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人的成圣之道:曾国藩》 第一章 朝廷照我去做官 1.笨鸟飞得好辛苦 如果说,笨也是一门专业的话,那么曾国藩就是这门专业的顶尖高手。 有关曾国藩其人之笨,已是海内外共识。有一个传统老笑话,专门说曾国藩的笨。 故事说,早在曾国藩苦读发愤之时,有一个小偷,趁夜潜入曾国藩家,躲在梁上,看下面的曾国藩背书,想等曾国藩背完睡觉后再行偷窃。可是不曾想,曾国藩拼命努力,就是背不下来,小偷在梁上等啊等啊,终于等得抓狂了,跳下来吼道:“你怎么这么笨呢?不就是一篇文章吗?我在梁上听得都记住了!”然后小偷呱唧呱唧把那篇文章背了一遍后,扬长而去,留下曾国藩一张呆若木鸡的脸。 这个故事真的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真实材料的。 据曾国藩本人回忆:“国藩愚陋,自八岁侍府君于家塾,晨夕讲授,指划耳提,不达则再诏之,已而三复之。或携诸途,呼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彻乃已……” 曾国藩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我曾国藩小时候,笨就一个字,笨到没脾气,我自打八岁时由父亲开蒙读书——他实际上是五岁开蒙读书,他真的好笨,笨到连这事都弄不明白的程度——我父亲对我讲课,我就是听不懂,害得那可怜的老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走在路上会突然重复,睡在床上会突然重复,重复到了不能再重复的地步,唉,没办法,笨鸟就是这样可怜…… 可见,曾国藩之笨,是经由他本人权威性认定,并获得业界广大人士共同认证的结论。 小偷夜讽曾国藩的故事,流传甚广,是一篇超级给力的心灵鸡汤,用以教导广大不务正业的熊孩子。意思是说,你看这个小偷,他比曾国藩更聪明,但人生的成就止于小偷,而笨蛋曾国藩却成了布衣圣人。倘小偷能发愤走正路,人生成就必然会大于曾国藩……诸如此类。 但心灵鸡汤这东西,多是些偷换概念的文字游戏,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就拿故事中的小偷来说,他再聪明,也比不过曾国藩——而且,他越是聪明,输得就越惨——皆因曾国藩跟他玩的不是比聪明,而是比谁更笨! 人生有些项目,比的是聪明,是临场的急智反应;而另外一些事,比的却是夯实基础,比的是稳扎稳打,比的是脚踏实地,比的是纯粹的笨功夫。曾国藩在前一项上比较吃亏,但在后一项上却是笨得实实在在,笨出了真情实意,笨到了世人不好意思跟他较劲的程度。 没人笨得过他,所以他赢了。 但细数曾国藩生平,早年的他也并非是一个单纯的笨孩子,而是一个惹是生非、心理阴暗、挟仇记怨、睚眦必报的熊孩子。 而且,终其一生,曾国藩也未能改变他的不良脾性。但由于他在笨的领域造诣较深,无人能出其右,这多少也算是人生的“蓝海战略”了。而在这世界上,比曾国藩坏的人无以计数,比他更笨的人却再也找不到,而人生事业比的是笨而非坏,最终让曾国藩荣耀胜出,成为古往今来第一大笨圣。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曾国藩本人是绝不认同的。事实上,他至少有两次,曾想从清冷的圣坛上下来,寻欢逐艳,追猎美女——据曾国藩本人的日记透露,最合他老人家胃口的美女,是苏州小妹妹,苏州小妹妹皮肤白嫩,眼睛大而明亮,还有就是说话时吴侬软语,是圣人曾国藩最渴望的人生享受。奈何人在圣坛,身不由己,恢复了色相本身的曾夫子,惨遭他的家人、门人、学生的围殴,又被驱逐回了圣坛上——时代需要圣人,人民需要圣人,无论熊孩子曾国藩是何等不情不愿,只能眼含热泪蹲在圣坛上,看着坛下的美女往来,而无缘染指。 曾国藩其人,从一介普普通通的熊孩子,通过笨的捷径误入圣人之坛,这是人类社会中一桩绝大的异事。正因为此,曾国藩其人其事,引发了世人的长期关注。 人们渴望知道,曾国藩小时候是怎样一个祸害,是如何从熊孩子转型为笨孩子的,又是如何通过笨而成为天下无双的圣者的,这诸多事件之中,仿佛有点什么隐秘的联系,但细究起来,却又充满了疑问与困惑。 而要解答这些困惑,我们就必须从曾国藩的熊孩子生涯开始。 第一章 朝廷照我去做官 2.蟒蛇娃出世 国藩虽笨,却有家承。这个家承就是撒谎摞屁不说实话。 不太清楚曾家是怎么传染上撒谎的怪毛病的,但这个谎言却是板上钉钉、有据可查的: 公生十月十一日亥时,时竟希公在堂,寿几七十矣。是夜梦有巨蟒盘旋空中,旋绕于宅之左右,已而入室庭,蹲踞良久。公惊而寤,闻曾孙生,适如梦时,大喜曰:“是家之祥。曾氏门闾行将大矣。”宅后旧有古树,为藤所缠,树已槁,而藤日益大且茂,矫若虬龙,树叶苍翠,垂荫一亩,亦世所罕见者。 