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 第一章 我们曾经爱,可曾经已非常遥远 ——算起来我和陈梓郁认识也有三四年了,我们拥有这个世界上除了血缘之外最亲密的关系,可是我始终看不透他。 暖黄色的灯光将富悦专卖店映照得辉煌,每一间专卖店都如同水晶玻璃的方盒子,方盒子盛放着昂贵美物,有柔软的纯羊毛色开衫、小牛皮的短靴、碎花的真丝雪纺衫、特殊印花logo的名牌包包、德国定制的限量版笔记本套……年轻的店员们都有一张甜甜的俏脸,让人再不自觉间就刷卡买了单。 我每次跟陌桑逛富悦,都会深深的意识到自己就是个土包子,进门前会心虚的考虑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陌桑试衣服的时候我就坐在沙发上休息,因为不用看也知道,那些价目牌上的数字一定很可怕,不是我能承受起的。 “顾昭昭,和你逛街也太解high了。”陌桑穿着新衫从更衣室出来,一边看着镜子一边对我说。店员殷勤的替陌桑拉整齐肩线,又蹲下身去为她扣上鞋扣。 她像女王一样。 “谁让你来富悦的,如果去我的‘主战场’,一定买个‘风气水生’。”在我心里富悦就是一“屠宰场”,像陌桑这样的“富婆”就是一只只肥美的羊羔。 “呦,这还是我的错了?”陌桑笑着白了我一眼,她当然知道我说的“主战场”就是位于火车站旁的服装批发市场。 “陈梓郁有的是钱,你干嘛替他省钱?” 我尴尬的笑了一下,一时语塞。 陈梓郁确实待我不薄,我脚上的新款prada就是他买给我的,还有我身上的大衣,手里的gi包。他每次送我东西的时候都已经去掉了吊牌,要不是陌桑识货,我都不知道原来那些东西都很不便宜。 他送我我便收着,这是他的事,可是我没办法厚着脸刷他的卡。 我也曾对陈梓郁说过,别再送那些昂贵的东西给我了,那些名牌对我而言没什么太大的意义。我说完之后陈梓郁头也没抬地“哦”了一声,下次送礼物还是照旧,甚至比之前的更贵。 后来我就明白了,陈梓郁是个喜欢按自己想法行事的人,那些他听不入耳的建议只会让他变本加厉。 “这件,这件,还有那件酒红色的花苞裙,都给我包起来。下次上新款了再打电话给我。”陌桑没问价格,直接抽出钱包里的金卡递给店员。察觉到我在看她,她转回头来冲我微微一笑,“反正不是我的卡,不花白不花。”她的笑容很美,眼睫垂下的时候目光却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让我努力花陈梓郁的钱,可是她努力花着别人的钱,也一样不开心。 刷完卡,将衣服一件一件折叠整齐放入购物袋后,店员恭恭敬敬地送陌桑和我出门:“林小姐、顾小姐,欢迎下次光临。” 陌桑点了点头,拉着我准备向下一家店走去的时候,顾祈的电话来了。 “昭昭,晚上出来聚聚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我从上铺弄掉下来摔了几回的缘故,我的手机虽是名牌货,却总是有一种山寨机的效果,漏音严重,每次我接电话站我旁边的人都可以吧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顾祈本人的声音那么温柔,用我的破手机的听筒播放出来却如破锣嗓子般。 “都有谁啊?”我随口问着,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陌桑。陌桑用口型说:“你去吧,我晚上有约。” 顾祈还在卖关子:“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和顾祈是高中同学,大学有一起在学校的广播台混过一段时间,加之他苦追的女生又是我们系的,所以我们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大一大二的时候经常一起出去“醉生梦死”。后来大家忙了,聚的次数就少了。如今大四,陆陆续续有人找到工作,研究生考试也结束了,所以聚会又渐渐多起来了。 “装什么神秘呢。报上地址,看本小姐今晚闪亮登场。”好久没唱歌了,前几天和灿灿在寝室里吼了几嗓子觉得不过瘾,正想找朋友一起出来唱唱歌。顾祈的邀约来得正是时候,我不禁有点跃跃欲试。 “钱柜416房,晚上七点半,不见不散。”顾祈声音带笑地挂掉了电话。 “看样子你们晚上的摊子还挺大。”钱柜四楼都是大包厢,陌桑组织过几次公司活动,当然不会不知道。 “快毕业了,聚的时间越来越少,抓紧最后时间狂欢呗。”我说。 穿着制服的富悦门童向我和陌桑点头致意,推开门送我们出去。 走出空调开得很足的富悦,迎面吹来的寒风让我打了个寒战,我不由得拉紧大衣。 “抓紧时间玩是没错,不过今天这个日子……你不用陪陪陈梓郁吗?他怎么说也是……”陌桑顿了顿,把目光投向我。 我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我不自在地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拨至耳后:“我还真忘记了……他现在没打电话给我,应该是有安排吧。” 陌桑嗤笑了一声,撇过头去望了一会儿路边璀璨的灯火,过了一会儿才扭头对我说:“顾昭昭,你身为他光明正大的原配,怎么沦落的跟我一样?” 我的心在这个寒风瑟瑟的隆冬黄昏,突然抖了一下。 我和陌桑相识于微时,我们来自同一座小城,有类似的生活轨迹,知道彼此最落魄的样子。我比谁都清楚如今看起来精悍、美丽的林陌桑,当初其实也不过是个自卑、内向的普通女生。甚至毕业后为了在这座大城市留下来,她花了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准备笔试和面试。她考进一家国企,最后却成为办公室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被人逼得不得不走。 那时候陌桑毕业才一年,而我高三。她受的苦没有办法和家里人说,最难熬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握着话筒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高三那一年我的情绪也起起伏伏,和骆轶航交恶,成绩一度滑落到谷底,陌桑一哭,我也跟着哭。我俩哭完后又互相鼓励,陌桑继续投简历找工作,我抹把脸坐回台灯下做那些好像永远做不完的习题。 之后我考上了大学,陌桑也找到了比之前的铁饭碗更好的新工作,我们两姐妹终于苦尽甘来。我们打电话或见面时也不用抱头痛哭,总是只谈欢喜不言悲伤。 大约从前年的夏天开始,陌桑的衣服越买越贵,换的车一辆比一辆气派。 我隐约知道或许一切来得并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但她不说,我亦不会问。 陌桑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最亲爱的姐姐。 而此刻她的眼角隐约有泪光闪动,脸上却带着动人的笑容对我说:“顾昭昭,你身为他光明正大的原配,怎么沦落的跟我一样?”这话虽然是说我,嘲讽的却是她自己。 我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缓过去,说:“陌桑,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希望你好,比希望自己好更希望你好的。只要你选择的,我就不会反对,哪怕那是全世界人都唾弃的选择,我也会和你站在一起。” 陌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后笑出了声:“顾昭昭,你也太矫情了吧。” 我好不容易“琼瑶上身”说了这么一番感天动地的话,陌桑居然就这么对我,我只能在心里默默流泪:“你这个没良心的快走吧,不是说晚上还有约吗?我在这里自己打车就行了。” “差点忘记了,我还约了jack谈下星期会议上要重推的那个项目。”陌桑看了一眼她纤纤皓腕上银色的omega女式手表,确定我不用他送后,踩着高跟鞋走向停车场,“拜,亲爱的昭昭。” 陌桑的背影在寒风瑟瑟的街头显得尤为消瘦,记得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有点婴儿肥,而现在瘦得简直成纸片人了。 我还在望着陌桑离去的方向,熟悉的手机铃声又响起来。我从包里翻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时有点发愣——居然是陈梓郁,我的“夫君大人”。 “喂,你好。”因为太过紧张,我竟然有点结巴,这让我本来就过于礼貌的开场白显得极为生疏和怪异。 果然,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才开口:“昭昭,是我,陈梓郁。你现在在哪儿呢?” “刚刚陪陌桑逛了下富悦大厦,等下准备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或许是因为觉得我应该像个等待被召见的妃子一样时刻准备着,在得知我的生活安排得如此丰富之后,陈梓郁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之后才说:“那你好好玩,我只是通知你,下周四我父亲五十大寿,你也要一起参加。” “好的,没事的话我先挂了,街上有点冷。”我速战速决地准备结束这通电话。 “嗯,那下周四见。”陈梓郁似乎也正有此打算,收线比我还迅速。 我瞪着手机有点生气——每次我和他打电话总是我先听到那单调有重复的“嘟嘟”声,没有一次例外。有几次我预谋好要比陈梓郁挂得快,却还是输给他。他对我到底是有多唯恐避之不及啊? 算起来我和陈梓郁认识也有三四年了,我们拥有这个世界上除了血缘之外最亲密的关系,可是我始终看不透他。 从怀宁路到中山西路,就十公里的路,却堵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我在车上几乎听完了凤凰传奇出道以来的所有歌曲,那销魂的旋律知道我走进钱柜大厅时还在我脑海中盘旋。 我倒416房门口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正想着等下进去被顾祈他们罚酒三杯该怎么推托时,包厢的门居然开了。 大约是有人出来拿吃的或者上厕所吧。我来不及细想,刚准备扬起大大的笑容打个热情洋溢的招呼,结果在看清来人后硬生生地愣了,表情尴尬得几乎要面瘫。 开门的居然是骆轶航——顾祈在电话里没说骆轶航也会来! 我转身要走,骆轶航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抱着胸倚着门,语气不咸不淡地说:“你很怕我吗?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我顿住脚步,朝他很虚伪地笑:“骆总风流倜傥,怎么会像鬼呢?只是我想骆总并不想看到我我还是识相点滚比较好,免得最后难堪。” 骆轶航也对我很虚伪地笑。然后把身后的门推开到极致,转过头去对包厢里的人说:“你们看谁来了。” 坐在门边的顾祈第一个看到我,脸上出现一种既愧疚又担心的神情:“昭昭……” 灿灿什么也不知道,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姑奶奶你总算来了,今天该不会又学雷锋做好事了吧?” 包厢里的人我大多都认识,一起混过广播台的胡栋、马子午。顾祈从初中追到大学的“小妖精”岳潇潇以及她最近试图“勾搭”的隔壁学校的校草陆鹭洋——我真怀疑顾祈组织今天晚上的聚会只是为了帮岳潇潇倒追陆鹭洋。 大家齐刷刷地看着我,这下我是真走不了了。 “没有啦,今天是真的堵车。”忘了刚才想的那个理由,我只能老老实实地说真话,跟着灿灿和顾祈走进了包厢。 我以为骆轶航已经是今天晚上最大的“惊喜”了,幸好包厢很大,我只要控制自己别乱瞟,完全可以“视而不见”。 “昭昭快去点歌,我们一起飙一首。”灿灿把我推到点歌的位子,听到前奏想起来,大叫着扑向话筒,“《super star》我的我的!” 我正一页一页翻个的时候,包厢的门又打开了,走廊里明亮的光线倾泻进昏暗的包厢里。我下意识的顺着光源望过去,看到了今天晚上的第二个“惊喜”——来人是夏樱柠,骆轶航的现任正牌女友。我的手一抖,一低头发现自己竟然点了一首凤凰传奇的《狼的诱惑》。我手忙脚乱地正想删除,大一时一起混过广播台的胡栋凑过来猛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说:“顾昭昭你太‘谦逊’了,赶紧优先!我帮你唱rap部分。” “啊?”我还在发愣,手里就被塞入一个话筒,投影荧幕上出现了凤凰传奇的mv,销魂的前奏响了起来……灿灿拍着手在笑,顾祈朝我投来敬佩的目光,以为我是故意丑化自己来化解现场的尴尬——我在心里默默流泪,我真的是手抖点错了歌! 胡栋唱一声“娘子”,我下意识地“啊哈”了一声,整个包厢掌声雷动,而我“啊哈”完之后恨不得咬舌自尽。 即使没有回头看骆轶航,我也知道他此刻的神情肯定是那种居高临下中又带着微微不屑的,以前我和骆轶航还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装地听mariahcarey、avrivigne、linkinpark的歌曲。 骆轶航有一把极漂亮的嗓子,英语又好,一张嘴就能迷倒一片人。他一开始听欧美音乐是为了练习英语听力,后来真的迷上了英文歌,再回来听中文歌就不行了,胃口被养刁了。我没他那么挑,有时候也哼几句《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或者《女人是老虎》什么的“民族歌曲”,骆轶航总是深深地鄙视我的音乐品位。 “你不要相信天长地久只是一种运气,郎郎郎的心郎郎郎的情,信誓旦旦守到花开不会再孤寂……”我硬着头皮唱完了女生部分,胡栋有模有样地唱着rap,整个包厢的气氛被炒得火热,大家全都迎着节奏拍手跺脚,还不时欢呼尖叫几声。只有骆轶航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正对面的位置上,他身旁的夏樱柠也一脸的高深莫测,活像个慈禧太后。 我喝了一大口冰水,内心泪如雨下——在前男友和前男友的现任女友面前,我像个小丑一样娱乐大众是为了什么哦? 我出去拿饮料,顾祈跟了出来,他有些抱歉地对我说:“昭昭,我不知道他们会来。” 我哈哈笑着拍拍他的肩:“没事。” 确实没事,能有什么事?我和骆轶航差不多整整四年没见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彻底过去了,之前避着不见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再面对他,虽然心里仍有些美好的幻想,但我和他都明白,我们回不去了,那些美好的幻想只不过徒增烦恼。 我再推门进到包厢的时候,灿灿正在唱《可惜不是你》:“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曾一起走却走失那路口,感谢那是你,牵过我的手,还能感受那温柔……” 这首歌唱的真像是我和骆轶航。梁静茹发这张专辑的时候我和骆轶航刚闹掰,学校广播里每到放学时都准时播这首歌,我去超市买包卫生巾也能听到“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那时候我一听这首歌就哭,拿着两大包促销的卫生巾,在货架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样的蠢事我也不是没做过。我曾以为骆轶航是我心中永远过不去的一道坎儿,是我心尖儿上永远隐隐作痛的一块肉,谁知道心里的伤最终还是被时间治愈了。 今天我听到这首歌依然会想哭,但是只要狠狠捏住自己大腿上的肉,勉强也能把泪意憋住,以笑脸迎人好像啥事都没有。即使那个让我甘心把所有真心和爱情都双手奉上的男人,此刻正温柔似水地看着另一个女人;即使他漂亮深沉如湖水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我的倒影。 陆鹭洋被岳潇潇那个小妖精缠得没办法,硬挤进我和顾祈中间一条缝大的位置上坐下,这下他有了左右护法,不怕岳潇潇再借着看手相之名对他上下其手。 我和陆鹭洋不熟,只在顾祈组织的聚会上见过几次,听说大一大二的时候,他和骆轶航同寝室,就睡在骆轶航的上铺。谁也不知道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对陆鹭洋产生了一种又熟悉又陌生,又想靠近又想逃离的感觉。 我把这种异样的感觉告诉顾祈的时候,被他嘲笑了一通,他说:“顾昭昭啊顾昭昭,你这辈子算是栽在骆轶航手上没得救了。” 我讪讪地笑着,嘴上毫不示弱地说:“你又比我好得了多少?你能不能好好儿找个正常的女的来爱啊?” 刚才还很有优越感的顾祈,一下子像泄了气的气球那样瘪下来,悠悠地叹口气道:“是我欠她的吧。”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不然像顾祈这样一个五好青年,怎么会瞎了眼一样只看到一个岳潇潇?只要是岳潇潇说的都是对的,只要是岳潇潇要的他都要替她得到,只要是岳潇潇的吩咐,他赴汤蹈火也要不辱使命,这让我们一群知情的朋友欷歔不已,而不知情的只能解释为堂堂c大学生会主席顾祈是“瞎了他的狗眼”。 “陆草这么守身如玉?”我取笑陆鹭洋。 他斜睨我一眼,装作很风流的样子搂住我的肩膀,凑到我耳边媚眼如丝,吐气如兰:“无福消受美人恩……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我一定细细品味,寸寸珍惜。” 我本来想调戏一下陆鹭洋,结果又被反调戏了,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连忙推开陆鹭洋,做了个“受不了”的表情。阴郁了一个晚上的陆鹭洋心情好像稍微好了一点,终于露出美少年纯白无瑕的笑容,看得我也差点意乱情迷。 啧,人家校草可不是白当的。 “啊——”岳潇潇不知什么时候跑到我的面前,尖叫着指着我的鼻子问陆鹭洋,“她不会就是你刚才说的新女朋友吧?” 虽然包厢里的音乐声很大,可是岳潇潇的声音又尖又利,几乎所有人都闻言一怔。骆轶航正在喝水,听到岳潇潇的话后被水呛得连连咳嗽,胸口一片水渍。 我的脸部肌肉正在微微抽搐,我不保证岳潇潇再发神经下去,我还会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 顾祈的脸也黑了,他拉着岳潇潇警告她:“你别闹了,大家出来玩开开心心的……” 岳潇潇向来对顾祈作威作福惯了,理也不理他,仍盯着我和陆鹭洋看来看去,继续尖声说道:“陆鹭洋你不能和顾昭昭在一起!” “为什么?”陆鹭洋好整以暇地躺在沙发上,笑眯眯地问道。很明显,岳潇潇会有“我是陆鹭洋女朋友”这样的误会,是受了他的暗示,我为陆鹭洋当了一回挡箭牌。 这个男人的女人缘实在是好到爆,但凡事过犹不及,太好也是一种烦恼,陆鹭洋又一直单身,所以遇到他的女人总像饿了好几年的狼一样,那么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和我稍微熟一点之后,陆鹭洋还奇怪地问过我:“你从没对我产生过一点点异样的好感吗?” 我打着哈哈,然后认真地摇摇头。其实帅哥谁不爱呢?但是我只要一想到他曾经夜夜睡在骆轶航的上面,他曾和那个人那么接近,我心中就会浮起许多回忆,涌起许多复杂的情绪,便顾不上对美少年的那些小心思了。 陆鹭洋当时似乎还有点惊讶,然后很不见外地搂搂我的肩说:“难得碰到不被我美色所迷的女人,以后你就算是我的女朋友好了,免得那些人再烦我。” 我以为陆鹭洋只是开玩笑,所以一口就答应了,还想着如果是真的也不错,有个校草当男朋友,说出去还不是我顾昭昭长面子。 我没想到的是,岳潇潇也会迷上陆鹭洋,而陆鹭洋会用这招来脱身。 我还在胡思乱想着,岳潇潇又以压倒背景音乐的高分贝声音尖声说:“因为顾昭昭是你好朋友骆轶航穿过的破鞋,你那么好,怎么能……” 我霍地站起身,准备甩她一大嘴巴,结果右手臂不巧地在这个时候抽筋了,我一时没想到我还有左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音乐不知被谁暂停了,顾祈抓着岳潇潇的手臂把她往外拖,用少见的生气神情呵斥她:“岳潇潇,你够了啊!” 岳潇潇死命挣扎,试图逃脱顾祈的掌控,一边仍大声嚷嚷着说:“我说错什么了吗?我说的都是事实啊!那些破事谁不知道啊……” 大学四年,除了高中时期关系很铁、大学又和我同校的顾祈,我几乎和所有的高中同学都失去了联系,就是想把我的高中和我的大学泾渭分明地分开来,不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影响我现在的生活。我那么想要忘记过去、忘记骆轶航,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现在的欢天喜地的生活中去,为什么那些人就是不放过我呢?灿灿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我的身边握住了我的手。不愧是我的好姐妹,关键时刻显真情啊。这次我真的是被岳潇潇那个小**害死了,幸亏毕业在即,只是接下来的欢乐的聚会我大概不能参加了。场面已经这么难看了,我也很难再欢乐起来,拿了包,我对陆鹭洋说了句:“这次真的被你害死了。”陆鹭洋有点无辜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你们还有隐情……” 我叹口气,确实谁也料不到我和隔壁学校八竿子打不着的骆轶航,还有过那么深的感情纠葛,更料不到岳潇潇这个神经病,在背后议论议论也就算了,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吼这种八卦。 胡栋为了缓解尴尬又把音乐打开了,拿着话筒说:“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high起来!”我走到门口,撑起虚弱的笑容对一包厢的人说:“我身体不舒服,先走了。”灿灿也背了包走出来,和我一起回寝室。 我看都不敢看骆轶航一眼,我不知道刚才岳潇潇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我更不敢看夏樱柠的表情,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是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的五脏六腑早就一个接一个气爆了。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和夏樱柠之间的梁子也不是一根两根的问题了。 “要不要我送你?”陆鹭洋跟过来,他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发现和另外一个人异口同声。 我抬眼,看到骆轶航从陆鹭洋身后走出来。 有人在唱陈奕迅的《k歌之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分心在偷看我们这里的八卦剧,他走调走得很可怕。 骆轶航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他似乎根本不把陆鹭洋放在眼里,直接绕过他走到我的面前,微微倾身看着我问:“我送你回去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双眼皮深得好像是用手术刀割的,可是又好看得那么浑然天成。他的右眼角上有一道小小的疤,我记得是我们吵架的时候我用书砸的。他的眼神沉静如水,让人望着望着,好像会不由自主地沉溺下去。 色不迷人人自迷,我差点要以为眼前的骆轶航还是我的骆轶航,我可以像以前那样拉着他的手对他拳打脚踢地撒娇,让他在大街上背着我快跑,让他在路灯下大喊:“顾昭昭身轻如燕!顾昭昭美丽无双!” 还是陆鹭洋的声音惊醒了我,他说:“我送她回去就可以了。” 骆轶航依然紧盯着我说:“我有车。”骆轶航上大二时就退学了,一开始在房产公司做售楼顾问,很快就做到销售部部门主管的位置,他的同学在即将毕业时刚刚找到工作,二十二岁的他却已经有房有车了。他这么说当然不是为了炫耀,而是要陆鹭洋知难而退。 陆鹭洋笑了一下,仍是一脸春风得意美少年的表情,他淡淡地说:“我没有车,可是我也没有女朋友。” 我在内心默默地为陆鹭洋拍手叫好:回得漂亮! 骆轶航缓慢地扭过头去看陆鹭洋,他微微眯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最后他笑了一下,说:“好,你送她俩回去吧。”然后他又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道,“顾昭昭,我们来日方长。” 每次骆轶航笑眯眯的时候,就是他心里熊熊怒火燃烧得最盛的时候。我记得高中时,有一次全校搞游园会,做游戏的时候,隔壁班一个满脸是痘的男生故意借机揩我的油,骆轶航就是这样笑眯眯地走上来,笑眯眯地把敢怒不敢言的我领下台,然后又笑眯眯地等在那个男生回家必经的路口,笑眯眯地将他饱揍了一顿。 后来我有说过骆轶航,虽然那个痘痘男偷偷蹭我的屁股是他的不对,但是把他打得门牙都掉了,好像有点太过分了,我记得当时骆轶航笑眯眯地折断了手里的一支铅笔,他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我自己都舍不得碰的宝贝,怎么允许那些脏东西碰?一想起他的那些恶心心思,我就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那次我真的被骆轶航吓到了,他虽然笑眯眯的,但是整个人透露出来的戾气,能硬生生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以骆轶航一对我这么笑,我就知道所有的一切真的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岁月落入大海,时光偷走了等待 ——他曾爱我爱到连自尊都可以不顾,可是我却还是强忍着泪意,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自尊走出了他的世界。 周四下午我原本就没有课,和灿灿吃过午饭后,我就独自去学校北门坐公交车。校园广播里正在播一个煽情得让人掉鸡皮疙瘩的爱情故事,男女主角爱得死去活来,但是两人最后却因为分隔两地互相猜疑就分手了。我听着听着就乐了,我猜写这个故事的作者肯定还没谈过恋爱,或者没有真的刻骨铭心地和谁相爱过,所以笔下的男女主角都矫情得不是一般两般。 从学校去梓园要转一次车,虽然有点麻烦,可是我舍不得打车。当然,现在在陈梓郁这棵大树的庇护下,我早不是几年前那个买一本学习资料要计算饿几天的穷孩子了,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没穷过的人不知道穷的可怕,没有过无枝可依的人不知道珍惜手里所拥有的一分一毫。 梓园是陈梓郁买给我的,其实也不能算买,因为梓园就是他们公司开发建造的,他只是留了一套位置最好的东边套给我,十七楼,有个超大的露台,从上面望去,周围的景色包括千米外的南湖尽收眼底。 我到家的时候见陈梓郁还没来,就拿了贴身的衣物先洗了个热水澡,我披着浴袍拨着湿头发走出浴室的时候,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我有一阵子没见陈梓郁了,上一次见他似乎还是秋天的时候,他穿着polo衫在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挥杆子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把身旁的球童小姐迷得七荤八素,一个劲地说:“顾小姐真是好福气。” 我嘿嘿笑着,虽然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回应。甚至有一次,某贵妇直接当着我的面说陈梓郁没娶她女儿真是莫大的遗憾,她女儿和陈梓郁站一块是多么登对,那语气,好像我有多配不上陈梓郁,我站在孔雀一般的陈梓郁身边就像一只草鸡一样,掉他的档次似的。 可是,就算被她这样侮辱,我又能怎么样?因为连我自己都知道我确实配不上陈梓郁,他是英俊多金的富二代,我只是父母双亡的孤女,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当时的我只能微笑着连连点头,表示“确实很遗憾”,然后趁她继续大发感慨之词时默默转身,速速远离她的“小宇宙”。 陈梓郁还是那么好看,身材挺拔修长,略长的刘海儿遮住了些许额头,右边的半段眉毛隐在发丝后面,左边的却斜插入鬓角。他的眼睛,是如鸽子的翅膀那样的灰色,温和却又隐含着忧伤。 我一直觉得迷惑,像陈梓郁这样要什么有什么的富二代居然也会忧伤,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不像个商人,更像个文人,只有文人身上才会有那种宿命般萦绕的忧伤。 陈梓郁看了我一眼,把钥匙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低头换拖鞋:“洗过澡了?” “嗯。”我有点尴尬,拉了拉浴袍的下摆,等他走过来才想起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晚上几点钟开始?” “六点半。不过我们早点过去吧,陪老爷子说会儿话。” 陈梓郁走进卧室脱衣服:“我先洗个澡。你的衣服我已经叫人准备好了,一会儿会送过来。” 他背对着我在解衬衫的扣子,我“哦”了一声,表示知道,然后退出了卧室,到客厅打开电视,调到娱乐频道,这个冷清清的公寓里立刻充满热闹的说话声。 我还是不太习惯和陈梓郁单独待在一个空间里,我们一起手拉手肩并肩地面对外人时,总是能非常得体地做出恩爱夫妻的模样,可是只要一没有人,那种陌生的尴尬就会像倔犟的杂草一样,四处丛生。 我还记得和陈梓郁刚领证的时候,我是多么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第一次在有我存在的空间里换衣服时,我想起电视剧里小丫鬟服侍大老爷、《红楼梦》里袭人服侍贾宝玉的样子,立刻狗腿地上去帮他“更衣”。结果他冷淡地瞥了我一眼,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放在我的右肩上施了两分力:“谢谢,我自己来就好了。” 他那么平静、那么礼貌,正人君子得让我汗颜。我原本也是食人俸禄,忠人之事,想帮他做点事,结果整得自己好像“色女扑郎”,我瞬间遭受严重的内伤。 相处久了我才知道陈梓郁有轻微的洁癖,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他连和他亲爹说话都要保持半米以上的距离,谈生意和人握过手之后,总会在方便的时候用湿纸巾擦一下手,或者干脆用洗手液将手洗得干干净净。 清脆的门铃声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我裹着浴袍开了门。是陈梓郁的助理丁格,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儿,脸皮薄得像纸一样。他看到我的穿着立刻就红了脸,连说话都开始结巴:“顾……顾小姐,这是陈总为你准备的衣服。”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没发现有任何暴露的地方,我不由得嘲笑他:“你这小孩儿脸红个什么啊?”虽然丁格和我年纪相仿,但是和纯真如小白兔的他相比,我觉得自己的经历和思想都已经沧桑得像个阿姨。 “没……没有。”丁格的脸更红了,“没事我先走了。”他后退着向电梯走的时候还差点绊倒。 我关上门转过身,陈梓郁站在我的身后,他头发湿漉漉的,眼睛里似乎氤氲了浴室里的湿气,整个人看上去又清新又温和,比他平日里塑造出来的西装革履的形象柔软许多。只是此刻,他的眼神里似乎仍带着些许工作时的精明的审视。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此刻脸上的笑容应该像隔夜的冷饭一样僵硬:“丁格来过,送衣服过来。”陈梓郁嫌弃我的品位,每次出席什么重要的场合,我从头到脚的行头都是他替我准备的。 “我看到了。”他擦着头发转身又进了卧室,“你们聊得还挺开心。” 那确实,丁格的脸可比陈梓郁的脸让人没压力多了,我暗自想着。打开盒盖,我拿出盒内的衣物——是一件裸色的改良版小礼服。我有些苦恼,今天的气温实在不怎么高,我来的时候穿了一件保暖衣、一件毛衣,还有一件厚外套,晚上就要穿这件布料如此之少的高级货吗…… “穿踝靴、黑丝袜,外面披着上次给你买的小皮草。来去都有车接送,室内有暖气,不冷。”陈梓郁已经穿戴整齐从卧室里走出来,剪裁合身得体的armani西服、意大利手工定制的牛皮鞋、piaget的银色腕表、同色系的精致袖扣,他本来就是个衣架子,更何况浑身上下就像贴满了人民币般,自然是器宇轩昂。 看看外面的天气,我很想翻一件羽绒服出来套上,不用想也知道这举动铁定会惹毛陈梓郁,被他羞辱得体无完肤之后,我还不是得照他说的穿……我拿着那件几乎没有分量的小礼服,悲壮地走进卧室换衣服,在经过陈梓郁身边时,他用如同呓语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如果你想让丁格失去这份工作的话,可以继续和他这么‘友好’。” 我飞快地抬起头,陈梓郁的脸离我很近,氤氲的湿气已从他鸽子灰的眼睛里散去,只剩下我看不懂的墨一般的深沉。他犀利而冰冷的眼神正笔直地射进我的灵魂深处,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承认我从来都不曾了解过陈梓郁,但我知道他是个可怕的男人,除非我是想自寻死路,不然最好还是按他的话做。 陈老爷子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这个谁都知道,包括陈家新来的买菜小妹,她每次看到我眼皮都不抬一下,给我的待遇还不如陈老爷子养的那条德国黑贝。对了,那条黑贝也很势利,看到我就阴狠歹毒地瞪着我,不住地低吼,我一有什么动作它就狂吠不止,可是看到陈梓郁或者陈老爷子,它立刻觍着脸巴结不已。 我把这话说给陈梓郁的妹妹陈梓珏听的时候,她哈哈大笑,结果我一回头就看到身后的陈梓郁,他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的天空。唉,我这口饭真是太不好混了。 “哥、昭昭,你们来啦。”陈梓郁的妹妹比我还大了一岁,我们彼此直呼其名。陈梓珏圆脸,大眼睛,笑起来时脸颊两边有圆圆的酒窝。她是陈家上下唯一对我还算和善的人,每次旁人让我下不来台,陈梓郁又不在身边时,她总会替我打圆场,所以看到她我都会放心一点。 “昭昭你今天真漂亮。” “还用说嘛,可真是‘美丽冻人’。”我趁陈梓郁没注意,对梓珏做了一个“发抖”的动作,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和梓珏,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爸在二楼书房?他最近身体还好吗?”陈梓郁问。 “还好,就是这两天血糖又有些偏高。他现在在书房和方叔叔谈事情,说你来了之后去书房见他,估计是上次那块地的事情。” 陈梓郁的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冷笑,他低头对我说道:“你和我一起去向爸问声好。” 我乖乖地跟着陈梓郁穿过宾客和几个陈家人,我装得很低眉顺眼,可是心里早翻了无数个白眼。陈梓郁明知道陈老爷子不喜欢我,可是每次出席家庭活动时,他都会把我带在身边,而且还抓紧时间秀恩爱,拉手是最基本的,低头耳语也很常见,更少不了嘘寒问暖。有时候他还会故意亲亲我的脸颊、额头什么的,摆明了是想气陈老爷子。 我是一件伤人不见血的武器,陈梓郁把我使得就跟李寻欢的飞刀一样,一扔一个准。 果然,书房门才被推开,老爷子只瞄到陈梓郁身后的我的侧影,脸色就沉了下来。他沉脸的样子和陈梓郁像极了。 “你带她上来干什么?” 有进步,刚开始的时候是他暴跳如雷的“你带她来干什么”,现在变成心平气和的“你带她上来干什么”——他已经能预想到我的出现,只是希望我能默默地掩藏在宾客中,不要特意出现在他面前就好。 “昭昭想向您问声好,所以我带她上来了。”陈梓郁含情脉脉地面向我,“昭昭?” 你怎么不去演电影啊?奥斯卡小金人是为你而存在的!我内心很澎湃地对陈梓郁竖了中指,但表面上依然温和有礼又不卑不亢地向老爷子请安:“爸,生日快乐,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爷子用鼻孔“哼”了一声,倒是陈夫人沈玉芳和颜悦色地说:“昭昭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沈玉芳是陈梓郁的继母,四十多岁的人看着也就三十出头,姿容美艳,可以想象得到她年轻时该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你们有事就聊吧,我下去帮忙了。”我准备闪人,陈梓郁存心把戏演足,拉着我低声道:“那些事情常姐会吩咐佣人做,你下去休息会儿,和梓珏聊聊天吧。” “嗯,我知道了。”关上书房门的时候,我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如果陈梓郁能拿奥斯卡小金人,那么我也能混个金球奖吧?我得意地笑了笑,可很快又觉得这有什么好笑?没有人会明知道自己虚伪还为自己的虚伪自豪吧? 陈老爷子的寿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是一派祥和的景象,我端着笑脸像一尊精致的假娃娃,被陈梓郁领着四处展览。我温婉贤淑得好像生来就是大家闺秀,心里却早骂了无数的脏话。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熬到寿宴结束,我一坐进陈梓郁的车里就垮掉笑脸,踢掉高跟鞋,那踝靴的鞋头为了造型美丽做得极窄,我的小脚趾简直要被挤断了。 到了梓园,陈梓郁关闭汽车引擎:“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在这儿附近要见个客户,今晚住这儿。”他解释道。 “好啊。”这本来就是陈梓郁的家,他爱住不住,反正有两个房间、两张床,任君随意。 刚和陈梓郁领证的那一段时间,为了掩人耳目,我们还正儿八经地“同居”过一阵。一开始我也害怕陈梓郁会对我怎么样,因为以我对男人很有限的了解来看,很多男人的自制力并不好。 我和他有协议,但也难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不会兽性大发。 不过担心了一个多月之后,我就知道完全是我多心了。 陈梓郁大约是真的看不上我,那个月他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他在陈老爷子为他准备的订婚典礼上拉着我的手出现,炫耀似的展示我和他的结婚证书,目的就是为了向陈老爷子示威吧。 说白了我顾昭昭对他而言就是个武器,除此之外甚至连个女人都不是,我和他在一起就是各取所需,也算是“天生一对”。 算起来,我和陈梓郁认识也有些年头了。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我只有十七岁,那时我和爸爸在开发商公司门口不吃不喝静坐了两天,门口站岗的保安从开始的暴力驱赶到后来的无可奈何,最后甚至还劝我们说:“你们还是走吧……像你们这样的我见得不少,没用的……” 爸爸的嘴唇都失了血色,面色蜡黄,但眼睛仍是亮的,那种读书人的倔犟始终不曾消失过。他说他就不信这事没人管了,他不信普天之下还没了王法。 我偶尔做梦的时候会梦到这一段经历,梦见十七岁的自己梳着两条麻花辫坐在爸爸身边,脸色苍白,身体单薄得像纸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如见过世间黑暗的中年人一般愤世嫉俗,并不信什么王法,只是因为爸爸坚信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一个结果,我便陪着他一起努力。 陈梓郁出现的时候我和爸爸已经坐了一整天,他刚好要去拜访他父亲曾经的老战友,他的车开过我和爸爸身边的时候,因为要避让我们,所以停了一下,他摇下车窗看我的时候我正好抬起头,我看到他微怔了一下。 那个时候的陈梓郁只有二十二岁,和现在的他相比青涩许多,白皙的皮肤宛如上好的细瓷,理干净的平头,深灰色的瞳人清亮得像一匹骏马的眼睛。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眉眼间那挥之不去的阴郁,这种凛冽而特别的气质让我在两年之后与他再相遇时顿觉熟悉,稍加回忆就想起十七岁那年的惊鸿一瞥。 十七岁,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十七岁,所有的美好都在那一年开始剥落下鲜艳的外壳,然后迅速崩溃成一堆废墟,瞬间将我推入痛苦的深渊,连留给我留恋和悲伤的时间都极少。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陈梓郁是我的福星还是我的灾星。 拜岳潇潇所赐,“校草陆鹭洋的新任女友是大二时退学的骆轶航高中时穿过的破鞋”这条新闻在隔壁那所理工科大学里风风火火地宣扬开来,几天来都占据了校园bbs头版头条的位置。幸亏本校的bbs版主是我以前在校园广播台的朋友,他打了声招呼,一有人发讨论帖就立马删掉,虽然这样弄得一小部分人颇有怨言,但并没有影响到我的生活。 据灿灿说,那所理工科大学里的朋友都在问她这件事是不是真的,陆鹭洋的女朋友到底有多漂亮。