《嫁娇女》 第1章贺礼 第1章贺礼 盛武十年,春。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长安闹市尚未开张,南城的铜钉城门伴随着笨重老旧的摩擦声被缓缓推开。 早已等候在城门边上的马车里跳出一个纤瘦矫健的身影——束着干净利落的马尾辫,脸上挂着面纱,穿枣红色窄袖胡服,翻折领边熨烫整齐,脚上一双皮靴,行走时脚下生风,翻身上马时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是个英姿飒爽的姑娘。 “姑娘您下来吧,城门已开,别骑马了,危险。”婢女真儿拉着缰绳,死活不让走。 另一个婢女善儿直接拦在马前:“南出十里,一来一回咱们时间足够,姑娘何必急这一时半会?” 郑芸菡暗自叹气。 她又何尝想骑马。马术好是一回事,可是每次骑完马不仅腿磨得火辣酸疼,十回里面九回都要因为吹冷风小病一回。 “那天木庄的掌柜神出鬼没,十次登门九次不在,这种常年在外头找货的行家,只要一回来便会立刻开张,多的是买家上门求货,我盯了他三个月,再慢一刻,三个月都白盯了,闪开!” 郑芸菡一扯缰绳,马儿鼻子猛出气,马头一晃,吓得连个婢女连连闪开。 郑芸菡:“你们两个上车,跟着后面来,剩下人随我骑马赶路!若此次买不到贺礼,回去便办了你们!” 她半真半假的吓唬,手持缰绳策马扬鞭,转眼间飞驰出城,身后是四个紧随护卫和两辆马车,一辆乘人,一辆拉货。 长安南出十里,有天木庄,专做木材生意。 庄如其名,出的都是顶天的好货,说它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都不夸张。 正因为如此,庄主都是常年在外找货,一旦回庄便会散出消息,引痴好此道的买家上门竞买。 再过几日就是父亲四十大寿,郑芸菡半年前就在天木庄订了极品紫檀木,打算给父亲打一张新的紫檀木床,后因低估行情,次次扑空,买卖无限延宕。 经过内行引导,她终于摸清门道,多方打听其他买家的消息,经多次角逐才敲定买卖,今日就是庄主带货回庄的日子,她不放心别人,亲自去提。 据说上好的木料和玉料一样,用的时间久了能养人。 虽然如今檀木床是赶不及造出来了,但只要货拿到手,贺礼就到位了,床迟早打出来。 郑芸菡一路飞驰,快要抵达天木庄的时候,只见通往庄子的小道上空无一人,冷清的很,心中暗喜——赶早果然是有用的,虽说照单办事,但也分排名先后,早到一些指不定还有挑选的余地。 万万没想到,刚转了道,前方忽然出现木扎路障,郑芸菡赶忙停下,身后的退伍跟着停下。 竟然有人拦路。 竞争已经卑鄙到这个地步了吗? 果不其然,除了路障,还有几个镇守在这里的人:“天木庄今日被我家主人包场,各位请回,莫要再前行。” 几个护卫唯恐郑芸菡被伤到,打马前行几步将她护住。 习武之人,杀气一触即发,几个守卫见来者不善,纷纷露出凶态。 郑芸菡飞快判断,今日包场的这位客人,说不好是个不速之客。 生意人以和为贵,若天木庄自己要逐客,大可派自己人来解释,怎会是这等凶悍之人拦路? “放肆!”女声划破对峙的死寂,郑芸菡轻夹马肚子,从护卫的包围中走出几步:“我天木庄的地方,也是你们撒野耍横的?” 郑芸菡的反应快到几乎让人看不出一点准备筹戏的前兆。 几个拦路人面色一怔,迟疑的交换眼神。 其中一人冷笑道:“阁下是天木庄的人?可天木庄庄主已经回庄,此刻正在庄中招待我家主人,不知阁下是何人?” 好哇,还真是半道截杀拦路。 无耻。 郑芸菡压着心里的邪火,冷声道:“庄主是我的叔父,此次叔父外出十个月,攒下货物要分好几批才能运送回来,今日是回庄开售之日,我不管你们家的主子有多权势滔天,买卖最重诚信与公平,我天木庄不缺达官贵人登门,今日你们公然拦路,便是闹上公堂,鄙庄也绝不畏惧!” 郑芸菡伸手扬声,“取路引来。” 此话刚落,真儿便从马车里钻出来,神色紧张,手里是个挂锁的雕花红木盒子。 郑芸菡接过,另一只手又从腰间抽出一枚令牌来,竟是天木庄出入的令牌:“这里是我随叔父在外十个月的路引,这个是庄内的令牌,后面还有我们带回来的货,你们是不是也要查一查?” 对面越发沉默。 郑芸菡继续施压:“叔父做生意向来有原则,天木庄立庄以来,还从未有过什么包场逐客之说,我倒是要问问你们是什么人,竟敢这般霸道!” 对面几个表情都变了,态度不再像刚才那样嚣张。 在对方的迟疑中,郑芸菡冷笑一声,作势拿钥匙开锁取里面的证明文书:“好,客拦主路,天下奇闻!” 她的动作利落,不带一点试探,就在锁开的那一瞬间,其中一人发话了。 “姑娘不必如此,是小人们鲁莽行事,有眼不识泰山,姑娘请。” 路障被移开,郑芸菡半刻都不耽误,带着自己的车马飞奔入内。 守在原地的护卫看着人马入内,其实还是有点慌的。 “德哥,这丫头是真是假?张哥说了,谁都不能进,爷今儿个必须买到货,要是放个买家进去,还不削死咱们?” 被称作德哥的男人一脸暴躁,照着问话的人脑袋上拍,拍一下呵斥一句:“你以为,咱们不放行,这事儿就,闹不开了?” 天木庄做的都是长安城的生意,认识多少达官贵人! “只怕爷一走这天木庄就要闹起来了,这女人若真是天木庄的人,方才查了她,就等于给了天木庄更大的委屈,你敢查?老子不敢查,行了吧!” 最重要的是,他们这样的正义之师,真的做不来土匪强盗霸道拦路的行径。 …… 不幸中的万幸,接下来并无守卫拦路,郑芸菡顺利抵达山庄门口,派人去敲门递帖子。 真儿和善儿哆嗦着接过令牌和盒子,“姑娘,您可别在外头编瞎话了,奴婢听得心都快颤出来了!” 郑芸菡露出无所畏惧的表情,淡淡的“嗯”了一声,威武霸气。转头趁着婢女们看不到,又飞快吐出一口气,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真是吓死人啦。 她让护卫去敲门,不多时,庄内仆人前来开门。 陡然见到外面的人,仆人愣了一下,郑芸菡转换身份投入角色:“我家主人已经入庄,还请小哥引路。”话音刚落,已经有护卫递给仆人一块碎银子。 仆人立马推拒不敢收,“原、原来是同行贵客,几位请。” 郑芸菡把真儿和善儿留在外面,再留一护卫:“你们在外接应。”然后自己带着其他的护卫入内。 她的护卫都是轻功好手,时机不对带她跑路完全没有问题。 同一时间,天木庄正厅。 庄主李林木端坐主座,看着一旁的客人,眉头都快挤到一块去了。 走南闯北多年,加上李林木与长安贵族也是沾亲带故,所以天木庄一直以来都不缺客人,做生意的姿态摆的很高。 可今日来的人,的确是应对能力之外的。 就在这时,庄内仆人领郑芸菡与护卫抵达正厅。 郑芸菡大方入厅内,目不斜视的看着座上的李林木,搭手一拜:“李庄主,在下日前曾与庄主订下买卖,今日是取货之日,买卖凭据与余款已经备齐,有劳庄主领看货物。” 李林木显然知道自家山道被封,所以郑芸菡出现在这里,惊得他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你……你怎么……” 一旁有人抢了李林木的话:“天木庄今日的货已经被怀章王全数购下,天木庄亦不再接待外客,你竟硬闯!” 放话的是站在客座边上的男人,生的十分魁梧雄壮,脸上还有一道疤,看着很唬人。 郑芸菡感觉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是刀疤脸的,而是来自客座中那位不速之客。 她暗稳心神,顺势转头望过去。 厅内铺设地衣,置带屏软座,绣着山峦翠竹的屏风前,坐着一个肩宽腿长的男人;玄色圆领袍随着慵懒的坐姿压出随意的褶皱,玉冠束发一丝不苟,不算白皙的脸上五官精致俊朗非凡,一双手骨节分明,正掂玩着一只金锭子,深不见底的黑眸蓄着玩味的目光,幽幽的盯着郑芸菡。 这个人是……怀章王? 十五岁入伍,一路拼杀战无不胜,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怀章王? 在天有灵的娘啊,她为了亲爹,要和怀章王抢货了…… 第2章赛马 第2章赛马 李庄主显然没有料到,在怀章王的强势来袭下,还会有英勇又机智的漏网之鱼闯进来。 多年的生意经验告诉李林木,遇到状况不要慌,权衡段位高低再站位,黑吃黑狗咬狗,作壁上观跟风走。 英勇又机智的漏网之鱼郑芸菡发现李庄主根本没有要回应她的意思,沉稳道:“在下只知生意场上最重诚信,买卖虽然有价高者得,但也讲先来后到,天木庄的货能得王爷欣赏是福气。在下没有冒犯王爷的意思,既然王爷也想买天木庄的货,又要购入许多,还请王爷拿出订货的凭据,我们彼此核对下订的先后时间,摆一摆道理。” 刀疤脸正欲发作,怀章王忽然竖手制止,慢悠悠开口:“你是长安人” 郑芸菡警惕起来。 上来就打听来路出身,难道是要开始比身家了? 天木庄常年接待长安城内的贵客,属于都城高端生意圈,她早就表明过身份,此刻遮掩,事后揭穿反而更加尴尬。 买东西而已,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郑芸菡答道:“是。” 就在郑芸菡以为怀章王要套她的身份时,他忽然话锋一转:“本王并未下过订,又何来凭据与你核对?” 他好像无意套她的身份,只是想纯粹的不讲道理。 郑芸菡心里一阵打鼓,瞟了眼袖手旁观的李庄主,硬着头皮说:“王爷既然未曾下订,那无论如何也该排在在下的后头……” “你且等等……” 郑芸菡被打断,略有些茫然。 怀章王单手支着下颌:“观阁下音貌,该是个女郎,劳驾换个正常女人说话的语气。这憋着嗓音的语气,本王听着难受。” 郑芸菡粉拳紧握,又飞快松开,磨着牙道:“是。” 怀章王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中,唇角弯起一个小弧度,开口道:“先来后到,本王定是占不了优势,可是本王今日就是想买天木庄货,全部。” 最后两个字,真是霸道又气人。 他话锋忽转:“所以,不如我们各自说说要买它的理由是什么,借此评断谁更需要,如此也不算本王强取豪夺,姑娘觉得呢?” 郑芸菡不会傻到相信这个男人真会根据需求来决定谁更有资格买。 谁来评断?你这嚣张的表情已经写满了“本王说了算”。 但她只能绷着微笑温声道:“家父寿辰在即,小女想要为家父寻上好的紫檀木,打造成贺礼送给父亲。请王爷成全小女的尽孝之心。” 怀章王凝视她片刻,唏嘘摇头:“太可惜了。” 郑芸菡:? 怀章王:“姑娘要给父亲准备贺礼,这令人感动。但本王是要给即将定亲的姑娘准备见面礼,权衡之下,似乎还是本王更需要些。很遗憾,姑娘另择别家尽孝吧。” 郑芸菡很想将天木庄的令牌抽到他的脸上。 “百善孝为先,小女为父亲尽孝,为何排在王爷与女子定亲见礼之后?” “本王常年在外,无心顾及府中家务,加之性情糟糕不易与人相处,能说得一位姑娘与本王定亲可谓是难上加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本王一把年纪,若再不安置后院,孤寡一人,岂非大不孝?” “姑娘今年错过为令尊庆生还有来年,本王若是错过佳人,兴许就是孤寡一生,如此说来,本王这位即将订婚的妻子,难道不是更重要些?” 太不要脸了。 郑芸菡久居长安,对这位怀章王知之甚少,也无心打听,但见他生的一副年轻俊貌,竟然厚颜说出这些话,分明只是随意找个说法压她罢了。 然气归气,做人还是得识时务。今日之事,她冒然闯进来已经不太妥当,对方又不是讲道理可以压制的,再生不快让怀章王将目光盯上忠烈侯府,那时不错也是错了。 父亲的寿辰贺礼固然重要,但也不是没有第二选择。 郑芸菡露出失望的表情,不欲再多作纠缠:“既然如此,小女不打扰王爷为佳人购礼,告辞。” 刀疤脸还记着他们已经封了山道,这丫头可能硬闯了的事,“王爷,她……” 怀章王忽然道:“且慢。” 郑芸菡心头一沉,顿感不详。 她转过身:“王爷还有何指教?” 怀章王声线低沉:“你的孝心,这么快就耗光了?” 郑芸菡抬眼望向他。 男人的眼神深不见底,一如他这人,一眼看不透。 郑芸菡:“王爷对佳人有心,对王府有孝,小女不敢与王爷在此事上一争高低。” 怀章王微微侧首:“这样啊……你糊弄本王的人闯进山庄时,也是这么想的?” 郑芸菡一愣,没接话。 “不如这样……”他将手中的金锭子随意丢在一边的矮几上,站起身来。 郑芸菡发现他当真高大,周身萦绕一股迫人的气息,负手而来时,明明很宽敞的厅堂都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进变得逼仄压抑起来。 “大家都是一片孝心,不该分高低贵贱……你这打扮,是骑马来的?” 郑芸菡轻轻点头。 “会骑马?” 郑芸菡继续点头:“略懂一二。” 他低笑一声,郑芸菡忽然嗅到一股乌沉香的味道。 提神醒脑之余,让人汗毛倒数。 “不如这样,你与本王赛马一场,若是你赢了,天木庄的新货任你先挑选,如何?” 赛马? 郑芸菡听着就觉得两腿刺痛。 她一个闺阁女郎,偶尔走一趟远路也是车马相随,今日骑马赶路纯粹为了天木庄的木料而来,已属一番折腾。 他一个纵贯沙场马上得尊荣的男人,要和她赛马较高低,这分明是又要体面的强取豪夺,又要阴险的让她遭罪! 他似乎怕她不够尴尬,往前逼近一步,语气不知是讽刺还是诱导:“如何?大孝女。” 郑芸菡捏着拳头没说话,护卫欲上前护主婉拒,她忽然抬头,眼底的恭敬和胆怯一扫而光,眼眸莹亮动人:“王爷有雅兴,小女愿意奉陪。是否只要小女赢了,就有先于王爷购买的权利?” 他挑眉:“当然。” 完全把不住事情发展的李庄主:…… …… 通往天木庄的山道因为常年要运送货物回来,所以修的宽敞又平坦。 郑芸菡牵了马朝山道起点走去。 不远处,怀章王已经骑着马侯在那里。 他座下是一匹通体黑亮的高大骏马,马身装甲,脑门上一撮毛雪亮无杂。 郑芸菡愣了一下。 他居然用战马跟她比? 郑芸菡听说过战马与家养坐骑的区别。 在战场上,受过训的战马一如成精小妖怪,跑得快跳得高,踩得死人闪得了刀。这也是为何军中骑兵重要,养起来也耗资。 郑芸菡瞄了一眼自己的小马。 这是大哥在她十四岁生辰时精挑细选的宝马,性情温和,体型最适合女子蹬骑。 这匹本应该在春日里撒着小蹄子哒哒出城,沐浴春风骄阳的小马,现在要对阵驰骋沙场的战马。 就在这时,怀章王的马忽然喷气,马头轻晃朝她的马撞过来,郑芸菡的马吓了一跳,脑袋下意识的偏了一下,连马蹄子都不争气的往边上挪。 一旁骑着马的男人发出一声低笑。 郑芸菡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的马头,暗道:输人又输阵,可真是我的马…… 她假装不知自己的脸已经羞赧烫红,翻身上马,目不斜视的看着前头:“王爷,小女准备好了。” 怀章王的眼神扫了扫少女面纱之外隐约泛红的脸颊,手中缰绳一勒,“按照咱们定下的,从这里跑到山道拦截处再返回,先跑完者为胜。” “一言为定。”郑芸菡一手握缰绳,还在手上挽了一道,另一只手持马鞭,深呼吸。 下一刻,两匹马同时冲出去。 饶是郑芸菡骑射学得好,也架不住战马的速度和气势。 眼看着怀章王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礼让半分,一骑绝尘,她终于意识到,大哥给她挑选的这匹马,性情温不温和是其次…… 人为限速倒是真的。 亏她一路赶来时还自以为风驰电掣…… 怀章王的战马单脚跳都比她跑的快! 她要换马! 同一时间,正在上值的郑煜堂忽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两位正在忙里偷闲的同僚纷纷投来关心:“郑大人可是身体抱恙?” 郑煜堂竖手摇头:“无妨,许是春日柳絮扰了鼻息,失礼了。” 两位同僚表示无碍,又把话题扯到了镇远将军府上那位小公子趁着春日正好与人赛马结果摔断了腿的大丑事,只道这小公子好歹是将门之后,骑个马都摔,太丢老将军的脸了。 郑煜堂眉头微蹙,一脸正色:“赛马危险,既然家中小辈不善骑射,便不该纵容。实在避不开骑马,也该为其选一些怎么都跑不快的马,自不会有今日之悲剧。正所谓防患于未然……” 同僚面面相觑,深感这位年轻有为学识渊博相貌堂堂的小郑大人是个拉不进圈子的愣头青,但又不好让他尴尬,在他长篇大论之前,纷纷抱拳结束话题:“郑大人高见。” 第3章成全 第3章成全 郑芸菡输的毫无悬念。 可她一不耍赖,二不弃赛,两腿磨得火辣刺痛,还是咬着牙跑完了全程。 早已跑完全程的男人姿态慵懒坐在马上,一条长腿踩着马镫,另一条腿直接横盘在马背上,胳膊支着膝盖托腮,饶有趣味的看着艰难抵达的郑芸菡。 落地时,郑芸菡双腿一软,真儿和善儿心疼的扶住她。 怀章王挑了一下眉,长腿一抬跳下马,语气少了几分戏谑,正经起来:“可有受伤?” 郑芸菡摇头,“愿赌服输,王爷尽可去下订,告辞。” 转身之际,传来了男人悠长的语调:“不是要为父亲贺寿买贺礼吗?这就走了?” 郑芸菡愣了一下,眼底划过思虑之色,下一刻,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趋势弱势下来,低声道:“若再赛一场,小女恐怕连马车都坐不了了。” 他将她上下扫了一眼,笑着转身朝天木庄走去:“拿着你的凭据和余款去庄主那里提货,记住,不许多购,剩下的本王都要。” 真儿和善儿没想到这位王爷忽然改变主意,面露喜色:“太好了姑娘……” 郑芸菡瞪了两个婢女一眼,柔弱的气势俨然要被隐藏的凶狠替代。 脑子都摔马了吗?好什么好?她们正规手续合法购买被阻,到头来不讲道理的人施舍一手,还值得欢心窃喜了?! 他忽然驻足转身,说时迟那时快,郑芸菡眼神涣散,又柔弱下去,仿佛连呼吸都困难,载着感激又虚弱的笑意,向他颔首致意。 他将她的转变看的分明,也不点破,低笑一声,头也不回的入庄。 郑芸菡如愿买到极品紫檀木。 护卫装车时,她被婢女搀扶着上了马车,布料摩擦在腿间都会引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真儿让她趴在座上,垫了好几个软垫子。 善儿心疼道:“好在怀章王还有点怜香惜玉之心……” 郑芸菡:“他哪里怜香惜玉了?” 善儿:“可姑娘还是买到紫檀木了呀。” 郑芸菡懒得多说,摆手让她们出去盯着装车,自己要休息。 待车内安静下来,郑芸菡默默地将那个男人骂了一通。 怜香惜玉?若真是讲道理,怜香惜玉之人,便不会有蛮横拦截,赛马之举了。 根本是知道她设计越了他的封锁,诚心给她点颜色。 但终究不是为恶而恶之人,见她乖乖吃了苦头,有了可怜巴巴之相,便从指缝里撒点好处以作安抚。 说到底,这种人就是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横,最擅长笑里带刀的划拉人,待把人磨得没脾气听话了,又会大发善心的退让。 也叫给一大棒,塞颗小糖。 遇上这种人,若实力不济,最好的做法就是让自己吃点亏,他瞧在眼里了,也不会多为难。 否则她何必坚持一场必输的赛马? 让他看尽狼狈,大方示弱,换得一丝成全,此行不虚。 只不过…… 郑芸菡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这个人,以后绝不能招惹。 郑芸菡买完自己需要的木料便离开了。 山庄厅内,怀章王刚活络了身子,落座时满是舒坦之态。 刀疤脸来报,只说前面买卖已经完结,庄主稍后就来请王爷去看货。 怀章王闭目养神,淡淡的“嗯”了一声。 刀疤脸斟酌道:“王爷,吾等久离长安,对这天木庄也不甚了解。王爷今日大张旗鼓为镇远将军府的姑娘一掷千金购置定亲礼,恐怕明日就会从山庄传出去……” “镇远将军最重人品,王爷为他府上的姑娘购置定亲礼是好事,但法子未免有些粗暴不讲道理,传出去难免让人觉得王爷是个野蛮之人,镇远将军恐会不喜……” “此外,镇远将军府的小公子好似刚刚与人赛马断了腿,王爷为他府上的姑娘买礼物之余,还与别的女子赛马,此事传到未来王妃耳朵里,岂不是打她镇远将军府的脸面?” 他忽然掀眼,一双黑眸酝了些冷色:“你倒是比本王的母亲操心顾虑更多,从前是本王小瞧你了。” 刀疤脸愣了一下,“属下失言。” 为了避免主子不悦,刀疤脸选择转换话题。 “王爷有自己的打算,属下不敢置喙,只是不解,王爷为何最终愿意让那女子买走紫檀木?” 果不其然,提到刚才那姑娘,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温度,也不算多么炽热,顶多是有点趣味。 “她啊……”他似有些忘了刚才的情形,正在回忆:“自然是因为……” 语气染了笑意,“看着太可怜了,再不让她买,得哭出来吧。” 刀疤脸:…… 没多久,刚刚完成一笔买卖的李庄主前来恭请怀章王去验货。 怀章王给了刀疤脸一个眼神,径自起身离开,留刀疤脸跟着李庄主去处理剩下的事情。 走出山庄,手下牵来他的马。 他伸手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刚才和那女子赛马的情景,不由得弯唇一笑。 其实他也不算骗人。 从前年少轻狂,踌躇满志,不喜这些缠绵恼人的儿女私情,便跑的远远的,多年军中磨炼,吃过苦头栽过跟头,在女人的事情上念头就更淡了。 如今长大成人,眼见母亲为他的婚事操劳忧心,好不容易相中将军府的女儿,他也不愿拂了母亲的面子,叫她失望。 他每日公务缠身,此次能亲自回来处理定亲之事,已经是给足了耐心和尊重。 听闻将军府那位姑娘是个才貌双全,颇爱音律之人,音律可熏陶品性,是个不错的爱好。 他问了一圈,得知这天木庄出抢手的极品料子,才有亲自出马采买之事,将此作定亲礼,她爱做几把琴做几把,爱怎么熏陶怎么熏陶。 既要成夫妻,他拿出点诚意是应该的。只要对方孝顺明事理,不在王府后宅搅风搅雨,他又到了要成亲的年纪,长辈定了谁,他配合就是,无谓在这些事情上费神。 至于赛马和成全。 当真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罢了。 …… 郑芸菡没有辜负自己对自己的了解。 回府之后将大腿破皮的地方上了药,她便窝在房里休息,谁料刚到黄昏,就轰轰烈烈的发热了。 得知她病了,继母刘氏赶来,身边还跟着一蹦一跳的郑云慧,举着个米糖棒吃的不亦乐乎。 真儿和善儿对着刘氏一通告罪,以七姑娘病重为由,没让刘氏进去。 刘氏轻咳一声,捏着帕子轻轻抵住口鼻,唯恐多吸一口病气似的,又把郑云慧往身后扯了扯,柔声道:“侯爷和公子就要下值归家,她偏生这时候病了,少不得又要叫他们着急一番。大夫怎么说的?” 真儿和善儿照实回答:姑娘是外出骑马,吹风受寒发热,把汗发出来就好了。 刘氏叹了叹,眼神流转:“开春不久,春寒料峭的,她竟是半刻都等不了,如今动也动不得了不是?罢了,歇着吧,早日康复最要紧。” 善儿紧接着道:“晚膳……” 刘氏摆摆手:“人都起不来,就不要走动了。晚些时候让厨子送些粥水来,侯爷那头,我自会交代。” 晚间,忠烈侯刚回府,刘氏便云淡风轻的说了郑芸菡的病情。 忠烈侯一听,手里的茶缸子重重一放,颇有些疲惫的样子:“怎么又病了?” 刘氏如实告知。 忠烈侯的担心转为恼火:“已是这般年纪的大姑娘了,明知身子不好还要以玩乐为先,来日嫁作他人妇,岂不是隔三差五的就要婆家汤药伺候?旁人该怎么看待我们忠烈侯府养出来的孩子?都是风吹就倒的枯草,还敢指望她做一府主母?” 刘氏低语:“病都病了,何故再说这些……” 忠烈侯立马转移怒火:“我还要说说你,就因她喊你一声母亲,你就只会惯纵了?说过多少回要严加管教,待到出嫁时得有个妇人的样子,你回回都当耳旁风,病了痛了就来我这里嚷嚷,我是大夫啊?” 刘氏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默不作声。 忠烈侯一看,凶狠消减大半。 “好好地你哭什么。” 刘氏背过身去:“一说管教,回回都是侯爷您喊得最凶,可是说到底,疼她纵她的,不就是侯爷您么……打不得,说不得。芸菡大了,身子不好出去要被人指点,难不成我一个做后母的,将孩子管的死死地,走出门满心委屈,我就不怕旁人指点了吗……” 忠烈侯一阵头疼:“怎么又扯上旁人指点了……啧,我跟你说不清楚。” 刘氏小声抽泣。 忠烈侯拂袖:“罢了罢了!待她病愈,本侯自会罚她!” 刘氏这才收了声,放软姿态伺候他更衣。 晚间用膳,郑煜堂落座,刚拿起筷子,目光扫过妹妹郑芸菡与二弟郑煜澄的空位,略一思索,对刘氏道:“母亲,芸菡人呢” 刘氏看了忠烈侯一眼,垂下眼去。 忠烈侯警惕的看了一眼大儿子,对着继室,他尚且能威风的训斥两句,但对着大儿子,他不可以。 未免芸菡生病惹得他在饭桌上做文章,忠烈侯言简意赅道,“她今日不适,不来主院用饭了,给她留了饭食,大夫也说无妨,你吃你的。” 话音刚落,老二郑煜澄院中的小厮来了。 “禀侯爷,二公子听闻七姑娘卧床病重,已去姑娘院中探望,晚膳也在那头用了。” 那一瞬间,刘氏和忠烈侯眼看着郑煜堂的脸色冷了下来。 吧嗒,郑煜堂刚刚拿起的筷子又放回桌上。 刘氏眼神闪躲,忠烈侯低头包一口饭食,皆是不欲与郑煜堂对视对话的态度。 郑煜堂面前的饭碗盛的满满的,他看也不看,缓缓起身:“我用好了,父亲母亲慢用。” 说罢,转身离开。 第4章严兄 第4章严兄 郑芸菡睡着,翻身时觉得被子里濡湿难耐,手脚开始翻被子。 才刚一动,就被一双手轻轻稳住。 郑芸菡热醒了。 还没睁眼就嗅到淡淡的甘松香味道。 是二哥。 睁眼,郑芸菡瞧见郑煜澄身上朱红公服未除,坐在靠床头的胡椅上,不知道守了多久。 郑煜澄发现她睁眼,温声道:“吵醒你了?” 郑芸菡摇摇头,又要将手钻出被子。 “汗还没发完,老实些。”他轻轻按住被角,到底不再是小时候,避了男女之讳,没再碰到她。 郑芸菡乖乖忍下来,歪头与他对视。 见她清醒,郑煜澄说:“你院里多了几块极品紫檀木,今日是去给父亲准备贺礼了?” 郑芸菡嗓音略沙哑:“二哥下了户部侍郎的值,又上了金部郎中的任不成?怎么我这里多个什么少个什么,你都知道呀……” 郑煜澄捞过身边的一方册子,“方才守着无聊,翻了你的账册。” 郑芸菡心中哀嚎,捏着被褥一点点上移盖住脸。 郑煜澄捏住被角,又慢慢扯下来:“这样捂着不好。” 他将账册摊在腿上,指着其中两处类目:“上次已经告诉过你,这两处分类不明晰,稍有不慎,易重复入账,你还没有改。” “还有这处,这样列不易算总数,书写时应工整对应。” 又翻一页,他轻笑一声:“这个更好,连数都写错了。” 袖子被拉住。 郑煜澄侧首,只见自己的半截袖子都被扯进了被子里。 扯袖子的人脸蛋泛着病态的红,一双眸子因为刚刚睡醒清明透亮:“二哥,我此刻其实不太舒服……” 所以你就暂时让我忘了这些吧。 “不舒服就喝药。”冷声传来,郑芸菡吓了一跳,松开手里的袖子。 她睡在房中,床前有屏风遮挡,郑煜堂负手立在屏风另一侧,身影于真丝屏上若隐若现。 真儿越过屏风,端进来一碗热乎乎的汤药。 “姑娘,用药了。” 郑芸菡无助的看着二哥,郑煜澄冲她一笑,合上账册,将喂药的位置让给婢女,绕过屏风出去了。 有郑煜堂一屏之隔盯着,真儿和善儿都不敢由着郑芸菡胡来,哄着她将那碗极苦的汤药喝下去。 郑芸菡最怕苦,哪怕是有郑煜堂盯着,仍是在饮下一大口后干呕起来。 婢女为她拍背顺气,郑芸菡忍泪嘟囔:“这药好像格外苦……” 屏风那一侧传来冰冷的男声:“路过厨房,帮你加了点苦胆汁。” 话是玩笑话,但里头的干呕声却是变得更大了。 郑煜澄去而复返,刚好听到这番对话,他笑着越过屏风,将一盘蜜饯轻轻放在摆药碗的凳子上,示意婢女稍后给她喂一些:“喝了药继续捂着发汗,待到发热稍缓后,再请大夫来看诊。” 两个婢女认真记下,郑煜澄便退出去了。 “大哥还没有用饭吧。” 郑煜堂眉头锁着:“无妨。” 刚好郑煜澄的饭食送到了嘉柔居,他说:“我让人备了送来,一起吧。” 真儿将郑芸菡喝完的空碗端出来,郑煜堂扫了一眼,眉头微松,转身出去了。 郑芸菡被药汁苦的五味全失,连蜜饯也不顶用,生无可恋的睡下了。 郑煜堂和郑煜澄到嘉柔居的小厅用饭,郑煜澄顺道说了紫檀木的事情。 郑煜堂刚提起的筷子就愣住:“身为侯府千金,贺礼派人准备就好,需要她亲自折腾?为父亲买寿辰贺礼要这么大的阵仗,他日备嫁妆,岂不是要先点兵十万?” 郑煜澄笑起来:“人没事就好。” 兄弟二人未再多言,简单的用了些饭食,又折回去看郑芸菡。 她已经又睡一觉醒了,婢女去请大夫来复诊,她就清醒的窝在被团里。 郑煜堂越过屏风进去了,这次换郑煜澄在外候着。 郑芸菡眼珠子正滴溜溜的转悠,脑子里算着檀木床的赶工时间,目光一瞥瞧见站在床边的人,思绪瞬间凝固。 “大哥。” 郑煜堂一身常服坐在床头的胡椅,默不作声的伸手探她的头,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郑芸菡明显觉得他比刚才要温和许多,至少周身萦绕的气息比刚才有温度。 定是二哥帮她说了好话。 她舔舔嘴唇:“我已经大好了。” 郑煜堂没搭理她,自己确定了才收回手。 他瞥她一眼,忽道:“你这模样也不像是风寒入侵发热,倒像是被滚烫的孝心给烘的;大夫开的药方,写的都是《孝经》吧?” 郑芸菡:……我不该开口的。 郑煜堂:“煜澄说你今日出门是为了给父亲买贺礼,这路,是不骑马就到不了吗?” 郑芸菡被勾起不好的回忆,咬唇不答。 郑煜堂紧追不舍:“该不会……购置贺礼是假,借机出城赛马是真?” 郑芸菡双目一瞪,心里的委屈聚成了一个小炮仗,被点燃了。 她激动地裹着被团儿蛄蛹起来,散着头发,脸蛋潮红,炮语连珠:“不错,我就是闲得慌,放着好买又通俗的贺礼不要,偏偏要赶到城外十里去买一个挤破头都买不到的东西,好不容易下订,还被人拦路截杀,截杀也就罢了,还要被逼着赛马,赛马也就罢了,好歹买到了,结果被自己的孝心烘的发了热,我就是该,你现在将我拎到佛堂跪着面壁最好啦!” 一通发泄,脸更红,眼珠子更黑亮了。 看着怪憨的。 偏是这副又凶又憨的模样,叫郑煜堂的气势瞬间夭折。 他搭在双腿上的手不自在的动了动,然后迟疑的伸出来在被团上轻轻拍了拍,是个生硬的安抚:“听起来……似乎有隐情,别这样团坐着,这都漏风了,躺着。” 人和人之间气势上此消彼长的现象,在郑煜堂和郑芸菡之间,尤为明显。 郑芸菡并不领他的情,颇有气势的“哼”了一声,裹着被团咚的一下砸回床上,背对着郑煜堂不理他。 郑煜堂失笑,对着她的背影虚扬了一下拳头,少顷,又朝厚重圆滚的被团轻轻一拍:“怎么还跟大哥生起气来了?是这一趟出去受了委屈?若是有隐情,又或是我们误会了,也该说清楚是不是?我向你赔不是,好不好” 被团儿长了眼睛,避开他的手,往里拱。 郑煜堂:…… 屏风之外,郑煜澄脸上的笑意淡去,让人找来了善儿和真儿,少顷,又将郑煜堂请了出去。 “怀章王与姑娘赛马?”郑煜堂震惊。 婢女不敢乱讲,都如实说了。 姑娘的确是为侯爷求木去的,那天木庄的木料十分难购得,许多人都在抢。姑娘找了不少手帕交打听消息暗中筹谋,为了那几块木料,几乎掏了半个小私库。 怀章王的确是半路拦截,属于强买,姑娘不服,想法子溜进去争了几句,怀章王便留了姑娘赛马。 然后……就这样了。 郑煜堂消化了许久,脸色也渐渐恢复一贯的冷漠正色,待婢子退下后,他准备起身离开,郑煜澄刚跟了几步,他便拦住他:“你先别走。” 郑煜澄扬唇一笑:“嗯?” 郑煜堂微抬下巴,“今日……算受了委屈,哄哄她,我去处理些事情。” 郑煜澄微微一笑,从容道:“与怀章王有关?” 郑煜堂的眼中划过一丝兄弟之间才懂得记仇眼神,说出来的话却无比正经:“不,公事。” …… 郑煜澄其实并不太担心郑芸菡,毕竟她小病小痛太多了,似夏日暴风雨,来得快势头猛去的急,顶多就是心疼她一番折腾。 果然,发过汗灌过药,次日一觉醒来,郑芸菡病愈。 不过离活蹦乱跳还差一点,腿侧破皮碰不得,郑芸菡斜靠着枕头,张腿,双手抓着床褥,表情十分痛苦。 真儿忍笑道:“姑娘这模样,善儿像在给您接生……” 屋里只有女儿家,郑芸菡抬脚就在真儿腿上蹬了一下,真儿笑嘻嘻的躲开。 “姑娘别动。”善儿把她的腿给捞回来。 刚刚上完药,嘉柔居来客人了。 是郑芸菡的多年好友,敬安伯府里九姑娘池晗双。 池晗双新买了一匹马,两人原本约好今日去试马,结果郑芸菡出不了门,她就来了。 郑芸菡将天木庄的令牌拿出来递给她:“劳烦你为我弄到这个,它帮了大忙呢,记你一个大人情。” 池晗双母亲那头有亲戚是主事宫中贡品进献的,各州县每年都有当地特色进贡入宫,当中就要过主事的手,一旦被划为贡品,是不可在民间私自售卖的。 天木庄买卖的极品料子没有被定为贡品,中间少不得要打点通融,互惠互利。 池晗双知道郑芸菡要买,又苦于天木庄的抢手,帮了不少忙,连天木庄的令牌都是她弄来的,可谓神通广大。 不过今日,她不止是为了探望好姐妹以及拿回外借之物。 确定郑芸菡只是皮外伤之后,池晗双神秘兮兮的凑到她身边,用一种压抑的狂喜对她说:“惊天秘闻!想不想听。” 第5章大山 第5章大山 郑芸菡在房里闷了许久,正无聊着,闻言眼神蹭亮:“说出你的故事。” 池晗双蛄蛹着靠过去,两颗脑袋挤在一起,“户部尚书府那位,还记得吗?身上插几根鸡毛就当自己凤凰展翅的那位!” 郑芸菡:“曹曼仪?” “就是她!” 池晗双卖了个关子:“说之前得先给你介绍个人——怀章王,你不熟吧?” 郑芸菡忽然觉得两腿伤势加重…… 池晗双摆手:“不打紧,我也不太熟。怀章王卫元洲,圣人年纪最小的兄弟,太子的皇叔;常年守在军中,极少回长安。老太妃一点不着急,唯一的儿子都二十有五了还没成亲。” “曹曼仪定的是侧妃,可人心里一点不把自己当侧妃,奔着母仪天下去的!一听太子敬重的皇叔想定下镇远将军府的老八,立马就扑着小鸡翅跟人姐妹相称,礼送了好几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个胎里出来的呢。结果……” 池晗双“扑哧”一声笑起来。 郑芸菡的表情高深莫测:“继续说啊……” 池晗双收住,说:“曹曼仪把怀章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想也知道是要促成他们,回头还能腆着脸认个媒人的人情,在太子面前得脸面。” “结果……哈哈……” 郑芸菡小心翼翼:“结果……怎么了?” 池晗双笑着捶床:“我就没见过这么犀利的男人,你说那位老王爷他不中意将军府的八姑娘吧,人家刚回长安就大张旗鼓的给她张罗定亲礼,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要成为他怀章王的女人了;说他霸道情深吧,给准未婚妻挑选礼物还能半道跟别的女人赛马!有人看见他和那个赛马女眉来眼去,还有肌肤之亲!我的亲娘哟……” “今儿一早,将军府老八不肯定亲,闹得挺厉害,估摸着她现在想到那位曹侧妃,得一口咬掉她的小鸡翅!” 池晗双揩干泪花,啧啧摇头:“婚姻大事,为一己私利,谎报军情乱点鸳鸯,不共戴天啊!” 郑芸菡喉头吞咽,表情一言难尽,在一旁尴尬陪笑:“哈、哈、哈、哈……有趣。” 池晗双跳脱简单,来拿回外借的东西,分享快乐之后,哼着小曲儿走了,顺道与郑芸菡定下了三日后去春郊试马的约,以至于她根本没意识到,她的好友是骑马擦伤…… 池晗双一走,郑芸菡坐不住了。 自她懂事起,就开始为三位兄长的婚事下苦功。 在婚事的认真与严谨上,她敢说与长安城最资深的冰人相比都不逊色。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若是将军府八姑娘婚事变故与昨日的事情有关系,与她有关系,那她真是…… 要以死谢罪了。 …… 郑芸菡对婚姻大事秉持绝对崇敬与严肃态度。 这态度的起源,还要从三位兄长说起。 郑芸菡幼年丧母,忠烈侯在原配去世后忽然发现她绝无仅有的好,悲伤之余,暂时没有续弦,妾侍也没资格以母亲的姿态照顾她。 她曾先后被送到宫中的姑姑、隔壁院的婶婶们身边,结果被兄长发现她在宫中每日都偷偷哭着想家;院里堂兄弟欺她年幼,经常捉弄她,让她惹笑话,便毅然决然的将她留在了身边。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是三位兄长轮番照顾的。 不是嬷嬷奴才侍奉的那种照顾,而是以兄长身份填补着母亲的缺失,细致入微的呵护。 郑芸菡从兄长友人们的戏谑中得知,三位兄长从前没少因为她被笑话。 大哥郑煜堂,自小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六岁起每年都会随恩师外出游历增长见闻,八岁便作出了令圣人都赞赏的文章,许是应了圣人赞赏的那句“善察擅言,目光如炬”,所以他养出了一个沉稳内敛又犀利的性子。 就是这个沉稳内敛又犀利的郑煜堂,时常被同窗看到手腕上系一条女式发带,笔搁上不置毛笔置花簪,堂堂一个男子,熏衣的香竟用中年妇人偏爱的那种! 一些学问上比不过他的,便私底下笑话他不男不女,私德有失。 最夸张的是,一向严于律己品学兼优的郑煜堂开始在课堂上打盹。 是熬夜赶课业赶的——他写好的课业经常被撕,折成小螳螂,小兔子,而始作俑者,会盘着小腿儿坐在榻上,一手捏一个,自说自话讲小故事。 未免她耽误大哥学业,二哥郑煜澄出马了。 郑芸菡敢对着灯火发誓,整个长安城都难有比他二哥更温和耐心的男子。 回回见到二哥,他都是笑着的。 刘氏未入门时,父亲的小妾想要以分忧为名掌府里的账册,二哥笑着把郑芸菡牵到隔壁院二婶婶那里呆了一日,第二日小妾因冒犯了已故的母亲,被父亲罚禁足一个月。 诺大侯府,好几房人,账目格外复杂,小妾被罚,二婶婶想试着管账,后来二哥体面又不失微笑的找了个机会将二婶婶管的一笔笔烂账捅了出去,二婶婶也不管了,三婶婶跟着望而止步。 直到刘氏进门之前,侯府的账册都要过二哥哥的眼,即便后来刘氏进门了,二哥一双眼盯着,继母刘氏就得了一种看到账本会头疼的病。 郑芸菡很小就被二哥揪着学记账。 不复杂,就从她自己这一方小院子的收支开始。 她原先不喜,也不懂为何二哥要教这些,后来才知道,对迟早要嫁做人妇的姑娘来说,后宅很多事情,往往是看着母亲去做,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会了。 二哥说,其他的费神费时间,就挑重要的学,不足的,靠哥哥们担着就是。 总归让她走出侯府大门,没人敢笑她是有爹生没娘教的。 郑芸菡固然是崇敬二哥,可是长安城有才名的公子哥儿,谁整日是抱着家宅账册精打细算的? 即便是国子监设下的算学科,也是为国库算账,为民生拨盘,心中放着天下苍生的。 是以,即便郑煜澄年纪轻轻入了户部,周转于四部的田税钱民之间,但凡过他手之事必定细致无错清楚明白,仍有人拿着个打趣他,说他眼界太低不成大器,心里住着个后宅小妇人。 除了大哥和二哥,郑芸菡还有一个三哥,郑煜星。 三哥不及大哥那样,用女子熏香熏衣服哄她安心睡觉,也不比二哥细致入微,对她的小毛病小爱好都了若指掌,但是他会一脸严肃的把她扯到武曲星面前发誓,这辈子谁敢笑她没娘,他就把他打的哭爹喊娘! 女儿家的心思总是细密,缺了什么尤为敏感。 若说母亲对女儿的意义,是教会她如何成为独当一面的女人,那么对男儿来说,母亲亦是成家立室的路上必不可少的劳心人。 顽劣的男童什么时候开始见到女子时会脸红闪躲,不经人事的少年什么时候开始得到成人快乐;初入仕途的儿郎渐渐有了自己的人脉与圈子,吃穿用度上如何才显得体面,很多都是母亲为之操心准备。 所以,郑芸菡懂事后,也开始将母亲没能给与兄长的那些关爱都弥补起来,其中,就包括最最重要的一项——为三位兄长觅得良缘,让他们能娶到最合适的妻子,从此相互理解,相互照顾,相互扶持,恩爱一生。 待他们有了子嗣,给这宅子多添几分热闹,才是真正的阖家圆满,没有遗憾。 而她很快发现,比起日常起居上的关心照顾,配良缘的难度可以说是连跳十级,十分超纲。 久而久之,三位兄长的婚姻大事,成了郑芸菡心中的三座大山。 与此同时,婚姻大事,也成为她心中不可侵犯的神圣大事。 因为太难了。 这些年,郑芸菡对长安城内外的适龄女子可谓是了若指掌,甚至从样貌,品性,才艺,家世,生平事迹,生辰八字等方面为她们分了组,记载在了她的绝密名册里,这个秘密,只有池晗双知道。 大齐文武兼并,正是一片大好的势头,偶有边境来犯,大齐索性开疆拓土,将防御战打成侵略战,这当中冒出不少军功卓越的将才。 镇远将军府世代出将才,上天仿佛被他们阖府的刚阳之气震慑,将军府的子嗣男多女少。 老八舒清桐,父亲是曾连斩敌军三副将的威远将军,母亲是丰州弘氏出身,文采样貌都十分出众的大美人。 舒清桐出生那年,将军府连摆三日流水席,合家欢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将军府终于有了一个能继承家业的子嗣…… 郑芸菡和舒清桐从未在正式场合认识过,但对舒清桐的听闻却不少。 太子选妃那阵子,舒清桐也在列,结果被人抖出她心胸狭窄,骄纵任性,曾因一言不合当众掴掌表妹之事。 郑芸菡觉得,生在那样的人家,本就不是为了受委屈约束活着的,至于孰是孰非,她不知详情,也不该随便断是非。 只不过,舒清桐可能不太适合忠烈侯府。 然而,不作嫂嫂人选考虑是一回事,她间接让人家婚事节外生枝,又是另一回事。 思来想去,郑芸菡坐立难安。 最终,她身残志坚的撑着拐杖一蹦一跳,敲开了二哥的门…… 第6章满意 第6章满意 郑煜澄今日告假在家守着郑芸菡。 郑芸菡告诉他池晗双的小道消息,末了痛苦捧脸道:“和怀章王赛马的人是我,可我们连一个指头都没碰到。” 郑煜澄与她相对而坐,郑芸菡坦白期间,他已摆了一排小甜点。 任郑芸菡讲的眉飞色舞声情并茂,他始终含着一个轻浅的笑,中肯点评:“嗯,听起来的确是个误会。” 郑芸菡小心试探:“我知二哥朋友多消息灵,就……就想让二哥帮我打听打听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它荒唐到不可遏制之前,早早扼杀才是!” 配合语气,她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郑煜澄仍笑着:“是吗。” 面前多了一本账册,是先前被他检查过的那本。 郑芸菡神色肃穆的翻开几页,这里点点那里指指:“这里,这里,这里……我都改好了。” 很诚恳。 郑煜澄但笑不语。 郑芸菡:“父亲此次寿辰的出账我都核对查过,一处不漏,不信可以考我。” 郑煜澄轻笑出声。 郑芸菡急了,“二哥……” “知道了。”郑煜澄慢悠悠的答道,颇有点无奈的意思。 郑煜澄性子温和,但绝非优柔寡断之辈,他去换了衣裳,临走前驻足,回头看她一眼。 郑芸菡歪坐着吃的正酣,抬眼撞上他的眼神,立马道:“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候着二哥回来。” 郑煜澄“嗯”了一声,转身出门。 …… 同一时刻,卫元洲正坐在镇远将军府厅内,与舒老将军饮茶论兵法。 严格来说,这是卫元洲十五岁入伍后第三次回长安。 放眼整个长安,恐怕没有二十五岁了还未成亲的贵族男子,而他与即将定亲的那位舒姑娘,相差八岁。 卫元洲知道有些人一贯吃饱了撑着,但他并未想到,这些人已经闲到这个地步,民生百态不关心,风流逸事倒是上心,稍有机会便肆意涂染大作文章。 成亲一事,母亲贤太妃虽未催促,但也仔细挑选着儿媳人选,镇远将军府世代出良将,家风严正,即便姑娘养的娇了些,也不妨碍两府结亲各得益处。 定亲礼的事情传出来,他还以为母亲会动怒,不料她非但不生气,还心平息和的将他宽慰一番,只道有些人闲疯了,舌根不净不必理会;但向舒老将军解释清楚,表明态度还是很有必要的。 卫元洲自己是无所谓,只怕舒老将军不愿听取,终究误了亲事。 贤太妃闻言,淡笑道,若今朝这点荒唐的流言能误了事,要么就是舒家装傻,本也不看好这门婚事,要么是真傻,愚蠢至极。 无论哪种,怀章王府都没有腆着脸去求亲的必要。 卫元洲深以为然,大大方方的来了。 事实证明,舒家既没有装傻,也不是真傻。 舒老将军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流言之事,先是简单的关心了卫元洲多年来的状况,又以老将身份对他的苦劳功劳一番赞赏,气氛竟然十分和谐。 卫元洲也没急着提婚事和昨日的事情,直到他婉拒了舒老将军留饭的好意,起身告辞时,才随口一提为舒家八姑娘准备了一些薄礼——他一介武夫,不懂得女儿家的心思,回来的匆忙,若礼物准备的不合八姑娘心意,他深表歉意,或是老将军与夫人能透露几分八姑娘的喜好,他愿重新准备。 这话一语双关,让舒老将军的眉头彻底展开,笑声都爽朗了不少。 卫元洲生的器宇轩昂相貌不凡,言行举止从容不迫,已经极得眼缘。 舒老将军与他谈了些行军布阵之法,便深感这位怀章王并非读了两本兵书便纸上谈兵,他在攻伐布防,对阵之法上的丰厚经验,皆来自多年积累。 大齐王爷多担个虚名,老实蹲在皇帝眼皮底下安分度日。 贵族子弟尚且能因家世地位得一个仕途的优势,皇嗣之间却因皇权派系之碍,做起事来反而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除非本身就得圣人信任委以重任,否则手握大权之路艰辛异常。 能以从武之路一路拼杀,挣回一身功绩与赞誉,对太子有教导之功,救命之恩;得太子敬重与圣人信任,成为既有尊荣又有势力的王爷,大齐只此一位。 卫元洲离开后,舒老夫人顶着精致的妆容出来,坐在舒老将军身边:“将军可是要为乖孙女认下这门婚事了?” 之前贤太妃与他们将军府走动,双方顶多只是隐隐约约有点意思,还没到要敲定的时候,至少远没有外人那么急得跳脚。 卫元洲带着求亲的诚意来,却从来没说自己送的是定亲礼,而是给老八的一点“薄礼”,他没有直接提购置定亲礼的那些流言,但也没有选择跳过装傻,用了委婉的方式表达,让双方都不尴尬,算是敢作敢当。 舒老将军抚着胡须轻轻点头,难得的对怀章王一阵夸赞。 舒老夫人是个女人,女人看的角度无非就那几点。 怀章王的相貌,人品,能力都无可挑剔,只是…… “堂堂一个王爷,都弱冠过半,而立不远的年纪了,竟没有娶妻……听闻贤太妃也没给他身边安排人,这会不会……” 舒老将军一听,立马吹胡子瞪眼:“你们妇人到底怎么想的?未婚男子沾染女色你们不高兴,不沾染女色又疑这个疑那个!你当戍守带兵是顽童耍把式?还是觉得身为皇室宗亲,都该像长安那些酒囊饭袋一样才算正常?简直不可理喻!” 舒老夫人没有想到才短短时间,舒老将军的心就偏了…… 这还是那个扬言要持刀守门,为乖孙女把关夫婿的好祖父吗? 舒老将军问:“老八人呢?” 舒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摇头。 一早就约人出门了。 “这孩子心气大,之前明明答应的好好地,结果还是听信了流言,故意与怀章王错开,人不在府里。” 舒老将军颇为不悦:“到底是太纵着她,教她连这点事情都看不通透!” 舒老夫人不接话。 “对了。”舒老将军抬眼:“听闻宜邱近来与忠烈侯府的三郎走得近,他家三郎给宜邱发了忠烈侯寿辰的帖子?” 舒老夫人点头。 舒宜邱是将军府的长孙,原本要入伍历练,因早年太子随怀章王军马出征观摩一场小战事,舒宜邱临时调配随行,意外得太子赏识,回来之后便前往东宫做了太子亲卫,忠烈侯家的三郎为太子右卫率,长居东宫,有交情不奇怪。 将军府与忠烈侯府鲜少来往,老将军也不爱约束晚辈太多,只嘱咐:“既是忠烈侯寿宴,你帮着瞧瞧,莫让宜邱的礼送的寒酸,失了颜面。” 舒老夫人笑:“知道。” …… “真的……没事了?”郑芸菡在郑煜澄的院子赖了一个下午,终于等回来一个好消息。 郑煜澄换完衣服过来,手里提着个油纸包,闻言轻笑:“你这语气,是希望这婚事顺遂平安,还是有点什么意外?” 郑芸菡正色道:“自然是顺遂圆满。” 她还有点怀疑:“这么说,流言并未影响两家婚事?” 郑煜澄看一眼她裙摆下撒开的腿扭成一个滑稽的坐姿,无奈一笑:“怀章王今日亲自登门拜访,得将军府众人礼遇,还是被老将军亲自送出来的。婚姻大事,王府与将军府自有考量,又岂是外人三言两语能影响的。” 郑芸菡恍然点头,捂着胸口唏嘘道:“流言不败智者,今晚可以好好吃个饭了。” 郑煜澄扫过她面前空荡荡的碟子,笑着摇头,没有把顺路买的烤鸡拿出来。 “有空关心别人,不如关心自己。”郑煜澄想煮茶,发现茶水是新鲜的。 她在这赖了一个下午,虽然喝光了他的茶水,却也仔细备了新的,连温度都控的刚刚好,此时饮下,既不烫口,也不凉胃。 “我怎么了?” 郑煜澄握着茶杯,想了一下,说:“回去歇着吧,母亲见你不在院中养着,又要担心了。” 郑芸菡愣了一下,旋即心领神会,叫来婢女回嘉柔居了。 她刚走没多久,婢女真儿就折回来了,还带了一壶酸果酒和两道小菜。 “公子,姑娘说烤鸡干吃腻味,配酸果酒和这两道小菜最好。姑娘还让奴婢转告一声,晚上还要用饭,此刻不要吃得太多。” 郑煜澄看着面前的酒和小菜,又看了一眼怕她吃多所以藏起来的油纸包烤鸡,怅然失笑…… 第7章乖女 第7章乖女 郑芸菡回院子后就没再走动,一直到晚饭的时候,才在婢女的搀扶下去主院用饭。 继室刘氏颇为意外:“怎么过来了?” 郑芸菡笑:“伤寒已好,腿也能走,让母亲挂心了。” 刘氏目光一转,避开她的眼神,点了一下头。 很快,忠烈侯和郑煜堂回府。见女儿侯在那里,忠烈侯愣了一下,眉头立马锁起来。 他还没忘了要训斥女儿这件事。 还没开口,郑芸菡脆生生道:“父亲回来啦。” 忠烈侯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堵了一下。 若论样貌,三个儿子承袭了亡妻更多,都是相貌出挑,长安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但要论性子,还是女儿更像亡妻。 过去,亡妻也是这样在府中等着他下值回来,永远笑着迎他。 可那时他年轻,长久的相处中,早将婚前那番郎情妾意的甜蜜抛诸脑后,只剩麻木,从未回应她同等的温柔和耐心。 直至她去了,音容笑貌皆一把黄土掩埋,他才如掏心之痛,茫然若失。 “父亲怎么了?”郑芸菡又问一句。 忠烈侯回神,转眼看到继室刘氏带着亲女郑芸慧过来,郑芸慧是刘氏所生,一直在她身边养着,正是调皮的年纪,性子却温和乖巧,从不乱跑惹祸,也不会动辄生病引长辈担心。 忠烈侯对郑芸菡已经软下去的心又硬起来,“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型。既然好了,也该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郑煜澄与郑煜堂对视一眼,郑煜堂正欲开口,刘氏先发话了:“侯爷这是怎么了,芸菡才刚刚能起身,您吼什么,煜堂,煜澄,快劝劝你们父亲。” 忠烈侯被提醒,先发制人:“都不许说情!就是有你们这样溺爱惯纵的兄长,才叫你们的妹妹养成这般任性妄为的性子!” 忠烈侯是个极其看重自己一家之主地位的男人。 饶是他一向有些顾忌的大儿子,也绝对不能挑战他为父的威严,尤其是他摆出家主姿态训示时,谁与他呛声,那就是不把他当回事。 郑煜堂与郑煜澄皆沉默下来。 “明知身子不好,偏爱折腾。自己痛快了,回来就在府里折腾上上下下的人。等到嫁了人,难道也这样折腾婆家?不用等到三朝回门就得被送回来!看看芸慧,她何时动辄往外头跑,回来就一身病折腾家里人了!” “女儿有错,是一定要改的。”郑芸菡乖巧的看着父亲,柔声截了他的话。 刘氏看了郑芸菡一眼,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飞快道:“芸菡,别跟你父亲顶嘴了,他也是为你好。” “你还想顶嘴?!”忠烈侯脾气上来,指着她道:“什么都不必说了,从明日起,你……” “侯爷……”府中管家入厅内,手里拿着图纸,见侯爷震怒,有些不知所措。 “何事?”管家是忠烈侯的心腹,从不会没事找事,正大发神威的忠烈侯见他来,将发未发的火气硬生生憋住,没好气的问话。 管家看了一眼坐在一边低着脑袋像是犯了错的郑芸菡,眼底划过一丝了然,将手中图纸呈上:“禀侯爷,两日后是侯爷寿辰,这是姑娘为侯爷准备的檀木床图样,原本贺礼该讲一个惊喜,但奴才以为,檀木床毕竟是侯爷自己要用的,样式与细节,还得侯爷过目挑选,若是为了惊喜做了不合适的,便可惜了这价值千金的料子了。” “檀、檀木床?”忠烈侯迅速想到了一些事情,神情既意外又迟疑,伸手接过管家送来的图纸,一看便愣住了。 忠烈侯如今在兵部任职,因近年来大齐开疆扩土较为频繁,兵部仅是疆界更改核对、重新命名以及扩军安排等事宜就足够繁琐复杂,有时候好不容易上呈陛下,一个不满意就要打回来重新改,然后又是查阅,讨论,分析,上呈。 这种状态的结果就是,久坐劳神。 到了忠烈侯这个年纪,早就不似年轻时候那样身强力壮,往往一整日上值下来,便浑身酸痛十分不舒服。 不久之前,那个与他十分不对盘的侍郎高无相曾当着众多同僚吹嘘,他的长子如何如何孝顺,为他量身打造了一把座椅,放在书房,供他下值回府后办公之用。 在吹嘘了那座椅如何如何舒适,细节打造与一般的胡椅和地座相比如何与众不同之余,也表明了他下值回府仍勤办公务的劳苦。 高无相之所以与他不对盘,无非是他的次子煜澄年纪轻轻就走到了与他同级的位置,觉得抹不开面子,偏偏忠烈侯也是个爱面子的人,他久坐以后也难受,下值回来只想躺着养神,却并没有什么量身打造的座椅,只能干听高无相吹嘘。 万万没想到,他的亲女儿,直接用更昂贵的料子给他打了一张床! 管家的图纸画的很详尽,一边还有文字注解,好比床的大小是多少,这一头有什么暗格,那一头有什么小心思;床板一头可升起,变躺为靠,变动的机括设计成了装饰的模样,巧妙极了。 最重要的是,这是极品檀木,用的时间久了是可以养人的。 “这……”忠烈侯将几张图纸都看了,原本蓄势待发的怒火早就在一声声惊讶中消失殆尽。 “妙极,妙极!”忠烈侯望向女儿,完全忘了自己前一刻还在训斥她,声音里压抑着兴奋与狂喜:“这是哪家匠人的奇思妙想?” 郑芸菡眸子亮亮的,柔声道:“父亲喜欢吗?” “喜欢!十分喜欢!”从图纸与文字来看,不仅床型设计的别致,还有与之匹配的床褥与枕垫,皆是按照忠烈侯的身形打造的,睡上去就是完全的放松。 紫檀木料已经难得,床型还设计独特,配上摆设配件的巧妙,简直是下值回府最佳放松之处。 跟高无相比?高无相他就没得比。 郑芸菡笑眯眯的:“父亲若是喜欢,也不枉费女儿一番苦思。原本还担心父亲觉得这图纸上的东西不伦不类,如今好了……” 这是女儿自己画的? 忠烈侯的心被戳了一下,记忆忽然复苏,想到了自己刚才还在呵斥她。 一旁,刘氏的表情极淡,低垂的眼帘似藏了什么情绪。 郑芸菡弱声说:“女儿只是想尽快买到料子将图纸上的床打造出来,可是极品木料千金难得,女儿下订几次都落空,只能一次次延后等着。眼看着父亲寿辰将至,女儿总不能将这图纸当做贺礼送给父亲,这才掐着时间赶去了卖家的庄子将东西带回来。” 郑芸菡越说越自责,最后拧着眉头沉声道:“父亲说的对,便是再大的理由,也不该成为让家人担心的借口。女儿不爱惜身子,成个病秧子,只会连累侯府遭人笑话。” 忠烈侯的表情极不自在,是一种觉得错怪了,又拿不下面子,不想破坏父亲威严的别扭。 这时,郑煜堂冷冷的开口了:“你倒是会为自己辩解。” 忠烈侯愣了一下,一旁的刘氏掀眼望向这位侯府长子,眼底有微不可查的冷嘲之意——真是兄妹情深,又要开始做戏了。 郑煜堂:“为父亲贺寿本是天经地义,到你这里,反倒成了犯错后的挡箭牌?今日你为父亲购置贺礼,就不在乎家里人的担心为所欲为,他日为了父亲,是不是杀人放火也情有可原?错了就是错了,稍后自去领家法。”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为难的忠烈侯,忽然找到了突破口,不满的盯着大儿子:“本侯还真不知道,这侯府已经是你郑煜堂当家做主了?亲妹妹说罚就罚,本侯明日便上表,叫你即刻袭爵当家如何?” 郑煜堂低声道:“儿子不敢。” “不敢不敢,谁犯了家规,谁不合规矩你们一个个说的倒是起劲,可为何从来没人跟我说,菡儿是为了给我这个父亲准备贺礼所以受了风寒?!”忠烈侯说着说着,眼神飘到了刘氏身上。 刘氏背后发凉,端在身前的手死死地扣着,眼底一片寒意。 果不其然,忠烈侯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虽不像呵斥郑煜堂那样,但话语已然意有所指:“身为长辈,还不及一个晚辈来的用心!” 这是在暗指刘氏看着芸菡生病便认定她是贪玩胡闹招致的,根本不问缘由,是个失职的母亲。 再望向女儿,忠烈侯便冷漠不起来了,甚至满是关心:“大夫怎么说?” 郑芸菡:“已经大好。父亲,女儿知错,再也不敢了。” 忠烈侯发了威,下了台阶,剩下的便全是温柔了:“什么错不错的,此事揭过不提,是菡儿有心了。” 郑芸菡看着对图纸爱不释手,连饭都顾不上吃,想尽快挑选一张开始赶制的父亲,冲大哥和二哥俏皮一笑。 郑煜堂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落座用饭;郑煜澄回她一个温柔的笑,跟着落座。 郑芸菡转眼望向刘氏,笑意淡了两分,语气却恭敬:“母亲请用饭。” 郑芸慧看了一眼姐姐,又看了一眼母亲,大大咧咧的走过去坐下,刘氏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女儿一眼,与郑芸菡眼神触碰时,也回了一个浅浅的笑:“你也坐,多吃些。” 郑芸菡费尽心思设计的这张床深得忠烈侯喜爱,放松之余也成为碾压高无相的决胜之物,以至于忠烈侯一个月里有二十日都睡这张床,间接造成与刘氏分房多日,都是后话。 郑芸菡:抱歉,料子又贵又稀缺,只能打一张……单人床。 第8章顽兄 第8章顽兄 忠烈侯的寿辰定在两日后。 郑芸菡的腿上了药之后,磨伤的地方很快结痂,生出了一片丑陋的褐色痕迹。 真儿半跪在床头,“姑娘放心,这药膏能去痕迹,保准看不出来。” 郑芸菡躺在床上,低低的“嗯”了一声。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善儿凑上去笑道:“姑娘不必生气,不值当。” 郑芸菡扭头看她一眼,撇嘴一笑:“我没生气。” 真儿端来热水给她泡脚:“奴婢没有姑娘的好脾气,姑娘怪罪奴婢也要说。那刘娘子自从进门开始,一颗心从未放在怎么做好继母之事上,倒是整日想着怎么掌控整个侯府的后宅和侯府的账册,她娘家无势,一双双眼睛都将这侯府继室的位置看成了金疙瘩,能下金蛋。真不知当初是她想嫁进来,还是他们刘家想一家老小都嫁进来。” 郑芸菡撑着身子坐起来,善儿赶紧扶了一把。 她伸手弹了一下真儿的脑门儿:“虽说你这番叨叨挺有为我解气的意思,但是水有点凉。” 真儿轻轻吐舌,赶紧去换水。 善儿笑着陪在一边:“真儿一向藏不住话,姑娘别往心里去。” 郑芸菡点头:“我没事。” 其实,郑芸菡并不糊涂;继母刘氏嫁入侯府至今,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曾做过,罪大恶极心狠手辣也轮不上她。 她只是一个醉心于彻底掌控侯府,能做一个风光女主人的继室。 仅这一点,已经注定了他们与这位继母之间有无法跨越的沟壑,赫然横亘。 随着年岁渐长,为兄长的婚事多方打听,郑芸菡也渐渐的瞧清了许多道理与现实。 她见过怀着善意与孩子相处,将后宅打理的井井有条,深得人心赞誉的娘子,也见过步步为营,只为自己亲生的子嗣牟利,甚至对原配子嗣下毒手的恶妇。 所以像刘氏这样,只把一颗真心给自己的孩子,给自己的娘家,对原配子嗣不交心,偶尔给父亲上上眼药的行径,郑芸菡竟有点庆幸。 毕竟在对父亲的了解上,刘氏与她这个最小的比都差了几年。 早一些的时候,郑芸菡并不会和刘氏这样暗中较劲。作为继母,她偏爱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母族,她可以理解;虽为继室但也是明媒正娶,想要彻底掌控后宅,她可以明白;但刘氏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主意打到哥哥的身上。 若母亲只留下她一个,刘氏进门之后,但凡努力些弄个儿子,势头便会大好。 可偏偏原配留下三个儿子,各有千秋才能出众,死死地堵住了刘氏生子掌权的念想。 所以刘氏很快转换了策略——亲自为三个继子张罗婚事。 起先郑芸菡并未多想,因为刘氏是真的很用心的在挑选,照足了男人喜欢的口味来找。而那时郑煜堂并未表现出排斥之处,甚至按照继母的安排与那御史家的小姐远远见了一面。 那御史家的小姐对郑煜堂一见倾心,反过来将刘氏当做了亲娘来亲近,隔三差五的登门拜访,很微妙的,她发现了刘氏与郑芸菡之间那点隔阂,为了成为刘氏心中合适的儿媳,她竟拿出了大嫂一般的架势,在某一次登门时给了郑芸菡一个下马威,训斥她不敬主母。 然后,大哥再也没见那个御史家的女儿,婚事就此作罢。 郑芸菡也终于知道,刘氏为什么热心给三位哥哥定亲事。 比儿子,她是比不过了。可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后宅始终是把持在女人的手上,所以,她可以为自己找三个合心意的儿媳妇,靠着她们来间接的掌控三个儿子。 这触了郑芸菡的底线。 所以,刘氏是对她不冷不热不上心也好;是一有机会就上眼药,离间父女、父兄、兄妹感情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将那层窗户纸捅破,大家维系着虚伪的和睦,也是种过法。 接下来两日,郑芸菡待在府里哪儿都没去,认真上药安心养着,侯府寿宴这一日,她已经能行动自如,只是不适合做跑跳骑射这样的大动作。 一大早,郑芸菡房中的福嬷嬷就被请去前厅给刘氏帮忙了。 母亲过世之后,府中奴仆都十分伤心,刘氏进门后,奴才们私下总爱将她与已故的原配夫人比较,刘氏打从心底里不喜欢侯府的旧奴,找了机会遣散一些,又往郑芸菡的院子塞了些,着力在府中培养自己的人。 奈何诺的大的侯府,刘氏一个小官家出身的女人,无论是眼界还是手段,都不足以支撑这样大的场面,到头来,还要在郑芸菡这里借人,可谓得不偿失。 真儿给郑芸菡挑了一件白底藕色绣花坦领,搭配碧蓝烫金下裙和淡琥珀色的披帛。 碧蓝烫金清雅不失贵气,藕色绣花增润气色,加以粉珍珠与宝石制成的腰链与软璎珞与淡淡的妆容,落地铜镜前一站,几乎看呆了真儿和善儿。 她们一贯知道姑娘长得美。然姑娘平日里很少隆重打扮,整个人的气息内收,从不张放,往往会让人忽略她也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 郑芸菡的美,即便精心妆点也不为争艳夺丽而去,一如壁画里的仙子幻化人间,以美化为甘泽,沁人心脾,瞧来只觉得养眼又舒心,一颦一笑间,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刚出院门,不远处传来熟悉的戏谑声:“哟,这是谁家的画乱放,叫里头的仙子跑出来了。” 郑芸菡驻足,惊喜回头。 她家三哥背着手站在几步之外,好整以暇的盯着她。 郑芸菡快步走过去:“三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郑煜星打着呵欠:“昨儿个夜里。” 郑煜星在东宫当差,是太子眼前的红人,长居东宫;今日忠烈侯大寿,太子允了他一日休息,回来给父亲贺寿,虽然只歇息一日,但要提前做好的安排却不少,他忙到很晚,若非有殿下在宫门处留了话,他还未必出的来。 “不错,今日打扮的真好看。”郑煜星扫了她几眼:“早就跟你说过,有心思不如放在打扮自己身上,瞧瞧,带出去都有面子。” 郑芸菡不与他说这个,跳过问道:“三哥什么时候能多回来歇几日?我都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郑煜星搔头:“好说,待我被殿下踢出东宫,便可以整日闲赋在家。至于你,就会嘴上喊喊,真这么想我,去宫中陪姑姑住一阵子,不就能时常见到我了吗?” 郑芸菡:聊不下去了。 “对了。”郑煜星一拍脑门:“听说你和怀章王赛马,输的都下不了床?” 说时迟那时快,郑芸菡一个猛扑上去捂住郑煜星的嘴巴,眼神惶恐的四处扫了一下,确定隔墙无耳,这才抖着声儿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郑煜星身高腿长,饶是郑芸菡在女子中的个字算出挑的,在三哥面前,仍要顶着脚吃力的勾着他的脖子捂嘴,活像是挂在他身上似的。 郑煜星扑哧一声笑,气息自压在他唇上的手掌上溢出,发出不文雅的噗噗声。 他将她的手掰开:“怎么?我说错了,那是你和怀章王赛马,你把他输的三天都下不了床?你这么厉害?” 郑芸菡快哭出来了:“不许说赛马,没有什么赛马!” 见她真急了,郑煜星不再逗她:“好好好,不说不说。放心,三哥可是在太子跟前办事的,是半个密使,嘴巴很紧的。” 想也知道,这事情一定是大哥和二哥告诉他的。 郑芸菡颇不信任的看着他:“你发誓。” 郑煜星郑重竖手:“我发誓。” 正经不过半刻,郑煜星勾唇邪笑,抬手一勾将她捞过来,“话说回来,你也太没出息了,你可知长安城有多少人求着三哥开学授课教骑射的,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居然输了?” 他另一手抬起来朝着自己的俊脸扇了扇风:“这个,要往哪儿搁?” 郑芸菡打掉他的手臂,理了理披帛和衣袖:“你那么厉害,你去与他赛啊。” “赛就赛。”郑煜星张口就来。 郑芸菡觉得好笑,兄妹二人一路斗嘴到了前院,外面已经张罗起来了。 按照大齐的规矩,贺寿当日,会在入外门后的前院收拾一片空地,置木架、长桌与文房四宝,登门贺寿者,会派人在那里送上贺礼清单与贺礼。 这样,做寿的人家有多少人登门贺寿,贺礼否暗藏贿赂,长安的地位与人脉如何,一目了然。 还没到客人登门的时候,先由府中小辈贺寿送礼。 前厅中,忠烈侯居上座,身边是刘氏,二叔与三叔两院于左右两侧依次排下,很快,小辈们依次向忠烈侯贺寿献礼。 郑芸菡的贺礼,无疑是这当中最贵最用心的,忠烈侯的两个兄弟听到了,纷纷表示侄女有心,孝心感人,郑芸菡的两个堂兄甚至很有兴趣的向她打听料子来路。 郑芸菡含着优雅的微笑,聪明的绕过这个话题。 郑煜星噙着笑在一旁看着,没说话。 待自家人拜寿结束,贺礼已经放置好,侯府准备开门迎客时,郑煜星忽然扯住妹妹的披帛:“刚才圆的不错嘛。” 郑芸菡警惕的盯着他:“什么意思……” 郑煜星笑嘻嘻的凑近:“忘了告诉你,今日我请了舒家的大公子前来赴宴,听闻怀章王已经把定亲礼送到了将军府,若是舒家大郎今日问起你的木头是哪里来的,你就按照刚才糊弄你堂兄那么糊弄,一准没错。” 郑芸菡一个趔趄,差点平地摔。 第9章巧合 第9章巧合 今日侯府办寿宴,宴请的客人除了同朝为官,公事上有来往的,再就是私下有交情的。父亲与兄长去前院迎客,郑芸菡便与家中姐妹一起跟着刘氏招待女眷。 郑芸菡想着二哥送回的消息与安抚,努力不去胡思乱想。 很快,有女眷在家仆的领路下入园,敬安伯府来的早,池晗双撒开母亲的手就朝郑芸菡奔来了。 还没凑近,池晗双急急刹住脚,瞪圆了眼睛将郑芸菡上下一扫,啧啧道:“这就是年前咱们一起买的那批流光纱和烟霞锻?” 郑芸菡笑:“我紧着料子做了这个样式的,你上回不是还发愁不知道选哪个样式的吗?给你参考。” 池晗双连连摇头:“我不做这个样式了!及腰的裙子,得腿长一些穿着才显得高挑纤瘦,我个子没你高,做及胸的四幅交窬襦裙更拉身形!” 郑芸菡:“我也这么觉得。” 池晗双点头:“就这么定了,这料子真好看,回去我就让人做!” 郑芸菡提示她:“若有余料别急着扔,拿来做披帛手帕,不必单独去买,还更搭配。” 池晗双激动不已:“妙极!” 又有新的客人来,郑芸菡与姐姐们要去招待,池晗双不好一直赖着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一边吃茶一边欣赏她的小姐妹。 其实,如果说及胸长襦裙对小个子姑娘来说可以显得纤长,那么对本就生长得好的姑娘来说,简直就是斗艳的利器! 她记得郑芸菡很多裙子都是及胸的长襦裙,因为她穿长襦裙更好看,配合着交窬形制,显得胸大腰细个高腿长。她们二人买的料子同款不同色,池晗双因为犹豫不决,现在还没动工。 池晗双远远看着浅笑迎客的好友,心想,芸菡是知道她并不适合穿这个样式,又怕她不高兴,所以不明说,索性自己先做成这样给她试错吗? 看着看着,池晗双的眼神变了。 少了点感动的温情,多了点敌意与防备——前方,曹曼仪的妹妹曹曼彤随曹夫人进来了。 曹曼仪不久之前封了太子侧妃,照规矩,她正式受封入宫之前都不宜再出门,得在府里学规矩,所以今日的寿宴,曹曼仪没有来,只来了曹曼彤。 “曹夫人,曹姑娘。”郑芸菡笑着向两人见礼,曹夫人微微颔首算作回应,曹曼彤先扫了一眼郑芸菡身边,没有看到池晗双,挑着嘴角轻笑,应声时下巴微扬,颇为傲娇。 她姐姐现在是太子侧妃,前途无可限量,曹家今日能来忠烈侯府贺寿,那时给足了面子的。 曹夫人很快去了以刘氏为首的妇人那一头,年轻的姑娘们径自在院子里说话耍玩。 园子安排丰富,可以踢毽球,荡秋千,吃茶下棋打双陆,十分热闹。曹曼彤端着姿态与郑芸菡并行:“想不到侯府的后园竟如此风雅,便是比起东宫的精致,也不差丝毫呢。” 郑芸菡浅笑:“侯府陋室,岂敢与东宫相提并论。” 曹曼彤轻笑:“你过谦了。”又瞄一眼她身边:“今日怎没瞧见你身后那条小尾巴?” 这话略带轻蔑,郑芸菡眼帘微垂:“若曹姑娘是要寻相熟的玩伴,前头正热闹着,曹姑娘兴许会喜欢。” 曹曼彤扫了郑芸菡一眼,忽然觉得她今日这番打扮格外养眼,又想到姐姐提过,郑家的三公子是太子亲信,他朝太子登上大宝,郑家极有可能被重用,所以不能坏了关系。 她原本想拉拢拉拢郑芸菡,和她搞好关系,眼神一转,忽然瞧见亭子处躲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不是池晗双那小泼妇是谁?! 曹曼彤莞尔一笑,扬声道:“我早听说,纵然姐姐有全长安最好的兄长疼爱,也从不恃宠而骄,长安城许多姑娘都喜欢与你玩在一起,不过,还请姐姐听我一句劝,那些骄纵无度的小人,姐姐最好少接触,免得背带累,坏了名声。听闻姐姐爱好广泛,过几日我们家要办一个赏花会,还请姐姐赏光呀。” 亭子后头,池晗双听得清清楚楚,险些原地爆炸。 好你个小曹幺鸡,当着本姑娘的面撬本姑娘的手帕交。 面对曹曼彤拉拢的热情,郑芸菡由始至终都是浅笑着:“曹姑娘客气了,芸菡担不起什么美名,也不值得曹姑娘这番谬赞。不过说到赏花,我以为与交友一样,各花入个眼,讲究的是眼缘,女儿家的情分,其实并不复杂,既不需金银珠宝来堆砌,也不必沾亲带故去巴结,曹姑娘以为呢?” 曹曼彤一张脸瞬间涨红:“你!” 这分明是在笑她姐姐与舒家姑娘的事情! 一定是池晗双那个小贱人散布的! “不识抬举!”曹曼彤低低的说了一句,忽然瞧见园中刚走进来的人,眼神瞬间变了,再懒得与郑芸菡罗嗦,快步走了过去,谁知曹曼彤刚走了两步,又生生定住,一脸见鬼的扭头看郑芸菡,再转回去看刚进园的人。 曹曼彤一走,池晗双就冲过来了。 “菡儿!”池晗双拉住她的手:“我会更疼你的,我发誓!” 郑芸菡没顾上池晗双,她也看到了刚走进园子的人——高挑纤瘦女子,灵蛇发髻,珠翠作饰,妆容很淡,却掩不住艳光四射,十分抢眼。 再往下,她穿着白底藕色绣花坦领,碧蓝烫金下裙。 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池晗双也看过去,她瞪大眼睛,将远处的女子扫了一眼,又看向身边的郑芸菡。 见鬼了,一模一样。 不,也不是一模一样,那个姑娘的藕色坦领绣的是牡丹,郑芸菡绣的是芍药;对方的烫金下裙在腰封带的绣花上做了文章,很是别致撩眼,而郑芸菡用的是珍珠宝石腰链。 古言有云,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 若论绣纹,牡丹更显张扬霸气,衬得上那张艳光四射的脸。 但绣花腰封与珍珠宝石腰链相比,又少了几分贵气与行步间的灵动。 池晗双喃喃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各花入个眼?” 那貌美女子眼神犀利,几乎是一进院子就望了过来,这一头,郑芸菡遥遥与她对视。 旁观诸人都注意到这她们九成相似的穿着打扮,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曹曼彤发现郑芸菡与进来的女人撞了衣衫后,心中大快,笑着朝那女子走了过去:“舒姐姐。” 有人惊讶:“是镇远将军府的舒姑娘?” “应当是吧,听说将军府这一辈总共就两位姑娘,其中一位还不在长安。” “就是她呀……长得可真美。” 郑芸菡这次真的站不住了,她一把扶住池晗双:“晗双,快,扶我回去换身衣裳。” 刚转身,她被池晗双死死地稳在原地。 郑芸菡投去不解又焦虑的眼神,然后撞上了池晗双严肃又坚定的眼神。 “菡儿,方才我已在心中立下誓言,从今天起,我不会让你在别人面前受半点委屈!” 郑芸菡焦急道:“那多谢你啊,先陪我换衣裳!” 池晗双按住他,定定道:“你听我说,你忠烈侯府祖上世代都是忠肝义胆的良将,如今三位兄长在朝中如鱼得水,不比她镇远将军府逊色多少。抛开家室不说,今日你是主,她是客,没道理让她喧宾夺主!” 池晗双扫了一眼周围,“再者,若是旁人还没查觉,你悄悄换下来也就罢了,现在大家都看到了,人家处之泰然,你反倒落荒而逃,这算什么?!不许换,你今日若是换了,这些人能连笑你三个月的!把你的腰挺起来!” 郑芸菡有口难辩:“主随客便、主随客便,无所谓的,求你了,我走不快,你扶一扶我,趁着正宴开始之前,我得换一套……” “菡菡!”池晗双死死扯着她,为她灌输信心:“看着我的眼睛,有点信心,你是最美的!” 郑芸菡险些两眼一黑…… “郑七姑娘好。”远处的人已经走近。 园子里有些莫名的躁动,原本各玩各的人,此刻都默契的投来目光,眼中含笑,窃窃私语。 来者正是舒清桐。 郑芸菡觉得,自天木庄之事后,她好像和这位舒姑娘绊住了似的。 放在往常,她未必有这么慌,大大方方当个巧合就罢了,可是有怀章王一事在前,今日又是父亲寿辰,不得有半点失误,她有点心虚。 不用引荐,旁人已经将她的身份说得很清楚,郑芸菡撑着笑脸,温和道:“舒姐姐好。” 舒清桐尖尖的瓜子脸,皮肤白皙,眼珠黑亮,眼角微微上挑,极具妩媚风情。 很难想象,武将世家里能走出这样一个人妩媚之人。 舒清桐的眼帘一垂,是将郑芸菡从头到脚扫了一眼。 “好巧。”她淡淡一笑。 郑芸菡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干干一笑:“是啊,好巧。”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骚动,有下人来报。 太子殿下与怀章王亲自登门贺寿,所有人即刻去前院恭迎,不得怠慢! 恍若一道雷照着郑芸菡的脑门劈下,劈的她外焦里嫩,眼冒金星。 恍惚间,她看到舒清桐浅浅扬唇,向她发出邀请:“郑姑娘,一起吧。” 郑芸菡听到了来自内心深处的抗拒:不,我不想。 第10章露馅 第10章露馅 论理,忠烈侯做寿,是担不起太子和怀章王亲自登门贺寿的,便是他们有心贺寿,派人送来礼物就足够了,亲自登门,绝对属于无上殊荣。 事实上,太子之所以邀皇叔一同前来,纯粹是因为侯府的三公子郑煜星头脑发热,给一向没什么来往的镇远将军府大公子舒宜邱发了帖子。 在得知皇叔对将军府八姑娘有意之后,太子便十分殷勤的促成这门婚事。 卫元洲多年来回长安次数寥寥无几,每次回来逗留也短,太子恐他很快又要走,便是成功定下亲事,与舒姑娘也没什么感情,不利于婚后生活,所以抓住一切可以让皇叔与舒家姑娘接近的机会,诚恳邀他同行。 卫元洲何尝不知这位侄儿的良苦用心?他也清楚自己不擅长与女子相处,更别谈什么培养感情,既然定亲在即,有感情基础,总好过两个陌生人大眼瞪小眼在新房相见,是以,他欣然同行。 明面上,这两位尊贵的客人是来给忠烈侯贺寿,但稍微有脑子的人往深处想一想,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忠烈侯府这是沾了将军府的光啊。 卫元洲与太子一路入府内,受众人叩拜,然后向忠烈侯道贺。 忠烈侯受宠若惊的向两位贵客道谢,唤来儿女再次拜谒,郑煜星跟随太子已久,用膝盖想也知道太子的用意,顺道拉来了舒家的人。 既然太子愿意给侯府诺大的面子,侯府乐得帮忙牵线搭桥。 然后,一群男人眼见两个近九成相似的姑娘相伴而来。 都是高挑的个子,不分上下的纤瘦腰身,穿着同色同款却不同纹饰的坦领襦裙,一个艳丽傲然,一个清雅可人,并行而来时,竟有种过境之处皆黯然失色,唯有她们身上还带着色彩的错觉。 忠烈侯的笑容僵在嘴角,郑煜堂眉头微蹙,郑煜澄笑容定格,唯有郑煜星大方扫过两人,啧啧摇头:“哟喂,要命了……” 舒宜邱愣在原地,忘了介绍哪个是他的妹妹。 气氛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里。 舒清桐一眼瞧见太子身边负手而立的男人。 高大英挺,眉毛浓黑,一双桃花眼不见风情,倒似鹰般锐利,金冠束发,玄袍加身,玉带束出劲瘦腰身,浑身上下透着很沉的气息,稍微走近会感到压迫,需小心相处的那种。 舒清桐笑着见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拜见王爷。” 舒清桐淡定的打破了尴尬局面;舒宜邱立刻回神,清清嗓子,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道:“殿下,王爷,这是舍妹清桐。” 太子自小身居宫中,耳濡目染,加上皇后倾囊相授,对女子间那点明争暗斗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 没有女人会允许自己与别人撞衫,撞衫对女人来说,是一件足以引起贵女派系间争斗的大事,她们会从撞衫本身,衍生出对出身家世,人脉圈子与个人条件等多方面的比对,唯有胜负能止战。 就拿宫妃为例,每逢盛事,尽是打听各宫妃子作何打扮,宫中的太监宫女都能发一笔小财。 太子敢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发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这样尴尬的撞衫场景。 忠烈侯府和镇远将军府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可别在今日闹出什么不愉快才是。 随着舒宜邱的话音落下,郑煜堂也走到郑芸菡身边:“殿下,王爷,这是舍妹芸菡。” 郑芸菡只觉得有数道目光往自己身上来,头皮略麻。 “臣女参见殿下,参见王爷。” 太子微笑致意,虽说郑家姑娘也生的清丽夺目,但今日的主角毕竟不是她,太子很有分寸的收回目光,准备与舒家人好好说话。 卫元洲与太子想的一样,饶是郑芸菡与舒清桐撞了衣衫,也并没有夺走他多少的目光,可就在郑芸菡柔声见礼时,卫元洲已经移开的目光硬生生的顿了一下,又慢悠悠转回到她身上。 好巧不巧的,卫元洲转回目光去看郑芸菡的动作,被太子和舒家人看的清清楚楚。 太子内心十分焦灼:皇叔啊皇叔,纵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今日的场合,不合适啊…… 卫元洲并未能盯郑芸菡许久,只短短一眼,就被横进来的高大身影挡住。 郑煜堂对卫元洲恭敬道:“殿下、王爷,请入内堂用茶。” 忠烈侯如梦初醒,连连附和相邀。 太子跟着打圆场:“皇叔,请。” 卫元洲向太子微微颔首:“殿下先请。” 郑芸菡十分懂事的退到一边,看着他们终于从这块尴尬之地散去。 “清桐,我们也进去吧。”舒宜邱催促妹妹跟上怀章王。 “我就不去了。”舒清桐目光一转,落在郑芸菡的身上,露出笑来:“郑姑娘。” 郑芸菡含笑恭候下文。 舒清桐:“不知有没有清净点的地方,烦请郑姑娘引路,我想歇歇。” 舒宜邱瞪圆了眼睛:“你又闹。” 这语气,三分惊怒,七分无奈。 郑芸菡怕自己再听下去又要听到什么不得了的消息,冲舒清桐指指前面,示意在那里等她,他们兄妹先说话。 “郑姑娘等我。”舒清桐直接甩了大哥,跟上郑芸菡。 郑芸菡眼看舒清桐又跟上来,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要安静的地方,领她去就是。 “舒姐姐……”满腔热情的曹曼彤连舒清桐的一片衣角都没挨到,眼看着舒清桐和郑芸菡跟双生姐妹似的渐行渐远。 “郑芸菡,有你的!”曹曼彤恶狠狠的咬牙,正欲跟上去,忽然瞧见一个鬼祟的从另一边朝前院溜去。 这人还挺眼熟。 刚才她随母亲来时,这人就站在侯府主母的身边,是侯夫人的女儿。 鬼使神差的,曹曼彤跟了上去。 郑芸慧一脸不高兴,悄悄地溜到了堆放贺礼的位置。 马上就要开席了,已经过了登门贺寿最热闹的时辰,这里已经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家奴守着,就等开席之后将贺礼搬进库房。 郑芸慧踢踏着鞋子走到架子的最里面,也是堆放着郑芸菡贺礼的位置,她掀开一角,露出了尚未加工的极品檀木,趁人不注意,拔下头上的簪子朝着木料狠狠划了几道! “哼!”郑芸慧看着料子上乱七八糟的划痕,仿佛解了气,正要扭头离开,发现旁边站了个人,吓得尖叫…… …… 郑芸菡把舒清桐领到了园子里最偏僻的凉亭。 好在看热闹的人多少还有眼力劲儿,没凑过来,郑芸菡暗暗松一口气,说:“舒姑娘喜欢什么茶?” 舒清桐笑道:“不必费心招待我,我就图个清净。” 郑芸菡不由得多看她一眼。 长得真的美。还是个气场收放自如,可娇可媚,可冷可傲的绝色佳人。 舒清桐也在看她,确切的说,是在看她的衣裳。 郑芸菡觉得这件事情是可以解释的,正要开口,一阵喧闹由远及近,曹曼彤双目泛红,捂着手小跑过来,一看到郑芸菡,像是憋了八百年的委屈,悲中带泪道:“芸菡姐姐,这事情你得做主啊。” 郑芸菡眼角直跳,这时,在一边观望已久的池晗双就冲过来把郑芸菡拦到了身后:“曹曼彤,你又演什么戏呢?” 曹曼彤眼中蓄泪,一副“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表情,躲过池晗双的攻击,直冲着郑芸菡去:“芸菡姐姐,我是个外人,本不该说些什么。” “那你就闭嘴啊。”池晗双打蛇随棍上。 曹曼彤狠狠瞪了她一眼。 一旁,舒清桐倏地挑眉,换了个闲适的坐姿,似笑非笑的看起了这一头的戏。 “芸菡姐姐,方才我路过前院,忽然瞧见有个鬼祟的身影往堆放贺礼的位置去,今日侯府人多口杂,我担心是什么窃贼混进来,便跟着去看了看,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发现令妹正在糟践一块极品紫檀木!” 曹曼彤有心将最后五个字咬的格外清晰,成功的让郑芸菡眼神一惊。 果然! 曹曼彤看了一眼边上的舒清桐,见她也看着这边,立马全情投入:“我看那极品紫檀木十分珍贵的样子,想要阻拦,她却将我推开,簪子还划伤了我的手……我的手倒是不打紧,可我听贵府的下人说,那极品紫檀木是芸菡姐姐前几日亲自从城外天木庄买回来的,珍贵异常,岂能这样糟践?” 曹曼彤是曹曼仪的妹妹,曹曼仪因为怀章王买定亲礼的事情在舒清桐这里办了蠢事,必定会一查到底,以求挽回的机会,可是她顶多查到怀章王是在城外天木庄买的货,未必能摸到她这条线上。 所以说,芸慧这个丫头,帮曹家把没有着落的那根线搭上了。 郑芸菡脑壳生疼,今日她到底是踩了哪位神仙的牌位,这样都被曹曼彤抓住了把柄! 就在郑芸菡以为这已经是地狱的时候,一道清冷的男声从一旁传来:“几位这是……闹了什么不愉快吗?我们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原本该在厅内饮茶的卫元洲从容的出现,陪同而来的,是一脸无措的太子,郑芸菡的大哥三哥,以及表情复杂的舒宜邱…… 第11章卖蠢 第11章卖蠢 卫元洲会出现,八成还是冲着舒清桐来的。 郑芸菡没急着解释,先请了大夫给曹曼彤瞧手上的伤。 太子挑眉:“怎么还受伤了?” 曹曼仪是太子的侧妃,太子也算是曹曼彤的姐夫了,见太子问候,曹曼彤忍了许久的眼泪全滚出来了。 池晗双看着就头疼,恨不得喷她一口茶水,正要开腔,一旁响起了舒清桐的声音:“哦,小事。” 舒清桐拉走了全数目光。 她起身向太子行礼,言简意赅的解释——方才曹姑娘发现侯府的姑娘失误损坏一块极品紫檀木,据说是郑七姑娘为侯爷准备的贺礼,很是珍贵,她上前训斥,又误伤了自己。 舒清桐解释完,郑芸菡颇感意外,又忍不住看她一眼。 舒清桐也看了她,两人的眼神短暂交汇,郑芸菡递了几分感激,舒清桐笑的淡然。 若是让人知道郑芸慧刻意捣毁父亲的贺礼,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会让侯府丢脸,让人觉得侯府家教不严。 所以舒清桐解释说,是“失误损坏”。 既然是失误,那就不是成心的,也就有理由可以搪塞;好比帮着清点误伤,又好比是不小心撞到。 至于曹曼彤,她用了“误伤”,旁人听来会觉得是曹曼彤热心膨胀上前训斥,结果误伤了自己——别人家的事情,你倒是管的挺用心,还训斥人家。 曹曼彤果然急了,脸颊烫红:“不、不是……” “曹姑娘。”郑芸菡心平气和的打断她:“事情可以慢慢解释,先紧着你手上的伤吧,此事是舍妹之过,待处理了你手上的伤口之后,我定带她一同向你赔罪。” 不远处,郑煜澄领着一个肩上挂药箱子的大夫匆匆赶来。 曹曼彤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效果! 怀章王的定亲礼是极品紫檀木,这事情太子、姐姐还有她都知道,礼都送到了将军府,舒清桐肯定也是知道的! 舒清桐在听到流言的当天就在府中扬言绝对不嫁,王府和将军府到现在也没有正式定亲,害的姐姐好些日子食不下咽,担心太子迁怒。 舒清桐一定听了流言,对怀章王心怀芥蒂,无论流言里那个赛马女是不是郑芸菡,只要把事情捅出去,适当引导,郑芸菡就是影响这门婚事的罪魁祸首! 她和姐姐便可与未来的怀章王妃同仇敌忾;太子即便要为皇叔婚事不顺而恼怒,也知道这火该往哪头发! 郑芸菡死定了! 曹曼彤这样一想,脑子就热了:“舒姐姐,并非我有意管闲事,许是郑姐姐的妹妹年少不懂事,不知道这东西的精贵,可是舒姐姐应该是知道的,听闻王爷赠予姐姐的,也是这种极品紫檀木,它出自城外天木庄,是难得的好东西,拿着钱都买不到的。是,是我激动了……我就是瞧着好东西被糟蹋,觉得可惜。” 曹曼彤一股脑的把自己能给的暗示都给了,激动之余,又有点期待的等着一场风暴的来临——外面说的那个和怀章王一起赛马,还有肌肤之亲的女人就是郑芸菡,舒清桐你想明白没?! 大夫到了,郑芸菡不敢看其他人的表情,只让大夫给曹曼彤看手,金簪银器的说到底也不干净,在手上划一道口子,万一有个差池,今日的寿宴就太触霉头了。 至于其他的,她得先争取点时间理一理,再想办法解释。 就在大夫请曹曼彤移步厢房洗伤口上药时,卫元洲忽然开口:“你且等一等。” 太子眉毛微挑,像是在思虑什么,舒家兄妹静静地看向卫元洲。 郑芸菡的心像是被猛地摇了一下,晕晕乎乎,还有点无措。 祖宗啊,收起您的金口玉言吧! 曹曼彤没想到会被怀章王叫住,心里有点慌——难道怀章王听出来她话中的意思,心里慌了? 卫元洲负着手,冷漠道:“是谁告诉你,本王送给镇远将军府的东西,与侯府姑娘所赠的贺礼,是同一个东西的?” 曹曼彤心里一咯噔,竟不知如何作答。 外面的流言只是说怀章王有意于将军府定亲,结果在购置定亲礼时还和别的女子赛马调情,并没有详细到他是在哪里买的,买的什么。 至少常年与长安的贵人做生意的天木庄,在保密一事上做得很好。 真正知道怀章王去的是天木庄,买的是极品木料这件事,除了怀章王的人,就只有太子和收到礼物的舒家。 姐姐曹曼仪尚未受封,是在太子宫中一番打点买来消息才知道天木庄紫檀木这条线索。 卫元洲此刻一针见血的问她是从哪里听来这些详情,她总不能说是姐姐买通殿下身边的人,否则殿下定会不悦。 “我……我……” 卫元洲忽然冷笑一声。 仅是这一声,让站在一旁的太子都感觉到一股透彻心扉的寒意。 纵贯沙场的男人,见惯了血腥尸骨,也养了一副冷心肠,没那么多柔情用来怜香惜玉。别说是侄儿的妻妹,恐怕既是亲儿媳妇,犯了他的忌讳,也能大义灭亲。 “本王回长安不过两三日,胡言乱语的流言倒是听足了好几框。原以为只是市井愚民一叶障目,断章取义,没想到今日侯府宴请的宾客里,也不乏此等愚蠢之辈。” 太子脸色不佳,蹙眉看着曹曼彤:“怀章王的话,是没有听清?谁告诉你这些的?” 曹曼彤第一次见到温润有礼的太子露出这样的表情,顿时慌了:“是姐姐……姐姐与舒姐姐交好,她是关心舒姐姐,才知道这些的。殿下,王爷,臣女没有恶意,是……是臣女失言了。” “失言?”卫元洲嘴角一挑,“这长安城中,你失言一句,他失言一句,便可轻易毁人清白,要人性命,冠上失言之说,就不必偿命了吗?” 偿命? 这词用的太重,曹曼彤吓得腿软,跪了下来:“王爷恕罪。兴、兴许檀木一事的确是有误会,臣女再也不敢胡乱听信谣言了。” 卫元洲又笑了一下,冷肃中夹着点戏谑。 原本略紧张的郑芸菡听到这话,顿时松下一口气,她怜悯的看向慌不择路的曹曼彤,心道,你这傻孩子,怎么一吓唬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果不其然,只听卫元洲说:“本王不过问了一句你是在哪里听到那个说法,也说了外头有些流言,可从未说过,流言就是你听到的那个说法啊。” 曹曼彤如遭雷劈。 太子的表情沉冷,便是个傻子也想明白了。 曹曼彤根本是知道外面流传怀章王为舒家姑娘买礼物时与女子赛马调情,借着郑家姑娘送给父亲的贺礼,故作不知情的将郑姑娘往此事里面推,还是当着众人的面! 无论将军府、王府还是侯府,皆有朝中重臣或未来栋梁,各占据着不同的地位,她两张嘴皮子一碰,极有可能直接毁了三家的关系! 可以说又蠢又毒。 曹曼彤慌了:“我、我不知道什么流言……我真的只是无心之失,殿下……殿下你要相信我啊……”又猛地转头望向看戏很久的舒清桐:“舒姐姐……你要相信我啊……” 郑芸菡下意识的看过去,这一看,心尖又一颤。 舒清桐没看戏,在看郑芸菡;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又看了多久。 对视片刻,舒清桐率先收回目光,冲着曹曼彤撇嘴一笑:“啊?你说什么?” 仿佛完全没在听…… 曹曼彤动静闹得太大,将忠烈侯等人引了过来,曹夫人见到女儿这般模样,手还受伤了,冲出来将她护着:“这是怎么回事?侯爷,今日我们是专程来为您贺寿,我们曹家的女儿却在您的园子里受了伤,此事当着殿下的面,你们必须要有一个交代!” 很好,这是又将整个曹家搬进了是非里。 曹夫人太激动,又有明显的敌意,以至于没有发现太子眼中一闪而逝的冷光。 忠烈侯无措的看着郑煜堂:“这是怎么回事?” 郑煜堂观左右情形,主动道:“诸位,此事还是由我来解释吧。” 郑芸菡悄悄挪到郑煜堂身边,她想了个说法,想要替他。 郑煜堂冲她淡淡一笑:“没事。” 一旁,舒清桐眉眼微挑,眼底掠过一丝好奇。 郑煜堂定声道:“月前,舍妹有心为家父购置上品紫檀木作为贺礼,却苦于无处可寻,在下曾代为打听,此事殿下是知情的。” 太子轻轻点头:“是。” 舒清桐在听到太子的回答后,眼神浮出几丝了然,似是想通什么。 郑芸菡瞄了舒清桐一眼,忽然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第12章化解 第12章化解 郑煜堂给了所有人一个意想不到的解释。 怀章王曾前往天木庄购木一事不假,但他在天木庄买的木料,如今都在忠烈侯府。 郑煜堂与太子皆做过右相的学生,算是师兄弟,又有郑煜星任太子右卫率,得其信任,早年间郑家兄弟那些宠妹如命的传奇,他没少跟着笑话。 月前,郑煜堂得知妹妹想要为父亲购置一批极品紫檀木,又苦于等不到货,未免她失望,便私底下帮忙打听,太子知道此事,曾派人在宫中找寻过。 恰逢怀章王回长安,照旧例,他会给太子备些薄礼,算是长辈的关怀。 买什么,怎么买,有手底下的人去打听,无非是从太子日常里发生的事情推敲揣摩,这一次,他们打听到太子想要极品紫檀木。 王爷对小辈一向很大方,闻得长安城外十里有天木庄售上等佳木,便亲自前往,碰上郑煜堂派去的侯府家奴。对方得知他身份,二话不说做出让步,怀章王顺利购得佳木,回了长安才知道求木的不是太子,而是郑家。 怀章王本想将东西当贺礼赠了,但郑煜堂在一番感激之后,坚持按照原价从怀章王手里买了所有的紫檀木。 因为紫檀木乃妹妹对父亲的一片心意,他寻紫檀木,是为了避免她买不到而失望,事实上,芸菡早已购得紫檀木,给父亲的惊喜已经到位,若怀章王此刻再赠出一大批,妹妹多日苦寻贺礼的意义也就没有了。 怀章王显然没见过这种操作,颇为意外,但在听太子乐不可支的细数郑煜堂从前宠妹妹那些荒唐事情之后,这才知道未雨绸缪的紫檀木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觉得有趣之余,也大方成全。 所以外面那些铺天盖地的流言,譬如怀章王定亲在即,还赛马调情,三心二意,简直不知所谓,不堪入耳。 郑煜堂说到这里,对着众人揖手一拜:“此事是煜堂设想不周,才引起这样的误会,今日是家父寿辰,若招待不周失礼之处,待寿宴之后,煜堂定一一赔罪,以作补偿。” 曹夫人已经完全了解到女儿做了什么样的蠢事,脸一阵红一阵白。 郑煜堂话音刚落,太子忽的冷笑了一声:“说到底,此事不过是皇叔对孤的关心引起的小误会,无伤大雅,私底下解释清楚,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若无那些好事生非者胡编乱造,愚蠢无知者听信传扬,哪里有今日之事?” 太子已然不悦,舒宜邱当即道:“今日得小郑大人一番解释,在下也觉得不该纵容流言,弊府有幸得王爷赠礼,却不是什么极品紫檀木,而是王爷自南国购得的沉香木,流言无实,弊府之人从不入耳留心,只是没想会因此扰了侯府寿宴,还请侯爷见谅。” 忠烈侯连连摆手,笑着道误会。 倒是郑芸菡在听到舒宜邱的话后愣了一下,她记得大哥早年曾购得一块南国沉香木,一直珍藏。 终于听到风声的曹正春暂别侯府那头的小聚,匆匆赶来,愤愤然的瞪了一眼蠢笨的妻子,满头大汗的对着太子和怀章王连连告罪:“内子与小女无知无礼,竟扰了殿下与王爷兴致与侯府宴席,下臣这就谴她们回府问责,今日之后,下臣自当向殿下与王爷请罪,再登侯府赔礼。” 太子摆手:“孤今日只是宾客,算不上是被扰了兴致,倒是侯府寿宴被嘴碎之人坏了气氛比较可惜……” “嘴碎之人”四个字,让曹曼彤的脸又白了三分。 忠烈侯赶紧道:“殿下言重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诸位尽兴才是最重要的!” 郑煜堂跟着说道:“诸位,宴席未开,不值得为小事败了兴致。诸位请移步入席吧。” 忠烈侯:“是是是,曹大人不必介怀,曹夫人与令嫒今日登门便是贵客,都是小事。” 在场都是人精,纷纷露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微笑,各自散去。 这小插曲多少坏了兴致,少顷,太子和怀章王离开,舒宜邱单独向忠烈侯道了贺,也领着妹妹舒清桐离开,曹家人更是不敢多留;寿宴有惊无险,顺利结束。 当晚,忠烈侯发了一通火。 第一个就冲着郑芸菡。 “置办个贺礼,你是要将侯府的天都捅破了才甘心啊?知道你是一片孝心,可凡事也要有分寸!又惊动太子又劳累王爷的,你的面子比圣人还大骂?” 郑煜堂淡淡道:“父亲何必这么紧张。” 忠烈侯立马转移怒火:“你还有脸说!你……”他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 若说事情是因女儿买贺礼引起的,那么郑煜堂就是助纣为虐。 “怀章王要将东西作贺礼相赠,那是抬举,你居然出价去买,你要王爷和殿下怎么想!他们是缺那点钱人吗?嗯?!” 郑煜星忽然笑了一下:“父亲该不是因为能白拿到手的东西还要出钱去买,所以心疼了吧。” “胡言乱语!”忠烈侯战火再转。 郑煜星可不吃他这一套:“殿下和王爷都是开明之人,若他们觉得大哥失礼不敬,今日岂会登门贺寿?菡菡一片孝心,大哥知她寻访不易,花钱买她不失望,在殿下和王爷看来更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倒是父亲,这么怒火冲天的,才是小瞧了殿下与王爷的肚量,传出去不好。” 忠烈侯被堵得无话可说。 一旁,刘氏弱弱开口:“侯爷,您别气了……过去了就算了。” 忠烈侯的怒火仿佛找到了最合适的发泄口,他指着刘氏大骂:“你还有脸说!芸菡和煜堂他们是因为贺礼闹出了误会,你的好女儿,那是直接将整个侯府往笑话里推!自己不用心,竟毁坏姐姐精心寻来的贺礼,简直混账!” 刘氏哑声求情:“舒家姑娘都说了,是误伤,芸慧不是故意的,侯爷您别让她跪祠堂了,她还那么小,夜里又凉……芸慧的身子本就不好,跪病了怎么好……” 说着,刘氏望向芸菡:“芸菡,芸慧是你妹妹啊,她不懂事,我定狠狠教训她,你快帮忙劝劝你父亲。前两日你风寒,芸慧一直在为你担心……” “求情?你还有脸让芸菡为她求情?!祠堂跪两个时辰,时间不到,谁敢让她起来,或是给她水食,谁就一起去跪着。” 刘氏眼泪涌的更凶,但终是不敢再说一个字。 忠烈侯发完一通火,拂袖而去。 郑煜星打着哈欠摸摸郑芸菡的头:“没事了,今日好好歇着,明早起来送我出门。” 郑芸菡对父亲的态度适应良好,根本没放在心上,讶然道:“这就要走啦?” 郑煜星挑眉:“嗯,不然明日换你摆寿宴?我再去求个旬假来?” 郑芸菡翻了他一眼。 郑煜堂今日与父亲一起招待客人,累得不轻,他嘱咐他们早点休息,就一个人先回房了,郑芸菡呆呆的看着大哥揉着后颈的背影,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 怀章王府。 卫元洲一身轻便的常服,陪着贤太妃说话。 贤太妃一边饮着安神汤,一边听他讲述白日里侯府发生的事情,听到最后,捏着调羹笑的汤水都洒出来了。 卫元洲细心的将汤碗接过,递过去一方帕子,贤太妃一边擦手一边道:“所以,你前脚刚欺负了人家捧在手心里的妹妹,人后脚就找上门来请你一起唱大戏?” 卫元洲失笑:“什么叫‘欺负’,母亲是没见过那侯府的小姑娘,儿子设的封锁,她说闯就闯,问过才知,她冒充天木庄的人,脸不红气不喘,那才是唱大戏的苗子。” 赛马的当天夜里,他就接到了郑煜堂的拜帖,当时已经晚了,也没有人这个时辰送拜帖的,卫元洲以为有什么急事,便见了他。 结果郑煜堂一来就将天木庄的事情摊出来,紧接着列举诸多理由,证明他将所购之物赠予将军府恐怕不妥。 卫元洲几乎以为这是那小姑娘来抢木头的新手段,觉得好笑,然后委婉逐客。 第二日,流言就起了,和郑煜堂预料的一样。 卫元洲不至于慌乱,就是有点哭笑不得。天木庄买的东西不适合再送给舒家,他给郑煜堂传话,欲将东西作为贺礼赠予侯府,绝了麻烦。 结果郑煜堂不仅坚持照价购买了所有木料,还以一块南国沉香木为替换,省了卫元洲再去新寻礼物的麻烦。 此外,他还将前前后后的事情整理一番告知太子,郑煜堂的确替妹妹打听过极品紫檀木,太子也的确知道这件事,除开卫元洲购紫檀木的真正目的有所改动,其他的事都以最合适的姿态嵌在他的故事里发挥作用。 太子一听,根本没有怀疑,甚至觉得有点好笑,所以,卫元洲不过是当着太子的面,扮演了一个乐于成全的长辈。 虽然折腾,好在太子作为“知情人”不会再误会什么,至于那些真正想借流言一事挑拨什么,破坏什么的人,只要有动作,就是被打脸。 今日的曹家人就是第一个。 贤太妃本是笑着,笑着笑着表情就淡了,语气感慨:“战场上以真刀真枪杀人,这长安城里,是一张嘴,一支笔就能杀人。郑煜堂固然有保护妹妹的意思,但他此举,的确也保了几方周全。他是个可用之人,你莫与他交恶。” 卫元洲笑:“母亲放心。” 卫元洲不想跟母亲说沉重的事,正要转换话题,就听贤太妃道:“郑家如此宝贝的女儿,能引得你较真赛马一场,我从前竟没怎么留意过……” 卫元洲想到了今日见到的与舒清桐穿着九成相似的郑芸菡,笑了一下,说:“舒家姑娘也是被兄长宝贝着长大,母亲只顾着留意她了,旁人又岂能入母亲的眼。” 贤太妃正色道:“这不是还没定下吗……”忽然又打趣似的问:“那你喜欢哪一个?” 卫元洲觉得好笑,怎么又扯到他身上来了? “母亲见多了世家贵族之女,比儿子更会鉴别,既定了舒家的,何故问儿子喜欢哪个。” 贤太妃心里有点失望,试探道:“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见到哪个会让你多看两眼也算的。” 卫元洲脑子里闪过一张笑脸,心道,她戏唱的好,他倒是多看了两眼。 然后笑道:“军务繁重,望母亲谅解。” 贤太妃笑意再减,想了想,还是道:“如今只是有意,还未定下。趁着你在长安,又是出游的盛季,找机会与舒家姑娘多见一见,到底是要做你的妻,总该入你的眼。” 卫元洲点头:“母亲放心。” 第13章来源 第13章来源 等到贤太妃睡下,卫元洲才退出来,一言不发的往寂静的后园走。 护卫樊刃生的人高马大,脸带刀疤相貌凶狠,但心思却很细。 “王爷,太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其实无论哪家姑娘都好,太妃心里终究是希望您能寻个自己中意的,在您身边知冷知热,您喜欢她,愿意与她交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樊刃嘴上一边说,心里一边想:可惜他就从未见王爷对谁动过什么真心,他既没有决心想娶的,太妃自然只能退而求其次,选对王爷有助的儿媳。 卫元洲扫了他一眼,樊刃已然能感觉到王爷身上越发冷冽的气息。 是不高兴了。 “属下失言,稍后便去领罚。王爷您……” “那就闭嘴。”卫元洲冷冷的打断他。 樊刃知道多说无益,正欲告退,忽听王爷道:“母亲身体的确不好,本王欲在长安多留一段时间。你……去打听打听舒家八姑娘的兴趣爱好,近来有什么安排,本王想尽快将婚事定下来。” 樊刃暗暗叹息。 得,王爷还是听不到重点。 这大概是想尽快筹备婚事,让太妃高兴高兴也好。 …… 话分两头,郑煜堂回房之后,让人烧了足足两大桶水,清洗干净之后,又泡了好一会儿;若非有仆人守着时辰,他险些睡死在里头。 擦净水渍,郑煜堂随手扯了件深衣穿上,白色的棉袍松垮垮的挂在他身上,隐约透出宽肩窄腰,劲瘦结实,婢女不敢多看,低垂着头静候吩咐。 他遣散婢女,自己用帕子擦头发,锦缎方履后跟尚未拔起,直接趿着入了卧房,浑身上下散着疲惫与慵懒之态。 郑煜堂的卧房干净整洁,东西归置有序不乱,他将帕子晾在脸盆架边上,刚要往床榻走时,足下一顿,慢慢转过身来。 脸盆架后的窗户开着,朝向通往书房的回廊。 此刻,窗台上长了一颗脑袋。 郑芸菡半蹲在外面,双手叠放垫着下巴,眼神随着他一并移动。 郑煜堂叹气一笑,拖着步子走到窗边,倾身,手肘支着窗台,单手托腮,低声道:“不困啊?” 郑芸菡盯着他的眸子里,忽闪着讨好的光芒。 “大哥,我有话对你说……” “嗯?”郑煜堂太困了,声音沉磁。 郑芸菡慢慢站直,脑袋低垂:“我之前……不知道你做了这些,还跟你发脾气,跟你大吼,是我不懂事。其实贺礼是送给父亲的,他喜欢就好,谁送的并不重要,你……你以后不要再这么破费;我也绝不再做出格之事,不给你惹麻烦……大哥,小妹实在千分感激,万分愧疚……” 郑煜堂一双眼睛都要半眯了,但仍旧认真听着,他站直倚着窗,拖着懒懒的嗓音:“其实我是被你吼了才去做这些的。你若是不吼,兴许我就不做这些了。” 他伸手拍拍她的头:“吼得很好,不要为此挂心。” 手被捉住,郑煜堂一愣,醒神睁眼。 他的手里被塞了一个钱袋子。 郑芸菡抿抿唇,吞吞吐吐道:“极品紫檀木……可不便宜呢。我才买了那些,就掏了一大笔,太贵啦……” 郑煜堂勾着系带晃手里的钱袋子:“那这……” 郑芸菡轻轻舒出一口气,语气坚定:“是我提议要送紫檀木,就该我掏钱,大哥你是为我才破费的,还买了那么多,你肯定也没剩多少钱了。你在朝为官,少不得要与同僚在办公之于,吃个花酒设个雅局什么的,花销比我多,我……我手里没有多少了,你且先拿着,若是不够一定要告诉我,总不能让你在同僚面前失了体面。” 郑煜堂很不客气的哼笑出声:“很感人,但你把话说清楚,我几时去吃花酒了?” “总、总之不管干什么,银子就是刚需,你拿着!”她匆匆放下话,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郑煜堂顺着她的力道退后几步,她赶忙垫脚探身将窗户从里关上。 嘱咐声从窗户缝飘进来:“早点歇着呀。” 窗户合上,脚步声渐行渐远,郑煜堂无奈摇头。 算了,她不做点什么,整个晚上都睡不好。 郑煜堂将绣花的小钱袋随手挂到衣架子上,转身去睡觉。 …… 完成了初步赎罪的郑芸菡回到房里,真儿善儿伺候她沐浴。 脱下那身坦领襦裙时,郑芸菡陷入新的疑惑。 “我怎么就与舒家姐姐撞了衣衫呢?” 真儿道:“姑娘这身衣裙的料子是姑娘年前买的,奴婢记得当时那批新料子从纺织原料上一共分六种,每一种各分二十四色,种类繁多,每一种的数量却不多,不是谁都买得起的。” 善儿道:“这身裙子选其中不同料子不同颜色,藕粉与碧蓝有撞色亮眼之效,须得条件极好之人才能穿出美感来,不算常用的匹配,姑娘与舒家姑娘买了同种料子,同种颜色,还做成了同种款式,的确太巧了。” 郑芸菡泡在雕花大木桶里,脑袋靠在桶边,纤长的食指在脑门上绕圈圈:“我怎么就选了这个呢……” 真儿说:“奴婢记得当日姑娘是一进去就看中了这三种,像早就定好了似的,反倒是池家姑娘犹豫不决,姑娘在布庄花的时间,都是在等池姑娘。” 郑芸菡一怔,好像是这么回事,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搭配啊。 …… 郑芸菡晚上睡的晚,早上却起得早。 善儿见她眼皮子睁的艰难,本想劝她再睡会儿,膳房那边还在准备材料,郑芸菡摆手,撩了点凉水拍在脸上,顿时醒的清凉。 郑煜星今日又要进宫,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郑芸菡让福嬷嬷将一早准备好的东西都从地窖里搬出来,然后开始准备做馄饨。 薄薄的皮儿,咸香的馅儿,与街市里卖的并无什么大的区别,但配上她的秘方汤底,便是一碗货真价实走遍街市都买不到的独家珍馐。 起锅装碗,撒上切得细细的小葱,引来了馋虫。 “哟,有口福了。”郑煜星已经练完功,在灶台上摸了一根胡萝卜嘎吱嘎吱啃起来,转头看到堆得有半人高的食盒,眼睛瞪得老大:“这都是给我带走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他一口吃掉手里的胡萝卜,两腮鼓鼓,兴奋验收。 “这是干鲙?这么多!肉干,果干……”郑煜星的脸从高高垒起的食盒后头探出来,表情复杂:“这些都是能存放的小食啊……” 郑芸菡手速飞快的捏馄饨,闻言头都没有抬,“嗯,这次带的都是能存放又耐吃的。” 郑煜星抄起手,抖腿:“这是让我在外头久留,少回府的意思?” 郑芸菡抿唇叹息,一副多与他说一句话都要减寿的表情,埋头继续馄饨大业。 真儿小声道:“三公子,上回您不是说,同僚都极喜欢您带去的食物,您自己都没吃上几口就被旁人抢光了吗,这次姑娘准备得多,就是为您的同僚准备的,都是在太子殿下手下,和和气气才方便做事,这次一准管够,公子只管大方给了便是。” 郑煜星看了一眼郑芸菡的背影,腿不抖了,笔直站好,摸摸鼻子,气势骤减:“……是这样啊。”又一挥手:“嗐,下回备我的就够了,他们哪够格让你来费心的。” 说着说着,他挤到郑芸菡身边:“这个怎么弄的,我来帮你。” 郑芸菡打开他的手:“不要闹了,都弄乱了。” 善儿笑道:“三位公子的已经备好了,紧着前头包好的先吃吧,别误了时辰。” 郑煜星早就饿的不行,他看了一眼包好的,说:“够多了,别忙了。” 郑芸菡让真儿把他赶走了。 …… 郑煜堂每日都起得很早,有在早膳之前晨读片刻的习惯,有时候读的尽兴,就直接在书房用早膳,完了直接去上值。 郑芸菡亲自给他送馄饨,还顺道送了干鲙和肉干果干。 一式三份,一碗水端平。 郑煜堂搅着碗里的馄饨,半真半假的感叹:“果然只有老三回来一趟,我们才能跟着沾沾光。” 郑芸菡顺手收拾案上的书册给他腾位置,说:“大哥何时是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了,你和二哥每日都回来,想吃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三哥就不一样了,他……” 郑芸菡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动作都顿住。 郑煜堂吃的正香,这道汤底是郑芸菡试验数次做出来的,平日里厨子做,老三回府她便亲自做,只为他们在寒天上值前能吃一碗热乎管饱的早膳,他很喜欢。 发现她没了声儿,郑煜堂喝了一口汤,润的嗓音清澈低沉:“你三哥怎么就不一样了……” “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郑芸菡喃喃念叨。 郑煜堂一顿,抬眼望去。 郑芸菡站在案前,目光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墙。 郑煜堂的书房藏书丰富,还有许多名人字画,墙上挂的就有好几副珍品。 郑芸菡看着的,是一副名为《鬼子母神图》的画。 画上有似九天仙女之人,身着藕粉白底衫,碧蓝祥云纹襦裙,琥珀披帛绕云飘飞。 郑煜堂看到画上之人,方才意识到了一件事——郑芸菡做的那套裙子,其实是出自这幅画。 这幅画已经在他的书房挂了很多年,早在他一边带着芸菡一边读书时,它便在了。 有些东西正是因为离得太近,出现的太频繁,反而成了最容易被忽视的。 郑芸菡时常来他的书房,这幅画他们都看过,也许恰恰是因为它一直都在,时间久了,反而不会特意去看它,甚至忘了它就在这么近的位置,日日相伴。 这幅《鬼子母神图》,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第14章献计 第14章献计 传说,鬼子母神是护女子与孩童的神,在不同的说法里亦有不同的幻化之态。 前朝有书画大家怀尘子作《鬼子母神图》,将鬼子母神化作清贵华丽的妇人,以九天仙境为景,飞天女仙与婴孩为配,凭精妙绝伦之画技绘出宏大绚烂的绝世之作,后被奉为国宝,唯皇室最尊贵的女子才有资格持之。 前朝破国之时,《鬼子母神图》流落民间被商贾收藏,为抬高价格竟将其分割,分别装裱竞价。 后立齐国,画流散民间。母亲因缘际会得了其中一幅,作为嫁妆陪嫁至此。 其实,说是《鬼子母神图》,郑煜堂的这幅画上只是一个穿白上襦藕粉半袖碧蓝裙的女仙,不像是鬼子母神,反倒是女仙边上只露出衣角的那部分,更像是鬼子母神的装扮。 可惜画被分割,鬼子母神的真容并不在这幅图上。 郑芸菡记得大哥很喜欢这幅画,一般人喜欢书画,定是好生收藏,但大哥不同,他在府里时多半待在书房,所以才会把它挂在距离自己书案最近的位置,偶尔读书读累了,他就会支着头看画解乏。 此刻,他又看画看的发呆了。 “大哥?”郑芸菡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郑煜堂回神:“嗯?” 郑芸菡有点心酸。 她对母亲的记忆并不是太深厚,但大哥不一样。 郑芸菡记得他说过,母亲生前曾感叹今生无缘得见全图,是一个憾事,这幅画以残缺之态挂在此处,是不是也是大哥心里的遗憾? 思及此,郑芸菡神情一肃:“这样凑巧,像是老天爷知道母亲有此遗憾,说不定咱们有机会看到这幅图的全貌了!大哥且吃着,我去想想法子,先走啦。” “等等……”郑煜堂根本叫不住她,追出几步,哪里还看得到她的影子。 郑煜堂怅然失笑,他的目光扫到郑芸菡带来的大小食盒,还有那半碗馄饨,最后,是墙上的画像。 记忆里,母亲比画中女仙更漂亮。 可是侯府无尽的琐事和那些不被尊重理解的委屈,活生生的将她熬得没了生气,形容枯槁。 直到后来,她的房里全是古怪的药味。父亲难忍味道,一直宿在妾侍那头,偶尔才会过来看看,也只是站在门外与她说话。 他抱着妹妹守在床前,芸菡因为受不了味道,哇哇大哭,他却希望这哭声能留住母亲。 母亲醒了,让人将芸菡抱出去,把他拉到床边,拿出了那副《鬼子母神图》。 “煜堂,鬼子母神是庇护女子与孩童的神,是母亲的化身,若是有朝一日,母亲不能这样陪着你,你且记得将它供奉起来。” 他满脸是泪,却一声都没哭出来,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火气,让他夺过那副画丢在地上:“她根本不灵验,若她能庇护,母亲便不会病重,不会躺在这里!我才不供奉她这样的神灵!” “胡说八道!”母亲被他的激动吓到,伸手把他拉到身边,轻轻抚着他的背,她分明已经很吃力,仍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说:“煜堂,你想错了,不是因为鬼子母神无用,母亲才病重。相反,是母亲这一生……太软弱,太无用,凭着这个模样,根本护不住你们……” “神仙娘娘听到了母亲的心里话,所以才要带母亲离开。母亲离开后,便会成为鬼子母神娘娘的化身,成为一个厉害的神仙……来护着你们……” 母亲为他擦掉脸上的眼泪:“待你长大成人,定要迎娶你喜欢……她也喜欢你的妻子。待她入门,你爱她,更该敬她……莫要拘着她、辜负她……你是兄长,得照顾好弟弟妹妹……尤其是芸菡,不要让她嫁给一个……让她受委屈的夫君……不要让她……成为母亲这样的人……你得认认真真去做……母亲都看着……我就在这儿……” 她极力抬起手,指向地上的那副画。 眼前的画面融开又凝聚,地上的画,变作了眼前挂在墙上的残图。 …… 郑芸菡原本约了池晗双明日郊外试马,是以十分愧疚的给池晗双捎了信取消约会,顺道告诉她做了些新的小食,送给她以作赔罪。 池晗双晌午没过就杀过来了。 郑芸菡对她没隐瞒,如实告知。 池晗双吃惊:“你之所以和舒清桐撞衫,是因为她有另一半残图?这也太巧了。” 郑芸菡:“正解。” 池晗双摸摸下巴:“诚然你这个事情更要紧,不过也没必要将我甩开,多一个人多颗脑子,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嘛。” 她立马开始献计:“我觉得你先别忙着递拜帖,没名头。专程登门解释你们为何撞了衣衫?这样显得小家子气!更何况你现在只是猜测,根本不能确定舒清桐手里有图,与其正式登门,不如制造偶遇坐下闲谈,当个玩笑话把话题扯到那上头,先试探虚实。” 郑芸菡觉得合适,两人一拍即合,一向消息灵通的池晗双表示愿意主动帮她打听舒清桐的动向。 郑芸菡连连感谢,池晗双正兴致勃勃的把食盒垒起来装进包袱皮里:“谢什么,诶对了,你这个干鲙还有吗?不太够我吃,我记得你上次在酿什么古法酒,到时候出窖了记得分我一壶啊!” 郑芸菡忍不住笑:“你能拿多少呀,先吃着吧,管饱,酒成了也分你。” 池晗双动作快,下午就派人来递条子——舒清桐明日要去赛春园游玩。 郑芸菡捏着纸条,陷入沉思。 …… 郑煜堂用完早膳便怀着心事上值了。今日弘文馆无什么大事,唯有朝中因为陛下有心广开教学,生变革之意,引得一片议论之声,郑煜堂正在审阅修改完的典籍,并未参与热议。 屈思远并着几个人说着说着,便开始向郑煜堂讨教。 一些不好事的同僚纷纷扶额叹息——又开始了。 屈思远乃中书舍人屈阁老之孙,据说,原本屈阁老的通勤厅与丞相议事堂有一个相通的小道,按照规矩,丞相可通过相连的小道前往中书舍人处咨询商讨政事。 结果两边因为政见不合闹掰了,而今的大齐又以丞相权重,二位相爷一合计,直接让人将那条道堵死了,至今未通。 弘文馆所收皆为贵族子弟,且招收严格,无论才智学识都排的上名号,这当中,又以郑煜堂最为有名,他较其他学子不过大四五岁,已然是学士之职,长官之位,更有猜测,右相欲以他为接班人,郑煜堂的前途不可估量。 所以屈思远和郑煜堂不和,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然郑煜堂今日没什么兴致与他们讨论,三言两语绕过了屈思远的发难。 屈思远穷追不舍:“都说郑大人少年成才,学富五车,对朝中之事皆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今日大家都在,大人何必吝啬?” 郑煜堂:“本官手头尚有要事处理,屈生既有兴趣,待陛下前来讨问诸位意见之时,大可自行畅所欲言,何须在意旁人只见?” 屈思远显然对郑煜堂的避战并不满意:“郑大人虽为一介文官,但行事杀伐果断之态,一向不逊于骁勇善战的猛将,何以今日扭捏闪躲,不干不脆起来了?” 说话间,屈思远眼尖的发现了郑煜堂搁在手边的一个绣花钱袋子,顿时就乐了。 “郑大人竟爱好用这样的钱袋子,瞧瞧这绣纹,这款式,非绝色佳人不得配啊。” 屈思远这么一说,旁边的人都看到绣花钱袋子,随之想起一些关于小郑大人的传闻——据说,这位才名出众的小郑大人,有些一言难尽的爱好,偶尔手边放一把女式花簪,亦或是书册里夹一把雕花牛角梳,明明是一个大男人,说话做事都很正常,偏是些小细节里,透着点娘里娘气的味道。 在朝为官,一言一行都是受到监督的,若私风败坏,有辱朝廷命官的身份,自会被弹劾。 钱袋子是郑芸菡昨日塞给他的,今日他本欲还她,结果晨间因《鬼子母神图》一事,竟给忘了,到了官署坐下才发现揣了两个钱袋,便拿了出来。 就在屈思远要捏着这点大作文章之时,郑煜堂慢条斯理的自怀中又取出一个深蓝色绣祥云纹的钱袋子,咚的一声放在桌上。 是他原本用的钱袋子,显然是个正常的男式钱袋子。 “让诸位见笑了,这绣花袋子的钱,是舍妹胡闹,为本官拨的月度花销,律法应当没有规定兄长不能用妹妹给的花销,也没有规定,妹妹给兄长花销,得用什么式样的钱袋子吧?” 屈思远听得目瞪口呆:“大人的妹妹……给大人拨钱……作花销?” 郑煜堂淡淡一笑:“不可以吗?” 贵族子弟世家大户,少有独子,多半都有姊妹,家里年纪小的姑娘,但凡能不任性胡闹恃宠而骄、花钱无度依赖兄长,就能算得上是蕙质兰心温柔可人了。 至少眼下这群人里,不曾有谁有幸感受过拥有一个给兄长留花销的妹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过,没有这种好妹妹的感觉,他们倒是很真切的体验了。 酸酸的。 入了仕途,有了自己的交际圈之后,花钱一事就变得如流水一般可怕。手里没几个子儿,男儿颜面都立不起来。 门外,太子免去了旁人的通报与参拜,看了一眼身边的皇叔,但见卫元洲负手而立,眉头微蹙,太子好奇道:“皇叔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卫元洲撇嘴一笑,淡淡道:“先时闻太子所言,方知郑家公子对其妹的偏爱超出常理,今日却觉得,或许这郑家兄妹的相处,本就异于常人。只听过做哥哥的给妹妹拨钱作花销,倒是少见做妹妹的给兄长花销的。” 太子笑道:“如何?” 卫元洲眉毛微挑:“一个敢给,一个敢说,挺有意思的。” 太子一时间没想到接什么话,脑子一岔,说:“姑娘家本就是有些奇思妙想,十分有趣。近来气候极好,皇叔刚回京,其实不必整日费心督促孤的政务,若是无事,可以与舒家姑娘多出去走走,骑马射箭,赏花游湖,都是乐事。” 卫元洲:“太子不必费心,臣已安排妥善。” 太子心里顿时涌出一大片好奇。 比起督促他的政务,太子觉得皇叔更需要有人相助他的姻缘。 太子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面上按兵不动,笑道:“那孤就放心了。” 二人一同入厅内,屈思远等人即刻息声。 郑煜堂向卫元洲见礼时,两人皆是一派坦然之色,仿佛他们从未在私下见过面。 卫元洲收回目光时,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案上的绣花钱袋子,唇角不觉挑了一下。 又是芍药花。 第15章缘分 第15章缘分 出游这日,是个晴空万里,清风拂面的好日子。 为了今日的“偶遇”,郑芸菡可谓是准备充足。 赛春园是个占地极大的园子,赏花游湖,登山赛马皆不在话下,池晗双眼看着她囊括吃喝玩乐所有用具的准备,叹服鼓掌:“你若是个男子,盯上哪家的姑娘,必定手到擒来。” 两人一起出发前往赛春园,但真正到了才发现,许是严寒冬日真的将人闷坏了,如今乍暖还寒的初春,已经有这么多人迫不及待的要外出。 池晗双手搭眉骨:“这么多人,上哪儿找舒清桐啊。” 郑芸菡看着园中游人如织:“你可知舒家姐姐喜好什么?” 池晗双呵笑一声:“说到这个,她跟你有点像——爱好变幻莫测。你以为她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可人家骑马射箭样样精通,你以为她是武将世家之后,人家却精通琴棋书画,今儿个天气好,她若是赛马射箭还好,若是跑去登山游湖,咱们就不好找了。” 郑芸菡笑道:“当你是在夸我。” 池晗双跟着笑笑,复又道:“我们怎么办?” 池晗双很少看到郑芸菡苦恼发愁的样子,果不其然,这事儿也没让她发愁,她脆声一笑:“还能怎么样,靠缘分呗。” “啊?”池晗双一脸迷惑。 郑芸菡目光悠远:“撞衫之事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老天爷给的一个提示,若我们注定与《鬼子母神图》无缘,它何必给这个提示?若给了提示是因为有缘,今日我不妨靠着这缘分去碰碰运气。” 池晗双:“那你……” 郑芸菡爽朗道:“舒姐姐喜欢什么,你都与我说说,我挨个去碰运气。” 池晗双到底没有丢下好友,两人一合计,分开行动,一旦发现踪迹,先稳住人,再寻对方过去汇合,两人每隔一盏茶的时间,派人到赛春园最东边的凉亭里交换一次位置和消息。 定好计划,郑芸菡带着婢女从容入园。 与此同时,赛春园的常年不开的东门,此刻正在恭迎贵客。 卫元洲带着手下樊刃刚刚入园,便有一身常服的护卫前来寻樊刃,两人低声耳语后,卫元洲问:“探听到舒家姑娘的位置了” 樊刃面不改色,心里在盘算。 王爷在男女之情上的资历,他们做下属的并不看好。 既然今日王爷是下定了决心与舒姑娘亲近以促成婚事,那闲杂人等就不好打扰,所以樊刃自作主张,派了刚才那位手下先给人家舒姑娘打了招呼,希望舒姑娘不会因为王爷的唐突有什么不悦。 最好是她主动到幽静的地方候着,待王爷去了,两人静坐谈心,拉拢距离,方为上策;刚刚来人传话,舒姑娘已知王爷之意,正候着。 此事是他的一个自作主张,若王爷知晓,必会不悦。 但是……豁出去了。 樊刃定声道:“舒姑娘方才耍了几轮骑射,如今正在赛春园最北侧的望山亭。”他顿了顿,补充道:“似是撇了跟随,独自一人赏景,那里人挺少的。” 卫元洲淡定道了句“知道了”,好像完全没有品出樊刃话中深意。 “属下不便打扰,就在此处等候王爷。” 卫元洲看了他一眼,点头离去。 郑芸菡第一个找的就是骑射场。论理,不管玩什么,先在此处热个身是个不错的开始,结果叫她猜了个正着,刚到场子附近,她便听到了几个赛春园的侍从低声议论着方才将军府的姑娘是多么的英姿飒爽艳冠全场。 郑芸菡大喜,让善儿上去递银子询问,结果被告知,舒姑娘早已离场,好似往北边去了。 郑芸菡觉得奇怪,被贬除了一处巍峨耸立的望山亭,既无花卉又无游戏场,就连下山的人也更偏爱南边临湖的那个路口。 她去北边干什么? “是不是缘分,就靠这一次了。”郑芸菡握拳,低声默念,朝北边奔去。 北边的望山亭,是一座建在假山上的凉亭,却因唯一能赏的景是一座青悠悠的大山,景色略显寡淡,故得名望山亭。 郑芸菡从前对缘分这种事没有什么实际的概念,但当她疾步赶到望山亭对面的回廊,遥遥见到那个眼熟的身影时,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缘分。 郑芸菡激动不已,瞄准最近的西边登亭口,近乎小跑的冲上去。 四下无人,正是解释询问的好时候,郑芸菡一边爬台阶一边准备着打招呼,待抬头已经能瞧见亭中人的脑袋时,郑芸菡扬声打招呼—— “好巧。” “好巧。” 同一时间,两道声音,一男一女,恰到好处的契合在一起。 郑芸菡怔了一下,轻提裙摆,迟疑的登完最后几阶。 对方显然与她想的一样。 两边同时登梯,彼此的身影一阶阶上升到了对方眼中。 凉风习习的望山亭中,郑芸菡站在西边的登亭口,卫元洲站在东边的登亭口,一个震惊,一个挑眉,就这样看着对方。 舒清桐坐在亭中四方汉白玉桌边,一会儿看看西边,一会儿看看东边,慢慢绽出一个玩味的笑,一语双关:“还真是……巧啊。” 两人终止对视,同时望向舒清桐,异口同声:“是啊,好巧。” 刚散开的两双眼神又重新撞在一起。 郑芸菡心里火烧火燎,她本就冲着舒清桐而来,何必跟人家即将定亲的夫婿抢占这份“巧合缘分” 撞在一起的眼神又散开,再次异口同声:“也不巧。” 郑芸菡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第三次望向那一头;卫元洲也带着点探究的意味看过来。 舒清桐不动声色的捂住唇,将快要笑变形的嘴给捏回微笑的形状,真诚的疑惑道:“那——到底是巧——”看向郑芸菡,“——还是不巧呢?”看向卫元洲。 卫元洲率先错开眼神,从容步入亭中,在舒清桐的左手边坐下:“不算巧,听闻舒姑娘今日在赛春园,本王是来找你的。” 郑芸菡忽然意识到,她可能破坏了怀章王与未来王妃的幽会。 随着卫元洲大方落座,亭中两个人四只眼睛,忽然全盯着她。 她站在灌风的登亭口,尴尬一笑:“侯府宴席,目睹舒姐姐风采,匆匆一别心有遗憾,方才在下头偶然得见,心生喜悦便过来了,算……巧吧。” 舒清桐抬手示意右手边的位置:“这么看来,还是我与郑姑娘的缘分更重些,别站着呀,坐吧。” 坐……吧? 郑芸菡有点犹豫。 怀章王已表明来意,是个女人都该知道他为何而来,舒清桐却大方邀她入座,是委婉的拒绝独处,从而拒绝对方的心意,还是……纯粹的讲客气,全等着她这个不速之客善解人意的退场化解尴尬? 又是一阵风来,郑芸菡顺着这阵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顺带几声咳嗽。 舒清桐又道:“莫站在风口,快过来。” 卫元洲也终于开口:“郑姑娘坐吧。” 郑芸菡理理被风弄乱的衣裙,跟着入座。 四方汉白玉,八方穿亭风。 郑芸菡盯着独缺的那个位置,心想,此刻再来一个,凑个两方一起打双陆也是雅事。 见鬼一般,自南面的登亭口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 太子的声音自阶下逐级靠近:“今日天朗气清,孤亦生出游之心,却不想皇叔也有这般好兴致,在此处幽会佳人……” 人已登顶,太子瞧见亭中乃是两女一男,目露诧异,喃喃又吐出一个字:“……们。” 随太子身后的,是亲信郑煜星和舒宜邱,以及领路而来的樊刃。 郑、舒二位公子看到亭中之人,皆是一愣,然后又是一句巧妙地异口同声:“妹妹?” 舒清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郑芸菡眼看着这亭子被人堆满,恨不能把刚才那句心里的打趣吐到地上,然后狠狠踩两脚,她端着仪态起身行礼:“臣女参见太子殿下。”然后心虚的望向郑煜星:“三哥……” 舒清桐到底没敢太失态,收了笑,跟着见礼。 卫元洲看了樊刃一眼。 樊刃的刀疤脸露出祥和的神情:王爷安心,交给殿下吧。 卫元洲的眉头拧的更紧了。 事实上,太子是尾随而来的,没有事先安排。 听闻皇叔今日破天荒的没有进宫督促他的政务,是为了来这里借机亲近舒家姑娘,他兴奋极了。 他要给皇叔助攻。 诚然樊刃并不知道太子所谓的助攻是什么,但王爷身边能有个帮衬的小辈,且这小辈身份还很高,怎么想怎么有门面,是以樊刃毫不犹豫,麻利的领着太子等人过来了。 可为何……王爷同时幽会两位佳人? 其中一位,还是与王爷有牵扯的那位侯府姑娘。 樊刃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 樊刃尚且有此觉悟,郑芸菡焉能无知?赶在太子发问之前,她主动解释,隐晦的表示王爷与舒家姑娘相约此处在先,她碰巧遇见在后。 太子摇着折扇,面上笑着点头,心里却不免多想——这位侯府的姑娘与舒姑娘撞衫在前,扰了皇叔与舒姑娘的幽会在后,未免太巧了,怎么哪里都有她。 不过这不重要。 “今日气候极佳,孤得知舒姑娘将门出身,极擅骑射,这可不巧了吗,皇叔亦是骑射的一把好手,相请不如偶遇,一旁就设有骑射场,不如同去小试身手?” 这,就是太子的助攻之法了。 舒清桐出身将门,皇叔卫元洲亦是骁勇善战的猛将,还有什么比男人的实力更能征服舒家女儿的? 太子领了头,在场之人无人敢扫兴头,自然应允。 郑芸菡含着一个优雅的笑,准备退到人群之后,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安静退场。 然她才刚退了一步,便被人捉住了胳膊。 舒清桐笑容明媚,语气真诚:“春光与缘分不可负,想必郑姑娘也十分想一睹王爷的身手吧。” 越过二人的卫元洲将这话听了个全,侧首看过来,舒清桐转眼望去,冲卫元洲扬唇一笑,卫元洲轻轻点头回应,收回目光时,余光若有似无的扫过那具近乎僵硬的娇躯。 郑芸菡:没有,不是,别瞎说啊! 第16章护短 第16章护短 因太子前往骑射场,舒宜邱快一步去布置安排,一行人在后头慢慢走。 郑煜星不动声色的退后几步,落到郑芸菡的身边,一把勾着她往后拖,舒清桐侧首看了看,并未多管闲事。 兄妹二人走到最后,郑煜星噙着笑:“你们三个,怎么回事?” 郑芸菡一听到郑煜星将她与卫、舒二人的关系揉在一起,惊惶低吼:“你不要胡说,殿下面前,当心失言入罪!” 郑煜星哼笑:“你是我妹妹,我还不了解你,难不成怕你在他们之间横插一脚?我是问你,他们是不是合起伙儿欺负你了?” 郑芸菡思维没跟上,略显茫然:“啊?” 少年深邃的眼里划过一丝厉色:“我就知道!” 郑芸菡的茫然爬满一张脸:“啊?” 郑煜星握刀抱胸,下巴一抬:“一个王爷,仗着有点姿色和身手,在赛马上欺负你一个小姑娘,叫你三天下不了床;一个将军府千金,怕是有了个威猛的夫婿,又见你生的貌美恐有威胁,便迫不及待的开始跟你炫耀,打的是一个要你知难而退的主意!” 郑煜星抬手扶了一下鬓发:“别看你三哥这样,跟着殿下在宫中走动多时,那些女人间的小心思,我算是看透了,就说舒清桐刚才看你的眼神,我就能给你分析出好几层意思来,她还扒拉你,我都看见了!” 郑芸菡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块石头,还是郑煜星亲手塞进去的,堵得她一个字都说不出。 “行罢,大致情况我都知道了,人家的事情你不掺和是对的,你先跟去小坐片刻,稍后我跟太子打招呼你再走。” 你知道什么了?我分明什么都还没说啊…… 不等郑芸菡解释,郑煜星带着她加快几步跟上去,路过舒清桐边上时将她撂下,径自上前去了,郑芸菡手忙脚乱的扒拉他,“三哥、三哥你等等……” 舒清桐轻声问:“有事?” 郑芸菡一僵,尴尬收回手:“没事。” 舒宜邱办事妥帖,已将场地安排妥当,太子刚坐下便开始捧哏:“说起来,皇叔还是孤的启蒙之师,孤已有许久不曾见过皇叔的身手,今日皇叔可别藏拙,叫大家一饱眼福才是。” 太子捧场,卫元洲不好再坐着,樊刃递上马鞭,他伸手接过,转头对舒清桐说:“舒姑娘也会骑马?” 舒清桐端着青釉盏刚抵到唇边,顺口就问:“为什么要用‘也’,还有谁会骑马?” “噗——”郑芸菡刚入口的茶水呛了喉咙,一阵猛咳嗽。 婢女连忙给她拍背递手帕。 舒清桐放下茶盏看过来:“怎么了?” 郑芸菡飞快擦拭嘴角,平心顺气:“许是刚才在亭子里吹了风,有些咳嗽。” 舒清桐“哦”了一声,笑道:“那可要当心。”她似是颇为关切,又说了好几个换季时养身的方子,竟是全然将卫元洲晾在一边,说完才望向卫元洲:“王爷方才说什么?” 卫元洲的眼神掠过面前两个女人,挑着嘴角笑了一下,没来得及出口的邀约,已经没了兴致再说下去,他也不用杯盏,接过樊刃手中的酒囊,拧开豪饮,末了一抹嘴,“没什么。” 郑芸菡如坐针毡。 她敢指天誓日的说一句与怀章王清清白白,但面对舒清桐的话中有话,她竟有种莫名的心虚,好像真的做了十分对不起舒清桐的事情,除此之外,还有点忧心。 今日寻舒清桐,纯粹想问清关于画的事情,若是还没开始就让舒清桐对她生了芥蒂败了好感,恐怕画的事情谈都没得谈了。 若舒清桐对王爷有意,她此刻极力撮合一下,还能抢救在她心中的印象。 可若舒清桐对王爷无意,还去傻乎乎的撮合,不是弄巧成拙? 观舒清桐在亭子里和刚才的态度,郑芸菡还真拿不准这位姐姐对怀章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卫元洲今日的确是按照母亲的意思来与舒家姑娘接触了解,他虽对儿女情长不拿手,但并不代表连眼力劲儿都没有了。 舒清桐不动声色让他碰钉子,许是无意这门亲事,许是女儿家玩的什么把戏,他若硬碰,怕是不识趣。 不经意一瞟,倒是将舒清桐身边那人的表情看的真真切切——又惊又怕,又愁又忧,又疑又惑。 也不知她哪里来这么多心思,心里的戏排出来,能唱满三个日夜吧。 太子敏感的发现这一头气氛有些冷,直入主题:“皇叔与舒姑娘既然都擅长骑射,为何不小小较量一场?想必皇叔也很想领略舒姑娘的巾帼之姿!” 卫元洲这次不接话,只略略看了舒清桐一眼。 果不其然,舒清桐起身对太子一拜,遗憾道:“殿下,方才小女入园时已赛过一场,又因不慎撞了胳膊,此刻还疼着,恐怕难以尽兴。” 舒宜邱一听,紧张道:“你又图输赢了?伤得重不重?” 郑芸菡倏地抬头,拿出了比舒清桐对她还要浓厚十倍的关心:“舒姐姐受伤了?擦撞不可小瞧,我马车里有受伤救急之物,姐姐是否介意移步上药?” 几双眼睛纷纷望向郑芸菡,然她的热情全粘在舒清桐身上,毫无察觉。 舒清桐笑了一下:“郑姑娘准备的还真齐全。” 开玩笑,她今日出门那些打点,玩假的吗? 郑芸菡笑道:“因我平日里也粗心大意,出门耍玩难免碰撞,会随身带着些,以防万一。” 真儿请舒清桐去上药,郑芸菡本想跟着,舒清桐却拦住她:“婢子陪同足矣。”郑芸菡不好与她在这里拉扯,叮嘱真儿好生照顾,又退回来。 舒宜邱对郑芸菡抱拳一拜:“多谢郑姑娘。” 郑芸菡还礼:“舒大人客气,举手之劳。” 卫元洲再饮酒,借着仰头的动作,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 舒清桐不在,少了主角,太子镇着场子作等待之姿,旁人瞧出点味道来,谁也没先说话。 少顷,舒清桐回来,见众人仍坐着,笑起来:“今日气候甚好,何以枯坐?” 太子见人回来,再次进入状态:“对,不该枯坐。” 舒清桐主动道:“臣女有伤在身不便行动,然方才上药时见郑姑娘的马车里准备齐全,亦有骑装;既然姑娘也精通骑术,何不上场小玩一把?”又望向卫元洲:“王爷可介意与女子较量?” 郑芸菡看了婢女真儿一眼,抿唇笑着,眉毛微挑,是个颇具深意的表情。 真儿却是看出了这笑里的刀子,满脸委屈:奴婢不知道她在这等着啊…… 卫元洲转眼看郑芸菡,“本王无所谓。” 这怎么行?太子察觉势头不对,想要扭转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太子身边传出:“大好春光,自该尽兴,就由下臣向王爷讨教一局赛马吧。” 郑煜星单手撑着身子轻跳起身,硬质绣金丝的衣摆垂垂坠下,一丝不苟合拢,掩住了少年郎的轻狂,只剩恭敬见礼的模样。 太子眼神一亮:“孤倒是忘了,你的身手也极好。” 女人的心思有时候就是这样,送到面前的不屑一顾,一旦发现有别人瞧上了,便会立刻出手争抢。 太子总觉得这个郑家姑娘存在感颇强,眼下若由郑煜星引战,借机显一显皇叔的英姿,引得这位郑姑娘都动心,舒家的还能无动于衷? 卫元洲已起身,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着马鞭,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郑煜星再拜:“王爷先请。” 两个男人利落下场,少顷,马牵来了。 郑煜星的马就是他惯用的那匹,郑芸菡望向另一边,不由得一愣。 卫元洲没有用那匹又高又大的黑战马,更像是在园子里随便弄来的一匹。 太子忽然起身,刷的一下打开扇子,一边促摇,一边大步走向郑煜星。 “殿下。”郑煜星见他走来,停下整装。 卫元洲往这边看了一眼,太子对着皇叔一笑,继而将扇子轻轻上移掩住口,微微靠向郑煜星:“与皇叔赛马,你心里要有点掂量。” 郑煜星“哦”了一声,“殿下想让臣怎么输比较惨?” 太子目光倏地横过来,“这是什么话!”他似是没斟酌好怎么说:“皇叔——好歹是个英雄,岂会在这种事上弄虚作假,孤可没有这个意思!” 若是让皇叔知道他让自己的人放水,还不知道要用什么手段督促他的政务。 郑煜星绵长的“哦”了一声,眼神坚硬起来:“殿下放心,臣必全力以赴。” 发现一向很得心的下臣今次完全没有领会自己隐讳的意思,太子一收折扇,握在手里连连虚点他:“你……” “殿下……”紧跟而来的郑芸菡小小出声。 太子见她来了,一时间也不想再说什么,啪的打开扇子,重新摇回了自己的位置。 太子走远,郑芸菡一把拽住郑煜星的袖子:“三哥,别凑热闹了,舒家公子来捧场都比你合适!” 郑芸菡打从心底觉得侯府的人不适合再掺和王府和将军府的事,做个安静如鸡的旁观者不好吗? 郑煜星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睥睨着她,慢慢抬起胳膊,将袖子从她手中一点点抽离,傲傲的。 “不合适?方才若非我出声,那舒清桐就要坑你去跟怀章王赛马了?难道你就合适了?” 他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竖手阻止她开口,“我就问你,你可知道这二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坑你?” 郑煜星将马鞭在手中绕了几圈握住,抬眼间尽是年少的锋芒。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你三哥是谁。” 第17章拒绝 第17章拒绝 郑煜星与卫元洲各自上马到了出发点。 赛春园常有贵人包场,许多人都爱来这里看热闹,更有心怀幻想的姑娘家想来这里撞姻缘碰运气,此刻赛场上的两人皆是相貌出众的男子,顺理成章引得场外女子频频看过来。 照规则,两人围马场跑两圈,先跑完全程,触响铃绳者为胜。 随着裁判挥旗,两匹马似离弦之箭般冲出,马上的两个男人身躯微伏,扬鞭打马,两人在被超与反超的状态中频繁转换,难分胜负。 就在两匹马行至拐弯处,郑煜星忽然爆发,超出卫元洲一个马头的距离,卫元洲见状,当即靠近他,欲将他锁在自己的马与围栏之间,不得冲出,是个极其危险且霸道的举动。 郑芸菡看的分明,不禁想到当日与他赛马时,她的枣红小马因他的大黑马被吓到的事情。 那时她不曾多想,只觉得失了气势,如今看来,分明是他极擅长逼近这招,将马也训得一个德性,大抵因为她实力不济全程被吊打,无缘得见他施展这一招,否则不被结结实实撞一回,也要被狠狠吓一跳。 郑芸菡莫名窝火,输掉赛马的不甘与后来被流言恫吓的情绪齐齐涌上来,手里的帕子拧成麻花,已然忘了理智是什么,心中小人在呐喊助威——三哥,超他! 郑煜星仿佛听到了妹妹的心声,在卫元洲撞过来那一瞬间二次爆发,座下马儿成精一般飞跳冲出,完美跳出包围,卫元洲挤了个空,飞快勒住缰绳以免撞上围栏,眨眼的功夫,郑煜星已经完全占据赛道内圈,绝尘而去。 “超得好!”郑芸菡心血一沸,握拳一挥,扬声喝彩。 忽的,马场中的卫元洲扭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似是听到了那一声呐喊。 太子和舒清桐一并缓缓望向她,连卫元洲的手下樊刃都投来一个颇为怨念的眼神。 郑芸菡僵了一瞬,立马作咳嗽状,虚弱的去够面前的茶盏,借饮水的动作,用茶盏子将自己挡住,好像方才那道声如洪钟的助威声不是她喊得一样。 因赛场既没有什么障碍,又是个短程的竞速赛,所以往往得先机着,基本就定了大局。 郑煜星毫无悬念的获胜。 待卫元洲抵达终点后,他笑着抱拳:“王爷,承让。” 卫元洲不是输不起的人:“郑大人骑术精湛,本王认输。” 郑煜星面上笑的和气,眼底却滑过一丝厉色,掉头去交马时不期然丢下一句:“王爷坦荡,遇娇软之辈敢赢,逢强劲敌手敢输,下臣亦十分佩服。” 卫元洲生生一愣,半晌才回过味来。 原来是在这等着。 一时兴起的玩笑,闹出诸多事端。然流言蜚语、婚事遇困,他皆没觉得有什么头疼的,唯独她,出头的一个接着一个,个个冲着他来,竟是真不能轻易招惹的。 卫元洲从未有过这般经历,低低的笑了两声,跟着交马。 郑煜星威风凛凛,一如凯旋大将,冲太子邀功:“蒙王爷相让,下臣未负殿下所望。”。 太子眼神幽怨,手里的扇子都摇不动了,若非场合不对,可能会直接甩他一扇子。 郑煜星假装不知,落座时冲郑芸菡单挑右眉,眼神挤满了得意。 郑芸菡瞬间懂了三哥的用意,哭笑不得之余,亦觉窝心。 卫元洲也回来了,脸上半点不见输的沮丧,甚至蓄着笑意,将马鞭抛给樊刃,拿过酒囊灌了一口。 席间尴尬的寂静仿佛在宣告,太子的助攻计划,被郑煜星的马蹄子踩得稀碎。 就在太子心急火燎的想为皇叔找回些颜面时,有人打破了此刻的僵局。 “清桐,你怎么在这?”一个紫衣罗裙的少女在仆人陪同下走过来,刚刚靠近就被护卫拦住。 郑芸菡循声望去,脑子里的名册哗啦啦翻起来。 商怡珺,左相孙女,二八之龄,有才有颜,与荣国公府长子定了娃娃亲,然嫁龄将近,两家并未将婚事提上日程。 舒清桐看清来人,赶紧起身去将她接过来,商怡珺走近了才发现太子和怀章王都在,立刻见礼。 舒清桐与商怡珺是闺中好友,今日一起来的,后来怀章王的人来请她移步清幽之地,她便和商怡珺分开了。 郑芸菡发现,舒清桐虽然见谁都笑,但笑意总没有抵达眼底,倒是对着商姑娘时,笑容多了几分真切。 不愧是闺中密友。 闺中密友…… 糟了!晗双! 她怎么忘了自己的好友呢! “菡菡!”熟悉的声音跟在商怡珺后头,郑芸菡扭头看去,一颗心安稳落下,她看向太子,还没解释,太子已经摆手放人进来了。 来人正是池晗双。 原来,真儿送舒清桐去上药时找人给池晗双送了消息,若非她,池晗双此刻还在园子里跑呢。 也因为这样,真儿并未留意舒清桐,叫舒清桐看到了郑芸菡的齐全准备,险些在赛马上坑了她。 郑芸菡得知真相,看真儿的眼神带了歉意。 真儿乖巧立着,心中唏嘘,得亏池姑娘在自家姑娘心里的地位不低,令她逃过一劫,阿弥陀佛。 池晗双跟着见礼,然后挨着郑芸菡坐下,向她投递眼神——事情办妥了? 郑芸菡倒茶递给她,回递眼神——别问,问就是头疼。 能让豁达的好友如此情态,池晗双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捧着青釉盏小口抿,眼神机灵四射,窥伺席间局面。 卫元洲忽然对太子道,“殿下出宫许久,今日已然耽误政事,还是尽早回宫。” 太子的眼神顿时更疲惫,他并非庸碌好逸之人,知道轻重,遂遗憾离开。 郑煜星拍拍郑芸菡的头:“早些回家,别玩太晚。”郑芸菡乖乖应下。 送走太子,卫元洲却没急着走。 商怡珺在剩下的人里扫了一圈,微微一笑:“方才见清桐匆匆离去,还以为她伤重,颇有些担心,原是去赴王爷的约。我等还是该尽快退下,别扰了二位的雅兴才是。” 后头的樊刃神色一紧,在卫元洲的眼神杀过来之前,卑微的低下头。 卫元洲看看樊刃,又见舒清桐没否认,大致猜到自己是被属下摆了一道——舒清桐早就知道他的人善做主张约了她在偏僻处见面,她的确是在望山亭里等他。 所以,他不算巧,郑芸菡才是巧。 换了从前,他早已不悦,毕竟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人善做主张来安排自己。但今日的他内心毫无波动,想到望山亭中那巧合的一幕,甚至有点想笑。 商怡珺看似随意一说,郑芸菡却从她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来,悄悄去扯好友的衣袖:“我们先告辞吧。” 池晗双一愣:“你都问了?” 她无奈摇头。 “那走什么?”池晗双往对面瞄了一眼:“既然碰到就问呀,你真想再试一次你们的缘分,还是想正经登门?” 郑芸菡觉得有道理,今日不问,还要再想办法见她,于是改了念头,上前一步对舒清桐道:“其实……今日我是专程来寻舒姑娘,有一件事想请舒姑娘帮忙。” 舒清桐颇感意外,大概是想不出她们鲜有交集的两个人,能帮对方什么,连卫元洲和商怡珺都看了过来。 “既然如此,坐下说吧。”舒清桐抬手请她入座。 一行人重新坐回席间,让郑芸菡有些尴尬的是,卫元洲没走,大大方方的跟着坐下来。 她沉下气,用最简洁的话道出了《鬼子母神图》的由来以及撞衫的巧合。 “母亲生前便有一览全图的心愿,到最后都未能如愿。这是母亲的心愿,也是家兄替母亲留在心里的遗憾。” 末了,郑芸菡小心翼翼提出:“不知舒姑娘手中是否有此图,若是没有,当芸菡今日冒昧,改日必登门赔礼;若有,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割爱让出,价格好商量;如不愿割爱,又是否能借出此图供芸菡临摹一副,算圆了母亲的遗愿,全了家兄的孝心。” “孝心”二字,让卫元洲挑了一下嘴角,他忽道:“听闻侯府祖上皆忠烈之士,本王无缘得见,然今日侯府后辈的拳拳孝心,本王倒是看的清楚明白,自古忠孝两难全,侯府却是做到了,真是……令人敬佩。” 商怡珺忽然望向卫元洲,眉头微蹙。 郑芸菡面上绷着淡定的笑,内里心惊肉跳。 若此刻卫元洲敢将赛马的事情捅到舒清桐面前,她就敢圆了当日的遗憾,将手里的茶盏抽到他脸上! 舒清桐似没听到卫元洲说的什么,手里转着茶盏,一直没说话,少顷,她停下指尖的动作,神色平静:“对不住,这图我不能给你。” 即便早有准备,郑芸菡还是难免失望:“舒姑娘,或许……” “多谢你的药油,但这图,卖也好,借也好,都不可以给你。”舒清桐把话说死了。 池晗双觉得舒清桐有点小气,正要帮腔,郑芸菡按住她,冲舒清桐礼貌一笑:“那……不打扰了。” 她向另外两人道别,起身离开。 池晗双落在后头,看着郑芸菡的背影,终是放软了语气:“舒姑娘,你再考虑考虑吧……”说完追了上去。 郑芸菡已走远,商怡珺发现怀章王正看着郑芸菡的背影,饮了一口茶,笑着说:“这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王爷觉得呢?” 舒清桐也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卫元洲,见他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是挺巧的。” 郑芸菡已走远,卫元洲起身:“本王还有要事在身……” 舒清桐当即道:“王爷随意。” 卫元洲与她道别,带着人离开,也没提送她回去。 商怡珺看着卫元洲走远,忽然叹了一口气:“清桐,我若是你,就该好好防着那个郑芸菡。” 舒清桐眼神一动:“怎么说?” 商怡珺把玩着茶盏:“今日观你与怀章王站在一起,更觉你们登对。可这个郑芸菡,似乎格外喜欢在你与王爷之间插一脚。” “我肯定和怀章王赛马的人就是她。撞衫的事虽可解释,但她当着王爷的面向你要画,就有些心机了——这画是她家的宝贝,难道就不是你家的宝贝了?怎么可能卖给她?你与她素无来往,画借出去,谁知道是不是原封原样的还回来?” “向人借珍贵之物已是不妥,还将自己弄得一副委屈模样,不是成心要在王爷面前显得你小气吗?你方才不该那样硬邦邦的回绝,着了她的道。我听说王爷对你一直十分殷勤,他刚才走的时候可没半点留恋,你得当心了。” 舒清桐的眼神在商怡珺身上转了几圈,笑道:“好,我会当心。” 第18章探究 第18章探究 池晗双担心好友难过,琢磨着怎么安慰她,不料郑芸菡刚出园,立马精神抖擞,叉腰道:“看来得用别的法子了。” 池晗双怔愣:“你还没放弃?” 郑芸菡奇怪的睨她:“我为何要放弃?” 池晗双:“那刚才……” “我与舒清桐本就不熟悉,此刻换她来找我借图,我也未必会爽快借出。” 池晗双惊奇道:“你还要如何?” 郑芸菡眯眼思索:“你可有发现,舒清桐对着商怡珺时,连笑容都真切几分。想来若是能成为她的至交好友,便有扭转局面的可能。” 池晗双挠头,无情打击:“可你已表明意图,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会觉得你是冲着画去的吧……” 郑芸菡一掌拍在她的肩上,身子凑过来,漂亮的脸上一双眸子泛出精光,幽幽道:“那是你不知道,什么叫‘盛情难却’。” 池晗双茫然:“第一次听说,有人会因为盛情难却跟人做好友的。” “试试呗。”郑芸菡撒手,扶着真儿登车:“就这么放弃,我不愿意。” 池晗双忽然回神,提起裙摆就往车里钻,嚷嚷道:“不对啊,你当着我的面说要跟别人做至交好友,当我是死的吗……” 马车驶动,车内笑闹成一团。 卫元洲从门外灌木丛边一尊人高的大石后走出来,抱起手臂斜倚大石,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撇嘴一笑,低声咀嚼:“盛情难却……” …… 郑芸菡回府后,开始琢磨接下来的计划。 刘氏派人给她送了春季的衣裙,真儿捧进来,笑道:“咱们刘娘子这几日跟换了个人似的,勤勤恳恳理着府务,换季衣裳都是紧着咱们这一房先做的。” 郑芸菡笑笑,不置一词。 寿宴的事情,足够让刘氏安分半个月了。 她今日有点累,晚膳让人送到房里,结果刚提起筷子,郑煜堂就来了,身上还穿着公服。 “今日去找舒清桐了?”郑煜堂开门见山。 郑芸菡不用想就知道是三哥告诉他的。 兄长们虽各司其职,但一直保持着紧密团结互通消息的状态。 她唤人多备一副碗筷,招呼他坐下同用,然后撇开赛马,只说了画的事。 末了,她小声道:“我还想再试试,或许有转机。” 郑煜堂静静听完,半晌才道:“都是身外之物,何必执着。” 郑芸菡低着头往嘴里塞食物,低声含糊道:“试一试……也不会怎么样嘛……” 郑煜堂见她吃的认真,伸手将她的脑袋往后推了一下:“脸都要埋到碗里了。” …… 晚间,趁着郑芸菡沐浴,郑煜堂把妹妹身边的人叫到跟前:“近来伺候姑娘,多长个脑子,劝她少出门。她每日做了什么,给我身边的勤九递个消息。若出什么事是因你们禀报不及时,定惩不饶!” 众人低声称是。 然而,郑芸菡连着三日没有出门,照吃照喝,还颇有闲情的做起了樱桃酪,给府中姊妹们送去些,也邀了晗双。 “你不是要去和舒清桐做密友吗?没关系,就当我不存在,你的画要紧。”池晗双吃了一大口樱桃酪,心满意足。 这批专人供养最早熟的樱桃,侯府竟有份得赐。虽味道不及盛熟期饱满,但浇以蔗浆乳酪后,反倒酸甜中和极为可口。 她愿意原谅好友暂时的变心了。 郑芸菡与她挤在一个秋千上,嘴里不停,含含糊糊道:“不急……” 池晗双并没有了解这个“不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与好友一起吃喝玩乐,她很快就忘了自己正在时刻准备悲伤。 送走池晗双,郑芸菡小睡片刻,醒来时已是日落黄昏,善儿将一封密信递给她。 郑芸菡坐在小窗边吹风醒神,拆开细读。 上头都是关于舒清桐的。 这几日的功夫,郑芸菡已经将舒清桐摸了个透。 吃喝玩乐,兴趣爱好,应有尽有。 二哥人在户部,除了衙署下的人之外,私下养了一批人供他暗中调配。郑芸菡给二哥送了满满三箱新压的烫金徽州宣纸,借了个人来查舒清桐。 善儿觉得奇怪:“姑娘是想知己知彼,再去与舒姑娘结交?” 郑芸菡读完,笑道:“知己知彼是真,结交……还是算了。晗双说的有道理,她既已知道我的目的,再扯什么交友,未免可笑。” 善儿不解:“那姑娘去探舒姑娘,意欲何为?” 郑芸菡摸了一颗果脯放到嘴里,“我琢磨,人都有一个极其喜爱的物什,比如二哥爱舞文弄墨,当中又格外青睐徽州宣纸,我将这徽州宣纸做成烫金样式的,再绘个小图,能为二哥写诗时增添一分情趣,他立马就更爱这个……” 善儿一点就通:“姑娘是想从舒姑娘的日常里找到她心爱之物,再投其所好加工一番,成为只有您才拿得出的宝贝?” 郑芸菡打了个响指:“正是如此。”复又叹道:“法子虽迂回婉转了些,但稳妥保险。说到底,我得将舒清桐最爱的东西捏在手里,用这个东西来与她借《鬼子母神图》。” 善儿合理质疑:“若她还是不换呢?” “那就再找!”郑芸菡似笃定了:“她不换,只能说还没找到她最喜欢的。” 善儿看着干劲十足的姑娘,暗自叹服,然后悄悄将今日所获无一错漏的送到大公子院中的勤九手上。 这一举措,直接造成郑煜堂连着三天都在看……舒家八姑娘的日常。 喜欢什么时辰出门、喜欢东大街的杂技还是南大街的幻术,豆腐脑爱甜的还是咸的,什么天气配什么衣裳,与谁往来最多……总之,一个姑娘的闺中日常,在纸上叙述的面面俱到,细致详尽。 郑煜堂闭眼轻按太阳穴,将满纸的“舒清桐”隔离在视线之外,艰难道:“这……是什么?” 勤九挠头:“小人也不知,是嘉柔居送来的,说是大公子您要的。” 最后一句,勤九努力把一种猥琐的行为用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出来。 他跟着公子多年,深信公子为人。 公子岂会是那种窥伺闺中女子日常的好色之辈? 这件事一定是可以解释的。 郑煜堂倏地睁眼坐直,神情震惊,平日淡定自若口齿犀利的人,解释竟有些笨拙:“我……她……这……谁说是我要的!” 勤九真诚的看着他,一副“您解释,我有在听”的表情。 与勤九对视片刻,郑煜堂又一愣。 他在慌什么? 他只是怕芸菡在舒清桐的事情上钻牛角尖,才让嘉柔居的人盯着,将其每日做的事情及时汇报。 结果她们直接将这些女儿家隐私送来了。 郑煜堂本想让勤九去传话,这些隐私就不要再送了,转念一想,先时是他吩咐事无巨细一定向他汇报,此刻再添要求,说不好叫那头再会错意,弄巧成拙错过重要消息,叫芸菡闯出祸事来。 郑煜堂认命摇头。 罢了,送就送吧,若还是这些,他不看就是了。 然郑煜堂怎么都没想到,一连三日看嘉柔居送来的东西,他夜里竟然梦到了舒清桐—— 梦里回到侯府寿宴那日,下人来报说芸菡不见了,他转身去寻找,却进了母亲的房里。母亲未显病态,身边坐了一个藕粉衫碧蓝裙的少女,两人有说有笑,他激动地走过去握住两人的手,一转头,自己竟捉着舒清桐的手! 母亲将他俩的手叠放在一起,似在祝福。 画面一转,他一身新郎服站在喜床前,看着满脸惊恐缩在床脚的舒清桐,慌忙解释:“我无意窥伺你,我不是那种人……” 郑煜堂吓醒了。 …… 次日下值后,郑煜堂去了一趟文渊书社。 此处是长安城藏书最广,真迹最多,行情最好的书社,堪称书社中的天木庄。很多文人雅士都爱来这里买卖作品,挑拣书籍与文房四宝。 郑煜堂想买些有趣的游记和怪传,他要用轻松刺激的文字来让自己放松。 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然郑煜堂敢发誓对舒清桐半点邪念都没有,却偏梦到她。 不可思议。 一定是他太累了。 郑煜堂拒了伙计的热情招待,独自站在书架前挑书,忽听门口有人喊:“舒姑娘,快请进。” 他眼角一抽,心想自己堂堂正正,身体却很诚实的往书架深处藏了藏。 隔着层层书架,他看到茶白衣裙的女子走进来。 舒清桐拒了伙计招待,“我找杜管事。” 伙计转身唤来杜管事。 舒清桐:“日前我打听的,有消息了吗?” 杜管事见到人,不用翻册子就知是哪笔生意,抱拳一拜:“姑娘见谅,《鬼子母神图》是前朝怀尘子名作,亦是前朝宫廷珍藏之物,后商人为牟利将其分割抬价,早已被人买走收藏,至今为止,世上别说是临摹之作,便是亲眼见过画作全貌之人都少有。” 舒清桐沉默片刻,又道:“意思是找不到了?” 管事:“非也,虽说姑娘价格不计,但毕竟时间有限,小店如今还在四处寻觅,只要有消息,必定会第一时间通知姑娘。” 郑煜堂站在书架后,心里琢磨出一个真相来。 舒清桐手里,根本没有《鬼子母神图》。 第19章拆穿 第19章拆穿 如果文渊书社都打听不到的消息,极大可能是被人收藏,很难在市面上购得。 杜管事的话,可能是个不叫人失望的客气话,也可能是真的需要时间慢慢找。 舒清桐拒了招待,径自走到书架边翻看新书。 她的婢女低声道:“姑娘当日已经拒了郑家姑娘,她再恳求,也不能逼着姑娘拿出画来,何意还要私下寻画?” 舒清桐答的漫不经心:“她不是说了吗,那是母亲的遗愿、哥哥的心愿。骗她实非我意,帮着打听,好过良心过意不去。” 婢女拧眉:“奴婢是怕弄巧成拙,万一被拆穿,她必定以为姑娘您是在戏耍她,郑姑娘是侯府唯一嫡出的姑娘,姑姑是兰贵妃,还有兄长对她宠爱有加……尤其是大公子郑煜堂,提到他谁都说前途无量,偏这样一个人,护短时从不讲道理,为了这个妹妹做过许多荒唐事,奴婢怕……” “怕什么?”舒清桐挑眉看她:“怕她恃宠行凶,恶意报复?我说……” “说够了?”男人的声音自书架后传来,冷冷打断舒清桐的话。 另一边的主仆二人俱是一愣。 舒清桐追寻声音来源,看见几层书架后隐约露出的靛青衣衫。 忽的,靛青衣衫动了,舒清桐放下手里的书,一并移步走出,在过道上站定看清对方时,她心头一惊。 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古人诚不欺我,这是什么见鬼的缘分。 “郑大人,好巧。”舒清桐绽出笑来与他见礼。 郑煜堂没应,朝她走来。 他今日一身靛青长衫,将周身气息衬的沉甸甸的,迈步走来时,似有冷意遮天蔽日的盖下来。 郑煜堂在两步之外站定,声线冷清:“无意窃听姑娘的私话,但事关舍妹,郑某顾不得讲道理,多少要荒唐的驳一驳姑娘。” 他竟是拿婢子刚才那番话怼了回来。 舒清桐察觉他语气不悦,和气赔笑:“大人无需多说,方才是清桐失言,在此向郑大人与令妹赔个不是。我欺瞒令妹在先,愿相助寻画以作补偿。” 这番道歉显然没有打动郑煜堂,他错开目光不再看她:“一幅图而已,寻得到是圆满,寻不到是无缘。即便知道姑娘故意欺骗,舍妹绝不至于对姑娘做什么下三滥的报复,郑某再怎么护短,这一点还是能保证的。既然事情明了,舒姑娘不必再四处打听,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告辞。” 他将手里挑好的几本书扔到一旁的架子上,大步离去。 “郑大人且慢!”舒清桐追赶上来拦住他:“郑大人,小女冒昧,有一事相求。” 郑煜堂驻足,看着她。 舒清桐抿唇,试探道:“郑大人是否能为此事保密?” 郑煜堂险些以为自己听错:“我为你保守秘密,帮你一起骗我妹妹?” 舒清桐:“我愿继续打听,上天下地,也为她寻到这幅画。” 郑煜堂轻轻摇头,转身就走:“不可理喻。” 舒清桐再次追上:“此事纯属个人因由,只为息事宁人,大人……” “息事宁人”似四枚钢钉,将郑煜堂的步子死死钉住。他骤然停下,舒清桐险些撞到他身上,幸得婢女搀扶才稳住。 郑煜堂默了一瞬,语气变得玩味,似在调侃这四个字:“息哪件事,宁什么人?” 舒清桐不答。 郑煜堂旨在堵她的话,见她果然被问住,低笑一声,越过她大步离开,这次舒清桐没有再拦。 婢女不安道:“姑娘,怎么办啊……” 舒清桐看着郑煜堂的背影,没听到婢女的话,兀自感慨道:“讲不讲道理另论,护短倒是真的……” …… 郑煜堂一回府就去了嘉柔居。 郑芸菡正在看请帖。 他走过去坐下,径自添茶:“哪家的?” 她抿着笑,将帖子转向他,漂亮的手指点了点落款。 曹家的。 郑煜堂眼底浮起讥笑:“嚯。” 郑芸菡将帖子放在一旁,捧起茶盏轻抿:“听闻父亲寿宴之后,曹曼彤病了几日,如今借着病愈的由头,请我去凑个热闹。” 听到她要出门,郑煜堂想到正事,问:“你这几日还在琢磨画的事情?” 郑芸菡知他不赞同继续纠缠,扯衣带玩头发,顾左右而言他。 郑煜堂垂眸,手指在杯盏边沿轻滑:“不必费心了。舒清桐由始至终都在骗你,她手里根本没有图。” 郑芸菡惊讶看他:“为、为什么啊……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郑煜堂从容掩盖自己去书社的真正理由,只说自己巧遇舒清桐,又意外听到了她们主仆的对话。 末了,他语重心长的劝:“事实既明,别再为了她折腾耗神。” 郑芸菡疑惑:“她为什么拿着个骗我?” 郑煜堂想到了那句“息事宁人”,面不改色放下喝干的茶盏:“我怎么知道。” 他起身要走,刚走两步又转回来,语气迟疑:“你——生气吗?”气到非报复打击不可泄愤那种…… 郑芸菡下意识反问:“那你生气吗?” 郑煜堂很认真的思考,然后笃定道:“我还好。” 郑芸菡跟着点头:“我也还好。” 郑煜堂松了口气,腰挺得更直了:“那就好。” 待郑煜堂离去后,真儿气呼呼抱不平:“怎么能不生气!枉费姑娘这些日子为了投其所好煞费苦心,结果竟叫她摆了一道。” 郑芸菡心虚的笑笑,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如释重负。 一来,虽说舒清桐骗她一事不太厚道,但她为了解舒清桐,跟二哥借人去探析一个姑娘家的私生活也不光彩。一人一回,且算抵了。 二来,若画真的在舒清桐手里,她求画一举恐怕是个艰苦卓绝的持久战,眼下等于局面归零,又给了她新的希望。 善儿安抚真儿,好奇道:“可若舒姑娘手里根本没有画,她又是怎么跟姑娘撞了衣衫的呢?” 这一问正中关键。 “对喔。”郑芸菡恍然:“她手中无画,就不知画中女仙什么样,何以与我撞了衣衫呢?” 这个舒清桐,真是个迷呢。 …… 因郑煜堂无情揭穿,画的事情只能先放一放。郑芸菡想邀池晗双同去曹府花宴,池晗双一听曹家姐妹的名字就嚷着头疼,她只好自己去。 今日,善儿为她挑了一套半臂花间裙。 郑芸菡貌美雪白,肤质极佳,若单穿一身净白行在日头下时,能白到发光,格外抢眼,她不喜这般张扬,衣裳多半都是最常见的款式与颜色。 上身的白色窄袖上襦与艾绿半臂衬出淡雅脱俗,黄白花间裙的剪裁几乎是裹着腰身一路往下开摆,细长裙带游走细腰,余出一臂长柔柔垂下,行走间如枝头迎春随风摆弄,伴着佩玉珠链叮咚作响,俏皮灵动。 乍看,是最平常的春日搭配,再看,是移不开眼的盛景。 刚出院门,撞见堂兄郑煜风,郑芸菡向他见礼,郑煜风匆忙一眼并未留心,待擦肩而过,又后知后觉回头,直至郑芸菡走远才收回目光,喃喃道:“打扮的这么好看,莫不是要会哪家郎君?” 上了马车,善儿迟疑道:“侯府寿宴时,那曹家姑娘在咱们这吃了亏,也不晓得这回会不会摆姑娘一道。” 郑芸菡:“她若铁了心想摆我一道,是我逃过一次就能安然无忧的事情吗?有误会就解,就旧怨就化,还能怕的连自己的日子都不过了?今日天气好,适合出门走走。” 其实,郑芸菡不是没想过曹家设宴相邀的目的。 侯府寿宴,曹曼彤失言、太子不悦,大家有目共睹,然曹曼仪的侧妃之位并未受影响,所以曹家可能是想借这次机会叫外人看明白,太子并未因任何事情迁怒曹家,顺道为曹曼仪入东宫一事牵线搭桥,往后也好有施展拳脚的人脉。 至于曹家姐妹会不会趁机寻私仇,且行且看。 马车抵达曹府大门,郑芸菡被婢女搀扶下车,刚站稳,一道热情的声音就自门内呼出:“郑姑娘。” 曹曼仪快步而来,站定时轻放裙摆:“我还怕你今日不来呢。” 郑芸菡笑:“曹姐姐的贴子,哪有不来的道理。芸菡在此先恭喜曹姐姐好事将近。” 曹曼仪笑的脸颊通红,真有些待嫁姑娘的羞赧喜悦,“快别笑我了,先时舍妹无礼,扰了侯府宴席,我已罚了她,今日你是客,怎么尽兴怎么来,莫要拘束。” 郑芸菡笑着客气几句,由她领着进门。 曹曼仪是真热情,不仅将她领到了后园里赏花位置最佳处,还引了自己的小姐妹帮忙陪客,不过片刻,郑芸菡就被曹式热情包围了。 郑芸菡对不熟之人,一向将气质这块收的死死地,初见她只会觉得秀气爱笑,温柔少言。 陪着她的几个小姑娘正卖力的没话找话。 “郑姑娘好福气,听曹姐姐说,令兄只因怕你失望,竟一掷千金购下大批极品紫檀木送给你,有这样一个体贴温柔的兄长,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说话的年轻姑娘郑芸菡颇眼生,想来是条件不符,没有被她的花名册录取。 又有人接话,“极品紫檀木可不是白叫的,普通的床与它打的相比,同样是睡觉,一个是将时间睡过去,一个是将时间睡回去,起先听曹姐姐说,我还不信,今日观郑姑娘气色精神,我算是信了,恐怕姑娘用的家什都是这金贵玩意儿打的,世上哪里找这样的哥哥呀。” 这一次,郑芸菡没有心情去打量说话的人是什么模样,心中警钟已然鸣响。 侯府寿宴时因紫檀木的事情,曹家姐妹在太子面前坏了印象,她若是曹家的,就该将这件事情彻底盖过去,谁提跟谁急。 现如今,她们不仅宣传此事,甚至刻意强调郑煜堂对她这个妹妹宠爱有加。 郑芸菡隐隐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第20章阴曹 第20章阴曹 曹家的花宴并无特别,郑芸菡与身边几位姑娘实在无话可说,应付片刻已生退意,直到园子里忽然发出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郑芸菡起身探望,身边几个姑娘怕她跑了似的围过来,她警惕更深。 随着热闹声近,一个华贵女子在众人簇拥下步入园内。 赫赤闪金的华丽衣裙,右髻簪一支单凤流苏钗,以金丝穿珍珠搓成根根凤羽将凤尾一路扬高,髻顶一朵与裙子同色的牡丹绢花,张扬外放,赚足目光。 郑芸菡头皮一紧,怎么是她? 盛武帝一母同胞的姐姐安华长公主曾和亲远嫁,后为家国大义自刎于北厥,只留一个孤女一路拼荆斩棘送到盛武帝手中。 盛武帝感恩胞姐,为外甥女改回皇室宗姓,赐名檀,封为安阴公主,后因盛武帝不遗余力的宠爱,将她养的无法无天。 五年前,安阴前往与北厥一河相隔的五原郡长居,传言她犯下滔天大错,被“流放”了。 结果没两天,盛武帝再下旨,划五原郡为安阴公主封地,并入原有的,她的食邑不减反增,又赐下诸多奴仆珍宝,犯错受罚一说不攻自破。 无论真相如何,至少长安城的贵女多因她离开,集体参拜诸天神佛,感恩庇佑。 郑芸菡这几日没出门,心思都在舒清桐身上,不知道安阴回了长安,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安阴一路入园,被曹曼仪请到郑芸菡所在的位置。 众女纷纷参拜,郑芸菡随大流动作,极尽低调。 安阴凤眼扫过众人,单停在郑芸菡一人身上,“这位……” 曹曼仪见风使舵:“禀公主,这位是忠烈侯府的郑七姑娘。”又加了一句:“就是右相门生、弘文馆郑大人的胞妹……” “郑芸菡。”安阴朱唇轻吐,直接道出她的名字来。 郑芸菡淡定再拜:“参见安阴公主。” 安阴周身的傲气忽然淡去,亲和笑道:“我听说过你。” 曹曼仪招呼众人入座,饶是郑芸菡有心避让,还是被安排在了公主的身边。 安阴见她落座,忽然拉住她的手,尽显亲昵:“早闻长安有才学过人者,十六岁便在首届采取誉录之制的科举中拔得头筹,得圣人钦点入弘文馆为官,这人就是侯府大公子,郑姑娘的兄长吧。” 郑芸菡觉得被握住的手针扎一般,“公主谬赞,家兄当不得这般称赞。” 安阴轻笑:“往年科举不掩身份,弄虚作假者诸多,当年右相提出采取誊抄阅卷,抹去考生名字身份,逼退多少贵族子弟?令兄文采学识实至名归,本公主说他当得,他就当得。” 郑芸菡笑容略生硬。 大抵郑芸菡表现的不太热情,安阴松了她的手,转而对众人道:“本公主虽久离长安,但亲人皆在此地,时常会关注长安大小事宜,今日赶上热闹,不知近来有什么趣事?” 曹曼仪的小姐妹很上道,就因安阴刚提了郑煜堂,便立刻讲了忠烈侯府大公子一掷千金宠妹妹的故事。 “疼爱家人”、“一掷千金”、“温厚体贴”、“年轻有为”,一句句形容落到郑煜堂身上,安阴眼里满含兴趣。 “想不到长安发生了这么多的趣事。”安阴眼波流转看向郑芸菡,似是在等什么回应。 郑芸菡垂眼避开。 安阴笑意微敛,叹息里夹着惆怅:“当年陛下为本公主赐名,取的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檀木,其实本公主一直想购置一块极品紫檀木供于母亲灵位前,如今长安城最好的料子都在侯府,不知郑姑娘可愿割爱?” 郑芸菡冷静道:“公主言重,安华长公主是大齐的女英雄,既是长公主生前所爱,臣女回府便让人将所有料子送去给公主,公主尽可随意挑选。” 安阴笑意淡去,调音拉长,似强调,亦似调侃:“本公主是求,又不是抢。” 又道:“郑姑娘慷慨割爱,本公主已十分感激,哪里需要尽数拿走?若是府上不介意,本公主愿意亲自登门去求,郑姑娘看……” 郑芸菡忽起身跪下,惶恐道:“安华长公主是所有女子的典范,亦是齐国的福气与遗憾,一块木头而已,若要公主为此等小事亲登府门,旁人会道忠烈侯府舍不得这块木头,故作刁难。公主放心,臣女会安排妥当。” 郑芸菡极其诚恳,半点不敬失礼都没有。 但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安阴来说,这番话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委婉的拒了她登门拜访。 “这样啊——”她眼帘一垂,掩了几分轻蔑,语气蓄着矫揉的失望:“看来,还是郑姑娘不太欢迎本公主……” 言语间并未叫她起身。 说话间,一个奉茶婢子快步入席,不知是踩了裙子还是绊了脚,伴着惊呼直直倒向跪在地上的郑芸菡! 郑芸菡飞快闪躲,没被摔倒的人砸到,却被热水泼了衣裙,一时间狼狈至极,四周有低笑。 曹曼仪大怒,踹开奉茶婢子:“没长眼睛吗?滚下去!” 骂完了,又转向郑芸菡笑道:“郑姑娘,公主只是不愿侯府大动干戈,是个体贴的考虑,郑姑娘就不担心,侯府这般折腾,旁人会误会公主霸道行事吗?” 安阴落在曹曼仪身上的眼神暗藏赞许。 郑芸菡冷笑,她此刻一身狼狈,正常情况下主人家该请她离席收拾,可曹曼仪却在努力把话题绕回去。 曹家姐妹果然摆了她一道,这一道,就是双十年华,两位驸马先后暴毙,至今寡居的安阴公主。 她们拿着兄长的事情大肆宣扬,是为了将兄长送入安阴公主的眼里。 郑芸菡心乱如麻,一时未理曹曼仪。 安阴对她的耐心终于耗尽,凉凉道:“盯着哪儿看呢?说话啊。” 骤然转变态度,旁人有目共睹,但只要不祸及自己,她们都能当个安静的看客。 这时,一道清冽的女声横了进来:“郑姑娘应当是觉得公主今日的裙子格外好看,一时间看呆了。” 花卉丛外,一身蓝裙的舒清桐正看着这边。 安阴拧眉:“你是……” 她径自走近:“镇远将军府舒清桐,参见安阴公主。” 听到“镇远将军府”几个字,安阴脸色阴沉起来。 舒清桐伸手拉过郑芸菡:“怎么弄成这样?我带你去收拾一下。” 见舒清桐要把人带走,安阴皱眉:“你……” 舒清桐忽道:“郑姑娘一直盯着公主的裙子,莫不是想到陛下曾于半年前下旨,大齐女子制裙布帛不得超五幅,华贵者七至八幅,便是当今的皇后娘娘,一身百鸟朝凤金织袍也只九幅。” 舒清桐眼尾一挑,扫过安阴华丽宽大的裙摆,低笑道:“然公主金枝玉叶,自降生至今,得陛下破格宠爱不止一处,一条十二幅的裙子,公主穿得起,不奇怪的。” 一番话,戳的安阴脸色半红半白。 她久离长安,若真有自己说的那样思念亲人关注长安,又怎会连皇帝舅舅亲自下的旨都不知道?若她知道这事,今日却违例穿了这过于铺张浮华的裙子,要么是她远居五原郡依旧圣宠浓厚,要么是她目无王法。 “公主尽兴,我等先行告退。”舒清桐利落放下话,带走郑芸菡。 曹家姐妹定在原地,不敢吱声。 安阴冷眼看着远去的二人,眼神阴鸷。 舒清桐带郑芸菡一路出曹府,到自家马车边上时抬手敲了两下:“出来。” 郑芸菡这才意识到车里还有人。 一个无奈的声音传出:“方才我要驾马,你将我吼上车,现在我上车你又要我出来,你是不是觉得你哥伤了条腿就很好欺负……”咧咧声中,车帘子被掀开,青衣男子一手杵拐,一手掀帘,牢骚尚未发完,便撞上一双带着好奇的眼眸。 舒易恒被这双眼盯得心尖一缩,赶紧下车,杵着拐问舒清桐:“这位……” 舒清桐将席间之事简单说了一下,舒易恒听得两眼直瞪,惊叹道,“竟被她欺负了?”又赶紧道:“快上马车将衣裳晾一晾,要我去买一身新衣裳吗?” 哪有让外男给自己买衣裳的?舒清桐瞪了他一眼,“无需你操心,走远些守着,别叫人靠近马车。” 舒易恒一想到这姑娘要在他刚刚呆过的地方换衣裳,脸颊微烫,摸着鼻子走远。 舒清桐扶着郑芸菡上马车,善儿拿来了新的衣裳,舒清桐好奇道:“你每回出门,都准备这么多东西?” 善儿帮着解释:“舒姑娘有所不知,因我家姑娘的好友性子活泼,她们外出游玩时常会有些小意外,所以姑娘习惯在马车里备一些姑娘家应急的物品。” 舒清桐眼帘一垂:“同你做朋友,真是件幸事。” 郑芸菡觉得这话颇有深意,但见她神色如常,便没多想。 换了干净的衣裙,郑芸菡道:“其实我可以回自己的马车换的,舒姐姐帮了我,我还这般打扰,真是不该。” 舒清桐抿唇:“自是因为我有话与你说,所以才将你拉来我的马车。” 郑芸菡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舒清桐略显踌躇:“之前你说的画……” 郑芸菡了然,不必她说完,率先回道:“大哥已经告诉我实情,就当做没发生过,就此揭过吧。” 舒清桐不意外这个情况,但见她如此直白,不由想到郑煜堂在书社中那番理直气壮的保证和袒护,越发歉疚道:“我欺瞒在先,让郑姑娘空欢喜一场,很对不住。但我已派人打听,一旦有消息,定第一时间告知姑娘。” 郑芸菡眉眼一亮,高兴极了:“当真?!若真有消息,姐姐便是我的大恩人。” 她明明才刚刚被那么多人围观欺负,却无半点郁色,笑意直达眼底,清澈干净。 此刻细细看她,才发现她生了份令人舒心的美,粗看只觉内敛低调,偶然惊鸿一瞥,会忍不住怀疑从前看漏许多。 且这番真挚的感激,与昨日那个冷漠拒绝的男人成了对比鲜明。 舒清桐如是想。 两人下了马车,舒易恒立马杵着拐杖蹦跶过来。 郑芸菡见他腿上绑着夹板,好奇询问。 舒清桐冷嗤:“没那个本事还帮人训野马,摔的。” 舒易恒脸上发热:“你倒是给我留点面子成吗?看事情好歹全面些,那是难得一遇的烈马,他们都不敢,你哥我敢站出来,也算勇气过人嘛。” 他很正经在为自己解释,结果对面的小姑娘头更低了。 可能忍笑很辛苦叭。 “舒公子是不是伤到了骨头?”低着头的小姑娘抬头,脸上并无半点嘲笑,原是在看他的伤。 舒易恒扬唇,皓齿衬的笑容格外明朗:“无甚大事,是我好动,愈合的慢。” “可不是吗?”舒清桐继续下他的面子:“嫌养伤憋闷,死乞白赖的爬上我的马车,宁愿在我的马车里吹风也不愿在院里好好躺着晒太阳,我看你的腿是不想要了。” 舒易恒当即虚扬拳头以示威胁,舒清桐翻了他一眼。 郑芸菡由衷的觉得,天下兄妹是一家。 思及此,郑芸菡抿唇一笑,转头招来善儿低语几句。 善儿返身跑走,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盒子。 “我学骑马时也曾摔断过腿,十分严重,所幸有大哥为我寻来的药,十分管用。舒姐姐若是放心我,可以让郑公子试试。” 又舒易恒说:“因我惧疼,一直不敢用伤腿,大夫说,生筋续骨后,克服心中恐惧大胆试着走路十分重要,否则极有可能跛脚。然舒公子仗义胆大,定不会受此困扰。” 舒易恒发现她在夸他,脸倏地红了:“哪里、哪里……” “但话说回来,若生筋续骨期间因乱动影响伤口愈合,便是再无畏,也只能做个胆大的跛子了。舒公子莫要让舒姐姐担心才是。” 郑芸菡嗓音柔细,笑着说话时,还带点俏皮的打趣,舒易恒听得通体舒畅,当即道:“我只是与小妹开个玩笑,又岂会不懂道理,多谢姑娘赠药!” 末了,还像模像样的撇了拐杖搭手一拜,堪堪一个知礼温润的翩翩如玉公子哥儿。 舒清桐眼尾挑高,眼神仿佛见了鬼…… 郑芸菡道别离去时,舒易恒就靠在马车边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 舒清桐正欲上车,一条长臂横在她面前,舒易恒仍看着某个方向,横在她面前的手四指轻动,是个无声讨东西的意思。 舒清桐将郑芸菡给的药盒子重重砸进他手里! 回府路上,舒易恒抱着药盒子,一朵雕花都看的仔细。 舒清桐:“想什么呢?” 舒易恒沉在思绪里,喃喃道:“这个郑七姑娘,挺不错的。” 舒清桐故意道:“怎么说?” 窗外阳光洒进来,舒易恒沐浴其中,悠然道:“姑娘家的面皮不一向薄如蝉翼吗?大口饮水都怕被人笑话,她被泼了一身,又被那位针对,竟然没哭鼻子,这很坚强。她自己都这般狼狈,还热情赠我伤药,这很热心。” 他转眼看向妹妹:“我以为你是不擅交友才和左相女儿关系好,但说实在,那个商怡珺我实在不敢抬举,这个郑姑娘倒是很不错,我比较支持你多交这样的朋友,有益身心。” 舒清桐作势要踢他受伤的那条腿,舒易恒大惊失色,慌忙求生:“不说了不说了,她是你亲姊妹,我才是捡来的哥,成吗?别闹我啊,我伤着呢。” 舒清桐心情有变,不与他说话了。 舒易恒心里暗想:他今日总算知道郑煜堂的“荒唐”从何而来了。 可可爱爱的妹妹,谁不想要呢。 第21章又遇 第21章又遇 郑芸菡回府后专心等着郑煜堂回府,可今日处处透着不对劲,都过了他平时归家的时间,仍不见半个影子。 郑芸菡心不在焉,入睡之前还想着,见到大哥后要叮嘱他近来不可过于张扬,顺道打探一下他近来更欣赏哪类女子,加快娶妻的进程。 怀着心事,她睡得并不安稳,刚过寅时中就被真儿震醒了。 郑芸菡惊弹而起,捂着心口扫视屋内,茫然道:“我以为房子塌了……” 真儿与善儿齐齐蹲在她的床前,一个握她的左手,一个握她的右手。 善儿:“姑娘,外头……有点事情,您且稳住。” 真儿:“怕是与房子塌了无甚区别了……” 郑芸菡脱口而出:“安阴公主来抢亲了?!” 两人一愣,齐摇头。 善儿:“大公子昨夜……一夜未归。” 郑芸菡心头一抖,颤声道:“他、他怎么了……”被绑?被侮辱?还是暴毙…… 真儿:“已直接去衙署上值了。” 郑芸菡:? 善儿:“然……外头来了一位女子,声称昨夜与公子……今日奉公子之命前来侯府,入住公子院中……” …… 郑芸菡匆忙梳洗装扮冲出嘉柔居。 天色还未大亮,郑煜堂的院子亮着灯火,隐隐能看到有大哥院中果然有奴仆进出,似在收拾房间。 郑芸菡带着婢女走进,奴仆见到她纷纷行礼,她想打听一下里面的情况,还没张口,不远处传来一道柔声:“是七姑娘吗?” 郑芸菡扭头看去,只见大哥书房门口站着个清秀佳人,穿淡黄色罗裙,垂髻婉约藏娇,眼波里含着让人动容的柔情。 这就是让她一向清高自持的大哥第一次夜不归宿的女人,杭若姑娘。 杭若浅笑着,刚迈一步,郑芸菡逃命一样转身就跑。 杭若愣在原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吓着她了? 郑芸菡直接跑出了府。 彼时,开门营业的都是做小买卖的店面,赚的多是往来路人与赶早上工之人的钱。长安越有格调的店越不爱早起贪黑,都是揣着时辰让客人等。 一家简陋茶馆里,池晗双拖着疲惫的身躯,撑着沉重的眼皮,一句话能插三个呵欠:“这大抵……是我喝过最早的……早茶了……” 她环视四周:“我上一次在这种朴素简单,八面来风的‘雅间’里喝茶,应该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吧……” 郑芸菡对她说了兄长夜不归宿带女人回家的事情,耷拉着脑袋,很没有精神。 池晗双想拍桌震一震她,见矮桌积着厚厚的污垢油腻泛光,默默收手,语重心长道:“虽说你一直努力将母亲欠下的尽力弥补给兄长,可你到底不是母亲,只是妹妹。你几位兄长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我观你这个模样,像是做母亲的发现乖顺的儿子忽然通晓男女之趣,心思在自己设想的路上越走越歪,眼看着就要化身恶婆婆的前兆!” 见好友无动于衷,池晗双咬牙放狠话。 “男人这玩意儿,你不能抱有太多的期待。说出来你大概不爱听,有时候男人之间的攀比十分莫名其妙,好比哪家十三岁就尝了成人之乐,再看比他大的好友时,会觉得自己在年岁上虽然矮了一截,在阅历上却是竹节拔高睥睨众人……” “远的不说,就说那弱冠过半的怀章王至今连个像样的女人都没有,多少人暗中揣测他是在战场上伤了要害无法人道呀!他瞧着一派威武霸道的样子,指不定私底下求医问药呢,男人在这方面,很讲尊严的。” “令兄的确刚正,然他也会有二三好友吧,好友在一起,说些荤话段子总有吧?你试想一下,令兄这样才高八斗辩思敏捷之人,在这类话题里只因缺乏经验而成了个无声哑巴,平白落了下乘,以他事事爱较真,有机会要胜,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胜的疯……” 郑芸菡眼皮一抬,看了她一眼。 池晗双面不改色:“……风范,寻个不错的女子一起探讨成人之乐,完全可以理解。” 为了增强语境,池晗双忍着油腻叩响桌面,一字叠一响:“你这老母亲般的想法,很危险呐。” 郑芸菡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最后闷闷道:“安阴公主可能瞧上我大哥了。” 晨间的茶座并没有多少人,两人都静默时,甚至能听清外头来往的车马人声与店中掌柜训斥伙计的声音。 池晗双嘴巴张的有鸡蛋大,少顷,她探身握住好友冰凉凉的手:“对不住,我误会你了,令兄还缺多少女人?要我帮忙帮他再填一填后院吗?我个人的看法是,要让你大哥逃过一劫,还得靠你那个不知道躲在哪家的未来嫂嫂才行!明媒正娶,她还敢抢婚不成!” 郑芸菡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无力回应。 若大哥真的认了杭若姑娘,她也确是良人,真做了嫂嫂郑芸菡也无二话。 可杭若出现在这个节骨眼,她觉得古怪,安阴的试探,又让她心慌。 古怪与心慌之外,还藏着“兄长同时也是有男女情爱的正常男人”这样的陌生认知。 它们叠加而来,她需要点时间接受,这才寻了好友倾吐心事。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茶馆简陋,只用活动的木板将临街一排隔成单个茶座,垂帘作门,转头就能瞧见宽阔的街景。 街上仍没有太多行人,多是马车来往,不是出城做生意的就是为官上值的,忽的,一辆熟悉的马车自街上驶过,郑芸菡一惊,用茶盏挡住自己:“安、安阴公主的马车!” 郑芸菡离开曹府时,专程记了安阴公主马车的样子,想着以后要避开。 池晗双后知后觉望出去,没看到安阴的马车,却看到跟在安阴后头的马车:“咦?怎么是她家的。” 闻池晗双所言,她疑惑道:“谁?” 池晗双:“安阴公主我倒是没留意,不过刚才过去的那辆,是左相府的,我见商怡珺用过。” 左相府,商怡珺? 池晗双嘟哝:“奇怪,怎么这个时辰出门呀……” 郑芸菡脑子里第一反应是曹府花宴时舒清桐为她出头的事情。 舒清桐与左相之女是至交好友,所以安阴公主找上了商怡珺? 郑芸菡下意识想追出去再确认一眼,刚一起身,脚下软垫在油光泛亮的竹编坐塌上滋溜一滑——她整个人向后倒去! 隔开茶座的木板是活动抽置的,这样就可以灵活改变茶座大小,应对各类人数。 轰的一声,隔板被撞出卡槽,两枚少女齐声惊呼,又一声响,门板砸在隔壁的矮桌边,以一个滑稽的角度斜在那里。 更滑稽的是,郑芸菡正躺在那木板上,一边感受着五脏具裂,一边与捏着茶盏闲步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睥睨她的男人四目相对。 看清隔壁坐着谁时,池晗双腿一抖,慢慢捂住自己的嘴巴。 为什么怀章王会出现在这里?! 茶座另一边,是个六旬左右的老者,这一闹没吓到王爷,倒是将他吓得不轻,正捂着心口喘息,肩膀起伏不定。 卫元洲抬眸看向赶来的店家与小二,飞快握住郑芸菡的手臂,人就跟小鸡似的被提起来站稳,恍然错愕间,她好像看见男人眼里的戏谑。 待店家走近,卫元洲已开口:“是认识的,劳烦将隔板拆了,桌子并一并。” 显然这家店时常这样经营,二话不说开始干活,茶座顿时两倍大。 气氛,它很尴尬。 池晗双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自动自发往郑芸菡身后藏。 卫元洲扫了郑芸菡一眼:“没伤到吧?” 郑芸菡坚定摇头。 卫元洲挑眉:“内伤可大可小,不要憋着。” 郑芸菡再摇头,声若蚊蝇:“没事。” 她还没忘自己刚才要做什么,正欲开口请罪告辞,就见卫元洲已坐下,悠然道:“没事,就一起饮个早茶。” 郑芸菡一愣,她方才说的是自己没事,不是她闲来无事! 一着急,她脱口而出:“有事!” 卫元洲眼尾一挑,正经点头:“那就有劳孙郎中为郑姑娘诊一珍。” 郑芸菡脸颊烫红,她说的是手头有事,不是身体有事! 又后知后觉的想,他怎么这个时辰在这种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小茶馆看大夫?! 莫非…… 陡然撞上男人幽深的眼神,他似是将她心中所想看了个明白,郑芸菡心头一颤,一瞬间仿佛见到了当初毫不留情要求她赛马的怀章王。 惹到了他,不吃一套大棒甜枣组合拳,是不能走的。 背后议人果然要遭报应,说的内容还这般羞耻……方才他若就在隔壁,那些话应当都听到了吧。 池晗双已经在她身后缩成了球。 虽然晗双时常与她说道外头的事儿,但从未抱着散播的恶意去害谁,总是前脚与她吐痛快了后脚就忘。今日若非自己将她拉出来说话,她也未必遇上此刻的局面。 可怎么又是他…… 郑芸菡此刻只想找个麻袋先将自己的脸套住,再凑上去对他说:打吧,打完了放我们走好不好? 然后,卫元洲就看到那个惊吓到双颊飞霞的少女,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神情坐下,伸手递给孙大夫时,一双水灵明亮的星眸英勇一闭,头微微一侧,活像学堂里触怒了夫子的学生被打手板时的样子。 卫元洲终是没忍住,借着低头饮水的动作,强行将上扬的嘴角压了下去。 同一时刻,郑芸菡的身后升起一颗鬼祟的脑袋,池晗双将卫元洲的反应尽收眼底,男人眼中的璀璨,嘴角的笑意,她眉头一皱,忽然觉得她们今日未必是绝路。 池晗双觉得气氛有点干,笑着打圆场:“王爷怎会清晨在此?” 卫元洲望向池晗双时,眼底的笑意明显淡了些,“哦,本王平日里虽总是一派威武霸道的样子,但少不得有个求医问药的时候。” 池晗双:我不该开口的。 郑芸菡将好友的头按回去,结结实实挡住她,迎上卫元洲不太愉快的目光,镇定道:“王爷抱恙,实在令人心痛惋惜,小女身上无恙,就不打扰王爷……” “这茶座不太隔音,郑姑娘嗓音独特动听,纵然本王无意做窃听鼠辈,仍是被迫听了些……” 卫元洲漾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安阴公主回长安后暂无居所,本王府上常年冷清,陛下便恩准她住在怀章王府陪伴本王的母亲,这可不巧了吗,本王方才似乎听到郑姑娘说什么抢……”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我们什么都没说!” 卫元洲的目光扫过两人,落在郑芸菡的身上。 郑芸菡被卫元洲看的极其不自在,脑子里闪过刚才看到的两辆马车,心中一动,神情肃穆的迎上他的眼神。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眼下有件事情,正适合王爷来做。” 她目光灼灼,稍稍凑近,押着一个神秘兮兮的调子:“王爷,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行大孝之举,在此一举!” 第22章义卖 第22章义卖 郑芸菡同卫元洲说了曹府的事情。 她机智抹掉了大哥的存在,只说自己冲撞了公主,是舒姐姐站出来解围的;心中却暗道,安阴的性格众人皆知,得罪了她的被报复是迟早的,王爷懂叭? 又说方才见到了酷似公主与左相府商姑娘的马车,商姑娘与舒姐姐是至交好友,兴许是她想帮好友化解这个误会;跟着心想,反过来也可能是安阴要报复,想从商怡珺下手,这暗示这么浅显,王爷应该也懂叭? 卫元洲是皇叔,舒清桐即将是未来王妃,安阴公主还住在王府,此事若是能由卫元洲出面,自然比她们这些地位不及的外人更合适! 舒清桐避过一劫,自然也能察觉出这个男人能护着自己,可不比什么买木头、凉亭幽会吹冷风更用心更有情意么! 但郑芸菡怎么都没想到,卫元洲听完她的建议,平声道:“似乎只是小误会,既有商姑娘代为牵线化解误会,本王何必多此一举。” 郑芸菡不可思议道:“这怎么会是多此一举呢?”你到底会不会反向思考! 卫元洲定定看着她,黑眸无波无澜,仿佛在说,这就是多此一举;少顷撇嘴一笑:“姑娘与其担心旁人,倒不如自己谨慎交友。”眼神瞥了一下被她护着的池晗双,冷道:“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像本王这样好脾气。” 池晗双眼神茫然,隐约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她倒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理亏,安静如鸡并不辩解。 殊不知,卫元洲直白嘲讽她交友不慎,矛头直指晗双,却是实实在在踩了郑芸菡的尾巴。 她双目圆瞪,似顷刻间注入了无边力量,嚯的一下站起来,顺手捞起好友护在身后,居高临下的架势很是威武:“说你是我们不对,要打要罚随便来,我郑芸菡皱个眉头就算我输,不必这样阴阳怪气损一个姑娘家!提议多此一举?我、我实话说了吧,你可知自己为何三翻四次向舒姐姐示好,却适得其反?” 卫元洲挑了一下眉。 她视死如归的咬牙,豁出去了:“因为你的那些法子,老套!无趣!俗不可耐!你根本半点诚意都没有,这样的结亲,简直毫无灵魂!好心给你指一条明路,不要是你的损失!” 最后几个字,她吼得气势十足,超凶的样子。 卫元洲竟被吼愣了。 一旁的池晗双和孙大夫近乎僵直。 忠烈侯府帮亲不帮理的护短家风,果然是一脉相承。 少顷,卫元洲的眼神从惊讶变为玩味,最后垂眸低笑两声,看也不看手中茶盏,径直往桌上一摔,伴着一声粗暴的咚响,再抬眸时眼中笑意淡去,逐渐冷厉起来。 “好。这是你说的。” 郑芸菡一愣,听得很懂。 要打要罚随便来,我郑芸菡皱个眉头就算我输。 好,这是你说的。 …… 郑芸菡以为,今日是至少被卸掉一条胳膊的事情。 然而,卫元洲在撂下那句话后就走了。 一直到回府,郑芸菡都没闹清楚卫元洲那句话到底包含几个意思。 但她没空多想这些——刘氏告诉她,三日后有宫宴。 郑芸菡眼角一跳,去寻二哥打听这事。 郑煜澄正在茶室饮茶看书,见她来了,笑着摆上一排小甜点:“过来坐,慢慢说。” 郑芸菡乖乖坐下边吃边听,听到后头,她觉得手里的点心都不香了。 安阴能得陛下多年偏爱宠溺,并非一个只会坐享母亲恩荫的骄纵少女。 曹府宴后,她哭哭啼啼的面见皇后,道母亲安华长公主出嫁那年,陛下命司制房为母亲做了一件十二幅百花嫁衣,她太过思念母亲,所以做了一件赫赤金十二幅长裙。 然这位可不是奔着请罪去的。 近来,大齐诸郡皆有不大不小的天灾,百姓家园被毁,死伤尸体不易处理,易腐化生疫,动摇民心,虽说陛下已经及时拨下钱款派遣官员处置,但此事宜快不宜迟,所以,她提议办一场义卖的宫宴。 由各府奉出义卖之物,义卖银钱皆用于救灾之中,传开之后百姓会觉得君主英明百官臣服,齐国上下一心,定能更快度过此劫,还能避免国库血气耗损。 安阴公主拿出的,就是那条十二幅赫赤金长裙。 自古以来,想方设法的在臣子手中搞钱的君主不在少数。 各类名目手段,对大齐来说,没有什么比安华长公主的名义更好用了。 这义卖宫宴因她提议而来,由她总领大小事宜,也变得顺理成章。 郑芸菡举着咬了一半的小点心,面容愁苦。 郑煜澄淡淡的扫了她一眼,心中略有所思,但什么都没说。 …… 大公子房里多了一个人,除了最初时惊起一波浪,就再没人敢议论。 善儿告诉她,刘氏激动坏了,大公子不在府里,她便将杭若带在身边,言辞间和蔼亲昵,杭若目前只是一个能近身伺候郑煜堂的婢女,在刘氏眼中俨然成了儿媳一般。 善儿试探道,她们是不是也该见见这个杭若姑娘? 郑芸菡托腮沉思,半晌摇摇头。 当务之急,还是先挡住安阴公主的攻势,她隐隐觉得这个安阴像是攒着什么大招,虎视眈眈,纵然刘氏将杭若捧上天,安阴真看准了大哥,十个杭若都没用。 郑芸菡的担心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就在定下安阴来操办义卖之事后,她当即又上表,希望能多添一个得力的副手,盛武帝让她自己挑选,她毫不客气的选中郑煜堂。 好在,无论郑煜堂每日忙到多晚,一定会回到府中,再没有夜不归宿,也没有传出他与安阴公主有什么的流言,不过他只要回来了,杭若必定在房内伺候。 因是为灾民而设的义卖,朝中六品以上文武官员皆要入席,但因身份有别,也分不同的场次,忠烈侯府自然在列,且是参加最后的压轴场。 所以,他们须得拿出此次义卖的物件儿。 郑芸菡略一思索,让人将之前入库的极品紫檀木拿出来。 刘氏一听,当即急了:“这可怎么使得,这……这不是怀章王赠予的么……” 其实,刘氏早就盯上了这紫檀木,小心翼翼磨了忠烈侯好几日,他终于允了给岳母家即将成亲的兄弟打一套家什,撑一撑新房的场面。 郑芸菡漾着甜甜的笑,“这分明是兄长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怎么就是王爷赠予的了?说起来,这木料该入兄长私库,只是当日情况特殊,才入了府库。母亲是觉得哪里不妥?或是等兄长回来我们再一并商议?” 刘氏老大不愿意,嗫嚅着忍下来,脸色很不好看。毕竟她的亲女儿毁木一事还没过去,对着这极品紫檀木,她们母女半点立场都没有。 最后,侯府仍是定了极品紫檀木,不仅如此,郑煜堂房中的杭若姑娘亲自领着人,将府中库房的紫檀木尽数转入大公子的私库,自府册中抹掉。 刘氏气的咬牙切齿,一时不知该怎么跟母家兄弟交代,只能暗骂杭若。 郑芸菡得知此事,对这个杭若姑娘倒是有点另眼相看——她的心总归是向着大哥,而非向着主母。 宫宴之日如期而至。 善儿为她选了一身雪青及胸长襦裙,六幅布帛压出细细的褶纹,行如波动,月白绣花窄袖上襦作底,绾一个小巧的三环髻,环髻上点缀拇指盖大的赤金小花钗;自环髻两侧底部起,延伸出一条赤金细长叶枝条,蜿蜒曲折的爬上垫发的两鬓,细长链接莲叶坠的耳环衬出脖颈白皙纤长,外罩一件藕色穿金丝的广袖袍,堪堪一身清贵静美。 走出院门,杭若竟在外候着。 杭若向她行礼:“郎君命奴传话,还望姑娘赴宴之时,携奴一并前往。” 郑芸菡颇感意外,郑煜堂因被安阴钦点作副手,人已在宫中,可奴仆不得入席,皆是在外头候着,大哥让她带着杭若,离不得一般,然夜风寒凉,叫杭若在外等着,又不像是个体贴之举。 她虽觉得奇怪,终归含笑点头,允她跟上。 去时乘马车,只能到第一道宫门,剩下的需徒步而入。因场次安排,压轴场都是皇亲贵胄,压轴场开始之前,御花园设有宴席茶座,供诸人小憩等候。 因是晚宴,宫灯格外别致明亮,郑芸菡刚入园,陡然飘过来好几双目光。 若在白日,重色华裙自是比清浅之色更夺目,然夜里的宫灯映衬下,她这身浅色衣裙反倒自带亮眼夺目之效。 一个人影窜过来,郑芸菡不用看就知道是谁。 “你今日真好看!”池晗双对着她前看后看,哼哼道:“我们菡菡随意装扮,都胜过那些比费尽心思的千万倍。” 郑芸菡起先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待她随刘氏及其他同行女眷去拜谒皇后与她身侧的安阴公主时,才明白过来。 安阴今日穿的,就是那日的赫赤金十二幅长裙,华贵艳丽,端坐上方,竟连一旁盛装的皇后都显得暗淡不少。 郑芸菡暗想,难不成她今日要穿着这裙子站出去给人喊价? 座上,安阴一眼发现了人群中的郑芸菡,她并未多看她片刻,只是眼神投去时,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傲然与挑衅,仿佛在说——本公主只要想穿,就一定能穿,你且看看今日谁敢置喙半句? 郑芸菡垂下头,是个不愿招惹是非的意思。 安阴越发得意——今日的势头在哪一方,一目了然。 拜完,便是上交各府所出的义卖之物了。 义卖之物以各府的名义奉出,自是不需那些主外的男人们操心,皆是女眷一一上交报出低价。 刘氏心里梗着,懒得操这个心,嘱咐了郑芸菡去处理,便去寻其他夫人说话了。 郑芸菡央了几个宫人带着紫檀木往递交处走去,好友晗双追了上来,一看到她奉出的是紫檀木,顿时心领神会的同她挤眼贼笑。 “郑姑娘。”一个声音叫住她。 郑芸菡心里叹息,还是来了。 安阴携着几个婢女,过来视察。 她本就是总揽大局之人,哪里有她都不稀奇。 扫了一眼侯府所奉之物,安阴挑眉:“紫檀木?” 郑芸菡撇去了那日做小伏低的诚惶诚恐,淡定一笑:“曹府宴席上,公主曾说一直想购得一块极品紫檀木,然公主体恤,并不愿侯府大动干戈,我便做主在今日将它拿出来义卖,公主若真的喜欢,此次便是个好机会。” 安阴正要说话,陡然瞧见郑芸菡背后相伴而来的商怡珺和舒清桐,媚眼之中划过一丝看戏般的冷笑,朱唇轻启,吐出句意味深长的话来:“的确……是个好机会。” 第23章 第23章 舒清桐看到安阴公主和郑芸菡,一眼扫过,见郑芸菡神色无异,便知安阴并非在刁难,她冲郑芸菡淡淡一笑,与商怡珺前来见礼。 安阴端足了姿态受她的礼:“不知舒姑娘今日要奉出何物?” 舒清桐笑着命人将东西奉上。 是一本手抄法华经与一颗舍利子。 安阴挑眉一笑:“这也卖得?” 舒清桐道:“经文乃臣女手抄,算不得金贵物什,但舍利子是机缘巧合下所得,珍贵难得,本不该以钱物亵渎;然既为救助大齐受灾百姓,无上佛法普度众生也不该拘泥于陈俗,公主以为如何?” 安阴轻笑:“舒姑娘舌灿莲花,说什么都有道理。”然后抬手招来人,收走了舒清桐的东西,登记名录与底价。 商怡珺奉上的是一尊羊脂白玉瓶,瓶身圆长,外壁雕工精美,两侧挂耳,置玉盖。 安阴的眼神从瓶子移到商怡珺的身上,莞尔一笑:“确是难得的珍品。” 商怡珺矮身一拜,什么都没说,走到好友舒清桐身边:“走吧。” 郑芸菡正好看到这一幕,想起之前在茶馆里的事顿觉奇怪。 难道是她看错了,商怡珺并未与安阴公主私下见面?否则怎会这般冷淡? 安阴还站在原地,一旁有宫女递过来一张笺纸:“公主,已经拿到了。” 安阴结果笺纸展开一看,眼中露出得意与狠厉:“写得好,就是要这样情意绵绵,才能叫人看出她那端庄样子下的不知羞耻。” 她缓缓走到放置义卖物的架子边,一眼找到标记着镇远将军府的那个名签,将手里的花笺塞进经书的某一页。 …… 郑芸菡递交完义卖物,捧着个包裹严实的物件站在一处静谧的花丛边翘首以盼,池晗双陪着她。 不多时,自灯影重重间走来一人。 玉冠束发,眉目英挺,赤色圆领袍露出的交领里衣雪白整洁,衬出一份清贵俊朗。 “这里。”郑芸菡见到他,笑着摆手,池晗双紧跟着见礼。 郑煜堂今日诸事缠身,一早就出门了,郑芸菡不用想就知道他肯定忙的没时间用饭,小心剥开怀里的包袱皮,献宝般奉上:“还是热乎的,先饮一些垫垫。” 汤色鲜浓飘香,盖子一揭便叫腹中馋虫躁动不已。 郑煜堂无奈笑道:“我留不了多久。” 她已将小瓷勺递给他:“饮多少算多少。” 郑煜堂只能依了她,斯文的饮了几口,郑芸菡眼神闪烁,咬着唇憋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搅在一起,最后汇成一个:“大哥忙完这阵子,就没事了吧?” 她更想问,不会与安阴公主再有牵扯了吧? 郑煜堂垂着眸,沉声道:“怎么会没事。” 郑芸菡心头一跳:“什、什么事?” 郑煜堂抬眸看她一眼,眼神藏在树影斑驳间,晦暗不明。 他低笑一声:“宫宴是临时抽调我来办,弘文馆还有诸多事宜尚未理清,你说有事没事?” 一听是正事,郑芸菡当即松口气,雀跃都爬到脸上:“那就好!” 郑煜堂修长的手指捏着瓷白小勺停在盅口,抬眼再看她。 郑芸菡赶紧摇头:“不好不好,都这么忙了,若是能回府清闲几日就好了。” 话音未落,一道懒懒的戏谑声传来:“我整日都忙着,也没看谁盼着我回家啊。” 站在郑煜星的角度,刚好看到兄长肩膀上探出来的脑袋。 “三哥。”郑芸菡笑着与他打招呼。 郑煜星抄着手走过来,瞥了一眼汤盅:“偏心的事,果然还得躲起来做。” 咣当,郑煜堂放下勺子,淡淡看他一眼:“不在殿下身边护着,来这里做什么?” 郑煜星撇嘴一笑:“这话该我问大哥吧,今日你也是掌控全局之人,跑来这里喝汤垫肚子,远远看着还以为是在幽会什么姑娘呢。” 郑煜堂沉下脸:“胡说什么。” 郑煜星极具求生欲的往后一退:“可不是我说的,是那边的主子先瞧见的,叫我过来探一探,免得你今日被弹劾渎职。” 郑芸菡和郑煜堂同时望向他的指向,交错芜杂的树条后,是个亭子,此刻里面正坐着人。郑煜星在这里,那亭中的人只会是太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紫袍男人正偏头看着这边。 明明隔着一段距离,郑芸菡却像是感觉到了那个男人凌厉的眼神。 “给你!”她一股脑将汤盅塞进郑煜堂怀里,拉起池晗双就跑了。 郑煜堂猝不及防,险些被汤水弄脏衣袍,抬头时哪里还能看得到人? 太子既然瞧见,就不能当做不知道。郑煜堂无奈的拎着汤盅过去拜见。 得知是郑家小妹心疼大哥来送汤水,太子挑眉一笑:“这样的妹妹,纵然偏疼些也是应该的。”他也知道郑煜堂今日脚不沾地,索性让他坐下好好饮完再去忙。 太子望向一旁的皇叔:“方才说到哪里了。” 卫元洲的眼神还粘在那只瓷白汤盅上,几乎是太子问话的同时,他便收回目光,仿佛从未被什么打断过注意力般:“说到此次地动之灾安顿百姓之事,应当避免大范围恐慌迁徙……” …… 郑芸菡拉着池晗双一路跑了很远,末了,两人靠着墙微微喘息,池晗双好笑道:“你这么怕他啊?” 郑芸菡瞥她一眼,喘着气没法子说话,眼神在说:我是因为谁惹了他! 池晗双忍笑正经道:“你都是为了我才得罪他的,是我不好,我很感动。” 心里却想,但凡眼前的好友拿出五成对待兄长时的细心与敏锐,就该看得出那位压根没有要与她动真格的意思。 人家眼里的趣味都快溢出来了,她竟怕的跟什么似的。 …… 时辰差不多时,刘氏派人来寻郑芸菡准备入席。 这是今晚的最后一场,也是压轴场,帝后皆临。 因侯府与伯府席位不近,池晗双只能遗憾与她分开,约定了散席后一起出宫。 不多时,帝后临席,众人起身拜谒,太子在盛武帝一侧,安阴在皇后一侧,然后才是诸皇子公主。郑芸菡偷偷看去,发现安阴已经换下了那条裙子,此刻是一身金色牡丹及胸裙,端的艳冠群芳。 她想,这位公主果然还没到了穿着裙子任人喊价的地步,否则成什么样子…… 众人落座后,安阴再度起身向帝后一拜,这是要正式住持了。她拖着曳地裙摆款款走到站在义卖台前的郑煜堂身边,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辛苦郑大人了。” 郑煜堂搭手一拜:“公主言重,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安阴有意无意的靠近一步,女人身上的幽香与他的缠在一起,莫名暧昧:“大人今日,可有相中之物?听闻郑大人当初为了令妹一掷千金,不知今日还有没有这份豪情?” 郑煜堂抬眸,深邃不见底的黑眸似蓄了点玩味的笑意,不似平日里那副严谨规矩,多了点别的味道,他说:“全凭眼缘。” 安阴竟被这眼神勾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渐浓,染了妖冶,媚眼如丝:“那……什么才算有缘?” 郑煜堂又看她一眼,笑了一下,并不作答。 安阴忽然觉得这男人有意思极了。 一件赫赤金十二幅华丽长裙被整齐铺在衣架上抬到义卖台。 被重新熨烫过的裙子,在宫灯的照射下,缕缕金丝流光溢彩。 以缅怀安华长公主所制的华裙用来开场,最合适不过。 安阴又转过头来,眉眼含笑,连称谓都省掉,平添一份亲昵:“可合眼缘?”也不知说的是裙子,还是别的。 郑煜堂抬眸望去,淡淡道:“尚可。” 安阴微微眯起眼睛。 忠烈侯府本是武将出身,郑煜堂是这一辈的嫡长子,硬是靠着满身才华少年成名,科举夺魁,步步为营在朝中站稳脚步,前途无量。 他不是什么谦和软糯的君子,相反,有一副不好惹的脾气和柔厉并济的手段。 安阴忽然想要撕去他这幅芝兰玉树的姿态,瞧一瞧他龇露獠牙,舌尖舔血的模样。 赫赤金十二幅长裙,底价一千两。 令人尴尬的是,席间竟然无人敢喊价。 一则,这条裙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了安华长公主,便是买得起,也要看身份衬不衬得起。 另一则,朝中早已暗传,此次安阴公主回长安,极有可能是盛武帝见她旷了数年,有意再为她寻一位夫婿,她前一刻甚至还穿着这裙子。 这条裙子,既代表安华长公主,也代表安阴公主。 席间,郑芸菡的眼珠子险些飞出去,她紧张的抓起邻座二哥的衣摆乱扯:“她为何这样看着大哥?不会想让大哥买下吧!” 郑煜澄被她扯得衣袍起褶,好气又好笑,捉着她的手腕将自己的衣裳解救出来:“不许乱扯。” 郑芸菡急得不行,“她……” “一千五百两。”清幽的声音自席间响起,引得众人侧目。 只见镇远将军府座次里,八姑娘舒清桐跪姿端雅,唇角含笑,正颇有兴致的看着义卖台上那条裙子。 安阴眉头微皱,不大欣悦。 郑煜堂看向舒清桐,眼神透出三分意外,七分玩味。 席间无不惊讶。 然惊讶之余又开始反思——莫非以义卖选夫婿是假的?怎么还有女人掺和? “两千两。”郑煜堂盯着席间的位置,沉声喊价。 郑芸菡差点自燃了,看的一旁的郑煜澄哭笑不得,按都按不住:“你且冷静些。” “五千两。”舒清桐不慌不忙,甚至遥遥对郑煜堂点头致意。 五千两买一条裙子的姑娘,整个长安城的贵女都不敢站出来几个,不是买不起,只是圣人一向奉行节俭,她们敢这般作死挥霍,就有人敢去圣人面前弹劾家中在朝为官的父兄。 舒清桐,不愧是将门虎女。郑芸菡此刻看她的眼神都闪着星光。 安阴的脸色沉下来,眼神在郑煜堂与舒清桐之间来回逡巡审视。 若这裙子真被女人买去,就是狠下安阴的颜面了。 堂堂公主,一个甘愿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买单的人都没有。 眼看着无人再喊,太子忽然轻笑出声:“看来,舒姑娘是真的喜欢这条裙子。” 言语间,不断向皇叔飞眼神。 为佳人一掷千金的好机会,皇叔你揣着手看戏就不对了! 舒清桐被太子点名,起身盈盈一拜,从容道:“陛下早有明令不许衣裙过于华丽,臣女断不敢违令。今日乃是为大齐受害灾民筹资集款,臣女只是觉得,为灾民略尽绵力的同时,又能将这华美衣裙挂进自己的衣柜欣赏,两全其美。” 盛武帝轻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朕虽不喜铺张,却从无扼杀爱美之心。朕倒是觉得,舒江军之女敢言敢行,爱美之心有之,对苍生怜悯之心亦有之,难得。” 又道:“然朕记得,皇姐生前最喜这华美饰物。皇姐为大齐付出性命,朕铭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今朝太平繁华得来不易,朕更不敢忘。对舒家女来说,这只是一条闲来可欣赏的裙子,但对朕来说,它更似一直庇护大齐的皇姐。朕,出五万两。” 此言一出,原本火急火燎的郑芸菡忽然愣住,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这是一场利用安华长公主的名义在臣子手里搞钱救灾的义卖,可免国库过度耗损,陛下此刻以个人的名义出五万两,是一个君王对臣子的交代。 再者,公主的贴身之物岂能让外臣随意买去?陛下是君王,也是舅舅,此举是对亡故姐姐的尊敬,亦是对甥女的宠爱。 所以,这是一条早就定下由皇室出钱的裙子。 郑芸菡扭头盯住二哥:“你早猜到了是不是!” 郑煜澄抿着笑:“早说了,不用着急。” 最后,衣裙由盛武帝买下,当着群臣直面赐还给安阴公主,可谓盛宠。 舒易恒懒懒窝在座中,因一条腿还不便,身子斜倾,长臂承重撑着身子,他睨着妹妹冷艳的侧脸,笑道:“你是故意的不成?” 舒清桐目不斜视,慢条斯理的饮一口热茶:“又不花钱,玩玩嘛。” 第24章 第24章 接下来几轮义卖多为古玩字画,基本维持在数千两至万两之间,有时候价格未必与物件相符,但必定与所出人家的身份相符。 少顷,轮到忠烈侯府的紫檀木登台。 内官报出名录底价及出处,闲散了一晚上的舒易恒忽然坐直,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台上的紫檀木,凤眼微眯,慢慢溢出笑来:“这是郑姑娘之物?” 舒清桐转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舒易恒腿疼都感觉不到了,屈腿搭臂,风流倜傥,“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 郑芸菡事先算过,拿出的木料最多打几个匣子,雕几个笔挂,若是出自名师之手的成品,价格成千上万自有分别,但眼下只是原料,所以定二百两的底价不算高,有角逐的余地。 甫一开卖,竟是永阳伯府先叫价:“三百两。” 永阳伯爷高无相,正是忠烈侯的那位对头。 自忠烈侯有了女儿打的檀木床之后,在衙署简直上了天,高无相那把脆弱的小椅子根本没有看头,这口气憋了许久,今日必要扳回一局,哪怕是买回去当柴烧,也要叫郑守辉这老货知道永阳伯府不可轻视。 “五百两!”屈思远端坐座中,眼神沉沉的盯着站在义卖台边上的郑煜堂。 近来郑煜堂的名声太响亮,他憋屈已久,一块破木头而已,谁买不起似的,他买回去就当柴火烧! 郑芸菡察觉有异,疑惑看向二哥。 郑煜澄温柔一笑:“东西出手就是旁人的,重要的是救灾钱,其他的不必在意。” 她轻轻点头,对,救灾钱最重要。 “一千两!”氛围逐渐热烈的席间,舒易恒悠悠然喊出一个高价,他摔了腿,坐姿不羁,眼神飘向忠烈侯府的位置时,载着势在必得的决心,浑然不觉自己被三双眼神同时盯上。 郑芸菡认出舒易恒,正欲与二哥说起曹府之事,扭头间陡然撞上一张似笑非笑的冷脸,心尖一颤,小心翼翼问:“二哥和他有过节?” 立在太子身边的郑煜星忽然扬声:“一千零一两。” 太子诧然看向郑煜星,但见他笑的随意,眼底却藏了防备与敌意,了然之余,亦无奈一笑。 屈思远:? 高无相:? 郑芸菡挠头:难道是三哥和他有过节? 舒易恒遥遥的看郑煜星一眼,低笑一声,再添狂放:“两千两。” 同在太子身侧的舒宜邱见郑煜星有死磕之势,抢先道:“舍弟真心喜爱此物,还请郑卫率成全。” 因他这一句话,郑煜星错过了喊价的时机,又见太子也竖耳听着,闷闷“嗯”了一声。 “两千零一两。”郑煜澄扬声喊价,淡定饮茶。 席间的一颗颗脑袋似设定好的机括,齐刷刷从太子这一头转向忠烈侯府那一头。 郑芸菡扯住他袖子:“二哥,东西出手就是旁人的,重要的是救灾钱,其他的不要在意!” 郑煜澄轻拂她的手,语气如铁:“你不要管。” 屈思远和高无相察觉异样,缄口放弃,陛下还在上头看着呢。 舒老将军察觉孙儿异常,拧眉瞪他:“又犯的什么浑。” 舒易恒讨好笑道:“祖父,您就宠孙儿这一回吧,孙儿真的想要。” 舒清桐暗笑,你想要木,还是想要人? 舒老将军对孩子们向来是放养,舒易恒开朗又嘴甜,时常哄得二老开心,此刻见他面上嘻嘻哈哈,语气却融着几分真切,冷哼一声:“自己喊的,自己出钱。” 舒易恒见祖父态度松动,更来劲:“两千五百两!” 郑芸菡手里杯盏咣当一滑,极其无措。 忠烈侯冲着郑煜澄低吼:“胡闹,不许再喊!” 刘氏皱眉附和:“这点东西哪里需要那么多钱?搭钱又搭东西,快别喊了。” 郑芸菡见二哥难得有此不悦较真之态,小声道:“你再喊我就捂你的嘴哦!” 郑煜澄转眼看她,忽问:“你与舒家公子相熟?” 郑芸菡摇头:“不熟啊。上回在曹府舒姐姐帮过我,他也在,我便赠了他一瓶药油。” 郑煜澄的眉头稍稍松动,还未说什么,义卖台边一直没有做声的郑煜堂突然扬声:“一万两。” 席间骚动骤起。 安阴看着身旁的男人,兴趣更浓。 座上的盛武帝轻笑一声,看着这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似激起了什么回忆,并未打断他们夸张的喊价。 郑煜星环胸抱着刀,笑得没心没肺:“这我就帮不了了,我大哥什么脾气,舒卫率也清楚,恐怕贵府公子今日难以如愿。” 舒宜邱抿唇不语,侯府这几位公子明显针对老六,陛下看着,他并不赞成老六继续加价。 舒易恒感受到来自侯府浓浓的恶意,内心十分复杂。 先前两位郑家公子拦价,他还没放在心上,然此刻发话的是郑煜堂,舒易恒不得不重视起来。 这是郑芸菡的长兄,是郑家兄弟中名声最响本事最大,前途最好的长子嫡孙。 他打听过关于郑煜堂从前照顾妹妹的事情,旁人当做笑谈与他说,他却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郑煜堂哪里是笑话,分明是直入云霄,魏然耸立在前路的大山。 他既阻拦,莫非是看自己不顺眼? 舒清桐看出舒易恒的犹豫,轻声打趣他:“喊啊,怎么不喊了?” 舒易恒忽然浑身不自在,清清嗓子问妹妹:“我方才……是不是显得很失礼?” 舒清桐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舒易恒竟真拘谨起来,一条伤腿无处安放,眼神是分明还想再争一争的倔强,身体却诚实的收敛姿态。 安阴见舒家没了声音,冷道:“郑大人的偏爱,果然因人而异……” “两万两。” 安阴话没说完,猛地转头看向席间一隅,牙根紧咬。 又是她。 郑煜堂已然看了过去,眼底升起一丝并不意外的笑意。 舒易恒诧然盯着妹妹:“你怎么喊了!” 舒清桐浅呷香茶:“若非你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也不至于再得罪人家一次。” 舒易恒脸红:“胡说!哪个要哭了。” 舒清桐干脆道:“行,我撤价。” “别!”舒易恒拦住她,讪笑道:“喊都喊了,此刻撤回丢的是将军府的脸面,你放心,东西归我,钱都补给你。” 舒清桐:“你倒是大方,能一口气拿出两万两?” 舒易恒不屑:“你六哥这么多年,娶媳妇的本钱还是有的。” 他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说了什么,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舒清桐却愣住——娶媳妇? 两万两,已经超出太多。 安阴见郑煜堂迟迟没有再喊,其他人皆望而却步,幽幽道:“舒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若是上了战场,霸道之气必不输男子。” 郑煜堂眼帘微垂,并不表态。 眼下的情势,镇远将军府势在必得。 安阴款款走出两步,感慨道:“舒姑娘真是应了陛下所言,有怜悯天下苍生之心……” 话语过半,又转为调侃:“此物既出自忠烈侯府,舒姑娘仗义疏财,郑大人该亲手奉上,替天下苍生以表谢意才是。” 舒清桐捏着茶盏的指尖一紧,抬眼望去,被点名的郑煜堂神色淡然,未置可否,看不出情绪好坏。 “就由臣女代劳吧。”郑煜堂尚未回应,郑芸菡已起身。 她快步出席,对盛武帝一拜,“陛下,这紫檀木其实是家兄送给臣女之物。今日舒家姐姐为灾地百姓慷慨解囊,臣女感动之余又十分钦佩,便是公主不说,臣女也要亲手奉上的。” 事实上,盛武帝也觉得让郑煜堂向舒清桐递交并不合适,安阴胡闹惯了,他做舅舅的不好直言;郑煜堂宝贝妹妹,盛武帝早有耳闻,此番越发觉得小姑娘长得眉目温顺,越看越惹眼,遂笑道:“这是忠烈侯的女儿?” 忠烈侯慌忙起身:“臣教女无方,叫她在这样的地方也敢肆意妄言……” 盛武帝摆摆手,示意自己并非此意:“有女如此,乃是福气。” 陛下亲口赞誉过的姑娘,今夜之后名声能再上三个台阶! 一双双好奇的目光投向郑芸菡,竟有些移不开;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打扮素丽清贵,颔首之间藏尽娇姿。 忽而,一道冷清低沉的男声响起:“四万两。” 郑芸菡感到一阵寒凉自天灵盖汹涌袭至尾椎骨。 卫元洲金冠紫袍端坐席间,坐姿笔挺,既有武将的硬朗,亦有王孙贵胄的风流明艳。 再没人看郑芸菡,尽数望向卫元洲,席间有着比刚才更热烈的骚动,彼此暗含深意的神色,似在传递什么心照不宣的秘闻。 早闻怀章王府有意与将军府结亲,如今看来颇有几分属实,否则怎么会谁都不搭理,唯独舒清桐出声时跟着喊价? 座上的盛武帝也惊了一下,低声与一旁的皇后道:“元洲一整晚不开口,朕当他对此局无意,没想竟是等在此刻。” 皇后笑:“臣妾观舒家姑娘虽在叫价,但已显疲态,王爷终归是贴心人。” 盛武帝笑着,想起太子近日为这位皇叔的婚事前后张罗毫无进展,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 卫元洲不理旁人态度,浅笑望向舒清桐,和气的仿佛在商量:“舒姑娘不介意吧。” 舒清桐心道,她就是介意,还能和一个王爷争相竞逐不成? 四万两的价位极高,内官敲定紫檀木由怀章王购得。 卫元洲对舒清桐颔首一笑,舒清桐亦点头回应,两人眼神全无纠缠,干脆错开。 郑芸菡看到郑煜堂冲她轻轻点头,赶紧命宫人抬着紫檀木送往怀章王那处。 卫元洲看着走近的人,竖手笑道:“且慢。” 郑芸菡面露疑惑:你又作甚。 卫元洲:“此物于本王来说并无大用,不过是想为灾地百姓略尽绵力。四万两银钱本王分文不会少,但此物,便赠给舒姑娘吧。” 舒清桐当即起身:“臣女当不得。” 卫元洲丝毫不在意舒清桐的推拒,对面前的郑芸菡微微一笑:“本王是个粗人,不擅长摆弄这些精细玩意儿,有劳郑姑娘转交。” 郑芸菡轻轻抬眼,猛然撞上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眼底似藏了个嚣张的人影,一手叉腰一手提剑,指着她质问:老不老套,俗不俗气,无不无趣? 郑芸菡赶紧垂眼,麻溜把东西往镇远将军府那里送,刚走过去,面前忽然横进个高大身影。 舒易恒硬撑着站起来,惊得舒清桐赶紧扶了他一把;他也不在意,盯着郑芸菡直笑:“有劳郑姑娘。” 郑芸菡垂眸看向他的腿,舒易恒细心察觉,飞快道:“我没有乱动,一点也不疼,你的药很管用。” 郑芸菡轻轻点头,抿唇往后退了两步,宫人将东西抬到镇远将军府座次边上,然后蹲身一拜,垂眸退开。 舒易恒的眼神粘在她身上随她走远,浑然不觉原本盯在自己身上的三双目光,变成了四双。 卫元洲轻撩衣摆坐回座中,目光扫过舒易恒另一条完好的腿,拇指按动食指骨节,咔的一声响。 郑芸菡逃回自己的位置,呼吸急促,抚着心口:“终于结束了。” 郑煜澄调侃她:“你还会怕?” 郑芸菡敢怒不敢言。 忠烈侯府的热闹终于过去,安阴的眼神从舒清桐身上收回来,给宫人做了个手势。 不多时,以镇远将军府名义奉出的舍利子与佛经被放上义卖台。 今晚被抢尽风头的安阴非但没有恼火,还颇有兴致道:“郑大人觉得今晚是否精彩?” 郑煜堂状似不解:“公主所指为何?” 安阴下巴微扬:“就是不觉得了?本公主也觉得,前头的都不算什么,精彩的,应该在后头。” 第25章笺纸 第25章笺纸 大齐佛寺香火旺盛,信徒众多,然舍利子可遇不可求,讲的是一个机缘。 舒清桐今日已占了许多风光,将军府奉出此物,更叫人觉得舒家这等将门之家,既有金刀铁马的豪气万千,亦有慈悲柔软的怜悯善心;舍利子比之金银玉器古玩字画,在赈灾救民的义卖中更胜一筹。 内官报出名录底价,手抄经文一本,舍利子一枚,一百两。 郑芸菡凑到二哥面前:“这是今夜最低的报价吧,舒姐姐若是去经商,必定是个良心大商。” 郑煜澄摇头:“幸好她不经商。” 郑芸菡也不争辩,十分捧场的叫了五百两,与舒清桐对视一笑。 喊价的人络绎不绝,价格逐层抬高,席间忽起一人,握着一把折扇对着盛武帝搭手一拜,转而对众人道:“家母信佛,今遇此等至宝,在下没有错过的道理。为免去不必要的耽误,在座诸位大人但凡有心叫价者,不妨直接喊出能力范围内的最高价,在下所出,必高于该价位。” “二哥,这谁啊?”郑芸菡捏着果壳点点那人。 郑煜澄抬眸一瞟,轻声道:“信宁侯府世子,周先望。”见她仍疑惑着,又补充道:“两年前,信宁侯府曾登将军府门,求娶舒家八姑娘为世子妃,没成。” 郑芸菡心道:难怪。 若真想买,在座中跟着喊价便是,偏要站出来露个脸,摆出“随你们喊多少,我愿出最高”的姿态,很是张扬。 她偷瞧一眼舒清桐,见她虽不至于面露愠色,但绝对算不上愉悦,不免小声嘀咕:“既不成姻缘,又何苦徒增尴尬。” 有人喊出高价,周先望果然以更高的价格压制,那双风流带笑的眼往舒家坐席望去时,只落在舒清桐一人身上。 舒家人皆面露不悦。 郑煜星呵呵一笑:“一山还有一山高啊。” 舒宜邱眉头紧皱:“郑卫率请慎言。” 见郑煜星要反驳,太子忽道:“若是有人对郑姑娘求亲不成蓄意挑衅,你要如何?” 郑煜星闻言,吊儿郎当的笑:“臣只能见一次打一次了。” 太子知他性格,但笑不语。 舒宜邱与郑煜星共事多时,今朝第一次有了共鸣,此刻他就很想将这个周先望的牙敲断。 几番角逐,价格到了两万八千两,周先望对放弃之人作拜,做足礼数。 舒易恒很想打人:“这臭小子哪里是诚心向佛,分明是熏心!你往后留心着他,恐怕他求亲不成,贼心未死。” 舒清桐最开始见到周先望的确有些不舒服,但很快想通,甚至安慰起舒易恒:“他想出钱救灾,何必拦着。” 舒易恒还气着,舒清桐又道:“方才是他自己说,有意者尽管将价格抬高,他必出更多。这样钱多的傻子,不宰一宰未免对不起灾地百姓。” 几乎是舒清桐话音刚落,郑芸菡利落起身,漾着天真的笑脸,脆生生叫价:“十万两!” 轰的一下,席间又热闹了。 卫元洲直接笑出了声;他的食指轻轻在杯盏边沿来回滑动,温柔的力道,像在抚摸鲜活少女莹亮红润的樱唇。 舒清桐本在看郑芸菡,却眼尖的发现一个宫人垂首从郑芸菡身边后退出席,快步走到郑煜堂身边低语几句。 郑煜堂轻轻点头,无意撞上了舒清桐一路追来的目光。 两人短暂对视,郑煜堂弯了一下嘴角,干脆的移开目光,这中间短的只有眨眼一瞬,舒清桐心里却冒出个清晰的声音:是他让郑芸菡喊的。 周先望自以为侯府与将军府的事情众人皆知,没人会这时候站出来讨没趣,所以放话时威风凛凛。 舒清桐拒了他的求亲,他就非要做出与她暧昧痴缠的模样,顺道看看她那位准夫君,大齐的怀章王是否有种与他一战! 原本一切尽在掌控中,前面的喊价他都压住了,那位怀章王更是毫无动静。 可是哪里蹦出来个十万两?! 陛下尚且只以个人名义出五万两,怀章王也压着价居于陛下之下。 其他人叫价怎能高出十万两? 周先望满面通红盯着陛下刚刚夸赞过的姑娘,只见对方唇角轻压忍着笑,一双水眸本该明媚好看,此刻却灵动的让人生厌,仿佛是在说:你加啊,你倒是加啊。 周先望沉下气,要笑不笑的:“郑姑娘,陛下尚且看着,你喊出十万两,莫非真拿得出?” 忠烈侯气急,可这时候根本拦不住这个好女儿! 郑芸菡避重就轻:“为百姓做好事,怎么会嫌多呢。” 周先望紧紧捏住手中折扇:“好,十五万两!” 身后仆人满面难色,一度想要拉扯回世子,毕竟信宁侯快掀桌子了。 “二十万两。”池晗双紧跟着好友步伐起身,将周先望往死里坑。 郑芸菡与她相互挤眼睛坏笑。 舒清桐忍俊不禁,舒易恒目露红光:“不愧是她。” 周先望喉头滚动,沉声道:“两位姑娘在捣乱?陛下跟前竟胡乱喊价,若届时拿不出来,便是欺君之罪了。”说着,向盛武帝作拜。 池晗双才不吃这套,她自小被宠惯了,吵架掰逻辑更是擅长:“周世子这番话好没道理,方才是周世子自己说,但凡有意者可随意喊价,您必出更高的价格。如今有人喊了,周世子尽管跟着加便是,若就此打住不喊了,欺君的恐怕是周世子吧。”说着,她也像模像样朝陛下一拜。 “晗双。”敬安伯不疼不痒的呵斥了一句。 池晗双吐吐舌头,顺着父亲给的台阶下来,留周先望一人尴尬。 盛武帝忍着笑给了皇后一个眼神,皇后心领神会,和声道:“救灾一事,救短不救长,于百姓来说,眼下需要的是朝廷相助渡过难关;但若要天下昌盛国泰民安,不能只靠朝廷源源不断的救济,更要靠大齐百姓自立自强。” “今日义卖不仅是为灾地百姓,也为减缓国库损耗避免元气大伤,诸位各出绵力,众人拾柴,于此次救灾来说足以。” 言下之意,是陛下没想让你们倾家荡产,更不需要谁硬冲脸面。 皇后笑着说:“周世子以为呢?” 周先望此刻再也喊不出什么“有意者皆可喊价,他必出更高价”这样的话了,赧然一笑:“娘娘所言甚是。” 郑芸菡也机灵,赶紧跟着赔罪:“臣女胡闹,望陛下与娘娘海涵,周世子为母亲求舍利经文,是一片孝心,为灾地百姓慷慨解囊,是一片赤诚,还请周世子不要与小女一般计较。”言语间,将他的动机与舒清桐撇得干干净净。 周先望完全不想理她。 太子忽笑道:“周世子对灾地百姓尚且慷慨,又如何会对芸菡妹妹诸多计较。” 周先望僵住,终于挤出难看的笑:“殿下所言甚是,郑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至此,这番捣乱就此揭过。 郑煜星收敛姿态,毕恭毕敬道:“殿下英明神武,下臣佩服。” 太子撇他一眼,轻轻嗤笑:臭小子。 郑煜堂于此刻站出来,表示方才喊价被打乱,不若重来一遍,众人无异议,周先望尴尬退回信宁侯府的座次,被信宁侯夫人狠狠拽着坐下,低声训斥了几句。 重来一次,氛围较之前一次要正常许多,有周先望这一闹,加上皇后所言,这次竞价之人明显少了,最后,舍利子与佛经被左相之女商怡珺买下,出价九千八百两。 隔着几个座次,商怡珺冲舒清桐俏皮眨眼。她知道舒清桐拿出的是自己珍惜之物,所以义卖之前就说会想办法买下来,待到舒清桐下次生辰时再送还给她。 舒清桐盯着商怡珺半晌,破天荒没有回应她的示好,借着饮茶的动作慢慢垂下眼眸,似藏了心事。 既已成交,便该将东西送出,安阴公主给义卖台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轻轻点头,去取经文与舍利子。 然而,就在宫女捏住书脊提起时,一张笺纸自经书的纸页中滑出,于众目睽睽之下落于义卖台上。 宫女发出好奇的一声:“咦,这是何物?” 这一声,惹来帝后与众人的目光。 座下,舒易恒拧眉:“上交义卖的经文里怎么还夹了别的东西?你交出之前都没有检查吗?” 他知道妹妹平日里就有随手提诗作书签的习惯,可既是当众义卖,里头不该夹着私物,若里头是什么女儿家春心萌动的小事亦或是什么狂放之言,那可是要连累整个舒家。 舒清桐低着头沉默不语,样子有些古怪。 郑煜堂正要去捡,安阴却先他一步将笺纸拾起,笑容明艳的展开:“早闻舒姑娘才情横溢,今日几场义卖,更是难得的爽快洒脱,想必舒姑娘定不会写什么旁人看不得的东西吧?” 郑芸菡觉得不对头,舒清桐不像粗心大意之人,即便真的不小心在手抄经文里夹了笺纸,正常情况下多为信亦或是随笔,算姑娘家私物,一般人多少会顾及,甚至帮着遮掩,偏她安阴公主,一副着急忙慌要抖出内容的模样,十分古怪! 安阴迫不及待的展开笺纸,艳红的唇勾出的弧度顷尚未维持多久,骤然僵住。 少顷,自她旁侧伸来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将笺纸取走。 舒易恒还在喋喋不休的追问,舒清桐却像是什么都听不到,眼神只追着郑煜堂的手,放在桌下的手慢慢拽成拳头。 郑煜堂粗略一扫,轻抿的唇线略略弯出一个弧度,缓步走到帝后跟前,双手呈上手中笺纸。 舒清桐情绪微动,呼吸渐促,眉头轻皱。 待盛武帝接过内观手中的笺纸,看清上头写的是什么时,眼神先是略过些惊诧,后又升起些复杂。 席间一片寂静,已有敏锐之人察觉这张自经文中掉出来的纸不同寻常,难道上头写了什么反叛之言? 盛武帝的眼神上下来回,反复读了几遍,最后望向镇远将军府那一头,语气低沉:“这诗,是谁写的?” 第26章羞愤 第26章羞愤 笺纸之上,是一首诗。 经文既是舒清桐手抄,顺着想就会认定是她写的。 毫不知情的舒老将军望向孙女:“清桐,怎么回事?” 舒易恒眉头一皱,觉得奇怪:“你写的?写什么了?” 舒清桐冲家人轻轻摇头,自席间起身时,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好友。 商怡珺也看着她,神情里尽是担心和紧张。 舒清桐走出席间,对盛武帝下拜:“回陛下,是臣女之物。” 短短八个字,舒清桐咬字清晰,语态坚定。 这经文是她亲手抄写装订,为防有墨渍浸染,甚至一页一页检查过,从没有夹什么笺纸在里头。 然而,此刻这经文里偏偏有了一张莫名其妙的笺纸。 她像是在和自己赌一个结果,咬着牙承认。 盛武帝将手中笺纸递给内官,一双锐利的眼盯着舒清桐:“你,自己读一读。” 此话一出,众人皆愣。 陛下怎么会让一个女子当众读夹在经文里的笺纸?这里面写什么了? 舒清桐自己都没想到陛下有此一举,但内官送到面前,她只能强行按下杂乱的心绪,接过笺纸。 看清笺纸上所写,舒清桐瞳孔张大,浮现惊诧之色。 少顷,女子清幽的声音自席间传开—— “迢迢山河战未酣,烈烈烽烟金戈悍。浩浩银霜千里寒,昭昭赤心镇国安。” 本该壮烈热血的一首诗,生生被女人清幽的嗓音润的凄凉沉重,亦勾出镇远将军府一段悲恸的往事。 舒清桐的三叔舒骋,是舒老将军最疼爱的儿子,智武双全天生将才。多年前安华长公主察觉北厥异动,曾向镇守北关的舒骋递送消息,令大齐早早准备的同时,也希望舒骋能将她刚出生的女儿送回大齐。 舒骋为安华长公主大义所感,立下军令状,保证护住小公主。 那年大雪纷飞,舒骋护送公主回国的路上竟然惊动了北厥的探子,无奈之下,他将手下之人兵分三路,试图以移形换影之法迷惑敌人。 没想军中有细作,舒骋的行踪完全曝露在敌人眼中。 对北厥来说,放走一个小公主,换一条舒家将的命,简直太值得了。 最后小公主无恙送回大齐,舒骋却在雪地中被万箭穿心,致死未曾倒下,一如他多年镇守北关,于苦寒之地活生生扎根成一面镇定军心、震慑敌人的旗帜。 有人说,当年大齐士兵军心爆发,将敌军击退一蹶不振,是因为安华长公主于北厥城门上大骂北厥王背信弃义毒害发妻而引起的震怒。 但在更多人心里,那一年的愤怒,只因敌军将北关最重要的一面旗帜硬生生拔下,把带着毛刺的断面狠狠刺向他们的心头。 一声闷响,伴着水声,舒老将军手中酒盏落在衣袍上,惊得一旁的舒老夫人来不及抹去自己的眼泪,先为他擦拭衣袍。 离经风霜的老将,双眼泛红未有泪落,只有放在案前的手拽成拳头,隐隐颤抖。 他的孩子啊…… 战胜后,盛武帝将安华长公主的大义之举宣告天下,大行封赏,甚至对安阴公主宠爱有加,更胜亲女;至于舒家,他赐下金银珠宝,丹书铁券,以及一个追封舒骋为镇国大将军的旨意。 没有人敢说盛武帝偏袒了谁,又轻慢了谁。 古往今来,将帅之位本就是前赴后继,不能因为谁家的倒下了,便连整个国家都倒下了,也不能因为谁保家卫国了,他就代表整个国家,甚至逾越皇室王权;后舒家叩谢皇恩,继续肩负着身上的责任,镇守北关之人成了舒清桐的父亲,舒震。 浩浩银霜千里寒,昭昭赤心镇国安。 这就是舒骋,不会是别人。 席间一片死寂,甚至有人浮想联翩——当年盛武帝只将安华长公主的义举昭告天下,却对舒将军冒死救下小公主一事淡淡略过,许是不想让谁遮盖了安华长公主的功劳,许是不愿让舒家自恃功高。 舒清桐竟然在手抄的法华经里夹杂这样一首诗缅怀舒将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是舒家对陛下当年的决策不满,为惨死的舒家儿郎抱屈? 一片死寂中,舒清桐对着帝后跪下,定声道:“禀陛下,臣女幼时常听闻长辈说起三叔往事,舒家痛失良才虽为可惜,但大齐君民一心,英勇良将前赴后继保家卫国,三叔作为其中之一,亦是舒家的荣光。” “三叔命丧关外,因敌人诡谲至今尸骨无全,清明将至,臣女手抄经文,只愿三叔英灵得以安息,因一时大胆揣测三叔当年镇守北关时的心情,方得此诗。只是没想天灾降至,有了这场义卖,没来得及将诗文取出,臣女以为,三叔在天有灵,得知舍利与经文能换得银钱救助灾民,定会甚感欣慰,遥祝大齐。” 安阴死死的盯着舒清桐,似要用眼中的毒将她淬死,舒家儿郎众多,死了一个而已,她却是失去了唯一的母亲,舒家凭什么作出这般悲恸之色,自恃劳苦功高?!但当着帝后之面,她不仅不能生气,还得一同感激舒家人。 盛武帝沉冷的眸子盯着舒清桐看了很久,似乎在分辨她是真心还是说慌,良久,他抬起手,内官赶紧上前自舒清桐手中取过笺纸,送还到盛武帝手中。 盛武帝将手中笺纸按照原本的纹路对折,再对折,握在手中,声音略沙哑:“这首诗,写的极好。” 席间有窃语骚动,舒清桐诧然抬眼。 盛武帝无声一笑:“想不到镇远将军府除了精忠报国的儿郎,还有这样才情横溢的姑娘。起身吧。” 舒清桐叩谢皇恩,提裙起身。 盛武帝又道:“朕十分喜欢这首诗,不知郑姑娘是否愿意将它赠予朕?” 舒清桐惶恐道:“此为臣女之幸。” 盛武帝点点头,将笺纸放在手边,意味着此事到此结束。 舒清桐转身回座时,目光略过义卖台,郑煜堂双手交叠垂于身前,目不斜视的低垂着眼眸,谁也没看,另一边的安阴倒是迎上她的目光,眼底狠辣带笑。 舒清桐漠然收回目光,再也没看任何人。 舒老将军方才情绪涌动,此刻有些轻咳,一众小辈上前关心,旁人看了也不敢多说什么,盛武帝命人给舒老将军寻了处安静的宫殿暂时休憩,又唤了太医,舒老夫人与几个儿子陪着老将军离席,留下舒清桐与舒易恒在座。 舒易恒的情绪也低落下来,看了眼妹妹:“还好吗?” 舒清桐分明很不对劲,却笑了一下:“没事。” 舒易恒又问:“那首诗真是你写的?” 舒清桐目光空了一下,复又凝聚,嘴角笑容带着嘲意:“重要吗。” 舒易恒再没多问,转眼间忽然瞧见左相府那位商姑娘脸色古怪,又惊又怕,发现他的目光时,还心虚的躲开了。 舒易恒拧眉,他自来不是很喜欢商怡珺,但清桐爱与她玩在一处,他也不好说什么。 随着镇远将军府的场过去,接下来是左相府。 左相府拿出的,是一尊羊脂玉雕花瓶,十分精细贵重。 安阴终于将眼底阴霾扫尽,换上了笑脸,插话道:“听闻这尊羊脂白玉瓶,乃是商姑娘及笄之时瑜妃娘娘赠予之物。这般珍贵,商姑娘也愿拿出来义卖,可见其良善用心。” 商怡珺的姑姑瑜妃是盛武帝宠幸的四妃之一,但声望远比不上郑芸菡的姑姑兰贵妃。 后妃皆为帝王妾侍,今日不能出面,她想提高自己的声望,只得利用母家在义卖中好好表现。 果不其然,这尊品相极好的羊脂白玉瓶得到一片追抢,最后由户部尚书曹家以一万八千两购得。 价格已然超了瓶子本身的价钱,但看在瑜妃娘娘的面上,曹家也要卖这个人情。毕竟曹曼仪入宫在即,若得后妃人脉,往后的路也更多。 这一次,安阴很给面子的没再提什么亲自奉上,只让宫女将东西送给曹尚书。 尚书曹正春自忠烈侯府做寿之后,一直憋屈的很,眼见太子没有怪罪什么,才稍稍松一口气,今日这场义卖,曹家出个万儿八千两,也算是尽了心意。 曹正春露着一个舒心的笑,亲手接过羊脂白玉瓶,却发现玉瓶顶部似乎没有盖紧,玉盖略歪,下意识就转过玉瓶查看,接过发现卡在玉盖处的一抹粉色。 这、这是何物? 曹正春心里正疑惑,忽然被什么东西戳到麻穴,手中失控,瓶子从手里咕叽一滑飞出去,堪堪落于席间空地,碎成一地的同时,也亮出了藏在瓶子里的东西。 众人霍然探身,震惊不已的看看曹尚书,又看看中央一堆碎片和一抹粉色,一颗颗眼珠子瞪得老大。 今日的义卖,还真是意外频出啊。 两个宫女快步上前收拾,一个宫女提起那粉色之物,骇然轻呼。 这商怡珺的脸色彻底白了。 那粉色之物,竟是一件女子贴身的小衣。 “这、这……”商怡珺惶然无措,眼神惊恐:“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宫女都是知晓道理的,堂堂左相府千金,贴身衣物竟在大庭广众下暴露,等于毁了清白,赶紧将那粉色之物揉成团默默退下。 可宫女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好事之人的眼睛! 方才还说这是商姑娘及笄之时瑜妃娘娘所赠之物,那定是放在闺房里的宝贝,这姑娘家究竟随意到了什么地步,才会将贴身衣物随意乱塞? 那贴身小衣从尺寸到颜色被看了个全,甚至有人看了小衣之后,还瞟了商怡珺一眼,眼神十分露骨,商相爷当即沉了脸,隐有发作之势。 商怡珺羞愤难当,忽然猛地望向台前的安阴:“安阴公主,你……” 安阴一听开头就知道这女人要说什么,她眸子一厉:“商姑娘呈上的瓶子夹杂私物,难不成还污蔑是本公主塞进去的不成?” 安阴眼神一转,笑道:“早闻商姑娘与舒姑娘乃是闺中好友,没想连做事的习惯都这般相近,舒姑娘是落下了自己随手写的诗句,商姑娘竟是连自己……” “你胡说!那不是我的!”商怡珺十分崩溃,一刻也待不下去,羞愤离席。 商夫人连声喊她,迈步想要追,面前忽然站了个人。 舒清桐对商夫人道:“夫人莫慌,我去看着她,不会有事。” 商夫人见是舒清桐,也没多想,连声道谢。 舒清桐快步追出去。 郑芸菡本来没想多管闲事,可转眼发现大哥不见踪影,原本的站位换成了另一个内官,心下一动,与二哥打了招呼,起身去追舒清桐。 余光里清丽的身影一动,卫元洲便抬起目光追过去。 见着郑芸菡离席,卫元洲转头与太子低语几句,太子连连点头,还做了个请的姿势,卫元洲带着樊刃起身离开…… 第27章决裂 第27章决裂 商怡珺跌跌撞撞钻进寂静无人的假山过道,放声痛哭,待哭够了,又对着嶙峋的石壁一阵拳打脚踢,痛楚从石头传回身上,怒气丝毫没有发泄,反倒更怒。 余光里瞥见假山外站了人,商怡珺大惊,待看清来人身形,又压着哭腔问:“是……清桐吗?” 舒清桐站在道口,轻轻地“嗯”了一声。 暗沉的过道里,商怡珺双拳紧握,出声时却夹了轻快的笑:“清桐,谢谢你来看我。我……我没事,只是没想到那安阴公主竟狠毒至此,你信我,那真的不是我的,我不知哪里得罪了她,竟被她这样羞辱!” 舒清桐逆着光,脸色沉在阴影里,又“嗯”一声,平缓道:“安阴无恶不作,看舒家早已不顺眼,我还得罪过她,没想因为你我交好,她连你也对付。你放心,我自会教训她。” 商怡珺哭泣止住一瞬,往外走几步,迟疑道:“你要对付她?你想怎么做?” 舒清桐看着她的身影,眼神几经变换,像是在思考该用什么样子来面对此刻。 “你……其实很想听到刚才这句话吧” 商怡珺呼吸一滞,语气疑惑又慌乱:“你、你在胡说什么啊?我……” “那换个说法,是你想让我帮你对付安阴,还是想让我将自己送到安阴手上让她对付?怡珺,我竟不知你已痛恨我到此地步,我们……不是好友吗?” 舒清桐说的艰难,是不愿承认。 商怡珺急了,快步走出暗沉的假山道,泪光盈盈的脸蛋终于被园中灯光照亮,她在舒清桐面前站定,无措道:“你说的我一句都听不懂,我们当然是好友啊……” 也许是走得近,才看的清楚。 对上舒清桐的目光时,商怡珺愣了一下,急切想要解释的模样淡了几分。 舒清桐慢慢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笺纸来:“你是不是好奇,那本手抄佛经里夹的,明明是一首我思春难耐,写给信宁侯世子的情诗,何以会变成一首缅怀我三叔的诗?” 她凝视着商怡珺,不解道:“我也很疑惑,为何你要模仿我的字迹,给安阴递这样的东西。” 舒清桐手里的笺纸所写,满满都是对周先望的情意,字迹与舒清桐有九成相似,不细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 商怡珺轻轻摇头,后退一步:“清桐,你怎么能这么污蔑我?” 舒清桐单手将笺纸揉成团拽在手里,好像这样才有力气继续说下去。 “怡珺,刚才这句话,我也问过我自己很多次。” “母家表妹来我府上与你发生冲突,我为你掴掌于她,打断两家亲缘;掴掌之事被两家掩盖不作外谈,却因太子选妃我在其列,被人抖了出来传遍长安,让我得了跋扈之名;你与我同去布庄,亲手帮我选了衣料,甚至连哪一种作衣,哪一种做裙都想好,那身裙子与郑芸菡的一模一样;怀章王有意与将军府定亲,刚回长安,你便立刻告诉我他与郑芸菡暧昧赛马,很快,这事情传的人尽皆知,两家婚事受阻……” 舒清桐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每一次我察觉端倪,便会这样问自己,何故污蔑你,我们明明……那么要好。可当我慢慢找到证据,又觉得很佩服。因为即便到了刚刚那一刻,你对我流露出的关切和担心,仍真切的分不出真假。” 两人之间陷入一长串的沉默。 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靠近,立在假山之外,静静凝视。 尾随而来的郑芸菡认出那人,正要迈步过去,就被暗中一只大手捂住嘴拖到隐蔽处。 她大惊失措想要呼救,耳边响起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音,很是耳熟:“你想把人都叫来围观她们姐妹决裂?” 怀章王?! 郑芸菡的背贴着卫元洲硬朗的胸膛,脸颊温度飙升,卫元洲感到手掌下的温度变化,忍住笑,又道:“我放开,你不许叫。” 怀里的小脑袋连连点头,发丝与紫袍摩擦出奇妙的声音,似一把小刷子蹭到心尖。 卫元洲呼吸一滞,放开她。 郑芸菡得以喘息,探头去看,却发现大哥不见了。 那头还沉默着,她看着卫元洲,用微弱的气声无奈道:“一句‘决裂’,王爷说的轻巧,却不知舒姐姐是前思后想,再三斟酌才说出口,这对她来说是个艰难的决定。” 卫元洲想和她多说几句话,明知故问:“何以见得?” 郑芸菡用一种“你真笨”的眼神看他,耐心道:“我那身衣裳采色用料皆取于鬼子母神图,不可能纯粹凑巧做的一样,若不是因手持同样的图,就是有人故意模仿;园中那日,我不知原委问出《鬼子母神图》,王爷和商怡珺都在场;舒姐姐当时肯定想到了里头的缘故,若她承认自己手里没有图,我没准会问她为何与我撞衫,答案就呼之欲出啦。” “舒姐姐是在给她留颜面,不想那时候就尴尬,所以才骗我她有图,让商怡珺自己都以为这是个奇妙的巧合。不至于心虚。” “可我求图之心诚恳,她承认有图却不给,等于给自己揽了个麻烦,她宁愿这样迂回麻烦,也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戳穿商怡珺,可见她对商姑娘很是看重。” 小姑娘说话时,有香香的气息喷吐出来,萦绕四周,卫元洲心神一晃,身子发紧。 “嘘,那边好像有声音。”她虎头虎脑的张望,又不敢太明目张胆。 卫元洲弯唇轻笑,倾身凑到她耳旁:“我已命人将周围守住,旁人以为我与舒清桐在此幽会,不会过来打扰,此刻她们正全情投入,想必不会注意到你,你大胆看便是。” “嘘!”少女拧眉嘘声,有些恼他叭叭不休。 卫元洲挑眉,又站近一步,她看着那头,他看着她。 假山暗道里,商怡珺忽然笑了,笑声渗人,一步步重新退到幽暗里。 “舒清桐,你要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她悠悠叹气,乖戾张狂渐显:“为我掴掌表妹?你打她是因为她错了,无论换了谁你都会打她,你既打了他,那也是事实,传到太子宫中让你甄选落败,是因为太子不喜欢跋扈之人,与我何干?” “料子是我选的,可若你不喜欢,我还能逼你你穿上?” “怀章王和郑芸菡私会赛马是事实,明明是你自己介意才会推拒,你若真那么爱慕怀章王,管他和几个女人暧昧,有两家坐镇你都会是怀章王妃!” 她笑声古怪,“我真纳闷,所有的决定都是你自己做的,与我何干?这里头哪一件是被我逼迫?” 眼前的商怡珺,再也不是那个善解人意,静婉温柔的好友,她憋的太久,此刻终于有机会痛快抖个干净,便豁出去了。 “你说得对。”舒清桐仍然平静,也许诸如愤怒与痛恨这般情绪,早已在以往一次次质疑与反质疑中消磨殆尽,此刻对着她,连失望也是浪费。 “从很早开始,就是我自找苦吃,顺着你的心思去做这些。倒也不是我人善可欺,只是因为我很疑惑——疑惑你的恨是从哪里来,又能恨到什么地步去。” 她短促的笑一下:“所幸,今日见到了。” 信宁侯府提亲失败,两家顾及颜面,皆当做无事发生,但舒清桐告诉过商怡珺,然后事情就传开了。 今日,若是在经书中发现栽满她爱慕信宁侯世子的诗句,信宁侯府提亲失败的事就成了舒家棒打鸳鸯,将她与周先望这对可怜的小鸳鸯拆散,怀章王身为男人定会介意。 这一举,不仅彻底将她与怀章王的婚事捣毁,还让她再难嫁给别的男人。 无论是谁,都会因为这首诗耿耿于怀,觉得她心有所属。饶是嫁了周先望,以他的性格,多会因为前因频频刁难,未必善待她。 可是这首诗终究没有曝光人前,而是变成一首缅怀三叔的诗,她还得了陛下夸赞。 反倒是商怡珺,清誉受辱,羞愤离席。 商怡珺怔愣一瞬,忽然想明白什么,抖着手指向舒清桐:“是你……” “是我。”舒清桐坦然承认:“瓶子里的小衣是我塞的,诗是我换的,很生气是不是,可那又怎样?丢脸的是你,与我何干?” “贱人——”商怡珺破口大骂,冲上来要与她动手;她并非舒清桐的对手,反倒被舒清桐捏住手腕掀翻在地。 崭新的裙装沾染尘土,商怡珺狼狈不堪的坐在地上,慢慢笑起来,一手撑地,一手对着舒清桐虚晃两下,声音低沉而压抑:“你自己也说自己不是人善可欺,就别装作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从小到大,我受的委屈,比你所有的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我堂堂丞相府千金,哪处不比你这个武夫粗人养大的强!可论到才情容貌,总是你占优先,就连我的祖父,也顾及舒家兵权在手,要我来拉拢你,与你交好!我从见你第一眼就不喜欢你,却要违背心意与你结交!”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身影摇晃:“你说得对,我原本没有那么讨厌你。容貌不如你,我便加倍打扮自己,才情不如你,我便拼命读书结交名士,陛下不会任你们大权在握,我们商家在朝中如日中天,总能盖过你!” “可毁了我所有期待的那个人是你,我必须恨你!” 舒清桐如听笑话:“我毁了你什么?” 商怡珺惨笑两声:“你掴掌表妹坏了名声,是你自作自受,所以才被剔除太子妃的人选,可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境况?” 舒清桐拧眉:“你分明……” “我告诉你我从不想做什么太子妃是不是?”商怡珺打断她,笑声疯狂:“这你也信啊?今朝是太子妃,他日就是一国之母,我做梦都想逃开你的阴影,我怎么会不想做太子妃!” 她忽然将右手臂的袖子撩起露出手臂。 暗色之中,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我是因为这道难看的疤痕,所以连甄选都不敢去!” 舒清桐看不清她的手臂,但知道那伤痕。 少时相识,她带着商怡珺爬树,结果从树上掉下来,是商怡珺拼死将她护住,手臂重伤,划伤的手臂混入泥沙肥料,反复发作化脓,以至于伤痕狰狞横亘手臂,多年不消。 商怡珺哂笑:“祖父从不夸赞谁,商家的儿女尽是在不得喘息的景况下长大,可那次他竟夸了我。” “他的孙女伤成这样,他竟觉得做得好,就因你舒清桐是被将军府所有人捧在手心疼爱的宝贝,因这道疤让你将军府欠了人情,能在朝堂上与他有诸多助益——” 商怡珺一口气发泄许多,精疲力竭跌坐在地,喘息流泪。 舒清桐凝视她半晌,轻轻点头:“今日之后,你再不必委屈求全与我交好,可尽情做回你自己。这道疤既是我欠你,今日还你便是。” 话毕,她干脆撩起右臂衣袖,露出光洁手臂,狠狠砸向一旁嶙峋的山石! 一声脆响,白皙细嫩的手臂稳稳落在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之中。 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人,昏暗灯火中,他双眼深邃黝黑,无波无澜。 她一眼认出。 “……是你?” 第28章人情 第28章人情 发现有人来,商怡珺吓得往暗处躲藏。 郑煜堂站在舒清桐身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着舒清桐的手臂,淡淡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姑娘没读过吗?”然后手掌轻动,像是提醒;舒清桐心尖一颤,飞快撤开,放下袖子遮住玉臂。 掌中细腻触感消失,郑煜堂收回手一并负于身后,施施然退开一步:“商姑娘愤然离席,陛下与娘娘皆不放心,特命本官前来询问状况,虽不知二位因何引发争吵,但宫中重地,若是引来更多人,恐怕对舒、商两家都没有好处。” 郑煜堂简明扼要,令暗中的商怡珺不觉抖了一下。 她今日羞愤难当,舒清桐又出其不意的将一切摊开,心中怨愤难忍才有了这一出,此刻冷静下来,又开始后怕。 若方才有别人听到那些话,事情可大可小。 思及此,商怡珺踉跄着站起来,压着惧意颤声道:“方、方才只是有些小误会,现在误会已然解开,有劳郑大人走这一趟。小女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说罢,她看也不看堵在假山道一头的两人,从另一个方向仓皇逃走。 舒清桐一直看着她离开,像是在送别这个人,也像在送别以往的情谊。 四下重归宁静,郑煜堂转身就走。 舒清桐忽然转向他,平静点破:“那首诗是你写的。” 郑煜堂驻足,背对舒清桐微微侧首:“舒姑娘说什么?” 舒清桐对着他的背影摊开手掌,亮出捏成团的笺纸:“义卖开始之前,有人给我送来这个,又道义卖有意外,需有心理准备。这张写了情诗的笺纸本该在佛经中,是你换下来的,那首替代的诗,也是你写的。” 郑煜堂转过身来,一副静候下文的样子。 舒清桐握着纸团放下手:“商怡珺与我交好,我俩连习字先生都是同一个,从前玩闹时,也会模仿对方字迹;相比之下,郑大人只凭着我手抄的佛经,便对字迹要领融会贯通,我很佩服。” 其实,更好的是那首诗。 郑煜堂笑了一下,缓缓道:“曹府宴上,小妹不知安阴为人无意冲撞,是舒姑娘仗义相救,算起来,在下只是还了那一次的情。舒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舒清桐想,原来是帮妹妹还人情的。 她朝他迈两步,两人距离拉近:“我帮令妹一回,郑大人以诗相助,足以两清。” 她轻轻抬眸,清辉月色融入眼中,氤氲出别样的艳色:“可方才拦我那一下,若为还情,好像也多了,反倒是我欠着了。” 因站的近了,郑煜堂微垂眼帘看她。 月色的冷与烛光的暖融在一起,冷艳之下亦有柔情涌动,她身上的香气与安阴浓郁霸道的味道全然不同,似一株月色下悄然绽放的幽昙。 郑煜堂眼神先动,别开目光望向花圃:“因为没有必要。” 舒清桐理解成:她没必要觉得欠他情。心想这男人果然又冷又硬,一如当日在书社里偶遇时的样子,但凡有妹妹一半开朗柔情,定会比现在可爱。 却听他道:“她心中积怨已深,方才你若划下去,恰好证明你真的觉得自己亏欠她,而她的不甘和委屈都有了最正当的出处,她会彻底将自己当作受害者,那些情绪不仅不会消失,还会变本加厉。今日她因过往委屈要你还一道疤,来日所遇但凡不顺,仍会将你当做一切不幸的源头,然后理直气壮的再要你一条手臂,一条腿,甚至一条命。” “当日侯府寿宴时,舒姑娘还挺巧言辩解,怎么到自己身上,反倒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她声称不曾逼着你做什么,却是给你设好陷阱,让你在不知全情前提下自己跳下去。那你又何曾按着她的脑袋,逼她去受那些委屈了?” “叫她活的憋屈的人并不是你,给她委屈的人也不是你,你歉疚什么?” 舒清桐心头一震,反应过来“没有必要”指的是她没有必要还商怡珺那一下。 郑煜堂瞥一眼她的手臂,负在身后的手指尖轻颤,不由得想起握住这截玉臂时的触感,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他局促压下这诡异的心思,涩声道,“天下之大,何愁无知己,惯得她如此行径,纯属你自作自受。” 舒清桐今日的心情当真不算好,若非皇宫重地,她兴许还要抱一坛好酒大醉一场痛快发泄。她想,换了其他人见此情景,多会好言相劝,频频开导。 不会像他一样,句句尖锐,似无数小针刺在心间柔软处,细密刺痛,却又让人清醒。 舒清桐低笑两声:“你说得对,早该摊开了说,是我自作自受,把她惯的。” 话语间眉眼一转,盯住他:“郑大人在此事上参透深刻,莫不是从前也同谁交恶,痛失友人?” 郑煜堂稳住心态,再不看她的眼,回答似是而非:“关系交恶也好,交深也罢,若都是失去挚友,也无差别。” 不等她再开口,郑煜堂抢先道:“舒姑娘离席多时,不便再多耽误,走吧。” “且慢。” 郑煜堂俊眉微蹙:“还有事?” 舒清桐眼眸微垂,努力让神情表现的自在些,少顷,她将手伸入外袍,在衣裳里扯拽什么。 郑煜堂几乎是立刻背过身去:“你干什么?” 她抬眼一瞄,意外从这个沉稳冷静的男人身上看到几丝慌乱,忍着笑道:“转过来吧,不是什么不能看的。” 郑煜堂蹙着眉慢慢回头。 她竟从身上扯出另外一本手抄法华经。 舒清桐掂着经文,轻轻一抛,又稳稳接住:“今日义卖是以镇远将军府为名义,未免出意外,我准备了两本佛经,就是怕原本献上去的出什么岔子,打算在开卖之前替换以保万全。没想有郑大人出手相助,它派不上用场了。” 舒清桐走到他面前,改为双手奉上:“若大人不嫌弃,权当方才那一挡的谢礼。” 郑煜堂指尖轻动,并未去接。 舒清桐又道:“若不愿收下,定是觉得礼薄,也罢,我再想点别的。”然后作势要收回。 “不必。”郑煜堂这一次没有犹豫,伸手去拿,刚要碰到,舒清桐又捏着经书一躲,目光平添几分狡黠:“最后一个问题……” 郑煜堂觉得她问题有点多,耐着性子:“嗯?” 舒清桐上下打量他,头微微一歪,发间珠钗流苏轻晃,揶揄道:“那件小衣——哪里来的?” 郑煜堂眼尾一挑,撞上女人眼中隐晦的试探,心觉好笑,不答反问:“既已猜到,又为何那样说?” 方才,她曾向商怡珺承认诗文是她换的,小衣是她塞的。 可这些都不是她做的。 诗文既然是郑煜堂替换的,那小衣很可能也是他塞进去的。 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来的女人衣物?且他做起这种事来全无心理负担,刚才在席间,该怎么风度翩翩就怎么风度翩翩。 舒清桐一想到他随时能弄到女人的小衣,心里竟有点别扭,但她不愿让这份别扭被发现,只能用揶揄来伪装,小心试探。 不想话问出口,与他的目光对上,她立马有种被他看透心思的局促,不由转开眼神,故作轻松:“本就是冲着我来的,若让背后仗义相助之人担下这份仇恨,我怕会寝食难安。” 郑煜堂默了一瞬,忽然长臂一伸直接自她手中取走经书:“这样,就两清了。” 见他要走,舒清桐跟上去追问:“你还没说小衣是哪里来的。” 郑煜堂背着手,经书被卷起握在手中,如一截被握住的玉臂,前行时在掌中一晃一晃,他悠悠道:“总不至于是我身上的……” 舒清桐又说了个什么,却因渐行渐远,听不大清楚了;他们并未发现,夜色的另一角,气氛很是紧张。 郑芸菡捂着嘴巴没让自己叫出声,僵硬的转过头。 卫元洲微微倾身,脸与她靠得很近,却没看她,而是挑着眉,静静目送那对暧昧的背影远去。 察觉她的小动静,他慢悠悠转过眼来,好脾气的问:“现在,本王能出去了吗?” 咕。郑芸菡轻咽一下,喉头上下一滑,落在男人的眼里,像是一个无声的引诱。 卫元洲眸色一暗,直起身子拉开和她的距离,语气渐硬:“热闹看完了?走吧。” “且慢!”郑芸菡以为卫元洲要去找哥哥和舒姐姐,一时顾不上礼义廉耻,紧张的拖住卫元洲的手臂:“王爷先冷静一下,这件事情,它是可以解释的……家、家兄……” 卫元洲忽然叹息,打断郑芸菡没有逻辑的解释。 他眺望离去的男女,感慨道:“本王出了四万两,尚未有机会一览舒姑娘亲笔秀迹,郑大人真是有着令人羡慕的福气啊。” 郑芸菡沉痛道:“此事是家兄太不懂事!王爷放心,我回府便将经书取来交给王爷。” 卫元洲冷漠拒绝:“倒也不必,本王并不想要。” 那你在这做出一副可可怜怜醋意横生的模样干什么! 郑煜堂和舒清桐已走远,郑芸菡略松口气,清清嗓门,换了正常的语调,试图与他讲道理:“王爷若要追究,那我们好好摊开讲一讲,还记得那日在茶馆我与王爷说了什么?若王爷能将小女的话听进去,也不必家兄掺和这一回,王爷又何来今日的干醋?” “舒姐姐对信宁侯府周世子并无情意,险些失了清誉,家兄仗义相助换走情诗时,王爷在做什么?舒姐姐与好友决裂差点弄伤自己,家兄出手相阻时,王爷你又在做什么?” 卫元洲唏嘘道:“茶馆一事就算你对,可是方才将本王堵在这里不许出去的,难道不是你吗?”说着,提了一下自己正被扒住的手臂。 郑芸菡被雷劈一般,松手退后,双手端于身前,手指相互抠来搅去,心虚道:“那是、是因为……既然家兄已出手,就没有必要再劳烦王爷了呀……杀鸡焉用牛刀呢。” 卫元洲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向她进了一步:“再给你一次机会,舒清桐与好友决裂险些伤了自己的时候,本王在干什么?” 郑芸菡郑重道:“在心痛,王爷在这里默默地心痛,实不相瞒,王爷那时的眼神,小女看着都感动的想要落泪。” 卫元洲大开眼界。 这种瞎话她也敢编。 他收敛笑容,不再看她:“耽误太久了,回吧。” 看来他不会去找大哥麻烦了,郑芸菡点头,乖乖跟在他后头走,快到义卖席时,郑芸菡向他告辞分开走。 卫元洲知男女有别,不该与她亲密同行,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撒欢跑远,心头竟有些空落。 成亲一事对他来说,最大的意义是有人能填一填怀章王府后宅的冷清,在他无法身前尽孝时代为陪伴母亲,打理好王府内外,延绵子嗣;作为丈夫,他会尽全力对妻子付出关心与照顾,给予理解和尊重,以及最大的自由。 年少入伍,一路拼杀,对他来说,去掺和女人间针眼般的细腻心思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所以当郑芸菡在茶馆中给出那个提议时,他除了觉得多此一举,更多的是陌生棘手。 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一小姑娘挤着脑袋躲在角落,偷听姑娘家吵架决裂,窥伺准未婚妻与别的男人月下谈心递赠礼物;一起偷听偷窥的小姑娘香气萦绕鼻间,只要稍稍偏头就能瞧见她半张严肃认真的小脸,他竟还挺享受。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卫元洲一怔,怅然失笑。 一定是因为她不太正常,才将他带成这样。 有奴来报,义卖宴席结束,帝后已摆驾回宫,该离宫了。 卫元洲问了时辰,心想母亲还未睡下,此刻回府还能看一看她,当即准备出宫。 许是想到母亲的缘故,下一刻,卫元洲的脑中跟着响起母亲之前说过话—— 【那你喜欢哪一个?】 【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见到哪个会让你多看两眼也算的。】 瑟瑟凉风中,卫元洲揉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除了郑芸菡,他今夜就没用心看过别人。 第29章入眼 第29章入眼 郑芸菡回来没多久宴席就散了。 郑煜澄告诉她,安阴公主自觉小衣一事有蹊跷,特命人暗中查探,结果当真揪出了背后的凶手——是个曾经被瑜妃娘娘罚过的小宫女,记了怨,所以往商怡珺的玉瓶里塞女人的小衣报复。 从玉瓶摔碎到找出小宫女,前后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 郑芸菡不由唏嘘,若非她今日听了墙脚,此刻就真信了。安阴负责此次义卖,一旦出了问题她少不得要担责,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给陛下和娘娘一个交代,哪怕是找个替死鬼。 她一愣,紧张的四处张望:“大哥呢?他没怎么样吧?” 大哥是安阴的副手,陛下又偏爱安阴,怎么会真的罚她?反倒是大哥,陛下若心有不快,只能迁怒大哥。 看出她紧拧的小眉头在担忧着什么,郑煜澄低笑一声:“陛下没有追究,只是装样子训诫几句,毕竟忙碌多日,大哥又是被临时抽调过来,陛下看在眼里,不至于迁怒。” 郑芸菡这才放心。 郑煜澄又道:“不过,陛下让大哥歇息两日,也算因祸得福。” 咦!郑芸菡双眸一亮,又雀跃起来。 大哥忙碌了这一阵子,能歇两日最好。 两人边说边走,刚出御花园便传来一声脆呼:“菡菡!” 今日晗双在周先望一事上着实给力,再想到花园里舒清桐和商怡珺不留情面的决裂,此刻郑芸菡见到好友,只觉得分外可亲。 她紧紧握住池晗双的手:“以后不要再这样胡来啦,当心平白被记恨。” 池晗双扭脸:“我可发过誓绝不让你在我面前受委屈,再说了,他有本事就来找我呀!” 郑煜澄见两小姑娘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笑着退开些,让她们说悄悄话。 池晗双最好奇的莫过于今日那件粉色小衣了,据说商怡珺是哭着离开,哭着回来的,样子十分狼狈,吓得商夫人当即带她离席。 “我觉得商怡珺这样的,不大会犯遗留自己小衣这样的错,曹大人那个瓶子摔得也蹊跷。但话说回来,一个小宫女能这么大能耐,我也是不大信的。” 郑芸菡听着好友一通分析,顿觉她虽然什么墙角都没听到,可对这些八卦逸闻的判断还真是无比敏锐,不由在心中对她肃然起敬。 “到底是谁想到塞小衣这个点子啊?这招阴损的很别致呢……”池晗双碎碎念着,眼神忽然一定,飞快扯郑芸菡的袖子:“咦,那是不是你大哥带回来的姑娘!” 郑芸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立于寒风中的杭若。与之前不同的是,她身上多了一件披风,是大哥的。 郑煜堂与杭若一步的距离,似在与她说什么。 杭若脸上漾着温柔的笑,轻轻点头,郑煜堂说完就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杭若来时坐的是郑芸菡的马车,看样子回程时也并不打算与郑煜堂同乘。 “咦!”池晗双拧着眉头发出一声怪嗔,眼观左右,压低声音对她道:“虽说是你大哥近来的新宠,但还没有什么名分吧?” 郑芸菡点头,是没名分,但相处的十分亲近,毕竟大哥从未将自己的披风给过别的女人。 池晗双啧啧摇头:“从前看你兄长,觉得他是个行事稳妥的人,没想到遇到女人的事情,也会做得这么欠考虑。” 她用眼神示意郑芸菡看看左右:“正是散席之时,多少人看着呢,若那个姑娘是你的正牌嫂嫂,他们这样还能博个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美誉,偏只是个婢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作关切之态,就不合适了。” 郑芸菡一经提点,发现确实如此。更奇怪的是,大哥都给了她披风,却不与她同乘。 伯府的人都在候着她,池晗双不能在耽误,道了声别,麻溜跑了。 郑芸菡走到马车边上,杭若一手拢着披风,一手要扶她。 “不必。”郑芸菡让真儿善儿扶着上了马车,郑煜澄见她上车了,转身去郑煜堂那辆车。 一阵并不凉的风吹来,将杭若的披风掠开,她紧张的用双手拢住,微红着脸看看左右,不期然的撞上两道玩味的目光。 舒易恒刚刚误伤自己,此刻靠坐在马车边让人检查伤势,舒清桐双手抱胸斜倚在马车边,隔着一段距离盯着杭若,艳眸带笑。 杭若一惊,根本没注意舒清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着这边,越发不自在的用披风裹紧没有穿小衣的身子,心虚抬眸时,只见那个样貌明艳的女子对她微微一笑,比着口型说了两个字。 多谢。 杭若神色一紧,弯身钻进马车里。 …… 得知郑煜堂能在府中歇息两日,郑芸菡卯足了劲儿想给他补一补。 这一想就睡得晚,也起得晚。 次日早晨,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拖着软软的嗓音吩咐善儿让厨房准备一尾新鲜的鱼,见两婢女面色凝重,答得心不在焉,顿升疑云:“怎么了?” 两人眼神对视,谁也不敢先开口,她眯起眼睛,加重语气:“快说。” 真儿咬唇,支支吾吾:“府中……来客了。” 郑芸菡背后一寒,有不好的预感:“……谁?” “是……安阴公主。” …… 郑芸菡之前在曹府的婉拒,并未对这位公主起到作用。 她还是来了。 听说人在前厅,她近乎小跑着去查看,结果没看到安阴,却看到一脸堆笑的刘氏拉着郑芸慧边走边说什么。 见到郑芸菡,刘氏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下去。 郑芸菡与她见礼,问起安阴公主,刘氏眼底划过一丝得色,道:“大郎与公主相谈甚欢,此刻已经移步院中小坐了。” “移步院中?!谁院中?!”郑芸菡调子拔高,心跳加快。 刘氏莫名其妙的看她:“自然是大郎院中。”见她神情不对,语气沉了几分:“你这个模样,若是去了公主面前只会失礼冲撞。对了,你父亲昨日还说了,待今日下值回来,得好好与你说说义卖之事,那样的场合,也是能胡闹的吗,你今日不要出门,就在府中等着你父亲回来。” 前有女儿受罚的账,后有母家兄弟成亲礼的账,刘氏难得没有在郑芸菡面前扮演慈母的样子,说话语气略重。 她也不怕,左右侯爷原话如此,她只是转述。 郑芸菡今日难逃侯爷一顿责罚。 郑芸菡对刘氏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想着安阴与大哥独处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随意应和一声就走了。 郑芸慧瞪着她的背影,不服道:“就是该叫父亲看看她这个样子,目无尊长,娘,你也让父亲罚她去跪祠堂!” 刘氏没好气道:“这种话,不许在你父亲面前明说。” …… 郑芸菡回了嘉柔居,让善儿去前厅伺候过的下人那里打听情况。 不多时善儿回来,向她简单的说了说情况。 安阴登门的确是冲着郑煜堂来的。义卖之事是她钦点郑煜堂作副手,辛苦好些日子不说,还出了些小意外牵连他,所以登门时带了不少礼,给刘氏这位主母备的尤其丰厚。 难怪刚才刘氏满面春风。 后头就有些要命了。 刚坐没多久,安阴便说起了那些紫檀木,又遗憾义卖会上碍于皇叔在场,没能抓住机会,刘氏得了好处,对这位安阴公主好感倍增,当即表明,那紫檀木其实是大郎的东西,都在他院中。 她因杭若搅和,自己拿不到紫檀木去给母家兄弟,也存了心不想便宜其他人,安阴公主送了这么多礼,她固然收的开心,却也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眼下正好让大郎用紫檀木给填上。 安阴公主听了极高兴,一双眉眼不做声的盯着郑煜堂,又因刘氏几番暗示,郑煜堂终于邀了安阴去院中小座。 郑芸菡听得邪火直冒,恨不能将刘氏套个麻袋打一顿;同时又顿觉无力——这紫檀木还是杭若亲自带人收入大哥私库的,她当时还觉得这姑娘向着大哥,做事有分寸,如今这样,还不如送给刘氏去贴母家兄弟,也省的安阴钻了空子接近大哥! 安阴在郑煜堂的书房转了一圈,有奴仆来送茶。 安阴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模样清丽的女人素手添茶,短短一个动作,眉眼含笑的与郑煜堂对了好几眼。 郑煜堂竟给了回应,见她斟茶时,还柔声提醒她当心。 安阴眼神轻动,慢慢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杭若细声道了句“公主慢用”,恭敬退下。 郑煜堂是看着她出去的。 安阴撇嘴一笑,忽然伸手拉开披风的系绳,一阵悉率响动,当郑煜堂转过头来时,她已然将披风随手丢在一旁,露出了里头的风景。 早春时节,早晚皆凉。安阴外头罩着的披风厚实暖和,里头竟穿的无比清凉。 粉绸缎绣花,塑出丰腴的圆,藕白薄纱层层叠加,玉臂纤腰若隐若现,纯金打的富贵珠链坠一颗鸽血红的宝石,越发衬的肌肤欺霜赛雪,莹润光泽。 郑煜堂将她上下一扫,嘴角扬起玩味的笑意,下一刻,竟不带一丝留恋移开目光,抬手递她一盏茶。 安阴目光一亮,眼底兴奋更浓。 他并未慌张闪躲,也并无猥琐痴缠之态,他通透又明白,聪明有野心。 不似那些空有相貌却顽固不化的傻书生,稍作挑逗,便面红耳赤的奉出公理大义,又或是甘拜裙下,做尽折辱男儿颜面之事。 眼前的男人是个宝藏,也是个挑战。 她微微倾身,一条手臂搭在矮桌上,另一条手臂单手支颌,双肩微耸沟壑更深,朱唇勾出媚笑:“今日天朗气清,窝在房中吃茶闲聊未免无趣,不知本公主有没有这个面子,邀郑大人一同出游?” 她似想到什么,补充道:“就你我,谁也不带。” …… 该来的躲不掉,饶是郑芸菡已做足了准备,听到大哥要与安阴公主出游的消息时,仍是没忍住噗出一口茶水,慌乱道:“他、他们要出游?去哪里,去多久?谁同行?” 善儿愁苦摇头:“安阴公主直接将大公子带走了,但是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是去北郊护通河游船。”柔柔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杭若捧着一件刚刚做好的披风站在那里,笑着向她请安。 “听说姑娘吹不得风,一吹风就染风寒,如今春日正好,姑娘难免要与好友出游,杭若便自作主张为姑娘缝了一件轻便多用的披风,姑娘要不要试试?” 真儿如临大敌的盯着她:“不必了,姑娘披风多得是,各色各式都不重样……” “那就多谢姑娘了。”在真儿诧异的眼神中,郑芸菡接受了杭若的好意。 杭若从容入内,亲手帮她试穿。 郑芸菡作出闲聊的样子:“大哥与公主当真去游船了?与公主同行得好生伺候,何以将你留下?” 杭若嗓音温润,语气带笑,没有半点愤懑:“公主金枝玉叶,许是觉得奴粗手笨脚,无需伺候在侧。奴在府中闲着也是闲着,便来姑娘处叨扰了。” 杭若正在为她整理衣领,手忽然被按住。 她轻轻抬眼,只见眼前少女面若桃花,明媚飞扬:“他们不带你玩,我带你去玩!” 杭若不着痕迹的打量她,眉眼笑开:“好。” …… 同是春日明媚,镇远将军府的少女闺院却静的针落可闻。 舒清桐自美人榻上坐起,口中轻动,将剔干净果肉的果核吐了出来,似乎带着脾气,果核迸射砸在地上,还往前跳了几步。 “真盯上郑煜堂了?眼光不错嘛。”她冷笑着低语两句,忽然觉得嘴里的果肉都不甜了,只剩酸,酸的腮帮子一缩一缩的。 他的暗卫面面相觑,轻咳一声:“姑娘,那我们……” 舒清桐豁然起身,转身进房:“更衣,出门。” 话音刚落,家奴来报——怀章王登门拜访。 舒清桐差点被门槛绊倒,她扶着门边,心里一阵恼火。 他又来干什么!探讨经文吗? 第30章飒与娇 第30章飒与娇 卫元洲今日来找舒清桐,的确是为了两家意态朦胧的婚事。 义卖刚刚结束,他为舒清桐一掷万金的消息就传回王府,贤太妃虽在府中养病,但并不妨碍她得知这些事。 在贤太妃的眼中,卫元洲永远是那个不解风情的钢直小子,最不擅长的是女儿家弯弯道道的小心思,最没兴趣的是陪着姑娘家玩小情趣。 她曾担心,再贤惠的姑娘,进了王府的门,也会被他那副模样寒了心,没有情谊的夫妻,有时候堪比受刑,只有与那个真正知冷知热,知心知意的良人在一起,日子才能有滋有味,苦中亦能作乐。 所以,贤太妃觉得,义卖上发生的事,是她刚直的儿子二十五年以来,最接近风月情调的一次,兴喜之余,也生出落定婚事的想法。 卫元洲回府后去见母亲,贤太妃含笑说出正式提亲的事 一向孝顺母亲的卫元洲竟愣了一瞬,这模样在贤太妃看来,是实打实的害羞,心中越发有数。 婚姻大事,以舒家对儿女的宠爱程度,儿女心意远大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所以这门婚事成与不成,关键在于舒清桐。她希望儿子若有心,该先与舒家姑娘道明情意,小辈们说好了,做长辈的按照规矩来就是。 卫元洲沉默回到房中,竟枯坐整整一夜。 他以为自己会想到许多,但其实他什么都没想,脑子里放空一般,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同样在门外立了一整夜的樊刃战战兢兢进来时,他才惊觉自己又做了什么反常的事情。 下一刻,放空了一整夜的脑子忽然蹦出一张明媚的小脸来,那张小脸既愤怒又胆怯,气呼呼的说:老套!无趣!俗不可耐!你根本半点诚意都没有,这样的结亲,简直毫无灵魂! 他坐在那,嗤的一声气笑了。 敢说他老套,无趣,俗不可耐……可到了后半句,又笑不出来了。 他的确对舒清桐没有半点男女之情,至于舒清桐……他虽无什么丰厚的情爱经验,也看得出昨晚月色之下,她对着郑煜堂的样子,与别的时候不同。 她未必会答应这门婚事。 思及此,卫元洲又露出一个轻松的笑。 一旁的樊刃观察他很久了,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 王爷从不曾这样! 即便他常年与兵将粗人们混在一起,但他一直都是个无任何不良嗜好的好王爷,好将军,别说那些世家纨绔的乐子,他就连作息都标准的似一个假人! 一夜不眠这种事,在没有特殊公务的情况下,对王爷来说与自杀有什么区别! 但此刻的王爷,先是枯坐一夜形容颓废,少顷又露出阴森的狠笑,紧接着又陷入愁苦忧愁,最后竟舒心的笑了…… 别、别是长安水土不服,染了什么脑疾吧…… 在樊刃惊恐的神情中,卫元洲简单梳洗一番,带人出门。 他不欲再耽搁,只想与舒清桐说清楚。 既然小辈们的心意才是关键,他们二人无心结亲,这亲事自然结不成。 在将军府厅中小座时,舒老夫人对卫元洲越看越满意,又连连感谢他在义卖时的慷慨。 卫元洲礼貌回应,言行举止间尽是成熟男人的稳重,舒老夫人在心中认下了这个孙女婿。 不多时,舒清桐出来了。 一身淡蓝色骑装,简单利落的束发,身后跟着的婢子手臂上搭着一件月白披风,竟是一身骑装打扮。 舒老夫人心里的小人咬牙跺脚——这孩子,怎么这幅打扮出来了。今日王爷摆明想邀她出游,府里是短了她穿的还是戴的,那么多漂亮的衣裙首饰,她却这打扮,你说气人不气人。 “见过王爷。”一身骑装的舒清桐英姿飒爽,见礼时索性抱拳一拜,舒老夫人一瞪眼,火气外窜。 卫元洲扫过她的打扮,见她穿着随意简单,并非绸缎首饰一身艳光精心打扮的模样,心里竟说不出的轻松,笑意都真切了几分:“本王与老夫人聊得十分开心。” 舒清桐一本正经的点头:“既然如此,王爷与祖母继续聊,我有事,先出去了。” 舒老夫人差点从座上滚下来。 卫元洲愣了一瞬,心情更轻松。 舒老夫人瞪着小孙女:“清桐!王爷在等你,是来见你的。” 舒清桐挑着眉望去,卫元洲淡淡一笑:“看来舒姑娘今日有要事在身,不若……” “无妨。”舒清桐十分爽利:“我本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出去转转,王爷要同行吗?” 卫元洲起身,高大身躯英挺硬朗:“也好。” 舒老夫人顶着慈爱笑脸,目送孙女与怀章王并肩而出,转身之际笑容尽失火冒三丈:“舒怀邦,都是你宠的!” 后院,正沐浴在一片春日宁和中修剪小盆栽舒老将军忽觉得背后一寒,差点折了那根最脆弱的枝条。 刚出门,有人牵来舒清桐的马。 卫元洲瞥了一眼,他看的是舒清桐的马,脑中想到的是另一匹小蹄子哒哒撒欢,速度却慢的惊人的枣红小马。 舒清桐察觉他的眼神:“王爷在看什么?” 卫元洲收回目光:“舒姑娘的马选的不错。” 比有些人的强。 舒清桐翻身上马,利落帅气:“我哥帮我选的。” 卫元洲笑笑,不置一言。 “舒姑娘想去哪里?” 舒清桐手搭在眉骨极目眺望,“今日天气好,风吹得都不冷,不如去北郊护通河?沿河骑马,岂不快哉?” 卫元洲只能奉陪。 两人打马而去,很快就到了护通河边。 今日的护通河格外热闹,供人游乐耍玩的画舫大大小小浮于江面,近一些的岸边停了七八艘,两层三层都有,做的都是江景酒楼生意,到了晚上点上花灯,又是一番繁华景色;远一些,是做游船生意的画舫,也有大户人家的私人画舫。 江边有男男女女在放纸鸢,亦或席地而坐吟诗作对,抚琴会知音。 一年之春,果然是万物复苏萌动的季节,北郊护通河竟是个约会圣地。 卫元洲觉得,这地方选的不好。 两人将马留给随行护卫,临江而立,卫元洲发现舒清桐的目光一直往江面上飘。 “舒姑娘想游船?”卫元洲纯粹礼貌一问,心里只想找个冷僻之地说正事。 舒清桐转眼看他,眼中兴趣并不浓厚,刚要开口时,眼神陡然一变,身子微微前倾,越过卫元洲,落在远处:“是她?” 她? 卫元洲顺着她的目光转头望去,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心竟猛地跳了一下。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心中滋生——前一刻,他一点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这一刻,他觉得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忍不住想要夸一夸。 今日风大,远处的小姑娘罩了一件十分特别的披风——淡黄的毛绒披风,坠一圈短短细细的白色毛边,左肩处绣了一只又胖又懒的橘色大猫,圆溜溜的眼睛满是天真。 连着披风的兜帽边沿缝了细绳进去,只要一拉便能将帽子边沿缩紧,牢牢的罩着脑袋不会被风吹掉,只露出一张白嫩的小脸。 帽子上竟然长了两只猫耳朵,那猫耳朵不知是被什么线绳牵扯着,只见她百无聊赖的蹲在岸边,痴痴看着江面上的一艘画舫,两只手分别拽着两根坠着毛球的系绳,一扯一扯,帽子上的猫耳朵跟着一竖一竖。 滑稽的让人想笑,可爱的让人心颤! 卫元洲和舒清桐同时笑出声,两人皆愣,纷纷对这一刻的默契露出别扭又嫌恶的眼神,又不约而同望向江边的少女。 卫元洲越看感觉越不好,那种想要过去将她抱在怀中避开江风的冲动,让他惊愕又茫然。 一旁,舒清桐的眼神慢慢从郑芸菡身上移开,望向她身边的人。 除了四个站在远处的护卫,还有三个婢女。 真儿善儿她都知道,至于另一个…… 舒清桐贝齿轻咬红唇。 她猜测,宫宴上那件小衣,就是郑煜堂从这个女子身上拿下来的,他们二人关系不一般。 很快,她又瞧出点不对劲。 真儿和善儿站在郑芸菡身边,眼神担忧又心疼,似乎并不希望她继续可怜巴巴的蹲在这里,但一边的杭若就很耐人寻味了—— 她静静地立在郑芸菡身边,看着郑芸菡的眼神,溢着浓厚的喜爱,像是在欣赏什么可爱有趣的小动物,反倒不像个唯唯诺诺的奴仆。 电光火石间,杭若眉头微蹙,敏感抬眼,眼神带着犀利之色转过来,正撞上舒清桐的目光,待看清来人,又于眨眼之间转换姿态,成了温柔秀丽的婢女,仿佛那一瞬的冷厉只是旁人的错觉。 可惜,舒清桐看的清清楚楚,她玩味挑眉,心想:这姑娘,还有两幅面孔呢。 杭若上前两步在郑芸菡耳边低语几句,蹲在江边的可怜小猫倏地转过头来。 卫元洲一直看着郑芸菡,她转头的那一瞬间,手上绳子牵动,两只小猫耳倏地立起来,他忽然就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战场上九死一生早已是家常便饭,但若在遥远的宁静故土上,有个人会这样等着他回来,他便是死了,尸身也会爬回来。 “王爷,失陪。”舒清桐利落丢下这句话,走了过去。 卫元洲笑了一下,心想:巧了,他也想失陪来着。 …… “舒姐姐。”郑芸菡因为蹲久,站起来腿软了一下,杭若一把扶住她,关切道:“姑娘还好吗?” 郑芸菡摇摇头,看到了舒清桐身后跟着的卫元洲,心头震惊的同时,又哀嚎起来——她怎么又撞上舒姐姐和怀章王的幽会? 这次再捣乱,卫元洲一定会觉得她是故意的! 她恨不能立刻带人后退十里,远离此地以证清白——我没有,我不想,别误会! 卫元洲察觉她的异样,心头微沉。 她以为他在与舒清桐幽会? 旋即又生出几分甜滋滋的猜测——她在意他和别的女人幽会? 舒清桐觉得郑芸菡的样子有趣极了,伸手拨了一下她的猫耳朵,笑道:“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其实她还想说,这是哪里买的披风,怪适合你的。 郑芸菡想解释的,话到嘴边,又尴尬的难以启齿。 今日安阴不按常理出牌登门做客,还一不做二不休拐走了她大哥来护通河游船。 她气势汹汹带着杭若和奴婢护卫杀来护通河,眼看着安阴的船载着大哥悠悠飘到了河中央,当即就要租船追上去制造偶遇,打断他们的二人幽会。 万万没想到,她的前袋子里只剩下两块花生米大的碎银子。 她堂堂侯府千金,不该这样穷的。 可先是下血本订紫檀木,再是给大哥填补亏空,手里能流动的现银便没了。 面对船主给的包船价钱,她摸摸手腕上三哥送的手镯,又摸摸发间二哥送的金钗,再摸摸脖子上大哥送的玉佛坠,悲伤摇头,一个也不能卖,卖了要出大事的。 船主不耐烦的转身离去,留她可怜巴巴的蹲在这里遥望江面,恨不能长一双翅膀飞到那条船上。 郑芸菡也是有包袱的,她不能让人知道,出门玩连船都租不起的是忠烈侯府的姑娘。 杭若微微一笑,柔声道:“回舒姑娘的话,大公子一直忙碌,今日好不容易得空,姑娘原想让大公子好好歇息,没想安阴公主登门作客,侯府以客为大,大公子便陪同出行了,姑娘担心公子劳累过度,便想跟过来,若大公子实在乏累,便代替公子陪客,也不至于让侯府失礼,可姑娘来晚一步,他们已经出发了。姑娘追了一路,累了,在此处小憩。” 杭若说话时,舒清桐望向江面上一艘华丽的画舫,心头冷笑。 她自然知道那是谁的船,载着什么人。 郑芸菡亮晶晶的眸子感激的望向杭若,卫元洲看在眼里,心想:她是不是……没钱租船? 这并非没根据,之前在弘文馆,郑煜堂亲口承认妹妹给花销的事,忠烈侯府就是再宠儿女,给的花销也该有限。 郑芸菡是把自己的钱给了郑煜堂,卫元洲甚至还记得那个绣着芍药花的荷包。 很好,拿着妹妹的钱与公主把臂同游,妹妹在江岸吹冷风。 “所以,你就将自己裹成这样在这里吹凉风?”卫元洲自舒清桐身后走过来,一双眼沉沉的盯着郑芸菡。 “唉?”郑芸菡茫然的看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回话,一旁走来个面白无须的油腻男人。 男人穿着干净整齐,并不显贵,应是家奴随从,他也不看别人,只冲郑芸菡笑着作拜:“姑娘想要租船,何必愁苦银钱,我家公子已包下那艘船,此刻正在船上,见姑娘久留江边,心生怜爱,若姑娘不嫌,可单独上船一会。” “单独”两个字,这男人咬的别具深意。 然话音未落,男人一声哀嚎,整个人被踹出老远。 郑芸菡吓了一跳。 舒清桐踹人的腿纤长笔直,落下时很快隐入衣摆之中,她冷嗤一声:“你家公子是个什么东西,她也是能随便请的?” 杭若手背到身后,对四个侯府护卫轻轻摆手——不必过来了。 郑芸菡小脸涨红:行叭……他们现在都知道她没钱租船了。 被踹飞的随从气愤起身,正要破口大骂,卫元洲忽然做了个手势。 下一刻,樊刃就顶着一张凶悍的脸,带着四个兄弟过去了。 卫元洲抬手指向那条贵公子的船:“将里头的人都清理干净,本王要包船。” 舒清桐看卫元洲一眼,对郑芸菡挑眉笑道:“陪客讲究一个热闹,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郑公子与安阴公主也在,不妨一同游船,如何?” 人多好啊,人多安阴就不能乱来! 郑芸菡正要答应,冷不防撞上卫元洲的眼神,心头一颤,她到底是要打扰到王爷的幽会了。 “王、王爷不介意吧?” 卫元洲负手而立,傲傲然望向停在江边的画舫,淡声道:“本王无所谓。” 那头,被樊刃丢出来的贵公子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舒清桐笑着挽住郑芸菡的手臂:“走吧。” 郑芸菡偷偷瞄了一眼卫元洲,心想,王爷真舍得为舒姐姐花钱,爱的很深了呢。 她下次一定一定不能打扰他们了。 待他们成亲时,冲着今日的人情,她也要包个大红包! …… 江中画舫,四面门窗大开,雅间内垂下的淡青纱帐随着中央翩翩起舞的女人一并轻摇慢晃,似无声伴舞。 安阴腰肢柔软如水蛇,因起舞动作左边肩膀轻纱滑下,露出一大片,她也不理会,一双眼直勾勾的粘在座中的男人身上。 从开始到现在,他连气息都没乱过,她生出不甘,只想拿下他。 几步回旋,她倒在他怀里。 郑煜堂身形极稳,安阴柔柔的后颈枕在他屈起的那条腿上,媚眼如丝:“可还喜欢?” 郑煜堂眼眸低垂看着怀中的女人,嘴角噙笑:“公主金枝玉叶,下臣没有资格道喜恶。” 安阴握拳,心中不甘似一把越烧越旺的火。 他口中说着谦卑之词,眼神却是见过各花各色后的沉稳冷静,他不动心,不是因为身份尊卑,仅仅只是因为不入他的眼。 可凭什么?他房中的一个卑贱婢女都能得他青睐! 安阴觉得自己在研究一个机括,既有不得其门而入的恼怒,又有对这机括命门所在的好奇。 她想找到这个地方,彻底拿捏住他,让这个尽显冷态的男人在她面前跪着求怜爱! 怀着这样的心理,她几乎要忘了自己最初选中他的最大原因。 “我跳累了,你抱抱我。”她玉臂伸展,眼神飘向雅舍屏风那一头的床,暗示明显。 郑煜堂淡淡一笑,身上的气息令人着迷。 “公主今日寻我,当真只是为了这些事?”他直言点破,反倒让沉浸在不甘与嫉妒中的安阴冷静下来,旋即轻笑着起身走开。 也对,有野心的男人,床笫之乐只是一个调剂,她觉得她可能发现这个命门所在了。 她回到自己的位上,也不坐好,大半个身子斜趴着,露尽风光,“郑大人真直接,本公主很喜欢。” 郑煜堂笑而不语。 就在安阴要继续开口时,船身忽然被狠狠一撞,顷刻歪斜,安阴本就坐没坐相,还是横趴着,船倾斜的那一刻,郑煜堂飞快掌住身后的窗台,安阴尖叫一声,咕噜噜翻出去老远,一脑袋砸在灯座脚上,咚的一声响! 郑煜堂听着都觉得疼。 “公主!” 船身渐稳,有奴仆蜂拥而入扶起安阴,见她额间破皮红肿,纷纷大呼不好。 安阴气急,推开众人:“滚开!谁干的!” 郑煜堂看向外头,抬步走出去。 奴仆畏缩道:“有……有别的船撞上来了……” 敢撞她的船? 安阴脸色阴沉,双拳紧握冲出雅间。 都是两层的画舫,猛地撞在一起,惊起不小的动静。 安阴冲出来,却见对面船上站着一个淡蓝骑装的女人,月白披风被江风狂卷翻飞,她扶着船,站的稳稳当当。 舒清桐,又是她! 舒清桐漾着笑,漫不经心道:“啊,抱歉,今日江上风大,第一次学开船,不小心撞了。” 江上风大,日头更烈,郑煜堂看着她,微微眯眼,唇角轻扬,是个趣味浓厚的笑。 这女人还真是……飒的要命。 安阴的眼阴沉的要滴出水来,正欲发作,忽然发现那边的船内又走出来两人。 男人高大冷峻,其实不怒自威。 是皇叔。 安阴看到卫元洲,刚冒出的火气又活生生压下去。 她还不能得罪这位皇叔。 倒是另一位,完全没有被撞船惊吓到,一蹦一跳间,橘猫披风顶上的猫耳朵跟着一竖一竖。 “大哥!”她嚷嚷着跑到舒清桐身边站定,笑容灿烂的冲郑煜堂挥挥,水灵灵的眸子仿佛在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31章做局 第31章做局 撞船一时爽,赔钱乱葬岗。 郑芸菡怎么都没想到,两船相撞,安阴的船都被撞的歪斜,于江面上颠颠倒倒恢复平静后竟毫发无伤,反倒是他们租的这条船,竟然撞坏了;加之安阴受伤,两条船先后靠岸。 卫元洲扫了一眼两边的船,让樊刃去处理后面的事情,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舒清桐拦住樊刃:“是我提议自己掌舵,哪能让王爷破费,算我的。” 郑芸菡很心虚——虽是舒清桐提议追船,但掌舵的是杭若。 当日大哥换诗文和小衣的事,舒清桐当着商怡珺的面直接认了,今日撞了安阴的船,她又一马当先的认了。 郑芸菡一方面觉得舒清桐沉迷背锅,一方面也觉得这银子不该舒清桐出。 似乎是察觉她的心思,杭若自船舱内出来,忙道:“是杭若技艺不精,岂能让舒姑娘破费,今日损耗,皆由大公子承担。” 一时间,三双眼睛全都望向杭若。 郑芸菡第一反应是:杭若你在外面这样讲,大哥真的没事吗? 反过来一想,她虽有承担的想法,却没有承担的实力,赔偿是个急钱,容不得她慢慢攒,事情少不得惊动大哥,杭若此刻抢先提出,其实是个体面维护她的做法,便没了反驳的意思。大不了大哥先垫一垫,她慢慢攒钱还给大哥。 卫元洲对郑煜堂占用亲妹花销一事存着莫名其妙的脾气,一听这话,气滋溜溜消了。他端着一副冷漠的模样,是个赞同的意思。 杭若察觉前面两位都已默许,慢慢望向最后一位。其实,以杭若的身份,是没资格代表郑煜堂来发什么话的,她方才逾越了。 对上舒清桐的眼神,杭若笑的从容,没等她表态,后头传来男人冰冷的声音—— “郑芸菡,你在这做什么?”郑煜堂从画舫下来,压着一身冷意走过来。 郑芸菡紧紧张张,大气都不敢出。 卫元洲看的分明,原本对郑煜堂的那点不满,升成了恼火。 郑煜堂站定,眼神从郑芸菡身上移开,格外快速的略过舒清桐,直接望向卫元洲,搭手见礼:“舍妹失礼,叨扰王爷了。” 舒清桐面上笑着,心道:他瞎了吗? 卫元洲不太想和他这种弃妹之徒说话,语气有点硬:“郑大人客气,郑姑娘很好相处,并无叨扰。”他看一眼安阴的船,淡淡道:“是本王打扰了郑大人与阿檀的兴致。” 安阴公主,闺名卫檀。 郑煜堂眼观鼻鼻观心,平声道:“公主登门做客,侯府尽力款待而已。” 郑芸菡忙道:“是是是,公主做客侯府,大哥陪客而已。”唯恐旁人将安阴与大哥归拢到一处,形容亲密。 卫元洲看她一眼,没再说话。恰好,安阴的婢女请他们移步画舫。 郑煜堂眼神转向妹妹,意味深长道:“纵是无意,终是惊吓到公主,还伤了她,总该去赔罪。” 郑芸菡连忙点头,手里的线绳牵扯,那双猫耳朵唰唰唰的起落。 郑煜堂怔了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郑芸菡怕舒清桐又抢在前头背锅,反催促起来:“大哥,快走吧。” 郑煜堂被她那双猫耳朵晃得眼花缭乱,错愕点头:“王爷与舒姑娘先请” 卫元洲看一眼猫耳朵,嘴角轻挑,迈步往画舫走。 舒清桐跟在卫元洲后头,一直没做声,心里想:原来没瞎,是聋了。 一行人上了安阴的船。 郑芸菡起先还没留意,真正登了船,她才相信这是安阴自己的船。随便一间船舍,比她宫中姑姑的寝殿都要精致华丽,内设的家什都是精心打造,内有字画古玩。郑芸菡略略估计,心里蹦出来一个吓人的数字。 这安阴公主,竟如此富有? 她心中好奇,眼神不免乱飞,刚刚拐一个弯,陡然瞧见个婢女低着头从另一边走出来,似躲着他们。 郑芸菡眼尖,瞧见那婢女身上有被抽打的痕迹。 待入船舍雅间内,安阴已经在等着了。 她额上红肿,已经处理过,用纱布轻轻绕一圈遮丑,见到人来,穿戴整齐笑意相迎。 “拜见皇叔。” 卫元洲眉眼淡漠,轻轻点头,连问候都没有温度:“受伤了?” 不等安阴开口,郑芸菡已经跪下请罪:“小女贪玩,令公主受伤,罪该万死。” 安阴态度亲和,亲自将她扶起:“江上风大,总有意外,郑妹妹年纪小,怎能怪你。”言语间眼波流转,有意无意往舒清桐身上飘,意指鲜明——方才不是有人承认了吗? 舒清桐差点笑出声来:她又不是不敢认,扯什么年纪大小?怪年纪大的? 下一刻,年纪最大的卫元洲木着脸:“是本王不小心,阿檀若有任何不适,本王自会承担。” 舒清桐优雅抬手,借捂嘴轻咳的动作,忍住翻天笑意,抬眼间见郑煜堂正皱眉看着她。 她毫不畏惧的迎上去,杏眼微瞪散发攻击:看什么看,我又没笑出来。 郑煜堂薄唇轻抿,轻轻摇头移开目光:懒得管你。 舒清桐心想:没瞎也没聋,是哑了。 卫元洲揽下一切,安阴十分错愕,眼神在他与舒清桐之间游走,似想明白什么,便是不快也只能忍。 “是我自己不小心,岂能怪罪皇叔,此事揭过不必再提。” 她迎卫元洲上座,自己陪同在旁。郑煜堂刚要伸手抓郑芸菡,她已经游鱼般溜到舒清桐身边,他微微蹙眉时,杭若在他身侧陪坐,低声道:“公子方才可有受伤?” 郑煜堂神情一凛,侧首看她,两人眼神交汇间,氛围微变。郑煜堂冲她温柔一笑,“并无受伤。” 杭若也笑意温柔:“方才吓坏奴了。” 郑煜堂柔情带笑,竟在杭若交叠与身前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是个安抚。 郑芸菡坐在对面,看的清清楚楚,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们竟在大庭广众下摸手! 身边传来一声低嗤。 郑芸菡扭头,就见舒清桐似笑非笑的盯着对面,察觉她眼神,她笑着看过来,神秘凑近:“枯坐无聊,与其看人情意绵绵,不如做个游戏?” 郑芸菡轻轻吞咽:“什么游戏?” 舒清桐嘴角轻咧,露出俏皮贝齿:“变成有钱人的游戏。” 有钱人?! 郑芸菡自鼻子中呼出两道热气,想玩! 舒清桐笑着转眼,刚巧看到安阴从郑煜堂那处收回的目光,她仍与卫元洲说着话,只是手中捏着茶盏,骨节都发白。 她心下了然:果然是这样。 安阴与卫元洲并无什么深厚的叔侄情谊,左右不及他对太子的十分之一,几句客套后,再无可说,氛围渐冷。 舒清桐趁机开口:“今日令公主受惊,不如来几局游戏,彻底忘记方才的意外,也不算浪费今日大好春光,公主以为如何?” 安阴见不得舒清桐露着这样的笑,从曹府第一次见面就讨厌。 她哼笑一声,尾音轻扬:“不知是什么有趣的游戏?” 舒清桐:“双陆。” 双陆在齐国是常见游戏,双方多方皆可参与,规则是各自摇骰,一次掷两枚,根据两枚骰子不同的点数,分别走动两颗棋子,可以是已经出门的,也可以是还留在家中的,随意选择,先将全部棋子按规定路线走到终点者为胜。 是一个考验运气和大局规划的游戏。 “玩这个?”安阴笑意轻蔑,还以为她能提出什么花招子来。 “是。”舒清桐点头:“不过,要变一变玩法。” 安阴下巴微扬,“怎么个变法?” 舒清桐:“双陆局以先走完所有棋子为胜,我们得压个彩头,多少钱一局。” 安阴轻笑:“就这?一百两一局如何?” 一百两?郑芸菡拧眉,她没有啊…… 郑煜堂看向郑芸菡,正欲开口,舒清桐直接笑道:“公主有兴趣,一千两一局又何妨?” 花生碎银郑芸菡:…… 安阴笑出声来,挑眉看她,舒清桐不卑不亢的迎上,对视的眼神之间似有噼里啪啦的火花。 “还有一个小规则。”舒清桐让人拿来一张纸,裁成小张,在上面写下不同额度的钱数,数十两至数百两不等,随机贴在了双路棋盘的每一个棋位上。 “打个比方,我掷两枚骰子……”她将骰子掷出,得了一个四点,一个三点。 “取两棋走步。”她自起点拿出两枚分别走三步,四步。 走三步的棋子,落在“一百两”上,走四步的棋子,落在“八十两”上。 “此刻,对方就要给我一百八十两。同理,对方掷多少点,走多少步,对应多少银子,我就给出多少,数轮回合下来,最后先走完所有棋子的,还能再得那一千两整局的彩头。” “咦!”郑芸菡看出其中趣味,顶着一双猫耳朵,眸子晶亮:“原本点数越大,走棋越快,先走完手中棋子者自然赢得彩头。但现在在棋局之中加上第二重彩头,好比这个,走三步的反而比走四步的赢得多,如此累计,兴许落在后头的,赢的钱反而比先走完赢整局彩头的更多呢。” “芸菡。”郑煜堂沉声暗示,并不希望她掺和。 郑芸菡听出深意,咬着唇缩回去。 卫元洲眼神微沉,轻轻扫过郑煜堂,淡淡道:“听起来很有趣,来一局又何妨。” 郑煜堂蹙眉,又不能反驳他。 安阴听懂了规则,眼神渐渐复杂,话意别有所指:“多了些原本没有的,输赢更加难断,的确有趣。”她含笑望向郑煜堂:“可这是双人局,若分为两方,谁该站谁那一边呢?” 杭若起身走到郑芸菡身边:“公主金枝玉叶,王爷金尊玉贵,公子今日是陪客,当陪公主尽兴,应为一营;若舒姑娘与姑娘不嫌,奴愿与姑娘们同营。” 舒清桐掂着手里两枚筛子,若有所思的看了杭若一眼。 安阴也没想到这个阵营这么快就划好了。 皇叔与郑煜堂在她阵营,郑芸菡和杭若在舒清桐阵营。 “啊,对了。”舒清桐补充:“还有一点,非常关键——掷骰子后,三声数时间内必须立刻走棋,否则视为放弃。” 安阴终于失去笑容:“这是何意?” 舒清桐狡黠一笑:“总的说,就是个考验运气,大局观,以及反应能力的小游戏。” 点数掷出来,会对应每一枚棋子落到的位置计算哪种情况下得到的钱最多,若有漫长的时间来思考,未免少了些乐趣。 相反,要在短时间之内立刻做出决断,反应快的,能给出最好的走步方法,反应慢的,可能痛失最好的走法。 舒清桐和声开导:“其实这有什么,我们双方各有三人,分一分工,并不难。” “我!我我!”郑芸菡跃跃欲试:“我来掷骰子。” 她话音未落,舒清桐和杭若同时伸手,又齐愣,望向对方,下一刻,在彼此的会心一笑中各取一枚,异口同声—— 舒清桐:“我来吧。” 杭若:“奴来吧。” 双陆能手郑芸菡:……行叭。 安阴神色复杂的看着对面的分工,她自认反应能力并不差,遂道:“不如皇叔与郑大人来掷骰子?” 卫元洲和郑煜堂默不作声,各取一枚骰子。 开局。 舒清桐这一方先来。 郑芸菡双眼放光,迅速浏览她们这一方棋位价码的分部,碎碎念:“有两个六就好啦……五百加五百,能得一千两!” 舒、杭二人同时掷出。 “两个六!”郑芸菡嗷嗷喊出结果,双手系绳一扯,小猫耳朵倏地竖起! 刚数完“一”,郑芸菡已麻利将两枚棋子落在六点的位置,一旁响起裁判颤巍巍的宣布声:“红、红方,得一千两。” 安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们!” 作弊! 舒清桐抬起一双迷茫的眼:“巧合吧……” 杭若柔声:“巧合而已……” 安阴看向自家的棋位,因为价格随机,她这边最高价的五百两在四点的位置。 一向不甘服输的安阴此刻只看到的最大赢面,几乎是咬牙道:“两个四,我们要两个四。” 郑煜堂和卫元洲同时掷出——六、六。 安阴一直盯着四点的位置,仿佛在给这个棋位倾注力量,认定了能得到这个结果,谁知得了两个六,便愣在那里,郑芸菡小声数数:“一、二、三——” 安阴猛然回神,刚要动作,郑芸菡已经数完,剩她捏着两个没来得及落下的棋子,无比羞恼。 杭若浅笑着轻轻拍郑芸菡:“姑娘数的快了。” 郑芸菡挠头:“啊?” 舒清桐抿着笑,玩味道:“嗯,你数快了。”又对安阴说:“第一掷当做试局,公主落子便是。” 安阴眼珠轻动,自身侧斜了斜,想瞪又不敢瞪,俨然对己方两个男人存了气。 没用,竟连两个女人都掷不赢! 啪。 她将两枚棋子丢回原处,心高气傲道:“慢了就是慢了,慢了作废,本公主认。接着来!” 安阴纵观全局,将所有走法罗列在心,有了第一局的教训,她不敢分神发呆,高度警惕,十级反应速度,几乎是两个男人掷出点数后立刻走步,虽然动作够快,但少不得会有忙中出错,错失最佳走法的时候…… 反观另一边—— 放弃思考郑芸菡:“四、六、四、六、四、六、四、六——” 舒清桐:四。 杭若:六。 呼声与小耳朵齐飞:“嗷——” 卫元洲没忍住,轻笑声掩在她的欢呼里。 郑煜堂垂眸把玩手里的骰子,他谁也没看,嘴角却浮起一抹笑。 三局过后,安阴一方输了满满当当一万三千两,险些当场去世。 最终,安阴以身体不适,早早散局,郑芸菡喜滋滋将彩头分成三份,下画舫后分给舒、杭二人。 舒清桐将自己那份推过来:“都给你。”然后望向也要推拒的杭若:“你那份就留着吧。” 她遥遥望向江面上的破船,悠悠道:“得不少钱呢。” 杭若心领神会,不再做声。 刚巧郑煜堂自后面走过来,舒清桐挑眼看他,莞尔一笑,竟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破费了。” 说完,她翻身上马潇洒离开。 郑煜堂莫名其妙。 卫元洲要送安阴回去,不与他们同行。 郑煜堂带着杭若与郑芸菡回府。 上马时,郑煜堂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船撞坏了?赔钱?!” 杭若轻轻点头,郑芸菡躲在杭若身后,安静如鸡。 郑煜堂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清楚。 直到郑芸菡带着杭若逃离现场,他才从舒清桐那句“破费了”中回过神来—— 都等一等!船不是舒清桐撞的吗?!凭什么让他赔钱?! 第32章揭露 第32章揭露 回到府中已是黄昏,等在厅中的,是忠烈侯的冷脸呵斥。 “你母亲有没有告诉过你,今日不许出门,在家面壁思过?!”义卖宫宴上她大胆行事,忠烈侯已生训斥之心,下值回府得知她又跑出去玩耍,更是生气。 郑芸菡僵住,周身的雀跃瞬间失了源力,无声沉寂消散,拢在披风下的白净小脸渐渐黯淡。 忠烈侯扫过她身上的披风,怒色更重:“穿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堂堂侯府千金,将这些牲畜之物穿戴于身,你是想怎么样?” 真儿和善儿眼见不好,纷纷跪下:“侯爷息怒。” 大齐疆域广阔,风俗民情包罗万象,在许多场合,女子穿着打扮早已不限于花叶福纹的装饰,偶有猎奇,也是个新意。 但这些东西在数十年如一日迂腐的忠烈侯眼里,就是不伦不类。 杭若飞快帮她将披风取下,跪地请罪:“侯爷息怒,是奴为姑娘做的披风。请侯爷责罚。” 忠烈侯眼神扫过长子近来亲近的婢子,眼底亦无喜色,拂袖背过身去:“简直不知所谓,都带回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电光火石间,郑芸菡望向父亲的眼神浮出冷色。 杭若跪在她身侧,发现她双拳紧握已觉异常,抬眼见她眼底冷色,更是暗惊,素手覆上粉拳:“姑娘?” 郑芸菡怔愣一瞬,眼底冷色消散,显出几分茫然。 忠烈侯转身看到她这副无畏模样,越发生气:“本侯看你是根本不知错在哪里!此刻就去佛堂前跪着,跪到知错为止!” “侯爷,怎么了?”刘氏闻声而出,后头跟着笑容狡黠的郑芸慧。 忠烈侯重重拂袖:“一个女儿家,我行我素没有规矩,不分场合抛头露面瞎捣乱的,自己是痛快,旁人都要将侯府的脊梁骨戳断了!待你说亲婚嫁之时,谁敢让你这样的做一府主母?!” 刘氏一手护着郑芸慧让她不要掺和,一手捏着绣帕掩唇:“侯爷消消气,芸菡还小……” 忠烈侯指着她道:“慈母多败儿!” 郑芸菡眼神一动,不闹不怒没脾气:“父亲莫气,女儿这就思过。您别气坏了身子。”说完就往佛堂走。 郑芸慧冲刘氏边笑边挤眼睛——她也有跪佛堂的时候! 真儿善儿不敢多说,咬牙跟上去。 杭若看着郑芸菡的背影,心头渐沉。 “侯爷,不是说了好好讲道理吗?怎么又跪佛堂了,您是知道煜堂几个的脾气的,少不得要与您闹……何必闹得不痛快呢?” 