上面这段文字,一笔一画地写在《曾国藩编年大传》之中,文中的公,说的就是曾国藩。而寿几七十的竟希公,就是曾国藩爸爸的爷爷,也是曾国藩爷爷的爸爸——总之就是曾国藩的祖爷爷。 文字的大致意思是说:蟒蛇娃,蟒蛇娃,空中盘旋来我家,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叮当咚咚当当,蟒蛇娃,叮当咚咚当当,本领大,啦啦啦啦,蟒蛇娃,蟒蛇娃,本领大,本领大来本领大,你说你敢不害怕……诸如此类。 曾国藩竟然是个蟒蛇娃,这太出人意料了。而且,曾氏年谱中的这个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同样是经过曾氏家人权威鉴定的。 诸如,曾国藩死后,其子曾纪泽悲伤之下,作《祭文正公文》,正式以文字的方式确认这一说法:“昔我高祖,夜梦神虬……怖骇未终,诞降吾父,卜云大吉,为王室辅。苍藤献瑞,重荫终亩,大逾十围,其占贵寿。” 总之,曾国藩是个蟒蛇娃,这是史有定论的,不是你后人想否认就能否认得了的。而且,我们没证据表明曾国藩的祖爷爷没有做过这个梦,凭什么说曾家人满门都在撒谎呢?更何况,动画片中有葫芦娃,为何不能有蟒蛇娃?曾国藩的本事这么大,岂是寻常动物可比肩?为什么他不可以是蟒蛇娃?凭什么? 这个……我们知道,蟒蛇这种动物,凶是凶,可怕是可怕,却吃了智商不给力的亏,根本就不是人类的对手。否则的话,为何地球上的生物竞争,最终是人类占领了地球,而蟒蛇的生存空间,却被挤压到了形同于无呢? 总之,蟒蛇跟人类比拼,结果必然是被人类关进笼子里,做一盆热气腾腾的蛇羹端上桌。 由此观之,曾国藩肯定不是蟒蛇娃——如果是的话,那他就惨了!蟒蛇娃是玩不过人类的。但实际上曾国藩在人类世界玩得超爽,这就有力地证明了曾国藩是蟒蛇娃的虚妄性。 明明是虚妄之说,曾家人却信之不疑,甚至煞有介事地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这是因为蟒蛇的智力固然靠不住,但晚清时的国人认知,同样也靠不住。当时的中国人弄不大明白智商与体形的差异,见蟒蛇这东西身体如此之粗,就误以为其智商必然也是粗大无比,所以这曾国藩,颇以自己是蟒蛇娃而自豪,并处心积虑地向广大人民群众推介这一点。 曾国藩的推介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附会,第二部分则是强烈的心理暗示。 先说附会,曾国藩患有严重的蛇皮癣,睡觉爬起来,被窝里白花花的一片皮屑。和人下棋,一边思考一边搔头,哗哗的皮屑漫撒棋盘,对手被恶心到了无以复加,只好宣布认输,所以曾国藩痴迷于下棋。 这个蛇皮癣,牢牢地把曾国藩和蟒蛇娃捆绑在了一起,从此他坚信自己不是正常人,而是一条蟒蛇转世。这个想法是如此瓷实,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导致曾国藩的自我认知越来越和人类拉开距离,而向蟒蛇类靠拢。 所谓心理暗示,是指人接受外界或他人的愿望、观念、情绪、判断、态度并影响到思维认知。一件事情未必有什么依据,但如果主观上已经肯定了它的存在,心理上便竭力趋向于这件事——表现在曾国藩这里,就是一旦当他深信自己是条蟒蛇娃的时候,就会让自己的行为举止逐次向正宗的蟒蛇靠拢。 当然,曾国藩是个文化人,他不可能做出像蟒蛇一样穴居爬行的蠢举(也许他真的干过,发现没效果,又或是被穴中的其他蛇类驱逐了出来,就改弦易辙了也未可知)。曾国藩是文化人,玩的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品位,但无论怎么个玩法,都是在处处向人暗示:我不是人,是蟒蛇娃,蟒蛇娃…… 这种暗示法,主要表现为曾国藩特爱吃鸡肉——蟒蛇爱吃鸡肉——偏又特别害怕鸡毛! 蟒蛇特别爱吃鸡肉又害怕鸡毛,这个说法也是有依据的,依据就是清才子袁枚的《随园随笔》,书中称:“焚鸡毛,修蛇巨虺闻气即死,蛟蜃之类亦畏此气。”——这个是不是科学,还需要逮条活蛇,弄堆鸡毛来烧烧看。但曾国藩时代的文士学人没什么科学精神,对这个说法信之不疑。 为了证明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国产蟒蛇娃,曾国藩以袁枚的《随园随笔》为蓝本,脚踏实地地打造自己爱吃鸡肉怕鸡毛的风格。这种心理暗示久了,终于把曾国藩自己折磨成了一个不正常的异类。 曾国藩的事功,是摆平太平天国的洪秀全起义军。当时军务紧急,最艰难的就是军务书信往来,由于交战双方的地盘犬牙交错,送信成了最危险的工作,一旦信使落入敌军之手,有死无生那是必然的事。据记载,曾国藩的家书军务,信使凡死者超过千人之多。 这是血染的书信,可是当这些书信送到曾国藩面前时,他却大喊大叫着跳起来向后躲,不敢拆启。 为什么呢? 因为凡是军令紧急的,都是鸡毛信,上面粘有鸡毛。