还有人发帖说有我的照片,想知道的人留下邮箱地址,结果留下邮箱地址的那些人兴冲冲地打开文件之后,却发现是病毒文件。 那晚在场的都是朋友,所以事情虽然传开了,但是没人直接指认主角就是我,我就当听的是别人的新闻,该上课上课,该吃饭吃饭,还吃嘛嘛香。唯一让我感到愧疚的就是灿灿,她是我大学里最好的姐妹,什么秘密她都第一个和我分享,可是关于我的过去以及现在和陈梓郁之间的瓜葛,我都没有和她说过。 我的事情都太复杂太沉重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和完全不知道我的过去的同学说起那些事,或许我的潜意识里是希望那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我多希望自己能像灿灿、像其他所有清清白白的女生一样,什么都简简单单、清清楚楚的。 灿灿是个好姐妹,“ktv事件”后,我们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她没有问我高中时我和骆轶航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只是一个劲地替我骂“岳潇潇就是个小**”。 说实话我挺感动的,我想等到合适的时候,等到我能坦然地面对那段回忆的时候,我一定要把我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告诉灿灿。 就在我以为这条花边新闻将如入春时分的流感病毒一样过去时,岳潇潇给我打了个电话。 “昭昭,明天晚上我过生日,我订了个包厢,一起过来玩玩呗。”她的语气亲热得好像我真是她一姐妹,我不去参加她的生日聚会还真对不起她似的。 “呵呵,谢谢,祝你生日快乐啊,可是我明晚有事。”我是傻子我才把自己送枪口上去,谁知道岳潇潇在现场又会给我什么“惊喜”,她是一朵奇葩,像我等凡人从来无法揣测她跳跃的思维。 灿灿正在阳台洗头,看我挂了电话,她问:“是谁啊?人家过生日你都不去?” 我说:“岳潇潇,上次说我是破鞋的那个,你想去你去好了。” 灿灿立刻回我:“得,当我没问,谁去谁脑袋被门夹过。” 结果我还是当了那个脑袋被门夹过的笨蛋,脑袋同样被门夹过的还有陆鹭洋,不过他段数比我高,据说他是确定我会出场之后才答应去的,目的是为了看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当我很狼狈地走出ktv,听到陆鹭洋不咸不淡地说出这句话时,我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掐死他。 到了吃饭时间,灿灿和男朋友享受烛光晚餐去了,我准备出门买点小吃,然后去图书馆看书。顾祈的电话就是在我犹豫到底是吃车轮饼还是煎饼果子的时候打来的,他吞吞吐吐、叽叽歪歪了半天,无非是说岳潇潇过生日,真的很希望我和陆鹭洋能捧场,但是我们两个都没去,她很忧伤,坐在沙发上以四十五度角仰望水晶吊灯,不肯切蛋糕。她还对顾祈说:“你把他俩找来,我想真心地祝福他们。” 顾祈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他又说得情真意切,从他的话中听来,岳潇潇也是一情深义重、明事理识大体的女生,我推辞不过,饿着肚子去了。 我到达ktv的时候陆鹭洋也刚到,他穿着彩蓝格子的夹棉外套、牛仔裤和撞色的nike板鞋,俊秀少年帅得冒泡,看到我的时候他弯眼一笑,说:“亲爱的,你来啦。” 我白他一眼:“别再给我惹麻烦了,姑娘我惹不起。” 我和陆鹭洋一前一后走进包厢。岳潇潇那天穿了一条千层蚊帐似的薄纱裙子,灯光一照,露出里面黑色bra的影子。她的嘴唇涂得鲜红,脸却和裙子一样是刷白的,这或许是今年欧美最流行的妆容吧,反正她一直是“走在潮流尖端”的时尚人士,我就是个“土”人。 “昭昭、鹭洋,你们终于来了。”顾祈搓着手,一脸的喜悦中又混着点别的复杂的表情。他知道我不喜欢岳潇潇,他也知道岳潇潇是个神经病,可是他就是放不下岳潇潇,喜怒都被她控制。 岳潇潇听到我和陆鹭洋的名字时微微一颤,然后缓缓抬起头,迷蒙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陆鹭洋,然后她拿起了话筒。 我以为她要送传说中的祝福,结果她清了清嗓子说:“顾昭昭你听好,我正式向你宣战!鹭洋现在还是你的,但是不久以后他就是我的男人,谢谢你现在代替我照顾他。”说完她朝我举起了酒杯。 虽然岳潇潇说的是中文,可是我回味了很长时间才全部消化她话中的含义,在那之前我忐忑不安地端起了酒杯——我以为岳潇潇是向我敬酒,而她嘴角一撇,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也确实说:“敬你。” 随后手一歪,酒水从我头顶倾杯而下。 “你真的有病啊?”站在我身旁的陆鹭洋第一个反应过来,将我往后一拉,我跌跌撞撞的差点摔倒,他护住了我。 顾祈夺下了岳潇潇手里的酒杯,他气得浑身哆嗦:“岳潇潇,我他妈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才会信你的话,把昭昭叫来让你这么胡闹!你以后再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了,我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 顾祈第一个冲出门去,岳潇潇爆发出一声充满震撼力的号哭声后,冲出门去追,一屋子的人都石化在原地。陆鹭洋拽了拽我的袖子,好笑又同情地望着我说:“还傻站着干吗?” 我抹了抹脸,狼狈不堪地和陆鹭洋走在大街上,因为头发是湿的,冷风一吹,酒味四散,头皮一阵发冷。 “去洗头吧,你这样会感冒的。” 我觉得陆鹭洋的这个提议还是不错的,错的是我们进错了理发店。在路边那家理发店里折腾了两个小时后,陆鹭洋还是那个帅得冒泡的陆鹭洋,而我则顶着一个爆炸头,像是刚从非洲逃难回来的。 都怪我耳根子软,受不了理发师一直说一直说,我挥挥手说:“你爱怎么弄怎么弄吧。”等我打了个小瞌睡睁开眼睛的时候,悲剧已然造成了。 陆鹭洋已经笑了十分钟了,他仍然无法直视我的新造型,看一眼笑一次。 “你给老娘滚!老娘不要你送了!”我把陆鹭洋扔在路边,他原本想很有绅士风度地送我回寝室,“我自己回去就得了,你别在我心尖儿上撒盐。” “亲爱的,那你自己小心。”陆鹭洋大约也觉得他这般嘲笑我太不人道,可是他又实在觉得今晚的我倒霉得充满了喜感。 “有什么好小心的?”我正站在学校西门旁最热闹的街道交叉口,周末的学生情侣人潮如织。 “顾昭昭。” 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以为是磨叽的陆鹭洋去而复返,故回过头去没好气地问:“干吗?”眼神却在看清来人后变了变,“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很失望吗?”骆轶航站在离我不到十厘米的地方,这距离近得让我的心狂跳不止。 “没……你不是离开学校有一阵了嘛,这种只卖便宜货的学生街不太适合你……哎……”我说着后退一步,想与他拉开距离,结果一小撮头发被猛地一拉,痛得我眼泪都落下来。我下意识地更靠近了骆轶航一些,他身上那熟悉的气味让我好像一下子回到过去,那时候我是受人宠爱的傲娇少女,他是爽朗霸道的阳光少年。 因为发丝缠在了骆轶航的大衣扣子上,我们就这么面对面地站在汹涌的人潮里,璀璨而温暖的橘色路灯让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温柔而美好,我的心软得像一颗橘子味的软糖。 我看着骆轶航的胸口,这个我熟悉的胸口,我曾无数次靠在上面汲取温暖的胸口,如今上面写着的已不再是“顾昭昭”三个字。 我曾经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大了,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少年了。 那一刻灯火通明,我却软弱得好想蹲下身,在他面前像个撒泼的孩子一样大哭一场。 “你不解开吗?”骆轶航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迷思,喧哗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耳里,周围的人和物又变得清晰起来。 “对不起,不知道怎么缠在一块了。”我笨手笨脚地去解纠结成一团的发丝,或许是因为刚烫过头发的关系,原本光滑的头发变得特别干枯,千丝万缕缠成一个死结,我除了把自己的头皮拉得更痛之外,没有任何收获。 “干脆去附近的店里剪开好了……” 我的话音结束在骆轶航灵巧的动作中,他仔细而认真地看了看那颗被缠住的扣子,然后小心翼翼又温柔灵巧地抽了几根发丝,没多久那个死结就被他解开了。 “咦——”这弄得我真没面子,好像是我故意解不开想和他继续“亲密接触”似的。我很不服气,从和骆轶航认识到现在,他什么都做得比我好、比我强。 “谢谢了。”我讪讪地说,转身准备走人。 “老同学见面,不好好儿叙叙旧吗?”骆轶航说。 我回过头去看他,仔细审视他的表情,想从他的神色中探究出一点他说这句话的用意。可是他面无表情,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带着笑意又似乎没有,神情很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可疑。 “还是说……你怕你男朋友多心?” “男朋友?”我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陆鹭洋,这个我倒不急着澄清,特别是对于骆轶航。我和骆轶航本来就没可能了,不如在这种没可能上再加个砝码,“哦,你说陆鹭洋啊,他不会,他人很好的。”我眯着眼睛假装很甜蜜地笑,“是我困了,想回寝室睡觉。” “八点?睡觉?”骆轶航看了看他的腕表,时针很诚实地指向八点钟的方向,“还是说……”他又朝我走近一步,他大衣的下摆已经触到了我的手指,他俯下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说,“还是说你害怕和我单独相处?” “怕……怕什么?!”我踉跄了一下,几乎站不稳,心里极度痛恨自己的没出息。调整了一下呼吸,我拿出对付陈梓郁家那群人的强悍心理素质,微微一笑说,“有什么好怕的?骆轶航,我只是觉得我们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以后尘归尘土归土,若是在什么场合碰见了就点个头打个招呼,在其他任何私人情形下,我觉得我们都没有见面或者叙旧的必要。”我把话说完了才敢去直视骆轶航的眼睛。 他微微眯着眼,浑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像一块千年大寒冰似的。 我和他分手时他也是这样,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冷,好像在瞬间穿越到了南极大陆。那次我真的害怕极了,害怕骆轶航会当场把我掐死,可是那时候的我也真是有勇气,居然狠狠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别再缠着我了,我真的对你已经没感觉了。你家也那么穷,你自己也还是个向父母伸手要钱的小孩儿,你没有办法照顾我,我只能靠自己,你一点用也没有……我现在不想想这些了,骆轶航,我们分手吧。” 我以为骆轶航会转身就走,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一个多么倔犟多么要强的人,我的那些话无疑是将他的自尊狠狠踩在脚下,无论骆轶航多爱我,他都会扭头就走。 但后来我发现我还是错了。 骆轶航原本像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可是在我扭头要走的时候,他突然从身后抱住我,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呼出来的热气喷在我的后颈上,然后有温暖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裸露的后颈皮肤上。 我听到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很软弱很软弱地说:“昭昭,我们……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昭昭我答应你,我以后会努力挣钱,挣来的钱都给你,我会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我会一直对你好,对你百依百顺,什么都听你的……挣大钱,买大房子,养一条你喜欢的大狗,生两个孩子,一个像你一个像我,一个跟你姓一个跟我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说到后来,他几乎泣不成声,那么倔犟爱面子的骆轶航,旁人眼里骄傲到有些不可一世的骆轶航,为了挽留我,竟然哭得那么懦弱。 他曾爱我爱到连自尊都可以不顾,可是我却还是强忍着泪意,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自尊走出了他的世界。 谁没和自己心爱的恋人说过几次分手,但那时的我不知,不是每一次分手都可以挽回。我将骆轶航的心深深伤透,而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我都再无脸面在他面前出现。 我有点恍惚,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回忆,是骆轶航的声音将我重新拉回这个世界——他说:“顾昭昭,我在你面前怎么总是在犯贱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开。 我站在原地望着骆轶航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这条小街的尽头。 第三章 凤凰花树下的侧影,永远刻在胸怀 ——若爱情是那么容易回头是岸、执迷就悔的东西,也就没有那么多男男女女纵身飞跃、飞蛾扑火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骆轶航时是个雷雨天,电闪雷鸣,大雨哗哗地下,窗外的梧桐树被大风吹得左右晃动。 自习课上,同桌张凯歌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望着窗外说:“哇,天好黑啊,等下怎么回去啊……嘿,你说我们像不像在上夜修课?”他捅了捅我指指窗外。 我抬起头望出去,窗外果然是漆黑的一片,只有模糊的灰色树影在不停地摇晃:“这天气……”我想说“这天气好可怕”,可话还未说完我就停顿了,因为我看到了骆轶航。 他浑身湿漉漉的,刘海儿贴在脑门上,皮肤白得像日光灯一样,在漆黑的背景下似会发光。他的眼神犀利得可怕,一点也不像一个十六岁少年的眼神,阴郁得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兵刃。他跟着班主任经过窗前时我刚好望出去,我俩的眼神就在半空中轻轻地对视了一下。 我愣了一下,而他只冷淡地看我一眼就掉转了目光。怪人。我想。这个怪人被班主任领进了教室,打断了我们的自习。骆轶航算是英俊的男生吧,但是他整个人阴沉得像窗外的天气,站在灯火通明的教室里,他整个人散发出湿冷的气息,如同来自遥远的冰雪王国。前桌的叶琳姗回过头来,冲我眉飞色舞地说:“冰山美少年,极品!”我摇了摇头说:“寒山寺来的,撑死二等品。”那时候我家里还没出事,我和所有十六岁女生一样,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受尽宠爱,又有点小聪明,不怎么费力就能考到中上的成绩,长得也不丑,所以日子过得很逍遥。 叶琳姗钢琴十级,是艺术特招生,和我一起算是这所重点高中里少数不务正业的女生,我们最大的兴趣爱好是看帅哥,并且给他们分类划等级。比如校园王子单一博是“阳光美少年二等”,比如校草许飞是“温柔美少年一等”,而我的死党顾祈就是“斯文美少年二等”。之前我们的结论大抵相同,相差不远,唯独对骆轶航有了分歧。 张凯歌摇摇头笑着说:“你们两个太刻薄了吧?” 叶琳姗白他一眼说:“你们男生讨论女生的时候岂不是更刻薄?你上次还说那个‘女神娜娜’长得像被踩过一脚的蛤蟆呢!” “别别——大**你别嚷那么大声行吗?我们私下讨论讨论……”张凯歌急了,恨不得立刻封了叶琳姗的嘴。因为“女神娜娜”是出了名的“打是亲骂是爱”类型的人,谁骂她骂得凶,她就以为谁对她有意思,因为偶像剧或者青春电影里都这么演,少年的爱就是这么别扭啊。所以长久以来,男生们对她的长相和行为敢怒不敢言。 我们三个人说话的声音大了些,班主任向着我们这个方向咳嗽了一声,然后对她身旁的骆轶航说:“你暂时先坐第一组最后边那个空位吧。” 那个位子正巧就在我的身后,我偷偷对张凯歌和叶琳姗说:“班头嫌我们仨凑一块太热闹,想把他派过来冻死咱们呢。” 骆轶航在我身后坐了大半个月,我和他还是很不熟,说过的话用两只手就能数出来,无非是“借我支笔”、“交作业了”、“谢谢”、“不客气”之类的没什么营养的话。张凯歌倒是没几天就和他混熟了,后来顾祈也常和他们一起同进同出,有好事之徒给他们起名叫“三剑客”。 张凯歌和骆轶航玩熟之后甚至把我之前说骆轶航是“寒山寺来的”玩笑话都转述给他听,我当时就在他们旁边的餐桌上吃饭,张凯歌的嗓门儿又特别大,我想装听不到都不成。我偷偷瞥一眼骆轶航,发现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不出是恼火还是别的什么。 虽然后来骆轶航表现得像个心理正常的高中男生,在新的集体里很快有了自己的朋友和哥们儿。他在阳光下打球的样子很养眼,对人微笑的时候眉眼柔和得像春天里的第一道光——但这些通通都不能抹杀掉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我始终觉得骆轶航是一个阴沉的人。 我问顾祈:“骆轶航到底哪里好啊?这么快就收买了你的心。” 顾祈笑得皮皮的,说:“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滚!”我和顾祈是小学同学,初中分开三年,高中再遇见时完全没有陌生感,我们兴趣相投,不成死党都难。在我眼里他是我姐们儿,我在他眼里就是他哥们儿,我俩的友情比纯净水还纯洁。 “昭昭,你对骆轶航好像很有成见?他其实挺不错的,虽然话不多,但是挺有意思,而且特别讲义气,属于那种默不作声,但是就把你的事情都打点妥当,替你着想的那种朋友,我觉得他有一种超越我们这个年纪的成熟。” “有那么好吗?” 所有人都说骆轶航好,男生喜欢和他做兄弟,女生暗恋他、仰慕他、热烈地讨论他,甚至据说连校长千金,号称“冰美人”的夏樱柠都对他芳心暗许。可我就是对他不感冒,高一的期末考试更是把我对骆轶航的反感推向了极致。 虽然身处竞争激烈的重点高中人人自危,但我对成绩、排名什么的都没有很上心,只要保持在中游以上的水准就心满意足。我总想着高考还远,凭我的小聪明,最后努力一个月考上一所普通本科问题应该不大。 可是那次期末考试我发挥失常,跌到了中游偏下的一个名次,我拿着成绩单正觉得沮丧的时候,骆轶航刚好经过我的身旁,他瞥了一眼我手里那个代表名次的数字,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考得不错呀。” 我的手指不由得抓紧了成绩单,眼皮微微直跳——谁都知道这次骆轶航以黑马之姿获得全年级第一,他的总分比我的高了一百分不止,他说这样的话,好比是西施称赞东施长得美。 这当然不是他谦虚,而是讽刺! 我眨了一下眼睛,冷笑一声,将成绩单抚平塞进书包里,嘴角上扬,对叶琳姗说:“考个第一有什么难的,有些人还真就得意起来了。我又不是不能考,只是不愿考,既然有人那么得瑟,我下学期就稍微努力一下下,展现一下我的真实实力好了。” 叶琳姗自然看得出我动了火,她有点紧张地看了一眼骆轶航,又看看我,说:“那当然,你想做的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好啊,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骆轶航很没风度地无视掉叶琳姗冲他眨眼睛眨得快抽筋的样子,他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双手撑在课桌上,身体前倾地望着我。 “赌什么?”我自然是不会怕的,扬着下巴不甘示弱地回望他。 “就赌……一个愿望好了。”骆轶航眯着眼睛冲我笑开来,春暖花开中又带点老奸巨猾地说,“谁输了,就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愿望,当然那个愿望不能过分,不能有违法律道德。” 叶琳姗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不要逞强,可我已经和骆轶航击掌为盟:“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骆轶航望着我停顿了若干秒,才轻声吐出这四个字。 那是我平顺的十六年人生中最奋发图强的一个暑假,我天天在家头悬梁、锥刺股地好好儿学习,天天向上。 我爸以前总说我没个正经、好吃懒做,朋友一个电话就飞奔出去欢乐了,从来不知道在家好好儿看书,他每次看到我在家摸课本就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快考试了啊?” 我们家和别人家有些许不同,我们家只有两个人,我和爸爸。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不过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亲情上有所缺失,因为爸爸给了我双份的关心与爱护。甚至为了弥补我从小就没有妈妈的缺憾,他对我可以说是溺爱有加,舍不得打我骂我,最凶的时候也就是瞪瞪我,只要我厚着脸皮对他讨好地笑一笑,软软地拖长音叫声“爸”,他就没辙了。 我的大逆转乐坏了爸爸,我窝在书房苦攻难题时,他就坐在我旁边批阅考卷或者备课。 那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的蓝天小学的校长,为人师表、教书育人,看着一帮外来务工人员的孩子也能和城里的孩子一样接受教育、健康成长,是他发自内心乐意奉献的事业。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贫,但是快乐。 漫长的两个月暑假里,我只和顾祈还有一帮朋友出去唱了一次歌,那次k歌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岳潇潇。 我早就听顾祈提过岳潇潇,据说她是他的初恋,他们初中时是同班同学,岳潇潇和他隔了一条走道相邻而坐。开学之初大家还不相熟的时候,岳潇潇就很大方地和周围的男生分享她带来的零食或者饮料,为人爽朗大方。她笑起来很美,左边脸颊会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她喜欢看很文艺的文学杂志。 “她很可爱也很有趣,哪天介绍你们认识。”顾祈一直这么和我说,所以我的脑海中对岳潇潇的想象,自然也是长发飘飘、梨涡浅笑、大方又不做作的清秀佳人。顾祈在电话里和我说晚上唱歌的人里有岳潇潇时,别提我有多激动了。 我怀着一颗朝拜文艺美女的心而去,虔诚而喜悦,结果在岳潇潇闪亮登场的那一刻,我差点被茶水呛死。那心情,就跟看到一gif格式的动态图片,人物背影婀娜迷人,结果一回头原来是凤姐。 岳潇潇她其实真的不丑,她是惊悚。在大家都还是清汤挂面的纯情少年少女的造型时,她烫了一头类似方便面的鬈发,可身上却穿了一条很文艺的白棉布裙,赤脚踩一双仿版的匡威布鞋,素白的脸上画了两条粗粗的黑眉,涂着苍蝇腿般的睫毛——不用猜了,浑身的安妮范儿。 虽然那时候我也喜欢安妮宝贝那种凄艳绝美的文字,但是我无法接受岳潇潇身体力行地将这种形象套在自己身上,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所以别怪我拍着胸口,咳嗽不止。 顾祈有点尴尬地对我偷偷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最近换造型了。” 我冲他郑重地点点头说:“我懂。”我那时候想,没把握好安妮宝贝范儿不是岳潇潇的错,因为安妮宝贝范儿确实有点抽象,不是一般人能cosy的。 那天晚上我没怎么唱歌,我只记得岳潇潇很爷们儿地和男生们喝啤酒、唱哀怨的情歌、喝啤酒、唱哀怨的情歌……如此往复。后来散场的时候,她微醺地拉住顾祈的手说:“你不要走……不要走……” 我们几个朋友相互递了个暧昧的眼色,大家纷纷各自回家。作为顾祈最好的朋友,我始终不忍心“羊入虎口”,但是看着顾祈甘之如饴地细心照料她,嘘寒问暖的,我顿觉自己多余。 “你……加油啊。”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做了一个握拳鼓劲的动作,做完之后才深深感叹自己的白痴,这时候加什么油啊? 顾祈的脸上飞起一片薄薄的红晕,说:“哎,你说什么呢……潇潇喝得有点多,我送她一下。” 我心事重重地上了出租车,想着岳潇潇最后整个人挂在顾祈身上,一会儿扭成s形,一会儿扭成b形的状态,估计他是凶多吉少了…… 我并没有向顾祈询问那天的后续,我再豪迈毕竟也只是个容易羞涩的少女,这么成人的话题我不知如何开口。而顾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如果他愿意分享,我当然乐意奉陪,但他不愿说,我自然也不会打听他的隐私。 不过在之后几次零碎的聊天中,我还是知道了后来的事情。其实就是那么些戏码,顾祈要送岳潇潇回家,可是她却突然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失声痛哭,说她从小父母离异,她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爱的小孩儿,她没有家,觉得好冷好冷,不想回去。 顾祈一直是个善良又心软的男生,岳潇潇和他的关系一直暧昧又迷离,约等于男女朋友关系。他扶着她在附近的四星级酒店开了一间房,原本想安顿好岳潇潇就走,可最后还是拜倒在她猛烈的温柔攻势下…… 顾祈和岳潇潇在同一个晚上,一起携手告别了各自的初夜。 我曾听顾祈很隐晦地说起岳潇潇当晚痛不欲生,哭得梨花带雨让他心怜,他发誓要疼惜她一辈子、爱她一辈子,给她全世界最好的宠爱。 喊疼的不一定是处女——很多年后我才在著名的天涯论坛上看到这一句话,我真后悔当初没有这样告诉顾祈,当然,想他也是不会听我的。 若爱情是那么容易回头是岸、执迷就悔的东西,也就没有那么多男男女女纵身飞跃、飞蛾扑火了。 高二开学时,叶琳姗看到我大惊:“啊,你怎么又变漂亮了?!瘦了!白了!你是不是吃减肥药了?” 我冷汗淋漓:“吃你个鬼!”我不过是发狠苦读了两个月,吃不下睡不香,又不出去玩,能不瘦不白吗? 叶琳姗知道我“变美”的原因后不胜欷歔:“就算你输了赌约,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变美也是好事一桩。”她又站远点看我,说,“以前没仔细看,现在你瘦了一点、白了一点,五官都变明显了一点,这么看,其实你很漂亮,和校花夏樱柠也算有的一拼。” 我连连摆手:“得得得,别给我戴高帽子,我是走个性知性路线好吗?别把我往其他路上推。” 我和叶琳姗说说笑笑,结果怎知这一番话传了几轮,传到夏樱柠耳里就变成了我不屑和她争“校花”这种花瓶喜欢的名号,我“顾才女”看不上那些个绣花枕头。然后据说夏樱柠也回应了,转了几个弯传到我耳里就是:“不屑还是不能,这个事情还不好说,才女不才女的,就和是不是校花一样,这话也不好说。”那意思就是我当不上校花还不屑个什么劲,“才女”也是自封的头衔,没什么了不起。 我当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笑笑也就过去了,后来才知道,这是我和夏樱柠结下的第一根梁子。而第二根也是最粗的一根梁子,自然就是骆轶航了。 开学那天,骆轶航见我第一眼就冲我扬扬下巴说:“赌约没忘吧?” 那个年纪谁不爱说几句大话、玩笑话,当初说得信誓旦旦,转身就忘了的事情多了去了,像骆轶航这样斤斤计较的比较少见,更少见的是我也当了真。 因为在家发愤图强了两个月,我也是有备而来,下巴比他扬得更高,嘴角翘得更高地回他:“当然!” 骆轶航没有说话,他微笑着直视我的眼睛,眼神从璀璨的星辰逐渐变成皎洁而温柔的月光,将我笼罩其中。我一开始不示弱地望着他,可是后来还是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他的眼神……怎么一点也不像是仇人呢?我们不是仇人吗? 后来我才知道,骆轶航从来就没有把我当做他的“仇人”,他说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是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人,会在他的骨血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说得简单点就是,他对我其实是一见钟情。 可是我之前真的感觉不到骆轶航对我有什么想法,他不太和女生说话,“三剑客”里就数他难接近,虽然他的神情总是温和而平静的,可是你猜不透他下一刻会不会突然就翻脸。那时候唯一和骆轶航说得上话的女生应该是夏樱柠了,我也见过他们一起从图书馆出来,在校园里那条长长的林荫道上边走边聊,相谈甚欢的样子。 在其他男生面前高不可攀的校花,在骆轶航的身边,竟像四月枝头上的一朵俏生生的红花——是可以靠近,甚至可以攀折的。 有天上午,洛洛忽然带话给骆轶航:“明天周六,夏樱柠生日,她让我问你去不去她的生日会?” 据说夏樱柠的生日会向来只邀请成绩好、家世好的同学,和我玩得比较好的几个朋友里就顾祈有此殊荣。 “她有没有说叫我啊?”张凯歌厚脸皮地凑到洛洛面前问。 “你这是在自取其辱。”我揶揄张凯歌,他撇着嘴“嘁”了一声。 骆轶航没有直接回答洛洛,他单手托腮,手指点了点我的肩膀,见我神情不善地扭过头,他笑笑地问我:“你是羡慕呢,还是嫉妒呢?” 我有一种吃东西被噎到的感觉,不过还是堆着满脸假笑说:“我羡慕或者嫉妒有用吗?”骆轶航没有说话,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垂下眼睫轻笑,又抬起眼直视我的眼睛,轻声吐出几个字:“当然有用。”我怔怔地望着他,心跳莫名其妙就乱了节奏,我总觉得自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如果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我脑海中有一根弦突然崩开了,刺刺地火花四溅,刚才心跳只是乱了节奏,现在是如擂鼓一般。张凯歌玩味地吹了声口哨,连前桌的叶琳姗也八卦地探过身来看好戏。 “我是你的谁啊?”我很快就找回自己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声音,“好啊,有本事你别去啊,你敢得罪夏樱柠吗?” “如果你敢答应明天陪我打球我就不去。” “我有什么不敢?”我这个人最禁不得别人激我,何况当时我笃定骆轶航不敢也不想得罪夏樱柠。我一直以为他对夏樱柠是有好感的,不然他不会和所有女生都保持距离,却唯独对夏樱柠例外。 “就这么定了。”骆轶航轻拍了一下桌子,像是谈妥了一笔好买卖。 “什么?”我还不是很明白。 骆轶航已经扭头对洛洛说:“帮我转告夏樱柠,非常感谢她的邀请,我特别荣幸,不过你也看到了,我明天有事。祝她生日快乐。” 洛洛看了我一眼,说了声“好”就走了。我还在发愣,叶琳姗很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眉飞色舞道:“顾昭昭,你牛啊!顾昭昭,你居然从夏樱柠手上抢到了男人!”她明明兴奋得要死,却偏偏压低嗓门儿,神情十分之扭曲。 “你在说什么啊……”我有点意识到,我不服输、禁不起激将的性格好像开始给我惹麻烦了。 张凯歌很有大哥风范儿地拍了拍我的肩,说:“宝贝,祝你好运。” 其实那就是约会了吧?我和骆轶航的第一次约会。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是那么后知后觉,以为那只是我为一时的口舌之快付出的代价。在那天之前我以为自己是讨厌骆轶航的,可是当我按时赴约,看到站在图书馆门口的凤凰花树下,低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的骆轶航时,我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然没有一丝丝的厌恶和不耐烦的情绪。 九月底原本是凤凰花期的尾声,可是记忆里那天的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像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在枝头熊熊燃烧。风吹过的时候,花瓣自树上旋转飘落,落地的时候风里似乎有轻唱的骊声,敲响了少年的梦境。十六岁的骆轶航穿着天蓝色的运动帽衫、浅灰的运动长裤,站在火红的凤凰花树下,风轻轻拨动着他略长的刘海儿。他背着黑色的双肩书包,低着头在看一本口袋本的小说,不时抬头,洁白的侧脸不急不躁的,安心等待着他要等的人。 我向骆轶航走过去的时候忍不住跑起来,而他也终于看到我,收起手上的小说,挥着手冲我露出笑容。 “还挺守时的。” “这是我众多美德中微不足道的一项。”我还有个“美德”,就是每次说大话都不脸红。 “走吧。”骆轶航还是笑,那笑容温柔得让我的心发颤。他转身在前面带路,我随他走进了市图书馆的大门。 出门前骆轶航给我打了电话,说今天下午可能会下雨,所以取消了球赛,和我改约在市图书馆见面。 “可以自习,也可以借阅喜欢的课外书。”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去的是二楼阅览室,那里果真是个好地方,整片落地的玻璃窗,白色的窗帘,厚实的旧木地板,超大的咖啡色的桌子,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上分门别类地放满了各类书籍。阅览室里很安静,无论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自习,还是钻到书架后寻找喜欢的小说,都是一个愉快又消磨时间的好选择。 我在书架上看到整排的卫斯理小说,激动得想蹦起来,可是看到骆轶航很淡定地从背包里抽出习题册和试卷,准备好好儿学习的样子,就默默忍下了冲动。我和骆轶航还有赌约呢,他那么努力,我也不能落在他后面。 背了一个小时的历史,做了两张数学试卷后,我看了看时间,还能再做一张英语试卷,这时,右耳突然被塞入一只耳机。我浑身一下子就绷紧了,怔怔地扭头去看骆轶航,他的左耳里也塞着一只耳机,而此刻耳机里陈奕迅正在唱着比大海还深情的情歌。 骆轶航从口袋里掏出三颗口味不同的水果糖、三个菠萝味的水果冻,他在洁白的草稿纸上写:休息一下吧,没见你这么认真学习过。 我拿过那张纸,在下面写道:怎么,怕我认真学习超过你啊?哈哈,怕了吧?我顺手还在句尾画了一只吐舌头的小兔子。 骆轶航看了后不敢苟同地摇摇头,接过去又写:我怕什么?大不了输给你好了。我怕你累坏了,况且,今天窗外的天空其实挺美的,云层变幻无常,你一直低着头,都错过那些风景了。 我含着水果糖,唇齿间都是甜蜜的味道,我继续写道:你这么恶心我还真不习惯。妖怪,快给老孙现形吧,你明明就是寒山寺来的冰冻人,装什么文艺男青年?! 骆轶航看了直笑:我还有更恶心的你要不要听? 我:来吧,我不怕,我抵抗力很强的! 我还在摇头晃脑地画着做鬼脸的小兔子,骆轶航突然扯下我右耳的耳机,凑到我耳边顿了顿,他灼热的呼吸都喷到了我的皮肤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在我耳边柔声地说:“云层再美,也美不过你认真的神情。” 骆轶航说完之后飞快地挺直了身体,和我保持正常的距离,可是我却像是被点了穴,全身动弹不得。我几乎能感觉到右耳附近的血液在汩汩地急速流动,火烧一般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我实在受不了那种像是难堪、像是害羞、又像是激动的感觉,我站起身一路小跑到阅览室外的走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幸好骆轶航没有跟上来,我独自站了一会儿,吹了一阵风,终于冷静下来。 骆轶航真是个臭流氓!我在心里把这句话骂了好几遍,可是回到座位看到他垂首做作业的样子时,却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生气。 不不,不只不生气,甚至还有点窃喜。因为他的话无论多恶心,都是在恭维我啊,哪个女生不喜欢被人赞美恭维呢?更何况赞美恭维你的还是一个众人眼里很不错的男生。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我才发现真的下雨了,临近黄昏的青黛色天空,笼罩着浓重的雾气与水汽,雨丝细而密,落在树叶和花朵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图书馆门口的那棵凤凰花树上的花朵被打落了一地,红色的火焰在树下的水潭里微弱地燃烧。 虽然骆轶航告知我下午可能会下雨,可是我还是没有带伞。我把希冀的目光投向他,他摊摊手:“我也没带。没几个男生喜欢带伞。” “那怎么办?公交车站有点远。”初秋的雨浇在身上是一层一层透心的凉,我抱着胳膊望着屋檐外的雨帘,心里有点发憷。 骆轶航把他的书包递给我让我抱着,然后利索地脱下他的帽衫,套在我的头上,接着他又把他的书包背上,帮助我从他的帽衫中露出脑袋,然后把我的手伸进袖子里。 骆轶航的帽衫好大,穿在我的身上空空荡荡的,长度盖住了我的半截大腿。纯棉毛线的料子不算厚实,但是在这样的初秋时节也足够抵御寒冷,何况还有他微微的体温熨着我的皮肤。 他脱掉帽衫后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我站在他身旁一垂眼就能看到他手臂上迅速崛起的鸡皮疙瘩。 “你别逞能了,我不是很冷。”我作势要脱掉他的外套,却被骆轶航按住了双手。 “让你一个女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在旁边穿得暖暖的袖手旁观,顾祈他们知道了还不骂我啊?”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可是……” “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我们把书包顶在头上冲出去吧,有车打车,没车等公交车。”骆轶航转移话题。 我想想也没有其他办法,就学着他的样子把书包顶在头上,一头扎进雨帘中。因为有衣服遮挡,寒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时并不觉得特别冷,但是当几滴雨水飘进领口,顺着我温热的皮肤向下滑时,我不由得抖了一下。 公交车站牌实在有点远,半路上我们就放弃了原来的计划,跑进路边一家灯光温暖的超市躲雨。超市里灯火通明,柜台上的电饭锅里还煮着茶香四溢的茶叶蛋,褐色的汁水冒着小小的气泡。柜台玻璃上是厚重的雾气,不少已经凝结成水滴蜿蜒地落了下来。 “擦擦吧。”善良的收银员姑娘递给我们一条白色的干毛巾。 “谢谢。”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是个还带着婴儿肥的年轻女生,素面朝天的脸上有善良而拘谨的笑容。我那时还不知道后来我会和这个女生成为莫逆之交,她就是后来的林陌桑。优雅精致、聪明能干的林陌桑,彼时不过是一个利用假期时间在超市勤工俭学的女学生。 我吃了两个茶叶蛋和三串关东煮,窗外的雨似乎下得越发大了,老天像把整条瀑布都丢在了这座城市的上空。我和骆轶航买了两件一次性雨衣和一把伞,准备再次冲出去碰碰运气。 “你们……有车回去吗?”结账的时候陌桑问我们。 “出去看看能不能打到车,有公交车也行。”我说。 陌桑想了想,只刷了两件一次性雨衣的钱,把雨伞又放回了货架:“我有叫车的电话……如果你们不急的话,在店里再等一下吧。” “你男朋友还挺细心的。”这是那天陌桑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有些窘,想解释骆轶航不是我的男朋友,骆轶航却一把拉着我,说了“谢谢,再见”后,推开超市的玻璃门飞快地走了出去。 我们并肩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默不作声,司机从后视镜里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洒脱中又有点小寂寞的陈奕迅,他在唱我最喜欢的《阿怪》:“他说时间好快还没试过亲身种小麦,阿怪说时间好快来不及到北极看苔原带,阿怪说时间好快来不及看一朵花怎么盛开,他真的真的好奇怪,说没有时间谈个恋爱……” 我微微侧过脸去偷看骆轶航,他正望着窗外模糊而易逝的风景。他的侧脸漂亮干净,嘴角抿着,线条利落干脆,后来我看到一本书上说,有这种唇线的男人通常坚毅勇敢,他想得到的都能得到,但是性格过于倔犟骄傲。过于刚硬的东西总是容易折断或者碎裂。 而当时,我只觉得眼前这个我曾经只判为“二等”的少年,英俊美好得胜过这世上任何一位少年。 我喜欢的少年,他必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少年。 