刘氏这个眼药上的恰到好处,忠烈侯当即怒道:“她做错了事,旁人还有脸求情?!今日谁敢给她求情,一并跪着!” 刘氏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杭若冷眼微垂,向两人叩拜退下。 不多时,郑煜堂处理完赔款之事终于回府,杭若等在院门口,急急与他说了侯爷发怒之事。 郑煜堂最是维护妹妹,也知刘氏多年来的为人,换在往常,他会立刻去找父亲,然后以绝对的优胜姿态将芸菡送回嘉柔居。 然今日听完杭若所言,他沉着脸,径直转身回房:“就让她跪着,好好清醒一下。” 杭若猜到他因她掺和安阴之事恼怒,当即追上去:“安阴之心昭然若揭,公子面前是一滩浑水,别说是姑娘,换做其他两位公子知道,也会……” 郑煜堂猛然止步,冷冷看她:“你觉得她今日做的还不够多,还想将其他两个一起拉进来?” 杭若朱唇微张,没说话。 “还有你。”郑煜堂扯了一下嘴角:“你是来给她打扮的不成?” 见杭若不言,郑煜堂转身离去:“一盏茶之后让煜澄带她回嘉柔居,若你改变主意,不妨就在嘉柔居做个梳妆婢子,正好盯着她不再胡乱插手。” 杭若看着男人漠然离去的背影,终于皱起眉头,低声自语。 “怕你迟早要后悔……” …… 佛堂幽寂冷清,渗着寒意,郑芸菡跪坐在厚厚的蒲团上,身上拢着善儿拿来的普通披风,没吃饭也没沐浴更衣,累得小脑袋一栽一栽。 一只温柔的大手托住她的脑袋,淡淡的甘松香浸润幽寂。 郑芸菡猛睁眼,眼中尚且迷蒙,郑煜澄温润的笑脸已经在眼前。 她跟着笑,嗓音柔软:“二哥。” 见她醒来,郑煜澄撤回手,改为扶她:“走,回屋。” 郑芸菡也不问处罚的事,俨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她今日蹲的久,又跪的久,刚起一点就软下去。 郑煜澄稳稳扶住她的手臂,转身背对她半蹲:“来。” 郑芸菡微愣。 小时候,二哥常常背着她,一边背诵算数决一边哄她睡觉。 那真是极妙的催眠咒语。 她都不记得上一次二哥背她是什么时候了。 郑煜澄身形高瘦,又总温柔带笑,外人总会在第一眼将他归成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 只有郑芸菡知道,二哥的背有多稳。 娇小的少女被一路背回去,侧脸趴在他背上,久久没有说话。 “芸菡。”郑煜澄低声喊她:“大哥不是想罚你,许是你今日做了不该做的。” 郑芸菡“嗯”了一声,一本正经的说:“我今日让他赔了好多钱。” 郑煜澄闷笑:“只有这个?” 她眼珠子一转:“我还毁了他和安阴公主的幽会。”她够着头,巴巴去看他的侧脸:“二哥,你有没有觉得,安阴公主……不太适合大哥。” 郑煜澄笑着,胸腔轻震,“你是铁了心要揽下长辈的事,给哥哥们议亲啊?” 他本是要说“母亲”,再一想,母亲都不在了,他们没有母亲,只有府中长辈。 背上的脑袋刷刷摇动:“不是。” 郑芸菡下巴抵在他的后颈:“我只是觉得,终归要找与你们相互珍爱,真心实意的才行。” 郑煜澄好一会儿没说话,后又低声问:“一定要相互珍爱,真心实意?” 背上的少女沉默片刻,坚定地吐出两个字:“不止。” 郑煜澄将她往上提了提,嘉柔居近在眼前,他足下方向一转,绕圈子继续走,“还有什么?” 郑芸菡浸在舒服的甘松香里,闭上眼睛轻声呢喃:“我愿兄长寻到自己的良人,相互了解,相互尊重,也相互扶持。兄长心有抱负,胸怀温情;前有锦绣,后有坚盾;嫂嫂大可不必独为谁活困于后宅,更不必无休无止操劳忧心,活的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生下的小崽子也会快活……” 郑煜澄足下一滞,神色震惊。 芸菡所说,皆是离去的母亲从未拥有过的。 母亲离世时她还很小,几乎是几兄弟轮着照顾大,郑煜澄一直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发现没有再走,郑芸菡头动了一下:“嗯?” 郑煜澄恢复如常,转向嘉柔居走去:“没事,走错了。” 回到嘉柔居,郑煜澄打发婢子,在郑芸菡屈膝蹲下,语气温柔:“打个商量好不好?” 郑芸菡歪头看他。 郑煜澄:“大哥身为侯府长子,许多事情我们不好干涉;但你可以管我,你觉得做媒有趣,就帮二哥做媒,我保证,你说了都算。” 郑芸菡的眼神几经变化,疑惑一重接着一重。 郑煜澄故意板起脸:“怎么,只有大哥在你心里才有分量?二哥不疼你?不值得你费心?” 郑芸菡默了一阵,慢吞吞摇头,当然不是,半晌又道:“我知道了。” 郑煜澄仔细打量她,见她确无抵触难过,放心之余又生疑惑,想到她刚才喃喃说出的话,郑煜澄宽慰道:“芸菡,不要生父亲的气。” 郑芸菡双目清明全无怒意,露出笑容来:“我怎么会生父亲的气呢。” 郑煜澄加重语气:“有什么事,也不要藏在心里。” 郑芸菡一脸莫名其妙:“二哥,你今日怪怪的。” 郑煜澄有种被倒打一耙的无奈。 郑芸菡抿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哥做事有分寸,我若多管闲事,兴许弄巧成拙,你方才一说我就想明白了,不会再胡闹。至于你和三哥,我顶多是帮着参谋参谋,可不敢做主的。父亲那头更不必说,是我的错;况且,你不是提前把我送回来了嘛。” 郑煜澄不知该为她容易宽心感到庆幸,还是为她过于宽心感到担忧,见她显出疲色,终是没再说什么。 这日之后,郑芸菡在家老实呆了好几日,池晗双来过一次,说起近来长安不少人家办婚事,就连舒家和怀章王府,近来也渐渐明确态度,据说贤太妃十分喜欢舒家八姑娘,打算直接登门提亲。 她似模似样的感叹:“春天,真是个神奇的时节。” 郑芸菡没想到舒姐姐与怀章王进步如此神速,想起之前那些折腾,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更没想到是,这口刚刚松懈的气,差点提不起来—— 两日后,朝中的赏赐送入忠烈侯府,天盛帝亲下圣旨,对郑煜堂之才连番夸赞,赞誉极高,忠烈侯府一时间荣光大盛。 次日,郑芸菡收到了舒清桐的请柬,邀她于赛春园小聚。 自游船之后,郑芸菡就没见过舒清桐,思及好友说她好事将近,她吭哧吭哧搬出自己的小箱子,拨了半晌,选出一整套纯金头面,让善儿仔细包好。 善儿讶然:“这套纯金头面,姑娘攒了好久的金才打出,连花纹样式都是亲自描的,怎么拿它送人。” 郑芸菡坐在桌前,用花笺纸叠了一只小兔子,对着兔子嘴吹气,扁扁的兔子噗地圆滚起来,她笑得亮眼弯弯,一点不觉心疼:“我说过给她大红包啊。” 真儿与善儿莫名对视:什么时候说的? 郑芸菡带着整套头面赴约,舒清桐见她送出之物,愣了好久,淡声道:“你我相交尔尔,竟送这等重礼?” 这话其实有点伤人,又像刻意拉远距离。 今日的舒清桐,与从前见到的不同。 郑芸菡怔愣片刻,微笑道:“正因与姐姐相交不深,也不知姐姐喜欢什么,便只能送自己喜欢的。若舒姐姐实在不喜欢这个,我换个别的也行。” 舒清桐打开首饰盒子,发现里头还藏了只圆滚滚的纸兔子。 她合上盒子,语气平淡,态度疏离:“我今日约你,是有几件事情要说,你的礼我很喜欢,不过待你听完我的话,再考虑这礼要不要送。” 郑芸菡轻轻点头:“你说。” 舒清桐:“第一件事,我曾答应过帮你打听《鬼子母神图》的下落,前几日书社说有了消息,但要送到长安,恐怕要辗转一段时日。” 郑芸菡眼眸一亮:“这是好事。” 舒清桐淡淡一笑:“大概只有这件算好事。” 郑芸菡神色一凛,坐正继续听。 “第二件事,关于安阴公主。” 郑芸菡的心被扯了一下,想不紧张都不行。 舒清桐:“你先看这个。”她拿出一叠密信给她。 郑芸菡迟疑接过,才看了几张,脸色已经发白。 杀人,豢养山匪,敛财,欺民…… 光鲜亮丽的安阴公主,背地里脏事做尽。 舒清桐:“护通河上的游船生意做得是长线,船一定不会偷工减料,可是两船相撞,安阴的船丝毫无损,她那艘船,怕是比战船还厉害,远远超过供一个公主游乐的需求。船上金银器物多不胜数,却也仅仅只是一艘游船,她远在五原郡的公主府,会是什么景象?” 郑芸菡想起那日自己估算的数字,的确惊人。 “或许……陛下宠爱她……多赏赐些也无妨……”郑芸菡支支吾吾,在看到后面的内容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有过两位驸马,对外宣称都是因病暴毙。 但舒清桐给的密信里,第一个是受不了她善妒狠辣,有了外室,不仅被虐杀,全家老小一个没跑掉;第二个倒是个有才识礼心怀抱负,却因不满她贪婪敛财,豢养山匪烧杀掳掠,欺民榨民,被她推出去当了替死鬼。 舒清桐:“她主张义卖救灾,恐怕是为了填之前敛去的灾银,这位公主,远比你想的精彩丰富。” “许是摊子铺的越来越大需要人帮她,许是尝到了危难之时有近身之人做替死鬼的好处,她此回长安,的确是想给自己寻觅一位出挑可用的夫婿。无召不得归,偏她有一个好用的娘,几句话沾亲带故,有召无召,不过是陛下的一句话。” 郑芸菡背脊一僵:“我大哥……” “哦,这就是我要与你说的另一件事。”舒清桐笑笑:“你频频疏远安阴,捣乱幽会,是不是察觉安阴瞧上了郑煜堂?” 郑芸菡迟疑点头。 舒清桐:“可郑煜堂准你这样做吗?” 郑芸菡脑瓜转的飞快,立刻明白舒清桐的意思,她豁得起身,朗声道:“我大哥堂堂正正,为官数年从不曾做有背良心之事,若安阴真的罪犯累累,我大哥岂会与她同流合污?!我知道舒姑娘在想什么,但我大哥的为人,我还是可以保证的!” 舒清桐微微眯眼,竟想起那日在书社遇到郑煜堂的情景。 他们家的人,护短姿态都是一个模子印的。 舒清桐眼神渐沉,语气带着微不可察的诱导:“许是我面上将她说的太十恶不赦,让你将五原郡想成了人间炼狱,但其实身在炼狱的,只有那些被她害过的人。相反,她的周围只有极尽享受,似人间仙境。你以为五原郡远离长安,却不知山高皇帝远,谁与她一起,说是小皇帝都不为过。” 郑芸菡厉声道:“你想说我大哥一早洞悉事实,明知安阴有意勾引,仍甘愿上钩,就是为了和她一同去五原郡做山高皇、皇帝远的……”她知此言狂放,四顾左右,局促压低声音,连气势都减半:“……土皇帝?” 在舒清桐似笑非笑的神情里,郑芸菡炸了:“你若是这样想,就大错特错!我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他分得清黑白,辨的明善恶,他!不!会!” 她气急了,眼神四扫,一把抱起装着首饰的盒子:“你说得对,我现在不想送你了!” 她脸色涨红,迈步就要走。 “我相信郑煜堂。”舒清桐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郑芸菡猛地止步。 舒清桐起身,转向她,一字一顿:“我相信郑煜堂,堂堂正正,分得清黑白,辨得明善恶。” 郑芸菡迟疑转身,不解的看着她。 舒清桐垂眸轻笑:“所以,这是我要与你说的最后一件事,应该也是最糟糕的一件事。” 她慢慢走近,在她身侧停下,倾身过来,幽幽道:“他明知她所为,仍暧昧不明的让她接近,若不是爱她,怕是……要搞她。” 郑芸菡呼吸一滞,险些摔了手里的盒子。 舒清桐帮她稳稳接住。 郑芸菡呆滞一瞬,隐约想明白了大哥那日的冷漠和二哥话中之意。 或许,这才是他不愿她插手安阴之事的原因。 郑芸菡手脚发凉,若安阴的所作所为都是真的,让她知道大哥真正的心思,大哥岂不是要浮尸护通河?! “最后一件事情。”舒清桐一手掌盒,一手扶她:“郑煜堂能力出众,此前立了一功,我大哥打听到,原本是要让他兼任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屈阁老与两位丞相一向不和,严相本想借此机会将郑煜堂送过去,作打通两方僵局的桥梁,也为郑煜堂以后的路铺垫基石,但最后,这个旨意被压,变成了金银赏赐送入侯府。” “郑煜堂若要与安阴在一起,朝中政务就沾不得了,再无仕途前路可言,这一情况,恐怕是安阴已经向陛下通气,陛下宠她无度,所以才压了旨意。” 郑芸菡小脸惨白,弱小可怜又无助:“舒姐姐……” 舒清桐的脸上终于多了些亲近的笑意:“菡菡,我知你紧张哥哥,但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再去掺和,正因为郑煜堂是个脑子清明的男人,所以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别说是他,即便是我,也不忍心让你这样的小姑娘掺和这些。” 郑芸菡难过的看着舒清桐,低声道:“我……不会掺和了。”她也没这个能力。 舒清桐眼眸微垂,再抬起时,原本的温柔笑意隐去无踪,眼中溢出凌厉的战斗士气:“很好,这样,我就能放心去掺和了。” 郑芸菡看着她,表情从呆滞变得激动,仿佛看到了唯一的希望。 她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下一刻,她抱起首饰盒子,双手奉上,激动又诚恳:“舒姐姐,送给你!” 第33章绿叶 第33章绿叶 侯府受赏没多久,救灾一事接连上报,因灾银及与朝廷的救助及时到位,使得稳定民心,再无流民暴动迁徙,百姓对盛武帝一片赞誉。 追根溯源,提议义卖的安阴倒是记了一功。 盛武帝大喜,赐下东郊琼花苑给安阴,又置奇花异草,廊檐山石,华丽无比,安阴趁热打铁,上表请办长达三日的大宴,宴请长安内外名流士族一同欢庆。 名义上是个谢恩宴,实际上是得到盛武帝默许的选婿宴! 舒清桐一语成谶,安阴真的要招婿了。 …… 郑芸菡短时间之内接受的信息量太大,情绪上头,难免热血沸腾。 待稍稍冷静,不免琢磨许多。 她想到大哥当日写的那首诗。 舒家的老将军,从未走出过失去儿子的阴霾,舒姐姐战死的叔叔,是舒家永远抹不去的痛。可是陛下在亲姐与良将之间,选择了亲姐。 不仅仅是因为安华长公主是他的亲姐,更因为安华长公主的死在经过无限的放大赞美之后,能成为盛武帝手中的利器,让他事半功倍的办成很多事。 当年,他靠着长公主的死鼓舞士气,事后肃清军队,夺回不少落在外的兵权。 安华长公主为大齐而死,皇帝痛失亲姐仍勤政爱民,借此又是一片赞誉。 义卖赈灾名利双收,长公主的名义,多年如一日的好用。 郑芸菡隐隐觉得,安阴到活成如今的样子,盛武帝未必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是为他身殒的姐姐,一个是他宠溺养大的甥女,他越是利用姐姐的死,就越要善待安阴这个甥女,可惜事有双刃,死去的姐姐带来的好处他用的顺手,长歪的甥女胡作非为带来的后患,他亦难摘的干净。 舒清桐能拿出这些,证明舒家一直在暗中留意安阴,真要给她落罪,不会等到今日。 所以,安阴的下场,不取决于她的罪证多少。 取决于圣心向谁。 奢华富丽的琼花苑,就是如今的圣心。 陛下,恐会继续包庇安阴。 …… “姑娘,这是您的东西。”已经打烊的铺子只开一块门板供人出入,伙计笑着奉上盒子。 杭若打开查看一眼,里面是一枚新的腰佩。 明日就是琼花苑大宴,郑煜堂的衣物都已准备好,唯独新订的腰佩因为意外耽误。 确认无误,杭若付钱离开。 走出店门时,外面漆黑一片,灯火朦胧,已快到宵禁之时。 她出门时带的护卫竟不见踪影。 杭若心头一沉,转身要回店铺,却见店门已封。 她捏紧手中的盒子,挑了一条大路快步走向侯府方向。 夜色暗沉,无星无月,周围似有黑影略过,杭若站定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再转过身时,面前站了个人。 她后退一步:“是你……” …… 所谓琼花苑宴,就是各家年轻俊才于吟诗弄乐斗文论政中彰显个人才华,供那远坐高台上的公主逐个比对挑选,也是年轻人的玩乐局。 郑煜堂为侯府长子,需携府中姊妹同行,然他等了许久,其他人都出来了,唯缺郑芸菡。 郑芸慧撇嘴嘀咕:“仗着自己是嫡出,便这般没有规矩。”她身边站着其他几房的庶出姑娘,平日里对郑芸菡都是客客气气,相处和谐,听她这样讲,纷纷装作没听见。 她们都不喜欢给自己惹麻烦。 不多时,前去探问的杭若快步走来,回道:“姑娘还在梳妆,未免耽误时辰,命奴转告诸位先行,她随后就到。” 郑煜堂蹙眉:“还在梳妆?” 他心生疑窦,她从不为梳妆这种事情耽误时间的。 杭若淡淡道:“今日是公主的大宴,姑娘担心冲撞公主,穿衣打扮上需更谨慎些。” 这话一出,几个堂兄弟都无比唏嘘——他们何尝想去被人当作街市上的猪头肉般让人比较挑选? 公主一张帖子,青年才俊们便是不愿,也要隆重出席;陪同的姑娘们再爱美,也要仔细当心不能盖住公主风头。 堂弟郑煜风笑道:“小事罢了,咱们先行,她后头来也无妨。” 郑煜堂拧眉往门内看了看,仍没有人出来,他沉着脸翻身上马,对杭若道:“你另找一辆马车与她同来,不可耽误太久。” 杭若点头称是。 …… 琼花苑本就地广,加上精心修葺,在这样天朗气清的日子里,简直是设宴小聚的不二之选。太子携皇叔抵达时,安阴亲自出门迎接。 她宴中选婿是个心照不宣的事情,见她一身艳红妆容艳丽,珠翠添色容光焕发,太子笑道:“皇姐今日美艳动人,险些晃了孤的眼。” 安阴大太子两栽,担得起一声皇姐,然卫元洲不过比她大三岁,她得屈着辈分恭敬唤一声“皇叔”。 卫元洲受过安阴的礼,仅点了个头。 太子免了安阴陪同,独与皇叔一路入琼花苑,忍不住道:“听闻皇叔与舒家姑娘好事将近,难不成您平日里对着舒家姑娘,也是吝于夸赞?” 卫元洲撇他一眼:“殿下听谁说的?” 太子自动理解成“你是听谁说我不会夸赞”,两指对眼:“孤还用听说?一双眼就看的分明。” 他叹了一口气,颇为操心:“皇叔成了亲,兴许仍会常年在外,若连这点好话都不会说,如何哄得皇婶心宽?” 顿了顿,话里夹着促狭的试探:“还是说,皇叔只是不对着旁的女子夸赞,对着未来皇婶时,嘴巴其实很甜?” 卫元洲抿抿唇,索性叹气不理。 郑煜星看在眼里,轻笑道:“殿下就别再打趣王爷了,这是强人所难。” 卫元洲身后的樊刃向他投来一个凶狠的目光。 郑三公子瞅都不瞅,当做不知。 太子默默叹息,皇叔受军中生活影响太深,果然不懂铁汉柔情那一套。 他二位来了,自然是最尊贵的客人,奴仆引他们登高台入座,赏景吃茶。 高台临湖搭建,位置选的极好,细窄横亘的湖泊两岸景色一览无余,无论是那一头的品诗抚琴,还是这一头的游戏耍乐,都清清楚楚。 太子刚一入座,眼神就四处飞:“不知舒姑娘在何处,皇叔何不趁今日的局,凑个好事成双?” 卫元洲终于有些受不住,抿抿唇,沉声道:“殿下政务繁忙,今日外出,最好只逗留一个时辰。” 太子啪的打开折扇,半掩薄唇,嘀咕道:“一个时辰,连宴席都吃不完……” 郑煜星眼神微斜,对着笔挺立在一侧的舒宜邱道:“恭喜啊,好歹同僚一场,你妹妹大喜时,即便不与我送请柬,我的礼钱也不会少的。” 舒宜邱微微拧眉,第一时间想到的自家老六。 他隐约听说,老六可能瞧上了忠烈侯府的郑七姑娘,正忙着攻略准大舅子。 他对郑煜堂的了解,仅限于同僚间的议论,但眼前这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折腾怪,舒宜邱虽不至于为了弟弟的婚事也腆着脸讨好,但最起码的友好还能做得到。 “郑卫率何出此言,待小妹大喜之时,舒某自当亲自送上请柬。” 郑煜星笑嘻嘻的揶揄:“舒卫率平日里与我说话不超过三句,一听到礼钱,刚好三句。嘿。” 舒宜邱额角青筋一抽,有点想打人。 “下头有对诗,殿下可有兴致?”伺候的奴仆前来询问,太子笑着摆手:“孤过去了反倒拘束,叫他们径自尽兴,孤坐在这里吃茶赏景一样自在。” 不等太子开口,卫元洲已经拒绝:“本王在此小坐足够。” 太子欲言又止,心想,皇叔年纪不大,但很不合群。 不多时,安阴在几位出身颇高的贵女陪同下登台入座,众女向太子与怀章王见礼,入座间多少回漫不经心的偷瞄座上两个身份尊贵的男人。 太子刚刚定下东宫妃嫔,她们都是选剩下的,自不会过多胡思,然太子身边的怀章王,英俊挺括,不怒自威,浑身上下透出的气势十分勾人,总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看着看着,又暗自可惜今日只能给安阴公主作陪衬,若是换个场合,她们定不会错过机会,不说肖想王妃之位,便是攀谈几句,眉眼浅笑间给彼此留一个印象,也是想想就脸热激动的事情。 太子安阴言谈间双颊绯红,难得娇羞,笑道:“皇姐这位置好,哪里都看的清楚,不知皇姐觉得下头的热闹,哪一处最有趣?” 一旁几位贵女入座就发现安阴看着论政那处,再细看,忠烈侯府的大公子正在于屈阁老之孙辩论,屈阁老之孙屈思远指天指地十分激动,反观郑煜堂,负手而立翩翩从容;她们正纷纷打趣着,此刻太子一问,更加热闹起哄,安阴面红低笑:“殿下休要笑我!” 卫元洲静默不语的看一眼安阴,仍是什么都没说。 …… 两辆马车同时停在琼花苑正门时,宫奴作两列上前迎客。 彼时,琼花苑自外园到内园,一路都有人三三两两聚集说话。 当两抹颜色分别从各自的马车中走出时,伴随着接二连三投过来的目光,浮于周边的嘈杂跟着一点点消沉下去…… 两辆马车前,一抹粉彩夺目,一抹艳红勾魂。 这一边,浅粉绸缎绣芍药花枝,露半杯丰盈,束盈盈细腰,六幅白底群面绣穿花蝴蝶,外罩薄如蝉翼的流光纱,紧绕腰臀一路往下开摆,花蝶若隐若现,流光溢彩;双层满绣芍药广袖长袍后领微微外翻,露出细白脖颈,一双漂亮的锁骨半遮半露,飞仙髻未加支柱,软哒哒弯成温柔的双环,金枝缠绕,正中独一颗孔蓝宝石熠熠生辉;少女眸光莹亮,双颊粉扑,精致淡妆,清丽无双。 另一边,平滑暗红的亮稠大胆托起胸部,裹住没有一丝多余赘肉的腰腹,红底长裙罩玄金丝流沙,艳红广袖长衫满绣同色牡丹花纹,似懒得去拢,堪堪遮住肩膀,大方露出整副精致漂亮的锁骨,血红宝石悬于丰盈之上,像一只摄魂的血目,随云髻别金钗流苏,红唇勾弧,眉眼流转间,亦仙亦妖。 同是纤瘦高挑的两个女子,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美。 舒清桐与郑芸菡侧首对视,一个媚眼狡黠,一个双眸莹亮。 两人一路入内,每一步都端足姿态,竟在无形中劈出两道威风凛凛的气势,让人不自觉的要屏息凝视,默默让道。 “那是……”人群中的商怡珺瞧见了一路往高台而去的人,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跳出来。 她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打扮…… 论政局中,舒易恒大夸特夸郑煜堂的真知灼见,夸得口干舌燥,于席间静默时偷偷饮了一口茶,却在转头望去的瞬间,全部“噗”在了一旁的屈思远身上,喃喃道:“那……谁啊?” 高台之上,多了一粉一红两抹身影。 卫元洲一眼望去,目光凝在那抹粉彩上,再难移开。他从来只觉她萌动讨喜,却不想她也娇媚入骨,手中茶盏径自倾斜,水洒了一身…… 太子双目圆睁,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好似从前从未见过这两个人…… “吧嗒”、“吧嗒”,郑煜星和舒宜邱的刀,同时掉在地上…… 第34章硬刚 第34章硬刚 随着一道身影匆匆登台,诡异的静谧终被打破。 郑煜堂跑得太快,险些一脑袋磕在台阶上,额上浮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不知是累得还是吓得。 他的目光匆忙略过那抹艳色,只盯着自己身边的俏粉,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低调内敛的妹妹。 郑煜堂一直觉得妹妹长得好看,不是霸道的美,她美的收敛温婉,像离世的母亲,但此刻他觉得自己错了。 母亲一生抑郁委屈,将一切藏在心里,却于临终时扯着他的衣袖,声嘶力竭地让他好好照顾弟弟妹妹,尤其是芸菡,绝不可活成她那样。 多年来,他谨记对母亲的承诺,从容不迫的做着护短兄长,却因她日复一日的乖巧障眼,从未想过她会活成别的样子。 眼前的芸菡,无异于一颗他小心护在手里的花苞苞,突然自己凶狠的撕开壳子,跳过绽放成熟的过程,直接钻出一只娇俏媚丽的小花妖。 他分明还在仔细守着她长大开花! 她却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偷偷成了精! 气死他了。 “你……”郑煜堂觉得她胸口那处格外刺眼,是不够银子将布料扯大一些吗? “哥哥也觉得这身衣裳好看是不是?”郑芸菡娇俏一笑,亮眼弯弯,若非此刻人多,她还能在他面前转个圈圈:“多谢哥哥破费送我。” 郑煜堂被“破费”两个字勾起了不好的回忆,额角一抽,鬼使神差的扫向那抹艳红,才刚刚触到红色玄金长裙,红裙的主人忽然开口:“原来是郑大人的眼光,大人厉害啊。” 郑煜堂的眼神被烫了似的飞快收回。 郑芸菡立马接话:“嗯,我大哥眼光一直很好的。” 郑煜堂:……求你闭闭嘴吧。 郑芸菡冲着座上的太子和安阴公主笑眯眯道:“灾情缓和,百姓重振信心,方才有今日这个庆贺喜事感念圣恩的宴席,大哥说,如今恰是春神出游时,但逢出行,定要穿的漂漂亮亮,春神得见心中欢喜,就会照拂大齐整个春日啦!” 陪坐贵女各个面色赧然,在安阴晦暗不明的眼神中,气氛渐渐变干。 谁都知今日是安阴的选婿宴,不明说而已,郑煜堂竞对妹妹说这只是普通的感恩宴,还要她穿的好看些来凑热闹,这不是……故意给公主难堪吗? 或是一种隐晦拒绝的方式?! 妹妹这个角色竟是可以这样用的! 太子狠狠闭眼,复又张大,心情复杂。 他因郑家兄弟听过她许多次,却从来没有留心过,无论东宫采选还是后来碰面,这人在他眼中的印象都很淡,直至今日,他觉得她更像是忠烈侯府凭空蹦出来的姑娘。 从一个口耳相传的名字,匆匆一眼的平扁人脸,陡然鲜活充实。 若说舒清桐的媚态是大方展露,坦荡袭来,那她就是娇俏勾人还全无意识,说话一套一套,清脆又动听。 见鬼了。 樊刃面无表情的接过卫元洲手里的茶盏,“啊呀”一声作手滑状,将卫元洲原本泼湿的衣裳彻底浸润,大声自责:“属下该死。” 此番惊动惹来旁的目光,见此皆以为樊刃看美人看呆,洒了怀章王一身。再看王爷,双唇紧抿眉峰紧蹙,显是对下属受美色所迷十分不满。 “本王需去处理一番,殿下尽兴。”卫元洲简单交代一句,看也不看眼前两位美人,快步离开。 众女唏嘘:美色当前毫不留恋,不愧是而立将至仍淡定从容,靠实力孤身的男人。 太子喜欢这样的郑芸菡,朗声笑道:“说得好,春神若出,定会喜欢你。”又忍不住打趣:“所以你今日责任重大,得尽兴闹开了去玩,大齐得添春日福祉,就靠你了。” 郑芸菡煞有介事:“臣女领命!” 一旁郑煜堂投来眼神警告,郑芸菡将求生欲碾在脚下,视若无睹。 安阴险些气笑了,从郑芸菡看向舒清桐,更觉刺眼。 她无法想象,那日江面上披风翻飞淡蓝骑装的英武女子,也能挽起复杂的发式,勾描精致的妆容,豁然铺开一片汹涌的勾魂妩媚,挑衅鲜明,令她措手不及的同时,又不由对这无论怎么恣意变换都浑然天成的情态,生出抓心挠肺的妒忌。 陪坐贵女中有人开口:“郑姑娘娇俏可爱,这一身正合适。至于舒姑娘……”尖矛慢慢有了指向:“一身艳丽,隔远看,怕是分不清与公主谁是谁。” 言下之意,是指她喧宾夺主,争妍斗丽。 舒清桐细描过的眉眼轻轻一转,瞥向那说话之人,笑里带嘲,比之往常爽朗利落的模样,判若两人。 说话的贵女倒抽一口冷气。 “其实……”小俏粉小声开口,一双眸子圆溜水灵,“这衣裳是我送给舒姐姐的。” 郑煜堂觉得脑仁疼,闭了闭眼。 太子挑眉:“哦?” 郑芸菡赧然:“此事要从家父大寿说起。当日,我和舒姐姐凑巧撞了衣衫,因不好再撞,舒姐姐便主动弃了不再穿。” 卫元洲处理完衣裳回来,听到上面女声清脆—— “我记着这事,总觉得欠她一套衣裳,听闻舒姐姐好事将近,臣女更觉近来都是喜事,一时意动,便做主送她这套衣裳,愿这衣裳能为舒姐姐多添几分喜气,早日成了好事。公主大方得体,仪态万千,今日谁不知您是琼花苑的主人,根本没有人会觉得谁能抢走公主的风头,公主定不会介意的。” 安阴与其他几个贵女皆没回应,太子却是虎躯一震,眼神都变了。 听听,听听,会说话的就该多说几句! 他为皇叔婚事操心多时,得悉婚事终于有进展,紧张又激动,唯恐临门一脚再添意外,毕竟皇叔这个年纪,不好再耽误。 奈何这两人皆不主动,太子看着着急,几次助攻都未如意,而今郑芸菡送这套衣裳,等于帮着舒姑娘在皇叔面前主动惊艳了一回,他刚才就瞟到皇叔看呆了,那水分明有他自己洒的一半,是拉近感情的好机会。 太子觉得,今日的郑芸菡甚是惹眼,连做事都很得他心。 怪不得郑煜堂宝贝她。 干的漂亮! 太子摇着折扇笑道:“皇姐人逢喜事,舒姑娘亦好事将近,你二人喜上添喜,正如郑姑娘所说,春神喜乐,权当是为今日的宴席多添一份喜气,不算喧宾夺主。” 心里又想:皇婶尽管再美些,皇叔看着呢! 台下,樊刃大气不敢出。 “王爷……”他压低声音轻呼,卫元洲冷眸微动,什么都没说,继续登台,樊刃却觉得,王爷每走一步,身上的气息就更沉一分。 怪吓人的。 太子的话,让安阴心头微颤。 她越发明白,卫元洲这个皇叔在太子心中分量很重。 这也是安阴忌惮卫元洲的原因。 她的母亲安华长公主是大齐功臣,她所做的一切,最大受益者是皇帝舅舅,所以他感念母亲所做的,才对她这个甥女照顾有加;但这份恩情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又有多少?即便占了位置,又能延续多久? 那毕竟不是太子亲身经历,他朝登基,她凭借母亲的恩荫,又能在新帝这里得到多少怜爱? 可卫元洲不同。他对太子有救命之恩,教导之恩,如今更是拿出十万分的真心辅佐太子,这些太子都看在眼中。 皇叔之于太子,一如母亲之于舅舅。 她根本不能比。 安阴出神间,卫元洲已重回坐席,这一次,他很给面子的看了舒清桐好几眼,太子十分心悦,开始撮合:“皇叔枯坐许久,恰好舒姑娘也来了,不如一同下去走走,做做游戏也好。” 舒清桐不置可否,郑芸菡先积极起来:“那就做游戏,热闹。” 郑煜堂猛地睁眼怒视。 穿着招摇,还敢做游戏? “臣女告辞了。舒姐姐,走!”她冲舒清桐俏皮眨眼,抓起她就跑。 两抹颜色消失在高台上,郑煜堂当即向座上之人搭手一拜:“舍妹顽劣,臣不放心,先行告退。”说完轻提衣摆匆忙跟上。 舒宜邱跟着对太子一拜:“臣亦不放心,请殿下恩准臣离开片刻。” 郑煜星乐了:“臣亦……” 太子摇着扇子打断:“闭嘴,孤也要去。” 卫元洲起身:“本王一并同行。” 太子愉快的想,皇叔合不合群,果然因人而异。 转眼间,高台之上只剩安阴与一众陪坐的贵女陷在尴尬中。 安阴优雅起身:“本公主也去看看,诸位自便。” 她漠然丢下这些本是陪她选婿相夫的贵女,快步走下高台,留她们在这面面相觑,又纷纷松一口气。 毫无意外的,郑芸菡与舒清桐一下来就成了瞩目的焦点。 明亮的日头下,一个红衣似火,一个粉裙俏丽,在各自走的调调上努力发挥到了极致。 两人平日里都不是专注打扮穿戴之人,郑芸菡是藏得深,多数时候旁人更爱她的性情,反而忽视样貌;舒清桐是没兴趣,无谓精心穿戴打扮去取悦谁,吸引谁,怎么舒服怎么来。 但她们认真起来,术业有专攻,自是惊起一片惊艳。 “我的乖乖……”池晗双蹦蹦跳跳蹿了过来,开心拉住郑芸菡的手:“你早该这样穿!真好看,比上次那条裙子还好看!” 见周围无数眼光投过来,池晗双得意极了。 不愧是她的朋友,什么是排面,这就是排面! “清、清桐?!”舒易恒一瘸一拐的跟过来,确定眼前这个小妖精真是他那个不爱红妆的妹妹,差点一棍子打在伤腿上确认是不是做梦,转头瞧见那抹粉俏正看着自己,顷刻冷静下来。 不能打,她心里紧张着他的伤腿呢,嘻嘻。 舒易恒呼吸急促,激动不已:“郑、郑姑娘。” 郑芸菡甜甜一笑,“舒公子好。” 舒易恒心跳加速,太可爱了,样子可爱,说话也可爱,可可爱爱! …… 郑煜堂压着满腔的火四下找人,郑煜澄闻风而来,得知芸菡今日所为颇感意外。 以她的性子,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郑煜星抹嘴笑:“啊,我们菡菡长大了,也到了学坏的年纪呢。” 郑煜堂险些用眼神戳死他。 舒宜邱走在一旁,脸色好不到哪去,心里却在想:难道女子都有学坏的年纪?清桐是不是学坏了?谁教的? 安阴与太子等人跟在后头,见怀章王不急不缓的走在一旁,笑道:“皇叔为何不追上去?今日舒姑娘惊艳四座,就不怕被旁人瞧在眼里,多个竞争对手吗?” 太子蹙眉,觉得安阴这话不好,皇叔这样的性子,在情路上需要慢慢引导,故意刺激很可能适得其反。 下一刻,卫元洲冷冷看她一眼:“管好你自己。” 安阴脸色一沉,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太子叹息,看吧,没用。 纵贯沙场的男人最是有定力,若轻易就被敌军刺激引诱了,还做什么主帅。 前方忽起骚动,太子眼尖:“怎么了?” 有奴来报,是舒、郑二位姑娘在射箭台,两人要较量射箭。 太子大喜:“皇叔骑射出众,何不陪玩一局?” 卫元洲扯扯嘴角,声线沉到谷底:“姑娘家的游戏,男人掺和什么。” 太子讪讪一笑,带着她们过去看热闹。 园中未婚的青年才俊,几乎都堵到了射箭台边,一个个或是张头眺望,或是低声议论,总离不开此刻站在台上的一粉一红。 郑煜堂动身就要上去抓人,郑煜澄拦住他:“大哥稍安勿躁,这里人多,你与她在台上拉扯岂不是更不好看。” 郑煜星抱着刀,兴致勃勃看热闹,然扫视周围一圈,瞧见旁人的眼神,有点得意。 看吧看吧,望眼欲穿也不是你们家的。 台上两人熟练地拉弓搭箭,繁琐长裙半点不受影响,动作利落射出羽箭,离弦之箭破风而出,纤细人影衣袂纷飞,伴着发间流苏铃铃作响,仿佛摇响摄魂的铃铛。 笃、笃。 羽箭不偏不倚,正中红心,惹来一片爆吼叫好声。 女子射箭本就难如男子那般盈满力量,说是花架子也不为过,然台上两人用实力诠释着刚柔并济之美,比粗汉子射箭好看多了! 舒宜邱没说什么,毕竟舒氏一门武将,清桐骑射学得好,不至于遮掩,更无须骄傲。 另一边的郑煜星就不同了,他正眉飞色舞的同周遭炫耀:“对对对,那团粉的,我妹妹!身手很漂亮吧,我手把手教的!” 卫元洲死死地盯着台上的人,只觉得她今日格外放飞自我;听着郑煜星的自卖自夸,冷笑着想:哪里好了,搭弓不够利落,弓也拉的不满。又想,换做他来教,不知胜出多少倍。 台上,郑芸菡射了三箭,叫好声一波盖过一波,她忽然有点害羞。 毕竟她很少这样故意作出张扬姿态吸引谁的目光。 转头撞上舒清桐促狭的笑眼,更尴尬了。 “别着急。”舒清桐给两人换了一把弓,趁着走近的机会,借高台远离看客之便,保持着笑容低声道:“快了。” 果不其然,两人刚换完弓,安阴笑着登台。 她也是一身红衣,却因珠翠妆点,与同穿红裙又媚又飒的舒清桐想比,稍显老气。 “两位姑娘兴致真好,不介意本公主同玩一局吧。” 郑芸菡暗暗咋舌,舒姐姐真是过于了解安阴。 今日是她的选婿局,她不会允许有人盖过她的风头,定会主动过来。 安阴笑着,径自宽下厚重的外袍,上身只着两层薄纱对襟衫,浑圆肩头与丰腴手臂若隐若现,亦是一番媚态。 郑芸菡倒抽一口冷气,在斗艳一事上,安阴果然很执着。 舒清桐浅浅一笑:“公主可敢与我单独玩一局?” 安阴迎上她的目光,容不得半点挑衅:“当然。” 郑芸菡爽快放下手中弓箭,冲二人颔首一笑,安静退场,顺势带走一半痴缠的眼神。 她刚下来,面前已经投下一片阴影。 郑煜堂黑沉着脸,出语如冰:“玩够了?” 郑芸菡抖了一下,又暗暗告诉自己:不要怕! 郑煜堂神色复杂的往台上看了一眼,转身就走:“给我过来!” 郑芸菡咬咬唇,看了舒清桐一眼,默默为她鼓劲,跟着大哥离开。 卫元洲瞥见那抹粉色离开,往后退了两步,一并离开。 台上,安阴与舒清桐并肩选弓。 安阴再不作虚伪的客气,冷笑直言:“你似乎很喜欢跟本公主过不去。” 隔着高台的距离,外场之人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舒清桐选弓的动作一顿,抬起一双平静的眼:“阿檀在说什么?” 安阴脸色一沉:“你唤我什么?” 舒清桐笑:“阿檀啊。” “你放肆!”安阴大怒:“简直尊卑不分!” 舒清桐眼底融了狡黠的笑意:“尊卑不分的,是阿檀吧。” 她选了一把弓,拉开又松下,语气陡然直降:“你觉得自己多年来无法无天还能安然无恙,靠的是你的脑子?” 安阴愣住。 “你靠的不是脑子,是陛下的偏袒。所以,便是握有你的罪证,只要陛下有心庇护,也难对你赶尽杀绝。可你想过没有,你这圣宠,又能维持多久?” 安阴心头一寒,没想到她会说这个。 “五年前你就逃过一次,所以你将侥幸当做了理所当然,你那死去的母亲,用得可还顺手?卫檀,这天下迟早会变,当你的母亲不再有作用,你猜猜谁还会护你?” 舒清桐自边上拿起箭囊,尾音轻扬,嚣张至极:“可我就不同了,太子对怀章王深信不疑,敬重爱戴,不亚于陛下对安华长公主。而我,未来的怀章王妃,会是你再不服也要低声下气唤一声‘皇婶’的长辈。” 她压低声音,艳妆透出狠厉:“我会一直看着你,等到你再无庇佑的那一天,我随便拿出一份罪证,就能将你打入无间地狱。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是从现在起夹着尾巴做人,乖乖在我眼皮子下洗心革面,要么,你继续无法无天,我将地狱打扫干净等你。” 嘣—— 安阴不知何时拉开弓弦,舒清桐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弓弦崩断,照着她的脸狠狠一弹。 安阴痛呼一声,台下顿时涌来一片惊慌的奴仆,场面失控。 舒清桐拿起三支羽箭同时搭弓,动作利落对靶射箭,笃笃笃,三支全中。 她轻笑一声,扬手扔了手里的弓,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离开射箭台。 …… 远离热闹的湖畔,郑煜堂眼神阴森:“说说,你今日在做什么?” 郑芸菡磕磕巴巴:“做、做游戏呀。” “郑芸菡!” 她顶着怒吼抬起头,水灵清眸认真又严肃:“我不管兄长的私事。那兄长也不要管我呀。” 郑煜堂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她居然敢顶嘴! “好,好的很。就因我之前恼了你,你就跟我逆着来是不是?你、你还穿成这样,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我、我穿成哪样了!”她挺起小胸脯:“我从前没有这样穿,并不代表永远不会这样穿,舒姐姐说我这样穿很好看。” “别跟我提她!”头疼。 郑芸菡目露诧异,又很快稳住,背起手一本正经道:“我已答应不掺和大哥的事情;无论大哥是为了什么接近什么人,我都尊重。反过来,我、我长大了,也渐渐虚荣爱美起来,这个很难控制的,大哥你最好也尊重我一下,否则我会很困扰。” 她露出愁苦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哥哥。 郑煜堂气笑了。 郑芸菡重重叹气,垫着脚拍他的肩,老气横秋道:“实话说了吧,大哥今日应是冲着公主来的。从前妹妹不懂事,屡次破坏,所以这回想要弥补。其实我是想帮你勾引其他竞争对手,你瞧今日那些人,都被我吸去了目光,大哥此刻表现出对安阴公主坚定不移的模样,定能脱颖而出!” 她捏了个小拳头:“加把劲!” 郑煜堂气的手抖。 郑芸菡冲他挥挥,作势要走:“我去啦。” “站住!”郑煜堂呵斥。 他因生气,气息浓重:“这话,谁教你的。” 郑芸菡默不作声。 果然,这不是她能说出的话,郑煜堂低笑两声:“好,你不说,我亲自去问她。” 郑芸菡按着狂跳的心,听脚步声渐行渐远,心情复杂。 她答应不掺和的,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舒姐姐能应对此刻的大哥吧? 但愿大哥与她说清楚,便不会再以身犯险。 刚想到这里,脚步声竟然又近了,还越来越近。 她一慌,匆忙转身,迎面撞上男人的胸膛,吓得连连后退。 有力的手臂猛地捞过少女纤瘦的腰身,不由分说将她带进一旁的假山里。 郑芸菡只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身后的手臂将她与嶙峋山壁隔开,载着陌生气息的胸膛已经贴近。 她飞快抽出双手抵在他胸口,吓到口吃:“怀、怀……” “别紧张,本王看的清楚,你兄长确然是去找舒清桐了,并未折返。” 卫元洲说完,悄悄嗅了嗅。 果然,还是得在这样有趣的地方,才能浸润在她的香气里,和那晚一样。 他漾着温和的笑,低下头:“本王觉得,你可能有什么实情需要吐露一下。” 郑芸菡没想到他会杀出来,正要摇头,就听他说:“你最好说‘有’,否则……你真的会遇到些困扰。” 第35章卫菡专场 第35章卫菡专场 只能容一人过的小道,正叠着两个人。 郑芸菡从未与男子这样挨着,心下生出无限抗拒,手上用了力,奈何怎么都推不开,她鼓着腮帮子努力许久,抬眼见男人眼底浮着笑意,心头微动,慢慢收回手,竭力往后缩,脸上淡淡的焦虑与尴尬一并消失,左顾右盼就是不看他,仿佛只是靠在这里休息。 这一反应,倒叫卫元洲意外一回。 她这样的小姑娘,或是羞愤嚷嚷,或是嘤嘤啼哭,再凶悍些的,动手动脚都在常理内。 唯独不该是这幅模样。 好似现在靠在她身上的不是个男人,是尊石头,连她一个正眼都不配拥有。 更神奇的是,她摆出这副模样,他立马就觉得继续下去只剩无趣,没坚持多久,主动放开她。 松开的瞬间,她游鱼似的溜跑。 “当真没什么要说的?”男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染上几分威吓。 她很聪明,知道方才的情况下,他作为男人,这样做的趣味自哪里来,惊惶也好,生气也罢,不过为了看她一抹得趣的颜色,所以她一种也不实施,让他自讨没趣。 他更想要仔细探究眼前的人了。 明明前一刻还娇憨可爱,后一刻又机灵狡猾。 她到底能有多少种样子? 见她站在那里没有立刻走掉,卫元洲斜靠在石壁上,微微躬身:“要说就过来说,外头很晒。” 郑芸菡见他高大的身躯不得已屈在狭小的空间,有点想笑,慢吞吞走进来,小声嘀咕:“王爷一介军汉,往日晒的不当少,这会儿倒娇气起来……” 卫元洲猛然抬眼:“你嫌本王糙?” 她连忙摆手:“我可没有这样说。” 卫元洲没说话,细细扫过小姑娘细滑的脸蛋和小手,心道,她的确是养得好。 他虽为王爷,但因年少入伍,这些年来没少风吹日晒,即便生下来底子就好,又有母亲的照顾,与长安城这些面白如玉翩翩风雅的公子哥相比,仍然显得糙些。远的不说,她那几位兄长,足够养刁她的眼光。 短暂的沉默里,卫元洲想着郑芸菡,郑芸菡脑子里却想了很多。 如舒姐姐所说,安阴看似被偏袒保护,但其实这层保护的壳子脆弱又不坚固。 安阴对谁都不屑一顾,对怀章王却恭敬有礼,因为她忌惮他。 舒姐姐要想镇住她,就得守住怀章王妃的位置。 她刚才受惊,脑子一热就想跑,现在回过神来,庆幸之余又后怕——卫元洲定是看到了什么才会有此言行,若不解释清楚,他误会舒姐姐就不好了。 舒姐姐也说,做不了怀章王妃,就难镇住安阴。 思及此,郑芸菡撩着裙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拍身边的位置:“王爷不是要听实情吗,你、你坐下,我们慢慢说。” 卫元洲人高马大,若非是与她,他脑子坏了才会挤在这样的地方。 看着她白净的小手不嫌脏的将尘土细石扫干净,卫元洲心头一暖,挨着她坐下来。 郑芸菡深吸一口气,心想,舒姐姐为她和大哥都背过锅,眼下事关王爷对未婚妻的信任,是时候让她来背一回锅了! 她屈膝环抱,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其实,今日我的确是故意抢风头的,我与安阴公主有旧仇,我看不惯她,她还敢看上我哥哥,这是万万不行的。舒姐姐从前欠了我人情,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才答应陪我做戏气一气安阴,打消她对我哥哥的念头。没想被我哥哥发现,他还训斥我,舒姐姐料到他如此反应,一早告诉我,若他大怒,便想法子让他去找她,她来帮我说服大哥。” 她转过来,蹭亮的眸子看着卫元洲,话锋一转:“王爷,您是个英雄对吧。” 卫元洲笑了一下,睨她一眼:“英雄?” “对啊,您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和舒家一样是大齐的英雄。安阴公主之所以能活下来,是舒家的将军拼死将她保住的,您是战地英雄,应该最明白那种心情——只要是值得救助守护的,拼了命也在所不惜。” 值得守护的,拼了命也在所不惜。 卫元洲眼帘微垂,轻轻抿唇。 他其实,并不是什么英雄,最初的时候,也不为什么家国大义,可能要让她失望了。 她的眸光变暗,语气低落:“可是我觉得……她不值得。她……有些过分。一个英雄用命换来她,她却在英雄拼死保护这片故土上恣意妄为,甚至伤害他们用命保护的……故土中的人。” 郑芸菡见卫元洲许久没说话,像是把话听进去了,他是军人,不可能不知道舒家的事情,她咬咬牙,鼓足全部的勇气咕哝:“你是他的长辈呀……不能管管她嘛……” 细细的软音带着小勾子,像是抱怨,又像一份小心翼翼的期待。 狭道里一阵寂静,卫元洲没有给任何回应,就在郑芸菡以为谈话到此结束时,卫元洲忽然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带她出了假山狭道。 郑芸菡猝不及防起身,小碎步哒哒哒跟着,唯恐再与他撞了。 卫元洲的手掌布着粗糙厚茧,用力握她会有点磨的疼。但其实他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掌心宽厚十指修长,指甲干净圆润,若去掉伤痕老茧,再白一些,何尝不是一双戏转骨扇,力提狼毫,唯有矜贵公子才养的出的手? 郑芸菡出神间,卫元洲已经把她带到人烟稀少的湖畔一角,松开她,再伸手:“手帕。” 郑芸菡不明所以的递给他。 卫元洲看一眼浅紫色手帕上的芍药花,三两步走到湖边,将帕子用干净的湖水润湿,拧干后大步回来,犹豫了一下,倾身捞起她刚才扫过碎石尘埃的手,他的动作并不快,像是在给她机会抗拒,直到握住那只小手,他才低头抿唇,一点点仔细擦拭。 他不谙男女之情,却也知道男女有别,女子若被外男这样对待,无非两种情况。 一种是存了亲近的心思,羞喜交加;一种是无意亲近,羞愤推开。 整个过程,卫元洲看似做的从容,其实注意力全凝在她的身上,她的丝毫情绪都不敢放过,心中甚至有几分难得的忐忑。 这样对她,他自认意思已经很明显。 若她生气避开,像刚才那样推他,许是真的不喜。 若她并不排斥,即便害羞多过欢喜,他也愿立刻对她说出情话,挑明心意,把婚事处理好,省的有些人天天为他人做嫁衣,气得他肝疼。 察觉郑芸菡不像山道中那样抗拒,卫元洲心中欢喜,止不住的激动,然而,就在他鼓足勇气慢慢抬眼望向面前的少女时,却发现她的两道目光早已跳过他的肩膀,追向远方。 卫元洲温柔的眼神凝了一下,脑袋一偏,堪堪挡住她的视线。 她拧眉,探头再眺望。 卫元洲锲而不舍的追堵。 郑芸菡没他高,被他严严实实挡了视线,腮帮子一鼓,垂眸看着自己湿润的掌心干干净净,很不走心道:“多谢王爷。” 多谢……王爷? “你……”卫元洲轻轻呼出一口血腥浊气,拿出二十五年攒下的好脾气,一字一顿:“在看什么?” 他更想问,知道我刚才在对你做什么吗? 郑芸菡觉得手掌湿哒哒的,合掌擦了几下,忧心道:“我在看大哥和舒姐姐在哪。” 卫元洲嘴角微抽,终是卸下满身温柔尽数沉湖,那些青涩的情话,也胎死腹中。 他将手中秀花手帕拽成一团,丢开她的手,冷然道:“你似乎很习惯男人给你擦手。” “诶?”郑芸菡缓过神,陡然撞上一张冷脸。 卫元洲冷盯着她。 郑芸菡一愣,赶忙摆手手:“不是不是。” 她自然懂得男女大防,可卫元洲并不知,在她顽劣活泼的年纪里,时常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然后乖乖站在兄长面前,看他们叹息着给她擦手、理衣裳。 即便长大了,她不再那样顽劣,这动作也刀刻般留在心里。 若换个心思不正,动作下流的,她定然反感反抗,拉开距离。 偏偏卫元洲擦得一丝不苟,规规矩矩,她根本就没往歪处想,反倒因这个动作想到兄长,再想到她留下是为了跟他解释情况,紧跟着好奇大哥和舒姐姐聊得怎么样,眼神和心思难免飘了。 这事情也解释不清,郑芸菡在心中过了一遍,真诚道:“王爷方才帮我擦手,与兄长一模一样,我不小心走神了。” 卫元洲握惯刀枪的手,死死地拽住小手绢。 “与兄长一模一样”,宛如吊唁的花圈,一个字一个窟窿,戳在他的心头。 男人沉黑的眼眸盯着她,慢慢笑了。 郑芸菡只想知道大哥那头聊得怎么样,小心翼翼问道:“方才小女解释的,王爷都懂了?” 卫元洲直勾勾盯着她:“嗯。” 郑芸菡大大松一口气:“既然您懂了,也断不要轻易误会什么。”她双眸透着真诚的光,发自肺腑道:“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 …… 因安阴公主受伤,射箭台那边乱了一阵子,回过神来谁也没瞧见舒清桐去哪了。 郑煜堂沉着脸找了一圈,连影子都没看到。 心中那团火越烧越旺,他甚至有点说不清为何一定要找到她。 琼花苑引湖水横亘南北,修出宽宽窄窄的水道,沿湖向北,景致不时变化,连每隔一段距离架设的桥梁,风格也不尽相同。 “找谁呢?”戏谑的声音自桥底传来时,郑煜堂立刻驻足转身,精准的捕捉到声音的来源。 两岸被削成斜坡,拱形石桥架在湖上,那抹艳红站在桥下阴凉隐蔽处,背靠石砖,抄手抱胸,好整以暇的看他。 她在等他。 早知道他要来找她。 第36章堂桐专场 第36章堂桐专场 斜坡之上,郑煜堂长身玉立,一双冷眼静静看她,并未动作。 舒清桐笑笑,抬手在眉骨搭了个凉棚,一半玩笑一半认真:“不晒吗?” 郑煜堂抿唇,迈步走下小斜坡,一步之隔时,他止住步子,凉凉道:“等我?” 舒清桐爽快点头:“嗯,等你。” 郑煜堂扫一眼四周,寂静无人,薄唇勾出讥诮:“你们两人何不一起搭台唱戏?” 见她等在这里,他已明白芸菡那番叛逆反常的话,就是为激他来找她。 舒清桐一本正经的摇头:“第一,你妹妹比你聪明,诓她还不如诓你,第二,我见你,不是看我敢不敢,而是看我愿不愿。” 郑煜堂脸色一沉,舒清桐赶在他开口之前作嘘声状:“动静小点,我才唬了安阴一回,若是招来人瞧见你我在此偷偷摸摸,我方才那场戏可就白演了。” 对着他杂糅的神情,舒清桐轻笑一声,错开几步视察周围,平声道:“时间不多,所以你我最好坦诚的聊两句。郑煜堂,你和安阴有私仇吧。” 郑煜堂指尖微僵,微微侧首,视线中略入红色的裙摆。 舒清桐声线清冽,语气平缓:“你是严相的得意门生,前途无量,理论来讲,安阴根本妨碍不了你,哪怕她有意招婿,你想避开,轻而易举。可你既设法将自己的名声传进安阴的耳朵里,引起她的注意,又作冷漠疏离之态隐藏态度,让她有若即若离之感,继而生出征服之欲,这就很有趣了。” 郑煜堂眼神微动,讥诮的笑意渐渐淡去,低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舒清桐转回来,在他面前站定,眼底一片平静:“郑煜堂,芸菡得悉安阴对你有意,急的蹲在江边吹冷风,绞尽脑汁想替你摆脱,你不是最疼她吗?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连她都顾不上?” 郑煜堂黑眸深沉,看进她的眼底,“我与安阴有私仇,你与她就没有?” 舒清桐对上他的眼,才刚刚触及男人眼中黑沉的情绪,努力平稳的心境轻易地被搅动,她喉头微动,错开他的眼神:“我与她的仇,舒家与她的仇,早就在你那首诗里。我今日曲折安排,不过是想告诉你,无论安阴曾经做错什么,与你结了什么仇,我可以为你报这个仇,作为交换,你再不用此下策插手这事,如何?” 郑煜堂眼中闪过诧异,拧眉凝视她,语气染了些不可思议的笑意:“你……替我报仇?” 舒清桐看他一眼,又移开眼神:“义卖宫宴那日,我曾问你,为何在对我与商怡珺的事情上有如此透彻的理解时,你说,交深也好,交恶也罢,若结果都是失去一个挚友,其实心情差不了多少。同样的道理,你报仇也好,我报仇也好,若结果都是让犯了错的人得到惩罚,谁来做,其实一样。” 郑煜堂:“诡辩。” 舒清桐挑眉:“是吗?我还觉得挺有道理的。” 郑煜堂忽然擒住她的胳膊,将她往石壁上一按,脚下紧跟逼近,高大身躯袭近,呼吸交融。 离得近,声音也低了,带着沉沉的沙哑:“你要如何替我报仇?” 舒清桐只在他出手瞬间面露惊诧,很快便冷静的背靠石壁,迎着人墙,凝视他的眼底,慢慢绽出笑来:“简单啊,我嫁给卫元洲,做她的皇婶,整不死她,气也气死她。” 郑煜堂心头一梗,眼底更沉,骤然松开她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也笑了:“我以婚事引她接近是下策,你以婚事镇她便是妙法?” 舒清桐继续在生死边沿试探:“此言差矣,你是出卖色相耍诡计,我是明媒正娶有名分,不一样的。” 郑煜堂眼底情绪翻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不一样。她与怀章王早有联姻之意,他对安阴,不过是策略,岂能一样? 可这话听着,着实气人。 他今日好像特别容易生气,气的想踹翻所有的筹谋和计划,细细查看理智和冷静下,究竟藏了什么在频频作祟,引出这样陌生又磨人的情绪。 舒清桐与他对视,见他呼吸渐渐粗重,双拳紧握,她眼神微动,作势要走。 郑煜堂动作迅猛,又将她挤了回去,这一次,他逼得更近,几乎要抵上她的额头:“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替我报仇?” 舒清桐微微扬起下巴,精心描绘的眼勾魂摄魄,朱唇莹润,吐出的字媚得拉丝:“那你又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这么挤我?” 那一瞬间,郑煜堂听见心底似有什么轰然崩塌,一片残垣之后,蹦出无数鲜活的画面来——初见时的冷艳疏离;书社里的温声低语;宫宴上的临危不乱;夜月下的隐晦试探;江上的英姿飒爽;戏局中的敏捷聪明……甚至,还有那个曾吓得他夜里醒来,如今想到,会忍不住感慨宿命的梦。 原来,他记得那么清楚。 原来,藏的是这些。 画影略过,只剩眼前这张艳容,她眼中情绪,是赌气的威逼,也是挑衅伪装的真心。 郑煜堂笑起来,骤然转变的心情令他释然,他难不成还不如个女人? “我告诉你凭什么。”他一手托住她的后颈,一手捧住她的脸,倾身吻下去。 男人的唇又冰又润,让舒清桐第一时间想起了只有秋冬之际才只得到的桂花冻,冰润弹口,但又比它甜,比它香,还比它懂事,不用她动手,自己就送上来。 她分心的笑出来,却不知温润轻啄的男人等的就是这一刻,哪怕紧合的贝齿只张开一丝,也足够他加深这个蓄满了杂糅情绪的亲吻。 舒清桐双眼圆瞪,笑不出来了…… 微风浮动,轻轻略过湖面,抚动一片清波,尚未漾开,就被岸边漾来的水波冲散。 舒清桐和郑煜堂各自拧干手中的帕子,木着脸转向对方,擦拭彼此脸上的口脂。 舒清桐恨恨的想——叫你亲,叫你亲,亲了自己一嘴,还得我来擦。 嘴上挨了重重一记,郑煜堂拧眉觉痛,捏住她的下巴作势要下重手,舒清桐哪里怕他,水汽氤氲的眸子狠狠一瞪,他挨到她唇边的手立马又怂怂的卸了力道,动作轻柔。 郑煜堂叹气,心想她不图这么艳厚的口脂其实也好看,简直碍事。 舒清桐眼波轻动,忽然凑过来。 郑煜堂一愣,哑声道:“还没亲够?” 舒清桐轻嗤:“我怕你遭不住。” 郑煜堂嘴角微垂,手臂勾住她的腰,“方才谁先叫停的?” 舒清桐飞快抵住他,剜他一眼:“郑大人,你可知方才那一亲,将我的王妃之位都亲掉了。” 郑煜堂眯眼看她,手上力道不松,沉沉的笑了一声。 舒清桐扒开他的手,退开两步:“做王妃这招其实是个妙招,你没瞧见安阴的脸,吓得惨白惨白的。” 郑煜堂眼神阴森,悠悠道:“真是对不住了,做我郑煜堂的妻子,不比做怀章王妃风光,连安阴都镇不住。” 舒清桐挑眉:“你眼里都没有我,我还做你的妻子?想得美。” 郑煜堂彻底认输,无力又无奈:“我何时眼里没有你了?” 舒清桐煞有介事:“上次游船,不小心撞了,你来打招呼时就跟没见到我似的。也不知是不是生气我们捣了你们幽会。” 郑煜堂神色一紧,握住她的手:“没有,什么也没有。” 见她眼中笑意促狭,他轻叹,“安阴手段毒辣,便是我与她接触也得小心拿捏分寸,你倒好,恨不能往自己身上拉十条八条仇恨,什么锅都敢背,什么话都敢说,唯恐她不会对付你。” 那日怀章王也在,只要她与芸菡低调些,安阴自不敢刁难,且他正与安阴斡旋,若他关注都在她身上,安阴必然针对她。 舒清桐眼眸轻转,冷不妨一个回马枪:“是吗?那你是什么时候眼里有我的?” 郑煜堂僵了一下,想起那个梦。 她穿着嫁衣缩在床脚,他连声解释:我不是那种人…… 一向淡定沉稳的男人,脸上难得浮现几丝局促,负着手大步离开:“耽误太久了,走吧。” 舒清桐看着他的背影,低低骂了一句,小跑着追上去:“你再走一步,我就嫁给卫元洲!反正你这样亲了我,我都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郑煜堂果然停下,转身看她:“你敢。” 舒清桐忍笑:“看来,你并不想我嫁给别的男人。”她慢慢踱步走向他,眼神飘向湖泊:“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郑煜堂觉得她今日问题很多,处处都有诈,顿时警惕起来:“什么?” 舒清桐在他面前站定:“我和菡菡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谁。” 一向以思辨敏捷著称的郑大人,在这发灵魂拷问中目瞪口呆。 舒清桐眼底漾开一波坏笑:“你不想我嫁给别的男人,也不知我和菡菡掉到水里要先救谁,那结果就只有一个了……” 她慢慢伸出手,扶上他的肩膀:“菡菡这么可爱,我可舍不得她下水,所以,还是换成你和我下水吧。” 郑煜堂愣了一瞬:“什么?” 他尚未反应过来,舒清桐忽然一个近身小擒拿,死死地控住他,在两人翻滚掉进湖中的同时,鼓足中气呼救——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咚! 水花惊溅! 守卫被惊动,先是两三人,再是十二三人,瞬间闹开了。 郑芸菡正火急火燎的找人,卫元洲抄着手,信步跟在她后头。 忽然有人往一个方向跑,似乎是要看热闹。 郑芸菡愣了一下,拔腿就往那边跑,最后僵在岸边。 卫元洲挑一下嘴角,也不知道她看到什么热闹,下一刻,她猛地转身跑回来,呼哧呼哧的冲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拉走。 卫元洲不明所以,反控住她躲到丛后。 不等她开口,人声已经炸开了—— “呀!舒清桐真的和忠烈侯世子抱在一起落水了?” “他们定是在幽会,一时激动,竟滚下去了!” “说不定是舒姑娘不慎落水,郑世子跳水救人呢?” “救人不会呼救吗?一定要一起跳下去?还要抱那么紧?我打赌,肯定有问题!” 卫元洲凭着高超的忍耐力,才将嘴角的笑压下去,凹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望向面前的少女:“嚯,原来他们是在水里谈的,难怪你一直找不到。” 郑芸菡心中哀鸿遍野,面上仍需作坚强状,她抖着手去拍卫元洲的肩膀,艰难道:“一、一定是可以解释的……” 第37章 第37章 琼花苑宴上,忠烈侯府长子郑煜堂与镇远将军府八姑娘双双落水湿身,救起时郑煜堂将浑身湿透的舒八姑娘护在怀中的事情,于当日传遍了整个长安。 郑煜堂提早离席,舒清桐也被长兄包在披风里送回府里。 据说舒宜邱离场时,脸色全黑。 很快,太子和怀章王都走了。 郑煜堂回府之后,忠烈侯破天荒的对他狠狠呵斥一番。不为别的,就是怕此事同时得罪将军府和怀章王府。 郑煜堂全程木着脸,既不反驳也不认错,忠烈侯气不打一处来,刘氏在一旁,眼底挤满了小心思,然她根本没机会开口,就被突然回府的郑煜星打断了。 “殿下得知大哥下水救人,特许我回府给大哥送点补品药材,别受了风寒。”郑三公子对着老父亲随意抱拳作拜,大喇喇往厅中一座,指挥奴仆将带回来的东西安置在郑煜堂的院子里。 忠烈侯夫妇一看这阵仗,纷纷愣了。 太子在怀章王的婚事上费力不少,若王爷婚事因今日受影响,殿下自当不悦,哪里还能送这些给长子? 郑煜星意思明显——太子尚未追究,父亲大可不必这样怒骂。 忠烈侯还没骂完的话如鲠在喉,刘氏也不敢开口。 “即便殿下不恼,你今日也犯下大错,回房好好反思己过!”忠烈侯头疼叹气,懒得再理。 郑煜堂从容一拜,转身回房。 刚出正厅,后头跟来一条小尾巴,郑芸菡一脸愁苦,声都不敢吭,心里想着要怎么赔罪。 今日是她故意说那些话,刺激大哥去找舒姐姐的。 她才是罪魁祸首,害大哥和舒姐姐落水。 若郑芸菡转到郑煜堂面前,便能瞧见兄长的脸上尽是如沐春风的笑意,连眸色都比往日生动许多。 可惜,她不敢。 身上猛地搭了条手臂,郑芸菡沉的一个趔趄,龇着牙转头,就见郑煜星人高马大的将她箍着,一脸坏笑。 “让我看看这是谁家的妹妹,这么好看。”她身上还穿着今日的衣裙,郑煜星似模似样的打量起来,漾着一张风流公子的笑脸,“早这样打扮多好,我出门肯定回回带着你,长脸!” 郑芸菡眼见大哥快走远,耸耸肩膀挣开去追,她还有话要说呢! 郑煜星将她勾回来,不满道:“干什么去?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给我弄吃的!” 郑芸菡焦虑道:“三哥,我让真儿善儿给你准备好不好?我今日把大哥害惨了,一定要赔罪的。”说着,竟渐渐悲伤起来:“大哥到现在也没对我说一句话,他会不会和我断绝关系呀……” 郑煜星搭着妹妹的肩膀,眯着眼睛看着郑煜堂渐行渐远的背影,“不像啊……” 郑芸呜咽道:“啊?” 郑煜星用手指对郑煜堂的背影画了个圈圈,答疑解惑:“这分明是个很雀跃的背影嘛,你看他的步调,春浪翻飞的,他今日应当十分快活。” 郑芸菡小脸一沉:“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开玩笑!你遇上这种事情能快活得起来?” 郑煜星张口就道:“快活啊,和绝色美人于水中相拥,翻来覆去搅弄浪潮,做梦都会笑醒吧。” “你!”郑芸菡小脸涨红,憋了半晌,对着他狠狠地:“呸!臭流氓!” 她呸完就跑,郑煜星都没抓住,原地哼笑两声,念了句“死丫头”,顿了顿,又肯定道:“就是很浪啊。” …… 郑芸菡追到郑煜堂的院子时,郑煜堂人在书房。 他已沐浴更衣,着一件牙白交领深衣,颀长身影立在书房的《鬼子母神图》前,凝视画中女仙,脑中旖旎无限。 “咳。”门口传来少女小小的声音。 郑煜堂飞快收敛笑容,肃穆转身:“嗯?” 郑芸菡接收到兄长的眼神,闭闭眼,视死如归般冲进来,噗通一下匍匐大拜:“都是我的错是我思虑不周蠢笨如猪大哥你有气别憋着狠狠教训我吧!” 郑煜堂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抿着唇角不让自己笑的太大声,待她抬起头来可怜巴巴看着他时,又飞快沉下脸,缓慢悠长地:“嗯——” 你说,我有在听。 郑芸菡苦兮兮地:“我以为舒姐姐会跟你解释清楚,我不知道你们会……”掉水里呀,是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吗? 郑煜堂面不改色:“唔,我接受了她的建议,并且也给出一些自己的建议。我们聊得很愉快。” 咦?郑芸菡慢慢跪直,圆溜溜的眼睛透出疑问的符号。 愉快到滚进水里? 郑煜堂挺胸直背,十分正经:“我不怪你。” 啊?郑芸菡皱起眉头,并没有如释重负。 郑煜堂对她露出了和煦的微笑,倾身伸手拉她。 郑芸菡啪叽一下后跌在地,眼神惶恐:“大哥……你要不要请大夫?” 噗嗤—— 有人忍俊不禁。 房内二人转头望去,见杭若捧着茶盘站在书房门口。 郑煜堂当即冷脸,收回手站直。 杭若进来,放下茶盘,将郑芸菡扶起来。 郑芸菡不知想到什么,一把将杭若护住:“大哥,你方才说了不怪我,那你也不许怪别人,你要有气就冲我来,今日的事是我一人策划的!” 郑煜堂的眼神从她身上转到杭若身上,若有所思。 “姑娘,公子没有生您的气,您先回去吧?”杭若温声说道。 郑煜堂神色一凛,也道:“舒清桐已经与我说清楚,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往后都不必担心了。我们的确是不慎落水,你莫要人云亦云,胡思乱想。” 谈得很顺利,只是意外? 郑芸菡稍稍放心,在大哥驱赶的眼神中踢踏着鞋子走出院落。 杭若目送她离开,转身进书房,将郑煜堂上下一扫,忽而笑道:“看来公子很喜欢舒姑娘今日的装扮。” 郑煜堂一怔,全想通了:“你和她们串通?!” 杭若笑若银铃:“怎么是串通呢?公子说的,若我愿意,大可去姑娘房里做个梳妆婢子,我觉得在理,所以两位姑娘都是我亲手装扮的,公子喜欢吗?” 郑煜堂无言以对。 杭若笑完了,说起正事:“公子应当不会再那样接近安阴,不知是否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做?” 郑煜堂想到白日里与她的那番对话。 不错,只是个私仇罢了。 私仇有私仇的报法,不该搭进正常的人生。 郑煜堂顿了顿,低声道:“那要看她。” …… 郑芸菡回了嘉柔居,思绪还陷在问题里。 原本,舒姐姐成为怀章王妃,握有优势震慑安阴,能将舒家、大哥的仇怨一并结了,大哥不必再以身犯险,故事到这里就可以画上句点。 没想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舒姐姐与大哥落水惹了流言,王府与舒家的婚事就悬了。 现在的关键,在卫元洲身上。 舒姐姐这一落,舒家不占理,绝不会逼着王爷迎娶,就到了卫元洲做决定的时候。 若是他能明辨是非,不被流言左右,舒家也定会觉得他品质高洁,认下他这个好女婿。 郑芸菡咬牙,这件事情,果然还是要好好解释的! …… 月上柳梢,品质高洁的卫元洲正在陪母亲散步说话。 “你怎么看?”贤太妃听闻落水之事,只问出这句。 卫元洲如实道:“儿子觉得,此事并未眼见为实,舒姑娘是母亲选的,品质不会错,若真是不慎落水,跳水救人很应该。” 贤太妃表情平淡,觉得无趣。 人是她挑的,事是她跟的,可这妻子是给他娶得,他权当成孝顺母亲的事情来做了。 她若真缺他这份孝心,早逼着他成亲生子,哪里还要这样精挑细选,观他喜恶? 贤太妃一生跌宕,许多事早已有了不同于年轻时候的看法。 为了她这个母亲,他早早入伍一路拼杀,护住怀章王府尊荣的同时,也撇下了所有的少年情怀,变得坚硬冷漠。 有时候,她甚至期盼这孩子能如别家少年郎一样,期期艾艾道出自己心中真挚简单的喜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如何安排,他如何接受,端足了局外人的姿态。 “你走,瞧着闹心!”贤太妃忽然生气,甩开他,自己揣着手手回屋了。 卫元洲孤单的站在原地,心中纠结多时的男儿心事,终是没机会向母亲提起。 樊刃:哎…… 镇远将军府。 舒清桐回府后,沐浴更衣请大夫很是忙碌,舒宜邱一直站在她的院子里等着教训她。舒老夫人心疼护短:“你妹妹掉水里,你不心疼,还要训斥她,这是什么道理。” 舒宜邱气的手抖,他也想问问,她今日那番张扬的打扮出现在琼花苑,又是什么道理! 舒易恒抢先解释——都是误会,外头传的都是假的。他甚至大胆猜测,定是八妹今日太出风头,惹了安阴嫉妒,惨遭毒手,幸而有郑世子拼死相救,他们非但不能被谣言所惑,还应该登门道谢! 听到安阴的名字,舒老夫人的神色淡了些,轻轻点头,去与老将军说事,让他们守着清桐。 舒宜邱气得不轻,沉声道:“为了讨好你的未来大舅哥,连底限都没有了吗!” 舒易恒理直气壮:“我未来大舅哥的人品,毋庸置疑!” 舒宜邱是向太子告假回来的,不能耽误太久,他懒得搭理老六这个蠢货,直接去找清桐。 舒清桐沐浴更衣后,坐在妆台前梳头。 目光触及唇瓣时,只觉得两颊发热,白日里男人的力道好像还有残存。 铜镜中陡然多了张死人脸,舒清桐梳子吓掉,猛地转头:“作甚?” 舒宜邱简单直接:“今日的事,你要如何交代?” 舒清桐眨眨眼,恢复往日的淡定,了然“喔”了一声,捡起梳子:“我自会向王爷交代,其他人,不必理会。” 舒宜邱深吸一口气:“我就是问你,要怎么交代!” 太子今日看足大戏,回宫时脸色复杂,将他与郑煜星都打发回府,虽未言说,但显然是要他们各自带一个解释回去。 “琼花玉宴总共三日,明日王爷若出席,我亲自向他解释。” 舒宜邱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明日还要去?” 舒清桐理顺发丝:“为何不去?” 舒宜邱认输点头:“好,你去,若能解释清楚自然最好,但你必须答应我,明日不可穿成那样!” 舒清桐又想起郑煜堂那副沉稳尽碎,满脸动情的样子,低头抿出一个甜腻的笑,初陷爱恋的女子,无论年岁大小,理智多会离家出走几日。 舒宜邱吓得后退一步:“我在与你说话,听见没有?你做什么笑的如此诡异……” 舒清桐慢慢抬起头,水灵灵的眸子全无平日的冷艳淡定,冲着长兄忽闪忽闪,声线在浓情蜜意中泡发,是个柔柔的可爱音:“噢——” 舒宜邱再猛退一步,撞翻脸盆架,水流满地,婢女们慌忙收拾,房中一片狼藉。 舒清桐端坐其中,眉目含笑,十分安详。 舒宜邱重咽口水,“你、你要不要请个大夫……” …… 琼花玉宴第二日,就在众女兴致勃勃议论昨日之事,打赌舒清桐再无脸面出席抢风头时,舒清桐一身雪青色骑装大方临席,这是她惯常的装扮,简单爽利,透着冷艳风姿。 众人眼神有意无意扫向她,不免私下揣测,昨日那个舒清桐怕是撞了邪,今日才是正常的。 忠烈侯府已经到了,郑煜堂今日明显比昨日心不在焉,无论屈思远怎么蹦跶挑衅,他都全无兴趣与他多说半个字,眼神总会偏向园子入口。 待终于见到,他心中一甜:认真打扮了好看,随意打扮更好看,不愧是她。 舒清桐入园后下意识望向论政台处,见到那道清俊身影时,发现他也转头朝着这边,不由轻轻咬唇,眼底浮笑:昨日尝着甜,今日看着就甜,不愧是他。 郑芸菡从早上出门起就被兄长拘着扣在身边,唯恐她再乱来,此刻,她亲眼目睹兄长与舒姐姐遥遥对望,哪怕只是一眼的时间,兄长的模样,足够她汗毛倒数。 往日那些夸张的戏本子,越是有血海深仇的两个人,越是能在特殊的契机下天雷勾动地火。 昨日他们二人相拥在水里滚了一圈,难道……勾了? 郑芸菡的心渐渐不安,不能啊,王爷怎么办啊…… 琼花玉宴第二日,园中安排了许多节目,其中就包括马戏,幻戏和杂耍,都是顶好的班子,平日里花钱都难买得一席。 来客尽数入座,郑芸菡与郑煜澄换了位置,挨着郑煜堂。 郑煜堂察觉,淡声道:“作甚?” 她:“这里看的清楚。” 郑煜堂眼神微动,不再往那处看。 不多时,太子和怀章王来了。 连着两日来,换在平常,旁人只觉是给安阴公主面子,但此刻,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往舒家和郑家两头看,他们对这种尴尬的场面很是期待! 太子今日对皇叔很敏感,唯恐他碍于自己年纪大身份高,昨天的事情不爽也只憋在心里,仅仅见卫元洲入园后往舒家那边看了一眼,便立刻让人把舒清桐请到了卫元洲身边坐下。 卫元洲:? 舒清桐:? 郑煜堂:? 郑芸菡心中大喜,差点当场拍手叫好! 太子英明! 今日的局面,最好就是王爷身体力行的对舒姐姐亲近有加,只要他的态度坚定,婚事就不受影响,一方将军府,一方侯府,一方王府,若都大方坦荡,摆出清者自清的姿态,即便有心之人想要造谣生事,太子会第一个弄死他! 太子安排好,安阴也到了。 她今日并无艳丽打扮,一身雪白绣花裙,搭配银色发饰,被断弓弹过的脸上挂着面纱,走的是个仙气飘飘的路子。 她言语带笑,态度热情亲和,好像未受昨日之事影响,只在看到舒清桐紧挨皇叔落座时,心底一沉。 她飞快看一眼郑煜堂,见他面无表情的饮酒,心底略有几分算计。 事已至此,什么儿女情长,谋事之夫,都得先放一放了。 想当怀章王妃? 下辈子吧! 马戏表演很快开始了,郑芸菡原本还在担心大哥的事,结果看到马上的人凌空跳起翻了一圈再落座,立马嗷嗷跟着拍手。 一派热闹中,郑煜堂死死捏着杯盏,望向怀章王那头的眼神淡漠酸冷。 舒清桐发觉,刚看过去,他又移开目光。 卫元洲佯装看表演,心中门清。 上回宫宴,他全程看完了这二位月下谈心,昨日之事,他心中大略有了个猜想。 此刻见这二人旁若无人的眉目传情,他更加肯定猜想,唇角扬起一个轻松的弧度。 就在这时,一个扎眼的身影鬼鬼祟祟溜到了忠烈侯府的坐席。 卫元洲刚刚露出的愉悦表情,顷刻间凝固,降温,直至冰冷。 “郑姑娘!”郑芸菡正看得起劲,身后挤进来一个声音。 郑煜澄和郑煜堂拧眉望向这个忽然出现的人,面露不悦。 郑芸菡扭头,见一身月白袍的舒易恒笑容明朗,笑道:“舒公子?有事吗?” 舒易恒眼中只有她:“你喜欢马戏吗?我经常看,可以跟你讲他们的表演秘诀,边听边看更有意思。对了,你喜欢骑马吗,我在城郊的马场养了几匹,可以赠……” 咚! 郑煜堂手里的杯盏重重放在桌上,险些震碎。 他冷着脸转头盯舒易恒,“可以什么?” 郑煜澄微微一笑,声线温润有礼:“观舒兄腿脚不便,还是不要这样走动,若是被人踩到就不好了。” 舒易恒早料到如此,正准备厚颜无耻的说一句,“那我就坐在这里不走动了”,一旁忽然冒出个声音——“菡菡!” 池晗双喜欢马戏,更喜欢和好友一起看,她将兄长赶走,腾了个位置:“来呀!” 郑芸菡灿烂一笑:“舒公子不便走动,坐我这里吧,我去那里!”说着猫腰起身。 郑煜澄细心帮她理裙子,嘱咐道:“不要在池家面前失礼。”然后望向一脸僵硬的舒易恒,语气陡然冷下来:“坐吧。” 舒易恒表情僵硬的坐下来,只觉得周围忽然变冷。 一左一右两位公子都不理他,舒易恒忧心忡忡的想:未来舅哥们,是不是不太喜欢他啊。 …… 马戏正精彩,舒清桐忽道:“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元洲看她一眼,自鼻子里哼出一个冷音:“嗯。”然后起身离开。 舒清桐紧随其后。 郑煜堂眼神一动,跟着起身。 太子一直关注皇叔,见他与舒清桐单独离开,心中大喜:有戏! 安阴冷笑,眼神一转,发现郑煜堂也不见了;她眼中闪过厉色,招来下人侧首低语。 卫元洲与舒清桐选了个僻静之地。 “何事要说?” 舒清桐默了一瞬,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小女之言皆在其中,求王爷细读,多多考虑。” 卫元洲扯扯嘴角,将信收好。 舒清桐再行一礼,转身离开。 卫元洲想着席间小姑娘没心没肺的样子就生气,正欲回去,身体快于思维,闪身躲藏。 一宫女飞快走向舒清桐,递给她一张纸条。 舒清桐打开看了一眼,四顾左右,拧着眉头转了方向,大步离去。 琼花苑占地极广,但并未全部修缮完毕,尚存些偏僻的屋舍落灰荒着,舒清桐按照纸上所写,警惕的走进一间旧屋。 刚刚踏进,门后走出一人,她飞快转身,嘴角抑制不住想笑。 郑煜堂冷脸站在那里,却不亲近她,憋屈又可怜,眼神垂下,落在她手上,脸色微变。 同一时间,舒清桐也看到了他手上的纸条。 不对劲。 两人反应很快,转身就要离开,可门边已经有人埋伏,迎面洒来一把迷粉。 两人捂鼻后退,并未吸入太多,可埋伏的人已经把门窗全部锁死。 四周陡然静下来,郑煜堂握住她的手臂:“还好吗?” 舒清桐摇头,看到两人手里的条子,不由苦笑:“男女之情,还真是伤损理智呢。” 郑煜堂早就反应过来,一并苦笑。 是啊,他一身醋意,被递了条子,想也不想就来了。 现在看来,是有人设计他们在此私会。 只能是安阴了。 她是真的被舒清桐恫吓到,加上昨天他们一起落水,她便想趁热打铁落实谣言,彻底断了舒清桐的王妃之路! 舒清桐微微喘息,忽然笑起来。 郑煜堂唯恐药粉有问题,不解道:“笑什么?” 舒清桐:“计划成功了,开心啊。” 郑煜堂扫她一眼:“计划?” 她面露狡黠:“是啊,我的计划是,让安阴不仅不再打你的主意,还要把你双手奉上送给我。” 郑煜堂浑身一震,表情变换丰富,好气又好笑。 宴席大抢风头,逼安阴挑衅,借郑芸菡将他堵着,吓唬完安阴,再来找他说那番话。 那番话,是为了套他的真心话,那水中一跳,才是最终目的! 兜这么大一圈……竟是为了他? 好气,但又甜的想笑。 “我倒是不知,自己这辈子能被女人这样觊觎。” 他微怔:“可怀章王那头……” 舒清桐笑了一下:“我既敢约你说话,自然要做足准备。放心吧,我有准备。” 郑煜堂忽然眯眼,眼底略过精光:“你说,这迷粉有没有什么意乱情迷的功效?” 舒清桐冲他甜甜一笑,然后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握在手里,双目望向他腹部以下。 郑煜堂笑容尽失,清清嗓子往后缩了一下:“安心等会,信我,不会有事。” 药粉似乎真的有点东西,两人渐渐感到异常,都不说话,也没发现头顶掀开的瓦片,正悄悄合上。 卫元洲无声无息跳下房顶,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心情愉悦,连看远处跟来的人都觉得可爱。 回长安数日,他真是躺平了任人带戏。 很好,这次,轮到他了。 卫元洲想到少女欢快的笑脸,暗自冷笑。 我让你乐。 第38章 第38章 门被砸开,杭若快步入内,见二人额上冒汗,两颊绯红,拿出一只小鼻壶让他们嗅。 “安阴留了一人在外守着,等人过来发现你们,我将他放倒,说不定很快惊动其他人,你们能不能走?” 安阴只顾着攻略郑煜堂,却未想过他对她严防死守,所有安阴会用的招数他都有应对,杭若作为近身侍婢留在身边,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与他寸步不离,若有意外,及时出手。 舒清桐和郑煜堂情况得缓,活络四肢,纷纷点头:爬也要爬出去,还等人来抓现行? 二人都是利落之人,借了杭若的力,勉强起身快步离开,他们走不远,寻了处隐蔽位置先缓缓,这样回去,定会被人察觉端倪。 舒清桐微微喘息,只觉得体内一股热流乱涌,又有一股凉意下袭,正在激烈相抗。 抬眼一瞟,郑煜堂满脸写着不适。 这种药对女子来说,效果多为缓解痛苦增强愉悦,对男子来说,却是能将星火催成燎原之焰的效果。 长安贵族子弟不乏以药物助床笫之乐者,时间一长极损精气,外强中干。但郑煜堂年过弱冠,身边连一个通房婢女都没有,作息规律,无不良嗜好,第一次触到这种东西,反应就大了些。 杭若面露为难,小心翼翼:“公子似乎不大好,杭若可否为公子拍背顺气?” 这话是对着舒清桐说的。 舒清桐正喘着,想也不想就道:“你拍就是,问我作甚。” 杭若眼珠俏皮一转,只见郑煜堂呼吸一滞,倏地瞪住舒清桐。 男人微微眯眼,眼神危险:“问你作甚?” 他既与她互通情意,接下来自该排除万难结成夫妻。 他是她未来的丈夫,现在有别的女人要来碰他,她竟觉得与她无干? 杭若好歹是名义上的“通房婢女”。 她不在意! 舒清桐感受到一股浓烈的不满情绪,目光略过杭若幸灾乐祸的眼神,直觉被这女人摆了一道。 她已知他们是做戏给安阴看,私下其实清清白白并无逾越,不过……他还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舒清桐暗想,他这气呼呼的样子,莫不是觉得她不在意他有没有别的女人? 她当然在意。 舒家满门忠烈,男人皆重情重信,她见惯长辈兄嫂刻骨铭心的情谊,自不会与花心滥情之人结一世情缘,祖父看上卫元洲,也是欣赏他一身铁骨稳重自持。 舒清桐暗地了解过郑煜堂,他一贯犀利擅辩政见卓然,虽为文官,行事作风却雷厉风行快意恩仇,若为初识,会觉他是个未谙世事的初生牛犊,一顿乱撞,接触深了,便知他看似尖锐简单的攻击,都铺满了幽深城府中掏出来的算计。 换言之,他从不让自己受窝囊气。 可眼下,他忽然生气,薄唇紧抿,欲言又止委委屈屈的样子…… 可爱到姥姥家了。 舒清桐两颊发烫,想笑又不敢笑:“你我……尚无名分,我不好做主,杭若姑娘就不同了,她……”是你的戏搭子呀。 “也是。”郑煜堂挤着嘴角,皮笑肉不笑:“杭若是我的近身婢女,每晚都会伺候我,我十分中意她,她是要摸我还是亲我,问你作甚。” 杭若一怔,求生欲暴涨,连忙道:“只是顺气,没有要亲要摸。” 郑煜堂直接转过身,宽大结实的背对着杭若:“顺!” 舒清桐起先并没多想,可哪有真心喜爱一个人,会不在意他对别人的夸赞亲近? 假的也不行! 气话也不行! 她瞪着郑煜堂的背,小脾气也上来了:“给他顺!” 杭若:…… 她一时兴起开个玩笑,有意在两人面前挑明关系,说声抱歉然后干净退场,可她再聪明通透,还是低估了初浸情爱中的男女……到底有多幼稚。 杭若:好像玩脱了。 郑煜堂的气是从看台上就存着的,此刻他浑身紧绷,目光却盯着映在地上的影子,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女人的心有多大。 倒影里,杭若迟疑伸出手要给他顺气,有些人无动于衷。 手影慢慢没入他的影子里,郑煜堂忍无可忍,猛地往前一躲,咬牙认输:“不必了……” 纵然她心大,他也不愿真的跟别人亲昵来气她。 男人不当这样没有肚量。 早晚是他的人,该怎么正确霸占夫君,他慢慢教就是。 下一刻,一只手落在他背上,轻轻为他顺气,郑煜堂惊惶转身望向杭若,却见她垂手而立站在一步之外,抚背的是另一个。 郑煜堂强行压下争先恐后涌出来的满足与喜悦,挑起眉毛,“嗯?怎么是你。” 舒清桐气笑了,往他后背“啪”的一拍:“游船之上,你与杭若姑娘牵手传情时可不见这般抗拒,装什么纯情。”嘴上在说,手上没停,为他一下一下顺气。 郑煜堂五脏六腑俱震,体内冷暖之气相撞,猛咳几声:“那是……”演的。 杭若悠悠转头望向远方。 下一刻,男人的手掌伸了过来。 舒清桐眼神微动,挑眼看着:“做什么?” 郑煜堂往她身边挪动,让她更容易顺背,一本正经道:“我忘了哪只手摸得,你看着打吧。” 舒清桐转开脸,眼中溢满了笑,少顷又转回来,笑容悉数压下,正色道:“真给我打?我打人很疼。” 郑煜堂大方递进一双漂亮的手。 舒清桐咬唇,当真一掌拍下去。 啪的一声,女人柔软的手掌陷入一双大手中,被紧紧握住。 郑煜堂将她拉过来,自己也倾身过去,温热气息停在她的耳畔:“这样打如何解气,若我负你,愿被岳丈舅哥们削手断足,你若愿意,可以写在婚书里。” 舒清桐浑身一震。 婚书乃是男女双方缔结姻缘成为夫妻的信物,大齐广开教学整改科举,寒门庶族凭实力也能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自成一派,偶有庶族子弟因才能出众被望族青睐招婿,但不被完全信任,就会在婚书上多加一些承诺与条件,类似公主驸马受到的约束那般,若有违背辜负佳人,岳家真刀真枪抢回女儿,喜事变丧事也是有先例的。 婚书为证,诺言凿凿,打死都行。 这种事多发生在男方势微高攀的情况下,郑煜堂姿容不俗才能出众,是标准的佳婿,多的是人捧着女儿求他迎娶,他根本无需在婚书上作保。 可他不仅说了,还是这样血淋淋的重诺,丝毫不忌讳。 竟叫她遇上一个这样的男人。 舒清桐低笑,一个字一个字咬在他的耳畔:“有朝一日,若我负了你,黥面断发任君挑选,你若愿意,一并写进婚书吧。” 话毕,她忽然在他侧脸“啾”了一下,飞快退开,笑看男人脸上的震惊与意外。 郑煜堂心跳飞快,自心底涌出一股复杂的情绪来,这情绪轻易盖过了药粉对身体的作祟,侵占了全部的思想和感觉。 从来只有男人对女人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少有女人对男人做出承诺。 她并未将自己放在单方面被爱护照顾的位置,她鲜活独立,有想有感,敢爱敢恨,他给与多少爱与承诺,她就敢回馈多少。 男女情爱,或许当是这样旗鼓相当。 郑煜堂眼神轻动,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 【你既爱她,也该敬她……莫要拘着她,也莫要辜负她。】 他是侯府长子,妻子是未来的主母。可是母亲并不希望他有一个不被爱护,不被尊重,只有重重枷锁加身,即便被辜负也要端着身份忍下去的妻子。 察觉他走神,舒清桐凑近:“在想什么?” 郑煜堂眼神融进色彩,漾出笑意:“没什么,就是觉得惊喜又欢喜。”他手上用力,将她握得更紧,“你到底有没有自觉,我方才其实是在向你求亲。” 舒清桐一怔,复又笑了:“哪有你这样的,既是求亲,就该三书六聘做足礼数,我家人皆不知你我之事,你可知他们选定怀章王,用了多少时候,又筛了多少人?” 郑煜堂淡淡一笑:“可菡菡常说,若不是合适的人,纵然有万千助力顺风顺水,也未必圆满,但若认定一个人,千难万险也甘之如饴。”他眯眼回忆了一下,缓缓道:“这样,方才是一桩注入灵魂的姻缘。” 舒清桐扑哧一笑,这种话,像是她说的。 想到那个小姑娘,心情都会变好。 她慢慢点头,与他双手交握:“待处理完眼下这些事,你得记得今日所说。” 郑煜堂弯唇一笑:“好。” 杭若忽道:“有动静了。” 舒清桐和郑煜堂同时神情一凛,上一刻还真心相许你侬我侬,这一刻已然屏息凝神暗中观察。 察觉对方变化,两人对视,默契的相视一笑。 比起两家谈婚论嫁的琐事,安阴才是亟待解决的麻烦,他们竟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杭若正欲让他们各自散去,恢复状态就回席中,这边如何动静都当不相干,转眼看过去,不由抿唇摇头。 她不该在这里的。 …… 安阴一直在等消息,可是她等来等去,等来一个失望的结果。 骗过去的人什么都没看到,屋舍是空的,那两人跑了。 安阴大惊,他们不可中了情降粉还能跑。 她下意识望向皇叔那头,整个人都不好了——刚刚还空着的位置已经有人,舒清桐和皇叔都回来了,看着像是一起的。 郑煜堂没回来,席位是空的。 怎么回事? 皇叔出手了? 安阴越发不安。 设计舒清桐,让她与郑煜堂声名狼藉,对皇叔来说是折辱,婚事必然作罢,舒清桐再无法耀武扬威,可若是让皇叔知道屋舍里的事情是她设计的,那就是她与皇叔结下梁子…… “公主,殿下和王爷要离开了。” “怎么了?可是招待不周?” “舒姑娘昨日落水,今日好像在发热,王爷送她回府,太子要回宫。” 安阴再看舒清桐,她脸上还有药粉留下的痕迹,红的异常,借着昨日的事情,用发热这个理由,到叫人没法子怀疑她。 卫元洲察觉她目光,忽然看过来,冷冽的眼神让安阴心头一颤,下意识躲开。 “本、本公主有些不适,让人好生相送。” 安阴脸上也挂着伤,太子倒不在意这些细节,等他们都走后,忠烈侯府也因大公子带病赴宴提前请辞。 琼花苑宴来客众多,今日安排又精彩,走了些人也不影响席间热闹,可是安阴再无半点兴致。 她一点也不想招惹卫元洲。 但若卫元洲已经与她对立,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 郑芸菡得知大哥身感不适提前离席,瞬间庆幸,告别好友匆匆离开。 回府后,杭若在房中照顾,她在门边探头:“大哥好些了吗?” 杭若温柔一笑:“公子无碍,姑娘不要担心。” 郑芸菡怎能不担心,这里有杭若照顾用不上她,她皱着眉头沉默许久,忽然想到什么,眉眼间染了雀跃:“大哥病着一定难受,若他清醒,你记得告诉他,《鬼子母神图》有消息了,只是抵达长安需要辗转些时日。” 她眼珠一转,捉着杭若的衣袖小声嘀咕:“你就哄他,快点好起来,好了就能看到鬼子母神的全图啦!” 生病的人若有好消息激励,心情也会朝着痊愈狂奔的。 杭若站在台阶上,看着少女明媚的眉眼,一颗心柔软到了底。 外人总道侯府公子宠溺偏爱妹妹,可谁又知,她其实也是全心全意的照顾回报。 “好,我一定这样哄他。”杭若摸摸她的头,“姑娘不要担心。” 郑芸菡轻轻点头,一步三回首的走了。 琼花苑宴连开三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心照不宣的选婿宴高开低走,安阴公主更是从第二日开始就不出席了。 待宴席结束,迟迟没有选中哪个夫婿的消息传出来。 众人惊讶之余,又纷纷庆幸。 没有哪个出身好的男人愿意做死了两任丈夫的公主的驸马。 然而,谁也没想到,琼花苑宴尚未溅起水花,就被另一件事情彻底盖过——怀章王城外遇刺,伤势严重。 此事震惊朝野内外,盛武帝大怒,下旨彻查,太子又忧又怒,流水般的药品送往怀章王府。 听到消息时,郑芸菡正在为琼花苑宴没有套住大哥,大哥也已病愈,愉快地和好友一起吃樱桃酪。 她拽紧了手里的琉璃盏,大惊道:“王爷遇刺?伤势如何?” “不知,贤太妃大怒大悲,陷入昏迷,王府内外戒备森严,应当伤的有些重,就连王爷留在城外的军马都被太子调来保护王爷。” 郑芸菡一颗心猛地提起来。 池晗双难得严肃:“知道是谁做的吗?” 护卫摇头:“消息一并封了。” 郑芸菡放下琉璃盏,谴退护卫。 池晗双单手撑着下巴:“我有个不太好的猜想,你要听吗?” 郑芸菡眸色黯然,喃喃道:“兴许我们想的一样呢。” 池晗双捻了颗果干:“依你所说,只要舒清桐和王爷成亲,安阴就得怂。如果我是安阴,我肯定不能让舒清桐如愿,王爷刚好在这时候遇刺,说不好就是她干的。我的猜想是,即便有线索指向她,陛下那头……恐怕会大事化小。” 郑芸菡抿唇不语。 她想到那日在山道里大言不惭的说,他是长辈,应该管管安阴。 然后他就遇刺了。 有种将不相干的人拉进浑水搅和的感觉。 还有一份想提点小礼登门探望的冲动。 “不过想想又很奇怪。”池晗双话锋一转:“怀章王手下那群悍将是什么人?就没有怕死的!我敢说,若真是安阴做的,哪怕陛下给她身上套金钟罩铁布衫,怀里再揣个免死金牌,他们也能一人一刀把她连套带牌剁得稀巴烂,要破坏婚事,直接动舒清桐啊,动怀章王干什么?” 郑芸菡的心更沉,唇瓣轻动,小声道:“安阴真正忌惮的是备受储君尊敬信任的王爷,如果不是舒清桐,而是王爷本身就与她生了不快,那么无论他娶谁,都会成为安阴的威胁。” 池晗双目瞪口呆:“所以釜底抽薪,直接干掉怀章王?她可真是个敢想敢做的奇女子呢。” 又道:“可说不通啊,长公主死的时候他还在军营耍花枪呢,他和安阴……什么时候结的梁子?” 不等郑芸菡说话,她又摇头:“肯定还是因为舒清桐,爱屋及乌嘛,他喜欢舒清桐,知道舒清桐和安阴有仇,自然而然就杠上了,结果安阴也是个狠角色,疯起来谁都敢杀,一来二去,没仇也变有仇了。” 郑芸菡瞬间被带偏,这会儿再想,又觉得自作多情。她又不是王爷的什么人,岂会因为她三言两语公然和安阴公主对立? “你说的有道理,晗双你真聪明,不愧是你!”郑芸菡端起琉璃盏,与她轻轻碰杯,池晗双立马回她一个碰杯,两个少女又吃起来。 怀章王府。 贤太妃捧着一杯参茶,拧着眉头看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又看看坐在对面盯着棋盘的儿子,叹了一口气:“这又是唱的什么戏呢。” 卫元洲落下一颗子:“委屈母亲装病几日了。” 贤太妃看向棋盘:“我倒是无所谓,病不病都是在这一方院子里吃喝。就是好奇你为何要这样做。你不是管闲事之人。” 卫元洲见母亲的茶盏喝了一半,细心的起身添茶,声线低沉,眼底藏笑意:“安阴确实不像话,儿子是长辈,应该管管。” 贤太妃颇为意外,她捻着一颗棋子,缓缓道:“可你这一管,最后未必是冲着安阴去的。” 卫元洲静默。 的确。 谁庇护安阴,才是冲着谁去的。 贤太妃知道舒骋将军的事,从表面来看,好似是因为舒家,因为舒清桐。 可她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母亲。”卫元洲盯着棋盘,忽然开口。 贤太妃思绪归位:“嗯?” 卫元洲看着她,脸上露出笑来:“儿子,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吧嗒。 贤太妃手里的棋子落在地上,手僵在半空。 自先帝驾崩,她移居怀章王府,这颗心便沉寂在此,无波无澜的活过数千日夜,然此刻,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褪去坚硬的壳子,染上少年时的青涩与稚气,渐渐有了她最期盼的样子。 贤太妃的手,微微颤抖。 “你、你说什么?”声音都开始抖了。 卫元洲吓了一跳。 他没想过母亲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连忙起身要稳住她。 “你别动你别动!”贤太妃精神大振,将他按回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你方才说什么?你……你喜欢什么?什么姑娘?” 卫元洲哭笑不得:“母亲,您先听我把话说完。” “好好好。”贤太妃乖得像个初入学堂的学生,坐姿都正了:“快说,我听着。” 前一刻还忧心的事,早就抛在九霄云外。 卫元洲有点尴尬,轻咳一声:“儿子……看上一个姑娘,可是她似乎并不太懂我的心意,有些难求……舒家和安阴的事情,儿子插手,权当还舒家一个人情。毕竟儿子初入行伍时,曾在舒家军中历练过,学到许多,这份恩情不该遗忘。” 舒清桐给他的信上也是这样写的。 所以说,这个女人可真够贪心的。 郑煜堂她要,王府的助力她也要。 但卫元洲决意出手,原因并不在此。 “母亲连日来为两家婚事操劳奔波,未能及早言明,是儿子的错,若需要登门赔礼解释,儿子都可以配合,也会最大程度上保全舒家的颜面。母亲……我不想娶舒清桐,我想娶我喜欢的那个姑娘。” 贤太妃巴巴的听了半晌,“然后呢?” 卫元洲愣住:“什么然后?” 贤太妃急了:“我们不是在说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吗?舒家的婚事本就没有挑明,不再考虑作罢就是。听了半晌,你喜欢的是哪家姑娘,什么模样,喜欢她什么,这些重要的一个也不说,还好你是从了武,不是读了书,就你这样子,科举考试怕是得绕开所有正解,直接落榜!” 卫元洲:…… 贤太妃瞪眼:“你说是不说!” 卫元洲慢慢靠进椅子里,双手抱胸,用一副受到伤害的语气道:“原来在母亲眼里,儿子一无是处,那我就更不能说了。非得等我将她求到手,再牵着她来拜见母亲。” 贤太妃察觉自己刚才说的太重,赶紧放软语气:“也没有我说的那样,凭我儿模样,怎么着也该是探花。探花,还不好?” 卫元洲挑着嘴角笑,就是不说。 “你就说吧,我可以帮你啊。”贤太妃抓心挠肺,十分着急。 卫元洲慢慢摇头,很是欠打。 贤太妃抿唇,忽然抓起一颗棋子,冲他丢过去。 卫元洲脑袋一偏,轻轻松松躲过。 “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让樊刃一个一个去查!” “我明日就把他调走。” “你是将军当得飘了,还是以为母亲提不动刀了?” “嗤——” 哗啦啦,又是一阵棋子响。 重重严守的王府之外,俨有一番山雨欲来,院中一角,母子二人拌嘴吵闹,却是一番温馨热闹…… 第39章了结 第39章了结 因怀章王遇刺,东宫氛围沉郁,宫人大气都不敢出。 郑煜星大步入殿,太子放下手中书卷,眉目疲惫:“有线索了?” 郑煜星呈上仵作的证词与图纸:“刺杀王爷的刺客,身上有洗净刺青的痕迹,据推测是黥面的囚犯,身上的痕迹,多是在牢狱时受刑打的烙印,各地牢狱火烙刑拘皆有特殊纹路,他们为了掩去自己所在牢狱位置,直接将肉剜了。”顿了顿,又道:“都是一群悍匪。” 太子目光阴沉:“所以,就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郑煜星眼神闪动:“倒也并非如此。” 太子猛一拍案:“现在是叫你唱戏吗?还分上下场?有什么赶紧说!” 郑煜星眼观鼻鼻观心:“舒卫率亲赴大牢查看过尸体,的确有发现,但此事事关重大,如果舒卫率猜测无误,或许太子殿下就是那个证人。” …… 刑部大狱暗沉无光,常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与腐臭味,护卫抬出尸体,翻起尸体左眼,太子的儿时噩梦瞬间复苏,于脑海中张牙舞爪,瞬间脸色煞白:“是他?!” 多年前,年少的太子因敬仰皇叔威名,有心试炼一番,点舒宜邱伴驾,兴高采烈随军出发。 那是一次剿匪之战,可年少心性太过顽劣,又冲动易怒,不顾皇叔的部署和嘱咐,一马当先想抢头功,结果中了圈套险些丧命,是皇叔舍命相救。 那窝山匪里有一个探风极其厉害的人物,左眼天生有疾,眼珠唯有豆大一颗,眼白处横亘血色,十分可怖,眼前的尸体,虽然比当年那个小个子匪徒要更壮更黑,但左眼仍是豆大眼珠,眼白染血。 太子双目圆瞪,俊朗年轻的脸上溢满愤恨:“为何会是这个人?他为何没有死,还出现在长安?” 舒宜邱木着脸并不说话,郑煜星淡淡道:“臣核查过,因当年剿匪之战涉及太子,所以陛下下令将所有犯人带回受审,而非就地处刑。这些都是罪大恶极的惯犯,受审判罪后,所有人签下认罪书,又公布于众,陛下意在震慑扬威,同时也为殿下出一口恶气……” 太子紧盯着郑煜星,等着他把话说完。 郑煜星顿了顿,话锋骤转:“这些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险伤太子,按律当斩,然……陛下改变了主意。” 太子眼底情绪一波波翻涌,不等郑煜星说完,他已想起来了。 那时,恰逢皇姑忌日,父皇改了杀令,判为流放。 这些匪徒,该是一辈子都无法重见天日,要在苦寒之地劳作致死的。可眼下他们不仅剜去罪犯痕迹,重获自由,甚至能潜入长安城郊刺杀皇叔! 当年皇叔拼死相救,而今更是用心辅佐,这些早该下地狱之人,竟然还有机会伤了皇叔! 若是……若是让他们再走近些,岂不是连他这个储君都要一起杀了! 太子一直将皇姑安华长公主视作大齐的英雄,父皇频频利用皇姑之死治下,他也不是一无所知,他对皇姑生愧溺爱皇姐,宠得她无法无天手段狠辣,他也只当不知。 可今日,他只觉得恼怒。 “查!给孤仔细查!他们是哪州哪郡哪座大狱的,一个也不许漏,孤倒是要看看,谁敢将他们放出来刺杀皇叔!” 身边二人皆无动静。 太子猛地转过身:“还不去!” 一直沉默的舒宜邱,终于缓缓开口:“臣早已查明,殿下请过目。” 太子觉得他们今日古怪,拿过舒宜邱手中文书查阅,周身的怒火在顷刻间被冰镇熄灭,只剩沉郁的冷气。 这个左眼有眼疾的山匪,原本流放益州,后因北关扩军布防,需大量人力修建城墙,连带他在内的五十名匪犯被移送五原郡。 他分明入五原郡大狱,可狱中名册上却白纸红字的写着,该犯已卒。 大狱名录上标记卒,人却活着,还能拿刀,能杀人。 舒宜邱顺着这一人,连着查了那一批囚犯,反推过来,竟都能在今朝的几个刺客尸体身上找到相应的线索。 真相呼之欲出——这些人,就是当年入狱的匪徒,五原郡大狱名录作假,让他们得以自由,为人所用。 安阴如今的公主府,就在五原郡。 太子捏着文书,几乎要将纸页碾碎。 他终于知道舒宜邱今日为何沉默寡言,事事都由郑煜星代言。 舒家与安阴之间,早已不是救命之恩那么简单。舒家牺牲最好的将领将她救回,她却缕缕做出令人失望的事情,数年前是,如今亦是。 “舒宜邱,郑煜星。”太子坐在书案后,一双眼隐在打下的竹帘阴影之后。 “臣在。” 太子慢慢合上眼前的奏折,心中的怒意与冷意已经得到控制。 父皇无度偏袒,早已超出从前的宠爱程度,从数年前开始,从安阴被逐出长安开始,与其说是偏袒,不如说是为自己遮丑。皇姑大义,安阴是皇姑唯一的女儿,偏偏在父皇的照顾之下,长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少女。 无人会去怪皇姑,毕竟养不教,父之过。他在皇姑身上攫取的好处太多,一旦甥女恶行公诸于世,世人只会觉得他为君不明,助纣为虐。 “你们二人各去刑部与大理寺一趟……” 随着刺杀怀章王的刺客竟是早已似在五原郡大狱的囚犯一事曝光,盛武帝当即下令清查各州郡大狱,连带在狱犯人名录,死亡名录,在逃案犯名录一并清查核对。 这一查,竟牵扯出几桩谋杀案,还都是刺杀官员的大案子,近九成为仇杀,犯人在逃,此事牵连甚广,是名副其实的大案,若非今朝陛下下令,又有太子雷厉风行派人跟进,兴许还会被压着,前后一联系,立马就传出有人偷天换日豢养死囚,刺杀政敌的猜想。 多州郡官员被查,紧跟着就扯到了贪腐一事上。 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之下,蛆虫腐肉淤积。 啪—— 青盏掷地,碎落一片。 安阴目眦欲裂,冷眼盯着面前的五原郡守,哑声道:“谁让你这时候来的!” 五原郡守身披斗篷,作了乔装打扮,看着面前的碎片,他第一次没有了平日里的卑躬屈膝,语气带上焦虑:“公主,眼下只有您能帮我们了!” 安阴眼神幽冷:“帮你们?本公主为何要帮你们?” 五原郡守本就是小人之心,一听这话,只觉她要独自脱身,当即道:“公主此言差矣,多年来臣等为公主鞠躬尽瘁,办了多少事,眼下死囚一事第一个瞒不住,人是给公主养的,也是公主用的,若臣跑不掉,公主难道就跑得掉吗!”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本公主!”安阴还不至于彻底撕破脸,放缓了语气安抚起来:“现在还一切尚未定论,你们就慌成这样,甚至跑来这里,便是没有线索也会被人抓住线索,简直蠢笨如猪!囚犯一事,就当那个左眼有疾的是例外逃脱,可其他人呢不过是他们推而广之的一个猜测!” 她眼底阴鸷:“不妨告诉你,这些人正藏得好好地,你们信不信,谁敢在这时候让本公主不好过,本公主就让他们的刀好好舔你们的血!” 五原郡守终于露出惧意:“可是公主,不止是死囚一事,还、还有那几个碍事的……”还有藏在府中的银子,还有……太多了。 “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没能溅起水花,如今成了死尸,还能翻什么浪?”安阴渐渐失去耐心:“本公主再警告你一次,谁先露了怯,本公主就送谁先去见阎王!此事眼下看着闹得沸沸扬扬,可是很快就会止住,你们只管按照往常的,该怎么做怎么做!” 换作往常,五原郡守未必像现在这么慌。之前的确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可是很快这些人都成了死人。每一次看似要闹大之时,又会莫名的被按下来。 就连她当日虐杀夫家一家,闹得沸沸扬扬,也不过是一阵的热闹。过了之后,死人已是死人,她还是那个风光的安阴公主。 可这次……不一样。 从死囚一案到官员被杀案,再到如今的贪官案,非但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没有人来按住事态发展,没有人…… …… 就在朝中为连环案天翻地覆的时候,忠烈侯府却开了侧门,引了工匠,修葺起大公子的院子来。 郑煜堂的院子自从原配裴氏去世后就再没有修葺过,而今动工,忠烈侯十分意外,一番询问下,竟被告知是为了娶妻迎新妇修葺。 刘氏闻讯而来,满脑子疑惑:“大郎是要与谁结亲?我们怎么都没听说过。” 忠烈侯有些恼火:“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你的确到了娶妻之年,也该先告知父母,一步一步慢慢来,你倒好,径自动工修葺屋舍,你当这是什么小事吗!简直胡闹!” 刘氏附和:“修葺屋舍是大事,大郎可有请工匠与风水师父看过?万一动了不该动的地方,坏了风水气运,岂非得不偿失。” 郑煜堂负手而立,平静的看着工匠将泥沙一袋一袋的扛进来,淡淡道:“此事儿子自有主张,只待朝中之事一过,自会登门提亲。若父亲母亲觉得此事费钱,也没什么,儿子多年来有些积蓄,修葺屋舍迎新妇的银子还是有的。”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你是侯府未来的当家,这都是你的,你在这里作什么酸臭计较?!” 工匠拿图纸来给郑煜堂过目,忠烈侯被完全无视,又不想在外人面前闹笑话,冷着脸拂袖而去。 郑煜堂捏着图纸,眼神一偏,看到了站在槐树下的郑芸菡。眼神略过去的那一瞬间,少女眼底泛着让人陌生的冷光,然触及他的目光,又陡然温暖起来。 他眉头微蹙,挥手谴退工匠,折起图纸,冲她招招手。 郑芸菡笑着小跑过来:“大哥当真要去将军府提亲啦。” 郑煜堂脑中不断浮现她刚才的神情,但见她此刻漾着笑的笑脸纯净无暇,又觉得是错觉,遂笑道:“是有这个打算,但得先解决眼前的事情。” 眼前是什么事,他们都知道。 郑芸菡笑意散去,小脸渐渐凝重:“大哥这几日可见过舒姐姐?这一次,真能顺利解决吗?” 郑煜堂笑了笑,带她在院中闲步,刚巧有工匠在拆解泥沙袋,编织细密的麻袋被穿线封口,泥沙全然不漏,郑芸菡看着封口处复杂的穿线,好奇工匠要怎么解开。 可工匠根本不用将封口按照封起来的步骤一一解开,他拿着匕首随手在袋身上划了一道口子,倾倒泥沙,就在泥沙涌出的瞬间,那原本小小的口子“滋啦”一声,裂的巨大,眨眼间全部倒出。 郑煜堂看着那只被丢弃的麻袋,低声道:“犯下罪过,就要用复杂的手段去封藏,要抖出这些罪过,未必需要一一拆解封藏手段,躲开守护之人的眼睛,随便选个位置划一小刀,剩下的,会争先恐后的抖来了。” 守护之人即便想再捂住刀口,恐怕也快不过那口子的裂开速度。 怀章王遇刺,就是那一小刀。 三日后,盛武帝宣安阴进宫。 安阴在房中沉默良久,让人取来义卖宫宴上盛武帝送她的十二幅赫赤金长裙换上,略施粉黛,连老奴都说,她像足了安华长公主。 勤政殿中,盛武帝屏退左右,只他一人。 安阴缓步入内,对着盛武帝行叩拜之礼。 殿内寂静无声,安阴问:“不知舅舅急招,是有何事?” 盛武帝看着面前娇容妍妍的甥女,竟从心底生出无限悲凉。 他的姐姐,安华长公主,分明是一位蕙质兰心,眼界深远,心怀家国大义,姊妹亲情的女子。她唯一的女儿,不当逊色于她。 可因为在他这个舅舅身边长大,受他教养,竟成了一个手段狠辣,贪心不足的恶人。盛武帝忽然想到第一次知道她因妒恨杀人时,他非但没有责她之过,反而觉得是自己给她的宠爱不够,让人胆敢轻视她,挑衅她的尊贵,方才让她妒恨失手。 直到亲眼见她犯下大错,他又后怕起来。 怕人指责他为君不仁,才养出一个同样心狠手辣的孩子,怕旁人将安阴做的一切,与他帝王的形象捆绑起来,一如他将亲姐的一切与自己捆绑起来一样,最后,他更怕无法再利用亲姐之死治下。 “太子因怀章王遇刺大怒,格外用心彻查此事。其中牵连出几桩案子,似乎与你有关。此刻没有外人,只有舅舅,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安阴眼眶盈泪,凄楚可怜:“舅舅……” 盛武帝轻轻抬手,大抵是听了个开头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眼神顾左右不看她,“阿檀,六年前,你中意仕子冯生,逼婚不成,辱冯生未婚妻令她自尽,冯生假意与你欢好,却趁机行刺你,你知不知道,舅舅当时吓坏了,第一个想的不是你犯了什么错,而是你不能有事……” “可你到底是错了。新科整改,冯生是那一届中最有前途的青年,舅舅痛失良才,但仍想着要将你安顿好,所以才送你去五原郡。五原郡与北厥一河之隔,舅舅以为,你去离母亲近一些的地方,会乖一些。长安传出流言,为掩去揣测,你戴罪之身,舅舅仍赐下绫罗珠宝,仆人护卫供你驱使,就是让你去了五原郡也不至于被人胡乱揣测。此后多年,虽未召你回长安,可是赏赐从来只多不少。就连你的食邑……也是大齐公主中独一无二。” 盛武帝面露疲惫,声线沙哑:“昨日上奏,自几位郡守府中掘出来的财物,竟有宫中御用之物。宫中赐下之物虽多数不胜数,可小到一只杯盏都记录在案,你说说看,舅舅赐予你的,怎么会在这些地方?” 安阴脸色惨白,紧紧拽住铺散在地的裙摆。 “你虐杀两位夫君,连他们的家人都不放过,有人为他们伸冤,你就一并处决,可天下无不透风之墙,如今他们隐忍负重,等到了今日,一并向你袭来,你待如何?” 盛武帝的眼神终于冰冷起来:“从前,你能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宣泄心中愤恨。后又因贪念作祟争权夺利,连大狱内的重犯你也敢豢养,你可知那些犯人曾对太子不利,你还敢唆使他们去刺杀怀章王!他日,你若不满我这个舅舅,是不是要将我们都杀光,霸占这整个天下!” “不!不是这样的!”安阴泪如雨下:“舅舅,阿檀就算痛恨所有人,也绝不会伤害舅舅和太子,母亲过世后,你们就是阿檀最后的亲人了。是,我做错了,我真的做错了,罪大恶极,罪大当诛,舅舅你不要为了阿檀生气。阿檀不要了,阿檀什么都不要了。舅舅不要不疼阿檀……如果连你们都放弃阿檀,不妨直接赐阿檀死罪,阿檀亲自到母亲面前赔罪……” 本该与夫君琴瑟和鸣,安然度日的姑娘,哭成一个泪人,一遍遍的喊着“舅舅”,喊着去世的母亲,喊到声音沙哑,眼泪哭干。 龙座上的男人身形勾颓,双手撑在案上,似在勉励支撑什么,良久都没有说出赐罪之言。 不知过了多久,安阴擦干眼泪,幽幽道:“若舅舅还生气,不妨此刻就处死阿檀。舅舅一定要做的隐秘些,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否则阿檀的名声连累舅舅,死了也不会安心的……” 盛武帝浑身一震,浑浊的眼底透着些愠色,少顷,他整个人更倾颓。 …… 城外国寺,舒清桐搀扶着祖母一步一步走上长长的台阶,入寺中参拜。 舒老夫人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但坚持自己走。 多年前,得陛下恩准,在国寺中供奉叔叔的牌位时,舒老夫人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上来的。 “愿佛祖佑大齐昌盛,百姓安康,吾儿英魂安息,转生良人家,无灾病缠身,康泰长乐。” 舒清桐送祖母往禅房小憩,舒老夫人与住持说话时,她出来透气。 刚走出两步,就见一身青衫的男人慢步寻来。 “你怎么来了。”舒清桐四顾左右:“一个人?” 郑煜堂淡淡一笑:“来这里,自然是拜佛。” 他没骗人,真是来拜佛的。 舒老夫人还有一会儿才会出来,两人在禅房外的小院踱步。 “你在寺中供奉了长明灯?” 郑煜堂点头。 “是……为友人?” 郑煜堂看了她一眼。 舒清桐心底憋闷,望向远处悠悠青山,深呼一口气:“听说,你十六岁那年,科举整改,首次采取誉录之制,这样阅卷官便不知手中试卷为何人所出,大大增加科举公平。此事,由你与严相一手促成,你亦是那一届的状元。” 郑煜堂眼睑轻颤,似有情绪涌出,又被生生压回去。 “你知不知道,为何我在商怡珺的事情上,显得那么迟钝又好欺。”舒清桐笑着问他。 她没打算听他的答案,继续道:“因为我母亲告诉我,人世无常,你并不知道这一刻还陪在身边的人,下一刻会怎么样。人生有时候,脆弱短暂的根本没有太多的机遇。一个人一生遇到的人和事,可能早就是冥冥中定好的。” “我不是非商怡珺为友不可,只不过我们少年相识,一处便是多年。想到人生中再难有一个相处多年倾心交付的好友,觉得遗憾,又觉得不甘。” 她转头望向郑煜堂:“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年少时的知交,在最热血的年纪,即便谁也不能断定未来会如何,至少在那时候,一切都真挚又干净,纯粹又理想。 可惜那些热血的设想尚未付诸行动,便毁于一份恶毒的痴念,一场蓄意的谋害。 良久,郑煜堂缓缓开口,声线沙哑:“即便他出身寒微,也从不自怨自艾,自会写字起,就想靠读书做一个好官,风光迎娶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姑娘,为更多出身寒微之人打开出路。可以不用官居一品,但手里最好有些闲钱,在长安城最好的地段,开一间书社,与志同道合的二三好友吃茶论政。” 他苦笑了一下:“科举整改,采取誉录之制,以他之才,没有家世出身的干扰,必定拔得头筹,远胜于我。我想送他这个礼,他却没机会要……” 男人的大掌上覆了一只柔软的手。 郑煜堂反握住她,轻轻捏了捏。 所以,这的确只是个私仇。 远处有个急促的人影朝他们奔来,是郑煜堂的小厮。 他是来传信的——安阴公主杀人夺财,私放重犯豢养山匪,触怒神灵,引四方地灾,惹安华长公主芳魂不息,于多地显灵。百姓惶恐,怕是要乱。陛下悲恸不已,脱冠入宗庙请罪,严相招郑煜堂即刻入朝。 舒清桐愣住,却见郑煜堂神色淡然看着远方,仿佛在听一件早就知道的事情。 她隐隐觉得不对,前面这些也就罢了,安华长公主于多地显灵是怎么回事?还引起百姓惶恐? “煜堂。”她轻声唤他,在他掌中动了一下自己的手。 郑煜堂看向她,淡淡一笑:“舒家即便手握再多证据,只要帝心袒护,都难成事。” 他捏着她柔软的手,沉沉道:“所以,永远不要对帝心有期待。” 民心,有时候比帝心更重要。 第40章撞破 第40章撞破 安阴一直确信,她可以逃过这劫。 像五年前那样,皇舅绝对不会真对她下手。他会将事情全部按下来,最糟糕不过将她谴离长安,再不然,收回些赏赐食邑叫她思过。可是等到风头过去,她还是能得到皇舅的关怀,那些失去的东西也会回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勤政殿中于龙椅中沉默的男人分明已经动摇,却因下一刻得知怨灵之事,瞬间震惊恐慌,那快要出口的原谅转眼烟消云散,望向她的眼神里,融了无法挥散的愠色。 据说,近来重建之灾地中,常常会在半夜里传来女人的哭泣声。 女人长发披散,身穿十二幅赫赤金长裙,浑身染血。 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在安阴罪行揭露的这一日,终于传到了宫中,同一时刻,因为此次数案并查牵连甚广,东宫有令,谁敢包庇隐瞒,以同罪论,这一锄头下去,翻出大片血腥污泥残渣败骨,也在民间传开。 百姓皆知大齐有安华长公主这个女英雄,如今又知她唯一的女儿坏事做尽,惹得长公主芳魂不歇,频生怨灵,顺理成章的将之前发生的好几起天灾都归罪在了安阴公主的身上,流言俞传俞烈,终于变成——安阴公主忘恩负义残暴无仁,触怒天道,牵连安华长公主芳魂无回,苦受磨难。 盛武帝脱冠戴罪,朝臣在宗庙外乌怏怏跪了一片。 据说当日,盛武帝悲痛欲绝,昏倒在宗庙之中,太子及时赶到,召集御医会诊,可是盛武帝始终没有醒过来。 紧接着,一个更可怖的流言自长安传开——当年,大齐与北厥苦战,北厥不惜残杀安华长公主也要挥军进犯,北厥王嗜血成性,乃当世煞神,后战事平定,安华长公主暴毙,却留下一个与北厥王生下的女儿,便是安阴长公主。 因顾念长公主之功,陛下一直对她宠爱有加,甚至不在意她北厥人的血脉,为她改回皇室宗姓,并未想到给大齐留下了一个祸根。 安阴公主为北厥王之女,体内存着北厥王的恶灵,导致明明年华正好的高贵公主,残忍手段做出许多恶毒之事,全然不似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该有的模样。甚至影响了大齐的气运,导致多地天灾,令长公主芳魂回世,于灾地之中嘤嘤哭泣警示大齐。 许多老人都是经历过当年战乱的,很快,百姓的愤怒便整齐划一的朝向如今已经降齐的北厥。 厥狗,死了都不放过大齐!还妄图利用公主之身毁大齐气运! 随着当年舒家军与大齐苦战的往事被翻出,百姓的态度,从对北厥的仇恨,变成了对舒家军的赞美惋惜,舒骋的名字亦被屡屡提及。 由始至终,竟无一个声音质疑这件事情不过是一件养不教的家事。 可能是风向被带的太好,也可能是有人察觉,也缄默不言。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发泄口,这个发泄口是圆的还是方的,并不重要。 陛下因身体抱恙无法上朝,太子临朝代为处理政事。 朝堂上,太子代盛武帝下旨——褫夺安阴公主封号,贬为庶民,流放北关浮生寺,余生于佛前苦修忏悔,赎尽罪孽,直至厥狗恶灵消散殆尽。 旨意下达两日后,盛武帝苏醒,朝中内外一片欢庆,邪灵作祟一事越发可信。 安阴流放那日,出长安十里,天色阴暗,乌云沉沉的压下来,令人有窒息憋闷之感。 清明刚过,阴森的风竟卷来几张未烧尽的黄纸,押送的官兵皱眉,觉得晦气极了。 昔日风光无限的安阴公主,着一身灰色的破旧囚服,带着手铐脚镣,行动艰难迟缓,口中被塞,又以布条横亘唇间死死勒住。 据说,她入狱当日,不断地含着陛下与亡母的名字,得知求情无望后,竟开始大声辱骂,直道盛武帝对她的宠爱仅是对亡母的愧疚,他是个无能之人,没有才干治国,只会用死人来谋好处。分明是他将她捧上天,许她随心所欲,如今不过是因为触及他的名声利益,便要枉顾母亲的恩情对她下手,甚至编出什么北厥恶灵的大笑话…… 狱卒吓得不轻,直接把她的嘴给封了。 长队缓缓前行,前方不远停了辆马车,一身素衣的女子缓缓走出。 押送的守卫认出来人,抱拳行礼:“舒卫率。” 舒宜邱面色沉冷:“殿下念及与犯妇之亲缘,命本官代为相送一程,自此断缘绝脉,再无瓜葛。” 舒清桐自他身后走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袱。 “不可耽误太久。”舒宜邱淡淡吩咐一句。 舒清桐轻轻点头,朝安阴走去。 舒清桐面无表情在安阴面前站定:“如今众人皆知,你体内住了一只邪灵,因邪灵作祟才为非作歹,自此以后,陛下可以继续利用你的母亲,还无需对你的行为负责,你说妙不妙?” 安阴眼眸红肿,蓄满怒恨。 舒清桐:“你的命,是我三叔换回来的,可即便你死了,也换不回我三叔的命。死何其简单,于如今的你来说,更似解脱。舒家自始至终没想要你以命抵命,仅仅只是希望……希望这条救回来的命……是值得的。” 话到最后,终是哽咽。 舒清桐目光宁静,看着她眼中的怒恨渐渐裹了泪水。 “你心里的确住着了恶灵,愿你余生修行,能将其扼制,于从前种种中超脱而出。哪怕多做一件善事,也是对诸多无辜生命的恕罪。” “益州为舒家驻守之地,舍妹清桦常住此处,会为你在浮云寺中清扫一片净土。听闻你在狱中大骂陛下教养之过,你大可安心,此后,你会在舒家的照顾下,好好学一学做人。毕竟……”舒清桐微微扬起下巴,语气染上源于骨血里的傲气:“我们舒家,没有教不好的儿女。” 她将包袱放在她手上:“这是义卖宫宴上,你喜欢极了的那条十二幅赫赤金长裙,算作践行礼,随你上路。” 话毕,她往后退了一步。 队伍重新开始挪动,安阴却立在原地呆愣不动。 守卫拧眉,伸手推了她一把,她身影一晃,手中包袱与眼中热泪一并滚落,滚入尘埃…… 回到马车上,舒宜邱驾车回城。 他听车内无声,找了话来说:“她虽落罪,可数个州郡留下不少烂摊子,收拾起来并不简单。清桦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若她此生醒悟,行善积德忏悔罪孽倒也罢了,若她仍执迷不悟,自有另一种下场等她,此事太子心里有数。” 半晌,马车里响起妹妹的声音:“大哥将我送到忠烈侯府放下吧。” 舒宜邱还要回宫复命,闻言一愣:“你去那里做什么?” “寻郑七姑娘。” 一听到郑芸菡,舒宜邱想到舒易恒,他低应一声:“别太叨扰。” 得知舒清桐忽然登门,郑芸菡小跑着出去将她迎进来:“舒姐姐来找我?” 舒清桐:“今日安阴流放,我方才从城外回来,听说郑大人这几日告病在家,我便来看看?” 咣当。 郑芸菡为她斟茶的手一滑,差点洒了一身的水,缓缓吐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啊?” 舒清桐弯弯唇角,“菡菡不高兴我来看你哥哥?” 郑芸菡干巴巴一笑:“当、当然不是。”可是你来看我哥哥,王爷知道吗? “听、听说王爷受伤之后一直在府中养着,舒姐姐可有去探望过?” 舒清桐看出少女眼中的惊诧,眉眼流转:“我不得空。” 可你有空来看我哥哥! 郑芸菡的小脑瓜一瞬间溢出无限猜想,一种比一种可怕,她饮了一口凉水压惊。 舒清桐嫌她不够慌似的,忽道:“听闻菡菡与王爷相识已久,还曾一起在郊外赛马。有此情谊,你也该登门探望才是。” “噗——”她一口水全喷出来,嘴都顾不得擦:“舒姐姐明知那是商怡珺的挑拨之言,岂可这样玩笑……诚、诚然是有赛马一事,但我可以解释——” “你怎么知道,是商怡珺故意在我面前挑拨?” 前一刻还急于解释的少女,当场石化。 对吼,那天……她和王爷是偷摸在一边窥伺来着。 好像越解释越糟糕呢。 舒清桐笑意加深,直勾勾盯着她。 郑芸菡的小心脏渐渐凉掉,强撑着最后的从容,轻轻擦了一下嘴:“我大哥不在府里,他去了文渊书社。” 舒清桐“哦”了一声,完全不在乎自己刚才的问题:“正巧我也要去书社,那我先告辞了。” 郑芸菡起身相送。 一直到离开,舒清桐都没再提那个令人窒息的问题。 刚送走舒清桐,郑芸菡立马抖声道:“准备人参鹿茸,去一趟王府。” 随着安阴之事落幕,太子要处理更多的问题,卫元洲这个“带伤王爷”反倒清闲了几日。 这几日,贤太妃锲而不舍的撬他的嘴,可卫元洲不想说的事情,谁都撬不开。直到樊刃来传话,说是外头来了位小娇客,卫元洲神情一凛,让樊刃把人先带走,他出去见她。 左右撬不开儿子嘴巴的贤太妃见他有落跑之势,忽然凉声道:“且走就是,你今日躲了,我明日就去舒家提亲。” 卫元洲不可置信的望向座上的母亲。 贤太妃的身体一直抱恙,就连卫元洲刚回来那阵,她也是日日用药睡多于起。可不知为何,似乎从他坦白心中所想后,母亲的精神就一日比一日好,不仅套话的本事不重样,现在还威胁起人来了。 他许久未见母亲这般模样,新奇的同时,又愿她能一直这般生龙活虎。 卫元洲挑着嘴角一笑,转身走了。 贤太妃没想到这样都套不出来,顿时有点气闷。 臭小子,真当她是说着玩的吗? 郑芸菡被樊刃请到之前去过的那间破落小茶馆。她想起与好友在此议人是非被抓了现行的事,顿时觉得卫元洲这个安排有些刻意,好在这次没选那活动隔板挡开的一层,而是上了二层的小雅间。 说是小雅间,也有些破旧了。 郑芸菡乖乖坐着,一遍遍打腹稿,门被推开,一身军服的男人信步入内,脚上皮靴踩出沉沉的声响。 “你找我?”卫元洲连客套都省了,长腿迈过坐垫,撩摆入座。 郑芸菡愣了一下,点头,身后婢女奉上小礼,她干巴巴笑道:“听闻王爷伤重,一直养着,这都是些补身子的,望王爷早日康复。” 卫元洲随手打开看了看,很好,都是大补之物。 “你的好意本王收了。”然后抬起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静静看着她。 郑芸菡被他盯得无法开口。 须得让王爷明白,如果还想迎娶舒姐姐,就得加把劲,不要整日窝在府里晒太阳……而且,说是养伤,看起来明明很精神…… “要不要去骑马。”卫元洲忽然开口。 郑芸菡:? 卫元洲凝视她片刻,自动会意:“我让樊刃去准备,走吧。” 孟云娴莫名其妙的就和卫元洲来了马场。 然后偶遇了一脸惊喜的舒易恒。 笑容明朗的男人杵着拐一蹦一蹦过来时,卫元洲的脸沉下来。 真是哪里有他。 郑芸菡与他见礼,舒易恒看到她很高兴,可一转头,又皱起眉头来:“你和王爷?” 郑芸菡赶紧解释:“是偶遇。” 卫元洲凉凉睨她一眼。 舒易恒不疑有他:“郑姑娘是来骑马吗?” 郑芸菡挠头:“是……吧。”转头望向卫元洲。 “太好了!”舒易恒大笑,“郑姑娘,你随我来。” 他十分热情的将郑芸菡带到马厩,“之前听清桐说郑姑娘马术极好,是三公子亲自教的,好骑术该配好马,今日有缘,我送姑娘一匹马!” “这怎么敢当。”郑芸菡连连推拒。 舒易恒的小厮笑道:“姑娘莫要介意,我家公子痴好此道,时常以马会友,见志同道合情趣相投者,赠马是一片诚意。” 舒易恒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卫元洲扫一眼身后的樊刃。 樊刃一愣,竟看懂了这个眼神。 都是手下,别人多会。 郑芸菡稀里糊涂,半推半就的就接受了。 舒易恒送了他最喜欢的一匹。饶是卫元洲,也承认这是匹好马;可惜,没用作战马。 “我帮你牵马。”舒易恒积极示好,手还没摸到缰绳,就被另一只手截走。 卫元洲握住缰绳,淡声道:“舒公子腿脚不便,还是本王来吧。” 话音刚落,卫元洲手里的缰绳也被抽走。 郑芸菡脸蛋红扑扑,把绳子拽的紧紧地:“可是王爷也有伤在身,应当好好歇着,我自己可以的……” 怕他们不信,她轻夹马肚来回走了一圈,稳稳当当。 舒易恒:…… 卫元洲:…… 郑芸菡骑马学的好,不仅因郑煜星教得好,更因她本就喜欢。舒易恒这匹宝马,可比郑煜堂送她的那匹软蹄子小马强多了! 郑芸菡连日来崩得太紧,此刻上马跑了两圈,竟生出些酣畅之感,当即扬鞭打马,转眼飞驰入赛道,好不痛快,待回过神来时,竟已日头西斜,两个男人一言不发的枯坐了几个时辰。 真养伤·舒易恒:…… 伪养伤·卫元洲:…… 舒易恒腿脚不便,卫元洲好歹截走送她回府的机会,虽然今日什么都没说成,但见她是真开心,又觉得无所谓了。 真儿和善儿一拥而上,又是给她喂水又是加披风,言语间还有些责备:“姑娘怎么就忘了,你一吹风就要受风寒,今日竟骑了这么久,恐怕要比天木庄那回更厉害了!” 卫元洲步子一顿,转头看她。 婢女自知失言,纷纷不敢抬头。 “天木庄那回……是本王想的那回吗?” 郑芸菡飞快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卫元洲拧起眉头:“那日……” 郑芸菡忙道:“我就是这样,吹不得风,老毛病。” 卫元洲轻嗤:“你年纪轻轻,哪来的老毛病。”顿了顿,语气变得不太自在:“天木庄之事,本王……” “都过去了。”郑芸菡打断他:“王爷多番明帮暗助,小女十分感激,所谓不打不相识,能这样与王爷相识,也是种缘分。” 卫元洲唇角忍不住上扬,“嗯,是缘分。” 两人从马场出来,天已经黑了,卫元洲送她回府。 快入城时,郑芸菡喊停,下了马车。 “此刻正是夜市热闹之时,小女想步行回去,就不耽误王爷了。” 不,她一点也不想,可是夜色沉沉下,让人看见怀章王送她到府门口,那就说不清了。虽然腿间难受,她仍愿走回去。 卫元洲翻身下马:“本王陪你一同走走。” 郑芸菡:…… 卫元洲谴退跟随人马,连郑芸菡的两个婢女都站的远远地。郑芸菡觉得不妥,便将披风的兜帽捂得死死地,卫元洲看她一眼,无端想起那日江上的两只小耳朵。 既然辞不掉好意,郑芸菡索性咬牙挑人少的偏僻小道走。 两人一路默默无语,卫元洲也不觉得尴尬,反而因为身边存续的幽香心情愉悦。 就在两人走到小道拐角,要通达巷口灯火通明之地时,猛然撞见一对正在亲热的男女。 巷子入口的阴影里,男人将女人按在冰冷的石壁上,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扶着她的腰,以绝对的身高优势狠狠亲吻怀中的女人。 两人气息粗重的纠缠,女人几次推搡不开,双臂转而攀上男人的肩。 男人的背影给郑芸菡一种熟悉的感觉,郑芸菡如遭雷劈。 说时迟那时快,她仅凭着瞬间的感觉,下意识伸手捉住卫元洲的双臂,欲将他推回拐角的另一边,卫元洲身手极快,双臂一旋绕开她的钳制,反将她钳住,一个旋身将她按在拐角另一边的墙上。 咚的一声,惊扰了那双男女,郑芸菡心跳加速,不是羞的,是吓得。 她被按在拐角这头,只见卫元洲慢慢偏头,迎上巷口斜打进来的一束光,好看的桃花眼微微挑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郑煜堂将舒清桐护在身后:“王爷?” 舒清桐握住郑煜堂的手,一颗心狂跳不止,根本说不出话来。 卫元洲眼睛看着那头,手却狠狠扯下郑芸菡的兜帽,将她彻底裹住,挟着她转身走了。 被挟着的郑芸菡几乎忘了反抗,她满脑子都是震惊和茫然。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看到什么了? 不知走了多久,郑芸菡被松开,兜帽落下,重见天日。 卫元洲面无表情的抄手而立,“方才……” 郑芸菡紧紧张张。 男人忽然冷嗤一声,郑芸菡跟着抖了一下。 方才不是做梦,她那清贵高洁的大哥……真的挖了王爷的墙角,还当着他的面啃他的未婚妻…… 她下意识就要代为解释,卫元洲竖手示意她闭嘴。 “本王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你的解释。” 郑芸菡快哭了。 卫元洲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郑芸菡,本王因安阴之事受伤,得陛下关怀,若是本王执意求娶一女,无论她心意如何都要娶,你觉得陛下是答应呢,还是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少女欲哭无泪的模样,让卫元洲有种终于出了一口憋屈气的畅快之感。 他哼笑一声,命樊刃把她送回侯府,径自离开。 …… 郑芸菡杀回侯府,直逼长兄房中,啪的一声拍响桌子:“你与舒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纵然卫元洲眼疾手快,但郑煜堂对自己的妹妹同样熟悉。 见她此番情态,立刻确定刚才与怀章王在一起的人是她,他眯起眼睛:“你和王爷又是怎么回事?” 郑芸菡瞪眼:“你还想倒打一耙!” 不等郑煜堂开口,她便急急将所有事都说了。 之前因为安阴之故,她格外关注王爷和舒清桐的婚事,现在安阴已然摆平,他们的婚事还在半道搁着,她怕王爷仍有心求娶,见舒姐姐亲近大哥会不悦迁怒,这才去见他,想要探探口风。 结果……竟一起看到了这个! 现在王爷被激怒,表示哪怕是搬出陛下,也一定要把舒姐姐娶到手! 郑煜堂见她火急火燎,心中一片暖意,又觉好笑,摸摸她的头:“不要担心,这是大哥自己的事情,哪里要你在前头冲锋陷阵。” 他神情肃穆:“明日一早我就去见王爷,将我与清桐的关系道明,求他放手。” 郑芸菡抖声道:“若……若他不放手呢?” 郑煜堂想了一下:“晌午我就去将军府提亲。” 第41章大婚 第41章大婚 郑芸菡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几乎一夜没睡,天蒙蒙亮时,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脑袋发沉。 郑煜堂果然已经起了,他换了一身月白圆领袍,整个人显得风度翩翩,端方俊逸。 刚刚跨出院门,郑芸菡已经等在那里。 “我陪大哥一道。” 郑煜堂刚要推辞,她已拽住他的衣袖,一副“你敢撵我试试”的模样。 他失笑,与她一同出门,然后看到更早等在侯府门口的舒清桐。 兄妹二人俱是一愣。 舒清桐展颜一笑。 郑煜堂加快几步过去:“你怎么来了?” 舒清桐冲郑芸菡轻轻点头,然后才看他:“我觉得,成亲是你我二人的事情,没道理让你一人去扛。要解释,也该我们一道解释。” 郑煜堂眼神轻动,握住她的手。 “哥哥。”少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郑、舒二人皆望向她。 郑芸菡快步过来:“哥哥与舒姐姐不忙去王府,先去将军府。” 二人微怔。 郑芸菡正色道:“王府与将军府来往多时,哥哥却一次也没有去过。饶是舒家欲与王府联姻,可是我觉得舒家在这场婚事里,最看重的还是舒姐姐,所以哥哥要娶舒姐姐,也应当将舒家放在前头。” “若是先去王府解释,在舒家看来更像是哥哥畏惧王府势力,怕得罪人。先去将军府,道出求娶诚心,且表明王府那头你亦一力承担,方显诚意。” 一向娇憨的妹妹竟冷静的说出这样一通话来,让郑煜堂很是意外:“你……” “菡菡说的有道理。”舒清桐看着郑芸菡的眼神更添喜爱欣赏:“我尽想着昨夜之事,只想向王爷解释清楚,听她一言,亦觉得你应先去将军府。” 舒清桐话音刚落,郑芸菡忽又一头扎进府里,再出来时,身后跟着七八个奴才,七手八脚的搬出一堆精致的礼盒。 郑煜堂和舒清桐都惊住了。 郑煜堂微微拧眉,望向郑芸菡的眼神略显复杂。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搬出这些,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她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登门岂能空手,大哥何时变成这样粗心的人啦!”少女抬手擦了一下鼻子,在脸颊上留下一道灰痕,她眸光闪亮,唇角漾着浅浅的笑,眼底有期待与鼓励。 舒清桐心中动容,含着温柔的笑意帮她将花猫脸擦干净:“菡菡,多谢你。” 郑煜堂走了过来,伸手拨了拨她被勾起的一缕头发:“不要担心,待大哥将大嫂带回来,一起疼你。” 郑芸菡脸上笑容漾开,握着拳头给他鼓劲:“那大哥要加把劲呀!” 既作了决定,郑煜堂让舒清桐先回将军府,他随后携礼登门。 二人合计完毕,各自行动。 郑芸菡默默退回府中,眼底闪过坚定地目光,回房翻出一本小册子揣在怀里,直接牵马出门。 晨间熹光载着几分凉意。郑芸菡裹着披风,顶着渐渐加重的昏沉,打马赶到怀章王府。 做戏做全套,直到现在,怀章王府还是守卫森严。 郑芸菡刚刚下马,陡然撞上两个刚刚换班的熟面孔。 “德哥……这不是那个天木庄的丫头吗!” 德哥定睛一看,还真是她。 “站住。” 天木庄一事惹出不少乱子,放走郑芸菡后,德哥被樊刃狠狠削了一顿,没想冤家路窄,又遇上了,这次她竟要闯王府。 “两位大哥,小女有事求见贤太妃,求两位通禀。” 两人瞪着眼正要轰她,樊刃出来了,一看这阵仗,吓得赶紧吼人:“干什么呢。” 郑芸菡认得他,急切道:“樊刃大哥,我想见太妃娘娘。” 樊刃神色古怪的看她一眼,“太妃病中,不见外人。” 郑芸菡小脸一沉,竟给他跪下了:“求樊大哥通禀!” 樊刃吓傻了,差点一起给她跪下。 不能让她这样跪着,樊刃把她请进去了。 郑芸菡起身时身形一晃,又飞快稳住,摇摇头散去昏沉,抱紧了怀里的小册子,谨慎的跟着进去。 卫元洲得知情况,赶到正厅,果然见她抿唇坐在那里静静等待。 他心头一跳:“你怎么来了?” 郑芸菡见到他,顿时如临大敌,怀中的小册子捂得更紧:“我、我不与你说话,我想见太妃娘娘。” 卫元洲神色微敛:“我母亲身体不好,不见外客。” 她有点着急,憋屈的小声道:“我、我不会打扰娘娘,我……我就说两句话。” “那也不行。” 话音刚落,几位老嬷嬷拥着贤太妃走了出来:“府里来客了?” 郑芸菡激动不已,蹭地起身要拜,不慎踩到披风,整个人朝前一个猛扑,卫元洲飞快出手一把将她捞住,眼神惊惶带笑:“我母亲已经很多年不受人这样的大礼了。” 贤太妃眼珠轻动,将儿子的神情悉数看在眼里。 啪,一本小册子掉在地上。 贤太妃让人拾起来。 郑芸菡一慌:“那是……” 册子已经到了贤太妃手上。 “《长安佳丽札记》?”贤太妃念出名录,诧异的望向面前的少女。 卫元洲:…… 郑芸菡双颊通红,挣开卫元洲的手站定,规规矩矩对贤太妃行了一个大礼,小身板跪的直直的:“太妃娘娘,小女郑芸菡,是忠烈侯之女。今日斗胆求见太妃娘娘,是希望太妃娘娘能怀慈悲之心成人之美!” 小姑娘情绪激动,又以礼数克制,神色严肃,说出的话却让人想笑。 从头到脚的鲜活。 让贤太妃一眼就喜欢。 她看也不看儿子,走到主座坐下,“你且起来慢慢说。” 老嬷嬷将手札还给郑芸菡,郑芸菡接过,规规矩矩站在贤太妃面前,同样不看卫元洲,道出来意:“太妃娘娘,小女想求娘娘收回与镇远将军府定亲的决定。镇远将军府的八姑娘与我兄长情投意合,真心相许,却因此前诸事纷扰未能挑明……求太妃娘娘成全!” 她一言不合就跪下,姿态做小伏低到了极致,同时双手奉上手札。 贤太妃呆愣愣的看着眼前一身虎劲儿的小姑娘,好半天才忍住笑意,看了一眼干巴巴立在一旁的儿子。 卫元洲满眼都是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少女,一贯冰冷的眼中,有无可奈何的笑意。 “太妃娘娘。”少女说的动情,眼眶泛红:“小女年幼时,承蒙兄长许多照顾,曾发下重誓,一定要帮兄长娶到一个合心意的妻子。这里面是小女收集的长安城内外所有望族贵女名册,她们姿容佼佼,品行出挑,各个都是百里挑一。” 她献宝一样奉上,又带着些不舍:“然姻缘一事,讲究缘分和情谊,即便条件出挑,门当户对互惠互利,若不是看中的那个人,也多会兰因絮果,不得圆满。家兄与舒家姐姐真心相许,是带着诚意要去成一桩美满姻缘。若贤太妃娘娘愿意成全,小、小女愿意送上这独家秘藏的名册,助娘娘再挑一个合心意的儿媳!” 小小少女一片赤诚,贤太妃悄悄望向卫元洲。 少女求成全时,她儿态度愉悦,又带着点坏坏的笑。 少女愿助另寻佳媳时,她儿笑意骤消,不太高兴。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原来,令她儿鲜活有感的,是这样一个更加鲜活,惹人怜爱的小姑娘。 贤太妃缓缓望向少女,终于轻轻的笑起来,亦是多年的清幽冷寂里,难得的一次开怀。 …… 镇远将军府。 年轻的男人带着礼与诚意站在正厅之内,道出求娶之意,险些将座上两位高龄老人吓得一脑袋栽下来。 不多时,府中的人七七八八全部惊动,原本空荡的正厅瞬间挤满了人,舒家本就阳气深重,一个个都是纵贯沙场的猛将,此刻站立两侧,对正中挺拔俊朗的男人虎视眈眈,十分吓人。 舒清桐的父母皆在北关,她的婚事一直都是舒家二老操持忙碌,得闲了往北关送一封家书告知进度。 原本他们已经做好准备等怀章王府登门提亲,可现在竟杀出来一个忠烈侯府,先提了亲。 舒老将军的脸色很不好,唤来舒清桐,但见孙女与郑煜堂见面时的模样就知他们定有往来,顿时更加生气。 “婚姻大事,规矩礼数繁多,即便我舒家有意与哪家定亲,也是两家长辈互通往来,你倒好,只身一人,拎着些礼就登门要求娶,你将吾儿当成什么” 舒清桐:“祖父……” 舒老夫人拉过她,示意她不要说话。 就算要提亲,也该忠烈侯出面,他这样轻浮,根本是不看重,此外,舒家与怀章王府已来往多时,若非王爷受伤,可能连亲事都定下了。现在王爷还在府中养伤,这混小子就直接登门,岂不是要搅乱两家和睦?! 郑煜堂神色淡定,对着堂中众人深揖一拜,郑重道:“舒老将军,老夫人,晚辈从无轻慢之心。晚辈今日登门,除开挑明对舒姑娘的心意,亦是想表明一个态度。” 二老眉头微蹙,却没喝止,是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郑煜堂眼眸半垂:“晚辈自知婚姻大事,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足礼数,方显对此桩婚事的看重。然以侯府名义登门,也仅仅只是侯府对这桩婚事的态度,长辈出面,端足架势与尊重,论及之事,也不过两家之利,两家之弊。” “今时此刻,晚辈只以自己的名义登门,为将自己毫无保留的袒露在诸位舒家亲长面前,接受所有的考问与要求。清桐是个孝顺之人,她铭记每一位亲长对她的照顾与关爱,若晚辈是一个连亲长都不喜之人,她便是再倾心,也定不会忤逆。若晚辈有幸获诸位亲长允首,得娶佳妇,该有的礼数,晚辈愿数倍赠予她。” 郑煜堂搭手再拜,又是一个大礼:“请诸位舒家亲长,给晚辈一个机会。” 整个厅中死一般的沉寂。 舒家二老连着诸位亲长皆目瞪口呆。 不错,即便是与怀章王府来往多时,也是两家亲长一次次打太极,你考量我一些,我观察你一会,纵然照顾儿女的心意,也少不得有为两家前途大局的考虑。 他真是敢说。 郑煜堂的名字,他们自然听过的。 他才能出众,是右相得意门生,府中兄弟皆身居要位,放在长安城是数一数二的佳婿人选,便是堂堂正正站出来与怀章王相比,也未必逊色。 他有资格骄傲,有实力目中无人,却在舒家的厅堂之中,做小伏低到了极致,只身登门,先将自己完全剖开,接受任何拷问与质疑,只愿用一份真心换取肯定,再以俗世俗礼将该有的尊重填满。 不得不说,郑煜堂这番话,是有些打动人的。 舒老夫人迟疑的望向老将军:“这……” 舒老将军凝眸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好,这是你说的。” 他竟真的开始拷问他的一切。 郑煜堂从头到尾不卑不亢,所有的问题都答得从容顺利,连舒清桐都看呆了。 厅堂中的氛围,不知不觉中松懈下来,舒清桐的几位叔伯兄弟都对他露出了激赏的神情,可老将军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眼前,的确站了一个不错的年轻人。 可怀章王府那头…… 就在这时,有下人慌忙入内,吓得口齿都不清晰了:“将、将军……贤、贤太妃……登门了……” 那一瞬间,厅中氛围从极度紧张转为极度惊诧。 贤太妃已经多年不出户,有怀章王的功勋,她亦是不能轻易得罪之人。 先时两家都表现出明显的联姻意向,谁也没想到今日杀出个郑煜堂来,莫非太妃是听到什么风声,来问罪了?! 舒家众人纷纷出门相迎,舒老将军起身,理了理衣裳,看也不看郑煜堂和舒清桐:“快请!” 这日之后,一则重磅消息在长安城炸开。 多年来深居简出的贤太妃因喜欢镇远将军府八姑娘舒清桐,竟亲自登门将她认作义女,好巧不巧的,恰逢忠烈侯府长子郑煜堂登门向八姑娘提亲,太妃顺水推舟,做了这桩婚事的证婚人。 舒家双喜临门,忠烈侯府阖府震惊。 在一阵沸沸扬扬与鸡飞狗跳中,并无人知道,同样是那个早晨,身染风寒为兄助攻的少女在王府中醒来,撑着昏沉病躯抱歉告辞时,被守在屋外的男人叫住。 男人抄着手倚在廊下,似笑非笑的看着病中的少女,低沉的嗓音缓缓说道:“天木庄那次,你在本王手中抢走紫檀木;舒家这次,你在本王手中抢走未婚妻。” 在少女茫然的神色中,男人的眸色渐渐变深:“有句话,叫做事不过三,若再来一次,你猜会如何?嗯?” …… 当忠烈侯与刘氏被大儿子架着前往将军府,按照该有的的礼数和步骤商讨婚事时,夫妻二人都是懵的。 刘氏没有儿子,只在母家兄弟成亲时大略知道些简单的准备,忠烈侯就更不用说了,若裴氏还在,这事情就没有一丝一毫需要他来操心,裴氏本为大族出身,没有她应付不来的事情,被笨拙小家子气的刘氏一比,高下立现。 以至于整场谈话中,许多事情都是郑煜堂自己回答的,舒家人看在眼里,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做事有准备有步骤。最重要的是,他是真的将成亲的大小事宜全部记在心里,甩他身边那位侯府主母十条街。 郑煜堂凭实力得到了岳家的肯定,诸多繁琐小事中让人对他的好感倍增,加之舒清桐也与他定情,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格外顺利。 所有人都知道,郑煜堂要迎娶舒家八姑娘舒清桐了。 郑芸菡开始变得无比忙碌,她根本不指望刘氏,更不期待父亲能做什么。他们两人在她眼中,只是个在大婚当日于座上饮一杯茶,给个红包,说几句好话的木偶。 几乎是郑煜堂定亲的同时,杭若就从侯府消失了。 郑芸菡其实很喜欢杭若,她总觉得杭若是个十分温柔善良的女子。 所以,当她在文渊书社,看到一身华丽衣裙,对一众伙计管事训话时,险些将下巴都惊掉了。 杭若,竟是文渊书社最大的东家。 郑芸菡今日来,是为了问《鬼子母神图》的事情,之前舒清桐说图有消息,也是从文渊书社得到的,近来舒清桐作为待嫁新妇不好出门,她便亲自来了。 “来。”杭若牵着她往最静的一间雅舍饮茶。 “图的事情我已问过管事,你放心,已经在送往长安的路上,舒姑娘花了大价钱,我不会让它有事的。” 看着判若两人的杭若,郑芸菡有些发怔:“杭若姐姐,你……你为何会……” 郑芸菡已经知道大哥的过往,却不知杭若为何会助他,甚至甘愿入府做一个婢女。 杭若看着她,温柔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手:“冯生,是我的哥哥。” 杭若,原本是姓冯的。 冯生失去心爱的女子,即便孤注一掷,仍想保护唯一的妹妹,所以为她改名换姓,早早送走。 杭若眼底浮了水光:“在府中看你总是为兄长们奔走,我便想到自己的兄长。若是兄长还在,我也愿意像你一样照顾他关心他,为他觅一份良缘,看他和和美美,圆满安康。” “杭若姐姐……” 杭若垂眸,再抬眼时,那一丝水光像是一个错觉。 “菡菡若是喜欢,往后可以来我这里耍玩,伙计会认下你,只当来自己家一样。” 郑芸菡轻轻咬唇,重重点头。 …… 四月二十,宜嫁娶,出行,成服。 忠烈侯府早早活络起来。 已经清扫无数次的庭院回廊,仍有府奴反复检查。 红绸遍绕,花球高挂,侯府内外溢满喜气。 郑芸菡亲手捧着新郎的喜服去了兄长院中。 路过书房时,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鬼子母神图》,眼底有光彩涌动。 她转身入卧房,想亲手帮兄长穿上喜服。 郑煜堂看着妹妹小心翼翼的期待,笑着背过身,张开手臂。 郑芸菡一脸严肃,每一个步骤都穿的认认真真,不像是面对娶媳妇的兄长,更像是个嫁女儿的老母亲。 只剩腰带上的配饰时,郑芸菡捏着挂钩,低着头迟迟没有动作。 郑煜堂察觉异常,低头去看,竟发现她在偷偷抹眼泪。 “这是怎么了?”他将她拉到一旁坐下。 郑芸菡猛摇头,吸吸鼻子,仿佛很懊恼自己在这样大喜的日子坏了氛围。 “我只是觉得,若母亲还在,今日当是她亲自为你穿上这身新郎服,将你收拾的干干净净精神抖擞,去迎嫂嫂入门。大哥,母亲一定也很高兴。” 郑煜堂眼神柔软,轻轻扫她的头:“傻姑娘。” 郑芸菡立刻收了哭脸,认认真真为他挂上最后一条腰饰。 母亲,你看到了吗? 大哥今日娶妻了。 他找到了那个相知相许的人,此后余生,他们会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相互扶持。 母亲,我有大嫂了。 …… 一切准备就绪,郑煜堂算着吉时,带着一众兄弟热热闹闹前去结亲。 镇远将军府嫁女,可谓声势浩大,震惊全长安。 因前不久的安阴之故,舒骋将军的往事被挖出,还被文人编入大齐英雄录,在民间传阅。 即便没有天家的大力褒扬,百姓仍是认得了这个骁勇善战,精忠报国的烈士。更于今日聚集于将军府前,厚着颜面充作舒家人,一并夹道送亲。 浩浩银霜千里寒,昭昭赤心镇国安。 花轿之中,明艳的新娘轻轻展开一张笺纸,一遍又一遍的读着上面的诗,读到热泪盈眶,心潮澎湃。 有风轻轻撩起花轿的门帘,同样一身喜服的男人骑着大马,领着大婚的仪仗队走在最前面。 匆促的一眼,她低头笑起来。 …… 迎亲队回到侯府,郑煜堂下马走向花轿。 满眼的鲜红,要命的娇丽。 郑煜堂伸出手,将系着花球的红绸递到她的面前。 舒清桐轻轻握住,与他一同入侯府大门,直至喜堂。 喜堂之中,忠烈侯与刘氏并坐首座。舒家叔伯兄弟罗列两侧一同观礼,而在喜堂的正中位置,供奉着一卷画。 吉时将至,一个陌生的面孔在人引领下入内,扬声道:“小人奉家主之命奉上贺礼,祝郑大人与夫人百年好合,恩爱到老。” 喜堂之上,不该任由外人如此喧闹,忠烈侯当即皱眉:“何人擅闯?” 郑煜堂先认出来人,是文渊书社,杭若的人。 郑芸菡知道这是什么,激动的两眼发热。 《鬼子母神图》,终于到了! 郑煜澄恍若做梦般:“这是……《鬼子母神图》?” 喜爱嬉闹的郑三公子郑煜星,此刻也没了玩笑嘴脸,紧盯着那幅图。 “将此图与那副一并挂起来。”郑煜堂不容置喙,吩咐下人动手。 忠烈侯不明所以,刘氏却皱了眉。 她与侯爷并坐,然两人后头,忽然摆了一副画架,挂了两幅画上去。 “今日终于能得见全图了!”郑芸菡激动不已,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图。 府奴笑着挂起来,同时拉开系线,两幅画同时展开落下。 郑芸菡的呼吸都快停滞,却在看到两幅图时,呆愣原地。 杭若送来的那幅图上,只有一个身穿白底藕粉衫碧蓝裙的女仙。 鬼子母神呢? 堂上众人不知画的来历与意义,但见大房几兄妹前一刻的狂喜还未消散,又被失望占据,开始小声议论。 “怎么了?”舒清桐察觉异样,轻轻扯夫君的袖子,低声问他。 郑芸菡说不失望是假的。 到底是哪个混蛋说,鬼子母神图被一分为二的?! 眼下这两幅,根本还是残图! 鬼子母神图,至少被分了三份! 就在喜堂逐渐陷入莫名的寂静时,又有人来。 “奴才奉怀章王之名,奉上贺礼,祝愿郑大人与夫人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怀章王府的贺礼到了,是一个长长的木匣子。 谁都知道,贤太妃如今是新妇的义母,送这份礼并不唐突。 郑煜堂搀扶着舒清桐接下,来人又道:“大人何不打开一看究竟?” 郑煜堂轻轻点头,打开了盒子,不由得愣住。 这里面,是一幅画。 郑芸菡似乎意识到什么,心头猛地一震。 怀章王送来的画被展开,身穿玄金华服的鬼子母神,神态安详,立于九天祥云之上,身绕女仙婴孩,竟是说不出的慈祥和蔼,又威严肃穆。 郑煜堂的眼眶倏地红了。 母亲,《鬼子母神图》终于全了。 您……看到了吗? 第42章洞房 第42章洞房 前朝书画大家怀尘子作《鬼子母神图》,成前朝宫廷珍藏,后于战乱中流落民间,被重利商贾一分为三,成了两幅神女卷与一副鬼子母神卷,多年以来,几乎无人见过这图的全貌,谁能想到,在舒家与郑家的婚宴上,能有此大幸得见完整的《鬼子母神图》! 拜堂的吉时已至,礼官催促新人准备行礼。 郑煜堂完全忽视座上等待新人叩拜的二人,只让人把完整的图重新挂好。 他握住妻子的手,涩声道:“儿时母亲曾说,她会离去,是因为鬼子母神听到她的愿望,成全她不再以那样柔弱的姿态陪伴我们。她虽走了,但化作了鬼子母神守护我们。你可愿将它当做我的母亲,一并行礼?” 父亲继室在堂,却要对画行礼,将画作人,鲜有先例。 舒清桐掩在盖头下的唇轻轻弯起,她一并握住丈夫的手:“我猜,婆母若见到我,一定很喜欢我。” 郑煜堂眼底水光闪动,想到了那个梦。 梦里,母亲拉着她的手,与他的放在一处。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两人共持一条花球彩带,转身向外。 “一拜天地——” 拜完天地,转身朝内时,两人真正对着的,是正中座后整齐挂立的《鬼子母神图》。 “二拜高堂——” 面向彼此,郑煜堂眼中只剩她。 “夫妻对拜——” 不错,母亲的确很喜欢你。她早已穿过遥遥时间之海,看到了她儿心中欢喜,于那个看似荒诞的梦里,给了他提示。 礼成,新妇被送入洞房,郑煜堂须得在外接待宾客,今日,郑煜澄和郑煜星都得为他挡酒,任重道远。 侯府宴席一片喧哗热闹,郑芸菡还呆呆的站在喜堂里,看着那副终于完整的鬼子母神图。 忽的,她听到有人要告辞。 是怀章王府派来的人,送完画,观完礼,须得回府复命。 郑煜堂与他客套,问到了怀章王,那人道:“安阴公主一事牵连甚广,数案并审,诸入益州昙州,五原郡等地皆起了不大不小的乱。尤其之前私放豢养的死囚,怕是还有遗留在外,王爷受命领军前往处理此事,今日便要启程,无法亲自前来观礼,望郑大人见谅。” 对哦,安阴虽然被处置,但是那个烂摊子还要慢慢收拾,尤其是牵涉太多官员,又逢灾地重建,官员是撤是留,是严惩不贷还是以百姓为先秋后再算账,后续种种,都是麻烦。 郑芸菡见怀章王府的人离开,那日卫元洲对她说的话不期然在脑海回荡,回过神时她已经追了出来。 今日侯府大喜,外面在发喜饼与喜钱。 郑芸菡拨开人群去找寻那人身影,好不容易冲出重围,已是气喘吁吁。 那人说,怀章王今日就会启程离开长安,现在赶到王府可还来得及? 今日侯府人多,门口又堵,此刻回去套车牵马都不方便,郑芸菡打算先走出这一段拥堵,再弄匹马赶过去。她今日着一身水红及胸长裙,披帛挂缠绕臂中随风而动,飞仙髻因小跑松动轻晃,发间两排金链流苏坠着小巧的金叶子,铃铃撞响。 忽然横来一只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扯到面前。 郑芸菡轻呼一声,下意识挣脱反抗,却在看到男人的笑时呆愣住。 卫元洲一身军服,已是启程状态,郑芸菡眼神一偏,看到他牵了一匹大黑马,俨然是天木庄那日他座下的黑色战马。 卫元洲一手牵马,一手握她,将她带到人少的小巷口。 郑芸菡看着男人高大的侧影,感受着他掌中的灼热与力量,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慌涌上心头。 【天木庄那次,你在本王手中抢走紫檀木;舒家这次,你在本王手中抢走未婚妻。】 【有句话,叫做事不过三,若再来一次,你猜会如何?嗯?】 少女目露惊惶,顾不上将手臂解救出来,已慌忙解释:“《鬼子母神图》太过贵重,今日能于兄长新婚之礼上得见全图,想必兄长和母亲都不会遗憾了……王、王爷还是……收回吧……” 男人的步子猛地一滞,缓缓转过头来看她。 她不是来送他,也不是为了感激。 她在害怕。 怕《鬼子母神图》,是第三次。 卫元洲眼底的笑意淡了一半,将她带到人少的地方站定,很快松开手。 面前的少女眼帘轻垂,气息微喘,交握在身前的手因为用力,指尖发白。 卫元洲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她全无察觉。 嘈杂的街市,男人低沉的声音混在其中,竟然十分清晰,“这难道不就是你所求吗?” 郑芸菡睫毛轻颤,慢慢抬起眼来,疑惑不解的样子。 卫元洲不再看她,错开目光望向热闹的街道:“自认得你后,你就一直在替你兄长求一个圆满;人也是,图也是。本王连人都能成全,图又有何不可。《鬼子母神图》纵然珍贵稀罕,然一分为三,你已得其二,本王这形单影只的一副,愿给一个成全,也求一个圆满。” 郑芸菡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在重新认识这个人,也像是在重新理解这幅图的赠意。 卫元洲终是忍不住,黑眸一动,迎上她的目光。少女眼神干净纯粹,仿佛纯粹为了将他看个清楚,他轻扯唇角,在她面前端正站好给她看。 郑芸菡抿抿唇,终于小心翼翼的求证:“王爷的意思是,《鬼子母神图》是你所赠,并非被强求咯?” 卫元洲失笑,忍下狠狠揉一揉这张粉嫩小脸的冲动,咽着喉头微微的苦:“是这个意思。” 郑芸菡高悬的心得到解脱,喜悦和轻松溢出来,下意识捂着心口:“呼——” 当着他的面松了一口气。 卫元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嘴角垂下,双唇渐渐紧抿。他一扯缰绳,大黑马立刻动身。 气得告别的话都懒得说,卫元洲牵着马越过她:“走了。” 郑芸菡转过身:“王爷——” 卫元洲驻足,回头看她。 不再担心的少女漾着甜甜的笑,声儿脆脆的:“多谢你。”想了想,又加了句鼓励:“王爷英明神武,此去必定万事顺利,心想事成!” 卫元洲凝视着她,忽道:“郑芸菡……” “嗯?” 话都到了嘴边,却迟迟没再开口—— 我此次离开,尚不知耽误多久。缘分一事有时格外脆弱,兴许归来时,你已定亲待嫁,我便再无机会。可不可以……等一等我? 前方,樊刃等人已在等候,他必须动身了。 卫元洲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自风中传来的话,像一道缥缈的幻音—— “你今日很好看。” 他不知她是否听得见,但终究没再回头看一眼,所以并未见到,少女伸出小手,对着他的背影轻轻摆动,红唇轻动,碎碎念着。 “一定要平安呀。” …… 忠烈侯府热闹了一整日,待到喜宴结束,天色暗下,郑煜堂带着一身的酒气回到新房。 桌上摆着用过的饭菜,还有几本自他书房翻来的书。 这是郑煜堂吩咐的——莫要拘着夫人,也别饿着她,厨房有吃的,随时可以叫,他书房的书可以随意翻看打发时间。 陪嫁而来的嬷嬷和婢女不敢当真,毕竟是新妇,哪能在大婚当日这样随性的,可舒清桐不跟他客气,该吃吃该喝喝,仅看那几本翻到末尾的游记,也可见她今日并不枯燥无聊。 “把东西撤了,你们也下去吧。”郑煜堂今日大笑大饮,此刻被酒液浸泡过的嗓音染了沙哑,在喜烛点亮的新房里,平添几分让人脸热的暧昧。 嬷嬷与婢女笑着将新房收拾一翻,躬身退下。 郑煜堂慢慢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来。 他几乎站了一整日,不断走动敬酒,脸上的笑容一整日都没有断过。此刻卸下一身的新郎行头,坐在她的身边,竟是说不出来的轻松惬意。 郑煜堂微微偏头,嗅了一下身边人的香气,低低的笑起来。 他坐正了,竖手抖落层层叠叠的袖袍,将盖头揭开。 新妇颔首垂眸,金链流苏成排垂下,挡住明艳娇容,郑煜堂伸手,将垂面流苏自中间向两旁拨开,露出她的脸。 新妇的妆容要比日常时候更浓重,舒清桐眼波流转,与他对视。 郑煜堂直勾勾的看着她,起身走到桌旁端起合衾酒,回到床边,递给她一杯。 舒清桐接过,与他交杯饮下。 酒液滑过喉头,郑煜堂的眼神就没离开过她身上。 小小的一口,更像是火上浇油,将蠢蠢欲动撩的更旺盛。 郑煜堂扬手扔了手里的酒杯,动情的要去搂她,不料身边的新娘忽然起身走出去,将酒杯放在桌上,如获大赦:“到这里是不是就结束了?我快撑不住了。” 郑煜堂搂空的手臂要放不放,很是尴尬。 舒清桐是真的遭罪,起的太早没睡好不说,嫁衣厚重,发冠压人,最难受的莫过于喜娘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补一次的妆,还叮嘱她务必以笑迎夫君。 “方才我都没敢做表情,唯恐低头掉一撮粉在杯子里。”舒清桐一手扶着脖子,一手稳着发冠走到妆台前,“让她们进来给我拆头发,沉死了。” 郑煜堂坐在床边,抿着唇长长的叹息一声,起身走了过去。 男人的手落在发冠上时,舒清桐警惕的躲开:“你干什么?” 郑煜堂双手稳着她的发冠一转,将她的脑袋一并转过去对着镜子,“别动,我来。” “你……会?!”今日的新娘妆着实复杂,为了撑住这个发冠,仅是发垫与固定的铜钗就足够让她崩溃,见郑煜堂真的要帮她拆发梳头,舒清桐抬臂护住自己的头:“不要。” 郑煜堂直接拿开她的手,修长好看的手在她发冠上摸索一阵,竟无比熟练地将所有的铜钗全部卸下,几乎一次也没有勾痛她的头发,顺利摘下笨重繁杂的发冠。 在舒清桐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郑煜堂气定神闲的继续帮她拆发。 真是见鬼了,他竟对女子梳发的窍门十分精通。 很快,舒清桐一头青丝悉数解脱,如瀑般垂落披散,郑煜堂拿起羊角梳为她梳头,还是很贴心的握着长发上部分,从下面开始一点点顺发,一点点往上。 简直比照顾她多年的婢女嬷嬷都要熟练,还舒服。 “你连这个也会。” 郑煜堂从镜中看她,挑着嘴角一笑:“芸菡小时候在我院中住过一阵,那时学会的。” 舒清桐的笑容滞了一瞬。 她想起之前听说的笑闻——郑煜堂读书的时候,身上总是会带着发带与花簪,连熏衣服的香都是女香。旁人比文采才能比不过他,便从这上头笑话他私风失德。 但其实,他是在照顾妹妹。 这些事情下人都能做,但他来做,并不只是为了这件事本身,更是为了努力去填补生母的空缺。 舒清桐自小在父母宠爱中长大,但因三叔之故,她很清楚失去一个重要的亲人是什么样的伤痛。 这世上有才能的男子很多,但大多撑着君子的风度,很多事情不屑一顾去做的。这些大男人不屑一顾的事情,眼前的男人竟做的得心应手。 他从不执着什么虚无的风光和颜面,只凭心做事。 舒清桐转过身,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我后悔了。” 郑煜堂手里还搭着她一截黑发,闻言愣住,敏感的散发出意思不悦:“什么后悔了” 舒清桐破天荒的露出几分娇态:“不想做你夫人,想做你妹妹,让你抱着喂饭,梳头,哄我睡觉。” 郑煜堂只觉得被箍住的腰腹一阵阵火热,喉头一滚,手中羊角梳滑落,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好说,唤声‘好哥哥’听听。” 舒清桐听出他话里的不正经,在他腰上捏了一把。 郑煜堂闷哼一声,忽然将她的手扒拉下来,迫她转过去。 “做什么?” 郑煜堂压下心中邪火,坚持道:“卸妆。” 女子不卸妆就睡觉,会弄脏被面,还会闷着肌肤,长痘痘。 郑煜堂用棉布沾了水哒哒的膏体,一点点撮去她脸上的妆,又打来热水给她净面,舒清桐这回没让他帮,自己洗脸洗手,温热的水润过肌肤,说不出的清爽舒服。 她收拾完转身,就见郑煜堂站在衣架边,慢条斯理的脱衣裳。他似乎并不依赖谁来服侍,这些日常的小事,他自己也做得很顺。 他很快除去外袍,只着红绸里衣,坐到床边笑看着她。 舒清桐心跳有点快,慢吞吞走过去,却不着急坐下,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一点点脱去衣裳。不过她的新娘服比他的那身复杂多了,为避免坐姿颓然,仅是腰封都有好几副,小腰箍在铁桶里一般,弯都弯不了。 郑煜堂看不下去,起身来帮她,他人高臂长,三两下就将她除得只剩一件纱衣,里头绣着鸳鸯并蒂的裹胸若隐若现。 郑煜堂呼吸粗重,拦腰抱起她上了床。 男人的重量压下来,陌生又刺激。 吻落下来之前,舒清桐忽然捂住他的嘴:“等等!还有件事。” 他箭在弦上,快要烧起来了:“什么?” 舒清桐扭着身子,用纱衣把自己裹好,一本正经道:“你还有个问题没回答我。” 郑煜堂笑了,颇带威胁的挤了她一下:“这样的日子,你还要跟我秉烛夜谈不成?” 舒清桐脸红的不行,强撑威武推开他坐起来,侧首质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起心思的?” 郑煜堂愣了一瞬:“你我已是夫妻,还问这个?” 舒清桐眼底划过一丝狡黠的光,一边慢悠悠的说:“是吗?”一边从枕头下抽出一叠信纸来。 这叠信纸,是他书房取来的书册里夹着的,她白日无聊,郑煜堂也允她看书打发时间。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里头竟然还有惊喜。 舒清桐展开信纸,转向他。 那几张纸上,潦草的字体,写着舒家八姑娘琐碎的日常。 【未时出门,与商家女郊外骑马。着蓝色骑装。】 【骑马后习惯饮果露。】 【出门必吃一碗甜豆腐脑】 郑煜堂脑子轰的一下,想起了很久以前,芸菡为求画,一度想要接近舒清桐,调查了她好几日。 最后这些东西,全被下人送到他这里。 他都忘了…… 舒清桐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全都看过,顿时又羞又气:“郑煜堂,你可真是个……臭流氓!” 被喜欢的人关注,其实是开心的,但用这种方法暗中窥伺,就算他是郑煜堂,也是个猥琐的郑煜堂! 舒清桐打定主意今晚要惩治他,起身准备下床。 说时迟那时快,郑煜堂擒住被子一角,将她与自己全部没入黑暗之中。 “放开!你放开!” “别打别打……你听我说,这件事情是可以解释的……” 打骂声渐渐变小,变成了粗重的呼吸声。 隐隐约约,还有小小的哼唧:“混蛋……” “不许叫我混蛋。” “……” “叫‘好哥哥’……” “……” 第43章婚后日常 第43章婚后日常 寅时刚过半,舒家的魏嬷嬷便站在新婚夫妇的门口了。 舒清桐醒来时,郑煜堂还沉睡着。于他们二人来说,都是第一次适应卧榻之侧多了一个人,睡姿上难免需要磨合一下。 此刻,他面朝她侧趴着,被褥松松的搭在背上,手臂的肌肉纹理清晰可见,后背宽敞结实,是比穿衣时更显硬朗。 他昨夜…… 舒清桐面颊发热,饶是身子不太舒服,仍是谨记母亲和祖母的告诫,悄悄起身出了房门。 她在家中的确是颇受宠爱,但是女儿出嫁,终究是做了别家的儿媳,许多规矩要守着。 起初她听到这个,还失落难过,好似家里将她嫁出来,是出手了什么货物一般。 但转念一想,祖母和母亲,乃至于嫂嫂们也是这样嫁进舒家,有了这一辈的子嗣,多年来,府中亲长和睦,她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许多事情,非得真正尝试才知个中滋味。舒清桐猜测,也许祖母和母亲当年也有过这样的酸楚,但她们并未揪着这点初为妇人的心酸不放,而是坦然接受,努力尝试,方才有了后来这一日比一日好的日子。 舒清桐知道侯府的情况,刘氏无甚大用,其他几房的叔伯兄弟多年来一直和睦相处,与其说是忌惮公公这个侯爷,不若说是忌惮大房这几个前途无量的郎君。 郑煜堂在兄弟姊妹间声望极高,是说一不二的长兄,两位胞弟更是蓄力待发前途无量之人,至于菡菡这个小姑,更是讨喜可人。 世事不可皆如人意,即便刘氏不是个得心的婆母,她愿为郑煜堂做个好妻子。 “夫人怎么起的这样晚。”魏嬷嬷并无责怪之意,只有担忧之心。 此次办婚事,舒家就看出侯府这位婆母不是个好相与的。虽说舒家不至于做小伏低,但总不能在婆家横行霸道,若先让别人拿住把柄,总归对夫人不利,更会磨了郎君的耐性。 委屈是委屈了点,但初为新妇,早起煮茶备饭,督促下人准备洗漱热汤,都是常理。 “夫人怎么了?”察觉舒清桐模样有异,嬷嬷望向她下面。 舒清桐十分尴尬。她不是个娇气的女子,可是男女之事太过陌生,冲击太大,她此刻站着都觉得难受,更遑论去煮茶备饭了…… 悄无声息的院落,有几道人影走过来,打头的少女一身粉裙,步子轻快。 两点灯火照亮郑芸菡的脸,她竟穿戴整齐,不知是一夜没睡,还是起的更早。 她在房门口站定,倏然一笑,自自然然改口:“大嫂。” 舒清桐没想到她这时候会过来,诧然不已:“你怎么……” 郑芸菡面露疑惑:“大嫂何以起这么早?” 舒清桐与魏嬷嬷对视一眼,是魏嬷嬷解释的:“七姑娘,新妇早起伺候公婆乃是礼数,倒是姑娘,这天色还早,您还可以多睡会儿。” 郑芸菡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我大哥呢?” 舒清桐忽然觉得,她是一早等在这里的。 想到这男人昨夜的放肆,舒清桐不好对菡菡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太多,简而言之:“他还睡着。” 郑芸菡点点头,忽然迈步上台阶,扬手拍门。 啪啪啪几声响,别说魏嬷嬷这恪守规矩的老奴,就是舒清桐都呆住了。 “菡菡!”舒清桐飞快捉住她的手:“你……” 话没说完,门被打开了。 郑煜堂起身很快,匆忙往身上套了衣裳就来开门,陡然瞧见门口站满人,郑煜堂于睡眼惺忪中惊醒一瞬:“你们……”都很早啊。 魏嬷嬷吓了一跳。 虽说姑爷求亲那日做小伏低到了极致,可他到底是朝中有头有脸的青年才俊,这里又是忠烈侯府,他迟早要承了爵位做一家之主,姑爷可以放低姿态,她们舒家却不可端着高姿态恣意贬低。 然而,不等舒清桐主仆开口,郑芸菡抬手一指:“嫂嫂都起床给父亲母亲煮茶备饭了,大哥怎么还在睡呐。” 魏嬷嬷差点给这小祖宗跪下。 听听,这都是什么大胆妄言。 郑煜堂倚着门,他是真的累狠了,这会儿还在醒神,郑芸菡说完半晌,他才后知后觉望向妻子,嗡声道:“你……精神不错啊。” 舒清桐:…… 魏嬷嬷:? 郑芸菡一本正经:“既是嫂嫂想做,大哥快陪嫂嫂一起叭!” 共同进退,相互扶持! 郑煜堂顿时露出头疼的表情来,起床气令他愤怒:“回你的嘉柔居去,这才几更天,你都不睡觉的吗?” 魏嬷嬷吓了一跳,只当姑爷被这胡闹激怒,正欲开口,就见姑爷握住夫人的手,将她拉进房里,另一只手掌门欲合,又想起什么,嘱咐道:“有劳嬷嬷选几个手脚勤快的婢子,以后晨间烹茶备食皆由她们来,主母没有早起的习惯,我这里不讲那套规矩,莫要再这个时候便将夫人喊起来。”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是谁不知我院中的规矩,背后嚼什么舌根,只管找院中的勤九,他会处理。” 不等魏嬷嬷回神,门已经咣的一声关上了。 她转过头,看到郑家姑娘还立在那里,笑嘻嘻的,立马对这姑娘生了好感:“七姑娘……莫不是特地过来的?” 郑芸菡一张口,先悠悠打了个呵欠。 得,也是个没睡好的。 魏嬷嬷看在眼里,竟莫名心疼。 善儿代为道:“姑娘昨夜高兴,吃酒吃多了,结果头疼的整夜睡不着,奴婢便熬了热汤,姑娘思及公子与夫人昨夜也吃了酒,怕他们也难受,便想将热汤分一分,这才过来的。嬷嬷是夫人陪嫁,原本有嬷嬷在,奴婢们是不需多此一举的,可熬都熬了,也喝不完……” 魏嬷嬷一点都不傻。 这郑七姑娘,分明做足准备来拦人的,又知夫人昨夜行房,身子不适,连热汤都准备好了。偏生她做了这些,说辞却委婉,连她一个老奴的颜面都护着。 这样的小姑子,天上地下都难寻。 郑芸菡完成一桩事,挥挥小手:“要辛苦嬷嬷啦,我还有些头痛,先回了。” 魏嬷嬷不敢怠慢,恭敬相送,心里想着,往后对这七姑娘也得多加留心伺候。 房里,舒清桐被郑煜堂拖回床上,箍在怀里。 郑煜堂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你在家里,也这样早起” 舒清桐轻轻摇头。 郑煜堂轻轻一笑:“头几日,确实不好睡到日晒三竿,但也不必这么早。主院那位,你处一处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且努把力,在府里混个脸熟,或是多安置几个人,爱怎么样怎么样。” 舒清桐窝在他怀里,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的父母常年在外,只有祖母照顾,临出嫁时,祖母拉着她说了许多,也教了许多。 万事不过一个原则——稳住自身,不落把柄。再有委屈时,才好底气十足的去讨说法。 道理她都懂,但……有些事情真的很难用言语形容。 与郑煜堂相识,因有安阴之故,发生了不少的事,那时她还是未嫁的姑娘,是舒家的宝贝女儿,做起事来难免随心所欲大刀阔斧,撞船跳水皆不在话下。 然一朝成新妇,无端就承了许多约束。刚才忍着不适出门时,她甚至在想,若是从前那个恣意潇洒的舒清桐,一定想不到自己会在陌生的夫家,小心翼翼的学做一个新妇。 然而,不等她把这种陌生又心酸的感觉发酵,就被小姑和丈夫搅和的烟消云散。 一滴莫名的眼泪滑了出来,舒清桐本不想这样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忍不住。 男人的拇指精准的截住了那滴泪,云淡风轻的抹掉。 郑煜堂叹了一口气,将她抱得更紧:“那日我求亲的话,你一定没有认真听是不是?” 这下完了,舒清桐眼泪涌的更凶,那种真正离了家,成了别家儿媳的感觉,在新婚洞房的紧张刺激之后,后知后觉的侵占整颗心。 郑煜堂低笑两声,喃喃安慰:“我知你心里的感觉,所以不要憋着。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毕竟,你明明是个斗得了公主,护得了夫婿的女英雄,却要在这一方宅地里做那些从前根本不需要你操心的家常细碎。连觉都睡不好,可太委屈了。” 此话一出,舒清桐又破涕为笑:“你在笑我是不是” 郑煜堂:“你哪只耳朵听见我笑了?我倒是听见你在笑。这样很好,以后要多笑一笑。” 他又说:“若你思念舒家亲长,随时可以回去探望,过几日我还可以陪你一同回去。至于侯府之事,你初初应对事事不熟,也许还会因这份陌生觉得委屈,我还是那句话,我娶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枯守这方院子,无论祖母与岳母与你说过什么,你要记得琼花玉宴里对我说过的话。” 舒清桐一愣,慢慢想了起来。 她若成为令人失望的妻子,愿黥面断发。 郑煜堂亲亲她的额头:“我的妻子,可以不用一直坚强,但不能永远脆弱,可以意气风发,但不可垂头丧气。这辈子的男人只能我这一个,但其他精彩,依旧可以奋力去争……” 话还未说完,怀里的人忽然一个翻身趴到他身上,反守为攻。 郑煜堂吓了一跳:“你……”不疼了是吧,活了是吧? 舒清桐真的活了,什么腰疼腿软,心酸委屈,都去他的吧! 她哪里还有早先的可可怜怜,晨间的幽光里,她的眸子亮的吓人:“郑煜堂,我……” 郑煜堂噙着笑看她:“你怎么?” 舒清桐狠狠在他唇上碾了一下:“我可真没白疼你!” 郑煜堂眯起眼睛,手摸到了被角,还未重复昨晚的动作,忽然被另一只手按住了。 褪去昨晚的娇羞,此刻的妻子简直魅惑动人。 舒清桐将他手里的被角扯出来,又把他刚刚套好的衣裳扯开,流里流气:“盖什么盖,你身上哪里我没见过?” 郑煜堂低声笑起来,男人忽然发力,再次翻身而上制服她,急促的呼吸中,他哑声道:“也是,盖了怪热的……” 这一闹,竟睡到辰时初。魏嬷嬷这下再纵不得,过来敲门。 一对小夫妻慢吞吞爬起来,对视一眼,舒清桐抬脚踹了他一下,郑煜堂身子一歪,又慢慢坐回来,握着拳头不痛不痒还她一下。 两人刚起身,善儿就送热汤来了。 “奴婢见过夫人,夫人用些热汤吧。” 舒清桐愣了一下,一旁穿衣的郑煜堂也看过来。他似猜到什么,眼底浮起些浅浅的笑,问道:“姑娘起了吗?” 善儿讪讪一笑:“姑娘昨夜……头疼,睡得晚。” 不等郑煜堂说话,舒清桐已然开口:“让她睡,谁也不许打扰,就说是我吩咐的。” 霎时间,几双眼睛诧然的望向她。 这语气,怪有威严的。 刚入门第一日的新妇,不得了哦。 郑煜堂捏着条腰带站在她面前,舒清桐接过,他懒洋洋抬起手,揶揄道:“嚯,让我看看这是谁的夫人,好凶啊。” 此刻的舒清桐,再无寅时的那般心情,甚至觉得,她其实还是原来那个舒清桐,从来没有变化,是她自己想偏了。 “凶也是你的夫人,你这辈子的女人,也只我一个了。”她眉眼轻转,还了他一个揶揄。 郑煜堂眼神下移,落在她的丰盈上:“想什么呢,我说的是这个——” 舒清桐反手就要捏他的腰,郑煜堂大笑,一把将她推开:“夫人要用热汤,快拿来!” 舒清桐看着自己的丈夫,端着手中的热汤,连一丝丝难过的痕迹都找不到了。 善儿看在眼里,待夫人用完汤,静静退下回了嘉柔居。 此刻的嘉柔居,安安静静,下人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善儿推门进来,只见姑娘还在睡着。 屏风一侧的茶桌上,摊了好几本书。 《阴阳合和养生道》、《房中妙术》、《俏妇手札》、《巧妇持家一百招》…… 这些善儿看了都脸热的书名,姑娘竟于夜里挑灯夜读,神情肃穆的研究了许久。 是个厉害的姑娘呢。 第44章三喜 第44章三喜 自从郑煜堂自己做主娶妻开始。刘氏这口气就没咽下去过。 这个长媳,压根没过过她的眼,就先进了长子的心。 镇远将军府出身,贤太妃为义母,怀章王为义兄,真真儿是块有棱有角,压不住不说,稍有不慎还会伤及自身。 这次操办婚事,刘氏压根没搭上什么手,郑煜堂和郑芸菡这两兄妹,仗着有裴氏留下的老人便直接大操大办,偏还风风光光,简直不将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新妇入门就住修葺后的新院子,她进门这么多年,仍是那方老院子! 刘氏早早催促忠烈侯起身:“今日新妇敬茶,还要拜见其他几房的长辈,她是舒老将军的掌上明珠,又是太妃义女,王爷义妹,咱们岂可轻视?” 忠烈侯不愿听这些,顶着起床气横眉道:“既嫁入侯府,便是侯府儿媳,还有叫公婆将她小心伺候供奉的道理?你是一府主母,何须做此小心之态?侯府的门楣,还衬不起她一个武将之女了?这种话以后休要再说!” 刘氏垂眼,温顺至极。 她不傻,不会自己站出来做这个恶人,可总要有人站出来唱黑脸,让新妇举步维艰。她清楚侯爷的性子,即便他再不满,也会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绝不插手后宅的小事。 只等他开口,她这个婆母便可名正言顺教训新妇,即便郑煜堂不满,她也能将侯爷推出去,看他们父子二人争执。 果不其然,忠烈侯得知新妇睡到很晚,几乎与长子同时起身,不仅没有鞍前马后的煮茶备饭,还于房中嬉笑打闹,脸色瞬间沉下来。 刘氏以为等到机会,万万没想到,新妇没有亲手煮茶备饭,却亲自给众人备了礼。 厅堂之中,舒清桐认过家中长辈与兄弟姊妹,前脚刚接下红包,后脚就一一对应送出重礼。 三叔郑守阳,文不成武不就,自小就是个双手揣袖的风流公子哥,独爱书画曲乐,舒清桐送了他孤本曲谱,郑守阳险些激动地当场高歌。 二叔郑守宗是文人,态度很是客气,他的嫡出长子郑煜风科举落败,郑煜堂为他谋了一个小小的文书之职,勉勉强强在朝中挣前程。舒清桐送出的是卫夫人的书法真迹,二房这父子二人眼神都亮了,一副捧着都怕压出褶子的惊喜之态。 郑煜风虽依赖郑煜堂谋事,但郑煜堂从不拿这个自视高他一等,言语间还颇多鼓励,郑煜风便格外敬重他,如今大嫂出身将门却兼染才气,目光品味如此之高,他越发恭敬。 忠烈侯见几房对儿媳都这般赞誉,心里莫名就生出了些得意。毕竟这还是他的儿子媳妇,谁不愿意听好话呢? 忠烈侯这微妙的心情,在见到舒清桐为他准备的礼时,立马翻倍浓烈起来。 舒清桐竟送了他一把宝剑和一本手抄的诗册。 忠烈侯年轻时,亦是文武双全相貌出众的翩翩君子,又兼侯府嫡长的出身,自是不差的。他本该从文,却因那时大齐战事频发,少年热血,当真随军打过几场漂亮的仗,立下几桩一等功。 后来他迎娶裴氏,又袭忠烈侯爵位,婚后的日子越发风顺,心态就散漫了。再后来裴氏病故,他痛心许久,至今为止除了身上的爵位,便只有兵部里一个空有虚伪却无大权的位置,就这个,还是啃得年轻时的老本。 人已衰颓,心还死死拽着当年风光不肯撒手,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放下架子,更不许别人质疑他一家之主的权威。 而今日,初入门的新妇接这把宝剑,顺势提到他当年的勇事,连立下功劳都能一一道来,令忠烈侯格外振奋,而那本诗文,竟是忠烈侯年轻时写的诗,也不知舒清桐是哪里收集来的,煞有介事装订成册,用了最贵的烫金纸,一通操作将他这位公爹捧上文武神坛。 新妇起了头,其他几房焉能无动于衷,整个前厅顿时沉浸在一片七彩马屁之中,忠烈侯心情大悦,看儿媳的眼神都变成七彩的。 佳儿佳妇啊! 刘氏死死拽着帕子,在一片融洽中忽然道:“怎么不见芸菡?长辈姊妹都出来了,她也该来拜见嫂嫂的。” 厅中笑声止了一瞬,忠烈侯正要说话,舒清桐忽然笑道:“公爹有所不知,这把宝剑乃是当朝铸剑大师闵须子打造,耗时过多,儿媳催促许久,今日能拿到,纯属公爹与它有缘。小姑怜儿媳昨日大婚劳累,主动请缨去取剑,怕是寅时才回房睡下。还请公爹息怒,是儿媳不懂事,劳累小姑了。” 一听女儿连夜为他取剑,忠烈侯笑不出来了,不冷不热的看了刘氏一眼,又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芸菡也是心疼嫂嫂,让她多睡会就是。 一旁,郑煜风趁机吹捧几句,无非羡慕忠烈侯房中都是孝子贤媳。 忠烈侯又高兴起来,当着所有人,对儿媳的喜爱溢于言表,于无形中为她立了威。 舒清桐宠辱不惊淡淡一笑,眼神凉薄的略过刘氏。 刘氏心里一咯噔,不再多说。 敬完茶,二人出来,郑煜堂很好奇:“你哪里弄来这些,竟连我都不知道。” 舒清桐:“过来之前,善儿送到院里的。” 这也是菡菡准备的。 郑煜堂步子一滞,愣在原地。 舒清桐感动又意外。与芸菡相识多日,她总以为这是个在哥哥们手心里捧大的小姑娘,天真逗趣,萌动可人。 但其实,她心思比起郑煜堂更细,也更贴心。 “她一早拦我,并非是仗着有你保驾护航,耍一番骄纵,这些礼,是替你我一起挡了训斥,还招了喜爱。她真是将府中各人的喜好拿捏的死死地,尤其是公爹……” 舒清桐悠悠叹道:“他日芸菡出嫁,定会比我做的更好。” 郑煜堂忽然皱起眉头,抿着唇,硬邦邦道:“还早。” 舒清桐一愣:“什么还早?” 郑煜堂沉声道:“她才多大,谈什么婚嫁。” 舒清桐好心提醒他:“她就比我小两岁,严格来讲,我已算成婚晚的。” 郑煜堂不容置喙:“那也等两年后再谈。” 舒清桐第一次见他这般姿态,忍笑拍拍他的肩膀,越过他回房:“那你可要做好准备,毕竟连我一个女子都喜欢她,别两年之后,顶不住外头那些虎狼小子的觊觎,气到吐血……” 郑煜堂:…… 虎狼小子? 很好,那他更要利用这两年时间往上走,叫那些虎狼小子们自拔虎牙狼爪,不敢轻易觊觎! 郑芸菡起身时,一边梳洗,一边听善儿回禀早晨敬茶的种种,抿着甜甜的笑。 房中忽然安静下来,是大少夫人过来了。 “大嫂。”郑芸菡扭头,甜甜喊她。 舒清桐笑着在她身边坐下,“睡好了?” 她乖乖点头。 舒清桐心底一片柔软。难怪郑煜堂宁愿被同窗那样笑话,仍要悉心照顾她。这样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呢? 舒清桐心中一动,想到了六哥。此次婚事,六哥没少在府中帮丈夫说好话,为的是什么她许是知道一些。 舒家门风刚正,也没那些细碎的规矩约束人。不知煜堂会不会喜欢六哥,让芸菡嫁过去呢? 舒清桐摸摸小姑娘柔顺的长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郑芸菡摇摇头:“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有经验的很,大嫂放心,我爹很好哄的,你若有难处,只管来找我。” 舒清桐心中一动,看了看四周,婢子们心领神会,纷纷退下。房中只剩她们二人,舒清桐握住她的手:“芸菡,你喊我一声大嫂,我便是你的长辈,我且问你一句,那个刘氏,她常常给你软钉子吗?” 郑芸菡愣了一瞬,又很快道:“她在府中多年,倒从未做过特别恶毒的事情,顶多心思密了些,凡事少搭理她就是,我不会让她欺负大嫂的。” 舒清桐眼里盈满笑意,没说什么,只在心里想:应是我不会再让她欺负你。 郑煜堂成亲大喜,可在府中休息几日,直到三朝回门后。 成亲第二日,有圣旨抵达忠烈侯府。 侯府众人于门前下跪接旨,内官宣旨——弘文馆学士郑煜堂,奉公守正,德才兼备,即日起任中书舍人,掌侍进奏,参议表章。 郑煜堂在众人屏息暗惊中从容接旨。 弘文馆学士与中书舍人在品级上相差不大,但从深层意义来看,就格外不同了,此举直接打破屈阁老之流与二相之间的僵局,而丞相人选,多有中书舍人的任职经历。 接下圣旨,郑煜堂客气的递上赏钱,内官小心翼翼收下钱,借他新婚之喜道了不少贺词。 侯府双喜临门,众人对郑煜堂更加敬畏,连带舒清桐这个新妇都自带威势。 郑芸菡高兴的不得了,大嫂说过,这旨意其实早该下了,是因为安阴的事才压着,现在安阴被处置,这圣旨自然就来了。 然而,她这份喜悦刚刚延续到晚间,就被另一个消息劈的粉碎——郑煜澄也接到了圣旨。 眼下各州郡皆有不大不小的天灾人乱,安阴一事牵连甚广,不少官员落马,留出一大片空缺来。郑煜澄临危受命,临时任刺史一职,亦是监察御史,前往并州协理灾地重建同时清查安阴一案,捉拿余党。 安阴之事已了,然连根拔起带倒一大片。据说,郑煜澄是太子钦点的,此事对他来说无异于立功加官的大好时机,忠烈侯府当属三喜临门。 郑煜澄刚回府没多久,院中小厮就飞奔到大公子院里请他过去。 郑煜堂隐约猜到什么,眉宇间有些头疼,舒清桐不明所以,与他同行。 两人刚刚入郑煜澄的内院,就听到了一声声温和的安慰,夹杂无奈与叹息。 “用不了多久,我给你写信好不好?” “并州定有许多新奇之物,我都给你买来。” “这是皇命啊……” 两人走到门口,望向房内,双双愣住。 郑煜澄端坐在位,面前的粉裙少女盘坐在地,两条手臂抱着他的腿,脑袋侧枕在他的膝盖上,缩成一颗团子,正吧嗒吧嗒掉眼泪…… 第45章 第45章 在郑芸菡有生以来的认知里,二哥长得好,性格更好,从不与人脸红,总是含着清浅的笑;比之大哥的冷硬带柔,二哥就是一抹暖洋洋的春风。 这抹暖风,本来住着敞亮的宅子,吃着精致的美食,坐着最稳的车驾,于衙署和府邸之间往复度日,从容优雅。 眼下他要去的地方,暗藏逃犯,遍地生灾,时而动乱。 在旁人眼中,越乱越是机遇,只要立下大功立刻加官进爵。 在郑芸菡眼里,这是一场天崩地裂的离别。 她快哭瞎了。 这时候,有媳妇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郑煜堂冷着脸把她按进妻子怀里,咣的一声关上门,将哭声隔绝在外,与二弟商议此行细节。 舒清桐哪见过这样的场面,面前的少女抬起一张惨兮兮的小脸蛋,悲伤又茫然,她感到棘手,试图安慰:“不哭啊……” 郑芸菡水汪汪的眼睛一挤,眼泪不要钱一样大滴大滴落下,声如鸣笛:“呜——” 哭的更惨了。 舒清桐一个头两个大。 门猛地被拉开,郑煜堂黑着脸站在门口,眼神充满警告。 哭声戛然而止,粉裙少女抖了一下,二话不说扭头就跑,舒清桐拧眉:“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郑煜澄恐他二人新婚生口角,起身走出来:“大嫂,没事的,别紧张。” 他是被缠的没办法,又不能吼她,这才请了大哥过来。 他走出来,舒清桐才看到他膝盖位置的衣摆全被眼泪打湿了,好笑又心疼,这是有多少眼泪呀。 郑煜堂叹了口气,对郑煜澄道:“你先收拾,我稍后来与你详谈此去诸事。” 郑煜澄浅笑颔首,目送他们离开。 舒清桐有点生气,毕竟他们今早才受了芸菡的照顾,他此刻就摆起大哥的谱来,走出一段后,语气冷硬道:“你自己回吧,我去看看她。” 郑煜堂拉住她,无奈叹息:“不必了。” 舒清桐默了一瞬,语气放软:“她只是舍不得二弟。” 郑煜堂黑眸轻动,竟笑了一下:“若你以为她只是舍不得,那就错了。” 舒清桐起先不懂,但当她悄悄去了嘉柔居,听见里头的动静时,隐约明白了一些。 前一刻还哭的天崩地裂的少女,此刻已经擦干了眼泪,红肿着一双眼睛趴在案前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两个婢女一个嬷嬷陪在她身边,七嘴八舌提建议。 “大公子成亲,府里刚打了新棉褥子,都是最松软暖和的,带一床?” 郑芸菡捏着笔轻轻摇头:“二哥不会要的。他是去上任,让人知道连褥子都要自带,难免觉得他娇气不顶事。传到殿下耳朵里也不好。” 福嬷嬷微笑:“褥子随处可见,不带也罢。可二公子此去不晓得要多久,再过一两个月天儿就热了,并州那地热的早,带冰席如何?” 郑芸菡倏地一笑,两颗肿眼泡挤成弯弯的形状:“冰席好,这个不常见,又比褥子轻薄,就说一受热要生病,病了就出人命,旁人也不敢置喙什么,反倒要夸夸二哥。” 她越想越合适,在清单上添加,写完一个,又讨论下一个,少顷已经列了一大堆东西。 舒清桐站在书房外的廊下,竟不知该离开不要打扰,还是进去哄一哄她。 身后有轻而急促的脚步声,郑煜澄换了一身淡蓝色圆领袍来到嘉柔居,他分明走的很快,却半点不显凌乱,身长挺拔,步履轻浅稳健,比起郑煜堂的冷硬,他的确更显温润。 “大嫂。”郑煜澄站定,向她见礼。 舒清桐低声告诉他,芸菡不仅没有哭闹,还在为他准备行装,他莫要像郑煜堂那样不留情面。 郑煜澄怅然失笑:“还好过来一趟,否则她非得搬空半个侯府……” 舒清桐:…… 郑煜澄转身走进房内,里头的嘀咕声戛然而止,不多时,福嬷嬷和两个婢子都出来了,舒清桐免了她们见礼,悄悄站在门外。 手中的笔被抽走,郑芸菡抬眼,见二哥含笑站在桌边,红润的唇紧紧一抿,忽然趴到桌上,脑袋转过去,只留给郑煜澄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 郑煜澄在她身边坐下,粗略扫了一遍初版清单,啧啧摇头:“我如今才明白,三弟每次回府又离开时是什么心情了。” 趴桌少女动了一下,一副很想和他说话,又攒着心气忍下的模样。 郑煜澄继续看清单,幽幽道:“我此去若顺利,兴许一两月就能复命,还要带冰席?我若不在外头挨过一个酷暑,怕是都不好意思回来。” 郑芸菡蹭的坐起来,晶亮的眸子不悦的盯他:“你明知不是这个意思。” 郑煜澄弯唇一笑,凑近些,温润的眉眼似在讨好:“肯与我说话了?” 郑芸菡眼神几动,又垂下去:“我又没有与你生气。” 郑煜澄笑而不语,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郑芸菡发现手指头沾了墨渍,直接用手来回搓揉,可就是搓不掉:“你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连归期都不定,这与大哥从前同师父远游不一样,外头有人乱,有天灾,你对那里又不熟悉,万一他们欺生,就是不配合你办事,便是回来了还要遭陛下和殿下一通训斥……” 她越说越害怕,哽咽起来:“纵然是机遇,也要冒着危险去搏……” 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哭腔渐起:“我不要你有事——” 郑煜澄静静看着她,抬手抽出一方柔软的棉帕,就着温热的茶水沾湿,拾起她已经搓红的手指,耐心的将她手上的墨渍擦得干干净净,翻了个面,又给她擦眼泪。 “三个月。” 哭声止了一瞬,她瓮声道:“啊?” 郑煜澄敛去笑意,认真道:“三个月之后,我必完好无损的回来复命。待你在府中写满二十个‘正’字,我便在你跟前了。” 郑芸菡怔了一下,此情此景,让她回忆起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来—— 那一年,大哥学业变得繁重,二哥出面,将她从大哥院中接到了自己院中照顾着。 她还小,跟谁在一起久就跟谁亲,那时候刚被易手,很是伤情,常常一言不合就偷偷跑回去,扰得大哥无法专心,索性出府去书斋读书,很晚才回来。 她找不到人,哇哇的哭,发现大哥很早就会出门,便蹲在门边要赶路。 后来,二哥笑着将她背回院子里,拿出一个大大的沙漏。 沙漏装满沙,打开塞子会有细细长长的沙线流出,她觉得有趣,直勾勾盯着沙线。 二哥说,待沙线流完,就可以看到大哥了。 她喜欢看沙线,看完了就能见到大哥,简直是一举两得! 她不哭不闹了,托着下巴盯沙漏,晌午刚过,沙漏的沙就停了,她兴奋地拍手,大哥要回来啦。 路过的二哥看她一眼,将沙漏猛摇两下,沙又开始流。 她如遭雷劈。 接下来几次,每次她以为沙流光了,二哥摇几下,又会开始流。 聪明如她,既然要沙流光大哥才会回来,她把沙挖干净不就好了吗! 她趁二哥不注意,悄咪咪解开盖子,然后就瞧见硕大的木漏斗里,尚有一大半沙没能流完,她狐疑的伸手哗啦,摸到了石头…… 她似一头发狂的小狮子,握着石头去找二哥理论,二哥看一眼石头,满面笑容:“这是开启新游戏的钥匙,整个侯府只有这一份,竟然被你找到了,要试试看新的游戏吗?” 郑芸菡还没来得及追究,就稀里糊涂的开启了新游戏,紧接着被新游戏迷惑了心智,很快忘了大哥是谁…… 郑芸菡从回忆里醒过神,盯着面前的二哥:“我怀疑你在唬我,可惜我没有证据。” 郑煜澄恢复笑容,手里的帕子翻过来,又在她脸上擦来擦去:“白纸黑字,怎么就是唬你了?” 郑芸菡半天没说话,慢慢叹出一口气。 二哥赴并州上任,已是既定的事实。纵然她再多顾虑担忧,伤心不舍,也只会让二哥分心,并无益处。 她伸出小指头:“倒也不必下军令状似的作保归期,我只要你平安,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先保平安。” 郑煜澄轻笑,勾住她的小指头:“一言为定。” 送走二哥,郑芸菡还想再整理一下清单,善儿和真儿回来,看到她时纷纷惊呼,捂着嘴忍笑。 郑芸菡一脸疑惑,走到镜台边照了一下,僵在原地。 她哭红了的小脸上,被手帕擦得黑乎乎的,最滑稽的是嘴上一撇一捺,俨然两道小胡子。 “郑煜澄!你给我走!现在就走——” …… 郑煜澄出发的日子在两日后,恰逢郑煜堂要陪妻子回门,送别的任务,自是落在郑芸菡的肩头。 她吭哧吭哧列的清单,最终被采纳的没有几个,看着二哥单薄的行李,操着老母亲心的少女又伤感起来,想起什么似的,从绣花兜兜里掏出一把银票递给他:“不带太多行李也好,但身上切不可没有银子。” 郑煜澄诧然:“你哪里来这么多钱?” 她晶亮的眸子透出得意的笑:“不偷不抢,山人自有妙计!” 郑煜澄露出几分了然:“不要送了,回去吧。” 她瞬间不笑了,站在马车边迟迟不肯上去,郑煜澄狠心登车,下令出发。 直到走出很远,马车帘子又被撩开,郑煜澄探头回望,摆了摆手。 快回去。 郑芸菡又笑起来,压下眼泪,轻轻对他挥手。 …… 同一时间,回门的小夫妻正在马车里说话。 舒清桐忍着笑:“所以,协商的结果就是,不带行李也行,但是要带够钱?她在你这里诓了多少?” 郑煜堂冷着脸,报了个数字。 讲道理,之前他出钱在怀章王那里买下所有紫檀木的时候,是谁半夜跑到他房里,贴心的说着什么:男人在朝为官,身上需要点体面钱。还把自己的钱都交出来的? 这下好,不仅把之前给他的全都要回去,还借由他之前凶她,狠挖了一笔。 在即将离别的二哥面前,大哥作为男人在朝为官的颜面,当真是不值一提贱如草芥呢! 舒清桐看出他眼底的醋酸,想笑又不敢笑,怕刺激他,慢悠悠从身上摸出郑煜堂之前交给她的私库钥匙轻晃,铃铃作响,揶揄道:“身上还有银子吗?没有的话,一定要跟我说啊。” 她贴近他的耳朵,手攀上他的肩膀,吐气如兰:“我偷我夫君的私库养你。” 郑煜堂瞬间破功,气着气着就笑了。 …… 郑芸菡送走郑煜澄,转道去了一趟万宝寺。 国寺香火鼎盛不衰,来此者皆心怀所求。 郑芸菡诚心祈福后,起身去添香油钱,身边一老妇忽然喊她:“郑姑娘?” 她疑惑的看着面前的妇人:“您是……” 老妇淡淡一笑:“那日姑娘在王府,因身染风寒昏了过去,是老奴将姑娘搀回屋子的。” 怀章王府! 贤太妃?! 郑芸菡回神:“您是太妃娘娘身边的……” “老奴姓平,确然是娘娘身边伺候的。” 郑芸菡:“太妃娘娘在寺中?” 平嬷嬷伺候太妃多年,当日的情况岂会看不出猫腻来? 太妃喜欢极了这个小姑娘,就连王爷对她也不同。她心中一动:“太妃正与大师畅谈佛理。若是姑娘不着急,老奴这就去通禀一声。” 郑芸菡连连点头:“该向娘娘请安问好的,嬷嬷不要通传,我就在这里等着,莫要扰了娘娘的兴致。” 平嬷嬷见她明眸璀璨,眼底纯亮,笑起来时漫山花儿都失了春色,不由好感更深。 …… 贤太妃近年来很少出门,但只要怀章王领军出行,她必要来一趟佛寺。 不过,有一次例外。就是上次前往镇远将军府认义女主婚。 “太妃娘娘。”郑芸菡远远瞧见人,小跑过去见礼。 贤太妃看到她就高兴,语态和蔼:“你在这里做什么?” 郑芸菡雀跃减半,忧伤又老实的交代了送别之事。 贤太妃听完,不由唏嘘。 同是送别,她儿上赶着追过去希望人家送一送,什么都没讨到;现在换成兄长,人家送完还要来佛寺祈福。 你说气不气人。 但凡小姑娘能拿出一半的心意对她儿,也不至于叫他离去时是那副嘴脸。 贤太妃知道,她儿定是气的,不过她不气。那冷硬的臭小子终于遇上一抹难求的鲜活,唾手可得,就太没意思了。 不过,看戏归看戏,她到底是亲娘,儿既不在,她能帮一些是一些。 听完郑芸菡所言,贤太妃给了平嬷嬷一个眼神,平嬷嬷会意,立刻说道王爷久离长安,太妃也是这样牵肠挂肚,十分懂郑芸菡的心情,好在郑芸菡还有哥哥嫂嫂,倒不至于冷清…… 平嬷嬷点到即止,郑芸菡一听就抓住了重点:“太妃娘娘平日都是一人在府中吗?” 贤太妃淡淡一笑:“我已老了,身边没有别的小辈,也不爱那喧哗的热闹。” 郑芸菡轻轻咬唇,思考起来。 她心里是将贤太妃当做恩人的。毕竟那日若非有她亲自登将军府门,舒家不会顺水推舟那么快定下婚事。 尤其在听到太妃娘娘因为身体不适,根本不会出门,她越发觉得这恩情很重。 思及此,郑芸菡倏然一笑:“我先前曾许诺过娘娘,若是娘娘愿意成全家兄与嫂嫂,必定为娘娘重寻佳媳,若是娘娘不嫌弃,我去怀章王府陪娘娘一同选,保证不吵到娘娘。” 贤太妃与平嬷嬷对视一眼,轻笑起来:“好,一言为定。” 郑芸菡与贤太妃越好时间,礼貌告辞。 看着小姑娘离开的背影,平嬷嬷无奈笑道:“老奴无意说丧气话,就是觉得郑家姑娘活泼可爱,聪明懂事,若是王爷自己不努把力,早晚要成别家的。” 贤太妃不在意这个,倒疑惑另外一件事:“我就是想不通,选舒清桐之前,这长安的姑娘也看了不少,可我当真没对她有什么印象。就在近日,她竟像凭空蹦出来的,你说这之前,她又是什么模样?” 平嬷嬷答不出来,只默默笑着。 人都会变得,也许近来发生了什么事,叫她有了变化吧。 …… 另一边,舒清桐在丈夫的陪伴下回了将军府。 舒清桐的父母得圣恩回了一趟长安,刚巧就在府上。 郑煜堂在外面与岳父、岳祖父说话,舒清桐则与母亲还有祖母在房内说话。 出嫁的女儿初归娘家,她们最关心的莫过于她过得好不好。 舒清桐犹豫了一下,将新婚第一日的事情说了一遍,舒夫人和舒老夫人听了,意外之余,又倍感窝心。 谁不是从新妇走过来的? 纵然舒家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的规矩,但初到夫家,那种真正离家的难过、处处陌生而极易催发的委屈感,几乎都体会过。 女婿与小姑能做到这个地步,当属难得。 舒清桐心中一动,抬头望向祖母:“祖母,芸菡乖巧懂事,又贴心可人,六哥……” 刚说到这里,门口传来响动。 舒老夫人神色一凛:“谁在外头?!” 半晌,门被推开,舒易恒探进一颗脑袋,嘿嘿笑着。 舒清桐想到刚才说的内容,有点脸红:“你在偷听?!” 舒老夫人抓起手边的茶盏就要砸:“我看你是伤刚好又皮痒。” 舒易恒明朗一笑,迫不及待跳进来:“婶婶,祖母。” 舒夫人没好气道:“你一直躲在门外?” 舒易恒当即反驳:“我才没有兴致偷听八妹的事情。”他眼珠子滴溜溜转:“我就是……好像听到了郑姑娘的名字。” 此话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舒老夫人探问:“你中意忠烈侯府的七姑娘?” 舒易恒大方承认:“嗯,十分中意。”又笑起来:“祖母何时为我求亲?” 舒清桐反手一个绣花枕头砸过去,舒夫人拧眉:“胡闹。怎可打你六哥。” 当着母亲和祖母的面,舒清桐也没什么好瞒的,她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天真的六哥,轻咳两声:“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门亲事,恐怕不那么容易。” 舒易恒的笑容僵住,眯起眼睛道:“你该不会想过河拆桥吧?” 舒老夫人一把拧住他的耳朵:“你怎么说话的!” 舒易恒嗷嗷叫:“祖母你偏心!八妹的婚事你们就尽心尽力争取,从怀章王手里抢人;郑姑娘还没定下呢,你们连说都不愿意说吗!” 舒夫人对这些一无所知,舒易恒也不是她儿子,此刻只能在边上拦着婆母说好话。 舒老夫人也是一时气急,毕竟孙女婿还在前厅坐着,他就在这喊着要娶人家妹妹,显得轻浮。 舒清桐叹气:“真不是我不想帮你,若你知道煜堂将妹妹的婚事看的多重,你就知道你的希望有多渺茫。这几日我在侯府看得明白,公爹和婆母都不是能做他主的人,我就这么说,哪怕公爹和婆母都认了你,他若不认你,你这桩婚,恐怕难成。” 舒易恒的笑容渐渐消失,“依你的意思,我若想向郑姑娘提亲,得先攻克你的夫君?” 舒清桐点头。 舒易恒起身:“那我还在这干什么,你根本不顶用嘛。” 他冲两位长辈抱拳一拜,屁股一撅就走了,刚跨出门,余光略过一个高大的黑影,无意识的侧首望过去,“嗷”得一声,吓得跌倒在地。 郑煜堂紫袍黑靴,周身气息沉淀冷冽,负着手立在门外,不知来了多久。 他凉凉的目光转向狼狈摔地的舒易恒,将他上下一打量,竟嗤了一声。 舒夫人和舒老夫人闻声而出,郑煜堂的脸色于顷刻间变得温和有礼,对二人躬身作拜,尽显贤婿姿态。 两位亲长唯恐贤婿听到了刚才的话,尴尬轻咳一声,将这里留给他们小夫妻二人,相携而去。 舒易恒觉得郑煜堂看起来有点可怕,急切的望向妹妹,用眼神传达意思——如果他要动手,你得拉住他。 舒清桐不想面对,她一拍脑袋:“好像还落了一件礼在车上,我得去看看……”然后迅速逃离现场。 舒易恒眼神绝望,慢慢拍一下自己的脑袋:“我……我好像把脑子落在屋里了,我得去看看……” 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刚刚站稳,肩上落了一只有力的手。 郑煜堂幽魂般站在他的身后,低沉沉的说:“舅哥,聊一聊吧。” 第46章 第46章 郑煜堂和舒易恒到底聊了些什么,无人得知。 小夫妻离开舒家之后,舒老夫人发现舒易恒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书房灯火俨然有通宵达旦的意思。 舒老夫人携着舒老将军前来一探究竟,二老推开房门,纷纷愣住。 书案后头用绳子拉出一条长长的横幅,血红朱砂写着几个大字—— 忠,勇,仁,智,信,贵。 这字用力过猛,底下拉出长短不一的红色流痕,乍一看,血粼粼,惨兮兮的。 一向明朗豁达的舒家六公子,此刻神情凝重,手持书卷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见有人来,舒易恒一改往日的浮躁,放下书卷缓缓起身,对二老搭手一拜,语气刻意压得低沉稳重:“祖父,祖母。” 二老倒抽一口冷气。 舒老夫人:“恒、恒儿啊,你没事吧?” 舒易恒拧眉不解:“孙儿能有什么事?” 舒老夫人小心翼翼的试探:“是不是……孙婿说了什么?”刺激你了。 舒易恒眉宇间凝出几分沉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二老顿时觉得浑身都不好了。 “孙儿从前,太不像话了。”舒易恒抿着唇沉痛摇头:“所幸有今朝的妹夫,未来的舅哥一语点醒。从今日起,孙儿要做个全新的男人!” 他端着姿态绕过书案走过来:“祖父,祖母,孙儿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孙儿了,你们无需操心,回去歇着吧。” 他不由分说将二老送出书房,关门之前,还不忘搭手再拜,深深一躬。 舒老将军:“是不是病了?” 舒老夫人慌忙推着他走:“请大夫……赶紧请大夫……” …… 郑煜澄离开,郑芸菡的确悲伤,但她不是只顾悲悲戚戚的性子,第二日一早,她就带着对二哥的思念投入了新的忙碌里。 首要一个是临摹鬼子母神图。 真迹被一分为三,尚且无法修复,郑芸菡拉着好友一起,用三日时间临摹两幅,一幅送去怀章王府,一副送去了文渊书社。 当池晗双得知文渊书社的大东家是杭若时,激动的开始拍马屁:“姐姐不是俗人,能屈能伸,能攻能守,能文能武,我、我可不可以与姐姐结交?” 郑芸菡捻着果干小口咬,无情拆穿:“姐姐不要理她,她想不花钱来这里看书。” 池晗双猛地甩来一个眼刀。 杭若忍笑:“想来就来,无任欢迎。” 池晗双冲杭若痴痴的笑,转向好友时又拉下脸:“看看姐姐,再看看你。我宣布,从你刚才说那句话起,我们的情分就尽了,从今日起我是杭若姐姐的拥趸,你已经失去我了。” 杭若笑容微滞,担心她二人真的闹别扭。 郑芸菡面无表情打开她带来的食盒,里面是她亲手做的香辣肉干。 池晗双飞快伸手,后者更快躲开;她不死心,一边将好友的手扒拉回来,一边去捻肉干,又嬉皮笑脸起来:“旧情已尽,你我崭新的情谊,从这根肉干开始!” 郑芸菡表情还端着冷态,整盘肉干已经送到池晗双面前,轻轻“哼”了一声。 两人你来我往的斗嘴,俨然又和好了。 杭若看着她二人,心底一片宁静柔软,不由郎笑出声。 痛失兄长亲友后,她秉承着兄长未完成的心愿,从一间小小的书社做成如今的文渊书社,见过很多人,见过很多事,却好久好久见过这样简单地情谊了。 她其实并无太重的仇恨之心,因为兄长曾对她说,希望她简简单单活下去,她恨安阴,但不愿为了仇恨毁掉兄长为她铺就的生路,所以在郑煜堂复仇时,她只是一个配合的小角色。 然而,即便没有仇恨,她也没有办法简单活着。 虽然郑煜堂暗中帮了她很多,甚至让她对他生出过旖旎的想法,但那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对强大男人的依赖与崇拜。 直到她成为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的书社东家,不再愁吃穿,那点心思就淡了。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兄长心中向往的是什么。 心怀抱负,踏实做事,心有所爱,路有同伴。闲来于自在之地浅谈高歌,无须顾忌小人之心隔墙有耳,便是自在人生。 如今,她心底仇恨散去,可倾注心血继续做大文渊书社,闲来看小姑娘们叽喳斗嘴,即便不曾拥有,只是沉浸在这份简单的氛围里,也是一份惬意。 至于心有所爱…… 她低笑,她心中本就有爱,何须再硬塞一个所爱之人? 有闲钱养男人,不如给讨喜的小姑娘买糖吃。 “姐姐,掌事说有人送来完整的鬼子母神图,在哪呢?”清润的声音由远及近,少年兴冲冲的跑进来。 陡然瞧见一屋子的女眷,少年呆愣当场,慌忙退出门外,以袖挡脸:“抱、抱歉。” 屋内静了一瞬,郑芸菡看着羞怯又紧张的少年,好奇道:“这位是……” 杭若:“这是我弟弟,杭宁。” 郑芸菡诧异,她记得杭若已经没什么亲人了。 杭若看出她所惑,温声道:“阿宁是我收养的孩子,认作弟弟,他正专心准备科考,旬假才回来。” 郑芸菡不由打量起门口的少年来;十五六岁的年纪,高高瘦瘦,穿着剪裁得体的学服,衬出一份文静儒雅,方才匆匆一瞥,是个眸黑唇红,白净清秀的少年。 郑芸菡无端想起二哥来。 嘤,也不知道他此刻走到哪里,适不适应。 此刻的杭宁,十分紧张,他挡着脸,脑子里却不断回放着方才那惊鸿一瞥。 他一心想看瞻仰鬼子母神图全貌,又知姐姐正在招待送画之人,想也不想就跑上来。 进门那一瞬,坐在姐姐对面靠外侧的少女同时转过脸来,她一身粉裙,梳软哒哒的双环髻,转头间掩鬓簪坠下的小珍珠急促晃动,巴掌大的小脸上漾着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嬉闹笑意,眼中眸光纯净溢彩,这一幕顷刻间化作一支粉色的小箭,精准有力的射向他蓬勃跳动的心头。 好、好紧张,从未有过的感觉。 “抱歉,不知姐姐正在招待女客,是杭宁唐突,望贵客见谅。”杭宁连连道歉,明知自己该礼貌退场,但今日这双脚就是不愿意挪动,一直杵在门口。 杭若微挑眉眼:他今日怪怪的。 郑芸菡见杭宁这样客气,杭若又不说话,赶紧起身:“杭公子言重了,是我们在叨扰杭姐姐。” 杭若终于慢悠悠开口:“没人说你唐突,手放下来,把背站直了。” 热衷吃肉干的池晗双头一偏,好奇的看过来。 当着姑娘家的面被姐姐这样说,杭宁有点气恼,但一想,自己确实过激,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袖子,那抹已经起身的粉影,从头到脚完整的展现在眼前,杭宁心头狠狠一撞,快要不能呼吸。 郑芸菡对他见礼:“杭公子。”察觉身后没有动静,赶紧扭头给了好友一个眼神——注意礼貌! 池晗双的注意力全在杭宁那副痴相上,她举着肉干一晃,招呼打的很不走心:“杭公子好。” 杭宁果然不在意她的态度,匆忙朝她点头致意,眼神又转回到郑芸菡身上。 池晗双咬着肉干,心中感慨:噫! 郑芸菡盯着好友,面露痛色:太没礼貌了! 杭若将弟弟的表情看的清清楚楚,她既意外,又在想到郑煜堂时升起些忧心。 这颗心,可不好随便动的。 郑芸菡在杭宁身上看到二哥的影子,本就有些好感,又因好友只顾吃食见礼随意,唯恐杭宁觉得被轻视,主动补足热情:“杭公子说的《鬼子母神图》,我已交给杭姐姐,杭公子随意就是,我画技不精,临摹的若有不当之处,公子莫要见怪。” 杭宁声音发紧:“画是姑娘临摹的?你当真要送我们?”多年来,即便是临摹的全图,也没几个人见过。 杭若看不下去,在一旁做了引荐,杭宁脸色剧变,搭手躬身:“竟是侯府七姑娘,在下唐突了。” 他知道姐姐与侯府的渊源,更听说过大公子郑煜堂的名字,那一直是他引为人生目标的榜样。 池晗双眯着一双过来人的眼:嘁。 杭若若有所思,忽道:“芸菡,阿宁擅长书画,方才的图我交给管事藏入了库房,你若不嫌,倒可以与他取来,于画技上切磋一二。” 郑芸菡不疑有他,热情应下,她本就还想再临摹一份送给姑姑,若能得指点提升一下,就更完美了。 杭若望向杭宁:“阿宁,可会耽误你的课业?” “不会!”杭宁背脊挺拔,洪亮应答,面露感激;他总算褪去些羞涩,对郑芸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画在那边,姑娘请。” 池晗双眼睁睁看着天真的好友被披着绵羊皮的小狼崽哄走,正欲追上去,就被一双柔柔的手按住肩膀。 杭若按住池晗双,起身坐到她身边,含笑的目光里载着几缕幽深的光:“你方才说,要做我的什么?拥什么……什么趸?” 池晗双叼着根肉干与她对视,聪明的女子,眼神交汇间已经明白彼此的意思。 池晗双拿下叼在嘴里的肉干,默默地比在杭若眼前——我和菡菡的感情已经重建,我不会背叛她的! 杭若拿出好商量的姿态,语气暗藏诱惑:“文渊书社分店遍布十二州,《鬼子母神图》都能找到,其他更是不在话下。但凡你府上有读书从文的郎君,皆是我文渊书社的上宾,文书珍本,上等四宝,供之不绝。” 池晗双皱起眉头。 杭若语气一转,又道:“我看着阿宁长大,他勤奋好学,纯良认真,为了科举用足力气。若一朝高中,必会力争上游。有我在,谁在他身边,都不会受委屈。” 咕。池晗双轻轻吞咽。 杭若轻轻一笑,放软语气:“我并非强求姻缘之人,可姻缘一事,除了天时地利,也讲人和。都靠天定良缘,长安的冰人还吃不吃饭了?” 池晗双狠咬肉干,眼睁的大大的,在杭若的注视下慢慢凑近:“《闺艳香》无、无删减全集……有、有吗?” 杭若脸上的笑慢慢溢开,按在她肩上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池晗双深吸一口气,眼底散出七彩的期待之光,将肩膀上的手握住,一字一顿,字正腔圆:“我方才说的是——拥趸。” 接下来三日,池晗双每日都约郑芸菡去文渊书社,去了就一头扎进书堆,郑芸菡便和杭宁讨论画技。杭宁以之后的书斋小测第一名为保证,在杭若这里多求了两日假,抓紧时间珍惜相处的机会,他认真教,郑芸菡认真学,二人很快又临了一副出来。 郑芸菡兴高采烈的抱着画去给书社的老师父装裱,杭宁跟在后头,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 七日后,郑煜澄的车马终于缓缓抵达并州都南郡,亦是并州州治所在地。 郑煜澄靠在马车里,十指交握放于身前,闭目养神。 密探王留在旁回话:“前任刺史费尧为安阴公主同党之一,因助她暗中建造船只豢养江贼,流窜于巫江主干流域截杀官商之船,已落罪入狱。” “揭发他的,是任刺史治中的贾桓。贾桓行事稳妥,多年来深得费尧之心,费尧落马后,贾桓出面执掌大局,倒未见乱,是个有本事的人。我们一路过来,也是与贾桓的人接洽。” 郑煜澄姿态闲适,良久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王留这才继续:“此次事发来的突然,接连天灾人祸,动荡难免大些,若说贾桓有问题,费尧落马后,一干党羽相继入罪,唯独贾桓安然无事;若说他清清白白,却也是费尧多年的得力下手。属下不好断言此人,只是大人今在并州,少不得与贾桓有来往,理当小心。” 驾车的小厮久安低声道:“大人,我们快到了。” 郑煜澄凤眼微张,黑睛微藏,内勾外翘,蓄着玩味笑意:“他若忠,何以在费尧手下多年,如今才揭发?若为奸,又何以甘心居副手之位多年?不是伪忠,便是蠢奸。” 王留不语。 郑煜澄又闭上眼:“不急着研究这些,本官不太舒服,走慢些。” 王留心道,您是真的不急,明明日四可到,愣是给贾桓那头传话,说什么从未出过远门,屡屡不适应,将四日的行程走成七日。 另一头,得知朝中派来一位年轻的刺史,贾桓早几日前就开始准备迎接事宜,刺史府里里外外,皆是贾桓的夫人亲自打理的,今日人就到了,孙氏一早催促贾燕梳妆打扮。 刺史下设佐官诸多,治中从事史与别驾从事史属重职,贾桓到了没多久,别驾从事史付道几也携妻儿抵达刺史府,不多时,都南郡守一家与其余佐官一一到场,寒暄客套的同时,又悄悄议论起这位新上任的大人。 这个时候朝中来人,绝不会派一般的人,有心者自会打听,一来一去,郑煜澄是什么身份,自然不是秘密。 贾燕今日红裙黑发,妆容精致可爱,很是出彩,她瞧一眼站在付道几夫人身边的付雯玉,不由露出几分不屑。 付道几与她父亲皆为刺史最重要的副手,可付道几不及她父亲得力,为人迂腐刻板,很不讨喜,连带他的女儿付雯玉,也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贾燕趁母亲与郡守夫人说话,悄悄溜到付雯玉身边,清清嗓子,傲然道:“你可知道新来的刺史大人是什么人?” 付雯玉站姿笔挺,藕色上襦与雪青色及胸长裙托出纤瘦身段,平添几分孤高冷傲。 她看也不看贾燕,淡声道:“如今并州只需要有能之人,尽快平息人、灾之乱。” 贾燕最烦她这幅自命清高的样子,哼笑一声:“说得好,可是有能之人,也得要有能之才相助。那些吃着白饭却碌碌无为之辈,还是尽早卷铺盖滚蛋的好。” 付雯玉猛地瞪她:“你……” 贾燕轻轻一笑,翻着白眼走开。 付雯玉强迫自己不要去理会贾燕那些话,转头时,瞧见了自己立在人群中的父亲。 平庸又懦弱。贾桓尚且知道要讨好新来的大人,他却什么都不做,就连当初费尧入狱,也是贾桓掌控大局,明明父亲也是身居要职。 付雯玉心中烦扰,眼神一偏,看到了站在郡守夫人身边的少女。 那是都南郡守召怀章与夫人户氏的掌上明珠,召慈。 召慈长相清丽,性子落落大方,因被郡守宠爱,甚至敢女扮男装去书斋和男子一同读书,如此离经叛道,非但不曾惹人非议,反倒招了一片青年才俊对她痴心追捧。 可是召慈心比天高,谁也看不上。 付雯玉想,召慈能如此,何尝不是因为有召太守这样的父亲宠着? 若她也能有一个厉害的父亲,何至于被掩埋所有光彩? 不远处,召慈忽然拉扯母亲的袖子,指了一个方向,付雯玉下意识望过去,见到了徐徐而来的车马。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垂手而立恭候新任刺史。 马车停下,驾车的小厮探手去撩马车帘子。 付雯玉站在母亲身边,借着人群遮挡,悄悄抬头。 马车帘子撩开,下来一个年轻的男人。 鸦青色披风在男人站定一瞬垂坠落下,掩住剪裁合体的月白锦袍,也裹束住高而清瘦的身形,堪堪露出一双干净的白靴,步轻而稳,行如煦风。 付雯玉的心狠狠跳了一下,控制不住的慢慢将目光上移,细细打量起这个年轻男人——玉冠黑发,白净俊逸,于众人颔首见礼时,凤目轻转,浅浅勾笑,能席卷整个都南郡的春意。 当真是公子如玉,风度翩翩。 付雯玉瞬间脸红心跳,下意识的去看另外两人。 贾燕早已看呆,脸上同样泛着红晕,付雯玉暗地嗤笑,又迟疑的去看召慈。 到底是召慈,并无脸红羞怯之态,只是眉眼流转低垂间,贝齿忍不住轻咬红唇。 付雯玉心中那份酸楚再次滋生,越发浓烈。 她若有一个顶好的家世,一个厉害的父亲该有多好?若她拥有这一切,此刻便能站在最前面,离他最近,心中那份怦然心动的心意,也能更加坦然大方。 “大人沿途劳累,下官已设下宴席,大人不妨……” 话尚未说完,小厮已作拜致歉:“诸位大人的心意,刺史大人心领了。大人头一次出远门,沿途一直水土不服,这才耽误了行程……” 无需小厮多说,贾桓已然明白,当即恭敬道:“大人为并州劳累,下官等皆铭感五内,接风洗尘不过是个形式,一切当以大人为准。” 南都郡守亦笑道:“大人此来,诸事繁多,大人康泰,才是并州之福。” 郑煜澄淡淡一笑:“令诸位白忙活一场,本官心生愧疚才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小厮说在前面,此刻再看这位刺史大人,当真气色不好,隐隐泛白。 众人再不多言,迎他入内。 郑煜澄淡淡一笑,掩唇轻咳一声,迈步入内。 付雯玉飞快的偷看一眼,只见男人掩唇的手,手指修长干净,如画中谪仙才有的手,脸越发烫红。 这样一双手,不知会握住什么样的女人。 郑煜澄虽然推了应酬宴席,却让贾桓将眼下州中要紧的事先送到房中,待他过目后再行处理。 贾桓面露担忧的劝了几句,久安笑道:“大人自来如此,无妨的。” 贾桓再未多说,将公文送入郑煜澄的房中。 酒席作罢,便没了机会了解试探,送走郡守后,孙氏凑到贾桓身边,一个劲儿道:“这位郑大人,可真是相貌堂堂,听说他是侯府二公子,虽不是袭爵当家的,但在长安时,任的是户部郎中,这可是难得的青年才俊。” 孙氏眼珠子一转,跟着道:“方才我仔细瞧了,这位大人身边一个婢子也没有,您看我是不是……” “闭嘴!”贾桓心烦意乱的挥手:“人还没探清楚,少动歪脑筋!” 孙氏嗫嚅两下,不甘不愿的想,方才在门外,可不止她看直了眼睛,她若动作慢了,指不定有人动作更快呢! 死男人,就是不知道为自己的女儿好好考虑。 郑煜澄卸下披风,立刻让人准备纸笔,净手入座。 久安凑过来:“大人虽是诓他们的,但一路着实劳累,先歇一歇吧。” 郑煜澄捏着眉心摇头:“他们可以诓,有些人可不能诓。” 久安不明所以,偷偷瞄了一眼。 嗷,给七姑娘的信。 …… 郑芸菡如愿收到了二哥的信。 从他出发开始,每到一个驿站就会抽空写一封,字数不多,报个平安罢了。 可就在二哥抵达并州之后的半个月,郑芸菡再也收不到信了。 起先她只当二哥初到并州,忙于公务,慢慢的就觉得不对了。 哪怕只写一个字,二哥也不会长久不回信的。 她开始足不出户,整日在府中等信使,无论好友怎么约她,嫂嫂怎么劝她,赶都赶不出门。 直到这日,一则雷霆消息劈向忠烈侯府—— 二公子郑煜澄初到并州便水土不服,半月时间已卧床不起,奄奄一息。 郑芸菡呆愣当场,眼泪倏地就流了出来。 府中慌成一团,立马要派人前往并州查探,若非有郑煜堂坐镇,忠烈侯怕是要去长安城求几个名医一起上路。 当天夜里,郑芸菡抹掉眼泪,自柜子里掏出包袱皮,开始打包行李。 舒清桐闻讯赶来,顿感头疼。 郑芸菡吸吸鼻子,坚定无比:“我要去并州,一定要去!” 第47章送别 第47章送别 忠烈侯在经过短暂的慌张之后,将消息彻底的压了下来。 此次自长安派往各地的官员不止郑煜澄一人,就连怀章王也在平乱之列,此事对他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遇;他是太子钦点的人,并州还是个颇为关键的位置,若郑煜澄此次失利,对仕途大有影响,他日太子即便想要提拔,这桩事也会成为诟病。 且若郑煜澄真卧病在床,哪怕一个字,一个信物也好,绝不该是在断开联络半月有余后,突然来这样一桩让人慌神的口讯。 这消息来的可疑。 郑煜堂与忠烈侯很快定下方案——侯府即刻派人前往并州,但需秘密进行,先将并州情形探清楚再进行下一步。 若郑煜澄真的只是水土不服半月无信,终于受不住才传回话,那他们只消尽快将人带回来,然后上奏太子找人替代,低调揭过,这算是好的;至于坏的情况,莫过于这消息本就是一桩阴谋和算计,郑煜澄如今的境地,比他们想象的更复杂混乱,如此,更不能打草惊蛇。 聊完已是深夜,郑煜堂刚回院子就见泪眼通红的少女站在院中,眼神坚定的看着他。 郑煜堂呼吸一滞,直接越过她:“想都别想。” “我不是来与大哥商量,是来告知你一声。并州我一定要去。”褪去娇柔的少女,声音又冷又沉。 舒清桐刚出来,足下一顿,躲在一旁。 郑煜堂脸色不好:“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你帮不上忙。” “我没有胡闹。”郑芸菡转过身,于月色下沉着冷静的看着大哥的背影:“这消息来的古怪,甚至不能判断是二哥抱恙、挨到现在不得已传回消息,还是有人假造消息别有图谋;若真有这个人,他一定在等着侯府的动静。” 郑煜堂眼角一跳,转身看她。 郑芸菡慢慢走到他面前,坚毅又冷静:“此事关乎二哥前程与安危,何不顺水推舟,反守为攻?” 郑煜堂以为自己听错了。 郑芸菡平静道:“对侯府来说,关键在于不知事情真假,担着二哥的前程和安危,上不敢惊动陛下和太子,下不敢妄自打草惊蛇。但其实,这件事情可以用很简单的角度去看,甚至能借机为二哥先搏一波美誉。” 郑煜堂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既然消息存疑,站在大哥和父亲的角度,自然觉得此事疑窦重重,需要小心筹谋一步步探查。可我就不,你说病了,那就是病了,我做足准备带足人马去探望,还犯了王法不成?” “不必小心翼翼,更不必遮遮掩掩,大大方方的去,还要让长安的人都知道,二哥因公劳损,仍坚守并州,非但不是失职怠工,反而是值得众同僚钦佩的。” 她还挺得意,眼底溢出光彩:“若真有人算计,他们肯定想不到侯府敢这样搞!” 郑煜堂气笑了:“若他们就是想到了呢?等着我们送入虎口,连你也下手呢?” 郑芸菡的激动凝了一下,下巴微扬,无端生出几分冷厉:“让他们来。” 让他们来。听听,可真是不怕死呢。 郑煜堂眼神轻动,兵败如山倒,语气不觉放软:“芸菡,虽然目前多为猜测,但仍以危险居多。” 郑芸菡仍是那副坚定地模样:“我只知道,今日换做大哥或三哥,我都会做此决定。若我不能尽快见到二哥,只会吃不下睡不好,下一个卧病在床的,就是我。大哥有力气与我在这种事情上较劲,不如成全我。” “你……”郑煜堂竟拿她毫无办法。 兄妹二人无声对峙间,一抹纤细的身影走了出来。 “其实,我们可以布置两条线,一明一暗。暗线于暗中探寻打探,这本也是你们起先的打算。所以,不妨让芸菡做这条明线,她大张旗鼓的去探望二叔,吸引所有目光,暗中这条线反而能更好隐藏,并不耽误你和公爹的计划。” 郑芸菡握拳:“这样更好!” 好什么好!你们就开始商量了?!问过我吗? 郑煜堂:“她一人……” “父亲曾为我训十二暗卫,都可随芸菡上路,作单单保护她的第三条暗线。一旦有危险,他们便是被千刀万剐,也会保她性命无忧。”舒清桐望向丈夫:“还有什么担心的,一并说出来。” 郑芸菡眸光闪闪看着大嫂,就差扑上去抱她。 郑煜堂想骂人。说什么?好像他说了她们就会听一样。 “大哥……”郑芸菡牵住他的手指,轻轻摇,又可怜巴巴起来:“你就宠我一次吧……” 郑煜堂:“……” 良久,兄长眼底泛起认输的柔光,郑芸菡笑起来,撒开他跑了:“我这就去准备。” “你……”喊不住,根本喊不住。 郑煜堂有点头疼,倒是舒清桐看着跑走的那抹娇影,笑了一下。 “笑什么,把她宠成这样,你很得意是不是?”他没好气道。 “煜堂。”舒清桐平声道:“你照过镜子吗?” 她看向他:“你们二人都摆出冷脸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郑煜堂愣了一下。 舒清桐握住他的手,声线清幽:“那可是你亲手带大的小姑娘呀,她确有娇憨天真惹人怜爱的一面,但心底深处,定藏着一面,是她在稚嫩的年纪里,照着你的样子,一刀一刀刻在心头的。就像刚才那样。” 妻子的一番话,令郑煜堂震撼不小,一时间竟没说出话来。 …… 郑芸菡的行动力极强。 第二日一早,她急匆匆进宫拜别贵妃姑姑,泪眼汪汪的说到二哥因公劳神,眼下在并州非常非常的不好仍坚持任职,她夜里连连做噩梦,请示兄长之后,决定携家奴赴并州探望二哥。 侯府小辈里,兰贵妃最器重郑煜堂,最喜欢郑芸菡。前些日子侄女亲手作《鬼子母神图》赠她,恰逢六皇子近几日都在发热,拿到画后第二日,热竟然退了。 伺候的宫人说,这是鬼子母神娘娘庇佑皇子,怜惜娘娘爱子之心,但兰贵妃总觉得,这是侄女分来了福气,对她越发喜爱。 听闻此事,她第一反应是担心。 路途遥远,外面又乱着,她一个姑娘太危险了。 郑芸菡抹着眼泪,只说这是二哥的抱负,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和照顾好二哥,她非去不可。在姑姑的沉默中,她告辞出宫,屁颠颠去跟好友们道别。 在文渊书社和池家走过之后,她小心翼翼敲开了怀章王府的门。 她答应过贤太妃为她寻觅佳媳,可是二哥为大,这事恐要耽误一阵子,若是太妃在此期间寻到合适人选,她定送个大红包。 关于二公子抱恙一事,侯府无一人上表卖惨,但不到半日,自宫中到长安各府,几乎都听说此次外派出去的侯府二公子,水土不服身染顽疾,仍坚守岗位不言退却,未免侯府家人担心,竟隐瞒了情况,一心完成使命。 忠烈侯府得知消息,非但没有请求朝中增派人手,反而默默地接受了这件事,只派了府中人带着药石补品前去照顾,一并前往的,还有侯府七姑娘。 有人瞄准时机,想要上表将郑煜澄换下来取而代之,还没动作,兰贵妃已经带着爱心羹汤端坐于陛下身边,一贯不插手后宫之外事务的她,仅以姑姑的身份在陛下面前掉了两滴眼泪,表达一个中心思想—— 郑家的儿郎,若是为了朝廷,便是死在外头又何妨? 重要的是江山稳固,民心安定。 有侄女前往照顾,足矣。 盛武帝深受感动,于朝上给了太子一个眼神,太子当即对诸人一通嘲讽,又将郑煜澄褒奖一番,只愿朝中能多几个这样鞠躬尽瘁的臣子,而不是总想着捡漏占便宜。 郑芸菡这波操作,最后知道真相的忠烈侯差点气得自燃。 安分守己的姑娘家,谁会动辄出远门赴乱地? 郑芸菡对父亲的怒火无动于衷,于出发之日换上枣红骑装,玄色兜帽披风,革带绕身,轻转护手,幽幽道:“陛下已知女儿随行,父亲若拦我去路——欺君哦!” 忠烈侯气的说不出话。 郑煜堂安排的暗线已经启程,舒清桐的暗卫也一路潜伏,只等郑芸菡带队出发。 郑芸菡终于等到机会,借着“吸引目光”这个理由,正大光明的将当初二哥启程时不便携带的东西带了个够,光是吃穿用度,就装了满满三车! 同样一件事,换个身份的人来做,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他们在朝为官的,行差踏错半步都易遭人诟病,郑煜澄当初就是不愿衬的自己太娇贵,郑芸菡就不同了,谁不知道她奉命探视,目的就是照顾二哥! 她可没有什么朝廷命官的包袱。 郑煜堂不忍直视:“你适可而止……” 她撇他一眼,转身又抱出六盒干鲙果干,整整齐齐堆到车上。 郑煜堂:…… 一切准备完毕,郑芸菡望向帮忙装车的大嫂,小碎步靠过去:“大嫂,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未必能这么顺利出发。” 舒清桐于清单中抬起头来,笑看着她:“如果不是你,我也未必能这么快适应自己的身份。” 她将清单折好:“作为长辈,自然希望小辈安康。但若真对一个人好,尊重她自己的心意更重要,别人我不知道,单论我,若是兄长在外遇险,刀山火海我也会过去的。” 郑芸菡咬唇,凑上去给大嫂一个抱抱。 几辆马车依次驶来,停在忠烈侯府门口,送别时刻来临。 池晗双跳下马车跑过来,眼底泛红:“你这就走啦?” 她掏出一个勾玉坠子,垫脚挂到她脖子上:“你这一路,一定一定要小心啊。”顿了顿,又拿出一支首饰盒子,里面是一根银簪。 “这里头有机括,藏着淬了麻药的银针,虽然我不希望你用上,但凡事有备无患,你戴着。” 她把郑芸菡挂在腰间的口袋翻开,将小盒子塞进去。 郑芸菡抱抱她:“我没事的。”眼神看到后头,另一辆马车里,杭若下车走过来。 “杭若姐姐?”郑芸菡松开好友,望向杭若。 杭若将一个大包袱放到郑芸菡车上,那是她送的临别礼物,此外,送有一枚印章:“阿宁今日无法来送你,我便来了。文渊书社分店遍布十二州,路上之人形形色色,防人之心不可少,若路上遇难,拿着它去书社,会有人帮你。” 郑芸菡正要推拒,杭若已经将印章塞进她的小兜兜:“听话,有备无患。” 郑芸菡眼底发热,也伸手抱抱她。 一人驾马飞驰而来,于人堆前勒马叫停,翻身而下:“还好我赶上了!” 郑煜堂挑眉,看妻子一眼。 舒清桐目不斜视。 舒易恒这些日子都在府里用功,听说郑芸菡要远行,飞快赶来。 “郑妹妹。”舒易恒看她的行头,难受道:“一定要去吗?” 郑芸菡指了一下几大车行李,“我都准备这么多,自然要去。” 舒易恒咬咬牙,转身将自己骑的马牵来:“还记得这个吗?” 郑芸菡眼前一亮。 记得,这是那次和怀章王在马场偶遇舒易恒,她骑过的那匹。 “送给你。你若赶路,马很重要。”如今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郑芸菡今日已经收了很多践行礼,索性不再客气:“多谢舒公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的。” 舒易恒身子微微一倾,似乎想做点什么,比如……抱抱,眼神一偏,瞧见负手而立的妹夫,心头一凉,忍了下来。 最后停下的马车里,竟然是太子。 郑芸菡还来不及吃惊,就看见站在太子身边的三哥,脸色很臭。 郑煜星走到她面前,二话不说把人拉到一边,沉着脸找到她的右手,自怀中掏出一物,绑在她的右手腕上。 是袖箭。 郑煜星难得没有嬉皮笑脸,正色道:“一次三发,射程只有五步,没有箭时,削尖的树枝一样取人性命。” 刚穿一半,又皱眉要拆下来:“不行,太危险,别敌人没戳到,把自己戳瞎了……” 郑芸菡护住袖箭,闪闪眸光感激的看他:“多谢三哥!” 郑煜星心烦意乱,忽然伸手捧着她的脸一通乱揉! 郑芸菡:! “真是翅膀硬了,哪里都敢跑!”他愤愤甩开她的脸:“路上虽然辛苦,但是不要逗留,早一日到二哥身边,知道吗!” 若非太子身边不能随意离人,他定会同行。 郑芸菡顾不上脸疼,重重点头:“我不会在路上玩的,我发誓!” 郑煜星胡乱摆摆手,与她回到大队伍。 太子正与郑煜堂说话,问的多是关于郑煜澄的消息,见郑芸菡过来,笑道:“郑芸菡,抵达并州后,定要好好照顾你兄长,他是为大齐劳累,你也是为大齐守着他,明白吗?” 郑芸菡认真又激动:“臣女领命!” 时辰已到,郑芸菡为了赶路,是骑马和马车换着来,此刻她精神正好,遂骑马启程。 她利落上马,下令出发,回头冲大家挥挥手。 郑煜星没忍住,大吼一声:“我怎么教你的,骑马时不要左顾右盼,看前面!” 太子被震得耳朵嗡嗡响,嫌恶的捂住耳朵。 郑芸菡终是红了眼睛,扭过头去不再看任何人。 不哭。她是去接二哥回家,又不是生离死别。 府内,忠烈侯听着府奴的回禀,沉着脸不说话。 刘氏在一旁不冷不热道:“侯爷若是不舍,送送就是。” 忠烈侯双唇紧抿,语气坚硬:“不管她!” 车队已经快走出巷口,舒清桐只觉得身边一阵风动,郑煜堂竟跑着追了上去:“芸菡!” 郑芸菡飞快勒马停下,回过头来。 郑煜堂喉头微动,眼眶竟红了:“……早、早点回来。” 郑芸菡第一次看到大哥这种模样,心头一震,回过神来时,身体已经跳下马,飞奔冲进他怀里,一把抱住,脸埋进厚厚的胸膛。 郑煜星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是不配吗? 郑煜堂被撞的闷哼一声,摸摸她的头:“不舍得?那就不走了。” 少女抬起头来,眼神坚毅又沉静,郑煜堂怔住,想到了妻子当日说过的话。 还真的挺像。 他无奈苦笑,用兜帽仔细罩住她的小脑袋,忍不住拍了拍:“知道了,万事小心,早点回来。” 郑芸菡抿唇点头:“大哥也是,要和大嫂好好的,等我和二哥回来。” 郑煜堂叹气,亲手把她扶上马:“不要骑快马吹风,风大时要回马车。如果感到不适,一定要及时吃药。” 郑芸菡乖乖点头,“我真的要走了哦。” 她回身朝其他人挥挥手,再次下令出发。 郑煜堂足下一动,差点再追出去。 他忽然想起当年学业变得繁重,将她交给二弟照顾,每日往返与侯府与书斋时,她也是在门口蹲守他,被拒后还会哭着赶路。 当时的他,纵然担着一个细心兄长的名号,却并未留意她那份难过的心情。 许是老天不满他那时的粗心,才叫他在今时今日,彻底的体验了一回。 舒清桐看着丈夫如此模样,不由暗想:待芸菡出嫁那日,她可不要和他站在一起,肯定很丢脸。 …… 郑芸菡心里难过,但想到二哥时,这份难过就会压一压。 车队很快出了城门,没走多远,被一辆马车拦下,平嬷嬷从马车里下来,颔首微笑。 郑芸菡下马迎上去:“嬷嬷怎么来了?” 平嬷嬷自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包:“太妃不便出门,命老奴送一送姑娘。老奴料想今日一定很多人送姑娘,便在这里候着。” 郑芸菡咋舌,她今天收了好多东西哦! 手帕里面有一张平安符,一个玉指环,玉指环正面雕刻凤纹,一看就不是民间俗物。 “平安符是太妃在寺中为姑娘求的,愿姑娘此行顺利无阻。玉指环为怀章王府的信物,王府亲军皆认得此物。” 郑芸菡大惊,不敢要也不肯要。 平嬷嬷将指环塞进她手里:“姑娘别忘了,您还欠着太妃一个承诺,若姑娘是守诺之人,也该平平安安回来,亲自交还。” 郑芸菡今日收的礼物,不乏有为她保驾护航的信物。可眼前这枚玉指环,竟让她生出点压力来。 她若出了意外还有人救,这东西要是损坏破碎,谁都赔不起啊。 在少女呆滞的神情里,平嬷嬷笑着摸出一根金链子,套住指环,一并挂在她的脖子上:“姑娘一路平安。” 平嬷嬷完成任务,上车离开。 郑芸菡愣了一瞬,改为坐马车出发。 她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好贵,得好好护着才行。 马车里,善儿细心地把她的皮革腰带改了,贵重之物可以缝进腰带隔层里,经过伪装,除非将腰带拆了,否则很难发现人身上带着东西。 郑芸菡只留了麻药银簪和袖箭,其他的都一股脑缝进去了,重新束带,立马有种腰缠万贯的感觉。 从长安到南都郡最快车程是四日,郑芸菡不允许自己娇气,饿了吃干粮,困了睡马车,适应良好,就这样走了两日。 然而,当车队停在距离金州地界之外的林子里,护卫首领吴骜前来与她商议前方路线时,她才意识到,出门在外,娇不娇气是其次,有没有运气才是重点。 吴骜给了她三条路线,一个坏消息。 第一条,途径金州,直达并州以北,都南郡就在并州之北。这本是最近的一条路,二公子当日就是走这条,两日可达,却因金州刚刚颁布的猎奇通行制度,让日程变成一个未知数。 第二条,转道入东边的司州,从司州走水路往并州去。这条路能走上十几日,可取性在于司州目前较为稳定安全。 第三条,于司州与金州之间的山路穿行,抵达并州以东,耗时不超三日,是最危险的一条路。 坏消息是,侯府派出的暗线,此刻正困于金州。 所以说,外面乱不是假的,随时会出现意外打乱计划。 郑芸菡只思考了一瞬,白嫩嫩的手指落在第三条路上。 意思很明确:搞快点。 第48章 第48章 吴骜身负公子之命,应当直接选最安全的路。可是这些日子,七姑娘不喊苦累,吃睡潦草,与侯府的金贵日子简直不能比,只是为了早日见到二公子。 他生出恻隐之心,有了铤而走险之意,这才决定请示七姑娘。 果不其然,七姑娘选了最快最危险的路,也是最考验运气的路。 车队方向改道,不再往金州去,而是朝着金州与司州交接的山道。再次出发,所有人的警惕心都拔高了十个台阶,毕竟山中多匪。 日尽黄昏时,吴骜建议停下来修整。宁愿早起赶路,也不能深夜穿山。 郑芸哈知道吴骜已经很照顾她的心情,这时候选择乖乖听话。 吴骜选了背阴之地安营扎帐,车马都停在一颗大树下,众人下车修整。 忽然,吴骜神色一凛,大喊一声:“什么人?”随着吴骜声起,所有人瞬间戒备,郑芸菡吓了一跳,捂住袖箭。 刚刚升起的火堆炸响一声,自山路另侧高过人顶的杂丛中走出一队人来。 大约十来个劲装蒙面的人,看身形,是十多个女人。 打头的女人没有蒙面,三四十岁,梳整齐的发髻,远比吴骜冷静淡定:“无意惊扰诸位,吾等与家主走散,正在寻找,山中多匪,诸位留心。” 郑芸菡心想,如果是她和吴骜他们走散,吴骜恐怕能原地烧起来哦。 这妇人不仅冷静,还有心情提醒别人小心。 怪怪的。 待这群人走远,吴骜不放心往她们来的方向查探一番,回来时脸色不太好。 那群人的驻地就在不远处,还有火光亮着,守着两三个人,看样子也是身手不错的女人。 吴骜选的地方本来不错,但他回来之后,沉着脸建议再换地方。 这群人来历不明,行动诡异,远离为上。 郑芸菡抱膝坐在火堆边,乖乖点头,都听你们的。 吴骜立刻指挥众人拔帐转移,期间惊动了那边,有人过来查看,见他们车队人马模样正常,又转回去了。 郑芸菡虽没说什么,但她总觉得这些人身上没有杀气。 吴骜另选了一个背阴之地,但比起前面那一个要差一点,周围多杂丛,念及周边有潜伏暗卫,也没再顾虑。 郑芸菡全程配合,等到善儿准备好一切,她钻进帐篷躺下睡觉。 善儿心疼道:“姑娘在马车里只能蜷着睡,今日可以好好睡了。” 郑芸菡对她笑笑,很快睡着。 姑娘已入睡,其他人都不敢大动静,吴骜分配好守夜之后,众人各自歇下。 夜色渐深,周遭低细的虫鸣似催眠术语,郑芸菡翻了个身,睡梦中的神情忽然变得紧张害怕起来。 枯败的侯府后院是一片灰色,有风不断地袭来,小小的少女孤单站在院中,想要喊人,却不知道该喊谁。 隐隐约约,有哭声传来。 眼前的景物开始移动,是少女在循声寻找。 景物移换,她站在一间屋子前,门敞着一条缝,有人在里面哭。 她很害怕,但没有哭,鬼使神差的去推开那扇门。 梦里并没有味道,但有个声音告诉她,这里都是腐臭,她抖了一下,继续往里面走,在看清床上的女人时,呆愣原地。 那是一具近乎腐烂的身躯,女人面容凹陷,牙齿掉落,头发灰白,几乎看不出原貌,床边的墙上,挂着一副《鬼子母神图》,她盯着图,发出似哭似吟的声音,令人生怖。 少女忽然紧闭双眼,捂住耳朵:“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不要哭了! 郑芸菡惊坐而起,额头一排冷汗。 善儿和真儿第一次赶路,睡得沉,谁也没听到动静。 郑芸菡轻咽一下,套上衣服钻出帐篷。 “姑娘?”此刻是吴骜值守,见她出来,赶紧起身过来。 “姑娘脸色不好。” 郑芸菡抹把脸:“我、我做噩梦了。” 吴骜失笑,指了指火堆:“姑娘要不要来这里坐会儿?” 不要。 郑芸菡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一半是因为还未见到的二哥,一半是因为那个梦。 她抬手指了一下夜色深沉的方向:“我能不能走走?我不走远,就是想透透气。” 吴骜:不能。 郑芸菡敏感察觉他的反对,指了更近一处:“在那里呢?” 吴骜叹气。 姑娘指的也不远,他几步就能冲过去,遂点点头:“姑娘切不可走远。” 郑芸菡轻轻呼出一口气,解脱似的走过去。 此处背阴,再往前有个斜坡,下面是乱石林木,没有路。 她搬来一块小石头坐下,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回想刚才那个梦。 郑芸菡隐约知道,她梦到的是什么人,这个梦她小时候经常做,但是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怎么突然又梦到了? 她甩甩脑袋,不想被影响。 眼下最重要的是二哥。 明日还要赶路,现在得好好睡觉。她自愈的能力极强,刚坐下没多久就把自己安慰好,准备回去睡觉。 然而,意外就发生在那一瞬间。 一道绳索自斜坡之下冲出,长了眼睛似的缠住郑芸菡的双腿,她尚未反应过来,双腿被拉扯,人重重跌在地上,痛呼一声。 吴骜瞬间反应过来,一边叫人一边往这边冲。 还是晚了,郑芸菡被那道力量拉着滚到坡下,等吴骜冲过来时,坡下根本没有人。 吴骜瞬间觉得心都不跳了,等其他人冲过来,他才回神——姑娘丢了! 就在他眼前,一瞬间! 暗卫呢?!暗卫为何没有发现异常? 难道是刚才遇到的那群人做的? …… 郑芸菡后悔了。 她不该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左右心绪,不听话乱走。 双脚被缠住,力道将她往前拖让她摔倒时,她第一反应是不要撞到头。待她被扯下斜坡,竟跌入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来人力量很大,扛着她几乎毫不费力,最令她诧异的是,他并未下斜坡,而是直接钻入开在斜坡上的一个山洞里,山洞前有垂枝杂草遮挡,近乎完美的融在夜色里。 山洞连通山道,她被扛着跑,原本还想记下山道方向位置,但这地形实在复杂,当她被扛着从一口枯井里钻出来的时候,周围已是陌生的山景。 没等她思考个所以然来,已经被扛进了一间隐蔽的寨子。 寨子不大,四周皆有守卫,都是穿着短打,身上抹了奇怪颜色的汉子。 匪、匪寨? 男人感觉肩上的女人抖了一下,低笑一声,一巴掌拍在她的屁股上:“知道怕就别浪费力气,乖一点。” 郑芸菡当场僵住。 他敢打她屁股! 他完了! 男人很高很壮,力气尤其大,他一脚踹开寨子东南角的杂草房,里面的女人吓得尖叫哭泣起来。 男人冷笑一声,竟没有把郑芸菡丢过去,而是好生把她放下来,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她。 嫩,嫩得要死,又娇又俏,比这里所有人女人都强。 眼睛水灵灵的,被抓了到现在都没哭过一声,也可能是吓傻了。 不料,下一刻少女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终于惊惶起来:“我、我没有看见你的脸!” 男人愣了一瞬,连守门的男人都转头看过来。 少顷,男人哈哈大笑,强行把她的手扒开:“那你仔细看看?” 郑芸菡吓得要死,她说谎了,她看到了。 男人长得很俊,许是常年行走山中,皮肤黝黑,身形健壮。 “我没看到!我不看!我不看!”从众多话本里汲取到的求生知识告诉她,不要记住犯人的脸。 手被男人握着移开,那张布满邪佞笑意的脸抵到面前,郑芸菡吓得后倒,男人顺势放手,任由她跌坐在厚厚的草堆上。 四目相对,还是看到了。 “蒙哥,这是哪里搞的小绵羊?”门口的男人吹了个口哨,好奇的走过来。 被称作蒙哥的男人转过头,脸上笑意淡去,只剩阴冷:“滚——” 守门的男人自讨没趣,低低的骂了一句,低声咕哝:“娘的,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了,还不是要跪在头儿面前当孙子。” 男人毫不在意对方的嘲讽,摸着下巴在郑芸菡面前蹲下。 “诶,我有点喜欢你,你要不要听话?” 郑芸菡惊恐的看着的他。 “叫一声蒙哥哥,我让你今晚跟我睡,不被那个畜生糟蹋,怎么样?” 他慢慢凑近,郑芸菡后倾躲开。后脑被他按住,两人又离得近。 “跟蒙哥哥睡,会很快活,跟畜生睡,会很快死。你自己选” 郑芸菡:你们都是畜生! “啊,对了。”他想起什么似的:“你不知道吧,这座山有不少秘密的山道。你的那些随从啊,侍女啊,还有你带的值钱货物,只要蒙哥哥想要,就没有弄不来的,你是要自己陪我呢?还是让他们一起来陪葬呢?” 郑芸菡眼神一动,隐约有了想法。 赵齐蒙看出她眼神变化,气息变得暧昧起来:“蒙哥哥今儿个被耍了,差点被所有人看笑话,心里恼火,所以才出去觅食的,偏偏你站了个好位置,证明你我有缘。我这会儿先要了你,那位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好好哄哄我,我护着你,好不好?” 郑芸菡眼神一定,怯生生的抓住赵齐蒙的前襟:“蒙……蒙哥哥。” 赵齐蒙暗自骂了一句。 还真是个娇俏不自知的小妖精! 他低笑一声,拦腰将她扛起来大步走出去。 有人看到赵齐蒙带着女人走向另一间房,纷纷怪笑起来。 郑芸菡听到有人打趣——“蒙哥还真是龙精虎猛,今儿没少占艳福啊。” “头儿知道了,非得卸了你的家伙。” 赵齐蒙哈哈大笑:“尝这口鲜,下半辈子没家伙都甘心。” 郑芸菡穿行于一片污言秽语中,死死咬住牙,直到被赵齐蒙带进一间房,放在床上,她往后缩了缩,警惕的看着他:“蒙哥哥……” 赵齐蒙脱了上衣,在床边坐下,直勾勾看着她。 郑芸菡不看他,紧张道:“我……我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跟了你……若你救我出去,你愿意娶我吗?” 赵齐蒙愣了一下,眼睛忽然一眯。 郑芸菡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继续道:“如果你愿意……我们此刻就拜天地,喝合衾酒……至少要将礼数补全……你若愿护着我,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你娶了我,会有很多钱的。” 赵齐蒙的表情慢慢淡下来,说了句:“等着。”然后出去找了一壶酒进来。 郑芸菡避开他的身躯,想要拿那壶酒。 赵齐蒙淡淡道:“你先喝?” 郑芸菡点头。 赵齐蒙把酒给她,她接过,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背过身去。 不一会儿,她把酒壶还给他。 赵齐蒙拿过酒壶,忽然朝地上狠狠一掷,酒壶碎裂,奔流的酒液中,淌出一根银针来…… 郑芸菡脸色发白,下一刻已被赵齐蒙按着后颈逼到面前。 他狠笑着:“让我猜猜,你该不会也想放倒我,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说为我吃了祖传的毒药,借机控制我吧?” 郑芸菡如遭雷劈,心跳几乎停滞。 他、他是怎么猜到的? 等等! 她疑惑道:“为什么要用……也?” 赵齐蒙没再理她,他脸色发沉,忽然提小鸡似的将她拎起来,扛着踹开房门出去,走向另一间房。 有人在吹口哨:“这么快啊?” 赵齐蒙谁也不理,将郑芸菡带进另一间房。 这间房比刚才那间房讲究很多,还有不少武器和书卷,看起来像是常住的屋子。 郑芸菡被赵齐蒙毫不客气的丢在地上,撞倒了木质屏风,屏风轰然倒塌,后面是一张挂着白色蚊帐的床。 郑芸菡吃痛,撑着身子坐起来,茫然四顾,目光在触及床榻时,不由愣住。 四方床榻上,横着一个白裙少女。 姣容妍妍,肤白如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张的圆溜溜,她朝外侧躺,单手支头看着她,满是好奇。 床边摆着她的鞋子,轻轻撩起的裙摆露出白皙滑腻的双腿,赤足小巧可爱。 赵齐蒙叉着腰,冷笑道:“祖宗,这位该不会是你家的人吧?” 他问的是床上的少女。 少女目光轻转,圆眸半阖斜眼看他,烂漫纯净淡去,只剩轻蔑冷傲。 眼角眉梢仿佛在说:你不配和我说话。 第49章重逢 第49章重逢 事实上,郑芸菡并非赵齐蒙今日唯一的收获。 床上这位,才是他今日第一笔收获。 但若让赵齐蒙再选一次,他宁愿选无功鞭二十,也不会把她带回来。 近来头目烈三时常外出,赵齐蒙打探之后得知,是和并州那边接头出了问题。 费尧已经废了,根本没有给他们安排出路,新任的刺史又格外难缠,若是再不动作,他们很可能会和那些已经落罪的人一个下场。 烈三为了稳定人心,将消息按住,但寨里有了新的规矩——每日负责探山的兄弟必须带东西回来,以财为主,特殊时期,尽量不要掳人闹事。 赵齐蒙想,烈三应是留了一手,他并不信并州那边的人,所以要做好储备。 他满心无所谓,烈三不在,其他人各怀心思,他掳人还是劫财,都不算空手。 赵齐蒙选掳人。 今日他探山,很快盯上一支全是女人的队伍,但片刻就放弃了,这队里各个是好手,且女人练功多以矫健敏捷为优,一旦他快不过她们,就是他死。 万没想到,他刚放弃这支队伍,就在转了一圈之后遇上落单的白裙少女。 他认出她是那群女护卫的主子,心生促狭,故意装鬼吓她。 她果然吓一跳,看清他是人后,很快褪去惊慌,歪头看他。 他不费吹灰之力将人掳到寨子,扛进自己的房里。 白裙少女没叫没哭,一直盯着他的脸。 赵齐蒙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之前寨子的兄弟虏了女人回来,不乏有向他求助者,说直白些,愿被他睡也不愿被别人糟蹋,赵齐蒙没兴趣抢,久而久之,终究是被不少人嫉妒羡慕。 今日这姑娘长得水嫩俏丽,性格也特别,赵齐蒙不打算让给任何人,想要尝试一下。 他刚刚碰到少女的脸,她就皱着小眉头扭脸。 赵齐蒙来了兴趣,坐到床上想抱她,少女软软的身子一滚,轻松避开他的怀抱,眼神带嗔,却非羞愤发怒,更像是男女间的一个情趣,眸光慢慢的从他身上,转向桌上那壶酒。 由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没说过,赵齐蒙竟全懂了——她要酒,要温存,先喝酒。 有那么一瞬间,赵齐蒙有点瘆得慌。 像是书里夜宿神庙的书生,遇美颜狐妖,得一夜温存。 此时此刻,他觉得眼前这个长相清纯俏丽,眉眼里却勾魂夺魄的少女,简直就像是山精野怪变得! 所以她不慌也不怕,每一寸骨头都在勾引他。 鬼使神差的,赵齐蒙把酒壶拿给她,看着她喝。 她双手捧着抿了一小口,红唇水润,诱人采撷。 喝完了,又递给他。 赵齐蒙勾唇一笑:“这可是合衾酒?” 她不答,软软的身子横卧下去,单手支着头,用莹亮的眸子看着他。 少女白裙裹身,却不是单一朴素的白,上面满是同色绣纹,还有珍珠点缀,素丽中暗藏华贵。 赵齐蒙呼吸一滞,抬手把酒全部饮尽。 然后……没有然后了。 再醒来时,他还倒在昏迷时的位置,而床榻上的少女脱了鞋袜,闲闲的靠在床边翻看房里的书简,似在耐心等他醒来。 赵齐蒙觉得邪门极了,一跃而起,警惕的看着她:“你给老子下药?” 那酒里必定有迷药,否则他不会喝完就倒。 少女圆眸轻抬,再无前一刻的纯净俏丽,微阖的眼尾,溢出的皆是不屑与鄙夷。 赵齐蒙觉得被她耍弄,早没了之前的心思,可他不想放过她,直接将衣裳脱了。 他不信这丫头还能翻天。 少女扫过他的身子,竟嗤笑一声。 赵齐蒙心头一梗,明明耍流氓的是他,为什么对方比他还坦荡? 这个嗤笑是什么意思?他并不差啊! 少女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拔下玉簪,将头发挑散,轻轻扯开衣襟,提起裙摆,露出漂亮的玉足和细嫩的小腿。 赵齐蒙愣住,尚未来得及反应,一股浓郁的香气在屋子里蔓延开来,它们像是成了精一样钻进他的的鼻子里,霎时间,心口像有万千条虫子在啃噬,手脚冰凉发麻。 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第一反应是被下了毒,心中暴怒,冲过去就要动手。可是越靠近她,那股香气作祟的越厉害,噬心之痛也更厉害。 赵齐蒙试图一手捂住鼻子,一只手掐她,结果痛苦半分不减。 他飞快退到最远的位置,在疼痛缓解的瞬间大口呼吸。 床上的少女无声的笑起来,赵齐蒙见了鬼一般,终于怕了。 她笑够了,慢慢抬手,点点嘴巴,再依次点鼻子、眼睛、耳朵,最后,做了个滚蛋的手势。 他居然又懂了——要想不疼,光捂鼻子可不够,七窍相通,少捂一处都不行哦。 不想疼死,就滚远点。 赵齐蒙气的浑身发抖。 他这辈子没遇见过这么阴毒的女人! 赵齐蒙思忖片刻,招来两个兄弟把她送到烈三的房里。 烈三是寨子目前的头目,房间是最好的。 她也不反抗,好像只是换了个位置躺下休息,仍是那副闲闲的样子。 他把其他人赶出去,站在最远的位置和她说话:“我不知道你给我下了什么毒,可寨子里这么多人,你干掉我一个还不够,这里是头目的房间,他可比我更会玩,等他回来,你哭都没用。” 她充耳不闻,探身去够床头的几本书。 他又道:“我是不能靠近你,但只要你死了,这香味再也伤不到我。” 她终于赏了他一个眼神,充满鄙夷和嘲讽。 赵齐蒙心头一沉,把她留在烈三的房里出去了。 他心里憋着口气,去伙房要了点酒肉。 一口酒肉下去,他呆了。 他好像……没有味觉了。 女人嘲讽的眼神浮现在脑海,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会不会已经中了毒?即便没有那个女人古怪的香味,他的身体也会渐渐坏死? 现在是没了知觉,然后呢? 他飞快回到烈三房里,关上门站得远远的:“姑娘,我有眼无珠冒犯了您,不至于杀人见血啊。” 少女抬眼看他,并不说话。 赵齐蒙不想死,他要死,早在家破人亡时就寻死了,遂无力道:“你怎么样才肯放过我?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她疲惫的打了个呵欠,始终不和他说半句话。 赵齐蒙交涉半天毫无进展,心里堵了一口气,得知烈三今日也不会回来后,这才有了他今日第二次探山猎物。 无论如何,得保住这个女人才能活下去。 他要保这个女人,就得拿多的去换,然后,他遇上了另一支车马队。 说起来有点好笑,他们第一次选的地方其实极好,他难以下手,可是那个护卫首领发现了那支全是女人的队伍,心生怀疑,竟放弃了最好的位置,另寻了处不怎么样的背阴地,那个位置,刚好靠近山中密道的入口之一,便与他动手。 他本想趁着夜深时把人放倒,没想已经钻进帐篷睡觉的小姑娘做了噩梦,跑出来透气,自己跳进了他的嘴里。 这个姑娘穿着打扮正常,带的人马也很普通,不像第一个。 赵齐蒙把她带回寨子,想用她保住前面那个。 可是将她放到草堆堆上,看到她又怕又努力镇定的样子,他今晚无处宣泄的邪火又烧起来了。 烈三现在只想要钱跑路,不会在乎女人。他用什么样的去换第一个,其实都行。 他一时兴起将她抱到另一间房,却在听到那句“我们此刻就拜天地,喝合衾酒”时,浑身沸血瞬间冰凉。 不是,现在的小姑娘,都用这么阴损的招吗? 他不动声色按照她的戏走,最终在接过酒壶时,重重一掷。 果不其然,当着他的面,她手脚还挺利索。 就是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那么大根银针,让他直接吞? 这如出一辙的阴损,让他想起了烈三房里的那个,终是忍不住,将人提过去当面质问。 此时此刻,烈三的房间里。 郑芸菡警惕的看着赵齐蒙,赵齐蒙无奈的看着白裙少女,白裙少女饶有兴致的看着地上的郑芸菡,目光围成了一个诡异的三角形。 就在这时,两道黑影自角落一闪而出,身形快如鬼魅,一个劈赵齐蒙的后颈,一个攻他下盘,赵齐蒙在心里大声骂了一句,软倒在地。 是大嫂的暗卫! 放倒赵齐蒙,一个暗卫负责对他封口束手,一个则是前来查看郑芸菡的情况。 郑芸菡扶着他的手站起来:“我没事,其他人呢?” “属下已传出消息,车队转移到安全地带等候,吴护卫分两路人马,一路原地待命,一路前来接应。剩下的兄弟暗处放风,若有人马归寨,会立刻发出讯号。” 郑芸菡飞快的瞥了一眼被绑在角落的赵齐蒙,低声道:“把你手里最厉害的毒药拿出来。” 刚刚缓过来的赵齐蒙一听这话,差点原地弹起来——你们女人到底有没有心! 暗卫只看了郑芸菡一眼,便立刻意会,掏出一枚药丸奉上。 郑芸菡扬扬下巴:“喂他吃了。” 暗卫捏着赵齐蒙的嘴硬塞下去,赵齐蒙嘴里没了填充,挣扎着叫了一声。 郑芸菡飞快捂住他的嘴,两个暗卫也立刻呈作战状,埋伏门边。 嬉笑声由远及近:“蒙哥,你该不会要在头儿的房里乱搞吧,你是真不想活了。” 说时迟那时快,郑芸菡死死捂着赵齐蒙的嘴,于安静的房间里嘤嘤哭泣起来。 这哭声还不是一般的嘤嘤哭,里头夹杂着痛苦与狂欢。 “蒙哥哥……不要这样……”她一手捂着赵齐蒙的嘴,一手掀翻落地灯座,房中的灯暗了一盏,隐约看到外面的人影投在窗户上。 她拉开他的衣襟,一掌掌拍在赵齐蒙的胸口。 有节奏的,啪、啪、啪。 暗卫:…… 赵齐蒙:…… 白裙少女:? “他真的不要命了,敢在头的房里搞。” “走走走,别掺和,小心头回来以为我们一起的,把咱们弄死。” 凑过来看热闹的人很快就跑了。 白裙少女咧嘴一笑,起身盘腿,好奇看着这头的香艳戏码。 郑芸菡松了一口气,望向赵齐蒙:“你不说话,我就松开。” 昏暗的屋内,赵齐蒙的眼里蓄满了玩味的笑意,他好像忘了自己身负剧毒,从容的点了一下头。 郑芸菡慢慢松开他的嘴巴。 赵齐蒙低笑一声:“懂得很多啊,一点看不出来。” 郑芸菡木着脸,照着他的嘴巴就是一抽。 所有啪啪声里,这声最响。 赵齐蒙被打蒙了。 郑芸菡压低声音快速道:“你在这个寨子,顶多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角色吧?” “我随时都能走,待我走了,定会带足人马回来搅乱你们。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听我的话做事,待我们都出去了,我保你不死,甚至给你洗心革面的机会,只要你好好干,前途一定很棒;要么,你不用折腾,此刻就可以毒发死在这里。” 少女的眼里露出狡黠:“待我查清你的身份,后人提到你时,自会知道你是个下流无耻贪财好色,死于房事的蜡枪头,你说好不好呀?” “咳咳——”暗卫很不合时宜的咳了两声。 姑娘……懂得的确很多。 郑芸菡飞快看了暗卫一眼,狡黠毒辣的戏脸终是破功,于暗室中悄悄双颊生红。 非常时刻,做戏嘛! 就在这时,身后的床上传来了清脆的笑声。 郑芸菡与赵齐蒙同时望过去,只见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女乐呵呵笑着,将床板拍的砰砰响。 郑芸菡飞快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不要惊动外面的人! 白裙少女直勾勾的盯着她,竟配合的点了一下头,学着她做了个嘘声动作,不再笑了。 赵齐蒙看着床上诡异的少女,心情很复杂。 他都惹了些什么魔鬼。 但眼前的少女,让他忍不住刮目相看。 她仅仅凭寨中人几句话就对他做出判断,还断的有点道理。 这寨子不仅没意思,还很快就要散了。 她其实很害怕,可越是害怕,越是冷静下来想对策,她本可以立刻和暗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现在,她想搞票大的。 他当初会来到这里,本就是对自己的放逐。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不想再做好人。 然此刻,面前的少女肃着一张脸,硬生生在纯净烂漫中逼出几分冷冽狠辣,给出他两条路时,他心头微微一颤,忽然很有兴趣顺着她指的方向走。 赵齐蒙眼底浮出暗色,哑声道:“小丫头,你可知这是什么寨子,背后又牵扯多少人?只要此刻有人回来,你和你的护卫可能都难逃一死。” 不等郑芸菡说话,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很好奇,你要怎么让我……洗心革面,前途光明?” 他答应了? 郑芸菡捕捉到他的意思,下巴微扬,一字一顿:“你助我们出去,自然就知道了。” 赵齐蒙闷声笑,抬眼时,那双好看的眼里暗色尽褪,只剩亮光:“好,我信你。” 两人低声谈判,并未发现后头的少女笑意渐淡,凝眸看着他们,眼底暗光轻动。 房门打开,赵齐蒙浑身发软,哪儿哪儿都疼,可是心口被少女拍过得地方热的发烫,支撑着他走出来。 不多时,周围传来探山放哨的讯号,宁静的寨子瞬间陷入慌乱。 讯息的意思是——有人探寨,人还很多。 烈三人不在寨中,几个被他钦点负责寨中事务的老人第一时间发出号令:“入山道隐蔽!” 留守的寨众都训练有素,十分熟练,带上该带的,剩下的全都不要了,悉数从密道入山道,一个小个子男人临走前,在东南角的茅草房放了一把火。 带不走的人,也不能活下来。 这时候他们也想不起来,还有两个绝色佳人被单拎出来放在头目房里。 几乎是寨子静下来的瞬间,郑芸菡破门而出,“快救人!” 连个暗卫踹开门,茅草房里的女人尖叫着冲出来,朝寨子正门逃跑。 “快走,这个骗不了他们多久。”赵齐蒙按着胸口,哑声催促。 眨眼间,十二个暗卫落地,护送郑芸菡离开。 “走!”郑芸菡跑到烈三房里,一把握住白裙少女的手腕,拉着她就跑。 白裙少女全程茫然,任由手腕被陌生的少女拽着狂奔,脚下的路都不看,只看她。 有暗卫引路,他们很快和吴骜等人汇合。 吴骜看到郑芸菡那一刻,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谢天谢地,人没事。 赵齐蒙并不乐观:“我话说在前头,他们不会被骗多久,万一碰上烈三的人回来,凭他们对这座山的了解,我们很难跑。” 郑芸菡忽然瞪他:“闭上你的乌鸦嘴!” 赵齐蒙正要接话,站在郑芸菡身边的白裙少女忽然转眼看他,嘴角带笑。 赵齐蒙打了个冷颤,闭嘴。 郑芸菡的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大队伍,善儿和真儿已经哭成了泪人,见到她时扑通扑通跪下来磕头,求她以后一定不要有事。 郑芸菡松开手里的皓腕,去搀扶她们:“时间不多,所有人整队出发,不要耽误。” 下一刻,白裙少女走到郑芸菡身边,抓起她的手,又嵌回自己的手腕上,还紧了一下。 她也不看郑芸菡,只盯着自己再次被抓住的手腕,露出满意的笑容。 郑芸菡:有病哦。 赵齐蒙:有毒哦。 事实证明,赵齐蒙之所以命途多舛,多半因为他真是个运气不太好的乌鸦嘴。 那些被骗入山道的寨众很快发现端倪,好巧不巧的,烈三的人马回来了。 前后一查,赵齐蒙这个小叛徒立马暴露。 整座山遍布暗道,寨众都是烂熟于心的,所以当空旷无人的前路忽然冒出一个个持刀大汉,周围火把升起,还有弓箭对准他们的时候,郑芸菡气的狠狠捏了一把手中的皓腕。 白裙少女皱了一下眉:有点疼哦。 烈三目光阴鸷,慢慢走出来:“还真是你小子。狗叛徒。” “老大,枉你这么看中他,咱们把东西截了,把这畜生暴尸三日!” 烈三目光一转,落在队伍中最惹眼的两个姑娘身上,呵笑一声,大概明白了赵齐蒙为什么背叛他。 赵齐蒙呼吸一滞,不动声色的靠近郑芸菡,竟是个保护的姿态。 “你的人能带你走多远?” 郑芸菡的十二暗卫的确能护她周全,但也仅认她一人而已。 这里这么多人,她一个也不想有事。 郑芸菡紧紧抿唇,忽然意识到大哥的担忧其实很有道理。 她只凭着一股热血上路,却从未想过,随她出发的每一个人都会变成她心头沉甸甸的责任。 就在两方僵持的短暂时间里,一道极好听的声音自身边响起。 “诶,你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呀?” 郑芸菡怔住,僵硬的转过头望向身边的白裙少女。 大概只有被仙露濯洗过的嗓音,才能如此清冽干净,柔软动听。 不止是郑芸菡,连赵齐蒙都蒙了:“你不是哑巴啊?” 非但不是,声音……居然这么好听! 白裙少女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只看郑芸菡。 绝望之际,郑芸菡眼底浮起水光,涩声道:“我、我从长安来,要去并州看我二哥……他生病了。” 白裙少女笑起来,她将自己的手腕从她手中挣脱,反握住她的手腕,像是一种身份的交换,又像在宣告一种态度。 “我带你去见你二哥,好不好?”少女嗓音动听,语气夹杂诱惑。 “啊?”郑芸菡以为自己听错了。 少女眸光轻动:“条件是,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郑芸菡只愣了一瞬,毫不犹豫:“我答应你!” 完全把不住故事发展的赵齐蒙:…… 白裙少女满意一笑,伸手在脖子里挑出一根红线,红线的末端,是一支哨子。 “答应了,反悔就会不得好死哦。” 郑芸菡:“不!得!好!死!” 下一刻,白裙少女轻含口哨,霎时间,尖锐细长的哨声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散去。 郑芸菡一阵头疼,弯腰捂住耳朵。 电光火石间,数十道黑影鬼魅般落在四面八方。 第一批倒下的是弓箭手,一刀割喉,鲜血四溅。 第二批,手持火把长刀的人倒下…… 第三批…… 吴骜和暗卫反应极快,“增援已到,护姑娘杀出去!” 暗卫瞬间列阵,将人护住,其他护卫冲锋杀匪。 山匪力大凶猛,护卫正面对敌胜算不大,但有那些蒙面如鬼魅般的影子相助,以极致灵敏与刁钻的走位予以暗算,男人们杀匪简直如砍瓜切菜。 这里面,最害怕的不是对方的山匪,而是被暗卫一并圈起来的赵齐蒙。 这些鬼影子,不就是他看到的那支全是女人的队伍吗? 谁说他命途多舛? 他分明好运爆棚。 不到一刻钟,山匪已死伤大半。他们多败于那些鬼影子在要害处的攻击,人都没死,但全部失去战斗力。 等到鬼影停下,于白裙少女面前排列站定,抱拳敬拜时,郑芸菡呆呆的转过头,一下一下拍起手来。 好、好厉害啊。 那个吴骜之前见过的老妇人从一旁的丛中走出来,看到白裙少女后,快步而来:“少主!” 与此同时,两个蒙面女人上前,一个为少女束起散乱的长发,一个为她披上玄色披风,戴上兜帽,拢住白色裙衫。 “少主走失,是属下失职,请少主责罚。” 少女看也不看这些人,牵着郑芸菡就走:“没空,我还有事。” 郑芸菡莫名其妙被她拖着走。 另一边,吴骜忽然发现异常:“姑娘,您看。” 郑芸菡拉住白裙少女,顺着吴骜所指看向一个倒下的山匪。 他们身上,有剜去的黥面。 剜去黥面,逃出的死囚?! 又和安阴有关?! 郑芸菡的脑子里一瞬间联系起许多事情来,立马道:“将他们所有人抓起来,就坠在马后头拖着,所有人全速赶往并州!” 赵齐蒙嗤了一声,女人狠起来,都一样毒。 郑芸菡牵来自己的马,终于看了白裙少女一眼:“我记得对你的承诺,可是我现在一定要见到我二哥。我叫郑芸菡,寻我可至并州刺史府。” 刺史府? 赵齐蒙笑容一滞,不可置信的看向她。 白裙少女微微眯眼,并不高兴的样子。 郑芸菡不能再耽误,待吴骜将人制住后,整队出发。 直到队伍重新出发,妇人走到白裙少女身边:“少主,我们……” “牵马,跟上。” 郑芸菡马不停蹄的往并州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长的队伍后面拖了一群人,半死不活的瞧着吓人,这一路竟顺畅无比,再无人拦路截杀。 两天后的夜里,队伍抵达并州东门,竟比预想的还要提早一天。 然而,东门紧闭,连一个守城的将士都没有,十分诡异。 郑芸菡的心里瞬间生出十几个恐怖设想,觉得二哥此刻已经落在官匪勾结的险境里。 或许这才是并州真实的处境。 她手都在发抖,下令暗卫探路。 暗卫攀城而入,少顷,笨重的东门从里面被打开。 城内的景色一点点在渐开的门扇间展现,暗卫齐齐落下,在前探路,郑芸菡手持文书,打马而入。 “姑娘,这里太静了,恐防有诈。” 郑芸菡全神贯注留意周围,并未作答。 车队已经入城,就在这时,周围火把四起,不过眨眼之间,埋伏的军队将车队团团围住,弓箭手与护盾军同时逼近。 郑芸菡的马受惊,嘶鸣一声往后退。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自护盾军后传出:“都住手!” 护盾军从中间让开一条道,郑煜澄一身墨蓝骑装打马而出,不可置信的看着进城的军马。 “芸……芸菡?” 郑煜澄后,又有一人打马而出。 他一身军服,气势凛冽,手中长刀紧握,还未来得及张开的杀气中道夭折。 卫元洲定定的看着马上的少女,自离开长安后便沉寂得心,忽然复苏。 第50章 第50章 将时间倒退到半个月之前,郑煜澄刚刚抵达并州的时候。 他以水土不服为由,一直抱恙养于刺史府,既不应酬,也不召见其他下属商议并州事务,可是并州的所有公文,每日都是一堆堆抱进他的房里,再抱出来时,全都翻阅圈点过。 郑煜澄所在的并州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虽然不处于灾地,却是同时与三处灾地接壤之州,同时,安阴的势力曾渗透并州。换言之,一旦其他三州因为天灾之事引起流民迁徙,并州是第一个收到波及的。 好在并州早有防范,严格把控关卡,事实证明,这一措举是对的,因为并州率先严格把控,直接导致流民转向金州,将金州扰得一片混乱。 金州刺史逼不得已,颁出一条十分猎奇的规定,开城闭城时间不再按照既定的时间,每日随机开城,每次开城不超过一个时辰,而且每次进出,都要严格审查户籍与路引。金州刺史为了避免流民攻城,连军队都派出了。 这也是为什么侯府派出的那队人会困在金州难以出来,因为他们一直在排队,还没排到,门就关了。 郑煜澄这头按兵不动,贾桓却坐不住了。 他不止一次的前往刺史府请示刺史大人的意思,可是每次应付他的都是郑煜澄的小厮久安。 贾桓其实对这位新上任的刺史大人做过许多设想。 他在费尧手下多年,见过也应付过很多身份高贵大人物,即便是安阴公主也不在话下。无论说什么,只要将话题打开了,他总能从对方的反应中窥伺一二,心中有数。 可这位不一样。 他根本不见人。 一句水土不服,能挡万千因由。 可他又不是真的在养身,那些每日都会处理的公文,甚至是重审费尧还在时处理过的大小事件,都让贾桓坐立难安。 久安应付的次数多了,也心生好奇,不懂公子为何要这么做,好奇问了一句。 郑煜澄捧着茶盏坐在书案后,慢条斯理的看公文,淡淡一笑:“换做是你接待新上任的上司,要做些什么?” 久安张口就道:“做足准备啊。” 郑煜澄挑着嘴角,赏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并州之事,他出发之前就与大哥做了一个商议。 并州之难,不在眼下,而在以后,这是一条漫长的路。 这条路靠他一人远远不够,需要足够的助力。所以对他来说的当务之急,不是怎么尽快适应并州刺史的角色,而是清点手头人手,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扔出去。 “所谓准备,何尝不是一场翻来覆去表演的戏码?总得等一等,挨一挨,将他们准备好的戏一推再推,等他们连背好的戏词都快忘了的时候,才是看戏的时候。” 久安于茫然中挠头: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郑煜澄看似不紧不慢的在并州休养生息多日,其实与昙州和益州的联系从未断过。 托大哥的福,如今镇守益州的,是忠烈侯府刚刚入门的大嫂娘家人,舒家得知是他到了并州,事无巨细的说了益州的所有情况,也对后期各州如何守望相助做了一个大概的讨论。 至于抵达昙州的,是怀章王卫元洲。他在收到郑煜澄的消息之后,给了一个十分关键的信息——如今的并州,很可能还残余同党,费尧便是因安阴之事拉下马的,如果他要摸底并州官员,得小心这一层,万事留心。 能有这样的鼎力相助,固然是好的。 只不过…… 郑煜澄看着怀章王亲军送来的消息,眯起一双眼,在心里留了个疑。 侯府分明从怀章王手里抢了未婚妻,这份热心是哪里来的? 可疑。 先观望观望。 于是乎,郑煜澄这种“冷暴力不合作”的猎奇为官姿态,迟迟不愈的水土不服,以及从他房中传出又送入的书信和文书,成功的引起了贾桓的不安。 慌乱之中,贾桓心生一计。 他们如今与刺史就是在比耐心,比定力,看谁先坐不住。 那他就要让这位刺史先坐不住。 仿佛是老天都在助他,前往长安的信使,一直都是走金州这条路,结果金州这样一来,书信间接被阻隔在金州之中,至于其他路,要么耽误更久,要么很乱。 同一时间,贾桓直接派人往长安去,传口信散播消息,只道并州新上任的刺史大人因水土不服,卧病在床,性命堪忧。 书信不会一直被拦截,这个消息也骗不了人多久,可贾桓要的就是朝中派人来查看。这样,若这位刺史大人是真的抱恙在身,朝廷就会考虑找人替代,贾桓就有了新的攻略方向,若他是装病躲藏,那眼下这个局,就不攻自破。 郑煜澄在得知信使被困时,已经耽误了半月之久,他倒是高看了这贾桓一眼,临时改了计划。 首先,他派人迅速赶往长安,将自己的真正消息带到,他没给书信,只给了一个信物。侯府的人见到自会相信,只要大哥知道情况,长安那头就不会乱,并州自然还在他掌控之中。 同时,他发信前往益州和昙州,请求借兵。 自抵达并州后就避不见人的刺史大人终于露面,谁也没想到,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剿匪。 贾桓当即连同众人做出反对——并州眼下需要做的是准备配合三州安抚灾民流民,岂可再生战事? 打仗这件事,不管大小,都花钱。 并州后面很需要钱。 郑煜澄淡定压下众议,坚定不动摇,还给出明确的意思——匪是一定要剿的,而且他已经派人在并州内外打探情况,对脸上或身上有剜去刺青痕迹之人,要格外留意。 他也不解释,新官上任的火烧的很旺。 贾桓却白了脸。 为什么要专门针对这样的人,只有那些与安阴有牵绊的人,才会知道。 郑煜澄下达命令后,一反之前避不见人之态,十二个时辰连轴转的在刺史府正厅召集官员议事,这种极端张弛的方式,让很多人都措手不及,再看刺史大人,哪里有半点病态? 贾桓见到这样的郑煜澄,越发肯定他之前就是装的,他果然是对并州这些官员设防,且握有一定证据。 在郑煜澄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出搜山剿匪计划的时候,贾桓隐隐有了想法。 看来,指望投靠新的刺史大人,于乱终立功升迁入长安的计划已经不能继续了。 既然如此,他也不能坐以待毙,得先保住性命,才有机会享受荣华富贵。 贾桓的计划很简单粗暴,趁夜引乱贼入城,斩杀刺史,届时罪名都是这些乱匪的,并州却可以少一个麻烦。 可他并不知道,计划引贼入城的这一日,等待他的,是镇远将军府和怀章王府的强悍精兵,以及新刺史那抹讽刺的笑意。 他被擒于角落,眼睁睁的看着军马埋伏,东城门被人打开,然后…… 走进来一个泪眼往往的小姑娘。 贾桓:? 郑煜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妹妹,急急冲出来时,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芸菡,你怎么来并州了?” 郑芸菡这一路经历的事情着实不少,入城之前,她满脑子胡思乱想可怕猜测,此刻,她看到原本该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的二哥,精神奕奕的坐在马上,中气十足,眼底温柔一如往昔,眼泪倏地涌了出来。 月白骑装的少女翻身下马,抬手擦一把眼泪,直冲冲的朝着郑煜澄跑过去。 “二哥——” 郑煜澄飞快下马,哭笑不得的张开手臂。 卫元洲看着眼里只有兄长的少女,那颗狂跳的心,忽然就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被马车拖坠的人堆里忽然站起来一个人,是烈三。 他目露凶光,握着匕首直冲郑芸菡的背后。 擒住这个小丫头,他们才有活路。 郑煜澄眼神一偏,见到快步接近的烈三时,脸色剧变:“小心——” 郑芸菡足下一顿,下意识就要顺着哥哥的眼神转头。 电光火石间,一刀一剑,一把匕首,同时飞向烈三。 利器入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郑芸菡还来不及看见身后的血腥,身子被狠狠拽回去,反应过来时,她整个人被按在二哥的怀里。 熟悉的甘松香萦绕鼻尖,将少女的眼泪催得更凶。 她再顾不上别的,紧紧抱住二哥,低声啜泣:“我、我想你了,我来看你……” 郑煜澄心头一软,低低的“嗯”了一声,眼神却一转,望向郑芸菡身后坐在马上的女人。 玄色披风,雪白裙衫,兜帽之下有几缕乱发飞出,她的手还保持着刚刚掷出匕首的姿势。察觉到郑煜澄的眼神,她眉目轻转,迎上他的目光,无波无澜。 烈三的身体应声倒下,当场毙命。 除了那把直入后脑的匕首,还有一刀一剑。 卫元洲慢慢收回手,冷眸一偏,对上对面车队里刚刚掷出长剑的男人玩味的眼神。 赵齐蒙慢慢走到烈三的尸体边,慢条斯理的抽出自己的剑,讪笑一下。 他好像多管闲事了。 卫元洲不再看赵齐蒙,目光落在抱着郑煜澄哭个不停的郑芸菡,心想,他可能又错过了很多。 这个不省心的小东西。 第51章条件 第51章条件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刺史府外团团兵马,众目睽睽之下,那位自上任以来便从不应酬,酒色财气一概不沾,脸上时常带笑的刺史大人沉着一张脸,怀里抱着娇滴滴的小姑娘,大步入府,直接送入自己房内,少顷,整个刺史府都忙开了。 郑芸菡赶了两天路,一直处于紧绷状态,陡然见到完好无损的二哥,于两种极端的状态下生出困意,回来的路上就在郑煜澄的怀里睡着了。 郑煜澄把她轻轻放在床上,刚要退开,袖子被扯住。 睡梦中的少女突然睁眼,睡眼惺忪:“二哥……” 她睡着了都抓着他,唯恐他跑了。 郑煜澄失笑,坐在床边,接过久安递来的湿帕子给她擦脸:“本以为你要睡到明天早上,若是累了就继续睡,若是不累,要不要吃点东西,梳洗后再睡?” 郑芸菡盘着腿坐起来,认认真真将二哥从头看到脚,一路压下的情绪又有上涌的趋势,探身抱住郑煜澄的脖子,哭腔压抑:“二哥,你吓死我了……” 郑煜澄低笑两声,拍拍她的背,温声软语:“讲点道理,我们两个,到底谁把谁吓死了?” 他今日本是要静候那些匪贼入城,谁知道火光环绕中,来的是她。 风尘仆仆,惊疑不定,也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郑芸菡一听这话,撒开手坐回床上,虎着脸盯他,眼神贼凶。 郑煜澄立马服软:“是我吓到你,我给你赔不是。” 郑芸菡一股小脾气起起伏伏,小声咕哝:“其实,来之前我与大哥大嫂猜测过这可能是个什么阴谋,你不是动辄与家里断了联系的人,我更不相信你好好一人,忽然就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可……” 还是气起来:“可你不该瞒着我们,纵然你如今身居刺史之位,担着整个并州的重担,少不得要用一些特别的计谋处理事情,好歹也该给我们一个暗示,哪怕送个物件和口信也好,你知不知道大哥他们都很担心你。” 这一次换郑煜澄愣住。 虽然贾桓顺水推舟拦他的信放消息去长安这一手做的很利落,但他察觉之后,立刻就派人拿着信物回了长安,按理说不可能完全错过的。 难道去送口信的人半路出了岔子。 不等郑煜澄解释,郑芸菡又重新抱住他的脖子,哼哼唧唧:“算了,左右你无病无损,此事就此揭过,我原谅你了。” 郑煜澄哭笑不得。 自她长大以后,他就很少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哄她,这次是真的把她吓到了,郑煜澄随她高兴,继续拍她的后背:“嗯,多谢你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 郑芸菡瞬间明朗起来,笑着松开他:“二哥,我……”刚刚开口,肚子传来一声绵长的“咕——”。 她愣了一瞬,“我饿了。” 郑煜澄轻轻抿唇,修长干净的手指在她脑门点了两下:“等着,这就叫人给你准备。” “不用。”她轻轻推开他的手:“你今夜是不是还在执行公务?我没有打扰到你吧?你不必管我,让善儿和真儿准备就行。” 大度放行的少女又竖起一根手指作补充:“不过你也不可以忙到很晚,我会去你房里检查你有没有睡觉的。” 郑煜澄觉得好笑,他今夜的确有事来着,不过从天而降的好妹妹,已经帮他做完了大半。 “不差这一时半刻,先吃东西。” 刚好真儿善儿让灶房送来热水,郑煜澄把房间留给她,出去张罗食物。 郑芸菡嘴上说着不用麻烦,可等到一大桶热水放在面前,她才发现自己真的太邋遢了,低头四顾,好嘛,二哥白净透香的床单被罩被她一身的沙尘滚了个遍。 那就洗洗叭。 趁着郑芸菡沐浴的功夫,郑煜澄让厨房生火做饭。 久安站在一边,欲言又止。 郑煜澄转头:“何事?” 久安热泪盈眶,公子终于看到姑娘之外的人了:“大人,舒家的舅哥与王爷还在前厅呢。此次借兵之事,两方都鼎力相助,咱们不好怠慢,是不是该留客于刺史府好好招待?” 郑煜澄还真忘了这一茬。 益州这边来的是大嫂的二哥舒邵,昙州这头却是怀章王亲自来,这两人都不该随便在外头找地方安置。 郑煜澄点头:“让后院一并收拾。”想了想,又让厨房多做了些热食送到前厅。 久安得了令,飞快去张罗,刚入后院就遇上付道几的夫人和付雯玉。 郑煜澄抵达并州后,刺史府几乎只有他带来的几个奴仆,连婢女都没有,一些细致活儿无人来做。起先贾桓有意示好,曾让自己的夫人和女儿贾燕将府里的婢子送来伺候,现在贾桓一家落罪收押,付雯玉便立刻劝说母亲来顶替这个位置,帮忙大人分忧。 以往贾桓一家殷勤媚上,付雯玉很嫌弃自己的父亲迂腐守旧不懂变通,可亲眼见到贾桓之变故,就连前一刻还在她面前洋洋得意的贾燕都变成阶下囚,她第一次意识到,官场沉浮多态,或许父亲多年来的低调勤恳,也是一种存活方式。 与此同时,她又生出了一种新的希望——眼下贾桓已经落罪,大人身边只剩她父亲任要职,这是父亲得大人重用的最好时机。若是能入大人之眼,他日陛下论功行赏,便是父亲多年来守的云开之时。 所以,在得知大人的亲妹来到并州,已经住进刺史府,母女二人都十分震惊。 而付雯玉震惊之余,还有点庆幸。 事实上,当郑煜澄抱着妹妹回到刺史府那一刻,消息已在府中炸开。 那一直以文弱温润姿态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大人,是将人一路从东城门抱回刺史府的,中间全不假他人之手,还将人送到自己房里,乍听之下还以为是大人的夫人,后来车队入府,侯府的护卫下人都到了,他们才知道这不是夫人,是妹妹。 也有好奇的婢女挤在一起议论,说的最多的,莫过于郑大人抱着人时稳健的步子与沉冷的脸色,全无平日半点文弱之态;模样生的俊秀温雅,举止却充满男人力量,简直太勾人了! 她没跟着这些人扎推讨论,却把那个模样的郑煜澄记在了心里。 原来,他那双手不仅生的好看,还这般有力。 她有点羡慕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位侯府姑娘。 眼下,久安告诉她们,不仅大人的亲妹来了,还有两位贵客莅临。 付夫人从未招待过这样身份的人,有些慌:“久安大人,需不需要特别准备些什么?” 付雯玉也很紧张,如今刺史府无女主内,婢子多是粗使的,当时贾夫人母女在这里自由进出时郑大人从未说过什么,现在自然该是她们母女来妥帖安排。 可是她不愿被这份紧张乱了手脚,只想好好抓住机会。 “娘,您先歇着吧,我来。”她冲久安屈了屈膝:“烦请久安大人提点。” 久安挠头,他就是个小厮,哪里担得起“大人”之称,遂含糊道:“王爷与舒将军都是行军之人,想来房内通风舒适,卧榻安眠即可,不过我们姑娘得好好伺候着,这个很重要。” 付家母女对视一眼,眼中缓缓溢出一个问号。 姑娘比王爷还重要? 付雯玉先反应过来:“久安大人放心,我会好好准备的。” …… 郑芸菡将自己洗的香喷喷,澡具刚撤出去,吃的就来了。 她飞快盯住食物,任由婢女伺候套上干净熏香的裙子,头发还湿嗒嗒的就要伸手去够吃的。 还没挨到,手先挨了一下。 她捂着手望向面前站定的二哥:“你怎么又回来啦?” 郑煜澄挨着她坐下:“你来并州第一日,陪你吃顿饭又如何?” 善儿和真儿促狭一笑。 真儿:“姑娘一路都在念着公子,唯恐传言是真的,恨不能长一双翅膀用飞的,真的见到了,又不缠不腻端起架子来,也不知姑娘是怎么想的。” 善儿:“许是姑娘家的心思本就多变吧。” 郑芸菡举着拳头就是一通恫吓,郑煜澄眼底含笑,由着她们耍闹,拿过碗给她盛了一碗润口暖胃的鱼汤:“你这次来……” 她立刻转过头,不容置喙道:“大哥说,要我留在这里和二哥一起回长安!” 郑煜澄挑眉:“真的?” 她重重点头:“这还有假!” 郑煜澄看着角落换下来的衣裳,不用问也知道她这一路多辛苦,温声道:“若我只是寻常外派,你来跟着玩一阵子也没什么,可是我后头会越来越忙,如有必要,还要去各郡走一遍,无暇顾及你。” 郑芸菡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来:“你自是忙你的,难不成你在长安上值时,还顾及着我了?这里这么多人,我又不会挨饿受冻。” 这是铁心不会走了。 郑煜澄轻轻叹气,“好,留着留着。稍后我修书一封回长安,你若要亲口向大哥大嫂报平安,记得把你那份书信给我。” “嗯!”终于得了允首,她笑眯眯的捧着碗小口喝起来。 然而,这份宁静还没维持多久,久安就匆匆进来了:“大人,外面有客……找姑娘的。” 郑煜澄笑意微敛,望向郑芸菡:“你才刚到这里,谁会找你?” 郑芸菡一愣,脑子里浮出一张娇俏的人脸,赶紧放下碗:“我随你出去!” 郑煜澄见她如此,料想是认识的,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到东城门口抱着妹妹时,那个骑着马跟在后头的女子。 “姑娘,头发还湿着呢!”善儿抓起郑煜澄挂在房里的披风追上去给她披上,又用松松的兜帽罩住她的脑袋,以免她披头散发失仪着凉。 卫元洲和舒邵都不是讲究之人,安顿好各自的军马后,见郑煜澄安排了热食,便在前厅草草用起来。 用到一半,刺史府的下人领进来一个模样爽利的妇人。 那妇人谁也不看,端端立在厅中静候。 舒邵继续吃自己的,卫元洲却慢慢停下来。 不多时,一抹亮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 她刚沐浴更衣,换了衣裙,披风兜帽罩住一头黑亮长发,卫元洲指尖不由发力,手里松软的糕点凹进去。 妇人见到郑芸菡,眼神终于变了,主动见礼:“郑姑娘。” 郑芸菡尚未开口,一个清隽的身影已经挡在她前面。 郑煜澄的手臂不动声色将郑芸菡压到身后:“不知夫人寻舍妹有何要事?” 妇人看郑煜澄一眼,屈腿见礼:“此事为郑姑娘与少主的约定,与旁人无关,公子见谅。” 一时间,几道目光都落在郑芸菡身上。 郑芸菡自然记得和白裙少女的约定,赶紧道:“二哥,没事的,我可以应付。”她走出一步,站了出来:“若是想好了条件,但说无妨。” 妇人直勾勾盯着郑芸菡,一字一顿道:“姑娘重诺,老奴钦佩,我家少主的第一个条件是,从今天开始,姑娘每天晚上都要陪我们少主睡。” “噗——”淡定吃肉喝酒的局外人舒邵猛地喷出一串晶莹。 郑芸菡双目圆瞪,以为自己听错了。 郑煜澄的眼神在顷刻间冷下来,脸上再无笑意。 卫元洲慢慢转过头望向那个躲在披风里的少女,嘴角一列,冷冰冰的笑出声来。 死寂的厅内,忽然大喇喇走进一个人来。 赵齐蒙抱着刀,一眼望见郑芸菡,也不管别人,朗声道:“郑芸菡,这里里外外全是官兵,该不会把老子关进牢里吧?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承诺,不要耽误时间,此刻就兑现吧……” 话音未落,一把长刀破风刺出,赵齐蒙侧身躲开,一回神,肚子上狠狠挨了一拳,都来不及哼出声,整个人以天旋地转之势被人掀翻在地,胸口踩上一只沾着尘的军靴。 卫元洲浑身冒着寒气,似笑非笑,脚尖还在他的胸口轻轻碾了一下,语气阴冷:“那就兑现吧,本王亲自陪你睡如何?” 郑煜澄冷冷的看着地上的男人:“叉出去,打入地牢。” 赵齐蒙:? 妇人:? 郑芸菡:?! 第52章 第52章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郑芸菡全身裹在披风里,耷拉着脑袋,在后院跟郑煜澄小声交代前因后果。 末了,察觉身前的兄长一言不发,周身气息沉冷,她下唇包上唇,下巴一抽一抽,可怜兮兮的抬起头来。 郑煜澄连做好几个深呼吸,才让自己不要发火。 “你一个女儿家,孤身在外,居然敢随便答应别人条件。若今日和你约定的是个男子,他要你陪着他睡,你就真的陪?” 郑芸菡:“不、不会吧……” “不会什么不会!人心叵测,你才多大,懂多少?” 郑芸菡飞快垂头,小声嘀咕:“当时凶险万分,若非有她,我们未必能突出重围。” 郑煜澄抬手捂住心口,快要喘不过气来,“我不管你答应了对方什么,此刻就带我去见她,这事情由我来了断。” 郑芸菡还想挣扎一下,郑煜澄两道锋利的目光逼着她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院子一角慢慢走出个人来,卫元洲站定:“郑大人,打扰片刻。” 郑芸菡悄悄望过去,此刻来的人都是救星。 然后她就看到了脸色沉的能滴水的卫元洲。 卫元洲看也不看她,径直走过来:“厅中那个叫赵齐蒙的,身上有剜去的刺青。他恐怕也是作恶余党之一,应当严惩。” “不行!”郑芸菡出声喝止。 两个男人同时望向她,霎时间宛若四道冰刀在她身上拼命划砍。 郑芸菡:明白了,来的并不是救星。 她咬牙坚持道:“二哥,我方才一个字都不掺假,是赵齐蒙放出假讯号骗过匪寨的人,又带我们逃离,后来我们被围困,也是那个白裙子的姑娘救我们。当时情况紧急,我若不答应,未必能好好站在你面前,她后来还在城门救了我……” 卫元洲的眼神忽然沉了一下,隐隐透着些不甘。 郑芸菡忽然不觉:“若换成一个男子,我当然会有防备之心,也会更加仔细的估量,岂会随意答应什么。虽然她提的要求很古怪,但我们两个都是女子,睡觉而已……也没什么。至于赵齐蒙,即便他身上有剜去的刺青,也实实在在出手相助过,一言不合就将人家关起来,不合适……吧。” 两个男人负手而立,静静听她掰扯。 郑芸菡觉得有戏,趁热打铁,卖起乖来:“况且,我现在就在二哥身边呀,二哥一双火眼金睛,我看不透的,二哥还能看不透吗?换作下一次,我还是可以先答应,虚与委蛇一下嘛。我相信二哥一定能洞悉一切真相,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她又冲卫元洲笑:“王爷说是不是?” 卫元洲嘴角一牵,凉凉道:“说的不错。” 郑芸菡眼眸发亮。 郑煜澄:“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她见好就收,乖乖摇头。 只要他们明白事实就好。 郑煜澄轻轻点头,面无表情的望向卫元洲:“有劳王爷先将此人押入大牢,待查明身世来历再做定夺,下官要随舍妹去处理一桩私事。” 卫元洲非常配合:“郑大人请便,本王会处理好。” 郑煜澄对他搭手一拜,然后拢了拢郑芸菡的披风:“她在哪里,现在带我去。” 卫元洲瞥她一眼,漠然转身去处理正在前厅看伤的赵齐蒙。 郑煜澄看着卫元洲的背影,慢半拍的回过神来,刚才的怀章王,会不会过于激动了? 郑芸菡愣在原地。 所以,我说了这么多,你们完全没有在听咯? …… 妇人等了许久,结果等到郑芸菡和郑煜澄一同出来,她眼底掠过一丝疑光,不动声色。 郑煜澄此刻不再让妹妹说任何话,主动见礼:“有劳夫人领路。” 妇人看他有维护之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扯扯唇角,转身走出刺史府。 郑煜澄领着郑芸菡快步跟上。 直到他们走了,卫元洲才慢慢踱步而出,站在赵齐蒙面前。 赵齐蒙差点吓得呕出一口血来,连连往椅子里缩:“她解释了吧?是那个疯女人作祟,和我没关系!” 卫元洲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将路上所有的事情说出来,本王留你一条命。” 赵齐蒙此刻五脏六腑都在疼,他看一眼面前的男人,尽量自然的把自己的手揣起来。 这只手,不久之前,刚刚拍过那小丫头的屁股。 “怀章王……”他低声念着对方的身份,眸色幽深:“王爷瞧上那个小丫头了?” 卫元洲看着他,慢慢的笑了,抬手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赵齐蒙几乎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那把匕首已经飞向他的双腿之间! 赵齐蒙吓得猛地后缩,匕首不偏不倚,稳稳扎进座板边沿。 “再小丫头长小丫头短,本王就让你也做个小丫头,怎么样?” 赵齐蒙心惊肉跳,同时又被激出几分血性,他甚至笑了一声,抬起一双充红的眸子:“不怎么样。毕竟小丫头亲口答应过我,我救她出来,她陪我洗心革面,助我光辉前程。” 最后两句,他做了些恶意的改动,有意无意的将一句为了保命的承诺,加了点男女之间的暧昧。 卫元洲的笑意果然淡了。 赵齐蒙邪邪一笑,伸手拔出匕首在掌中把玩:“我是个不足为道的山匪,人贱命也贱,可偏偏郑芸菡保的是我,王爷的确金尊玉贵,气势摄人,但从刚才到现在,她何曾将王爷当做一个男人看进眼里?” 卫元洲静静听着,竟又笑起来。 不得不说,这个叫赵齐蒙的男人骨子里是有几分不羁,样貌更是不俗。 未经世事的年轻小姑娘,的确容易被这种模样的男人勾了魂。 赵齐蒙本就是强弩之末,眼看着面前的男人笑意阴森,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激怒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总之,他不想死。 赶在卫元洲开口之前,赵齐蒙话锋一转:“王爷,路上的事情小的可以慢慢说,但有件事情,王爷务必要让郑姑娘留心。” 卫元洲眉头微蹙:“说。” 赵齐蒙知道自己选对了,正色道:“那个女人。” 卫元洲微微侧首,似不大明白。 赵齐蒙:“和我们一起来的女人,就是她提出古怪的要求,要郑芸菡陪她睡觉的。” “不敢瞒王爷,我的确同时虏了她们两个人,郑姑娘善良热心,喜欢她再正常不过,可那个女人却是个阴晴不定的罗刹!” 赵齐蒙压低声音,语气低沉:“她心狠手辣,手下的人杀人如麻,各个都是高手,小人的身上,还留着她种下的毒,王爷与其跟我浪费时间,不如想想怎么帮郑姑娘远离这个女人!” …… 并州最大的客栈里,整层天字号房都被包下来。 刚刚出浴的少女一身纱裙,湿冷的黑发随意披散身后,端过放凉的汤药一口闷完,苦涩的味道席卷味蕾,她强行忍下干呕之欲,面色平静。 一个女婢上前为她擦头发,另一个跪在她面前:“恪姑姑已经去请那位姑娘,少主稍作休息便可见到人。” 少女侧卧榻上,面无表情。 人还跪着没动,她轻轻抬眸,安静看着她。 婢女跪的笔直,平声道:“恪姑姑命奴婢问一句,今日之事,少主可有什么格外需要解释的。若没有,她会直接修书给夫人。” 少女眉眼轻转,径直枕着湿发躺下,并不理会。 女婢不再多嘴。 不多时,有人来报——少主要的人来了。 少女脆声一笑,终于等到乐子。 她披衣起身:“送来我房里。” 来者犹豫片刻,又补了一句。 来的不止一人,还有郑芸菡的兄长。 少女披衣动作一滞,慢慢转头望向传话的人。 少顷,她唇角轻牵,眼底的趣味更浓:“一并请啊,坐不下吗?” 第53章 第53章 兄妹二人被引进来时,茶桌与床榻之间还摆了一副屏风,将后头的少女完完全全遮住。 郑煜澄得知要直入女子闺房时,心中格外警惕。这女子来路不明,所提条件猎奇,他一度担心芸菡是不是遇上了不正经的女人,但真的进来,见里面并无什么龌龊艳色,婢女姿态恭敬,亦有男女之防,心情稍稍松懈。 他领着妹妹于茶桌前站定,搭手一拜,卸了官威说话:“在下郑煜澄;听闻姑娘曾与途中,出手相救舍妹与家奴出水火之境,在下感激不尽。然则小妹提及与姑娘的三个条件,在下觉得不妥。” 屏风后有衣料摩擦的悉率声,是在穿衣理容。 不多时,少女衣裙整齐的走出来,信步至茶桌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郑煜澄轻轻颔首,在女子对面坐下,郑芸菡看了一眼座位分布,挪着小碎步往两人侧边的位置去,刚要落身,郑煜澄长臂一伸,抓住她的后领子提到身边放下。 宽敞的四方茶桌,郑芸菡与二哥挤在一个边边,与白裙少女相对而坐。 郑煜澄的这动作有些霸道,与他温和隽秀的外表不太搭,少女的黑眸在哥哥和妹妹之间来回逡巡,悟出什么,恍然道:“所以,你们是来反悔的。” 旋即头一歪,不怒不恼:“反悔的人不得好死哦。” 郑煜澄忽然抬眼看她,终于在明亮的灯火中,第一次看清这张脸。 她洗过发,散着一头湿润乌黑;鹅蛋小脸五官精致俏丽,尤其是眼睛,黑黝黝的,灯火入她眼中,似被碾碎的星火,熠熠生辉。 乍看之下,只觉得少女稚嫩可爱天真,然那抹红唇勾翘之间,又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这眼前的娇俏,只是一颗尚未开放的花苞,花苞之中,藏了惊春吓夏的明媚生动与火热艳色。 容颜不俗,嗓音出挑,许是出身哪家的贵女千金,但又与一般女子不同。 至少,没有哪家贵女千金说到“不得好死”这样的字眼时,像是在议论今日饭食天气一样寻常。 短暂一眼后,他垂眸,心平气和:“姑娘此言差矣。舍妹此行,为在下而来。如姑娘所见,她不过二八之龄,哪里是能担得起承诺的模样?” 少女看着他不说话。 郑煜澄面容温和,试图与她商量:“在下愿以并州刺史身份作保,替舍妹完成承诺,还请姑娘莫要再为难她一个小姑娘。” 少女点头,客观的顺着逻辑来理解:“你的意思是,你妹妹不能陪我睡觉,但你可以?” “扑哧。”郑芸菡没忍住,飞快捂嘴,避免笑出声。 郑煜澄怔愣一瞬,面无表情的看向郑芸菡,好笑吗? 郑芸菡看出他眼底愠色渐起,硬生生把嘴角压下去,红唇抿成一条线。 心想,自并州相遇后,二哥发了好几次脾气,果然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真旺。 她还是喜欢他温然含笑,如沐春风的样子。 郑煜澄虽面相隽秀,但他从不是动辄之乎者也、以礼教束人的迂腐书生,更不是什么都不懂,任人三言两语就惹得脸红尴尬的青涩少年郎。 但凡眼前的女人显出一丝下作挑逗之意,他都不介意让她好好理解何为“自取其辱”,偏偏她完全顺着话意理解,眸色干净语态正常,并无那种意思。 眼下这个情景,他若羞恼怒斥,恰如一人正经畅谈人伦:“你可知,只要男女交合,即可诞下子嗣”,另一人却勃然大怒跳起来,指着对方道:“你竟说出此等逆天污秽之言,呸,龌龊!” 显得很没有见识,又不够博大宽怀。 不该是他郑煜澄的做派。 郑煜澄轻抬手臂,宽袍阔袖拂动,又平整铺盖于膝,添了一份清润儒雅的从容,他说:“若由在下替舍妹完成承诺,自该换别的。” 这显然并不吸引人,少女摇头:“我不要别的,只要她陪我。” “所谓约定,由始至终是我和她的事情。当时情景,若真换了你,我未必会救,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郑煜澄怔住。 少女的眼神执着的粘在郑芸菡身上:“还是说,贵府只有男人才能出面发话,身为女子,连许下的诺都没有分量?” 郑芸菡抬头:“当然有分量!” 郑煜澄颇为头疼的看她一眼。 郑芸菡鼓鼓腮帮子,说了句“烦请姑娘稍候”,抱着郑煜澄的手臂拖他去门外说话。 郑煜澄抽出手臂,仍然不同意:“她做派的确显贵,但底细终究不明,你以为女子就不会怎么样吗?你可知女子尚有抱揣怪癖者,万一遇上磨……” 算了,她还小,不说了。 郑芸菡瞪大眸子,完全懂了:“二哥,你是个读书人,怎么满脑子胡思乱想!你都看的什么书啊!” 郑煜澄正欲开口,忽然意识到什么,凤眸一眯,狐疑盯住她:“你,好像很懂啊。” 郑芸菡一愣,飞快眯出一个疑惑又无辜的眼神来:“我懂什么?我一点也不懂啊。” 郑煜澄的一颗心渐渐下沉,她还真懂。 可她是怎么懂的? 放在长安门户里,唯有女儿家出嫁之前,才会由主母出面,请来教养嬷嬷教一些男女之事,却也是点到即止。 然眼下,她不仅懂,还超纲了。 郑煜澄刚刚沉到底的心,又瞬间高悬。 他忽然才意识到,站在面前的少女虽仍是娇俏的模样,但在他们这些粗心男人看不到的地方,在她用来示人的壳子下面,可能已经悄然变化。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不再那么乖巧低调,胆子变大,偶尔行事甚至张扬呢? 若她是母亲细心照顾长大,而不是他们这些粗笨的兄长陪伴,是不是会不一样些? 即便她会变,有母亲在,很多话也更好问出口。 郑煜澄满腹胡思乱想,于二人之间不过眨眼瞬间。 他手掌紧握,暗下决定。 不管如何,既然他察觉了,就不能让她继续这样下去。 先查查她最近都看什么书,若真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律烧掉! “二哥,你想好没有。”郑芸菡拉住他的袖子,小声催促。 郑煜澄轻轻抿唇,带着她重回房内。 少女一直坐在那没动弹,耐心好的很。 郑煜澄没再坐下,站定作拜:“舍妹第一次离家,便得姑娘相助,在下感激不尽,在下观姑娘也是独自携奴出门在外,想必家中亲人一日不见,定然也是牵挂担忧的。” 座中少女忽然抬眼,幽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郑煜澄不动声色,拿出官威:“本官既任并州刺史,那么姑娘在州内一日,也该护姑娘周全。还望姑娘能体恤本官对舍妹的担忧之心,彼此各退一步。” 少女端起面前的盏子饮了一口,郑芸菡发现她给他们准备的是茶,自己喝的是白水。 “说说看。”清润的声音,百听不腻。 郑煜澄:“姑娘在并州的日子,可移步刺史府住下,小妹与姑娘同龄,能与姑娘作伴报答救命之恩,本官亦无话可说。” 说来说去,就是得把人拘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少女托着下巴,张口就问:“你们刺史府更好睡吗?” 兄妹二人同时一怔。 郑芸菡看看她面前的盏子,又细细打量她,隐约察觉些端倪。 郑煜澄自动将这句话理解成——刺史府是否舒服。他定声道:“自会为姑娘安排最好的房间住下。” 少女眼珠轻转,望向郑芸菡:“你会陪我?” 郑芸菡看了一眼兄长,见他无甚异议,轻轻点头:“嗯。我陪你。” 少女扭头望向恪姑姑,“走吧。” 恪姑姑一副早就习惯她说风就是雨的性格,霎时间,所有女婢开始整顿行装准备换地方,效率高的让兄妹二人大开眼界。 于是,这一夜,刺史府又多了位客人。 付雯玉得知大人携亲妹外出,一直没睡下,听到动静后出来查看情况,方知二人竟迎回一女客,她全身裹于披风之中,看不出是妇人还是姑娘。 难道,这位才是大人的夫人? 付雯玉心头一堵。 不多时,久安来寻她,劳她安排一间舒适的屋子给新女客,至于女客的家奴,可安排在干净的下人房。 付雯玉试问女客身份,久安告诉她,是姑娘的朋友。 付雯玉堵着的心得缓过来。 原是姑娘的朋友。 就在付雯玉刚刚想好要将女客安置在何处时,久安又带着问题来了。 “女客的房间,一定要和姑娘安排在一起。” 付雯玉堵得更厉害了。 眼下的刺史府,除郑大人住主院之外,东西两院各住着怀章王与舒将军。 郑大人尚未成家,又偏疼亲妹,付雯玉理所应当的将郑芸菡安排在他的院子,挨得很近。 若女客要和郑姑娘挨着,岂不是也和大人挨着了? 她只是外客,怎能与大人同住? …… 郑芸菡一回来就被善儿告知,赵齐蒙已经被王爷关起来了,王爷还未回来。 她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被推了一下。 回过头,白裙少女正看着她。 她难过道:“赵齐蒙被关起来了。” 他们三个好歹一起对敌,赵齐蒙那么怕死的人,面对烈三时也没反水,她觉得大家多多少少是有一点战斗情谊的。 这与读书时相互借过一本书、分食过彼此碗里的饭菜、甚至一同撒过尿就有了情谊,有异曲同工之妙。 白裙少女挤着眉头回忆了一下这个人,越过她往后院走,轻飘飘道:“他还没死啊。” 郑芸菡:…… 战斗情谊果真是镜花水月。 …… “郑姑娘。”付雯玉含笑走到她面前,屈腿见礼:“有件事情要请示姑娘。” 郑芸菡知道她是二哥下属的女儿,刺史府没有奴婢,是付夫人母女安排的,遂笑道:“付姑娘不必客气,是我该道谢,辛苦你们照顾我二哥。” 付雯玉心里一甜,轻轻摇头:“其他的都不打紧,就是眼下……久安大人说,要给女客安排最好的房间,又要与姑娘挨在一起。可惜主院剩下的一间房不好,西北角有些漏风……” 付雯玉笑道:“现在已经很晚了,我怕犹豫不决反而耽误贵人们休息,所以已将女客的房间安排在东院,姑娘的东西也挪过去了。都是极适合姑娘住的房间。” 郑芸菡的笑容里缓缓溢出一个问号:都挪好了,还有什么好请示的? 