而曾国藩最害怕鸡毛,这类书信坚决不敢拆。 连书信都不敢拆,还怎么指挥打仗啊? 好办,由幕僚代拆就是了。 这种已经异化为表演型人格的自我暗示,越来越严重,终于发展到了严重影响曾国藩正常工作的程度——他已经不能见鸡毛了,见到就会发飙发疯、大呼小叫,精神状态明显偏离正常范围。 幸好曾国藩已经是级别足够高的领导了,自有警卫员替他清除所过之地的鸡毛,但百密一疏,倘有遗漏总难免惹出一场乱子。 比如说,同治十年时,六十一岁的曾国藩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赴上海阅军。阅兵台上一切齐备,偏偏就是不知谁在后面放了支鸡毛掸子,幸亏勤务兵——那时叫戈什哈——发现了,急忙将这支鸡毛掸子移藏,这才免了让曾国藩担惊受怕。 如果说,年轻或年幼时的曾国藩,以蟒蛇娃自居,那时还是有意的自我心理暗示的话,那么,到了六十一岁之年,他对此已经是深信不疑,久成痼疾了。 一句话,自打曾国藩出生之时,家人就有意识地向他灌输一种离奇的观念: 他不是个正常人! 是不是蟒蛇娃另当别论,总之他就是不正常。而曾国藩笨则笨矣,却不可救药地接受了家人的观念传导,从此以笨立身,成就不世之功——而这一切,同样也牢牢地锁定在他的熊孩子时代的往事之中。 第一章 朝廷照我去做官 3.河南有个传说 其实吧,曾国藩这个人,在他出生之后,很长时间以来并不存在。 确切地说,他刚刚出生的时候,按家族谱系,到他这一辈是排“传”字,正式的名字叫曾传豫。而他的第一个弟弟,名叫曾传晋。 由此我们可知,他出生时,家族对他全部的寄托,就是他能够在河南这个地界上,多多少少闯出点小名气——山西就不要去了,山西被家族划为他弟弟的领地,而且事先也没和河南人、山西人打过招呼。 霸占河南山西两地,却不和当地人打声招呼,这个名字明显有点不妥。 所以,曾国藩从未用过传豫这个名字——但也没想到国藩这个大气磅礴的称呼,只是暂时起了个乳名宽一,所以他是曾宽一同学,而非曾国藩。 曾氏年谱称,这孩子生下来就比较奇异。 怎么个奇异法呢? 公幼小时状貌端重,自初生至三岁,庭户不闻啼泣声。母江太夫人勤操作,不恒顾复。每日依祖母王太夫人纺车之侧,花开鸟语,注目流眄,状若有所会悟。王太夫人尤奇之。 这段文字,见之于清黎庶昌、王安定之《曾国藩编年大传》中,说得煞有介事,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厮就是个十足的笨孩子,脑子不够用,智商是硬伤,连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都不知道,所以三年没琢磨出哭的道理来。 细说起来,曾氏虽是标准的农家,但到曾宽一出世的时候,其家已经正式转型为书香门第。首先,他父亲曾麟书,虽然在读书上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是当地有名的笨书生,但他娶了好妻子。 曾麟书的妻子是当地书痴江良济之女。江良济这个人,没别的特点,也没别的追求,就是喜欢读书。其人嗜书到了失去理性的程度,茶不思饭不想,只要有书读,一切无所谓。他就是这样读书读到老,又读到死,不务农不做工,终老于乡村私塾先生的神圣岗位上。临终时抓住女婿曾麟书的手,喃喃地道:“读书,要读书,人生不读书,不如一头猪……”原话是:“吾人为学,苟能不以外物移其志,不以世不录用而迁其业,但优游渐渍,自能得乎?古人深造之义,吾知汝固能力学者,汝后嗣昌大有成,足以重吾道之光,勉乎哉!” 曾宽一同学的姥爷,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他视读书为人生目标,没有目的也不求之于应用,读书就是全部的目的了,有书读一切足矣。这种莫名其妙的人生态度,必然会对曾家产生强烈的影响,这种影响延续到了曾宽一同学身上,就是他打小视读书为正常事体,人生不读书,不如一头猪,读书若功利,不如去养鸡。而读书恰恰需要的是笨功夫,这可真是铆上了这孩子的胃口。 五岁那年,曾麟书带儿子来到孔子神像前,让儿子跪下,认识一下孔老夫子,从此发蒙开始读书了。但曾麟书在读书上太过于缺少天分,就请了当地名师陈雁门做儿子的发蒙老师。 陈雁门来到,问:“这娃叫啥名呀?” 曾麟书答:“大号传豫,乳名宽一。” 陈雁门:“曾传豫?河南是豫,这名字的意思是不是说……河南有一个传说?” 曾麟书:“……大概是这样吧?我也总觉得这名字不太正常,要不咱们给孩子起个正常点的名字?” 起个啥名字好呢? 俩乡下老夫子蹲古书堆里,淘弄了良久,终于拍案而起,找到了,曾子城!古人云,子城风暖百花初,谁不读书不如猪……就它了! 由是曾传豫告别河南人民,曾子城横空出世! 但出世之后,麻烦就来了。这个麻烦首先表现在曾子城同学脑子比较迟钝,比正常人慢上三五圈不止。曾有一次,曾麟书带儿子曾子城、女儿国蕙外出,见到路边青草摇曳,曾麟书立即给儿子出了个上联:“狗尾草。”