第四章 最初的温柔,有最美的对白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爱情,可是别人的告白都是羞答答的“我爱你”或者“我喜欢你”,他却说他想拥有我。 我爸很好奇我身上那件宽大的男生款帽衫的来历,大约和每一个“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爸爸一样,他在“早恋”这个问题上心情是忐忑的。 我洗完热水澡,坐在沙发上边看动画片边擦着湿头发,爸爸终于忍不住问我:“昭昭,这位助人为乐、舍己为人的好同学是……” “顾祈。”我眼睛盯着电视屏幕,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我爸认识顾祈,他到我家蹭过几顿饭,我们之间表现得实在太像是没心没肺的好兄妹,我爸对他很放心。 我骗得了爸爸,终究是骗不了自己。我看着最喜欢的动画片,可是眼前却总是出现骆轶航的脸,他微笑时眼角微眯的样子、认真做题时抿紧的嘴角线条、孤独时单薄如纸的背影、奔跑时鼓起的校衫哗哗作响的声音…… 我辗转反侧了三十个小时,周一早上见到骆轶航时,我以为我们会尴尬、会紧张、会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小磁场,毕竟经过周六的那一场雨,我们的关系似乎有了不同。可是骆轶航好像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和男生朋友聊着周末的那场nba球赛,抱怨着接下来一星期密集的考试安排,却仍约好中午去打一场三对三的篮球赛。 他的目光掠过我时似乎有短暂的停留,但轻巧得像一片坠落的羽毛,风轻轻一吹又飘走了。 我对骆轶航的好感在他的坦然和无视中迅速消耗殆尽,厌恶的情绪又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心头。哼,骆轶航有什么了不起?得瑟个什么! 午休时班里没什么人,骆轶航回教室喝水的时候,我把洗干净、折叠得像块豆腐干的运动帽衫丢在他的课桌上:“谢了。”我的声音高傲得像是在给他封赏。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坏心,就是臭毛病比较多,比方禁不得别人激将,比方受不了被人轻视,一旦遇到那种自我感觉过分良好的人,我总是忍不住比对方更骄傲、更狂妄,恨不得把对方死死踩在脚下。所以骆轶航对我不冷不热装酷的后果,是我对他装慈禧太后。 骆轶航看了一眼桌上的衣服,然后做了一个让我愕然的动作——他低头闻了闻,然后对上我一副看神经病的眼神,说:“雕牌洗衣粉,还有阳光的味道……不是你洗的吧?” “我爸洗的。” “就知道你这种大小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我有点生气:“我会洗,只是你的衣服,配吗?” “那谁配?” “许飞啊。”我胡乱说了个名字,话说出口就没有回头路了,“对,就是许飞,人家英俊温柔、家世良好,他才配我为他洗手做羹汤,纤纤玉指染上阳春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骆轶航的神色暗淡了几分,但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哦,是吗?可是不知道你在他眼里,配不配呢?”他说完转身就走,留下我在原地气得差点把课桌踹翻。 十六岁的我纵然娇纵任性,却也不是臭脾气的娇小姐,可是骆轶航就是有本事在三五个回合里轻易就撩拨起我的熊熊怒火,让我恨不得把他整个人给拆了重组。 我和骆轶航刚刚缓和的关系又再次降至冰点。 周五有一场和实验二班的篮球友谊赛,刚经历几乎每天都有考试的魔鬼一周后,连平日对篮球兴趣缺缺的人都去球场边充当拉拉队了。因为不想看到骆轶航大出风头的样子,我赖在座位上翻看已经看了好几遍的漫画书,后来还是叶琳姗好说歹说,把我拖出了教室。 我才在球场外围站定,就险些被意外飞出场外的篮球砸到,幸好我身手敏捷地抬手挡了一下。场上穿白色球服的十一号跑过来,充满歉疚地问我:“同学没事吧?” 在看清来人后,叶琳姗激动地暗暗捏了一下我的手,那人竟是许飞,我和叶琳姗一致评定为“温柔美少年一等”的校草。 因为想到不久前我才在骆轶航面前胡扯自己对许飞有好感,我不禁有点脸热,特别矜持地摇摇头说:“没事没事。” 许飞又看了我一眼,突然对我绽开一个堪称闭月羞花的笑容,然后转身跑回场上。我不用回头看周围女生的表情,也知道现在她们一定恨不得扑上来撕碎我。 “他对你笑得那么色情干什么?他为什么不对我色情地笑一笑?”连叶琳姗都愤愤地“质问”我。 “你用一双充满色情的眼睛看世界,看什么都是色情的。他就是表达了一下歉意,随便笑一笑嘛。”我无辜地说。 “那也叫随便笑一笑?根本就是引人犯罪吧……难道是借刀杀人?”叶琳姗靠近我一点,看了看周围虎视眈眈的女生们,很义气地说,“我会保护你的。” “谢啦。”我和叶琳姗说笑着,一抬眼就看到骆轶航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球场上欢呼声雷动,女生的尖叫声惊飞屋檐上的鸽**。 和叶琳姗及其他女生的激动相比,我显得太过平静,而骆轶航回头看队友的时候瞥我的眼神也很平静,像蝴蝶的小翅膀轻轻刷过我的脸颊。 “你们家骆轶航真是越看越有范儿!”叶琳姗目不转睛地望着越来越精彩的球赛,一边对我说道,“我真是越来越羡慕你了,顾昭昭,你帅哥缘也太好了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骆轶航什么时候成我家的了?”我莫名其妙。 “呃……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叶琳姗扭过头来看我。 我的脸几乎要扭成一个“囧”字:“谁和你说的这个不靠谱的传闻?” 叶琳姗说:“我们看出来的啊……” “你们?” “我、顾祈、张凯歌……我们都这么觉得啊。你们两个一说话,那个火花四溅、那个光彩照人、那个情深深雨蒙蒙……” 我几乎要吐血:“你们这些人……以后是要向编剧界发展吧?我和骆轶航那是哪儿跟哪儿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他!” 叶琳姗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她终于大彻大悟,结果她开口道:“你俩啊,怎么像小孩儿一样,还玩打是亲骂是爱的游戏啊?” 我还想说些什么,力证自己和骆轶航之间“清清白白”,结果没防备,叶琳姗突然捅了一下我的肚子,痛得我立刻弯下腰去。 “快看,夏樱柠向你们家骆轶航示好去了!哎,你怎么了?” 我痛得冷汗直冒,脸色发白:“大姐,你的肘部力量也太强了一点吧……”我刚才待在教室不想出来的另一个原因是,今天是来例假的日子,现在被叶琳姗捅了一记,我不知道是她用力太猛,还是痛经汹涌来袭,肚子如刀绞般难受。 “你……你没事吧?我手上没个轻重……”叶琳姗吓得手足无措。 “没事,你扶我去下医务室……” 球赛中场休息,场外尤其混乱,女生都在看骆轶航和许飞,男生们一边说着刚才的比赛,一边瞟几眼站在骆轶航身边谈笑风生的夏樱柠。嗡嗡的噪音,刚才还不觉得怎样,此刻如同千万只苍蝇围绕在我耳旁,让我又难受了几分。“她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我抬起头,看到许飞蹲在我的面前。他的肩膀上搭了一条白色的毛巾,头发被汗濡湿,一簇簇精神抖擞地竖立着,宽大的球服领口下是两道精致的锁骨,清俊的眉下一双温柔如桃花潭水的深眸如今写满了担忧。 “她突然肚子疼。”叶琳姗吃力地扶起我。 “我没事。”我咬牙站起身。 许飞真是个助人为乐的好少年,他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我扶……”他的话还没说完,伸出的“援手”就被人很不礼貌地打掉,然后我整个人突然被人拦腰抱起,身体悬空。 头晕目眩中我抓住对方胸口的衣服,忍不住在心里飙了十几句脏话。我现在是肚子痛头又晕,双脚离地非常没有安全感,另外还被那么多人看着,我觉得非常丢脸。 骆轶航丝毫没有这种觉悟,他很淡定地抱着我大步走向医务室。 我知道是骆轶航,我记得他身上的沐浴露和汗水混合的气味,可是我不愿睁开眼睛看他。十月晴秋,温凉的日光暖暖地洒在我的眼皮上,我窝在骆轶航的臂弯里,鼻息间充斥着他的气息,肚子好像就没那么疼了。我不禁暗骂自己真是有病,还是个矫情的病人。 “你放我下来,我没事了。”我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你脸色还发白呢,别逞强。”骆轶航看了我一眼。 “我——要——下——来!”这人听不懂人话啊?他喜欢做大熊猫被人围观,可我不喜欢。他当着夏樱柠的面把我抱出篮球场,指不定她的拥护者们该如何编排我了。 骆轶航停住脚步,微微弯下身体,在我还没想明白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松了手。我整个人摔在地上,虽然我的身下是草坪,虽然他微微弯下身缩短了我和地面的距离,可我还是被摔得浑身发疼。 “你——”我对骆轶航怒目而视。 他双手抱胸俯视着我,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是你让我放手的。”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肚子痛、屁股痛、手臂痛……浑身都痛,路过的同学没有一个不用奇怪、发现八卦新大陆的眼神窥探我们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 “对不起。”骆轶航突然低声道歉,他蹲下身,伸一只手到我面前,“今天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扶你去医务室吧。” 我抬头望着骆轶航,眼里满是怒火,可是那怒火很快就被泪水占领,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脸颊。 “喂喂……”骆轶航似是极为懊恼,他想要安慰我,可是不知如何安慰,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他一定想不到顾昭昭竟然也会掉眼泪,就像我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这么没出息地在这样的情况下哭出来。 “你他妈的浑蛋!”我狼狈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甩开骆轶航的手,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你有病!” 我丢下骆轶航,独自走向教室。黄昏的光线温柔似水,橘色的夕阳将所有的人和物都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光边。 后来的我每当回想起那一天突然失控的自己,总会忍不住微笑,那时候的顾昭昭是多么任性和直白,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任性的小女孩儿固然不够讨人喜欢,但她幸福得让我心生嫉妒,因为后来的我再也没有任性的资格了。 我还记得那天的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我没有回头看,所以我不知道它有没有长到轻巧地、温柔地延伸在骆轶航的脚下。 我说:“我再也不想和骆轶航说话了,他害我出了那么大的丑。” 顾祈却说:“你这又是何必呢?骆轶航也是助人为乐嘛。” 我一听就怒了:“助人为乐?有这么助人为乐的吗?”把我直接丢在地上,惹得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多八卦的目光中难堪地哭出来,如果这也能算是助人为乐的话。 顾祈一时词穷,我摆摆手说:“别说这个扫兴的……我听张凯歌说过两天的奥数比赛你不参加了?” “是啊。比赛那天刚好是潇潇的生日……”顾祈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叹了口气:“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色不迷人人自迷啊……重色轻友啊……”突然我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那岂不是没有人陪我玩了?”因为这学期我的测验成绩突飞猛进,所以我也被召唤去参加了几期奥数突击培训,结果在最后的考试中竟然以黑马之姿考了全校第四名,将随队一起去省城参加比赛。考试只需要半天,据说之后会有一天半的行程是组织来自全省各所重点高中的优等生们参观学习。 顾祈抱歉地笑了一下,说:“还有骆轶航嘛。” 我无语凝噎。 冬季的日光最能让人昏昏欲睡,尤其是当我身处旅游大巴上的时候。我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艾薇儿饱含力量地唱着少女摇滚,头靠着车窗玻璃,穿透车窗的阳光洒在我光洁的额头上,车窗外的景物都是一种做旧的牛皮纸色,我的眼皮不由得越来越沉。 从我们生活的小城去省城有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市教育局安排了一辆旅游大巴装载全市参加奥数比赛的参赛者。在众多戴着啤酒瓶眼镜、穿着校服、神情呆滞的三好学生中,来自我们高中的包括我在内的四位参赛者,毫无疑问是瞩目的焦点,因为除我之外的三位参赛者是骆轶航、夏樱柠以及许飞。 原本没有夏樱柠的名额,但是因为考第二名的那个女生突发疾病,夏樱柠顶替了她。 车上的座位都是随意坐的,我先上车,挑了后边靠窗的位置;然后是许飞,他身后跟着骆轶航。许飞看到我时有些犹豫,我适时地抬头对他露出微笑,他便在我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 “你来得挺早呢。” “嗯,怕迟到了车不等我。”我和许飞随意聊着,眼风却注意着骆轶航,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地从我和许飞身旁走过,在我身后的位置放好背包落座。最后上车的夏樱柠自然是坐在了骆轶航的身旁。 “你好,我是夏樱柠,你是顾昭昭吧?我听很多人提起过你,七班最漂亮最聪明的女生你都占全了。”夏樱柠拍了拍我的肩和我聊天。她的声音很好听,婉转如黄鹂,笑容温柔甜美,一点也不似我从旁人口中听闻的偶有刻薄之语的女生。 不过即使这样,我对她也难生好感。 “你说得太夸张了,也可能是你记错名字了。”我说。 骆轶航歪着脑袋看我,突然插嘴道:“顾昭昭同学吧,虽然浑身的毛病,但是有个特别特别好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我一听不气反笑,半真半假地答道:“骆轶航同学吧,就和我不一样了,虽然浑身没毛病吧,就是嘴特别贱。”我边说边看向他,电光石火,剑拔弩张。 许飞轻咳了一声,打着圆场:“这么一车人就我们四个是来自一个学校的,接下来的两天还要互相照应点。” 夏樱柠和许飞之前就相熟,他们又聊了几句,我戴上耳机不再说话,骆轶航则从背包里翻出一本单词集,也塞上耳机专心看起来。 考试安排在第二天的上午九点半,我们到了居住的宾馆安顿好,又聚在一起听带队老师讲解了注意事项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在宾馆为我们特别开辟的教室里自习。 下午三四点钟,正是一天里阳光最美的时候,我带够钱,拿了相机就独自出门溜达去了。 省城是一座著名的旅游城市,有一座巨大的城中湖,如翡翠玉石镶嵌在城市的西南边,沿湖而建的长堤上垂柳依依、绿树葱茏。听人说春天的时候湖边的风景是极好的,但冬季也有冬季的景致,我一个人边走边拍,自得其乐。 因为是旅游淡季,所以游人不多,日薄西山时分更是游人寥落。我在湖畔一处僻静的角落拍一只流浪小猫时,突然听到扑通一声,而后是孩童又惊又怕的哭泣声。 有人落水了!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湛绿的湖水里不断扑腾挣扎,湖边还站了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一个在哭,一个像是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我一边大叫着“有人落水了”,一边想办法救人,而有人动作比我更快,已经脱了外套跳进了水里,他在入水之前有句话似乎是说给我听的:“原地待着别动!” 人群很快聚拢过来,落水的儿童被人救起,原来是附近小商贩的孩子,结伴一起在湖边游戏,其中一个不小心滑落湖中。 救人的男生被人团团围住,孩子的父母一个劲地道谢,他却只捡起地上的外套披上,拨开人群向我走过来。 骆轶航的笑容刚从零度的湖水里捞出来,是新鲜而湿润的,带着潮湿的凛冽气息。他说:“顾昭昭,你刚才是不是也想跳下去?我告诉你,水里可冷了。” 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拽起骆轶航的手就跑:“别回头,电视台的人来了!” “我是救人,又没害人,跑什么啊?” “你想别人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我们?我们明明是来参加比赛的,却在景区救起了落水儿童!” “……” “而且他们一定会胡思乱想,以为我们是偷偷约会来的。” 骆轶航原本蹲在路边大口喘气,听到我说这话,突然抬起头来看我,那眼神,莫名就让我心跳加快。 “刚才你拉我的手了。”骆轶航说着向我走过来,一点也不客气地重新拉起我的手,说,“公平起见,我也要拉一次。” 我歪着脑袋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挺拔俊朗,可神情分明像个孩子一样天真。他的手心是滚烫的,连带着与他接触的我的皮肤也燃烧起来:“拉够了没?” “还想抱抱……”骆轶航突然笑起来,笑容像迷雾里绽开的一朵红色玫瑰,鲜艳而迷蒙,带着充满诱惑的邪气。 我脸红,刚想狠狠甩开他的手,他却整个人向我靠过来……不,是倒下来。我抱着骆轶航的身体,差点被他压倒,他在我耳边轻笑:“嗯,抱到了……” 或许是因为大冷天的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又迎着风猛跑,看起来壮得像头小牛的骆轶航竟然浑身发烫发起了高烧。不过我深深地觉得,他刚才向我“倒”下来明明就是借病壮了色胆! 我扶着不知道是真的体虚,还是装出来的柔弱不堪的骆轶航,打车去了医院,我跑上跑下地替他挂号、拿药、排队……能坐下来好好儿休息一下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了。 窗外华灯璀璨,而我早已饥肠辘辘。我下楼买了两碗小馄饨和两份炒面,坐在医院蓝色的塑料座椅上填饱了肚子。 骆轶航埋头吃了两口炒面,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顾昭昭,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想不到。”我今天累死了,根本不想动一点点脑子。 “我在想,如果以后每次生病,都有你在旁边就好了。”他说。 我差点被小馄饨噎到,咳嗽不止,涨红了脸。我抬起头直视他晶莹璀璨的眼睛,却发现向来毒舌又爱欺负人的骆轶航,这一次的神情是那样诚挚……和深情。 “脑袋烧坏了吧……”我红着脸,嘟囔着移开目光,专心对付小馄饨。嗯,猪油小馄饨加小葱真是绝配。 那场考试我发挥得不好不坏,倒是因为担心骆轶航的身体,我几次抬头看他的背影,惹得监考老师频频朝我投来怀疑的目光。 接下来的行程安排颇为无趣,都是参观博物馆、听名校教授讲座之类的我不感兴趣的内容。回校之后,我想不起那两天我到底做了什么,记忆里唯一清晰的是朗朗星空下,骆轶航柔软如花的笑容。 那天输完液,我和骆轶航回到住处时已经夜深,带队老师急得差点要给我们家里打电话。我解释了我们晚归的原因,骆轶航又适时地表演了一下“虚弱不堪”,带队老师只轻微责备了几句就放过了我们。 我扶着步履虚软的骆轶航在带队老师的目光中走进了电梯,在电梯门合上的刹那,我们同时大笑出声。 在电梯里,骆轶航软软地倚着我,含笑的眼神一寸一寸抚摸过我的脸颊,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想要往旁边挪一挪,却被他抓住了手肘。 骆轶航的脸色依然苍白,可是眼神却亮得吓人,他看着我柔声说:“昭昭,我们以后不斗气了,行吗?”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我飞快地挣脱他的手,跑出电梯时又想到什么,转过身,扬着下巴笑得酷酷的,说:“行,但你以后都要听我的。” 骆轶航在缓缓合上的电梯门后,宠溺地含笑点头。 我捧着脸跑回房间,在洗手间掬水往脸上扑了好一会儿冷水,才渐渐冷静下来。 夏樱柠抱着抱枕坐在床上看综艺节目,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但我不想回答。 我和骆轶航的赌约在十一月底的期中考试上有了胜负之分。 我以超过骆轶航一分的微弱优势夺得全年级第一,“顾昭昭”三个字头一次神气无比地挂在排名榜的最上头。我们的班主任乐开了花,她带的班级包揽年级前十名中的四个名次,这让她出尽风头。 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对骆轶航说:“考第一有什么了不起?” 骆轶航的感冒还未好,说话仍有鼻音,他笑看着我说: “是没什么了不起啊。”尾音柔润,余音袅袅。 我斜睨他一眼,不和他一般计较。 张凯歌看着我们,突然摸着胳膊抖了一下说:“你们用得着这么明目张胆地眉目传情吗?这不是羡煞我等孤家寡人?” 我的气血一下子都往脸上涌,我瞪他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 张凯歌怕怕地拍拍胸口,对骆轶航说:“不知道你看上我同桌什么,她这么凶悍,以后有你受的。” 我又羞又怒,追着张凯歌作势要打,而骆轶航握拳抿唇,在一旁边咳嗽边轻笑。 我一直以为自己赢得光明正大,可是直到半个月后,我偶然从顾祈那里知道,骆轶航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写了解题思路,却没有算出答案,被狠心的阅卷老师扣掉一半分数,所以才名落第二。 数学是骆轶航的拿手科目,最后一道大题的计算并不难,如果能写出解题思路,拿到全部分数不是什么难事。我想来想去,只得到他是故意不答,故意输给我这个答案了。 那是周日的下午,我丢下在路边排队买甜甜圈的顾祈,沿着那条种满高大法国梧桐的小路跑到学校。我知道每个周末的这个时候,骆轶航都在学校打篮球。 “骆轶航你浑蛋!”我气喘吁吁地站在篮球场边,冲着球场上那个孤单的身影大喊。 骆轶航投出手里的篮球,然后转身,目光在触到我的裤子时,他皱起了眉头。 我跑得太急了,在路途上狠狠摔了一跤,右膝盖磨破了皮,鲜红的血液渗透蓝色的牛仔裤。 “你为什么故意输给我?你就是知道你会赢是不是?你看不起我是不是?”和输掉赌约相比,我更讨厌胜之不武,我一边说,一边眼泪就掉了下来。 骆轶航快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将我的裤腿卷起,查看我受伤的膝盖。模糊的血肉里还有细细的沙石,他看得眉间的“川”字纹又深了几分。 “疼不疼?”他抬头问我,眼神温润得像夏夜的月光。 “疼……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个的……你为什么要故意输给我?” 骆轶航有些无奈:“如果你不努力,如果你没考赢第二名的人,就算我每一门考卷都交白卷,你也考不到第一,赢不了赌约啊。” 我微微发愣。 “顾昭昭,你怎么就胜之不武了?你赢得很理直气壮啊。” “不管,你明明可以考得比我好。现在我宣布,我输了,你赢了,你可以向我提任何愿望。”我像个执拗的孩子。 骆轶航依然蹲在我的身前,仰着头望着我,平静的神色之下似乎又暗潮汹涌,他的眼神清亮得像是晨曦微露之际的天空,辽远而空旷,带着微微的凉意。他那么直直地望着我,我便也直直地望着他。 骆轶航平静的脸上终于漾起温和的笑容,他低下头亲吻我的伤口。我愣在那里,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只有清晰的疼痛感和微微酥麻的电流从膝盖处流窜上来,直冲我的脑门。 “喂……”我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哑得可怕。我想躲,可是身体酸软而僵硬,我怕我轻微移动整个人就腿软地倒下去。骆轶航抹去嘴角的血污,直起身,看着我说:“你说你欠我一个愿望?”我点点头。他将双手放在我的肩头,将我拉近他的身侧,低声在我耳边说:“顾昭昭,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拥有你。” 那一年我十六岁,尚不懂爱情是什么,书里说爱情是要两个人寻找的一种相同的好感;陈小春的情歌里唱“爱情是一头大象”;电视里演的爱情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骆轶航说:“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拥有你。”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爱情,可是别人的告白都是羞答答的“我爱你”或者“我喜欢你”,他却说他想拥有我。 我想爱情是什么呢?拥有又是什么呢?那天我慌张无措地推开了骆轶航,转身就跑,他没有来追我,可是我当时就有一种奇异的错觉——无论我跑到天涯海角,他都会把我找到。 第五章 爱与不爱,不一定成正比 ——那年的我们还不知道自身的渺小,在命运面前是那么势单力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再遇骆轶航的关系,我又开始梦见我的高中时代,在梦里甜蜜和痛苦交织,有时候我恍如身在天堂,有时候又仿若直坠地狱。灿灿几次把我从噩梦里唤醒,我睁开眼,刺眼的日光灯下,被我惊醒的同寝室女生都坐在床上看着我。 临近毕业,原本就没什么课,为了不影响同寝室其他人的睡眠质量,我索性搬到梓园小住。 某天深夜,我又梦到十六岁的骆轶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对我说:“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拥有你。”我在他清澈又温柔的目光中,舒展得像一朵春天里的花。就算是在做梦,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我还是发自内心地欢喜,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彻底地放纵自己,沉沦在自欺欺人的幸福里。 但,所有的好梦都易醒,每每从温暖的梦境回到冰冷的现实,我望着窗外缭乱的黑影,孤寂像黑暗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把头深深埋入被褥之中,酸涩的泪意从鼻腔蔓延至眼眶,然后破碎的哭泣声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睡在二伯家单薄冰冷的床板上,用散发着霉味的被褥捂住脸孔,整夜整夜地流泪。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难过、这么绝望呢?对明摆着的美好的未来,我没有一点点期待。 “做噩梦了吗?” 我哭声一滞,狼狈地抬起头,看到穿着白色睡袍的陈梓郁靠在房门边,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好整以暇地望着我。橘黄色的温暖灯光自他身后照射进来,流泻在卧室的实木地板上。我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扭过头去不想说话。 “不欢迎吗?”他的声音听不出或悲或喜。 “我有那个资格吗?”我平静地用一个问句陈述事实。 “也是。”陈梓郁走到床边,俯下身说,“顾昭昭,我就是喜欢你识大体、明事理、有自知之明。” 我当然不会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若是平日听听也就过了,可是此刻我的心情实在太糟糕,我冷笑一声,当他是空气,翻身拉上被子睡觉。 陈梓郁在我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关灯,黑暗一下子又蔓延了上来。过了没几秒,身侧的床垫突然向下沉了几许,我不由得警觉地翻过身,目光对上陈梓郁晶亮的眼睛。 窗外的月光照射进来,在他的瞳孔里形成一小簇反光,他像暗夜里的吸血鬼王子,英俊、邪恶,同时又有一种致命的悲伤——是因为永远无法见到阳光吗? 我紧绷着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陈梓郁,他明明说过他有洁癖,不喜与人接触,所以我们从未共寝过。 “我今天喜欢这张床。”他无赖地说。我起身找拖鞋,既然他喜欢这张床,我让给他就是。 陈梓郁没有任何预警地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拖上床,然后紧紧箍住我,像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你疯啦!”我用力挣扎,混乱间我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里,而他只是沉默不语地紧紧抱着我。过了许久,我挣扎得累了,静下来才发现陈梓郁好像在哭。 他的眼泪落在我的肩颈上,是湿的、凉的,像冰凉的晨露凝结在骑士的盔甲上。 我不知道陈梓郁发了什么疯,可是他的眼泪让我难过极了,像他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富二代都那么悲伤,那像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它对我不好。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陈梓郁已经走了,若不是在身旁的枕头上找到一根短发,我几乎要怀疑昨晚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 两年了,我们结婚两年,我几乎没有见过陈梓郁脆弱如斯的模样,他是阴郁而桀骜的,带着与生俱来的忧伤,却不是脆弱或者软弱的。 我看到床头的日历时突然想起,五月二十二日,昨天,是陈梓郁生母的忌日。 去年的昨天,他独自在书房里喝得酩酊大醉,临近午夜时他拨了十六个电话给我,要么我还没接通他就挂断,要么接通后他就一遍遍地说:“我好想你……好想你……”我还记得当时我睡得迷迷糊糊,很是恼怒,但听到他用那种无助又柔软的声音说他想我时,心中还是微微一动,像被人轻轻碰了一下。结果他喊出后面那个字之后,我又满后脑勺儿黑线——他说:“我好想你……妈……” 据说陈梓郁的生母并非正常死亡,是因为陈老爷子包养现在的陈夫人沈玉芳在先,甚至想离婚再娶。当初陈梓郁的母亲嫁给陈老爷子算是下嫁,因为陈老爷子那时只是个一文不值的穷小子,而陈梓郁的外公外婆颇有点背景。陈梓郁的母亲排除万难嫁给心爱的男人,又辛苦地助他事业有成,却要落得一个下堂妻的下场。她接受不了曾经最爱的男人变成如今可憎的模样,而最让人绝望的是,哪怕他变成这样可憎的模样,他仍是她深爱的男人…… 在一个雷雨之夜,陈梓郁的母亲喝了很多很多酒和安眠药,从二十四楼一跃而下。而被雷声惊醒的陈梓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妈妈像抛弃一条不要的裙衫那样,将自己抛向空中,然后沉重地坠入地面,殷红的血水迅速被雨水冲刷干净。 我的指甲里还残留着铁锈色的干涸的血迹,那是属于陈梓郁的。欢快流淌的自来水很快就将手指冲洗干净,我突然想,也许以后我该对陈梓郁稍微好一些。 陈梓郁在他的公司安排了一个养闲人的职位给我,九月份才报到。 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再加上两个月的暑假,我有三个月时间处于闲人状态。因为不想浪费这段时间,我主动向陌桑请缨,到她的公司实习,我不在乎薪酬补贴,只求真的能做到事情,学点东西。 陌桑在电话里笑骂我:“你真是命贱,舒舒服服的少奶奶不做,非要凑过来被资本家剥削。”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很快替我安排了实习岗位,“明天来我这儿报到吧,我手上刚好有个大案子,正愁手边没人能用。”最近她为了争取一家上市房地产公司全年的广告合约忙翻了,一天睡不足五小时。“以陌桑姐姐为偶像而努力奋斗,希望早日成为传说中的白领、骨干加精英。”我谢过陌桑,开始拍胸脯讲豪言壮语。“你少耍宝了。”陌桑又是一阵笑。我们又聊了几句才挂掉电话,陌桑有计划书要赶,我准备明天去她那儿闪亮登场。 陌桑所在的公司是一家著名的外资广告公司,她是其核心部门市场部的总监。我这次实习的岗位是“市场总监助理”,其主要工作内容就是跟着她……打杂。 我报到那天穿得朴实无华,牛仔裤、白t恤、帆布鞋,洁白无瑕的素颜,简单得就像路边临时拉来的女学生。我觉着这很符合我毕业生的身份,可当我一踏入公司大门我就后悔了,而当我看到其他实习生时,我悔得肠子都青了——不只是陌桑的同事,那群外企白领们穿得精致优雅,每个人都是一副可以拉去拍时尚大片的样子,就连实习生个个都很有范儿。 陌桑一看到我就蹙起眉头说:“你cos成柴火妞是想来干吗?”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深深自责给女王一样的陌桑姐姐丢人了。“别傻站着,我带你去人事部报个到,然后见一见我们的总经理。”陌桑踩着细高跟走得飞快,我立刻狗腿地跟上。人事部总监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叔,我和他随便聊了几句他就说ok了,肯定是陌桑事先打过招呼。然后我又跟着她去见总经理,也就是gt在华东区最大的boss。 陆川亦远比我想象的年轻,看起来就三十七八的样子,长相算不得英俊,但是眉目妥帖,身上有一种企业高管们共有的淡定气场,看人的目光温润如玉,让人猜不透他平和的神情下有着什么样的心思。 他看了我好几秒钟,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道上好的菜肴,让人浑身发毛。我吞了吞口水打算主动出击时,他突然向后一靠,双手交叠地放在腹部的位置,笑道:“年轻真好,像清晨的露水一样,看到你们,我就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 我一时捉摸不透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干笑着说:“陆总真是风趣幽默。” 陌桑在一旁笑出了声,看着陆川亦说:“你吓到我妹妹了。” “你妹妹?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你有妹妹?” “认的不行吗?比亲的还亲。”陌桑搭着我的肩膀说。 “行,当然行。”陆川亦眯起眼睛笑,眉眼分外温柔。他站起身和我握手,说:“欢迎来到gt。” 我在总经理室外等陌桑,陆川亦有些事情要单独交代给她。我靠墙而立,透过没拉严的百叶窗可以看到陆川亦走到陌桑面前,两人面对面站得很近,我不由得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那天下班陌桑请我吃西餐,我切着牛排突然问:“是他吧?” 陌桑的餐刀突然在牛排上打滑,摩擦着白色的瓷盘发出刺耳的声音。 陌桑说,做市场eq和iq同样重要,而eq可能更重要。 我看到今天要拜访的客户名单时,我就知道考验我eq的时刻到了——我和陌桑一起去拜访的第一个客户,居然是我唯恐避之不及的骆轶航。 骆轶航抬起头看到我的第一时间,唇边就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我只能目视前方,盯着他身后的书架看。 陌桑知道我高中时有个英俊的男朋友,但是她只见过骆轶航一次,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应该是没认出他来。陌桑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和骆轶航东拉西扯,而骆轶航也非常有耐心地有问必答,两人都打哑谜般闭口不提对方真正关心的问题,我坐在一边听着听着就走了神。 “这位是……你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吗?”骆轶航突然把矛头指向我,还假惺惺地装作不认识我。 “呀,你看我,都昏了头了。”陌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给我们互相介绍,“这是我新来的助理顾昭昭,c大高才生。这位是骆总,他可是安都房产公司最年轻的分公司总经理,青年才俊,年轻有为。” 骆轶航看着我,嘴角扬着一丝微妙的笑容,他并不答话。我望着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只觉得万分尴尬,陌桑在桌子底下踹了我一脚,她的细高跟像把利器,我痛得脸皮猛地一抽。 “骆总……好。”我很别扭地开口。 “等下我有个会要开。”骆轶航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陌桑急了,要紧事还没说,她可不想白走一趟,不由得站起身说:“骆总……” “这样吧,”骆轶航双手撑在写字台边缘,打断陌桑的话,“晚上我请两位吃饭,有什么事我们晚些谈。” 他的话就像黑暗中的一点火光,又燃起了陌桑的希望:“还是我请吧,订好餐厅我发短信给你。” 整个下午我都在办公室思考如何和陌桑解释我与骆轶航的关系,晚上的鸿门宴还是她单独赴宴比较合适。可是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开口,陌桑就在msn上对我说:“亲爱的,我晚上突然有别的事,骆总那边就看你的了。他们公司历来是我们公司的大客户,手上资源很多,你一定要把握好了。安都全年的广告合约我们势在必得,如果我们拿不下来,很有可能年底就得卷铺盖走人,你要加油哦!具体事宜我之后会再约他谈,今天晚上主要是让他感受到我们公司的诚意与实力,你得把关系铺垫好。” 我在对话框里打了许多字又删掉,反复几次,最终回了一个“好”字过去。 我不想让陌桑失望,更不想让她为难。别人或许不知道她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可是我却是清楚的,她和我一样,在这座偌大的繁华城市里,除了自己无人可依,一切都是靠自己摸爬滚打闯出来的。就算我有陈梓郁,她有陆川亦,但准确地说,他们都不属于我们,他们迟早都会离开我们,归根结底我们所能依靠的除了自己,就是彼此了。 就像陌桑说的,她是我姐姐,比亲姐姐还亲的姐姐。 陌桑订了罗兰春天的小包厢,巴洛克的装修风格,华丽的水晶灯闪着略显昏暗的灯光,桌椅、器皿都是从国外订购而来,精致得寻不到一点瑕疵。这家餐厅最大的卖点就是贵。 我到的时候骆轶航已经在了,他见我独自推门进去,右眉微微地挑了起来,但是偏又装作没有任何异常的样子。 既来之则安之,我在他对面落座,整了整餐巾说:“骆总真早。” “是你迟了。” “啊,是吗?我的时间慢了吧。”我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突然又想起什么,飞快地缩回手。可还是慢了一步,骆轶航抓住我的手腕,细细审视我腕上那只表带边缘已开始褪色的塑料电子表。 “这算什么意思?”他唇角的嘲讽笑容深深刺伤了我脆弱的自尊心,可他还不满意,还要用脚踩上几下才罢休,“希望我睹物思旧情吗?然后旧情复燃,像以前那样傻傻地蠢蠢地一心一意继续爱你,任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甩开骆轶航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骆总的心思真是玲珑剔透,我自然是骗不过你的,这种烂东西果然戴了也没用。”说着我就解下手腕上他以前送给我的电子表,从窗口扔了出去,甚至刻意不去看它还未落地就撞在窗栏上碎裂的样子。 骆轶航送给我的旧物我都没丢,但也没有痴情到随身携带,今天只是凑巧,那块表适合我今天的学生打扮而已。但以今时今日我和骆轶航的立场来说,我戴那块表的用意很容易被理解为是刻意的,所以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丢掉,就是要让他明白,他的自我感觉不要太良好了。 骆轶航果然变了脸色,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敲着餐桌边沿,说:“顾昭昭,我现在可是你们gt的大客户,你是不是应该对我稍微好一些呢?” “我对你不好吗,骆总?”我一脸假笑。 “我觉得可以更好一点。”骆轶航靠着椅背,目光一寸一寸掠过我的皮肤,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道,“你和四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得承认,我就是喜欢你这种类型,你对我,仍是有吸引力的。” 