付雯玉赶紧道:“是雯玉自作主张,不然这样,姑娘先住一晚,若不合适,明日一早我便再换回来,至于主院那间房,我明日找工匠修葺。” 郑芸菡一听就摇头:“不必,将女客安顿好,我无所谓。” 经过谣传二哥病重一事,郑芸菡对官场上的小伎俩略有所悟,二哥在并州尚未站稳脚跟,多得是事情要处理,今天她们敢请工匠修葺陋室一角,明日就有人敢去长安说二哥不务正业只顾享乐,大肆拓建修葺刺史府。 还是低调些好。 郑芸菡自己无所谓,不过保险起见,还是问了问那位祖宗。 祖宗只问了一句:“你与我一起?” 郑芸菡不懂她为何执着于和自己一起,无奈点头,是,我与你一起。 祖宗全无异议。 付雯玉的安排拍板落定。 …… 郑煜澄累极了,先是连夜在东门守株待兔,又是抱着妹妹回刺史府,再是应付那位女客,他换了一身衣裳,原本想去芸菡那边看看,不想刚刚坐下,人就靠在床边睡着了。 付雯玉端着一盆热水试探着走进来时,刚好见到这一幕,心狠狠一跳,端着的铜盆里,水纹抖动。 他醒着时,脸上多带着笑,与谁说话都温润有礼,睡着时,也脱不开这幅斯文模样。 是个十足温暖的男人。 她忽然联想到他抱着亲妹入府时的场景,双臂有力,步伐稳健,与平日里大不相同。 这位温柔的大人,大概只有对着至亲之人时,才会有别的样子。 付雯玉轻轻咬唇,一步步走过去,身后忽然有人拉住她,压低的声音带着焦躁:“你干什么?” 是久安。 动静将床边的郑煜澄扰醒,他并未睁眼,抬手轻柔眉心,声线幽沉:“怎么了?” 久安连忙把她拉出去,“无事,大人是否要歇下?” 郑煜澄隔着门问:“芸菡呢?” 久安:“姑娘已经和女客回房歇息了。” 里头静了一瞬,又传声:“罢了,让人好生伺候着,我明早再去看她。” 久安接过付雯玉手里的水盆,小手摆的跟鲤鱼摆尾似的——快走! 付雯玉羞涩难当,小跑着离开这里。 久安站在门口顺气,希望大人什么都没看到,紧张的将热水送进去。 郑煜澄还靠坐在床边,清醒了些,久安奉上热毛巾,他接过擦拭一番,扬手丢回去。 久安刚转身,后头就传来大人淡淡的声音:“若再有人随意出入这里,你也不要伺候了。” 久安轻言唾沫,低声道:“是。” …… 东院。 刚刚布置好的房里,郑芸菡扫视一圈,又叫来真儿和善儿添置缺的东西。 小祖宗盘坐在床,看着她忙。 善儿抱来被子要加到床上,小祖宗眉头一拧,伸手阻止。 郑芸菡默了一瞬,说:“我睡地上?” 小祖宗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只留郑芸菡。 房里只剩她二人,郑芸菡抱着被团站在床边,小祖宗盘腿坐在床上仰头看她。 犹如两军对峙,战斗一触即发。 突然,郑芸菡闪身从角落挤上床,小祖宗眼疾手快,抬脚一踹! 郑芸菡“嗷”得吃痛,不死心继续往另一角挤。 小祖宗岂容她作祟,一个小擒拿将她按到地上。 郑芸菡和被团一起跌坐在地时,愣了半晌。 少顷,她撒开被团,盘起腿与她讲道理:“不是你让我来陪你睡觉吗?你真要我睡地上呀!” 小祖宗:“是我睡觉,你哄我睡。” 她并不客气,更像在使唤奴隶,换做任何一个被疼爱大的姑娘,都受不了这份委屈。 但郑芸菡只是皱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爽快点头:“好,你要我怎么哄你。” 小祖宗兴趣顿起:“像上次那样!” 郑芸菡莫名其妙:“哪次?” 小祖宗一本正经:“就是在那个土匪头子的房里,你演得把戏呀。” 怕她忘了,小祖宗好心提示她,握着粉拳抵在两眼边轻转,配合语境—— “嘤嘤嘤,蒙哥哥,不要这样……” 又撸起自己的袖子,在手臂上拍出“啪啪啪”的声音。 在郑芸菡白里透红的脸色中,小祖宗知道她懂了,笑起来:“就是那个把……唔(戏)。” 郑芸菡一招饿虎扑食,死捂住她的嘴,凶相毕露:“忘、了、它!” 小祖宗不解的看着她。 郑芸菡:“那是权宜之计,谁没事会演那个!你不许再提,否则我们就同归于尽!” 小祖宗兴致被搅,垂眸默然。 郑芸菡脸蛋烫红,见她不语,松开她坐回去,试图打破僵局:“认识这么久,我们还未互报姓名,我姓郑,名芸菡,你呢?” 没有趣味把戏看,小祖宗也没兴趣和她互报姓名,一脑袋栽进枕头里,成了具趴着的尸体。 “这样睡鼻子会塌的!” 小祖宗飞快抬头,改为脸朝里面趴着睡,还是不理她。 郑芸菡暗笑:还挺爱美的。 她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睡不好啊?” 小祖宗的身子僵了一下,迟疑的转过头来,朝向她。 郑芸菡抬手对着她的脸比划一下:“近看,你眼中有血丝,眼下泛乌青;给我们备茶水,自己饮白水,是不想晚上饮茶醒神;打从见你第一眼起,你便无精打采,时常打呵欠。” 这种感觉郑芸菡有过,她若睡不好难受,也不爱说话,会发呆。 若一个人长期睡不好,身体还会衰颓,是个不容小觑的事情。 她不敢肯定,只能猜测:“你是因出门在外,所以睡不好?” 小祖宗终于开口了:“我说是,你就给我演把戏吗?” 郑芸菡笑容消失:“你还没忘?” 小祖宗又垂眼:没意思。 郑芸菡轻咳一声:“那种把戏你就不要想了,但是,我可以给你讲故事啊。” 小祖宗动也不动,不感兴趣。 郑芸菡起身将善儿准备的安神香点燃,抓起床边的书哗啦一撕,在小祖宗惊诧的眼神里,她兴致勃勃开始折纸。 少顷,床前已经摆了四五只小兔子。 兔子的折法很有意思,原本是扁的,最后吹一口气,身子就会噗得蓬起来。 枕头上的少女忽然轻笑起来。 郑芸菡动作一顿,心想,她的声音真好听。 小兔子折好,她找小祖宗要了口脂,给兔子们点上眼睛,大功告成,她盘腿坐在床边,双手合十:“好啦,我给你讲小兔子的故事。” 小祖宗眼底蓄着兴致,却在触及郑芸菡的眼神时硬凹出几分冷漠,就差把“不感兴趣”几个字刻在脸上。 郑芸菡也不介意,自顾自讲起来。 她讲故事很有一手,会捏着嗓子给每一只小兔子搭配不同的音调语气,一个普普通通的床头故事,竟被她讲的生动活现,纸兔子成精。 据说她小时候一度沉迷这种玩法,大哥的课业都是被她撕了折纸讲故事。 小祖宗起先一直盯着她看,慢慢的,就只看她手里的小兔子了,眼中冷漠散去,困意涌上来。 她一直困着,已经很久不曾安眠。 此刻,不知是安神香格外管用,还是那时而憨态时而俏皮的嗓音太奇异,当郑芸菡讲得口干舌燥停下来时,小祖宗已经睡着了。 郑芸菡打着呵欠,靠在床边睡着了。 她并不知道的是,那生动有趣的故事,吸引了少女全部的注意力,令她难得的放松一回,所以才得以睡去。 可当故事音消失,沉睡中的少女再次陷入噩梦。 暗不见光的地下,身体被死死压住无法动弹。 已经不知道是哪里伤了传来的疼痛,意识消失又恢复,她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等待救她的人掀开头顶的砖瓦横梁。 忽然间,周围景色移动,她不再处于废墟之下,而是在一片火海之中。 她困极了,一点也不想走,手腕忽然一紧,有人抓着她发足狂奔:“快跑呀!” 她只顾着看人,却没看路,脚下一绊狠狠摔倒在地,抬起头时,又回到了废墟之下! 趴睡的少女于梦中一颤,惊醒过来,浑身冷汗。 她抬眼望去,房内站着一人,是恪姑姑。 少女起身,衣裳也不披,径直走出去。 恪姑姑皱眉,取下披风跟出去。 “少主还是睡不好吗?” 她没答。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却是她这么久以来,睡得最沉的一次。 恪姑姑站在她身边,平声道:“少主既已脱险,何故死抓着那份心情自己吓自己?” “家书尚未送出,事情瞒不了夫人。少主有三错,还是主动承认为上。” “擅离营地,遇险不发信,是一错。” “草率下杀,未经衡量敌我战力与山势地形,是二错。” 恪姑姑顿了一下,望向房中。 “随意结交,轻信他人,是三错,也是最错。” 夜色里,恪姑姑轻声叹息:“夫人要你看清楚,这世道但凡还有一人比你更不容易,你都不该软弱。身为女子,要活的坚韧,切忌被情绪牵绊,无论是恐惧还是欢喜。” …… 郑芸菡靠坐着睡了一夜,睡得腰酸背疼。 揉眼半睁,陡然见到面前盘腿坐着个人,吓得往外一缩,屁股墩到地上。 痛呼声中,床上的人低低笑起来。 郑芸菡揉着屁股,不可置信:“你没睡吗?你明明……”顿了顿,扭头看日头,一拍脑袋:“我还有事,稍后再来找你。” “等等。” 郑芸菡一瘸一拐走出两步,循声回头:“嗯?” 她难得认真,一字一顿,给了一个迟来的答案:“我姓温,温幼蓉。” 第54章小奴隶 第54章小奴隶 郑芸菡很忙。 她十分庆幸昨晚睡得不好,醒得尚早,又有真儿和善儿帮忙,来得及做朝食。 薄韧的皮儿,咸香的馅儿,筷子挑一星抹上面皮,合掌一紧,便是一只可可爱爱的小馄饨。 即便她不像大厨那样运手如飞的速度,眼下的流利,足够惹来一片夸赞。 付雯玉尤其吃惊。 所有人都知道,大人的妹妹刚入城,就被大人一路抱着回了刺史府,他的房间从不让外人去,却将风尘仆仆的妹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就连房间安排,也以妹妹的舒适为先。 一个姑娘家被这样偏待,难免恃宠而骄,更别提早起做朝食,还这般熟练。 付雯玉昨夜没睡好,想着郑煜澄和郑芸菡对她的感谢,她忽然就生出一种,自己真的有责任好好照顾大人的想法。 她知道这种责任属于什么身份的女人,脸颊发烫之际,她告诉自己,是因为贾燕母女不在了,所以她和母亲才要尽力,相助大人,就是相助并州。 眼下的刺史府,更像一个临时支起来的救急之地,很多地方都打破了常规,就说议事的正厅里四张方桌拼起来的大桌上,永远摊着公文和图纸,厅内灯火入夜从未灭过。 并州之内的官员,若须召见,是不分时辰无条件配合的,新刺史上任以来,没有应酬,没有歌舞笙竹,事事落在实处,贾桓之事后,众人更是不敢小觑这位总是笑脸迎人的新刺史,越发配合,有时忙的晚了,披风一裹在厅内将就一夜也是常事。 今日,这位侯府姑娘,给所有人都备了朝食。 …… 不过辰时初,郑煜澄已经坐在前厅首位,长桌两侧坐了不少人,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只精致的白瓷碗,清香的汤里浮起一片小馄饨,青葱碎洒,香浓四溢。 簿曹刘书骈对立在郑煜澄身边的少女搭手一拜:“郑姑娘前来并州探望大人,竟叫下官等人一并沾了光,吾等不胜荣幸。” 郑芸菡甜甜笑着,摆着小手:“刘大人言重,一份朝食而已,并州事务诸多,二哥初来乍到,能得诸位大人鼎力配合,何尝不是荣幸。” 厅中众人皆怔,连郑煜澄都转头看她。 她明明昨夜才到,今早就认得人了? 郑芸菡面色如常,若非有善儿和真儿收集消息,她也没法利用晨间准备的时间记下这些。 郑煜澄从未宴请官员,更不曾有什么应酬,做派上的确算是清雅高洁,但在官场之中,说难听点,是不识时务,眼下郑芸菡亲手为他们备下朝食,又借此感谢他们连日来的忙碌,等于代郑煜澄表明态度——他们的勤恳,大人是看在眼里的。 一碗馄饨并不金贵,但换成大人亲妹所做,又有这番话,对人心已是极大地安抚,说是与郑煜澄之前的雷厉风行打了个默契的配合也不为过。 然而,这又不是一碗普通的馄饨,众人客气互邀,吃下第一口后,纷纷露出惊艳的神色来,厅内一时没了话语声,全是呼噜噜吃饭的声音。 眨眼的功夫,一排碗都见了底。 刘书骈连连赞许:“清淡而不失香浓,这汤底可不寻常,还有下官最喜欢的香油。” 付道几从不是阿谀拍马之辈,此刻竟也点头:“下官没吃出香油的滋味,倒是醋酸与汤底相搭,叫人胃口大开。” 两人一说,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些日子他们跟着刺史大人忙碌,饭食都是在这里用的,这位细心的姑娘全都打听过,同是一碗小馄饨,却有不同的用心。 刘书骈笑道:“说出来不怕大人见怪,忙碌多日,竟是今日这顿朝食吃的最爽利。郑姑娘可还有多的,下官要厚颜再讨一碗了。” 郑芸菡娇俏一笑,半开玩笑半认真:“那刘大人今日的事务,也得翻两倍了。” 刘书骈只是刺史手下供着文书之职的簿曹,郑芸菡这句话,无形将他的公务捧得似有多么重要,他心口一阵热血,顺着小姑娘的话说:“大人尽管翻上十倍,下官只求管饱。” 郑煜澄朗声一笑,“自是管饱。” 兵曹许如知拢着拳头轻咳一声,脸红着开口:“属下也想再要一碗。” 刺史手下的兵曹多在有军务的时候才设立,许如知是贾桓之事后,由付道几引荐来的,一向迂腐闷憨的付道几撇他一眼,忽道:“那怕是剁碎一整头猪都难管饱。” 随着厅中一阵笑声起,晨间上值的疲惫和紧张,顿时被一片轻松取代,众人也不再拘束,大大方方要续碗,这次不必郑芸菡亲自来,婢女都准备好了。 满室浓香中,郑芸菡冲郑煜澄飞快挤了一下眼睛,弯唇一笑;郑煜澄本就笑着,迎上她的俏皮得意,眼底笑意更浓,还载着宠溺与无奈。 他不会常驻并州,身负皇命,又有背景,即便不拉拢任何人,也没人敢怠布下的事务,可她还是挖空心思,用一份轻松惬意来为他拉拢人心,也许并不会改变什么事,但至少改变了做事人的心情。 付雯玉在听到自己一向不善阿谀的父亲说出那样的戏谑之言时,已经大吃一惊,又在看见兄妹二人交换神情时心头猛震。 这不正是她一直期待的场景吗? 她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却不愿嫁给像父亲那样愚笨懦弱没有前途的男人,只想站在一个前途无量的男人身边,努力的配得上他,与他的人生中给予助力。 厅内一片融洽,厅外,刚刚回府的舒邵与卫元洲默契的并肩而立,将厅内的话听了个全。 舒邵是因为一时好奇才站在外面听,此刻不免轻笑:“原来,这就是老六求着要娶的姑娘。” 卫元洲负在身后的手猛地紧握,面上却无表情。 “王爷,舒将军。”有人发现她二人,厅内笑声戛然而止,众人皆起身相迎。 卫元洲一脸冷峻,还透着几分彻夜未眠的疲惫。 郑芸菡见他二人归来,好奇道:“王爷和舒将军此刻才回来?” 舒邵对她十分亲切:“是啊,才走到厅门口便闻到了香味,不知七姑娘亲手做的浓香美味,在下是否有幸一尝?” 郑芸菡笑起来:“舒将军快请坐。”眼神一偏,落在卫元洲身上。 卫元洲转身回房:“本王不饿,诸位慢用。” 郑芸菡想说还有别的,他可以选,然男人背影冷漠,堵住了她的话。 郑煜澄无声打量她,眼底疑惑渐生。 …… 召慈到的时候,已是辰时中,她竟也带了朝食。 召慈直接作男装打扮,一身飒爽的淡蓝圆领袍,进来后目光平均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郑煜澄身上,也不见格外特别,从容见礼。 郑煜澄淡笑颔首。 召慈还没来记得张罗开,就发现大家已经吃饱了,还是郑大人的亲妹亲自下厨,脸上有点挂不住,讪笑道:“郑姑娘出身侯门贵室,竟也做得来这些。” 郑煜澄垂眼,饮汤不语,郑芸菡笑道:“只是随便一做,自不及召姑娘准备的精细。” 召慈笑笑,当即让人将东西全铺开,只当加餐。 郑煜澄轻轻放下瓷白小碗,淡淡道:“将东西放到偏厅的桌上,诸位中途若是饿了,径自取用便是。” 付雯玉眼珠轻动,忍不住打量召慈。 这可是召慈啊,被并州众多儿郎追捧的姑娘,她能亲自来送,已是殷勤之态,郑煜澄竟这样不给她面子! 召慈笑容一凝,玩味的扫了郑煜澄一眼。 她听说这个新上任的刺史不应酬不交际时并不意外,曾经那些同窗,多像他这样心怀热血,看不惯官场那一套,可没几个能在官场坚持这种作风几年。 这个郑煜澄,也是个单纯的傻小子。 郑芸菡看出气氛的异样,本想圆场,眼神一偏,见厅门口站了个人。 温幼蓉一身白裙,披头散发,未施粉黛的小脸上写满不高兴,直勾勾看着郑芸菡。 “啊!”郑芸菡捂唇轻呼。 糟糕,她把小祖宗给忘了! 众人纷纷望向门口,不由愣住,召慈和付雯玉同时拧眉。 温幼蓉扫过厅中长桌上的白瓷小碗,又看看召慈带来的那些食盒,扭头就走。 经过昨夜,郑芸菡已经将她看作长期受睡眠所扰的可怜少女,赶忙追了几步:“还有很多吃的,我给你送——去……”声音渐弱,人已走远。 召慈好奇道:“这位是?” 郑煜澄抬眼:“一位远房表妹,水土不服,正在休养。” 郑芸菡觉得这个解释很好,温幼蓉身份神秘,解释也解释不清,不妨认作表亲,编个病况,外人自不会对她方才的情态多作追究。 “是是是,她难受的厉害呢,我这就去看看她!”郑芸菡向众人作别,提着裙子跑了。 郑煜澄静静看她离去,也不阻拦。 郑芸菡一路小跑追到东院厢房,进门就看到气成河豚的温幼蓉双手托腮坐在镜台前。 她转头四顾,发现没有人服侍她。 难怪头发都没梳。 “温、温姑娘。”她走过去:“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呀。” 温幼蓉一动不动。 郑芸菡忍不住道:“我真的不是故意忘了你,你也知道,我此来就是为了探望兄长,想为他做一顿家里的饭食。你是不是饿了?怎么不见你的婢子呀?她们没帮你张罗吃的吗?” 映在镜中的黑眸动了一下,就在郑芸菡以为她会一直冷暴力下去的时候,忽听她道:“我让她们滚了,没人管我了。” 郑芸菡一怔:“为什么啊?” 温幼蓉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昨晚—— 恪姑姑沉色数着她的过错,她静静听完,坦然接受:“既如此,你们还跟着我做什么?趁早回吧。” 在恪姑姑错愕的神情里,她自嘲一笑。 “我就是一击即溃没有担当的废物,当不得母亲的期待赏识,这些精兵悍将,损伤一个我都赔不起。她们原本可以有不输男子的荣光,何必被我这样不负责任的主子驱使,提着命冒险呢。” “走吧,我用不起。” …… 思绪拉回,温幼蓉转身,似笑非笑:“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郑刺史言之凿凿承诺过,只要我在并州一日,必保我周全啊。” 郑芸菡觉得离奇。 这些家奴护卫的使命不就是保护照顾她吗?到底是什么样的忠诚,让他们一赶就走,一个不留? 心这么大的吗? 难怪她披头散发,穿着昨天的裙子,一脸不高兴。 她本就睡不好,现在连个梳头备饭的都没有。 “等等,你要一个人留下?那谁伺候你?” 温幼蓉慢慢歪头,看着她的眼神渐渐带笑。 郑芸菡:感觉很不好。 果不其然,温幼蓉伸出两根手指,眸光狡黠:“第二个条件,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小奴隶。” …… 郑芸菡生无可恋的从房内退出,去给小祖宗备饭。 刚走两步,面前立了个高大的人影。 她怔住,回头看看厢房位置,又看看男人身边的房间,诧然道:“王爷住在东院?” 卫元洲冷眸看着她:“你与舒家公子定亲了?” 郑芸菡满脑袋问号:“谁和谁定亲?” 卫元洲压下心头的气:“你,和舒易恒。” 郑芸菡双眸圆睁:“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卫元洲一怔:“没有定亲?” “当然没有!”她觉得莫名其妙:“王爷哪里听来的传闻?若叫我见到这胡言乱语之人,定要揍他!” 卫元洲眼中的阴云瞬间散开了。 方才在见她在厅中一番卖乖,为兄长博好感,那些他以为能忘记的相识种种,一瞬间全蹦了出来。 她是真的敬爱兄长,为了他们的婚姻大事,上蹿下跳什么都敢;心生羡慕的同时,又很期待,若是做了她的夫君,会被怎样对待? 他喜欢她这个样子,很喜欢。 他一刻也没忘记这抹鲜活,偏偏重逢之后,她就没对他好过。 更没想到,自己分明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在此刻听到她的澄清后,怒气全消。 他对她的要求已经这么低了吗? 郑芸菡想起他也没用朝食,说了句“王爷等等我”,飞快离去。 卫元洲看着她走远,自嘲的笑起来。 刚巧舒邵过来辞别,他得回益州一趟,卫元洲含笑道别,却在他转身之际,一掌拍在舒邵背后。 舒邵刚吃进去的小馄饨差点全吐出来:“王爷这是作何?” 卫元洲神情肃穆:“之后几桩大事需三州共谋,这是激励。” 舒邵咳了几声,干笑着抱拳一拜,快步离开。 没多久,郑芸菡去而复返,带着婢女送朝食来了。 小馄饨已经吃完了,她只能给卫元洲做了个面片汤,用的也是独家汤底。此外,还有干鲙和肉干。 卫元洲挑眉:“给我的?” 她笑眯眯道:“这个干鲙和肉干是我自己做的,本是给二哥单独准备的,就没拿出来共享,王爷此次援助二哥,小女十分感激,这是一点心意。” 卫元洲牵起嘴角,目光一偏,见到还有一份,笑意又淡了。 他想要独一份,果然是做梦。 “这是……” 郑芸菡看着另一份,神情复杂。 是我祖宗的。 “不耽误王爷用饭了,我还要去温姑娘那处。” 卫元洲皱眉:“那个女人住这个院子?” 郑芸菡点头:“我……我也住这里。” 卫元洲眉头松开,哦? “此事一时半刻解释不清楚,若是王爷介意,我……” “无所谓。”卫元洲及时打断,转而道:“你对那个女子,知道多少?” 郑芸菡叹气,就知道个名字。 卫元洲从她的神情里得到答案,忽道:“趁夜挑个无人留意的时候,来本王这里。或许,本王能为你解答。” 郑芸菡倏地抬头:“王爷知道?” 卫元洲轻笑:“不然你以为,本王一夜未归,是去了哪里?” 郑芸菡对温幼蓉的确好奇,以至于她都没有留心,卫元洲为何彻夜不归查这件事情,又为何要约在夜里,更忘了问他能不能把赵齐蒙放出来…… “我找到机会便来!”她雀跃应下,屈腿告退。 …… 和卫元洲有此约定,郑芸菡站在温幼蓉面前时就心虚了,一心虚难免狗腿。 温幼蓉捏着小勺子浅尝面片汤,眸子骤亮,汤汁浸润红唇,她细细抿着,很喜欢。 郑芸菡推了一下肉干碟子:“这个也好吃,你身边没人伺候,若是饿了又一时找不到吃的,这个很顶饿的!” 温幼蓉眉眼一转,盯住她,细嫩的嗓音悠悠质疑:“小奴隶,你什么时候会不在我身边呀?” 郑芸菡面上堆笑,心想:和王爷一起挖你底料的时候呀。 “温姑娘……” “叫主人。” 郑芸菡抿抿唇,极小声道:“主人。” 温幼蓉抿笑不语。 郑芸菡看出来,温幼蓉看似乖张,多半时候只是嘴巴厉害,好比她一口一个“小奴隶”,却并未让她下跪行礼,行任何屈辱之举,多半嘴上讨个便宜,笑笑就过了。 噫,二哥说不错,女子怀揣怪癖时,根本捉摸不透。 用完朝食,温幼蓉躺回榻上养身。 她还是睡不着,也没力气到处走,更没管她的小奴隶要去干什么。 温幼蓉可以闲着,郑芸菡却不可以。 她带来的几车东西,全是给二哥准备的。并州虽不算是贫瘠之地,但绝不比长安繁华,郑芸菡站在郑煜澄房门口,指挥下人将东西一样一样添置到房里,精细讲究的程度让所有人暗暗咋舌。 忙完这些,又备好果干和好茶送到议事厅,还附上一份养神护眼的眼膏。 议事厅内,众人看着焕然一新的布置,多样美味的果干,香浓的茶水,甚至是涂到眼睛周围会格外舒服养神的眼膏,虽没说什么,但心中无一不熨帖。 郑煜澄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头微酸。 她是在长大,但内里不会变,他不该用那样的心思揣度她。 她仍是招人疼爱的妹妹,只是他给的关心和细致还不够。 想着她一路奔波,根本没有好好睡觉,郑煜澄暂离前厅往后院去找她。 彼时,郑芸菡正被两位姑娘围着。 付雯玉亲和的与她说话,夸她蕙质兰心思虑周到,言语间又虚心请教,希望郑芸菡能教一教她郑大人有什么喜好,往后刺史府的奴才伺候也会更得心应手。 召慈扫一眼付雯玉,直接笑道:“付雯玉,你这么喜欢伺候人啊?还一门心思琢磨起来了。” 付雯玉脸色微沉:“召姑娘不要胡说,郑大人本就是临时上任,刺史府什么都没有,我与母亲也是受父亲嘱托准备这些的。” 召慈笑意更深:“那你就自己琢磨呗,郑姑娘又不是专门伺候人的奴才,哪里会教这些。” 她也不管付雯玉的态度,望向郑芸菡,大气道:“既到了都南郡,你就是我的客人,郑大人白日都很忙,你一人无聊,我做东,带你出去吃喝,见识见识我们并州的风采,如何?” 郑芸菡一夜没睡好,又早起准备这些,眼皮子快粘起来了;可她们一个是郡守之女,一个是二哥副手之女,还尽心尽力的帮忙,她撑着精神礼貌应付。 郑煜澄站在游廊一角,眉头微蹙,正欲开口帮她脱身,忽然发现游廊另一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白裙少女。 她半倚廊柱,抄手看着院中的热闹,扬声道:“小奴隶,干嘛呢?” 郑煜澄扶在廊柱上的手猛发力,指尖泛白。 院中三人被惊动,郑芸菡张着嘴,茫然看着她。 温幼蓉下巴一勾:“回房,陪我睡觉。” 说完,懒懒转身,披散的黑发甩出漂亮的弧线,慢慢走远。 在召慈和付雯玉震惊的眼神中,郑芸菡硬着头皮哀痛道:“她……水土不服,夜里爱看书,太入戏了。我说说她,说说她……”然后小心挤出两人的包围圈,小碎步追上去。 “温姑娘……” 悠悠的声音传来:“你叫我什么?” 然后是一个羞涩的声音:“主、主人……等等我。” 郑煜澄手一滑,差点一脑袋栽到地上。 小奴隶……主人。 那股担心她学坏的火又烧起来,郑煜澄气笑了。 很好,这个把戏玩的有趣。 他冷着脸离开,招来王留。 “从今日起,暗中盯着东院的人。事无巨细,一日两次回报。” 第55章 第55章 郑芸菡真被按住睡觉。 温幼蓉靠坐床边,悠悠道:“趁能好好睡觉的时候老实睡,瞎跑什么。” 郑芸菡平躺着,双手松松的拽着被子边沿,睡意渐浓,仍小声关心道:“你为何睡不着呀?” 温幼蓉看着敞开的窗户外一抹绿景,语气平淡:“做噩梦。” 郑芸菡双眼半阖,似梦中呢喃:“我也做噩梦。” 温幼蓉,“我反复做一个。” “我也反复做一个。” 温幼蓉伸手在她滑嫩的小脸上一拧,“你话赶话呀?” 郑芸菡瞬间清醒,嗷嗷吃痛求她放手,她皮肤嫩滑水润,轻轻一掐就是个红印子,疼得泪眼汪汪,无端生出几分娇媚来,惹人怜爱。 温幼蓉忽然撒手,无声翻她一眼:“撒娇鬼……” 郑芸菡小声嘀咕:“我没有撒娇……” 温幼蓉没理她,两人半晌没说话,再转头时,她已经睡着了,被拧过的地方泛红,看起来可怜极了。 温幼蓉盯着她,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没有哪个被掳到匪寨的姑娘会不害怕,事关性命和清誉,崩溃都是常事。 可她很有趣。 像有两副胆,一副怕得要死,一副凶的要命,同时作用在身。 明明是出身侯门的正经姑娘,竟敢拉着赵齐蒙演那样的把戏,还真骗了人。 暗卫来救时,又像有两颗心,一颗胆怯迟疑,对寨中无辜的姑娘心怀怜悯,亦是正常姑娘的柔软慈悲;一颗果断冷静,知敌我悬殊时不待人,竟然策反赵齐蒙铤而走险,不像她该有的样子,落在她身上却又不违和。 温幼蓉有点看不懂她。 说她娇贵易碎,她敢装备车马远赴千里来探望兄长,能闯荡匪寨演戏救人,勇闯城门雷厉风行。 说她皮实坚韧,却是个见到兄长就泪眼汪汪,路都不会走,动辄嘤嘤撒娇的撒娇鬼。 以为她是侯府千金,集宠爱于一身,会高傲自矜,可她不仅心细如尘,还很耐折腾,要讲故事讲故事,要扮奴隶扮奴隶,仿佛没有下限。 若说她不拘出身俗礼,她偏端着侯府千金的姿态,为她在意的兄长,对外笼络人心,对内照顾精细,分明及擅长那一套。他日若为一府主母,必定操持有度备受喜爱。 温幼蓉好笑的想,她像什么呢? 像根韧性十足的筋,以为拉到尽头,她却还能蛄蛹着再抻一抻。 又想,自己像什么呢? 像糖浆浇灌,再强行冰冻磨砺的刃,看似锋利冰冷,其实一折就断,糖屑乱飞,中看不中用。 …… 郑芸菡一觉睡到午时中,约莫半个时辰,还是被婢女催起来的,却足够她养好精神,重新生龙活虎。 她得想想午膳准备什么。 温幼蓉闲着无事,便与她一同晃悠,到厨房发现已有人在准备。 召慈没走,还和付雯玉一起待在厨房,付雯玉仔仔细细切着菜,召慈说:“何必这么麻烦,自酒楼里订一桌便是,这些家常小菜也无甚新鲜。” 见郑芸菡来了,两人与她笑着见礼。 付雯玉抢先道:“大人将才嘱咐厨房,切不可让姑娘再劳累,午膳已经准备的差不多,姑娘是到小厅里吃还是送到房里吃?” 郑芸菡笑笑:“不必单独备我的,在小厅里一起吃就是。” 温幼蓉扯她袖子:“我在房里吃,你跟我一起。” 召慈和付雯玉同时转头看过来,不同于早晨那逆光的匆匆一瞥,此刻她们看的很清楚。 出来之前,郑芸菡细心地让真儿善儿为她梳洗打扮,少女粉裙衬容光,仙髻点珠饰,是个极漂亮又带点稚气的姑娘。 郑芸菡选厅中吃,是不想别人觉得她来并州,是来享福的大佛。 可温幼蓉没有这种顾忌,她撂下话就走,郑芸菡对付雯玉说了句“就在厅里”,跟着追出去。 付雯玉轻轻点头,继续切菜,召慈抱着手臂:“郑大人公务繁重,郑姑娘也就罢了,可那一个,是来享福的?” 付雯玉:“想来确是水土不服,好吃好喝伺候着,也就没什么了。” 召慈没说话,默默看着她。 从付雯玉母女住进刺史府就开始,召慈就留意她了。 她其实并不怎么看的上付雯玉,从前贾燕像只花蝴蝶乱飞的时候,付雯玉看不起她,可眼下她还不是跟贾燕一样? 一丘之貉,自命什么清高。 召慈笑一声,走出厨房吩咐随行奴人:“去肴香楼订桌菜,直接送到刺史府。” 付雯玉动作一滞,轻轻抿唇。 若她是郡守之女,有洒脱的豪情,出挑的模样,她也能出手阔绰,向人示好时亦不卑微。 可她只是刺史副手之女,无财无貌,再用心诚恳,也掩不住那份卑微。 …… 郑芸菡追出来并未见到温幼蓉,问了人,说是往前厅去了,思及二哥办公就在前厅,郑芸菡不放心追过去。 温幼蓉确然转悠到前厅来。 正值午时,是郑煜澄定的休憩时间,在此坐了一上午的副官们多会出去走一走,下人传饭时再回来,通常是在厅内合食,若有女眷在场,便在两边隔屏风分开坐。 温幼蓉扫了一圈,发现桌边有写废的纸团。 捻起一只展开,上头全是数字,像在算什么。 她也不在意,回忆郑芸菡折的小兔子,一步步模拟,折好后对着扁兔子的嘴狠狠一吹,一只满身褶皱的兔子蓬勃胀起。 有趣! 她兴致勃勃去折第二只。 斜里伸过来一只白净的手,手指修长漂亮,不紧不慢抽走她手里的纸,五指一握重新揉成团,丢回原来的位置,语气平平:“好玩吗?” 温幼蓉嗅到一股提神醒脑的甘松香。 她也不看来人,声线动听,语气真诚:“好玩。” 郑煜澄拖开椅子,轻撩衣摆入座:“偷看朝廷机要密件,轻则入狱,重则杖毙。看的越多,罚得越重。” 他面容温和,唇角轻牵,抬手对着那堆废纸团做了个请的动作:“随意。” 温幼蓉怔了一下,指着废纸团:“这分明是不要了的。” 郑煜澄顺着她的话点头,态度明确:“便是烧的只剩一个字也是机密,照罚不误。” 温幼蓉抬手拍拍心口:“还好还好,我一个字也没看到。” 郑煜澄长眉轻挑。 温幼蓉黑眸轻转:“你不信我啊?” 她给他出主意:“不然你考考我上头写了什么,我若答得出来,你再罚我嘛。” 郑煜澄有被这种思维冒犯到的感觉。 温幼蓉细细打量着男人的神情,渐渐露出了然之态,“喔——原来你就是想罚我啊。” 她像是解了惑,倏地一笑,探身用双臂将所有纸团全拢过来,拖来椅子坐下,慢条斯理拆开,继续叠她的小兔子,嗓音清嫩:“那你随意喔。” 郑煜澄眼眸轻垂,笑了一下。 这是算废的稿纸,无关紧要。 不过是因她对妹妹胡闹的把戏存了气,故意吓唬而已。 倒没想,轻易吓不住,还能扮猪吃虎。 …… 郑芸菡追来,看到的就是一副诡异和谐的场景。 二哥坐在桌前翻看文书,侧边坐着温幼蓉,正在……叠兔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 温幼蓉已经叠了三只,抓起一只给她:“今晚继续讲!” 看公文的郑煜澄眼皮颤了一下,无声看过去。 郑芸菡察觉二哥眼神,捏着手里的兔子冲他轻晃,笑道:“二哥还记得这个吗,你教我叠的,还给我讲故事来着。” 霎时间,厅内的气氛凝住了。 温幼蓉捏着兔子,慢悠悠转头,郑煜澄手持公文,微笑侧目。 两人的眼神只碰了一瞬,又各自移开。 温幼蓉将手里的褶皱胖兔子咻一下丢出去,指腹做作的在桌面狠狠擦两下,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嘀咕道:“不要讲这个,会发噩梦的。” 郑煜澄的眼角猛抽,靠修养抿出一个微笑,重新翻开公文,只当与他无关。 郑芸菡注意力不在两人身上,歪头看着桌上的图纸和算纸。 “二哥在忙什么?” 郑煜澄见温幼蓉单手托腮盯着桌面,不想说公务:“不必操心。” 郑芸菡点头不再问。 转眼到传饭的时间,出去活络筋骨的人回来,厅中立了屏风,男女席分开。 舒邵已回益州,男席除了刺史府佐官,便是郑煜澄和卫元洲这两位贵客;另一边,召慈与母亲携众女眷将郑芸菡奉为上宾,推杯换盏,热情布菜。 郑芸菡原以为一起在厅里吃,低调省事不麻烦,附和二哥为官作风。 没想这两桌席一摆,郡守夫人做足宴客姿态,动辄敬酒说话,她半天没好好吃一口;转头间,见温幼蓉单手托腮,捏着根筷子沿着碗边画圈圈,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她忽然后悔没选回房吃饭。 仿佛是为了衬上郑芸菡早间那顿喷香四溢的朝食,今日的午食格外丰盛,除了付雯玉做的菜,还有都南郡最有名的肴香楼。 刚刚落座,召慈便大大方方端起酒杯,越过屏风走向男席。 “王爷,郑大人。”召慈爽朗一笑:“小女敬二位一杯。” 郑煜澄眉目含笑,端起酒杯,卫元洲瞥了一眼女席那头,也端起酒杯。 付雯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男席,心底的渴望蠢蠢欲动。 她很想像召慈一样,阔绰的布下酒席,大方走向那一头,将绰约风姿毫无保留的展现在男子面前,她想那样潇洒。 出神间,耳边传来小姑娘嘀嘀咕咕的说话声。 “咦,好吃。”温幼蓉盯上一盘脆爽的黄瓜丝儿,小口小口吃,自己吃完,还不忘用公筷给郑芸菡夹。 “唔!真的好吃!”郑芸菡连日来奔波,路上多吃干粮,胃口都熬坏了,对大鱼大肉实在不感兴趣,只想要开胃爽口的小菜。 “不要抢这么多,大家都要吃的。”是个阻止的声音。 “我以往一个人吃,才不用跟人抢。”顿了顿,还有点生气:“都叫你去房里吃。” 好像躲到房里,就可以爱吃多少吃多少似的。 召夫人眼见两位贵客只吃小菜,对酒楼佳肴动的少,就不怎么说话了;反观付雯玉,见两位客人对她的小菜青眼有加,心情明朗。 “这黄瓜丝脆爽开胃,就着面片汤吃最是舒服。”郑芸菡虚心请教:“方才去厨房见付姑娘在切黄瓜丝,是你做的?” 付雯玉:“嗯。只是普通小菜。” 郑芸菡摇头:“能把小菜做出别样滋味才是难得。” 两人闲聊间,温幼蓉已经开始动别的菜,肴香楼的大鱼大肉她一概不动,只吃付雯玉做的家常小菜,她吃相并不粗鲁,但因为吃的快,满嘴都是油汁。 郑芸菡看她吃,胃口被带起来,跟着埋头吃。 付雯玉心情复杂。 她一直觉得,召慈之所以那么有底气,因为她有好的出身,好的教养,是这些撑起了她今日的骄傲。 可眼前这位,明明有更胜召慈的出身底气,却…… 就知道吃。 付雯玉遗憾叹息,太不懂得珍惜了。 召慈敬完酒,夸赞就来了,多夸她气质出众,没有一般闺阁千金的扭捏,大方爽朗不输男儿,若朝中能引女子做官,召慈一定是个中佼佼者。 召慈深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合,她没少被男子这样夸赞,妙语连珠应对的极好,连郡守都摇头轻笑,对女儿无奈又宠溺,男席一片热闹,连带女席这边召夫人都脸上带笑,忍不住往王爷和刺史大人那头瞟。 这话本就是说给席间最惹人注意的两个男人听得,可没想到,两人除最开始饮了召慈敬的酒,就再也没有参加讨论,安静吃菜。 有心者逐渐品出深意——郑姑娘就在一旁,没有主动敬酒也没有任何表态,他们夸召慈爽朗不扭捏,反过来不就是暗贬大人的妹妹扭捏小家子气? 天爷,这可使不得。 夸赞声渐渐淡去,召慈并未等到那两个男人的青睐,手里的酒都没了滋味。 这时,善儿自隔壁女席走过来:“大人……” 郑煜澄筷子一顿:“何事?” 善儿硬着头皮:“姑娘说,小菜下饭胜下酒,您这边喝得热闹……能不能把下饭的小菜……让过去。” 耳力很好的卫元洲:…… 终归是兄长,郑煜澄觉得这话不可能是芸菡说的,他面上带笑,眼底藏锋:“到底是谁说的?” 善儿闭眼:“温姑娘……让姑娘帮忙问的。” 郑煜澄捏着筷子的手一紧,面上不改色:“让厨房给她单做,送到房里!” 善儿松一口气:“是!” 她真怕自己要从男席端菜去女席,太丢脸了! 善儿快步回女席,怜悯的看着双手被按住的姑娘,回复了公子的话。 温幼蓉一听有新做的吃,立马松开郑芸菡。 郑芸菡恨铁不成钢:“若是叫你那位姑姑知道你跑去男席要吃的,定会罚你的没规矩。” 温幼蓉吃的两腮鼓鼓:“好怕哦,让她来啊。” 真是皮厚的不怕棍硬的。 饭后,温幼蓉牵着郑芸菡回房等加餐,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让郑煜澄目光刺痛,借着饭后休憩的空荡,在后院透气。 王留悄悄来报:“姑娘回去便歇下了,至于那位温姑娘,径自翻书梳头,并无异样,主仆一说,倒像一时嬉闹。” 郑煜澄脸色并不见好。 他当然知道是嬉闹,芸菡岂会真的做人奴仆? 但……怕的就是拿着个嬉闹啊。 卫元洲于角落抱胸看着远去的王留,勾了勾唇,走向郑煜澄。 “郑大人。” 郑煜澄转过身,对他搭手见礼:“王爷。” 卫元洲:“本王想问郑大人这头进度如何。” 郑煜澄并无难色:“尚且顺利。” “这么说,昙州和益州那头,很快就能牵上线?” 郑煜澄没说话。 并州本不是大灾之地,但它被灾地裹挟,不可能不受波及,所以并州的要务,是对内固本守元,同时对外协作救助,作调控平衡之用。 “听闻大人在户部时,过手账目从无错漏,对数目尤其敏锐,眼下并州所需,恰是擅于精算理账之才。若能顺利度过此难,大人必定平步青云。” “王爷谬赞。” 卫元洲:“不过本王要提醒大人,正因此事涉及诸州安稳,办成即大功,所以不乏有人想来分一杯羹。” 郑煜澄静默片刻,神色如常:“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卫元洲:“因贾桓之故,有不实流言传入长安,纵然郑大人把控有度,终不敌有人想要掺和进来。据本王所知,有人请奏出使并州协助大人,已得陛下允首,不日便到。若此人与你相熟,无异于如虎添翼,若意见相左,恐怕会耽误并州的进度。” 郑煜澄凤目微眯:“王爷可知是何人?” 卫元洲:“皇后母族胞弟,玢郡王慕容充。” …… 温幼蓉饱饱的,即便睡不着,也不妨碍她赖在床上休息。 郑芸菡坐在镜台前看她,想到了与卫元洲的约定。 如果她身份简单,一语带过就是,卫元洲不会专门找时间,唯一的可能,是她身份复杂,亦或尚有拿不准的猜测。 到了晚上,郑芸菡殷勤的给她备了一大桶热水,又让真儿善儿伺候,趁机溜出来,刚没入廊下夜色中,陡然身来一条手臂将她朝边上捞去。 嘴巴被捂住,熟悉的气息靠近。 似曾相识的场面。 皇宫义卖宫宴那日,她也是被卫元洲这样截到假山里,偷窥一晚上的。 “嘘,别出声,有人暗中守着你们。” 郑芸菡吓了一跳,眸色惊疑不定,心跳扑通扑通。 卫元洲浑身笼罩在熟悉的香气里,慢慢松开她:“你自然些走出去,就去舒邵住过的西院。” 郑芸菡没有犹豫,假装是夜色太黑走错方向,快步拐出去,朝西院去了。 卫元洲指尖轻捻,笑着追上去。 郑煜澄的人虽然监视,但不敢唐突。此刻里头的人正在沐浴,那人只能避着,反倒给他造了个机会。 西院,夜色清幽。 见到卫元洲,郑芸菡迎了几步:“这里!” 卫元洲心跳有些快,作沉稳状走过去。 两人站在一方院墙后,边上就是一丛竹枝。 郑芸菡十分不解:“王爷说有人在我们房外守着?” 卫元洲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嗯,可能是那个女子的人。” 郑芸菡非但不害怕,还豁然开朗。 这才对嘛,她一个金贵的姑娘,哪里有奴仆说赶走就真的走? 定是面上装着走,暗地里又保护。 可是一想到夜里有人暗中窥伺,郑芸菡还是抖了一下:“王爷知她是什么人?” 这样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还真是不带花心思来求解。 可卫元洲并不生气失望,相反,他喜欢与她说话,喜欢与她挨在一起。 眼下能这样就很满足。 “有大致方向,但多为猜测,只是想给你提醒,所以昨日并未直言。” 郑芸菡:果然。 卫元洲没想用这个吊着她:“你们遇见那日,她身边是不是有一支女卫,身手敏捷擅长暗袭?” 郑芸菡点头。 饶是大齐民风旷达,也鲜少有光明正大将女子作卫队,还练出这样厉害身手的例子。 卫元洲:“南边有漳州,多河流暗道,山势连绵。但放在八十年前,漳州远没有如今这般风调雨顺。” 郑芸菡读过游记,立马接话:“是劈山引流的那个漳州?” 卫元洲颇为意外:“你知道?” 她当然知道! 漳州最大的河流叫做湍河,最高大的山为厉山,湍河几乎环绕大半个厉山,而漳州多丘陵山地,甚至很多郡城四面环山。 八十年前,湍河之上有一群悍匪,截杀官船商船,残忍无度,偏他们水生水长,很难抓获,而水上之战,要比陆上之战更耗钱。 然后,漳州立下一个天大的目标——劈山引流。就是将厉山直接劈开,让湍河涌进,于厉山两岸寻易守难攻之地作据点。此举不仅避开原本最易被河盗偷袭的必经之地,还在山地的农田灌溉水利上有了极大的助益。 此事非一朝一夕能成,历时六十多年,厉山终被劈开,河流改道;河盗恼羞成怒,欲攻入占据,可这条人工凿出的河道本就是针对他们,只落得被缴清的下场,漳州终获安稳繁华。 “无论经历多少代,经手多少人,最后真正做成的人,才是受益最大,风光最盛者。” “这最后一人,是漳州厉山祈族的女首领。先帝大悦,封她为镇江侯,是大齐唯一的女侯。” “当年女侯剿杀河盗,靠的是一支极擅水性,偷袭暗杀的女卫与正面军的配合。本王不敢保证她一定是漳州的人,但敢直接训练女卫随身,有如此身手,音貌又偏南边特色,第一个想到的,只有这个。” 第56章 第56章 郑芸菡屏住呼吸,沉浸在震惊之中。 夜色里并不能看清她的脸,但卫元洲完全可以想象她此刻的表情,甚至任何一个小动作。 他忍不住轻轻推她的脑袋,郑芸菡回神。 卫元洲指尖轻捻,回味着点到她脑袋时的感觉,笑道:“你将话听全行不行?这只是个猜测。” 顿了顿,还是补充道:“之所以提到,是想告诉你——若猜错了,就当作寻常友人;但若猜对了,你且记住,不要与她太过亲密。” 郑芸菡不解:“为何?” 卫元洲:“若你信我,记住就好。” 幽暗的丛中,有低而断续的虫鸣,将沉静如水的夜色划开一道道口子,溢出的喧嚣,隐约要唤醒藏在心底人不知的悸动。 郑芸菡后知后觉的发现,此情此景,她和卫元洲跟幽会似的。面前的男人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说出所有的猜想之后,便再也不说话,隔着暗色,好像在看着她,又好像没看。 郑芸菡有点不自在,搜肠刮肚的想话题,还真想起一件事来:“王爷离开长安之后,可有与王妃通过书信?” 提到母亲,卫元洲声音都放轻了:“没有。” 他多年在外,并非不牵挂母亲,但因公务繁忙,母亲亦不喜他办着正事还挂着家里,所以多数时候,都是留在王府的人送书信给他,他知道母亲无恙,偶尔回一封便足够。 他知道郑芸菡时常回去王府陪伴母亲,只要她去,母亲那一日都笑声不断。 郑芸菡找到话题,说起探望贤太妃的事情。 卫元洲将笑意藏在夜色里,故作意外:“你还常去王府?” 她点头:“太妃和蔼健谈,我们很聊得来。”然后将贤太妃的情况都说了一遍,卫元洲听得认真又耐心,心底渐渐漾开温柔的涟漪。 “还有一件事,我也不大确定,但还是告诉王爷的好。”她话锋陡转,有些迟疑。 卫元洲一怔:“什么?” 郑芸菡整理语言,试着道:“嗯……我在王府时,太妃总会用上好茶点招待,可她用的,多是野参红参。” 卫元洲轻笑:“其实你想喝参茶,所以气恼我母亲小气,给了你别的?” 郑芸菡笑声无力:“胡说,我怎会这么想。” 她一板一眼,极其认真:“我曾为大哥之事擅闯王府,听王爷说过太妃抱恙在身,见她用的参茶,就留意了些,人参是好东西,但所有进补之物,都要把控用量,不可过度依赖,更不可将补物当药物,所以……” 她停下来。 卫元洲微微低头,“所以什么?” 郑芸菡:“所以我斗胆看了太妃的参茶壶,发现里面用参的量果然多了。” 卫元洲没说话。 郑芸菡挠头:“王爷也觉得我很多管闲事吧,但都说到这里,我就说完吧——以太妃的情况,若一直是这种用量,恐怕早受不住了,不会是我见到的那样精神奕奕。我记着此事,挑了个没有约定的日子直接上门,发现那日太妃的精神就不如之前好。” 卫元洲仿佛明白了什么。 郑芸菡:“太妃是个温柔又体贴的长辈,我登门叨扰,她不想显露病态,便过量进补,强行撑起精神,但其实她并不如看到的那样好。我当时就说,下次见到王爷要告她一状,她这才坦白,的确是我所想的这样。” 郑芸菡推己及彼:“此事我答应太妃就此揭过,她后来也没再这样,但今日见到王爷,不免多想了一层——王爷常年在外极少回府,太妃牵挂你,却不愿你牵挂她,会不会王爷每次回去的时候,太妃也是这样,突然加重药量,撑起一副虚假的精神,来让王爷宽心?” 卫元洲心头震荡,循着郑芸菡的话仔细回忆着每一次见到母亲的样子。 的确是精神奕奕,能说能笑,但并不完全康健。 这次回长安,原是为定下婚事,逗留比以往都久,母亲打头几日的确精神,但很快又虚弱下去,请了好几次大夫。 所以,郑芸菡登门求助时,母亲不仅顺了她的意,还亲自出府拜访将军府,他吓得不轻。 郑芸菡抿抿唇,小声道:“太妃的身子,应该用温和的法子长期调养,若总这样忽然进补撑精神,过后只会被掏的更空。王、王爷还是多留心些。” 她看看左右:“温姑娘在沐浴,我趁机溜出来的,不好待太久。王爷今日的提醒我记住了,我先走了。” 她屈腿告退,提起裙子往西院门口走。 “菡菡。”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音喊出这个名字,郑芸菡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啊?”她站定回头。 卫元洲转过身,与夜色中绽开温柔的笑:“你都答应了我母亲,结果还是告诉我,不怕我母亲生气吗?” 郑芸菡想了想,笑着说:“生气也要说,太妃是个好母亲,理应让王爷多挂心关怀的。” 卫元洲心头发酸,低笑一声:“母亲的事,是我太粗心,多谢你。快回去吧。” 她“喔”一声,轻提裙摆跑了。 这一晚,卫元洲在西院的在原地站了很久,脑中略过诸多人和事,直到最后,留在心底的,是母亲慈爱的笑,与少女的容颜。 他一直觉得,娶一位妻子,不过是床榻之侧多一个人,怀章王府里多一位王妃,母亲身边多一个照顾的人,是漫长人生中既定的安排;他愿意用热血拼杀,换她们一世安稳。 但此刻,这种想法好像变了。 他的确看上郑芸菡,想娶她为妻,所以在琼花苑宴时,他单纯的觉得,这是一桩表明心意,多做努力就足够的事情。 但此刻,他才察觉那日的自己有多可笑,将感情一事看的多轻浮。 如果郑芸菡爱上一个人,必定是小心翼翼放在心底,细腻又认真的爱着。 或许他可以想法子促成两家婚事,娶她过门,但若不是她心中认真爱着的人,他也不屑于这个夫君的身份。 卫元洲的妻子,如果是郑芸菡,就不再是一个名号,一份责任。 他仍愿付出一切护住心中最重要的人,却不愿意再将自己摘离出来,他本该与她们在一起,用最温柔细腻的爱,相互陪伴,走过余生之路。 …… 郑芸菡回房时,见温幼蓉双手叠放脑后,在床上翘腿玩。 她的腿又长又直,白腻润泽,察觉有人进来,立马抓过被褥盖住自己,警惕看过来。 “是我。”郑芸菡笑嘻嘻走进来,在床边坐下。 温幼蓉看她一眼,翻着白眼躺回去。 “我觉得吧,你不可能一直睡不着,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这样啊。” 郑芸菡盘着腿,自言自语:“不然你跟我说说?说出来会好一些。” “你长得是漂亮,可再漂亮也经不住日日煎熬啊,你再这样下去,皮肤会变得很差,还会掉头发,掉牙齿,五脏六腑俱损——”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温幼蓉一个鲤鱼打挺,伸腿横扫要踢她。 长期睡不好的人,果然很暴躁。 郑芸菡这次机灵,咕噜滚到斜对角,大声道:“不说这个,我给你讲故事。” 温幼蓉动作一滞。 郑芸菡见她没有要继续踢踹,小心翼翼挪到枕头边,啪啪拍着身边的床位:“来,躺着。” 温幼蓉拧着眉,迟疑的躺下。 郑芸菡一只手支着头,侧躺着,一只手落在她身上,为她掖好被角,轻轻拍起来:“你说不想再听小兔子的故事,那我讲点别的。就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温幼蓉闭眼:“不听。” 郑芸菡:“那我开始讲了。” 温幼蓉:…… 灯光昏暗的屋子里,郑芸菡轻轻为她拍身,讲起小时候的故事,她跟着大哥的时候,年纪尚小,为了保证故事的完整性,她直接从自己被易手到二哥身边开始讲。 温幼蓉起先还不耐烦地听着,后来渐渐疑惑:“怎么尽是你二哥和你?你娘呢?” 郑芸菡:“我没有娘。” “你爹呢?” 郑芸菡默了一瞬,低声道:“也没有爹。” “你继续编。” 她一笑,又精神起来:“好的。” 温幼蓉:…… 郑芸菡声线温柔,故事讲得很细。 她的二哥啊,是世上最温柔最耐心的哥哥,总是笑着与她说故事,教她折玩意儿,耍游戏。虽然也有坏的时候,但那些坏无伤大雅,只是个逗趣,所以她从来没有真正和二哥生过气。 有人曾戏言,二哥心里住了个小妇人,没有野心和抱负,连内宅的账目也插手,即便年纪轻轻入了户部,也不过是脑子好会算账,没什么大才大能。 但其实很多次,她有了困惑,都是先找二哥,在二哥从容的笑意里恢复平静,在他慢条斯理摆放的茶点前吐露心声,吃完喝完,天大的事情都能解决。 所以,在她年幼的认知里,从来不觉得男人只有位高权重才算顶天立地。 她的二哥,已经顶天立地。 这绵长的故事不知道讲了多久,待声音歇下时,两个少女已经各自睡去—— 暖光笼罩的房内,温幼蓉趴在床上,浑身是伤。 面前忽然多了一双修长漂亮的手,这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坐起来,让她靠入怀里。 男人面色温柔,眼底蓄满心疼:“很疼吧?” 他端过一碗药,捏着瓷勺轻轻搅弄逗凉,“喝药就不疼了。” 温幼蓉咬着牙,倔强闭眼:“不疼,不喝药。” 刚说完不喝药,男人手里的药碗就消失不见,耳边的声音清润:“可你分明很疼。” 她忽然流下眼泪,往男人怀里钻,细嫩的嗓音满是委屈:“嗯,疼死了……” 男人轻轻抱着她,低声哄逗,释放她所有的委屈,她挣开男人的怀抱,指着后背:“这里疼……”又指腿:“这里也疼……” 她哭哭唧唧把所有的疼处指出来,每指一处,男人就会拿出一块枣糕放在疼的地方,再浇点茶水,笑问:“这样就不疼了吧?” 真的不疼了,她高兴起来:“多放点,水不够热。” 男人将她打横抱起,放进硕大的茶杯里,在她身上堆满枣糕…… 她瞪圆乌溜溜的大眼睛,感受着身上的疼渐渐消失,冲男人露出惊喜的笑。 忽然,郑芸菡气势汹汹闯进来,一脚把她连人带缸踹翻,叉腰厉喝:“坏女人,抢我哥哥,你家里没有泡澡的茶缸子吗,为什么要来我家泡!” 温幼蓉瞬间惊醒,发现自己滚到地上…… 她慢慢爬起来,看着床榻上四仰八叉的郑芸菡,忍了很久才没去掐死她。 什么侯门贵女,就这睡相,呸! 她坐到床边,没忍住拍一下她的小腿:“谁要跟你抢,梦里都护得那么紧。” …… 郑芸菡做了个噩梦,梦里又回到那个匪寨,山火漫天,烈三的人多了数十倍,人影朝他们压过来。 她吓得一阵拳打脚踢,慌乱中,一个伟岸的身影杀进来,带她杀出一条血路重获新生。 是赵齐蒙。 醒来后,她一拍脑门,赵齐蒙还在牢里关着啊,她说过要救他,怎么忘了? 她甚至怀疑这是牢里的赵齐蒙在给她托梦…… 事不宜迟,她决定今天就跟二哥提。 然而,随着大队军马抵达并州刺史府,郑芸菡开口求情的计划被彻底打破。 来的是玢郡王慕容充,他见到完好无损的郑煜澄时,没有半点惊讶,只道陛下命他前来共谋并州之事,还不动声色的抹去“协助”一说,所谋所图,昭然若揭。 郑煜澄双手交握放在身前,领着众人向他见礼,由始至终带一抹清浅的笑,好像慕容充来不来他都无所谓。 付雯玉站在召慈身边,好奇的看着这浩大的队伍,忽听召慈嗤笑一声。 “你说这些郡王,放着好好日子不过,跑这里来抢功劳,我敢打赌,他来了也是让郑大人继续劳碌,他就等着挨到最后一并领工。” 付雯玉紧张道:“召姑娘,慎言。” 召慈觉得她的谨小慎微可笑极了:“说了你也不懂。” 付雯玉轻轻拧眉。 她当然懂,可是人都来了,她们这些人还能为郑大人打抱不平吗? 就在郑煜澄引众人入府时,大家发现玢郡王浩荡的军马后,还跟着一群人。 怎么说呢…… 召慈看到,差点笑出声来:“这是哪里来的乡巴佬?” 跟在队伍最后面的,是十几个青年,他们没有军服,穿着粗布衣裳,皮肤黝黑粗糙,每个人背上都有一个大包裹,寒酸透顶。 若非他们紧跟大队没被驱逐,说是逃难流民也有人信。 这显然不是在编的军人,但却是慕容充带来的人,郑煜澄眯眼打量他们,笑道:“郡王,这些是……” 慕容充扫那些人一眼,露出神秘的微笑:“是本王带来的礼物,好用的很。” 郑煜澄眉头微蹙,略有猜想。 就在这时,自刺史府里走出一个蓝裙少女,双环髻配银叶流苏排钗,清丽俏皮,她对这头的热闹一点兴趣都没有,径直朝大街的方向走。 大队末尾处,一个黝黑青年无意看过来,顿时瞪圆了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飞快揉眼再看,立马激动狂喜,已然忘了这是什么场合,扬声爆吼:“阿呦——” 温幼蓉步子一滞,僵在原地。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青年背着大包裹追出几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快哭了:“阿呦!真的是你!” 众目睽睽之下,蓝裙少女僵着脖子转过身来,在看到黝黑青年后,终于正眼看向那边的大队伍,目光慢慢移到最后,脸色更难看了。 青年喜极而泣:“我……” 下一刻,少女忽然抬手指着他:“别过来啊!” 她破天荒的惊惶无措,连连往刺史府里退:“滚。” 不等青年开口,她转身跑进去,逃命似的。 郑芸菡目瞪口呆,原来她也会慌啊,这个黑青年好厉害啊。 郑煜澄不动声色望向郑芸菡,后者触到他的眼神,立马会意,“我去看看她。” 隔着一段距离,郑煜澄转眼看向黝黑青年,他失落的提了提身后的大包袱,走回队伍。 慕容充看着刺史府大门的方向,冷不防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笑容淡去,看向郑煜澄的眼里,多了几分警惕。 两人各怀不同心思。 玢郡王慕容充抵达并州是一件大事,但对府里的下人们来说,更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刺史府门口,那位“表姑娘”的反应。 有好奇的跟善儿真儿两个大丫头打听“表姑娘”的事,可她们哪知道“表姑娘”的事,含含糊糊给不出答案,又怕“表姑娘”带累侯府名声,索性说是远亲,很远很远的那种,偶然遇上便带着了。 下人们得到情报,各自发挥,等郑芸菡听说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版本—— 那人模人样的表姑娘啊,是忠烈侯府很远很远的一门表亲,远到乡下,大概听说侯府嫡子前来并州赴任,便巴巴的跟过来认亲。 担着个表姑娘的身份,对嫡出姑娘呼来喝去的,特别神气,得亏郑姑娘脾气好不与她一般见识,一直照顾有加。 人算不如天算,今日竟叫这位表姑娘被她们村里的熟人扒了皮,据说那乡里乡气的青年喊出表姑娘的小名,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她那身尊贵傲气踩得稀巴烂,气得她脸色青白,落荒逃进刺史府,唯恐和他们沾染半分。 对于常年在后宅做事的下人来说,这种乡下表亲硬凹高姿态被当众打脸的戏码,他们看得不要太多。 郑芸菡扶额:“这都什么跟什么……” 真儿善儿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如鸡。 无论如何,府中又忙起来。 慕容充打定主意要来掺和,作出亲民的样子,也要住在刺史府,如此一来,安顿那些人马也成了一个麻烦事。 郑煜澄对慕容充并不在意,他感到古怪的,是那个黝黑青年对温幼蓉的态度。 这些人是慕容充带来的“礼物”,一定有用处,可他们又认识温幼蓉,那她…… …… 付雯玉和召慈也听说了“表姑娘”的故事,付雯玉不发表意见,召慈倒被逗笑了:“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脸那么趾高气昂?笑死了哈哈哈。” 见付雯玉不做声,召慈脸上挂着笑,意味深长起来:“所以说,什么身份做什么事,一心攀高枝,到头来只会摔得一身粉碎,落人笑柄。呐,这就是个例子。” 付雯玉扯扯嘴角,什么都没说。 召慈眼神一动,问她:“雯玉,那群乡下人安排住处了吗” 付雯玉摇头:“郡王的人要先安排,他们还没轮到。” 召慈:“你把那个很黑的带进来。” …… 因为有卫元洲的铺垫,郑芸菡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见那些人是跟着玢郡王来的,又想到他的提醒——如果温幼蓉真的和漳州有关,不要和她太亲近。 郑芸菡猜测,如果她真是漳州的人,这些青年也是漳州人,玢郡王既然带他们一同来,可能已经联合了漳州那边的势力来抢功劳? 那温幼蓉就是玢郡王那一派的?! 所谓不能亲近,应该就是因为这个。 站在紧闭的房门口,郑芸菡琢磨着怎么跟小祖宗来一场心对心的攀谈。 忽的,房门打开,小祖宗背着一个小包裹冲出来,两人差点撞上。 “你……你要走?” 温幼蓉脸色黑沉:“滚开!”她耐心用尽,推开郑芸菡就走,才刚刚出了东院,就和付雯玉领进来的黝黑青年撞上。 “阿呦!”故人相见,青年又把不住自己了。 温幼蓉拧眉止步,看了付雯玉一眼。 付雯玉无措道:“他、他们也要安排住下来……” 黝黑青年一本正经的安抚道:“姑娘别怕,我们认识的。”说着走向温幼蓉。 “阿呦,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太好了,我们有希望了!” 温幼蓉喉头滚咽,像是堵了石头说不出话,少顷,她一头扎回东院,重重关上门。 青年又失落起来:“阿呦……我见到你很高兴的。” 付雯玉探头打量他,好奇道:“你们……是同村人?” 青年扭头,给了她一个黑人问号脸。 付雯玉轻叹:“你也别难过,她现在过得这样好,自然……”自然是不想和穷亲戚扯上关系。 青年懒得和她说话,“我们住哪儿啊?”他期待的指着东院:“住这里行吗?” 郑煜澄负手踱步而来,面含浅笑:“当然可以。” 召慈跟在郑煜澄身边,一并笑道:“既是认得的,住在一起也好。” 付雯玉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人,慢慢低下头。 青年瞬间明朗起来,可转头看一眼紧闭的大门,失落骤起,竟又摇头:“算、算了吧……我们不住这里,有张床就行。” 他也不纠缠,等着付雯玉安排。 付雯玉有所察觉,抬头用眼神请示郑煜澄,郑煜澄冲她淡淡一笑,点头。 这是随意了。 付雯玉立马将青年带走。 召慈立在郑煜澄身侧,偷偷打量身边的隽秀青年,轻嗅诱人的甘松香,遗憾道:“本以为他们是认识的,见了面会很高兴,没想到那位姑娘这样嫌弃她的同村人。也是,谁见了大人这样的表兄,还愿意回去面对那样的人。” 郑煜澄笑容一滞,难得透出几分茫然:同村人?表兄? 第57章 第57章 温幼蓉气鼓鼓站在镜台前,拿起白玉花瓶又放下,抓起嵌宝石的古铜小镜又放下,挑挑拣拣之间,失去了最合适的发泄时机。 她郁郁叉腰,呼吸粗重,瘦弱的肩膀一下下起伏。 一只白净的小手握着一把木梳子伸向她,温幼蓉眼神一横,就见郑芸菡要笑不笑的站在身边,把手里的小梳子递了递:“不贵,耐摔。” 温幼蓉嘴角一抽,目光沿着手臂一路往上看向她。 郑芸菡笑笑:“你们认识啊?” 你们指的是她和谁,不言而喻。 温幼蓉转身走向床边,甩掉鞋子躺上去。 郑芸菡趴在床边,双手叠放垫下巴:“他们是玢郡王带来的人,又和你认识,那你……” 温幼蓉慢慢侧过头,眼神玩味,郑芸菡反而说不出口了。 “如果我就是和玢郡王一伙儿,一起来抢你哥哥的功劳,你要怎么样?” 郑芸菡按上她的肩膀,真诚动情:“那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真是毫不犹豫的站哥哥。 温幼蓉紧抿的唇线从忍怒变成忍笑,没忍住,笑出声来,银铃般清脆动听。 郑芸菡没笑,想了想说:“你要见他吗?” 温幼蓉笑声骤止,翻身朝里面,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慵懒:“不见。” “不见要怎么一起霍霍抢功劳?” “那就不抢。” 她扭头看过来:“舍不得和你‘一别两宽’。” 郑芸菡:…… 温幼蓉态度多变,郑芸菡一时说不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王爷就今晨的事情再商量商量,没想到刚一出房门,就见到樊刃带着两个女人走过来。 两个女人一个身穿军甲,英姿飒爽,一个穿鹅黄长裙,模样秀丽,她们也看到了同住在东院的郑芸菡。 “郑姑娘。”樊刃见到她与王爷同住一院,面露惊喜。 “樊大哥。”她笑迎过去:“这二位是……” 樊刃主动介绍,“这是我妹妹樊锦,这是王爷军中长史之女,文樱姑娘。” 郑芸菡依次看过去,颔首见礼,最后打量起樊锦和樊刃。 虽是兄妹,可妹妹长得精致多啦。 “郑姑娘。”樊锦对她行军礼:“王爷离开昙州数日,有些公务需要交接,我们代为传送。” 郑芸菡面上笑着,心想不免遗憾,王爷此刻有军务,漳州的事得往后靠一靠了。 门被打开,卫元洲站在门口,眼光扫过郑芸菡,望向樊刃等人:“来了。”却在看到文樱时皱了皱眉,“文姑娘?” 文樱忙道:“父亲伤势大好,感念王爷救命之恩,文樱思及王爷之前的伤还没好,所以带了药过来。” 带药这种事,需要她亲自来? 郑芸菡的眼神在文樱与卫元洲之间逡巡,心头轻动:有情况。 卫元洲下意识看向郑芸菡,见她若有所思,说:“伤无大碍,无需文姑娘走一遭,稍后便跟着军队回去吧。” 文樱此行已是孤注一掷,今见王爷的东院还有别的女人,索性咬牙道:“王爷在军中时,文樱时常照顾左右,如今王爷只身在并州,身边无人照顾,文樱不放心。同行来并州,也是为了照顾王爷起居饮食。” 郑芸菡眼角抽跳:哦豁。 卫元洲皱眉,她无非是往军中送点心,亦或是给她的长史父亲送些文书,偶尔军中忙了,会帮忙捣药,照顾一说,委实过了。 他想澄清解释,以免郑芸菡误会,可文樱始终是姑娘家,且她父亲多年来劳苦功高,他并不想当着大家的面让她下不来台。 这一犹豫,已经有人帮他打圆场。 郑芸菡笑道:“王爷若需要安置,只管谴派府中下人,我还有事,就不打扰各位了。” 她向众人颔首一笑,越过人堆出了东院。 樊刃看着王爷的脸色,轻咳一声,努力减少存在感;樊锦也从王爷眼中看到些不悦,心中咯噔一下。 文樱的目光落在郑芸菡的背影上,神情复杂。 卫元洲转身进屋,淡淡道:“进来吧。” 文樱心头一松,生出雀跃。 她不是傻子,知道王爷对她并无太多青睐,但凡是都要讲究一个方法。 从前是她太羞怯,总不敢主动,可当她得知王爷回长安是为了定亲时,心仿佛针扎一样。父亲为王爷做事多少年,她就陪在王爷身边多少年,她做梦都想做怀章王妃。 没想不久后又传来消息,王爷定亲一事子虚乌有,他不仅没有定亲,还去了昙州。 文樱激动不已,觉得这是上天奖励她的机会,她还有机会做王妃。 既然他并不曾深爱谁,她为何不能试一试? 主动示好,主动靠近。即便不能做王妃,做侧妃也好。 王爷这样位高权重的男人,看淡男女之情,反而是她的机会。只要她足够耐心,将王爷对她的壁垒一点点磨掉,终有一日,他会像接受所有女人一样接受她,只要她靠在他怀里,他不再推开,就是成功之时。 就好像此刻,他没有当众拒绝让她下不来台,已经是一种默许。 他未必渴求,但亦无不可,她要的就是这份“亦无不可”。 至于刚才那个同住的女子,文樱有些嫉妒,同时又让自己冷静。 王爷能给她机会,也会给更多女人机会,这本就是双刃剑。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嫉妒上,而是得想办法,先走到这些女人的前面,抓住更高的位分。 …… 郑芸菡觉得今日诸事不顺,一圈走下来,心里满满当当存了三件事。 首要是二哥。玢郡王来意不善,带的人又和温幼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并不期盼二哥此行立下多大的功劳,她只想他平平安安,不被这些算计伤害。 再就是赵齐蒙,她得依照承诺,给他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 最后是王爷。亏得太妃总说王爷行军在外,冷硬不解风情,也不会和女子相处,可樊锦飒爽,文樱秀丽,这不是处的挺好的吗? 她身负协助太妃寻觅佳媳的承诺,要不要给太妃送信通知一下,让她不要过分忧虑,他儿子在外面其实很吃得开? …… 她是个行动派,想定了就立刻去做。 不多时,真儿善儿带人来见她,郑芸菡端坐于镜台前,看着面前的暗卫:“都打听了?” 这暗卫是大嫂借给她的,探路报信护卫暗袭皆是一流,她原本担心他们只负责她的安危,不愿被她过多驱使,没想大嫂早有吩咐:唯命是从。 她便厚颜使起来了。 不愧是大嫂的暗卫,转眼就带来很棒的情报。 二哥连日来与众佐官在厅内算的,是并州在费尧任刺史期间所有的账目,包括各郡地的粮产税收,人口数目,田地亩数。这是对费尧的清查,更是对并州承重情况的摸底。 目前来看,受灾最严重的是益州,其次才是昙州。昙州之所以会乱,除了小部分地灾,很大一部分是安阴造成的。 所以,二哥的任务,是保证并州民生不受影响,同时协助诸州重振,二者但凡缺一,这趟任职都不算功德圆满,兜兜转转下来,便有了第一个难关——钱不够。 费尧这些贪官在位期间,将安阴公主当做庇护的大佛,私底下肆意敛财,并州的帐早就不能看了,也亏得是她二哥来了,一边跟贾桓周旋,一边日以继夜整理账目。 听到这里,郑芸菡感到一阵无力。 果然,很多事不是有心就能做成,官场诸事更不是她能随性插手的。 这笔钱,不是她那个小荷包能承受的,她帮不了二哥。 郑芸菡懊恼的趴在镜台前,嘤,太没用了。 她并未沮丧太久,意识到此事暂时无解后,很快重振旗鼓:“劳驾诸位再帮我查一个人——他好像被怀章王关起来了,叫赵齐蒙。” …… 刚刚安顿下来,慕容充要在议事厅里接见并州官员。 议事厅的位置,从来都是郑煜澄坐首座,下属于两侧依次落座,此刻,慕容充立在厅中,眼神有意无意飘向首座。 虽然郑煜澄为并州刺史,但一来,他是协同处理的派官,二来,郡王身份摆在这里,打头的位置,怎么也该他来坐。 郑煜澄温和浅笑的样子,看起来很好说话好拿捏,慕容充挑着嘴角收回目光,抬手振了振公服的宽大袖袍,准备入座。 就在这时,自厅外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众人望去,赶紧行礼:“参见王爷。” 慕容充得意的笑僵在嘴角:“这……” 为何没有人说,怀章王还留在并州? 慕容氏乃皇后母族,他这个郡王能潇洒度日,没少沾姐姐的光,与太子这个亲外甥并不熟。 可怀章王不一样,他以亲王身份入伍拼杀走到如今的位置,对太子有救命之恩,督导之责,外甥看他跟看神一样。 他知道卫元洲去的是昙州,又因与并州接壤,二州之间少不得要联手过难关,但他没想到卫元洲会留在这里。 卫元洲目不斜视入内,竖手以示免礼,径直走到首座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 慕容充唇角轻抽。 郑煜澄并不在意面上风光,也知慕容充不过是想充脸面压他一头,所以他面容不改,由着他折腾。 但在卫元洲进来时,郑煜澄眼底的狐疑渐渐取代笑意,见卫元洲大方落座首位,又对慕容充的态度视而不见,隐约有镇压之意,不免想到之前种种异常。 卫元洲,一直在对侯府示好。 郑煜澄不动声色,对慕容充抬手作请:“郡王请。”指得是紧挨首座的左侧位置,他自己施施然落座怀章王右手边位置,与慕容充平起平坐。 其他人默默地交流眼神,嗅到了不和谐的味道。 怀章王抵达并州之后,从未干预并州内务,连日来,都是郑大人领着他们核算州内所有账目。 现在来了个郡王,王爷便出面坐镇,力压郡王一头,这是袒护啊。 众人到齐,该商议正事了。慕容充有备而来,刚刚谈完了大致的概况,便说到了并州眼下要解决的第一大问题——银子。 费尧掏空的部分尚未填补,诸州灾地,受伤的百姓派遣药师大夫救助要钱,没受伤的吓得四处逃难成流民,如何安置也是一笔钱,灾地重建,无论是物资还是匮乏的人力,都是钱,除此之外,并州多江河,即将进入汛期,做好防汛之务,又是一笔钱。 卫元洲看郑煜澄一眼,他没有过多的发言,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心觉好笑,郑煜堂已是一根难啃的骨头,这不声不响的郑煜澄,也远没有外表看着那样温和无害。 他们二人,到底是怎样教出芸菡这种小姑娘的? 慕容充滔滔不绝的将眼下并州困难道出,却并未得到众人的钦佩,不由有些尴尬。 众官员默契缄口,心中想的大同小异:我们没日没夜整了这么久的帐,便是耳聋眼瞎,也知道眼下的并州有钱才好办事。 慕容充轻咳一声:“那么问题来了,如何解决并州眼下的困难呢?” 众人侧目,就连郑煜澄都轻抬眼皮,看向玢郡王。 慕容充暗暗发笑,饶是郑煜澄提早来又如何?谁手握解决问题的关键,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慕容充眼神扫过卫元洲,轻笑一声:“据本王所知,怀章王此次前往昙州,便是收拾安阴公主那摊子事,当中缴获不少财物,王爷秉公送往长安,这可是一大功。” 卫元洲:“安阴与诸官昧下的民脂民膏,本就该归还国库,再由陛下做主,作用于民。” 慕容充:“说得好。这钱财终究是要用在陛下的万里江山中,并州情况特殊,又急需银钱,若此刻能得一笔这样的横财,直接作用于民,解并州之困,想来陛下也不会怪罪。” 郑煜澄眼神微变,嘴角轻轻牵了一下。 卫元洲轻笑:“不知郡王所指为何?这并州,哪里有横财?” 慕容充悠悠揣起手:“先是费绕,再是贾桓,他们二人助纣为虐与安阴有牵扯,恐怕没少搜刮银钱,加上并州账目漏洞百出,这银子的去处,还不明白吗?” 不错,费尧的确昧下很多,贾桓也没少捞好处,甚至与暗处豢养的山匪有密切联系,但是二人落罪后,一口咬定不知这笔银钱,这漏洞,竟像平白跳出似的。 慕容充卖足关子,方缓缓道:“若本王知道费尧与贾桓私藏所在,且能将它找出来,郑大人以为如何?” 郑煜澄笑道:“且不说郡王如何确定贾、费二人有私藏,就说这藏银之地,可有什么根据?” “莫非郡王所指,是与费、贾二人勾结的匪寨。”卫元洲淡淡发话,尖锐戳中慕容充的得意,郑煜澄眼底划过一丝了然,神情逐渐淡然,唇角微勾。 所想皆被看穿,慕容充索性敞开了说:“二位有所不知,并州与司州中的这座山脉,大有来头,多年来,一代一代山匪盘踞于此,即便是此时此刻,这山中亦有漏网之鱼。而当中的密道机括,更是常人所不能想。” 说到这里,慕容充坐姿挺拔,眼底有势在必得的决心:“二位应当知道,漳州跨八十年时间横劈厉山,引湍河驻据点,完成最后一役的,是厉山祁族,祁族女首领得封镇江侯,多年以来,镇江侯镇山定河,对山中据点机括与水战的门道,她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今日随本王抵达并州的,便是由镇江侯亲自指派的一队精兵,只要有他们,这司、并之中的山脉,就再无秘密。” …… 前厅议事结束时,已是日落黄昏。 慕容充初来乍到,自要笼络众人,顺理成章的拿出了官场中那一套,设宴入席,边喝边聊。 自郑煜澄来此,就没有设过一次宴,更别提那酒席中的推杯换盏纸醉金迷,众人吭哧劳苦数日,眼见新刺史带头做事认真务实,反而没什么怨言,加上郑芸菡那一番安抚,更显窝心。 陡然听到玢郡王要设宴,众人怔愣之后,又自嘲苦笑——官场之中,这才是原本该有的样子。 慕容充一路风尘仆仆,才来没多久就露面议事,摆出自己的优势,一通忙碌下来早就累了,他的宴席,自然只能定在次日。 这日,郑煜澄难得没有压榨下属,放他们回去好好整顿休息;众人搭手拜谢,一脸轻松的离开。 慕容充不会亏待自己,饭食皆是在外面买最好的送到西院,也是舒邵住过的地方。 郑煜澄独自在议事厅整理一些重要的稿纸,付雯玉走进来:“今日厅中不摆膳,大人要在何处用?” 郑煜澄动作一顿,微笑道:“付姑娘为何还在?”他放人回府整顿,原本住在刺史府帮衬的女眷也该回,不必留在这里。 付雯玉心跳如擂鼓:“是、是母亲让我留下的,府中下人皆是我与母亲张罗,怕没人在,他们伺候的不好,粗心犯错。” 郑煜澄垂眼,继续整理稿纸:“即便如此,付姑娘也不是刺史府的奴仆。” 付雯玉忍不住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 这些日子,并州来了不少贵人,亲王郡王皆在行列,可是最惹人注目的,只有他一人。 她甚至能想象出,生在长安侯府的他,该是多么一个温润从容的公子哥,这样的人,竟也能风尘仆仆远赴千里上任,日以继夜核算账目,即便是勤务多年的父亲,也会出错,唯有他,过手之事,尚未出过错。 他细心睿智,温柔体贴,让人忍不住想要站在他身边,替他一并分担。 郑煜澄收拾的差不多,将剩下的交给久安来做,礼貌而疏离道:“付姑娘不必操劳,本官今日去东院与舍妹一同用饭。” 付雯玉面露失落,低低的应了一声。 …… 温幼蓉从天亮躺倒天黑,中途困得眯一会儿,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惊醒。 她自己也很诧异,郑芸菡陪着的时候,哪怕深深地睡一个时辰,也比自己一整日浅浅的休眠要更养精神。 难道郑芸菡比较好睡? 郑芸菡去张罗晚饭了,温幼蓉起身,脑子里滑过那群黑汉子,又甩头不再想。 心里闷闷的,她走出房门散心。 如今的东院,住着她和郑芸菡,还有一位尊贵的王爷,可是那位王爷似乎不在,房中暗着。 温幼蓉慢悠悠走着,面前陡然蹿出一个影子,肤色与夜色完美融合。 “阿呦!” 温幼蓉脸色剧变,转身就走。 黝黑青年急得跳脚:“阿呦,我们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你真的不管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温幼蓉足下一顿,并没转身。 黝黑青年一喜,追上去站在她面前。 “阿呦,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提前来接近并州刺史啊?你可太聪明了!你和他们的关系搞得怎么样?你听我说,来不及解释了,眼下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和刺史好好培养感情,最好能建起过命的交情,要是能勾得他对你神魂颠倒,要死要活,我们就彻底稳了。” 温幼蓉看着他,慢慢笑了。 黝黑青年看到她这种笑,打了个冷颤,后知后觉的退开些:“阿呦?” 少女眼神冰冷,朱唇张合,话比眼神更冷:“再说这种恶心的话,以后就不要说话了。” 黝黑青年太了解她了,她不是在开玩笑! 怎么回事,难道她和刺史的关系不好吗?! 他们祁族真的要亡了吗? 回廊一角,郑芸菡抱着食盒躲在廊柱后头,轻轻吞咽,眼神艰难的望向身边站姿挺拔的男人:“二、二哥啊……” 郑煜澄慢慢转过头来,冲她温柔一笑。 郑芸菡看到这种笑,缩了一下。 郑煜澄面含微笑,声线温润:“若想说恶心的话,晚饭就不要吃了。” 第58章 第58章 郑煜澄没留在东院用饭,青年等人也没来。 郑芸菡结合多方消息,心里已经十分有数,与温幼蓉用饭时,笑眯眯道:“他们叫你阿呦,我也可以这样叫你吗?” 温幼蓉筷子一顿,低下头,“随你。” 郑芸菡露出大大的笑,甜腻腻喊她:“阿呦。” 两人继续吃饭,温幼蓉明显没胃口。 郑芸菡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待睡下时,她照常给温幼蓉讲故事,还是和二哥的故事,温幼蓉这一次睡得出奇的快,郑芸菡轻手轻脚吹熄灯火,合衣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温幼蓉睁开眼,悄悄起身出了房门。 郑芸菡紧随其后跟过去。 搭着十几人大通铺的房内,青年们都没睡着。 “禄哥,呦姐变了。”温福沮丧又低落的对为首的黝黑青年说着。 另一边的温寿看着沉默的兄弟们,也难受的很:“别这么说呦姐,听说她死里逃生,大半年的时间才养过来。” 温福不服:“呦姐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以前她带我们捕蟒蛇,中了蛇毒,也是差点死了,后来还不是没事人似的。”说着又低落起来:“她就是变了……” 门被踹开,温幼蓉沉着脸站在门口,所有人全部站起来,恭敬地看着她。 黝黑青年温禄见到她,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阿呦!” 她走进来,赶在温禄继续废话之前抢白:“一盏茶的时间,说事。” 温禄皱眉看着眼前的阿呦,心情复杂,他也觉得阿呦变了很多,但现在确实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这事情,要从那个幺蛾子公主被抓开始。” 镇江女侯,也就是祁族首领,多年来一直带着祁族人守厉山镇湍河。可是安阴公主的事情被闹大后,风向居然开始往“女主大权多惑乱”的方向延伸,大致意思是,女人掌权就是纵情纵性,胡作非为。 一个落难公主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掀起这些风浪的,但架不住有心人大作文章,使劲儿吹这阵风,还将女侯手头几件办的不怎么体面的事全抖出来。 明面上看起来好像没有影响,实际里,女侯向朝廷请旨册封世子一事被压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祁族山部协助玢郡王赴并州的旨意。 温禄快气哭了:“咱们祖祖辈辈守着厉山湍河,也不止女侯一个女首领,本以为完成漳州大业得封侯爵是好日子来了,结果却平白遭人污蔑怀疑,是,女侯有时候是霸道了些,但她一直是个值得人尊敬的首领,陛下竟不信她!” 温幼蓉指尖轻轻敲桌面,淡淡道:“那头住着一位亲王,一位郡王,还有一位深得陛下信任的刺史大人,你再嚎大点声音。” 温禄憋屈闭嘴。 温福急了,赶紧道:“呦姐,咱们山部这次是被那个郡王当工具使了,他是皇亲国戚,想用我们帮他立功。可咱们不能这样被人欺负啊,我们商量了之后,想抢一抢功劳。” 温禄忍下悲伤,继续正题:“阿呦,刚才我是着急才胡言乱语,不是要你去勾引什么刺史,以你的本事,根本不需要用这下作法子,你说……我们可以不可以跟刺史来一笔交易?” 温幼蓉笑了:“呀,还有暗线呐?” 温禄:“阿呦,我是认真的。路上我们打听了,玢郡王和刺史是两派的,玢郡王捏着祁族的痛处,只想用完就扔,哪怕咱们累死累活,也半点功劳都没有。可我们现在必须挣一个功劳,盖住那些流言,为女侯正名。” “所以,我们不妨和刺史结成联盟,帮他完成任务立下大功,功劳分摊!听说忠烈侯府在长安很吃得开,宫里还有娘娘呐,如果他们能再帮我们美言几句,让陛下不要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那就更好了。” 温寿耳朵好,忽然听到外面有异动,“谁在外面。” 温幼蓉忽然伸手将温寿按住:“坐回去。” 温寿:“外面……” “我让你坐回去。” 温寿狐疑的坐回去,眼睛仍盯着外面。 他怀疑有人在偷听。 温幼蓉:“说完了?” 温禄:“大致是这样。阿呦,你……” “好。”温幼蓉起身:“思路清晰,计划周密,你们好好干,走了。” 青年们目瞪口呆,温禄抢一步拦住她:“阿呦,你……你不带我们一起吗?” 温幼蓉绕过他出去。 房门打开,温禄追了几步:“阿呦!” 温幼蓉站定,脆声悠长:“以后在人前,最好装作不认识我。”不然你们的机智计划,就要打水漂了。 她步履轻快的走出他们住的地方,见没有人跟出来,神情终于黯淡下去,冲着一尊假山石狠狠踹了一脚,结果踹的自己泪眼汪汪,扶着山石坐在地上,抱膝埋头缩成一团。 面前有很轻的脚步声,温幼蓉猛地抬头,把付雯玉吓得后退一步:“我……我听到声音……”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一方帕子递给她。 棉帕子,绣着符合季节的迎春花。 温幼蓉接过手帕,指尖轻轻摩挲,仰起头看着她。 付雯玉被她看的不自在,转念一想,不自在的应该是她才对,遂轻咳一声:“我听到了,你刚刚对你的同乡恶语相向,是不想和他们有瓜葛吧?” 温幼蓉眯起眼睛,不答。 付雯玉走过来,靠在她身边的假山石上:“温姑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理解。” “出身低,真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好像无论做什么,都逃不开出身低的卑微。你和郑姑娘在一起时,明明是你呼来喝去,郑姑娘做小伏低,可是她出身高贵,即便如此做派,也没人觉得她卑微;你明明威风,只因出身卑微,终究沦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付雯玉垂首看着地上的少女:“出身高贵者,跪着都比出身低微者高许多呢。” 温幼蓉歪头,认认真真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付雯玉舒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大概是……略有所感,惺惺相惜?” 夜色里,响起了少女的轻笑声。 付雯玉一愣,在温幼蓉面前,她一点都不卑微,直言道:“你笑什么?” 温幼蓉扶着假山石站起来,捏着手里的帕子:“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付雯玉觉得眼前的少女思路很跳脱:“喜欢就拿去吧。”也不值钱,不是贵女们会用的样式。 温幼蓉认认真真叠好放在兜兜里:“多谢。” 见她要走,付雯玉没忍住追了一步:“别再这样了。” 温幼蓉不解的看她。 付雯玉垂眸:“别再这样了,免得到了最后,发现既够不着头顶的月亮,也离了和你一起的同伴。” 温幼蓉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够不着头顶的月亮?” 付雯玉想说,就你这样,还够月亮?不被当成笑话赶走就是好的。 还没说,就听她兀自奇道:“不对啊,我没事够月亮干什么?撑得慌哦……” 她甩甩手绢,“走了。”竟是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阴郁低沉。 付雯玉被晾在原地,一脸茫然,她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站出来说这番话。 亦或说,她也不知道这些话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 这一夜,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温禄沉着脸在桌子前坐了许久,忽然狠狠一捶桌子:“不行,不能放弃。” 温福沮丧道:“咱们只是山部里卖力气的,谁也没说话的资格,刺史大人会将咱们当回事吗?” 温禄:“我说的是阿呦。” 众人一愣,不解的看着他。 温禄:“阿呦一定是因为之前的事情,还没有好透彻。她是被吓得,我们得拯救她!” 温寿:“禄哥,什么意思啊?咱们怎么救呦姐啊?” 温禄很坚定:“你也知道咱们只是山部卖力气的,除了探山设防,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咱们这里头,只有阿呦最有资格和刺史谈条件,只有她最有资格代表女侯。如果是以前的阿呦,早就撸着袖子带咱们杀出去了,什么郡王亲王,都是狗屁!只有阿呦真的康复,咱们才有希望帮女侯度过难关!” 正说着,一个白面小厮出现在门口。 久安礼貌一笑,“不知管事是哪一位。” 众人茫然望向温禄。 这里头,温禄算是小头头。 温禄起身:“这位小哥有什么事吗?” 久安颔首:“刺史大人想请这位管事借一步说话。” 温禄一愣,万万没想到大人会主动找他们! 刺史府最僻静的地方,温禄见到了那位年轻俊秀的刺史大人,他知道礼数,向他作拜。 郑煜澄淡笑道:“请阁下来此说话,只因本官有几处疑问,希望阁下能予以解答。” 温禄有点紧张:“大人请说。” 郑煜澄:“本官在机缘巧合下,结识了如今住在府中的温姑娘。敢问一句,温姑娘可是镇江女侯之女?” 温禄结结巴巴:“大、大人……”怎么知道的。 郑煜澄笑容清浅:“下一问,阁下可愿与本官做一个交易?” 温禄呆愣当场。 幸、幸福来得这么突然吗? 回过神来,又怕不是自己想的那种交易:“大人的意思是……” 郑煜澄垂眸,眼底思虑皆隐在夜色之中:“据本官所知,漳州厉山祁族一向鲜少参与纷争,世世代代居于厉山,镇守湍江,何以此次,会与玢郡王结成联盟?” 温禄呼吸急促,渐渐紧张起来:“那……那是因为……大人,你直说要做什么交易!” 郑煜澄微微一笑:“厉山祁族世代忠诚刚正,眼下身陷安阴公主一事引起的风波中,委实是无妄之灾。本官虽不曾得见女侯,但听闻过女侯的英勇事迹,若本官愿意给祁族一个立功的机会,盖住此次风波,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温禄激动升到最高点,又冷静下来:“大人为何要和我们做这样的交易。” 郑煜澄叹了一口气,语态真诚:“因为本官……太讨厌玢郡王了。” 原来是这样! 温禄觉得他们祁族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重重点头,下一刻,他又愣住,迟疑起来。 郑煜澄察觉他的异样:“可是哪里不合适?” 温禄思虑良久,忽然抬头,正色道:“大人,小人很愿意和大人做这笔交易。但……小人能不能和大人再多做一笔交易!若大人能相助,祁族……祁族愿意献上一半的功劳!” 郑煜澄颇为意外:“说说看。” 温禄已经打听过,这位大人来了并州之后,一直勤勉踏实,府中人无一不称赞,或许是个可以求助之人! 夜色里,黝黑青年发出了托孤一般的请求:“大人……能不能帮我们少主一把!” …… 温幼蓉回房后,郑芸菡躺在床上。 她笑笑,到床边坐下。 “郑芸菡。” 床上的人没动。 温幼蓉径自道:“你答应我的三个条件,是不是还有一个没有完成?” 床上的少女终于不再装睡,猛地弹起,“你该不会想用这个条件来利用我,然后达成你的目的吧!” 温幼蓉看着她,但笑不语。 眼前的小姑娘啊,将兄长看的比什么都重。 “我要说了。”她伸出三根手指:“第三个条件……” 郑芸菡神情不安起来。 单论交情,如果阿呦有什么困难,她是愿意帮一帮的,但此事关系到二哥此次外派并州的任务。她即便帮不到二哥,也万不能因为自己欠的人情累及二哥。 “哪怕你用第三个条件再换三个,三十个条件都可以。但我不能帮你左右我哥哥的抉择!” “第三个条件是,把你刚才躲在门外听到的所有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忘不掉,也给我烂死在肚子里,谁也不许说。” 灯火跳动的屋内,有片刻的寂静。 郑芸菡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 温幼蓉甩掉鞋子躺下,毫不客气:“终于把三个条件提完了,总是揣着,可真不省心。小奴隶,继续讲故事啊。” 少女铃音带笑,明明是用最轻松的口吻,却让人觉得她心底装着沉沉的心事。 郑芸菡唇瓣轻动,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里想到在屋外偷听到的事情,突然就很好奇。 她私心猜想,阿呦以前应该是一个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的明朗少女,才让这些汉子们这般推崇。 那时的她,一定睡得很好。 所以,她到底藏着什么心事呢? 第59章 第59章 第二日一早,郑芸菡睁眼时,果见温幼蓉早已醒来,靠着床翻看书籍。 她的故事并不能保她整夜安眠,常常是她讲着讲着睡着了,阿呦又醒了。 见她醒来,温幼蓉甩掉手里的鬼怪话本,脑袋一栽砸在她的枕头边:“饿了。” 没等郑芸菡发话,听到动静的真儿与善儿已经相继入内伺候洗漱。 “大人已备下朝食,等两位姑娘起身后移步一同用膳。” 郑芸菡和温幼蓉同时顿住,一个诧异,一个拧眉,慢悠悠转头望向传话的善儿。 换在往常,郑煜澄必是在前厅用饭节省时间,今日这么闲? …… 清幽雅致的庭院,置四方白玉桌,四张白玉圆凳。 郑煜澄一袭月白圆领袍,玉冠束发,儒雅端方,他坐在朝北的位置,正对着入院的拱门,抬眼便能瞧见入院的人。 一粉一白两枚少女相携入院时,也第一眼看到了端坐等候的郑煜澄。 郑芸菡愣了一下,二哥今日看起来格外温柔…… 温幼蓉却没什么异样,仿佛只为朝食而来,目光半分不沾隽秀惹眼的男人,只盯着吃的。 郑煜澄温雅从容:“只备了些简单的,若想吃别的,可以吩咐厨房再做。” 这种话郑芸菡从小听到大,二哥嘛,就一个体贴周到,院里的小点心最好吃,茶水最好喝。见他如此情态,入院时的古怪感觉已然消散,仿佛是多想了。 温幼蓉反倒警惕的瞄了郑煜澄一眼,眼见郑芸菡在郑煜澄手边的位置坐下,这才慢吞吞在他对面位置坐下。 说是随便备的,实则主食就有面片汤、馄饨、包子、糖馒头,还有酸甜可口的腌黄瓜,晒干洗净后加料浇油拌得香辣萝卜丝,东西自不必酒楼里的精贵,但胜在开胃果腹,色香味俱全,还十分用心的量着姑娘家的胃口备下,样多量少,一顿吃下来十分爽快。 郑煜澄吃的并不多,待两枚少女吃饱用茶时,他也放下筷子,含笑问道:“吃饱了?” 郑芸菡点头:“这个萝卜丝爽辣脆口,真好吃!” 郑煜澄笑着摇头:“光顾着自己吃,也不问问温姑娘吃的好不好。” 温幼蓉眉头一皱,有点不自在。 郑芸菡转头看她:“阿呦,你吃的习惯吗?” 温幼蓉迟疑的点头:“习惯。”她确实吃的很好,就是总忍不住怀疑菜里会不会有毒。 郑煜澄听到答案,笑容不减,慢条斯理道:“温姑娘既已在刺史府住下,万事都不要讲客气。” 郑芸菡没想到二哥今日这么好说话,还关心起阿呦,心里暖烘烘,笑容刚扬起一半,就听温柔的二哥继续道:“否则,姑娘若有什么闪失,本官如何与女侯交代呢。” 温幼蓉手里的茶盏咣当一下砸在盘盘碗碗上,神情错愕。 郑芸菡的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冲温幼蓉举起双手澄清:“不是我说的!” 她什么都没说啊,她真的不知道二哥为什么会知道! 三人之中,唯有郑煜澄最从容镇定,他笑容中透着慈爱,长臂一展,将郑芸菡举起的手压下放,在腿上放好:“听闻温姑娘不满意之前的奴仆,尽数哄走,倒是对舍妹青眼有加,既如此,姑娘尽管使唤她便是,别看舍妹这样,她皮实的很。” 说到“皮实”的时候,仿佛为了证明,他白净的手掌还在郑芸菡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郑芸菡僵硬的转过头来,表情复杂,还透着几分茫然。 温幼蓉经过最初的惊诧后,很快冷静下来,伸手将撞翻的茶碗摆正,淡淡道:“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不要拐弯抹角。” 两人相对而坐,若非面前的桌上还摆着餐盘茶碗,谁能想到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谈判? 郑煜澄轻轻点头:“温姑娘快人快语,本官也不废话。既然姑娘是女侯之女,今日之局面,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与本官做一个交易?” 温幼蓉刚刚握在手里的茶盏再次滑掉,又是一串脆响。 郑芸菡吓得一颤,再次举手澄清:“这也不是我说的!” 郑煜澄笑出声来,耐心的压下她的手:“今日怎么尽说胡话。” 郑芸菡快哭了,说胡话的是二哥你叭! 昨夜她偷听到阿呦的秘密,阿呦的第三个条件就是她把秘密烂死在肚子里,谁知道他就抖抖嗖嗖全倒在明面上了。 阿呦一定会觉得她是个无耻的小叛徒! 温幼蓉并未看郑芸菡,她眉眼微抬,勾翘唇角:“交易?” 郑煜澄招来人将碗盘撤下,不急不缓道:“镇江侯府惹无妄之灾,女侯平白无故陷入风波,眼下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以功抵祸。玢郡王派来的山部男儿皆为做事的好手,却无做主之人,这也是玢郡王的如意算盘,他从一开始,就想要独自揽功。你们山部累死累活,到头来套不着好,兴许仍会现在风波里。” 郑煜澄微笑看着对面的少女:“但你不同,你是女侯之女,有身份亦有立场,若你能趁机领着你们山部男儿立下功劳,为女侯挣回颜面,重得陛下赏识,吹阴风点鬼火者,自难如愿。” 温幼蓉抿唇一笑,脆声道:“这么好的主意,大人何不送信给我母亲,请她亲自来主持?” 郑煜澄:“若女侯真的能来,又岂会让玢郡王领着祁族山部之人前来,这里头还没有一个是能做主的?” 温幼蓉不说话了。 郑煜澄有条有理:“姑娘就不一样了,你是因机缘巧合之下在并州遇上同族之人,身为祁族少主,焉能袖手旁观?既是缘分使然,想来旁人也没资格置喙什么。” 郑芸菡偷偷瞄到阿呦放在桌下的拳头紧握在一起,不由心头一惊:她不会要揍二哥吧。 就在温幼蓉豁然起身那一瞬间,郑芸菡条件发射扑到二哥面前:“有话好好说打人不打脸!” 郑煜澄微微挑眉,大方躲在妹妹后面,暗暗压下上扬的嘴角。 温幼蓉看着她这幅护短模样,好气又好笑,但终归生气占了上风,自鼻间哼出一道冷音,转身离去。 郑芸菡忙着要追,手臂一紧,被二哥拉住了。 “坐下,有话跟你说。” 郑芸菡想到昨晚的事,心里不是个滋味。 她面朝郑煜澄坐下:“二哥,如果你知道昨晚发生的事,今日一定不会这么做。” 郑煜澄轻轻抚平她鬓边炸起的碎发:“若你知道她从前的事,此刻也不会这么说。” …… 郑芸菡没有想过,给她讲述阿呦之事的,会是二哥。 她更没有想到,同样是侯府之女,她们二人的境况,可谓是天差地别。 厉山之大,不止祁族一个族落,东西南北皆有不同族群错落,各据一方,祁族因立大功得朝廷册封爵位,所以占据最大的优势。 镇江侯虽为大齐唯一一位女侯,但对厉山祁族来说,有没有侯爵之位对他们来说影响并不大。 对他们而言,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守着这片山海。 温幼蓉是女侯的长女,自小生长在厉山;十岁以前跟着祁族旁支生活,活像是没人管的野孩子,探山下河皆不在话下,十岁之后回到女侯身边,成为镇江侯府的嫡长女,由女侯亲自教导。 女侯为巾帼悍将,身为侯府嫡长女,又是以本事定英雄的祁族首领之女,她开始学很多东西,加上女侯严厉,她的性情难免改变许多。 长安贵女及笄之年,是由家中亲长邀有名望的贵妇长者为其簪发。 温幼蓉的及笄之年,是带着她亲自训练出的一队人马,领着必胜的军令与旁族交战,她一路势如破竹,终从对方疏漏的一处古刹突围进攻,关键时刻,竟遇突发山震,古刹坍塌。 原本久居山中之人,自有一套靠山吃山的法子,意外来临多少更懂得应付,偏她被压在废墟之下,三日之后才救出来,是所有人里伤的最重的。 这之后,她养了一年半的伤,伤好了,人也不见了。 至今为止,距事发已有两年。 郑芸菡听得心头振荡,语句打结:“二、二哥是、怎么知道的?” 郑煜澄:“是温禄所说。” 那个小黑子? 郑芸菡:“他还说别的没?” 郑煜澄摇头。 其实,温禄和温幼蓉共同的记忆,只限于十岁之前。关于之后温幼蓉在侯府生活如何,与女侯相处如何,包括后头她受命应战,又遇山震身受重伤,很多都是温禄四下打听的。 许是温禄有所保留,许是很多事他也不清楚,所以在这段阐述中,郑煜澄很容易发现一些古怪之处,好比她为何从前生活在旁支,十岁之后才送回去,又好比镇江侯府的一切与旁支生活有哪些不同,叫她有这样的变化。 郑芸菡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温禄主动找你?他为什么啊?” 郑煜澄轻笑一下:“镇江侯受风波所扰,陛下的旨意里没有命她领军出行,而是让她将人交给玢郡王。这群祁族山部的青年,愤愤不平,一心想为女侯抢回这个功劳,盖过不实的污蔑,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眼下,他们只能倚仗温幼蓉,所以急了些,病急乱投医。” 郑芸菡一愣:“他们想让你逼阿呦就范?” 郑煜澄点点她的脑袋:“‘就范’这个词,能这样用?” 郑芸菡觉得不对:“可你都跟她摊牌了,就是在逼她呀。” 郑煜澄不答反问:“那你是觉得她如今这样很好?” 郑芸菡摇头:“当然不好,她……”然后愣住,狐疑的盯着他:“你怎么知道她如今是什么模样?” 郑煜澄一愣,复又笑起来:“温禄说得。” 郑芸菡闷了一会儿,缓缓道:“此事,你也有自己的算计吧?玢郡王来抢功劳,还特地带了漳州祁族来帮忙,你推阿呦上位,是想离间祁族和玢郡王,不让玢郡王轻易抢工。” 郑煜澄面不改色,温和耐心:“同一件事,站在名利上去看,就有名利上的意义,站在情义上看,自有情义上的意义。” 郑芸菡默了一瞬,语气有点低落:“你们各有筹谋,可曾想过她?若她就是不肯呢?” 郑煜澄垂眸,掩住眼底一抹沉色,他仍笑着,却笑不及眼底:“这个,我倒是不担心。” 再抬眸时,男人眼中温和依旧:“你此刻心里,是不是又在泛酸?” 郑芸菡抿唇,低声道:“我就是觉得,因为她是女侯、女首领的女儿,所以受了这样的伤,就连逃避的资格都没有,一定要担起所有责任吗?” 郑煜澄眼神一动,忽然说:“可我觉得,她逃避的,好像不是那份责任。” 在郑芸菡的怔愣中,郑煜澄拍拍她的脸让她清醒:“或许,你能帮帮她?” …… 温幼蓉离开郑煜澄的院子,第一时间是想要找温禄问清楚。 郑煜澄会知道这些,只有可能是从温禄这里下手得知消息。 但是她不能直接去找温禄。 玢郡王带人来此,就是为了将他们当做挣功的工具。若是玢郡王知道她的身份,又知她这段时间一直留在刺史府,只会猜测郑煜澄早已和祁族山部串通一气。 祁族现在本就被动,他们不好在这时候招惹玢郡王。 思来想去,温幼蓉找到了付雯玉。 付雯玉见到她来,好气又好笑:“你既愿见他们,想来不是完全不顾同村情谊,为何不愿大大方方的,要我暗中牵线” 在付雯玉看来,她仍是那个攀附权贵遮掩不堪出身的虚荣少女。 温幼蓉笑笑,也不解释:“有劳姑娘。” 付雯玉愣了一下。 眼前的少女自从出现在刺史府,便从未正眼看过谁,即便对着郑姑娘,也是呼来喝去很霸道的样子。 但此刻,她礼貌的让人害怕。 付雯玉甚至有点不习惯她这副模样。 她轻叹:“你想见也未必见得到,他们一路赶来,不服并州水土,今日全都卧身在床呢。” 她一早就听说了此事。府中伺候的下人是她和母亲安排的,她怕客人出事,大人会怪罪,还紧张了一把。 请大夫看过,除了腹泻无力,到没有大碍。 付雯玉没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情,毕竟郑大人刚到并州的时候,也水土不服的厉害。却不想面前的女子脸色煞白,低低的喊了一句郑大人的名字,还加了一句骂语。 她声音本就格外动听,饶是死死咬着字眼骂出来,也全无暴躁之感,更似娇嗔,与男人打情骂俏似的。 付雯玉听着不舒服,忙道:“温姑娘请慎言!水土不服是个人身体状况不同,你、你怎么能怪大人呢,还出言不逊,你太过分了!” 温幼蓉看她一眼,平息心中波动,道了一句谢,转身就走。 “哎!”付雯玉完全看不懂她:“你不看同乡啦?” 人已走远。 …… 温幼蓉悄悄到了前厅。 果不其然。 难怪郑煜澄今天不急着来前厅议事,这里分明已经有人鸠占鹊巢了。 玢郡王正在发火。 他本想修整之后,就带着祁族山部的人想想怎么探山寻宝。因为现在的山中可能还有暗藏的匪群,所以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探山之举,需要缜密筹谋。 没想一早得到消息,山部的人全被并州水土放倒了,眼下一个都站不起来。 玢郡王此来的第一步,就是要拿到费尧和贾桓暗藏的钱财,只要钱财在手,就握住了之后各项事宜的指挥权。 结果计划夭折在这第一步。 “这群没用的废物,便是用刀逼着也要站起来,废物!废物!” 厅中众官员屏息不语,今日怀章王也不在,郑大人也不来,他们只能默默忍受玢郡王大发威怒。 …… 温幼蓉回到郑煜澄的院子时,顺势擒住前来阻拦的久安:“郑煜澄人呢?” 久安一脸不可置信,他居然被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擒住了! 明明长得娇艳可爱,怎么这样子! “大、大人……” 咔嚓一声。 久安脸色剧变,嗷的痛呼,将主院的幽静震得细碎。 “书房!书房!回廊右转第二间!” 又是咔嚓一声。 脱臼的胳膊又接回来,久安被松开,踉踉跄跄躲到一边,哭了起来。 书房的门开着,温幼蓉走进来,看向立在案前提笔练字的男人。 郑煜澄收完最后一笔,狼毫轻搁,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擦手:“温姑娘来了。” 温幼蓉抿着唇,小脸气的发红,忽然快步越过书案,抬手要抓他的衣领。 “动我之前,最好先想一想躺在榻上的人。”郑煜澄温柔带笑的提醒,素白的小手在离他一寸之遥时硬生生刹住。 郑煜澄握着手中的帕子,用帕子的另一面抵上少女露在窄袖外的半截皓腕,轻轻推开。 “温禄等人,是不是你做的手脚?”她真的生气了,气的笑起来:“当着郑芸菡的面,你倒是温润君子,有商有量,背着她,你还真是什么都敢做呢。” 郑煜澄轻撩衣摆坐下,手臂搭在扶手上,漂亮的手指轻轻点着,温润含笑:“温姑娘这话,未免不讲道理了。玢郡王与本官立场目的皆不同,诚然本官对姑娘是一片诚意,可姑娘不愿意,本官又不能勉强,自然只能用别的方法,阻止他们去为玢郡王卖力挣功,你品一品,细品。” 温幼蓉美目水盈,脸颊微红,贝齿咬唇,抬手指着他:“你、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光明正大的卑鄙小人!” 气都气的别有风情。 郑煜澄竟愣了一瞬,声线清朗的低笑起来:“你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如果他不是郑芸菡的哥哥,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温幼蓉默念着这句话,目光忽然落在他刚才写的字上。 烫金描画的之上,一个大大的“功”字。 温幼蓉一把抓过桌上的纸揉成团,冲着郑煜澄俊秀的脸狠狠砸去—— “写的真丑!” 和你这个人一样丑!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郑煜澄足足愣了半刻,久安抖着手来为他上茶时,他略略回神,看着滚落在脚边的纸团,良久,呵笑一声。 …… 温幼蓉冲回东院,在卧房里一阵捣鼓,身上又挂上小包袱。 郑芸菡还在苦思冥想二哥交给她的任务,见此情景不由愣住:“你……你又要走啊” 温幼蓉盯着她:“从今日起,我不要和你住了,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郑芸菡吓了一跳:“你要去哪?”这时候,她可千万不能走啊。 温幼蓉哼了一声:“我要住别的屋。” 郑芸菡挠头。 “可是阿呦,这本来就是你的房间呀。” 她才是被拖来强行陪床的那个…… 温幼蓉差点被门槛绊住,飞快抬手扶住门框。 郑芸菡松了一口气,她暂时不走就好,然后赶忙让真儿和善儿收拾东西,提着裙子跑到门口:“这是你的房间,我的房间其实在旁边,你别走,我走就好啦。” 真儿善儿麻溜的将姑娘的东西收好,送回旁边的房间。 温幼蓉一手拽着包袱的系带,一手扶着门,气势汹汹的盯着郑芸菡,后者笑眯眯走出门,回头冲她挥手:“那以后,我晚上是不是讲完故事,要回自己房里睡了?” 温幼蓉:…… 形影不离的两个小姐妹,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发生了争吵,破天荒的打破了连日来的甜腻亲密。 在刺史府的下人看来,无非是被扒皮的表姑娘终于无法自欺欺人的在郑姑娘面前耀武扬威,恼羞成怒,情谊破裂。 …… 郑芸菡回到自己在东院的房间,陷入沉思。 二哥说的事情,她完全没有听过。 原来经历过意外灾害的人,会因各人情况不同,出现很多精神上的病症,意志坚强且心态乐观者很快就能恢复,反之,会被这种意外灾害造成的病症折磨,严重者会伴随一生。 阿呦会睡不着,很有可能是因为当初发生意外,给她造成的伤害太大。 二哥希望,她能帮阿呦脱离这种折磨。 可是她又不是大夫,要怎么治这种病呢? 就在郑芸菡决定先找几本医书研究一下的时候,暗卫传来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 玢郡王带来的山部人不知何种原因通通卧床不起,玢郡王十分生气,又奈他们不何,无奈之下开始寻找新的方法。 他笃定贾、费二人掏空的钱财一定藏在并州与司州之间的那座山上,一定要探山寻宝。发了一通火后,竟有人给他建议,之前郑大人曾抓捕一群山匪,他们在山中谋生藏身,对山中门道的了解,肯定比山部的人更熟悉。 可惜那群山匪在押送来的路上吃了太多苦,来了没多久,死的死残得残,眼下还剩一个活蹦乱跳的,正关在牢里,叫赵齐蒙。 第60章 第60章 消息传来时,郑芸菡先是一喜——太棒了,她终于找到救赵齐蒙的机会啦! 只要他愿意好好干,一定可以将功赎罪! 然后是一愁——不对啊,这样救出赵齐蒙,不是让他去给玢郡王做事吗? 玢郡王视二哥为眼中钉,赵齐蒙如果帮了他,阿呦怎么办呢? 郑芸菡想到二哥前一刻说的话。 不同的事,站在不同的立场角度,就有不同的意义。 祁族山部的人希望阿呦重新振作以镇江女侯的名义夺得功劳,这里头有他们对女侯的忠诚,也有他们和阿呦的情谊。 二哥希望如此,是他身在其位的谋划。 此刻,她希望阿呦如此,是希望她能走出噩梦,睡一个好觉。 无论如何,要试着阻止玢郡王将赵齐蒙捞出来。 郑芸菡打定主意,出门去找卫元洲。 赵齐蒙就是他关起来的。 刚走到卫元洲的卧房门口,自院外走来一人叫住她:“郑姑娘。” 文樱含笑而来,向她见礼:“郑姑娘要见王爷?” 郑芸菡点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请王爷……帮忙。”她本想说通融,想想又不合适。 文樱眼神轻动,垂眸一笑:“可不巧了,王爷今日送樊将军出城。”顿了顿,又道:“又因文樱初来并州,有些不大服此地水土,没什么胃口,王爷得知此事,说是回程的路上会帮文樱买一些开胃可口的蜜饯。也不知会耽误多久才回来。” 郑芸菡一愣,心想这还真不好说。 玢郡王急功近利,说不定马上就对赵齐蒙下手了,她得赶快。 看着郑芸菡跑走的身影,文樱的手搭在房门锁上,轻轻皱眉;她并没有想到,郑芸菡刚出刺史府门就遇上卫元洲。 他刚刚把马交给手下,郑芸菡冲上去拦住他。 “王爷!” 卫元洲被小姑娘的热情冲的有些无措,勾唇笑道:“怎么了?” 郑芸菡:“我知道王爷将赵齐蒙关起来了,可是赵齐蒙在山寨时却有悔改之意,王爷可不可以给他一个机会,将他捞出来?” 卫元洲负手而立,垂眸看着面色焦急的小姑娘,笑出声来:“你和赵齐蒙是什么关系,要这样帮他?” 郑芸菡还没开口,后头传来柔柔的声音:“王爷?” 文樱早已让人盯在门口,只要王爷回来,她会第一个迎出来。 见到郑芸菡在王爷面前时,文樱吓得不轻,没想到她们这样也能遇上,她怕自己那点小把戏被拆穿。 她疾步走过来,撑起笑容:“王爷回来了,茶已经煮好,王爷快进去歇着吧。” 郑芸菡欲言又止。 卫元洲看郑芸菡一眼:“你当真要救他?” 郑芸菡抬头,重重一点。 卫元洲眼神一凉:“他是匪徒,杀人劫财,坏事做尽,没人能救他。” 郑芸菡心头一沉,一向明朗带笑的小脸上平添几分沉重,再看他时,目光沉静泛凉,语气听不出喜怒:“那……就不打扰王爷了。” 没人能救,她来救,为二哥和阿呦也要救。 少女转身的瞬间,卫元洲怔愣在原地。 他第一次见到她有如此情态,褪去了明朗单纯的笑脸,判若两人。 “王爷……”文樱轻声唤他。 卫元洲大步追上去。 手臂被握住,郑芸菡步子一滞,拧眉回头。 卫元洲:“为什么要救赵齐蒙?” 郑芸菡抿唇不答,轻轻扭动手臂要挣脱。 卫元洲加重力气:“与本王说实话,本王只听实话,你说了,本王就帮你。” 郑芸菡犹豫了一下。 卫元洲笑了:“你是不是忘了,本王连未婚妻都让给你……你哥哥了。不差这一个忙。” 对喔,论起来,王爷还是大嫂的义兄呢,他们,约莫是沾亲带故的? 郑芸菡偷瞄左右,唯恐有人偷听,神神秘秘凑近:“玢郡王带的人全不能用了,不知哪个给他提议,让他用赵齐蒙。” 卫元洲忽感无力。 又是为了哥哥。 他想起了怀章王府里,抱着长安女子名册的少女诚恳求母亲成全的模样。 卫元洲眼眸轻动,能看到少女精致的发髻与别在发中的钗饰,再往下,是娇艳的小脸。 明明哪处都是小姑娘的样子,怎么尽操心男人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卫元洲甚至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他宁愿她是对赵齐蒙动了男女之情。 至少她对男女之情是有反应的。 卫元洲让人将自己的马牵来,后头的文樱见状,追了一步:“王爷……” 卫元洲心头沉甸甸,没看文樱,直接将郑芸菡抱上马,在郑芸菡的震惊与文樱的呆愣中,一并上马,将少女的身子护在怀中。 郑芸菡还是小时候跟三哥学骑射,才与人同骑过,此刻后背忽然贴上一片冷硬,不觉挺直了背,浑身僵硬。 卫元洲扯扯嘴角,心道,你知道男女之防,就不知道男女之情? 他在她耳边道:“玢郡王着急立功,我们时间不多,得赶紧将赵齐蒙藏起来。” 话毕,男人厉喝打马,大黑马飞驰离去。 …… 郑芸菡再次见到赵齐蒙时,他正双手垫着头躺在草铺上,翘着腿,咬着草哼小曲儿。 发现牢门口站了两人,哼笑一声:“哟,稀客。” 郑芸菡双手攀着牢房的木柱,将小脸挤进缝缝里:“赵齐蒙……” 赵齐蒙斜眼睨她,心里不气是假的。 小骗子。 郑芸菡诚恳道:“来不及解释了,赵齐蒙,玢郡王要找你出去给他探山,可是你不能去呀,我救你出去好不好?” 话毕,两个男人同时望向他。 赵齐蒙笑里玩味,卫元洲无言以对。 “原来有人要来救我了?那好啊,谁救我我就跟谁走。信谁也不信你这个小骗子。” 郑芸菡想大声反驳,又想她确实把他忘了,于是小声反驳:“我不是骗子。” 赵齐蒙挑眉,眼底存着算计,哈哈一笑,翻身坐起来:“小芸菡,你不让我去给那个玢郡王探山,也不让他救我出去,是不是和他有仇啊?” 郑芸菡不说话。 赵齐蒙的眼神略过她身边的卫元洲,想到那日白挨的打,恶从胆边生,又笑:“行,我这个人其实很简单,就想活着,吃好喝好,谁给的条件更合适,我就给谁办事,你看,我连山匪都敢当。这个玢郡王能给我什么我不知道,但如果是你给出条件,不管谁来,我都只答应你,怎么样?” 他说这话时,偷偷瞄向卫元洲,见这男人果然一脸怒色又不敢发作,心里别提多乐了,以至于他没有发现,一旁的少女看他的眼神,微微一变。 “你想要什么条件”郑芸菡顺着他的话问。 赵齐蒙精神一震,坐姿都端正了:“好说,你嫁给我。” 换在之前,卫元洲觉得自己一定会脸色剧变,怒不可遏。毕竟赵齐蒙刚刚说出那些轻浮之言时,他就很想让牢头开门,去帮这混小子回味一下当天的拳头。 但当赵齐蒙问出这话的时候,卫元洲下意识的反应,是观察郑芸菡的态度。 他开始好奇她对自己的姻缘大事,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态度。 郑芸菡默不作声,直勾勾的看着赵齐蒙。 牢房里,莫名有了一种诡异的对峙。 半晌,少女小声叹息。 赵齐蒙挑眉凝视她,好奇她这一声叹息是不是屈服。 “赵齐蒙。”郑芸菡小声喊他,一旁的卫元洲不觉握紧拳头。 “怎么,想明白了?”赵齐蒙弯唇一笑。 “我没有想到……”少女面露遗憾:“这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面,保重。” 赵齐蒙的笑容僵在嘴角…… 郑芸菡松开牢柱,冲他挥挥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哎……”赵齐蒙起身追了几步,结果被卫元洲冰冷的眼神定在原地,他讪笑两声:“这就走了?还能再谈谈的。” 卫元洲冷笑一下,追了出去。 郑芸菡垂头丧气的站在大黑马边,卫元洲跑出来后,放慢脚步走过去。 见他来了,郑芸菡无奈一笑:“又麻烦王爷了。” 卫元洲想了想,温声道:“其实,我们可以想法子与赵齐蒙周旋一番。只要让慕容充没有助力就可以了。” 郑芸菡摇头,正色道:“王爷难道看不出,赵齐蒙根本是一早就在为自己谋划这条路吗?” 卫元洲一怔,不知该怎么接话。 郑芸菡:“当日我们擒住烈三等人,手段不算温柔,但也没想他们死,一路上吃喝不缺,大概是这样,才让烈三养足元气找到机会偷袭。就是这样一群人,来了没多久,残的残,死的死,若是牢中太困苦,那赵齐蒙是不是过得太自在了些?” “我见到他,总共没几句话,他却好像特别清楚外面是怎么回事一样。毋宁说,他特别清楚自己还有什么价值,他在等这一天,等人发现他的价值,来接他出去。” 郑芸菡垂眸:“我与赵齐蒙总共几面之缘,他凭什么信我?所以,让其他人失去价值,就是他的生机。就像他说的,他这个人,价高者得。” 卫元洲听完她这番分析,一面感慨自己对她的认识实在是太浅薄,一面轻笑道:“那你为何不出价?” 郑芸菡干笑一声:“他确实要我出嫁来着。” 卫元洲反应一瞬,意识到这微妙的重音,心头一动,试探道:“自本王认识你以来,就知你将几位兄长看的要紧,既然这次也是为了帮你的兄长,哪怕骗骗他也可以,为何果断拒绝” 她皱起眉头,答得很认真:“我帮二哥,只是希望他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得一个最好的结果,我二哥没有王爷说的那么没用,此事若不顺利,最坏不过解决起来棘手,且收获甚微。但若让他知道我答应了这种事,他可能会当场去世。” 她眸光水灵:“我与温姑娘相识,欠下她三个条件,她提出要我每晚陪她睡觉时,二哥气得可厉害了。他不喜欢我在外面答应这样轻浮的条件。”顿了顿,又道:“真假都不行。” 卫元洲失笑,心想:我也气的很厉害,你怎么不管我死不死。 但回味小姑娘的话,又觉得窝心。 他的声音不觉放的更柔,低头看着她,逗趣道:“不如把赵齐蒙的腿打断吧,等玢郡王这阵风头过了,再给他接起来?” 扑哧—— 郑芸菡转忧为喜,被逗笑的瞬间,头顶的阴云顷刻被驱散。 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恢复光彩,抬起来迎上他的目光,不由怔住。 男人身形高大,肩宽厚实,一手牵缰绳,一手握马鞭,与她说话时,温柔又小心的低下头,稍稍歪着,眼神温柔含笑,全然不似一个年少入伍拼杀的冷厉王爷,更似长安春日里,于花海烂漫中静静伫立等候的少年,远处传来赴约人的呼声时,他轻轻转头,眼中温柔带笑。 有微风拂来,不知经过了哪里,竟卷着丝丝甜味。 郑芸菡垂在身侧的手,指尖轻轻颤动,像是一抹挣扎的神智,让她不要沉浸在此刻的幻想中,赶紧清醒过来,颤了不过两下,又停下。 卫元洲凝视着少女的眼睛,心跳不由加快。 她的眼里多是明朗的笑意,但此刻,好像多了点别的东西,让他忍不住想要凑近了细细查看,精准捕捉。 森严冷硬的牢狱门口,高大的男人牵着马,慢慢倾身靠近少女的娇艳容颜,少女浸在一阵甜腻微风里,忘了闪躲。 忽的,大黑马猛一摇头,重重喷气,将这片旖旎震得稀碎,一如很久之前,吓唬少女的枣红小马那样。 郑芸菡猛然醒神,后退一步。 卫元洲一并回神,心跳飞快,握着缰绳的手不由发力,恨不得把这小畜生连脖子带脑袋一起扯掉…… 郑芸菡呼吸急促,风里的丝丝甜味,让她想起了文樱的蜜饯。 她顿感懊恼。 阿呦的事情还未解决,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卫元洲回味着刚才那一瞬间,有些不甘心,他走到她身后,低声道:“菡菡?” 这声音戳到郑芸菡的小尾巴,她转身再次退开:“文樱姑娘还在等王爷给她买蜜饯,今日耽误王爷许久,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卫元洲见她要走,飞快拉住她:“把话说清楚,什么蜜饯?本王何时要给文樱买蜜饯?” 接触的地方像着了火,郑芸菡哆哆嗦嗦抽回自己的手臂,语无伦次:“这个不打紧,我去想其他的办法。” 卫元洲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垂下手,叹道:“你还能想什么办法?”真不行,他直接将慕容充解决便是。 话题终于变得正常,刚才那种奇怪的氛围也骤然消失。 郑芸菡觉得自己好像又能呼吸了。 她定定神,眼神恢复清明,脑子里还真蹦出一个想法,她冲卫元洲浅笑:“那要搏一搏才知道。” 第61章 第61章 “过去!”护卫在赵齐蒙背后狠狠一推,没推动,一怒之下,狠狠踹向男人膝窝。 赵齐蒙镣铐缚身,锁链勾连,发出一串金鸣之响,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牢狱里充斥着难闻的味道,慕容充握帕掩鼻,眼神嫌恶:“你就是赵齐蒙?” 赵齐蒙冷笑:“是你爷爷。” 狱卒伸手就要抽他鞭子,慕容充抬手制止。 打坏了,谁给他探山去? 他没这么多时间跟一个在狱的山匪浪费时间,轻捂口鼻,微微倾身,“赵齐蒙,想不想要个好前程?” …… 郑芸菡没回刺史府,去了医馆。 卫元洲以为她有伤,吓了一跳,问过才知,她要找能治被灾害意外吓出病的法子,又得知温幼蓉确是女侯之女,这个法子也是为她找的。 如今的卫元洲,面对操不完心的郑芸菡,心态近乎四平八稳:“你一个姑娘家单独走动不好,本王陪你。” 郑芸菡今朝出门突然,人也没带,思及都南郡人生地不熟,确实不好单独走,她瞧瞧瞄卫元洲一眼,轻轻点头,不过,她不能再与他同骑。 卫元洲敏锐察觉到她的眼神。那双水灵黑亮的眸子看着他时,再也不是从前大大方方坦荡自然的样子,反倒多了点小偷小瞄的味道。 莫不是牢狱前那一幕对她迟钝的女儿心造成了冲击? 思及此,一股莫可名状的愉悦袭上他的心头,伴随前所未有的兴奋。 不骑就不骑吧,他乐意牵马与她走步。 郑芸菡不敢多看卫元洲,定定神,专心找大夫。 事与愿违,走了三家医馆,大夫问过大略情况后,一副安神养眠的茶汤了事。 卫元洲抱着手臂倚着马等在门口,转头就见她耷拉脑瓜,无精打采,药包也懒得拿,一串串挂在身上,晃悠着出来。 他忍笑,端着沉重的语气:“没用” 郑芸菡摇头,捏着拳头轻捶身上的药包,小药包牵动其他药包一起晃,有些滑稽。 “除了安神茶还是安神茶,我每晚都用最好的安神熏香,她每日都喝安神药汤,有用的话,我还来这里做什么!” 走得太久,她鬓边垫发处炸起细茸茸的碎发,额头时而浮起莹亮的汗点,风一吹便挥干,只剩粉腮动人。 “别找了。”卫元洲按住她的肩膀,“对大多数人来说,能在灾病跟前保住性命,已是祖宗保佑。而在那些乞求活命的人眼中,所谓灾病遗留之症,亦是不知疾苦与炼狱的无病呻吟。” “一旦并州大开忙碌起来,别说是大夫,恐怕连金疮药都格外珍贵。试想一下,这种时候,谁还会管你是不是受了惊吓,睡不好吃不消?” 郑芸菡长长的睫毛轻颤一下,慢慢抬眼,与他对视。 少女声线柔美,带着疑惑:“王爷觉得,饥劳疾苦带来的伤害才是伤害,心里的心伤和惧怕就是无病呻吟吗?” 又兀自摇头:“我不这么想。挨饿受冻可以找食取暖,受伤流血便求医购药,命悬一线那就极力求生,靠天赐良机,靠求助贵人,靠自力更生,都是出路。但心病一事,无药可医,只有心中一方杂芜之地,独自摸索。” 她微微仰头,眸光干净而认真:“王爷年少入伍,却不是生来就为打仗杀敌的,最初之时,可有什么让你害怕恐惧?” 卫元洲眼神一怔,喉头轻滚,好半天才给出答案,声音低沉:“有过。” 有过害怕,也有过恐惧。可他从来不屑于人说,只靠自己克服。 这是他第一次向人吐露这样的事。 不想在小姑娘面前失了男人气概,他又道:“现在自是不怕了。” 郑芸菡抿唇笑:“王爷贵胄出身,即便同为从军入伍拿命厮杀,条件与机遇也远比其他人好。更艰难者大有人在,王爷占据最优渥的条件,竟还不安惶恐,王爷觉得这是无病呻吟吗?” 卫元洲沉默不语,凝眸看她。 “王爷不觉得。”郑芸菡笑笑:“你心里怕什么,只有你深切体会,受其折磨。所谓无病呻吟,才是许多人无知且不负责的戏谑。” 卫元洲竟呆住。 他的确怕过,怕利刃入肉的声音,怕血溅三尺的鲜红,更怕梦到母亲孤苦无依,苍老枯败的场景。 可很快他就不怕了,不仅因为继续害怕下去会没有出路,更因为那时的心情,除了母亲之外,无人在意或心疼。 即便过去多年,他再也不是那个矜贵的王室子弟,习惯军中生活,但忆起年少之时,从未觉得那段经历可笑幼稚。 那是他咬牙挨过的。 挨不过,早就黄沙埋骨,也遇不到这样的小姑娘。 郑芸菡见他一直沉默,不自在的扯扯身上的小药包:“不说了,该回去啦。” 她转身欲走,再次被男人的大手按住,没转动。 少女眼眸带惑:“王爷?” 卫元洲浅笑道:“你不是想知道,要怎么帮人治心病吗?” 她点头。 卫元洲松开她,慢条斯理的理理袖子,握拳拢在唇边清嗓:“本王就是那个自己治好自己的人。现在,你是要自己继续一家家医馆去求医问药,还是舍远求近,虚心的跟本王请教一番?” 他这话不算吹嘘,军中生活并不轻松,又时常面临战争杀戮,偶有受到刺激精神紊乱的兵将,必须好好开导梳理,否则严重起来还会做傻事。 郑芸菡愣愣的看着面前的男人,呆滞目光渐渐溢出光彩来,紧接着重重一点头! 卫元洲难得露出一抹坏笑:“叫声师父,本王,愿意指点迷津。” 郑芸菡:…… …… 晚些时候,玢郡王还要再郡中酒楼设宴,所以刺史府一众官员早早开始准备,就连郑煜澄这样不喜应酬者,也得卖郡王一个面子。 万万没想到,宴席之前,曾让怀章王亲自关押的匪犯赵齐蒙,竟被郡王大大方方的带回刺史府,央奴唤婢的伺候,阵仗很大。 众人面上没说什么,私底下直接炸开了锅。 玢郡王是皇后母族,怀章王是皇室宗族,这两位大佛同在并州,自第一日起气氛就不对,眼下玢郡王将怀章王关起来的人救回来,这不是打王爷的脸吗? 樊刃心情沉重。 王爷瞧不上玢郡王,更讨厌赵齐蒙,这两人要齐齐往他跟前杵,后果不堪设想。 他坐立难安的盼回王爷,措辞严谨的说了此事,没想到王爷只是挑了一下眉,说:“给本王找件适合赴宴的衣裳。”顿了顿,伸出食指虚点一下作强调状:“惹眼些的。” 樊刃:……? 这是气疯了吗? 文樱得知卫元洲回府,第一时间带着茶点赶来。 看着樊刃送来宴服,她紧张道:“我来伺候吧。” 卫元洲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出来,见她随意出入,皱起眉头。 他隐隐觉得,上次碍于她父亲的情面,又因她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顾及名声,没有当众将她赶走,她便越发大胆起来。 “出去。”卫元洲肃立低斥。 文樱脸色一白,又很快镇定。 她早已做好准备。要让这个男人对她从无意到有意,本就是由冷捂热的过程,她放下茶点,姿态娇柔:“陈茶涩口,王爷且并着些蜜饯点心一起用吧。文樱不打扰王爷了。” 蜜饯…… 不提还好,一提就让卫元洲想到了牢狱之前小姑娘说的话。 “文樱。”卫元洲低声喊她。 文樱已经转身,闻言立刻止步,心中暗喜,以为是她的温柔耐心让男人生出恻隐之心,改变主意愿意让她服侍更衣。 却听他道:“想必你是在此地闲得慌,所以对谁都敢便口不择言胡说八道。本王会安排人送你回去。” 文樱心头发沉,飞快跪下:“王爷,文樱做错了什么?” 卫元洲扯扯嘴角,给了樊刃一个眼神。 樊刃当即请她出去。 文樱握拳,死死咬牙,忽道:“王爷,能不能……能不能多宽限几日?” 她不等卫元洲多说,急切道:“此次家父重伤未愈,在并州尚有几位交往颇深的友人,家父得知文樱要来王爷这处,曾命文樱一一拜访诸位叔伯报个平安……文樱不敢打扰王爷,只求王爷多宽限几日。” 卫元洲目光冰凉,半晌才道:“你的事自己做主。但这屋子,别再随意进出。” 文樱口中泛起苦涩,低声道:“是……” …… 郑芸菡在得知赵齐蒙的事情后,一点也不吃惊,但求稳妥,她还是悄悄地跟温禄等人通了风。 温禄一行人今日很快活。 小床躺着,小食吃着,聊天打屁就是一天。 水土不服真是个令人幸福的病症。 听到玢郡王找新人替代他们,温禄只问:“呦姐怎么说?” 郑芸菡:“我还没告诉她。” 这句话反倒让他们反应很大。 温禄将自己的定位扎得又深又准:“你这人真奇怪,阿呦才是我们的头,我们又做不得主,你怎么越过阿呦来跟我们讲?你们不是会想法子让阿呦振作,接下大任吗?不会是想反悔吧!” 郑芸菡面无表情起身:“打扰了。” …… 宴席将近,郑芸菡赶着时间回房更衣梳洗一番,推门出来,被靠在门边的人吓了一跳。 温幼蓉正听着院中树梢上的鸟儿看的出神,听到声音扭过头来,倏地一笑:“我们和好吧。” 娇声软语,真是犯规。 郑芸菡眨眨眼:“我们吵架了吗?” 她的笑意更浓,挤过来保住她的胳膊:“听说晚上有宴席,带我去嘛。” 郑芸菡正色起来,一字一句道:“晚上不仅有宴席,还有赵齐蒙。” 赵齐蒙来后,动静不小,甚至与玢郡王同住西院,温幼蓉不可能不知道。 她莞尔一笑:“那更要带我。”顿了顿,补了一句:“我想他了。” …… 主院,久安在为郑煜澄梳洗,顺带报一些事务进程。 “第一批粮药草已点算清楚,如无意外明日就能发往益昙二州。”久安为郑煜澄换上一身靛青锦袍,玉带束腰。 郑煜澄:“送到长安的信报不可耽误。” 久安疑惑:“要走金州的路线?” 郑煜澄笑笑:“金州不堪重负,该让他们喘口气了。” 久安:“可若有大量流民涌入并州,会不会乱了州内秩序?” 郑煜澄:“安置恰当自不必担心。” 久安:“那银两……”据他所知,太子殿下此次钦点大人时早有言明,朝廷未必会有大量拨款给并州,而并州务必协助帮衬诸州。 郑煜澄不以为意,半点担忧之色都没有,久安看着他这样,默默闭嘴。 刚收拾好出门,远远走过来两个姑娘,久安双目圆瞪,踩着小碎步往自家大人身后靠,郑煜澄转眼撇他,摇头一笑。 刚汇合,郑芸菡想起解酒药落下了,又匆匆去取,温幼蓉慢悠悠晃到郑煜澄面前,抬头看他:“听说玢郡王找了个新帮手,约莫是用不上我们山部那些不成器的了,大人心里急不急呀?” 郑煜澄含笑应道:“难道不是温姑娘更急些?” 温幼蓉抿出甜甜的笑,抱起手臂:“我不急。” 郑煜澄从容道:“我也不急。” 久安见他们一个比一个笑的真切,小声提醒:“赴、赴宴的时间就快到了,还是、有些急的。” 温幼蓉直勾勾盯着郑煜澄,较劲似的:“那我也不急。” 郑煜澄笑:“我更不急。” 郑芸菡匆匆回来,两人各自移开目光,中间隔一臂距离。 刺史府外马车已在候着,温幼蓉率先上车,郑煜澄默了一瞬,让人牵马。 前面玢郡王的马车还没走,他们不好先走,郑芸菡趁机拉着他咬耳朵,交代初步的计划。 经过她向师父虚心的请教,眼下已经有了些方向。 因灾病意外受刺激生出病症的人,通常会有一些反常的表现,首先,会强迫性回忆受灾场面;其次,失眠、警觉性高,不安敏感,总觉得身边还会突然出现意外;最后,也是较为严重的,会回避所有人事物,逐渐变得麻木疏离。 温幼蓉虽性格不太平易近人,但说不上麻木疏离,她醒着的时候很少会有反常之态,唯一的毛病就是睡不好。 所以郑芸菡合理推测,她对灾难的回忆都在梦里,这才是睡不好的主要因素。 郑煜澄沉思片刻,问道:“怎么治?” 郑芸菡激动地摩拳擦掌:“这就是关键之处。总结起来大约三个方法。第一,若出现强迫性回忆,可以试着用别的物什来转移注意力,好比一种喜欢的食物,一个有特殊意义的物件,甚至一种气味,只要能给人带来好的回忆,营造安全感,就能很大程度上避免陷入恐惧。” “第二,身体上的放松。好比醉酒的人浑浑噩噩,猛然泼冷水将其激醒一样,一旦出现紧张恐惧的情绪,可以试着给身体放松,譬如泡澡或冷敷。” 郑煜澄点头:“还有吗?” 郑芸菡发现温幼蓉正掀开帘子往外看,赶紧道:“第三个是最难的,因为受到刺激,心中被消极情绪填满的同时,人处于封闭状态,若能敞开心扉将所有的事情说出来,便能豁然开朗。” 她加快语速:“其实这个说了也白说,若已经到了能坦然面对一切,敞开心扉的地步,就离痊愈不远了,不算是好办法。” 温幼蓉的目光已经扫过来。 郑芸菡赶紧跑过去:“来啦!” 卫元洲一身光鲜出来时,不少人都看直了眼睛。 毕竟他们多数时候见到王爷,都是一身利落冷肃的军服,很少像这样玉带华服,霞光灿灿的模样。 卫元洲目光落在郑家的马车边,只来得及看到小姑娘钻进马车的画面。 他忍不住自嘲。 难得好好装扮,可人家根本不看。 …… 抵达肴今日被玢郡王包下了,大堂掏空摆桌,分男女席。 赵齐蒙作为玢郡王新收的狗腿,打扮的光鲜亮丽,人五人六的坐在玢郡王身边的位置,见到卫元洲时,他挑眉一笑,仿佛在说:想不到吧?小爷还是出来了。 卫元洲懒得理他,心里却想,她说还有法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法子。 随着最重要的几位抵达,早已恭候的下属官员拿出了官场上应对自如的那一套,开始在酒桌上打官腔。 郑芸菡这一头,热闹也不少。 除了郡守夫人母女,其他诸官的家眷也到了,郑芸菡和温幼蓉被郡守夫人奉为上宾,言辞间尽是吹捧夸赞,其他人知道她是刺史的妹妹,侯府嫡女,背景很硬,也纷纷吹捧,席间不乏有娇俏的少女一直往男席那头瞟,想与哪位王爷公子来一个天雷勾动地火的眼神交汇。 召慈衣裙鲜艳,钗饰精贵,往那一坐,比郡守夫人还有气势。刚落座没多久,她又端着酒杯去了男席。 郑芸菡并不在意,她今晚有自己的计划。 她想试试灌醉阿呦。 酒可以麻醉一个人,酒香亦很特别,附和她的第一个方案——借物转移注意力。只要害怕,就喝酒,喝醉了还能睡一觉,简直是一举两得。 “来,我们干一杯!”她热情劝酒。 温幼蓉默了一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爽快! 郑芸菡见此路可行,一口对饮了七八杯,郡守夫人看呆了,一句“这酒后劲很足”硬生生给憋回去了。 温幼蓉忽然起身,把郑芸菡拉起来:“走。” 她一惊:“做、做什么?” “敬酒。” 敬酒……敬酒?! 她被连人带杯拖出席位时,温幼蓉抵在她耳边说:“只要赵齐蒙离席,你就去堵他!” 郑芸菡更加无措,什么意思? 热闹的男席,随着两个姑娘的闯进静了一瞬,召慈回头一看,皱眉。 郑煜澄起身走过来,给了郑芸菡一个眼神:? 郑芸菡无法解释,温幼蓉却冲他一笑:“来敬酒。” 郑煜澄看她:“敬什么酒?回去坐着。” 卫元洲捏着一只酒杯,终于看到了她,低声笑道:“郑姑娘也是过来敬酒的?” 他一发话,所有人都看着郑芸菡。 玢郡王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两个姑娘。 郑煜澄将妹妹挡在身后,还没开口,另一个已经走出去,大大方方站在桌前,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赵齐蒙身上:“小女来敬酒。” 玢郡王乐了。 他生在长安,见多了后宫争妍斗丽的妃子,也见惯贵女争风出头的场面。 没想到到了并州,还能见到。 这个小丫头比那个召慈更好看,掐一下估计能出水。 在座之中,只有赵齐蒙的笑容僵住,有不好的预感。 温幼蓉满上一杯酒,还没说话先喝了一杯,才道:“王爷、郡王,还有郑大人此次都是为诸州百姓而来,天灾无情,百姓能得朝廷庇佑,得诸位倾力相助,是大齐之幸,亦是大齐之情。”说完,又饮一杯。 郑煜澄皱眉:“她喝得多了,你看着点她。” 郑芸菡心情复杂,她要盯的人有点多。 温幼蓉来到男席,不过站了片刻,身上的女儿香便晕开了。 霎时间,赵齐蒙脸色煞白,心尖传来生不如死的痛,手抖着将杯子丢出去,惹来一片目光。 玢郡王皱眉:“怎么了?” 赵齐蒙飞快扫过温幼蓉的脸,见她眉眼含笑,舌尖轻舔被酒液浸润的红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毒妇! 赵齐蒙飞快起身:“我、我内急,失陪!” 郑芸菡瞬间警醒:赵齐蒙跑了,去堵! “二哥,这里好闷,我出去透透气!”她把杯子推给郑煜澄,还不忘记向众人屈膝告别。 温幼蓉敬完酒,从容的放下酒杯:“那就不打扰诸位的兴致了。”她双颊坨红,透着醉意,步子却走得很稳。 卫元洲看着赵齐蒙的空位,转头去看樊刃。 樊刃心领神会,假意招来一个手下耳语一番,然后上前大声道:“王爷,昙州有事,请王爷移步商议。” 卫元洲放下酒杯,施施然起身:“诸位,失陪。” 郑煜澄捏着手里的杯子,平复心情。 席间陡然空缺一片,便是个傻子也会察觉异样。 他将酒杯递给久安:“舍妹不胜酒力,下官不大放心,失陪片刻。” 第62章 第62章 赵齐蒙被郑芸菡的暗卫按在后巷死角。 两道娇丽的身影渐渐靠近,他活像一个即将被羞辱的少女,扭头挣扎:“别过来!我警告你别过来,我要叫了啊!” 郑芸菡这辈子还没对男人做过这种事,一时间竟有些自我怀疑…… 温幼蓉抬手将她往怀里一勾,朱唇启合酒气喷吐:“帮个忙,让你的人把他按紧点。你搞快点,我就搞快点,嗯?”最后一个音,被她软软的音色扬起,像诱惑,更像撒娇。 郑芸菡别过头,抬手指向赵齐蒙:“按、按紧点!” 赵齐蒙失声痛哭:“郑芸菡你不是人——” 温幼蓉:“嘴也捂上。” 暗卫看向郑芸菡,郑芸菡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飞快摆动——搞搞搞。 “唔——” 温幼蓉掏出装着果脯的小袋子塞到她怀里,推着她往巷子外走:“去散个步,转一圈回来就好了。” 郑芸菡不安道:“你、你别伤到他。” 温幼蓉直接把她推出巷子,转身时竟晃了一下,又很快站稳,慢慢没入暗色中。 郑芸菡刚想去扶,肩头落了一只手将她按住。 “二哥?” 郑煜澄看着巷子里的方向:“这是演什么大戏呢?” 郑芸菡不好解释太多,掐着重点说:“赵齐蒙帮玢郡王,总归不好嘛……” 郑煜澄眼神一转,无奈的看着她:“在你眼里,二哥就这么没用,要你操心这些?” 郑芸菡低头不答。 郑煜澄哪里能怪她,抬手拍拍她的手臂,目光幽深看着巷内:“你先走,别引人注意。” 这倒是。 郑芸菡又问:“那你……” 郑煜澄冲她一笑:“我就看看,不说话。”说着,自己走了进去。 …… 暗巷里,赵齐蒙被按在墙上,温幼蓉站不太稳,干脆靠在另一侧的墙上,她语气和蔼,有商有量:“要么放弃玢郡王,要么放弃你自己。选吧。”又示意暗卫把手松开。 赵齐蒙的嘴被松开,破口大骂:“臭娘们,敢阴你爷爷!你这个用尽下三滥手段的毒妇!” 温幼蓉盯着他看了一瞬,了然道:“原来你选放弃自己。” 她往他身边走。 赵齐蒙惊恐欲绝,痛苦席卷而来:“你别过来——” 她站定。 赵齐蒙实在受不住,大口喘气道:“小祖宗,我掳了你不假,可我也没碰你。咱们各走各路,你干嘛跟我过不去?我真的不想死啊……” 温幼蓉没回答,转头看向巷子来处。 靛青色隐在暗中,能隐约嗅到男人身上的甘松香。 郑煜澄走到另一边墙根处,抱手倚墙:“出来醒醒酒,你们继续。” 赵齐蒙目眦欲裂:“郑煜澄,你好歹是并州刺史,我就算要受刑,也该审讯断案再判罪,你现在放任这个毒妇对我滥用私行,你为官不仁!” 郑煜澄伸手在他与温幼蓉之间比画一下:“二位这样,到比较像是私仇。” 赵齐蒙喘息道:“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妨摊开了说!” 温幼蓉的目光从郑煜澄转到赵齐蒙,眼前景物移动,身子跟着晃了一下,郑煜澄眼神一动,两步走过去扶住她的手臂,将她上下一扫。 喝的多,后劲儿上来了。 郑煜澄试着把她带离赵齐蒙身边到另一边墙根处,她竟出奇听话,他使坏道:“贴墙站好。” 温幼蓉看他一眼,真的绷直背贴墙站。 郑煜澄慢慢松开手,确定她不会再左摇右晃,这才走到赵齐蒙身边:“想清楚了?” 赵齐蒙难受的要命,远离温幼蓉后终于平缓,无奈点头:“想清楚了。左右都是给人卖力的活儿,跟谁不是一样,但我有要求,你必须让这个毒妇给我解毒,否则大家鱼死网破!” 郑煜澄看一眼贴墙站的人,淡淡道:“好,我帮你。” 赵齐蒙没再说话,像是默认。 郑煜澄:“那就有劳赵公子暂时拖住玢郡王,不忙探山。” 赵齐蒙顿了一下,没好气道:“你们这些当官的,两张嘴皮子一碰就要别人赴汤蹈火。那可是郡王,我一戴罪山匪,有什么法子拖着他?” 郑煜澄想了一下,真诚的建议:“你觉得,水土不服这个病,怎么样?” …… 赵齐蒙不能走太久,郑煜澄让暗卫放了他,赵齐蒙心有余悸的看看温幼蓉,又转向负手而立的郑煜澄,哼了一声:“说实话,小爷也没打算给那个草包郡王卖命,就他也想抢功,呸。” 郑煜澄笑笑,主动让路。 赵齐蒙警惕的绕到另一边,贴着墙慢慢走远,确定温幼蓉不会追上去,一股脑跑回酒楼里。 暗卫随后撤离,郑煜澄转身走到温幼蓉面前。 她还老老实实的贴墙站着,见他靠近,站的更直了。 郑煜澄觉得好笑,平时怕是很难看到她这么听话。 “能不能走?” 她点头。 郑煜澄:“和芸菡先回去,车上有醒酒药。” 巷子里只剩他们二人,竖耳去听,还能听到两旁店楼里的喧嚣热闹,将巷子里衬的越发幽静。 她身上有特别的香气,渐渐充盈这一方寸地。 郑煜澄喉头微动,正欲催促她离开,少女忽然抬起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双手绕过他颈后,十指交缠,郑煜澄尚未反应,自脖子上传来的力道,让他脚下错步,与她掉了个儿,背后抵上已经被她捂暖的墙壁。 怕他跑了,她松手用小臂压着他的双肩,又倾身加上整个身子的重量,陡然拉近的距离,鼻息间混着酒气与香气。 郑煜澄皱眉,握住她的肩膀要推开。 “赵齐蒙不会帮玢郡王的,你不用担心。” 郑煜澄手上力道顿住。 幽暗的小巷,无法看清彼此的神情,只能听到呼吸渐促,嗅到香味浓郁。 半晌,郑煜澄说:“听你这话,是在替我折腾赵齐蒙?” 她摇头,又点头,脖颈与衣料擦出轻微的细响。 暗巷冷凉无人行径,看不清彼此,声音便成了全部。 少女音色动听,挟着些小心翼翼的商量:“你是并州刺史,我让山部跟着你,待到事成,你与他们五五分账,好不好呀?” 郑煜澄背抵着墙,莫不作声,嘴角轻轻的勾起弧度,藏在暗色里。 “多了吗?”她松开一右臂,伸手比四:“我们只要这么多!” 真是醉了,以为他能看得见。 不,她没醉。她还能意识到这里太黑,面前的男人可能看不清她伸了几根手指头,犹豫半晌,右手“啪”的一下按在男人的脸颊上。 郑煜澄忽然挨了一巴掌,脸都被推歪了,嘴角的弧度渐渐僵硬。 她一愣,舌头打结:“打、打到你了?”然后赶紧撤回重来,把他的脸掰正,一边小声念着“再来一遍”,一边轻轻将食指按上去,再按中指、无名指、小指。 “嘿嘿。”她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高兴,继续正题:“我们只要这么多,好不好。” 郑煜澄仍是不答。 她鼓鼓腮帮子,不情不愿的收回小指,剩三根指头按在他脸上:“不能再少啦!” 她隐隐有炸毛的趋势,三指并拢,将他脸上的肉挤在指缝里:“成不成你倒是说呀。” 郑煜澄毫不怀疑,他再不回应,她会把剩下的两根手指直接插他鼻子里以示愤怒。 他在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终于伸手将脸上的爪子扒拉下来,耐心道:“温禄只认你,他们想让你带着他们去探山寻宝,为女侯立功。” 不知道是那句话刺激到她,她忽然撒手,摇头退后,歪歪倒到的退到另一边的墙根处站好。 郑煜澄终获自由,想了想,又迈步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作为外人,我没有立场置喙你们族中之事,但若你执意不肯,至少该解释清楚,否则,只是你一味在躲,他们一味再追。” 温幼蓉被一股甘松香包围,抬头看他。 郑芸菡说,她的二哥是世上最温柔体贴的人,别人不懂得委屈他懂,别人不理解的心思他理解。有了心事不要怕,吃完二哥的茶点,黄昏能变晴天。 她忽然说:“你可以请我吃一个枣糕吗?” 她摆摆手,很知足道:“不要茶,枣糕就够了。” 郑煜澄愣住:“什么?” 她将这迟疑当成不愿,语气忽然低落:“半个也可以……” 诚然,照顾芸菡时,她已脱离路都走不稳的稚龄,小姑娘没有母亲照顾,父亲呵护,时常会脆弱敏感,他少不得要照顾这份心思。直到后来,也会为她挡一挡顽皮的祸事。 但眼前这种,恕他直言,没见过。 沉思间,那双手臂又搭上来,将她死死箍住,郑煜澄一怔,鼻间香气袭来,伴着娇声怒嗔:“不吃就不吃嘛,说正事,你答不答应!” 竟是飞快切换回刚才的正经事。 郑煜澄转的都没她快。 他呆愣半晌,有些无奈:“那你可知,山中或有残党,探山一事夹着凶险,你将他们交给我,我却未必能对他们的人身安全负责。” 搭在肩上的两条手臂僵了一下,郑煜澄敏感察觉。 他定神,顺着说下去:“他们追着你,不仅因为你能代表女侯,也因从前的交情与默契,让他们更有信心去做这件事情。扪心自问,你真的放心将他们交给我,或者任何一个外人来调遣任用吗?但凡他们有任何一个出事,都问心无愧?” 她微乱的呼吸暴露着情绪。 “不用他们。”她声音低沉,压下情绪:“你将他们绊着,我来帮你探山。” 郑煜澄再次怔住:“你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她笑笑:“即便是我,也没办法对他们每一个人负责。扪心自问,他们损失任何一个人,我都心中有愧。所以,不要用他们,我一个人就够了。” 郑煜澄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无论是温禄还是妹妹,都说她曾遇到山难,在那次经历中留下了阴影,所以才会在强迫性的回忆中害怕躲避。 但此刻,她分明是要单枪匹马去迎战,将那群本该为她效劳的人护在身后。 她似乎并不是在怕这个。 郑煜澄不觉放轻声音:“不怕吗?哪怕会有危险。” 少女扬首,发出一声嗤笑,软软的往他怀里倒,郑煜澄措手不及。 她落在他怀里,踮脚,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与他咬耳朵:“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老早就探过啦。” 郑煜澄:“你探过?” “嗯”她乖乖点头:“探过些地方,那座山有好多好多密道。后来……嗝……” 耳边震响嗝声,郑煜澄下意识偏头躲开,握着她的手臂慢慢推开她。 她拍拍胸口顺气:“后来遇上那个小土匪,他就把我掳走啦,又把芸菡也掳去了……他们……演把戏……” 郑煜澄神色一凛:“什么?” “就……就探过了。” 郑煜澄后来问过,大致知道他们在山寨的情况。 “你会被赵齐蒙抓走,是因为你在探山?” 她点头。 “你的人不知道?为何不唤她们救你?” 她理直气壮:“密道是人凿的,说不定还有机关暗门,我猜是那个匪寨弄得,那个小土匪说……他是什么小头目,与其自己摸索,不如从他们身上下手,事半功倍嘛。” 郑煜澄了然,她看中赵齐蒙在寨子里说得上话,所以跟他走,又下毒钳制他。 胆子挺大。 “赵齐蒙的毒到底是什么?” 她如实回答:“不是毒,是蛊。香蛊。” 郑煜澄:“蛊?” 她笑嘻嘻:“用香料养大的蛊虫,中蛊者接触饲蛊的香,会引得体内蛊虫兴奋,痛不欲生。” 她还挺得意:“他不靠近我就没事啦。” 郑煜澄低笑,“你倒是很懂防范。” 黑暗中,怀里的少女骤然撤离,双手抱紧自己,煞有介事:“我娘说,不能让脏脏的男人碰的!” 郑煜澄嘴角一抽,心道:那你还扑过来。 一瞬又反应过来,毛病,他又不是脏脏的男人。 他按下古怪的心思,正色道:“所以,赵齐蒙中的是蛊,只要他离你远点,就安然无恙?” 她举起双手伸出十根手指头:“长命九十九。” 许是她醉酒时格外娇憨,让郑煜澄想起从前的妹妹,心中一处渐渐柔软:“真要探山?” 她重重点头。 他笑起来:“那你要和我几几分帐?” 她扬起下巴,轻哼一声,有软软的尾音,融着浑然天成的傲娇:“若是我,要贵一些喔。” 嚯,厉害呢。 郑煜澄凝视着暗中的影子,伸出左手落在她火热的左脸上,五指服帖:“这么多?” 她僵了一下。 郑煜澄再伸右手,贴在她更烫的右脸上,五指轻轻摩挲娇嫩的脸蛋,轻轻一拖,双手捧着她的小脸:“还是这么多?” 他笑:“再要也没得加了。” 她猛地按住他的双手,唯恐他反悔抽回:“你说的,不许骗人!” 十成,都是她的! 郑煜澄愣了一下,双手夹在她的脸蛋与手掌之间,仿佛要烧起来。 他抽回手,轻咳一声:“不骗你。” 慕容充此来抢功,仅是因为太子近几年渐渐培养出自己的人里,少有皇后母族之人。这让皇后母族心生焦虑,一心想在储君面前有立足之地,他日才有更好的前程。 祁族山部本就是被舆论利用,他愿奉上十成功劳,无异于卖祁族一个人情,那女侯不是软脚虾,待他们借此站稳脚跟,慕容充就知道什么叫自己坑自己。 郑煜澄扶住摇摇晃晃的她:“这是与玢郡王公然叫板,纵然得了功劳盖住风波舆论,也会多一个敌人。我可以不要这份功,但玢郡王必定会敌视祁族。” 他有意让祁族与玢郡王互斗,但没想遮掩。 她既大方讨要功劳,他便坦荡点明利害。 郑煜澄感觉她在看他,有些不自在:“说错了?我顶多将你们从玢郡王身后捞出来,推到明面上,让你们祁族有一个名字,剩下的仍需祁族自己去争,难不成你们气势汹汹去抢了玢郡王的功劳,我还得挡在前面挨玢郡王的拳脚,再夸你们抢得好?” 她笑起来,声音软软的:“郑煜澄。谢谢你愿意推这一把。” 郑煜澄轻轻张口,没说出话来。 善儿提了盏灯笼跑进来,少女的脸终于在他面前清晰亮起来。 她双眸水光动人,蓄着醉意,不似平日里那般乖戾冷傲,漾着甜甜的笑。 郑煜澄也笑了。 此地不宜久留,他接过灯笼,让善儿搀扶她:“备马车,先回府。”但出巷才发现,他身上早被她揉得乱七八糟。 若以这模样入席,这些人不知要用什么眼神看他。 “罢了,去请姑娘一起回府。” 待巷中人离去,卫元洲不再屏息藏身,轻轻翻墙落下。 他背着手慢慢走出巷子,笑了一下。 香蛊,给想要靠近她的男人身上都中一个,似乎不错。 只是……她和赵齐蒙在寨中做了什么?什么把戏? 卫元洲理着刚才听到的重点,心中一阵喜一阵疑。 …… 郑煜澄提前离席,玢郡王完全没有不高兴,因为他可以大大方方笼络下属了。 更高兴的是赵齐蒙,他如获新生。 没多久,怀章王也因昙州加急军务离席,惹得席间少女一片唉声。 马车停在刺史府时,卫元洲跟着勒马,第一眼看到从马车里蹦出来的少女,刚刚站定就转身去扶另一个。 郑煜澄下马,见到一同回府的怀章王,心中越发狐疑,仍是遥遥作拜。 卫元洲见郑芸菡活蹦乱跳眼神清明,温幼蓉一步三晃,皱起眉头。 郑煜澄一身凌乱,让真儿善儿送姑娘回房,自己也回房整理。 两个婢女扶住温幼蓉往里走,郑芸菡落在后头,身边多了一个人。 “王爷?”她转头,眼神已在打量,男人宽衣博带,锦袍华贵,俨然一副长安子弟的风流模样。 卫元洲假装不察她的打量,抿笑道:“她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郑芸菡收回目光,“与我差不多啊。” 卫元洲眼尾轻挑,试探道:“你竟会饮酒?酒量多少?”他还真看不出来。 郑芸菡笑笑:“我三哥饮酒,他教我喝得。他说姑娘家一定要知道自己的酒量是多少。不过我随他喝得次数多,还没测出来。” 卫元洲感到窒息。 他忘了,她有三个哥哥。 郑芸菡顾不上与他多说,赶着照顾阿呦。 他们同住东院,卫元洲便抄着手靠在门口看着那头忙碌。 婢女去烧热水,郑芸菡忙着给她做解酒汤。 卫元洲在门口站了会儿,忽见房里走出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朝着他这头走来。 温幼蓉渴得很,想喝水。 路过卫元洲的房间,她看看抱手站在门口的男人:“你房里的水能借我喝一口吗?” 卫元洲抬手:“随意。” 她立马钻进去找水。 卫元洲忽然想起什么,追了进去,心中叫糟。 他常年行军,有饮酒的习惯,睡前会喝一些。 温幼蓉竟从摸出一壶没开封的,抱着喝得欢快。 “哎!”卫元洲想阻止,已经晚了。 烈酒灼烧她的喉咙,她呛起来,嫌恶丢掉手里的酒,完全没看到他,跌跌撞撞的出去。 卫元洲飞快收拾了房内,原以为醉鬼已经回房,出门一看,发现她去了郑芸菡的房里。 少顷,一抹纤细人影从房里出来,手臂里搭着什么,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是温幼蓉。 她路过卫元洲的房门,瞥见男人的眼神,忽然将手里的斗篷撑开披上,戴上帽子,还摸出一条绣花手绢蒙住脸。 只要她把自己遮得够严实,别人就看不到她。 卫元洲看到斗篷,神情一怔。 这斗篷绣纹特别,白白胖胖的兔子落在肩头,兜帽顶处,搭着两条长长的兔子耳朵,随着醉鬼兴奋地拉扯系绳,兔子耳朵一下一下竖起。 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双猫耳朵…… 温幼蓉穿好斗篷,案首挺胸走出院门。 不多时,郑芸菡端着醒酒汤回来,发现人没了。 她着急出来寻找,卫元洲叫住她。 “她好像去你二哥院子了。” …… 郑煜澄回来的急,没惊动别人,只让久安烧水沐浴。 走出浴房,他带着一身水汽往回走,然后看到蹲在房门的身影,鬼鬼祟祟,头顶还长了一双兔耳朵,一颤一颤的。 他蹙眉走过去,在兔子背后站定:“谁?” 少女蹭地站起来,脸上蒙着一条丝巾,身上披着郑芸菡的兔子斗篷,醉醺醺的开始发疯:“二哥,是我呀!” 听到声音,郑煜澄已经知道是谁,他浑身一僵,见鬼似的:“你叫我什么?” 她眨眨眼,蒙着面,披着斗篷,这让她很有安全感,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被戳穿。 憨憨一笑:“二哥,我是菡菡呀。” 郑煜澄:…… 卫元洲和郑芸菡赶过来时,刚好看到披着兔子披风的温幼蓉抓着郑煜澄的手臂晃来晃去,咋呼道:“二哥,水喝多了,菡菡想尿尿。” 郑芸菡差点一脑门砸到地上,卫元洲将她捞到怀里,躲起来。 “别叫。”他压低声音:“静观其变。” 郑芸菡急吼吼道:“她在撒酒疯!”顿了顿,强调:“她居然扮成我撒酒疯!” 卫元洲已知她这些日子对温幼蓉的照顾,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奇妙的期待:“许是你给她讲的故事太多了,她便不自觉扮成了你。” 此话一出,郑芸菡不知道想到什么,面露惊恐。 下一刻,那头传来了娇滴滴的疑惑声:“二哥,菡菡也想长小管子,菡菡也想站着尿。” 卫元洲猛地望向郑芸菡,忍下疯涌的笑意,压低声音:“小管子?” 郑芸菡僵在原地,如遭雷劈。 第63章 第63章 久安找来真儿善儿带小醉鬼去如厕。 郑煜澄在素色的睡袍外套了件干净的圆领袍,澡豆清香与熏衣香混合,提神醒脑。 他抱手倚门:“姑娘呢?” 久安为难道:“善儿说姑娘出来找人,就没见踪影了,应当还在府里。” 郑煜澄不放心,又不想大晚上惊动一片人看温幼蓉发酒疯,遂道:“你去找姑娘,让她安心回房,我稍后把人送回去。” 久安领命离去。 不多时,小醉鬼被扶出来,见到郑煜澄,她咧嘴一笑,扑棱棱冲过来抱:“二哥——” 郑煜澄单手隔开她的双臂,将她调转方向背朝自己,再顺势将她双手反剪,她嘤咛一声,扭头看他,眼里写满了委屈。 郑煜澄:“老实点。” 她眼珠子一转,又扭过去,老老实实被他束缚。 婢女为难的看着二公子。 郑煜澄略一思索,道:“你们和久安一起去找姑娘,大晚上的别出事,也别惊动其他人。” 待人离开,郑煜澄松开她,她似只活兔子般,立即窜进他房里。 郑煜澄拦都拦不住,轻轻一叹跟着进屋,没有掩门。 “滋啦。”烫金描画的纸被粗暴裁开,裁线歪七扭八走不直,醉鬼浑然不觉,有条有理的折兔子。郑煜澄刚到并州的时候,一直都是在卧房中办公,所以这里也置了书案,摆着文房四宝和印鉴。 郑煜澄走到桌边坐下,折纸少女抬头看他。 郑煜澄单手支颌:“自己玩。” 她果然听话的继续折纸:“嗯,菡菡自己折,折好了给二哥讲小兔子的故事。” 郑煜澄笑笑,温柔的音色被拉长,平添几分慵懒:“好啊——”你安分点就行。 事实证明,对醉鬼不能有期待,她折了半晌,折得乱七八糟,气的狠狠一揉,抬眼撞见男人似笑非笑的一双凤目,竟露出几分心虚的紧张表情来。 下一刻,她拽着桌布边沿,掀起往那堆残破碎纸上一盖,呼,整个视线都干净了。 在郑煜澄眉眼微挑的诧异神色中,她笑的很得意。 郑煜澄作摊手状:“兔子没了?也不用讲故事了?” 在她呆愣的神情中,郑煜澄起身,握住她的手臂,将她一并提起来:“那就回去睡觉。” 刚说完,腰上缠上一双细嫩的手臂,她的小脸在他的袍子上一蹭一蹭:“要二哥讲故事才睡得着。” 郑煜澄伸手隔开她的脸,她一怔,立马找到他的掌心,乖乖巧巧把下巴搁进去,蒙着醉意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 郑煜澄喉头一紧,将她推开,“温幼蓉,你清醒点。” 她听到这个名字,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目光瞟见郑煜澄的床,飞快跑过去,甩掉鞋子躺上去,被子盖盖好,往上一提,只露出一双眼睛。 郑煜澄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拉开挡在床前的屏风,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她。 她眨眨眼,将被子往下扒拉几寸:“二哥,菡菡肚子疼。”说完飞快提回去。 郑煜澄抱臂而立,极有耐心:“要请大夫给菡菡将肚子剖开瞧一瞧吗?” 她摇头如拨浪鼓,再次扒下被子,神神秘秘道:“吃块枣糕就好啦。” 她倒是对枣糕情有独钟。 郑煜澄点头:“等着。”他本想唤人,但见久安与婢女都不在,索性自己去找,临出门前还嘱咐道:“不许乱跑。” 她眸子亮晶晶的,重重点头。 房间角落的窗户被微微掀开,卫元洲带着郑芸菡暗中观察,见郑煜澄走远,他低笑一声:“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缠着兄长的?” 郑芸菡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为何要扮成自己,一听这话,小脸一沉,斩钉截铁道:“那不是我!” 卫元洲挑眉:“所以,好奇男子为何站着……的,也不是你?” 郑芸菡小脸羞红:“说了不是我!” 这一句,明显气弱很多。 小时候跟着二哥时,她身边只有福嬷嬷和两个婢女。福嬷嬷会教一些规矩礼数,但很多东西,福嬷嬷自己都忌讳回避,更别说主动教她。 偏她正是爱问好动的年纪,身边最亲密的都是兄长,难免就会好奇一些同龄姑娘绝对不会好奇的事情。 后来刘氏入门,有了郑芸慧,一门心思都在娘家和女儿身上,更不会以母亲的身份教她什么。 即便她曾经真的好奇过许多奇怪的事情,此刻也是绝对不能承认的! 卫元洲看出她的窘迫,见好就收,倚着廊柱道:“你可有想过,她之所以扮你,或许是因为羡慕你。” 郑芸菡拧眉:“羡慕我?” 卫元洲的眼神穿过窗户缝隙看向里面:“不错,羡慕你能做一些她从来做不了的事情……”说到这里,他眼神一变:“比如——” 郑芸菡察觉有异,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眼睛都快瞪掉了。 床上的人已经爬起来,悉悉率率的在郑煜澄的书桌前捯饬什么,转身时手里握着一只茶盏。 她没穿鞋子,滋溜溜跑的可快,眨眼就坐回床上,倒手将茶盏里的东西全倒在腹部以下。 顷刻间,用印泥染的红水,在床单上绽出一朵红色的花。 郑芸菡大惊,当即要从窗户爬进去拧她的天灵盖,卫元洲将她一扯,捂住嘴:“你二哥回来了。” 郑煜澄回来,手里端着一叠糕点,他走到床边,见人还乖乖躺着,心中放心了些。 “二哥……”床上的人虚弱的伸出手,气若游丝:“菡菡快不行了……” 郑煜澄:? 卫元洲:? 温幼蓉将手捂住小腹一下,呜呜假哭:“菡菡流了好多血,菡菡要死了。二哥,如果菡菡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郑煜澄忆起什么,三步并两步上去掀开她的被子,捏着被角的指尖微微僵硬。 长安贵女自小接受各种教导,但并非生下来就一股脑全交了,往往是到了什么年龄才教什么事,姑娘家的月事通常在十三四岁,最晚十五都有,所以很多教养嬷嬷都是提前一年半载提出此事,让姑娘们留心。 但芸菡是个例外,她十岁便来了月事,差点吓到去世。 郑煜澄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早晨,他慌慌张张赶到她房里,她已屏退左右,额上绑着一条白布,摆开留遗言的架势。 他越听越不对劲,招来福嬷嬷为她检查,福嬷嬷掀开被子,果然见到一抹红…… 饶是卫元洲没有姐妹妻妾,到底活了二十五年,多少知道些女子的私事。眼见面前的人脸颊涨红气得不轻,他轻咳一声,“本王什么都没听到。” 郑芸菡恨不能掘地三尺钻进去,她无法直视卫元洲,推开他跑进屋里,面色涨红:“二哥……” 郑煜澄转头看她,扯了一下嘴角。 郑芸菡亦无法直视床榻上那抹水红,小碎步挪过去扯起温幼蓉:“小祖宗,别再演了!” 温幼蓉见她来,吓一大跳,旋即心虚的捂住脸,任由她拉扯拽动,趿着鞋子站起来。 郑芸菡虚虚一笑:“我立马就让人来收拾房间,二哥……今夜要不要换个地方宿着?” 郑煜澄淡淡道:“还敢乱讲故事吗?” 郑芸菡耷拉着脑袋,摇头。 身后的人有样学样,小脑袋一搭,摇头,兔子耳朵随之晃动。 郑煜澄的目光扫过妹妹,落在那演得起劲的人身上:“我送你们回去。” 郑芸菡哪里还敢再折腾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郑煜澄哼笑一声,加重语气:“还是跟着吧,免得你忍不住,又要讲故事。” 两颗脑袋再次先后垂下,可怜巴巴。 郑芸菡招来真儿善儿,两人架着温幼蓉回东院,郑芸菡和二哥跟在后面,一出门就遇上等在外面的卫元洲。 郑煜澄多日来的疑惑,终于在此刻凝成了一道防备屏障:“王爷何以深夜来此?”他看看妹妹:“可是受舍妹叨扰?” 卫元洲若是看不出郑煜澄眼底的防备,便白活这么多年了。 他心底有些无奈。 本就不懂得与女子相处,好不容易处一处,又不入正经家长的眼。 他倒不慌,将郑芸菡向他请教救治一事道出,又举了些军中的例子,证明他只是行举手之劳,帮一帮这位女侯之女,在郑煜澄半信半疑的眼神里,卫元洲忽道:“厉山祁族与玢郡王之事,或许有利于大人并州之行,若大人得空,本王很愿意与大人详细商议。” 郑芸菡察觉二哥眼神微变,觉得卫元洲话中有话,心中存疑,倒也没问。 入东院后,郑煜澄让郑芸菡去照顾温幼蓉,后又亲自送卫元洲回房。 站在王爷房门口,他看着妹妹房间的方向,皱眉道:“此次并州之行过于匆忙,许多事情安排欠妥,待下官院中收拾好后,自会将芸菡与温姑娘移居别处,多日来,舍妹与温姑娘若对王爷有什么冲撞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卫元洲体会着话中深意,笑容淡了几分:“郑大人客气。” 郑煜澄:“至于王爷方才所说,不知所指何意?” 此话一出,二人之间的气场仿佛忽然调转。 卫元洲眼神中的柔情散去,右手负于身后,语气微沉:“自是郑大人猜测的意思。” 郑煜澄脸色微变。 卫元洲又道:“玢郡王到底是真的想挣功,还是无知的被人促成此行,或许在祁族插手此事后,自有分晓。” 卫元洲轻笑:“郑大人事事深谋,便是本王也要甘拜下风。” 郑煜澄眼眸微垂,似有意掩藏情绪,待面上恢复平静,也不说什么,搭手一拜,转身离去。 卫元洲望向不远处亮着灯火的房间,自嘲一笑。 在儿女私情的桎梏下,他难免在她的亲长跟前小心谨慎,可越是小心谨慎,越是受人防备。 但在脱去这层壳子时,小心谨慎的角色,立刻转了向。权术谋略,本是他更擅长的方法。 若用他更擅长的方法将她几位兄长制服,也不知她会不会生气。 …… 郑芸菡是守着温幼蓉沐浴更衣的。 醉鬼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见到本尊时,她因心虚乖得不得了,沐浴时要抬手抬手,要抬腿抬腿。 收拾完了出来,她还有些站不稳,是被扶进房里的。 郑芸菡发现二哥还没走。 郑煜澄看着温幼蓉的房间,忽道:“你说,她每日都睡不好?” 郑芸菡点头。 郑煜澄:“她答应探山,若还睡不好,可不是好事。” 郑芸菡心头一动:“什么意思呀?” 郑煜澄:“早点回屋歇着。让真儿善儿守在门口,别让人进来。”说着,他竟朝温幼蓉的房里走去。 郑芸菡大惊:“二、二哥?” 郑煜澄回头看她,笑道:“怕我对她做什么?” 她摇头,二哥自然不会对她做什么,她怕她对二哥做什么。 郑煜澄轻轻一笑,伸出食指抵在唇间,做了嘘声的动作,然后进了房里。 …… 温幼蓉的房里有安神香的味道。 郑煜澄进来时,她已经睡下。 撒了半宿的酒疯,耗尽精神,酒劲到了最后,只剩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郑煜澄越过屏风后,并未再前行,站定打量她。 他一向爱用甘松香熏衣,提神醒脑。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床上的少女忽然睁开眼,直勾勾看向他。 郑煜澄弯唇一笑:“我能过来吗?” 她面露疑惑,迟疑的点头。 郑煜澄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在给她拒绝的机会。 但她只看着他,目光迷离。 郑煜澄在床边坐下,垂眸看她:“酒醒了没?知道自己是谁吗?” 她洗了澡,还被喂了许多醒酒汤,清醒了大半,只剩昏沉迷蒙,听他此言,她认真想了一下,一字一句慢吞吞的吐:“我……吓到你了。对不住喔,我……脑子不清醒。” 她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郑煜澄浅笑:“所以,你是盼望着当郑芸菡,还是盼望着当我妹妹?” 她一愣,将被褥卷了一半抱在怀里,并不回答。 郑煜澄忽然拍拍自己的大腿:“躺上来。” 她皱眉不解。 郑煜澄作势要收:“无妨,不勉强。” 话音未落,腿上已经枕了一颗脑袋。 郑煜澄弯唇,慢条斯理的挽起袖子:“不妨让你当一晚上妹妹。” 他修长漂亮的指尖落在她的额上,掐着穴位,轻轻按压。 “芸菡小时候,有一阵子常做噩梦。半夜吓哭睡不着,问她什么也不肯说。后来我学了这个,她倒是睡得很好。” 他的指尖带着点点凉意,轻轻掐在头上时,让人有种瞬间卸下一层层疲惫外壳的轻松之感,舒服的想要灵魂出窍。 温幼蓉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从躺倒的角度盯着男人的喉结。 他说话时,那里会滑动,像催眠的摆钟。 房间里悄寂无声,只有男人动作时衣料的悉率声。 舒适放松的感觉,从头顶慢慢向浑身蔓延,伴着困意与醉意,她很快闭上眼睛睡着。 郑煜澄没走,他唤来善儿,点了安神香,又要了一盆水和干净帕子。 善儿和真儿谁也不多问,只守着门口避免旁人闯入。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郑煜澄很快感到困倦,忽然,已经睡着的少女眉头紧锁,像是被魇住,痛苦挣扎。 郑煜澄瞬间惊醒,他打湿帕子绞干,轻轻在她额头擦拭。 帕子的凉意令她平静些许,郑煜澄放下帕子,放轻力道为她按摩头部。 渐渐地,少女紧皱的眉头松开,再次陷入睡梦中。 郑煜澄许久没有做这些,轻轻揉了揉酸疼的手指,靠回床边小憩。 一夜的时间,她反复了两三次,每次刚开始哼唧,郑煜澄便立刻醒来,先用凉帕子镇一镇,再轻轻按揉她的头,让她放松入睡。 直到窗棂外的天幕开始泛白,郑煜澄才唤来善儿照顾,自己拖着一身疲惫走出去。 …… 温幼蓉醒来时,下意识撩开床帘看外面的天色。 这一看,让她愣了好久。 善儿见她醒来,开始准备热水洗漱:“姑娘现在头疼不疼?我们姑娘一早备了热汤,饮一些会好很多。” 温幼蓉点头,又摇头。 诚然,身上留着微弱的宿醉反应,但更多的是舒坦,一觉睡到天大亮的舒坦! “我……昨夜一直再睡?”她小声询问。 善儿早被吩咐过,笑道:“姑娘昨夜饮酒过量过杂,确实折腾了一阵,好在酒没白喝,这觉睡得安稳。” 温幼蓉没答,她趴在床上,鼻子轻轻凑到床沿的位置,又捞起被褥深深探嗅。 是一股挥之不去的甘松香。 这香像是一个机括,将被宿醉锁死的记忆解开,有零碎的画面蹦出来。 她屈膝抱腿,裹着被甘松香浸润的被褥,慢慢露出笑来。 梳洗完毕,她走出院门,遇上了脸色很臭的郑芸菡。 倒是第一次见她这模样。 郑芸菡走到她面前,重重的哼了一声:“在你想起昨晚做过些什么,给我赔礼道歉之前,我们是不可能和好的!” 温幼蓉双手按住她的肩,语气诚恳毫不犹豫:“对不住,我给你赔罪,磕头可以吗?” 郑芸菡一愣,旋即脸红道:“你、你记得你做什么了?” 温幼蓉眼珠轻转,眼底狡黠深藏,只剩更浓厚的诚恳:“不记得。” 郑芸菡伸出食指虚点她好几下,欲言又止。她忽然发现,温幼蓉想不想得起来,她丢出去的脸都捡不回来了。 “吃!饭!”小奴隶重重跺脚,气呼呼走了。 温幼蓉心情大好,浑身轻松的像是能飞起来。 她巴巴的追上去,抱住她的胳膊:“昂!和好吧。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呀,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 郑芸菡瞪她:“你休想!” 她笑意更浓,也更娇软缠人:“那怎么样你才不生气呀?我给你做小奴隶好不好” 郑芸菡:“你酒还没醒?”竟上赶来给她当小奴隶?! 很快,郑芸菡发现眼前的阿呦和往日不大一样。 放在从前,每天早晨是她头顶阴云最重的时候,可今日…… 郑芸菡看向她的头顶。 晴朗的很适合晒被褥。 …… 玢郡王和一众官员都喝高了,此刻一个都没起,温幼蓉本以为要到郑煜澄的院子用饭,结果发现朝食摆在郑芸菡房里。 “公子批公文到深夜,还未起身,无法与姑娘一同用饭,不过这些都是公子吩咐久安准备的。” 郑芸菡在兄长的事情上,敏锐的仿佛小动物。 她眼睛微微一眯,望向对面的阿呦。 温幼蓉今日脾气格外好,只要郑芸菡看她,她必回以柔柔的微笑。 郑芸菡又想到昨晚她撒的酒疯…… “吃饭。”她硬巴巴发号施令。 温幼蓉“噢”一声,乖乖拿起筷子。 两人的角色一夜转换了似的。 “姑娘安好。”久安走了进来,“这是大人让准备的枣糕,刚刚出笼,趁热更好吃。” 温幼蓉看着那盘枣糕,眼神直勾勾的,再也看不到别的了。 她看向郑芸菡,礼貌而真诚:“别的都给你吃,这个给我吃成吗?” 郑芸菡双目刺痛。 一看到枣糕她就想到补血,一想到补血就…… “咚!”她把枣糕放在温幼蓉面前,凶巴巴道:“吃!敢剩一口,我们一辈子都不和好!” 让她演,让她血流满床,让她气若游丝! 温幼蓉满眼溢笑,双手捏起一块,一点点吃起来,高兴极了。 郑芸菡再也不理她,呼哧呼哧吃自己的。 温幼蓉吃完一块,忽道:“我要去探山啦。” 郑芸菡猛抬头,刚要接话,想起来她们还没和好,又低下头:“哦。” 温幼蓉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小脾气,伸手摸摸她的头:“我不在的时候,不要想我哦。” 郑芸菡一愣:“要去很久?” 她点头:“若是位置太偏太远,一日之内就赶不回来啦。” 郑芸菡唇瓣轻动,虽然心中存着气,仍是咕哝了一句:“那要小心。” 温幼蓉笑起来,继续吃枣糕,一口一口,十分认真。 吃完时已是辰时中,郑芸菡站在院子里,看着准备一身利落装扮,身上挂着包袱的温幼蓉,几乎无法将她与之前那个小祖宗联想在一起。 刺史府中一片宁静,温幼蓉抬手抵在眉骨,查看天色:“我走啦,记得跟你哥哥说一声。” 郑芸菡没想到她说走就走,一点不拖泥带水,但她更没想到的是,刚到东院门口,那里已经蹲了三个黝黑青年。 本该在床上水土不服的温禄咧嘴一笑,起身时,手中的包袱甩到肩上:“哟,让我看看这是谁?” 第64章 第64章 温禄等人不可能知道她今日探山。 除非他告诉他们。 温幼蓉有点生气。 骗子,说好绊住他们的! 温禄抢白:“我知道你又要赶人,先把话听完成吗?” 温幼蓉:“说,说完就回去。” 温禄舔舔嘴唇,正经道:“阿呦,咱们兄弟和你,从会走路的时候就认识了,当年你走的太急,有句话咱们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一旁的郑芸菡抖了一下,心道,他们不会要煽情吧,这可太吓人了。 温禄有点紧张,差点磕巴,但想到那位大人的告诫,又瞬间勇敢起来,嚷道:“其、其实,我们兄弟根本就不服你!” 温幼蓉眼神轻抬,意外的看着面前的三只黑汉子。 郑芸菡也跟着愣住,她觉得今日的黝黑青年,和之前见到的那副暴躁跳脱的样子判若两人。 “咱们祁族向来是强者为王,没谁生来就该做谁的手下,就说你十岁那年领咱们捕蛇,你除了指挥我们,设计捕蛇机括,为救人差点被咬死,其实也没做什么啊!对,你差点被咬死也是你没用。” 郑芸菡扯扯嘴角:您真敢说…… “你以为自己藏得多好?所有人里头,就你最害怕,一个十岁的小丫头片子,骗得过谁啊!我们兄弟一直想跟你分个高低,叫你回了女侯身边,也时时警惕这身边有我们这样厉害的对手在威胁你的威严,结果你走的不声不响。” “这回在并州遇到你,兄弟们都挺意外的,就想弥补从前的遗憾,本以为你是怕了我们兄弟们的实力,不敢领头上山,没想到你居然打的这门主意。” 温禄拽着包裹,挺胸抬头:“要么,你此刻就在兄弟们面前认个怂,咱们各入各山各走各道,你再害怕我们也不陪你;要么,咱们跟以前一样,打配合搞一搞,最后按功劳论高低,以实力服人,你自己选。” 郑芸菡撇嘴:好低级的激将法哦。 温幼蓉直勾勾的盯着温禄,突然道:“他还说什么了?” 温禄不假思索道:“就说咱们不能成为你的包袱和责任——唔……” 后知后觉的温福温寿冲上去将温禄的嘴死死捂住。 郑芸菡听得清楚,心头微惊——他? 温禄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脑子里想着各种结果的应对方法。 然而,场面并没有失控,阿呦没有生气,也没有追问那个他是谁。 温幼蓉沉默片刻,走到郑芸菡面前:“菡菡。” “嗯?” 温幼蓉慢慢笑起来,眼底带着促狭:“我喜欢你哥哥……” 郑芸菡双目圆瞪,呆住。 温幼蓉在她情绪刚提了一半时,坏笑着话语一转:“……用的那种香,你有没有,能给我些吗?” 郑芸菡猛提的一口气半道被掐住,不上不下,呛了喉咙。 温幼蓉赶紧帮她拍背,咬唇偷笑。 郑芸菡来时准备充足,熏衣香自是有备。二哥喜欢这香,因为它有提神之效。入山不是件轻松小事,带些提神之物也不错。 可是翻捡熏香时,郑芸菡的脑子里陡然蹦出一个画面—— 黑暗的小巷,拥抱的男女,忘情地亲吻,以及震惊的四张脸…… 她当时真吓坏了,暗暗发誓,这种事绝不能发生第二次! 翻出熏香,郑芸菡仔细装在绣花兜兜里,温幼蓉伸手接过时,她没忍住按住对方的手,郑重道:“除了这个,你……还想要别的吗?” 温幼蓉愣了一下,自她眼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认真严肃。 差点忘了,不能拿他的哥哥开玩笑,像开玩笑的真心话也不行。 她哥哥是世上顶好的人,要拿出十万分的认真与用心对待方才不算辜负。 可惜,她现在有点忙不过来。 温幼蓉弯唇一笑,将袋子塞进怀里,双手捧住她的脸:“有哇,想要跟你和好。” 郑芸菡被她今日的灼热情绪蒸烤的无所适从,一时忘了昨夜的愤怒,讷讷道:“好、好呀。” 温幼蓉露出几分讶然,旋即又是更浓的笑,捧着她粉嘟嘟的小脸:“真想把你装在兜里带走。” 郑芸菡没有与她开玩笑,她握住温幼蓉的手腕:“我可以与你和好,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温幼蓉爽快点头:“说。” 郑芸菡:“若有一日,你心里有了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和人,一定要告诉我。”顿了顿,又强调:“要第一个告诉我!” “好。” …… 温幼蓉走时,带走了温禄三兄弟。 郑芸菡前脚刚送走她,后脚就去主院蹲守。 郑煜澄午时初就醒了,他一夜没睡,补了两个时辰的觉。 他作息一向规律,鲜少通宵达旦,好半天没醒神。 一抹俏粉身影走了进来,郑煜澄抬眸,弯起唇角。 郑芸菡拧干温热的毛巾,又仔细展开,走到床边,对郑煜澄使了个眼色——躺回去。 郑煜澄刚刚苏醒的音色带着懒懒的鼻音,“嗯?” 郑芸菡直接将他按回去,将帕子轻轻放在他的眼睛上。 温声道:“这样敷一敷,会舒服些。” 郑煜澄指尖轻颤,温热袭来的舒适放松感,让他终究没有拿掉帕子。 他躺在床上,能听到身边的悉率响动,鼻尖轻动,闻到了药油的味道。 一双柔柔的小手将他的手掌托起,仔仔细细帮他按揉手指。 郑煜澄微微偏头,下意识要用另一只手拿走帕子。 郑芸菡眼疾手快,将那只手隔开:“再敷一会儿。” 郑煜澄的手僵住,慢慢放回去。 他默了一瞬,低声道:“这是干什么?” 她轻轻笑道:“阿呦今早走得匆忙,我怕她房里乱着,就帮忙收拾了一下。可能是我太想二哥啦,哪里都嗅到二哥的味道,就过来啦。” 她语态轻松,都不用他解释,就帮他想了一套完美的说辞。 “久安说你批了一夜公文,手一定很酸吧。” “我就知道你睡不过午时,今日少不得还有账目核算和公文批阅,分明是不要眼睛和手了!”说到最后,她佯装愤怒,惩罚性的在他手上打了一下。 “你且安心躺着,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不会耽误你今日的公务。” 郑煜澄面朝着她的方向,眼睛上蒙着湿帕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含笑与她说话打趣,很久没有说话。 她按得认真,右手完了换左手,郑煜澄出奇配合,并没有阻止她。 按到一半,郑芸菡轻轻揭下帕子重新浸润热水,正要再敷回去时,郑煜澄按住她的手坐起来。 “够了。” 郑芸菡撇撇嘴,“那再揉揉手吧。” 他终是笑了一下,顺从的把手递给她,这一次,他认真看着她为自己捏手。 忽的,郑芸菡抬头,眸子晶亮:“二哥,这像不像你以前给我读的故事?” 郑煜澄已经想到是哪个。 “乌慈,此鸟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她悠悠念出来,笑眯眯的:“以前我睡不着,二哥会给我按揉哄睡,如今我也能照顾二哥啦。” 她还挺得意:“果然该叫我跟来的。” 郑煜澄扯一下嘴角当做笑,涩涩的“嗯”了一声。 乌鸦反哺,原以为只是一则书里的故事,可真正发生时,郑煜澄却并不觉得欣慰高兴。 在他眼里,仍旧将她看做一有委屈就会来他这里,一边用糕点将两颊塞得鼓鼓的,一边嫩生嫩气的告状诉苦的小妹妹。 陪她长大的那些年,郑煜澄从不觉得有什么辛苦,反倒乐在其中。他甚至觉得,倘若当初母亲只留下他们兄弟几人,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至少,那些为了她才努力去做的事情,都不复存在,那些因她存在,才被抚平甚至看淡的伤痛,会化作更利的刀刃。 他知道她一直在长大,可是在侯府日复一日的日子里,这种变化并不凸显,即便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背她哄她,她依旧依赖他,依旧偶尔聪明,偶尔又娇憨糊涂,依旧爱在大哥面前生死试探。 可是并州一行,将那些藏在安宁和乐表象下的变化全都抖落出来。 长安到并州的千里之行,匪寨中的斗勇打杀,刺史府里的细心周到,这些落在她身上的事情,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甚至是此刻,她分明猜到什么,只因他不愿言说,便闭口不问,约莫心里又想为他解乏,便自己编了说法来圆,开开心心的照顾他。 温热的帕子下,他双眼有些热胀,也不知是因为帕子,还是因为别的。 听到那句“反哺六十日”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如此情态,不过是到此刻才发现,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学会太多,长大太多,甚至用自己的方法来反哺,他却一无所知,用一成不变的目光看待她。 他们二人之间,竟是他还没做好准备应对这种改变。 他竟感到失落。 但他不能让她知道这份失落。 他得像她期待长大一样,笑着看她长大,支持她长大。 长大的姑娘总要嫁人,郑煜澄忽然皱眉。 芸菡已过及笄,到了该定亲事的年纪。 他们兄弟几人有职务撑着,要挡很容易,那刘氏做不了什么。可是芸菡不一样。 女子的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饶是刘氏再不上心,始终是她的继母,若父亲和母亲要为她定亲事,即便他们兄弟几人反对,恐怕都没有用。 可刘氏真的会为芸菡仔细挑选婚事吗? 郑煜澄心底一阵寒意。 他得尽快解决并州之事,带她回去。 …… 慕容充万万没想到,不过一觉醒来,赵齐蒙不行了。 他浑身瘫软,唇色发白,站都站不起来。 慕容充气的找了十来个大夫给他看诊,可就是查不出原因,最后只能硬着头皮给出解释——这位爷之前可能在监狱呆的太久,日子不好过,谁料昨夜出来之后,立刻大鱼大肉还饮酒过度,这才将身子给折腾垮了,得养几日。 慕容充眼神阴森的瞪着躺在床上的赵齐蒙,待人都出去之后,他发狠往他身上踹了几脚:“废物!” 赵齐蒙更虚弱了,眼底藏冷色。 慕容充不想放弃,又去寻山部的人,得到的结果无二,水土不服,起不来,一群黝黑汉子躺在大通铺上,都分不出谁是谁。 慕容充气的手发抖:“好,陛下让你们协助本王,你们就是这样协助的,本王必狠狠参你们镇江侯府一笔!” 黝黑青年们翻了个身,继续虚弱。 慕容充计划泡汤,又得知郑煜澄早已经安排了第一批药草干粮送往昙、益二州,气的发疯,在议事厅中毫不给他面子的训斥了此事。 “本王是来协助郑大人,可是郑大人连运送物资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知本王,难道郑大人是怕本王插手,分了你的功劳吗?” 郑煜澄面不改色,尚未开口,付道几已代为解释:“郡王恕罪,郑大人自来了并州,便在整理州内账册、处理公文,未免耽误诸州重建的进程,这批物资是郡王来此之前便核算备下的,只是近日才打通了运送的路线,将将送出。” 慕容充:“所以你们谁也不提?今日是本王问了,若本王不问,是不是下一批物资的事情,你们也不准备提了?” 郑煜澄这才道:“第一批物资只是救急,接下来并州该帮金州分担流民压力,若流民得到安顿,也能减免并州日后输送的物资数量。” 慕容充眼珠一转,当场敲定:“此事本王来跟进!” 众人默默望向郑煜澄,无形中皆以他为准。 郑煜澄从容笑道:“王爷有心,下官替并州百姓谢过王爷。” 慕容充揽到新活儿,心气消了些。 但探山一事他不准备丢,他决定好好养一养那帮人,让他们早点好起来替他做事! 并州要接纳流民,又是一笔看不到头的帐。 慕容充占了议事厅,携众官员商议安置流民一事,郑煜澄索性把位置给他,换了身衣裳准备出府,还叫上郑芸菡。 郑芸菡自从来这就没怎么出去,立马高兴的换衣服出门。 没想此事被刚刚过来的召慈和付雯玉得知,二人毫不犹豫,立刻表示可以一同前往,毕竟大人和姑娘对并州之地还不熟悉。 郑煜澄没想带她们二人,她们二人也聪明,不求郑煜澄,只挨着郑芸菡。 姑娘家出门,有同行女伴会更好。 郑煜澄看着郑芸菡,召慈和付雯玉也盯着她,郑芸菡挠头:“那……就一起吧。” 刚出府门,遇上从外归来的卫元洲。 “郑大人要去何处?”卫元洲没看郑芸菡。 郑煜澄:“并州即将迎流民入城安置,下官想去巡视一番。”他顿了顿,主动问道:“王爷从何处回?” 卫元洲唇角轻提:“在巫江岸边转转,巡江。” 听到巫江,郑煜澄颇感意外。 卫元洲:“此事本王稍后再与郑大人详议。”他扫一眼他们的行头,又见郑芸菡穿的格外漂亮,笑道:“本王自入州以来,也未曾一览并州风情,不知郑大人介不介意本王同行?” 郑煜澄:介意。 召慈笑起来,爽朗道:“王爷肯同行,便是给我们面子。这并州我熟悉的很,不如就由我带大人与王爷一同游览吧。” 卫元洲冲她淡淡一笑:“有劳。” 召慈愣了一下。 这怀章王一贯爱冷着脸,她两次宴中敬酒,他连一个正眼都没有,今日竟对她笑了。 召慈有些飘,热情更胜,还没出发,已经讲起并州的故事,活像一只开屏的小孔雀。 郑煜澄脸色微沉,目光淡淡扫过召慈,带郑芸菡上马车。 马车备了两辆,召慈和付雯玉一辆,郑芸菡和郑煜澄一辆,卫元洲习惯骑马。 上车后,郑芸菡凑到二哥面前:“王爷巡得巫江很重要吗?” 郑煜澄点头:“连着并州与益州,支流亦通昙州。” 郑芸菡点头:“是颇为重要的水域呀。” 郑煜澄笑笑,的确重要。他来后,一直专注查账理账,整顿物资派送,然后是安置流民一事;巫江这条线他尚未提,怀章王已经去巡了。 看来怀章王那些话并非刻意试探,他或许也想到这处了。 郑煜澄没想与她说这些,一语带过。他今日因这个妹妹生的情绪有些复杂,便不自觉地想多与她相处相处,可是半道横进来的怀章王,还是引起了郑煜澄的留意。 若这位怀章王真的瞧上妹妹,那……可真不是一件好事。 这与让她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 用于安置的地方,郑煜澄早已在地图上圈出,今日是实地巡视,顺带瞧一瞧并州的风情民俗。因为不用走路,转完要去的地方回到城中,已是申时中,午膳已过去许久,晚膳将至。 郑煜澄冲郑芸菡一笑:“走,带你去逛逛。” 这才是今日更重要的事。 郑芸菡怕耽误他的正事,郑煜澄拍拍她的头:“不是答应过你,要给你买并州的小玩意儿吗,你人都来了,也省得我费神去挑,自己选吧。”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花钱买东西的。 郑芸菡双眸一亮,“真的可以逛吗?” 郑煜澄叹气,“真的可以。” 嗷! 郑芸菡钻出马车,好奇的打量四周。 郑煜澄下马车时,看到卫元洲下马走过来,不动声色的站在妹妹身边,将他隔开。 卫元洲扯扯嘴角,主动在隔着几步的位置停下来。 召慈拿出东道主的风范:“王爷和大人是要先用饭,还是逛一逛再用饭。” 卫元洲:“无所谓。” 郑煜澄眼尾扫过卫元洲,含笑望向妹妹,问她:“你想怎么来?想逛逛还是想吃东西?” 郑芸菡眼睛圆溜溜的,满是诧异:“问我作甚,我怎能做主。” 郑煜澄有意无意放大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肯定:“说的什么傻话,往日在府里,都是你做主的。我们一向都听你的。” 郑芸菡嘴角微抽,用眼神给他传递消息:二哥你没事吧?说什么胡话呢。 召慈的笑凝了一瞬,不甘不愿的望向郑芸菡,付雯玉轻轻抬眼,神情攒着几分羡慕。 卫元洲转眼撇过去,心觉好笑。 郑煜澄这话,怎么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 郑芸菡看向众人:“不妨先找个地方用饭?吃点东西再逛逛,也好消食。这里我们不熟悉,还是召姑娘定吧。” 召慈找回主场,当即定了一家仅次于肴香楼的酒楼。 这酒楼付雯玉也知道,但她手头不阔绰,很少有机会来,今日倒是沾了光。 召慈选了最好的雅间,请众人入座。 店家拿来菜牌,召慈理所当然递给怀章王与郑大人。 卫元洲接过菜牌,放在面前没动,一旁,郑煜澄翻着菜牌,一道道念给郑芸菡听。 郑芸菡十分无措。 诚然,二哥一向温柔,但他今日堪称殷勤的温柔,让她很是慌张,好像一瞬间回到小时候生活不能自理的年岁。 “这个鱼不错,并州多水域,鱼比长安的更加鲜嫩可口,你一贯爱做干鲙,不如试试这个?” 她乖乖点头。 召慈准备的介绍词完全用不上,郑煜澄在美食上的造诣并不浅,每种食材要怎么做都清楚明白,以至于招来小二下单时,他还格外改了几道菜的用料,去了郑芸菡不喜欢的味道,这才将菜牌给其他两位姑娘,让她们随意。 卫元洲把玩着一只酒杯,眼观鼻鼻观心。 召慈和付雯玉将这些看在眼里,都没说话。 这大概是继郑煜澄抱妹妹入刺史府后,又一震撼她们的场景。 召慈也有兄长,可那货不与她借钱应酬就很不错了,哪能这样细致入微的知道自己爱吃什么。 付雯玉羡慕又心酸。她自嘲的想,此刻都分不清是更羡慕郑大人的夫人,还是更羡慕这位妹妹了。 召慈搭腔:“没想到郑大人处理公务细心,照顾人更细心。” 郑煜澄对自己的夸张浑然不觉,从容笑道:“诸位见谅,舍妹自小养的精细,这些日子约莫是她吃苦最多的时候,作为兄长,于心难安。一想到日后她所嫁郎君可能会疏忽大意,不懂得照顾她,心中就更加担忧。” 卫元洲觉得自己在无形中被敲了一棍子。 郑芸菡干笑:“二哥,我没有这么娇气。” 郑煜澄笑意微收,竟显出几分严肃认真,“不,你有。” 第65章 第65章 郑煜澄忽然扯到婚嫁上,无疑触及了女儿家最敏感的话题。这种多与亲长关起门来商议,多说一句也要脸红心跳的事情,陡然当着两个男子的面议及,轻而易举的激起了两位姑娘心底的激动,那种想要抛开矜持,大胆逾越试探的心情油然而生。 召慈:“郑大人对妹妹尚且如此照顾,他日娶妻生子,定也是温柔夫君,慈爱父亲。听闻大人尚且未娶,不知什么样的姑娘会有如此荣幸。” 付雯玉眼角一跳,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知召慈与那些蓝颜知己相处时便是如此,话说的半真半假,以为是别有用心时,她落落大方不着半点暧昧;以为是自作多情时,又会发现她言行举止中有意无意的挑逗。男女关系之间收收放放的把戏,召慈玩的太多了。 她这话,赞的是大人对妹妹细心宠爱,冲得却是大人的婚娶与他对妻子的期许。 付雯玉毫不怀疑,若郑大人不悦,召慈能立马面不改色的将此当做一个玩笑揭过,若郑大人应了她,便是给了她进一步试探的机会。 召慈笑盈盈的,目光朝向郑煜澄,毫不避讳,眼神近乎直白。 郑煜澄转眼,对上她的目光,唇角微微一挑。 召慈竟被这笑挑的心头酥麻,却也只是一瞬,他便漠然收回目光,方才看过来时敛下去的温柔,又尽数施放,只落在妹妹身上:“旁的地方本官不知,但就长安而言,男子弱冠未娶者比比皆是,就说王爷,也尚未迎娶王妃,还好召姑娘不生在长安,否则这样的心可操不完了。” 卫元洲觉得自己又中了一箭。 召慈表情僵住。 付雯玉心跳加速,压着心底涌起的雀跃低头饮水。 她并不想看到大人也被召慈惯用的把戏缠绕股指之间,又担心大人温润谦和,会被召慈这番挑逗惹出尴尬,陡然听到他这样回答,她忍不住想笑。 原来大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温柔好脾气。她觉得痛快又新奇,更想再多了解他一些。 召慈今日处处不得劲,她终于发现,自己压根看错了这个男人,他处理正务时有条不紊沉稳耐心,面对男女之间不必言说的情调时,亦不局促被动,他压根不是什么青涩正经的男人! 心中略过一番情绪后,召慈又平静下来。既然从前的法子不顶用,她换一个便是。他从容有招,她就见招拆招:“王爷竟尚未娶妻?难道长安内外的高门贵女,都入不得王爷的眼?” 卫元洲眼神凉薄,理都没理。 付雯玉轻轻扯了一下召慈的衣袖。 召慈打趣郑大人,好歹有郡守与郑大人多日来的同僚关系作衬。 可在怀章王面前,郡守又算个什么?打趣王爷,显然不合适。 很少在男人跟前碰壁的召慈,今日连碰两个钉子,被付雯玉这么一扯,顿时觉得丢脸气恼。 郑芸菡眼睛滴溜溜的转,察觉气氛之微妙,不自觉偷瞄卫元洲。 郑煜澄身形一动,刚好将郑芸菡的眼神挡的严严实实。 他轻轻侧首,含笑看着郑芸菡,悠悠道:“长安城内,及王爷之龄者多已成家。然王爷为大齐戎马多年,是无数人眼中的战地英雄,倾慕之人多不胜数,其实从不愁无人可觅,相反,是根本选不过来。” “试想一下,若王爷放开手去选王妃,必定一呼百应,届时长安内外闺门秀女争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该是多么可怕的场景。” 有意无意的,郑煜澄在郑芸菡的肩膀上一拍。 郑芸菡被二哥带入情境,想象了一下万千少女为卫元洲发狂争斗的场面,竟抖了一下,讷讷点头。 对,可怕极了。 卫元洲看的真切,面上无甚表情,心底却轻易被她的反应撩起火气来。 但凡她在对他的心思上能剔透那么一丝丝,他都要欣慰的求神拜佛了,还跟奢望她去争个头破血流? 该敏锐的地方迟钝得令人不敢想象,这会儿怕倒是怕得情真意切。 好气又好笑。 待饭菜上齐后,召慈本想借敬酒,趁机再打开别的话题,郑煜澄看都没看她,低头挑鱼刺时道了句:“今日不饮酒。”直接婉拒,再将挑好的鱼肉放在郑芸菡面前的碟子里。 郑芸菡饿了,堆尖的小碗米饭瞬间移平,因为吃的快,两腮泛粉额头发汗,她刚刚搁筷子,帕子已经递到手里。 郑煜澄给她倒了杯白水:“慢些吃。” 卫元洲看在眼里,默不作声的继续吃。 召慈隐隐赶到郑煜澄今日对她格外冷漠疏离,但她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他,心中傲气作祟下,她有点不想好好吃这顿饭,捏着帕子轻轻擦拭嘴角,笑道:“看到郑大人与郑姑娘如此,叫我想起一桩趣事来。” 此话引得席间众人目光,付雯玉眉头一皱,有不好的预感。 就听她道:“城南张家三公子是都南郡有名的公子哥儿,写的一手好诗,样貌生的俊朗,为人更是风趣温柔,他有个妹妹,在众多姊妹中与他最亲近,就在去年,张公子娶妻入门,还没几日呢,新婚娇妻竟与小姑子闹得不可开交,眨眼就传开了。” 召慈的目光暧昧扫过郑煜澄和郑芸菡,意味深长道:“新妇受了委屈,嚷嚷着要回娘家,婆家自是不肯,这个节骨眼上,你们猜怎么着?” 付雯玉脸色剧变,直接抢白:“此事是有因由的。那小姑子原是庶出,还是张府老爷外室所出,外室死后才接回来,没想外室也是个不安分的,想用孩子捆住张老爷而已,那姑娘根本不是张老爷的女儿。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对不是亲兄长的三公子生了爱慕之情,便趁机会与他……” 召慈做惊讶状,掩口避嫌:“雯玉,你怎么全说出来了。” 付雯玉愣住,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说的比召慈还多,再看召慈的神情,仿佛她才是那个说三道四之人,她脸色涨红,无措道:“这只是张家的一桩丑事,不该在这里提起的。” 召慈挑起此事,分明是借张家公子与假妹妹之间的荒唐,讽刺郑大人对妹妹的亲近。 付雯玉生气召慈口不择言,怕郑大人会尴尬生怒,让这难得的小聚不欢而散;当她忍不住一次次偷看郑煜澄的表情时,又发现在心底最深处,她其实是希望这个故事能给郑大人一些警醒,莫要与妹妹亲密的过了分寸,生出不伦。 可付雯玉想错了,郑煜澄由始至终都在耐心的挑鱼刺,眉毛都没动一下,郑芸菡更淡定,边吃边听十分认真,别说尴尬局促,若非郑大人给她布菜布的勤,她有些吃不过来,可能还会参与讨论…… 他们……对这个故事毫无反应吗? 卫元洲面无表情的放下酒杯:“所以,召姑娘这个故事,是想说明什么?” 他的眼神有些冷,盯得久了,会不自觉遍体生寒。 召慈的确想借这个故事讽刺这故作亲昵的兄妹二人,有些话不必说明,意会足以让人羞愧难当。 但凡要里面的人都不会追根究底。 此刻,她讽刺的正主毫无反应,旁听者反倒追根究底。 根本不按照套路来。 郑芸菡水灵灵的眼睛抬起来,真诚的看着召慈,仿佛在等她回话。 召慈有点慌。 她没有脸的吗?连这个浅薄的意思都不懂?若说穿了,尴尬的只会是他们兄妹。 “我知道。”郑芸菡没等到召慈的答案,主动接下怀章王的话。 卫元洲瞄到她眼底的鬼机灵,玩味一笑:“哦?郑姑娘有什么高见?” 郑煜澄抬眸看她,眼中带笑。 郑芸菡擦擦嘴,一本正经道:“这个故事里,外室犯了大错,张家老爷也不值得同情。它是在警醒男人,不可花心滥情,家有妻室就该专情专一,至于外头那些野女人,一定要敬而远之。” 召慈和付雯玉纷纷愣住。 这个故事,她只听出这个意思来? 郑芸菡眼珠轻转,笑里暗藏促狭:“尤其那些看起来爽朗大方,喜好结交男子者;这种女人,越是游刃有余的游走于各色男人之间,越能给看上她的男人带来惊喜,比如,这个男人永远猜不到,他的下一个孩子是谁的。” 召慈的脸色青白交加,差点没绷住。 付雯玉陷入深深的震惊中。 她倍感陌生的看着对面的少女,几乎不敢相信她刚才在讽刺召慈。 郑芸菡自从来了并州,就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乖乖,脾气好又爱笑,哪怕是被那位表姑娘千般刁难都没有红脸闹矛盾,刺史府的下人都喜欢她,谁能想到她玩起笑里藏刀这一招,竟无比娴熟,能给对方整张脸扯掉。 付雯玉后知后觉的想,她太天真了,这是长安城长大的贵女,自小见惯那些名门闺秀争妍斗丽,岂会连这点反击之力都没有。 卫元洲换了个闲适的坐姿,目光越过碍事的郑煜澄,落在认真吃饭的少女身上。 他忽然不想在她身上计较那么多了。 前一刻,他还在因她的迟钝而生气,为她几位兄长的防备而头疼,更为召慈的口不择言愤怒,但见她面不改色,抖着机灵以暗讽回敬暗讽,表情管理胜召慈千万倍,他心底只剩柔软与藏不住的笑意。 甚至觉得,即便前路坎坷也没什么关系,能与她这样处在一起,纵着她,看她抖机灵,已然愉悦满足。 卫元洲给自己满了一杯酒:“郑姑娘所言,发人深省。本王十分赞同,敬姑娘一杯。” 郑芸菡抬头,想要礼貌的回敬一下,郑煜澄隔开她的手,刚才还说不喝酒的人,给自己满了一杯:“舍妹不胜酒力,下官代为回敬王爷。” 卫元洲假装没听到那句“不胜酒力”,干脆地一饮而尽。 召慈第一次当着两个身份尊贵的男人面前被这样羞辱,从来只有人羡慕她交游广阔,没人敢这样说。 她盯着郑芸菡,执着的把被她带歪的故事扭回来:“外室与张老爷各有各的错,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姑嫂之间,一如姑婆之间,总有化不开的矛盾。郑姑娘得郑大人这样的兄长呵护,虽然比喻的不恰当,但还是不免让人觉得,若是大人将来娶了妻子,见他如此亲待郑姑娘,恐会酿成矛盾,家宅不宁。” 付雯玉已经不想纠正召慈了,她隐隐觉得,召慈已经放弃引郑大人好感了。她被这般羞辱,有自己的骄傲。 郑煜澄终是抬眼,给了召慈一个淡漠的眼神。 召慈因他这个眼神,自心底生出一股胜利的愉悦。 看,你也不是无动于衷,还是有羞耻心的。 郑芸菡吃饱了,放下筷子,眉眼含笑,“召姑娘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有一点你理解错了。” 召慈挑眉:“哪里错了?” 郑芸菡低头寻找起什么:“你等一等。” 卫元洲唇角微翘,往后坐了坐,便于扩大视野看她表演,他甚至觉得,她明知对方来意不善时露出的那种微笑,和郑煜澄有一定程度的相似。 “找什么?”郑煜澄也坐开一些,方便她找。 郑芸菡找了一圈,最后盯上面前喝干的茶盏,眨眨眼,飞快抓起茶盏朝召慈砸过去—— 房内响起尖叫声,茶盏并未砸到召慈,而是从她身边飞出去砸在墙上,仍将她吓得歪倒一旁,面无血色:“你竟敢……” 话没说完,忽然有七八道黑影闻声而动,自门外、窗户外翻进来,腰间软剑出鞘,杀戮之气顿时充盈整个雅间,召慈吓得抱头打虎,惹来了小二。 付雯玉飞快回神,出去解释了一番,将人打发走。 迎着召慈煞白的脸色,郑芸菡漂亮的手指一下下点向他们:“召姑娘,这些是我大嫂为我准备的护卫,他们的身手个个以一敌十,我大嫂说,谁敢欺负我,说话气我,只要掷响为号,他们便能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她语气真诚:“我十分敬重喜爱我的大嫂,并没有机会体会召姑娘说的那种姑嫂矛盾。”又笑起来:“二哥尚未说亲,兴许真会娶一位脾气不大好的嫂嫂,可我觉得,只要不是喜好搬弄是非者,脾气什么的,都能慢慢相处。” 说完,她冲一旁轻轻挤眼,配合演出的暗卫们飞快消失在房中。 这顿饭还没吃完,召慈就以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了。 付雯玉惊魂未定的想,打定主意不好好吃饭的是她,最后唯一没吃好的只有她。 卫元洲起身要结账,郑煜澄拦下:“岂能让王爷破费。”说着,径自结了账。 卫元洲笑笑,走出去在外面等着。 没了召慈,付雯玉就能大大方方走到郑芸菡身边并行:“郑姑娘,召慈她一向率性直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郑芸菡:“这有什么。只是讲个故事而已嘛。” 付雯玉一时无言,又生出好奇。 这位郑姑娘分明不是软绵好欺的主,戳到她的忌讳,什么阵仗都弄得出来,何以对那位表姑娘做小伏低? 想到温幼蓉,付雯玉心里一紧。 “今日怎么不见温姑娘?”她试探问道。 不问还好,一问就勾起了郑芸菡的担心。 此事不宜宣扬,她干笑道:“她在这里有几处远亲,出门探亲了。” 付雯玉陪笑道:“温姑娘……亲戚真多啊。” 虽然召慈先走了,但并未影响接下来的行程。 气候升温,天黑的时间不似冬日那么早,但街上已经热闹起来。 没了召慈,付雯玉便成了向导。 时间已经有些晚,但街上的人不少,甚至还有很多店铺在忙碌的搬运货物。 郑煜澄和卫元洲同时走到拥挤的一边以身侧挡,付雯玉嗅到男人身上的熏衣香,心跳又重又快。 “许是收到了流民入城的消息,百姓难免躁动。”卫元洲一边隔开来往的人,一边留意着郑煜澄身边的郑芸菡。 郑煜澄看着来往的人,低低的“嗯”了一声。 付雯玉走在郑芸菡身后侧,只能看到郑煜澄的侧脸,几度犹豫,还是选择往前一步,走在郑煜澄和郑芸菡的中间:“其实也不必过于担心,并州比起其他地方,已经好很多了。” 郑煜澄听到声音,转头过来,对她颔首一笑,付雯玉心头惊喜,正准备继续说时,他又转了回去,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并无意与她聊什么。 忽的,郑芸菡立在原地,“咦”了一声。 两个男人同时停步看向她。 郑芸菡站在一个首饰珍玩店门口,她带着询问之意看向郑煜澄,他点头后才进去。 卫元洲没有放过这个小细节,心道,她在哥哥面前未免太乖了些。 郑芸菡径直走到一把匕首前。这匕首是专供收藏把玩的珍贵之物,外面嵌了华丽的宝石,看着就炫目。 郑芸菡指着它望向店家:“我能看看这个吗?” 店家见她打扮不俗,笑脸迎上来:“客人随意。” 她还没碰到,一只大手从斜里伸过来,率先拿起。 卫元洲站在她身侧,帮她拔出匕首,见里面没有开锋,这才将握柄转向她。 郑芸菡指尖微颤,没有第一时间接过。 卫元洲动了动手里的匕首:“嗯?” 男人醇厚的低音带着疑惑,钻进郑芸菡的耳朵里一阵肆虐,让她从头到脚一阵古怪酥麻。 一只漂亮的手自另一侧伸过来,越过郑芸菡,代她接过。 郑煜澄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问:“想买这个?” 她咬唇点头,满眼期待。 郑煜澄问了价格,果然很贵。 郑芸菡嘿嘿一笑:“我眼光很好吧,可能刚好挑中了个最贵的。” 郑煜澄笑出声来,拉长的语调带着无奈的宠溺:“好——” 然后毫不犹豫的付账。 卫元洲露出了学有所思的表情。难怪那么乖,原是身上没钱。 店家恨不能鞠躬迎送,郑煜澄把包着匕首的盒子递给郑芸菡,她兴奋要接时,盒子被抽回,郑煜澄:“不许开锋,只能拿着玩玩。” 郑芸菡“啊”了一声:“可是我准备送人的呀。” 郑煜澄脑中浮现出的,是多日前的东城门处,以匕首掷向烈三的女人。 出神间,郑芸菡已经喜滋滋抱走礼物,“我送之前不开锋,送她之后就看她的意思啦。” 她买到想要的,见付雯玉尴尬的站在一边,又回头趴在柜台上挑了一根玉簪,然后握着玉簪,眼神扭扭捏捏的往郑煜澄那边飘,伴着无敌甜美的笑容。 她这些年,偶尔闯祸惹麻烦有,但赖着哥哥们要钱却少有,反过来,还会担心他们在朝为官钱不够不体面。 郑煜澄直接把钱袋子塞进她的手里:“早知你只是想让我帮你揣着带过来,当日我就不该要,省力气。” 这钱还是她送别时从大哥那里诓来的。 “谢谢二哥!” 短短的四个字,甜破天际,塞满讨好。 郑煜澄这么多年,这点抵抗力还是有的,抬手拂了一下她毛躁的碎发。 一旁,卫元洲却被她这一声喊得心都颤了。 他垂下眼,看着挂在腰间饱满却无人问津的钱袋子,轻轻叹息。 “付姑娘,送给你。”郑芸菡把玉簪递给她。 付雯玉呆愣一瞬,连连摆手:“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郑芸菡眼疾手快,踮脚往她发间一别,笑起来:“真好看!” 付雯玉心跳飞快,手已经扶到鬓边,却没有拔下来。 这玉簪,也算是郑大人买的。 她低声道:“这不合适。” 郑芸菡:“你今日做向导辛苦,权当谢礼。” 付雯玉抿唇一笑,“多谢郑姑娘。”又望向郑煜澄,眼神轻垂,声音渐柔:“多谢郑大人。” 郑煜澄眼尾轻挑,心道,这丫头可能好心办了坏事。 他将钱给她,她要买什么要送什么,他无意过问。 但此刻,这玉簪送的不妥。 四人没逛多久就打道回府,因为召慈毫不客气的乘走一辆马车,回程时付雯玉得与他们同乘。 上车后,付雯玉觉得自己的冷静和自持碎了一地。 马车里全是这个男人的气息,躲都躲不掉。 郑煜澄的注意力都在郑芸菡身上,她抱着匕首盒子,眉头微锁,快活一日后,担忧必不可少的爬上小脸。 回到刺史府,付雯玉先行告退,郑煜澄送郑芸菡回东院。 卫元洲原想路上说点什么,也因郑煜澄的存在彻底破碎。 回到东院,路过温幼蓉漆黑的房间时,郑芸菡停下来。 郑煜澄:“担心她?” 郑芸菡:“你为什么放心她一个人去。” 郑煜澄:“谁说她是一个人。” 郑芸菡忽然眯眼,“所以,撺掇温禄三兄弟在东院门口蹲守教他们说辞的果然是你!” 她一把抱住他的手臂,贼兮兮道:“你在阿呦房里做什么了?” 郑煜澄无奈叹息,如实说了。 郑芸菡越听越觉得玄乎,“所以,她真的一觉睡到天亮” 郑煜澄:“不然呢?” 郑芸菡双手击掌:“这可不巧了吗!” 她兴冲冲摇着他的手臂:“二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王……师父曾说,方法有三,一是靠外物转移注意力,比如喜欢的食物,气味。二是身体放松,好比冷敷热敷,泡澡,三是畅谈开导。” “你帮她按揉头部,等于身体放松,她走时向我讨了甘松香熏,这就算一种气味!”她双目放光,“二哥,你只靠其二就让阿呦一觉到天亮,若是你带着一身香气帮她按揉,再聊天开导,是不是就一步到位了!” 郑煜澄扯扯嘴角:“你何不用你手里的匕首将我切成三个疗程送给她。” 他抬手按住她的脑袋,转了个面,将人推进房里,合上门:“早点睡,不许熬夜。” 屋里的人闷声闷气“噢”了一声。 郑煜澄离开东院时路过卫元洲的房间,侧目看向紧合的房门,不轻不重的嗤笑一声:“什么王师父……” 门内的王师父:…… 夜里,并州郊外。 温禄三兄弟的帐篷将温幼蓉的帐篷围着,是个保护的姿态。 扎好帐篷,他们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郑姑娘还说这香是提神的,你们看见没,阿呦拽着那个香袋子睡着了!” 温寿不解,捻起好不容易从阿呦那里要来的一丢丢甘松香,翻来覆去的看。 温福抓过,一把扔了:“要么是假货,要么是郑姑娘拿错了安神香!” 温福、禄:“肯定是搞错了。” 啧,这姑娘真粗心大意。 第66章 第66章 温幼蓉一走就是五天。 郑芸菡算算时间,觉得她顶多再过一两日就会回来。 她最近很少去议事厅,自从玢郡王来此,那就是个是非之地。 “谢了他的天老爷。现在安置流民,落实住处吃喝最为重要,玢郡王竟然想着要赶在端午之际,造一座粽山,前头都吵翻了,结果多是敢怒不敢言。” 真儿将打听来的消息说出,郑芸菡听了都替二哥头疼。 玢郡王好大喜功,最喜欢排面上的东西。 所谓粽山,就是用粽子堆成一座巨大的山,立在安置流民的路口处,让所有灾民都看到,并州能庇护他们,还想做些祭祀仪式,驱魔祈福,最后再将粽子发放至百姓手中,总之,耗钱的,麻烦的,还没用的,他都喜欢。 若百姓一边接过粽子一边痛哭流涕感恩戴德,他会更高兴。 “怀章王未曾阻止?”善儿好奇道。 “昙州收到第一批物资,王爷近来都在巡河,对并州之内的事务并不费心。” 况且,玢郡王才是奉旨前来协助的,纵然怀章王有心偏帮,也不能事事插手,他连协助都不算。 “端午佳节给百姓和灾民送去粽子是暖心之举,粽山确实多余。”郑芸菡摇头:“那玢郡王啊,就是捣乱霍霍一把好手。” 正嘀咕着,暗卫给她送来一份消息。 郑芸菡粗略一看,激动地冲出东院。 这算是近日来最好的消息了! 赵齐蒙没了用处,早被赶出西院,不再是玢郡王的座上之宾。加上玢郡王近来执着“粽山”这个壮举,探山的事似乎有些忘了。 他新伤旧伤加在一起,躺在床上十分悠闲。 “赵齐蒙!”郑芸菡兴冲冲跑进来。 赵齐蒙眉眼一挑,笑的邪气:“是你啊。” 郑芸菡气喘吁吁,冲他笑着亮出手里的盒子:“赵齐蒙,我来兑现诺言啦!” 赵齐蒙哼笑:“准备嫁给我了?” 郑芸菡笑容一滞,走到床边,将盒子重重往他肚子上一放。 赵齐蒙吃痛,猛地弹起来:“你往哪儿砸呢!” 盒子滑落,盖子撞开,里面调出许多文书纸张。 赵齐蒙愣了一下,迟疑的伸出手整理这些东西,每看一张,他的脸色就变一变。 郑芸菡捋顺气息,退开找了个地方坐下,心平气和道:“赵齐蒙,你其实不是安阴公主放出的那些匪徒同党吧。” 赵齐蒙第一次没有在她面前嬉皮笑脸,褪去刻意装出的邪气与狠厉,他显得有点傻。 郑芸菡:“陛下此次彻查牢犯信息,很多从前缺失的卷宗都被补全。我用你的画像,以并州为轴点,在各地牢房搜寻你的身世,终于让我知道,你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徒,你是金州前任兵曹赵大人的独子,金州与昙州相接,赵大人察觉安阴私下囤兵,被害蒙冤入狱,他拼死将你送走,但你还是被通缉。画像上,你这里有一个胎记。” 郑芸菡指了指脸上:“所以,你剜去的不是囚犯的黥面,而是胎记。你也不叫赵齐蒙,你叫赵璋。生儿弄璋,在赵大人眼中,你是……” “你闭嘴!” 赵齐蒙沉沉的望向她,眼底泛起猩红:“再说一句我就干死你。” 郑芸菡站起来:“赵齐蒙,你是不是做山匪太久了,所以不知道,自安阴落马之后,那些被她陷害的官员,已经有人为他们鸣冤翻案?” “赵大人只有你一个儿子,赵夫人也不在了,现在唯一能为他翻案鸣冤的只有你了!” “从我认识你开始,就觉得你有一处很有意思。无论作恶还是行善,无论玩笑还是认真,你总奉行着一个道理。那就是一定要活着。可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是在为谁活着?” “那又怎么样?”赵齐蒙厉声反驳,他本想潇洒的将这些东西都甩掉,可手腕动了几下,手指一直紧紧捏着这些东西。 “那又怎么样……”他的声音暗下去,自暴自弃的往床上一躺:“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娃懂个屁?老子早就不是什么清白人了。我活着就是想享受,那些穷凶极恶的山贼怎么作恶,老子就跟着做,他们能享受,老子一样享受!老……” 老子是真的不想做好人。好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打从他改面换名开始,就没打算再被人想起过。 他忽然哽咽,身子一纽背朝郑芸菡:“滚!” 郑芸菡静静地盯他片刻,轻手轻脚上前,准备将那些东西收拾好一并带走。 赵齐蒙忽然弹起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眼角竟然滑出眼泪,他大声吼她:“干什么?!” 郑芸菡假装没看到他哭了,低头收拾:“你不是让我滚吗。我滚了,这些当然也要带走啊。这些能还赵大人一个清白,你脏了是你的事情,可不能让赵大人跟你一起脏了,否则下辈子他都不会原谅你。做梦都是他顶着血粼粼的脸骂你,你最该改的不是名字,而是你赵家的姓。” 细嫩的手腕被捉住,赵齐蒙因为激动,呼吸急促:“谁让你把这些带走了!” 她抬眼,嫩生生的小脸上平静无澜,既没有看他笑话,也没有半点生气:“那你要不要嘛。” 赵齐蒙咬牙,松开她:“放下!” 她撇撇嘴,收拾好盒子,放在他的枕头边:“这里面有所有赵家落罪的卷宗,还有一些我力所能及收到的证据,如果你着手此事,应该能找到更多,现在是最好的时候,趁热打铁要个清白,可别拖着了。” 顿了顿,她扫他一眼,声音无端放柔:“赵齐蒙,抱着活下去的念头是对的。人在穷极末路的时候,生出歪念头,为了求生不择手段,都算情势所逼。但不能把情势所逼当成理所当然。也不能明知道走了错路,还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跟着玢郡王,你可以光鲜亮丽,人五人六的活着,但你永远是被他捏着把柄,受人掣肘的活着。” 她背起手来:“重新面对自己的身份,先为赵大人寻回清白,再为自己寻回清白,哪怕这个过程需要赎罪,至少过去之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活着。” “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能选择生或者死的赵璋,而是切切实实活下来,该选择用什么姿态活下去的赵齐蒙。” “带着脏污活的光鲜又虚伪,还是带着终会愈合的伤疤活的堂堂正正,你自己选。” 赵齐蒙乱七八糟的情绪,在听到玢郡王这个名字的时候陡然凉了。 他撇嘴一笑,染上冷意:“说了半天,你还是怕老子去给玢郡王做事,坏了你二哥的前程呗?” 郑芸菡叹气:“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她转身要走,又想到什么,回头:“说起来,我得给赵大人上柱香,感谢他老人家积福积德,才让我找到这个机会给你,否则就你这样,我要兑现承诺给你洗心革面的机会,再等个二三十年也未必有机会。” 郑芸菡完成任务,将选择留给赵齐蒙自己。 刚走出小院,后面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不待她反应过来,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拽住。 赵齐蒙赤脚追出来,眼睛还红着。 郑芸菡被抓疼了,他一愣,飞快松开手。 “做什么?”她问。 赵齐蒙喉头微动,下意识想像之前那样露出坏笑,但对着她的脸,他硬生生将那抹坏笑凹成了比哭还难看的笑。 “郑芸菡,你嫌老子脏吗?” 郑芸菡把他从头扫到脚,点头:“有点。” 赵齐蒙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他退开一步,叉腰,扬声道:“嫌也没用!等老子把我爹,把我自己洗干净了,就来祸害你!” 郑芸菡警惕的后退一步。 “怕了?”赵齐蒙追出一步,抓住她的手臂逼近一份。 “赵赵赵、赵齐蒙……”郑芸菡被他拽的生疼,只觉得一座大山朝自己压下来。 他终于还是露出了往日的坏笑,舔牙道:“可惜,怕也晚了。蒙哥哥有点喜欢你了,认真的那种。” 话音未落,赵齐蒙脸色剧变,撒开郑芸菡,险险躲过了自她身后来的袭击。 两枚石子撞在假山石上,又反弹飞出老远,他猛地往后一跳,语气欠揍:“还好老子躲得快,你居然又想打我?” 郑芸菡被卫元洲藏到身后,他脸色阴沉盯着赵齐蒙,话冲着郑芸菡:“没事吧?” 郑芸菡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臂,不由得想,卫元洲的力道不输于赵齐蒙,可他没有抓疼她。 “没、没事。” 卫元洲:“来这里干什么?” 言语间完全无视赵齐蒙。 赵齐蒙叉腰笑起来:“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来关心我这个好哥哥。是吧,郑芸菡?” 郑芸菡从卫元洲肩膀出冒出小脑袋,白了他一眼,小声道:“赵齐蒙是金州赵兵曹的儿子。赵兵曹是被陷害入狱的。我找到证据,送来给他。” 卫元洲心头一动:“这就是你想的另外一个方法?”二度策反赵齐蒙,让他别为玢郡王做事。 郑芸菡在他身后露出笑来。 对呀。 赵齐蒙第一次觉得,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场景这么令人双目刺痛。 最气的是,这死丫头都不遮掩一下心思。如果她扮演一个拯救他小菩萨,善良温柔的摆出家国大义,善恶忠义,握着他的手鼓励他站起来走下去,他能当场把命给她。 她倒好,一为承诺,二为哥哥,就没一个理由是专门为了他赵齐蒙,偏偏出手精准,一掐就是他身上一团最软最疼的肉,掐完就潇洒松手,也不管他是不是能忍过这阵疼。 卫元洲望向赵齐蒙:“赵公子感激菡菡,大可用别的方法,比如……给她点钱。” 背后的人小脑袋一抬,有点尴尬——她看起来很穷吗? 赵齐蒙心里的声音告诉他,就算输给所有优秀的男人,也不能输给眼前这个暴力禽兽。 他打人那么疼,凶的要命,死丫头要是跟了他,还不被打残吗! 他哼笑一声:“你指聘礼是吧?”他探头:“郑芸菡,你听好了,等老子把自己洗干净,就去给你攒聘礼!你要多少,给个数!” 卫元洲冷笑一下,骨节按得噼啪响,刚迈出一步,郑芸菡从他身后探出头,将赵齐蒙刚才给她的粗鄙之语如数奉还:“滚。” 卫元洲挑眉回头,她居然说脏话。 可真是小看她了。 赵齐蒙非但不生气,还有点得意:“可以啊,这就和蒙哥哥的说话方式如出一辙啦。郑芸菡,我们说定了。” 郑芸菡急急探出脑袋:“谁和你约定了——” 卫元洲将她按回身后,冷盯着赵齐蒙:“滚。” 说完,头也不回的带着郑芸菡走了。 赵齐蒙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被那个男人拖走,心里猛地空了一大块。 他自嘲一笑,光脚踩地回房,再出来时,他换上一身光鲜的衣裳,连头发都重新梳过,手里抱着木匣子,往郑煜澄的院子走去。 郑煜澄对“粽山”一事既不赞成也不反对,正在房内写信。 咣。一只木匣子丢在他面前。 郑煜澄缓缓抬起头来。 赵齐蒙读过书,也学过礼,可当他一本正经的给郑煜澄敬了个读书人的礼后,郑煜澄第一反应是放下笔,警惕的后退。 “有事?” 赵齐蒙神情严肃,将自己的身世简而言之,又推了推盒子。 “凭我一己之力,即便有机会翻案,中间少不得波折和耽误。我想求郑大人帮我父亲翻案,为我赵家正名,我想为父亲洗冤,为自己赎罪,待完成这些,我的命都是大人的,任听差遣。” 这事儿有点突然,郑煜澄略略镇定,迟疑的将盒子打开翻看了一番。 他蹙眉看着,慢慢抬眼:“若为事实,本官愿意相助。至于你之前在山寨中所做之恶,当真愿意恕罪?” 赵齐蒙笑的有点浑:“我是不干净,若要量刑,就算不死,坐牢也够呛。”他神色一厉:“但我想将功补过,做什么都可以。” 郑煜澄挑眉:“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有丢命的危险?” 赵齐蒙哼笑:“我觉得我没那么容易死。” 郑煜澄沉思半晌,点头:“赵大人的案子,我会联络金州那边复查。至于你,我倒是可以安排。” 赵齐蒙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今日如山峦起伏般的心情,终于在最末尾处回归旖旎,他挠挠头:“大人既然都答应了,能不能再给一个恩典?” 郑煜澄轻笑:“我看起来很好说话吗?” 赵齐蒙站直了,一副他不答应就不走的架势。 郑煜澄有点头疼:“你说。” 赵齐蒙笑了:“如果我们赵家得了清白,我也赎了罪孽,大人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娶你妹妹。” 霎时间,郑煜澄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变化冷下去,冷过之后,又浮出几丝笑来。 赵齐蒙头皮发麻。 “可以。”郑煜澄温柔一笑。 赵齐蒙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真的?你真的给我这个机会?!” 郑煜澄:“若你真的做到自己所说,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清白之人,本该拥有平等的机会。不过,你想要娶我妹妹,还得再见一个人。” 赵齐蒙挠头,“是、是我未来岳父?” 郑煜澄唇角勾出冰冷的弧度:“不,他叫郑煜星。” …… 山中。 温幼蓉与温家兄弟着彩绿练装隐藏山间,头顶带着树枝绿叶编织成的帽子,往丛里一趴,不细看都不知道那里是人。 温家兄弟是山部这一代里出挑的后生。 温幼蓉带了他们三个,找到当初来过的匪寨。可惜这里已经人去楼空,全无生活痕迹。又以匪寨为中心,向外层层扩散探山,三日的时间,已经摸遍整座山,手中的山道图也逐渐完整清晰。 她白日里耗费体力,夜里睡得深沉,几日下来,非但不见憔悴,气色竟比之前更好。兄弟三人见到她的改变,即便对她的很多事存疑,谁也没在这时候提出半句,只专心做事。 为隐蔽行踪,他们连烤兔子山鸡都不可以,本以为这几日会活的很清苦,没想阿呦袋子里有宝贝! 烤制风干的肉感,咸香微辣,还有果脯。 仅这两样,配上他们特质的干粮和水,这几日的体力完全充足。 “阿呦,这肉干太好吃了,管饱蓄力,耐嚼有味,这是你研究的新干粮?” 温幼蓉作息大改,精神面貌跟着变化,素净无妆,肤白纯红,笑起来都格外动人三分。 手指粗长的肉干映在她的眼里,成了小姑娘的模样。 这哪里是她会研制的东西,分明是临出门时,她的小奴隶……哦不,她的小主人吭哧吭哧追出来,硬塞进包袱的。 事实证明,她竟坚持对了一回。 有点想她了,也有点想那个男人……的手。 还是想她更多,毕竟肉干好吃。 “阿呦,我觉得这山道图有点怪。”温禄拿下嘴里的干粮,“山势从北向南走低。以寨子为据点打出来的秘密山道,九曲回肠似的,有必要这么打马?而且我们已经进去探过,没有机括暗门,像是纯粹通行的。” 温福:“呦姐不是说,那日你们逃跑……” 温幼蓉抬眼,挑嘴角一笑。 温寿踹他一脚:“呦姐能叫逃跑吗?呦姐这叫,战略性撤退!” 温福:“哦,那日呦姐战略性撤退时,这些山匪跟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会不会这样打,比较容易营造神出鬼没的恐怖气氛?” 温幼蓉抬手扶额,悠然叹道:“就你们这样,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跟我道不服的?” 三人齐齐看向她。 温幼蓉捡了根树枝,在山道图上比划:“但看山道的结构,的确是四通八达。但若是为了堵截途径山中的车队人马,像这些地方……” 她点了几处斜壁陡峭与荒无人烟的山间沟道:“车队会走吗?既然不会走,为什么在这里也要打?” 三脸懵逼中,温幼蓉将树枝折断,在山道中摆出明确的三个方向:“但若是分成这三个方向看,就不一样了。” 三人凑上来一看,脸色大变。 这座山纵贯南北,接在金州和司州之间,出山向东就是并州。 但从山道的通向来看,确实可以连接这三州,如果想要暗中运送人和货物,又不想被人发现行迹,的确可以走这些秘密的山道。 温幼蓉拍拍手,语带嘲讽:“我倒是觉得,那个公主做了件好事。若非她胆大包天,拿着皇帝的疼爱来当贪官污吏的靠山大佛,从中渔利,结果把自己玩脱了;个中精彩,世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我们厉山祁族,为防河患,倾百余年劈山灌水,可这些蛀虫,为权势私利,一人刨一爪子,便有了这个,你说厉不厉害。” 温禄嘿嘿一笑:“早知道有他们,劈厉山就该剁了他们的爪子去刨,指不定五十年就刨开了。” 说笑间,温幼蓉忽然冷道:“小心——” 破风声来,一支箭入土数寸。 弩发之箭,射程有限。 三人瞬间作戒备状,将温幼蓉护在最中间。 温幼蓉伏地听山,一跃而起,“那边!” 四人配合默契,飞快追过去。 山间跑跳对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便是身负轻功者也未必有他们灵活。 温幼蓉目光所及,已见到几个黑影。他们察觉自己快被追上,忽然闪身入了山道。 “停下。” 三人立刻不再追,多一句疑问都没有。 “看前面。” 三人循声望去,纷纷愣住。 他们一路下坡追跑,没想到到了一处山间崖底,自下往上向外倾斜的山壁上,竟嵌着悬棺。 悬棺是个别族落的送葬方式,但不是并州或金州有的。 温禄呼吸一滞,颤声道:“阿呦,你们不是说,并州那几个贪官将并州蛀空,少了一大笔银子吗?你说会不会……”在这里面? 温幼蓉观察四周,脸色忽变:“回去!” 三人愣住。 她已转身去寻来时的路:“立刻回并州!” 第67章 第67章 端午将至,慕容充为将粽山一事落定下来,不惜自掏腰包购置物资,欲以一万只粽子造成粽山。 眼下为了赶制这一万只粽子,慕容充直接让兵曹许如知调刺史府的兵来做粽子。召怀章急得不行,若灾民进程,兵马调遣维护安定是必不可少的,现在时间有限,应当周密的计划安排当日的兵阵布防,万一出个岔子,安置变乱事,后果不堪设想。 慕容充闻知此事,名正言顺将刺史府所有的下人全叫去帮忙,这才分出一小波人给许如知安排。 郑煜澄身边伺候的就久安一个,也被慕容充征用,郑芸菡原本还生气,结果见到召慈和付雯玉都在帮忙,一站就是半日,吃饭才歇息一会儿,她立马就带着两个婢女一起帮忙。 久安一阵头疼,唯恐大人觉得她受累,斗胆去请了郑煜澄过来。不想郑煜澄来时见她包得挺开心,还在跟善儿分享心得,竟也净了手,坐下一起包。 厨房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了。 大家都不傻,玢郡王摆明了是做样子搏美誉。他只管嘴皮子一碰,下面的人就要忙死,反观郑大人,他不赞成粽山一事,却因事事都被玢郡王压了一头,该是多么有气度的一个人,才能在这油腻逼仄的厨房里,从容含笑的挽起袖子,用那双漂亮的手和大家一起包粽子? 那扬言以粽山安百姓之心的玢郡王,恐怕连粽子是怎么包的都不知道。 付雯玉和召慈都忍不住去看郑煜澄,前者小心翼翼且满含欣悦,后者更多是不甘与嗤鄙。 召慈的确对郑煜澄有点意思,图他样貌性情,也图出身谈吐。可今日来看,他自骨子里仍是个软绵无用的书生。在玢郡王面前节节败退,现在居然被边缘化到跟一群女人和奴人包粽子。 她觉得自己以前有些瞎。 善儿教了郑煜澄一遍他就会了,那双漂亮的手提笔时能写佳文佳句,与长叶棉线间按折缠系时,也能包出有棱有角格外漂亮的粽子。 郑芸菡偷偷瞄他,郑煜澄敏锐察觉,抿唇笑道:“专心点。” 她贼兮兮的凑过去:“大家一定觉得,你已经被玢郡王死死地踩在脚底下了。” 郑煜澄低笑,温声道:“粽山之事既不可变更,此刻多包一个,百姓就多分一个。你说话的功夫,已经能再团一个。” 郑芸菡撇嘴,摇头晃脑的坐回去继续包,也不理他了。 午间休息时,厨子拿出十二分的干劲准备给大人和姑娘补补气力,郑煜澄带着郑芸菡回院里休息。 “大人。”付雯玉端着热水来到主院,她不敢进去,只在门口道:“大人今日劳累,用热帕子敷敷手吧。” 一抹月白出现在眼前时,付雯玉飞快垂眼,却看到他手里已经握着块帕子。 她一怔,抬起头,只见那隽秀高大的男人背后跟着探出一颗好奇的小脑袋。 郑芸菡:“付姑娘?” 付雯玉脸颊烫红:“大人和姑娘包了大半日粽子,用热水敷敷手会好一些。” 郑煜澄没说话,指腹轻轻摩挲手中的帕子,付雯玉看的清楚明白。 她尴尬一笑:“是我忘了,郑姑娘一向细心,自会准备,不打扰大人与郑姑娘休息了。” 待付雯玉走远,郑芸菡笑了一下。 郑煜澄回头,跟着笑:“笑什么?” 她摇头晃脑的进屋:“看到二哥招人喜欢,高兴呀。” 郑煜澄敛去笑意:“对着外面,不许这样胡说。” 郑芸菡面露差异,郑煜澄正色道:“这样的玩笑不能开,事关女儿家的清誉。” 郑芸菡激起好奇:“付姑娘长得不差,虽然父亲官职不高,但此次若能立功,前景犹未可知,况且……”她拉长语调:“我观付姑娘好像对二哥格外用心。” 郑煜澄果断干脆:“可是不必要的用心,会成为负累。” 郑芸菡听出话中之意,收了玩笑模样。 “我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胡说的。”她又想到别的:“可发放粽山那日,城里一定又闹又乱,玢郡王只管粽山进程,把人都调过来帮忙,万一出意外,遭殃的还是所有人。” 郑煜澄笑了一下,无奈道:“此事还要你担心吗?” 见他不慌不忙,郑芸菡就知道他定有安排,不再多问。 下午,郑煜澄没再去。 付雯玉见他空着的位置,心中一阵失落。当日结束时,每个人都累得手酸眼花,真儿听到一个趣闻,说:“方才结束时,奴婢看到有人在排队报数,原是那玢郡王放了话,并非让大家白忙,个人记下自己做的个数,后头要论功行赏的。” 郑芸菡一副“我亏了”的表情:“怎么没人告诉我们?” 善儿轻笑:“都是巴结玢郡王去的,奴婢也不见每个人都去报数,大抵不是每个人都瞧得上那玢郡王,存着几分骨气。” 晚一点的时候,真儿从外面回来,好笑道:“说出来姑娘可能不信,奴婢偷瞄了一眼那计数的簿子,您猜怎么着?里头数量最多的竟是召慈。” 郑芸菡一愣:“她长了八只手吗?” 善儿为她解发梳头:“多半是郡守府奴做的都算在这主子的头上。” 郑芸菡挑挑眉,不再多问。 …… 忙过之后,终于到了粽山露面这日。 巨大的粽山立在城南门外宽阔的空地上,得知有不要钱的粽子可以拿,不止这一批抵达并州的流民,还有不少郡中百姓也来凑热闹。 并州所剩不多的官兵手持兵器将百姓隔开,玢郡王领着众人站在城门上睥睨城下,粽山之前,有巫师正在为百姓祈福避灾。 郑芸菡一身雪青骑装,加冠束发,是干练的男儿打扮,卫元洲见她如此模样,恍惚间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不觉苦笑。 如果能回到当初,他一定先将天木庄里的自己敲晕,再大大方方奉上所有佳木任她挑选。 “祈福仪式马上结束,郡王何不下去亲手分粽呢?”有人这样提议。 慕容充兴致极好:“那就下去吧。” 他这么一说,众官员自是要跟着一起下去。 郑芸菡刚要跟着,郑煜澄忽然按住她:“你别下去,就在这里。” 不等她开口,郑煜澄看向走在后头的怀章王,虽不情愿,仍是道:“下头人多混杂,可否有劳王爷代为照顾舍妹?” 卫元洲一百个愿意。 郑煜澄认真起来,郑芸菡也不敢随便开玩笑,他正色道:“不许乱跑,就在这。” 她不得已留下。 卫元洲站在她身边,顺着她的眼神去探郑煜澄,低声道:“你再探一探,就直接从这里掉下去了。”说着,提起她的领子把人往后拽了一下。 郑芸菡拧眉:“为什么不让我下去,他们都下去了。” 卫元洲睨她一眼:“本王不也没下去。” 郑芸菡一怔,那种酥麻的感觉袭来,搭在墙垛上的手指蜷缩,握成松松的小拳头。 卫元洲察觉她的小动作,眼底略过笑意。 面对她,只能慢慢来,不能急。 玢郡王登上粽山高台,郑煜澄立在他身边,一众副官皆站在台下,待这位郡王声情并茂一番陈词,负责围控人群的士兵开始转换阵型,分出几个道口,供百姓排队过去领取粽子。 玢郡王分了几个就累了,他既已露面,这事儿就算记他头上,无需再费力。他将摊子丢给郑煜澄,准备回到城楼上。 忽然,有人高喊一句“赶紧抢”,这句话似一句约定好的暗语,原本有序的四支队伍同时暴出动乱,人群急速围过来,尖叫声连绵一片,不知道是真的为了抢,还是被人群的力量一起推过来的。 “二哥——”郑芸菡嘶喊一声,拔腿就往城楼下跑,反应速度远远超过卫元洲伸手的速度,他紧紧握拳,飞快跟上去。 百姓打扮的人亮出手中利刃,场面彻底失控,玢郡王大喊“有刺客”,伸手抓过两个副官挡在身前。 郑煜澄面无惧色,站在台上厉声指挥:“先护女眷!” 今日并州诸官员女眷皆在现场,此刻都吓得面无人色,尖叫着躲到被士兵包围的圈子里。 无辜的百姓流民尖叫着四处逃散,夹在在里面的刺客根本分不清。 混乱间,郑煜澄看到了朝他跑过来的芸菡,脸色煞白。 “二哥!”郑芸菡被人群冲开,面前忽然冒出一个粗布短打的大汉,扬起手中匕首刺向她。 “芸菡!” “芸菡!” 郑煜澄只觉得心跳停了一瞬,卫元洲飞快朝她扑过来。 电光火石间,袖箭飞出,狠狠刺进大汉的眼睛里,血水四溅,大汉嚎叫着倒下。 卫元洲已行至她身边,下意识要将她紧紧护在怀里。 郑芸菡的眼神从他肩头错出去,忽然伸手将他往一侧推开,第二只袖箭,爆了他身后女刺客的头。 “王爷小心!”她飞快撂下这一句,义无反顾的冲向郑煜澄。 忽然间,数十个暗卫自城内飞身而出,精准锁定那些伪装的刺客,开始抓捕。 郑煜澄躲开了一个刺客的击杀,不慎从高台滚落,但他反应过快,狼狈滚开一圈,立刻稳住站起来,转头对郑芸菡的方向大喊:“别过来!” 郑芸菡已被舒家暗卫团团护住,无法再前行,她红着眼下急令:“先救二哥!” 卫元洲闪身到她身边:“我去!你躲好!” 郑芸菡发现有不少暗卫涌出来,好像一早就埋伏在周边一般,同一时间,此刻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分明是早有防备! 大量人群逃窜,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句:“前面在杀人!”原本背离城门逃走的人群受到惊吓,又全部朝着城门处涌回来,径直撞向粽山所在。 “啊——要塌了!快逃!” 高台不稳,近万粽子摇晃摆荡,山架骨终于撑不住,发出断裂之声。 郑煜澄就站在粽山边上,卫元洲刚要救他,自粽山下忽然钻出一个人来。 那时乱起时就躲在高台下的付雯玉,她帮忙发粽,忙在最前面,根本来不及躲到女眷的圈子里。 她看到即将倾塌的粽山,抱头尖叫。 郑煜澄大喊一句:“全部躲开!”然后冲过去试图拉付雯玉。 卫元洲没拉住郑煜澄,下意识回头看郑芸菡,她果然挣扎着要冲过来。 高台朝南支脚忽然发出断裂声,随着高台倾斜,粽山终于崩塌。 卫元洲转身冲向郑芸菡,将她推远。 “二哥——”郑芸菡只来得及看到郑煜澄护住吓傻在原地的付雯玉,撕裂声掺着恐惧与悲伤。 庞然大物倾塌的瞬间,一道绿影飞快冲向还没来记得逃出受伤范围的一双男女,飞扑上去将他们二人同时护在怀里,轰然一声,三人具被埋压。 郑煜澄根本没有来得及看清冲向自己的到底是谁,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甘松香。 对方分明身形娇小,却在飞扑而来时,将他与付雯玉的要害处全部护住。 郑煜澄伸出手臂环住来人的腰身,可笑的想用这微不足道的力气挡一挡压下的庞然大物。 被砸埋的瞬间,郑煜澄只觉得浑身都被压迫在一个逼仄窒息的环境里,手臂传来剧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身边的付雯玉已经吓晕过去。 压在他们身上的人,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乔装的刺客一共二十人,死了十一人,剩下的全部被擒住。 暗卫为了防止他们自杀,第一时间做出处理。 郑芸菡几乎是浑身发抖的冲到乱堆边上,拼命地刨开那些碍事的粽子。 “二哥!二哥!” 有人冲上来帮着她一起清理。 “让开!” 温禄等人冲过来,将没用的人赶走,三人咬着牙,各自擒住支架一角,随着一声大吼,竟将坍塌的架子抬了起来! 郑芸菡一边扒开粽子,一边趴在地上试着看架子下面的情况。 “二哥!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你还醒着吗?” 郑煜澄已经听到她的声音,本来想要回答,没想到压在他身上的人忽然笑了一声。 郑煜澄浑身一震,俨然知道身上的人到底是谁。 郑芸菡还在喊着,温幼蓉不耐烦道:“吵死了。” 第68章 第68章 郑芸菡怎么都没想到,温家几兄弟平日里看着憨傻无害,一个个竟都神力惊人。 粽子架被抬起,郑芸菡趴在地上探望里面,见到温幼蓉时,她整个人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刻往里面伸手去拉她。 温幼蓉见到一张混着泥沙和眼泪的小脸,张口就想嘲讽她几句,结果话没出来,先猛咳几声。 郑芸菡脸色大变,紧张道:“阿呦,你伤到哪里了?” 众人七手八脚要去拉人,郑芸菡慌忙去拦,若是受了伤,最好不要轻易搬动,问清楚了再救比较好。 要救出人还得先把障碍物搬开,卫元洲上前将趴在地上的人捞起来,让所有人退开几步,只见温禄三兄弟大喝一声,竟直接将硕大的架子翻转过去,彻底解救被压着的三人。 温幼蓉二话不说,手臂撑地一跃而起,刚刚站稳,已经被一双小手紧张搀扶住。 “你、你怎么自己动啦!”郑芸菡满眼惊惶,唯恐她受了伤,随便一动伤上加伤。 温幼蓉挑着嘴角,食指指腹在她脸上轻轻一刮,又嫌恶的擦回她脸上,娇声道:“你比我还脏。” 那一头,吓晕过去的付雯玉被付道几和夫人哭着背走。 郑煜澄被久安扶起来,鼻间的甘松香挥之不去,眼神不觉追向温幼蓉。 温幼蓉察觉他的目光,赏他一个眼神:看什么看。 “大人,您手怎么了!”久安发现郑煜澄的左手不能动,脸上也有痛色,吓得惊呼起来。 郑芸菡猛一扭头,松开温幼蓉就要过去查看。 温幼蓉忽然捂住胸口,“呜,疼。” 刚走出一步的脏猫急急兜回来扶住她,紧张道:“你哪里疼?” 温幼蓉捂住心口,却指了一下背,郑芸菡赶紧查看她的背;她痛苦的表情里隐隐溢笑,眼眸轻转,看向不远处的郑煜澄,欠嗖嗖地挑了一下眉。 郑煜澄的担忧与震惊,在这个颇具挑衅和得意的眼神中忽然熄火。 周围乱着,诸事待理,他却因她的神情,闷哼着笑出声来。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温润浅笑。 这笑里,多了些从未有过的情绪。 护着他左手的久安微怔,以为自己听错,下意识抬头去看时,男人的笑在顷刻间收敛,久安只看到一张平静隽秀的脸。 久安挠头,他仿佛幻听了? …… 混乱过后,玢郡王受惊过度,被送回房中休息,一众官员与女眷也多有惊无险,反倒是那被粽山压住,左臂受伤的郑大人,自镇乱后便一直在调派人手安抚百姓和流民,大夫来为他看伤上药时,他端坐在议事厅首座,探出手去,眼神都没偏一下,继续给许如知分派任务。 “流民所在,应抚不应镇,另外,今日所有出现在城南无辜受伤的百姓,需要立刻救治。城中有多少医所,多少大夫,全部请来集中救治,切莫再生医乱……” 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百姓情绪,本就是救灾的敏感时期,若今日之乱被以讹传讹,外人只会觉得,并州协助救灾都能闹成这样,若真受灾,第一个全军覆灭。若再传入长安,就不是一句“州官无能”的谩骂可以了事。 众人心慌不已,都南郡守心有余悸:“下官这就去安排。” 樊刃来时听到这话,抬手拦住召郡守:“不必了。” …… “姑娘,城北和城东的医所的大夫已经请来,总共十二人,另有已经出诊的数名,是被今日受伤的百姓人家寻去了。” 郑芸菡对众人颔首致意,摊开面前的图纸,神情严肃道:“今日之乱,想必诸位已有耳闻,百姓人数过多,伤势轻重不一,稍后我们会将城中百姓居住地与流民安置地进行划分,诸位各自负责一部分,随军排查。” 几位大夫好奇打量,见她是女儿身,雪青衣裳滚了尘土,脸脏兮兮的,身边站着个高大的男人,院中人影忙碌,奴仆亦比她整洁,但无一人看她笑话。 卫元洲接过图纸,“今日乱起突然,或有漏网之鱼。诸位随行时务必警惕小心,若见伤者,其伤势并不像意外碰撞,更像诸如打斗造成,要及时告知随行军卫。” 郑芸菡:“还有,今日诸位的诊金,皆由刺史府包下,凡尽心救治者,绝不亏待,只请各位记得先重后轻,先急后缓,若有轻伤者欲以丰厚诊金要抢在重伤者前头,让重伤者因比不过诊金而耽误治伤最佳的时辰,定惩不饶。” 卫元洲亦道:“若人手不够,随时传话求增援,若足以应对,又有人耐不得等候要闹事,随行兵卫自会护诸位安全。有劳了。” 大夫们心领神会,一人道:“大人与夫人放心,吾等必定尽心竭力。” 郑芸菡和卫元洲同时一愣,看向对方。 卫元洲眼中促狭带笑,郑芸菡脸一红,又觉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纠结这些误会的时候,只当做没听到刚才那句,与卫元洲商量着分派大夫的地域划分。 卫元洲低笑一声,拿着炭笔做了初步划分,几日前他们才同游过郡中,对郡中地形不陌生,郑芸菡觉得他划分合理,只默默点头。 待划分好开始分派时,卫元洲忍不住打量她。 郑煜澄被压住时,她恨不能打个底洞钻过去救她;待人被救出来,除了付雯玉吓昏过去,温幼蓉和郑煜澄意识都清醒,人被翻出来的一瞬,她因后怕腿软发抖,是他及时捞住才没跌倒在地。 郑煜澄带着伤处理残局,让她与温幼蓉先回刺史府,她什么都没说,却在确定温幼蓉无恙后,转头就于后院忙开。 他们曾为了温幼蓉走访过郡中医馆,她记得很清楚,有条不紊的派人一一去请。 伤者定会第一时间请大夫诊治,若谁都觉得自家的伤应该先看,大夫供不应求,说不定又是一波混乱。所以由刺史府将大夫集中群诊,根据区域划分去一一诊治,同时派军排查嫌疑,是个可行的法子。 卫元洲忽然抬手,拇指落在她的额角,轻轻摩挲。 郑芸菡对上他的眼神,微微怔住。 卫元洲没看她,眼神专注又温柔的盯着她的额角:“这里脏了。” 温禄救人时,她一直趴在地上,脑袋点地去看下面的情况,身上蹭脏了也不管,再无长安宫宴时的半点娇媚俏丽,却更动人心魄。 稍微抹去些,卫元洲眼神微垂,看着她的眼睛:“此事不怪你兄长,不要怕。” 少女唇瓣轻颤,似是想解释,可是在男人温柔的目光下,这些解释显得欲盖弥彰。 她定定神:“我不怕。” 卫元洲的手掌从她的额角滑下,屈指在她的脸蛋上刮蹭两下,很快收回,领着兵马和大夫出府。 郑芸菡看着男人大步离去的背影,抬手抹了一下脸,那里又烫又麻。 温禄等人抱着一摞摞砖进来,郑芸菡回神,让他们搭架临时的炉台,少顷,温寿带人搬来一筐筐粽子,是今日没发完的。 当时情况太乱,好多都踩坏了,郑芸菡让善儿和真儿带人将所有还能吃的粽子全部收捡起来,这些都是粮食,一个也不该浪费。 她怕有受惊的伤者看到粽子就想到白日的混乱,所以想了个主意。 “全部拆开,甜口的再加豆沙枣泥和果脯猪油等物,做成八宝饭,咸肉口便打散铺底,加一道素菜,碗盘不够,用大荷叶裹着也成,先送往流民安置地,然后是所有出勤的兵将和州官,务必让他们吃饱,才有力气干活。” 府中众人从未见过这样的郑芸菡,惊讶之余,又心生感慨。 从前,州官女眷在刺史府帮衬着内务,指挥他们各司其职,这位郑姑娘很少插手,只在照顾兄长与表姊妹一事上花点心思,他们只当她金贵,也不敢让她劳累。 今日,州官的女眷们被吓得面无人色,都躺在床上养神,却是郑姑娘一身狼狈的站出来,有条不紊指挥若定。 郑煜澄与诸官来到后院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大夫已经随军分派出去,各医馆已经得了吩咐,开始准备药材,刺史府所有的炉灶无一闲置,所有人忙的热火朝天。府中下人拿出了比包粽子时更卖力的干劲,会做饭的就帮着炒菜蒸饭,不会做的就帮着剥粽子打配合。 郑芸菡站在那,府中下人有什么不确定的都会问她,她忙不过来,便紧着要紧事先安排处理。 樊刃道:“城中能找来的大夫具已随军出发,按照各自划分之地诊治排查,王爷会负责此事,在明早之前稳住局面。大人无须操心,并州事务远不止这一件,还请大人保重身体。”话毕,他也撸起袖子去帮忙。 郡守并着几个州官见此情景,无不动容。 许如知抱拳道:“大人,属下即刻带州兵与怀章王汇合。” 召郡守道:“下官府上还有些能用的,一并调来帮忙。” 其他人虽不是奴仆成群,但也尽其所能的配合帮忙。 郑煜澄轻轻点头:“有劳诸位。” 最急的事情已经被安排妥当,郑煜澄并未闲下来,他得去一趟牢狱。 郑煜澄看着院中忙碌的郑芸菡,眼底漾出复杂的情绪,转头欲离时,不经意瞧见远处廊下坐着一抹纤瘦的身影,她面朝院中的热火朝天,坐得远远地,安安静静。 郑煜澄心头微颤,足下方向一转,快步走过去。 温幼蓉身上穿着山中行走的绿衣,觉得自己有点狼狈,便在外面裹了一件宽大的披风,松松的兜帽搭在头上。 郑煜澄才刚刚靠近,她已经转头看过来。 见到是他,她挑了一下眉,又慢悠悠转回去,继续盯着院中。 郑煜澄走过去,站在她身侧,一并看着院中。 温幼蓉下了命令,除了温家几兄弟之外,山部其他兄弟已经全部去帮忙。他们懂药材,会做饭,连打炉灶也是一把好手。 温幼蓉抬起手,指向最中间的小脏猫,像是在炫耀自己家的宝贝一样:“很好看吧。” 郑煜澄站在她身后,忽觉好笑。 还真当是你家的了? 他点头:“是啊,看了十几年,越看越好看。” 温幼蓉笑起来,牵扯内脏,引出几声轻咳。 郑煜澄并不相信她一点事都没有:“大夫看过了吗?” 她摇头。 郑煜澄蹙眉:“为何不看?” 她转头,眼神奇怪的盯着他:“要你管喔。” 语气还挺横。 郑煜澄迟疑片刻,忽道:“是因为睡不着?”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一问放轻了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心。 她这次都没看他,漫不经心的点头:“昂。”反正躺在房里睡不着,可能最近睡得太多太好了,不欠睡吧。 郑煜澄凝视她片刻,忽道:“不要在这里坐太久,不舒服要请大夫,我很快回来。” 她终于看向他。 郑煜澄不由轻挑嘴角,伸手帮她拢了一下披风,又把兜帽压了压,免得她的头吹风。 “你救了我,我还未答谢,若是无聊,可以想想要什么。” 温幼蓉脑袋一歪,看看他,又看看院中忙碌的小脏猫,忽然抬手指郑芸菡:“跟她一样,要三个条件也可以吗?” 郑煜澄怔住,不由想到她之前提过的条件。 温幼蓉把他的沉默当做不愿,收回手把披风拢好,乖乖的裹起来,娇声嘀咕:“不愿意就算了。” 心里却道,救他干什么,管他去死喔。 半晌,身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好,我答应你。” 掩在兜帽里的小脸眯眯一笑,转头看去时只剩认真严肃,连语气都严谨:“不要勉强自己喔。”软软的尾音,硬把期待装成不在意。 郑煜澄抿唇,隐忍片刻,才没有伸手去压扯她的兜帽,遮住那张得意和兴奋都快溢出来的脸。 他低低“嗯”了一声,快步离去。 “哎。” 身后传来小小的呼喊声。 郑煜澄驻足,回头看她。 她探出头来,手搭在廊柱上,很谨慎的样子:“什么要求都能提吗?” 郑煜澄轻笑一声,转身离去时,留下一个肯定的回应。 “随你。” 第69章 第69章 郑煜澄在牢中见到了被抓捕的刺客。 他们作着百姓打扮,但眼神和身手骗不了人。 “大人,这些都是买了死口的杀手,只怕稍微松懈就会全部自尽,很难审问。” 郑煜澄负手而立,眼神沉冷的看着牢中被五花大绑的刺客,冷冷笑道:“想审,不一定要从嘴里得到答案。既是买了死口的杀手,那就是可以买卖的货物,是货物,就总会有东家的印记。将人秘密关押,灌下三倍的迷药,解开他们,浑身上下,给我一寸一寸的查,皮上找不到的线索,就去皮下找,皮下找不到的吗,就去肉里,骨里找。本官还不信,找不到他们的来头。” 护卫面不改色应下,倒是一旁的小狱卒,睹着那位一贯以温厚待人的刺史大人,暗自打冷颤。 去完牢狱,郑煜澄循着兵马一路查看,遇上卫元洲和许如知。 “情况如何?”郑煜澄下马走过去,询问状况。 许如知的神情轻松不少:“幸好,至今没有重伤亡命者,多是慌张中摔倒擦撞,跌打损伤,最严重者便是手脚骨折。” 说到这里,许如知对郑煜澄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佩服。 玢郡王为了粽山之举达成,力排众诽,不惜自掏腰包。他有皇后母族做靠山,又有郡王身份压着郑煜澄一头,加上为百姓派发粮食是好事,祈福也无可厚非,所以他们谁都没能阻止。 前段日子,郑大人几乎被排挤到了最边沿,连议事厅都很少再去。 当初选的场地总共有三个,一个是都南郡的观音庙,一个是都南郡的郡祠,里面供奉着数百年来,为都南郡做出卓越贡献的人,第三个才是南城门口。 而南城门口,是郑煜澄的提议,原因无二,人数太多,四面包合的场地不合适。 玢郡王最中意观音庙,毕竟观音悲悯世人,在此派发粮食,是玢郡王有意自比观音菩萨,结果在定下来之前,观音庙的观音像忽然倒塌,祠堂的牌位一夜间全部底部朝天。 这是十分不吉利的征兆,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考虑此次派发粽子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将这些当做警示。但玢郡王铁了心要做出点成绩来,哪怕对这些不祥之兆十分膈应,还是坚持举办,挑来挑去,不得已挑了第三个。 此刻来看,许如知觉得这里面少不得有郑煜澄的手笔。 若玢郡王因为前两则不祥之兆,直接放弃粽山一事,也就没了这些麻烦,可他坚持如期举行,南城门口,就成了风险最低的地方。 事实证明,混乱发生时,除了朝北一面是半阖的城门不便逃命,三面都开阔,便于逃离。若非刺客狡猾恶意恐吓,惊得逃窜的百姓又冲回来撞了粽山,伤亡会更低。 当时,郑大人安排的暗卫早已在城门内观察百姓人群,以神态和身手分辨刺客,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钳制抓捕,而非缠斗,所以当郑大人一声令下,暗卫冲出后治乱极快。 此外,他们刚刚按照怀章王划分的区域逐一巡查后,就有从刺史府来的人,给流民和受伤百姓家中送去了热食,八宝饭甜糯可口,咸肉饭配蔬菜,荤素有度,量足一人果腹;劫后余生,得到这样特别烹制的美食,对很多人在此次灾情中吃尽苦头的百姓来说,无异是最为暖心的一举。 不止是他们,就连连夜排查的士兵都没有人饿肚子,大家轮番换班吃饭,食物是送到他们手里的,用裹了棉花的被褥包着,到手还是热乎的。 甚至有被安置的流民看到这一幕,扬言道来并州就是来对了,来了并州就安心了。 照这个趋势,不到明天早上,就能稳住大局。届时再为今日这场刺杀寻一个由头,让百姓知道是怎么回事,并州依然能有条不紊的协助诸州安顿灾民,重建家园。 “郑大人。”一个小兵捧着热乎乎的八宝饭跑过来,他看着郑煜澄手上的手臂,热情道:“您还没有用饭吧,先吃点吧。” 郑煜澄淡淡一笑:“留给其他人吧。” 小兵挠头:“可、可是郑姑娘吩咐,发放饭食时若见大人出现,一定要问一问大人吃了没有。若是没吃……” 郑煜澄笑了:“没吃如何?” “若是没吃,找几个人搭把手,硬塞也要塞进去。”卫元洲从一旁走来,手里拿着个荷叶饭包,一口一口吃的津津有味。 小兵重重点头:“是这个道理。” 郑煜澄:…… …… 这通忙碌从白天到黑夜,又从夜里到天明。 当慕容充一个安神觉醒来时,发现刺史府前所未有的安静,他出门查看,差点吓得尿流。 一院子的人,趴栏杆的,直接坐地上背靠背的,趴在假山石台边的,若非有呼噜声此起彼伏,还以为看到一院子尸体。 卫元洲和郑煜澄踩着熹光回府,慕容充冲到前厅:“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刺客,都查清了吗?” 二人一个看左边,一个看右边,完全无视中间的慕容充,径自走向后院。 慕容充瞬间羞恼,“你们……” “郡王爷。”久安垂手而立,目光微垂,恭敬道:“昨日城外刺杀郡王的此刻皆已擒拿,大人命小人请教郡王,不知郡王曾经得罪过什么人,竟惹得对方在此痛下杀手,险伤城中百姓。此次参与百姓不下千人,受伤者达七成,所幸有怀章王与大人连夜带人抚慰流民与受伤百姓,只等刺杀一事有个交代,便可彻底揭过。” 久安微微抬眸,含笑道:“小人具已交代完毕,若郡王爷都明白了,不妨想想到底是哪个仇家对您动了手。小人告辞。” 等到久安走远之后,慕容充越想越不对劲,最后一拍脑袋,终于想明白了——不对啊,合着乱子都是因他而起,事情都由他们摆平,这个功劳就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还要闭门思过想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被人追杀? 狗屁啊!谁说这些人是他的仇家,是来追杀他的? 这个锅他可不能背啊! …… 卫元洲发现郑煜澄没回自己的院子,一并来了东院,不由投去一个眼神,淡声道:“郑大人不回去歇一歇吗?” 郑煜澄站定,目不斜视:“来看看芸菡。” 放在往常,没有人会质疑郑煜澄这句话的真心程度,哪怕现在,卫元洲也毫不怀疑他确有关心妹妹的心意。 只不过…… 看着郑煜澄负手而立,硬凹出一股正人君子的姿态,卫元洲觉得,这话不能全信。 他又不是没来看过芸菡,什么时候用过这种表情? 卫元洲微微眯眼,想起了昨日那位飞身救人的女英雄,唇角微挑。 啧,男人啊。 …… 两个男人一并入院,结果发现院里根本没有人,连伺候的真儿和善儿都不在,两人蹙眉找了一圈,最后在厨房里找到人。 其他人为了方便直接睡在外面,她们二人则是屈腿靠墙坐在一起,蜷在同一张披风里,大大的兜帽同时兜住两颗小脑袋,素白的披风将两人裹得紧紧地,活像一尊长了两颗脑袋的胖雪人,又像一颗双生冬菇。 两张小脸,一张白净粉润,一张脏兮兮,许是因为头靠在一起,白净的那个,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了些许脏污。 郑煜澄的目光略过郑芸菡,落在温幼蓉身上时,心头一怔。 她在睡觉。 这种地方都睡得香甜宁静。 晨曦自厨房大门蔓延进来,将两个男人的身影拉的老长,投映在雪人小冬菇上身上,宛若一副静谧美好的画卷。 不知过了多久,卫元洲身影先动,脚步无声的走到郑芸菡面前,屈膝蹲下,指尖轻轻描摹着少女的脸庞,怕惊扰到她,始终不敢触碰到。 郑煜澄目光一动,终于找回了短暂迷失的兄长身份,不满的看着卫元洲的举动:“王爷?” 卫元洲抿唇低笑,从容的解开裹在两人身上的披风,将温幼蓉扒拉开,打横将郑芸菡抱起来。 郑煜澄在卫元洲扒开温幼蓉时,眉头已然皱起,见到他抱起妹妹,差点动手打人。 睡梦里的人被翻动,不舒服的扭动,在卫元洲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卫元洲对郑煜澄微微一笑,正经道:“郑姑娘应是累着了,郑大人也希望她回去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睡不是?” 他扫过郑煜澄被吊起的左手臂,遗憾道:“于情于理,郑大人这个兄长亲自送更合适,可你不是受伤了吗?这点事本王还是可以代劳的。” 说完,他冲郑煜澄点头致意,大大方方的将人抱走。 郑煜澄顿在原地,本想反驳,却因另外一个还在睡,硬生生忍下来。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歪倒在一边睡得香甜的人,又看看自己吊起的左手臂,长长的舒出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不多时,久安匆匆赶来,带着睡眼惺忪的真儿和善儿,将人交给她们。 真儿和善儿见温姑娘独自睡在这里,赶紧将她叫起来回房。 温幼蓉如今的睡眠已经十分规律安稳,昨夜她本想等郑芸菡一起回院子,没想到她一忙就忙到后半夜,先是做饭,然后是配药备药,等大致忙完时,很多人直接合衣找个避风处睡了,她们二人稍微讲究些,就在厨房里窝着对付了一夜。 睁眼见身边空了,温幼蓉拧眉:“她呢?” 如今她是二公子的救命恩人,两个婢女十分恭敬。 真儿:“姑娘被王爷带回院子了。” 温幼蓉小脸一垮,作势要起,两个婢女忙不迭搀扶她。 善儿小声道:“姑娘昨日挨了粽山那一下,应当在房里好好休息的,还是请个大夫吧。” 其实昨日就该请的,可她不要,让大夫们都去郑芸菡那里听她指挥,后来干脆直接跑去院子里,坐在一边看他们忙,山部那些人一个都管不了她,只能任由她开心。 …… 郑芸菡一觉睡到未时末,是活生生饿醒的。 一睁眼看见一颗搁在床沿上的脑袋,她吓得尖叫跳起,睡意全无。 外面很快传来卫元洲的声音:“怎么了?” 郑芸菡惊魂未定的站在床上,一手捂着心口,低头看盘坐在床头,双手交叠垫着脑袋搁在床边,正歪头看她的阿呦,一时都没留意外面是谁在问话,颤声道:“无、无事……做噩梦而已。” 男人的身影在窗上定了片刻,说了句“好好休息,有事唤我”便离开了。 受惊的人毫无察觉,温幼蓉倒是转过头,看着男人渐渐离开的身影,眼睛一眯。 不对劲哦。 两人醒来,真儿和善儿便去准备热水给她们沐浴。 两位姑娘都该好好洗洗了。 澡房里,郑芸菡刚剥去外衫,见到站在另一边剥衣裳的温幼蓉,警惕的捂住身子:“你做什么。” 温幼蓉:“洗澡啊。” 郑芸菡十分抗拒:“我、我不习惯跟人一起洗!” 温幼蓉睨她一眼,像是在看傻子,三两下剥完,往屏风后去。 郑芸菡抗拒的追过去,发现屏风后立了两个雕花大木桶,水汽氤氲,澡豆飘香。 她立马跟着钻进另一只。 两人靠着桶壁,双手在热水中搅和一番,抽出时撩起一路水花,一边舒服的叹息一边将双臂搭在木桶边沿。 神同步。 顿了顿,两人相视一笑。 郑芸菡担心她的伤:“被那样砸到,会有内伤吧,可以这样泡吗?” 温幼蓉满不在乎:“更厉害的砸法我也受过,这算什么。” 郑芸菡想到了她之前的经历,本想问一问,又觉过往之事不好轻易追问。 “我这里啊。”她屈起一条手臂,绷起薄薄一层肌肉:“长得是铜骨,流得是铁汁。” 郑芸菡看着她,一天一夜不曾流过的眼泪,这时候流出来了。 温幼蓉愣住:“你哭什么啊。” 这下好了,越发收不住。 “阿呦……”郑芸菡抹着眼泪:“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 温幼蓉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她静静看着伤心脆弱的少女,暗想,其实我也很谢谢你啊。 崩。一颗澡豆砸在郑芸菡的头上,她哭声顿住,茫然望向温幼蓉。 温幼蓉靠到桶边,双手叠放边沿,笑眯眯的:“再哭,我就让你光着滚出去哦。” 反正有人会想看的。 咕。郑芸菡轻轻吞咽,木着一张哭脸,慢慢的沉到水里…… 温幼蓉一看,顿时乐了,探身去敲她的木桶:“你会水?” 沉到水里的脑袋又慢慢钻出来,只露出一双眼睛,仿佛在说:回答你,你就不让我光着出去吗? 温幼蓉又敲一下:“问你呢!” 郑芸菡浮起来,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嗯,会一些。” 温幼蓉觉得不可思议:“你们长安贵女,还学游水?” 想想都不可能。女子落水属大大的失仪,她也曾跟着长安的教养嬷嬷学过,有些女子一生可能连长安都不会出,出门吹吹风都算放纵,更别提游水。 郑芸菡吸吸鼻子,她刚哭过,嗡声道:“我三哥教的。” 温幼蓉更好奇了:“你哥哥还挺多。不对,你三哥是男人,他怎么教你游水?” 郑芸菡仰天长叹,这就说来话长了。 关于三哥教她游水这件事,还要从他目睹陛下刚刚宠幸的美人被人推到水里一尸两命说起。 后宫的争斗,给年纪轻轻就成为太子亲信的三哥留下了不少心理阴影,偏偏太子身为东宫之主,又是皇后嫡长子,很多事情即便知情也要当做不知。 后来,三哥趁着一个夏日陪太子去避暑山庄,哄走了年幼无知的她,以惨无人道的过程教会她游水。 想起被一竹竿捅到水里支配得恐惧,郑芸菡觉得这个澡泡的都不香了。 用三哥的原话说,不幸中的大不幸,让她瞧上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还死活要跟一群女人抢这个男人,以她的慧根,只能是被算计死的那个。 所以学一学必要的保命技巧,很有必要。 郑芸菡言简意赅的说完这段往事,温幼蓉愣了愣,生硬的鼓起掌来:“你三哥,真是个妙人。” 扯得远了,郑芸菡思绪一转想到正事:“对了,你不是去探山了吗?怎么会这么巧赶回来?你在山上可有发生什么?” 温幼蓉笑意褪去,也正经起来:“这件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所以她长话短说,简单的交代了山上的情况,包括那悬棺。 郑芸菡听得一知半解:“所以,这座山像是空了,当时的那些匪徒也找不到了?可又是谁对你们放箭?我怎么觉得他们像是故意在引你过去?” 温幼蓉侧目,弯唇笑道:“我觉得你未必会被别的女人算计致死。” 郑芸菡睁大眼睛:“真是故意引你们?是敌是友?” 温幼蓉啧啧摇头:“你可能还是会死吧。” 郑芸菡:…… 温幼蓉将帕子蒙在脸上:“说了是引诱,当然是不怀好意,这还要问。” “悬棺这种送葬方式,不仅耗时费力,而且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葬,所以放在前朝,多为贵族的送葬方式,后来朝代更迭,他们沦落到小族落里,就成了个别族落的送葬方式。通常情况下,贵族以悬棺送葬,不会在棺内放置贵重物品陪葬,因为承重不起,可贵族落葬,必有陪葬宝物在那周围。” 郑芸菡灵光一闪:“所以看到悬棺,多数人一定会觉得周围藏了宝物!玢郡王一直号称山中藏着贾桓和费绕自并州掏空的财宝,并州又需要钱,若是在山中久寻无果,兴许会动了盗墓挖宝的念头?!” 温幼蓉“嗯”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温幼蓉笑了一声:“明知道坏人引你过去还不赶紧跑,傻吗?” 郑芸菡好奇极了,还想要问。 温幼蓉有点不耐烦,扭头看她:“你不是最关心你二哥吗?与其关心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不如帮他想想,到底是谁在暗中破坏他这次的任务。唔……或者说,谁不想你们好。” 听完这番话,郑芸菡整个人都愣了。 她脑子里闪过许多,又想到城南门外的刺杀,心中一阵恶寒。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有人不想二哥顺利完成此次的任务,所以从中阻挠破坏? …… 沐浴过后,又是两枚鲜活喷香的少女。 郑芸菡记挂着阿呦的话,梳妆时有些心不在焉。 温幼蓉倒是很快整顿好,拍肩安慰她:“不要太担心,我觉得你二哥未必不知道。” 郑芸菡歪头看她。 温幼蓉却没工夫跟她浪费时间,她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山道图,又摸出颗药丸吃下,转身出门。 郑芸菡追上去扒着门边:“你去哪儿啊,不和我一起吃朝饭嘛?” 她渐行渐远,并未回头,扬扬手里的山道图:“交功课!” 话音落下,卫元洲从房中走出来,隔着一段距离,他好笑的看着趴在门边的少女:“再过一会儿,你就可以吃晚饭了。” 郑芸菡抿唇,小脑袋慢慢缩回去。 行叭。 …… 今日大概是刺史府有史以来最安静的白天。 温幼蓉熟门熟路入了郑煜澄的院子,路过之前一起吃过朝食的白玉桌凳,走过熟悉的回廊过道,带着羞耻又刺激的回忆,坦坦荡荡站在他的卧房外。 她捏着手里的山道图陷入沉思—— 是礼貌的打招呼,说:早呀,我来交功课。 还是矜持的站在门口,帅气的丢过去:这是你要的东西,拿去,哎呀,谁让你跪下的。 亦或是含羞带笑的走过去,自胸口慢慢掏出来:郑煜澄,我给你看个宝贝呀。 脑子里正在筛选交流方式,一旁忽然杀出个久安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久安飞速跑过来,压低声音:“大人最讨厌别人随便闯进他的房里,虽、虽然姑娘您救了他,但大人的原则是不会变的!” 温幼蓉的思路被打乱,慢慢转过头,对火急火燎的久安扬起微笑。 然后抬脚一踹,房门“咣”得弹开。 在久安目瞪口呆的神情里,她对他羞涩一笑,抬脚走进去,咣的一声关上门…… 第70章 第70章 男人的卧房有一股干净清新的味道,一如他通身的隽雅清秀。 房里安静的一丝声音都没有,温幼蓉心道,难道不在房里? 她好奇的走进来,转头时瞧见丝质屏风后的床边隐约坐着个人,当即定在原地。 屏风后的男人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单手撑腿起身,拿过挂在一旁的圆领袍,又停下动作,头转过来,静静盯着她看。 温幼蓉想起来,他的左臂伤了。 良久,她似乎听到那头响起一声叹息,然后是一道沙哑低唤:“久安——” 早已在门口待命的久安飞速冲进来,他看也不敢看自家公子,手里铜盆往桌上一搁,直接将温幼蓉推了出去:“大人我这就赶她走,您息怒!走走走!” 温幼蓉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出了房门,身后咣的一声响,她被久安关在了外面。 她急急转回身,盯着紧闭的房门,呆了好一会儿,忽然双手叉腰,气鼓鼓的走了。 屋内,久安哆哆嗦嗦的递上热毛巾:“公子,久安一时疏忽,请公子责罚,千万不要赶小人走,小人再也不会让别人闯进来了。” 郑煜澄单手提着锦袍,又叹一声:“我让你进来,是帮我穿衣。” “是是是,小人这就……”久安一愣,轻咽唾液,迟疑的望向郑煜澄,“大、大人……刚才的事,您不生气吗?” 那温姑娘竟然自己闯进来。 郑煜澄垂眼,深邃黑沉的眼眸溢出一丝笑来:“温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亦欠她几个条件。若下次你再惹她生气,她将一个条件用在你身上,你说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久安倒抽一口冷气。 郑煜澄背过身,抬起右臂:“以后温姑娘来,不必拦着。” 久安低声道:“是,小人谨记。” 郑煜澄本想亲自去一趟东院,没想刚梳洗完毕,郑芸菡找来了。 “二哥,阿呦让你去前厅。” 郑煜澄蹙眉,“去前厅?” 郑芸菡绷直站好,双手端在身前,没有情感的复述原话:“郑姑娘,劳您亲自去请尊敬的郑大人移步前厅共商大事,此事不宜无干人等知晓,烦请不要带着那位动辄一惊一乍、无礼又吵闹的小奴才一并前往。” 动辄一惊一乍,无礼又吵闹的小奴才久安:?! …… 休整大半日后,粽山之乱基本平息。 郑煜澄得知官员府中女眷都受了惊吓,让他们在府中好好安抚一日再上值,此事不知被谁传了出去,众人都道并州刺史是个仁爱温厚之人。 正值午后黄昏前的时辰,议事厅只有一人,她坐在首座左侧的位置,正低着头认真玩折纸,手边放了厚厚一叠烫金描画的漂亮笺纸,郑芸菡从长安装车元赴并州,连这个都带了,这纸不便宜,如今却全给她当折纸玩,倒是大方。 郑煜澄走到首座,拉开椅子坐下,“好玩吗?” 刚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也是在这里,他说过一样的话。 温幼蓉折纸的动作一顿,忽然抓起手边厚厚一叠纸,冲着他手腕一抖,漂亮的笺纸哗啦响动,飘来富贵的气息。 郑煜澄看懂了。 这次没有偷看公文喔。 郑煜澄牵动嘴角,伸手去接那厚厚一挞纸。 她躲开他的手,将笺纸按在怀里,眼神警惕。 郑煜澄失笑,“不要你的。” 她这才滴溜溜转着眼珠,将纸放到另一边,想了想,又推远些。 郑煜澄轻舔嘴唇,抿住笑意:“不是让我过来,要说什么?” 她伸手自怀里掏出张叠方的羊皮子丢到他面前,继续叠兔子。 是山道图。 郑煜澄心下了然,却没急着打开,忽道:“折错了。” 她这才顿住,扭头看他。 郑煜澄倚着靠背,朝她伸手。 她盯着他受伤的左臂。 郑煜澄微笑:“一只手也比你折得好。” 她立马露出不服气的表情,将半成品兔子推给他。 郑煜澄果真单手折纸,他眉眼低垂,耐心温柔:“兔子脚的位置,这两角要从这里翻折塞进去,吹气时兔子才能上滚下平立得住。芸菡总忘记这一步,自然教了你错的。” 她眨眨眼,若有所悟。 兔子折好,郑煜澄举起,对着兔子嘴的小口子猛一吹气,扁兔子立马圆滚起来。 男人面白唇红,吹气时轻轻抵着兔子嘴巴,被吹起的兔子,嘴角沾湿。 郑煜澄提笔用批公文的朱砂在兔子两侧点了眼睛,放到她面前,这才翻开羊皮子查看山中密道的图。 温幼蓉喜欢极了这只兔子,拿在手里左右把玩。 忽的,她的目光落在兔子的嘴上,偷偷瞄一眼正在认真看地图的男人,不动声色的将兔子嘴按在自己的嘴上,鼓着腮帮子给它吹气,她的动作很小很轻,一个不慎,还是将兔子嘴染了一片口脂。 她乐了,眼角眉梢全是得意的笑,然一个转眼,正正对上男人那双深邃黑沉的眼。 郑煜澄的眼神慢慢从她脸上,移到她手里的兔子,在兔子嘴上转一圈,又看向她,唇角轻勾。 她眼底的雀跃僵了一瞬,复又若无其事的将手放到桌下,连带着那只红颜红唇的兔子一并藏到桌下,大概嫌自己这样太没气势,又凶凶的瞪他一眼,扬扬下巴:认真看你的。 郑煜澄笑了一下,低头继续看地图:“只给我看这个?要商议的大事呢?” 温幼蓉神情一敛,看了看周围。 郑煜澄敛眸:“若是机密,不妨过来说。” 温幼蓉撇他一眼,并不搭理,低声将山中情况阐述了一遍,包括所见到的悬棺。 她两手一摊说的轻松:“不是有悬棺葬送风俗之地,却平白裸出一片来,多半是个陷阱,傻子才要往前跳。这山中没有宝物,你要失望了。” 郑煜澄看向她:“这么肯定?” 她翻了他一眼,“那你自己去啊。” 郑煜澄静默一瞬,又道:“还有要说的吗?” 她眼帘轻垂,落在桌子下面。两手把玩着纸兔子,平声道:“玢郡王不惜借谣言压制镇江侯府,又借来山部抢攻,可现在山中无宝,山部亦无用武之地……” 她偷偷看他一眼,继续道:“即便没有寻宝之功,也不算有过。我的第一个条件是,你要竭尽所能,让山部不在此次事件中受到波及,尽早让他们回漳州。” 郑煜澄指尖轻动,指腹刮着羊皮子的边沿:“救命之恩是私事,你的条件,却直指皇命公务,这是两码事。” 温幼蓉拧眉,似要争辩。 郑煜澄:“既山中无宝,自无山部用武之地,然山部探山得此消息,为并州省去不必要的损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让祁族山部乃至于镇江侯府再搅入无端风波中。你的第一个条件,不该这么提,也没必要这样提。” 温幼蓉神情更疑惑:“你信我说的” 她说山中无宝,他也信? 郑煜澄点头:“信。” 温幼蓉眼神闪动,轻快愉悦从眼底爬出来溢满整张小脸,偏她装出若无其事,连唇角都刻意压着,眼神乱飞一阵,忽然探身将放远的洒金描画纸捞回来,改放在和他之间的位置,继续低头折纸。 郑煜澄将羊皮子折起来:“若山部回漳州,你呢。” 她目不斜视,折得认认真真,嗓音娇软:“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郑煜澄拿过一张纸,她忽然抬头,警惕的看他。 他失笑,原来,放过来也不是可以随便拿的。 “就一张。”他仔细捻出一张,避免夹层:“给你看个好玩的。” 她眼眸一亮,立马大方的匀给他一张。 郑煜澄捏着薄薄的纸,心中轻叹。 这本就是他的纸,他还得用讨得。 卑微。 他将纸裁横裁成条,对折成一指长宽的纸条,取两条交叉,再取一条从两条中间穿过。 “搭把手。” 她愣了一下,“怎么做?” 郑煜澄示意:“同时拉扯三头,收紧。” 她照做,他取过稍作加工,一只顶部锥形,有三条小翅膀的小玩意儿就做成了。 郑煜澄用朱砂笔将它们涂得浑身通红,风干后,扬手旋出去,小玩意儿立刻打着旋儿滋溜溜落下来。 她飞快站起来,跑过去把它捡起来,跳着扔的更高,它又转悠悠落下。 郑煜澄眼底含笑:“这是纸蜻蜓,多做些,一起落下更好看。” 她立马来劲儿。 接下来,郑煜澄靠在椅子上,优哉游哉的指挥她怎么裁怎么折,她手指灵活动作极快,差不多裁了十来张纸,完工后,面前已经有一堆红色纸蜻蜓。 郑煜澄让她兜着这些去了自己的院子,又让久安找来一张油布,搭着梯子系一头到树上,将它们全放到布上,再将梯子搭到树对面的回廊边,擒着另一头踩上去。 时近日落,今日竟有晚霞,如火烧云一般舔红半边天,金橙交错。 郑煜澄给久安使了个眼色,久安鼓足力气狠狠一抖,霎时间,大片红色从半空中打着旋儿落下,像吃胖的红色蒲公英,又像被齐齐打落的红色蜻蜓。 温幼蓉笑若银铃,在红色落散中转着圈儿伸手去接,她仰起头时,眼底映入晚霞的颜色。 少女的笑声里,忽然夹了男人低沉的询问:“去长安吗?” 温幼蓉最后一个圈圈停下,正对向他,手掌里落了几只红蜻蜓。 她笑容微滞,垂眼看掌心的纸片片。 院子里有一瞬的安静,忽然响起第三道声音:“咦——” 郑芸菡从院门走进来,后面跟着卫元洲。 “二哥,你们在玩纸蜻蜓啊!” 郑芸菡看着满地散落,蹲下捡起一只,眼中溢出怀念之情。 大概是她八岁那年,长安城外多了一片银杏林,黄灿灿的一片十分好看,可是她染了风寒不能出门,二哥就做了这个给她,不过那时候叶子是黄色的,今日做成了红色。 卫元洲心头一动,“你想玩?” 温幼蓉立刻拉住她的袖子:“我们再玩一次。” 郑煜澄心头生出些许不安。这本是他哄芸菡的游戏,眼下却做给另一个女子,她会不会生出些委屈,觉得哥哥变了? 郑芸菡从回忆里走出来,倏地一笑:“可是我们早就不这么玩了!” 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还蓄着些神秘:“我教你个别的玩法。” 温幼蓉“咦”了一声,瞬间被吸引:“教我!” 郑芸菡让温幼蓉把东西拢好收起来,又找来好些纸:“多裁些,这些还不够。” 温幼蓉立马帮忙继续裁。 卫元洲和郑煜澄对视一眼,干脆把东西挪到院中的石桌上,四人围坐一起赶工。 又做了一大堆,天已经黑了。 郑芸菡双手合十一击掌,小跑着回了一趟东院,回来之后带着久安躲到一边忙活了小半天,又让其他三人闭着眼睛站在院子里。 卫元洲从未这样玩儿过,“做什么,要我帮你吗?” 郑煜澄看她要往梯子上爬,吓了一跳:“不许上去,让久安来。” 郑芸菡躲开:“我可以的。”她直接将他推回去:“二哥,你也站到院子里,看我给你玩一个,眼睛蒙起来呀!” 三人之中,温幼蓉最配合,双手捂着眼睛,积极道:“我捂好啦。” 卫元洲和郑煜澄无奈一笑,乖乖的配合。 院子里所有的灯全部熄灭,只剩漆黑一片,郑芸菡轻笑一声,扬声道:“听我喊三就睁眼——一、二、三!” 三双眼睛睁开的同时,近百只泛着荧光的纸蜻蜓被凌空抛起,自黑沉的天幕打着旋儿落下,似夜里悄然落于人间的小精灵。 “啊啊啊——”温幼蓉比看到红蜻蜓更激动,荧光小蜻蜓落在地上,成了一朵朵长在地上的荧光小蘑菇,满地荧亮。 卫元洲的目光追向郑芸菡声音的来源,于夜色中漾起一个笑来。 活了二十五年,他从未专注过风花雪月的浪漫之事,更没想过,人生第一次体会,是她赠得这片荧亮夜景。 郑煜澄不解:“你随身带荧光粉?” 郑芸菡笑笑:“来并州之前,我怕中途要赶夜路,若走夜路,每个人身上沾点荧光粉,人数距离一目了然,也安全稳妥些。”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用场。 温幼蓉捡起荧光纸蜻蜓:“菡菡,再来一次!” 郑芸菡爽快道:“好呀。” 久安连忙走过来:“姑娘,小人知道怎么抖了,让我来吧,您也去院中站着。” 温幼蓉早忘了和一惊一乍小奴才的不快,连连招手,“快来!” 郑芸菡笑着跑过去。 郑煜澄看一眼站在身边的阿呦和妹妹,无声笑起来:“来比谁抓的更多?” 卫元洲看着郑芸菡,“我帮你抓。” 温幼蓉一把抱住郑芸菡的脖子:“我与菡菡一队,你们两人一队!” 两个男人看一眼对方所在的方向,以沉默作认同。 久安扶着梯子,使了吃奶得劲将荧光纸蜻蜓扬得更高。 第二场荧光蜻蜓落下,温幼蓉嗷嗷叫着跑出去:“菡菡快抓!” 郑芸菡一跳一跳:“我抓到好多了!” 相较之下,两个男人并没怎么动,他们站在原地,意思意思,伸手接了一两只,眼光便只在她们身上,看着两个少女雀跃欢闹。 “啊,我有点想晗双了,这个玩法还是她教我的。” 温幼蓉停下,扭头看她:“晗双是谁?” 郑芸菡:“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也住在长安,我走的时候,她可难过了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温幼蓉鼓鼓腮帮子,有点吃味儿:“那我呢?” “你啊——”夜色里,郑芸菡的目光藏着狡黠,慢悠悠从二哥身上转到她身上,“你又不去长安,等我们回了家,以后可能就很少再见,到时候就是……萍水相逢?嗯,没错,就算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了。” 温幼蓉叉腰:“谁说我不去长安,我下一个就去长安!” 郑煜澄愣住。 郑芸菡脆生生道:“好哇,拉钩!” 温幼蓉立马跟她拉了一个郑重的钩钩。 郑芸菡语气藏着得逞的笑意:“那我和晗双……还有二哥,在长安等你啊。” 卫元洲看着不动声色助攻的少女,想到她黄昏时趴在院墙外偷看里面的情景——先是惊讶,然后是短暂的沉默;在他以为她是因为一向亲近的二哥忽然对别的姑娘好所以不高兴时,她又抿着唇笑起来。 笑容真切且甜。 一如她看着大哥大嫂时一样。 她操的那些心,并不是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的。 而是放在心底认真去做的。 郑煜澄没有听到的话,她用一场进阶版的荧光纸蜻蜓套到了,卫元洲顿感无力。 要讨到这位姑娘的欢心,可不能靠等闲的追求手段。 毕竟,论及风流浪漫,他可能还玩不过她。 郑煜澄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想,红色纸蜻蜓,毫无疑问的输给了荧光纸蜻蜓。 …… 晚饭是在郑煜澄的院子用的。 饭后,郑煜澄提到让郑芸菡带着阿呦换到主院的事。 “此次安排欠妥,让舍妹和温姑娘与王爷在同一个院子,实属叨扰。昙州有樊将军坐镇接应,王爷尚需在并州逗留一段时日,实在不……” “我们从东院搬出来,住到这里?”温幼蓉打断郑煜澄的话,问道。 郑煜澄看她一眼:“这里刚好还空着两间……” “不住。”温幼蓉果断回绝,眼神慢悠悠转向立在郑煜澄身后的久安。 久安抖了一下。 卫元洲隐隐含笑,不作言语。 郑芸菡对住哪里没有太多的要求,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不住这里?” 温幼蓉凑到她耳边:“会被赶出去的,很凶的赶你出去。” 郑煜澄嘴角微微僵硬,坚持道:“久安不会再赶你。” 久安:“是是是,小人……小人知错了,姑娘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卫元洲放下手中酒杯,淡淡道:“本王觉得,两位姑娘住在东院,并无打扰之处。只不过两位姑娘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身,与本王在一个院子确有不妥。若郑大人不嫌,还是本王搬过来吧。” 郑煜澄眼神一凉,对上卫元洲的目光。 无声之中,似有招式来往。 倒不是卫元洲刻意要与这位二公子结梁子,只是他看出来,寻常示好,并不能入这位公子的眼,他一样防得紧,况且眼下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既然郑煜澄先动手了,他也不必再客气礼让。 想离间,那大家一起死好了。 温幼蓉毫不犹豫的抓起郑芸菡的手:“此计甚妙。王爷与郑大人一个院子,我与菡菡一个院子。” 卫元洲点头:“只要郑大人同意,此事就此敲定吧。” 郑煜澄淡淡一笑,眼里没有感情,“那就这样吧。” 当天夜里,卫元洲就搬到了主院,和郑煜澄同住。 院里少了一个男人,少女间的谈话,无形间更放得开。 郑芸菡第一次主动和阿呦挤到一张床上,两个少女黑发铺开,交错缠绕,靠在一个枕头上。 “阿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温幼蓉枕边放着甘松香,她已昏昏欲睡:“嗯?” 郑芸菡神情肃穆:“你母亲是女侯,那……她的爵位会由你来承袭吗?若、若做了女侯,以后是出嫁为妻,还是迎侯君入府啊?” 温幼蓉愣了一下,慢慢转过头盯着她,她也转头,与她相对:“你要严肃回答。” 温幼蓉收回目光,盯着帐顶:“你——” “想太多了。” 郑芸菡侧身,屈起手臂撑着身子:“为什么?” 她想的是最粗浅的,更多严肃的问题还没说到呢! 温幼蓉抿抿唇:“她的爵位,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会承袭她的爵位。” 郑芸菡若有所思,慢慢躺回去:“你上头,还有什么兄弟姐妹吗?” 她笑道:“有啊,她将整个祁族都看作自己的儿女,算起来,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郑芸菡默了一瞬,忽道:“阿呦,你在和母亲生气吗?因为你遭逢意外的时候,她没有第一时间来救你。” 温幼蓉双手交叠轻放腹上,是个平静的姿势,她不答反问:“那你呢,忠烈侯府侯爷在位,正室在堂,为什么你会说,你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第71章 第71章 温幼蓉一直没听到答案,扭头看她,已经睡着了,不知是累得睡着,还是必须睡着。 她笑了笑,帮她掖好被子,起身下床。 月色如钩,温幼蓉站在院中,仰头看着自黑云后浮出的明色,忽然想到两年前从古刹废墟中被救出的场景。 也是像这样,一缕柔光,破开暗面涌入。 …… 祁族的女首领,漳州镇江侯府的女侯,只有过一位侯君。 这位侯君被她亲手处死,又将与他的女儿丢到族中旁支,一丢就是十年。 听说,那男人生的温润如玉,俊朗无双,还有一副极好的嗓音,躺在他怀里,听他低吟浅唱,纵是终年湍急翻波的江流,也要为他破例温柔,放缓流势,涓涓而去。 可惜他是个细作。 十年里,她在旁支族落,像一株野草一样野蛮生长,活的恣意逍遥不知委屈,领着山部同龄的伙伴上山下河时,蓄着花白胡须的长者总会轻轻一笑,说她像足了女侯。 父亲是个卑鄙的细作,她本该一起死的,是女侯不忍,将她丢到这旁支偏落保命,待风头过了,自会将她接回去。 她那时就知道,女人做首领,做女侯,远比男人来的更辛苦,因为这世道对女人本就不公,而她的母亲打破陈规,做了特例。 她立志,绝不能做一个让母亲丢脸的女儿,她要为祁族争光,为镇江侯府争光,为母亲争光。 族人与山中遇蟒蛇袭人时,她冲在最前面,虽然受重伤,却因祸得福,被接回镇江侯府。 她高兴的一夜没睡着,满心想着见到英雄母亲后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未曾想,母亲见她的第一眼,只有厌恶。 她太像那个细作了。 白嫩粉俏,无论怎么糙养,只要稍稍修养,又会水灵如初。 还有那副嗓音,娇滴婉转,甚是讨厌。 她也没有想到,回到母亲身边,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改掉令母亲不满意的恶习——玩心太重,牵绊太多;人不持重,眼无大局。 恪姑姑烧毁她从旁支带回来的东西,既要她跟着长安请来的嬷嬷学礼义廉耻规矩礼数,亦要她跟着军中猛将学布阵排兵守据攻坚之法。 母亲从不在她面前避讳身为女首领与女侯面对的丑恶之事,甚至会因她被这些事吓到而冷言训斥,直至她听得多了,见的多了,心中再无波澜,面上淡定自若时,方才满意。 在历经最初的迷茫后,她开始清晰认识到,母亲希望她变得坚韧。 身为女子,不必摒弃女子应有的姿态,但也当有不输于男儿的本领和心胸。遇事不慌,处事不惊,不被三千繁华俗世迷了眼睛,也不被人心隔肚皮的世间丑恶慑了心魂。 想明白了,便更敬佩母亲,更渴望做个令她骄傲的女儿。 这之后,她磨炼稚心,抛开牵绊,藏起情绪,不形喜怒,变化有目共睹,唯有面对母亲时,眼底蓄着灼热的期待与雀跃。 可是,即便恪姑姑都对她不再如从前那般严厉,甚至有了为奴的恭敬,母亲依旧没有给过她任何回应。 直至及笄生辰,厉山西边族落引战,母亲派她去迎战。 走之前,她忽然很想跟母亲提一个条件——若是她打了胜仗,加上生辰,她想带母亲去她长大的地方耍玩一天,跟她讲以前发生的趣事。 然撞上那双冷厉的凤眼,到了嘴边的条件又变了——若是她打了胜仗,也过了及笄,她想让母亲奖励她一支水部精锐,她已对山部很熟悉,但与水部尚缺一些磨合。 母亲答应了,她欣然迎战。 结果她不仅输了,还差点丢了小命。 被压废墟之下,在昏厥与清醒中循环往复,她咬着牙熬过来。 她想,母亲当年将她保住,不是为了让她在这样的地方丧命的。 她还想,山难发生的突然,以母亲的作风,定会紧着别人先救。所以她得撑住,给自己争取时间,也给母亲争取时间,她活着时不曾让母亲高兴过,万不能这样死了,让她伤心。 三日之后,她被救出,伤的很重,待见到母亲时,却是来罚她的——急于求胜,贪功冒进,自食恶果。 她努力作出的坚强模样,终是一击即溃。 充斥药味的房里,她忽然像刚到侯府时一样茫然,带着伤跪在母亲面前,轻轻扯住她的衣角:“我只是……想让母亲以我为荣,做母亲的骄傲。” 面前的人慢慢蹲下,伸手将衣角一点点扯走,出语如冰:“这话听着,真是叫人失望又好笑。你到底是在为谁做这一切。” 她双手撑地,颤声道:“……为了母亲。” 下颌被狠狠捏住,头扬起时,她见到一双冷厉的凤眼,透着凉薄的笑意:“为了母亲?为什么?” 她哑声道:“因为我与母亲……是彼此唯一的牵绊,血浓于水,应当相互依靠。” 手掌的力道,没有半分身为母亲的怜爱和温柔,她下颌生疼。 “依靠?牵绊?我何时教你这些了?你在哪里学来这些东西?” “还是你想说,你是为了我才这样愚蠢冒进,意外来时,连自己的身份和责任都忘了?我是不是该跟你赔个不是?” “就因你的冲动冒进,让他们来不及撤退受伤,对得起他们对你的信任吗!今日你让我看不起,来日,你会让所有人都看不起!” “你知不知跟随你的山部精兵,损耗了多少精力才训练出来?又知不知道他们以一敌十,胜过长安皇帝兵马十倍!” “这样的精锐拨给你,你配用吗!” “养出你这样糊涂蠢笨的东西,是我之过;若是可以,我真希望用你一条命,换他们安然无损!” 这话似被无限回响,震得她耳蜗闷疼,伤筋动骨,头晕目眩。 她看着女侯,慢慢抬手将下颌的手掰开,抽出下巴,皱眉揉了揉被捏疼的地方:“原来你这么想让我死啊。那又何必救我,让我直接死在那里,岂不是更好交代?还是……以为我早该死了,不过是当着精兵悍将的面,做个慈母的样子?” 她忽然笑了,连眸光都莹亮起来,话锋陡然一转:“可我活下来了,很气吧?” 她轻轻捂嘴,露出惊讶的样子,自虚弱中撑出一份轻松娇俏:“方才说的话,母亲不会当真了吧?你是女侯,是我母亲没错,可你算哪门子的母亲,心里没点数吗?我怎会将你当做牵绊和依靠?” 她浑身的剧痛,露出乖戾的笑容:“都这样了,我便坦白说吧。你不仅是祁族首领,还因赶巧完成漳州大计最后一役,得了个便宜爵位,手握山、水两部精锐;在我眼里,你这个便宜母亲,是活出尊荣的机会,是站的更高的踏板!” “你费尽心力,无非是要告诉我,人得为自己活着;不被无聊的情绪牵绊,便不会做出蠢笨的选择。这可不巧了吗,母女同心,不谋而合呢。要么今日杀了我,否则,他日若遇上不得已的选择,我可能会杀了你喔。” 她一直笑着,竟引得女侯第一次认真打量她。 仿佛她终于完成了什么神奇的蜕变,让她常年冰冷的眼神,有了一丝激赏与满意。 “我不杀你,祁族在这,爵位在这,你尽管来。” 那一日,她忽然明白,纵然摒弃稚心,掩藏情绪,废寝忘食的学,全力以赴的改,却都不是最重要的。 她是为了心中重要的人变得更强,而完成这份塑造的最后一步,是要硬生生将心挖空,一件不留。 如此,才是真正心无牵绊,进入坚硬的壳子,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才是她希望看到的女儿。 一如她当年。 但这些,全不是她想要的。 …… 伤一养就是一年半,她再没与女侯见过面,一年半后,侯府来了个俊俏的年轻人。 恪姑姑说,是女侯养在军中的小孤儿,将女侯视为神明,如今年纪大了,准备正式收入侯府做义子。算算时间,她被丢在旁支的十年里,他已经被女侯养在身边。 她闻得此事,连那青年一眼都没看,第二日便踏着晨曦离开漳州。 本就一无所有的来,自该一无所有的走。 刚到城门口,一队人马追上来。 为首竟是那青年。 他看着她时,眼里带着年轻气盛的敌意,拜女侯多年教导之功,她一眼就看的很明白。 “听闻少主欲出门远行,女侯派出水部精锐一队护卫,恪姑姑同行照顾。”顿了顿,他努力沉下气,用一副劝导的口吻道:“山水二部本该镇守湍河厉山之间,如今却要随少主离开,还望少主以大局为重,莫要纵着玩心忘了归期。” 她玩味的看着青年,觉得他这幅对女侯忠诚又崇拜的样子真是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娇俏一笑,逗他:“你命令她们别跟着啊。” 青年脸色发沉:“她们怎会听我的。” 她挑着嘴角一笑,转身离开:“那你加把劲,争取让她们都听你的啊。” 随着她动身,恪姑姑与水部精锐立刻跟上。 青年羞愤带怒,忽然大喊:“你果真是个任性妄为之人,难怪女侯对你失望!” 她半步未停,渐行渐远,一走就是半年。 很长一段日子里,她每日都做噩梦,然后在黑暗中惊醒,但其实,她怕的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而是黑暗撤去后见到的母亲。 每当梦境至此,她便拼命地想要醒来。 哪怕彻夜无眠日日干耗,她也不欲再回梦中,让头顶的砖瓦被揭开,让梦境顺着现实继续走下去,她不想梦见那张脸。 月亮隐入云中,温幼蓉从身上摸出一个香包握在手里。 香包上绣着芍药花,香包里放着甘松香。 她笑了笑,低头轻嗅。 她已经恢复好眠,不再被噩梦搅扰,就连曾经空荡荡的心,也重新被填满。 真想去长安啊。 第72章 第72章 温幼蓉睡得晚,醒来时不见郑芸菡,妆台上摆着一只盒子,盒子下压着一张笺纸,边上立着只下盘不稳的兔子。 纸上写,赠阿呦。 盒子里,是一把嵌了宝石的匕首,精美华丽,一看就价值不菲。 拔开见到钝钝的刃口,她笑出来。 礼如其人。 她将匕首收好,刚出门就撞上心神不宁的郑芸菡。 “怎么了?” 郑芸菡一见她,忧愁都快溢出来了:“阿呦,玢郡王带着他的人马去山里了!” 温幼蓉一愣:“玢郡王?他去山里做什么?” “探宝啊!他偷走你给二哥的山道图,今日天不亮就整顿军马出发了,最糟糕的是,还用陛下御赐的金牌把关在牢里的贾桓和费绕带走了!” 温幼蓉眯眼:“山道图?” 昨日在前厅,她把图给了郑煜澄,他看到一半就开始和她沉迷折纸游戏,然后去了后院,一玩就到晚上。 郑煜澄不会直接将山道图搁在桌子上,让人给捡走了吧? 郑芸菡扶着脑袋:“这个玢郡王,一来就要探山挖宝,好不容易拦下,又去整粽山,粽山出事,留旁人收拾烂摊子,一句交代头没有,又转头回来继续探山寻宝,还带走了两个犯人!哪怕人是他带走的,一旦出了事情,二哥身在其位岂能摘得干净!” 温幼蓉:“你二哥怎么说?” 郑芸菡垂头:“郡王人马刚走,兵曹许如知便来禀报,现在二哥正和其他官员在前厅议事。” 温幼蓉抱住她的胳膊:“走,去看看。” …… 慕容充来时浩浩荡荡人马充足,刺史府里只留了亲信和护卫,剩下的兵马,则留在城中专供军马休整的驿站。 今日一早全走光了。 定是怕粽山之事担责,便想再寻出路,以功抵过。 众人无言以对,并州因这平白插一脚的郡王生了多少乱子? 说的难听些,走了也好,省的坏事,可他偏还带走并州的重犯,这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许如知:“是否需要属下即刻追回?” 郑煜澄负手立于桌前,神色淡然:“郡王决心既定,便是本官亲自出面也拉不回来。” 此言不虚,粽山一事,郡王的做派有目共睹。 付道几暗暗观察郑煜澄的神情,心中了然,正色道:“内乱方定,金州的第二批流民即将送入,还有通往诸州的物资路线尚未全部打通,若此刻分派人手去郡王那头,恐怕州内事务会忙不过来。大人已为这些事情操劳安排许久,若因人手问题出了岔子,岂非功亏一篑。” 郑煜澄看了付道几一眼。 这次,所有人都没反驳。 虽然玢郡王一直在排挤郑大人,但是郑大人从没有因为玢郡王来了便乱了阵脚,该怎么安排还是怎么安排,譬如付道几刚才所说那些,也是郑大人一直在跟进。 同样是关于并州事务,玢郡王只挑着有功劳和便宜的捡,郑大人才是真正事无巨细掌握在手。 郑煜澄适时的开口:“付大人所言,也是本官想说的。然贾、费二人终究是并州重犯,若出了意外,本官亦难辞其咎,许如知,你派得力的三五人,追上郡王之行,重在看押犯人,其他事莫要插手,尽量每日传回消息。” 许如知领命离去。 郑煜澄又道:“若并州继续按照如今的安排走下去,银钱空缺是迟早的事情,若郡王真能寻得犯人贪得的银钱,对并州来说是好事。” 刚说完,郑煜澄眼神一转,瞧见了站在窗边角落的两道身影。 温幼蓉倚在郑芸菡身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眼神对上的瞬间,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返身拽上还没反应过来的郑芸菡。 郑煜澄眼神一动,又见付道几等人顺着他的眼神追出去,当即道:“郡王那头有人跟着传消息便可,诸位今日来的早,用完早膳再继续今日之事。”又把他们的眼神拉扯回来。 说罢,已有奴仆在一旁竖起屏风摆朝食。 付雯玉走进来时,抬手扶了一下鬓间玉簪,站在郑煜澄面前:“郑大人的伤好些了吗?” 郑煜澄神色淡然:“劳姑娘挂心,无碍了。” 付雯玉:“我熬了补汤,大人趁热喝些。” 郑煜澄默了默,忽道:“温姑娘此前也受了伤,不知付姑娘介不介意本官替她讨一碗?” 付雯玉一愣:“什么?”又很快反应过来,“熬了很多,大人请便。” 郑煜澄微笑道:“多谢。” 付雯玉早已从母亲的口中听说了当天的事情。 当时她吓傻了,浑身发僵走不动,陡然落入一个气息熟悉的怀抱里,她还没来得及回味,架子就塌了,她因此吓晕。 醒来时,她回想此前,面红耳赤。 郑大人于她已有救命之恩,若她愿意以身相许,大人是否会推拒? 回想那日的场景,她心跳加速。若大人对她半点感觉都没有,岂会那样毫不犹豫的抱住她? 可还未等她向母亲表明心意,母亲却说到了另一人——那个飞身扑上来,同时挡在她和傅大人身上的少女,郑大人的表妹,温家姑娘。 付雯玉简直不敢相信。 一直以来,那温姑娘好逸恶劳,总是在郑姑娘面前耀武扬威,还被同村人拆穿了假面,她竟然敢做这样的事? 还是说,她也心系郑大人,所以奋不顾身? 看着郑大人眼中流露出对温姑娘不加掩饰的关切,付雯玉的心揪揪的疼。 她有些懊恼,为何当日怕成那样。 也不敢再提什么以身相许。 若这样算,她和大人都该许给温姑娘才是。 …… 郑芸菡被拖着回到东院,老远便瞧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等在那里。 “王爷。”郑芸菡走过去,向他见礼。 卫元洲轻轻点头,眼神略过一旁的温幼蓉。 温幼蓉撒开郑芸菡的手臂,一个人进去了。 郑芸菡愣住:“王爷有事?” 卫元洲点头:“玢郡王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 她轻轻点头。 卫元洲心感无奈,他就知道,这些事情必定牵动她:“玢郡王此去,恐生变数。但你无需过多担忧,总能解决。” 郑芸菡抬眼撞上他的眼神,又轻轻垂下。 “王爷专程来说这个?” 卫元洲这才笑了:“是专程来辞别的。” 她抬眼:“辞别?去哪里?” “有些军务,须得亲自去一趟冀州。” 这么远。回到长安,还要再往东,她依稀记得冀州临海。 卫元洲点头:“一去一回,最少要十日。我走后,樊刃会到并州协助郑大人。” 郑芸菡觉得奇怪,他们换院子的时候,二哥分明说怀章王会常驻并州,想来与并州之后的事务有关,怎么今日他就要走,反倒让樊刃来驻守? 出神间,手被人捞起,郑芸菡还没来得及抽回,掌心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枚玉指环,正面雕刻龙纹。 她脑子一翁,忽然想起临行前平嬷嬷送她的那枚玉指环。 它们……好像是一对儿。 卫元洲将玉指环给她,避开她的眼睛,垂眸看着她的手掌。 男人的声音低柔醇厚,似无奈的苦求:“若并州再出乱事,别再像之前一样,冲动起来连自己都不顾。” 他缓缓抬眼,那双本该温柔风情的桃花眼,终于褪去以往的冷锐,还原本色:“冀州太远,我赶不回来,樊刃与麾下亲兵,任由你调遣。” 郑芸菡心头一震:“我?” 他勾唇,“旁人都知要逃命时,偏你似一头牛般往危险处冲,既然大嫂的暗卫堵不住你,本王只能再加上自己的亲兵了。” 她脱口而出:“那是我大嫂,是你的义妹。” 卫元洲没好气的应了一声:“是,我的义妹。” 郑芸菡觉得掌中指环有些烧手,忽然抓起他的手塞回去:“王爷的意思我明白,若再有事情发生,我定会三思后行,绝不冲动冒进。只是这个,委实没有必要。” “还有樊将军,要协助也该是协助我二哥,我……我用不到。” 卫元洲笑了一下,五指一收握住指环。 本也没想过她会收下。 不过是不想她继续将玲珑心思花在别人身上,对自己的事,反而懵懂无觉。 敲打一下罢了。 他将她上下打量,还好,不似长安离别那次,打扮的明艳动人,像庆祝他离开似的。 “走了。”他把玩着玉指环,大步离去。 郑芸菡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全是那一对儿玉指环,直至另一头走来个清隽的身影,单手端着托盘,她才猛然回神,赶紧打消那些奇怪的心思。 …… 兄妹二人进房时,温幼蓉正盘着腿坐在窗边茶案前,把玩那把精美的匕首。 听到来人,她抬眸看了一眼,又继续把玩。 “阿呦,喝汤!”郑芸菡让真儿去取了两只碗来,将盅子里的汤匀出来。 很鲜美的骨汤,还浮了几颗枣。 温幼蓉鼻子一动,立马盯住。 “多喝点,补补身体。”郑芸菡分一碗给她,另一碗给郑煜澄:“二哥补补手臂。” 温幼蓉也不用汤勺,双手捧着瓷白小碗,小口小口的喝。 郑煜澄看她喝得香,笑了一下,捏着勺子跟着浅饮。 郑芸菡在一边呆着,心里有点打鼓。 如果她刚才没听错,二哥在议事厅说,若玢郡王能找到贾、费二人藏起的钱款,对并州将有极大助益。 二哥是个仔细的人,即便昨日玩的开心,他也绝不会因为玩闹而遗落山道图,让玢郡王捡便宜。 想来想去,二哥怕不是故意的? 可阿呦明明说过山中无宝,他还将图给玢郡王去试水,难道是仍对这笔钱抱有期待,也不那么信阿呦? 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愣是没看出有什么火药味儿。 两人喝得都很认真。 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郑煜澄先放下勺子:“稍后我还有事,菡菡,你带阿呦去看大夫。” 温幼蓉动作一顿,扭头看他。 他喊她什么? 郑芸菡眨眨眼,有点想笑,又飞快道:“不用,阿呦说了,她长的是铜骨,流得是铁汁。” 郑煜澄笑了一下,低声念着这句话,清亮凤目轻转,静静盯着她。 温幼蓉放下碗:“我已经好了。” 郑煜澄敛了笑意:“不想出门看大夫?” 她点头。 郑煜澄对郑芸菡道:“那就请大夫到府里看她。” 温幼蓉愣住。 郑煜澄把她面前的碗一并捡了,郑芸菡见状,立马帮忙收拾,交给真儿送出去。 若是可以,郑煜澄定会亲自带她看大夫,好好检查检查她身上到底有哪些新伤旧伤,但他今日有事要做,只能让妹妹代劳。 郑煜澄起身,一身月白落落清贵,他含笑看着呆愣的温幼蓉:“自己选。” 温幼蓉眼珠一转,盘坐着,托腮往前一倾:“你今日忙什么?” 郑煜澄已经转身:“看完大夫,拿着结果和医嘱来,我就告诉你。” 温幼蓉对着他的背影挥了个拳头。 郑煜澄忽然站定,回头看她。 温幼蓉挥完的拳头飞快撑住下巴,若无其事。 这点小动作,全被郑芸菡看在眼里,她忽然觉得高兴。 回想最初认识的阿呦,哪里是能轻易被人管住的性子。 只有卸下防备,给出信任,才会在一步步亲近中,露出这般纯真稚气。 郑煜澄没与她一般计较,他想了想,解下钱袋递给郑芸菡,意思很明确——看完大夫可以随处逛逛,吃喝玩乐。 郑芸菡接过钱袋子,对着阿呦轻轻抖。 两人最终还是出了门,带着婢女和护卫,去了最好的医馆。 这里的大夫都认识郑芸菡,立即有人来为温幼蓉把脉看诊。 郑芸菡惴惴不安的盯着大夫号脉的位置,唯恐他号出什么不好的脉象。 温幼蓉转眼看着她,心觉好笑。 末了,大夫一脸平静道:“这位姑娘气血通畅,脉象稳健,当是康健之体,并无沉疴旧疾,不知是要看什么?” 郑芸菡愣住:“啊?” 温幼蓉好整以暇歪头看她,明亮的眼眸仿佛在说:我说吧。 两人从医馆出来,郑芸菡一脸不可思议:“你之前明明还咳嗽,我还以为你有内伤。” 温幼蓉揉了一把她的小脸:“因为倒下的时候吃了灰,嗓子痒。” 她一点也不信。 可阿呦不再解释,拉着她开启吃喝之旅。郑芸菡在吃喝上是一把好手,一开始是阿呦兴致勃勃带着她,一转眼,就是她化身吃喝小行家带着阿呦走街串巷,阿呦跟在她身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待到回府时,两人勾着手臂,一人举一根米花糖,温幼蓉怔怔的看着护卫手中提的东西,忽道:“若我当初出门时,有你一起就好了。” 郑芸菡拍拍她的手:“过往不究,至少以后你想与我一起玩,随时都可以!” 温幼蓉绵长的“啊”了一声:“我知道,得去长安找你……们嘛。” 聪明的姑娘,又有什么听不懂的。在那阵新奇又欢喜的心情过后,稍稍品味便了然。 郑芸菡扑哧一笑,忽然驻足转向她,前所未有的认真:“在哪里,都一样。” 在哪里,都是好朋友。 温幼蓉故意试她:“不去长安也可以?” 玩笑里的你来我往,看的就是谁先接不住。 郑芸菡眼底狡黠轻荡,扭头就走:“可我就觉得你会去,说不好为什么。” 温幼蓉憋了半晌,笑出声来。 一日过去,谁也没有因为玢郡王的离开打乱了脚步,议事厅里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温幼蓉去了议事厅,悄悄站在角落,盯着里面的男人。 他面前堆了不少账册和公文,翻看时,眉心时而蹙起,时而舒展。 他做这些,并不是装样做戏给谁看,为自己塑一个值得称赞的模子。他是认真的看进眼里,记在心里,然后,在旁人不经意时做好准备定下决策,有条不紊,锋芒内敛。 他选择的事情,未必能给他带来无限风光,但被他选择人与事,却都可以心安交付。 并州接下来的计划安排并无大问题,甚至很符合他的作风,稳扎稳打,诸州并济。可再稳再缓,也需要钱,顶着并州这个大窟窿,他再有本事,也不能平白变出钱来。 温幼蓉笑了一下。 他说信她,那就是信。 但站在他的角度,面对他的压力,任谁都会抱着最后一寸希望去山里继续寻找。万一呢,万一她看漏了一角,那里确实有藏银呢。 即便他真的故意把山道图泄露给玢郡王,让这个蠢货去试水,她也不生气了。 她希望他好好的。 余光里站了个人,温幼蓉扭头,就见付雯玉站在另一角,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与她对视一眼,温幼蓉弯唇一笑,竖手在唇边——嘘。 付雯玉眼帘微垂,唇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她本也没想说话。 “在这里做什么?”郑煜澄已察觉走了出来,他身后,一众官员也纷纷收拾东西离开。 已经过了最初黑天黑地核算账目的日子,他们不必再在这里苦熬着,现在的难题是搞钱。 付雯玉对这两人一拜,随着付道几匆匆离去,仿佛只是来等父亲一同归家。 温幼蓉追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下巴忽然被轻轻捏住,脑袋转回来。 郑煜澄只轻轻一碰,很快收手,与她一并倚在门边,温声笑道:“看完大夫了?” 她点头。 “怎么说?” 温幼蓉捂住自己的手腕,忽闪忽闪大眼睛,娇俏道:“是喜脉,三个月了。” 郑煜澄的笑容渐渐消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人往后院拽。 温幼蓉被拉着一阵小跑,唇角带笑。 郑煜澄把她带到自己的院子,就在那方白玉石桌边按着她坐下,不多时,久安捧着一只小盅子过来,恭恭敬敬放在温幼蓉面前。 盅子还是热的,是踩着她回府的时间温着的。 “这是什么?” 郑煜澄双手拢袖坐在她对面,微微一笑:“打胎药。” 她翻了他一眼,解开盖子,蒸梨糖水的香气扑鼻而来。 温幼蓉抬头:“菡菡的呢。” 郑煜澄低笑:“这还要你操心?已送去了。” 温幼蓉盖起盖子:“那我也要回去喝。” 郑煜澄并不勉强,他有另外的事要说清楚:“山道图的事……” 温幼蓉扭头看他:“那个蠢郡王若是有什么危险,别指望我去救他哦。” 郑煜澄怔住,仔细的打量她的神情,半晌,低声道:“我没有不信你。” 温幼蓉笑:“我知道,是他不信。” 郑煜澄抿唇,又道:“玢郡王此次离开,连山部的人都没带,在他眼里,山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你……” “让他们回去。”