曾子城的妹妹立即接道:“凤冠花。”曾麟书急切地看着儿子,想等儿子来个更精彩的,可只见曾子城同学两眼迷瞪,一副呆样,只好摇头叹息道:“这个凤冠花对得好,虽然简易,却也工整。” 再往前走,前面有一座桥,曾麟书再给儿子出上联:“观风桥。”这次妹妹国蕙没有答上来,曾子城同学更是毫无表情,让曾麟书好不失望。 事情过了几天,曾麟书在家中,看到儿子从书架上拿起本《月旦评》,然后目视着他,缓声说道:“听月楼。” 啥玩意儿?曾麟书听不明白,只是看儿子的眼神不对劲,心里好不害怕:“不要过来,你要过来,你想干什么?” “你出上联观风桥,我对下联听月楼呀。”曾子城同学解释说。 “什么?你对的是几天前的一个对联?”当时曾麟书就抓狂了,“拜托儿子,咱们反应慢点没关系,能不能别慢到这种登峰造极的程度?你这神经反射的速度,怎么比蜗牛还要慢?” 曾子城同学的思维特点就是这样,蜗牛般的缓慢,对外界环境的变化缺乏足够的敏感,简单说来就是一根筋式的迟钝,这也将他的少年时代锁定在一个心理阴暗、睚眦必报的暗黑少年的定位上。 第一章 朝廷照我去做官 4.传统必有道理 曾子城这个人,生了张标准的坏人脸,三角眼似闭非闭,遇事不吭气,只在自己心里揣摩。这么一张脸,上电视演坏人都不需要化装——如果当时有电视的话——所以当地人对这个孩子,真的没什么好感,送给他一个江湖绰号:闭眼蛇! 小小年纪,却享受到了乡人赠送江湖绰号的待遇,可知这曾子城绝不是盏省油的灯! 九岁那一年,阴暗少年曾子城,跟随父亲赴桂花塘。那里有户有钱人,诚聘曾麟书为私塾先生,于是曾麟书就把儿子捎上了。可不知怎么回事,曾子城跟主人家的小朋友打起来了,打就打吧,孩子嘛,就是要在游戏中学习人际交往,通过打架掌握人与人的合适距离。但主人家可不这样想,听到儿子的惨叫声,主人冲出来替儿子主持公道,痛骂曾子城。曾子城的父亲曾麟书不敢保护儿子,不停地向主人家鞠躬赔罪,小小的曾子城在一边看着,正所谓阶级苦、民族恨,激发了他大脑中的强烈仇恨,于是他的智商迅速地向前推进——推进到了秘密斗争的阶段。 散学后,曾子城偷偷把主人家的金鱼缸底部砸破,水流干了,可怜的鱼儿干死了。曾子城同学仰天长笑:“哈哈哈,谁让你家主人骂我来着?正所谓主家骂人,殃及缸鱼,活该算你倒霉!” 可怜那条金鱼,没招谁没惹谁,沦为了阴暗少年曾子城的仇恨祭品,真是没处说理去。 此后三年,曾子城同学的行为越发不堪,俨然已成当地一害。到了他十二岁那一年,神王庙事件终于爆发。 神王不知何许神也,但此神不幸与曾子城同学结怨,从此无宁日矣。神王庙事件之初,是曾子城和小伙伴们戏耍,不小心把神王像弄翻了。 想神王像这么个怪东西,多半是由泥塑而成,必然是沉重无比。曾子城同学竟然能将其弄翻,可知这玩耍的规模也比较宏大。此次事件,对于曾子城的心理影响是决定性的。要知道,他未来的人生对手是创建了太平天国的洪秀全,曾子城是在十二岁这一年大闹神王庙,而洪秀全是在他三十二岁那一年,才突然想起应该砸座庙练练手。两相比较,洪秀全在砸庙这个专业上,明显落后曾子城二十年,玩的都是人家曾子城玩剩下的,可知洪秀全遇到曾子城,必然要吃瘪。 把神像弄翻了,这在乡下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笨爹曾麟书如飞赶来,再三再四地向当地群众道歉,并出资替神王重塑金身,以息神王之怒。 曾麟书狠狠地批评了儿子曾子城。然后曾麟书发现,儿子之所以弄翻神王像,是因为他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要想让儿子从弄翻神像的错误道路上迷途知返,就必须要切断儿子与小伙伴们的关系。 于是,曾麟书每天带儿子去离家六里之远的一座古庵读书,早出晚归,这就彻底切断了儿子与小伙伴们的往来。 对于孩子来说,不需要考虑赚钱谋生,全部的人生内容就是与小伙伴们的往来,因为神王庙事件而导致他与小伙伴们疏离,这就意味着他的人生尽毁。悲愤的曾子城思前想后,发现这全都要怪神王,于是来找神王的麻烦。 据记载,每天当曾子城路过神王庙时,就会走进去,把被他当马骑的竹棍系上绳子,放在神王肩上,呵斥道:“我要去山里读书了,你好好地把我的马看着,如果我的马走了,哼,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可怜神王一介泥胎,在这个蟒蛇娃的威胁之下,只能是一声不敢吭。 已经说过了,当时是民智未开的迷信时代,敢于拿神灵当对手,一较高低的,只有曾子城和洪秀全两个人。而洪秀全比曾子城晚了二十年才想起这茬——而且是在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情况之下,这表明曾子城远比洪秀全更凶悍。 眨眼工夫,神王庙事件过去七年,曾子城同学十九岁。这一年,背伞事件应时而发。 说起这个背伞门,目前至少存在着两个不同版本。