我心头一跳,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 “你现在还住在你二伯家吗?”他突然换了个话题。 我愣了一下,摇头说:“上大学后就几乎没回去过了。”二伯母和堂弟不喜欢我回家我就不回去,大一的时候第一次一个人过年,我在寝室给自己煮了一碗加鸡蛋的泡面,一边吃一边看网络直播的春晚,心里孤寂得像窗外的星空。后来我渐渐习惯了这种孤独,再后来我认识了陈梓郁,每年过年我都要和他演“恩爱夫妻”的戏码。 当然这些就没必要让骆轶航知道了。 “你在林陌桑那儿,一个月多少钱?” 我想了想说:“一千吧。”陌桑没和我说过钱,但是我知道实习生的补贴大概就这么多。 “一千啊,不够花吧?”骆轶航笑了一下,像是心情突然变得很好的样子。他拿着酒杯站起身,抿了口红酒走到我身边,用食指挑起我的下巴,倾身凑近我的脸,俊眸发亮地看着我说,“顾昭昭,我终于有一点点钱了。”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不知道现在你什么价?也许我能出得起了。”他笑得无比英俊,可是眼神却是冰冷如水,说出来的话更是如极寒地带的冰刀利刃,一下就扎进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我的身体痛得像被麻痹了一般,动弹不得,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然后歪着头突然笑出了声。我轻轻推开骆轶航的手,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风尘又放荡的女人,我说:“金融危机了,我的价码也打折了,很便宜就能上一次,上三次送一次,很超值的。”我成功地让骆轶航的笑容僵在嘴角,我语气一转,故作遗憾地说,“可是呢,如果那个人是你的话,给我一个亿我都不干。” “为什么?”他沉声问道。 “因为你的身上有股穷酸味,就算你现在有钱了也洗不掉甩不脱的穷酸味,而且你又心理变态,我消受不起……啊!” 我话音未落,骆轶航的手就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整个人甩到墙壁上狠狠压住,眼底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喷溅出来,将我燃烧殆尽。 他越痛苦,我越痛快,我越痛快,他就越痛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骆轶航,曾经因为对方快乐而快乐的两个人,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骆轶航咬牙切齿地骂我,如果可以,他一定恨不得像吸血鬼那样一口咬破我的动脉,喝光我的鲜血,因为我曾经给他的痛苦,要比失血死亡痛苦几百倍。 “你要么弄死我……要么……看到我……就绕路走,不然……不然,我还会……这样,贱贱地、贱贱地,贱下去……”我呼吸困难,但努力保持微笑,断断续续地将自甘堕落的意思表达清楚。 曾经我以为我是能回头的,回过头去我就能看到我的少年还留在原地,我们可以冰释前嫌、破镜重圆。可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恍然明白破镜就算重圆,那裂缝也永远不会消失。更何况我和骆轶航的缘分已经碎得四分五裂,不知遗失在时光的哪一段洪流之中。 骆轶航微微松了手指,我撇开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又被他毫无怜惜地扳过脸,他的手捏紧我尖削的下巴,他的脸离得我那么近,呼吸间极淡的薄荷香似乎已同我的气息融在了一起。我怔怔地望着他,眼睛瞪得如受惊的小兽,眼睁睁地看着他粗暴的吻就那么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 骆轶航的薄唇如刃,软舌灵活如蛇般纠缠我的唇齿,他忽而粗暴狂野,轻噬我的下唇,忽而又温柔似水,似急又缓地吮吸我的上唇,爱与憎,尽数化作缠绵与柔软,寸寸凌迟我的灵魂。 我的视线渐渐恍惚起来,呼吸急促,手脚发软,眼皮渐渐合了起来,嘴唇微张,他的舌迅速乘虚而入攻城略地。我彻底放弃抵抗,闭上眼,攀着骆轶航的肩膀,放任自己沉溺在他的温柔里。 他的吻,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熟悉的是他的气息与刚柔并济的力道,与记忆里十七岁那年青涩的初吻一模一样;陌生的是那记忆太过遥远与甜美,与今时今日的酸楚和伤痛截然不同。 我知道我应该狠狠地推开他,痛咬他的唇舌,可是我不舍得,多少次我在梦里沉溺在这个怀抱里久久不愿醒来……某些刻意淡忘的记忆如闪电划破我理智的夜空,我浑身猛地一震,齿关不由得又用力合了起来,我奋力推开骆轶航,气喘吁吁地靠着墙壁。 骆轶航抚着渗血的嘴唇,眼神含霜,他的唇边扬起讥讽的笑容,说:“你的反应,还挺热情的。” 我难堪地别过脸,沉了沉气,扭过头看着他,笑笑地说:“虽然你身上的穷酸味不好闻,可是如果你愿意把安都的全年广告合约给陌桑,我也许会更热情一些。” 我的话音未落,骆轶航一拳砸来,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轻微的风带起我耳边的发丝,耳旁是“砰”的一声响。 我睁开眼,雪白的墙上像开了四朵红梅,那是骆轶航的血印。 “顾昭昭,你让我觉得恶心。”他摔门而去,徒留一室狼藉。 让骆轶航对我彻底绝望死心,这就是我的目的,我成功了却感觉不到一丝快乐。 “哈哈哈哈……”我听到笑声,一细听,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发笑,那笑声凄厉而忧伤,震痛我的胸腔。 我和骆轶航的初吻,发生在我十七岁的夏天,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一样,那个夏天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璀璨的回忆。 那个夏天我整日和骆轶航一起肩并肩地学习看书,一起手拉手地逛街看电影,一起在湛蓝的游泳池里像欢快的鱼儿那样游来游去,一起在碧蓝的天幕下追逐嬉戏。有一天我突发奇想,突然对骆轶航说:“喂,我们私奔好不好?” 骆轶航摸了摸我的额头,淡定地说:“嗯,没发烧,那就是没说胡话……” 我摇着他的手臂撒娇:“奔不奔嘛,奔不奔嘛?” 骆轶航说:“既然你没说胡话,我当然都听你的。” 我欢呼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零花钱,和骆轶航身上的钱放在一起,一共只有六十二元,但已经足够买到去锦城的往返车票。 我们手拉着手奔赴车站,随便上了一辆去锦城的车,买了票坐下来。 骆轶航问我为什么去锦城,因为我们还有其他的目的地可以选择。我说:“因为‘锦城’这个名字好听呀。”他安静了一会儿,垂下头牵过我的手,说:“其实我在锦城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真的?”我很少听骆轶航说起他以前的生活和他的家庭,好奇心被挑起,“你们家以前在锦城?” 骆轶航望着窗外,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像洒了一层轻薄的碎金。他低垂着眼,睫毛微微颤动,我看不到他的眼神。过了几秒,才听到他说:“昭昭,我从没和你说过我家里的事情吧……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有点复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昭昭,我是个遗腹子,还未出生的时候爸爸就因为意外去世,所以我一出生就没了爸爸。” 骆轶航的妈妈为了生活改嫁同乡,她本想着有了一个依靠,可以照顾她们母子。谁知所托非人,那个同乡酗酒、**,没钱了就回家大吵大闹,逼骆轶航的妈妈把钱交出来。骆轶航七岁那年,男人砸碎玻璃酒瓶,将尖利的玻璃碎片抵在他的喉咙处威胁他的妈妈,如果不把所有钱拿出来就杀死骆轶航。骆轶航的妈妈哭过求过,男人无动于衷,甚至毫无人性地在年幼的骆轶航身上划了个口子,妈妈终于忍受不了,冲上去与男子拼命,竟失手将对方捅死。 继父死了,骆轶航的妈妈也被判了无期徒刑,年幼且无依靠的骆轶航被远亲送到了锦城孤儿院。 “就是这里,我七岁那年刚来的时候,门前那一排向日葵还没有围墙高。”下车后骆轶航就带我来到锦城孤儿院旧址,如今这儿是一家私人开的幼儿园,雪白的墙壁上画满了稚气的儿童画,“当向日葵长得高过围墙的时候,我妈妈在监狱里上吊自杀了。 “我在这里待了半年后,就有一对夫妻愿意收养我。孤儿院的阿姨说我运气真好,因为七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记事了,我又是杀人犯的儿子,一般的人都会有顾忌。”骆轶航拉着我的手回忆往事,“我小的时候很不爱说话,也不会讨大人欢心,和养父母的感情不好。在我十三岁的时候,被诊断为不孕不育的养母突然怀孕了,他们全家人开心得不得了,忙里忙外,我就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没过多久,他们就吞吞吐吐地和我说,因为收入也不多,他们养不起两个孩子。” 我握紧了骆轶航的手,心脏随着他的讲述而微微抽痛。他脸上仍是淡淡的表情,看不出悲喜,只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又回到了孤儿院,因为年龄太大了,被人收养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其实我挺喜欢孤儿院的,因为这里有小木马,有和我一样的小孩儿,周围的人不会对我们指指点点。我是所有小孩儿里成绩最好的,院长特别准备了一笔钱,是用来给我读大学的,他说我以后一定会有出息。 “就在我把孤儿院当做家,把院长当做爸爸,一心一意念书的时候,我碰到了我现在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儿子,据说他和我长得有七八分像,非常优秀和出色。他暑假和同学一起去登山时迷路了,找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多日,腿部的伤口腐烂发臭,被山里的野兽啃了一大半。养母受不了这突来的变故,神志不清了,养父也一蹶不振。有一次,养母从家里偷溜出来时看到了放学路上的我,她拉着我的手一直叫她儿子的名字,我把她送去派出所,可是她拽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后来养父来了,他知道我的情况后问我愿不愿意被他们收养,就当做一件好事也行,以慰藉养母的失子之痛。他说可以带我离开锦城,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 我第一次看见骆轶航时,就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阴郁得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兵刃,整个人阴沉得可怕——那种感觉并不是我的错觉,而是刚到陌生环境的骆轶航心中充满了不安,害怕再次被抛弃、被伤害,所以用阴沉冷漠来伪装自己。 那时候我只看到了他的冷漠、他的阴沉,甚至是他的凶悍,可是却未看到他坚硬盔甲之下的那颗柔软的心——当时他已经习惯了孤儿院的生活,选择再次被收养其实是一次冒险,因为可能面临再一次的被抛弃。可是想到养父母中年失子的痛苦,神志失常的养母每天因为太过思念自己的儿子而以泪洗面,养父独自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而华发早生,骆轶航于心不忍。 我从骆轶航身后拥住他,将脸靠在他的脊背上:“你真善良。”只有真正善良的人才能在这个世界给他冷漠和难堪之后,依然报以柔软的微笑。 骆轶航轻声说:“我也不是多善良,只是我从小就孤苦无依,所以特别能体会失去亲人的心情……我现在的养父养母对我视如己出,养母的精神也比以前好了很多,现在我又有了你……昭昭,我曾经觉得我注定要一辈子生活在孤独和黑暗之中,哪怕以后靠自己飞黄腾达了也一样,没有人来分享我的荣耀和财富,没有人真正为了我的成功而喜悦,为了我的失败而悲伤。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父母家人,我有了爱人,我有了希望,以后我拥有的所有一切,都有人与我分享了。” 我泪凝于睫,又是喜悦又是心疼,如果这世上有时光机,我一定要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早点遇见孤独的骆轶航,让他不用这么孤独地长大。 骆轶航转身将我拥进怀里,他那么用力,像是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他声音闷闷地在我耳边说:“昭昭,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不好……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要分开好不好?你不要抛弃我,昭昭,你永远不要抛弃我……” 我看不到他落下的眼泪,但是我似乎可以听见眼泪掉落时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我的心随着这脆弱而温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绵软。 “我们永远不分离,骆轶航我答应你,我们永远不分离。” 骆轶航双手捧着我的脸,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这世间最心爱的珍宝。他的双眼和鼻尖泛红,眼神清亮得如同小白兔,又英俊又可爱。 我眯着眼睛对他甜甜地笑,踮起脚,额头贴上他的额头,我们靠得很近,气息扰乱气息。骆轶航的手指突然微微颤抖,然后他哆嗦的嘴唇就贴上了我单薄无辜的唇。 我愣了一下,少年独有的清新气味从鼻息和唇齿间传来,那柔软湿滑的触觉让我的心跳一下子就乱了节奏,我不由得揪紧了骆轶航的肩膀,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得像一朵芬芳的丁香。 那年的我们都还那么青涩,接吻的时候身体会颤抖,牙齿和牙齿打架,手脚不知道怎么安放,我们在对方的灵魂里留下自己的烙印,为彼此深深悸动。那一刻,我和骆轶航都相信爱和永恒,我们相信全世界都分离了,我们也还会永远相亲相爱地在一起,像所有爱情故事里说的那样,美满、甜蜜、长长久久,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年的我们还不知道自身的渺小,在命运面前是那么势单力薄。 我们永远不分离——原来这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梦想,而梦想之所以称之为梦想,是因为它美好而遥远,离实现遥遥无期。 我还记得那天的黄昏温柔无比,空气里有一种甜丝丝的香味,香樟树长得郁郁葱葱,墙角的红色蔷薇开得像一束燃烧正盛的火焰,娇艳的花瓣层层绽放。骆轶航折下一朵微微绽开的花朵别在我的发间,他亲吻我的脸颊,然后温柔地拉着我的手,我们沿着河堤缓缓地走,身后是拉得长长的两道影子。 那是属于我的世界坍塌前最后的辉煌,我孤独痛苦时一遍遍地回忆那天的情景,回忆骆轶航抬眼垂眸时细微的神情变化,寻找自己曾经幸福的痕迹。 第六章 城堡坍塌的废墟上,阴霾开始的春天 ——我没得挑,也没有资格任性,因为我的城堡坍塌了,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陌桑最后还是拿到了安都全年的广告合约,她以为是我在其中起了作用,于是给我发了一个大红包。我谢绝了,我对陌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以后和骆轶航有关的工作、骆轶航可能会出现的场合我都要回避。 陌桑说:“不是我说你,你这种要求很不专业,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骆轶航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职场、商场上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没有永远的朋友,唯有永远的利益。骆轶航手上握着的权力和资源还挺有用的,和他打好关系不会错,何况以他的能耐,安都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不会是他的终点。” 我侧着头抚摸耳垂上的珍珠耳钉,笑着说:“陌桑我明白,可是,我不稀罕。” 如果我是陌桑的下属,我想她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不过我来这儿实习原本就是玩票性质,时间一到我就会离开gt。而我和她除了是上司和下属,更是姐姐与妹妹,所以她叹了口气,随我去了。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其间我回学校参加了论文答辩、毕业典礼,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吃了一顿又一顿的散伙饭,唱了一首又一首的离别歌曲,我们在微笑和眼泪中拥抱再见。 顾祈要去洛杉矶继续学业,我多年的好哥们儿,曾经一个电话就能见到面的朋友,即将和我相隔一整个太平洋,我心里有不舍,但同时也欢喜,因为这意味着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放下岳潇潇了。 顾祈说:“昭昭,也许你会觉得我真是无药可救,就算到现在我也还是喜欢潇潇的。她会变成今天这样,也不全是她的错……不过我终究是累了。”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拍拍顾祈的肩膀说:“你真是一个情深义重的小伙子。” 顾祈看着我笑了一下,眼底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灿灿考上了南城大学的研究生,终于学了她喜欢的心理学,她说要认真研究怎样鉴定好男人,回头再好好儿教教我。 她那么纯洁而善良,还没看过这个世界的黑暗面,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说我的故事。所以我谢谢她,祝她幸福。 最让我惊讶的是陆鹭洋,他竟然要去gt工作,而职位就是“市场总监助理”。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巧合,可是当它们发生在我的身上时,我还是觉得很神奇。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你不知道吗?陆鹭洋的爸爸就是gt的老总。” 我愣了半天,终于把嘴巴合上,收起我的痴呆儿童造型。 那天我们还玩了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游戏选择大冒险,结果受到的惩罚是和我的“男朋友”陆鹭洋当众热吻。陆鹭洋捂住脸孔摆出脸红的表情,娇羞地说:“好讨厌哦,好下流哦,人家不要哦。” 众人受不了地狂吐不止,好说歹说,最后惩罚项目换成我们到大厅门口假装偶遇,然后我对陆鹭洋说:“今天怎么有空来玩啊,你老婆不在家吗?”陆鹭洋答:“是啊,母老虎回娘家了。今晚你陪我玩玩啊,去我家呗,还能省下开房钱。”然后我高高兴兴地答应,挽着陆鹭洋的手亲亲热热地离开。 这段“奸夫淫妇偶遇”戏码的关键是,我和陆鹭洋必须从头到尾用超大的分贝“聊天”。 我和他被逼得当众发浪,被路人们或鄙视或艳羡时,躲在一旁的那群始作俑者笑得前仰后合。陆鹭洋最后还自己给自己加戏,我去挽他手的时候,他突然捏了捏我的脸颊,揽着我的肩在我耳边轻声说:“顾昭昭,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真的就喜欢你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真诚,所以我迟疑地抬头去看他,他脸上坏坏的笑容让我安了心。 “当然会啦亲爱的,我也越来越喜欢你了呢。”我大方地回答他。 最后的狂欢夜,除了陆鹭洋,夏樱柠也来了,令人欣喜的是,她的男朋友骆轶航没来。那天晚上夏樱柠很少说话,只唱了一首王菲的《将爱》,从头到尾几乎都坐在角落里抽烟。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不过她抽烟的样子还蛮好看的,和文艺电影里寂寞风情的女主角一样有范儿。 不论是四五年前白衣飘飘的清纯校花,还是四五年后披散着长鬈发,烟视媚行、风情万种的女人,夏樱柠怎么样都是好看的。不过我想即使美成这样,她还是嫉妒我的吧,因为她不是第一个走进骆轶航心里瞧一瞧的女生。 哪怕到了今天,无论我在骆轶航心中的形象如何低贱,他心里始终都有一个位置是给我的,是无法拔除的。有时候恨是一种爱的变形,现在有多恨,就意味着曾经有多爱,我和骆轶航所共有的时光是夏樱柠不管多努力都无法抹去和替代的。 可是如果可以交换命运,我宁愿自己是夏樱柠,因为我只是骆轶航的历史,她才是他的将来。 我胡思乱想着这些破事,心里一会儿觉得挺高兴的,一会儿又觉得很难过,跟精神分裂似的,一点也没发现夏樱柠换了个位置坐到了我的身边。 “顾昭昭,你终于又出现了。” 这话说得,好像我阴魂不散似的。 “呵呵,缘分啊。”我干笑。 “高中毕业后我每一天都害怕你会再出现,会回头找骆轶航,可是那天我看到你,我突然就坦然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夏樱柠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可是平静之下总让我觉得诡异。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心里不太痛快,所以想找个人说说话。”夏樱柠突然凑近我,她的脸离我的脸很近,我一抬眼只看到两只铜铃大的眼睛,很是吓人。她盯着我说,“无论谁爱你,无论多少人宠你,顾昭昭,你都别得意,因为你守不住那些东西。有些人命里带煞,注定孤独,你就是这种人你知道吗?” “你诅咒我?” “呵呵,顾昭昭,这是事实。” 我起先还带着点嬉皮笑脸的神情,渐渐就笑不动了,我死死地瞪着夏樱柠,原本随意放在沙发上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的皮肉里,我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讨厌夏樱柠,她恶毒得可怕。而最令我绝望的是,其实我也是那么想的。 我不相信自己会幸福,不相信自己能带给别人幸福,所以我能做的,就是离我爱的人们远一点。 朋友或者敌人,都好过和我做爱人。 陆鹭洋提前一个月进公司熟悉工作内容和人事关系,所以我准备提前离开gt。 他无辜地说:“我可不是来赶你走的。” 我故意“哼”了一声,很酷地说:“我也不是你赶得走的!”我们望着对方,然后一起笑了出来。 “对了,我走之后你就是陌桑的助理了,你跟着她好好儿干吧。不过你别看陌桑看起来很强的样子,其实她挺不容易……你帮我多照看她一点吧。” 陆鹭洋撇撇嘴说:“你真看得起我,又不是我想照看她她就愿意让我照看的。” 我想了想,也是,因为年少时受尽冷眼与充满优越感的怜悯,陌桑最讨厌的便是被人同情、被人轻视。 陆川亦对我在gt三个月来的表现非常满意,盛情邀请我留下来帮陌桑,他甚至表示如果我愿意在gt做下去,薪酬和职位都可以慢慢谈。他的挽留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但我还是真诚地婉拒了他的建议。 陆川亦有些惊讶我的选择,毕竟以gt在业内的声望和薪酬待遇,无数人挤破了头都进不来。 “你有更好的选择?”他问。 我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于是坦然以告:“算不上什么更好的选择,只是之前就决定去天齐地产。”天齐地产就是陈家天齐集团旗下的支柱产业,陈梓郁是天齐地产的总经理。 “陈梓郁娶你还真是娶对人了。”陆川亦眯着眼睛笑得很温和。 我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突然又想起他和陌桑的关系,于是半路刹住了车。 陆川亦像是看透我的心思,说:“不是陌桑告诉我的。你大约不记得我,其实在你来gt之前,我们就有过一面之缘,在某次宴会上,陈梓郁挽着你出现,一对璧人很是惹眼。” 我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陆川亦看到我的时候我是和陈梓郁在一起,可以想象我当时肯定穿得非常高贵美丽,言行举止也必定端庄优雅,简单来说就是装。而在gt的三个月里,我完全就是做自己,虽然在穿着上努力向外企广告人靠拢,但说话做事都大大咧咧,充满个人风格,我很怕他觉得我是来玩无间道搞潜伏的。 “你不用紧张,这没什么。在我眼里你就是顾昭昭,而不是陈梓郁的太太顾昭昭。我只是想以后我们应该还有机会见面,我怕你会尴尬。”陆川亦说。 “谢谢陆总。”他说的那句“在我眼里你就是顾昭昭,而不是陈梓郁的太太顾昭昭”,不管其中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但我听了真的非常感动。 陈梓郁给我安排的工作算是个肥差,后勤部负责采购的小主管,虽然看着不起眼,也不参与公司的决策和管理,但工作轻松,回扣丰厚。据说我的上任凭着后勤采购的小小职权住上了大房子,开上了小宝马,所以后勤部里无论是老资格的大妈,还是只比我早进公司几年的新员工,都对这个职位虎视眈眈,我的出现扼杀了他们的希望,我被人冷落无视也就情有可原了。 公司里除了几个高管,很少有人知道我和陈梓郁的关系,这大概能算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除了在陈老爷子面前和在一些必要的大场合上秀恩爱之外,在其他任何时候,我们都恨不得当对方是空气。我想陈梓郁迟早会和我解除婚姻关系,一切都会回到原地,那么就让这场假婚姻带给我的影响降到最低吧。 没人答理的日子看起来有点可怜,但其实我乐得清闲,每天上班花一个小时处理一些简单的事务,剩下的时间就是看网页、逛淘宝、和陌桑在msn上聊几句。不过也许就是因为我的这份坦然和淡定,再加上我拿的回扣大多分了出去,后勤部人人有份,比前任主管大方很多,所以不出两个月,他们对我筑起的堡垒自动瓦解。 带头搞“孤立运动”的张姐甚至主动对我套近乎,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她热情地把红烧肉往我碗里夹:“小顾啊,你和我女儿一般大,看到你我就想起她,不过她可没你这么有出息,不爱读书,我只能省吃俭用送她出去镀镀金……小顾啊,你今年刚毕业吧,有男朋友了吗?” 我正在喝汤,一听这话差点被呛到:“没……没呢。”我心虚地回答。 “哟,你条件这么好怎么会没男朋友?眼光太高了吧?不是张姐观念老,我跟你说,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一过二十五啊,就立刻贬值……你啊趁年轻,赶紧找一个家世背景好的……这件事包在你张姐身上,我手上的青年才俊多得很,你喜欢什么样的和张姐说……” 我一开始还默默扒饭,可是她说得唾沫横飞,我一抬眼就能看到从气窗斜斜照射进来的阳光中,飞舞着她的唾沫星子,实在很倒人胃口。 灿灿昨天还在电话中向我抱怨她妈妈已经开始给她安排相亲了,因为害怕她研究生毕业了还没恋爱,成了老姑娘。我想如果我的妈妈还在,她会不会也像张姐或者灿灿的妈妈那样,开始唠叨我的人生大事? “饭菜不合胃口吗?”一把清朗悦耳的男声打断了张姐喋喋不休的话语,也打断了我心里突然涌上来的酸楚。 我抬起头,对上陈梓郁平静无澜的眼眸,我很少这么近距离地细看他,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好看得像是精心计算过比例和形状的。 骆轶航也好看,但他的好看是草原上通透的蓝天,是夜晚广袤的星空,是春天的暴雨、夏天的台风。而陈梓郁是精致的、贵气的,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是飘逸洁白的流云,是皎洁轻盈的月光,是高原上最纯净的湖水。 张姐好像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在桌子底下紧紧捏了我一把,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我叹了口气,刚想否认,陈梓郁先我一步伸手直接牵了我起来。 “不合胃口就别吃了,陪我出去吃吧。”说罢他旁若无人地拽着我,目不斜视地穿过一排排的人群,我甚至还听到新来的前台小姐芳心暗碎的声音。 我奇怪陈梓郁突如其来的高调,坐在副驾驶座上斜眼看他,他还是那副贵公子的模样,姿态潇洒地转着方向盘倒车,然后踩油门开出公司的地下车库。 我扭开收音机,音乐台正在播林忆莲的特辑。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车厢里有了音乐,气氛就没那么尴尬和凝重了,我语气尽量放轻松,说:“这样好像不好吧……” “哪里不好?” “旁人会乱猜我们的关系。” “有什么好猜的,陈太太这个答案多无聊啊。” 我顿了一顿,奇怪地看向陈梓郁:“你不是向来不喜欢不相干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陈梓郁突然踩了个急刹车,我身子前倾差点撞到挡风玻璃,幸好他拉了我一把,可这样,我就半倾半倒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陈梓郁一反常态没有推开我,反而捏着我的下巴看着我说:“我改变主意了……你只要一天还是陈太太,你就一天只能属于我,我没太多时间顾着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更多人知道你是我的人,让他们替我看着。” “这不合适吧……”我承认我慌了,“我们明明就是假……” “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的呢?有时候真真假假太难分清了……反正你也没喜欢的人,不如我们真的试试吧?” 我很想笑,可是笑容僵在嘴角,怎么都扬不起自然的弧度:“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也这么问。”陈梓郁的手指细细描绘我的眉眼,他的指尖微凉而柔软,语气亲昵暧昧,“可是昭昭,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 真他妈见鬼了!我瞪了陈梓郁六秒钟,发现他真的不像是在开玩笑,反而神情越来越认真,我知道事情真的大条了:“为什么?” “你不觉得我们其实挺有缘分的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儿,十六七岁的样子,算不得多漂亮,反而有点狼狈。那一年我遇见过很多人,很多人我都忘记了,可是却把你牢牢记住了,所以两年前再看到你时,我一眼就认出你……这段时间你和我配合默契,表现堪称完美,我觉得我们还挺般配的。” 能和陈梓郁“般配”应该是我的荣耀吧?可是我却不觉得开心:“那不是爱。”我推开陈梓郁,无意识地望着前方说,“你不爱我,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怎么能真的结婚呢?” 陈梓郁愣了一下,然后像是听到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般,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还笑出了泪花。他说:“顾昭昭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爱?你还相信爱情吗?有句话说得好,爱情就像尼斯湖的水怪,很多人在谈论,却没人真真切切地见过。” 我看着陈梓郁,等他笑完,我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爱情,信奉真爱,我没有爱情,但不代表别人没有,就算我这辈子都得不到真爱,我依然相信它是存在的。” 我曾经遇到过一份纯洁真挚的爱情,那个少年曾给我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宠爱,只是在无常的人事波折中,我将它遗失在我最美好的十七岁里了。 “为什么?”他问。 “因为相信比较幸福,不至于太过绝望。” 陈梓郁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他突然又发动车子,窗外的景物像回忆的画面般迅速向后掠去。 “你有时候天真得……很可爱。”陈梓郁说这话时没有看我,只是紧握我的手走进那家名为“芝兰私房菜”的餐厅。 什么叫冤家路窄?我和骆轶航在“芝兰私房菜”的包间走廊里擦肩而过时,我算是真明白了。最不想遇到的人,往往是最容易狭路相逢的。 幸好骆轶航看到我时正送贵客出门,他只微微抬了下眼皮子,并没答理我。也对,像我这种小人物不值得占用他的注意力,浪费他的口舌。我松了口气,刚低头闪身经过骆轶航的身旁时,却听到陈梓郁的声音:“昭昭,我在这儿。” 我扭过头,看到他站在“月明澜生”的包厢门口看着我说:“这里走廊多,我就知道你又转迷糊了。” 真是丢脸啊……我狼狈地再次经过骆轶航的身旁,走向“月明澜生”,走向陈梓郁。在快步掠过骆轶航身旁时,我分明听到一声不屑的冷笑。 那声音像一只冰凉的手,轻易就扼住了我的灵魂。 记忆中我十七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顾不得漂亮,穿了厚厚的毛线裤和羽绒服,每天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球一样去学校。骆轶航还笑我把自己穿成了一颗肉丸子:“昭昭你不会是真的胖了吧?再这么发展下去,以后我们结婚了,我怎么抱得动你啊?” “去死!”我追着骆轶航又羞又怒地暴打。唯恐天下不乱的张凯歌在一旁起哄,叶琳姗羡慕地说:“唉,谁赐我一个英俊聪明的美少年啊?!” 我们正闹成一团的时候,班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看到我就急切地说:“顾昭昭你快收拾收拾东西,你家里人打电话来说你爸爸受伤了,要你快点去医院。” 我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班主任说的话,反应过来之后,我顾不得整理东西,直奔医院。 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急诊室门口,我看到蓝天小学的赵老师、王老师、张老师等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挂了彩,和以前斯文整齐的模样判若两人。 “爸爸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那帮狗娘养的浑蛋……开发商说已经取得学校那块地的开发使用权,可是除了之前的一纸通知,根本没有人来找我们谈过。顾校长的意思是,他们出钱给蓝天小学盖新的校舍,以校舍换校舍,一天谈不拢,我们就一天不搬。”额头满是血渍的赵老师说。 “可是今天,一大群人开着推土机,背着榔头、铁锹冲进学校强制拆迁,我们和他们理论,他们就使用暴力……顾校长伤得最重,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王老师大学毕业没多久,说到后来又哭了起来。 我们在急诊室门口如坐针毡地等了几个小时,终于等来爸爸脱离危险的好消息。我看到病床上的爸爸时,刚才的焦急全部化成了眼泪。 我的爸爸,像树一样风雨不倒的爸爸,蓝天小学最没威严的校长,此刻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头上、肩上缠着绷带,手背上插着输液吊针。他脸色苍白,嘴角却始终紧紧地抿着,好像在睡梦中也没有放松紧绷的神经。 在爸爸受伤住院的那段时间,我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原本任性刁蛮的性子收敛不少,连和骆轶航他们插科打诨都没了兴趣。 我只和骆轶航说我爸爸发生意外住院了,其他没有详说,因为告诉他也于事无补,只是多一个人和我忧虑而已。我知道他关心我、心疼我、爱我,这就是他最大的支持和安慰了。 爸爸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蓝天小学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化作了一堆废墟,我瞒着爸爸,藏起了报纸,告诉他老师们还在和有关部门抗争,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可是纸始终包不住火,爸爸还是知道了真相,他还未痊愈就从病床上挣扎起来,说要去讨个公道,我劝不住他,但无论他做什么我都要陪着他,不论是去抗议还是静坐。 我只有一个爸爸,唯一的爸爸,我害怕他在我浑然不知的时候出事,如果我陪着他,至少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能在他旁边,他倒下去了我能带他回家,我更希望他能因为心疼我而放弃所谓的讨要一个公道。 爸爸倔犟又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坚持,可我却知道一切没有那么容易。随着这些年的发展,蓝天小学周围的楼宇迅速崛起,商铺林立,那里的房价一涨再涨,修建于上个世纪末的破旧校舍所占的土地,按现在的市价折算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如果经过合理开发和商业运作,价值更是惊人。 蓝天小学不是公立小学,在多年前由好心人发起修建,至今已有十几年的历史。我爸爸是它的第二任校长,可是至今,它的建校批文因为种种原因还没有正式下来,所以从法律程序上来看,我们也并不是全占理。 小时候我总以为这世上的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长大后我才明白,对与错、是与非、情理与法律,在很多时候都并非黑白分明、清清楚楚。 爸爸坚持不懈地上访、申诉,甚至寻找媒体的帮助,可结果都让人失望。 学校开学后,爸爸坚决不许我继续陪着他,他说:“昭昭,你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爸爸没有别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儿学习,长大了能有出息,就算没有办法帮助更多人,但至少能让自己有尊严地活着,在自己权利受损时能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利益。” 我流着泪答应他一定会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读最好的专业,给他脸上增光。 所有人都发现了我的改变,张凯歌问我是不是中邪了;叶琳姗说我是为了以后能和骆轶航双宿双飞而发愤图强;以前嫌弃我话多又过于活泼的班主任,也开始对我眉开眼笑了。只有骆轶航常常担忧地看着我说:“昭昭,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和我说,我和你永远是在一边的。” 我沉默地拥抱住骆轶航,将脸埋进他的胸口,用力闻他身上的气味。我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轶航我没事,这段时间我家里出了一点问题,但是我想一切都会过去,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爸爸的上访有好的结果当然是好,若没有结果也没有关系,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身体健康,平平安安,那么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忍一忍,熬过去了,一切的噩运都会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所遇的种种不过是一个开始,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第一朵乌云。 那年春天的尾巴拖得特别长,窗前的白玉兰在树梢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最后都化作树下春泥更护花。春天的黄昏有一种绿树青草的香气,我背着书包,像往常那样在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了爸爸爱吃的草鱼和空心菜,准备回家做饭等爸爸回家。 邻居家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泻出来,微弱的光线照亮楼道,空气里有饭菜的香气。