温幼蓉毫不犹豫:“女侯不是那种被舆论一击即溃的人,所谓抢功抵过,不过是温禄等人异想天开,他们插手的越多,沾染的是非就会越多,这回是玢郡王主动撇开他们,也是山部抽身的最好时候。” 郑煜澄点头:“我正想说这个,若你愿意,我会向朝中上奏,阐明山部情况。大功不敢说,但我保他们无过,顺利回到漳州。” 温幼蓉露出轻松的神色:“这样最好。” 末了,他眸色渐深,声线低沉柔缓,竟是又问了那个问题:“待此事了结,一起回长安吗?” 温幼蓉唇角轻抿,把手里的盅子托起:“可能……得容我先打个胎喔。” 她眼角带笑,扭头就走。 郑煜澄凝视她的背影,满眼笑意。 …… 温幼蓉向温禄等人说了回漳州的事,温禄前面还好好的,知道这一趟那玢郡王太坑人,也欣然接受无过即是功的说法,但在得知她不回去的时候,憋不住了:“你为什么不和我们回去?你都多少没有见过女侯了?你知不知道那个温震,都快成为女侯最喜欢的宝贝儿子了!” 温幼蓉抄手,悠悠道:“祁族向来以实力论英雄,女侯的爵位你们大概很难抢,可是祁族首领,还是可以争一争的,或者,你们也去认个干儿子?” 温禄很茫然:“阿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温幼蓉不与他们争辩,温禄却认了死理,一定要带她回去。 这一磨就磨了三日。 温幼蓉懒得理他们,索性窝在东院不出门,郑芸菡便陪着她。 谁都没想到,乱事说来就来。 一队军马飞驰入城,停在刺史府门口,一身铠甲的年轻男人跳下马,怒气冲冲闯入刺史府议事厅:“并州刺史何在!” 厅中骤然安静,郑煜澄从容起身,对来人搭手一拜:“曹大人,别来无恙。” 话音刚落,自来人身后又走出一个青年。 他高高瘦瘦,麦色皮肤,没穿军服,只着一身深蓝锦袍,他看向郑煜澄时,眼底有阴鸷的光。 …… “姑娘,不好了!” “阿呦!不好了!” 善儿和温禄同时跑进来。 两个晒太阳的姑娘蹙眉转头。 善儿慌张道:“姑娘,出事了。玢郡王在山中出事了。” 郑芸菡站起来:“慢慢说。” 善儿咽咽口水,“玢郡王在山中出事,只有一队人逃出来,遇上了户部尚书府曹公子的兵马。曹公子听闻郡王出事,还是在公子所辖并州之内出的事,认定是公子怠慢皇戚,上门问罪来了。” 郑芸菡心头一沉,有空来问罪,怎么没见他去救人?! “他凭什么”一旁,温幼蓉冷冷开口。 善儿摇头:“玢郡王到底是皇亲国戚,太子的亲舅舅,哪怕同为派任并州,大人也是矮郡王一头。若郡王在州内出事,大人难辞其咎。现在那曹公子一口咬定大人贪生怕死,让玢郡王以身犯险入山,这才出了事,扬言要奏明陛下,参大人一本呢!” 郑芸菡脸色倏地沉下来,“我去看看。” 温幼蓉站在原地,撇一眼温禄:“你又是哪里不好了?” 温禄情绪激动,说不上是急的还是气的:“他、他也来了!” 温幼蓉:“谁?” 温禄嗓子差点喊劈了:“温震!女侯的养子啊——” 第73章 第73章 郑芸菡很快打听清楚来人的身份。 曹芳瑞,户部尚书曹正春之子,也是太子侧妃曹曼仪的兄长。 巧的是,此次委派官员前往诸州救灾平乱时,曹芳瑞曾主动请命前往并州。 曹曼仪已入东宫,太子待她不错,她心中生了计较,没少为兄长吹枕边风。可没想,一向会疼人,脾气也好的太子,竟什么都没说,转身亲自向陛下推荐了郑煜澄。 曹芳瑞没能得到重用,心里早就憋了气。 这次漳州因安阴之风传出流言影响到了镇江女侯,陛下有意让人往漳州走一趟,厉山祁族多年镇守湍江,又有劈山之功,无谓因小事寒人心,但趁机适当敲打,镇压人心,也必不可少,是个稍稍拿捏住分寸便能完成的事情,曹芳瑞终于抢到这个机会。 而玢郡王之前带走了一批祁族山部的人,女侯许久没有收到消息进展,索性派了温震前来并州,想看看能不能帮到什么,曹芳瑞得知此事,主动要求一同前来,左右他从漳州回长安,路线是差不多的。 没想刚好撞上玢郡王入山,叫他捏着这事前来兴师问罪。 吴骜其实并不想跟七姑娘说太多,毕竟大公子吩咐过,姑娘此行只负责二公子的吃穿用度,其他的一概不要插手。说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姑娘除了干着急,还能如何? 郑芸菡坐在廊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吴骜以为她要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少女小声的问:“和曹芳瑞同行的,真是女侯的义子?” 吴骜点头。 郑芸菡站起来,对吴骜道了句“辛苦”。 刚踏过院门,她看见温禄坐立不安的等在院子里,并不见阿呦的人。 她走过去,温禄眼睛一亮,攒着几分期待开口问:“郑姑娘,前头散了没?” 郑芸菡摇头,她过来时,议事厅还胶着。 温禄握拳一砸手掌,“太好了!” 郑芸菡面露疑惑:“什么太好了?” 温禄不答,他们山部很多兄弟都不喜欢那个温震,就因女侯夸赞他几句,他曾当着山部水部精锐的面讽刺阿呦。 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就该让阿呦好好搓搓他的锐气! 可是人都上门了,阿呦竟只是看了看日头,让人准备热水沐浴。 他急的想劝,却听她说,盯着议事厅那边,看他们什么时候散。 他问,散了如何,不散又如何? 她头也不回的往澡房走,低声说,散了,就算了。 温禄不太明白个中深意,但他明白一点——前头不能散,这事不能算! 郑芸菡进房才发现阿呦刚刚沐浴过,满室温香。温幼蓉长发披散,沐浴后的身子只裹着小衣和一件薄薄的外衫,抱膝坐在床上。 她并不是个勤于梳妆的姑娘,可今日,床上摊着一堆衣裳,妆台上铺开一片首饰。 乍眼看去,像是在为作何打扮去见重要的人而辗转愁苦。 可郑芸菡直觉不是。 更像是心中充满矛盾,仿佛有两个自己在打架,不知作何决定,要不要去见,便有意无意的在此拖延。 柔白的手将床上的衣裳拢成一堆抱起来,一股脑塞进柜子里。 郑芸菡凑到床边,迎着温幼蓉不解的目光,柔柔笑道:“若是不知选哪个,那就不忙选。都沐浴了,不如小睡片刻,等你睡醒,我帮你选。” 温幼蓉眼神轻动,仿佛被看穿了心事一般,白嫩的脚尖点了点床铺的位置,生硬道:“放回来。” 她不是不敢出去,只是没想好要穿什么而已。 “阿呦。”郑芸菡揉揉她黑长的软发:“你知道,我母亲临终之前,对我大哥说了什么吗?” 温幼蓉露出好奇的神色。 郑芸菡轻轻笑着,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说,希望我永远都不要活成她的样子。” 温幼蓉神情微怔,像是听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 郑芸菡垂眼,嘴角仍笑着:“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天下间,为君、为臣、为夫、为妇者,皆要经过严苛的考验与筛选,附和筛选之人心中的条件,方能得到这个身份,唯有为人父母者,无需任何条件,便可得到这个身份,身为子女者,从无选择的资格。” “所以,这些未经选拔便成了父母的人也会犯错,还会错得离谱,并非事事都值得子女敬仰效仿。” “父母是重要的长者,不可轻视,但并不是身为子女,就连指出他们错处的资格都没有,若明知他们错了,还视若无睹盲目依从,就是愚孝。” 少女的眼神忽然灰暗,还生出几分惧意:“最可怕的是,若你一次又一次的强迫自己视作平常,可能在很多年后,你就是他们。” 郑芸菡按在褥子上的手掌微微发力,指尖泛白:“所以,我永远不会成为我母亲那样的人,也不愿意看到我的兄长,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温幼蓉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怎么跟我说这个?” 郑芸菡笑着,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让人舒心的乖巧,她并不答,只给最轻松的选择:“是睡觉,还是出去玩” 温幼蓉眼神未变,紧紧箍在心底的东西,在这一刻慢慢被释放,直至明朗笑意,她轻抬下巴:“帮我选一套吧。” …… 议事厅里仍胶着。 曹芳瑞要郑煜澄给出军马,由他带着人进山营救玢郡王。 议事厅中一片死寂,众官员敢怒不敢言。 并州事务本就被那玢郡王搞的一团乱,他自己带人偷偷跑了,还顺走两个犯人,现在出事,又要把并州牵扯进来搅和。 最气人的是,这个曹将军给郑大人扣上一堆罪名,又要并州出兵马供他进山救人,回头真把人救出来了,功劳都是他的,大人不仅是令郡王出事的罪魁祸首,并州因此耽误的事情造成任何麻烦,担责的还是大人。 这算盘打的可真响! 郑煜澄倚着靠背,神色淡然:“曹将军知本官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主动要求进山营救,本官甚是感激,只是曹将军有所不知,郡王入山时,不仅熟知山中密道图,更带走两个熟悉山匪的重犯,人马亦不在少数,即便如此,仍是传出意外的消息。人我可以给你,但曹将军若不能给出周密的计划,万全的准备,本官又岂能拿着并州兵马的性命开玩笑?” 曹芳瑞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挑唇笑着:“我当郑大人在担心些什么。”他抬手做了个介绍的姿势:“郑大人,为你引荐一下,这位便是镇江女侯之子,温大公子。” 郑煜澄凤目轻转,看向温震的眼神没有温度,温震对上他的目光,亦无悦色。 曹芳瑞还在喋喋不休:“厉山祁族劈山引水的大功,无需我多说,他们最擅山水之道,之前已有一队祁族山部前来相助,女侯一心相助并州,这才另派温世子前来,只要并州再支援些人马,自能救出郡王。” 郑煜澄轻笑:“原来是女侯长子。”他吐字轻缓,“长子”二字咬的意味非常,温震微微皱眉,听着很不舒服。 曹芳瑞未能品出当中深意,正欲逼着郑煜澄做决定时,门口忽然传来曹家护卫的呵斥:“议事重地,女子不可擅闯!” 话音未落,那护卫已经被一脚踹飞,温禄手指抹了一下唇,“呸”了一声,满身野劲儿。 曹家兵马见状,顷刻间拔刀相向,霎时间,十数个黝黑青年身着竹甲涌入,众人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堵在门口的曹家护卫已经全部倒地,哀嚎一片。 曹芳瑞大怒,冲过去就要调派更多人马,可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竟愣了一瞬。 少女一身如雪白裙,却点明艳的妆容,似雪中一抹血色,乍看以为清丽,再看惊艳勾魂。 她微勾唇角,牵起红艳弧度时,自骨子里涌出的明媚艳丽之下,又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却浑然天成的慑人气息。 曹芳瑞竟忘了说话。 温幼蓉的眼神略过曹芳瑞、一众呆愣的官员、脸色铁青的温震,最后柔柔的落在郑煜澄的身上,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来。 常来刺史府的官员不是没见过她,但所有人都看出来,今日的少女,与往昔任何时刻都不一样,哪怕是她当日飞身救下郑大人,也不似今日这样。 周身仿佛融了无形的威慑与迫人气息,分明是娇娆俏丽的小姑娘,可每往前走一步,都让人多一分谨慎紧张。 温幼蓉走到郑煜澄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温禄已冲上来,一把将椅子上的人提起来,清空位置,又仔细擦擦椅子,恭敬请她入座。 被拎起来的付道几吓得心砰砰跳,一句话都不敢说,而这番动静,早已惹来不少人躲在外面偷看。 温幼蓉从容入座,一条手臂搭在扶手上,缓缓抬眼望向站在长桌另一侧的温震,撇嘴一笑:“许久不见,长高了。就是瘦巴巴的,这身好料子都撑不起来,是侯府不给你饭吃吗?” 温震双唇紧抿,脸色早已不像刚才那样淡定沉冷,她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他竟不由自主的要拉扯自己的袍子,想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些。 郑煜澄的眼神从她出现开始便没有再移开,她身上那些变化,明显的细微的,在这一刻都不想放过。他对她知道的其实并不多,无意追根究底的去打听,更愿意等,愿意等她将自己完整无缺的展现,让他认识。 曹芳瑞回神,疾步走回来,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丢脸,这会儿不免硬气起来:“你是何人?” 厅中其他人也都看着温幼蓉。 刺史府内外的人都只当她是忠烈侯府的远房表妹,可现在来看,分明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温幼蓉看也不看曹芳瑞,她下巴微抬,即便坐着,也像在睥睨站在对面的温震,只字不言,意思已经传达——你来告诉他,我是谁。 郑煜澄忽然想笑。 她乖巧时是真乖巧,气人时也是真气人。活像是在骨子里储了两个人,于娇俏动人与冷傲漠然之间收放自如。 温震的脸微微抽搐,慢慢抬手抱拳作拜:“少主。” 这一声“少主”,听得曹芳瑞一头雾水:“温公子,你喊她什么”他不是女侯的儿子吗?为何叫这女子少主?那她与女侯是什么关系? 温幼蓉瞥了郑煜澄一眼。 郑煜澄竟心领神会这一眼的含义,他浅笑着,用同样的语气将曹芳瑞的话还回去:“曹大人,为你引荐一下,这位是镇江女侯独女,祁族少主,温姑娘。” 听着“独女”两个字,温幼蓉垂眸抿笑,倒不是对这身份有什么眷恋,只是觉得这男人护短的方式,还真可爱。 曹芳瑞看着温幼蓉的眼神都不好了。 他对镇江女侯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听说她早年有过一个孩子,可因侯君是细作,被她亲手斩杀,她为此没少被人议论,那孩子也很少在别人面前露面。 原以为她终究要寻一个接班人,所以将孩子接到了身边,为了不让孩子受到过去非议,才给了温震一个义子的身份。 结果温震真只是义子,面前这个才是亲生的?细细一看,她的确更似女侯。 曹芳瑞只慌了一瞬,很快镇定,他看着面前娇嫩欲滴的小姑娘,露出几分不屑:“莫非温姑娘是跟着第一批山部的人抵达并州的?这就怪了,为何姑娘人还在这里,女侯又增派了温公子前来呢?” 言下之意,分明在讽刺温幼蓉担着少主的身份,好听而已,带着人来并州却不顶用,就是个花架子,所以女侯才会另派温震带人增援。 一个小娘们儿,竟跑这里来逞威风,可笑。 曹芳瑞的话像是给了温震一份定心丸。 他神色稍霁,面对温幼蓉时也拿出了硬朗做派:“少主在外游历养伤已达半年之久,从未过问漳州之事,吾等前来时,女侯并未说过少主在此,许是女侯不知少主在此;许是知道却并不希望少主为此事费神。祁族此次本为协助郡王而来,如今郡王涉险,还请少主明白个中厉害,让吾等尽快施救。” 温幼蓉往椅子里一靠:“你这话,说得不多,错的倒是很多,我给你纠正一下。” “第一,郡王派任并州,是为协助郑刺史,祁族协助郡王,就等于协助郑刺史。你既携祁族精锐而来,自该无条件向着并州刺史,可我听你形容,倒觉得你是专程来协助这位……曹小将军的。怎么,是卜了天卦,一早知道郡王要出事?搭着伙来兴师问罪?” 此话一出,曹芳瑞和温震齐齐变了脸色。 “少主岂可这般胡言!” 曹芳瑞:“简直不知所谓,我们怎会提前知道!分明是郑大人轻慢皇戚……” “第二!”温幼蓉没耐心听他叭叭,冷眼转向温震:“无论女侯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单说你,尚且还没资格置喙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同样的道理,我要做什么,还不至于事事和你解释。” 温震垂下眼,遮住情绪。 “第三,自漳州而来的路,入城必经山脚,你在祁族长大,遇难救急不救缓的道理,女侯是没有教你?你过山而不入,反倒有时间与这位将军前来兴师问罪,我看你的救人之心,好像也并不怎么急切,和说的不大一样。” “第四……”她玩味一笑:“郡王入山,不过是同郑大人还有我一早定好的计划,为的就是将并州缺失的银两给找出来。这计划的确有风险,但郡王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又岂会轻易出事?你们瞧见尸体了?” 郑煜澄眼角一跳,不动声色的看她。 温幼蓉给了他一个眼神。 郑煜澄轻笑,入戏极快:“郡王入山一事,确实不像诸位想的那样简单,此为并州机要。” 众人都愣住了,付道几讷讷道:“原来郡王不辞而别,冒然入山,竟是与大人的计谋?” 许如知也很茫然:“那带走费、贾二人,也是早有安排?” 温幼蓉冷笑:“所谓打草惊蛇,大概就是二位今日的做派了。山中藏银关乎并州乃至诸州后头的民生大计,若这计划因二位今日画蛇添足,假惺惺演得一出迫切营救有什么变故,敢问二位又要拿什么来负责郑大人派任并州,他才是掌控大局之人,曹将军在不知山中具体情况下,竟要分走并州兵马入山救人,这与千里送死还拉人垫背有什么区别?” 曹芳瑞想不到一个小丫头竟然这样伶牙俐齿,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温震缓缓抬眼看着她,不反驳,也没顺着她的话说。 温幼蓉笑了:“若我指点的不对,你尽管反驳。” 温震再不说话。 曹芳瑞都看傻了,不是,好歹是个男人,被一个女人说的话都回不了,算什么侯府公子! 温幼蓉挑唇浅笑,也不与他多言,缓缓起身。 温禄一看她动作便率先跑了出去。 温幼蓉慢慢走到厅门口。 温禄已领着数十名黑衣劲装打扮的男女涌入,全是温震带来的人。 温幼蓉起身走到厅门口,站定瞬间,数十人齐齐跪下,黑压压一片,扬声拜见:“参见少主。” 温禄带着的十几个兄弟跟着入列,一并下跪:“参见少主。” 厅内诸人被这阵仗吓得不轻,连一些看热闹的刺史府吓人都目瞪口呆。 这、这还是那个巴结侯府的表姑娘吗? 郑煜澄不动声色的望向一旁的温震,果然瞧见他的眼神已经追出去,一双唇抿得更紧。 温幼蓉一眼扫过,目光落在最前面的恪姑姑身上:“姑姑也来了。” 恪姑姑抬头,认认真真将她从头看到脚,语气欣慰:“少主气色好了很多。” 温幼蓉抬抬手,“起来吧。” 所有人齐齐起身,垂首而立。 温幼蓉自嘲道:“先时是我将姑姑赶走,这次要自打嘴巴了。” 恪姑姑神色肃穆:“老奴侍奉少主,甘愿随少主出生入死,壮我祁族。” 众人齐道:“甘愿随少主出生入死,壮我祁族!” 温幼蓉回头,冲着坐在首座的男人淡淡一笑。 …… “你又要入山?”郑芸菡看着重新开始收拾的温幼蓉,心里挤满担忧。 温幼蓉换了衣服出来,对她笑道:“玢郡王还在山里,不把他捞出来,你哥哥怎么办?” 郑芸菡呼吸急促:“我与你一起!” “你?”温幼蓉笑出声来,“你大概忘了,是我将你从那座山救出来的。” “非去不可?” 温幼蓉转过护腕,敛去笑意:“非去不可。” 郑芸菡正欲说什么,忽见门口站了个人。 她出门一看,果然是二哥。 郑煜澄对她笑笑,郑芸菡到了嘴边的话又压住,带着真儿善儿离开。 郑煜澄进来时,合上了门,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温幼蓉理好着装,走到他面前,脸上漾着笑:“上次我只带温禄等人,这次有我山部水部精锐,兴许会比上次更快。” 她微微仰头看着他:“我总觉得那人来的古怪,你留心些。还有喔,你得想法子狠狠参这愚蠢郡王一本,叫朝中知道他都干了哪些不是人干的事儿,他遭逢意外纯属自作自受,我将他捞出来,即便混不了大功,与他来说也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说不定能叫他消停一阵子……” 她忽然伸出双手,捧住男人的脸,十指轻轻挤压:“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十成,全都是你的。” 救人的功,任职的功,你应得的,谁都别想抢! 少女眼中灵光闪烁,仿佛是将那个冷厉的模样压下去,又放出了稚嫩的那一个。 郑煜澄眸光轻动,嗅到一股幽香,一如那日深夜小巷中的味道,曾经,她借着醉意萌态百出,而今,无需借住任何东西,她已最动人心,郑煜澄忽然搂住她的腰,轻轻捏着她的下巴。 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压下来,温幼蓉僵了一瞬,并未躲开。 郑煜澄也没有再动作。 两人隔得很近,呼吸交融。 郑煜澄松开她的下巴,双手都落在她的腰后。 温幼蓉扯扯嘴角:“你……总不至于是在担心我吧。” 郑煜澄低声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温幼蓉心道,话是没错,就是听着不太痛快。 却听他说:“这一次,我与你同去。” …… 郑煜澄说出要同行时,温幼蓉第一个反应是不可以,第二反应是,芸菡也不会同意。 但郑煜澄是认真的。他既要入山,少不得与郑芸菡做一番交代。 温幼蓉鬼使神差的想起了之前做过的梦。 气呼呼的少女指着她,控诉她抢走自己的哥哥。 粽山出意外时,她比谁都害怕难过,没有道理在这时候放兄长随她入山。 她没随郑煜澄一起去郑芸菡房里,只在院外一处回廊下坐等,双手交叠垫在脑后,一条腿踩着回廊边的座板,背靠廊柱,仰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心中无端略过许多画面,过去的,现在的,祁族中的,还有刺史府的,最后,她想到那日黄昏的红色纸蜻蜓和夜里的荧光纸蜻蜓。 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其实从未消散,一直存在心底,但随着一层又一层崭新且愉快的记忆叠加,那些过去开始失去利刃,不再有伤到她的能力,这些愉快地记忆修复了她的睡意,填充了整颗心。 有些事情,她只是不曾经历,觉得羡慕;体验一下,就会很开心。 但不想掠夺。 行吧。她在心中想好了一百种应对小哭包抱着哥哥大腿难过的场景。 哄嘛,往死里哄,哪怕把郑煜澄捆着关在刺史府也不让他出门。 她以后要去长安找他们的,不能在这种事上闹矛盾,她自己带人去,还能死在山里不成。 刚刚想好,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没回头,手腕被人捉住,郑芸菡急匆匆道:“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二哥已经去收拾啦。” 温幼蓉整个儿愣住,任由她拉着小跑回房,看她熟练地抽出包袱皮,帮她收拾行装。末了,又从自己带来的存货里,掏出最后一份肉干和果脯,郑重的放进小包袱。 温幼蓉忽然按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少女眨眨眼,“二哥不是要和你一起进山吗?我帮你收拾一下呀。营救郡王刻不容缓,已经耽误好几日,再耽误,就真得进山给他收尸了。” 温幼蓉好半天没说话。 她都想好怎么哄,这人怎么不按照套路来。 这不像她。 “你不担心他吗?若是像粽山出意外那样危险,你也不怕?”她点明扼要。 少女故作轻松的眼神终究露出破绽,但很快又笑着压下去,眉眼明媚:“你不想二哥与你同行?” 温幼蓉摇头:“不想。” 郑芸菡眸光轻动,露出几分认真:“二哥想。” 温幼蓉定在原地,原本准备的哄逗招数悉数作废。 收拾东西的少女动作一顿,回过头时,是一副“儿大不由娘”的无奈表情:“二哥已经是个成熟的二哥,总有自己的想法。我是担心他,但也不能因为我担心,就拘着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温幼蓉握住她的手腕,起誓一般:“我不会让他出事。” 郑芸菡回她一个笑:“他也不会让你出事。” 温幼蓉看着她的笑,心念一动:“菡菡,若此次入山,我尚缺一个可信的帮手,你可愿意。” 她眼底忧思尽散,竟激动起来:“你说!” 温幼蓉难得郑重:“只是个以防万一的准备,也是我心底存的疑,未必用得上。” 郑芸菡毫不犹豫:“即便只是以保万全的准备,我也愿意,你尽管说!” …… 郑煜澄回院子的路上,竟被一身男装打扮的召慈拦住。 召慈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微颤:“大人可否带我同行?”她深怕郑煜澄拒绝:“我可以带着家中护卫,绝对不给大人添麻烦,只要能找到郡王,郡守府一定竭力相助。” 郑煜澄眸色微凉,嘴角轻挑:“召姑娘是怕郡王真的殒命山中,将山道图交给他的你,便成了间接的凶手,是不是?” 召慈脸上的血色彻底没了,面前的男人第一次让她感到恐惧:“我……” 郑煜澄越过她:“你与郡王的事,与本官无关,至于能不能救出郡王,得看他的命数。” 召慈浑身发抖,又怕又慌。 那日小聚后,她自觉受奇耻大辱,即便对郑煜澄在有兴趣,对怀章王再好奇,也再不会放低姿态去讨好半分。 可她不服,她召慈何曾在男人面前这样受挫过,思来想去,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玢郡王身上。 玢郡王是太子的亲舅舅,皇后娘娘的亲兄弟。她希望打通玢郡王这条线,求玢郡王为她拉上太子这条线。 郑煜澄是太子亲自委派,怀章王也对太子鞠躬尽瘁,若她能成太子的女人,这两个男人都要在她面前低头,一旦她入东宫,今日之耻必要回报! 她近来十分低调,在刺史府中安了眼线。那日郑煜澄与温家姑娘在厅中嬉闹,一时兴起竟直接去了后院,将山道图留在厅内。 她盗来图献给郡王,他果然大悦,认了她的功劳,连夜带人去山上,谁曾想…… 召慈在极度恐惧中,终于生出疑惑来。 郑煜澄,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她忽然怕极了,怕郡王活着,回来了找她的麻烦,更怕郡王死了,会直接要她们全家陪葬…… …… 有郑芸菡帮着收拾,温幼蓉很快整装完毕,出门去找郑煜澄,刚走到他的院门口,就瞧见付雯玉倚着白墙,眉心紧拧,藏了很多心事的样子。 “站这里干什么?”温幼蓉大方走过去。 付雯玉抬头,又是那种复杂的神情。 温幼蓉笑起来,她伸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是不是忽然觉得,我变高了许多?” 付雯玉一怔,听懂了。 那群黝黑青年刚来时,她以为他们是同村人,还与温幼蓉说了些现在想起都恨不得勒死自己的话。 付雯玉赶紧见礼:“不知姑娘是镇江女侯之女,之前多有冒犯,言语有失偏颇,望姑娘见谅。” 曹方瑞带人闯入议事厅时,付雯玉闻声赶去,听到那些对郑大人莫须有的污蔑,心中十分气恼,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 然后,温幼蓉带着人闯了过来,先将曹将军的人打趴下,又夺回主动权。她站在黑压压一群人面前接受叩拜时面不改色,回头间,却能旁若无人的对着首座的男人嫣然一笑。 她竟看懂了那笑,是她对那男人的守护与温柔。 付雯玉终于知道自己之前有多傻。她怎么会将这样的人和自己比成一类? 温幼蓉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记得付姑娘曾说过一句话——‘出身高贵者,跪着都比出身低微者要高上许多’。姑娘那日看我,与今日看我,是否一样?” 付雯玉一怔,无法开口。 当然不一样,那时,她在别人眼中只是个乡下来的,巴结侯府的表亲,如今,她是镇守一方,大齐唯一女侯的嫡女。 温幼蓉低笑:“那时我心中存着些想不通的困扰,姑娘这句话令我颇有所感,之后种种境遇,终令往事释怀。权当我多事,今日也与姑娘说一句——人心皆有准则,一旦这准则出了岔子,便会影响人心判断;好比姑娘断定一个人高低贵贱的准则,让你误判了旁人,也禁锢了自己。” 付雯玉浑身一震,诧异的望向面前的少女。 温幼蓉冲她笑笑,“若你找郑大人有话说,我就先不打扰了。”说着转身要走。 付雯玉忽然追了几步,大声道:“可你是女侯之女!若无这个身份,又岂能碰到那明月!” 温幼蓉站定,回头看她。 付雯玉双目泛红:“姑娘带人闯入议事厅,大杀四方好不威风,连大人也对姑娘刮目相看,若无这个身份,你如何做到这些?也正因没有这个身份,所以我只能心有余力不足。” 温幼蓉笑出声来,对她的话毫无触动:“那就可惜了。” 付雯玉怔愣:“什么?” 温幼蓉:“我不做女侯之女很久,若他看上这个,恐怕得失去我了。” 付雯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却发现温幼蓉眼神微偏,落在她身后。 付雯玉心头一紧,下意识回头。 郑煜澄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慢步走到温幼蓉身边站定,回身对付雯玉轻轻颔首:“付姑娘。” 付雯玉从未想过,他还有这样一面。 男人换下了隽雅文秀的锦袍,换上翻领窄袖的玄黑胡服,衬得肩宽腰窄,瘦而不弱,裹在长裤与马靴中的一双腿笔直结实,肤色净白。他不再如往常那般温厚带笑,清俊的脸上平和淡然,周身却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冽。 站在他身边的女人一身束身劲装,绿有深浅,深有黄褐,像是浮在深山中的一抹杂色。这不是一般的衣裳会有的配色,没有姑娘家会这样穿,可她穿着并不让人觉得奇怪,不止是因那娇艳的容颜,更因她身上截然不同的气势,仿佛什么模样都能驾驭。 她自知失态,忙向他见礼。 郑煜澄完全不在意她们刚才说过的话,对温幼蓉道:“走吧。” 温幼蓉看了付雯玉一眼。她刚才站在院子外面,理应是来找郑煜澄的。 付雯玉察觉温幼蓉眼中深意,垂首道:“大人与姑娘此去,定要平安归来。” 是不必再说了。 温幼蓉了然,收回目光,冲郑煜澄应了一声,二人离开。 早在察觉郑煜澄对温幼蓉的心思后,付雯玉就设想过这二人站咱一起渐行渐远的场景。 今日终于发生,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酸楚痛苦,怅然之后,反倒是温幼蓉那一句话尖锐的立在心头。 出身高低,定人生贵贱,这准则错了吗? 她自出生至今,所见皆是如此,分明是事实,哪里错了? …… 入山的决意已定,郑煜澄立刻安排许如知调派剩下能用的兵马,又与付道几交涉了州中事务,至少保证在他离开期间,并州事务不会乱了阵脚,付道几一一记下,恭敬认真。 曹芳瑞闯入刺史府,叫嚣是最凶的,可先是被温幼蓉夺了优势,又被郑煜澄亲自入山的决定占了主动权,再也叫嚷不起来,索性派人往长安送去消息,然后带着自己的人马留在都南郡,美其名曰帮衬接应。 即便郑煜澄只调走少部分兵马,但郡城中尚有金州来的流民要安置,百姓安定格外重要,若人手不够起了乱子,后果不堪设想。 见曹芳瑞有此决意,众人渐渐品出些不同的味道来——曹芳瑞处处针对郑大人,若郑大人此次不亲自出马,他便会光明正大的要走并州兵马去营救郡王,也坐实了大人贪生怕死轻慢皇戚之罪。 而今,郑大人亲自入山,他以帮衬之名留下来,多少能接触并州内务,玢郡王本是陛下派来协理并州事务的,如今恐怕凶多吉少,即便救出来,也不大可能继续留在并州,那这里的位置就有空缺。他若利用好这个机会,说不定能将郡王取而代之。 再深想,曹芳瑞过山不入,反倒闯刺史府挑起此事,更像是在刻意造势,让郑大人不得不亲自入山,让他光明正大的钻空子。 进山的人马已经在刺史府门口整装待发,不多时,一双男女自府内并肩而出。付雯玉与其他人站在一起送行,发现原来他们祁族都是这样穿,忽觉好笑;一样丑的衣服,唯有她镇得住这身打扮,受到老天偏爱,才能轻易抛开一切大谈阔论吧。 “愿大人顺利救出郡王,平安归来。”付道几携诸官辞别,每个人脸上无不担忧。 郑煜澄颔首回应:“本官入山期间,并州事务要劳烦诸位了。” 曹芳瑞对着他抱拳:“郑大人请放心,曹某定会竭尽全力护着并州。” 郑煜澄面不改色,十分和气:“有劳曹将军。” 时间不等人,他们须得立刻出发,郑煜澄的目光最后落在安静立于角落的少女身上。 她一直站在后头,没有走过来。 郑煜澄主动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她立马露出个轻松的笑。他如何看不出她的意思,只是叫他不必分心罢了。 兄妹二人什么都没说,却又像已经说了许多。 郑煜澄收回手,转身离开。 他转身瞬间,郑芸菡眼神一偏,望向几步外的温幼蓉。 温幼蓉一直看着她,直至四目相对,两个姑娘似乎用眼神完成了什么交接仪式。 我将二哥交给你,你们都要平安。 待诸事落定,一起去长安。 第74章 第74章 队伍很快离去,他们这一路旨在营救,少不得要奔波。 送别的诸官与府奴一一散去,大人虽然不在,他们依旧要在自己的位置继续做事。 就在真儿和善儿以为姑娘心中伤怀准备安慰时,郑芸菡肃着一张小脸,直奔怀章王住过的东院。 卫元洲不在,樊刃带着一队人留在这里;他们是王爷亲手带出来的人,那祁族山部自诩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可他们未必就不能以一敌二十。 樊刃猜想过,若是王爷在此,定会在入山营救一事中竭力相助,调派他们同行。 可王爷离开时,还没有郡王出事和曹芳瑞横进来这档事,又是粽山之事刚过之际,他们接到的命令是镇守并州郡城,以防流民生乱。 这是军令。 他已在第一时间向王爷传了消息,但只要王爷新令不到,哪怕是郑大人亲口调派他们,他们身为王府亲兵,也不能随意进山。 心里苦。 正愁着,一抹娇影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樊将军,可否向你借一些兵将?” 樊刃心里更苦了。 “郑姑娘,王爷离开时只让我们镇守郡城,入山一事需要军令调派,您放心,我们已经向王爷送了消息,只要王爷军令一到允了此事,我们必定竭尽全力入山相助。” 郑芸菡愣住,略显愁苦,这可怎么办,人手不够呀…… 她忽然很想抽自己,王爷走之前分明给过她机会,可她那时被他的态度吓到,直接推拒。 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她怎么都要应下。 “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吗?”她小声道。 “荒谬!”一道凌厉的女声闯了进来。 文樱已经听到刚才的话:“郑姑娘,哪怕你与王爷相熟,也不该提出这样荒谬的请求!怀章王府的亲兵只听王爷一人的调令,无论发生任何事情,王爷没有命令,任谁也不能替他调兵遣将!别说是你,就算是郑大人亲自来,也不可以!” 郑芸菡定定的看她一眼,忽然跑了。 樊刃欲拦,文樱上前一步挡住他,她知道王爷对这位郑姑娘另眼相看,哪怕樊刃随了郑芸菡,王爷说不准也只是面上罚一罚,做个样子。 “樊将军,我父亲是军中长史,为王爷效力多年,从未见过任何人敢因私人请求违背王爷的军令。山中情况多变,玢郡王凶吉难定,又是皇室外戚,一旦你们入山,便是将王爷牵扯进来,万一玢郡王有什么,皇后那边趁机发难,连累了王爷该怎么办!” 樊刃心觉好笑,慕容氏那些外戚与王爷的确不对付,可王爷何时在乎过?自他们与并州搭上线,就已经掺和进来,皇后真想发难,王爷去不去救都能被诟病。 就在文樱觉得自己护住了王爷的前途时,跑掉的小姑娘又吭哧吭哧跑回来了。 郑芸菡平息喘息,伸出手掌摊开,她有些犹豫,又带着不得不做的决心:“若、若是这个呢!这个可以吗?” 樊刃看到她掌中之物,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这……这是……” 文樱只看了一眼,心中飞快否定:“你、你竟拿假的来糊弄人!王爷的玉指环,分明是……” 话没说完,樊刃忽然抱拳跪下:“末将樊刃参见王妃!” 郑芸菡差点将指环抖掉:“不、不是……” 文樱厉声道:“樊将军,你休得胡言乱语!” 樊刃面无表情道:“龙凤指环为太妃入宫时先帝钦此,先帝去后,太妃将龙凤指环留作王爷娶妻聘礼,军中无人不知王爷持龙纹指环,王妃持凤纹指环。今凤纹指环在姑娘手中,那姑娘便是王妃,王府亲兵皆认此物。” 文樱:“简直荒谬!王爷尚未成婚,你竟直呼别的女子为王妃!” 樊刃不为所动。这话,的确有加工成分,即便郑芸菡手持凤纹指环,也不能直呼王妃。 可指环的确有此意义,这里又没别人,损不了这姑娘多少名声;王爷情路艰辛,他们身为下属,伸手推一把怎么了。 大不了受罚呗。 等等,谁说会受罚? 他应该好好想想自己要什么赏。 文樱又望向郑芸菡:“郑姑娘,你是未嫁之女,即便王爷赠你此物,你也不是明媒正娶的王妃,冒认王妃是要入罪的!” 郑芸菡五指一收,将指环紧紧握住,将心中杂乱情绪抛开,沉静冷厉:“能用就行。” …… 距离玢郡王出事,到他们得到消息,已经有两日还多,早已经过了最佳营救的时间。 郑煜澄和温幼蓉一直在赶路,直到深夜才停下来,算算路程,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到,他们趁休整时间商议接下来的部署。 根据逃出山中的残兵说,他们按照山道图的指示找到了匪寨,玢郡王觉得山道是围绕匪寨展开的,理所应当的将那里当做中心。 山寨有不少山道入口,通向四面八方,玢郡王起先自己派人去搜,搜了一圈无果,这才开始逼问贾桓和费绕,两人被用了刑,说银子不在一处,玢郡王便将人马分成三拨,两拨分别押送人去找银子,最后一波留守在原地护着他。 结果两队人马都中了埋伏,死伤一片,贾、费二人逃了。等他们这些残余兵将赶回山寨营地时,发现营地里也是死伤一片,郡王已经不见。 他们逃出山中准备回郡城报信,就遇见了曹家的军马,然后被一路带去刺史府。 架起的火堆边坐着三个人,温幼蓉与郑煜澄挨在一起,温震独自坐在另一边。 温幼蓉捏着树枝搅和着柴堆,嘀咕道:“两个犯人在郡中大牢关了那么久都没被审出来,带到山里两鞭子就吐露实情,也只有这位郡王敢信。” 温震忽然抬眼:“郡王入山,其实并未与你们筹划,的确是出了意外吧?” 温幼蓉似笑非笑:“瞎想什么呢,当然是计划好的。” 郑煜澄面不改色:“嗯,计划好的。” “那玢郡王人在哪里?又是被谁带走?” 温幼蓉戳着火堆,懒懒道:“州务机要,无可奉告。” 温震忽然起身,“少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温幼蓉:“有话就在这里说,没什么是郑大人不能听的。” 温震瞥了郑煜澄一眼,他对这个男人并无敬意与惧意。 郑煜澄并不在意这些,笑了笑,起身:“我去那边走一走。” 她看着他走远,也起身:“我也要走一走。” “少主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温震的质问在身后响起,带着嘲讽。 “你身为女侯之女,祁族少主,女侯深陷舆论之扰,你不想着怎么为她解围,反倒带着族人来帮这个男人,女侯若知少主所为,必定失望至极!” 温幼蓉转身:“你说,我这样会让女侯失望至极?” 温震正色道:“当然!” 她扭头就走:“那太好了。” 温震:“你!” …… 郑煜澄走的不远,他站在背风处一角,面向暗沉夜色。 身边多了个人,探着脑袋打量他的神情。 郑煜澄黑眸轻动,斜睨她:“气完他了?” 温幼蓉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郑煜澄揶揄道:“你对着他,样子装得不错,就是眼神控制的不好。若是眼神能踹人,他浑身都是脚印子。” 佯装的壳子冷不防被人抽走,温幼蓉眼神一乱,别开脸不看他。 下巴被轻轻兜住,脸又转回来,面向男人含笑的眉眼。 “讨厌他?”他语气明明很温柔,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蓄着可怕的力量,轻易的就将她垒起的防御击溃,一如梦里的男人,让人忍不住想借他的怀抱靠一靠。 温震对她来说,根本是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大概只有半年前那一次送别以及今日。 剩下的,多半都是从旁人口中听到对方的名字。 但她确实讨厌看到温震。 看到他这个人,听到他说话,眼角眉梢、一字一句里,融着得对那人的崇拜,会让她有一种熟悉的讽刺感。 眼前这个男人,尖锐又精准的将她的小心思拆穿,又用足够的耐性和温柔等待她的坦诚。 她忽然凑上去,难得的委屈示弱:“你瞎了吗,他对我就很亲和?如果眼神能化成刀子,我已经浑身血窟窿了!他想要的,我从来没拦着,还鼓励他自己去争取呢,自己不行就敌视我,不讨厌吗?” 郑煜澄毫不犹豫:“那真是……十分讨厌。” 他扶着她的后脑:“我帮你挡一挡,少看他几眼。” 姑娘家的委屈无需追根究底,更不需要谁公平公正的站出来条理分明的摆道理,不问缘由的偏爱与信任,是最神奇的灵丹妙药,治愈一切委屈和不平。这一招,郑二公子很是娴熟。 少女忽然褪去刚才的委屈,像是在看什么宝藏一般看着面前的男人,又觉得他这一身打扮透出的冷冽只是一个错觉,分明还是暖暖的。 …… 匆匆休整一夜后,队伍重新出发,这一次他们速度更快,第二日天黑之前,已至山中。 温幼蓉熟门熟路的找到了空无一人的匪寨。 那些残兵说过,回到这里发现死伤一片,玢郡王不知所踪。可现在,这里一具尸体都没有,就连血迹所染的地方,也被铲平翻土过,犹入一座寂静的鬼寨。 温震蹙眉,直接下令:“四十人先分五路,以山寨为据点四散搜寻。剩余十五人驻守在此!” “等等。”温幼蓉叫停,瞥他一眼:“搜什么搜?” 温震:“此处有异,理应搜查。” “连你都看得出有异,可见出现在这里的人就是为了让我们察觉此处有异,一旦搜查势必分散,届时各个击破,你想当第二个玢郡王?” 温震笑了:“山水精锐非寻常兵卫,今日之景,比之厉山曾经的凶险,又算得了什么?进山既是为了搜寻那郡王,早晚都要四下搜寻,少主是想将人护成一团,等那郡王与藏在暗中的人自己跳出来不成?” 他直视前方,仿佛到了这山中,便是到了令他能挺直背脊说话的地方:“若少主担心偷袭,温禄所领的十五人正好留下保护少主和这位……”他瞥了郑煜澄一眼:“文弱的大人。” 温幼蓉眼神骤冷,指尖轻动。 恪姑姑看的分明,正欲开口,却见少女的手被一只大掌握住,她已抵到门口的怒气,轻易被压了回去,转头望向身边的男人。 恪姑姑心里有些难受。 在刺史府的那个晚上,她曾训斥少主随意下令,不懂审时度势判断优劣之势,轻视手下的生命,也是枉顾她们的信任。 那时,少主发了怒将她们全都赶走,但其实,她心里是记住了的。 她远没有面上所表现的那样乖戾冷傲。 现在想来,恪姑姑觉得那晚的话,说的重了。 恪姑姑:“少主,夜里虽易埋伏,但也最易发现火光异常。不妨让她们就近先搜寻一番。” 温幼蓉的手被郑煜澄握着,温暖干燥的手掌仿佛能安抚人心。 她看着这些前一刻还誓死随她的精锐,像是看了个笑话,他们追随的并不是她,而是祁族,她别开眼:“你们安排吧。” 温震带的,加上之前来并州的总共五十人,温幼蓉松了口,温震立刻分派人手准备搜查。 他并非大意求成之人:“搜查不可超过鸣哨声响范围,一旦有意,即刻鸣哨。”分派完毕,他自己也入了一列,外出搜寻。 温禄等十五人留在原地,有点生气温震抢了先机:“阿呦,我们应该去搜的!” 温幼蓉看他一眼,温禄沉下气:“前一次咱们探山也在入夜探过,你在怕什么?”他刚说完,敏锐的发现阿呦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忽然有些生气。 难道她是担心这位郑大人? 他有这么多兵马保护,这里火光明亮,能出什么事?! 温禄的细微表情,一样落在郑煜澄眼中。 他忽然觉得很有趣,在刺史府中,温震面对温幼蓉时明显气弱,进了这山里,他却能挺直背脊游刃有余的安排调度;温禄平日看着憨傻,入了山里,忽然就变得精明敏锐。 依山而生的人,仿佛真的能在山中得到馈赠。 郑煜澄望向身边的少女,那她呢,她又得到了什么馈赠。 就在两方僵持之时,周边忽然响起鸣哨声。 温禄脸色大变:“阿呦,你看!” 原本漆黑的山中,忽然有火苗窜起,那火苗异常,仿佛一跳舔伸出来的长舌,顷刻间燎起一片。随后,一点,两点,三点,火源一个个窜起舔开。 “有人故意放火,抓人扑火!”温禄等人顾不上指令,已经率先冲出去。 依山而生者,最忌山火。 温幼蓉下意识冲了一步,又回头看郑煜澄,她答应过菡菡,不能让他出事。 郑煜澄定定看着她:“我不是你的拖累。” 温幼蓉声音低沉:“在此守着,我很快回来!”说完,她一并追了上去。 几乎是祁族人刚走远,郑煜澄的神色便冷下来。并州兵马大部分用于协助救灾之中,许如知能调动的兵马并不多,此行只带了八十多人。 祁族的山哨仿佛能划破天顶黑幕,穿透耳蜗,此起彼伏中,竟让留守于此的兵马开始不安,仿佛周围全是埋伏异动。 许如知握着刀站在郑煜澄身边:“大人小心,这周围不对劲。”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空荡的山寨中忽然蹿出十数人,于寨中竹楼之上向他们放箭。 “保护大人!有埋伏!”许如知一刀劈开迎面而来的箭,但已有反应慢的士兵中箭倒地。 郑煜澄指向寨外东侧的茂林:“扔火把入林!留意周围山道!” 这袭击来的突然,所有人未及多想,扔了火把躲进寨外密林,射箭手无法攻进来,瞬间转换策略,开在山寨附近的山道口忽然涌出蒙面持刀之人,直接杀入幽暗的林子。 他们对山中很是熟悉,仿佛闭着眼睛都能如履平地。许如知无比紧张,他们这里不到一百人,甚至都不熟悉这幽暗的山林,而埋伏的却不知道有多少人,万一不敌,那大人…… 高大的粗木上忽然落下数十道影子,手中布袋抖落,持刀而来的蒙面人身上落满了荧光粉。 郑煜澄冷声道:“直击荧光!” 许如知心神大定,大人暗中安排了人手? 他握紧手中的刀:“杀——” 杀入林中的持刀蒙面人陡然变成亮色的,八十兵将有了明确目标,纷纷握刀,不要命的刺向那些移动的荧亮。 虽有此助攻,但这些人都是好手,并州兵将并不如他们凶悍,勉强击退这一波,已经损了三分之一的人。 “大人,是否要寻一个安全的山道暂时躲避?” 话音刚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了炸裂轰塌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山野中仿佛被扩大十倍,郑煜澄眼神一沉:“阿呦!” …… “阿呦!”温禄飞身抱住她滚了一圈,险险避开了脚下轰塌下去的部分。 “这不是山道口吗?怎么塌陷了!” 温幼蓉伸手,摸到了一片湿润,心头一沉,“郑煜澄!” 她起身:“鸣哨找到其他人,掘土扑火,守住山中水源!抓到的人先废再审!” 这火是人为放的,还有猛火油的痕迹,油过之处火舌才舔的块,若即刻掘出湿土附上去,也能将其覆灭。温禄很快想明白,立刻随着鸣哨传声寻人。 温幼蓉飞快朝着山寨的方向跑回去,心中惴惴不安,他可千万别进山道躲藏! 她飞快跑回去,却只见到一地尸体,前方寨中阁楼似有异动,她闪身躲进一旁的林子里,屏息凝神。 “阿呦!”自暗中出现的男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熟悉的味道充斥鼻间,温幼蓉飞快跳动的心总算稳了一瞬:“你……” “是我。” 郑煜澄的兵将一波伤亡,只剩五十多人。 他忽然侧耳:“你听——” 温幼蓉收敛心神,细细去听,不由蹙眉。 她环望四周,人为纵起的火势已经得到控制,山火并未蔓延。郑煜澄并不是要她听声音,而是让她听,刚才此起彼伏的哨声已经消失,落在最后的一道,不知是收慢一步,还是山谷回响。 许如知命人防守四周,上前来问:“大人,是否要等祁族的人汇合?” “不,不等。”赶在郑煜澄之前,温幼蓉先回答。 暗色中,她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 “郑煜澄,玢郡王我替你寻,你先带人下山!” 郑煜澄蹙眉看她:“阿呦……” “快走!”温幼蓉甚至推了他一把。 可他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温幼蓉心头一动,脱口而出:“你入山,不止是为找玢郡王?” 郑煜澄凝视着她,亦问:“那你呢?你要去哪里寻玢郡王?” 第75章 第75章 谁都没有回答。 温幼蓉唇瓣轻颤,“我在你这里,不是还有条件没有用完吗?我现在来提,郑煜澄,立刻带着你的人离开山中,回到并州,我温幼蓉用这条命发誓,一定为你找回玢郡王。” 她再次伸手推他,却被他的大掌抱住整个手掌,抛开身手高低,在纯粹的力量较量上,温幼蓉第一次发现,面前的男人并不如他看到的那般文弱。 郑煜澄不由分说将她护在怀里,对许如知吩咐道:“既然祁族不与我们汇合,按照原定路线边走边探。” 温幼蓉:“什么路线?”她怎么不知他原先还定了什么路线?商议时他半句未提。 郑煜澄对她勾勾唇角:“送死路,怕不怕?” 林中凉风忽起,吹开了深藏皎月的乌云,清辉洒下,前一刻还幽暗的山林,被镀上一层银霜外衣,月影斑驳间,她看见了男人的一双眼,沉静而深邃,无畏亦无惧,看着这双眼,好像连自身的恐惧与慌张都会消失殆尽。 她颤声道:“我答应过芸菡,定会护着你平安。”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薄唇轻勾,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笑:“真巧,我也答应芸菡,护着你的平安。” …… 借着月色清辉,一队人在山中行进,离匪寨有一段距离后,气氛并没有轻松多少。 郑煜澄紧握着温幼蓉的手,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穿过茂密的林子后,他选了一处少有密道口的背阴整顿休息。 温幼蓉与他并肩坐下,笑了一下:“每次见你看山地图和山道图,都只是匆匆一眼,还以为只是随便看看,没想你对这里分明十分熟悉。” 郑煜澄笑笑,半开玩笑半认真:“老天爷偏爱,所以脑子好用,读书时吃得苦也少。” 温幼蓉没说话,却想到了那日黄昏,在议事厅中看到的他。 郑煜澄无声的看她一眼,慢慢收敛笑意:“方才的响动,是不是哪里塌陷?” 温幼蓉笑容一凝,低低的“嗯”了一声。 “是几处山道口。” 郑煜澄眼神微变:“山道口塌陷?” 温幼蓉感觉到他的眼神,却并未看他:“过去没有火药,开山劈石,多用火烧水浇法,也叫火龙法。大火烧岩层,再浇凉水,有的是自行炸裂,有的只要稍加外力就能裂开。” “这里的山道四通八达,入口诸多。方才是有人先掩着山道口,将山道烧过,再引出明火将人吸引过去,火势受火油影响舔的太快,所以反而让人忽略了已经灼热的山道。山势陡峭,有不少高处积雪与水雾形成的水源,我都在图中表明过,祁族随身携带防抗山火的水袋,第一时间取水扑火,火源就挨着山道,这才令山道崩塌。” 她弯下腰,指尖轻轻触到地上的土壤,“这本也是祁族的劈山之法。” 郑煜澄眼神微动,看着身边的少女。她白嫩的指尖摩挲着土壤,渐渐蓄了力道,仿佛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来。 郑煜澄再次伸手握住她的手,就在这时,许如知高喊一声:“小心!” 黑幕之中,数十个火把朝他们躲藏的位置扔了过来,众人起身踢躲开,落地的火把将他们悉数照亮。 郑煜澄拉起温幼蓉,同时下令:“避开光源。” 已经晚了,躲在暗处的弓箭手再次出手,他们暴露在黑暗中,箭雨破风而来。 十数个士兵顷刻倒地。 许如知挥刀抵挡:“大人先走。” 郑煜澄:“攻击在东面,分散躲避,寻陡坡护身!” 一队人顷刻间被箭雨打散,许如知带着最后的十数人,护着郑煜澄和温幼蓉,他们发了狠的往前跑,旨在躲过射击距离。逃命没有照明,山路又格外颠簸,临近一处陡坡,忽然从下面冒出持刀黑衣人时,他们终于在前后夹击的情势下被逼停脚步。 许如知背脊发汗,握着的刀柄处开始冒出冷汗:“他们是故意放箭打散我们,设计我们往这个方向躲!” 郑煜澄眸色沉冷如冰,环视着渐渐逼近的黑衣人。 温幼蓉笑了一下:“到底有多少人想要杀你?” 郑煜澄仍握着她,没有放开的意思:“早说了,是条送死路。” 温幼蓉感觉到男人手掌的力道,用同样的力道回握住他,郑煜澄微怔,看着两人紧握的手。 许如知:“温姑娘,你可有办法请祁族的人前来支援?仅凭我们恐怕杀不出去……”若是有祁族那些以一敌十的悍将在场,这一波应该挡的过去。 温幼蓉没说话。 许如知没等到她的回复,心道怕是请不来祁族的人帮忙,不免有些气恼,这些祁族的人怎么都这么古怪! 这一波黑衣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许如知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温幼蓉没有叫人支援,只无声的抽出身上的匕首,脑子里飞快略过这一片的地形,被做过手脚的山道不可冒然进入,但这里四通八达,总有生机…… 千钧一发之际,郑煜澄忽然冷笑一声,扬声喊话:“诸位若是求财,一切好商量,我们入山本就为了寻找藏银。是什么人买你们来行凶?本官可以多出一倍!” 温幼蓉愣了一下,这时候了,他还在跟这些人讲条件? 显然,黑衣人并未被他打动,无声逼近,一触即发的厮杀在所难免。 郑煜澄:“两倍!” 月亮再次从云中钻出,清辉洒下,犹如一个调皮的看客,只挑好戏来看。 郑煜澄声音更沉更响:“三倍!” 郑煜澄话音刚落,在黑衣人的包围圈之外,忽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从一点一点,变成一丛一丛。 那一圈火把,在黑衣人的包围圈之外,形成一个新的包围圈,慢慢靠进…… …… 咚。 最后一个蒙面大汉被从竹楼二层直接扔下去,无知无觉的砸在地上,从背脊直入的匕首晃了一下。温震从竹楼里走下来,在尸体身边站定,将匕首抽了出来。 纵火的人已经全被抓回来,这些蒙面大汉身上有黥面被剜去的痕迹,是作乱山匪的一部分。今日出现在山中,应当是冲着并州刺史来的。 温震负手而立:“少主呢?” 四散的祁族人已经全部归拢于此,密密麻麻的跪了一片,但他们跪的,并不是温震。 恪姑姑与温禄的脸色不太好,拧眉不语。 温震望向温禄:“少主最后,是与你们在一起的。” 温禄慢慢抬眼,却不是看温震,他的目光落在立于竹楼二层楼台处的人身上,仅一眼望去,已遍体生寒:“少主……少主中途返回,应当是与刺史大人汇合了,连同并州兵一同撤离。” 温震看了一眼楼上的人,眸色冰冷:“去找!务必找到少主和刺史等人!” 话音刚落,山寨的东南角忽然传来爆裂声,霎时间火光冲天,浓烟滚起,阵仗甚是煞人,仿佛连整座山都跟着缠了一颤。 温震神色一变:“火药?” 竹楼上的人眼帘轻颤,冷眸望向动静传来的方向,无需多说,温震已经下令:“所有人全力搜寻少主与并州刺史的人马,一旦发现,立刻带回!” …… 山中炸裂震响,火光冲天,伴着沿路而设,依次飞升的火焰讯号,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到了刺史府。 报信的小兵冲进议事厅,付道几吓了一跳,一旁曹芳瑞皱起眉头:“什么情况?” 小兵飞快道:“郑大人在沿途设下飞焰传讯,一旦遇险,州治所在兵马须得立刻集结如山营救!不得有误!” 付道几慌了,突然要将人调走?那城中岂不乱套了? 曹芳瑞拍案而起:“郑大人在山中遇险?”他面露急切,瞪一眼吓傻了的付道几:“还愣着干什么,立刻集结人马奔赴山中救人啊!” 不等付道几住持,曹芳瑞直接抢过刺史印鉴,代为传令。 消息从刺史府传开,一层一层逐级往下—— 陷入夜色的并州,犹如被兜头浇下一锅热汤,变得忙乱紧张起来。 南边岸口,有传信兵打马而来,对镇守岸口的士兵道:“留下一成值守,其他人赴东城门集合,准备入山营救大人!” 值守的兵卫无不意外,城南岸口直通巫江,他们必须镇守在此,以防流民偷渡入州,这一处从没有调走过这么多人。 可是军令如山,他们只能一一服从,镇守于河岸处的兵马顷刻间少了一大半,以至于无人发现,一队鬼祟的人影出现在河岸隐蔽处,自岸上乱丛里合力托出一条小舟,推入水中。 …… 曹芳瑞打马赶到城东,果见兵马齐备,蓄势待发。 郑煜澄走之前并没有带走很多人马,就是考虑到郡城中各处都需要人马镇守,以防生乱。 曹芳瑞没想到的是,郑煜澄竟然留了飞焰传讯这一手,看来他真是怕死极了,即便倾州治所在全部军力,哪怕会生出乱子,也要这些人去救他。 兵曹许如知已经随郑煜澄入山,郑煜澄熟用的副手里头,付道几得继续留在州中,生下刘书骈赶鸭子上架,在各卫长整顿好兵马后,启程奔赴山中。 时不待人,刘书骈领着兵马很快启程。 曹芳瑞眼中映着渐行渐远的军队亮起的火光,打马返回时,眼神倏地冷下来。 郑煜澄,这一次是你自己找死。天时地利人和,怪不得别人了! …… 刺史的烟火传讯来的太急,闹得兵慌马乱,待最后的军队离开之后,这座郡城犹如一个外表坚固无痕,实则轻轻一击便会碎败的鸡蛋壳子。 城中大狱,玄铁大门紧闭。 十数个黑衣人破开大门,留四人在门口放哨,剩余者随首领万分小心的潜入狱中。 狱中牢犯被惊动,纷纷趴在门口盯着这些黑衣人:“救我!救我!” 黑衣首领眸光冰冷,打了一个手势,这些囚犯全都被放了出来。 重获自由的囚犯狂喜着冲出牢狱,黑衣人一路往里,寻找着自己的目标——粽山事件中被抓捕的那些刺客。 最后一重牢门打开,杂乱的草堆上躺着几个浑身是血的人。 动手! 随着首领的手势发出,剑刃攻向奄奄一息的囚犯。 电光火石间,半死的囚犯竟闪身躲过攻击,抬手飞出暗器。 黑衣首领神色剧变:“撤——” 十数人立刻握着兵器飞速撤离,然当他们抵达牢门口时,纷纷僵住。 玄铁牢门外,吴骜领着侯府暗卫,堵在了玄铁牢门之前。 “曹将军莫不是深夜来守牢的?”吴骜盯着黑衣首领,冷冷道出他的身份。 黑衣首领尚未发话,自吴骜身后,忽然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涌过来。 竟是刚刚被郑煜澄调派出城的军马! 他们没有走,又回来了! 曹芳瑞暗道上当,可是已经晚了,兵马已至,将整个大牢堵得死死地,一只苍蝇都难飞出。 …… 浸在夜色中的河岸被火把照亮,还没来得及踏上小舟的一行人被暴露在夜色中。 樊锦手持长鞭,紧盯着这队人中的两个人:“贾大人,费大人,这是要去何处”她瞥一眼江上飘荡的小舟:“二位藏得东西,用这样的小舟可栽不下,是否需要我们护送一程?” 灰头土脸,作水手打扮的贾桓和费尧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作何应对。 怎么会这样? 山中明明…… …… 山中。 那道震天炸响之后,被火光燎亮的夜空又渐渐被暗色淹没。 温幼蓉被男人紧紧地护在怀里,身上落了一层泥沙褐土,空气里混合着火药和湿润泥土的味道。 十数名暗卫将袭击郑煜澄的杀手捆绑束缚丢在一旁,走散的兵将一一寻声找来,情势急转直下,眨眼间风向就倒了个边。 “没事吧?”郑煜澄低头,温声询问怀中的女人。 温幼蓉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看着被擒拿的歹人,忽道:“你主动进山,是以身为饵?” 没等郑煜澄回答,他们便被祁族搜查来的人团团围住。 郑煜澄的兵马和暗卫见此情景,即刻进入备战状态,许如知莫名其妙,这些祁族人给人的感觉很不对劲,刚才他们被围困的时候他们不出现,此刻却以包抄的姿态出现。 温幼蓉心头微颤,下意识握住郑煜澄的手。 她不确定道:“那你算成功吗?” 郑煜澄凝望夜空,暗色的天幕里没有任何答案:“还不知道。” 温震自暗中走了出来,在郑煜澄和温幼蓉面前站定:“少主,郑大人。” 温幼蓉握紧了郑煜澄的手,郑煜澄回以她同样的力道。 温震:“看来二位都没有大碍。”他抬手指了一下山寨的方向:“既然风波已过,有劳郑大人带着人,移步寨中。”又看向温幼蓉:“少主自然要同行。” 自并州方向传来的烟火讯息在夜空中炸开,郑煜澄抬眼看去,笑了一下。 应当……算成功了一半。 剩下这一半,发生得有些始料未及,但事已至此,自该迎难而上,一一解决。 温震也察觉了烟火传讯,但他并不在意,催促道:“大人,少主,请吧。” 许如知察觉不对,刚要命人戒备,那些祁族女卫身影如鬼魅般闪入兵将身边将他们团团围住,手中麻药洒出,顷刻间放倒了所有兵卒,连许如知也中招。 郑煜澄的暗卫一直守着被捆绑的杀手,刚要动作,郑煜澄喝止住他们。 他心平气和的对温震道:“温公子相邀,本官没有推拒的道理,若本官愿意配合,温公子是否能不动他们?” 这些暗卫是他一手培养,养的精贵仔细,虽然行动敏捷,但优势在藏伏之间,眼下已经暴露,对上祁族这些常年在山中经受训练的精锐,无论人数还是身手,都吃亏了些,硬拼非上策。 温震没想到郑煜澄此刻还能镇定如斯,转念一想,他如此做派,应当是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第76章 第76章 他望向温幼蓉:“少主最是清楚,我祁族精锐在山中有何等优势,不动武是最好的,不过这些人最终如何处决,并非我能决定。” 温幼蓉在看到祁族人出现时,原本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终究是破灭了。那道夹在众多山哨中的主哨音,的确不是她听错,也不是她想多。 “郑煜澄。”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让你早点走的。” 郑煜澄冲她笑了笑,仍是以执手作回应:“温公子请带路。” 他们身后,郑煜澄的暗卫已经被一一缴械,温禄几兄弟闷声不语,用绳子将这些保护郑煜澄的暗卫捆起来,和刚抓到的那些暗卫丢在一起,镇守在侧,几乎不敢往阿呦的方向看。 威胁已经解除,温震终是露出满意一笑,侧身作请:“少主请,大人请。” …… 山寨被灯火重新点亮,外出探寻的山部和水部族人相继归来,对着坐在正堂之外一把竹椅上的人作拜,安安静静退回自己的队伍。 很快,温震带着温幼蓉和郑煜澄过来了。 远远地看到那人,温幼蓉神情一凛,冷笑一下。 郑煜澄看察觉她的神情变化,这才看向坐在那里的人,是个身穿玄色劲装的女人,罩同色披风,束发金冠在火光中熠熠闪动。 她已有些年岁,但眉眼间流露出的冷艳,不难窥伺出年轻时的风貌。 郑煜澄心中了然,已知她是谁。 “禀女侯,人已带回。” 座上的人,正是温幼蓉的生母,祁族的女首领,大齐唯一的镇江女侯。 女侯看也没看温震,甚至没有给出回应,温震已自觉退到一旁,入列站好。 火光照亮的山寨,温幼蓉与郑煜澄并肩而立,面朝着她。 温女侯将温幼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温幼蓉眼眸微垂,不欲与她有任何眼神碰撞。 然女侯并无与她叙旧寒暄的意思,眼神转向她身边的男人时,终于勾了勾唇。 郑煜澄搭手一拜:“并州刺史郑煜澄,见过镇江女侯。” 女侯亦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只是这一遍,并不如对着女儿来的那般仔细。 打量完了,她眼神飘向天边:“方才,本侯似见到了飞焰传讯,莫不是郑大人于此行中的什么安排?” 郑煜澄眼观鼻鼻观心,不卑不亢:“正如女侯所言,在玢郡王手中逃出的两名重犯已经落网,暗中刺杀郡王,屡次破坏并州协助救灾的元凶也已抓到。” 女侯轻挑眉眼,“郑大人好厉害。” 郑煜澄这才抬眼,眸色清明:“但吾等此次进山,旨在营救郡王,若郡王有什么三长两短,恐怕下官难辞其咎。” 他再次搭手作拜:“女侯仗义相助,救出郡王,下官感激不尽。不知女侯可否交出郡王,让下官带人下山,将此案了结。” 女侯抬手理腕间护手,“郑大人,真是比本侯想象的还要聪明。难怪……”她眼神飘向一旁的温幼蓉:“本侯这不争气的女儿,被郑大人迷得神魂颠倒,让本侯颜面无存。” 温幼蓉眼睫轻颤,仍然没有抬眼看她。 郑煜澄淡淡一笑,恭敬道:“下官与温姑娘之事,另做别谈。待到公务处理完毕,下官自会登门提亲,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温幼蓉倏地抬眼,慢慢看向他。 郑煜澄亦看向她,眉眼温润,那笑容令人安心。 女侯的目光扫过对视的两人,多了一丝冷意:“本侯以为,不必了。” 郑煜澄和温幼蓉同时望向女侯。 女侯也不看他们,伸出食指虚点他们脚下的土地:“在这里就能解决,何必出山。” 她话音刚落,两个山部壮汉提着一个身着绿色锦袍的人走出来,这人身上染了血和泥,没有发冠的头上脏发散乱,已经意识不清。 是玢郡王。 玢郡王带人入山,人马的确是被贾桓和费尧给算计的,但是他本人,却是被早已来到山中的女侯掳走的。 玢郡王被丢在女侯的脚边,女侯抬脚踩在他软趴趴的身体上:“祁族镇守厉山湍河近百年,一向对朝中那些尔虞我诈没有兴趣。若真的需要我祁族之力赈灾救民,本侯自是无话可说,倾力相助。可像他这样,用舆论逼本侯就范,为他利用前来挣功的,本侯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郑煜澄静静地看着昏死过去的玢郡王,淡声道:“朝堂上的谲诈算计,有时候难以三言两语说清,下官以为,郡王也是受人唆使,绝无真正伤害祁族与女侯之心。” 女侯竖手叫停:“郑大人才思敏捷,若要这样辩,本侯可说不过你。本侯只知道,他想用祁族之便为自己挣功,本侯允了,同理,他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祁族依山而生,如今他将自己赔进山里,或许是个不错的结果。” 郑煜澄眼神掠过一丝暗色,不再多言。 女侯轻笑:“看来郑大人也无二话了。那好,我们再来聊聊你。” 温幼蓉的眼神从软趴趴的玢郡王身上转到女侯身上,眼底冷清晕散开来。 郑煜澄敛了笑意,淡声道:“不知女侯有何赐教?” 女侯看着远山暗处:“并州逃犯已经落网,暗中破坏并州州务的元凶也已经抓住,若是郑刺史在带人进山营救郡王之时,与郡王一同,全数死在山中,你觉得如何?” 郑煜澄竟像是想了一下,诚恳道:“不知女侯何以要至下官于死地。” 女侯的眼神,终于落在了温幼蓉的身上。 “是你亲自动手,还是我来?” 这话,问的是温幼蓉。 温幼蓉冷冷的看着女侯,“郑大人已上奏朝廷,山部跟随郡王探山一事已经了结。山部只有探山之用,此事不会牵连山部,也不会牵连祁族。” 女侯重复了一遍:“你来,还是我来?” 恪姑姑终是不忍:“女侯……” 女侯扬手飞出一道匕首,直入恪姑姑身侧的兵器架,那抑在冷傲之下的情绪终是有了波动,还有了逼迫:“温幼蓉,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 跪地之人噤若寒蝉,温震看着女侯,眉心微微蹙起。 一片死寂之中,郑煜澄轻轻笑出声来:“原来,女侯被逼到无奈之境,也只能用杀人灭口这样的招数?” 女侯瞥了他一眼,忽然起身:“将他拿下。” 温幼蓉:“谁敢!” 女侯闻言,像是听了个笑话,再次下令:“拿下!” 温幼蓉一字一顿,仿佛从压根中磨出的话:“若你们动了,就且记住,厉山祁族,再无什么少主。” 女侯冷笑:“你本就不配!”话音刚落,她亲自来拿人,温幼蓉动身要拦。 温震立刻高喊:“保护女侯!” 随着他下令,女卫闪身上前将温幼蓉隔开,可她们到底不敢伤她,只将她反剪住。 温幼蓉寡不敌众,冷厉的盯着女侯:“你若敢杀他,我便敢杀你!” 女侯看也不看温幼蓉,走到郑煜澄面前:“郑大人方才说,想娶我的女儿?” 郑煜澄勾唇:“是。” 女侯忽然抬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调转向竹楼的方向,抬脚一踹,郑煜澄狠狠撞在竹楼台阶上,他身后,是意识不清的玢郡王。 温幼蓉忽然爆发,抬脚狠踹女卫,以极快的速度挣脱跑向郑煜澄,女侯忽然朝她发难,擒着她的手臂狠狠一扭,抬腿直踢她的小腿。 仿佛骨头裂开的声音响起,温幼蓉脸色煞白,跌倒在地。 “阿呦!”郑煜澄终于变了脸色,冷冷望向女侯。 不止是郑煜澄,所有人都惊到了,尤其是温震,他垂在身侧的手隐隐发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温幼蓉半边小腿与手骨传来剧痛,可是她一声都没坑,单手撑着站起来,仍然往郑煜澄的身边靠。 女侯抬脚踹向她的腰腹,温幼蓉闷哼一声,再次倒地。 女侯神色冷静的看着郑煜澄:“你若真心爱阿呦,自己绑了自己,带着玢郡王进去,若是怕火势起来烧的难受,敲晕自己也好,先行了断也好。否则,本侯只能打死她了。” 郑煜澄浑身都是冷意,刚要开口,眸光忽然一动,落在倒地的少女身上。 地上的温幼蓉竟又动了。 她似乎已经感受不到疼,哪怕站不稳了,爬也要爬到他的身边。 女侯盯着她,慢慢走过去。 “女侯!”恪姑姑站起来,双目泛红:“这是少主啊……” 温震看了恪姑姑一眼,又看了向地上的少女,到了喉头的话,又咽下去。 女侯眼中没有半点波澜:“她自己说的,只要动手,祁族再无什么少主。”她蹲下去,手捏着温幼蓉的下巴,让她看向自己。 “之前你怎么说的?本侯捡了个便宜侯爵,又手握山水两部精锐,我既不杀你,你定会来杀我,再将这些抢走。” 她目露嘲讽:“如今你这眼神的确想杀了我,却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这个男人。” 温幼蓉忍着剧痛,连声喘息,她眼光偏向竹楼台阶处,忽的笑了。 女侯眼底微暗:“你笑什么?” 温幼蓉喘了几口,终于慢慢望向她,那双眼里竟无半点怨恨和愤怒:“我知道是为什么……你装的再大义凛然,再诡诈无情,我也知道是为什么……” 女侯怔了一瞬,正欲起身,她忽然道:“母亲,我都知道的……” 女侯没动,转回目光看着地上的的少女。 “母亲伤过,方知人若有软肋,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从我生下来开始,比起爱我,照顾我,你更热衷于将我身上,所有可能成为软肋的东西全部抽走。让我学着自己给自己塑一个坚硬的壳子,装在里面,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温热的泪液盈入眼眶,她倒在地上,眼泪无声的从眼角流出来:“可是母亲,那个坚硬的壳子,看似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可是那里面,全是细细密密的针,待在里面,并不舒服的……” “母亲,你从没有想过,自己其实错了吗?” “你以为的坚韧,是摒除一切,没有软肋,杀伐果断,不被一切威胁羁绊……” “可你更像练到极致的钢,再进一步,反而易折。” “我遇见一个人,她满心都是羁绊,浑身都是软肋,撒娇哭泣时,仿佛能化成一滩水,可真正让她坚韧顽强的,反而是这些软肋和羁绊。” “母亲总觉得,爱我、照顾我,会让我变得脆弱,不堪一击,但其实,母亲的坚硬和冷漠,才是让我真正不堪一击的元凶。” 女侯死死地盯着她,指尖微颤。 温幼蓉又看了台阶处一眼,低笑道:“母亲现在一定很挫败吧。你这样费尽心思教养我,到头来,我却做了你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 女侯眼底用过一道莫名的情绪,终是笑了。 温幼蓉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受伤的手臂试着撑起身子。 一旁,恪姑姑看的心惊胆战,她怕女侯再次对少主下手。 温震也看着温幼蓉,他的眼神震惊又无措,似乎从没有想过,女侯会这样对待少主。 温幼蓉撑起身子,离女侯更近,女侯并没再动手。 她离女侯极近,哪怕浑身剧痛,依旧用最坚定的语气说:“母亲,其实你才是最软弱的人。只因伤过一次,便让自己面目全非,活的冰冷僵硬。可我不同,我不是你。” “我喜欢他,就敢面对这份喜欢带来的一切。今日他若不畏生死也要证明这份情意,我会很开心;他若临阵退缩,丑态百出,想尽一切办法求存活命,或许我会伤心一阵子,但我不会伤心一辈子,更不会战战兢兢将自己装进壳子,一辈子不敢再面对这些事情。凭着这个,足以证明我比你强。” 温幼蓉离她很近,待说完这些,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温震第一个反应过来:“女侯小心!” 温幼蓉另一条完好的手臂忽然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向女侯的脖颈。 女侯一个失神,被钝器擦到脖颈一侧,只觉生疼,下意识推开。 同一时间,昏迷的玢郡王忽然跳起来,一把捞起郑煜澄,温幼蓉像是不怕疼一般,爬起来跑过去:“进屋!” 三人躲进竹屋,转身关上门。 温震反应过来:“屋内有密道!”他下意识要开口叫人去拦,可转过头看到山部与水部的人时,竟如鲠在喉,根本喊不出来。 他们并不敢追。 恪姑姑扶住女侯,查看她的伤势。 女侯捂在脖颈边的手拿开,掌心有血,陡然笑了一声 恪姑姑看着伤口,微怔。 这伤口,不是被利器割破,而是被钝器擦开皮肉出的血。 少主用的匕首,似乎没有开刃。 钝刀子割肉,不要你的命,却要你疼。 女侯放下手,挡开恪姑姑递来的帕子,冷声道:“封山道口!” 没有人动。 女侯冷眼望过去:“封山道口,不要管人。” 众人这才动身。 女侯不是要封住山道,是要封住他们,最好的办法,是火烧水浇,火烧时他们出不来,山道崩塌后,更出不来,走投无路,自会返回来。 恪姑姑忽然有些看不懂女侯。 进去的三人都受了伤,虽说一入山道四通八达,少主又熟悉山道情况不假,可是让所人直接进去追,未必不能将人追回来,这样封住山道,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主动知难而返? 祁族精锐,无人不知女侯多年来,只有对少主最用心。哪怕是温震,也只能自己拼命找机会学东西,只有少主,是女侯亲自带在身边一点一点教大的。 恪姑姑分明记得,少主及笄那年,曾向女侯请命,若是她能胜,希望女侯能赐她一支水部精锐磨合磨合。 可是少主败了,在山中压了三天三夜才被救出来。 她并不知道,女侯得知山震时,一向稳重冷静的样子仿佛在一瞬间碎了,虽然只有一瞬,但恪姑姑看的分明。 后来,少主很久没有见过女侯,可女侯对她每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都清清楚楚。 直至少主看到温震入府后,独自离开漳州,女侯将自己最看重的一支水部女卫连着她这个老奴,一并派到少主的身边,让她们随行保护。 那是少主的生辰愿望,可她好像已经忘了。 周边燃起了一丛一丛的火光,恪姑姑声音暗哑:“女侯,服软一次又如何呢?” 女侯没答,沿着主楼台阶走上去,推开门。 早已没了那三人的身影,只有一口被移开的缸,和露出来的密道。 “让她救,让她走,她不过是仗着还没到绝路,才敢说那样的话。我倒是要看看,当她真正尝到绝望的滋味时,她豁出去命也要救也要爱的人,能让她坚韧不拔,还是一击即溃。” …… 山道九曲回肠,三人刚转了几道弯,温幼蓉终于支持不住,疼的倒在地上。 玢郡王见状,忍着一身疼跳起来:“你别在这个节骨眼搞事情啊,万一你那个疯子娘追上来怎么办?” 郑煜澄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忽然蹲下来,把她背起来。 温幼蓉的目光却落在面前的玢郡王身上。 他昏倒时,浑身邋遢,看不出什么毛病,但是一说话就全露馅了。 “是你?” “玢郡王”愣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把脸上奇怪的伪装全扒拉下来。 赵齐蒙身上有伤,动作稍微大一点都要命:“是我是我!能走了吗!小祖宗,你那个疯子娘要命的,赶紧走!还有,我走前面,你离我远点,我要受不了了!” 赵齐蒙本就熟悉山道,一马当前冲到前面。 郑煜澄将她往上提了提,沉默着往前走。 温幼蓉不由想到刚才——女侯接近时,她意外的发现那个昏迷的玢郡王竟朝她看了一眼,脏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根本是意识清明,摊在身侧的手,手指指了一下屋内。 当时祁族的人都被女侯的举动震慑到,注意力全都落在女侯和她身上。 她赶紧收敛目光,继续吸引所有人注意,这才演了那一出。 原本以为这个玢郡王终于脑子清醒了一回,没想到根本是假的! “赵齐蒙也是你安排的?”温幼蓉在郑煜澄耳畔低声询问。 郑煜澄的情绪异常低沉,他身上也疼,但好在女侯没有对他下狠手,听她问,他便低低的“嗯”了一声。 温幼蓉:“我让你走时,你就知道了?” 郑煜澄:“赵齐蒙假扮玢郡王入山,本就是为了对贾桓和费尧这二人放长线钓大鱼,他们二人会牵引我们去找真正藏银的地方,可是赵齐蒙在入山后就失去消息,我猜测,是有另一拨人将他截走。” 温幼蓉:“你猜测过是粽山一事上刺杀玢郡王的人吗?” 郑煜澄笑了一下:“他们未必是想刺杀郡王。对他们来说,刺杀郡王,会比直接跟我作对来的更容易。郡王的性格,极好利用,他们捏着这一点,便能让我的并州之行处处生阻。都是朝中之事,不说也罢。” 温幼蓉心柔一动:“是那个曹芳瑞?” 郑煜澄喘了几口,尽量让自己气息平稳:“他来的时机蹊跷,像是踩准了点一般。我的确怀疑是他暗中虏走了玢郡王,也知自己入山会引得一些人动手。但今日见到你与温震的情态,我就知道,这里头,生了一个变数。” 温幼蓉不说话了。 他本来都安排好了,却因为她生了变数。 她忽然放低声音,像是无力的解释:“我不知道她会来……” 郑煜澄没说话。 就在两人忽然陷入一阵沉默时,赵齐蒙捂着眼耳口鼻跑回来,绝望道:“你那疯子母亲,是不是要我们死!她竟然在道口放火!” …… 不止是放火,早在女侯进山之时,已经封了好些山道出口。 继续任她这样烧下去,他们不是被封死就是被呛死憋死。 赵齐蒙喘着粗气在远处坐下来,嚷嚷道:“那到底是娘还是狼啊,虎毒还不食子呢,对你怎么下这么狠的手啊。嘶——老子不想走了。咱们是原路返回,还是就地等死,给个准话吧。”扯动伤口,他有点难受。 骤然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超脱,疼痛后知后觉的席卷而来,温幼蓉死忍着,抓了一下郑煜澄的衣领:“歇一会。” 郑煜澄低低“嗯”一声,动作很轻的把他放下来。 赵齐蒙看的眼睛都直了——不是吧,真的原地等死?他说说而已的!潜伏这么久,他还没娶到媳妇,怎么能就这么在这憋死! 温幼蓉刚坐下,便落入一个宽大温柔的怀,郑煜澄背靠着山壁,将她护在怀里,她敏锐的察觉到他无声的呵护,扯了一下嘴角,握住脱臼的那条手臂,咔嚓一声,自己将手臂接了回去。 动作快准狠,就连赵齐蒙这样的汉子都看的瞠目结舌。 这女人,其实跟她娘一样,骨子里有股狠劲儿。 下一刻,她的手臂男人自身后绕过来的手轻轻托住,这双手虽然染了脏污泥尘,却依旧修长漂亮。 郑煜澄从身后环抱住她,垂眼就能看到她额头浮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亦泛白,但就是不吭一声。 他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窝,温热的气息充盈她的耳畔;他什么都没说,唯有托着她手臂的那双手稳而有力。 温幼蓉看着前方的山壁,抬手向后抚上他的侧脸,那把动听的嗓音终是因为剧烈的隐忍蒙上一层沙哑:“贾桓费尧落网,藏银之地暴露,暗中破坏你此行的人也被抓住,若没有女侯干涉破坏,飞焰传讯之时,你的计划就已经成功的告一段落,真的……很对不住。” 指尖停在他的脸侧,少女的语气里带上心疼怜惜:“生的这么矜贵,长这么大也没被谁打过吧?” 她转过头,明明自己疼得要死,却对他漾出一个轻松的笑脸:“母债女偿,我让你打回来,不要生气好不好?” 郑煜澄凝视少女的眼眸,嘴角轻牵,低声问她:“你就不疼?” 她眸中的笑意终于多了几分真切,被星星点点的水光晕开,灿若星河;一如很久以前,那个满怀憧憬勇往直前的小小少女凝望湍河仰望厉山时眼中的澄澈,她说:“应当会疼,所以你可能还要哄一哄我。” 郑煜澄低笑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来,也抚着她的脸:“可不可以不打,直接哄?” 她眸色一怔,尚未反应过来,男人漂亮的手指已经滑到她的下巴,两指轻轻捏住,唇压下来。 赵齐蒙眼珠子一瞪,飞快别过头,心里直冒火——他是死的吗? 郑煜澄的吻并不如他一贯的温柔,他狠狠地捻着,在她因最初的生硬与惊诧下意识后退时,执着的追上去加深这个吻,一如在竹楼之前,她强行压下剧痛,明知艰难,仍一寸寸的靠近他。 双唇相贴碾转,他们始终没有避开彼此的眼神,在适应过后,借着陡然拉进的距离,分别走进对方眼中那片浓黑墨色的世界,一览那只留给彼此最真挚炽热的回应。 郑煜澄眸色深沉,眼中只剩她,又不止是此刻的她。 今日之前,他以为要看懂她,何其简单。 面上乖戾冷漠,心存天真烂漫,身为女侯之女,一族少主,终归与生在长安那些高门贵女不同,经历那些过往,心中留下阴影,不过是个想求疼爱与关心的小姑娘。 所以才会在芸菡日复一日的故事里生出羡慕,借酒胡闹,于他的怀中释放一瞬的软弱与依赖。 他的心意,始于对少女的怜爱,升温于她义无反顾的相救,他以为窥伺到她心中所求,所以如愿相待,给她耐心与关心,陪伴与偏爱,亦在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中,生出了更长远的打算。 直至今日,郑煜澄才发现,她大约,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错判。 她生来至今,确然得到许多,但这“许多”里面,未必有多少是她心中所愿。 她希望和所有小姑娘一样被疼爱照顾,可即便不曾拥有,也没有因此活不下去,更没有生出执念去索求掠夺。 她曾古怪乖张的对芸菡呼来喝去捉弄玩笑,却也在芸菡的耐心陪伴下,于那个黄昏院落里,回馈最真挚的在意与关心。 她曾对深受舆论风波的厉山祁族冷厉疏离,但又在山部发小的央求与执着下,于暗沉无光的小巷里,载着一身醉意向他乞求一个机会,身为少主,反倒将这些人护在身后。 她曾对他防备疏离,捏着他教芸菡折的纸兔子嫌恶的丢出很远,直至那一夜好眠后,她会在粽山倒塌时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他,甚至是他原本要护的人;也会将那只曾被她丢开的纸兔子,小心翼翼捧在手里,轻轻亲吻他留下的痕迹;更会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努力维护。 她亮着一双清明的眼睛,将所遇之人都看的透彻明白,凡有所获,会仔仔细细翻翻捡捡,即便只得到微毫所愿所求,都愿用十倍百倍的付出回应。 她的所愿,不是她的软肋和赖以生存的养料,而是她的武器。 要么别让她得到,否则,她能为之无限强大。 他与她之间,并不是她该感激他能给她心中所愿,而是他该惶恐自己能得到她所回馈的一切。 少女自血肉根骨中掘出,滚烫又炽热的力量。 令他从意动到升温的心,于此刻一并炽热,与她同存不息。 赵齐蒙忍不住转头看过去,眼神微怔。 他见过男女亲密,无非是旖旎艳色充斥。 可眼前这双男女,热烈的仿佛要将彼此融入骨血里,在这种绝路将至的末端,竟让人生出几分感慨,眼眶发热。 娘的,他忽然很想那个为他搜罗所有证据与卷宗,愿他活的堂堂正正的小姑娘。 要是她就在面前,他肯定要抱着她狠狠地亲。 绝不输给这一对儿! 郑煜澄慢慢松开她,烫红的唇移到她的耳边。 “女侯不会对你赶尽杀绝,她只是在等你服软。也许她做的并不对,但你不该在这里走上绝路。” 说话间,他们逗留的地方竟然也有了呛人的烟雾。 赵齐蒙瞬间醒神:“不对吧,我怎么觉得这烟雾连我们来的方向都有?女侯该不会连我们进来的道口都动手了吧?!这就是赶尽杀绝啊!温姑娘,咱们有没有逃出去的把握啊?” 郑煜澄没有搭理赵齐蒙,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轻松的建议:“硬拼,我们是不敌祁族精锐的,但只要你能出去,我们就有智取的机会。” 他知道,女侯只是不会对她赶尽杀绝,或者说,她更愿意看到阿呦一个人走出去。 在两个男人的凝视中,温幼蓉忽然低笑起来。 她抬起手,从脖子里抽出一根红线,红线的末梢,系着一根哨子。 赵齐蒙眼尖:“这是什么?” 烟雾渐渐浓厚,三人都咳嗽起来。 温幼蓉不慌不忙,把玩着手中的哨子:“说的不错,她是在等我服软,等我向她求饶,就像两年前我被压在废墟之下,用它求救一样。” 赵齐蒙:“你是说,吹响它,你们的人就能找到你的位置,然后救你出去?太好了,我们来商量个计……” 他的话没说完,温幼蓉忽然拽断绳子,将哨子狠狠丢出去。 赵齐蒙目瞪口呆:“你……干什么呢?” 郑煜澄忽道:“或许我们可以再等一等,外面……”他确然还有最后的安排,只是这个安排,得看老天给不给他们活命的时机,若援兵来迟,他们也只能丧命于此。 温幼蓉反握住郑煜澄的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去了。” 两个男人同时愣住。 温幼蓉笑着,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 她可以确定,女侯连入口都封了。 她一直在把她往绝路上逼,不给一点遐想的希望,无论是从前让她见惯世间丑恶,还是身体力行的让她心灰意冷,因为绝路上看到的,才是最真的。 今日她可以用哨子,但只要她用了,就代表又一次的屈服,哪怕她不服、痛恨,不想死,就只能在她的道理下屈服,她会像两年一样,在头顶重现天日之时,见到那张再也不想见到的脸。 “捂住口鼻,跟着我走。”她开始走到最前面,凭着脑中的记忆,穿行于山道之中。 赵齐蒙不明所以:“现在他们在封山道,就算我们咬着牙从火道冲出去,不死也残啊!” 温幼蓉眸光冷厉,笑了一声:“她确然将我们的生门堵死,可她好像忘了,生门可堵,也可藏。” …… “女侯,不可啊!”恪姑姑终是流下眼泪,跪地乞求:“你将所有道口全部毁去,少主要如何出来?纵然她有悔过求生之心,也被断在了此处啊!” 女侯双目充红,转身时带起玄袍:“传令下去,只要听到哨音,即刻确定方位,破道救人。” 众人一愣,很快明白了女侯的意思,纷纷进入备战状态。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已经有烧足了热的山道在水浇之下炸裂轰塌,连温禄等人都被召回,不必再看守那些兵将黑衣人,专心听哨音。 没有,没有哨音。 温震下意识道:“少主会不会已经出来了?” 许是刚才见到的那一幕给了他太多的震撼,以至于温震并不愿意相信,那样一个少女,甘愿死在山中密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女侯忽然愣住,“拿山道图来!” 恪姑姑拿出一副山道图给她,这还是她们进山之时,少主凭借记忆画出来的,画了好几分,所有人都传阅过。 女侯细细看过,扔到一旁,“拿玢郡王身上的山道图来!” 恪姑姑这才想到,女侯最初捕到玢郡王时曾搜过他的身,他身上就有一份山道图,是少主第一次入山时画下的。 这一副山道图,与后来的几乎差不多,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在最深的那条道上,延伸出了一条奇怪的山道,这条山道没有出口,仿佛是挖到最后放弃了一般,是唯一没有出路的死路。 女侯眸色一厉,飞快冲出竹屋,直朝着距离这条山道最近的位置奔赴而去,所有人紧随其后。 山中角落有断崖处,自下往上向微微向外倾斜的山壁上,安置着悬棺。 然此刻,这些悬棺已经被打落一大片。用以安放悬棺的钉柱恰好可以用来架石灶,郑芸菡让人架起五座石灶,火烧岩壁。 除了大嫂给她的暗卫,还有樊刃带领的一支队伍,一切都准备的有条不紊。 看着烈火炙烤着岩壁,郑芸菡的脑子里响起阿呦的交代—— “我与你兄长此次进山,兴许会遇到些麻烦,但危急时刻,我可以带他入山道躲藏。山中悬棺处,是山道隐藏的一道生门。即有人设山道,自有人毁山道,一旦你发现有人在毁灭山道,多半是要堵住躲在里面的人。” “开山凿石无外乎两种,一种是火药直接炸毁,一种是火龙法,既火烧水浇。火药非寻常之物,若你去寻,必会打草惊蛇,所以你要用第二种。带人在悬棺处架起火堆,火势舔过三丈高足以,烧完之后往岩壁上浇水,火势越大越猛,烧的时间就越少,岩壁裂开后,会有一个出口。如果是我和你二哥被堵在山道中,这里会是我出来的地方。” “但你要记住,不要着急,不要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待风平浪静,再凿不迟!” 阿呦的设想固然是最妥帖的,可是很多事情本就瞬息万变。好比她刚刚潜入山中时,就发现好几处标在山图上的密道被毁了。 山中第一次起火和后来轰炸时,她都忍了。但看到漫山燃起一簇簇火光时,她忍不住了。 对比着山道图的位置,那些地方分明是山道口所在的方向。她当机立断,命人开始拿下悬棺架灶起火。 樊刃和暗卫担心他们暴露在山中,劝她稳住。 可她稳不住,若同样是用火龙法毁灭山道,那堵在山道中的人光是烟熏火燎都能半死! 如果被困的是阿呦和哥哥,这里就是他们唯一的生门! 必须即刻架火,这一处火光不过是漫山火光中的一簇,只要他们深藏其中,便是有火光和炸裂声也不奇怪! “姑娘,山中有多处轰塌声响了。”她们都是外行,火龙法的时辰不好掌握,郑芸菡想到可以算着别处的时间来烧。 “泼水!”郑芸菡满头大汗,伸手去提已经盛满水的水袋,悬棺附近就有水源,也是这处安排的一个巧点。 忽然间,一道道黑影从暗中冲出,转眼就将他们全部包围…… 第77章 第77章 樊刃与暗卫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保护姑娘!” 郑芸菡看着暗卫和樊刃等人停下动作,转为保护她,厉声道:“我让你们泼水!” 女侯自暗中走出,在看到那一面烧红了岩壁时,眼中划过一道惊色,下一刻,又自喉头溢出一道冷笑。 少女凌厉的命令再次划破夜空:“泼水——” 她仿佛看不到包围过来的人,软弱的力气吃力的将水泼往岩壁。 她的暗卫各自对视,终是撤下一半,跟着她一起往岩壁泼水。 灼热遇冷,发出龇裂的声音。 女侯慢慢走出来,手中握着长刀:“停下。” 她一眼看出这些人听谁命令,只盯着那个少女。 郑芸菡看也没看女侯一眼,她失望的发现,这岩壁除了龇裂,并没有想象中直接炸开的情况。 阿呦说过,的确不是每一次都会炸开,但只要经过这个过程,开凿也会比平常更容易。 她丢掉水带,转身自地上捡起一把钉锄,抬头时,不期然的迎上了女侯的眼神。 女侯盯着那双眼,走得更近了些,想起了那句可笑的话—— 【我遇见一个人,她满心都是羁绊,浑身都是软肋,撒娇哭泣时,仿佛能化成一滩水,可真正让她坚韧顽强的,反而是这些软肋和羁绊。】 眼前的少女眼泪盈眶,浑身邋遢,可她只与女侯对视了短短一眼,仿佛不在乎此刻身处什么样的境地,只管狠狠地凿开岩壁。 女侯冷笑起来,手中长刀紧握,往前迈了一步。 电光火石间,一道羽箭披风而来,不偏不倚,直入女侯脚尖一寸之外。 温震当即带人上前护卫。 女侯眉头微蹙,望向箭来的方向。 火光燎起一片明亮,一支军队赫然出现在深山之中,一身军服的男人将手中弓箭递给左右,拔起钉在地上的长刀,一步步走来。 随着他的走进,身后的军队也气势汹汹的逼近。 月色再现,铺在男人的身上,抖落一地清辉。 樊刃等人无不激动,大声喊道:“王爷!” 女侯终于变了脸色。 怀章王? 他分明前往冀州了,怎么会这个时候赶回来! 无需卫元洲多说,他手下亲兵已经涌过来,反成了祁族与女侯被包围。 郑芸菡正在拼命凿壁,经过火龙法处理的岩壁果然更脆更好凿,听到这一声时,她手中动作顿了一下,又立刻继续凿壁。 救人要紧。 下一刻,身侧伸过来一条粗壮有力的手臂,轻而易举的抓住她手里的钉锄,丢给一旁的樊刃。 不等郑芸菡反应过来,卫元洲一手持刀,一手拦腰抱着她退开,走到平坦的地方放下,手掌上移,将人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郑芸菡怔愣的忘了反应。 他怀抱少女的动作温柔且不容抗拒,眼神却漠然,夜色之中,声音低沉沙哑:“若不是来帮忙救人的,往前一步,即刻斩杀。” 夜色之下,除了岩壁前在浇水凿壁,剩下的无一人轻举妄动。 岩壁终于自裂缝中被撬开,轰的一声,随着岩石裂开滚落,一个半人高的洞口赫然出现。 郑芸菡浑身一震,动身要去看,脑后一阵大力,竟被蛮横的按回来,鼻间全是男人的气息。 有人从洞中走出来。 清凉的夜色扑面而来时,赵齐蒙发疯似的跑出来嗷嗷乱叫。 温幼蓉与郑煜澄牵着手先后走出来,站定时,她眼神淡然的略过眼前景象,于重重人影间穿行,找到了女侯的身影。 女侯眸色暗沉,死死地盯着她。 温幼蓉挑起嘴角,慢慢绽出一个笑来…… …… 祁族精锐固然以一敌十,但怀章王麾下亦是历经严寒酷暑千锤万凿而出的勇将。 即便是常年镇守厉山湍河的镇江女侯,也听说过不少怀章王的战迹,无论出于哪种原因,双方都不能在这里动武。 “二哥,阿呦。”郑芸菡再次挣脱时,卫元洲终于放手,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跑过去,只有怀中还残存着少女的气息。 两军对峙前,众目睽睽下,前一刻还对女侯露出挑衅笑容的阿呦姑娘,在郑芸菡的呼声传来的瞬间,忽然像是被抽了骨头,娇娇弱弱的软在了地上。 郑煜澄吓了一跳,还以为她疼晕过去,下意识将她护在怀里,撑着她慢慢坐到地上。 “阿呦!”郑芸菡大惊,三步并两步冲过去蹲在她面前,眼神在她身上游走,想碰又不敢碰:“受伤了吗?” 郑煜澄探头打量怀中的姑娘,但见她杏眼微微垂,长睫敛眸光,硬将嘴角的笑意压下去,凹成苦兮兮的委屈,心中担忧瞬间褪去,只剩一片柔软怜爱,忍俊不禁。 “这里疼,这里也疼。”温幼蓉指指左腿,又指指左手臂。 郑芸菡见她额间浮汗,脸色泛白,嘴唇却异常红润,略有些干,虽然没有见红的重伤,但难受是肯定的,立马放软声音:“不怕,若你走不动,便抬着你下山。” 她又转头看郑煜澄,借着火光,他胸前的脚印和浑身的脏污遮掩不住,她眸色都冷了:“哪个打的!” 气势汹汹,好像他说了,她立马就要去打回来一般。 郑煜澄怎么都没想到阿呦的最后一步安排会是芸菡。 换在从前任何一个时候,他都会生气担心,毕竟这是何等危险的事情。 然此时此刻,面前的两个姑娘,他拿谁都没办法。 她们一个敢想,一个敢做,明明他才该是那个有担当靠得住的男人、兄长,眼下之景,却让他忽然生出自己才是被她们合力偏爱保护的人之感。 没等郑煜澄回话,一条手臂穿过他与郑芸菡之间,指向重重人影之外,温幼蓉神秘兮兮的凑到郑芸菡面前,告状似的:“就是那个,穿黑衣服的老婆婆。” 郑芸菡立刻锁定女侯,眼神凶狠,黑衣服! 又在瞧见那女人不失风韵的容颜时愣住,生出疑惑——老婆婆? 她转头,见温幼蓉眼底漾着促狭笑意,当即明白过来,不由腮帮紧收鼓起,作势要打她的腿,温幼蓉呜咽一声,扭头往郑煜澄怀里钻:“快管管她、快管管她……” 郑煜澄任由她在怀里撒娇逃躲,低笑声引得胸腔轻震,转眼望向妹妹,她哪里有要打人的意思,分明笑着。 一旁的人都看傻了。 他们是看不到旁边还有人,大家还在僵持对峙吗? 樊刃看看破开的岩壁,又看看眼前旁若无人嬉闹的三位,几乎怀疑岩壁破开前那一刻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梦。 而那个拼命泼水凿壁,险情逼近仍不为所动的姑娘,和眼前这个蹲在获救二人面前娇俏笑闹的小姑娘,绝不是一个人。 他悄悄转头,看了自家王爷一眼,先是一愣,复又叹息。 这眼神,这抑制不住的愉悦笑意。 樊刃想,哪怕这姑娘身体里真的储着一只小怪物,关键时刻便会跑出来,让她一改往常姿态又凶又狠,王爷也只会照单全收,视若珍宝的藏起来。 “郑芸菡!”一个激动地声音在身后响起,郑芸菡下意识转过头,都没看清楚来人的脸,只瞧见一抹脏兮兮的绿色,手腕已经被人擒住,她整个人被拉起来。 温幼蓉和郑煜澄同时沉下脸,连眼神都阴恻恻的。 “赵、赵齐蒙?”郑芸菡见他一身打扮不似往常,“你这是……” 赵齐蒙心跳如擂鼓,激动地钳着少女的双肩,目光灼灼。 天知道他在山道中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他当时就想,她在就好了。 结果老天爷竟然听到了他的呼声,不仅让他获救,还是被她救出来的! 这样的情景,必须有大动作! 赵齐蒙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唇,来不及解释了! 他的吻朝着少女娇艳的红唇落下,才刚落了一半,身边一阵劲风袭来,整张脸被一张粗粝的大掌兜住。 “唔——” 卫元洲脸色铁青,掌着赵齐蒙的脸,将他推离郑芸菡的身边,一把按在地上! 赵齐蒙新伤旧伤加持,浑身都疼,脸最疼。 脸上的手掌还在使力,分明是要把他英俊的五官挤爆! “呜呜呜——”他手脚并用的挣扎,换来的是更可怕的暴力。 郑芸菡咽咽口水,惊魂未定。 意识到赵齐蒙要亲她,她都吓呆了,即便是面对女侯人马包抄也没吓成这样。 她不再看赵齐蒙,飞快转过身,却在看到身后的情形时生生愣住。 二哥手里握了块有棱有角的大石头。 阿呦手里有把匕首。 看着赵齐蒙被怀章王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二哥从容的丢掉石头,阿呦慢条斯理的收起匕首。 二人同时对她露出亲和的微笑,招招手:“过来。” 郑芸菡:…… 这一片喧闹不断,那一头悄无声息。 祁族之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少主,连同恪姑姑和温震在内,所有人都变得沉默不语。 女侯没有下令。 她只是在少主的事情上格外偏激一些,更多时候,她仍是个有决断的英明首领。 赵齐蒙被活活闷晕了过去,卫元洲放倒他,随意的拍了拍手,这才望向祁族一边。 “女侯不远千里前来并州施以援手,本王该替并州百姓向女侯道一声谢,山中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先离开此地,再从长计议。” 他话音落下没多久,郑煜澄的人相继赶到。 女侯下令所有人听哨音时,这些人便被丢在山中不管了,卫元洲的人马搜到他们,一并解救,至于那些入山的刺客,已经悉数被他的兵马收押。 女侯的眼神一直落在温幼蓉身上,那个与她一同入山道,险些死在里面的男人,将她如珠如宝的护在怀里,任由她与旁边的少女嬉笑打闹,作庇护宠溺姿态。她终究活成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她却无法说她错了。 她沉浸于将一个孩子塑成自己期待的样子,甚至用上极端的手段,却在这份爱恨交织的心情里,连自己教过什么都忘了。 她忽然想起这孩子最初来到身边时的样子,看着她这个母亲时,眼里淬满了光,她以为自己已经将这刺眼的光芒扼杀,却原来,只是她不再用这种目光看她这个母亲而已。 想把她塑成自己期望的样子,永远都难。她会反抗,还会在每一次反抗后,于骨子里生出些新的样子,直至今日再看她时,只觉得陌生多于熟悉。 女侯收回目光,对卫元洲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温震当即发令:“准备下山。” 温幼蓉望向祁族离开的方向,目光微沉。 手忽然被握住,温幼蓉眼珠轻转,望向身边的男人。 郑煜澄低声道:“如怀章王所言,女侯进山是为协助,她并未伤到玢郡王,也未伤到其他人。接下来的事情,下山之后再议。” 温幼蓉眼神微变,竟是被他猜中心中所想,她忽然有些后怕。 他始终是朝廷命官,女侯因她而迁怒他,是下了狠手的。她留了芸菡这一手准备,终是活了下来,可他在此事中何其无辜,但凡他恼怒一些,心狠一些,要追究下去,女侯乃至于整个祁族哪里能轻易脱身? 更深一层,若女侯擒住的是真正的玢郡王,而不是赵齐蒙假扮的,后果只会更加不堪设想。 冥冥之中,竟像是他替祁族挡了一难。 郑煜澄一身狼狈,唯有清浅笑容一如往昔。 她喉头轻动,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迎着他的笑,笨拙的弯起唇角。 众人开始整顿准备出山。 温幼蓉动了一下身子,不禁皱眉;在山道中寻路逃命时不觉得疼;重见天日,于这荒野之地笑闹时也不觉得疼,这会儿要回了,这把骨头便开始疼了,还越来越疼。 郑煜澄看她一眼,转身背过去:“上来。” 温幼蓉犹豫片刻,笑着爬上去。 伏在他的背上,温幼蓉心想,菡菡说的一点没错,这人是真清瘦,这背是真舒服,思及此,她心头一动,扭头去寻郑芸菡,却见她落在后头,一步一步跟着,走的并不轻松。 她想起那些夜晚听过的故事。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郑煜澄的背,曾是郑芸菡最喜欢最依赖的位置。可现在,他正背着另外一个姑娘,让她落在后头一个人走。 郑芸菡走不惯山间夜路,一直低着头认真看脚下。 温幼蓉盯着后面,郑煜澄有所察觉,也停下回头。 郑芸菡很快跟上来,见他们还停着,眨眨眼:“二哥累了?怎么不走了?” 温幼蓉扭头看郑煜澄。 郑煜澄眼神落在妹妹脚下,似有所感,温声道:“山路难行,扶着我的胳膊。” 郑芸菡看一眼二哥的胳膊。 他在粽山时受的伤还没有全好,此刻托着阿呦,力量也多放在没有受伤的那条手臂上。这样走已经很吃力了,哪里能再扶着她。 她刚想拒绝,身边忽然伸来一条胳膊。 卫元洲站在她身边:“山路难行,扶着。” 郑煜澄蹙眉,温幼蓉也直勾勾盯住卫元洲。 郑芸菡毫不犹豫的将手搭在卫元洲的手臂上,明眸泛笑:“有劳王爷。” 卫元洲看着她小小一只,别说只是扶着她,便是单手抱着她走又有何难,他笑了笑,带着她轻轻松松抄到前面。 有人扶着就是不一样,郑芸菡感受到男人有力的臂膀,不自觉地就倚了些重量上去,脚下哪怕忽然踩空,也能很快借力跨过。 卫元洲极其享受她近乎倚靠的姿态,却又在想到前一刻的场景时,忍不住揣摩她的心情。 “那个位置被占了,会难过吗?” 郑芸菡脚下趔趄,卫元洲眼疾手快,忽然将手横到她腰间,直接将她抱着快步走过了难走的一段路才放下。 郑芸菡刚才的不稳,纯粹是被他的话惊得。 因为这话根本不像他这样的男人会问的问题。 仿佛钻进了小女儿家的心思里,仔细窥伺琢磨,问得隐晦又小心。 郑芸菡看着脚下逐渐平坦的路,笑着摇摇头。 没有委屈,也没有怅然若失,摇得很是潇洒。 周围火光明亮,她已经能自己走的稳当。 卫元洲看着少女精神抖擞的身影,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因为根本不用问。 曾几何时,她确然是兄长们臂弯之下,怀抱之中的一抹娇弱,那些亲密与依赖,她离不开。 但这抹娇弱总会长大,不能永远与他们这样亲密依赖。 她似乎比所有人更早的做好长大成人、告别那些亲密与依赖的准备。于她而言,有人能接替这份亲密与依赖,与她最在意的兄长们相互扶持,走上一段崭新的旅程,是开心的事情,并不需要怅然若失。 否则,怎么对得起她苦心撰写《长安佳丽札记》的那份心情。 刚过一段平坦,又迎一段坎坷,她忽然趔趄一下,卫元洲心头一紧,大步跟上去,伸出手臂:“路还长,扶着。” 郑芸菡垂在身侧的指尖轻颤,风平浪静之后,那颗心落在原处,再次见到他的种种,一一浮现脑海。 他们刚才……约莫有些亲密。 他好像还抱了她。 卫元洲看出她的迟疑,低笑一声:“诶。” 郑芸菡抬眼,他轻抬下巴,示意后面——他们要追上来了。 她赶忙扶住他的手臂,继续往前走,很快走出一段距离。 还是不要打扰哥哥嫂嫂叭。 …… 郑煜澄背着温幼蓉,落在了后头。 温幼蓉察觉他有心事,小声道:“在想菡菡?” 他如实点头。 温幼蓉来了兴趣:“想了什么?” 郑煜澄笑笑,短暂的沉默后,方才缓缓道:“不久之前,我才突然发现她长大了,那段把她从大哥院子里抱过来,看着她每日哭哭啼啼追赶大哥,想尽办法哄她逗她的日子,好像还在昨天。一眨眼,她竟也到了离开兄长,搭上另一个男人手臂的年纪。” 温幼蓉试着理解:“你在想怎么剁了怀章王的手?” 他笑出声来,胸腔轻震,将她往上托了托,脚下踩着月色清辉,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他在想,那个曾经需要他细心呵护的姑娘,已经变得成熟又坚强;却有另一个姑娘,在褪去坚硬的壳子之后,落在他的背上。 第78章 第78章 大队人马抵达刺史府当日,付道几带着所有人于府门恭迎,一如送别那日。 马车停下,郑煜澄先下,又转身去接马车里的人。 温幼蓉一条腿还活蹦乱跳,搭上他的手,趴背的动作已经十分熟练。 郑煜澄背着她,只吩咐让所有人半个时辰后前往议事厅,便径直往东院去了。 郑芸菡去时骑的马,回来时不想打扰二哥和阿呦,也是骑马。 刚刚下马,真儿和善儿已经慌忙跑出来查看她的情况。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郑芸菡被她们翻翻检检怪不好意思的,又恨不能转圈圈给她们看,无奈道:“不要看我了,去准备热水。” 善儿心细些:“姑娘怎么不坐马车?头疼不疼,腿疼不疼?” 郑芸菡闻言,感受了一下,轻松摇头。 从出发前往并州至今,她好像就没歇过,一直在奔忙,与长安相比简直多动十倍,身子骨像是活络开了,不再动辄小病小痛。 最重要的是,舒家六哥这匹马,绝非寻常良驹可比。 据说大嫂的马就是舒家六哥帮忙挑选配置的,当时为了匹配大嫂的身量与坐姿,马鞍的图纸都画了好几份。 所谓术业有专攻,郑芸菡骑这匹马时感觉格外不一样,比一般的马更舒服,虽然久了一样会疼会麻,但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动辄破皮生疤。 见她是真无恙,两婢女这才放心去为她准备热水。 郑芸菡正要往里面走,身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嗤。 她扭头看去,就见卫元洲牵着自己的大黑马,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的马。 在长安的那个马场,她就是骑着这匹马,将两个男人甩下大半日,一个人玩的很是欢快。 这匹马,是舒易恒送的。 郑芸菡被他的眼神搅得不太自在:“怎、怎么了?” 卫元洲看向她:“这匹马好” 她老实点头,挺好的,又快又听话。 他牵马的手腕一动:“与本王的相比呢?” 郑芸菡眼珠子滴溜溜转,心道,自然是没办法与你的比。 她怀疑他在炫耀。 卫元洲又笑:“有机会,再比一场?” 郑芸菡近来干的事一票比一票大,此番竟被这男人激出血性来:“比就比,待并州事了,寻个风和日丽天,奉陪到底。” 她一番话接的威风凛凛,无畏无惧,说完,还像模像样的跟他行了个军礼,昂首挺胸的走进去。 卫元洲的目光追着她,直至看不见时,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这模样,让他不禁想起当初刚回长安时,在马场上与那位郑三公子的一场较量。 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方才她眼角眉梢中流露出的恣意与潇洒,不服与傲娇,与那时马场上为她讨公道的郑家三哥,如出一辙。 他心中的小姑娘,藏了好多种模样。 一旁,樊刃已经面无表情无话可说。 出山之后,他怕王爷追究他们擅自行动之责,几乎是立刻就把未来小王妃给卖了,将玉指环的事情说得清楚明白。 讲道理,未来小王妃虽然还不是名正言顺的怀章王妃,但她用这枚玉指环时,是清楚知道这枚玉指环的意义的。 想到王爷在山中那副样子,樊刃以为王爷肯定会立刻杀过去和小王妃当面对质。 一个高大威武强势迫人,一个娇小玲珑半推半就,好事不就成了吗!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都出山一两日了,回来的路上也有好些机会,王爷愣是提都没提玉指环的事情,反倒扯到什么赛马。 搞不懂。 …… 郑煜澄将温幼蓉安置好后,立马让人请大夫、备热水、吃食。 “你与芸菡先梳洗一番,再好好让大夫看看有没有什么伤,等我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就过来。” 温幼蓉笑笑,冲他摆摆手,你走吧。 郑煜澄顿了顿,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女侯也到了并州,你不要操心,我会安排。” 她笑容微滞,又立刻恢复如常,冲他点头,完全相信他的样子。 郑芸菡回来后,与温幼蓉一并沐浴更衣,将浑身的尘土洗得干干净净,浑身喷香才肯从澡桶里爬出来。 不多时,大夫来了。 郑芸菡没大碍,只在破岩壁时有些擦伤。她原本以为阿呦该伤得更重,可大夫看过之后,竟没露出凝重表情。 她的手臂已经自己接回去,这两天活动如常,就剩小腿骨上的伤,大夫也只留了些普通的药酒,让她按时搽药。 大夫走后,郑芸菡见她摸出一粒药丸服下,想起上次她被粽山砸了也一脸无所谓,不免好奇:“你真的没事吗?” 温幼蓉靠坐着,摇头:“没事。” 郑芸菡心念一动:“阿呦,你是不是比一般人的身体都好?就是那种受了伤也会很快恢复。” 温幼蓉看着她好奇的表情,并没有瞒她:“嗯,差不多吧。” 她自小被丢在祁族旁支野蛮生长,却不是真的没人管,旁支的长者会教她辨认药材,还会给她泡药浴。 她从小身体就好,病痛极少,受伤最严重的一次,就是被压在废墟之下那次。后来恪姑姑给她送了些固本培元的药丸,是祁族精炼的伤药,受伤时吃一颗,身体恢复的更快。 温幼蓉语态轻快:“这年头,像我这样好的身子骨,已经很少见了。” 郑芸菡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女侯固然下了狠手,但未尝不是因为心中有数,所以看起来好像做的又狠又绝。 她真正下狠手的,是二哥。 她并不愿意看到阿呦和二哥在一起。 …… 郑煜澄回来之后就忙于处理并州和山中的事情,三日之后,终于将大体情况掌握在手,公文也顺利送往长安。 郑芸菡得知了这错综复杂的来龙去脉后,于三日后的一个悠闲午后与温幼蓉边吃边讲,替她打发养伤的无聊时日。 此次并州之行,暗中多生阻挠者,确然是曹家。 玢郡王是他们怂恿来的,漳州的流言是他们放出去的,山中有藏银也是他们辗转让玢郡王知道的,为的就是让玢郡王做足抢功的准备杀来并州,给郑煜澄一个措手不及。 待玢郡王抢功入山,然后将其挟持,郑煜澄身为并州刺史责无旁贷,难免要如山营救,这山里那么多密道,还有匪窝,让他二人出点事,背锅的人都是现成的。 两个前来并州协助救灾的都出了事,朝中定会再派新人,这就是曹家入手的好时机。 曹家自以为部署周密,却不想处处是意外。 首要一个就是玢郡王入山受阻。也不知怎么的,那些祁族山部一个都不能用了,这直接阻碍了他们的计划,所以在得知玢郡王作天作地要搞粽山时,他们不得不临时变更计划。 只要在粽山一事上搞出意外,乱了并州,郑煜澄这个并州刺史一样当不下去。 谁料郑煜澄早有防备,提前布下的暗卫直接抓了活的,随后他一边审问一边向外探查,散播着一种他真的审出了什么线索的假象。 并州一直有曹家安排的人手,曹芳瑞要知道这些并不难。 论理,这些刺客买了死口,是不该担心的,偏偏郑煜澄做戏做得太像,曹芳瑞难免做贼心虚,刚好借着漳州之行折返时路过并州,亲自查探,也在随行的温震口中得知,第一批过去的山部精锐出了点意外,这才没进山。 曹芳瑞原本只想尽快解决那些留在郑煜澄手上的活口,没想得到一个惊天消息,玢郡王入山了,还出事了。虽然不知是何人掳走,但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玢郡王出事,曹芳瑞去救人,郑煜澄只会落得一个怠慢皇戚之罪;郑煜澄去救人,必定牵动一片,曹芳瑞便可留在并州,趁机干掉那几个活口。 之后,郑煜澄带人进山,曹芳瑞打听到刺客关押之地,再生歹心——解决了刺客,他自无后顾之忧,若郑煜澄也在山中出事,这便于最初的计划不谋而合了! 这才有了山中的第二波刺杀。 可曹芳瑞万万没想到,郑煜澄不仅在来并州之前就已洞悉有人暗中破坏一事,更是早早地安排了一个人乔装成玢郡王,自玢郡王入山开始,便是个假货,为的就是诱蛇出洞,一举拿下。 温幼蓉捏着枣糕,听得很入迷,还能参与讨论:“你说曹家刚刚送了一位侧妃到太子身边,想来这个侧妃没少帮自己的兄长铺路揽事,曹家人没本事,就暗地里搞这些阴招,借此在储君面前博脸面,也不知道这位侧妃会怎么样。” 郑芸菡唏嘘摇头,“曹曼仪会怎么样,还不好说,但晗双此刻一定很高兴。” 她最讨厌的小曹鸡,这次可不是阴沟里翻船,简直是阳关大道上平地翻车。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温幼蓉小脸一垮,有点酸酸的。 晗双晗双,哪里都是晗双。 正酸着,又想到别的:“这么说来,我第一次进山,那个故意引我们过去的,极有可能是曹家的人。” 温幼蓉祁族出身,又熟悉山道,更见过真正的悬棺。 那一片岩壁做的悬棺,很不考究。 且她熟悉山道,一看到那处便自觉在图中对上,察觉这是一处隐蔽的生门。多半是凿出这条山道的人耍的小心思。 但引他们去的人绝不是为告诉他们这个,唯一的理由就是,曹家想引人入山,用的是藏银之由,可曹家也不知道藏银在那里,直到他们的人发现这片悬棺,将计就计:找不到藏银,有藏宝古墓,玢郡王等人必定会被吸引过来。 这些事情送回长安,足够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温幼蓉与郑芸菡背靠背赏景,忽道:“那藏银之地,找到了吗?” 郑芸菡眼神一动,轻轻点头:“找到了。” 贾桓和费绕抵死不招,其实和当初的赵齐蒙有点相似。 他们知道并州缺这笔钱,在郑煜澄找到这笔钱之前,他们不会轻易被处置,所以在他们落网之前,就已经为自己安排了这一天。 即便没有曹家人干预,他们也会把方向指向山中。只要入了山,他们即有机会逃跑,也能趁机混淆藏银的方向。 温幼蓉饮一口茶,平静道:“所以,藏银应该不在山上,而在水上。” 郑芸菡瞪大眼睛:“这你也猜得出来!” 这的确是郑煜澄最初的怀疑。 山中匪徒忽然销声匿迹,巫江此前又有江盗祸乱,而他们身上这条线追根溯源,系在安阴公主的身上。安阴有一条很厉害的船,能把一般的船撞翻都纹丝不动的那种,堪称战船的水平。 贾桓和费绕作出逃藏于山中的假象,为的就是引郑煜澄入山。 因各地灾害,流民无孔不入,江河岸口的镇守比以往都严厉,一旦并州刺史和郡王都在山中出了事,少不得要调动并州兵马前去营救,只要防守松懈,他们就能悄无声息的入江,带着银子逍遥法外。 却不知,他们早已是郑煜澄杆上的两条鱼,替他明确了藏银的方向。 所以,在郑煜澄的暗卫擒住曹家刺客,用轰炸声和飞焰传讯骗过曹芳瑞和贾、费二人,让他们终于路出马脚,飞焰传讯回山中告知他时,他的计划就已经结束。 前前后后,唯一的意外是镇江女侯竟然亲自来此,还亲手掳了假的玢郡王,企图回敬玢郡王所作所为的同时,顺便干掉她女儿看上的男人。 两枚少女吃吃喝喝,大半日便过去了。 这时,暗卫前来通禀——女侯来了。 郑芸菡下意识就要抱紧身边的阿呦,她来干什么!抢人吗? 温幼蓉被她的样子都笑,拉着她一起:“走,去看看。” 第79章 第79章 议事厅。 郑煜澄从容的请女侯入座。 女侯对他无甚好感,目光扫过首座的怀章王,终是坐下。 “不知女侯前来,有何要事?”郑煜澄也不客套,直接发问。 女侯淡声道:“听闻贪官藏银之处在巫江之上,不知刺史有何对策?” 郑煜澄和卫元洲对视一眼,并未作答。 这位女侯,前一刻恨不能对他痛下杀手,岂会真心前来相助? 厅内陷入一阵短暂静默。 “先时要烧要杀,今朝又探问州务机密,女侯怎么尽挑不合适的事情来做呢,是爱好吗?”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白裙少女挽臂勾着个粉裙姑娘缓步而来,因腿上微恙,走路时轻微瘸拐。 郑煜澄立刻起身扶她,“怎么来这?” 温幼蓉抬抬下巴:“她来得,我来不得?” 女侯凉凉的瞥她一眼。 这语气,郑煜澄能拿她如何? 他搬张椅子挨着自己,扶她坐下。 卫元洲扫一眼满眼都是女人的郑煜澄,又看着交接完毕便默默站到后头不走,满眼想看热闹的小姑娘,给了樊刃一个眼神。 樊刃会意,赶紧又搬来一张椅子,正正放在王爷身侧的位置,毕恭毕敬:“郑姑娘请坐。” 打算猫在后头偷看的郑芸菡:…… 放在往常,议事厅内商议正事的都是在朝为官的男人,女人不该轻易踏足,但此刻没人敢冒头说这个,毕竟坐在怀章王手边的,是大齐唯一的女侯。 况且,这人分明是怀章王护着的,管不着管不着。 郑煜澄眼神轻动,并未说什么。 …… 自曹芳瑞和贾、费之事落定后,并州官员无不对郑煜澄佩服敬畏,谁能想到平日里温和带笑的男人,私底下的部署竟然这般周密? 惊讶之余,又开始纷纷自我审视,唯恐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情被大人看在眼里。 今日女侯一来,众人便觉得气氛诡异,即便有怀章王坐镇在此,大人仍是显得十分小心翼翼,连说话都格外谨慎。 直至此刻,他们眼见白裙少女杀进来,再将当中的关系理一理,一颗心便落下来。 当初曹芳瑞带着温公子闯入刺史府时,也是一路火花闪电的直冲大人而来,这位温姑娘截了他们的威风。 今日女侯忽然登门,气氛略微紧张,在座之中,恐怕也只有这位祁族少主敢与女侯这样说话。 …… 温幼蓉坐下来后自在的很,拉着郑煜澄的手:“方才说到哪里了?” 刚问完,她自己一拍脑门:“啊对,说到藏银之处既明,该出航探寻,早日缓解并州之急,救百姓于苦难。” 郑煜澄含笑点头:“嗯。” 你说的都对。 温幼蓉正要说下去,忽的顿住,像是刚刚发现边上还坐了不速之客,慢悠悠转过头去,挑眉。 您,还有事吗? 终究是母女,一个眼神就足够。 女侯面对她时,已无山中那般阴鸷偏激,甚至看懂了她的意思,只冷笑一声:“凭你?” 温幼蓉迎着她的目光,平静又笃定:“凭我。” 女侯扫一眼郑煜澄,淡淡道:“你已不是祁族少主,当众放这样的狠话,回头再来祁族借兵求人,可就不好看了。” 郑煜澄眼神微变,看向身边人。 她并未露出失落之色,满脸坦然,似乎并没有求助祁族的意思。 这时,安静许久的卫元洲忽然道:“厉山祁族劈山引水,的确精通山水之道,然大齐幅员辽阔,兵强马壮,熟悉水战者,远不止厉山祁族一支。冀州以东有东海郡,前朝国破后归降,镇守沿海之地多年,亦训出一批不逊于祁族水部的水师。” 他轻勾唇角:“郑大人早已猜测藏银之地未必在山中,纵观并州水势地形,又综此前巫江流域河盗作祟,入江查探在所难免,本王此去冀州,就是为了向东海王借一支能江上作战的水师。”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道:“没想并州突发意外,本王只能先行赶回,算算日子,援军不日便到。只是这支军队尚缺一指挥将领,若能有温姑娘协助作战,当是如虎添翼。” 郑芸菡诧异的看着二哥和怀章王。 原来二哥早就有了这个打算? 王爷是去冀州东海郡借兵? 女侯定是知道江上藏银一事,以她的性子,未必是来抢功劳,多半还是冲着阿呦,她知道阿呦一定想帮二哥,少不得要捏着祁族水部针对阿呦。 没想二哥连这一点都预先想到,便是真的需要擅长水战者,也不会被女侯的态度牵制了。 女侯第一次正眼打量郑煜澄。 郑煜澄姿态从容,眼神清明坦荡。 这男人,的确生了一副好皮囊,面上随和温柔,心思深不见底,恍惚间,竟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来。 那个人,也总爱端着温柔的笑,让人迷失那份温柔里,险些以为那些海誓山盟都是真的。 “好。好得很。”女侯起身:“郑大人心思敏捷周密,是本侯轻看了。” 她望向温幼蓉,意味深长:“你又可看清自己对他的用处。” 女侯转身的瞬间,温幼蓉笑道:“待我打了胜仗,就要和他回长安成亲生小娃娃了,母亲若要来讨一杯酒水,记得提前告知。” 女侯驻足回头,冷漠的脸上终是露了情绪。 她及笄那年,便是怀着一份请求出战。 而今,她又要如此。 女侯面无表情:“这一次,你死在江上,也无人救你。” 温幼蓉冲她笑着,“不送。” 女侯走后,一厅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仿佛察觉到什么,又不敢乱想乱说。 郑煜澄遣散众人,带温幼蓉回房,掩了房门将她抱在怀里,“女侯所言,你……” “你不要放在心上。”温幼蓉抢在郑煜澄之前开口,她捧着他的脸,只觉得哪里都很好看,哪里都很喜欢:“我母亲就是这样的性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也不必想着让他对你改观,她永远不会,就像我们永远不可能像寻常母女那样相处一般。” 她已经看透,再说这些话时,带着一股不符年龄的淡然透彻。 他笑起来,轻轻啄她的手指,“女侯不信我,怕我会负了你,亦或只是利用你。那你呢,你怕吗?” 她反问:“你会吗?” 郑煜澄眼帘微垂,似乎在思考。 温幼蓉眉头一皱,捏着他的下巴一抬:“这还要想?!” 他低笑起来:“我在想,怎么令你安心。” 他握住她的手:“我记得,我还你欠你三个条件。” 温幼蓉愣了一下。 他的确还欠着三个条件。 第一次,她求他帮一帮山部,他驳了这个条件,说没必要,也不该这么用。 第二次,她猜测母亲已经入山,要他尽快离山,他仍然驳了。 她扭头:“我都提了两次,你一次也没有答应,还敢提这个。” 郑煜澄从容道:“这次不同。若你我成婚,便将这三个条件写入婚书,一旦我负你,你便可拿着婚书,想怎样就怎样,这样可痛快?” 她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转回来看他。 郑煜澄满脸真诚:“不骗你,婚书既成,我若再敢驳你,你便是将我丢进湍江喂鱼,也没人敢找你麻烦,这样的好事,考虑一下。” 温幼蓉笑起来,闪亮的美眸盯着他:“可是,我没有不安心。” 那日在山中,她说的都是真的。 若只因害怕男人变心,害怕被辜负,就不敢去喜欢,不敢去付出,岂不是因噎废食? 她并非冷情之人,也喜欢男女之情中的甜蜜与快乐。 她敢喜欢,敢付出,就敢接受一切后果。 百年好合,那很好,兰因絮果,她也认。 末了,她半开玩笑的凑到他面前:“我要一并入江,你真不拦我?” 郑煜澄看着她,无奈叹息一声,手臂搂住她:“两年前,你请兵出战,被压废墟三日。废墟之事上,你已在山道中扳回一局,剩下一局,你又怎会服软退缩?” 温幼蓉僵了一下,乖乖窝在他怀里。 在女侯看来,她出战入江,无异于是因为和郑煜澄的男女之情甘心被利用使唤。 唯有他看出来,分明是她借了他的名头,反过来要在她面前扳回曾经输掉的局。 …… 冀州援军抵达并州之后,郑煜澄二话不说,悉数拨给了温幼蓉。 温幼蓉伤势大好,已经能如常行走,议事厅里,开始变成了她的天下。 厅内竖着巫江流域图,温幼蓉不过看过一遍,已经能分析的头头是道,原本领军前来的副将对这个小姑娘十分看不上眼,一番磨合下来,他的偏见很快打消,又因一个守沿海,一个镇湍江,各有不同之处,温幼蓉连山中门道也一清二楚,远胜他们这些常年守海的糙汉子,几日之后,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欣赏中带着敬佩。 令所有人傻眼的是,原本该在厅中坐镇的刺史大人,完全没有打扰他们的意思,甚至不过问温姑娘的所有安排和打算,只有她忙的忘了吃饭时,他才会沉着脸出面把人拎走,喂饱了再放出来。 付雯玉看在眼里,不可谓不震撼。 她终于发现,对于郑煜澄,她一直都是不了解的。 他来并州时,是所有人眼中生于长安侯府的矜贵公子,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处理并州事务,看着随后而来的郑姑娘为他忙前忙后,她以为郑煜澄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为他打理一切,能与他并肩而立。 可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他并不需要身边的人为她做什么改变,相反,他会为身边的人做出改变。 准备了七日,他们终于定好了所有的作战方案,准备出发。 当天夜里,温幼蓉总算能早早回房沐浴更衣,睡一个好觉。 刚进院子,她见到等在那里的付雯玉。 付雯玉对女人领兵作战,还是江上作战之事一无所知,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可她知道,温幼蓉并不是花架子,这七日时间,她压力最大,承受的最多,准备的也最充足。 “你们明日……要出发了?” 温幼蓉倚着廊柱,脸上有遮掩不住的疲惫。 其实,付雯玉还从郑芸菡那里听说了更多。 包括她从前的经历,她受过的伤,再联想到粽山那次,付雯玉心中一阵酸涌,眼眶有些发热:“那日你对我说的话,我想了很久。” 她定定的看着温幼蓉:“其实我不是很懂,以你的出身,明明可以活的轻松些,为何要这般拼命?” 温幼蓉走过去,轻轻拍她的肩头:“因为我想要的,就得拼命争取啊。” …… 次日,巫江岸口。 整装待发的军队整整齐齐立在岸头,站姿笔挺,旗帜迎风扬起。 所有人都到了。 “大人真的要同行?”付道几不安的多问了一句。 毕竟大人上次入山已经出了意外,这次又要入江,真是折腾。 一旁,付雯玉轻轻看郑煜澄一眼。 他又是那副冷厉打扮,无半点犹豫:“本官自当同行。” 付道几安慰自己,此次打头阵的是东海郡水师和温姑娘,大人是和怀章王一条船,作垫后支援,以备不时之需的,多少安全些。 不多时,两抹纤细身影快步走来。 温幼蓉和郑芸菡同是一身干练打扮,长发束起,身上披风迎风翻鼓。 卫元洲和郑煜澄同时愣住:“你们。” 温幼蓉嘴角一挑,率先走到前面整队。 郑芸菡凑到哥哥面前:“我也要去!” 卫元洲:“你去干什么?” 她答:“长见识呀!二嫂说打仗时的江景更波澜壮阔!” 郑煜澄一愣:“你喊她什么?” 温幼蓉扭头:“你有意见?”短短四个字,满是威胁凌厉。 郑煜澄第一次无言以对,却又在她这番嚣张又霸道的做派里,看到了十足的信心和把握。 郑芸菡已经挥起拳头:“二嫂打的漂亮些,我在后头看着呢!” 江风之中,站在军队前的少女回眸轻笑,她的身后,朝阳自江面冉冉升起,一并衬起的,还有她必胜的凌厉气势。 看着这一幕,付雯玉忽然流下眼泪。 是啊,出身高又如何,出身低又如何,若心中有所求,谁不是拼了命去争取。 一个人身上掘出的强大力量,可以颠覆出身高低带来的偏差。 桎梏她的,果然不是出身,而是她自己。 直至很久以后,当天灾稳定,百姓安居之时,仍会说起当初并州协助诸州救灾时发生的事情,提及最多的,是一位温雅敦厚,令阖州军民都赞不绝口的刺史大人,以及后来那一场巫江之战,于江上率军作战,不仅找回贪官藏银,还缴获一个河盗窝点,夺回大笔银钱,极大程度上帮助并州顺利度过此劫,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巫江之战两个月后,并州诸事落定,百姓安居,流民稳定,诸州重建之事也因并州鼎力协助变得格外顺利,长安那头得知此事,对郑煜澄大加赞赏,同时也命他即刻回长安述职。 收拾行李的时候,郑芸菡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忽然笑一声。 二哥曾许诺,最多三个月便回长安。 前前后后算起来,时间刚刚好。 第80章回府 第80章回府 七月的长安已经入暑。 自并州而来的马车刚刚抵达城门口,侯府的下人便迎了上来,只道大公子与夫人正在城门候着。 郑芸菡闻言,立马躬身探出一颗脑袋,瞧见前方并肩而立的一双男女时,她双目放光,跳下马车扑棱棱奔过去:“大哥!大嫂!” 眼看着郑芸菡要扑向妻子,郑煜堂吓了一跳,飞快撑掌按住她的脑袋,“莽撞。” 郑芸菡张开的手臂尚未捞到人,茫然的眨眨眼。 舒清桐忍俊不禁,挡开郑煜堂的手臂,将她拉到面前仔细查看:“果然是瘦了。” 郑芸菡打眼一瞧,发现大嫂下意识护着小腹,再一想大哥刚才紧张的反应,顿时明白过来:“大嫂,你是不是……” 舒清桐没想到小丫头眼睛这么尖,左右也坐稳了胎相,她没什么好瞒的,只不过往日里洒脱大方的人,终究因为怀了身孕,自眼角眉梢流露出一股温婉祥柔和来:“再不回来,我可不叫孩子喊姑姑了。” 郑芸菡活生生愣了小半刻,然后自心底爆出一股强烈的喜悦,“我要当姑姑了?我要当姑姑了!” 她笑着转圈圈:“我要当姑姑了!” 还嫌不够,提着裙子就往回跑,车队的人逮着一个就要重复一遍。 “王爷,樊将军,我要当姑姑了!” 扑到马车边,激动地捏着小拳头咚咚咚敲马车座板:“二哥!阿呦,我要当姑姑啦!” 小姑娘欢快的笑声恨不能将天都捅破,活生生将舒清桐的脸都喊红了。 她是头胎,两个月时就诊出喜脉,也许是体质问题,她的反应极大,十分难受,一连折腾了好些日子,若非有丈夫日日悉心陪伴,祖母和婶婶多番探望,恐怕胎相都难坐稳。 好在接受了要当母亲这件事情,身上和心上都渐渐平静,此刻被郑芸菡这么一闹,那种初初得到有孕消息的紧张和羞赧又冒出来。 郑煜堂嘴角抽搐:“我怎么觉着,她比我当初还要激动,又不是你和她生的……” 舒清桐没忍住扑哧一笑,刚刚升起的紧张又在这笑声中化作无形,瞥他一眼:“你和她比这个?” 郑煜堂挺直腰板:“这有什么好比的。” 他一样很激动,只是不形于色,在心中默默的激动,岂会在这事上落了下乘。 舒清桐抬起头看着马车的方向,眼见着二弟下了马车后,又伸手接出一个和芸菡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不由好奇:“咦?那是谁?” 郑煜堂眯眼一看,嘴角轻挑。 郑煜澄一直有往侯府送消息,该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妻子有孕在身,情绪大动,身子也难受,所以这些事情他也没告诉她。 如今人都回来了,以后多得是时间相处。 …… 郑煜澄牵着温幼蓉下车,郑芸菡刚要凑过来,温幼蓉直接绕到郑煜澄另一侧,扭过脸不理她。 郑芸菡愣住,她生气了? 何止是温幼蓉,郑煜澄见她这副模样,也是好气又好笑。 女侯在巫江之战后,不留一言漠然离开,带走了所有人。 芸菡得知这个消息都不敢告诉阿呦,唯恐她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那个。 后来她还是知道了,虽表现出适应良好的样子,与他们一同前往长安,但芸菡从不觉得她真的毫不在意。 用她的话说,长安之行对阿呦来说,终究与以往任何一次游历都不同。 她不像大嫂,大嫂生长于长安,从一府到另一府,纵然会陌生,但根底就在这里。 阿呦生长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如今,是要将自己连根拔起,移植异地,稍有不慎水土不服,会要命的。 所以这一路上,她对阿呦的照顾可谓细致入微,马车里的笑闹就没停过,也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多话,从忠烈侯府说到长安的犄角旮旯,努力的让阿呦对长安多一些认识和熟悉。 郑煜澄起先并未在意,然而,当他察觉到阿呦情绪里细微的变化,每日的笑都变多了时,竟由衷佩服起这个妹妹来。 她仿佛天生擅长察觉女儿家深藏心底的小心思,于无形中化解所有忧郁愁苦;他自问细心耐心,于此事上也只能甘拜下风,虚心请教。 本想着有芸菡陪着,他也好立刻处理完手里的事情,着手与她的事情。 结果刚到城门口,一看到大哥大嫂,他的好妹妹整个人飞出去,滑泥鳅一般抓都抓不住。 看着身边的少女伸出的手僵在那里,神情怔愣,郑煜澄竟生出些荒唐的感觉——郑芸菡才是那个喜新厌旧的负心女,前一刻还对他心仪的姑娘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转眼就扑进了别人的怀里…… 思及此,郑煜澄面露沉色,指指前面:“那边,那是你亲哥哥亲嫂嫂,站那边去。”又煞有介事的握住阿呦的手,故作惋惜:“我们这种终将沦为萍水相逢关系的哥哥嫂嫂……不要也罢。” 郑芸菡睁大眼睛,茫然无措:“这、这个也要比呀?” 郑煜澄肃穆的望向身边的阿呦:“你说呢?” 温幼蓉的手被他紧紧握着,早已察觉他是故意将自己与她划在一起,那些她自己都说不好的情绪,被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出,像是替她鸣不平,又像是一个隐晦的安抚和委屈的强调——小姑娘,我才是你身边的人,同喜同忧,最亲的那种。 心中乱七八糟的情绪一扫而空,温幼蓉回握住他的手,笑意从眼底争先恐后的挤出来,偏凹出同款肃穆脸:“不要比了,萍水相逢的关系,哪里比得过呢。” 郑煜澄朗声笑起来,迎着他的目光,她亦笑着,两人十指交握缠绵不分。 郑芸菡被二人合力揶揄,还平白吃了一记甜蜜暴击,翻着眼转过身去,又在瞧见走近的大哥大嫂时重新牵起嘴角,喜滋滋道:“我要当姑姑了……” 卫元洲由始至终不发一言,只静静看着郑芸菡,漾起的笑就没压下过。 不知什么时候起,仅仅在一旁看着她呼呼喝喝,也足以让他心底一片温暖柔软。 好似有她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这样的感觉。 郑煜堂携舒清桐过来,先是对怀章王见礼,这才望向弟弟妹妹:“停在这处做什么?” 玩笑归玩笑,自不能当真,郑煜澄牵着温幼蓉上前:“方知喜讯,还没恭喜大哥大嫂。” 温幼蓉下意识看向舒清桐的肚子,又觉不大礼貌,飞快抬眼,原以为会撞上一双不悦的眼睛,却见到一双亲和含笑的美眸。 她心底细微的紧张顿时消散,漾出浅浅的笑:“郑大哥,郑大嫂。” 舒清桐早已看到温幼蓉的眼神,察觉出那双眼里纯粹的好奇,并不觉得失礼,见她生的粉俏可爱,嗓音极其温软动听,心中只有好感:“温姑娘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方才站在远处,郑煜堂已经简短与她做了介绍,舒清桐知道她是二弟的知心人,意外之余,还有喜事频临的开心。 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在郑煜堂的催促和安排下,众人驾车回到侯府,因稍后需进宫面圣述职,卫元洲并未同行,与他们原地分别。 看着哥哥们双双对对上马车,郑芸菡第一次生出一种自己上哪辆马车都很多余的感觉。 她扬手一招:“牵我的马来。” 下一刻,郑煜堂撩帘探头:“上车。” 郑芸菡充耳不闻,翻身上马,身体力行的表达两个字:我不。 郑煜堂挑眉,大概是觉得她这一趟出去,路子野了起来。 舒清桐也看出去,笑了一声:“芸菡的性子好似开阔许多。” 郑煜堂只觉得头疼:“她往日已经够开阔了。” 舒清桐将他拉着坐下:“她不回来你天天念,她回来你就时时管,她不知你天天念的情,却眼见你时时管的烦,你自己看着办。” 郑煜堂拧眉,转头见马上的少女紧握缰绳,半分要下马的样子都没有。 他撒手丢开车帘子坐回去,挑眼望向身边的妻子:“我时时管得烦,你事事纵得好。” 舒清桐俏皮眨眼:“有吗?” 郑煜堂伸手要捏她的脸,刚伸到脸颊边,舒清桐抓着他的手往肚子上一放:“来,冲这儿捏。” 郑煜堂气笑了,“我怎么就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 郑芸菡要骑马,郑煜堂和郑煜澄也管不了她,两辆马车先后驶动。 郑芸菡正要跟上,却见卫元洲还没走。 她咧嘴一笑,刚要开口,卫元洲轻夹马肚子从她身边走过,轻飘飘吐出一句揶揄:“知道,姑姑,走吧。” 郑芸菡笑不出来了。 小脸一垮,红唇抿成一条线。 怎么了,当姑姑高兴不可以吗! …… 侯府早已收到消息,忠烈侯和郑煜堂今日都排了沐休。 得知马车已经到了门口,刘氏急匆匆回到后院,催促正在梳妆的少女。 “你快些,煜澄已经到了。” 刘萱紧张的照了一下镜子:“姑母,我这样可以吗?” 刘氏也知道模样的重要性,认真看了一眼,点头:“已经很好了,赶紧去前头候着。” 刘萱有点紧张:“姑母,二公子会瞧上我吗?” 刘氏冷笑一声:“你当他郑煜澄是个什么香饽饽?身为次子,既不能继承爵位,又无他长兄的名气,甚至不如他三弟在太子面前得脸。” “侯爷早已打算为他议亲,眼下他刚立了大功,正是有热乎劲儿的时候,侯爷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煜澄性子软,不像他大哥,你只要卯着劲儿贴上去,乖巧些,懂事些,这事儿铁定能成!” 刘萱从前随父亲来侯府探亲时见过侯府三位公子,除了那位三公子她不敢惹之外,其他两位公子都是极好的夫婿人选,可惜大公子声望太高,又有了将军府那位悍妻,她已没了机会,眼下这位温厚俊雅的二公子,确是个好人选。 只要她能嫁入侯府,姑母也会多个帮手。 二人匆匆赶到正厅,人已经到了。 忠烈侯不满的看刘氏一眼,似乎在责怪她为何迟来。 刘氏不敢多言,匆匆入座,让刘萱站在自己身边。 没多久,刘氏就坐不住了。 郑煜澄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边竟带着个姑娘! 刘萱的脸色也沉了。 郑煜澄身边的姑娘灵眸娇姿,俏丽无双,瞧着就不是寻常人家养的出来的。 刘萱拽着绣帕,不断地朝刘氏使眼色。 刘氏很快镇定下来,在郑煜澄简单的禀报了并州之事后,淡笑道:“侯爷,煜澄稍后要进宫述职,不急着说这些,您瞧,有客人呢。” 一旁,郑芸菡敏锐的看了刘氏和她身边的刘萱一眼,眉头微蹙。 忠烈侯早就看到了温幼蓉,只是他更关心并州大事,没急着问,此刻刘氏说了,他便顺着开口:“这位姑娘是?” 郑煜澄看向温幼蓉,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 温幼蓉将手搭在他手心,被他握紧。 “父亲,这位是温姑娘。在并州之时,儿子与温姑娘几番历险,互生情意,已定下终生。待进宫述职后,儿子自将迎娶温姑娘为妻。” “娶妻?”忠烈侯双目一瞪,不悦之态已然浮现。 长子的婚事未经他筛选同意,自作主张,次子竟也效仿,还是在外派并州之时结下的儿女私情,这要传出去,该惹出多么大的非议! 刘氏捏着帕子掩唇:“怎么、怎么这么突然……你父亲前些日子一直在为你的亲事苦恼,选了不少人家的姑娘,你怎么……” 刘萱赶紧道:“侯爷,姑母,二公子刚刚回府,还是让他先歇下吧。” 忠烈侯是个暴脾气,当场就要发难。 郑芸菡了解自己的父亲是什么德行,她一路小心呵护,就怕阿呦来了长安有什么不痛快,岂能刚进门就被搅和! 她正要开口,舒清桐忽然伸手按住她,然后捂着肚子轻呼一声。 厅中所有目光都望了过来。 忠烈侯脾气都顾不上发了:“怎么了?” 舒清桐拧眉不语,郑煜堂冷眼扫过刘氏和刘萱,出语如冰:“父亲难道忘了,清桐听不得大声,否则便会腹痛头昏。” 忠烈侯嗫嚅几下,明显有些憋屈。 刘氏气得咬牙。 都是十月怀胎过来的,谁还没生过孩子?就她舒清桐最金贵,什么都不行,什么都限制,这侯府跟她姓舒得了! 偏她腹中怀着的是侯爷第一个孙儿,侯爷便是再爱面子,也顾忌着她这个长媳。 舒清桐只管摸着并不显怀的肚子装病,郑煜堂已经代为做主:“二弟先回房沐浴更衣,准备进宫面圣。温姑娘自有清桐来安排,你不必担心。至于婚事,总要将手头的事情料理清楚,才能慢慢进展。” 郑煜澄想了一下,道:“还是快些的好。” 忠烈侯差点拾起手里的杯子砸向他。 郑煜澄面不改色,对座上二老一拜,又对温幼蓉嘱咐几句,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忠烈侯受了点刺激,撂下众人直接回房,连女儿回家也没问一句。 刘氏咬着牙,当着他们的面对刘萱道:“你不是一直给煜澄带了礼来吗?他稍后要进宫,也不知忙到什么时候,你不妨此刻给他送去。” 刘萱笑道:“我这就去。” 郑芸菡气的想打人,这一次,她被温幼蓉按住了。 温幼蓉眨眨眼,“你做什么呀?” 郑芸菡赶紧道:“你不要在意她,二哥不是那种人。” 她笑了:“我在意她干什么?” 舒清桐听到二人对话,不免多看了温幼蓉一眼,她把郑煜堂打发去二弟的院子,免得刘萱真做出什么下作事,自己带着两个小姑娘回了嘉柔居。 温幼蓉终于见到了郑芸菡的嘉柔居。 让舒清桐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对这里很熟悉,甚至对院中一些摆设和有故事的小玩意知道的一清二楚,小姑娘眼中流露出的惊喜和愉悦是装不出来的,舒清桐觉得她挺有意思。 “你与菡菡先住在嘉柔居,待二弟的事情了结,联络了你的家人,再详细操办你们的婚事,你看如何?” “家人”二字说出时,温幼蓉眼中微怔,很快又恢复如初,笑着点头:“有劳嫂嫂安排。” 舒清桐察觉异常,又见芸菡一直使眼色,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但温幼蓉并不介意,她拉着郑芸菡的手,选了一间自己喜欢的房间,趁着舒清桐派人打点时,凑到她耳边嘀咕:“大嫂嫂好像不太喜欢那个刘萱。” 郑芸菡木着脸道:“你喜欢?” 温幼蓉:“我不喜欢啊,可是你大嫂嫂更不喜欢喔。” 郑芸菡心中一动,觉得阿呦是在提示她什么。 温幼蓉冲她挤眼睛:“好奇就自己去问嘛。” 郑芸菡抿唇沉思,随后道:“没有人能在侯府让大嫂受委屈。”又望向温幼蓉,郑重如起誓:“也没人能让你受委屈!” 温幼蓉笑起来,蹭蹭她的脸。 郑芸菡安顿好她,胡乱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去见大嫂。 舒清桐一早猜到郑芸菡要来,但没想她劈头第一句,竟是对她这个嫂嫂的关心。 舒清桐失笑,慢慢与她道来。 原来,早在她被诊出有孕时,刘氏就开始动歪脑筋了。 她想让刘萱去郑煜堂房里伺候。 赶在郑芸菡气的掀桌子之前,舒清桐飞快按住她,好笑道:“看也知道,这事儿没成。” 事实上,这种事在别家数见不鲜,正房夫人有了身孕,多半会找人代为伺候郎君,瞧得上的,给个名分,做个妾,瞧不上的也就是个暖床丫头。 刘萱来的那日,舒清桐还没反应过来,就先目瞪口呆的看着郑煜堂自己演了一场戏。 他硬说刘萱害她动了胎气,气的要动刑,最后是刘氏慌张请了侯爷过来,好说歹说劝住了,郑煜堂猩红着眼,直言但凡再有无干人等闯入,以侍候为名,谋害为实,直接打死! 郑芸菡听得一愣一愣,忍不住想给大哥鼓掌。 难怪大嫂要把大哥打发到二哥那里,估计刘萱一看到大哥,立马就要跑。 舒清桐交代完,顺势问起了温幼蓉的事。 郑芸菡深吸一口气,将并州之事娓娓道来。 舒清桐起先还很稳,最后没忍住,让人送了盘酸杏,边吃边听,很是投入。 末了,她怅然道:“阿呦瞧着天真烂漫,与你差不多的样子,短短十几年,竟过得这般跌宕起伏。” 最难得的是,经历了这些,她眼中光芒仍纯粹的让人心动。 说着,舒清桐眼中甚至生了羡慕。 早知她也跟去并州,可比在侯府有趣多了。 言归正传,舒清桐正色道:“听你说了好些,我更觉得府里这些事不算什么。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二弟和阿呦的婚事。” “厉山祁族我不了解,但公爹我是知道的,他爱面子又逞强,已经气了二弟自作主张私定终身,若再知道阿呦被女侯抛下,指不定觉得她是个弃女,纵然她有滔天之功,成亲大事连一个代为主持的亲人都没有,公爹只会觉得丢脸。” 郑芸菡听到这话,眼底滑过冷光,少顷又笑起来:“所以,我和二哥早就做了准备。” 舒清桐好奇起来:“什么?” 郑芸菡眼珠子一转,笑着卖起关子,忽的又想起什么:“今日父亲和大哥都排了休,怎么不见三哥?” 不是她自作多情,这种时候,三哥应该会回府的。 舒清桐叹了一口气:“难道你忘了曹家的事?” 郑芸菡一拍脑门:对吼。 曹家犯下大罪,正在被修理。 曹曼仪身为太子侧妃,直接被废逐出宫。 据说,她可怜的三哥已经连轴转了三晚,忙的要死要活…… 郑芸菡心想,待阿呦事过,一定要好好弥补一下三哥。 第81章大婚第二场 第81章大婚第二场 郑煜澄进宫之前,来见了温幼蓉。 她刚刚住进嘉柔居,在房间里摸摸捡捡,好奇又雀跃。 郑煜澄笑了一下,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收拾的仓促,若是不习惯就说。” 她摇头:“没有不习惯,我和菡菡挨着呢。” 郑煜澄眼观鼻鼻观心,悠悠道:“嗯,是我不习惯。” 回来的路上,他俩的客房一直是挨着的。 温幼蓉笑着,也不接话。 刘萱的事情,在郑煜澄这里根本不值一提,他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并州此次能顺利协助诸州救灾安民,很大一部分得益于州内资金充足采办顺利,论理,温幼蓉的功劳不可小觑,郑煜澄该带她一同进宫面圣,但他此刻来,说的就是暂时不带她入宫的事情。 倘若是温禄等人在场,必定要跳出来对郑煜澄破口大骂,猜测他要一个人吞掉所有功劳。 但温幼蓉问都不问,从容点头,嗓音软软的:“那你要早点回来喔。” 她眼底没有半点质疑,好像只要是他说的,她都可以相信,郑煜澄心中动容,俯身在她唇角啄了一下:“好。” 郑煜澄是和郑煜堂一同进宫的。 路上,郑煜堂与他说起了温幼蓉的事情。 “终究是镇江侯之女,即便母女之间有龃龉,也万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你可想过为何女侯走的干干脆脆?” 郑煜堂如今也是娇妻在怀为人子婿者,谈起这些,已然是个前辈。 “你大嫂生在镇远将军府,双亲常年镇守北关,身为军人,不苟言笑惯了,也养不出娇气软弱之辈,据说她幼时顽闹,即便有祖父母护着,也没少受罚。清桐初诊有孕时,一反常态的虚弱敏感,将军府险些翻了天,一贯冷硬的泰山泰水,怎么瞧我怎么不顺眼,总觉得是我叫他们的女儿受这份苦。” 郑煜澄心道,这不就是你种的果,面上含笑,淡淡道:“大哥为何说这个?” 郑煜堂与他并行,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的宫道:“是为了叫你知道,血缘羁绊,远比想象的深入。得你书信,我只觉女侯分明是将温姑娘看的紧,无论她用了什么方法,表露什么样的态度,人始终是她耗了十几年养大的,岂能容一个毛头小子轻易采撷。” “她看似走的潇洒干脆,实则早已将你的家世门路摸得清楚。侯府越是得陛下青睐,你越是水涨船高,就越是受凡尘俗礼捆绑。婚姻大事,生母在堂却不过问,像话吗?只这一点,但凡她不点头,都无需做什么,你这婚事便难望前一步。” 兄弟之间,郑煜堂一向是一针见血。 郑煜澄的笑终是淡了一分,没再说什么。 兄弟二人面见了陛下与太子,将此次并州之事完整叙述,关于安阴余党贾、费二人,厉山祁族,冀州东海郡,玢郡王的情况都清楚道来,无一处含糊不清。 太子全程都只是静静听着,并无明显的情绪显露,反倒是盛武帝看郑煜澄的眼神都变了。 太子说的果然不错,郑煜澄在户部数年,看似低调无闻,实则是一个既有能力之人,从他过手之事连小错也少有便可看出。此次并州之行,他需要的不仅是一个会协助诸州救灾的人,更需要一个在没有条件下也要创造条件硬抗过去的人。 很显然,郑煜澄不仅顺利完成,还有额外惊喜。 忠烈侯府几位公子,的确都是人中龙凤,有才有能者。 盛武帝心悦,自然提到了嘉奖一事。 郑煜澄神色一凛,轻抿的唇角轻轻一勾。 等得便是这一刻了。 夜幕四合时,郑煜澄方才与兄长出宫。 郑煜堂负手踱步,时不时地看他几眼,郑煜澄浅笑:“大哥有什么便说。” 郑煜堂:“你是故意的?” 故意在陛下面前那样说,是做好了最后攻克女侯的准备? 郑煜澄低笑两声:“近来有些热了,芸菡最喜长安的霜花冰糕,我去给她买些。大哥要照料大嫂,可以先行回府。” 郑煜堂多精明的一个人:“这又关她什么事?” 郑煜堂凝视前方夜色,眸光温柔:“总归,是要好好谢谢她。” 郑煜堂许久没有见到妹妹,也是挂念得紧,索性与郑煜澄同行,买了好些霜花冰糕,又给清桐带了些她孕期爱吃的小食,这才回了侯府。 论理,今日郑煜澄和郑芸菡刚回府,温幼蓉不仅是客人,还是郑煜澄红口白牙承认的未婚妻,无论如何,一顿接风洗尘宴是要摆一摆的。 可郑煜澄回府时,久安说侯爷和夫人在主院用饭,公子和姑娘可以单独去主院,旁人就不要带了。 郑煜澄脸色沉冷,哼笑一声。侯府好几院的人都看在眼里,父亲这般分明是轻视阿呦,也是将自己的态度摆给其他几院的人看。 一旁的郑煜堂什么都没说,只问:“大少夫人传膳了吗?” 久安这才笑起来:“大少夫人早已传膳嘉柔居,姑娘刚回,温姑娘又是客,少夫人正陪着呢。” 听了这话,郑煜澄神色才松动:“我这就过去。” 郑煜堂原本想安慰几句。在他看来,温幼蓉始终是个姑娘家,随他们到了长安,登了心仪男子的家门,却被一家之主这样不待见,一番尴尬在所难免,若日后真做了新妇,还不知有多少委屈。 然而,当两个男人踏入嘉柔居,与迎面而来的咋呼热闹声撞了个满怀时,纷纷愣住。 雅致的小院因天色暗下,挂满了兔子花灯,堪比上元节的架势。 舒清桐捏着把丝扇轻轻摇着,身后的婢女抱着一副弓箭,她满眼含笑的看着两个正在比试的小姑娘,时不时还会给出一些点评:“下盘还不够稳。” 温幼蓉一手捏着匕首刃尖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将柄端敲击在另一手掌心,等得有点不耐烦:“你好了没?” 郑芸菡作蹲马步状,右手握拳举起,左手拖着右手腕,倔强的小脸上写着“我不服”! 前方立着个靶子,三支羽箭三把匕首正中红心,红心之外,是两支略失准头的袖箭,刚好踩在红心边沿。 右手臂微微颤抖,郑芸菡忽然放弃站直:“其实我的弓箭也很好,大嫂可以为我作证,袖箭难有准头,这不公平。” 舒清桐没忍住,笑出声来。 温幼蓉直接多了,施施然坐下,学着她刚才的吹嘘模样,捏着嗓子道:“‘粽山倒下时,刺客猖獗,我就是用这袖箭,一箭一颗小脑袋,精准得很’……” 她眨眨眼,俏皮望向满脸通红的郑芸菡:“这话,言犹在耳呢。” 三人竟在比试,玩得不亦乐乎,丝毫没受主院影响。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面上无奈摇头,眼底却各自含笑。 见到二哥回来,还买了她最喜欢的霜花冰糕,郑芸菡立马散了这丢尽颜面的比试局,热情洋溢的邀请阿呦品尝她最喜欢的糕点之一。 温幼蓉作势还要比完,换来她更没脸没皮的耍赖,嘴角的笑意都绷不住了。 舒清桐看在眼里,心底一片柔软,还有些酸。 她认识的芸菡,一直是个讲规矩的小姑娘,可是在这未来二嫂的面前,她竟也有耍滑作赖的时候,只能是亲近使然。 小丫头,都没与她耍过赖。 再一想,粽山一事凶险万分,若非有阿呦及时扑救,二弟兴许会受更重的伤,再看阿呦时,她又对芸菡这份喜爱和亲近多了几分了然。 腰上横了一条手臂,舒清桐转头,就见郑煜堂站在身边,拧眉看着抱弓箭的婢女。 她赶忙道:“陪她们玩玩。” 郑煜堂:“胡闹。” 舒清桐知他也只能说到这里,且无奈多过斥责,笑而不语。 有舒清桐的安排,晚饭直接设在嘉柔居。 虽无正席接风洗尘,但温幼蓉明显更喜欢这种氛围。 连舒清桐都看出来,无论是院中的精心布置,还是笑闹游戏,都是芸菡的心思。 酒足饭饱后,郑煜堂与她们交代几句,便带着舒清桐回了自己的院子。 郑芸菡打着呵欠准备沐浴睡觉,留下郑煜澄和温幼蓉单独说话。 郑煜澄从回府后便一直留意着阿呦的情绪,见她是真的高兴,吃的开心,心中大定,欣慰又愧疚:“侯府诸事,能不理则不理,大嫂和芸菡是真的喜欢你,连大哥也佩服你。” 温幼蓉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怎么说这个?” 自是怕她因父亲之举觉得委屈。 温幼蓉歪着头:“是因为旁边院里的那位侯爷吗?” 郑煜澄失笑:“如无意外,你会叫他一声公爹。” 公爹? 温幼蓉脸上浮出一丝讥诮。 郑煜澄敏锐捕捉,不由愣住:“阿呦?” 温幼蓉忽然道:“侯爷对你们好吗?” 郑煜澄眼眸微垂:“说不上好与不好,他从来不只有父亲一种身份。” 温幼蓉眼神微动:“那你们三兄弟对他呢?菡菡对他呢?” 郑煜澄笑不及眼底,淡声道:“既是父亲,当敬畏尊重。菡菡对他,自然也十分孝顺。” 十分孝顺。 温幼蓉想起还在并州时与菡菡夜间卧谈的情形,快乐活泼的小姑娘,在谈及双亲时,漠然多过亲昵。 【我没有母亲。】 【也没有父亲。】 她扯扯嘴角,抬臂环住男人的脖子,小脸埋进去,哼唧起来。 郑煜澄低笑,与她一番哄逗,再没说不愉快的话题。 郑芸菡沐浴之后,得知阿呦已经被二哥送回房歇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善儿和真儿替她觉得累。 “其实,二公子应该道明温姑娘的身份。侯爷和刘氏并不知温姑娘底细,只觉得是二公子值办公务时被女子勾了魂,这才心生排斥。奴婢说句大胆该死的话,同为侯爵,女侯堪堪往咱们忠烈侯府门口站一站,侯爷哪敢这般甩脸子?” 两个婢女是跟着走过并州之行的,姑娘在山中种种,足够她们做好几日的噩梦。 郑芸菡自是不满父亲这种失礼的做法,但现在父亲什么态度并不重要,他本也不是那个值得认真攻克的人。 她的行李已经全都被整理好,最后,善儿从那条做过处理的腰带里掏出一堆物件儿放到郑芸菡面前:“姑娘,这些要怎么处理?” 郑芸菡看了一眼,这些都是她当初离开长安时,众人送别时送的。 晗双送的簪子还在,但是里面淬了迷药的银针已经孝敬给赵齐蒙,此外还有一个坠子;还有杭若姐姐的印章和……贤太妃送的玉指环。 郑芸菡今日本想邀晗双一起来,派人问了才知道她母亲娘家近来好像发生了些事情,她随母亲离开长安,还没回来,东西自是没法还。 她眼神轻动,一手捏着杭若的印章,一手捏着那枚玉指环,心道,得找个时候尽快奉还才是。 …… 忠烈侯非常不喜欢温幼蓉。 在刘氏云淡风轻上的几滴眼药下,他更觉得这个女人会让好不容易挣了一点功劳的二儿子身陷囹圄,被指外派期间沾染儿女私情。 是以,忠烈侯已经做好准备拒绝这门亲事,甚至开始琢磨起怎么应对二儿子。 然而,让忠烈侯夫妇万万没想到的是,郑煜澄除了第一日回府时道明了与温幼蓉的关系之后,竟再没提定亲成婚的事情,人不找来,忠烈侯和刘氏准备的说辞全塞在肚子里没法说了…… 与此同时,朝中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陛下下旨,召镇江女侯入长安面圣。 这事说大不大,只是召见一个臣子觐见;说小也不小,毕竟这位是大齐唯一的一位女侯,背后的祁族更有劈山引水的惊天大功,多年来镇守厉山湍河,护一方安宁,一般人不敢小觑。 此事的起因,还要从忠烈侯府二公子赴并州任刺史说起。 那时因安阴之故,女主掌权一事深受非议,远在漳州的镇江女侯无辜中箭,还平白受了一通敲打。 可是这位女侯的眼界和心态非常人可比。 明知这个时候女人掌权被众人盯着,仍然在并州有急时慷慨调派人手相助,甚至亲赴并州,派出亲女掌控大权,执掌战局。 巫江上那收获颇丰的一战,便是女侯之女亲自带兵打下来的。 并州种种,百姓看在眼里,对祁族镇江女侯赞不绝口,更是在一传十十传百后,编出一首童谣来—— 北关寒,南山难,天女镇国安,悍女劈厉山。 北关安,山流川,天下锦绣繁,君恩漫江山。 这童谣一出,百官诧然。 谁都知道,北关和天女,指的是曾为大齐殒命的安华长公主,虽然安阴做了许多错事,但是不能磨灭长公主对大齐的恩泽。 而这位劈开厉山的悍女,自然就是镇江女侯了。 这首童谣将两位女子并列相比,一通夸赞,最后一句收尾,精妙的点出,大齐能得此奇女子,得此番繁盛,皆因遍布江山的君恩,无形中将龙座上的帝王捧上了最高的位置。 只此一举,便轻而易举的将之前对镇江女侯的不利流言全部覆盖。又因并州的事情越传越神乎,百姓甚至将女将军与刺史大人并在一起称赞,盛武帝原本是要嘉奖郑煜澄,如此一来,但嘉奖一方,将另一方放任不管,反倒不合适。 这才有了女侯的长安之行。 大齐唯一的女侯啊,多数人都没见过,一听这消息,都纷纷议论起来。 温幼蓉得知此事的时候,已是女侯带着人马抵达长安的时候,她足足愣了小半刻,手里的霜花冰糕都掉了,反应过来时,抓住郑芸菡逼问:“是不是你们!” 郑芸菡冲她边笑边挤眼睛:“许是女侯知道你要成亲了,来为你送嫁的呢?” 温幼蓉松开她,根本不带犹豫:“不可能。” 郑芸菡笑笑,不再多说。 然而,事情的走向很快超出了温幼蓉的预测。 郑煜澄当日没有带她进宫面圣,的确是没想过将功劳全都记在她的头上。 因为他要把功劳全部推给祁族,推给女侯,加上各方造势,促成女侯的长安之行。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在郑煜澄不遗余力的将能给祁族的功劳全部拱手相让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不求任何赏赐与进阶,只求陛下心软,帮忙做一回媒,他想求娶女侯之女。 在盛武帝及满朝文武目瞪口呆间,郑煜澄简短而清晰的强调女侯之女是如何帮助并州百姓,又是如何几次涉险,顺带将女侯的大仁大义吹捧一通。 又道,他身为男子,竟让女子几次三番冒险,已然失了品格,并不敢担那些荣誉夸赞,但他对女侯之女,是真心的欣赏爱慕,若无祁族相助,无女侯之女的谋略和英勇,并州未必这么快完成任务,他知女侯爱女心切,未必会允,这才于殿上大胆恳求。 女侯早已变了脸色,诧然的看着跪在殿前的年轻男人。 她没想过,这个男人敢这样说。 这与普通求娶不同。 他利用传得沸沸扬扬的童谣,将厉山祁族、她这个女侯,甚至是阿呦摆在了一个高尚仁义的位置,却将自己置于卑微之地,最后更是求陛下赐婚证婚。 一旦婚成,他敢负阿呦,就不是一个男人负了一个女人这么简单的事情。 冲着童谣里将镇江女侯与安华长公主同比为大齐奇女子的地位,他就难从舆论里脱身。 盛武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笑着将球踢给了镇江女侯。 他虽为帝王,但也没有强定姻缘的道理,最多,是给这位女侯一些威慑,让她多考虑一些,也是给下方跪的笔直的年轻人多争取一些机会。 女侯神色莫测,最终没有当着满朝之面给出答案,但意外的没有将话说死。 郑煜澄这么一闹,少不得要被人议论。 散朝之后,盛武帝又宣女侯于勤政殿觐见。 走在宫道上,看着等在前面的年轻人,女侯神色阴晴不定。 郑煜澄的确在等她,见到人来,他恭敬作拜。 女侯负手而立,眼里有不加掩饰的嘲讽:“身为朝臣,竟在殿上妄求私念,忠烈侯府都是这样教养子嗣的吗?” 郑煜澄眸色清浅:“情非得已,晚辈只能如此。” 女侯笑了,夹着讥讽与鄙夷:“你以为请出陛下,本侯便不敢反对?即便是陛下,也没有逼迫臣子嫁娶儿女的道理。” 她别开眼:“你今日所为,简直将一个男人的脸都丢尽了。他日恐怕再难于朝中立足,更难争上游,所有人都会将你当做一个沉溺儿女私情的软蛋,就你这样,凭什么娶我的女儿?” 郑煜澄慢慢抬眼,并无羞恼急切之态。 “女侯……应是弄错了。” 女侯蹙眉,打量着他。 郑煜澄淡然道:“阿呦,我一定会娶。正因想娶她,所以才要叫所有人知道,我娶得是一个多好的姑娘。既是好姑娘,就不该受任何委屈。从前她没能得到的,我便是赔上一切,也愿意替她争取一次。” 女侯像是听了笑话:“什么叫她没能得到的,你又凭什么替她争取?” 郑煜澄正眼望向女侯,眸色里少了几分恭敬:“凭我喜欢她,只因喜欢她这个人。她或许有不足之处,但我依然喜欢。” 青年眸色凌厉,诘问一般:“晚辈也想请教女侯。你几次三番阻拦,甚至想对晚辈下手,究竟是晚辈真的不足以让女侯信任,将阿呦托付,还是女侯从来不想阿呦得到幸福?” 女侯脸色一沉:“你放肆!” 郑煜澄淡淡一笑:“晚辈已经说了,喜欢阿呦,是喜欢她这个人。但晚辈也想问女侯一句,你对阿呦的情感,有多少纯粹是出于对她这个人?在晚辈看来,女侯所有的感情都折损在另一人身上,以至于有了阿呦之后,对她的爱源自这个人,对她的恨亦源自这个人。” 女侯唇瓣轻颤,竟没说出话。 “在你心里,阿呦是那个人的女儿,所以你从没有想过,他不在后,阿呦只是你的女儿。” 郑煜澄喉头轻动,有些发涩:“若父债定要女偿,这些年来,女侯用爱恨半掺的手段,应当已夺回许多,晚辈今日所为,并不是为了让女侯在陛下面前被逼允诺婚事,只是想恳请女侯,纯粹的做一回母亲,晚辈希望,姑娘家出嫁该有的,阿呦一个也不缺。” 他扯出一个笑:“女侯和阿呦的母女情缘,早已被你亲手折腾的脆弱不堪,连女侯自己也清楚,您手中的筹码,只剩身生母亲的一个点头。可即便你不点头,就能再次掌控她吗?” “身为母亲,你有权,也有资格断了这门婚事,但亦需知,此举之后,你与阿呦的距离只会更远,此后山高水长,你可能就真的失去她了。” 郑煜澄言尽于此,向女侯作拜,转身离开。 女侯在原地站了很久,直至一个内侍前来催促,她才轻轻点头,去见陛下。 第二日,陛下召忠烈侯及次子郑煜澄入宫觐见。 忠烈侯已知道儿子求娶镇江女侯之女一事,整个人都懵逼了。 他府里还储着一个,竟敢在殿上说这种话! 然而,当忠烈侯眼看着温幼蓉与他们一同出门,与宫门处与女侯车马汇合,又被女侯身边的护卫热情拉过去之后,终于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她……她莫不就是……” 郑煜澄的目光自女侯方收回,淡淡道:“父亲无需多问,若能顺利定下婚事,儿子已然满足。” 忠烈侯气得不轻,什么叫他无需多问!他是亲爹! 温幼蓉全程都有些懵。 陛下为她和郑煜澄赐了婚,又因镇江女侯亲临,特许她们在新修的琼花玉苑行大婚礼,届时更是会以主婚人的身份亲临。 温幼蓉僵了小半刻,连谢恩都是被郑煜澄带着一起。 她不可置信的看向女侯,女侯眉眼微垂,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 关于忠烈侯府和镇江侯府的婚事,毫无疑问的在朝中搅起一番议论,更有眼红郑煜澄此次立下大功的人,直言他这是在自毁前程。 当着陛下与太子的面,一心儿女私情,如何能当大任,最重要的是,求个亲求得男人尊严都没了。 这当中,又以镇远将军府几位大人镇定自若,稳得很。 一群无知之辈,比起二公子,忠烈侯府大公子名声不是更响?上将军府求亲那回,还不是做小伏低到了极致。 啧,他们忠烈侯府男人求亲的姿势都是批发的吗? 婚事既定,很多事情都要开始准备。 女侯此行,除了温震之外,恪姑姑和温家兄弟也在同行之列。 温家兄弟自不必说,恪姑姑亲自登门,对忠烈侯及夫人几日的照顾表示感谢,然后恭恭敬敬将温幼蓉请到了琼花玉苑住下。 那里是陛下赐给女侯暂居之地,亦是行大婚礼之地,成亲之前,温幼蓉应当住过去,而非住在侯府。 郑芸菡二话不说,带着婢女开始帮忙,又笑嘻嘻的拉着阿呦的手:“你且等一等,过几日二哥就去接你啦!” 温幼蓉被送到琼花玉苑,看着满眼的喜庆红色时,仍有些恍惚,只觉得不真切。 郑芸菡快忙晕了。 原本她久离长安初初归来,有不少约见的贴子要一一去赴,就连姑姑也召她进宫小住。 可是这些全都在二哥和二嫂的婚事面前暂时搁浅。 女侯能答应这门婚事固然是好,但更值得最高兴的,是阿呦成亲时有真正的亲朋好友相送。 有大哥大嫂铺垫,郑芸菡已然是筹备婚事的一把好手,加上舒清桐从旁协助,刘氏和刘萱被彻底的晾在一边,声儿都不敢出。 大婚之前,郑芸菡去了琼花玉苑一次,她有些担心阿呦和女侯的相处。 但真的来了,她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女侯平日里几本不会出面,倒是恪姑姑和温家兄弟,乐呵呵的为她筹备所有出嫁的东西。 她看到了阿呦的婚服,那是经陛下特许,祁族的婚嫁服饰。 一般的嫁衣,上面都是花开并蒂这样的吉祥纹饰,可是祁族嫁衣不同,上面绣的是祁族的信仰图腾。 “这是女侯命族中活儿最好的绣工连夜赶至,快马加鞭送来的。祁族知少主大婚,都为您开心呢。” 温幼蓉看着那身嫁衣,扯扯嘴角,不置一词。 郑芸菡知道她与女侯的芥蒂不会说散就散,但是来日方长,她相信在二哥的陪伴下,此事一定会有转圜的那日。 这样一想,郑芸菡也不刻意去劝什么,反倒说起了大婚时的一些礼节,毕竟是陛下主婚。 得知祁族大婚,新郎新娘都要痛饮敬酒时,郑芸菡骇然道:“不可以!” 温幼蓉被吓到,憋着笑看她。 郑芸菡抱住她的胳膊,一字一顿:“你大婚当日,绝不可多饮!” 温幼蓉近来一直处于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里,碍于习俗,她无法与郑煜澄见面,此刻见到郑芸菡,那股熟悉的亲切和放松感,终于让她抓住了几分真实。 感觉真实了,说的话也真实起来:“怎么,怕我这次喝醉了,将新郎认成二哥?” 郑芸菡正要严肃点头,忽然愣住,脑子慢悠悠转了一圈,忽然生气:“温、幼、蓉,你早就想起你当初醉酒做了什么,是不是!” 温幼蓉一怔,太高兴,好像说漏嘴了。 郑芸菡一想到当时卫元洲也在场,将她过去的黑料看了个全,顿时面红耳赤:“你,你该不会根本没醉,就是故意那样的吧!” 温幼蓉忍不住笑起来:“我真醉了。” 醉了,一通胡闹,一夜好面,也想起来了。 只是没告诉她。 郑芸菡临到头来,竟与她生了气:“若非我提到,你还要瞒下去,我不相信你了!你切开也是黑的!” 温幼蓉笑了很久,郑芸菡气呼呼的走了。 她笑着笑着,竟自眼角溢出泪来。 倒也不苦。 七月二十,大婚之日。 长安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隆重的婚事。 琼花玉苑宾客满席,热闹无比。 郑芸菡一身粉裙,笑容满面,像一只粉俏的小蝴蝶,没一刻消停。 为了方便,阿呦是直接从琼花玉苑东院出阁的,新郎闯门催妆,样样俱全。 温禄和温寿几兄弟今日完全从充当了娘家人的角色,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着怎么拦门。 待郑煜澄一身新郎冠袍,满面红光的被兄弟好友簇拥着过来时,温禄立马下令,阵仗瞬间拉开。 “新郎官,咱们厉山祁族守山河百年,打的是最嚣张的河盗土匪,咱们这个阵仗,你不拿点真本事,可过不去!” 刚放完话,一个清脆的声音便插进来:“二哥别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俏丽美艳的小姑娘挤到新郎官身边,威风凛凛,扬手一挥,披帛染香晕开,霎时间,她自大嫂那里借来的人已经就位。 郑芸菡叉腰:“你们有守山河打悍匪的精兵,我们也有镇边关,杀恶敌的悍将!”说完,她已经跳起来:“嫂嫂最宠二哥,怎么任由这群憨憨将二哥拦在外面呀!” 小姑娘闹起来,能将天都捅破,气氛瞬间被带到最高点。 郑煜澄朗声笑着,双方喧闹一触即发。 屋内,恪姑姑守在含泪笑着的少女身边,亦忍不住落泪。 她至今还记得少主被从废墟下拉出来后,那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一转眼,她已出嫁,还是这样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温禄等人很快被攻破,这些成婚俗礼闹过之后,就是正经的大婚礼了。 郑煜澄携温幼蓉抵达礼台时,盛武帝已高坐首位,再往下,才是侯府两边的亲长。 仪式开始之前,内侍忽然出列,宣读了一则旨意。 这道旨意,令所有临席宾客无不惊呆。 镇江女侯竟然上表,愿在长女大婚之后,将侯爵之位传给她,由她任新的镇江女侯,陛下不仅允了,还在长安赐下一座镇江侯府。 内侍宣读完旨意,走到温幼蓉面前,掐着细声道:“女侯,接旨吧。” 温幼蓉挡在面前的团扇早已落下,怔然望向座上。 昔日女侯,今日破天荒没有作冷硬打扮。 她一身妇人华服,端坐在上,许是因为打扮更添柔美,温幼蓉觉得,她今日与从前,判若两人。 旨意已下,断不会再收回。 席间都炸了。 婚宴上袭女侯爵,这是古往今来都没有的特例! 一时间又有些看笑话的。 这到底是忠烈侯府娶媳妇,还是她镇江侯府迎侯君啊? 旁人想得到的,忠烈侯当然也想得到,一瞬间脸色变得十分精彩。 可这些人里,并不包括郑煜澄,他含着浅笑,温声道:“还不接旨?” 温幼蓉接旨的动作有些僵硬,郑芸菡原本还担心她因为开心,所以婚宴上会多喝,可她想多了。 一直到晚间洞房,温幼蓉都没说过什么话。 恪姑姑守在她身边,并未打扰,她知道,有些事情得两位女侯自己想明白。 夜色降临时,郑煜澄载着一身酒气走了进来。 得陛下恩准,他们大婚的洞房,也选在琼花玉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十分给祁族脸面的一件事。 一只漂亮的手伸过来,试图将圣旨拿过。 温幼蓉指尖一紧,转头看到他,又笑着松开。 郑煜澄将圣旨放在枕边,握住她的手:“可有话要说?” 她轻轻点头,可还没张口,眼泪就先流出来了。 郑煜澄失笑,唤来早已等在外面的久安,将热水张罗好,拉着她坐到屏风后。 他随手帮她拆去头饰,散下长发,在她面前蹲下,漂亮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珠,用温热的帕子轻轻给她擦拭脸颊和手掌。 恍惚间,温幼蓉感觉回到了当初在并州的那个晚上。 面前的男人也是这样细心照顾她,让她久受侵扰的睡眠难得安宁。 新娘子忽然扑进怀里,郑煜澄立马顿住,含着笑慢慢的合拢双臂将她抱住,声线清润:“怎么了?” 她吸吸鼻子,松开他时,唇角勾起,玩笑夹着没能压下的哭腔:“怎么办,这下,是你给我当侯君了。” 他笑道:“能与你结为夫妻,我并不介意当什么。” 温幼蓉低低笑着,收拢情绪后,伸出手指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当陪吃陪睡的小奴隶,也可以吗?” 郑煜澄见她神情舒缓,便知她已从之前的情绪走出来,至少这一刻的情景,足够让她走出来,专心做点别的。 他酒劲上来,忽然抱起她大步走向床边,轻轻放下。 重重的身躯压上来时,温幼蓉泛红的眼溢着笑,扭头躲开:“你一身酒气,有些难闻。” 郑煜澄有生以来第一次浑身着火,平日里的温柔斯文悉数撕碎,哑声道:“我难闻,但你可口。” 她愣了一下,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眨巴,大概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红帐落下,金钩轻晃,朦胧的烛光氤氲一室春意。 喘息间,少女低声道:“我不可口喔,有人说,我切开是黑的。” 短暂的静默里,紊乱的呼吸声和唇瓣交缠的声音搅在一起。 男人呼吸急促,语气却真诚:“胡说,明明是甜的。” 第82章 第82章 忠烈侯府二公子娶妻当日,妻子得封女侯一事,第二日已传遍长安大街小巷。 忠烈侯府和镇江侯府同为侯爵,郑煜澄虽然是次子,但也是嫡出,不说匹配金枝玉叶,但也绝没有给人做赘婿的道理。 同样,镇江侯府得天家赏识,身为大齐唯一的女侯,又因功绩赫赫,被提来与早逝的安华长公主作比,是极其给女子长脸的一件事情,既成女侯,怎么都该是迎侯君入府,而非出嫁。 而此事微妙之处在于,赐婚与主婚的是当今陛下,当着喜宴上众多宾客的面,镇江女侯传下爵位给长女,陛下于长安城另赐一座镇江侯府,更像是给即将出嫁的姑娘家添置嫁妆的做派,这侯爵之位落在温幼蓉身上,终究与她母亲封侯时的意义不同。 说白了,这事儿就连陛下也没有要理清道明的意思,旁人即便揣测,也只能放在心里默默地揣测,否则说错了什么平白落人口实,就不美了。 不过,不能乱讲,并不代表他们不能看好戏。尤其是往日里与忠烈侯府朝中不对付的那几个,都等着看他要怎么面对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更有本事的儿媳。 …… 长安城的碎言碎语,并未打扰到琼花玉苑里懒懒睁眼的一双新人。 温幼蓉自醒来,就像是长在了郑煜澄身上,抱着他不肯撒手。 郑煜澄有正当理由怀疑,她是将憋了许多年的娇全撒在了昨夜,叫人险些承受不住。 恪姑姑就候在门外,听到响动后,领着两个婢子进来伺候。 温幼蓉歪了一下头,似乎很意外恪姑姑还在。 郑煜澄轻轻拍她的脑袋,她有所领悟,将脑袋凑过去,郑煜澄拿着梳子,亲自帮她梳发:“岳母今日就要离开长安,她走后,恪姑姑会留下来照顾你。快些梳洗,我们去送一程。” 恪姑姑原本对郑煜澄还有些审视疑虑,但见他梳头动作熟练轻柔,劝慰的语气认真诚恳,忽然觉得,小女侯或许真的没有选错人。 当日在山中,女侯是对他抱了杀心的,可他并未因此记恨,如今达成所愿,仍能谦和宽容,不在母女之间作挑拨之态,确是个谦和的君子。 反倒是小女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态度有些冷。 在郑煜澄的催促下,他们好歹赶上了祁族离开的队伍,于城门送别。 温氏已不再是女侯,但她仍是祁族的女首领。 郑煜澄下马,恭恭敬敬作拜:“小婿拜见岳母。”然后看向妻子。 温幼蓉觉得好笑,眼前这个分明是她的生母,他却更殷勤亲近。 她站在郑煜澄身边,不冷不热的打了招呼。 温氏对她这态度并不在意,只看了郑煜澄一眼,郑煜澄立刻会意,握住妻子的手,“岳母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不妨与岳母借一步说话。” 温幼蓉见鬼似的看他:“我有什么好说的。” 郑煜澄定定道:“你有。” 温幼蓉撇撇嘴,总觉得是被他安排了,剜了他一眼。 温氏将小夫妻间的小动作看的明白,嗤笑一声,转身走远。 郑煜澄直接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去。” 温幼蓉捏着拳头,对他狠狠道:“你给我等着。”这才追过去。 母女二人走远,郑煜澄安静的等候在原地,一转头,发现温震看着母女二人的背影,整个人格外的安静沉闷。 郑煜澄淡淡一笑,忽道:“温公子是在失望?” 温震猛地抬眼,面目不善的看着面前面白如玉的男人。 许是新婚燕尔,他笑容餍足,浑身上下都焕发光彩。 温震抿唇,心里很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半晌,他嘲讽一笑:“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效忠女侯,做他的义子,是为了得到镇江侯这个爵位。” 郑煜澄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温震轻蔑转眼,终于带了几分底气:“祁族在厉山已经守了不下百年。对祁族而言,能以实力征服族人成为最强者,才是意义所在。有没有这个侯爵位,于祁族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无论再过多少年,只有追随能带领族人镇守山河的强者,才是祁族存在的意义。” 他撇嘴一笑:“更何况,此次女侯深陷流言之困,不也是这个女侯爵位带来的吗?这东西,根本是个麻烦,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会视若珍宝。” 郑煜澄呵笑一声,面露疑惑:“温公子在说什么?我只是想问,见岳母与阿呦如此,温公子是不是有些失望,毕竟,你始终无法替代阿呦。” 温震脸色一白,眼神略过一丝惊惶,他下意识想要解释,却在看到这个男人眼中戏谑的笑意时,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慢慢冷静下来。 这个男人哪里是真的疑惑,他分明是两层都想到了,故意这样问,无论他理解成哪一重意思,他都会说成另外一个来叫他难堪。 打从第一眼见,他就知道这男人远没有面上所见那般温润随和。 记仇的很。 侯爵之位,他确然不在乎。 但女侯这位义母,他不能不在乎。 曾几何时,他和很多人一样,因为少主的生父对她有过成见。 他的父母都是在湍河上战死的,女侯对战死的遗孤格外优待,他便是这当中最拼命最努力的一个。所以,他一直看不上温幼蓉这个少主。 有那样一个卑劣的父亲,能被女侯留下一条命,还亲自栽培,该是多大的荣幸。她非但没有为祁族抛头颅洒热血,还负气出走,简直幼稚又没有良心! 可是经过这些事,他才终于明白,女侯面对族人时,的确刚强冷硬,恩威并施,令人信服又崇敬,但那只是因为,他们谁也不是她心底的软肋。 她所有不符合首领和女侯的姿态,都给了阿呦。 温震看着渐行渐远的母女二人,扯扯嘴角,“随你怎么说。” 他说不过这个男人,更不比他那份敏捷的心思,索性闭嘴。 郑煜澄挑着嘴角,继续安静等待。 温氏和温幼蓉并没有走太远,两人也没有说不完的母女话。 站定后,温氏仍是那副冷硬的姿态,她又换上了束身的骑装,与大婚上雍容华贵的妇人相比,判若两人:“镇江女侯的爵位,我既托陛下之手给了你,你爱要不要。对祁族来说,重要的永远不是这个可有可无的爵位。不过……” 温氏挑起嘴角,傲然道:“你曾说,这爵位是占了时机得来的,我也不过是个便宜女侯,既然如此,你不妨来当一当,仔细品一品,这便宜女侯好不好当。” 温幼蓉负起手,她作了妇人打扮,但依旧娇俏动人:“还好解释了,我差点以为,这是我的嫁妆。” 温氏犹闻笑话,她看了一眼等在远处的男人,冷声道:“嫁这么个男人,还要赔嫁妆?” 温幼蓉眸色骤冷,下巴扬起:“温氏,本侯如今是陛下亲封的镇江女侯,若是你再侮辱我侯君半句,可别怪本侯对你不客气。” 温氏倏地转眼看她,她大胆的迎上去。 短暂的对视,温氏笑出了声。 好得很,面上做出不屑,威风耍得确很到位。 折腾成这样的母女情,即便是临别,也半句话都没有了。 二人回到原地,温氏翻身上马整顿队伍,温禄几兄弟忍不住跑过来:“阿呦,首领说以后咱们祁族会经常进长安述职,我一定会争取这个机会的!你都成亲了,我也得加把劲,到时候我带着我家小子来长安找你玩!” 温幼蓉愣了一下,笑着点头。 人马重新开始动了,温幼蓉迎风而立,身边站着郑煜澄,两人十指交握。 他微笑着问:“说了些什么?” 温幼蓉看着渐行渐远的队伍,眼眶微微泛红,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而认真:“说了……我会做好这个镇江女侯,绝不给厉山祁族丢脸。” …… 文渊书社。 郑芸菡捧着茶盏轻呷一口,满足喟叹:“还是原来的味道!” 杭若再见到她十分高兴,拉着瞧了半天才松手,虽然遗憾杭宁人还在书斋,没赶上时候,但并不妨碍两人吃茶说话。 杭若面前是郑芸菡双手奉还的印章,她捏在手里把玩一下,笑起来:“前不久下头有人传话,说是在并州和金州等地,有手持此印章之人去了各地的书社,央了些人帮忙。那首自并州传到长安的童谣,大概是你的手笔了。” 大家都是一起斗过公主的战友,郑芸菡在她面前没什么扭捏遮掩的:“姐姐给我这个,原本是怕我一路有难拿来傍身的,可我另作他用,委实不该。姐姐打我骂我罚我我都认!” 杭若也不用多问。 童谣造势,促成镇江女侯长安之行,后又有郑家二公子于百官面前卑微求亲,一连串加在一起,也就懂了。 毕竟当初郑煜堂也是用了同样的招数,让安华长公主的幽魂遍布诸州引发恐慌的。 况且,杭若见识过郑煜堂和舒清桐那段,这小丫头有多心力交瘁。 她倒不生气,只是再看郑芸菡时,心情会复杂些,她甚至想起还在侯府时,这小姑娘被侯爷无端责骂后的神情。 冷的叫人陌生,还来不及细究,就又是天真活泼的样子。 见多了她为兄长奔波,杭若反倒希望看到她纯粹为自己活着。 她收下印章,语态亲和:“无恙归来就好。本就是给你救急平难的,只要你觉得有用,怎么用我都认。你此去数月,杭宁念你不少次,不若我差人去将他叫回来,一起用饭吧。” 郑芸菡连连摆手,杭宁在准备考试,她不差这一顿饭,他却得争取每一刻读书。 “我稍后还要往怀章王府走一趟,本也是顺道先来见姐姐,交还物件的。” 听到怀章王府,杭若眼角跳了一下。 她已知道此次郑二公子的并州之行,怀章王助益颇多。 一个常年不在长安,与忠烈侯府更无交集的王爷,忽然变得多管闲事,这里头必有原因。 杭若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有了危机感。 她能将小小的书社经营至此,看人的眼光是不差的。 她能喜欢芸菡,喜欢到想让杭宁加把劲挤入仕途,把人娶进门,保不齐旁人也会喜欢。 啧,可真是个抢手的香饽饽。 “怀章王近来的作风,与往年大不相同,之前安阴公主一事,他便格外照拂侯府,此次又是如此。总不至于是瞧上了侯府公子……” 杭若弯唇一笑,直勾勾看着郑芸菡:“莫不是……爱屋及乌?” 言者有心,听者亦破天荒的意动。 有那么一瞬间,郑芸菡的脑子里挤进来很多画面,她双颊飞红,眼神略微闪躲:“姐姐说什么呢……” 杭若为杭宁叹了一口气:“王爷至今未婚,他先前就有与舒家结亲的意思,后来……” 杭若意味深长的省略后半部分,又道:“我只是觉得,若王爷仍有心迎娶一位王妃,他更偏帮谁,待谁不同,大概……就属意谁。” 郑芸菡忽然觉得兜中的玉指环很烫人,更烫的,是她的脸。 她盯着杭若,只觉她提点大过玩笑揶揄,一阵静默后,忽然平静下来。 杭若敏锐察觉少女的变化。 前一刻,她分明因为自己的提点,生出了些女儿家的羞臊,坐立难安,但下一刻,她便将这些情绪生生压下。 “时候不早了,不打扰姐姐,我先走了。”她起身要告辞。 杭若觉得她有些古怪,送她到门口,见她仍要前往怀章王府,不禁叫住她。 郑芸菡:“姐姐还有事吗?” 杭若唯恐她身边没有亲近女眷,也不懂得应对这些女儿心事,所以应对的方法会走偏,想了想,拉住她的手。 “方才我只是与你开玩笑,原想着你也到了沾染男女情爱的年纪,说话便口无遮拦了。” “但话说回来,无论生出什么样的心意情感,都该大大方方的面对。若是……若是你有心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郑芸菡看了她一瞬,复又露出轻松的笑来:“姐姐本就是玩笑,我还当真不成?我也喜欢与姐姐说笑,没什么的。况且……” 小姑娘眨眨眼,语气很是坚定:“我即便要想,也是想怎么为兄长寻觅良缘,眼下大哥二哥都有了佳人作伴,剩我三哥一人,动辄因公务忙的连轴转,太可怜了。三哥尚无着落,我没有心思想别的。” 她说完,冲她笑着挥挥手,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上马车往王府去了。 杭若看着马车走远,心念一动。 哥哥没有着落之前,便不会想这些吗? 那是不是代表,她那可怜的弟弟还有争一争的机会? …… 马车抵达怀章王府时,车夫在外唤了一声。 郑芸菡没反应,她正盯着手里的玉指环发呆。 善儿察觉她异常:“姑娘?” 郑芸菡眼神轻动,五指紧收,握住玉指环:“你们在此等候就好。” 怀章王府常年只有太妃一人,拜谒者极少。 然今日,王府竟异常热闹。 守卫早已认出郑芸菡,没人敢像之前那样拦她,而是恭敬请她稍候,然后麻溜跑进去通报。 平嬷嬷很快出来迎她。 “郑姑娘。”平嬷嬷今日的态度格外亲和,不知是否与府中热闹有关。 郑芸菡本想交出东西就走,可平嬷嬷是何等精明之人,拉着她就往里请。 “我、我只是来交还太妃所赠之物。” 平嬷嬷看着少女紧拽的拳头,轻笑道:“王爷此次立功,陛下特许王爷在府中宴请跟随他多年的属官,姑娘来的正好,太妃一早还念着姑娘呢。” 郑芸菡心里一咯噔,想起些事,忽生退意:“太、太妃念我什么?” 平嬷嬷深深地看她一眼:“姑娘跟王爷说过什么,自然就念什么。” 郑芸菡转头就想跑,平嬷嬷加推一把,她已入正厅。 厅内,卫元洲陪伴太妃一侧,下方依次坐着他军中属官与副将,除此之外,还有副手们的家眷。 坐在长史夫人身边的文樱一眼认出她来,脸色都变了。 王爷从军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大开王府大门,正经宴请这些跟随他多年的老人和得力干将。 原本厅内说说笑笑,一团和乐,郑芸菡出现的瞬间,厅内安静下来,不知郑芸菡身份者,好奇的打量她,又疑惑的看看座上的王爷和太妃。 来都来了。 郑芸菡收敛心神,恭敬入内,向太妃行了一个大礼。 不料,她刚行完礼,太妃忽然冷哼一声,先前的亲和荡然无存,只剩冷厉与气愤:“你倒是还敢来。” 厅内噤若寒蝉,众人懵逼,这是……怎么了? 文樱心中大喜,难道太妃已经知道郑芸菡拿着鸡毛当令箭调派王府亲兵一事? 郑芸菡慢慢抬起头,瞟了卫元洲一眼。 男人坐姿端正,双手搭膝,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被卖了呗。 第83章反杀 第83章反杀 厅内气氛有些尴尬。 众目睽睽之下,明明是客,却被这般冷斥,换了任何一个小姑娘,脸上都挂不住。 所以,当跪地的小姑娘低下头,让人看不清表情时,文樱差点笑出声。 她不会哭了吧。 下一刻,那张小脸倏地抬起,不见半点难堪委屈,只有笑容灿烂。 郑芸菡本就生的好,肤白貌美,美眸黑亮,灿若星辰,低调掖藏时已然勾人不自知,而今主动将骨子里的娇俏悉数施放,再融入十成的乖巧讨好,毫不夸张的说—— 难以抵挡。 太妃被这份明媚晃了眼。 郑芸菡:“娘娘为什么吼我呀。” 嗓音软软的,还带了点明知故问的委屈。 分明在演,却让人无发生气。 太妃为什么生气? 郑芸菡当然知道。 她察觉太妃擅改补品药量,在怀章王面前假装精神,答应过她保守秘密,结果转头就将她卖了。 郑芸菡没有母亲,直到认识太妃,那些只能在心中想象描画的母亲姿态,仿佛被人添了鲜亮的一笔。 她没有理由的偏向贤太妃,却又不想见她继续这幅为儿子自咽苦水的模样,卖的毫不犹豫。 太妃不气才怪。 卫元洲挑眉看着她。 小丫头,讨巧时是真讨巧。 所谓母子连心,大抵就是连欣赏美的眼光都很相近。 贤太妃的冷色里挤出几丝抑制不住的笑,赶在冷脸崩散前,忽然伸手在小姑娘的脸上捏了一把:“不守信诺!” 这一把真用了力气,郑芸菡轻呼一声:“疼——” “母亲!”卫元洲看的心疼,维持许久的端正瞬间垮了,搭膝的手已伸过去想要护人。 厅中诸客看的目瞪口呆。 王爷何时这般紧张失态过。 贤太妃笑了一下,撒开手。 看到太妃笑,郑芸菡也笑,她顾不上疼,积极地把另侧小脸也凑过去,与她打商量:“这边也给娘娘捏,娘娘能再笑一笑吗?” 贤太妃怔愣,卫元洲欲护佳人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又滑稽。 起初,贤太妃的确是爱屋及乌,这才待郑芸菡不同,但后来卫元洲离开长安,她信守寻妻诺言,登门拜访,贤太妃才将她看的更清楚;心思细腻却不算计,懂事善良亦明理有主见,与她相处时,会觉得舒服放松,只剩笑闹欣悦。 今日再见,贤太妃不过一句话,她已知道是哪里开罪,机警讨巧的模样直击贤太妃干涸枯败的心田,一颦一笑皆如甘泉诸入,令人倍感润泽舒适。 偏偏贤太妃清楚,她与旁人不同,并不是为了那冷直的傻儿才这般对她。 贤太妃的小心思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不由叹息。 这小子,哪里能指望他将小姑娘哄回家。 他哄女人的手段,都不及面前这小姑娘的半成功力。 思及此,贤太妃敛了笑意,并未捏她另一半脸,淡声道:“坐得久了,有些累。” 咦? 郑芸菡敏锐察觉太妃的冷漠,有点拿不准。 刚才分明哄笑了的。 卫元洲起身去扶:“儿子送母亲回房。” 众人皆知太妃身体欠佳,能在厅中陪客多时,已给足了颜面,纷纷起身恭送太妃。 贤太妃抬手搭了卫元洲,另一侧却空着。 郑芸菡看向平嬷嬷。 平嬷嬷垂手而立,没有动作的意思。 她身影一动,狗腿的凑上去扶住另一边。 卫元洲看着她。 郑芸菡小心翼翼看着太妃。 太妃不轻不重的哼一声,却没拂开她。 两人搀扶太妃离开,众人慢悠悠晃过神来。 这就是儿媳的站位嘛! 今日的太妃对他们的确客气,但对着那小姑娘时,却是更真切的亲近。 文樱坐在母亲身边,脸色灰败。 王爷麾下不少都是追随多年的老人,除她之外,还有好几个同龄女眷都来了,见到太妃,无一不起了讨其欢心的心思。 可是一两句话下来,纷纷有些顶不住。 这位太妃,是从深宫中走出来的女人,见惯红颜变枯骨,脚踏腥风与血雨,与王爷孤儿寡母在长安立足多年,哪里能真的慈祥豁达容易糊弄,她们每一句话下深藏的动机意图,在太妃面前根本无从躲藏,硬凑上去,只会自讨没趣。 文樱浑身发冷,第一次意识到,可能她还没靠痴缠和花招让王爷收了她,太妃已经先行出面收了她。 一个是收纳做妾,一个是收拾销毁。 她自知机会已渺茫,见太妃这般对郑芸菡,只想看她好戏,谁曾想…… 文樱妒火心中烧,周身寒彻骨。 …… 郑芸菡和卫元洲搀扶着太妃回房。 卫元洲再次大开眼界。 母亲还没坐下,她已将座中软垫摆正垫厚;母亲刚抬手,她已去蓄着水的铜盆边打湿帕子又拧干双手奉上;母亲刚倚入靠座,她已蹲下捶捏按摩。 狗腿至极。 太妃心安理得的享受片刻,终于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又拂开她:“够了。” 她立马乖觉得一动不动,听话极了。 太妃换了坐姿,面朝着蹲在身边的小姑娘,终入正题:“你先时怎么答应我的,又是怎么做的?” 不等郑芸菡作答,她抬手指向高大英武的儿子,如泣如诉:“高高在上的怀章王,一回府便将我当犯人审问,不知情的还以为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你未见他不留情面的模样,自是不知我心中寒……这把年纪,竟被亲儿训斥,成了府中人的笑柄!” 卫元洲嘴角抽搐:他训斥母亲?不留情面?府中人笑柄? 太妃面露悲戚:“我只是不想他在外面还挂念担心我,这也错了?” “娘娘没错,是我错了……”郑芸菡知卫元洲是孝子,回来后定会提及太妃擅自用药一事,可她以为他会用委婉的法子,也会抹掉她的告密,假装是自己发现的。 太妃双手一揣,冷道:“少装模作样。以为我人老眼花,看不清了是不是?你压根不觉与他告密是错,巴不得这小子回来将我一顿训斥,又岂会在意我这老妇心里难不难受。” “当日你说,善意的欺骗,终究是欺骗;可善意的毁诺,不也终究是毁诺吗!” 郑芸菡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 太妃以手扶额,忧伤感叹:“后宅清寂,你来作伴时,我是真心欢喜;知你亦要离开长安,只能略尽勉励,赠物保你万全……” 语态一转,怨念丛生:“你倒好,不守承诺,将我这老母亲最后一丝苦心打破踩碎,任这混小子欺我吼我;你不觉过错,也不挂心我的处境,今日登门,恐怕也不是为不守承诺一事而来。” 郑芸菡仿佛中了一箭。 太妃眼眶盈泪:“让我猜猜,听洲儿说你为救兄长与嫂嫂,用指环调派了王府亲兵,八成是为这个来;以你这小没良心的性子,想必是用完就扔,来还东西的。罢了,凉透的心,还有什么好捂的……” 太妃食指轻点茶台,失望道:“遂你心愿,放下东西,走就是。” 郑芸菡觉得脸颊肿烫,浑身是箭。 她若真的不在意太妃,就不会察觉她暗中增补,假装康健瞒骗王爷,告密是希望王爷对母亲的关怀能更细致些。 她很羡慕王爷有这样一位母亲。 但……她也确是为了还东西才来。 她没想王爷处理这事时如此简单粗暴,若直接交还物件,等同于默认她确实不为毁诺告密心感愧疚而来,还将太妃的关心……用完就扔…… 一双柔柔的小手捧住太妃搭在膝上的手。 郑芸菡神色凝重,一本正经:“毁诺告密,是我错了。但不顾身体,假意康健欺瞒王爷,就是您错了!我怎会无关痛痒呢,太妃,王爷怎么训斥您,您此刻就怎么训斥我!训到痛快为止!” 太妃面露动容,试探道:“这么说,你的确为毁诺一事而来?” 郑芸菡点头:“当然。” 卫元洲倒抽一口冷气,看向母亲的目光肃然起敬。 郑芸菡微微仰头看着她,真诚道:“但来了才知,我一时的毁诺,竟让太妃这般伤心,再捧着太妃所赠的心意时,只觉得烫手又愧疚,诚然我不是为了奉还指环而来,此刻也没有脸面再收着它,我……” 她还没来得及将东西拿出来,贤太妃忽然幽幽叹气。 郑芸菡僵住,不安抬眼,唯恐再惹太妃眼泪。 太妃主动将手抽回来,搭在软垫上撑着身子,幽幽道:“吾儿不懂体贴,有你陪伴的那些时日,方才让我觉得窝心体贴。” “我何尝不知,你虽毁诺,但是真心为我好,希望吾儿更细心些。方才故意斥责,不过是想吓一吓你,骗你哄一哄我,再骗你几日陪伴。” 太妃转眼看向她,再无半分责怪怨念,只剩孤寡老妇的清苦可怜:“是我妄想了。” “那指环赠你,就是你的东西,本也没想你还。虽不是什么金贵之物,但我刻意叫你心生愧疚别有用心,也不光彩……你既想还,那就当做是你毁诺的赔罪,此事就此揭过,好不好?” 太妃露出慈爱的笑,摸摸她的头:“好孩子,你何错之有呢。” 太妃这套以退为进的组合拳刚打完,忽然愣住。 蹲在面前的少女双目通红,泪眼盈眶,轻轻一眨眼,金豆豆吧嗒吧嗒掉。 太妃吓一跳,她、她怎么把人孩子弄哭了! 郑芸菡忽然扑身抱住太妃的腿,侧脸贴上时,泪水肆虐:“太妃不用哄,也不用吓,我愿意陪着太妃的,我愿意的……” 她压着情绪,声音都颤起来,像是触及了心底最伤心的往事,一发不可收拾。 贤太妃抬眼望向儿子,眼神无措又心疼。 卫元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只是不愿她将指环退还,没想把她弄哭。 他两步上前,蹲在她身边,轻轻拍她的背,生硬的哄:“母亲没有怪你,我也没有怪母亲。是我不好,不哭了好不好?” 不好。 郑芸菡根本收不住。 生母早逝,继母疏离冷漠,让她从未感受有母亲陪伴的滋味。 当贤太妃坦白故意让她心生愧疚,只是想骗几日的陪伴,骗她哄一哄自己时,她心底猛地涌起一股莫可名状的酸楚。 她求都求不来的事情,怎么会是太妃的妄想呢。 贤太妃很快意识到是自己刚才那番话出了问题。 她知儿子想要与人家姑娘共持一对龙凤指环,哪怕还没到那一步,总归是个心上的宽慰。 她儿神武小半生,何曾这样卑微过。 她自深宫出来,惯会人心上的切磋较量,可这一刻,看着郑芸菡收不住的眼泪,贤太妃后悔了。 什么攻心谋略,统统变得可笑起来,小姑娘做错什么了? 她真是个恶毒的太妃。 卫元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指环,只求她别哭了。 郑芸菡经母子二人一哄,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收了眼泪,有些难为情:“太妃……” 贤太妃当即道:“太妃知道,都知道。不哭了。” 她自问不是心软之人,此刻却因小姑娘的眼泪无所适从,再看儿子那眉头紧拧的心疼模样,贤太妃忽然疑惑——怎么像是他们母子被人齐齐拿下了。 郑芸菡很快擦干眼泪,她小脸严肃,握着太妃的手宛若起誓:“太妃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只要太妃觉得无趣,随时可以叫我来!我本就闲得很,太妃人善亲和,王府茶点美味,能来是我的福气!” 一向淡定自若的太妃,心虚附和:“好好好。” 郑芸菡拧着小眉头思索片刻,又道:“那指环,我收下时并不知它有何意义,后得樊将军告知王妃才能持有,这才觉得自己收着不合适,但并不是想与太妃撇干净才奉还的。” 太妃瞬间恢复本色:“王妃才能持有?哪个混账胡说的?” 郑芸菡一怔:“它不是先帝钦赐,王府信物,亲兵皆认吗?” 太妃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谁说信物只能有两个了?当年先帝自一块原石上雕了十来对龙凤指环,如今都在王府库里,洲儿小时候轮流戴着玩,一双手加一双脚都戴不完,外人不知内情罢了。你这,是成色最普通的一个凤戒,你既常来王府,携着信物往来也方便。” 郑芸菡茫然望向卫元洲,你们家信物都是成批收藏的啊。 她小声道:“那,我且收着?” 卫元洲:“好好好……” …… 事情理顺,悉数揭过,郑芸菡离开王府时,已恢复平常模样,她因母亲引起的心酸冲荡了心神,回府路上都没敢多想事情,唯恐再招眼泪被家人察觉。 刚踏入府门,真儿和善儿便急急奔来。 “姑娘,三公子回来了。” 郑芸菡眸子一亮,开心的情绪冲淡所有,三哥终于回来了! “他人在院里吗,我去看看他。”说着就往郑煜星的院子跑。 真儿飞快拉住她:“姑娘且慢。” 郑芸菡察觉有异:“怎么,三哥出事了?” 真儿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三公子正在补眠,并没有出事。不过……公子回来时,面色沉黑,头顶阴云,煞气深重,他院里的人给咱们提了个醒……” “什么?” “谁在公子面前提起‘舒’、‘曹’二字,公子便砍了谁……” 第84章三哥 第84章三哥 郑煜星在忠烈侯府,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比如,特别能打,特别折腾,特别嚣张。 一般情况下,忠烈侯不愿与三个儿子正面冲突,因为面对郑煜堂和郑煜澄时,他多半会败阵,面对郑煜星时,他一定会败阵。 所以,当在外奔波大半个月的三公子终于回府,放话要安静补眠时,没有一个人敢去打扰他。 郑煜星是头天下午回来的,他太累了,一脑袋栽到床上,直接睡到第二天下午,睁眼之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郑煜星撑着身子坐起,看一眼身上的邋遢,哑声唤人。 一个软软的声音答了他,郑煜星剑眉一挑,转头就见一颗小脑袋从屏风后探进来。 郑芸菡笑脸天真:“三哥醒啦,睡得‘舒’服吗?‘曹’家的事情都解决完了?” 郑煜星眼角一抽,又一抽。 他懒懒的靠在床头,忽然撇嘴一笑,对屏风后的少女招手,你来。 郑芸菡机警地盯着他,摇头。 他笑容迷人,耐心的再招手,来啊。 郑芸菡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双手背在后面,越过屏风走进来。 人到了一臂之内的范围,郑煜星脸色骤变,抬臂捞人! 郑芸菡眼疾手快,背在身后的双手飞快移到前面,双手捧着一壶酒挡在自己面前。 郑煜星堪堪挨到她的袖子边边,动作戛然而止。 少女的小脸从酒壶后探出来,讨好般将酒往他骨节分明的大手里送了送,眉目澄澈,正冲他挤眼笑。 郑煜星心中暗骂一句,笑了。 他长腿一盘,接过郑芸菡送来的酒,单手崩开塞子,在鼻间晃了一下。 “樱桃酒?” “嗯!” 郑煜星拧眉:“我派人送回来的樱桃你没吃?” “吃了呀!”她答得轻快:“还给二叔三叔那头都送了,这不是今年的果子。” 酿果酒方法不一,可取果子纯汁,陈置侯发,时间越久酒香越浓;或加入酒曲,三五日搅拌一次,半月就能饮,相较之下,前者更为难得。 毕竟取纯汁置放一年发成,要酿足一壶,得用不少樱桃,即便市面上卖的樱桃酒,也不会这么奢侈。 郑煜星一点也不好糊弄:“就是说,去年给你送的,你都没吃?” 郑芸菡轻轻抿唇,算是默认。 郑煜星也不问了。 本就是给她留的,她不吃拿来酿酒,完了又给他送来。 折腾。 郑煜星这段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此刻嘴里还发苦,仰头就饮了一口。 嗷,舒爽! 他的神情松懈几分,慢条斯理的把壶口塞紧放到床边,下一刻出手如电,将毫无防备的少女捞到面前坐下,大掌往她小脸上一包,恣意搓揉,龇牙道:“故意气我是吧?” 郑芸菡一张小脸变了形,没想到酒都哄不好他,只能于他掌中艰难发出求饶:“呜呜……疼……” 郑煜星双掌一挤,将她挤成圆嘟嘟樱桃唇:“错了没!” “做(错)了……” 郑煜星撒开手,长腿一蹬踹她:“别坐这。”他一身邋遢倒头就睡,床上脏得很。 郑芸菡双颊烫红,余痛未消,摸着脸站起来,委委屈屈:“又不是我要过来的!” 他低嗤一声,起身唤人备水。 郑芸菡抱起床头的酒,让人将床褥全换了新的。 郑煜星宿在东宫,隔一段时间才回来,院里只有些做杂活的奴仆,不似两位兄长那样有勤九和久安这样用惯的小厮,加上见惯宫中冗杂礼仪,他不喜欢人跟着,随性的很。 郑煜星在澡房待了半个时辰,从头到脚洗的干净喷香,方才带着一身水珠湿气走出来。 今日有些热,他套了条松垮垮的裤子,裤管裹着结实有力的长腿,直接赤身赤脚走出来。 一路的下人婢女低着头不敢看他,他散着头发,懒散散的入了卧房。 刚进门,已有喷香气息传来,立刻勾动他腹中馋虫。 有人在忙活,想也知道是谁。 郑煜星唇角一勾,慢悠悠走进去,郑芸菡抬眼看过来,又飞快扭过脸,凶道:“把衣服穿好!” 郑煜星绕过屏风,随手扯了件外袍披上。 菜色丰盛,酒香四溢,郑煜星很满意。 他想起什么,转身入内,自包袱里掏出个小盒子,落座时往郑芸菡面前一放。 郑芸菡刚提起的筷子又放下,“这是什么?” 郑煜星在倒酒,“自己看。” 郑芸菡打开,眸光一亮:“好漂亮啊。” 是一对鸳鸯配,极品羊脂玉雕刻,嵌宝石点眼,极为精致。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羊脂玉恰配二哥二嫂。 郑煜星嘬了一口:“听说陛下把琼花玉苑给二哥二嫂作成亲之用,婚后还可以在那头住几日。说不定他们回来之前我已离府,你代为转交就是。” 郑芸菡想起院里人的告诫,慢吞吞道:“三哥才回来又要走,从前也没见这样忙的。若是忙中不顺,说出来会舒服些。” 郑煜星提筷子的动作一顿,掀眼瞪她,郑芸菡飞快捂住脸颊往后缩。 出息,郑煜星夹菜往嘴里送,头顶阴云又飘了起来。 郑芸菡抿笑,坐回来,单手支颌,捏着酒杯默数。 三、二、一。 “啪”,郑煜星扔了筷子,又饮一杯,仿佛这样才能让口中食物咽下去。 一口浊气吐出,郑煜星开始叭叭。 “曹家在并州翻了船,交给大理寺又不是办不好!偏有个曹曼仪在里面搅和,气的太子亲自查办此案。我就说这些挤破脑袋进后宫的女人消停不了,她要是干干净净,安分守己,也不至于落得这个地步!” “嗤,现在阖家上下底子被翻开,脏的不能看!从长安往外,沾亲带故一条藤蔓上的,一扯全出土,冒头就得查,忙到昏天黑地时,小爷三天没合眼!” 郑煜星一条手臂横在桌上,一手捂着心口,深吸一口气:“如今我听到他们家姓氏,都会犯恶心……” 郑芸菡咋舌,难怪…… 她又问:“听起来是有些麻烦,可总不至于只有你忙啊,不是还有舒……” 郑煜星猛抬眼,眼里的刀子咻咻咻的飞。 郑芸菡:好像懂了呢…… …… 得到郑煜堂的指点,舒清桐如今在府中威信早已盖过刘氏。下人知她将军府嫡女出身,王爷义妹,亲兄更是太子亲信,俨然已经将她视作主母一般。 然而,他们更清楚三公子是什么性子。 便是在侯爷面前,不乐意了也从不给面子。 此番公子回府,张口就喷舒、曹二姓。 曹姓倒是无所谓,可这舒姓…… 总之,舒清桐还是从下人“不经意”的透露中知道此事。 她倒不慌,嫁过来一段时间,她与郑煜星见过几面。 虽然他见到公爹时多数没有好脸,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子不羁随性,但她知他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得知郑芸菡去见了郑煜星,她将人叫到面前直接询问。 “听说三弟回府,心情不大好,是不是连日来太过忙碌,又或是在外面有什么难处?”舒清桐问的委婉,郑芸菡却不知道怎么答。 “这个……” 舒清桐面露了然,笑道:“有什么就说,便是有误会,也该尽早解开。什么时候在我面前也支支吾吾了,是不是要将二嫂请来一并问你?” 郑芸菡挤眉,试探道:“大嫂,舒家大哥……他还好吗?” 舒清桐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郑芸菡挠挠头,如实道明。 原来,曹家一事令太子震怒,不仅驱逐了曹曼仪,还亲自彻查曹家。 谁都知道,太子身边,最得信赖与重用的就是舒、郑两位卫率,此事少不得派他们去追查,但卫率一职掌东宫兵仗羽卫之政令,总诸曹之事,不便同时离人。 问题来了。 一向沉稳内敛吃苦耐劳的舒宜邱,不知哪里不对劲,竟伙同东宫众人将郑煜星往死里坑,让他一个人跑完了所有任务…… 忠烈侯府办喜事一片欢腾时,他倒在连夜抵达的一间破驿站里,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郑芸菡清清喉咙,试图给她解释:“大嫂有所不知,我三哥幼年选了习武的路子,为表决心,他给自己选最严厉的师父,吃最要命的苦头,终于练就一身本领,得太子赏识,但也落下了心病,谁动他心病,他动谁性命。” 舒清桐嘴角微抽:“什么心病?” 郑芸菡正色道:“没有必要吃苦时,永远不要自讨苦吃。” 舒清桐:…… 郑芸菡诚恳建议:“大嫂,坦白说,曹家之事,因有侧妃这一茬,让太子颜面无光,身为臣子分忧效劳,责无旁贷。但……三哥和舒家大哥都是东宫臣子,又都得太子信任,若下回再有什么大任重任时,是不是适当的、分工、合作一下……呢?” 舒清桐当日就杀回了府里。 “舒易恒,你给我出来!” 心肝宝贝回府,舒老将军夫妇连忙将她稳住:“怎么了?” 舒易恒端着一个稳重的姿态出来:“老八啊,啧,都是快当母亲的人了,怎么这么不稳重。” 舒清桐指着他:“你,是不是跟大哥说什么了?” 舒易恒神情一变,躲开祖父祖母,笑眯眯的将妹妹请到院子里说悄悄话。 他还挺兴奋,张口就道:“听说郑三公子回府了,太子可有送什么赏赐到侯府?” 舒清桐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什、什么?” 舒易恒觉得妹妹变得笨笨的,轻叹一声,耐心道出原委。 他想娶郑芸菡,但攻略郑煜堂远远不够,毕竟小姑娘有三位护短的亲哥。 郑煜澄那时还不在长安,他自然而然盯上了郑煜星。 原本还在愁苦怎么讨好这位小爷,没想曹家翻车,曹曼仪数罪并罚被逐出东宫,太子震怒要彻查曹家,他立马悟了。 曹芳瑞元赴并州,不就是为在救灾一事中抢功吗! 男人事业高升,和功绩是分不开的。 舒易恒觉得,在事业上推郑家三哥一把是个好主意。 有事就有功,郑家三哥能完成大任平复太子怒气,太子一高兴,郑家三哥不就风光高升了吗! 他厚颜跟大哥通了个气,十分卑微的表达了想要求娶人家姑娘的心愿。 大哥思考很久后,答应了他——他不会跟郑煜星抢事做,尽力让他风光。 舒易恒交代完,开始兴奋三连:郑三公子回来了吗?东宫的赏赐到了吗?他怎么委婉透露自己就是背后那个推手比较合适? 舒清桐扶住肚子,深吸两口气:“你不要说话,吵到我的胎气了。” 第85章反骨 第85章反骨 郑芸菡并没有夸张。 郑煜星从前学武时,很能吃苦,就是因为太苦,所以吃够了。 郑芸菡至今仍记得,年幼的三哥练基本功时,一天下来腿都在发抖,可他仍会拽着她对灯火发誓,他会变得非常厉害,谁敢欺负她没娘,他就把谁打的哭爹喊娘。 之后的多年里,并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欺负郑芸菡,但郑煜星仍是练就一身好本领,甚至得了太子赏识。 在郑芸菡心里,三哥本可以像大哥二哥那样,过得精致又从容,他当初会选择吃这份苦,她是一个逃不开的因素。 郑芸菡想对三哥好。 但是,三个哥哥里,她唯独没有被三哥单独照顾过,没有类似大哥和二哥那样的朝夕相对,自然少了那种细致入微的了解。 她只能努力的去挖掘三哥的爱好,了解他的脾气,配合他的要求。 好比为他酿酒,懂得哄他,答应学游水…… 原本,郑煜星在府里待不了多久,次日就要进宫。 没想当天夜里,宫里传了话,说是殿下知他劳苦多日,甚至连兄长的婚宴都没赶上,特许他多歇一日再进宫。 郑煜星仰在院中一棵树上,嘴角一挑,桃花眼朝天一翻,并没有很开心的样子。 但郑芸菡很开心。 她冲进自己的小私库,在里面翻箱倒柜半晌,最后摸出一本蒙尘的酒经,自书页里取出一张发黄的酒方——武陵桃源酒。 真儿瞧见她掏出这个,摇头叹息:又来了…… 武陵桃源酒,又叫神仙酒,据说是从描绘神仙住过的世外桃源的古籍里剖出来的酒法秘方,能美容养颜,延年益寿。 可这东西,任谁听了都觉得是个噱头,市面上流传的所谓秘方,也不尽相同。 郑芸菡是经过一番辗转才拿到这份秘方的,可不知为何,按照上头的方法,回回都失败,连清酒的味道都比不上。 郑芸菡杠上了。 她本就是行动派,一心想酿成这酒作三哥的成亲礼,又不愿相信是假方子,从此,她时不时就会拿出来,根据自己酿酒的经验,做一些不同的尝试,至今无果。 这回郑煜星吃苦受累,郑芸菡不免又想起这茬,她决定再试试。 次日,郑芸菡打算出门采买,因二哥二嫂还在琼花玉苑甜蜜度日,大哥又一早去上值,她便提着裙子跑去大哥院子里一起用朝食。 因着大哥和六哥这通乱拳,舒清桐都不知该怎么跟芸菡解释,但见她快快活活,没再纠结此事,她反倒好奇提起。 “这事儿不是已经过去了吗?”郑芸菡捏着瓷白小勺,语气再无昨日那般谨小慎微,还有点莫名其妙。 舒清桐:“过、过去了?” 郑芸菡了然,捏着帕子轻揩唇角,笑道:“劳大嫂挂心,我代三哥赔个不是。大嫂有所不知,我三哥这人,发起脾气嘴巴不饶人,却不爱在心里堆事情,有什么一定会说出来,说过就痛快了。他很好哄,有吃有喝就高兴,自在逍遥最得心,太子不是多允了他一日假吗,我今日再哄哄他,就能彻底揭过了。” 舒清桐知她不会为哄她故意这样说,听完后颇为感慨。 她早从丈夫那处知道,芸菡小时候,只跟着他和二弟住过,三弟早些年性子火爆一点就炸,后入东宫当差,才卸了一身暴躁,取而代之的是如今这幅嬉笑不羁的模样。 原以为芸菡没有被三弟带过,三弟的性子又不如丈夫和二弟稳重细致,二人相处必不如头两位那样细腻,没想她张口笃定,分明是极了解的样子。 难怪府中下人都不敢忤逆郑煜星,唯有她一蹦一跳闯进他院子,还能笑嘻嘻的走出来。 舒清桐甚至觉得,这事儿放在煜堂和二弟身上,都未必是个易事。 她道:“这么说,三弟果然是个宽怀大度之人。” 郑芸菡摇头:“也不是,他是诸事万般心头过,人情冷暖心中留。有恩必还,有仇必报。” 舒清桐扶住肚子,暗道,她只能帮到这里了。 忽的,她想起另一事,见面前的少女笑眼明媚,不知当讲不当讲。 郑芸菡见她神态有异,因为她还在纠结此事,这回是她反过来宽慰:“大嫂有话直说,我们是一家人,什么都可以商量的。” 舒清桐几番犹豫,还是说了。 侯爷近来准备给三弟议亲。 …… 郑煜堂成亲后,忠烈侯少不得要为郑煜澄打算,他的三个儿子,长子才学兼备,有名望有前程,幺子虽气人,但得太子信任重用,前途自不必说。 唯有郑煜澄,自他凭年纪轻轻入户部侍郎位惊艳了一把,多年来再无大声响,也不知道给自己挣功得脸。 好不容易等到这次并州之行搞了票大的,忠烈侯激动了。 想趁着郑煜澄的热乎劲儿,给他定一门好亲事。 结果兜头砸下一个镇江侯府,砸的他眼冒金星,至今没提让二儿子与儿媳尽快从琼花玉苑回来,毕竟见了那温氏,他都不知该她先喊一声“公爹”,还是他先喊一声“女侯”。 连着两个儿子的婚事他都插不上手,这次自然再不肯放过郑煜星。 舒清桐眼底泛冷,她如今很清楚刘氏渴望给三个继子寻觅儿媳的动机是什么。 但她已经是郑煜堂的妻子,是侯府未来的主母,阿呦的性子也不是旁人轻易能惹的,都到了这个地步,刘氏还在打三弟的主意,不过是看上三弟在太子面前得脸,想用三弟的夫人作线绳拴住他。 忠烈侯此番急切,她不信没有刘氏的功劳。 舒清桐心知芸菡会在意兄长们的婚事,甚至出手干预,很大程度上是她察觉了刘氏的心思。 倘若继母和善,真心待人,又哪里需要她一个嫡出姑娘去劳心兄长之事? 舒清桐说这个,并不是在提醒郑芸菡什么。 倘若公爹因刘氏的枕头风真选了不合适的,她便是亲自下场也要按住。 成了亲方才发现,做姑娘的日子是何等惬意,丈夫的确宠爱照顾,日子并不艰难委屈,但……总有些事情,是自姑娘变成妇人之后一并改变的,好比她肚子里这个。 她更希望芸菡在闺中的日子,能留下更多简单美好的记忆,而不是等到成亲之后,回想少女之时,全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然而,令舒清桐没想到的是,一向紧张兄长婚姻大事的少女在听到此事后,只愣了一瞬,道:“哦。” 舒清桐一听这回答就觉得不对劲。 不像芸菡该有的反应。 她怕这姑娘面上淡定,心中暗自筹谋,不免多问了几句。 郑芸菡察觉大嫂的关心,笑了:“大嫂,没什么好担心的。” 舒清桐忍不住扶额:最可能紧张的人,反过来安慰她?为何她近来越来越看不懂身边的亲人了……怀孕之后,竟真的会影响智力…… 郑芸菡见她这般,以为她在为三哥操心,眼珠子一转,贼兮兮道:“大嫂,跟我来……” …… 忠烈侯要给郑煜星议亲,并不是一头热。 郑煜星本就是他最头疼的一个,为防他跟前两个儿子一样,平日里不声不响,一动作就直接求亲成亲入洞房,速度快的让他这个老父亲望尘莫及,他在筹备此事时,少不得要将郑煜星拎到跟前先打好招呼。 郑煜星补完觉,精神好的很,他不上值时也习惯着简练装束,月白胡服衬出一副宽肩窄腰大长腿,捏着把纸扇往忠烈侯的书房一坐,啪的一声打开,呼扇呼扇,漫不经心:“父亲找我?” 忠烈侯沉着脸,“而今你两位兄长都已成亲,你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了。” 郑煜星掏掏耳朵:“终什么事?” 忠烈侯按着脾气:“终身大事。” “终什么大?” “终身大事!” “身什么事?” 忠烈侯抓起案上镇纸朝他砸过去。 郑煜星眸光一厉,手中纸扇合拢飞出,恰好击中镇纸,二者齐齐改了方向,狠狠砸在书房一尊落大花瓶上。 一声砰响,一声脆响。 忠烈侯炸了:“混账!” 郑煜星往座中一靠,懒懒笑道:“哦——是终身大事啊。” 忠烈侯一团邪火尚未发完,见他态度急转没再闹,思及从前种种不欢而散,也不想这么快结束话题。 他忍痛不去看自己心爱的花瓶,沉着脸走到书案前,抓起一把画像丢到他面前:“选一个!” 郑煜星偏头,挑眉。 画像上的姑娘,燕瘦环肥应有尽有,不用看也知道,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只是这精心里融了多少真心真意,多少算计,还不好说。 郑煜星嗤了一声,竟真的坐正了,伸手翻看画像。 忠烈侯颇感意外。 臭小子,转性了? 郑煜星翻检一阵,挑出好几个模样俏丽的,一张张摆在面前的矮几上。 忠烈侯更意外了。 这么顺利,真的在选。 郑煜星选好五个人,还按照她们的画像等级排了个序,大爷似的往后一靠,抬手示意:“这几个,如何?” 忠烈侯瞧了一眼,心里咯噔。 五个都是刘氏帮忙选的。 妇道人家果然不是一无是处,迎合男人口味这点还是挺在行。 他神色稍霁:“这些虽不是达官显贵,但胜在性格温和。你这狗脾气,也该知道自己配不上什么金枝玉叶,金贵的姑娘能嫁到你屋里让你受气?那就选一个,我派人去着手。” 郑煜星挑着嘴角笑起来:“父亲准备让我多久成亲?” 忠烈侯没看到儿子眼中的戏谑,当真盘算起来。 趁热打铁的话,最快也要五个月。 他报出时间。 郑煜星略一思索,斜倚在座中,食指虚点过五张画像:“若是与她们成亲要五个月,让我看看,这个,我保证能在两个月之内与她和离;这个不错,可能会难点,两个半月和离吧;这个,一个月和离;这个半个月,至于这个……我有信心,洞房那日就让她回娘家!” “你!”忠烈侯险些瞪出眼珠子来。 混账! 竟敢说出如此混账之言! 郑煜星仿佛看不到,笑的懒洋洋的:“如何,父亲要不要跟我开个局赌一把?” 书房外,郑芸菡抿着笑,冲舒清桐作摊手状,眼神在说:看吧。 舒清桐眼角直跳:…… 内里,忠烈侯气疯了,他知道郑煜星身手好,父子二人真打起来并不好看。 他抖着手指他:“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好好地姑娘嫁给你,你敢这样糟蹋,我打断你的腿!” 郑煜星笑着,可眼角都是冷漠:“又不是我要娶得,父亲这么想呵护照顾,不妨我娶进来,送到父亲院子?说不定交给父亲,三五日让她们心冷回家,足矣,毕竟欺负女人这种事,我哪有父亲经验深厚啊。” 忠烈侯险些喷出一口血来。 门外,郑芸菡脸上的轻松僵了一下。 舒清桐敏锐察觉,按着她的肩膀无声询问。 郑芸菡扯着嘴角露出笑,带着她走远一些,压低声音:“我想起还要给三哥买东西带进宫,就不陪嫂嫂了。三哥和父亲惯是如此,你怀着身子,离他们远些……别跟三哥说是我带你来。” 说完,她唤来个下人送大嫂回房,自己走了。 下一刻,书房的门打开,郑煜星大爷似的走出来,还很细心地关上门。 里面传来砸东西的声音。 郑煜星看到大嫂,一点也不惊讶,以他的敏锐,察觉门外有人并不难。 他恩怨分明,舒宜邱那小王八羔子的帐和大嫂无关,遂走过去见礼:“大嫂。” 不问她为何在此,又听到了什么。 舒清桐垂眸,低声道:“菡菡方才也在,她先走了。” 郑煜星果然蹙眉,渐生懊恼,伸手在嘴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 见舒清桐还在,忙道:“大嫂有孕,还是多歇着,我去看看她。” 看着郑煜星大步流星追过去,舒清桐又看一眼公爹书房,笑着摇头。 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郑芸菡回了嘉柔居,也不想别的,翻出钱袋子,又仔细检查了清单,往兜里一揣就要出门。 刚出院门,后领子被人一抓,步子顿住。 “哪儿去啊?”郑煜星松开她,从身后绕过来,脸上带着笑。 郑芸菡晃晃小钱袋:“出门买东西。” 郑煜星点头,长臂将她一捞,“那走。” 郑芸菡愣住:“你也去?” 郑煜星的回应是直接抓过郑芸菡的小钱袋,在手里一掂:“哥哥带你出去玩。我请客,你出钱。” 郑芸菡瞪眼,这钱是要买正经东西的! “用你的!”她伸手要去抓自己的钱袋子。 郑煜星手长脚长,捏着小钱袋往高处一举,大步往外走。 “你给我!给我!”郑芸菡一蹦一蹦去够,就这么蹦出了门…… 第86章 第86章 郑芸菡已经快不记得上次和三哥出门是什么时候。 他在太子身边当差,能走开的时候太少了,往往是头一日回家,刚刚休息好就又要进宫,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准备许多能存放的小食打包带走。 她怅然的想,这样的机会本也不多,请客就请客吧。 没想,郑煜星陪她买完酿酒原料,让随行把东西送回侯府,带着她去了长安城最好的酒楼,郑芸菡来的不多,对里头的价格却很清楚。 大馆子里的小二穿得都格外体面干净,将二人扫过,热情且客气。 她的小心脏紧了一下,抓住郑煜星的胳膊:“我们换一家吧。” 郑煜星瞥眼看她,将她的小心思一览无余,他笑笑,用最平和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不。” 郑芸菡挣扎道:“我带的钱不够!” 郑煜星笑的漫不经心,目光流转间,陡然变作警惕厉色,落在大堂一角。 郑芸菡察觉异常,一并探头望去,不期然撞上一双疑惑中带着审视的目光。 大堂一角坐了年轻男人,黑发金冠锦袍佩环无不精致,样貌出众,通身富贵比样貌更出众。 这样的酒楼,以他的打扮,不该只是在大堂叫几个菜。 那男人的眼神在兄妹二人之间逡巡,最后无视了郑煜星的防备,落在郑芸菡身上,短暂犹豫后,起身走过来。 小二颇为热情:“客官们是约好的?” 郑芸菡望向三哥:“你认识?” 男人走近,搭手一拜:“敢问姑娘……” 郑煜星捞过身边少女转身就走:“不认识。” 男人:…… 小二:…… 郑芸菡还没闹懂什么情况,后面忽然传来急切的一声:“晗双?” 郑芸菡这才停下,拽住二哥,回头看他。 男人眼底划过一丝笃定,再次走过来。 这一次是郑芸菡先开口:“公子认得晗双?” 年轻男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她不是池晗双,眼神微变,目光落在郑芸菡胸前。 如今天热,郑芸菡早已换上轻薄的齐胸长裙,搭轻纱绣花上襦,肌肤白腻细滑。 一条手臂横在了郑芸菡胸前,郑煜星语气不善:“不想要的眼珠子别乱瞅,还能抠下来喂狗。” 郑芸菡低头,看到了挂在脖子上的半月形玉坠子。 这是当初离开并州时晗双送别之物。 回到长安本想立刻见她,她却出门了,郑芸菡便将坠子随时戴在身上,准备晗双回来后直接登门找她,省得到时候一不留神又忘了。 眼前的年轻男人,认得是这个坠子。 郑芸菡会意,将坠子摘下来,往前递了递:“你在看这个?” 他点头一笑。 池晗双? 郑煜星认得,算是郑芸菡的发小,两人很玩得来,不过那丫头郑煜星没怎么接触。 年轻男人警惕的看了郑煜星一眼,见他没有像刚才那样排斥,心道总算得到了一个介绍自己的机会:“在下秦金锐,东阳郡人士,是敬安伯府一门表亲,算是九姑娘的表兄。” 郑芸菡打小和晗双玩在一起,好友是个憋不住话的人,遇到开心的不开心的,总会拉着她说上一通。 秦金锐报出姓名和来历时,郑芸菡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晗双生母是东阳郡人,亲姐姐嫁给了东阳秦家嫡出幺子,因母亲与姨母关系极好,晗双从小开始就往东阳郡走得勤,可她后来就很少走动了,据说是东阳秦家家大业大,宅内也乱的很,年幼玩在一起还不觉得,稍稍懂事些便察觉异样,她不喜欢。 郑芸菡想起晗双这次随母亲离开长安,就是她母亲娘家那边出了点事。再回想秦金锐刚才的眼神和言语,分明是将她当做了晗双。 可见他与晗双并不相熟,只是因为这枚坠子。 那他与晗双的姨母应当也不亲近。 郑芸菡很快定论——不是自己人,可以告辞了。 她也无须多说,悄悄捏住三哥的袖子,郑煜星腰一叉:“这位表亲,要我找个人送你去敬安伯府吗?” 秦金锐又看了郑芸菡一眼。 郑煜星笑了:“还看?” 秦金锐常年在外,看人眼光并不差。 面前的青年笑不及眼底,明显是不满他方才的唐突。 秦金锐搭手作别:“打扰了。” 郑煜星转身,推着郑芸菡往楼上走。 郑芸菡下意识回头。 “再看一个试试,什么野男人你都敢伸头!”郑煜星恶狠狠地吓唬她,郑芸菡横他一眼,小声嘀咕:“那是晗双的表兄。” 郑煜星嗤笑:“哪门子表兄,连表妹的脸都不认得,单认物件儿的。” 郑芸菡想想也是,又觉得奇怪——秦金瑞虽然穿戴的精致,但一身风尘仆仆抹不去,没专门叫雅间,只是匆匆在大堂点了菜,像是刚到长安,赶着囫囵两口。 郑芸菡做了个大胆的猜测:晗双母家那边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如今告一段落启程回长安,秦金瑞是秦家人,应是收到什么消息,这才赶到长安,直冲敬安伯府和晗双而来。人刚到长安坐下吃饭,就看到她和三哥,因此误认。 可他连晗双本人都不清楚,却知道她有一个随身的物件儿。 奇怪。 郑芸菡很快就没心思想野男人了。 郑煜星开始点菜了。 他专挑贵的点,甚至点了一整壶玉毓酒。 郑芸菡恨不能扑上去捂住他的嘴,郑煜星抬眼见她心思全回来了,笑着合上菜牌:“就这些吧。” 就这些? 吧? 郑芸菡提起筷子,她想,他今日敢剩一口,她就敢硬塞进去! 事实证明,郑煜星这种吃喝老手,点的都是在精不在多的佳肴,一顿饭下来,吃的刚刚饱。 郑煜星看着对面的人开始苦兮兮数钱,低笑一声,起身去结账。 郑芸菡慢慢抬头,脸上半点苦色都没有,只剩贼兮兮的笑。 嘿嘿,就知道三哥不会这么绝情。 哪想,郑煜星钱袋都掏出来了,店家却客客气气作揖道:“方才已有一位姓秦的公子付过账了。” 郑芸菡十分诧异。 秦金锐? 仅一面之缘,就能随便请人吃这么贵的席面吗? 有钱也不是这么败的。 郑芸菡心中一动,抱住郑煜星的胳膊晃悠:“三哥,我们去敬安伯府瞧瞧吧。” 郑煜星嘴角轻抽,眼神复杂:“一顿饭,你就自己嗅着鼻子跟上去?这么好骗呢?” 郑芸菡忙道:“我总觉得晗双遇上什么事,当初我离开并州的时候,她可为我操了不少心的。我也该去问一问。况且,那个秦金锐和咱们又不熟,平白吃这么一顿,怪怪的,我觉得他一定会去敬安伯府,若是碰上,咱们立马把银子结了!” 郑煜星确实被秦金锐这把操作梗到了。 一来就死盯着姑娘家的身子,人都没认清就请吃饭。 小三爷是缺他一顿饭的人? 多少人求着请他吃饭,还得看他给不给机会。 什么玩意儿。 郑煜星也不纠结,双臂一抱:“走。” …… 敬安伯府门口,停了两辆马车。 池晗双率先跳下马车,还没来及转身接人,就看到了等在伯府门口的人。 秦金锐心道,原来她们也才刚到。 池晗双对秦金瑞并不眼熟,倒是随后下来的妇人认出他:“锐哥儿?你怎么来了?” 秦金锐赶忙见礼。 池晗双问了妇人,得知他是长房嫡子,忽然张臂护住马车:“怎么,截人截到咱们伯府来了?我们已经不掺和你们秦家的事,你们做不了主,我们也不逼着你们做主,自己做主还不成吗?” 池晗双一阵突突突,秦金锐无言以对,他抬眼望向马车里:“蓁儿?” 池晗双瞪眼:“闭嘴!” 马车里传来女子无奈的叹息:“晗双,不得对兄长无礼。” 说着,一道纤细的身影出了马车。 池晗双忙不迭去扶,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晗双!” 她动作一顿,扭头看去,只见她阔别多日的好友正欢快奔来。 池晗双连日操心生气,以至于此刻见到好友,竟成了唯一一件令她瞬间开心的事情。 “菡菡!”她转身跑过去,马车里出来的少女伸手搭了个空…… “菡菡!” “晗双!” 两枚少女抱在一起转圈圈,异口同声:“你终于回来了!” 郑煜星已经对她们二人炽热的友谊见怪不怪,抱着手慢悠悠走近。 他早已看到等在敬安伯府门口的秦金锐,正想着要用什么姿势把饭钱砸回这小暴发户的手里比较帅气,忽然察觉什么,驻足望去。 被表妹抛弃的少女自己下了马车,很是从容。 一身淡紫色长裙,塑出纤秾合度的柔美线条,长发轻挽,发式简洁,只簪一朵淡紫色绢花,脸上蒙着面纱。 久别重逢的两个少女叽叽喳喳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她的眼神却穿过二人,落在了郑煜星身上。 换作旁人,可能会来一场闹中取静的唯美对视。 郑煜星却只是淡淡一瞥,收回目光,直朝着秦金锐走去。 秦金锐注意力都在伯府这头,面前陡然立了个高大身影,他不由愣了一下。 就是这呆愣的瞬间,郑煜星已经掏出两锭金子,冷道:“伸手。” 秦金锐下意识伸手。 郑煜星结了饭钱,冷嗤一声:“就凭你也想请小爷吃饭?痴心妄想!” 自懂事起就出门跑商,以交友广阔出手大方著称的秦公子,人生观忽然被人拧了一下。 马车边,紫衣少女微微偏头,她装扮显柔弱,看着两个男人的眼神,充满了好奇。 第87章 第87章 久别重逢,本该是个开心的时刻,但郑芸菡见着伯府门口这团气势,隐约觉得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池晗双眼睛特尖,扭头见郑煜星威风八面的往秦金锐手里赛了两个小金锭子,眉头顷刻间拧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阶级敌人。 郑芸菡察觉她对秦金锐的排斥,赶忙把酒楼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们二人本就相熟,很多事稍作解释便全明白了。 池晗双非但没有作了然状,反而更加生气:“这家伙果真将主意打到伯府来了!” 她想起自己刚才跟好友久别重逢的亲密样子一定被秦金锐看去了,就他这无孔不入的做法,此刻让好友离开,他再碰钉子说不定会找上好友。 略一思索,池晗双抓住好友的手:“你先跟我进来,我稍稍整理一下再与你详说。” 她得抓紧时间跟好友道明原委,这样才能绝了秦金锐的心思! 郑芸菡为难的看了三哥一眼。 郑煜星没说话,他在想事情。 酒楼那一出,伯府门口一出,用膝盖想都知道这个秦金锐大概是因为什么事,要亲自登门来跟伯府求情,在酒楼把芸菡误认为池晗双,这会儿又来伯府蹲人。 明明不熟悉还要厚着脸皮登门拜访,应是别无他法。 想到傻妹妹因为一顿平平无奇的席面,就对秦金锐留了一个大方多金的印象;再一想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最是好骗,隔三差五的还会虚荣一把,他就很不高兴。 他常年在东宫,大哥大嫂如今都有了家室,不能像从前那样只顾着她。 未免这秦金锐剑走偏锋转而纠缠芸菡,此刻顺势掐了苗头很有必要。 郑煜星笑笑,抱拳一拜:“那就打扰了。” 池晗双紧张的护着紫衣少女往里走,见秦金锐欲言又止,立刻突突他:“伯府可没有请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郑芸菡适应良好。 她的好友可是曾经陪她在宫宴上呛过周先望的小炮仗,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此刻没让人把秦金锐打出去就很友善了。 池晗双生母池金氏也下了马车,闻言皱眉:“晗双,不得无礼。” 池晗双半刻不想耽误,左手紫衣少女,右手好友,一并拥着往府里走。 池夫人看了秦金锐一眼,他并无被池晗双顶撞的羞辱和恼怒,情绪平和,主动道:“晚辈不曾提前递上拜帖,不好叨扰。待晚辈于长安落脚后,再正经登门拜谒。” 郑煜星不带情绪的瞟了他一眼。 秦金锐同样敏锐,对郑煜星微微颔首。 他主动这样说,池夫人免了尴尬,与他道别后,带着妹妹秦金氏一并入府。 郑芸菡熟门熟路的去了好友的闺房等她,郑煜星不方便进姑娘家的院子,恰好池晗双的兄长池逸在府上,见到郑煜星登门,眼神都亮了,忙不迭请他入茶室吃茶说话。 郑芸菡没等多久,池晗双就跑回来了。 许久不见的两枚小姐妹狠狠抱了抱,这才分开说话。 “听说并州那边出了很大的事情,又是山火又是水战,连冀州都派兵去了。”自郑芸菡离开长安后,池晗双经常去杭若的书社,杭若遍布十几州的书社消息本就灵通,她听得心惊胆战。 郑芸菡促狭心起,挑了几桩刺激的说,比如被劫入山寨,那根银针,还有后头粽山刺杀及入山的事情,池晗双听得两眼放光:“太刺激了吧!” 眼看着她就要走岔话题详细追问,郑芸菡立即提到秦金锐,好歹将话题给扭回来。 池晗双刚听了好友刺激的并州之行,思绪被拉回来,忽然感到一种同人不同命的悲哀:“和你这个比,我这边就只有生气!” …… 池晗双的外祖金家世代任皇商,原本商户低贱,是无法与士族相比的,但先帝在时,曾因得到商人资助战事,后天下太平,索性发展了渗透各行的皇商,为皇家跑商挣钱充盈国库,以备不时之需。 有强硬后台,又是个不折不扣的肥差,自是不同于寻常商贾。毕竟,仅是他们手中的人脉和路子就已经让人垂涎,士族再清高自傲,也食人间烟火五谷杂粮,因垂涎财富或穷困潦倒,主动与商人联姻的士族也不在少数。 当年,东阳郡金家两位姑娘同时出嫁,一个嫁到长安敬伯府,一个嫁入同在东阳郡的秦家。 池夫人有一子一女,除了排行老九的晗双,还有排行第二的池逸,两个孩子都聪明漂亮,老伯爷十分疼爱,近乎宠溺。 可是嫁到秦家的妹妹秦金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对外说早年有孕一次,滑胎后再难生育。但其实她一直不曾有孕。 秦夫人与夫君是有真感情的,她忍着委屈主动为夫君安置了一个妾侍,没想妾侍也一直怀不上,即便有心争宠盖过正房,也变得无力实现。秦家终于意识到,不是女人的问题,是男人的问题。 秦家将面子看得极重,如果让人知道他们秦家的儿子生不出孩子,就成了天大的笑话,走出去都要被戳脊梁骨。 当时,秦家主母出面,不带商量,直接对外安排了一出小妾谋害正室无法生育的戏码,装出对秦金氏情深义重的样子,将小妾处置,后又对大受打击震惊不已的秦金氏好一番嘘寒问暖,苦口婆心,甚至为他们这一房做主,让他们在旁支选一个子嗣过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秦金氏接受了族中的安排,选了一个四岁的男孩。 没想,那男孩还有一个同胞姐姐,小小的年纪,眼里满是倔强,小手拉着长两岁的姐姐,竟与金氏谈起条件,若是要过继,须得连姐姐一起! 秦金氏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亲自孕育子嗣,既然只剩这一条路,她只当多子多福。 她为长女起名秦蓁,为儿子起名秦意,是融了对这两个孩子真情真意的意思在里头。 总之,这事被遮掩下来。 秦蓁和秦意一母同胞,样貌有七分相似,从小到大,两人都乖巧又听话,从不惹麻烦,还上进好学,与之对应,丈夫因为不能生育,性子一年比一年古怪,总觉得妻子看不起他,对秦蓁和秦意并不怎么关心。 因此,小金氏更是将两个孩子疼到骨子里,当做了唯一的寄托。 秦蓁十五岁时,家中为她张罗了婚事,选定东阳郡陈家五公子陈彻。 陈彻的大伯在长安任太仆寺卿,东阳郡陈家是为朝廷采买良种马匹的其中一支,而仆寺正是大齐主掌马政的衙署。 陈彻自小在识马和养马一事上格外有天赋,是东阳郡陈家最有出息的一个,早几年时,大伯就有提他到长安任职的打算。 秦蓁与陈彻相处的极好,陈彻甚至会教她怎么识马养马。 原本俗礼都已走完,只等选好的时候到了两家办亲事。 万万没想到,从数月前开始,一切天翻地覆。 虽为皇商,要存活,除了背靠朝廷,就是手握人脉路子。先是各地天灾,再是自长安向外,借由安阴公主一案开始的乱党贪官清查,陈家不淡定了。 朝廷一动,后背不稳,各地官员落马,人脉路子都跟着打乱。 这还不算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陈家是曹家的一门表亲。 曹家翻车之后,陈家被顺藤摸瓜扯出来,也不知是家族命数到了头,还是有人背后搞他们,他们暗中曾经暗中贿赂曹家、在外私藏田地避税一事被揭发,涉事者全部入狱待审,陈彻亦在其列。 秦金氏第一个想到自己的女儿,她慌忙打听一番,才知道陈彻是作为嫌疑人入狱,到底有没有参与,还要彻查审问之后才有确切结果。 秦金氏问过秦蓁的意思,秦蓁很从容,表示先静观其变。 结果,秦蓁是从容了,有的人按耐不住了。 陈彻悄悄养的外室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娃娃哭着找上门询问陈彻的情况,她怕陈彻真的垮了,自己就完了。 秦金氏得知此事,气昏了过去。 可事实证明,没有最气,只有更气。 天灾人祸,同为皇商一支的秦家主营行当不景气,恐怕大半年都要勒紧裤腰带,只等灾情完全过去,百废俱兴,各州官职的窟窿填补,商路才能重新撑起来。 秦家希望秦蓁能再等等,如果陈彻真的入罪,他们立刻退亲;倘若他能摘干净,出来他就是东阳郡陈家的当家,秦蓁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男人总会有妾侍,况且这外室软绵绵的,没有靠山还生了个女娃,半点威胁都没有。 只要婚事继续,他们就可以借陈彻理亏在先,狠要一笔聘礼。 况且,在商言商,秦家不想因此和陈家交恶。 池晗双说到这里时,眼眶都红了。 “我母亲与姨母感情极好,小时候姨母甚至救过母亲一命!成亲时她们二人曾许诺,绝不因亲事疏离了关系,所以自我出生之后,母亲带我走的很勤。” “菡菡,此事不止我蓁表姐委屈,我姨母更委屈心痛!” “当年,连我母亲和外祖一家在内,所有人都以为是姨母坏了身子不能生养,所以才令她这一房没有子嗣,得靠过继。我那狗姨丈头两年还做个人,后来越来越不是人,竟怨怼我姨母,他竟忘了我姨母为他挡了多少口水和奚落!” “姨母靠着与他的夫妻感情撑过那段,可如今,最可笑的就是这段夫妻感情!她放弃做母亲,背上莫须有的罪名,狗姨丈不用心,她便用双倍的心思养大蓁表姐和意表弟。” “可是在秦家人眼里,蓁表姐就是和意表弟绑在一起的拖油瓶,姨母是为了意表弟,被迫一并收了蓁表姐。” “原以为陈彻是个靠谱的,没想到也是见了女人只会用下半身动作的腌臜货!想必若是没有陈家这茬,那外室他还藏得好好地,只等我蓁表姐过门,米已成炊再抬进门,呸,凭他也配娶我表姐!” “秦家当她们好欺,陈家当她们好骗,姨母为此病倒,秦家竟然还想瞒着,怕我外祖一家知道,怕我母亲知道。若非意表弟想法子递了信,抖出了所有事,我们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 “我娘知道这事之后,当然要去帮姨母和表姐讨公道!” 池晗双紧握郑芸菡的手:“我虽与你是好友,偶尔也会听你的劝告,但此事没得商量。秦家这群狗东西,有多远滚多远,找谁说情都没用!这门婚事必须作废!陈彻那脏东西,我也不会放过他!” 郑芸菡很少见到好友这样气氛动怒。 多数时候,她都是笑嘻嘻乐呵呵,喜欢打听长安各路小道消息与她分享,无忧无虑。 郑芸菡本想说,她和秦金锐一面之缘,初初相识,怎么可能为一个陌生人跟她说情。但再看好友的神情,方知她是动了真格,压死了不肯给秦家一点念头,且要为姨母和表姐出头。 郑芸菡心中五味杂陈。 她压下蹿涌的心事,冲好友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晗双,不怕。我只站你这头,也只帮你。” 她顿了顿,冲她俏皮眨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哪怕要踹翻秦家,弄死陈彻!” 池晗双愣住。 她眨眨眼,有点不相信这种话会是从好友嘴巴里说出来的。 她一向喜欢和好友倾吐,的确是因为她很认真听,还会给出适当意见。 但她从不会直白吐露这样暴力的话。 一点也不菡菡了。 反应过来后,池晗双笑了,管她变什么样,都是好友啊! 她握住郑芸菡的手,同仇敌忾。 “对,踹翻秦家,弄死陈彻!” 口号喊完了,小小的发泄了一下,池晗双歪倒好友身上,“我姨母和母亲感情很好,蓁表姐也是个十分温柔懂事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能被过继是因为弟弟,所以十分孝顺姨母。说不好姨母让她忍一忍,她就真的忍了继续这门婚事,没想到姨母这次这么硬气,我很敬佩她。” 郑芸菡摸摸她的头:“虽然我与蓁表姐和秦姨母不熟,但你这么夸,她们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好人不该受委屈,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池晗双刚张口,又想到什么,蹭得坐正:“不对哦,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你忘了?” 郑芸菡愣了一下,有……吗? …… 秦金氏之前曾大动肝火,气出了病。 秦蓁将她扶进伯府准备的厢房,陪她说了会儿话。 “姨母说长安名医众多,稍后我去为母亲寻一个。虽然住进伯府,还是不要过多打扰才好。” 秦金氏握住女儿的手,严肃道:“母亲不会轻易打扰姐姐,但此事我不能忍。母亲懦弱没用,多年来只会忍,忍无可忍时,连一个法子都想不出。今日便是豁出我的老脸,耗上我与姐姐的情分,我也得求着她帮你住持公道。” 说着眼泪又掉下来:“是母亲没用,才让你受委屈。” 也许是为了宽慰,秦金氏笑道:“长安俊才诸多,母亲为你再寻一个。你切莫再为那负心人掉一滴眼泪,伤一次心。” 秦蓁漾起笑,声音温柔动听:“好,都听母亲的。但母亲也要养好身体,这样女儿才不会担心,意弟在东阳郡,也能安心做事。” 安顿好了秦金氏,秦蓁温声道:“母亲,我去看看晗双。” 秦金氏一听到晗双,就有些哭笑不得。 那小姑娘在伯府被捧着长大,性子养的可爱又泼辣。 一路上,她能变着花样骂秦家和陈家,说句不该说的,她听完竟十分舒心,要不是端了多年的豁达贤妻姿态,词汇不够,恨不得跟着一起骂。 可她的女儿只是安静听着,让人看不出心事。 她觉得,倘若秦蓁有晗双一半的性子,也不会憋屈至此。 她希望女儿能再大胆快活些。 出了房门,秦蓁依着旧时的记忆,往表妹的房里走去。 刚越过一道院墙,秦蓁驻足。 院墙一侧,靠了高大的男人。 秦蓁转头,对上了郑煜星的一双桃花眼。 郑煜星抄着手,盯着秦蓁露在面纱外的杏眼。 一般情况下,这大概又是个唯美对视的瞬间。 秦蓁却只是淡淡一瞥,转身继续走。 “秦家……表姐?”男人慵懒的调子从身后传来,试探里融着几丝犹豫。 秦蓁再次驻足,回头看他:“公子唤我?” 郑煜星仍抱手倚墙,两人之间的距离安全又疏离。 他笑笑:“我就是觉得姑娘眼熟,此前难道认识?” 秦蓁眼底的疑惑瞬间消去,毫不犹豫摇头:“不认识。” 说完,她冲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郑煜星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直到看不见时,他才微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气。 娘诶,幸好不认识了。 第88章 第88章 池晗双道出原委,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秦蓁就来了。 郑芸菡对好友口中那段幼年记忆已经模糊,但见秦蓁经历秦家和陈家这些事,依然温婉从容,无半点怨念阴郁之色,心中对这位秦表姐颇为敬佩。 池晗双赶忙为两人相互介绍,她唯恐好友不够尴尬,没忘记补一句:“表姐,多年前你第一次随姨母来长安时,咱们就和菡菡见过,还一起玩过!” 秦蓁转眼看郑芸菡。 小姑娘笑容浮于表面,还融着一丝丝尴尬。 根本是早就忘了,但要给好友捧场的表情。 秦蓁低笑一声,柔声道:“是吗?过了太久,我都不记得了。” 池晗双露出失望的神色:“你们都忘了?” 她不甘心的小声嘀咕:“就我还记得。你们两个负心人!” 郑芸菡拉着她的手打哈哈,秦蓁在一旁看着,没说什么。 郑芸菡猜到秦蓁是来看晗双的,毕竟在陈家和秦家这件事情上,好友可比表姐激动多了。她起身告辞:“晗双,你陪表姐吧。”又望向秦蓁:“秦表姐,若是后头有什么是我能帮到的,尽管开口不要客气。” 晗双直点头:“嗯嗯,我与菡菡认识很多年了,我们不讲客气的。” 秦蓁却道:“方才我来时,见到外头有人在等,是与郑姑娘一同来的公子。” 郑芸菡这才意识到她已经留了很久,赶忙告辞。 晗双想陪表姐说话,没讲客气送她。 从好友房里出来,郑芸菡总觉得脑子里攒着个事儿,可这大热天,走出不设冰的房间,热风一吹,她整个人都蒙了。 直到跨过院门,肩膀上忽然落下的大掌拍的她一个哆嗦,转头见到三哥的脸,她终于把这事儿想到位了——陈家是曹家的表亲啊! 被三哥干翻,结果因为涉罪太多牵连甚广,反倒三哥累翻的曹家啊! 四舍五入,岂不是三哥亲手干掉了秦表姐的未婚夫?! 郑芸菡赶忙跟郑煜星梳理这里头的关系,才刚开口说到曹家,嘴巴就被捂住了。 郑煜星一脸木然:“不要提恶心的字眼,会吐。” 郑芸菡扒开他的手:“不然回府我拿个铜盆给你接着,你一边听一边吐?” 最终,郑煜星还是没逃过这波强行痛苦回忆。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一回府就进房摊倒。 郑芸菡手指头戳一下四仰八叉仰躺在榻的人,“三哥,你怎么看。” 郑煜星双目涣散,无力且认输:“看不见,瞎了。” 郑芸菡盘着腿儿坐在床边,捧脸伏在床头,小声嘀咕:“可怜秦家表姐,在秦府被当软柿子捏,在陈家面前被当成傻子骗。不哭不闹,气质还那么好,真是可惜了,花儿一样的年纪……” 郑煜星原本还有点浑浑噩噩加头疼,听着听着,脑子里的一根弦像是被人崩得弹了一下,他忽然眯起眼睛,偏头对上捧脸少女:“你说什么?” 郑芸菡怔了一下,把最后一句复述一遍,郑煜星:“前面一句。” “……在秦府被当软柿子捏,在陈家被当傻子骗……” 郑煜星长腿一屈,撑臂坐起来,陷入思考,语气狐疑:“你说的,是那个秦家表姐?” 捧脸少女点头,如小鸡啄米。 郑煜星的眼神慢慢的变了。 他伸手按住她的右肩,语重心长:“从今天开始,离那个秦家表姐远一点。” 郑芸菡不懂。 郑煜星伸出食指中指对向双眼:“不要怀疑,看女人,三哥比你更准。她不是什么善茬。” 郑芸菡更不懂了:“就算你见的女人再多,看的再准,也不至于见都没见就能断定吧,靠嗅的吗?” 郑煜星嘴角一抽,学她的姿势长腿一盘,与她床上床下对望:“骂谁是狗呢?敢赌吗?” 这赌局简直来的莫名其妙。 郑芸菡小眉头一皱,卯上了:“赌就赌!” 郑煜星想笑,又生出重重担忧。 这小傻子,该不会是看人家姐姐长得漂亮就被猪油蒙了眼吧。 对人的剖析这么浮于表面,只有被人骗的下场! 郑煜星有点不高兴。 大哥二哥是指望不上了,他就算再忙,也成了唯一能带着这小傻子的人,然后生出一股沧桑的感慨:终于轮到他了。 既然要她长教训,就得带点彩头,郑煜星重新歪回去:“赌注呢?” 郑芸菡扬起下巴:“就冲你这眼神,若秦家表姐是真的很可怜,你就出手帮她摆平秦家,甩开陈家,从此和秦家姨母痛快过日子!” 郑煜星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下赌注都是向着这人。他哼笑一声:“行,要是我赢了——” 他坏笑着摸下巴,直勾勾盯着她。 郑芸菡冲他笑眯眯:“不用吓唬我,随你。”说完便撤了假笑,手脚并用爬起来回嘉柔居。 郑煜星躺回床上,想着刚才那些话,嗤笑一声。 还不信。 看来你已经忘了你三哥是谁。 …… 郑芸菡其实不是盲目信任谁。 就眼下来看,秦姨母和秦蓁在秦家受委屈是事实,陈彻养外室辜负未婚妻也不假,面对这种事,即便没有晗双这层关系,只是一个普通姑娘,她的心也偏了。 好好的姑娘遇上这样的事,便是反击又怎么了? 脑子一热和三哥定下这个赌局后,她心中的好奇渐渐盖过其他情绪。 三哥伴太子多年,的确见多了莺莺燕燕,领略过不少扎眼的暗招,女人心计在他眼里就跟稚子游戏一样。这也是为什么他每次对上刘氏和府里的事情总不按照套路来。 能套路他才有鬼。 郑芸菡好奇的是,三哥他怎么看出来的啊? …… 原本以为,好歹有个赌局,她可以从三哥这里得知事情发展。 没想郑煜星第二天一早就潇洒上值,走的时候还没忘记把她提前准备的小食零嘴打包带走。 她巴巴的问他院中小厮三公子可有留什么话,比如她想知道案情可以去哪里打听。 小厮茫然摇头。 郑芸菡明白了,他摆明是不准备让她知道进展。 可是不巧,二哥二嫂终于从琼花玉苑度完新婚蜜日回府了。 新婚夫妇回府,自然要先给公婆敬茶,刘氏只是个继室,又无诰命在身,论品级她见了温幼蓉还要行礼,也就是在长幼辈分上压了一头,她才能受这个礼。 虽然侯爷不在,新妇初入门,她还是知会了各房一声,人很快就出来了。 郑芸菡专程去接了舒清桐一起出来,两人刚进厅内便打量起新婚小夫妻。 看来她们这两日过的极好,面色红润,相携而归,脸上的笑就没消过。 府里其他几房的人看到温幼蓉,都带了畏色。这段时间他们多多少少听过上一位镇江女侯亲斩侯君的故事,又知巫江一战,二嫂更是凶悍英勇,细细打量,她分明小鸟依人的挨着郑煜澄,有说有笑,然察觉有人审视她时,颜色里的娇俏会陡然消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不悦与探究。 她不喜欢别人用那种眼神看她,所以要看看是哪个敢这么看她。 府中晚辈更不敢造次了。 就连几房婶婶都坐姿端正。 舒清桐看在眼里,有点想笑。 想她当初敬茶时,还是靠着菡菡几招应急,这才得了公爹和诸位长辈的青睐,让刘氏无计可施,只能平和应对。 她遗憾的想,果然官大一级压死人。 她怎么就没个能继承爵位的娘呢。 敬茶认人的流程很快走完了,没有忠烈侯在,刘氏满兜眼药都无处上,全程漾着慈祥的笑问候了几句,然后就是嘱咐他们好好休息,老二日后要上值,她若是无聊了,随便去几房走走也好。 其他几房心中疯摇头,暗暗给刘氏记了一笔。 你自己不敢单独招惹的人,就来祸害我们? 可他们想多了,温幼蓉一点也不想和他们玩。 众人散去,郑煜澄温声说了句要去户部一趟,她痛快摆手:去吧去吧。转头拉上郑芸菡和大嫂回院里说话。 被抛在原地的郑煜澄看着妻子快乐走掉的背影,温润里难得融了冷意和不满。 小没良心。 …… 温幼蓉给她们带了礼物。 大嫂是一块憨态可掬的金猪牌,一对纯金手串,一个金璎珞。 小姑是一整套纯金头面。比郑芸菡曾经送给舒清桐的那套还要华丽金贵。 郑芸菡咕的咽了一下,双臂一收将东西扒拉到面前,嗓音甜的要命:“二嫂疼我!” 温幼蓉成功被取悦。 舒清桐好气又好笑:“大嫂不疼你?” 郑芸菡卖乖:“大嫂也疼我,可是我和二嫂现在更疼大嫂,还有你肚子里的宝崽。等他出生长结实了,就给他全戴上!金灿灿的多可爱。” 舒清桐不与她计较,只觉得阿呦的礼太重。 温幼蓉满不在乎:“巫江一战我有功,捞回来的钱财可不少,除了并州必要的那部分,我和澄澄一个子儿都没留全交了,陛下当然不能厚着脸皮全要了。这是我用他赐得金给你们打的,还剩好些赏赐都抬我府里了。啊对,赐下的镇江侯府就在东城,待修葺好了我带你们去玩。” 她双目放光:“我准备将里面挖空,设个骑射场,再圈个马场,以后当成别居,给你们都留一间房!” 舒清桐和郑芸菡露出了同款震惊的表情。 心动,又羡慕。 舒清桐放下小猪牌,握住温幼蓉的左手:“我闲着也是闲着,射台马场我都熟,我可以帮忙参谋。” 郑芸菡握住她的右手:“我也熟,二嫂不要客气,尽管吩咐。” 温幼蓉笑起来,一点不客气:“好呀,等大嫂生了,就在那里教小崽子骑射。” 舒清桐呼吸都急促了。 她真是憋得太久。 好想现在就把孩子拉出来去玩啊。 郑芸菡忽然想到什么,眼神炯炯的看着二嫂,凑近几分:“二嫂,晗双回长安了。” 温幼蓉眸子一瞪,看看她,又看看她面前的首饰——池晗双?知道!在我的面前还敢提别人,不想要了吗? 郑芸菡将首饰搂得更紧,言简意赅的说了晗双那头的事。 她有分寸,没有暴人家里的丑,只挑该说的说。 “三哥把曹家端了,将表亲陈家也牵出来,晗双的表姐与陈家定了亲,眼下正愁这事儿。” 她和温幼蓉说是有道理的,毕竟曹家本来就是在二哥手里翻得车,三哥延续发展了他们的翻车进程而已。 曹芳瑞险些害了二哥二嫂,现在他们借着关心曹家的案件,顺道观摩一下从曹家开始扯出来的这条藤,很合理。 温幼蓉早就想见见池晗双了。 她酸酸的想,即便与澄澄甜蜜几日,她也想着府里的小姑娘,还带了礼物,感情她这几日都扑在池晗双那头。 果然是多年情谊呢! 哼。 两人一拍即合,温幼蓉答应带她去打听此案,顺便看看多年情谊长什么样。 舒清桐在一旁听着,想到六哥造的孽,努力镇定。 嗯,她仁至义尽,与她无关。 姑嫂二人稍微收拾一番就出门了。 郑芸菡发现,阿呦真是不同了。短短几日,她在身份转换上的拿捏可以说非常精准。 二哥面前还甜甜蜜蜜小鸟依人,她们面前是亲近的小姐妹,一出门端出女侯的身份,再配上那身飒的要命的男装打扮,郑芸菡低头看自己一身粉裙,险些觉得自己是她养的一个妾侍…… 自各地抓捕的涉案犯人已经押送入长安,就关在大理寺。 好巧不巧的,她们刚下马车,另一边秦蓁与池晗双也下了马车。 两对小姐妹正面对上,彼此都很意外。 郑芸菡直觉她们二人是来探监的。 另一头,池晗双瞧见好友的手挎在一个女扮男装的女人臂中,眼睛都瞪直了。 郑芸菡还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池晗双之所以成为第一个被她从《长安佳丽手札》中除名的贵女,就是因为她偶然发现好友看的几本书…… 简直不堪入目! “二嫂,这是晗双,这是秦表姐。晗双,秦表姐,这是我二嫂,镇江女侯。” 她把“二嫂”两个字吐得很清楚,然后看到池晗双捂着心口松了一口气。 郑芸菡:…… 对面一双姐妹在看到温幼蓉时,亦是十分吃惊的。 这就是女侯?女侯长这样啊。 秦蓁眼神尤其不一样。 郑芸菡虽然只见她一次,但也猜得出她往日多半是那副淡然模样,遇事一笑带过,但今次,郑芸菡在秦蓁眼中捕捉到几丝不一样的神色。 温幼蓉敏锐察觉秦蓁的眼神,拧眉望过去。 秦蓁并不慌,没掩饰自己的好奇与探究,冲她颔首一笑;她今日没有蒙面,面纱之下,果然是一张清丽漂亮的脸。 温幼蓉对她没兴趣,目光一转落在池晗双身上,漂亮的眼睛顷刻间迸射出无比凌厉的光芒,将她从头扫到脚。 池晗双有种被这眼神剐了一遍的感觉。 难道她刚才略显龌龊的误会被女侯察觉了?! 这时,一行人自大理寺中出来。 太子和卫元洲走在最前面,郑煜星眼睛尖,最先发现门口那堆女人,卫元洲第二个反应过来,他一转头就看到了立在温幼蓉身边,正探头看过来的粉团郑芸菡。 自王府一别后,他没敢多找她,加上郑卫率拖回来一堆犯人,他也因此忙起来。 通常只要忙起来,他能摒除杂念专心做事,原以为自己并没有被心中情绪影响多少,和从前一样,没想此刻还在与太子说事情,她忽然出现,竟令他瞬间失神,连太子说到哪里都没听。 太子没在意皇叔片刻的异常,他的目光也转过去了。 哟,还挺热闹。 镇江女侯的大名,太子已经听了太多。近几日朝中对这女侯的议论并不少。 太子领着人走过去,扫过四位姑娘,最后落在郑芸菡身上:“这是上这儿玩来了?” 秦蓁得知他身份,与其他人一并见礼。 太子问起她们出现在此的原因。 郑芸菡祭出二嫂——我们是来看看那个差点害了二哥二嫂的混账死了没。 郑煜星眼神扫过秦蓁和池晗双,心道,你就编吧。 太子长眉一挑,饶有兴趣的问道:“曹芳瑞的确对你二哥二嫂下了手,那这边两位——” 池晗双紧随其后——我们是来看看那些惹太子生气的混账们死了没。 郑煜星不动声色,目光投向秦蓁。 秦蓁站在池晗双身边,若是个优柔寡断的小女人,此刻早该担心妹妹失仪露出慌乱,可这位……垂首垂眸,怕不是在暗暗夸自家妹妹嘴甜会说话吧。 太子确实一点不介意。 天知道他被曹家这群东西搞得多糟心,还选了那样一个侧妃。偏偏端着储君的架子,生了气也不能形于色,这两个小丫头一个赛一个敢说,他听得很愉快。 太子啪的一声打开扇子,轻摇起来:“哪那么容易死,调查清楚,到桩桩件件定下罪名,那时候才算死得明白。孤还能判冤假错案屈打成招不成?” 温幼蓉眼珠一转,忽道:“那定案之前,是否可以探监?” 太子这才正眼看向温幼蓉。 不得不说,谁能猜到这样一个娇滴美艳的姑娘,会是镇江女侯呢。 他笑起来:“不能。” 温幼蓉偏头:“敢问殿下,那个曹芳瑞在山中对本侯与夫君下了狠手,本侯不能亲自手刃……哦不,亲自审问他吗?” 太子:…… 秦蓁悄悄望向女侯,眼里有不加掩饰的激赏。 郑煜星别开眼,当做没看到。 郑芸菡轻轻扯她的袖子:二嫂,你克制一下自己。 温幼蓉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曹芳瑞于并州之案,本侯和夫君最清楚,听闻殿下任命了好几位大人,都在帮着审案找证据,本侯亦能为殿下分忧呀。” 太子深深地看了镇江女侯一眼,“女侯有心,孤甚感欣慰。不过孤刚刚提拔另外一位同是并州归来的新人,若是女侯不介意,孤可以任命你二人同审曹芳瑞。” 温幼蓉好奇道:“敢问殿下,是哪个并州来的?” 太子:“新任工部侍郎,赵齐蒙。” 第89章 第89章 出山之后,赵齐蒙就消失了,郑芸菡后来问过,二哥只说他的事情还挺复杂,得一步步慢慢处理。 原以为是个漫长过程,毕竟他当过山贼,身上的罪孽也得一点点摘,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被太子提拔,此前种种太子都知道吗? 郑芸菡真心希望赵齐蒙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此刻难免关心些:“他已经处理完自己的事情来长安了吗?” 郑煜星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可能漏了点故事。 太子刚要开口,卫元洲忽道:“赵侍郎刚刚上任,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熟悉。况且,殿下之前提过,有另一桩事需要交给女侯和赵侍郎一同完成,本王以为,曹家一案并不适合交给他们二人,若殿下信任,本王可以来负责此案。” 一时间,好几双目光唰唰唰全落在他身上。 郑煜星还没从对赵齐蒙的认知盲区里走出来,又从这怀章王身上嗅到了一股子奇怪的危险气息。 太子愣了一下。 在他的记忆里,皇叔从来不是主动冒头露脸那一类型,无论有多少人要往东宫这头凑,皇叔永远按照自己的节奏走。太子看的明白,所以心中很有数。 他思来想去,只想到一点——赵齐蒙是玢郡王提拔起来的,之前的底子并不干净,但他救郡王有功,连母后都感激他。 赵家是安阴一案中的受害者,他为父亲鸣冤时,玢郡王暗中操作,将他全家洗的干干净净,连他身上那些一并摘干净。 太子知道这些年母后一族没出什么得力的人才,所以才会让玢郡王往并州凑,添了不少乱。他也问过郑煜澄,得知赵齐蒙的确诚心改过,还以身犯险将功抵过,他身上的本事又是太子需要的,这才提拔他。 他如今是玢郡王的人,勉强完成慕容氏想要塞人到他跟前的打算。 太子心想,难道是因为皇叔与慕容氏不对付,所以公然抵触赵齐蒙? 一个小案子而已,他笑道:“孤知此案难不倒皇叔,只是听闻太妃娘娘身体欠佳,怕皇叔忙过头,无暇陪伴太妃。” 卫元洲冰冷的神色升温些许,眼神里融了笑意:“殿下不必担心,母亲有得心的晚辈相伴,并不怎么念叨本王,本王还是安心做事的好。” 郑芸菡原本拽着二嫂的袖子,一听卫元洲这话,心里爬出一片麻麻地痒,不自觉又多拽了些。 她入府陪伴太妃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可为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这味道就不对呢…… 若说郑煜星是从东宫淬炼出的火眼金睛,那太子就是金睛本睛。 他眉毛一挑,觉得皇叔这话并不简单。 郑煜堂半道截了皇叔的人,皇叔的婚事就搁浅,这事太子没忘,太妃那护犊子的人,什么时候能和别人谈笑风生,将皇叔抛开的。 有问题。 他笑起来:“太妃一向喜静,能得她心意的晚辈,必定是朵体贴细致的解语花。” 卫元洲对这话给予了高度赞同,也不见他的眼神往哪处飘,可话里挤满了愉悦:“的确。” 太子懂了。 温幼蓉将手臂往身后藏了藏,转头看郑芸菡:“你若是喜欢我的袖子,我回去拆下来送你,但此刻别揪了。” 郑芸菡垂眼看去,二嫂的袖子整个儿被她拽在手里,皱巴巴一团,她赶忙松开,一本正经道:“我就是好奇这料子还能做什么款式的裙子……” …… 太子稍后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不便在此耽误太久,允了皇叔的请命,离开时转头与郑煜星低声嘀咕:“留意一下,哪家千金往王府走的勤。” 郑煜星了然,殿下这是要重新操持王爷婚事了。 卫元洲揽了新任务,名正言顺送走太子等人,自己留在大理寺。 “殿下既将曹芳瑞交由本王,女侯若有任何疑问,可随时提出。” 温幼蓉将自家小姑往身后一藏,抬手指指隔壁两姐妹:“我没有疑问,她们有。” 卫元洲望向一旁的池、秦表姐妹:“你们?” 秦蓁这次没让表妹冲锋陷阵,她先行见礼,解释道:“民女秦蓁,是东阳郡陈家五公子的未婚妻,曹氏一案牵连东阳郡陈家,五公子亦涉案其中,今入大理寺牢狱。民女今日前来,是想试试能否探视五公子。” 郑芸菡:还真是来探监的! 卫元洲负手而立,简洁了当:“不能。” 秦蓁点头,思考了一下,又道:“据民女所知,曹家一案波及陈家,有罪证不假,但所谓收押,只是将有嫌疑者收押待审,这当中或有无辜受牵连之人,殿下也说,须得审核查明之后才能定罪。既未定罪,即便在有人监视看管的情况下,也不能让人探视吗?” 池晗双小声嘀咕:“那负心人无辜才怪!” 秦蓁按住表妹的手,望向一旁的女侯:“方才得知女侯亦受曹家所累,若有女侯一并入内,民女只说几句家常话,也不行吗?” 这话就非常上道了。 卫元洲打量起这个秦蓁。 秦蓁面露真诚,真诚之中还有些急于见到未婚夫的恳切。 卫元洲:“若是有人在旁监视,秦姑娘只与犯人简言几句,倒也不是不可。” 温幼蓉:“本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秦姑娘也是思君心切,若她说了不该说的,我立刻让她走。” 卫元洲假装考虑了一下,说:“可以。” 秦蓁赶紧向二人谢恩。 达成一致,卫元洲带人进了大理寺牢狱。 狱卒得到怀章王吩咐,去查陈彻的讯息,牢狱的味道并不好,但秦蓁已走到门口候着。 卫元洲站在一边,耳朵很尖的听到退到一旁的三个姑娘嘀嘀咕咕。 池晗双白眼都快翻上天了:“看他作甚,表姐就是心肠太软,这种男人进了牢狱,就该反手再补一刀。” 温幼蓉初为新妇,正处于浓情蜜意的高阶地段,看什么都是粉色的:“兴许你表姐与他真有感情?怨是一回事,爱难舍又是另一回事。” 郑芸菡站在两人中间,思路也结合了两人的看法:“或许是来诀别的?感情一事,若是用了真心,分分合合都需要仪式感的。”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二人恍然点头。 狱卒很快报出陈彻的消息,秦蓁松一口气,以眼神请示怀章王。 卫元洲让人带她过去,温幼蓉女侯架势瞬间上身,她轻咳一声,“你们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听听就回。” 卫元洲正盘算着怎么将池晗双支开,转眼只见温幼蓉前脚刚走,她们后脚就跟上去。 “哪儿去?”卫元洲手臂一横,独拦住她。 池晗双一只脚都踏进大牢了,回头见好友被一条手臂拦住,她心里怕表姐被那混账忽悠,遂道:“菡菡你别去了,在这等着!”然后悄悄跟进去。 卫元洲完全没有拦池晗双的意思,只拦她。 郑芸菡恨不能嗷呜一口咬住这条手臂。 她也想知道秦表姐要和陈彻说什么啊! “王爷,一只耳朵是听,两只耳朵也是听啊。” 卫元洲盯着她,抿唇不语。 很好,成全了大哥大嫂,护住了二哥二嫂,还没过几日,她的心就扑到了秦家表姐身上。 一点闲不住,心思哪里都放,唯独不放他身上。 “未婚夫妇牢狱私话你也要听?你怎么就闲不住呢?” 郑芸菡探头张望,恨不能目光能穿墙:“这和闲不闲没关系,此事关系到——” 差点说漏嘴。 卫元洲眯起眼睛,挑着嘴角:“关系到什么?” 郑芸菡很遗憾不能去旁听,闭上嘴,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不说话。 心心念念的小姑娘眼中终于只剩下自己,却让人高兴不起来。 卫元洲叹气认输:“走吧,带你去听。” 最好的角度,最清晰的位置,让你听个够! 少女瞬间从怏耷耷变得明灿灿。 …… 陈彻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秦蓁。 短暂的局促之后,心尖只剩一阵阵密密麻麻的羞耻刺痛。 他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冷下脸:“你竟跑来这里看我的笑话?” 秦蓁什么都没带,说是探监也太假了。 她慢条斯理的抽出一方帕子,扫干净地上的灰石,就地坐下。 恶臭的牢中,秦蓁显得格外的鲜艳,连带着她的声音都掺杂了抚慰人心的效果:“我知你现在担心什么。一是家中,二是案情,三是萱娘与孩子。” 陈彻背脊僵住,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不堪。 秦蓁抱膝缩成一团,犹自讲着:“我今日来,只能与你话家常。来长安前,我探望过陈夫人,她大病一场,已经稳住,只是担心你。至于萱娘和孩子,陈家如今顾不上,好在你为她置办的宅子还能住,她们除了担心你,也没别的了。” 女人的声音婉婉动听,像是在讲着别人的故事,半点怨恨都没有。 换做别人,大概要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爱过自己。 可陈彻记得,以往邀约见面时,她眼中也有过明朗与羞涩,她保守得很,但正因如此,那份只有他能得见的模样,让他激动不已。 她是喜欢他的。 他也喜欢她,秦蓁这个人仿佛有毒,第一眼瞧见只觉得清丽养眼,温顺无害,但看的深了,看得久了,非但不会腻,还有种挖掘不完的惊喜感。 他也是个男人,李萱娘青楼出身,做妾都不够格,买了李萱娘养在外头,很是快活了一段日子。 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会遇上秦蓁。 没有正房能容忍外室,他早就想好,成亲之后,直接将孩子过继给她,让李萱娘入府做个婢子,不让她因为那个女人受一点气。 没想到刚刚事发,李萱娘自己跑了出来。 他入狱以后琢磨了好几件事,秦蓁说的全都准了。 可这个女人,仿佛专门来磨他的心,竟将自己给拎出来,一句不提。 她真的觉得他半点都没想过她吗? 秦蓁特别自觉,讲完能说的话,她扶着牢柱,作势起身离开。 白嫩的手忽然被一只脏污的大手握住。 陈彻抬起眼,眼中尽是泪。 陈彻其实生的很不错,此刻看着秦蓁时,眼中揉了极真的情意,可能是他这辈子对着女人最真的一次:“你说的那些,的确是我心中顾虑,可我在你心里,已经卑劣到了这个地步?你觉得我全然不在意你吗?” “我心中其实还剩两愧,一是伯父对我的栽培和期许,二是你。” 秦蓁垂眸不语,掩藏神色中的黯然。 可这几分黯然,却是陈彻的希望。 感觉她要抽手,他握得更紧:“蓁儿,我与你说实话吧!我承认从前察觉家中一些事情,但我没有沾染,顶多算是知情不报。蓁儿,你去求伯父来救我吧,他一定有办法的!只要我能出来,这辈子都不会负你,定好好补偿你!” 这话题超纲了。 还没等温幼蓉发话,秦蓁已经抽手,不安的看一眼守在旁边的人:“你若再说,我就该走了。” 陈彻一愣,赶紧闭嘴,心中只剩对这短暂相聚的珍惜。 两人终于又说到别的,可是郑芸菡已经不想听了。 她神色复杂的和卫元洲从另一边的牢门出来,站在外头叉腰吐气。 卫元洲:“是你自己要听,听完又这样,别赖本王。” 郑芸菡吸气吐气:“不赖王爷,我自己要听的。” 听完把自己哽得慌。 卫元洲觉得好笑,他对别人的事一向没有感觉,默默带她回到正门。 好巧,池晗双也出来了,见到郑芸菡,她都没心思问好友刚才去哪了,竖手阻止她问话,然后捂住心口:“别问,问就是不想说话。就算是我表姐,这次我也不站她。” 秦蓁和温幼蓉也出来了。 温幼蓉这样的高阶甜蜜,此刻看都不想看秦蓁。 三个被哽的少女齐齐沉默,唯有秦蓁好生向怀章王道谢告辞。 回去的路上,温幼蓉面色艰难:“我忽然有点明白我母亲了……那陈彻多说一句我都不想听,秦家表姐竟然听得耐心。对了……我怀疑她可能会帮陈彻去寻他伯父帮忙。” 郑芸菡脑袋抵着车壁,摇头晃脑:“我忽然有点明白我三哥了,恶心的字眼,多听一句真的会吐……” 另一边,池晗双在听到秦蓁准备去求太仆寺陈寺卿救陈彻时,只是拍拍表姐的手:“你开心就好,我只能帮你瞒着姨母……” 秦蓁微微一笑:“晗双,多谢你帮我。” 池晗双绝望的闭上眼睛。 表姐,你太让人失望了。 郑芸菡回府之后,宫中忽然来了人。 兰贵妃得知侄女回长安,特命她入宫陪伴几日。 侯府都知道兰贵妃最喜欢七姑娘,郑芸菡不敢耽误,麻溜收拾好行装,告别哥哥嫂嫂进宫了。 刚跨进殿门口,就见到正在陪姑姑说话的三哥。 难得了,他竟然可以擅离太子身边跑来姑姑这里。 兰贵妃免了她的礼,将人拉到身边:“瘦了这么多。” 姑姑一贯心疼她,每年陛下赏赐的时令水果,姑姑都会给侯府送,多半给了她。 郑芸菡觉得姑姑想她,让她到宫里来住没问题,但三哥这样子就很有问题。 兰贵妃让郑煜星送她去偏殿,兄妹二人刚出门就掐上了。 “是不是你让姑姑把我喊进宫的!” 郑煜星笑了:“哟,反应过来了?” 他笑的随意,并没有提自己这几日打听到的并州之事。很好,他们家一手接一手捧大的小姑娘,在并州撒欢着野上了天。他只能把人拘到眼皮子地下看着。 郑芸菡冲他挑眉:“三哥该不会是觉得大哥二哥都成了亲,心里孤独的很,要和我相依为命吧?你求我啊,我帮你找个好嫂嫂,怎么样?” 郑煜星冷笑,听听,骚话都会说了。 郑煜星抱臂:“当然不是,我只是为了防着有些人为赢赌局,不择手段暗中帮忙。” 提到赌局,郑芸菡又哽住了。 她把牢房里的事情告诉了郑煜星。 郑煜星面无表情的听完,笑了:“就这,也至于让你这样?” 郑芸菡忍不住向他道明所想。 她想不通秦表姐为什么对陈彻那样,难道因为有感情,就可以无视他的混账,真要把他救出来重新开始吗? 如果是她,齐齐断干净不去踩一脚已经是仁至义尽。 郑煜星面露讶异:“你能有这样爽快干脆的想法,身为你哥哥我很欣慰,可是你完全想错了。” 郑芸菡:? 郑煜星给自己倒了杯茶,嗤笑道:“都是伎俩啊,傻妹妹。” 看事情要全面,这不仅仅是陈家辜负秦蓁,还涉及秦家不作为,贪心卑鄙。秦蓁若无视陈彻的辜负,大度相待,那不是随了秦家的意? 秦金氏为女儿抱不平,甚至惊动了一向不愿意惊动的姐姐,是闹着玩的? 她是准备和秦家一起把秦金氏气死吗? 郑芸菡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给三哥竖个大拇指:一语惊醒梦中人! 单看秦蓁和陈彻,确实很容易迷了眼睛,完全被这失智的男女之情膈应到。 但将秦金氏拉进来,就完全不对味了。 晗双说过,秦蓁很孝顺秦金氏,还很懂事,她还有个弟弟。她不应该会如此。 此外,说句难听的,晗双的母亲池夫人极其护短,但护的只是秦金氏,若是秦蓁真敢,伤的就是秦金氏,池夫人狠起来能把她和她弟弟打包收拾了,十个晗双都救不回来。 郑煜星笃定道:“相信哥哥,这是她报复的开始,一定是。” 郑芸菡立刻质疑:“二嫂和我一同去的,她说秦蓁很可能要找人救陈彻,这人是她大伯!” 郑煜星摇摇手指:“听到这种话,想都不用想,直接反过来理解——这是复仇的惯用伎俩,她要陈彻死,陈彻死还不够,多拉几个人下水才行。” 郑芸菡人在宫中,只能派人去打听消息,然后跟三哥一起拼凑案情。 大理寺之行后,秦蓁真的拜访了太仆寺陈寺卿,据说她离开后,陈寺卿立刻有了动作,大意是要查一查陈彻是否干净,想办法捞一捞。 郑芸菡斜眼看三哥。 郑煜星嗤笑:“表面功夫,你等着,陈彻捞不出来,陈寺卿只会一起被拉下水!” 曹家诸案开审,两日后,太仆寺陈寺卿为侄儿鸣冤,列出种种证据,陈彻顶多是知情不报,陈家很多腌臜事,他并未直接着手参与。 大理寺收押的人太多,为了尽快处理,采取从易到难的顺序,难啃的放在最后慢慢磨,太仆寺卿证据明确,陈彻很快被放出来,不过活罪难逃,被打了二十大板。 郑煜星舔舔嘴角,又勾起:“是阴谋,一定是。你看,他被打了!” 郑芸菡:…… 郑煜星嘴上这么说,人却去大理寺打听了一番。 陈彻能脱罪,的确赖于他没有直接参与很多事情,加上他态度极好,在陈家的授意下,咬着牙将陈家几个入狱的拉下水,坐实了他们的罪名,极大程度上方便了大理寺办案,这才很快脱身。 至于陈家授意如此,是因为他们知道大理寺查下去,迟早会定罪,不如拿来助益陈彻这颗最有潜力带领陈家重新兴旺起来的苗子。 东阳郡陈家里主事的都被抓,陈彻回去后开始养伤,成为唯一的希望,然而,太仆寺陈寺卿却因怠慢职务,错失一批良种马的买卖,太子震怒,罚奉三月。 秦蓁暗中相助陈彻一事被秦家知道了,秦家趁热打铁,希望秦蓁能和陈彻完婚。秦金氏在伯府气的昏了过去,敬安伯上太医院一连求了三位太医去救人。 池夫人盛怒,不顾池晗双的求情,大骂秦蓁无情无义白眼狼,将她赶出伯府,此事闹得有些大,被陈彻留在长安的人得知,最后是陈寺卿府上派人来,收留了秦蓁。 郑芸菡已经淡定了,她在姑姑宫中荡秋千,歪头看三哥蹲在地上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儿女令人失望,丈夫忘恩负义,秦金氏活了小半生,终于爆发,她要和丈夫和离。 秦家根本不在意秦金氏的去留,她走就走,秦蓁和秦意还是秦家儿女,而且秦金氏没有爆出秦家的丑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据说,秦金氏拿到秦家送来的和离书那日,一并送来的还有她的嫁妆,即便这些年有用掉的,也按照单子全都补齐,原价送回。 秦金氏瞬间成为一个自由的富婆,在姐姐池夫人的帮衬下,在长安买了一个小院子。 然而,她的前夫秦霈,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上吊自尽,与此同时,还悄悄将一篇万言谢罪书散了出去。 谢罪书里写到了他多年来内心的折磨,他连一个孩子都不能给她,眼看着她把本该给自己的感情给了别人的孩子。这种折磨,让他生出怨怼,甚至将这种怨怼加注在她和孩子的身上。 他不配为人夫,也不配为人父。 写到这里,自然少不了秦家设计小妾谋害正室戏码,为秦家遮丑,却让秦金氏背负非议一事。 秦家原地炸开。 东阳郡距离长安不过一日路程,此书很快传入长安,众人哗然,这才知道秦金氏和一双儿女在秦府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池夫人是个狠人,她拿到了万言谢罪书,让母家金氏牵头,联系了好几家皇商大户联名上书抵制秦家,皇商背靠朝廷,为人品质非常重要。 秦家被褫夺皇商身份,更惊人的是,朝廷竟严查了秦家多年来为朝廷跑商的账目,秦家人仰马翻,就算是最有能力的秦金锐也束手无策。 彼时,郑芸菡把一份万言谢罪书折成小扇子,给面无表情的郑煜星扇风散热:“三哥,你的感觉还是很敏锐的,这的确是报复,不过主角不是秦表姐,是秦姨母喔!女人狠起来,真厉害呢。” 郑煜星推开小扇子,幽幽的瞪了她一眼。 秦家剧变,好不容易恢复元气的陈家选择退亲,秦家已乱,秦父已死,陈家找到秦金氏。 秦金氏二话不说,做主退了这门亲事,秦蓁得知此事,忙去找了母亲,结果母女二人冰释前嫌,秦蓁搬到了母亲的小院子。 秦蓁为了帮陈彻被母亲赶出家门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毕竟是敬安伯府的大热闹,如今陈家见秦家势弱,竟忘恩负义,陈彻更是迟迟没有站出来说话,一时之间,陈家被喷了不少口水。 陈寺卿急坏了。 朝中正逢大改,太子一天一个新招数,这时候低调安分最重要。他深知朝廷之所以对秦家下手,不是针对秦家,而是针对整个皇商,朝廷有意取缔皇商! 这群蠢货,到了这时候居然只看得到一桩亲事的利弊,简直让人心痛又恼火! 焦虑的陈寺卿,很快迎来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奋力营救侄儿开始,他便分出了心思,明知太子有意大改,他还是选择以家族未来为重,先是失去了一匹重要的良种马,又因疏忽,让一批刚刚培育出来的战马幼崽全部病死。 八月初,和曹家案一同落定的,是太仆寺陈寺卿因玩忽职守,被撤职查办。同时,得敬安伯府保荐,太子亲自考核,太仆寺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寺卿。 他叫秦意。 而那个被判定为居心叵测的秦蓁,从头到尾,似乎就只做了帮陈彻脱罪这一件事…… 今年的夏似乎格外绵长,郑煜星坐在姑姑宫中的秋千上,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布偶。 郑芸菡蹲在他面前给他喂冰葡萄,一边喂一边昧着良心哄:“秦表姐和陈彻断了,陈家人都下水了,秦家被狠狠报复,秦意表弟还钻了太仆寺卿的空子,这真是一个好大的阴谋哦,你赢了,你赢了还不行吗?” 第90章 第90章 敬安伯府。 曾经的秦金氏,如今的小金氏,在风波平息后,携一双儿女登门赔罪。 池夫人连忙将人请到茶室,上了冰镇的甜汤。 “我观妹妹气色好了许多,果然是长安的水土更服你。” 小金氏握住一双儿女的手,语态诚恳:“若非姐姐照拂,我哪里能这样容易撑过来。姐姐于我,有再造之恩。” 池夫人一半动容一般心虚,撑着笑道:“你我姐妹血浓于水,不要再说这样见外的话。如今蓁儿退亲脱了困,意儿前程刚有起色,要你操心的地方还很多。” 提到儿女,小金氏仿佛被注入力量,眼神又坚硬起来:“姐姐说的对,我再不会沉溺在从前那些事里。” 小金氏又道:“今日我来,除了感谢姐姐,也想让蓁儿给姐姐赔罪。” 池夫人愣住,看向秦蓁。 此前,秦蓁暗中相助陈彻,池夫人将她怒赶出府,众人皆知。 小金氏是为这事来的。 秦蓁垂眼端坐,安静温婉,池夫人压下那丝不自然的表情,笑道:“都过去了。” 小金氏很坚持:“蓁儿。” 秦蓁:“先时蓁儿令姨母失望,犯下大错,望姨母不计前嫌,原谅蓁儿之过。” 池夫人轻咳一声:“妹妹,其实我也很喜欢蓁儿这孩子,我可否与她单独说几句?” 小金氏当然愿意。 儿子能有今日,是得了伯府保荐,小金氏没想攀附伯府的高枝,再给女儿博什么好处,但她不希望亲姐姐对蓁儿生出龃龉,若能就此把话说开,往后才好自在相处。 秦意扶着小金氏去了偏厅,留池夫人与秦蓁在茶室。 池夫人饮了一口甜汤润嗓:“你母亲当真好了?” 秦蓁点头:“大夫看过,气血通畅脉象稳健,大抵是十几年来最好的时候。” 池夫人有些后怕:“你可真敢。这是拿你母亲的命在赌。” 秦蓁:“母亲之前那样,也未必长命百岁。” 池夫人不语。 秦蓁捏着瓷勺搅拌甜汤:“母亲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忍受丈夫的阴郁,多年委屈不得抒发;儿女被长房打压,就连婚事都屡生波折,太不容易了。姨母愿意出手相助,蓁儿十分感激,但这一刀,须由母亲亲手挥出,方才能让她从解恨的痛快中,重获新生。” 池夫人眼神晦暗不明:“你算计她,就是为了让她发泄?” 秦蓁笑了:“发泄?差不多吧。” 池夫人没做回应。 妹妹到长安后,身体一直不好,即便决心反抗,依旧因心病未除,日渐虚弱。 当秦蓁找来,希望池夫人配合演戏赶她出伯府时,池夫人惊呆了。 她问,为何这么做? 秦蓁说,帮母亲治病。 这事其实不难,因为秦蓁是先斩后奏。 池夫人的愤怒简直本色出演,赶得很痛快,她是真的责怪秦蓁去帮陈彻,更害怕自己的妹妹就这么气死。 但之后发生的事情,让池夫人措手不及,细细思索后,又不免倒抽凉气。 没有秦蓁让小金氏失望,就没有小金氏决绝和离,秦霈就不会受刺激,那份万言谢罪书也不会传出,秦家不会遭殃,陈家不会因此退亲,也不会遭人诟病;还有陈家之罪,陈寺卿对陈彻的期望…… 这些都需要有人细心地察觉,抽丝剥茧地分析,再一件件理清,系到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上,于合适的时机挥刀断绳,它们便能一个挨着一个主动跳下水。 池夫人毫不怀疑这是秦蓁的手笔。 她太会藏了,观察筹谋,暗中安排,最后将挥刀的机会,递给自己的母亲。 秦蓁对小金氏来说,不仅是情感的寄托,更是她背负委屈以来第一次得以爆发的契机。 但这个爆发不尽如人意,她仍是软弱的。 直到秦蓁反过去帮陈彻,令她骤失依靠,仿佛被全天下背弃,这才彻底狠了一把,真正站起来。 一个女人,什么都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池夫人本来觉得秦蓁的决定太狠了,可现在想来,若妹妹真的被气死,再也没有站起来,伯府的动静闹得那么大,秦蓁与间接弑母有何区别? 她只会背上不孝之名,往后一切都受波及。 她的确是在给母亲“治病”,赌上自己的名声来治。 诸多情绪掠过心头,池夫人再看秦蓁时,复杂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秦蓁迎上她的眼神,缓缓道:“母亲养育之恩,我姐弟二人一生不忘。母亲生,我方生,母亲死,我无颜活。” 池夫人心思被看穿,目光呆了一下。 秦蓁起身,对池夫人行了一个大礼:“姨母与母亲姐妹情深,令蓁儿受益颇多。今后,姨母与母亲如何相处,蓁儿与晗双,便该如何相处。” 池夫人终于叹服,这孩子心思太细了。 任谁发现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都会心生警惕,和睦相处还好,一旦利益对立,这些招数岂不是要用到自己身上? 池夫人其实还没顾虑到这一点,只是觉得秦蓁做事风格略狠,没想她自己先想到这一点,抢先表态。 池夫人摇头笑道:“你孝顺母亲,姨母很欣慰;你与晗双胜似亲姐妹,有你看着晗双,我更放心,难道做姨母的,还担心你会加害自己的表妹吗?” 秦蓁也笑了:“姨母所言甚是。” 池夫人笑着,心思开了小差——这些事情虽有筹划,但若哪一环出了错,如今该是什么境况? 想来想去,只觉得庆幸,追根溯源,若无陈家受牵连,事情闹大逼出外室,这事情恐怕没这么快抖出,也就没有后头这些。 …… 晗双去了书社,秦蓁一人坐在池边喂鱼,身边忽然探出一颗脑袋:“姐姐。” 唇红面白的俊俏青年笑嘻嘻坐在她身边,自她手中捻了饲料一起喂鱼:“你跟姨母说开了?” 秦蓁“嗯”了一声。 秦意侧首看过去,只觉得自家姐姐仿佛镀了一层光,温婉柔美。 下一刻,秦蓁将手伸到他面前。 秦意面露不解,把手里的鱼饲料倒回她手里。 秦蓁手一抖,鱼饲料尽数入水,继续摊手作讨要状,善意提醒:“愿赌服输。” 温婉柔美之光,在此刻全碎了。 秦意俊脸一垮,脑袋咚得砸向她的肩膀,开始撒娇:“姐姐!” 纤长的手指无情的推开他,即便是弟弟,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秦意慢吞吞的将最喜欢的玉佩解下来,犹犹豫豫递过去。 秦蓁将玉佩收好,轻轻抚摸鬓发:“对了,母亲接下来可能又会为我张罗婚事。” 她载着浓厚的兴趣,问他:“还赌吗?” 秦意怂了。 当初秦家为秦蓁定下陈彻时并没有问过秦蓁的意思。 在秦家看来,能嫁给陈彻,是秦蓁高攀。 那时的秦蓁,对镜托腮,自镜中对他笑:“便是高攀,我不想嫁,还有谁能按着我嫁?我有信心让他们陈家主动退亲,赌吗?” 年少无知的秦意,赌了这一局。 姐姐,比现实更能教他做人。 话又说回来…… “姐,你真要让母亲继续张罗婚事吗?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在长安有个恩人,他多大,娶妻生子了吗?在这里的多半非富即贵,你要不要考虑以身相许?” 从小到大,秦意从来没见过姐姐对哪个男人动过真心,就算是他这亲弟弟,也经常被教做人。这恩人如果是个男人,那就不是一般的男人了! 秦蓁笑若春风,音色柔润:“我考虑让你来当挡箭牌,让你尝尝选画像选到做噩梦的滋味,有兴趣吗?” 秦意双手合十作拜神状:“小的嘴贱,姐姐莫怪。” 然后赶紧扯开话题:“陛下要万宝园避暑,太子日前还差人来知会了我,我觉得姐姐猜测的大改很快就要来了,到时候我带姐姐一起。” 秦蓁抬头看天,感慨道:“今年的夏日,的确绵长燥人。” …… 万宝园是齐国开国皇帝修建的一处避暑园林,距离长安城半日路程,因今年的夏日格外绵长磨人,加上朝中几桩大事终于尘埃落定,盛武帝大悦之下,拖家带口,携一众臣子及家眷,浩浩荡荡来到万宝园。 兰贵妃一如既往地住在听音园,是除了皇后之外,距离盛武帝最近的一处。 园子里凿渠引水,用假山做了一个微观瀑布。围观瀑布设置了特别的水阀,不仅可以控制水流大小,还能改变水流数量。 到了夜里若嫌水声扰人,可以收住水流,变成叮咚水滴,落在假山上被凿出的深浅不一的孔洞里,发出不同的响声,每一声都清澈动听。 凉风习习,置一方小榻在旁,点上驱蚊虫的熏香,这缓柔的叮咚声便是最助眠的天籁之音。 郑芸菡一眼看中这里,跃跃欲试的想要到这里来晚睡。 兰贵妃其实也最喜欢这里,见侄女与她喜好都相同,心事被勾起。 这些日子,芸菡人在她宫里,却往东宫跑的更勤。 兰贵妃奇怪,纵然和兄长亲近,也不至于每日都见,况且煜星不是第一日进宫,从前怎么没见她这般殷勤? 算算芸菡的年纪,再想想东宫那边储着谁,结合曹侧妃被赶出东宫一事,兰贵妃心里有谱了。 兰贵妃一直觉得自己的侄女不错,甚至十分讨人喜欢。当初她就很想不通,换了别家姑娘,姑姑是贵妃,哥哥是太子亲信,要露脸简直轻而易举,可她愣是没让太子在心里留下一丝半点的印象。 现在想想,也许太子选妃时,这孩子脑子还没长开,现在太子身边缺了人,她刚巧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心思活络了,自然跑得勤。 这孩子,可能看上太子了。 初步定轮后,兰贵妃有点发愁。 上至天下后宫,下至百姓家宅,但凡家主脑子拎得清,就没有哪个做妾的是容易的…… 太子已经有了太子妃,这孩子难道要上赶着补曹曼仪的位置? 兰贵妃发愁时,郑芸菡来了:“姑姑,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三哥,去去就回。” 自认看穿小女儿心思的兰贵妃欲言又止,点头应允。 …… 事实上,兰贵妃想多了,郑芸菡去东宫的次数多,但几乎没有惊扰过太子,连面都很少见。 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哄三哥。 秦蓁一事让三哥老马失蹄,他再不打听秦家情况,整日沉着脸作思考状。 倒不是对秦蓁怀着什么恶意,不希望她好,纯粹是因为自己多年来最引以为傲的本领,忽然被人按在地上摩擦,很难接受的同时,还会产生自我怀疑——这些年的努力,终究是错付了? 郑芸菡也乖,每次踩着三哥不忙的点跑去东宫,安安静静的等着,人来了之后,顺手喂些姑姑宫里味道不错的小点心,小果子;说些从宫女那里听得的消息,佯装不懂,让他答疑解惑。 郑煜星哪能不知道她的小心思,这是从别处帮他找补呢。 他心中受用,并不戳穿。 一来二去,东宫中人时常能看到俏丽的少女安安静静作等候状,待那位无人敢惹的郑大人来后,给他喂好吃的果子点心,说话时总是笑着,人比点心更甜。 为此,郑煜星不知不觉拉了一波仇恨。 体贴的妹妹,谁不想要呢。 …… 太子住的园子叫做明熹园,园中有三层高的小楼,据说是整个万宝园里日出最美的位置。 郑煜星和舒宜邱刚确定了一遍安防布置,郑芸菡就到了。 郑芸菡每次来都不会耽误太久,郑煜星对下交代几句,快步赶过去。 其实,如今的郑煜星已经缓过那阵。 他仍旧不觉得自己看走眼,可也懒得再纠结什么秦家陈家,索性将事情翻了篇。 但他不拦着妹妹往这头跑,毕竟谁会嫌关心多呢。 远远瞧见安静等候在明熹园入园一侧竹丛处的少女,郑煜星心情就很好。 那群酸货,也不看看是谁的妹妹,是他们轻易羡慕得来的? “三哥。”郑芸菡捧了几个冰果,解暑的。 她在姑姑宫里吃了好些,怕他忙久了热晕,便给他捎来。 郑煜星往嘴里丢了一个,想了想,还是摸着良心提醒她:“近来跑的勤了啊,东宫的人都认得你了。” 引起误会怎么办? 郑芸菡看出他态度明朗,应是不计较了,笑道:“那我以后不来了,听说万宝园乐趣诸多,晗双也来了,我找她玩去。” 郑煜星皱眉,笑容渐渐消失。 他垂眼看着面前的少女,郑重道:“池晗双,可以,秦蓁,不行!” 郑芸菡默默叹气,这大概就是偏见吧。 郑煜星态度认真,“秦蓁”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话音刚落,自明熹园入园处传来年轻男人疑惑的声音:“姐姐,他为什么说你不行?你哪里不行?” …… 气氛忽然凝固。 郑芸菡转过头,只见一身朱红公服的秦意携秦蓁同来,秦蓁双手交握端于身前,姿态娴雅端庄,神色如常。 郑芸菡觉得,自己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小场面,不用慌。 她正要过去见礼,被按在原地。 郑煜星将手里几个冰果子塞回她手里:“这个好吃,给姑姑送去。” 郑芸菡盯着手里几个被捂热的果子,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向秦家姐弟告辞。 郑煜星在领路宫奴口中得知是太子召见,主动走过去:“二位请。” 秦意好奇的打量郑煜星,正欲再问一遍刚才的问题,忽然收到姐姐的眼神问候。 行叭,不问就不问。 郑煜星常年习武,形如松柏,挺拔俊朗,行步时自带劲风,很有气魄。 秦蓁不动声色的将他从头打量到脚,郑煜星忽然回头。 目光凌厉中夹杂不悦,眼底仿佛有个小人叉腰叫嚣:你看什么看! 她弯唇一笑,转眼观赏园中精致。 郑煜星在宫中行走多年,上至娘娘贵人,下至嬷嬷宫女,偷看他的多了去了。 对于被女人偷看这种事,他早已生出强大的抵抗力,且由其敏感。 可是刚才…… 郑煜星收回目光,不自觉地动了一下肩膀,背部在衣料上轻轻摩擦,试图缓解那种毛毛的感觉。 又在心里暗暗嘀咕:看什么看啊…… 第91章 第91章 太子面见秦意姐弟时,郑煜星在旁思考。 太子得到陛下的默许后,一直在明里暗里进行大改。 军政稳固,国家安定,才能发展其他。军政之中,马政为重点之一,且最缺完整系统的管理机制。 从前,朝廷既没有真正握有购马资源,在培育方式上也有欠缺。 前太仆寺卿手中握着大把皇商资源,没少捞油水,连他本族都是马商,所以他必须下来。 秦意很聪明的看穿太子心思,还是个懂马的年轻人,无论是识马还是培育都颇有一番见解。若他能主动游说几大皇商迎合朝中大改,那可是大功一件,所以太子看中任用他。 只不过,让人意外的是,秦意这身好本事,忽然是秦蓁教的。他倒实在,一早在太子面前提过秦蓁,这才有了太子今日召见他姐弟二人。 郑煜星的眼神漫不经心扫过秦蓁,只见她与太子相谈甚欢,论及识马养马之道,的确更胜秦意。 太子大喜:“原以为秦寺卿是年少有为,没想到秦姑娘才是那个货真价实的女伯乐。孤一直很敬重真才实学者,往后若有这方面不懂的事情,恐怕还要多向秦姑娘讨教。” 秦蓁落落大方,笑容甜美:“民女不过是乐于此道,岂能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但若是交流心得,谈些粗浅经验,也是一桩乐事。” 太子朗笑道:“秦姑娘要记好这话,千万别嫌孤烦。” 秦蓁垂眼轻笑:“殿下言重了。” 太子面上笑着,眼神不动声色的打量秦蓁,笑意深了一层,心中渐有定数。 …… 不多时,又有人觐见,太子与秦家姐弟聊的差不多,二人起身告退。 出来后,秦意疑惑:“太子之前已有让我开课教学的意思,我只说忙不开身,又引荐了姐姐,他分明感兴趣,为何不提此事了呢?姐姐,你想过自荐教学吗?” 秦蓁步履轻盈,神态自若:“什么都让你猜到,怎么没轮到你当太子。” 秦意连忙四顾,确定无人偷听,低声道:“你别瞎讲。” 他看着姐姐的侧颜,忽然冒出一个惊人想法:“姐姐,太子会不会看上你了?” 秦蓁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顺着他的话说:“你有什么高见啊?” 秦意:“他明显对你有兴趣,可又不愿把你推出去,是不是想后宫藏娇,拥有你的同时,还能把你的本事套出来,交给别人去做。” 不等秦蓁回答,秦意小弟叹了口气:“姐姐,不然你换个目标吧,当宫妃也不错啊。这个和甩开陈家,帮母亲整治秦家这样的小目标不一样。在朝做女官,它太难了。” 秦蓁驻足,转眼看他:“这就是为什么,是你喊我姐姐,不是我喊你姐姐。” 秦意被噎了一下,小声嘀咕:“那太子要怎么为你开这个先例?” 秦蓁的目光落在前方,“这不是你我该担心的问题。” 秦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青年大步行来,二人侧身让道,那青年看他们一眼,身上透着点匪气。 秦蓁笑了:“我还不够资格去作开山凿石的领路人。等着吧,会有好消息的。” 秦意无条件相信姐姐。 …… 太子问郑煜星:“你觉得,这秦家姐弟如何?” 郑煜星认真道:“秦意年纪尚浅,据微臣观察,他知所获源于胞姐一说可信,不过他个人的决断之力和处事能力,有待考量。” 太子乐了:“你不过长他两载之余,老气横秋的,合适吗?” 郑煜星得意道:“跟在殿下身边,一载光阴,胜常人三载所获,他喊我一声叔叔都不为过。” 太子大笑。明知是拍马屁,仍然很快乐。 舒宜邱摇摇头,他为什么会帮六弟讨好这种人。 这时,宫人来禀,工部侍郎赵齐蒙求见。 赵齐蒙? 郑煜星退回自己的位置,心道,耳熟呢。 赵齐蒙虽在匪寨待过,染了些匪气,但他到底是官宦子弟,从小被父亲母亲悉心栽培,文武双全,并非不懂礼数之人。 “微臣赵齐蒙,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打量起面前的年轻人。 从前的赵璋,因为脸上落了胎记,其实是有些自卑的,也因为这个胎记,一直没有说亲。后来家破人亡,他为了掩饰,狠心剜了胎记,留了一块疤。 玢郡王对赵齐蒙没的说,不仅帮他洗干净了底子,还给他找了最好的大夫,最贵的药膏来处置这块疤。虽不至于完全消失,但是已经好了很多,加上点妆修饰,乍看过去就是个英武俊朗的青年。 “赵大人任职工部,可有不适之处?” 赵齐蒙:“殿下言重,能为朝廷效劳,是微臣之幸,何来不适之处。” 太子又问了些工部的事务,其实他自己门儿清,就是考考赵齐蒙。 赵齐蒙也很争气,事无巨细道来,太子眼中带了激赏:“赵大人做事用心,果然没有辜负郡王的举荐。” 郑煜星也在听,他觉得赵齐蒙这人,若没有家道中落流落为匪,应该是个前途光明的男人,然后想着想着就偏了——长得不错,身形也还妥,就是脸上的疤,即便匀了粉遮掩,还是看得出,可惜了。 赵齐蒙眼神偏了一下,忽然道:“不敢欺瞒殿下,微臣过去有过一段不堪,所幸得郑大人和郡王指点,才有了今日的光景。微臣来到长安,方才觉得此处人杰地灵,就拿殿下身边的郑卫率来说,能将曹家案查办的如此清晰,就值得微臣引为榜样。微臣若能有郑卫率五成能力,心愿足矣!” 郑煜星差点把刀给吓了。 他有种被人当空抡了一棍子的无措——这厮有病吧,述职就述职,为什么内涵他! 一旁,舒宜邱咬咬牙,差点冷笑出声。 试问有谁知道,自从郑煜星回长安复命之后,他已经半个月没睡好觉了。 妹妹传话,让他不要袖手旁观,让功劳不是这么让的。 可这半个月,郑煜星除了日常东宫事务,一直在袖手旁观! 一桩桩待审案件雨点般向他砸来时,也没见他有个妹妹嘘寒问暖,塞小点心讲小笑话…… 呵,“拿殿下身边的郑卫率来说……” 他舒宜邱是不配吗? 太子听得脖子都直出去了,半晌,神色复杂的看看郑煜星,然后从郑煜星脸上看到了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赵齐蒙走的时候,太子让郑煜星送他出去。 郑煜星满心不适,和赵齐蒙保持着一臂以上的安全距离。 反观赵齐蒙,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和他称兄道弟。 “早就听郑姑娘说过,郑大人器宇轩昂相貌不凡,身手在长安城数一数二……” 郑煜星步子一滞,忽然就懂了。 他慢慢转过头,脸上带了笑:“赵大人,和我妹妹相熟?” 赵齐蒙正色道:“特别熟!” 郑煜星口吻亲和:“多熟?” 等等! 赵齐蒙好歹有些经验积累了,他早就打听过,东宫这位郑卫率,不是什么性格和善好相处的人。 想想他第一次见郑煜澄的场景…… 赵齐蒙忽然福至心灵,露出正经颜色:“郑姑娘心地善良,性格活泼,我们十分谈得来。她对我……有些恩情。” 郑煜星作恍然状:“哦——有些恩情啊……” 赵齐蒙点头,非常谨慎。 郑煜星不再问,冲他抱拳:“赵大人慢走。” 赵齐蒙操着体面的假笑,步态翩然的离开了。 郑煜星回来后,不可避免的被太子问话。 “这个赵齐蒙,你认得?” 郑煜星这个太子亲信可不掺假,他们相识多年,太子极其了解郑煜星,所以他会直接问出来。 郑煜星干笑一声:“微臣和他不熟,不过微臣的妹妹和他在并州认识,倒是熟得很。” 太子尚未发话,一旁的舒宜邱忽然手滑,刀掉在地上。 太子和郑煜星同时望向他。 舒宜邱飞快捡起刀,面上平静道歉解释,心里已经将赵齐蒙大卸八块:老子受府里几个小的所托,累得吐血,可不是让你赵大人来捡便宜的! 郑煜星无心了解舒宜邱在想什么,他觉得必要和兄弟们谈谈了。 …… 听音园。 郑煜堂携舒清桐来见贵妃。 兰贵妃很喜欢舒清桐,问了好些孕中之事,还准备回宫后将陛下赐给她的补品都送到侯府给她。 郑煜堂直觉姑姑不是专程来说这事的,一番寒暄后,兰贵妃果然说到了正题。 她问郑煜堂,是否考虑让芸菡入东宫,做太子侧妃。 郑煜堂的脸当场就僵了。 舒清桐同样震惊。 兰贵妃一眼便了然。 “莫怪本宫多事。你父亲老了,近年来越发不成气候,往后侯府还要靠你撑起来。妹妹的荣辱,与你是系在一起的。” 郑煜堂问姑姑为何有此一问。 兰贵妃将郑芸菡近日频繁前往东宫的事情道出,末了,又道:“本宫知道宫中生活如何,其实以你们兄弟之才,芸菡未必只有进宫一条路,更何况太子已经有正妃……” 郑煜堂消化了好一会儿,说:“多谢姑姑提醒,此事……待侄儿回去问过芸菡的意思再做定夺。” 不,不会问的。 与舒清桐离开听音园后,郑煜堂派勤九去东宫:“把郑煜星给我叫来!” 舒清桐有点不高兴:“怎么和太子扯上关系了,我六哥怎么办?” 郑煜堂伸手虚扶着她,温声安慰:“别着急,我先问清楚。” 这段日子,郑煜堂一直在观察舒易恒,他的态度其实已经转变。 舒易恒品性不错,镇远将军府家风严正,后宅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接下来,只要芸菡对他有意,不出意外,过一年半载就可以谈婚论嫁。 没想平地一声雷,炸出个太子,他现在什么都想不了。 郑煜星和郑煜澄差不多时候到。 温幼蓉自郑煜澄身边冒头:“三弟也来了。” 郑煜星笑道:“难道二嫂不想见到我?” 郑煜澄把妻子拉倒自己身后,睹了郑煜星一眼:“不要对二嫂乱讲话。” 郑煜星弯唇,探头对二哥身后露出一双眼睛的姑娘道:“对不住,二嫂,我口无遮拦惯了。” 温幼蓉眨眨眼,心道,三弟也没有菡菡说的那么残暴嘛…… 三人碰头,往厅内去。 厅内,郑煜堂面色凝重坐在桌边,对他们抬手:“来了,坐吧。” 三人迟疑落座。 舒清桐见他们面露疑惑,笑了笑:“别紧张,就是有些事情和你们商量,和芸菡有关。” 温幼蓉扭头张望:“菡菡?那为什么不叫她?” 郑煜堂:“此事,还是先不要叫她。” 气氛略显凝重。 郑煜堂是长兄,他拧眉思索片刻,决定开门见山:“你老实交代,芸菡近来频频往太子面前凑,是不是你有心撮合?” 郑煜澄和温幼蓉猛地愣住,太子? 郑煜星双眼睁圆,有种被倒打一耙的感觉。 郑煜堂见他神色有异,生气了:“你当真撮合了?!你……” “等等!”郑煜星竖手打住,“虽然我不懂大哥在说什么,但不懂就问是对的。” 他忽然盯住郑煜澄,声色俱厉:“老二,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并州偷偷撮合妹妹跟赵齐蒙!” 咚、咚。 郑煜澄和温幼蓉手中的茶盏接连滑掉在桌上。 郑煜堂和舒清桐倒抽一口冷气,看向老二夫妇:“赵齐蒙?” 温幼蓉刚要辩解,郑煜澄按住她,静静地望向大哥:“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不如痛快摊开,大哥大嫂,你们成亲,怀章王府帮了很大的忙,是否因为这个,所以你们暗中撮合怀章王和芸菡?” 郑煜堂忽然迷茫,撮、撮合谁? 舒清桐脑子嗡嗡响,茫然道:“二弟这话从何说起,怀章王的确是我义兄,可我要撮合也撮合亲哥哥和芸菡,岂会管怀章王的闲事?” 郑煜星忽然看过来,幽幽道,“亲哥哥?舒宜邱?!” 不等舒清桐回答,郑煜星大掌拍桌,用一副“终于破案了”的表情:“原来是这么回事!” 舒宜邱想整死我,然后继承我妹妹! 围桌而坐的三方忽然安静。 半晌,又同时开口—— 郑煜堂:“赵齐蒙?” 郑煜星:“怀章王?” 郑煜澄:“亲哥哥?” 第92章 第92章 五人围坐的小桌,弥漫着一股紧张又诡异的气氛。 郑煜堂沉吟许久,缓缓道:“我以为,芸菡最好不要进宫。” 郑煜澄和郑煜星同时点头。 温幼蓉没跟上节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呆呆的跟着点一下。 舒清桐觉得她逗趣,但此刻不是玩笑的时候,她作严肃状,跟着点头。 郑煜堂:“其次,怀章王也不列入考虑。” 这一次,竟然没人点头。 郑煜堂扫过其他人:“有疑问现在就提。” 郑煜澄和温幼蓉对视一眼,自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怀章王的兵马无人能动,可当日在山中,芸菡分明是领着王府亲兵进山的。 此外,还有许多…… 温幼蓉本想说什么,郑煜澄轻轻按住她的手,对郑煜堂道:“没什么,只是想到王爷在并州助益颇多,他与芸菡如何暂且不表,但我们不可因此事与王爷交恶。” 郑煜堂面不改色:“此事我心里有数,你们只管表态。” 郑煜澄这才点了个头——行,排除。 郑煜星没点头,只是因为走了个神。 他忽然想到之前在大理寺门口,和太子、怀章王碰到妹妹的情形。 那日他就觉得气氛怪怪的,现在想想,那怀章王说的什么? 有得心的小辈与王妃作伴…… 太子还让他去查查哪家千金与王府走得近…… 他因秦家一事,这些日子都在宫里缓神,这事儿反而落下了。 现在想来,这个得心的小辈,不会是郑芸菡吧? 郑煜星心底一片寒凉——怀章王啊怀章王,你该不会想着我妹妹没有娘,就拿自己的娘来忽悠她吧? 要真是这样…… 郑煜星舌尖舔牙。 那你就太该死了。 郑煜堂没等到郑煜星的回答,蹙眉催促:“给个话!” 郑煜星眸光一动,笑了:“当然不行。” 郑煜堂点头,复又道:“芸菡的事情,其实我与你们大嫂一早盘算过。镇远将军府六公子品行端良,性格温和开朗,若芸菡对他也有意,不失为一桩合适的姻缘。” 郑煜星抱着手臂往椅子里一靠:“大嫂说的亲哥哥,其实是指六公子舒易恒?” 舒清桐作为娘家代表,挺直了腰杆:“正是。” 郑煜星陷入思考,没再说话。 舒清桐正色道:“我六哥对芸菡是一片真心,他为人正派,也得煜堂一番考验。我觉得……” “等等。”温幼蓉竖手,女侯架势上身:“怎么大嫂这话,就像是定下来了一般。不是还有一个赵齐蒙吗?” 