1989年第3期的《湖南地方志》所刊熊贤、蔡非一文《曾国藩的童年和就学之年》认为,背伞门的悲催老师,是衡阳唐氏学塾的汪觉庵汪老师。而《曾国藩家世》一书则一口咬定,背伞的悲催老师不是汪觉庵,而是曾子城的开蒙恩师陈雁门——甭管是哪个老师,反正有个老师要遭蟒蛇娃的黑手了。 事情的起因,是十九岁的曾子城和弟弟曾传晋——后来改名叫曾国潢了——去书院读书,曾国潢虽然比哥哥年龄小九岁,但智商发育正常,聪明伶俐,有问必答。而曾子城同学的神经反射速度比正常人类慢上好几天,上课时只能一声不吭,望着老师发怔。老师提一个问题,要过几天他才会站起来回答。 曾子城同学的反应如此迟钝,终于把老师的耐性消磨殆尽了。于是有一天,老师愤怒地发火说:“曾子城,你这个生成的蠢货,一副戳牛屁股的相(这个外貌描述绝对贴切到位)!将来要是有点出息,我给你背伞!” 完喽,可怜的老师,这句话他真不该说! 曾子城同学反应虽然慢,但对于这种羞辱性的低评价,感受却是极端强烈。他默默无言地看着老师,心里说:“这话可是你亲口说出来的,过几年如果不让你给我背伞,我不是蟒蛇娃!” 正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学习这种事,如果没点强烈的刺激,是不会对学生的大脑产生冲击的。老师的劣评令曾子城怒不可遏,发誓报复。此后八年,他二十八岁那一年,在北京城第三次冲击会试成功,由凡鲤一跃而入龙门,高中进士,授业导师就是当时名动天下的大奸臣穆彰阿。穆彰阿看了曾子城的名字,顿时笑了,曰:“这什么破名字,乡里乡气的,一看就是没见识的乡巴佬起的。过来过来,曾子城,你以后不要再叫曾子城了,这名字忒丢人!” 曾子城恭敬地回答:“穆老师,我老早就不叫曾子城了,现在叫曾涤生。” “曾涤生?”穆彰阿大诧,“听起来好像是蛔虫的意思……为啥要叫这怪名?” 当时的曾涤生同学回答:“穆老师,是这样,所谓涤者,涤也,就是涤其旧染之污,生者,生也,就是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这个新名字,表示我要涤除旧习,焕然新生的意思。” 穆彰阿冷笑道:“你有病啊?旧习好端端的,你涤除它干什么?以后再有旧习就留着,不许乱涤了。” 曾子城恭敬地答道:“是,是……可是穆老师,那我以后叫啥子名呢?” 大奸臣穆彰阿想了想,道:“嗯,你呀,我看就叫曾国藩吧,国藩国藩,国之藩城,这个名字表示你是专门保护旧习的。什么叫旧习?旧习就是传统,传统必有其道理依据,是你可以随便乱涤的吗?” “是,是,”曾国藩点头不迭,告别奸师出门来,顿时仰天长啸,“那乡下的私塾夫子,你竟然敢骂我是一脸戳牛屁股相,这次我有了大奸臣做靠山,回来报仇啦!” 有分教,曾国藩误入权奸门,蟒蛇娃必报睚眦恨!此番他衣锦还乡,头一桩事,就是逼迫八年前批评过他的老师替他背伞。 第一章 朝廷照我去做官 5.把女儿赔给曾国藩 记载表明,回乡报仇的曾国藩,并不是如现在影视剧所表现的那样,手操家伙,率一众手下冲入老师家门,乒乒乓乓一顿狠砸。这样的场面虽然动作感极强、收视率极高,但犯了个智商太低的毛病,陷入了暴力主义的泥坑中,绝非如曾国藩这种阴沉型人物的首选。 曾国藩报仇,走的是智力路线。或者说,性格阴沉的曾国藩,采用的是极阴的报复手段。 他先准备好一把伞,带伞来到老师家门前,把伞放在老师家的神龛侧,然后进门与老师寒暄,接受老师的祝贺。聊了一会儿,曾国藩告辞走人,老师兴奋不已地送出门外,然后曾国藩停下来,说:“噢,老师,我把伞忘你家了。”老师一拍脑袋,说:“你等等……”老师转身回去,把曾国藩的伞拿出来,双手送还曾国藩,半开玩笑地说:“请曾大人接伞。”曾国藩却不接,只是满脸阴笑,看着老师:“老师,今天你终于给我背伞了。” 啥玩意……老师先是茫然,想半晌终于醒过神来,差点没气死在当场。曾国藩,老师耳提面命,教你那么多东西你都没记住,就记住老师批评你的这句话了,这是什么破学生?这样发展下去,迟早也是个大奸臣…… 总之,曾国藩的阴沉个性与人生际遇,都把他推向一条大奸臣之路,可是谁能料得到,阴差阳错的,他竟然在这条奸臣的不归路上一路狂奔,莫名其妙地冲到了圣坛上,岂非咄咄怪事? 导致曾国藩偏离奸臣之道,误登圣者之坛的原因,有许多具体而微的小细节。比如说,在他十四岁那年——这时候他还叫曾子城——跟随父亲到长沙府参加童子试。有一天,遇到了他父亲曾麟书的好友、衡阳廪生欧阳凝祉。当时欧阳凝祉也不知哪根筋不对,要看看曾子城的文章,看了后觉得还行,忽然间突发奇想,收曾子城为学生,还承诺一定要替曾子城说个好媳妇! 现在如果哪家男孩才十四岁就结交小女生,父母就会痛心疾首,斥之为早恋。但在曾子城的时代,中国社会还处在农耕状态,农耕社会没有早恋这一说,连吃奶的娃娃都有童养媳,曾子城这时已经十四岁,称得上是标准剩男了。 于是欧阳凝祉就替弟子去找当地的名门闺秀,隆重推介剩男曾子城。但当地名门闻听曾子城之名,顿时大骇:“什么?你想让我女儿嫁曾子城那个闭眼蛇?那个蟒蛇娃?