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摸索了好半天才找到钥匙打开门。 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寂静,我没有开灯便跑过去接电话,膝盖撞在茶几的锐角上,疼得我龇牙咧嘴:“你好。” 电话是二伯打来的,他说:“昭昭你快来医院吧,你爸可能不行了。”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突然断了电,漆黑一片,耳边是曾经辉煌壮丽的城堡轰然倒塌的声音。 他们说是意外,节哀顺变。 我穿着白色的麻衣跪在灵堂前,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火盆,机械地往里面添纸钱。很多人来过,后来又走了,门口的花圈排了长长的队,都是爸爸生前的朋友、同事和他曾教过的学生送的。黑白照片上的爸爸笑得很开心,那么和蔼可亲,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他了。 火化那天我怔怔地看着他们把爸爸的遗体推进火炉里,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冲过去想要把他拉回来,别人都有爸爸和妈妈,而我的人生里一直都只有一个爸爸,可是我从不觉得遗憾,不觉得孤单,因为他给了我双份甚至更多的爱。可是现在连他也不要我了,连他都离我而去了,独留我在这个世界上,这个美好与糟糕并存的世界。 过完头七,叔叔舅舅留了些钱给我后,又回各自的城市继续生活,和我一起在安城的亲戚只有二伯,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监护人。 二伯让我搬去和他们一家同住,我拒绝了,我想住在爸爸妈妈留给我的房子里,不愿意打扰任何人。二伯吞吞吐吐了半晌,最后终于说出实情:“昭昭,你家的房子……我卖了,你二伯母说就拿这钱作为你的教育基金,以后上大学用……” 我漠然地望着他,像是不认识爸爸生前最敬重的二哥、我的亲二伯:“什么时候的事?不需要经过我确认就能把房子卖了吗?” “你之前心情不好,我就没和你说这些事。卖房子的事是你二伯母在张罗着……我不是拿过一份授权协议让你签嘛,你大概不记得了。”他说得很心虚。 我垂着头,遥远的记忆深处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只是那时候我还没从噩耗中清醒过来,只是行尸走肉一具。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早……”这么早就盘算起我仅有的东西,在我爸爸尸骨未寒的时候。 我没多说什么,乖顺地搬进了二伯家的储藏室——那是他们为我准备的新房间。 高三的分分秒秒都珍贵如金,可是我却没有时间可以专注地学习,我住进二伯家后,所有的家务都变成了我的分内事。堂弟不爱学习,常常把电视开得很大声,二伯母喜欢招呼朋友来家里打麻将,常常一打就是一整晚。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候一样想要在学业上得到肯定,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学业是我唯一的希望和骄傲。可是我的小聪明好像在爸爸去世的那天也一起死去了,我花了比以前更多的精力,却止不住逐渐下滑的成绩。 而高考,迫在眉睫。 骆轶航很担心我的状况,可是现在的我无法面对他,我不想我的不开心让他也不开心,我更怕我的衰运会传给骆轶航,害他和我一起走霉运。 骆轶航说:“昭昭,我们现在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你不应该把我划在你的世界之外,让我分担一些你的痛苦好吗?” 我跟他说“好”,可是所有的一切照旧,连脸上的冷漠都照旧。其实我不是对他冷漠,我是忘记了那些古灵精怪的表情,忘记怎么做回那个刁钻、任性、活泼、可爱的顾昭昭了。 每天放学铃一响,我就有一种厌恶得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冲动,我不想回二伯家,那儿不是我的家,那里没有我的爸爸和我温暖的床。可是我不回那里还能去哪儿呢? 我没得挑,也没有资格任性,因为我的城堡坍塌了,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第七章 像美人鱼踩着刀尖,我低贱如同一颗尘埃 ——当时的我以为那是一辆开往幸福和新生活的巴士,几个小时之后我才知道,在终点等我的原来不是幸福、不是爱情,而是噩梦和地狱。 夏樱柠在这个时候找到了我。 我永远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发呆,望着脚底下的水泥地想,如果我现在跳下去,我的脑袋砸在阶梯上会不会像个受了重击的西瓜一样四分五裂?脑浆是什么颜色的呢?像西瓜汁一样美丽吗…… “顾昭昭,你不会是想自杀吧?” 我过了许久才听懂夏樱柠的话,缓慢地扭过头去看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旁的。 “顾昭昭,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呢,活着,就永远有希望翻牌。” 我的视线又投向前方,目光游离没有焦点:“我要翻牌干什么?怎么翻?我的爸爸又不能死而复生。” “正因为如此,你才不能做傻事。”夏樱柠说,“因为你现在的生命不只是属于你自己,还属于你死去的亲人,你的肩上承载着他们的希望。” 我眨了一下眼睛,想起爸爸曾经对我说的话,想起当时的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一定会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读最好的专业,让他脸上增光。可是现在的我…… 我突然看向夏樱柠,说:“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的目的是?” 她低头笑了一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到耳后:“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你知道吧?我爸爸是校长,我们学校今年争取到三个保送c大的名额,进入候选名单的有六个人,有你有我,而我,可以退出。” “你退出了也未必轮到我。” 夏樱柠靠近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不是说了吗?我爸是校长……他选择保送我,别人肯定有些闲话,可是如果他选择保送你,是看重你的综合素质高,喜欢你的灵气,谁还能说什么呢?” 我看着她,平静地问:“交换条件呢?” “离开骆轶航,并且要让他彻底死心,再狠狠地抛弃他。” 我冷笑:“我和他分开了,也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夏樱柠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柔声说:“那就是我和他的事情了。这件事你可以考虑几天再告诉我,期限是月底,等保送名单出来了就没机会了。” 我望着夏樱柠的背影消失在天台的红色铁门之后,心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的前方是喧闹的操场,我的身后是湛蓝的天空,风吹着我的白色校衫哗哗地响,冰凉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胸襟上,又被风迅速吹干。我哭了又笑了,原来爱情也可以是筹码,用它换到想要的东西。我笑了又哭了,阳光温暖明亮了整个世界,却忘记要到我的心里去走一走。 每个月向二伯母要生活费成为我生活中最痛苦的事。爸爸留给我的积蓄和卖房子的钱足够支持我到大学毕业,可是钱都由二伯母管着,每次我向她要生活费和额外的学习资料费时,她的脸色就会难看得像一整个月都在便秘。 “昭昭啊,不是二伯母舍不得多给你,只是现在的物价真的涨得很快,钱不值钱啊。你别看你们家那房子挺大的,其实卖了不值几个钱,不知道够不够你念大学的。你们学校也真是的,怎么老是要钱……你堂弟想学画画,你二伯又是个没用的东西,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他抽烟的……” 对我,她不太说难听的话,但是每次我问她要过钱之后,当天晚上她必然会和二伯大吵一架,指桑骂槐的骂词,其间还夹杂着堂弟的方言:“你们不要吵了好吗?烦死人了!那个拖油瓶没来的时候不都好好儿的吗?让她快点走好吗?” 我独自坐在没开灯的房间里,用袖子堵住自己的嘴巴,无声地哭泣,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考上大学,风风光光地离开这里,然后再也不回来。 可是第三次模拟考试的结果却狠狠地将我推入深渊。 二伯母作为我的监护人参加了学校的高考动员大会,她回来的时候扬着我的成绩单对二伯说:“我还以为你们家昭昭多有出息……看看,这个名次,和我们家小伟也差不多嘛……” 我面无表情地推开门,对还沉浸在幸灾乐祸情绪里的二伯母说:“快高考了,我想搬出去住,您能不能把我爸的钱给我?” 二伯母垂下手,随手把我的成绩单往桌上一扔,白色的纸如一只断翅的鸟,缓缓地坠落地面。她冷笑一声:“搬出去可以,可是昭昭啊,二伯母是真的没钱了,你爸的那些钱你可能以为很多,其实办后事就花得差不多了。我这里还有一千块钱,要不你全拿去吧……不过二伯母丑话说在前头,你拿了这个钱,就算和我们两清了,别到时候说我们不管你了,今天可是你自己要搬走的……你要继续住在你二伯家,我们自然是欢迎的,你考上了大学,砸锅卖铁我们也会送你去读。” “一千块钱?”我几乎要笑出来,“我爸的积蓄、补偿金加上卖房的钱,就算办后事花了几万,也不至于只剩下这么一些吧?” 二伯母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蹦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和你二伯把你家的钱放到了我们自己的口袋里?哎哟,那你真是冤枉死你二伯母了……这年头果然不能做好人,还不如像你那些叔叔舅舅那样往外一推,干干净净、舒舒服服……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的钱不经花,而且那时候房子急着出手,卖的价格也不高……” 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只觉得头痛欲裂:“够了!别说了!”我打开门跑了出去,二伯在我身后叫我的名字,声音里有几许焦急,但他也没有真的追出来。 我穿着拖鞋在大雨里不知走了多久,单薄的春衫紧紧贴着皮肤,浑身湿得像是从河里捞上来的一样。在路边的电话亭里,我的手按在电话听筒上,垂着头看着脚下淙淙流过的雨水,眼睛酸涩,分不清脸上的是雨还是泪。这个动作我保持了大约一个小时,最后我抬起头,按下了夏樱柠的电话号码。 “我答应你……不过为了让他死心,我需要你的配合。” 夏其刚是夏樱柠的远方表兄,他既没有夏校长的儒雅,也没有夏樱柠的美貌,甚至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点夏家人的基因痕迹——粗乱的浓眉,细小的眼睛,方正的国字脸上最显眼的五官是中间那个成龙式的大鼻子,笑起来时露出满口黄牙。 夏樱柠介绍我们认识,她给了我一部手机,里面只存了夏其刚的号码。 “你需要挡箭牌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我哥这边我和他说好了,他会尽量配合你的。” 我抬眼望向夏其刚,他正上上下下地看我,那眼神让人觉得很脏。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不快,他收起肮脏的眼神,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夏樱柠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女生……不过既然妹妹你开口了,做哥哥的当然不在话下,何况你的同学也是娇滴滴的小美女一个,看着就让人喜欢。” 我皱了皱眉头,说:“其实也没什么事,也许不用麻烦你也说不定,为以防万一先和你打声招呼,有需要的话可能要请你扮演一下我的男朋友,你很有钱,我现在吃的、住的、花的都是你给我的。” “哈哈,我一直想做演员,谢谢妹妹给我这个实战演习的机会。”夏其刚笑得谄媚。 夏樱柠借给我一笔钱,我便从二伯家搬了出来,在学校附近的弄堂里租了一个单间,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学习。我临走的时候除了二伯母给了我一千元,二伯还背着她偷偷塞给我两千元,他搓着手说:“你二伯母看得紧,我也没什么多余的钱……二伯对不住你……” 我没说话,收下钱放在口袋里,提着行李箱下楼,坐上出租车之后眼泪才掉下来。我透过泪眼望着窗外模糊的树影,我看不清楚前方的路。 我租的单间在一条老式的弄堂里,下出租车之后还要走一段上坡的阶梯,我提着行李箱累得肺好像要爆炸一样时,手上突然一轻。 居然是夏其刚,他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提着我的行李箱轻轻松松地就跑到了我的前面。 “你怎么……” “樱柠告诉我的,她说你今天搬家,我就想过来看看,也许能帮上忙。嘿,还真给我来对了。”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我冷着脸,伸手去拿自己的行李箱。 “给我一个机会嘛。”夏其刚抓住我的手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这种粗人?我初中就没读书了,人笨,没办法,但是我特别羡慕你们这种会读书的。你不知道,我还特意让樱柠她爸,就是你们夏校长,给我弄了套你们学校的制服,一穿上,哎哟,那个精神。” 我甩开夏其刚的手,脸上热辣辣的,没有再说什么。他又嘿嘿笑了两声,殷勤地跟在我的身旁。 到了我租住的地方,我磨磨蹭蹭地假装找钥匙,站了半天就是不开门。我不想让夏其刚进去,但是十七岁的我尚不知道怎么拒绝一个刚刚帮助过我的人。 “嘿嘿,你是不想我进去吧?我也就是觉得你一个小姑娘住在外面不方便,换个灯泡什么的估计也不会……既然你觉得不自在我就先告辞了,再见。”夏其刚朝我挥挥手,露出标志性的眯眯眼笑容,说,“我走了啊,你晚上小心点,把门窗都锁好了。” “再见……”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自责和内疚。我想夏其刚也许真的只是好心,人长得不好看不见得心灵也不美吧,是我多心错怪了他的好意。 骆轶航之前说我太压抑自己,将自己围困在一个玻璃盒子里,拒绝所有的好意和靠近,甚至是他的温暖。 不用他担心,因为我很快就向另一个极端发展了。 从表面上看我似乎正逐渐恢复,又变成曾经那个爱说爱笑的顾昭昭了,笑容与活力又一点一点地回到我的脸上,可事实上,我千疮百孔的心依然如筛子一般无法修复。骆轶航不止一次想和我好好儿谈一谈未来的计划与打算,可我一次次转换话题。 他说:“你在你二伯家住得习惯吗?”我说:“夏樱柠昨天背的那个背包你看到没?好看死了,那个牌子卖得死贵死贵。” 他说:“我们去北京读大学好不好?你不是说喜欢那里的文化氛围?”我说:“现在商场就跟抢钱似的,你说我们大学毕业后平均一个月三四千的工资,就算能上万吧,买个lv都不够,怎么花啊?” 他说:“我想好了,高考一结束我就去打工。我养父一个同事的儿子读高一,数学特别差,他请我给他儿子补习,五十块钱一节课。我算了算,一个暑假大概能挣三千块……以后你的生活费就不用担心了,我给你挣。” 我说:“你知道吗?听说叶琳姗的姐姐快结婚了,嫁了个富二代,光彩礼就给了三十万。” 我们各讲各的,欢喜着各自的欢喜,可是当欢喜的温度退去,我们又都沉默了。 骆轶航抚着我的脸颊,哀伤地说:“昭昭,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和以前一样?”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骆轶航,内心却酸楚难耐:“我们分手吧,骆轶航。” 他的手一顿,笑了一下,说:“别开这种玩笑好吗?我会害怕的。”他的嘴角在笑,眼神却是恐惧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我躲过他的手指,撇过头扼杀他的希望:“我是说真的,骆轶航,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已经不爱你了。” “你骗人。” “我没有。这段时间我想得很清楚了,你已经不适合我了,你的出身、你的家庭背景……以前爸爸还在,我家的条件也还不错,所以我不用考虑这些现实的问题,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没有人可以依靠,我得为自己多考虑点。” 骆轶航什么话也不说,脸上的神情从慌张到平静,然后再到冷漠,他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冷,我好像在瞬间穿越到了南极大陆。 “我不信。”他仍是固执地说,倔犟地咬紧牙关。 我装作很不耐烦的样子说:“你不信也没有用……骆轶航,我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不得已,我搬出夏其刚。 “你再说一遍?”他不可置信,眼睛睁得很大,眼里爆红的血丝清晰可见。但即使我这样说,他仍不愿相信,竭力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的双手抓着我的臂膀,像两把虎头钳一样钳得我生疼。 我狠狠地吸了口气,一口气把所有话说完:“你别再缠着我了,我真的对你已经没感觉了。你家也那么穷,你自己也还是个向父母伸手要钱的小孩儿,你没有办法照顾我,我只能靠自己,你一点用也没有……我现在不想想这些了,骆轶航,我们分手吧。” 我以为骆轶航会转身就走,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一个多么倔犟多么要强的人,我的那些话无疑是将他的自尊狠狠踩在脚下,无论骆轶航多爱我,他都会扭头就走。 但后来我发现我还是错了。 骆轶航原本像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可是在我扭头要走的时候,他突然从身后抱住我,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呼出来的热气喷在我的后颈上,然后有温暖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裸露的后颈皮肤上。 我听到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很软弱很软弱地说:“昭昭,我们……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昭昭我答应你,我以后会努力挣钱,挣来的钱都给你,我会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我会一直对你好,对你百依百顺,什么都听你的……挣大钱,买大房子,养一条你喜欢的大狗,生两个孩子,一个像你一个像我,一个跟你姓一个跟我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说到后来,他几乎泣不成声,那么倔犟爱面子的骆轶航,旁人眼里骄傲到有些不可一世的骆轶航,为了挽留我,竟然哭得那么懦弱。 我可以将语气、神情控制得很好,可是却控制不住不停滑落的泪水,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没办法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在自己面前痛哭得像个孩子,还能无动于衷。骆轶航的每一滴泪都像是赤色的熔浆,一滴一滴落在我最柔软的心窝里,烙出一个又一个疤印。 如果,如果那个时候不是夏其刚恰巧出现,我想所有的一切就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我差点就要放弃和夏樱柠的约定紧紧抱住骆轶航,告诉他一切都是骗他的,我只是自私地想得到一个保送c大的名额,所以和夏樱柠交换了我们的爱情。我不要什么骄傲与荣耀了,如果我的未来没有他的参与,那该多么遗憾而让人难过啊。 可是我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夏其刚突然冲过来给了骆轶航一拳,将我紧紧搂在他的怀中。他居高临下地对骆轶航说:“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我刚哥的女人也敢动?” 骆轶航躺在地上,仰着头怔怔地看着我和夏其刚,脸上的神情从震惊到冷漠再到鄙视,而我只是一个劲地哭,像要把心里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 “亦航……”我叫他的名字,可是破碎的声音被夏其刚洪亮的嗓门儿轻易地盖过:“臭小子我告诉你,以后再来纠缠顾昭昭的话,有你好看!” 骆轶航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没理会夏其刚,只是冷漠地看着我问:“这就是你的新男朋友?他一个月给你多少钱?三千?五千?还是一万?” 我哭得浑身发抖。 “顾昭昭,你曾经在我心中是无价之宝……今天我终于知道原来是我傻了,你的价格原来这么便宜。”他似乎是想冷笑,可是一皱眉却又落下泪滴,他红着眼睛,像一只伤心欲绝的小兽。 “亦航……”我后悔了,我不想要保送名额,我不想和骆轶航分手。可是夏其刚紧紧抱住我,让我无法动弹,他在我耳旁轻声说:“你现在说了他也未必信,那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他如果真喜欢你,等你拿到名额上了大学,再和他解释也不迟。” 我捂住嘴,望着骆轶航离开的方向,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走得不慢也不快,但是背影看起来忧伤极了、脆弱极了,好像风刮得再大一些,他就会轻轻地倒下。 那天他在我的视线里迈了二百七十八个步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低贱的心上。 是的,我觉得和骆轶航相比,我的灵魂低贱得如同一粒尘埃。 第八章 如果能痛饮三杯,醉生梦死 ——骆轶航说,顾昭昭,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个冷血一点的人,不为情爱所动。可是这辈子我只能认栽。 夏其刚送我回家,用小小的电热水杯给我煮泡面,食物的温暖香气在出租屋里弥漫,我的哭声渐渐停止,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如同一具尸体。 夏其刚叹了口气说:“你也不要伤心了,如果他真的爱你,你以后和他说明白,他会原谅你的。如果他不原谅你,说明他爱你还不够深。” 我的眼珠子动了一动,望向夏其刚,他方方的国字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给你煮了面,起来吃点吧,都过了饭点了,你吃点东西才有力气继续伤心啊。” 我抹干眼泪坐直身体,双手捧着电热水杯,氤氲的雾气迎面喷在我的脸上,又融化了我的泪滴,它们一滴接一滴,奋不顾身地掉落在泡面汤汁中。 我就着眼泪吃完了那杯泡面,我告诉自己这一定不是我和骆轶航的结局,等过了高考,等我们各自拿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们一定能重新开始。 那天我放声哭泣、歇斯底里,但内心并不绝望,更多的是一种发泄,夹杂着感动和自我厌恶。我总觉得我一定还会和骆轶航在一起,我们只是暂时地告别,等我们平稳度过人生的一个又一个关口,下一站等待我们的肯定是幸福。因为我对我们的爱情有信心,我对骆轶航对我的爱有信心。 我答应夏樱柠,只是希望爸爸在九泉之下瞑目,只是希望永不再看到二伯母那讥讽的笑脸。我只是有点虚荣,拿爱情赌注,博一个看起来光明点的未来。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和我的人生也会慢慢好起来的吧?那天我带着奢望昏昏沉沉地入睡,浑然无知命运的残忍,它转手之间就让肮脏的海水吞灭一切,让我连废墟的一点渣滓都再也找不到。 我和骆轶航开始形同陌路,像歌里唱的那样,我们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顾祈不知道我和骆轶航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又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旁敲侧击地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越不过去的坎儿呢?你们两人可是学校里最被看好的情侣,别让大众失望。” 面对好友的关心,我微笑,但不语。骆轶航也越发沉默,除了上课回答老师的问题外,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沉默地学习,沉默地走路,沉默地打球,沉默地面对所有询问和关心。 我们相熟之后,他身上那种潮湿冰凉的阴沉气息如见了阳光的晨雾般渐渐消散,而如今又卷土重来,甚至越加汹涌。他将自己掩藏在重重浓雾之后,像一棵挂满蛛丝的荆棘树。 他不再在早操的队伍中偷看我;不再隔着汹涌的人潮旁若无人地望着我微笑;不再在中午放学铃一响时就冲出教室,只为去食堂排队抢个好位置,让我吃到最大的鸡腿;不再在投进每一个球后,扬着明亮的微笑冲着场边的我吹一记又响亮又臭屁的口哨。 他好像真的决定放弃我了,把我彻底剔除在他的世界之外,可我却还是忍不住用目光搜寻他的身影,望着他郁郁的背影和冷峻的侧脸。我一遍遍地在心底说:不要对我绝望,不要放弃我,我们还会在一起,一定,一定…… 一天放学,我跟在骆轶航的身后走出教室,看着他背着书包穿过长长的林荫道,看着他推着黑色的自行车,从蓝色屋顶的车棚里出来,看着他直起身体踩脚踏车,被风吹起的校衫像一面扬起的风帆……突然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清冽的目光毫无预警地撞上我的目光。 我惊慌失措地掉转目光,等恢复平日淡漠的神情时才又重新去看他,他安静地望了我一眼,神情复杂,然后和他的朋友一起离开。 我要多么努力才能挺直脊梁,绷住如常的表情,一步一步走回我的出租屋里,然后躲在薄薄的被褥下,让自己脸上僵硬的表情、心上坚硬的盔甲,一点点崩溃,一块块龟裂。 夏樱柠警告我说:“如果你再用那种眼神看骆轶航,我们之间的交易就取消。”她说这话的时候,离高考还有七十二天,离公布保送名单还有三天。 春日的阳光薄如蝉翼,在我的眼底熠熠发光,我恨夏樱柠捉着我的痛摆布我,但我更恨我自己,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我眯着眼睛对夏樱柠笑,说:“我用什么眼神看骆轶航了?怎么,我都那么践踏他的心了,你还是没办法靠近他吗?” 夏樱柠盯着我,眼神锋利如淬毒的箭,但只是极短的一个瞬间,她的神情又恢复成美丽纯情的少女该有的甜美,她说:“顾昭昭,你其实没有你自己想的那么爱骆轶航,最爱骆轶航的人是我,我可以为他放弃一切,可是你却连一个保送名额都放不开。既然如此,你干吗不把戏做足一点?不要先伤了他的心,后失了保送名额,那真是得不偿失。” 我沉默不语,她又凑近我的脸,将胳膊搭在我的肩上,状若亲热地说:“对了,我得提醒你一声,我爸爸可是很想把那个保送名额给我的,毕竟这几次我考得都不错,就算他把那个名额给我也是无可厚非的。” 我仍是眯着眼睛微笑,直到夏樱柠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才感觉到疼,紧紧握成拳的右手掌心里,有四枚红色的月牙印,那是指甲抠出的伤痕。 那一刻我不恨夏樱柠,真的,我恨我自己,懦弱的、虚伪的、为了走捷径而伤害自己爱人的自己。 三天后,布告栏里终于贴了新的公告,粉红的底,黑色的宋体字,三个保送名额,我望着“顾昭昭”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校园里的香樟树开始大批大批地掉叶子,像得了脱发症的少女,风吹过的时候树叶就簌簌地掉,就像那些关于我的流言一样纷纷扬扬。 “你知道吗?顾昭昭居然和骆轶航分手了。” “不是吧?当初不是她死皮赖脸地倒追骆轶航的嘛,怎么会分了呢?” “真的!我在七班的朋友说他们现在跟仇人一样,见面都不说话的。” “对对,我也听说了,好像是顾昭昭提的分手,明明是她对不起骆轶航在先。” “啊,有八卦?她怎么对不起骆轶航了?” “你不知道吗?顾昭昭的爸妈不是死光了吗?本来她连学费都可能付不起,后来她豁出去了……据说现在有个大哥罩着她……” “看不出来啊,顾昭昭是这么有手段有心机的人。” “你也太天真了吧……” ……我真的不想听到这些与我有关的八卦,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总有那么巧合、那么恰好、那么恰如其分的声音钻进我的耳里,让我知道,那些窸窸窣窣的耳语所讨论的主角是我,那些指指点点的对象是我,那流言飞语里不堪的女主角,是我。 有一天中午,叶琳姗很恼火地冲进教室,像个女金刚一样充满暴力气息,张凯歌不怕死地问:“你今天吃了火药了啊?好像快爆炸的样子。” 叶琳姗瞪了张凯歌一眼,她坐立难安地磨蹭了一会儿,终于站在我面前说:“你就任她们胡说八道吗?那些人说得实在太难听了,简直太贱了!” 我合上书本,看着叶琳姗问:“你相信她们说的吗?”“当然不信!”我若无其事地说:“这就够了啊。明白我的人自然知道那不是真的,不明白我的人我解释了也没用,难道扇她们耳光让她们闭嘴吗?她们肯定会在背后说得更难听吧?” 叶琳姗还想说什么,我拉住她,说:“走吧,别为这些奇怪的人不开心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和叶琳姗边走边聊,头顶的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初夏的阳光美好得像一首诗。骆轶航与我冷战了一个月之后,第一次主动拦住我的路,问:“我们可以聊聊吗?” 他的脸上有摇动的细碎光斑,微皱的浓眉,冷淡又困惑的深眸,充满男性气质的高挺的鼻梁和刀削般的下巴弧线,纤长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又似落满了柔软的哀伤。 叶琳姗捏了一下我的手,然后说:“我有事先回教室了,你们慢慢聊。”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掉头回教室。 这个傻姑娘,她以为我和骆轶航只是因为误会而赌气,好好儿聊一聊解开误会就能雨过天晴、和好如初。 我跟着骆轶航走向教学楼后的小花园,因为是午休时间,那里稍显偏僻。一路上都安静极了,灿烂的阳光劈头盖脸地落在我们裸露的皮肤上,我似乎能听到死皮被晒得翘起时,发出的轻微的啪啪声。麻雀在枝头跳跃,蜜蜂围着一朵硕大的月季花嗡嗡地飞着,我们的脚踩在草叶上,发出窸窣的声音。 骆轶航在花坛边站定,转身面向我。白色校衫和黑色的布裤子,最普通的衣着,穿在他的身上却自有一种宁静贵气的气质,挺拔、俊朗。他的右手旁刚好是一朵开得正艳的芍药花,画面美得像一幅画。 他望着我,我亦望着他,也许只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但从我心里流淌过的时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而我希望是一百个世纪那么长。我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儿地看一看骆轶航了,以前我们好的时候我还觉得对视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可是失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能坦坦荡荡地直视爱人的眼睛、眉毛、鼻子,是那么奢侈。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而疲惫。 我笑了一下,反问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他眉间的褶皱又深了几许,深得我很想踮起脚去抚平它。 “顾昭昭,”骆亦航似乎是强按着怒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那些莫名其妙的流言是怎么回事,严格来说你和我已经半点关系也没有了。可是我就是他妈的贱,我就是他妈的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我就是他妈的想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骆亦航的修养一直比我好,以前我激动或者生气的时候就会飙几句粗话脏话,可是他从来不。因为很多脏话都是和“母亲”有关,他不愿意亵渎,所以干脆控制自己不骂任何粗话脏话。可是现在他一连说了三句“他妈的”呢。 我没出息的又有点想哭,因为骆亦航对我的心是那么的赤裸裸,哪怕被我抛弃,被我践踏,他仍是难以自控地关心着我。 再等一等吧,两个月,不,只要再等一个月零十七天,我就把所有隐情都告诉你,哪怕你要打我要骂我我都愿意,只要我们还能回到从前。 原谅我这一刻的自私和虚荣,我想守住自己对爸爸的承诺,亦想在那些等着看我悲惨下场的人面前扬眉吐气。 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会拿一生做补偿。 我在心里对骆亦航说了长长的一段话,而事实上我只是望着他不说话,眼底有泪光流动。最后我只说了一句“谢谢”——谢谢你爱我、关心我,谢谢你走进了我的生命。 然后我转身一步一步离开,骆亦航在我身后静默着,如一尊石像。 第九章 有类似的遗憾,所以一起漂流在人海 ——我在黑暗中如一只失眠的黑猫,抱着膝盖披着毯子缩在沙发一角,只希望黎明快点到来。 陈梓郁很喜欢吃我做的饭-这是我最近的新发现。 那次他差点掐死我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们冷战了将近一个月时间,他还是每天回梓园住,但我起床的时候他还没起床,我下班的时候他还没下班,我们各居一室,打照面的时间并不多。 直到某个周末,我心血来潮在家做饭,他来倒水时经过餐桌然放慢脚步,看着我做的小炒肉,略显惊讶地问:“你还会做饭?”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出于礼貌,我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你吃饭了没?要不要一起吃?” 我只是假装客气,结果陈梓郁真的挪开椅子在我对面做下来,看我拿着筷子发呆,他没好气地问:“怎么还不给我拿碗筷?” 或许那句“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的老话并不是没有道理,那天之后,只要有时间,陈梓郁都会提前打电话和我说他晚上想吃的菜,他的菜谱从一开始的醋熘白菜,慢慢发展到红烧狮子头,难度系数越来越大。 偶尔因为加班,我没办法给陈梓郁做饭,三秒钟之前还在欢快地说“今天晚上我要吃鱼香茄子”的男人,瞬间就会啪地挂掉电话,幼稚又任性。 “我出高于他们十倍的薪水,你把那儿的工作辞了行吗?专门替我做饭吧?”那天我难得准时下班回家,做了一桌子饭菜,陈梓郁终于忍不住财大气粗地建议道。 “你总是习惯这样用钱达到你想达到的目的吗?”他语气里满是对我所做工作的轻视,我忍不住有点生气。陈梓郁吃了口西红柿炒蛋,慢吞吞地说:“当然也有别的办法……比如打个电话给你们gt的老板,让他们找个理由把你辞了……” 我瞪他,他轻咳一声:“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出此下策,我可不想逼你在饭里下砒霜。” “知道就好……”我小声嘟囔,而陈梓郁明明听见了却也没有生气。 那段时间我们真的像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下班后他来接我,我们一起买菜、做饭,一起吃饭,吃完饭我在厨房洗碗,他在客厅看新闻。陈梓郁看着我,然后坐到我身边,将我轻轻地搂进他的怀里。他将我的脑袋安放在他的胸口,一只手揽着我的腰,一只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吻吻我的额头。 “不疼不疼,很快就不疼了。”他笨拙地安慰我。 我有点想笑,可是靠在他温暖的怀里,脚趾真的就没那么疼了。 我没问陈梓郁关于他和沈玉芳的事情,因为那不关我的事,而当沈玉芳主动来找我时,说实话我挺惊讶的。 和陈梓郁结婚两年来,我和沈玉芳除了在家庭聚会上见过几次之外,并没有什么交集,只不过是脸熟的陌生人。在她怒闯梓园之前,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温婉亲切的贵妇阶段,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她内心其实是极其看不起我的,她和陈家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她的演技好一些罢了。 周五下班时突然变天,阴云密布似是要下雨,我原本打算搭陌桑的便车回云,可是走到大厅时,有人叫住了我:“顾小姐。” 是陈家的司机许伯。 “有什么事吗?” “陈太太想见你。” 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陈太太就是沈玉芳,一时间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见我。 “怎么了?有麻烦吗?”陌桑小声地问我。 “没事。你先回云吧,有事电话联系。”我拍了拍陌桑的手,然后转身对许伯说,“走吧。” 入冬时分,气温自然高不到哪儿去,但沈玉芳仍穿得十分轻便,一件连体的钉珠洋装,一双高跟皮靴,豹毛大衣丢在一边的沙发上。保养得当的容颜和卷曲的栗色长发,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将近十岁,此刻她懒散地靠在绛红色的麂皮绒沙发上,翘着尾指优雅地用银勺搅动咖啡。 “阿姨找我有事吗?”我随陈梓郁一直喊沈玉芳“阿姨”。 从我落座到开口说话,沈玉芳都没有看我一眼,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听说梓郁最近去梓园去得很勤?” 我摸不准她的心思,只好答:“是啊,他最近工作不是那么忙回家的时间就多了些。” “回家?”沈玉芳冷笑一声,终于抬起眼来看我,“在我面前不用演这些戏码,我知道你们之间就是笔交易。” 她的眼神犀利,让人很不舒服,我不由得挺直了腰,做出迎战的肢体准备:“那您今天找我是……” “前两天梓胡和我说他真的想和你在一起。”她顿了顿,“我现在想确定一件事情,是梓郁单方面这么想,还是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一面看着沈玉芳,装作仔细听的模样,另一方面各种念头在脑袋里飞快地转着,我有太多疑问和困惑了,比如为什么沈玉芳会知道我和陈梓郁之间的真实关系?为什么陈梓郁会要沈玉芳“放过他”?为什么她又要来问我这些…… “我以为他是开玩笑说说的。”我答。 “那就是其实你没这么想喽?” 我略一迟疑,然后点点头。 “那事情就简单多了。”沈玉芳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推到我面前,“你好好儿一个姑娘,肯和陈梓郁假结婚无非就是求财,如今他昏了头,想和你假戏真做,亏了你还是清醒的。你们根本就不可能,你能明白这点当然最好,省了我很多事。这张支票你收下,然后立刻消失。” “消失?”我突然有点想笑,因为这实在很像《流星花园》里道明寺的妈妈用钱打发杉菜一家的情节。可是我已经和陈梓郁结婚了,看来她也知道我和陈梓郁的真实关系,为什么直到现在她才希望我消失? 沈玉芳还想说什么,包间的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陈梓郁脸色阴沉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慌张不已的许伯。 “太太,我拦不住少爷……” “我知道了,关上门出去吧。” 陈梓郁浑身湿透,额前的刘海儿垂下来遮住半只眼睛,他用食指与拇指轻蔑地夹起桌上的支票,瞥了一眼那个数字,笑了起来:“你还挺大方的嘛。”他又低头看我,“对这个数字满意吗?” 我真的猜不透他们到底想干吗,可还是那句话,食群之禄,忠君之事,我很清楚自己该站在哪一边。我站起身面对陈梓郁,露出一个笑容:“满意啊,可是我拿不了呢。”因为先和我有合约的人是陈梓郁你啊。 