郑煜澄眼角一跳,看了妻子一眼。 温幼蓉没看他,她自有一番琢磨——大家都在并州的时候,很难有特别的情谊,但到了长安之后,那种自并州滋生的战斗情谊就鲜明了起来。 她本来觉得菡菡与那怀章王有些苗头,但现在看来,侯府这几位压根没考虑过怀章王,可见这老男人没戏,既然如此,为什么就不能是赵齐蒙呢? 你们长安男儿品行端良一片真心,我们并州悍匪就不能堂堂正正一片赤诚了? 在卫元洲被否定掉的那一瞬间,温幼蓉已经站了赵齐蒙。 别问,问就是战斗情谊。 这么一想,温女侯的气势也立了起来:“大哥大嫂有所不知,我与菡菡还有赵启蒙相识之初,便结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试问大嫂这位六哥可与菡菡一起趟过火海,战过悍匪?又可开山凿石,同生共死?” 郑煜堂一听,脸色都变了:“火海,悍匪?” 郑煜星脸色也有点僵:“开山凿石,同生共死?” 郑煜堂:“老二,你怎么从来没说过这一段!” 郑煜星:怎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一段?! 饶是淡定自若的郑二公子,此刻也忍不住脑门浮虚汗,握住妻子的手,保持着唇角的微笑弧度,含声道:“别再说了。” 温幼蓉愣了一下,凑到郑煜澄耳边:“这个是不能说哒?” 郑煜堂&郑煜星:…… 舒清桐倒是从芸菡口中听过一些,可那些都是芸菡为了给她解闷,当小故事讲的,她听得时候只觉得险趣横生,却没想过这些小故事,竟让那赵齐蒙在此刻压了六哥一头。 温幼蓉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立刻摆正女侯状态,摆摆手:“这个不打紧,赵齐蒙已经撇尽前尘,他生的不错,身手也好,人又上进。大哥怎么考察舒公子,就怎么考察赵齐蒙,我们又不玩赖的!” 郑煜堂拧眉思考的时候,舒清桐轻笑起来。 几双眼睛都望向她。 郑煜堂扶住她的腰:“怎么了?” 舒清桐轻轻摆手,抬眼时,眸中笑意明亮清澈:“我觉得,弟妹这话说得好。” 温幼蓉偏头:“诶?” 舒清桐双手交叠搭在桌上,指尖轻点桌面:“无论是谁,无论哪里好,最终都得菡菡看进眼里,她觉得好才好。我们各尽其力,只将该做的做到最好,叫她来选就是。” 她望向丈夫:“煜堂,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郑煜堂凝视她片刻,无奈一笑:“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他隐约觉得,清桐这话不是说给弟妹听,而是说给他听。 虽为兄长,哪怕千挑万选,最后还得入得了妹妹的眼才能作数。总不能他们一厢情愿觉得合适,便硬凑在一起。 郑煜澄望向温幼蓉,凉飕飕道:“赵齐蒙在你眼里,这么好?” 温幼蓉完全没有察觉丈夫的话泛着酸味儿,笑嘻嘻的凑到他身边咬耳朵:“赵齐蒙还有死门在我手里。他如今也不错,为什么不考虑呢,如果他敢对不起菡菡,我就让他肠穿肚烂!” 她还有点小计较:“况且,菡菡要是嫁给赵齐蒙,自然与我们亲近些,要是嫁到舒家,我们一个也不熟,万一玩不到一起怎么办。” 郑煜澄见她一本正经的计较,泛着几分不自知的可爱,勾唇一笑,心里那点小起伏被抚平:“好,我们选赵齐蒙。” 舒清桐察觉郑煜星没怎么说话,遂问道:“三弟怎么想呢?” 郑煜堂和郑煜澄这才望向他。 两人都不是迟钝之人,换作往常,老三早该咋呼开了,可他今日说的话当真不多。 郑煜星抱手翘腿,大爷坐相,闻言笑了笑,“我没意见——” “——但有个要求。” 他换了个正经的坐姿,连带着神情都认真起来:“我相信大哥看人的眼光,也相信二哥二嫂不会盲目识人。我这人粗心,也没那个耐心观察谁,我唯一的要求是,不管你们看上谁,要考察谁,都别让郑芸菡知道。” 他望向两位兄长:“在你们把人送到她面前之前,她由我看着。” 此话一出,其余四人齐齐愣住。 郑煜星严肃不过片刻,又露出痞痞的笑,笑里带狠,“省得她一个不留神,沾花惹草带起一波蜂蝶,那哥哥嫂嫂们岂不是要忙死。” 两位嫂嫂或许不懂,可郑煜堂和郑煜澄是他哥哥,岂会看不出他此举异常。 郑煜堂拧眉:“你照看?你常年留在东宫,分身不暇,拿什么照看她?” 郑煜星双臂一撑站起来:“这个,就不是你们该担心的事了。说完了?那我走了。” …… 聊完这事,温幼蓉找舒清桐私聊。 “大嫂,我有件事不太懂。”虽然妹婿立场不同,但二人都是拎得清的姑娘,相处一如往常。 舒清桐:“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他们想也不想就将太子和王爷剔除?” 温幼蓉睁大眼睛,“大嫂神算子!” 舒清桐无奈道:“这事我知道的不全,但隐约……与我们早逝的婆母有关。” 温幼蓉心头一动:“他们的亲生母亲?” 舒清桐的点头:“听说婆母在世时,过得并不容易。她生二弟和三弟时就伤了身子,所以生下芸菡没多久就去世了。煜堂抱着芸菡送走婆母时,曾答应过婆母,这一生绝不让芸菡活成她的样子,不会让她在夫家受半点委屈。” 温幼蓉怔了一下。 舒清桐犹自道:“二弟三弟我不清楚,但就煜堂而言,他拼出今日成就的初衷,是为了让妹妹永远有他这座靠山。可他终究不能一手遮天,只能比着自己的实力为她选夫君。否则,她被欺负,他就无能相护了。” 舒清桐轻轻抚着肚子,眼眶微微泛红:“我不敢说他这样做一定就是对的。可一想到同样是刚刚懂事的男孩子,我家的兄长在上树下河大闹府宅时,他却在笨拙的学梳头簪花,用女香熏衣哄人,哪怕被同窗有人笑话私德有失,刻意疏离,依然坚定本心照顾妹妹,就……不大忍心去说什么。” 太子和王爷那样的高位之人,他未必没有本事去斗,只是此事他不能赌,须在掌控之中,万无一失。 温幼蓉恍然大悟,所以像赵齐蒙这样的,反而比怀章王更有戏。 她提出质疑:“你们舒家一样厉害,还是大哥岳家,要是舒六公子欺负芸菡,他还敢上门闹去?” 舒清桐摇头,幽幽道:“且不说我六哥的性子根本不可能欺负菡菡,就说郑煜堂给我六哥灌输的六字箴言,已经让他神志不清了……” 温幼蓉愣愣道:“那是不是,只要靠山足够强大,就没有这种顾忌了?” 舒清桐这才笑了,点点她的下巴:“听你这语气,想让他们窜天不成?” 温幼蓉张口就道:“何必依赖他们,还有我呀!” 舒清桐笑声清朗:“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二弟那么喜欢你。” 温幼蓉脸蛋一红,又厚颜问道:“为什么?” 舒清桐低笑:“因为谁被你喜欢,谁就被你疼到骨子里。” 温幼蓉顶着红红的脸蛋,重重点头:“对,我就是这么会疼人!” …… 郑煜星离开之后,并没有着急回到太子那头。 他斜倚在假山石上,仰头看着火辣的日头,抬手晃几下,任由光自于指缝间游走,嗤的一声笑了。 “已经长这么大,都能谈婚论嫁了啊……” 日光晃眼,令他有些恍惚,脑海里有画面浮现。 稚气未脱的少年,练功练到双腿发抖,稍有懈怠放弃之心,便会哼哧哼哧跑到哥哥的院子里,远远看着盘着小腿坐在那里自说自话讲故事的小妹妹;看一会儿,扭头回去继续加练。 直到功夫小有成就时,少年才发现,拳头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面对那一张张美艳而心机的画皮时,打出去的拳头可能会砸在自己身上。只有把那些面皮撕下来,看清后面的丑陋,才能明白危险,从而保护自己。 伴随太子数栽,看尽女人之间最极致的丑恶,少年一笔笔记在脑中的小本本上。听说姑娘家出嫁之前,母亲都会带着她到小屋子里学习知识,少年便想,等小妹妹快出嫁时,虽然没有母亲,但还有他,他会把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她! 没想到的是,明明昨天她才蒜苗高,眨眼间竟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懒散的少年,有点急了。 他还没有传授毕生绝学呢。 秦蓁走出园子时,一眼看到倚在假山上晒太阳的男人。 垫首翘腿,很是潇洒不羁。 她面不改色,转道走另一边。 身后有人轻盈落地,带起一阵劲风,懒懒的喊:“秦姑娘。” 秦蓁驻足,回头看他。 郑煜星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 男人高大俊朗,自骨子里透出一股痞气,她需微微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没等她想好开场白,他已经开门见山。 “太子大改马政,你想借机谋权出头,是吗?” 秦蓁眼底掠过一丝亮光,并不明显。 他却笑了:“看来是这么回事。” 秦蓁垂眼,避开他眼神:“郑卫率何出此言?” 郑煜星竖手阻止:“别跟我扯没用的,你要不这么想,我当着你的面把那座假山吃了。” 秦蓁眼底划过几分疑色,于顷刻间想明白了什么,又抬起眼,大方迎上去,玩味笑道:“我想借此谋权,却不知郑大人来找我,是要谋个什么?” 郑煜星心里一跳,面上无半分异色,她似乎很笃定他来这里,绝非太子授意。 她也笑了:“看来是这么回事。” 郑煜星垂眼,秦蓁亦敛眸。 似一场突如其来的交锋后,短暂的喘息。 少顷,两人同时抬眼,迎上对方的目光。 一个温婉柔和,一个不羁痞笑。 郑煜星先开口:“我帮你这个忙,作为交换,你也帮我个忙呗。” 第93章 第93章 夜色如沉纱笼罩住整个万宝园,莲星湖上的大露台人影窜动。 入园的第一个晚宴就摆在这里。 今晚夜宴,郑芸菡被安排在贵妃身边的位置。贵妃坐席挨着陛下,太子则是挨着皇后,然后便是怀章王。 兰贵妃为她备了一条湖蓝织金线及胸长裙,上襦衣领微微外掀,露出小片后颈与白皙细嫩的脖颈,衣襟贴身入裙里,精致的锁骨半遮半露。 黑亮的长发拧挽软髻,别一支海蓝宝簪花,坠细长耳坠,越发衬的脖颈修长,随着少女举手投足轻轻晃动,似一副被清风撩动的画卷,略过她时,连风都染上了少女的清香。 刚入座,已经有好几双目光有意无意的朝她投来。 卫元洲原本在于太子闲谈,忽见太子眼神落在一旁,顺势看过去,就看到了那个近来频频入他梦境的小姑娘。 卫元洲从不会留意哪个女子的穿着打扮,可是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宫宴的时候,她穿了一身月白上襦,雪青色长裙。 他甚至记得当日有几个姑娘躲在一旁议论她,说她那裙子挑选的颇为心机,是刻意在夜色里挑浅淡的颜色,灯光一照反而亮眼。 今日,她这身湖蓝色长裙绝对算不上亮眼的“心机”选色,可裙子颜色越深越沉,少女的肌肤便越白越亮。惊艳之余,又令人恍然,裙衫深浅明暗,她都衬得起。 卫元洲看的心动意动,结果眼神一偏,捕捉到好几双偷看她的眼神,犹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即便恼怒旁人觊觎她,却连一个生气阻拦的立场都没有。 卫元洲,隐隐有些不悦。 太子,他就这么适时的撞了上来。 “郑七姑娘不过进宫陪伴贵妃娘娘一段时日,仿佛出落得更加标志,是我们宫中的水土更养人?还是七姑娘更适合宫里的日子?” 卫元洲捏着酒杯,大概原本是想随意转一转装作漫不经心,结果没把握好力道,将酒水撒了一手。 “王爷……”樊刃在一旁看的真切,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卫元洲以眼神示意他闭嘴,目光幽幽的看了看太子,记了这侄儿一笔,不动声色的将酒水揩干。 郑煜星的眼神从太子转到怀章王身上,往前挪一步,挡住太子的视线的同时转移话题:“殿下,秦寺卿到了。” 太子这才没再看郑芸菡,注意力都落在先后走来的秦家姐弟身上。 秦蓁没有特意打扮,一如既往的浅色裙衫,灯火映照下,格外亮眼。 太子思虑一阵,低声道:“安排好了?” 郑煜星眼神示意距离很近的那个座位。 那是为秦家姐弟安排的座位。 太子笑笑,不再多问。 太子妃范氏为吏部尚书范阳之女,自东宫选秀之时,便与曹氏不睦,原本曹氏被赶出去,太子终于不再被那聒噪做作的女人纠缠,范氏还轻松了一阵子。 可没轻松多久,家里就传来话——不能放松,殿下身边空了一个位置,极有可能来一个新人。曹氏虽然与她不睦,但做派小家子气,伎俩也可笑得很,与太子相处,多以媚色求,并没有威胁。 万一太子再迎一人,这人手腕出身皆在曹氏之上,对她这个太子妃来说,就非常不好了。 所以,当听到太子夸赞忠烈侯府之女时,范氏的心猛地一颤。 忠烈侯府几位公子在朝中如日中天,大公子是将相之才,二公子低调内敛能力不输于人,三公子更是殿下身边的亲信。若是让郑家的女儿进了宫,哪里还有她的位置。 范氏的心因郑家姑娘刚提了一半,就卡在了秦家姐弟过来的当口。她观察着太子落在秦蓁身上的目光,先是疑惑,然后是委屈。 太子他……到底看上了几个? 不止是范氏,很多人都发现,这秦寺卿的位置,好像太靠前了,哪怕他是太子亲自提拔,近来又因年少出众博了些眼球,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宴席上,距离太子的位置那么近。 偏这秦家姐弟淡定得很,人把他们往哪里引,他们就往哪里坐,坐的端正笔挺,落落大方。 郑芸菡一眼瞧见秦蓁,对方落座后,刚巧看了过来。 她冲秦蓁颔首微笑,秦蓁回她一个笑,眼神漫不经心的扫过郑煜星,见他立在太子身后,作思考状,眼神不断飘向怀章王,只觉得更好笑。 很快,忠烈侯府和敬安伯府也纷纷抵达露台。 然而,当郑家二公子随夫人落于忠烈侯府对面的座位时,众人在一阵低声议论中明白过来——这个座次,是按照镇江女侯的身份安排的。 所以,不是郑二公子携妻子入席,而是女侯携侯君入席! 郑煜澄年纪轻轻入了户部,数年来虽无高升,但能稳扎稳打的走过来,办事细致周到,得陛下亲口夸赞,足以招揽一片嫉妒之心。 后来郑煜澄在府中惩治父亲小妾,甚至代掌府中账册一事被人宣扬出来,很多人都笑话他是个专注内宅事务的小男人,更有人说,郑煜澄心里住了个小妇人,注定眼无大局。 没想这个眼无大局的郑煜澄,在并州搞了个大动作。 新一轮的嫉妒还没到,陛下的赐婚先到了。郑煜澄没有高升,只得了厚赏,随后与镇江女侯完婚。 原本因为陛下对二人身份的含糊,没人敢断定是女侯另嫁别府,还是郑煜澄入赘镇江侯府,可今日这座次一安排,还不明了吗? 郑煜澄他就是做了女侯的侯君啊! 堂堂户部侍郎,朝中栋梁贤才,居然入赘为侯君。 真是个笑话! 旁人都看出门道来,太子又岂会看不出。 他皱眉:“这座次是谁安排的?” 郑煜星面不改色:“大抵是下头的宫奴吧,需要臣去查一查吗?” 太子眼神轻动,摇头:“不必。” 隔着好几个座次,卫元洲清楚地看到湖蓝裙衫的小姑娘往自家二哥那头瞅了瞅,又不断看向周围的人,皱起小眉头。 她不用想都知道旁人是怎么议论的。 那眉头皱了片刻,又舒展开来。 圆溜溜的眼里溢出几分狡黠。 这是有坏主意了。 卫元洲发现自己竟也能看懂她的小表情,笑了笑,正欲让人斟酒,又忽然顿住,朝太子身边的方向看去。 郑煜星抱着一把刀,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底暗藏凌厉与敌意,仿佛在说:还看? 卫元洲对男女之情的确不拿手,但在其他方面,他格外敏锐。 在并州时,他能感觉到郑煜澄对他亲近芸菡之举并不反感,亦或说,起先是反感的,但在他自己都经历了一段坎坷情路后,心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至于郑煜星……严格来说,他们上一次交手,还是他代妹妹来讨公道。 只因他在天木庄赛马,欺负了郑芸菡。 当初,恣意轻狂的少年在马场上给了他一个无情的下马威。 而今,抵触依旧。 卫元洲适应良好,甚至亲自斟酒,对着郑煜星遥遥一敬,径自饮下,继续大方欣赏心上人。 郑煜星轻轻磨牙。 很好。 郑煜星随手拉来一人,耳语几句。 宫奴连连点头,小跑去贵妃座次,低声对郑芸菡耳语几句。 郑芸菡点头,起身离席,近乎小跑着回到了忠烈侯府的座次,小小的身影往哥哥嫂嫂们后头一扎,迅速消失。 卫元洲面无表情的看着郑煜星。 郑煜星桃花眼轻轻一番,嘴角轻掀,我让你看。 太子转头发现另一边空了,“郑芸菡人呢?” 范氏心一揪,眉头皱起,太子果然还是在意这个女人。 郑煜星眼神扫过范氏,心中暗嘲,面上道:“她在宫中住了好些日子,家嫂有孕在身,她牵挂的紧,自请换席。” 太子笑了一声,也没在意这点事。 不多时,盛武帝携皇后与贵妃临席,众臣起身叩拜。 贵妃坐下时,发现小丫头不见了,问了一句。 候在一旁的宫奴低声道:“姑娘回侯府坐席了,似乎是侯府的少夫人请过去的。” 兰贵妃笑了笑,“她与几位嫂嫂倒是相处融洽。” 秦意给秦蓁倒了一杯酒,低声道:“皇家宴席,果然处处是戏。” 秦蓁借着捏酒杯的动作,轻翘的兰花指漫不经心指向席间两处:“这两人,了解一下。” 秦意顺着姐姐所指分别看过去,是两个年轻男人。 脸颊微泛醺红,身边有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作陪,应是夫妻。但见他们对自家夫人讲话的表情,就知道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秦意唇角勾起。 哦豁,这么快就被姐姐盯上,你们真有福气。 盛武帝选了万宝园避暑,就没准备搞什么严肃气氛,所以今日的晚宴纯粹是为众人舟车劳顿而设,他自己也有放松之意。 很快,皇帝在内官的提示下,注意到了座次格外靠前的秦家姐弟,好奇的问了一句。 太子不慌不忙,似早就等在这里,“父皇,这两位就是儿臣先时说过的秦寺卿和秦姑娘。秦寺卿于马政颇有见解,秦姑娘更是位女伯乐,儿臣与他们一番浅谈已经受益无穷,得知父皇前来万宝园,便令他二人同来。” 太子这人,看着亲和无害,其实是个很真实的男人。 他觉得谁有用,必定会重用谁,任人唯贤这一点在太子身上,时时刻刻都在发光。 谁都知道太子眼下很看重马政改革,就因这对姐弟的他心意,能给他所需,他就能在宴席上给人这样的荣光。 盛武帝对马政也很看重,也是有心锻炼太子的能力,此刻心中好奇,直接与秦家姐弟对起话来。 毫无意外的,秦家姐弟的术业有专攻令不少人大开眼界。 而秦蓁更是给众人来了一个暴击——她所知这些,绝非纸上得来的空谈。 她自己经营着两个马场。 不仅如此,北厥与西域盛产良驹,她在这两地都有投钱的铺子,虽不是最大的东家,但足够在当地混个熟人,所以,无论是马匹买卖的小道消息,还是对这两地的风土人情,她都十分熟悉。 正因为熟悉,所以在地域不同对培养良驹的利弊影响上,见解更深刻新颖。 盛武帝不过与她交谈片刻,便觉眼前天地大开,兴趣渐浓。太子见状,飞快作阻拦状:“父皇,这可是儿臣辛苦挖来的人才。儿臣得好好留着的。” 盛武帝嗔笑:“笑话,朕还能与你抢不成?” 这对父子一说话,在场的皇后和太子妃同时一咯噔,不动声色的望向座中的秦蓁。 秦蓁神态自若,整个人还沉浸在谈及兴趣的愉悦中,好像半点异常都没察觉,旁边有人插话,她顺口就搭上话,完全忘了自己前一刻是在和皇帝说话。 郑煜星也在看秦蓁。 她装扮素丽,如果是第一眼初识,甚至会觉得这是个柔弱无害的女人。 可是…… 郑煜星笑了一下。 真能演。 就在这时,有人惊叹一声,引着人望向湖面。 莲星湖上,不知何时飘了一片莲灯,一盏接着一盏,似乎要将整个露台环绕,远远看去,犹如湖面上亮起的星光。 莲星莲星,十分呼应这个名字。 宴席的气氛随着湖面莲灯的出现,霎时间轻松不少。 盛武帝没有拘着大家的意思,今日本就是刚刚抵达,即便放松耍玩也没什么,已有皇子和公主起身去看莲灯。 郑芸菡的眼神瞄了瞄席间某处,见那边有人影起身离席,也跟着起身,“大嫂,我想去看看。” 舒清桐想了想,善意的让人给六哥传了个话。 几乎是郑芸菡离席,舒易恒就起身跟上。 顺理成章的,赵齐蒙紧随其后。 郑煜星对湖灯没什么兴趣,他警惕的察觉自家小妹往露台外面走去,后面还尾随两个眼熟的人,还没来记得细究,就发现卫元洲也不见了。 郑煜星眉头一皱,跟太子扯了个由头,跟着追上去。 设宴的露台下,沿着莲星湖,有不少好风景,郑煜星隐了行踪,挑树影丛丛的路走,刚走两步,后头追来一个声音:“去哪儿啊?” 郑煜星回头,果然见秦蓁信步踱来。 他皱皱眉,倒也坦诚:“找郑芸菡。” 秦蓁走到他面前,目光越过他望向前方某处,扑哧一笑:“现在,怕是不行,如果你还想继续合作的话。” 郑煜星脸色微沉:“什么意思?” 秦蓁直接越过他,顺势勾勾手指:“来。” 郑煜星下意识转身跟着走,刚迈一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秦蓁。” 秦蓁停下,见他站在原地,疑惑的偏偏头。 郑煜星迈步走到她身边停下,扯扯衣裳,使其更加平整漂亮:“对我礼貌些。” 秦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改为抬手前伸:“请。” 郑卫率刀跨腰间,一手扶刀,一手负于身后,潇洒迈步。 秦蓁落后一步,暗笑。 …… 郑芸菡出了露台,并未去看什么湖灯,她往远离湖边的游廊后走,把自己藏起来,探头张望,在找人。 忽的,自暗中伸出的手将她捞了过去,按着她的脑袋蹲到游廊另一侧的大台阶下。 郑芸菡原本是要惊呼的,但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以至于她的身体优先于大闹,安静闭嘴,平静的望向将她掳过来的人。 卫元洲飞快作嘘声状:“有人跟着你。” 郑芸菡双目圆瞪,紧紧张张的往外探。 卫元洲将她拉近些,按住她的头:“别乱看,我还能骗你?” 不多时,舒易恒和赵齐蒙一前一后找过来。 他们大概以为郑芸菡会去看湖灯,所以在赏景的绝佳位置准备制造偶遇,结果没等到人,又摸索回来。 两人都在找人,还打了个照面,一个搭手一个抱拳,错开彼此继续去找自己要找的人,并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人,和另一个男人正缩在一角窥伺他们。 卫元洲看一眼少女白皙的脖颈,这种夏天款式的衣裳,本就会在细节上做出一些凉爽的处理,他鼻间尽是她的幽香,忽然很想扯一条白绫把她的脖子结结实实裹起来。 他从来没觉得夏日这样令人讨厌,真是个伤风败俗的季节。 卫元洲隔开一步距离,抱起手臂,唇角挑笑:“不错嘛,今夜安排的很满啊。” 郑芸菡十分迷茫:“啊?” 卫元洲慢条斯理的抬下巴:“那个,还有那个,不是与他们相约游湖赏景?你也不怕被他们二人撞破你的花心,跟你一拍两散?” 郑芸菡意识到他说的是赵齐蒙和舒易恒,更迷茫了:“我为什么要与他们相约游湖赏景?我怎么就花心了。” 卫元洲恨不能戳着她的脑袋一通质问,但见她的迷茫十分真诚,忍不住自嘲——他在做什么梦,就她这脑袋,还指望她风花雪月? 她要真的懂就好了。 少顷,不远处的亭子传来人声,郑芸菡探耳一听,小脸猛地一沉。 卫元洲轻轻皱眉,也听了一耳朵。 几个世家子弟正聚在一起说小话。 说的,恰好是她二哥二嫂的坏话,话语渐渐难听,直至不堪入耳。 卫元洲闻言,心头不悦。 面前,郑芸菡忽然“哼”了一声。 卫元洲心道不好,低声道:“别生气,本王帮你……” 话没说完,只见她从厚厚长长的裙子里掏出一壶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得,藏在哪里。 然后,卫元洲眼睁睁的看着她仰头灌酒,顷刻间灌下大半壶,还嫌不够,又给衣服上洒了些。 待准备完毕,她原地转了个圈圈,用手拍脸。 啪啪的响! 卫元洲惊住了:“你做什么?” 郑芸菡酝酿的差不多,乍看之下像个醉猫,转身扒拉起花坛里的石头,沉沉道:“我喝醉了!” 卫元洲好气又好笑:“你喝醉?再给你这样的三壶,你也未必能醉。” 她的酒量,他领教过! 卫元洲沉下气:“别胡来,我帮你出气。” 少女捧了一堆石头,像是没听见,哼哧哼哧爬出去。 卫元洲告诉自己该拦住,可是在她脚下打滑瞬间,他下意识托了她一把,把她彻底送出去…… 她站在廊上,回头冲他笑了,纤长的食指抵住红唇,做了个妩媚至极的嘘声动作。 卫元洲僵在原地。 这一瞬间,他竟有些拿不准她是真醉还是假醉。 若是真醉,他不跟醉鬼计较。 若是装醉,那她……就太犯规了! 卫元洲晃神之际,郑芸菡慢慢转头望向亭中议人是非者,笑容慢慢消失,自怀中拿起一块石头,一边掂着玩,一边走过去。 少顷,湖边的亭子里响起了杀猪般的惊呼声—— “啊!什么人敢偷袭本公子!” “是你?” “住手!住手!” “啊——” “把她抓住!” “抓住啊废物!” 这惊呼声让卫元洲醒过神来,他沉下脸,单手撑着台阶翻身而出。 她此刻便是将天都捅破。 他也只能陪着了。 第94章 第94章 秦意觉得,事情它好像有点不受控制。 按照姐姐的吩咐,他成功将被盯上的两人凑在一起闲谈国政;作为刚好迎合太子新政被提拔的新人,他主动示好,两人都很给面子。 原本只要适当引导,任由他们自由发挥就够了,没想朝中年纪和郑煜澄不相上下本事却相差甚远,因此心生嫉妒的人还挺多,眨眼间班子就凑大了…… 遥遥见到女侯和侯君注意到这头的动静,秦意准备安静退场。 没想女侯还没到,自暗中先杀出一个气势汹汹的小姑娘。 湖蓝长裙随步翻飞,引鬓间金丝搅衔的宝石珠子轻轻颤动。少女双颊绯红,鼓着腮帮子,气势汹汹往亭前一站,很是凶狠。 有人认出她是谁,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又飞快镇定,立刻停下那些龌龊的议论。 秦意当时就暗道不好。 这种场面,应该女侯与侯君撞见,那才有戏。 现在被侯府的小姑娘撞见,那就悬了。 这些混迹官场的男人,早已过了青涩的年纪,还能怕她一个小姑娘? 说的难听些,刚才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一个清白的姑娘家,即便听到了,也是羞于复述的。 她若敢说出来,这些人转头就能给她的清白名声泼污水。 秦意暗咂,小姑娘不顶用,女侯还没到,坏事。 然下一刻,她扬手就把一块石头砸在了其中一人的脑门上! 嘣的一声,听得秦意一抖。 然后是崩崩崩一顿疯狂怒砸。 她手法又狠又准,避开所有要害,砸的这群废物嗷嗷直叫! 秦意飞快跳开,拍着胸脯庆幸,还好他跑得快! 这群公子哥儿很快反应过来,可他们是来赴宴,又因为挤在一边说坏话,所以根本没带什么人,都不想被砸,只能一边躲一边嗷嗷让其他人去拦住她。 石头很快砸完,她又把头上的珠钗耳坠子全拽下来继续砸。 秦意无奈扶额,这些东西没有攻击力,这群人立马就得反攻拿下她。 果不其然,几个年轻官员发现她没东西砸了,撸着袖子就要过来拿她,眼看着就要碰到她,秦意犹豫着要不要帮她,她忽然一个平地摔,白嫩嫩的手肘在地上擦了一下,顷刻破皮! 秦意:? 她往地上一扑,白皙细嫩的胳膊伸出,哇的一声哭起来。 准备动手的几人原地僵住,别闹啊,他们都没碰到! 突然间,一道黑影自暗中闪出,几个男人原地飞出两丈之外,重重摔在地上,嗷叫声比刚才更惨。 秦意看着忽然出现的怀章王,下巴都快惊掉了。 这个剧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啊。 “你们在干什么!”凌厉的女声姗姗来迟,载着喧天怒气。 郑煜澄远远地听到哭声时,脸色已经阴沉,走近看到扑在地上的少女哭的惊天动地,飞快将人扶起来,心都揪起来:“不哭,哪里疼?” 温幼蓉轻轻转过她的胳膊肘,眉头紧皱。 白嫩的胳膊上赫然一道擦痕,细细密密的血珠渗出连成一片腥红,这一幕刚好被寻声找来的赵齐蒙和舒易恒瞧见。 “郑姑娘,你怎么了?”舒易恒从来只见过她的精致俏丽,哪见过她这样狼狈可怜,一时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赵齐蒙直接炸了,他扭头看着几个倒在地上的人:“你们敢打她?” 刚被卫元洲踹过的几人还没站起来,又被赵齐蒙揍了几拳。 卫元洲出手时,郑芸菡已经惊了一跳,眼看着赵齐蒙跟着补刀,她哭声一顿,打了个酒嗝。 温幼蓉冷冷的看着这几人,不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耳聪目明,刚才在席间已经听到些风言风语。 人没本事,话倒是很多。 郑芸菡深怕阿呦跟着补刀,她要是出手,这几人可能会当场暴毙。 她转身抱住温幼蓉,将她困在原地,继续认真的呜呜哭。 这动静引来了陛下身边的内侍。 卫元洲面寒如冰,冷声道:“带他们去见陛下。” …… 一行人回到露台。 原本愉悦轻松的晚宴,在一阵哀嚎声中被打断。 盛武帝面露不悦:“这是在闹什么?” 太子在看清那哭的惨兮兮的少女是谁时,下意识看向左右,发现郑煜星那小子不在,眼神里多了一层狐疑。 忠烈侯看到自己的女儿哭成这样,又看看一旁跪着几个伤痕累累的年轻官员,立马有不好的预感。 舒清桐扫过那几个嗷嗷叫着的年轻官员,眼神落在一人身上,拧起眉头:“怎么是他。” 郑煜堂也认出来。 信宁侯世子周先望。他曾向镇远将军府提亲失败,之后便处处针对舒家,就连之前的义卖宫宴,也卯着劲儿冒犯清桐。 郑煜堂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放心,没事的。” 以周先望为首的几个年轻官员都是有些家世的,又在朝中混了几年,别的没学会,偷油耍滑学了个十成十。 在朝为官,首要一条规则就是——凡事绝不能轻易认。即便罪证确凿,也要高呼冤枉,自证清白,把黑的说成白的。 几人刚要表演,忽见一湖蓝身影冲出来,对着座上君主扑通跪下,眼泪珠子不要钱的滴滴答答:“禀陛下,臣女今日对几位大人动了手,臣女甘愿受罚!” 这番操作,看的周先望等人目瞪口呆,旋即又觉得她果然愚蠢——上来就认罪。 这样的话,无论怎么解释,她动手打人都是板上钉钉,有理亦有罪! 盛武帝一看是她,转眼看看贵妃。 贵妃看到了少女匍匐大拜时伸出的胳膊,语气沉沉:“怎么受伤了?” 郑煜堂飞快起身出席,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郑芸菡身边将她扶起来,转过她的手肘,看到那片血红,还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 随后而来的舒清桐也看到伤处,转眼怒时周先望等人:“你们敢打她!” 熟悉的措辞,熟悉的语气,仿佛刚刚听过。 几人都蒙了,连连膝行而出,对着盛武帝猛磕头:“陛下明鉴,臣等冤枉啊。” 郑芸菡鼓鼓腮帮子,挣开郑煜堂,继续往前,越过周先望等人还不够,直接跪到了盛武帝的御膳桌前。 小姑娘生的萌动可人,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双眸子被泪水洗过,亮的吓人:“陛下,您还记得为我二哥二嫂赐婚时的圣旨是怎么写的吗?” 隔得近了,女儿香夹着酒香扑面而来,盛武帝一愣。 这丫头喝醉啦? 不等盛武帝回答,郑芸菡竟背出了当日的赐婚圣旨,大意是说,镇江女侯英勇神武,精通山水之道,骁勇善战,巾帼不让须眉,为大齐女子之榜样;户部侍郎郑煜澄足智多谋,运筹帷幄,与女侯文武相协调,为天作之合。 粉嫩俏丽的小姑娘一本正经朗声背圣旨的样子,盛武帝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 毕竟圣旨这东西,若非态度诚恳,心怀感恩,一遍遍反复读过,岂能一字不漏记在心中。 仅这一点,足以见得忠烈侯府对陛下的赐婚是心怀感激的。 郑芸菡刚背完,眼泪珠子又开始掉,她用鲜血淋漓的手臂擦眼泪,满脸坚强:“二哥二嫂在并州时,曾为百姓彻夜奔走劳累,只为将所有人安顿妥当,曾几次入山搜寻脏银,只为那些被贪官污吏昧下的脏银能重新用在百姓身上,还他们一个安宁家园,更曾于巫江之上奋勇抗战,血染江水。” “二哥二嫂哪里是天赐良缘,分明是陛下看明白这个中艰辛,知他们生死与共情深意切,二哥二嫂能有今日,是君作之合。” 她沉下小脸,凶狠起来:“可是有些人,他们看不到旁人砥砺前行时的艰辛,却嫉妒他们应得的荣耀。于背后说三道四,污言秽语!” 她面露艰难:“他们说……他们居然说……” 实在说不出口,她又哇的一声哭出来:“他们居然那样说……就因为我二嫂是女侯,是个女人……因为与我二哥结亲……他们居然那样说……” 周先望等人悉数愣住。 因为盛武帝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连一向温和的太子,都面无表情的垂着眼。 秦意已经悄悄归位,不看还好,这一看,他才发现自己错怪小姑娘了。 他完全想错了! 按照之前的思路,设计让女侯和侯君听到这些人的议论,两方免不得要争论一番。 以周先望等人的尿性,必定据理力争,黑的说成白的,解释就一句话——误会,听错了,绝不是。 可现在换成小姑娘出马,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一身狼狈,发髻散乱,身上还带伤。 先在形象上搏了一波同情。 憨萌萌的背出陛下的圣旨简直就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小心机。 紧跟着,她完全没有要和周先望等人就他们的不当言论掰扯一番的意思。 她一边哭一边喊“他们居然那么说……”,旁人听了,不会再纠结周先望等人到底有没有说过分言辞,而是直接好奇:他们说的到底有多过分,把小姑娘气哭成这样! 最心机的是,她居然带着酒气冲过去。 若是头脑清醒正面酣战,很容易把局面搞僵,但若是借酒闹事,只要上位者有一丝一毫偏袒她,这事儿就有理由圆过去。 秦意愣愣的看了好一会儿,忍住心中翻天笑意。 这小心机女,太可爱了吧! …… 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郑煜堂和舒清桐愣愣的看着小妹,若有所思。 郑煜澄和温幼蓉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一家子里,只有忠烈侯急的快自燃了。 孽女,胡说八道什么啊! 这时,几个年轻官员家中人都站了出来,连声呼“冤枉”、“误会”。 甚至有人看出郑芸菡的醉态,直接点出来。 “郑姑娘莫不是饮多了酒,醉的糊里糊涂听错了吧?你一个姑娘家,竟动手将人打成这样……” 忠烈侯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女儿竟然敢动手打人,名声都毁尽了! 被郑芸菡带了一大波节奏之后,众人这才晃神,慢悠悠望向几个年轻官员,不看还好,一看都愣了。 这一个个,鼻青脸肿,捂胸抱臂的,好像伤的不轻啊。 这时,一个沉冷的声音缓缓开口:“所以,几位大人是觉得,本王也喝醉了,耳聋眼瞎?” 卫元洲耐心的等小姑娘演完戏,慢悠悠站出来。 他近乎睥睨的看着跪在地上鸣冤的人,淡声道:“话,本王听见了。身为朝廷命官,背后非议同僚和女侯,被人察觉,竟对女子动粗,本王若坐视不理,也不能称作个男人了。诸位的伤,本王打的,有什么辩词,此刻尽管说出来。” 气氛瞬间冷至冰点。 盛武帝和太子对视一眼,父子二人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迷茫和疑惑。 怀章王,他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 然而,还不止。 赵齐蒙嗤笑一声,大大方方走出来,对座上叩拜:“陛下,微臣是并州走出来的,郑大人和女侯在并州之艰难,没有人比微臣更清楚。郑姑娘有句话说的好:有些人,瞧不见别人砥砺前行的艰难,却能嫉妒别人应得的荣耀,微臣看不惯,动了手,甘愿受罚。” 被打的几个年轻官员及家眷面色惨白。 郑芸菡只是砸了他们几个石头,怀章王和赵齐蒙这几下才是真狠,让他们直不起身子。 一阵突如其来的静默,让局面微微僵硬。 这时,歪在盛武帝跟前的郑芸菡忽然打了个喷嚏,酒得后劲儿终于上来,她身子一软,脑门直直砸向盛武帝的御膳桌。 咚的一声! 酒盏中的酒液都翻出几滴。 郑芸菡自己把自己磕愣了。 下一刻,她真的哭了出来。 卫元洲心头一惊,他觉得,她可能是真的醉了。 露台上更安静了。 扑哧——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没忍住的笑声。 盛武帝愣了一下,太子亲自起身去扶,贵妃飞快给身边内侍使了个眼色。 内侍赶在太子之前将郑芸菡搀扶起来。 温幼蓉顺势走到郑芸菡身边扶住她。 太子捞了个空,笑了笑,又坐回去。 盛武帝看着小姑娘被扶走,并没有针对刚才的事情做出结论,而是叹了一口气,悠悠道:“看来,诸位爱卿面上迎合朕,背地里,却对朕颇为不满啊。” 此言一出,众臣起身跪下,一片惶恐。 盛武帝态度平和,甚至带着笑指了一下温幼蓉:“今日之事,女侯可有什么话想说?” 似一个球,踢给了温幼蓉。 看她怎么出招。 温幼蓉垂眸思考片刻,缓步而出,下跪叩拜,跪姿笔挺。 “臣得陛下赏识,方有今日光景,臣铭记在心不敢忘却,更不敢妄想所有人都如陛下独具慧眼。质疑也好,污蔑也罢,不招人妒是庸才。陛下身为九五之尊,尚且有不被理解苦心之时,臣一介女流,能得陛下重用,这点质疑和污蔑,又算什么?” 盛武帝眼中盛了笑意。 温幼蓉对盛武帝一拜,起身面向所有人:“今日这园中传了什么话,本侯一概不究。本侯待小姑如亲妹,亲妹为本侯出手,王爷与赵大人亦是仗义直言,古往今来,没有让助己者代己受过的道理。今日之事所生恩怨,本侯愿意一力承担。从今往后,若有不服本侯者,本侯愿一一讨教,以本事论高低。但若有心生不服又软弱无胆者,揪着些陈词滥调欺我夫君与亲妹,便是赔上女侯之名,本侯也要讨一个公道!” 这时候,周先望等人再喊什么误会,冤枉,就很没有意义了。 盛武帝很满意女侯这一波推势,他沉吟片刻,顺势推波:“既然如此,朕很愿意给众爱卿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温幼蓉,赵齐蒙——” 温幼蓉与赵齐蒙上前,跪拜听命。 盛武帝抱手悠悠道:“温幼蓉,朕命你即刻着手绘制大齐山河图鉴一事,赵齐蒙携工部配合女侯完成此事,册成之日,朕将重赏。” 大齐山河图鉴? 众人哗然。 这是要将大齐山河都走遍才能绘制出来的,是个大工程啊。 温幼蓉与赵齐蒙对视一眼,齐齐作拜:“臣遵旨。” 盛武帝扫向众人:“众爱卿可有异议?” 席间一片沉默。 其实谁都知道,漳州祁族劈山引水,最精通山水之道。 恐怕陛下要绘制大齐山水图鉴只是第一步,后面有更大的动作,才是真意。 女侯是漳州祁族,据说是前任女侯亲自培养出来的。 巫江一战,她初初与冀州军接洽,便能指挥自如,冀州军一向因擅长海战,眼高于顶,可对这位女侯却是格外推崇。 今夜之前,盛武帝若是颁出此令,一定会有人站出来质疑,阻碍此令颁下。 可今日周先望等人当了活靶子,连陛下都为女侯造势了,换句话说,以后谁再有质疑,都不能跑去陛下面前叨叨。 正确的做法是直接去找女侯,哪里不服治哪里。 至少今夜之后,女子能否被任用的问题,已经借由女侯之事有了明确的答案。 一片默然中,太子面对这番局面,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第二日,太子任命太仆寺卿胞姐秦蓁,东宫卫率郑煜星为博士,直待回到长安,便可于太仆寺中开课授学,主讲马科学问,凡有意者皆可报名,一旦通过考核,无分男女,皆授官职。 此令一出,整个万宝园都翻腾了。 郑煜星就罢了,听闻他本人极擅骑射,对马驹方面的学问十分精通。 可秦蓁是个女子,让她当博士开课讲学,还讲马科学问,还要招生,还不分男女! 怎么不上天呢! 外头一番喧闹时,郑煜星坐在案前,摊开一张报名表,一笔一划写上三个大字。 郑芸菡。 第95章 第95章 “嗷!疼——”郑芸菡躲开浸了药酒的棉团。 温幼蓉蹲在床边,紧紧张张:“大嫂,你轻点嘛。” 舒清桐将药酒一放:“我都没用力!讹我呢?” 郑芸菡抱着被团缩起来。 她本就有些宿醉之症,加上脑门上的伤处,连挤眉毛都能疼懵。 “不要管她,继续上药。”兰贵妃捧着一盏茶坐在一旁,也不看谁,语气冷漠。 舒清桐:“听见了,脑袋伸过来!” 郑芸菡不肯了,她委委屈屈的看着姑姑:“姑姑若是生我的气,那就痛快打我一板子,或是骂一顿,这样慢悠悠搓我的脑袋,跟钝刀子拉肉似的……” 兰贵妃咣的一声将盏子放在一旁:“所以你将脑袋往陛下的御膳桌上砸时,讲得也是一个痛快?” 贵妃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郑芸菡就犯嘀咕——她怎么会醉呢,她的酒量那么棒!明明都在计划中的。 兰贵妃只觉得头疼,昨日这么一闹,这侄女儿的一部分名声是怎么都保不住了。 哪怕她是为兄嫂鸣不平,仅御前大醉和投石砸人这两桩事,就够人嚼舌根的了,谁还信她是个温婉和顺的姑娘啊! 兄长已经快被这个女儿气死,贵妃也要头疼死。 从前明明是乖巧温顺的小姑娘的! 温幼蓉凑近她,低声道:“侯爷发火啦,要把你提过去上家法,是姑姑拦着,将你留在宫里,这才阻了他发威。” 不同于舒清桐,温幼蓉很少喊“公爹”,多半是“侯爷侯爷”的称呼。 郑芸菡想也知道父亲会是什么模样,她赶紧向姑姑投递了一个乖巧的表情:“多谢姑姑……” 兰贵妃不理她,起身出去透气:“继续给她上药。” 郑芸菡自知理亏,这次没再叫唤,结果忍得小脸煞白。 舒清桐见贵妃出去,这才道:“你也是,将事情挑出来就好,二弟和阿呦未必接不住招,何必跟他们动手。” 郑芸菡盘着腿坐在床上,一本正经:“跟大嫂学的呀。” 温幼蓉诧异:“大嫂也醉酒打人啊?” 舒清桐神色一正,立刻为自己正名:“胡说,我可没教过这种事。” 郑芸菡神神秘秘的凑到阿呦身边,眉飞色舞道:“当初啊,大嫂和大哥还没成亲,大哥和别的女人江上幽会,大嫂居然带着我去撞船,船都撞烂了呢!大哥说,他当时差点飞出去。而且,她撞了船,还是大哥赔的钱。” 所以就是大嫂教的——有不痛快不要忍,先动手再说;我们人多,多个人多张嘴,什么事儿圆不回来。 温幼蓉面露惊讶,对大嫂肃然起敬。 她只给澄澄挣过钱,还没让澄澄给她赔过钱呢。 舒清桐听得清清楚楚,冷笑一声:“我是撞了安阴的船,你见我少一根头发没?看看你头上,再看看你手上,就这也好意思提我!” 郑芸菡又缩回去:“反正是跟你学的……” 温幼蓉伸手拉住郑芸菡的袖子。 郑芸菡:? 温幼蓉:“你下次要学我做什么,一定要先跟我讲。” 郑芸菡:? 温幼蓉:“我得看看你学得到不到位,若还是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两千的结果,本侯的面子要往哪里搁呢。” 郑芸菡:…… 舒清桐发出了无情的嘲笑声,温顺大嫂的面貌在此刻碎了一地。 郑芸菡抱着被团,她怀疑被嫂嫂合力挤兑了,可又没有证据。 这时,有人来探望郑芸菡,贵妃放了人进来。 秦蓁进入寝殿时,郑芸菡发现两个嫂嫂看自己的表情有些复杂。 秦蓁带了一瓶生肌膏。 “手臂的擦伤一定要将脏污清理干净再上药,沐浴时尽量不要沾水,这是我自己用过的生肌膏,能除疤淡痕,很有效果。” 郑芸菡惊喜又感激:“多谢秦表姐。” 秦蓁笑而不语。 舒清桐和温幼蓉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郑芸菡觉得怪怪的:“我说错什么了?” 温幼蓉有一说一:“你该改口叫秦博士。” 郑芸菡自露台宴席回来睡到现在,刚醒就被按头上药,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舒清桐为她简单解释一番。 郑芸菡得知秦蓁已经被正式授予博士身份,将开课授学,激动地拍手:“秦表姐好厉害啊。不对,是秦博士。” 秦蓁慈爱的拍拍她的肩膀:“若你认真听课,做好课业,也能一样厉害。” 郑芸菡点头:“我一定会好好听……”然后卡住,渐渐迷茫:“……听什么?” 她扭头去看两位嫂嫂,舒清桐低头研究手里的药酒,温幼蓉抱起一只花瓶欣赏。 秦蓁直接解释:“殿下大改马政,仅我一人之力远远不够,要让太仆寺成为替大齐培育各类良驹之地,需要更多精通此道的人才。” “新政初改,最初都是需要鼎力支持的,我人微言轻,没有号召力,所以殿下才增派了郑大人一同负责此事。” “郑大人说,你的骑术是他亲自教的,觉得你很有天赋,已经替你争了一个名额。” “严格来讲,你是长安贵女里头,第一个报名的。太子得知新政得你支持,很是高兴,对你期望很高呢。” 郑芸菡朱唇微张,秀眉皱成八字,整张脸像一张大写的囧。 她摸摸脑袋:“我、我是不是酒没有醒啊。你们……是我梦里的吧?我、我再醒醒神、醒醒神……” 说着,她摸摸索索躺平回去。 躺了一会儿,又默默地爬起来,很是疑惑。 三哥他搞什么呀…… …… 明熹园。 太子翻看着第一批报名表,笑了一声。 “你可真是人尽其才,能被你拉进来的,都在这了吧?” 太子翻完手中一摞,郑芸菡的报名表就在第一的位置。 太子:“这是朝中新政,严肃的大事,你怎么把她也弄来了?好玩?” 郑煜星理直气壮:“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没有坏处,我大齐用人看的是本事,即便是女人,能力到位一样能做到侯爵之位,作为兄长,给妹妹指点迷津,这很应该。” 太子被他气笑了,指尖笃笃点着桌面:“那是你妹妹,你要她学东西没什么不好,可琴棋书画哪个不行?偏让她学这个,就不怕她嫁不出去?” 郑煜星笑了:“臣倒是觉得,能这样想的,本也不值得嫁的。” 太子被他噎了一下,随手拿起一本奏章,漫不经心的翻:“得亏侯府不是你做主,否则,小芸菡迟早耽误在你手上。” 郑煜星笑着,难得的话少。 太子将奏章摊在面前,眼神落在上头,心思却一分为二:“所以,晚宴的座次,是你让人安排的?” 一旁,舒宜邱面无表情的看了郑煜星一眼。 他笑容僵了一瞬,然后坦然应对:“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太子嘴角一挑,漫不经心道:“平日将你妹妹宝贝到心尖尖,宴席上闹成那样,你却不知所踪,孤以为,你是大大方方的在安排筹谋,怎么竟是打算瞒着的?” 不等郑煜星回话,太子垂眸低笑,又去取新的奏章:“念在你此次助孤推进新政有功,此事作罢,孤不追究。不过,你这筹谋策划的本事,还得再练一练啊。” 郑煜星薄唇抿成一条线,脑中忽然浮现出与秦蓁商量的情景来—— “我帮你这个忙,作为交换,你也帮我个忙呗。” 绚烂日光下,女人身上仿佛镀了一层光,衬得她柔和静美。 她笑着,和和气气:“好啊,你要什么?” “若你成功得到授课机会,我会把郑芸菡一起弄来,特殊情况,我得看着她点。” 她笑眼弯弯,无半点犹豫:“若郑姑娘有向学之心,送她入学是好事。” 达成一致,她眼中笑意渐渐浅淡,换成了谈正事的表情:“合作,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 他迟疑:“说说看。” “凡事听我安排,别问为什么。” “为什么?” 她面露遗憾:“合作破裂,告辞。” 他飞快闪身拦住她去路,咬牙:“听你的,不问为什么!” 听她的,所以露台晚宴,他让人将二哥二嫂的位置单独安排出来,分立镇江侯府与忠烈侯府。 不问为什么,所以喧闹起时,她带他离开,按着他在暗中看戏,还胆大包天的笑出声来,他都忍了。 利用座次安排制造话题,授意秦意去怂恿那些酸货送人头,借陛下对女侯的任用,让她能乘着这道东风顺利上任,这些郑煜星都想得通。 但她为什么在园中追出来,带他离开,又按着他留在暗中看戏不许出面,他此刻才想明白—— 她是故意的,让太子因他缺席看出端倪,然后认定此事是他一手策划,完全不会怀疑到她! 她从头到尾,就是个平平无奇,因走大运被破格任用的爱马小女子。 除了小时候因冲动背过锅,郑煜星已经很久尝过这种滋味了。 秦蓁啊秦蓁,你可真够鸡贼呢。 郑煜星沉下气,努力稳住心态,在太子语重心长的教诲与奚落中,沉声道:“臣谨遵殿下教诲。” …… 郑芸菡手臂上只是轻微擦伤,清理了伤口,没两日就能结痂。 脑袋上这一撞,就有些厉害了。 破了皮,肿起一个小包包,好不容易小包包消下去一些,又开始淤紫。 都这样了,还躺不住,要出去。 贵妃本想给她用布遮一遮,可白惨惨的布料,远远看去跟戴孝似的。 她那位兄长已经气这女儿胡来,她敢在头上戴白布,兄长就能原地气死。 贵妃到底是在宫中争妍斗丽过的翘楚,略一思索,让人取来一套红色骑装,给她散了发髻,黑发束成长长的马尾,戴金底嵌红宝石的头冠,一条两指宽的红色额带刚好遮住紫色小包包。 这本是个无计可施的遮丑办法,没想装扮完毕,贵妃直接晃了神。 夏日的骑装做的轻薄宽松,将她裹得纤瘦高挑,行动间长发俏皮甩尾,火红额带衬出雪白肌肤,还带了几分英俊之气。 乍一看,说是个秀气的少年郎也有人信的。 还挺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郑芸菡急着出去,刚装扮好就急吼吼的跑了。 贵妃盯着郑芸菡渐渐跑远的背影,忽然悟了。 不愧是一母同胞,这气质,不就是老三从前的样子吗! 郑煜星刚认识太子时,还没任卫率一职,时常陪着太子练武骑马,那时的他年纪尚小,生的单薄,唇红齿白隽秀俊俏,乍看还以为是个好欺负的小郎君。 谁想顶着这副模样的小郎君,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霸王,性子暴躁不说,打架一等一的好,爱穿一身张扬的颜色,骑马时绑着额带,随风翻飞,全场瞩目。 太子都没他惹眼。 没想年岁渐长,隽秀小郎君变得高大健壮,身手越来越好,性子虽不再暴躁,但也没好到哪儿去,喜怒不定,常常不按常理出牌,也没再作那般张扬打扮。 …… 郑芸菡刚跑出听音园,就被人守株待兔了。 “哪儿去?”卫元洲走出来,吓了郑芸菡一跳。 殊不知,卫元洲见她这幅打扮,心也跟着一跳。 红色的额带将她的伤处遮住,还添了俊气。 郑芸菡下意识摸摸额头,确认丑陋的伤处被遮得很好,这才问:“王爷怎么在这?” 怎么在这? 自她被送到贵妃的听音园,他就一直守在这里。 期间,见到了她狂怒的父亲,护短的兄长,前来照顾的嫂嫂,还有池晗双和秦蓁。 他本想找个理由进去探望的,结果在目睹赵齐蒙和舒易恒被贵妃礼貌拒之门外后,便再难前行半步。 这些煎熬难耐的心情,在见到她一团火红跑出来后,烟消云散,化作唇角一个轻牵的弧度。 他抬手晃了晃手里的酒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看风景,喝酒。” 又问:“你就不能安分养伤?又去哪儿?” 提到正经事,郑芸菡重振旗鼓,捏起拳头:“我要去问问我三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 郑煜星觉得,作为未来一段日子都要同署共事的同僚,他得找秦蓁谈谈了。 这女人,居然敢算计他。 讲道理,这锅他也不是不能背。 她不想惹人注意,他多担待些也没什么。 可她不能一言不合就往他头上扣! 这是犯罪! 于是乎,刚从明熹园出来,手里抱着一叠首批报名名单的姐弟二人,被郑煜星拦在明熹园门口。 郑煜星抬手阻止秦意开口,冲秦蓁懒洋洋一笑:“秦蓁,你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解释解释吗?” 秦蓁眼神微微一偏,忽然怔住。 一抹张扬之色,载着汹汹气势朝这边冲过来,大步流星,衣袂翻飞,额带伴着长发,随步调甩出漂亮的弧度,又垂垂坠下,隐隐约约间,和脑海里一个很久远的画面重合在一起。 张扬凶狠的少年,和他无情的告诫。 【记好,男人又狗又坏,不要随便期待!】 手中名册忽然滑落,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秦蓁回神,蹲身去捡。 秦意愣了片刻,跟着蹲下。 郑煜星怔住。 他……是不是太凶了。 不是,他不是来耍狠,是来讲道理的。 下一刻,郑煜星听到了来自身后的质问—— “三哥,你觉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解释一下?” 第96章 第96章 秦蓁以为,郑芸菡会拒绝太仆寺入学一事。 这不难理解。 有家世有背景的姑娘,学的都是琴棋书画这样的雅事,在雅事上得造诣,能得淑雅之名,可养马育马本就是糙活儿,即便是太子推崇的新政,也是件有损女儿家的雅名的事情。 郑芸菡是忠烈侯府唯一的嫡女,姑姑是宫中贵妃,兄长们个个有本事。这样的姑娘,就应该娇养着,处处显露高贵姿态,岂能掺和育马这等粗鄙之事。 郑煜星倒也不慌,他转头对秦蓁说了句:“秦姑娘稍等,我话还没说完。”然后提溜着郑芸菡往湖边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兄妹二人开始嘀嘀咕咕。 秦意积极地用眼神示意:“姐姐,就是她,心机耍得特别有趣!” 秦蓁一针见血:“几位侯府公子轮番手捧长大的小姑娘,再有趣你也消受不起。” 秦意不高兴了:“我怎么就消受不起了!” 他眼珠子一转:“姐姐,等会要是她闹起来,咱们要不要帮忙劝劝?那郑煜星像是来找你麻烦的,你顺手给个人情劝服郑芸菡,堵他的嘴不好吗?” 秦蓁慢悠悠转头看他,眼神凉嗖嗖的:“我看起来很闲吗?” 秦意就懂了,他想得太多。 而他们很快发现,远处谈话的兄妹二人,完全没有按照他们设想的戏路走。 本该耐心哄逗说尽好话的郑煜星,一手叉腰,一手随着说话虚点比划。 本应哭闹折腾不甘不愿的郑芸菡,神态从疑惑变成惊讶,呆呆的惊讶一会儿后,竟然笑起来了。 姐弟二人站的远,没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但郑芸菡作思考状后那一点头,甚至是垫着脚在郑煜星肩上那一拍,已经可以算是明确表态了。 秦意双臂抱胸:“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天真好哄,这是不是就算答应了?” 秦蓁眼底明暗交错,忽然道:“去打听一下侯府近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秦意怔住,面露不解。 郑煜星大费周章的将郑芸菡弄去太仆寺上学,是有点拘着她的意思,不像个一般人家的兄长能做出来的事,这里头定然有深意。 这一点秦意能想明白。他疑惑不解的是——姐姐分明不担心郑煜星会找麻烦,又为什么要打听侯府的家事? 她到现在都没问过陈彻家中一句。 兄妹二人已经谈妥,郑芸菡跟着郑煜星走过来。 她笔直站好,对秦蓁已然换了一副态度:“以后要麻烦秦博士了。” 秦蓁有点意外。 她笑笑:“不在课上,不必这样喊,你若愿意,和晗双一样就好。” 郑芸菡笑道:“也是,若晗双也来,课上我们都喊秦博士,课下便是秦表姐。” 秦蓁的笑容渐渐失去温度。 秦意大惊:“晗双?她、她没有要来吧……” 郑煜星眼神扫过姐弟二人,低笑一声:“令妹和舍妹自小玩得好,小姐妹之间,不就是你带我一次,我捞你一把的情谊么。所以我方才让人给池姑娘送了一张报名表,她们本是闺中密友,再添个同窗情谊,也是雅事嘛。” 秦意心头一梗。 姨母近来正在劳心池逸表哥和晗双表妹的婚事。 偏偏晗双表妹是个很能折腾的主。 姨母为了在媒人面前给她塑造美名,已经焦头烂额。 现在要让晗双一起来学这个…… 试想一下,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若整日流连马厩,张口闭口种马的培育及马粪的十二种研究…… 姨母该不会原地气死吧。 郑芸菡隐约看出秦蓁和秦意的诧异,赶忙道:“我稍后要去寻晗双,顺道问问她的意思,三哥送报名表只是顺便,若她不愿,不当强求的。” 秦意恨不能扶额叹息。 不,她愿意的,越是新鲜好玩的,她越是来劲,更何况近来她视姨母与婚事如猛虎,避之唯恐不及,这简直是送到跟前的生路。 所以姐姐根本没跟她提过这事。 而郑煜星直接给她送了张报名表。 秦蓁看着郑煜星,眼神若能化作十八般武器,他已经是个兵器架了。 她扬起唇角:“郑大人百忙之中,还能想到晗双,我代表妹向大人致谢。” 郑煜星笑着,明朗的神情在面前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眼神攻击全部隔绝在外。 他语气悠然,意有所指,“不是说了,你带我一次,我捞你一把的情谊,谈谢就生分了。” 你先动手的,别怪我回敬你。 秦蓁的眼神自暗转明,笑容重新挂回去,从善如流道:“却之不恭。” 郑芸菡开开心心去找好友商量入学的事情。 秦意抱着第一批报名表溜了。 秦蓁本想跟去找晗双,郑煜星闪身一挡,垂眼看着面前的女人,笑道:“不是说了,还有话没说完。” …… 明熹园外围墙下,乱石小道颇幽静。 郑煜星被倚着墙,一条长腿直立,另一条腿搭上去,脚尖点地。 “秦姑娘如今拽在手里的资源,是从陈家和秦家那里并来的吧。” 秦蓁与他隔着三步的距离,没什么犹豫的:“是啊。” 郑煜星噙着笑,歪头:“够坦白啊。” 秦蓁学他歪头:“你都这么问了,我还遮遮掩掩,不是很可笑吗?” 郑煜星别开脸:“池家也好,郑芸菡也罢,提到你那位未婚夫,无不咬牙切齿,可是你对他,未必有几分真心吧。” 秦蓁一改端庄站姿,背起手来认真想了一下:“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 郑煜星听得脖子发寒。 如今,最惨的就是陈家。 自他回过味来后,虽然没有再跟郑芸菡掰扯这事儿,但是秉着求知之心,他还是暗中打听一番,收集了些细枝末节的线索。 若太仆寺卿没有被拉下来,第一个要提拔的就是陈彻。 陈彻是陈家最有天赋的嫡子,对马驹的研究同样深刻,虽然他生在陈家,但以他之能,未必不懂得时局上的变通,拽着家族的产业不放手。 若非外室一事办的不光彩,又被陈家连累,如今代替陈寺卿迎合太子新政的,很可能就是他。 郑煜星知道没有女人能忍受丈夫婚前养外室。 他听说过的先例里,娘家无势的,多半忍气吞声去接纳的;娘家有势力的,要么是痛快断干净,在退婚一事上让自己占尽道理,以免影响以后说亲;要么将外室处置掉,将此作为男人的痛脚,捏着它强势嫁过去。 可秦蓁不同。 她还真不是什么无辜的小白花。 隐藏自己,不动声色踹翻陈家,搅乱秦家,推胞弟上位,甚至借势出头占了原本该属于陈彻的位置,借陈秦两家之乱拿走所有资源,这就不是寻常女人能干出的事。 而与这些手段对比的,是她亲自出面帮陈彻脱困,还在陈家最乱时安顿了他的外室。 女人心资深研究者郑煜星觉得,这更像是一种嘲讽。 陈彻对她不忠,她成全他,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然后拿走陈彻身上有价值的一切,甚至以女儿身取代陈彻原本的位置。 她是挺喜欢他的,喜欢他人傻钱多。 秦蓁忽然道:“郑大人找我来,就是想听听我有多喜欢前未婚夫?” 郑煜星撇嘴一笑:“当然不是。” 他向后蹬墙,借力站直,立刻比她高出许多,理了一下衣袖,对着她正经抱拳:“我就是想说,秦姑娘志存高远,你想做的事情,我绝不干涉,只是,往后芸菡和晗双同在太仆寺求学,还请秦博士念在她们多年闺中情谊,一并照顾照顾。这人情,我会记下。” 这话,饶是秦蓁,都愣了一下。 也只一下下。 然后她倏地笑起来。 像是忽然想明白,又带着点“你赢了”意味的笑。 入太仆寺上学,听起来好像是要做个粗鄙的马夫,整日流连马厩,与马畜打交道。 但其实,若为女子求学,也是可以有针对于女子的教学方式。 至少对秦蓁来说,要让一个姑娘在这一行闯出点名堂的同时还护其雅名,并不算难事。 但在只有郑芸菡的情况下,秦蓁没必要,也没理由这么大费周章。 可带上池晗双一起,就不一样了。 如果池晗双坚持要去,敬安伯府也不能拂了太子的面子公然抵触新政。 秦蓁是池晗双的表姐,她无论如何都会护着池晗双。至少池晗双学成从太仆寺走出去,没人敢说她粗鄙。 所以,郑煜星给晗双送报名表,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给郑芸菡绑定一个名誉保障。 顺道回敬她晚宴上摆他一道的事。 拉她来说这番话,是想告诉她——你的心思手段,我都知道,但我愿意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你照顾我妹妹。 想明白他这一招的动机,秦蓁啧啧摇头:“郑大人若不说,我险些以为大人是在报复我晚宴上的事呢。” 郑煜星面露茫然,疑惑道:“报复?此话从何说起啊?秦姑娘帮了我大忙,甚至没让我动脑子操心,我全程既不用想招,也不用问为什么,乐的轻松自在,谢你都来不及呢。” 秦蓁笑意从容,忍不住想夸他。 狗男人。 她说:“客气什么,谈情不谈谢,不是郑大人说的吗?” 郑煜星这才笑了:“正是这个道理。” 跟你谈情,和自寻短见有什么区别。 “之后,就有劳秦博士照拂了。” 秦蓁:“也得劳烦郑博士指点。” 围墙之下,乱草丛中,男人明朗有礼,女人温柔宽和。 烈阳炙烤下的人与景都在眼球中跳动。 也不知是前一幕交锋刚刚落下,还是新的对阵正在掀起。 …… “真的吗!我只要填了这个,我也能去吗?”池晗双正在冰席上废人瘫,拿到报名表的瞬间整个人弹起来:“嗷嗷嗷,我们还从来没有一起上过学堂呢!” 郑芸菡知道她愿意去,也很高兴:“对呀对呀!” 池晗双双目放光:“太仆寺招考,不分男女,只要过了都能授官,太厉害了吧!” 郑芸菡:“对呀对呀!” 池晗双紧握拳头:“我决定了,我要去,我要闯一番事业,跟我表姐一样厉害!听说马政买卖很赚钱的,我也要捞油水,买大宅子,等我搬出去了,我看谁敢逼我成亲!” 郑芸菡:“对呀对呀!” 池晗双泪光一闪,扑身抱住她:“菡菡最好了,我就知道你最懂我!” 郑芸菡回她一个熊抱:“晗双,我们要好好争气,这是太子推崇的新政,只有我们起好带头作用,才能让持反对意见的人闭上嘴巴,我们任重道远呢!” 池晗双听到“太子”两个字,就不好了。 她作肃穆状,清清嗓子:“芸菡兄,别怪贤弟没有提醒你,迎合太子新政是好的,但是太子本人,你最好有多远躲多远!” 郑芸菡歪着脑袋看她。 池晗双伸手连连虚点她几下,故作老成:“你呀你呀,什么都不懂。” 她拉着郑芸菡一起废人瘫:“太子刚少了个侧妃你晓得吧?你可还记得,为什么我和小曹鸡合不来?” 郑芸菡点头:“记得。” 好友和曹曼仪的梁子,结于陈家和秦家定亲那年。 晗双和表姐感情很好,她身上的那个玉坠子,和秦蓁是一对儿,这也是当初秦金锐把她认错的原因。 曹曼仪得知陈家表兄定了池晗双的表姐,曾当众说小金氏生不出孩子,过继一个秦意,还被迫多收一个秦蓁。那秦蓁就是个拖油瓶,先是靠弟弟得了好出身,又高攀陈家表兄定下亲事,离了男人可能都活不了。 池晗双气得不轻,和曹曼仪卯上了。 后来太子选秀,池晗双赌气说要去参选,拉低曹曼仪的中选率,气死曹曼仪。 这是她的对外说法。 她对郑芸菡说的是——她要当太子妃,再撺掇太子选曹曼仪当侧妃,然后她一天睡太子八百次,让曹曼仪独守空房。 她作为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就可以对她说:“看见那个龙精虎猛的太子了吗?我一夜都不分给你!” 事实上,太子真的选妃时,嘴炮王者池晗双早就忘了自己的豪言壮志,正拉着郑芸菡在郊外放风筝。 可是她说过的话被人别有用心的篡改,待曹曼仪真的中选为侧妃时,就被曲解成——她之所以能中选,是因为池晗双不跟她争。 然后曹曼仪也记恨上了池晗双,处处挤兑她。 因为小曹鸡的故事已经落幕,池晗双再提到她时,终于不再咬牙切齿:“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太子就是个是非祸水,你可以推崇他的新政,但最好不要推崇他这个人。” 她强调:“否则,立刻会有人觉得你有攀龙附凤之心,然后编出八百个版本的故事来羞辱你!” 郑芸菡神色肃穆,起誓一般:“我们离他远远的。” 池晗双长叹一声,闭眼点头。 郑芸菡有点佩服:“晗双,你懂得好多呀。” 池晗双嘿嘿一笑,无所谓的摆摆手:“我这算什么,都不及表姐十分之一!” 郑芸菡愣了一下:“秦表姐?” 池晗双一愣,抿起嘴巴。 郑芸菡敏锐的眯眼:“晗双,你该不会想说,这些都是秦表姐教你的吧?” 池晗双面无表情的瘫在那里,然后脑袋一歪,两眼一闭,开始打呼噜。 郑芸菡:…… 她心里有点打鼓,忽然想起了三哥之前的告诫…… …… 新政是在万宝园中定下,又因为开课授学男女不限,还能授予官职一事太过超前,前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所以盛武帝在一番思虑后,让秦蓁先在万宝园拿第一批学生试水,这些学生,自然是一同前来的勋贵子弟。 若她真能办好此事,待回到长安再对外广招,层层筛选。 是以,郑芸菡继“被报名”之后,就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备考。 按照秦蓁和太子之前商定的,马政大改,不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懂马驹学问,相反,是要从现有的人里挑出有潜质可以培养的人才,进一步深造。 所以,开课授学是有门槛的。她会先挑选一些相关书籍作为考试范围,出一些粗浅的题目,考核通过者,方才能得入学资格。 郑芸菡在晚宴上的事情,气的忠烈侯几次想要找她谈话,结果郑煜星这一手,等于拿太子挡了父亲的怒火——芸菡推崇太子新政,是引起了太子注意的。若她连第一关备考都不认真,太子会怎么想?闹着玩吗? 您自己掂量掂量,是触怒您比较危险,还是触怒太子比较危险。 忠烈侯人到中年,忽然发现自己不仅越来越把控不住几个儿子,连女儿都渐渐失控,他气的两日没怎么说话,还时常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贵妃得知此事,只是叹息一声,她虽不占成芸菡去太仆寺入学,但即便是她,也拿郑煜星毫无办法。 郑芸菡长这么大,只见过大哥参加科举备考,自己从未亲身体验过这种感觉。 她觉得新奇极了,问清入学考试的大纲范围之后,屁颠颠就去找书。 郑煜星早就给她准备好了,她拿完书,还想帮好友一起拿。 秦蓁也在,她笑道:“晗双的我已经给她了。” 她“奥”了一声,不做他想,兴奋地去备考了。 等她走了,秦蓁看向郑煜星:“一视同仁,即便是晗双,也要参加入学考试。” 郑煜星低笑,捞起她案前一支笔把玩:“我记得有一年宫里玩斗百草,第一名的奖励是一整套蓝宝石头面,第二名是一套纯银头面,第三名是一只巨幅双飞燕风筝,立起来比人还高。舍妹和令妹想要那个风筝,痛下苦功,合力把名次稳稳按在第三名的本事,简直让我家大哥这位科举状元都自愧不如。” 秦蓁轻笑:“确实……挺厉害的。” …… 郑芸菡抱着备考书,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 姑姑的听音园固然好,但是那水声太扰人。 正晃悠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她:“你若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不妨问问我。” 郑芸菡转头,见到抱着手臂走出来的男人时,下意识笑开:“王爷。” 卫元洲非常受用。 比起一见面就被问“你怎么在这?”,果然还是一句直截了当的称呼更甜心。 卫元洲早已知晓考试之事,他盯着她手里的书,淡淡道:“准备考试?” 她点头:“书有点多,只有三天,我怕看不完。” 卫元洲嘴角一挑,一本正经道:“本王还没考过这样的试,却听说会有读书人聚在一起相互考问读书。方才我来时,见到舒家公子往贵妃的听音园去,兴许是想找你一起读书。” 郑芸菡皱起眉头。 她和晗双这点很像,若要着手做一件事,须得全神贯注,专心去做。当年一起参加斗百草,都是各背一部分草名,分工合作,所以即便都要考试,她们也没约在一起,而是各看各的,免得分心。 卫元洲将她打量一番,心下大定,作恍然状:“哦,你还不知道吧?因你这一批起了个头,不少同行朝臣都将自家儿女送出来考试,什么商相家的,信宁侯府的,还有舒家六公子,都在其列。若你们凑在一起读书,一定很热闹。” 郑芸菡抬眼望向他,眸光闪闪:“方才王爷是不是说,知道哪里有安静的地方读书?” 浓浓的笑意自卫元洲眼底晕开。 …… 被带到卫元洲的园子时,郑芸菡愣了一下。 卫元洲:“本王也是独占一个园子,不过本王一个人住,要不了多大的园子,明馨园不比贵妃的听音园有趣,别嫌弃。” 郑芸菡猛摇头:“怎么会。” 卫元洲将她带上园中的阁楼,阁楼二层延伸出一个露台,能看到莲星湖。 郑芸菡抱着书在露台上眺望了一阵,转头正欲与他说话,却张着嘴愣住。 卫元洲在忙。 他把三面的窗户关上,只留面朝露台这一面,光线充足的同时,免了她吹风受凉。 亲手搬来吃茶用的矮桌,铺好坐垫。 矮桌上很快布好茶具和香炉,都是醒神之物。 全部摆好后,他又拿起一块方巾,仔仔细细把所有地方擦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些,他满意的挑眉,抬头时与她的视线对上,轻轻笑道:“过来。” 郑芸菡抱着一堆书,愣愣的站在那里。 不知道是不是明馨园太安静。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好吵。 一如在并州时,那座大牢前一样…… 第97章 第97章 单开一面的小阁楼,自莲星湖方向而来的凉风斜斜掠进,卷过冰台,带起丝丝凉意。 明馨园安静的不像话,树叶飒响,书册翻页,甚至是动作带起衣料悉率,都在这一刻放大了十倍,扰得郑芸菡读书时有些分心,搭在书册边的手指不自觉地搓玩页角,顷刻就起了毛。 矮桌并不宽敞,卫元洲坐在侧边,手里随意捧了本书,眼神不动声色的落在少女躁动的不安的指尖。 她心思根本没在书上,偏偏一双眼睛死盯着书页,隔一段时间还像模像样的翻一下…… 卫元洲轻轻拧眉。 她在想什么? 自从怀章王府惹哭她那次之后,卫元洲就不敢乱来了。 在那之前,他起过用母亲贤太妃来捆住她的心思。 可送她走后,母亲第一次在男女之情一事上斥责他。 他一个大男人,喜欢一个姑娘,就该拿出能让姑娘心动的诚意,而非拿捏着她的痛处和软肋去设计。 卫元洲被说得愣了好一会儿。 他心里不太自在,开了个混账玩笑:“母亲先动手的啊。” 又是赠指环,又是招她入府说话谈笑。 何尝不是设计。 面对儿子的玩笑,贤太妃没笑,她轻轻搓揉着膝盖,缓声道:“这孩子眼泪珠子一掉,我心疼。” 他便没法开玩笑了。 母亲那样从不干涉他私人感情的人,破天荒的提点他:“洲儿,你太心急了。” “我不催你成婚,是希望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到一个值得珍爱的人,将她放进心里,结成良缘,相伴一生。可自从你打定主意要那姑娘后,你便着急了,若她身边出现让你觉得有威胁的人时,这种急躁就一发不可收拾。” 指环也好,利用母亲戳她心窝也好,一次次试探她和她的兄长,营造暧昧与亲密也好。 都是他急躁不安的策略。 “你从小做事目的性就很强,你明确了对她的心意,便冲着与她相互爱慕,娶她为妻的目的而去。可是你仔细想想,有多少时间,是不掺杂任何目的,不被那股急躁左右,只单纯留给你们二人的?” “她不是一座待攻克的城池,需要你步步为营去设计战略步骤。” “或许,你可以试试忘却急躁,忘却目标,仅随自己的心意去靠近她,好好地去了解小姑娘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珍惜和享受与她在一起的点滴,你心里的愉悦与爱意,她会知道。若她有一样的愉悦,便是你所愿。” 母亲这番话,卫元洲想了很久。 他原本并不理解。 不抱着与她结成夫妻的目的去接近亲近,和耍流氓有什么区别! 但这一刻,许是卷着凉气和她的香气的风太过怡人,能抚平一切躁动,他忽然觉得,抱着结成夫妻的目的去亲近,须得是在她的心意明确下。 她若不动心,他还抱着要娶她的心思去亲近,那才是耍流氓。 看着她心不在焉的看书,僵直呆萌的眼神,甚至是指尖躁动的小动作,他第一次没想那么多,只觉心中充盈着惬意与愉悦,怎么都看不够,怎么都好看。 可她这模样终究有些不对劲。 一向觉得女子心思是麻烦的怀章王,开始打破原则,琢磨起心仪的小姑娘到底藏着什么少女心事。 不为什么目的,只想了解一点,再了解一点。 于是他打破沉默。 “这些书的确很枯燥,本王从前钻研战马培育时,险些读的睡着。” 郑芸菡心中咚咚咚的擂鼓声,忽然迎来重重一击,碾碎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怔然点头,回味他说了什么,又摇头:“不会,很有趣。” 卫元洲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是吗? 他伸手拿过她面前的书册,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的捏住已经翘边起毛的页角,翻到她读过的部分,沉声道:“凡相马之法,先除三赢五驽,何为三赢五弩?” 郑芸菡慢吞吞扭过头,茫然的与他对视:…… 卫元洲嗤笑,还敢说没有走神! 他清清嗓子,正欲训诫,然后听到她轻软的嗓音缓缓道:“大头小颈一羸也,弱脊大腹二羸也……浅髋薄髀五驽也。” 全对。 卫元洲挑眉,又往前翻,再问一段。 她盘着腿,轻轻抠指甲,想了一下,答了。 卫元洲老脸一热。 他怀疑她长了两颗脑子,一颗用来看书,一颗用来心不在焉。 卫元洲不愿承认自己看错了,他合上书放下:“你在走神。” 她立马又露出了那种表情。 心里藏着事,面上呆萌萌。 卫元洲极尽细心,只猜到一种可能。 他沉吟道:“其实,此次随行到万宝园的勋贵子女,不少都是被迫迎合马政大改,只是为了起一个带头作用。不止你一个。若你实在不愿,本王可以……” “我愿意。”郑芸菡眼神垂下,唇角漾着浅浅的笑,一双小手你抠抠我,我抠抠你。 不是撒谎。 卫元洲不解:“你愿意?不是勉强?” 她点头:“我还小嘛,多学点东西没有坏处。更何况,这是殿下新政,三哥又负责此事,我支持一下,也是支持三哥呀。” 卫元洲忽然感慨。 对待兄长的偏袒和维护,还是那个配方,还是那个味道。 他心态挺稳的。 “可是……”他自己无所谓,但还是把绝大多数人会有的顾虑说出来:“你就不怕,学完这些,旁人会觉得你行粗鄙之事,不安于室,有碍以后说亲?” 毕竟大多数姑娘家,都是吟诗作对琴棋书画。 郑芸菡看了他一眼,心里忽然有点不高兴。这话在她听来,更像是他个人发出的质疑。 她暗搓搓的想,原来你在意这个。 弯起的唇角慢慢的沉了下去,她眼神别开,生硬道:“不是王爷说,不止我一个被家里推出来迎合新政吗,有什么好怕的” 顿了顿,她挺直腰板,加重语气:“更何况,会这样想的,本也不值得嫁!” 小姑娘扭过脸不看他,额带衬的肌肤欺霜赛雪,透着粉晕。 姿容娇俏,话语凌厉,让卫元洲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的亮色,无声弯唇。 话漂亮,人更漂亮。 虽说不要带着目的与她亲近,但这一刻,卫元洲特别想去给舒易恒等人灌输一下“娶妻当娶贤,爱在外头撒欢的小妖精千万不要碰”的思想。 忽的,郑芸菡转过脸来,精准的捕捉到他脸上的笑意,拧起眉头:“你笑什么?” 很好笑吗? 卫元洲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她的不高兴。 他都来不及细究这份小情绪下的真意,当即正色道:“一点也不好笑,你说的很对。” 郑芸菡抿唇。 他说很对,那就是并不这么想? 少女心头那片莫可名状的阴云,忽然就被吹散了。 她转过头,迎着露台方向吹进来的凉风,眼底全是笑意。 卫元洲微微偏头,看到了她露出的笑意,忍不住一起笑。 郑芸菡转过头时,不偏不倚的撞上了男人眼里温暖的笑意。 咚。 那一声心跳,她几乎以为心脏要从胸腔跳出来。 郑芸菡飞快移开目光,话不过脑,直接道:“刚才,王爷帮我收拾书桌了,看书时,我总是想着这个,有些走神。” 卫元洲的坐姿僵了一下,不自觉的坐正了些。 露台卷来的风,掠过冰台,却吹得人燥热。 你心里的愉悦与爱意,她会知道。 若她有一样的愉悦,便是你所愿。 卫元洲直勾勾的看着她,此刻的郑芸菡,似蒙上了一层粉灿灿的光晕,他搭在膝上的手,指尖不自觉地搓揉摩挲,一如她对书页边角的蹂躏。 卫元洲活了二十五年,即便埋伏敌军,匍匐暗处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紧张的心跳。 他喉头一滚,涩声道:“为什么会走神?” 你,想了什么? 郑芸菡呼吸一滞。 为什么会走神? 大概是,从小到大,她是在兄长们细致用心的照顾下长大的,她接受这份照顾,也愿意回以一样的细致与用心,久而久之,早已习惯这种相处方式。 但刚才那一刻,她看到兄长以外的男人,仔仔细细为她布置小书桌,用方巾把每一处都擦得干干净净,是和兄长一样的细致用心,却带来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不同于兄长,也不同于她认得的任何一个男子。 郑芸菡迎着男人炽热的眼神,脑子一热,说:“我想到小时候,兄长也曾这样仔仔细细为我整理书桌,还会给我读故事书,我就想……” 噗呲。 郑芸菡并不知道,这句话,让蒙在她身上的那层粉灿灿粉碎一地。 不要说了,闭嘴! 卫元洲飞快道:“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郑芸菡的话被他硬生生截断。 她红唇微张,茫然的眨眨眼。 我就想,王爷分明做了同样的事情,带来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我从不会看着兄长心跳如擂鼓,还有一股不受控制的紧张和愉悦自心底蹦出来,让周遭一切都跟着躁动起来。 短暂的茫然,郑芸菡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那股紧张和愉悦正在冷却。 她又不傻,他打断的生硬。 他不想听。 她抿抿唇,心头蒙上淡淡的失落。 长这么大,第一次明确这种特别的情感。 他听一听,又不会少块肉。 好刻薄哦。 郑芸菡垂下眼,慢吞吞的收拾好自己的书,抱在怀里,起身告辞。 卫元洲沉默着她离开,直到那抹身影快要看不见时,他才斜倚在门边,无声叹息。 她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异性就是兄长。 他也知道他们如何细致照顾。 原以为稍稍效仿,让她有亲切之感,相处起来能亲切自在些。 没想到亲切过了头! 好险。 还好他拦得快,否则她可能会说—— 我就想,王爷真像我哥哥,从今日起,我就当你是哥哥叭。 第98章 第98章 厚厚的图鉴砰的一声砸在桌上,郑芸菡如梦初醒,身子抖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 郑煜星坐在她对面,屈着长腿,坐姿散漫,手里还捏着一本名册,眼神却已经在她身上停留很久。 他嘴角一挑,“想什么呢?” 郑芸菡略微心虚的盯着三哥,贝齿轻轻摇着唇瓣,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反倒将脸颊憋红了。 郑煜星眼神一直,心倏地沉下去。 静时神游四海,动时心虚不定,双眸水灵激荡,两腮绯红怀春。 这是…… 思春之兆啊。 郑芸菡觉得三哥的眼神好犀利,像是要在她身上灼个洞似的。她想了想,小声道:“三哥,我……” 你闭嘴!我不想听! “郑芸菡。”郑煜星沉声喊她。 郑芸菡:“嗯?” 郑煜星一反常态的端正坐姿,神情肃穆,语重心长:“你心里想什么,旁人管不着,是你的自由。但你决定去做一件事,却因胡思乱想分了心,影响做这件事的结果,旁人就有了指责你的立场。” “对事对人,都要有最基本的责任心,懂吗?” 郑芸菡茫然的看了他半晌,轻轻点头,心里却在想:她最近讲话怎么老被打断。 其实,郑煜星并不真如面上那般不着边际,他做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办法。 旁人只道他与太子相识多年,因性格对了太子胃口,与太子相处时要比同为卫率的舒宜邱更随性,所以得到重用。 可哪个储君是凭着这个用人,不考量为人与能力,离亡国也不远了。 道理,郑芸菡都懂。 但郑煜星摆出大哥的谱,认真严肃作出训诫,还是头一回。 郑芸菡将图鉴拢到面前,认真道:“我会好好准备考试的。三哥放心。” 郑煜星忽然“哈”的一声笑出来,紧绷的坐姿瞬间松懈,长腿抬屈,一条手臂搭着,另一条手臂抬起,绷直的手掌做作的抚过鬓发,一脸餍足:“就是这种感觉,训诫,纠正,呵护,引导着无知单纯的姊妹走向正道,这大概就是兄长的姿态了吧。” 他老早就想这样讲话了! 这感觉太棒了! 郑芸菡木着一张脸,摊开面前的图鉴,慢慢举起来,将两人的视线隔绝,被郑煜星这么一闹,她心里忽然就清净了,撇除杂念开始认真看书。 郑煜星漫不经心的笑着,微微偏头,偷看被图册挡住的人,见她眼神专注,唇瓣启合默念,这才慢慢受了笑,继续看名册。 可这次,走神的成了他。 听大哥那边的意思,是想从这次山河图鉴上看看赵齐蒙的办事能力,也夺了他在此期间接近芸菡的机会,至于舒易恒,原本是耿直脖子要跟着一起来考试入学,结果被大哥转手送进弘文馆做校书郎,掌校理典籍,刊正错谬。 书卷飘香,修身养性,练得是个耐心与仔细。 这两人都被隔开了,她这心思是为谁动的? 郑煜星推此及彼,不由得想——若今日她能因为一场春心赔上一场考试,来日就能因为一次欺骗辜负赔上一辈子。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在心底恣意的生根发芽,疯狂攀升发酵,不好的回忆重现脑海,郑煜星忽然有点毛躁。 他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她必须学会看人,做一个不易被骗,不易被轻易击溃,快快乐乐的小姑娘。 郑煜星眯起眼睛盯着对面的人。 他确定自己刚才没看错,她是有些少女怀春的心思。 这个心,动的很好。 不管是谁,作为初尝情爱的纪念,就拿他,为你的成长献祭吧! 啪! 名册被他甩在桌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郑芸菡从图鉴后探出头来:“怎么啦?” 郑煜星长臂一撑站起来,懒懒笑道:“故意吓吓你,好玩吧。” 郑芸菡翻了他一眼,毛病。 宫奴来报,太子让他去一趟,郑煜星走之前嘱咐她:“在这老实看书,不许乱跑。” 郑煜星住在太子的明熹园,这处没人敢随意打扰,郑芸菡今日跑来这里看书,闻言“噢”了一声,看书的眼都没抬。 …… 天气又燥又闷,郑煜星一路都有些透不过气。 刚踏入慧光厅,迎面扑来一阵诡异的凉意。 郑煜星心底响起一阵鸣笛,警惕顿生。 慧光厅内,不止有太子和秦蓁,还有太子妃范氏。 秦蓁今日上呈了入门考核的试题给太子过目,郑煜星和秦蓁同理此事,太子自然要叫他来。 可是,太子妃为何一并在此? 郑煜星不动声色,向坐上二人作拜。 “煜星,太仆寺入学考试的题目秦博士已经出完,你也看一看,看看有没有需要删改之处。” 郑煜星接过内官递过来的试题,没急着翻开,说道:“入门考试事关资质选拔,不可儿戏,不知秦博士是否准备了保密之策?” 秦蓁眼神轻动,和郑煜星对视一眼。 座上,太子妃捏着手帕,于指尖轻轻搅弄。 秦蓁从容道:“入门的试题由我一人编写,未经第二人之手。编写完后便立刻呈交殿下,于此刻到了郑大人手中。” 郑煜星轻笑:“那就好。” 太子半开玩笑:“你这是不放心秦博士,还是不放心孤?” 郑煜星搭手再拜:“微臣只是想到,往年科举考试若有试题泄露,必会影响一整届的学子成绩。泄露试题者,为一己私心固然可恨,但学子寒窗苦读只为这一博,受了影响,实在可惜。” “况且臣与秦博士负责此事,小心些总没错。” 太子淡淡道:“正因为有你二人,所以孤并不担心。” 郑煜星的眼神漫不经心扫过太子妃,最后淡淡的落在秦蓁身上。 她一直垂首端坐,神情淡然。 他这才匆匆浏览一遍试题。 都是很粗浅的出题,只要认真看过书,记过重点,都能答得出来。 他合上试题:“除了粗浅简单,没什么问题。” 太子瞪他一眼。 秦蓁起身,对太子作拜:“殿下若是觉得没有问题,试题便封存在殿下这处。” 太子妃看一眼秦蓁,忽然笑道:“殿下,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郑煜星和秦蓁同时望向太子妃。 知道不该讲就不要讲。 太子挑眉笑道:“爱妃但说无妨。” 太子妃目光扫过秦蓁和郑煜星:“殿下推行新政,响应者众多,臣妾真心为殿下高兴。可是正如郑卫率所说,考试一事事关公平公正。远的不说,就说秦博士的表妹敬安伯府池九姑娘,郑大人的亲妹郑七姑娘,还有臣妾的亲妹,而今知道试题的,也只有吾等四人……” 太子妃垂眸,手中拧成一团的锦帕又一点点展开:“若是考试过后,这当中谁成绩拔优,恐怕会引来质疑。臣妾以为,是否有避嫌的需要?” 太子轻轻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不置可否。 太子妃见太子态度不明,立刻请罪:“是臣妾多嘴了,这本不该是臣妾要操心的事。” 太子笑了一下,伸手拍拍太子妃的手,淡声道:“爱妃多虑了,无论是煜星还是秦博士,孤都相信他们不是公私不分的人。至少,他们绝不会泄露试题给自己的妹妹。至于爱妃的亲妹,其实爱妃与范大人能支持孤之大改,孤已经十分欣悦,又怎么会怀疑爱妃?此事不必多说。” 太子妃面色动容,“臣妾能为殿下做的不多。能得殿下信任,已是臣妾只大幸。” 太子收回手,望向座下二人:“试题既定,你们去准备别的事吧。” 郑煜星与秦蓁作拜道别,一同走出慧光厅。 外头有些燥热,两人不约而同往阴凉的廊下走。 周围没有外人走动,极为安静,热风掠过,撩动树叶飒响。 郑煜星忽然站定:“太子妃父亲为吏部尚书,她的亲妹范瑶,此次也在备考之列。不过,范家自来只出高贵淑女,范瑶被迫送来考试,不过是范家迎合殿下之举。我猜,范瑶根本不想掺和这些。” 秦蓁没留意他停下,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听完这番话,转过身来,笑容玩味:“所以呢?” 郑煜星抱起手臂,斜斜倚着廊柱:“范瑶的成绩,多半不会好。太子妃故意这样说,是在提前给范瑶找台阶下。” 这一点不难理解,范瑶无心入学,只觉得此举有辱淑女之名,但她若公然怠慢,太子定会不喜。 所以太子妃今日掺和进来,故意跟着一起看了试题,还提了这一茬。 如此一来,即便范瑶成绩不出彩,太子妃也早早地给太子埋了前因——妹妹许是为避嫌,刻意压了成绩。 太仆寺后续事宜诸多,太子没那个精力细细计较这个。 郑煜星忽然冷嗤一声:“她的妹子不用心,她搞这种招数,我管不着。可我妹妹认真的很,即便成绩拔尖,也是她实至名归,她今日连带着你我二人一并上了眼药,是不是有点亏了。” 秦蓁没说话。 殿下的信任极易消耗,得知对方知道试题,而对方的亲眷又得了好成绩,多多少少会心里有疙瘩。 太子妃来这一招,帮范瑶找了台阶的同时,也给池晗双和郑芸菡使了绊子。 秦蓁和郑煜星也知道试题,如果两个妹妹成绩拔尖,太子那深不见底的心里到底如何猜测,很难定论。 郑煜星盯着秦蓁,扬唇一笑:“近来没有见到池晗双跟我妹妹玩在一起,她是在认真读书吧。” 秦蓁眼珠轻动,直直的看向他。 不错,晗双的确很努力。往日那样能疯闹的一个小姑娘,为了考入太仆寺,这样的大热天,冰台里的冰化完了她都不知道,读的一身都是汗也浑然不觉。 郑煜星迎向她的目光,笑容散漫。 秦蓁这人啊,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男人下手特别狠,但对和自己亲近的女子有一种天然的宽容,或者说是护短。 她母亲受罪,所以她迂回婉转,把秦家整的无法喘息,甚至逼死秦霈,只为让母亲小池氏重获新生。 陈彻背着他养外室,还生了个女娃,她把陈彻刮得一毛不剩,然后把他送给了那个外室和刚出生的女娃娃。 她知道池夫人希望池晗双能老实本分静待嫁人,可若池晗双拿出了十成十的诚心来准备考试,向她这个表姐虚心求学…… 她一定不会让自己的表妹受委屈。 所以,他大大方方挑明,不动声色发出邀请。 大家都是护短的人,就不要遮遮掩掩了。 秦蓁眼神轻转,弯着唇角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 她靠近时,身上的清香扑向郑煜星。 一种十分清新的香气,让人下意识觉得是独属于夏日的香气。 郑煜星喉头轻动,撒开抱胸的双臂,叉着腰往边上走了一步,长腿一抬,蹬在回廊边的座板上:“痛快点,给个话。” 秦蓁笑了:“晗双日夜苦读,即便拔得头筹,也是实至名归,岂能因为那蠢妇几句狗屁不通的废话,就要畏首畏尾的隐藏实力?” 郑煜星长眉轻挑:“所以?” 秦蓁眸光流转,轻轻落在他身上:“郑煜星,上次合作,是我动的脑子,这次,换你了。” 她特别诚恳:“你安排,我配合,我也不会问‘为什么’。” 郑煜星:…… 这个只想占便宜的渣女人! 第99章 第99章 秦蓁放轻脚步踏入池晗双的房门。 房内的冰台化了一半,好在不是很热。 池晗双正在翻看马图鉴,陡然伸过来一只手拿过图册,她“哎哟”一声吓得捂住心脏:“表姐,你进来也不说一声。” 秦蓁翻了翻:“哪里来的?”她冲池晗双扬了扬:“这个好像不在我给的考试范围里头。” 池晗双饮了一杯凉茶:“菡菡给我的。” 秦蓁挑眉:“郑芸菡?” 池晗双:“表姐指定的那几本书我已经全看完了,这是菡菡从郑三哥那里要来的,虽然不在表姐划定的考纲范围内,但挺有意思的。若我们以后要学这个,总要对马驹足够的熟悉吧。” 秦蓁没说话,将图鉴还给她。 池晗双抱着图鉴正要继续看,愣了一下,后知后觉的望向秦蓁:“表姐找我有事?” 秦蓁弯腰给她添了一杯凉茶:“今日我碰到郑煜星,他说芸菡也十分用功的在准备,我见你二人一样勤奋,想着日后能做个同窗,挺有趣的。” 池晗双双目放光,重重点头:“就是这个理,表姐放心,我和菡菡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讲学。” 秦蓁笑了:“不怕姨母了?” 池晗双果然缩了缩脖子。 怕,倒是不怕,就是头疼。 “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我就不喜欢她拿婚事堵着我,难不成因为我支持一下表姐,就把说亲的人都吓跑了?这样的人,多吓几个也不亏!” 秦蓁看着她没说话。 池晗双警惕起来:“表姐,你该不会是替我娘来说话的吧!” 秦蓁见她指尖有墨渍,用帕子沾了沾洗笔缸子里的清水,一点一点为她擦干净,漫不经心道:“你觉得呢?” 池晗双贼兮兮的凑过来:“我觉得不会。” 陈家和秦家的事情,她起先差点就被表姐骗了,还以为她真没经受住打击性情大变。 事实证明,表姐就是表姐,还是那个配方,还是那个味道。 “所以……”秦蓁把她的手擦得干干净净,将沾了污渍的帕子叠起来,自己握在手里:“你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万事有表姐。” 池晗双动容,扑进秦蓁怀里:“表姐,你真好。” …… 三日的准备时间一晃就过。 这场匆忙的入学考试,就设在陛下的乾坤园。 秦蓁姐弟和郑煜星一同负责今日的监考,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要过他们的眼。 秦蓁出任博士于太仆寺中授课本就猝不及防,随行至万宝园的也都是重臣勋贵,所以今日参加考试的,总共二十人,男女各十人。 郑芸菡这几日备考规划的很充实,昨日并没有熬夜掉书袋,吃的饱饱的早早睡了,今日精神很好。 她换了身雪青色的骑装,秀白色芍药花,绑同色额带,恰似个俊俏小郎君。 郑煜堂和舒清桐一起送她来的。 一路上,郑煜堂一本正经的与她传授经验,一堆忌讳:“拿过后先大致看过题目,仔细审题再动笔,切莫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天气较热,切忌滴汗污了试卷……” 郑芸菡听一句点一下头,捂着并没有吃饱的肚子,可怜巴巴的和舒清桐交换眼神。 原本,舒清桐给她准备了十分丰盛的朝食,都是她喜欢吃的,结果被郑煜堂截走了。 他说,动脑子之前切忌吃太饱,吃太饱动不了脑子。 舒清桐看一眼认真嘱咐的丈夫,头朝她一倾,放低声音飞快道:“让人做了你喜欢的霜花冰糕,出来就有的吃。” 郑芸菡立马笑开:“大嫂疼我!” 郑煜堂眼锋扫过来:“你有在听吗?” 郑芸菡连忙道:“听了,大哥说到把控时间,语言精练完整答题,切忌比罗嗦逾时,答案残缺。” 舒清桐暗自佩服,她都没留意郑煜堂在说什么。 一心二用这本领,郑芸菡是真的很强啊。 …… 乾坤园门口,三三两两的停了不少人。 陛下身边的内官正在于几位大人说话,皮笑肉不笑的做些鼓励。 等会时辰到了,内官就会开始集合考生,统一检查验身,然后一起带进去。 郑煜堂本想带她去附近的亭子坐一坐,顺道再传授一下答题技巧,强化一下她的应考心理,园外忽然一阵骚动——怀章王来了。 让人一头雾水的是,堂堂怀章王,是来监督内官验身的…… 这就很迷惑了。 入学考一事,是秦家姐弟和郑煜星全权负责,如果换了别人,少不得被揣测是上赶的找事情想要在陛下和太自殿下面前露脸,跪舔来了。 可这人是怀章王啊。 太子对他不知道多敬仰钦佩,还在救灾一事上立了大功,同时平了昙州和并州两地灾情,根本不需要在这种事情上找事做。 退一万步,他即便要露脸,也该是在里面,和陛下,太子一同坐在上头,居高临下的看着考生作答,早早跑这来帮着验身,算怎么回事…… 卫元洲换了华贵的亲王礼服,一脸肃穆的站在乾坤园门口,原本和几位大人说话的内官忙不迭跑过去向他见礼。 卫元洲简单问了问陛下和殿下的准备情况,内官连连作答。 说话间,卫元洲眼神一抬,精准的落在某一处。 郑芸菡正歪着头看他,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卫元洲都能从她黑亮亮的眸子里看到大大的疑惑——你来这做什么? 做什么? 卫元洲冲她微微一笑。 自然是来给你鼓劲的。 没想到,这一抹微笑刚刚投递过去,一向温顺和气的小姑娘忽然别开眼,细细回味,那转眼的姿态,像是翻了他一眼。 卫元洲蹙眉。 她……在不高兴? 为什么? 怎么就不高兴了? 难道是没有准备好,或者害怕考试? 一旁,内官刚刚说到考试的流程,抬眼忽见眼前这尊大佛眉头蹙着,表情不太开心,心里一咯噔:“王爷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卫元洲垂眸望向内官,沉声道:“没有。” 内官暗暗滴汗,您这表情,不像没有的样子啊。 卫元洲出现时,郑煜堂和舒清桐同时想到了上次几兄弟聚首说的事情。三弟会提出怀章王,不会是空穴来风。 当初舒清桐差点说给卫元洲,所以她对卫元洲这个义兄十分避嫌,如无必要,不会轻易来往。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观察起来。 怀章王虽与内官说话,但眼神的确有意无意往这边飘。 郑煜堂和舒清桐猛地提起! 郑芸菡在卫元洲出现后,的确往那头看了,但她神色淡淡的,根本看不出什么喜怒情绪,短短一眼就撇开了。 就……很寡淡的一眼嘛。 夫妻二人的心又慢悠悠落回来。 原来是这样。 至少,小妹对怀章王是没那个意思的。 …… “菡菡!”池晗双在池逸的陪同下也到了,她一眼搜寻到好友的位置,拉着兄长过来说话。 池逸为人稳重,被妹妹拉着小跑,有些尴尬,待走近后,立马整饬仪容,搭手作拜:“失礼了。” 郑煜堂笑笑:“池兄也来陪池姑娘?” 池逸无奈笑笑,他与郑煜堂是同届考生,起初也去过弘文馆,后来被提到翰林院供职:“是啊,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在下还要亲自送妹妹来考试,这阵仗,与科举无二了。” 这话其实重了,科举是要考几天的,可这场考试,顶多一个时辰。 池逸目光落在郑芸菡身上,笑容温和:“郑姑娘可有信心?” 郑芸菡俏皮笑道:“该读的都读了,尽人事听皇命。” 池晗双一点不客气,挤到好友身边:“不是我跟你吹,我觉得这次要压你一头。我可是我表姐嫡传弟子!” 郑芸菡挑眉:“你当我会让你不成?我还是三哥亲传弟子呢!” 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小姐妹,竟在这里比了起来,惹得兄长们无奈摇头,连连低笑。 池逸语气也松活了不少:“成,你们一进去,咱们就在外头支个局押宝。” 池晗双拉住池逸:“押我押我!” 郑芸菡拉住大哥大嫂:“押我!” 又是一片哄笑。 卫元洲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头。 看来,她也并不需要他的鼓劲。 …… 时辰终至,内官集合了二十个考生,准备验身入内。 郑芸菡和池晗双对他们作别,手拉手去排队。 刚走近,郑芸菡发现前面站了个熟人。 哦不,是两个。 白秀月和商怡珺在说话,察觉到后面有人,都转过头来。 商怡珺笑容淡淡的:“郑姑娘也来了。” 白秀月根本懒得理郑芸菡,大大方方翻了她一眼。 池晗双歪着头瞅了一眼,直接跟郑芸菡换了个位置,让她往后排了一个,挡在她和商怡珺之间。 她还记得有次和好友去茶馆喝茶,看到商怡珺的马车和安阴的一起出城,后来发生那些事,她直觉这个商怡珺不是善类。 至于白秀月…… 啧,大约是曾被忠烈侯府那位刘氏继母拉了红线想要许给大公子,结果这白秀月过于积极讨好未来婆母,对好友摆起大嫂的谱来,言语间夹着她不敬嫡母的训斥,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郑煜堂直接拒了她。 商怡珺再转头时,池晗双笑眯眯道:“商姑娘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考题啊?” 商怡珺扯扯嘴角,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意味深长:“谁知道有没有呢?” 郑芸菡听得真真切切,心头猛地一沉。 看来,大家都知道秦博士是晗双的表姐,可是晗双分明很努力,若真的得了好成绩,保不齐这些人会胡乱揣测。 这样太打击晗双了。 郑芸菡没让池晗双再与她们计较,拉过好友低声道:“若你能赢我,我就包下你明年一整年的樱桃酪和樱桃酒。” 池晗双的确被商怡珺那句话膈应了一下,听到好友这么说,哪能不知道她是鼓励她不要因此畏缩,她笑道:“好啊,你要是能赢我,我就帮你酿出武陵桃源酒!” 郑芸菡愣了愣,无趣道:“没诚意。” 她酿了几年都没酿出来,这赌注太没诚意了。 池晗双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叉腰道:“因为你不可能赢我啊。” 郑芸菡瞥她一眼,笑了。 …… 验身环节男女分开,顾及到这些都是高门贵女,所以是由皇后身边的嬷嬷来验。 卫元洲站在两列队伍中间,眼神有意无意落在郑芸菡的身上。 终于轮到她时,郑芸菡眼观鼻鼻观心,按照嬷嬷的指示抬手转圈,还把额带拆下来给检查。 卫元洲趁机看了一眼她额头上的伤势。 已经不肿了,只剩一片暗紫色。 嬷嬷帮她绑好额带,遮住了那片伤,郑芸菡目不斜视的往里面走。 忽的,迎面一阵风吹来,没系好的额带忽然被吹起。 她轻呼一声,转身要抓住。 额带落下,往前是男人精致的黑色靴子。 卫元洲蹲下,捡起那条额带,走到她面前。 郑芸菡眨眨眼,向他伸出手:“有劳王爷。” 卫元洲指尖摩挲着额带的缎子,依依不舍的递出去。 郑芸菡接过额带,原地转身将其系上。 “不要紧张,我信你可以。” 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有意压低了些,但与她而言,清清楚楚。 郑芸菡动作一顿。 自从那日说话被打断之后,她仔细审视过自己与卫元洲之间的关系。 从前不曾正视时还不觉,一旦掰开碾碎,一点点计较起来时,好多地方都让她脸红心跳,觉得不正常。 但不管有多少的脸红心跳,多少少女遐想,都在他那一声克制的打断中粉碎成渣。 虽然有点挫败失落,但她很快想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 从前看晗双给的话本子,她还不太理解,现在则是懂了——陷入情爱的少女若情路不顺,十个里面有九个不是败在男人身上,而是败在自己的胡思乱想里! 因为爱慕对方,就容易把对方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强行上深情款款的深意,这才是泥足深陷的罪魁祸首! 冷静的郑芸菡在经过一系列反思后,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大。 所以今日见到他,她让自己冷静下来,消除胡思乱想,做一个冷静的考生。 可是感情这个东西真是太玄妙了。 她自以为是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已经做好所有的应急准备——以后要怎么与他相处,有什么样的距离,哪怕是微笑只达几分都精心算好。 可在转身之际,听到他压低声音的温柔鼓励。 郑芸菡知道自己完了。 精心计算的三分淡漠笑意,成了现在嘴角快咧到耳根子的傻笑。 情不知所起,一触即发,一发不可收拾。 忽然间,她决定先对理智的自己认个怂。 今日她考试,她最大,她怎么高兴怎么来。 不太想对他硬凹出生冷的姿态。 郑芸菡系好额带,转过身,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再说一句。” 卫元洲被她这笑容晃了眼,愣了一下:“什么?” 沉迷情爱的少女贪得无厌:“鼓励,再讲一句。” 卫元洲觉得自己快被她折磨死了。 方才在远处,她还翻了他一眼。 这会儿又笑得让人心颤。 要命。 他看一眼陆续进来的考生,飞快道:“考得好,给你奖励。” 郑芸菡忽然沦陷。 除了你,其他的都不是很想要。 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郑芸菡打了个冷颤,骂自己:“龌龊!” 卫元洲无措的看着她。 不是,这话哪里龌龊了。 郑芸菡脸颊一红,道了句:“不必,告辞。”然后小跑着往里面去。 不远处,已经进来的池晗双狐疑的盯着他们。 她隐约觉得……而且她有证据…… …… 考场设在乾坤园正厅,内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摆设了矮屏桌椅,盛武帝和太子于上座监考。 郑芸菡坐在自己的位置,她看不到两边,只能看到自己前面的人。 落座之后,秦蓁姐弟再次验证了考生身份,验过之后,郑煜星向盛武帝请示,一旁,太子玩转着扳指,扫过一众考生,最后落在郑煜星身上,眼神幽深。 得盛武帝指示,郑煜星让人将试题搬了过来。 他站在最前头,沉声道:“今日是太仆寺授课入门考试。由陛下和殿下一同监考,舞弊者必遭严惩,往各位自珍自重,诚心应考。” 内官将装着考卷的盒子打开。 郑煜星眼神淡淡的扫过,忽然道:“在此之前,有一事须向诸位言明。” “就在一日前,秦博士拟好的考题,疑似被泄露。”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郑芸菡一颗心猛地提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郑煜星扫过众人:“所以,得陛下与殿下应允,我们连夜赶制了一份新的考卷。想必诸位拿到这份考卷就会知道,这次的考试,到底有多公平……” 郑煜星的目光最后落在郑芸菡身上,飞快弯起唇角,像一个无声的鼓励。 “发卷。” 第100章 第100章 本该一两个时辰就全部结束的考试,过了时间仍没结束。 郑煜堂觉得古怪,差人去问,只得到一个答案——还在考。 其他人也察觉异样,可听说陛下午膳都是直接传到偏厅用的,用完又去了考场,一直坐镇,他们也只能等着。 舒清桐:“为什么忽然延长了考试时间?三弟从未说过。” 郑煜堂拧着眉头,有点后悔。 早晨怕她吃太饱动不了脑子,没想到考试时间无端延长,她岂不是要饿的前胸贴后背? 早知让她多吃点再去。 …… 从辰时中开始的考试,一直到子时初才结束。 足足考了七个半时辰。 郑煜堂让舒清桐先睡了,自己去了乾坤园外等着。更深露重,郑煜堂手臂里搭了条不厚不薄的披风,见到郑芸菡慢吞吞走出来时,他立刻迎上去,把披风给她挂上。 “公子,怎么考了这么久?发生什么事了?”一旁传来别家的奴仆的询问。 郑芸菡眨眨眼,刚张口就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困得舌头都打搅:“大哥……” 郑煜堂长臂扶着她,淡淡道:“不用说了,先回去歇着。” 郑芸菡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池逸也来接晗双了。 她更可以,直接趴池逸背上睡着了。 郑煜堂给她准备的饭食热了凉凉了热,带她回了下榻的园子,让人给她盛了一碗热乎乎的汤。 “其他的都别吃了,都反复热了一整日,这天容易坏,这汤还好,喝点垫一垫。”郑煜堂挨着她坐下,耐心的嘱咐。 郑芸菡已经饿过头了,主要是困,砸吧着味道喝了两碗汤,漱完口就扎进枕头里睡着了。 人已经回来,郑煜堂放了心,回房歇下。 …… 第二日卯时,郑煜堂起身前往乾坤园。 不用他多问,昨日送出考生的朝臣无一不惑,正在低声讨论。 奈何昨日放考的时辰太晚,考生出来一个个困得睁不开眼,有心问一问情况,几乎没人想说,都是吃点东西细数一下立刻就睡了,现在还没起。 郑煜堂隐约听到“泄题”、“严查”,眉头微蹙。 直至内官高喝,众臣方才停下议论,站回自己的位置,恭迎陛下与太子。 郑煜星进来时,手里捧着个匣子。 盛武帝入座后,开门见山——昨日放考,考生离开之后,在场所有人不眠不休,连夜将考卷改完,考生共二十人,将从中取十二人,分为甲乙丙丁四级,每一级又分一、二、三等。 入选者根据所获成绩,会有相应的奖励。 众臣眼神交汇,没人冒然发话,尤其是送了考生的十数位大臣,心里只有忐忑。 太子吩咐了一声,郑煜星自匣子里取出一份绢布。 那是考试的成绩。 他慢条斯理的展开,清嗓,公布成绩。 “此次太仆寺入门考试,丁级三等,善郡王府慕容阳;丁级二等,屈府屈书萱,顶级一等,安国公府赵尔岚。” 吏部尚书没有听到范瑶的名字,于忐忑间飞快的看了一眼座上的太子。 太子垂眸闭目,似在养神,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丙级三等,中书令府孙宗宁,丙级二等,中书令府孙凝芝,丙级一等,严相府严敏希。” 有人开始计较,中书令府上的公子姑娘都是庶出,还都在丙级,像是一同完成了个任务。 严相府这位倒是嫡出姑娘,可严相出了名的博学广识,中书舍人郑煜堂是他的关门弟子,严敏希这个成绩,略显应付。 “乙级三等,永阳伯府高雪吟,乙级二等,太仆寺少卿府徐意智,乙级一等,商相府商怡珺。” 这个结果就很有趣了。 高雪吟是永阳伯府的嫡出姑娘,可永阳伯府之所以全力支持,是因为伯爷高无相之子高庭曾在露台晚宴,和信宁侯世子周先望一起开罪了镇江女侯。 以周先望为首的五人,都被家里推来参加考试,意在补过。 现在只剩下甲等三人,高庭若是没能摘得佳绩,反倒是高雪吟这个妹妹得了成绩,回去估计得被吊起来打。 至于商怡珺,作为商相孙女,这个成绩还不错,比严敏希好。 最后一轮,郑煜星将绢布延展一些,特意清了嗓子,那种刻意的停顿营造出来的悬念,十分明显。 太子缓缓睁眼瞥他,紧抿许久的唇线终是勾起,眼神里融了些无可奈何的笑意。 秦蓁站在郑煜星身边,双手交叠端于身前,低垂的眼眸里亦有笑意。 “甲级三等,国子博士府邓宜兴。甲级二等,敬安伯府,池晗双。甲级一等,忠烈侯府,郑芸菡!” 郑煜堂呆了一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甲级一等? 不止这样,十二个名额里,女子占了八个,得名次的男子只有四个。 以周先望为首的补过五人组,一个都没上榜。 有些人的头都不敢抬了。 郑煜星合上绢布:“稍后成绩榜文将会张贴示众,若有疑问,此刻可以提出。” 他眼锋扫过秦蓁,恰好撞上秦蓁微抬的眼眸,转瞬即逝的对视,隐而不发的得意,使得这最后十个字,仿佛是专门说给她听。 不服,现在提出来啊。 秦蓁别开眼神,不与他一般计较。 御史白城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女儿白秀月连个名次都没有。 “起奏陛下,据臣所致,此次入门考试无故延时,一直考到昨夜子时,不知是何因由?” 高无相第二个站出来:“臣亦有一惑,方才闻得得了名次的十二人里,有八人都是女子。此次出题的秦博士也是女子,莫不是秦博士为了给女子挣些脸面,在出题时失了公允,略有偏袒?” 盛武帝和太子面无表情的看着高无相,仿佛在看一个智障。 郑煜星差点没笑出声来,他一本正经的对太子作拜:“臣听说过育马要公母分开饲养,还是第一次听说,考试也要男女区别出题的。高伯爷,真是高见,高到臣不知如何回答。” 这是明晃晃的开了嘲讽。 不等高无相反击,郑煜星目光直直戳向太子,雀跃的神情,就差在脸上写上“我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 若非场合不合适,太子一定会把扇子砸到他头上。 他别开眼,随意点了个头。 自己看着来。 郑煜星眸子一亮,单手负于身后,发话了:“既然伯爷怀疑是题目有偏袒,考试有失公允,趁着诸位大人都在,陛下与殿下一同做个见证,看看这题目到底有没有偏袒。另外,若诸位大人没有意见,二十份试卷,也会张榜贴出,成绩到底有没有弄虚作假,看过之后自有分晓。” 内官捧来了考试的试题。 一份粗粗的卷轴。 郑煜星立于两侧朝臣之间的过道上,拿过卷轴,扬手抛出一头。 只见卷轴于空中滚出,如白练当空,轻舞妖娆。 吧嗒一声,卷轴另一头砸在门外台阶上,顺着长长的阶梯一路往下,滚了一路。 一颗颗脑袋随卷而动,道道目光当空划出弧度,直至整齐扭头向外,又如梦初醒般猛地回头,来来回回的审视这份长到惊人的试题…… 郑煜星漾起一个邪性的笑:“自科举设立以来,之所以有考试泄题,是因为书海浩瀚无边,考官喜恶无常,得知题目,才能有针对性的做准备。” “所以,要杜绝泄题的麻烦,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 “此次入学考试准备匆忙,秦博士只划了连同《马经》在内的基础入门书五册,所以各位看到的这份试卷,没有范围,没有考纲,五本书,所有内容,全部考到,说句不夸张的,一个叹词都不少。” 堂中安安静静,众人看着那份长到飞出去的试卷,活像是在嗓子眼里堵了个石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候再质疑得好成绩者是事先被泄题,就显得很可笑了。 考试最怕记得的不考,不记得的全考,所以才有泄题一举,助人更有针对性的准备,让考试失去公平。 可现在这种考法,根本不存在什么泄不泄题的问题。 知道会这样考的人,会认认真真猛啃五本书。 不知道会这样考的,按照正常的备考状态,不一样该认真读完,反复记诵吗? 当考纲范围没了限制,全部摊开,看的就是谁的态度更端正,其次才是谁得脑子更好使。 你读过的都会考。 你没读过的也会考。 会是应该的,不会是要挨打的。 所以考了七个半时辰。 考的所有人晕头转向,脑子里似有万马奔腾。 高无相仿佛被人甩了两耳刮子似的,面色通红。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出题有偏颇…… 郑煜星扫过众人,暗嗤一声,“若诸位还对成绩有任何疑问,随时来问。” 白御史如梦初醒,再次出列:“原、原来陛下与殿下有如此良苦用心,微臣愚钝,竟没有想到这一点,难怪昨日会考到子时。臣再无疑问,只是觉得,这试卷就没必要挂出去了……” 御史,就是敢言人先。 随着白御史发话,其他人纷纷跟着和气附和—— 不贴了不贴了。 这么长的试卷,贴起来不方便,占位置。 这个成绩很真实,特别真实! 啊,甲等几位实乃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啊,让人忍不住想要赋诗一首夸赞一下。 最终,在一片和气的吹捧声中,郑煜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和秦蓁碰了一下眼神。 秦蓁眯起眼将他打量一番,心底好气又好笑。 不愧是郑煜星,简单,粗暴。 让他们所有人跟着耗到子时。 她现在闭眼就能睡过去。 …… 万宝园的早朝散去,郑煜星和秦蓁随太子去了书房。 郑煜星心情极好,眼角眉梢全是明媚的笑意。 太子刚刚落座,太子妃就来了。 外面已经张榜公布了考试成绩,但是对于考试的具体细节,众人默契的选择笑而不语,不去细究。这种彰显态度的考试,追究等于跟自己过不去…… 范氏得知范瑶连末等名次都没有,心里慌了一下。但见郑芸菡竟然位列榜首,池晗双排第二,她整个人都愣了。 这两人,还真敢! 她给太子送来了参汤,转头见郑煜星和秦蓁都在,不经意的提到了考试成绩。 她先是含蓄的贬了贬亲妹范瑶无能,实则暗含“范瑶是在避嫌”的真意。 然后又笑着向郑、秦二人道喜。 末了,她正色道:“郑大人与秦博士为考试一事操劳许久,想必令妹们是受到两位的影响,才全力以赴这般认真。若是旁人对他二人有什么指点,殿下定要做个公正人。” 太子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唇角一掀,“孤以为,太子妃所言甚是。煜星,秦博士,孤此次前来万宝园,带了好些上等宝马,你二人可领两位妹妹去随意挑选,这是孤的奖励。” 范氏表情一僵。 太子那些良驹,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她都不曾碰过。 郑煜星和秦蓁对视一眼,淡笑着谢恩。 太子看了秦蓁一眼:“既然成绩已出,秦博士可以准备授课内容,若有任何想法,可以随时来找孤提。” 范氏不着痕迹的看了秦蓁一眼,忽道:“殿下,臣妾……” “范氏。”太子淡淡的喊她,把一口没动的参汤推开:“孤还有事,你先回吧。” 范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福身告退。 没多久,郑煜星和秦蓁也离开了。 秦蓁忽然站定:“郑煜星,借一步,说两句。” 郑煜星一点不意外她会提出这话,“好啊。” …… 两人绕到偏僻的小道上,选了个阴凉处站定说话。 郑煜星斜倚树干,挑眉道:“如何,不错吧。” 秦蓁阴恻恻的看着他,抬手在自己的黑眼圈上比划了一下:“郑煜星,你选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之前,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考生好歹是坐着写了七个半时辰。 她是站了七个半时辰,熬到半夜!然后连轴转批阅试卷! 若由她来想,绝不会想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两千的办法! 郑煜星忽然食指抵唇,十分性感的:“嘘——” 他下巴微扬,强调:“我想招,你配合,不问为什么。” 秦蓁直勾勾的瞪他,嘴角轻轻抽搐。 郑煜星格外惊喜,探身过来:“你……不会是在生气吧?” 霎时间,似黑云散去,山雨化烟,秦蓁的笑逐渐温和。 “怎么会呢。” 郑煜星笑的没心没肺:“也是,至少我没有像有些人那样,想招还不忘记让别人背黑锅,况且我还帮池晗双挣了一匹宝马,为人品德,高下立显。” 秦蓁的眼角抽了抽,她忽然背起手,踱步站到他面前,扬起一张精致的小脸。 她微微倾身,染着香的气息有意无意的进犯他的气息,吐气如兰幽幽道:“我谢谢你啊。” 郑煜星被一股清新的香气包围。 女人眉眼精致,内里含光,咬字时朱唇轻启,形状勾人。 他眼眸轻垂,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慢条斯理的伸出一根手指,抵着她的肩膀慢慢推开。 距离拉开的一瞬间,他收回手,忽然岔开话题:“太子妃出身范氏,是名门淑女,可女人一旦觉得不安,再高的门第出身,再好的礼数教养,都按不住蠢蠢欲动的心思和手段。” 郑煜星点到即止,他知道秦蓁一定听得懂。 太子妃与太子多少有些感情,即便曹氏侧妃还在时,公然争宠,太子也没让曹氏闹到太子妃面前过。 太子妃想帮妹妹找台阶下,凭着她和太子的夫妻情分,总有别的方法,可她偏偏掺和进来,又是故意看试题,又是对着太子上眼药。 难道真的全为了妹妹,没想着再针对谁? 刚才太子说要单独找秦蓁时,太子妃那表现,凭郑煜星在后宫浸淫多年的功力,用脚趾头都知道她是什么心情。 太子妃从不针对曹氏,是因为曹氏不值得。她可以容忍太子有别的女人,但她不能容忍对太子助益大过自己,会产生极大威胁的女人。 偏偏太子刚没了个侧妃,是可以再多一个女人的…… 郑煜星本来不想这么多话,但一来,太子妃这一举间接牵涉到郑芸菡,他就不乐意了。 二来,他觉得秦蓁这个人……好像不太注意男女大防,随随便便就凑过来…… 万一她和太子独处时也作这般姿态,他觉得太子未必能像他这样把持得住。 郑煜星说完,退开一步:“稍后太子召见你的次数不会少,你好自为之。走了。” 他摆摆手,大步离开。 秦蓁没急着走,站在原地目送他。 直至再也看不见人时,她低嗤一声。 直接说一句“你成功引起了太子妃的注意,不要勾引太子,否则你会死的很惨”不就完了? 偏要罗嗦一堆。 再者…… 你真的觉得,太子妃只针对了我? 难道不是想着一箭双雕? 你妹妹,她不香吗? 第101章 第101章 忠烈侯府七姑娘太仆寺入学考试得了榜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万宝园。 令人意外的是,对于这个结果,竟然没有掀起多少质疑声,即便有人想要撺掇着没有名次的考生带一带风浪,才刚起头,这些落榜的公子贵女们便立即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岔开了。 风浪没带起来,有些人心里憋闷的很,闷着闷着就闷成了酸话——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真的考科举中了女状元。一个太仆寺的入学考,便是考的拔尖顶天,不也是个相马的马夫命么。还是个姑娘家,真是粗鄙不堪。 然后,“粗鄙不堪”的榜首郑芸菡和第二名池晗双,在放榜当日,被太子亲自接到马场,让她们在他最爱的马驹里随意挑选。 于是,他们更酸了。 …… “榜首?”忠烈侯端着茶碗的手一抖,差点烫了嘴。 舒清桐笑笑:“芸菡这几日读书很用功,听说从前煜堂读书时,她便整日在边上看着,后来二弟照顾她时,也教她读过书,有兄长的榜样在前,芸菡本不当差到哪里。” 忠烈侯皱着眉头,将手里的茶碗放了回去:“可她是个姑娘家,学这些东西,以后能有什么用处?难道嫁人之后,靠着相马的本事在婆家过活?老三要她入学时,你们就该拦着,简直是……助纣为虐!” 舒清桐拧眉,正欲开解,郑煜堂忽然捏了捏她的手。 舒清桐不解的看着丈夫。 郑煜堂轻轻摇头。 他淡淡道:“无论如何,芸菡为太子新政开了一个好头,待回到长安城,还会有更多人才被挖掘任用,这是好事。至于芸菡的婚事,儿子作为兄长一定会好好掌眼,倒不至于让她因为这事,在以后的婆家受委屈,父亲不必着急。” 忠烈侯瞥了他一眼,重重叹气。 都不省心。 但老大说得对,木已成舟,这孩子得了榜首,入学是免不掉的。 忠烈侯心里气闷,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郑煜星才是始作俑者! 他自己没个正型,便带着妹妹一起胡来,芸菡迟早被他带累。 刘氏说得对,得尽快给他定下来,男人成家立室,有了子嗣,自然而然会脚踏实地收敛性子,好好谋前程,过日子。 得知郑芸菡要去选马,郑煜堂怕妻子闷着,决定带她一起去透透气。 两人走了一段路,郑煜堂察觉舒清桐格外沉默,他越发用心的护着她,但这一次,舒清桐没有买账。 她轻轻推开他的手:“煜堂,不止一次了,你明明不赞成公爹所想,甚至认为他是错的,但你从来没有一次与他好好谈过。你不与谈,也不愿我来开口吗?我知道公爹对你有些忌惮,所以他绝不会主动跟你说什么,即便你主动要谈什么,他也会逃避。可你不该这样的。你在朝堂上从不是畏首畏尾之人,怎么到了府里,就变成这样?” 郑煜堂垂眸听着她的话,由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情。 舒清桐伸手,轻轻抚着郑煜堂的脸颊:“你将我照顾的很好,从我嫁进来,无论公爹如何糊涂,刘氏如何动作,你从未让我受过委屈。作为妻子,我对你这个丈夫没有一丝可以挑剔的地方。” “正因为这样,我不能放任你心里怀着心病,还和你一样若无其事,并不是避而不提,它就能不药而愈。” 郑煜堂眼睫轻颤,这才抬起眼望向她。 他眼底深邃漆黑,手掌轻轻覆在她的手上:“清桐,我没事。” “我只是……不想和他说话。” 一个顽固到了顶的人,有些事情,靠谈是没用的。 因为没用,所以索性冷待。 舒清桐皱眉:“煜堂……” 郑煜堂将她的手握紧:“清桐,这是侯府过去的家事,我不愿你为这些烦心。你放心,我不提,并不代表坐视不理,我不会让他插手煜星和芸菡的事,从他放弃我母亲开始,就已经没资格管这些。” 舒清桐眼底的忧虑并未散开。每回忠烈侯何处让他不悦恼火,他不会明言,只是冷漠以待,然后在书房盯着那幅《鬼子母神图》出神。 她甚至觉得,眼前的男人其实与忠烈侯一脉相承。认定了的事情,不是一两次坦诚详谈就能解决的。 一样顽固,一样说不通。 …… 马场。 太子原本是让郑煜星和秦蓁带人去挑,但他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得知范氏已经知道考试的实情,在卧房焦灼的掉眼泪,未免又见到她绞尽脑汁的为母家开脱,把气氛搞得很尴尬,他索性派人传唤,亲自带她们来选马。 “孤言出必行,选吧。”太子摇着扇子,目光落在两个小姑娘身上,满载笑意。 一旁,甲级三等的邓宜兴有些尴尬。 他有自知之明。 太子旨在奖励两位姑娘,但他们同为甲等,太子身边内官提醒了一句,太子意识到不好搞特殊,这才叫上他一起。 从头到尾,太子愉悦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两位姑娘。 郑芸菡作为初入行的考试榜首,已然有了些相马的理论基础,太子这几匹良驹,还真是按照《马经》里所述来选的,都是极品。 她相来相去,看中一批通身雪白的马,兴奋道:“这匹,马头高峻如削成,如剥兔头。马眼高,饱满光泽,耳朵状如削竹……” 池晗双抱起头,像是听了紧箍咒似的:“别念!别念!我头疼,我不能听这些!” 七个半的考试,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忆知识点,以至于她现在听到《马经》就想吐。 郑芸菡压低声音:“你要自己选还是我帮你?” 池晗双捂着心口喘气,与她低声交谈:“实不相瞒,我此刻多看它们一眼都会吐出来,而且这里有点臭。” 声音很小,但太子摇扇子的动作顿了一下。 郑芸菡连忙把她拉远了些:“太子赐马,不好不给面子的呀,我帮你选吧。” 池晗双连连点头,碎碎念道:“这样也好。我终于知道,我其实是那种考试型人才,考试时能超常发挥,考完必须迅速把读过的书全部忘记,否则我可能会脑浆迸裂而死!啊不说了,我不能想那些,我要忘掉……忘掉……我去旁边等你。” 太子的嘴角抽搐,别开脸望向一旁,对着空旷的马场轻轻舔牙,似笑非笑。 不识抬举! 太子看着走到一边,假意研究马厩横梁,实则叉腰喘气的池晗双,在心底塑了一个名为“池晗双”的小人,然后狠狠一脚踢飞。 再看向认真选马的郑芸菡时,太子忽然明白侯府这几兄弟为何这般宝贝这个妹妹。 体贴温柔的妹妹,谁不想要呢。 他兴致上来,走了过去。 “看中哪个?” 郑芸菡浅笑,指着那匹通身雪白的,一点不客气:“臣女看来看去,觉得它最好。” 太子笑而不语,心里猛地被插了一把刀,淌了一地血。 这姑娘眼睛真毒,挑了一匹最好的。 到底是谁把这匹马也牵来了! 这是皇叔为他挑选的,皇叔的那匹战马,通身黑色,头顶一撮雪白,这匹通身雪白,与皇叔那匹马在一起时,格外惹眼。 太子想,该怎么暗示,才能体面而不失大度的让小丫头放弃这匹马呢? 这时,马厩外传来些动静。 怀章王来了,一并抵达的,还有刚刚得到消息就立刻赶来的秦蓁。 郑煜星的警告不是没有道理,比起她这样只是刚好能助益太子的女子,晗双和芸菡无论样貌涵养还是家世背景,都更能引起太子妃的忌惮。 一个侧妃之位,还配不上她妹妹。至于郑家那位,恐怕更不稀罕。 思及此,秦蓁飞快放下手头事务前来控场,然后就发现更着急赶来的怀章王。 太子见到皇叔牵着自己的马来,心里激动坏了。 他知道该怎么暗示了! 郑芸菡知道谁来了,一颗心重重的噗通起来,瞬间没心思继续相马,偏偏面上佯装淡定,与众人一起见礼。 卫元洲:“本王许久没有活动筋骨,又听闻殿下要给入学考甲级成绩者赐下良驹,顺便过来瞧瞧。” 他的眼神扫过甲级成绩的三人,淡淡一笑:“虽是入门考试,总该摸得了些门道,不知几位相的如何?” 池晗双一抖,赶紧挪着小碎步往刚刚赶到的秦蓁身后缩,求生欲满满:“表姐,要是怀章王点我回答问题,你一定要帮我啊,我已经努力忘干净了!” 秦蓁目光扫过卫元洲,细细观察着这位凶名在外的王爷眼底的温柔都投向了何方,唇角微勾,侧首低语:“你,想太多了。” 池晗双恍然间想到什么,眼珠子滴溜溜的观察着王爷和好友,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渐渐镇定。 太子现在只想留住皇叔送的马宝,哪怕把剩下的全给郑芸菡都行! 他赶紧道:“皇叔有心了,不过孤方才已经领教过,郑姑娘融会贯通,天资聪颖,分明只经历了一个入门考试,相马时竟已有老道姿态。她一眼就看中了皇叔送给孤的良驹,也是孤所有良驹中最好的一匹。” 言者有心,听者更有意。 卫元洲心头微动,唇角不自觉扬起,载着温和的笑意望向站在马边的少女。 同一时间,郑芸菡强行压住越发躁动的噗通声,扬起只有自己知道多烫的小脸,迎上男人的目光。 原来……这是他送太子的。 那她是不是不能要了…… 卫元洲温声道:“郑姑娘看上了这匹马?” 太子悠哉摇着扇子,不动声色的靠近皇叔。仿佛一个要被抢走心爱玩意儿的孩子,找到了能镇场子的长辈,理直气壮。 郑芸菡紧抿润唇,顺从心意的点头,然后又被理智驱使着摇头:“这匹马的确好,但这是王爷赠予殿下的,岂能再转赠。” 太子心里连连点头。对的对的,将别人赠予之物转赠他人,这是非常失礼的。 卫元洲笑了:“这的确是本王为殿下选的,但既然已经赠予殿下,就属于殿下,无论殿下作何处置,本王都没有意见。更何况,新政推行困难重重,郑姑娘认真践行,起了一个好头,殿下心悦,欲以此作为奖励,是姑娘应得的。” 他盯着她,眉眼里全是温柔:“再者,郑姑娘作为这批入学学子中的佼佼者,潜力无限,未来可期,能一眼相中这匹马,足以证明本王的眼光好,本王荣幸还来不及。殿下说能选,姑娘就能选。” 卫元洲望向身边的太子:“殿下以为呢?” 太子摇扇子的手,微微颤抖。 他收了扇子,改为双手负于身后,脸上洋溢着一国储君应有的大度微笑:“当然,孤,言出必行。郑姑娘这般,让旁人知道了,还以为孤吝啬不舍。” 换在从前,郑芸菡多半是不会要的。 因为她足够收敛低调,若要了这匹马,少不得被旁人拿来说事。 可是那股陌生又躁动的少女心思,让她开始从从前的壳子里走出来,那种时常会紧张到不能呼吸,热乎乎到双颊滚烫的感觉,仿佛能壮胆,能带走理智,让她开始做一些以前不会做的事情。 比如—— “多谢殿下,臣女就要这匹!” 少女眸子亮晶晶,脆声做了决定。 太子微笑着伸出手轻轻下压,意思是——别客气。 他的心底,有破碎的声音。 卫元洲转头吩咐樊刃:“给马装备,让郑姑娘试马。” 太子的手要伸不伸,欲言又止。 不是,皇叔……这、这…… 樊刃动作极快,给郑芸菡装备了马,一路牵了出去:“姑娘请。” 郑芸菡期待的看向太子。 太子面容含笑,心底泣血:“郑姑娘随意。” 郑芸菡转头看向好友和邓宜兴,邓宜兴连忙搭手作拜:“郑姑娘尽兴。” 池晗双眨眨眼,毫不犹豫:“你去你去。” 她有表姐,万事不慌。 郑芸菡高高兴兴去试马,卫元洲看了邓宜兴和池晗双一眼,“两位还没有选好?” 邓宜兴干笑着,他是不敢选的。 池晗双也笑着,她是不想选的。 卫元洲对太子一拜:“殿下继续,本王不打扰了。” 他早说了,他是来马场骑马活络身子的。 太子喉头滚动,似笑似哭:“皇叔随意。” 卫元洲大大方方牵着自己的大黑马去会少女的大白马。 “喜欢吗?” 郑芸菡正在仔细欣赏这匹马,身边忽然响起男人低沉柔软的声音,她紧紧拽住缰绳,笑着望向他:“喜欢。” 但也不是没有担忧,她看出来太子对这匹马不舍。 可她就是想要。 卫元洲迎着她亮晶晶的眸子,“喜欢就好。这是奖励。” 郑芸菡心跳如擂鼓,自自然然想到了考试之前他的许诺。 未免自己失态,她匆匆点头算作回应,飞快上马,喝了一声飞驰入马场。 卫元洲看着少女飞扬的姿态,低笑一声,跟着翻身上马。 马厩里,太子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坐骑离他而去,已然忘了马厩里还有人…… 邓宜兴垂首而立,很是规矩。 池晗双目光发直,想起考场看到的,她自秦蓁身后探出头来,下巴搁在表姐肩头,讷讷道:“表姐,我觉得……” 秦蓁微微侧首,声音低而冷静:“不,你不觉得。” 池晗双:…… …… 太子将最爱的良驹赠给忠烈侯府七姑娘的事情,在当天传开了,传言的重点只在于太子送郑芸菡良驹这件事,这当中来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都变得不重要。 毕竟太子刚没了一位侧妃,而郑芸菡得他偏宠,这就足够吸引人眼球。 迟迟赶来的郑煜星将秦蓁逮住拉到墙角,险些炸了。 “殿下传唤,你怎么不告诉我?” 秦蓁双手环胸,学着他的样子斜倚墙壁:“我也是后来才去的。” 郑煜星声音有些抖:“殿下真的把小白送给了芸菡?” 那是太子最喜欢的! 秦蓁耸肩:“嗯。” 郑煜星忽然想到什么,朝她逼近一步:“你赶去了,池晗双最终没有选,是你拦着的?” 秦蓁想了想,她的确是想阻止晗双去选,不过,晗双自己也不想选。 于是她笼统道:“是啊。” 郑煜星差点给她跪了,他知道自己不占理,无可奈何里夹着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乞求:“你就不能帮我拦着点郑芸菡?” 秦蓁眨眨眼,忽然两眼朝天一翻,虚掩着唇,浮夸的笑了两声。 她眉眼之色略显浮夸,又骤然收势,淡漠道:“这个,真不行。我帮芸菡挡了,岂不是接近了太子,近来是谁警告我,接近太子,是会被太子妃弄死的?” 她缩了缩,淡漠变作惶恐,捂着心口:“人家怕着呢。” 郑煜星:“……” 倒是没看出来,您也是个戏角儿呢。 第102章 第102章 风里夹上凉意时,连日来的燥热总算被吹散不少,只等再过几日气候凉下来,就该回长安了。 秦蓁正在案前提笔疾书,整理教案。 一个清隽的身影从外面奔进来,双掌猛地拍在案上,将镇纸震得一歪,劲风带着纸页飞起,笔尖在清秀的文字间划过一道狰狞痕迹。 秦蓁面无表情的抬头。 秦意低喘:“姐姐,有点情况。” 秦蓁搁下笔,秦意走到秦蓁耳边俯身低语。 秦蓁的脸色慢慢变了。 秦意渐渐平复,努力镇定:“朝廷的确有自主培育良驹的想法,可这与武力兼并垄断资源是两回事,这风声不知道是怎么放出去的,竟让咱们马场原本谈好的几笔买卖全都黄了,这批良驹是为姐姐之后讲学准备的,现在都没了。” 不止秦蓁这头有影响,秦意这头影响更大。 秦意能被太子重用,其中一个考量就是希望他能作为朝廷和马商之间的桥梁,实现利益最大化,最终目的,是让朝廷拥有足够的能力去自主培育真正的极品良驹,而不是一味地依赖购进。 可现在有人故意捣乱破坏关系,秦意出面就会变得很难。 秦蓁倚着靠背思索片刻,抽出信纸提笔蘸墨快书几笔,晾干后用信封装好:“送去长安,贵来楼。” 秦意拧着眉头没接。 秦蓁晃了一下手里的书信:“愣着干嘛?” 秦意抱起手臂:“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来跟你求主意的啊?” 秦蓁:“难不成你是来讲笑话的?” 秦意伸出一根手指作强调状:“我来,是要让你知道咱们被针对了,然后让你看看,我要怎么用聪明智慧将问题迎刃而解。” 迎刃而解,他做了手刀状,神色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感。 来求我啊,来依靠我啊! 不是所有男人都是你以为的那种肤浅废物! 秦蓁敷衍的点头:“唔,真厉害。”手里的信又送了送:“送去长安,贵来楼。” 秦意:…… …… “唔!真厉害,我信你才有鬼!心里指不定怎么奚落我!” “我就这么不堪?你靠我一回会怎么样” “别求我!你最好一辈子别求我!” 秦意骂骂咧咧的去,骂骂咧咧的回,心里不太痛快,憋了一通委屈不知道跟谁说。他也懒得想,往明熹园去找事做。 不巧的是,怀章王正在与太子商议政事,秦意想了想,决定找个阴凉处等一等。 刚越过一道月亮门,隐约传来少女的惊叹声,还有稀稀拉拉的掌声。 秦意心下好奇,放轻气息,循声而去。 一座八角亭里,一身蓝裙的少女正在剥葡萄,自己吃一颗,再给身边的青年喂一颗。 青年蹲在厅中石凳上,比端坐着的少女高出半个身子,正绘声绘色的讲故事—— “苏妃娘娘是争宠界的楷模,大概就是那种,生来比你优秀,还比你更努力的人,最著名的故事当属‘苏妃的新衣’。” “据说有一年,隆冬刚过,春寒料峭,苏妃自己操刀制作了一套春装,用料昂贵款式新颖,十分漂亮,穿上它,行时如精灵翩跹,静时如谪仙坐画,先帝喜欢的连招她十日!结果惹得众妃嫔嫉妒不已,便开始诟病苏妃,说她奢侈无度,是祸国妖妃。” 少女张大嘴巴,手里的葡萄都忘了吃:“她、她十日都不换衣裳吗?” 青年“啧”一声,不满道:“还听不听了。” 她连忙给他喂了一颗葡萄:“听听听。” 青年张口接了葡萄吃了,神神秘秘道:“结果你猜这么着?那衣裳其实做的很取巧,正反都能穿,衣袖能自行拆合收窄放宽,料子之间还能随意添加取出夹层。一番拆换变换下来,她一套衣裳,一年四季都能穿,而且各有风味,每一面都跟新的一样!等于用一套衣裳的料子做了一年都能穿的衣裳!” “先帝当众夸赞她聪慧勤俭,那些说她奢侈无度的,都被打了脸。” 少女呱唧呱唧拍手,满眼惊叹,还会参与讨论。 “那年风调雨顺,后妃本不用缩衣节食,所谓一衣四穿,其实就是个噱头,我才不信苏妃的衣柜里就这一套衣裳顶过春夏秋冬。但勤俭这种美德,放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出错。所以重点不在衣裳,在苏妃的这个心思讨巧。” 她给自己喂了颗葡萄,又揪了一颗剥皮:“男人都有虚荣的时候,一个女人跟了他,却过得勤俭寒酸,还宣扬出去,男人脸就挂不住了,好像他连个女人都养不起似的。所以苏妃娘娘用了最昂贵的料子,心思讨巧,却不寒酸。” “我觉得先帝喜欢苏妃娘娘,不止是因为那身衣裳她穿着好看,还因为他自豪自己的眼光,他看中的女子不仅漂亮,还聪明。捏着美德讨巧,却不显自轻自贱。” “最重要的是,这招数苏妃用过,讨尽了先帝的赞许和惊叹,若其他人纷纷开始效仿,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先帝会怀疑,他真的连自己女人的衣食都供不起了?所以这一招,无法模仿,精妙!” 郑煜星欣慰的看着郑芸菡,正欲夸她几句,一个清隽的身影忽然步入凉亭,挨着郑芸菡坐下来,顺手取走她手里刚剥好的那颗葡萄,往嘴里一丢,兴致勃勃道:“我也有个看法,斗胆与你们一起讨论一下。” 郑煜星见鬼似的看着忽然出现的秦意,郑芸菡也面露惊讶,但在听到他有一些看法时,生出了些好奇:“说说看。” 若非场合不合适,郑煜星非得拧她的耳朵,说什么说,什么人你就敢随便搭话一起妄议先帝! 葡萄又甜又冰特别好吃,秦意顺手揪了一个剥起来:“苏妃娘娘聪慧是一定的。但你的看法还有些片面,我帮你提升一下——同在后宫争宠,有的人只能想到铲除异己,有的人却专注提升自己。苏妃便是后者,说实在我比较欣赏这样的女人。” 他剥好了葡萄,笑着塞回郑芸菡手里:“呐,还你的。” 郑煜星眯起眼睛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正要发难,郑芸菡反手往他嘴里塞了颗秦意剥得葡萄,为秦意拍手,中肯道:“你讲的真好!” 郑煜星扭过头,将口中的葡萄吐了。 秦意看着郑芸菡,只见她笑容明朗,眼神真切,原本的阴霾一扫而空,心里更因她呱唧呱唧的拍手,陡然生出几分自豪:“其实我还能再提升一个层次!” 郑煜星捞起靠在一旁的长刀,咣的一声丢在石桌上,秦意的面前。 郑芸菡和秦意同时愣住,慢慢抬起眼神望向郑煜星。 活像两个被吓到的小可怜。 这时,内官匆匆赶来,说是太子已经议完事,两位大人可以随时过去。 郑煜星本是有事要见太子,但太子正在忙,他便抓了郑芸菡过来谈心。时间紧迫,他必须抓紧时间让妹妹成长起来。 但此刻…… 郑煜星皮笑肉不笑:“秦寺卿先请吧。” 我和妹子还没聊完。 秦意谦让道:“郑大人先来的,你先请。” 我还有一个层次没讲。 郑煜星:“你先。” 秦意:“你先。” 郑芸菡漫无目的乱瞄,眼神忽然一定,紧紧追着前方自树影间一扫而过的身影,飞快起身追出去:“你们一起吧,我还有事先走啦!” 中间的位置忽然空了,少女疾奔而去的背影十分欢快。 秦意眨眨眼,起身就走:“那我先吧。” 郑煜星抓过秦意的后领,轻轻松松越过他,“我先来的。” 秦意笑笑:“殿下要见大人,无外乎太仆寺讲学一事,不如一起?” 郑煜星将他上下一扫,转身就走,像是默许。 秦意挑眉,跟在后头。 郑煜星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他:“你那番见解,跟秦蓁学的?” 秦意眼珠轻转,笑意温和:“郑大人什么意思?” 郑煜星:“字面意思。” 秦意作了然状:“若只是在下自己的拙见,大人觉得这个答案怎么样?” 郑煜星站定,转身走回两步。 秦意矮他寸许,气势陡然降下:“有、有何指教?” 郑煜星眸色幽深的盯着他,淡淡道:“你姐姐做事回回都是大手笔,我多少对她有些了解,偏我那无知的妹妹还觉得她温良无害,你与她相依长大,总不会逊色于她。所以,再让我看到你随便碰我妹妹,装出天真单纯的样子与她说笑……” 郑煜星笑起来,蓄了内里的手掌,轻轻拍在秦意的肩膀。 秦意身子跟着歪了两下,喉头轻轻吞咽。 郑煜星威慑成功,转身继续往前走。 刚走没两步,身后传来秦意的低笑声。 “大人刚才这番话,足以证明你根本不了解我姐姐。” 郑煜星驻足,但没回头。 秦意慢悠悠走来:“若大人真的了解我姐姐,就不会问我方才那番话是不是姐姐教的。” 他在郑煜星身侧站定,一本正经的清嗓:“若是我姐姐听到这种事,应该会说——苏妃,大好青春付诸在那种千人勾万人睡的男人身上,她应该直接做套孝服,祭奠自己早夭的脑子。” 郑煜星眼角轻抽,竟没说话。 秦意有种扳回一局的舒坦,哪怕是借姐姐之名。 他冲郑煜星搭手一拜,昂首挺胸走了。 …… 郑芸菡是追着卫元洲出来的。 可不知是卫元洲那双长腿走的太快,还是她的方向追错,一路出了园子,竟将人跟丢了。 郑芸菡鼓鼓腮帮子,有点失望。 得了小白的那日,她与卫元洲一同在马场跑了一个下午,跑得面红耳赤,香汗淋漓。 起先,她觉得这样很好,可以顺利成章掩盖那种不受控制的脸红心跳。 可跑完之后走出马场,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她分明还与他在一起说话,脸上的红晕却消退了,连疯跑之后快速的心跳都恢复平静。 像是不经意间度过了一个阶段,又像是终于接受自己的变化。 少女初初动心的生涩,在那个下午倾泻施放,消失殆尽。 见到他时,她不再紧张的尽显异常,只剩甜滋滋的愉悦依然如旧。 所以她才敢胆大包天的追出来。 没追到人,郑芸菡背起手,摇头晃脑的往回走。 刚转身迈步,脑袋撞进一具坚硬的胸膛,她低呼一声,退开几步,抬眼就见到卫元洲负手而立,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郑芸菡整个人都呆了,她扭头往离开的路瞅了瞅,又转回来盯着他,圆溜溜的眼睛释放着简单的疑惑:你怎么反在我后头? 卫元洲神情,恼火与愉悦交错。 他知她不再去他的园子看书,是来了郑煜星这里。他已经淡定了,毕竟她现在一门心思扑在协助郑煜星推行新政上,不足为奇。 与太子谈完,他是故意往那处去的,结果看到她和秦意谈笑风生,当时,他觉得自己的脸色不必郑煜星好看到哪里。 卫元洲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老了。 早已不再是青春年少,所以像秦意这样的青年,反而能容易与她说到一起。 可匆匆转身后,他发现她追了出来。 那股没来得及发出的火,又盖上一层不受控制的愉悦。 至少,她是抛下秦意追出来的。 看着她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卫元洲的心头震动,忍不住猜测,她是不是在找他。 所以忍不住走了出来。 她闷头撞进他怀里的瞬间,他觉得胸腔猛震,然后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二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折磨得他有些头疼。 他该拿她怎么办…… 这时,一道柔柔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王爷。” 郑芸菡和卫元洲齐齐转头。 赵尔岚一身雪青色骑装,也在额头绑了额带,她牵着一匹枣红马,守礼而克制:“远远瞧着像是王爷,臣女便斗胆过来了。上回考试,还没有来得及感谢王爷指点。” 郑芸菡大眼睛眨巴眨巴,心里有个凉而戏谑的声音——哦豁,指点? 卫元洲神色一紧,下意识看了郑芸菡一眼,发现她正盯着赵尔岚看,遂淡声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赵尔岚这才看到郑芸菡。 郑芸菡因为受伤,所以贵妃才给她穿骑装,又绑了额带遮丑。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日与卫元洲马场赛马,她的姿态被不少人看在眼里,美得触目惊心,甚至有人开始效仿她的穿衣方式,只为策马奔腾时那一抹恣意潇洒之态。 她知道郑芸菡,入学考榜首。 “原来是郑姑娘。郑姑娘有礼了。” 赵尔岚是安国公府嫡出幺女,上过郑芸菡的《长安佳丽手札》,品性样貌都没得说。 郑芸菡甚至很快理出她和卫元洲的联系。 贤太妃从前与宫中的魏太妃有些浅浅的交情,魏太妃便是出自安国公府,一生没有子嗣,早早地就走了。 后来卫元洲从军,十几年几乎只回长安两三次,贤太妃又常居王府闭门不出,和所有人的来往都少了。 郑芸菡酸溜溜的想,他们的渊源还是很深的。 “赵姑娘要找王爷,我就不打扰了。告辞。”郑芸菡冲两人拜别,扭头就走。 嘁,她的肺腑之言就把他吓得直接打断,转身倒是能指点人家赵姑娘。 赵尔岚正欲与卫元洲说话,卫元洲直接打断,扬声道:“本王只不过是代为说通令尊支持赵姑娘考试,说白了只是支持殿下新政,顺道帮了姑娘,姑娘不必言谢。” 郑芸菡听得清清楚楚,酸溜溜的感觉忽然淡了不少。 好吧,支持殿下,也就是间接帮了三哥。 不生气,不生气。 第103章 第103章 秦意从小到大早已被亲姐暴击习惯,适应良好,回来时早已忘了之前的不快,兴冲冲与她说起在明熹园遇见郑煜星兄妹的事——当哥哥的拉着妹妹一起妄议先帝和嫔妃,两人还聊得有声有色。 “郑卫率跟着太子不过数年,聊起这些宫廷秘辛如探囊取物。这些事掰碎捻细了,无非是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权贵人家要送女儿入宫,或许花大价钱请老嬷嬷去教些本事。” “可殿下赏赐坐骑那日,传言殿下偏爱郑芸菡,可能是瞧上她了,郑卫率脸黑如锅底,结果殿下因割爱心里不快,给他甩了几次黑脸,还拌了几句嘴,他反倒高兴起来,无非是察觉殿下并不如外头说的那般别有用心。” 秦意抵着下巴:“我不大懂,他既不想把郑姑娘送到宫里,为何还教她这些?难不成他指望着郑姑娘以后嫁了人,在婆家大杀四方?和妾侍们斗个你死我活?” 秦蓁一直在认真听,中肯评价:“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短短的几个字,莫名透着些熟悉与了解,秦意心头一动。 “听姐姐方才那番话,好像还挺了解郑卫率,这可不巧了吗,郑卫率今日亲口告诉我,他对姐姐很是了解。” 秦蓁笔尖一顿,慢慢抬起头来:“他?了解我?” 秦意双目放光,充斥着看戏的期待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笑嘻嘻道:“所以,姐姐你是什么样的人,郑大人自认很了解,你骗不过他。可怜他的妹妹被你骗得团团转,觉得你是个温良无害的小姐姐。” 秦蓁脸不红心不跳:“我是啊。” 秦意笑容一滞,慢慢坐回自己的座中,假装没听到这句厚颜无耻之言。 秦蓁盯着秦意,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秦意忽然打了个寒颤,他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秦意喉头轻动:“姐姐,怎么了?” 秦蓁单手托腮,另一手指尖拨弄写完的教案,平静道:“当日处理秦、陈两家之事,确然利用了郑七姑娘的好意,倒也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她轻挑嘴角,感叹道:“原来,他这么在意啊。” 秦意眼观鼻鼻观心,心想,能不在意吗,马上就要当你的学生,万一不留神被你论斤论两卖了怎么办? 秦蓁的目光扫过他,倏地低笑起来:“也对,毕竟马上就要以师生相称。既为师生,就该有属于师生的坦诚。” 她抬起手,对秦意招了招,招猫逗狗似的。 秦意强撑体面,笑着摇头:不要了吧。 秦蓁探身,直接拧着他的耳朵将人带到面前一阵低语,秦意的表情由惊到惧,不可置信的盯着秦蓁:“玩、玩这么大?” 秦蓁帮秦意正衣冠,温声带笑:“既然他这么介意我对郑芸菡不够坦诚,我亲自扒自己一回就是。” …… 郑芸菡搬了个凳子坐在窗边,双手捧脸看着窗外的天出神,其实满脑子都是卫元洲。 自相识至今,从大哥大嫂一事到并州种种,与他相关的事情还真不少,她私心里觉得,他们已经非常熟悉的关系,熟悉到偶尔可以不顾及身份之别,自在相处。 可是,从他在阁楼里打断她的话开始,她和他的关系就该维持在现状,不能再越雷池一步,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直到见到赵尔岚牵着马,与她做相似打扮与卫元洲站在一起时,郑芸菡忽然意识到,她将男女情爱想的太简单了。 沉浸在情爱中的男女,每一刻都在改变。 最初时,是青涩含羞,根本想不了太多,仅仅见一次面带来的冲击,都需要慢慢抚平,然后不自主的反复回味,犹自生笑。 渐渐地,心里不再满足这种反复回味,还会在与对方一次次的接触亲近中,褪去最初的青涩,不自觉地开始想要更多。 第一次,她由着自己,第二次,她假装不打紧,一次又一次,直至今日见到赵尔岚与卫元洲站在一起时,郑芸菡仿佛被凌空打了个巴掌。 若这份心意注定不能如愿以偿,那她一次次的纵容自己,就是错的。 她甚至猜想,在卫元洲眼里,是不是将她和赵尔岚都看做了可以照顾的小辈,唯一不同的是,她这个小辈与他交集过多,积攒了些交情,自然与赵尔岚不同。 所以,即便他当日打断了她的话,依然不妨碍他对她好,而她陷入这种好里,眼看着自己越来越贪心,越来越没有原先设想的那般理智,甚至会因赵尔岚吃味儿。 她有些瞧不起自己这样。 如今看见一个赵尔岚都吃味儿,有朝一日,他身边真的站了一位夫人,与他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她只能顶着一个小辈的身份向他们见礼,说着祝福吉祥话,那岂不要哭死。 郑芸菡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捧着脸咯咯直笑。 忽的,她浑身一僵,周身血液凝固,寒意自指尖脚尖开始蔓延到全身。 女人面容凹陷,牙齿掉落,头发灰白,床边的墙上挂着《鬼子母神图》,她盯着图,似哭似吟,令人生怖。 这幅只出现在噩梦里的画面,忽然蹦进她的脑子。 真儿和善儿察觉她脸色不好,纷纷询问。 郑芸菡指尖轻颤,猛地关上窗户,将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部抖掉:“风吹得头疼。” 园中内官过来,秦博士有请。 郑芸菡巴不得现在有事情做,二话不说跟着去了。 秦蓁正在写教案,考试之后,她开始准备正式开课,几乎足不出户,案前全是书。 “秦博士。”郑芸菡向她见礼。 秦蓁笑道:“不在课上,不必这样喊。” 郑芸菡弯唇笑道:“秦表姐。” 啧,真乖。 秦蓁不觉放柔声音:“叫你来,是有件事情想要和你商量,当然,同不同意,看你自己。” 郑芸菡随和道:“秦表姐只管说。” 秦蓁抬眼,认真的看着她:“你是这一批学子里成绩最好的,相比晗双,你更懂得学以致用,甚至能很聪明的融会贯通,待到长安,大概还会有这样的考试,所以,我需要一个助教。” 郑芸菡眨巴着眼:“秦表姐想选我当助教?” 秦蓁点头:“在学生里选一个助教,更像是我与学生之间的桥梁,这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你想好。” 郑芸菡眼珠子一转:“助教能和博士一样,有职称奉银吗?” 秦蓁轻笑出声,“你呀……”骤然收笑,无情打击:“想的美。就是个吃力还没钱的苦活儿。” 这样喔。 郑芸菡心想,有活干,总比无所事事胡思乱想要好。 她露出笑来,爽快答应:“我愿意!” 秦蓁挑眉:“真的?可能会很辛苦,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郑芸菡心意已决,郑重道:“博士千万别让我闲下来!” …… 郑芸菡开始和秦蓁一起整理教案。 秦蓁住的院子有宫奴伺候,都是年纪不大的小宫女。郑芸菡正在学缝针装订,忽然听到有议论声从窗户外传进来。 “听说了吗,怀章王正在教骑射呢!” “我刚才从那头回来,天爷,迷死个人呢。到底是谁传我们王爷冷厉凶狠,都是假的!我看见王爷亲自纠正国公府那位赵姑娘的骑术,可太温柔了。” 郑芸菡的手指被长针扎了个洞,鲜血直流。 秦蓁飞快起身,用帕子给她清理伤口:“怎么这么不小心。” 郑芸菡握着手指,唯恐将教案弄脏了:“小伤而已,还不太熟练。” 秦蓁按着她坐下,没让她再忙,漫不经心道:“真的?难道不是听了外头的话,走了神?” 郑芸菡心虚的否认。 秦蓁坐回去,继续写教案:“入学考试只是纸上谈兵,总要多些实践了解,入选的十二人里,男子我不清楚,但女子里,你的骑术最为精湛,其他人都差了些火候,所以我让秦意向殿下进言,希望能为这些姑娘们鼓鼓劲。没想殿下这般有心,竟请怀章王来指点,那可是咱们大齐的英雄。” 英雄。 郑芸菡心思一岔,想到了琼花玉苑那回。安阴尚未伏法,她暗搓搓的想要撺掇卫元洲出手,也是这么问他的。 王爷是个英雄,对吧。 你是英雄,可是英雄不该保护不值得保护的人,你还是长辈,小辈做错了,理应站出来的。 现在想来,安阴一事从事发到轰动,好像就是从“怀章王遇刺重伤”开始。 可他的样子,并不像受了什么伤。 所以,他还是像一个长辈一样出手了吗? 郑芸菡陷入沉思,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 扬着扬着,又慢慢垂下来,红润的唇轻轻抿着,应该是又想到别的,不那么开心了。 秦蓁微微偏头,将少女毫不保留的小心思看的清清楚楚,垂眸笑了一下。 或许,能纯粹的沉浸在一份情爱里,单纯的品味里头的酸甜苦辣,也是一种幸福吧。 可惜了。 秦蓁看着她的眼神带上些温暖的安慰。 这种感觉,在年轻的时候有过,当做为人生阅历添一笔,稍稍体会一下就够了,若身陷情绪无法自拔,会容易走错路。 你哥哥可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秦蓁:“说起来,王爷早过了议亲的年纪,听说他之前回长安就是为了亲事,不知为什么无疾而终。” 郑芸菡眼神轻动,点了一下头:“好像是。” 秦蓁笑了笑:“我想,殿下请王爷出面,也有自己的用意。从前怀章王多在军中,鲜少踏足长安,纵然王府满身功勋荣耀,他又得殿下敬畏欣赏,对旁人来说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看一眼都要凭缘分,更别说是去触碰。” 她话语一转,抬眼望向郑芸菡:“可现在不一样了,王爷回长安之后,一直没再离开。从前没有的机会,现在纷纷冒了出来。他好歹是战功赫赫的亲王,又生的俊朗无双,气度不凡,有人倾慕再寻常不过。说不定很快,我们就能喝到王爷的喜酒了。” 郑芸菡忽然抬头,迎上秦蓁的眼神。 少女眼眸清灵,载着纯粹的疑惑。 不是嫉妒,也不是生气,而是疑惑。 疑惑她为什么说这么多,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一样。毕竟,她从不会把无关紧要的男人挂在嘴上。 秦蓁心里有些惊讶。 这小姑娘,迟钝犯傻的时候毫不含糊,可敏感起来,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秦蓁不慌,冲她笑着。 郑芸菡没有看到异样,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秦蓁顺势放她回去给手指上药。 …… 郑芸菡没往马场去,老老实实的回了姑姑的听音园。 她心头发闷,没有胃口,胡乱吃了些,早早睡下。 这一睡,她又做了噩梦。 还是那个灰白色的侯府,令人生怖的哭声,枯败丑陋的女人。 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次更恐怖。 那个女人竟然动了。 她咧嘴笑着,牙口乌黑,能见白骨的手抓住她,要把她往那个脏臭的床榻上托,她没有说话,郑芸菡却懂了是什么意思—— 来啊!来!你也是一样的,你也会这样躺在这里,在嫉妒和失望里渐渐绝望,郁郁而终! “别抓我!别抓我!”郑芸菡尖叫着从床上坐起,迎面而来的是满是漆黑。 姑姑睡觉不习惯点壁灯,都是全熄。 黑暗里,噩梦带来的惧意仿佛被放大了十倍,郑芸菡睁着眼睛盯着前方,好像下一刻,黑幕就会被撕裂出一个口子,那个女人会蹦出来,把她一起拉进深渊。 郑芸菡双目通红,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真儿善儿进来时,见到的就是哭的停不下来的郑芸菡。 她像是被魇住了,轻轻发抖,害怕又难过,眼泪珠子大滴大滴落下,看得人心颤。 “糟了,陛下今日宿在娘娘这处,可不能扰了陛下和娘娘。” “姑娘,别哭了,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你看看奴婢,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姑娘,您再哭,贵妃和陛下都要醒了。” 善儿当机立断:“真儿,去找三公子!” 自从郑芸菡的名字被写上报名表开始,郑煜星就跟两个丫头打过招呼,姑娘有任何事情,都要跟他禀报,别急着去找大公子和二公子。 郑煜星来的特别快。 他头发散着,衣裳穿的乱七八糟,悄声跟进来,见到在床榻上哭的一缩一缩,还不敢大声哭出来的郑芸菡,他一颗心像是被人徒手掏出来一般,疼得要命。 “别惊动其他人。”郑煜星语气低沉,给郑芸菡罩了一件薄薄的披风,打横将人抱出去了。 真儿和善儿吓得不轻。 她们知道姑娘会做噩梦,以前也有过,但是吓醒了,哄一哄就自己睡了,没有这样严重过。 两人暗暗思忖,要不要告诉大公子和二公子呢? …… 郑煜星抱着郑芸菡翻墙出去,去了湖边。 低矮的斜坡,背后是松软的草地。 郑芸菡被两层披风裹得密不透风,靠在郑煜星的臂弯里,小脑袋枕着他的肩膀,郑煜星什么都没说,一下一下拍在她的手臂上,时不时地给她擦眼泪。 湖边沉凉,鼻间是青草香气,头顶的暗夜里有零落的星光。 郑芸菡一改往日里的模样,忽然扭过头往郑煜星怀里钻,格外胆怯。 郑煜星哑声道:“不是醒了么,还怕呢?” 小脑袋点了一下。 “太吓人啦。” 郑煜星按了按她的脑袋,气势汹汹:“哪里的妖魔鬼怪,还能从梦里爬出来把你吃了?!你让他们尽管爬,哥哥一拳一个,全都打死!” 怀里的人沉默了一下,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用很小的声音说话。 郑煜星僵了一下。 她说,不是妖魔鬼怪。 是母亲。 郑煜星双目一涩,心里越难过,语气越轻松威武:“胡说什么呢。母亲走的时候你还那么小,你知道母亲什么样?别什么妖魔鬼怪都梦成母亲啊。母亲……就跟大哥书房的《鬼子母神图》一样,那才是母亲,你不要胡思乱想!” 郑芸菡抓着郑煜星的衣襟:“三哥,母亲是被气死的吗?” 郑煜星抬眼看天,淡淡道:“我也不知道,大概身体本来就不好。” 郑芸菡吸吸鼻子,声音有些哑:“可我看到了。” 郑煜星怔住:“什么?” 郑芸菡松开他,撑起身子抱膝坐成一团。 “梦里看到的。” “她已经竭尽全力做到最好了,可是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尊重她,她已经大度到没办法再大度,宽容到退无可退,可她还是死了。” 郑芸菡木然的盯着前方,眼泪无声的落下:“听说,为人子女,身上趟着父母的血,便会逃不开的受到他们的桎梏。” 她的情绪逐渐收不住,又哭了出来:“我不想……不想像母亲那样……” 郑芸菡哭的他的心都要碎了,郑煜星坐起来,把她抱到怀里:“不像不像!乱想什么呢!” 她哭着,无助又恐慌:“可是我还是会想……三哥,我原本很高兴的,收不住的高兴,可是突然就开始心里难受,收不住的难受,一点也不好,我总想不好的,我忍不住,越想就越难受。我很久不做噩梦了,可是这一次比以前更可怕……三哥,我不想去那里躺着,我不想变成那样……” 郑煜星忽然意识到,她说的想,和他说的想,不是一回事。 有别的事,让她觉得困扰,从喜转忧,让她不自觉地想到母亲。 郑煜星双目泛红,死死咬着牙。 “啧,你不是躺我这里吗?你还想躺哪儿去啊?三哥怀里不好睡是不是?芸菡,哥哥在呢,哥哥一直都在,没人敢欺负你!” 郑煜星让她靠在肩上,一遍遍说着保护她的话,终于让她激动地情绪渐渐平复,她垂着眼,轻轻靠在郑煜星的肩膀上,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泪珠。 期间,有巡逻人影过来,但很快又被拦下,到底没有打扰这里。 郑煜星的心绪早就在她的眼泪里化作一团乱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所谓的本事根本毫无作用。 宁静夜色里,郑煜星主动试探:“芸菡,你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小郎君?” 少女怀春,最易胡思乱想,偏偏她不仅仅是胡思乱想,还受其他困扰。 所以才有了今晚失常。 靠在肩头的小脑袋点了一下。 郑煜星没再追问,他抬手搭着她的肩膀:“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还没过我们兄弟的眼,就惹得你一个人在这里掉眼泪,这个人一定不是良配。” 郑芸菡闷了一会儿,低声说:“是我自己胡思乱想。” 郑煜星:“他会让你胡思乱想,也是他做的不好!” 她不说话了。 郑煜星觉得有点棘手。 他忽然很想质问自己,他到底是哪里没想通,觉得自己的妹妹会被其他女人欺负,所以卯着劲儿把后妃争宠那一套往她身上框的! 未来不管谁娶了她,都该一心一意用不辜负,竭尽全力去保护,既然是这样,她还学这些干什么? 而且她现在明显为情所困,症结在男人身上。 他……好像不太擅长。 就在郑煜星抓耳挠腮的想词儿时,平复过来的郑芸菡忽然扭头看他,问了一句让他措手不及,又入坠冰窖的话—— “三哥,如果我一辈子不嫁人,是不是就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 第104章 第104章 郑芸菡的状态,让郑煜星有生以来第一次茫然无措。 他如鲠在喉,无法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郑煜星稍稍镇定了些,低头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她好像只是哭懵了,不经意间吐露出那样一句话,梦呓一般,没想过要得到他的回应。 郑煜星等她睡得沉了,抱起她回听音园。 她大概还不明白,虽然母亲的离开,让他们失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将他们放在心尖上,豁出全部来疼惜爱护的亲人,但母亲留下了最小的她,成为了他们兄弟三人在之后的顽强生长里,唯一的希冀和动力。 大哥多年苦读,与朝中努力经营,被定为严相接班人,为的是做她永远的靠山,不至于出嫁之后在婆家受委屈。 二哥温和耐心,哪怕被人嘲笑心中住着小妇人,依然在母亲去世后接管内务,从她懂事开始,便挑着要紧的教她,为的是让她出嫁之后,不至于事事无措茫然。 至于他,就更简单了。 练得一身武艺,谁欺她负她,辱她骗她,直接打死;甚至犯糊涂的觉得,她出嫁之后,少不得要在婆家应付三姑六婆,甚至是些不怀好意的女人,趁现在多学点多懂点,眼睛擦亮点,日子才能舒坦。 可这些准备和努力,在她的一句“永远不嫁”面前,碎成一地渣渣。 郑煜星真希望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她哭糊涂了的梦呓。 至少该像别家的小姑娘那样,到了什么年龄就做什么事,简单纯粹,不要被其他的东西牵绊太多,想得太多。 …… 郑煜星把她放到床榻上,盖好被子,让真儿善儿就守在屋里。他没急着走,屈腿坐在床头的地上,挨着床板,一转头就是少女恬静的睡颜。 她今日受噩梦所扰,无比的依赖他。 郑煜星欣慰又心疼的同时,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桩事—— 其实最开始时,芸菡对他并不亲。 他小时候脾气很不好,又凶又躁。 相比大哥的稳重自持,二哥的温和耐心,他的暴脾气并不讨喜。 她会巴巴的跟着的大哥赶路,会用软软的嗓音和二哥一起讲故事,唯独在看到满身臭汗的他时,会怔愣一下,小小的步子往后退一步,怯怯喊一声“三哥”。 哪怕他拼命习武是为了保护她,她依然怕他。 他觉得委屈,但他不说。 直到那一年,侯府来了客人。 敬安伯府,池家的人。 郑芸菡自小与池晗双玩在一起,小姐妹时常会躲在一起说小秘密,郑煜星甚至有点嫉妒池晗双。 那次,池晗双带了一双姐弟来。 是她姨母过继的一双儿女,第一次来长安探亲。 小客人在院子玩,他在自己的院子练功,听说这事后,立马跑过去远远窥伺。 要是这两个新朋友搞不清楚这是谁的场子,敢合起伙来欺负她,他就一拳干翻一个。 不看还好,一看就受了刺激。 郑芸菡非但没有被两个新朋友排挤,他们还玩的十分开心,她都没跟他一起这样玩过。 郑煜星怀着一腔正义过去,窝着满腹的委屈离开,还没回到院子就哭了,他觉得自己十分丢人,索性找了个隐蔽角落窝着哭,边哭边对着面前的石头诉说委屈。 那是威武小霸王时期的郑煜星哭得最惨的一次。 哭的差不多了,他吸吸鼻子,擦干眼泪,准备回去继续练功。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身着紫袄的少女姿态端庄的坐在石墩上,双手堵着耳朵,脚边放着食盒。 他一出来,她就看了过来,两方视线对上,他认出她是今日的客人。 他站着,她坐着,他满脸泪痕眼鼻通红,她坐姿僵硬略显紧张。 他如遭雷劈,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来,有生以来最丢脸的一次,竟被一个姑娘看了个全! 他刚才边哭边说什么来着? 完了…… 她飞快起身,言语间有些忐忑:“我没看到,也没听到。” 他暴躁咬牙:“骗人!” 她诚恳的解释:“没有骗你,我没看到你哭的样子,听到你在哭,就把耳朵堵上啦。” 她洞悉着他的暴躁,试图用一个友好的笑缓和他的愤怒,声音温柔轻软:“刚才我们在后院玩,我弟弟发现有人在偷看,芸菡妹妹认出了你,你是她三哥哥。” “我们本想叫你一起玩,可是芸菡妹妹说,你勤于练功,一向不爱和她一起玩。虽然你不耽于嬉闹,但我们过门做客,不能视而不见,应该来打个照面,他们正在玩,我闲着没事,就帮忙送来啦。” 她弯腰拎起脚边的食盒,朝他递了递。 那年的秦蓁,刚刚适应自己的身份,哪怕极力显得端庄从容,依然遮不住眉眼里的紧张和卑微。 他紧紧盯着她,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米糕捏在手里,恶狠狠地威胁:“今天的事情,你要是敢告诉第三个人,就犹如此糕!” 他手掌发力,软糯的米糕吧唧成了泥。 她双眸睁大,泛着不加掩饰的惧意,真信了。 他让她走,她赶忙拉开一段安全距离,又停下,似乎是斟酌了一番,小声道:“其实……三公子很想和芸菡妹妹一起玩吧?” 他脸色剧变,他还在这呢,她就敢随便乱提,出了这个门还得了! 她咽下唾液,飞快道:“我、我或许可以帮帮你。小、小姑娘,很好哄的。” 他没发出来的火,半道熄了。 …… 那天下午,池夫人带着孩子们出去玩,傍晚才回来。 他去二哥院子找郑芸菡,问起今日玩的如何,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什么。 他在她面前盘腿坐下,一改往日又凶又躁的样子,用不太自在的轻快语气说:“你不说,三哥自己猜,三哥晚上能梦见神仙,神仙什么都知道!” 郑芸菡眨巴着大眼睛,露出好奇的神色。 他抽出一条手帕盖在手上,默念咒语,然后拉开手帕,手里赫然躺着一支小花钗! 郑芸菡小嘴张的圆圆的,眼珠子也圆圆的,满脸写着吃惊。 他知道为什么。 这是她下午看中的,被秦蓁拦下没让买。 郑煜星哪里见过她这样子,当即就笑了。 其实他生的清隽水嫩,笑起来时格外好看,偏偏因为练武,又爱打架,常常摆着凶相。 郑芸菡见他这样笑,眼眸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宝贝。 “还有!”他故技重施,第二次变出来一把发带! 那是店铺里最新的一批发带,一共七种颜色,是用昂贵的宝石做的珠绣,她犹豫了好久,挑了一条粉色。 他的手里,除了粉色,其他的颜色都齐了! 小小少女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欢呼着给他拍手:“三哥好厉害!” 他的一颗心仿佛被最温柔的手抚过,热乎乎的,从未有过的满足! 然后一次接着一次,他把她看中却没能买的东西全变出来了,还知道她去了哪些地方。 郑芸菡看他,如见神灵。那是第一次,她抱着他“变”出来的礼物,漾着甜甜的笑,轻轻软软的说:“谢谢三哥。” 一如对着大哥和二哥一样。 郑煜星鼻子一酸,差点当着她的面哭出来。 池家人走之前,他抢先找到秦蓁。 那个年纪的少年,是有些小人之心的。 他一面很感激秦蓁能指点他,一面又担心秦蓁把他最丢脸的一面满长安乱说。 所以他道个谢都道得很威武,唯恐让她看出一丝慌张。 秦蓁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趁着池家人出来之前,小声的说:“其实……如果七姑娘只有三公子一个兄长,三公子或许该有兄长的样子。但七姑娘已经有了两位稳重自持,温和细心的兄长,三公子……为什么不试试做个不一样的兄长呢?” 他怔住,不解的看着她。 她不敢迎着他的目光,谨慎道:“做个最理解她,最没有兄长架子,最玩得来的兄长,或许……她会更愿意与你亲近些……姑娘家,真的很好哄,也很好懂的……” 他呆呆的在原地站了很久,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这段话。 直到伯府的马车都走远,他才如梦初醒,拍着大腿着急——忘记威胁了,她可千万不要把他哭成傻子的事情说出去啊! 夜色渐深,郑煜星倚着床栏,思及此处时,忽然低低的的笑起来。 床榻上的少女动了一下,翻身面朝他,呼呼睡着。 郑煜星赶紧收了笑,把铺在她脸上的碎发拨开,像是拨开了一片记忆的阴云。 事实上,秦家姐弟自那一年离开长安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他担心的事情也完全没有发生。 再见之时,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做事玩招一套连一套,让他猝不及防。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已经不记得了。 不记得他当年如何卑微与丢脸,连亲近妹妹都不会。 郑煜星看着郑芸菡的睡脸,笑起来,低声道:“三哥永远最懂你,最理解你,最能和你玩在一起,所以不用怕,永远都不用怕。” 三哥比从前,强很多了。 …… 郑芸菡一觉醒来,睁眼就见真儿和善儿笑盈盈的看着她。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然后发现异样,眼睛有些水肿。 真儿从碎冰里取出两个勺子:“三公子让奴婢一早准备了冰勺,姑娘盖在眼睛上敷一敷。” 郑芸菡茫然接过,想起了昨晚的事情,不由拧起眉头,张嘴想解释点什么,善儿已经笑着端来早膳。 “公子说姑娘早膳就在屋里用。” 两个婢女语态轻快,对昨晚之事只字不提,哄着她洗漱吃饭,郑芸菡心头松了松,安静的洗漱吃饭。 郑芸菡将自己整理的差不多,确定乍看之下瞧不出异样便出门了。她如今是秦博士的助教,应该有很多是要做。 秦蓁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了?”面前的少女妆容精致,衣着得体,可是眉眼里那股神采不再似往昔那般动人,像是蒙了一层冰霜。 秦蓁破天荒的自省一回,她是不是过了? 想想又觉得不对,按理来说,这点程度顶多让她愁眉不展,少女心纠结酸涩。 可眼下,她看着太可怜了些。 让郑煜星知道,估计能原地去世。 郑芸菡垂下眼眸:“我昨日睡得晚,今日精神不大好,既做了助教,没有道理闲着。” 秦蓁果断拒绝:“不用,你歇着。” 她可赔不起。 郑芸菡露出疑惑的神情,秦蓁重新解释:“我的意思是,今早陛下已经定了回长安的日子,气候渐冷,你身为助教,任重道远,更该好好保重。” 郑芸菡对回不回长安一点反应都没有,淡声问:“当真没有事情给我做?” 秦蓁想了想,把装订好的两本教案递给她:“那……劳你将这个送往太子殿下那边。” 郑芸菡接过,抱着簿子走了。 秦蓁走出来,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 不该啊,哪里出问题了。 …… 郑芸菡刚走出秦蓁的园子,迎面走来一人。 她无意抬眼,心头一沉,又垂下眼去。 卫元洲愣住。 她怎么了? 郑芸菡向他福身见礼,用公事公办的姿态与他擦肩而过。 “菡菡?”他出声喊她。 郑芸菡站定,垂眼转身:“王爷还有什么事吗?” 不对劲。 昨日,太子亲自来请他给入学女子加强一下骑术时,他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原以为她会在,结果唯独她没去,他待了一会儿便借故离开。 得知她是被秦蓁抓来当助教,他问了秦蓁姐弟的园子,一路过来,果然看到她,可她无精打采,见到他时眼中再无神采,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是不是当助教太累了?” 郑芸菡抱紧怀里的教案,像是抓着什么助威的武器。 她淡声道:“只是刚刚上手有些不熟悉,以后就好了。殿下还等着臣女送教案,臣女先行告退。” 昨夜之前,她只是陷于爱而不得的少女情怀里,贪婪地窃取甜意沾沾自喜,矛盾又纠结。 可昨夜之后,她忽然发现,心底不知道什么时候根植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病,让她再也不敢贪图这份甜滋滋的味道。 她礼仪周到,独独没了以往的亲昵与热情。 卫元洲的心忽然就空落了一块,无端生疼。 直至郑芸菡走远,卫元洲沉着脸进了秦蓁的园子。 秦蓁正疑惑出神,周身冒寒气的男人甫一进来便道:“秦博士看起来也不是很忙的样子,倒是身边的助教忙得很。殿下允许秦博士收纳助教,莫不是来帮秦博士偷懒耍滑的?” 换在往常,秦蓁可能就敬回去了。 但现在,她淡定得很。 这两人八成打上照面了。 看着面色不善的卫元洲,秦蓁心里渐渐稳了。 还能抢救。 “王爷说的是郑姑娘?其实这事我也正在烦扰。” 卫元洲拧眉。 秦蓁叹息道:“郑姑娘做了下官的助教,却只是名义上的帮手,琐事不难,但繁琐起来也累人得很,以后还要代下官调节与学生们之间的关系,是个吃力不讨好的白工。” 卫元洲眉头松动,似乎想到什么。 秦蓁眉眼轻转:“方才我见郑姑娘时,已察觉她有些憔悴,说是昨夜没睡好,今日起来就想着过来帮忙。真是个实诚的姑娘呢,担着没有实质的名,却实实在在做着女官的事。” 卫元洲望向秦蓁:“秦博士当真要选郑姑娘做助教?” 秦蓁:“当真,这么好的姑娘,当然要用。” 卫元洲敛眸:“秦博士慧眼识珠是好,但凡事都该有度。郑姑娘是郑卫率的亲妹,秦博士与郑卫率又是推行殿下马政大改的主力军,若因此事生出罅隙,对谁都不好。” 秦蓁虚心受教,卫元洲不再与她罗嗦,离开后又往太子的明熹园去了。 …… 郑芸菡送完教案,鬼使神差的走到了马场。 今日马场没开,大概是没有昨日那么热闹的。 她趴在马场围栏边,望着马厩那头,眼神在找小白。 也不知道它吃的好不好。 她想,回去之后,就把小白还给殿下吧,就说是心血来潮骑着玩了两日,这么贵重的宝马,给她有些浪费。 “哟,这是哪家的妹妹跑这里来了?” 郑芸菡没转身,先笑了。 郑煜星抄着手走过来,“想骑马?站在这里干什么,我带你进去。” 郑芸菡拉住他的袖子,轻轻摇头。 郑煜星看到她正面,心头沉了沉,但什么都没说,依旧笑嘻嘻的:“不骑马也行,请我喝酒。” 郑芸菡小手一摊:“你喝的酒太贵啦,我请不起。” 也就他,点一整壶玉毓酒眼睛都不眨。 郑煜星眯眼:“不行啊,你现在可是有俸禄的人,新官上任,拿了第一笔俸禄,都要请同僚上司喝酒的。你懂不懂官场规矩啊。” 郑芸菡一头雾水:“啊?” 郑煜星低笑一声,掏出一块铜质的牌牌,捏着穗子在她面前晃悠:“厉害了,我的助教大人。” 太子殿下临时决定,秦博士任用的助教,与国子监助教同职同俸。因为太仆寺授课本就匆忙,所以直接取了国子监助教的腰牌来作太仆寺助教用。 郑芸菡现在,是名副其实,有职位,有俸禄的女官! 她慢慢张嘴,讶然的看着面前的牌牌。 “不要啊,那我帮你拒了。”他作势要收。 “我要我要!”少女眼中的冰霜终于淡了,溢出些活力来,蹦跶着要去抢腰牌。 “诶!不给,小矮子够不着!” 郑芸菡终于笑开:“三哥,给我看看嘛,求你了!” 女官的牌牌,助教的牌牌! 郑煜星见她眸光溢彩,把东西给了她。 郑芸菡宝贝跟什么似的:“可、可是秦博士说,这就是个白工活,不算职位也没有俸禄的,怎么忽然就变成正经官职了?” 郑煜星叉腰:“当然是因为这个活儿一点也不好干,不给点甜头,谁还来卖力?现在知道殿下大改的决心了吧。” 郑芸菡重重点头,笑道:“我会好好做事的。等我拿了第一笔俸禄,我就请你喝酒,玉毓酒,点一壶!” 郑煜星撇嘴:“先别得意。因为准备匆忙,所以秦蓁不得已从考生里成绩最好的选了助教,现在这是个香饽饽,等你当一段时间,可能还会接受考核,或者会被别人比下去,不是给了你就一辈子跟你的铁饭碗,要争气点。” 郑芸菡压住兴奋,肃穆应声。 不远处,卫元洲看着总算恢复活力的少女,心里空落落的地方又填了回来。 他弯唇一笑,在他们发现之前先行离开。 第105章 第105章 然而,郑芸菡这个临时助教上升为正经女官一事,还是引起了很多不满。 毕竟,吃力不讨好的白工谁爱干谁干,可有正经官职和俸禄,难道不应该公平公正拿出来竞选一下吗? 郑芸菡先是得了太子爱驹,现在又被内定为第一人助教,这不是徇私偏袒是什么! 这事情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郑芸菡帮秦蓁给一批过考入学的人送学案时,除了池晗双之外,无一例外的被那些同窗冷待。 他们没有当着她的面开腔,只是言笑间流露出的神态,已然昭示心中所想,其中,又以商怡珺为首的几位姑娘最显冷淡嘲意。 郑煜星比郑芸菡更早听到这些酸言酸语,而且听得更全更多,当即要帮她澄清,郑芸菡却拦住他。 “三哥,不用解释。”在得到女官职位的喜悦之后,她眼中又恢复了那淡泊平静的模样,没有动人的光彩,也不再娇俏憨态,面对这些中伤,她竟平静的不像是她。 郑煜星心里一咯噔,试探道:“为什么不解释?” 郑芸菡想了一下,才说:“你不是说,这位置的人往后要经过考核再决定去留的,并非给了我就一直是我;太仆寺授课一事未有先例,秦博士有需要,而我也是成绩最好的,这便是选我的依据,只要等一切步入正轨按部就班,所谓偏袒私心,自会不攻而破。” “你还说过,有心带风浪者,按下这波,说不定会助他们掀起另外一波,稳住本心,对方反会乱了阵脚。我也觉得,与其浪费时间精力去解释,不妨做好自己的事情,否则出了差错,就真该落人口实了。” 郑煜星看着她气定神闲的给出答复,想笑又想哭。 他甚至觉得,她像是在提前让自己习惯被非议被笑话,为了她心底的决定做准备。 所以她越来越认真做事,格外珍视这个其实并没有多少俸禄的职位,整日严肃的像个小老头。 郑煜星心急如焚。 别家的小姑娘,春心思着思着,就水到渠成的发芽开花喜结良缘了。 他们家的小姑娘,思着思着,思自闭了。 他至今不敢轻易的把芸菡心里的事跟大哥二哥提。 二哥可能有商量的余地,但是到了大哥那里,事情就不可控了,而告诉了二哥,大哥差不多也该知道了。 …… 秦蓁好几次看到郑煜星在太子身边走神。 待与太子谈完事情,秦蓁问郑煜星:“郑大人这副模样,是遇到困难了?都是同僚,不妨说说看?” 郑煜星怔住,忽然觉得这样的情形真令人熟悉。 多年前,他在妹妹这里遇上难题,是她出现指点。 本以为是再也不见的关系,他也终得要领融会贯通。 哪知多年后,他再次在妹妹的问题上栽跟头,又遇上她。 郑煜星心头一颤,有点担心秦蓁忽然想起点什么。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郑煜星了,哪里次次都要靠她。 万一让她想起什么,他就可以掘地三尺告别人世了。 郑煜星清清嗓子,大步离开:“多谢关心,我好得很。” 秦蓁目送他走远,笑了一下。 看起来,你还能更好。 …… 郑芸菡没出面解释,开始是她无心解释,最后是没必要解释了。 其一是因为,镇江女侯偶然听到了诸如此类的风言风语,抓了个打头的,按着打了一顿,又给郑芸菡送来好些果脯小食,陛下和太子竟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追究。 其二是因为,太子向盛武帝递交了太仆寺之后一系列官职的考核方式,着重强调所有职位是靠本事坐上去,之所以第一个选郑芸菡,是因为她成绩最好,天资最高,在机制没有完善之前,选优异者录用,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盛武帝看着太子交上来的计划缜密周到,甚为满意,至于选了郑芸菡那个小丫头当助教,他只是笑笑,说:“秦博士有眼光。” 一句话,压住了万千酸言酸语。 包括太子以下的任何人夸赞郑芸菡,那都会被怀疑是偏袒。 但一国之君夸赞郑芸菡,即便是偏袒,也是真诚夸赞。 然而,这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流言没能攻击到郑芸菡,却不知被哪股邪风一吹,指向了秦蓁。 宫女内官之间开始传言,太仆寺女博士秦蓁,只因定过亲的夫婿家道中落,便直接将人踹了,身为女人野心却很大,她现在这个位置,其实本该是她那个优秀出色的未婚夫的! 得陛下赏识,赐封博士之位,却行为不检,被人看见在莲星湖幽会男子,还发出似哭似吟的声音,想也知道在做什么龌龊事! 这一次的势头,远比针对郑芸菡时来得更汹涌,尤其说到秦蓁私会外男时,有鼻子有眼的。 秦意大步走进屋里,对着案前书写的秦蓁滔滔不绝将流言全都讲了一遍。 一边嘲讽这万宝园总共没来多少达官贵眷,流言蜚语倒是一个接一个不重样,这些人果然还是吃的太饱嘴巴太闲,一边转身给自己倒水,就看到了茶座边的郑芸菡和郑煜星。 秦意飞快闭嘴,惊讶的表情仿佛在说,“咦,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郑芸菡如今是秦蓁的助教,如无意外,都是待在这边的。郑煜星纯粹是不放心她,隔三差五借着公务过来看看。 然后就遇上了这一幕。 双方僵了一瞬间。 案前的秦蓁终于停笔,抬头看他:“之前订的那批图鉴,在回长安之前能到这里吗?” 秦意回过神来:“现在你还担心图啊……” 秦蓁面不改色:“若送来时陛下已经启程回长安,我们便收不到图册,还要改一遍地址,怪麻烦的。你最好将时间确定下来,若到不了,尽早传信让他们直接拉回长安。” 秦意欲言又止。 郑煜星轻咳一声,提起呆滞的郑芸菡,找了个由头出去了,将这里留给他们姐弟说话。 郑芸菡有些懵。 莲星湖……夜晚……似哭似吟? 不会是她和三哥吧…… 为什么那声音一听就是在干龌龊事? 她……哭声这么龌龊吗? 郑芸菡寡淡的眸色添了一丝久违的茫然:“这是误会,是污蔑。” 郑煜星赶紧提醒:“和你无关,别管,安心做自己的事情。” 他不是为了安慰她才这么说。 秦蓁从坐上这个位置开始,就该知道自己面临的困难会是一般男子的数倍,哪怕是陈彻坐这个位置,都会比他轻松。 不排除有人暗中害她风评。 为人师长,最忌讳德行有失。 她身为女人,从男女关系这点下手最合适。 郑煜星很快理出几个可疑的方向,然后袖子被抓住。 身边不似往日活泼的少女,睁着一双没有光彩的眼睛盯着他:“三哥,秦博士不是这样的人,我们帮忙澄清一下吧。” 这话,除了开头两个字,剩下的都让郑煜星想要严词反驳。 秦博士不是这样的人,可你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 澄清?澄清那晚是你做了噩梦鬼哭狼嚎? 最重要的是,之前流言在她身上,她淡定的恍入佛门浑身圣光,现在转了矛头针对秦蓁,她倒想帮忙澄清了。 他问:“为什么要帮?” 郑芸菡想了想,低声说:“秦表姐一定是斩断了很多杂念,意志坚定才走到今日这一步。我如今才知道,斩断杂念是个不容易的事情,她一路走来,有多善良坚韧,就有多辛苦艰难,若到了这一步,被流言轻易捣毁,太可惜了。” 郑煜星差点想扶额表演当场去世。 她善良,善良到一言不合让你哥背锅。 他一点不怀疑郑芸菡在得到女官职位后琢磨过,若有一官半职傍身,一生不嫁也不错啊。 所以才会在这个微不足道助教之职上尽心尽力发光发热,磨炼意志。 她如今被男女之情和母亲一事同时困扰,很多事情都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带入进去。 在她眼里,秦蓁温柔善良,忍痛斩断陈、秦两家的杂念,在男女之情上大度让步,委曲求全,还上进勤奋。 于是自动自发牵起一丝微妙的惺惺相惜。 愁人孩子。 郑煜星决定跟她摆事实讲道理:“可这件事情,和你的那个不同,如果是秦博士,就要复杂许多。” 至少针对秦蓁的人,和针对郑芸菡的,不是一个段位,也不是一个目的。 见郑煜星不答,郑芸菡试着问:“那……你要帮帮秦博士吗?” 郑煜星看着她眼中无言的期待,终是笑了:“不要担心,有我在,秦博士不会有事。” …… 郑煜星想的没错。 郑芸菡在这个小小的职位上越是遭遇风波,就越是佩服秦蓁。 她不同于二嫂。 纵然与女侯有再多误会,她也是女侯悉心教导扶持起来的,有祁族本领傍身,更得女侯爵位,在起步上就高出秦蓁许多。 秦蓁是自己一步一步走来的。 没有显赫家世,没有能倚仗的亲眷,即便是敬安伯府,也保持着不给对方带来困扰的距离。 郑芸菡做了她的助教,更觉得她心性沉稳耐心仔细,换了别人,一份教案被太子几番点评删改,早已怨念丛生,可她一句话都没说,太子有任何意见,她都会拿回来删改,重新递交,一次又一次,直至太子和陛下都满意为止。 教案编完,又是学生的学案,郑芸菡装订册子时,都怕把它们弄疼了,这都是秦博士的心血啊。 这样一个女子,竟然有人要在男女私德上污蔑她。 过分。 存了这样的气,郑芸菡越发下决心要做秦博士的小帮手。忙碌使她忘记感情纠葛,终于在开课的前一日,看着面前一摞整齐漂亮的随堂课业时,笑得两眼弯弯。 彼时,郑煜星刚好来找她,陡然见她这样笑,差点心酸的哭出来。 多少日了,他都怀疑她不会笑了。 他忽然又觉得,当助教挺好的。 …… 首次授课这日,位置设在太子的明熹园,园中劈出一块空地,置桌椅屏风,十二座面朝博士书案,一排三人,共置四排。 而讲学课堂之外,另置桌椅屏风,是留来供人旁听的,首次授课,更像是试验教学,得看看效果如何,讲师水平如何。 不多时,盛武帝携皇后,太子携太子妃抵达旁听席,一同而来的,还有卫元洲及一众朝臣家眷,除了盛武帝和太子是真的对这场课期待已久,其他人多多少少是带着私心来的。 毕竟自家孩子第一日上课,也不晓得表现的怎么样。 卫元洲坐在盛武帝边上,有些心绪不宁。 他觉得,他和郑芸菡的关系好像出了问题,可他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直觉告诉他,是那日在园外遇到赵尔岚之后开始,可他与赵尔岚半点关系都没有,她莫不是醋了? 想到这里,他又自嘲的笑起来,她会醋倒好了。 在心动情动之后,卫元洲再次强化了对牵肠挂肚的理解。 这和他离开长安时对她的牵挂不同。 那时是分离,地里距离上的分离,他牵挂是正常,可如今他们近在咫尺,他反而觉得距离更远,从前那种淡淡的思念,在心中发酵浓郁,时时刻刻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想知道她喜怒哀乐因何而来,恨不能出门就巧遇。 随着摇铃声响,入学的公子姑娘们仿佛开始了一场表演,战战兢兢走进来,也不挑位置,先向旁听席行了礼,然后依次落座。 秦蓁换上一身双层交领直裰,内里露着雪白整洁的领子,外层是沉沉的墨绿色,宽松的外袍遮了窈窕身段,腰间坠着青灰的墨玉穗子。 她身后,跟着小助教郑芸菡。 她头上的伤终于淡了痕迹,竟也舍了华丽的衣裙,只着一身纯白色双层交领直裰,腰间一条红色腰带,绕过纤细腰肢,软软垂下两段,于行步时轻轻翻飞。最简单的少女发式,别一支雕芍药花白玉簪,与秦蓁一前一后入内时,竟令所有人都晃了眼。 最珍贵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法。 郑芸菡这一身素的不能再素的装扮,反倒将她本身的美凸显出来。 未施粉黛,却精神饱满,许是因为跟着秦蓁一起进来,她背脊挺得笔直,脖颈细白纤长,托出一份浑然天成的纯净高贵,每一步仿佛都精准的量过一般,始终与秦蓁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不多不少,走的端正从容,目不斜视。 卫元洲恍神间,不由想到安阴的琼花玉苑上,她与舒清桐一同前来的场景。 那时他第一次见她张扬外放,和今日的气息,有些相似。 但真论起来,又与那次很不同,至少这次,她几乎没有任何装扮。 少女带着莫名的坚定,这份坚定令她眸中生光,胜过万千艳色。 两人只在路过旁听席时停下施礼,然后再也没有往这边看过。 秦蓁落座后,郑芸菡站在她身侧,手持绢册,宣读这门学科所涉内容,考核方式,规矩忌讳。 少女用轻软的声音,读出了一种稚嫩的严肃感,待宣读完毕,她轻轻抬眼,扫过众人,忽道:“若诸生对旁听席更有兴趣,此刻便可以起身离席,入座旁听席,这里偷看旁听席,对脖子不好。” 几个时刻关注旁听席的学生闻言,当即面红耳赤,偷看卫元洲的赵尔岚看了郑芸菡一眼,低下头。 盛武帝和太子愣了一瞬,竟笑出声来。 盛武帝:“这丫头,有那味儿了。” 太子:“回头挑几个得力的御史教教她,这课上就不怕乱了规矩。” 众臣面面相觑,跟着:哈哈哈哈。 卫元洲借饮茶动作掩去唇边笑意。 池晗双坐在离她很近的位置,忍着笑与她挤眼,是个称赞。 接下来,再没有人敢偷看旁听席,秦蓁更是当旁听席不存在,淡定从容的讲了第一课。 她的第一课,是地理与气候的概论,不单讲马驹,而是从气候与地理位置不同,分别罗列了各地不同的畜牧种类。 她讲课风格大气,所述内容信手拈来,她分明也给自己准备了教案,可是从头到尾,她翻都没翻过。 郑芸菡知道为什么,以她修改教案的次数,都能倒背如流。 一堂课很快结束,没有出任何意外,反倒让人听得入了迷,仿佛跟着秦蓁平缓清冽的嗓音一并遨游诸州。 忽的,秦蓁敲敲桌子,抬手指向郑芸菡:“以后我的课,莫要穿的花哨,装扮就按照郑助教的样子来,你们这样,晃眼。” 旁听席这才有了动静。她这番举动,倒像刻意在叫醒人似的。 秦蓁这话说得并不客气,但盛武帝一点意见都没有,只是笑着说了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按秦博士的意思来。” 太子妃范氏看着太子眼中不加掩饰的欣赏与喜爱,遥遥的看了秦蓁一眼,眼底晦暗不明。 郑煜星因为有事,所以没能去第一堂课旁听。 但他刚回来,远远就看见一身素白,腰带鲜红翻飞的少女朝他飞奔而来,脸上载着兴奋与激动,遥遥喊他。 “跑什么。”他接住她,将她打量一番:“这么高兴?” 她重重点头,将第一堂课仔仔细细与他说了一遍,末了又好奇:“你为何不去?” 郑煜星笑笑:“有事要去回禀殿下,你回去歇着吧,又不是只上一日。” 郑芸菡兴奋完了,很快静下来,与他挥手作别。她准备去看看大哥大嫂,不想刚走几步,就被樊刃礼貌的拦住了。 “郑姑娘,方不方便与王爷说几句话?” 郑芸菡瞬间怔住:“王爷有事” 樊刃笑笑:“属下也不知,王爷就在前边等着姑娘,姑娘自己问吧。” 郑芸菡轻轻叹息,点头。 卫元洲选了一处僻静之地,捧着一个锦盒,面上宁静,心中却躁。 郑芸菡来时,他即刻站定,不敢让眼神太直白。 “王爷。”她站在三步之外,向他见礼。 卫元洲笑起来,温和道:“今日的表现,很好。” 她盯着他的鞋尖,并不敢多想他是不是一直在看她,扯了个笑:“多谢王爷夸赞。” 卫元洲垂头看了看手里,将盒子递给她:“你应该用得到。” 郑芸菡犹豫着接过,轻轻打开,然后愣住。 里面是一整套香膏。 她见鬼似的看着卫元洲。 他、他怎么会……送这种东西。 他竟会选香膏? 事实证明,他不仅会,还选的很到位。 “文书职务少不得要整理本册,听说你在学装订,难免糙手,这个擦在手上;若需要长时间校对文书,就把这个擦在眼睛上,冰凉舒爽缓解疲惫;这个……沐、沐浴后擦一些,是药香,助眠的。” 他目光温柔的看着她,极尽宠溺:“喜欢做助教,也该做个精神奕奕的助教……” 卫元洲话还没说完,脸色僵了。 郑芸菡圆溜溜的眼睛忽然湿了,泪眼汪汪的模样,让卫元洲猝不及防:“怎、怎么哭了?” 怎么哭了? 郑芸菡此刻恨不能跳起来,用盒子砸爆他的头,惹得他大怒,然后两人争吵不欢而散。 她想,但凡他坏一些,讨人厌些,她斩断杂念时都不会那么纠结。 她连日来在水深火热的思绪争斗中挣扎许久,好不容易摸到了一些事业心拯救悲伤的门道,自以为全副武装,他却来送这个! 他来送这个! 这是犯规的呀…… 原来,今天的她还是好喜欢他。 但今天的她,还是一样不敢。 更何况他还是怀章王…… 面前忽然压下一个黑影,她腰上和脑后一紧,竟被卫元洲按到了怀里。 陡然贴近的两具身躯,却是一样的隐忍。 卫元洲心险些从喉头跳出来,他凭着冲动将人按进怀里,真按进来了,却再也不敢用力,虚虚的贴着,隐隐颤抖。 “别动,听我把话说完,求你。” 第106章 第106章 郑芸菡没动,她僵住了。 卫元洲闭上眼,下巴抵着她的额头。 “本没想这样,兴许会吓到你。我以为我们之前很好,我可以循序渐进,叫你接受我。但你近来变得有些不大对劲,方才又那样,我实在忍不住。” “琼花玉苑里,你说我是英雄,但你认识的卫元洲,其实并不是一个英雄。他年少入伍,只是希望自己和母亲能过得更好。他没有那么多家国大义,因为那年的他,连能否康健长大都不确定。他拼杀多年,不温柔,也不解风情,只有一个体面些的身份。”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所以他不会哄人,也不懂小姑娘,却偏偏认识一个温柔娇软,处处都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有趣的小姑娘,从让他忍不住想多看一眼,变成怎么都看不够。可这个小姑娘小他许多,成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道难题,无从下手。” “若是他做错了什么,叫你有了之前的生疏,你告诉他,他也……”卫元洲这辈子没说过这么羞耻的话,但他咬着牙,无视这份羞耻,继续说下去—— “……也想做处处都讨你喜欢的男人;若是受了委屈哪里不开心,也告诉他,他虽不懂风月,但出头还是很拿手的;若有心事,同样可以告诉他,他未必全懂,但无论发生什么事,必是站在你这一头,永远只支持你。” 樊刃带着几个亲兵,堵着耳朵,眼观六路,在周围放哨。 僻静的小道,心跳声仿佛能砸穿地砖。 卫元洲缓缓睁眼,只敢盯着她简单的发式,等一个答复。 等了好半天,她一点声音都没有。 忽的,他的袖子被扯了一下。 他垂眸,发现自己太紧张,不自觉用力,把她整张脸闷进怀里死死按着。 卫元洲松手,目光紧追着她,不愿放走任何一个表情。 郑芸菡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羞的,还是闷的,唯一确定的是,她现在一点哭的心思和力气都没了。 她不由得回忆起几日前那个初尝情味,因为“爱而不得”纠结又闹心的自己,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又想起了在并州时观战二嫂江上剿匪,看着江河波涛起伏,她以为那就是壮阔,但这短短几日,她一颗心的起起落落,比那波涛势头更凶。 许是前两日她将自己的一颗心不断浸入最坏的想法里,再取出来翻来覆去的打磨,此刻在卫元洲一句接一句的情话,它一拍慢过一拍。 瞬息的思绪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围的一切都慢下来。 郑芸菡第一次大大方方看向面前的男人。 他生的十分俊朗,若是在长安长大,有一个足够安稳的身份,或许会长成一个风流的公子哥,那双布了粗茧的漂亮手掌,也会恢复原有的本色。 细细回味他这些话,竟像是将自己完全剖开了给她看。 原来,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充满了焦虑无奈,好像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那她这些日子是怎么想的呢? 她想情爱的滋味,甜的时候能腻懵神智,酸苦时能凉透人心,稍有不慎,便整个人扑了进去。 然后忍不住想,得亏是遇上了对她无意的人,若是两情相悦,少不得要再进一步。 一旦继续往前,不管未来这个人会是谁,她都必须小心翼翼,努力不步母亲的后尘。 行差踏错一步,想错一念,必定是一场剥皮抽经的折腾。 噩梦有些吓人,但更像是在提醒她,她始终是和母亲一样的人。 最后想,若始终是一场折腾,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走进去。 做一个不嫁人的老姑娘,足够有本事,不怕闲言碎语,自己养活自己,谁也不拖累。 但此时此刻,她在心里默默告别的男人,竟抱着她说了一番情话。 她忽然有些懂,为何古往今来有那么多悲剧收场的情爱故事,仍然有一双双男女义无反顾的扑进情爱的漩涡。 因为在这份情爱伊始,有从未体验过的新鲜刺激,有男女在一起才会生出的那种冲动,还有来自心底,自以为永不断绝的勇气。 可岁月磨人,最先磨新鲜刺激,再磨冲动,最后,磨光所有勇气。 当他说出这番话时,挡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不再是心意的问题。 而是她是否有这个勇气。 可惜,她怀揣着一个噩梦阴影去感受男女情爱的新鲜刺激和在一起时的冲动情绪,却唯独没有勇气。 郑芸菡觉得,她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回应。 但张嘴时,却成了另一番话—— “你赠出《鬼子母神图》给大哥大嫂做贺礼时,我很欢喜;在并州见到你时,我很欢喜;你赶来山里救我们时,我很欢喜;你带我去见贤太妃,我很欢喜;在你的小阁楼里,你帮我准备小书桌时,那些零零散散,好多个欢喜忽然凝在一起,让我忍不住想告诉你,可你明明不想听,为什么又在今日说这些……” 卫元洲呆愣一瞬,稍稍回忆了一下小阁楼那日,险些原地裂开了…… “我……我不是……” “不过没有关系……”她笑起来,眼里含着泪,却有了光彩,声调轻快:“我今日终于说出来啦。” 卫元洲瞳孔震动,不自觉地抹了一下脸。 郑芸菡忽然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卫元洲愣住:“你……你不想要?” 郑芸菡又递了递:“你拿一下。” 卫元洲不解,伸手接过。 下一刻,双手腾空的少女忽然扑过来,将他紧紧抱住,小脸埋进他怀中。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给她答案。 她没有勇气。 却愿意试一试。 试一试,鼓起勇气。 “菡菡……你等等。”卫元洲喉头发涩,心脏狂跳。 他不敢乱动,怕惊扰了她,更怕惊扰这梦一样的画面。 “樊刃!”他忽然喊人。 郑芸菡愣了一下,飞快松开他。 樊刃堵着耳朵走进来,还知道非礼勿视:“王爷有何吩咐。” 卫元洲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你,拿一下。” 樊刃摸索着接过了盒子,麻溜的滚了。 郑芸菡视线追着樊刃出去,刚转回来,迎面凑过来一个坚硬的胸膛,将她抱得更紧。 男人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密不透风。 郑芸菡眨眨眼,倏地笑了,那久违的光彩,在一刻璀璨到了鼎盛。 卫元洲抱得美人,低声感叹:“真想此刻就去提亲,将你早日娶过门。” 这一句话,将郑芸菡震回到了现实。 她、她是愿意试一试。可……应该还不是现在。 她需要点时间,努力克服一下。 思及此,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仿佛欺骗了一个男人的感情似的。 她感受了一下此刻这个怀抱,在心里默默摇头。 现在再拒绝是不可能的。 “王、王爷……” 卫元洲蹙眉。 他觉得这个称呼有些老气。 “换个称呼。” 现在称呼它不是最重要的! 郑芸菡试着挣开他,一双眼泪洗过的眸子蹭亮蹭亮:“可、可不可以晚两年再、再谈婚论嫁呀?” 卫元洲眸色微沉:“为什么?” 郑芸菡咬唇,艰难的扯谎,“因、因为我……太小啦。” 若是两年,应该足够她克服。再者,他们也应该仔细处一处。 卫元洲将她从头扫到脚,嘴角一挑,无奈道:“可是那时候,我怕我太老了……” 郑芸菡小脸一红,豁出去了。 她踮起脚,凑到卫元洲耳边,热气呼呼冲着他。 “你不老呀,元洲哥哥。” 元洲哥哥。 卫元洲浑身血液轰的一声炸开,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这小丫头在玩伎俩。 他心头疑惑,但并不愿意多问。 也许她还有迟疑,顾虑,甚至……对他并不完全交心。 但没有关系,眼下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他握着她的肩膀,“好。” 郑芸菡眨巴着眼盯着他,有点得寸进尺:“那……我能继续跟秦博士读书,做助教吗?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做女官吗?” 卫元洲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他只想她高兴。 他学着她的样子,低头依附到她耳边:“元洲哥哥都依你。” 第107章 第107章 哗—— 冰凉的水冲过刚刚刷过的马具,泥沙尽褪,水痕滑过,只剩一片净澈。 男人拎着桶的手臂衣袖撩起,肌理分明,结实有力。 卫元洲呼出一口气,满脸痛快,唇角怎么都压不下来,他放下空桶,转身准备再拎一桶继续浇洗。 桶提被樊刃按住,卫元洲弯着嘴角,愉悦的看着他:“你做什么?” 樊刃神情复杂,示意他老人家看看后面。 卫元洲抬手,轻轻地扒拉开樊刃的脑袋。 后面,站了一排在马场做事的官奴,神色惊恐,战战兢兢,非常无措。 怀章王忽然来了马场,将他马具全部卸下,亲自洗刷,洗完自己的还不够,竟将自己手下将士的马都牵过来,卸了马具排排放,一鼓作气全洗了,手法娴熟,还越做越得劲。 就很迷惑,也不敢问。 卫元洲笑意不减,语气比打胜仗时更快活,还添了几分难得的恣意:“本王刚入伍时,亦帮上峰刷过马具,你们在军中,不也时常拿这个作彩头,大惊小怪。” 他就差直接说,我想刷就刷,你们管得着吗? 樊刃今日是真的大开眼界。 他跟了王爷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因为一个姑娘有这样快活的情绪,简直……像情窦初开的小青年,人家一句话,一个笑,他便能原地满血,找到什么活儿就干,只为发泄身上怎么都使不完的力气。 刷马具…… 亏他还记得这是他刚入伍时才做的。他那时没有军功和军衔,不得不从低做起,可他现在是什么身份? 毫无包袱。 樊刃毫不怀疑,他再刷下去,殿下就该来了。 他飞快思索,然后道:“可是,晚些时候陛下设宴,应是回长安之前最后一次设宴了,王爷也该早些回去准备。属下知道王爷高兴,想必郑姑娘也愿意瞧见王爷出席时,仪表堂堂,丰神俊朗。” 卫元洲定睛看向樊刃,慢慢直起身。 樊刃被他盯得一头虚汗。 作为下属,他如今真的知道得太多了。 卫元洲不知道想什么,唇角一直提着,慢条斯理的理袖子,大步走出马场:“准备赴宴。” …… 夕阳穿透回纹窗棂,橙金色罩着临窗而坐的少女,她发出了第五十二声叹息。 “哎……” 善儿和真儿对视一眼,小声交谈。 “都说叹一次老十岁,姑娘再叹下去就该作古了。” “姑娘到底怎么了?今日秦博士的授课不是没问题吗?陛下高兴坏了,今晚还设了宴席,秦博士和秦寺卿都是座上宾,姑娘这是愁什么呢?” 自那晚三公子将姑娘带走后,她们便被叮嘱不许在姑娘面前胡说八道,要说就捡高兴的有趣的说,乌七八糟的是非话题,碰都不要碰。 所以,她们这会儿该想法子逗姑娘开心,而不是追根究底的问。 两人正捉摸着,郑芸菡忽然哀嚎一声,脑门重重的砸在梳妆台上。 “姑娘!”两人大惊,上前将她扶起来。 郑芸菡连连摆手:“我没事……没事……” 善儿轻轻握住郑芸菡的手,细声安抚:“奴婢们虽然没有大用,但会竭尽全力为姑娘分忧,姑娘自从做了秦博士的助教,精神就一直不大好,可是因为外面那些闲言碎语,所以不高兴了?” 郑芸菡看看两个婢女,好半天才小声道:“你们有没有……被冲昏头脑过?” 两个婢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是很懂。 郑芸菡也不需要她们懂,她软趴趴的伏在妆台上,语气懊恼:“我明明是要那么说的,怎么就这么说了呢……我当时……一定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 善儿被这“附身”词儿吓了一跳,探身去看她,不看还好,一看整个人都不好:“姑娘您、您笑什么呀……” 郑芸菡倏地坐直,脑袋扭向她们,惶然的摸摸自己的脸:“我、我笑了吗?” 善儿和真儿愣愣的,齐声道:“笑了啊。” 一直笑着呢。 郑芸菡试着咬唇、捂嘴,巴巴的问她们:“这、这样也看出来我在笑吗?” 真儿怕了:“姑娘,您别吓我们。” 郑芸菡蒙住自己的眼睛,扬着嘴角道:“这样也看得出来我在笑吗?” 善儿连连退出去:“我、我还是去找个大夫吧……” 真儿重重点头:“隐蔽些,别让人发现姑娘这样了。” 郑芸菡跳起来就是一个左右开弓,将人拉回来按住,脸色刚虎了片刻,那股子憋不住的笑意并着莫名的懊恼再次齐发:“你们不会明白的……” 善儿快哭了:“姑娘,您好像不太舒服,不然您辞宴吧?您今日表现的很好,娘娘不会说什么的。” 郑芸菡瞬间坐正,恢复常态,一本正经:“我去。” 两个婢女:…… …… “姑娘,就穿这套吧,素雅端庄。”善儿取了一套藕色坦领裙。 真儿立马挑了几朵颜色相称的绢花,一支银质排簪,嵌一排圆润光泽的小珍珠。 两个婢女对郑芸菡的喜好摸得很透,她一向低调内敛不爱张扬,这样的场合寻常打扮就好。 郑芸菡直勾勾的盯着那条裙子,半晌,默默将脸扭向姑姑给她准备的衣柜:“多拿几件,选一选。” 顿了顿,她补了一句:“要好看的。” 两个婢女:…… …… 郑煜星今日没去看秦蓁授课,他刚忙完手头的事情。 “臣多方查探,万宝园外的确有可疑身影出没。这些人极大可能是要混入园中,或者已经混进来过。可是园中并未发生过盗窃事件,宫人身份也都对的上。” 太子沉吟片刻:“你觉得,与秦寺卿姐弟可有关系?” 郑煜星面不改色道:“微臣不敢断言,但近来出入万宝园最多次的车马,都是为秦博士外出寻书册。” 太子笑了一下:“难不成,秦蓁真的让外男混入装书的马车进了万宝园,然后与他厮混,并非流言?” 郑煜星一本正经:“这个,臣没说过。” 太子转着扳指,淡淡道:“先准备晚宴吧,此事不要外传。” 郑煜星:“是。” 他正要退下,太子又叫住他,少了几分谈公事的严肃,带上几分轻松笑意:“今日你没听到秦博士的第一堂课,损失很大啊。” 郑煜星笑笑:“臣得殿下抬举,能与秦博士一同共事,以后机会还多。” 太子:“可是孤觉得,郑芸菡那小样子,可比秦博士更有趣,你是没瞧见,她竟敢当堂呛声同窗,哈哈哈……” 郑煜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殿下不觉得。” 太子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换了坐姿,虚点他:“没劲!你真以为孤看不出来郑煜堂对朝中那几位小郎君的劲头是因何而起?本以为你会开明些,没想到也这是这般。” 郑煜星有苦说不出。 他怎么就不开明了?! 他是捆着郑芸菡的手脚不许她招惹小郎君,还是蒙着她的脸不许别人窥伺她了?! 大哥或许谨慎些,总想自己先筛选一批出来,再让她从他选好的里头选一个,可他不这么想。 芸菡还小,就该多一些阅人经历,看得多接触的多,才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才会明白男人都一个德性,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要死要活,是身为女子最不该做的事情。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她竟然生出了那样的想法,连日来还有为这个想法做准备的行动。 郑煜星从没见过她那样。 在她彻底扭转心态,不再因为心底的恐惧和阴影而害怕婚嫁一事时,他才敢再想别的。 否则,万一哪个瞧上他,又是有些身份的,一言不合上门提亲,将她逼急了生出更大的阴影怎么办? 此外,郑煜星还很不放心家里那个老东西,唯恐他一拍大腿将芸菡的终身大事定了。 他太难了。 这些事无谓与太子说,郑煜星嘀咕道:“殿下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 园中的晚宴,是皇后携太子妃一并操办的。 范氏这方面已经练得很熟悉,总算拿得出手,她看了看秦蓁姐弟的座次安排,对着皇后笑道:“陛下对秦寺卿姐弟颇为看重,儿臣以为,这座次可以再往前些。” 皇后也知道陛下这个宴为谁而设,马政毕竟是军政之一,军为国之根本,陛下看重很正常,遂笑道:“你有心了,看着安排就是。” 范氏乖巧应下,自主安排。 因气温骤降,这次的晚宴没有安排在露天之地,选在万宝园最宽敞的正殿。群臣刚刚落座,陛下便携着两位娘娘来了。 一番见礼叩拜后,众人落座,一道道目光礼貌的交汇,一颗颗脑袋和气的颔首致意,一盏盏美酒遥遥祝敬。 不知是谁先捅了谁的胳膊肘,向对方悄悄指了贵妃身边的方向,然后一道道年轻的、年迈的目光,都往那处瞟去,怔愣之后,有人很快移开,有人却看直了眼。 白日里,她未施粉黛,天然去雕饰,一身素白清丽脱俗,如仙子坐画。 然此刻,白衣仙子一身红绯长裙,柔软的披帛挽在臂间,随着坐下的姿势,在身边软趴趴的搭着。 她绾了精致漂亮的凌云髻,正中金冠张扬华丽,一颗血红宝石熠熠生辉,沿着分向两鬓的中路,延伸出一条坠着小红宝石的额坠,恍若一颗闪耀光辉的额间砂。 眉眼流转间,眼波堆砌灵动,于红唇轻勾间,终将曾经的青涩娇俏,变做了此刻灯火烛影下的万千媚色。 “吧嗒。”郑煜堂指尖的酒杯滑掉在桌上,溅起酒液,他有些慌张:“你让她穿成这样的?” 舒清桐人在孕中,早已不作艳丽打扮,此刻看到如此模样的芸菡,惊艳之余又很茫然:“杭若没来啊……” “菡菡今日真好看。”温幼蓉大方夸赞,蠢蠢欲动:“游清,我想和菡菡坐。” 郑煜澄也没见过这样的芸菡,但妻子的话令他惊醒。 他淡淡撇她一眼:“你近来这么忙,已经多久没有与我坐下一起用饭了我今日都算沾了陛下的光,你就这么对我?” 温幼蓉拔下发间珠钗塞进他手里:“想开点,见物如见我。” 她说风就是雨,郑煜澄如今很清楚她的敏感点在何处,长臂绕着她的腰身紧紧一箍。 温幼蓉浑身一僵,猛地瞪他。 郑煜澄眸色冷清,唇角轻扬,“陛下设宴,你当是家里用饭?陪我吃,哪里都不许去。” 温幼蓉哼哼唧唧:“小气巴拉的……” 郑煜澄给她夹了最喜欢的菜,语气隐隐带笑:“就当我小气巴拉。” …… 赵齐蒙看呆了:“她、她是郑芸菡吗?白天的那个郑芸菡?” 一个与他相熟的同僚喃喃道:“是她吧,白天就很漂亮,现在更漂亮。” 赵齐蒙阴恻恻转头,一把按倒同僚的头:“不许看!她也是你能看的!” 隔着两个位置,稍稍回神的舒易恒冷傲的望向赵齐蒙,招来身边的奴人:“去,给那个人带句话。” 奴人点头,少顷躬身前往赵齐蒙身边,轻轻喊他。 赵齐蒙转头:“你谁?” 奴人恭声道:“舒易恒舒大人让奴向赵大人带一句话。” 赵齐蒙往旁边瞟了一眼,轻嗤:“他说什么?你原话告诉我!” 奴人谨慎道:“舒大人的原话是——难道是你能看得的?” 赵齐蒙拧眉,望向舒易恒,两方眼神撞上,一个冷傲,一个虎。 …… 卫元洲的感觉,很不好。 他今日很用心的梳洗过,没想到她更狠! 他才刚看了一会儿,周围隐隐传来的议论声便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才听了两句,这酒就再也喝不下去了,只剩凉嗖嗖的目光在席间游走。 她是你们能觊觎的?! 恕他直言,在座的各位都是癞蛤蟆! …… 当然,并不全是夸赞的声音。 还有鄙视她的。 因陛下这次设宴,是冲着白日里秦蓁的表现去的,秦蓁在课后专门叮嘱,以后要穿的素一些,所以这个因秦蓁而设的宴席,他们谁都没敢张扬打扮。 可她居然做此娇艳打扮! 白日里沽名钓誉,宴席上满是心机! 勾搭谁呢! 赵尔岚也怕秦蓁再拿他们这些学生的穿戴说事,所以明知是大家都回来的晚宴,还是作了普通的装扮。 方才远远瞧见王爷看痴了,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郑姑娘,的确有几分心机,她疏忽了。 有人故意引秦蓁注意郑芸菡的打扮。 没想秦蓁只是欣赏的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只说过课上莫要花哨打扮,如今不在课上,自然没那个讲究。郑姑娘佳人绝色,能睹芳容,酒香都更浓。” 说着,遥遥向她敬酒。 郑芸菡对秦蓁视作师长,立马端起酒杯回敬。 刚要入口,手被按住。 郑芸菡眨眨眼,望向身边的郑煜星。 郑煜星看到她这番打扮,眼睛都要喷火了。 小祖宗,你说不想嫁,是他娘的在唬我吧? 你打扮这么漂亮往这一坐,深怕没人上家里去提亲吗! 郑煜星皮笑肉不笑的截过她手里的酒,对秦蓁抱歉道:“芸菡不胜酒力,这杯我代饮了。” 这番话,大家都理解。 毕竟,那日在露台,郑芸菡的醉酒表演,记忆犹新。 可是,想想那日的她,再看今日的她,竟有种她每日都在变化长大的感觉,尤其到了今日,已是个能令男人魂牵肖想的姑娘。 坐下隐隐有笑声传来,里头的趣味多过嘲意。 郑芸菡抿唇,腮帮硬鼓鼓。 你怎么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戳我的旧事! 她偷偷往卫元洲那头瞄了一眼,可他并没有看她,她顺着他的眼神走过去,他好像在看席间的哪个人,那片男男女女都有。 娇艳的少女蹙起眉头,腮帮子仍鼓着,轻轻扭过脸对着郑煜星。 她好用心打扮过的。 都不看一眼。 哼。 郑煜星看了她一眼:“不让你喝酒是为你好,生什么气啊。” 郑芸菡也不端着姿态了,小手一揣:“没有生气!” 郑煜星现在只想把她敲晕了扛走,敷衍道,“好好好,没生气没生气,我给你兑淡点的果酒。” 对面,已经饮完一杯的秦蓁打量完郑芸菡,又不着痕迹的扫过卫元洲,只觉好笑有趣。 对嘛,这才是该有的样子,前几日那样,简直异常。 啊—— 年轻的情爱。 酸甜交错。 大概也只有这时候能体会了吧。 郑煜星嘱咐了郑芸菡几句,让她别太张扬,刚要回到太子身边,不期然的撞上秦蓁投来的眼神。 郑煜星眸色淡了几分,很快错开目光,若无其事的回到自己的位置。 …… 酒过三巡,随着歌舞笙竹出来助兴,宴席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盛武帝先是揪着秦蓁和秦意问了不少相关学问,又问到秦蓁去过多少地方,几番交谈之后,酒液催生感慨,他与两位丞相聊起了年轻时候出巡去过的地方,话题渐渐偏转。 太子长这么大,只有和皇叔随军出行那次最惊险,伺候的人生一番风顺,一根小指头都没折过,渐渐听的入迷。 就在这时,一个宫奴悄悄入内,走到秦蓁的身边,状似不经意的塞给她一张纸条。 擒着第一时间察觉异样,很快稳住,可是回头时,那人已经端着托盘匆匆走了。 秦蓁打开纸条,匆匆扫了一眼,眉头蹙起。 【与卿一别不见,乍觉别离苦凉。园中静候,以解相思。】 【彻字】 第108章 第108章 天子设宴,赴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若无允许不得擅离,否则视为藐视君恩。 也有特殊时候,好比宴上多饮了酒水,身上来了急,只要与掌事的内官示意一下,便可自行去解决,无需说出来徒增尴尬,但需尽快回来,散席时不可缺位。 当秦蓁招来于宴席上侍候的内官给出示意时,郑芸菡一眼就注意到了,原因无二,秦蓁姐弟今日的座次太靠前了。 虽说陛下很赏识她,有意借她的本事巩固革新大齐马政,但这位置……太引人注意了。 她这样直勾勾的盯着,很快引来了秦意的目光。 发现小美人在看自己,秦意乐了,抓紧机会,悄悄冲她比了个大拇指,神态里有不加掩饰的赞赏:今日真好看。 这段日子郑芸菡做着秦蓁的助教,与秦意见面次数变多,熟悉了不少,秦意远不如外表那般稳重冷峻,相反,他在秦蓁面前,更像个没脸没皮,还带着点风趣的傻弟弟。 郑芸菡之前心情阴郁,秦意有意找她说话,她多是有一搭没一搭回着,只专心做事。直至心境陡然转变,再收到秦意的夸赞,终是冲他露出一个带了谢意的笑。 可是郑芸菡忘了,秦蓁秦意姐弟的座位固然引人注意,她今日,无论是模样还是位置,吸睛程度都不输给秦蓁姐弟。 留意她的,一举一动都轻松落入眼中。 “我是不是看错了?菡菡在……眉来眼去?”舒清桐眯着眼睛,眼神疑惑再添一重:“和秦意?!” 秦意和秦蓁同席,可秦蓁暂离,芸菡看的只能是秦意了。 一旁,温幼蓉诧然看过来:“大嫂也看到了?!” 郑煜堂和郑煜澄紧对视一眼,神情略显凝重。 他们也看到了。 舒清桐迟疑不定:“我看像,又怕是想多。” 温幼蓉乌溜溜的眼睛透着迷之笃定:“不是想多!他们方才对眼,我就察觉些不同,现在十拿九稳了!” 舒清桐一怔,艰难朝她的挪座。 郑煜堂连忙按住她:“你这样坐着说不了话吗?” 温幼蓉知大嫂身子不便,主动挪向她,郑煜澄这回慢了一拍,根本拉不住,一面向旁座投来的目光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一面跟着她往大哥大嫂那边挪,哑声提醒:“你动静小点。” 可惜,二人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丈夫。 舒清桐神情凝重:“你有什么看法?” 温幼蓉挑眼望去:“方才他二人眼神撞上,就很不一样。秦意被菡菡今日的美色给惊到,用眼神夸了她,今日这么多人看菡菡,她独独对秦意回了一个笑,是在告诉他,多谢他的夸赞!” 舒清桐:“我只知有人懂唇语,没想到弟妹你连神情都会读。” 温幼蓉被夸了,有些高兴:“这算什么,我还能看出更多!” 郑煜堂和郑煜澄拿她们毫无办法,又对这个情况感到错愕,只能挨在两侧跟着听一耳朵。 …… 秦蓁还没回来,郑芸菡用眼神示意秦意身边的空座,发射疑惑——秦表姐呢? 温幼蓉定睛观察,沉声翻译:“——你身边没有人,我可以坐过去吗?” 然后忽然生气:“枉我刚才还想与她坐在一起!” 舒清桐拍拍她的肩膀:“这是小事,先紧着大事,仔细些,别看走眼!” 温幼蓉委屈的点头:“我明白。” 郑煜堂和郑煜澄拧眉,半信半疑。 …… 秦意意识到她是因姐姐离开才注意过来,小小的失落后,抿唇瘪嘴——我也不知道呀。 温幼蓉捏着嗓子,语气委屈:“——我也想请你过来,但是不行……” 郑煜堂和郑煜澄神色一紧,不动声色探眼望去。 秦意? 他真敢?! …… 郑芸菡暗暗叹气,牵着秦意的目光,往陛下那头示意——离开太久,陛下会怪罪哒! 温幼蓉皱起眉头:“——是因为陛下在这里,所以你害怕了吗?” 然后不屑冷嗤:“只因陛下坐在这里,就畏畏缩缩。这个男人不行!” 她转头去扯郑煜澄的袖子:“若我与你在这样的场合分开坐了,你会不会不顾一切坐到我身边?” 郑煜澄眼神复杂:“我与你是什么关系,菡菡和秦意是什么关系?能这样比吗?” 舒清桐脑壳发蒙。什么关系?当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关系! 她是不是得劝劝煜堂,给六哥一个近水楼台的机会呢…… 此刻的郑煜堂,俨然被温幼蓉的自信带偏,原本他可以有自己的思考,但现在怎么回味那个眼神,好像都是这个意思…… …… 秦意也注意到他们的座位很惹眼,即便避过了陛下,也避不开其他人,他拧起眉头思索片刻,思及郑芸菡正担心着,遂带了些宽慰的意思看过去,温和一笑——没事的,不要担心。 温幼蓉幽幽道:“——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还想来日方长?他哪里来的自信!” 三人皆不言语,气氛无端凝重:嗯…… …… 郑芸菡服了,眼神往外抛——差人出去找呀! 温幼蓉双眸圆睁,吐字艰难:“——那、那散席后,我们在外面头见面吧……” 嗯……嗯?! 温幼蓉顶着三人投来的诧异目光,大胆假设:“他们可能要私下见面喔!先时不是传言,园中有男女夜下私会?传言隐约暗指是秦博士,这么巧,秦博士与秦寺卿是姐弟,有几分相似,难道是秦意和菡菡……” 郑煜堂降下去的智商忽然受了刺激,顺利冲刺回暖:“不可能!是误会,一定是误会。弟妹,你过分解读了。” 郑煜澄也摇头:“芸菡从小到大都很有分寸!” 温幼蓉有点生气:“我从小到大也没有捅过女侯啊!” 郑煜澄:…… 舒清桐:“我从小到大,也没有撞过船啊。” 郑煜堂缓缓望向妻子,眼中惊愕茫然交错。 温幼蓉忽道:“秦意也离席了!” 一句话将其余三人的目光拉了过来。 秦意果然向内官示意,起身离席。 幸好,郑芸菡没跟着出去。 两对夫妻各自对视,陷入沉思,心中渐稳。 不能让他们这样乱来! …… 秦蓁回到下榻园子时,果见劈作书房的位置有灯火亮起。 她眸色凝沉,步子放得轻缓。 一步一步,终是走到门口,她再不犹豫,猛地将门推开。 两扇门撞向两侧,撞出两道声响。 入门正对着的是一座丝质屏风,再往后是一张招待来客的矮桌。 烛影摇曳,男人的影子斜斜的映照在屏风上,听到声音,他慢慢站起来。 月余不见,陈彻比从前消瘦了太多,原本俊朗的脸上几乎没有几两肉。 他静静地看着秦蓁,扯了嘴角:“别来无恙,蓁儿。” …… “怎么秦博士走了,秦寺卿也跟着走了。”太子妃状似随意的扫过秦蓁姐弟的席位,好奇提了一嘴。 太子闻言,果见秦蓁姐弟都不见了,不由蹙眉:“走了多久了?” 太子妃笑着摇头:“秦寺卿应是才走,臣妾没怎么留意,倒是秦博士出去时,臣妾无意间瞧见,约莫有……一刻钟了吧……” 若是座下其他人什么时候离席,离了多久,太子妃都清楚,或许会显得可疑。但今日秦家姐弟是座上宾,位置显眼突出,想不留意都难。 太子妃见太子眼色深沉,温声道:“臣妾派人去寻一寻吧,若散席时他们二人都不在,恐怕陛下会不喜。” 郑煜星上前一步:“不然臣……” “那就有劳爱妃了。”太子打断了郑煜星的话,让太子妃去安排。 郑煜星神色微变,太子妃扫了他一眼,忽然笑道:“郑卫率对秦博士倒是格外关心啊。” 郑煜星对太子妃抱手:“臣只是尽本职之能。” 太子妃点头:“不过秦博士到底是女儿身,她方才出去,跟内官请示过,似乎是身上有急。这女子的急,也只有女子最清楚,郑卫率不必着急。” 郑煜星眼神轻动,安静的退回去。 …… 秦意很快回来了,却是一个人回来的。 郑芸菡看在眼里,正要用眼神询问,忽然就被另外两道视线截住了! 她忽然觉得周身绕起一片寒意,鸡皮疙瘩一颗接着一颗冒出来。 小心翼翼将目光投过去,她看到了嘴角噙笑的卫元洲。 只是这个笑,略有些浮于表面,更像是为了压制心底的不爽。 郑芸菡就是没吃过猪头,也见过猪跑。 她方才好像忘了自己刚刚互许心意的郎君,她在干什么来着? 哦对,她在和秦意…… 郑芸菡身板僵直,意识到了什么,立马给卫元洲投去一个充斥求生欲的眼神: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想! 卫元洲眼神扫过左右,不动声色的冲殿外扬了一下下巴——散席后,见一面。 郑芸菡眨巴眨巴眼,看懂了,含羞垂首的动作,像一个郑重的点头。 卫元洲被冷落许久的不满,忽然就在她那一抹乖巧呆愣的神色中被抚平。 她与秦意一番神色来往,他看的清清楚楚,但并没有误会。 他太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郑煜堂和舒清桐跟安阴交缠不清时,她又吹江风又闯园子,郑煜澄在并州为山中藏银一事,她光是为了救助拉拢赵齐蒙就绞尽脑汁。 她若与秦意有什么,便不会与他互许心意,这一点,他对她出奇的信任。 她是秦蓁的助教,只能是冲着秦蓁去的,毕竟,秦蓁离开的时间有点久了。 不过话说回来,信任是一回事。 不开心,它也是真的。 才刚刚互通心意,她说分心就分心,倘若以后成了亲,他岂不是很快成了她心中的明日黄花? 届时她心思满世界乱飞,偏偏勾人不自知,她是无意,却防不住旁人对她纠缠,那时他要怎么办? 他还要离开长安去军中。 岂不是自己揭了米缸盖子给老鼠看! 卫元洲一通胡思乱想,忽然灵光一闪。 母亲! 不错,女人间的事情,母亲最是明白,待回了长安,他得好好请教母亲,怎么捏住这小姑娘的心! …… 这时,太子妃派出去的人匆忙赶来,他们有意躲开盛武帝的注意回禀消息。 太子的神色猛地沉下来:“有外人闯入万宝园?可有擒获?” 太子妃忙道:“殿下,您小声些,陛下今日兴致正高,还是莫要惊动的好。” 太子看了父皇一眼,不着痕迹的点头。 来人低声答:“奴才们奉命去寻秦博士,路上发现了可疑的身影,一路追过去,追到了秦博士的园子。那些人没了踪影,秦博士的园子却灯火通明,奴才们不敢贸然打草惊蛇,万一是歹人,伤到秦博士就不好了。” 太子面露狐疑:“外来人,进了秦博士的园子?秦博士现在人在何处?” “奴才们找遍大殿附近都没有见到秦博士,猜测秦博士就在自己的园中,这才回来请示殿下。” 太子转眼看向郑煜星,郑煜星蹙眉不语。 太子豁然起身,惹来一片不解的目光。 他面露和色,对盛武帝抱手道:“父皇,儿臣有些亟待处置的事情要暂离片刻。” 盛武帝正追忆当年,发现席间空缺,拧眉道:“今日还有什么急事?” 太子淡然一笑:“是下头州郡传来的,有些急。” 盛武帝这才没再追问,太子看似随和淡然,但做事十分认真,他身为父亲,欣然于此,摆手放行:“去吧。” 随着太子离开,郑煜星不得不跟着离开。 郑芸菡呆呆的看着秦蓁的空位,又看着离开的太子一行人,心里隐隐不安。 秦蓁近来面对的风言风语太多,严格来说,莲星湖那个说法,还是她连累了人家,难道今晚又出了岔子? 可是她看着安然留在座中的秦意,又觉得想不通。 如果秦蓁真的有什么,秦意怎么能还这么淡定的坐在这里? 郑芸菡跟姑姑借头晕为由,暂离小憩,贵妃叮嘱她离席前要回来,她乖乖点头,转身就跑了。 卫元洲的目光一路追着佳人离去,心里叹了好长一声。 复又笑了笑。 其实,他也喜欢她这股劲儿。她身上,当真还没有哪处让他觉得不喜欢。 如果这股劲儿是朝着他使得,他会更喜欢。 卫元洲放下酒杯,他最简单,起身向盛武帝作拜,盛武帝看一眼太子的空位,心中了然。 他这个兄弟,对太子确实是尽心辅佐,太子离开,他应当是追着去的。 席间走了好几个人,郑煜堂和郑煜澄对视一眼,低声交谈。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郑煜堂沉吟片刻:“此事恐怕还得问老三,应是太子那边的事。” 温幼蓉小声道:“菡菡刚才也出去了,咱们要不要跟着呀?” 郑煜堂想了想,摇头:“离开的人太多不好,陛下人还在这。况且怀章王已经跟去,想必不会出乱子。”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秦意身上。 其余三人纷纷了然。 秦意还在,问题就不大。 私会是不可能私会的。 …… 太子真的领着人往秦蓁的园子去了。 郑芸菡心一颤,提着裙子就要跟上去。 腰上忽然一紧,她被人卷进了暗处,唯有一股清雅香气萦绕鼻尖。 卫元洲没敢对她太用力,只将她压在山石后的墙上:“还跑!” 郑芸菡才与他说开,两人的关系还新鲜热乎着,这样的距离,让她有些脸红心跳,但想到秦蓁,脸红心跳又变成了心惊肉跳。 “我们去看看秦博士吧,我担心她有事。” 不用她说,卫元洲也察觉出秦蓁这边可能有事。这次还真不能说她多管闲事,毕竟她这个小助教,还要仰仗秦蓁。 他知道好歹,却忍不住计较:“这么在意她?” 她耿直点头:“秦博士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待事待人都很认真,言行举止从不越矩,我不想她出事。” 卫元洲抬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晃了一下,哑声提示:“求人的时候,嘴巴最好甜一点。” 郑芸菡心领神会,她舔舔嘴唇,歪着头软软道:“元洲哥哥带我去看看吧,要最好的位置。” 卫元洲的心瞬间软成一摊温水。 …… 太子抵达秦蓁下榻的园子时,外面竟闹开了。 几个普通百姓打扮的人被东宫兵卫持刀逼跪在地,一遍遍的求饶。 太子盯着几个车夫:“这是何人?” “回禀殿下,他们自称是车夫,为秦博士驾车运送书卷。” 太子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园中:“马上就要回长安,今日又设了宴,什么重要的书册,要赶着现在送来?” 车夫们只会求饶,吓得不轻。 太子妃拧眉:“难不成……秦博士要的不是书册?殿下,臣妾之前听说了一个传言……虽不知真假,但今日看来,倒也有迹可循。莫非是要回到长安了,所以秦博士的赶在今晚……做些什么?” 太子神色冷淡,不置一言,大步往园内走去。 “殿下!”郑煜星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殿下且慢,臣先探路。” 太子妃意识到什么,赶紧上去拉住太子:“是啊殿下……您莫要再上前了。” 郑煜星抬手唤来一批兵卫,“殿下已至,不管是哪家官眷,即刻破门搜查,可疑之人立刻抓捕,反抗者就地正法。” 随着郑煜星一番指挥,点灯的房间被破开,屋内人影窜动,很快便镇住了局势。 低矮的屏风被人踹开,露出了相对而坐的一双男女。 女人自然是秦蓁,她对面的男人,清秀隽雅,低着头,有些瘦弱。 两人被吓了一跳,在太子入内时,秦蓁面色惊惶,几乎是立刻拉着那男人一并叩拜,把头压得低低的。 太子妃震惊怒道:“秦博士,殿下待你不薄,陛下甚至为你设下今日宴席,你、你竟擅自离席,在此私会外男?” 太子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眼神从秦蓁身上慢慢转到那个秀气的男人身上。 男人脖子纤细,头裹方巾,颈后碎发细软,肌肤白腻。 太子眼神微变,嘴角挑了一下。 下一刻,男人直起身子,一把扯下方巾,青丝一泄如瀑:“我不是什么外男呀。” 池、池晗双?! 太子妃脸色剧变,下意识往房间其他地方看了一眼。 秦蓁缓缓抬起头:“娘娘现在是不是该怀疑,我们姐妹二人一同在此私会外男?” 太子微微侧首,太子妃无辜的迎上他的目光:“殿下……臣妾……” “范氏,你先回去。” 他语态平和,听不出喜怒。 可太子妃最怕他这样。 纵然做了夫妻,她也从来拿不准这个男人。 第109章 第109章 范氏忧心忡忡的离开,每一步都走的犹豫不决。 倘若放任殿下和秦蓁姐妹在这里,他们会说些什么? 太子轻轻抬眼看她。 范氏背脊一寒,低着头匆匆走了。 屋内,只剩太子,郑煜星和秦、池四人。 屋外,郑芸菡的袖子被扯了一下。 她冲身边的男人眨巴眼——干嘛呀! 卫元洲无声的抬下巴,示意太子妃离开的方向——我们跟上。 郑芸菡其实更想留下来听墙角,但见他眉宇间凝着一股沉色,下意识遂放轻气息,轻轻点头。 卫元洲转头见她这模样,心底涌出的笑意轻松挤开了其他情绪,嘴角提起。 乖死了。 …… 太子妃的步子踏得有些焦虑,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嬷嬷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已经把那个男人送进来了吗?为什么会变成池晗双?” 嬷嬷无从回答。 太子妃更急了:“那个男人现在在哪?他会不会供出本宫?” 嬷嬷这才道:“娘娘放心,咱们找人时没有暴露身份,他只知来见那女子,也有心一见,所以格外配合。说不定是那女人留了一手,赶在咱们之前把人截走了!” 太子妃总算不那么着急:“只要咱们没留下线索,错过这一回也没什么。”她顿了顿,又道:“不对!那男人送过去之后,本宫让你留几个暗卫在那里守着,怎么可能让她临时换人呢!” 嬷嬷也愣了。 对啊,他们的人呢! 太子妃终于意识到更严重的问题:“立刻,去把派出去的人找回来!绝不能让他们落在那个女人手里!” 陈彻无所谓,可是暗中派去监督的人手没有在秦蓁换人之时回报消息,那一定是出事了! 嬷嬷连忙道:“娘娘放心,那些都是死士,只忠心娘娘一人,即便、即便被那女人暗算了,也不会供出娘娘!况且,她有什么证据说那就是娘娘的人,娘娘抵死不认就是……” 人越走越远,卫元洲沉着脸从暗处走出,转身往回走。 他没带着郑芸菡一起,只把她放在隐蔽的位置让她等着。 回来时,见她抱膝缩成一团,乖乖等着,心里那点不悦就淡了。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久等了。” 见他回来,她激动地睁大眼睛:“听到什么了吗?是不是她呀?” 她嗓音柔软,又因为躲在这处,压低了声音,倒真有几分男女私会的味道。 卫元洲轻轻点头,淡声道:“本王这位侄媳,心思有些多了。” 郑芸菡偏头盯他半晌,倏地笑了。 卫元洲心头振动,凑近了些:“笑什么?” 他靠的有些近了,她收了笑,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就是忽然觉得,王爷对太子,是有几分真心的叔侄情谊的。大抵是那种……发现小辈找了不完美的良人,由衷发出了长辈的叹息?” 卫元洲看出了她的闪躲,可夜色朦胧中,林园隐蔽处,佳人幽香环绕,每一次呼吸都似在刺激浑身的血液,令其渐渐沸腾。 他的眼神不受控制的落在她的唇上,像是盯着猎物,偏偏他还能如常作答:“本王这个皇叔,还能当假的?你对你家兄长尚能竭力相助,本王对自己的侄儿,就不能真心关切?” 他每说一句,便凑近一些,每一次凑近,都是一段微不可察的距离。以至于一段话说下来,不知不觉的便与她呼吸交融,眼中只有彼此。 呼吸渐渐粗重,卫元洲喉头轻滚,就要覆上去…… 一双柔柔的手忽然抵在他的肩上,她只是抵着,甚至没有用力,但这举动中的抗拒,已经很明显。 郑芸菡看着他,紧张中夹杂着一丝害怕。 卫元洲一愣,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拉开了距离。 他不再令她感到压迫,试着握住她按在他肩上的手:“吓到你了?” 他有些懊悔。 明知她心有顾虑,竟还这样心急。 郑芸菡唇瓣启合,好半天才小声道:“有件事,我想与王爷说明。” 卫元洲看着她,心中了然。 他笑笑:“你说。” 郑芸菡心虚道:“我……我对王爷道明心意,却并不想早早地谈婚论嫁。所以……王爷能不能……也暂时别让人知道此事。” 卫元洲微微失神。 郑芸菡并不理直气壮。 她一直知道卫元洲的婚事令很多人牵肠挂肚,她不是唯一的人选,只是恰好入了他的眼。 她凭什么让一个早就过了适婚之龄的男人,放着大好的选择不去,在她身上耗着? 他愿意,旁人也不能容忍。 一旦他们的事被公开,婚事的筹备必定纷至沓来。 届时,不会有人在意她是怎么想的,尤其是家里。 可她……她还没有准备好。 短暂的沉默后,面前的男人忽然笑了。 郑芸菡诧然,这样的话你也笑得出来喔? 卫元洲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生气失望,他目光柔和的看着她,握着她的手力道刚好。 “菡菡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们相处的时间还太少,你心中犹豫是应该的。若此刻就成婚,许多感觉可能立刻就变了。” 卫元洲怜爱的看着她:“我说过,你想怎么样,就跟我讲。我都能做到,只要你别像之前那样故作冷漠,与我站得远远地就好。不说……就不说吧。” 他又强调:“但,若是可以了的那天,你必须告诉我。” 郑芸菡惊讶的看着他,心中说不震撼是假的。 即便是试婚年龄的男人,也未必会答应她这个不可理喻的请求。 他都这把年纪了,还敢跟她耗着。 郑芸菡有点感动。 她抿抿唇,那双曾抵在他肩头的手,忽然捂住了他的眼睛。 卫元洲猝不及防眼前一片黑。 忽然,脸颊上贴来一双湿软,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啾。 卫元洲整个人都僵了。 郑芸菡大胆完,飞快松开他,提起裙子就跑了,只留下一句小小声的:“谢谢你——” 卫元洲还保持着蹲在那里的姿势。 他神情渐渐了然,还带着浓浓的愉悦与满足。 这种事,果然还是要靠烘情绪。 不能硬来。 学到了。 …… “起来吧。”太子语气淡然,免了秦蓁和池晗双的跪礼,径自坐到茶座一侧,“宴席结束之前须得赶回去,所以长话短说。” 郑煜星在太子侧身站定,眼神落在秦蓁身上。 池晗双见太子和郑煜星两个男人颇有气势,并不想自家表姐气势上矮了一截,也学郑煜星一样坐在秦蓁身后侧,垂眸肃穆,气氛莫名变得诡异。 仿佛他们四个才是在这里秘密进行什么私会…… 太子哪能看不出她那点小心思。 他在心里对着这个女人把无声的嘲讽开到了最大。 幼稚。 刚刚坐定,秦蓁起身向太子叩拜:“臣有负于殿下的青睐与栽培,自愿请罪。” 池晗双双目圆瞪——表姐你在干什么! 为什么一言不合就请罪? 难道不是应该解释吗! 郑煜星神色复杂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 太子低笑一声,“不知秦博士要请什么罪?” 秦蓁面色宁静:“臣因私事处置不当,落人把柄,此为自作自受;进而给了旁人可趁之机,险些在今日毁了名声,影响到殿下革政之举,此为罪无可恕。请殿下降罪。” 池晗双惊得下巴都掉了。 表姐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不是应该极力解释自证清白吗? 太子转着扳指,脸上笑着:“自秦博士助孤大改以来,无不尽心尽力,你既有不输于男子的眼界和能力,还有超出男子的耐心和细心,若没了你,孤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找谁来替。” 池晗双快哭了。 哪怕是逢场作戏,只要表姐还有用处,太子不都该立刻说——不要这样说,我相信你的为人吗? 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看来我要找个人准备替你了。 太子情绪拿捏的正到位,转眼瞧见池晗双的表情,心里猛地一沉。 “煜星,孤有些话要与秦博士说,你先带池姑娘出去。” 别让她在这坏事。 郑煜星二话不说把池晗双拎走了。 池晗双急得不行,被拖出来了才开口:“郑三哥,我表姐今日可能受了刺激,脑子不好使,你都帮了她一回了,能不能帮帮她,别让她说胡话了……” 郑煜星松开她,真诚道:“有点信心,你表姐满腹诡计,脑子转的比陀螺还快,连太子都怕你的慢半拍,影响了她的速度。” 池晗双:……? 郑煜星本来不想解释,但见她满头雾水,一心为秦蓁担心,忍不住嘀咕:“你和芸菡看秦蓁的时候,大概都被猪油蒙了心吧。” 池晗双立刻瞪他:“就算你是菡菡的三哥,也不能这样说我表姐!” 郑煜星抿着唇,抬手作“你闭嘴”状:“你和郑芸菡,都有必要把心头的猪油擦一擦了。” …… 里头,没了池晗双的脸,太子平静很多,又恢复了那般高深莫测之态:“所以方才,孤是错过了一场好戏,还是刚好撞上一场好戏?” 秦蓁正色道:“若非不得已,臣只愿做事,不愿做戏。” 太子笑容渐渐淡去,面无表情的看着秦蓁。 她语态诚恳,神态里却有不可抹去的心虚,然这层心虚之上,又压着沉沉的野心和贪心,还有一丝唯恐失去一切的慌张,以及想要维持与挽回的急切。 这表现,甚至可以说将她平日的从容恭谨的面貌都崩坏了。 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没有任何遮掩,单纯的美貌之下,亦有复杂的丑态的女人。 就很真实。 少顷,太子叹笑一声:“耽误太久,该回席中了。秦博士若还有什么琐事需要处理,待宴席结束径自前去,孤就不多问了……”他顿了顿,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沉声道:“至于今晚的事,孤会给你一个交代。” 就在太子起身瞬间,秦蓁忽然再拜。 “殿下,臣有一言。” 太子这一次是真愣了。 他已知她的态度,满意她的做法,无心再为难,甚至可以为今晚之事给她一个交代。 毕竟,她能付出忠心,他就能给出庇护。 还要说什么? 秦蓁保持叩拜姿势,看不到太子的脸,低沉而急切道:“臣自知身为女子,比男子行事要能艰难,甚至有更多挑战。殿下用臣,已是开创先河,殿下要承担的压力,是臣这点小小的难处不能比的。” “殿下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即便殿下真的有心试探臣,也是殿下身为太子,对朝政和社稷的责任使然。今日之事,殿下能允臣径自处置,已是天大恩惠,臣再无所求,只愿之后能鞠躬尽瘁,助新政一帆风顺。” 太子看着秦蓁的眼神终于变了。 意外又满意。 他笑起来:“知道了,往后不必动辄跪拜,孤自认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门被打开,太子负手而出,郑煜星紧跟上去。 隔了一段距离,秦蓁才走出来,门外候着神情异常的池晗双。 她像是刚刚接收了一番洗礼,正处于还在吸收,又懵又茫然的状态。 郑煜星的人忽然闯入,直接敲晕陈彻把人带走,又塞来一个女扮男装的池晗双时,秦蓁也蒙了一下。 一切比想象的要顺利,太子妃撺掇着太子来,想看的戏码一场都没看到,反而令自己露了马脚。 见池晗双状态有异,秦蓁索性压着步子落在后头,问起今晚的事。 “你可知郑煜星为何带你过来?” 池晗双样子虽然茫然,答案却全对:“有人想设计表姐与陈彻私会,然后被太子发现,让你入罪。这人……可能是太子妃。” 秦筝挑眉。 她还真知道。 秦蓁拎拎神,试图解释:“其实……” “其实这点伎俩根本骗不过太子,他稍稍一想就知道你这里一定有问题,而我是来临时救场。”池晗双溜溜的接话。 秦蓁觉得小表妹今日伶俐的过分,可她方才在屋里还不是这样的。 她眼神渐深,也不解释了,反倒探起她来:“所以——” 池晗双像一个没有情感的问答机器:“太子身在其位,多年来见惯牛鬼蛇神,看多了深宫后宅的脏事,朝中大臣,又有哪一个是绝对干净的?即便你真的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他可能也只是笑叹一句,你面上瞧着清纯,背地里倒是坏的很鲜活呢。” 秦蓁确定应是有人与她说了这些,她笑笑,饶有兴趣的问:“还知道什么?” 池晗双神情复杂的看了她一眼:“若不够强大,不妨一开始就把自己的要害交到上位者手上,而不是落在敌人手里,受人掣肘。上位者先人一步捏住你的要害,在掌控你、更懂你的同时,只要你还有用,他会是最强的靠山……甚至觉得你聪明又忠诚。” 秦蓁低低的笑起来,抬眼时,再无刚才在屋中的那番丑态,水灵的眸子里,只剩浓浓的趣味:“郑煜星告诉你的?” 池晗双老实点头,又很感慨:“郑三哥一听表姐你那番请罪,就知道了你的动机……”她说着,一双眸子隐含深意的看着秦蓁:“表姐,他当真……” 当真了解我? 秦蓁眼神轻动,盯着池晗双的唇,似乎想看看她要说出什么感慨来。 池晗双:“……不愧为跟随太子多年的一躲解语花。” 秦蓁垂眸,嘴角提了一下,不置可否。 池晗双迟疑片刻,低声道:“表姐,郑三哥说,不久之前的夜里,是他带菡菡去湖边散心。可他很谨慎小心,只与东宫一同守职的人打了招呼,后来在湖边,他不想有人打扰菡菡,安排人守在周围不许任何人靠近,别说听到什么似哭似吟的声音,就是人影都难瞧见。他的手下倒是拦了几个明熹园过去的人,说是太子还未睡下,得知他忽然离开明熹园,这才派人去问的。” “太子知道这回事,太子妃岂会不知?太子没这么无聊,东宫其他人更不敢拿他的事造谣。所以,知道这件事,又足够有闲心去散播谣言的,很有可能就是太子妃。” “这件事,他早已暗示了太子,太子心明眼亮,不说完全笃定,心中至少有几分猜疑。” “不仅如此,你们的位置是她故意放在显眼位置,让她的注意显得不那么刻意;方才进来时,她只当里面是你和陈彻,所以根本没想到太子冒然进来会危险,郑三哥全都暗示过太子。直到进屋之后,她的反应就更明显了。” 池晗双疑惑道:“方才太子那番话,其实是想告诉你,他知道是谁做的手脚,他会给你一个交代。可你的话里,却把这事情推在太子头上,像是暗示这事情是太子做的一般。这是为何?” 前面的,她都懂了,可这一点,她却不大懂,偏偏太子作势要出,郑三哥怎么都不肯再讲,脸色还有些怪怪的。 宴席的大殿已经近在眼前。 秦蓁看着走在前面的男人们,眼底渐渐浮上一层戏谑:“那你以为,为何太子一开始,就让范氏离开?” 池晗双无言。 秦蓁淡淡道:“因为在我还什么都没说之前,在当时那个情况,他的第一反应,是护着范氏。他怕范氏在场,被我挑唆几句,就会乱了阵脚,露馅更多,到时候,他就算想不惩治都不行。” 池晗双露出失望的样子。 秦蓁被她的表情逗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多少男人负心薄情,一旦有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牺牲女人。范氏是他的结发妻子,他在第一时间,下意识选择保护妻子,倒也算是个不错的丈夫,不是吗?” 池晗双在心里对太子的小相翻了个白眼:“可他最后还是说,会给你一个交代呀。” 秦蓁幽幽道:“所以说,狗男人可不是狗着玩的。一旦发现眼前的利益更诱人,女人又算什么呢?说到底,这哪里是为了给我什么交代?他的女人以为整的是我,其实是在给他的太子之路扯后腿,他不敲打敲打,再让她犯糊涂怎么办?” “为范氏求情,倒也不至于。这事情若是范氏做的,原因不言而喻,曹家之事,已经让他觉得纳了曹侧妃是件很丢脸的事情。若正妃再这样,他颜面何存?我索性当这事是他做的,既是他做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还不好找?” 所以,硬将女人心里那点算计,树立成男人角度的家国大义,弯弯绕绕,其实又绕回来,圆了他最初的态度,庇护范氏。 这样一来,他惩不惩治范氏,惩治深浅,只看他心里有多恼火,是顺着他的心意,而不是为了给她一个交代,必须得做到什么程度。 池晗双心里坚定地想,她以后绝对不要找这样的男人,但看着秦蓁,又多了些忧愁。 她知道表姐是有些想法和手段的,与男女之情上,也并不如一般人家的姑娘那般期待热衷。 但到了今日,她才恍然发现。 表姐已经不是热不热衷的问题了。 她隐约觉得,男人在她眼里,都是一条狗。 池晗双有些担忧。 姨母还等着她早日成亲生子呢,表姐这种心理状态,她眼里还有男人配和她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吗? 第110章 第110章 池晗双的小心思,秦蓁并没有留意到,她脑子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郑煜星大晚上带着郑芸菡到湖边散心? 大晚上散心本就古怪,还要派人守着不许旁人靠近? 照晗双描述的清醒,像是郑煜星匆忙赶去郑芸菡那边,难道是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秦蓁回到席中,同席的秦意吃的正酣,面前食盒空了一大半,酒壶就在手边,自斟自酌很是自在。 “姐姐怎么才回来,都快散席了,赶紧吃点喝点,回园子再想叫吃得反而麻烦,放心,你走后,除了这碟猪肘子咸腻的反常,一切正常。” 秦蓁凉凉的看着他:“我在的时候,大概很影响你的胃口吧。” 秦意扭头,手里的酒盏还贴在唇边,迎上秦蓁的眼神时,慢慢的,慢慢的将酒盏放下,扭过头去,端正坐姿,克制了一下胃口。 他心里还很不满:是你自己不要我帮忙的,我安安分分在这里坐镇,你又不高兴,女人怎么都这么口是心非。 秦蓁心里冷晒:和郑芸菡呆的久了,看她每日认认真真做助教,仔细周到又乖巧,她多少明白了郑煜星护短的由来,可是和秦意相处多年,她依旧没想明白,这弟弟留着干什么。 将秦意盯得毫无胃口后,秦蓁目光轻转,落在贵妃身边的郑芸菡身上,思绪回归。 郑芸菡今日明媚动人,从前鲜少有之,女为悦己者容,纵观前情种种,这满席郎君,唯有—— 她看一眼同侧的怀章王。 ——这一位最有可能。 她先时小小试探,只为摸个底,没想郑芸菡反应异常,一连几日的状态着实吓人。 秦蓁还没想明白这里头的旋即,她又自发的恢复正常,眼神里甚至添了些以往没有的风情。 算算时间,她出现异常,与郑煜星带她夜间散心的时间十分吻合。 她恢复正常,恰好赶上郑煜星奉命去查探流言一事,消失了几日之后。 难道……是郑煜星与她说了什么,才让她有那失魂落魄之态? 忽然间,多年前那番无情到近乎羞辱的告诫在脑海回荡,秦蓁生出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来…… 隔着一小段距离,她抬眼望向站在太子身边的郑煜星。 好巧不巧的,郑煜星也看过来。 四目相对。 秦蓁目光幽深,疑惑里隐含冷意与诧异——那是你的亲妹妹,你也下得去手,用你满脑子的胡乱想法去荼毒她?! 郑煜星从秦蓁的眼神里看到了疑惑。他唇角轻掀,发出一声亦嗤亦叹的笑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大抵正在疑惑,他这样不爱惹麻烦的俏郎君,为何会对她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女人出手相救。 他露出一个高尚的微笑,淡淡然移开目光。 秦蓁细眉微挑,疑惑更深。 …… 郑芸菡是在太子妃之后回来的,她进来时脸颊异常通红,未免旁人察觉异样,索性灌了好几口酒,弄得一身酒气,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喝多,而不是为别的。 奈何酒不醉人人自醉。 喝得越多,脑子里的画面就清晰。 她今夜,相当大胆了! 大胆,且刺激。 刺激,更愉悦。 卫元洲将她的情态看的分明,好气又好笑。 他今夜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他的小姑娘竟然主动了一回,那一下子,简直堪比千军万马踏鼓而过,脑子里只剩轰隆震响;忧的是,她如今还不大能接受他,要让小姑娘全心全意的将自己交给他,尚且任重道远。 …… 终于到了散席之时。 太子和太子妃亲自送盛武帝回园内,郑煜星正要跟上,却发现秦蓁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他猛然醒悟——对了,陈彻还在他手里,她今日来这么一出,其实也是间接把他在当中掺和的痕迹剔出去,让太子无从怀疑,只当是她一人安排。 现在他得把陈彻还给人家,了结这段情仇。 他落后一步,在秦蓁身边停下,快速说了个位置。 秦蓁神情从容,淡声道:“我已经与太子报备过,去见他这事倒也不必畏畏缩缩,不过人始终是外面带来的,太子这头打了招呼,仍要仿着旁人。不知可否再劳烦郑大人一次,待我与他说完,你帮我将人送出去。” 她说的平静,完全听不出是要去见有感情纠葛的未婚夫。 郑煜星暗自唏嘘——女人,何其薄情。 他清清嗓子,神情肃穆,远远看去,还以为他两人在谈什么公事:“我方才已经救你于水火,这是天大的恩情。你以为在万宝园里送人进出是什么轻松的事情?我又不欠你什么。” 秦蓁微微一笑,诚恳道:“郑大人今日出手相救,的确让人……非常意外。可是——” 女人笑意骤然淡去,神情淡淡,非常无情欠打:“——我求你了?” 郑煜星倒抽一口凉气,表情渐渐僵硬。 听听!这都是什么猖獗之言! 得了便宜还卖乖! “况且,陈彻是郑大人派人一棒子敲晕扛走的,你若是不担心把他交给旁人处理,他胡言乱语的牵扯到你什么,我是无所谓的。”秦蓁一副很好说的话的样子。 郑煜星逼出一个笑:“成,我就再帮你收一回烂摊子,但你记好了,下次还有这种事,小爷管你去死!” 秦蓁刚要开口,忽然瞟见喝得小脸酡红的郑芸菡起身离开,方才在座中那番猜测,牵扯到一些旧事,令她有些心烦意乱,语气不由透出几分怨毒:“一言为定,食言的人,舌头生疮,脚下流脓!” 郑煜星生气了,他真的生气了! 郑芸菡你给我来看清楚! 这就是你口口声声念叨的善良小姐姐,看看她的凉薄嘴脸,狼心狗肺! 看着秦蓁转身离开,郑煜星脑子里的弦忽然弹了一下,眼神蹭的一下亮起来。 她现在是要去陈彻吧? 口说一万遍,不如亲眼见一遍。 郑芸菡呢? 郑煜星转头四顾,发现郑芸菡已经走了。 他咬咬牙,追出去找人。 千载难逢,你可不能错过! …… 郑芸菡挑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往姑姑的听音园走,没让人跟着。 她还记得卫元洲说过,散席在外面见。 可他们并没有说好在哪里见,而且刚才已经出去私下说过话,她不确定这个“散席后见”的话还做不做数,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往僻静处躲,他若有话,应当会找来吧。 这样想着,郑芸菡有些懊悔。 偷偷摸摸,感觉有些不大好。 可他连脸色都没变,和和气气答应,那种纵容和照顾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对待这份感情并不够真诚。 郑芸菡摸着心口,有些发愣。 若不考虑其他,她其实并不排斥男女情爱这件事本身。 她也会为了喜欢的男子装扮自己,多得他一个眼神,多得一份在意,心里会冒出好多愉快的泡泡,啵啵炸开,全是甜滋滋的味道。 可是,只要再往前想一步,就像面对一片漆黑无边的暗处,只有他是发着光的,若问她愿不愿一直与他在一起,她是愿意的,但若问她愿不愿意与他一起往前走,脚下便如有千斤坠。 往前走,就得牵紧他。 若这条路只能与他相伴,一旦无法一起走到尽头,走出这片暗色,她是不是就要一个人摸索的走回原地。 这条路上发生任何意外,身边却没了他,她又是否有能力独自去面对? 又或者,可能没等她摸索着走出来,就被岁月蹉跎里的任何一次意外击垮在半途,像母亲一样,只能瑟缩在被人遗忘的恶臭角落,散发着无休无尽的懊悔和怨愤? 郑芸菡甩甩脑袋,宝石额坠被她甩得乱滚。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既然有问题,那就克服它! 她自己给自己鼓劲,拍拍脸笑的两眼弯弯,要是元洲哥哥来了见到她愁眉苦脸就不好啦。 郑芸菡在暗黑的小路上张头探望,可卫元洲并没有来。 阴风吹来,偏僻的回廊空无一人,她忽然有点怕,舔舔嘴唇,试着往人多光亮的方向走。 刚走出黑暗的那一刻,忽然传来了女子愉悦的声音:“没想到王爷对这个感兴趣……待回了长安,我定要去探望太妃。” 郑芸菡怔了一下,往前几步,手扶着月亮门,探身看去。 过了这道墙,前方有几条交岔的石子小道,小道中间布满绿木,枝丫影绰间,一双男女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在小道上。 赵尔岚极力隐忍心中的雀跃,却没有控制住步调的轻快,背着手,绣花鞋踩着石子路,走过的路仿佛都能盛放花儿。 她前面的,是卫元洲。 两人之后,还跟着樊刃和赵尔岚的婢女,像是散席之后便碰在一起同行。 卫元洲目不斜视往前走,应了她几句什么。 郑芸菡呆呆的看了一会儿,一路目送他们走过去,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嘀咕:原来刚才从宴上出去,已经算见过了呀。 所以他没有再找来。 “郑芸菡,你很会躲嘛!”郑煜星忽然一声震天吼,将夜色的静谧震碎,小道那头的人齐齐顿住,卫元洲飞快转身,快步走回来,目光找寻着她。 可惜,郑煜星快他一步,拉起郑芸菡就跑:“走走走!” 郑芸菡猝不及防,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三哥带出去老远。 卫元洲眉头紧蹙,心中顿生不安。 她在旁边?为何不出声喊他?难不成一路都跟着,一路都看着? 他脸色沉下,不远处的赵尔岚表情已经僵硬,略显尴尬的站在那里。 “樊刃。”卫元洲沉沉的喊了一声。 樊刃会意,代为与赵尔岚作别,二人强行甩开赵尔岚离去。 赵尔岚眉头紧拧,脚下如坠千斤,心中酸涩一阵盖过一阵。 她靠着宴上饮的酒,鼓足勇气,咬着牙坚持跟了一路,只是想与王爷同行。王府与国公府有些渊源,她刚刚靠着这个与王爷拉进了些关系,还准备去探望太妃…… 赵尔岚重重顿足,一想到郑芸菡,心中酸涩一重盖过一重…… 第111章 第111章 郑芸菡被郑煜星拉进一处偏僻无人的小园子,终于回过神来:“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郑煜星命她放轻脚步,神神秘秘道:“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和你敬爱的秦博士有关。” 郑芸菡眨眨眼,佯装不知:“说、说说看。” 郑煜星压低声音:“有人把陈彻送进了万宝园,为了陷害你敬爱的秦博士。” 陈彻?! 郑芸菡瞪大眼睛,她猜到事情针对秦蓁,却没猜到这事牵扯到陈彻。 “那个坏男人,一定会对秦姐姐不利的!你抓住他了吗?赶走了吗?” 郑煜星叹气:“这事儿我已经尽力了。好在事情不严重,不过秦蓁主动要见一见陈彻。” 郑芸菡急了:“秦姐姐这个人重情重义,当初她就主动出手救了陈彻!现在她在太仆寺刚有起色,万一陈彻又有非分之想怎么办!她那么心软好说话!陈家败落是他们咎由自取,你怎么能让他们见面呢,万一陈彻发起疯来伤人怎么办?” “嘘——”郑煜星捂住她的嘴:“他们就在里头呢,咱们去守着哈,万一陈彻发疯,我们就一起保护你的秦姐姐。” 然而心里在想:小笨蛋,你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女人的真面目吧! 她只会对陈彻下毒手,狠奚落,她心软个屁! 郑芸菡忙不迭往里走,郑煜星拉住她,从怀里掏出一大包瓜子花生塞进她怀里。 郑芸菡:“……?” …… 陈彻是被敲晕抬走的,还没醒,此刻被反剪着绑住,伏在茶案上。 这处园子无人下榻,也没怎么收拾,房内摆设都蒙了一层尘埃。 秦蓁站在他身边,眼神玩味的往外一飘,又很快收回,无声勾唇,缓缓蹲下,将手中的鼻壶放在陈彻鼻尖。 男人的平稳规律的呼吸忽然一滞,然后是一连串的咳嗽。 陈彻醒了。 秦蓁也不嫌这里脏,就在邻座盘膝坐下。 陈彻恢复意识,发现自己被反剪捆绑,慌乱的挣扎了几下。可他中了软骨散,鼻壶里的醒神香只能让他醒过来,要恢复全部力气,至少一两个时辰。 “秦蓁!”看清面前的女人,他几乎是从牙根磨出来的两个字,然后发了疯似的挣扎。 好像只要他挣开绳子,就能立刻杀了她。 秦蓁单手支颌:“别挣扎了。” 陈彻的眼神几乎要喷火,然后听到她戏谑的语调:“你动来动去,我怎么解。” 陈彻愣了一下,诡异的安静下来。 秦蓁轻笑,当真给他解开了。 陈彻重获自由,伸手握住秦蓁的手腕,欲将她往面前狠狠带。 可他力气还没恢复,秦蓁手腕后收,力道竟也不小,一番僵持下,陈彻笑了,俊秀的面庞因为消瘦,笑起来时两颊凹陷,失了从前的神采。 “我原以为,你是个逆来顺受,温柔懂事的女人。原来你也会反抗。秦蓁,真令人惊喜啊。” 秦蓁面不改色,淡淡道:“你这样来长安,东阳郡是何境况?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你还要演戏到什么时候!”陈彻忽然怒吼,大掌无力的拍在蒙尘的茶案上,他气息轻颤,痛苦到了极致。 而另一边,却是平静到了极致。 “当日你假意救我,就是要利用我来牵引叔父的注意力,带着秦意入住叔父府上后,你又不断给我叔父放出不好的消息,所以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分心渎职,这才让秦意钻了空子!” “你安抚萱娘,是为了让这个女人用孩子绊住我,你怕我没了牵绊,会和你鱼死网破,会报复你是不是?” “你真会演,真会演!” 秦蓁认真的听着,笑了起来。 陈彻更怒了。 他的所有攻击和愤怒,好像都砸进了棉花团里。 吓不到她,也伤不到她。 “阿彻——”秦蓁倾身,载着幽幽的香气靠近他。 陈彻一怔,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回忆起的不是痛苦的记忆,而是与她一起研究古籍,笑聊畅谈的场景。 她总是不施粉黛,却有一股独特的美,那种美不是第一眼就惊艳,而是渐渐深入了解,就会沉迷进去的毒。 很多次,他都会在侧首时看到这个女人认真的侧脸,可那时候,是他情不自禁的靠近,她含着淡淡的笑躲开。 他不敢唐突,却心火燎原。所以他对着她隐忍克制,再去李萱娘那处泄去心火,他打从心底里不想让自己的急切破坏与她之间的关系和感觉。 他愿意与她慢慢来。 可是这种小心翼翼,都变成了一个笑话,一个讽刺! 陈彻忽然抬手要推开她,可是手掌落在她肩上时,竟颤抖着无法用力。 他流下两行清泪:“我以为……你是真心去救我……我以为……你是真心愿意接纳萱娘,我以为,你对我是真心……” 秦蓁认真道:“我是啊。” “你骗人!”陈彻泪水汹涌:“你到现在还想骗我!” 秦蓁正色道:“阿彻,你这样,就没办法讲道理了。你难道忘了,当日还是你先提出要我救你。你提了,我便救你,这之后,所有人的所有选择,我从未强加逼迫。难道你觉得,我能逼着陈寺卿玩忽职守,还是逼着秦家和陈家在这门婚事上反复横跳?” 她漾起一个浅而温和的笑:“你可以指责我设局,我认了便是。但除了这一点,所有人的所有选择,都是自己决定的。” “反过来想,倘若陈寺卿不将家族前程看的太重,身在其位,就只谋其政;倘若秦家能更顾念亲情,偏爱自己的子女些;倘若你陈家能安分守己,不那么利欲熏心,以权谋私;我都未必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那……我们呢?”陈彻终于颤抖着问出这一句。 “我们之间,又是哪一步走错了?” 秦蓁静静地看着他,“阿彻,从刚才起,我就很好奇,你到底是为了陈家、陈寺卿来到这里与我对质,还是……为了我和你的私事,甘愿以身犯险,也要独闯皇家禁地?” 她轻飘飘一句话,揭下了陈彻最后的一层遮羞布,他眼神局促,似乎想躲起来。 不错,经历了后来这些事,他对“咎由自取”四个字体会尤为深刻。 其实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刻意引导算计,咎由自取到了一定地步,只要稍稍用力,整堵墙都会倒塌。 当她明明白白道出这一点时,陈彻才发现,其实大部分的事情,家族恩怨也好,太仆寺一事也罢,他全都能想明白。 真正令他执着来到此处的,是他们的事。 她是不是真心救他,是不是真心爱他才善待他的外室,她对他的心,到底是真是假! 他就是死了,化作鬼魂,也想要找到她问个明白。他不信那个与他并肩读书,志趣相投,笑起来时能温柔全世界的女人,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强撑着男人的尊严问说出那些痴缠之言,更像是自欺欺人。 其实他知道答案。 看着此刻的秦蓁,陈彻笑了,笑里充满嘲讽,嘲讽她,也嘲讽自己。 像是放开了最后一层顾虑,将所有的一切摊开。 “秦蓁,我来之前已经查清楚了,原来你不仅有野心,还很有手段。两个马场,那么多投钱分红的铺子,你们处心积虑掌控的一切,总不至于全是靠你那个软弱的弟弟吧?你曾告诉过我,你偷偷学骑马,就是想为了去更多的地方。” 陈彻眼神阴寒的盯着她,吐得仿佛不是字句,而是从喉头呕出来的利刃,字字泣血:“我都知道!” 他太激动,双掌拍在案上,撑着身子直立跪起:“秦蓁,你真是不要脸!你是靠什么本事得到这些的?你一个女人,偷偷外出奔走,除了出卖你自己,凭什么让这些人都帮你追随你,两个马场的少东家,姓李还是姓东?那些店铺的男掌柜,是不是很能折腾?” “你靠着不入流的手段得到这些,你简直……又贱又脏!” 陈彻说这话时,双目猩红,极度痛苦。 秦蓁却在他的这番话中,渐渐露出玩味的笑来。 她斜倚茶案,全无平日里的端庄优雅,似蛇身软依,边笑边皱眉,用一种疑惑的语气说:“你等等,我有点搞不懂了?” 她煞有介事的掰起手指头数数:“所以……你到底是为了家族前途的恩怨,还是为了你我之间,还是为了什么马场少东,陈李张王来的?” 她无奈道:“你目的混乱,我很难处理呢。” 陈彻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眼前的女人,再也不是他曾认得的蓁儿。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从前的秦蓁,是她一层层伪装之后的假人,周旋在东阳郡的人事物中,从容不迫,步步为营;直至今日,他每揭开一层,她便相应的扯掉一层伪装,应对自如,不慌不忙。 陈彻崩溃:“你这个朝三暮四的女人!你和我在一起根本不是真心爱我,你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学育马!我那么认真的教你,我真心真意!你怎么可以……” 秦蓁神色一厉:“阿彻!我是真的爱你。” 陈彻一怔,像是听了一个笑话。 然后,他听到秦蓁说:“我只是不单只爱你一个人而已。” 噗—— 陈彻呕出一口血来,无力的瘫软在茶案上。 秦蓁拧眉,终于收敛了些,捏着帕子为他轻轻擦拭:“阿彻,你还好吗?” 陈彻血泪齐流,抖着手握住秦蓁的手腕,低声道:“蓁儿,其实你现在才在骗我吧……我不信……我真的不信……” 秦蓁轻轻拍他的肩膀,用一如既往的温柔声音道:“若是不信我一直爱你,你就当……我只是很短暂地爱了你一下好了。” 陈彻手一松,昏死过去。 秦蓁摇了他两下,见他不动,轻轻叹了一口气,理着衣裳起身,打开大门。 门外,郑煜星和郑芸菡并肩而立,神情呆滞的看着她。 哗—— 郑芸菡怀里的一包瓜子,哗啦啦全掉了。 秦蓁一点也不意外他们会在这里,对这二人淡淡一笑:“有劳郑卫率将他送走。” 郑煜星脑子嗡嗡响。 他忽然想起秦蓁刚才那番嚣张的措辞—— 我求你了? 是了,她没求。 她凭一己之力,足够气死陈彻了。 他赶去救下的陈彻,终于还是折在了这里。 郑芸菡看着屋子里,涩声道:“三、三哥,对不住,我以前误会你了。” 郑煜星也呆呆的,“没关系,我也误会她了。” 原以为,她是满腹坏水诡计暗藏。 其实,她根本是渣得坦坦荡荡…… 第112章 第112章 郑煜星把郑芸菡送回听音园的时候,一路上都在观察她。 前些日子,她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心思想岔了,一连多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看不见的灰色,颇为阴郁。 今日晚宴,她又一反常态艳光四射,前几日的阴郁是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纠结和挣扎,依然不是单纯的少女怀春。 但是现在,他很欣慰,很满意! 前段时间,她有多崇拜、尊敬、佩服秦蓁,在心底为她建起的信仰高墙有多深厚,今日崩塌的就有多彻底。 伴随着这种震天动地的信仰崩塌,她眼里所有异常情绪筑起的墙也一并被震碎了! 看看这双眼睛,除了迷茫和无措,哪里还有其他消极情绪的余地! 等到迷茫与无措散去。 它们依然是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睛! 郑煜星一路将她送入听音园,彼时,卫元洲已经带着樊刃在这里等候多时,他心里隐隐不安,担心她误会,好不容易走到今日,他心中只有万千珍惜,哪里敢恣意挥霍! 远远瞧见郑煜星与她一同回来,卫元洲犹豫再三,还是和樊刃藏身于暗中。 兄妹二人走到园门口站定,郑煜星与她话别。 “芸菡啊。” 他语重心长:“今晚的事情,你心里一定受了打击。但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小姑娘了,要学会自己长大,男男女女之间本就有很多肮脏的小心思,你看得多了,自然见怪不怪,百毒不侵。” 他也有些感慨,毕竟今夜这种事故,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有些人,作出一副深情不渝的嘴脸,内里却花心滥情,贪得无厌,最擅长在感情上算计拿捏!所以你在付出感情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 郑芸菡木然的:“哦。” 郑煜星欣慰一笑,冲她摆摆手:“去吧!” 郑芸菡仿佛一只提线木偶,踩着虚幻的步子进去了。 …… 兄妹二人各自散去, 樊刃心都快蹦出来了,王爷只是散席时被那赵家姑娘纠缠了一番,无奈同行,总共都没说几句话,怎么就成了男男女女之间肮脏的小心思了?怎么就花心滥情了?! 郑煜星他这么乱说,真的不怕被王爷打死吗! 思及此,樊刃轻咳一声,安慰道:“王爷,郑姑娘是因为误会了,所以看起来有些难过,但只要您解释清楚,她一定会相信您是值得托付的人。” 卫元洲负手而立,神情严肃的像是在研究什么重要的战术:“姑娘家,是不是都很容易吃味儿生气?” 樊刃刚张口要答,卫元洲忽然竖手制止:“不必说了,本王懂。” 樊刃的大嘴张张合合,最后认命的闭上。 好好,您懂您懂。 卫元洲仰天轻叹:“她既心悦我,见到我与别的女子走在一起,岂会不醋?越是喜欢,便越容易醋。是本王大意了。” “本王既然认定了她,这一辈子都不会辜负她,可惜有些话,说一千道一万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又垂头低笑,语气里含了些甜蜜的苦恼:“原本,本王还怕她心中犹豫迟疑,容易被外头的花花草草迷了眼睛,变了心意,让本王连一个证明自己,和她携手到老的机会都得不到,没想到,她对本王已经有了如此强烈的占有欲!” 樊刃听得脸色一阵疑惑,一阵茫然。 卫元洲收了笑容,转头望向樊刃,严肃的像在传达军令:“从今日起,跟在本王身边要警醒些,不要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若她再因此类事情吃醋,你一日三顿就跟着只吃醋!” 虽然她吃味儿是因为在乎他,他心里愉悦,但是让她不高兴,还是不要的好。 樊刃一双虎眼瞪得老大——陷入情网的王爷,连损招都染上了情爱的酸臭味! 卫元洲眼锋扫来:“有意见?” 樊刃摇得嘴皮子直抖声,然后把卫元洲跑偏的思维拉扯回来:“可是王爷,方才郑姑娘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不悦,郑卫率那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卫元洲神色一正,复又凝重。 不错,菡菡吃醋,在意他,想独占他,这再好不过。 可凡事过犹不及,像郑煜星这样的存在,便是一个障碍。 这原本就是一个解释清楚就没事的误会,可是被郑煜星那张破嘴丑化后,这事就变得肮脏不堪! 有那么一瞬间,卫元洲怀疑过郑芸菡是不是把他们的事告诉了郑煜星,才有他方才那番荒诞之言,但转念一想,若郑煜星知道他与菡菡在一起,早该杀来了,哪里会有心思说教。 所以,应当是菡菡看到他和赵尔岚走在一起,生了醋意,胡思乱想的对郑煜星一番倾诉,结果被他灌输了那些错误的想法。 卫元洲头一次感到头疼。 郑芸菡对兄长的感情,他是领教过的。若放任郑煜星在她跟前晃来晃去,动辄说些令人恼火的胡话,后果不堪设想。 她需要时间来接受适应,甚至培养感情,他都乐于奉陪。 但其他人要在这期间掺和进来捣乱,他就不能坐以待毙了。 …… 郑煜星连夜将陈彻送离万宝园。 陈彻又醒了,但这一次,他如行尸走肉一般靠坐在马车里,目光空洞的看着窗外。 郑煜星也不知道秦蓁怎么想的,说放人就放人,她就不怕陈彻扑起来跟她同归于尽?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秦蓁面前只能被气到吐血的陈彻,单只看了他一眼,便冷冷的笑了:“陈某此去,与她此生不复相见,这位大人不必如此防备陈某。” 郑煜星眯眼,他觉得陈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蠢。 未免再生事端,他善意提醒:“陈公子,其实陈家和秦家那些事情,殿下并非一无所知,如今秦博士于殿下助益颇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陈公子双亲在堂,幼子待哺,与其耗费时间和经历执着往事,不若早日振作。” 陈彻忽然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郑煜星。 郑煜星双臂抱胸,下巴微扬,端出了些慑人的气势。 然陈彻不为所动,表情像是听了个笑话,他扯扯嘴角,黯然道:“我不会再来找她。她何其聪明,即便要见我,也是早早安排好一切。陈、秦两家天翻地覆,叔父兄弟无不遭殃,独我这一房安然无恙,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萱娘和孩子……都有她相助,纵然我威胁的再狠,又能做些什么?” 陈彻抱住头,隐隐颤抖:“即便知道了许多事,可冲着这个,冲着从前点滴,我竟仍抱着一丝可耻的希望,认为她主动要见我,是我以为的那种意思……我不会再见她……永远不会……” 郑煜星万万没想到这一路他还能哭起来,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他浑身一震,扯过陈彻,龇着牙问道:“你说什么?” 陈彻沉浸在痛苦中,轻轻转眼睨他,眼底泛着诡异的嘲讽,像是在看同类。 郑煜星又问了一遍:“你说,是她主动要见你?你会从东阳郡来这里,是秦蓁的安排?!” 陈彻像是确定了什么想法,吃吃的笑起来。 郑煜星直接伸手抓住他的前襟:“问你话呢!” 陈彻眼神迸射出一种光芒,好像找到一个能分享痛苦的人,他也能轻松很多,“不错,是她要见我,怎么样,你心里很痛是不是?” 郑煜星愣了。 不对,事情不对头。 郑煜星如遭雷击,他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太子听到关于秦蓁的流言,派他去查探,他察觉万宝园外的可疑身影,一番追查下,得知这人是陈彻。 他当时猜测是有人要对付秦蓁,所以找来了陈彻坏事,本想直接擒获他,结果他滋溜溜没了踪影。 郑煜星更加确定陈彻出现在这里是个阴谋,找二哥借了几个暗卫在万宝园盯梢,然后在他宴上约见秦蓁时,直接把人敲晕带走。 如果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太子妃一人策划,何不做的干脆一些,直接把人带进来,然后大庭广众下丢到秦蓁面前,让他们把事情闹开,而要让一个可疑的影子在附近晃悠打草惊蛇? 唯一的可能,就像陈彻说的,秦蓁愿意见他,所以他一路找来。并不是为了家事恩怨追究寻仇,而是为了私人感情,他生了希望,潜意识里甚至没想过伤害她报复她。 可是秦蓁把他找来这里,却不管他了,任由他在外面晃悠,只要她让太子妃知道有这么个人在万宝园外,听了那些流言的太子妃必定有所行动。 所以,后来他自万宝园外消失,是太子妃找上了他,知他一心想见秦蓁,又不像是来寻仇的,索性顺他的意思,助他进来,放任他们私下约见。 只要在合适的时候带着太子过去,抓个现行,届时所有人都会以为是秦蓁私自带外男入园,还在陛下赐宴时私会,光这个就够她喝一壶了。 太子妃以为抓住了秦蓁的把柄,等着看她的好戏,却没想过,她主动帮秦蓁带人进来之时,已经把自己的把柄交到秦蓁手里。她们二人的胜负,重点在谁给谁制造了惊喜。 郑煜星想,以秦蓁的本事,最后多半是她给太子妃一个惊喜。这大概也是最需要她费神的地方。 事实上,她没费神,也一样给了太子妃一个惊喜。 让他想想,是谁在千钧一发之时自动自发跳出来,帮她把唯一需要费神的地方一起代劳了? 嚯,是他小星爷本爷呢。 郑煜星似笑非笑,舌尖狠狠碾过每一颗牙,目光落在失魂落魄的陈彻身上时,终于没忍住,爆发出来。 “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啊——!” 一个敢找,差点把自己兜进去! 一个敢来,直接把自己气吐血! 演哪出呢?! 即便在当初陈秦两家接连出事时,郑煜星都没怀疑过自己对秦蓁的猜测,直到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输了。 因为他完全猜不透秦蓁到底是哪一处闲的疼,搞这么一出! 枯燥的授课生涯让她寂寞了吗?! 不作一作,饭都不香了吗?! 陈彻在面前的男人爆发那一瞬,有短暂的惊诧,但很快,他又笑起来,声音越笑越大,然后他也爆发了—— 陈彻猛扑过来抓住郑煜星的衣襟,诅咒一般:“嫉妒吗?生气吗?看看我的下场,看看那些男人们的下场。爱她,你怕了吗?” “哈哈哈哈,死心吧,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郑煜星满肚子的火被陈彻这句咆哮堵在喉咙口,滋溜一下,熄了,自嗓子眼里冒出一道看不见的烟。 又像是被人迎面抡了一拳,不疼,却足够懵,好半天才发出一个充满疑惑的单音节:“啊?” 陈彻撒开手,跌坐回座里,笑着笑着就哭了,边哭边呢喃:“你们也不会有结果的,你和我一样……和那些东家,那些男人一样……一块踏板……可怜。” 郑煜星迷茫的看着他,忽然很想拧开他的天灵盖,对着里面喊一句—— 请问,你是疯了吗? …… 第二日一早万宝园便人影窜动一片忙碌。天气已经凉了,太仆寺授课的事宜也准备的差不多,只等收拾好一切,就可以回长安了。 今日主要是收拾,秦蓁因为授课一事准备了许久,来的时候没多少东西,回去的时候仅是书册图鉴就能装两车。 她披了件衣服,准备拉秦意来干苦力,刚一出门,足下顿住。 门边倚了个蓝衣青年,抄手屈腿,足尖点地,连等待都等出了闲适的姿态。 秦蓁转头,与郑煜星正面对上。 郑煜星披着一身晨间凉气,对她漾起迷人的微笑:“早啊。” 秦蓁侧身,将衣裳拢了拢,回他一个明媚的笑:“早啊。” 郑煜星温柔的说:“陈彻我送走了,他说他不会再回来。” 又有点感慨:“走的不太体面,嘴里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秦蓁蹙眉,遗憾道:“听起来,挺可怜的。” 郑煜星舔舔嘴唇,努力的维持着微笑,倾身而下,与她平视:“秦蓁,玩的还开心吗?” 秦蓁微微偏头,目光聚焦在他的眼神:“玩?我玩什么了?” 郑煜星一脸“你真调皮”的宽容微笑:“玩陈彻,玩殿下,玩太子妃,玩我啊。” 秦蓁一副顺着他的话努力思考的样子,然后伸出手指连连虚点,作恍然状:“哦——” 郑煜星陪她表演恍然,下巴轻扬:“哦——” 秦蓁收势,握拳轻轻击在掌心:“你看,误会了是不是。” 郑煜星表情慢慢淡下去,眼神渐渐阴森。 还玩是吧? 秦蓁笑意温和,迎着他的目光:“听我弟弟说,因我一直以来不够坦诚,令你心生不满。如今,你我同在新政共事,几次合作不说多愉快,好歹顺利成功;令妹是我的助教,细心懂事又周到,我再三考虑,痛定思痛,终于意识到,对你们坦诚,是很有必要的。” 秦蓁眸光清灵,唇角扬起的弧度愉悦却不嚣张:“所以,还满意你们看到的吗?” 郑煜星倒抽一口冷气。 少顷,这口气又被他笑出来。 他舔着唇偏过头,低笑起来:“所以……你是专程演给我们看的?” 秦蓁抬手捂着心口,真诚的纠正:“不是演,是真诚。” 郑煜星的笑崩得扭曲又诡异:“所以,你故意让我知道你要和陈彻说话,就等着我带芸菡去看你……你的真诚?” “对呀。”秦蓁笑开了,“最后,你不是去了吗?” 郑煜星也笑开了,笑着笑着,他忽然一拳砸在门上,笑容骤收,冰冷道:“那我要和妹妹一起谢谢你了?” 秦蓁笑对他:“你带我一次,我来你一把的情谊,谈谢就生分了。” 郑煜星终于炸了:“我谢你个屁呢!你下次能不能别这么作!老子都快被你吓死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小事是不是?要坦诚,坐下来好好说不行吗?你是不是没玩脱过,不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啊?” 秦蓁盯着他,低低的笑起来。 终于不再是那种礼貌而不失优雅,体面的假笑。 这笑里,融了几分真诚的愉悦。 郑煜星忍无可忍,“行,你笑!反正菡菡现在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她再也不会被你骗了!别怪我没提前警告你,离我妹妹远点,不许招惹她,不许教坏她!” 秦蓁的笑容一滞,忽然想起什么,看着郑煜星的眼神渐渐深邃。 郑煜星觉得她变得怪怪的:“你看什么?” 秦蓁眼神轻动,淡淡道:“你有没有发现,我弟弟与芸菡其实很谈得来,他们二人站在一起时有些相配,不如我让秦意去贵府提亲?” 郑煜星差点被她逗笑了:“你想得美!” 秦蓁不动声色:“芸菡的年纪,已经可以说亲,纵然你们再疼爱她,她还能一辈子守在侯府做姑娘?不总是要嫁人的?” 这事情戳到了郑煜星的痛处,他眼神一垂,掩了几分焦躁:“与你无关!” 她现在排斥成亲,怎么嫁人。 “怎么与我无关?她喊我一声‘博士’,做我一日助教,我都有权利关心她。”秦蓁看着郑煜星的眼神多了几分凌厉:“郑三公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不能因为一己私利,就坏了你妹妹的幸福。” 郑煜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你说什么呢?” 秦蓁撒开手,站直了些,语气变得严肃:“我怎么知道,你不看好我弟弟和芸菡,是他们真的不合适,还是你自己心里有什么隐疾,看不起所有男人,所以病态的要将你妹妹箍在自己身边?!” 郑煜星的嘴巴能塞进两个鸡蛋:“我的老天爷,我看不起所有男人?你哪里得出来的奇思妙想?你把那些男人当狗玩,你才有隐疾吧!” 秦蓁的脸色彻底变了,她站的直挺,下巴微抬,目光凌厉:“这么说,只要我有办法让芸菡嫁给我弟弟,你就能安安静静闭上嘴祝福他们?” 郑煜星直接开嘲讽:“你能让芸菡嫁给秦意?你吹吧你!你……” 郑煜星的话音戛然而止,看秦蓁的眼神忽然变了。 秦蓁心头一沉。 来了,来了!果然触发了他心底的隐疾,要发作了? 郑煜星眯起眼睛,神情高深莫测。 秦蓁微不可察的后靠,做好准备,只要他一发疯就赶紧跑。 郑煜星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往跟前一带。 秦蓁大惊,抬手要拔鬓间木簪,忽听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你有什么办法?” 第113章 第113章 饶是镇定如秦蓁,依旧在郑煜星这番言辞中错愕茫然。 她犹豫了一下,另一只手抬起,落在他的额头上。 请问,你是烧糊涂了吗? 郑煜星漂亮的桃花眼一瞪,躲开她的手,“我问你,如果是你,要怎么撮合一门婚事?” 这一次,轮到秦蓁没跟上他的节奏。 她刚才说让秦意去提亲,完全是一时情急,想激他的话,验证心中的猜测而已,并不是真的要这样做。 “你先放开。”她心生疑惑,轻轻动手腕。 郑煜星垂眼见她细白的手腕在自己掌中轻轻挣扎,飞快松开:“抱歉,一时情急。” 一时情急? 秦蓁觉得这四个字有些好笑,方才那阵情绪渐渐淡去,她轻轻握住自己被拽过的手腕。 难道是她猜错了? 郑芸菡少女怀春,却在和郑煜星湖边散心后情绪异常,又在他离开几日之后恢复正常,眼神里是郎情妾意的雀跃。 难道不是郑煜星这个小变态见不得自己宠大的妹妹也会嫁给别的男人,所以对刚刚动了心的妹妹一阵狂轰滥炸,令她郁郁寡欢,忍痛放弃情爱? 秦蓁有点拿不准:“你到底什么意思?” 郑煜星沉默不语,眼底思虑一重盖过一重。 如果刚才脱口而出那句话,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那么在这片刻的时间里,他的思维经过发散,联想许多,开始觉得秦蓁未必不是个很好的求助人选! 且不论秦蓁能想出什么法子撮合她和哪个小崽子,陈彻一事后,他对秦蓁有几分打从心底里的畏惧和服气,单论秦蓁这身坑男人的本事,分一半给芸菡,就足够她叱咤整个长安了。 从前他只顾着去领悟女人间的争斗阴谋,想让小妹妹的脑子清醒点,不至于被后宅的女人害了,凄凄惨惨一生,却没想过,若要成家,日子总归是跟男人过的。 与其跟女人周旋,倒不如有一手把男人整的服服帖帖的本事,让他去挡刀挡枪,为她在总会来临的宅院生活里开疆辟土,自由自在。 郑煜星的思维一发不可收拾,看着秦蓁的眼神,渐渐染上一种奇异的光彩。 但很快,理智又把这种冲动冲淡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你看清楚面前站的是什么人。 纵然她有满身的本事,可芸菡是她什么人?凭什么要她对芸菡特别照顾? 最好笑的是,前一刻,是他恶狠狠地让人家离他妹妹远点的。 好看的脸,不是用来这么打的。 郑煜星的脸色慢慢的淡下来,扯了个僵硬的笑:“你就当我刚才发了梦话,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说一声,陈彻的事情告一段落,烦请你以后搞这样的动作时,好歹提前知会,这种不顾后果的胡闹,还是少来几次吧。” 秦蓁眼底浮起一丝疑惑——搞这样的动作?不顾后果的胡闹? 郑煜星转身离开之际,身后传来她凉凉的声音:“郑芸菡出什么事了?” 郑煜星定住,漂亮的眼睛眯了迷,所以说秦蓁就是秦蓁,她若问“是不是出事”,就只是怀疑,让人可以立刻反驳,偏她问“出了什么事”,意思是,出事是一定的,只是不确定是什么事。 郑煜星想,稍微拎不清些的,就该露怯了。 他回头,轻松道:“你咒谁呢?” 秦蓁静静打量他片刻,笑了:“你可以不答,我也可以自己去问。” 郑煜星轻松不起来了。 若别人说这种话,他能连消带打的回敬。 但这人是秦蓁,就得三思再三思。 毕竟,他已经接二连三见识了她很多本事。 他都怵了。 芸菡的事情他不想弄得人尽皆知,若秦蓁真要去问,那傻姑娘一准败在她的段位之下。 郑煜星故作嫌弃:“闲呢,什么事都要管。” 秦蓁:“如你没有将她的情绪搅得乱七八糟,耽误我的事情,我也不稀得管。” 这话其实不真。 哪怕郑芸菡那几日再神不守舍,也一定认真做手头的每一件事。她像是天生很懂得一心二用。 不过套话嘛,可以适当编。 郑煜星拇指朝向自己:“我把她情绪搅得乱七八糟?她是我妹妹,我折腾她做什么?” 秦蓁:“那是谁主动找我合作,要我帮他把自己的妹妹箍在身边,恨不得十二个时辰盯梢;又是谁带着她听人家私事的墙角,恨不得她将全天下的男女都看作毒蛇猛兽,疑心生暗防?你折腾的事情还少吗?好好一个活泼的小姑娘,迟早被你折腾的怀疑人生。” 郑煜星被她这番话狠狠一噎,好半天没说话。 秦蓁觉得这个早晨有些莫名其妙,但一想到回长安之后会更忙,偏偏郑芸菡是她钦点的小助教,郑煜星与他一同共事,她总得把这两人理顺。 郑煜星忽然喃喃道:“你,是这么觉得的?” 一向威风不羁的青年,眼底竟浮出几丝茫然。 他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晨风送来几丝清凉,夹杂着秦蓁微不可察的轻叹。 算了,跟他计较什么。 她居然开始担心自己刚才话重了,他在这里哭起来怎么办? 毕竟,她见识过。 时间和记忆,好像在这一刻有了些微妙的重合。 从前的小霸王长成了高大威风的郎君,那个谨慎小心的姑娘,也生成了一副坚硬心肠,没变的是,他带着同一个人的苦恼,在她面前显得局促而笨拙。 郑煜星垂着眼眸,眼底隐隐浮起罕见的低落和黯然:“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只是想她多学一些,以后才不会受欺负。大哥和二哥都带过她,只有我没带过她。稳重细心的兄长,像兄长的兄长,她已经有两个了。我以为,能做个不一样的……” 秦蓁双眸猛抬,眼神惊讶。 这话,他还记得。 郑煜星真像被刺激了,懊恼的抓一下脑袋:“难道在你们看来,我那样对她,是一种古怪的举动?是因为我做错了?所以她才……” 青年眼里有不加掩饰的受伤:“才不愿意成亲吗?” 秦蓁错愕:“什么?” …… 朝食与热茶一并送进来,食案前的两个人都没动。 秦蓁终于知道,是她误会他了。 他真的,很努力的在为终将出嫁的郑芸菡做知识储备。 郑芸菡惧婚一事,在郑煜星心里憋了许久,他没想过会跟谁倾诉,然此刻向秦蓁开了口,就停不下来,一股脑全说了。 说完时,连他自己都很诧异,他总以为,自己这些年已经很不同。可是与秦蓁说这些的时候,竟让他有些恍惚,甚至是熟悉的感觉。 “秦姑娘,你也是女子,你知不知道,要怎么打消一个小姑娘不想嫁人的念头。” 秦蓁沉默,好半天,忽然反问:“为什么你觉得,姑娘一定要嫁人呢?” 郑煜星皱眉:“你知道什么样的姑娘才不会嫁人吗?” “貌丑体弱,出身不好,天煞孤星的女子,才会因为难嫁变成没嫁人的老姑娘,可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削尖脑袋想往姻缘里钻。我妹妹天生丽质,身娇肉贵,她凭什么做个被人笑话的老姑娘。” “那凭什么不嫁人的老姑娘就活该被人笑话?”秦蓁继续反问。 郑煜星:…… 秦蓁目光平视前方:“多少自以为是的关心,只是日复一日的感动自己?素来听闻忠烈侯府三位公子宠爱亲妹,看来这份宠爱,很有限度,也讲条件,大概只维持到她成为老姑娘之前。” 来了!来了! 郑煜星发现,秦蓁会本能的看低男人,无论是男女之情里,还是兄妹之情里。 郑煜星:“你这话很古怪,合着我们撺掇她做个会被人笑话的老姑娘,就是真心宠爱了?而且你根本不知道她……她明知道会被非议,她在意,所以强行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硬受着。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开解她,将她心中的疙瘩化开?” 秦蓁:“你问过她了?你知道在她看来,乖乖听你们安排成亲嫁人,滋味就一定比做个有钱有权也有宠爱的老姑娘痛快?不想嫁人,自是因为不值得,男人不值得,付出不值得,赔上一辈子更不值得。” 秦蓁以为会看到郑煜星跳起来,面红耳赤言辞反驳的样子,然而,面前的青年一反常态的沉静,眸光深邃的凝视着她,平声道:“若真如你所说,她为什么会动心,且在这份心意里挣扎,胡思乱想?” 郑煜星眼神轻垂,坐在那里的姿势,第一次让秦筝想到了“颓然”两个字。 “若她生来冷情,就是不好此道,天生厌恶没有理由,我便是豁出去,供着她纵着她又如何?” 他喉头轻滚:“可她不是。” “她为我们的婚事鼓劲打气,奔走忙碌,却在自己的婚事前停步不前,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她不敢。” 郑煜星眼神四散:“我原以为,我多学些,多教她些,能让她心志更坚,面对一切时游刃有余。可你方才那些话,让我如梦惊醒——是不是这些年来,我总对她灌输了不好的东西,才让她在原本的惧意上,生了退意。” 秦蓁皱起眉头,眼神复杂的看着他。 “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不再害怕。方才,我甚至想过请你教教她。陈彻在你身上没少栽跟头,到头来,他反倒不愿伤你。所以我想,若她像你一样,在这种事上游刃有余,是不是就不会怕了。” 郑煜星声音干涩:“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她心底害怕,她其实……也是愿意的。” 笃。 茶盏被轻轻搁在桌上,秦蓁端坐着,淡声道:“我或许可以帮帮你。小姑娘,其实很好懂,也很好哄。” 郑煜星眼神一怔,脑子里的画面凌乱了一下。 同样一句话,从前是小心翼翼,而今,却带了几分成熟稳重。 他看着她,“怎么做?” 秦蓁目光从容,一字一顿:“她不愿意,也许如你所说,是因为害怕;也许如我猜测,是觉得不值得。” “恐惧长在她身上,强行去触碰挖掘,可能会对她造成反效果;但值不值得,却是可以从她动心的对象身上下手的。她动心的人,让她觉得一切都值得,埋在心里的恐惧,或许就能自行消散。” 郑煜星听着听着,眼睛几乎要放光。 “秦姑娘,哦不,蓁姐!”郑煜星给她倒了一杯茶,恭敬的递过来:“发人深省,醍醐灌顶!我敬你!” 秦蓁淡笑:“别高兴得太早。怀章王戎马小半生,冷硬不解风情,他因郑七姑娘的鲜活与貌美起了兴致,却未必愿意放下身段,把自己塑成一个令她倍感安心与值得的男人。毕竟,芸菡眼中的‘值得’不‘值得’,得看这个男人对自己‘舍得’不‘舍得’。” 咣当—— 茶盏自郑煜星指尖掉落,倒扣在食案上,茶水四溢。 他艰难的问:“你说……谁?” 秦蓁蹙眉,试探道:“你方才提到,芸菡有心动的人。难道你其实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郑煜星呼吸渐渐急促,情绪开始翻腾。 他知道……知道个屁啊! 郑煜星捂住胸口:“死!丫!头!这就是她心里牵肠挂肚,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小’郎君?她都能喊他叔叔了,这是哪门子的小郎君?” 他忽然瞪住秦蓁:“你怎么知道是怀章王?她告诉你都不告诉我?” 秦蓁瞟他一眼,嘴角轻提:“用眼睛看就能看懂的事,何必用说?” “不行!”郑煜星想也不想就否决了,“她如果喜欢卫元洲,不用出嫁,我现在就可以预见她的未来!卫元洲,不行!” 秦蓁摊手:“可她已经动心了。” 郑煜星:“我不信!我不听!” 秦蓁:…… 第114章 第114章 郑芸菡一觉醒来,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出神,直到外面忙碌的声音久久不断,她才回神——今日要准备回长安了。 简单梳洗一番,善儿提醒她,秦博士那边要收拾的书卷一定很多,是不是该帮帮忙。 郑芸菡有点纠结。 在陈彻面前的秦蓁,和她自以为认识的秦蓁相去十万八千里,她第一次这么深刻的认同三哥的话——有些人,是她凑上去从头看到尾都未必能看透的。 又有点佩服三哥,他从头到尾对秦蓁的看法都没变过,他真的好懂女人。 回长安之后还有的忙,她身为助教,必不可少要与秦蓁接触,她得尽快调整情绪从容面对她。 …… 大家都在忙着收拾行李,郑芸菡没带人,独自出了听音园。 “菡菡。”熟悉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带着点隐秘和小心。 郑芸菡探头望去,只见卫元洲一袭深蓝绸缎长衫,肩膀和墨黑的发丝上,被晨露染了湿气,不知道在这条不易被发现,又能窥伺到听音园的小道上站了多久。 她在心里忍不住替他酸了一下。 他这样的男人,其实不必如此。 她立马忘了自己原本要去干什么,轻轻提起裙角哒哒朝他跑过去。 卫元洲这一晚并不踏实。 小姑娘心思敏感,容易吃醋,偏偏这些是他最不拿手的,他不知如何解释才显得不刻意,如何处理才算是妥善。 原本已经做好被她冷待的准备,没想她会这样扑棱棱奔向他。 少女奔跑的劲风,卷着青草香和她身上的清香,她在他一步之外站定,小脑袋左看右看:“怎么站在这里呀。” 嗓音轻软,夹着轻快愉悦,并无他以为的阴郁不快。 卫元洲觉得心中一瞬放晴,他微微弯腰,轻轻握住她的手腕:“跟我来。” …… 这一头,两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小道上,那一边,另外两个人走出来。 郑煜星咬牙切齿,浑身发抖。 秦蓁双手拢袖,面无表情的扫过他正握着腰间挎刀的手,仿佛随时会拔刀而出。 “现在相信了?” 郑煜星的牙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秦蓁无声的翻他一眼,“没拉手,隔着一层衣裳,握了手腕。” 郑煜星气笑了:“有差别吗?他到底是不是皇室出身,懂不懂男女大防,知不知礼义廉耻?!光天化日就敢拉一个小姑娘的手臂,夜黑风高他就能行禽兽之事!真不要脸!” 他抖着手指向那头:“还把她往偏僻处带,必是要做什么肮脏的事情!赶紧跟上!” 他急吼吼的去拉她的手腕。 秦蓁眼疾手快,抬手一躲,郑煜星捞了个空,愣住。 秦蓁嗤笑一声,与他擦身而过,轻飘飘道:“不要脸。” 郑煜星喉头一滚,俊俏的脸颊升腾起一股热气。 秦蓁走的不疾不徐,眨眼已走出一小段距离,郑煜星长腿一迈追上去:“好吧,其实,拉手腕而已,还隔着衣裳,也没有那么龌龊,可能纯粹是觉得对方步子慢,想带一带而已。” 秦蓁压着嘴角笑意,就是不回应,气氛它果然更尴尬。 郑煜星咬牙。 …… 卫元洲带着郑芸菡到了一片石子小道,绕过绕过中间的树丛,就能看到一排院墙,中间的月亮门通向院墙另一边的回廊,他们在月亮门边站定。 郑芸菡终于发现,这是她昨晚散席后来的地方,她就站在这个位置,看着他和赵尔岚一前一后路过。 月亮门的三层台阶有些窄,她站在台阶上,几乎要高出站在台阶下的男人。 卫元洲犹豫了一下,迟疑着开口:“昨日……” 然后被打断—— “真的,散席后好多人亲眼瞧见他二人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就是从这儿走的!” 几个忙里偷闲的宫人忽然路过树丛那头的小道,热烈议论着昨晚在这里发生过的事。 郑芸菡刚想要躲,面前的男人一步登上台阶,将她按进宽厚的胸膛里,闪身躲进墙门侧边,隔绝了视线,却没能隔断声音。 “怀章王曾亲自指导过赵姑娘的骑射,这二人一定有什么!” 然后开始议论怀章王和赵尔岚的般配之处。 卫元洲感觉怀里的小脑袋扬了起来,他拧着眉头,垂首对上她的目光。 郑芸菡脸蛋红扑扑的,大大的眼睛水灵清透,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她的下巴瘦削,整张脸更显小,唇瓣润红,散发着引人采撷的诱惑。 可现在显然不是旖旎温存之时。 郑芸菡的身子轻轻挣了一下,卫元洲心头发沉,手臂慢慢的松开。 郑芸菡顺利挣出两条手臂,在卫元洲的凝视下,白嫩漂亮的双手忽然伸过去,捂住了他的耳朵。 唧唧喳喳的议论声,被少女的手掌隔绝在外,在卫元洲怔愣的眼神中,她笑容清甜,亮眼弯弯,可爱动人,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安抚——他们乱讲,我们不听! 他错愕到失声。 难道不是应该他来安慰她,来与她解释吗? 卫元洲眼中只剩她栽满笑意,明澈清透的星眸,被迫松开的手臂再次抬起,用了更大的力道环住少女的腰身,将她带向自己,直至两幅身躯静静贴在一起。 然后,那一头的话题变了—— “说起王爷,你可曾见过王爷的身姿?那真不愧是战功赫赫的怀章王,听说袖子撩起来一绷劲,手臂结实漂亮的跟笔描刀刻一般,也不知这双打仗杀敌的手臂,若是抱起一个美娇娘,是个什么模样。” “你八成是将自己想象成那美娇娘了!不害臊!” “王爷都快二十六了,别说娶妻,就连妾侍通房都没有,倘若他没有什么别的癖好,也太能憋了。听说武将那方面都很厉害,光是力气大的就能折腾死人,王爷还生的好看……” 禁忌而刺激的话题,一句一句落在郑芸菡耳朵里,她倏地睁大眼睛,震惊将眼中的笑意震碎,扭头望向话音来源处。 卫元洲被她捂着耳朵,思绪早已凝在她身上,根本没听留意那头在说什么,见她看过去,还以为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 下一刻,箍在她腰上的一双手臂松开,男人大而粗粝的一双手掌也捂住了她的耳朵,将她的小脑袋扭过来,重新对上自己的视线,同样的意思传达给她——他们乱讲,我们不听! 两人呆呆的捂着彼此的耳朵,挨在一起,直至一点声音都听不到,那嗡嗡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周边静到了极致,还是心中紧张到了极致。 卫元洲隐隐觉得掌心生汗,率先松开她软软的耳朵。 郑芸菡眨眨眼,迟疑的跟着松开他的耳朵,一双手还没收回,便被他握住,轻轻按在胸口。 