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家女儿还是嫁给人类比较妥当……”居然是避之唯恐不及。 这下子欧阳凝祉傻眼了,在老朋友面前说了大话,却办不成事,这可怎么办呢?闷闷不乐地回到家,正看到自己九岁的女儿,趴在曾子城同学身边写写画画。当时欧阳凝祉一琢磨,嗯,我女儿虽然脑子笨笨的,没什么灵气,可说起来也能写能画,多少沾点才女的边,如果把我女儿赔给老曾家,谅老曾家也说不出什么来。 就这样,欧阳凝祉一念之差,最终是阴差阳错、移花接木,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曾子城同学。 就这样,曾子城同学成功脱光——脱离了光棍行列,成为一名懵懂的小丈夫了。 此后又两年,曾子城同学十六岁,再赴长沙府应试。这次他的成绩还算可以,考了个第七名。 但这个名次让曾子城勃然大怒。他虽然脑子反应超级之慢,但对自己的呆文章却自视甚高。但实际上,他的文章真的是一般般,成年后的他颇有自知之明,不太敢沾文章这活,但因为他彻底消灭了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获得朝廷感激涕零的褒奖,被誉为一代理学大家,但他在理学上并没有丝毫成就,勉强算是个没有理学著作的理学家。 但当时的曾子城可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的文章非常棒,无人可比,而考官居然只给他打个第七名,这是对蟒蛇娃的极大侮辱。 受侮辱了,那就不客气地展开报复,这是曾子城同学鲜明的做人风格。于是曾子城专门给考官买了副老花镜,送了过去。考官收到这礼物,感觉很不对劲,这似乎是在骂自己有眼无珠,不识好文章,可曾子城同学惯用阴招,这种感觉纯粹是考官个人的心理感受,人家曾子城可是连一句不恭敬的话也没说过。 眨眼工夫又是六年过去了,曾子城二十二岁。这是他一生中到死都无法忘记的一年,这一年他遭受了奇耻大辱,却连报复的胆子都没有。 是谁,竟然让曾子城这种无法无天的蟒蛇娃都不敢吭声? 是曾子城自己的年龄! 他已经长大成人,再不像以前那样冲动而不计后果了。 第一章 朝廷照我去做官 6.洞房独坐读史书 二十二岁那一年,曾子城的笨爹曾麟书老先生,还在不屈不挠地继续参加府试。这可怜的老家伙,他出生在书香之家,早已接受了读书是人生必然之事,偏偏他老人家没什么天分,这儿子都二十二岁了,他仍然是个发奋落榜的自考生,继续奔波在赶考的路上。 这一次考府试,他带了大儿子曾子城一块考。可最终的结果,让这爷俩哭也不是,笑也不妥,说不出来的别扭,说不出来的不自在。 考试结果,笨爹曾麟书一举夺得府试第一名,这对曾家来说是大喜之事。 可还没等曾麟书欢天喜地,里边却又扔出一张试卷,一个姓廖的学官满脸怒气冲了出来:“哪个叫曾子城?出来!你个浑蛋东西,会写文章吗?文章也不会写你跑进来撒什么欢?这里是考场,不是野猪林!” 曾子城文理不通,发充佾生! 后面这个佾生,是指当时文庙举行祭祀活动时担任服务生的小角色,服务生倒没什么关系,问题是当时考试制度极苛,被列为劣等的考生,照例是以挂牌通告的方式加以羞辱。曾子城同学以其文理不通,大名就被学台悬牌,让这个蟒蛇娃沦为了世人讥讽的笑柄。 笨爹勇夺第一名,儿子却被悬牌羞辱,这可给曾家人出了个天大的难题,这事,家里是应该庆贺呢?还是应该庆贺呢?还是应该热烈庆贺呢? 这起诡异事件,也导致了那名姓廖的官员成功地逃脱了蟒蛇娃曾子城的阴险报复——遇到这种事,曾子城真的没心思报复别人了,快想想自己是怎么弄到这种丢人现眼的份上的? 这次羞辱对曾子城伤害极大,时隔三十五年,五十七岁的曾国藩剿捻失利,自请辞职,并写信给弟弟曾老九曾国荃说:“老弟呀,你哥哥我真可怜啊,这辈子吃了不知多少亏,第一次就是二十二岁那年,被学台悬牌羞辱,说你哥文理不通——‘余生平吃数大堑……第一次壬辰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不通’。” 可问题是,曾子城脑子是慢人一拍或多拍,可是他在学习上占尽了脑子慢的便宜,比别人更能够用功,怎么会落得个文理不通的评价呢? 会不会是考官弄岔了? 要不,明年咱们再试试? 实际上,到了学台悬牌之时,曾子城已经连续六次冲击府试了,而他的笨爹曾麟书,参加府试的次数已经没法细数了。笨爹曾麟书考了整整一辈子,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在儿子身上,那曾家人可真没咒念了。 没咒念也没办法,次年,曾子城二十三岁,硬着头皮重返长沙,去进行他的第七次府试冲击。 嘿!这一次,曾子城竟然闯关成功,顺利过关,一举拿下府试,跟他亲爱的笨爹同入县学,从此父子改同学啦! 虽然曾子城闯关成功,但他并不是第一名。而七次连闯,六次失败的惨痛,却从此牢牢地蛰伏在他的心里,让他终生难以摆脱。