陈梓郁定定地看着我,如鹰般锐利的目光一寸一寸切割过我的皮肤,他突然绽露出笑容,明亮又桀骜。 他拉住我的手,扬着下巴对我说:“算你聪明。”然后拽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陈梓郁你给我站住!”完全被无礼的沈玉芳终于无法再慵懒优雅地继续坐着,她失态地大吼。 陈梓郁站定,转身,眼神冰凉如刃:“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在乎了。” 陈梓郁拉着我在下着暴雨的大街上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水花在我们脚下大朵大朵地绽开又迅速凋零。雨水不停地打进我的眼睛里,我几乎睁不开眼睛,看不清前面的路,只是跟着他往前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我知道这一刻他非常快乐,莫名其妙的快乐。 “我……我跑不动了……”不知道跑过了几条街,我的心脏跳动得像要爆掉一样,负荷不了这么剧烈的运动。 陈梓郁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我毫无悬念地撞进他的怀抱里,而他早有准备般,紧紧地抱住我。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口,他判若无人地亲吻我的额头和眼睛,亲吻我的脸颊和嘴唇,然后深深地拥抱我。他在我耳边说:“昭昭……你知道吗?刚才我怕极了,我多怕你会听她的话照她说的做,拿了钱就摆脱我……我从办公室冲出来,一路跑一路想,心情就像是去奔赴一场来不及的葬礼……可是你多好……你拒绝了她……” 我被他亲得愣头愣脑的,直到那一刻才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快乐了,原来他以为我拒绝沈玉芳是因为我对他的感情。从小生长在一个物质丰厚但缺乏爱的家庭里的陈梓郁,大约见过太多可以用金钱对换的感情,所以在听到我的拒绝后,他开心,他感动,他终于不不规则掩饰自己的感情,愿意直面他心底的自己。 他在我耳边一遍遍地说:“顾昭昭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们好好儿在一起好不好?” 我几乎要哭出来,内心酸楚得像含了一颗未熟的梅子。原来陈梓郁是那么可怜的人,像一个小小的任性的孩子,内心无比渴望着爱,却又拼命掩饰着爱,因为怕受伤而建起坚固的城墙,可城墙下的灵魂原来如此柔软而单纯。 我突然觉得好累,我攀着陈梓郁的脖子,放任自己彻底沉溺在他的怀抱里,忍不住地失声痛哭。所有卑微而厚重的爱都是那么辛酸,让人欲罢不能却又无力承担,因为我曾爱过,所以我能清晰地感知陈梓郁所有的骄傲与卑微、任性与纠结、拧巴与可爱。 我真的想和陈梓郁试一试,试一试我们是不是真的可以有未来,可是在那之前,我必有向他坦承我的过去。以前我们是交易的伙伴,所以我从不认为我的过去和他有任何关系,可是如果我要和陈梓郁真的进入一段新的关系,我必须让他知道我的过往,这是我和爱有关的骄傲。 回到梓园,我们各自洗了热水澡,穿着最舒服的家居服,一起席地而坐,背靠着沙发。我倒了两杯红酒,挨着陈梓郁小口小口地啜着,努力寻找了一个开头,给他讲我和骆轶航的故事、我的爸爸和蓝天小学、我十七岁那年的变故、美丽的夏樱柠、卑鄙的夏其刚…… 我以为我会大哭,可是不知道是红酒的力量,还是那些事情真的已经过去了,我很平静地告诉陈梓郁:“……经过那段行尸走肉的日子以后,我和陌桑一起来到这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这就是我的过去,也许让你失望了,我的过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纯白。”陈梓郁没有说话,他一开始只是和我互相依靠着坐着,后来变成搂着,而随着我的讲述,他将我搂得越来越紧。 窗外的天空彻底地暗下来,小区里的灯光透过薄纱窗帘影影绰绰地落在地板上,房间里的光线很暗,空气静极了,我能听到隔壁的拉布拉多在欢快地叫唤。 陈梓郁的呼吸平稳而绵长,在我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低声说:“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之后,希望你不要看不起我。”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才再度开口:“你对我和沈玉芳的关系,就没好奇过吗?” 闪电突然划破寂静的夜空,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陈梓郁的脸孔在我的眼前清晰了一下,然后又暗了下去,只有他的眼神仍亮得像两颗黑色的宝石。 沈玉芳与陈梓郁,继母与继子——这样的关系在陈梓郁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发生改变。而在那个夏天之前,他张扬跋扈、骄傲放纵又冷漠无情,在校园里如王孙贵族般霸道横行,无人敢有什么怨言,包括老师也都个个对他端笑脸,因为他是陈家的独子,学校的科技楼还等着陈家捐款修建呢。 陈梓郁蔑视那群因为金钱和权力而向他卑躬屈膝的人们,但他同时又享受着陈家独子的身份带给自己的快感。 在那个夏天最炎热的时候,陈梓郁十七岁的生日快来临了,他不知道明天在学校打开课桌后,会看到多少奇奇怪怪的礼物。自懂事起,对他示好的女生就络绎不绝,因为太习惯,所以他根本就不珍惜,甚至心里还有点轻视那些轻易就说出口的肤浅的爱。 但隔壁班的阿阮好像有些不同。阿阮和陈梓郁从小学起就一直是同学,她对他的好感似乎是从孩童时代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赤裸裸地写在脸上的。他很少答理她,偶尔心情好了才会吝啬地给她一个笑容,可她总是笑眯眯的,像一只傻乎乎的兔子,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从七岁到十七岁,阿阮记得陈梓郁每一年的生日。随着年龄的增长,其他妇生送的礼物越来越昂贵和稀奇,只有她的礼物是永远不变的手工贺卡。十四岁的阿阮学会做饭,此后陈梓郁每年的生日礼物里又多了一份爱心便当。 十六岁那年,阿阮趁送礼物时偷亲了一口陈梓郁的脸颊。明天是他的十七岁生日,陈梓郁站在门口脱鞋,猜测阿阮明天将会对他做各种可能,脸上不由得露出不自知的温柔表情。 “梓郁回来了啊。”三十岁的沈玉芳穿着吊带睡衣从楼梯上下来,蓬松的鬈垂在脸旁,似是刚睡醒的模样:“你爸出国考察去了,他说回来给你补过生日。” 陈梓郁低着头经过沈玉芳身旁,只说了句:“知道了。” “对了,我有些东西给你看,你到书房来一趟。”沈玉芳拍了拍陈梓郁的肩,先一步向书房走去。 对于这个继母,陈梓郁对她没有任何好感,因为她间接害死了他的妈妈。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近十年,仍陌生得像是路人。 沈玉芳在陈梓郁身后关上了书房门,他转过身看着她,突然有了些些许不安:“有什么事吗?” 沈玉芳眯着眼睛笑,随手从书桌上拿起一个文件袋扔在他的面前:“看看吧。” 那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前面是一份看不懂的表格,表格末尾有一段结论,第一句话便是:待测父亲样本排除是待测人子女样本亲生父亲的可能。 “这是……” “老爷子找人做的亲子鉴定,他怀疑你不是他亲生的……很不幸,居然是真的。” 陈梓郁站在那里,将那段两百字的结论看了几遍,可视线越来越模糊,每个字都像活了一般扭曲变形:“不可能……不可能……”他只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 “你妈妈和你爸爸关系破裂,也全非是因为我的介入……这份报告是今天下午收到的,他上午就飞英国了,所以他还没看到……” “你给我看这个干干什么?” 沈玉芳笑了一下:“梓郁,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爸爸知道你不是他的亲儿子,他会有什么反应?暴跳如雷?心肌梗塞?把你扫地出门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你希望是哪一种?” 沈玉芳的声音像是千万只蜜蜂,嗡嗡鸣叫着冲向陈梓郁。 “……如果没有了陈家长子的身份,没有了你父亲做靠山,你以为还会有人替你收拾那些烂摊子吗……” 夏日的黄昏闷热无比,才开始工作的冷气机还未将书房里的暑气散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陈梓郁的额头、鼻尖渗出来,他握紧拳头,抬眼看着沈玉芳说:“这不可能,你别想骗我。” 沈玉芳笑吟吟地向他走去,在近到她的胸已经蹭到他身体的位置才停下,她抬眼看着他:“我骗你做什么?你可以打电话证实……” 她将电话递到陈梓郁的面前,还是笑吟吟的,温柔妩媚似一只波斯猫。十六七岁的少年全身僵硬地看着沈玉芳,淋漓的汗水湿透了白色校衫,有一滴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挂在下巴尖儿上欲落不落,晶莹剔透。 “这不可能……”陈梓郁的心里乱作一团,像没了信号的电视屏幕般,此刻是一片雪花。 沈玉芳突然手一松,电话落在地上,塑料碎片斜飞了出去。她左手放在他的后颈,右手平贴着他的胸口,对着他吐气如兰:“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梓郁,其实我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陈梓郁的头越发昏沉,口干舌燥得厉害,心里像有一团火,成熟女人芬芳的身体蹭着他的,他想他一定是病了,是病了…… 陈梓郁醒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昨夜的自己做了一场荒唐的惊恐版春梦,可是低头看到胸口的指痕和赤裸的身体,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不是爸爸的儿子,那么妈妈的自杀或许不只是因为父亲的背叛……他和沈玉芳的关系,也有了全新的含义…… 陈梓郁站在花洒下冲洗干净身体,穿上佣人洗净放在床头的校衫,镜子里的少年和昨天的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是那么挺拔清秀、丰神俊朗,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改变。 他失掉了自己的童贞,他和他的继母……他们的关系让他恶心又让他心跳。 第十章 溃败的曾经,相信有未来掩埋 ——幸福这件事情对我们来说原来是那么遥远,我们以为它近在咫尺,可是往前踏一步才发现,那咫尺之间横亘着万丈沟壑,一脚踩空就尸骨无存。 那天中午,在教学楼后的那棵百年香樟树下,陈梓郁将阿阮的爱心便当用力丢在地上,狮子头像球一样咕噜咕噜滚出好远。 陈梓郁对阿阮说:“别再这样了,快死心吧,我永远不会爱你的,永远不会爱你这样乏善可陈的女人。”说完他大踏步地离开,一脚踩扁了那颗来不及滚远的狮子头。 他以为一直像只小兔子一样的阿阮会因此大哭,捂着脸孔,肩膀一抽一抽的,可谁知她在他身后大声说:“陈梓郁,你别演戏了!你不是那么坏的男生!你就算不喜欢一个女生,也不会这么冷酷地对待她!你有原因的是不是?” 陈梓郁的脚步有一瞬间的慌乱,他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到阿阮倔强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澈的泪水。 一个星期之后,陈梓郁参加了阿阮的葬礼。据说她在横穿马路时被醉酒的驾驶司机撞飞,当场死亡。 直到那一刻,陈梓郁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喜欢阿阮的,喜欢着那个像小白兔一样温柔胆小,但是执着善良,偶尔会倔强到让自己受伤的小女孩儿,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乇心扉。妈妈跳楼自杀的时候他还太小,那种痛苦在成长的过程中,在脑海和梦境里一遍遍重演,折磨着他的灵魂;而阿阮的死亡像一个惊涛巨浪,将他瞬间吞灭。 痛苦的时候,肉体是最好的安慰。陈梓郁原本是痛恨着沈玉芳的威胁和引诱,却在那个夏天一次次沉沦在和她的肉体交欢中,以此抚慰内心的空洞和虚弱,只是每一次高潮过后是更无尽的空洞和虚弱。 “沈玉芳换掉了那份亲子鉴定报告,所以陈奎至今不知道其实我不是他亲生的。之后我上了大学,四年里很少回家,和沈玉芳的关系也渐渐淡下来。后来我又找到她和别人私通的把柄,终于摆脱了和她乱伦的关系……她说她爱我,就算她不能得到我,也不允许别的女人轻易就得到我……”陈梓郁抬头望着天花板,“前两天爸爸突然中风住院了,为了不影响天齐,所以沈玉芳和我摊牌——我要么和她重新在一起,要么她就公布那份亲子鉴定的报告,让我一个子都拿不到……十七岁的我曾以为‘陈奎的儿子’这个身份对我很重要,陈奎名下所有的财富对我也很重要,因为离开那些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现在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知道没有那些东西也并没有怎么样,我迟早可以靠我自己的能力一点一点挣回来。” 他低头看我:“你呢?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你还愿意继续做陈太太吗?愿意和一个身上有洗不尽污点的男人在一起吗?”我流着泪拥着陈梓郁,心疼十七岁那年的他,心疼那个无用力而彷徨的少年。我哭了又笑了,我说:“陈梓郁,也许我们之前遇到那些不好的人和事,只是为了今天能遇到彼此,命运也不算待我们太坏,至少为我们准备了彼此。” 以前我始终看不透陈梓郁,他像是躲在黑色迷雾里的男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我也未曾真正用心去了解他、去爱他,因为他的优秀时刻提醒着我的平凡,他的贵气时刻提醒着我的贫寒,我们是雇主与员工的关系,我从不痴心妄想。 可如今他将自己坦诚地暴露在我的面前,剥去所有伪装,卸下所有防备,原来他是这么一个让人心疼的男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终有一天能够不遗余力地爱上他,可是,我可以试试看,爱他、被他爱,我们好好儿地、安稳地,一起生活下去。 那天我还问了陈梓郁一个问题:“阿阮是一个怎样的女生?” 他偏头想了一会儿,说:“她和你长得有七八分像,但是你们的性格很不一样……你比她狡黠、比她聪慧、比她玲珑剔透……她反应有些慢,有点天然呆,可是如果是她认定的事情她就很执著,会充满勇气地去面对自己坚定的事情。” “你当初选择我和你假结婚,是不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和她长得有些像?” 陈梓郁愣了一下,在黑暗中低笑出声,他低头吻我的头发,他说“是,这个我承认,甚至是最大的原因……那你现在是在吃醋吗?” “吃什么醋啊?”我回答,“我有什么资格吃醋?我应该谢谢她才对,如果没有她,你也许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 陈梓郁揉乱我的头发,然后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我答应你,以后我的眼睛里,只看得到你一个。” 手忙脚乱了两个月之后,我在gt的工作终于渐渐上了轨道,虽然免不了有资格比我老、职位比我低的人对我的安排消极怠工,但我就像在天齐时一样,公事公办,其他一概当看不见,这样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我一直想找个时间约陌桑吃个饭,和她聊聊我和陈梓郁之间的事情,可还没等我约她,她就先送来了一枚“红色炸弹”。 “昭昭我要结婚了。”她笑吟吟地坐在我的对面,递过来一张大红的请谏。 我正在喝水,差点一口全喷出来:“今天不是愚人吧?”我边说边打开请柬,新娘那栏上写着的的确是“林陌桑”,而新郎那栏上竟然是“陆鹭洋”。 我抬头望向陌桑,她嘴角扬着笑容问:“有问题吗?” “问题可多了……可是只要你幸福,那什么都不是问题。” 陌桑的婚礼安排在下个月的一号,只剩下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而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一切都显得很仓促。我陪着她买婚纱、试礼服、定酒店、安排蜜月行程,陆鹭洋因为工作太忙,几乎没有露面。 陆鹭洋似乎在刻意疏远我。试礼服那天,我半真半假地责怪他为什么那么晚才告诉我他和陌桑的事,他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我。陌桑进试衣间换衣服时,他突然深深地看着我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在那之后,我们也再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问过陌桑她和陆鹭洋是怎么开始的,她蹙眉想了半天,说:“好像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和事情,但是它就是发生了。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觉得特别踏实、特别温暖,好像没什么可怕 的,也不再觉得孤独……以前和陆川亦在一起的时候,就算我紧紧地抱着他,也觉得很空虚,因为我时时刻刻都清醒地知道,这个男人不属于我,他是别人的。可是陆鹭洋,他却可以是我的。” 我迟疑着要不要问她和陆川亦现在的关系,陌桑很大方地点了点我的额头说:“你把想问的都写在脸上了……他当然不同意我和鹭洋在一起,可是他也没什么办法……他始终对我是亏欠的……” 见陌桑脸上露出怅然的神情,我换了话题,告诉她我想试着爱陈梓郁,试着被他爱,我要告别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和感情。陌桑拍着我的手背,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每一段新恋情对女人来说都是一次新的重生,我重生了,你也重生了,我们都会幸福的吧?昭昭我们都会幸福的,你说是不是?” 我用力地点头,几乎把眼泪甩飞出去:“当然。” 我犹然记得那日自己掷地有声的回答,却在三天之后的陌桑的婚礼上,亲眼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被她爱的男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我自己也踩在了悬崖边上而不自知。 幸福这件事情对我们来说原来是那么遥远,我们以为它近在咫尺,可是往前踏一步才发现,那咫尺之间横亘着万丈沟壑,一脚踩空就尸骨无存。 也许像我们这样被上帝遗弃的可怜虫,根本就不该奢望幸福和爱。 第十一章 最痛的痛,也是最深的温柔 ——他是我真正爱过的少年,是我的错误造就了今天的他,我无法向别人诉说他对我所做的所有,我更害怕陈梓郁会因此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陌桑和陆鹭洋的婚宴在本城最著名的星级酒店举行。在法律意义上我已婚,并不适合做伴娘,可是在陌桑的一再坚持下,我还是披上了伴娘的礼服,忙前忙后帮她操持一切。 今天的陌桑格外美,她穿着意大利名师手工定制的复古婚纱,繁复的图案让蓬松的裙摆像云朵又像层层绽放的花朵,我几次看着她都想哭,因为明白所有看似平静的一切都太不容易。 临近中午,伴郎团的阿卡打电话给我说:“鹭洋还没出现,你知不知道他的私人号码?” “我知道,你别急,我一会儿打给你。”我挂上电话,怕陌桑担心,找了个借口跑到走廊上。 单调的信号音只响了三下,陆鹭洋就接起了电话。 “你在哪儿呢?不会这么大的日子都睡过头了吧?” “怎么会呢,我在接我的爸爸和妈妈啊。”陆鹭洋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可平静之下似乎又隐藏着某种异样。 我来不及细想:“那你快到酒店来吧,婚礼快开始了。十五分钟能赶到吗?” “五分钟。我已经到了,在找停车位,等下见。” 我挂上电话,吐出一口气,转身的时候看到骆轶航和夏樱柠,一对璧人款款地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赏心悦目得像是模特在走t台。我想低头假装没看见他们,骆轶航不给我这个机会。 “昭昭。”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微笑:“真巧。” 骆轶航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然后露出嘲讽的笑容:“你倒是不怕触陌桑的霉头。” 我还是笑呵呵的:“会吗?”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是我“脏”。 那个温柔和煦的少年,终究被那段无法删除的回忆折磨成了徒弟戾的男人,而我悲哀地明白,所有的过错都在于我。 夏樱柠依然是一头卷曲的长发,只不过头发又长了不少,几乎到腰际,风吹过的时候,发丝和裙摆一起翻飞,加上她苍白的巴掌脸和形销骨立的身材,让她美艳中又有几分森然的鬼气。她一直在盯着我看,而后突然轻快地说:“你穿伴娘礼服挺好看的,下次给我做伴娘吧。” 他俩真有意思,一个说我做伴娘触霉头,一个偏要请我做伴娘。 “可是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做伴娘了呢,超过三次我怕嫁不出去。”我找了个理由拒绝。虽然我早就知道此生我和骆轶航已经不可能,我也打心底里祝他幸福,找个更适合他的好女子,一生安康。可我仍无法大度地做他新娘的伴娘,看着自己曾用生命爱过的男人,深情款款地拉着另一个女人的手,说出天长地久的誓言。 原本,那一切,都是我的。 “我们走吧。”夏樱柠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骆轶航打断,他拉住她的手朝大厅走去,在进门的刹那突然回头看我。我躲闪不及,来不及藏起脸上的怅然和落寞,而他的嘴角扬起隐约的弧度。 我恨不得狠狠抽死自己,如果我刹那的怅然和落寞又带给骆轶航希望的话。 他不应该有希望,像我一样,因为没有希望才不会失望,更不会绝望,所以才能继续行尸走肉地生活下去。 陆鹭洋出现得很及时,刚好赶上婚礼正式开始的吉时。 我原本以为陆川亦不会出席,谁知他虽然脸色铁青,但是还是携着温婉的结发妻子,坐在长辈席上,亲眼见证陆鹭洋和陌桑的婚礼。 陌桑挽着陆鹭洋,陆鹭洋温柔地不时与她对视微笑,两人踩着结婚进行曲的拍子走到台上。婚礼司仪说了一通喜庆又搞笑的祝福,然后照惯例问新郎和新娘是否真的愿意和身边的人结为夫妻、风雨与共。陆鹭洋突然微笑着放开了陌桑的手,然后走到话筒前,扫视会场,最后将目光落在他的父亲陆川亦的脸上,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愿意。” 一时间各人神色各异,有的面面相觑,有的充满疑惑,有的露出看好戏的神情,而我的脑袋在刹那间嗡的一下炸开了。站在我的位置只能看到陌桑的背影,她还是站得那样挺、那样直,像一株迎风例的玫瑰。 “我当然不愿意,谁愿意穿一只破鞋呢?”陆鹭洋的嘴角甚至是带着笑的,只是那笑意森冷无情,像一把尖锐的利刃,直刺人的心脏。 众人哗然,陆川亦按着心脏,而他善良温婉的妻子惶惶不知发生了什么。陌桑终于无法再强撑镇定,她一把掀开头纱,看着陆鹭洋颤着声音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陆鹭洋,那个我记忆里温柔调皮的美少年,如今残忍如刽子手,一刀一刀凌迟着陌桑的灵魂。他冷冷地看着陌桑,说:“听不懂吗?我不会娶你的,破鞋。你不该动我妈妈的丈夫、我的爸爸,靠出卖身体去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你这样的女人,让我不齿……” 全场哗然。 啪—— 我冲过去扇了陆鹭洋一巴掌,掌心痛到发麻。 陆鹭洋眼底有转瞬即逝的伤痛,他低声对我说:“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人是陌桑。”我泪眼模糊地回头寻找陌桑的身影,却只看到她飞奔而去的背影。 “陌桑——陌桑——”我追过去,可是在下台阶的时候,高跟鞋卡在了木质台阶上的缝隙里。 “小心点。”陈梓郁刚好从门口进来,他在受邀名单里,但我不知道他也会来。 “你有没有看到陌桑?” “没有……路上堵车,我到的时候这里就乱糟糟的。陆川好像心脏病犯了,120也来了……你哭什么,妆都花了。”陈梓郁终于帮我把鞋跟拔了出来,然后他捧着我的脸,抹去我脸上的泪痕,可是泪珠好像怎么都抹不完。 啪——啪——啪—— 掌声突兀地响起,骆轶航阴森森地站在我们身后,用充满讥讽意味的眼神看看陈梓郁,又看看我:“陈总好风度。” 陈梓郁不悦地蹙眉,他懒得理骆轶航,只专注地望着我问:“脚能走吗?要不要我抱你?” “不用了,我没事。我得去找陌桑,我怕她出事。”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时间和骆轶航耗。 陈梓郁拉着我经过骆轶航身边时,骆轶航突然用恶毒的语气问:“陈总,你知道你拉的人是谁吗?你知道她一个晚上值多少钱吗?” 我的胸口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闷疼。陈梓郁顿住脚步,牵着我的手力气加重,像是在极力按捺心中的怒气。他不怒反笑,背对着骆轶航说:“我当然知道我的太太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用你费心。” 陈梓郁说完便拉着我往外走,骆轶航似是愣了愣,然后像疯了一般冲上来拽住我的手臂,双目通红地问我:“你是他的太太?你结婚了?这不可能……” 陈梓郁毫不客气地用一记左勾拳将骆轶航打倒在地,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骆轶航说:“如果你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我不管你是怎么认识顾昭昭的,她,现在是我的太太。而我,不想再见到你,我想我的太太亦是如此。” “你居然结婚了……你居然结婚了……”骆轶航躺在地上喃喃自语,他怔怔地看着我,那一瞬间他脆弱如纸,似乎风一吹就会轻飘飘碎裂开去。 我于心不忍,但又不得不硬着心肠,随陈梓郁一起走出他的视线。 我给陌桑打电话,她拒接;我在她家门口按了一个小时的门铃也没人开门,后来还是陈梓郁找来物业,动用关系开了门。 “求求你放过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吗……”好强如陌桑,这些年她在职场中似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的功夫,打碎了牙都往肚里吞,平日里是流血不流汗的主,叫她女超人也不为过。可如今她就像中了陆鹭洋的化骨绵掌,软弱得不堪一击。 陆鹭洋真是狠,用女人最看重的爱情将陌桑捧上天,让她以为自己能和普通女生一般,做个恋人眼里的小公主,然后再将她狠狠摔在地上,用脚尖辗上一辗,像踩灭了一个烟蒂那样冷酷。 我难过得不能自制,陈梓郁拍拍我的肩说:“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吧。我关照了物业,他们会照看她的,有什么事会第一时间给我们打电话。” “有事再打电话不就晚了?我要陪着她。” “我求你,昭昭算我求你,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陌桑说着真的扑通跪在地板上冲我磕头,她的神志似乎已经不太清楚。 我大哭起来,冲过去抱住她不让她磕头。 好不容易才把陌桑抱上床,我小心翼翼地退到门口向她道别:“那我先走了……有事你给我打电话,我一直都在的。” 陌桑点了点头,然后扯起被子盖住了头。 陌桑的婚变成为这个圈子里最新最热的花边新闻,无数广告人灵感枯竭之余津津乐道的话题,像一颗嚼了无数遍的口香糖,但总有人喜欢捡起来再嚼一遍。 gt美国总部的高层大怒,连夜就派了空降部队过来接管公司事务,重整gt。陆川亦住院,陌桑去留不明,而我根本无心再去上班,算是自动离职。 陌桑的婚礼闹剧结束后连下了三天大雨,整座城市像被雨水重新洗刷了一遍,路边的香樟树透着一股清闲的刚冒头的绿意。 我去医院看了陆川亦,他的身体没有大碍,但是脸色灰白,气色大不如前,似几夜之间就告别了自己的巅峰时期,急转直下。 他的妻子对我温婉地微笑,给我倒了杯水就出去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半晌没有说话,有太多问题想要问,反而无从问起。 还是陆川亦先开了口:“她还好吗?” “你说呢?”我终于抬眼看他,这个俊朗的中年男人给了陌桑财富和权力,却也拿走了她的青春,弄脏了她的人生。虽然把错都归咎在他的身上似乎并不公平,但我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她没有遇上陆川亦,如果没有陆鹭洋…… “在那之前,你到底知不知道陆鹭洋的计划?” 陆川亦苦笑,他颓然地望着天花板,说:“你会这么问我不怪你……我对陌桑不是没有感情的,我甚至考虑过离婚娶她,彻底和她在一起……谁知道,后来……会这样呢……” “你爱她吗?”我问了一个无比恶俗的问题,像每一个眼睁睁地看着爱远去的女子一般。我不知道陌桑是否在乎这个答案,可是我想我应该替她问一声,他们以后大约是不会再见面了。 陆川亦怔忡了几秒,而后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在瞬间似乎焕发了神采,但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光华。 他说:“爱啊,怎么会不爱呢?” 我起身离开陆川亦的病房,推门出去的时候看到他的妻子躲闪不及的身影,她偻着身子背对着我,似在抹掉眼角的泪。 她是温婉而传统的女子,看似无知的全职太太,其实心底清明似镜。说到底,她才是最无无辜的受害者,亦是最清醒的智者,如果她吵她闹,反倒是成全了陆川亦和陌桑。正是她的隐忍和体贴,让陆川亦始终没办法狠下心放弃婚姻,选择更年轻的陌桑和更澎湃的爱情。 他终究是上了年纪,稳妥的感情更让他觉得放心,且或许,像所有卑劣的男人那样,他所追求的也不过是“家外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尽享齐人之福的乐趣。 我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音,一声一声都像是敲在心上一般。 我没有向她告别,我想她应该也不想以狼狈的模样面对我吧。 我在医院门口守了几天,都没有看到陆鹭洋的出现,直到我接到同事的一个电话,才意外得知这些日子他竟然仍每天按时去gt上班。陆川亦住院,陌桑闭门不见,我无心上班,他却像个局外人,安安心心地上班,似乎还因此很受gt海外高层的赏识。 我当真要佩服他了。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陆鹭洋正站在窗前,意兴阑珊地俯瞰脚下如新笋般的楼宇。初春的阳光灿烂得方步人匪夷所思,将人周身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 “你终于来了。”他没回头便知道是我。 在推开他办公室门之前,我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说,有无数的愤怒想要劈头盖脸地丢到他的脸上,可是当我听到他的声音,那平静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磁性和阳光气味,和记忆里灯光下的少年并无二致时,我突然像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充满了无力感。 “你到gt,接近陌桑,都是计划里的一部分吗?” “不……直到我知道陌桑和我父亲的关系,那才变成计划里的一部分。” 我找了陆鹭洋几天,冲进他的办公室就问了一个傻问题,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因为我发现说到底我仍是个局外人,这其中的是非对错太过复杂。虽然从首先情理上来说,陌桑确实有错在先,可是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比亲姐姐还亲的姐姐,我没办法不袒护她。 陆鹭洋安静地望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责骂,我的沉默反而让他的坦然渐渐崩裂,他的脸上浮现隐约的颓色。 他说:“昭昭,我曾幻想过无数次让陌桑当众出丑的画面,以那样的方式惩罚她和我父亲带给我母亲的伤害,我以为我会很痛快、很快乐。可是我现在才明白,原来除了空虚,什么都没有……你说如果人能不长大该多好,我想回到从前,在ktv里听你唱那些神曲。” 我内心的酸涩说不出口,心里闷得如同下雨前的天空。 离开gt的时候外面起风了,我裹紧大衣,却仍觉得一阵阵的冷。天空一片阴霾,单薄的枝丫被风吹得一遍遍抽打着天空。 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大部分是陈梓郁打来的,而最后一个,我看到陌桑的名字。我连忙回拨过去,却一直没有人接,单调的信号一点一点吞噬完我的耐心。 “出租车!”我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向司机报了陌桑家的地址,一边仍按着重拨键。 “……刚哥,好久不见……” 我的身体顿了一下,手机差点滑落到地上。出租车已经平滑地开了出去,凛冽的风从半开的车窗里吹进来,我的额头荒凉一片。我只要探出头去就能确定刚才听到的是否是幻觉,是否是巧合——可是我不敢,我竟然不敢去确认那个陌生男声所说的“刚哥”,是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刚哥”。 “不会的……不会的……”我握紧手机蜷曲着身体,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我闭上眼睛,犹如沉在深海之底,逼自己在近乎窒息的痛苦中,忘记刚才那个声音背后所代表的可能性。 不可能是夏其刚的,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不可能的。 付了车钱后,我在陌桑家楼下深吸一口气,甚至还对着大门的玻璃拍了拍自己的脸,希望以轻松自然的状态去见陌桑。 玻璃门上有我半透明又不甚清晰的身影,而我的身后似乎还有个人,我警觉地想回头,他抢先一步用一块充满刺鼻气味的白毛巾捂住了我的口鼻,似乎只一个瞬间,我的意识就被大片白光吞噬。 头沉得好像脖根本就支撑不住它的重量,我皱着眉头努力睁开眼睛,刺眼的灯光在视网膜上烧出一片耀眼的白,一个黑影在眼前不停地晃,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原来那是一盏精致的黑色水晶灯。 蓝色的墙纸和白色的天花板,黑色的水晶灯,黑色的窗帘杆,两米宽的大床,四周还有延伸出去的浅蓝色的柔软地台,落地飘窗上铺了厚厚的格子毛毯,几个碎花图案的抱枕散落一边。 眼前的一切又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我从未来过这里,熟悉的是虽然我没来过,这里的一切却好像在梦里出现过一样……我一定在哪见过这间房间…… 我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我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手脚都软绵绵的,好像使不上力气。 哗哗哗的水流声戛然而止,然后是木门被移开的声音,当发梢滴着水珠,将浴袍随随便便披在身上的骆轶航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的脑海中突然像划过了一道闪电,刹那的光亮照亮了所有被黑暗掩埋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 “以后我们家里的墙壁要刷成蓝色,天花板是白色的,上面挂盏可漂亮的黑色水晶灯……嗯,床要够大,因为我要在上面打滚……还有窗台,房间里一定要有个大窗台,我可以躺在上面做白日梦、看星星,还可以盘着腿在那儿上网……骆轶航,你说好不好,好不好嘛?”——这分明是十七岁的我向十七岁的骆轶航描述过的我们未来的家的样子啊。 而记忆里十七岁的骆轶航脸上挂着宠溺的笑容,可是嘴里却说:“你的品位好像不太行啊……到时候还是看我的吧。” 我闭上眼睛,将那些甜美得让人心尖儿微微发疼的回忆在眼前默想了一遍,而当我再睁开眼睛时,眼底已是平静无波,如一泓死水。 “是你绑我来的?”我问。 骆轶航不答我的话,他从酒柜里拿了瓶葡萄酒,取杯子的时候望了我一眼:“来点吗?”见我摇头,他便只拿了一只高脚杯,倒入绛红色的液体,他晃了晃酒杯,然后喝一口,让酒液和唇齿充分接触后才吞咽下去。 “如果没事的话我要走了。”我想从床上站起来,我以为我可以,谁知太勉强的结果却是腿脚发软,我整个人直挺挺地摔在地板上,发出呼的一声巨响。 骆轶航笑起来,像是看春晚小品那样,玩味地看着我。他喝光了剩下的葡萄酒,打开音响,将音量调到大分贝,整个房间在顷刻间流泻着eason的声音。是那张《黑白灰》的专辑,我买的第一张正版cd,可是后来再也没听过,因为我怕听的时候会想起夏其刚唱《谢谢侬》时的样子。 我在地板上像一只蠕虫,头顶的灯被关掉,遮光的窗帘将阳光牢牢地挡在窗外,房间里暗得只能看到灰色的影子。 我从来不相信骆轶航会真正伤害我,但是到了这一刻,我终究慌张起来。他带我来他家是要干吗呢?他为什么要关灯? 我攀着床沿终于勉强撑起上半身,视线却刚好平了骆轶航的下体,他已经脱掉了浴袍,一丝不挂地站在我的面前。 恐惧像滑腻冰冷的蛇,吐着芯子从我的脚背缠绕上我的小腿,然后一点一点向上靠近。我感谢黑暗,至少让我看起来像是镇定的模样:“骆轶航,别让我看不起你……这些下三烂的事情不适合你。” “那你说什么适合我?”他捏住了我的下巴,不等我回答,沾染着酒气的温热嘴唇就霸道地贴了上来,灵活的唇舌撬开我的齿关,凶猛地攻城略地。 我浑身使不上劲,根本没有力气推开他,幸好牙齿还有力气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骆轶航闷哼一声,捂着渗血的唇舌猛地推开我,而我整理个人撞向床头柜,额角生疼,一摸,黏稠温热的鲜血濡湿掌心。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很快卷土重来。这一次他将我打横抱起,像丢大米那样丢我在床上,随之覆盖而来的是他结实修长的身体。温热的、带着血腥的唇舌不再霸道地占据我的唇舌,而是沿着我的脸颊、脖颈一路下滑,在胸前的高耸处流连不去。他将我的双手压在头顶,只用单手就轻松控制住,另一只手则肆意地在我的身体上游走,所过之处,遮体的衣衫都被粗暴地撕毁。 我终于明白骆轶航不再是吓吓我这么简单,他是打算真的强暴我。因为药力未散,我的手脚绵软无力,泪水充满了眼眶,我在黑暗中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疼痛中夹杂着异样情潮的身体,在他的挑逗下变得越加柔软无助。 羞耻、害怕、恐惧……在骆轶航粗重的喘气声中,我看到夏其刚的脸在我的上方时隐时现,银色的十字架吊坠随着身体的律动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我的神志陷入不正常的迷乱中,我疯狂地大哭起来。以前的骆轶航见不得我流一点点的眼泪,我只要假装伤心,憋点泪光出来,他明知我是装的,也会无奈地言听计从。他曾经宠我、爱我如人间至宝,舍不得我受一占点伤害,可如今他却无视我的崩溃、我的哭泣,放纵自己沉沦在情欲和仇恨里,如驰骋的野马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我不知在何时失去了意识,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窗帘被拉开,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从高处望下去,窗外已是灯火流光、璀璨一片。 我听到熟悉的手机铃声,是我的手机在地毯边缘鸣叫着、震动着。我浑身酸疼,却已不似之前无力,我爬过去捡自己的手机,才看到屏幕上陈梓郁的名字,手机就被人夺走。骆轶航像个怪兽一样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将手机丢进了酒杯里,顺手倒满酒。 我的手机很快就呜咽着沉默了,像一只没了电的小玩偶。 骆轶航走过来摆正我的身体,在冰凉的地板上又要了我一次,这次我没有挣扎,僵直如尸体,沉默如尸体。 或许是因为无趣,他草草就结束了所有,安静地伏在我身上一动不动。 “够了吗?我可以走了吗?”我的喉咙已经喊坏了,声音嘶哑低沉。 