卫元洲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至少不要让她再乱想。 然后,她先开口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胡思乱想。” 卫元洲到了嘴边的话,被她抢光。 她被他握着双手,只能笨拙的在他心口蹭蹭,“我知道委屈你了,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解决的!” 卫元洲喉头刚挤了一堆新词,却在她这番诚恳的安慰下,化作一个大大的疑问:“我?委屈?你?解决?” “嗯!”少女重重点头,坚定又认真。 你委屈,我解决! 卫元洲失笑。 她的小脑瓜里面到底想的是什么? 他与旁的女子走在一起,惹得外人非议。她竟让他不要胡思乱想,还要自己来解决? 解决什么? 他们的立场是不是被调换了。 大概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无措,郑芸菡认真的打量了一下,不太确定的问:“王爷心里还有别人吗?” 卫元洲思绪瞬间收拢,眉头微蹙,“胡说什么?” 郑芸菡靠进他怀里,轻软的小嗓音,让每一个字都带上小勾子。 “倘若今日换一个姑娘,元洲哥哥就能大大方方邀她游玩,邀她同行,邀她与自己站的最近。现在却因为答应了我要隐瞒,所以束手束脚,躲躲藏藏。” “既然元洲哥哥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旁人还编排你和别人,不是乱七八糟的话是什么?” 她脑袋一歪,挑眼看着男人的喉结和下巴:“元洲哥哥,让你受委屈啦。” 她眼神轻垂,接下来的话没有用说的,只在心里默默的念给他。 所以,我会好好努力的,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喜欢你。 然后勇敢的嫁给你。 卫元洲细细的品味着她这番发话,胸腔一震,笑了一声,然后是连连不断地低笑,愉悦又无奈,还带着一点点的认输。 从前他以为,他只是风流浪漫玩不过她;却没想,说起这种抓人心思的小软话,她简直无敌。 他笑的古怪,郑芸菡思绪被打断,站直身子看他。 卫元洲目光温和:“不换,就要你。” 少女抿着唇,有不加掩饰的羞涩和愉悦。 他敛了笑,捏住她的下巴摇了一下,半真半假道:“但说到委屈,那确实是委屈了些。” 她神色一正,渐渐凝重。 卫元洲喉头轻滚,捏着她下巴的手改为捂住她的眼睛,倾首伏于她泛着粉色的耳朵边:“所以,以后多说这些话,哄一哄我。” 他一手捂着她的眼睛,一手握着她的手,袖子下的手臂大力紧绷,线条如描如刻,汹涌的力道在触碰到她时,硬生生收敛成了最克制的温柔。 刚说完,他头一偏,屏住呼吸,滚烫的唇在少女的脸颊轻轻一碰,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最后一句,仿佛要随着气息一并吞进骨血里,唯恐那里面翻腾的情绪有半分吓到她:“菡菡哄我,多久我都等……” 郑芸菡轻轻一抖,脸颊倏地烫红起来。 …… 他要死了! 他现在就要死了! 郑煜星抖着手要拔刀的瞬间,秦蓁忽然拔下头上的银簪,拔开簪头,细细的尖针精准的刺在郑煜星的脖子上。 郑煜星连闷哼都来不及,两眼一翻,朝秦蓁倒了下来! 秦蓁大惊,第一反应是推开这只庞然大物,然目光略过脚下凹凸不平的丛地,身体快过大脑,以全部的力气接住了他。 被郑煜星垫着倒下那一瞬间,强烈的窒息感席卷五脏六腑,秦蓁双目圆瞪,眼神涣散,差点被压的灵魂出窍,连墙角的两人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郑煜星他死了。 他现在就要死了! 第115章 第115章 郑煜星是被一阵奇怪的味道呛醒的。 睁眼见到秦蓁盘腿坐在身边,举着个鼻壶往他面前凑,他躲了一下,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她给陈彻送鼻壶的画面,气恼道:“你敢药我……” 秦蓁张口先咳了两声,不自在的揉了揉发疼的心口:“不药你,看你冲出去跟怀章王大打出手,你妹妹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郑煜星语塞。他试着动手脚,发现浑身酸软,忽道:“你随身带迷药和解药?” 秦蓁收起鼻壶,“我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带着这些也不奇怪。” 郑煜星似乎想说什么,但见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又把话咽回去,他死死抿唇,几乎是抖着手臂撑起身子,靠着墙盘膝而坐,大口喘气。 “如今这个情况,我得向大哥和二哥道明……”他看一眼秦蓁,又不确定起来:“行吗?” 秦蓁怀疑自己被他压出内伤,尽量平缓道:“敢问贵府几位公子看好芸菡和怀章王吗?” 郑煜星摇头如拨浪鼓:“他不合适。”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他若能帮芸菡走出阴霾,我们会很感谢他的。” 秦蓁眯眼:“怀章王是你们想用就用,想扔就扔的?” 郑煜星不说话。 秦蓁:“既然不看好,我斗胆猜测另外两位公子会第一时间选择拆散,甚至认为,换一个比怀章王更年轻俊朗,温柔贴心的郎君,更容易让菡菡对婚嫁一事生出向往。” 郑煜星理直气壮:“我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更好的办法。” 秦蓁眼底划过一丝微弱的寒意:“你们,到底将女儿家情窦初开的心情当做什么?” 郑煜星一愣,望向秦蓁。 秦蓁眼神轻转,避开他的眼神:“在你们看来,芸菡年纪小,不懂事,所谓的情窦初开,是冲动,是新鲜,是不成熟。所以你们不在意她这份心动,只想要一个圆满的结果。” “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很多人,都是因为最初那份最单纯的冲动,新鲜和不成熟,被人狠狠践踏,恣意破坏,才有了后来模样?” 她笑了一下:“后来的模样,或是温婉大方,或是从容有度,或是儿女双全,自在逍遥,证明着从前的一切并不是跨不过的坎,只是偶尔的夜深人静里,猝不及防的某一瞬间被触发,疼的辗转反侧,噩梦连连……而已。” 郑煜星指尖一颤,看着她的眼神融了几分不一样的情绪。 秦蓁没看他:“我只是觉得,动心和没动心,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她现在动了心,就不能那样解决,个人陋见。” 郑煜星默了一瞬,说:“不会,你想的很细。” 秦蓁抬眼,目光撞进青年深邃的眼瞳中,又毫不留恋的移开:“若是几位公子都能理解这一点,你告知也是应该的,毕竟他们也是芸菡的兄长。” “但此事不仅关乎她的心态,更关乎你们兄妹之间的关系。哪怕是为她好,却因逆着她的心意而生出矛盾,坏了兄妹感情,是不是太不值得了?” 郑煜星看着她没说话。 秦蓁挑眉:“是不是发现,我特别会讲道理?” 郑煜星眼神轻动,直视前方,嘴角牵起。 他靠着墙,低沉的声音清朗动听:“我发现,原来你不算计别人的时候,还能这么细心体贴,就……挺厉害。” 他浑身无力,朝她抱了一个虚弱的拳:“甘拜下风。” 秦蓁转过身,和他一起靠着墙,平视前方,心口的钝痛,有点分不清是因何而起,她轻轻换气缓和。 郑煜星侧头看她,啧啧称奇:“还真是刚夸就喘上了。” 秦蓁不同他计较,淡声道:“郑大人信我吗?” 郑煜星愣了一下,又笑了:“我们合作这么多次,你的水平,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不能更信了。” 秦蓁:“若是信,这事就由我牵头,你配合,不问为什么。” 郑煜星叛逆的拉长音调:“为——什——么——” 为什么? 秦蓁慢慢转过头,面向青年俊朗又疑惑的脸,那些从没想过重提的旧事,随着恶向胆边生,开始蠢蠢欲动。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唇角牵起,手掌往他面前一撑,身子倾过去。 红墙之下,两张侧首对望的脸一点点靠近,青年的脖子渐渐僵硬,却偏要装淡定。 秦蓁朱唇轻启,一字一顿:“因为,这一次,又是你求我啊。” 郑煜星看着面前的女人,脸色一寸一寸红,又一寸一寸黑。 她说,又。 “你、你……”他心中蹦出一个猜想,心惊肉跳。 秦蓁给了他一个痛快:“记得,没忘,很清晰。” 惊喜吗? …… 卫元洲坚持要送郑芸菡去秦蓁那里,郑芸菡起先还有些犹豫,但见他始终保持着一臂距离,不复私下相处时的亲密,言谈间守礼温和,心里又软噗噗起来。 好难拒绝他啊。 “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卫元洲状似无意的将话题扯到这上头来。 初陷情爱的小姑娘,恨不得把自己全部抖开,找到更多能与他契合之处—— “同晗双借书看,晗双特别会找书,只要是她觉得好看的,我一定也觉得好看!” 卫元洲认真记下,她喜读书。 “会出门买东西,给自己买,也给大哥二哥他们买……”她红着脸蛋看他一眼,小声道:“以后我也给你买。” 卫元洲忍不住唇角上扬:“好。” “三哥和姑姑每年都会把御赐的贡品水果送给我,我今年做的樱桃酪和樱桃酒他们都好喜欢,对,我还会酿酒……” 卫元洲眼里的温柔淡去:“果子我也能送,但酒不行,以后也不许随便喝。” “为什么,我又不是不能喝!”她皱眉抗议。 卫元洲凉凉道:“露台晚宴,要我帮你回忆吗?” 这个郑芸菡早就查清了:“上次是因为我误拿了女席用来调果酒的原液,那是取自酒膏之下的纯酿,比一般直饮的酒水要浓上好几倍,一整壶灌下去,这才醉了。” 卫元洲不容置喙:“可见你的‘千杯不醉’,很有限制,很讲条件,并非真的能喝。” 见她满脸不高兴,他这才放缓语气,和声道:“要喝也可以,但我得在。” 郑芸菡撇撇嘴:“骑马我也喜欢,但这个我不要与你一起!” 卫元洲挑眉:“上次在马场,你骑得不是很高兴?” 翻旧账这种本事,谁都会,她软软的“哼”了一声,学着他的语气:“长安城外,天木庄里,要我帮你回忆吗!” 卫元洲瞬间气短。 那是他们初次相识的时候,他还很混账的欺负了她。虽然没过多久,她几位哥哥便直接帮她回敬回来。 卫元洲忐忑的探她神情。 她作着生气的样子扭过脸不看他,但当他探头看去时,却见她唇角扬起,眼尾挤满笑意。 压根不是真的生气。 卫元洲心跳漏了一拍,眼神怔然,他原以为,柔是温和解意,娇是生涩含羞,然此刻,她止步于恼怒前的笑容,胜过万千柔情,又在躲开他视线的小动作里,化作让人甘之如饴的娇俏。 卫元洲轻咳一声,淡淡道:“依稀记得,在并州时你我就约定,有机会要再赛一场,可是回来这么久,好像都没找到这个机会。” 她这才转头看他,脸上的笑已然收起,是个严肃的模样。 他往她面前一挪,垂首快速道:“下次赛时,让你欺负回来。” 说完,长腿朝边上一迈,又拉开距离,在郑芸菡诧然的目光里,镇定自若的负手踱步,好像刚才皮那一下,并不是眼前这位气定神闲的怀章王。 少顷,卫元洲听到身边的少女噗嗤笑着,软声道:“好呀。” 他轻轻弯唇,目光落在前方。 迎面扑来一阵清风,她舒爽的呼了一声,卫元洲不动声色的看她,眼神渐深。 坦白心意那日,她红着脸小声的说“我太小啦”,纵然他心中有疑惑有猜测,但在这份软绵绵的动人之中,都显得微不足道。 初尝情爱滋味的刺激和新鲜带来的甜蜜让人心中整日放晴愉悦不断,但他们始终会度过这个阶段,在逐渐亲密中,看到更完整的彼此。 他已做好准备迎接一个完整的,会和他有矛盾摩擦,甚至不契合的郑芸菡。 因为,他比她大这么多,有些事情,他理应更会,然后带着她。 可是,他设想过的情形,在她身上一样也没有发生。 他与别的女子惹出流言,她会先开口安慰他,捂着他的耳朵,把他护成一个脆弱的瓷娃娃。 他将她视作需要宠爱的小姑娘,但其实,她更懂得怎么照顾与宠爱,一句不经意的“以后我也给你买”,像是融进骨子里的习惯,是她亲近一个人的态度。 他说话惹她不高兴,不待他想好怎么化解,她已经先笑眯眯的揭过。 她从未与他在小事上计较不休,更不曾对着他撒娇胡闹。 她嘴上说着自己还太小了,但言行举止,却比他以为的要懂事千倍,明理万倍。 这样的姑娘,真的会因为觉得自己还太小了,所以对一份感情秘而不宣,甚至将提亲拖住? 还是说,她不愿他提亲,并不只是对他存着什么考虑,还有别的原因? …… 卫元洲一路将她送进秦蓁的园子,没想到秦蓁并不在,只有一个秦意吭哧吭哧搬东西。 郑芸菡立马和他告别,挽袖子去帮忙。 卫元洲的脸色沉下来。 秦蓁不在,岂不是只有秦意和她共处一室? 秦意得知郑芸菡是来帮忙,差点感动的哭了,立马带着她一起扎进书房。 他很感慨:“这么多东西,她说消失就消失,打的是个要我死在这里的主意吧!看到你,我就想起了很多年来一直困扰我的疑惑——这样的姐姐留着到底做什么!”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郑芸菡:“当初我娘怎么没给我生个妹妹呢,像你一样会疼人的,当然,我也会疼你。” 郑芸菡已经开始对书单,垂着头很是认真,抿唇笑着。 秦意正要继续说,忽感背后一阵寒意,他以为是郑煜星,心底嗤笑,潇洒的转过头:“哟,大人总算……” 然后整个人僵住。 男人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背后仿佛有万千怨灵,卷着浓黑的云,铺天盖地。 秦意:“怀、怀章王?” 郑芸菡闻言抬头,差点脱口而出——你没走呀? 卫元洲不悦的脸色在转向郑芸菡时,硬生生变得温和:“今日万宝园内外都在收拾行李,殿下担心秦博士这头的典籍有漏,本王手头无事,便过来看看。” 男人从头到脚散发着一个意思:我不走。 郑芸菡笑着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继续低头整理书册。 秦意嘴角耷拉:敢情您是来监工的呀。 秦意觉得被人盯着做事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转头见郑芸菡眼神时不时地会往那边瞟,他猜测她和自己一样不自在,于是,他舍身取义的往郑芸菡身边一挡,隔开了卫元洲的眼神! 郑芸菡分心再瞟时,看到了站在身边的秦意。 她茫然一瞬,往上抬眼,对上秦意的笑脸,他还冲她挤了一下眼睛:别怕,我在这帮你挡着,他看不到你! 郑芸菡脸一热,意识到自己分心分的太明显,秦意都发现了,她赶紧全神贯注的做事。 “秦大人,秦博士所有购书的书单都在这里了吗?” 秦意往她手里扫了一眼,含糊点头:“大概吧。” 郑芸菡认真道:“秦博士前期准备的时候,都是到了一个阶段便补一些新书,我们不妨按照书单来分类收捡,便于一一对照避免遗漏,秦博士以后要用到哪一部分,找起来也快。” 秦意舒了一口气:“姑娘家做事就是细心,我都是摞起来直接打包,还是你的想法好。”他叫来帮忙打包的奴人,把原本收拾好的全部拆开,先按照书单对一遍,再分类打包。 奴人应下,书房又忙成一片。 有趣的是,起先是郑芸菡来帮忙,秦意给她布置任务,慢慢的,变成郑芸菡规划,秦意配合,她这个小助教,真不是白当的。 卫元洲好几次想开口帮忙,但见他们有条不紊的配合着,话又吞了回去。 卫元洲感觉不太好。 他知道菡菡和秦意做的都是正经事,可是眼见着秦意积极地配合她,偶尔错身点数时,两人的衣裳还会擦到,他就觉得刺眼又泛酸。 酸着酸着,他不自觉的把眼前的情形和赵尔岚的事对比起来。 菡菡和秦意只是一起整理书册,他就眼酸受不了。可他和赵尔岚走在一起,实实在在惹出了流言,菡菡却能反过来安慰她。 因为她太懂事太明理。 他一个大男人,竟实实在在被一个小姑娘比了下去。 卫元洲,这就是你身为怀章王的气度吗?! 这种事的滋味不好受,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能让菡菡再经历。 这头刚忙到一半,卫元洲忽然起身出去了,就在秦意以为这位爷觉得无聊走了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串奴人,捧了瓜果茶点。 秦意暗笑,监工还挺知冷知热啊。 下一刻,明熹园来人请秦意过去一趟,殿下有事要与他商谈。 秦意连一口水都没喝上,叹着气安慰郑芸菡:“辛苦你指挥他们了,他们手脚粗苯,细致的整理还得你来操心。” 郑芸菡摇头:“没事,我很顺手的。” 秦意匆忙离开,郑芸菡正要继续,卫元洲忽然走近,将她打横抱起来,踢开脚下碍事的书堆,稳稳当当的将她放在摆满瓜果点心的茶案边坐下。 他挽起袖子,走到她原本站的位置:“你教我,我来。” 郑芸菡怔了半晌,笑了。 卫元洲侧首看她:“嗯?” 郑芸菡抬手指向他手边的单据:“书单在这里,按照这个分好类,确定数目没有遗漏,就可以叫人搬出去直接打包。” 卫元洲点头,他做事时一样认真,哪怕是最简单的核对书目,他也微蹙着眉头,轻轻默念,眼神轻动一一对照。 郑芸菡剥了个橘子,取了一瓣送到嘴边,目光无意落在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 他捏着书单时并未用力,但偶尔伸手取书,尤其一次取好几本,或是笨重的图册时,手臂上的线条便会出现。 当真……如笔描刀刻,很好看呢。 卫元洲忽然侧首:“看什么?” 郑芸菡心头一跳,压在唇瓣上的橘子瓣递了出去:“你、你吃吗?” 卫元洲眼神在橘子瓣和她的唇上游移,理直气壮:“手没空。” 郑芸菡吭哧起身凑过去,举着橘子瓣喂给他。 卫元洲嘴角上扬,一口吃下。 郑芸菡也笑,又给他递了一瓣。 “好吃吗?” 他转身取书,语气淡淡:“没有上一瓣好吃。” 会吗? 她自己掰了一瓣,咬了一半。 不会呀,都很甜很多汁。 卫元洲走过来,忽然俯身把她手中剩下的一半叼走了,咀嚼一番,“这个和第一口一样好吃。” 郑芸菡恍然,扬手把剩下的橘子都塞他嘴里,转身坐回去,听到他低低的笑。 郑芸菡心中狂跳,目光一偏,瞥见一边的笔墨和裁剪整齐装订工整的本册。 她鬼使神差的取来,看了一眼重新投入忙碌的男人,翻开册子,提笔一笔一划认真的写。 卫元洲分神看她,“在写什么?” 郑芸菡脸颊烫红,搁笔合册:“没什么。” 要勇敢的嫁给他,不能只是过过脑子的空想。 他所有的好,可以嫁给他的所有理由,从今日起,她得一一回溯,一一记下,待到这本册都写满时,她应该就能说服自己了吧…… 第116章 第116章 郑芸菡一整日都没见到郑煜星。 直到第二日启程时,她刚准备蹬车,才远远瞧见郑煜星一身软甲持刀护送太子出来。 她昨日就听说,太子妃已经先于太子启程回长安,他们二人并不同车同行。深宫是非地,都是长舌人,卫元洲和赵尔岚这一波刚过,关于太子与太子妃不和的消息又不胫而走。 郑芸菡多少知道些内情,不由担心殿下会察觉什么,迁怒三哥和秦姐姐。正想着,一个内官小跑过来向她见礼,秦蓁请她同车。 …… 郑煜星今日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秦蓁。 她记得,她居然全都记得! 记得小时候他是怎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她面前卖惨,记得她是怎么手把手教他亲近妹妹,记得他当时有多蠢! 她点到即止,可是那明晃晃的坏笑,分明是在告诉他,过去那些事,他在意一日,就要被她拿捏一日。 简直是……秦天霹雳。 心烦意乱间,郑煜星忽然瞥见郑芸菡钻进了秦蓁的马车,原本和秦蓁同行的秦意跳下马车让人牵了马来,他一颗心倏地提到嗓子眼! 秦蓁,你要是敢胡说八道毁了我兄长的威信,我只能跟你同归于尽了。 …… 马车里很宽敞,郑芸菡绷直身板,端正坐好,一旁,秦蓁握着卷书闲闲翻着,还是先开了口。 “那日的事情,我似乎欠你一个解释。” 来了! 郑芸菡猜就是为了这事。 秦蓁放下书卷,“那日你所见,都是真的。陈彻没有冤枉我,我就是那样的人,若从前对你有什么误导,我向你道歉。” 郑芸菡看向秦蓁,觉得她这番话实属意料之外,细细咂摸,又觉在情理之中。 秦蓁:“别多想,道歉只为对你的隐瞒,不为别的。我原本是什么样,现在,以后都会是什么样。若你能接受,这再好不过,我也十分满意你这个助教,但若你实在接受不了,心中排斥,再将你框在助教的位置上与我相看两厌,也没意思。” 郑芸菡张大眼睛,有点可怜:“你、你要革我的职啊?” 秦蓁觉得她逗趣极了,笑起来:“怎么就成我革你的职?我是让你选。” 郑芸菡毫不犹豫:“我不走。” 秦蓁挑眉不语。 郑芸菡意识到问题的关键,赶紧道:“我不想走,也没有忍耐什么。我自小长在侯府,博士身上的许多事,我都未曾经历,我懂得不多,但至少明白,不能单以我个人的是非论断,来对我不了解的事评头论足。” 她笑起来,明眸璀璨,煞是动人:“但秦博士在太仆寺授课一事上,我从头到尾参与其中,看的清楚明白,博士做事认真仔细,严肃不怠,令我受益匪浅。将公私分开,我很愿意继续任助教之职,除非他日考核,我被更强的人比下去,否则,我绝不放弃。” 秦蓁支着下巴仔细盯她:“你能公私分明,这很不错,但人和人之间,是敌是友瞬息万变,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将那些算计也放在你身上?” 郑芸菡与她四目相对,大眼睛眨巴眨巴,讷讷道:“你都这样说了,往后共事,我若不时刻防备着,都不太合适呢……” 秦蓁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爽朗轻快的点头赞同:“嗯,该防,防的好……” 郑芸菡跟她一起笑。 秦蓁笑着笑着,忽然一针见血:“其实,你是不舍职位和俸禄吧?” 郑芸菡笑容一僵,然后更大声:“哈哈哈哈哈哈——” 秦蓁难得轻松,跟着一起乐:“哈哈哈哈……” 车窗帘忽然被猛地掀起,郑煜星惊魂未定的俊脸杵了进来! “啊呀!”郑芸菡被吓得尖叫,尖叫声又吓到秦蓁。 明明是郑煜星吓到她们,可他脸上的惊吓更甚,狐疑的看着两人,他怀疑她们在笑他,可他没有证据。 “你们在聊什么!” 郑芸菡错愕道:“没、没什么啊……” 秦蓁软软倚在座中,忍着得势的愉悦,体贴的给他定心丸:“与你无关。” 郑煜星如获救命的天籁——原来不是在讨论他的黑历史! 郑芸菡却紧张起来,三哥本就不看好秦博士,现在秦博士态度又很冷淡疏离,他们不会吵起来吧! 她正准备打个圆场,却没想郑煜星忽然肃目盯她,厉声道:“秦博士邀你同乘,你要乖一点,不要闹她,更不许随便下车往别人那里跑,知道吗!” 郑芸菡愣住。 郑煜星凶完她,竟对秦蓁客气起来:“秦博士一路辛苦。” 秦蓁:“郑大人也辛苦。” 郑煜星诚恳的建议:“这一路不好烧水,更不宜饮凉茶,你们不妨别说话,省的嗓子干。” 秦蓁的笑里泛起浓厚的嘲讽,郑煜星亲切不减。 郑芸菡看着两人你来我往,见了鬼似的。 他们没事吧。 …… 离开长安时,气候尚且燥热,回来时,已经要开始赶制秋冬的衣裳。 兰贵妃眼见郑芸菡自从做了助教便一头扎进这事里,都快忘了自己好歹是忠烈侯府的七姑娘,这才提醒她,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侯府了,忠烈侯从万宝园回来就不大舒服,告假在家。 郑芸菡当日便拜别姑姑回到侯府。 刘氏正在给忠烈侯熬梨汤,听闻郑芸菡回府,赶忙擦手:“快将慧儿带来,再告知侯爷一声。” 郑芸菡砸嘉柔居洗漱更衣之后,立刻去见忠烈侯。她才跨过院门,已经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声,遂问福嬷嬷:“父亲不舒服多久了?” 福嬷嬷低声道:“近来气候陡然转寒,侯爷总以为身强体健,夫人又因照顾慧娘没有随行,这才病了。” 郑芸菡扯扯嘴角,淡声道:“既然回了府,就让府里的下人多照看着吧。” 福嬷嬷不由看了她一眼。 以往,若是侯爷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姑娘必定第一时间表孝心的,如今竟只叫下人伺候? 忠烈侯的咳嗽有些严重,郑芸菡来时,刘氏正端着梨汤喂他,郑芸慧在一边陪着。 见到郑芸菡,刘氏立刻笑了:“芸菡回来了。侯爷您看,您正念着,人就回来了。” 忠烈侯看向郑芸菡,“你还知道回来。” 郑芸菡理着裙子坐下:“学业繁重,的确没什么时间回府。听闻父亲身体不适,看过大夫了吗?怎么说?” 忠烈侯一听到“学业繁重”,脸色就更差了:“跪下!” 福嬷嬷脸色一变:“侯爷,姑娘才刚回府……” “都给本侯闭嘴!”忠烈侯一挥手,又猛咳几声:“怎么,本侯现在使唤不动你了?你拿了榜首,讨太子欢心,跟着你三哥胡闹,还当了个什么狗屁不通的助教,你就上天了是不是?跪下!” 郑芸菡按住福嬷嬷,起身跪下。 刘氏抱着汤盅,眼底滑过几分紧张,她现在还不能求情,得等侯爷的怒火达到最盛时,她求情才有用。 忠烈侯抖着手指她:“露台晚宴,你一个侯府嫡女对外男大打出手,醉酒胡闹,丢尽女儿家贤淑之名!因你姑姑出面,本侯才暂时按下不追究你。没想你胆大包天,竟然敢跟着老三一起胡闹!” 忠烈侯双目猩红:“一朝大改,哪有那么容易!老三无知,只知道讨好殿下,却没想过这条路有多少风险!一旦出了差错,是他能担当得起吗?到时候,还不是要赔上整个忠烈侯府,甚至是你姑姑来给他善后!” “至于你,得了榜首,得了风光虚荣,便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是不是?好好一个姑娘家,当了个狗屁不通的助教,整日与外男嬉笑怒骂,不顾羞耻,你真是枉费侯府多年的养育和教导!” “你现在,立刻去辞了什么助教,你母亲会以你身体不适为由,那个什么育马的课,也不许再上。你不怕别人说你没家教,你就不怕别人戳着你早逝生母的坟头吐脏水吗!” 霎时间,郑芸菡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眸子,淬满了冰冷的寒意。 就是现在! 刘氏抱着汤盅一起跪下,“侯爷息怒。” 郑芸慧也拉住忠烈侯,乖巧的说:“父亲,您别骂姐姐。” 郑芸菡眼底寒意瞬间消去,看了刘氏一眼。 今日的刘氏,不上眼药,不吹耳边风,竟含着几分泪光跪下来为她说好话求情,就连郑芸慧也不像以往那样,不是在一边捂着嘴偷笑或吃零嘴看好戏。 郑芸菡觉得好笑,这是演哪一出呢。 就在这时,家奴匆匆忙忙进来通报:“大、大少夫人来了。” 郑芸菡看到父亲皱了皱眉,刘氏和郑芸慧,却是实打实的抖了一下。她心中生惑,转头见大嫂扶着孕肚走进来,身边跟着几个将军府的老人,原本带着几分浅淡的笑,见到她跪在地上时,笑意就没了。 她向忠烈侯见礼,刚面朝刘氏,她已经忙不迭的阻止:“不要多礼,你身上不方便。” 舒清桐笑了笑,当真给自己免了礼,施施然坐下:“发生什么事了,公爹这么生气。” 忠烈侯一腔火气全被压住,皱眉道:“本侯在教训女儿,你也要来插手?” 郑芸菡觉得气氛不对劲。 舒清桐淡淡一笑:“儿媳当然不能插手,只是腹中孩儿听说姑姑回来了,开心的手舞足蹈,儿媳半刻都不能消停,这才来找她。” 她说的云淡风轻,“这孩子定是知道姑姑身为女儿家,又能读书,又能任职,钦佩得很,想与姑姑亲近呢。” 郑芸菡怔然看着她,舒清桐冲她弯唇,伸出手:“来,起来。” 忠烈侯瞪过来。 舒清桐恍若未见,动了动手:“起来。” 郑芸菡看了父亲一眼。 舒清桐这才看了忠烈侯,笑道:“公爹若还有话没有训完,我在这里等一等也好。” 就在这时,家奴又来报——二少夫人,阿不,女侯回府了。 忠烈侯的脸色直接黑了,刘氏手里的梨汤差点颠洒出来。 郑芸菡看得分明,也更加不懂。 温幼蓉过来时,身后竟跟着恪姑姑和温禄几兄弟,她一身白裙,身披同色披风,大步行来时,翻飞的披风里层露出张扬的鲜红。 一如初见时娇俏诡诈的模样。 温幼蓉连见礼的自觉都没有,一眼扫过,目光落在跪地的郑芸菡身上,眉毛挑起,仿佛在说,你为什么跪着呀? 刘氏赶忙招呼:“女侯……” 温幼蓉竖手示意她闭嘴:“听说芸菡回府了,我有些事找她,你们若还有话要说,那我等等好了。” 说着,她坐在了舒清桐身边的位置。 当年也曾风光无限的忠烈侯,磕破脑袋都想不到,他这辈子会在自己的儿媳面前束手束脚。 别家迎娶新妇,是助益家族强强联合,偏到了他儿子身上,竟像是自己赔了几个儿子出去!传出去,能成为整个长安城的笑话! 刘氏看着两个儿媳大佛一样杵在这里,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目的,上赶着帮郑芸菡求情。 忠烈侯一个头两个大,对着郑芸菡挥手:“滚出去,自己好好反省。” 舒清桐欲起身,温幼蓉很贴心的扶她一把,两人站起来,又将地上的郑芸菡捞起来,大大方方带走了她。 忠烈侯猛地咳嗽,捂住心口:“反了!都反了!本侯是怎么养出这样两个不长眼的儿子,娶回这样的妇人!” 刘氏帮他拍背,小声的说:“米已成炊,您还能让大郎和二郎休妻不成?” 心里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两个,哪个都是不能轻易休的。 思及此,刘氏小声道:“那三郎的婚事,您还管吗?” 忠烈侯猛拍掌:“当然要管!” 老三已经无法无天了,他绝对不能让他再娶个更不懂规矩的! …… 舒、温二人亲自把郑芸菡送回嘉柔居,舒清桐给她送了好多初冬补身的东西,温幼蓉直接把她的裤管撩起来,查看膝盖有没有跪伤。 郑芸菡被她们护的像是瓷娃娃,无措的看着她们。 舒清桐温柔的握着她的手:“天气转凉,读书也好,任职也罢,不要熬坏身子。” 郑芸菡眼眶有些发热,轻轻点头。 舒清桐见她这般,赶忙转移话题:“万宝园的时候,听煜堂的同窗说,他从前读书的时候,便是没日没夜,甚是用功。你很小的时候,他就带着你一起。他们都说,你这榜首实至名归,有你大哥读书时的狠劲儿和风采。” 温幼蓉也想到什么,紧跟着道:“何止呀。” 她拉着郑芸菡的手,煞有介事道:“同样是领了差事,我只是让人搬了近三年的山川流域图,屋子乱的我都不想进,你们太仆寺就不同了,都说秦博士的小助教特别厉害,装订整理无一不精,不管秦博士采买多少书册,内容书目多杂乱无章,只要经过小助教一整理,必定清晰明白。” 她捉着郑芸菡的手往脸上蹭:“我嫌弃那些文官笨手笨脚,他们却说,你可是户部侍郎郑煜澄的亲妹妹,他在任数年,经手账目无一错漏,细致程度非常人能比,你刚懂事,就是他带着你做写字做账,说是嫡传弟子都不过分。” 郑芸菡破涕为笑:“让二哥去给你打下手呀。” 温幼蓉傲傲娇娇的:“他倒是想,不过被我拒绝了。”转而眨眼坏笑:“他站我边上,我哪里还有心思做事呀。” 整颗心都粘在他身上啦! 舒清桐目光深邃的看着她,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你已经做得很好,如果喜欢,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不要拘束。” 郑芸菡心里暖烘烘的,便是再迟钝也该看出来她们二人是有心护短。 坐了一会儿,温幼蓉主动要送舒清桐回院子,郑芸菡本想相送,却被她们二人按住,让她好好休息。 待她们离开,郑芸菡静坐一会儿,叫来福嬷嬷。 “从我进宫到现在,府里都发生什么事?” …… 继郑煜澄自主婚事成了亲,郑煜星不服管束催婚无望让忠烈侯很头疼,就在就在去万宝园之前,郑芸菡入宫的那段日子,刘氏又打起了给郑煜堂纳妾的主意。 这一次,舒清桐的大伯母亲自登门,竟然开口要把清桐接回去,面上和和气气,连理由都冠冕堂皇——身为正室有了身子,置办妾侍伺候郎君,符贤惠之名,可惜清桐从小养的娇,性子还不好,他们舒家压根不奢望这孩子贤惠,未免在侯府丢人,索性把人带回去,免得扫了郎君和新妾的雅兴。 忠烈侯整个人都蒙了。 郑煜堂知道此事赶回来,当着侯府所有下人的面,寒着脸扫过忠烈侯和刘氏,什么都没说,转身却对岳家一次次赔罪,并且指天誓日,有生之年若辜负正妻,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堂堂忠烈侯府大公子,在岳家伯母面前,仿佛连尊严都不要了。 忠烈侯气的砸了好几个古董花瓶。 朝中谁人不说,他的长子是将相之才,深得严相器重,视为接班人一般培养,可他竟能说出这样没有骨气的话! 思来想去,忠烈侯把刘氏捉着狠狠啄了一顿,将所有的错全推在她身上,骂她做事没考虑,丢人现眼。 这事还没完。 没多久,刘氏娘家一位侄儿成亲,那孩子是托忠烈侯用关系塞进兵部的,有心入军中历练谋个前程,又知刘氏儿媳就是镇远将军府的嫡女,便起了巴结心思,十分郑重的往将军府递了请帖。 镇远将军府与兵部少不得有来往,也许真是碍于清桐的颜面,所以来了几位公子,然后一进屋,就发现挂在喜堂中一副名家真迹,分明是清桐出嫁时,将军府送去侯府的嫁妆。 镇远将军府多年来劳苦功高,受朝廷赏赐不计其数,这些都成了儿女们的嫁妆和聘礼,都是极品珍宝,黄金白银只能算寻常物。 舒家人倒也淡定,大大方方说,想必是清桐给婆母娘家晚辈的一点心意,给了就给了,没把事情闹大。 可这世上,哪有做儿媳的给婆母娘家晚辈操心嫁妆彩礼的? 一时间,无数猜测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直至刘家哆哆嗦嗦把东西给舒清桐送回来,刘氏多年来补贴娘家的事情就再也瞒不住了。 忠烈侯气到浑身颤抖,又将刘氏啄了一顿。 这是大公子房里的。 而二公子房里,那就更厉害了。 镇江女侯奉命绘制《大齐山河图鉴》,首要任务就是先明确大齐疆域,却没想在寻来的疆域地图里,竟发现好几处都不严谨,尤其是荒芜险峻之地,河流交汇分界地,错处尤其多。 这一发现,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兵部,兵部的人精们知道这位女侯是忠烈侯的新儿媳,直接把忠烈侯推出来挡刀。 原以为身为儿媳,一定不会拆公爹的台,能帮着一起遮掩过去更好,那些地方很多时候根本没有人烟,漏了就漏了,又不会怎么样。 没想到,温幼蓉毫不客气一刀子捅到了陛下面前,陛下愤怒的同时,更惊愕于这位女侯的铁面无私。 那都是大齐将士用命换来的土地,哪怕无人居住,也一寸都不能少!可是,刚进门的新妇这样怼公爹,恐怕要家无宁日。 陛下或是考虑到这层,担心女侯家事不宁反而耽误山河图的绘制。所以他低调处置,训斥罢免了几人,换了几个得力的,全面配合女侯重新明确大齐疆域,一处都不能错。 而从万宝园回来之后,忠烈侯就告病在家,没再去兵部上值。 听到这里,郑芸菡于震惊中多了几分了然。 难怪父亲会拿她开刀,难怪刘氏会那样。 可她又很不懂,大嫂和二嫂,怎么像是故意跟家里二位过不去? 出什么事了? 第117章 第117章 郑芸菡不了解大嫂二嫂的动机,但她了解忠烈侯。 他身为一家之主,还是两位儿媳的公爹,他若发难,就会直接从侯府里的矛盾,上升成与亲家之间的矛盾,与他等位出面的,是舒家的长辈和漳州祁族那位。 他不敢的。 从某些方面来说,忠烈侯所有的威风,都逞在最亲的人身上。 他一定会找大哥和二哥,那是他们的妻子,让大哥二哥关起门来教训两个妇人,当做一件家事来处置,才是他干得出来的。 福嬷嬷摇头:“找了,怎么没找,找了也没用。” 福嬷嬷是刘氏进门之后被打压的老人,多年来对府里的情形再清楚不过,所以大少夫人进门之后,她按照姑娘的意思,事事都很帮衬,一些敏感的事情,比旁人留意的更多。 如郑芸菡所料,忠烈侯在事情发生之后,第一时间就是找到两位公子,让他们好好惩治自己屋里不懂事的妇人,甚至要他们拿休妻来作说法。 媳妇进门,跟了夫姓,就是夫家的人了,凡事都应该以夫家的荣耀为先,现在倒好,一个个紧着自己的喜怒做事,整个侯府的脸都被丢尽了! 他找大公子时,大公子态度冷淡的说:“舒氏娘家势大,人多势众,儿子在朝中少不得要和气相待,父亲如今身上的职务也不多,很多事情帮不上忙插不了手,往后在家中,没必要为妾侍通房这点事惹舒氏不快,儿子也不想再听到家里将我房中那点事拿到明面上计较,若谁再犯,惹岳家不快,影响儿子前程,儿子就拿谁开刀,绝无虚言。” 他找二公子,二公子根本无意追究,只说:“儿子为迎娶温氏,险些死在漳州那位岳母手里,温氏生父不忠,生母杀之,她承袭母风,父亲还指望她软弱好拿捏?儿子实在怕死极了,不敢得罪温氏。况且,父亲失职在前,也不算冤枉,为了儿子的前途,这点小小的委屈,还请父亲咽下。” 郑芸菡紧紧抱着手里的茶盏,愣了好久了。 福嬷嬷见她如此,和声道:“刘氏接连吃亏,侯爷与两位公子发了火之后,大概想借机彻底崩坏侯爷和公子们之间的关系,结果侯爷听了她那些话,竟动了手,房里闹出好大的动静,吓坏不少人。从那以后,刘氏彻底的安静了,连慧娘都不再像从前那样顽皮,时常红着眼睛挂着眼泪。” 她叹了一声:“刘氏对待公子和姑娘,从不愿用真心,只想用小伎俩来牵制你们。她从前一心想利用郎君们的婚事,娶个自己得心的儿媳妇,间接牵制住郎君们。后来少夫人们进了门,她来来去去,也只会那些给小两口房里添堵的招数。” “公子们护短,是靠避,不欲与他们真的闹僵开,可少夫人护短,是正面杠,但凡占着理,就敢闹到底,到最后,不占理的没了脸,也只能拿些陈词滥调来强占道理,为自己遮羞。” “说句姑娘不爱听的,她方才那几句求情,倒有几分情真意切。怕是终于知道这府里对谁好才是正道,亡羊补牢来了。” 郑芸菡鼻尖发酸,眼眶发胀,面上故作轻快的指了指自己,俏皮的歪头:“我啊?” 福嬷嬷冲她做了个“还能是谁”的表情。 她怜爱的摸摸郑芸菡的脸蛋:“公子们成了亲,多了个人一起疼姑娘,真好……真的好。如今我们姑娘,说是阖府最得宠也不为过。”她顿了顿,语气里感慨倍增:“终是熬过来,长大了。” 郑芸菡咬着唇,深吸两口气,将泪意压下去。 “嬷嬷帮我收拾些秋冬装,太仆寺里有小舍可以住,我住在那里方便。” 福嬷嬷诧异:“姑娘还要走?” 郑芸菡把玩着一支花钗:“大哥二哥成家后各有主意,父亲渐渐发现自己掌控不了他们,一家之主的威信甚至被踩在脚底,便将我和刘氏当做最后的立威之处。” 她丢掉花钗:“可惜我受宠呀,所以我这里也不可以了。” “刘氏一直想霸占父亲所有的偏爱给自己和慧娘,可凡事总有两面,她既求了那么多年的偏宠,如今这番迁怒,也该让她一个人承受。至于父亲……” 她没再说下去。 至于父亲,也该来体验这种滋味了。 反噬的滋味。 末了,郑芸菡忽然想,大嫂和二嫂如今俨然舍了和睦相处的意思,难道是察觉了什么? …… “大嫂若是嫌家里闷,不妨去镇江侯府走走,那里已经修葺的差不多,我还准备了好多小玩意儿,等到大嫂的小娃娃落地,能走能跑,我那里就热闹了。” 舒清桐一手覆在自己肚子上,一手拍拍她平坦的小腹:“一个小娃娃叫闹,多几个小娃娃,才叫热闹。” 温幼蓉捧着脸撑在桌上,顾左右而言他。 舒清桐了然,不再多说。 兵部的事情处理的很低调,她只在郑煜堂那里听了个大概,当时就吓了一跳。 她搞刘氏不假,却是踩着界限,没有将忠烈侯府拉下去太多,最后证明,公爹为了侯府的声誉,果然让刘氏和她娘家背了所有臭名。可弟妹不同,她是直接怼到了公爹脸上。 她怕事情闹大二弟难做,家无宁日,没想郑煜堂只是轻轻拥着她,用无比平淡的语气说,没事,闹不起来的。 她不信,暗中差人留意公爹那处。 最后,公爹面上没发作,却抓着煜堂和二弟,关上门一通脾气,要他们管好自己的夫人,甚至说到,若正室一而再再而三出格行事,不将夫家声誉当回事,休弃了也应该。 她气得不轻,然后知道了郑煜堂那番回答。 当时她愣了好久。 郑煜堂与她成亲以来,一直尽心爱护着她照顾着她,全然不似他话中那番,是忌惮岳家。她只是串通娘家演了场戏而已,谁真欺负他了! 可他不但说了,语气里,一字一句里,融着些说不清道不明,冲着忠烈侯而去的嘲讽意味。 这让她想到了另外一桩事—— 郑煜堂在她有孕之后,开始反常。 起初,他真的很高兴,抱着她时,眼中满满都是笑意。可随着孩子越来越大,出生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忽然就让自己忙碌起来。 他的忙并非是忙给旁人看的那种,只有与他极亲近才能察觉。譬如他连用饭都在看治国策论;他在衙署忙到最晚,早晨却提早一个时辰起身处理公务;那些公务分明并不急着要,他提前做完了,就看更多的书,找更多的事。 不止如此,他对忠烈侯的态度更冷了,只有与她回到房中才有缓和,温声与她说着白日里的事给她解乏。倘若府里谁惹他不快,他这种冷会增加好几倍,他不拼命忙碌的时候,会在书房盯着《鬼子母神图》,好久不说话。 她若问他,他只是抱着她,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她就再也舍不得追根究底,硬把他的心剥开。 之前,她猜测丈夫这些不寻常的反应,源于生母早逝,多年来继母刘氏并不称职。这也是为什么她对刘氏一事毫不手软。 而今,她觉得,忠烈侯这个更不称职的生父,也脱不开关系。 丈夫护她如珠如宝,她亦想抹去他心中所有的不快和心事。 …… “听说大嫂前不久接管了侯府的账册?你如今怀着身孕,不宜劳累,游清从前就很会管账,他擅长这个,你有问题都可以找他!”温幼蓉盯着她的肚子,若有所思道。 舒清桐失笑:“二弟是户部最年轻的侍郎,我可用不起。” 温幼蓉眨眨眼:“有什么用不起的,他什么活都能上手,好说话的很!先时我还自作多情,觉得他会去并州,实属他会挑,也是我二人命中有缘,没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哥指了并州,他就去并州,大哥指益州,昙州,他也会去的!” 舒清桐察觉她语气有异:“你们为这个争执了?” 温幼蓉面上笑嘻嘻,心里唉声叹气。 郑煜澄这人,若是能吵得起来的,她何故自己生闷气! 万宝园之后,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暗讽他靠女人吃饭,可是私底下,她还是撞见过几次。 她不是没惩治过,正因如此,她才恍然,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你控制不住他们何时想说,用什么方式表达。哪怕他们什么都不说,一个眼神,一个举措,已经足够扎眼。 她的丈夫有多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不在意,也不争辩,哪怕她借着陛下给的任务,想趁机把他推出去,好好风光一把,他也不要。 他远赴并州一事,已经让他的身价水涨船高,只要好好利用,就可以立刻高升,可他放弃了…… 她不高兴与他闹,他就笑看着她,实在闹得受不了,就往床上按…… 她软硬兼施,抱着他说,她想让他好。 他在她嘴角轻啄,说,有你就是最好。 怎么吵?! 倘若她喜欢的郑煜澄真的是个只有皮相没有本事,靠着女人生存的男人,她就敢养着护着,并不怕旁人口舌。 可他不是,他做事认真,时时勤勉刻苦,在并州时有谋略有想法,哪怕差点死在女侯手上,也没有半点服软。 旁人的努力,总是为了收获什么。唯独他不是,仿佛那些勤勉和努力,只是他给自己的一个交代,无需旁人吹捧赞美。 一想到万一生个孩子也是他这样,她就很纠结,也不想急着生。 她想不通,抓着恪姑姑和前来长安述职的温禄温福等人一起分析,温福一拍脑袋,“这个我会!” 她虚心请教。 温福叹了一口气:“少主,您是女侯长女,还是独女,大概不知道一家里当老二的心酸。上头有大的,下头有小的,这夹在中间的,就特别容易被忽视。我看侯君他,一定是小时候受了很多委屈,跟我一样。” 她又询问了些在家排行在中间的兄弟们有什么感想,这一问,大家都说,最大的得家里期许寄望最多,最小的得宠爱最多,中间的如果不是天赋异禀远超他人,就很容易被忽视,久而久之,心里就会比较闭塞。 温幼蓉生气了,她想起了在并州时,菡菡谈及父母时的态度。 说来说去,都是忠烈侯的锅,把她的丈夫委屈成了如今的样子! 嚣张跋扈的小妖精,是气起来连亲娘都动手的性子,疆域图一事,她压根没想过手软,一刀子捅下去,吓得恪姑姑面无血色。 恪姑姑告诉她,此事很严重。 长安这里不同于他们祁族,很多规矩礼制,其中孝道是重中之重。朝中每年考核官员,不止看做事能力,还看品性风评。 以侯君的性格,多半会护着女侯,一旦触怒忠烈侯,定侯君不孝之名,轻则影响仕途,重则是要蹲大牢,甚至问斩的! 她一听,问,影响什么? 恪姑姑说:仕途。 她心情复杂的想了一下,虎毒尚且不食子,忠烈侯不至于真要自己儿子的命啊,若是影响仕途……那她不妨激他一把,让他重视一下,转转性子,只要旁人不再这样误解非议他,不枉她和他好这一场! 她等啊等,终于等到郑煜澄去见忠烈侯,他回来时,她拉开架势等他,他愣了一下,从容的抱她上床。 她错愕的按住他的唇:“你不跟我吵啊?” 他挡开她的手,细密的吻着她的脖颈:“不吵,打一架吧。” 她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跟她展开了激烈的肢体纠缠…… 脑中画面逐渐变色,温幼蓉甩甩头,冲舒清桐笑道:“我们不吵架的。我就是觉得,他若有大哥一半的心气就好了,会挑事做,也会谋划。” “别。”舒清桐竖手,语气一样叹息:“其实二弟这样,好过把自己不当人似的忙,喊都喊不停。” 温幼蓉好奇:“大哥很忙吗?忙着攒钱养孩子?” 舒清桐哭笑不得:“谁知他怎么想的,忙的不将自己当个人,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温幼蓉一个激灵,忽然问:“大嫂,你上次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舒清桐:“什么?” “你说大哥要给菡菡当靠山那事。” 舒清桐愣了一下:“是这么回事。” 温幼蓉笑了笑,悄悄握起拳头。 她想,她知道怎么激励郑煜澄了。 温幼蓉这么一提醒,舒清桐脑中灵光闪现:“你可还记得晚宴的那个秦意。” 温幼蓉点头:“记得呀,游清回去就把他的老底翻遍了,没什么大问题,而且他和菡菡好像是因为秦博士的关系所以熟悉些,旁人也没见他们有什么特别亲密暧昧之处,游清就没有搭理了。” 她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那晚多喝了几盏酒,大嫂权当醉言。” 舒清桐点头:“煜堂也查了秦意。” 那几日,郑煜堂难得没有忙于公事,而是仔仔细细研究了秦意这个人,如弟妹所说,是他们想多了,他只与老三捎了话,让他看着点菡菡,别让她和男子走的太近惹出非议。 舒清桐想,至少要让他先停下漫无目的的忙碌,才有机会探得他的心底藏事。 他的异常是从她有孕开始,那他如兄如父般带大的菡菡,或许是把钥匙。 …… 郑芸菡回到侯府的同时,长安城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 安国公府那位赵姑娘在回长安之后的第二日,就带着礼物去了怀章王府探望太妃,此举,仿佛是验证了万宝园里传过的流言——怀章王确实对安国公府的赵姑娘另眼相看,如今直接带人给太妃相面,太妃身子不好,自然希望独子早早完婚,指不定马上就要办喜事了。 然而,就在赵尔岚摆放了怀章王府的第二日,怀章王亲自登了安国公府的门,代中书令孙大人之子孙宗宁向安国公府提亲,提得就是赵尔岚。 听说,那赵姑娘含羞带笑的往前厅一站,得知中书令之子钦慕她已久,怀章王府与安国公府略有渊源,用了十成的诚意亲自求从不爱管闲事的怀章王作媒人登门提亲,激动地眼泪都流出来了。 中书令和安国公府会不会结亲,这是后话。但怀章王此举,让有心之人察觉了端倪。 不久之前,镇远将军府有意与怀章王府联姻,撮合的是怀章王和八姑娘舒清桐,后来,怀章王和太妃亲自登了将军府,竟为忠烈侯府的大公子做媒,提得就是舒清桐! 而今,刚刚流传赵尔岚和怀章王有什么,怀章王立马登门,帮中书令之子求娶赵尔岚。 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了…… “他看不上谁,就帮谁提亲?”秦蓁坐在教舍里,捏着咸香鲜辣的肉干,倚着松软的靠座,疑惑发问。 郑煜星坐在一边,把郑芸菡新做的肉干往自己面前拢了拢,“只要他不上我们侯府提亲就行。” 这时,郑芸菡抱着一摞书进来填充书架。 今日主要布置教舍,布置好了就可以开课。小姑娘干劲十足,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太累,还是听了外头人议论怀章王的事。 秦蓁弯唇,状似与郑煜星闲聊,扬声道:“姑娘们冲着怀章王去,怀章王却帮别的男人向她们提亲,以后哪家姑娘敢对他表露好感?” “他这是存心自毁姻缘,还是因心里有别人,却又不能碰不能娶,即便自毁姻缘,也要洁身自好,以明心志呢?” 郑煜星发现郑芸菡动作僵了一下,然后更快布置书架,他实在不想帮卫元洲,掷地有声道:“有道理,比如他喜欢男人……” 秦蓁忽然在他腿上狠拧了一把。 郑煜星脸色大变,惊天痛呼:“嗷呜——” 郑芸菡在这声痛呼中飞快掩饰了尴尬和紧张,回过头时,秦蓁已经收回手,改为托腮冲她微笑。 郑煜星双手捂着大腿,紧绷着身体,也冲她笑。 这时,门口传来男人低沉的嗤笑。 郑芸菡瞬间辨出这声音,脸更红了。 卫元洲跨过门走进来,气定神闲的站在教舍中,身后跟着樊刃和一众仆从。 “本王领军多年,对战马饲养颇有研究,今得陛下调令,暂留长安期间,将在太仆寺中任监学,对秦博士和郑大人作督导之用。” 他负手而立,目光凉凉的盯着郑煜星,意味深长道:“本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待时间长了,郑卫率自然会知道。” 第118章 第118章 随着一阵摇铃声响,秦蓁手中教棍轻轻点在身后绘着马体解剖的巨幅图上,淡声道:“全部记熟,明日抽考,不通者,棍二十起。” 一个“起”字,犹如巨石沉湖,在众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换在国子监,下学后学子必作鸟兽散,邀朋喝友三五成群去耍,然秦蓁的课下,无一人急着走,一个个手忙脚乱开始对着前头的补画缺头少尾的笔记。 “菡菡……”池晗双转过头来,可怜兮兮看着她。 郑芸菡软声说了句“等等哦”,然后皱着眉头,脑袋一抬一垂,核对自己临摹的图,确定无误后,悄悄递给好友。 池晗双喜滋滋接过,照着好友的图描,不必再抬头低头那样累人。 郑芸菡把笔记给她,见秦蓁起身,赶紧帮她收拾讲桌,秦蓁抄手立在一边,眼神轻轻往外瞟了一眼。 郑芸菡把教案整理好,秦蓁冲她轻轻点头,她便抱着一摞册子送往博士厅秦蓁休憩之地。刚跨出门,卫元洲自左侧徐步走来。 “郑助教。”卫元洲眼底泛起柔色,扬声喊她。 秦蓁讲课时,他偶尔从半掀的窗户看进去,十来个无精打采心思飘飞的学子里,唯有她精神奕奕,坐姿笔挺,时而显惑,时而了然,秦蓁添一笔,她就记一笔。 越过那层娇妍俏丽的沉醉,他原以为能平心静气的去了解她,但没想迎接他的,是一层又一层更深的沉迷。 他爱极了她用心时的模样,它是博士厅里装订整齐无一错落的本册;是这课上一笔一划的横撇竖直,更是她在他面前,眼底的星芒。 无论是做一件事,还是爱一个人,她都会用融进骨血里的那份认真和细腻对待,只要一想被她这样爱着,便令他如食瘾药,欲罢不能。 郑芸菡仍是那身素装,仍压不住天生清丽娇艳,她转头对他一笑,足下方向仿佛是随着本能转向他,一步步走近。 卫元洲清清嗓子:“本王军中长史送来了历年战马饲养的手札,一路颠婆有些杂乱,尚未装订,听闻郑助教极擅装订整理,不知郑助教可否帮个忙?” 郑芸菡笑着,正要点头,自她身后又走来一人:“郑芸菡,你来一下。” 郑煜星抱着个茶壶,作不解状走过来:“你这次带的茶,我怎么就是泡不出那个味儿呢?又不像是茶的问题,你赶紧来,挺急的。” 郑芸菡回头看一眼,又转回来看他,眼底泛着犹豫。 卫元洲的脾气有点上头。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自开课以来,他担了监学之名,每每抽空接近时,郑煜星必定出面捣乱,通常,人只要被带走了,就不能再让他挨到。 卫元洲沉下气,凝视着郑芸菡:“本王这边挺急的。”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直接按住郑芸菡的肩膀,将她捞过去,郑煜星将茶壶往她面前一杵,语重心长:“秦博士讲了一整节课,滔滔不绝一刻不停,如今气候渐渐干冷,若有一壶暖胃润嗓的好茶供她散学之后慢慢享用,是不是一件很温暖的小事?若这件温暖的小事是由你做的,它是不是就更显得温暖?” 郑芸菡眼底的犹豫烟消云散。 她对自己的定位非常准,别的事情,她能顺手带一带,绝无二话,但只要把秦蓁的事情横进来,不用说,这事一定排在第一位,因为她是秦博士的助教。 郑芸菡腾手接过茶壶,与卫元洲好声好气的说:“其实,秦博士的课才刚起头,战马的手札暂时不着急用到,若王爷实在着急,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去,好吗?” 卫元洲差点笑了。 他是为了那几本被他人为打乱的手札吗。 这时,郑煜星幽幽凑到她耳边,“这里的炉子不好用,煮茶要很久,秦博士还在等你……” 郑芸菡再不犹豫,冲卫元洲点头致歉,小跑着奔向博士厅。 郑煜星冲卫元洲撇撇嘴,两手一背,转身要跟上去时,余光瞥见一抹墨色。 他转头,就见秦蓁抄着手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二人。 他战术成功,心情大好,竟弯起唇角冲她挤眼睛,继而负手离去,青年眉星剑目,不正经的小动作,尽显风流恣意。 秦蓁一怔,别开眼神,却无意间撞上卫元洲平冷的目光。她冲这位王爷颔首一笑,对方显然心情不佳,转身就走。不多时,众生陆续散学,还在为明日的随堂考哀嚎。 秦蓁独自留在教舍,眼前是十来张整齐摆放的矮桌坐垫,鼻间是尚未散去的墨香,此情此景,她不由生笑。 好多次,旁人大夸特夸她学问渊深,见解独到,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走上这条路,为太子新政助力,为女子长脸。 但其实,当上女官,实实在在……只是一时兴起的小目标。 母亲活出了姿态,秦意有了点出息,她身上再没乱七八糟的婚事牵扯,连女官的滋味也体验了一把。 到这里,其实差不多了。 毕竟那位殿下,可从来没把她当过唯一的助力。一国储君,若需效劳,必是一呼百应,争抢破头,不适合她。 或许,她如今拽在手里的一切,能卖个人情,换一张“路引”。 正出神,面前忽然落下一方茶盘,内置一直茶壶,一只小盏。 郑煜星衣摆一掀,翩翩然在她对面坐下:“夫子的瘾还没过够,也不急着这一日,明日,后日,大后日,你都是夫子。” 秦蓁盯着茶壶:“这是……” 郑煜星一副“你聋了吗”的表情:“刚不是说了,给你煮的茶。” 他翻起倒扣在茶盘里的小盏,慢条斯理的斟满一盏,递给她。 秦蓁在他倒茶时,眼底明明暗暗,他望过来时,她垂下眼眸,纤长的食指轻轻点了点面前的桌案。 意思是,放这。 郑煜星指尖轻动,发现茶好像是有点烫,也没多想,稳稳搁在她面前,抬眼间,她眼底骤然收去的情绪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郑煜星心里顿了一下,旋即笑一声,单手托腮,脑袋歪歪的支棱着,欠嗖嗖道:“秦蓁,千万别随便感动。” 下一刻,面前的女人抬起眼来。 那些明明被她遮掩起来的情绪,忽然又被释放出来,与他刚才瞥见的如出一辙。 郑煜星的笑容滞了一下,迎着她的两道眼神。心跳无意识砰砰两下,格外的重。 “郑公子。”秦蓁大大方方用那种情绪异常的眼神看他,连声音都温柔许多。 郑煜星只觉一阵酥麻从尾椎骨直奔天灵盖,不自觉地收手坐正,干笑道:“一杯茶而已,我看你讲课一刻不停,挺辛苦的。你别乱想啊。” 秦蓁眸光轻动,带着点试探:“真的没别的?” 郑煜星快被她吓到了,他很想摇着她的肩膀告诉她,醒醒,不要对我有期待。 他抱起手臂,盘膝而坐,直挺挺的与她面对面:“当然没有别的。” 秦蓁笑了,美人眼波流转,微翘得唇角带着点娇俏与愉悦,垂下的目光,似乎藏着什么有趣的猜想和期待,还有一分笃定:“我看未必。” 郑煜星正想反驳她,忽见她饮了一口茶汤,玩转着手里的盏子,柔声道:“就因为害怕我在芸菡面前拆穿你的旧事糗事,端茶递水的活都能做,假以时日,是不是面前有一滩水,我要你匐匍在地供我踩踏而过,你也会欣然应允?” 郑煜星的表情,险些原地裂开。 但他心理过硬,很快适应,甚至觉得,对嘛,这才是秦蓁。 又有点佩服,她居然能用那样温柔动容的神情想这么损的事! 他撇嘴一笑,单手撑着身子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字一顿的浇灭她的痴心妄想:“做你的春秋大梦。” 他正欲离去,秦蓁忽然出声:“你这几日,针对的太明显。” 郑煜星回头看她。 秦蓁轻叹:“你一见到他接近芸菡,便斗鸡一样去啄,去驱逐,好像连自己的初衷都忘记了。怀章王种种举措,足见他对芸菡存着真心,也必定在芸菡心中留下痕迹。你应当将他塑成最合适的人,而不是极力打压排斥。” 郑煜星沉默不语,好半天才道:“我还奇怪,你明明说了要主导,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秦蓁自斟自饮:“你啄得起劲,我怎么好意思打扰呢。” 郑煜星有些不自在的看她一眼,咕哝了一句:“我知道了。”然后大步离去。 秦蓁目送着青年走远,无声笑了一下。 有句话她没说,是怕激了他——那是怀章王,纵然他碍于你是芸菡的兄长,也不代表他没脾气。当心逼得他对你出手。 想到这里,秦蓁释然。 往后何去何从,暂时不必去想。 至少将他这件事办完再说。 权当,报他这个恩人的“恩情”吧。 …… 郑煜星一口气走出老远才停下。 他叉着腰,回头看了一眼教舍的方向,忽然问自己,他为何真要给她送茶? 明明只是拦住郑芸菡的一个借口。 下一刻,脑中的画面给了他答案。 一身墨色的女人,不施粉黛,笔挺端庄,不似她以往任何一次假惺惺的伪装。她仿佛看不到其他人的怠慢,哪怕只有一道认真的目光,她也能讲下去。 她根本不翻教案,就连那副巨型图,也是她一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边信手拈来画出的。 神采飞扬,自信满满,却不仅限于此,更像是……她本就是为这模样而活,无论做什么,她都会努力做到这副模样。 忽的,她咳了一声,短促的一声清嗓后继续讲课,嗓音里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沙哑,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以为,他是想用泡茶绊住郑芸菡,茶都煮好了,给她也没什么。 但其实,他是先想到,不然给她煮一壶茶吧,怪认真的,然后想到,这可真是个绊住郑芸菡的好理由呢…… 第119章 第119章 秦意上任之后,已获赐一座府邸,虽不能比镇江侯府那般阔绰,但在他这个年纪来讲,算是不错了。秦意怀着为数不多的良心,要给她布置一方小院子,秦蓁拒绝了。 她如今正有用,提什么太子都能配合,所以她在太仆寺衙署住的很自在。 今日不知怎么,就是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确定。 是散学后那杯茶喝得。 饮茶难入眠。 就不该喝那杯茶。 她披衣起身,溜溜达达,一不留神又行至教舍处。 太仆寺原为办公衙署,这教舍也是新劈出来的,还有临时的博士厅……为何还亮着灯火? 秦蓁驻足蹙眉,她睡前巡查过,不该有明火。 她拔下头上银簪,放轻脚步走过去。 博士厅虽然是临时劈出来,但并不杂乱,相反,有郑芸菡细心布置,比起国子监的博士厅也是不差的,除了她,卫元洲这个监学和临时博士郑煜星也置了案桌,中间立书架隔开。 彼时,早该空无一人的厅内,坐着个身形纤瘦的小姑娘。 她身上穿着软缎睡袍,肩上挂着单薄的披风,头发散下来,像是已经睡下,又为了什么爬起来。 她端端正正坐在卫元洲的案前,左边是所剩不多的杂乱手札,右边是她已经装订好,整整齐齐摆放的成品。 秦蓁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做这事时并不熟练,甚至被针刺过好多次,可一次又一次后,竟也能成为她的一手绝活。 几声清浅的叩门声传来,载着几分无意惊扰的贴心。 忙着赶工的少女动作一顿,转身探头。 秦蓁倚在门边:“不是说这份手札不赶着用,为何还连夜装订?”她顿了顿,摆出无情的样子:“况且,明日的随堂考,并不会因为我瞧见你连夜赶工,就对你网开一面。” 郑芸菡意识到对方并未指责宵禁后还燃灯的事,轻轻呼出一口气,笑着说:“我都温习过了。” 秦蓁抱手:“所以宵禁后,你还在此燃灯赶工,我是不是要夸夸你?” 郑芸菡:…… 秦蓁却道:“继续,就当我不在。” 她撒开手,慢步走进来,在那一摞整齐的册子旁坐下,“你这样,挨骂是一定的,可骂都挨了,事情还没做到位,不是很亏?” 郑芸菡心头一松,冲她笑眯眯点头,继续整理最后一部分。 秦蓁闲来无事,随手拿过一本她装订的册子翻看,第一页就把她看愣了,这是什么? “君凶冷在外,怀柔于心,形如铜墙铁壁,内藏温厚细腻。” 秦蓁低低的念出一句,一旁的郑芸菡愣了一下,伸手就来抢。 秦蓁抬手隔开她,继续念—— “兄嫂大婚,君赠图,虽言行恫吓,然意属成全。” 郑芸菡终于急了:“不要念了!” 秦蓁见她慌乱,扬起手里的册子:“你的?” 她快羞哭了,秦蓁仿佛看到了很久之前,另一个少年哭兮兮的样子,飞快合上册子递给她,她一把抓过,转身藏到衣服里,不敢回头看。 秦蓁还记得最后瞟到的一句——君心宽厚,缕缕退让,爱惜使然。 …… 郑芸菡觉得被人发现了最羞耻的秘密,她用披风紧紧捂住自己的小册子,好半天才说:“秦博士,你忘了刚才看到的,行吗?” 一阵短暂的静谧后,秦蓁忽然问:“喜欢怀章王?” 郑芸菡带着几分不安望向她,虽然她的手札没有写名字,可方才她坐的是元洲哥哥的位置。 秦蓁的态度很平静,没有讥笑戏谑,更没有竖起什么立场与她说教。 许是夜色太沉,许是屋内太静,竟让她生出大胆打开心扉的冲动,半晌,她认真又郑重的点头。 秦蓁:“那他对你——” 她故作不知内情,恍然道:“难怪王爷总爱找你做事,他是故意亲近,你们早已……” 郑芸菡小脸一白,两只小手一边摆一边解释:“我们没有在这里胡来,不是假公济私!” 秦蓁轻轻舔唇。 这傻姑娘,又在担心自己要被革职。 她单手支颌:“我又没说什么,别瞎紧张。”又叩叩桌面:“赶紧做完去睡觉。” 郑芸菡迟疑的继续干活。 秦蓁不在她做事的时候打扰她,郑芸菡很快完工,然后偷看一眼秦蓁,终于把话题扯回来:“秦表姐可以帮我保密吗?” 秦蓁看她几眼,爽快点头:“可以。” 鉴于秦蓁之前的表现,郑芸菡破天荒带了威胁:“你不可失信,我也不是好惹的。” 秦蓁被她逗笑了:“嗯,你不是。” 两人重新巡视周围,确定没有明火后一同离开。外面已经是一片沉色,郑芸菡心里打鼓,不敢轻易开腔。 忽然,秦蓁问她:“若是做怀章王妃,品级可比一个小小的助教要厉害,整个王府的财富,不比每月那点微薄俸禄诱人?堂堂侯府千金,怎么眼界这么窄。” 郑芸菡默了一瞬,说:“舍了助教之职,选做怀章王妃,就是眼界开阔吗?” 秦蓁轻笑:“是啊,当王妃多痛快。” 郑芸菡并没有被打动的样子:“做了王妃或许能得到许多,但若有朝一日,这身份被剥了,又或是名存实亡,我还剩什么,又是个什么呢” 秦蓁驻足,挑眉看她,“你问我啊?” 郑芸菡跟着停下,像是在等她回答。 秦蓁笑笑,漂亮的指尖点在她的心头:“这种问题,最亲近的人,都没办法回答你。人活着,这里,总有一块地方是留给自己的,无论在你身上加上多少层身份,又剥去多少层身份,你剩什么,你是什么,只有你知道。” 秦蓁声线平缓,令人心静神怡:“有些人如愿以偿被赋予某种身份时,会在欣喜中,将这种身份当做了全部,忘了自己是谁,以至于人心变换,身份被剥时,便如剥皮拆骨,仿佛失去一切,包括生机。” 秦蓁抬手,轻轻落在她的肩上:“给予一重身份,又因擅自变心而剥去的人固然可恶,但从一开始就忘记自己的人,何尝不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夜色静谧深沉,秦蓁的话在郑芸菡心中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她怔然问:“无论身上担着什么身份,总要付出心血,与周围人情牵绊,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脱去一层身份,跟剥去一件衣裳一样简单?” 秦蓁背着手,唇角漾着随意的笑,她趿着鞋子,踢踏前行,无端显出几分活泼娇俏:“若将倾注心血的身份比作一件穿在身上的衣裳,谁也没规定你只需穿一件,是不是?只要我穿的够多,换的够快,被剥衣服的痛苦,它就追不上我。” 秦蓁往前走时,郑芸菡还站在原地,带她回神,她早已走进夜色里,不见踪影。 谁也没规定你只许穿一件…… 郑芸菡慢慢漾出笑,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 还挺有道理的。 …… 第二日一早,郑芸菡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匆匆洗漱后赶往教舍,秦蓁抬眼看她,摇头叹气。 不多时,学子陆续抵达,秦蓁按照昨日所说当堂抽查。其实,能考进来的脑子都不差,加上秦蓁昨日一番吓唬,一个个回去都下了苦功,一番考问下来,皆顺利过关。 郑煜星来的时候,秦蓁刚好抽查完最后一人。郑煜星弯腰敲敲她的讲桌:“下午让他们自修,跟我进宫一趟。” 秦蓁不解。 郑煜星并不比她清楚多少:“有点变故,我二嫂那边的。去了就知道。”一转身看到郑芸菡,他吓一跳,蹲到她面前仔细查看:“昨晚去做贼了” 郑芸菡躲开他的手,一阵心虚。 秦蓁忽道:“郑助教,跟我一起进宫。” 郑煜星一副想反驳又不敢反驳的样子盯住秦蓁,好声好气:“就别带她了……吧。” 秦蓁义正言辞:“我身边连个奴仆都没有,若连助教都不带,岂不是一点排面都没有。” 郑煜星龇牙:“我堂堂东宫卫率,往日护送殿下,今日护送你,不够排面?” 秦蓁:“你也说自己是东宫卫率,又不是我的奴才。” 郑煜星一指郑芸菡:“她也不是你的奴才。” 秦蓁冲他笑:“她当然不是奴才,她是我的排面,带着她,去哪里都很有面子。” 郑煜星想起他刚才透露过,是二嫂那边的事情。以秦蓁这个女人的秉性,一定忌惮他们府上虎虎生威的女侯二嫂,这才想着带芸菡挡煞。他已听说府里的事情,也知道那发起疯来公爹亲娘都敢动的二嫂,除了二哥,最亲近芸菡。 卫元洲今日竟没来太仆寺,郑芸菡不由猜测,秦蓁已知道她的心思,是不是故意带着她,给她制造见面机会,这样想着,她立马换了衣裳,又补了一下妆容,看起来没那么糟糕。 秦蓁出太仆寺时,郑煜星抄着手倚在马车边,眼看着秦蓁准备蹬车,他笑了一下,贱兮兮的凑过去:“你就算担心我二嫂是临时要找你的麻烦,也不用带郑芸菡。倘若二嫂真对你出手,你往她身上吐口水就能毒死她,对自己有点信心!” 秦蓁舔舔唇,眼里带笑:“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得罪一个你最不该得罪的人,愉悦会加倍吗?” 郑煜星伸懒腰舒展身体,笑而不语。 秦蓁了然的点头,忽然踢开脚下蹬车的墩子,“搭把手。” 郑煜星笑容一滞,看着歪倒在旁的墩子,点了几下头,伸出手扶她。 她看一眼,笑着给他做了个十指交握,双掌朝上的兜手动作——不是让你扶我的手,是让你双掌兜一兜我的脚,代替那个墩子。 郑煜星僵硬一笑:“秦蓁,玩大了吧。” 秦蓁从容的掸了掸他领边并不存在的灰尘:“愉悦会不会加倍,看你的心情,羞辱会不会加倍,看我的心情。” 郑煜星从小到大,哪里做过这样的事?他脸色一沉:“你是不是被我二嫂吓坏了脑子?你让我用手兜你的脚,你怎么不让我脸杵在地上给你踩呢!我——” “我回来就同芸菡叙旧。” “——兜。”郑煜星弯下腰,双掌交握,掌心朝上。 男人的手掌很大,掌心有常年练武留下的茧子,但双掌干净,修剪平整的指甲泛着健康的色泽,尚存着贵公子手掌的模样。 秦蓁不用看就知道他朝下的脸上有多精彩,她无声弯唇,纤细的长腿轻轻抬起,直接踩到马车边沿,手掌握住车门边的扶手,借力一步跨上去,轻轻松松。 郑煜星保持着这个屈辱的弯腰兜手的姿势,只觉得面前拂过一阵清香,女人柔软的裙摆扫过他的手掌,人已经自己上去了。 他直起身,还没来及发作,忽见太仆寺门口又站了个人。 郑芸菡她看到了什么呢? 她看到矜贵的三哥,疑似踹翻了一个无辜的脚墩子,一定要用手兜着秦博士的脚助她蹬车,秦博士不从,舍了脚墩子自己蹬上去,三哥……竟然还不太高兴…… 她目光惊疑不定,迟疑着走过来,将那个脚墩子扶起来,蹬车的时候,看了郑煜星一眼,又一眼。 郑煜星不用问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偏又不是解释的时候,他恼火的把她一把塞进去,跳上驾车座,往宫门口去。 郑芸菡满腹狐疑,进了马车迎上秦蓁,还没开口,秦蓁已经笑着说:“自己的事都没理好,就别好奇无关紧要的事了。” 郑芸菡心里一咯噔,觉得秦表姐讲话真的很戳人,她虽惊讶自己刚才看到的,但还是默默闭上嘴。 一行人进了宫,直奔太子殿中。 郑芸菡猜的没错,卫元洲今日真在这里,她心中高兴,不觉多看了几眼,然而,以往无论任何场合,必定会与她目光交汇的男人,今日却沉着脸,一个眼神都没有。 郑芸菡不明所以,往殿中一瞥,除了二哥二嫂,竟瞧见好多熟面孔。 郑煜星带着人进来,三人一并行礼。 太子摆手罢礼,“其实今日没什么大事,但有些事,得与秦博士打好招呼才好继续。女侯,你亲自向秦博士解释吧。” 温幼蓉向太子一拜,与秦蓁开门见山。 原来,她受了秦蓁授课的启发,深觉要立刻完成《大齐山河图鉴》,也需要精于此道的人才。 她祁族山部和水部可以鼎力相助,但两地来往,始终有拆东墙补西墙的感觉,毕竟厉山也离不得人,所以她决定效仿秦博士,完成山河图需要什么样的人才,便向全国招收什么样的人才,一来,自全国各地搜寻而来,无论前往哪一地,向导是现成的,二来,效率大大提高,往后若有同样的需求,人才也齐备。 之所以请秦蓁来,是因为秦蓁刚好也在授课,两门都算新政,地方都是临时造的,她想借太仆寺之地,两课同开,如此一来,氛围也会更好,学子之间互通有无,比着竞着,效果更好。 秦蓁看了一眼温幼蓉带的人。 温幼蓉会意,笑眯眯的与她介绍:“这位是赵侍郎如今与本侯一同掌理山河图的事,若祁族开课,赵侍郎或任监学一职;这位是今年科考状元,姓杭,名宁,擅山水画,绘制山河图,少不得这门本事。这位是新任兵部侍郎,舒易恒舒大人,如今要协助本侯完善疆域图,之后走动会多些。” 言下之意,若两方合并教学,这都会是熟人。 秦蓁了解大概,毫不犹豫的点头。 “这是好事。” 一旁,郑煜星却是不解,二嫂无端为何要将两处合并?他看了一眼二哥,郑煜澄面含浅笑,冲他轻轻摇头。 太子只是牵线搭桥,看着下面的人这么认真办事,他也很高兴,很快便散了他们去忙别的。 结果人一出来,热闹就往一处拱了。 “郑芸菡,你能耐了!”赵齐蒙一身侍郎官府,朗笑着夸赞她,他看向女侯:“我若任监学,这小助教能给我用吗?” 郑煜澄忽然沉了脸,阴恻恻问:“谁给你用?” 赵齐蒙摸摸鼻子,嘿嘿笑着。 温幼蓉观察着丈夫的态度,甚感欣慰。只等这些小郎君们再努把力,越过他头上,教他都管束不住,他就知道要努努力,让自己更有实力了! 舒易恒挤到另一侧:“郑姑娘,莫听他脏话污耳。助教一职繁杂细琐,你做的很好。” 赵齐蒙瞪了舒易恒一眼,舒易恒如今跻身兵部侍郎,并不在他之下,所以这一眼回的很有气势。 郑芸菡向两人的夸赞道了谢,默默退一步,看向杭宁时,难掩惊喜:“之前杭若姐姐说你在准备给考试,没想到成绩这样好,跟我大哥当年比也不差了!” 杭宁看到她,激动又开心:“不能与大公子相比。但姐姐的确高兴,她还时常念叨你,总问为何你都不去书社了。” 郑芸菡挠头:“近来有些忙,没空去了。” 饶是已经有了功名和任用,杭宁对着她还是很羞涩紧张:“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一起临画。” 郑芸菡这才收了笑,悄悄看一眼自从出来就走在最远处的男人。 杭若姐姐与大哥渊源很深,她诚心希望杭宁有好功名,今日见到的确惊喜了一把,但她已经有喜欢的男子,就不能再和别人随意玩在一起了。 那男人今日见面起就不对劲,好像不高兴。 她得注意些。 郑芸菡委婉的推拒,然后乖乖退到秦蓁身边。 殊不知,杭宁那失落的表情落在几个男人眼里,各有不同滋味。 郑煜星和郑煜澄甚至对视了一眼,两兄弟自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我们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出了东宫,众人各自散去,几位郎君一步三回头,很是不舍,秦蓁直接把郑芸菡提走了。 郑芸菡眼神在找人,秦蓁捅了她一下,往某个方向指——往那边走了。 “那我三哥……” 秦蓁笑笑:“去吧,我给你绊住。” 郑芸菡立马提着裙子跑了。 郑煜星面无表情的走过来,秦蓁冲他微笑:“真可惜,没机会吐口水呢。” 郑煜星本想驳她一句,开口却没忍住笑了,“秦蓁,你小心眼起来,真的有点永不认输的味道,我都服了。” 秦蓁也笑了:“谬赞。” 两人到底没争起来。 “过去了?”郑煜星认命的问了句。 秦蓁忽然眯起眼睛:“今日几位郎君,对芸菡是不是有点什么意思?” 郑煜星嗤笑:“什么叫有点,那意思可大了去了。” 秦蓁摊手:“这不是现成的帮手吗?” 郑煜星略一领会:“你想利用他们?来塑卫元洲?” 塑卫元洲? 秦蓁笑了笑,没回答。 …… 郑芸菡追上卫元洲的时候,他明明察觉她在追,脚下就是没停。 她抓住他的袖子,抢一步挡在他面前,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卫元洲垂眸凝视她,含着怒气:“赵侍郎,舒侍郎,加一个杭状元,还不够你热闹的?” 郑芸菡怔住。 卫元洲对女人是不了解,但都是男人,一眼看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里面的,几乎都对她有想法,郑芸菡来之前,他们就冲着郑煜澄和女侯提了她好多次。而他,却要站的远远地,听着他们一句一句关切。 有那么一瞬间,他忍不住恶意的想,她按着他们的事,偷偷摸摸,难不成是为了留下余地,供自己挑挑拣拣? 他虽是王爷,却也不是处处都最优,这些青年才俊,幽默风趣有之,文武双全有之,相貌更是不输旁人,够她选了! “倘若今日你我光明正大,谁敢那样往你身边凑。最可笑的是,他们哪一个都比我离你更近。”卫元洲收回袖子,转身离开。 郑芸菡回来时有些无精打采。 下午还有课,秦蓁和郑煜星对视一眼,默契的没说话,带她回太仆寺。 走进太仆寺,郑芸菡回去换了衣裳,一个人往教舍走。 抵达教舍门口时,里面传来了说话嬉闹的声音,她忽然站定,默默地看着这个地方。 踩点赶来的晗双与她擦身而过,复又停下,一脸古怪的看着她:“郑助教,你傻站着干什么呀,即便是你,迟到也是要吃棍子的!” 郑芸菡没动。 池晗双莫名其妙,退回来:“你昨夜没睡好吗?怎么这样?” 郑芸菡冲她笑,眼眸重新镀上光彩,迈步走进去。 她好像明白秦表姐的意思了。 虽然今日作为元洲哥哥的心上人,有些小波折,令这道衣裳压了褶皱,但作为郑助教,这套衣裳仍旧工整精神。但凡它们还挂在身上,是她倾注过心血的,她就能继续穿着它们,精神奕奕。 同一时间,卫元洲已回到太仆寺,他坐在自己的桌案前,男人那点劣根性带起的心烦意乱,被眼前的场景彻底压制。 那些被他亲手打乱,意在引她前来的手札。 一夜过去,目录分类清晰,装订工整有序。 第120章 第120章 下午散学后,秦蓁叫住郑煜星,原是找他商议正事,却见他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瞥一眼正弯腰整理讲桌的郑芸菡。她想到回来之后,有人来跟他说了什么,他的脸色就一直不好。 现在想来,应该是他让人跟着郑芸菡了。 郑芸菡神情如常,发现他们的目光,甚至笑了一下,然后一如既往将东西送去博士厅。 郑煜星沉沉的吐出一口气,秦蓁察觉他情绪有异。 郑煜星舔舔唇,低哑道:“秦蓁,算了吧。” 秦蓁迟疑半晌:“你没事吧?” 郑煜星抬眼看她,眼底暗沉:“我能有什么事?现在有事的是她!” 秦蓁不解。 郑煜星笑着舒气,缓解着心中的烦躁:“男人就是这样,没得到的时候,如珠如宝,怎么护着都怕伤到,可一旦的到,就觉得这是自己的了,有权利随意处置。他是什么东西,也敢对她随便发脾气,这世上只有他一个男人能嫁吗?” 他激动又压抑:“你说得对,动心和没动心,区别太大了。她不动心,顶多只是抵触;动了心,不但要克服这种抵触,还要忍着委屈!我认了,不就是不想嫁吗?一辈子不嫁,也好过这种随便拿女人撒气的男人!” 秦蓁忽然意识到,他是被郑芸菡刚才的模样刺激到了。 她的若无其事,笑意清浅,按部就班,在他看来都是在情爱前的委曲求全。 他抵触的,是这个。 秦蓁放轻声音:“你觉得她在受委屈,因为感情在,所以对男人服软?” 郑煜星眼眶有些红,笑了:“不然呢?她为一个自己没底气,不懂得争取,把嫉妒和酸气撒在她身上的男人开心?” “浓情蜜意的时候,连忍耐都是甜的,以为过了这阵就好;她可不知道,一旦开了头,就永远不会有好的时候!直到有一天,忍到精疲力尽,耗干所有,就连命都没了!” 他像是在说郑芸菡,又不像。 “是我错了,她一开始的决定就是对的,无论是卫元洲,还是其他男人,都是一个样子!换谁都一样,还不如让她像现在这样!” 秦蓁沉默不语。 郑煜星察觉自己失态,转过头去:“对不住,不该跟你吼。” 秦蓁没说话,是因为想到了郑芸菡的手札。 那里面,一字一句,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写着那个男人值得喜欢的地方。 在婚事面前,她虽然迟疑有顾虑,但一直在努力。 可是他呢?面上天不怕地不怕,治不好她不罢休,情势稍微不对,他却第一个投降。 相较之下,他像是更怕受伤的那个。 某一瞬间,秦蓁忽然想说,有些事情,她其实也想错了。 …… 学生散去的教舍很安静。 秦蓁轻轻拍他的肩膀,郑煜星犹豫着转过头。 这一次,她并未露出往常那种似笑非笑,看戏般的表情。 她淡淡笑着,温和清浅,载着无限包容:“行,算了。” 声线柔和,神奇的安抚人心。 郑煜星喉头一滚,没说话。 秦蓁却道:“算了的意思是,我觉得哪怕不作干涉,她也会有超出你想象的表现。我不敢说能好到什么地步,但我肯定,让你害怕担心的样子,她都不会有。” 在郑煜星怔愣的神态中,秦蓁笑意加深,终于带上了一点他熟悉的得意,细眉轻挑:“要打赌吗?” …… 郑芸菡走进博士厅的时候,卫元洲正在翻看手札,他的动作很小心,唯恐弄坏了似的。 她径直走向秦蓁的位置,把东西放在她书案上。 身后传来悉率声响,郑芸菡转身,见他已经起身,忍不住想靠近,又因顾忌什么硬生生定在原地不敢动。 他指了指桌上的手札,目光落在她精神不大好的脸蛋上,心尖再次浮上那种细细密密的刺痛,难受似窒息:“昨夜什么时候睡的?” 郑芸菡唯恐他不会愧疚似的,报了个时辰。 卫元洲算了算时间,心头一缩,那种难受瞬间加倍。 卫元洲自知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他任监学,是有私心的,可是这份私心被郑煜星缕缕捣乱,以至于他连日来都不大爽利,加上今日见到那些年青才俊,他竟把脾气发在了她的身上。 自他稳掌麾下亲兵领军作战后,已经很少将栽满丑陋私欲的火气示于人前。 可他偏偏做了,还是对着他本该最珍惜的姑娘。 “我今日……” 一只白生生的手伸过来,摊在他面前。 卫元洲愣住。 郑芸菡:“我又不是王爷的助教,这活可不能算在我的俸禄里,得另结的。” 她束起一根手指头:“一两金,一本。” 这是要工钱来了。 卫元洲心里杂乱无章的情绪,被她扫的干干净净,只余一堆凌乱的数字。 虽然时机不大合适,但他堵在喉头的闷气仍是化作一声低沉的笑,他解下钱袋子,全部给她。 她收回手,假模假样的拒绝:“我们官职低廉,但也有原则,该拿多少就多少,不能要多的。” 嗯,不能要多。可即便是手艺再好的师傅,装订本册,也不敢喊一金一本。 卫元洲态度好极了,“嗯,那这里一共……” “二十八金。”她已算好了,脆生生答。 卫元洲试着往前走一步,站在她面前,她并未退开。 卫元洲:“劳驾伸手。” 她很有诚意的并起双掌伸出来。 卫元洲没带现银,只有银票,他抽出钱袋子所有的银票,翻看一遍,然后将面额最大的两张放在她手掌上:“手工钱。” 她眨眨眼,嘴角绷着,要不要提示他给多了呢? 下一刻,他又抽出同等面额四张放在她手上:“这个,是熬夜损元气的补偿。” 她睁大眼,抬起看他。 他垂眸看着她的手掌,一张一张的放。 损去的烛火,失去的睡眠,装订的力气,重复的,没重复的名目,他一遍遍的交付。 直到钱袋子全部掏空,他说,“还有今日的道歉。但不能用它付。我今日有些失控,不该那样吼你。对不住。你想要什么,我都补给你。” 郑芸菡低头看着手掌上一堆钱,扑哧笑了:“那今日带我去最贵的酒楼吃喝吧,我要喝玉毓酒,整壶整壶点那种!” 卫元洲失笑。 这算是什么道歉? 他笑了,狗胆包天的揶揄:“不怕被你三哥抓住?” 她眼珠子一转,贼兮兮道:“我方才偷听到他和秦博士散学后要商讨正事,应该没机会来堵我。我们跑快些。” 卫元洲头一次觉得,她其实可以再有点脾气。他压低声音:“无妨,不跑也没关系,交给我。” …… 郑芸菡回去换了男装,重新束发,一路出来,果然没瞧见三哥和秦蓁,料想他们正在商议正事,偷偷从后门跑了。 卫元洲备好马车等她,她一出来,他便将人拉进去。 马车往长安城最贵的酒楼驶去,卫元洲看着与他隔着一座的小姑娘探头看着外面,一眼也没看他,又觉得这事没过去。 他包下了一整层的雅间,未免她不自在,让樊刃派自己人去点菜传菜,不让外人瞧见她。 她点名要的,酒楼以壶卖的玉毓酒,他直接要了一坛。 郑芸菡像是完全忘了白日的不快,食指大动,吃的津津有味,卫元洲陪着她一起,饮完了一整壶玉毓酒。 初冬的天色暗的早,郑芸菡酒足饭饱,软软伏在在临窗的小榻上,瞧着外面灯火四起,眼底也淬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卫元洲仍坐在食案前,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这段日子,她十分忙碌,很少有这样悠闲的时候。她扒着窗户看够了,回头见到他,忽而笑了,冲他伸出双臂。 卫元洲受宠若惊的怔了一下,飞快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身上,两人一起坐在小榻上。 卫元洲轻轻埋在她的颈窝,低声道:“我今日的样子有些难堪,你可不可以不要放在心上,我跟你赔礼道歉。” 郑芸菡一壶酒下肚,多少有些壮胆的意思,她伸手捧住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 他愕然看着她。 微醺的小姑娘,勇气膨胀,话题也跳得厉害,不等他回答,又说:“其实,我骗你了。” 卫元洲眼底滑过惊疑。 “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太小,不适合成亲,而是因为,我原就不想成亲。” 她飞快捂住他的嘴,阻止他说话:“没有苦衷。只是因为我母亲生前过得不太好,她把全身心付出在侯府和丈夫身上,却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忍耐里,把自己熬成一把枯骨。” “她虽然走了,但她活在下人的口舌里,活在那些议论对比,惋惜哀叹里,也活在兄长瞒着我的那些隐忍痛苦里。她留给兄长为数不多的母子记忆,却留给我难以磨灭的噩梦。” 她压低声音:“最初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是她的女儿,有她一半的骨血,奇怪的宿命,会让我终究活成她的样子。” 她往他怀里缩,“所以,一想到要成亲,离开熟悉的家里,去另一个男人身边,就好怕啊。” “但是,因为你,我想试一试。我真的很认真在努力,结果你还是不高兴了。我没办法了,所以决定向你坦白。” 环着她的手臂忽然收紧,郑芸菡感觉到男人情绪中泛起的波澜。 卫元洲抱着她,终日来起伏不定的心情,在这一刻狠狠坠落,又悠悠浮起。 原来是这样,理由是这样。 只因不知她心底真意,他竟用那样低劣的心态猜想她。 他见到她时,从来都是活泼明媚的样子,却从未想过,她心底会藏着这样的包袱。 真正知道问题所在,令他松了一口气,所有阴云瞬间散开。 比起猜测狐疑,他更擅长解决处理。 “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 郑芸菡慢吞吞从他怀里拱出来,好奇的看着他。 男人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脸颊,细数起藏在心底的喜爱:“第一次见你,是明知我不讲道理以权欺人,却敢冲进来跟我理论,我当是个多威武的女英雄,却没想,是个极有眼色,能屈能伸的小机灵鬼。觉得你有趣。” “后来,你为求画一番周旋,为你兄长的婚事操碎了心,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折腾,有趣就变成了好奇,好奇你为了一件事,能折腾到什么地步。” 卫元洲摇头认输:“事实是,你那些乖巧低调的样子,太能骗人了,你折腾起来,能让人心都吓得蹦出来,怀疑自己一瞬老了十岁,怎么都跟不上你。” 郑芸菡在他手上拍了一下:“哪有……” 他也不争辩:“后来我想,大抵一开始,你并没有那么豁得出去,可为了心里在意的人和事,什么都敢试,每试一次,就比从前更大胆。然后,对你的好奇就变成了贪念,男人的贪念。” 卫元洲掐腰将她抱起,郑芸菡身子一滑,跨坐在他身上,与他身躯相贴,面对着面,她一动,腰背已横了两条坚硬的手臂,将她箍着。 “喜欢你的地方太多了,这些喜欢都成了贪念,让我想你所有的喜怒哀了都冲着我来,喜欢我,折腾我,所有一切都属于我。” “你的害怕,其实很有道理,因为男人大多如此,他得到一个女人,不止要身体的服从契合,更要全心全意的付出,甚至将他当做头顶的整片天,为他而生,稍微远离,连活都不能活。” 郑芸菡蹙眉,躲开他的眼神。 卫元洲哼笑一声:“但多可笑,大多男人心安理得的接受一个女人全身心的付出,却从不觉得,他应该回馈什么。” 郑芸菡眼中升起些惊讶。 卫元洲仔细把她鬓边的碎发理开:“你应当早点告诉我,我才好回答你第二个问题。” 这话触及核心,她眼神微变。 他动作温柔,语气斩钉截铁:“你不会,永远不会。” “我认得的郑芸菡,很少生气,即便气了,旁人还没回过神,自己就先揭过。” “她对人对事都能折腾,并不是因为精力无穷可以随意损耗,而是因为从不轻易生出绝望。所以在我眼中,她鲜活无双。” “仿佛长了好几颗心,擅长一心多用,分一颗心做事都能做到顶尖,若诸心齐用,可能会上天,所以遇到再大的事,这颗心都死不透。” “小事软糯好唬,大事坚韧机灵,好比她的兄长以为她还需要扶持护航,她已经将他们的手交给更需要的人,一个人也能走得又快又稳。” 卫元洲抱着她晃了一下,像是要晃掉她自以为迫人的恐惧:“你自己品一品,这样的人,会被轻易绊住,会郁结于心,会离了谁就活不下去吗?” 郑芸菡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他摇晃的沸腾起来,她甚至分心猜测,他打仗厉害,大概是每次出征前,都会这样给自己的士兵灌汤,然后将他们身上所有的恐惧都晃掉。 卫元洲还没放过她:“就拿今日的事来说,从前你瞒着我,我不知问题所在,狐疑猜测,心浮气躁的吼了你,结果更不好受,这种难受,在看到你装订的册子时,上升到了顶点。心想,哪怕你跟我闹一顿都好,别便宜我这个混账。”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笑了:“可你在干什么?你安安静静上完下午的课,将助教的事做的圆满到位,看到我时甚至还能笑,还讨钱,然后你做了与之前背道而驰的决定——与我坦白。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当是你的作风了。” 她神情高深莫测,像是在鉴定他话中真假。 “听殿下说,你从小到大,与几位兄长更亲近。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曾察觉,你早已把他们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压在那个乖巧的模样下面,在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叫人束手无策。” 郑芸菡被他接二连三的分析晃了神,整个人处于一种迷蒙状态,眼神仿佛在说,我是这样的? 卫元洲如今知道了问题,心中再无任何急躁与不安,空前有耐心。 “站在你的角度看,我笃信你不会,这是其一。” 她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还有什么?” 卫元洲笑起来:“站在我的角度,也不会让你成为这样的人,这是其二。” 她怔住。 男人的声音缓缓动听,仿佛从他口中讲出来的,都是无懈可击的道理。 “无分男人女人,任谁一直处于付出的状态,却由始至终得不到丝毫回馈,都会疲惫,失望,直至绝望放弃,这是人之常情,世上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不求回报的付出?” “我仍然希望能得到你为我的付出,但付出这件事是相互的,不是凭一纸婚书、一段关系,就要你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将自己全部付出,完全没有自我,这没有道理,也不应该。所以,我会先付出,多付出一些,你可以自己衡量,自己决定付出多少。” 他低笑着,与她打商量:“只要你不抵触这件事,只要我能感知你的回应,少一点也没关系。” 郑芸菡咬住唇,慢慢低下头。 卫元洲看着她的脑瓜顶,仔细感知着她的情绪。 忽的,怀里的少女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泣。 卫元洲神经一紧,细细思索自己刚才的话哪句过分,哪句太直白。 下一刻,她张臂抱紧他,小脸埋在他的肩窝,一声不吭的掉眼泪。 卫元洲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捏住,无法喘息,他不敢再用力箍着她,遂松开手臂,改为一下一下笨拙的拍背。 “菡菡……” 她狠狠吸鼻子,保持着环抱他的姿势,抬起脸,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因抽泣太猛,说话断断续续,时不时抽一下。 “……如果……当初,我母亲……得到哪怕一点点的真心回馈……是不是就不会死……” 最后的声音,淹没在无声的泪涌中。 卫元洲喉头发涩,不知如何作答。 有时候,很多因素造成一个结果,不能单一论断。 他沉默片刻,温声道:“过去的事情,我给不了答案,但未来的事情,我或许可以帮忙。比如,将我的母亲也分给你。” 房中陷入一片沉寂中。 连她的抽泣声都逐渐变小。 夜市已上,小楼立于一片繁华中,嘈杂渐起。 这片人声鼎沸的红尘之中,伏于肩上的少女忽然用很小的声音说:“好。” 不知哪里忽然爆出一声炸响,男人的大掌按上她的后脑,迎着那粉润的唇瓣,一寸寸靠近,直至怀中的人呼吸紊乱,闭上眼睛时,终是狠狠碾上去…… 第121章 第121章 赶在宵禁前半个时辰,郑芸菡终于将卫元洲推开,粉面若桃花,灵眸漾水波,眼角泛着让人怜爱的红,不知是泪水浸红未褪,还是微醺醉态迟来。 卫元洲眸色又深又沉,即便跋山涉水负重操练也能面不改色的男人,在片刻的亲昵间,已然气息微喘。忍耐,确然是比放纵要更耗费力气。 既要尽兴,还不能让自己逐渐升腾的欲望被小姑娘察觉。 他暗笑,这竟是个体力活。 郑芸菡衣裳整齐,可是被按在榻上亲时,将头发压乱了,这里没有镜台,卫元洲就看着她盼着小腿儿坐在榻上,漂亮的十根手指头梳梳顺顺,眨眼就将一头长发束起,变戏法似的。 郑芸菡盲梳完毕,转头见他屈膝搭臂坐在那里,像是在欣赏什么有趣的表演,不觉想到方才他亲吻时不可避免的霸道和情动,颇不自在的背过身去,小声嘀咕:“看什么看呀……” 卫元洲听得清清楚楚,像是心尖被调皮的羽毛拨了一下,他起身凑过去,胸膛贴上她的背脊,双臂一箍,人已在怀。 “成亲之后,生个女儿。” 似是自发呢喃,好生商量;又像蓄意亲昵,夹带期盼。 郑芸菡分心暗想,身体的亲密,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它简单又粗暴的撕开男女间羞涩与胆怯,让所有的亲密都变得热切又自然,又像在宣告,跨越这一步之前的新鲜和刺激,不复存在。 她不知文人词藻里缅怀的人生初见是否指代这个,但当她跨过生涩紧张的起初,迈入一句话、一个动作融着自然的亲昵的此刻,心中还来不及为逝去的滋味遗憾,已经被新的喜悦填满。 她扑哧笑开,脑袋一歪,在卫元洲的脑门不轻不重的磕了一下:“胡说八道,又不是买卖货物,下了订就能得到想要的。” 卫元洲惊喜于她的大方亲昵,又为自己喜欢上这样可爱的姑娘感到自豪,低低笑着:“嗯,有道理,慢慢来。” 他不与她争,她反倒好奇起来,揶揄道:“为什么要女儿?贵府可是有王爵要继承呢!” 卫元洲正弯腰帮她穿鞋子,闻言掀眼:“继承?我死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别开脸笑起来。 卫元洲帮她穿好鞋子,还是解释了。 他用手比了盆口大小:“生个女儿,大概这么大,往跟前一放,我们就在一边看她自己梳头穿衣……一定做不好,兴许还会急哭……”他说着,自己把自己逗乐了,低低的笑起来:“想想就很有趣。” 一抬头,面前的少女眼神复杂的盯着他。 卫元洲笑容收敛,问:“怎么了?” 郑芸菡默默地摸出从他那里坑走的钱,忽然叹气。 卫元洲顿时如坐针毡,反思自己哪里说错。 他方才看她盘腿坐在那里揪头发,其实想到的是另一幅画面——一觉醒来,晨曦初露,他最爱的小姑娘坐在妆台前梳头,一旁,粉雕玉啄的小团子盘腿坐在软垫上,肉乎乎的小手捏着一把比自己手掌还大的梳子,好奇的盯着母亲,有样学样的扒拉自己头上软缎般的短毛。 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能拥有这一刻,把命交给她们都成。 然此刻,唉声叹气的少女穿好鞋子,抱着钱袋子就要走:“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吧。” 卫元洲忙拽住她的胳膊,紧张问:“为什么?” 她面露愁苦,摆着手指头做算术:“我得想法子多谋几分职,不说大富大贵,总该要有些积蓄吧,这样,就可以给我女儿多养几个婢子,梳头的,穿衣的,沐浴搓背的,讲故事哄睡的……算起来要好多钱呢,哪里还有功夫谈情说爱……” 然后假模假样冲卫元洲抱手:“王爷,告辞!” 她边走边咕哝:“还没走稳的年纪,就要自力更生,好可怜喔……” 卫元洲僵硬的脸上,嘴角隐隐抽动,似有情绪亟待涌出,少顷,爽朗大笑,迈步追了出去。 郑芸菡背手踱步老神在在,可只要快步越过她,就能瞧见少女脸上翘起的唇角,和弯弯的眼眸,载着浓浓的愉悦。 …… 回去时,两人刚进马车,卫元洲就将她拉到怀中抱着,她诧异的看他,仿佛在惊疑:还要来?! 他伏在她耳边,恶狠狠道:“来的时候就想这样了。” 她笑,安安静静窝在他怀里,两人一起看着窗外倒退的夜景。今日他们说了太多话,此刻一句话也不说,竟也各得惬意。 抵达太仆寺,卫元洲扶她下车。 她盯着他的手,伸出自己的手来。 要牵 纵然是夜里,她忽然施放的大胆,亦是心意变化。 卫元洲弯唇,握住她的手,并肩一起往回走。 他想起她在酒楼说过的话,生出好奇:“为什么想在成亲之前酿出那壶酒?” 心尖的小姑娘,对他敞开心扉,不再躲躲藏藏,愿意大方承认,却还剩一件心事。 一壶酒。 武陵桃源酒。 她最后的倔强,是希望在成亲之前,酿成这壶酒。 “我的第一口酒,是三哥教的。”小姑娘抓着他的手,看着星星走路,卫元洲听她说话,还要分心注意她脚下。 “他没什么别的爱好,看着精神能抗,其实很娇气,独爱悠哉小酌。从前,我觉得可以在大哥和二哥的亲事上帮忙参谋,但唯独三哥,我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也好像从没有这方面的苗头。” 卫元洲很应景的想到那本《长安佳丽手札》。 “我是偶然搜到这个方子的,武陵桃源酒也叫神仙酒,据说有延年益寿,养颜滋补之效。我曾与他玩笑说,他这样的性子,就该送他一壶武陵桃源酒,省得他都年老色衰了,媳妇还没出生。” 卫元洲闷声笑起来,心想,郑煜星的性格,真的很讨厌。 郑芸菡撇撇嘴:“他一点不在乎,还在我失败后笑话我被骗了,拿着假方子瞎忙活。最过分的是,他居然说,我若能酿的出,他就原地成婚。” 事实证明,郑芸菡屡战屡败,时间一长,郑煜星都忘了自己曾经说过这种话,但每次见她失败,一定会真诚的笑话一番,然后再浮于表面的给一些虚伪的鼓励。 卫元洲忽然分神,其实先生个男孩也很好,再生个女儿,便有人护着。 身边的少女还在呱唧呱唧讲着:“从小到大,我总是与兄长们更亲近,说是他们倾注心血照顾长大也不过为,许多姑娘家的私事,需要母亲手把手教的事,往往是他们放下男人的矜持和面子,硬着头皮去学。” “如今大哥和二哥已经成家立室,大嫂还有了身孕,三哥却不知还要耗到何时,父亲给他相的女子,他都推了。我既答应你,就不会再躲藏隐瞒,但这个,若能在我成亲之前酿成,我……” 他截话:“你就可以抱着它,名正言顺的让你三哥兑现诺言,你总归要见到他们各自和和美美,妻儿双全,才能像了结一桩心事一般,去走自己的路?” 卫元洲合理猜测,郑芸菡只是笑着,然后轻轻摇头。 “我自己经历过之前一番心情,所以知道,倘若心中不愿,一味地强求和约束,只会更抵触。但若我酿成,我就抱着酒去问他,曾经的诺言还能不能兑现,他或许会撒泼耍滑赖过去,可他好酒呀,一定会想方设法在我这里骗一杯!” “这时候!”少女眼中迸射出一雪前耻般的激动光芒:“我会告诉他,‘看到这坛武陵桃源酒了吗?我就是拿去当新婚合衾酒,也一滴都不给你留’!让他长久以来这样笑话我!栽了吧!” 卫元洲轻轻松开她的手,捏着宽大披风的边沿,勾住她的肩膀往自己的披风里一裹,拧眉质问:“你等等,这话什么意思?这酒作我们的新婚合衾酒,是委屈它了吗?” 噫? 好像说错话了。 仗着躲在他的披风里,郑芸菡忽然大胆,双臂往他腰上一箍,半个身子都贴上去,真诚的眼神布灵布灵,甜甜的笑里,全是认错的讨好,顶着发包包的小脑袋,在他的肩侧,蹭一下,又蹭一下。 她分明什么都没说,可浑身上下都在向他解释——不是,我没有你,你胡说! 卫元洲呼吸一滞,原想故作不满瞪她的眼神半道熄火,载着狼狈躲开,心里甚至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无措—— 前一刻的雅舍里,她对一切亲密都陌生又懵懂,亲吻亦笨拙,他仗着她不会,用霸道的姿态强装熟稔,她乖乖窝在他怀中,呼吸都是紧张的味道。 这才多久,抱腰,贴身,眼神,蹭蹭,她就这么会了?! 卫元洲想到了她的榜首成绩,忽然感慨。 她当真学什么都快? 这谁顶得住? 卫元洲飞快稳住心态,正欲与她好好讨论一下他们的大婚多重要,却见少女笑容凝固,盯着前方。 他心中一动,并不慌乱,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迎上了郑煜星一双冷冰冰的眼神。 他一身赤黑劲装,整个人仿佛要陷入无边夜色里,随意坐在太仆寺门口的台阶上,一条腿伸出去搭在阶梯上,一条腿屈起,踩着台阶,搭着手臂,身边歪歪倒到放着几个空酒壶,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郑芸菡喃喃喊了句“三哥”,松开卫元洲,从他披风里走出来。 卫元洲在她松开一瞬间,方才觉得心头发沉,好像她走出披风那一瞬间,带走了所有的温暖和愉悦。 郑煜星的眼神从卫元洲身上转到郑芸菡身上,冰雪消融,渐渐升温,他像是没看到两人刚才的亲昵,又像是只看到她,连语气都随意似平常:“回来了。” 郑芸菡扫过他脚边的酒壶,冲他浅浅的笑:“嗯。” 郑煜星手掌撑地要站起来,郑芸菡飞快过去扶他,卫元洲刚随她一并动,郑煜星忽然指着他,冷冷道:“站那别动,我还可以不动手……别让她为难。” 卫元洲眸色一凝,他本就不是什么温润公子,郑煜星话一出,他周身泛起冷意,大有不妨痛快动手的意思。 两个男人之间,忽然响起少女凶巴巴的呵斥声:“听三哥的!” 卫元洲僵住,不可置信的望向刚才还软绵绵跟自己撒娇的小姑娘,然触及她眼神的瞬间,她用凶巴巴的样子,跟他挤了一下眼睛,跟着说:“我都不敢不听三哥的,你敢不听?!” 在她挤眉弄眼的暗示里,卫元洲了然。 她来哄,他别动。 他还从未被人这样颐指气使的命令,但眼下的情况,好像只有妥协。 郑芸菡安抚好了一头,转回来看另一头。 郑煜星挑着嘴角,看她演。 但即便是演,也不是不惊喜的。 她居然在吼他。 吼得好。 他还想打呢。 郑芸菡扶着郑煜星往里面走,小声与他嘀咕:“这个时辰,你也回不了别了,在这里将就一晚?” 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满腹心事。 郑芸菡叹气:“你这模样,也不好直接睡,你等一等喔,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解酒的汤水,等你醒醒酒再歇。” 她忙不迭要去准备醒酒茶,郑煜星长臂一展,轻轻擒着她的脖子将人扯回来,笑笑:“别折腾了,那些还醉不了,说会儿话就能醒神。” …… 漆黑的教舍重新燃起灯火,郑煜星将郑芸菡按在秦蓁的讲桌前,不等她说话,便在身上抽出一本册子,放在她面前。 郑芸菡拧眉:“这是……” 郑煜星的语气沉且压抑:“原本想在房里等你,然后看到你写的这个,觉得有些闷,就在外面等了。” 郑芸菡抬眼看他,没说话。 郑煜星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紧紧盯着这本册子,伸出双手拽住,决定从它说起。 “芸菡,我们第一次当哥哥,有时候不知该怎么照顾你,最简单的法子就是依样画葫芦。别人家的姑娘有什么,就给你什么。” “所以,别家姑娘长大了,寻了不错的郎君嫁出去,我们就觉得,你也该是这样,就是个世俗的活法。” 郑煜星眼眶猩红,渐渐哽咽:“我们谁也没想到,你会惧怕婚嫁这回事……” “我原以为,你惧婚不嫁,就是天大的事……”郑煜星拼命转眼遏制,可还是渐渐看不清她的脸:“直到我看到这个。” 他指了指那本手札,指尖有些颤抖。 那上面,写着她应该嫁给一个男人的理由,她爱恋他的理由。 他看到时,愣了好久好久,反应过来时,像是被人徒手捅入心脏,硬生生将整颗心挖出来一般难受。 “你为什么啊……”郑煜星咬紧牙关,哪怕汹涌的情绪要占据所有理智,他仍然死死压抑着,不让她觉得害怕。 “你为什么要写这个……”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紧拽的手掌几乎要将手札揉成一团。 郑芸菡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三哥,她被他的情绪感染,心口也开始发闷,原先压下去的眼泪,悄无声息的涌出来。 郑煜星低着头,不让她看自己的脸,“写这些,是要记住他的好吗?可是妹妹……这世上的男女之情,都是从好开始的,这些好之后,可能就是辜负和折磨。” “并不会因为你把它们写下来,它们就永远存在啊。” 郑芸菡盯着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分明的骨节,没有说话。 郑煜星侧首望向一旁,飞快呼吸换气,抬手摸一把脸,转回来时,头又低下去:“让我猜猜,像今日一样,你与他争执,生了不快,就看看它,然后告诉自己,看在这些曾经的份上,算了。是吗?” 郑芸菡长久的沉默,终于让郑煜星爆发,他倏地站起来,将手中的册子狠狠摔在她面前:“不会——” “男人对女人的辜负,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从他第一次辜负你,让你委屈开始,就没有终止!而你,只会捧着已经发黄的本册,以泪洗面,一如既往,一遍又一遍,在那些早就枯败的回忆里面,继续麻痹自己!” “你这样,和母亲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 郑煜星额间青筋冒出,眼泪一行一行滑落,隐忍低吼:“为什么要认死理,为什么就是走不出来?郑守晖是个老混蛋,可你们任由混蛋欺负,还要委屈求全,就不是活该吗!” 郑芸菡吸吸鼻子,抹了一把眼泪,冲他笑道:“三哥……” 郑煜星清醒一瞬,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竟有些不敢面对她。他又抹了一把脸,飞快打断她:“菡菡,先听我说完。” 他极力整理自己的心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菡菡,你知道我的,我从小就没什么大志向,也没想谋个什么前程,我就希望你们平安顺遂。” “现在,大哥二哥事业有成,与嫂嫂们恩爱有加,已算是定了下来了。你不是害怕嫁人吗?没事,三哥给你顶着,你不嫁,我也不娶了,旁人要笑也是先笑我。” “别看三哥这样,我也攒了好些积蓄,照顾你到老可能还不够,大不了……我不喝酒了,再多谋几分差事。你不用再勉强,也不用再逼着自己去克服,就这样好不好?” 他近乎乞求般指着那本册子:“从今日起,将它烧了,将人忘了。别再写了……也别看了……” 郑芸菡轻轻拍拍心口,将气顺过来,抹掉眼泪,仍对他笑:“三哥……” 郑煜星情绪用力过猛,他坐下来,双掌撑着桌沿,垂头喘气。 郑芸菡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怕了。” 郑煜星抬起头来,眼中并无惊喜,反倒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悲哀。 果然如此——她记着这个男人的好,哪怕有委屈,哪怕有伤心,也都在一遍又一遍的自我麻痹中,将这些都盖过,甚至盖过心中的恐惧。 郑芸菡眼中泪光轻闪,可笑容清浅:“虽然,你偷偷看我的私物手札,我有点不高兴,但是看都看了,怎么不看完啊。” 郑煜星皱眉,看完? 她是想气死他吧。 那些揉满女儿家情意绵绵的字句,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讽刺。 郑芸菡抿唇,做了个翻转的动作:“你从末页往前看看。” 郑煜星不解,迟疑的拿过手札,翻开了最后一页。 霎时间,他瞳孔一缩,动作僵硬的翻一页,再翻一页。 郑芸菡含着笑,声音又轻又柔:“三哥,我已经不怕了,但不是靠着这个麻痹自己才这样,我现在很好。” 她将手绢抽出来,放在他面前,转而摸摸他的头,像是哄孩子:“今日的酒疯,发的真吓人。那些量,分明已叫你醉了。我这就去给你准备醒酒茶。” 说着,她起身准备出去。 郑煜星的目光一直落在最后几页的手札上。 郑芸菡走到门口,忽然转回去,从身后轻轻抱了抱他。 “三哥,我已经不怕了,所以,你也不怕了,好不好?” …… 郑芸菡回房找蜂蜜,她来太仆寺住,福嬷嬷为她准备的很齐全。 清冷夜色中,卫元洲哑声问:“手札?” 秦蓁站在一旁,凝视着燃灯的教舍,轻轻“嗯”了一声。 “她为了认真喜欢你,努力嫁给你,把你所有的好都写下来,一旦心生恐惧退意,就看一看,怕忘了。想听吗?我还记得几句。” 卫元洲眼色暗沉,没有疑问,而是肯定:“你们早就知道她和我的事,此前种种,都是故意的。” 秦蓁的态度更像默认。 卫元洲忍着怒气,平声道:“以后,我们的事,你们若再插手,休怪本王不客气。” 秦蓁丝毫不受他的威胁,忽然问:“她……真的好了吗?” 卫元洲拧眉,不太看得懂秦蓁的意图。 秦蓁也没想要他的答案,她已经有了答案。 复杂的滋味在心中过了一遍,秦蓁嗤的一声笑出来,像在自嘲。 卫元洲不欲与她多说,转身要走。 “抱歉。”秦蓁声音很低,是对他刚才表态的回应。 “以后不会了。” 她说完这句,朝着教舍走过去。 郑煜星还坐在那里,面前的手札,瘫在最后一页。 秦蓁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郑煜星知道是谁,没有动。 秦蓁看到了手札上写的,那一瞬间,她眼中滑过很多情绪,似惊讶意外,似有触动,还有些“果然是她”的钦佩。 精致装订的手札,从第一页开始,写着少女心爱的郎君所有的好,又从最后一页开始,记下了他所有的坏。 善妒,冲动,凶人。 总之丑的很。 初尝情爱,或许身陷刺激和新鲜带来的甜蜜中,但那些有意无意的矛盾,也令她警醒,深知这男女情爱,并非一帆风顺,永远甜蜜无忧。 一头好,一头坏,像是一种无声的衡量。 看看哪个会多过哪个。 不会只被甜蜜麻痹,也不会永陷矛盾中的悲伤怨愤。 郑煜星伸手拿过手札,翻到了页数最中间的位置给她看。 那里写着一句话,像一句警示。 郑煜星满脸眼泪,还能凹出自豪的嘴脸来,似哭似笑,很是难看:“世上没有让你觉得处处都好,无一不好的人,这个,我教的,她记住了。你说,她学的好不好?” 秦蓁笑出声来,眼眶却红了:“好。” 郑煜星忽然扔了手札,双手捂脸,躬起身子。 心底最深处的弦,仿佛被狠狠拨弹,抖落了上面积攒多年的尘埃。 时隔多年,长大的青年,还是在曾经的少女面前哭了出来,伴随着没头没尾的碎碎念—— “她没有那样……她不是她……” “她不怕了……” “真好……” 秦蓁抬眼看着顶上横梁,将所有的情绪压下,往郑煜星身边挪了一位,捡起地上的册子,淡声道:“下午的课,这丫头果然在走神,敢在我的课上写这些,我得把她的手打烂。” “打烂”两个字,她咬的很重。 郑煜星倏地抬头,这样感动的氛围里,她居然说这种话,非常的破坏气氛。 他的感动和欣慰都折半了! “秦蓁,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 秦蓁挑唇,悠悠道:“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但是我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我说了,芸菡远比你想的坚强,即便不干涉,她也能选好自己的路,我们俩的赌局,是不是我赢了?” 随着郑煜星脸色突变,秦蓁就知道,他所有的感动和欣慰都没了。 秦蓁微微笑起来:“事呢,就是这么回事,我赢了,按照赌约,我稍后就要去跟芸菡,将你当年的糗事全部说出来,小星爷白日里红口白牙跟我的约定,不会因为到了晚上,就不作数了吧?” 郑煜星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他一手捂心口,一手抖着指她:“你、你……” 秦蓁爱怜握住他的手指,轻轻按下:“放轻松,你今日的表现,比当年更精彩,这是个很好的铺垫,相信等我说完,你这辈子都不用巴巴去疼她,她会反过来疼惜你的,再也不会让你的眼泪掉在地上,嗯?小星爷?” 第122章 第122章 时至应卯,走出夜色的太仆寺,又迎来新一日的忙碌。 一张窄小的榻上,郑煜星长身横卧,悠悠转醒,入眼是顶灰扑扑的帐子。 眼睛又刺又涨,他下意识想抬手揉揉,然而刚一动作,那种熟悉的绵软无力感瞬间袭来,脑中混沌散尽,陡然蹦出个画面来——女人凶相毕露,将埋了银针的簪子扎在他的脖颈,失去意识前的片刻,他好像还被踹了一脚。 秦蓁! 郑煜星难以置信,她又扎他! 她上辈子是个小草人吧,被扎了一辈子,所以这辈子这么爱扎人! 大清早的,郑煜星胸腔里已然火气升腾,挣扎动身时,后知后觉背后有什么东西硌得慌。醒来已很不爽利,他一拳砸在榻上,绵力撑起身子查看,不由一愣。 他居然压着一双鞋子睡了一晚,还是双……女子的鞋。 电光火石间,零零碎碎的画面片段在脑海中拼凑起来,还有了声音—— 他扛着挣扎惊呼的女人,一脚踹开她的房门,单手落闩,然后把她按到床上。 女人抬脚要踹他,他一把握住她纤细的脚踝,认真看了两眼,忽然摘掉了她的鞋子,又去扒拉她另一只脚。 她厉声呵斥:“你发什么酒疯!” 他抢过鞋子,揣在怀里,得意的笑:“没鞋子了吧?走啊,你倒是走啊!我给你藏起来,你哪儿都不能去!想告密,下辈子吧!” …… 画面逐渐褪色失声,郑煜星倒抽一口冷气,强自镇定的笑起来:“不、不不不,做梦,一定是做梦。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他眼神四顾,掩藏慌乱,然后定住,少顷,他慢慢转头,盯住自己的左手手臂。 手臂上,搅了条腰带,女人的腰带。 记忆不受控制的蹦了出来—— 她被夺了鞋子,又气又笑:“你这是酒疯还是失心疯?” 她越过他要出去,他将鞋子往床上一扔,追上去堵住,她移,他堵。 他疑惑地上下打量她,没了鞋子好像跑的更快了,突然,他擒住女人的双肩,真诚道:“秦蓁,睡觉吧!”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越想越有道理,推着她往床边走:“已经很晚了,好姑娘都已经睡了,睡着了就不会乱动说话了,我帮你!” 然后,他的手,将人家的腰带扯下来,随意挽在手上,按着她往床上躺,一叠声的催她睡…… 盛怒中的女人,对着他拔下头上的银簪,作势要扎他…… …… 郑煜星忽然脱力,重重的倒在榻上,仿佛一个被抽干灵魂的布娃娃,喃喃念着:“我没有,那不是我……” 嘴巴在否定,记忆在更新—— 他看着她举起的簪子,非但不怕不躲,反而眼神一亮,来了精神,与她打商量:“不然这样,咱们换个赌注。” 他指着簪子:“你喜欢扎人是不是?我让你扎,扎到开心为止……”他屈膝蹲在她面前,哀声乞求:“换了吧,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在她举着簪子怔愣的瞬间,他把人从床上拉起来,自己直挺挺躺上去,催促道:“我躺好了,你扎吧!扎完就不能去找她说那些事了!” 然后,他挨了一针,又挨了一脚。 郑煜星想将脸埋起来,转头间却嗅到被褥上、枕头上全是女人的幽香,他喉头滚动,人还躺着,可是身体却有些僵硬。 …… 秦意端着洗漱的水踢门进来,见到的就是如躺尸般一动不动的郑煜星。 “郑大人醒了?”秦意放下洗漱之物,将鼻壶送到他面前,清新的香气自鼻腔钻入延伸四肢百骸,郑煜星忍不住咳嗽几声,力气慢慢恢复。 秦意发现郑煜星一直盯着鼻壶,大掌一收握住这小玩意儿,笑道:“大人先别急着生气,姐姐随身带暗器和解药,纯粹是因为姑娘家在外走动防不胜防,通常,对方没有冒犯唐突或者突然生事,她也不会用到这个。” 言下之意,他肯定是冒犯唐突,又或者突然生事,才逼秦蓁动手。 郑煜星眼神凉飕飕的看向秦意。 秦意不怵他,还很贴心的提醒:“大人离开的时候,别让人瞧见是从我姐姐房里出来的。” 郑煜星下意识环视四周,鼻间仿佛又萦绕起留在床褥上的女人幽香,表情紧跟着不大自然。 他叫住正要走的秦意:“我睡这里,秦蓁睡哪里?” 秦意:“姐姐昨夜和郑姑娘挤了一晚。” 郑煜星身上浮起一阵不安的燥热。 她果然去找郑芸菡了。 郑煜星低骂一句,顾不得宿醉后的不适,飞快梳洗一番,正准备出门时,他瞧见了郑芸菡那本手札就放在桌上,像是有人专程放在这里的。 昨晚的其他事情一并清晰起来,郑煜星沉默片刻,弯腰将手札拿起来,从前到后翻,又从后往前翻,直至中间那一页写着的话,都在诉说着一个真相——昨夜种种,都不是做梦。 他确实对芸菡说了那些话,她也的确说,她不怕了,也让他不要怕了。 她还要嫁给怀章王。 郑煜星抬手抹了一把脸,悄悄离开秦蓁的房间。 今日的太仆寺格外忙碌热闹,只因女侯也要将招揽来的人才安置于此,与秦博士并列教学,新教舍的布置,甚至是新人的来到,都需要一起规划安排。 人影窜动中,郑煜星一眼看到与二哥并肩而立,对着寺内屋舍指指点点的二嫂,郑芸菡抱着一本厚厚的簿子站在两人身边,写写画画,时而点头。 郑煜星转身在别处走了走,发现学生在自修,舒易恒和赵齐蒙领着二部的人搬送布置,唯独不见秦蓁,他皱皱眉,回去找郑芸菡。 郑煜澄与温幼蓉商量的差不多,转头瞧见郑煜星大步而来,给郑芸菡使了个眼色。 郑芸菡顺势看过去,笑起来:“三哥醒了。” 语气自然,好像已经忘了昨夜发生过什么。 郑煜星反倒很尴尬,破天荒的眼神闪躲:“你们都在啊……” 郑煜澄眼神在两人之间一扫,淡声道:“来的正好,一起用朝饭吧。” 大齐的官员实行会食制,所在衙署通常会设置公厨会食,却不是让大家真的在一起吃饭,而是因食而集,评议公事,即午休吃饭时也要聚在一起聊公事。 之前秦蓁独来独往,学生们也各都矜贵娇气,午食都是各家奴仆送来,在自家马车里吃的,郑煜澄自是习惯了,但他们于公厨会食,这还是第一次。 郑芸菡脸上写满“我早已准备”,说:“这样好,我马上去准备。” 郑煜星觉得他们今日怪怪的,但他怀着心事,不敢先问。 不多时,太仆寺的正堂里摆了好些食床,郑煜澄和温幼蓉招呼着赵齐蒙等人落座,太仆寺少卿与主簿也沾光一同受邀,就连卫元洲都来了,郑煜星转眼看一圈,唯独不见秦蓁,连秦意都不在。 郑煜星看了卫元洲一眼。 卫元洲盘膝端坐,不慌不忙与他对视。 郑煜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坐在一旁的郑煜澄,挑了一下眉,像是在问他:与他摊牌,你敢吗? 卫元洲眼神轻动,落在郑煜澄的身上,几乎是他看过去的一瞬,郑煜澄已经察觉,含着温润的笑看过来:“王爷竟也赏脸来了?舍妹手艺拙劣,粗陋小食,要叫王爷见笑了。” 今日,是忠烈侯府七姑娘,也是秦博士的助教大人亲自准备朝食。 赵齐蒙手臂搭着膝盖,挑眉一笑:“王爷金尊玉贵,吃不惯很正常,但我吃得惯,在并州的时候就想尝一尝,可惜一直没机会!” 舒易恒缓缓道:“郑姑娘擅长的已有很多,即便独缺一门厨艺,她也是个十分厉害的姑娘。” 卫元洲坐姿笔挺,唇边漾着浅浅的笑,淡声道:“既然如此,诸位要多吃些,也不枉费菡……姑娘一番辛苦。” 郑煜星别开眼,心底暗嗤。 这语气,倒像是与女主人一同招待家中来客时男主人的口吻;一声“菡”音后刻意停顿,补一句“姑娘”,好似在避嫌疏离,实则更显暧昧亲昵。 心机,都是心机! 果不其然,卫元洲这句话,令在场几个男人都皱起眉头,连郑煜澄都默不作声的看了卫元洲好几眼。 温幼蓉的注意力都在门口,几乎是刚看到一片衣角,已经笑着蹦起来:“来啦!” 郑芸菡托着老大一张托盘进来,上面摆了八碗小馄饨,全是现包现下,鲜美的汤汁面上浮着的葱花翠绿飘香。 赵齐蒙离她最近,赶忙起身接过,咕哝道:“你早让我去帮忙啊,怎么拿这么多!” 郑芸菡笑笑,眼神却偷偷去描卫元洲。 他之前吃醋的事,她已记住,自是不想再发生同样的事。 然而,卫元洲仿佛没看到旁人对她的殷勤,满眼只有她亲手做的小馄饨,趁着众人都在分馄饨时,他已从樊刃手中端过自己那碗,只是轻轻嗅了嗅,便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很香,叫人食指大动。 郑芸菡心情大好,但想到今日要做的事,她赶忙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在郑煜澄和郑煜星中间,不动声色的扯了扯二哥的衣裳。 郑煜澄正在给温幼蓉吹馄饨,感觉到妹妹的拉扯,她跟妻子使了个眼色,两人眼神交汇,相视一笑。 郑煜澄放下瓷勺:“自并州回来,倒是许久没有尝过你的手艺了,今日能吃到,倒是沾了老三的福气。” 郑煜星眼神一直在找秦蓁姐弟,确定他们真的不会来,有点心不在焉,二哥话一出,他差点烫了嘴:“啊?” 郑煜澄笑笑:“她说,惹了你生气,所以今日赔罪来了,没看出来?” 一旁,几个男人用饭的动作变缓,支棱着耳朵听着这头的家常话。 郑煜星有点闹不懂:“给我赔罪?” 是为了昨夜的事情?还是她嫁人的事?秦蓁到底有没有泄他的老底?他到底问不问? 郑芸菡一板一眼道:“三哥,纵然你做了什么,也都是为我好,我不该笑话你,更不能笑话你,否则我会天打雷劈的!” 郑煜星心里一颤,总觉得她是指那个,又不像哪个。 他习惯恣意度日,很少会在心里藏事,但这件事,他实实在在藏了很多年,甚至有点怕郑芸菡会在这里挑破。 没想下一刻,郑煜澄低笑一声,接话道:“你倒是也有笑话旁人的资格?你从前做的蠢事少了吗?随意说一两句,你这姑娘家的面子就挂不住了。” 这样可爱的话题,立即引起了几个男人的兴趣。 有料,想听! 卫元洲凉凉扫过一旁几个男人,落在自家小姑娘身上时,又升起暖意。如今他已区分的很清楚。对着她时,不该有任何的不好情绪,谁带来的不悦,针对谁就是,与她何干? 他眼中含笑,其实也想听。 郑芸菡立马露出着急的样子,连连扯二哥的袖子:“哎呀,大家都在,你不要说!” 郑煜澄一点面子都不给她:“既敢做了,还不敢叫人知道?” 然后一反常态的开始抖她的糗事—— “你小时候连钱都不认得,能拿银子跟人换铜板,就是想用棉线穿着铜板作玩意儿,好长一段时间,你的钱罐子里,只有几个铜板,还记得吗?” 一旁传来低低的笑声,并非嘲笑讥讽,只觉孩童天真有趣罢了。 郑煜澄还没完:“后来总算认得钱,会算账了,大概担心自己从前糟蹋太多银钱,活生生成了小财奴,到手里的钱都拽的死死地,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个用。” “有一年与池家姑娘出门,看中一批七色嵌宝石的发带,明明都喜欢,却因为舍不得花钱,只带了很少的银两,旁人付完账要走了,你还犹犹豫豫不知道选哪个颜色。回来跟我念叨许久,忘了?” 郑煜澄一番话,卫元洲已经自行在脑中勾画出那幅画面。梳着花苞头的小姑娘,围着七种颜色的发带打转,手里抓着绣着芍药花的兜兜,里面装着稀稀拉拉几角碎银,愁眉苦脸的不知道选哪个…… 生女儿吧,还是先生女儿!他又没死,不急着生小子。 旁人听来,已笑成一片,就连几个太仆寺官员,也只觉得这侯府姑娘朴素的有些可爱了。 郑芸菡一副根本阻止不了二哥的无奈,转而道:“可是后来,七种颜色我都有了!” 好不得意,好不骄傲。她转头冲郑煜星挤了一下眼睛:“三哥给我买的,他都买了!”又无情攻击郑煜澄:“你现在倒是笑我,当初怎么没见你送我?” 小姑娘哄人一向有一套,郑煜澄笑而不语,让她自己发挥。 忽然,郑煜星沉沉的笑了一声。像是一团堵在喉头许久的气,终于被吐出来,骤然轻松。 其实,从二哥开口时,他已经察觉不对了。 即便舒易恒和赵齐蒙是他们列入考虑的妹婿人选,但这里还有许多外人,以二哥的性子,绝不会无端在外男面前讲起芸菡的事,还是年幼时候的糗事。 真相只有一个,这丫头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请了二哥一早来陪她一唱一和,当着他的面,也把自己从前的糗事抖出来。 秦蓁果然跟她说了。 郑煜星猜的一点都没错,接下来,郑煜澄耐心的陪着郑芸菡继续唱白脸,说到她学骑马时的糗事,第一次学做干鲙和果脯的蠢事,还有第一次做火迫酒,差点烧了一个屋子的英勇事迹。 可是,她的马术是郑煜星教的,她每次做果脯、干鲙和肉干,都是郑煜星要归家那几日,是为他做的,就连学酿酒,也是在绕着他的爱好折腾。 一桩桩一件件,都描绘着一个为了亲近照顾兄长,结果做了许多蠢事和笨事的小姑娘。 和当年那个和妹妹相处时束手无策,急的哭出来,很丢脸的小小少年,倒有些相得益彰的默契。 也是她刻意的袒露,意在平复,安抚。 郑煜星笑着笑着,忽觉得心中空荡轻盈,从昨夜到今早,那些原本以为要烂死在心底的情绪和记忆,不期然的,便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倾数抖出。 这一顿朝食,吃的笑声连连,异常愉悦。 散食后,郑煜澄功成身退,带着妻子去消食。郑煜星避过其他人,将郑芸菡拎走,单独说话。 有些事情说破了,不再是秘密,就变得心照不宣,郑煜星嘴角轻提,忽然问:“你自己想的,还是她教的?” 郑芸菡敛去笑容,认真的看着郑煜星,说:“秦表姐说,昨天的事情,三哥或许吓到我了,加上偷看手札一事,我说不定会对你生气。所以她跟我说了些往事。老实说,是有些吃惊。” “可她还说,但凡你能说出即便我不嫁人,你也愿意用俸禄将我养到老这样的话,我也该换个立场看待这些事,我们心里,只是横亘着不同的坎罢了。” 郑煜星心头一颤,抬眼看她 她抿唇笑起来:“三哥,我的态度,昨夜已经向你表明,我没有委屈求全,也没有被冲昏头脑。而且,你一开始不就希望我能这样吗?如今我很好,你也该好好的。” 郑煜星怔了好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即便不信你,我们自己也能看的清楚,你骗不了人。” 郑芸菡笑着点头。 郑煜星心情有些复杂,前一刻,他分明觉得,那些压在心中为数不多的陈年旧事已经清空,可转眼间,好像又装进些新的事,这种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的情绪,变成一个具体的想法——他想见见秦蓁。 念头一生,他就问了:“秦蓁人呢?” 郑芸菡拧眉:“秦博士一早就和秦寺卿进宫了。”她神色一正,“他们没告诉我为了什么,但我隐约听到,好像是和从前几家皇商的事。” 如果是正事,郑煜星稍稍打听就能知道,倒不着急,况且人进了宫,他就算追过去也不能把人捞出来。 今日要忙的事很多,郑芸菡不好与他说太久,确定他没有异样后就去找二哥了。 郑煜星目送她走远,忽然道:“不必躲了,出来吧。” 卫元洲从隐蔽处走出来,完全没有被发现的局促。 郑煜星低笑:“就这么怕我将你们拆散啊?” 卫元洲没说话。 郑煜星吐出一口气,唇角漾起与往日无二的不羁笑容,走到卫元洲面前:“如今,只要芸菡做的决定都是真心且愉悦,没有半分违心和委屈,我都无所谓了,可是王爷,你该不会觉得,我不说什么,就代表你和芸菡成了吧?” 男人之间的刀光剑影,尽数融在眼神里。 “三哥是指大哥和二哥?” 郑煜星差点笑出声来:“论辈分,我和殿下一起唤你一声叔叔都不过分。这一声‘三哥’,受不起啊。” 卫元洲的表情轻轻裂了一下。 他并不是个无懈可击的男人。 至少在面对心爱的小姑娘时,有许多是他自己都遗憾的事。 郑煜星微笑着添了把火:“况且,大哥二哥与我想的又有不同,他们或许选舒易恒,或许选赵齐蒙,甚至是秦意、杭宁,但绝对不会是王爷你。不信的话,你此刻就可以去提你与芸菡的事。” 卫元洲眼神一厉,淡声道:“那就走着瞧。” …… 郑煜星该说的都说了,自己回了博士厅。 今日有些忙,周围的东西也杂,可秦蓁的书案收拾的很整齐,一如她做事干脆利落。 不,不止干脆利落,还诡谲多变! 她昨日那样说,他真以为自己会变成一个笑话,威严扫地。 可她做的,却与说的根本不一样! 这个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女人。 郑煜星端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死死地盯着秦蓁的位置。 “喜欢那个位置?”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女声。 郑煜星一个激灵,飞快转头。 秦蓁站在他身边,双手背在身后,弯着腰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盯着自己空荡荡的座位。 许是因为进宫,她没穿授课时的墨色直裰,换了身水绿绣花长裙,淡黄披帛挽于臂间,倾身而下时,耳珠轻晃,幽香绕身。 郑煜星喉头上下一滑,几乎忘了说话。 秦蓁保持着弯腰倾身的姿势,侧首看向他。 郑煜星发现,她的眼睛美极了,双瞳墨黑莹亮,黑白分明,睫毛浓密翘长,肤白如凝脂,淡妆素抹,清丽动人,偏偏从前不觉得,像是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全冒出来了。 秦蓁凝视他片刻,忽然收回目光,站直身子走回自己的位置。 幽香渐离,郑煜星好像又找回了自己的气息,甚至忘了追问昨晚的事,下意识问:“你跟芸菡说了?” 秦蓁弯腰找着东西,闻言笑了一声:“高兴吗?” 郑煜星轻舔嘴唇:“高兴?我高兴什么?” 秦蓁找到自己要的,双手抱着走到他面前,弯唇一笑:“当然是因为,从今日起,你再没有把柄握在我手里了。” 她笑着出去,从头至尾都显得自然大方,好像昨夜被他折磨得恼羞成怒的女人并不是她。 郑煜星呆在原地,隐隐约约的,好像明白了本应该轻松无忧的心情,又被什么拉扯的沉甸甸的。 他一点也不为这个高兴。 像两清、再无瓜葛了一样。 一点也不高兴。 第123章 第123章 今日外头置办新舍,嘈杂得很,秦蓁回来见学生自修专注,难得没有受外界所扰,一时兴起,甩了教案,捡些趣味性强的来讲。 “民间马场多为士族贵眷寻乐而设,所饲种类多为竞技赛马,这种马在喂养的精细程度上,都远超于其他用途的马驹,好比粗饲料与细饲料的调配比例都要丝毫不差,粗饲料多为豆麦秸秆、花生秧,地瓜秧及杂稻草一类,细饲料则为米面豆粕……” 秦蓁刚起了个头,教舍里的氛围就变了。 在座学子多为生长于长安的勋贵子弟,家中会选送他们来,也是因为他们自小学过骑射,有底子在。 长安城郊各处马场里,多少有这些公子贵女们养在那里的良驹,设专人喂养,精细到一根毛都要细细洗刷,只待风和日丽时,邀三五好友竞技一番,以求畅快乐趣。 偶尔论到这门学问,多半是从毛色光泽,面向牙口,身形体格上做一番比较,分出高低优劣。而秦蓁今日所讲,单单一门饲料配比,就能直接影响到毛色光泽,身形体格等方面,令众人在从前知其然的基础上,终于知其所以然。 太仆寺少卿之子徐意智没什么爱好,骑射能算一个,他自己也在马场养了好些良驹,用了经验老道的马倌,秦蓁谈及饲养竞技赛马,他一激动问了好些自己遇过的问题。 秦蓁细细听着,弯唇浅笑:“用于竞技的赛马,喂养的时辰,放量,甚至粗细饲料的配比,都要严格按照规定来。马有灵性,即便不是所有马都能在严格训练中激出潜力成为汗血宝马,但习性一定养的出来,恋食不下槽,不是喂得不对,就是训得不对,你不妨试试……换个训师。” 堂中一片哄笑,连徐意智自己都笑了。 端庄肃穆的秦博士何曾这样调侃玩笑?光是这个,就比她今日讲的更吸引人,徐意智起了头,另外几个学生也大胆起来,笑言这门课若学好,来日不入朝为官,还能做个马倌训师,三餐温饱一定没问题。 秦蓁淡笑:“入朝为官尚且不谈,但若连个马倌训师的饭碗都挣不到,千万别说是我教的。” 里头笑声又起,俨然是开课以来最得趣的一次。 教舍外,郑煜星目光自支起横木的窗口悄悄收回,抱手靠墙,嘴角忍不住扬起笑来 一聊开,原本课上的严肃氛围就没了,不再限于秦蓁单讲,一片热络声中,话题忽然转到骑术上。 邓宜兴好奇的问:“从来只见博士授课口若悬河,却未见过博士一展骑术。”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门外,郑煜星一愣,他想起来,很久以前的故事,其实还有一个后续。 这个后续,对从前的他来说,唯一的作用是让他记住了秦蓁是个有心机的小姑娘,以及在重逢时,让他心惊胆战一把,然后作为警告郑芸菡的依据。 但今日,他心中有了些变化,随着徐意智的发问,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它从尘封的记忆盒子里取出来,扫尘上色,那些他自己都诧异自己还记得的过去,变得清晰可爱起来。 秦蓁的表情顿了一下,旋即笑道:“自是习过。” 徐意智:“重阳将至,博士可愿携我等一同于郊外骑行,登高望远。” 此话一出,教舍里有些小骚动。 诚然今日气氛极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全情投入,譬如近来脸色一直不大好的赵尔岚,以及在课上从来都十分低调的商怡珺和屈书萱。 秦蓁扫过那几人,淡笑道:“若有缘分巧遇,更得乐趣,刻意安排就不必了。” 徐意智也是兴致上来一时口快,细细一想,和博士一同郊游骑行登高望远,万一她也兴致上来,在佳节里考问课业怎么办?秦蓁与他们从小到大见过的夫子都不同,此番婉拒,徐意智立马也觉得不妥,笑着不再提。 轻松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上午散学铃响,池晗双凑到郑芸菡边上,道她知早晨有好吃的,可郑芸菡没邀她,末了又委委屈屈的表示,她近来越来越不把自己这个好友放在心里了! 郑芸菡想想,她近来确实在别处分心过多,有时候忙起来,都是在博士厅囫囵一顿,晗双好几次邀她一起去马车用饭都婉拒了。 她笑着哄,池晗双摇摇手指:“少些甜言蜜语,多些诚意,重阳那日我们一同骑马登高,出去透气,如何?” 郑芸菡不由分心走神,估计了一下自己那位郎君在重阳节发出邀约的可能性,而且她已经答应他不再掩藏,为表诚意,这一次她把主动权交给他,无论他何时有行动,她都能配合。 万一他重阳节登门拜访怎么办? 池晗双一看她表情就觉得不对:“你还要考虑!从前我约你,你都是立刻答应的!你是不是在外头有别的小姐妹了!” 秦蓁在前面翻教案,掀眼看两人一眼,弯唇轻笑,像是在看两个活宝耍趣,心想:姐妹与情郎,有的选呢。 郑芸菡还没答,另一道声音先抢了白:“骑马登山?挺好啊。” 秦蓁指尖捏着纸页,转过头。 郑煜星大步走进来,他身上还是昨日那身赤黑劲装,衬出肩宽腰窄,身长挺拔。 他抱手走进来,直接坐在秦蓁的讲桌上,一双长腿一支一伸,嫌恶的看着郑芸菡:“你这身子骨,从并州回来就没动过,整日窝在这里打杂,迟早像朝中那些寡言沉闷的小老头一样松散。就这么定了,重阳节骑马登高……” 他侧首看向秦蓁,微笑道:“秦博士会与我们一起!” 池晗双最喜热闹,一听就乐了:“这个好!我们一起!” 她向来说风就是雨,不等秦蓁拒绝,已经拉着郑芸菡出去,准备和她一起用午膳,顺道商量一下重阳那日的安排。 秦蓁看一眼闲散坐在她讲桌上的男人,有点无奈:“这又是何意?” 郑煜星嘴角噙着抹得意的笑,挑眉道:“秦蓁,久别重逢,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重要的细节?” 忽的,邓宜兴那个问题在心中略过,秦蓁面不改色:“你若没睡醒,不妨去补眠。” 她作势起身要走,肩上忽然落下一阵大力,将她整个人按回座位,郑煜星眯眼看她:“秦蓁,你可真是……让师父好难过。” “师父”二字一出,秦蓁眼神都变了。 郑煜星歪头盯着她,笑了:“看,这不是想起来了么。” 他另一只手抬起,风骚的拂过鬓间:“也是,如今身为太子钦点的马博士,当年教你骑术的师父,哪是那么容易能忘记的。” …… 猝不及防的挑破,记忆在脑中鲜活清晰起来。 那年,还是小小少女的秦蓁刚刚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她不敢太谨小慎微,怕秦金氏觉得她心思沉而不喜,更不敢恃宠而骄,怕秦金氏失望厌弃,可那样的年纪,纵然再懂事,也难以将姿态掌控的游刃有余,太过紧绷,反倒显得局促。 初见小表妹晗双时,秦蓁一眼就喜欢,伴随而来的,是浓浓的钦羡。晗双是伯府嫡女,上头有好些疼爱她的堂兄弟和姐妹,即便她胡闹顽皮,惹得双亲发火,得伯爷一句好话,什么都避过去。 小表妹对她十分热情,还带她去侯府做客,见她最要好的小姐妹,她因此意外认识一个别扭又有趣的小郎君。 见过她要好的小姐妹后,晗双又热情的邀她去郊外骑马。 秦家属皇商之列,又是做马匹买卖的,晗双以为她也会骑马,但其实,她一个从旁支被认养的姑娘,根本没人教过。 秦蓁心中一动,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她早已打定主意,等到再大些,就学着兄弟们那样走商,只要手中握有人脉资源,怎么都有生路。 这条路,靠两条腿不够,她必须会骑马。 可是,学骑马这事,在东阳郡,她提都不敢提。 所有人都说,她是个拖油瓶,欺弟弟年幼不懂事,蛊惑他一定要带着她一起被认下,这才成了秦家嫡女。 她不敢暴露任何想法和念想,因为她知道,哪怕她起初并没有什么别的恶意,也一定会在口耳相传中,被奚落和歪曲成难听的话。 她所有想学的,想做的,都得自己悄悄做。 陪晗双一起去马场,趁机学一学骑马,是个不错的主意。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马场里再次遇见那个别扭的小郎君。 晗双是个心眼大的姑娘,说是带她去玩,实则自己一上马,哪怕根本不敢骑,也沉迷于让仆人牵着她遛弯的乐趣中。 小池氏见她站着不动,也让仆人给她牵马,秦蓁连连婉拒,自己牵着马走了。 她看到有饲养马匹的训师,会留在客人边上指点动作,或者帮忙牵马,心想,跟他们学就可以。 少顷,果然有一训师热情的走上来,恭敬问她要不要上马试骑一圈,秦蓁紧张的摇头,说她不会,但想学。训师讶然的看看她周围,又扫一眼她的打扮,开心自荐。 然而,秦蓁还是太单纯了。 侯在这里的训师,哪个都不是闲着没事干散发热心。他们巴巴的伺候,是要拿打赏的。长安城贵人如云,他们鞍前马后的帮忙牵个绳子,稍稍伺候一下,就能拿到不少钱。 最重要的是,若真是高门贵女,哪能连个奴仆都不带,让他们这些训师有可乘之机。 所以,当训师牵着她走了两圈,秦蓁既没有打赏,也没有家奴追上来,训师就知道自己看走眼了,含糊应付起来,最后干脆撒开绳子,借故走了。 那一瞬间,秦蓁差点哭出来。 她坐在马上,浑身上下开始发麻发凉,直至僵硬,很怕这小畜生忽然发疯激动,把她摔下去踩死。 忽的,小马一个响鼻,动了。 就在秦蓁要尖叫的一瞬间,一只漂亮的手忽然夺过她手中的缰绳,少年的声音熟悉而清朗,载着几分惊讶和激动:“果然是你!” 秦蓁眼眶里激出眼泪,愣愣的看着下方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的小郎君。 上次,他穿着霞光灿灿的软缎,白面斯文,哭哭啼啼。 这次,他一身赤黑骑装,英武不少,却凶巴巴。 郑煜星恶狠狠地盯着她:“上次你走得急,我话还没说完。记住,上次的事情,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揍你!” 秦蓁轻轻吞咽一下,水润润的眼睛轻轻眨巴。 眼前的少年,嘴上说着凶狠危险的话,动作却稳重又小心,他把缰绳递还给她,没好气咕哝:“抓紧点,绣花力气,想被甩下来摔死吗?” 秦蓁接过缰绳,看着少年放心的转身离去,忽然细声道:“我不会说的……” 少年郑煜星站定,回头看她时,带着几分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 然后就听到她说:“除非……你教我骑马。” 少年的欣慰一僵,慢慢变成怒火。 她有点怕他,轻轻别开眼,嘴上却大胆:“不、不然……我明日就、就去侯府……” “你敢!”少年凶狠的逼近,气势真有点下人,连她的小马都闪避几步,她惊呼一声,怕得要死,前一刻还凶狠的少年,下意识拽过她的缰绳,帮她稳住了马。 两人都愣了一下。 少年郑煜星烦得要死,又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语气软硬夹杂:“你说真的?该不会我教了你骑马,你又要这样那样吧?” 秦蓁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但她很需要学会骑马,闻言,当着他的面起誓:“只要你教我骑马,我就保守秘密,如有违背,天打……” “哎哎哎……行了!”郑煜星打断她的毒誓,一副认命的样子:“你好歹帮了我,就、就当抵了吧!” 他扬起下巴,“先声明,我没教过别人骑马,没耐心却有脾气,你若太笨,我会骂人的!” 下一刻,秦蓁抓紧缰绳,认认真真等着他的教导。 郑煜星漫不经心的将手搭在缰绳上,作势要帮她牵马,却在转身之时,猛地转回来,突然吼声:“嚯!” 秦蓁全神贯注,吓得惊呼一声,座下马儿同时躁动,郑煜星飞快稳住马,噙着笑说:“保命第一条,不要在马上尖叫,你越叫,它越以为你兴奋,会更疯。” 秦蓁惊魂未定,小脸惨白,然迎上少年的笑脸时,她紧抿着唇,重重点头,半分生气都没有。 大概没见过这么没脾气的人,少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我是认真教的,这就是要点。” 少女再点头,神情认真,仿佛在说,我可以。 她这样,郑煜星反而不好再捉弄,他摸摸鼻子:“那、开始吧!” 那一年的郑煜星,性格不算好。 但那一日,要点他说一遍她就记得,动作指导一次她就能做对。她躲着他的坏脾气,珍惜用着他的耐心,在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宝贵时间里学会了骑马。 她太拼,以至于下马的时候,双腿一软,险些摔倒。 郑煜星将她胳膊一提,轻松将人捞起来,好笑的看着她。 少年与少女四目相对,记忆的画面似水滴注入,漾开波纹,稚嫩的少年少女,变成了噙笑的男人和清丽的姑娘。 …… 郑煜星按在秦蓁肩上的手掌忽然拍了几下,怅然道:“如今呢,我对大多数陈年往事,都看得很开。但只这一件,不大放心。身为殿下钦点的博士,骑术可不能是短板,若因此连饭碗都保不住,我都不敢让人知道,你是我教的。” 他冲她挑起嘴角,邪气笑着:“趁此佳节,考察一下姑娘的骑术,不过分吧?” 第124章 第124章 安静的教舍里,时不时掠过一丝凉风。 郑煜星大喇喇坐在桌上,侧身看身边的女人,一只手大胆的搭着她的肩膀,看似漫不经心的神情里,悄悄注满了在意,不想放过一丝一毫从她身上显露出来的情绪。 慌乱,无措,紧张,羞恼……他已经想好所有针对她各种情绪的应对方法,翻身当家把歌唱的兴奋,令他整个人都有些眉飞色舞的飘,他忍不住感激人与人之间奇妙的羁绊,这感觉不能更好。 然后,他见到秦蓁慢慢抬手,把肩上的大掌扫开,情绪稳定,从容的神情里,染上几分似笑非笑:“多久的事情,现在才想起来翻旧账?” 郑煜星唇角一抽,被扫开的手掌灰溜溜按回桌上,原本的期待和愉悦对半一折,没好气道:“多久的事情?翻旧账?再久的事情,你不一样挖出来捏在手里威胁我?那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 秦蓁:“这怎么一样呢?” 郑煜星扬声:“这怎么不一样?!” 秦蓁一针见血:“你在意啊。” 兄长包袱那么重,一碰就炸开。 郑煜星觉得心像是被什么扯了一下,神情和语气低了一度:“你不在意?” 失望,落寞,不悦,委屈,逐一自男人黑沉的眼里滑过,因为她不在意,无论是对她自己的过去,还是与他有关的这件事。 这些细小的情绪,精准无误的落在秦蓁的眼里,她眼神微敛,将他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情绪隔绝在视线之外,然目光垂落,看着他撑在讲桌上的手掌,掌阔指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屈起,只留指间按在桌面,泛起惨白。 竟连手掌的样子看起来都可怜又委屈。 秦蓁心底忽然溢出一股不受控制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令她隐约无法控制坚定多年不曾动摇的决心。 她干脆转眼,连他的手也不看,更可怕的是,心里竟冒出一个与他同样身形的小人来,拿着一把小剑蹦蹦跶跶,对着她的心窝戳一下,得意地问:你不在意?你真的不在意? 秦蓁拿起垫在胳膊下的教案书册,支腿起身。郑煜星的目光随着她的起身慢慢扬起,俯仰之间,气氛隐隐沉下。 “嗯,不在意。”她冲他笑,转身出了教舍。 郑煜星的目光一路追着她,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脸上的情绪一一淡去,撑在桌上的手掌五指收张几下,力量充盈,旋即懒懒抱臂,嘴角轻撇,低嗤一声—— “你当自己在骗谁呢?” …… 下午,郑煜星回了一趟宫里,他借口是为一早接应女侯这边,所以直接宿在太仆寺,太子也没多问。 郑煜星察觉太子心情不佳。 果然,太子问到太仆寺其他的情况,郑煜星一听就笑了:“殿下,臣若是没有记错,您调我去太仆寺,只是辅佐秦博士授课一事,也没让臣干别的呀,即便臣人在太仆寺,不在其位,岂能谋其政。” 太子抓起一支笔就朝他丢过去,“这么说,你还是奉孤之命躲懒了!” 郑煜星侧身接过,痞痞一笑:“此言差矣,不多管闲事,是臣得本分,但好奇留意,是臣的爱好。” 言下之意,别的事他也上手很快,太子吩咐就行。 太子这才笑了,虚点他好几下,想骂又不知道怎么骂的样子。 舒宜邱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这种氛围真是令人怀念。 上一次郑煜星离开这么久,还是他处置曹家一案的时候,但那时候曹家案是太子心头一团怒火,最关心之事,其他事都能压下,对比没那么明显;如今太仆寺大改属新政,是太子诸多事务中的其中一环,不占据全部精力,郑煜星人往太仆寺一扎,悠悠哉哉挂着博士名号协助,偶尔回来述职,这感觉就不一样了。 起初,东宫一切的确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看着手下宫人不似郑煜星在时那般嬉笑松散,舒宜邱很欣慰,心想,肃穆庄严的东宫,近在眼前。 然而,当朝中糟心事接二连三化作奏折送入东宫,新政屡遭质疑,太子妃又与太子有离心之相,太子虽未作怒态,但眼神里的冰冷清晰可见,众人行事,俨然从认真谨慎,变成了如履薄冰,整个东宫如坠冰窖,竟是从前少有。 舒宜邱幡然醒悟,倘若是郑煜星在,太子刚有生怒之势,他已先骂骂咧咧,然后嬉皮笑脸的给出许多不堪入耳的坏主意,郑煜星擅长摆出就事论事的样子,将主意偏向太子说,夹带浓浓的利己心态,可他越这样,太子反而会冷静下来,甚至在他的歪主意中,摸索出一个折中之法,再把他啄一顿,道出他不妥之处,这事就过去了。 从前,舒宜邱听太子说他不服管教随性胡来,就真的觉得郑煜星这人全靠太子纵容,否则早死了十回八会。 现在想来,郑煜星只是代太子说出了他不好说的话,想了他不该想的主意,太子训斥纠正他时,何尝不是在对自己说? 此等狡猾泼皮,哪那么容易死! 即便储君帝王,也是凡胎,载七情六欲,掌控情绪的方法各有不同。 他和郑煜星性格不同,像两个极端,却一同伴随太子多年,而太子会在他们之间,找到平衡点。 郑煜星领了新活儿,又是和太仆寺有关,忙不得的要走,太子眯起眼睛盯他:“这太仆寺里,有花儿啊?谢了就看不着了?” 郑煜星点头:“好大一朵呢!臣这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灌溉长大的!” 在太子找到新东西砸他之前,他恭敬告退,舒宜邱想想,追了出去。 “郑兄。”舒宜邱拿出了有史以来最诚恳的态度:“方才殿下吩咐之事,或许与之前的事相关联,若郑兄有任何难处,尽可道出,舒某定鼎力相助。” 郑煜星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手指:“舒宜邱,男人要自己去争取心爱的人,你弟弟的事我帮不上忙,你巴结我也没用,想开点。” 舒宜邱心里那点感慨,在他欠揍的嘴脸里,烟消云散。 去他娘的巴结! 火气撩过心头,舒宜邱觉得好笑,忽然想,这种心态,才是他在东宫的常态,顿了顿,还是将近来的事说了一遍。 郑煜星没听完就笑了,嘲笑的笑。 “舒宜邱,你脑子这么轴?” 舒宜邱忍了:“还请郑兄赐教。” 郑煜星长臂一展,搭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虚虚指点:“道理很简单,譬如女人与你闹脾气刷情绪时,是为了听你的道理和正义的吗?她能不知道黑是什么黑,白是怎么白?不就是受了委屈,想听几句顺心话吗?男人女人都一样,殿下英明神武,岂能不辨是非,就是不痛快,就想听几句痛快话而已,顺了气,自然就理智了!” 舒宜邱从前对郑煜星分析女人那套很排斥,可现在,他竟若有所悟的点头,然后合理质疑:“殿下至高无上,岂能与闹情绪的女子相提并论,更何况,你我身为臣子,不规劝言行已是失职,岂能反其道而行!” 郑煜星懒懒笑着,在他肩上猛地一拍:“东宫不止你我两个臣子,循规蹈矩规劝言行的臣子,殿下已经有很多了,你何不做个不一样的臣子呢?” 郑煜星说完,自己都愣了。这话句式很熟,有人对他说过,然后被他埋在心里,在不同时候发挥作用,令他有了如今光景。 短暂的怔愣之后,仿佛浓雾风吹尽,泥沙水底沉,郑煜星终于看清,那堆刚刚挤进心里的心事之后,藏了个人,他一时分不清,她是和这些心事一起住进来的,还是早就在那里。 舒宜邱宛如一个入学新生,处处透着好奇和疑惑:“莫非,这就是郑兄多年来的处世之道?确然……新鲜!” 郑煜星扯了个玩味的笑,与他作别离开,边走边嘀咕:“仙女托梦说的,当然仙。” 舒宜邱面露疑惑,仙女?鲜? …… 郑煜星回来事已经散学,二哥二嫂的人也都离开。安静的衙署中,只有博士厅的方向有人声,郑煜星好奇走过去,一眼看到站在门口抱手往里探的秦蓁。 回来的路上,郑煜星一直在想秦蓁,真看到她,居然有点紧张。但很快他就安抚了自己,好歹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人,紧张是对她的尊重,这很正常。 心理稳定了,郑煜星走过去,站在大门另一边,学她的样子抱手探头:“看什么呢?” 秦蓁看他一眼,抬抬下巴:“自己看。” 嘁,什么态度。 郑煜星无声翻她一眼,看向里面。 里面只有郑芸菡和卫元洲两人,堂堂一个王爷,竟挽着袖子,掖着衣摆在淘米,他一边淘,郑芸菡一边数:“十二遍了,还有十二遍!”然后在他线条如刻如描的精壮手臂上一拍:“太用力啦,都被你碾成粉了,什么时候才能变清水。” 卫元洲不恼不怒,蹙眉认真点头:“抱歉,我会小心。” 不多时,樊刃小跑着回来,仿佛没看到门口两人,径直入内:“王爷,火已经烧好了,现在上蒸吗?” 小姑娘气呼呼往座中一团,盯着卫元洲不说话。卫元洲爱死她带着小脾气的样子,心里别提多乐,望向樊刃时又从容起来,淡声道:“慌什么,细致活催不来,来淘米,淘成清水为止!” 樊刃抿抿唇,接过淘米盆继续,卫元洲看了他一眼,樊刃认命的往公厨去了。 卫元洲打发了人,拥着郑芸菡一起研究秘方:“这次怎么改动,有什么想法?” 郑芸菡冲他哼哼两声,又笑了,窝在他怀里与他咬耳朵,说着这次的改动。 门口,郑煜星眯起眼睛:“如果我没有猜错……她该不会在酿酒吧?” 秦蓁“嗯”了一声:“听说,叫武陵桃源酒。” 她看了郑煜星一眼,按理说,他不该再散学之后回来,往常,他都是散学之后进宫的。但她不能这样问,也不想多留,撒开手转身就走。 她刚转身,他已凑到身边与她同行,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脑门:“原来是这壶酒,啧,说起来,我和这壶酒之间,还颇有些故事呢!” 他转过头笑看着她,等她接话——问啊,你倒是问啊,问我是什么故事,问! 秦蓁目不斜视往自己的卧房走,用沉默表示自己没有兴趣。 郑煜星咬牙,伸出手点她:“你很想知道吧?!呵,你们女人就是好奇心重。” 他一副“拿你没办法”的笑脸,自己给自己搭梯子,还搭得挺起劲,“罢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给你听也没什么。” 秦蓁无动于衷。 便是个瞎子也看得出,她的态度有些冷,他甚至怀疑她在他身上装了一只眼睛,眼见着他这一头热乎起来,便机敏又迅速的冷下去,像躲避,又像抵制。 郑煜星眼底滑过几率深邃暗色,复又被笑意填满,与她讲起武陵桃源酒的来历以及郑芸菡屡战屡败的战绩,最后作出无奈的样子,笑着摇头:“后来,我们还打了个赌,要是她能酿出武陵桃源酒,我就立刻成亲!”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大步迈开横在她面前,拦住她去路。 秦筝没想他有此举,手臂一紧时,青年宽厚的身躯已立在眼前,脸上笑意褪去,换上认真,他垂眸凝视着她,低声道:“我从来不骗她,若酒酿出,我便要与心爱的女子成亲。” 他抓着她手臂的手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言及此,贴着她手臂衣料的拇指不觉轻动,微不可察的摩挲,像一份小心翼翼的试探。 秦蓁没动作,静静地看着他,一如白日在教舍时,她分明动了情绪,却执意按下时一样。 郑煜星似笑非笑,吐字时喉头轻滚,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他咀嚼斟酌,慎重吐出:“郑某请教秦姑娘,如果每个人心里都横亘着不同的坎,才会做出不同决定,那她心里,横着什么模样的坎?若我先她表明心迹,她却拒绝,我要怎么样,才能让她改变主意,愿意接受我,嫁给我?” 秦蓁眼神飞快垂下,那几经变换的眼神,终是避着他的。心绪起伏间,不免自嘲好笑,纵然他眼光毒辣,可此前种种,他鲜有窥透她心中所想,也有被捉弄气的跳脚,严词声讨之时,可如今,竟像是一举一动都被他看的透彻明白。 也不知是他心结疏散功力精进,还是她心事扰心落了下乘。 秦蓁目光略过自己被擒住的手臂,轻轻动了动:“你是请教还是问话?” 郑煜星五指微僵,不大自在的松开。 他尽力镇定,却还是在她作势开口之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郑大人。”秦蓁声音很轻很柔,先时避开的目光再抬起时,栽了和语气一样温柔的笑:“改了。” 郑煜星没听懂:“什么?” 秦蓁微微一笑,从容的说:“武陵桃源酒的意义,已经改了。芸菡没想拿它逼你成亲。那是她为自己的成亲礼备下的合衾酒。哦对,可能顺道用来奚落你,以回敬你之前的落井下石。原话好像是——她拿去作合衾酒,一滴都不给你留。” 郑煜星的认真表情裂了一条缝,宽厚身躯逐渐僵硬,顷刻间被她带走,他干笑着摆摆手:“胡说八道,那是你妹妹还是我妹妹?你比我更清楚?” 秦蓁嘴角噙笑,再补一刀:“你发疯耍泼时,我与她挤了一晚上。她心结得解,开心的说了许多话,刚好说到这个。” 郑煜星彻底僵在了原地。 秦蓁笑了,正要错开他回房,又想起什么,微笑道:“所以,你不用再考虑揣摩那些烦心事了,想开些。” 她含笑离去,郑煜星却没了追上去的力气。 他死死握拳,第一次想揍郑芸菡。 这个死丫头,他身为兄长,为她全力以赴。 她就是这么对他的! 在这么关键的时候! 这时,樊刃从公厨出来,小跑着去了博士厅。 郑煜星头顶阴云,心中被黑暗盘踞。 淘过二十多遍的米,终于令水清澈无染,需蒸至极烂,放温成团送入曲汁,搅拌如稀粥,静待发酒。 郑煜星面无表情的走到盛着米的盆前,露出了阴森的微笑…… 少顷,卫元洲与郑芸菡手牵手而来,身边跟着不辞辛劳的樊刃。 然三人进门,短暂静默后,公厨里爆出樊刃的惊天痛呼—— “我的米!他娘的谁踹翻的!” 彼时,郑煜星坐在一处屋顶,吹着初冬凉风,安详的闭上眼睛。 老子让你酿! 第125章 第125章 秦意和秦蓁进宫见过太子之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左思右想后脚,他决定单独进宫一次,然还未踏出正厅,已被人拦住去路。 郑煜星一身软甲,腰间长刀横跨,手懒懒搭在上头,冲他笑:“秦寺卿这是要去哪儿?” 秦意自然只能说是为公事面见殿下。 郑煜星笑了两声:“倒也不必秦寺卿跑一趟,我今日来,就是跟秦寺卿聊公事来的。”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哦,也是殿下的意思。” 秦意脸色微变,侧身伸手:“大人请。” 郑煜星不与他客气,大方入内,姿态闲适随意,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秦意的书案。 毫无意外的,所有公文分两摞整齐落在案头,一摞已阅,一摞尚未翻阅,墨砚与笔搁置于顺手的右边,笔搁上搭着一支笔;挂满不同笔的笔挂却安置在最左侧,一个并不好随意取挂的位置。 郑煜星悄悄在心中描绘了一个画面——每日上值时,这些笔的主人,会如陛下翻牌选妃似的在里面挑一支,然后一整日都不换笔,一日忙碌后,将它与笔洗中沐浴净身,再给挂回去,与其他兄弟姐妹们一起,期待主人次日的翻牌临幸。 不是他天马行空,因为他今日才发现,秦蓁就是这德性。面上端的正经八百不苟言笑,怎么看都该是个学识渊博的女博士,偏偏选只笔都能选出无尽风流的味道来。 该说是个人习惯,亦或是枯燥的上值日子里一点自发的趣味。 本也没什么,但若有二人在习惯上都相近,最大可能的解释是,一人受另一人影响极深,会不自觉去模仿对方的一切。 秦意命人奉茶,郑煜星没想跟他在这里耗太久,直言道:“秦寺卿自上任以来,为促成地方监牧,一直忙于疏通各方渠道,当中的辛苦和难处,殿下并非一无所知,我很理解秦寺卿急于在殿下这里做出一番成绩的心情,但此事重大,若险阻艰难,即便坦诚相告,殿下也未必会拿你的能力说事,说白了,这并非秦寺卿一人之事。” 他往座中一靠,懒洋洋笑道:“日前,寺卿与秦博士进宫,虽表明此事无碍能解,但殿下仍是命我从旁协助……” 郑煜星停了一下,换上了严肃认真的神情:“所以,秦大人理应信我。” 秦意面色从容镇定,闻言笑了:“郑大人何出此言,你我同为殿下效力,自当相互信任,守望相助。” 郑煜星低笑一声,“那你何不对我坦白些?” 对方单刀直入,不欲虚晃,秦意作思忖状,说:“此前,的确有人刻意放出风声,扰乱下头的马商,令洽谈受阻,但我已利用各方渠道去澄清谣言,想必只要他们清楚朝廷用意,而他们虽然转变了身份,但仍有机会谋利,甚至有更高的起点和更好的前程,自然愿意配合地方官营牧场的建立。” 郑煜星忽然抬眸,分明笑着,眼锋却陡然凌厉:“是你的各方渠道,还是秦蓁的各方渠道是你在澄清引导,还是秦蓁安排你借机虚晃延宕,实则由她来引出背后蓄意破坏的黑手?” 他杵着下巴,悠悠的问:“这太仆寺卿,到底是你呢,还是她呢?” 秦意脸色突变,眼神沉下:“郑大人这是什么话?” 郑煜星撒开手,在扶手上漫不经心的拍了两下:“秦意,其实若非恰逢马政大改,得到多方关注与针对,这太仆寺卿原也不难当,恪守本分踏实认真,这一辈子或许就这么过去了。” “虽说万事开头难,但难也是机遇,一定要等人把路铺平,你再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踩上去,前面的人走得快,你就得跟得快,走得慢,你就得跟着慢,即便顺畅,难道不会觉得走得没劲吗?” 郑煜星这番话,反而让秦意的脸色又慢慢变回来,他甚至牵起嘴角,噙了个玩味的笑,不答反问:“郑大人……是这么想的?” 觉得他是一个离了姐姐不行的软蛋,凡事都要靠姐姐开疆辟土。 郑煜星并不受他态度影响,抬了抬手:“秦大人也可以反驳。” 这一句话,却令秦意半眯眼睛,若有所思,半晌,他笑意更深:“恕我直言,郑大人今日来,到底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 郑煜星见秦意往座中一椅,抱起手臂似笑非笑,竟与秦蓁素来调侃他模样十分相近,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切入点没有找错。 秦意神色变得暧昧,逗趣道:“大人义正言辞的以公事开头,却句句不离我姐姐。大人好像很关心我姐姐?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郑煜星想笑。 他们几兄弟防芸菡身边的野男人,跟防火防盗似的,可到了秦意这里,好像并不介意自己姐姐身边有什么人出没,甚至习以为常的模样。 郑煜星撇嘴:“也没什么,近来,秦姑娘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令我忽然觉得,她是个十分不错的姑娘,回顾以往,又在殿下那里得悉许多事,方觉秦姑娘作为秦大人的姐姐,着实辛苦,所以趁此机会,管一番闲事罢了。” 秦意刚刚恢复的脸色又变了,郑煜星眼底藏锋,看的一清二楚,直觉他这反应,是冲着秦蓁“帮忙”而起。 果不其然,秦意眼神几经闪烁,对郑煜星客气起来,但这种客气在郑煜星看来,像是忽然竖起的几道屏障,是人陷于困惑中,没分清敌我前,本能的防备。 郑煜星暗笑,并不准备给秦意思考和冷静的机会:“其实,我确有私心。” 此话一出,立刻令秦意刚刚竖起的屏障被震碎,连带脑中一片震荡,不由试探道:“郑大人对我姐姐……” 郑煜星摆正坐姿,认真道:“我心悦她,想娶她为妻。” 秦意像是被人卸了下巴,眼珠瞪得圆溜,张开的嘴半天合不上。 郑煜星抬头看顶梁,话锋一转:“可是她拒绝了我。” “不仅拒绝我,连我对她好都拒绝。我原以为,以我的姿色,不说让秦博士立刻动心,爱我至深非君不嫁,但好歹该有一个机会的。她没道理会拒绝我。” 秦意喃喃道:“对啊,没道理啊。”说完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闭嘴,警惕的看向郑煜星,然后发现面前的男人眼锋凌厉的盯着自己。 他探身过来:“你也觉得,她不会拒绝才对吧?那为何她会拒绝我?我哪里不行?” 秦意飞快竖手:“且等一等,你让我理一理!” 他正色看着郑煜星:“你说,我姐姐帮了你一个大忙?” 郑煜星想了想,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秦意:“你是因为这个,喜欢我姐姐?” 郑煜星立刻纠正:“你这话就很歧义,好似谁帮我一个大忙我就会喜欢上谁似的。” 秦意拧眉:“那你为何对她……这样?” 郑煜星翻他一眼:“关你什么事,我就要她。” 秦意默念“莫生气”,选择继续问:“她帮你,就是纯粹帮你?你们……” 郑煜星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秦蓁这人,看似善于算计,但其实很少单方面得利,也很少做绝。无论别人怎么想,至少在她心里,付出和所获,有一个自己的衡量准则,她觉得取多了,会回一些出去,她若觉得不够,会自己手起刀落再切一块。 郑煜星叹气:“不错,她接二连三帮我,却躲我躲得厉害。” 他眼锋一转,再行试探:“所以,她为何拒绝我?” 秦意在“拒绝”两个字上,表情反应有点大。 郑煜星心一横,再探一步:“其实,我对秦姑娘并非一无所知,陈彻出现在万宝园那晚,我无意间听到些人和事。秦姑娘手握人脉资源,不可能是它们自己蹦到她手上的,秦姑娘从前,有不少蓝颜知己吧?听闻也有相交颇深者,也不知是不是她有什么偏好,所以才拒绝我……” 秦意静静看着他,下意识道:“她没有偏好……” “原来如此,她没有偏好。”郑煜星笑着点头,然后脖颈一僵。 她没有偏好。 忽然间,什么陈李张王少东家,甚至那些他略略听过的分红店铺少东家,似一张张看不清的皮影,手拉手踩上他的心头,整齐划一的真臂高呼——秦蓁,秦蓁,秦蓁! 一股酸溜溜的怒气腾得一下冲入灵台,郑煜星猛地抬头,迟疑的伸手指向自己:“没有偏好的意思是,来者不拒?她从来不拒绝别人,可她拒绝我?为什么?!” 秦意略略回神,甚至没了心思防备,与他尴尬对笑:“是、是啊,为什么呢……” 就在两人痴痴对望时,一个淡淡的女声飘进来:“你何不来问我?” 霎时间,屋内两个男人一齐僵住。 下一刻,秦意直接蹦起来,紧紧张张:“姐姐……” 郑煜星心情复杂,慢慢转头看过去。 靠近大门的门帘边,秦蓁抬手撩起门帘,纤影半倚,微偏着头,好整以暇看着两个男人,也不知看了多久。 与他视线相触时,她弯唇一笑,信步走进来:“郑大人哄我弟弟,哄得还开心吗?” 郑煜星看着她走进来,眼底明暗起伏,最后转为漫不经心的笑,不答反问:“秦博士怎么来了。” 秦蓁走到郑煜星对面的位置坐下,面露浅笑:“郑大人也说,秦意大部分事都是我暗中帮衬,我来这里,不是很正常吗?” 秦意的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一颗心狂跳不已。 他承认,他输了。至少,若是他站在这两人之间任何一个的位置,都没办法这么淡定,丝毫不见尴尬局促。 秦蓁面色不改,看了秦意一眼:“公事谈完了?” 郑煜星直勾勾看着她,笑道:“还没。” 秦蓁转头看他,点头:“那继续。” 郑煜星当真瞬间切换状态,话题无缝衔接回了公事上。 “正因有人恶意破坏地方官营牧场建立,一旦秦博士动用更多的人力和物力去化解,实力和背景都会暴露的越来越多,从前这些人要找麻烦,只能从陈、秦两家下手,拿那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说事。现在,秦博士多部署一次,他们就多一个方向。近来,仅是朝中参你师德不正的奏本,就已经堆满了殿下的案头。更别说牵涉北厥的事。” 北厥与大齐曾对战多年,后降齐,关系一直不冷不热。 郑煜星笑笑:“说到底,秦博士只是授命开课,其他的,都该秦寺卿来操心才对,可现在,竟像是秦博士将秦寺卿挡在了后头,刀枪剑棍都冲着你一人来,秦寺卿这头,反倒平静许多。殿下心明眼亮,虽然体谅秦博士护弟之心,但也不愿见秦博士为此声名狼藉。” 秦蓁淡笑道:“郑大人误会了。此事只因我起了头,我做事一贯有始有终,后头自然管得多些,舍弟虽偶有轻浮,但绝非无能之辈,我也没想过一直挡在他前头,他身为太仆寺卿,自有自己的路走。” 秦意微微蹙眉,垂眸不语。 秦蓁:“至于声名狼就一说,更是无稽。明知是有小人作祟,待事情过后风平浪静,小人受惩,殿下新政有成,我自是功臣,谁又敢说什么?中间这些迷人眼睛的小风浪,不足挂齿。” 郑煜星不动声色的扫过秦意,作了然状:“原来是这样。” 秦蓁起身:“现在,要谈谈私事吗?” 郑煜星:“求之不得。” 她转身出去。 郑煜星侧身,冲呆在原地的秦意潇洒挥手,大摇大摆的跟出去了。 午间小憩时,寺中很静。 秦蓁在栖云楼前的台阶坐下,十指交握抱膝。 郑煜星撇嘴一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长腿一伸,身子后倾,双臂向后撑着,将自己支在日头下,懒洋洋的晒。 秦蓁转头看他:“你若是对我心存感激,不妨来点实际的感谢。老实说,以你的为人,嘴毒手辣都正常,但论及情情爱爱,真的让人很不适,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郑煜星被太阳晒的眯起眼睛,他脑袋一歪,顾左右而言她:“秦蓁,你都不会尴尬难为情吗?一般姑娘撞见这样的场面,应该是捂着脸羞答答的跑掉吧。” 秦蓁:“我只会捂着嘴跑掉,因为想吐。” 郑煜星忽然凑过来,漂亮的桃花眼将她左看右看,但见她面色如常,眼神镇定,又坐回去,小声咕哝:“还真没难为情啊……” 秦蓁悠悠道:“有过大把蓝颜知己的人,什么没见过,有什么好尴尬难为情的。” 郑煜星无声的斜了她一眼,后槽牙咬的腮帮子都硬了,却在她眼神飘来时,又变作无所谓的笑,还煞有介事的请教:“哟,行家啊!喂,你有几个蓝颜知己啊,亲密到什么地步?” 他扒拉着自己的脖颈,献宝似的凑过去:“也会这样扎他们吗,也扎这样亲密的位置吗?还是他们另有喜欢的位置。” 秦蓁脑子突突响,她分明是要恶狠狠的瞪他,再无情呵斥,却在转头见到他故作诚恳的嘴脸时,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又喝多了?” 郑煜星直勾勾的看着她,凑过来:“你自己闻。” 这一次秦蓁没由着他,抬手就要推。 下一刻,手腕被男人擒住,一个冰凉的东西覆上她的手腕。 郑煜星坐在台阶上,将她的手臂夹在腋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袖箭,仔仔细细细在她的手腕上。 他也不看她,淡声道:“姑娘家行走在外,防备自爱是对的。但若真有人意图不轨,你那支小簪子还真不够。这个送你,以后谁再欺负你,你就射他,以你扎人的本事,直接爆头是没问题的!” 秦蓁挣扎,手臂纹丝不动。 郑煜星皱眉拍她:“别动!还没系好。” 秦蓁眼神轻动,轻轻别开眼。 他既然看过参她的本子,那一定听了很多很多极其难听的话。即便是当初指天誓日一番真情的陈彻,也在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后崩溃叱骂。 反倒是他,被她连扎两次,竟看出这小簪子通常用在什么时候,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她“防备”、“自爱”,笃定且毫不怀疑。 秦蓁淡声道:“那支小簪子,不一样将你放倒两次。” 郑煜星张口就道:“因为我信你啊。” 秦蓁:“现在也信?” 郑煜星一怔,猛然松开她,像个要被欺负的女子一样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唯恐她忽然扎他,瑟缩道:“现在不行,我下午还有事呢,晚上吧。” 现在不行?还晚上吧? 秦蓁站起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脚。 郑煜星扬手一抓,她细滑的脚踝堪堪落于他掌中。 两人齐齐一怔,同时想到了那晚。 郑煜星松手,秦蓁飞快收回脚。 郑煜星定定的看着她,忽然笑了:“秦蓁,你喜欢我。” 他指了指脸颊,得意又笃定:“你脸,红了……” 第126章 第126章 秦蓁从容的看着他,清丽的脸上半点红晕都没有。 郑煜星等了一会儿,终于演不下去了,笑声嘀咕:“还骗不了你了。” 又装模作样的感慨:“真不愧踩着蓝颜尸山走过来的女人。能让你有今时今日的功力,他们死的不冤。” 秦蓁叉腰,别开脸,长长吐出一口气。 郑煜星挑眼打量,果见她叉腰扭脸的样子像看似生气,脸上却唇角微扬,心里大概琢磨着把他打一顿吧。 他一跃而起,高大的身躯堵在秦蓁面前:“看来私事也不好聊,还是再聊聊公事吧。” 他敛了笑,沉声道:“无论哪朝哪代,新政推行势必险阻重重,不管是谁暗中使坏,揪出来就是了,但这个过程,不是靠哪一个人就能渡过难关。” 秦蓁看他一眼。 郑煜星立马向她竖起大拇指,话锋陡转:“可我们秦博士不一样,凭借一己之力把自己抹黑,意在引出背后使坏之人趁机多捅你几刀露出马脚,这种事,几个女人想得出来” 秦蓁渐渐觉出这男人的狡猾之处,私事上步步为营小心试探,目的明确击打精准,稍微见到势头不对,又能立刻收势装模作样转为公事,却又不是正经聊公事,逮到机会便压边踩线去戳私事,鬼话张口就来,听着就假,却让人难以生厌。 也或许,听的人,本就不厌烦他。 秦蓁神情收敛,回到台阶上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坐。” 郑煜星咧嘴一笑,觉得自己急刹转公事真是明智。 “几日前我与秦意进宫,的确曾向殿下说明此事。正如你所说,新政推行不是单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排除万难;但反过来,也并不是没了谁,这事就会停滞不前。” 郑煜星指尖轻点:“却偏有人觉得,只要把你扳倒,就能名正言顺阻碍殿下!” 秦蓁:“那你以为呢?” 郑煜星低嗤:“我以为,若他们真在理,那就说事实摆道理,若单是不服,那刀枪剑棍见真章也很好,偏偏一个都不选,只挑着你身为女人的身份,见缝插针的说着那些陈词滥调,听来污耳。” 秦蓁忽道:“可当日,芸菡不愿成亲时,你不一样觉得难以置信,甚至想要改变局面吗?” 郑煜星反驳:“胡说,我现在就不这么想!而且这怎么一样!” 秦蓁笑笑:“时人所想皆循常理,即便是你们这样疼爱郑姑娘,也没想过让她偏离寻常女子该有的轨迹。所以,外人对我评价如何,也无谓用对错来区分,观念不同罢了。” 不等郑煜星反驳,秦蓁再道:“你心里,其实怨恨你父亲吧。” 郑煜星脸色一沉,没说话。 两人的对话,不知不觉又落在了私事上头,但谁也没刻意点明。 “恨他贤妻在怀却不珍惜,负心薄情还不自知,但其实世间很多女子都像你母亲一样,两人在一起久了,失了新鲜与刺激,逐渐寡淡无趣,而这时,男人比女人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他会拥有新的刺激和鲜活,女人就只能陷于一方宅院,将全部心思投在男人闲暇时偶尔施与的几分关切上,守着盼着,熬着憋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秦蓁向后一仰,撑着身子感慨道:“心中装着一个人,甜都是他,苦也都是他,喜怒哀乐的牵动,全因为他。所以喜欢一个人,太辛苦了。” “若我不会呢?”郑煜星低声开口。 秦蓁侧首,郑煜星这一次没有嬉皮笑脸,一张白俊的脸上满是认真,声线压抑低沉,又融着几分期盼:“若我不会,也不行吗?” 秦蓁眉眼轻转,低低的笑了一声,“郑煜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郑煜星蹙眉,疑惑的看着她。 秦蓁真诚道:“我的意思是,喜欢一个人,太辛苦了,所以,为什么不一次喜欢十个呢?” 郑煜星:…… 秦蓁一副终于说出心里话般的感慨:“其实不怪男人花心,因为不断地迎接鲜活与新的刺激,真的很诱人!” “若只有一人,喜怒哀乐只能对着他,情绪全被一人牵绊,很容易把路走死;但若有十个,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侧首对上郑煜星呆滞的目光,情真意切:“一想到还有九段关系等着我恣意缠绵,鬼才会为其中一段关系来耗费宝贵的时间精力,去辗转反侧自我煎熬。” 两人对视着,秦蓁的脸上挂着清浅的微笑,以及坦荡的渣:“我知你心中伤痛,又怎能这样对你?这事情,确然得看你行不行,不过不是那种行不行,是这种,十分之一,你行不行。” 郑煜星呆滞片刻后,慢慢回神,给气笑了,一边笑一边点头。 行,秦蓁,可以。 秦蓁故作惊喜:“行啊?” 郑煜星骤然收笑,怒目呵斥:“行个屁!” 秦蓁作恍然遗憾状,双手击掌交握:“可惜了,你我无缘,来世再见。” 她轻提裙角起身:“公事你不必担心,他们喜欢参多少本就参多少本,越起劲越好。至于你我的事情,既然已经说开,就不必纠结了。我们小星爷文武双全,相貌堂堂,何愁找不到珍惜你,将你当做心尖唯一的好姑娘?” 她拍拍身上的尘,作势要走。 “秦蓁。” 郑煜星懒懒的喊她。 秦蓁回头垂眸,郑煜星坐在台阶上,又变作了那副恣意不羁的模样,两条长腿自衣摆中露出,闲闲搭在阶梯上,踩着官靴的脚有一下没一下的晃悠着。 “秦意是故意的吧。” 秦蓁眉头轻蹙。 “秦意的确不是无能之辈,可他分明有能力,为什么还要事事都拖着你,安心站在你后头呢?” 郑煜星眯起眼睛:“我猜,你打算待秦意真正独当一面时,就甩了他去过逍遥日子吧,这想法被他察觉,所以,他起先是可以的,甚至觉得,自己已是堂堂男子汉,该让你依靠,可惜事与愿违,所以,他又不可以了。既然你没想过依靠他,他不妨倒过来依靠你,总归,多留一刻是一刻。” 秦蓁在郑煜星这番话中,竟露出些恍然的神色来。或许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容易忽视。这大概就是秦意从前处处忍不住显摆,如今却乖觉安静,静听她安排的原因吧。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秦蓁细细思索,怅然失笑。 大概是他执意要在所赐府邸中为她安置院子,她却拒绝了之后? 秦蓁看向郑煜星,言语里竟带了点真诚的感谢:“多谢提醒。” 郑煜星笑眯眯的:“我不是在提醒你。” 秦蓁将他上下一扫,以疑惑的神色示意他说完。 日光铺洒在青年的颀长身躯上,郑煜星扬起下巴,昂扬的眼神仿佛在欣赏一件势在必得的珍宝,明朗的浅笑蓄着柔韧的笃定。 他缓缓张口,清冽动听的嗓音,将每一个字都嵌上暧昧的小勾子,目标是她:“我是在鼓励自己,亲弟弟都难逃败阵,我即便失败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况且,我不信留不住你。” 秦蓁的眼神晦暗不明,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是露出个冷笑来:“若是败了,可不许哭。” 郑煜星眼角一跳,仿佛被人踩了尾巴。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她故意的,仍保持着笑:“莫非我的眼泪会叫你心软,你故意说这话,跟我耍心机来了?” 秦蓁挑眉:“你不妨此刻就哭一个试试?” 郑煜星哼笑一声,竖手叫停,他大掌撑地起身,随意拍拍身上,走到她身侧,微微偏头,对着她的耳朵咬牙道:“秦蓁,我给过你机会了,嘴这么硬,老子迟早能撬开。” 秦蓁面色一怔,显然不解,他却噙着笑离开。 郑煜星没回头,他想也知道秦蓁会是什么表情。 从开始到现在,从他明晰心意之后,从未吝啬向她表明。 但其实,这一次又一次的坦白里,她一次又一次顾左右而言他,哪怕故作疏离冷待,言语尖酸嘲讽,甚至想法荒唐大胆,由始至终,她都没有决绝又明确的表态——她拒绝,只是因为她对他无意,她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 聪明的人,会用最简单的方法处事。从开始到现在,秦蓁的聪明,他已经见识的很彻底。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喜或不喜,一句话的事情,她不该不懂。 真正身经百战,踩着蓝颜尸骨走来的女人,可不是她这样的。 嘴硬的要死。 他迟早撬开。 …… 秦意心情很复杂。 起先,他只是猜测郑煜星对姐姐过于关心,是不是出于一些不寻常的私心,他见惯这种,也没当回事。 没想郑煜星大方承认,却不似从前那些卯着劲儿在姐姐身上下功夫的男人,竟跑他这来试探示好来了,还打着殿下的名义,扬言要从旁协助。 他并不需要这人多管闲事啊!他又不是真的不行! 倘若他真的仕途风顺,一切尘埃落定,姐姐兴许就会离开这里一个人过。她早就这样想了,他知道。 但渐渐地,他又品出些不同的意味来。 第一,姐姐在没有任何计划的情况下帮了郑煜星,她何曾这般热心助人过?帮了人,还躲着对方什么都不求?她终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从前太绝情造孽了?! 第二,她既然想解决问题,然后甩开一切,有郑煜星帮忙,一定能事半功倍,郑煜星的动心,或许同从前那些男人一样,但她的拒绝,却是绝无仅有,也没有道理,不符合她的心理动向! 自秦意懂事起,就一直帮姐姐打掩护,帮她偷偷溜出门,学着长辈那样走商,增广见闻。可是姑娘家行走在外,很多地方都很难,还格外危险,若能有人相护,自会顺利很多,所以她认识了一个又一个青年才俊,收下对方一片真心的付出,却用好处利益相抵。 她就是这样,不主动,不拒绝,也不负责。 可在郑煜星身上,她已连破两道原则——主动帮他,却拒绝他,只剩负责了! 电光火石间,秦意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被秦金氏认养后的第二年,他和姐姐曾去长安敬安伯府省亲。但其实,在那之后的第四年,姐姐又偷偷去了一次长安。 那次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长安,与表妹多为书信来往,同时,她在长安还有了个“恩人”。 关于这一点,秦意一直没有打听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从那之后,秦蓁变了很多,直至如今的样子。他以为是那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有恩人相救才幸免于难,所以不敢再多问。 这一次来长安,已算是定居。 可这么久了,秦意明里暗里观察,就没见秦蓁见过任何人,甚至发出什么书信,唯一暗中联系过的,只有住在长安客栈的秦金锐,但秦金锐整日为秦家打算,想要再谋出路,并没做别的。 细想一下,秦蓁何曾欠过谁什么?即便人情债不能用人情还,她也能抓把钱填上,这个对她颇有影响的“恩人”,人还在长安,就这么容易被忘了? 进一步,他们当年来长安,除了认得伯府的人,就是忠烈侯府的人了。而他们这一次来长安之后,交集最多的,也是忠烈侯府的人。 她主动帮忙,却拒绝…… 长安城…… 郑芸菡,郑煜星…… 秦意心尖一颤,呼吸急促起来。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万一……真要是…… 他是不是就有机会改变姐姐的想法,让她留下来,一家人团团圆圆了?! …… 郑芸菡这个午膳又是和晗双一起。她对这次重阳出行充满热情,已经开始列清单,确定当日的菜色和美酒。 至于她的“小郎君”,决定重阳节以出游为重,没提要上门的事。 郑芸菡本身不急,只是好奇他是不是害怕。 结果他立马翻脸,连声否认,也是可爱的紧,最后定下,虽然他不去侯府,但她可以去王府,她也好久没有见过太妃娘娘了。 用完饭,她趁着最后的时间,跑回卧房简单洗漱了一下,一出来就被秦意堵住。 “郑姑娘,我有几句话想告诉你!”秦意迫切的迎上来,郑芸菡眼珠瞪圆,连连后退。 秦意:“你别怕,我没有歹意。” 郑芸菡眼神轻轻擦过秦意落在他后头,然后摇头:“我没有怕,但你最好不要动,我听得见!” 秦意没想那么多,原地站定,迫切道:“郑姑娘,令兄与我姐姐的事,你知道多少?” 郑芸菡一怔,眨巴着眼,好半天才愣愣道:“啊?” …… 郑煜星下午又出去了一趟,他确实没撒谎,下午的确有事。 到散学时,他又晃悠回太仆寺。 博士厅空无一人,角落阴凉处,放了一只酒坛。 这是郑芸菡最新酿的武陵桃源酒,卫元洲让她放在这里,他每日在书案前都能看到这坛酒。大概有亲眼看它发成,然后将其作为合衾酒的意思在里面。 郑煜星眼珠子滴溜一转,脑子里忽然有了盘算,他贼笑着去了公厨,约莫一个时辰后,天色已渐渐暗下,他才捧着什么溜回来。 秦蓁每日回房前,都会在这里巡视一圈,确定没有明火门窗紧锁。 他左右瞅瞅,点了一盏小灯,然后守在武陵桃源酒边上。 不多时,秦蓁果然来了。 郑煜星算的刚刚好。 他们之间,不适合两清,还是有点羁绊的好。 他舔舔唇角,把已经箍好的酒拆开,往里面加料,“咕咚”、“咕咚”的沉响,在安静的厅内显得格外的明显。 “你在干嘛?”秦蓁一进来就看到他,提高手里的灯笼走近。 郑煜星猛地转头,抱头惊呼:“啊,你怎么来了!”他挡在酒坛前,“没有,我什么都没干!” 秦蓁皱眉,走近几步,将他拉开。 他后面,被拆了的酒坛子豁着一个大口子,原先已经稍微起发的酒,混着新鲜的米香慢慢溢出来。 秦蓁面无表情的转头看他。 郑煜星又惊又慌,被秦蓁扯开,索性跌坐在地,捂着心口说:“怎么会被你发现我在做坏事!难不成命中注定,我总有把柄在你手上?” 他殷切的凑上来,暗色灯火下,眼眸闪着真挚的喜悦:“阿蓁,好蓁,你帮我保密,只要不让郑芸菡知道,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秦蓁迎着他的视线,压着疯狂上扬的嘴角,努力作出遗憾的表情,然后抬起手,往后指了一下。 郑煜星脑袋轻轻一偏,顺着她所指看向门口。 郑芸菡披着小橘猫披风,提着一盏小兔子灯笼,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静静看他演。 出于某种原因,她今日主动放弃和自家“小郎君”私会,提出和秦博士一起巡视。 郑煜星眯起眼睛,镇定笑道:“眼熟,像我妹妹。” 郑芸菡心领神会,转身就走:“我什么都没看见,打扰了。” 秦蓁终没绷住,捂着肚子笑起来,笑声一重高过一重,一边笑一边往门口走:“我也、我也什么都没看见。劳驾,走的时候记得吹灯锁门。” 郑煜星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忽的,又释然的笑了。 他还没听她这样开心的笑过,让她高兴一把,不亏。 第127章 第127章 郑芸菡提着自己的小兔子灯笼蹬蹬蹬跑回房。 卫元洲负手立于房内,听到声音转过身,小姑娘扑棱棱扑进他怀里,他顺势抱住,嘴角轻扬。 怀里的人扬起小脸,惊魂未定:“元洲哥哥,是真的,太吓人了……” 卫元洲忍俊不禁,拍拍她的脑袋:“明白。菡菡不怕。” 郑煜星那种性子,忽然对一个女人小意讨好,听起来就像个鬼故事,看把孩子吓的。 “睡一觉,忘了就好。” 郑芸菡从他怀里挣开,纠结皱眉:“这怎么可能会忘。” 卫元洲同她讲道理:“换个角度想,从前你担心三哥对婚娶无意,现在他却有了心爱之人,甚至想娶她为妻,这是好事。” 郑芸菡并没有被安慰到:“可是……之前说她满肚子坏水的是他,说我迟早被她论斤论两卖了还不自知,须得离她远些的是他,如今、如今喜欢上她,还扬言要娶的也是他!” 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大抵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总想着为她做点什么,可他居然故意当着秦表姐的面把我刚酿好的武陵桃源酒给毁了,可怜兮兮的说,若她帮忙保守秘密,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郑芸菡沉痛捂心:“三哥对一个姑娘好的方式……太扭曲了!” 卫元洲的脸色一寸寸的黑了:“他把什么毁了?” 郑芸菡:“之前酿的酒呀,这几日正发着,他给扯开了,肯定会坏的。” 说完她就意识不对,眼见卫元洲沉着脸要出去,连忙拖住他:“不生气,不生气。那酒失败过好多次,不差这一次的……” 卫元洲拧眉,语气不善:“那是我们的大婚合衾酒。” 郑芸菡抱着他的腰轻轻晃:“好事多磨嘛。况且,若真要拿去作合卺酒,它发成什么样儿我都喝,好不好?” 卫元洲没好气瞪她:“酿成毒也喝?” 郑芸菡脆生生道:“喝!喝了就是元洲哥哥的夫人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连忙推他:“有些晚了,万一三哥来找我,见到你在这里,他一定会生气的。” 卫元洲刚被她哄出来的笑,又慢慢淡了。 其实,他本不该在这,只是白日里秦意找她时,他就在不远处盯着,唯恐秦意别有所图,后来得知缘由,建议她自己去问一问,他借机留在这里等她。 小姑娘临时收拾的房间简单干净,处处都是她的香气,可终究还不属于他,正事刚过就要赶他走。 这时,门被叩响。 郑芸菡一个激灵,“哪位?” 秦蓁的声音传进来:“是我。” 郑芸菡赶紧开门,秦蓁站在门口,一眼看到里面的男人。郑芸菡本能想要解释,秦蓁已笑起来:“方才偶然见到樊大人还侯在寺中,料想王爷应当还在,便过来碰碰运气,果然在。” 卫元洲蹙眉:“你找本王?” 秦蓁:“突然想起一些公事,若王爷与芸菡还有话没说完,明日再说也一样。” 郑芸菡悄悄在卫元洲背后戳了一下,卫元洲看她一眼,她笑眼弯弯,带了点殷切的乞求。 卫元洲心觉好笑,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婚事还没落定,就先帮别人的姻缘操心。 “本王正好要走,就此刻说吧。” 卫元洲迈步出门,秦蓁恭敬的侧身相让,她看了郑芸菡一眼,后者冲她漾起甜甜的笑,她亦笑了笑,只字不提刚才的事,跟上卫元洲。 几乎是他们刚走,郑煜星就抱着手臂走过来了。 郑芸菡靠在门边,歪头看他。 郑煜星哼笑:“胆子越来越大了,什么都还没定,就敢让男人留在你房里。叫大哥二哥知道,非剥了你的……不,剥了他的皮。” 郑芸菡手一摊:“赔我的酒。” 郑煜星大气掏钱:“原料成本,工费,再连着你那破坛子一起买了,成吗?” 郑芸菡拽着钱,眼神一下一下的瞅他。 郑煜星撇嘴一笑:“没错,喜欢,想娶。” 郑芸菡:…… 郑煜星看着秦蓁离开的方向:“她找怀章王做什么?” 郑芸菡摇头:“说是有公事。” 郑煜星面露古怪:“他们能有什么正事?”又不满的看着郑芸菡:“你心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他们孤男寡女的,多不合适。” 郑芸菡叹气:“那你们孤男寡女的,就合适了?” 郑煜星挑眉:“当然合适。” 郑芸菡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其实是被拒绝了吧?” 郑煜星一个激灵,立马端起架势来,“你自己的事情尚未落定,倒是管起我的闲事来了!” 他提醒她:“不准管我的事!” 郑煜星转身要追过去,郑芸菡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抢白:“我没说要管呀,我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三不’原则,什么是‘长安恩人’呢?” 郑煜星一怔,慢慢转过头来。 郑芸菡狡黠一笑,再伸手:“让你方才凶我,现在想听,得拿开口钱了。” …… 秦蓁一路送卫元洲出了太仆寺大门,边走边说,到门口时,恰好说完。 卫元洲在郑芸菡之外的事情上,仍是那个冷静沉稳的怀章王,饶是秦蓁多提之事对他来说利益更大,但他并未表现的多感兴趣,“秦博士所说之事,最终仍需殿下来做决定,现在提这个,会不会太早了。” 秦蓁双手交握于身前,浅笑道:“我若是王爷,必定未雨绸缪。” 卫元洲:“未雨绸缪?” 秦蓁:“听闻王爷自从十来岁从军后,回长安的次数屈指可数,难道王爷觉得,忠烈侯府几位公子,会愿意亲手带大的妹妹,像守活寡一样留在王府,亦或是跟着您风餐露宿,远离长安?” 卫元洲眼眸微凉,低笑一声:“秦博士觉得,本王对芸菡只有情急求娶,连这一步都没有考虑过?” “非也。”秦蓁摇头:“正因王爷有自己的思虑和考量,所以这只是为王爷的打算多提供一个选择而已。若王爷能成掌控大局之人,未来十数年里,至少能给芸菡一个安定。” 卫元洲沉默片刻,淡声道:“你的条件?” 秦蓁心觉好笑,暗想,果然只有芸菡本人才能令这男人变傻,否则,即便口头搬出她,也是糊弄不来的。 她移开目光,“方才我随口提到王爷与芸菡的事,王爷已不喜,我以为,王爷应该明白已经打算好的事情,却有人想挤进来试图改动的不愉快。” “况且,王爷与芸菡一路走来不易,王爷也不希望,在这个关键时刻,她还将心思分到别处吧?” 卫元洲隐隐觉得,背后被小姑娘戳过得地方散发着沉重的力道。 秦蓁欲作别,他忽然道:“郑煜星正面痴缠,秦博士尚且应对自如,还怕多一个芸菡?” 秦蓁眼帘轻颤,交握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背。 良久,她低笑:“王爷尝过被蛊惑的滋味吗?” 卫元洲看着她没说话。 秦蓁静看无边夜色:“不同的人,各有各的活法,例如王爷摸爬滚打多年拼杀,又如有人步步为营事事盘算,相同的是,在这条路上,各人必有各自的舍取与偏信,且从不怀疑。” “偏偏有这样的人,格外会蛊惑别人,身体力行的去让人去相信早已不信的事,期盼早已舍弃的东西,甚至觉得自己是错的。若你企图施加什么在她身上,那些东西在她身上走了一圈,反噬回来的时候,却成与原意相背,力量强盛十倍的回馈。” “可这样的人太少了,岂能人人都是她?” 说到这里,她笑起来:“若任由自己受蛊惑,后头的路,不就没法走了吗?” …… 卫元洲原以为自己要被小姑娘缠着问许多事,若答不出来,她少不得要生一顿气。 事实上,郑芸菡只是简单问了问秦蓁说了什么,至于他有没有做出什么努力,她并没有追究。 卫元洲反倒好奇,堵着她追问。 郑芸菡原本支支吾吾不答,后来被他亲的喘不过气,眨巴着湿润水灵的眸子,又舔舔唇,与他交代了在万宝园那晚的所见所闻。 卫元洲听着听着,眼神就变了——晚宴那日后她神不守舍,不是因为他和赵尔岚走在一起吃醋,而是被秦蓁对陈彻说的话吓到了? 卫元洲自己把自己气笑了,他盯着面前的女人:“秦蓁与你毫无关系,你我却是一起的,怎么反倒是她的言行更影响你?” 郑芸菡十分理直气壮:“你怎么总爱拿自己跟别人比呀。这样不好。” 卫元洲拿她完全没办法,她可不是他那些部下,不能打不能摔。 他好气又好笑:“所以,你挺怕她?因为这个,所以也不准备插手你三哥的事?” 郑芸菡小脸一红,忍不住辩解:“可我自有我的道理。秦姑娘她和大嫂二嫂完全不同,大嫂虽出身将门,但其实心思细腻柔软,又直白爽利,阿呦虽偶尔乖戾暴躁,但骨子里简单得很,一看就懂。唯有她,心思一重盖着一重,我从来没看懂过,甚至不能直接去评断她这个人如何。” “反倒是三哥,打从一开始,他就将她看的很透彻的样子,你不觉得,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有一种旁人无法插足的般配吗?在兄长的婚事上,我唯独拿三哥没有法子,在我认识的姑娘里,唯有秦表姐处处让我吃惊讶异,始料未及,我就是长十颗脑子,也赛不过她们一回合的盘算。” 她说的有板有眼,惹得卫元洲笑出声来,点着她的鼻尖:“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郑芸菡抓住他的手指,嗫嚅道:“这不是信心不信心的事……这是硬伤。” 卫元洲深深凝视面前的人,心中感慨顿生。 她在这头认怂,却不知,人家也怕她。 怕被她蛊惑。 的确不是人人都能成她,好在这样宝贝的小姑娘,是被他遇上了,他甘愿被蛊惑。 …… 再过几日就是重阳节,郑芸菡本来打算在这之前回一趟侯府,她之前订了些珍品菊花到府里。大嫂现在身子不便,一起出游不现实,赏花悦目也是不错。 没想,重阳节还没到,一个噩耗先传到太仆寺。 郑煜堂病倒了,情况有些严重。 彼时刚刚散学,也不知是不是府里压着这个时辰才来送信。郑芸菡当场吓得脸色都白了,哆哆嗦嗦的要找三哥,差点撞门上。郑煜星和卫元洲都在宫里,传话的人说已经有人往宫里送信,郑芸菡这才慌慌张张去牵马。 秦蓁追出来拦住她:“你这样子,不要骑马。” 她不由分说的让人备了马车,亲自陪她去了侯府。 马车抵达侯府,郑芸菡甚至来不及跟秦蓁道谢,已经冲进府里。秦蓁下了马车,想了想,还是跟进去了。 郑煜堂的院子灯火通明,宫中来了好几位太医,舒清桐被几个嬷嬷围着护着,就在外面透气等候。 “大嫂。”郑芸菡凑到她面前,紧张的上下查看她。 舒清桐并非软弱之人,可是在看到郑芸菡,听到那声“大嫂”时,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伸手拥住郑芸菡,“芸菡……我好怕……” 郑芸菡忍着没哭,叠声安慰她:“没事的大嫂,大哥一向身强体健,不会有事的。” 舒清桐轻轻摇头,眼泪更汹涌。 这之前,她一直试图想让郑煜堂不要那么操劳,便定在重阳之时,想让芸菡来劝一劝他。可没想重阳未至,他竟先倒下了。 舒清桐这才察觉,郑煜堂已远远超出她设想的操劳程度。 “芸菡,你劝劝他好不好?”舒清桐看着卧房的方向,心疼不已:“我并不要他有多么光辉的前程,也不需要多大的荣耀,我只要他平安康健。” 郑芸菡听得一头雾水:“大嫂,你别慌,你慢慢说。大哥怎么了?” 舒清桐紧紧拽着她的衣袖,仿佛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芸菡,你说,是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所以让他有了什么压力?明明之前还很好,可因为这个孩子,他一日比一日紧张忙碌,始终不肯停下来……” 秦蓁进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也瞧见了郑芸菡怔愣的神情。 这是,忠烈侯与刘氏从房中出来,一路送着宫里的御医。 御医连连抱拳让他们止送,只说了些调养之类的医嘱,并无大碍。 待御医离开,忠烈侯路过舒清桐身边,终是拉开架势,毫不留情的呵斥起来:“你就是这么做他的妻子的,竟让他活活累病!先时府里要为煜堂纳妾,就是为了能多一个人照顾他!” “你倒好,向娘家诉苦污我侯府清誉,搬弄口舌;阻夫纳妾,妒妇所为,挣来一个畅快,却如此怠慢我儿!既然镇远将军府这么大的架子,那你不妨此刻就走,我忠烈侯府供不起你这位大佛!” 舒清桐脸色惨白,将军府的老奴欲为她说话,她伸手拦住。 郑芸菡忽道:“大嫂有孕在身,父亲岂可迁怒她!” 忠烈侯怒目呵斥:“你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夫人,即刻去选些贴心懂事的女子,送到院子里来伺候煜堂,等煜堂好些,即刻纳妾,谁若敢说半句,就滚出忠烈侯府!” 刘氏此前受了太多窝囊气,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折,她是最希望府里几位公子纳妾的,只要房里多了别的姿色,男人哪里还守得住正室,待心乱了,她做婆母的捏着这几个妾侍,也等同于捏住了这几位势头正好的公子! 但她也不想做的太过,虚虚的宽慰几句,嘴上含糊过去,心里已经在拿主意。 忠烈侯拂袖而去,出去时看到了秦蓁,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谁,毕竟在万宝园,她很风光。 秦蓁向他作拜,忠烈侯懒得应付她一个女人,大步离去。 郑芸菡死死握着拳头,转身朝忠烈侯追上去,路过秦蓁身边时,被她拉住手腕。 “放开我!”郑芸菡挣扎。 秦蓁冷声道:“大齐重孝,朝廷命官冲撞、忤逆亲长,行不孝之举,轻则入狱流放,重则杖毙斩头。你如今也算朝廷命官,想声名狼藉,现在就去。” 郑芸菡愣了一下,又挣扎,仍要追过去。 “大公子醒了!”福嬷嬷忽然喊了一声,郑芸菡这才转身,想也不想的就扶着舒清桐进房了。 不多时,郑煜星和郑煜澄夫妇都赶回来了。 一行人进来,与院中的秦蓁正面迎上,秦蓁轻轻颔首,抹去忠烈侯那一段,只说了郑煜堂的大概情况,顿了顿,又道:“诸位稍等吧,我看郑夫人有孕在身,她人在里面,你们都进去,可能会有些闷。” 郑煜澄拧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温幼蓉听完秦蓁简单的描述,一扭头跑了。 郑煜星猜到是秦蓁送芸菡回来,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多谢。” 秦蓁摇头:“小事。我想,大公子应该是积劳成疾,他人在壮年,只要多加休息,不会有大碍。” 郑煜星扯了个笑:“你还会隔空诊脉不成。” 秦蓁看他一眼:“我反着说,被侯府赶出去怎么办?” 郑煜星实实在在笑了一声,短短一瞬,倒也驱散不少忧思,他目光澄澈的看了看秦蓁,又说了句:“多谢。” 秦蓁笑笑,不再说什么。 …… 房里,郑煜堂看着坐在床边的妻子,扯了个笑:“吓到你了?” 舒清桐一改在外面的惊惶哭泣,一滴眼泪都没流,反倒笑起来,温声道:“是有些吓人,但又有些高兴。” 郑煜堂眯眼,沙哑的声音故作不悦:“高兴?” 便是累病了,他仍在妻子面前作精神状。 舒清桐挑眉:“当然。此前我跟你说了,不要太过劳累。你总说自己没事,也不听我的。现在好了,终于累病了,我总算有把柄握在手上,你再也别想争赢我,最好乖乖听我的。” 郑煜堂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这几日没睡好。” 舒清桐捏着温热的帕子给他擦额头:“你哪里是几日?已经多少日了,早起一个时辰,再晚睡一个时辰,做的事情是从前的两三倍,铁打的身子也没有这样耗的。” 郑煜堂看着她没说话。 舒清桐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不敢辩嘴了是不是?我与你最亲近,你有什么瞒得住我?” 郑煜堂看了她一会儿,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忽然说:“刚才隐约听到外面有些吵,是不是谁对你吼了?” 舒清桐主动将脸落在他的掌中,摇头:“没有,大家只是关心你,着急你的身子,所以急了些。没有人敢吼我的,煜堂,你那么爱护我,照顾我,谁敢吼我呢?” 她的脸颊在他掌中轻蹭,声音终是带颤:“所以,煜堂,你要好好的,不可再病倒。我不想有人吼我。” 郑煜堂无声的笑,拇指轻轻蹭她的脸:“不会的,我在。” 郑芸菡站在门口,牙死死咬着,口中隐约有血腥味,忍着没有哭。 “大嫂!大嫂!”温幼蓉捧着个小瓶子冲进来,令郑芸菡一瞬惊醒。 温幼蓉声音本就好听,呼呼喝喝时,丝毫不觉咋呼恼人,反倒令沉重的房内变得热闹轻松起来。 她脸上未见愁容,献宝似的送上小瓶子:“大嫂,把这个给大哥一起服用吧。” 舒清桐笑笑,轻声问:“这是什么” 温幼蓉道:“这是我们祁族自己制的药丸,主要是补气活血,强身健骨。我从小吃这个泡药浴,身体好得不得了。” 话音刚落,郑芸菡一脸惊讶的凑上来:“阿呦,这就是你吃的那个药丸呀!” 不等温幼蓉说话,郑芸菡已经比手画脚的捧起来:“大哥大嫂你们不知道吧,当时,那么大的粽山压下来,二哥都吃不消,阿呦帮二哥挡了一下,眉毛都没皱,小小几声咳嗽就揭过!” “还有还有,她断手断脚,吃了这个,骨头都比别人长得快!这药十分神奇,说不定脑子拧掉都能再装回去。” 温幼蓉作势要打:“哪个断手断脚了,我把你脑子拧掉再装回去怎么样!” 郑煜堂和舒清桐被她二人逗得笑出声来。 温幼蓉最后一招按住郑芸菡,不与她闹了,将药递给舒清桐:“我从小粗生粗养,身子骨不同于常人。这药补元气是一绝,大哥这样,应是过度劳累元气损耗,虽不是大病,严重时却也要命,大哥就算看在大嫂和腹中孩子的份上,也要养好身子。” 郑芸菡往床边一蹲,凑着脑袋笑眯眯道:“就是,大哥就算要给自己没出生的儿子攒钱娶媳妇,给女儿攒嫁妆,也还有好些年,有什么着急的,若实在着急,我可以借你一些。” 温幼蓉探头:“我也可以借。”顿了顿,又摇头:“我还是得给我家的留些。” 郑芸菡诧异:“二嫂,你有……了?”她摸摸小腹。 温幼蓉摇头:“没有呀。” 她一指郑煜堂:“大哥孩子都还没生,已经在急着攒钱养家,我虽还没有,但应该也可以先急一急了吧。”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两道轻笑。 秦蓁和郑煜星同时笑出声,不由对视,秦蓁很快别开目光,郑煜星便看着她笑。 郑煜澄无奈叹气,在门口喊:“阿呦,不许乱讲话!” 温幼蓉和他隔空喊话:“我没乱讲话呀,你什么都不求,只能由我来操心了嘛。” 气氛变得轻松,郑煜堂和舒清桐一直笑着。 舒清桐:“没事,你们都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确定了郑煜堂没事,其他人也没有多打扰,温幼蓉留下药,被郑煜澄牵走,郑煜星去送秦蓁。 郑芸菡离开前,忽然握住舒清桐的手,宛若起誓:“大嫂,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我这几日都留在府里。你安心陪着大哥就是。” 舒清桐知她所指,却并无半分忧虑,只是笑笑:“我不担心,也不用你担心。” 郑芸菡离开,只留舒清桐和郑煜堂在房里。 舒清桐什么都没说,没事人一样照顾郑煜堂,与他说话解闷。 待到夜里熄灯,她简单梳洗一下,躺在他的身边。 郑煜堂没什么力气,仍将她轻轻抱住。 舒清桐听着他平稳的呼吸,这一日的惊吓,也跟着平复。 忽的,她听到身边的男人低声道:“放心,我再不会这样吓你。” 舒清桐笑笑,挪着脑袋靠在他怀里:“不用跟我说对不起,至今为止,你从不曾让我失望,真的,反倒是我,好像没能为你做什么,还总要你照顾我。” 郑煜堂低低的笑了一声:“你已经很好。生儿育女,已经很不容易,是我的问题。” 暗色里,郑煜堂像是抓着一块浮木,身上的力道渐渐回笼,他抱着怀里的人,哑声道:“是我有些害怕。” 舒清桐一怔。 郑煜堂呼吸粗沉,低声道:“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做一个父亲,我怕我做不好,这孩子会对我失望……” 一瞬间,舒清桐在他面前忍了多时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第128章 第128章 郑芸菡以身体不适告假在家,让郑煜星代为转达。 秦蓁收到她的告假,痛快允了。 郑煜星显然被家里的事情弄得心情烦躁,笑容染着疲惫,但对她热情不减:“芸菡不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劳。” 秦蓁看他一眼,点头:“也好。” 郑煜星有点意外,他被拒绝惯了,方才也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秦蓁:“重阳之前,我要将任职以来所出的文书教案,甚至是之前你我拟过的考题全部重整一遍,若之后要扩充博士之列,也能事半功倍。” 她笑笑:“可能真要辛苦你了。” 扩充博士? 郑煜星:“扩充博士,那你做什么?” 秦蓁抱起教案往教舍走,轻飘飘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郑煜星一路看着她走出去,嗤的一声笑了,认命的点头干活:“行,你开心就行。” …… 郑芸菡居然会缺席博士的课,这令在座十来人十分吃惊。毕竟她的认真程度有目共睹,若无重要的事,一定不会缺席。 秦蓁三言两语带过郑芸菡的告病,直接进入正题。距离开始授课已经有一段时间,秦蓁多是在讲理论知识,所以,她打算在重阳节之后,带学生去马场实践。 此言一出,教舍里的态度分化为不同的两级,对女子来说,这是个吃苦的事情,但对以徐智意为首的公子哥们来说,却是个足以令他们摩拳擦掌的趣事。 秦蓁对这些态度不作深究,只是在散学铃时将大家多留了片刻。 郑煜星踩着铃声过来时,就见到秦蓁端坐座中,目光仔细描摹过每一个人,平声道:“我知道,诸位或是被家中逼迫,或是寻找踏板机会,或是从没想过自己要选什么,无奈坐在了这里。” “但其实,以当初那番考选方式,诸位还能脱颖而出,足见并非愚笨之辈。” 秦蓁语气并不沉重,甚至像是在谈心:“与其见到有人每日如坐针毡的熬着,我更愿见到各位在自己喜欢、甘愿付出心血的事上,精神奕奕,容光焕发。毕竟,太仆寺所需要的,是真正精通好善此道的能人。” “你们都是长安城内的世家子弟,名门贵女,之所以选你们开始,是为了起带头作用;再过不久,太仆寺正式扩招贤能,会有更多人得到机会来到这里。你们虽然是最早,也占据最好条件的一批学生,但若此事对你们来说如同炼狱,亦不当勉强。” 下方座中隐隐响起骚动,有人眼神交汇,有人低声传谜语。 郑煜星斜斜的靠在窗边,秦蓁的脸出现在窗户掀开的小片夹角里,他看的出神,连身边站了个人都没发现。 “散学铃响了,稍后学生一出来,小郎君可别叫人发现了。” 郑煜星一个激灵,吓得缩了一下,转头却见一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挎着个手编篮子站在一旁笑着。 郑煜星不动声色的将妇人打量一遍,只看出是最寻常妇人的装扮,按理说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太仆寺。 “这位夫人,您是……” 老妇连连摆手,她看得出郑煜星一身显贵,自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担不起他这样的客气。 她看了一眼里面,对郑煜星自报家门。 老妇人夫姓范,是太仆寺马场一个粗使小吏,几十年来一直干最粗重的活儿,拿着最微薄的俸禄,辛辛苦苦,却从无晋升之机。 大齐规定官吏七十致事,但其实越是卑微的职位变数越大,未必按照规定来。夫妻二人只有一子,出生带病,老范一人的俸禄,要养活一家,还要为儿子养病。 此前,老范因为干活最得力,衬得其他人懒散,险些被排挤罢职,后来他咬牙,拿出家中不多的积蓄来给其他人送礼,好歹是保住了差事,可是手里的活却成倍增加,终是病倒了。 郑煜星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皱起。 下一刻,老夫人露了笑,语气陡转——就在他们以为路走到头的时候,秦寺卿竟亲自登门。 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即便当初差点丢了饭碗,老范也严守规矩,没敢越级求助,寺卿为太仆寺长官,与他这样的小吏距离不是一星半点。 秦寺卿虽是个年轻人,但并不显浮躁,他一身便装坐在简陋的屋子里,平声问了问老范的情况,问的很多很细,除了平日里职务为何,怎么安排,完成标准,还问到他的工龄,以及这些年来值得一说的大小事。 老范起先吓到了,以为这是要让他退了,没想他战战兢兢答完,秦寺卿只是点点头,让他好好养病,痊愈后尽快上值。 夫妇二人不知这寺卿深意,只觉得饭碗不丢就是天大的好事,老范甚至都不敢养病,第二日就回了太仆寺,来了才知,他竟被提为主簿,不仅不用再干粗活,而且手头过的事情,都与新政息息相关。 老范读过书,可惜他年轻时,科举之制因考卷不掩身份,失了公允,普通的读书人高中机会十分渺茫,后来科举制度革新,终于让众多寒门仕子都有了公平角逐的机会,老范却不再年轻,又因幼子患病,不能在这条路上耗下去,遂捐了个小吏挣钱养家,日子一熬就是多年。 老范第一次在年轻人面前落泪,恨不得给秦寺卿磕头上香,然而,秦寺卿只是捧了卷书,淡淡道,是秦博士即将要在马场上课,走了一圈,觉得马场不如从前规整,一句话丢过来,他少不得要追根溯源查清楚,毕竟秦博士是个讲究人。 夫妇二人这才知道谁是大恩人,又来谢秦博士。 却没想,这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竟比那年轻的寺卿更冷淡。 她只看了老范一眼,便道:“原来你就是老范。听说你活干的最好,如今虽然不用干粗活,但把人箍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得看好了,若他们做的还不如你从前做的好,你就继续接着去干。” “稍后我去马场会多些,如今新马政为太仆寺重中之重,太仆寺的学生都是勋贵子弟,讲究娇气得很,若那头的活儿做得不好,哪里有差错,秦寺卿也保不住,知道吗?” 这事放在任何人来看,都是秦家姐弟帮了老范夫妇,可这姐弟二人,无一句话夹着恻隐之心,态度平常甚至冷淡,好像这一切只是遵循标准做出的选择。可是这些话,却比那些空有同情怜悯,旨在鼓舞激励的话语要更打动人心。 好像这本就是老范该得,也只有他能做好,最重要的是,这未必是赏赐,但一定是责任,若有失职怠慢,绝不会因为他们多么多么可怜,就有多一次机会。 老范如获新生,病都好的快了,如今不仅俸禄涨了,有了品级,就连从前共事的人都得对他恭恭敬敬,他做起事来格外卖力。 重阳将至,范夫人听说了些关于秦博士的事,得知他们姐弟二人此前遭遇,心中深感不易,他们也不敢送别的,怕被说贿赂上司,所以范夫人今日来,是给秦蓁送自家酿的菊花酒。 里头,秦蓁的话已至收尾:“今日回去之后好好想清楚,实在不喜,私下告诉我,我可以尽力让大家不失体面的终止这条路,若喜欢,仍愿意试一试,一样告诉我,毕竟,待新的学子入学后,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前辈,都有独当一面的资格。” 她今日的话,颇有些发人深省的味道,以至于散学时,学生们都格外沉默,若有所思。 老妇看了郑煜星一眼,忽道:“方才老妇唐突,不知这位官爷怎么称呼,是与秦博士认识的?” 郑煜星闻言,忽然挺直腰身,一本正经道:“自是相当熟悉,说是知己也不为过。” 他瞄一眼她手里的篮子,又看看里面,道:“秦博士稍后可能还有事,夫人若不介意,就由我转交吧。” 老妇却是想到他方才在外面抱臂偷窥满脸笑意的样子,口头上没有点破,只是笑道:“如此,就斗胆麻烦官爷了。” 郑煜星积极接过:“夫人既信我,怎会是麻烦。” 老妇笑着告退,转身时低声道:“与秦博士交好之人,自是可信的好人。” 郑煜星愣了一下,心里热乎乎的。 …… 秦蓁被晗双拦住了,自是问好友的事。 “不是她病了,是她大兄。” 晗双一听,顿时松了一口气。她还是了解好友的,除非病的下不来床,否则她不会轻易告假,但若是她的兄长,那就另当别论。 晗双拍拍胸口:“我真怕是她突患恶疾下不来床。” 秦蓁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前几日,你是不是在与她筹划重阳出行的事?” 池晗双无力摆手:“表姐不知,芸菡最是在意她的兄长,她自己怎么都可以,但若是她兄长,一根小指头都不能少。眼下大公子病了,她肯定没有出游心思,什么计划都白费了。” 言语间,多少有些失望。 秦蓁沉吟片刻,说:“我倒不这么觉得。” 晗双疑惑抬头。 秦蓁:“你对长安更熟悉,有没有不偏不远,出行不会太累,景致怡人适合放松心情,游趣俱佳亦能热闹的地方?” 晗双陷入思考,这时,门口处传来一声低笑。 里头的二人同时看过去。 郑煜星斜倚圆柱,歪着头自垂帘下看过来,手里还拎了个篮子,被发现后,他学着秦蓁之前的样子,直勾勾的看着秦蓁:“池姑娘和郑芸菡还是手拉手跟在我屁股后头玩过来的,何不来问我?” 池晗双十分给面子的双手合十击掌:“对呀,郑三哥,你有什么好主意没?” 郑煜星张口就来,一连点了好些景致绝佳的去处,末了,他看秦蓁一眼,笑道:“我大哥积劳成疾,若能借此出门散心也不错,所以出游照旧。” 池晗双眼睛都亮了:“不愧是郑三哥!” 秦蓁淡淡的看了池晗双一眼,后者浑然不觉。 “池姑娘啊。”郑煜星笑眯眯的看着她:“此事可以慢慢商量,还有好几日呢。我有些事要与秦博士商议,你看……” 池晗双捞起小书包就跑:“表姐,我先回去计划安排,有变故随时告诉我!” “哎……”秦蓁拦都拦不住,眼看着表妹一溜烟跑远。 下一刻,郑煜星高大的身躯横在面前,俊白的脸凑过来,大方夸赞:“我们阿蓁真是个细心又热心的好姑娘。” 秦蓁不为所动:“你事都做完了?” 郑煜星挺胸直背:“随时恭候秦博士查看。” 秦蓁:“做完了就回府。” 她错开他要走,郑煜星长臂一抬,将篮子横在她面前:“这是范夫人送来的菊花酒,辛苦一日,一起喝一杯如何?” 秦蓁听到范夫人的名字,眼神动了一下,她没看酒,看向郑煜星。 郑煜星唇角勾起:“不要想太多,我可没故意打听你,凭我们的缘分和羁绊,这种事随随便便就知道了,范夫人有急事回家,托我转交给你。” 既是范夫人一片好意,她没有道理拂了好意。 秦蓁伸手要接篮子,郑煜星眸光一厉,忽然躲开她的手,唏嘘道:“我知道了,你不想给我喝。秦蓁,我好歹提着篮子在外面站了半天,都是力气活,够讨你一杯酒喝吧。” 不等秦蓁接话,他又像想到什么,一本正经凑的更近,紧紧盯着她,前一刻的愤愤不平自眼底化开消散,又变作意味深长的试探:“你又想拒绝我啊?” “拒绝”二字一出,秦蓁眼角抽跳。 她眼珠轻动,正正与他对上。 一瞬间,他眼中的试探之意从正中破开,涌出一股喜悦和兴奋,仿佛那“拒绝”二字,早已脱离本身的残酷之意,反而为他镀上了一层不同寻常的暧昧意义。 她拒绝他,这就很不同,显得他特别。 秦蓁微微眯眼,有些好笑,他还真是处处有神助,这么快就抓住了要点。 又有点恼火,她不过是想循着早就定好的路走,怎么人人都要跟她唱反调? 真想将这些不懂事的小东西们全都捆起来打一顿。 秦蓁心中活跃,面上淡笑:“一杯酒而已,郑大人喝得起。”她弯腰自他手中接过篮子,在他面前晃一下:“一起?” 郑煜星上下看她一眼,若有所思,大概在想他为什么忽然就不特别了。 两人就在博士厅外的台阶上坐下,迎风饮酒。 秦蓁想到昨夜看到的事,不动声色的打量郑煜星一眼:“贵府的事,当真不担心?喝完这杯就早点回去看看吧,芸菡还在府里。” 郑煜星一杯酒下肚,满脸愉悦,漫不经心道:“昨日我父亲说了难听的话吧。” 秦蓁又看他一眼。 忠烈侯大闹时,他分明还没回来,许是问了下人? 忽听他道:“我爹就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来,我们都习惯了。” 秦蓁玩转酒盏的手一顿。 郑煜星语气轻松:“大哥虽然病了,但若能借这个机会好好休息调养,对他也是个警示,并非全是坏事。至于府里,你以为我二哥爱笑,说话和气就是好欺负?你惹他试试。” …… 同一时刻,忠烈侯府里亦不安宁。 忠烈侯的书桌前,跪了好几个刘氏母家的兄弟。 “姐夫,这次只有您能救救我们了,您不能不管我们啊……” 刘诚和刘信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是忠烈侯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刘氏站在书房外,急得转来转去,眼睛都红了。 原本侯爷叫她张罗煜堂的妾侍,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从母家寻些出身不好,但姿色出众的女子。 母家那边也配合,立马送来三个美艳的女子,她当即领着去了煜堂的院子。既有侯爷在,她也不必当恶人,只需将他祭出来,大儿媳便什么都没说,将人留下了。 谁知人来了还没落定,母家几个兄弟就来了,身上还穿着公服,很着急的样子,一来就说他们这次被害了,摊上事儿了,轻则罢职,重则入狱流放。 刘氏顿时慌了,根本顾不上郑煜堂那头,赶过来打听情况。 这一听,她脚都软了。 这些年,她母家兄弟没少得忠烈侯提拔,虽然忠烈侯只在兵部担着个没有大权的职位,但靠着他儿子的面子和他为数不多的人脉关系,仍是往各处塞了人,而这些人,也成为忠烈侯在朝中的拥趸。 哪怕他们实力不济,不能起到大作用,但只要提到忠烈侯,必定是满嘴马屁,转挑他好的地方说,还帮他针对高无相,是以忠烈侯也颇为照顾他们,两相对彼此而言,倒有些各取所需的意思。 今年事多,一方面是各地天灾人祸与营救重建,一方面是朝中推行的各项新政,处处都要人,都走钱,稍微有人中饱私囊,带起连锁效应,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刘诚和刘信便是将这些事当做了牟利的大好机会,竟与其他人一起串通,在朝廷采买的就在米粮上打主意。 忠烈侯一听,气的摔杯子怒斥:“如今是什么时候?这种事你们也敢做?!” 两兄弟连忙辩解——他们和那些公然私吞贪钱的不一样,他们只是偷偷用底价买进的陈谷换了朝廷的新粮,再把新粮卖出去,赚个差价而已,比起那些直接扣下灾银,一层层剥削的贪官要好多了! 忠烈侯差点气晕过去,他便是再不动脑子,也知道局势:“安阴公主怎么倒得?她倒下了,牵连的一片人是为什么?一个贪字!今年出这样大的事,陛下和殿下盯得就是一个贪字!你们还敢!你们简直混账?!” 两兄弟本想说,以旧换新赚差价根本是最普通的手段,往年各处牟利,没少用类似的手段,可是忠烈侯这样生气,他们不敢多说,只能把事情往简单了说。 “姐夫,这事儿以前也有啊,真要抓,还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呢!咱们已经打听了,朝廷现在正是要人的时候,不可能在这时候再拉倒一片人,这次是咱们做的明显了,我们以后不会了,我们知错了,只要能遮掩的住,将功补过也成啊!” 刘信连连点头:“姐夫,您的二公子不是户部的侍郎么,他不是刚刚立了大功么!朝廷买粮,户部是经手的,不然您让二公子费神想想法子?” 忠烈侯气的不想说话。 刘诚急了:“姐夫,您看你一要给大公子纳妾,咱们二话不说送来几个好的,那都是精挑细选,模样好还会照顾人。都是一家人,本就该相互照应,不然,不然我们也给二公子送些美人?” “闭嘴!”忠烈侯终于没忍住,大喝一声,连连咳嗽起来。 刘氏终于忍不住冲进来:“侯爷,您别生气,我哥哥说的有道理,这不是什么大事,当官的哪个没弄过好处?大事化小不就成了?” 忠烈侯一看她,猛地推来:“谁让你进来了?不是让你帮着照顾煜堂吗?那个悍妇只会让我儿照顾她,你是要让她把煜堂耗死吗?你怎么当母亲的!” 刘氏委屈的要死:“这、这不是刚把人给煜堂送去了吗?我也是听到侯爷不适才进来……” 忠烈侯:“你身为一府主母,妾侍进门,你不行教导之事,来掺和男人的事情干什么?妇道人家屁都不懂,给我闭嘴,滚出去!” 刘家兄弟殷切的看着刘氏,不断摇头。 刘氏哭着跪下来:“侯爷,您帮我哥哥想想法子吧。您忘了,此前那伯府的高伯爷诋毁您,是他们不惜得罪高家,也要站出来帮您说话的……” 就在这时,被刘氏送去郑煜堂院子里的三个美妾哭着跑了过来,一见到刘氏和忠烈侯,便跪下磕头。 “求侯爷和夫人饶命,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忠烈侯脑子都快炸了,抖声道:“这又是怎么了!” 刘氏飞快擦干眼泪,刚才的委屈又化作怒气:“舒氏把你们赶出来了?” 忠烈侯瞪眼,这妇人真是越来越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了。 三个人连连摇头:“没有……夫人没有赶我们走。求侯爷和夫人放我们一条生路吧,大公子染了病,我们却是好好的人啊,怎么能叫我们一来就将命赔在这里呢……” 忠烈侯一个头两个大。 煜堂是积劳成疾,怎么被她们说的像是瘟疫一样,伺候一下还会死吗? 不多时,忠烈侯带着人杀到郑煜堂的院子。 郑煜堂服用了温幼蓉的药,果然补元气,今日已经不用卧床,可以坐起来稍微走动了。 忠烈侯进来时,郑煜堂披着衣裳窝在榻上,舒清桐就坐在一旁,携着卷书,温声给他念。 “舒清桐,你又闹什么?” 郑煜堂蹙眉,冷声道:“父亲在喊什么?” 忠烈侯把几个妾侍拎出来,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质问舒清桐:“你身为正室,竟如此重的妒心!你丈夫病成这样,你又不能伺候人,还不许别的女子伺候了?” 舒清桐放下书卷,作势要跪。 郑煜堂直接拉住她,淡淡道:“父亲这是何意?清桐何曾赶过她们?” 忠烈侯一愣:“什么?” 郑煜堂扶着舒清桐一起坐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裳:“我也是方才得知,父亲为我寻了几个妾侍。我知清桐辛苦,她也体恤,我二人并没反对。” 说到这里,郑煜堂看了一眼那三个女人:“父亲为何不问问她们是怎么伺候人的?” 忠烈侯一听,立马将人拉出来。 没有想到,三个女人一凑近郑煜堂,竟露出痛苦之色,连连后退,仿佛连呼吸都痛苦,根本不敢靠近。 郑煜堂叹息摇头:“父亲看到了,她们大抵是怕儿子身上的病,连近身都不行。” 忠烈侯立马又来了一遍,结果三个女人直接要死了一般,爬着躲开,拉住刘氏的手:“夫人,我们一靠近大公子就难受……您只说大公子是积劳成疾,可这病气分明刹人,您不能这样对我们啊……” 刘氏呆住了。 她挣开三个女人,靠近郑煜堂。 她仿佛闻到了郑煜堂身上散出的一股怪味,霎时间,竟觉得五脏六腑都揪痛起来,多靠近一分,这种痛苦就多加重一层。 “啊——”刘氏一口气没提上来,昏了过去…… 第129章 第129章 刘家兄弟并着三个女子七手八脚的将刘氏抬走。 几个外来女人这样闹,忠烈侯已经很恼火,连带妻子都如此,忠烈侯恼怒之余,又有些生疑,迟疑的往郑煜堂身边靠了靠。 不知是不是因为郑煜堂人在病中,他一靠近,当真闻到了些不太好的味道,有些难闻,有些恶心,但并没有刘氏和那几个女子表现的那么痛苦。 忽然间,他脑中出现了另一个画面。 原配裴氏病重那几年,卧床不起,房里也有怪味。 起先他还能念着裴氏的好,忍着做一个不弃糟糠的好丈夫,可裴氏还是发现了,她抬手把凌乱的碎发拢到耳后,低声告诉他,别再进房了,屋里都是病气,他是一家之主,不能有闪失。 他拒绝了几次,后来再三确认是不是真的不用他进房,裴氏都毫不犹豫的点头,他这才没再进房,每次来,都是站在外面,叫人传话问候她,人也是歇在妾侍那头。 裴氏死后,他才发现大半辈子被她照顾的多妥帖,他竟想不出她半点不好。 可这样好的人,却早早病逝,所以之后几年,他痛不欲生,若非侯府不能没有女主人打理,他可能真的不想再娶,最重要的是,再不会有女子比裴氏更好。 刘氏根本没得比。 郑煜堂房中古怪的味道不期然勾起了忠烈侯不好的回忆,他皱着眉头叫来院里洒扫的下人一顿呵斥:“你们是怎么干活的,就让公子整日睡在这样的房里?” 郑煜堂面无表情的看着忠烈侯,似乎已经十分疲倦:“父亲……” 忠烈侯拧眉看向他。 郑煜堂垂眸,并未看他,平声道:“清桐,你向父亲解释一下。” 舒清桐轻轻颔首,对忠烈侯说道:“父亲,煜堂这次病得突然,他总是不舒服,又说不出确切之处,御医说他元气大损,体内食物难消,周身不畅不通,很容易在房中淤积气味,即便清扫了,也很快会再有,下人并未躲懒。” 舒清桐握住丈夫的手,淡淡道:“儿媳与煜堂日日在一起,可能已经习惯,没觉得有什么。今日婆母送来的几位娘子,儿媳瞧着都挺好,她们初来,不习惯,才当成要命的病气,想来若是习惯了,也就好了。” 忠烈侯一听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没好气哼一声:“堂堂忠烈侯府大公子,世子爷,未来的侯爷,什么时候要个伺候在侧的妾侍奴婢,还要看她们适不适应,喜不喜欢?刘氏这蠢妇,都找的些什么不懂事的东西!” 他再看大儿媳时,忽然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怜悯,又觉自己之前有迁怒之嫌,至少,她能不嫌儿子身上有味,依旧照料在侧。不像刘氏和那几个女人,分明只是嫌弃儿子身上有味道,就做出这样夸张的举动来。 思及此,忠烈侯的语气放低了些:“你也是,怀着身子,就不要太操劳,既然你也懂事想明白了,那你亲自给煜堂挑些合适的女子伺候。也省的那些不懂事的东西来这里闹心惹笑话。你好歹是镇远将军府出身的姑娘,莫要让人觉得你不能容人,善妒霸道。” 郑煜堂的脸色已经很不耐烦,舒清桐赶紧应付几句,送走了他们。 刘家兄弟和那三个女人,忠烈侯少不得要亲自打发,好不容易等房中没人了,舒清桐长长舒了一口气,浅笑着坐回去:“我方才演的好不好?” 她美眸璀璨,一如少女时候的明艳动人,又透着几分做坏事的狡黠,郑煜堂怎么都看不厌,眼中只有满满柔情:“好。” 他见她坐着不动,轻轻推了她一下。 舒清桐疑惑的看着他,郑煜堂无奈又好笑:“人都走了,你也别坐在这里,味道不好闻。” 舒清桐心里某个位置像是被扯了一下。 起先,阿呦送来的是一个香包,让他们把身上染上这香,如此一来,不该来的人,没办法近他们的身。 舒清桐隐约听芸菡说过,阿呦会种香蛊。 她少时游走在外,不喜外人碰触时,会在对方身上种下香蛊,对方只要不心生歹念就没事,但若意图不轨接近她,她身上散出的香味能无孔不入,令对方痛不欲生。 原本,她还想着怎么将这味道藏一藏,阿呦说蛊虫对这味道最敏感,哪怕藏起来,混入别的味道,人的嗅觉混淆,它也能嗅到,效果一样。 郑煜堂盯着那香囊许久,提出用异味遮盖。 异味也不难弄,就是人受罪。 一开始,舒清桐很意外。她认识的郑煜堂,从来都是个讲究又细致的翩翩公子,别说是身上有异味,就是稍稍出汗他也会清理干净,尤其在她有孕后,对很多味道都敏感,他更是仔细。 直到他向她说起些旧事,舒清桐心中只剩心疼。 他照顾生母裴氏最后那几年时,一直忍受着房间里的异味,那是从病体衰弱的母亲身上发出的,奴才再怎么换被褥打扫,很快又会有。 而他的父亲,在起先装模作样几日后,再也不曾踏足那间房,来了也是站在外面喊话。他的样子再关心担忧,也不妨碍他转身后,拥着娇软香艳的美妾恣意畅快。 舒清桐想,郑煜堂借异味遮盖香蛊,或许不止是为了逼退刘氏和她送来的美妾,更像是在讽刺忠烈侯。 但更讽刺的是,忠烈侯竟能指着刘氏和那几个美妾破口大骂。他可曾想过,他今日这些骂语,也是在骂从前的自己? 舒清桐抬手,轻轻拂过郑煜堂的脸颊:“别说你只是装的,有朝一日,即便你真的满身恶臭,卧床不起,我也不会离开半步。” 郑煜堂深深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抬手拧住她的脸,笑意清浅,语气不爽:“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的?!” …… 刘家兄弟很快就走了,真儿回来禀报消息时,郑芸菡正守在炉子前,捏着一把蒲扇扇火。 “姑娘,您想的一点都没错,他们被侯爷赶走了。” 善儿在一边帮忙备菜,见郑芸菡神色淡淡恍若未闻,淡声道:“姑娘放心,二少夫人的厉害咱们都见识过,她要让大公子和大少夫人身边无外人近身,那就不可能有人靠的近,大少夫人不会受委屈的。” 郑芸菡守着汤,点了一下头。 几乎是刘家兄弟刚走,温幼蓉就回府了。 她一路问着郑芸菡找过来,见她在下厨,满以为有好吃的,结果发现只有补汤,兴趣缺缺的样子。 郑芸菡这才露了轻快的笑脸,弯腰抱起藏在桌角的八珍盒送到她面前。 盖子揭开,温幼蓉“哇”的一声,眼睛都亮了。 里面全是各色果子晒得果脯,是她最喜欢的酸甜口味。 真儿如今对二少夫人敬畏有加,还带着点推崇,连忙道:“二少夫人还不知道我们姑娘吗?她便是漏了自己,也不能漏了您的好呀。” 温幼蓉听得满心熨帖,对她笑眯眯点头。 郑芸菡见她欢喜,也跟着高兴,末了,少不得代大哥大嫂向她道谢。 毕竟是大哥院里的事,她公务在身还要跟着操心,甚至冒险用蛊,若被朝中政敌得知,哪怕香蛊不是什么害人性命的毒蛊,也少不得一番夸大其词。 温幼蓉一听,非但觉得没什么,反而很兴奋。 “这有什么,我等的就是今日呀!我还得谢谢大哥大嫂呢!”她眸子乌亮,咬着杏脯,又抓一把分给真儿和善儿。 郑芸菡不解:“你?谢他们?” 温幼蓉看她一眼,神神秘秘的凑近:“我倒是想帮忙,可是哪用的上我呀,这都是游清安排的。” 今日这些事,都是郑煜澄安排,她只在旁边辅助罢了。 温幼蓉很来劲:“我早听游清说过,你那个继母刘氏,自从嫁进来就爱倒贴娘家,这侯府夫人的身份对她来说,就是贴在脸上的金箔,挂着娘家几十张嘴的金窝,你们还小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用心照顾过,一心只想这么制住你们。” 她笑起来:“既然是这样,那好呀,不妨当着忠烈侯的面,让她在娘家和大儿子的事之间做选择,看她更关心哪个。” 刘氏多年来当着伪善的继母,没有一日真正安生过,偏偏在父亲面前演得起劲,一颗真心皆留给自己的血亲。 她想给大哥院里添妾侍,想在父亲面前扮慈母贤妻,二哥便在朝中搞了刘氏的兄弟。 如此一来,刘氏的心思是放在兄弟的安慰上,还是放在大哥院里,全凭她更在意哪个。 果然,她一听兄弟出事,都顾不上大哥纳妾的事,人一送就转回去求情,精准无误的踏入父亲的雷池。 从前,母亲将父亲宠坏了,一度让他觉得,女人就该全心全意的依附自己,以自己为天,以夫家荣辱为重,不得有半点自我。所以在之后的很多年里,连父亲自己都没意识到,母亲的态度,已经是他心中最好的标准。 郑芸菡想,能这样捏着刘氏的心思,却是二哥的手笔。 温幼蓉是真高兴,之前她一力促成工部与太仆寺联合办学,又把兵部拉来,就是为了将郑芸菡那几位备选凑齐,给郑煜澄施加压力,让他好好看看,这些后生青年多么厉害,多么上进,他若是继续消极无争,以后菡菡被这些男人欺负,他的拳头可就不硬了。 没想到菡菡这出没赶上,大哥这出却是抢先激了他,她在一旁看着郑煜澄精准打击出手稳准狠,甚至连香蛊都是他先想到,用以隔绝外人,她就发自心底里觉得自豪高兴。 不愧是她看中的男人! 又觉得她之前的想法没错。 很多事情,他不是不会做,也不是真的那样淡泊,不愿去做。 他像是在忍,又像是在心底藏了厌烦。 而她却不知,他为何要忍,又在厌烦什么。 思及此,温幼蓉的笑意淡了几分,她拖着下巴,喃喃道:“以前,我从没想过以后还会嫁给谁。可嫁给他以后,我才觉得,我这辈子只会嫁给他,只会给他生小崽子,等小崽子生下来了,也要给他照顾,只有他这样好的人,才能养出好的小崽子。游清其实很厉害的,可多半总是藏着,忍着,别人说他,他看似无所谓,但我知道,就算再淡泊名利的人,听到那些话也不会觉得多开心。” 她冲怔愣的郑芸菡笑笑:“所以,你不要觉得麻烦了谁,我恨不得他一直这样厉害才好呢!” 郑芸菡捏着的蒲扇半晌未动,直至善儿喊了声“汤滚了”,她才如梦初醒,连忙搅拌止沸。 温幼蓉没留意到郑芸菡的异常,好奇道:“怎么又是熬汤又做果脯呀,你不是才回来吗,怎么也不歇一歇。” 真儿告诉她,这本是为重阳出游准备的,不止这些,郑芸菡还准备了好些菊花酒,可是大公子病了,她就没有出游的心思了。 温幼蓉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回来时我去了一趟太仆寺,三弟让我告诉你,他和秦博士选了几个不那么颠簸劳累的出游地,大哥本就是积劳成疾,大嫂虽然在府里养胎,可每天都是事儿,越养越闷,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出去走动走动,好好放松休息。你考虑考虑,再跟大哥大嫂商量一下,说不定他们也愿意出去走走呢。” 郑芸菡一听,顿觉有理:“我稍后就去问他们。” …… 秦蓁原以为,郑煜星的热情别有所图,所以殷勤做事时,多少会因心猿意马掺水。 但她完全想错了。 他根本是有了个名正言顺占据她的书案理由。 助教的事本就不难,所谓琐碎杂事,他做事效率高,又快又好,剩下的大把时间,便成了他摸摸这里,翻翻那里的大好时光,简直不亦乐乎。 原本,秦蓁只当没看见,左右只是办公的书案,没什么私物,他看来看去都是些书册图鉴。 然这日散学,她发现教案某处有误,遂回博士厅修改,刚一提笔,郑煜星抱着一堆吃的进来,看她一眼,笑的古古怪怪,她心生疑窦,不动声色的检查着面前的东西。 她自问做的不显山不露水,一抬头,竟发现他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托腮看着她,嘴角噙笑,撞上她的眼神时,提示地指了指她手里的笔。 秦蓁垂眼一看,差点没把笔摔他脸上。 笔杆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刻了字。 郑煜星三个大字,霸道又幼稚。 那种突突突的感觉又回来了,秦蓁扯扯嘴角,拿过书案左侧的笔挂一一检查。 果不其然,全被他刻了自己的名字。 秦蓁用笔有个不足为道的小习惯,她小时候练字觉得枯燥无聊,就自己给自己想招,她买好看的笔,换着笔练,换着心情选,久而久之,字练下来,习惯也保留下来。 她习惯攒很多笔,每日根据心情和喜好跳一支用。 那种坐拥众笔任她挑选的感觉,能让字写出来都更流畅好看。 而现在,每支笔上,都刻了一个显眼的名字。 像是在告诉她,选来选去,她终会选他。 她的喜好,全是他。 无聊,且无耻。 秦蓁由衷地觉得,不能再纵着他了。 哪怕他抓住“拒绝”与“不拒绝”这一点与她周旋,也不能忍了。 然而,秦蓁还未发作,郑煜星蹭的一下跳起来,抱着盒子主动凑过来。 “别生气,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这个,你看这个行不行?” 他打开盒子,秦蓁垂眸看去,愣了一下。 盒子里摆着与笔挂上一模一样的四支笔。 郑煜星耐心的把它们挨个儿转身,露出了上面的刻字。 这一盒,笔杆上刻的都是“秦蓁”。 “不喜欢用我的名字也没关系,这样喜欢吗?”他献宝似的把新的笔给她,似乎是在为刻他名字的事道歉。 秦蓁看着他没说话,郑煜星与她对视片刻,打响指:“明白了,也不满意。” 他狡黠一笑,再拿出一只盒子递给她,里面还是一模一样四支笔,他如上将它们转了转,秦蓁看清了,这份是光杆,没有刻字。 秦蓁眼神轻动,慢悠悠往座中一靠,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看着他,“你该不会要说,它们还没起好名字吧?” 郑煜星眼中划过一丝光亮,又迅速暗淡。 惊喜又遗憾。 刻了他名字的笔就代表是他,刻了她名字的笔代表是她,待光杆们起好名字,他们就是幸福的一家三口,每日挂在这笔架上陪着她,看着她,任她挑选,多么温馨。 本是要玩个情趣的,他才起了个头,她就顺手掐死了。 忽的,他心里一紧。 她居然如此深谙这种暧昧的小情趣,莫不是跟自己的蓝颜玩过,或者哪个蓝颜跟她玩过? 郑煜星一本正经的把光杆笔取出来递给她:“你决定,姓秦姓郑我都没意见,起什么名儿随你高兴。” 秦蓁拼命按住心中想打人的冲动,把手中那支“郑煜星”摆在案上,然后在盒子里取了支“秦蓁”摆在“郑煜星”的旁边,最后取了支光杆笔在手中把玩,少顷,她眼眸轻抬,嘴角噙笑:“我起?” 郑煜星意外的发现这个情趣还没死透,眸光复亮,认真点头。 秦蓁笑一下,看一眼已经被细心开过笔的笔尖,右手提笔蘸墨,左手探出,抓住郑煜星的前襟往前一拉。 郑煜星猝不及防,整个人前倾失重,双掌撑在案上,震得“郑煜星”和“秦蓁”挨在一起滚了几圈。 秦蓁的脸近在眼前,郑煜星还没来得及紧张,冰凉的笔尖落在了他的脸上。 额上四笔成字,又以唇上人中穴为中点,向左一撇,向右一捺。 秦蓁眼中浮笑,提笔落笔一气呵成:“起好了,姓郑吧,连名带姓一起,随他爹。” 郑煜星死死抿着唇。 姓郑,连名字一起,随他爹。 郑王八。 你才是王八!你全家都是王八! …… 没有人敢在小星爷脸上这样胡搞瞎搞,郑芸菡都不行。 可秦蓁胡搞瞎搞了,还搞得很高兴。 郑煜星以为自己会发火,可火气蹭上来之前,就在紧紧挨着的“郑煜星”和“秦蓁”面前熄火了。 哪怕只是两个名字挨在一起,他就很高兴。 和她有关系,显亲近,他就很高兴。 一高兴,就不生气了,甚至觉得,在对方脸上写字这种行为,怪亲密的。 揉着一股子文雅的亲密。 哪怕写的是“王八”,也是温雅亲密的王八。 郑煜星忽然吃吃笑起来,站在书架前的秦蓁莫名抖了一下。 瘆得慌。 她眯着眼探头去看,只见他自己用水盂里的清水沾湿帕子擦了脸,没事人一样说:“忙完没?完了跟我去一趟马场。” 秦蓁这才注意到他抱进来的一堆小食,然后联想到重阳出行,看来他筹备的挺快。 她取了几册书:“这个时辰去马场做什么?” 郑煜星冲她挑眉:“我买了几匹马,你随便选。出游所需,不用客气。” 秦蓁无意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过身,肩膀颤抖。 上好的墨,哪那么容易擦干净,他此刻脸上一团黑一团白,太过滑稽。 下一刻,他的声音幽怨的响起:“秦蓁……” 秦蓁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他。不看还好,一看竟有些不忍。 以他的脾气,刚才就该发作了,可他居然忍了,自己乖乖擦脸,结果把脸擦得乌漆嘛黑。他一身劲装,身姿挺拔,本该是风流倜傥的潇洒模样,却因脸上脏污显得滑稽,盘腿垂头坐在书案前,看着就…… 怪可怜的。 秦蓁脸上的笑慢慢淡去,心里叹了好长好长一声。 郑煜星垂头丧气的模样下,正在暗暗数数。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多了一双素白无绣的白鞋,女人蹲下时,裙摆层层叠叠堆砌,压下一片清新的香气。 他的下巴被捏住,她的手指有些冰凉,没怎么用力,他已经配合着抬头。 秦蓁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像是在质问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以后还这样玩吗?” 这种情趣,还玩吗? 郑煜星默默摇头。 这种情趣玩得效果不好,他要换别的情趣! 秦蓁轻叹,抽出自己的帕子沾水,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帮他把脸擦干净…… …… 变回白俊小星爷的郑煜星,心满意足的催着秦蓁去马场。 他已经带话回侯府,出游照旧,不过照顾大哥和大嫂,得缓着来,他还准备跟太子借一架宽敞舒适的马车,方便大哥大嫂。 秦蓁看得出他的确认真在为郑煜堂夫妇准备出游,便没有扫兴,可来了马场,才发现这里挺热闹。 秦意领着老范在巡视,马场里有几个熟悉的身影,兵部侍郎,工部侍郎,还有那个面白秀气的小状元,林林总总,也有十来人。 秦蓁知道两边合并教学,只是现在已经散学,他们应当早就走了。 “这是在做什么?”秦蓁好奇的问。 郑煜星懒洋洋笑道:“一听说重阳出游,都凑着来露脸呗。” 秦蓁想到自己招人喜欢的小助教,会心一笑。 郑煜星忽然扭头看她,肩膀轻轻撞她:“诶,这些小郎君里,有你中意的吗?或者,有没有跟你的蓝颜知己神似的” 秦蓁转眼看他:“想探我的偏好?” 郑煜星低嗤:“你有个屁的偏好。” 短短七个字里,竟带了点哀怨和不甘,他说完,大摇大摆朝马厩走去。 秦蓁的笑难得的僵了一下,眼神慢慢的落在仍在场中巡视的秦意身上,暗暗淬了杀气。 臭小子,知道很多,说了不少啊。 郑煜星买的几匹马就放在这,本来是要给她选的,但他进去没多久,赵齐蒙和舒易恒都凑过来,一群男人没一会儿就闹腾起来。 秦意转头看向那边,让老范去问了问,不一会儿笑着走过去,也牵了匹马。 秦蓁找来老范问缘由。 老范笑着说,几位大人来了兴致,想赛一场。 秦蓁只当是寻常赛事,却没想,十来个男人往起始处一扎,最后由郑煜星和赵齐蒙在出发点准备就绪。 秦蓁:“这是要做什么?” 老范答:“听闻郑卫率骑射精湛,连怀章王都是手下败将,所以他们下了个赌,郑卫率同时应战十人,十人轮流一圈,郑卫率一人十圈。” “十”这个数字,让秦蓁的心动了一下。 她轻轻蹙眉,不作凭置。 舒易恒举了个旗子走到一旁,随着旗子落下,赵齐蒙和郑煜星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事实上,在两人冲出的那一瞬间,秦蓁眼中就只剩一人。 他比那一年,成熟太多,也变化太多。 他很少再穿那样鲜艳衣裳,如今多是简练的练装与软甲。那个冲动不懂掩饰情绪的少年,终是成了一个懂得收放,情绪内藏的男人;爽利的大笑,变成玩味的浅笑,一如从前会令他勃然大怒的人和事,如今只能得他一个轻蔑的眼神,一声嘲讽的低嗤。 少女时的秦蓁,也曾在心中偷偷种下期待,藏起真心。可她交付过的少年,早就不在了。 要她找回期待和真心,那他能找到那个早就不复存在的少年,向他去讨吗? 秦蓁出神间,场中忽然暴起一阵阵惊呼呐喊。 男人们的快乐,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秦蓁看向场中,方才发现十圈已经接近尾声,而十人的接力在舒易恒之后,实力直线下降,交替时几乎是送时间给郑煜星。 郑煜星一人跑十圈,除了中间平稳速度保持状态,在第八圈之后竟爆发出比之前还要可怕的速度,毫无悬念的取胜! 一场即兴而起的游戏,没有特别的缘由,连彩头都定的随意,郑煜星打马而来,不乏有人冲他拱手作拜,一通马屁。 秦蓁就站在马场外,听得很清楚。 他嘴角噙笑,眼神有意无意往她身上飘,语气自大且不要脸—— “我这人,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擅长以一敌十!” 秦蓁指尖微僵,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马上的男人。 郑煜星回应她的眼神,夹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喜欢一个人,太辛苦了,所以,为什么不一次喜欢十个呢?」 她要一次喜欢十个,他不妨以一敌十。 很好。 秦蓁笑了。 他怎么会不玩。 眨眼功夫,可比博士厅里玩的好多了! 第130章没有三哥三嫂 第130章没有三哥三嫂 郑芸菡向郑煜堂和舒清桐提了重阳出游的事,郑煜堂盯着妻子的肚子陷入思考,舒清桐却先表态:“如此甚好!” 这几日,郑煜堂病倒的消息传出,宫中又谴了御医,阖府上下都紧着他养病不敢打扰,他朝中的同僚多是送药品补品,并未登门,可想而知,待他能走能坐,又是重阳佳节,循例走礼的官员少不得登门拜访,到时候又是一番应酬忙碌,不累人也烦人。 这段日子以来,舒清桐只想让郑煜堂彻底放下烦忧的琐事好好休息,加上这出游又是芸菡与三弟筹备,他们几兄妹同行,说话散心,怎么也好过留在侯府,对这貌合神离的一大家子虚与委蛇。 “大哥是担心大嫂不便颠簸,这个三哥也想好了,路不远,就是出去透透气。”郑芸菡冲一旁伺候的福嬷嬷眨眨眼,福嬷嬷心领神会,站出来一步:“御医也说,夫人的身体底子好,胎相坐得稳,头几个月胎相不稳,最后几月身子尤为笨重,如今恰是最适合活络身子的月份。” 这一点,将军府伺候的老嬷嬷也认同:“老奴从前在乡下,不少村妇有孕时亦要做活,后来大家都说,有孕时多活络身子,反倒有利生产。倒不是要将少夫人与村妇作比,少夫人从前本就好动,自从有身孕后,又整日拘于院中,老奴以为,趁此机会能出去走动,其实是好事。” 郑煜堂第一次听说这个。 自从清桐有孕,他在府中都是亲自看护,不在府中,也有下人守着,他时常过问院中事,院里的奴才无一不被他问过话,谁敢怠慢?自然紧紧盯着少夫人,护的跟眼珠子似的。 原来护太紧也不好,得适当放出去兜风。 他握住妻子的手,对郑芸菡笑了:“就依你们的意思。” 正聊着,下人急匆匆来报,怀章王陪同贤太妃登门了。 郑煜堂和舒清桐一愣,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和意外。 侯府无人不知,贤太妃十分喜欢少夫人舒氏,还认作了义女。大公子与夫人成婚时,亏得有贤太妃在将军府那头为侯府牵线,否则这婚事没这么快成。 之前主母要为大公子纳妾的事情,早就在府里传开,所以贤太妃忽然登门,大家想也不想就觉得这是贤太妃为义女撑腰来了。 按理说,贤太妃这样的先帝妃嫔,是要一生住在宫中的,可因怀章王之故,她称病出宫移居王府。多年来很少与人来往,又因怀章王战功赫赫,深得太子信任与敬重,怀章王府也成了无人敢轻易攀附的门第。 今日贤太妃亲自登门,忠烈侯连府中那些杂事都没心思想,连忙出来迎接,又让人去请舒清桐和郑煜堂。 郑芸菡扶着大嫂出来时,见到的便是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卫元洲着一身浅色绸衫,玉冠束发,气度从容,郑芸菡甚至觉得,他回来长安这段时间,养的精致不少,至少那张初见时会觉得凶悍的脸,平白添了几分白俊风流。 卫元洲淡淡扫过郑芸菡,目光落在郑煜堂夫妇身上。 一行人立刻见礼。 贤太妃的目光也略过了郑芸菡,然后看向舒清桐。她对舒清桐也非都是爱屋及乌,毕竟这是她最初瞧上的儿媳,虽给了别家,但从别家换了个更合心意的,她也看的很开。 加上舒清桐有孕,贤太妃看到那肚子就高兴,连连招她到身边说话。 舒清桐委实有些受宠若惊。她这个义女怎么来的,怀章王这个义兄又是怎么回事儿,她清楚得很,是以从没将这头衔当真过。 此刻,被贤太妃这个名义上的义母问起孕中一些事,她答得有些木讷,贤太妃也不在意,连连夸她和孩子有福,又赞郑煜堂爱妻护子,她嫁的值得。 忠烈侯在一边有些尴尬,被拖出来的刘氏更是一个头两个大,贤太妃对舒清桐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夫妻二人在贤太妃面前,根本插不上话。 卫元洲看郑煜堂一眼,淡淡道:“如今朝中上下无人不知,郑大人爱妻如命,一面为国效力,一面牵挂孕妻,一个人掰成两瓣用,这才不支卧病。” 忠烈侯因为温幼蓉那一刀,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去上值了,自然不知道外面是怎么个说法。他立马听岔,以为朝中认定郑煜堂是私事分心才累坏,顿时生气又担心——若让人觉得忠烈侯府的长子,未来的侯爷,因女人生孩子魂不守舍分心伤身,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以后还怎么做大事,谁敢让他挑大梁? 卫元洲一眼便看明白忠烈侯的态度,他扯扯嘴角,懒得解释,目光落在心爱的小姑娘身上时,发现她根本没看自己,心底那层担忧又深了。 事实上,完全不是忠烈侯以为的这么回事。 郑煜堂之前加倍做事,同僚看在眼里,便是盛武帝也挑不出他半点错处,起初他病倒,朝中无一例外的以为他是操劳过度累倒。 直到最近,朝中忽然飘出个有趣的说法——郑煜堂不是第一年入朝为官,也早过了积极表现的阶段,他如今仕途大好,甚至要接严相的班,怎么早不过度晚不过度,偏偏这时候操劳过度了? 前后一分析,很快破案:因为郑大人的妻子舒氏有孕了。 郑夫人是镇远将军府的千金,镇远将军府是整个大齐里出名帅忠将最多的武将门第,就拿舒氏战死的叔叔来说,事迹早已传遍全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舒家之魂,便是忠义之魂。 不是有人为了给至亲积德祈福,便会去做善事吗? 以郑煜堂这样的性格,常人很难想象他跪在佛前诚恳求平安的样子,但加倍为国效力,以忠君之心来衬托岳家忠义之魂,以一个合格女婿的姿态,求舒家列祖列宗英魂看到自己,保佑自家夫人安康,这就很郑煜堂! 说白了,就是个爱妻也不耽误政事,做正经事还能顺便护妻,直到把自己累倒的绝世好男人,无形之中,又将舒家往上拖了一把,将自己这个女婿的姿态往下按了一截。 卫元洲不知道这传言是怎么起,又是哪里出的,但他知道,盛武帝亲口让皇后备下珍品补药和珍宝赏赐,很快就会送到忠烈侯府来,此举意思很明显——盛武帝认同了郑煜堂的病因,且呈赞许之态,从现在起到舒清桐顺利诞下麟儿之前,陛下和皇后都会放在心上留意。 这也是贤太妃敢直接登门的原因,她身为义母,算是代替陛下和皇后来表态,来给舒清桐撑腰。 这时候,倘若舒清桐因为侯府里一些事情不快,影响了孩子,或者有什么闪失,那就不是忠烈侯关起门来就能自己做主的家事了。 纵然忠烈侯这个一家之主的威严再不容侵犯,皇权君威前,依然不值一提。 贤太妃捞着舒清桐说了好一会儿话,舒清桐终于回神,赶忙道:“太妃难得来一回,便留下用饭吧,您若是乏了,可以先歇一歇。” 贤太妃这样不爱交际之人,今日竟没拒绝,看了忠烈侯和刘氏一眼:“那就叨扰了。” 后者连忙客气道:“太妃与王爷能留下用饭,是侯府之幸。” 忠烈侯看了刘氏一眼,刘氏没反应过来,忠烈侯很失望,低声道:“还不安排地方给太妃歇一歇!” 舒清桐本想将太妃带到院子里走一走,可她与郑煜堂跟忠烈侯演了一场戏,唯恐那不好的味道溢出来让太妃不适,便没提。 没等刘氏开口,太妃轻轻摆手,含笑的眼落在了郑芸菡身上:“七姑娘好些日子没有去过王府,陪老身说话了。” 此话一出,郑煜堂和舒清桐齐愣,连一旁的忠烈侯夫妇都蒙了。 芸菡什么时候和王府搭上线了?听太妃这意思,似乎还熟悉的很? 换在从前,郑芸菡可能就慌了。 但她已经答应卫元洲,一切交给他决定安排,今日太妃登门,无论是不是试探,是不是他的安排,她从容应对就是。 太妃话音未落,她笑眯眯的凑过去,亲昵抱起太妃的手臂:“太妃若是不嫌,也不必母亲重新收拾地方,就在嘉柔居小憩片刻吧,大嫂有孕后,府里的厨子技艺都精进不少,太妃一定也喜欢。” 她二人一唱一和,旁人反倒不好说什么,最后自是由郑芸菡来安排。 郑煜堂嘴上没说什么,但人刚去嘉柔居,他就把真儿和善儿叫到自己的院子问话。 两个婢女一进来,就见大公子沉着脸坐在书案后,少夫人神色复杂的站在一旁。 郑煜堂猛一拍案:“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若姑娘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须得向我禀报?她与怀章王府来往,为何不报?!你们知不知道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私自与王府来往,还密切走动,旁人要怎么看?!” 舒清桐碰了他一下:“你凶什么?”见两个婢女真怕他,她便和声道:“你们别怕,有什么说什么,公子只是担心姑娘。”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谨慎细心的善儿先开口:“公子莫怪,姑娘去并州之前,的确频频前往王府,但却不是冲着怀章王去的,她是冲着贤太妃去的,追根究底,此事与公子和夫人有关。” 郑煜堂和妻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我们?” 善儿重重点头,言简意赅的将当初郑煜堂在将军府提亲时,郑芸菡是如何闯入怀章王府,如何跟太妃作保,若她愿成全大哥大嫂,她便帮她再寻一位更合心意的儿媳,又如何在之后如约前往王府履行承诺,都说了。 郑煜堂和舒清桐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郑煜堂很清楚,纵然当初他求娶态度诚恳,但舒家始终担心王府那头的态度,若非太妃破例登门,先是将清桐认作义女,后又代为说亲,将王府态度表明不说,还微微施压,舒家还不知道能跟他磨多久。 纵然认下他这个女婿,他也不能那么快抱得美人归。 善儿说了,真儿也忍不住了。 她向来冲动些,便挑些私下的事情说:“公子恼火奴才们办事不利,奴才认了,但公子若因此事责怪姑娘胡闹,那就是大大的不妥。” 郑煜堂回神,气笑了:“你们这是在教训我?” 舒清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真儿鼓鼓腮帮,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道出来:“若公子和夫人只看姑娘身为侯府千金,私自与王府来往,行为举止得不得当,会不会失了女儿家清誉,那姑娘不妥之处,可就不止这一件了!” “夫人进门之初,姑娘唯恐夫人念家委屈,抛开姑娘家的矜持,去看那些初为新妇的书,又是熬着夜守着火备汤,又是帮夫人讨好府中长辈。若姑娘向太妃求情许诺,私自与王府来往有错要罚,那这些事,也不该是姑娘这样未出阁的女子该做的,是不是也一并要罚?” 这一回,舒清桐比郑煜堂的反应大。 她永远不会忘了嫁过来第一日的心情和发生的事。 她做主让两个丫头先离开,也让她们别漏了口风,只当大公子这边什么都不知道,好好做事。 等人走了,郑煜堂搁在桌上的手握成拳头,又被一只柔柔的手包住。舒清桐柔柔笑道:“你啊,这个也操心,那个也担心,不累才怪。” 又庆幸道:“还好我是家中排行小的,倘若我是长姐,少不得要向你一样,操心弟弟妹妹们的事。” 郑煜堂眼神一动,苦笑着看她。少顷,他低声道:“清桐,芸菡的婚事,我们今年便着手准备吧。” 舒清桐意外之余,又心生打趣:“不是说要再等两三年吗?怎么又变主意了?” 郑煜堂笑了笑,“只是准备,又不是今年就要嫁出去。” 他轻轻转头,看向自他生病,便移挂到房中的《鬼子母神图》,不止是对她说,还是对画说:“我必帮她选最好的郎君,令她风光大嫁,此生无忧。” …… 贤太妃被郑芸菡带到嘉柔居。 卫元洲身为外男,即便是王爷之尊,也不好踏足,一个人去了侯府花园。 刚一坐下,贤太妃便盯住她,没好气道:“你们两个,准备瞒我多久?” 郑芸菡也不意外,只冲她笑:“太妃都知道啦?” 太妃感慨摇头:“我儿不易啊。” 郑芸菡轻轻咬唇,竟不知如何接话。 手忽然被握住。 太妃的手保养的极好,虽上了年纪,但手掌柔滑,一点也不粗糙。 “芸菡。”太妃笑看着她,“太妃老了,很多事情管不动,也并不想多管。只有几句话,想与你说一说。” 郑芸菡心头忽然发沉。 通常,身为婆母的人都会说些什么呢?也许会规劝引导她如何做好一个妻子,如何守本分,如何为王府开枝散叶,延续血脉…… 太妃扫过她强装镇定的小脸,缓缓开口—— “前不久,我去了一趟城外寺庙,瞧见了一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爬着长阶,一时好奇打听,才知他们年轻时育有一子,孩子还在腹中时,险些没了,那丈夫便上香祈祷,若能保孩子平安,他愿折寿十年,年年还愿。后来妻子顺利诞下麟儿,知道此事,自那以后,他们每年都一起还愿,妻子除了还愿,只求一件事,要折寿,就让他们夫妻一起。” “他们一直守着对方,牵着对方,唯恐满天神佛算错了寿数,先将谁带走。” 郑芸菡听得动容,慢慢抬起头来。 太妃笑意温和,摸摸她的头:“太妃活了很多年,看过很多事,也曾风光过。可万般诸事过,却觉得,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皆可得,唯有一个由始至终与你相互扶持,相互陪伴的人,才是难得;待风姿不再,颜色褪去,那份相互陪伴扶持的心意历久弥新,才是难得。” 她苦笑着摇头:“从前我为洲儿寻觅良人,便是冲着这个去的,你别看他好似满身尊荣,其实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我不求别的,只希望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能在他心里,让他活的有滋味些。” “可这孩子,铁打一般顽固,竟将婚事理解成一门买卖交易似的,他要的妻子该是如何如何,他身为丈夫又能给出什么,恨不能跟对方列的清清楚楚,明码实价,才显得磊落。可这不是夫妻该有的样子。也不是我希望他该有的样子。” 说到这里,太妃的表情愉悦不少:“可自他从万宝园回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变化将我都吓了一跳。有一日,他竟对我说,他明白我从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有了一个心仪的小姑娘,可她还太小了,是不是可以不要着急,让他慢慢把她娶回家。” 郑芸菡心尖一揪,“太妃……” 太妃笑的合不上嘴,“知道那人是你,太妃真是开心极了。” 她怜爱的抚着郑芸菡的鬓发:“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是立刻娶回家,还是慢慢娶回家都好,世俗礼节,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但在一起的日子,是你们两人自己的。只要你们都在对方心里,将日子过得有滋味,是怎么个过法,只有你们自己能决定,知道吗?” 说到这里,贤太妃话锋一转,语气带了些打趣:“我那硬轴的儿子,我苦口婆心劝了多年,都没将他多劝出一丝柔情,快三十的年纪,才想到要哄小姑娘!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从前将我说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为了哄你,已请教我多次,一张脸皮快被自己打肿了,真是叫我畅快!你不要客气手软,尽管将他拿捏起来!” 郑芸菡凑到太妃面前,蹲身抱住她的腰,眼眶微微红:“太妃这是两头军师,就不怕王爷晓得了,与你置气吗?” 太妃听着她娇软的声音,环着她的腰如同撒娇,一颗心又软噗噗的膨胀:“他敢!什么都不懂,还不是得乖乖来请教我这个母亲!” 那一瞬间,郑芸菡想起卫元洲对她说过的话。 他愿意把他的母亲,也分她一半。 很多年以后,她仍然觉得,这就是世上最动人的求亲。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太妃看了一眼门外:“差不多快到传饭的时候了,你且可怜可怜他,去看看他吧。听说这几日你都留在府里照看,他连太仆寺都懒得去。” 郑芸菡红着脸点头,扶着贤太妃在小榻上斜倚小憩后,提着裙子跑出门。 下一刻,她被拐角伸出来的一双手抱走。 熟悉的手感,熟悉的力道,她安静如鸡,乖乖被掳。 周围全是他的气息,郑芸菡轻轻仰头,他的吻已落下来。有点急躁,还有点惶恐和不安,仿佛要这样触到她,感受她的气息和滋味,确定她是真的,才能放心。 郑芸菡心中暖噗噗,格外配合他,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垫着脚迎送。 卫元洲一愣,越发动情的抱住她。 再亲下去,下人就该来传饭了。 卫元洲微微喘息着松开她,眼里全是她:“这几日,侯府发生什么事了?” 郑芸菡笑道:“已经没事了。” 卫元洲问:“你也没事?” 郑芸菡听懂话中深意,主动啄了他一下,脆生生道:“没事呀。” 卫元洲看着她眼中载笑,忽然对母亲十分感激。 自打知道侯府有事,她连太仆寺都不去了,他的一颗心都没落下过。他已经清楚她心里种着什么病根,唯恐她刚刚应下,又因府中和她大哥大嫂的事心生退意,不敢向前。 但见她此刻笑意盈盈,卫元洲觉得,应该是母亲说了些什么,帮了他一把。 感觉到面前的男人有些粘人,郑芸菡忍笑道:“是我不对,回府不能见面,也应该叫人给你捎信的。叫你苦等几日,最后亲自登门。” 卫元洲垂眼看她,嘴硬道:“总要为正事登门的,先熟悉一下也好。” 正事是什么事,他们心知肚明。 郑芸菡笑着别开眼,卫元洲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啄。 …… 宫中的赏赐很快就到了,这一次,忠烈侯和刘氏都傻眼了。 谁也没想到,短短数日,外头已经为郑煜堂和舒清桐编出了一段神仙夫妻情,整个长安城,甚至冒出了嫁人就嫁郑煜堂这样的呼声。 也不是真的要嫁郑煜堂本人,但照着这样子找,一准没错。 眼下,全长安都知道他们夫妻情深,是彼此唯一,皇后十分关心舒清桐的孕事,亲自选了经验丰富的稳婆和嬷嬷送到了侯府,人一来,顿时比将军府和侯府的老嬷嬷们加起来还有分量,往那一站,刘氏都要礼貌的微笑。 这下,忠烈侯不仅不敢让刘氏张罗妾侍,就连那句让舒清桐懂事,自己给自己夫君张罗妾侍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刘氏这下才真正看清,郑煜堂在朝中的地位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毕竟,没有哪个臣子家里的夫人有孕,还要劳烦陛下和皇后送礼送人的。 她隐隐后悔,更多的是后怕。是以,舒清桐差人来告诉她,重阳那日有出游计划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她很清楚,侯爷现在除了一个爵位挂着,已经没什么实权了,他提拔的最多的就是她母家的人,现在却接连出事。这侯府的天,已经要变了,届时有客登门,也是冲着郑煜堂或其他公子,绝非冲着忠烈侯来,当儿媳的比婆母更受重视,她这个主母,只会成为一个笑话。 夜色蔼蔼,秦意兴奋地领着秦蓁在府中参观。 这是他府邸建成后,秦蓁第一次来。 他还是给她留了一方小院子,但是没有主动提起,他一边逛,一边顺势说了关于忠烈侯府的事情。 秦蓁听得看似随意,实则一句都没漏。 秦意隐约能感觉到,这侯府里并不安宁,也许是为了那讨人喜欢的郑姑娘,也许是有别的原因,姐姐的关心已经多了。 秦意心下一动,忽然问:“姐姐,你说过的那个长安恩人,就在忠烈侯府里吗?” 第131章 第131章 秦意一问出口就后悔了。他怕自己的意图暴露的太明显,反而激了她。可秦蓁只是愣了一下,然后一眼不发的看着他。 秦意觉得,很多事都要讲一个时机,所以他不确定时机合不合适时,不会挑开了明说的。可近来,他发现,可能还没等到那个时机,就直接错过了。 “我看到郑卫率在整理你所有的教案书册,知道你在扩学一事上,不仅挑了可塑之才,还仔细筛查了好些有名的马倌和训师,想一并招揽过来,徐意智和邓宜兴几个,几次三番找你私下谈话,他们本就有些天赋,尤其徐意智是少卿之子,若他们能下苦功赶上来,就算你离开,这里也不会乱。还有老范,还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秦蓁打断他的语无伦次,有点好笑。 她伸手帮他正了正衣冠:“都当上寺卿了,说话颠三倒四,会被人笑话的。” 秦意双眼低垂,牙关轻咬。 从小到大,他不止一次的看秦蓁为自己定目标,筹划攻略,待到目标达成,立刻潇洒放手,转投别的事情。换作任何一个人,对付出过心血的事情,都不会轻易舍得放手。可她不同,好像没什么能绊住她,也没什么能让她依附生长。 秦意以前不曾在意过,他想,他的姐姐本就与众不同,随她高兴就是。可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他,母亲,甚至身边的一切,她都能撒手放开。 他也想过挖空心思去挽留——她心中的恩人,她的偏好,甚至他和母亲、姨母晗双,只要有留下他的可能,他都愿意去试。 可不管他怎么做,都没能让她停下。 他已经计无可施了。 秦蓁半天没等来他的话,也不勉强:“今日太晚了,你不是一直留我住下吗?看你这么可怜,我便成全你一次,我的院子是不是……” “抱歉,姐姐。” 秦蓁转眼看他,不懂他忽然的道歉所为何来。 秦意话还没说开,眼眶已经通红,他不敢看秦蓁,便直勾勾盯着她露出衣摆的鞋尖,一句一句道歉。 “从前在族中被欺负时,我很害怕,是你每日哄我睡觉,给我讲故事。被秦霈和母亲认养后,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旁人都笑你是拖油瓶时,我只顾自己安心,躲在你身后,我很抱歉。” “我不敢接近父亲和母亲,是你先去讨好他们,把他们的喜好摸清楚,再来教我怎么去跟他们相处,却没想过你也会在接近他们时犯错,你也会害怕担心。其他几房奚落你心机伪孝时,我则享受着旁人夸赞天生乖巧懂事……我很抱歉。” “秦霈性情大变,母亲开始受折磨时,是你说要掌握主动权活下去。明明我是男子,应该由我去闯荡,可回回装病去寺庙小住,都是你乔装打扮出门,我留下摸鱼打鸟,除了吃就是睡。我从不知你在外头有多危险艰难,却在你回来时,跟你抱怨时间太久差点被发现、东西不比府里的好吃,这么不懂事,我很抱歉。” “秦家为你定下亲事,不问你的喜好的意愿,就连母亲也没有能力阻止。其实那时我想帮你的,却因为你一个玩笑般的赌约,就立马忘了你的感受,真将这事当成游戏,甚至想,若这事困难重重,你兴许还会来求我,我便可以在你面前威风一把。我很抱歉……” “我并不是什么天生聪明的苗子,从小学什么都当做苦行,却不知姐姐若能正大光明学什么,都当做恩赐。没有你在旁督促我,教导我,我早就是个混账了了……你已做尽姐姐的本分,我却总觉得你残酷霸道,很是抱歉……” 秦意直直看着她,声泪俱下:“你说不害怕,我就心安理得依靠你;你说不在意,我就毫无负担轻松自在;你说你可以,我就不假思索让你去。姐姐,你从来不是拖油瓶,更不是累赘,从头到尾,是我占了你的光,是我三生有幸,有你这个姐姐……” 秦意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掉,秦蓁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他这样哭了。 秦意抬眼,又哭又笑的看着她:“所以,我根本是最没资格留你在身边的人,我才是那个拖油瓶,我才是你的累赘。姐姐,你不欠我什么。你若生气,不妨将我打一顿。” 秦蓁目光平静,默不作声,她不似秦意这么激动,连眼眶都没红。 还小的时候,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色都能将你弄哭。 长大了之后,人朝你捅一刀,你兴许能笑着还回去。 秦意这番话里为她道出的委屈不平,她确然有过,也仅仅是有过而已。 待长大些,见过更多人更多事,得以开阔心胸,拔高眼界,方知仇恨或怨念,并非不可还报,但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有限,如果一头扎进这些恩怨里纠缠,势必会分走继续前行的力气。 她只需全力往前走,将那些旧人旧事甩在后头,有朝一日,他们会精疲力尽的匍匐在她面前,自己打自己嘴巴。 但此刻,秦蓁看着面前哭成泪人的秦意,细细体味他话中描述的自己,终于意识到,幼时的闲言碎语,早已失去伤人的能力,却化作一道淡淡的痕迹,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每一个岔路口,像一道路标,左右她的方向;也化作警示,刻在心里—— 她不是拖油瓶,也不是累赘。 她果然,一直都很在意。 秦意小心翼翼的看着秦蓁:“姐姐……” 下一刻,秦蓁忽然拧住他的脸,用力一旋,冷冰冰道:“如你所愿。” 秦意爆出惊呼。 秦蓁拧完,转而照着他的脑袋几个爆栗子! 痛快! 她开始用脚踹! 当秦意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暴揍的时候,他已经被秦蓁踩在地上…… 秦蓁打累了,眼眶却红了,偏偏语气轻快,“爽快。” 她移开脚,把灰头土脸的秦意拉起来,笑着帮他整理:“你的确不太懂事,以前是没时间跟你计较,今天一次还清,此事就当说开了,以后都不必放在心上。” 秦意疼的龇牙咧嘴,歉意都没刚才那么真诚了。 下手真狠啊。 这是存了多久气啊。 秦蓁看他一眼:“还有要说的吗?” 秦意迟疑的看着姐姐,心里还有话,却不敢说了。 秦蓁:“你若说完了,该我说了。” 秦意舔舔唇:“什么?” 秦蓁眼尾的红,是还未褪去的情绪,眼睛轻轻眯起,眸光锋利,语气沉冷:“谁教你的?” 以她对秦意的了解,他只会想方设法把她留下一家团圆,再过一百年,他也不会主动想到说这些话。 秦意眼中的讶然飙升到最浓,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近来对姐姐格外殷勤,恨不得把自己挂在她身上跟进跟出的青年。 他得知青年对姐姐的心意,少不得要求助联盟。只要留下人,他已顾不得许多。 青年坐在栖云楼前的台阶上,懒洋洋支着身子晒太阳,饶有兴趣的从他嘴里打听姐姐的过去。 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得知青年对女人很有一手,虚心求助。他既然喜欢姐姐,就一定会帮他一起留人。 却没想,青年嘴角漾起的笑一点点淡去,“如果我是你,才没脸求她留在身边。万一赖她一辈子怎么办?” 秦意怔愣间,他的大掌往他肩上一拍,慵懒的调子,竟让人觉得深沉认真。 “秦意,道谢还是道歉,选一个吧。” 有这样一个姐姐,感激更多,还是歉意更多,先选一个,去对她说。 …… 夜里,秦蓁宿在秦意为她准备的小院子。 他的府邸本就不大,被他修出三个小院子,只等另外一个都布置好了,便会把母亲秦金氏接过来,秦金氏自己购置的宅子,会考虑租赁,这样她也有一笔收入。 秦蓁没有认床的习惯,哪里都能吃饱睡好,但今日,她在这张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没有睡意。 她直勾勾的盯着漆黑的帐顶,忽然间,那团漆黑似乎被注入光芒和色彩,汇成了一幅一幅泛着旧色的画卷—— 梳花苞髻的小姑娘抱着一只细长的花瓶,花瓶里是她刚刚摘菜的花。 一旁有人放声议论。 “咱们夫人可真是有福气,本想认一个,结果认一个送一个。” “你别看她年纪小,心思可沉了!前几日有人见她偷偷摸摸在膳房转动,本以为她要偷东西吃,结果她是去打听夫人和老爷喜欢吃什么,吃饭的时候,就不动那些菜,还让意哥儿去给夫人老爷布那些菜。” “看她,八成是打听了夫人喜欢什么花,又去巴结了。” 小姑娘抱紧花瓶,走的更快了。 …… 窗下,被训斥的少年不服的抬头:“你就会吼我,有本事你跟我一起学呀,我不如大哥那么厉害,你要是比他厉害,我就听你的好好学!” 少女沉沉看着他,重重点头。 之后,府上先生教课时,她送水送点心,偶尔还会脱口而出几句先生所问的答案,先生不由高看她一眼,与家主商议后,破格让她旁听。 她假装没看到家主不悦的脸色,躬身道谢,一抽空就恶补功课,夜里也举着小灯看书。 一个月后的小考,她的成绩仅次于大兄,先生大赞,送了她一支笔;她没超过大哥,弟弟却答应乖乖听她的,好好读书,不再心浮气躁。 她还没来得及用那支笔,就被家中姊妹故意毁了,笔尖被剪子剪得乱七八糟。 尖锐的嘲讽,比剪子更锋利—— “那是家里给哥哥们请的先生,你也敢随便招惹!还给人端茶递水,你是丫鬟吗?真是丢人!” “你这样的坏心眼,肯定在想报复我们吧?你照照镜子吧,就你也配用先生的笔,拖油瓶,呸!” 诸入此类的事,太多太多了。 小小的少女,被这些话压得喘不过气,在心中暗暗盘算出路,寻找机会。 入府两三年,她和弟弟在府里学了不少规矩,那个冬日,母亲带他们去了一趟长安。 长安繁华,险些迷了她的眼。 长安的人,古怪又有趣。 她认识了一个连怎么对妹妹好都不知道的少年,比她见过的所有少年都俊俏,也比他们都凶。 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在马场里,手把手教她学会骑马。 她知道他没耐心,也不敢挥霍他的耐心,她的聪慧意外的取悦他,不知不觉间,他教的越来越认真,也忘了自己是被迫的。 那日的夕阳橙黄灿烂,他扶着双腿酸软的她去休息,好奇地问:“你这么拼命做什么?过了今天就一辈子不能骑马了吗?” 她咬着唇,暗想,可不就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吗? 少年目光澄澈,少了些最初被迫的怒气,她心中无端宁静,真话脱口而出:“我想学很多东西,以后自己养活自己,家里都不太喜欢我。” 说完她就愣住了,心惊肉跳的去看少年的脸。 他没说话,只是神色古怪的看着她。 这时,他同行的友人来了:“郑煜星,你居然撇下兄弟,在这里逗姑娘!” 少年恶狠狠瞪他:“滚——” 他的凶很管用,那友人转身溜了。 他松开她,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教完了,可以了吧?走了啊。” 她稳稳站住,借着夕阳光辉,冲他甜甜一笑:“多谢你。” 他怔了一下,摇头晃脑的走了,没走几步,又停下转身,见她站在原地没动,又怔一下,旋即笑了:“喂!” 她紧张的回应:“怎么了?” 夕阳下,少年的笑似被镀了一层橙金色的光:“做事多用脑子,少拼力气,好歹是个姑娘家,学个骑马跟上战场似的,不要命了?” 她愣了半晌,忽道:“你、你觉得我能做的到吗?” 他眨眨眼,又笑了:“做得到啊。你脑子转得快,坏主意又多,够用了。” 她不是第一次听别人说她坏主意多,但这是唯一一次,她听得心里暖烘烘,甚至眼眶发热。 原来,快要喘不过气时,哪怕是不太温柔的关心,也饱含蓬勃力量。 他转身离开时,她忽然喊他:“以后……我能来找你吗?” 等我实现自己的目标,我能来找你吗? 少年没回头,背着她挥手:“哦——来了请你喝酒。” …… 长安之行,像一次奇妙的际遇。 回到东阳郡后,她忽然觉得日子不再那么令她难以喘息。 奚落、嘲讽、欺负,都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因为她觉得,即便所有人都对她恶语相向,这世上定有一人会鼓励她。 所有的打算,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咬牙苦守不能见光的秘密,它有人参与,有人见证,有人在等。 多年以后,秦蓁回顾这一段时,总是忍不住想笑。 年少的稚心,容易受伤,需要寄托。 那个少年根本没放在心上的约定,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寄托,就像她练字无聊时,自己给自己找的乐子一样,做一件事,总要有点期盼,有点幻想,才能踏过苦闷艰难,走向终点。 可是所谓寄托,是没有上限的。 她得到的善意太少了,那一丁点善意,随着时间的拉长,无限的寄托和幻想,渐渐开始失真,甚至掺杂了些别的情愫。 她忘了少年的相助是被迫,也忘了他的没耐心和凶巴巴,每一次快撑不住的时候,便去想那夕阳下的少年,想他的一言一笑,想他的关心和鼓励,想他们的约定。 那不到一个时辰的相处,被她在脑中拉长成一生一世的温暖。 她私自在心里,把他这个人当做了寄托。 第132章三嫂往事 第132章三嫂往事 十四岁那年,北厥的朋友传来消息,他们这次要去长安采办,途径东阳郡,他们或许可以约时间见一见。 “长安”两个字,生生戳动了她的心。 从十岁起,她偷偷在外面跑了四年,认识了走商的朋友,学了些做生意的本事,借用友人身份辗转投了几家赚的不多,分利够她用的铺子,接下来还准备用秦意的名义盘下一家快要倒的马场。 她要握住更多资源和人脉,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秦霈早已不是当初认养他们时的那个父亲,他变得阴鸷古怪,喜怒无常,母亲与他在一起,每一日都是更多的折磨。 她想离开秦家,也想帮一帮母亲。若她踏出这一步,一切都会天翻地覆,且会遇上更加麻烦的困难。 鬼使神差的,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长安。即便那时她心中了然,长安的约定只是她艰难时自己找的一个希望,一个奔头。 但心中隐秘的希冀,让她生出一种感觉,好像去一趟长安,她就能再汲取新的力量,迎难而上。 她故技重施,借身体不适去城外寺中小住半个月,想让朋友捎她一段。 秦金氏已经习惯她“体弱多病”,或者说已经没有过多精力管她,秦家人更不会在意她,倒是秦意,很意外她为什么又要出门。 路上,北厥的友人问她怎么盯上长安,长安可没有小买卖。她坐在拉货的车上,裹着厚重的披风缩成一团,迎面是割脸的风,没有回答。 友人只在长安停留两日,她要借路引搭车回东阳郡,便也只有两日时间。 然而,当她真正站在长安大街上时,一阵凉风让她清醒又茫然——她在干什么?怎么就站在了这里? 她不可能去忠烈侯府,更不能让伯府的人发现她。诺大的长安城,她要怎么见他?见到之后,又要说什么? 最后,她去了那个马场,牵了一匹马,也不骑。 她穿着一身讲究的骑装,却没骑马,有眼尖的训师凑上来,问她是否需要指点。 彼时的她,已不是多年前那个捉襟见肘的小姑娘,这些年的摸爬滚打,让她能熟练的自腰间钱袋里抽出一张银票递出。 训师大喜,殷勤的要为她牵马,她唇角轻掀,冷声道:“滚。” 训师一愣,也不生气,点头哈腰的就跑了。 啧,不用干活白得钱,被骂一句又如何。 她站在原地,恶劣的想,有钱有权,真好。 那年的马场,比几年前更宽阔漂亮,前来这里玩耍的贵族子弟仍是前呼后拥,一片热闹。 她想,这马场里,用石头随便丢一个人,都是她惹不起的贵人,又想,位卑者需要步步为营,细细盘算的事,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起手落手间一个指示,谈笑风生时一句玩笑。 忽然间,她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气。这戾气夹杂着不甘,委屈,怨恨,嫉妒。 凭什么?只是因为她生的比他们差些,所以做每一件事,都要用尽全力,耗尽尊严?倘若将她放在与这些人同样的起步位置,她会做得更好! 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就在她陷于这种思绪中时,前方呼声暴起,将她的思绪拉回,抬首之际,一道红色自前方跑道飞驰而过,掠走所有目光与关注。 她心头猛颤,连马都忘了牵,一步步走向赛道旁的围栏边。 身穿红色骑装的年轻男人,黑发束起,额间绑两指宽的额带,一手持马鞭,一手勒缰绳,飞驰而出,一骑绝尘,白俊清隽的脸上,漾着轻狂不羁的笑,眼前于他,是一场势在必得的胜利。 她呼吸渐促,心跳加快,连掌心都握出了汗。 是他。 她痴痴地看着场中恣意驰骋的人,心重重的一声,然后是轻快又密集的好多声。 脑海中,被幻想无数次的身影,在这一刻被重新填充上色,曾经失真的记忆,被眼前的一幕打散,再也恢复不到原貌。 他赢得比赛,翻身下马,缰绳随意在手中一挽,牵着马大步往场外走,好些人迎上去与他说话,不用听都知道,定是迎合奉承的话。他来者不拒,悉数收下,只是那漫不经心的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走出马场,他手中缰绳一抛,几个人争抢着去捡,他也不看,被人簇拥着走向垂帘雅座。一旁,有年轻貌美,奴仆环绕的姑娘们偷偷打量他,仅一眼,便红着脸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然后笑闹起来,捏拳锤打嬉闹。 这番喧闹中,她原本剧烈跳动的心,反而开始回复平缓。 她怎么忘了,他始终是这繁华都城里的一个贵公子,谁的年少不曾纯粹简单,谁又能一成不变的长大? 然而,哪怕她清楚眼前的一切都不复当年,也知道那个只有她记了许久的约定也早已泛黄褪色,仍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牵引着脚下的方向,一步步走向那个鲜活张扬的少年郎。 垂帘座中,世家子弟再随意,也是直身端坐,只有他斜身屈腿,长臂撑着身子坐没坐相,可无人说他没有规矩,反倒与他把酒言欢。 侍女奉酒,有人凑到他耳边,眼睛瞄着侍女,噙着坏笑说了什么,他捏着酒盏把玩,跟着笑了一声,忽然抬腿往那人腰上一踹,明明还笑着,眼中却带着不加遮掩的不屑和冷意,那人吃痛一声,半点脾气都没有,笑着抱手讨饶,他嘴角一挑,继续吃酒,恍若无事一般。 一个通身贵气,模样出挑的姑娘在奴仆簇拥下过来,骑装衬出一身飒爽,她挑着一个与他十分相似的笑,下战书来了。她要与他赛一场,带彩头的那种。 座中一片激动,眼神暧昧的在姑娘与他身上转动。 她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姑娘,又看了看场中其他姑娘,笑了一笑。 方才,被他的身手和风姿吸引的何止这一人,但只有这姑娘敢走过来,或许是足够大胆,或许是足够有底气,毕竟,她那一身讲究装扮和身后的奴仆,就已盖过场中许多人。 长安城,果然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地方。 身份不够,连搭讪都要谨慎衡量。 谁都知道,这姑娘是冲着他来,可他仍是那副懒洋洋的坐相,仰头看了她片刻,忽然招来随从,低语几句,不多时,一个明艳漂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过来:“三哥,你找我呀。” 是个眼熟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去了。 他指指妹妹,对那姑娘说:“你连她都赢不了,就别来这里自取其辱了。” 小姑娘愣了一下,然后转头看那个来邀战的姑娘,忽然明白什么,小嘴一撇,颇有些习以为常的无奈,手往一侧伸去,已有奴仆为她递上马鞭,她冲那姑娘抱手,落落大方:“请。” 姑娘羞愤应战,许是状态不好,当真输了。 座中一片哄笑,也有佩服他的,毕竟他只凭一张嘴,就能碾碎无数长安闺秀的芳心。小姑娘又跑来,娇滴滴与他撒娇邀功,要他给她买一匹好马。 他笑着将她一推,点头应付:“嗯,等我今年说服了大哥,就给你买。” 小姑娘顿时泄气,无精打采的要走,他将人一拽,另一只手摸出一块牌子,晃悠着诱惑道:“南郊望山温泉,殿下特许的,这天都凉了,是骑马吹风痛快,还是和小姐妹泡温泉舒服,自己选。” 霎时间,少女晦暗的小脸瞬间明媚,想也不想就夺了牌子,笑着与他道谢。 他看着妹妹跑走,笑着回到座中,有人笑着拿他妹妹打趣,忽然间,他脸上的笑意全部不见,目光凉凉的看着那人,那人自知失言,立马罚酒赔罪,座中又是一片笑语,他却冷着脸不说话。 她呆呆的看着座中吃酒谈笑的他,原本平复的心忽然又隆隆狂跳——他好像变了很多,身量更高,模样更俊;更懂得收敛情绪,另其莫测难猜;他不再笨拙无措的面对那个小姑娘,而是掌控着相处之道,游刃有余。但其实,他也没变,那张不满的冷脸夹杂的怒气,竟让她瞧见了一丝当年的小少年才有的情绪。 面对在意的人,他一点都没变。 他只是换了一种姿态来爱护与相处。 众人见他不悦,立马吆喝着换场找乐,他懒洋洋起身时,似有什么感应,忽然转头看向她的方向,她转过身,将怀中面纱扯出来,遮在脸上,然后发现她原本牵在手里的马不知所踪。这马是马场租来的,有牌号区分,稍后得还回去。 她回头看去,那群贵族子弟已经离开,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别的,她站了一会儿,在追去找人和找马之间,选择去找马。 这马场比她想象的更周到,也许时常会有马被租客随手丢待在一边,所以马倌看到落单的马,会牵到特定的马厩,若租客找马,可直接叫人去那处取,若租客不要了,交还号牌即可。 她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失马,帮忙看马的马倌含笑看着她,交叠伸出的双手是明晃晃的暗示。她因心事走神,没反应过来,这时,一只漂亮修长的手捏着银锭子落在马倌手中,他的气息陡然靠近,她浑身微僵,慢慢转过头去。 明明已经随友人离去的人,竟出现在面前。 他侧首看她蒙着面纱的脸,皱了皱眉,似在脑中搜罗人像,又笑开:“姑娘看着眼熟。” 她心头轻颤,已觉出端倪。若凑巧眼熟,怎会抢在开口之前先替她付了钱?摆明了是冲着人来,故意做此开场罢了。 她掌心冒汗,压抑着蠢蠢欲动的情绪,平声道:“公子识得我?” 他问:“姑娘是不是弘文馆直学士李楚的妹妹,李倩?” 李倩二字,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她心绪渐平,暗想,他的确是冲着她来的,只是认错了而已,以及,那句眼熟八成是胡诌。 论理,她该直接否认然后转身离开,可触及他一双含笑的眼眸时,她鬼使神差的应了。 “我是。” 他了然点头,直接替她牵过马:“在下郑煜星,忠烈侯之子,家中排行第三,如今是太子伴读,与令兄熟识,我听他提过你。” 她与他并肩而行,笑了笑:“原来是郑三公子,家兄亦提过公子名讳。” 他无声的看她一眼,目光中滑过几丝疑虑,又很快散开,笑道:“你兄长刚上任,公务繁忙,今日来马场也有应酬,他担心你不熟悉长安,便请我过来看看,若有唐突姑娘的地方,请姑娘见谅。” 他一身鲜艳骑装包裹颀长身姿,额带衬得面白俊朗,言谈浅笑间,尽是温柔与耐心,与对那位邀战姑娘的态度相比,判若两人。她轻轻瞥他一眼,心道,原来是替友人照顾妹妹来了,他对照顾妹妹这件事,还挺上瘾。 她不知该怎么回应,索性不应。 “姑娘会骑马吗?”他状似不经意的问。 她心头一紧,端于身前的手有些不自在的紧握:“不会……” 他低笑两声:“所以将自己马都弄丢了?” 她忍不住去看他,那明朗的笑容里满含打趣。她刚刚才见识过他对别的姑娘如何出口无情,所以他此刻的言行举止,几乎可以称作暧昧;而他本意是要对一个叫李倩的姑娘暧昧,却认错了人。真是讽刺又好笑。 他看她的眼神越发古怪,甚至转头看了看马厩的方向。她心虚紧张起来,猜测他可能在怀疑自己认错人,若他怀疑,她刻意冒认一事就遮不住了,待拆穿时,他少不得要追究。 在他又一次要回头看时,上千个日夜的寄托和幻想,在心中合成了不可控的贪念和奢望,于她的动作,眼神情态中毫无保留的表达给他,她忽然拽住他的袖子,紧紧盯着他:“郑公子能不能教我骑马?” 他转回目光,迎上她的视线时,微挑的长眉栽了几分惊讶。 她被这个眼神盯得不能动弹,她原以为,走上来长安的路,已经是她最大胆的逾越,但其实,此刻的她才最大胆。伸出手的那一刻,她甚至看清了自己隐秘的希冀里,到底渴望得到什么——她想将他变作一个真实的存在,而非脑中勾画描摹的虚影,他曾给过她最大的善意和温柔,他就是她踏出接下来每一步,源源不尽的力量,像当年一样。 然而,她心中的百转千回,似乎只是他面前的转瞬即逝,他几乎没什么犹豫,又像是终于确定什么,爽快道:“好啊。” 他一句回答,令她心花怒放,理智震荡,她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自动自发摒除他眼中玩味的深意,只见这当做纯粹的善意,只对她的善意。 “会上马吗?”他轻抬下巴,低声询问。 她像是迷了神智一样摇头,心中只想借机亲近他,更亲近他,恨不得所有话本戏剧的巧合和趣味在此悉数验证在他们身上,他会发现她是谁,想起那些事,而他记得她,甚至还有点喜欢她,不用她对他那样的痴念,只要一点点,她就能有无穷的力气走下去,走向他。 他像是看不到她眼中的着迷,一手扶她的臂,一手托她的腰身送她上去,动作又快又稳,不带一丝龌龊的留恋,可这份干净利落,更让人心动痴迷。 他牵起缰绳,她暗暗做好准备,可惜马都动了,他并没有像当年那样大吼一声吓唬她,然后得意洋洋的告诫:“保命第一条,不要在马上尖叫……” 他只是帮她牵着马,漫无目的走,不似当年的急躁,却又不像是在认真教。 正当她疑惑时,周围隐隐传来骚动,她后知后觉打眼望去,发现不少姑娘都在偷偷看她,然后交头接耳的议论,与他在马场比赛时的议论不同,此刻的她们,目光翻白满脸不屑与不悦,全冲着她来。 她紧张的抓紧缰绳,一次次瞟向为她牵马闲步的少年郎。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的冷言冷语,第一次从长安回家后,因为有他,她不再害怕那些言语的暴力;而今,仍是因为他,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闲言碎语落在心头,也可以变成甜滋滋的蜜糖。 这甜滋滋的味道,能蛊惑人心,盖住理智,令虚荣膨胀,让悄悄窃窃藏在心中角落的期盼,冒头攀升急速生长,汇成一个将她多年来的打算全部颠覆的念头——她何不想办法嫁给他? 念头一经滋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不可以?! 若能嫁给他,做他的夫人,她的身份也能跟着水涨船高,那些累人烧脑的生意,多得是人求着帮她打理,她再也不用对那些贪心冷漠的人笑脸相迎,为了一次抬价压价,绞尽脑汁揣摩算计,显尽丑态。 她不必再惧怕秦家的威势,有他护着宠着,她可以直接做主将母亲接来长安安顿,若秦家发难,她便撕破脸皮,将秦霈的事都抖出来!秦意不必再跟着掺和家中生意,有忠烈侯府做靠山,她甚至可以为他求一个官职,好过一生为商。 她深深地凝视他的侧影,心神荡漾。他是她悄悄放在心中,怀念了好久的人,若能嫁给他,她定会用尽全力成为他在意的人,因为他会极力爱护自己在意的人。若她能被他爱护照顾,她为什么要筹划一个人去走更辛苦的路?这条路这么长,有人陪着不是更好吗? 围着马场走一圈,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已经可以放弃筹备多年的计划。 她想,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让她改变主意重新选择一条路,这个人只能是他。 “郑公子。”她轻声喊他,他转头:“嗯?” 她努力将身段凹得曼妙勾人,故作不知:“我坐着腰有些累,是不是坐姿不对?你能不能……为我指导一下?” 他看一眼周围,笑了一下:“指导姿势,怕是要唐突姑娘。”不等她回答,他接着道:“姑娘是想在这里指导,还是去没人的地方指导?” 不正经的话,却被他说的一本正经,她今日得了太多的嫉妒和羡慕,整个人飘飘然,只想与他更亲近,此刻,他带她去哪里,做任何事,她都愿意。 他只看了她片刻,便笑着点头:“行,我给你指导。”说着,他招手唤来一个马倌,开了一个贵宾单用的场地,一句话交代下去,已有人鞍前马后的替他准备,他牵着马带她往那处走,走进私人场地后,嘈杂被甩开,这片静谧的地带,透着隐秘的暧昧。 她坐在马上,期待的等着他。可他只是站在马前,口头纠正她的姿势,她轻轻拧眉,不仅是遗憾他没有亲自纠正,更因为他在胡乱指导,给她指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坐姿。 他笑着说:“对,就这种姿势,非常标准,你练习坐上个把时辰,以后就知道怎么坐了。” 明明前一刻还当着那么多人对“李倩”温柔暧昧的男人,此刻眼中尽是玩味戏谑,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这姿势实在难受,她咬牙转换策略:“郑公子,我有些累,能不能扶我下马?” 他垂眼低笑,漫不经心伸出手来:“下来吧。” 她看着他伸出的手,计算着两人的距离,在蹬着马镫翻身下马,伸手去握他手的同时,将整个人的重量向他倾斜,伴着一声惊呼朝他摔去,然而,他的手在一瞬间收回,人向后退开一步,任由她整个人摔在地上,支地的手肘狠狠擦过砂石。 她摔懵了,浑身剧痛之下,被美梦和幻想迷惑的心智终于回归。 他是故意的。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她忍着屈辱抬起头,看着他抱着手臂在她面前蹲下来,偏头玩味道:“喜欢我?” 她茫然的看着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很显然,他对这个答案一点兴趣都没有,径自说下去:“喜欢我什么?出身好,长得好?能给你脸面,还是能送你上天啊?” 她撑在地上的手掌慢慢握起,抓了一把砂石:“你是故意的。”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摔倒在地的她,好笑道:“生气了?方才你在马上受尽众人艳羡目光时,不是挺开心的吗?”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态,将她整个人生生剥开,她这才知道,那一刻的虚荣和丑态,在他眼中尽显无疑。 而那时,她在天真做梦。 她定定的看着他,似乎想将他看穿,他怔一下,别开目光看向一旁,笑了笑,又转回来与她对视,带着点“我不会输给你”的狠厉:“李姑娘这眼神,直勾勾的有些吓人。好似我是你看中的一块肥肉。” 她心中慢慢凉下去,面上却慢慢笑起来,反问他:“怎么,不可以吗?公子出身高贵,相貌不凡,倾慕觊觎你,多正常。” 他拧了一下眉,大概是对她的态度有些意外,但话都说到这里,无谓再遮藏,他也笑着:“当然可以。但是李姑娘,谁规定我扶你上马令你风光,就必须护你下马保你安稳呢?别说你我男女有别毫无关系,这世上男子娶妻,尚有半道辜负伤害欺辱的呢。更何况……”他目光扫过她的身子,满是嘲讽:“方才是我勾你朝我怀里摔的?我扶不起,还躲不起啦?”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个耳光,狠狠打在她的脸上。 他笑得冷情:“让我猜猜,姑娘正值妙龄,寒门出身,兄长出头不易,若能嫁得高门,不仅能帮衬令兄和李家,于姑娘你更是风光体面的事,对不对?可世事哪有尽如人意的,你想靠男人攀升得到什么,就不能只挑着好处去得,他令你扶摇直上风光无限时,你要受着,他令你委屈受辱深陷绝境时,你也要受着。你既选将自己交付依托,苦乐荣辱,都是搅在一起的。若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承受,那就最好收了心思,别想着跨出这一步。” 她呼吸微颤,低声道:“所以,你也如此?” 他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张扬的大笑起来,每笑一声,她都觉得刺耳戳心,直至他笑声骤收,神情沉冷,垂眼看着她:“不说整个长安城,仅是这马场里的姑娘,十个里头有十一个都想高嫁,可十一个里头有十个都知道,男人都是如此,绝不单指哪一个。剩下一个不知道的就是你,所以你才能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他站起身:“李姑娘,奉劝一句,将眼睛洗干净,好好看路,踏实做人,省得你兄长人在朝中公务繁忙,还要分心牵挂你肚里的花花肠子会毁了自己,带累李家。好高骛远贪心不足者,迟早自食恶果。即便你再渴求高嫁抬运,也请记好,男人又狗又坏,不要随便期待。” 他丢下这话便转身离开,她撑着身子坐起,发现手肘处的衣衫都擦破了,她解下护手撩起衣袖,果见手肘大块破皮,那块鲜红胎记,像是一滩血,格外刺目。 她抬眼望去,他已经走得很远,她一直等着,可他一次都没回头。 眼中所见渐渐变得模糊,轻轻眨眼,便有大滴的灼热滚出来,她死死咬着唇,说不清楚那一刻的心情如何,只知道极力睁目,看着那道背影,努力将他与几年前那个黄昏的身影合在一起。 可是不行。 那个被她在脑中思念过无数次,近乎失真的身影,终是被渐行渐远的那个人完全占据,任她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那年夕阳之下给与她温暖和善意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模样。 可怪谁呢?是她不打招呼,擅自将他本就带着目的的示好当做寄托,他一无所知,自然没有义务为她一直守着当年的模样;也是她执意来这一趟,硬生生震碎了脑中的幻想,留下满心残渣。 …… 两日后,友人启程回北厥,她仍是裹成一团坐在马车里。友人看了她好几眼,终究什么都没问。 可笑的是,她来时靠借口生病,回到东阳郡时,真的生了一场大病。也许是长安和东阳郡两地水土气候有差,也许是这一路寒风吹得渗人,她住在城外寺庙中,一连三日发热,秦意急得快哭了。 三日之后,她高热褪去,迅速康复。 睁眼之时,回想这一趟长安之行,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她以为她会一直想他,但其实,从回长安开始,她脑子里走马观花一般闪过的,并不单单只是他,还有这几年来所有的事。 她愕然发现,自己也变了好多好多。 世事最难一帆风顺,见多了世人丑态,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她竟也染上不少恶习,当年她站在那个马场里,只觉得局促紧张,除了学骑马再无多想;可现在她站在那里,心中会生戾气,会不服和嫉妒,她还学会用银子去羞辱别人,并且觉得痛快。 在对他动了那个念头时,哪怕他是她幻想思念多年的人,第一时间吸引她的,是他的出身和地位,令她主动去盘算的,是她的身价如何抬高,往后的一切如何运作,母亲如何安排,秦意如何入仕。 他或许认错了她的身份,但却并没有看错她骨子里透出的贪婪和欲望,所以他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刀,歪打正着的入心三寸,刃身映照着她贪婪的心思,丑陋不堪。 她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了不起,她苦苦熬着筹划多年的想法,仅仅在他的吸引下就能毫不犹豫去推翻。那往后呢?累极了时,再出现一个合适的男人,她是不是也会考虑托付自己,求一个安稳? 可男人都是坏透了的狗东西,谁能给她一生安稳。 她坐在寺庙简陋的房间里,听着晨钟与暮鼓,低低的笑起来。 其实,出发前的感觉是对的,这趟长安之行,的确发人深省。 否则,她要怎么看清自己在这条路上走偏多少,怎么看清自己的心里已积攒了许多脏污念头?继续浑然不觉的走下去,终有一日,她还是会走歪的,会不甘于事倍功半的辛劳,会在愤恨和嫉妒里寻找捷径。 虽然很久以前的少年,已经彻底从心里消失,但她应当不需要了。 温暖和善意,不该靠别人来给,自己疼自己,更体贴周到。 自那以后,秦意觉得她变了很多很多,即便是对他这个亲弟弟,也鲜少手软。他总觉得她在长安城出了什么事,问得多了,她也烦了,索性顺着他的猜想点头,是,出事了,很危险,还好有人救了我。 他大惊,忙问什么人救她。 她想了想,说,是恩人就对了。 后来,秦意觉得她对男人毫不手软,从不依赖,是因为在长安有不好的回忆,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 她看在眼里,也问自己为的是什么。 