日后他深情地回忆道:“我这一辈子,科举是非常顺利的,就是这个开端,这个府试,竟然连考了七次,而且最后的结果还不是第一名,这让我老曾丢老脸了,夜里回想起来,犹如钉芒在背,坐卧不安呀!” 但不管怎么说,当时的府试大概相当于现在的高中毕业,曾子城总算对得起等他整整九年的老婆了。于是这一年,欧阳凝祉把女儿送了过来,让他们小夫妻大婚,而后曾家人亢奋不已,枕戈待旦,为曾子城冲击京试做准备。 次年,曾子城顺利拿下中试——这大概相当于高考资格通过,然后去找他的堂叔曾大启借银子。 不好意思,曾麟书全家一门心思闭门读书,不事治产,连曾子城的赶考路费都拿不出来,只好麻烦曾大启了。 曾大启慨然允诺,借给曾子城二十两银子,二十五岁的曾子城顺利抵达京师,进入考场,并迅速地落榜了。 第二年,皇太后六十大寿,例加一次科举考试,于是曾子城二度冲击,并再次成功落榜。 当时朝廷是三年一次大考,这次落榜,再考就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了。所以曾子城也不在京中恋战,而是走清江,下扬州,绕金陵,溯长江西上,狠狠地饱览了祖国大好河山。抵达睢宁,发现书摊上有部二十三史,于是向同乡借了百金,还不够买书,又把衣服也给卖了,捧着这套二十三史,兴冲冲回家了。 看到儿子落榜归来,却买了这么昂贵的一套书,不能吃又不能穿,扔灶里生火却又不够用,当时笨爹曾麟书轻微叹息一声,说:“乖啦,我的好儿子,你为了买这套书,让家里欠下一屁股的债。你爹我呢,尽量想办法还人家钱。可有一样,如果你能把这套书圈点一遍,就算对得起你爹辛苦还债了。” 曾子城说:“安啦老头,一言为定,你还债,我读书,咱们开始吧……” 曾子城的一根筋精神展现了出来,此后整整一年,他基本上没出屋门,就坐在桌前读这套二十三史。 这世上带给人最大智慧的,莫过于历史!读史让人明智,让人洞悉人性。因为历史是人类的历史,演绎的是人性的规律。倘能够洞悉人性之律,自然也就跨过了智慧的门槛。这个道理几乎人人都明白,但又有谁能耐得住寂寞,在洞房里枯坐一年而读尽古来史书呢? 即使是现在,也没几个人肯干这笨事。 但曾子城肯。 因为他笨! 他笨到了找不到个不读书的借口——而聪明人有着无数不读书的借口。但当曾子城读过这套二十三史之后,他已经完成了从笨蛋到智者的逆袭。除非有谁也像他这样下一番笨功夫,否则,在智慧领域就无法与曾国藩相比。 他仍然是那么的笨,却已经拥有了智慧。 二十八岁那年,曾子城再赴京师。但由于他这两年只是一味读书,他的笨爹曾麟书也是只读书不做事,此时的曾家已经是家徒四壁。幸好亲戚们凑了三千吊钱给他当路费,他一路上节省着用,到了京师只剩下三吊钱了。 这一年,他金榜题名,成了主考官穆彰阿的记名弟子,并改名曾国藩。 本来他是没资格进翰林院的,但御史劳崇光——他也是湖南人,就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替曾国藩主持公道,要求当时的道光皇帝给点面子,把曾国藩的名次往前挪一挪。道光帝从谏如流,把曾国藩的名次往前一挪,于是曾国藩就混入了翰林院庶吉士之列。 这个庶吉士,大概相当于现在的读研,就是在翰林院深造,深造三年,而后还有一轮大考。考得最差劲的,就可以外放做个县官之类。考得好的,那就有可能成为皇帝身边的近臣。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古中国读书人最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曾国藩身上竟尔成真。 人生得志,曾国藩的蟒蛇娃习性,终于肆无忌惮地显露了出来。 他开始欺压良善。 第一章 朝廷照我去做官 7.操蛋的时运 如果说,清道咸之年,真的有个人适合做圣人的话,那绝对不是曾国藩。 曾国藩这个人的长相就是个标准的坏人,阴沉沉的三角眼,看人时皮笑肉不笑。而且他的品德也大有问题,在京师拜的老师又是举世闻名的大奸臣穆彰阿。再历数他的所行所为,可证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会成为一个大奸臣。成为圣人的理由却一个也找不到。可最终,阴差阳错地,他竟然登上了圣者之坛,月白风清之夜,曾老汉回顾自己的一生,那是何等凄凉啊! 时也,运也。 造化弄人! 人生啊,就是如此操蛋! 至少,在曾国藩被点了翰林之后,他是冲着成为一个大坏蛋的不归路发足狂奔的。但导致他途中跑岔了道,误入圣人之坛,这事却是因为他太笨。 推究起来,曾国藩之所以笨,脑子比正常人慢上一拍或数拍,那是因为他的大脑发育出现了障碍,初期的世界观迟迟无法形成。而别人却是早早就形成了对这世界的基本认知,有主见,有主心骨,也知道如何讨取成年人欢心。而曾国藩由于发育迟误,世界观未成形,导致他由笨而傻,无论成年人怎么忽悠他,他老兄都信之不疑。 