他动了动,终于离开我,默不作声地坐在一侧。 我终于获得了自由,借着外面的月光,我搜寻地上被扯掉的衣物,然后一件一件套在身上,就算是声破布,我也想尽快穿回去。 骆轶航从衣柜里找了件厚外套给我,可我就是不接,固执地和几声破布斗气。 “我没穿过,新的。”他说。 我屏息了三秒,终于还是接过他手里的外套穿上。我从骆轶航那儿带走了属于我的所有东西,包括那部被红酒浸泡过的手机,然后拖着发颤的双腿,离开了那个魔鬼居住的巢穴。 在我离开之前,骆轶航安静地坐在飘窗上,指间夹了一支点燃的烟,他平静地对我说:“你可以去告我强奸、迷奸……我认罪。” 我原本不想理他,可是终究控制不住地冷笑了一声:“我不会告你……因为告你也就关你几年……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去死。” 皎洁的月光打在骆轶航的侧脸上,他如同被凝固的雕塑,嘴角抿得紧紧的。不知是因为阴影的关系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他好像在一日之间长出一条又深又长的法令纹,让他原本英俊的脸看上去有几分冷峻又有几分苦涩。 他缓缓抬起眼来看我:“你真的这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便已经用力甩上了房门。 我在路边的小旅馆里洗了热水澡,换了新买的衣物,确定除了衣物掩盖之下的吻痕和淤青之外,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太多破绽之后,我才回梓园。 陈梓郁在沙发上等我等到睡着了,我开门的声音吵醒了他,他睡眼惺忪地问我:“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不接呢?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我忍住泪意:“哦,手机不小心掉到酒杯里了……” “你喝酒了?” “一点点。陌桑心情不好,我陪她稍微喝了几口……对了,你找我那么急,有事吗?” “没事不能找你吗?你是我老婆啊。”陈梓郁走过来揽我的腰,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僵硬,他顿了一下,轻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不着痕迹地挣脱陈梓郁的怀抱,“我今天很累了,有什么事明天说好吗?” “你没事吧?昭昭,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我知道再这么下去肯定骗不过陈梓郁:“可能快来例假了吧,今天觉得特别疲劳……我先睡了啊。” 陈梓郁的脸上似乎有欲言又止的表情,却被我关在了房门之外,我快演不下去了,所有的伪装都在瞬间崩裂,我用被子堵住嘴巴,心酸的泪水就如滂沱的大雨。 我可以告诉陈梓郁夏其刚对我做的事情,因为那是五年之前的曾经,我的旧伤、我的过去、我的噩梦,它已经结了痂,好了一半,就算再挖开也不过是熟悉的鲜血汹涌。可是骆轶航不一样……他是我真正爱过的少年,是我的错误造就了今天的他,我无法向别人诉说他对我做的所有,我更害怕陈梓郁会因此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就让一切都过去吧,随风消逝,随时光暗淡成如同窗外那件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最后离开衣架与夜风私奔的裙衫……就让它走吧…… 第二天醒来,陈梓郁已经上班去了,餐桌上有煎鸡蛋和牛奶,还有一张手写的便签,上面只有四个字:等我回来。 我的心里升起微微的暖意,绵软而酸涩,还带着微微的疼,像小时候膝盖上被摔的一大片淤青,用手指使劲按的感觉。 吃完早餐后无所事事,我绾起头发开始整理房间,手机铃声便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开始我以为是陈梓郁忘带手机了,结果我从换下的衣服口供里翻到那部浸了红酒的旧手机,它活蹦乱跳咿呀乱叫,它居然又能能用了。 “有空吗?出来喝杯茶吧,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是沈玉芳。 “今天不太方便,我身体不太舒服,不好意思。”我没有撒谎,我真的不舒服,今天我不想见任何人。 如果她那么好打发,那她就不是沈玉芳了。 “你出来吧,这位朋友不会让你失望的……如果你不来,我打赌你会后悔。” 她的说话方式有一种独裁者的强势,我很奇怪我以前怎么就觉得她是陈家少数有人性的人之一呢?也许整个陈家最腹黑的人就是她了,温柔贤淑了一辈子,在丈夫重病昏迷不醒时,才露出晚娘的脸孔。 我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什么时候?在哪?” “你在梓园吧?一个小时后老许到梓园接你。”话音未完全落下,她已经咔嚓一声切断了线。 我化了淡妆,抹了点唇膏,苍白的脸色稍稍有了颜色,我披上厚而暖的黑色外套,踩着球鞋下楼。 许伯很准时,他依然沉默如昔,平稳地将我送至陈家大宅。 我进去的时候沈玉芳还在会客,不知说了什么,正笑得花枝乱颤,丰满的胸口上下起伏,很是动人。 “呦,昭昭来了啊。看看,谁来我们家做客了。”沈玉芳笑得颇有深意,一反常态对我很是热情,甚至走过来拉着我到沙发旁坐下。 我这才看清背对我的那个男人,身体在瞬间变得冰凉一片。 是夏其刚……居然是夏其刚! 五年过去了,他胖了,记忆里方正的国字脸似乎被磨圆了边角,有了风霜的痕迹,原本就小的眼睛就更显纤细。他的左脸颊上多了道刀疤,手上少了三根手指,发际线有越来越靠后的迹象。而唯一未曾改变的是他的眼神,黏糊而潮湿,像夏天时套在身上的一件脏毛衣,让人浑身不舒服。 而我不是不舒服,我是恶心。 我捂着嘴冲到厕所干呕起来,再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我的慌张和惊恐。夏其刚怎么会和沈玉芳在一起?很明显沈玉芳知道我和夏其刚是认识的,那么她对我和他的事又清楚几分…… 各种念头在我的脑海中横冲直撞,我理不出个头绪,可还是不得不出去面对。 夏其刚殷勤地站起身,搓着手问我:“昭昭身体不舒服啊?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沈玉芳像听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般又是一阵大笑,然后她收住笑,侧脸看着我说:“昭昭,你看你刚哥多关心你。” 我像吞了一只苍蝇那般恶心:“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我不想再看到眼前这对男女,只想快速离开这个地方。 “今天特意把你和其刚都约来,当然是有事了……你急着走做什么?”说到最后,沈玉芳的语气已是颇为不快了。 “那你说吧。”我站在门口,背着光,身前是自己被斜射的阳光拉长的影子。 沈玉芳冷笑一声,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按了几个键,然后挑起眉看着我。 手机里传来嘈杂混乱的声音、众人兴奋起哄的声音、陈奕迅的歌声……以及,十七岁的我,无助哭喊求饶的声音。 我像头豹子般扑过去抢夺沈玉芳手里的手机,夏其刚敏捷地将我的双手反折在身后,头被他按在沙发上,我的咒骂声被海绵轻易就吸收掉了。 沈玉芳播着视频的手机丢到我的眼前,好整以暇地说:“你要就拿去,反正我已拷贝了无数份。” “放开我。” 夏其刚在得到沈玉芳的首肯后松了手,我在第一时间将那部手机砸了个粉碎。 “说吧,你想怎么样?”我在沈玉芳对面坐下来,已不像刚才那么慌张和不安,因为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很简单,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找个让陈梓郁恨你的理由从他身边永远消失,我就把所有‘精彩’片段都销毁。”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圈,噩梦一再重演。五年前是骆轶航,五年后是陈梓郁;五年前是夏樱柠,五年后是沈玉芳。 “你怎么让我相信,如果我照你说的做,你也会遵守承诺?” 沈玉芳眯着眼睛又笑起来,像一只妩媚的猫。 “顾昭昭,由不得你不信。” 第十二章 多希望时光静默,日光藏匿丑恶 ——而我一定是在前世修行的时候偷懒打瞌睡了,每每到手的幸福总是接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摔落在地上,碎裂成无数块细小的碎片。 我离开陈家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雨来,雨水冲刷干净绿化植物上的微尘,花草在迷蒙的雨气里显得格外苍翠。 陈老爷子宠爱的那条德国黑贝有气无力地趴在狗舍里,看到我竟没有气势汹汹一通乱吠,大概它也知道它的主子病了吧,也许即将改朝换代,它喝香喝辣的美好时代就要过去了。 许伯问我:“少奶奶,您去哪?” 我下意识地说:“回家。”说完之后我陷在后座里发愣,我哪还有家呢?我早就没有家了……也许本来梓园会成为我的家,可是现在这个可能就像华丽的泡泡,在最灿烂的阳光下啪的一声破灭了。 “还是先回梓园吧。”车窗外的景物变成一幅飞速向后拉扯的画卷,雨点打在玻璃上,汇成一道又一道水痕。 我突然很想我的爸爸和妈妈,如果他们还在的话,我至少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他们一定不会让他们最疼爱的女儿受这样的委屈;如果他们还在的话…… 我才进门,陈梓郁的电话就打来了。 “在干吗呢?” “刚睡醒。”我理所当然地撒谎了。 “嗯,睡眠质量不错嘛。”他在那头轻笑,“真羡慕你,今天我一到公司就忙死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用撒娇的口吻抱怨,我的心不由得一软,继而是酸楚难耐,我要竭力忍住才能不让泪意上涌:“如果你喜欢,你也可以这样啊,还能每天提个鸟笼上街调戏良家妇女,开着保时捷飙车,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我才不要。” “那你要什么?”我踢掉鞋子,穿上拖鞋,把自己抛到沙发上,几万块的沙发真不是白贵的,舒服得让我一下子就放松下来。 “我只要你。”陈梓郁说完也不好意思了一下,“我现在说话好像蛮恶心的……可我就是忍不住对你一直说情话。” “也许这本来就是你的兴趣爱好,只是以前没有发现罢了。”我和陈梓郁像一对甜蜜的恋人一样,说着这世间最无聊的情话,一个温情脉脉,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情深;一个状若无事,可耳朵听到的每一句甜蜜,落到心里就是无尽的痛。 “对了,有件事我昨天就想和你说,可是你一副很累的样子。你听了也别担心,记得凡事有我。” “什么事,你说吧,我心理素质很强的。”还有什么事能比重温噩梦更糟糕的呢? “夏其刚出现了……昨天他到公司来找过我,我不在,他留了姓名和手机号码,后来我打过去的时候却没人接。他有没有找过你?” 我闭上眼睛,要是很努力才能忍住不大吼出声。命运到底有多恨我,才会一次次阴错阳差地把我推向一个又一个深渊? “昭昭?” “嗯,没呢,他没找过我……也许他是想讹点钱,他很快会再找你吧。” “我也这么想。所有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什么大事,你别太担心了。” 陈梓郁和我又聊了几句,他等下还有个会议要开,只得恋恋不舍地挂上电话。 我在沙发上不知趴了多久,力气才一点一点恢复过来。 我在厕所洗了把冷水脸,看着镜子里的人,我告诉自己:顾昭昭,你还有最后一个月时间,然后,所有的游戏就都结束了。 我安安心心地做了几周陈太太,每天在家为陈梓郁洗手做羹汤,吃完饭和他一起洗碗,然后手牵扯着手在小区附近散步。 如果遇上下雨天,我们便一起挤在沙发上看电影,恐怖片或者爱情片,文艺片或者商业片,什么片都行,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和陈梓郁接吻,温柔而绵长地,小心翼翼地,但没有更多。 陈梓郁以为我还没有准备好,总是紧紧地抱着我,努力压抑自己,在我耳边轻声说:“昭昭不要紧,我会等你,我的小妻子。” 再接下来的几周,我逐渐变得挑剔又爱发脾气,无缘无故就对陈梓郁一通吼。他被折腾的一头雾水,可是无论我怎么欺负他、咒骂他,最后他都会过来抱住我,对我说:“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别拿我的错误惩罚自己啊。” 有时候他明明没有错,还硬求我的原谅。 我那时才知道,陈梓郁是这样一个懂得爱的人,愿意为了爱的人改变自己、收敛脾气、处处容忍。能做他妻子的人该是多么幸福,上辈子不知要修行几百年,才能换来今世他的一颗真心。 而我一定是在前世修行的时候偷懒打瞌睡了,每每到手的幸福总是接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摔落在地上,碎裂成无数块细小的碎片。 一个月期限快到的某一天,我在厕所的洗手台上放了作假的验孕试纸,红色的两道杠。我看着陈梓郁走进厕所,等着他出来质问我,结果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很久才出来,看到我的坐姿犹如日军的碉堡,他冲我英俊无比地笑了笑。 最后还是我忍不住追着他问:“你没看到那个东西吗?” 陈梓郁愣了一下,然后揉揉我的头发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出去看电视吧,我今天要加班。”说着他转过身不看我,专心看策划书。 我把验孕纸丢在他的策划书上:“现在看到了吧?” 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将试纸丢进身边的纸篓:“你看电视去吧,我今天真的很忙。” “你不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不想知道孩子是谁的吗?”我残忍地问。 陈梓郁还是没有转身。 我双手捧住他的头,强迫他与我对视,我一了一句地告诉他我纺织的诺言:“陈梓郁,我怀了别人的孩子。”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之后又闭上,反复几次,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以为他会怒不可遏,谁知他竟说:“我们一起养大他吧。”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 “昭昭,你是浊在和我玩恶作剧啊?你别开这种玩笑,我受不了的。”他问我。 “你醒醒吧……陈梓郁,我怀了别人的孩子,更重要的是,那个人是骆轶航,我的初恋,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我将“唯一”两个字咬得极重,如愿看到陈梓郁瞬间发白的脸孔。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突然发现对于伤害别人这种事情,我是那么驾轻就熟,对,几年前我也是这么对骆轶航的,“我爱骆轶航,我们曾经分开并不是因为不相爱,如今他明白我过去的苦衷,愿意接受身心破碎的我,我们仍彼此吸引……我们决定再在一起了,所以你会祝福我们,是不是,陈梓郁?” 陈梓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白得如纸,额头渗出薄薄的一层冷汗。他的喉咙处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但是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语言,然后只听咚的一声,他竟如一栋旧楼,轰然倒塌。 陈梓郁摔倒地地板上,身体蛘曲成拱形,他捂着喉咙指着前方说:“药……药……” 我手忙脚乱地将整个屉子都抽出来,将东西都倒在地板上,终于在杂物中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药瓶。 我曾听梓珏说过,陈家的男丁都有遗传性的哮喘,可是我从未见陈梓郁犯病, 以为他早就康复了。 陈梓郁喷了几口药,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他的一只手抓着药瓶,一只手紧紧拽着我的手:“昭昭……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确定他不会有事之后,从他的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 我离开梓园时给陈梓郁的助理丁格打了个电话,然后又给沈玉芳打了一个电话。 挂了电话,我站在梓园门口暖白色的路灯柱下,突然觉得虚弱无比。 刚刚建起的美好世界再次灰飞烟灭;刚刚萌芽的温暖感情再次离我而去;刚刚开始卸下心防鼓起勇气爱我的男的,再次被我伤得鲜血淋漓,在爱的背叛中灰心…… 我福薄命贱,明知道凡是好的自己都留不住,却还是抱着奢望想要拥有,最后仍是落得一个伤人又伤己的结果…… 我的世界该落幕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向车水马龙的路中间,我望着那辆向我直冲过来的卡车,告诉自己:再一下,再忍一下下,我马上要见到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我闭上眼睛,身体突然被人用力一扯,落入一个温暖而颤抖的怀抱,刺耳的刹车声划过昏暗的夜空,司机的咒骂声随之而来:”走路不长眼睛啊?要找死闪远点好吗?别来连累老子!” “师傅,说话注意点……我们有不对的地方跟你道歉,但你说话不要太难听了。”骆轶航不卑不亢地与司机对视,后者败下阵来,小声嘟囔着发动车子离开。 骆轶航终于低下头望我,眼神深幽如海:“你怎么了?陈梓郁怎么没有陪你?” 我立刻就反应过来:“你监视我们?”骆轶航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并不是出于偶然。 他的脸上出现难堪的神情:“我监视你们?你就当我有病犯贱吧……你现在这样算什么意思?你这么狼狈不是白白让我开心?” 我推开骆轶航:“不关你的事,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不想看到你……”我向前走了几步,嘴里喃喃着“不想看到你”,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消毒水的气味,刺眼的灯光,无数张从我眼前晃过的陌生脸孔,我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漂浮在蔚蓝的深海里。我像是醒着,又像是睡了,意识在混沌的灰色地带沉沦起伏。 我就这样半梦半醒地昏迷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骆轶航。 他胡子拉碴,双目布满血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在确定我真的醒了之后,他握紧我的手放在唇边。 我浑身没什么力气,但仍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手,然后扭过头,闭上眼睛。阳光落在我的眼皮上,轻微的重量和温度让我想哭。 在我的坚持下,下午我就出了院,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是已无大碍。我坐在医院大厅绿色的木长椅上,看着地上条纹状的光斑,耳边有孩子哭叫和病人家属交谈的声音,我的心里静极了。 骆轶航办妥了所有手续,他向我走来的时候脚步很急,快要走到我跟前时却又慢了下来。 我沉默地望着他,五年之后,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直视这个我从十六岁爱到现在,不知道爱是否还存在的男人,这个在我伤害他之后拼了命地证明自己的能力,在成功之后无数次试图羞辱我、践踏我的男人,这个在得知我结婚之后用暴力占有我的男人,这个不顾我的眼泪和哀求,让我重温噩梦的男人…… 他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蹲下身,微微仰着脸看我,手指颤抖而冰凉地握住了我的手:“昭昭……” 上次在西餐厅的包厢里,我发现了他鬓角的白发,这一次他风霜的痕迹又重了一些,他彻底从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蜕变成了带着淡淡沧桑味的男人。其实,骆轶航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许多和他同龄的男子正谈着小打小闹的恋爱,烦恼着工资单上微薄的数字,流连于网络游戏和情色网站,没心没肺地挥霍着青春。 他当然是英俊的,但是沧桑如中年人。 我觉得心酸,为骆轶航,也为我自己。 我站起身,骆轶航拽着我的手跟在一旁,踏出医院大门的刹那,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 他问我:“去哪?” 我眯着眼睛看他,轻轻地说:“我想回家。” 他说:“好。”他打开车门,送我上车,然后发动车子。 “梓园不是我的家。”我提醒他。 “我知道。”他专注地开车。 “二伯家也不是我的家。” “我知道。” 我越发困惑:“你的家更不是我的家。” “我也知道。”他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任性发脾气时那样有耐心,“你闭上眼睛休息会吧,会是一场长途旅程。” 我想了想,终究没有再问,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也许我应该赶跑骆轶航的,那天晚上我真的恨不得他去死,可是我现在真的无助极了,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小心翼翼,我意兴阑珊,我们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车开上调整的时候,我就知道骆轶航要带我去哪儿,他是真的带我回家,回那座我们来时的小城,载满我们甜美回忆和伤痛泪水的地方。 它是我们的家乡,却没有我们真正的家人。 我们到达安城的时候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让璀璨的灯火有了几分迷离的美。在夜色和雨雾里,这座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这里个体了新的路,建了新的高楼,路边的招牌也几乎都换了新的,只有那一排又一排的香樟树,仍是记忆中挺拔茁壮的样子。 我摇下车窗,夜风夹带着微凉的雨丝打在我的脸上,潮湿的泥土气息孕育着勃勃的生气。车子拐进一条小道,又转过一个路口,笔直地驶入一个老旧的小区。周围的一景一物都是那么熟悉,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在浓墨浸染的夜幕下,如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积木搭起来的虚幻世界。 我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看骆轶航,他对我笑了笑,下车拉开车门:“上去看看吧。” “上去哪儿?”我的心跳得很快,不敢去触碰那个可能,因为害怕最后会失望。 “下雨了呢。”骆轶航不答,主动拉住我的手,带我走进那个阴暗的楼道。过道灯还是没有修,或许修了又坏了;李叔叔家门口的杂物还是堆得那么多,几乎挡住了一大半的公共空间;三楼陈姨家门上贴了大红的喜字,是小陈哥哥结婚了吧……站在四楼那扇熟悉无比的、贴满了广告宣传单的防盗门前,我下意识地握紧了骆轶航的手。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在试了两三把钥匙之后,咔嚓一声,门应声就开了,然后他又打开了里面的那道木门。 房间里有一股闷热的霉味,柜子、茶几、桌子、椅子……家具的摆设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上面薄满了厚厚的一层灰。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照,人工上色的照片,两个人的脸色看起来异样红,头挨头笑得幸福好像花一样。 “怎么会……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我背对着骆轶航问。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而你却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想你和我分手应该或多或少和家里的事情有关,你是有苦衷的,可是你太绝情了……你还记得高考结束后你约我在‘苏荷’见面的那次吗?我等了三个小时,满怀期待地以为我们能再开始,可是最后你地说‘你又被我骗了。永远不要再等我了’,我当时死了的心都有……我恨你,昭昭,我是真的很恨你。那些为了钱卑躬屈膝的日子,那些为了往上爬陪人喝酒应酬到天亮,在厕所里狂吐的时候,那些为了做一个项目策划通宵的夜晚,我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我一定要变得更强、更有钱,让你后悔曾经放弃我……可其实每一次后悔的都是我……我托了朋友帮我留意这套房子,存够钱我就把它买下来了,我那时候的想法很可笑,我想也许你会留恋它,我便可以用它要挟你……” 骆轶航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抱住我,动作轻柔得像是拥住一片云朵,他害怕我挣脱,害怕我逃跑,害怕我像玻璃樽一样,他轻轻一触碰就裂成碎片。 “我知道这世上最没用的三个字就是‘对不起’,可是,还是对不起。”他的声音闷闷的,泪水打湿我的后颈。 “其实我不后悔,我爱你到心理变态,可是对不起。”我和骆轶航就那么住了下来。我睡在爸爸妈妈曾经住的大房间里,他睡我曾经的小房间。 被子有些发潮,冷而沉,带着淡淡的霉味,可是我的失眠却无药自愈。我有时候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眼皮就沉得撑不住,手里的遥控器摔在了地上,我才发现自己又打盹儿了。 骆轶航每天都起得比我早,变着花样给我准备早餐,等我起床洗漱完毕,和我面对面地用餐。有时候是白粥配油条,有时候是双面煎的生煎包和豆腐脑儿,固定不变的是总有一杯他自己煮的豆浆,醇厚香浓。 然后他洗碗、买菜、做饭,我收拾房间。空闲的时候我睡觉或看电视,他便在房间里上网或者看书,除了第一天晚上骆轶航说了长长的一段话,之后我们很少说话,连对视都几乎没有。我们在小小的公寓里各干各的事情,却双异常和谐。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骆轶航像一株会行走的植物,他很安静,让人安心,家务全能,是个很好的生活伙伴。陈梓郁和他相比就像个生活低能儿,不会做饭,洗一次碗都打破三个碗,洗衣服可以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打湿透……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夜深人静时会不会还把我狠狠恨一遍…… 我还想起了陌桑,我和陈梓郁正式“摊牌”前曾和她见过一面,那天她穿了件黑色背心裙,外面披一件毛领外套,依然是十厘米的细高跟搭配精致的妆容。虽然她的眼底仍有几分憔悴,但看起来她已经振作起来,重新变回那个只流血不流泪的超级女战士。 “我下个月去新公司报道,担任翡冷翠广告公司的副总经理。这一次婚变让我在业内名声大噪,翡冷翠的老板还找人特意了解了我过往的经历,然后觉得我特别合适他们公司,找了猎头公司找我,年薪是在gt时的两倍,这还不包括分红和奖金。”陌桑点了支烟,氤氲的雾气让她的脸都模糊起来,让我看不真切她说这话时是高兴还是颓然的。 “恭喜你,东边不亮西边亮。” “恭喜什么……”陌桑失笑,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复杂神色。她不想多谈自己,换了个话题,“你最近怎么样?那个时候我需要时间好好儿面对自己,所以刻意不和你联系。” “还行吧……”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觉得自己和陌桑似乎有些疏远了,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在最脆弱的时候让我陪在她的身边,也或许是因为在这段短短的时光里,我又遇到了太多倒霉的事情,根本无从说起。 那天我们只聊了十五分钟,陌桑就起身匆匆走了,她离开之前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昭昭,你知不知道,其实陆鹭洋喜欢的人是你?” 我只愣了零点几秒,就飞快地回答她:“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无论他是不是喜欢我,我和他都没有可能,因为他以最卑劣的方式伤害了我最好的朋友。” 陌桑的眼神在我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估量我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心,我坦然地回望她,眼底一片澄澈,问心无愧。 “我知道的,其实我知道你会是这个答案……”她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将泪意吞回。 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对我说过,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爱你的人不会让你掉眼泪,不爱你的人看到你哭只会想笑,所以,不要哭。 我望着陌桑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她的身体比去年春天时又单薄了一些,但灵魂应该又强大了几分。 我不知道陌桑为什么会说陆鹭洋喜欢的人是我,但我有时候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小区里在篮球场上挥霍青春的少年们,我总是会忍不住想起初见陆鹭洋时他的样子。白净、斯文,五官精致得如同少女,但又有少年清闲的英气,他笑起来时狡黠又天真,是无论男生和女生都会为这倾倒的长相。 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他再不是那个纯白的少年,而我,一开始就不是那个清白的少女。 气温升高,春天的清新又迤逦,楼下的玉兰花大朵大朵地绽放,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好像都能听到它们砰砰缩放生长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再加上气温和环境的变化,我的例假一晚再晚,始终没有来。 六月初的某一天,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起来时浑身乏力。我在冰箱里找到半边香瓜,在厨房切成小块,清闲的水果香气甜得让人瞬间看到整个初夏的美好。 我把剩下的香瓜拿去给骆轶航,他背对着我,听到声响迅速关闭了一个网页,然后回过头来看我:“你醒了啊。” “嗯,切了瓜。”我假装没有看到他短暂的慌乱,将瓜放下就转身去客厅看电视。 在安城的这段时间我很少上网,我对这世间的事越来越缺乏好奇心和求知欲,我宁肯做个与世隔绝、无知乏味的人,但骆轶航欲盖弥彰的行为让我起了疑心。 我第二天趁他去买菜的时间,我进房打开电脑,我想查看“历史记录”恢复他昨天游览的网页,可是他已经删得干干净净。我对电脑的知识所知不多,束手无策,只好随便点网页进去看,当打发时间。 有一条和天齐地产有关的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天齐地产再曝桃色绯闻,母子乱伦真假疑云再涌!我从头游览了一遍文章,添油加醋的内容不少,但是有两个讯息很清楚:第一,陈老爷子上个星期去世了;第二,陈梓郁没有照沈玉芳预想的那样与她重修于好,他们彻底反目。 我又搜索了相关词条,将前几页的搜索结果都看了一遍,大意都差不多,只是侧重各不相同。很明显,陈梓郁和沈玉芳都调动了各自的资源,在各大媒体上展开隔空大战。 我不知打开了什么网页,耳机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我戴上耳机的时候关掉已经看完的网页,几乎同一时间,不堪入目的画面和痛彻心扉的哭喊声,刺痛我的眼睛和耳膜。 沈玉芳竟然失信,将我受辱的视频传上了网络。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遮掉了我的脸,只能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我被百般侮辱的身体。 我扯掉耳机,踢翻了主机,将显示器狠狠砸在地板上,然后趴在地板上干呕不止。 “昭昭!”骆轶航丢掉手里的东西,冲过来,“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双目刺痛,我知道只要轻轻一眨眼就会有泪落下来,我将眼睛睁得如铜铃大,直直地看着骆轶航:“你都看到了?” 他沉默——这就是答案。 我站起身,换衣服,找钱包,骆轶航跟在我的身后,拉着我手里的外套,阻止我的所有动作。 “你要干什么?” “我得回去。” “回去干什么?” 我抬头看着骆轶航,幼稚地说:“我要回去和他们同归于尽!反正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骆轶航在那一刹那露出极其脆弱而哀伤的神情,而转瞬之后又变得冷酷坚硬:“我不是吗?我不值得你留恋吗?”他的语气是淡的,但是眼角的皮肤都在微微颤抖。 “你是吗?你是我的谁?”到了这一刻,我没有什么畏惧的了。我转身向门口跑去,可是只跑了两步就被他一把拽住手臂,他像是要把我的臂膀硬生生地撕下来一般。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是你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所以你最好从现在开始摆正我的位置,我当然是你的谁!” 骆轶航的话犹如在暴雨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将我的苍白与无助照得透亮透亮。 “你说什么?”混沌的思维中有一丝微弱的亮光,我怔怔地望着他。 “上次送你去医院,医生说你有早孕的迹象……我们在一起住了一个多月了,你都没有来过例假不是吗?” “你处心积虑地买下我家的旧居,带我来这里生活,是因为你以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吗?” 骆轶航露出茫然的神情,像是一时之间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可到了这个时候,我不惜以最恶毒的可能揣测他的想法。 我冷笑起来:“你真看得起你自己……也许孩子是陈梓郁的呢?你们的概率是一半一半……” 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可仍倔强地梗着脖子不愿意示弱,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反而双臂被紧紧箍住。 “放开我!骆轶航你放开我!”我挣不开骆轶航的铁掌,他将我丢进卧室,然后手脚利落地锁门。 “你好好儿待着吧,哪儿都别想去!”我吵过、闹过、砸门、跳窗……每次在我几乎要成功的时候,骆轶航总是如鬼魅一般出现,将我揪回来。 他还是那句话:“你哪儿都别想去。” 我绝食抗议,他便将我捆在床上,捏住我的鼻子灌我米粥,冷血无情得和之前一个月来,与我和平相处的温情男人判若两人。 也许这才是真的他吧。 在一个雷雨的夜晚,我被一声接一声的雷鸣吓得哭醒时,他就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告诉我说:“我在这里。” 我愣了一会儿,一时分不清现在是梦境还是现实,分不清他是十七岁那年温润如玉的骆轶航,还是五年后冷酷无情的骆轶航。我想不明白,辨不分明,我只是凭着直觉搂住他的脖子大哭:“我好怕……我好怕……那天你为什么不往门里看一眼……为什么不看一眼……” 那一夜我神志混乱,断断续续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醒来之后我只觉得如宿醉般头痛欲裂。 我躺在床上望着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了数字十,我有些奇怪骆轶航为什么没来叫我起床吃早点。 房门异常地开着,我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小房间、厨房、浴室……家里静极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我穿上鞋,奔向门口,可是打开门的时候我就绝望了——紧闭的防盗门上挂了一把巨大的铁锁。 我重新关上门,这才看到餐桌上有一杯纯牛奶、一份凉掉的三明治,还有一个白色的信封。 我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银行卡、一张写着密码的字条,还有一封信。 “昭昭,等我回来,所有的事情都将终结。骆轶航。”下面还有一个陌生的号码,他在旁边注了小字,让我有什么需要就打这个电话,会有人给我送饭跑腿。 我突然想起他这些天来的忙碌,原来他是在筹备重返苏城的事情,也许他看到视频的第一时间就有如此打算了,却从不打算带我一起去。 那原本是我要做的事情,将一切做个了结,而现在,他替我去了。 “骆轶航,你造成不要做傻事……”我不怕和夏其刚玉石俱焚,可是我不希望骆轶航有什么事。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感觉是爱还是恨,可是我们从十六岁相识到如今,在那些最美好的时光里,我们曾相濡以沫,爱和恨都融化在骨血里,无法剔除和分离。 我检查了所有的门窗,骆轶航在一夜之间给所有门窗都加了铁链和锁,不过他走得太匆忙了,百密也有一疏,浴室上方那扇透气的小方窗他便忘了上锁,那个空间,足够我爬出窗外,借由邻居家的窗户和阳台重获自由。 人潮汹涌的火车站,陌生的脸孔和喧嚣的人声,奇怪的气味占领每一寸空间。爬窗时撞疼的手臂起了一大片淤青,我在火车站附近的小药房买了膏药贴上,浑身充满了药味。我买了最快一班去苏城的车票,然后随着人群一起等待,一起排队,一起上车。 坐在我对面的小男孩儿约莫八岁,虎头虎脑的,长了一双分外明亮的大眼睛,缺了一颗门牙。他看了我好半天,后来终于忍不住问我:“姐姐,你冷吗?你抖得好厉害。” 我冲他笑了一笑:“我不冷……你要去哪儿呢?” “我要和妈妈去苏城看看爸爸!”小男孩突然兴奋起来,“爸爸说如果我期末考试考了双百分,就可以和妈妈一起去看他。我这个学期有好好儿学习哦,真的考到了两个一百分呢。” “哇,这么厉害。”我捏了捏他的小胖脸,他露出害羞的表情。 “还好啦,题目比较简单……姐姐你也是去苏城吗?” “对啊。” “你去那儿干吗呢?” “我啊……”我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连绵的群山和绿油油的田野,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去看看……” 第十三章 你说未来的幸福,会不会一直遥远 ——那些天真烂漫的时光,那些阳光明媚的夏天,那些没心没肺的快乐,没想到这么快就都成了曾经。 深夜十点,我终于又回到了这座繁华又孤独的城市,空气里有一股清新的凉意,月亮无精打采地照耀着大地。 我在街边买齐了所有的报纸,都没有看到骆轶航的名字或者照片,我的心稍稍安宁了一些。我在路边的拉面店吃了一碗牛肉拉面,肉薄汤浓,抚慰咕咕直叫的胃。 吃饱喝足,我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放在咒骂袋,想了想好像不够具有威胁力,又买了防身的高压电棍,我想也许我会需要它们。然后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地址是陈家大宅。 午夜的陈家大宅透着一股森然的鬼气,陈老爷子的头七还没有过去,大门口摆满了菊花与白色的百合,粗大的蜡烛燃了一半,火光仍灼灼地跳动着,像在诉着什么。 我按了门铃,那条德国黑贝狂吠不止,但陈家大宅一直都是静静的,悄无声息。我走近一步,手放在铁门的小把手上,只微一使力,门就应声开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因为我知道这绝非正常,我沿着正中的草径横穿整个庭院。 