有个声音告诉她,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至少不能活成恩人最看不起的样子。 没多久,秦家为她定了亲事,是陈家五公子,陈彻。 原本,陈彻人并不差,这门亲事轮不到她。是她打算盘下那家快倒的马场时,与同是去探地踩点的陈彻偶遇,浅谈之下算作相识,然后是东阳郡中相遇,再是秦府相遇,陈秦两家有联姻之意时,他选了她。 于是,秦家上下无不觉得她攀了高枝,一个认养的嫡女,到底和秦家嫡亲的姑娘隔着一层。秦金氏无力出头,对闲言碎语充耳未闻,只专心为她准备嫁妆。 秦意看出她不愿,摩拳擦掌要与她筹划怎么毁婚。 她坐在镜台前,侧首戴了一边耳珠,淡淡笑道:“便是高攀,我不想嫁,还有谁能按着我嫁?我有信心让他们陈家主动退亲,赌吗?” 论理,定亲后顶多半年或一年就要开始筹备婚事,可她和陈彻的婚事,硬生生拖了两年,原因无二——有风声传来,朝中可能要对皇商下手。秦家和陈家都是皇商,若朝中要动皇商,他们两家联姻就等于绑在一起死,秦家自然不可惜一个女儿,但陈家需要好好观望,家中男丁若能迎娶长安权贵,不管朝中怎么动作,他们都有出路。 那时,陈彻指天誓日做了不少保证,无非是不会辜负她,她听了就过,然后向他求教养马之道。陈彻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聪明不自傲,稳重却不枯燥,偶尔一个抬手,一道眼神,竟有些勾人,可她也守礼,所以他只能忍着,养个外室,剩下的,便是倾囊相授。 拜这门亲事所赐,她得了大把自由时间,从前投的铺子回利,加上攒的钱,她总共盘了两个马场,又因学到许多门道,直接打通北厥友人的商道,一路投铺子,留资源,握人脉。 也遇见许多人,收到许多感情,太过磨人难缠时,她索性不拒绝,但也没想过负责,这些感情,无一例外铩羽而归。 直至各地受灾,安阴一党惑乱大齐,朝中派出官员赴各地整治,她终于等到机会,将秦家与陈家的事打包一起解决。 她总共去过两次长安,两次都是寒天去的,第三次到长安,是个热天。 马车停在敬安伯府门前时,她竟有些恍惚。 小表妹跳下马车,还没站稳,一道呼和声让她欣喜若狂。 小表妹在忠烈侯府的好友,刚从并州回来,来找她了。 她坐在马车里,除了心头最初那轻轻一颤,再没多的感觉了。从容下车,侧首望去,一个高大的青年,大摇大摆走到秦金锐面前,凶狠的往他手里塞小金锭子…… 然后,伯府院中,她安顿好母亲后去见小表妹,刚跨过一道院门,他靠在墙边,小心翼翼试探—— “我就是觉得姑娘眼熟,此前难道认识?” 她毫不犹豫摇头:“不认识。” 再然后,一次又一次交集,她终于发现,那个看似张牙舞爪潇洒不羁的青年,心中也种着一块心病。 原来,他出身高门,也并没有比她轻松愉悦多少。 那就……帮帮他吧。 权当报恩。 …… 夜色沉凉,秦蓁躺在床上,已经放弃睡觉这件事。 其实,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她已见惯不怪,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可成为心动的导火索。 她并不排斥这件事,可郑煜星,不行。 她听了他的话,受了他的教,一路走来从不动摇。 凭什么一次两次,都是为他改变? 他想得美! 第133章 第133章 次日一早,秦蓁梳洗后坐在镜台前,刚拿起的妆粉,便瞧见了镜中的模样,沉默片刻后,又将妆粉放了回去。 秦意这个臭小子,得了他的指点,戳着她的软肋来翻旧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终是搅得她彻夜难眠,既不能妆点的毫无痕迹,又何必叫他看出这份刻意的掩饰? 刚走进博士厅,她座中已经蹦起来个人,一张笑脸刚漾到半路,就硬生生僵住。郑煜星一路看着秦蓁走进来,眉头皱了一下。 她的脸色着实不太好看,晚上睡得不好? 秦蓁低头看着书案上摆着的食盒,然后扭头看他。郑煜星立马回神,殷勤道:“公厨做的东西味道一般,须知一日之计在于晨,朝食很重要的,我给你带了肉饼,是城东大街最好吃的一家。” 说着,他忽然壮起狗胆,伸手拍拍她的头,作呵护状:“我们阿蓁要吃的饱饱的,才有力气做事。” 秦蓁目光随着他的手抬起又落下,非但没生气,反而撇嘴笑起来,郑煜星愣了一瞬,秦蓁忽然学着他的样子,抬手也拍拍他的头:“多谢。” 在郑煜星呆滞的目光中,秦蓁从容落座,打开食盒,取出一张肉饼美滋滋的吃起来,边吃边点头:“的确好吃。” 郑煜星的手垂下,指尖轻轻摩挲,似在回味她发间的触感,他站在书案边打量她,脸上的嬉笑早已淡去,眼底明暗起伏,若有所思。 秦蓁似乎对他的眼神有所察觉,抬头看他一眼,郑煜星的嬉笑模样瞬间爬回脸上,他一撩衣摆,挨着她坐下:“喜欢就多吃些,管饱。” 她闻言,抿唇笑起。秦蓁今日没上妆,双唇是漂亮的本色,这肉饼令她双唇油亮,随着她抿唇轻笑,又红又润,竟比任何一种口脂都要勾人,仿佛在对他说——想尝吗? 郑煜星一惊,发现自己满脑子肮脏,心虚的瞄向秦蓁。秦蓁漂亮的指尖轻轻捻着肉饼一角,口中慢条斯理的嚼着,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满是戏谑。 郑煜星呼吸一滞,她故意的,故意勾他! 郑煜星心中警铃大作,非但没觉得高兴,反而心头发沉。 在她的事情上,他已极度敏锐,不愿放过任何可以让她打开心扉的线索。秦意说过,她不主动,不决绝,不负责。面对他时,她主动帮他,却拒绝他。这一度让他觉得,她的“拒绝”,反倒是对他的不同。 但今日,她没拒绝他,甚至会在他的暧昧之上,再追加暧昧。可是无论是暧昧的的举动,还是她表现出的神情态度,都太过浮于表面,像是耍玩一般。 像是……把他当做了从前那些男人一样。 秦蓁吃的差不多,抽出帕子:“吃好了,多谢。”她拿走教案,刚走出博士厅,学铃就响了,郑煜星盯着食盒里剩下的几张肉饼看了半晌,起身拎着它们往正堂去。 咣。面前放下一只食盒,秦意如梦初醒。 他一抬头,郑煜星眼里的杀气都夭折了,讶然道:“你眼睛怎么了?” 若说秦蓁面露疲色是没睡好,那秦意这对肿眼,绝对是无尽的泪水泡出来的。 郑煜星非常疑惑。 若秦意说的都是真的,秦蓁在那样的秦家长大,那家人对她的态度,应当就是她心中最大的坎,按照正常情况来分析,秦意一番剖白,不该是她留下了委屈的泪水,在弟弟怀中宣泄多年来的委屈压抑,秦意百感交集,面露憔悴吗? 他们俩怎么反过来了? 秦意昨天哭的费力,这会儿还没吃东西,见到肉饼两眼放光,立马抓起来吃,郑煜星看着他吃的满嘴流油,心里的嫌弃一重盖过一重。一双姐弟,都是吃的满嘴油,你怎么就这么丑呢? 他敲敲桌子:“你到底怎么跟秦蓁说的,她什么反应?” 秦意擦擦嘴,积极配合的全都说了。末了,他活动一下筋骨,对郑煜星甚为感激:“郑大人,这次我要多谢你。若非有你指点,我也不能与姐姐说开。” 郑煜星眯眼看他,半晌才问:“还想留她吗?” 这一问,让秦意愣住,他面色沉冷的思考了很久,然后摇头。 他和姐姐不一样。从小到大,姐姐督促他,教导他,甚至为他谋划,是因为她本就是走在前头的那个人。他依赖她多过于她依赖他,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本事为她规划什么。 “我不会强行留她了。我们是始终是姐弟,并不会因为她在或不在身边,就影响了这重关系。” 他说的都是仔细思考过的真心话,可说完就觉得不妥,小心去看面前的男人——原本他们是一个阵营的,应该齐心协力留下姐姐,自己现在说撒手就撒手,他会不会恼火? 可秦意想错了。 郑煜星平静听完,并没有生气或者恼火,他淡淡一笑,点头道:“你姐姐没白疼你。” 秦意被他说得又是一愣。他隐隐觉得,郑煜星对姐姐,和之前其他男人对待她的方式和态度是完全不同的,正如姐姐在对他的态度上,也不似从前那样无所谓。 思及此,秦意又补了一句:“但我愿意相助郑大人。若郑大人真能善待我姐姐,你们二人成了好事,我也是十分乐意的!” 郑煜星显然没在听,他拧着眉头在想事情,想来想去,语气渐渐不甘心:“还有没有别的?” 秦意没懂:“什么?” 郑煜星嫌弃的抿了一下唇,一母同胞的姐弟,他和秦蓁说话,刚起个头她就能猜到,到了他这里,非得说的明明白白,真是一点也不聪慧:“我说,除了秦蓁在秦家那些年的事,和你的心结,还有别的没,可能会让她耿耿于怀,不能释然的事?” 没等秦意发话,郑煜星福至心灵:“恩人。她在长安有个恩人对不对。” 秦意眼神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郑煜星拧眉:“怎么了?” 秦意轻咳两声:“郑大人还是想留住我姐姐吗?” 郑煜星苦笑一下,已经懒得与这憨子多解释。他要的,不是她走或者留的结果。她不愿意接受他,即便近在眼前,也如隔万水千山。她把心封得死死的,一扇窗都不肯给他开,这才是他要追究的原因。 原本以为,秦家和秦意是她心里那道坎,他愿意像她对他那样,耐心仔细去为她扫清心中所有的不平和委屈,改变过去那些事对她的影响,如此,他总是能慢慢走到她心里的。 如今,从秦意的话来判断,她心中的确有秦家和他这道坎,但却不是全部。 郑煜星咬着牙:“我就是想知道,她心里藏着多少心事。不管有多少,我都给她清干净。”这样,他才能舒坦的住进去! 秦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个猜测有点虚。郑煜星喜欢姐姐,倘若是和姐姐有关,他不可能不知道,若他是姐姐的恩人,哪里还用在这里抓耳挠腮的? 郑煜星发现秦意的眼神变得古怪,心里一咯噔:“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秦意被他锋利的目光盯得越发心虚,心中不断在摇头。不可,不可再说。之前是他一时脑热猜测郑煜星会是姐姐的恩人,可如今看来,他根本毫无印象,那这事就不能说。陈彻当日一样指天誓日的对姐姐表真情,可只是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便发了狂的指责姐姐水性杨花,眼前的男人,是忠烈侯府的嫡出公子,是殿下心腹,不知能成多少姑娘的梦中情郎,若让他知道自己喜欢的女子从前可能遇到过什么不好的事,他这份喜欢又能坚持多久? 然而,秦意完全低估了郑煜星看人的眼力,他眼神一动,郑煜星的心就沉了。 既是遇到恩人,自然是先遇到了难处。 她一个姑娘家,独自闯荡在外,能遇到的难处无外乎那些,难道…… “秦意,你跟我说实话。”郑煜星语调猛地冷下来:“你若不说,我去问你姐姐,也一样。” “别!你别问她!”秦意伸手阻止,像是经过万千思虑,终于艰难道:“郑大人,若你真心爱护我姐姐,就请以她的清誉为重!” “清誉”二字,像是侧面验证了郑煜星的猜测,一颗心骤然沉下,如坠无底洞。 郑煜星双目圆睁,喃喃道:“秦蓁她……她……” 秦意忙道:“什么都没有!” 然而,郑煜星的脑子飞速旋转,已经在一瞬间想明白很多事,他目光冰凉的看着秦意,淡淡道:“所以,她能亲手毁了自己的婚事,来者不拒,却从不留情,所以,她从骨子里不愿意相信男人,都是因为这个?” 因为她曾遇到过很不好的事,被欺辱,或是别的…… 秦意的闪躲和急躁,在他看来已经是默认。他怕他知道这件事,对秦蓁有别的看法,甚至会因为和秦蓁走不到一起,挟私报复,抖出这事毁她清誉。 郑煜星想砸自己的脑袋。他怎么会现在才想到!倘若只是秦家和弟弟的委屈,何至于在男女感情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秦意没想到郑煜星脑子转的这么快,让他所有的掩饰都是白费。 他眼眶红了,哑声道:“姐姐从前,顶多只是想从秦家分出去过,并不如现在这般冷硬,可三年多以前,她来了一趟长安,整个人都变了,她从不想自己的婚嫁之事,手段越发狠厉,对男子尤其不留情。我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知道长安的事,她不愿意多提,若你真的爱护她,不想惹恼她,请你不要再提!” “三年多以前,她来过长安?她来长安为何不住伯府?有池家人在,她怎么可能会被别人欺负?”郑煜星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急气。他努力的想着三年多以前自己在干什么,可一时半会毫无头绪。 秦意知道的也不多,郑煜星知道问不出什么,便没再勉强,再三思虑后,他走到秦意面前,重重拍他的肩膀:“此事,不会从我嘴里说出去。我既知道了,只会一个人带去墓里,对你姐姐,我也不会提,请你信我。” 秦意落下泪,点头:“我信大人。” 郑煜星告别秦意,心情沉重的回到博士厅。他坐在秦蓁的书案前,看着她干净整洁的桌面,心狠狠地揪疼起来,揪疼之中,又夹了细细密密的刺痛。他口口声声说喜欢她,爱慕她,可是在她需要一个人依靠和保护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在。 郑煜星忽然想起了和秦蓁相遇以来的点点滴滴,此前,他一直说她居心叵测,可就是这么个居心叵测的姑娘,在还满是无助和不安的年纪里,会帮第一次见面的他出主意;她意外抓住他的秘密,却没有贪心的要很多,只是想要一个学骑马的机会,这个过程,她拼命又努力,全都是付出。 再次相遇,其实她一直记得当年的事,但从来没有拿这事来威逼利诱,若非他被芸菡的是激的情绪失控,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提。他求她帮忙时,她一口答应,他心烦意乱喊停时,她不问缘由应下。 她真的很好啊。 这么好的秦蓁,为什么还会遇到可怕的事,为什么还要欺负她? 郑煜星眼眶酸胀,心疼加剧,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他死死咬着压,抬手无助的抱着头。他想将欺负过她的人全部五马分尸,想一辈子守在她身边保护她,像她对他的温柔照顾一样,为她抚平心里所有的伤痛和委屈,他要她一辈子都安安稳稳,平安喜乐。 秦蓁,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蜷着身子,抱头呜咽起来时,身边忽然想起一个不安的声音:“郑煜星,你、你在干什么?” 郑煜星猛地抬头,一双通红带泪的桃花眼把秦蓁吓到了。 “你……” 郑煜星茫然四顾,这么快就散学了? 他的目光慢慢转到秦蓁身上,那些关于她的过去,关于她的心事,关于他和她的事,一瞬间全部挤上心头,几乎令他喘不过来气,只有眼前的人是救命稻草。 “秦蓁……”他嗫嚅一声,眼泪大滴大滴的滑下来,秦蓁双目圆瞪,下意识起身退开,他忽然伸手,握着她的手臂用力一拉,秦蓁刚起一半的身子俯冲扑下去,他稳稳接住,于怀中轻转,下一刻,秦蓁整个人窝进他怀里,他屈起双腿,垫着她的后背与一双腿,双臂将她死死锁进怀里。 “阿蓁……”他一遍又一遍念她的名字,用力的怀抱近乎颤抖。 秦蓁本想推开,不料一滴灼热的泪液忽然落在她脸庞,顺势滑入颈中,她便直接僵住,半晌,要推的手,改为轻轻抱住,一下一下的拍。 这种不受控的感觉,太熟悉了。 上一次发生,是他与郑芸菡说开,坐在教舍里,摊着一份手札痛哭时。那时,她告诉自己,仁至义尽,再无拖欠,可是看着他颓然的身影,还有那低低的呜咽,她却走了进去,轻轻坐在他身边,故作凶狠岔开话题,成功把他哄住。 她该推开的,应该狠狠推开! 然而,当她不受控的抱住他,轻轻哄拍时,心里只剩无奈的哀嚎。 又哭!又哭! 第134章亲亲和出游 第134章亲亲和出游 午间休息的时间有限,秦蓁不可能由着他一直闹下去。 事实上,郑煜星很快就止了声,可他一直埋在她的颈窝一动不动,秦蓁停了手上的哄拍,他也毫无反应。她想,应当是没事了。 秦蓁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松开。” 他装作没听到。 秦蓁不知道他又受了什么刺激,但嚣张跋扈的小星爷,若非触及心中至关重要的人,是不会轻易落泪,更别说哭成泪人。 说不听,秦蓁直接探手在他腰侧狠狠捏了一把,男人低低的闷哼一声,旖旎而暧昧,秦蓁身子一僵,扭动挣扎起来:“你再不松开,我就……” “你刚才怎么不挣扎。”他瓮声瓮气的开口,仍埋着脸,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她的颈窝,带起一片酥麻。 秦蓁冷静一瞬,索性暂停挣扎,淡声道:“谁先动手的?” 他答非所问:“你刚才在哄我。”秦蓁愣住,又听他说:“你也主动了。” 哦,还挺占理的。 秦蓁沉默片刻,彻底放弃挣扎,任他抱着埋着,姿态语气都随意起来:“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我下午还有课,这是正事,你最好算着时间来。” 他终于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红肿的眼平静的看着她:“你无所谓?” 秦蓁看着他,露出个散漫的笑来:“不是你说的吗?我是踩着蓝颜枯骨走过来的女人,被抱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这语态,好似随便哪个男人抱她都无所谓,是个男人听了,都不能忍。 她等着他撒手跳脚,然而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维持着抱她的姿势,好半天才说:“那你也哄过别的男人吗?” 秦蓁眸色一凝,不动声色道:“哄过。” 郑煜星目光轻垂,错开她的眼神,又问:“那你难过的时候,他们哄过你吗?” 秦蓁眸色一惊,在他怀里动了一下,郑煜星加固了力道,直勾勾盯着她的唇:“阿蓁,以后我会哄你。” 以后我会哄你。秦蓁喉头一滚,仿佛有千言万语正争相挤上来,又齐齐堵在喉头。 郑煜星的嘴角勾了一下,腾出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唇,秦蓁心尖一颤,下意识要躲开,他忽然发力,指腹按住她嫣红的唇,声音很低很沉:“你也这样勾过别人吗?” 秦蓁试着动唇,可每动一下,唇瓣摩擦指腹,像是她在主动亲吻,她再次望向他的眼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血丝充红,泪光未褪,却不像是在生气嫉妒,他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的唇,显然是想到早上吃饼时的情景。她是故意的,他知道,所以这样问。 “勾过的。”秦蓁唇瓣轻动,一个字一个字,摩擦着男人温热的指腹。 郑煜星眼神一颤,对上她的目光。秦蓁平静的与他对视,缓缓展出浅笑。完整的回答他:“我勾过男人。” 霎时间,他的眼神黑沉黑沉,喉头滚动,哑声问:“那他喜欢吗?” 秦蓁眼帘一垂,复又抬起,笑意依旧:“应当不太喜欢,所以将我推开了。”不喜欢,还要去勾引,就是不知廉耻了。 下一刻,唇上的手指忽然移开,男人的唇落了下来。 比指腹滚烫数倍的温度,令秦蓁浑身僵硬,再无法淡定自持,扭身挣扎,双臂重推,可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他双臂似铁,将她紧紧一箍,她的扭动都成了对他的刺激和邀请。 郑煜星亲吻的入情,所有技巧仿佛无师自通,在那片嫣红上碾转,攫取心心念念渴望的甜蜜滋味,体会那种真切又震撼的触感,他一直睁着眼,黑沉的眸将女人的生涩和震惊尽数收入眼底,直至她满面通红,仿佛要晕过去时,他才喘着粗重的气息,不舍的松开她,眼底浮笑。 秦蓁的气息,在他松开之后,才一点点恢复,从轻到重,渐渐急促,连带脸蛋通红,双眸水汽氤氲。 郑煜星重新埋首在她耳畔,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可我很喜欢。阿蓁,我喜欢你勾我。” 秦蓁颈窝一缩,他的唇在她肌肤上擦过,两人具是一颤。 他深深吐气,哑声道:“你拒绝我的时候,我很开心,总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是不同的。你不拒绝我了,我还是很开心,至少,我想要给你的,都能送到你手上;你想把我当成哪种人都没关系,不用勾我,我就是你的,也不必有负担,我不粘你,只想爱护你。” …… 下午整堂课,秦蓁照常讲课,让大家准备好重阳之后在马场的实践。无人发现今日的博士有任何异常,但只有秦蓁自己知道,今日这课,不按着教案来,根本讲不下去。 有的人发完情,诉完衷肠,踩着下午学铃的点,根本不等她回神,便笑嘻嘻的将她从怀里推出来催她上课,自己却大喇喇趴在她的书案上睡过去。 好得很。 这日散学后,徐意智来找她,想知道如果太仆寺扩学招人,他们第一批进来的学生有多少优势,他如今对这个很感兴趣,有心想要做一番成绩。秦蓁耐心听完,言简意赅的与他分析起来,徐意智听得很认真,末了诚心作拜:“多谢博士指点。” 秦蓁:“指点谈不上,你们身为长安子弟,出发点已经比很多人都高,不该浪费这样的好条件,若能懂得珍惜加以利用,必成大器。” 徐意智感慨道:“那也少不得博士的教导。” 秦蓁低笑:“可我又不会教一辈子,能否成才,看的是你们自己。” 徐意智看着她,竟有些失神。 从前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女博士徒有其表,现在竟觉得她满腹才华,不骄不躁,虽然做讲师时严厉无情,但正因有严师姿态在前,偶尔露出的随和与风趣,让人眼前一亮,颇为惊喜,与从前见过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 徐意智喃喃道:“也对,听闻博士还未婚嫁,倘若成亲嫁人,相夫教子,也无法再在这里教书育人……” 秦蓁眉头轻蹙。问前途政事,这没什么,可涉及私事就过了,她看徐意智一眼,青年眼中流露的情绪确然过界,她正要将态度放冷些,一道凉飕飕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秦博士要相夫教子还是继续教书育人,关你什么事?” 秦蓁脸色一寒,眼神不善的望向门口。 徐意智吓了一跳,连呼吸都滞住了,他转头望去,只见郑煜星一身练装软甲,手抱长刀斜倚在门边,眼神不善的盯着他。 “郑大人。”徐意智哪里惹得起这人,他本就问的差不多,连忙向秦蓁告辞,夹起学案就跑了。 郑煜星的一路凝视徐意智离开,待目光再转回来时,又是一派亲和热切。 秦蓁心道,他哭的时候,让人觉得他那颗心跟玻璃似的,一不留神就要碎,可一转眼,又让人怀疑那只是错觉,他分明心坚如盾,脸厚如墙。 他走进来,往讲桌前一趴,大半个身子探过讲桌往她面前凑:“阿蓁,不许勾他。”模样故作委屈,眼神却直白灼热得很,仿佛有个小人在瞳孔中叉腰扭胯,眉飞色舞的说:来勾我呀,来勾我呀。 秦蓁的眼角跳了一下,藏在桌下的手暗暗握拳,深吸一口气,忍了。 她绕开他的眼神,拾起教案要走。他伸手一拉,扯住她的小手摇起来:“你去哪儿啊,你中午没有吃东西,我带你出去吃饭好不好?” 哗啦啦,她手里的教案全数掉在地上。 郑煜星抓住她的手倏地松开,小狗似的跑过去帮她把掉下的东西捡起来,刚准备双手奉上,又抱回怀里:“我帮你拿。” 秦蓁不是没有拒绝过男人,鲜少有失败的时候,可独独在他这里,她屡战屡败。 她放任流言诋毁,只当自己滥情无情时,他坚持己见信任尊重,甚至送她袖箭;她说服自己将他当做一般男人去对待,不再强行抗拒令他觉得自己特别时,他竟愉快又强势的主动起来,来势汹汹十分下流! 无论她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他,他飞快适应后,立刻就能找到相应的方法来应对,且游刃有余。 秦蓁站了一会儿,伸手索要教案,郑煜星愣了一下,递还给她,秦蓁接过教案瞬间,扬手一扔,转而拽住郑煜星衣襟将他狠狠一按! 本册纷扬落下,郑煜星整个人被按坐在讲桌上,抬首就见她面色不善的逼近。 “方才那个,不过是男女之间一时冲动的乐子。”秦蓁目光无情冷冽:“难道郑大人觉得,你我亲热一回,你一厢情愿许诺什么,我就必须要回应什么?” 来了!来了!不负责! 郑煜星怀疑她又受到过去遭遇的刺激了。 他想让她彻底放下过去,想让她知道他不在意过去,只在意她与将来。是以,他郑重的说:“用男女肌肤之亲来框定女子一生的道理,简直不可理喻!你完全不用因为这些事耿耿于怀!这都不是事!” 他太果断,太坚决,秦蓁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在心里给他鼓掌,行了下流之事,反倒劝人家放开些,不要在意。这套理论,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狗的极致,坏的标准。 她笑了,“那什么才算事?” 郑煜星呼吸一滞,眼里渐渐淬满柔情:“你……喜欢,舒服吗?” 倘若曾有不好的遭遇,心中多半会留阴影,甚至会本能的抗拒不喜。行亲热之事,你是否喜欢,是否舒服,这才重要。身体先接受了,心扉才能跟着打开。不是他吹嘘,他觉得自己刚才表现好极了,她几乎没有反抗,还有些投入,让他隐隐觉得自己疏导开解有望。 秦蓁只觉一股邪火直冲灵台,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会在他哭出来的一瞬间将他扎晕,而不是给他机会在这里讲些污言秽语! 她火着火着,又慢慢笑了,素手落在他的肩上,凑近时气息交融,吐气如兰:“这件事,我当然喜欢。只可惜,郑大人热情有余,却生涩技丑,委实——不太舒服呢。” 郑煜星盯着她,一张脸慢慢红了,又慢慢白了…… …… 重阳出游,是郑芸菡和池晗双老早就开始拟定的计划。因为郑煜堂和舒清桐之故,最后出游地段选在了赛春园。 赛春园每一季度都会有新的布置,如今重阳佳节,园中早就换上一批珍品菊花,郑芸菡大手笔的包下精致最佳的雅望阁,作私人小聚用,闲人免进。她原先还担心地方选大了,届时显得冷清,没想友人一一到来后,宽敞雅致的阁楼慢慢坐满,竟是恰到好处的安排! 郑芸菡仿佛一个热情的小陀螺,漾着笑容灿烂的小脸热情引座,任谁瞧见她都高兴。 “杭若姐姐!”郑芸菡老远瞧见一个熟悉的影子,早早迎上去。 一听杭若的名字,郑煜堂和舒清桐都起身相迎,杭若今日着一身鹅黄裙衫,身边跟着杭宁,手中提一壶菊花酒,一只装着精致糕点的食盒。如今杭宁高中,在朝为官,杭若更多心思都放在生意上,时常不在长安,这次重阳节赶巧回来,又知弟弟受侯府邀约重阳出游,自然是要来的。 “怎么瘦了这么多。”杭若握住郑芸菡的手,看了弟弟一眼,杭宁立马接话:“郑姑娘近来操劳太仆寺和伯府之事,自然操劳,姐姐刚回长安,带了很好吃的糕点,郑姑娘记得多吃几口。” 郑芸菡容光灿烂,人美声甜:“我才不会与杭若姐姐客气。” 说话间,郑煜堂和舒清桐已经迎出来,杭若连忙上前扶一把:“大人和夫人怎么出来了。” 舒清桐笑道:“你一个月都难有几次在长安,不得趁你在长安时多瞧几眼。” 杭若偏头,故作诧异:“夫人这话,倒成我架子大了。”话音刚落,两人已笑作一团。 杭若这才打量郑煜堂:“听闻公子近来身体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郑煜堂:“已经无碍。” 杭若点头:“我看大人,也不像有碍的样子。” 郑煜堂虚扶着舒清桐,也露了笑:“进去坐吧。” 一行人还没动,池晗双已经蹦蹦跳跳跑过来:“杭若姐姐——” 杭若转头望去,笑出声来:“得,又是个熟人。” 池晗双带了池逸一起,同行的还有秦蓁和秦意。 “秦表姐!”郑芸菡好些日子没去太仆寺,此刻见到秦蓁,几乎是和晗双呈交错线,一个过来,一个过去。几乎是郑芸菡呼声刚起,原本还在雅望阁里发呆的郑煜星已经连蹦带跳跑出来。 秦蓁只觉得迎面本来一团鲜活气息,不由笑开:“跑慢点。” 秦意从秦蓁后头探出头来:“七姑娘看到我这么开心啊。” 正在于郑煜堂夫妇说话的杭若忽然转头,看了秦意一眼,她微微眯眼,饶有兴趣道:“这二位是……” 郑芸菡很快将人迎过来,主动做了介绍。杭若含笑看着秦蓁:“原以为镇江女侯巾帼不让须眉,已令人拜服;没想还有秦博士这样年纪轻轻的姑娘,能得陛下赏识跻身朝堂,亦令人钦佩。” 秦蓁从容颔首:“大齐十数州,皆设有文渊书社分店,杭姑娘年纪轻轻,家大业大,才是叫人羡慕又佩服。” 郑煜星看看杭若,又看看秦蓁,暗想,阿蓁是不是羡慕杭若比较有钱? 郑芸菡一手挽一个,“两位姐姐都叫人佩服,所以一定要奉于上座,设瓜果茶点,好生招待。” 秦蓁和杭若对视一眼,同时伸手轻点小姑娘的脸颊,异口同声:“就你嘴甜!” 诸人一阵笑,这才入内。秦蓁被郑芸菡挽着,目光无意擦过郑煜星,又轻轻转开。郑煜星一直盯着她,没盼到眼神对视,笑着摸摸鼻子,跟着往里走。 一进来,秦蓁笑了一下:“这是景致不够美,还是糕点不够甜,佳节出游,竟还在执行公务?” 阁楼内,温幼蓉和赵齐蒙在看地图,一旁坐着舒易恒,运笔如飞记着什么。郑煜澄坐在妻子身边,时不时给她喂一块点心,也不耽误她做正事。抬头见人来,温幼蓉爽快收了地图,装模作样抱拳请罪:“秦博士驾临,我等有失远迎,请博士恕罪。” 郑煜澄失笑,跟着向秦蓁见礼:“秦博士。” 舒易恒和赵齐蒙也跟着见礼。 秦蓁连忙竖手:“佳节相聚,本是个打趣,可别来真的,我哪受得起诸位的礼。” 杭若坐在舒清桐身边,已经观察秦蓁许久,她侧首对舒清桐道:“早先曾听闻,镇江女侯脾气古怪,狠厉无情,连公爹都下得去手,今日一见,虽不如传闻那样过分,但应当也是个颇有脾气的姑娘,她对秦博士倒是真的和气。” 舒清桐笑笑,简单说了太仆寺和工部合并教学一事,两方既凑在一起,哪怕偶然遇见聊上几句,久了自然熟悉,末了又道:“二嫂重感情,并没有那么难以捉摸,不过,能让她和气开玩笑的,必定是有些本事的。” 郑煜星坐在一边剥松子,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忽然发现,秦蓁做什么都不动声色的,好比老范的事情,好比她和二嫂几次照面便熟悉起来。如今她渐渐将手中之事交出去,甚至鼓励徐意智等人争取机会,也是在不动声色为离开做准备。 人来的差不多了,池晗双按耐不住要做游戏,郑芸菡十分捧场起哄,最后决定玩击鼓传花,鼓声停下时,手中持菊花者,要以菊花为题作诗,若做不出来,其他人便要往这人头上插茱萸。 郑芸菡自请击鼓,才起身就被池晗双拽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逃!” “逃去哪儿啊?”一个愉悦的声音打破喧闹,众人静默一瞬,然后纷纷起身。 太子一身便装,笑着走进来,身边一同随行的,除了舒宜邱,还有怀章王卫元洲。 众人赶忙见礼,太子竖手阻止,笑道:“今日孤与皇叔出城办事,回程时恰好想起这里有处乐子,左右已经出宫,不该浪费大好时光,诸位不会嫌孤不请自来吧?” 谁敢? 大家忙着拥太子入座,郑煜星分神想,殿下和怀章王出城办事?什么事要他二人出城?他下意识看秦蓁一眼,后者神态恭敬垂手而立,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刚一坐下,太子问起方才的热闹,郑芸菡偷偷瞟一眼卫元洲,仔仔细细说了游戏的玩法,看似在与太子介绍,实则说给旁边的人听得。 卫元洲含笑恭听,时不时还会点一下头。 太子听完就乐了:“输了往头上插茱萸,这是哪个想出来的法子?简直疯癫。” 一旁,池晗双幽幽的看了太子一眼,太子敏锐察觉,侧首看过去。 两人对视瞬间,池晗双冲他淡淡一笑:“正是臣女,太子可敢一战?” 池逸大惊:“晗双,不得无礼!” “哎。”太子示意他不必大惊小怪:“孤近来忙于政务,鲜少有放松的时候,今日重阳佳节,这游戏又如此应景,虽有些疯癫,但不失乐趣,不妨一试。”又望向卫元洲:“不知皇叔可有兴趣?” 秦蓁眼神轻动,抢在卫元洲之前主动道:“臣有一提议。” 太子挑眉:“说说看。” 秦蓁:“既要受罚,总不好让姑娘们失了仪态,若是为了增添娱趣,不妨以一男一女为一队,男子传花,女子答题,若答不出,再由男子受罚簪花。一来,可免传花时男女误触尴尬,二来,替女子受罚,护女子娇容,也尽显男子风度。” 秦蓁话一出,这屋内一双双目光各自投向自己的目标,其中,又以郑芸菡身上数目最多。郑芸菡漫不经心的瞟一眼斜对面的男人,只见他目光微垂,毫无动静,好像并不期待与她结队。 杭若不动声色的一眼扫过赵齐蒙,舒易恒以及秦意,最后落在杭宁身上,笑道:“男多女少,这该如何配?” 秦蓁:“郑大公子与二公子自是要与夫人为伴,既然姑娘少,便让姑娘先选,剩下的两两成双即可,谁来答题,谁来受罚,商量好便是。” 配对两个字,深深地刺激了郑煜星,他直勾勾盯着秦蓁:“我……” 秦蓁:“我选杭公子。” 杭若:“我选秦公子。” 两位姐姐同时开口,剩下的人脸色各异。 在场,除了舒清桐和郑煜堂,郑煜澄和温幼蓉是定好的一队;杭若,秦蓁,郑芸菡以及池晗双是要自己选的,四个姑娘,可选的就有连同太子和怀章王在内的九位公子。 看似有很多种选择,但其实只有两种。 剩下的九位公子,最尊贵的莫过于太子和怀章王,无论是真心想选,还是照顾这二位的面子,他们都不可能成为被弃选,转而与男子搭档的那个。 可秦蓁和杭若已同时选了彼此的弟弟,剩下的,要么是池晗双选太子,郑芸菡选怀章王,要么是反过来,不会再有其他选择。 池晗双仿佛意识到什么,悄悄看自家表姐一眼。 秦蓁冲她微微一笑,池晗双心领神会:“臣女斗胆,选太子殿下为一队。” 池晗双一选,郑芸菡毫无疑问是和卫元洲一队。卫元洲这才抬眼,含着清浅的笑:“本王这颗脑袋,今日要交给郑姑娘了。” 郑芸菡忍不住嘴角上扬:“小女子定不辱使命。” 说完,她不动声色向秦蓁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秦蓁在旁人不备时,冲她飞快挤一下眼睛。 郑煜星在一旁看着,又气又想笑。 秦蓁姐弟来时,只因秦意对郑芸菡格外热络,杭若便立刻注意,她似乎有心撮合自己的弟弟和芸菡,所以对同是姐弟关系的秦蓁和秦意格外留意。可她的留意,又怎么逃得过秦蓁的眼睛。 秦蓁在席间一番言语试探,让杭若立刻明白了自己弟弟的竞争对手有哪些,相比起赵齐蒙和舒易恒,拥有秦蓁这个姐姐的秦意更让杭若防备。 杭若聪明反被聪明误,眼里只看得到秦蓁带来的威胁,所以不知不觉被秦蓁诱入圈子,只想截秦意的机会。而秦蓁会选杭宁,看似是截杭宁的机会,实则是一波带走杭若和自己。 这时,她再让池晗双主动选太子,让郑芸菡的选择沦为被动,在旁人看来,更像是她有意撮合太子和晗双,不会想到郑芸菡身上。 姑娘们已经选完,剩下五个男人,尴尬的自行配对。舒易恒选了兄长舒宜邱,赵齐蒙别别扭扭选了池逸,郑煜星没能和秦蓁一队,直接弃选,他要去击鼓。 拿着鼓槌把玩时,郑煜星漫不经心扫过秦蓁,她已经与杭宁坐在一起,隔着礼貌的距离,她倒是淡定自若,杭宁反而显得尴尬局促。脸颊微红。 郑煜星咬牙冷笑,可真是把你聪明坏了! 第135章 第135章 短促的鼓声骤停,太子顶着满头茱萸,拽着手里的菊花,薄唇死抿。 池晗双眼睛瞪得圆溜溜,连连拍着桌子:“我、我想想!我很快想到!” 太子张口欲言,池晗双连忙竖手阻止:“殿下不要提示我!我很快就要想到了!已经冒出一个字了!是什么来着……菊……菊……” “逾时,罚。”敲鼓的人也负责计时,郑煜星公正严明的做出判决。 太子脸色铁青,郑煜星盘着腿笑的没心没肺,在座之中,大概也只有他敢这样。 眼下是第六局,前五局里,第一局落在秦意手里,杭若从容作答顺利过关,第二局落在卫元洲手里,郑芸菡玩游戏很有一手,就没在怕的,也顺利过关,谁也没想到,后面连着三局,全落在太子手里! 头两局,池晗双倒是对的上来,可连着中三次,她再机灵都反应不过来,只能逾时败了。她没答上来,就得往太子头上插茱萸,可谁又敢对太子不敬? 池逸使眼神使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池晗双才不情不愿的表示,是她没答上来,不可让太子失了仪态,她戴茱萸便是。刚说完,她又笑嘻嘻的与太子打商量,既然都由她戴了茱萸,不妨由她来玩传话,她玩游戏很有一手,会算时间,动作还麻利,绝不会再输! 池逸一听,差点没当场昏过去,她这语气,就差直接说——太子您笨手笨脚,一点都不麻利!换我这样利索的身手,绝不会中招! 太子殿下难道还不如个女人么! 温幼蓉当即噗嗤嗤笑起来,郑煜澄飞快捂住她的嘴,对众人颔首,稳重道:“她有些受凉,嗓子不舒服。” 温幼蓉看丈夫一眼,立马装模作样的咳嗽几声,然后一头扎进郑煜澄怀里,笑的肩膀都在抖。 这旁人也不是傻子,原本还忍得住,此刻一个个要么捏嘴,要么转眼摸脸,气氛它眼看着就尴尬起来。 郑芸菡与池晗双相交多年,怎会不知道好友的脾气秉性,她一面觉得,当众令太子下不来台的确不应该;一面又觉得……哈哈哈哈…… 她刚刚无声弯唇,郑煜堂已经在瞪她,她这才收了笑,乖乖坐在那里。卫元洲的眼神漫不经心从这兄妹二人身上略过,反手就往太子头上插上茱萸。 在众人的惊诧中,他难得的摆出长辈姿态:“君子言出必行,不乱气度。殿下身为国之储君,更是君子典范,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计较。况且,本就是个游戏,佳节娱趣若因诸多顾及坏了规则,岂不扫兴。” 太子顶着头上的一支茱萸,将池晗双都送出来的脑袋给按回去,拿出了身为男人的修养和气度,鼓励道:“不错,皇叔所言,正是孤之意,孤公务繁忙,倒是很少这样轻松耍玩,输赢都是其次,重要的是尽兴,岂能让池姑娘代为受罚。” 他背脊挺拔,盘膝端坐,用眼神鼓励众人——来弄! 温幼蓉从郑煜澄怀中探出头来,抓起面前的茱萸就要给太子戴,郑煜澄飞快捉住她的手,好气又好笑的对她抬抬下巴——回去坐好。温幼蓉冲他拱拱鼻子,哼哼着坐回去,郑煜澄这才拾起茱萸,对太子恭敬道:“臣得罪了。” 有怀章王牵头,郑煜澄站队,其他人这才起身走到太子身边,恭敬不失礼仪的为太子戴茱萸。 第五局过去,太子成为第一个满头茱萸的玩家,偏偏他端着君子风度,看起来显得格外滑稽。池晗双忍笑忍得快把坐垫都扯破了,太子嘴角抽搐着看了她好几眼,也差点把自己的坐垫扯破了。 他们一个乐得找不着北,一个忍得咬牙切齿,以至于第六局鼓声停下,一个捏着菊花呆愣在原地,一个瞪着眼睛脑袋一片空白,郑煜星看在眼里,笑容无辜且愉悦。 然而,太子这颗脑袋已经满是茱萸,第一次,他撑着君子风度忍了,再来一次……也没位置了。 池晗双往旁边缩了缩,小小声自证:“都说了换我传花嘛……”你动作慢又迟钝,玩都不会玩…… 太子的君子风度,终是在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面前碎成渣子。 这时,门口传来了园中侍女轻柔的声音:“扰贵客安,园中的万菊宴一刻钟后就开了,客若欲前往,出阁楼向南可至花宴。” 屋内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这小侍女来的可真是时候! 郑煜堂做主道:“宫中往年也有赏菊宴,不知与赛春园的菊宴相比有何区别,殿下难得出宫一趟,何不去瞧瞧?” 这是给太子找台阶下了。 舒清桐跟着道:“我记得赛春园北面还有一座景致不错的山,又设有骑射场地,游趣颇丰,一直在这里做游戏,倒是浪费殿下这一日清闲了。” 紧接着,赵齐蒙和舒易恒等人都跟着点头,太子的面子挂不挂得住他们不在意,他们只是不想再和男人搭档做游戏了! 太子的面子得众人拥护,眼神里的杀气总算淡了些,慢慢从池晗双身上收回,笑道:“孤今日只是个凑热闹的客,客随主便,怎么来都无妨。” 太子此话一出,大家纷纷起身,先是恭请太子,再相互邀请,十数人浩浩荡荡前往万菊宴。杭宁如获大赦,向秦蓁微微颔首致意后,回到了姐姐身边。杭若这会儿终于回过味来,觉得刚才那一波似乎被秦蓁给兜住了,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秦蓁已起身,抬首间撞上杭若目光中的疑惑和不悦,也不见慌,大大方方的笑了一下,像是坦然自己那个耍趣,杭若微微一愣——细细想来,她也是为了杭宁在算计防备,纵然秦蓁有意诱导,也是她心急失智在先,思及此,杭若不免为自己刚才那点情绪感到好笑,心中的疑惑和不悦即刻消散,甚至对秦蓁生了些微妙的好感。 虽是算计使坏,却属无伤大雅,举止坦荡大方,让人讨厌不起来。 杭若回了她一个笑,带着杭宁出去了。 郑煜星磨磨蹭蹭,就等着秦蓁,见她动了,他连忙凑上去,冲她挤眉弄眼。 秦蓁睨他一眼:“故意的?” 以他的本事,听音辨位算计时间,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晗双玩性大,也会玩,所以她能想出输的人在头上插茱萸,可她不喜欢舞文弄墨,所以连着来几局,她就露怯了。若太子输的次数太多,谁也不敢一次次往他头上插茱萸,只能想方设法的赶紧结束游戏。 他没能如愿与她配对,便在这上头使坏。 郑煜星挑着嘴角,趾高气昂:“只许你耍诈,不许我聪明?” 秦蓁完全不想和他争,她看一眼走在舒清桐身边的郑芸菡,又看看目光逗留在郑芸菡身上的卫元洲,淡笑道:“你这么聪明,可有什么法子助你妹妹与心爱的郎君瞒天过海去会面?” 郑煜星正欲回答,黑眸一眯,狐疑的看向她:“你今日为何一直偏帮他们?怀章王给你什么好处了?” 秦蓁用一种“你傻不傻”的眼神看他:“你也知道他是怀章王,我跟怀章王手里留人情,又有什么坏处呢?你不去是吧?那我去了。”说完,她快步上前,走到郑芸菡身边低语几句,郑芸菡立马转头跟舒清桐说了什么,舒清桐轻轻点头放她离开。 郑煜星狐疑的追上几步,听到杭若与大嫂的低语。 杭若:“秦博士对七姑娘,着实关照用心。” 舒清桐一语双关:“都是做姐姐的,自然要上心。” 杭若微怔,见舒清桐眼中含笑,颇有戏谑,方知自己那点心思根本谁都瞒不住。思及自己今日小人之心过剩,她有些赧然:“我今日真成笑话了,叫你们看的得趣。” 舒清桐倒是无所谓:“你们是做人家姐姐的,我也是做人家妹妹的,心思都一样,并无不同。只是,芸菡的事又与一般姑娘不同,又有煜堂这三位兄长把关,愿你明白。” 杭若听到这话,忽然想起一些往事,她看向秦蓁和郑芸菡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 郑芸菡与秦蓁走出一段距离,眼神不断往她身上瞟,秦蓁终于受不了:“我又不是怀章王,你这眼神收一收,省得正主来了,你的劲儿都用完了。” 郑芸菡无辜的眨眨眼,总算不瞟了。 可她好奇啊!好想知道秦博士和三哥到底怎么样了。 “近来我没去太仆寺,博士手头的事多不多?”她试探问道。 秦蓁笑了一声:“你不是留了郑煜星帮我吗?假惺惺的问什么?” 郑芸菡抿唇,行叭。 她不说话,秦蓁反而主动开口:“侯府近来可好?” 郑芸菡笑容微敛,平声道:“一切都好,宫中送了好些珍品补药,大哥精神好了许多,大嫂胎相也稳健。” 秦蓁闻言,不由蹙眉。既然一切都好,那他又哭个什么劲儿? 秦蓁无意扫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发现她的神情不似刚才那样愉悦明媚,心神一岔,忽然想到在侯府那日,她失智般要冲向忠烈侯的模样,心下一动:“芸菡。” 郑芸菡扭头:“嗯?” 秦蓁抿唇笑着,声线温柔:“我小时候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我不喜欢身边的很多人,可偏偏他们都是亲眷长辈,我再不喜欢,也不能忤逆。曾听妇人有七去之罪,凡有所犯,证据确凿,便可将其休弃。我便天真的想,这世上能再多些这样的就好了,好比为人父母亲长,也设下这样类似的框框,罗列诸多罪名,凡有所犯,便可剥去他们的身份。” 郑芸菡听得心尖微颤,怔然望向秦蓁。 她想起来了。 秦蓁与秦意,本是被东阳郡秦家过继抚养的,秦霈无生育能力,性情大变,令妻秦金氏多年受辱,苦不堪言。最后,秦蓁将秦家一手颠覆,秦霈自缢身亡,死时流出一封万言谢罪书,道明了自己多年来的恶行,亦觉自己愧为人夫,愧为人父。 郑芸菡心砰砰跳起来。 秦蓁侧身面对郑芸菡,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可惜,不被偏爱的人,胡思乱想只能用来慰藉自己,而被偏爱袒护的人,即便胡闹也能闹出道理,不讲道理对抗不讲道理,就是她们的道理。” 然后,不等郑芸菡回过味,秦蓁朝侧方轻抬下巴,示意她看过去。 绿阴隐尽处,有等候的身影。 她含笑将人轻轻往前推:“一柱香的时间,不能再多了,在望山亭等我。” 郑芸菡心思还留在她的话上,心不在焉的朝她指引的方向走去,小路刚到头,手臂已被人握住,面前站着熟悉的人,另一条手臂抬起,落在她发间一阵捣鼓。郑芸菡回神,眼珠往上抬,盯着他的手臂:“你在干什么呀?” 卫元洲放下手,一簇鲜红茱萸别在她发间,衬得她娇容妍妍。 他轻轻弯唇,见到她时就想这样做了。 …… 秦蓁主动出面把郑芸菡带走,给的是公事借口。郑芸菡身为她的助教,又病休多日,她将人带走问问话,很正常。她既帮忙牵了线,少不得要将自己藏一藏,省得被人发现她已经将抢手的香饽饽易了主。 可惜,她才穿行两条小路,就被人发现了。 斜里冲出的高大身影,强盗一般将她掳走,前往更偏僻的角落,再用力按住,流里流气:“抢到一个美娇娘,归我了!” 他抬手伸向她鬓边,一簇艳红从她眼前滑过,有东西别入她发间,他得意洋洋:“标记一下!” 秦蓁抬手碰了碰发间之物,不觉好笑:“这么标记的?那你该去抢太子殿下啊。” 郑煜星笑容一僵,渐渐转为懒散不羁,他一手叉腰,一条手臂支在她脸侧,一下一下抖腿:“秦蓁,我提示一下你啊,以你此刻的处境,可以娇羞,可以惊慌,可以欲拒还迎,可以欲擒故纵,唯独不可以让我去抱一个男人。” 秦蓁低笑一声,迎着他的目光凑上去,一字一顿:“那就没办法了,娇羞惊惶我试过,欲拒还迎、欲擒故纵也是老套玩法,是在提不起劲来。” 她这表情,让郑煜星想到了那日她说他“技丑”的情景,好像她多游刃有余,多经验丰富! 郑煜星咬牙道:“很老练嘛,那我们不妨玩点别的?”言辞之间,仿佛一个惯纵花丛的老手。 秦蓁不遑多让:“若是消遣,我自是没什么的。” 郑煜星正欲反驳,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忽然传来暧昧的对话。 “小东西,我想你想的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今日总算找到机会见你。” “李郎,不可这样,会被人瞧见的!” 男人的强硬带起衣料悉率声,“乖乖,别折腾我了,这地方鬼都不会来,近来我忙的脚不沾地,家里又看得严,我才没去看你,你若不想我,今日也不会与我相约此地,别躲着我,让我好好看看你……” 对方显然已经非常熟练这种亲密,旖旎几句,衣裳在半人高的深丛中铺开,一场野趣开启的猝不及防! 一墙之隔的这头,两个人相对而立,是同样的僵直。 竹丛边的白墙上打了镂空窗花,令声音毫无阻碍的传过来。 两个人同时转过身,背对着墙,如果不是有对方在,他们可能还会捂上自己的耳朵,下一刻,郑煜星皱起眉头,慢悠悠转头看向秦蓁。 女人娇容清丽,两颊浮着可疑的红晕,微微轻抿的唇,不像是害怕抗拒,更像是因生涩羞赧而起的紧张无措。 哟—— 郑煜星努力不去管那头的声音,用气声欠嗖嗖的挑衅:“玩法老套,消遣游戏?看来清博士玩的,都挺清纯的,这就不行了?” 秦蓁眼神一沉,慢慢望向他,极力摒除那头的噪音,挤出笑来:“你说谁不行了?这、这种玩办法,再寻常不过。” 郑煜星再添火力:“对!再寻常不过!我都见惯不怪了。男人嘛,谁不知道这个。不过我看秦博士好像并不是很懂,还是别强撑了。” 秦蓁笑了:“是吗?”她忽然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往镂空窗边一杵,郑煜星目光精准定位在那片混乱之地,眼珠子都瞪圆了。 他的眼睛!他要长针眼了! 下一刻,他忽然捏住秦蓁的脖子,将她一并提过来,僵硬道:“太寻常了,太寻常了,不信你看!” 秦蓁下意识就要闭眼,然身边目光灼灼,仿佛她一闭眼就漏了怯,之前装出的老练都会变成笑话。她心一横,睁眼看去…… 那头忽然爆发,郑煜星和秦蓁同时一僵,飞快转身躲到墙角。 不装了!谁爱装谁装! 第136章 第136章 野趣后半场,这头是酣畅淋漓,那头是水深火热。 直至云歇雨收,打野的人儿愉悦离去,两个人还保持着蹲在角落,双手掌膝,眼神齐齐的盯着前方竹丛的僵硬动作。 原本以为不看就好了,结果发现,身边杵着人,耳边荡着扰人心神的音,竟比亲眼所见更刺激人。 秦蓁先回过神来,搭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走、走吗?” 郑煜星喉头燥热,上下滚动:“我、我再蹲会。” 秦蓁想走的,可刚一动,就发现腿脚都麻了,她已顾不得涨红的脸,低声道:“我、我也蹲会儿。” 两个人就这么蹲着,郑煜星为了转移注意力,努力分心想别的,当他的目光无意落在秦蓁的侧脸上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种事,他虽没有实践过,但绝非一无所知,就女子而言,初初接触时,会因为羞涩紧张有些许不适,但若男子足够细心技佳,熟悉之后,其实是可以舒服愉悦的。反之,若女子真的在这事上有不好甚至可怕的记忆,再碰上时,反感厌恶与惧怕,会多过羞涩尴尬。 之前他猜测秦蓁曾经在长安有过不好的回忆,甚至被欺负过,得恩人相救,才养成这样的性子,但今日所见,她眼里半分惧怖都无,倒是羞涩紧张得很。好像并不是他猜测的那个样子。郑煜星太想将她的心思剖开看清楚,心事想的出神,不自觉的凑到她身边,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阿蓁,你还没试过啊?” 秦蓁脑子里紧绷着的弦,被男人游丝般的暧昧气息轻轻一拨,顷刻间甚至震荡,心跳不争气的加速狂跳。 她不是没有体会过暧昧滋味,但无论何时,她都能保持本心不动,不受影响,游刃有余玩转气氛,可当这个人换成他,她就像是忽然武功全失的高手,空有把式,再无实力,只剩满心无力与无措。 然而,在这种复杂又陌生的情绪席卷过后,脑海中只剩他方才那句——“你没试过啊?”,那种本以为该是如何,结果却不是如此的疑惑,令她狂跳的心骤然平缓,缓缓下坠变凉。 秦蓁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无论是不在他面前遮掩从前的事,任由他听到那些风言风语,还是如今说服自己将他视作寻常男子,用惯常的招数来对待,不过是让他知难而退,明白她并不是合适的选择,也不会有什么共同的将来。 可他适应良好,什么情况都能应对自如,甚至连这种事都在心中提前做好预设! 霎时间,周边景物似在倒流,溯源瞬间,她又成了那个被他恶意摔在地上的青涩少女,他亦是那个恣意张扬,鲜活勾人的明朗少年,而她在他眼中,龌龊不堪。他一字一句,将她心中温和纯善的少年身影踩得稀碎,再也拼凑不起来。 “阿蓁?”男人小心翼翼的声音,将虚幻的画面震碎,秦蓁微怔,心神拉回来,又落在此刻的情景里。 面前的男人不再居高临下睥睨着她,而是绵软乖巧的与她面对面蹲着,冷峻玩味的面容变得小心翼翼满含关切,曾经的冷言告诫,成了如今的小心试探,可无论从前的告诫,还是方才那句试探,都极具杀伤力。 多年前,她告诉自己,至少不能活成被他看不起的样子。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自以为百炼成钢,实则不堪一击。 曾经,她一度对那个叫做李倩的姑娘感激又歉疚,而今,她只想掐死那个在他面前扮演轻浮自作聪明的自己。 她终究,不愿意被他想的不堪,一丝一毫都不可以。 静谧的角落,男女愉悦的气息还没散尽,秦蓁骤然发出的低笑将其冲的干干净净。她越笑越厉害,竟让郑煜星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她豁然起身,当年只能默默流泪的少女,而今凶相毕露气势陡涨,抬脚往他身上踹过去时,怒吼的重音与踢踹的节奏完美契合:“我、没有、试过、这个!让你、失望、真的、万分、抱歉!” 郑煜星被踹翻,满地打滚,嗷嗷直叫叨扰:“我错了!我错了!我嘴贱,我乱想!阿蓁疼!疼!” 以他的身手,何曾被人这样踢踹于地?无非是不敢跟她动手,存心让着她。 秦蓁撒完一通邪火,再抬脚时,见他吁声忍痛还不忘道歉讨好,终是无法下脚。她走过去,抓着他的衣襟与他面对面直视,恶狠狠道:“你给我听好,以后见到我,务必保持三尺以上的礼貌距离,再敢对我动手动脚举止轻浮,我便剁手跺脚!你尽管试试看!” 秦蓁气势汹汹的撒手离开。郑煜星身子一歪,手掌飞快撑地,面色茫然的望向秦蓁离开的背影,神智渐渐回笼——所以,他是真的想错了?阿蓁并未遇到他以为的那种坏事,所以面对这种事,她并没有什么阴影。 郑煜星忽然双手握拳,欢快的在地上滚了一圈! 阿蓁没有遇到过那种可怕的事! 是他想多,白白担心! 他心中狂欢,满身枯叶尘埃也不在乎,然而,兴奋狂喜刚刚上升到一半又凝住——不对,倘若长安之事并非他猜测的那样,那之前的假设便不成立,他这条攻坚之路的线索,岂不断了? 郑三公子盘腿坐在地上,一条手臂支着腿,一手摸下巴,短暂思考之后,还是乐了。断就断吧,她好好地,这就够了! …… 郑芸菡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她也没乱跑,就在望山亭附近,坐在卫元洲怀里与他说话。时间不多,基本上是他询问她的近况,她有问必答。她没问他近来在忙什么,也没问他如今主动权在手,要何时前往侯府,倒是卫元洲,该问的都问了,轻轻拥着她,主动提到他们二人的事:“近来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处理,待这件事处理完,我便去侯府拜访。” 郑芸菡这才好奇起来,什么事这么稀奇,一定要将它做完才能去侯府? 卫元洲噙笑,目光柔软的打趣她:“等不及了?” 郑芸菡扑哧轻笑,双手捧住他的脸,目光真诚:“王爷尽可去忙,我不急,一丝一毫也不急。” 卫元洲认命点头:“是我急,我急成不成?”待他处理好手头这件事,再登侯府提亲,才更有把握些。 发现怀中的小姑娘有些走神,卫元洲晃了她一下:“在想什么?” 郑芸菡眸子轻转,双臂主动圈住他的脖子:“我们再酿一坛武陵桃源酒吧!” 卫元洲立马想到被郑煜星捣毁的那坛酒,后来,郑煜星把那坛酒买走,又赔了原料和手工的钱,这才将她哄好。 卫元洲点头:“好,再酿一坛。待这坛酒成,我便来迎娶你。” 郑芸菡黑眸轻眨,唇角漾起浅浅的笑,并未说出心中的另一层希冀。 一炷香的时间过得很快,郑芸菡掐算着时间,与他分开行动,自己奔赴望山亭与秦蓁汇合。她刚提着裙子登上望山亭西侧的台阶,从另一头寻来的鹅黄身影便跟着她上了望山亭。 “杭若姐姐?”郑芸菡没等来秦蓁,却等到了杭若。 杭若走来,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你没去万菊宴?”她寻了半晌都没见她人,这才往别处找。 郑芸菡按住心虚,笑着摇头,杭若并没有问她没去赏菊是去了哪里,转而道:“我听闻,你原本是在太仆寺给秦博士做助教,还做得很好,因为大公子身体抱恙,少夫人自顾不暇,所以你才告休留府,至今都没去太仆寺。” 郑芸菡没想到杭若会关心这个,笑了笑:“原本我从并州回来后,也没有留在府里多久,不会耽误太多。” 杭若细细打量她的神色,见她目光平和,也不知是真的没事,还是她又比从前更会藏心事。当初,为了配合郑煜堂,她曾乔装奴婢去了忠烈侯府,清贵的大公子忽然带了个疑似通房的丫头回府,许多人对她议论纷纷,暗中嗤鄙者不在少数。 可这位七姑娘不同,她从未看不起她,更没有为难排斥,杭若一点也不怀疑,倘若当时她与大公子假戏真做,这位姑娘如今对舒清桐如何敬重爱护,对她亦是如何,由始至终,她只希望兄长觅得良人。 那时她就想,倘若兄长还在世,她或许也有机会为兄长的终身大事操心,再看郑芸菡时,不自觉就更亲昵。 然而江上游船那日回府,迎面撞上忠烈侯的怒火,她亲眼见到前一刻还愉悦带笑的小姑娘瞬间变了个人,浑身上下透着冷意,是她平日里绝不会有的样子。此后诸多留意,她才察觉,看似明朗娇俏的小姑娘,心中埋着一根尖锐的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拔出这根刺来伤人伤己。 思及此,杭若笑了笑,言语里带上温柔的安抚:“我知道你,舍了差事也要留在侯府,是因为不放心大公子和夫人。可是芸菡,他们年长于你,阅人遇事亦胜过你,你须得相信,他们能自己解决好所有事,站在几位公子和夫人的角度,你能过得轻松自在没有挂碍,可能比时刻牵挂担心,更让他们放心。” “是啊,寻个不错的人家,定下来早早嫁了,或许更省心。”秦蓁抱着手臂慢慢登上台阶,走进望山亭,对杭若笑笑:“巧啊。” 郑芸菡立马站起来,秦蓁冲她压手:“又不是在课上,坐。” 三人围桌而坐,秦蓁笑意清浅:“杭姑娘也没去万菊宴吗?” 杭若颔首一笑:“景年年都能赏,人却未必时时都能见,我离开长安多时,许久未曾见芸菡,秦博士不是这点功夫也要与我抢吧。” 秦蓁:“不至于。” 饶是如此,杭若还是不便再多说,她拍拍郑芸菡的手,是个温柔的提醒,提醒她记得她的话,然后先行回了万菊宴那头。 望山亭只余郑芸菡和秦蓁。郑芸菡看着悠悠山景,忽然道:“我是不是不该随意舍了自己的差事?” 秦蓁:“怎么说?” 郑芸菡拧眉:“当日入学考,我付出过心血,助教一职得之不易,也是落在身上的一份责任,因为大哥大嫂的事,我轻易便舍了,但杭若姐姐说的对,我的操心只是徒劳,耽误了自己的事,也并不能真的帮到大哥和大嫂,甚至无法改变如今的现状。” 秦蓁默了一瞬,忽道:“如今你与怀章王相处如何?” 郑芸菡眼中浮起一丝轻松:“很好。” “那你还记得当日最纠结难熬时的心情吗?” 郑芸菡微怔,又点点头。记得的,那种心情,从来就没忘。 “所以,从最难熬的那一刻,到如今的‘很好’,你不是也摸索过来了。”秦蓁笑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得知你那番心境的时候,我比郑煜星更能理解你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他心疼你,私下为你想了很多法子,甚至来请我一并参谋,但我们谁都没想到,你自己摸摸索索,竟也走了出来。仅这一点,你已经比我厉害。” 郑芸菡唇瓣轻动:“我……” 秦蓁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一鼓作气说到底:“杭姑娘有句话说的很对,你无忧自在没有挂碍,才是他们最愿意见到的。但我以为,并不是不去想,问题就自行消解。你该想的是,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卸下挂碍和忧虑,如今你会有困惑,是因为你正在这条路上摸索,像对待怀章王这件事一样。前一件事,你已经做得很好,这一件,你一样也能做好,也只有你能做好。” 郑芸菡心中那簇被杭若扑灭的小火苗,此刻又开始蹿火,她看着秦蓁,似懂非懂的点头。 秦蓁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要是再不回来,助教就真要换人了。” 郑芸菡:…… …… 赏玩万菊宴,郑芸菡直接在雅望阁布了席面,众人回到楼中,酒足饭饱后,众人又做了好些游戏,有太子和怀章王坐镇,加上郑煜堂这位长兄在旁,舒易恒等人即便有心表现亲近,也只能遗憾忍耐,直至黄昏将近,这场欢聚方散场。 重阳之后,郑芸菡回到太仆寺。 一早走进博士厅与秦蓁打照面时,她抬眼笑道:“来了。” 郑芸菡轻轻点头:“府中近来安宁不少,大哥大嫂也让我来。” 秦蓁没有多问:“你自己安排的开就好。” 话音刚落,郑煜星提着食盒跑进来了:“阿蓁——” 郑芸菡扭头看去,与满脸热情的三哥迎面对视。然后,她听到郑煜星厉声质问:“你怎么来了?” 郑芸菡:? 秦蓁从座中起身,走到郑芸菡身边,勾手搂住她:“现在,我的助教回来了,郑大人记得将手头的事情交接一下。往后助教琐事,不劳大人操心。”说完,她松开郑芸菡,径自往公厨去用朝食,看也没看郑煜星带来的食盒。 饶是郑芸菡,也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异样,她目送秦蓁离开,小碎步挪到三哥身边:“嚯,你们吵架了?” 郑煜星无暇顾及她的打趣,满心无力。 又变!又变! 秦蓁的态度几经变化,他看破不说破,耐着性子将计就计。可是重阳之后,她像是忽然收了所有的戏码,真正冷硬起来。之前,她招数百出,却从未说过对他无意,让他抓住一些苗头,而今,郑煜星清楚地感觉到,她这番态度转变,轻易盖住了一切苗头,让人不安而心慌。 这一次,他无计可施。 …… 重阳之后,秦蓁要带学生们前往马场进行实践讲课。此事她早已知会秦意,老范更是早早做了准备,将用于教学的马厩清理一番,备好秦蓁预先需要的马匹供她教学之用。 秦蓁让郑芸菡清点人数,确定大家都换上轻便易行动的衣裳,直接带人往马场去。这样的课,对感兴趣的人来说是真有趣,但对硬着头皮上的人来说是真煎熬。 商怡珺一站在马厩前,就忍不住皱眉捂鼻,孙凝芝和屈书萱与她站在一起,脸上的嫌恶之色不加掩饰,直至秦蓁讲到喂养之法和清洁标准,挽起袖子在食槽之中比划,甚至直接舀食搭配时,她们眼中的排斥之色达到最浓。 郑芸菡在一旁看的清楚,轻轻叹息。她不能按着她们的脑袋逼她们认真投入,只能加倍用心听课,仿佛这样,就能不辜负博士的认真讲学。忽的,郑芸菡眼神一偏,落在秦蓁的胳膊上。 不止是她,其他人也被她手肘处的异常吸引了。 秦蓁讲到一半,忽然蹙眉:“看哪儿呢?” 徐意智最先回神,紧张的指了指秦蓁的手肘:“博士,您受伤了?” 秦蓁微怔,下意识顺着大家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肘,弯唇一笑。为了不让他们走神,她大方撩起袖子,露出完整的手肘:“没见过胎记?” 她的手肘处,赫然一块红色的胎记,晃眼看去,还以为是擦伤渗血。女子身上的胎记都是隐私,岂是外男能随意看的?徐意智等人没想过她这般放得开,下意识避开眼神不敢看。 秦蓁撒开手时,袖子回落,胎记再次半遮半掩,她没想那么多,解了惑,语气也严肃:“认真听,稍后我会考问。” 这下,没人敢再走神。 秦蓁继续讲课,并未留意到,不远处的马棚里,立着高高的草垛,草垛之后,藏了个人。 郑煜星没想跟着来,秦蓁上课时最认真,他来了也干不了什么,可就是想看着她,好像这样看一看,就总能想到应对她态度转变之法。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她当着学生的面撩起袖子,露出手肘上那块鲜红胎记。 这样的形状和颜色,在这样的位置,不算常有。 那一瞬间,郑煜星脑中翁的一下,一些画面和声音不受控制的跳入脑海—— “小三爷,李楚始终和咱们有些交情,近来也得殿下赏识,无谓在李倩的事情上闹不愉快。” “小姑娘没定性,心思花。这不,前脚刚嚷嚷要嫁周家,后脚就要嫁你郑家。李楚拿她没法子,可也不糊涂,就一个请求,劳您看在以往的交情上,亲自出面让李倩体面的断了念想,算他欠你一个人情。” 以往遇到这样的事,他一定嗤之以鼻,理都不理。但李楚与他却有交情,又是殿下颇为赏识的才子,他随口应了。 “她人呢?” “李楚借口失马,让她去那边的马厩寻马了——到底是要断她念想,一心想护着她的颜面,那边人少,你瞧着纤瘦清丽,戴着面纱的就是李倩了。” 他笑,李楚为了妹妹的颜面,还真是设想周到,又避人又遮脸的。 他漫不经心的朝马厩走去,果真见到一个正在寻马,纤瘦清丽,戴着面纱的姑娘。 她就是李倩?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要怎么将不懂事的小姑娘满心的幻想震碎呢? 当然是高高抛起,再重重摔下! 他唇角轻勾,摸出一锭银子走了过去,她呆愣的不知道要给帮忙看马的马倌打赏,他顺手帮忙付了,转头正欲搭讪,不由一愣。 这是李倩? 为什么……眉眼的感觉有些熟悉? 那面纱有些阻碍他在记忆力搜寻对应的人脸,他想了半晌,有些不耐烦,直接问——你是李倩? 她轻轻抬眼,说,我是。 哦,就是李倩。 怪眼熟的。 既然是她,不管眼不眼熟,他照章办事就是。 可是这中间,他觉得有些古怪。友人说,这李倩头脑发热一天一个想法,一心攀龙附凤,可他见到的李倩,好像太淡定从容了,压根不像头脑发热的人。 他心生疑惑,怀疑自己认错,又觉得不对,她分明承认了自己是李倩。 这时,她忽然主动,这份急迫,让他疑虑渐消。哦,是挺头脑发热的。 小姑娘被高高捧起,满眼都是兴奋和激动,看他的眼神恨不得整个人扑上来,他心中嗤笑,转身让她狠狠摔下,无情告诫。 她果然受伤,眼神里藏着隐忍到了骨子里的情绪,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上头了。他有些心烦,不想与她多做纠缠,毫无风度的转身就走。 刚走几步,他回了一次头。 小姑娘坐在地上一声不吭,连哭声都没有,默默挽起袖子,露出一片红。 他心头一跳,以为是擦伤渗血,定睛细看,才发现只是一块红色胎记。 应该没事,只是小擦伤。 赶在她抬头之前,他立马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其实,这种事根本不值得他记住,他之所以记住了,是因为友人后来的一番话—— “真不愧是小三爷,芳心纵火一把好手,碎心也是一流,前脚刚气走陈家姑娘,后脚又搭上清秀佳人,李倩一门心思去见你,结果见你和佳人亲热缠绵,回去哭了一宿,再不提要嫁你了。” 他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 那个人不是李倩。 可她说她是啊。 她不是李倩,那她是谁?这么无聊,青天白日涮着他玩? 记忆的画面被碾碎又重组,摔倒在地的小姑娘默默撩起袖子,胳膊上是一片鲜红胎记,而这片胎记,与秦蓁手臂上的胎记慢慢重合…… 郑煜星靠着草垛,呼吸急促…… 不、不是吧? 这个玩笑开大了。 第137章 第137章 秦蓁前脚刚在马场授完课,有人后脚就上了新的奏本,参的内容还挺新鲜——她身为女子,授课期间衣冠不整,随意挽袖露臂,有伤风化,直辱朝廷命官之风仪。 秦意把奏本内容复述给秦蓁听时,她正在查验郑煜星之前代替郑芸菡整理过的教案和文书,头都没抬,只轻轻哼笑一声。 若说从前那些老臣参她,是挖空心思针对她,那现在,就是为参而参,每日一参,总归是要让她不得安宁。 可惜他们能用的名目都用了,秦蓁不仅控住了那群学生,甚至带起了一批兴趣,眼看着太仆寺扩学已经在着手准备,一旦真的进展顺利,各地官营牧场随之设立,监牧多半是从太仆寺这群人中选出委派各地,那马政大权的等于变相落在秦蓁手里。马政乃一国之重,岂能由妇人主导,传出去只会变成笑话。 思及此,这群顽固老臣们干脆就抓着她身为女子行为不检来说事,撩个袖子挽个裤腿,都是轻浮出格,这样的人不堪为师。 秦蓁检查完手里的东西,一边感叹郑煜星做事的确认真仔细不输郑芸菡,一边问秦意:“收到那边的消息了吗?” 谈到正事,秦意还是很认真的:“此事殿下已经暗中让怀章王坐镇,那边已经出发了。哦对,姐姐,还有一件事。” 秦蓁听出他语气有异,这才抬眼。秦意凑近了些,“朱家那边,秦金锐原本已经谈妥了,可大公子朱旭第二日试马就断了腿,朱家也跟着反口,秦金锐无计可施,已经打道回长安。” 秦蓁冲他笑起来:“算上朱家,这已经是你第几个谈崩的马商?你真厉害。” 秦意脸色尴尬:“你明知道……” 秦蓁这才笑了:“再忍忍吧,快了。平日里勤快点,多收拢些人,得让别人知道,此事不是你能力不足办不好,而是换任何人来都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秦意摸摸鼻子:“知道了。” 他汇报完事宜,出门往正厅去,刚走两步,被郑煜星拦住了。 “你、你来一下,我有话问你。”郑煜星鬼鬼祟祟的盯着博士厅的方向,强行带走秦意。 秦意本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没想郑煜星开口问的,是秦蓁当年去长安的时间。秦意:“你还在帮姐姐找那个恩人啊?” 郑煜星厉声催促:“你只管答就是。” 秦意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多数时候,这位郑大人都是意气风发张扬不羁的,何曾这样心烦意乱阵脚自乱?他回想了一下,迟疑的给出答案。 郑煜星听完,人怔了一下,时间对的上。 那时李楚刚刚进弘文馆,颇有些才学,而他还不是太子心腹,与李楚有几分浅薄的交情,也因为太子这层缘故,他无谓为了小事毁了交情,让彼此难做,所以在李楚刚到长安便四处动春心的妹妹盯上他时,他按着脾气将人拒了。 现在,事实告诉他,当年那个冒充李倩,然后被他结结实实整了一顿的小姑娘,可能是秦蓁。 “她为何要来长安,那次来了多久?” 秦意被问住了,其实,这也是他当初想不通的地方。那时,秦家身为皇商,同长安来往多,他们未免被发现,很少接触长安的生意买卖,都是往北边和西边拓展。 那次,秦蓁是突然决定要去长安的,搭了北厥往长安送货的顺风车,只在长安停留两日,这两日对当时的他们来说,短暂的什么都做不了,他也不知道她去做什么。 郑煜星静静的听完秦意的话,拍了一下他的肩,嗓音低沉:“多谢。” 秦意忽然觉得,面前的青年周身散出一股颓然,看着怪可怜的,眼见他转身要走,秦意脱口而出:“郑大人,感情一事最不该勉强,大人对姐姐的好,秦意替姐姐记下,姐姐对男女情爱,一向看的很开,若她真的不愿,觉得不合适,谁都勉强不来。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一定能觅得良人。” 郑煜星背对着他,嗤的一声笑了,摇着头离开:“我对她,一点都不好……” …… 下午的学铃响起,秦蓁换了一身骑装往教舍去,走出博士厅前,她无意往郑煜星的书案看了一眼,那里空无一人,她扯扯嘴角,转头往教舍走。她刚走没多久,郑煜星便出来了,他倚在角落,一路看着她走远,怎么都无法将她和当年那个假李倩的样子合在一起。 若非那块凑巧的胎记,任凭他挤破脑袋,也不会将这两个人联想在一起。因为她们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下午散学后,郑芸菡要回侯府。她不再住太仆寺,白日里能兼顾手头的事,每日也能知道府里的情况,就是奔波了些。她正给秦蓁整理书案,无意看到了她案头的笔挂。 笔挂上挂了五支笔,笔身上刻了名字,她探身将笔身转过,看到了上面刻的“郑煜星”和“秦蓁”,她松开手,看着它们齐齐的挂在一起,显得有些暧昧。这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在博士厅门口探头,郑芸菡认出他是三哥院里的下人,起身过去。 小厮见到她,连忙行礼解释:“公子让小的送些点心给秦博士。” 郑芸菡看了看小厮送来的食盒,不由皱眉。这是侯府常常做的蒸糕,很寻常,没什么特别的。三哥要给秦博士准备点心,比侯府更近更方便的酒楼比比皆是,怎么专程回侯府弄了这个来? “三哥呢?” “公子回府了。” 秦蓁从教舍过来时,食盒就摆在她的书案上,她弯腰揭开盖子,看到里面的桂花千层糕,不由愣住,当年和晗双一起去忠烈侯府做客,在院中玩耍时,她自告奋勇,给躲在角落又急急跑走的少年送去的糕点,也是桂花千层糕。后来,他们盘着腿儿坐在一起,她一边吃糕,一边教他怎么哄人。 盛着清水的水盂里,倒映着女人清丽的素颜,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眼神温柔而宁静。 …… 郑芸菡刚赶回府里,真儿和善儿便急急赶过来,让她去劝劝三公子,他今日险些将侯爷气的吐血了。 郑芸菡赶忙往郑煜星院里去。 她回来晚了一步,这头刚刚闹完。 真儿说,三公子一回来就让下人将厨房做好的桂花千层糕送去太仆寺给秦博士,然后侯爷和夫人便过来了。夫人拿了好些画卷给他选,上面都是侯爷为他挑选的女子,让他选一个出来。 侯爷没能做大公子的主,也没能阻止二公子这门令他颜面无光的婚事,如今是铁了心要给三公子做主了。 结果三公子抱起那堆画卷,当着侯爷和夫人的面扔到柴房烧火了,侯爷气的旧疾复发,连连咳嗽险些咯血,最后甚至放话,倘若他敢继续这样浑,他就敢上奏朝廷,以忤逆不孝之罪请殿下革他的职,直到他肯定性安心成家立室为止。 郑芸菡听到最后一句,心里猛一咯噔。 她了解父亲。他要面子,更顾及侯府的颜面,在晚辈面前,他有不可折辱的家主尊严,但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轻易让事情传出去,让侯府沦为旁人的笑柄。 三哥这些年一直都是这个态度,父亲再生气,也从不在外面多提一嘴,他现在竟然说出要定三哥忤逆不孝之罪,剥了他的职也要拿捏住他。 他不在乎这些事情是否会传出去,是否让人将侯府的闹剧当做笑话,也要将三哥拿捏住。他是真的气急,也真的无计可施了。 郑芸菡踏入院子时,没有见到一个下人走动,应是被郑煜星全赶走了。 她悄悄走近来,忽见卧房的门被推开,郑煜星一身圆领袍飘逸不羁,挽着袖子,修长的手指捏着酒勺的长柄,在指尖来会翻转把玩。 他也看到她,眉毛轻挑,语气平平:“回了。” 郑芸菡见他往厨房的方向去,连忙跟上:“你又要喝酒啊?我陪你一起喝啊。” 郑煜星慢悠悠走在前面,也没看她:“不喝。” 郑芸菡指着他手里的酒勺:“那这是什么。” 郑煜星睨她一眼:“拿着酒勺就是要喝酒?拿着棒槌一定要洗衣服吗?也可能是要去打架呢。” 郑芸菡双眸圆瞪,扑上去抢过酒勺,“你要去打架啊,你不会要揍父亲吧?你冷静啊!” 郑煜星看傻子似的看她一眼,捞回酒勺,转而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郑芸菡吃痛捂头,锲而不舍的跟在他后面。郑煜星也懒得管她,他去了一趟厨房,放下酒勺,看了一眼灶上正在蒸的米。 郑芸菡后知后觉:“你在酿酒?” 郑煜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嗯”了一声。 郑芸菡福至心灵:“武陵桃源酒?” 武陵桃源酒里压着一个什么样的赌注,他们都很清楚。 郑煜星动作一顿,耐着性子:“我今日烦得很,别闹我。” 郑芸菡手指搅着衣裙的系带,忽然问:“三哥,当年你哄我的招数,是秦表姐教你的吧。” 郑煜星慢慢转过头来,眼底带了警告——你今日是铁了心要招惹我? 郑芸菡眼珠子一转,转身从酒柜里抱出两壶酒,冲他笑起来:“要喝吗?我陪你。” 郑煜星的眼神在酒壶和她之间逡巡一阵,无力的笑起来:“喝。” …… 安静的院落,摊着两张躺椅,兄妹二人一人躺一张,倘若日头再盛些,简直与两条咸鱼没有区别,郑芸菡抱着小酒壶,蛄蛹着身子转向他:“你不喜欢父亲给你选的姑娘,为什么不去争取自己喜欢的姑娘呢?” 郑煜星觉得,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果他能争取得到,何必在府里跟那老头争闹不休?他不知怎么回答,闷头喝了一口酒。 郑芸菡跟着抿了一口,和声道:“三哥,我与你说个实话,当初秦表姐主动找我,说了过去好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后,我其实不是很懂,你为什么要顾忌那些。” 郑煜星眼帘微颤,枕着手臂侧首看她。 郑芸菡神情认真,望着他的眼睛:“你以前脾气的确不太好,可那时候得我也不懂事,才会害怕你,加上有大哥二哥照顾我,我才不与你亲近。无论你信不信,如果当时我就知道你做了什么,哭鼻子也好,一个人懊恼也好,我定不会笑话你,更不会觉得你的兄长威信被折辱,相反,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在凶我,也不是真的讨厌我,可能我就不会害怕你那样了。” 她无奈的笑笑:“后来,你性格变了,从一个暴躁的小公子,变成了有趣又厉害的哥哥。但其实,很多年来,我从没有真正看懂你,只能从你的喜好,言行,大概摸索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跟着你的步子与你亲近。” “所以,在秦姐姐口中听说那些事之后,我真的很不理解,我觉得你应该与我说清楚,也想不明白有什么好遮掩的,兜兜转转这些年,也不知道你憋得多难受。” 她眼眸抬起,淬了漂亮的水光:“可你一定不知道,我会疑惑的事,秦姐姐却很懂。” 郑煜星心中震荡,慢慢坐起来。 郑芸菡:“她懂你为什么不愿被人知道这事,懂你小心思,懂你的好面子,不知怎么的,那些在我看来不能理解的事情,在她这里,不存在一丝疑惑。也是她教我,这件事不能明着与你说开,得委婉的让你明白。” 所以才有她拉着二哥演一场戏,将自己关于他的糗事也抖出来。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若我会因为你做的那些事笑话你,我能被你笑话的事,只会更多。 郑芸菡伸手握住郑煜星的手腕,提醒似的摇了一下:“三哥,有些主意,不是靠聪明才智能想出来的,若不用心,岂能打动人心?生死相许轰轰烈类的感情固然彻骨深刻,但若有一个人,只要是发生在你身上的,哪怕再微小、旁人看来再不可理喻的情绪,他都第一个了解明白,小心呵护,哪怕大费周章,也要细致妥善去处置,这样的感情,比轰轰烈烈更动人。” 郑煜星目光一震,胸腔似有一团火要烧起来,这事他是知道的,郑芸菡那么做的那天他就想到了,前一天还威胁他的人,转头却极尽温柔的处理他那点不足为道的小情绪,他觉得心中仿佛被什么拉扯,只想见她。也是那一刻,他才发现,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体会过她给的温柔。 而此刻,郑芸菡重提此事,犹如一个提示,让他隐约明白要怎么去对她。但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又被那个“李倩”重重压下,犹如兜头一盆凉水。 往日里意气风发的小星爷,颓丧的倒回座椅里,灌下大半壶酒,有气无力道:“可我凭什么去争取……” 郑芸菡很少见他这般迷茫无措,也没懂他的意思:“什么?” 郑煜星转头,笑里充满对自己的嘲讽:“芸菡,如果从前有个人,她还不是很好,却对你好,可你推开了,还嫌恶伤人得很,待到她变好了,你又觉得她迷人起来,可这时候,你凭什么去亲近喜欢呢?明明是你推开的人。” 郑芸菡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什么。 她慢慢扭头迎上郑煜星的目光,笑意清浅:“三哥,你的假设,好奇怪啊。” 郑煜星大半壶酒下肚,目光迷离,神智却还清楚:“哪里奇怪?” 郑芸菡抿了一口酒:“打个比方,王爷如今对我很好,我喜欢他,愿意与他在一起,可有一日,他忽然变得不好了,歹毒残忍,无情滥情,那我还要与他在一起吗?” 郑煜星抬手一拍:“当然不行!” 郑芸菡摊手:“这就对了呀,一个人好的时候,我喜欢他,他变得不好了,我便离开他甚至唾弃他不作纠缠;那反过来,一个人不好的时候,我不喜欢他,结果他慢慢变得越来越好,我从不喜欢变成喜欢,哪里有错了?终归,是因为他有了我喜欢的样子,令我心动情动,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呀?” 郑煜星无声睁眼,眼中迷离渐消,转为清明。 郑芸菡一张小嘴还在叭叭:“除非,是我把这人变坏,变得令人讨厌,有脱不开的责任,否则,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处处令我讨厌的人呢?我……” 郑煜星忽然起身,大掌按住她的小脑袋,用力一扫:“聪明!说得很对!”然后,他衣裳都不换,一身宽松儒雅的圆领袍随着点足起落,消失在墙的另一头。 郑芸菡脑袋被他揉的一晃,茫然盯着前方的院墙,伸手挠头,小声嘀咕:“这么急啊,正门都不走。” …… 秦蓁晚上一向用的很少,今夜,她点了一盏小灯,将桂花千层糕拿出来,反复观赏,然后才小口品尝,就这么一块一块吃了个精光。 夜色渐深,太仆寺又陷入一片寂静暗色之中,忽的,有人叩门。 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来。秦蓁警惕起身,走到门边,腕间袖箭蓄势待发,一手抵门,低声问:“什么人?” 郑煜星的声音不期然的响起:“是我。” 秦蓁面色微变,又拧起眉头:“郑煜星?” “开门,或者我踹门。” 真是霸道不讲理,秦蓁靠着门:“郑煜星,我的话你当耳旁风了吗?” 下一刻,门从外被踹开,秦蓁被门板撞的向后倒去时,险些惊呼——狗男人,你真敢撞门!然而,她只退了几步,便被男人的长臂捞住,一个旋身,她被按在墙上。他强硬的禁锢着她,白俊的脸慢慢凑近,与她气息交融:“你的话,我每一句都记着,却不知是你用什么身份说的话。” 在秦蓁怔然的眼神中,郑煜星眼底的笑慢慢漾开:“是秦蓁说的话,还是李倩说的话啊?” 第138章 第138章 门被撞开,无人理睬。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凉风,将唯一一盏小灯熄灭,房中顷刻陷入一片暗色之中,只剩钳制在彼此身上的力道和交融的气息证明着对方的存在。 秦蓁听到他嘴里蹦出“李倩”两个字时,脑子里瞬间炸开一片混沌,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这件事连秦意都不清楚,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郑煜星箍着怀中的女人,微微垂首与她额头相抵,他到底喝了大半壶酒,虽然不至于酩酊大醉,但一番动静下来,稍稍有些目眩,他神智还清醒,见她不答,低低的笑了一声:“骗我骗得好玩吗?” 秦蓁如鲠在喉,半个字都说不出来。那段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的过往,是一个不可抹去的耻辱,也是一道永不消磨的警示。 那时的她,卑劣、贪婪、虚荣,轻而易举就将所有丑陋的样子暴露在他面前,而那时的他,鲜活耀眼,张扬不羁,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沾染,借他的星辉窃得平顺安稳。 可他太厉害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将她看的明白透彻,轻易玩转着她的心思,高高捧起,再狠狠摔下。 他曾是她放在心中的慰藉,帮她抵御旁人的冷漠恶意,到头来,他的冷漠和恶意,变成了最致命的一击。偏偏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让她的委屈和愤怒都显得无理取闹,十分可笑。 然而,她不再委屈愤怒,不仅是因为她不占道理,更因往事过尽回头看去时,她才发现,他说的都是对的。 她从来没有后悔成为今日的自己。 内心最深处藏着的秘密,是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在从他眼中看到一丝轻视和鄙夷。 郑煜星抵着她的额头,轻轻抬首时,几乎要触碰到她的唇,他并未亲上去,只是保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问她:“你曾说你勾过男人,被他推开,我还想,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这么惹人嫉妒……”他低低的笑着,胸膛震动:“原来,说的就是我啊……” 他的笑像是得意的炫耀,黑暗掩去两人的神情,她脑中浮现的,是他当年的鄙夷和嗤笑。 心中收藏着回忆的包袱,仿佛被尖锐的爪子撕扯开来,碎片零落一地,她先是觉得慌乱,有一种要面对的事情始终逃不过的宿命感,然而,最初的慌乱之后,她又莫名的平静下来。 她早已不再是回忆里的那个人,哪怕不愿被他轻视,也不会被他三言两语一激,就难过的好像再也没有颜面站在他面前,甚至觉得,即便他今日因为知晓往事,对她生出的哪点好奇和好感悉数消失,转喜为恶,也没什么。 撑得住。 沉静的夜色里,秦蓁低笑一声,她不闪不躲,下巴轻扬时,唇瓣擦过他的,鼻间尽是酒气:“小意讨好这么久的人,竟也曾对你俗媚引逗,还被你推开过。她待你的态度,其实早就被你回敬过。这样想一想,近来的委屈不过如此,这人,也不过如此,是不是?” 他没说话,外面微亮的夜色,映成他眼中的光。 秦蓁笑意更浓,大胆的贴上去:“早知今日,若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当日的情形,你又该如何” 男人眼中的光星星点点淬开,是他笑了。这个问题,在今日之前,或许会令他困扰,但此刻,它已经有了答案。 他换了个姿势,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言语中没有半分犹豫不决:“重来多少次,我都会推开,我又不喜欢她。” 秦蓁倏地抬眼,暗色中,他也看着她。 郑煜星的动作并不粗鲁,更像是在护着什么样的宝贝,喃喃低语起来:“阿蓁,我在你面前,早就没有秘密了。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的。” “小时候我性格暴躁,却不是生来就脾气不好,只是心里存着气,难过又无处发泄。我既可怜我母亲,又很气她,她之所以会有此下场,除了所托非人,她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她早年家道中落,旁人都觉得,她能嫁给父亲是高攀,可她那样的人,若不是遭遇不好,哪里轮得到我父亲做她的丈夫。” “因为他,我觉得所有男人都是混账,因为母亲,我也讨厌一心往男人身上扑的女人。这想法在旁人看来或许显得狭隘,但它的的确确是横在我心中的坎,多少年我也没能迈过去。” 秦蓁:“所以,不管重来多少次,那时,你一定会推开我。” 郑煜星凝视着她的眼睛,笑了一声:“为什么你总对曾经的模样耿耿于怀,却不正眼看看如今的自己?” 这句话,似一只软软的触手,在她心上轻轻拨弄一下。 郑煜星凑得很近,漆黑的眼里隐约浮现的暗影,全都是她:“我也问了自己,为什么从前你靠近我时,我毫不怜悯,果断推开,却在你已经不需要我的今天,反而想将你留在身边,用心爱护。但在刚才,我忽然想明白了——” “从前,我不知你的全部经历,只知你靠近我时的样子,和所有被迷了眼睛、扰了方向,一心想找捷径的人没有差别,你甚至不是真的在意我,只是想脱离那时的生活。你不是李倩,却也是李倩。我不喜欢,所以我只会推开。” “再见时,你心不在我,所以你唬我,诱我,甚至小小的算计我,让我觉得你狡猾有城府,并非良善之人;可当你稍稍分心在我身上,帮我,哄我,温柔待我时,轻易就颠覆了我对你所有的抗拒,忍不住想要靠近亲近。你厉害到将我的爱与恶牢牢捏在手里,一切由你掌控。” “我不知一个人该活成什么样子才叫好,但当我看到你时,只觉得这就是你最好的样子,再也想象不出其他模样适合你。所以,得知从前那个‘李倩’,我始终没法将你们想成一个人。你早已不是她,不是任何人的缩影,只是秦蓁,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这个叫秦蓁的姑娘,靠自己努力活出的模样,将我迷得神魂颠倒,甘愿俯首追逐,拜为裙下之臣。我拿不准她心中所求,只能尽力给出自己所有。” 男人的眼栽满认真,仿佛每个字都是在心上雕琢修改,然后再小心吐露。秦蓁没见过对女人神魂颠倒是什么模样,无从对比,但她却看得到,他漆黑的眼里,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鄙夷和冷漠。 她没有后悔活成如今的样子,他说,他喜欢她自己努力活出的样子。 像是一道最高的褒奖,将她心中始终化不开的耻辱感一扫而空,轻松之余,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扬眉吐气。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当年那个马场,故事还是那样发展,但她的心中,不再被耻辱填满。看着那个落魄离去的少女,她第一次生出鼓励和期待的心情。 她想告诉她,放心的走出去,你不会后悔。 终有一日,你可以不抱任何企图目的接近他,不带一丝卑微和怯懦,仅凭心意,单纯喜欢他的鲜活张扬,他的俊俏模样,他的可爱逗趣,他的体贴入微,那时你就知道,当年没能仰赖他,并不算遗憾,那之后的你,能亲手挣一个圆满。 郑煜星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盲摸一阵,轻巧卸下一根尖锐的袖箭,玩转指尖:“我记得,你要我离你三尺以上,对你尊敬守礼,可我今夜不但闯了你闺房,还碰了你,说了许多唐突之言,要手还是要脚,你动手便是。” 秦蓁得了自由,从他手中抽出袖箭,箭尖对向他,郑煜星眉毛都没动,直勾勾看着她。 铿的一声脆响,精致而尖锐的袖箭被她扬手一扔,摔在地上,滚向不知名的方向。 夜色裹住了胆怯,施放了欲望。 秦蓁双手握住他的肩膀,一个旋身,两人位置调换,成了他被按住。 “要手还是要脚?”她弯起唇角,将他上下一扫:“目之所及,我全都要。” 郑煜星还没反应过来,秦蓁已按住他的后颈,火热的唇和柔软的身一并贴了上来。他只怔愣一瞬,便立刻给了回应,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狠狠吻回去。 谁也不知道心中那份火热的念头是何时积压,又积压了多久,只知今时今夜,它必须得以宣泄,得到承认。 郑煜星将人横抱起来,大步走向床榻…… …… 火热的唇舌轻易点起一簇簇火苗,秦蓁又冷又热,在本该全情投入的时刻,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一喷嚏,令埋在她胸口的脑袋一顿,进而他整个人都定住,慢慢抬起头来。 秦蓁眼神迷离,微微蹙眉,轻轻推了他一下,似乎不满他此刻分心停下。 下一刻,郑煜星也打了个喷嚏。 男人的喷嚏更重更吓人,秦蓁一抖,眼中迷离散尽,已经习惯黑暗的两人面露茫然,大眼瞪小眼,然后齐齐转头,终于发现房门还敞着。 难怪这么冷…… 郑煜星扭头凝视房门半晌,又皱眉望向怀中的人,忽然起身下床将门合得严严实实,还仔仔细细落了闩,确定不会再被随便推开,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到床上;他霸道的很,将人往里面一挤,双手摸索到她向两侧敞开的衣襟,狠狠一拢,该遮得全都遮住,又给她系好腰带,整个人犹如完成一件人生大事,美滋滋抱着她睡下。 黑暗中,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亲密的交错在一起。秦蓁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尚未反应过来这一系列的转折是如何发生的。 是她先动手的没错,但他也热情回应了,忽然停下是什么意思? 这是侮辱! 秦蓁主动地时候没害臊,此刻被他半路叫停,反而觉得丢脸起来,扭着身子正要与他说理,他忽然烦躁的挤了她一下,隐晦的向她证明,他没有侮辱她,她勾人的很。 秦蓁当场僵住。 “你……”分明箭在弦上。 郑煜星紧紧抱着她,吃吃的笑起来:“方才只是打招呼,待我将你明媒正娶,方才我碰过的地方,一处都跑不掉。” 秦蓁一怔,下意识道:“你还挺在意这个。”男人都急性,方才是她主动,他分明热烈迎合,却硬生生忍下,搬出明媒正娶这几个字,求一个名正言顺。 郑煜星埋在她肩窝的脑袋轻轻抬起,秦蓁感觉到他在看她。下一刻,她的下巴被轻轻捏住,男人咬牙切齿的在她耳边控诉:“秦蓁,讲讲道理,之前是谁对我拳打脚踢,让我对她放尊重些,守礼些?纵然我魅力无边,叫你失控主动了一回,谁知道痛快之后,你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又要剁我的手脚。” 他赌气的捏捏她的下巴,委屈融在温热的气息里:“手脚你尽管拿去,但若你拿了手脚,还是气我轻视你不尊重你,转身跑了,我岂不是要爬着追,这一辈子也追不上啊。” 秦蓁沉默不语。 其实,在她主动前的一瞬间,脑中飞快闪过类似的疑问——一时快活后,会不会后悔这般冲动。可那时,她更像是个急性之人,只觉得除了这个,再没什么能宣泄心中澎湃的情绪。 可惜,他精明至此,半道停下,硬生生掐灭她后悔的可能。她原本要靠这个宣泄的情绪,在他的撒娇委屈下,转为唇角浅浅的弧度,慢慢流淌,供她细细品味,竟比冲动的快活更有滋味。 她在意的事情,他都知道了。 郑煜星也不需要她回答什么,他抱紧怀里的宝贝,在睡意袭来前,与她轻轻咬耳朵:“阿蓁,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只想要你。” 他今夜喝了酒,一阵奔波,来了又是一番情绪起伏,到底是困了。 男人的呼吸变得沉稳平缓,很久很久以后,房里才轻轻响起一声回应。 “好。” …… 郑煜星一夜无梦,美滋滋的睡了一觉。 他第一次与人共眠,身体刚刚转醒时,意识已经抢先一步将昨晚的记忆倾倒出来,他闭着眼睛翻身,伸手去勾,勾了个空。 郑煜星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猛地睁眼坐起,环视四周,缓缓松了一口气——不是做梦,他的确是睡在她房里了。 可她人呢? 所谓心有灵犀,大概就是他一醒来刚要找她,她就回来了。亲手端了热水,手臂上还挂着个食盒。 郑煜星飞快下床去接,“怎么不叫醒我。” 秦蓁冷冷的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郑煜星咯噔一下,安静如鸡的简单梳洗,略带忐忑的坐在她对面,她从食盒里分给他什么,他就乖乖接什么,完全忘记自己是个挑食的小少爷。 秦蓁一句话不说,安静吃东西,郑煜星越发忐忑。 看看!看看!他昨夜的考虑是很有必要的!她一定在心里后悔,觉得两个人很轻浮很不正式的就在一起了!她对这种事的在意,能完全盖过她对他的喜欢。他也是刚刚知道这一点的。 还好他昨夜自控力高强,否则此刻根本无法收场。 思及此,郑煜星觉得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他胡乱咽下口中不知什么滋味的食物,涩声道:“大丈夫,言而有信,大姑娘,也不能轻易食言,否则,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你我已经互许心意,你不可以随便反悔! 秦蓁直勾勾盯着他没再动的朝食,淡声道:“吃。” 郑煜星心里乱成一团。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毫无经验可循,越发没有胃口:“我吃不下。” 秦蓁眼角轻抽,“为什么?” 郑煜星心一横:“你这样,我怎么吃得下。” 秦蓁闻言,凉飕飕的笑了一下,“是吗?” 是吗?郑煜星抬眼,觉得她越来越像个谜了。 下一刻,秦蓁的脸色冰冷彻骨,每一个字都像是戳人的小刀子:“亏我还在猜,自你昨夜睡去,撒手将我丢开,然后开始疯狂踢踹我的腰腿,是在责备我占了你的床位,还是在暗示我要早点起来准备朝食。” 她目光冰凉,漾起的笑仿佛要杀人:“原来,是我猜错了啊。” 咕——郑煜星喉头一滚,紧张的吞了吞口水。 如果肉眼能见魂魄,秦蓁会看到,名为郑煜星的三魂七魄,在瞬间缩小到只有黄豆大,大气都不敢出。 秦蓁冷冷的哼笑一声,一手按着矮桌,一手扶着腰,慢慢站起来。 郑煜星连忙要扶,秦蓁忽然爆发,扬声厉喝:“端来了!还不吃!” “我吃!吃吃吃吃!”郑煜星飞快坐回去,对着他口中毫无滋味的公厨朝食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洋溢快乐的笑,“好吃,太好吃了!我从昨夜就没怎么吃东西,阿蓁你最懂我。” 秦蓁气着气着,还是被他的狗模样逗笑了。转眼看日头升上的位置,想着今日还要去马场,笑着笑着,又气了,反手拧住他两腮鼓鼓的脸,恶狠狠道:“你也不用等洞房花烛了,从今日起,跟沙包睡吧,你们很相配,我准了。” 郑煜星被她捏的吃痛,又不敢反抗,呜呜的求饶,秦蓁撒手出门,走路时姿态终归不似以往从容优雅。 郑煜星委屈捂住脸,看着自己的手脚,一阵懊恼:“要你们有何用!还不如剁了!” 怎么办,从今日起捆着自己睡,先凹一凹睡相? 第139章 第139章 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是郑芸菡。 上午的散学铃刚响,她就瞧见三哥连蹦带跳奔过来,远远躲在另一侧的马厩里,一会儿装模作样摸摸柱子,一会儿支棱着脖子嗅嗅食槽。 郑芸菡差点看吐,午饭都不想吃了。 他这又是哪路的脑疾啊。 她转头去打量秦蓁,然后在秦蓁脸上发现了同样的惊诧和嫌恶之色。 郑芸菡忽然忧愁。 三哥不是自诩最懂女人吗?怎么一遇上自己心爱的女子,脑子就不够使呢,还不如元洲哥哥这种初次出手的人呢。 秦蓁今日主讲幼崽与孕马,少不得要上手去触碰,原地散学后,她挽着袖子要洗手。这时,郑煜星一个箭步冲刺,郑芸菡只觉得迎面一阵劲风扫过,回过头时,只见三哥殷勤的递帕子给秦博士,秦博士扭头就走,碰都没碰他。 郑芸菡拧着眉头看了半晌,轻轻叹气。 好歹是亲生的哥哥,怎么能不管嘛。 …… 池晗双难得认真在写笔记,一根咸辣喷香的肉干缓缓被送过来,又慢慢抽走,她立马被勾,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跟着转,然后看到了好友笑眯眯的脸。 池晗双别开脸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过郑芸菡的肉干塞进嘴里,叼着肉干含糊道:“你我相识多年,不必要的话就省了,直接说重点。” 郑芸菡殷勤的挤上她的座,亲密的挨在一起:“你也说我们相识多年,关系融洽亲密,眼下有个大好机会,能让我们亲上加亲。” 池晗双盯着她看了半晌,“亲上加亲?你要嫁到伯府吗?做我的小姑子?说起来我兄长池逸近来与侯府走动的勤快,说不定真的瞧上了你唔……” 郑芸菡从容的捂上她的嘴,幽幽在她耳边告诫:“这种话不要再说了,信我,这全是为你和池公子的安危着想。” 池晗双扒拉开她的手,哼哼道:“你这见色忘义之徒,上我这威胁来了?” 若说她之前对好友的事只是半猜半蒙,那么上次得表姐一番提示,后来又仔细观察,她便确定了郑芸菡和怀章王的关系。虽然很吃惊,但细细想来,好友模样好,出身好,性格好,哄人撒娇不在话下,怀章王那样冷硬的老男人,恐怕最吃不得这一套。 但是以池晗双对侯府那几位公子的了解,恐怕这怀章王没那么好过关。 无论是他的年纪,身份,还是多年来甚少留在长安,多是在外驻兵防守,都难入那几位公子的眼。 试想一下,她娇艳活泼的好友刚刚嫁入王府,就要守着空荡荡的宅子,操起府内府外的大小琐事,万一这男人成亲开了荤,就开始在外头打野食,每次回府都像捎带各地特产似的领个人回来,身为王妃还要大度又不失优雅的一一安置,就足够她那几位兄长磨刀霍霍实施打击报复了。 这样一想,池晗双就释然了,她猜测,好友是故意瞒着家里,还没想好怎么摊牌而已。她不是友人有秘密瞒着自己就天崩地裂质疑感情的那一挂,她自己也不会什么事都和好友倾吐,她很讲究人与人相处的距离感,这种距离能让这段关系有喘息的余地,一直保持鲜活。 所以此刻,她顶多哼哼两声,表明她已知的态度,却不会追根究底的盘问。 郑芸菡闻她所言,先是略略惊讶,然回过神想,又觉得合情合理。晗双是秦博士的表妹,她与王爷的事情,秦博士由始至终看在眼里,晗双知道,是迟早的事情。 她勾住好友的手臂:“我的事一时半刻说不好,待我处理好了,一定第一个跟你细说。” 池晗双点头应允,又把话题转回来:“所以,什么亲上加亲?” 郑芸菡凑近她的耳朵:“你觉得,我三哥怎么样?” 池晗双眼珠子一瞪,稳重的摇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吃不消吃不消。” 自从她知道郑煜星为了教郑芸菡游水,把她诱骗到太子出游的园子直接按进水里,就对郑煜星竖起了崇高的敬畏之心。 郑芸菡抿唇叹气:“不是你。” 不是她?池晗双脱口而出:“哪个这么倒霉?” 郑芸菡眸子一抬,直勾勾盯住她,池晗双连忙捂唇求生:“这么走运,走运。” 郑芸菡:“你觉得……秦表姐怎么样?” 池晗双眼中的惊讶之色比刚才浓厚了十倍,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我表姐?郑三哥?”又有些茫然:“这还真说不好是谁倒……走运了。” …… 池晗双只用了一个中午的时间,就接受了表姐和郑三哥的事情。自从姨母搬到长安,自己购置了宅子之后,没少念叨秦蓁和秦意的事。池晗双私下与表姐来往的多,加上万宝园陈彻出现那晚的事,她越发觉得,要让表姐嫁一个如意郎君,在家相夫教子,简直难如登天。 可现在,那个只能靠构思描摹的郎君变成了侯府的郑三哥,池晗双渐渐雀跃激动。表姐段数高,可把亲妹妹按进水里学游水,看尽后宫浮华与暗潮的郑三哥,他也不虚啊。 天作之合! 咂磨一下好友主动找来的意思,池晗双瞬间明了,忍不住于课上向她递小纸条,仗义表示若郑三哥对表姐心怀好感,有意更进一步,她愿意鼎力相助。 郑芸菡欣喜不已,二人在小纸条上达成一致。 …… 然而,就在二人凑在一起商量着如何牵线撮合的当口,一列车队从容进入长安,停在了用以招待国宾级贵客的驿馆前。 卫元洲一身亲王朝服,英挺清贵,目光落在正正停在驿馆门口的那辆马车上。车刚停稳,先下车的是一个异族打扮的女子,衣着朴素无华,更像侍女,她下车后,转身朝车内伸手,少顷,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少年被接了出来。 少年生的极其俊俏,眼睛大而明亮,眼珠像两颗黑葡萄,睫毛又密又长,眨巴着眼看人时,简直是勾心利器,连卫元洲这样见惯红颜俊容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孩子长得极好,然而,当他看到马车上最后下来的男人时,眼神不由在他和小少年之间来回逡巡。 最后下车的男人皮革制成的衣袍,也是异族打扮,身形高大健壮,有一张与小少年极其相似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但不同的是,小少年眼中含着胆怯,男人的眼神尽显锋芒。 卫元洲略略扫过二人,目光随着男人走近,含了客气的浅笑:“史公子,一路辛苦。” 男人的目光不动声色打量卫元洲,向他搭手一拜:“在下史靳,见过怀章王。” 卫元洲抬手作请:“史公子可先行安顿人马,稍作休息,殿下晚间将在行宫设宴,为史公子接风洗尘。” 史靳淡声答谢,转身让手下安顿其他人马,自己带着漂亮的小少年随卫元洲入内。 …… 太仆寺。 散学钟响,学生纷纷向秦蓁道别离去,郑芸菡和池晗双还留在位上,眼神来回交流。 外面,郑煜星伺机而动,准备过来邀约佳人。 然而,两方还未来得及动作,踩着散学时间抵达的舒宜邱抢了先:“殿下今夜于行宫设宴,请秦博士入席赴宴。” 秦蓁:“殿下何故忽然设宴?” 舒宜邱:“是为了迎西厥贵客。” 秦蓁思忖片刻,轻轻点头:“我定按时赴宴,有劳舒大人走这一趟。” 舒宜邱客气了几句,与秦蓁道别,刚出门就被郑煜星给捞走了。 秦蓁看一眼还在座中的两个小姑娘,说:“你们,晚间与我一同赴宴。” 二人对视一眼,面露不解。郑芸菡:“博士为何让我们跟着赴宴?” 秦蓁弯唇:“我看你们今日闲得很,散学了也不急着走,所以给你们找些事做。” 池晗双蹙眉:“表姐,太子宴请宾客,我们去合适吗?” 秦蓁:“去了不就知道。” …… “史靳?西厥首领?”郑煜星面露诧异:“他怎么会来长安?” 郑煜星问舒宜邱,还真问对了人。多年前,大齐最大的劲敌便是北厥,安华长公主那一战,舒家牺牲极大。但最初之时,北厥还不是北厥,它几乎占据北边大片领域,被称作高厥族。可惜,高厥族还没能完成挞伐中原的目标,就因族中权势争斗四分五裂,再然后,就分成了北厥与西厥。 北厥曾对大齐虎视眈眈,后被舒家军剿灭,安分守己许多年,两边一直都有贸易往来,但站在两国的立场上,仍有些敏感的摩擦,关系不冷不热。相反,被分出来的西厥,一直主和,从未进犯大齐,有人猜测,西厥兵马实力不如北厥,一直处于下风,北厥尚且战败,西厥更不敢动,但这么多年,北厥始终没能合并西厥,可见西厥并不似外人以为的那般软弱无力。 而今,一向低调的西厥首领竟亲自抵达长安,这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舒宜邱说完这史靳的来历,又道:“恐怕,是与殿下马政大改有关。” 马政大改? 郑煜星忽然想起来,之前曾在殿下那处见过几个参本,怀疑秦蓁与北厥商队有来往,这些年北厥贼心不死,与大齐不冷不热,提防之心不可无,秦蓁担着这重关系,也不能重用,怎么一转眼,成了西厥首领来长安,还与大齐马政扯上关系的? 他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这个史靳来的蹊跷,很可能和秦蓁有关系,疑着疑着,他心中猛一咯噔——他这位小祖宗一路走来,可没少招蜂引蝶呢。 即便她没有负过责,保不齐有一路追过来的。 陈彻不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史靳,难不成也是…… 一向无畏无惧的小星爷,忽然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他看了看自己一身平平无奇的装扮,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慢悠悠转向舒宜邱:“老舒,给我个实话,我和那个西厥人,谁更好看?” 舒宜邱:…… …… 郑芸菡要赴宴,就不能穿这身,秦蓁和池晗双回伯府时,她也回府梳妆捯饬了一番,没想真儿避开其他人,悄悄告诉她,今日,兵部一位王姓主事登门拜访,那是侯爷下首,说是来探望久未上值的侯爷,却带了女儿来,那王氏女是个聪明嘴甜的姑娘,将侯爷和夫人哄得十分开心,还定了下次过府的时间。 郑芸菡皱眉,心道,父亲这次是当真不会罢休了。 既然如此,她更要赶紧助三哥将秦表姐拿下,否则还不知道父亲要闹到何种程度。 因她以秦蓁助教的身份出席,所以早早敢去与秦蓁和晗双汇合,这才一起往行宫去。 行宫建于北郊,本是盛武帝外出下榻之地,如今给太子用来招待来客,足见诚意与重视。郑芸菡第一次来行宫,此处依山傍水,连同北郊护通河,楼阁华丽,水榭雅致,除了占地小些,几乎不输万宝园。 宴客的大殿内,太子金冠华服,携太子妃一并招待来客,一旁有怀章王与严左相作陪,剩下都是些佐官,此外,精心装扮的商怡珺坐在左相身旁,眼神好几次打量起那个被奉为上宾的男人。 史靳仍是那身异族打扮,但不知是他有心示好,还是有人提醒,他特地束了发,最简单的嵌玉金冠将原本随意披散结辫的长发束起,鬓边结起的辫发未散,服帖的顺着两鬓一路收入冠中,他本就生的俊,眼睛尤为漂亮,简单收拾一下,多了几分斯文儒雅,搭着一身皮革绒衣,一点也不显冲突。 这时,宫奴通报,秦博士到了。 郑煜星一身寻常劲装软甲立在太子身侧,眼锋已将那史靳刮了无数次,秦蓁带着两个姿容俏丽的小姑娘走进来时,他下意识又去看史靳,然后脸色一白。 史靳的目光落在秦蓁来的方向,手中把玩酒盏的动作生生愣住,眼神几乎是一路随着她进来的。 今日盛装出席的女子大有人在,好比左相府那位,一双眼睛没少往他身上落,郑煜星不相信他没察觉,可他一眼都没有回应,现在秦蓁走进来,他就直勾勾的看。 郑煜星指节轻动,想挖眼珠子。 卫元洲没想到他的小姑娘也来了,他许久没见过她这样认真的打扮,饶是面上不动声色,云淡风轻,眼神却怎么都收不住了。 秦蓁三人向众人见礼,太子一见她,兴致更好:“史公子,这便是孤提过多次的秦博士,擅育马之道,此次史公子前来长安,可与秦博士多多交流,你们二人必定各有得益。” 秦蓁完全顺着太子的介绍望向史靳,史靳眼神轻动,迎上她的目光,两方视线对上,秦蓁颔首微笑:“史公子。” 史靳:“秦博士。” 这时,坐在史靳身边的小小少年忽然歪头,盯着秦蓁三人,发出一声很浅的:“咦?” 史靳眼神一动,转头看向弟弟,眼底有惊喜泛起。 池晗双盯着座中的男人和小小少年,与那眼睛漂亮的小小少年对视时,慢慢皱起眉头,也在心底发出一个小小的疑惑声:咦? 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小家伙啊。 好看是好看,但是因为眼熟,所以少了几分惊喜。 一旁,郑芸菡先是礼貌望向史靳见礼,觉得这是个容颜出色的男人,眼睛尤为漂亮,直到她眼神一移,落在小小少年身上,整个人瞬间背脊挺直,两人放光。 天哪!这是哪里来的小郎君! 太俊了吧! 她的心、心、要化了! 三个姑娘与座中男子幼童对视,纵然心中惊涛骇浪各有波澜,却也只是殿中一瞬。但也是这一瞬,令三个男人同时冷了眼神。 太子想起了重阳出游的情形,目光淡淡的扫过池晗双痴迷的眼神,心中暗暗鄙夷:没见过男人的憨货。 卫元洲见到郑芸菡,原本很开心,近来他太忙,几乎没时间与她见面,可是好不容易见到,她的眼神尚未落在他这个正主身上,就被一个外来男子悉数勾去,痴狂之色都不晓得遮掩。小姑娘的心,怎么这么不稳呢! 郑煜星五指握拳背到身后,眼神在秦蓁和史靳之间来回逡巡,心中的小人声嘶力竭的控诉:还看!还看! 第140章晗双 第140章晗双 人已来齐,太子命人开席。为了照顾史靳一行人,行宫晚宴不仅准备了西厥人喜好的食物,也准备了最具长安风味的美食。秦蓁略略扫过,状似无意道:“听闻此次招待西厥贵客,是由王爷全权负责,仅看今日席面准备,便知王爷是个细心周到之人。” 还在偷瞄小郎君的郑芸菡神智回笼,看了一眼面前精致细致的菜色,眼珠轻转,目光慢慢向上寻找,落在殿下左侧的席位上,这才小小的“呀”了一声,闪亮亮的眸子仿佛在说——元洲哥哥你也在啊。 池晗双悄悄看一眼座上与众人推杯换盏的男人,微不可察的将身子往表姐那头挪了挪。不是她现实,再亲密的友人,也忌讳干涉对方的情爱之事,况且陷入情爱的男女最是盲目,盲目到生气飞出来的刀子都会误伤旁人。 又不是她按着好友的脑袋去看俊男,座上那位,您自己勾不住佳人,可千万别殃及池鱼啊。 郑芸菡的目光投来时,卫元洲第一时间就察觉了,他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坐在秦蓁身边的小姑娘,又干脆利落的移开,冷漠姿态溢于言表,郑芸菡愣了一下,又很快释然。 今日他是奉殿下之命作陪客,大场面,岂能与她眉来眼去的?所以她也不能频频朝他看。这样一想,郑芸菡的眼神心安理得的回到了那小郎君身上。 太俊了,真的太俊了。 郑芸菡自问鲜少以貌取人,生长于长安,尽是几位兄长的姿容,都足够将她的目光拔高到难以被单纯的美色打动的时候。 可很多事情都是不受控制的,好比同样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副俊俏的容颜,她可以礼貌的略过那个血气方刚年华正好的男人,却被被他身边的小郎君吸去全部注意力。 这世上,真有那种仅仅看你一眼,便叫你一颗心噗噗冒泡,俨然有融化趋势的眼睛。想亲亲他的脸蛋,用手轻轻触碰他密长的睫毛,还想将他拉到阳光下,蹲身从侧面往上看过去,看那把镀上金色光芒的扇子呼扇轻颤。 想想就觉得漂亮! 池晗双心里的小人快要叹到窒息,她微微偏头,合着嘴型含糊咬字:“把你的眼神收一收吧。” 郑芸菡看的挪不开眼。她对那小郎君实在是喜欢得紧,只想引逗他的目光再看过来。闻言仍不转眼珠:“晗双,你不觉得他长得特别好看吗?他若是能看我一眼,对我笑一下,我愿意将全长安的果脯酥糖都买下来送给他!” 池晗双:“我完全是为你的安危着想。” 就在这时,史靳身边的小小少年忽然倏地站起来,抓起面前的烤羊腿,越过面前的食案,直直走向郑芸菡这一桌。他这一举动,令正在谈话的男人们骤然停下,一个个转着脑袋,随小少年移动。 郑煜星心中喷火:难不成这男人要靠孩子来勾人?! 卫元洲紧紧捏住酒盏,心中推算起办喜事的好日子,他得先有名分,才能名正言顺去捂她的眼睛。 太子原本是诧异,毕竟这孩子看起来应当到了懂事的年纪,又是史靳带在身边的,放在长安城,哪个孩子敢在宴上这样不懂规矩,抓着食物随意走动,回去少不得一顿责罚,严重者甚至会失去跟随长辈出席宴会的机会。 再看史靳,就更奇怪了,他紧紧盯着从身边走出去的小少年,不仅没有立刻起身阻止,反而僵在那里,和所有人一样目不转睛的盯着小少年,眼中不是惊恐,而是惊喜。 郑芸菡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她藏在桌下的手拼命扯好友的裙角,用行动表示她此刻的激动——他走过来了!走过来了! 池晗双刚要埋头去掰扯她的手,面前横了一支滋滋冒油的烤羊腿。 漂亮的小少年,将羊腿送给了池晗双。 霎时间,席间众人神色各异。 郑芸菡激动的小手瞬间僵住,倏地望向身边的好友,眼神渐渐羡慕与可怜。 秦蓁微微蹙眉,看了一眼对面的史靳。史靳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眼神全投放在弟弟史翼身上,她心中生疑,陷入沉思。 郑煜星直冲凌霄的怒火半道熄灭,变成了一声绵长的疑问——咦? 卫元洲将某些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忽然真相,她……不是在看史靳? 太子面无表情的看一眼池晗双,淡笑着打破此刻的沉默:“想不到,小公子初到长安,便对敬安伯府的九姑娘如此喜爱。” 敬安伯府,九姑娘。 史靳的眼神从史翼身上移开,落在池晗双身上。 她穿了一身碧蓝长裙,肤白似雪,明眸如星,笑起来时,嘴角有浅浅的梨涡,储着最醇厚的蜜糖。 倘若这姑娘不接,史翼可能保持这个动作举一个晚上。他终是与一般孩子不同。但长安的姑娘,尤其是那些高门贵女,哪一个不讲究仪态礼数,纵然史翼只对想亲近的人这样,她一个姑娘家,总不能直接伸手去接…… 池晗双双手伸手接过硕大的羊腿,喜滋滋掂在手里。 史靳:…… 她眼眸明亮带笑,冲史翼挤了一下眼睛,示意他看身边的好友,半开玩笑半试探:“你看旁边这个婶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好想吃,要不要分她一口” 郑芸菡愣了一瞬,差点真的将眼珠子瞪出来。无论什么样的女子,都不愿早早被叫老的,更何况她都没成亲,谁是婶婶呀! 史翼这才看向郑芸菡。 机会来了!郑芸菡等这一眼等了许久,她绷直身板,努力将“婶婶”二字带来的暴击抛诸脑后,浑身上下的甜美都溢出来了。 史翼只看了她一眼,立刻收回目光,一双小手推着羊腿再往池晗双怀里送,意思是——都是你的,不许分! “扑哧——”池晗双眼看着好友从一朵向日葵变成一只霜打茄子,整个人慢慢萎靡缩回去,实在没忍住:“看开些,人家还是个孩子呢。” 史翼还按着羊腿往池晗双怀里送,她打趣了好友,隐约感觉到小少年的固执,索性直接低下头,在肉质最丰厚的位置咬了一口,齿颊轻动略略咀嚼,忽然双目放光,犹如品尝人间极致美味:“好吃呢。” 对待最直白的示好,就是最直接的接受。 史翼漂亮的眸子盯着面前的小姐姐看了片刻,红润的薄唇轻轻咧开,竟像是在笑。 而他身后,那群侍奉他的奴仆,一个个险些惊掉了下巴。他们从未见过小公子主动亲近公子以外的任何人,就连一路照顾他起居的侍女,他也从不会主动伸手。 忽的,一只小碟子从斜里慢慢伸过来,带着几分倔强的姿态,史翼眨眼,顺着小碟子看过去,就看到那位“婶婶”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右手拇指与食指指尖相抵,凹成一个圈圈大小,柔声与他商量:“可以分我一些吗?我不要很多,就这么一口。” 池晗双嚼着口里的羊肉,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睥睨卑微的好友。 郑芸菡不死心,殷切的盯着史翼,仿佛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 秦蓁不忍直视,目光不动神色的扫过席间众人。 别说是左相府那位姑娘,就是座上的太子妃,眼神里流露出的情态,也多为不屑与鄙夷。想也知道她们心中是怎么想的——这二位姑娘,一个伯府出身,一个侯府出身,竟在殿下所设的席上向一个黄毛小儿讨吃的,毫无端庄仪态可言。 可这只是女人看女人的心态。 此情此景,落在席间的男人们眼里,又是另一种说法了。沉浸在争宠中的两个小姑娘毫无察觉,但无论是从史翼的神态举止,还是史靳的态度,他们都不难判断出,这史翼有些异常。 既有异常,就不能用寻常的眼光去看待,用寻常的礼仪规矩去约束。 更何况,史靳此次前来目的与意义都极其重大,殿下能让怀章王亲自接待作陪,还有如此细致的招待,足见重视,所以,史翼这点小举动,足以被包容。 秦蓁心思转了一圈,放心许多,再看向自己身边的郑芸菡时,只剩一声幽幽叹息——幼稚,也不知像谁。 史翼并不知道周边人的想法,他因池晗双咧开的笑尚未收回,便凝作一抹不解,盯着凑到眼神的漂亮“婶婶”,半晌,他迟疑的伸手,在羊腿上撕下一小块,也没看“婶婶”手里的碟子,直至举到她面前。 郑芸菡受宠若惊的看一眼好友,池晗双偷笑着冲她扬扬下巴,是个催促的意思——别拂了小郎君的好意。 郑芸菡会意,直接叼走史翼手中那一小块羊肉,和好友一样细细咀嚼,犹如发现珍馐美味,漂亮的脸上满是惊喜和感激,好像如果没有他,压根吃不到这样的美食。 史翼动作并不灵敏,指尖甚至在“婶婶”白皙细嫩的脸上留下油印,可她一点也没生气,史翼盯着这个奇怪的婶婶,凝在嘴角的笑,逐渐松动加深。 他笑了,他对她笑了! 郑芸菡扯住好友的袖子,激动地就差在脸上刻上四个大字——毕生无憾! 不远处,卫元洲拿起锋利的刀子,在面前的羊腿子上慢条斯理的划下一道口子:很好。 史翼今日所谓,确然超出史靳预料,但旁人包容,并不代表他能让史翼继续这般胡闹。他起身向太子作拜:“殿下,舍弟因早年受创,一直有异于同龄孩童,唐突失礼之处,请殿下与诸位包含。” 史靳主动一解释,郑芸菡和池晗双都回过神来,再看向史翼时,果真发现他眼中带着些异常的懵懂。 同一时间,池晗双脑子里一根弦猛地弹响,终于想起来了:“你是那个……” 一双大掌轻轻按在史翼的肩上,熟悉的力道和气息,让史翼警惕回头,撞上自家兄长略带警告的脸。他谁也不亲近,兄长除外,原本还想去抓羊肉的手猛地缩回,也不敢看面前两位漂亮的姐姐。 池晗双的目光从史翼身上移到史靳身上,她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们了。 史靳目光淡然的略过两位姑娘,搭手一拜:“舍弟失礼,请两位姑娘见谅。” 池晗双面露狐疑。 郑芸菡倒是分神想了点别的——若不是提早跟秦博士打听了这人的来历,她完全猜不出这个男人会是西厥首领,至少,此刻的他身上看不到半分身为首领的气度,更像是长安城里最寻常的公子哥,还是和气有礼的那种。 史靳带走史翼,又接连赔罪,太子面色和蔼,一笑带过,确然没有深究的意思,两方继续聊起之前的话题。 郑芸菡终于回神,不由遗憾:“这样好看的小郎君,太可惜了。” 池晗双陷入回忆,没有搭腔。 …… 待席间饭毕,有宫奴前来,邀席间宾客入水榭稍作休息,待殿下与太子妃更衣后,便可登船游河。 秦蓁心道,这是要换个地方谈正经事了。 史靳原本还在犹豫怎么安排史翼,怀章王的人便来告诉他,为他们准备的水榭在最边上,清静无人扰,若史翼不便上船,可留在水榭处休息。史靳扯扯嘴角,忽觉外人传道的那个杀伐果断的怀章王,挺会照顾人。 安顿好了史翼,史靳想起那个席中对他露出疑惑之色的小姑娘,不免蹙眉。没想几年前短短一次碰面,竟在今日重逢,可惜不是个好时候,若她一时口快说漏嘴,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思及此,史靳让人好好照看小公子,自己隐于暗色,沿着河岸水榭一路摸索过去。 水榭盖顶设窗,尚能御寒躲冷,秦蓁宴上多饮了几盏酒,想到稍后还要谈正事,她嘱咐了池晗双几句,自己往美人榻上一倒,闭目养神。 郑芸菡对史翼的事耿耿于怀,连声可惜。池晗双看了她一眼又一眼,终于没忍住:“你要可惜,早四年前就该可惜了。” 郑芸菡愣住:“什么意思?” 池晗双瞅一眼表姐,悄悄与好友咬耳朵:“大约四年前吧,我见过那个史翼,还有史靳。” 郑芸菡大惊。 四年前? 方才殿下还说,史靳是初到长安,他四年前就来过长安?还是说,他们其实对长安熟悉的很? 郑芸菡拉着好友到隐蔽处说话。 池晗双见她紧张兮兮,安抚的拍拍她:“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就是大约四年前,我偶然撞见一对夫妇拉扯个漂亮的男娃娃,那男娃娃不说话,就掉眼泪,我再一看,那种粗糙的人,怎么可能养得出这样精细漂亮的娃娃?立马觉得不对。” “我一时没忍住,管了个闲事。那夫妻二人见我出面,要对我动手,结果我带的护卫刚拔刀,他们脚底抹油就跑了。就是两个拍花子的!”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那男娃娃一问三不答,漆黑的眼珠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渊,池晗双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干脆不问,想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 她给他买了一身新衣裳,找了家干净的客栈,把他身上原本的穿戴全除了,然后一件一件分给护卫,让他们拿着东西上街走,只要有人来问,领人过来就是。 这样精雕细琢的男娃娃,不可能是被拐卖到长安的,只可能是在长安与家人走散,只要他家人紧张他,看到线索一定会找来。 之后,池晗双就和他留在客栈里等。可她是多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啊,瞅一眼边上安静自闭的漂亮男孩,转身就在兜兜里掏出几颗七彩琉璃珠,摆在茶案上,自己跟自己玩弹珠。 玩着玩着,那小子自己凑过来了,她人美心善,自然带着他一起玩,玩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家的人找来了。 郑芸菡诧异:“找来的是史靳?” 池晗双:“当时他戴了那种铁汁浇筑的挂耳面罩,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恶修罗,但是不难认,看眼睛就能看出来。” 郑芸菡好奇:“那你要和他相认吗?” “相认”两个字让池晗双浑身不适,语重心长的解释:“姐妹,相认的前提,是认识相交。我和他既没交情又没来往,他还戴着面罩,‘一面之缘’他连脸都没有。‘相认’这个说法,可能不太适合我们。” 未免好友胡思乱想,池晗双快刀斩乱麻的告诫:“我当你是朋友才说给你听的,你听完就过,千万别再提这事。” 郑芸菡抿笑,分明是你自己心里没憋住。 转念一想,也对,这史靳身份特殊,北厥与大齐关系敏感,他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太子殿下自有法子知道,若她们多此一举掺和其中,惹出麻烦反而不美。 郑芸菡思忖片刻:“你放心,我不会对旁人说,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与秦表姐说说这事,殿下今日传她来,想必还是和马政有关,史靳这个人如何,我们可以静观其变,秦表姐也可以趁早防范呀。” 池晗双越想越有道理,欣悦的搂住好友的肩膀:“你说得对,我就跟表姐打个招呼,让他防着点这人。” 两人达成一致,又开始商量起怎么撮合秦蓁和郑煜星,并没有发现,暗处隐者的人影,从容的转身走远。 史靳习惯走夜路,认路本事也强,这条回去的路并不长,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四年前险些弄丢史翼那次。 那时,他急疯了,若非长安之地不宜闹事,他会将随身侍奉史翼的人直接处死。万幸的是,外出寻找的人很快有了线索,有人拿着小公子的衣物在街上走动,他们并没有遮掩,看衣着打扮,更像官宦之家的护卫。 他让手下按兵不动,自己亲自出马。那护卫还挺谨慎,简单问了他一些史翼身上的特别之处,他一一答出,与那人去了客栈。 才走到楼梯口,他就听到一声哀嚎。 不是史靳,是个姑娘的。 一旁的护卫面色一紧,轻咳一声说,“有劳公子稍候,我们向姑娘通传一声。” 史靳见他脸色便了然,他不是通传,是去打招呼,告诉她有人来了,莫要咋呼着失了仪态。长安的姑娘,都很在意仪态,尤其是面对外男时。 然而,那护卫还没走近,就被一团软垫赶了出来,气呼呼的小姑娘恶声恶气:“出去出去!今日不赢了这扮猪吃老虎的小子,谁都别想走!我们再来,这次我先!” 史靳神色一厉,三两招放倒门外的护卫,无声无息,然后轻轻推开半开的门,往内探去。 干净整洁的房间,正对着房门的是一张矮桌。桌上放了一张茶盘,围边约两指宽深,茶盘之中,是颜色各异的琉璃珠。 明丽的少女自安静的男童手中抠出一颗碧色琉璃珠,把手里的黄色塞给他,强硬的耍赖:“碧色旺我,跟你换!” 只有四岁的史翼安安静静,由着面前的小姐姐换走她喜欢的颜色。 她气的腮帮子鼓鼓,双手捧着琉璃珠不停吹气,不甘的碎碎念:“灵蛇步法是吧,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会!” 她认认真真比划着球珠撞上茶盘四壁反弹的角度,高深莫测的丈量茶盘中珠与珠之间的距离,然后露出胸有成竹的冷笑,对着一个角度将手中琉璃珠弹出。 砰!琉璃珠撞上茶盘边沿,向另一个角度弹出,又是砰砰两声,被茶盘边沿反弹的球珠在场中疯狂进行灵蛇走位,完美错过所有目标珠子,一颗都没弹到,直至悠悠停顿。 史翼看一眼眸子瞪得老大的小姐姐,细白的食指圈着黄色的球珠,没有任何做作的手头丈量比划,抵在后头的拇指嘣得弹出,球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撞上茶盘边沿,迅速弹出,砰砰砰,三次撞入撞出,连中三颗球珠! “啊啊啊啊——”少女捶桌,凄厉的哀嚎再次响起,她骤然伸手抓住史翼的衣袖,狰狞的脸凑上来:“你……” 史靳脸色一沉,以为她不服输要动手,正与闯入,忽又僵住。 少女的狰狞渐渐褪去,闪闪的眸光渐渐蓄了崇拜和乞求,漂亮的手指慢慢松开史翼的袖子,只剩指尖捏着他衣袖的一角,可怜巴巴的摇起来:“你教我啊,我给你钱,给你买好吃的,这些,这些珠子我都送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教我吧……” 一个十多岁的妙龄少女,拉着一个四岁男孩的袖子乞求的样子,让史靳慢慢别开脸,不忍直视。 下一刻,房内传来扑哧的低笑声。 史靳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看回去。 一向讨厌被碰的史翼,被第一次见的姐姐拉着袖子,非但不反感,竟笑了。 那是史翼出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笑。 可惜,她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他们此次到长安,也只有两日时间,史靳虽然震惊意外,还是推门而入,向少女道明身份来意,前一刻还沉迷游戏的少女忽然眯眼,细细打量起他和史翼,其实不用他多说,两人的眼睛足以证明。 但她还是很谨慎的问了些问题,最后,她竟生气的呵斥教训他,道他粗心大意不负责任。 没有人敢这样跟史靳说话,连史翼都看呆了。 史靳全无反驳,努力做出认真听训的样子,大掌按住弟弟的头,将他天真诧异的眼神压下去,不许看。 原本,他想找到史翼就走,用银钱答谢即是,可那一刻,他忽然想请面前这个小姑娘吃饭,或者再给些别的答谢。只要她要,只要他有。 她终于训完,没等史靳开口,忽然扭头盯着外面的天色,继而脸色一白,问他:“什么时辰了?” 他回答了一个时辰,她跳起来就走,边走边嘀咕:“我的菡菡呀……” 最终,史靳没能答谢她,只能看着她带人跑掉。 更没想到的是,她刚走,史翼竟迈着小腿儿要追,史靳连忙按住他,他忽然爆发,扭打着要挣脱,史靳恼了,他就是这样对仆从发脾气抗拒,他们才不敢对他来硬的,竟让他跑了。 他吼了一句,史翼一抖,开始簌簌流泪。他要那个姐姐,小脑袋一直盯着她离开的方向,哭的很惨,史靳抱着他回去,他一直哭到晚上,还不见收势头。 史靳思来想去,让人准备笔墨,依照记忆,将白日里见过的那个姑娘画了下来,史翼看到画像,竟真的不哭了,吸着鼻子看画,看着看着,低头从怀里扯出一个绣花兜兜。 是姐姐送的,里头全是七彩琉璃珠。 …… 夜里的凉风吹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急躁的声音。 “父亲,我没有办法了,求您让我最后一搏,若我成了,于家族无害!” 史靳步子一顿,恍然回神。他从不会走错路的,可这片刻的失神,竟让他走了岔路,误闯了父女说话的小林。 他转身要走,忽听一道耳熟的声音,似席间那位相爷,低声质问:“你真要做太子侧妃?” 第141章 第141章 父女二人谈话极其隐晦,一边还有人守着。但对史靳这样的身手来说,要隐藏太容易了。他不是喜好听墙角的人,大约确定了对话之人的身份后,已有离去之意。 然下一刻,那商相之女面对父亲的质问,脱口而出道:“难道父亲还看不出秦蓁今日的用意吗?郑芸菡是她的助教,平日里极其推崇秦蓁,池晗双更不必说,伯府与她的亲缘关系是怎么都斩不断的。她带这二人赴宴,任她们装出天真的样子与那史家小公子逗趣,根本就是利用这个勾引史靳。” “若父亲收到的消息切实,史靳的确是一条不能放过的肥鱼,可一来,他始终没提到正题,那消息就永远是消息,不能当做定论,二来,即便史靳真是一条肥鱼,也是躺在殿下的砧板上,与其要拉拢一个毫不了解的史靳,不如选掌控一切的殿下,父亲何必舍近求远呢。” 史靳不走了。 他往隐蔽的山石上一靠,嘴角噙笑。原来,他和太子根本不能比啊。 一个为刀俎,一个为鱼肉? 既然如此,那两位姑娘何必勾引他? 和你一样勾引太子不就完了,她们比你蠢些? 商相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当真这样想,还是有人暗中助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近来宫中盛传太子与太子妃离心,太子妃若想扳回一局,势必要找人固宠。曹侧妃一事后,东宫妃嫔短时间都不敢动作,所以她找上了你,是不是?” 商怡珺咬牙,还是那一句:“请父亲让我最后一搏。” 史靳懒得再听,转身走了。 所谓更衣小憩,都是虚礼,不过是席上短暂交锋试探之后,各自喘息的机会,只待权衡分析透了,再进行深一步的试探与交锋。 时辰也差不多了。 …… 秦蓁小憩醒来,听完表姐突如其来的告密,愣了好一会儿。 四年前,不正是她到长安那次吗?怎么会这么巧?池晗双并未看出表姐震惊之中的深意,语重心长道:“表姐,你放心,此事我们不会乱说,省得找麻烦,不过你心里得有数,这个史靳不简单,你凡事都要防着些。” 秦蓁看着她二人,眼神复杂的点点头,若有深意道:“你们与我说的,自己也要记好。此事你只管忘了,莫要再与这人有纠缠。还有你……”秦蓁望向郑芸菡:“眼珠子收一收。” 郑芸菡讪讪一笑,“知道了。” 行宫连通护通河,引水而入,水榭临河而建,宽阔的水面上,浮着一排布满华丽灯盏的二层画舫。 随着画舫慢慢靠近,太子携太子妃一同登船,左相与怀章王紧随其后。就在众人刚刚登上画舫二层的瞬间,船身发出猛地一声重响,应声倾斜! 郑芸菡和池晗双走在一起,两人反应很快,立刻把住画舫边的扶手稳住身形,卫元洲脚下已动了一步,见郑芸菡动作机灵,这才将迈出的步子收回来。 秦蓁和史靳一干人反应是最淡定。秦蓁从前偷偷出门行商,没少走水路,更恶劣更糟糕的情况都遇见过,这一晃,对她来说不痛不痒,连扶都不用扶。 郑煜星身为东宫卫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以太子的安危为先,船身倾斜那一瞬间,他第一反应是护住太子,可到底分了心,往秦蓁那边看了一眼,见她无恙才放心,然而,就是这一分心,他不知被哪里来的力道挤了一下,硬生生与太子隔开。 不止是他,连舒宜邱都没来得及赶上。 最先护住太子的,是商怡珺。 当时,太子妃大惊失色,她自己都站不稳,眼看着太子倾斜向围栏边倒去,大喊着保护殿下,说时迟那时快,商怡珺不知哪里来的力道,双臂扶住连连后倒的太子,将他往前一推稳住重心,自己却被太子身体的力道撞向画舫二层的护栏边。 咔嚓一声响,那护栏竟被撞断了,商怡珺从画舫二层掉了下去,隐约还伴随一道裂帛之声。 “怡珺!”左相痛呼一声,太子妃捂唇尖叫:“商姑娘!” 混乱骤起,商相领着人冲到一层画舫,商怡珺掉在了一层的甲板上,陷入昏迷,手臂衣裳被划破,撩开袖子,里面赫然一道伤痕,鲜血直流。 太子刚刚站稳,蹙眉跟着下去:“商姑娘如何了?” 太子妃眼泪留了出来,“殿下,臣妾身边的赵嬷嬷精通些医术,让赵嬷嬷来看看吧。” 太子点头,命令左右:“还不快将商姑娘送入画舫内。” 商怡珺是闺中女子,自然不能被随意触碰,她人进去了,其他人只能留在外面。这时候,太子也没心情继续聊事情,他还没开口,郑煜星和舒宜邱已经把画舫查探完毕。 “殿下,是那只船撞了画舫。”这里是停靠岸口,为了装点江岸,停了不止一艘船,看着热闹喜庆,刚才撞过来的船,郑煜星已经查看,没有人在,周围也没有可疑身影。 太子眼神冷漠:“难不成,是江风将它吹过来,撞了画舫?” 舒宜邱和郑煜星都没答。 当然不可能。 商相向太子作拜,“殿下息怒,江上颠簸,殿下和娘娘不妨移步下船,换一处地方招待贵客。” 太子看了史靳一眼。今日史靳的事最重要,他自该先安顿好客人,但方才…… 史靳正欲开口,太子妃推门出来了。 她脸上挂着泪,由赵嬷嬷搀扶着走过来,楚楚动人,梨花带雨。行至太子面前,范氏屈膝下拜,沉声道:“殿下,赵嬷嬷已经看过,好在这画舫楼层不高,商姑娘是受惊过度才晕过去的……” 太子看一眼商相,商相老泪纵横,满脸欣慰。 “可是……”太子妃话音一转,调子又哀痛起来:“方才商姑娘为了救太子,硬生生撞在横栏上,那横栏年久失修,商姑娘的手臂被横栏划了一条好长的口子,鲜血直流。赵嬷嬷瞧了瞧,那口子,怕是愈合了也会成为一道丑陋的疤痕。” 她捂住唇,凄凄惨惨的像是她自己手臂划了口子:“商姑娘尚未婚嫁,身上竟留下了这样的伤痕,往后改怎么办啊……” 谁也没发现,范氏说这话的时候,与郑芸菡站在一起的池晗双忽然皱了皱眉,一脸复杂,目光微转,撞上太子投来的目光,两人的眼神有一个短暂的对视。 重阳出游日的情形浮现脑海,池晗双立马移开眼神,跟躲瘟神似的,太子的眼神不由自主要追逐而去,却被太子妃起身的动作挡住。 “殿下,商姑娘是为救殿下受伤,臣妾是在寝食难安,殿下可否恩准臣妾亲自照料商姑娘,直至她痊愈位置?”范氏伤怀不已,又十分忧愁:“倘若商姑娘为此留伤,影响了婚姻大事,臣妾实在难辞其咎。” 池晗双和郑芸菡缩在最后头,实在没忍住,小声嘀咕:“说的跟她亲手把人推下去的一样……” 郑芸菡没留意到好友的异常,也没回应,她的目光略过太子和太子妃,眼神往卫元洲那处看了一眼。卫元洲一早留心着她,见她看过来,就知她想起旧事,遂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郑芸菡心情复杂。大半年前的宫宴义卖上,她和卫元洲一起赶巧听了个墙角。商怡珺本是大嫂舒清桐的好友,却因早年之事,多年来一直心怀记恨。宫宴之后,大嫂与她再无来往,但郑芸菡还记得,商怡珺手臂上的伤痕,是她为救大嫂留下的。 可现在太子妃却说,商怡珺为救太子,伤了手臂,恐会留疤影响婚事。 要么,是太子妃不知商怡珺旧伤,要么,是她知道,今日的事是她们一起做了个局——商怡珺想让自己手上的疤痕变成护驾之功,她为太子毁了璧体,倘若论及婚嫁时真的因为这道难看的伤疤被嫌弃,那太子就不得不收了她。左右只是一个侧妃,不需要像迎娶正妃那样繁琐正式,再者,太子也的确刚没了个侧妃。 平心而论,商怡珺与大嫂早已断交,她和商怡珺顶着同窗虚名,其实无甚来往,太子要收哪个女人,更轮不到她来置喙。但她知晓内情,再看太子妃这番泣泪陈情,难免觉得刺目不适。 可她明白卫元洲摇头的用意——这事显然是被安排的,左相在场,商怡珺奋勇救人有目共睹,她贸然去揭穿,保不齐设计之人还有别的准备,到时候她也被绕进去,那就说不清了,兴许还会连累大嫂。 纵然知情,也不能这时候说。 就在这时,史靳缓步而出:“敢问殿下,若女子身体留疤,当真会影响婚嫁?” 太子负手而立,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了太子妃一眼。范氏揩泪,和声道:“史公子有所不知,女儿家若要寻得如意郎君,自该体貌端庄完好,今商姑娘璧体受损,若被夫家嫌弃,自是说不尽的苦楚委屈。” 史靳淡淡一笑,言语里竟带上大胆的打趣:“照这么说,商姑娘为救太子而留疤,无论如何,殿下都要对商姑娘负责了。” 此言一出,众人屏息不言,不动声色的打量太子的神情。 然而,太子神色未有一丝变化,对史靳的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别说是左相,就连范氏这个枕边人都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旁,舒宜邱看了郑煜星一眼,他刚才已经觉得不对,本想与郑煜星对个眼神了解一下他的想法,没想郑煜星冲他做了个放心的表情,扭头继续看戏。 范氏也好,商怡珺也好,对太子这样见惯后宫暗潮的男人而言,女人想要讨好他得到他,都很正常,心机这东西,简单坦荡,哪怕愚蠢,他都能看作情趣,但若自作聪明,就不能怪男人生厌。 舒宜邱:…… 史靳话毕,没等旁人给出回应,又自己说下去:“但史某以为,男女相悦方成佳话,用恩情义气捆绑,都难成眷属。史某今日得殿下款待,盛情难却,凑巧舍弟顽劣,时常碰撞擦伤,史某随行中恰有一位医术高深的大夫,对治伤疤尤其拿手,商姑娘刚刚受伤,耽误越久越难治,不妨让史某家中这位大夫试一试?” 太子笑了笑,刚要张口,范氏急了:“不可!” 见一双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范氏努力镇定:“殿下,商姑娘是清白之身,即便是臣妾,也只是让随行的赵嬷嬷代为诊治,史公子一片好意,本宫代商姑娘谢过,还是将商姑娘送回相府后,再擢宫中御医诊治吧。”说罢,她将球丢给商相:“左相以为呢” 左相微微抬眼,撞上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时竟无言。太子虽然年轻,但绝非愚笨之辈。而今朝中连连大改,皆是陛下在为殿下铺路,又有年轻血液不断注入,他们这些老臣早已受到冲击。唯有处处拿捏到位,才能坐稳这个位置。 商相忽然有些后悔纵容女儿胡来。能抓住太子的心固然是好,可东宫之中,连太子妃都与太子离心,他岂是会被女人轻易拿捏的? 错了,错了。 “殿下此言差矣。”史靳从容否定范氏的话,说话间,他的人已经将在水榭照顾史翼的大夫请来了,他给来人丢了个眼神,那大夫便撩起衣摆跪在太子和太子妃面前。 “小人叩见太子殿下,伤者情况,家主已告知小人,医者父母心,伤口治愈有最佳时机,若殿下允小人为伤者医治,待医治过后,小人愿自剜双目,挑断双手,以保伤者清白。” 范氏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大夫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即倒抽一口冷气。 池晗双忍不住打量起史靳,他垂眼立在那里,淡定从容,好像剜眼断手只是寻常做法,没有半点不妥,心道,这男人必是铁血手腕,才会养出这样一群家奴。仿佛他一个眼神,他们随时能去死。 可怕。 一旁,好友郑芸菡与她心有灵犀,摇头叹息:“家教真严。” 史靳的人都放出这样的话,太子这才点头:“商姑娘是为救孤才受伤,无论孤最后要如何答谢,于商姑娘来说,能将伤害降到最低才是好事,史公子方才委实言重,太医院的御医与民间大夫病无区别,难道民间大夫诊完一个女子就要死一个么?无论神医能否药到伤除,孤都该感谢。神医,请。” 范氏脸色发白,商相欲开口阻拦,太子转头道:“诸位先移步到二层,稍作休息吧。什么事都等神医诊治完了再说。” 商相终是闭口。 一行人重新上了画舫二层,池晗双看着今日的太子,忽然想起之前在万宝园里陈彻出现那晚的事。当时表姐的分析鞭辟入里,她记忆犹新——那日,太子刚入内就察觉陈彻出现的异常,太子妃有古怪,但他第一反应,是将范氏打发走。 今日这撞船同样来的古怪,商怡珺那一推一撞更是叫人瞠目结舌。上次,太子妃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已经将她打发走,是个保护的意思,这次,太子妃的脸都白了,他竟应下史靳的要求,让史靳带来的大夫去看商怡珺。 池晗双想,这男人态度的细微变化,也只有她这种深得表姐真传的小聪明才能体会的出来了。 刚想着,一旁的好友凑到她耳边:“我觉得,商怡珺和太子妃这次要一起翻船了。这个史公子,让人忍不住想夸赞他。” 池晗双诧异,“你也看出来了?” 郑芸菡摊手:“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池晗双恍然,她怎么忘了,好友也是郑三哥一手带出来的小聪明,对这种后宫风云有猎豹般的敏锐。这样一想,表姐和郑三哥还真配! 也许是和好友在一起呆久了,郑芸菡也有点不吐不快,她凑到池晗双耳边,简单与她说了商怡珺手臂伤疤的来历,池晗双听得双目瞪圆,非常不屑:“是救你大嫂,早就有的?” 郑芸菡连忙嘘声:“小点声。” 池晗双平生最讨厌这种,五官都要皱到一起:“这戏,演得太丑了。” 郑芸菡碰了碰她的胳膊:“嘘——” 池晗双忽然面露痛色,她的旧伤刚才撞船时磕到,这会儿正疼着。郑芸菡发现不对,声音放大了些:“你怎么了?受伤了” 霎时间,几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卫元洲是大大方方看自己要看的人:“受伤了?” 太子盯着池晗双,眼底神色一重推一重的复杂。 史靳直接多了:“两位姑娘方才也受伤了?稍后让大夫为你们也诊治一下吧。” “没事。”池晗双竖手,脸上半点痛色都无:“我们好得很。郑姑娘刚才不小心碰到我麻穴,这才反应大了些。” 史靳目光轻垂,看了一眼池晗双的手臂,点头作回应。秦蓁看了她二人一眼,起身过来,压低声音:“没事吧?” 两人整齐摇头。就在这时,史靳派出的大夫登上二层画舫,快步过来。秦蓁眼看着二人的眸子齐刷刷亮起来,挨坐在一起,背脊都挺直了。 看戏姿态还挺标准。 她心觉好笑,也不管她们,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太子不再看池晗双,淡声询问:“伤势如何。” 大夫垂首跪直,实话实说:“草民有负殿下所托,商姑娘的伤,恐难再愈。” 范氏坐在太子身边,刚刚松下的一口气,替换成了盛怒:“殿下,这江湖郎中能顶什么用,臣妾还是先将商姑娘接到东宫,请最好的太医……” “殿下。”那大夫对着太子磕了一个头:“草民擅长治伤除疤,绝无欺瞒托大,实在是商姑娘这伤口不同寻常,恐怕大罗神仙来了,也难药到疤除。” 范氏正欲反驳,太子已轻轻抬手示意她闭嘴:“怎么个不同寻常法?” 范氏:“殿下,何必与他多言……” 大夫:“草民治伤无数,深知治伤若失去最佳时机,成陈年旧伤,最难愈合。商姑娘手臂受伤处,其实有一道陈年旧伤,这旧伤很深,疤痕遗留多年,从破开的肌理与周边肤色便可判断出,凑巧的是,商姑娘方才那一撞,令新伤正正好覆盖在旧伤之上,等于将旧伤重新撕裂开,甚至伤的更深,这样的伤,很难愈合。” 这大夫由始至终一副从容的姿态,清晰的告诉所有人——不是我不能治,是这姑娘太能折腾,新伤叠旧伤,口子拉的刚刚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治不了治不了。 而刚才,口口声声说商怡珺为救太子负伤挂彩,可能影响婚嫁的太子妃,已经面无血色。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哪有新上会分毫不差的盖在旧伤上?这不是讹人来了吗! 郑芸菡怎么都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被捅出来了,她觉得自己真是赶上一场好戏,目光略过在座众人,隐约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下一刻,身边的好友忽然侧身,将她往怀中一按,让她埋住脸。 这一动静引来旁人侧目,池晗双立刻悲伤的吸吸鼻子,软软道:“菡菡她心软胆小,一听到什么血啊伤啊的感人故事,就会忍不住掉眼泪,想不到商姑娘为救太子,伤上加伤,太感人了。” “伤上加伤”四个字,池晗双咬的字正腔圆,犹如四个巴掌,落在太子妃脸上。 说着,她也慢慢抱住好友,一边埋起自己的脸,一边忧伤的碎碎念:“我也被感染了,太善良了,好想哭啊……” 两个相互埋在对方颈窝的少女,同时在对方的背上轻轻拍,像在安慰。 内里无声宣泄—— 郑芸菡:扑——哧,扑——哧。 池晗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外头静默不语—— 卫元洲&太子&郑煜星&秦蓁…… 史靳漂亮的眼眸轻轻转动,沉冷的目光落在那躲起来偷笑的小姑娘身上,自墨黑的瞳色中溢出一抹宠溺的笑意。 至此,再没人敢说太子要对商怡珺手臂上的伤疤负责了,商相的脸色又黑又沉。 太子终是没了谈正事的兴致,与史靳定了他日再谈,然后瞥一眼太子妃:“太子妃既然这么关心商姑娘,不妨去相府多照看几日。” 范氏腿一软,险些没站住。 …… 这事之后,很快就散席了。 池晗双第一时间拉着好友往幽静小道上躲,待周围没人了,她捂着肚子笑的前俯后仰。郑芸菡已经过了那阵劲儿,情绪都散了,趁着池晗双笑哈哈,她一把拉过她的胳膊,将袖子撩起来。 “疼!”池晗双立马不笑了,躲着她的手劲儿嘘声。 借着微弱的月光,郑芸菡大惊失色。池晗双的手臂上,有一道道擦伤,狰狞的布在手臂上。 “你真的受伤了!”郑芸菡急得不行:“这里是刚才磕到流血的吗?” 池晗双左顾右盼,飞快收回胳膊放下袖子:“你要喊得所有人都听到吗?小擦伤而已,不要大惊小怪。” 郑芸菡摇头:“怎么会是小伤,留疤怎么办。” 听到“留疤”两个字,池晗双想到刚才的事,一阵嫌恶:“不会的,别瞎操心。” 郑芸菡坚持要带她去上药:“你这个怎么弄的?” 池晗双抿着红唇想了想,爽快坦白:“就……重阳那日,大家都去赏菊宴了吗?我对赏菊没兴趣,做游戏久了身子骨酸,就跑去爬山,没想到太……那位跟着去了。你知道他多小气吗?就因为我插了他满头茱萸,他居然要跟我比爬山,还说若是我输了,他也要在我头上插茱萸。” 池晗双啧啧摇头:“一国储君,就这?我呸!” 郑芸菡想了想自己那时在干什么,茫然道:“那你……” “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他!”太子公然挑战,她自然应战,然后他们一路爬到半山,累得气喘吁吁,结果太子这废物,身子骨太差,爬一段山就迷瞪瞪的要倒,她吓了一跳,反应先于护卫扶住他,刚巧她因为爬山太热,将袖子撩起来了,白生生的手臂在休憩地的石壁上擦过,就成这样了。 郑芸菡终于知道她刚才为什么那种表情了。 她慢悠悠的“哦”了一声:“如果商怡珺为了救太子落了伤疤就要被太子收了,那你岂不是也是一个道理?” 池晗双气急,跳起来打她:“他想得美!” 这时,一道男声从旁边传来:“池姑娘,郑姑娘。” 两人一顿,安静下来。 史靳亲自提着一盏灯笼自河岸边的方向走过来,身后跟着他的大夫。 郑芸菡探头看向一旁,没有别人。 史靳:“池姑娘是不是受伤了?” 池晗双狐疑的盯着他,史靳笑笑:“方才在画舫上,姑娘的反应异常,在下走南闯北多年,有伤没伤,一眼便知。” 郑芸菡更在意晗双,主动问道:“史公子,您府上的大夫是否真的擅长治疤?” 史靳点头:“正是。” 郑芸菡:“那晗双……” 史靳笑着看向池晗双:“只要池姑娘不介意。” 郑芸菡推了推好友,池晗双撇嘴,“你真能治伤疤?能不留痕迹吗?” 好叭,她还是很在意的。 史靳含笑:“一丝也不留。” 郑芸菡正欲推着好友去,史靳又道:“方才好像看到怀章王与郑卫率在说话,言辞间提到了郑姑娘,不知是不是正在寻姑娘。” 郑芸菡一愣:“我……” 池晗双知道她许久没见过卫元洲,今晚散席,以怀章王那个老男人的秉性,少不得要拉着她说说话,她摆摆手与她打暗语:“你先去找‘郑三哥’,我马上来。” 郑芸菡犹豫半晌,最后还是被池晗双赶走的。 夜色中,只剩史靳和池晗双,还有一个默默无语的大夫。 史靳冲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是水榭的方向。 池晗双并不怕他做什么,好奇的抱着受伤的手臂:“真能治啊?” 史靳:“能。” 她想到刚才的情况,有点质疑:“万一我口子比较深,又或者清理的不好,也能治吗?” 毕竟商怡珺就是新伤叠旧伤,所以治不了了。 夜色里,男人慢慢转过头,眼中含着玩味的笑,朝她偏了一下头,语气坏坏的:“能治,多严重都能治;新伤旧伤,叠多少层都能治。” 池晗双猛地转头,黑亮的眸子撞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诧异的眨了眨。 那你刚才……故意的啊? 两人并肩离去,并未发现远远的后方,几支竹枝后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脸。 太子身形颓然,垂在身侧的手不觉握拳,脑子里全是那一句—— 他想的美! 第142章 第142章 随着和太子的会面次数增加,史靳会来长安的缘由不胫而走——他愿将手中所有良种马、西厥至大齐境内所有马场全部送给大齐,此外,之前从大齐闻风而逃的马商几乎全被他收拢,如今他就是整个大齐至西厥最大的马商,这些拢合的资源,他也愿一起交到太子手中,交换条件是,他想在大齐谋个体面能做事的职位。 其实太子老早就提过大改之事,但盛武帝一直没有允首,直至万宝园避暑,秦蓁姐弟被推出,令盛武帝惊艳一把,终于看到马政大改之必要,这才真正放手让太子去做。 太子大改马政,最终目的是为在各地建官营牧场,设监牧管辖,将马政慢慢转变成一个受朝廷掌控,稳健运行的制度。刚需不过三样,良种资源,地段,人才。 秦蓁姐弟以过硬的实力,丰厚的经验和资源杀出重围,一个任女博士为太仆寺培养人才,一个任寺卿对下拢合马商。陛下让工部协同女侯筹备《大齐山河图鉴》,也是为太子寻觅各地官营牧场做准备。 可自秦蓁以女博士的身份任课以来,攻击她的参本每日都往殿下和陛下面前送。陛下以此事全权交由太子负责,将奏本全部转移东宫,然后这些进了东宫的奏本,全都没了音信。 秦意也因为拢合马商一事上频频受挫,也不知是有人暗中使坏还是这些马商太贼,他一家都没谈成,为此还被太子质问过。 《大齐山河图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成,要开拓牧场,还需工部一一勘察气候与位置。 如今,半道杀出一个史靳,西厥属地就是天然的牧场,更别说他从那些马商手中握住的牧场资源,全是现成的;大齐要拥有适应本土的良种,少不得要用外来良种与本土马种交叉培育,他手中的良种资源也充足,完全满足需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手握最丰厚的资源,人才无数,若能为齐效力,便是如虎添翼。 换句话说,不考虑史靳的身份和立场,倘若他是真心实意来作交换,而无什么别的阴谋和目的,那太子的马政大改,等于完成了一大半,剩下的便是制度有序运行,直待成熟稳健。 这样的诱惑,非常大了,内里的风险,也不可小觑。 讽刺的是,之前一门心思抨击秦蓁姐弟的朝臣在得知消息之后,非但不再排挤秦蓁,反倒拥护起她来,全挑好的说,然后一致对外的开始抨击史靳,理由只有一个,此人身份敏感立场不对,可疑不可用,殿下须三思。 其实,朝臣抨击秦蓁姐弟,无非是马政十分重要,油水丰厚还有大权,他们不愿看到助太子推行发展此举的姐弟二人立大功拿大头,更不希望一朝帝座更替,他们连口热乎的汤都赶不上,自然是要在这时候争着分一杯羹的。 可这一次,太子的态度就和对待秦蓁时不一样了。 大臣参秦蓁时,太子认认真真听了,转身痛痛快快忘了,从未替秦蓁辩白一句,但也没见他查办她。而今朝臣刚刚质疑史靳有鬼,太子便立刻委任一人负责对接史靳这头的事情。 朝臣激愤,探头一看,又纷纷沉默。太子派出的,是怀章王卫元洲。 怀章王的威信无人可质疑,多年来,无论是皇室宗亲还是外戚,多多少少都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传出来,可怀章王十三岁被封亲王,出宫建府,十五岁只身入军营一路拼杀,直至如今年近而立,人生简单自律的一眼就看到头。他对太子有启蒙、救命之恩,满身军功,还有此前远赴并州昙州救灾之功,仁德与能力有目共睹,无处可质疑。 众人质疑史靳,无非是觉得他的身份立场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他们也知道,史靳给出的诱惑,换谁都会动心,对力推新政的太子来说,更是不想轻易拒绝放过的。由怀章王来与他对接这些事,是一个威慑,也是一个防备,一旦他们有异动,一战在所难免,同时,马政亦是军政之基,怀章王行军多年,对此并不陌生,否则太子也不会让他去太仆寺作监学。 倘若太子有了合作之心,怀章王确是一个合适的人选。至于史靳,他意思很明白,他要讨得,是有用的有前途的职位,且指向马政。太子若信守承诺任用史靳,等同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怀章王与史靳的较量。 这时,已没有秦蓁什么事。 而她确实打算卸任。 秦蓁坦白将这个打算告知郑煜星时,他一点都不吃惊。 彼时,两人正躲在博士厅,背靠背窝在书案前。 郑煜星朝着书案左边,漂亮的手指拨弄着笔挂上的几支笔,执拗的要将刻着名字的一面转过来,看着“秦蓁”和“郑煜星”在一起。 秦蓁一边说话一边翻检最后的教案,见他闷不吭声,抬手向后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话啊。” 半晌,郑煜星懒懒的“嗯”一声。 秦蓁笑:“嗯是什么意思?” 郑煜星转过身,一条手臂娴熟的搂住她的腰,坦然又淡定:“就是你随意的意思啊。” 他捉住她的手,轻轻啄了一口,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你要上天下地,都随你喜欢,若有难处,我还可以帮一把,我的要求只有那一个,你嫁给我。” 秦蓁眯眼盯了他一阵,不怀好意的笑起来,身子轻轻凑近:“不问我史靳的事?” 郑煜星一手搂着她,一手撑地,懒洋洋的哼一声:“我不问,你不也自己提了吗?再说,我压根就不在乎。” “是——你不在乎。”秦蓁一脸赞同,顺着他的话捧,转而眼底浮笑,悠悠打趣:“殿下在行宫设宴那晚,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人也不是你。” 郑煜星忽然尴尬,又很快用不屑遮掩:“不是我。你肯定看错了。” 秦蓁笑了一声,倚在他的肩上,脑袋轻轻偏过去:“对自己有点信心,论俊俏,心细,体贴,风趣,史靳连你三成都追不上。” 郑煜星哼了一声:“我觉得,我十成十的碾压他。” 秦蓁简直听不下去,别过头笑起来。郑煜星脸热,侧身用双臂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别笑了,我们说正经事。你到底什么时候嫁给我?不如我明日就去拜访伯母吧。这婚前诸多繁琐俗礼,要准备好久的。赶在大哥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前,我得带着你一起去道贺,最好你肚子里再揣一个,这样咱们也很有排面。” 秦蓁收了笑,转头看他。郑煜星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大掌忽然扣住她的头,重重吻了上去,轻动的两人,连秀气的叩门声都没听到。 郑芸菡以为里面没人,推门而入,直击现场。她呆愣了片刻,然后自眼底溢出一股狂喜,就差当场给他们鼓掌了。 郑煜星和秦蓁察觉有人进来,飞快推开彼此坐正,然后再看到满眼狂喜的少女时,纷纷松一口气。秦蓁忽然意识到,她们不是忘了关门,就是忘了锁门,上次就是,好好地热情,活活冻没了。 郑芸菡红着小脸,弱弱指一下门:“我、我敲了,没有人应。这是博士你要的图鉴……”她快步走过去放下,然后很懂事的退出去:“打扰了。” 郑煜星看着重新合拢的门,欣慰的将秦蓁拢到怀里:“不愧是我妹妹,真懂事。” 秦蓁原本以为,郑煜星会对郑芸菡说明他们二人的事,所以没有刻意对她解释过什么,但听郑煜星这么一说,她忽然沉默,然后道:“我们二人的事随时都可以,倒是你懂事的妹妹,有些让人担心呢。” 郑煜星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秦蓁:“若史靳的事落定,怀章王将会手握马政大权,亲王之尊,从前只是不留长安,如今身上担了职务,大可不必再像从前一样在外驻军,朝中有多少人排挤我,就有多少人想分一杯羹,我在他们眼中只是一只软柿子,可现在换了怀章王,就是一株参天的高枝,你猜有多少人想攀一攀?” 第143章 第143章 郑芸菡安静退出博士厅,未免旁人生疑,她努力按着心中的狂喜。可走着走着,步子不自觉地就蹦跶起来,嘴角止不住的上扬,抬头看着头顶的阴天,都觉得明媚又动人。 “笑什么呢?”男人戏谑的声音从廊下传来,郑芸菡连忙收了表情,止步看过去。回廊下,赵齐蒙一身公服靠坐在廊边,也不知是在这躲懒小憩,还是在等谁。 郑芸菡觉得他变了好多。 其实,原本的赵璋就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在并州的时候,他还带着些匪气,言行举止受寨中风气所染,显得有些粗鲁。可是来到长安这段时间,他跟着二嫂忙的脚不沾地,越来越像一个朝廷命官。如今,即便他语气戏谑,但得这一身工整的公服衬托,整个人都正气英武起来。 郑芸菡觉得,今日遇见的瞧见的都是好事,心中愉悦更浓,她端正立好,一本正经与他行了个同僚之间的官礼:“赵大人好。” 赵齐蒙一身的疲惫,都在小姑娘这打趣的动作里消失殆尽,心里只剩两个字,值了。 这段时间,他几乎是倾尽全力去做工部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感谢曾经在山寨的经历。他没有根基,没有背景,若不是靠这些年积累的本事,根本撑不过两日,况且那要命的女侯爷情绪难测,用香蛊拿捏他,做起事来认真严肃到令人发指,郑煜澄在的时候还好,他若忙于公务不来,就是他们所有人的地狱。 赵齐蒙不傻,小姑娘喜不喜欢他,其实一眼就能看透。她从没有送过他什么香囊荷包,别说找理由去偷看他,他主动找来,她还要谨慎的退几步,说话时鲜有含羞带笑的模样。好比此刻,她打趣他,都是站得远远的打趣。 可是,当年他逃出生天活下来,一心想做个快活的坏人,不必坚守那么多道理和规定,怎么痛快怎么活,是因为家变之仇。现在,他放下家变的仇恨,想重新做人,总得抓住点什么,在心里念着点什么,才有力气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眼前的人,只因初次见面时一个约定,便坚持帮他重新做人,只有她这样对他,但他也知道,她并不只对他这样。可那有什么关系,她在他眼里哪里都很好,谁不喜欢好姑娘,谁还没点贪念? “什么事这么高兴?知道璋哥哥要来找你?”赵齐蒙挑着笑看她,语气不正经。 郑芸菡肃起小脸,背着手站的远远的:“赵齐蒙,你都是工部侍郎了,说话怎么还这么不正经。” 赵齐蒙笑了:“行,我正经。”他双臂撑着腿站起来,理一理公服,回她一个礼,问她:“够不够正经?” 他怕她三两句说完又跑,主动走过去:“大中午的,你不吃饭在这瞎晃悠什么?” 郑芸菡又想起刚才在博士厅见到的一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赵齐蒙觉得好笑:“你一个人偷偷摸摸笑什么呢?见到我这么高兴?” 他跟她不正经简直成了习惯,郑芸菡连忙收了笑,第一次正经严肃的告诫他:“赵齐蒙,你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与我不正经。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若见到你这样,会不高兴,他不高兴,我也会不高兴,我不高兴,我二嫂就会让你也不高兴!” 赵齐蒙的表情僵了一瞬,“你……什么人?” 郑芸菡一字一顿:“我喜欢的人。” 霎时间,他像是被人徒手掏了心,将他藏起的隐秘的贪念捏的稀碎,一股不甘与急躁蹭蹭冒起来:“谁?” 郑芸菡眼珠轻动,笑里藏了蜜:“待他去侯府提亲时,你自然就知道啦。” 少女语气轻快,笑容里有他不曾见过的俏丽。 去侯府,提亲?他在这拼死拼活的打拼,她已经转身和别的小郎君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赵齐蒙呼吸渐渐急促,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她,他还知道这里是太仆寺,也记得她的告诫,更不希望吓到她,但这事他不可能无动于衷,“郑芸菡,老子说过没有,我喜欢你,我要娶你。” 赵齐蒙的话直白露骨,仿佛一瞬间又变成那个满身匪气的男人。他期盼在她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娇羞和闪躲,不是朋友,不是旧识的那种自然熟稔,纯粹只是一个女人面对男人浓烈的感情时被激出的情绪。 然而,她只是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半点羞赧急躁都无,半晌,她嘴角轻提,露出个浅浅的笑。他听到她用老气横秋的语气说:“赵齐蒙,如果令尊令堂看到如今的你,一定会很欣慰。” 赵齐蒙蹙眉,她怎么是这个反应? 她伸出手指头一一细数:“为家族洗清了冤屈,摆脱了山匪的身份,曾经跌落谷底,现在又凭一己之力爬起来,不再整日想着掳姑娘欺负人,而是开始认真考虑要娶妻成家。赵齐蒙,你真的很厉害。再不是从前那个愧对他们的赵齐蒙了。” 她笑的两眼弯弯,语气像个老朋友一样:“从前你在山寨时,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日子想都不敢想?你到这个年纪,早该娶妻生子,有想法很正常,可是,你从前不敢想如今的事,现在一样不知以后会发生什么。好比今日你要娶我,我并不想嫁你,可能明日你就发现,我嫁的人比你更适合我,你遇见的人比我更适合你。” 她拍拍他的肩膀:“从前已经错过一次,以后千万不要再重蹈覆辙。待你变成更好的赵齐蒙时,一定会遇见更好的人,到时候你回首看时,只会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跑得快些,否则就能更早遇上了。” 赵齐蒙微微眯起眼睛,从前,他觉得她时而聪明时而憨笨,善良亦会使坏,是个鲜活动人的小姑娘,但此刻,他第一次发现,她在对他使小心机——他越期盼她露出什么模样,她就越是将那一面收的死死地。 他对她表爱意,诉衷情,谈嫁娶,她面不改色避开暧昧,将自己干干净净拎出来,轻描淡写将他这份因她而生的情思用最客观的态度表述出来——他一路走来,洗心革面,奋力上进,甚至生了成家立室的心思,这都是正常的选择和决定,即便选错了,也正常,都会好的。 小姑娘脑袋不大,心思不少,还加一句告诫——错过一次,就不要再重蹈覆辙,是要告诉他,总不至于因为一桩情爱不顺心,便将眼前好不容易争取的一切废弃,又沦回那个自暴自弃的赵齐蒙。 忽然间,赵齐蒙不知道该谢谢她的体贴,还是该夸夸她的擅辩。 又觉得她其实是个狠心极了的小姑娘,关心你时,让你觉得自己被捧在手心爱护,抽身离去时,手起刀落根本不带犹豫。 好像他只是她人生路上随手完成的任务,完成之后,便抽身离去,连一个让他将她当做贪念的机会都不给。 赵齐蒙慢慢抬起头望向一侧,鼓着腮帮子吐一口气,又抬手抹脸,眼眶微红,似哭似笑。 他一个大男人,在这种事上,竟然比一个小姑娘还狼狈,因为他动了心,而她没有,所以她可以从容淡定,一丝不乱。 周围渐渐浮起人声,午间小憩时间已经过了,郑芸菡摸摸肚子,又忘了吃饭,她在心里小小的叹一声,然后浮起笑脸:“赵齐蒙,我走了。” 赵齐蒙一怔,转头望向她。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她这一句别有深意,好像这一转身,她就彻彻底底离他远去,连着他心底私藏的一切都要抽走。 恍惚间,他想起还在并州时,小姑娘冲到他面前说的那些话。 【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能选择生或者死的赵璋,而是切切实实活下来,该选择用什么姿态活下去的赵齐蒙。】 【带着脏污活的光鲜又虚伪,还是带着终会愈合的伤疤活的堂堂正正,你自己选。】 赵齐蒙看着郑芸菡的背影,低声呢喃:“我选了啊,你看不到吗?” 我选择作为赵齐蒙活下来,纵然颠沛艰难,滚了一身污泥,可我愿意洗干净,皮开肉绽,翻筋露骨也无所谓,重要的,是干干净净来到你面前。 我以为,你是那个拉我一把的人,也该是一直陪着我,看着我干干净净活下去的人。如果身边是你,我就舍不得将自己弄脏一点,沾染到你。 “郑芸菡——”赵齐蒙忽然大声喊她,跨大步追上去。 郑芸菡还未转身,手臂已被紧紧擒住,赵齐蒙绕到她身前,低声喘息:“凭什么……” 郑芸菡不解:“什么?” 赵齐蒙沉沉的笑起来,眼眶却红了:“老子这里,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凭什么?你不是还没嫁吗?你凭什么断定,那个人一定比我好?我能将你当成命一样爱护着,将你当成唯一,他能吗?” 他松开她,不再营造压迫的氛围,甚至露出痞笑:“也罢,你如今钟情这个男人,当然看他什么都好。可我不服,只要你还没嫁出去,老子就还有机会。不对,即便你嫁了,却嫁个混账,老子一样有机会把你抢回来!” 郑芸菡茫然的看着他,正欲张口,他飞快竖手示意她闭嘴:“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反正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他撂下话,逃难似的跑了。郑芸菡看着他走远,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捂住紧张蹦跳的心口,面露愁色,捂了一阵,手掌慢慢移到肚子上,咕的一声长鸣,她愁色更浓。 男人的声音于此刻传来:“寻了你半晌,怎么躲在这里?” 郑芸菡心尖一颤,循声望去,卫元洲负着手慢慢走过来,脸上挂着浅笑。她下意识转头去看赵齐蒙离开的方向,头转了一半,他已行至面前,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回来正对着自己:“看什么?” 郑芸菡:“方才我碰见赵齐蒙,与他说了几句话。” 卫元洲凝眸看着她,微微偏头,没说话。 郑芸菡抿抿唇,“好吧,不是几句话,说了……”她掰手指数起来,然后一副数也数不清的样子,破罐破摔:“说了好多好多话。” 卫元洲没绷住,侧首笑了一下,又立刻收笑,严肃盯着她:“看来是说了很有趣的话,连饭都不吃了。” 郑芸菡倏地抬眸,亮晶晶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 卫元洲故意道:“怎么,也有什么有趣的话想跟我说?” 郑芸菡伸手捏住他的袖子,轻轻地摇:“饿了。” 卫元洲笑着看了看她,低声道:“你之前住在太仆寺的房间还留着,去那里等我。” 郑芸菡本想随便垫两口就好,下午的学铃就快响了,卫元洲直接道:“我已跟秦蓁打过招呼,下午你不用去课上,有别的事请你帮忙。” 他主动开口请她帮忙,还挺稀奇,郑芸菡痛快答应,先过去等他。 卫元洲目送她走远,转身去给她准备午食,背对她时,他脸上温和的笑意慢慢淡去。 少顷,他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穿过太仆寺,走向僻静清幽的一角。他推门而入,房内,纤瘦的少女跪坐垫上,面前摊着一本小手札,也不知哪里弄来的笔墨,正认真写着什么。 他忽然想起秦蓁之前提过,她有一个小册子,上面写了他的好和坏,也不知是不是面前这本。 郑芸菡飞快收起小册子,目光紧紧粘在他手中的食盒上。卫元洲将食盒放在她面前,挨着她坐下:“在写什么?” 她将小册子一藏,“闲着无聊随便写写。我饿了。” “那吃吧。”卫元洲也不追问,把食盒打开,为她张罗布菜,郑芸菡飞快吃了几口,问起他要她帮忙的事,卫元洲反倒不急:“先吃。” 郑芸菡拿不准他的用意,低头认真吃起来。卫元洲凝视着她的侧颜,脑子里都是她与赵齐蒙说话时的样子。赵齐蒙对她别有心思,甚至到了意图求娶的地步,他本该恼火吃醋,可在瞧见她对赵齐蒙的态度,心中只剩后怕与庆幸。 谁心里还没个放在心尖的唯一了?赵齐蒙又凭什么觉得,他娶了她,不是当成命一样爱护着? 他信赵齐蒙那一瞬的心意是真的,正因为这样,他才意识到,愿意对她极尽爱护的人不止他一人,但她却选了他,将看似温和柔软实则冷漠利落的拒绝朝向别人。 她对着他时,会难过落泪,娇羞紧张,羞恼耍性子,交心倾诉,最拿手的,莫过于哄他,那些别的男人期盼见到的,她只留给他一人。 郑芸菡吃着吃着,忽然落入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卫元洲展露疲色,静静地拥着她,低声道:“待史靳将手头的事务全部交接好,我这头一切步上正轨,我便去侯府提亲。” 郑芸菡这才确定,重阳那日他说要忙的事情,就是指这个。 过去的日子,卫元洲甚少留在长安。他此前准备迎娶王妃,也没有打算改变这种状态,他需要一个能打理王府,陪伴太妃,为他延绵子嗣的王妃,他未必能给与很多的陪伴,他会尊敬妻子,爱护妻子,拼尽一身力气挣得荣誉,令她做一个光鲜的怀章王妃。 而今,他早已改变想法。 自他将她放在心里那刻起,贪心无时无刻不在膨胀,渴望与她朝夕相处,成为亲密的夫妻、家人。他们会有可爱的孩子,他会用尽全力来养育他们。 所以,他必须掌控权利,让自己安定下来。一旦新政落定,他只需留在长安掌控大权即可。这样,他再去提亲时,她那几位兄长就没了最大的反对理由。 郑芸菡忽然侧头,在他的脸颊上“啾”的亲了一口:“元洲哥哥好辛苦。” 卫元洲正闭眼小憩,感觉到软软的香甜,他慢慢笑开,也不睁眼,一边按住她的头,一边去寻找她的唇。忽然,唇上一凉,卫元洲睁眼,她捏了鱼鲙送到他嘴边,笑的狡黠。 他笑,张口接过吃掉,心中那种欣慰感再次膨胀。 还好她选了他,还好。 凄惨都是别人的。 欣慰过后,又是警惕——嫁个混账?还有机会? 他必要亲手将这些不轨之徒的心思全部掐灭,让他们知道,他们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还没说要我帮什么忙。”郑芸菡提醒他。 卫元洲挑眉,忽然不太愿意说。可她追问,他只能坦白——殿下设宴那日,郑芸菡和池晗双格外得史靳的弟弟史翼的喜欢。史翼远道而来,最近有些水土不服,史靳很大胆的向他提出,希望在长安期间,她们二人能帮忙照顾史翼,史翼安顿好了,他才安心做别的。 郑芸菡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卫元洲抿唇,他就知道。 她早就被史翼臭小子的脸蛋迷得神魂颠倒,现在要陪他玩,当然愿意。 下一刻,郑芸菡捧住他的脸,跟捧着什么珍宝似的,小脸肃穆,义正言辞:“我帮忙稳住史翼,你就能更快拿下史靳,元洲哥哥为了娶我这么辛苦,我理当出一份力的!” 卫元洲不信,一点也不信,她分明是想和史翼玩! 可当他被她捧着脸,温软的香气萦绕鼻尖,听她故作严肃说出的讨巧话,他就连质疑的力气都没有了。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大抵如此。 秦蓁口中的参天高枝,此刻是小姑娘手中一捧柔情,只为她温柔流淌。 …… “你说,我表姐和你三哥……”池晗双捂住嘴,眼里写满了惊喜,丝毫不亚于郑芸菡。郑芸菡扬着嘴角,一个劲儿点头。 池晗双快哭了,握着好友的手连连道:“姨母终于不用再为表姐担心了!” 郑芸菡:“金夫人也在为秦表姐寻觅良配吗?” 池晗双面露复杂,摇摇头:“这事儿我一时半刻也说不好,但之前,我隐约听说,表姐好像想离开这里。” 郑芸菡瞪眼:“离开?什么意思?” 池晗双:“大概是,表姐和秦意都是姨母过继的孩子,并非亲生,加上表姐以前过得很辛苦,姨母隐隐感觉到,表姐在安顿好他们之后,就会离开这里。”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又轻快起来:“可是现在她与郑三哥在一起,姨母不用再担心了!我也不用担心了!我比姨母更希望表姐能留下来!” 竟然还有这样一层缘由?郑芸菡正考虑要不要知会三哥,让他一定要好好待秦表姐,就听到好友慢半拍的“咦”了一声,狐疑的问:“你为什么说——‘也’?” 郑芸菡一怔,池晗双福至心灵,抓住她的手,敏锐道:“侯府在为郑三哥议亲?” “没有!”郑芸菡矢口否认,又心虚承认:“就、就算有,也是我父亲拎不清一厢情愿的事,我保证,我三哥认定了谁,绝不玩笑嬉闹,必定十成十的真心。倘若他干胡来,别说是你,我也不会放过她。” 池晗双看了好友一眼又一眼,第一次没有嬉皮笑脸,严肃的与她说:“菡菡,表姐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从小到大,我与她虽然多是书信来往,但她教了我许多道理,自她到长安以来,我对她也是格外敬重钦佩。” “你我多年好友不假,郑煜星又是你三哥,但若他辜负我表姐,谁的情面都没用,我必定撕破脸皮要他不好过!” 郑芸菡握住她的手:“我明白,你放心!” 池晗双的严肃没绷多久,又笑起来,只是语气里的坚定分毫不减:“但若我表姐与郑三哥明明情投意合,还有拎不清的混账要出来坏事,只消你一句话,我什么忙都能帮!” 郑芸菡一阵感动,两枚少女不由相互鼓劲,连马车早已停下,有人走过来都没察觉。 下一刻,史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请两位姑娘下车。” 第144章 第144章 照顾史翼,郑芸菡一万个愿意,但想到史靳,她仍心存疑虑。史靳身为西厥首领,即便与大齐合作,也该是平等互利,可他言辞间竟要在大齐讨一个官职,俯首称臣。外族为官,前朝少有,本朝尚无,况且北厥与大齐还敏感僵持着,他这种打破平衡的做法,怪不得朝中对他存疑。 “这有什么,立场不同,着重也不同罢了。”池晗双换好骑装走出来,对郑芸菡转圈圈,“北厥好战,养兵牧马,当年他们为了攻占大齐,什么招数没有使过;同样的道理,西厥善营,商人重利,大齐有所求,史靳给的起,这就是一桩最好的买卖,史靳求得不是一个大齐的官职,而是打开大齐这扇商门的契机。说到底,史靳未必有一族首领的风仪,但绝对是个合格的商人。” 郑芸菡伸手帮她整理了几处,边走边笑:“不愧是金家最聪明有天赋的外孙女,受教了。”晗双母家金氏为朝廷经营商道,她自小耳濡目染,自然见惯不怪。 池晗双被捧得十分高兴,小脸一肃:“论课上认真程度和考试本领,我的确逊色你一些,可说到这些营商间的利害关系,你叫我一声师父都不亏。” 话音刚落,一旁响起男人低沉的笑声。 二人连忙噤声望去,就见史靳一手牵着史翼,一手负于身后,颀长身姿静静立在马场的更衣竹屋外,嘴角挂着一抹还没散去的笑,那双与史翼相似的漂亮眼睛看过来时,完全没有为自己听到两个姑娘的私房话而感到唐突抱歉,真诚又坦然:“想不到池姑娘竟对营商之道颇有看法,若得了空,史某定要好好讨教。” 池晗双丝毫不慌,下巴微扬:“好说。” 史靳轻轻颔首,笑意更浓。 郑芸菡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因杭若的出现,与晗双在破落的茶馆一边喝早茶一边议论卫元洲的事,那时候也像这样,被正主听个正着,她二人都吓一跳,尤其晗双,她说得多,还有些过分,唯恐卫元洲拿她开刀。为此,郑芸菡第一次冲撞了这位王爷,气呼呼的吼了他。 思及往事,她抿唇笑起来。 史靳出手阔绰,直接包下了长安城最大最漂亮的马场,周围设护卫随从,内里备良驹美食,供她们在此陪伴史翼玩乐,前去选马的路上,池晗双碰她一下:“你偷笑什么呢?” 郑芸菡便说了之前茶馆那桩事,池晗双刚刚威风,闻言局促为自己找补:“那可是怀章王,谁能不怕呢。”看一眼偷笑的好友,池晗双眉毛一挑:“也是,你不怕,不仅不怕,还敢摸敢抱敢碰……”说到一半又打住,她的眼神在郑芸菡身上走了一圈,暧昧的冲她挤眼睛:“不对,总有你怕的求他的时候。” 郑芸菡警惕的看一眼走在前头的史靳,抬手要拧她的腰,池晗双灵巧闪开,笑容渐渐放肆。 史靳面不改色的牵着史翼,好几次,史翼忍不住转过小脑袋要看漂亮姐姐和“婶婶”,史靳都不动声色的移步一挡,再抬手把他的脑袋转回去。 耳力太好,也不能肆意窃听。 免得吓到小姑娘。 选马时,史靳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小姑娘选马,当真是有模有样。 他近来得知不少事,比如盛武帝在万宝园举行入学考时,这两位姑娘的成绩就名列前茅,说是秦蓁的得意门生也不为过。又比如这位敬安伯府的池姑娘自小受宠,与她的表姐截然不同,且尚未婚配。 池晗双选好马,无意转头,就发现史靳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与好友,她头一歪,拧眉与他对视,脚下步子一错,将好友结结实实挡住,眼神里带上无声的询问。 史靳微怔,被她护犊子的样子给逗笑了:“选好了?” 池晗双看一眼还在相马的好友,眼珠子一转,笑道:“我选好了,不过我的好友还没选好。史公子别见怪,这里的马虽然好,但是比起怀章王送给太子,又被太子亲自送给我好友的那匹汗血宝马相比,就逊色很多了,如今寻常的良驹根本入不得她的眼,自然选的慢些。” 她脆生生的解释,有意无意将“怀章王”和“太子”两道身份加了重音。仿佛是在告诉史靳,这位,你碰不得。 史靳微微挑眉,哪里能听不懂她话中的告诫。他忍着笑,顺着她的意思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不到郑姑娘如此得王爷与太子厚爱。” 池晗双觉得自己的提示已经有了效果,正满意着,史靳忽然迈开长腿,朝她走来,陡然拉近两人的距离,他探头看一眼走到马厩另一头的郑芸菡,然后压低声音问:“那池姑娘呢?他们怎么没送池姑娘宝马良驹?” 池晗双慢慢转头,眼神略显复杂的看了看身边的男人。 她想,如果史靳是个女人,说这种话,一定是在挑拨,还是那种九流小妖精才会用的挑拨招数。 然后,她如实回答:“因为我不想要啊。” 这样的答案,任何一个人听来,都会觉得是强撑颜面给自己找补,可事实上,当日的确是她嫌弃味道不好,并不想一头扎进马厩选马。池晗双并不在乎史靳怎么看,所以答得随意。 没想,史靳听完,低低的笑起来。 池晗双离得近,男人低沉醇厚的笑声,让她一个激灵,不禁想起自己珍藏的禁忌画本,她甚至觉得,如果图画里的男人们有声音,大概就是这样了。 史靳:“池姑娘连殿下和王爷所赠的良驹都看不上,比起郑姑娘,池姑娘的眼光分明更高。” 听听,真是张讨喜的小嘴。 池晗双起了兴趣:“我说的,你信?或许殿下和王爷根本没有要送我良驹,其实我是在给自己找脸面呢?” 史靳摇摇头:“可在下只看到池姑娘与郑姑娘情谊深厚,别说池姑娘是自己不想要,即便殿下和王爷真的只送给郑姑娘,池姑娘也只会为好友感到高兴。” 池晗双的心情瞬间明朗喜悦。她觉得史靳真是个聪明有头脑的男人,很懂她,也没有搅在女人的小心思里,通透! 池晗双笑起来:“我认识的公子哥里,少有你这么会说话的,你不妨多说几句?” 史靳从善如流,看着她含笑道:“其实,在下更希望没人送良驹给池姑娘。” 啧,池晗双小脸一垮,这男人真不经夸。 史靳看着她生动的表情变换,终是低低的笑起来,缓缓道:“这样,待西厥送来的良驹抵达长安时,在下才有机会,请姑娘去随意挑选。” 他微微倾身,万般虔诚:“不知池姑娘这次是否能赏脸?” 池晗双眼中溢笑,甩着马鞭慢悠悠道:“谁规定我收了别人的,就不能收你的?我全都要,不行吗?” 史靳凝视着她,嗓音低沉:“或许,看了我的,你便不会再想要别人的。” 池晗双清灵的眸子轻轻一垂,从下往上慢慢抬起,直至与他对视,男人的邀请和示好露骨却不下流,直白却不迫人。 也不知他是一早狗胆包天盯上她,还是方才得了她的提示,得知好友与他绝无可能,便立刻转了目标,但若如此,这男人也太随意轻挑了。 她笑起来:“史公子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史靳眼中只剩她:“我是对姑娘的眼光有信心。” 噫,这个男人。 池晗双眼中那点探索的趣味散去,指指好友:“那也得送她。” 史靳将她微妙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眼神渐沉。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实则敏锐至极,明明还是青涩的年纪,面对这种事竟一点也不怯,反倒有千帆已阅尽般的从容,怪有趣。 史靳慢慢直身收势,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直接把话戳开了说:“若姑娘愿意,在我这里,随你做主。” 池晗双完全不接招,执着于自己的问题:“你送是不送?” 史靳心一横,把她无视的问题再拉出来:“你愿是不愿。” 池晗双作出小人之心的模样,斜眼打量他:“我说不愿,你是不是就不送了?” 史靳忍俊不禁:“送,要多少都送。” 池晗双露出得逞的笑,漂亮的食指虚点:“你说的,不许反悔!” 史靳觉得,她这一指,仿佛正正点在他心头,又轻又软,还有些痒,笑道,“那你呢?” 池晗粲然一笑,拉起史翼转身跑了,只留给他一句脆生生的:“不愿,你想得美!” 史靳:…… 你想得美,真是耳熟的很。 让人不知该夸她坦率,还是夸她一视同仁。 史靳负手立在原地,一直看着池晗双的背影,她一次也没回头,原以为是个单纯有趣柔软娇羞的小姑娘,却不想,心比石头还硬。他大胆的试探,在她面前,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忽然间,史靳脑子里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来,这身影与眼中少女的背影合二为一,将他心中那点挫败和困惑冲的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 不愧是表姐妹。他这是什么眼光,怎么一挑就挑个最难的? 史靳忽然头疼,这时,身边的心腹来传话,和怀章王约见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 史翼本就会骑马,他跟在两人身边时,格外乖巧沉默,并不会闹。郑芸菡对他是真的上心,哪怕她说十句话,史翼只点个头,给个眼神,她都格外高兴。 池晗双并不讨厌史翼,也喜欢他的小脸蛋,但除了眼前的好友是她十分珍惜的,从来只有别人巴巴的找她玩儿,还没有她热脸贴冷屁股的时候。 她笑起来,捏住她的下巴打趣:“瞧瞧你这张别致俏丽的小脸,再想想王爷玉树临风的英姿,若你们生个小娃娃,绝不比这小子差。稍稍努把力,何必对着别家的小娃娃流口水?” 郑芸菡今日屡屡被她打趣,还都是羞人的话,也不客气了,带笑的目光往史靳离去的方向一扫,抬手勾住她的肩膀,故作轻挑的捏她的脸,坏笑道:“你是替我着急,还是自己着急无处宣泄,便拿我说事?若你愿意,不用努力便有大把良缘供你挑选,何必跟我拐弯抹角?” 池晗双瞪眼:“刚才你是故意的!” 难怪她选了半晌都没选出自己要的马,还越走越远,根本是故意的! 池晗双双手捧住郑芸菡的脸,用力的揉捏:“旁的男子盯上你,我还想着替你挡,旁人盯上我,你居然敢跑!你对得起我!” 郑芸菡连连呼痛,又是求饶又是赔罪,两个漂亮俏丽的少女,即便打闹也是一道风景,一旁传来少年低低的笑声,两人同时停下,转头望去。 史翼牵着自己的小马,安安静静站在那头看着她们笑,两人转回来对视一眼,跟着笑起来。 郑芸菡被松开,揉着脸压低声音:“那史公子见你的眼神与旁人都不同,所以才走开略行试探,倘若他真的对你不轨,我岂会坐视不理。不过晗双,你们方才说什么了?” 池晗双没真生气,就是与她闹罢了,坦白说了刚才的事,郑芸菡悄悄看一眼已经坐在马上缓步前行的史翼,讶然道:“他竟这样直白,那你呢?” “我什么?”池晗双神色如常:“我什么都没有啊。” 郑芸菡:“你对他没有……” “当然没有。”池晗双果断回答,史翼忽然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两人冲他笑着摇手,他又转回去。池晗双这才补充道:“不过他很对我的胃口——男子要讨好女子,少不得要说好话做好事,可同样是讨好,有的人让你觉得有趣,有的人让你觉得尴尬。他显然是有趣那一类。” 郑芸菡便明白了,这人,有趣,但没戏。得知好友心思,她也不再作无谓的打趣,认真投入精力去陪史翼玩。 …… 两人奉命耍玩的时候,秦蓁正在准备交接手里的事物,第一批得知消息并且震惊的,是她课上这些学生。商怡珺受伤之后就没来课上了,紧接着池晗双和郑芸菡双双缺席,现在连博士都要走了。 人的情感一向复杂,譬如原本排斥、当成任务勉强去做的事,忽然面临一个阶段的结束,回首望去时,又会缅怀不舍起来。 徐意智和邓宜兴几个自不必说,就连严相府千金严敏希和永阳伯府的高雪吟这样平日里不声不响,不拔尖也不垫底的学生,看着秦蓁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秦蓁上完一节课,发现教舍里气氛异常,一个个看她的眼神,像搅了糖浆似的,随她而动,粘粘拉丝。 秦蓁放下书册,定声道:“该说的话,此前我已经说完了。无论周遭人事如何变动,你们自己何去何从,如何决断,才是最重要的。太仆寺扩招人才,广纳贤士,并不是要将你们挤出去,有时候,能凭实力说话,往往才是最公平的事。预祝各位顺风如意,前程似锦。” 她刚一动步,学生们纷纷站起来。 徐意智问:“博士说,即便太仆寺扩招纳贤,也不是要挤走谁,博士为何作离别赠言?难道博士觉得,自己的本事敌不过其他能人贤士?” 严敏希对秦蓁一拜,跟着道:“博士以女子之身为人师,倾囊相授,从不私藏,学生得了许多人不曾得到过的机会,从前却甚少珍惜,而今小有积累,方才知机会之珍贵,博士之用心。我等早已将博士树为榜样,只为像博士一样做有用之人,博士不能留下吗?” 严敏希说完,好几个人也纷纷发声。 秦蓁看着面前众人,心中竟有些震动。但她到底没有失态,三言两语将学生遣散,待教舍空无一人时,她还坐在讲桌前发呆,直至一个高俊的身影走进,在她身侧投下一片阴影。 秦蓁侧首抬头,看见郑煜星抱着手臂冲他笑。 “你从前也这样吗?”他屈腿靠坐在她身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秦蓁:“什么?” 郑煜星努努嘴:“像这样啊。未达成目的时,比谁都拼命用心,待目的达成后,又先于所有人舍弃,这样会显得很潇洒吗?” 秦蓁听出他话中的打趣,睨他一眼,并不说话。 郑煜星没等到答案,低低的笑起来。秦蓁很少慌乱局促,可郑煜星这笑,让她心里一阵发虚,好像什么小心思都被他看穿了似的。她起身要走,手腕被拉住,郑煜星白俊的脸凑到跟前,熠熠星眸凝视着她,慢悠悠道:“在我面前,就不必装了吧。” 秦蓁转眼避开,犹自强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肩上忽然搭上一条沉重的手臂,男人语调悠缓,仿佛能抚平一切不安:“不能因为害怕投入太多,受不了失去的打击,就选择先行舍弃啊。” 搭在她肩上的手按住她脸侧,将她的脸推向自己,两人面对面直视,郑煜星面露委屈:“倘若有一日,你发现你太喜欢我了,喜欢的无法自拔,一刻也不能失去,你是不是也要这样,做先舍弃的那个人?你这样,要怎么当我一辈子的夫人?我可能连睡觉都睡不安稳,怕一睁眼你就跑了。阿蓁,有点信心,胆子大一点,成吗?” 秦蓁背脊微僵,脑子里想到的,竟是很久之前与郑芸菡的一次谈话。 那时,她刚刚与怀章王说开,又兼具着对婚嫁的恐惧,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感情的把控差些火候,偶尔一次争执吵闹,便失了魂魄乱了心神。秦蓁看着趁夜装订本册的少女,忽然生了恻隐之心,那时,她是真心将自己的想法告知给她,愿她做一个无论人心怎么变换,身上担着的身份如何转变,都不会忘了自己是谁,从容前行的姑娘。 聪慧又灵敏的小姑娘张口就问——无论身上担着什么身份,总要付出心血,与周围人情牵绊,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脱去一层身份,跟剥去一件衣裳一样简单? 其实,当时她有点被问住了。不像是她在为她解惑,更像是她在被她诘问。她面上不动声色,张口就与她道出一套衣裳理论,说的什么来着? 只要我穿的够多,换的够快,被剥衣服的痛苦,它就追不上我。 乍一听,似乎潇洒又利落。但其实,处处透着胆怯与软弱,在被抛弃之前,先行舍弃,与逃避无异,并不是真正的无畏无惧洒脱大方。可那时的她无知无觉,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引导一个陷于困苦的小姑娘,帮她活的轻松些。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当他们都以为她困于心魔,难以自拔时,她自己拨开迷雾走了出来,困惑时没被人带偏想歪,饶是心中仍有惧怕与胆怯,也愿意勇敢去试。小姑娘像一面镜子,让她一直以来的胆怯逃避无所遁形。 可她并不愿意承认。 直至郑煜星看她的眼神忽然变了,牵动往事与旧日情绪,她咬着牙不肯让自己妥协。与此同时,警惕的不许那小姑娘掺和进来。她怕自己反被她带动感染,去做什么可笑的尝试。 虽然最后,她仍然动心心软,但这道无形坎,还是悄悄地留在心里。直至今日,被他敏锐挑破。 秦蓁忍不住笑了。这对兄妹,怕是她的劫难吧,躲过那个,也躲不过这个。她总是要在他们面前被卸下一切,再无遮掩。 她转向郑煜星,双手捧住他的脸,郑煜星顺势将脸搁进她手里,极尽依赖缠绵。 秦蓁面含浅笑,声音轻柔,却透着承诺般的郑重:“一辈子坚持不放手的事,一件就够了,比如嫁给你,做你的夫人。至于其他的,小星爷大人有大量,允我随心胡闹,不好吗?” 掌中的俊脸忽然明朗溢彩。 秦蓁轻轻笑着,指尖轻轻摩挲他的脸:“所以,放心吃饭,我给你布菜,安心睡觉,醒来我也在。” 郑煜星弯唇一笑,身子往前一凑,秦蓁后仰,腰侧抵在讲桌边沿,郑煜星双掌抵住讲桌,倾身吻住她的唇。 …… 郑煜星原本还想缠着秦蓁,结果侯府派人来寻他,请他回府。 若是其他人,郑煜星理都不会理,可来的是大哥身边的勤九和二哥身边的久安,就代表请他回府,也有两位兄长的意思,且是有重要的大事。他老大不情愿,秦蓁将他从教舍送到太仆寺大门,他叽叽歪歪一路,无非是多不想回府面对那个老头。 秦蓁一个字都没说,只是静静听着,偶尔侧首看他一眼。郑煜星察觉秦蓁沉默不语,立马闭嘴:“啧,这些糟心事,我们俩有一个烦就够了。”他站定,摸宠物似的摸她的头:“我们阿蓁要高兴些才漂亮。” 秦蓁轻轻张口,她正欲对他说,若心里跟着梗着什么,不妨与家里开诚布公的说清楚,却在见到郑煜星收手转身,眼底浮出对回府这件事的厌烦和抵触时,及时收住。 她比谁都清楚,有些人,靠谈是谈不拢的。 否则,母亲金氏也不至于受秦霈这么多年的精神折磨。 而有些事,不破则不立。 …… 郑煜星回府便被叫到了正厅。忠烈侯与刘氏端坐上座,郑煜堂和郑煜澄都在场。 刚一落座,忠烈侯开始发难:“老三,趁着人都在,你说说,芸菡近来都在干什么。” 郑煜星扫过两位兄长的脸,见他们不大愉悦,他如实回答。 忠烈侯猛一拍案:“你平日里已经足够胡闹不懂规矩,现在居然拉着芸菡一起!那是你妹妹,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你竟由着她整日与两个外族男子厮混在一起!你简直混账!” 郑煜星轻轻舔牙,差点笑出声来:“那顶多是个男童,您也太小题大做了。况且,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殿下只想抓牢史靳这块肥肉,人家远到是客,咱们招待一下怎么了?” “那史靳呢。”这一次,问话的是郑煜堂。 郑煜星拧眉:“史靳怎么了?” 忠烈侯许久没有上朝上值,但郑煜堂和郑煜澄却是消息灵通。殿下的确想彻底拉拢史靳,而最合适最体面的法子,莫过于联姻。 郑煜星笑容一滞:“联姻?” 郑煜澄也肃着脸:“史靳主动在大齐谋职,那就是俯首称臣,既称臣,岂能违抗殿下之命?芸菡如今与那外族男子的胞弟这般亲近,若是殿下为他二人指婚,你要芸菡怎么办!” 郑煜星心想,郑芸菡还真不用人操心,不管太子还是史靳,谁敢开口,定有人跟他们急。他担心的是池晗双。 虽然秦蓁没说,但他前后一想就猜得出来,秦蓁和史靳必定是认识的。她从前经商,史靳又是西边最大的豪商,即便史靳不认识秦蓁,秦蓁也不可能对史靳一无所知,她由始至终表现出来的淡漠,都像是刻意避嫌。 所以,秦蓁是在为史靳搭桥牵线,可能从她当上女官开始,就在筹划这一日,毕竟她每办成一件事,想的不是如何长久,而是如何脱身。史靳来了,她交出大权,继而脱身,去做别的,这就是她一贯的风格。否则,秦意谈崩的马商们,怎么转眼都被史靳给收了? 秦蓁这段时间忙着交接太仆寺的事,几乎不怎么过问史靳那头,也不知道她清不清楚太子的这个打算,能不能接受池晗双被指婚。 她这人护短,万一池晗双自己也不愿,她刚刚松懈下来的人生就又要进入到战斗状态了。这可不行,他还指望着她卸下一身事务后高高兴兴嫁给他呢! 他越想越不对头,起身就要走。 “慢着。”郑煜堂先于忠烈侯出声,郑煜星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郑煜堂起身朝他走了几步,正色道:“过几日,我会在府中设宴,邀些友人过府,你也必须回府。” 郑煜星:“你们邀友人过府,叫我做什么?” 郑煜澄也起身走过来:“大哥宴请的,自然是朝中如今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也是与芸菡相识,你回来帮忙一起看着,若她对谁格外有兴趣,我们也可以帮着撮合。” 郑煜星两个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什、什么撮合?” 郑煜堂淡淡道:“你是与那位秦博士打得火热,连自己妹妹的终身大事都忘了吗?” 郑煜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一个头两个大。他才刚刚抱得美人归,殿下就有了联姻的打算,大哥和二哥又要给芸菡做媒。 大家都这么心有灵犀,一起筹划婚事? 郑煜星隐约猜得到,卫元洲近来忙于史靳的事,是想早日定下大局,握住马政大权,助太子新政的同时,也能稳留长安。到时候他再上门提亲,大哥和二哥很难推拒。否则,以他这个老醋坛的性子,不会横下心放任芸菡去陪史翼玩。 这一瞬间,郑煜星的脑子飞速旋转,想了许多。 首先,卫元洲手头的事不能停,否则,他在这个节骨眼登门提亲,就算侯府不说什么,殿下那头也会觉得他怠慢政事。他必须尽快把史靳这头敲定,万事大吉,才能来侯府提亲。 其次,他得赶在殿下决定联姻对象之前,帮忙物色合适的人选,除非池晗双和史靳看对眼,要死要活也要嫁,否则绝不能让阿蓁再为池晗双的事分心! 总而言之一句话,时间不等人! 他抬脚要走,一直被忽视的忠烈侯终于忍不住了:“让你走了吗!话都还没说完。” 郑煜星深吸一口气,想着他还得喝阿蓁那杯儿媳妇茶,磨着最后的耐性说:“您讲。” 刘氏给忠烈侯递了杯茶,忠烈侯推开,自己顺顺气,沉声道:“芸菡的夫婿,你大哥二哥来安排,为父很放心,你们的妹夫若能在朝中站稳脚跟,于你们也是助益。至于你……” 忠烈侯直勾勾盯着郑煜星:“我已为你相中兵部王大人之女,王大人官位虽然不高,但你这样,高门贵女嫁给你只会受气,到时候侯府还要拉下脸替你赔罪,岂不是脸都丢光了!那王氏女是个温柔讨喜的姑娘,还很孝顺长辈,配你这狗脾气正好,找个机会,你见一见。” 郑煜星在心里暗骂一声,这种紧迫时刻,您就说这些? 浪费时间。 郑煜星扭头就走:“毛病。” “你……”忠烈侯抓起茶杯就要砸,可见两个儿子在侧,又忍下来。 他近来身体不好,公事上又屡屡受挫丢脸,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是时候要为儿女操心了。可真正操心的时候,才发现除了女儿乖巧,老大勤恳过头,老二默默无闻,老三横上了天…… 几个出色的儿子,与他越来越不亲近。 转念一想,老大老二这样,定是房中的女人撺掇的。 所以,老三绝不可以娶那样的女人回家! 第145章 第145章 “殿下,这些是已到适婚之龄的长安女子名单。请殿下过目。”内官将名册放在太子的书案前,恭敬立于一侧。 太子提笔的手一顿,侧首看了看面前的名册,拿过来翻了几页,看到了池晗双的名字。太子眉头轻拧,内官心里一咯噔,唯恐哪里出了错。 啪。太子合上本册:“可都打听清楚了,适婚之龄只是其一,若有意中人,或早有婚约只是隐而未宣者,都要打听清楚,这个错不得。”他的确是想用联姻来圈住史靳,但并不想因为哪处失误,误毁姻缘。 卫元洲来时,太子正在与下臣商议史靳的事。见到卫元洲,太子面露笑容:“皇叔。” 卫元洲向太子见礼,将今日与史靳商谈的事一一禀告。 太子听得十分仔细,末了,慢慢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当日,孤本意让秦意去谈拢马商,没想这些马商闻风而动,被撺掇着跑去史靳那头,现在竟让史靳捏着这些资源来跟孤讲条件。看来,孤当真不适合做生意。” 卫元洲听出他话中的不悦。 朝中那些暗中阻挠的手段,太子少有不知的,可朝中之事,利益相冲,有时候就是得格外迂回费神才能做得成。推行新政,单论能力和条件,秦蓁姐弟最为合适,可朝中有人眼红,暗中阻挠破坏,使得他们事倍功半,如此下去,合适也会变成不合适,新政的变数也会更大。 所以秦蓁一方面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任由朝中人暗中破坏秦意的计划,一方面让史靳在后方疯狂收割,养精蓄锐等待时机。而她,在大致摸清背后之人的底细和招数之后,再将史靳放出来,由她做这个中间人,将关键让给史靳。 这些事,卫元洲也是近来才在太子这处得悉。在秦意第一次与马商谈崩时,秦蓁就亲自进宫与太子交代了这个计划,这也是为什么朝中参秦蓁的奏本那么多,太子却训诫为多,对秦意的缕缕失败更是不做惩治。 说到底,让这件事变得这么迂回复杂的,就是大齐自己的人。所以太子怒的是他们。若非要以新政为重,不想这个节骨眼节外生枝,那些人早已没有好日子,不过,秋后算账是迟早的。 卫元洲淡笑道道:“所谓福祸相依,即便秦蓁姐弟未曾被阻挠,他们二人负责此事,实力自不必说,但距离殿下所定的终点,尚有一段很长的距离,眼下换成史靳,虽然当中的确有风险,但若成功,以史靳不属于秦蓁姐弟的实力,和远超能带来的益处,能极大程度上缩短达成目标的距离。” 太子有些犹豫不决:“皇叔可觉得,孤有些急于求成?此事得父皇允首不易,或该稳扎稳打。” 卫元洲垂眸,轻轻摇头:“殿下所虑不是没有道理,但一来,臣敢问殿下,心中更偏向何种选择?” 太子露出个无奈的笑。自然倾向与史靳合作。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骨子里总有些男儿血性,面对风险和极高的利诱,更容易兴奋,想要去挑战。 又听卫元洲道:“殿下倾向是其一,其二,臣以为,无论殿下做何种选择,都没有一帆风顺无波无澜之路。没有史靳,秦蓁姐弟稳扎稳打的逐步向前,仍有其他的问题袭来。陛下与殿下这么多年的父子,殿下秉性如何,行事激进或保守,陛下会不清楚?还需要专程用一个马政来探索?或许,陛下更想看到的,不是殿下到底作何选择,而是殿下如何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困境时是否不乱阵脚,受阻时能否筹划反攻,这才是关键。” 太子神色平缓,看着卫元洲的目光多了几分亲近。诚然,他与盛武帝父子情深,但是父子亦是君臣,既该尽孝,亦要服从,很多时候,父子天伦反而被君臣之仪框着,他得稳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成所有皇子的表率,不辱储君之名。 卫元洲只大他五六岁,却是太子为数不多敬为亲长之人。当年他天真无知随军出行,是皇叔甘愿以命抵命救他,这些年来,皇叔避开所有是非驻军在外,只为让太妃过得更尊荣些,亦是拿命在拼。 太子便知,皇叔在意什么,都是拿命去珍惜的。 所以,在卫元洲面前,太子不必一直端着不会犯错的表率姿态,可以质疑,可以不懂,可以困惑。好比此刻,闻皇叔一席话,他不再困惑迟疑,又被激起了血性,这本也是他希望的样子。 见太子心情转换,卫元洲也放松语气,低声道:“其实,臣比殿下更期望新的马政能稳健落定,也比殿下更怕此事出差错。” 太子来了兴趣:“怎么说?” 卫元洲:“待完成此事,臣便可向心上之人提亲。” 太子面露惊诧,立马追问起来。自从舒家八姑娘成亲,皇叔又给赵家姑娘做了媒之后,太子都拿不准他是怎么想的了。皇叔这个年纪已经不能耽误,他是真心在为皇叔考虑。 没想一转眼,他竟有了心上人,且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卫元洲只说时候未到,没有透露对方是谁,但也坦诚:“臣都年来驻军在外,倘若此次新政能成,臣也想在长安谋一个长久的职务,给未来的妻子一个安稳。” 太子闻言,竟不由触动。当初父皇要为他选妃时,他并无异议,东宫妃嫔,他谈不上多喜欢,却也不厌恶,只要她们不坏了规矩,他便能一碗水端平。 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太子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女人的事,最是麻烦复杂,也是为君者最不该沉迷的事,对一国之君来说,纵然佳丽千颜,也不过是国政之中的利益牵绊,国政之余的男人消遣。他是她们的夫,亦是她们的王。 他从未想过,一向铁血冷硬不好女色的皇叔,有朝一日,会含着这样温柔期盼的笑,坦坦荡荡向他求一个权利,只因他想给未来的妻子一个安稳。 忽的,太子脑中闪过一张明媚的小脸,恍惚间,好像又置身于那座陡峭难行的山中。他一反常态的找那姑娘的麻烦,有生以来,他从未像那般意气用事。 他和她比爬山,出发那一瞬,她像只兔子一样拼命往前冲,蹦出老远后,回头发现他落后,眼里有明晃晃的嘲讽,然后继续往前冲。 他站在山道,第一次用仰望的姿态看一个女人,看愣了。 从小到大,女人在他面前只会极力收敛,把男人最爱的一面放出来,他于男女之道中,永远都是掌控全局的那一个,以至于让他生出一种错觉——没有他掌控不了的女人。这种错觉,终于在那一刻被认清。 他想起来,她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之前在万宝园,他要送马时,谁不是恭敬领命,满脸感激。也就她,捏着鼻子躲得远远地,他看过去,她便装模作样打量起马厩顶上的横梁;陈彻被安排入园时,她明明什么都不懂,震惊又懵懂,却还知道不能给秦蓁拖后腿,说笨也聪明,说傻也通透。 兔子似的小姑娘,玩游戏也好,比赛也罢,皆是火力全开六亲不认,无所顾忌,没有忧愁,只要她愿意,便可以全情投入。 刹那间,他脑中蹦出一个荒诞的想法——他的身份,并不震慑她,也不吸引他,倘若有一日,她看他的眼神变了,有了恋慕与痴盼,只是因为爱上他卫书琮这个男人,无关其他。 他不是追不上,可忽然就不想追了,他故作吃力的在后面追赶,一抬头就能看到她,他默默数着步子,甚至能预算到她什么时候会停下来,他生来尊贵,这是第一次,被人嫌弃嘲讽,嘴角会忍不住上扬,满心都是畅快愉悦。 直至山腰,她终于耗尽体力,喘着气扶着石壁,因为流汗,她竟卷起了袖子,露出嫩生生的手臂。他喉头一滚,鬼使神差的,想要握一握那截皓腕,他看了看石壁之外的斜坡,佯装昏厥。 没想到,他才刚刚起势,一路上都在逼视嘲讽他的女人忽然面露惊色,先于他的所有护卫之前将他抱住往回推,可他太重了,两人旋身转换位置,她被力道顺势甩在石壁上,那节他色欲熏心想要触碰的皓腕,瞬间被嶙峋的石壁擦破,顷刻渗血。 他尚未来的及握住她的手,他们已被冲上来的护卫隔开。 她任由护卫将他团团围住,甚至往外站了一步,脸上的表情,是嫌弃到了顶点的表现。然后,她没事人一样撂下袖子,哼都没哼一声。 再然后,是行宫设宴,商怡珺表演了一出奋不顾身护他的戏码,可他脑子里全是那个被擦破手臂的小姑娘。她明明嫌弃了他一路,可是那一瞬间,她的行动快过她所有的嫌恶。 重阳出游后,他暗中打听过她的事,这才得知,当日选妃时,她本该在候选之列的。她放话要做太子妃,要让他独宠她一人,把曹曼仪气的大失仪态。待真正选拔时,她完全忘了自己的豪言壮语,和好友在护通河边放宫中斗百草赢回去的等人高大风筝,不亦乐乎。 他,未来的一国之君,输给了一个等人高的风筝。 范氏为商怡珺牵线,提起的那个论调,让他觉得颇有意思,甚至觉得,倘若他真要收了商怡珺,是不是就代表,他也该对她负责? 散席后,他去找她,他知道那一晃,撞倒了她的旧伤。 然后听到她说,他想得美。而另一个男人,挑着玩味的笑,意味深长的说,要为她洗净疤痕。 太子的目光慢慢落在面前的适龄女子名册上,压掌轻轻按住,眼底浮起戾气。 若孤是想得美,那你就是想都别想。 …… 卫元洲看着太子盯着名册,想起联姻一事,不由多问几句。太子微微回神,眼底戾气已然消去,又是那个温和带笑的模样:“皇叔顾及女儿家名声,不愿说也没什么。联姻一事,孤须亲自与史靳提一提,暂且不急。皇叔放心,绝不会夺皇叔所好。” 太子对卫元洲这个皇叔颇有崇敬,一想到自己那复杂的心情,便觉得皇叔若能顺遂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太子唤来内官,欲再在行宫设宴,与史靳聊一聊联姻之事。 …… 秦蓁没想到郑煜星这么快就回来了,当郑煜星说到联姻一事时,她难得愣住。 郑煜星已经猜到她和史靳的关系,秦蓁便不再隐瞒,她摇头,坚定道:“史靳重利,但也重信。我只负责为他牵线搭桥,剩下的须由他自己来做,银货两讫的交易罢了。我早说过,待事成,无论是我还是与我有关的一切事,他都不会招惹,形同陌路就对了。倘若殿下真的欲用联姻框住他,他也不应会选我身边的人。” 郑煜星想了想,委婉的问她,是否能接受身边的人与史靳联姻。 秦蓁脸色一沉,半晌才慢慢道:“史靳不是什么好人。还是不要招惹为上。” 其实,不用他明说,她已经想到了晗双,眼底浮起一重重忧虑,和郑煜星料想的一样。 两人都没说话,不约而同的去蹲守陪玩归来的郑芸菡,并且告知她联姻一事。郑芸菡脸色一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赶紧说了在马场的事。史靳明显对晗双有意,言辞间颇显挑逗,而晗双已经明确表态,她没对史靳没有那个意思。 郑煜星看着秦蓁脸色一点点沉下来,恨不得将郑芸菡的嘴缝上,连忙道:“阿蓁,你别急,还有我呢,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秦蓁看他一眼,淡声道:“我要见一见史靳,问清楚。” 郑芸菡看出三哥着急,连忙道:“秦表姐,你别慌,我也可以帮忙的。” 郑煜星头疼的看她一眼:“你帮什么帮,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空不如想想怎么赶在大哥二哥把为你相的夫婿领回家之前,让你的‘小郎君’赶紧上门提亲!” 郑芸菡一阵眩晕:“什、什么相的夫婿?” 郑煜星:“你相的时候不就知道了。” 郑芸菡气急:“我相什么!来一个我赶一个!” 秦蓁原本还心烦着,看他二人你来我往,又觉得好笑,半晌才道:“罢了,事情总要一件一件解决,莫要自乱阵脚。” 史靳,她是一定要见一见了。 第146章 第146章 提及家中之事,当着秦蓁的面,郑芸菡没多说。待陪着郑煜星将秦蓁送回秦意府上,她一下又一下瞅他,缓缓开口:“你既知家中在为我寻觅夫婿,不会不知父亲为你相中了王家的姑娘。” 郑煜星抱着手走在一旁,回了她一个轻飘飘,还略带警告的眼神,郑芸菡便确定,三哥没把这事告诉秦表姐。之前朝中每日参秦蓁的本子能堆满太子的书案,即便父亲不入朝上值,也必会听到许多难听的话。以他的性子,若知三哥一心要娶的人是她,一定会阻止反对。 他自己都没将父亲放在眼里,自不会让秦表姐徒增烦恼。 “我最近也在琢磨这事。”郑煜星并没有逃避,反而和她分析起来:“大哥大嫂成婚的时候,有怀章王和贤太妃做媒,加上大嫂出身好,进门后也把一大家子哄得开开心心,所以老头子没说什么;二哥二嫂更不必说,就拿那位女侯的气势来说,我们家老头已经输了。这两件事告诉我们,只要有让老头子无力反抗的因素存在,这事就成了,管他选了王家姑娘还是李家姑娘,结果都一样。” 郑芸菡:“可是秦表姐在长安唯一能扯得上关系的只有敬安伯府,即便敬安伯府出面,面子也大不上天呀。” 郑煜星“啧”了一声,“我要娶她做夫人,还要她去找人给自己充脸面?那要我干什么?阿蓁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选定了我,自该由我来想办法。大哥大嫂有怀章王府,二哥二嫂有镇江侯府……” 他眯起眼,弯唇笑起来:“你说,如果我让殿下来做证婚人,替我和阿蓁做媒,老头子还敢说什么吗?” 郑煜星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妙,双掌对击越发兴奋:“殿下的面子,可比怀章王和镇江侯府加起来还要大,这就很配我们阿蓁!总不能让她在这种事上矮一头!” 他仿佛已经看到两人携手走进喜堂的场景,思维渐渐发散,开始嘀咕嫁衣要选哪家师父做,宴席宾客要请谁云云。 兄妹二人踩着悠闲散漫的步子往侯府走,天边浮着几朵昏黄的彩云,青年每想到一点,嘴角的弧度便多上扬一些,他的神情极其专注,提到的每一点,都是为他心中的姑娘精心打造的未来。郑芸菡静静看着,跟他一起笑,或是点头赞同,心中生出一种一切即将尘埃落定的安宁。 只待三哥与秦表姐修成正果,她便算是完成了对母亲立下的誓言。 真好。 …… 夜幕降临。 史靳捏着瓷勺,亲自给史翼喂汤。听仆人说,他时常会笑,与从前截然不同。史靳看着史翼,眼底融着温和的笑意,咣当一声,瓷勺被丢在碗里,他抬手在弟弟鼻梁上轻轻一刮,史翼漂亮的眼睛透出几分讶然,眨巴着看他。 史靳压低声音,温柔道:“你也信缘分,是不是?” 史翼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盯着他。 史靳压根没想要他有什么回应,正准备继续给他喂汤,仆人引一人入内。 来人披着漆黑的斗篷,一张脸自帽檐之下露出时,史靳慢慢淡了笑意,将碗递给侍女,接过帕子轻轻擦手:“怎么是你。” 秦蓁:“史公子惊讶吗?” 史靳将她上下一扫:“有点。” 秦蓁讥笑:“是吗,比我得知史公子违背诺言还要惊讶?” 史靳让侍女照顾史翼,起身往外走:“出去说。” 秦蓁会找来,史靳并不意外,相反的,他好像一早在等着这天。以秦蓁对他的了解,虽然两人相交多年,勉强称得上故交,但是史靳这个人,心太冷,手段太狠,除了史翼这个亲弟弟,他不在意任何人。 “史靳,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日希望我为你牵线打通长安的人脉,是你的请求;未免节外生枝,你我形同陌路,与彼此有关的一切皆不干扰,是你的条件。事成,算你欠我一个人情,是你的回报。我自认没有逾越任何一条,所以,如今你是什么意思?” 史靳认认真真听完她的指责,跳过无谓的解释和辩解,负手而立:“就是你以为的意思。” 秦蓁笑了:“你凭什么?” 史靳迎着秦蓁的目光,笑了一下:“我无妻无妾,正值婚龄,相貌不丑,家财丰厚,况且,她与史翼有缘,十分合得来。” 秦蓁愣了一下。她没想过,史靳当真会一本正经道出自己的条件和资格,而他,的确是冲着晗双去的。 她轻嗤:“是你需要她,还是想给你弟弟寻一个合心意的侍女。” 史靳摇头:“你不懂,我也无需浪费口舌与你争执。你是她的表姐,得她喜爱信赖,你可以提条件。” 秦蓁朝他走了一步:“你如今还欠我一个人情。” 史靳从善如流:“不妨一起提。只要我做得到。” 秦蓁:“别打晗双的主意,我当你还了人情。” 史靳凉凉的瞥她一眼,低低的笑起来:“何不说说你反对的理由?若你的理由能令我信服,不是不能谈。” 秦蓁:“晗双表过态,对你无意。” 史靳:“人心易变,你不是她,怎知她不会改变对我的看法?”他想到什么,笑了一下:“而且,她与你亲近,倘若你愿撮合,我有信心可以改变她的心意。” 秦蓁自是不可能撮合他们:“她出身伯府,自敬安伯一手宠大。而你——”声音生生顿住。 史靳眼锋冷厉,在秦蓁顿住的语调后懒懒接话:“我怎么?说啊。” 秦蓁话语一转:“而你经历复杂,身上的事太多。” 史靳不以为意:“事情总有做完的那天,不会耽误我娶妻生子。她出身好,受宠长大,简简单单,从前没受什么苦,这很好。两人在一起,并不需要什么事都一起经历,所有复杂的艰难的我都已经历过,她与我一起,只需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继续维持这份简单,有什么不好。” 秦蓁:“你……” “你用上牵线搭桥的人情,赌上你我多年来的交情,也要我对池姑娘放手,完全没有成全之意,是吗?”史靳语气骤冷,截了她的话。 秦蓁眼神生疑,没有急着回答。 史靳脚下动了几步,站在秦蓁面前,他本就生的高大英挺,这样与她对视,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垂眼睥睨:“你只说是,或不是。” 倘若晗双得见史靳这般模样,定不会说出身什么他是个合格的商人这样的话。这个男人,从来都知道怎么掩藏自己,更清楚在什么人面前要露出什么姿态。还格外记仇。哪怕秦蓁救过他,也从不敢仗着救命恩人的身份作威作福。 事实上,史靳这些年已经报答了她许多,毕竟,当年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想学做生意,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若无他暗中引线,一次次给她机会,让她能纯粹靠努力得到一切,她这条路不知道要走多久。十四岁那年,他甚至可以不问缘由,带她一起到长安,又在两日后把她送回东阳郡。 秦蓁没回应,史靳已经得到答案:“看来是这样,你不愿成全。哪怕,我这样诚恳的请求你。” 秦蓁蹙眉,觉得他话中有话。 史靳弯唇一笑,话锋陡转:“好,我答应。” 秦蓁不信,他何曾这么好说话了。 史靳:“我不会再打扰池姑娘,欠你的人情,如你所愿,抵在这里。但若你后悔,觉得这人情可以换更多,用来抵这个不值得,随时可以撤回。” 他笑起来,又换了和善的模样:“你我相识多年,这点交情还是有的。” 没等秦蓁回话,史靳又想起别的:“不过,史翼的状态你是清楚的,还请秦姑娘看在过去的交情上,能慷慨允两位姑娘再照顾史翼几日。” 他说的正经又认真,不像是要趁这个机会继续干扰晗双。秦蓁知道史靳有多在乎这个弟弟,虽然不懂史翼为何独独对她二人这样亲近,但史翼安顿好了,他才能安心去做别的。侯府已经在为芸菡寻觅夫婿,可见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怀章王,而怀章王必须得尽快完成此事,功臣身退再去侯府提亲。 说来说去,史靳能否安心完成手中的事,至关重要。 秦蓁思忖片刻,淡淡道:“若你信守承诺,也不是不可。” 史靳这才笑了,眼底略过几分旁人难懂的愉悦:“多谢。” …… 秦蓁与史靳达成一致,将此事告知郑煜星。郑煜星对史靳的人品抱有高度怀疑,秦蓁摇头,“晗双的事,或许真是他看对了眼的一个意外,大多数时候,他都不会轻易食言。况且,他这样的人,和太子之间的利益交换远比女人重要,他的事还没完,所以很清楚,倘若他执意干扰晗双,我不会坐视不理。于他而言只会是麻烦。” 郑煜星拧眉:“这么容易就放弃一个女人,可见他也没有爱的多深,截了他是对的。不过……” 他虎起脸,将她掰向自己:“以后不许单独见他。不对,以后不许单独见除我以外的任何男人!” 秦蓁…… …… 郑芸菡和池晗双并不知暗中发生多少事,继续当着无忧无虑的陪玩。不过,在得知史靳的态度,又收到三哥和准三嫂的嘱托后,郑芸菡还是留了个心眼,只要史靳出现,必定将他与好友隔开。 池晗双看出她的动作,眼底含笑,什么都没说。 可是,两人都有些想多了。 史靳再也没有对池晗双表露过任何暧昧的意思,他只是礼貌的牵着史靳来,简单聊上两句,将人托付了就走。 郑芸菡起先还防得紧,见史靳态度守礼大方自然后,又忍不住感慨:“你这么快就失宠了啊……” 池晗双正在逗史翼,闻言表情像吃了苍蝇,慢慢转过头凝视她:“你这话的意思,仿佛很遗憾我没有被他盯啊。” 郑芸菡眼珠子一转,赶忙弯腰假装帮史翼整理衣裳,诚恳道:“不敢不敢。” 池晗双给了她的后脑勺一个大大的白眼。 …… 大概是史靳的态度太坦然,以至于几日下来,在交接史翼的这个过程中,三人聊得话反而越来越多,气氛也越来越和谐自然。 这日,两人带史翼在长安大街逛吃,史靳送人来时,状似无意的提到:“听闻上次行宫设宴,于画舫上奋不顾身救了太子殿下的商姑娘,是两位姑娘的同窗。” 郑芸菡和池晗双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不熟。” 史靳轻笑:“原来是这样。史某还以为,同窗之谊既在,若商姑娘要被封为太子侧妃,两位姑娘提前得知,也好准备贺礼。” 两人愣住,又慢悠悠的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疑惑。 太子他……要纳了商怡珺? 可那日在画舫上,史靳来那么一出,商怡珺的目的就很明显了。太子不至于傻到会被那样的招数骗了,怎么还会纳了商怡珺呢? 史靳一副正人君子不议是非的模样,慢慢摇头:“在下只当是一件喜事转告两位姑娘,其他的,在下不知,亦不好多说。” 他唬得住郑芸菡,却唬不住池晗双。那日,郑芸菡早早被打发走,他分明在她面前流露了自己刻意针对商怡珺的意思。 跟这装什么天真无邪呢。 史靳要走,池晗双忍不住移着小碎步追,郑芸菡要拦:“你明知他对你什么态度,还要凑?” 池晗双扒拉她:“不是你说我已经失宠了吗。商怡珺啊,太子居然要纳她,这么适合当饭后谈资的事,我当然要去打听一下。” 说着,她甩开好友,朝着史靳小跑过去。 郑芸菡正要追,手上忽然一紧,低头看去,史翼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睁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一手扯住她,一手指了一下路边的糖葫芦。 啊…… 她的心……又要化了。 郑芸菡急忙忙去掏钱袋子:“买!” …… “史公子!”池晗双背着手一蹦一跳追上来。 史靳站定,与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池姑娘还有何事?” 池晗双眼眸放光,颇有兴趣道:“你说太子要纳商怡珺,真的假的?” 史靳正色道:“这几日我都去过东宫,得悉太子妃将商姑娘接到东宫养伤,太子亲自下令让宫奴准备新的宫殿,虽未明说,但应是要纳侧妃的意思,事情就传开了。” 池晗双恍然点头:“看来是真的。那……”她一激动,就忍不住凑近了说,史靳眼底浮笑,姿态却格外君子端方,她凑近,他竟闪躲开。 史靳微微弯唇:“池姑娘既对在下无意,甚至央表姐亲自登门来勒令在下收心守礼,在下只能答应,不敢违背,还望姑娘也能守礼些。” 池晗双愣住:“我表姐,找过你?” 史靳从容点头。 这事儿显然比太子的事更牵引她的注意力,她拧起眉头,脚下又近一步。 忽的,她的肩膀被轻轻按住,抗拒着她的靠近。 池晗双抬起头,撞上一双精致漂亮的眼睛,史靳含着浅笑,掌心灼热的贴着她的肩膀:“姑娘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验在下的品格,这不好玩。” 池晗双眯起眼睛,哪里能被糊弄:“你这么听话,那还装模作样来说商怡珺的事?那日故意挑破她的计谋,又屁颠颠邀功来的,不是你啊?” 史靳笑意加深,意外于她的聪慧,也喜欢她的直白,他的手掌轻动,隔远了看,似亲昵抚摸。 “我不能对姑娘唐突失礼,还不能没话找话?池姑娘心善,可怜可怜我这个想得太美的男人,也不行吗?” 池晗双忽然陷入沉思,紧跟着傻乎乎的哼笑几声。 史靳垂首抬眼,打量着她:“笑什么?” 池晗双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傲娇的掸开他的手,感慨道:“原来我还没有失宠啊。” 史靳忍俊不禁:“失宠?” 池晗双斜他一眼:“女子的尊严罢了,与你无关。告辞。”她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鬓发,昂首挺胸转身就走,已然忘了自己刚才要来打听什么。 史靳看着少女威风凛凛的背影,眼神玩味带笑。 不远处,一辆停着的马车,男人修长的手指捏着车帘边角,用力到骨节都发白。随着女子走远,不再与史靳亲近的站在一起,车帘被缓缓放下去,遮住了里面的人脸。 太子冷声道:“这段日子,她每日都与史靳见面?” “是……” 太子良久无声,唯有膝上搭着的手慢慢紧握。 好,很好。 第147章 第147章 “请池姑娘在此稍候。”身穿灰袍的奴人恭敬地将池晗双引入小院后,便立刻退下,池晗双站在院门口,瞪直眼睛打量起这个院子。 红绸交错织成一片疏网,挂满了小小的灯盏,静静地悬于小院子上空,灯尾红绸丝带顺势垂下,随风轻动,院中置玉屏雅座,玉屏边立着几盏罩红绸的灯座,黄色的烛火被晕出几抹暧昧的颜色。 就……一言难尽。 她和好友一起玩的荧光纸蜻蜓,就甩这头顶悬灯挂红绸的布置十条街。 这品味真俗媚。 她迈步走进院子,眉头越皱越深,什么事要在这样的地方说? 这时,正对着小院的房门被人打开,一个清俊的人影缓步而出。池晗双循声望去,忽然愣住。 男人一身圆领白袍,玉冠束发,清隽如谪仙出画,唯有那双眼投过来的目光,掺了太多复杂难言的红尘俗念。 池晗双见到他,赶忙屈膝见礼,太子朝她走来,到几步距离时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池晗双眼间视线中那双踏着白靴的脚越走越近,下意识要退开,哪料他动作更快,在她闪避之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池晗双刚动一下手臂,他力道更重,稳稳擒着:“别动。” 池晗双倒也不慌,摆足了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也不动的架势,防备的盯着面前的男人。大抵是她乖乖不动的样子太惹人怜爱,太子笑了一下,轻轻转过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撩起她的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 池晗双跟见了鬼似的:“你……” 她今日接连被两个男人触碰,一个掌心灼热,隔着衣裳都感觉到温度,一个却指尖冰凉,碰到她手臂时,带起一片鸡皮疙瘩。 史靳的药真的很管用,她手臂上的擦伤结痂已经掉了,起先还有些发红,明显与周边的肌肤不同,但现在只剩浅浅的痕迹,史靳说,再用数月,就能光滑细腻无痕迹。 然而,太子却被这截白嫩的手臂刺了眼,目光一黯。手臂被松开,池晗双连忙收臂放下袖子,正欲再退一些,忽听他问:“你就这么怕留疤?” 池晗双一听,心道您这不是废话吗,遂道:“疤痕丑陋,谁想要留。” 太子缓缓抬眼,直直看进她眼里:“若孤希望它留下呢?” 池晗双迎着男人的视线,好半天才慢悠悠道:“这……太毒了吧。” 太子嘴角轻提,迈步又往前一步。两人已经挨得极近,他凝视着面前的少女,不受控制的倾身俯身,继续入侵她的亲密范围,才刚动一寸,便再难前行。 太子垂眼,看着抵在自己胸膛上的小手,没有再动作。 池晗双冲他笑笑,和声道:“殿下若是想为商姑娘讨些,商姑娘也不嫌弃那药膏是我用过的,我自然没有小气的道理,就当是恭贺殿下与商姑娘的大喜。” 太子握住抵在他身上的手:“吃醋了?” 池晗双拧眉,真是够了。 她欲抽手,可他像是与她卯上了,任由她怎么挣扎,那只手都像是长在他心口了一样,纹丝不动。池晗双这才了然,重阳出游那日他一定是装的,这蛮劲儿,哪还有那日半点娇弱! 骗子! 男人的耐力到了极限,终于不再与她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游戏,另一条手臂捞过她的腰身,池晗双一声惊呼,天旋地转间,竟被他半推半抱压上雅座。男人看着清瘦,实则死沉死沉,池晗双当即大呼,可并无人来救她。 “你不是想要孤吗?不是要孤独宠你一人吗?池晗双,自己放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吗?孤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男人吗!”他压着他,举过她的双手交叠按压在头顶,另一只手捏住她的小包子脸,直勾勾的盯着那被他的手指挤弄嘟起的红润唇瓣,作势要吻。 池晗双急中生智,顺势抿唇瘪嘴,吐气狂喷:“噗——”唾沫如雨点子般喷了太子一脸。 太子当即生生僵住。 太、太脏了! 他身为太子,何曾在女人身上受过这样的轻视侮辱! 池晗双眼中划过厉色,有机会! 太子并没有怎么防备,池晗双抓住机会,力道迅猛狠狠抬腿踢,太子闷哼一声,迅速躬身蜷缩,池晗双都没推,他已经脸色煞白,露着痛色滚到一旁,额角很快有晶莹的汗渗出。痛苦中,太子抬眼看她,眼神仿佛要杀人。 “就算你是太子,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池晗双生气了,抬脚就要踹他,想了想,又把鞋子脱了,这才狠狠踢踹:“不知羞耻!满脑子乌七八糟!伪君子,卑鄙下流!” 少女小巧的脚掌踩在他身上,一点都不温柔。她还知道脱了鞋子踩,就没有脚印留证据,太子脸色由白转青,抬手就要去抓,池晗双忽然蹲身,一手抓住他伸过去的手腕,一手拔下发间金钗,用嘴咬住簪肝,手握簪头一拔,一根细细的银针嵌在上头,太子下意识要躲,池晗双已经一针扎在他颈窝,太子双目一瞪,瞳孔涣散,整个人迅速失了力气,软哒哒的昏睡过去。 看着失去意识的男人,院子里陷入一片死寂,过了刚才那股狂怒的狠劲儿,池晗双双腿一软,歪坐在地上,她从小到大被伯爷宠着护着,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强迫欺负过。自以为听表姐讲过许多外头的事,看过的话本子能绕伯府三圈,还学着表姐弄了跟防身的银簪,就能做个临危不乱威武霸气的小池姑娘,可有些事,真正经历过才知道当中的惊恐和委屈,是在脑中演练千万次都徒劳的糟糕经历。 后知后觉的惊恐和委屈,迫使心脏扑通狂跳,也激出了少女的眼泪。她吸了一下鼻子,又接着吸了好多下鼻子,眼泪吧嗒吧嗒滴出来,终于让暗藏的人不镇定了。 “咳。”院子角落传来男人的轻咳声,池晗双大惊,以为是被太子的人发现了。 若让人知道她袭击太子,她会死吧,可能还会连累爹娘和祖父祖母,连累整个池家…… 黑暗的角落里,男人一步步走出来,他走的很慢很轻,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暗色与明色在男人脸上呈一道交界,随着他的走近,交界移动,男人的脸一寸寸显露在灯下。 看清来人,池晗双停住啜泣,保持着瘫软坐地的姿势,仰头看着他。 史靳拢拳清清嗓子:“没事吧。” 她脸上挂着泪珠,看起来惊恐又委屈。 史靳居高临下,半晌,朝她伸出手:“地上凉,起来。” 他不提还好,一提她真的觉得冷。她忽然想起来,这男人的掌心很热。 池晗双冲他伸出两条手臂。 史靳挑眉,眼神带着不确定的询问。 池晗双吸吸鼻子,如实交代:“腿、腿软。” 要抱才能起来。 史靳看着少女被眼泪浸泡,亮的吓人的眸子,伸出双臂,慢慢弯下腰。将地上的少女打横抱起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许是刚刚经历那一遭,对男人的触碰心有余悸。 他四顾左右,转身将她放到院中一张石桌上,伸手拿过她手中的鞋子,动作熟练的帮她套上。池晗双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帮她穿了鞋子。被他碰过的脚忽然滚烫。 她压下心中奇怪的情绪,看看周围,狐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史靳:“晚间离开时,见有不是你府上的熟面孔邀你,便跟来了。” 池晗双:“你怎么知道我府上的人长什么样子?”话一问出来,她就后悔了。她看到男人眼里有戏谑的笑,仿佛在问她,你说为什么? 若不是细心观察,甚至跟在后头一路尾随相送,又岂会知道她身边围着的都是什么面孔? “你、你刚才都在看笑话?”她被太子欺负,他全看到了! 史靳侧首,扬唇笑了一下:“这你可就冤枉我了。”他抬起右臂,池晗双这才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把出鞘的匕首,走出来时,匕首抵在手臂后头,她看不到,刚才抱她的时候,她也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男人一定很适合去刺杀。 她看看昏睡过去的太子,连忙按住他握匕首的手:“倒也不必。” 史靳随和的收起匕首:“走不走?” 池晗双刚才双腿发软,此刻已经慢慢恢复知觉,有麻麻的感觉。她眼珠轻动,抓住史靳的衣袖:“你、你帮我个忙呀。” 史靳:“什么?” 池晗双:“太子今日必是瞒着旁人偷摸做了这些,虽然我将他放倒,但以他好面子重仪态的性格,一定不会明面发难。我只当今日没来过这里,你、你就是我的证人,对外就称,我与你在一起。” 史靳很随和的点头:“可以。” 池晗双今日受了惊吓,对男人有生理性的抗拒和质疑。她指向昏睡中的太子:“你,你去把他的衣裳扯一块下来。” 史靳:? 池晗双见他不动,作势要跳下圆桌自己动手。 那只灼热的手掌再次将她按住:“坐着别动。”史靳虽然不懂她欲意何为,还是走过去将昏睡的男人翻过来,撩起他的衣摆,滋啦撕下一块,走过来递给她。 池晗双指指他的脚:“你在上头踩一脚。” 史靳眉毛微挑,笑了一下,点点头,把撕下来的衣料丢在地上,在上头踩了个脚印子,捡起来递给她。 池晗双接过,忽然有底气,一手叉腰,一手举着印了他脚印子的太子衣角,“你若是敢反口,我就把这个交出去,证明是你把他弄成这样的!这就是证据。” 史靳微微眯眼,盯着少女手里的证据,忽然出手如电,直接将衣角料子抢了过来,动作快的池晗双只看到一个残影,她看着空空的手,茫然的望向史靳。 真是吓傻了,史靳如是想。然后他把手里的衣角料抖了抖,拂去在地上沾上的尘,当着她的面仔细叠好,拉过她的手,将叠的整整齐齐的“证据”送到她手里,问:“现在可以走了吗?” 池晗双心情复杂的看着手里的“证据”,胡乱往身上一塞,无声点头。 原本,她还想问史靳是怎么进来的,下一刻,史靳抱着她几个起跃翻出小院,先于她的疑问给了她答案。 史靳的马停在外头,他把池晗双抱上马,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与她同骑,而是牵起缰绳,慢悠悠的将她带离此处。 天色已经很晚了,池晗双坐在马上,看着旁侧牵马的男人,默默消化着复杂的心情。 走出一段之后,史靳忽然问:“你藏针的簪子,是跟秦蓁学的吗?” 池晗双一怔,后知后觉的问:“你和我表姐……” 史靳回头看她一眼,笑笑:“我们相识多年,算是故交。” 故交? “表姐从没说过。” 史靳点头:“她为我牵线搭桥,让我来长安创一番事业,故作不识,是不想旁人因此生出什么揣测,节外生枝。” 池晗双扫他一眼:“那你还跟我说这些。” 史靳笑笑:“原本没打算说,刚刚准备救你时,见你拔下簪子扎晕太子,一时好奇就问了。”他指了指头上:“秦蓁也有一个类似的。不过,她是因为很小就行走在外接触外男,女儿之身不得不学会防身,你一个伯府嫡出的姑娘,娇生娇养,怎么也弄这个。” 池晗双垂眼,不说话了。 为什么弄这个呢? 大概是,看多了表姐信中那些有趣的境遇,忽略了当中的可怕,觉得好玩才跟着弄这个。今日才知,一点也不好玩。若能无忧无虑,无惊无险,好好的姑娘谁会想带这个? 史靳感觉衣服被扯了一下,回头,少女微微前倾,顶着红红的眼镜和鼻子小声的问他:“表姐以前,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吗?” 史靳收回目光看向前面,轻轻点头,然后说:“比之姑娘今日,要更危险,更吓人些。” 池晗双小脸一白,又听他道:“当然,她的动作更利落,用的药也更猛更厉害。” 这些话,她又消化了好一阵子。就在史靳准备找新的话题时,忽听她道:“以前,我时常和表姐通信,对着信纸,比对着人时更敢说,有什么不好的情绪都会写进去,每次收到表姐的回信,总会有豁然开朗的感觉。那时候我总是想,怎么会有这么聪明通透能干有本事的人,还很羡慕她。” 她匍匐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没指望史靳给什么回应,仅仅是因为一时受刺激,觉得不说点什么难受。 就在她自言自语时,史靳忽然道:“要多少福气,才能免去操劳蹉跎担惊受怕,活的自在无忧简单快乐?” 他转头望向池晗双:“你想吃苦长本事,随时都可以去体验,但吃了苦涨了本事,却难再无忧无虑简单快乐。哪样更珍贵,你不妨自己琢磨琢磨。” 池晗双轻轻拧眉,若有所思。 …… 第二日起,池晗双以抱病为由留在府中,只剩郑芸菡一人陪伴史翼。 郑芸菡直觉她这病来的突然且古怪,但见秦蓁未有担忧之色,她怀疑晗双抱病或另有隐情,细想一下,她现在少与史靳兄弟接触也是好事,省得掺和进联姻一事,让秦表姐徒增担心。 史翼与她玩的已经很熟,若说池晗双是会玩闲不住,那郑芸菡就是耐心十足可静可动。史翼兴致好时,她就与他闹着玩,史翼没有兴致,她就静着陪,慢慢的,她会开始找史翼说话。 卫元洲来时,见到一身粉裙的少女和精致俊俏的少年挨坐在一起,软软的嗓音缓缓拉长,耐心的与他讲远山近水,讲长安风貌。他站在两人身后,一时竟有些不忍打扰他们。 原本还有些公文没有批阅完,他该立刻回王府,然今日秦蓁传来消息,侯府已经在为她寻觅夫婿,甚至要撮合她与那些青年才俊见面。这些,她一句都没跟他提过,他便忍不住想来看看她。 没多久,史靳过来接史翼,卫元洲藏了身,盯着史靳的言行举止。好在,史靳对她十分守礼,并无逾越之举,郑芸菡自不必说,对着史翼时,她有无限的耐心与关爱,但对着相貌相似且是成熟男人的史靳,她的分寸比史靳拿捏得更到位,是个不需要人担心的小姑娘。 待史靳一走,卫元洲便走了出来,郑芸菡见到他时先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比面对史靳时要明朗百倍的笑容,扑棱棱朝他奔过来。 香软的一团扑进怀里,听着她用给史翼讲故事时轻软的嗓音喊他“元洲哥哥”,那种周身疲惫顷刻消散的神奇感觉,令卫元洲十分受用。 一连忙碌多日,终是大体有了着落。史靳提供的资源已经点算清楚,只等两日后东郊试马,太子正式为史靳授官,接下来的一切就能稳步进行。卫元洲耐心的与她汇报这些日子的事情,郑芸菡听得认真,唯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时不时瞥他一眼,是藏了话,却又不知该说不该说的犹豫。 卫元洲眼亮心明,笑着问:“有话就说。” 郑芸菡原本想告诉他,兄长竟然已经选好合心意的妹婿,马上就要让她去见他们,也想问问他,还有多久,他才算做好准备,可以去侯府小座。可方才一眼接一眼,瞄见他眼中的红血丝,窥到他笑里掩饰不住的疲惫,她就不忍心再问。他已经很辛苦,她一开口,即便没那个意思,也像是在逼迫催促。 少女柔软白嫩的小手握住了他布满粗茧的大手。 郑芸菡眼眸晶亮,溢出浅浅的笑,“元洲哥哥,不要太辛苦了,其实,不一定要你拼命来娶我,我也可以自己努力嫁给你的。” 他想,她还是没将府中那些事与他说,其实,即便她此刻焦虑不安蛮横要求,也没什么的。 他反握住她的手,慢慢低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作小憩状。肩上忽然压了颗沉沉的脑袋,郑芸菡愣了一下,抬手要摇他,却被捉住手腕。卫元洲将她的双手都收入掌中,细细摩挲把玩,也不在她面前掩藏疲惫:“嗯,那你‘努力’坐直别动,让我靠一靠,等我歇好了,便有力气继续拼命去娶你。” 郑芸菡失笑,这算哪门子的努力。可她还是绷直身子坐好,将肩膀凹出可以舒适依靠的窝窝,迎了迎男人的脑袋。 卫元洲低笑一声,深吸着环绕周身的浅香,满足道:“很努力,我感受到了。” 郑芸菡受到鼓舞,抬手勾住男人宽厚的肩膀,漂亮的手掌在他肩上轻轻哄拍,轻轻哼起悠长的小调,嘴角牵起,抑制不住的笑…… …… 郑煜星完全没有在意忠烈侯的那些安排,在他看来,与其和那老头争执,不如尽快帮卫元洲一起搞定史靳,待史靳走马上任,一切有序进行,大局尘埃落定,他就可以趁着太子最高兴的时候,大胆的请求赐婚。 不过,有件事情他颇为在意。 据舒宜邱说,殿下之前有一晚没有回东宫,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之后更是感染风寒,十分严重。范氏终于没心思再去照顾什么商怡珺,每日对太子嘘寒问暖。此外,宫中还派人去商相府上宣旨,太子真要纳商怡珺为侧妃了。 郑煜星敢肯定太子清楚当日商怡珺是什么目的,可这件事他和舒宜邱都没探出个所以然来,放在往常,太子必定会与他们说上两句,但这次很反常,太子白日里虽和善言笑,对侧妃一事,只透出态度,多一句都不愿意谈。 郑煜星觉得,不太对劲。 第148章 第148章 史靳身为外族,要成为齐官,即便所有的条件协定都谈妥,太子和盛武帝皆已默许,还需要走个过场,有个明面上的仪式。东郊试马就是这个过场。 史靳人在长安的这段时间一点没闲着。他整合手中的资源,挑出五千匹宝马良驹,连带五十名经验丰厚的马倌训师,先后分十次送往大齐,美其名曰“见面礼”。 郑芸菡首次听到五千匹良驹,觉得史靳出手阔绰,秦蓁告诉她,太子与在各地建官营牧场后,设监牧管理,而监牧又分上中下三等,不同等级分管不同规模的牧场,而上监的规模,恰好就是五千匹。 他出这个数,意思已经很明白。 郑芸菡闻言,又觉得这男人还真是精打细算。 东郊挨着琼花玉苑,那里曾经是盛武帝赐给安阴公主的别苑,后安阴公主被查办,琼花玉苑又被收回,东郊试马后,太子会在那里设宴。待过场走完,就该给史靳授官了。 今日太子出行,郑煜星一早就跟舒宜邱去忙了,郑芸菡是跟着秦蓁一道来的。秦蓁近来忙于太仆寺的事务交接,并不比郑煜星轻松多少,她向郑芸菡问起晗双。 今日之前,郑芸菡去过伯府一趟,然后,她见到对外宣称病重的好友,正精神奕奕的与三岁的侄儿一起研究捶丸的十八种击法。 秦蓁一点也不意外,无奈笑道:“她虽没病,但这个时候,还是让她继续‘病着’吧。” 郑芸菡:“表姐放心,我与晗双自小相识,她不喜欢的,我也会为她躲开。” 秦蓁自然信她,只是话说到这里,不由生了些感慨:“你与她一起长大,如今,你有怀章王这个如意郎君,她那位却还不知在哪里飘着。她总说我母亲为我着急担心,却从不提,她母亲,我的姨母池金氏才真是为她伤透了神。” 这一点,秦蓁并无夸大。事实上,秦蓁的母亲小金氏和离出秦家后,在长安有宅子有收入,一双儿女各有前程,不知比从前逍遥多少倍。 换在从前,她或许会着急儿女的婚姻大事,可她自己就是从那样的后宅走出来的,深知选错了人的后果有多可怕,宁缺毋滥。再有秦蓁三言两语一哄,早就不急了。 相比之下,的确是晗双的母亲池金氏更紧张着急。这个被伯爷宠坏的池九姑娘,得了空,宁愿窝在房里看话本吃小食,和三岁稚子玩捶丸,也没想过与哪位青年才俊互赠小礼,夹带书信,甚至邀约游玩。 活像脑子里少长了根筋。 郑芸菡笑着握住秦蓁的手,真诚的建议:“其实这也好办,晗双这个人喜欢凑热闹,若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成双成对好事将近,即便不用催,她就会自己开始琢磨终身大事。” 秦蓁哪能听不懂她话中的深意。 明着说晗双,暗中全指向她和郑煜星。 秦蓁望向远处正来回安排人手的郑煜星,唇角轻扬。 …… 史靳带着史翼来到东郊马场,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场中,并未见到那个小姑娘,她已消失好几日了。 史翼见到郑芸菡,竟挣开了史靳的手,跑过去扑进她怀里,不必她来逗,他已会对她笑。 史靳微微挑眉。史翼不会随意亲近别人,刚来长安时,他亲近池晗双,仅仅是因为之前的偶遇,池晗双那副画像,他保留了很久。 这位郑姑娘,有些本事。 史靳笑了一下,迈步走过去。 秦蓁察觉史靳走过来,转头见郑芸菡笑着与史翼低语,往前迈了一步,将史靳隔在距离郑芸菡几步之外。 “史公子。”秦蓁淡声道:“有何贵干?” 史靳负手而立:“这几日未曾见到池姑娘,在下担心是不是史翼哪里不懂事,冲撞了池姑娘,特来问候。” 秦蓁别开目光:“史公子多虑了,近来天气转凉,晗双感染风寒,怕过给小公子,所以抱病在家,这几日都休养着。” 史靳眼神轻动,露出担忧又可惜的神情来:“我已许诺过池姑娘,待西厥良驹送来大齐时,让她先选的。没想良驹来时,她竟不凑巧得病了。” 不等秦蓁婉拒,史靳目光一转,落在与史翼小声说话的郑芸菡身上:“史某记得郑姑娘也是相马的一把好手,若是姑娘不愿意,稍后可以为自己与池姑娘挑选合眼的马,就当是史某对两位姑娘照顾舍弟的一点谢意。” 郑芸菡看了秦蓁一眼。秦蓁觉得,若是在这事上与史靳纠缠,恐怕没完,遂轻轻点头,郑芸菡这才道:“那我替晗双多谢史公子。” 史靳含笑:“两位姑娘应得的。” 史靳又提了个不情之请,他想劳郑芸菡多照看史翼片刻,待到稍后事毕前往琼花玉苑时,他再将人带走。 郑雨涵低头,看着精致漂亮的史翼,轻轻点头。 …… 东郊之地,骏马齐列,太子着一身玄色骑装,在商相与怀章王的陪同下抵达,刚下马车,众人已自行列队参拜,太子抬手免礼,笑容温和,除了脸色微白略显病态,再无异常。 史靳的眼神看向太子,淡淡的笑了一下。 忽的,太子眼光轻动,敏锐的察觉到史靳的眼神,两个男人的目光短暂交错,史靳微微颔首,眼神里有问候之意,还带了点外人难以明白的询问之意。 太子嘴角还露着笑,但对着史靳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他看懂了史靳眼神中的深意,漠然转眼,笑里冷意更深。 然而,当太子看到眼前大批骏马时,眼中仍是露出喜色。但眼前这些,已足够训练出力量强大的骑兵队伍,更何况,史靳一送就是五千匹,他不可能拒绝。 随马队入齐的马倌恭敬随行,太子偶尔问起一路的照顾与喂养,皆答得头头是道,看得出的确是有本事有经验的人才,太子越发满意,脸上的笑总算真切几分,随行官员纷纷松了口气,这才跟着说起吹捧的话,无非是赞殿下多么睿智,史大人如何慷慨。 …… 今日来东郊的多为朝臣,少有女眷。郑芸菡和秦蓁走在最后头,并没有心思凑这个热闹。 郑芸菡在偷偷看卫元洲,她还记得他说过,当初选择入伍从军,纯粹是为自己与太妃娘娘杀出一条生路,他心中并没有那么多家国大义。可她觉得,真若如此,他此刻必不是这样的神情。 这些骏马多数会拨给各地驻军,用以强大齐国军力,家国平安,方有四海升平,男人眼中的振奋与欣慰,分明是在为这个高兴,不仅仅是为了儿女私情。 秦蓁也在看郑煜星。 最近,她其实有些困惑。 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很有规划的人,每当要放手抽身的时候,必定已经准备好下一步怎么走。可这是第一次,她只想尽快把手里的事情都转交出去,却并没有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 但此刻,看着同样忙碌多日的男人,她才忽然明白,她其实很清楚接下来要准备做什么,之所以毫无动作,只是因为不远处的青年将一切大包大揽,根本不要她费神出力。 她不知别的女子待嫁时的心情如何,但对她而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浮的云端,又像是吃了摄人心魂的迷酒,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受理智所控,心却始终愉悦。 …… 秦意牵了一匹马到太子面前,是这批骏马之中毛色最漂亮,品质最上乘的一匹,一早准备好要送给太子。众人皆知太子爱马,他的马厩里养着的都是上等宝马,果不其然,太子看到马,神色陡然一变,眼里全是惊喜与满意,当即就要试一试。 这下众人围捧的更厉害,秦蓁和郑芸菡正要过去,史翼忽然扯住她们的手,站在原地不动。两人停下,一同望向被牵着的史翼。 这时,一阵轻快悠扬的短笛声响起,吸引着众人转头,一个十来岁的男童,一边吹着短笛一边往这边走。秦蓁蹙眉,目光朝四周一扫,东郊广袤开阔,北郊护通河源流至此,周边又有护卫看守,没道理会出现这样一个吹着短笛的男童。 郑煜星和舒宜邱当即警惕,两人对视一眼,舒宜邱对郑煜星示意了一下太子的位置,自己朝那男童走去。 史靳看一眼已经上马的太子,招来马队里一个管事:“是你们带来的?” 管事眯着眼睛听着短笛的声音,摇头:“马队里没有这个年纪的,不过这曲子颇为熟悉,一路上都有,以为是闲暇时有人吹着玩,便没有在意。” 一路上都有? 史靳蹙眉:“这一路可还有其他的异常?” 管事被这么一问,当真想起一桩,然而,没等他回答,史靳已经有了答案。 男童悠哉轻快的笛声急转直下,原本微阖的眼忽然睁开,栽满杀气,舒宜邱心道不好,正欲转身让所有人戒备,男童忽然酝足气息,轻快的曲调忽然转为尖锐刺耳的魔音,舒宜邱飞快捂住耳朵,仍觉脑壳生疼。 变故在眨眼一瞬间,那尖锐的笛音惊扰了马群,忽听一声嘶鸣起,继而百匹骏马相继嘶鸣扬踢,渐渐不受控制。 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喊:“快跑,马群疯了会踩死人的!” 霎时间,东郊场内骤陷混乱。郑煜星飞快拔刀护驾,目光却下意识望向秦蓁和妹妹的方向,大喊一声:“躲好!” 同一时间,卫元洲也看着郑芸菡,他听到郑煜星喊得那一声,又见秦蓁和史翼与她在一起,有史翼在,史靳也不会坐视不理,瞬息权衡下,卫元洲对樊刃下令:“捉拿男童,止住笛声。”然后去保护太子。 马群躁动那一瞬间,太子已勒紧缰绳控制着自己的马,然而随着马群躁动越来越厉害,他骑的马也开始不受控制,跟着嘶鸣躁动起来,直至场中那声尖叫响起,众人疯狂逃窜,刺耳笛声再添折磨,座下的马终于疯了。 马前蹄高高扬起,太子抓的再紧,也防不住要被掀下马。电光火石间,郑煜星一个飞扑,紧紧抱住马头,拼死将马压了下来。 “下马!”卫元洲已赶过来,一声厉呵下,太子立刻配合翻身下马,卫元洲稳稳扶住太子:“殿下先行躲避!”又对护卫道:“护驾!” 这时,被郑煜星压住的马没了背上的力量压制,发疯似的要甩开郑煜星,郑煜星眼见势头不好,借力被甩出,翻身缓冲,屈膝落地。 “三哥!”郑芸菡看的心惊肉跳,可她还没能靠近,就被史靳和秦蓁拦住。 秦蓁厉声道:“你和史翼在后面躲好!” 史靳带人过来保护她们:“往遮蔽物处躲!” 樊刃飞快擒住男童,没想那男童早有准备,竟咬破藏在口中的毒药,他尚未阻止,人已软软的倒下去,笛声骤止。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留在男童和急需被控制的马群上时,连通北郊护通河的河水里陡然冒出数十个劲装蒙面的人来,一手持刀,一手握机关弓,手臂上绑着装满箭支的袖箭,他们动作利落,行如鬼魅电闪,目标精准。 秦蓁似有所感,转头的瞬间,只见到成片袭来的箭流,和青年飞身扑救挡护太子的背影,坚毅,且义无反顾。 刹那间,天地之间没了声音,没了那重重叠叠的人影,也没了那糟乱的马群,它们一一消失,致使她与视线所及处再无任何阻碍,她不由自主的想要奔向那头,可身一动,消失的人与物重新阻碍在他们之间,仿佛灵魂出窍一瞬,又坠红尘,周边重新响起嘈杂之声时,身边的少女声线如撕裂。 “三哥——” …… 池晗双今日也没有出门的打算。 她早已从那日的惊恐中走出来,也做好面对那狗太子的准备。这段日子,她看似整日窝在家里无所事事,好友来了,便装作与小侄子耍玩。 但其实,更多时候她都在忙着挑选嫁衣的料子,花纹样式,拨着讨厌的算盘,想着自己要为表姐添多少嫁妆压箱钱,才能不给她丢脸。 那日与史靳聊过之后,池晗双越发觉得表姐这些年来很不容易。她虽已经离开秦家,但人在长安,伯府理应是她的娘家。 届时成亲,也该是从伯府出嫁的姑娘,别人有的礼遇,表姐一样都不能少。 婢女忙慌冲进来时,她正盘着腿看裁缝送来的布料样片和花纹图纸。 “姑娘,不好了!太子东郊遇刺,郑姑娘受伤了!” 咣当一声,池晗双手里的篮子滚落在地,整个人犹如被抽了魂一般。 第149章 第149章 池晗双赶到时,侯府已经乱成一团。 郑煜星重伤,郑芸菡浑身湿透处于昏迷,被抱回来时,身上裹着男人的披风。 池晗双不敢添乱,也不在意这时候有没有人招呼她,眼见少夫人舒氏站在嘉柔居里六神无主,连忙过去扶着她:“夫人,您没事吧?” 今日之事发生的太突然,舒清桐都蒙了,“没事。你是……池姑娘?” 池晗双扶着她在一旁坐下:“一定没事的。您别担心。” 舒清桐抬手扶额,心力交瘁:“三弟伤的很重……他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上全是血,芸菡……芸菡手臂中了箭,从水里捞起来时,半个袖管子都红了。” 池晗双不敢多问,怕刺激到舒清桐,她找来府里的福嬷嬷,让她守着舒氏半步不离。她得去找表姐,郑三哥和芸菡受了伤,她竟没有一起跟来,这不应该。 路过前院,池晗双见到女侯温幼蓉一身戎装,神色冷厉,面前跪了一地的人,侯府下人根本不敢靠近,一个个屏息凝神。 温幼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即刻前往怀章王府,助王爷搜寻逃窜刺客,严查护通河,潜水搜山也要抓住能问话的活口!” 数十人齐声领命,在温禄的带领下起身离开。 没有人敢靠近女侯,池晗双也怕得很,远远地朝着温幼蓉轻轻颔首,一溜烟跑了。 池晗双赶到秦府,才知秦蓁和秦意都不在府上,她心一横,去了史靳所在的驿馆。原本觉得希望渺茫,没想史靳人在驿馆,正陪着同样昏睡过去的史翼。 史靳没料到池晗双会找这里来,可他知她是为什么来。 “史翼没什么大碍,是我疏忽大意,让身边混入了刺客,他们欲对史翼下手,史翼逃跑时不慎掉入水中,郑姑娘会水,当即跳下去救他,怀章王将人救起时,才发现她手臂中箭。秦姑娘没什么大碍,但她正与秦意在审查来长安的马队,此刻应该抽不开身。” 池晗双忽然有些难受。 她听说此事就已经六神无主,可表姐竟然还在与秦意奔忙,她心里一定很担心郑三哥,也想去看一看的。 那她呢,她能做点什么? …… 事发突然,万幸太子得已安然回宫,伤者也一一安置。 盛武帝大怒,朝臣顺风起势,怀疑史靳来长安是为了迷惑人心,暗中布置人手,与北厥那头里应外合,为的就是在合适的时候刺杀殿下,以乱大齐超纲内政。 纵然高厥族一分为二,到底归属同宗,史靳岂会真心向大齐效力?更遑论送上千匹良驹,他难道不怕大齐军力强大,第一个就是彻底灭了北厥与西厥? 以商丞相为首的一干官员,觉得应该立刻将史靳控制住,然后沿途追查刺客行踪。高厥族阴险狡诈,意图谋害储君,仅这一点,就足够大齐出兵讨伐! 然而,也有不同的声音。 郑煜堂觉得,当务之急是将长安内外及殿下身边的人清查清楚,避免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即便要出兵,也要握有足够的证据,捏着合理的说法。 其次,西厥多年来以贸易为主,与北厥好战相背,两方不和,众所周知,而北厥养兵耗资,反过来又离不得与西厥之间的贸易往来。 此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更像是北厥王害怕史靳对大齐俯首称臣,令西厥打破多年来的平衡,成为大齐威胁到北厥的决定因素,他们出手阻挠,再正常不过。 史靳能给大齐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倘若真是北厥单方面的破坏,那么此刻控制史靳,甚至令他与大齐的来往中断,岂不是正中北厥下怀? 再者,今日事发突然,史靳亲弟也险遭意外,若无郑芸菡以命相救,早已经是一具尸体。稳住局面之后,史靳既没有与外界联系,更没有做出异常举动,第一时间着弟弟回驿馆看伤。 若不查明真相就定他的罪将人处置了,北厥可能会立刻吞并西厥,届时他们有钱有兵,再掀战火时,大齐的损耗只会更多。 郑煜堂条理分明讲完道理,也不与旁人多话,只甩出一个意思——坚持毁约处置史靳者,若使大齐造成任何不必要的损失,该如何应对,拿什么负责? 他说完,郑煜澄也发话了:殿下虽受惊需要休养,但他已命怀章王追查此事。 又因刺客从水下突围袭击,所以镇江女侯调集了山部水部五十名精锐配合怀章王搜查,从长安向外,无论城镇之内还是山水之中,歹人必定无所遁形。 换作旁人这样说,少不得要被怀疑是不是与北厥勾连,可先有郑煜星重伤昏迷,生死未卜,又有娇滴滴的郑七姑娘落水受伤,这忠烈侯府几位公子护短之名朝中皆知,勾连一说自是立不住脚,反倒显得他们的分析极为理智冷静。 盛武帝早没了在这里浪费时间听他们吵架的心思。他沉着脸一挥手:“史靳可以不办,但不得不妨,派人去驿馆,以护卫为名先看守着,等到怀章王与镇江女侯找到线索握住证据之后,再行定夺。此外,太子身边的人手再清查一遍。” 说到最后,盛武帝看郑煜堂兄弟二人的还是带了恻隐之心,问了问郑煜星的情况,又道此次他冒死救驾是大功,必要好好嘉奖。 兄弟二人说了些场面话,盛武帝也不在意,让他们早些回去,省得人在外头还要担心府里。 …… 池晗双见完史靳,索性守在秦府门口,直到子时将近,伯府的下人催她回府,她才看到秦蓁一个人踩着疲惫的步子从街口走过来。 “表姐!”晗双伸手扶她,秦蓁抬眼:“你怎么来了?” 秦蓁的眼眶泛红,眼球布满血丝,不知道是累得还是哭过。池晗双心头酸疼,强忍眼泪。 若无意外,表姐现在应该开开心心等着出嫁。 “表姐,我问了,郑三哥和芸菡都没有性命之忧,只要养好伤,就会醒过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等他醒了,你又倒下了。” 秦蓁蹙眉:“你……” 池晗双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可这时候她顾不上那么多:“菡菡已经告诉我,我都知道了。” 她握住秦蓁的手:“表姐,你只管放心等着他醒过来。郑三哥那么喜欢你,怎么舍得不要你呢。” 秦蓁听着池晗双这番慌张无措的安慰,露出浅浅的笑,反倒宽慰起她来:“晗双,我没事。” 池晗双不信。 秦蓁抬手摸摸她的头,语气坚定而平缓:“他当然会醒过来。我没有怀疑担心什么。可是,之前是我错了,这是我们两人的事,不该由他一个人操心奔忙。如今他睡着,没做完的事,自当我来做。” 池晗双暗令自己不准哭,努力憋出笑来:“对,郑三哥不会有事。可是,表姐,至少在我面前,你不必强装什么,如果难过不好受,你可以告诉我的。” 秦蓁眼神轻抬,望向无尽的夜色。 明明白日里晴空万里,夜里却无月也无星。 “晗双。”秦蓁轻声喊她,池晗双打起精神,做好准备迎接秦蓁所有的情绪。 秦蓁看着暗沉的暮色:“已经很晚了,快回府。” 池晗双怔愣:“表姐……” 秦蓁让伯府的下人送她走,自己也往秦府里走:“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我没有时间难过。” …… 侯府的内院,又变成灰暗的一片。 郑芸菡站在院中,觉得周边的精致熟悉又陌生。 第一次,她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入眼的灰暗,与曾经的噩梦是那样相似,但细细观察,又有许多不同——可怖的哭声响起时,她没有走进那间房,反而看到一个面容模糊的妇人,牵着一个白俊的小郎君走过来,小郎君听到了哭声,有些害怕,下一刻,妇人强硬的把他推进半掩房门的屋内。 郑芸菡下意识想要喊——不要进去,那里面有很可怕的女鬼! 可是她一点声音都喊不出。 然后,她果然看到白俊小郎君尖叫着从里面跑出来,她想要上去抱住他,后领子忽然被人一提,转过身,是三哥。 “郑芸菡,你又不听话闹大哥是不是?信不信我把你丢进有女鬼的屋里!” 郑芸菡茫然眨眼,低头时,发现自己变成了小小的身体,是孩童的模样。再抬眼,前一刻还朝着她的三哥,正与一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说话。 小姑娘仰头问他:“府里真的有鬼吗?” 郑煜星龇牙咧嘴的与她形容,当然有,女鬼的身躯近乎腐烂,面容凹陷,牙齿掉落,头发灰白,一直哭一直哭,要吃不听话的小孩才不会哭,特别吓人! 小姑娘吓得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呜颤抖。 郑芸菡站在一旁,看到抱着小姑娘哄拍的三哥的背后,刺入了三支箭,有鲜红的血慢慢渗出。 忽然间,东郊的画面重现眼前,她想起三哥受伤了。 “三哥——”郑芸菡猛然睁眼,惊动了一屋子的人。 真儿和善儿寸步不离,喜极而泣:“姑娘,您终于醒了。” 舒清桐在外面,温幼蓉陪着,两人听到动静立马近来,温幼蓉一看郑芸菡拖着手上的手臂要下床,生气的过去按住她:“不许乱动。” 郑芸菡如拽浮木一样拽着阿呦的袖子:“三哥……” 舒清桐:“他没事,只是伤的重些,还在昏睡。你伤了手臂,一定要好好养着,若是以后用手有碍就麻烦了。” 郑芸菡躺回去,又急急地问:“秦表姐和史翼呢?” 温幼蓉耐着性子,将所有人的情况,连带着朝中对这事的推测,陛下和殿下的安排,事无巨细全对她交代了。 她是和郑芸菡还有郑煜澄亲历过并州之事的,清楚她是什么性子,没有隐瞒,但也没有纵容她胡闹。 “此事与并州那回不一样,就连大哥和游清都要谨慎言行,不是你能插手的。”温幼蓉捏着只纸兔子放在她床头:“你只需在府里安心养伤。” 其实温幼蓉多虑了。郑芸菡长这么大,这次是少有的重伤,即便有心也无力,又见大嫂怀着身孕还不放心的盯着她,只能乖乖应承。 …… 郑芸菡醒来的第二日,池晗双来了。她泪眼汪汪抱住好友,与她说了外面的情况,史翼没事,史靳暂时留在驿馆,怀章王和女侯的人正在追查刺客的事。 史靳的人暂时不能用,长安排查的严,表姐之前把手头的事情都交接出去,如今又收回来了,所有事都没有乱。 她知道好友与怀章王的事,特地捡卫元洲的事说,然后开导解释,他并不是不关心她才不来看她,只是这次事关重大,他负责查办此事,完全走不开。 事实上,怀章王府已经以贤太妃的名义送来了不少珍奇药品。 郑芸菡托着受伤的手臂站在郑煜星的院子里,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压下满眼的担忧,对晗双露出清浅的笑:“我知道,也并没有胡思乱想。晗双,你替我转告秦表姐,长安内外还有潜在危险,三哥没办法在她身边护着,她更要小心周边的人,保护好自己。等三哥醒来,诸事落定,她便是我的第三个嫂嫂了。” 池晗双眼眶酸胀,重重点头:“我会转达的。” 离开时,郑芸菡想送她,池晗双轻轻摇头,把她扶进房里。 看着郑芸菡受伤的手臂,苍白的脸色,池晗双低声道:“有人说,我在伯府长大,受尽宠爱,可以无忧无虑简单快乐,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可你我都出身长安,一样被爱护长大,我总觉得,遇到这样的事,你比我坚强百倍。” 郑芸菡想了想,认真道:“晗双,你也有比我坚强的时候。而且,这人说的很对,大家本就喜欢你那样。” 池晗双的眼泪不争气的滑出来:“可是如今我才知道,所谓无忧无虑的福气,是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努力让你活在没有忧愁的安乐窝,世上并非没有失意与苦闷,只是有人帮你挡在外面罢了,而这些人,都成了我在意的人。从前,我靠他们的爱护和照顾幸福快乐,如今,我更愿所有人都过得好,看着大家都过得好,我才能好。” 郑芸菡听着,略略失神。 第150章 第150章 两日后,郑芸菡除了受伤的手臂不太方便,已经能下床走动。 她每日都收到许多外头的消息,然后一件一件讲给昏迷中的郑煜星听—— “王爷自长安一路向外追查,得二嫂的配合,找到了几个逃窜刺客的尸体,查验之后得知是北厥人,若现在能有一个活口,就可以得到更多线索。若有你在,一定能更快找到。” “太子一直在东宫休养,好像病了。舒卫率整日忙的脚不沾地,仍记着谴人送很好的伤药来侯府,希望你尽快醒过来回去帮忙。” “大哥和二哥每日都要上朝吵架,原本他们就很能吵,又有舒家和阿呦的护短,简直无往不利。若是再加上你,一定所向披靡。” “秦表姐还没有来过侯府,她每日都很忙。听说,是要接替你做没做完的事。可是三哥,你亲口说的,是你要娶她,若要她来操心忙碌,那要你做什么?” 郑芸菡抬起没受伤的手臂捂住脸,慢慢蜷缩起身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拽着,逼仄而窒息,间或钝痛。 曾经,她为心中的噩梦害怕过,恐惧过,抗拒过。即便知道噩梦因何而起,却从未想过,为何梦中会有那样的场景。 如今她才知道,她不是唯一藏着心病的人,却是唯一被合力爱护,在他们以身躯筑起的高墙下,安然长大。或许他们护的并不周密,偶尔会有些小意外落在她身上,但墙的那一头,他们经历的更多。 而今,她只求他们都能顺心如意,安康长乐。 …… 是夜。 秦蓁换上一身黑色劲装,外罩一件宽松的同色纱衣,目光落在袖箭上时,她弯唇笑了一下,拿起仔仔细细穿戴好。 袖箭是郑煜星送她的,原本三支箭满位,如今只剩下两支,她取出备用的,同样淬了迷药,安置上去。 秦意见她出来,神情担忧:“姐姐……” 秦蓁面色冷清的看他一眼,秦意不安道:“真的要去?” 当日刺客出现突然,她用袖箭放倒了一个刺客,因为箭上有迷药,刺客当场昏厥,反而留了一口气,也是现今唯一的活口,由怀章王的人秘密关押审问,可惜能问出的东西太少。 大齐中与北厥对战最多,但对北厥人最熟悉的,还得是史靳。秦蓁把活口的消息透给史靳,希望他能有别的办法。 秦意急了:“你就这么信他?” 秦蓁整装待发:“之前是我想的简单了。以史靳的为人,必定知道自己的举动会惹北厥有所行动,他若真心合作,岂会毫无防备?他不会拿史翼开玩笑,若非芸菡,史翼早就死了。” “所以理由只有一个——从一开始,所谓在大齐交易谋职,都是他逼着北厥出手的计划。如今北厥刺杀太子,触及大齐底线,极有可能因此出兵,也是他的计划里,最好的结果。” 若她猜测为真,史靳必定握有把事情推向这个结果的关键因素,所以他才会安然留在长安陪史翼养身体。 秦意的心砰砰跳:“所以,是史靳要借大齐的手对付北厥?为什么?他们明明是同族人……” 秦蓁眸光冷厉,语气里没有一丝感情:“就凭他母亲是被他父亲掳去的汉人,凭他的生父生母都死于那些王室宗亲的手;凭他也险些丧命;凭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些血亲眼中的小杂种。” …… 与史靳相识多年,当年在秦家时,两方有不少隐秘的传信方式,所以,史靳要越过驿馆看守之人的眼睛,与她私下见面一点也不难。 见到史靳,秦蓁开门见山:“有处置活口的法子了吗?” 史靳打趣她:“是我小看你了,郑卫率伤的这么严重,你还顾得上那个刺客要怎么处置。” 秦蓁一丝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我在问你,能不能审?” 史靳:“人我都没见到,说了有什么用?” 秦蓁转身就走:“随我来。” 史靳挑眉:“你能带我见到人?” 秦蓁:“你最好留着力气想想怎么处置他,此事必须尽快有结果。” 史靳默了默,忽然笑一声:“方才是我想错了,其实你在生气吧。这么急着水落石出,是不是想尽快抓出刺客主谋,然后当场拿刀子扎回去?” 史靳话音未落,秦蓁飞快出手,腕间袖箭已经抵在史靳的脖子处。 史靳并没有骗池晗双。 论到防备和自卫,秦蓁的身手,不是她那小打小闹的手段能比的,即便是他,也佩服这身手。 秦蓁面无表情的看着史靳,手上使力:“若要捅令他受伤的主谋,你以为你身上的血洞子,会比其他人少?” 史靳屏息,收起玩笑:“让我见到人,我有办法处置,且会是你想要的答案。” 秦蓁收回手,一言不发领着他继续往前走。 刺客活口秘密关在怀章王府的别苑。快到时,秦蓁丢给他一套衙吏的衣裳,史靳很配合的做了乔庄。 今日看守的是樊锦,见到秦蓁来时有点意外:“秦姑娘一个人来的?” 秦蓁态度坦然,毕竟这个活口还是她留下交给卫元洲的,她偶尔也会和卫元洲一起过来探听审问情况,所以负责看守的人对她都不陌生。 “我想到法子审问刺客,劳驾樊姑娘领路。” 樊锦面露喜色,又有些迟疑,秦蓁是单独来的,没有知会王爷一声,他们却只听命于王爷。 秦蓁又道:“姑娘可派人去请示王爷。” 这一次,樊锦没有迟疑,当即派人去请示。 然而,来人刚走到门口,忽然一支箭从暗处飞出,直接放倒了那人。 樊锦脸色大变,警惕的从秦蓁身边退开,扬声布阵。 与此同时,于暗中伺机而动的黑衣人自四面八方翻入别苑,月光照映在寒刃之上,泛起凛冽的光。 秦蓁浑身冰凉。 怎么可能,这段时间长安城一直在盘查,别苑虽然清幽偏僻,但绝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刺客藏匿,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史靳,你到底要做什么!”想来想去,秦蓁只能想到史靳身上。 然而,史靳的脸色比她更冷,他握住手中的刀,淡淡道:“我不是郑卫率,没有多余的精力护你,你若还想和他谈情说爱,自己保重吧。” 双方交手一触即发,冰凉的月色之下,刀光剑影令人胆寒。 忽然间,一个黑影直奔秦蓁,史靳嘴上说着不管她,仍是分神看向她:“小心!” 秦蓁闪身避开,手腕轻震,甩出袖箭,刺客应声而倒,人退至隐蔽处。 黑衣人数量很多,粗略看去将近半百,个个都是好手,樊锦的人虽也是军中悍将,但寡不敌众,很快有人负伤。 黑衣人冲进别苑,一部分人搜查内院,几个人分别向秦蓁和史靳下手。 史靳解决掉面前的一个,转身又把她面前的黑衣人放倒,秦蓁猛然明白,这些人不仅要处置刺客活口,还是冲着她和史靳来的。 假如这时候把她和史靳掳走,消息不明,那所有人都能把刺杀的事情往他们身上推,甚至觉得是他们勾结北厥,安排人到长安刺杀! 她甚至很快猜出什么人能做出这样的事。 一直以来排挤她,又对史靳诸多怀疑,且一直反对新政的人。 所以,东郊刺杀,真正接应刺客的,是今日这波人! 秦蓁眼前滑过郑煜星中箭倒下的场景,在一个黑衣人冲她而来时,忽然抽出腰间的匕首,极快闪身避开对方的擒拿招式,狠狠刺在对方的颈窝,鲜血喷溅而出,却泄不完她心中的愤怒。 电光火石间,一张粗绳编织而成,结点处捆绑利刃的网子从天而降,顷刻间罩住院中正在交手的黑衣人和护卫。 护卫似有所察,立刻停住招式,黑衣人挣扎之际,轻易就被网子上的利刃划出口子,于下一刻瘫软在地。 情势急转直下,黑衣人发出信号,有撤退之势头,可惜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原本清静幽暗的别苑外侧被星星点点的火把点亮,一身戎装的怀章王一马当先破门而入,手中长刀挥出,直接斩断逃窜黑衣人手中的武器,樊刃紧随其后,眨眼之间,数十名刺客在麻药的作用下,悉数生擒。 卫元洲凛冽立于院中,目光扫过被擒获的黑衣人,对上史靳的视线。 两个男人对视片刻,史靳用拇指碾过沾了血珠的嘴角,低声笑道:“在下差点以为王爷要食言,想看我们都死在这里。却原来,只是想让史某多使点力气,吃点苦头。若是在下哪里得罪过王爷,还请王爷明言。” 卫元洲眼锋凌冽:“史公子说笑了。” 秦蓁满腹狐疑:“你们……” 史靳收了笑,淡淡道:“听闻怀章王手中苦于只有一个活口,死活审不出东西来,史某只好略尽绵力,帮王爷多挖几个活口出来。” 他抬手划过院中:“眼下这个数目,能助王爷审出有用的东西来吗?” 他就差直接讽刺——这你要是还审不出来,简直与废物无异。 卫元洲冷笑一声:“自然不会再劳史公子费心。” 秦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她给史靳传了消息,史靳转身就与怀章王搭上线。活口的消息,肯定是他们放出去的,他们二人才是合谋今日这场戏的主角,她则是自动自发出来做了回诱饵! 秦蓁缓缓提起一口气,伸手扶住门框。 史靳看着她这模样,抱着手臂走过来:“原本以为,你被儿女私情绊着,那男人一倒,你也要跟着倒。没想到,他倒了,你却比从前更狠。早知我便不与他合作,还是选你,也省的要他出动人马,抢了功劳又占了救命的人情。啧,失策。” 一下子引出这么多人,无论是他们背后的主谋,还是这些日子在长安城里帮他们打掩护隐藏身份的人,都够他们去审了。 秦蓁看着怀章王的兵马将人一一扣押带走,整个人忽然脱力。她完全没有力气跟史靳计较前后因果,多日连轴转的忙碌,令她脑子一翁,瘫软倒下去。 史靳一惊,伸手扶住她,原以为她哪里受了伤,细细一看,才发现只是单纯的昏睡过去。 史靳无奈,这是有多累? …… 郑芸菡很早就醒了。 眼下天气越来越凉,她想早点起来做馄饨。 没想舒清桐告诉她,昨天夜里,郑煜堂和二弟夫妇被急召进宫,现在都没有回来。 郑芸菡怔愣片刻,还是给大嫂做了馄饨,然后才去三哥的院子。 郑煜星的院里一如既往地宁静,她坐在床边,接过真儿递来的热帕子给他擦拭脸和手,完全没有为宫中的事好奇着急。 眼下,没有比郑煜星安然无恙的醒来更重要。 然而,临近晌午,消息还是长了腿,主动跑过来。 池晗双气喘吁吁握住好友的手:“菡菡,大事。真相了!” 郑芸菡眼睫轻动,转头看她:“什么?” 池晗双:“怀章王连夜抓捕审讯刺客四十余名,都是从北厥派来的,和当日在东郊是一波人!他们有人接应打点,掩护藏匿,这才有了那日的刺杀,他们不仅想刺杀太子破坏史靳和大齐的交易合作,还想将罪名全推到史靳和表姐身上,所以昨日又出动对表姐和史靳下手,商丞相,是商丞相!” 事情一旦水落石出,原本的扑朔迷离就变得简单易懂。 如果说秦蓁姐弟助太子推行新政,是与朝中守旧老臣一场博弈,那么史靳的加入,就令这场博弈的代价变得更大,后果更不可控。 朝中一直有人暗中阻挠破坏新政,因史靳这匹黑马忽然杀出,北厥害怕与大齐的平衡被打破,所以想要阻挠破坏,这与朝中一心反对新政的人不谋而合,所以才有了这番联手。 第一次刺杀后,秦蓁意外留了一个活口,这个活口一直秘密看守,就在前几日,忽然有人放出风声,交代了活口的消息,这才引得那些藏匿在长安的北厥人实行第二波计划。 那个暗中阻挠,又与北厥勾连助他们潜入长安刺杀,在之后帮忙藏匿,甚至进行第二波刺杀嫁祸的主谋,就是商家! 至于商家下头又牵扯多少官员,只看朝中想要审出多少。 可是商家这个主谋,跑不掉了。 池晗双憋了多日,终于忍不住哭了:“殿下休养多日,今日已出面住持大局,史靳会继续和大齐合作,但这一次,由表姐做媒介,郑三哥护驾有功,陛下和殿下都说要重赏。还有郑大哥和郑二哥,此前他们一直极力主张严查真相,如今也被陛下好一番夸赞。我兄长都与我说了,让我来告诉你,菡菡,你可以放心了。” 郑芸菡呼吸渐渐急促,她凑到郑煜星面前,复述了好友的话,末了,声音渐渐颤抖:“三哥,王爷和三嫂,还有好多好多人,他们已经把主谋抓出来了。你护驾有功,太子要赏你呢!三哥,你说此事落定后,你要向太子邀功,要他赐婚的。你快起来去找秦表姐,你们立了大功,一起去找太子赐婚啊!” “菡菡……”池晗双双目泛红,试图拉她。 郑芸菡只是执着的晃动郑煜星,一遍又一遍的喊他。 这时,真儿和善儿快步进来,脸色有些难看:“姑娘,您出去看看吧,府里……来客了。” 第151章 第151章 前厅,王家人带着王氏女前来探望,顺道告知忠烈侯朝中发生的大事。 “没想商相为了与太子做对,竟连北厥人都敢勾结,太子此前都准备要纳商家女为侧妃,商相自毁前程不说,刺杀储君,简直是将商姑娘和整个商家一起往火堆里推。” 忠烈侯人不上值,这些事只能听下首来说。 一旁,王氏女穿一身水红裙,衬的人气色极好,积极道:“陛下已宣旨,三公子升为正三品羽林大将军,三公子忠君之心,总算没有辱没忠烈侯府之名,实在让人钦佩。” 忠烈侯和刘氏都很喜欢王氏,原本一儿一女受伤,忠烈侯的心情就很不好,府中一连多日阴郁,他看谁都觉得晦气,眼下看到这王家女,只觉得喜气又吉祥,欣喜道:“犬子顽劣,脾气秉性皆欠佳,小侄女莫要将他夸到天上了。” 王氏女含羞带笑:“侯爷说哪里的话。小女自小仰慕英雄。三公子便是个货真价实的真英雄。” 王夫人无奈一笑:“这孩子,自从三公子受伤后,就时常去庙里烧香拜佛,为三公子祈福。” 说到这里,又对王氏女道:“对了,你不是还求了个平安福吗?平日里总念叨着三公子,怎么到了侯爷夫人面前,只顾着嘴皮子上说吉祥话,忘了正事?” 王氏女一经提醒,连忙拿出平安福来。 “侯爷,夫人,我为您二位还有三公子都求了一道平安福,愿侯爷与夫人健康常见,三公子早日康复。” 刘氏对这个王氏女满意极了,觉得她就是自己一直要找的那种媳妇,忠烈侯显然也很欢喜,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刘氏有了主意。 “王大人,王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王姑娘面相讨喜,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可惜我那三儿子身边,就缺一个有福气又善良细心的姑娘,侯爷的意思,之前已与二位表明过,虽说男女有别,不可逾越,但眼下情况特殊,不知二位是否愿意让王姑娘来侯府,替我们照顾煜星?” 王氏夫妇一听,当即乐了。 今日圣旨一下,他们就知道,这忠烈侯府的三哥公子都是非凡人物,可惜大公子和二公子已婚配,夫人都是不好惹的人物,剩一个三公子。 虽然听说脾气怪了些,但胜在嫡子身份,又是太子亲信,如今更是因为救了太子,被擢升嘉奖,前途无量,是很好的选择! 若是放在平常,他们还得苦恼怎么让女儿亲近三公子。现在侯爷和夫人都松口,希望女儿伴身照顾,男人受伤时最为脆弱,正是女儿与他培养感情的好机会,焉有不答应的道理! 王氏夫妇正欲回应,郑芸菡从厅外走进来:“父亲母亲好糊涂,王姑娘与三哥男女有别,王姑娘一个清白女儿家,岂能伴身照顾三哥?” 忠烈侯先是皱眉,再看女儿手臂的伤和虚弱的气色,又软了语气:“你不好好在房里养伤,跑这里来干什么?一点礼数都不懂,好好跟王姑娘学一学!” 王氏女知道郑芸菡,府中几位公子最疼爱的小妹妹,她连忙冲她和蔼一笑,又露出担忧的样子:“郑姑娘也受伤了?严重吗?” 郑芸菡看也不看她:“无碍,多谢王姑娘关心。” 她直勾勾看着忠烈侯:“三哥身边不缺人照顾,王姑娘留下不合适,还请父亲不要为难王大人和王夫人。” 忠烈侯面子有些挂不住:“你给我回房歇着!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这两个婢女越来越不像话,若她们连你都看不住照顾不好,索性一并换了!” 真儿和善儿一听,吓得跪下认错。 侯爷毕竟是一家之主,若侯爷要处置她们,姑娘都拦不住。 眼下这气氛,即便是个傻子都知道不对劲。王氏夫妇的确有巴结忠烈侯府的意思,可他们真正要巴结的,是三位前途无量的公子。无所谓在这种事情上先闹僵了。 是以,王家人立刻笑着打圆场,然后起身告辞,王氏女拧眉看着父母,想知道她到底能不能留下来,王夫人给她使了个眼色,王氏女有些不甘愿的告辞,临走前,轻轻剜了郑芸菡一眼。 所以说,小姑子什么的,最讨厌了! 客人告辞,忠烈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刘氏总算得体了一回,主动相送,人一走,忠烈侯的炮火便转向郑芸菡:“你伤的是手,不是脑子!刚才那样的场合,也是你能随便插嘴的?!” 郑芸菡淡声道:“父亲,你有没有问过三哥自己的意思?可能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你却在为他胡乱牵线。” 砰! 忠烈侯重重拍案,也怒了:“心上人?谁?那个名声差到朝臣争相参奏,不知羞耻,水性杨花的太仆寺女博士?” 郑芸菡倒抽一口冷气,双拳紧握:“这些流言,分明都不是真的。” 忠烈侯冷笑一声:“是不是我如今已有闲赋之态,你们便觉得我老眼昏花了?!你懂什么?上回你大哥就已经提过这个女博士,从万宝园避暑开始,这女人的名声就没有好过,凭她也想进我忠烈侯府的大门,简直白日做梦!” 忠烈侯定定的看着郑芸菡:“老三胡闹,还爱带着你一起,为父从前不说什么,可如今你们都已经长大成人,该懂事了!别跟我提什么心上意中人,那样的女人,最会迷惑男人,倘若煜星真的对她有什么,你不妨让他早早断了念想!这样的女人,不配!” 郑芸菡正欲与他争辩,善儿忽然扯住她的袖子。 郑芸菡一顿,顺着善儿的示意望向厅外。 池晗双还等在那里,她身边伯府的家奴正低声说什么,她面露焦急的看着厅内,似乎想叫郑芸菡出去。 郑芸菡心中那团火骤然熄灭,歇了与忠烈侯争辩的心思,匆匆告退。 晗双见到好友出来,终是崩不住稳重冷静的姿态,又急又慌:“菡菡,宫里刚传出的消息……赐婚了!” 郑芸菡一怔:“什么赐婚?” 池晗双深吸几口气,努力平稳道:“怀章王查明真相,史靳并无歹心,便会继续与大齐来往,太子已授命他为监牧,还为他赐了婚。史靳……史靳他选了表姐!” 太子赐婚。 史靳……选了秦蓁? 怎么会这样? …… 史靳虽已上任,但此次刺杀事件尚有收尾事宜,他得了空,便一直在驿馆照看史翼,顺便恭候上门找麻烦的人。 “史靳,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秦蓁开门见山。 史靳安置好史翼,与她到别处说话。 他负手闲步,笑意深邃:“阿蓁,你既猜到我的意图,怎么就没想过,其实我也是与人合谋。” 秦蓁一怔,没接话。 史靳与北厥王室有私仇,从一开始,他就是奔着让大齐对北厥出手而来。若说刺杀的刺客需要层层打点细细安排,他这番筹谋,若无人配合默许,又哪里能一步步都按照他的意思走? 因为秦意频频受挫,所以她一早就与太子达成一致,由她和秦意做明线,任由朝臣抨击,引史靳为暗线,成为助力新政的中坚力量。 她和太子尚能这样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如今,史靳为何不能与太子依样画葫芦,将所有人耍的团团转?! 史靳带来极大的利诱,完美迎合太子新政所需,可世上哪有平白送上门的好事?太子纵然再受吸引,也定会将史靳这个人摸清楚。 她与史靳相识数年,得知他的身世遭遇不过是时间问题。 以太子的能力,想要把史靳的底子摸清楚,多得是门路和人手,对皇室那些纷争更是司空见惯,所以站在太子的角度,反而很能明白史靳的这个意图。 “是太子……”秦蓁道出答案,史靳没有否定。 他笑了一声:“其实,我还真点佩服你们这位太子。他想当一个有作为的明君,所以推行新政,任人唯贤,可同时又不愿被守旧老臣诟病。所以他将你们推出来当靶子,自己一声不吭,从不明确表态,既要笼络人才,又要安抚旧臣,真是忙得很。” 他看向秦蓁:“早年,大齐与北厥苦战,虽获胜,但损失惨痛,以致多年来,北厥降齐,陛下再无重掀战火之意,可北厥贼心不死,若干年后,要么是大齐强盛,彻底歼灭北厥,要么是北厥重振,再度入侵齐土,二者一战,迟早的事。倘若这时候,趁着北厥尚未卷土重来,太子殿下先行激起朝中战意,将这隐患歼灭,自然是一件比大改革新更轰轰烈烈,更适合载入史册的大事。” 秦蓁哑然无声。 所以,太子的确知道史靳的目的,或许他们二人有更详尽的合作,只是外人不知罢了。史靳是为私仇,太子是为政绩,挑起大齐与北厥战火,他二人不谋而合。 此前,她与秦意已经对暗中阻挠者有了些了解,太子心里一样有数,但他一直没有什么举措。此刻再想,他放出要纳商怡珺的消息,更像是在迷惑商相,让商相觉得,他还有拉拢之意,激得商相铤而走险,大胆与北厥合作。 刺杀一事发生,太子一直以休养为名,商相一事东窗事发,他便立刻出面主持大局。借刺杀一事,连带着之前暗中阻挠他新政的旧账一起算,还有掀战这一额外收获。 秦蓁哑声道:“即便你与太子私下有别的合作,与你选我有何干系?” 史靳慢慢收笑:“我说了,这位太子,有时候过于霸道贪心,事事都想顺心遂意。站在储君的身份上,既要政绩,又要贤名。站在男人的身份上,合适的人他要,不合适的人,即便得不到,也不许别人随意得到。且在他得到之前,会极力扫清障碍。” “我既挑了这战火,就注定要依附大齐。向他俯首称臣,就是我的代价。可即便要付出代价,我也不愿被人随意操控。长安姑娘百样好,但若不得我心,我也不想要。这事我既躲不开,选了你,尚且还有挣扎的余地。” 秦蓁浑身一震,太子和他,都对晗双…… 所以太子赐婚,是掺杂了私心的,他要断了史靳和晗双的可能。 史靳朝她走了一步,眼神深邃玩味:“秦蓁,多年好友,我很清楚你的为人和本事,我知你与那位郑卫率情投意合,已至谈婚论嫁的地步。你也不希望,那样俊俏鲜活的郎君,重伤醒来,却见到你嫁作他人妇吧。” 秦蓁忽然有些佩服史靳,他这算盘打得可真满。 他选她,是因为知道她一定会想办法脱身,若赐婚成命不可收回,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别人替代。 她不愿嫁给史靳,史靳要的也不是她,而是她的表妹池晗双。以她和晗双的关系,说不定真能说服晗双来替代自己。 既给了太子还击,也得了自己属意的人。 史靳神色淡然的看着秦蓁:“很生气?很想让我请太子收回成命成全你?可是秦蓁,当日我也是诚心向你坦白对令妹的心意,诚心求你成全,你又是如何回答的?我成全别人,谁又来成全我?” 他挑起嘴角,轻轻一笑:“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一个道理,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争。哪怕手段脏些,只要是值得争取的,就该奋力一搏。” “我知你瞧不上我,不信我对令妹的心意。但如今,摆在你面前的,是你和池姑娘两个人的姻缘——” “池姑娘是做太子的妾侍,曲意逢迎只为讨一夕怜爱,还是做我史靳明媒正娶的夫人一生无忧;你是嫁给合自己心意的男人,相知相守,还是在那位太子的胡作非为下,违背心意嫁给我,离心离德,都还有得选。” 啪! 秦蓁扬手给了史靳一个巴掌。 史靳脸被打的一偏,不恼不怒。男人的舌尖舔了舔脸颊,满不在乎。毁人姻缘,他有挨打的自觉。 这时,一个侍从走进来:“史大人,外头有一位郑姑娘求见。” 第152章 第152章 史靳微微蹙眉,他转眼看向秦蓁,她眼底有未消的怒气,听到郑芸菡在门口时,转为几分怔愣与怅然。 史靳挥手退去侍从:“郑姑娘对史翼有救命之恩,史某没齿难忘,自当报答。但此事,我不会轻易妥协,她带着伤,你还是将人带走,别在这里折腾耗神浪费时间了。” 秦蓁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她轻轻转头,冷睨身边的男人,薄红的唇轻轻掀起嘲讽的弧度:“你说太子执着霸道,总想要事事顺心,那你呢?仇你要报,人你也要,哪有这样的好事?” 秦蓁收回目光,眼底一片冰寒:“同样的话,我也回敬给你——长安姑娘百样好,是要选一个合适的、可以得到的,纵然留了些遗憾,但能安然度日和和美美;还是坚持你可笑的设计,娶我为妻,从此再无宁日,一生后悔,你也不妨再考虑考虑。” …… 郑芸菡吊着手臂,小脸苍白的站在驿站门口。 已经是初冬,长安城早早刮起凛冽寒风,少女两鬓细软的发丝在风中翻卷。她坚持在马车外等着,没等来史靳的邀请,却等来秦蓁。 秦蓁好些日子没见她,打眼望去,眉头不由紧皱。 原本粉嫩俏丽的小姑娘,竟落得这般憔悴模样。若让那正忙于公务的男人看到,该要心碎一地。 怀章王之前要追查刺杀一事,好不容易水落石出,又牵扯出商家和其他朝中官员,太子眼下最信任怀章王,自是将查办一事全部交由他,这些日子,卫元洲忙的脚不沾地,连怀章王府都没回,自是无暇来探望受伤的小姑娘。 秦蓁忽然想到郑煜星。 若他此刻安然无恙,定要跳出来大骂那个男人没有心,不会疼人,然后兴致勃勃劝说妹妹改变心意,看看别的风景。 心头忽然发酸,秦蓁自嘲的笑。她有什么资格这样想怀章王。自他受伤后,她不是也一眼没有去看过吗。若他知道,该委屈又生气的跳起来找她麻烦了吧。 那他倒是起来啊。 郑芸菡见到秦蓁出来,探头再看里面,并没有人出来请她入内。她抿住唇,迈步往里面走。 秦蓁抬手一横,拦住她的去路。找到她没受伤的那条手臂轻轻握住,她将人往马车那边带:“受了伤就好好养着。我送你回去。” 郑芸菡没动。 秦蓁怕碰到她的伤,没敢用力,语气却沉下来:“你希望你三哥醒来时,看到你这副模样吗?” 郑芸菡眼神轻动,没有说话。秦蓁再次带她上马车,她忽然开口:“事发之前,三哥一直想立功求赏。” 秦蓁动作一顿,转眼看她。 郑芸菡盯着驿馆的方向,喃喃道:“他说,大嫂出身将军府,二嫂出身镇江侯府,父亲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他不能让你在这种事情上矮两位嫂嫂一头。是他要娶你,所以他理应把所有事做到最周全。” 她轻轻抬眼,仰望着驿馆门口竖起的高大牌匾,努力平稳的语气,搅着隐隐的颤抖:“你别看他总是神气活现,威风凛凛,其实他娇气的很,怕累也怕哭,从不自讨苦吃。近来我总在想,他飞身扑救那一瞬间,究竟几分是为身在其位的责任,几分是为挣的功劳,给你求一个风光的婚礼。” 郑芸菡轻轻挣开秦蓁的手臂,眼中湿润褪去,换上了坚毅的神情:“所以,谁也别想跟他抢你。” 她刚迈步动身,秦蓁再次拉住她,这一次,她用了些力道:“我还没有放弃。” 郑芸菡步子一顿,侧首看她。 秦蓁又道:“况且,光说服史靳能有什么用,忠烈侯府,也不会想要我这样的儿媳吧。” 郑芸菡脸色微变,秦蓁趁机把她推向马车,陪她一起坐进去。 提到忠烈侯府,少不得提到忠烈侯的态度。郑芸菡知道三哥没对秦蓁说过这些,因为他从不在意,更不愿秦蓁为这些无聊的人心烦。 可秦蓁并非一无所知。 “秦表姐……” 秦蓁比郑芸菡想的淡定很多:“虽然我与忠烈侯无甚交集,但在你三哥这里,我听说过,也能猜到些。即便你三哥安好无恙,也得与忠烈侯一番斗智斗勇,更何况他如今睡着。忠烈侯始终是侯府的一家之主,你们又能如何呢?” 郑芸菡没说话。 马车驶动,朝着忠烈侯府而去。 秦蓁看着被凉风撩起的车帘,淡声道:“我本就不是被老天偏爱的人,习惯了满途荆棘,一边砍劈,一边将这条路走出来。以至于一件事不出点意外,我都疑心难安。” “原本以为,会这样安定下来准备做他的妻子,结果一转眼,他这头有侯爷这道坎,我这边有赐婚的麻烦。好像所有人和事都在同一时间挤上来,极力阻止我们。” 秦蓁抬手,轻轻按住车帘,将寒风挡于帘外,轻轻笑起来:“可我反而安心了。因为,我原本就更擅长走这样的路。” 她看向郑芸菡,语气有些无可奈何:“我习惯了这样,即便迂回蹉跎,折腾耗神,我一样会往自己想要的目的地走,就是不知道,他这样娇气又不爱吃苦的人,折不折腾的起。” 郑芸菡:“一定还有回转的余地,能不能让太子收回成命?太子一向敬重王爷,若是王爷去劝,或许……” 秦蓁:“你知道,王爷为何忙的连看望你的时间都没有吗?” 郑芸菡唇瓣轻颤,没能说出话来。 秦蓁替她说了答案:“因为他也想为你造一个安稳无忧的家,与你相互陪伴,相互扶持。太子赐婚一事,牵扯私人恩怨,王爷可以去劝,但再英明的君主,也会因一时糊涂,对信任敬重的人迁怒离心。你愿意让他冒这个险,舍得让他之前所有的操劳都白费吗?” 郑芸菡慢慢低下头,搭在座上的手,慢慢紧拽座下的软垫。 郑芸菡的情态,秦蓁悉数收于眼底,她眼中略过一丝不忍与愧疚,但下一刻,又变得坚定。 马车抵达忠烈侯府,秦蓁亲自将她送进府。 忠烈侯这几日正心烦,听说秦蓁登门,以为是郑芸菡自作主张将这个女人接到府里,连忙谴刘氏去赶人。 刘氏对忠烈侯一味让自己做恶人感到不满,但面对这位一家之主,她也只能顺从。她也不出面,只派了几个人守在郑煜星的院门口拦人,果不其然,郑芸菡很快带着秦蓁往这边走。 守在院门口的下人拦住二人,刘氏这才端着主母姿态,笑盈盈的走过去。 郑芸菡如今连装都不愿意装,对刘氏没有好脸色。刘氏热脸贴了冷屁股,纵然畏她,也架不住在外人面前丢人的恼怒。 遂冷了脸色,搬出忠烈侯:“侯爷嘴上没说,但心里紧张星哥儿的很。他如今需要好好休息,那王家姑娘要来照顾星哥儿时,你不也拦了人吗?怎么这秦姑娘是大罗神仙,能救命的?” 郑芸菡正要开口,秦蓁已抢先道:“夫人说得对,还是让郑大人静养吧,芸菡,你二嫂可在府里?我有些公事来找她。” 刘氏不知道朝中的事,只觉得秦蓁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眼里露出讥讽的笑意。 郑芸菡看秦蓁一眼,还是带她去找了二嫂。 离开时,她回头看一眼得意离去的刘氏,神色渐冷。 秦蓁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温幼蓉人就在府里,得知秦蓁过府,连忙赶来,秦蓁顺势将郑芸菡打发回嘉柔居。 温幼蓉奇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们还有公事可以聊的?” 秦蓁确认郑芸菡已经离开,缓缓道:“公事的确没有,但私事,尚有一件可以聊聊。” 她丝毫没有做客的拘谨,从容又淡定:“事关重大,有劳女侯将嫂夫人舒氏一并请来,再找个合适说话的地方。” …… 咚。 温幼蓉手里的杯子掉在桌上,茶水滚了一路,流出茶桌边沿,她没躲也没擦。 一旁,舒清桐也愣住。 两人不可置信的看着秦蓁,异口同声:“菡菡惧婚?” 秦蓁捏着茶盏,轻轻点头:“正是。” 舒清桐不敢相信:“这不可能,煜堂从未提过此事。” 温幼蓉也不信:“菡菡最信任游清,什么都会对她说,没道理会不告诉他。” 秦蓁面不改色的忽悠:“大公子与二公子的确疼爱芸菡,但我以为,三位公子在芸菡心中,本就是不同的三位兄长,她对兄长的敬爱与依赖,因人而异。总有些事,她会告诉大公子,却不告诉二公子,会找二公子,却瞒着三公子。” “我与三公子的事,或许两位听过些,也许从不知道。但眼下朝中的事,二位一定清楚。我以为,即便无缘做他的夫人,也听不到芸菡唤我一声嫂嫂,有些事,却是我可以尽力而为的。” 舒清桐和温幼蓉都没说话,三弟和秦博士的事,她们的确听自己的丈夫提过,太子赐婚的事也不是秘密,但现在更令她们在意的,还是芸菡的事。 她竟然恐惧婚嫁。 论疼爱妹妹,郑煜堂和郑煜澄不输郑煜星,可知道芸菡这个秘密的,只有郑煜星。因为老三那样的性格,更能包容芸菡的一切情绪。 他不像有威严的兄长,更像个与她玩在一起的玩伴。 秦蓁扫过二人的神情,继续添火力:“有些话,我只在这里对二位说,出了这个门,自会锁死遗忘——自古以来,上至天子后宫,下到百姓家宅,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家事。越是根基深厚盘根错节的大族,诸如此类的事越是数不清,忠烈侯府,自然也逃不开。”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做父亲的不在意,做长辈的不留意,日积月累,自然就成了她心里的一块心病。从前不加以正视,待到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强行掰正,恐怕会适得其反。” 温幼蓉和舒清桐皱眉不语,两人心中的复杂,不言而喻。 秦蓁:“听三公子说,大公子与二公子正在为芸菡寻觅良人,试想一下,若他们将人领回来,芸菡却极力抵触,结果会如何?” “我知两位夫人与芸菡既是姑嫂关系,亦是知己友人,对她的喜爱与呵护更胜一般人家的嫂嫂,我以为,论对芸菡的耐心和真心,两位夫人比如今的侯府主母更适合处理此事。” 秦蓁的每一句话,都踩在两人在意的点上。 侯府的后宅,嫁进来才知到当中的一言难尽。 忠烈侯并非一个好父亲,刘氏更不算合格的继母。他们几兄妹能康健长大,靠的是彼此之间的依赖与照顾。 如果芸菡真的有这样的心结,郑煜堂和郑煜澄此番安排,极有可能令兄妹之间生出矛盾,甚至离心。 偏偏近来忠烈侯频有发难,刘氏也不安生,与他们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无论舒清桐还是温幼蓉,即便偶尔会被侯府的事扰了心情,但下一刻,丈夫已经设法为她们避开。 比起别家新妇,她们已被呵护的极好。可正因如此,看得多了,明白的多了,她们反而不愿做那个一味被护在身后的人。 因为有时候,他们更让人心疼。 若有可能,她们更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人生路长,两人相伴前行,本就是你护我一程,我扶你一段,没有人必须一直坚强,将另一人护在身后。 秦蓁目光流转,从她们的神情中,算着她们理智的临界点。 她放下手中茶盏,又慢条斯理扶起温幼蓉的茶盏,不急不缓的添水:“其实,我并不只是为了芸菡。毕竟,有心病的不止她一人。” 舒清桐和温幼蓉的脸色都变了,齐齐看向秦蓁,满眼震惊。 秦蓁轻轻垂眼:“若说侯府的过往,给芸菡留下了对婚嫁一事的恐惧和排斥,那对郑三公子来说,亦是不可磨灭的伤痛。即便他撑着男人大丈夫的面子从不示弱,但与他朝夕相处的亲近之人,岂会看不出来?” 舒清桐和温幼蓉想到了各自的丈夫。 “如今,他不知哪一日就会醒过来,我并不希望他一醒来,就又要面对侯府那些事。眼下他睡着,其实也好,若能趁此机会为他抚平心中的伤痛,令他解开心结,即便无缘成为夫妻,我也无憾。” 这一次,舒清桐和温幼蓉异口同声:“要怎么做?” 不带一丝犹豫,甚至迫不及待。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担忧和焦急。 是的,有心病的,不止一个。 秦蓁看着这两位夫人,嘴角轻提。郑芸菡这两位嫂嫂,比她想象的要更在意她们的丈夫。 所以说,这世上从不缺真心又动人的好姑娘,即便不是她,也会有别的好姑娘,去填满他的人生,抹平他所有的遗憾。 她可以不做忠烈侯的第三个儿媳,但这份见面礼,忠烈侯必须得收。 至于菡菡。 她早就告诉过她,记得一直防备她,说不定哪日,她就把她算计了。 不是不愧疚,只是必须这样做,也只有她最适合。 第153章 第153章 晚间,郑煜堂和郑煜澄先后回府。 郑煜堂一进来就看到舒清桐坐在窗边发呆,他摆手谴退下人,拿过一件披风给她披上,握住她的手:“冷不冷?” 舒清桐挤出一丝笑:“不冷。” 郑煜堂把她扶离窗边,抬手合窗:“怎么还不歇下。” 舒清桐:“看你最近又忙起来,怕你重蹈覆辙。” 郑煜堂低笑:“胡思乱想,我好得很。” 舒清桐眼珠轻动,满脑子都是秦蓁那些话。 秦蓁虽与三弟两情相悦,如今的身份却是外人,她没道理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反而与她一同合谋什么。 况且,郑煜堂是嫡长子,更是长兄,若有什么事,她愿和他挡在最前面。 “煜堂。”舒清桐抓住丈夫的手:“公爹执意做主要为三弟定下王家姑娘,可三弟一定不会喜欢,你我是长兄长嫂,不如你我亲自去与公爹谈?” 郑煜堂脸色淡下来,避开她的眼神:“怎么忽然说这个。” 舒清桐锲而不舍:“煜堂,你试试吧,我陪着你。还有菡菡的事,你……”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郑煜堂凝眸看着妻子,做出猜测:“是不是府里谁惹了你,还是谁又说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来处理。” 舒清桐看着郑煜堂的眼神,终于意识到,秦蓁的猜测一点没错。 她心尖微凉,静默片刻后,又道:“那说说菡菡的事吧。你之前不是准备在府中设宴,将人请来让她过眼吗?近来你和二弟一直忙于朝中的事,这桩事也搁浅了。” 郑煜堂神色缓和:“你今日想的格外多。此事我当然没忘,很快就会安排。” 他顿了顿,轻轻揉弄她的鬓发,含笑道:“府里的事多数糟心,你不理也罢,不过你这位长嫂,却是可以替芸菡掌掌眼的。你若得闲,也可以选选日子,让人准备一下,我来邀人,好不好?” 舒清桐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好,就这么办吧。” 也只能这样了。 …… 郑煜澄沐浴归来,载着满身温热湿气。 推门而入,他娇俏的小妻子正横躺在床上,脑袋伸到床外边,软软的耷拉着,小脸充血发红,也不知这姿势凹了多久。 郑煜澄低笑一声,走到床边半蹲下来,转着脑袋看她:“这是练得哪门子功?” 温幼蓉忽然伸臂勾住他的脖子,郑煜澄发力起身,她的身子随着他的力道滋溜溜滑出来,郑煜澄顺势将她横抱起,转身在床边坐下,将她抱在怀里。 “游清,我的府邸已经修的差不多了。”她窝在他怀里,勾着他的脖子,软声与他商量。 郑煜澄低沉的“嗯”了一声,将人抱得更紧:“若是想搬出去住,我得了空就安排。” 温幼蓉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双手松开,转为捧住他的脸:“游清,我给府里修个漂亮的小院子,让菡菡住过去吧。” 郑煜澄失笑:“让谁住过去?” “菡菡呀。”她理直气壮:“要是菡菡舍不得三弟,那就把三弟一起接过去养着,只要我还是镇江女侯一日,就能养着菡菡一日,她不嫁人也没关系的!” 郑煜澄笑不出来了:“这是什么傻话?她怎么能不嫁人呢!” 郑煜澄想起在并州的时候,阿呦就爱霸着菡菡。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喜欢谁,亲近谁,就恨不得将人栓在身边,整日整日粘着腻着,摘星星偷月亮的宠着。 思及此,郑煜澄笑道:“不是说好了,你喜欢菡菡,舍不得菡菡,我们就为她选个以后容易走动的夫君,赵齐蒙就不错,但要养她这种胡话,以后不许再说了。她和你一样,终会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她不需要你养着,她的丈夫会疼爱她。” 温幼蓉皱起眉头,小声嘀咕:“要是一辈子没有‘如意郎君’呢?” 郑煜澄想了想,摇头:“不会的。” 温幼蓉还想在说什么,郑煜澄忽然抱着她躺下去,几番翻滚,稳稳当当按住她:“今日怎么了,总说起这个。” 温幼蓉眨巴着眼看他,小声道:“游清,你是不是还欠着我三个条件啊?” 郑煜澄愣住。 还真是。 当日与她一番纠缠,那三个条件,他始终没让她有机会用。 他笑:“想到什么了?” 温幼蓉扭脸,避开他的视线:“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但你要记得,也要信守承诺,答应我的所有要求。” 女人转过头,白皙莹透的脖颈冲着他,像是邀请。 郑煜澄低笑一声,轻轻落下一个浅吻,“嗯,我记着。” …… 长安城已经有了冬日的气息。 善儿给郑芸菡披上了她最喜欢的小橘猫斗篷,还没到烧炭置炉的时候,怀章王已谴人送来一只铜质手炉和满满十盒昂贵的香炭。手炉精致漂亮,炉壁浇筑的是郑芸菡最喜欢的芍药花纹,塞了点燃的香炭抱在手里,能暖和很久。 他近来是真的忙,商家要他处置,牵连而出的官员,不比当日曹家案简单。饶是如此,仍然在手炉的锦盒里藏了一封信,寥寥数语,除了关怀之言,便是满满的督促。 他太了解她,知她会寸步不离的照顾兄长,所以命她每日都要烧手炉取暖,不可受寒,此外,还有他之前送来的药材,必须按照医嘱内服外敷,待他忙完手头的事,定要查查香炭和药材还剩多少,她有没有听话取用。 她读完信,脸上总算添了浅浅的笑意,仔仔细细将信纸叠好收起,每日都会认真上药养伤,小手炉几乎从不离手。 郑煜星的榻前设了屏障,郑芸菡就坐在屏障另一头,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账簿,一边写清单,一边算账。泥炉上的茶壶咕咚滚水,蒸腾的热气还未升起些许,便烟消散尽。 自从刘氏因娘家的事在府里丢了大丑,侯府的帐已经交到舒清桐手上。再过两三月就到年节,府里的账目自然增多,偏偏舒清桐产期也在这段日子,郑芸菡便主动帮忙。 她看账是郑煜澄手把手教出来的,从前不上心,总有马虎出错时,如今全神贯注,就是舒清桐都找不出半点错处来。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是真儿和善儿都看得出来,姑娘变了。 她再没端着面子上的和气与主院那两位相处,更有甚者,她竟主动针对刘氏。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一直以来,姑娘总是告诉她们,主母虽不上心,但并未行大奸大恶之事,在性情和出身上,她的确不如原配主母,可人的出生不是自己能选的,因这个来苛求针对她,也没有道理,若能各自安好,已经足够。 所以过去多年,往往是她们两个替姑娘抱不平,姑娘反过来宽慰她们。 而今,真儿善儿才真正领悟到,这些年来对姑娘的误会有多大。 刘氏补贴娘家,将侯府的账管的处处漏洞自不必说,光是挑着她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女儿郑芸慧的毛病,姑娘盲狙都能中。 侯爷最不喜子女不受管束没有规矩,郑芸慧却是个中翘楚。 短短几日,郑芸菡已经借着郑芸慧抢占给三哥熬药的炉子熬燕窝;假借去寺庙为三哥祈福,实则伙同几个狐朋狗友去长安城外的伶雅坊听戏夜不归宿;用镀金铜砖偷换刘氏的金砖去打首饰这些事,让郑芸慧的膝盖长在了佛堂的蒲团上,想挪都不能挪。 她才十多岁,已经是个爱花钱,重虚荣,满口谎话的小姑娘。 这全都是忠烈侯的忌讳。 刘氏眼睛都快哭瞎了,每日都要苦恼为女儿求情。 此前,忠烈侯的矛盾多半冲着原配的孩子去,总觉得他们没了亲娘,心就偏了,不与长辈亲近,不好管束,他和刘氏的女儿虽然不如郑芸菡出挑,但胜在听话温顺。 现在好了,原配的孩子他管不着,继室的孩子他管不动,一个赛着一个忤逆不像话。 主院时常传出吵闹声,刘氏的耐心显然到了极限,不由开始细数自己这些年来的委屈。 可她还是不了解忠烈侯。 她的这些委屈,非但不能激起忠烈侯的半点恻隐之心,反而让他无数次的想起原配裴氏。 他的原配裴氏,即便将自己熬得油尽灯枯,也没有对他有过一句抱怨。他的喜怒哀乐,往往一个神态举动,温柔的妻子便已知晓。 其实,没有人是真的糊涂,即便是忠烈侯,也不是从无愧疚。裴氏病重时,再无往日的秀丽温雅,贴心知意,她身上有奇怪的味道,房里根本不能留人,他忍着不适,努力端出丈夫该有的样子,可心里是嫌弃的。也只有她,到了这个地步都不吵不闹,主动要求让他别再进房间。 他的妻子裴氏,是真的爱他。他年少得意时,她不曾要求过什么,中年失意时,她也不曾抱怨苛求。袭爵掌家时,兄弟暗里不服他,只有她将他奉为家主,将他当做整片天。令他心烦的事,往往刚起一个头,她已笑盈盈的为他抚平。 也许是因为她家道中落,本就没有娘家,所以裴氏掌家时,从没有出现过什么补贴娘家的丑事,她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一个赛一个有本事,最小的女儿虽然顽皮,偶尔胡闹,却最像她,最会讨他开心,他最喜欢…… 这样一对比,忠烈侯对刘氏,只有一日比一日深的厌恶。 他想不通为何当年就娶了这样一个继室,甚至觉得,自己与原配子女渐行渐远,全都是这个继室的错!哪怕是个有裴氏一半品性的,也不至于将好好的家变成如今的模样。 于是,争吵愈演愈烈。 全府的人都知侯爷与夫人不和,一个个面露惧色,彼时,郑芸菡抱着自己的小手炉,坐在三哥榻前,嗓音温软的给他读书。 真儿和善儿看在眼里,心里一阵虚寒,不由反思起自己这些年有哪里伺候的不够好,并发誓以后一定要改掉,绝不惹恼姑娘。 …… 秦蓁一直没有来看过郑煜星,池晗双却来过好多次。 她知道表姐喜欢的是郑三哥,不相信她会愿意嫁给史靳。可表姐不许她去找史靳,还让母亲把她看得紧紧的,她只有打着探望好友的名号才能出府。 “菡菡,表姐来过吗?” 郑芸菡捧着一本游记,看着昏睡中的三哥,轻轻摇头。 池晗双急了:“我得到消息,那个混账太子要在冬至宫宴时,亲自为表姐和史靳做证婚人,还要史靳在宫宴后立刻完婚!若非我不便去找他,定要将他打的满地找牙!” 冬至宫宴通常是皇室的家宴,除了皇室宗亲,就是极个别手握大权的重臣,太子要在这样的场合为两人征婚,等于封死他们的后路。 郑芸菡没有留意到好友话中的玄机,也没有问她为何不便去找太子,她在听到“冬至宫宴后立刻完婚”一句时,便有些失神。 池晗双与她抱膝靠坐在一起:“菡菡,不然我们一起找表姐商量对策吧?要么让太子收回成命,要么让史靳改变主意,总要有个法子才行,否则郑三哥醒来,你要怎么跟他说这件事呢……” 郑芸菡眼神一动,略略回神,她握住郑煜星冰凉的手,低声道:“她说过,她会有办法的。” 池晗双转头看她。 郑芸菡看着昏睡的青年,手上的力道紧收。 秦表姐说的没错,如今并不是哪一方的阻碍,而是所有人和事,像约好了一样一起挤上来阻止他们。即便没有太子赐婚,父亲忠烈侯,一样是障碍。 她信秦蓁,她说会努力挣脱,就一定不会食言。 同样,若三哥安好,他也会奋力解决自己这一方的麻烦。可他现在伤着,睡着,这事,自该由她来帮他完成。 至于好友晗双,秦表姐是想保护她,才不让她插手,所以,郑芸菡更不能将她拉下水。 她对晗双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晗双,你听话,不会有事的。我也想不出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所以,接下来的任何转机,都会是希望。” 池晗双在听到“转机”两个字时,眼神轻轻一动。 有些转机,得靠等。 但有些转机,是可以自己造的。 …… 商相勾结北厥刺杀太子一事,很快在长安传的沸沸扬扬,商相自是被处置,原本要被封为侧妃的商怡珺与商府女眷一并被流放,而那些与商相走得近的官员,有事儿的已经落马,万幸保住乌纱的,近来在朝堂上无一不是安静如鸡。 太子对这样干净的朝堂氛围很是满意,对冬至宫宴的准备越发上心。至于太子妃,她此前被商怡珺迷了心智,觉得这女人身上带伤,也只能靠恩情框住殿下一阵子,没有太大威胁,而她确实急需一个能帮忙笼络太子心意的宠妃。 如今商家成了这样,太子妃每日心惊胆战,唯恐太子怀疑她和商家有什么勾结,母家更是连连往宫中送书信,要她稳住局势,咬死与商怡珺毫无干系,全是被骗。 范氏苦于不知如何讨好太子,偏偏这时,东宫的奴才又开始准备新寝殿,太子妃忽然意识到,殿下可能从一开始,就没准备纳商怡珺。 可不是商怡珺,又会是谁? 这一次,范氏再没有拈酸吃醋的闲心了。不管是谁,她都要与此人和善相处,若是得宠些也好,这样她与太子也有冰释前嫌的机会。如此一来,范氏反倒成了最积极的那一个,还专程借着送汤,隐晦的问太子,新寝宫还有哪里不妥,望他指点。 太子握着书卷,总算多看了范氏一眼,当晚就去了范氏宫里。 范氏大喜,一番例行公事后,抓紧机会窝在太子怀中默默掉泪,说了些自己近来的反省,也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糊涂的时候。 太子拥着佳人,凤目微阖,倒是把话听全了,他没说话,只是用搂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 一个小小的动作,对范氏来说却是极大地宽慰,她忍住泪,又问了些新寝宫准备的事项。就在范氏以为太子已经睡去时,忽听男人低哑的声音告诉她:“备些风筝吧,大的,漂亮的。” 范氏愣住,风、风筝? 第154章 第154章 池晗双来时,郑芸菡虽然宽慰了她,但随着冬至宫宴将近,郑煜星还没有转醒迹象,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一天一比一天强烈。 大夫一波一波的来,可谁也说不出症结在哪。明明伤口结痂了,并没有再恶化,即便失血过多,也不至于昏迷这么多天。 郑芸菡每一日都在等郑煜星醒来,每一日都在盼着事情有转机。 然而,她没有盼来转机和希望,却先等到一个晴天霹雳。 忠烈侯已决定向王家提亲,那王家也愿意将女儿嫁过来,为三公子冲喜。 “冲喜”两个字,仿佛一把大锤子狠狠击在郑芸菡的脑门,令她一阵晕眩,茫然无措,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以! 秦表姐被赐婚,三哥被冲喜。为何老天要和他们开这样的玩笑? 郑芸菡冲出郑煜星的卧房,想去找忠烈侯说理,可理还没说成,却被告知另一则消息——府里已经为她寻觅了好些不错的青年才俊,准备在冬至那日设宴邀请,她已经长大了,该收心养性。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兄长的婚事岂是她能做主的。 说到这里,忠烈侯破天荒的和气慈祥。 这毕竟是他的亲女儿,也是裴氏的女儿,近来他格外怀念裴氏,看着女儿时,想到的都是她从前乖巧讨喜的样子。 再一想她出嫁的样子,忠烈侯有些感慨,和声道:“你始终是忠烈侯府唯一的嫡女,上头又有好些出众的兄长,为父自会为你千挑万选,找一个最好的夫婿,叫你风光嫁出去。” “至于你兄长,那王家女是个好姑娘,她嫁过来后就是你嫂嫂,你切不可再像那般无礼。” 郑芸菡看着面前的忠烈侯,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 说他不配做父亲,他并非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儿女。 说他配,他却总是用那种自以为是的关心,做着伤人的事。 好像有千言万语挤在喉头,这些年所有的事,所有的话,堵得她近乎窒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郑芸菡眼底再无光彩,对忠烈侯福身:“既是如此,女儿告退。” …… “大嫂。” 舒清桐怔然:“菡菡?怎么了。” 郑芸菡忽然对着舒清桐跪下来。 舒清桐大惊:“快起来,这是干什么?” “大嫂……”郑芸菡深吸一口气,压抑道:“我不想见府里为我寻的青年才俊,三哥也不能娶那个王家姑娘。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怕我会撑不住,大嫂,秦表姐喜欢三哥,并不输于你对大哥的珍爱……你能不能帮帮我,帮帮他们……” 舒清桐心里一痛,忽然想到当初琼花玉苑和江上游船的事,每当她需要她时,小姑娘总是一口应下,义无反顾。 也想到成婚那日,所有人里,只有她留意到自己初为新妇的那点小委屈。 那样贴心的照顾,细致的呵护,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 舒清桐很想答应。 然而,她避开她的眼神,昧着心意,涩声道:“菡菡,公爹才是这侯府的一家之主,我曾劝你大哥与公爹开诚布公的探一探,可你大哥并不愿意。有些事,即便身为人子,也不可以说。菡菡,你放心,府里为你选的一定是最好的,至于三弟,总要等他醒来,行完了所有的礼,那王氏女才能做得了你嫂子。” 她第一次拒绝了郑芸菡。 从大嫂院中出来,郑芸菡的步子虚浮无力,她没有多做纠缠,一半是听出了大嫂话中深意,一半是因为疲累。 她自嘲的笑了一下。 针对刘氏有什么用呢。 从一开始,她就不是能做主的那个人。 善儿和真儿忧心忡忡,不知说什么好。 郑芸菡深深吸气,闭上眼睛。 冬日的气息,凉彻肺腑。 她低声问:“善儿,王爷有来信吗?” 善儿柔声道:“姑娘,您忘了王爷眼下不在长安,可能冬至都赶不回来。” 郑芸菡“哦”了一声,弯唇笑起来。 “我好想他啊。” 真儿有些难受,“姑娘,其实这事好办,咱们给王爷写信,或者给太妃递信,像当初太妃登舒家门一样,也为你做主。奴婢就不信,太妃和王爷来了,还有谁敢逼你嫁给别人。” 善儿也道:“大少夫人有身孕,做什么都不方便,况且大公子之前身体不好,大少夫人一定更担心大公子。咱们可以去找女侯啊,女侯最疼姑娘了,我们去求她,她一定会帮忙的。什么王家姑娘李家姑娘,通通赶出去,侯爷也不敢说什么!” 郑芸菡仰头看着满园枯枝,笑了一下:“不是这件事。” 少女抱着怀中的手炉,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能从中汲取力量。 “真正要解决的,不是这件事。” …… 冬至,这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舒易恒从早上起便精神奕奕,喜气洋洋。 他从怀中掏出郑煜堂亲笔写的请帖,颇为感慨。 终于等到这天了! 然而,当他抱着一摞图纸走进衙署时,就看到杭宁和赵齐蒙捏着一模一样的请帖,眼神不善的打量对方。 不是,什么意思? 舒易恒急急放下手里的东西,指着他们的请帖:“你们也收到了?” 同一时间,两人的眼神杀过来,各自了然。 原来你也有。 舒易恒笑不出来了。 温幼蓉来时,见到的就是三个男人各自捏着自己的请帖,眼神在另外两个人身上来回逡巡,栽满不善的审视和鄙夷。 温幼蓉一阵头疼。 少顷,赵齐蒙晃悠到温幼蓉身边,捏着请帖当扇子:“女侯,这是什么说法?选秀呢?” 温幼蓉满脑袋头疼的事,一点也不想和他浪费时间:“你若不愿去,也没人按着你脑袋。” 赵齐蒙嗤笑:“去,为什么不去?我还非去不可了!” 他已经猜到,这家宴恐怕请了不止他一个,所以,郑芸菡那傻姑娘的心上人,会不会就是其中一个? 想到郑芸菡,赵齐蒙还是有些担心:“不是说受伤了吗?严不严重?你们侯府规矩还真多,想去探望都不行。” 温幼蓉内心哀叹。 哪里是不让你们探望,三弟那样了,傻丫头都快哭傻了,起先整日整日的魂不守舍,现在稍微好点,也是除了三弟谁也不在意。 根本不会见你们。 “赵齐蒙。”温幼蓉叫住他,想了想,认真的告诫:“菡菡的事情,我和游清都没有耍弄你的意思。但是……菡菡这头的变数有点大,我希望你有点心理准备。” 赵齐蒙看着手里的请帖,嗤了一声:“老子的心理准备,从并州就开始了。” 温幼蓉看着他晃悠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最近他又变得满身匪气了。 啧。 …… 秦府。 池晗双来给秦蓁送冬装。 今日宫宴,本不是秦蓁和秦意这样的级别能参加的,但因史靳的关系,他们也能入席,池夫人便给她们备了衣裳。 小金氏趁晗双去给秦意送衣服,低声问女儿:“那个史靳,你喜欢吗?” 秦蓁看着母亲,她眼里有真切的担忧。 她笑笑:“母亲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女儿这些年一直偷偷往外跑,和史靳是旧相识。” 小金氏笑了一下,挨着女儿坐下:“我虽算不得圆满,但也曾真的倾慕过那个男人。待嫁姑娘的模样,可不是你这样。” 小金氏顿了顿,忽然道:“那个总给我送东西的小郎君,他知道吗?” 秦蓁一愣,“什么?” 小金氏轻轻地笑起来:“你的心思我猜不透,你也不愿与我多说,总是自己一言不发就安排好了。意哥儿有了这宅子后,就把我接来了,原以为能一家团聚,你却住去太仆寺。” “不久前,来了个白俊的小郎君,说是你的下首,因为你太忙顾不上我,所以央他来送些东西。起先我还担心是什么歹人,跟意哥儿说了声,意哥儿问了大致身形相貌,跟我说,确有这个人。” “他每回来只呆片刻,给我带过东大街的包子,油纸裹的甜糕,养身补气的还有长安最贵的酒楼里那个什么……玉毓酒,他说他妹妹爱喝,大概貌美有品位的女子都爱喝……” 小金氏提起他,不由得笑起来:“那张嘴,可真是甜死人。” “我见不到你,也不知你怎么样,他便专挑你的事跟我说。”小金氏看向女儿:“娘看的明白,若非用了心,可说不出那些事来。我原本想跟你提一提他,却因为另一件事,歇了心思——” “他告诉我,你可能想走了。因为你以前受了太多委屈。你想去一个,不会再有人给你委屈的地方……” 话音未落,小金氏已愣住,一向坚强有主见的女儿,竟红了眼眶。 小金氏心疼不已,“他不知道,是不是?” 秦蓁死死咬着牙,明明想像以往一样,不让母亲担心,脱口而出的话,却带了微颤的哭腔:“他不知道……” 小金氏看着忽然落泪的女儿,连忙把她抱进怀里。 “阿蓁啊,你、你带我一起进宫好吗?娘不怕的,娘活了一把年纪,什么都不怕的。娘去帮你说,好不好?如果殿下和陛下怪罪,还有娘帮你扛着呢,又或者,宫里有哪位能帮忙的娘娘,娘去求求她,你看行吗?” 母亲的话,总是透着让人心酸的无知,却成了最厉害的利器,挑开藏匿心事的匣子,倒出所有不愿示于人前的委屈,让她尽情宣泄。 秦蓁从不是心急的人,她也没有骗郑芸菡,一件事太过顺利,反倒让她不安生疑。但这一刻,什么迂回折腾,什么从长计议,她都不想要了。 她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乞求睁眼就看到转机。 她不想努力了,她也想被老天爷偏爱一回。 她想他了。 门外,池晗双靠在墙边,努力把眼泪赶回眼里。 …… 忠烈侯府。 真儿拿来府里新做的冬装,绯色衣裙,极衬气色。 今日姑娘是宴席主角,侯爷已经打了招呼,要好好为姑娘装扮。 郑芸菡随她们折腾,刚刚装扮完,就开始挑选今日要给郑煜星讲的本子。 两个婢女挤到门口小声议论。 “那个王姑娘也来了,我听下头的小婢女说,她的丫头在打听今日家宴是不是真要给姑娘选婿,说是要帮着掌眼。” 真儿啐了一口:“说是想照顾三公子,可三公子刚受伤的时候没见她来献殷情,陛下一给三公子嘉奖,便巴巴的跑来了!哪里是要帮咱们姑娘掌眼,分明是咱们姑娘上回没给她好颜色,她心急要咱们姑娘嫁出去呢!否则,姑娘还在府里,她自是讨不得好!” 郑芸菡抱着书册走出来,两个婢女当即噤声,又见她神色无异,这才悄悄松一口气。 郑煜星的院门口,郑芸菡与王氏女不期而遇。 王氏女是被刘氏领过来的,今日郑煜堂和郑煜澄都在府里,正于前厅待客,她没看见郑芸菡,又主动向刘氏讨了好,刘氏知道侯爷的心思,趁机带人过来。 没想还是撞上了。 王氏女的笑容一僵,与她打招呼:“郑妹妹,你也来看郑三公子啊?” 郑芸菡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直直看着刘氏。 直到今日,刘氏才真正意识到,这府里装的最好,手段最狠的是郑芸菡这个小贱货!那是她的亲姐妹,她恨不能侯爷将慧娘打死才高兴。 太毒了。 她恨极了郑芸菡,却也怵了她。 谁能想到,多年来小白兔一样的姑娘,耍起手段来叫人这样猝不及防。 今日宾客都在,刘氏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立马卖了忠烈侯,“侯爷让我带人来看看星哥儿。” 郑芸菡勾唇笑了一下。 刘氏打了个冷颤。 “三哥要静养,两位请回吧。”郑芸菡转头望院子里走。 王氏女见刘氏吃瘪,只觉得此刻不表现何时表现,她追了一步:“郑姑娘,夫人好歹是你的母亲,你怎可对她这般无礼,你还有没有……” 郑芸菡忽然回身,腕间袖箭露出,直接对着王氏女。 王氏女尖叫一声,连连后退。 刘氏看清那东西,吓得脸色惨白:“你疯了是不是!今日是什么日子,你还想在府里动手吗?” 郑芸菡:“别吵,也别进来,三哥需要静养。” 王氏女扶住刘氏:“夫人,七姑娘怕是因三公子重伤,伤心至极,神志不清了,还是向侯爷禀明吧。” 刘氏稳住姿态,越发觉得郑芸菡有些可怕,她含糊点头:“走、走吧。” 真儿和善儿被郑芸菡吓了一跳。 “姑娘,您别激动。” 郑芸菡低低的“嗯”了一声,继续往里走。 第155章 第155章 郑芸菡像往常一样给郑煜星擦手擦脸,她握着温热的帕子刚要落手,忽然皱眉,叫来院里伺候的一个小厮:“谁来过这里?” 郑煜星独来独往,并没有近身伺候的小厮,院里留着的两个小厮,也是选的最麻利话最少的。 “没人来过呀。” 郑芸菡蹙眉,狐疑的看着三哥歪了一寸的枕头。 她每日都会守着三哥,他的手掌落在哪处,头落于枕上几寸,几乎都用目光丈量过。她每日都希望,这位置能变一变,挪一挪,是床上的人醒了,自己翻腾出的。 她连声唤他,动手摇他,郑煜星并未醒来。 如果不是他自己动的,难道是被人动的? 郑芸菡浑身的汗毛竖起,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手腕,指尖滑过三根袖箭,警惕起身查看房内的动静。 她叫来两个婢女,让她们把门打开透气,自己不动声色移到门边。 屋里没有动静,她唤来护院,让他们搜查郑煜星的房间,护院立马将房间里里外外搜了一遍。 忽然,一个护院碰到什么,发出一声轻呼。 郑芸菡问:“怎么了?” 护院道:“回姑娘,是公子在这里藏了壶酒,奴才险些碰到。” 三哥在房里藏了酒? 不可能,他爱喝的酒,都是她酿的,每回都是从地窖取。 郑芸菡心头一动,让人把酒搬出来,当她看到那只坛身绘了桃花的酒坛时,生生愣住。 这是……之前放在太仆寺,被三哥莫名其妙毁掉的那坛武陵桃源酒。 那时他为了哄她,赔了原料钱手工钱,然后把酒带走了。 她一直以为三哥会直接处理掉,怎么会藏在房里? 郑芸菡拆开封口的红布和塞子,酒液的醇香扑鼻而来。 她心头一震,是酒香! 她酿造武陵桃源酒无数次,每一次都败在酒味不足,味道很怪。 可眼前这坛酒,酒香浓醇,俨然是酿成的酒。 “来人!”郑芸菡唤来院中小厮,微微颤抖的指尖指着那坛酒询问起来。 小厮挠挠头,他对公子的事知道的本就不多,原本还怕姑娘问奇怪的问题答不上来,见姑娘指着那坛酒,他当即松一口气:“姑娘说这坛酒啊,这是公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带回来就一直放在这里。” 郑芸菡呼吸微微急促:“他换过里面的酒?” 小厮摇头:“没有没有,这个是公子酿的酒,因为公子不能时刻留在府里,所以是小人在帮忙看守帮酿的,说起来,酿法有些奇怪,一般酿酒,都是在曲汁里投蒸好放凉的米,等酒发就酿成了。” “可这个不是,第一段酒发时间之后,是没有酒味的,这时候,得再往里头投三斗蒸米,继续等发,第二次等发后,可能还是味道不好,需要继续投,如此一遍遍投,再一次次发,酒味就出来了。” 小厮惊喜的看着酒坛:“这酒香,约莫是发好了。公子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 郑芸菡谴退小厮,让善儿用盏子取酒。 翁口本就有澄清的酒,善儿不敢让姑娘在今日多饮,就取了那里的给她。 郑芸菡接过,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的去抿。 别样的醇香在口中散开,明明是延年益寿的养生酒,郑芸菡却被激出了眼泪。 原来是这样…… 所以,当日在太仆寺,他故意当着秦博士的面捣毁这坛酒,主动做坏事把把柄送到秦蓁手上,是不想断了两人的牵扯,可若加入别的东西,她一定会发现,知道是被人破坏。 为了让她误以为自己一如既往地失败,他往里头加的是新蒸米。新的米和旧的混在一起,她很难发现是加了什么进去。 一般的酒,加入蒸米后,就得封存等发。 可武陵桃源酒,恰恰是要在第一遍加米等发后,再加第二遍,第三遍…… 这坛武陵桃源酒,原本压着一个赌注——只要她酿成,郑煜星就要立刻成亲。 可她耗费了那么久的时间,只得来一次次的失败。 他胡闹一通,反而歪打正着的酿成了。 这坛酒,合该用来庆贺他成婚大喜,谁也别想沾染。它不早不晚,偏偏在今日出现,哪怕他躺着起不来,却已经用自己的方式透露了最迫切的渴望。 酒盏掉在厚软的毯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郑芸菡哭着哭着,又笑了。她抬手抹去眼泪,坐到床边,倾身伏在郑煜星耳畔:“三哥,你的酒酿好了,按照约定,你的立刻成亲。虽然秦表姐说,她不怕有阻碍,她会用尽全力为自己脱身,但我知道,你恨不得立刻就把她娶回来,一刻也不想等。” 她眼中含着泪,唇角轻轻扬:“不想等,我们就不等,我帮你把她接回来。” 郑芸菡直起身,整饬仪容,让善儿去备马。 善儿阻止道:“姑娘,您不能出府,府里还有客,侯爷马上就要让您过去了。” 郑芸菡看她一眼,轻轻点头:“也好,我先去找父亲。” …… 今日的侯府很热闹,除了与忠烈侯来往最多的同僚们,赵齐蒙孤家寡人一个,来就来了,舒易恒和杭宁则是认真请了长辈一同来。除此之外,还有郑煜堂和郑煜澄的同僚,连还没离开的温禄等人都跟着温幼蓉和来凑热闹了。 忠烈侯已经很久没有主持这样热闹的宴席了。 原本,他因二儿媳胡闹,已经是半退的状态。朝中一向是人走茶凉,忠烈侯也不可避免,可他有三个出挑的儿子,随便一个就够他吹嘘三天三夜。 所以,别说他半退,就是真退下来,只在侯府当个闲散侯爷,一样多的是人追捧。 今日是这宴一半是为芸菡设的,所以赵齐蒙等人都被安排在忠烈侯身边,女婿见老丈人,就没有不溜须拍马的,舒易恒和杭宁几乎是拿出十足的恭敬讨好未来的老丈人,倒是赵齐蒙,眼神在这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带着审视和狐疑,然后便心不在焉的到处瞄。 也不知道郑芸菡那丫头躲在哪看她的如意郎君。 忽的,赵齐蒙眼神一定,落在从厅外走进来的少女身上。 她穿着颜色明丽的裙子,发式妆容都格外精致,唯独那张俏生生的小脸,没了往日里明媚动人的笑。 赵齐蒙眉头皱起,觉得不太对劲。 …… 厅中正热闹,忠烈侯看到郑芸菡,愣了一下。还没到让她过来面见长辈和客人的时候,怎么自己跑来了? 刘氏心中激动又紧张。刚才在后院,她就看出郑芸菡今日情绪很对劲,可她忍了这口气没有告诉侯爷,就等着侯爷将人叫过来这一刻! 侯爷最是要面子,倘若郑芸菡在这种场合还敢发疯,侯爷必定会惩治她。到时候,她怎么教唆侯爷对付慧娘,刘氏就要千倍百倍的体会一遍! 人既然来了,忠烈侯只好笑着招手:“芸菡,过来见过几位世伯。” 郑芸菡微微抬眼,依言向叔伯长辈们行礼,几位与忠烈侯交好的大人纷纷夸赞郑芸菡貌美乖巧,又道忠烈侯有福气,儿女皆这般出色。 刘氏笑着对郑芸菡道:“芸菡,别傻站着呀,还没见过这边几位公子呢,这都是你兄长嫂嫂在朝中的同僚,听说你受了伤,都很担心你,一直在跟侯爷问你。” 听刘氏提及几个年轻人,忠烈侯也笑了,不得不说,郑煜堂选的这几个,他都颇为满意,赵齐蒙和杭宁虽然根基单薄,但胜在能力过人,得陛下和殿下的赏识,前途无量却也需要侯府的提拔,女儿嫁过去,等于为几个儿子收拢了得力的帮手。 不过,杭宁的姐姐杭若曾在侯府做过婢女,好些人认得她,虽然郑煜堂已经解释过,当初是因为安阴之故,做的一场戏,但忠烈侯还是觉得,杭宁有这个姐姐,不太光彩。 至于舒易恒,倒不是不好,只是侯府和镇远将军府已经有了大儿子和儿媳这门亲事,再嫁个女儿,用处不大,所以,哪怕舒易恒的条件最好,在忠烈侯看来,反而要排在前两人后头。 思及此,忠烈侯便搭了个腔,将几个年轻人挨个夸过,有意给女儿做个提示。舒易恒得父亲提点,杭宁也有杭若作军师,在讨好老丈人的事情上可谓十分卖力,至于赵齐蒙,他心思都在郑芸菡身上,看起来更像是没有长辈提点所以不太懂事的孤家寡人。 郑芸菡一一看过几个青年,眼中不带一丝缱绻留恋,又落回在忠烈侯身上:“女儿有事相告,父亲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氏不动声色,忠烈侯当场蹙眉,尴尬的顾看左右,一半对她训斥,一半对客人解释:“平日里一直教你规矩礼数,你都学的很好,今日怎么这般失礼,还不快向贵客赔罪,赶紧退下。” 几位长者面面相觑,摆手笑道:“无事,许是郑姑娘确然有重要的事要向侯爷禀明。” 忠烈侯只觉得难堪,给了郑煜堂和郑煜澄一个眼色。 宾客在堂,不可闹出家丑,郑煜澄笑着对众人道:“也快开席了,诸位不妨移步至庭院。”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让忠烈侯难堪,场面功夫拿捏得极好,纷纷起身移步出厅。 舒易恒担心的看了郑芸菡一眼,总觉得她与以往不一样,一旁的杭宁疑惑的望向杭若,却见她正凝重的看着郑芸菡,仿佛在担心什么。 “姐姐……”杭宁示意她跟着宾客们一起出去。 杭若将杭宁往外带:“你先过去。”她慢下几步,躲在厅外。 舒清桐和温幼蓉对视一眼,默默地留了下来。 郑煜堂走到郑芸菡面前,挡在她和父亲之间,低声道:“你什么都不要和父亲说,同清桐先回后院歇息,稍后我来找你。” 郑芸菡轻轻抬眼,直直的望进兄长的眼中:“大哥,过了今晚,就来不及了。” 郑煜堂眼神微变:“你到底怎么了?” 宾客已移至庭院,忠烈侯让刘氏先过去,自己留了下来,他神情含着怒气,是要严厉苛责的前兆。 “煜堂,你让开!”忠烈侯呵斥道。 郑煜堂望向忠烈侯:“父亲,芸菡带着伤,又一直担心三弟,难免心力交瘁顾不上礼数,我这就让她回院里休息。” 舒清桐忽然上前将郑煜堂拉开,郑煜堂怕碰到她,没敢用力,转头见芸菡与父亲迎面相对,气氛隐隐紧张,不由蹙眉:“你做什么,父亲他……” “父亲叫你让开,你没听到吗?”舒清桐面色平静的看着他:“你可以选择沉默,但你没有让别人也闭嘴的权利。” 郑煜堂脸色微白:“清桐,你到底在说什么?” 忠烈侯的注意力都放在郑芸菡身上,并没在意郑煜堂夫妇如何。 他失望的看着郑芸菡,抖着手指向客人离去的方向:“你可知今日这宴席准备了多久?你的兄长,你的嫂嫂,甚至你母亲和本侯,都在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你倒好,板着脸冲出来说些古里古怪的话,是给谁脸色看?” 郑芸菡笑了一下,“既是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为何从没有来问我的意思?” 郑煜堂想要解释,他们只是帮忙掌眼,挑选合适的,最后她喜欢谁,与谁更合得来,自然由她决定。 舒清桐忽然拉扯他,再次阻止他开口。 郑煜堂露出不解之色,就听忠烈侯道:“你的意思?女儿家的事情,自有府里安排做主,你还想有个什么意思?你母亲说的不错,煜堂他们几个把你宠得越来越不像话,叫你一个本该束于闺阁安分守己的姑娘,变得狂放无礼自以为是!” 郑芸菡:“那三哥呢?他也是需要被安排,也和我一样吗?你们明知他心有所属,为何还要拉王家女给他冲喜?!” “你还敢提他!”忠烈侯气急:“郑芸菡,今日宴席你不必再出来,马上滚回后院,去佛堂罚跪,不反省清楚,就不要起来!” 郑煜堂眼神微变,无声望向忠烈侯。 舒清桐朝他走了一步,压低声音:“若你有什么想说,不妨此刻说出来,无论后果如何,我都陪着你。” 郑煜堂倏地转头看她,身为妻子,舒清桐今日所有的古怪举动,都在刚才这番话里得到了解释。 他和她最亲密,所以她看得最透彻。 作为兄长,他尽心尽力从无愧对,成为丈夫,他履行诺言绝不辜负,身处朝堂,他鞠躬尽瘁的尽着臣子的职责,唯有身为人子,他心底有自己都说不清的抗拒,让他一次又一次选择逃避,宁愿冷漠以对,也从未想过把所有事摊开解决。 郑煜堂陷入挣扎,他想要上前拉住郑芸菡,及时止住一触即发的矛盾,可这一次,舒清桐没有给他机会。 “郑煜堂,你忘了对我的承诺吗?你永远不会做一个让我失望的丈夫,你忘了吗!” 如果你不想让她走出这一步,那就你来! 郑煜堂垂在身侧的手慢慢紧握,目光垂下。 “我原本以为,父亲是被我们的母亲,您的原配正室宠坏了,却没想,其实我们也有份宠坏父亲。”郑芸菡低笑着,再次开口。 郑煜堂所有的挣扎和犹豫都在一瞬间凝固,神色惊疑的望向说话的少女。 郑芸菡的眼神无畏无惧,全无往日谨小慎微的恭谨。 她背脊笔挺,目光凌厉,淡声道:“我们总是让着你,哄着你,才叫你以为,即便你做错了,只要端出一家之主的威仪,大声怒斥,所有的事情都会便成你期待的样子。” 她声调轻柔,却融着不可摧毁的坚定:“那我不妨告诉父亲,三哥不醒,只要我还在,王家女也好,李家女也罢,这侯府是办不成喜事的;父亲若想打死我,那更好,那些青年才俊,我也不用选了。只要想到我的婚嫁要经过你这样的父亲应允经手,想到我可能也会遇到你这样的夫君,想到我会像母亲一样把一辈子都耗在你这样的人身上,我就噩梦连连,害怕又抗拒!” 她深深吸气,报复泄恨一般吼道:“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嫁人!即便做一辈子的老姑娘,都好过变成母亲那样的人!” 霎时间,整个厅中安静的针落可闻。 郑煜堂震惊到僵直在原地,脑袋里一遍又一遍的回荡着郑芸菡的话。 她害怕。 她抗拒。 她宁愿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也不想变成母亲那样的人。 她不要嫁人。 饶是在秦蓁那里提前得了提醒,当郑芸菡嘶吼着说出这句话时,舒清桐和温幼蓉还是吓了一跳,眼前的菡菡,没了她们熟悉的天真烂漫,温柔乖巧,割开封锁心事的绳索,只剩满目疮痍。 她们尚且如此,忠烈侯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是他最乖巧的女儿,从前,她分明最懂他,最会讨他高兴,虽然偶尔也会顽皮,但只要呵斥一通,她很快就会赔罪学乖,他仍然心疼宠爱她。 忠烈侯不是没设想过儿女叛逆的事,可今日这些话,哪怕是郑煜堂说,是老二老三说,都可以,唯独不该是她来说!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为这个小女儿即将出嫁感到伤怀,他这样关心她,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最像亡妻裴氏,裴氏一生都不曾指责他半句,她怎么……怎么能…… “你……你……” “父亲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女儿会有如此态度?”郑芸菡轻轻闭眼,弯着唇角,试图笑着逼回被情绪挤出的眼泪,“可这些年来,女儿对父亲生出的疑惑,远比父亲今日的更多。” 门外,杭若下意识要冲进去拦她,然而刚迈一步,厅内传来少女声嘶力竭的质问—— “为何你从不在意子女真正需要什么,只将自己在意的一切强加于他们身上?为何你明明吝啬于在他们身上耗费一丝心血,却要作出含辛茹苦的模样?为什么你明明错了这么多年,反而觉得错的永远是别人?!” 匆匆过来的郑煜澄,步子僵于门口,再难前行。 忠烈侯双掌颤抖,气息虚浮,下意识要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忠烈侯才惊觉,除了惯用的那些呵斥之词,他竟连一句有力的反驳都说不出来。 而眼下的情景,暴怒与呵斥,都显得苍白无力,更像是心虚的遮掩。 “郑芸菡,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我是你父亲!”最后几个字,忠烈侯几乎要咬出血来。 郑芸菡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她眼珠一动,眼泪滚下来:“父亲?您真的知道什么才是父亲吗!” 她一字一顿:“家长举教者,曰父;家之隆也,曰父;子之天也,曰父。” “试问父亲,到底做到了哪一点?” 郑芸菡抬手指着郑煜堂,咬牙道:“活着来到世上的人太多了,可是活成懂事明理,心善正直,人人称赞的人,太少,也太难。父亲以为,兄长们的一切是怎么得来的?学识文采,是他们挑灯苦读,一本书一本书堆砌的;心智道理,是他们迎难而出,一件事一件事磨出来的。他们苦读时,您可有替他解答过书中的难题?他们为世事苦恼疑惑时,您可有设身处地的为他们讲过道理;他们最困惑茫然时,你可有在前面领过路?家长举教者,您是吗?” 忠烈侯脸色苍白,如鲠在喉。 郑煜堂和郑煜澄怔然看着她,一动不动。 郑芸菡轻轻垂眼,泪水盈溢:“论资排辈,父亲得天独厚,承了侯府爵位。可这些年来,除了在兵部当着可有可无的职,混着得过且过的日子,你最拿手的,便是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在忠烈侯府这块牌匾下,恣意践踏母亲对你的信任和体谅,粉碎我们对您最后的尊重和崇敬。父亲可还记得,母亲病重时,您最宠幸的那个侍妾?” “母亲走后,她生了掌家心思,却在刘氏进门没多久,就从府里消失了。对,您当然不会记得,即便是您最依赖的母亲,当她无法在给你最体贴的关心和照顾时,一样被您嫌弃遗忘,所以你怎么会在乎一个被关在后院,形如鬼魅,整日哀嚎的妾侍?而你迎进门的继室,只因三哥不服管教,曾把他推进那妾侍的房里吓得他大声哭嚎!” 忠烈侯浑身一震,满脸茫然。 郑煜堂怔然:“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郑芸菡抬臂在脸上抹了一把,声音微颤:“这些年来,刘氏为人如何,我不想与父亲在这里细数。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过,为什么会是刘氏,为什么父亲要迎这样的女人做继室,为什么我们不能有一个温和亲近的继母。可是当我真正看清父亲时,才终于恍然——若非母亲家道中落,您这样不思进取,虚荣自满的男人,倾尽一生的力气都难得到!” “您没有让女人倾慕的姿态,也没有撑起忠烈侯府前程繁华的能力,只能靠着承袭忠烈侯这件华服,撑着一家之主这个虚浮的架子大摆神威,你能征服的,只有刘氏这样的女人。父亲,扪心自问,家之隆也,您配吗!” 忠烈侯忽然猛咳起来,酿跄几步,撞在主座的茶桌边。他浑身一软,歪在座中,手掌按住杯盏,呼吸急促。 杭若见状,终于冲进来拦住郑芸菡,低声道:“够了!菡菡!够了!” 再说下去,就真的受不了场了! 郑芸菡看也不看杭若,奋力挣开她。 “父亲今日很开心吧?宾朋满座,对您吹捧有加,可您到底因何得此待遇,当真一点数都没有吗?” 忠烈侯猛地抬眼,死死地盯着郑芸菡。 郑煜堂喉头轻滚,眼眶充红:“菡菡……” 郑芸菡低低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落泪:“父亲,您知不知道,母亲临终前,曾嘱咐大哥一定一定要看住我,她不希望我有和她一样的境遇,生出和她一样的心境。我得知之后,谨记在心,不敢忘记,方才成今日的自己。但也是今日,我才发现,若说我是努力不要活成母亲的样子,那兄长们,就是一直在努力不要活成你的样子!” 她指向外面:“你得到的吹捧皆是源于他们,可他们今日所有的荣光,都是先撕开你这片天,避开你所有的样子活出来的!你从不是他们的榜样,你只是一个竖在心中引以为戒的警示!” “你闭嘴!”忠烈侯洪声怒吼,忽然抓起手里的杯子狠狠砸向郑芸菡! “菡菡!”郑煜澄目眦欲裂,迈步冲向郑芸菡。 郑芸菡躲闪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 一道人影冲了过来,将她护进宽厚的怀里,那只杯子,狠狠地砸在他的背上,落碎一地。 郑芸菡情绪翻涌,又惊又痛,以至于眼泪疯涌,浑身颤抖。 郑煜堂抱着她,安抚的拍拍她的背:“菡菡,没事,大哥在。” 郑芸菡的情绪终于冲破最后一道防线,在郑煜堂怀中放声哭出来。 她说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这些年的一切,都说了。 郑煜澄的目光略过那一地碎片,落在气喘吁吁,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忠烈侯身上,淡淡道:“父亲,够了。” 他从郑芸菡身后护住她,温声道:“菡菡,不哭。” “大嫂……”温幼蓉走到舒清桐身边,抬手抹泪。 舒清桐别开脸,轻轻喘息。 少顷,她轻轻拍温幼蓉的肩膀:“若他们问起,你就说是我一人的主意。不要提秦蓁。” 温幼蓉一怔,飞快抹干眼泪:“不是,我是想跟你说,你别承认,交给我,我有把握摆平!” 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舒清桐破涕为笑。谁来承担促成这个局面的责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真正的解开心结。 谁也没注意到,原本热闹的庭院已经安静了很久,这时,一个小厮紧张的走进来:“侯、侯爷……” 忠烈侯此刻的状态很崩溃,根本无心理会任何人,小厮又望向大公子:“公子,府里又来客了……这席位要如何安排,什么时候开啊?” 开席……时辰…… 郑芸菡哭声骤止,飞快推开两位兄长:“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第156章 第156章 “你要去哪!”郑煜堂飞快拉住她,她今晚的情绪大起大落,他怎么放心她乱跑。 郑芸菡奋力挣开,眼泪还在掉,语气却带了乞求:“三、三哥的酒酿好了……我们约好了,我一定要把秦姐姐带回来……回来和他成亲。” 秦蓁,宫宴? 郑煜堂脸色大变,她这个样子跑去宫宴,岂不是要在宴上闹开? 绝对不可以! 郑煜堂作势要拦,郑芸菡转头就跑,可她跑的太急,眼眶被泪花浸得模糊,刚跑到厅外的台阶,忽然踩空,整个人向前扑去—— “菡菡!”温幼蓉飞快冲过去要扶她,还是慢了一步。 郑芸菡跌入一个盔甲坚硬的怀里。 男人的怀抱坚硬冷冽,周身都冒着风尘仆仆的寒气,可是那种熟悉的气息,让郑芸菡不受控制的鼻子发酸,双眼模糊。 她慢慢抬起头,视线里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直至眼泪滑落,人影去了糊边,渐渐清晰。 元洲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卫元洲神色冷厉,一双眼充血发红。他轻轻抬眼,看向厅内追出来的人,维持着抬手抱护怀中少女的姿势,淡淡道:“今日宫中设宴,殿下念及郑大人的伤情,本王刚巧回长安,顺道过府探望,稍后便要进宫复命。” 他垂眸看向怀中的少女,轻勾唇角,露出安抚的笑容,声音又低又轻,温柔至极:“把眼泪擦干,带你进宫。” 带你去抢人。 双眸红肿的少女,眼中升起熠熠光辉,她吸吸鼻子,重重点头。 “嗯!” 她并不知他是否听到刚才那些大逆不道之言,他是个孝子,孝顺母亲,她怕他觉得她不孝忤逆。 但此刻,她看着他温和带笑的眼神,忽然就什么都不怕了。 卫元洲捏着宽厚的披风边沿,将她轻轻拢住,转身护着她离开。 “芸菡。”郑煜堂今日受到的震撼太大,一时间都忘了考量卫元洲这个动作里隐含的亲密和占有姿态,只在意郑芸菡。 郑芸菡步子一顿,自卫元洲的披风中冒出一颗小脑袋。 刚刚哭过的少女,眼眶红肿,像只兔子,郑煜堂所有的理智和判断,忽然就乱成了一锅粥。 其实,何必事事都规行矩步呢?他活了这些年,到头来,连一个小姑娘都不如。 他自己没有勇气做的事,全都被她做了。可他拼搏多年,不就是为了让她有一个强大稳健的靠山,不受拘束? 让她纵天纵地的闹一场,又有何妨。 郑煜堂莫名的平静下来:“三弟真的喜欢那个姑娘吗?” 郑芸菡捏着卫元洲的披风,一字一顿:“像大哥喜欢大嫂,如二哥在意阿呦。” 郑煜堂轻轻点头:“大哥与你同去。” 郑煜澄微怔。 温幼蓉看看两人,扬声高呼:“我也去!” 舒清桐轻轻拍她一下,自己却笑了。 少女的眼中的笑意点点绽放,散尽阴霾。 卫元洲淡淡开口,毫不留情的打破气氛:“郑大人,冬至宫宴,本王带不了那么多人,诸位尽可放心,本王会照看郑姑娘,不会让她闯祸胡来。” …… 冬至宫宴是皇室家宴,等闲人没有资格出席。 卫元洲先把人抱上马,再跟着翻身上马,将她严严实实拢在怀里。 卫元洲看着怀中安静的小姑娘,低声道:“难道不该问一句,为何我会今日回来?” 郑芸菡歪头瞅他,用眼神询问——那你为什么呢? 卫元洲轻哼一声,“我在外头做事,心爱的女人却要在家里选夫,你自己品品,几个男人受得了。” 郑芸菡吸吸鼻子,不知该怎么解释。 卫元洲笑着,啄了一下她的脸颊,声音压得很低:“是我回来晚了,才叫你一个人面对这些。以后所有的事,我都会陪你一起。所以,这一次就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郑芸菡一怔,他果然都听到了。 卫元洲不愿她再陷在刚才的情绪里,用披风蒙住她的脸,扬鞭打马,绝尘而去。飞驰奔出的一瞬,郑芸菡回过神来,现在最重要的,是阻止史靳和秦表姐的亲事! 怀章王的军马很快离去,侯府的宴席,除了忠烈侯缺席,一切照常进行。 侯府大门一侧,赵齐蒙抱着手臂倚在那里很久,低低的笑了一声。 居然是他,早该想到的。 …… 赶去宫宴的路上,卫元洲扬声问她:“想好这人要怎么抢了吗?” 怀里的少女安静许久,轻轻点头。 耳边是呼啸风声,不便说话,等快到宫门口时,卫元洲勒马慢行,与她商量对策:“你想的是什么办法?” 郑芸菡心虚的看他一眼:“办法是有,可是有些大胆,可能还会让你生气。” 卫元洲挑眉。 郑芸菡扭着身子真诚的看着他:“但这是权宜之计,情急之法,我还有后招的!” 卫元洲抬手转过她的脑袋:“除了把你自己赔出去,其他的都可以。” 郑芸菡:…… 这时,宫门处传来熟悉的争辩声—— “为什么我不能进,我表姐就在里头,我只是晚了一个时辰没搭上她的车,你、你家表姐出嫁,你不送嫁的吗?!” 卫元洲勒马停下,郑芸菡怔怔的看着围在宫门口争辩的一群人,“晗双?” …… 宫宴过半,酒过三巡。 史靳捏着酒盏,似笑非笑的看着身边的女人:“你这表情,我都不敢喝你斟的酒。真怕被你毒死。” 秦蓁一晚上几乎没说过话,闻言瞥了史靳一眼,史靳眼神轻动,打趣她:“倘若郑煜星此刻醒了,你会不会激动地离开这闷死人的宴席?” 秦蓁转眼,仍是不语。 史靳的笑淡了些,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忽然就不那么确定了。即便郑煜星真的醒了,她这样跑出去是死罪,她可不是那种殉身保节,就算死也要见心上人一面的性子。 极大的可能,是她接受现实,甚至做好准备放弃那个男人,与此同时,她所有谈情说爱相夫教子的精力,都会变成和他相斗相杀一辈子的动力。 史靳的笑有些崩不住,原本以为选她是转机,现在看来,更像是选了个麻烦。他心烦意乱着,撞上太子隐隐含笑的眼神,也跟着冷了脸。 当日他放倒太子的人,带走池晗双,明明没有露脸,可就是从那日之后,这太子便盯上了他,防他防得紧,甚至给出长安女子任他选,唯独不可选池晗双的暗示,分明是看出他的心思。 这个男人,真是很难缠。 史靳自暴自弃的想,倘若后半生他真的要被秦蓁报复死,他死了也要来找这个罪魁祸首偿命。 太子盯着史靳那一桌,正欲提起定亲一事,宫奴忽然来报,怀章王回长安了。 太子微怔:“快请!” 盛武帝对卫元洲这个弟弟其实并不亲,但也不至于多防备生疏,毕竟那只是先皇一个小嫔妃的儿子,没有强大的母族靠山,也没有显露出什么野心,且多年来尽忠职守,忠君护国,还对太子有救命之恩。 见着太子尊敬这位皇叔,盛武帝有心让卫元洲成为太子当政之初最利的一把刀。 卫元洲卸了兵甲入殿,简单回禀了一下手中公务的进度。 盛武帝摆摆手:“今日冬至家宴,正事且先放一放,你一路劳顿,坐下饮杯酒水吧。” 卫元洲再拜:“启禀陛下,臣入宫时,于宫门前遇见一群秦博士的学生,方知今日是秦博士与史大人大喜,秦博士于太仆寺授课多时,多少积累了些师长之谊,奈何宫中家宴,他们无资格入席,便集于宫外遥祝秦博士。臣感念颇深,愿请陛下能破一次例,让他们入席祝贺。” 竟有这样的事?盛武帝看了秦蓁一眼:“没想到,秦博士授课时日不长,与学生情谊竟这般身后。” 慕容皇后含笑道:“想来,秦博士必是真诚相待,用心教导,令学生心悦诚服,才有他们今日的感恩与不舍。陛下,何不破例为学生增添席位,也好为秦博士添喜呢?” 盛武帝觉得可行,当即命人备席,请学生们进来。 太子微微蹙眉,有不好的预感。 不多时,七八个学生先后入殿,最前面的池晗双和郑芸菡,竟都穿了红色的衣裙,虽然款色与颜色不尽相同,但瞧着是一样的喜气可人。 盛武帝笑道:“听闻,你们是来为秦博士祝贺的?” 池晗双直起身,朗声道:“回禀陛下,臣女欺瞒怀章王,愿受陛下责罚。” 一旁,史靳和秦蓁齐齐愣住。 盛武帝一愣,“什么?” 太子脸色暗沉,直勾勾的盯着池晗双,搭在扶手上的手紧紧握拳。 池晗双面不改色,笑盈盈道:“几位同窗的确是来贺喜,但是不是为秦博士贺喜,尚未可知。” 盛武帝被她弄得有点蒙。 太子沉声道:“池晗双,陛下面前休得胡言,你可知方才那句话,已经是欺君之罪。” 这时,郑芸菡向盛武帝一拜,道:“亲禀陛下,臣女有一疑问。” 盛武帝对这两个小姑娘都眼熟得很,义卖宫宴时,她们可是得尽了风头,后来万宝园入学考试,她们也十分出彩,盛武帝不止一次的想,若他有这样讨人喜欢活泼聪明的公主,简直就是大齐之福。 到了盛武帝这个年纪,对样貌和性情都出挑的小姑娘,总会格外宽容,他点头:“你说。” 郑芸菡:“臣女听闻,此次大齐为史大人定亲,都是依照大齐的礼制,此举自是彰显我大齐亲和好客,真诚待人,最终目的,是为了促成一桩好姻缘。然臣女疑的是,高厥族自古以来在婚配上都有一个特别的说法,至今留存,史大人为何从不曾提过呢?” 忽然被点名的史靳,很意外的傻愣住:“啊?” 盛武帝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史靳在帮衬太子新政之事上,的确功不可没,至于与北厥开战一事,若能成,也是一件必须载入史册的大事。所以,盛武帝很看重史靳,联姻就是为了拉拢,且要求下头做的面面俱到,彰显诚意。 郑芸菡这么一提,他想不注意都不行。 就听这小姑娘又道:“臣女知道,长安办婚习俗与高厥族大相径庭,若以长安婚俗的标准来说,必定是做到极致的好,史大人感受到这份诚意,自然也乐意体会一把大齐的婚俗。即便知道高厥族原有什么婚俗,也无谓再提。” “但臣女也担心,婚礼之后,有人会觉得,大齐既然想表达诚意,就该客随主便,宾至如归。史大人要不要套用高厥族的婚俗惯例是一回事,我们有没有主动提及甚至建议,又是另一回事。” 盛武帝笑笑:“瞧你这般认真的模样,约莫是个不可忽视的婚俗,史靳,你不妨说说看。” 史靳再次被点名,神色莫测的看着前头的两个小姑娘,眼里有些不可置信的猜测。 池晗双扫他一眼,忽道:“陛下,还是臣女来说吧。” 盛武帝很宽容:“行,就你说。” 池晗双对盛武帝一拜,看也不看太子的脸色,扬声道:“高厥族的婚俗里,是有抢亲一说的!” 抢、抢亲? 盛武帝当场愣住。 池晗双笑道:“男女结亲,却未必是最佳良配,倘若有人反对,或是有人想要争取,于婚礼上当场抢亲,就是最后争取的机会。男子可以抢妻,女子同样也可以抢夫!只要有本事改变对方心意,就能抢到手!” “简直是胡来!”太子厉声呵斥:“池晗双,你再胡言乱语,孤就要将你赶出去了。” 池晗双忽然对着盛武帝行了一个大拜礼,扬声道:“请陛下明鉴,臣女钦慕史大人多时,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今生非君不嫁,臣女愿与秦博士一较高下,向史大人证明,臣女才是最适合他的妻子!” 她抬手略过身边的同窗和好友:“所以,臣女特地请了同窗好友前来见证。他们的确是来贺喜的,并无欺君之意,只不过,最后是贺我还是贺秦博士,得看史大人如何选。” 一个伯府嫡出女,竟然在宫中家宴上当场抢亲。 这种事传出去,能让长安城的百姓聊上大半年! 秦蓁满目惊疑的看着池晗双,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郑芸菡看着身边的好友,见她脸上只有志在必得的决心,没有半点迟疑和伤心,忽然想到她不久之前信誓旦旦的向她表决心—— 【若我表姐与郑三哥明明情投意合,还有拎不清的混账要出来坏事,只消你一句话,我什么忙都能帮!】 她总是这样,风风火火,说到做到。 明明一开始,大家都想保护她。 到了最后,却成了她站出来护住所有人。 第157章 第157章 大殿中有一瞬的寂静。 池晗双很不怕死,她瞅瞅史靳,又偷偷瞄盛武帝:“陛下,您是准还是不准啊。” 盛武帝眯着眼,看了看史靳那一桌,又看看前方的小姑娘,笑了一下:“池晗双,纵然你巧舌如簧,可你欺瞒怀章王与同窗,闯入宫中家宴大放厥词,甚至有意捣毁朕为史爱卿筹备的定亲礼,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死罪,你是不是觉得,朕真的那么好脾气,不会要你的脑袋?” 太子神色一紧,不安的望向盛武帝。 在帝王眼中,人生或死,有时候真的是一线之间。 秦蓁再也坐不住,起身快步出席,对盛武帝一番叩拜:“陛下,舍妹无礼,臣身为师长教导无方,愿领责罚!” 池晗双一点不吃这套,她大无畏道:“臣女依照高厥族惯有的婚俗来表达心中真意,倘若真的要为此落罪砍头,权当是借此举验证了臣女的真心。” 她神气活现的盯着秦蓁:“秦博士,纵然你我姐妹情深,可在心爱之人面前,不妨拿出十成的本事好好较量一番。我倒是要看看,我都敢为史大人去死了,你敢不敢!” “晗双!”秦蓁被池晗双这通乱拳打的一个头两个大,她疯了是不是! 就在这时,史靳忽然笑了。 他仰头饮尽手中的酒,起身出列,对盛武帝行礼:“陛下,方才两位姑娘所说,全都属实。抢亲一说,的确是北厥与西厥沿袭多年的婚俗。此前臣不提此事,只是因为臣有自知之明,臣一介粗人,放马经商为生,远远比不上生长在长安的贵族公子,岂敢奢望有长安姑娘来抢微臣?” 他微微抬首,目光落在池晗双身上,露出清浅柔情的笑:“可事实证明,长安的姑娘,远比我们西厥的姑娘更重情重义,勇敢热情。臣从未见过这般令人着迷的女子,此前之所以选秦姑娘,只是欣赏秦姑娘的育马之道,私心想着,我这个粗人,好歹与她有话能谈。实在称不上心意相通,情真意切。” “但如今,臣被池姑娘深深打动,愿加赠良驹万匹,半数西厥领地为聘礼,迎池姑娘为妻。” 盛武帝的神色微妙。 半数西厥领地,可真够大方的。 “史靳!”太子沉声呵斥:“秦博士是你自己选的,你这般折辱秦博士,就是侮辱朝廷命官。” “太子此言差矣。”池晗双:“纵然是朝廷命官,也是时时接受考核的。就拿我们太仆寺助教一职来说,也是轮换制,若有人比你做得更好,更适合,你就得让位。这样的道理,放在任何一处都说的通!况且,史大人表了态,秦博士就已经不是最佳人选,此刻再强行硬凑,不是成了怨侣吗?” 她望向盛武帝:“反过来,若陛下能成全,便是给了秦博士一个遇到合适之人的机会!这是有福报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太子还想反驳,然而他今日的失态,都被盛武帝看在眼里。 盛武帝直接道:“姻缘不可强定,如此看来,是这池家小姑娘抢亲成功了,若是朕此刻强行惩治了池家小姑娘,继续将秦博士与史大人凑做一对,与作孽无异。然则太子说的对,秦博士始终是朝廷命官,史靳你此举确有折辱之意,不若这样,愿不愿意成全你们,全看秦博士意下如何。” 球忽然被踢到了秦蓁面前。 秦蓁神色不定,转头看向晗双。 池晗双忽然靠近史靳,一副与他同生共死的英勇姿态。 史靳受宠若惊,和她一起看着秦蓁。 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样啊。 秦蓁哑声道:“晗双,你……” 这时,有宫奴跑进来,对樊刃低声说了什么,樊刃又转告给卫元洲。 卫元洲愣了一下,看向秦蓁。 下一刻,他起身,对盛武帝和太子作拜:“陛下,殿下,宫外传来消息,羽林大将军郑煜星已转醒,侯府请了太医,郑将军已经大好了。” 秦蓁浑身一震,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 池晗双差点哭了,激动地看着秦蓁,低声道:“表姐!你还在犹豫什么!快去啊!” 秦蓁眼神回神,迟疑的看着池晗双。 晗双是不愿意的,她明明应该护着她,岂能让她…… 池晗双心一横,直接抓住史靳的手,宣誓主权:“即便你是我表姐,我也不会将史大人让给你!表姐,请你成全我与史大人!” 听到郑煜星醒来的消息,郑芸菡愣了许久,喃喃道:“秦表姐,三哥为你酿的武陵桃源酒已经成了……” 秦蓁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都变了。 “臣愿意成全!”秦蓁忽然扬声,将这五个字咬的清晰明亮,转身跑出大殿。 席间忽然一阵骚动,大概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郑芸菡很想立刻回去看望三哥,但她知道,三哥此刻更想见到的是谁。 更重要的是…… 她不安的看向好友:“晗双……” 池晗双没有回应,她看着秦蓁飞快跑走的背影,含泪笑起来。 她一笑,眼泪就往外涌,泪珠儿尚未滚落,被男人的手指拭去。 池晗双一怔,下意识望向面前的男人。 她强硬的抓着他的左手,他全无反抗,轻轻抬起右手,温柔的为她拭去眼泪。 史靳含笑看着她,低声道:“你可真是个……大惊喜。” 池晗双脸一热,连忙松开他的手,史靳反客为主,转而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迎向最上首的陛下。 男人嘴角噙笑,心满意足:“史夫人,一起谢恩吧。” 池晗双鼓着腮帮子,很不情愿的配合他。 史夫人?你先过了我娘那关再说吧! 两人暗中较劲,谁也没看盛武帝身边的太子,面寒如冰,眼中隐隐有痛色…… …… 秦蓁出宫门时,史靳的人竟为她牵了马,仿佛知道她今日要这样跑出来,要用到马。 可秦蓁已经没有思考的精力,她翻身上马,扬鞭飞驰直奔忠烈侯府。 彼时,忠烈侯府还未散席,得知三公子醒来,原本就很热闹的侯府再添喜气。 秦蓁抵达侯府,下马时连马都不牵,直接往府里跑。 守门的护卫将她拦住,认出这是之前来过的秦博士,侯爷好像说过,此人登门决不许入内的。 “放她进去。”郑煜堂负手而来,望向秦蓁。 秦蓁匆匆点头:“多谢!”然后直奔郑煜星的院子。 她只来过一次,还被拦在郑煜星的院子外,却已经完全熟记这条路。 房内,刚刚醒来的郑三公子双目无神的看着帐顶,嘴里念念有词。 若凑近了去听,便能听见他在念—— “骗子……大骗子……” 下一刻,他的手被一双凉凉的手握住。 郑煜星转头看去,然后愣住。 女人一路疾驰,头发被吹乱,额头浮了汗。 可她极力平稳气息,对他露出笑,温柔的说—— “谁胆子这么大,敢骗我们小星爷?” 放心吃饭,我给你布菜,安心睡觉,醒来我也在。 言出必诺,岂会骗你。 …… 原本最安静的院子,成了侯府此刻的焦点。 郑煜堂没有进去,只是负着手站在院中吹冷风。他嘱咐了大夫和下人,不要进去打扰。 大夫从郑煜星的院子出来,又转而去了忠烈侯的院子。 这个夜晚,侯府注定不安宁。 一双柔白的手为郑煜堂搭了一件披风。 郑煜堂正沉浸在今夜混乱的思绪中,黑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没了往日那种笃定清明,混乱茫然地很。 舒清桐并不在意,她冲他轻笑:“身上疼不疼。”她问的是被忠烈侯砸的那一下。 郑煜堂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圆挺的肚子上,整晚的理智冷静,在这一刻有小小的崩裂。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去,嘲讽一笑,哑声道:“父者,家之隆也……” “清桐,我鄙夷过他。” 舒清桐心头轻震,讶然的看着他。 “身为人子,岂能对父亲有这样大不敬的想法。可当我看着你腹中的孩儿一日日长大,我控制不住的紧张害怕……我不敢,也不愿让自己停下来,最后活成他那样。我害怕自己停滞不前,碌碌无为而不自知,我害怕我的孩儿,有朝一日,会像我看待他一样看待我……” 年轻的男人,第一次在妻子面前,将心底最后一片隐地敞开。 舒清桐眼眶湿润,笑了一下,紧紧握住丈夫的手:“你怎么会这么想,又不是没带过孩子。” 郑煜堂轻轻抬眼,带着不解。 舒清桐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只要看到你悉心带大的小姑娘,我就知道,我们的孩子有你这样的父亲,只会像她一样,善良而坚韧,聪慧且勇敢,又比她更敬爱你,以你为荣。” 郑煜堂忽然泪涌,又破涕为笑。 是啊,他到底在怕什么…… 又不是没带过孩子…… …… 郑煜澄送完最后一波客人,问了问主院的情况。 久安说,侯爷已经睡下,可是精神状态不大好。太医来后,他便守在主院外,直到太医离去,各院安稳,他才拖着笨重的步子回到自己的院子。 刚跨过院门,等待多时的小妻子便迎上来,竖起白生生的手指头—— “第一个条件,不许生我的气!是我把菡菡逼出今日这模样的!” “第二个条件,不许生菡菡的气,她只是把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也没说错啊!” “第三个条件,如果三弟和那个秦姑娘两情相悦,即便他们都反对,你也要赞成!” 话音刚落,温幼蓉落入一个清香温暖的怀抱。 郑煜澄双臂紧收,像是抱着人生最后的倚靠,几乎将身子的重量都倚上去。 温幼蓉猛然承受了年轻的身体不该承受的重,憋红小脸站直。 阿呦,你要顶住! 其实,很久之前,她就跃跃欲试的向他提过条件。 那时他说,她提的那些条件,不值得,也不应该。 时至今日,他拥着怀里的妻子,仍旧道:“你说的,是我本该去做的,怎么又乱用给你的条件?” 温幼蓉撇撇嘴:“我怕忘了嘛,忘了好可惜哦。” 郑煜澄连连直笑:“红纸黑字写在婚书上,我又赖不掉。” 她眨眨眼:“哦。” 郑煜澄保持着抱她的动作不变:“阿呦,我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温幼蓉伸手回抱住他,哄孩子一般拍拍他:“这不是担心,是关心。” 她轻轻扬首,从他胸膛中露出口鼻:“我只是觉得,游清其实很厉害,不必处处谦让隐忍,你也可以像大哥一样受人称赞,你也不是不喜欢。温禄说,一家里有好多兄弟姐妹的,夹在中间的那个总是格外低调些,是常态,可我不觉得,当父母的忽视了自己的孩子,还有理歪曲成常态啦?” 郑煜澄被她逗笑,慢慢松开她。 他凝眸看着她,一字一顿说的极为认真:“你说得对,我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敢。” 温幼蓉偏头:“为何不敢?” 郑煜澄轻牵嘴角,拉着她的手往院中走:“男人多是向往功成名就,名利加身的。可是过盛的浮华,太容易迷了眼睛。你自己也不知道,从说错哪句话,做错哪个决定起,就开始落败。然而可怕的不是一时的落败,而是早已不复当年英勇,却放不下过去的荣光,被虚荣和盲目的自满障目,不反省思过,还极力找补,活成一个蠢不自知,知亦不敢面对笑话。” 可是,凡事也易矫枉过正。谦虚自省本没有错,但当它们成为心中的一道警示,成为哪怕一次次放弃退让,也不愿意越界的障碍,便成了后来的他。 温幼蓉急急道:“你没有!你很好!你得相信自己的好配得上所有的称赞和荣光!” 郑煜澄眼底的笑意星星点点散开,轻轻捧住她的脸,轻轻啄了一下:“女侯都这么说,那我大概……的确有这么好吧。” 温幼蓉回了他一个重而热情的香吻。 “嗯!就是这么好!游清全天下最好!” 第158章大婚第三场! 第158章大婚第三场! 这个晚上,郑芸菡没有回侯府,而是陪着晗双回了敬安伯府。 她大胆的言行,别说秦蓁,就连郑芸菡都不知道怎么向池家长辈交代。这是他们最宠爱的姑娘,却为了成全她的三哥和表姐,轻易将自己的一生赔进去。 倒是池晗双,看到好友一脸愁色,好笑的安慰她:“你这表情,知道的,是我要嫁给史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被送去祭天呢。” 郑芸菡:…… 池晗双像是完成一件人生大事,整个人轻松的不得了,捏着宫宴散席时偷藏带出的糕点,吃的津津有味:“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可难过的,难道你想让表姐和郑三哥就此诀别?” 郑芸菡诚实摇头。池晗双一口吃掉糕点,摊手道:“即便像你说的,表姐不想嫁给史靳,哪怕此刻不得已,也会极力脱身,可你想想,她还能怎么做?无非是和史靳相斗相杀,彼此折磨,看谁先顶不住。这种事,我来做也一样啊。” 郑芸菡整个人都不好了:“你在大殿上高呼深爱史靳,能为他去死,就是为了嫁给他之后,和他相斗相杀看谁先顶不住?” 池晗双话赶话的性子,就差脱口而出一句——对啊,谁怕谁嘛! 然而话都到了嘴边,她却愣了一下。 真的要相斗相杀,相互折磨吗? 好像……也不至于吧。 忽然间,男人轻轻抬手为她拭去眼泪,把她从那方院子抱起离开的画面崩入脑海。 郑芸菡愧疚道:“而且,你之前明明说过,你不愿意……晗双,你先别急,你帮了我三哥一个大忙,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我、我对史翼有救命之恩,你说,我拿这个去求史靳主动放弃你怎么样?” 池晗双早就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愿意不愿意的话,心虚的摸着脖子慢悠悠道:“倒也——不至于吧。” 郑芸菡:? 池晗双心一横,正色道:“菡菡,你想,你仔细想——表姐和郑三哥,一如你和王爷、你的兄长和嫂嫂们,但凡拆开都会让人觉得可惜,但我不同啊,我没有那个让我牵肠挂肚放不下的人,甚至没想过我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人,我觉得眼下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我喜欢的人都安康圆满,就很满足了。” “我对男人真的没什么期待,有时候我都害怕会嫁给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男人,相比之下,这个史靳我多少有点了解,也能接受吧。” 在郑芸菡呆愣的表情中,池晗双忍笑道:“而且我和史靳一起,还真说不好是谁倒霉!你以为今日在殿上这样一闹,他就能顺利娶到我?嗤,你没见过你池伯母的威力!我觉得都不用你去提什么救命之恩,只要让史靳去会一会我那令人头大的母亲,他说不定转身就哭着喊着求陛下退亲!” 郑芸菡:…… 池晗双心情舒畅,往车座里一歪:“你池伯母为了逼我相亲嫁人,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令我深受其害。好啊,我就拉个男人到她面前,吓不死她,她要是极力反对,那更好,最好是把闹我的那些手段全部施加在史靳身上,正好让史靳尝尝随便坑我表姐的苦头!简直是双赢!真想看看他们交手的场面,一定很精彩。” 郑芸菡觉得,她没看错。 她心大的好友,神情里,似乎在期待…… …… 这天晚上,敬安伯府在池晗双这个小宝贝的骚操作下,久违的人仰马翻了一回。 敬安伯爷连夜把安睡的池逸踹起来,要他去把史靳这个人及祖上九代全部查清楚! 一直渴望女儿出嫁,甚至说过只要是个体面合适的男人就行的池夫人,若不是丈夫拦着,差点提着刀杀去驿馆。她倒是要看看,哪个胆大包天的狗男人敢这样就定了她的女儿! 池父好气又好笑:“她留恋闺阁时,你整日念叨恨不得把她打包塞进花轿送出去,现在婚事来了,你又这样闹,你到底是要她嫁还是不嫁?” 到底是手心捧大的肉,池夫人在丈夫怀里嘤嘤哭泣,边哭边委屈:“太、太突然了……” 也是这晚,一起长大的两个小姐妹,似乎完全没有受外界影响,脑袋挨着脑袋,说了许多许多女儿家的私房话,一觉到天明。 …… 第二日一早,郑芸菡是被侯府赶来的下人催醒的。 “姑娘,府里出事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郑芸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三哥和秦表姐的事,晗双牺牲这么大才让秦表姐解脱,事情不能在侯府这头折了! 她连朝食都没用,飞快赶回侯府。 回府才知道,此事远比三哥三嫂的婚事更严重。 昨日,她对父亲大不敬,今日,终于回过神的忠烈侯深受刺激,要将郑芸菡赶出家门。 放在一般人家,子女高声对父母尚且被视为不敬,她昨日那些话,是郑煜堂都不敢说的。 此事惊动了整个侯府。 二房三房都有女儿,却都是妾侍庶出,郑芸慧是继室之女,姑且也算正室嫡女,但真正论起来,郑芸菡这个原配嫡出的姑娘,在府中更得人心,就连宫中的兰贵妃,也只当她是唯一的嫡亲侄女。 郑煜堂听闻,什么都没说,去见忠烈侯。 经过昨日之事,忠烈侯完全不想见他们,也不许任何人求情,他意已决。 然而,郑煜堂并不是去求情的。 他也有一个决定要告知忠烈侯。 大齐自来有规定,不孝父母者是要判刑入狱的。郑煜堂称,他自省一夜,深感母亲在世时,他没有尽到人子应尽的孝道,母亲的委屈,伤痛,遗憾,他一样都没能为其纾解,直至母亲郁郁而终。 他是不孝之人,没有资格在忠烈侯百年之后,继承侯府爵位。 随着郑煜堂刚刚表态,郑煜澄和勉强起身的郑煜星齐刷刷的来了。 他们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大哥没有资格,他们也没有资格。 他们都是不孝之人。 此事一出,整个侯府都乱了,郑煜风几个堂兄弟纷纷来劝,只是彼此的神色里,都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 谁家有爵位要继承的,不是正房偏房争着抢着要的! 偏偏到了他们这里,竟成了不屑一顾的东西! 别说是放在长安城里,历朝历代都难找出几个。 如果说郑芸菡那番话,是身为子女对父亲最大的忤逆和刺痛,那么亲生亲养的儿子拒绝承袭爵位,对忠烈侯来说,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郑芸菡得知此事时,忠烈侯已被气的咯血昏迷。 她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忠烈侯身为父亲,或许在很多时候都没有尽到当父亲的责任,但是在大体原则上,他绝不会轻易动摇,譬如他从未想过,自己百年之后,会有郑煜堂以外的人继承爵位。 郑芸菡当即去找几位兄长,然而,除了郑煜星之外,郑煜堂和郑煜澄都用一种痛心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并告诉她,从今日开始,她都无需再为这些事情操心。 郑芸菡隐约觉得哪里不对,郑煜星已经勾过她的脖子,兴致勃勃与她商讨娶妻大事! 史靳和池晗双的事已经从宫中传开了,郑煜星醒来才知道,史靳狗胆包天,连他的人都敢坑,可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机会,他要趁着所有人都以为秦蓁是被史靳的时候,立即向秦蓁提亲,然后风风光光迎娶她为妻!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家阿蓁抢手的很! 郑芸菡还是觉得两位兄长怪怪的,但她已经没功夫问了。 因为办婚礼,真的很操心! 郑煜星伤刚好就进宫面圣谢恩,末了,立马提出想要迎娶秦博士一事,还很大胆的恳求陛下能做证婚人,成一双良缘佳配。 当初筹备太仆寺授课时,郑煜星和秦蓁同时被认命为博士,秦蓁主教,郑煜星辅佐,怀章王作学监,郑煜星直言不讳,道他早已被秦博士的人品才情吸引,因政务在前,他不敢肖想忘本,这才按下了心里的感情。 没想到他才昏迷了小小一段日子,他心中的神女竟然受到莫大的侮辱! 他要娶,他一定要娶! 平心而论,眼前的年轻人救了太子一命,盛武帝除了封他为羽林大将军,的确还想再给点补偿。 秦蓁被史靳当场拒婚,一个女儿家,面子上肯定挂不住,她助太子新政有功,若他不能给与合适的补偿,也有点说不过去。 这个郑煜星不比史靳差,盛武帝思来想去,将秦蓁传来,问了问她的意思。 秦蓁看着身边满眼都是戏的男人,无奈浅笑,对盛武帝恭敬作拜,“臣亦倾慕郑将军多时,若得陛下恩典,臣将感激涕零,永生不忘。” 一旁,太子看着这一双男女,终是对盛武帝道:“郑卫率对儿臣有救命之恩,儿臣亦恳请父皇成全。” 盛武帝看着这群深陷爱恨纠葛的年轻人,轻轻笑了。 他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并非不懂。 于是,下旨赐婚,太子证婚做媒。 圣旨当日就送到了忠烈侯府,被抢救回来躺在床上的忠烈侯看着帐顶,长长的叹息一声,闭上眼睛,再没有说过反对的话。 …… 腊月初三,宜婚嫁。 天还没亮,嘉柔居的灯火已经亮起。 郑芸菡坐在书案前,烫金的宣纸上描了两支精致的梅花,细软的笔尖在纸上一笔一划,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取神曲二十两,细剉如枣核大,曝干……蒸米投入曲汁中,熟搅令似烂粥,侯发,即更炊二斗米,依前法,更投二斗,侯发,又炊三斗……待冷,依前投之,其酒即成,曰武陵桃源酒。】 重新写的酒方晾干,善儿捧来一个盒子,揭开盖子。 盒子里面,有一张郑芸菡自己描的鬼子母神图。 折起叠放的鬼子母神图上,放着一首诗,一只纸折的胖兔子,今日,又多了一份酒方。 “走吧。”她换上绯红的新夹袄,裹着毛茸茸的围脖,抱着小手炉,朝郑煜星的院子走去。 随着天色亮起,侯府内外迎来忙碌,一片火红喜气。 郑芸菡仔仔细细帮郑煜星穿戴完毕,打眼一瞧,又垫着脚为他正了正头上的冠。 郑煜星看着面前的人,伸手拍拍她的头。 “菡菡,多谢。” 郑芸菡笑笑:“三哥不该谢我,应该谢谢晗双。” 郑煜星笑起来:“都得谢。” 郑芸菡为他理好衣冠,期待道:“三哥终于要将三嫂接回来了。” 郑煜星默了一瞬,忽然勾过少女的肩膀,冲她挤眉弄眼:“这嫂子来之不易,你功不可没,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接?” 郑芸菡愣了一下,笑着点头。 “要!” 她这么一凑热闹,有人就坐不住了。 温幼蓉指着丈夫和几个堂兄弟:“多我一个也不多呀!” 别说温幼蓉,就是郑芸菡都不适合跟去接亲,可郑煜星百无禁忌,大手一挥:“都去!二嫂,记得带上你山水二部的精英,我觉得今日这池家大门,不太好闯!” 事实证明,郑煜星非常有先见之明。 池晗双为了把场子搞大搞热闹,让全长安的人知道,她表姐秦蓁抢手的很,毫不客气的把史靳的人拉来守门,势要将觊觎表姐的痴汉子拦于门外,不给够红包不要想进门! 郑煜星原本很感激池晗双,但此刻,他只想拧她的天灵盖。 池晗双本就会玩,这障碍拦从大门口一路设到新娘子的闺阁门口。 郑煜星大伤初愈,除了不能多饮酒,已经吃了蘸酱油的甜果酪,唱了女腔,作了饱含深情的催妆诗,趴在地上手脚并用过红线阵,就差跪下来给池晗双磕头了。 郑芸菡看不下去,深情姐妹的立场瞬间崩塌,她撸起袖子与池晗双对阵。 池晗双岂会让她,笑眯眯的说,谁也不能替,哪有躺在床上睡一觉就能娶到媳妇的,今日这些设障,他一个都跑不掉! 郑芸菡急的小脸涨红,最后使出杀手锏,跳起来高呼:“三嫂!有人欺负三哥,你快出来替他做主呀!三嫂!三嫂——” 温幼蓉非常乐于看到郑芸菡和池晗双的友谊崩塌,为了彰显自己与她的深情厚谊,她立马跟着一起喊话:“三嫂,快出来呀——” 郑煜澄飞快把她拉回来,也想给她跪下了:“那是你弟妹!” 温幼蓉眨眨眼,扭头又喊:“弟妹!你开门呀!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呀!” 喜房内,秦蓁一身嫁衣,娇容妍妍。小金氏拿起盖头,含泪笑起来。 “他来接你了,走吧。” 秦蓁眼眶泛红,轻轻点头。 …… 秦蓁原本以为,这一日的所有事,都足够她铭记于心一辈子,可当她坐在遍布喜红的新房,耳边源源不断的贺喜声和欢笑声一一消去,只剩这一室寂静陪着她时,她才恍惚这一日已经快要到头。 明明对镜梳妆,听母亲碎碎念道出嫁事宜,好像还是眨眼之前的事。 门被推开,仗着有伤在身的男人,轻松逃过宾客的灌酒,精神奕奕的走进来,他的嘴角像是被人提了线,怎么都压不下去,依着喜娘走完最后的礼,他忙不迭将所有人赶出去,毫无仪式感的掀开了新娘子的盖头,那动作,跟开酒似的。 秦蓁作为新娘子的紧张和期待,在他狂喜的俊脸在眼前放大的瞬间,消去大半,她甚至想把盖头盖回来,揪着他的耳朵告诉他——搞错了!再来一次! 然而,没等她这样做,郑煜星真的去开酒了。 那坛武陵桃源酒,他小气巴拉,一滴都没分出去,藏在房里,等着这一刻。 “阿蓁,这个,是我们的合卺酒。” 男人撩起袖子,动作利落的装了一壶,斟上两杯,诚意满满的递过来。 秦蓁看着满脸写着高兴的男人,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旧事,她双眸含波,温声道:“不是不能喝酒吗?” 郑煜星坐到她身边,认真的看着她:“这个不一样,一定要喝。” 秦蓁轻轻抬眸,恍惚间,面前一身大红喜气的男人,坠入了记忆的熔炉,慢慢变成了那个她遗忘很久,却一直在努力追忆的少年。 夕阳之下,他教完所有马术,背着她渐行渐远。 小小的少女看着那道背影,大声的问—— “以后……我能来找你吗?” 等我实现自己的目标,我能来找你吗? 少年没回头,背着她挥手:“哦——来了请你喝酒。” 她走过春夏秋冬,千里山水,还是来到了这里,走到他的面前。 而那个重回记忆的少年,变成了眼前面带笑容的男人。 他带着他酿好的武陵桃源酒,来娶她了。 …… 秦蓁垂眸,动作缓慢的饮下手中的酒,仿佛要借着这个动作,将这一瞬间的庆幸和满足延长到地老天荒。 酒液润过喉头,沁入肺腑。 她陷入回忆,正处于感性的状态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男人飞快饮完酒,跳起来就手脚麻利的剥衣服,零零碎碎的红,张扬又色气的散落了一地。 在她抬眼这一瞬,他“袒诚”的叉腰站在她面前,大方的向她展示着他的骄傲。 秦蓁红唇轻抿,表情一点一点僵住。 很好。 她刚刚找回的少年模样,粉碎性变色。 郑煜星等这一刻等了太久,激动的伸出双臂,要一个抱抱:“阿蓁!” 秦蓁扬手将手里的酒杯砸在他的脸上:“你给我把衣服穿好——” 郑煜星一声痛呼,俊脸被砸歪…… 忠烈侯府的第三次婚事,在一日的喧闹与一夜的折腾中圆满度过。 郑煜星终于补上了之前的遗憾,与她做了名副其实的夫妻。 秦蓁起先是不适的,可是看着他全情投入,在她面前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姿态,那种掘与男女情爱最深处的畅快,让她渐入佳境,与他不知疲惫的闹,直至精疲力尽。 她将这一生的放肆和真心,在这一晚给了眼前的男人,畅快之后,只想裹着倦意沉沉睡去。 …… 然而,这个男人告诉她,不可以。 困顿中被猛地拉起来,肌肤暴露在被褥之外,秦蓁打了个冷颤,活生生冻清醒了。 本该一并沉沉睡去的男人,忽然想起什么,捞起一件衣裳胡乱套上,走到门口让人烧水送进来。 秦蓁茫然的看着他,郑煜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愧疚的凑到她面前来:“夫人,是我不好,刚才我太激动了,只顾着与你……嘿嘿。我都忘了菡菡交代过,得先帮你梳头卸妆,这样才舒服,你别生气……” 秦蓁平日很少浓妆,有时候更是懒得上妆,最近尤其如此,所以她自己都忘了这茬,与他畅快成长后,只想沉沉睡去。 这时候唤人烧水,进进出出一番折腾,还要入水出水,好累,不想动。 郑煜星肃着白俊的脸,沉声道:“菡菡悄悄告诉我的,大哥和二哥就是这样对大哥大嫂的,我不能让你在这种事上短她们一截。” 秦蓁抱着被子挣扎,近乎哀求:“我选短一截,我就喜欢短一截,让我睡吧。” 被郑煜星连人带被子扛起来,剥干净丢进澡桶时,秦蓁面色木然,生无可恋。 随他吧……随他…… 秦蓁还没被人伺候着沐浴过,更别提被男人碰。看着郑煜星一本正经为她梳头卸妆,用温软的澡巾轻轻为她搓背擦肩,她慢慢的放下了心里的障碍,试着享受起来…… 忽然,澡桶里多了一个人。 郑煜星呼哧带喘的凑过来,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手开始不老实,他居然还有力气! “阿蓁,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秦蓁瞬间清醒,手忙脚乱要爬出澡盆,男人在水里似一尾游鱼,轻轻巧巧与她纠缠在一起。 水花四溅时,秦蓁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水,哪些是汗。 她只知道,他死了,他今天就要死了! 第159章嫁娇女(一) 第159章嫁娇女(一) 寒风呼啸的冬日,最美不过佳人在怀,床软帐暖。 郑煜星一夜都不敢睡沉,几乎秦蓁一动,他就立刻惊醒,然后检查自己的睡相,这么醒醒睡睡一夜,最后还是先于秦蓁醒来,索性不睡了,侧着身看她睡,又觉得不够,转为抱着她睡。 悠悠转醒时,秦蓁舍不得就这样起,便一直闭着眼。她觉得自己像一块铁锅里的烙饼,被人翻来覆去,还时不时地压一压,外面天寒地冻,两个人的被窝却热的发汗。她听到他幽幽道:“醒了吧?哪有人睡觉是这样的表情。” 她缓缓睁眼,确然是早就醒了的模样:“什么表情?” 郑煜星心道,想打人的表情。 他说:“就——‘夫君,再来一次’的表情。”在秦蓁颤抖的眼神里,他的双手熟练地游走起来,准备和她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晨练。 秦蓁抱着被子躲,刚挪一寸,他挤一寸,眼看就要抵上墙壁,从被挤变成被压,外面传来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郑煜星攻略的起劲,间歇性失聪,秦蓁却犹闻生讯,连忙按住他:“有人敲门。” 话音刚落,敲门声又起。 郑煜星皱眉。 若是大哥二哥院里,必定有下人一大早蹲守门外听动静,待命伺候。但他以往回府都是为了睡觉休息,所以根本就没有安置这种角色在院子里,这会儿会是谁来敲门? 勤九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垂首道:“给三公子道喜问安,大公子命奴才转告三公子,侯爷与夫人身体不适,今朝的敬茶就免了,挪到日后也可。” 郑煜星倒是不在意能不能给忠烈侯敬茶,在他看来,他愿意把这杯茶递出去都是给老头面子,不过阿蓁是新妇,听说大嫂刚进门的时候,就很在意这种小细节,他想了想,觉得这事儿得谨慎的跟阿蓁说。 正欲挥手赶人,勤九连忙道:“还有!” 这一次,他神色凝重许多:“大公子说,用完朝食后,他在书房等着三公子和夫人,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商议。” 郑煜星一怔,重要的事? 回到房里,秦蓁已经穿戴好,正在梳妆,郑煜星站着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说了敬茶的事,想了想,小声安稳道:“老头子就是这样,你别在意。他爱喝不喝,待到陪你回门时,我们多敬岳母几杯茶。” 秦蓁笑笑,她是一点不在意这个的,半真半假的打趣:“公爹少见我几面,病兴许能好的快些。” 而且,她刚才已经听到了勤九的话,眼下需要在意的是郑煜堂要他们去谈的事情。 用完朝食,郑煜星和秦蓁去了大哥的书房,进来才见二哥二嫂也来了,安静无声的围坐在茶案前,将气氛围得略显沉重。 郑煜堂一眼两人:“过来坐吧。” 郑煜星觉得气氛古怪。 一定有问题。 刚坐下,郑煜堂直奔主题:“论理,你与弟妹新婚燕尔,又几经波折,应当好好休息一阵,但事关菡菡,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 郑煜星神色一紧:“她怎么了?” 郑煜堂神色凝重,语气沉痛道:“那日,芸菡与父亲在厅中大闹一场,无意透露了心中的秘密——她、她竟从来没有想过成婚,她不愿嫁人。” 一旁,郑煜澄眼眶发红,连呼吸都疼痛,舒清桐和温幼蓉即便早已知道,还是难免心忧,同时,她们又要掩护秦蓁,不能让丈夫知道三弟和弟妹早已知道,弟妹先告诉了她们。 郑煜星瞪大眼睛:“她又不愿意成亲了?”不对啊,这丫头不是已经想通,正和那位老王爷情意绵绵的吗? 四人一怔,齐问:“什么叫‘又’?” 秦蓁轻轻抬眼,给了他一个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跟着问了一句:“什么叫‘又’?” 小星爷始终是小星爷,反应迅猛。他借抬手抚鬓的动作稳住心神,一本正经:“我的意思是,郑芸菡事这么多?一桩未平,一桩‘又’起,现在居然又闹着不想成亲了?太不懂事了!” 一抬眼,见到四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目光不善。 郑煜星:明白,风向搞错了。 他立马沉痛惋惜,捂嘴哽咽道:“她会这样想,一定是有原因的……不是她的错……是我这个当哥哥的错……” 秦蓁暗暗叹气,别过脸不想看他。 郑煜堂狐疑的看着他,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 舒清桐和温幼蓉背后一紧,望向秦蓁。 郑煜星愣住,也转头望向妻子,拉长的语调藏着小心翼翼的探问:“我——一早就知道?” 秦蓁轻轻叹气,接过话头:“不瞒大哥,其实我与夫君,的确一早就知道。” 作为一个刚刚醒来就忙着追媳妇成亲的人来说,郑煜星实在不是很懂中间发生了什么,也没人跟他说,所以此刻他很配合的闭嘴——你来你来。 秦蓁轻轻抬眼,目光略过面前四位,和声道:“其实,若非无意听到芸菡与舍妹晗双的私房话,我们也不知她有这样的心思。夫君原本很是着急,可是还没能来得及处理,就出了东郊马场的事,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 郑煜星了然。 总之,夫人怎么引,他就怎么演呗。 郑煜星悲伤扶额:“不错,就像阿蓁说的这样。太突然了……” 郑煜堂&舒清桐:…… 郑煜澄&温幼蓉:…… 秦蓁眼观鼻,鼻观心,清清嗓子:“其实这事……” 舒清桐忽然截话:“弟妹,煜堂没有责怪谁的意思,现在重要的是想想芸菡的情况该怎么办,无谓的追责对她没有任何帮助。” 她悄悄捏郑煜堂的腿——我们不是来追责吵架的。 温幼蓉跟着帮腔:“对嘛。三弟刚知道这事就发生意外,弟妹还被侯爷拦在门外,他们二人自己的事都一个头两个大,顾不上很正常。” 郑煜堂看着这对新婚夫妇,轻轻叹息:“罢了,谁先知道,谁后知道已经不重要,现在的问题是,菡菡的确存了这样的想法。我身为长兄浑然不觉,还在府中家宴为她引见外男,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怀疑,她那日行径反常说出那些话,是不是因为有这个的刺激在里面。” 郑煜星意外的发现,大哥说这话的时候,大嫂和二嫂的眼神有意无意往秦蓁身上飘,他脑中猛然劈过一道闪电,不动声色望向秦蓁,眼神传达心声——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可你要是干了什么,是不是该先跟我通个气?突然这样搞,我很慌啊。 秦蓁镇定自若:“大哥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郑煜堂眼神轻动,缓缓道:“这也是我今日叫你们来的原因,我心里隐约有个想法,想与你们说……” …… 在郑煜堂的书房召开了秘密集会后,郑煜星又在秦蓁这里知道了他昏迷期间的所有事情,终于安静下来。 他脑子里全是郑芸菡一夫当关守在他的院子里,把讨厌的牛鬼蛇神赶走的场景。 秦蓁挨他坐着,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全都交代了。 当初郑煜星告诉她郑芸菡的秘密时,她就发现他的问题不比郑芸菡轻,之后郑煜堂忽然病倒,她去了一趟侯府,对这种症结的来源大概有了了解。 再后来,女侯好好地,忽然要去太仆寺合并办学,她主动亲近温幼蓉,也是为了打听此事的意图。 温幼蓉自是不会与她说实话,但对秦蓁来说,已经足够确定心中的猜想。 忠烈侯的为人,她没有兴趣评断,但她知道,这样的人不是不清醒不明白,只是他乐于沉浸在自己给自己营造的安逸之中,只要没有人逆着他来,他就能将这种状态维持一辈子。 最好的结局,大概是到终了之际,幡然醒悟留下两滴眼泪,与子女们将这一辈子说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时的他们,可能会一笑了之,但心中的伤口是否真的愈合,又或者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忠烈侯,无知无觉的将曾经受过的一切转到自己的子女身上,谁也不能保证。 之前,得知史靳的真正意图,她就知道自己要完美的脱身,恐怕很难。她可以放弃郑煜星,但一想他之前为了娶她做过的事情,就觉得应该为他做点什么。至少让他以后的人生,能少一些糟心的源头。 和忠烈侯当面锣对面鼓的说开,三位公子都不适合。一来,他们不仅身为人子,更身为人臣,此事极易激怒忠烈侯,加上他们三人风头正盛,一个不留神闹到朝上,后果不堪设想。郑芸菡一个姑娘家,掺和不到朝政中,想挽回都难。 反过来,若此事是郑芸菡来做,就凭他们三人如今在家族和朝中受倚重的程度,很容易就把这件事归结成一件关起门来的家事,化成父女之间无伤大雅的小口角。 最重要的是,她之前去侯府那日,已经窥见郑芸菡有这种动机,加上重阳出游,杭若又掺和了一脚,她便觉得,郑芸菡是最适合给忠烈侯一刀子的人。 所以她找到两位夫人,告知心病一事,是希望激得她们病急乱投医,帮她们找机会将郑芸菡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促成那日的事。 她说不上此事是好是坏,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算计了小姑娘。 捏着她的痛处,逼她走出这一步。 秦蓁握住郑煜星的手:“之前都是我教你怎么哄她,这次,能不能请你教教我,要怎么哄她?” 郑煜星抹了一把脸,回抱住她:“那还不简单,小姑娘很好懂,也很好哄。以后……多疼疼她。” “她人呢?怎么用朝食就没看到影子?” “一早去敬安伯府了。” 第160章嫁娇女(二) 第160章嫁娇女(二) “所以,真的没事了?”池晗双紧张的看着好友。 郑芸菡捧着香茗,看着窗外萧瑟的冬景,轻轻点了一下头。 池晗双有点难受。 她自小受疼爱,把府里闹翻了天,往祖父身后一躲就什么事都没了,也有被罚的时候,但那种小打小闹,她忘得比谁都快。 她很难想象没有亲长疼爱的滋味是什么样,所以目睹表姐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的艰难时,一心想要帮她一把。却没想,一起长大的好友,会与亲生父亲撕破脸面,倾倒隐忍多年的委屈怨言。 大齐重孝,没有子女能这样与父母说话。倘若郑芸菡真的被忠烈侯赶出家门,她就不再是侯府千金,不仅要背上不孝忤逆的骂名,可能还会被判罪。怀章王再喜欢她,也不能迎娶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子为王妃。 “幸好侯爷还有几分理智,没有做出这样的大错事。”池晗双拍拍胸,又勾住好友的胳膊:“不过你放心,即便你真的被赶出来,我们一样是好友,这个永远不会变。有我一口汤,就有你一口肉。” 郑芸菡笑了一下。 忠烈侯不是不想追究,而是被大哥他们那些话吓到了。 他可以失去一个女儿,但不能同时再失去三个令他荣光无限的儿子。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一个个前途无量,却甘愿放弃忠烈侯府的爵位,稍有不慎,他忠烈侯反倒会被人怀疑是不是做了什么令子女心寒鄙夷的事,又或是侯府藏了什么脏事,叫他们急于撇清。 所以赶她出府这事、那日她说的话,都被盖在三哥和三嫂的大喜之下,所有人默契的避而不提。 “菡菡,如果真的被赶出府,会后悔吗?” 郑芸菡毫不犹豫:“不会。” 她不再给池晗双问话的机会:“侯府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今日来,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郑芸菡神色认真:“我想了很久,你从小生长在长安,亲长友人皆在于此,要你去别的地方耍玩一阵还好。但要你自此移居别处,就很有问题。” “若非有你以抢亲为名将我三嫂替换出来,他们还不知要耽误到何时。再者,史靳这人深不可测,想法太多,你与他初初来往,他兴许会因为那点兴趣对你上心,可谁又能保证他的心意长久不变?即便不会变心,偶尔的口角纷争总会有吧,若连个和你说话,帮你撑腰的人都没有,这怎么行!” 池晗双听得一阵窝心,双臂将她一圈,歪头笑道:“那你要如何?” 郑芸菡双目蹭亮:“这就要说到我心里的一个想法了。” 顿了顿,又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有些算计在里头,但我觉得,此事若能成,放长远了来看,是有很大的益处的!” 池晗双一听就来劲,“说说看!” …… 暮色四合时,郑芸菡才从敬安伯府离开,真儿和善儿默不作声,一个搀扶一个挑帘,郑芸菡浑然不觉有何异常,心里还想着事,视线里忽然闯入一双沾着灰土的男靴,她吓得“啊”了一声,软软的尾音,惹来静候许久的男人一声低笑。 她抬眼,刚升起的惊恐又消去,又喜又气:“你怎么躲在这里!” 卫元洲闲闲的靠坐在她的马车里,“没名没分,难不成要站在外面等你?” 话音未落,她已扑进他怀里。 马车被震得一晃,卫元洲佳人怀抱,笑着吓唬她:“你就闹吧,叫外头的人都听见瞧见。” 郑芸菡见到他,高兴的不得了,莹亮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子印在心底:“那就瞧吧,你都不怕,我也没有怕的道理呀。” 卫元洲怔了一下。 总觉得多日不见,她又有好大的变化,整个人好像忽然长开了,从前看只觉得娇俏动人,如今这一颦一笑里,竟有戳人的媚。也不知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会有,还是这段日子的事令她心境大变,方得如此模样。 但无论哪种模样,他都喜欢得很。 卫元洲让人把马车停在隐蔽的位置与她说话,关于他手头商家的事,史靳的事,甚至是和北厥一触即发的战事,他都一语带过,倒是对她近来在侯府的日子问的仔细。 郑芸菡心头一紧,他手里的事明明还没做完,却挤着这点时间来见她,应当还是为了家宴那日的事吧,他果然都听到了。因为听到,所以才会在意她在府中的事。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忽然这样问。 卫元洲怔住:“什么?” 他分明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满与愤怒,可是看着他温柔耐心的神情,郑芸菡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竟盈满眼泪。卫元洲脸色骤变:“怎、怎么了?” 他飞快回忆自己刚才说的话,琢磨着是那句话让她觉得他生气了。怀中的小姑娘伸臂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得深深地,肩膀随着抽泣轻轻起伏。 冬至当日与父亲扯破脸皮时,忠烈侯扬言要将她赶出侯府时,她都没有害怕过,之后更是默契的配合兄长避而不提,在好友面前坚定不移。但此刻,听着卫元洲小心翼翼问起她在侯府的种种,迟来的害怕一点点占据心间。 当日史靳要迎娶三嫂,她想请王爷劝说太子收回成命,三嫂说,他如今这般忙碌,是为了给她一个安稳的家,能长伴她身边,照顾爱护她,她不能因为一时情急,就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可她忤逆父亲,撕破脸大闹时,一样是拿着他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在冒险。 她还是没考虑他的感受。 郑芸菡紧紧箍着他的腰,埋着脸小声道:“那日……我没有忍住。不是故意要让你的努力白费,只是那时候……”说到这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没得选,也不能犹豫。 卫元洲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怕她做那些事,会让他之前的计划和努力付诸东流。 …… 冬至之前,他收到了秦蓁传去的书信:侯府要摆家宴,届时要为郑芸菡相亲。之后他加快进度先处理完一批事,借述职一由快马加鞭赶回来,借口去了侯府。 然后,他撞见了自己怎么都想不到的场景。那个他只想用心爱护的小姑娘,看起来天真单纯,明媚简单的小姑娘,正在怒斥她的父亲,而身为一家之主的忠烈侯,在她面前,竟连一句有底气的反驳都说不出来。 站在厅外那一刻,他的确想了很多——第一次见面时她为父亲购买贺礼与他赛马的情景;为了一幅图绞尽脑汁的样子;郑煜堂和安阴的事操心的上蹿下跳的样子。 并州山高水远,她拖着大批的行李,一路奇险重重的抵达;为郑煜澄分忧劳心,救灾安民一刻不缓;帮温幼蓉垫后,烧山凿壁凶狠如小兽,为凑他二人姻缘,一次次细心的牵线助攻。 为助郑煜星政绩稳固,她不读诗书读马经,不赏花红赏图鉴,硬着头皮去入学考;当上一个小小的助教,她比谁都用心认真;郑煜星与秦蓁心意相通,却又阻碍重重,她闷声咬牙,竭尽全力去维护。 他曾以为,自己会选中的女子,或是性情温和端庄,或是擅营家务孝顺得体,至少是与他彼此之间相互付出,彼此肯定,方得姻缘。 但其实,与她相识以来,她总是在为别人操心,他多数时候是在一旁看着,他不是没见过其他姑娘,但唯有看着她时,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不自觉被打动,且逐渐着迷无法自拔,只要与她在一起,说话都是带着笑的;不由会想,若她能将心思放在他的身上,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与她互通心意,已经是许多折腾之后事。他终于如愿以偿的体会到了被小姑娘爱恋时的心情。她会为他捎带许多小玩意儿,让他知道她什么时候都会念他一份;会在他恼火迁怒时,给与最大的耐心和宽容,她很少在他面前骄纵胡闹耍性子,更多时候,她留给他的都是最明媚动人,且只有他有资格窥见的模样。 然而,得知她的心病,看着她为与他一起克服做出的努力,心中并没有设想中的愉悦,纵然欣慰,更多的是心疼,想将她娶回家,好生照顾爱护。 他喜欢上这样的郑芸菡,而侯府家宴那一幕,恰恰为他解释了此前的一切,让他终于明白,为何他喜欢的姑娘,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若忠烈侯真的对她发难,他想要迎娶她,或许会有些难度。 但若让他选,他更愿让她发泄出心中所有的情绪。 拟一个与过去了断的结点,焕然一新的做他的妻子。 “小年之前,我挑个日子登门拜访,好不好?”男人放轻的语调,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郑芸菡泣声骤止,安静的伏在他怀中。他没有揪着家宴的事与她追究,语气里并无半点焦虑和着急,更像是寻常一问。 距离小年,一个月都不到了。 她不答,他便追着她问,“好不好,嗯?” 郑芸菡双手松开,按着他的胸膛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脸蛋,眼睛,鼻头皆红扑扑的,声音极小:“嗯。” 他扬起唇角,故意逗她:“嗯是什么意思?是好,还是不好?” 郑芸菡的眼神像是被烫到似的,飞快转开,吸吸鼻子,声音嗡嗡的:“就、就是‘嗯’的意思。” 卫元洲眼中的愉悦藏也藏不住,低头靠向她:“嗯,那就是好的意思了。” …… 两人耽误了一阵,善儿在外小声催促。 郑芸菡已经恢复情绪,细白的手指头搅着卫元洲软甲上的系带。 卫元洲将衣带抽出,握住她的手:“既然应下了,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郑芸菡坐正了,认真的看着他,仿佛他要交给她什么深重的大任似的。 卫元洲笑笑:“别的事情,随你高兴去做,但你我的事情,全都交给我。” 他捏捏她明显消瘦的脸颊:“每日只管吃饱喝足,将脸上的肉养回来,穿嫁衣才好看。” 郑芸菡欲言又止。 不是她多事。大哥他们此前还为她相看了好多夫婿人选,若非三哥的事挡在前面,估计早就提了。 她将主动权交给他,并不是要他孤军奋战。 小姑娘的所思所想,卫元洲看一眼就清楚明白。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日之后,她几位兄长嫂嫂只会更在意她,而他们有多不看中他这个妹婿,她夹在中间就会有多为难。 更重要的是,若他连应付几位舅哥都要她里应外合,会让郑煜堂几人觉得他无赖耍滑,娶个妻还要利用女人在当中周旋。 所以,和这几位舅哥交手,早晚的事。 第161章嫁娇女(三) 第161章嫁娇女(三) 卫元洲极力要求一人硬抗,这让郑芸菡很在意,一路上都在想这个。 真儿和善儿近来一个赛一个心疼她,都挑着宽心话说。 “姑娘想多了,一家好女百家求。姑娘无论是模样还是出身,在长安城都是一等一的好,您看看大公子为您攒的那个宴席,都是来争您的小郎君,试想一下别家小郎君为了争您,十八般武艺一一比拼,王爷若什么都不做,万一叫姑娘觉得他不在意你,那多不好。” “就是就是。几位公子都是读书知理的人,又不似山野蛮夫一般刁难人,无非是考察一下品性为人,了解一下家世背景,往深了去,顶多是些寻常问话,和和气气坐下来,一杯茶了事,王爷是纵贯沙场的猛将,什么阵仗没见过,还能被这个吓了去?” “待嫁的姑娘,最大的操劳莫过于为自己做绣活之类的,这个有奴婢们,姑娘自然不会累到。还是该像王爷说的那样,吃好喝好休息好,将气色身段养回来,做最好看的新娘子。” 郑芸菡听着听着,心真就宽了。 也是,哥哥嫂嫂们和善可亲,哪有那么可怕,王爷应当是有实力征服他们的。 既然王爷都要求她不要插手,她正好趁着这个功夫,把晗双这件大事办妥。 郑芸菡忧虑消散,欣悦道:“我觉得你们说的很有道理。” …… 内院,郑煜堂扶着舒清桐闲庭漫步。 “你与舅哥说明白了?” 舒清桐遗憾的点头:“他一直追问我是什么原因,我只能按照你说的,是你不满意,觉得不合适。六哥一向爽朗开明,这次是真的失望又难过。” 郑煜堂轻轻搂住她:“有劳你跑这一趟,杭若那边,我也打好招呼了。” 芸菡不愿成亲的事,已经是几兄弟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实。冬至家宴之后,郑煜堂想了很久,这么多年来,他犹豫不决没去做的事情,最后是芸菡壮着胆子做了。如今,她即便有再离经叛道的想法,身为长兄,他只能义无反顾的支持。 然而,这世道还没有宽容到能允许她有这样的想法,所以,郑煜堂只能先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无论是谁,一律拒绝,只说是他瞧不上,配不上他唯一的亲妹妹。世人看来,只会觉得他偏执顽固,不会想到她身上。 不过这也不是长远之计,所以他与老二商量,阿呦要绘制完《大齐山河图鉴》,估计要好些年,到时候就让芸菡跟他们出去,他会在离长安城最近的城里置办一个舒适的宅子,让她住进去。对外就宣称,她在途中结了良缘,对方是个温和敦厚的人,已经嫁了。 这样,她不会离得太远,也不会身陷是非舆论之中。再过几年,随便捏个理由,譬如让她那温和敦厚的丈夫“死一死”,就能把人正大光明的接回来了。 届时,她若还不愿嫁人,为夫守节便是个最好的理由。 这是郑煜堂能想到的,顺着她的想法,同时把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的法子。 老二夫妇完全赞同顺着菡菡的意思,不再逼迫她,只是提议,具体的法子或许能再精进一下。 老三夫妇一直沉默不语,没有明着反对,郑煜堂觉得,他们应该是赞成的。 …… 勤九带着和善的笑容走进嘉柔居,请郑芸菡移步往大公子院中用晚饭。郑芸菡爽快应下,过去才发现,二哥和三哥都在,单人食案拼成一张大桌,冒着香气的锅子咕咚煮开,一边铺满她喜欢的锅子菜。 “呀!”郑芸菡眼神放光,和气搓手走进来:“我最喜欢吃锅子了!” 舒清桐笑着招手:“来。” 郑芸菡挤到大嫂身边,双手合十击掌:“锅子就是要这样挤在一起吃才香!” 郑煜星哼哼两声,从座下摸出一个坛子:“加上这个,才叫真的香!” 郑芸菡瞧见武陵桃源酒,激动地连扯大嫂的袖子,冲他们说起这坛酒的来历。 说着说着就来劲了:“如今总算知道怎么酿,等过一阵子,我酿个十坛八坛,给大家都分一分。” 郑煜堂轻撩衣摆坐下:“过一阵子?你现在很忙吗?” 郑芸菡满眼都是酒和菜,摇头道:“不忙,就一件事。” 此话一出,六双眼睛齐齐看过来。郑芸菡浑身汗毛一竖,“怎、怎么了?” 郑煜澄小心的问:“在忙什么?” 他这一问提醒了郑芸菡,少女的眸中忽然溢出殷勤之色,落在长兄郑煜堂身上:“大哥,我有件事可能还要劳你帮个忙……” 她还在攒词,郑煜堂已经点头:“好。” 郑芸菡愣住,这么爽快。 “可能有点麻烦,但是好事!” 郑煜堂:“你说。” 郑芸菡觉得大哥今日格外好说话,遂大胆道:“我想租个宅子。” 此话一出,郑煜堂和郑煜澄背脊一僵,兄弟二人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果然”的感慨。 郑煜星和秦蓁缓缓抬眼,眼神很复杂。 郑煜堂不问她此举的原因,只问需求:“想要个什么样的?” 郑煜星和秦蓁齐齐看向大哥——这就安排上了? 郑芸菡大为惊喜,今日的大哥为什么这么好说话? 她胆子越发肥大:“嗯——地段大些,离长安不要太远,出入方便,环境怡神,依山傍水最好。不过……”她腼腆的笑笑:“租金不要太贵。” 郑煜星与秦蓁又慢悠悠转回头看她,不可避免的生出怀疑——难道她真的又改变了主意,想一个人独居不嫁? 郑煜堂仔细听完,点头:“什么时候要。” 郑芸菡兴奋不已:“越快越好!” 快?那岂不是马上就要搬出去了? 郑煜澄轻咳一声,和声提醒:“其实,也不用这么快。再等一两年也不是不可以。” 郑芸菡头顶冒出一个问号:“一、一两年?” 温幼蓉想立马道:“去那么远做什么,我的宅邸给你呀!”如果菡菡因为不愿嫁人,要一个人孤零零搬出去住,那以后见面岂不是很不方便。 郑芸菡连忙摆手:“那是陛下赐给你的宅邸,我怎么能拿来用呢!” 郑煜澄无奈的看向妻子,轻轻摇头——不行的。若她要搬出去单住,只能住的远些,否则她一个姑娘家,再坚强也经不住那些舆论。 温幼蓉忽然悲伤。这个她懂,当日在万宝园,她当着陛下的面闹了一场,陛下也明确申令众人不得妄议,事实上根本管不住,人的嘴,最碎了。 郑芸菡觉得很不对劲。 这忽然来袭的悲伤沉闷是怎么回事…… 舒清桐圆场:“这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就菡菡说的那些条件,还要压低租金,恐怕不好找。” 郑芸菡羞赧的低下自己贫穷的头颅。 郑煜堂沉默片刻,道:“钱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此事我会处理。”他挤出一丝宽慰的笑:“锅子都滚了,宅子的事没锅子急,先吃吧。” 郑煜堂能答应帮她已是最好的结果,郑芸菡立马高兴起来,提着筷子投入到与锅子的激烈战斗中,并未在意围桌而坐的哥哥嫂嫂们各怀心思,忧思不断,全因她起。 饭后,郑煜堂念着老三夫妇新婚,理应多些独处的时候,遂放他们回院,只把郑煜澄叫去书房谈话。郑芸菡看着面色凝重一并退场的大嫂二嫂,摸着吃的圆滚的肚皮追上三哥三嫂。 “大哥和二哥他们今日好奇怪啊!” 郑煜星和秦蓁这一晚几乎没怎么说话,一直吃吃吃,二人摆着饱胀扶肚的姿势对视一眼,冷漠的“哦”了一声。 郑煜星:“你好好地租什么宅子。” 秦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想嫁不想嫁了? 郑芸菡咧嘴一笑,左右看看,神秘兮兮的凑上去:“三嫂,我想到一个让史靳稳驻长安,即便晗双跟他,也不会四处奔波背井离乡的法子。” 夫妇二人神色微变,直接将郑芸菡带回院子详谈。待郑芸菡与他们嘀咕完自己的想法,两人皆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为了这个租宅子。 郑煜星拍拍她的肩膀:“这宅子不租了,直接买!钱我出。” 郑芸菡目瞪口呆:“你有这么多钱吗?” 秦蓁笑了:“这钱的确该我们出,更何况你的法子要出不少心血和精力,相较之下,出钱反而成了最直接简便的事,就不用你担心了。” 郑煜星大手一挥:“放开手去做!” 郑芸菡备受鼓舞,雀跃不已,秦蓁这时补了一句:“原来是为这个,他们还以为……” 郑煜星忽然抱住妻子,手臂绕过她的脖颈捂住她的嘴,旋身将她往床边推,转头催促郑芸菡:“不早了,快回去睡。” 郑芸菡了却心头大事,愉快地回了嘉柔居。 秦蓁冷漠的看着郑煜星,郑煜星连忙松手赔笑。 秦蓁:“她与侯爷对峙时,应当只是一时气话发泄罢了,大哥二哥却当了真,你明日就跟他们解释清楚。” 郑煜星挑眉:“为什么要解释?” 秦蓁:? 郑煜星搂着妻子坐下:“卫元洲这个老滑头,这么样就让他娶到我妹妹,也太便宜他了。他是长得好看,可大菡菡那么多,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顶不顶用……” 秦蓁斜眼看他。郑煜星冲她色气的眨眼睛,仿佛在说,你看我,年轻力壮,就很顶用! 秦蓁作势要打,郑煜星连忙道:“还有不解风情,只知道打打杀杀!身为男人,菡菡需要他的时候总是不在,这叫人怎么放心把人交给他!” 郑煜星手脚并用将她圈抱住:“她若不愿嫁,身为慈爱的兄长,没有逼迫的道理,可她愿嫁,那我们当然要重新开始把关!” 他贼兮兮笑起来:“之前我一人孤军奋战,现在大哥二哥冲着让郑芸菡不必嫁人的目的去扫除那些狂蜂浪蝶,来势汹汹六亲不认,他若还顶得住,我就认他这个小妹夫!” 秦蓁:…… 第162章嫁娇女(四) 第162章嫁娇女(四) 郑煜堂做事极有效率,刚应下郑芸菡,第二日就让勤九给她送了好几个宅子的图纸。 郑芸菡兴奋的去太仆寺找三嫂过目。 秦蓁和郑煜星成亲之前,一直在交接手里的事,可成亲之后,反而又重新忙起来。宅子的事情她也关心,但手中事忙实在走不开,便叫了个人陪她去看。 当郑芸菡看着等在马车边的秦金锐时,扯扯同行好友的袖子:“怎么是他?” 池晗双告诉她,秦金锐是整个秦家唯一头脑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叔叔秦霈对自己的妻儿做了什么,秦家和陈家沦落至此,也有咎由自取之嫌,可他是长子嫡孙,有撑起整个秦家的责任。他此前就一直帮秦蓁做事,如今她又嫁了忠烈侯府,府中几位公子皆数大才,便更加殷勤的紧跟秦蓁,只希望在自己的努力下,秦家还有势起之日。 “能屈能伸,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池晗双对这位亲表哥并不排斥,甚至有点敬佩。 事实证明,秦蓁真不是随便找个人来应付。秦金锐从小开始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经手生意数目大的吓人。他什么地方都住过,很会选宅子,几个屋主见郑芸菡和池晗双都是嫩生生的小姑娘,还以为盼来了肥鱼,结果秦金锐一开口,一个个都安静了。 分明是遇上行家了! 两枚少女惊喜不已,回来的时候已经与秦金锐聊得很开,气氛热络不少。 秦金锐本想将她们各自送回府里,明日再继续看宅子,可两人都饿得慌,看起来蔫儿蔫儿的可怜极了,秦金锐让马车停在了长安最好的酒楼前。 “两位姑娘今日辛苦,不如在这里简单用点食再回吧。” 两人探头一看,纷纷缩回脖子。 噢不不,太贵了太贵了。 虽然郑煜星和秦蓁说了出钱购置宅子,但两人都觉得这事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很,总不能一直仰赖家里人出钱,所以她们现在就得开始攒钱! 大概是她们眼神里的贫穷颜色太浓厚,秦金锐笑笑:“若两位姑娘不嫌,就由在下做东。” “不行!”二人齐声阻止! 秦金锐今日陪她们看宅子谈价格,嗓子都聊得冒烟,还要让人家请客吃饭,太失礼了! 应该是她们请人家吃饭才是。 郑芸菡轻轻扯好友的衣角:“你身上有钱吗?” 池晗双轻咳一声:“先吃,吃完咱俩翻兜斗斗数。” 郑芸菡点头:“我看行。” 两人合计敲定,带着英勇就义般的神情,坚定地邀请秦金锐入内豪吃! 秦金锐哭笑不得,只得应下。 …… “王爷,史某敬你一杯。” 卫元洲端起酒盏回敬他,正欲饮下,外面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没想到只是看个宅子,竟然就有这么多门道,秦公子以前不是马商吗,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秦金锐朗笑几声:“去到一处就要落脚,次数多了自然知道一些。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雅间内,史靳看到对面的男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脸色。 他眼中藏笑,正欲伸手推窗,另一道声音跟着闯进来—— “表哥懂得多,又会照顾人,他日谁做了你的夫人,一定省心又安心。” 于是,史靳也笑不出来了。 …… 郑芸菡和池晗双都来这里吃过好几次,秦金锐刚坐下,她们已经点好酒菜,开始热情招待。 三人都是又累又饿,省了那些客套话,敞开吃起来。 秦金锐看着明显比他更不经饿的两个小姑娘,笑了笑,匆匆吃完,先起身出去了。 “掌柜的。”秦金锐招来人,“结账。” 店家的眼神笑中带畏,错开秦金锐,望向他身后:“那间,已经有人结过了。” 秦金锐似有所感,转头望去。 身后,两个高大的男人,一个抱臂斜靠在圆木柱侧,一个手搭柜台斜身懒倚,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史靳笑笑:“秦公子一个人?” 秦金锐连忙向二人行礼。 卫元洲:“秦公子今日怎么没有去太仆寺帮忙,上这来了。” 秦金锐正欲作答,自楼上砸下两道惊呼—— “表哥!” “秦公子!” 三个男人寻声望去,只见两枚酒足饭饱的少女慌慌张张提着裙子跑下来,风风火火擦过两个男人身侧,直奔秦金锐跟前,将他当做宝贝似的护起来,然后防贼似的看着他们。 池晗双直勾勾瞪着史靳:“你怎么在这?” 郑芸菡目光扫过史靳,落在卫元洲身上:“王爷怎么……和他在这?” 史靳笑笑:“我与王爷办完公事,顺路过来用饭,行不行?” 卫元洲似笑非笑:“你们也在办公事?” 池晗双&郑芸菡:绝对不能让史靳知道租宅子的事! 郑芸菡开始胡诌:“今日天朗气清……” 池晗双:“适合郊外游玩!” 郑芸菡:“刚巧秦公子有空……” 池晗双:“就一起了!” 史靳站直:“巧了,我与王爷的事已经办完,听说长安的夜市也很漂亮,不知史某有没有这个荣幸,邀池姑娘共游夜市?” 池晗双看一眼好友,传达眼神——我先将他支开,这里交给你。 郑芸菡回以一个微笑——你去,我断后。 池晗双对秦金锐笑笑:“今日多谢秦表哥。”然后冲史靳一抬下巴:“走呀。” 史靳眼尾凉飕飕的略过站在后方的秦金锐,落在池晗双身上时,已然升温:“池姑娘请。” 池晗双将史靳带走,郑芸菡这才松一口气。若是让史靳察觉她那点小心思,提前阻挠就不好了。她转头看向卫元洲,笑容僵了一下。 卫元洲还保持着抱臂斜倚的姿态,却没看郑芸菡,而是直勾勾的看着秦金锐,目光似要将人捅穿。 秦金锐不是很敢得罪这位,但他把人家姑娘带出来,总要稳妥的送回去,是以,他坚持盯着怀章王的目光,纹丝不动。 待郑芸菡送走两人,秦金锐大胆道:“在下要送郑姑娘回侯府,就不叨扰王爷了。” 卫元洲的眼皮跳了一下,他看着郑芸菡不说话。 郑芸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连忙道:“秦公子,今日已经很麻烦你,不必相送了。” 卫元洲:“本王正巧要去一趟侯府,就不麻烦秦公子再走一趟,本王会将郑姑娘送回去。” 秦金锐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隐约会意,搭手一拜:“有劳王爷。” …… 卫元洲告别秦金锐,刚登上马车,就看到坐姿笔挺的少女一副坐等交代的表情,他挑着嘴角笑笑,往她身边一坐:“说吧。” 郑芸菡立马叽叽喳喳跟他解释了一路。 卫元洲听着听着,心里的那点小别扭和不爽利,渐渐就被冲淡了,他感觉微妙:“你想做这个?” 郑芸菡愣了一下,谨慎的问:“你不赞成吗?” 卫元洲嘴角微扬:“怎么会,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又想,她果然是不会闲着的。原本让她不要操心婚事,就是希望她能好吃好喝养着,结果她真的应下了,转头又去忙别的。 他都有点佩服她了。 马车停在了侯府人少的后门,郑芸菡刚跳下车,卫元洲喊她:“菡菡。” 郑芸菡:“嗯?” 卫元洲冲她笑:“我等不及了,再提早些,好不好?” 郑芸菡不防他忽然说这个,脸蛋噗得变红,小声应下,提着裙子滋溜溜跑回府里。 卫元洲站在门口,低声笑起来。 真的等不及了,想名正言顺的与她站在一起,像所有夫妻一样,她有什么事,第一个找他商量。 迫不及待,想将自己的痕迹,渗透到她全部的人生里。 …… 郑芸菡不是第一次听卫元洲提及登门之事,她早已在心中做了全面的准备,基本保证无论他何时登门都丝毫不慌。 然而,她的哥哥嫂嫂们没有。 第二日,一位贵客带着厚礼,低调的登了忠烈侯府的门。 彼时,正在上值的郑煜堂和郑煜澄夫妇被侯府派来的人急招回府。 郑煜堂以为是清桐腹中孩儿出事,连忙告假赶回去。勤九已在门口等候许久,都来不及解释,直接领着郑煜堂往正厅去,郑煜堂这才回神,不是孩子出事。 还没跨入厅门,一道中气十足的朗笑声自厅内传出,郑煜堂怔住,只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坐在厅中客座,身姿挺拔硬朗,举手投足间皆是为将者的风仪。舒清桐挺着肚子,姿态却格外端正,看着来客的眼神满是崇敬。 居然是秦国公。 几乎是郑煜堂前脚刚回,郑煜澄夫妇后脚也回了。 秦国公对忠烈侯府的事并不陌生,见到温幼蓉时,还说到了当日她在并州那场江战。 温幼蓉愣愣的,郑煜澄连忙为她引见—— 秦国公,曾是大齐赫赫有名戎马一生的战将,如今年事已高方才从战线退下,就连怀章王、舒家几位叔伯,都曾在秦国公的手下挣过战功。如今国公府子孙辈多为文臣,但谈及当年战事,无不对秦国公万般敬佩。 这也是舒清桐对秦国公格外敬重的原因。 温幼蓉对英雄一向比较崇敬,闻言也摆正了自己的姿态。 就这样,随着秦国公登门,侯府几位公子全部留府待客。 郑煜堂不解,秦国公自从退下来,多数时候都是小辈登门拜访他,是什么风将这位吹过来了? 秦国公:“老夫受人之托,前来提亲。” 提亲?! 郑煜堂捏着茶盏的指尖一紧,险些将茶水抖出来。 “不知国公爷为谁提亲,相中的是弊府哪位姑娘?” 秦国公扶须朗笑:“除了被诸位大人捧在手心疼爱的七姑娘,还能有谁?” 真是菡菡! 那能请动秦国公的是…… “托老夫此事者,正是怀章王。” 咣当—— 秦国公话音未落,几处落盏先后响起。 舒清桐飞快用帕子堵住郑煜堂面前的茶水流向,对秦国公歉意一笑:“国公爷见谅。” 秦国公宽容笑道:“无妨。” 一旁,郑煜澄抽出帕子,默默地为自己和妻子擦拭茶水。 郑煜星和秦蓁镇定对视,四平八稳。 果然是他。 也只能是他。 …… 怀章王府。 卫元洲陪着贤太妃下棋,捻着颗黑棋心不在焉。 忽然有人过来,卫元洲立刻转头,眼底泛起焦虑之色,看清是平嬷嬷来奉茶,又隐隐失落。 贤太妃哪里见过自己的儿子这般模样,遇上那个小姑娘,真是将他能有的样子都激出来了。 她笑着扔掉手里的棋子:“不下了。” 卫元洲面色赧然:“母亲就别笑我了。” 贤太妃笑意更浓:“秦国公能出面,此事不会有错。” 这时,府奴来报,秦国公登门。 然后,贤太妃眼看着自己沉稳的儿子飞快起身相迎,她笑着摇摇头,一并起身相迎。 “秦国公,事情如何?”卫元洲将秦国公迎上座,开口便问结果。 秦国公的笑容顿了一下:“这个……” 贤太妃跟着出来:“国公爷,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秦国公本来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他轻叹一声:“王爷属意忠烈侯府的七姑娘,老夫乐于成全,可是……” 卫元洲心底一沉,面上不动声色:“有什么事,国公爷不妨直说。” 秦国公:“郑家大公子说,郑姑娘已经定亲了。” 已经定亲了。 定亲了。 贤太妃愣住:“这……”什么时候的事? 卫元洲深吸一口气,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被气笑了。 可以的,郑煜堂。 …… 郑芸菡看了一天宅子,又累又饿,终于挑选出三处合心意的位置。 她心满意足的将图纸折好,喜滋滋往嘉柔居去,刚跨进院门,迎面就是三位兄长神色各异的脸。郑芸菡吓得惊呼一声,小脸煞白:“你们……”怎么都扎堆在这里。 郑煜堂面色凝重,拉着她往屋里走:“来不及解释了,跟我过来。” 郑芸菡被按进房里,看着面色凝重的大哥和二哥,以及笑容神秘的三哥,一头雾水:“这是……” 郑煜堂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菡菡,怀章王请动秦国公登门,要向你提亲。” 郑芸菡双目圆瞪,这、这么快? 郑煜堂抬手请安作抚慰状:“不过你放心,大哥已经安排妥当,拒了怀章王。” 郑芸菡的惊讶,慢慢变为呆滞:“……啊?” 郑煜堂:“我借你已定亲为由推拒了怀章王,不过做戏做全套,你若不愿嫁人,我们不会逼你,但要让人信服,你总得有个假未婚夫。原本这是几年后才有的打算,眼下只能先提前了!你放心,虽是假的,但都精挑细选过,你先选,剩下的交给大哥摆平。” 他亲自出马,定能忽悠一两个来配合菡菡演戏,抵挡怀章王府这波攻势。 郑煜澄和郑煜星抱来卷轴,在她面前抖开一幅幅美男画像。 郑煜堂沉稳又冷漠,“这个开朗,这个善心,这个风趣。” 郑芸菡一一扫过舒易恒,杭宁以及秦意的画像,轻轻吞了吞口水。 郑煜澄紧跟着介绍剩下的:“这个才智双绝,这个文武并济,这个……样貌不丑,兜里富有。” 郑芸菡的目光跟着二哥所指,依次略过池逸,赵齐蒙,还有……秦金锐? 好得很,连秦金锐都入选了。 她和他总共才见两三面! 郑煜星看戏的嘴脸已经嚣张的上了天:“我们,从哪一个开始?” 郑芸菡:我选择死亡。 第163章嫁娇女(五) 第163章嫁娇女(五) 冬日的寒风呼啸而过,郑煜星抬眼看天边幽暗,淡声道:“事情呢,就是这么个事情,菡菡那点小心病,早就痊愈了,是你们误会了。” 郑煜堂端起茶盏,低头吹了吹,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郑煜星试图扭动身子,然而,被一条长绳从脚踝一直捆到肩头的身体,纹丝不动。 背后的百年老树粗粝硌人,鞋袜被脱去,故意铺撒的细沙碎石格外扎脚掌,多站一刻都是折磨。他抿抿唇,沉吟道:“我觉得兄弟之间,这样不太好。二哥,你也说句话吧。” 朦胧月色下,郑煜澄拢了拢厚重的斗篷,没有感情的“喔”了一声。 软的不吃,只能来硬的了! 郑煜星炸开:“大家都是兄弟,不是我吓唬你们,你们知道阿蓁有多疼我吗?她要是看到你们敢把我绑到树上吹冷风扎脚掌,回头就往你们茶汤里下老鼠药!” 郑煜堂捧着茶盏,“嗯。” 郑煜澄拢着披风,“喔。” “大哥,二哥。”秦蓁一进院子就看到被捆得似一条麻花似的郑煜星,不由怔了一下。 郑煜星哭嚎着扭动起来:“阿蓁,他们欺负我!” 郑煜堂看她一眼,抬抬下巴示意她在石桌另一边坐下:“坐下说吧。” 郑煜澄抬手帮秦蓁也斟了一杯热茶。 “菡菡怎么样?” 秦蓁捧起茶盏,温声道:“起先有些小委屈,挤了两滴眼泪就好了,大嫂和二嫂正陪她说话。” 郑煜堂:“所以,你们早就知道菡菡藏着心事,也知道她早已释怀,那日父亲争执只是一时口快宣泄而已,却没告诉我们?” 秦蓁轻轻抬眼,面前的男人双目黑沉锐利,仿佛任何一个谎言都会无所遁形。 她轻轻点头。 郑煜星忽然大喊:“哥,你绑我出出气就好,千万别动阿蓁啊!” 一旁围着石桌坐下的三个人,谁也没理他。 秦蓁姿态放得很低:“我知道,两位兄长不是气阿星搅乱菡菡的姻缘,而是气他没有第一时间将菡菡的境况告知与你们。站在兄长的立场,只希望侯府家宴那日的事情不要再发生,往后无论什么事,都不用她再挡在最前面。” 郑煜堂和郑煜澄不动声色,都没回应。 郑煜星刚张口,秦蓁忽然投去一个凌厉的眼神——不想死就闭嘴! 小星爷半张的嘴,喝了一口冷风,又默默闭上。 秦蓁轻柔平和的语调,仿佛能驱散寒夜的冷,让人沉下心来想事情。 “身为兄长,或许会因有这样一个体贴的妹妹感到荣幸又惭愧,可我觉得,芸菡又何尝不为有你们这样的兄长倍感庆幸?别的不说,单说她不愿嫁人一事,恐怕再也找不出哪家的兄长,能不顾家族荣誉,只将妹妹的心情放在第一位,哪怕百般折腾,也要想出一个套一个的法子维护她。” 提到菡菡,郑煜堂抬眼望向秦蓁,眼神温和不少,语气也没刚才那么冷冽:“她……可有怪我们?” 郑煜澄跟着望向秦蓁,虽没开口,但眼中是一样的在意。 仅这一句,秦蓁便有了数。 她笑笑:“连我一个局外人都看的明白的事,菡菡置身其中,怎会丝毫不察?她方才急哭,是为心上情郎着急,又知这只是兄长和嫂嫂们因关心她而生的误会,便立刻好了,哪里能用上‘责怪’二字?兄长们若不信,稍后亲自问嫂嫂便是。” 郑煜堂沉默片刻,终于发问:“菡菡和怀章王的事,你们知道多少?” 被捆在树上的郑煜星脖子一寒,紧张的看着秦蓁。 大哥还是追究这事了。毕竟,怀章王并非他们看好的妹婿人选。 秦蓁轻笑:“敢问兄长,从前对菡菡的心病又知道多少?” 郑煜堂眉头微蹙,没有回答。 秦蓁双手交叠搭在石桌上,淡定自若:“心病总需心药医,兄长们从前毫无察觉,是因为菡菡没有遇到让她动心的人。若非她对怀章王动心,二人步步进展直至谈婚论嫁,那些藏在心中的事根本不可能被催发。所以遇到这样一个人,及早发现,反而是好事。” 郑煜堂和郑煜澄双双怔住。 她端起茶盏浅饮一口:“我观府中为菡菡挑的夫婿人选,有才有能居多,家族势大者少有,唯一的舒家六公子,也是出身将门,一身正气,与大嫂是血亲。兄长们虽有把关之意,却无强迫之举,最后还是要让菡菡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由此可见,侯府从未想过用菡菡的婚事来攀附什么高枝,作联姻之用,只是为了让她活的轻松快活不被辜负。” “我猜测,在两位兄长看来,最适合菡菡的姻缘,莫过于先得你们的肯定和约束,再得她的真心喜爱,方为两全其美。” 她放下茶盏,两手轻摊:“所以,如今事情不是已经很明了了吗?” 郑煜堂和郑煜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明了?” 秦蓁浅浅一笑:“相比芸菡不愿嫁人,大哥须得大费周章层层安排护着她的人生,如今她能像一个普通姑娘一样怀着简单愉悦的心情成亲嫁人,难道不是一件让所有麻烦的问题都迎刃而解的好事吗?” 在郑煜堂和郑煜澄恍然的眼神中,郑煜星忽然打了个寒颤。 来了,她来了!又来了! 郑煜堂和郑煜澄还在想秦蓁的话。 不错,如今菡菡愿意成亲出嫁,那他们之前所有的担心顾虑都不存在了,更不必再做那荒诞的安排。 可也不是没有顾虑…… 秦蓁精准的踩在他们的思考点上:“唯一的顾虑,是菡菡心中的这个人,是否真的合适。” 郑煜堂和郑煜澄抬眼,看着这位弟媳的眼神慢慢变了。 秦蓁为他们重新斟茶,缓缓的流水声伴着她的声音,仿佛能窜入人心:“我帮两位兄长理一理——第一,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希望挡在她面前;第二,比起她怀着心病不嫁,你们更愿意她释怀出嫁;第三,合适的人选,最好是得你们肯定,又得她真心喜爱。” “菡菡心病因怀章王而发,也因怀章王而愈,第二点已经解决;她真心爱慕怀章王,第三点也达成了一半。所以,如今真正的问题不在菡菡身上,而在两位兄长身上。” 郑煜堂、郑煜澄:“我们?” 她扬起个意味深长的笑:“兄长既然能接受菡菡永不嫁人,甚至为她设想那么多曲折的安排,那怀章王是先得你们肯定再得她喜欢,还是先得了她喜欢再被兄长们肯定,有差别吗?” “夫君会欺瞒你们,初衷其实和两位兄长一样——都觉得怀章王不适最合适的人选。但我觉得,人都是可以塑的,若王爷真的对菡菡一片真心,兄长一定有办法让王爷成为那个能被肯定的人。这一点,也正好迎合两位兄长希望能为菡菡做点什么的心情。如此来看,是不是清晰明了许多?” 两兄弟都不是蠢人,秦蓁说到这里,真正明晰的是她话中真意。 她先道明他们所选的夫婿都是容易拿捏的青年俊才,又挑明他们心中对菡菡有亏欠和疼惜,一心想对她好;两相比较下,更像是讽刺——他们口口声声说要让菡菡活的快活,却是用自己的能力去丈量她自由快活的范围,唯恐她跑出了圈子,他们鞭长莫及。 也不知是真的为了她,还是为了身为兄长的那点面子责任。 若真的疼惜,应是她的想法有多大,他们的能力就得有多大。 如若做不到,那索性从一开始就别打着关爱的幌子去从旁干涉多加约束。 如今她心结得解,又与怀章王互生情愫,论及婚嫁,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若只是担心这个妹婿不好拿捏,自己能力不够,日后她受了委屈连撑腰的本事都没有,又算哪门子顶天立地的兄长。 郑煜澄低笑:“弟妹真是好口才,险些被你绕进去。” 郑煜堂饮了她斟的茶:“倘若菡菡不能顺心遂意,罪魁祸首,反倒成我们这些口头喊着要护她爱她,实则绵软无用的兄长了?” 秦蓁恭恭敬敬:“弟媳不敢。” 郑煜星:她就是这个意思。 郑煜堂手中茶盏已经喝干。 沉默半晌,他放下茶盏起身,眼神凉飕飕的往郑煜星身上瞟了一眼,对秦蓁道:“不早了,带他回去歇着吧。” 郑煜澄拢衣起身:“我也去看看阿呦。” 秦蓁起身目送二人走远,这才走到郑煜星身边,叫来两个下人把他解开。郑煜星被脱了鞋袜,脚掌都冻得发红,脚底已经麻木的感觉不到疼,绳索松开,嘤嘤嘤扑进妻子怀里。 “阿蓁,还好你来了,不然他们肯定会绑着我审问一个晚上的!” 秦蓁抱着他沉重的身躯,叹息化作一缕白雾,语气却融满了宠溺与疼惜:“回房吧,给你泡个热水澡。” 郑煜星是被抬回去的。 脚掌冻麻了,身上也被捆得无知无觉。 泡完热水澡,秦蓁坐在床头,用干净柔软的帕子包裹住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擦拭,待擦干后,又给他抹了香膏,一下一下帮他搓揉脚掌活血。 是怕他今日冻了脚,以后走路都难受。 “可、可以了。”郑煜星红着脸移开脚,调转方向,将脑袋枕上她的腿,轻轻捏揉她的手:“阿蓁,你真好。” 秦蓁没好气道:“之前我怎么说的?你偏不听,真是活该。菡菡都被你气哭了。” 郑煜星忧伤的侧身抱住她的腰:“我做错了。我给她赔罪。” 秦蓁没忍住笑起来:“身为兄长,即便要考验一下未来妹婿,方法多得是,可你这种,简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郑煜星一怔,猛地抬头看她。 对啊,阿蓁今日这番话,势必会影响大哥二哥对菡菡这事的看法,只要卫元洲还敢来,他们少不得要以定亲为前提,进行一番考验,但不会像之前一样直接做绝,不至于再招郑芸菡那丫头的眼泪。 阿蓁明着为他解了困,让大哥二哥放他一马,暗里却又帮他延续了最初的想法,借大哥二哥之手,让卫元洲没那么容易得手。 果然是他的阿蓁! 什么事都会向着他! “阿蓁!”郑煜星抱着她往床上滚:“我可太喜欢你了。” …… 郑煜堂和郑煜澄顶着寒风一同去了嘉柔居。 还未踏进内院,就被两个守门的婢女示意噤声。 两人放轻声音,轻轻推开卧房的门。 隔着丝质屏风,隐约能瞧见三个姑娘竟然挤在一张床上。 一张棉被下,舒清桐侧身朝外,睡在最里面,郑芸菡睡在最中间,温幼蓉睡在最外面。 “两位夫人原本是来安慰姑娘,不知怎么的,就一起躺在床上说起话来,姑娘也不哭了,期间笑闹不断,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后来说乏了,竟闭眼就睡。” 郑煜堂听到“笑闹不断”时,忽然想起和舒清桐成亲第一日,郑芸菡觉也不睡蹲守在他的院子,拦人又送汤;想起舒清桐在他怀中落下的那一滴初为人妇,甚至不知意义为何的眼泪;也想起一觉醒来,她重回往日模样,以妻子的身份为他穿戴,在房中笑闹的情景。 郑煜澄听到“闭眼就睡”,脑子里浮现的是并州粽山之乱后,郑芸菡调配人手处置被毁掉的粽子,连夜烧火派饭,最后和阿呦一起累得直接蹲在灶房,像两颗冬菇般头靠着头睡着的早晨。 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一声,又对视一眼。 菡菡说的对,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努力的不去活成父亲的样子,却未曾明晰,摒除父亲的因素后,自己应该活成什么样子。 但这一刻,他们隐隐有了答案。 若能让深爱的人没有深驻心间的烦恼和忧愁,哭过诉过就淡了;无所顾忌的自由快活,笑得累了就睡了,即便要翻江倒海,登天揽月,大概也可以试一试吧。 “再见见怀章王吧,该怎么谈就怎么谈。” 郑煜堂眼神柔和,不复晚间那般沉重冰冷。 郑煜澄笑笑:“果然,还是要看她漂亮又风光的嫁出去,才算是圆满。” …… 兄弟二人达成一致,决定第二日就去见卫元洲,免得家里的小姑娘又掉眼泪。 没想第二日一早,早到他们还没出府上值,卫元洲已经牵着马等在门口。 郑煜堂想到昨晚的决定,客客气气把人请进去。 时辰尚早,嘉柔居那头都还没起身。 郑煜堂淡淡道:“不知王爷一早登门,所为何事?” 卫元洲没碰手边的茶盏,开门见山:“本王托秦国公向贵府提亲,求娶郑七姑娘,却意外得知,郑姑娘已经定亲了,还真是巧。” 郑煜堂微微蹙眉。 听听,听听,这语气,真是让人十分不爽利呢。 郑煜澄见大哥不应,又不好把气氛搞得太干,遂道:“此事……” 卫元洲双臂搭在扶手上,斩钉截铁的抢白:“冬至宫宴上,敬安伯府的池姑娘曾为了心中所爱,大胆抢亲。本王甚为感动,深受鼓舞,虽不知郑姑娘何时与谁定了亲,但这个亲,本王抢定了。” 霎时间,郑煜堂脸色骤变,拳头紧握。 看看!看看!就这?谁敢把自家好好的姑娘嫁给他! 叉出去!把这个嚣张无礼之徒叉出去! 第164章嫁娇女(六) 第164章嫁娇女(六) 郑煜堂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十遍“这是菡菡喜欢的”,终于露出一个体面的假笑:“说到定亲一事,下官今日正要去拜见国公爷,请教一下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卫元洲嘴角轻挑:“原就是本王要上贵府提亲,有什么误会,郑大人直接对本王说就是,省得秦国公又受累一趟来转告本王。待误会弄清楚,本王自会亲自登门,向国公爷解释清楚。” 郑煜堂又默念十遍“菡菡喜欢的”,继续笑道:“昨日府中急宣,下官一时慌了手脚,只听国公爷说,是相中弊府的‘琦姑娘’,便想到了三叔院中的芸琦。芸琦今年虽然才十二岁,但早已定下了青梅竹马的娃娃亲,下官便遗憾拒了。但到了晚间,又觉得不对。芸琦虽活泼可爱,一来年岁差太多,二来她是三叔院中的庶出,三来,小丫头足不出户,恐怕连王爷的英姿都不曾得见,无论怎么想,她都不大适合怀章王妃这个身份,我们这才觉得奇怪。” 卫元洲慢慢抬眼,神情里带着“我就知道”的神情,转眼看向郑煜澄:“所以,郑侍郎与女侯,还有本王的义妹舒氏,以及昨日在府中的诸位,大家一起,都听错了?”最后四个字,他咬的格外有深意。 郑煜澄面不改色的瞎掰:“正是如此。”又与郑煜堂对视一眼,兄弟二人异口同声:“我们都听错了。” 卫元洲低低的笑了一声。 嘲讽!这一定是嘲讽!郑煜堂眼角抽了抽,他自问不是一个小肚鸡肠没有肚量之人,但不知为何,他就是看不惯这个怀章王,哪里哪里都看不惯! 卫元洲搭在扶手上的大掌轻轻一拍:“本王反思了一下,此事确实有些突然,会听错也很正常。既然是个误会,本王方才的唐突之举,还请两位公子见谅。” 郑煜堂:“这……” “不过来都来了。”卫元洲不容置喙的截断郑煜堂的话,目光坚定而凌厉:“本王索性再提一次。” 他起身对着二人搭手一拜:“本王倾慕贵府七姑娘郑芸菡多时,诚心求娶。今日唐突登门,自知失礼,只求两位公子成全,本王必定按照礼仪规矩重来一遍,绝不折辱七姑娘。” 郑煜堂默念…… 默念个屁! 舒清桐孕中睡不安稳,她唤来奴仆,小心翼翼避开睡在外侧的两个姑娘下榻,回自己院子去梳洗了,路上,嬷嬷小声告诉她,怀章王一早就登门了,是大公子和二公子接待的,才离开没多久。 舒清桐颇为惊讶,通常人家得知对方定亲,自会撤去,哪有第二次登门的? 倘若定亲之说都没能将他逼退,那么即便菡菡愿意嫁人,六哥也难有机会了。 舒清桐不服气的想,官大一级不止压死人,还气死人。 郑煜堂还没出门,正在书房翻找什么。 舒清桐讶然走过去:“找什么呢?” 郑煜堂打开手中的书匣子,神情顿时一松,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本手抄法华经。 虽然已做许久的夫妻,但看到这个,舒清桐不免想起当日与他初识的情景,被少女情怀催的脸热。 “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她拿过书匣子合上,似嗔似疑。 郑煜堂握着妻子手抄的经文,努力平心静气:“突然想读一读。” 舒清桐:……好好的,怎么读这个? 郑煜堂冲她镇定一笑:“我去上值了,有事就派人去找我。” 舒清桐:“菡菡要做馄饨,不吃点再走吗?” 郑煜堂深吸一口气,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怒意,“不吃,饱了。” 一大早,被气饱了。 舒清桐看看他手里的经文,又看看他,心疼又同情,“路上小心。” …… 咚。 一颗小馄饨从瓷勺滑落,砸入汤里,溅起汤汁几滴。 郑芸菡吃的两腮鼓鼓,乌黑圆溜的眸子紧盯着郑煜澄,惊诧夹杂着欢喜争先恐后的涌出来,含含糊糊道:“就、就已经解释清楚了吗?” 郑煜澄笑笑,拉长嗓音:“嗯——再不解释清楚,你不是要以泪洗面了。” 郑芸菡还要说什么,郑煜澄无奈道:“慌什么,先吃完再说。” 郑芸菡嘿嘿一笑,飞快咽下口中食物。说来也怪,此前她并不急于让卫元洲登门,可一听说他早早就来了,她又忍不住想打听他和兄长们说了什么,聊得如何。 郑煜澄冲温幼蓉扬扬下巴:“看看,还没到出门的时候,侯府已经留不住她,心都飞了。” 温幼蓉一想到培育多时的赵齐蒙计划打了水漂,就有些气馁,再一想卫元洲那个霸道性子,肯定会绑着菡菡不许她时常跟娘家亲近,遂凑上去与她打商量:“他哪里好啊,又老又凶,你喜欢那样的,等赵齐蒙再老个几岁,也是一样的。” 郑芸菡努努嘴,二哥这种做派的,长安城也不少啊,你怎么不换一个。 郑煜澄失笑:“怎么又说到我了?” 温幼蓉当即反驳:“这怎么能一样,谁都不是游清!” 郑芸菡弯唇笑:“所以,谁也不是元洲哥哥啊。” 元洲哥哥…… 郑煜澄和温幼蓉同时在脑子里勾勒出卫元洲那张冷厉的脸,再配上菡菡这声甜腻的“元洲哥哥”,纷纷抖落一地鸡皮疙瘩,温幼蓉逃回丈夫身边,与他小声咬耳朵:“太腻了。” 郑煜澄:“忍一忍,等她嫁出去就好了。” 郑芸菡:…… …… 玩笑开完了,郑煜澄还是肃起脸来与她说正事。 “大哥的意思是,以往的交情是以往的事,如今正式谈婚论嫁,两家难免被更多人主意到,在礼成之前,你们都不可乱了男女大防,能不见面就不要见面,见了面也要规矩守礼,能不能做到?” 郑芸菡的心情经过一番大起大落,已经四平八稳,比起三哥搞出来的事,大哥二哥提出的要求已经十分能接受了。 她当即应下:“我一定听话,绝不乱来。” 出门上值时,郑煜澄同温幼蓉一道乘车。 刚坐下,郑煜澄轻轻叹了一声。 下一刻,肩上长了颗脑袋,她歪头问他:“叹什么气呀?” 郑煜澄抬手勾住她的肩膀,悠悠道:“早间,大哥恼怒怀章王的唐突和霸道,我劝了;他不喜这个妹婿,要叮嘱芸菡的话,我也说了;原以为能接受这件事,我还打趣她了,可不知为何,心里还是空落了一片,尤其想到她出嫁时,就……” 温幼蓉忍笑,一本正经道:“就不是个滋味儿?” 郑煜澄被点中所想,食指虚点了几下:“差不多。” 温幼蓉笑起来,扑进他怀里:“那是自然,我与菡菡玩在一起,也舍不得她嫁的不好,你自小照顾她,长兄如父,二兄入母嘛。” 郑煜澄面无表情,拧她的脸:“二兄如什么?我没听清。” 温幼蓉嗷嗷吃痛:“亦如父,亦如父!” 郑煜澄松了手,改为轻轻揉:“下次再乱学这种话,我就收拾你。” 温幼蓉窝在他怀里不起,一边任他揉脸,一边含糊不清的说:“万一以后我们生个女儿,你一定是个严父。” 郑煜澄没说话,心里在想——倘若是个女儿,有些事情就必须从娃娃抓起了! …… 卫元洲从早上起心情就很不错。 “传话的人到了吗?” 樊刃恭敬道:“王爷放心,已经如实告知太妃所有的事,太妃欣喜非常,让王爷不必挂心,从今日起便会让人开始筹备迎娶王妃一事。” 卫元洲笑笑:“也别太累着母妃,若是人手不够,就从宫里借人。” 樊刃有些意外,王爷多年来低调行事,很少高调铺张,宫中都是有经验的老人,也能抬高婚事的门面,王爷这是认准了人家姑娘,要风光迎娶啊。 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太子将一份文书递给卫元洲,“今日早朝后,郑煜堂向父皇呈递了一份奏书,当中论及马政,皇叔请过目。” 卫元洲接过一看,神色骤变。 原本太子此次推行新政,就是为了将大齐的马驹资源抓在手中,一改从前的被动状态,无论是太子的立场还是他的本心,都更想全部收拢,再逐级整合。而一直以来与史靳接洽处理相关事宜的卫元洲,便是太子认定的掌权人选。 卫元洲也一直谋于此事。 但郑煜堂今日这份奏书,却是论及马政掌权者,应避免独断独行,或该从一开始就分权而设,相互监督,相互约束。 这种设权本不稀奇,也有一定的道理,加上郑煜堂那妙笔生花,善思善辩的本事,此言一出众人称道,也有些明白太子的心意,想要提出一些反对意见的,但口舌之辩,在郑煜堂的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盛武帝对此没有明确表态,而是让太子好好看看这份奏书。 其实太子很看重郑煜堂,之前史靳那件事,也是郑煜堂和郑煜澄在朝上舌战群雄,力保史靳,这才没让计划打乱,保全了大局。 可还没两天,这郑煜堂就搞起事情来了。 马政散乱多年,好不容易借着这次大改清缴一番,朝中附和之人,多数是想在这当中分一杯羹,若让他们占据一部分权利,他以后想收回来就更难。 太子摸着下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这奏书,看的孤都忍不住反思起来,他是不是冲着孤来的。” 他看向怀章王:“皇叔觉得,会不会是孤令煜星受伤一事,叫郑煜堂这厮护起短来?” 卫元洲心头沉甸甸,面上还要云淡风轻:“护短?” 太子低笑一声:“孤可不是胡说,这忠烈侯府的几个,护短时六亲不认,孤比任何人都瞧得清楚。郑煜堂是可用之才,如今他居中书舍人之位,其师严右相亦是孤之老师,严右相一向睿智明理,孤十分崇敬,郑煜堂便是他为孤培养的人才。待时机成熟,自会引他为接班人。站在郑煜堂的角度,议政上奏都是常事,孤就是觉得……” 太子“嘶”了一声,带着浓浓的疑惑:“他这奏书提的蹊跷,会不会里面有什么孤不知道的误会。” 卫元洲轻轻吐出一口气,对太子搭手作拜:“或可让臣去探问一番。分权设职本是好意,但并非什么时候都适用,总有情况特殊的例子,若郑大人能明白此事,或许会有转机。” 太子神色一松:“那便有劳皇叔了。” …… 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好比卫元洲自己都没想到,一天之内会两次登入忠烈侯府,而形势的变化是如此微妙。 郑煜堂嘴角噙笑,老神在在的抱着一盏茶,“王爷所求,下官已经代家父应下,怎么又来了?下官只有芸菡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万不能仓促行事,王爷再着急,也请忍一忍。” 卫元洲暗暗沉下气,默念十遍“这是菡菡的兄长”,方才露笑:“郑大人误会了,本王此刻前来,是为了郑大人朝中上奏一事。” “上奏?”郑煜堂露出真诚的疑惑脸:“下官起奏无数,实在想不起来是哪件事要让王爷亲自跑一趟。” 卫元洲:“自是马政设职一事。” “噢——”郑煜堂做恍然状拍了一下脑门,继续疑惑:“什么事?” 卫元洲眼角一跳,紧跟着又是十遍默念,笑容淡了些:“殿下大改马政,意在整合,郑大人却提议分治,虽说有一定的道理,但在皇商横行多年搅乱资源的情况下,还不是分治的时候。” 郑煜堂眼角轻挑看着卫元洲,终于“听懂了”:“原来是这样。下官抱病在家多日,对马政一事知道的不如王爷和殿下那么多,此举果然有欠考虑。王爷说的对,下官明日便重奏一次,既然如今整合重于分治,那一定要好好选一个能但当大任之人,下官这里正好有几个不错的人选,可以一并供陛下选择。” 卫元洲笑不出来了,搭在扶手上的手,握拳又松开,松开又握拳,皮笑肉不笑道:“从前本王在迎娶王妃一事上,的确有欠考虑,但迎娶郑姑娘,并非一时兴起,又或是觉得新鲜,而是做了长远的打算。郑大人早间已然应下婚事,如今却多生阻挠,不知菡菡得知此事,又会怎么想你这位长兄呢?” 郑煜堂:“王爷与舍妹还未成大礼,不适合喊得这样亲密。至于朝中之事,就更简单了。王爷早间闯入我忠烈侯府时,不是扬言要抢亲吗?下官稍稍打听了一下,这抢亲,大概的意思就是合适者上位,和入朝为官——有能者居之的道理是一样的。怎么王爷亲事就敢抢,公事就不敢凭实力一争高低吗?” 卫元洲正欲发话,郑煜堂以牙还牙的截了他的话:“以王爷的能力,即便错过了这个机会,还会有别的机会,至于舍妹,我们都觉得还小,若是王爷要因公务耽误,二三四年,她也是等得起的,正好补一补规矩礼仪,能胜任怀章王妃的身份时再嫁也不迟。又或者王爷心疼舍妹,怕耽误了她,改变主意另选旁人,弊府绝无二话。” 卫元洲默念…… 默念个屁! 他脸色骤变,双手握拳,手臂紧绷如铁,郑煜堂丝毫不慌,捏着茶盏随时准备掷盏为号,战斗一触即发。 忽然,厅门口传来悉悉率率的响动。 二人之间的戾气忽然被截断,转头望去时,只见一片水红裙角掩入厅门边沿。 下一刻,门边出现一抹雪青色身影。舒清桐梳着妇人髻,宽松的裙袄裹住浑圆的肚子,扶着腰走进来:“原来是义兄来访,小妹有礼了。” 郑煜堂立马卸了戾气,快步过去扶她,低声道:“怎么过来了?” 舒清桐用眼神示意外面,郑煜堂心领神会,好气又好笑。 他回头看一眼卫元洲,板着脸,负起手,慢慢走出去。 卫元洲看一眼外面,起身要跟出去。 舒清桐往他面前一挡,虽然有孕,但依然有少女时候的明媚英气,她冲卫元洲挑眼一笑:“义兄很急吗?” 卫元洲和这位义妹真不算有多熟,但看到舒清桐,他忽然就意识到,郑煜堂明面应下暗中挑事,说不定就还有舒清桐这一笔记着。 倘若是这样,那可真是…… 很气人了。 他难道忘了,当日是谁成全了他,送来鬼子母神图做贺礼?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卫元洲隔开一步:“劳驾,别走过来。本王不想受无妄之灾。”话毕,他绕开舒清桐追了出去。 舒清桐不解:“无妄之灾?我?说什么呢。” …… 郑芸菡将自己塞在正厅拐角的圆柱子后头,努力屏息躲藏,下一刻,余光里立了道人影,投下一片阴影。 郑煜堂改为抱臂而立,将她上下一扫,轻咳一声。 她飞快瞅他一眼,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怒色,方才笑起来,小声打招呼:“大哥。” 郑煜堂淡声道:“干什么呢?” 郑芸菡真诚的说:“避风。” 郑煜堂目光一垂:“手里拿的什么?” 郑芸菡慢慢从柱子后头走出来,大方亮出手里的东西。 是两块样布。 都是喜庆的大红。 “我和大嫂出门了,原来,最近的衣料铺子进了好多款红色的料子,我和大嫂挑了半天,大嫂觉得这个织金丝的颜色好,我觉得这个带暗纹的质感好,大哥,你觉得哪个好?” 郑煜堂没好气道:“你想问的恐怕不是我吧。” 她小脸一红,硬撑着道:“胡说,我哪个都会问一问的。” 郑煜堂冷笑:“既然哪个都会问,也不差他一个人的答案,不见也罢。” 他作势要走,刚转身,袖子被扯住。 郑芸菡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兄长面前暴露男女之情,完全没有和卫元洲私下时那般自在放得开。 她的紧抿着唇,将脸憋成一个粉红色的小包子,像小时候求着兄长要什么一样,白嫩的指尖紧紧捏着郑煜堂的衣角边边,轻轻摇一下,又摇一下。只要他点头,这幅绵软乖巧的模样,立马会绽成明媚的小得意。 郑煜堂嗤笑一下,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然后如愿看到她紧抿的唇倏地弯起,笑容伴着比往昔强烈百倍的喜悦,藏也藏不住。 “我记着二哥的话,很快就回!”少女匆匆丢下一句,急忙忙奔向厅门口,刚到拐角,又急急刹住,低头整理裙子衣袖,抬手扶一扶鬓间簪花,确定无误后,方才捏着两块样布,矜持又乖巧的走出去。 情窦初开的模样,她全都有。 郑煜堂站在原地,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 卫元洲看着婷婷袅袅朝的少女朝自己走来,顶着泛红的脸蛋往他面前一站,唇角弯弯翘起,心中所有的怒气和躁意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等他开口,她先抬手,一手托着一块样布:“你喜欢哪个?” 卫元洲察觉她的不自在,抬眼扫一圈,确定外人都刻意回避了,方才抬手轻轻点她的鼻尖:“喜欢这个。” 她郑芸菡险些爆成一颗番茄,小脑袋紧张的转来转去四顾左右,唯恐被家里人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的场景。 卫元洲忍俊不禁,往前走了一步:“没人。不用怕。” 郑芸菡想起二哥的嘱咐,很谨慎的退开,凶巴巴的催:“快选!” 刚凶完,脸更红了。 卫元洲极力忍住想要上扬的唇角,陪她凹出认真的表情,点了点那个带暗纹的。 少女眼中骤然璀璨,已经是最好的答案。她笑着问他:“你也喜欢这个?” 卫元洲垂眸,看着样布上的暗纹,蜿蜒勾勒,似一朵朵绽开的芍药花。 她的衣裳,小钱袋,甚至随手物件上,但凡能有绣纹有雕饰的,总逃不开芍药花。 卫元洲柔声道:“小手炉的香炭用完了吗?” 忽然岔开话题,郑芸菡愣了一下,乖乖点头:“我每日都用了,已经剩不多了。” 卫元洲压低声音:“这次用完了,就不给你送了。” 郑芸菡眨眨眼,为什么呀? 他低低的笑着:“剩下的都在我的私库里,可我把钥匙忘了,只好等一位细心又耐心的姑娘,替我找一找弄丢的钥匙,再替我保管它。” 郑芸菡看着面前的男人,忽然想起小手炉上的花纹,就是她最喜欢的芍药花。 她漾起甜甜的笑,终于卸下几分羞怯,软软的回应他:“那你让他等等我,我很快就可以去找他了。” 卫元洲笑起来:“好,等你。” 厅门口,郑煜堂眼看着卫元洲要去握郑芸菡的手,飞快咳嗽一声。 郑芸菡得了提示,顿时醒神,嗖的缩回手:“我先回房了。你和大哥慢慢聊!” 看着少女急急跑走的背影,卫元洲笑容慢慢消失,和郑煜堂遥遥对视,眼中早已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半晌,他憋出个和气的微笑。 郑煜堂高冷的看着卫元洲,眼底泛起胜利的欣慰。 舒清桐数落他:“既然应下了,何必这样做。他也是为了能稳定下来,不再像从前那样四处奔波。我用六哥的姻缘发誓,他当初欲聘下我时,可不是这种柔情万千,细致到连姑娘家喜欢什么花样都清楚的。” 郑煜堂忽然皱眉:“孩子都有了,提这种陈年旧事做什么!” 舒清桐剜了他一眼:“是啊,孩子都有了,还为这种陈年旧事耍性子!” 郑煜堂忽然心虚,远没有面对卫元洲时的气势,拂袖背过身去:“荒、荒谬!” …… 这天晚上,卫元洲回府后,院里好一阵折腾。 贤太妃正在点算聘礼,闻声询问起来。 “回太妃,王爷……王爷将您藏书阁的佛经都搬去院子了。” 太妃放下笔,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好好地,翻我的佛经做什么?” “王爷说……想读一读。” 第165章嫁娇女(一更) 第165章嫁娇女(一更) “原来是这么回事。”贤太妃在樊刃这里弄清楚来龙去脉,捧着参汤笑得停不下来,浓浓的嘲讽里,还夹着些畅快的幸灾乐祸。 别人不知道,太妃身边的平嬷嬷却是懂得。 此前太妃为王爷说亲,当真是煞费苦心。毕竟,与事事都挑剔一样讨人厌的,就是事事都敷衍一句“随意”。从前,王爷为了护住这个怀章王府,为了护住太妃这个生母,不得已舍弃许多,早早坚韧屹立。 太妃体弱,很多事情无能为力,唯一能尽心去做的,就是为王爷寻一份打从心底里的喜欢;也希望这种喜欢,能令他找回些缺失的感情,自此活的更有滋味,更快活些。 奈何寻觅了这么多人,王爷总是不冷不热,与其说是看中了那些姑娘,不如说是尊重太妃这个母亲。太妃一腔热情一次次碰冷板凳,渐渐也提不起劲来,还有点生气。 叫他云淡风轻,全不在意! 最好叫他碰上个喜欢到骨子里的姑娘,折腾得他将酸甜苦辣全走一遍,哭着求着让她这个母亲帮忙支招。 这不,终于来了。 樊刃实在看不下去了,从前王爷即便陷入再难的战局,也没有利用佛经平心静气的时候,这个郑家姑娘,真是比任何一场战局还要难攻! “太妃,王爷是真心喜欢郑姑娘,他这些年来,也不容易。” 贤太妃低头喝了口参汤,不冷不热:“人活于世,哪个又容易了。” 她看一眼樊刃,“那这门亲,他预备何时去提?” 樊刃挠头:“自忠烈侯一病不起,郑姑娘的婚事都握在大公子手里。眼下王爷应当不大想与几位公子生出不快,待大局稳定,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提。” “等?”太妃哼笑一声:“昔日后宫佳丽无数,若谁都靠等来得到宠幸,只怕从红颜等成枯骨,都难得见圣颜。” 樊刃眼神一亮,有戏! …… 郑煜堂被好一顿数落,在朝堂上无往不利的思辨本事,到了妻子面前,才是真正的不堪一击,直到指天誓日对舒清桐认输作保,绝不刻意生事,将人哄得露了笑,这事才算揭过。 “若要问我,我自然更愿意撮合六哥和菡菡。但你今日没瞧见她选料子的样子,任谁看一眼都知道是待嫁的姑娘。”舒清桐垂眼含笑,轻柔的抚着圆滚的肚子:“从三弟受伤到现在,她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样高兴过,不是为别人,只为自己高兴。” 郑煜堂侧首看她,眼底滑过几丝别样的情绪,好半天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第二日,郑煜堂重新上奏,在不否定分治必要的基础上,重申了在当下归拢整合的必要。昨日一片赞好的朝臣纷纷傻了眼。谁也没想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会出自他一人之口。与昨日不同的是,今日站出来反驳他的比昨日更多,相同的是,他们也没能说过郑煜堂。 盛武帝高坐龙椅之中,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些朝臣为了自己的前路据理力争,最终赞同了郑煜堂的说法。 “昨日之事,有劳皇叔了。”太子让人将郑煜堂新启的奏书递给卫元洲,心情大悦:“不知皇叔是如何与郑煜堂说的,他的态度竟有此转折。莫非真有什么误会?” 卫元洲抱着茶盏,轻轻笑了一下:“郑大人此前身体抱恙,马政一事所知不多,臣既道明其中机要,郑大人自然明了。” 太子笑了笑,并无深究之意,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这样,孤就可以安心准备生辰一事了。” 卫元洲怔了一下,笑道:“是啊,殿下的生辰快到了。” 太子看着卫元洲:“孤还记得,不止是每年生辰,但凡皇叔回到长安,一定会给孤准备礼物。”他神色一亮:“孤记得,皇叔说过,已有心仪之人。如今大局已定,皇叔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卫元洲笑容无奈:“臣已有打算,殿下不必费心。” 太子看着卫元洲的神情,隐约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不由留了个心。 …… 忠烈侯抱病,从冬至开始便一直卧床不起。 期间,郑芸菡派人去问过几次,回来都说,是侯夫人刘氏在照顾着,没让别人动手。 郑芸菡对父亲说了那些话,没有指望父亲还能像从前那样看待她,至于刘氏如何她更是无所谓,这一问,也只是身为儿女,受多年饭食养育之恩的基本问候。 不过,刘氏会不吵不闹,更不假借他人之手亲自照顾忠烈侯,这一点让郑芸菡有些刮目想看。 或许,终归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刘氏对着忠烈侯,到底与对着他们这些子女是不同的。 得知父亲并无大碍,又有人贴身照顾后,郑芸菡放宽心继续筹备自己的事。 即便不见面,卫元洲也会让人给她送书信,郑芸菡怎么都没想到,最初那个冷厉的男人,如今会在字里行间与她话起日常琐事,仿佛并未分开两处,每日都能得知对方的一切。 郑芸菡读着书信,第一次对宫宴充满了期盼。 借着太子生辰宴,她就可以见到他啦。 …… 太子的生辰宫宴盛大又隆重,范氏不仅自己积极张罗,还携着刚刚入宫的侧妃高雪吟一并安排。范氏已经越来越看不懂太子。论理,太子之前对新寝宫的布置十分上心,时不时就会问一问细节,可是当高雪吟住进去之后,太子去她那里的次数和逗留的时间,并不比其他妃嫔更多。 高雪吟并未成为太子的宠妃。这东宫之中,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那之前的上心又是为何? 范氏看不懂,只能谨记家中的训诫,守在太子妃的位子上,规行矩步。 …… 舒清桐有孕在身,临近产期,郑煜堂没让她同行,遂带着郑芸菡同乘入宫。 看着马车里不断摸头发扯裙子的小姑娘,郑煜堂忍无可忍:“适可而止成吗?” 郑芸菡说得有理有据:“若我们每日见面,自然不必这般,可一连多日不见,当然要将最好看的样子亮出去。” 郑煜堂懒得与她争辩,目光落在她脖子间,看到一条细长的红绳从领子里翻出来,“这是什么?” 冬日的衣裳穿的厚,脖子上的挂绳总是蹭出来,郑芸菡低头一看,赶紧把绳子塞进去:“没什么。” 郑煜堂忽然就理解了当日清桐出嫁之前,舒家人对他的百般审视。以他和清桐的感情,她必定也是万般愉悦,叫家里人看着,一日比一日心塞。 “你大嫂没来,今日务必与你三嫂待在一起,我已与弟妹打了招呼,别想偷偷跑去见人,知道吗?” 郑芸菡斜他一眼,“谁要偷偷见人。” 郑煜堂哼笑,不置评论。 郑芸菡心想,待大哥到了中年,定是个性格刁钻嘴巴很毒,小孩子都不喜欢他的怪叔叔! …… 入宫之后,郑芸菡乖乖呆在三嫂身边。通常,这样的场合对于女眷来说,最大的用处是明晰各家子女婚嫁情况,合适不合适都可以留个心,待家主提起有意与哪家联姻时,身为主母,明细情况张口就来,也是一种本事。 郑芸菡和秦蓁自是对这种事没兴趣,两人找了个雅致的地方吃茶说话。 “怎么没见晗双。”秦蓁四顾左右,语气里隐含担忧。 郑芸菡碰碰秦蓁的手臂:“三嫂,那是不是池夫人?” 秦蓁顺着她所指看过去,果然见姨母正在与几位夫人说话,身边并不见晗双。 秦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附在郑芸菡耳边低语几句,郑芸菡脸色大变:“太子他……” 秦蓁作嘘声状:“我们分头去找,若见到她,不管那位在不在,先把人带到姨母身边。” 郑芸菡点头,与秦蓁分头去找。没想刚走出没多远,迎面走来一个熟人。 “平嬷嬷?” 来人对她含笑福身:“太妃得知郑姑娘参宴,特命奴婢来请姑娘移步小叙。” 郑芸菡颇为意外:“太妃也来了?” 平嬷嬷:“原本是不来的,可近来王爷公事繁忙,屡屡立功,陛下和殿下得知太妃抱恙在身,王爷忙于公务无暇顾及,便专程请了太妃参宴,顺便问候。这不,方才便念叨起姑娘很久没去王妃探望过她了。” 郑芸菡一阵赧然,她本是很喜欢太妃的,即便作为小辈,此刻也不该推拒,更何况还是未来的婆母?但晗双的事也很急,她必须得先找到人才能安心与太妃说话。 郑芸菡决定先去与太妃打个招呼,免去拒绝的失礼,然后再借有急事辞别。 贤太妃不喜吵闹,皇后专程为她准备了一处安静勿扰的地方休憩。见到郑芸菡来,贤太妃笑着朝她招手:“来。” 郑芸菡小跑几步过去与她见礼。 贤太妃不得已偷看了儿子与小姑娘的书信,目光轻转,落在小姑娘脖颈间。 郑芸菡记挂着晗双,还没聊多久,便向太妃赔不是,借口三嫂刚刚嫁进门,又是第一次以官眷身份参加这样的宴席,她受大哥之命要陪着三嫂,恐不能多留。待宴席之后,定亲自登门探望太妃。 贤太妃和颜悦色的点头,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抬手为她理了理衣裳,大方放人。 郑芸菡感激着太妃的通情达理,继续去找晗双。 她一路出了小园,思索着晗双会去哪些地方,不会去哪些地方。但事情关系到太子,那些她不会去的地方也变得玄乎。 她脑子里思索着,眼神四处瞄着,偶尔遇见人便简单见个礼,并没有发现每个与她打了照面的女眷,目光都会在她身前停留一下。 郑芸菡没找到太子,却先碰上了皇后和太子妃。 两个最尊贵的女人一出现,园中女眷纷纷结束攀谈,前来见礼。皇后含笑看过去,目光扫过郑芸菡,顿了顿,又慢慢转回去,优雅的神情里,忽然融了几丝讶然,这才抬眼仔细看了郑芸菡的脸,认出了她。 这是兰贵妃的侄女,忠烈侯府的七姑娘,也是陛下十分喜欢的一个小姑娘。 她脖子上挂着的,竟然是先帝赐给贤太妃,后来又被带去怀章王府的龙凤指环,是陛下那位皇弟的信物! 郑芸菡察觉到皇后的眼神,前辈的垂眸,这一垂,她看到本是藏在衣裳里头的戒子,竟然露出来了。 雕纹精致独特的龙凤戒,用红色的棉绳穿着。衣裳单薄时还好,如今衣裳穿得厚,一层裹一层,它就十分容易露出来。可之前顶多是红绳露出来,什么时候整个都出来了? 若她此刻遮了,便是此地无银,若是没遮,只会让更多人看了去。 郑芸菡脑子里一瞬间滚过许多想法,最后,她不卑不亢的绷住身板,任由这枚戒子挂在脖子上。 她不偷不抢,名正言顺,挂着怎么了! 皇后看着小姑娘的神情,心领神会。 …… 赶在开席之前,郑芸菡终于找到了池晗双,可池晗双并非一人,而是与史靳在说话,她眼眶水盈,和脸颊一样透着不自然的红,像是哭过。 “晗双!”郑芸菡连忙走过去:“池夫人在找你呢。” 池晗双撇史靳一眼,“我先走了。” 史靳笑笑:“好。” 郑芸菡牵着她就走:“晗双,你……” “没事。”池晗双冲她笑笑:“都是小事,他能摆平。” 郑芸菡本想问太子的事,但见好友并不想多说的模样,只能作罢。 开席之后,郑芸菡规矩的和秦蓁挨坐在一起,郑煜星今日去了太子那头,没能顾上她们。郑芸菡有些感慨,没想到太子还在当中掺和了一脚,不由又想起当日情景,心情越发复杂,以至于整个晚上都没心思看卫元洲。 秦蓁本想宽慰她,可一想,当日晗双帮她,她并未拒绝,现在来谈什么都显得苍白。她认了这份亏欠,定会弥补。 然而,这夜宫宴后,郑芸菡还没来得及为好友焦虑分忧,自己的事情就先炸开了。 郑煜堂下值归来,携着郑煜澄和郑煜星将她一番提审—— 定亲信物是怎么回事? 指腹为婚是怎么回事?! 郑芸菡一脸懵——你们又是怎么回事? 郑煜堂抖着手点她:“你脖子上戴着的,给我摘了!就这么着急嫁出去吗?” 郑煜澄拧眉:“怀章王的婚事,殿下一直都很在意,如今知道了你,只想尽快促成!从前你还有机会反悔,眼下传言满天飞,你连选的机会都没了!” 郑煜星叉腰冷嗤:“我就说这个人阴险狡诈,非常虚浮!心里猴急,还装君子假淡然!” 郑芸菡扯出指环,茫然的看看指环,又看看兄长们:“到底怎么了?” 郑煜堂深吸一口气,拍拍老二的肩膀:“你,跟她说!” 郑煜澄叹气,与她说明白了。 太子生辰宴那日,她脖子上挂着的龙凤戒是怀章王府的信物,旁人可能认不出来,但陛下和皇后是一眼就认得的,太子与怀章王素来亲近,也知道此事。 然后,先是帝后宫中有宫人在传怀章王府的龙凤戒是先帝和贤太妃的定情信物,也是怀章王与未来王妃的定亲信物,然后是太子宫中传出,怀章王多年未婚,是因为有一个指腹为婚的王妃,宫里的人嘴最碎,一来二去,从宫里传到宫外,这个神秘女子的身份便被揭晓——正是当日被皇后看了好几眼,脖子上挂着一个龙凤雕纹戒子的郑芸菡! 怀章王近来风头正盛,极得太子信任,马政大权尽握于手,偏偏王妃之位虚悬多年,已经有不少人打起了这个位置的主意。 这一闹,直接掐断了不少人的小心思,碎了不少姑娘的芳心。 怀章王妃竟然早已定下。 郑芸菡听完二哥的叙述,握着手里的戒子,慢吞吞的:“哦。” “哦?”郑煜堂被这一声刺激了,“你还挺得意的?” 他气笑了,指着她对两个弟弟道:“看看,这急的。” 又瞪住她:“堂堂一个王爷,迎娶王妃是一件相当严肃郑重的事,应当气定神闲不慌不忙,择良辰吉日缓慢有序的进展。如此急躁,就是贪图你年轻貌美,过于急色!” 郑芸菡瞅他一眼:“大哥,你跟大嫂求亲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郑煜堂忽然噎住。 他求亲…… 起大早,独登门,当着一家子的面说了好多好多话,做小伏低到了极致。 恨不得早上登门求亲,下午就娶妻入门。 郑煜堂脸一热,转开目光,气势骤减:“我与你大嫂情况不同,这岂能一样?” 郑芸菡还欲开口,郑煜堂飞快道:“住嘴!不许说话!” 他目光一转,瞧见两个弟弟都默默地看着他,心尖一颤:“你、你们也这么想?” 郑煜澄和郑煜星什么都没说,郑煜堂忽然羞恼:“行,行!都大了,管不了你们了!要嫁谁嫁谁,都别再问我!” 话毕,他气呼呼的甩袖离去。 郑芸菡连忙戳郑煜星的胳膊,小声嘀咕:“他急了,他急了!” 郑煜澄&郑煜星:…… 第166章大婚第四场! 第166章大婚第四场! 无论如何,随着龙凤戒的事情传开,太子开始疯狂敲打忠烈侯府,也不知为何,比起愿意配合郑煜堂拖延政策的卫元洲,太子对此事反而更上心着急。 终于,在太子的催促下,卫元洲选了一个暖阳宜人处处大吉的冬日,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登门提亲了。 侯府阖府惊动,就连卧床多时的忠烈侯也出面了。以卫元洲的身份,很多事情其实根本不需要他亲自来做,只要宫中下一道旨意,忠烈侯府只有配合的资格,在外人看来亦是侯府高攀,可他仍然事事亲力亲为,俨然是要给自己未来的王妃一个最盛大的成亲礼。 同样是儿多女少,原配侯夫人裴氏的三个儿子几乎撑起了侯府全部的荣耀和未来,如今女儿又成了怀章王妃,其他几房,拼儿子拼不过,多是跟着三兄弟沾光,想拼女儿,要么是根本没有女儿,要么是妾侍庶出,毫无可比性。 至于那继室刘氏,家境不比没落的裴氏好上多少,教养出的女儿却是千差万别。所以,说郑芸菡是侯府唯一有资格做怀章王妃的嫡女一点也不夸张。几房人看的眼红,十分后悔没有多生女儿。 忠烈侯全程没说什么话,丝毫不复之前事事都要拿捏住郑芸菡的模样,实在需要过目什么或是给什么回应,他都只是轻轻抬手,让人将东西送到大公子面前。 郑煜堂没说什么,接过礼单一一过目,他面上看着对这事一点不上心,但出口就是婚事中很细致的方面,叫人一听就觉得他实则十分在意这门婚事。知道内情的,诸入郑煜澄等人,都清楚这是大哥在闹别扭,不知道的,只会觉得郑煜堂装模作样,分明很想将妹妹送去做王妃,面上还故作冷淡。 好在王爷宽宏不计较,否则有他好果子吃的! 总之,一枚龙凤戒,竟让婚礼进行的格外顺利,随着卫元洲亲自登门,两家的婚事定在了小年之前,时间些微仓促,但在太子将东宫帮手全送去怀章王府后,再无人敢有异议。 …… 终于要准备出嫁了! 郑芸菡好歹为兄长们操持过几场婚事,虽是男方亲眷,但也听过筹备婚事时女方有多忙。 若是民间女子,会自己做绣活。或是嫁衣纹样,或是鸳鸯枕褥,亦或是新婚之夜只有新郎才能瞧见的贴身小衣。光是准备这些就能大半月不出门。身为侯门嫡女,她虽不必亲力亲为一针一线,但在准备好的东西上迎合习俗简单弄两下也是个意思。 然而,她针都磨好了,真儿却告诉她,大少夫人已经全都准备好了,按照春夏秋冬,纹样材质不同,准备了十来套呢。 郑芸菡捏着绣花针茫然一瞬,很快想通个中道理——她若嫁给卫元洲,就是名正言顺的怀章王妃、皇亲国戚,缝缝补补都是琐碎小事,例如重修规矩礼仪,通读皇室宗谱,熟悉王妃责任,还有每个女子都会经历的小黑屋成长指导,才是她需要耗费精力的大事! 她吃得好好的,睡得饱饱的,旨在养足精力来应付这些事。没想她等了半晌,只等来约她出门耍玩的好友。 郑芸菡严肃的摆手拒绝,她现在一堆事要做,怎么能贪图玩乐呢! 拒绝好友后,她羞涩又诚恳的去请教几位嫂嫂,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这些学习。 三嫂秦蓁从一堆礼单清单里抬起头,挑眼看她,“贵妃娘娘刚从宫里给你选了几个精干的老人随你去王府,你不懂的她们自会提醒,规矩礼仪这种东西,不出错就好了,要那么精深做什么,当博士吗?” 郑芸菡挠挠头,转身去找二嫂。 温幼蓉摆手驱开一堆请示婚宴与宾客安排的下人,终于得了几分清净,生无可恋的趴在桌上:“宗谱?责任?学这个做什么?他们王府有皇位要继承吗?” 郑芸菡一个激灵冲上去捂住她的嘴:“不许胡说!” 眼见二嫂和三嫂都十分忙碌,郑芸菡不好再打扰,转而去找大嫂。 长嫂如母,有些事还是要请教大嫂的! 舒清桐从一堆账目里抬起眼来,抿唇冲她招手:“你来。” 郑芸菡羞答答的凑过去。 舒清桐带她回到嘉柔居,一把拉开她床头边上的小书柜,哗啦啦掉出几本书,舒清桐指着《房中秒术》、《阴阳合和养生道》、《俏妇手札》,平和的问:“你还需要谁专程来给你讲吗?” 郑芸菡:…… “我——还是找晗双去玩吧。” …… 临街而设的贵客雅间,伙计来来回回的送最新的货。 池晗双大气道:“你我相识多年,如今你都要成亲了,我当然要送个像样的贺礼!咱们就不来虚的,你就自己喜欢的随便挑!” 店家伙计都是最会看眼色的,一听这话,相互使了个眼色,最后捧进来的小匣子里,赫然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金砖。 池晗双嫌弃:“哪有直接送金砖的,方方笨笨的,又没有什么好彩头。” 店家笑盈盈的解释——这是店里最新的货,卖的是金砖,但卖法有所不同。她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多少都会囤金,但若要拿金做成喜欢的样式,总要专程找师傅画图纸,商量要怎么打。金左右要囤,若再他们店里买金,不管什么时候,是想打首饰也好,铸件儿也好,店里都能提供无偿的手工活,个个都是经验老道的师傅,手艺一流,总有符合客人喜好的! 末了,店家补了一句:“这是近来一个新卖法,咱们店里囤得货不多,卖的最好!” 郑芸菡对这个金砖卖法有点动心,有时候打个金件儿,不同的师父合心意的程度都不同,这家店储着许多师父,还不收手工钱,省事多了,她倒没想让晗双破费,只是觉得自己可以囤一块,以备不时之需! 池晗双看出她的动心,爽快道:“我就要这个!” 郑芸菡按住她,结果还没开口,池晗双已经示意她噤声:“若你是要驳了我的心意,还是免开金口!” 郑芸菡失笑:“太贵重了。” 池晗双恨铁不成钢的虚点她:“你怎么回事,马上就是要做王妃的人,往后要当好大一个家,居然对这一块小金砖谈贵重,当心旁人笑你!” 郑芸菡看着好友,在经历了最初的激动兴奋之后,心头第一次盈了几分伤感。 从小到大,她和晗双总会在年节给彼此赠送小礼,偶尔喜欢什么,也会想着给对方带一份。那时的她们还是小小少女,一转眼,已经到了给对方送成亲礼的年纪。 郑芸菡弯起唇角,也要了一块金砖。 池晗双不解:“你怎么又买一个?” 郑芸菡柔声道:“你与史靳也已定亲,我总要送你个什么。方才掌柜说,金砖虽然方笨,但能随心所欲铸成心仪的样子。我权当借这块金砖,祝愿你与未来的夫君情比金坚,未来的日子,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 她说的是“夫君”,而不是史靳,因为她也不确定晗双与史靳会走到什么地步。史靳又是否能待晗双如初。但她希望,无论晗双身边的人是谁,都能给她随心所欲的快活。 池晗双鼻头有些发酸,她打了郑芸菡一下:“给你买成亲礼是高兴的事儿,别说的像生离死别似的!我们以后,一定还能玩在一起的!” 郑芸菡轻声笑着,重重点头:“嗯,还会一起的。” …… 不知是不是好友的事情起了个头。 郑芸菡感到那种即将嫁人的激动和喜悦忽然就淡了,随着婚期将近,涌上心头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难过。明明都没出长安,却总有种很多事都要变得不同的恐慌感。 她害怕是自己那块心病还没有好透彻,看着嫂嫂们揽下所有琐事为她张罗,她就不敢让这种低落的情绪显现半分,之后几日,都躲在房里看书度日,又告诫真儿善儿,不许出去胡说。 可她这模样,又能骗得过谁? 大婚前一晚,最后一次试完嫁衣,舒清桐和秦蓁又点出几处需要简单修改的地方,对了对眼神,谁也没多说,带着人离开了。 郑芸菡撑着笑脸,心里堵得发慌,她不是很懂这种感觉,自己分明是愿意嫁给卫元洲的。 她将珍藏的匣子翻出来,看着里面的物件儿,紧紧抱在怀里,在榻上缩成一团。 安静无声的房里,响起了少女隐忍的抽泣。 郑芸菡埋着头,眼泪大滴大滴,灼热滚落在匣子上。闭上眼,脑中不受控制的浮现出许多画面,喜怒哀乐,忧愁畏惧,都是在这一方宅院里发生度过。像是传闻中人死灯灭前,走马观花闪过一生景象那般,这种感觉,像是在宣告着她的这一小段人生,也走到了终点。 但她心里,还牵挂着这段人生里的许多人。 身边响起一道重重的叹息声时,郑芸菡猛地抬起头,通红的双目惊慌的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床边的郑煜堂。 郑煜堂捏着柔软的手绢给她擦眼泪,无奈又心疼:“看看,按着你的婚事时,你着急想嫁,明日就要嫁了,你又在这掉眼泪。你这是想嫁,还是不想嫁?” 郑芸菡泪如泉涌,嗡声道:“想嫁,又不想嫁。” 郑煜堂低笑:“怎么说?” 郑芸菡哭中盈笑:“可以和元洲哥哥做夫妻,与他一同侍奉母亲,养育子孙,就想嫁。” 郑煜堂给了她一个“没出息”的眼神。 少女脸上笑意淡去,再次泪涌:“但想到……再也不能在冬日的早晨给你们做一碗热乎乎的馄饨;不能随时吃到二哥院里的茶点;不能照常等着三哥每月沐休回来,缠着他带我吃去吃馆子,又在他出府的时候,给他准备小食美酒,就不想嫁了。” 郑煜堂眼帘微垂,笑了一下,正欲宽慰,忽听她道—— “我们明明是一起长大,你们成亲,是让家里越来越热闹,我成亲,却是要从这个熟悉的地方走出去;从前,我想懂事的时候就可以懂事些,偶尔想任性,也可以任性些,时不时犯糊涂闯了祸,即便被罚,也没有真正害怕过,因为,只要挨到你们下值回来,我就得救了;明日之后,我不能再犯糊涂,不能偶尔由着性子胡闹,因为我再也盼不到你们下值回府,得做一个有担当的主母……” 郑煜堂忽然别开脸,望向一旁。 兄长成亲,找到了一个相互扶持与陪伴的人,是一件让侯府变得更温暖充盈的事,嫂嫂进门,并没有分走她的兄长,反而是让她拥有了更多值得依赖亲近的亲人。这是她很久之前就向往的事。 她出嫁,却是要离开自己向往了许久的家。 可她是个幼年时的发带都舍不得扔的小姑娘啊,即便不戴了,也会好好地收藏起来。 纵然为她铺开十里红妆,然这偌大侯府,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有她的记忆和故事。 而这些,都带不走,它们将会与她做姑娘时的年华,一并留在这里。 “原来是因为这个。”郑煜堂笑开,指尖轻颤两下,还是抬起来,若无其事的摸摸她的头。 “那还是嫁了吧。” 郑芸菡睁着一双红肿的眼,默不作声的看向郑煜堂。 郑煜堂收回手,朝她抬起手臂,郑芸菡吸吸鼻子,心领神会的凑过去,钻进他的臂弯,靠在大哥的肩膀上。 郑煜堂温热的大掌轻轻勾住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拍她的肩,声线温柔的与她分析—— “你说的不对。” 郑芸菡抬起手臂擦脸:“哪里不对?” 郑煜堂低笑一声:“你是嫁人,又不是被流放,回家还要得特赦才可。你本就贪睡,冬日早晨更是起不来,馄饨不能早上吃,那就抽个时间,带着你心爱的郎君回家,那时再吃;待你做了怀章王妃,就连你二哥见了也要行礼,到时候哪用你跟他去要吃的,一句话的功夫,他便和你二嫂亲自提着点心去拜望你。” 郑芸菡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还有,你出嫁,不是离开家,而是你的家,从一个,变成两个。在这个家,你偶尔犯糊涂被罚,还要等着我们下值回来救你,可在那个新家,你就是宅院里的头头,还把太妃哄得晕头转向,这么厉害,谁敢罚你?” 郑芸菡忽然抱住郑煜堂哭起来,边哭边后悔—— “大哥对不起,我不该和你犟嘴,我不该在婚事上催着你惹你生气……” “我不知道时间会过得这么快……我不着急了……我再也不着急了……” 她想再等等,再多等等…… 郑煜堂眼眶泛红,仍死死忍着,声线语气稳稳地,还带着笑:“没事,大哥怎么会生你的气。早就没放在心上了。” 门外,静静伫立的几人,都各自别开脸看向一方。 舒清桐又想到了自己出嫁时的心情和那日的情景,轻轻抚着肚子沉默落泪。 温幼蓉吸吸鼻子,红着眼眶问郑煜澄:“你想吃馄饨吗?以后我也可以学的。” 郑煜澄窒息的心情忽然破了个口子,红着眼笑了一声,捏捏她的脸。 秦蓁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转眼看向身边泪流满面的大男人,朝他伸出手。 郑煜星死死咬着唇,拉过她的手臂,慢慢将她抱紧,将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濡湿一片。 …… 这晚,郑芸菡是哭累睡着的。 睡去时,手中还拽着郑煜堂的一截衣袖。 郑煜堂试了好几次,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碍着,始终下不去手将衣裳扯出来。 他索性放弃,就坐在郑芸菡的床边,再不忍耐,任由眼中景物一点点模糊。 母亲,弟弟妹妹们都已经长大了。 儿子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当初您走时曾说过,以母亲的姿态留下来,您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我们,您不是离开我们,而是化作鬼子母神娘娘庇护在我们身边。 若您没有骗我,那请将您所有的力量,用来庇佑芸菡的余生吧。 …… 这一夜,有人彻夜未眠,有人梦境流连。 本该灰白的侯府后院,终于被染上了鲜艳的颜色。 蓝天白云,青瓦白墙,青绿枝头翠鸟鸣叫,连袭来的风都带着清甜的味道。 是记忆中的家,却又比记忆中的更温馨,更崭新漂亮。 忽的,一阵阵笑谈声传来,郑芸菡顺着笑声走过去,停留在一间房门前。 房门半阖着,笑谈声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郑芸菡的脑子一片混沌。 一种奇怪的记忆告诉她,不要推开这扇门,里面很可怕,可等她细细去追想这份记忆时,却发现它越来越淡,甚至无法追踪溯源。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将房门推开,同时紧闭双眼。 里面的笑谈声忽然停住。 “是芸菡吗?” 一个意外温柔的声音在喊她。 霎时间,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震动令她睁开眼,迈着步子走了进去。 房里坐了好多人,都是女眷,可她看不清这些人的脸。 她一一看过去,只看清了正中央坐着的夫人。 她一身华服霞光灿灿,高髻簪花,明丽优雅,只一眼,便让郑芸菡心中生出无限的熟悉感和亲近感。 郑芸菡喉头一滚,眼泪流了出来,“母、母亲……” 妇人露出疼惜的神情,冲她招手:“来母亲这里。” 郑芸菡飞扑进她的怀里,一声声喊她:“母亲……” 有人在问:“这是夫人的小女儿?” 妇人对那人笑了笑,又香又软的手掌轻轻抚在郑芸菡的头上,轻轻点头:“是,被宠坏了,诸位见谅。” 那人笑道:“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可有定亲。” “定了,是个不错的郎君。” 郑芸菡轻轻抬头,泪眼婆娑看着她:“母亲知道我定亲了?” 妇人慈爱笑道:“傻话,你什么事情母亲不知道?” 郑芸菡双目盈泪,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她一愣,又笑:“怎么这样看着我?” 郑芸菡轻轻眨眼,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母亲好看,和画上的鬼子母神娘娘一样好看。” 她轻轻拍她的头:“鬼子母神娘娘是神灵,岂可如此亵渎。” 郑芸菡大哭出声,死死抱住她的腰:“我不管,就是!就是!” 周边响起一阵阵没有恶意的浅笑,妇人无奈又宠溺的摸她的头:“好好好,你说像就像,不要哭了,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哭。” …… “姑娘!姑娘!时辰到了,您该起来了。” 耳边的声音将意识拉回来,郑芸菡猛地睁眼,第一感觉是双眼又涨又涩。 “姑娘,您再不起来,就耽误上妆的时辰了。” 郑芸菡愣愣的看着帐顶,忽然笑起来。 两个婢女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郑芸菡已经自己坐起来,精神抖擞的自言自语。 “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哭。我记住了。” 真儿善儿看着郑芸菡那双肿眼,忧愁不已。 小祖宗诶,这样要怎么上妆啊…… 天还没亮,侯府已经忙碌开,穿着喜庆新衣的婢女府奴来来回回出入嘉柔居,新娘子的行头一样一样送进去。 “哟,姑娘这眼睛肿的,可真不好上妆。” “不好上妆就不要上了。”秦蓁当机立断,“本来就是一整日蒙着头,也只给那一个人看,能娶到就该偷笑了,哪有那么多要求。” “这……”妆娘愣住,“哪有当新娘子的不化妆的,新娘子的妆,就是要重些才衬得起大喜的红。” 这时,福嬷嬷拿了两个冰镇的白瓷勺过来:“要不然试试这个?” 秦蓁看了一眼,轻轻叹气:“那就试试吧。” 于是,郑芸菡乖乖坐在那里,用瓷勺敷眼睛。 这注定是最忙碌的一日,敷眼睛的时间不多,只能到可以上妆的程度。 好不容易上完妆,转眼又是其他的繁琐俗礼。 天色从蒙蒙亮到朝晖初露,郑芸菡竟有种过了一辈子的漫长感,直至侯府第一声鞭炮响起,嫁女的大喜气氛终于被彻底的带起来,里里外外都是喜庆一片。 郑芸菡在兰贵妃派来的老嬷嬷搀扶下,前去拜别父母。 前厅中,忠烈侯的气色好了很多,而这一次,刘氏并没有坐在主母的位置上。那个位置上摆放着一幅画,刘氏木着脸,站在忠烈侯的身侧,看不出喜怒,也没有人在意她。 郑芸菡拜完时,偶然瞥见了画卷一角。 梦中的景象在脑中鲜活起来,那个未曾谋面的妇人,分明与画上的鬼子母神娘娘极其相像。 她弯唇一笑,在默默地搀扶下起身,就在喜娘要搀扶她出去时,郑芸菡忽然道:“且慢。” 新娘开口说话,是非常失礼的。 忠烈侯微微蹙眉,下意识要纠正,可话到了嘴边,又默默咽下。 郑芸菡说:“我想给兄长和嫂嫂们拜别。” 一旁,三对夫妻都愣了一下。 忠烈侯但凡还坐在这里,始终是一家之主,住持仪式的礼官下意识望向他。 若是寻常时候,忠烈侯早已跳起来。 然这一次,他刚刚恢复一些的气色在女儿这句话后又灰败了些,什么都没说,对着府里的奴人轻轻点头。 郑煜堂几兄弟被奉上座。 郑芸菡向他们一一拜别。 “这些年来,多谢兄长们的照顾和爱护,往后余生,愿兄长与嫂嫂相互扶持,白头偕老,一生恩爱,儿孙满堂。” 昨晚将情绪把控的极好的几人,终究还是没有绷住,纷纷泪眼。 而那个哭的最大声的少女,却连声音都没有颤过。 她气定神闲,姿态平稳优雅,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她生活十多年的家。 …… 大婚在行宫举行,有帝后与太子亲临观礼。 这一日,布置行宫的奴人,时不时就会抬眼看看天。 “你们有没有觉得今日的天气格外的好,这天也太漂亮了。” “对啊,昨儿个还冷风呼啸,今日这太阳晒得叫人浑身舒坦!” “怀章王与王妃,真是天造地设,今日成亲大礼,连老天都给面子。” 卫元洲几乎一夜没睡,早早起来练了一套拳,耍了刀,可还是没能按耐住那种躁动的心情。 按照一般的成婚礼,他身为亲王,是不必亲自迎亲的,但卫元洲从头到尾,没有一件事假他人之手,他着一身明艳的新郎服,踩着吉时,在侯府一众亲友的重重把关下,艰难的过关斩将。 在看到一身喜服,盖着盖头款款而来的新娘子时,卫元洲躁动不安的心忽然就沉静下来,像是滚动的沸水忽然掷入寒冰,骤然冷静。 不是不紧张,也不是不激动。 只是从今日,她就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 从握住她手的这一刻起,他就是她的依靠。 倘若他激动不安,又岂能令她安定? 抵达行宫时,卫元洲握住她的手牵引她往里走,借着两边有人随行遮挡,他低声问:“感觉还好吗?累了或是饿了渴了,就扯一扯我的衣裳。” 他都备好了。 她的回应是紧紧握住他的手,小声而明快道:“我好得很。” 卫元洲失笑,握着她继续往里面走。 吉时已至,宾客满园,就在礼官准备开始仪式时,周围忽然一阵骚动。 郑芸菡蒙着盖头,不能看到周围的情景,但她明显的感觉到,盖头下的地面忽然变得更加光亮,迎面吹来的风,有熟悉的清香味。 “陛下,您看……”皇后仰头看着天,惊叹起来。 卫元洲抬起头,眼神轻动。 一旁,他的小妻子小声的问:“怎么了?” 卫元洲笑了一下,“今日的天,很美。” 郑芸菡不能掀盖头,只能问他:“多美?” 卫元洲:“有彩云。” “彩云?”郑芸菡心中一动:“什么样的彩云?” 卫元洲知道她看不见,便努力思索该怎么跟她形容,忽听她道:“是不是像鬼子母神图里的九天之上一样?” 卫元洲笑了一声,他自己都没见过鬼子母神图的全貌,睁眼说瞎话:“嗯,是那样。” 盖头之下,少女笑起来。 灿烂明丽的暖阳彩云之下,礼官收敛心神,继续住持婚仪。 郑芸菡垂着头,看着盖头之下阳光映照的地方,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暖。 …… 一日匆忙过,艳阳天终成暗蓝夜。 有兰贵妃安排的老人陪着郑芸菡,她几乎没有操心的地方,规矩礼节一处不错。 卫元洲今日大婚,麾下将领无不欢庆,拼了命的灌他,卫元洲早有准备,让樊刃提早安排了一批人来帮他挡酒,几巡推杯,卫元洲终于得以抽身,故意踩着虚浮的步子回到了新房。 郑芸菡在听到那声控制不住力道的推门声时,心里就颤了一下。 他到底喝了多少呀。 感觉到他在身边坐下时,郑芸菡嗅到了些许酒气,要命的是,她原本清醒平静,此刻竟被几道酒气撩的有些心跳加速。 喜娘按照婚俗,将剩下的仪式走完,郑芸菡面前的盖头终于被挑起。 然而,在看清这间新房时,郑芸菡生生愣住。 “这……” 卫元洲由着她吃惊,接过酒,引着她喝下交杯,听了吉利话,给了喜钱,他将人都谴退出去。 郑芸菡终于打量完整间房,有些不可置信:“这里为何与我的房间一模一样?” 卫元洲笑了笑,“要不要到处看看?” 郑芸菡愣愣点头,任由他牵着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果不其然,这间房完全是按照她的房间来布置的。除了东西显得格外的新,一尘不染,其他地方完全一样,就连妆台里她惯用的珠钗都一样。 “这里为什么……” 卫元洲垂眼看着她:“将整个侯府都给你搬来,的确是难了点。但这个你最熟悉的位置,还是可以为你搬来的。” 他微微倾身,酒气与暧昧掺半:“原来,你的闺房是这个模样。” 郑芸菡脸蛋发热,伸手要推他。 想也知道,这是送羊入虎口。 那双手挨着他的胸口,就被紧紧按住,动也动不了。 卫元洲顺势将她转了个圈,按着她坐在妆台前,弯腰拖了张凳子坐在她身侧,不自在道:“时间仓促,若我学得不好,夫人不要见怪。” 郑芸菡从镜中看他,像一只笨拙的木偶一般,任由他这个新手为她拆发卸妆。 她并知道,婚期刚定下时,卫元洲便被侯府几位兄长耳提面命的强调了新婚之夜的诸多事宜。这些日子,卫元洲除了亲力亲为安排婚事,重新布置怀章王府,剩下的时间都在学这些。 好在,他学得不错。 除去满头笨重钗冠,卸下一脸重妆,眼前的少女终于变成了他最熟悉的模样。 郑芸菡神清气爽的吁了一声,整张脸好像终于恢复知觉,渐渐有了更多的表情。 下一刻,男人的手伸向她的腰封,他的眼直直的看着她,带着小心翼翼的打量,手上的动作进行的缓慢有序,每一步都给她留下了足够的准备时间。 郑芸菡被剥去厚重的华服,浑身一激灵。 有点冷。 卫元洲将她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她倒是自觉,刚被放下就自己滚进了已经暖好的被窝里,仔仔细细掖边角,乖乖躺下。 卫元洲将小妻子伺候好,这才匆忙剥了自己的衣裳,撩起床帘,侧坐在边沿,转头看她。 郑芸菡已经躺下,被子提到遮住半张脸,一双大眼睛乌亮乌亮的盯着他。 卫元洲老脸一热,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始。 他默不作声的抬脚上榻,捏着被角提起,一并钻进去,在她身边躺下。 两个人并肩躺着,气氛有一瞬间的死寂。 忽的,卫元洲伸出手臂,将她搂到怀里,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胸口。 郑芸菡只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动也不敢动。 卫元洲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探到她的腰际,摸摸索索的扯住衣带,慢慢扯开。 “菡菡……”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到极致,连声音都像是要吞进身体里。 郑芸菡轻轻抬头,红唇就在他耳畔:“元洲哥哥。” “嗯?”男人的声音低哑的可怕。 郑芸菡勇敢的说:“要、要我帮你吗?” 卫元洲:? 帮、帮?帮什么? 少女浑然不觉男人心理的微妙变化,自告奋勇:“我、我都会的。来吧!” 来吧…… 这真是…… 他这辈子听过的,最热情,最动人的邀请了。 男人脑中轰的一声,再也忍不住,翻身而上。 骤然急促的呼吸成了房中最重的躁动。 他舍了小心翼翼,与她彻底坦诚相见。 “菡菡,让我看看,你有多会。” 第167章婚后(一) 第167章婚后(一) 囍烛摇曳,红帐滚波,少女黑亮的长发铺散开,随着鬓边汗水淌下,沾湿的发丝贴着脸颊,盘出漂亮的弧度,催出动人的声音。 男人即便已有克制,仍是令初尝滋味的少女经受不住,身如弱柳一般,轻轻一阵风,已带得娇身慢摇轻晃,枝叶抖颤。 迷蒙之间,耳畔响起一个声音:“还会什么?说出来。” 似一块寒冰置入沸水,顷刻冷却了火热的梦境。 “不会了!”睡梦中的少女求饶出声,在被中缩成一团,枕边撑着身子静静打量她许久的男人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低低的笑起来。 郑芸菡的意识先醒,第一反应是脸颊上似啄似扫的亲吻,带着温热的气息。 有人在亲她的脸! 她抓贼抓脏,突然睁眼,刚刚偷亲完娇妻的男人猝不及防,与她四目相对。 红烛已燃尽,层层叠叠的红帐隐隐有明亮的光透进来。 已经是早晨。 郑芸菡用看流氓的眼神看了他半晌,见他气定神闲不慌不忙,方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她昨夜已经与他成了亲,做了夫妻,所以才会在一张床上醒来。 他当然理直气壮啦! 郑芸菡忽然生气,伸手捏住被子就要往上提,刚动一下,卫元洲按住被子,下巴轻轻蹭她的脸颊:“做梦了?” 即便是再仔细修了面,一夜过去,男人的脸颊总会生出短硬的青渣,郑芸菡立马皱眉,香软的手掌推开男人的脸,冷漠无情的下定论:“太糙了。” 卫元洲挑眉:“才成亲第一日,你就嫌我糙?”男人的恶劣滋生,顺着她的力道闪躲,趁她不备重重吻她,胡渣越发刺人。郑芸菡这才怕了他,蛄蛹着往被里钻。 “不许动!”软软的嗓音在被褥中蒙上了一层可爱的嗡嗡声,卫元洲被她这一声喊得一颗心都酥了,别说是再像昨夜那样折腾她,就是力气都不敢太大。 “不动你,别闷着。”他把被子扯下来,露出她的脑袋。 这一折腾,凉气往被子里灌,郑芸菡呜咽一声,又往里钻:“冷……” 卫元洲立马帮她掖被角。 “那再捂捂。” 他把她掖好,也不管自己,就这么侧卧撑着身子看她。 今早醒来时,睁眼瞧见怀里的小妻子,卫元洲有些恍然,这种与她同床共枕,醒来就能见她躺在身边的感觉,很缥缈,很不真实。 忍不住就想看着她,亲亲她。 郑芸菡自己捂得严实,见他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又捏着被角去够他的肩膀,软软道:“别着凉了。” 卫元洲活到这个年岁,身边从未留过人,这种床笫之间的照料伺候,他没时间享受,也无意留恋。可眼下,他无比受用,顺从的躺到她身边,任由她伸出白嫩嫩的胳膊,认真仔细为他一下一下掖后背的被子。 “菡菡。” “嗯?”她扭过脸,嗓音细软,尾音上扬。 卫元洲喊了她,却又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 “干什么呀,叫人家,又不说话。”郑芸菡小声嘀咕,在被子里伸脚踢他。 轻轻一下,毫无攻击力。 卫元洲手掌下移,在她腰上捏了一下。 郑芸菡“呀”一声,眼中水汽氤氲,立马捏着小拳头砸他的胸口。 嗯,来劲了。 卫元洲玩心骤起,执着又幼稚的继续逗她,这下好了,郑芸菡羞的双颊通红,似炸毛的小猫,手脚并用的打他:“你又欺负人,说好不弄的!” 卫元洲喉头一滚,觉得自己要完,她连生气的样子都好看。 男人眼神沉下来,慢慢靠近她,“菡菡……” 郑芸菡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不好,男人在这种时候,不止身体会变化,连带着往日的温柔和耐心都会瞬间焚尽,只剩从骨子里迸发出的渴求,需要匹配最炽热的缠斗。 郑芸菡一个猛扑,虎劲儿满满,手脚一起缠上他,是个花架子式的擒拿,扬起下巴,惨兮兮的说:“不会了,我真的不会了。” 卫元洲动作一顿,垂眼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求饶讨好,想起昨夜才刚开始,她已经乱了章法。 口口声声会的,全成了一锅糊粥,只剩嘤嘤呜咽。 所以说,纸上谈兵,真的很要不得。 再掀战火的心思忽然就淡了,怕真的惹她眼泪,卫元洲也不怎么遗憾,心中只有圆满,但见她模样得趣,便故意在她耳畔打趣:“那等你会别的,我们再来。” 郑芸菡也想起昨晚的事,恼羞成怒,抓起枕头往他脸上怼:“你怎么这么讨厌!不许动!也不许说!” 卫元洲朗声大笑,游刃有余的躲着小妻子的攻势,红帐之内,竟比昨夜更热闹。 门外,真儿和善儿对视一眼,耸一耸肩,认命的去换新的热水。 …… 郑芸菡起身时,日头已经挂的高高的,她急忙忙换好衣裳坐在妆台前:“怎么这么晚了,母妃的茶还没敬呢。” 不止这些,在她原本的计划里,本想在新婚第一日做个勤奋的巧妇,给母妃和丈夫做一顿可口的小馄饨,可她也不知道新婚之夜这么累人,想来想去,她剜一眼正在穿衣的卫元洲,气鼓鼓的推卸责任:“都是你!” 卫元洲从善如流:“嗯,都是我。” 郑芸菡:“……” 贤太妃在王府颐养多年,早已不在意那些虚礼,唯一的儿子娶到了自己心尖上的姑娘,她的心头大石跟着放下,如今除了盼着他们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再无所求。 新婚小夫妻,本就格外缠绵恩爱,贤太妃早已吩咐下去,府中人不可扰了王爷与王妃休息,儿媳妇都进门了,还差这一杯茶吗? …… 郑芸菡急忙忙拉着卫元洲去给太妃请安。 贤太妃已经用完朝食,正捧着一碗参汤轻呷,见他们来了,还有点讶异:“怎么起得这么早?” 卫元洲但笑不语,用眼神告诉母亲——您何不问问自己的儿媳? 郑芸菡眨巴着眼,茫然看着母妃,第一句话是:“母妃……吃、吃了啊?” 贤太妃一本正经:“嗯,吃了啊。没想到你们起的这么早,也没准备你们的朝食。” 卫元洲听出母亲话中的打趣,有些无奈。 郑芸菡更愣了:“那……母妃还喝的下茶吗?” 贤太妃这才没绷住,笑得泪花都要出来了:“喝,当然要喝。” 平嬷嬷笑着为王爷和王妃送来热茶,郑芸菡积极的接过,正正经经与卫元洲一起敬了茶。 敬完茶,太妃对卫元洲道:“听说陛下允了你几日沐休,趁这个机会多陪陪芸菡,看看府里还差什么,赶紧添置。” 郑芸菡连忙道:“已经很齐备,不差什么了。”连她的卧房都给搬来了,她今日醒来都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贤太妃笑了笑,看一眼儿子。 卫元洲心领神会,母亲这是要让他们二人多处一处。 他笑笑,“母亲放心。” 第168章婚后(二) 第168章婚后(二) 与母妃敬茶后,郑芸菡得先随卫元洲进宫谢恩。 坐在马车里,她掰着手指头算辈分,然后拉过卫元洲,兴奋地问:“那如今,太子也要唤我一声皇婶咯?” 卫元洲睨她一眼:“我怎么觉得,比起做我的妻子,成为太子的皇婶反而更让你兴奋呢?” 郑芸菡眼珠轻动,理裙子顺袖子小动作不断:“胡说。” 卫元洲也不揭穿她,笑了一声。其实,他心中对太子这个侄儿倒是真有几分感激。虽说龙凤戒的事情传的广,但也只是给郑芸菡预定了一个名分,若无太子明里暗里的施压,又在大婚一事上鼎力相助,他可能还真要被郑煜堂继续狠拖一阵子。 …… 进宫后,二人先向盛武帝谢恩,随后郑芸菡前往皇后宫中请安,卫元洲去见了太子。 “皇叔人逢喜事,果然精神爽利,容光焕发。”太子放下奏本,将卫元洲上下一打量,言笑间颇有些欣慰之态。 卫元洲微微蹙眉,觉得太子这话颇有深意。 “臣能迎娶郑氏女,多亏有殿下相助,臣该向殿下道谢才是。” 太子笑意微敛,手掌盖在面前的奏本上,指腹轻轻摩挲:“皇叔不必言谢,世间之事,即便是孤倾尽全力也难得两全,能助皇叔得此圆满,孤也倍感欣慰。” 卫元洲细细打量太子神色,没再说什么。 太子很快从私事转为公事,说起了对北厥之战:“自北厥刺杀一事后,商相被查,证据确凿,但对北厥战事却一延再延。” 说起北厥战事,少不得又要涉及史靳,卫元洲收敛心神,说起了对北厥的战略部署,太子听着听着,这才松懈神色,脸上重新有了笑意:“有皇叔在,孤就放心多了。” 与太子谈完公事,卫元洲去接自己的小妻子,宫人回禀,王妃已经告别皇后,去了贵妃宫中。 卫元洲知道这位兰贵妃。十六岁进宫,极得宠爱,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如今三位侄儿在朝中风生水起,她也沾了不少光,而她对郑芸菡这个侄女的喜爱,绝不亚于几个侄子,大婚之时,宫中送去侯府照料芸菡的人,都是兰贵妃安排的,这才让芸菡在大婚时没有吃太多苦。 卫元洲到了贵妃宫前,并未让人打扰通传,寻了处地方小座等候。可没多久,他的小妻子立刻提着裙子小跑出来,目光寻找到他,笑着奔过来。 卫元洲笑着起身:“怎么不与贵妃多说会儿话?” 郑芸菡笑道:“已经说完了。” 今日一片晴好,唯有风凉。卫元洲为她拢紧披风,轻轻搂住她往宫外走,郑芸菡叽叽喳喳与他说了一路,卫元洲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回应两句,眼角眉梢皆是愉悦的笑意。 两人行至宫门口,奴仆正要摆脚墩子,却受到怀章王一记冷眼,不由打了个冷颤,心领神会的将脚墩子收起来了。 郑芸菡站在马车前,转着脑袋看两旁的人,正疑惑着为什么没有脚墩子,身子忽然一轻,她小声惊呼着被身边的男人打横抱上马车。 一旁的奴仆纷纷垂首避视,郑芸菡缓过神,紧张的看看左右,又喜又羞的轻拧他的手臂。卫元洲冲她抬下巴:“进去坐好,外面风大。” 郑芸菡紧张的看看左右,冲他做了个生气的鬼脸。 卫元洲也不用脚墩子,手撑着直接翻身跳上去,对车夫道:“往城东去。” 进了马车,迎面又是一顿揪,她羞多于恼,就用了点猫儿力气,卫元洲直接将人捞到怀里,笑着任由她闹。 郑芸菡揪也揪不疼他,索性收手,小声嘀咕:“在外面不要这样。” 卫元洲眉毛一挑,明知故问:“哪样?” 郑芸菡刚要张口,又泄气般扭过脸去,不与他一般见识。 好好一个男人,怎么成个婚就疯了呢。 …… 卫元洲带郑芸菡去用了些小食,便大大方方牵着她逛起市集来。 郑芸菡拉住他:“母妃说的话你还当真啦,王府里东西齐备,要什么不能添置呀。” 卫元洲捏捏她的手,笑道:“府里不差什么,你就想想要送些什么,又或是从前攒着还没买的,今日都扫清。” 他偏头浅笑:“回门时,也没有什么要送的?” 这一句将郑芸菡点醒,她眸子蹭的亮起,立马被挑的兴奋起来,抓住他的袖子迫不及待:“我也不知道要买什么,我们慢慢逛呀!” 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嫂嫂们,这礼得一个个挑呢! “快走快走。”她推着他急声催促,卫元洲将她手臂一束,收了笑,“只给他们买?” 郑芸菡仰头一笑,继续推他:“买!也给你买!” 卫元洲这才笑了,“那我要好好选。” 两人一直逛到下午。 郑芸菡从前和好友晗双出来玩,一向自诩体力充沛,可今日她买了一堆东西,全都是卫元洲拎着,她一身轻松都快走趴下了,他浑身挂物还如闲庭漫步,仿佛看不到她的疲惫,兴致勃勃指着前面:“再去那儿看看?” “呜……”郑芸菡输了,身子一软,哼哼着就要往他身上靠。 他忽然抬臂一挡,一本正经:“在外面不要这样。” “呜呜……元洲哥哥……”郑芸菡真的累了,她就要这样。 卫元洲别开脸笑了,冲角落使了个眼神,樊刃立马颠颠儿的跑出来,将他一身的盒子包裹全摘了。卫元洲腾出手,对着她转身蹲下:“上来吧。” 背都送到面前了,郑芸菡被疲惫泡软的羞耻又滋生几分,她想了想,摸出一张帕子遮住脸,刚弄好,卫元洲猛地后退,郑芸菡整个人被他舀起来,下意识圈住他的脖子,回过神来时,已经稳稳趴在他背上。 卫元洲掂了掂背上轻盈的人,扬声道:“走了!” 郑芸菡双脚得以解脱,身体愉悦的同时,唇角疯狂上扬,已至羞耻心原地死亡,欢天喜地的“嗯”了一声。 卫元洲背着小妻子招摇过市,樊刃提了满手东西,任命的跟着。 临街的书社楼上,杭宁刚刚提笔,无意转头,整个人僵住。 杭若急忙忙近来,见他看着外面就知道不好。 从侯府和王府的婚事定下,杭宁便低落了许久。杭若忽然有些后悔,怀疑自己当初撮合杭宁和菡菡到底是对是错。 “阿宁。”杭若走进来,若无其事的给他上了一盏茶。 杭宁回过神,冲杭若一笑:“姐姐。” 杭若打量他一番,在他对面坐下:“阿宁,你……” “我没事,姐姐。”杭宁冲她笑笑:“当你日说,侯府有不得已的原因,不会再为郑姑娘寻觅夫君,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所以有些不甘心而已。但这人若是怀章王……也难怪侯府不能反抗……” 杭宁轻叹一声,转头望向已经走远的夫妻二人,“只要他对郑姑娘好,我也安心了。” 杭若到了嘴边的解释,又咽了回去。 行吧。只要能想通,管它是什么理由呢。 第169章 第169章 清幽宁静的佛堂,自香炉中挤出的燃香烟丝袅袅浮升。 忽的,平嬷嬷轻咳一声。 太妃睁眼,不悦蹙眉,只见平嬷嬷眼神示意外头。转头看去,一颗从门边探出来的脑袋嗖的缩了回去,太妃便知道是谁了,脸上再无被打扰的不悦,扶着平嬷嬷起身,让她去准备茶点碳炉。 昨日是成婚第一日,她那冷硬的儿子竟生生陪着娇妻逛了一日的长安,买了一堆东西,最后将人背回来时,人已经在他背上睡得香甜,太妃原本还担心,这蠢儿子会娶不会过,现在看来,有些事情,只要找对了人,便是无师自通,哪里需要担心的。 太妃过惯了青灯古佛的日子,从前这怀章王府只有她一人在,既无人上门,她也无心与谁来往,清净的似一座藏于繁华闹市的佛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怀章王府唯有怀章王回长安时会热闹些,再后来,卫元洲远赴赈灾,太妃哄得郑芸菡频繁登门,这府里才多了人气儿。 如今,心心念念盼着的小姑娘终于成了儿媳妇,每日抬眼就见,反倒有些不真实。 太妃让人把茶点碳炉置在花厅里,郑芸菡乖巧落座,眼神一下一下瞅她。 太妃一怔:“我脸上有东西?” 郑芸菡摇头,小眼神继续瞅她。 太妃莫名其妙,看一眼平嬷嬷。 平嬷嬷跟着太妃在王妃生活久了,虽然习惯了王府里的清净生活,但本职操守还是没忘的,看着王妃迫切中带着一丝求学若渴的眼神,平嬷嬷忽然顿悟,弯身在太妃耳边提醒——王妃是不是来听您训话的? 太妃小小的“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嗐,老了,忘了。 太妃看着姿态端正的儿媳,也不好表现的太超然物外,她笑笑:“芸菡,在王府里一切可还习惯?” 郑芸菡立刻道:“很习惯。母妃与王爷有心,做了那番布置,实在叫人惊喜。” 太妃含笑点头:“习惯喜欢就好。但有一点,母妃需要提醒你。做那番布置,并不只是要你习惯高兴,而是要告诉你,这怀章王府,与你从前的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从前的家里,你是小女儿,如今的家里,你是怀章王妃,这偌大的王府后宅,还得靠你打理支撑。” 来了! 郑芸菡挺直小腰板,郑重点头,俨然将太仆寺课上的认真姿态端来了。 太妃缓缓道:“实话与你说,我这把身子骨,要打理府务,身边没几个干练能用的人,还真有些吃力。这府中事务,无非杂活细活,采买出账,收利入库,再就是些人情往来的琐事。干活的……名册和身契在哪?” 平嬷嬷:“王爷已经取走了。” 太妃点头:“你管洲儿要来看看就是,若哪个手脚慢了,不得心了,自然要管教训斥,若你忙不过来,便添几个你熟悉的,能做事的帮衬一下就是。这个账册……账册呢?” 平嬷嬷:“王爷已经取走了。” 太妃又点头:“那你要名册时一并取来,我人老了,除了每日吃穿,剩下的都是府内的日常开销,若有不熟悉或不懂的账目,便来问问平嬷嬷,若看的累,找个信得过的帮你看就是。这人情往来……” 太妃无所谓的摇头:“从前这王府来往的人本就少。如今洲儿在长安的时间长了,难免应酬交际就多了。至于你,以前不与咱们来往,如今走动多的,你也没必要上赶着来往,从前不来往,现在还是不来往的,就更不必费心,额……好像也没别的事了。” 郑芸菡端正的坐姿渐渐松垮,茫然的看着太妃。这些事情,她从前在府里也会做,侯府好几院人,又有刘氏从中搅和,简单的事情都变得复杂,现在到了王府,被太妃这么一说,竟让她有种再复杂的事情都变得很简单的感觉,要诀就是—— 自己做,做不来,找人做。 郑芸菡挠头:“母妃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些过于清闲。” 清闲?! 清闲就是闷,就是无聊。 太妃眉头微微一皱,认真思索一下,真诚的建议:“虽说主母责任重大,但若做了主母就要活成操心命,还有几个姑娘敢做啊?母妃没有唬你,这府里没有那么多繁琐的事,你只管吃好喝好,养自己先养好,才有力气做别的,若实在无聊,那就让洲儿多陪陪你,这样就不会闷了。” 郑芸菡:…… 母妃以前,一定是宠妃。 婆媳之间的训话,结束的异常的迅速。 郑芸菡缓缓起身作别,磨磨蹭蹭半天没走。 太妃本也没什么事,只是怕自己的身份会拘着儿媳,让她不敢放开了和儿子相处,遂问道:“还有事?” 郑芸菡一听这话,倏地转身:“母妃,您现在……有空吗?” 小姑娘的眼神蹭亮溢彩,带着些莫可名状的期待,贤太妃生生被这眼神打动,慢慢笑了。 母妃啊,闲得很呢。 …… 卫元洲虽然人在王府,但仍有不少公文送来,他早间起来便在看公文,都无暇陪伴娇妻,只能让她去找母亲说话。 可算算时间,她早该说完了回来,却一直没见人影。临近晌午,卫元洲忙完了比较急的几件事,问樊刃:“王妃呢?” 樊刃摇头:“王妃一直没回来,应当还陪着太妃。” 卫元洲靠在椅子里,叹了口气。 他在这看了一上午的公文,有的人连杯茶都没送过。 扔了手中公文,卫元洲起身去找人。 …… 厨房。 郑芸菡两条厚重的广袖被丝带束起,捏着一把木勺,捞起熬至极烂离肉的羊骨放置一边,再捞起羊肉,手在凉水中搅了搅便开始撕碾羊肉,边碾边道:“这个时节,最适合喝羊羔酒,羊肉性温,可以暖中补肾,开胃健力,温经补血。母妃手脚发凉,喝点这个最好!” 太妃坐在靠窗的位置,两杯武陵桃源酒下肚,一改往日的端庄慈祥,一条手臂搭在桌上,叠腿倚坐,一手五指举盏,欣喜赞道:“果真是好酒。” 郑芸菡兴致勃勃与她说起这武陵桃源酒的酿造方法。比起羊羔酒,这酒更养人。太妃边听边品,啧啧称奇,渐渐来了劲,让平嬷嬷取来了一本酒方。 郑芸菡怎么都没想到,吃斋念佛慈祥和蔼的太妃,竟也是好酒之人。先帝还在时,便十分喜欢她亲手制的佳酿,她酿的多,酒方一张攒一张,索性编了册子。 当年得恩准离宫时,太妃身体已经不太好,早不折腾这些,可偶然翻检,却见它压在几个盒子下头一并被带出来。 没想今日还有拿出来的机会。 郑芸菡立马与太妃头挨着头凑在一起看,翻了几页,她拧起眉头:“这些酒太烈了,不大适合姑娘家饮。” 太妃心神一晃,不由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男人每次来宫中的情形。 身为妃嫔,无非是帝王的一个玩意儿,用不着多么的深明大义,也用不着忠言逆耳,只需在这男人劳累时,解一丝乏,生一抹趣,便已足够。 所以,即便好酒,酿出来的都是这男人爱的,她反倒不怎么爱喝。 正出神着,面前的小姑娘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瞧着她,积极道:“母妃若是信我,以后想喝什么样的,就让我来酿给母妃喝。保准不让母妃喝高,润一润口,养一养身就好!” 太妃低笑起来,摸摸她的头:“好,就喝你酿的。” 郑芸菡郑重应下,又跑去继续做羊羔酒,太妃看着她,心中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之感。 是啊,已经好多年了。她再也不必依着那人的喜好,她喜欢喝什么,就为自己求什么。 太妃起身,向平嬷嬷要了一条丝带,竟也将袖子绑起来,走到郑芸菡身边:“肉顺着纹撕开,然后再碾,这样碾的更细出汁更多。” 郑芸菡讶异的看着手法熟练的母妃,偷偷的笑起来。 太妃睨她一眼:“我做的很好笑?” 郑芸菡摇头,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浓:“和母妃一起酿酒,我高兴。” 贤太妃笑起来:“母妃也高兴。” 卫元洲示意侯在外面的奴仆不要声张,抄起手倚在门边,静静的看着里头,偏偏这二位捯饬的起劲,谁也没发现他。 卫元洲等到唇角上扬变成唇线紧抿,心里叹了好长一声。 这媳妇,还真不知是给谁娶的。 …… 郑芸菡嫁到王府不到三日,整个府里都鲜活热闹起来。她和晗双做了多年的好友,两人最喜欢的就是扎堆一起捯饬小玩意儿,现在晗双换成了太妃,两人竟也玩的风生水起。 郑芸菡得知太妃身体不好,所以变着方儿带她活络身子,改进药膳,还让人在后院重新铺了一层鹅卵石小道,每日都手把手扶着太妃去走一走。 太妃心境大好,笑就没下过脸,儿媳带她玩什么她都觉得新奇,且白日里耗得体力多了,夜里睡得更好,连安神香都免了。 平嬷嬷由衷的感叹,太妃在王府多年,熬出来的这点佛性,还没几日就被王妃造干净了。最可怜的还是王爷了,看公文看的累了,想要在王妃这处讨杯茶喝,还得让樊副将过来,迂回婉转的明示暗示,王妃这才踩着重重的步子,虎着脸过去给他送茶。 三日转眼就过,王妃要回门,太妃一早就让平嬷嬷去帮着筹备,又把卫元洲叫过来。 卫元洲这几日留在府里,本就是为了陪伴小妻子,结果她倒好,晨间往母妃院子里一扎,二人嘻嘻哈哈,到夜里都舍不得走,若非他三催四请,她恨不能挨着母妃一起睡。 卫元洲坐在太妃身边,酸溜溜道,“母妃没请错人吧?” “嚯。”太妃哼笑一声,哪能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懒得与他一般见识,嘱咐起陪芸菡回门的事来。 卫元洲一听这事,方才端正姿态听训。 …… 郑芸菡坐上回侯府的马车时,人还蒙着。 卫元洲看着她:“怎么了?” 郑芸菡脑袋一歪,靠在他肩上。 成婚之前的那个晚上,她是真难过,若那时有人对她说大婚延期取消,她能立刻点头答应。 可第二日起来,看到满眼的红,听到处处在闹,她也高兴起来。与他做了夫妻,这几日她像是将侯府藏在心底深处,并没有想念的特别厉害。直至此刻,那种深藏的情绪又涌出来,明明才几日,竟像是好久没有见过哥哥嫂嫂了一般。 不等卫元洲宽慰,郑芸菡松开他的手,忧愁的托起下巴看着车窗外,感慨万分:“我这一定就叫‘近乡情更怯’。” 卫元洲嘴角无奈的看她一眼,点头就对了。 下一刻,刚跨进府门的小妻子一个虎扑,扑进了二嫂温幼蓉的怀里。 “呜呜呜……二哥二嫂我好想你们……” 温幼蓉刚张口,她已撒开人,冒着亮光搓着手凑近大嫂跟前摸她的肚子:“有没有想姑姑呀?” 舒清桐哭笑不得,抱她的手臂都张开了,她已错开目光望向院里抱着手臂走出来的三哥三嫂,扑棱棱奔过去:“三哥三嫂!” 抱了个空的舒清桐悬着双臂,转头看着慢悠悠跟进来的卫元洲,正要屈腿见礼,卫元洲已竖手阻止:“大嫂不必多礼。” 舒清桐也不客气了,失笑道:“她这是怎么了?成了个亲,竟比从前更活泛些。” 卫元洲笑了一下:“她正近乡情怯呢,大嫂多包涵。” 舒清桐懵了:“近乡情……怯?” …… 都知道郑芸菡今日回门,兄嫂们都腾出时间留在府里等她。 郑煜堂出来时,就见郑芸菡挂在秦蓁身上,嘀嘀咕咕说着什么,郑煜星挑着嘴角坐在一边听,说了句什么,二人立马你一句我一句掐起来,郑煜堂仔细一听,才知在论酒。秦蓁一阵头大,连忙岔开他们。 郑煜堂拧眉,这成了个亲,怎么更没姿态了。 秦蓁冲郑芸菡使眼色,郑芸菡转过头,就见郑煜堂负手而立在几步之外,威严肃穆的看着她。 “大哥!”郑芸菡松开秦蓁,规规矩矩站起来。 郑煜堂沉沉的“嗯”了一声,旋即双手一搭向她见礼。 郑芸菡吓得一蹦,连忙虚扶他:“你这是干什么呀。” 郑煜堂被她扶起,眼神挟着似笑非笑的打趣,郑芸菡明白了,又有些后悔,刚才不该扶的,就让他拜! 郑煜堂见了她,这才将目光落在卫元洲身上。 卫元洲不等郑煜堂见礼,已然和声阻止:“舅哥不必多礼。” 郑煜堂得此礼遇,倒也没有多么趾高气昂,但看向卫元洲的眼神,终究是带了看女婿般的欣慰,妹妹成婚后这般模样,足见王府的生活没有将她拘着。但她到底是怀章王妃,郑煜堂还是假模假样的训斥了几句,郑芸菡乖乖听训,委委屈屈的“哦”了一声。 人终于盼了回来,男人们在前厅说话,郑芸菡欣喜的与嫂嫂们腻在一起。原本舒清桐几人还想隐晦的问一问她在王府生活如何,太妃瞧着慈爱,背地里有没有约束她,结果她自己主动提起,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完又拉着她们看她挑的礼。 一个人过得好不好,有时候凭眼神、气色、细微的举止就一目了然。 而郑芸菡的欢喜已经溢出来了。 说了会儿话,郑芸菡笑容微敛,欲言又止。 三位嫂嫂敏锐察觉,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最后由秦蓁开口:“说起来,你和王爷还没拜见侯爷,你一回来就派人去通禀了,只不过侯爷这几日病情加重,多在房中休息。” 郑芸菡蹙眉:“父亲没事吧?” 温幼蓉从一堆礼物里抬起头来:“我已替侯爷看过,没有大碍,只是情绪起伏大了些,送了我们祁族的补药过去,休息两天就好了。” 郑芸菡:“情绪起伏?父亲又怎么了?” 舒清桐笑笑,温声道:“你到底是公爹的亲女儿,你成亲,他岂会无动于衷?只是有些悲痛不舍,缓缓就好了。” 郑芸菡觉得嫂嫂们有所隐瞒,倒不是觉得他们会苛待父亲,只是觉得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想让她知道的。 少顷,卫元洲过来寻她一同去拜见忠烈侯,郑芸菡终于见了父亲。 令她意外的是,见到父亲时,他精神竟然不错,更难得的是,他竟没有端着岳父的架子,只是作了些寻常问候,从头到尾,他甚至没有正眼看郑芸菡,说了会儿话,便借着身体不适歇下了。而整个过程中,郑芸菡都没见到刘氏。 郑芸菡与刘氏本就没什么感情,见父亲安好,身边奴仆环绕呵护伺候着,也没有多问。 …… 这一日回门过得太快,转眼已经日落黄昏。卫元洲过来时,郑芸菡正在与几位嫂嫂一起选名字,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舒清桐产期将近,许多东西都要准备起来了。 郑芸菡正选的起劲,抬头见到卫元洲,才发现时辰已经这么晚了,她笑容一滞,往温幼蓉身后缩了缩。 舒清桐和秦蓁对视一眼,各自了然。原以为这丫头出嫁几日,只顾着与新婚的夫君你侬我侬,什么哥哥嫂嫂早抛诸脑后,没想才回来大半日,已经舍不得走了。 卫元洲向几人颔首,缓缓走过来:“菡菡。” 刚喊一声,郑芸菡忽然紧紧抱住身边的阿呦,小脸埋了起来。 几人一怔,哭笑不得。 温幼蓉看看菡菡,又看看卫元洲,抬手护着她,比着口型问其他人——怎么了? 秦蓁示意她让开,温幼蓉点点头,把位置让给卫元洲。 身边换了个人,郑芸菡低着头始终不肯抬起来。卫元洲挨着她坐下,抬手将她轻轻按入怀中:“菡菡……” 郑芸菡埋着脸就是不肯抬头,卫元洲拍拍她的肩膀,怀中的小妻子忽然吸了一下鼻子。 舒清桐几人神色微变,没想这丫头的情绪说来就来。 卫元洲神色不变,冲几人笑笑,直接将郑芸菡打横抱起来抱回嘉柔居。 “菡菡?”卫元洲让她坐在腿上,轻轻抱着她,哭笑不得,“我话都还没说,你就哭上了,这话我是说还是不说?” 郑芸菡在嫂嫂面前不敢抬头,在他面前却很敢。 通红的眼睛鼻子似只无辜的小兔子,哑声问:“什么呀……” 卫元洲忍笑,凑到她耳边,用气声与她咬耳朵。 郑芸菡听着听着,眸子蹭的一下亮起来,若给她一双耳朵,必定也竖起来了。 她脸上还挂着泪,神情已经完全脱离悲伤,甚至带了些惊喜:“真、真的吗?” 卫元洲笑着给她刮去脸上的泪珠儿:“母妃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回来之前,贤太妃专程将卫元洲叫去一番嘱咐,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不妨陪着芸菡在侯府住几日。姑娘本就比他小许多,与兄长感情极深,与嫂嫂们似亲似友,催着赶着嫁了,初归之日难免又催出出嫁之前的不舍。 只要侯府不介意,他们索性住下,也算是帮菡菡缓一缓情绪。 郑芸菡听得有些赧然。母妃真是将她的心情摸得一清二楚。 “哪有归宁之后在娘家住下的,我嫂嫂们都没有这样做的。”郑芸菡吸吸鼻子,理智摇头:“这样不合规矩。母妃大度解意,我自当感激,但不能当真这样。” 卫元洲心中一片柔软,在她脸颊上啄了几下:“母妃若只是与你客套,她就不会说那些话。你仔细照顾着她,她也仔细关心着你。今日就住下,好不好?” 郑芸菡确实不想这么匆匆的来,匆匆的走,这一日太快了,她尽顾着跟嫂嫂们玩,都没与兄长好好说话,她舍不得。 卫元洲看出她的动摇,目光一转打量起她的房间来:“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闺房。先时只有舅哥们给的图纸和细述。你就当是我想在侯府住一日,在你房里赖一晚,成不成?” 他的话皆是捧着她说,郑芸菡本就敏感的心思立马被催发,想哭又不愿哭,一头扎进他怀里哼唧起来,卫元洲将人抱紧,往榻上一按,哼唧声立马变成断断续续的笑声和求饶声。 郑煜堂三兄弟原本还很关心她成婚后的情况,不方便问的话,只有靠自家夫人去问,直至卫元洲提出想在侯府住一两日,缓一缓菡菡的情绪,他们才真的放下心来。 晚上,郑芸菡趁着晚膳的功夫,与他们说了好多话,待各自散去,一会儿拉着卫元洲蹲在墙角看她小时候量个头刻的痕迹,一会儿将从前珍藏的小玩意儿搬出来和他一件一件说,兴致起了,直接带他去酒窖摸酒喝。 卫元洲听着笑着,竟有种直至今日才彻彻底底了解小娇妻的感觉。 这一趟归宁,回得值。 夜深了,卫元洲靠在床头看书,郑芸菡沐浴回来,倾身往她怀里一扑,卫元洲顺势扔了书,接了个满怀,低笑出声:“慢点。” 郑芸菡下巴垫在他胸口,也不说话,直冲着他傻笑。 卫元洲用手指帮她顺头发,“笑什么?” 郑芸菡偏头,“出嫁之前,大哥跟我说,出嫁不是离开家,而是原本的一个家变成了两个。我原以为他在哄我,可现在又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她抱住他,笑嘻嘻道:“元洲哥哥,咱们明日回王府吧。我想看看给母妃酿的酒有没有存好。” 卫元洲挑眉,她竟自己主动提了,也没掉眼泪。 他笑:“你做主就好,我跟着你。” 郑芸菡笑着打了个滚儿,凑上去“啾”得亲了一下:“是我嫁你,还是你嫁我呀。” 卫元洲捞起人一起滚:“是我做你的夫,你做我的妻。” …… 郑芸菡第二日就回了王府,其实,缓过那阵情绪之后,也就没什么了。 她回来时带的礼多,没想回去的时候,兄嫂为她备的东西更多,还有专程为太妃准备的。郑芸菡欢欢喜喜收下,又确定一遍大嫂的产期,这才与卫元洲离开。 然而,她才刚回去没几天,忠烈侯休妻的事情,还是不胫而走,传遍整个长安。 彼时,郑芸菡正捧着卷笑林手札念给太妃听,逗得太妃连连直笑,是平嬷嬷将侯府送来的消息告诉太妃,太妃思忖片刻后,才告诉了郑芸菡。 郑芸菡握着书卷,愣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太妃从卫元洲那里知道了些侯府的事,见郑芸菡没什么大的反应,方才主动开口:“听闻忠烈侯身体不适,若是担心,不妨让洲儿陪你回去看看?” 郑芸菡回神,冲太妃笑笑:“几日前才回去过,父亲精神尚好,这事我也管不着,也许大哥他们想要大事化小,我若再携王爷回府,反而又闹大了。” 太妃轻叹一声,摸摸她的头:“侯府就是怕你从别人口中听到此事,觉得你出嫁了便成了别人家的姑娘,连自家的事都不知道,这才派人来传话给你。回不回去,你自己做主,但母妃也觉得,这种长辈的事,你不要插手的好。” 郑芸菡拇指揉着书角,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 晚上,卫元洲回府,与太妃说了几句便来找郑芸菡。 她一个人趴在院中的亭子里看满池萧条,脚边的碳火烧的正旺。 他放慢脚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郑芸菡转头看他,笑了:“回来了。” 卫元洲问:“若你不想惊动旁人,我们便趁夜回去看看,好吗?” 郑芸菡咬咬唇,将头靠向卫元洲:“夫君,我想问你个问题。” 卫元洲接过真儿手里的披风给她披上:“你说。” 郑芸菡:“父亲先是病重,再是休妻,外人看来,多少会觉得他临老孤苦。他年事高了,吼不动了,也折腾不动了,换做是你,会放下前尘往事,尽职尽责扮演好孝顺儿女吗?” 卫元洲笑了一下:“你都说是‘扮演’,又岂是真的放下?” 郑芸菡低头抠手指,“是啊,即便真要床前侍疾,我也再不可能真心真意做一个孝顺女儿,只是演罢了。” 卫元洲按住她的手不许她抠。 郑芸菡冲他笑笑,长长叹一口气道:“自我与父亲说出那些话开始,就没想过还会再与他演什么父慈女孝。我说的话,没有一句夸大其词。出身侯府,的确为我们遮挡太多的风雨,让我们能衣食无忧。可我们唯一得到的,这份生来享有的荣华,也不是他挣得。他心安理得在盛年时浑浑度日,辜负别人对他的期望和信任,只在自己为自己画出的一方天地内自满得意。” “在他眼里,妻儿亲长,皆不如他那份薄如蝉翼的遮羞布更重要。为了护住那块遮羞布下最后一丝底气和威严,他抛下了许多本该由他承担的责任。只因他老弱,子女便该不计前嫌放下一切全心全意尽孝,那我们幼小时,缺失的一切,又该找谁去讨?从前,他吝于耗费心神去做一个合格的父亲,而今,我也难为他奉上满载感的孝心。我能还他的,只有一个奴仆环绕,衣食无忧的晚年。” 郑芸菡望向卫元洲。双目泛红:“元洲哥哥,我不仅自己是这样想,还希望兄长们也这么想。因为与兄长一起长大的这些年,真的好难,我不甘心,只因他老弱了,我们便应该放下这些。我是不是太不孝,太混账了些?” 卫元洲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既然不计前嫌,并不是真正让你放下的法子,我只希望,你能找到真正放下的法子。菡菡,你只是还气着,怨着,所以一个人闷着尽往不好的地方想。与其记着那些让你生气的人和事,不如想想怎么对你重视的人更好一些。” 郑芸菡抱住卫元洲,小脸埋住,轻轻点头。 卫元洲抱着她,心中无力苦笑。 他的小娇妻,真是个记仇的性子。 往后,他可不能惹她生气失望。 …… 郑芸菡还是知道了刘氏被休的原因。 舒清桐与秦蓁亲自登门,拜访了太妃之后,与她说了详情。 原来,忠烈侯因为病弱,一直胡思乱想,夜里多梦。郑芸菡出嫁前夕,忠烈侯的情绪起伏尤其大,刘氏知道与郑芸菡撕破了脸,眼见她成了怀章王妃,便彻底慌了,那段日子她格外沉默乖顺的照顾忠烈侯,其实心里已经盘了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冬至家宴那日,郑芸菡顶撞忠烈侯,惹其大怒要将她赶出家门。后来郑煜堂三兄弟当着他的面自称不孝子,直言没有资格继承侯府爵位,险些将忠烈侯气死。 刘氏的心思,便是从这里起的。她趁着芸菡出嫁,忠烈侯情绪最难控时,借着照顾的机会给忠烈侯灌迷魂汤,想哄忠烈侯写一份遗书,过继她母家一个孩子为继子,让这个孩子来继承爵位,再将他弄死。 刘氏是真的急昏了头,原配三个儿子她已指望不了,郑芸菡做了怀章王妃,与她就是死敌,所以她才出此下策,想稳稳掌控侯府的一切。 可她还是算漏了忠烈侯的秉性。 谁能想到,都迷糊成那样的忠烈侯,在一听到过继子嗣,由继子来继承爵位时,会发疯一样闹起来,变了个人似的,用全部力气对刘氏拳打脚踢,惊动全府呢? 郑煜堂他们赶过去时,刘氏脑门都破了,瑟瑟发抖的躲着快要发疯的忠烈侯。 阿呦当即稳住忠烈侯,大夫诊治之后,她还给忠烈侯喂了几颗大补丹。 终于稳定下来的忠烈侯一直睡得不安稳,梦里喊得最多的,是原配裴氏的名字,喃喃不停的,是他只要裴氏的孩子继承他的一切。 那是他的承诺。 在年轻时,在最风光无限时,拥着最爱的原配,抚着她初次圆滚起来的肚皮,给下的承诺。 后来,他忘了自己的抱负,忘了与妻子的情意,忘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却把这些从未宣之于口的事,根植于心,在这疯癫之际,一遍又一遍的道出。 梦里也不安宁,像是有谁会拿着当日的诺言来找他兑现似的。 末了,舒清桐握着郑芸菡的手和声宽慰——有她几位兄长在府里,忠烈侯身边绝不会短了吃穿少了伺候。 至于其他的,便不要强求了。 郑芸菡怔了一下,沉默许久,方才点头。 …… 刘氏被休,郑芸慧被送去了别庄。她到底是侯府的血脉,却因为染了太多恶习,所以郑煜堂给她请了最严厉的师父,一并去别庄教养她,又设好些护院,看着她不许偷懒溜走。 忠烈侯在发了几日噩梦和高烧后,奇迹般的醒了过来。祁族补元气的丹药真不是吹的,他歇了几日,精神越发好起来,只是身边无人与他说话,甚至吵架的人都没有。 他辞了官,每日很少出院子,又在院子里养了许多鸟。 有一日,他派人给待产的舒清桐送了一只极品白画眉鸟,眼红嘴黄无杂色,通体清润如美玉,声音悠扬婉转。 舒清桐不明所以,待郑煜堂回来瞧见,才淡淡的告诉她,母亲怀他时,因双腿肿胀,不便行动,多半是在院子里呆着,又因无聊,便开始养鸟儿。他出生时,院中鸟儿叫的极其欢快。 而今舒清桐产期将近,父亲送来这个,应该是想起了母亲。 郑煜堂说完,又很快从那股情绪里走出来,笑着与她说起别的。 舒清桐隐隐觉得,忠烈侯后悔了,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想重新与儿女们拉进关系,可唯一能为他搭建桥梁的,反而是他曾辜负过的人,也是让儿女与他离心的原因之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 太阳底下无新事,忠烈侯休妻一事,并未在朝中掀起太大的风浪。 随着对北厥战事一触即发,大齐即将迎来一番新的面貌,朝中不断推行新改,众人的注意力一瞬间被拉开。 次年春,舒清桐胎相发动,诞下一个女婴,是这一辈里的嫡长女。 郑芸菡当日就飞奔回府,看着刚刚生下来,鼻子眼睛都没长开的小侄女,一颗心软噗噗的,恨不得把所有的宝贝全送到她面前。 郑煜堂当时正在与舒家一同商讨对北厥的战略,抽不开身。好不容易完事,纵马飞驰回府,险些被官差扣下。 冲到母女面前时,郑芸菡第一次看到自己稳重肃穆的大哥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对着襁褓中的女儿想碰又不敢碰。 晚些时候,卫元洲和另外两位公子一起来了王府。 郑煜星搓着手凑上去:“让我瞧瞧小侄女!” 郑煜堂一把将人薅开,厉声呵斥:“莽撞!满身尘土,当心迷了孩子的眼睛。” 郑煜星努努嘴,走到秦蓁身边:“有什么了不起的!夫人,我们也生一个,也不让他们碰!” 郑煜澄对小侄女也十分好奇,巴巴的看了好一会儿,一旁,温幼蓉盯着小家伙,又望向郑煜澄,试探道:“你喜欢女儿?” 郑煜澄笑:“分什么男女,我都喜欢。” 温幼蓉眨眨眼,忽然低头对着自己的肚子说,“随你生成什么吧,他都喜欢你喔。”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 郑芸菡诧异的望向二嫂。 郑煜澄都呆住了:“你……” 温幼蓉:“我怎么了?” 郑煜澄看一眼她的肚子,站姿都不稳了:“为何不告诉我?” 温幼蓉:“前几日恪姑姑帮我诊出来,我太忙忘了说,准备今日告诉你的呀,你这不是知道了吗?!” 郑煜澄又愣一下,将她上下一扫,顿时急了,揪着她回房:“你、你赶紧给我把这甲装脱了!请大夫!快请大夫!” 郑芸菡激动的跟上去:“二嫂等等我呀!” 郑煜星看着大哥妻儿在怀,又看看二哥人生圆满,慢慢转头盯住秦蓁,期待的问:“你有没有什么事忘了对我说。” 秦蓁看他一眼,点头:“之前没有,现在有了。” 郑煜星双目放光,“什么事?快说!” 秦蓁笑眯眯的凑到他耳边,无情击碎他的期盼:“别想了,没有。” 郑煜星白俊的脸顿时垮掉。 卫元洲抱着手站在一旁,哼笑一声。 郑煜星立马转移炮火,也抱手走过去:“你也没有,笑我做什么?” 卫元洲但笑不语。 郑煜星嫌恶的将目光下移,审视着他:“听说那种年纪大的,越是不容易有。自己不行趁早认,可千万别耽误我妹妹。” 卫元洲脸色一冷,阴恻恻看他:“劳舅哥多心。” …… 侯府里多了个小孩子,郑芸菡时不时就会去看望舒清桐,每次去都带好多礼。舒清桐拦都拦不住,郑芸菡满不在乎:“这算什么,我还准备了一份大礼给我的小侄女呢!” 舒清桐问是什么,她就是不说。 小侄女满月之前,郑芸菡去了一趟天木庄。 晗双和史靳的婚事已经定了,只等对北厥一战大胜后便可举行。郑芸菡今年以怀章王妃的身份,早早在天木庄抢下一批最好的料子,准备给小侄女打一个摇篮,再给好友打一个梳妆台,作为她的嫁妆。 这日天气极好,郑芸菡换上一身红色骑装,领着王府护卫和两个婢女前去看货。 这一次没人拦她的路,她一路飞驰抵达天木庄,却被告知,所有的料子已经被人领走了。 郑芸菡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谁!” 李庄主战战兢兢的搭手作拜:“王、王妃……木料已经被怀章王悉数点走,应是不想让王妃白跑一趟,是否下头的人通传有误,这才让王妃白跑一趟?” 郑芸菡愣住,一脸迷惑的告辞。 刚走出山庄,果然看到下山的另一条路口,已经装车的木料整齐等在那里。 为首的男人一身玄色骑装,牵着一匹大黑马,优哉游哉的等着。 郑芸菡笑了,背着手走过去:“你怎么跟来了?” 卫元洲看一眼山庄的方向,含笑道:“姑娘来这里,是为了买木?” 郑芸菡觉得他在玩把戏,索性跟他玩:“正是。” 卫元洲:“所谓何事?” 郑芸菡:“家中有喜。” 卫元洲遗憾摇头:“可惜。” “可惜什么?” 卫元洲:“可惜姑娘买不到了,这里所有的木材,已经被本王买下。姑娘家中有喜,本王家中有急,还是本王更需要这料子一些。” 郑芸菡佯装生气:“你这是什么道理!” 卫元洲:“本王的娇妻,为了这批木料不知所踪,本王只能抢先一步带走所有货,兴许娇妻会自己找来。” 郑芸菡想笑,又忍住,叉腰道:“你夫人要这个,你就全买了,也太不近人情了。若我一定要买,不知王爷可否通融?” 卫元洲点头:“好说。”他拍拍身边的大黑马:“姑娘与我赛一场,若赢了我,便由姑娘买去。” 郑芸菡一听就来劲了,她伸出手,樊刃恭敬地将她的小白牵来。 郑芸菡握住缰绳,摸摸自己的小白,“王爷可想好了,我这匹马,可不输王爷那匹。若是叫你夫人知道你赛马输给一个姑娘,还把她要的东西让给这姑娘,怕是要与你闹起来。” 卫元洲从善如流:“那太好了,本王就喜欢她与我闹。”他站直身子,对她抱手作请:“请姑娘成全。” 郑芸菡慢悠悠的捏住马鞭,忽然翻身上马,扬鞭绝尘,只留一串缥缈尾音:“我赢定啦——” 卫元洲看着绝尘而去的小姑娘,笑了一声:“让你先跑,你也赢不了。”话毕,他目光一肃,跟着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宽敞的山道上,两匹实力相当的骏马一前一后奔驰,山间晴朗略过的风,吹到长安城内时,变作了一阵急来的太阳雨。 行人纷纷小跑,摊贩匆忙遮蔽,一个高大的男人手搭凉棚抵在额头快步前行,原本想要一鼓作气冲回去,可雨来的又急又凶,终是绊住了他的步子。 男人脚下一顿,转身躲进一家书社,抖落一身雨水。 “呀。你这人,雨水把咱们的书册都打湿了,这是今日刚上的新货!”新来的伙计火急火燎的冲过来护住新货,气得不轻。 赵齐蒙扭头看他,因为沾了雨水,他脸上的疤痕露了出来,伙计一看,只觉得他凶狠无比,脸上的疤痕说不定是哪里的逃犯,吓得面无人色,连忙去找管事。 书打湿了就皱了,不好卖。 原本是新货才摆在最外面,没想到会有急雨。 伙计怕东家责怪,又不敢招惹这个男人,快急哭了。 赵齐蒙耳力好,瞅一眼被自己甩湿了的书册,随手取了一本。 “哎,你……”伙计刚张口,赵齐蒙冷笑一声:“你这多少本,老子全买了。” 一出口,匪气更重了。 伙计和掌事对视一眼,只觉得来者不善。 这时,一道女声从里面传来:“好大的口气,是不是有多少存货,你都买了?” 赵齐蒙循声望去,不由一愣:“是你?”他退出几步,又走回来:“原来这就是你们杭家的书社。” 赵齐蒙因为工部的事,与杭宁接触许多,听闻他姐姐是长安城开书社的,若非今日一阵急雨,他还真不会留意。 杭若抱着手,目光落在他脸上。 赵齐蒙接连被人盯,这才意识到疤痕露出来了。 他嗤笑一声,扔了手里的书:“抱歉,赶路疾行,把你这个弄皱了,多少钱,我赔。” 他也曾是个读书人,知道读书人爱书的心思。 杭若看一眼打湿的书,又看一眼掌柜:“书册潮湿,熨一熨就好了,一场急雨,也不能怪赵大人。” 一听杭若的称呼,伙计们都傻了。 这个带疤的男人,是个官儿啊。 赵齐蒙看着掌事和伙计的惊诧眼神,哼笑一声:“你说不用赔的,不是我不讲道理。” 杭若点头:“嗯,我说的。” 赵齐蒙与她不熟,转头继续等雨停。 忽的,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诶。” 赵齐蒙转头,杭若两指点了点脸上与他疤痕相同的位置:“伙计无礼,冲撞了赵大人,赵大人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大人处理一下,当做我的赔罪。” 温幼蓉有孕,很多事都落在赵齐蒙身上,他稍后还要面见太子,这样确实不雅。 赵齐蒙摸摸疤痕,语气放轻:“那……有劳。” 一场急雨变成瓢泼大雨,强行赶路的人,皆变作落汤鸡。 郑煜澄浑身湿透,可护在怀里的羊肉汤愣是一点都没洒。 温幼蓉胖了一圈,美滋滋的抱着汤小口喝,叫住要去换衣裳的郑煜澄:“不许走!” 郑煜澄失笑:“小祖宗,我换个衣裳。” 因为有孕所以“忌口”的小祖宗将男人瘦而不弱的身子看了个遍,不怀好意的笑道:“就在我面前换。” 郑煜澄瞪了她几眼,最终妥协…… 大雨淋湿了行人,也淋湿了院子里洗晒好的尿布。 舒母过府看望女儿,翻出新的尿布递给女婿,连连摇头,“你这细心程度,还不及煜堂五成。他尿布换的比你还熟练。” 舒清桐托着下巴,看着正在一旁抱孩子的郑煜堂,笑着默认。 果然是有经验的更厉害啊。 郑芸菡和卫元洲骑行至长安时,大雨已歇,变作细细密密的毛毛雨。 两人下马,缰绳抛给樊刃,手牵着手,踩着地上的水缓步回王府。 刚走没两步,遇上了行色匆匆的三哥三嫂。 郑煜星和秦蓁正要去敬安伯府,池晗双待嫁之期偷偷溜出去放风筝,结果被大雨淋透,还崴了脚。 郑芸菡闻言,立马拉着卫元洲一同前跟去。 敬安伯府,史靳大气不敢出的坐在亭中,上首坐着脸色阴沉的老伯爷和池父。 史靳:“这个……是可以解释的……” 后院房中,池晗双疼的嗷嗷叫,伴着秦蓁和池母的斥责。 得知好友来看她,池晗双觉得非常丢脸,不让郑芸菡进去看笑话。 郑芸菡问候了几句,知道她没有大碍,早早告辞离开。 拉着卫元洲的手,她笑嘻嘻道:“史靳为了与晗双培养感情,可真是费足了力气。” 卫元洲不知想到什么,意味深长的笑道:“他们,还有得磨……” 郑芸菡立刻接话:“好事多磨啊!” 卫元洲笑笑,紧握着她的手回家。 刚走出一段,红衣小姑娘又蹦跶起来:“刚才那场,算我赢了吧?” 男人懒懒道:“若耍赖也算,那就算吧……” “什么叫耍赖!这是战略,我夫君教我的。” “嗯,你夫君真厉害。” “我也这么觉得……” 雨已停了,灯火初上,两人的影子交错与水光与灯影之中,十指交握,并肩而行。 第170章番外一晗双&史靳 第170章番外一晗双&史靳 池晗双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一时争勇斗狠的戏言,会成了梦魇。 “第一,我与你定亲,既是为了帮表姐争取一个机会,也有些躲祸的私心在里头。虽说你从头到尾都是被我利用,但你当日在殿上没有拒绝,想来也没有十分抗拒这件事。今日我与你坦白,你若生气后悔,我们就再想想法子。” 史靳十指交握,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我不后悔。” 池晗双摆摆手:“你别急着答,我还没说完呢。” 史靳耐心很好:“你继续说。” “第二,你好歹也是一族首领,从前找女人……” 史靳微微眯眼,嘴角的笑意淡了些。 池晗双假装没看到他的神情变化,“……咳,以前呢,定不会在这种事上费什么心思,所以我得给你提个醒——我这婚事来的突然,我顶头的爹娘叔伯和祖父,哪一个都不好应付。我不是吓唬你,他们折腾起来,连我都怕。所以,你好自为之。” 史靳神色稍缓,又笑起来:“姑娘是伯府长辈们的掌上明珠,史某能娶得姑娘,已是三生有幸,岂敢辜负?若这是姑娘想让史某知难而退的说法,史某只能迎难而上。若姑娘是好意提醒,真心相告,史某更不能退缩半分。” 池晗双对他这话并不意外,点点头:“第三……” “你愿嫁给我,别说三条五条,便是百条千条,你都可以慢慢想,慢慢提。”史靳靠在座中,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我以为,除了要求,若有什么想问我的,你可以一并问。” 池晗双与他四目相对,“问……什么?” 史靳放下茶展,身子前倾:“问我。” 池晗双不解:“问你?” 史靳:“我是要做你丈夫的男人,对我,你就没有什么想知道的,没有什么想问的?” 池晗双懒懒的往座中一靠:“既然要做夫妻,总会慢慢了解的。况且……”少女目光狡黠:“你都将这话问出口了,那答案岂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池晗双一手托腮,一手在酒盏边沿划拉:“既然早晚要成夫妻,与其听你片面之词,不如我自己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还能留些新鲜感,不至于那么快相看两厌,所以,我为什么要问呢?” 史靳第一次被女人噎得说不出话来。 池晗双眨巴眼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史靳抿抿唇,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你还是继续提要求吧。” 池晗双抿了口酒,笑嘻嘻摇头:“不说了。” 史靳:“怎么又不说了?” 池晗双张大眼睛看着他:“你说百条千条都可以的呀,那我也不用着急了,今日回去便装订本册,一条一条写上去,以后就放在你的床头,你每日睡前读一读,这样最好。” 史靳被逗笑了,认命点头:“行,你高兴就好。” …… 池夫人本就与妹妹小金氏感情深厚,秦蓁当初为小金氏的筹谋,也让池夫人既心疼又佩服。所以秦蓁的婚事,池夫人当着妹妹的面发了话,定让她风光出嫁。 有母亲发话在前,池晗双替秦蓁筹备起嫁妆时更加卖力,不亦乐乎,可秦蓁瞧见她如此,反倒忧心难安,寻了个机会,她与晗双说起了史靳,但也只是自己所了解的。 “史靳这人,我不好单论善恶。他虽为西厥首领,但母亲是汉人,因长相貌美,流落至高厥族后,做了首领的妾侍。后大齐与高厥族一战,双方皆元气大伤,高厥族也因此内乱,氛围西北两部,但其实,北厥军力强大,西厥一直备受打压,只剩残兵。” “那时西厥养不起兵,畜牧又时常受北厥干扰,所以才起了贸易营生的念头。史靳的母亲是妾侍,又是汉人,所以在西厥时常受欺负。可他生来就聪明,懂事起就很争气,十来岁时已随着父亲外出走商,他主意多手段狠,西厥渐渐富庶,不再似从前那般任由北厥拿捏。” “北厥找准时机,暗中与他几位兄长搭上线,以重新合并高厥族为诱饵,与他们合作刺杀西厥首领和史靳母子,史靳痛失双亲,自己也身受重伤,我就是那时遇上他。我救了他,他为我搭线行商,我们二人的交情仅限于此,他从不轻易与人交心,即便这些,也是我自己查出来的。” 池晗双听到这里时忽然愣住。 秦蓁没有察觉她的异常,继续道:“后来他回到西厥,第一件事就是手刃了与北厥勾结的兄弟,彻底成为西厥首领。而西厥因为贸易发展,富庶到成为可以和北厥相提并论的程度,少不了他这些年来的经营。但我怎么都没想到,他几乎倾西厥之力来搭上大齐这条线,仅仅只是为了报一个私仇。晗双,这样的史靳,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 “如今他为报仇,可能愿意搭上一切,但他不会甘于平庸。倘若要彻底依附大齐,你就是他的桥梁,可能他迎娶你也是算计的一环,你也愿意吗?” 面对表姐的询问,池晗双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但其实,担心她的不是只有秦蓁。 好友郑芸菡刚刚忙完兄嫂大婚,立刻来找她商量史靳的事。 好友忧心忡忡:“你从小在长安长大,哪里能跟着他去别处呢?我有个法子,或许能让史靳心甘情愿留在长安,这样,你即便被欺负了,也有亲长友人为你出头!” 池晗双笑笑,兴致勃勃的问她是什么法子。 好友说,留下史翼。 史翼不同于常人,就连正常的交流都有障碍,性格有些闭合。但是连日来的相处,史翼已经对她们很依赖,只要史翼肯留在长安,史靳绝对不会带她离开。 池晗双忽然想到史靳不计成本报私仇的事。 人生在世,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皆可拼命去挣,唯有在意的人,一旦离开,永不复返。 若是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必定是被他用命爱护的。 如果史翼是他唯一在意的亲人,能得一个康健的人生,他也会少一些负担。 池晗双爽快答应,并与她开始琢磨此事。 那日她与菡菡出去看宅子,恰好与史靳撞上。 她配合好友支走了史靳,与他逛夜市去了。 一趟夜市逛下来,池晗双的眼睛瞄了不少东西——花灯,炸糕,不值钱的雕花木簪,她是真的有兴趣才瞄,但也仅限于瞄一眼的程度,过个眼瘾足够,这些东西还不足以让她动用珍贵的银两去买。 她瞄着瞄着方才想起身边还跟着个男人。 严格来说,是她的未婚夫婿。 令她意外的是,这位未婚夫婿,从头到尾背着手跟在身边,连装装样子问她喜不喜欢都没有。 按照正常的套路来说,不是应该她瞄哪里他就买哪里吗?! 池晗双自问不是那种喜欢在男人手里占小便宜的女子,但史靳这样的…… 不是没眼力见,就是小气。 她选后者。 逛的差不多,史靳提出送她回府。 池晗双正欲点头,忽然双目放光,嗷嗷叫着奔向某处。 史靳转眼看去,她跑进了一家书社。 抬眼看,文渊书社。 书社里的掌事和伙计都认得她,笑脸相迎将其奉为上宾,都不用池晗双开口,掌事便道:“姑娘真是眼尖,只看外头摆的诗词新本,就知道咱们进了新货,东家吩咐过了,新货都给您留着,您看是先上去用杯茶翻阅翻阅,还是咱们直接送到府上?” 池晗双买书很阔,基本上都是她买,再挑出精华本借给郑芸菡看,她刚要说“老规矩”,手都挨到钱袋子了,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菡菡现在得省着点钱,否则史翼这个金蛋蛋可留不住。 正犹豫着,男人嗓音淡淡的道:“都是些什么书?” 池晗双头皮一紧,连忙道:“是、是姑娘家们喜欢的书。” 史靳点头,直接掏出钱袋子:“劳驾,池姑娘要的书,我也要一份。” 池晗双嗖的转头:“你、你什么毛病,姑娘家的书你也看?!” 史靳:“诚然我不知什么书是只有姑娘家能看的,但若是晗双喜欢的,我理应买来读一读。” 掌事看出二人关系不俗,犹豫的看着池晗双。 池晗双眼珠子一转,“好啊,我那份给他,他买了!” 掌事连声应下,给史靳打包去了。 史靳挑眉:“你不买了?” 池晗双瞪他:“你这样的男人,到底能不能过日子了。你都买了我还买做什么?你看完了借我看,不行吗?” 史靳笑出声:“行。” 掌事将书包好来给史靳,池晗双看着那厚厚一堆书,十分眼馋,两人出了书社,她绞着手指头打起商量来:“这么多,你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不然你先匀我两本?” 史靳耐心又好说话:“好。” 两人原地分书。 然而,拆开包裹在外的纸,看到书名时,史靳活生生怔住。 《烈烈春香【下部】》、《夜夜伶歌》上下部、《郎情欢》…… 池晗双抓起那本《烈烈春香【下部】》,欣喜到近乎流涕。 “终于能知道赵郎和邵郎有没有白头到老了!” 她碰碰史靳:“这是下部,你看的话有些没头没尾,刚好我有上部,我将上部先借给你看,这个下部先给我看好不好?” 史靳露出一个优雅又得体的假笑,从容的将所有的书全部包起来,推到她怀里。 “你都拿去看吧。” 第171章番外二晗双&史靳 第171章番外二晗双&史靳 秦蓁与郑煜星的大婚如期而至。 池晗双为了将场子搞得热闹些,拉了史靳来当堵门的。 “要领就一个字!”池晗双三指指尖捏在一起搓了搓,钱。 她领着伯府的人将大门到新房的距离丈量出来,又拉来秦蓁量她一步的距离,取她一步距离的二分之一,从大门到新房,划分了上百步。 史靳秉着提前预习的心态,虚心求问这是什么招数,池晗双喜滋滋与他介绍,这是她设置的“接亲路”,每走一步都要付出代价,否则就让人大喇喇闯进来把表姐接走,那新娘子也太没有牌面了。 “一个红包打底,可以获得通关前行的题目,根据题目难度不同,可以继续加码来减轻难度。这条路走下来,方才显出一个诚意。” 史靳若有所思的点头,“为何要取秦姑娘步子的二分之一?” 池晗双喜滋滋道:“这就是我的一个设计了,我表姐这么好的姑娘,郑三哥娶了她,还不得时时刻刻呵护照顾着?男人最易变心,娶妻时山盟海誓,用不了多久就抛下妻子去追逐别的新鲜,我做这个设计,就是压着他的步子和心思的意思!” 少女眉飞色舞的模样,令史靳有片刻怔愣,仿佛有一双手,将他一点一点从心底的那片泥泞中拉拔出来,他只觉得轻松愉悦。好像与她在一起,什么烦心事都变得不足为道。 池晗双扭头看他:“你说,这个心思巧不巧?” 史靳默了一瞬,很配合的为她拍掌:“真是令人意外。” 池晗双眸光更亮,恨不得原地转个圈圈:“怎么说?” 史靳看她一眼,真诚道:“你年纪不大,成亲的经验倒是不少。” 池晗双小脸一沉:“你糗我?” 史靳佯装叹息:“我这是糗你?我分明是求你。” 池晗双挠头:“求我?” 史靳眼中带了些挑逗的笑意,头一偏靠近她:“为了迎娶你,我已奉出半数西厥之地,往后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史某肩头的担子有些重,还请晗双在成婚那日手下留情,莫要这样折腾我。” 这话用在别的姑娘身上,多少能激起一丝羞赧的红晕,可在池晗双这里,连一丝涟漪都没荡起。她面无表情的看着史靳:“离我远点,不然你会后悔。” 史靳眼神幽深的看着她,唇角挑起,“你我已是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妻,这还没怎么,已经害羞了?” 下一刻,女人的厉声从一旁传来:“晗双!” 史靳神情一怔,在池晗双同情的眼神里,肉眼可见的无措起来。 池夫人防贼似的看着偏头靠近自己宝贝女儿,一脸流里流气的史靳,如果可以,她会立刻让府奴将史靳叉出去。 池夫人还是偏爱晗双的,譬如遇上自家宝贝与男人低声密谈时,她最担心的不是晗双这样会不会让人觉得伯府的姑娘与外男毫不设防,有损伯府颜面,她担心的是自家的宝贝被这种在外面混惯了的男人三两招唬住,占去什么便宜。 史靳保持着唇形不动,含糊吐字:“为何不告知我一声?” 伯府本就对他不甚满意,池晗双耸肩:“我提醒你了呀。” 史靳紧抿着唇,一下一下点头,行。 …… 史靳怎么都没想到,自此起,敬安伯府对他严防死守,别说是单独与池晗双相处,就连正式场合上遇见,池夫人也必定将她锢在身边,拘在眼皮子底下。而暗中,更是对他摸底探虚实,手下好几次传来消息,问他要不要有所行动。 说实在有点生气。 但气过那一阵后,史靳摇头。 他们要查,他索性敞开怀抱让他们查个够。 他本也没什么秘密可藏了,又有何可惧? 再次见到晗双,是在太子生辰宴上。 敬安伯府受邀在列,池晗双随池夫人出席,有因在前,史靳格外留心池晗双的行踪,唯恐那位又借机对他下手。 事实证明,史靳的留心是对的。 才刚入宫没多久,池夫人就被岔开了心思,无暇顾及池晗双。 少顷,一个宫婢走到池晗双面前说了什么,她转头询问自己的母亲池夫人,池夫人点了一下头,她便随那宫婢走了。 史靳皱眉。 这丫头,真是半点不设防! …… 池晗双被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山亭,本是个观赏景致的好位置,窗户却全闭着,隐约透出几分偷摸之感。 领路的宫婢匆匆走下高耸的假山阶梯,她皱了一下眉,却没说什么。 没等多久,一个清瘦的身影缓步走上假山亭,负手站在山亭门口,看着里面背对而坐,托腮等待的少女。 池晗双察觉有人来,放下手起身转过来,见到来人也不惊讶,平静道:“殿下还有什么指教?” 她有意无意咬着一个“还”字,仿佛是在隐晦的提示他唐突过她那次。 含着浓浓的嘲讽。 太子显然还未梳洗更衣,一身素色锦袍让他褪去几分储君的威仪,多了几分温润。 “上次的事,孤向你赔不是。”太子眼帘微垂,像是无颜直视她:“是孤唐突了。” 池晗双扶着石桌边沿坐下,并不表态。 “今日是殿下的生辰宴,殿下却请我来这里,实在是于礼不和。我来这里,自然也不是期待见到殿下,只是私心觉得,倘若殿下因为今次被拒,又接二连三制造别的机会,总觉得有点什么话必须得说,那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所以……” 她抬手作请,坦然的根本不像是在和男人私会:“请讲。” 太子不得不承认,池晗双是他有生以来的一次例外。 一次处处违背身为储君应有仪态的例外。 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女人面前势弱。相反的,在女人面前,他就是天,是不可违背不可轻视的存在。 此前接触,他总是高高在上的期盼她被吸引,主动靠近,可当她不为所动时,他会失态到用强。今日见她之前,他是用了些心思的。他宫中的女人为了博取怜爱,时常会用苦肉计,他看破不说破,只当趣味,也享受女人绞尽脑汁邀宠的感觉。 女人骨子里都虚荣,尤其是被宠爱追捧时。 他故意将自己扮作憔悴模样,无非是想让她看出,自宫宴上她大胆抢亲史靳后,他是多么的痛苦难受。他要让她瞧一瞧,她对一个男人的影响有多大。 他像是魇着了,到了这一刻还想要得到她,就像是要弥补人生的一份空缺般。只要她动容,哪怕有一丝丝的动容,他就有机会与她继续牵绊。 哪怕她定亲,甚至嫁人。 都没有关系。 可惜,没有。 他是来与她继续牵绊的,她是来做了断的。 他所有的心机示弱,暗中打算,她或许看懂了,或许根本没深想。但原因都一样。 不在意而已。 太子迈步走进去,却没像上次那样靠近她。 他在她对面坐下,手臂搭在石桌上:“孤并未想到,那日你会破釜沉舟,用自己替代秦博士。史靳绝非良配,只要你一句话,孤可以帮你。” 池晗双倏地抬眼。 太子与她对视,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你自小生长在长安,锦衣玉食,珠翠环绕,身边皆是疼爱宠溺你的亲长。史靳自小行商,风餐露宿,糙野无束,痛失双亲后更是城府深沉。仅此而已,已是天差地别。” 太子顿了顿,忽道:“你知道他有过多少女人?或者说,你知不知女人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与玩意无意?如今他愿娶你,必定有所图谋,你为秦博士一事搭上自己,孤拦不住你,孤只想告诉你,若你有半点迟疑后悔,都别瞒在心里。” 池晗双听完,噗嗤一声笑起来,仿佛是触及了灵魂深处的笑点,她越笑越开,在太子渐渐疑惑的眼神中,她笑道:“太子说的没错啊,他的确满是图谋。” 太子眼神一动:“那你……” “我长得不说倾国倾城,可也不是全无姿色,加上我还小他好几岁,所以他必定图我年轻貌美。” 太子的额角抽了一下。 池晗双掰着手指西数:“我与史翼颇有缘分,史翼偶尔也很粘我,听说他不是谁都亲近,那娶了我,既有了暖床伴身的俏夫人,又有了贴心细致的顾儿嫂,花一份聘礼钱,就能得到多用的我,作为一个商人,他显然图我省钱省事。我俩还有许多共同的爱好,譬如读书,娶了我,我读过的书就可以直接借给他,他也不必再买……诸如此类,他图的太多了!” 太子直接气笑了,修长的手指虚点她好几下,愣是一个字都没挤出来。 无话可说。 池晗双玩笑话说完,忽然沉下脸:“我既与他有了婚约,他图什么我都认,他谋什么我都敢承担,所以我也请太子能适可而止,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要再有,否则,他还没图我谋我,你就先害惨了我!” 太子搭在石桌上的手紧紧握拳,笑不出来了。 他像是听了什么惊天骇闻:“孤害你?” 不等池晗双开口,一个宫奴匆匆跑来:“殿下……太子妃……太子妃往这边来了!” 太子眉头紧皱,眼中不悦肉眼可见。 池晗双对着天顶翻了一眼。 看吧。 …… “娘娘,奴婢没看错,太子就是请了敬安伯府的姑娘私聊,两人都进去好一阵了。” 范氏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之余,又有无尽酸涩愤恨。 为了维系这段夫妻感情,她几乎放下了所有尊严,甚至为他打点刚刚进宫的高氏,凡事都拉拔高氏一把,她已经做到极致了,太子对她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并不比之前那些罅隙产生之前好多少。 范氏承认,她有些贪心了。她想要更多,想要偏宠,想要爱护,只有这样,她在接应娘家人时,才不会那么吃力辛苦,面对娘家人时,才不会觉得难堪! 可太子油盐不进,她根本猜不透他。 如今,他竟看上了已经定亲的女子。 这成何体统! 范氏所有的委屈积攒在一起,又被冲昏了头脑。既然太子自己做了龌龊的事,她这个不被看重的正妻,又何必处处给他留颜面?! 她倒是要看看,这池家姑娘长了几头几臂,这样本领高强! 范氏一路杀上假山亭,在走到入口那一瞬间僵在原地。 里头,太子的目光冷冷转过来,明明一点也不意外她为什么会过来,却问:“太子妃怎么来这里了?” 范氏看着站在太子面前的一双男女,如鲠在喉。 史靳着一身监牧公府,因常年走商练功,结实匀称的高大身形将这身衣裳衬的别样俊逸精神,除了肤色黑一些,他周身的气场竟完全不输太子。 他与池晗双并肩而立,两人都是一副刚刚行完礼还未收势,就被范氏打断的姿势。待看清范氏,史靳率先站直,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自然熟练的握住池晗双的手,两人十指交握。 史靳笑道:“今日是殿下生辰,殿下却还没有梳洗更衣,娘娘必定是担心殿下耽误了开宴,惹得陛下不悦,这才寻来。” 范氏一愣,赶紧抓住史靳的台阶下来:“是是是,殿下尚未更衣,臣妾怕殿下……”她无意抬头望向太子,却在太子淡漠的眼神中咽下了没说完的话。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根本翻不出花样。 池晗双握着史靳的手,笑着望向太子:“臣女与史大人一心想向殿下道谢,这才将殿下请来这处当面答谢。若是殿下耽误了时辰反倒不美,还好娘娘细心。” 太子眼神带着几分刺痛,最后看了池晗双一眼。 池晗双摇了一下史靳的手,史靳会意,向这夫妻二人告辞,在太子的沉默之下,大大方方带走池晗双。 太子看着被史靳牵着手带离的女人,缓缓起身,看也不看太子妃,淡淡道:“孤记着时辰,太子妃无须这般多虑。孤这就去更衣,烦请太子妃回到自己该待的位置,莫要再分心。” 范氏抖了一下,余光瞥见太子从她身边擦过。 他们才是夫妻,他却牵也不愿牵她,将她一人丢在了这里。 范氏趔趄一下,身后宫奴连忙搀扶她,她忽然爆发,挣开所有人的搀扶,结果跌坐在地。 宫人惊呼,她捂着脸,悄悄转头去看还未完全走远的男人。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范氏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滑出…… 第172章番外三晗双&史靳 第172章番外三晗双&史靳 池晗双与史靳走出一段后,压着声音问他:“后头还有人吗?” 史靳:“后头没人,不过你我再往前走走,有没有人就说不准了。” 池晗双立马要甩开他的手,刚一用力,就被一阵更大的力气给压制住。 史靳死死牵着她,松不开。 池晗双晃一下手:“松开。” 史靳弯了弯嘴角,“不能。” 他偏头凑近她:“我既图你年轻貌美,柔荑在握,岂有松手之理?” 不松是吧,池晗双立马开始挣扎甩动,史靳的手臂似一条蛇般,随她而动,就是甩不开。 池晗双目光错开史靳看向他身后,面无表情道:“离我远点!” 史靳笑容一滞,立马想到了之前被池夫人抓个正着的后果,连忙松手,还飞快退了一步,与她拉开一个礼貌的距离。 池晗双眼珠轻动,慢悠悠转回到史靳身上,促狭一笑。 史靳拧眉,回头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路尽处枯枝横亘,哪里有什么未来岳母的影子! 他眉心骤松,略带警告的盯她:“好玩吗?” 池晗双:“玩法本身很老套,但是配上你心惊肉跳的样子,就很有新趣。” 史靳微微眯眼,往她面前走了一步:“所以,不是喜欢玩招,是喜欢玩我?” 这话就很有歧义了。 池晗双将他上下一扫,别开目光不说话。 史靳捕捉着她闪躲的目光,低笑一声。 池晗双很不喜欢他低笑的样子,像是窥伺到什么东西,看破不说破的打趣。 她扭头就走,史靳忽然拉住她的手臂:“池晗双。” 他连名带姓的喊她,不似往日旖旎暧昧,颇有些正经意味。 池晗双走不了,只能耐着性子回头看他:“嗯?” 史靳慢慢收了笑意,脑中回顾刚才听到太子说的那些话,又问了相同的问题:“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池晗双看着他没说话。 史靳进一步解释:“什么都可以问,我未必每个问题都有备好的答案。” 池晗双眼帘微垂,像是在思考,末了,还是摇摇头。 史靳眼神一凛,似疑似惑,末了,又转为淡淡的失落。 他和太子在她眼中,大概就是一个刚巧赶上了机会,一个恰好完全没有机会的区别。 史靳一直未娶,却也有过女人。太子虽然对她有满满的图谋,但有一点说得对,他们这些行商之人,风餐露宿,走南闯北,生意场上逢场作戏,又或是欲望所需,终是与长安城里那些温润有礼,洁身自好的公子哥们不同。 年近而立仍独身一人的怀章王对侯府的姑娘有意,那位郑姑娘恰好是她交好的友人。姑娘家之间总爱比来比去。他怕她会将他拿去与怀章王相比,又或是与长安城其他公子哥相比。 若她心中期待的男人是那种模样,那他根本没得比。 史靳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而且以往与女人接触,对方的心思对他来说简单又明白,但唯独她,竟让他在一次次想要亲近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境遇后,一而再再而三提出这样直白又无奈的建议——你可以问我,什么都可以问。 如果这样能让你多了解我一些,让你多放心把自己交给我一些。 可是两次提出,她都茫然摇头。 史靳搞不定池晗双。 她极容易满足,譬如得到一摞写满艳情的新书;吃到美味的食物;见到交好的友人;身边的人得到幸福。 但她又很难被讨好,仿佛在心中悬了一口警钟,那些蓄意的亲近和讨好才稍稍靠近,她心中已经轰鸣隆冬。 他不由自主的想到史翼,但他也知道,她与史翼的情况又很不同。 她从小被宠爱到大,人生顺风顺水,总是高高兴兴,日子过得精彩,一一掰开却也简单纯粹,这些一一筑成了她心中丰满充盈的那片天地,她一一筛选,只留下喜欢的,在意的,果断抛弃不合适的,讨厌的。 那些试图不经过她的允许就挤进她心中那片天地的人或事,自然会被第一时间察觉剔除。 “晗双!”秦蓁一路找来,看到晗双和史靳在一起才松了一口气。 史靳松开池晗双,就见她没事人一样与秦蓁打招呼,全然没提太子的事。 秦蓁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和池晗双,并未深究。 …… 虽然小姑娘对了解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并不妨碍史靳和她培养感情。 然而,原本以为忠烈侯府三公子的婚事告一段落后,她能得一些空闲,结果又撞上怀章王迎娶王妃。 这下好了,她更坐不住了。 为了给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选一份成婚的贺礼,她几乎逛遍了整个长安城,选来选去,新奇的不值钱,值钱的没新意。 史靳隐隐有点羡慕那位郑姑娘,他问,什么样的贺礼才算值钱又有新意? 她说,能凸显好友与未来夫君情比金坚,能祝愿好友顺遂如意的。 史靳若有所思的点头。 她选的累了,还是决定送姑娘家最喜欢的金银首饰。 他暗中给了店家一点好处,又拿出自己储的金,让店家弄了个买金送手工活儿的说法,她果然喜欢,给郑芸菡买了这个。 看着她终于放下一件大事,满心欢喜的样子,史靳心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仿佛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也是从这件事开始,史靳忽然开窍。 他觉得,他知道怎么与这姑娘培养感情了。 这之后,他搜刮她喜欢的书,借着借书还书的机会便可与她见面;亲手扎一个整人高的风筝,他还没邀请,她已扑棱棱追上来要玩…… …… 怀章王大婚之后,史靳很快发现了池晗双和怀章王妃的小算盘。 据说,怀章王大婚后,为王妃一掷千金,在长安城郊购置了一座山庄,起了一个让人听了就起鸡皮疙瘩的缠绵名字,叫做“慕芸庄”。 王妃十分喜欢那个庄子,时常在那里办小宴,这当中,去的最频繁的就是史翼。 自从来了长安,史靳一直没有购置宅子,都是住在大齐接待外宾的官营驿馆。虽说伺候周到,但始终没有在自己府中来的舒坦自在,怀章王妃竟然在慕芸庄中为史翼单独造了一个小院子,全是按照西厥的样式来的。 史翼本就喜欢她和晗双,加上庄子里清幽静美,小院子里处处透着熟悉的感觉,有一次史靳去接人,史翼竟躲在帐子里不肯出来,俨然已经忘了他亲哥是谁。 史靳终于察觉异样。 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些年来,他照顾史翼极其费心,史翼也最信任最敬畏他这个兄长,这是第一次,他用更加信赖的姿态,去依赖了其他人。 史靳将史翼的随身侍女带走,冷着脸审问。 侍女看了他好几眼,欲言又止。 史翼的事,史靳从不开玩笑,他正欲再问,池晗双从一堵墙后抱着手臂转出来:“有什么就来问我,为难人家姑娘做什么?” 史靳怔住。 侍女被谴走,史靳第一次正经严肃的面对池晗双。 “我说过,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我,你甚至可以对我有所顾忌,有所防备。但史翼是我的底线。” 池晗双一点也不意外史靳的态度,她笑笑,抱着手在他身边转悠:“他是你的底线,所以你将他护成谁也不能忤逆触怒的瓷娃娃,无限宽容的接受他所有的样子。所以,你是不是也没有想过,倘若史翼真的要以这样不正常的姿态过完一生,这一生的路该有多狭窄?没有人会比你更迁就他,那他离了你,没了你的庇护和照顾,还能活吗?” 史靳被堵得无话可说。 池晗双:“没有人要抢走你的弟弟,你若喜欢照顾他,将他拘在身边喂养一辈子我都没意见。但是你想想,同样是过无忧无虑衣食无忧的日子,做一个正常无异,知冷知热,会哭会笑的正常人来享受这一切,难道不比现在这样子更痛快吗?” 史靳摇头:“史翼的事,药石无灵。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池晗双扬起下巴:“我的菡菡,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就问你,你信不信我?” 史靳怔住。 池晗双翻了他一眼:“不信就算了。” 见她作势要走,史靳飞快握住她的手臂:“我信你。” 池晗双挑眼斜睨他,笑了一声:“那事情就很明了了。” 她指史靳和自己:“你信我。”又指自己和山庄里的方向:“我信菡菡。就这样。” 史靳看着面前的少女笃信坚定的样子,心中像是被人戳了一下,仿佛寒冰消融,化成一滩柔柔的水。 此刻的他,仅仅只是被眼前的少女所打动。 但多年之后,眼看着能力卓然,在大齐官场青云直上,更得大齐第一美男子称号的亲弟弟用自己的实力开拓出一片广阔天地时,史靳无比懊悔自己曾经耽误他的那些年,也遗憾在这一刻,没有对他的恩人诚心叩谢。 …… 大齐与北厥的关系日益尖锐,战事一触即发。 此事少不得史靳在当中的挑拨,随着战事临近,他的身份也越发敏感。 而他与晗双的婚事也终于定下。 在旁人看来,这门婚事,更像是他自证立场的手段。 史靳知道外人会怎么说,更知道敬安伯府的顾虑在哪里。听闻待嫁的女子总爱胡思乱想,他怕晗双受影响,思来想去,他备下厚礼求见了怀章王妃。 她是晗双的好友,若她能陪着晗双,说些宽慰的话,晗双或许会少些胡思乱想。 见到怀章王妃时,史靳怔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嫁做人妇的姑娘是什么模样,更何况这是王府。 可再见到她,除了妇人发式和华丽的衣饰,史靳竟看不出她和成亲前有什么不同。 史靳向她见礼,又奉上厚礼,道明来意。 郑芸菡扫过那些礼,笑了一下。 史靳虚心请教:“可是下官哪里准备的不妥?” 郑芸菡摇头:“也不是。只是我原以为,只有女子待嫁前会胡思乱想忐忑难安,原来像史大人这样的男子,也会有同样的心境。” 史靳笑了笑权当回应,并未接这话。 郑芸菡笑笑:“史大人是为了晗双而来,但在我看来,更像是晗双的言行,令史大人新生不安。其实大人完全不必如此,当日,晗双在大殿上主动认下了你,之后又并未设法脱身,我觉得,她是真的愿意与你结为夫妻。而她之所以会让史大人生出这样不安的心思,是因为史大人还不够了解她。” 郑芸菡顿了顿,郑重道:“晗双看似爱玩爱闹,但有时候,她其实很注重仪式。不是寻常礼制所定的那种仪式,是她自己心中定下,不可违背的仪式。我们一起长大,逢年过节,定会相互送礼,可哪怕是我们一同选的,她知道我会送什么,仍要我包的好好地,伴着一张写了祝词的花笺送去她府上,这是她心里的仪式。” “晗双喜欢吃樱桃酪,所以我每年都会做些请她来吃。你以为只是吃一盏樱桃酪,却不知她先饮汁再吃果肉,先从底下翻抄拌匀在从左往右下勺,都是她的仪式。” “她喜欢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过日子,但这种喜好,多数时候并不会打扰到别人,只是她的自娱,你若走近她,这种愉悦会加倍,也成为你的愉悦。你若不懂,或许只会觉得她永远长不大吧。” 史靳听得一愣一愣的,难得的没有了商场上的从容气度:“王妃的意思是……” 郑芸菡捧着茶,悠悠道:“晗双的性格,就是认定什么,谁也改变不了。但成亲对女儿家来说,始终是大事。即便是晗双,也定会在心里为自己准备一个仪式。而这仪式,就是作为池晗双,和作为史夫人的分水岭。或许晗双现在给史大人造成的一切忐忑,的确是因为她还没有真正正视你的身份,但这并不只针对史大人,换做任何一个人,她都会这样。” “我知道史大人与晗双这门亲事,顶着压力和阻碍,所以才会格外焦急。但我信晗双是个有分寸的人,所以,请史大人对晗双,再多些耐心吧。” 史靳不确定道:“那个所谓的仪式之后,她会是如何?” 郑芸菡笑笑:“史大人何不为自己留一个悬念?” …… 见完怀章王妃之后没多久,史靳意外得知一件事—— 敬安伯府有意推迟婚事。 因为大齐与北厥对战在即,伯府希望战事彻底过去之后,再让史靳和晗双完婚。 而他之所以是“意外”得知,是因为这事才刚刚掀起一角就被按下去,他和晗双的婚事如期举行。 敬安伯府嫁女,因有怀章王府和忠烈侯府的抬衬,办的热闹无比。 史靳将朝廷赐下的府邸作为迎亲宅邸,他手下一众人高高兴兴为他庆贺,笑闹环绕时,史靳竟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十分不真实。双亲离世,仇敌追杀,还有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奔波都在眼前闪过的那一刻,史靳忽然明白了怀章王妃所说的“仪式”是怎么回事。 夜色降临,史靳踩着微醺的步伐回到新房,一身嫁衣的新娘头偏了一下,隔着那张红盖头,她下意识在探望。 在喜娘的安排下,史靳揭开盖头,看到了自己的新娘子。 仅仅一眼,他心里咚的一声,溅起层层涟漪。 今日的池晗双,与以往见到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她妆容艳丽,在昏黄的灯火里,仿佛镀上了一层沉色,让这种美更极致的刻画入骨。 从揭盖头开始,史靳就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喝合衾酒,卸妆宽衣,他都一直看着她。他想从她的举止中窥伺到那份隐秘的仪式感。 看着看着,衣衫半松的娇娘已经落在他怀里,史靳始终没看出那份仪式感到底在哪里,身体率先的反应让他的心思转移,可他还留了一分心神,这一分心神,在整个过程中继续观察她,从起势,到临界,再到那番酣畅,直至雨歇,仍旧没看出来她哪里有异。 事毕,两人都没有睡去,史靳拥着怀中的人,好笑的想,他从未留哪个女人在身边,但做这事时,从来都是全神贯注的酣畅,如今明媒正娶的妻子,珍贵的洞房花烛夜,他却破天荒的分心了。 一部分心神要着她,一部分心神窥伺着她。 他可能有病吧。 忽然,一只手落在他凶战之后的疲软上,女人散着头发转头看他,忽然说:“你说过,我什么都可以问你的。” 史靳心中一动,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寻找的地方,紧张的看着她。 “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问。” 池晗双手还覆在那上面:“以我如今的身份,是被你放在这里……”顿了顿,手上移到他的心口:“还是在这里?” 史靳:“什、什么?” 池晗双嫌恶的看他一眼。 她都问得这么直白了,他肯定懂了,故意这样问。 她也不重复了,按着他的心口不说话。 史靳的确懂了,她问,她是他满足需求的对象,还是放在心中的人。 史靳握住她的手,重新按回去,又慢慢往上,回到心口的位置:“明明哪里都给你了,却又这样问,莫不是睡完了我不想认账?过分了啊。” 池晗双噗嗤一笑,清亮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困意:“也是,小孩子才做选择!” 就在史靳以为她要从这个话题开始挖一些陈年往事时,她慢慢收了笑,按住他的心口,黑眸静静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那你记好,从现在起,我也在这里了,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无论外面的人如何对待你,这里面的人,一定信任你,支持你。史靳,无论你过去失去多少,又有过怎样的痛苦。我向你保证,未来的每一日,我都会努力的填满你这里,让它再也不空虚,让痛苦再也挤不进来。” 史靳怔怔的看着她,竟没说出话来。 她却没想过要等到他什么回应,像是完成了一个仪式,困倦爬入眼神,乖乖窝进他的怀里。 红烛燃尽,暗色中,史靳很久才回过神来。 怀中的女人已经睡去。 这是他第一次在床上,听一个女人给他许诺。 有些玩笑,还带着些天真和稚嫩。 仿佛根本不知一辈子的沉重,更不知这条路的遥远,轻易就许下。 但他却被打动,不由自主抱紧怀中的人,像是抱着一块稀世珍宝。 她的天真稚嫩,是他从不曾得到过的奢望。 或许,他不必在意那么多,他唯一该感谢的,就是他得到了这个机会,可以走进她心中的天地。 …… 数年后。 刚刚下学回府的史橦扯着书包袋子,迈着小步子走到后园。 刚跨进去,就听到了自己母亲咋咋呼呼的声音。 “呀!你快抓住它!” “你先让让,别撞到你。” 史橦站在院门口,看着池塘边的母亲挺着圆溜溜的肚子,指挥着父亲抓鱼。 母亲再次有孕,却因为被禁足不高兴。她想骑马,父亲为她在府内修马道,不许她骑,他亲自表演马术给她看。她想钓鱼,父亲在府内给她挖池塘放鱼苗。 史翼回府,史橦看到他,扬起小脑袋,问:“二叔,橦橦在母亲肚子里时,母亲真的带橦橦上过天吗?” 史翼看他一眼:“上过。” 史橦呼出两道热气,拽紧书包袋子。 果然还是橦橦更厉害呢! 修马道挖池塘这些,根本不够看的! 第173章冉冉 第173章冉冉 六年后。 年节将近,长安城落了好几场大雪。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车轱辘碾压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声。 半撑的车窗边忽然搭了一双白白软软的小手,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刚往外探了探,便被人提着后领子扯回去了。 马车停在宫门前,一抹雪青色的身影从马车里钻出来,得偿所愿的踩上厚厚的积雪,一蹦一跳的碾脚印子。 素手撩起门帘,舒清桐探出头来,摇头叹气:“当心积雪湿了鞋子。” 小丫头脆生生“哦”了一声,该怎么踩还是怎么踩。 治她的人不在,她自是无畏无惧的。 郑煜堂见完盛武帝,与几个同僚从殿中走出,正值年节,是最忙的时候。他的步子跨得又大又快,微微偏头低声说着什么,身边跟着的人几乎都要小跑,唯恐走慢落后听漏一句,态度十分恭敬。 还没走出多远,就与一名内侍迎面遇上。内侍从容向他们行礼,然后告知郑煜堂,郑夫人已在宫门口等候。几位年轻的同僚相互递了个眼神,忙道:“早闻大人与尊夫人伉俪情深,今日刚落了雪,尊夫人怕是担心大人回府路上受冻,竟亲自来接。” 郑煜堂的妻子是镇远将军府的八姑娘,数年前大齐出兵北厥,便是这位郑舒氏的长兄,太子的亲信舒宜邱领兵出征,协助北关舒家军与北厥殊死一战,大获全胜,如今已是兵权在握的大将。 郑煜堂岳家得势,北厥降齐后,郑煜堂提出对北厥的管制政策深得帝心,还未及而立,已是官运亨通,又得严相栽培,恐怕再不用几年,便会成为大齐最年轻的丞相。 若换一个人,必定招人嫉恨,可这人是郑煜堂,那就是另外一个说法。 熟悉郑煜堂的人都知道,他做事的速度节奏非常人能赶上,你以为他只是对北厥管制一事颇有见解,事实上,只要是陛下在意的事,随口一问,他必能对答如流,可见是时时在操心,事事在费心。面对这样的人,但凡不够有他拼,都不敢将嫉妒之言宣之于口。 即便是不熟悉郑煜堂的人,也听说过几年前他因太过勤务,在最康健的年纪直接病倒,告假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到朝中,这几年他收敛了许多,不再像几年前那样不要命的做事,但随着他将时间留一部分出来陪伴妻儿,他做事的效率直线上升,许多年轻官员想要磨砺自己的,都爱跟着郑煜堂做事。 郑煜堂果然结束了方才还在谈的事:“与兵部核对疆域与定名一事,待我与镇江女侯碰过面再议。核对两边的疆域图,方可避免出错漏。今日舍妹设宴,本官急赶家宴,便不与诸位闲话了,告辞。” 此话一出,哪个还敢吱声。 三两句话,包含的重量太可怕了。 他口中的镇江女侯,是他二弟的正妻,而那位设宴的“舍妹”,便是几年前嫁给怀章王,做了怀章王妃的亲妹妹。所以,这是一家子要去王府赴家宴? 想想郑煜堂的前程,再想想他强大的岳家与几个争气的兄弟姊妹,几个下首同僚只能摇头叹气。 不能比啊,不能比。 郑煜堂转身就走,内侍忽然又叫住他。 他恭敬的冲郑煜堂再拜,笑道:“夫人命奴才转告大人一句,下雪路滑,大人莫要着急赶路,时间还充裕的很,慢慢来便是。” 郑煜堂闻言,笑了一下,离开时,果真没有刚才难么大步疾行。 郑煜堂一路走到宫门口,一眼瞧见舒清桐正拽着姌娘往马车里塞。 慢慢来,不要急。 这几年,她对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那年的事,是真的吓到她了,叫她这些年都没放下。 所以为第一个女儿取一个姌字,就是为了时刻提醒他,不妨冉冉缠缠,不必时刻紧绷忙慌。 偶尔他紧张忙碌,晚归忘食,她便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牵着姌娘来接他,回府路上也不着急走,偶尔见到漂亮的精致,便拉他下车一同走走逛逛。 姌娘已经六岁,俨然有了让人头疼的苗头,主意多,爱玩闹,待再长两岁,恐怕侯府的屋顶都能给掀翻。 舒清桐面对姌娘,早已没了大家闺秀的矜持,恨不能时时刻刻别一根荆条以便教她做人,郑煜堂便成了最好的避风港。但聪慧的姌娘知道,小打小闹能躲在父亲后面,原则性的大错,父亲的可怕可不是母亲这点呵斥能比的。 小丫头拿捏着分寸,在父亲母亲的臂弯下反复横跳,倒也快活。 姌娘还想踩雪,一双有力的手臂伸过来,将她抱了过去。 姌娘小脸一转,见到父亲含笑看着他,立马露出个大大的笑,手臂勾住父亲的脖子,够着脖子去看他的靴子。 郑煜堂配合的将靴子露出来:“看,湿了没?” 小丫头的心思一眼就能看破,若父亲的鞋子也被雪水浸湿,母亲的教训就没有道理了——父亲走来鞋子湿,她踩雪鞋子也湿,反正都要湿,何不痛痛快快踩呢? 可惜她要失望了。郑煜堂穿着皮质嵌绒的官靴,一路走来又徐徐不急,并未被积雪浸湿。郑煜堂配合了她的检查,故意也要查看她的鞋子,姌娘身子一抖,湿嗒嗒的绣鞋往裙子里藏,方才舒清桐拽都没把她拽进马车,这会儿她手脚并用自己往马车里爬。 “你……”舒清桐看在眼里,好气又好笑。 郑煜堂负手立在她身边,挑眼看她:“岳母说,你小时候比她皮十倍不止,你吼她的时候,不会心虚吗?” 舒清桐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我劝你慎言。 郑煜堂笑笑:“祁钰呢?” 舒清桐扶额:“今日一早,您这位千金大小姐便拉着几个弟弟妹妹嘀咕筹划什么,也不许我去看。二弟和阿呦回府早,已经先去了王府,这小子像是被派了什么任务,跟着嬟娘后头先过去了。姌娘接你习惯了,所以随我来。” 郑煜堂叹了口气。虽然没说什么,但舒清桐却听懂了这声叹息—— 还是女儿知道疼人。 生什么小子,尽是来气人的。 第174章嬟美 第174章嬟美 怀章王府。 花厅内设了碳炉茶点,郑煜澄与温幼蓉正陪贤太妃说话。卫元洲出门去接妻儿,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回府,郑煜堂和郑煜星也要下值之后才能赶来,他们反倒成了最早登门的。 自从郑芸菡诞下一女后,这怀章王府便超越二房女侯婶婶的侯府,成了侯府几个小崽子最快活的营地。 这里有整个长安城的小食零嘴,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可是小表妹一个人哪里消得动,还不是要靠哥哥姐姐们的力量! 小食管够,小玩意儿多到眼花缭乱,太妃祖母慈祥和蔼,他们嚷嚷着要去捅天她都能慈爱的笑着点头,可与府里的父亲叔婶们太不同了! 太妃喜欢孩子,却不是那种强求子嗣的喜欢,只要是孩子,她都喜欢。 侯府几位公子小姐一来,她便叫平嬷嬷将小县主的零食玩具都拿出来给孩子们。 郑嬟拉着小堂弟郑祁钰规规矩矩给太妃行礼,才五岁的年纪,规矩礼仪竟半分不差。 太妃连连夸赞,直道两个孩子教的好。 五岁的嬟娘倏地抬起小脑袋,“因为爹爹好!” 郑煜澄眉毛一挑,在太妃面前有些尴尬。 小丫头这一句顺利将自己规矩守礼的形象捣毁,可太妃并不生气失望,反倒认真的盯着小姑娘,煞有介事的问:“嬟娘的规矩都是爹爹教的?” 一提亲爹,郑嬟小娘子立马打开了话匣子。 “爹爹不用教,爹爹好,跟着爹爹学,嬟娘就能学好!” 为官多年,郑煜澄早已练就一副气定神闲的性子,可这些年,随着女儿一张小嘴越发能叭叭,见谁都爱夸他这个亲爹,郑煜澄这张沉稳的面具越发戴不稳了。 不是他太浮躁,而是郑嬟小娘子一夸起爹来,大概天王老子跟她爹比还差三十个三叔! 小孩子想法天马行空,作比形容带着孩童的天真稚嫩,听的人连连发笑,不知道的还以为郑煜澄是个多自恋的人,整日对着女儿细数自己的好,叫女儿记得全都是这些。 太妃笑了,她冲郑嬟招招手:“来。” 郑煜澄坐不住了:“孩子口无遮拦,叫太妃见效,阿嬟,休要在太非面前胡说。” 郑嬟小娘子无畏无惧的看了一眼母亲。 温幼蓉丝毫不觉得女儿哪里不对,笑盈盈的看着她。 母亲的笑容就是最大的鼓励,郑嬟小娘子扑进太妃怀里,一张小嘴继续叭叭:“爹爹长得俊,脾气好,还有耐心,爹爹做事从来不出错,阿嬟跟着爹爹学,也不会出错的!” 贤太妃看看怀里的小宝贝,再看看面色发红的郑煜澄,笑声更清朗。 平嬷嬷在一旁圆场:“若非郑大人教养有方,慈而不溺,又岂能得小娘子这般敬重喜爱。都说女儿是父亲的一块宝,可老奴活了大半辈子,却也没见哪家小娘子像嬟姑娘这样与郑大人亲近的。这是大人的福气。” 郑嬟小娘子迅速接话:“也是嬟娘的福气。” 这下连平嬷嬷都笑了。 平嬷嬷所言,也是贤太妃好奇的,这位郑二公子的女儿,当真是极其亲近父亲,夸赞父亲像是家常便饭,且绝非刻意耍宝,小姑娘夸赞时眼中的璀璨,动人极了。 郑煜澄面上赧然,可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敬重喜爱自己?尤其是个嘴巴甜得抹了蜜的小家伙,让他半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看着窝在太妃怀里吃糕的女儿,郑煜澄轻轻转眼,望向身边的妻子。 温幼蓉正冲女儿挤眼睛,是个夸赞的意思,外人只知郑嬟小娘子与父亲亲近,却不知她与母亲的默契,到了让他这个生父都嫉妒的程度。 一个眼神,便各自了然。 郑嬟小姑娘很多地方,的确是照着他这个父亲的姿态学的,但她启蒙说话,却是母亲温幼蓉一个字一个字咬着音教的。 她最先教她的,就是“父亲”。 郑嬟小娘子学会了说话,也学会了夸赞父亲。 郑煜澄一个晃神,忽然想到那年风雪夜,他披着一身寒意走进院中,抬头见到房中亮起橙暖的灯火,母女二人正在房中折小兔子,他的妻子用最动听的声音,一边折着兔子,一边讲着从前的故事。 并州的相遇,山中的险境,在妻子的口中,褪去了原本的可怖和惊险,处处透着奇趣。 因为有了那年的相遇,才有了如今的郑嬟。 “待阿嬟学会说更多漂亮话,一定要好好夸赞父亲。” 郑嬟小娘子趴在母亲的腿上,看着一只只胖兔子从母亲手中鲜活膨胀,有一说一,“为何夸赞父亲?” 年轻的女人动作一顿,轻轻抬首。橙黄的火光将她的美添了几分柔。 “阿嬟知道自己为什么叫阿嬟吗?” 小姑娘摇头。 “因为嬟寓意美好。你对父亲来说,是世间最美好的事。你一出生,父亲便以嬟之美好来夸赞你,所以,你也要记得,多夸夸父亲,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好,不要怀疑自己。” 郑嬟睁着大大的眼睛,和母亲一样动听的小嗓音发出了坚定地回应声。 郑煜澄靠在门边,只觉一身风雪,瞬间消融。 第175章婳好 第175章婳好 贤太妃觉得,她若继续抱着小丫头,这孩子能夸一个晚上不停嘴。 眼看着郑煜澄面色赧然,贤太妃松开孩子,让平嬷嬷带他们去小县主的院子玩。 平嬷嬷应了一声,郑煜澄这才松一口气。 老脸保住了。 刚放走两个孩子,郑煜星和秦蓁就到了。 一进门,厅内的人便察觉这一家三口气场不对。 秦蓁沉着脸,眼神里的杀气时不时往被郑煜星护着的小丫头身上撩。 郑煜星多了解妻子,几乎是她眼神一扫过去,他就立刻护住女儿,一副“要治治我,我女儿没错”的完蛋样子。 郑思婳安静如鸡,十分庆幸自己还小,完全可以藏在父亲的软甲后头。 待进了门,她机灵的奔向二叔二婶,又乖巧的跟贤太妃拜年说吉祥话,小姑娘生的白白嫩嫩,眉眼像极了郑煜星,生来就是讨喜的俊俏,任谁看到这样的小姑娘,都想象不出她伶牙俐齿歪理一堆,能把自己的启蒙师父气的胡子乱颤,赶着年节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就要告辞。 侯府无人不知,三夫人博士出身,与女侯一样在朝中任职,她给女儿婳娘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但要求也是最高的。三夫人说教时,就是世子爷和女侯都不敢护短,因为开口就被怼,谁也说不过三夫人。 可郑思婳敢。 她不仅敢,而且全是歪理,重点不在于能否辩的过母亲,而在于怎么把她气死。 秦蓁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母亲,教训她的招数都不带重样的。 终于,在郑思婳发现自己与母亲实力悬殊,根本玩不过后,她找到了一个非常可靠的挡箭牌。 父亲,爱如山! 郑思婳只比堂姐郑嬟小几个月,她出生时,郑煜星差点高兴的把房顶都捅穿了,几位兄长头胎都是女儿,若他第一胎来个小子,岂不是矮他们一头! 他喜极而泣,从怀中抽出一张能编成一本家谱的名册,见人就问——我女儿的名字,我有些许想法,你们觉得哪个更好? 选来选去,选了郑思婳。 婳,好也。 这是他日思夜想盼来的小宝贝! 思婳一名由此而来。 结果,这事被郑思婳小娘子得知了。 再经历了与母亲的第一千次战斗后,郑思婳拉着父亲的手蹲到后院的大树下,哭的抽抽搭搭:“都是你!都怪你!” 小星爷一个头两个大,心揪揪的疼:“是是是,都是父亲的错!父亲这就跟母亲商量,下次打你的荆条先用步缠一缠,好不好?” 郑思婳小身子一抖,惊恐抬头看着父亲,哭哭啼啼什么的,再也演不下去了! 她叉着腰站起来,与半蹲的父亲一般高,气势却高他八丈还有余。 “婳婳是不是被父亲盼来的!” 郑煜星点头:“是啊!” “母亲是不是对婳婳太严厉啦!” 郑煜星点头:“没错。” 郑思婳露出“破案了”的神情:“婳婳原本可以再多当几年快活的小神仙,不用读书也不用写字,都是父亲一直盼着,婳婳当初不成小神仙,就被娘亲生出来了!每日读书写字,婳婳太可怜了!” 郑煜星一颗心都要化成一滩水了。 嗯嗯!他的婳婳生前就是个小神仙,漂亮又可爱的小神仙,托生成了他的女儿! 不接受反驳! 郑思婳又抽抽搭搭起来,八丈气势骤然消退,可可怜怜蹲下来:“婳婳当不成小神仙了,都是父亲的错……婳婳还要被骂,还要被罚……” 郑煜星抄起女儿:“婳婳不哭,不哭不哭,有父亲在,母亲的藤条就休想落在我们婳婳小仙女身上。” 虽然是歪理,但是多想几遍,莫名有道理呢! 都是他的错! 然后,秦蓁的棍子,都落在了郑煜星身上。 嚣张跋扈的小星爷,在府里最能折腾,最能打,最能闹的地位,轻易就被一双母女取代。 可是他好幸福啊。 第176章栖霞 第176章栖霞 郑思婳一来,立马问起姊妹们。 太妃何尝看不出这秦博士眼中的怒气和郑煜星庇护的姿态? 逢年过节的,算了。 她笑笑,让平嬷嬷领着婳娘去后院找嬟娘和祁钰玩,郑思婳甜腻腻的跟太妃补了几句吉祥话,脚底抹油跑了。 秦蓁阴森森的眼神从郑思婳身上转移到郑煜星身上,不冷不热的笑了一声。 郑煜星心尖一颤,觉得睡多了地板的背有些发酸。 但转念一想,夫人的棍子可怕,他的棍子可爱啊! 夫人的棍子能让她泄愤,他的棍子却可以让她泄…… ——总之,快乐就够了! 他还有胜算! …… 郑思婳一进院子,眼珠子都瞪圆了。 县主小表妹的院子,真是她梦寐以求的人间仙境了! 她真想一直住在这里,这样就没人逼她读书写字了! 郑嬟和郑祁钰正凑着脑袋一起写写画画。 郑思婳哒哒跑过去,就变成三颗脑袋挤在一起。 …… 郑芸菡与卫元洲成婚的第三年,生下一个女儿。 这孩子一出生便被封为栖霞县主,生来尊贵,大抵如此。 一转眼,小县主已经三岁,褪去了婴孩时期的藕节肥,一张小脸一点点长开,任谁看了都喜欢。 慕芸庄。 刚刚下过一场雪,城中尚且堆白,山中更是雪景连天。 半开的雅舍里,碳炉递暖。 郑芸菡着一身素白袄裙,作最简单的装扮,正与面前的男童说话。 男童头抵着,眼垂着,仿佛将自己关进了一个盒子里,郑芸菡的话,他基本上不会回应,可是郑芸菡极有耐心,仍是给他读书,与他讲周遭的一切,见他实在抗拒时,便会退而求其次,旨在给他营造最安心温馨的环境。 窗外闪过一个人影,郑芸菡转头看去,之间一个容貌极佳的少年站在门口,用眼神示意她主院的方向。 郑芸菡唤来婢子,交代了些这个孩子的照顾事宜,这才走出雅舍。 史翼今年十四岁,四年前起,他便与一个正常孩子没有区别了。 他开始能很好地感知周围的一切,郑芸菡当即为他寻了名师启蒙,没想史翼不仅生了一副好容貌,连脑子都格外好使。启蒙的师父啧啧称奇,直道他是个奇才,若能潜心打磨,必成大器。 这话里或许有对着她这个怀章王妃的吹捧,但郑芸菡并不在意,刚巧那时她有孕,也不方便再多耗费心神,便放手让史翼去尝试正常人的生活。 而今,这慕芸庄再也不是只为史翼一个人专设的隐秘之地。 随着史翼的出挑拔尖,怀章王妃能治小儿隐疾的消息不胫而走,这诺大的长安城,不乏有生来康健,唯有性格缺陷,让府中亲长焦头烂额的例子,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开始有人默默登门求救。 郑芸菡原本只是尝试,没想试的多了,竟也有了些心得经验,史翼已经不是第一个被他至于的孩子。史翼聪明有天赋,学业上几乎没有压力,他不忙时,也会来慕芸庄帮忙照顾其他孩子。 天色已晚,府中还有家宴,稍后各府也会来庄子接人,史翼是来请她换装回府的。 “王爷已经等候王妃多时,县主也在王爷那处。” 郑芸菡边走边放下挽起的袖子,问了问他的近况,史翼一一答复,两人边说话边往那头走。 …… 主院的屋内铺了软软的毯子, 彼时,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盘着小腿儿坐在那里,面前是一个圆圆的大铜镜,摆了七彩头绳,宝石珠花。 小栖霞披头散发,茫然的看着坐在一丈之外,好整以暇看着她的父亲。 卫元洲盘膝而坐,单手支颌,眼中带着坏笑指了指她面前的镜子梳子还有头饰:“自己梳” 小栖霞正是好动学东西的年纪,什么都爱摸摸,她看过真姑姑给她梳头的场景,肥嫩的小手有模有样的抓起羊角梳,结果抓反了,带齿的那一头朝着手心,梳子背部在头上划拉。 扑哧—— 卫元洲很不地道的笑了。 小栖霞发现自己梳头和姑姑们梳得不一样,头发还是散着的,并没有好看的发包包,再次看向父亲,无助又可怜的把手里的梳子朝父亲递了递:“梳花花。” 卫元洲摇头,督促道:“自己来。”怕她听不懂,又一字一顿的重复:“自!己!来!” 小栖霞吸吸鼻子,丢了梳子,用手抓头发,结果抓的乱七八糟,还扯疼了。 这下糟了,她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哭出来。 卫元洲当场笑不出来了。 这时,一个怒声从门口传来:“你在干什么?!” 卫元洲背脊一僵,起身补救都来不及了——一个俊俏的少年从郑芸菡身边冲过来,一把将地上的小栖霞抱起,温柔的给她抹去眼泪:“县主不哭。” 栖霞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梳花花……” 史翼看一眼她脚边的梳子,直接捡起来,又按照她今日的衣裳选了个花色:“县主,史翼哥哥给你梳头,好不好?” 卫元洲脸色一变:“你……” 面前忽然横了张怒气满满的小脸:“你又欺负她!” 卫元洲哪里顾得上和小妻子分辨,眼看着史翼哄好了被自己弄哭的女儿,小栖霞更是很不得体的一头扎进史翼的怀里,伸手拽他手里的花花发带,当场就要过去抢人。 “史翼,你帮我照顾栖霞,让真儿给她梳头换衣裳。”原本以为卫元洲会靠谱些给栖霞将衣裳头发都弄好,结果她玩起来了。 郑芸菡崩溃的想,今日肯定要迟了! 史翼笑了笑,抱着怀里的栖霞出去了,卫元洲沉着脸,转头看忙着换衣服梳头的小妻子:“你觉不觉得,史翼对栖霞过于亲近了?” 郑芸菡给了他一个眼神自己体会——亲生父亲如此欺负人,还不许好看的小哥哥对她好吗?! 卫元洲从很久之前就知道郑芸菡喜欢史翼的长相,唯恐她真的看上史翼这个女婿,当即道:“史翼如今已经十四岁,栖霞才三岁,他大她这么多,待栖霞长到嫁人的年纪,史翼已经很老了!” 郑芸菡戴耳饰的手一顿,慢悠悠转头看向他。 冷笑一声。 卫元洲一愣,忽然想起,小妻子也小自己很多很多…… …… 史翼抱着香软的小姑娘走向她的房间,栖霞看到雪就忘了哭,咧嘴笑起来。 史翼看着她,忽然想起他“醒来”的那年。 小小的姑娘,尚在襁褓,哭声嘹亮,将他唤醒。 他转眼看去,起初只是觉得动人可爱。 后来,她渐渐长开,也长在他心里。 这一眼看过去,许多年,再也移不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