陈家大宅里没有一丝灯火,所有的窗口都是暗的,厚重的实木大门半掩着,微弱的月光根本照射不进,我无法看清屋内的情形。 我心里又怕又慌,只怕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更害怕骆轶航会遭遇不测……这么多年了,他对我的爱与恨,我对他的爱与恨,交织纠缠在一起,早就分不清黑或者白了。我曾经希望他痛苦、后悔,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只要一想到他现在就可能命悬一线,我就心急如焚,恨不能替他去挡这一劫——因为这原本就是我的劫难,他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我的劫难。 我定了定神,屏住气,手稍一使力,门吱呀一声,缓慢地打开了。原本如一丝银线的月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房内,一整块斜三角形的地面反射着盈盈的月光。 我伸手去摸索墙上的开关,但指尖轻压在按钮上,最终还是移开了。月亮躲进云层里,光线变得更暗了,不过因为我适应了房内微弱的光线,我逐渐能看清沙发茶几的影子、落地大钟和古董家具的形状,我依稀看到茶几上堆了什么,占了大半的面积,甚至还垂落到地上。 我朝茶几走去,只觉得脚下湿湿的,似乎满地都是水。我走得格外小心,却还是因为踩到什么而整个人失去平衡,要不是我反应敏捷地扶住沙发,此刻我整个人便将倒在地上。我摸着肚子,心想还好,一抬眼却看到一双倒着看我,瞪得如铜铃般大的眼睛。而月光在这一刻突然变得耀眼起来,透过窗玻璃直射进她的眼底,反射着森冷可怖的光。 我不可遏制地尖叫起来,转身朝外跑,却再次被地上的物体绊倒,摔倒地地上,血腥味扑鼻而来,而我的手似乎摸到了一个人的脚踝。 我还来不及跑到门口,就有刺眼的灯光打到我的身上,如天兵神将的警察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旋转的警灯让我觉得头晕目眩。 “注意注意,你已经被包围,将双手放至脑后……” 我呆呆地站在陈家大宅门口,身后是如野兽般高大的别墅,面前是大批的警察,我身上穿了一条沾满血迹的白色连衣裙……那段被审讯的日子在后来的时光里很快就被磨成一段发白发旧的老电影片段,没有色彩,分辨率极低。我常常在半夜被叫醒带到审讯室,对着两张没有表情的脸,反反复复地被询问相同的问题,刺眼的灯光直射我涣散的瞳孔,我不认罪他们就不让我好好儿睡觉,甚至不给我水喝。 可是我不能认,我知道只要我在那几张轻飘飘的纸上签字,我就能好好儿睡觉、好好儿吃饭喝水,可是我不能,如果我认了,我就是杀人犯,我的孩子就是杀人犯的孩子。 我还没有见到骆轶航,我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那天在陈家大宅遇害的一个是沈玉芳,另一个是夏其刚,没有骆轶航,现场也没有其他可疑者的指纹和脚印,除了我的。 突然有一天,他们像往常那样打开铁门,领着我穿过长长的走廊,越过一扇又一扇门,然后打开了我手铐上的锁。 我呆滞地望着穿着警服的大姐,然后我听到陈梓郁的声音。 “昭昭……” 我下意识地垂下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疲惫苍白的脸、浓重的黑眼圈和干燥杂乱的头发…… “回家吧,都过去了。”陈梓郁捧住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没事了,没事了……” “你知道骆轶航在哪吗?”我问。 陈梓郁下意识地皱眉,但那褶皱转瞬就被抚平,快得让我以为只是错觉:“他自首了。” 陈梓郁告诉我,因为沈玉芳不守承诺,将夏其刚强暴我的视频传上网络,他动用在警界的所有关系追捕夏其刚。夏其刚为了能顺利跑路,找沈玉芳要钱时两人起了冲突,夏其刚错手杀死了沈玉芳。而骆轶航恰在此时到达陈家大宅,他杀死了夏其刚,然后落荒而逃。骆轶航前脚才走,我便去了陈家大宅,所以才有了之前的一幕,甚至我被认为是杀人凶手的最大嫌疑人。 “他会被判死刑吗?”我少下泪来,“我不想他死……” “你对他还真是情深义重。”陈梓郁的声音里不无讥讽之意。 “我只是不想他死……”我无助地捂住脸孔,只是一想到骆轶航可能会死,心里就难过得无以复加。 “我答应你,不会让他死。”陈梓郁沉默了几秒,忽又放柔了声音,将我揽在怀里,像安慰一只小猫那样拍了拍我的头。 因为沈玉芳至死都没有拿出那份陈梓郁与陈老爷子的亲子鉴定书,所以陈梓郁是毫无疑问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接手了陈家所占天齐地产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而他妹妹梓珏的百分之四十股份也交由他全权打理。 陈梓郁说沈玉芳之所以迟迟没有拿出那份亲子鉴定书,很有可能是因为当初那份亲子鉴定书就是假的,也有可能是她想着在最后关头一决胜负。可是无论答案是哪一个都没有意义了,因为她死了,陈老爷子死了,陈梓郁的生母也早就跳楼自尽了,陈梓郁的身世成为了永远的秘密。 “而我,也并不在乎谁是我的父亲。”陈梓郁轻抚我的脸颊对我说,“昭昭,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骆轶航被判刑那天我去了庭审现场。他理了极短的平头,穿着橘色的囚服背心,安静地坐在被告席上,他看到我时甚至还笑了一下。 骆轶航认了所有的罪,他没有请律师,没有自辩,他只是告诉法官司说:“我很爱很爱一个女生,爱到愿意用生命去交换她,虽然我们分开了很长时间,可是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后来我在网上看到夏其刚强暴她的视频,我才突然明白她当初为什么要决绝地离开我……这是我欠她的……我没有想要杀死谁,只是所有的事情都发展得超出了我的控制……” “我为自己所做的事情给社会大众造成的不良示范感到非常抱歉……我还想对那个我爱的女生说,好好儿过你剩下的人生,把之前的种种都忘记吧,无论是夏其刚带给你的痛苦,还是我带给你的,都将随之埋入尘土。你只要记得我爱你,我永远爱你,请为了爱你的人好好儿活下去吧。” 我在听从席上哭得泣不成声,而骆轶航没有再看我一眼,他的嘴角扬着清朗的弧度,淡淡的微笑里是无尽的哀伤。 骆变航一审谋杀罪名不成立,误杀罪名成立,判有期徒刑七年。 他放弃上诉的权利。 在法院门口,要不是陈梓郁和丁格拦着,夏樱柠一定会冲上来将我撕碎。我永远记得她狰狞的脸孔和仇恨的眼神,她对我说:“顾昭昭,你就是个灾星,谁遇到你谁倒霉!你害了骆轶航一辈子!” 我没有任何底气反驳。我害喜的症状越来越重,整天昏昏沉沉的,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可又不能不吃。陈梓郁请了个阿姨照顾我的包含起居,他最近来梓园来得少了。 我有时候会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手放在肚子上,茫然地望着远处的楼房与湖泊。我回想我的十七岁,最最美好的下七岁,所有幸福崩落之前的十七岁。我希望我肚子里的孩子健康活泼,无论男女,不管聪明与否,他都能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无灾无难,无病无伤。 我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人浮肿的很厉害,陈梓郁来看我时惊讶得眼神都变了。他笨拙地跟阿姨学煲汤,给我炖了一锅中药味很浓的大补汤,我嫌味道苦不喝,他半哄半骗地逼着我喝完。 “你和宝宝都要分健健康康的。”他说。 我问陈梓郁:“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他捏捏我的脸说:“叫安安吧。一生平安。” “如果是个男生,起这个名字会不会被同学取笑?” “谁敢笑?他爸爸可是陈梓郁。”他对我笑得温和如春,可是在他转身的瞬间,笑容却从脸上迅速退去——夜晚的玻璃窗子如镜子一般,我垂下眼,假装没有看到。 陈梓郁吃过晚饭便走了,而那天晚上我腹痛如绞,像是身体深处长出一只带刺的利爪,揉捏着我的子宫与我的安安。 “阿姨……阿姨……救救我的孩子……”我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用力将床头的杯子扫到地上,睡在隔壁的阿姨终于听到我的呼声。 她进来时我下体已经出了很多血,鲜血染红了大片床单,我像是躺在血泊中一样。 我揪住她的手腕,一遍遍地重复:“救孩子……救孩子……” 我还是失去了安安。 在医院醒来之后,我长时间地望着天花板,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眼前是一片苍茫的白色,像纷纷的白雪覆盖了我的睫毛与瞳孔。 陈梓郁每天都来看我,和我说话,给我读报纸上有趣的新闻。我有时候闭上眼睛装睡,有时候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的一小片蓝天,或者墙角的那盆茉莉花。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因为一昊入眠便遭遇梦魇,婴孩的啼哭和咯咯的轻笑撩动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出院那天刚好是那年夏天四号风球登陆的日子,窗外的梧桐树被大风吹得摇晃,满地是翠绿的落叶,天空灰蒙蒙的,像是随时会塌下来。 丁格去办理出院手续,陈梓郁在整理我的行李,而我只是坐在窗边看着他。 “你喜欢孩子吗?”我突然问道。 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抬头看我,然后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蹲在我面前露出温和的笑容,说:“当然喜欢……我知道安安的离开让你很难过,但这是意外不是吗?我们还年轻,在你准备好了的时候,我们会再有小天使,有很多很多小天使……” 他的尾音结束得很突兀,因为我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那么用力,牙齿深深陷进皮肉,而泪滴一颗一颗地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陈梓郁任我发泄内心的痛苦,他揽着我的肩安慰:“昭昭,所有的不好都过去了。”出院后陈梓郁怕我触景生情,将我接到他常住的紫藤苑——两层的小别墅,带一个超大的庭院,庭院里种的一排玫瑰当篱笆,院东角埋了两只古董大缸,养了两尾红鲤鱼,种了两棵睡莲。他还买了条拉布拉多给我,小小的一只,它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不安,将它放在桌子上腿还会发抖。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我也一点一点恢复了生气,苍白的脸上有了健康的红润。 陈梓郁不让我上班,他要我吃饭、睡觉、逛街、遛狗、找陌桑玩,有空了他便带我去瑞士滑雪,去夏威夷照日光浴,去巴西丹岛潜水,去芬兰看极光…… 陌桑吐着烟圈,透过氤氲的雾气看着我,说:“一个女人要有多大的福分,才能有一个像陈梓郁这样的丈夫啊?” 我扯了扯嘴角,像是笑又不是笑。 生命中所有不好的过去,仿佛都在等我遇见陈梓郁。可是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没有遇见陈梓郁,甚至没有遇见骆轶航,我只求能和其他女生一样双亲安在,做个平凡普通的女生,嫁一个平凡普通的男人,吵吵闹闹、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陌桑说我会这么想,只因为我的人生已然这样,如果直的像自己说的那样有个波澜不惊的人生,我或许又会艳羡旁人的风生水起。 “我们都是这样,羡慕别人所拥有的,却不自知自己手里紧握的幸福同样也是被人羡慕的。” 我坐在陌桑身边,像很久之前那样挨着她的身体,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问她要了一支烟,学她的样子抽烟,吐漂亮的烟圈,想象自己烟视媚行的样子。 陌桑斜着眼望着我,起先是笑的,可是望着望着,她的笑容就消失了,忧伤大片大片地落满她的眼睛。 她说:“昭昭,你看我们什么都有了,以前不敢想的房子、车子、漂亮的衣服和精美的食物,只要我们想得到的,我们现在伸手就能得到了,并且不用看人脸色,不用仰人鼻息……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怀念那些一无所有的曾经?那时候我那么穷、那么胖、那么土气,你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我们穿着十块钱一件的t恤在夜市里摆地摊,扯着嗓门儿大声地吆喝,一点也不觉得害羞……” “好想再吃一碗夜市旁边那家馄饨店里的小馄饨,放猪没和一大把葱花。” …… 我和陌桑说着说着就安静下来。 那些天真烂漫的时光,那些阳光明媚的夏天,那些没心没肺的快乐,没想到这么快就都成了曾经。八月底的时候顾祈回来了,我和他还有陌桑一起去看了岳潇潇的演唱会。 对了,忘了说,岳潇潇自己录制的一首翻唱歌曲突然在网络上爆红,然后她火速被唱片公司挖掘出来,录唱片、上节目、拍杂志封面、接广告、演电影……她几乎以光速成为90后新生代心中的“最纯真的不良少女”。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疯疯癫癫、敢爱敢恨、不照常理出牌,她常常有负面新闻被曝光,被狗仔拍到她吸烟酗酒的照片,她不化妆的样子邋遢又没精打采。可是只要她一站到舞台上,耀眼的灯光打下来,她就是艳光四射的视线焦点,毫无疑问的super star。 她在电影里总是扮演为爱受伤的女生,她落泪的样子楚楚动人,总是能够轻易打动同样爱而不得的少女的心。 顾祈自嘲地说:“我看到了她身上最美好的闪光点,只是搞错了用途。她的美好不是用来爱的,而是用来展览和崇拜的。”两年过去了,顾祈一直单身,望着舞台上的岳潇潇的身影,他的眼神里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爱情真是一场场最奇怪的化学反应。 那天演唱会的高潮是岳潇潇在唱跳了三首劲歌热舞之后,在灯光暗下来的舞台上,她握着话筒说:“我曾经很爱很爱的一个男生,就在今天,他结婚了,可新娘不是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哽咽着说完,“多么遗憾,我和他错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错失在岁月的流转中……可是我爱他的心不变,下面一首歌,送给我最爱的少年……” 我看向顾祈,顾祈耸肩,摊摊手遗憾地说:“不是我。我从来都不是她‘最爱的少年的’。” “是陆鹭洋吧。”陌桑说,“我在同事的桌子上看到过他发来的喜帖。” 岳潇潇在动情地唱:“……我也很想他,在某个地方,我少了尴尬,而夏天还是那么短,思念却很长……” 在回去的路上,陌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忍不住问她:“你会祝福他吗?” 陌桑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我打开车窗望着午夜的月光,听她压抑的、同时又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不会祝福他,因为,我还爱着他。”陌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乱七八糟的泪痕,而我突然发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第一道细纹——那是青春碾过的痕迹吧。 那年冬天是最冷的时候,我开车去看骆轶航,给他带了过冬需要的厚棉被和羽绒保暖衣。 他理了极短的平头,两颊凹陷,看起来瘦极了,但是笑容很有精神。 我告诉他我用他留给我的钱在学习做做投资,如果做得好的话,他出来后可以过得比以前更风光。 他摇了摇头,将手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像是要抚摸我的脸。他说:“昭昭,你好傻……是我对不起你,所以你才会有孩子,你干吗跟我道歉呢……孩子没了没有关系的,你还年轻,你会有很多很多孩子,他们会像你一样聪明可爱。” 不知道是监狱改变了他,还是时间改变了他,隔着一层玻璃的骆轶航再没有曾经的戾气,他变得温和而善良,像个删除了所有坏记忆的老朋友。 有时候伤害不会让人哭,关怀才会。我忍了很久,假装欢快,在他说完这些话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探监时间快到了,骆轶航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陈梓郁待你好吗?” 我点点头——他对我,真的没办法说不好。 骆轶航又笑了,他说:“那就好……你以后别来看我了,别让他心里不舒服……我在这时很好,你别担心。” 看完骆轶航后我开车回家,开到半路时我终于忍不住刹车,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我不知道自己在悲伤什么,是悲伤骆轶航的如今,还是悲伤自己的命运?抑或是悲伤这世界的反复无常? 在我失去安安后的第二年夏天,陈梓郁向我求了十几次婚。虽然我们在法律上早就是夫妻了,但没有仪式,没有真实的认同感,陈梓郁说要等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我拥抱他、亲吻他、诱惑他,始终没有答应他。 那年秋天快来的时候,我终于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我看着手里两道杠的验孕试纸,情绪复杂难明。 晚上陈梓郁回家,我站在玄关旁,看他在那儿脱鞋、换鞋。 “今天在家干什么了呢?”他与我像往常那样闲聊。 我没说话,只是把验孕试纸递给他。 陈梓郁盯着那两道杠看了十几秒,才抬起头。 “是的,你要当爸爸了。”我给出确定的答案,而他则冲过来想抱我又害怕撞到我,他在我跟前急刹车,然后轻轻地、紧紧地抱住我:“昭昭,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大约是因为自己一直在以为可以得到幸福的时候,又被人痛苦地狠狠推入地狱,我已经不相信自己可以得到幸福这件类似远古传说的事情,我的那颗心已被恨意占领。 “你真的高兴吗?”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他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异样,沉浸在自己的欢喜里。 “高兴就好。”我闭上眼睛仰起头,将泪水扼杀在眼底。 陈梓郁的消息很灵通,我才从医院出来,脸色素白,身体仍一阵阵发冷,他已奔至我的眼前——我原以为他至少要等我登机后才会发现这场杀戮。 他不可置信地扑着我的手臂,摇晃我的身体,问:“你真的把他杀死了?你真的把我们的孩子杀死了?”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陈梓郁,你觉得痛苦吗?是不是如撕心裂肺般难受?是不是觉得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呵呵,如果早一点知道失去自己的孩子是那么难过,你还会不会对安安下手呢?” “你在说什么?”他哑着嗓子颤抖地问我,“难道你觉得你之前的流产,是我动了手脚?你是不是疯了?!就算是我的错,可是这个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就忍心……” “因为我不想要你的孩子,不想我的孩子身上流着你的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失去有多么痛苦。” “你就这么看待我?”陈梓郁目眦尽裂,兴趣起手想狠狠扇我一巴掌,可是凌厉的掌风明明已到了我的脸颊旁,又硬生生地被收住。有泪水从他的眼眶缓缓滑落,他说,“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吧?” “是我的错,我总是强求。” 我红着眼眶,无声地看着他,看着他松开手,缓慢地倒退着走了几步:“顾昭昭,我或许对不起很多人,但那些人里,绝对没有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说完之后他决绝地转身,像再也不想看到我的样子。 在他看不到我的时候,我终于像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一般,瘫倒在地上。 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累极了。 五年后。 我想过无数次回国的情景,想过无数次重新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看到那些熟悉的笑脸,那场面该是多么悲伤、喜悦或者难堪。 我害怕那样的场景,所以将回国的计划一推再推。直到听说骆轶航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早在半年前就提前出狱后,我才下定决心回国——我替他保管的那些钱,通过我这些年的投资运作和少许的运气已经翻了两三番,是时候交还给他了。 顾祈推着行李车边走边说:“还是国内好啊,这些年国内发展得飞快,我这次回来可是不打算走了。你也别走了吧,小年也会喜欢这里的,是不是啊小年?” 小年坐在行李车上,听到顾祈说到他的名字,回头冲顾祈笑了笑后,又回过头专心地玩手里的魔方。 “这孩子,笑起来让人的心都要融化了……可惜就是太安静了,别人家的小孩儿都闹腾得让人抓狂,你们家小年就太惜字如金,这基因……唉!” 小年专心致志地玩着手里的魔方,没一会儿就扭过头来看我,冲我露出灿烂明亮的笑容:“mammy,look!” “小年真聪明。”我摸摸小年的头,他皱着鼻子笑得更欢,低头把六面都统一了颜色的魔方又重新打乱,然后递给顾祈:“uncle,have a try。” “oh,no。”顾祈苦脸的表情成功将小年逗得更欢。 小年是我的孩子,我和陈梓郁的孩子。 五前年我躺在手术台上,在最后一刻推开了医生,打落他手里的麻醉针,取消了手术。 我骗了陈梓郁,然后按早就安排好的计划去了洛杉矶和顾祈会合。怀孕、堕胎、远赴大洋彼岸,这些都是我幼稚的“复仇计划”里的环节,因为我怀疑陈梓郁给我煲的中药汤里含有堕胎药的成分,所以我才会失去安安,不然事情为什么发生的这么巧? 怀疑在心底反反复复被想了无数次,似乎渐渐就成了真,可是我设想了所有复仇和离开的步骤,却忘记自己的不忍心。 陈梓郁说得没错,他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带他来到这个世界,又要亲自决定杀死他,我以为我做得到,原来还是不行。 我在洛杉矶重新学习语言,适应新环境,等着小年在我肚子里一点一点长大。 小年四个月的时候我又差点失去他,金发碧眼的医生说我的身体曾经受过伤,因为没有接受系统的治疗所以有后遗症,容易流产,在怀孕期间需要小心安胎。 那时候我的英语听力还不是很好,听着顾祈一句一句翻译给我听时,我的身体泛起一阵阵阴冷的后悔与恐惧,我怕我的愚蠢又伤害了陈梓郁,我更害怕肚子里的孩子再次离开我…… 幸好后来小年还是健健康康地出生了,顾祈说我应该回国去找陈梓郁,和他说清楚。 可我不敢。 我如同驼鸟一般在洛杉矶生活了一年又一年,四季更迭,时光荏苒,岁月安静无声。我交新的朋友,学习新的知识,看新的风景,却不敢回头看一看旧的人,想一想那些曾经的故事,更不敢去揭开那最后的真相。 回国后我第一去见的人,当然是骆轶航。 他在大学城里一条热闹而拥护的巷子里开了一家小小的二手书店,与书为伍,生活清闲自在。 书店新开张不久,门口招牌上的红布还没有撤下,店里的书籍也未归类整齐,有一只雪白的小猫在书架间自顾自地嬉戏,跳过茶几时差点碰翻桌止的花瓶。 骆轶航很喜欢小年,抱他坐在膝头,翻着《365夜童话》给他讲故事。小年的中文不好,对那些故事似懂非懂,但看得出他也喜欢骆轶航,在骆轶航怀里很安静。 我犹豫着怎么向小年介绍骆轶航的时候,骆轶航先一步说:“小年就叫我舅舅吧。”他脸上的笑容平和清浅,像风雨后的一片绿竹。 骆轶航没有收下任何我想还给他的财物,他说他现在过得不错,用不着了。 “以前那么努力赚钱,是为了向你证明自己,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让你后悔、让你遗憾……你看,以前的我多幼稚……我在里面遇到一个师父,他早年剃度,可惜受不了红尘诱惑,犯下错事,回头看时才发现其实很多的哲理他以前就背得滚瓜烂熟,但从没走过心……我们在很多时候都会有莫名的执念,坚持着自己的坚持,以为这是一种美德,其实放下更不容易,但放下,才能给自己和别人一条生路。” 我静静地听着,想起了陈梓郁,想起了自己的固执和任性妄为,造成今天小年没有父亲的结果。 小年正在门口和小猫玩耍,勤工俭学的学生小卫在整理着书籍,我和骆轶航坐在木椅上促膝长谈。 我们从十七岁那年分手以后,再没有像今天这样平静而温和地互相诉说和分离生活带来的感受和体会。 骆轶航问起陈梓郁,仍是那年冬天我去看他时他问的那个问题:“他对你好吗?” “好。”我用力地点头。我知道他不过是想知道我过得好,只有我过得好,他才能安心。 黄昏的时候我带小年离开,骆轶航有些不舍,但他只亲了亲小年的脸颊,抱了抱我,然后挥挥手:“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淡淡地说。 小年很用力地亲了一下骆轶航的脸颊,说:“dont worry,我和mammy会常常来看你的。”骆轶航笑得眼睛都湿了。 我拉着小年,离开时没有回头,我害怕回头,我不想哭,所以我没有看到整理完书架的小卫将招牌上的红布扯下,“昭昭书屋”四个字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别样的温柔。 爱是一件无法抵挡和躲避的事,但我们可以选择让它猛烈如火,或者温和如水。前者让爱看起来轰轰烈烈,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后者却能长长久久地流淌在心灵的田地上,看着它敬而远之或者消亡。 告别骆轶航之后,我发现小年有些闷闷不乐,直到晚上陌桑请愿我们吃大餐时,他也没有露出委兴奋的表情,只是很乖地说:“谢谢aunt。” 陌桑有点受打击:“顾昭昭,你儿子很不给面子呢,感觉是在敷衍我。” 我将剥了壳的小龙虾肉放在小年的碗里,低头问他:“whats wrong with you?” “marry,我去上厕所。”小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滑下凳子,像个小大人一样拉住经过的服务生的衣服,彬彬有礼地问:“where is the toilet?” “我陪你去吧。” 陌桑还没起身,就被他拒绝了:“我要上的是男厕所,aunt是女生,不能进去。” “可是你那么小,能够到吗?” “能,有waiter帮我啊。”小年面向服务生,如同一个绅士,“can you help me?” 在这个五星级的酒店里,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你儿子太酷了。”陌桑望着小年的背影,无不羡慕地对我说,“看得我也想赶紧生一个来玩玩了。” “别光说啊,得抓紧时间。”我和陌桑又说了些小年婴儿时期的糗事趣事,隔了许久才发觉他去洗手间的时间未免太长了。 我知道小年不会乱跑,果然在去洗手间方向的装饰石膏雕像旁看到了小年,有一个背对着我的西装男子蹲在地上,在问小年:“你妈妈在哪?” “marry!”小年看到我,飞奔过来扑向我,他趴在我耳边,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仍难掩激动地说,“marry,he said he is my daddy!” 我浑身僵硬,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男子站直身体,转过身。他的所有动作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地掠过我的眼底。 他还是我记忆里熟悉的模样,浓黑的眉毛和沉静的眼眸,如山脊般挺直的鼻梁,弧线流畅坚毅的下巴此刻正微微扬着,带着点傲气、怒气和神气。 “陈安年,四岁,没有daddy。”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眯起了眼睛,那是他生气的前兆。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是抱着小年望着他。 陈梓郁,是陈梓郁,我们居然这么快就见面了。直到再一次看到他,我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相信他。 “你又骗我。”他说得咬牙切齿,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 我抱紧小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期待,身体开始微微行颤抖。 他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张开手臂,我以为他要揍我,于是后退了一小步,但很快就被陈梓郁紧紧揽在怀里。小年挤在中间,开心又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是我daddy吗?” 陈梓郁与小年额头贴额头地说:“很显然是。”他也许本来是准备生气的,可是此刻的他却湿润了眼眶。他从我手里抱过小年,深深地看着我,然后伸出手,抚去我脸上的泪痕,说,“你又骗我,可——幸好你只是骗我的。” 我终于大哭起来,像几年前在下着暴雨的街头,陈梓郁抱住我,在我耳边一遍遍地说“顾昭昭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们好好儿在一起好不好”时那般放纵地痛哭。 陈梓郁对我的爱一直都如此卑微而厚重,纠结疼痛却又欲罢不能。为什么我曾经会认为这样的陈梓郁会伤害我,会伤害我肚子里的孩子呢?就像他说的,在这个世界上,他或许对不起很多人,但那些人里,绝对没有我。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低着头,吸着鼻子问陈梓郁:“你还爱我吗?” 陈梓郁轻声说:“爱。”然后是,“爱爱爱……” (正文完) 番外一 骆轶航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六年就过去了;但他好像走得极慢,过了那么久,天空和云朵、阳光和树影,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我独自离开那个生活六年又三个月的地方时,回头望了它一眼,在外人看来那是一座牢笼,而对我而言,它更像一场修行。 那些年过得太匆忙,所有的人和事都像是车窗外的风景,匆匆而过,惊鸿一瞥,善恶都在一念之间,让人忘记要停下来想想对与错。 爱或者恨,放在刹那看是心上唯一重要的事,放在漫长的一生里来看,不过是一场经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师父对我说过最多次的四句偈语。 许是我愚钝,有时候我能心平气和地与师傅提起过往种种,有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将自己逼至死角,痛不欲生。 孤独、恐惧、压抑、被放弃、被抛弃……小时候我常常躲在小小的柜子里,一遍遍地问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我的亲妈妈是这样、我后来的养母也是这样。 我像是一样没人要的垃圾,总是被踢来踢去。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养父母,才渐渐感觉到家的温暖。可是我清楚的知道,他们对我好并不是因为我是我,我只是他们儿子的一个影子,像水里的倒影一样虚幻,随时会碎裂成无数片。 没有人能明白我内心的痛苦,就算是曾经与我血肉相融的昭昭你、也未曾真正明白我的痛楚吧? 你拯救了我、你让我觉得温暖、你是我孤冷生命里唯一的光芒和温暖,你是我的太阳,是我生命的全部。可是最终、你像一个恶毒的魔咒,连你也不要我了。 心痛是什么感觉? 当你说“我们分手吧”时,我真的感觉到有千把刀在我的心上刮来刮去。 痛。真痛。 我想硬起心肠,板起面庞,像之前被决定放弃的时刻一样平静。可是我一张嘴竟然没出息的哭了出来。我恨不得把心肺都掏出来捧到你的面前,我可以为你生为你死,为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求你不要不要我。 那一年的我太年轻了,世界在我眼里常常简单得只有一加一等于二,我想不到会有什么隐情、什么背后的故事,我只知道,你要分手,就是你不要我了。 顾昭昭,那时候我就发誓,我要让你后悔,为你曾经放弃我而后悔。 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我甚至像个禽兽一样欺负了你,直到那时候,我都想问问,你有没有后悔过?后悔和我分离,后会抛弃我? 可是我不敢问,我怕答案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样。 每次羞辱你、践踏你、看着你难受后,所有的羞辱、践踏和难受都以倍数反馈到我身上。 我爱你所以折磨你,我折磨你所以我爱你。 是的,我爱你到心理变态。 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因为是你先背弃我们的爱情。 直到在网上看到那段视频,我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从某种意义来说,我比夏其刚更下作,更不该被原谅。 对不起。昭昭对不起。 对不起。昭昭我爱你。 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在大学城找个店面,筹备开一家书店。 后来听说你回来了,我突然就失态地打翻水杯。 我知道你会来看我,你那么善良,对我的恶行统统既往不咎,还在法庭上为我哭成泪人。 我真的不配,我活该。 谢谢你带小年来看我,你一定看不到我平静的躯体里那颗因为紧张而颤抖的心。 小年和你长得很像,除了眼睛。她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男人,希望他能比我们都幸福,能和爱的人不离不弃、相守一生。 很久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还能不能在一起?我们能不能放下所有爱恨,回到原来我们曾畅想过的生活轨迹上? 可是看到你和小年,我就知道我不应该打扰你。 我问你,陈梓郁对你好不好? 两次你都斩钉截铁的回答:“好。”没有任何的犹豫和思考。 我想、那大约是真的好吧。 以前,我以为爱一个人就要和她在一起,把他牢牢地守护起来,因为只有我才能给我爱的人最好的幸福;而现在我才明白,爱是仁慈,爱是豁达,爱是因为你的幸福而幸福。 昭昭,对你,我心里面有满满的歉意,但如今更多的是满满的祝福。 祝你幸福,哪怕你的幸福终究和我无关了。 番外二 陈梓郁 就算在睡梦中,昭昭的眉头仍紧皱,右手下意识地放在腹部做出保护的姿态。 陈梓郁靠在窗边抽了两口烟,才忽然想起医院里禁烟,遂把烟头熄灭,丢入墙角的纸篓。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得人心情烦躁。 安安还是没有保住,虽然医院方面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他不知道要怎么向她开口,告诉她这个事实。 陈梓郁当然知道顾昭昭对安安的重视,哪怕安安是骆轶航强暴她之后的产物……骆轶航自首前找过他,并解开了他心中的困惑——他和沈玉芳彻底翻脸前,就知道昭昭的离开是因为沈玉芳的威胁,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昭昭后来真的就怀孕了。 他狠狠地揍了骆轶航一拳,但是很快又住了手,因为他知道骆轶航巴不得被打死,好减轻心里的负罪感。 “以后拜托你,请好好儿照顾她,她吃了太多苦。” 陈梓郁有些恼怒骆轶航“托付”的姿态,因为不用骆轶航开口,他自然会好好儿保护他的妻子。可是当他看到骆轶航的眼睛时,他舒展了眉头,握住了骆轶航的手——那是表示承诺的手势。 骆轶航的眼底是灰色的,那是一种失掉希望的颜色。 因为太过用力地爱,所以才会在失去之后露出那样的神情吧。 不过安安终究是骆轶航的孩子,一想到安安他就会连带着想起安安的爸爸曾对昭昭做过那么过分的事情,他的心情就好不起来。 他只是个寻常的男人,做不到视如已出。他有想过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就好了,可是在确定安安真的没有保住的那一刻,他还是有些难过,因为他知道昭昭会很伤心。 虽然她后来表现得很安静,长时间地望着天花板,眼底苍茫得像纷纷的白雪覆盖了睫毛与瞳孔。 这平静更令人担心。 “我们还年轻,在你准备好了的时候,我们会再有小天使,有很多很多小天使……”陈梓郁安慰顾昭昭,而她则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那么用力,牙齿深深陷进皮肉,而泪滴一颗一颗地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当顾昭昭告诉陈梓郁她怀孕的消息时,他以为她所有的伤痕终于过去了,而他终于要做爸爸了,要和他最爱的女人共同孕育孩子。 那段时间他连开会时都会忍不住笑出来,发呆时随手涂鸦在纸上的是他给孩子取的名字。 可谁知梦这么美、这么短。 顾昭昭竟然怀疑是他设计杀死了安安,并以杀死他们的孩子来惩罚他。 他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顾昭昭都不会再相信他了,她先判了他的死罪,他百口莫辩。 “顾昭昭,在这个世界上,我或许对不起很多人,但那些人里,绝对没有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陈梓郁抛下刚做完流产手术的昭昭,独自坐上车,猛踩油门冲了出去,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像是尖利的嘲笑。 这个女人真是狠心,竟能做得出这种事…… 很多年前妈妈当着他的面跃出窗外,不久之前爸爸医治无效死亡,现在是他的孩子,未曾长出小小的手脚就被冰冷地器具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他好像一直在面对死亡、面对分离。 第一次,顾昭昭离开他是骗他的;第二次,他多希望她还是骗他的。 时间如指尖的水,刺溜一下就滑了过去。 五年了,陈梓郁无数次在梦里见到昭昭和他们的孩子,幸福的三口之家。他总是那么着急地想要走近一点,想要看清楚他们的脸孔,可是他怎么都看不清楚。 梦醒后他总像是死了一回,心脏被魔鬼啃噬。 他听说她出国了,去了洛杉矶。他好几次出差到那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开车时,总是期待又害怕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期待着想要知道分别之后她过得好不好,可是又害怕看到她充满仇恨和怀疑的眼神。 他没有勇气被爱的人痛恨还能坚持坦然。 那天,陈梓郁在酒店的厕所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儿试图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小解的全部程序时,他冰封般的脸孔被融化成柔软的线条。 “小朋友,要不要叔叔帮忙?” 当那个小小的人儿抬起头,睁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睛露出害羞又有点如释重负的神情时,他愣住了——长得真像…… “叔叔,刚才领我进来的waiter有事走了,你能不能像我mammy那样抱着我,让我……”他有点害羞。 陈梓郁仍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但还是依言帮助他完成如而这件大事,顺便还获得了许多有效信息:陈安年,四岁,没有daddy,他mammy姓顾,是一个温柔又坚强的女生,会做很好吃的烤煎饼…… 陈梓郁本来只是惊讶,可是那个不可置信的答案竟然越来越清晰。 “跟着mammy生活好不好啊?” “好,可是……”陈安年低下头,像个小大人似的叹口气,“我还是会想要一个daddy呀。隔壁tom的daddy so cool,会带他去冲浪和游泳……” “你的daddy比tom的daddy cool多了。”陈梓郁在陈安年的面前蹲下身,平视他天真懵懂的眼睛,宣告,“因为我就是你的daddy,全世界最cool的daddy。”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