老师、家长对孩子说:“读书吧,孩子,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钞票哗哗嘀。乖啦,快来读……”听了这话,世界观已经形成的孩子冷笑,骗哪个呢?身边这些老书呆子,无一不是穷得连短裤都没得穿,哪来的什么美女钞票?信了你才怪! 可把这话说给蠢笨孩子曾国藩听,因为他世界观没有形成,对周边事物缺乏最起码的观察能力,根本意识不到身边都是些因为读书而沦落社会底层的穷酸书呆子。所以他会听了就信,哇,读书有美女?有钞票?那别拦着我,快让我读书,我读读读读读……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读书拼的就是这股子狠劲,只有笨人才会狠到这份上,聪明人目迷五色,断不会跟曾国藩比笨。结果就是,聪明人拒绝人生的苦工,结果人生事业统归于零,最终还得扛着锄头下地种田,只能是汗流浃背,满脸绝望地骂老天:“老天,你怎么这么不公道呀?我这么聪明,却落到这份上,这还有没有天理啦?”而笨人曾国藩却占了一根筋的便宜,长驱直入径扑京师,点了翰林开始为所欲为。如此这般的人生,细想起来真是让人无语凝噎。 曾国藩奔着坏人的康庄大道发足狂奔,却误入圣者之坛,细说起来还是因为他太笨——这厮最大的生理特点,就是逮什么信什么,须知北京城中,皇城内外,是精明的骗子扎堆的所在。不计其数的骗子手把书本思美女,口称道德装圣贤,见人就忽悠:“嗟,来读书,来修身,书中美女情意深,人不读书打光棍,屌丝孤独是终身……”聪明人遇到这伙骗子,无不绕路而行,只有笨人曾国藩,义无反顾地扎了进去,拼老命地读呀读呀,终于登上了圣人之坛,然后仰天长啸,开始撒欢找美女,却惊讶地发现,圣人是没得美女的,世人也绝不允许美女靠近圣人的身边,这是曾国藩一生最大的悲哀。 所以这曾国藩,甫入京师之初,就继续享受他人在骗局中的人生。这主要表现在他被点了翰林的次年,终于开始记日记。 说到记日记,我们知道,世上的人摩肩接踵,但肯记日记的人却比大熊猫还要稀少。这表明记日记也绝非一种正常行为,而曾国藩之所以肯干这怪事,还是因为京师的学究们撺掇所致。 总之,人家说什么,他老兄就信什么,让你真的拿他没办法。 曾国藩的日记开篇就记载了他几桩欺压良善的无耻之举,彻底地暴露了他蟒蛇娃的真面目。 四月初十,衡阳松陂的曾家祠堂盛情邀请曾国藩扫墓。曾国藩大怒,把他这些远房亲戚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扫墓?扫你个头!给我钱了没有?钱都没有就让我扫墓,你拿我这个翰林当什么啦……”松陂曾氏祠堂未送贺仪,推说待八月再送,曾国藩怪他们“情理不顺”,大怒,“余盛气折人,祠内人甚愧畏”。 给自己家祖宗扫个墓,居然还伸手要钱,不给钱就破口大骂,这就是当时的曾国藩。老实说,当时这位二十九岁的蟒蛇娃,真不知道羞耻二字是怎么写的。 扫墓门之后,接着是挂匾门爆发。 五月十七日,耒阳石湾,有个曾国藩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他也姓曾,这就算是搭上边了,这位曾远亲在一家客栈里因为挂牌匾的事,和店主发生了肢体冲突。地方官懒得掺和,曾远亲就向曾国藩哭诉。曾国藩闻言大怒,立即给耒阳县令宋凤翔写了封信,勒令宋县令迷途知返,立即惩治敢让曾家远亲不爽的店主,否则这事没完。 当时宋县令收到这封信,鼻子差点没气歪,心说这谁呀?啥玩意儿叫曾国藩呀?蟒蛇娃?你有本事在地下钻个洞试试……扔掉这封破信,不予理会。 可是善良的宋县令又如何料得到,这个曾国藩虽是蟒蛇娃,却是属牛皮糖的,脑子里就一根筋,一旦被他缠上,真是没完没了。曾国藩的谴责书信雪片般飞向耒阳县,宋县令慌了手脚:“这个曾国藩真的一根筋呀,惹上他,那可谓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在曾国藩的一根筋攻势之下,县令宋凤翔举手投降,宣布认输,不得不判曾远亲胜诉。 挂匾门而后,又是械佃门。此次事件为曾国藩的低劣人品作了一个完美的标注。 时有财主朱良二,雇了几个佃户,双方合作是有文书契约的。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文书契约也就是那么个意思,都没有太认真——结果,等到佃户退租的时候,这事成了大问题,朱良二和佃户们在契约上产生了纠纷。 有纠纷怎么办呢?咦,这不是那谁,曾国藩点了翰林吗?人家是读书人,读书人最明理,这事找曾国藩裁决。 猜猜曾国藩是怎么裁决的? 他将不服他裁决的佃户,带到永丰分司处法禁——他竟然把人家给抓起来了! 袒护土豪,囚禁佃户,这证明了一件让人伤心的事——曾国藩这厮,打一生下来,就和劳动人民保持了距离。 三十岁那年,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曾国藩考场上轻松过关,授翰林院检讨。又三年,曾国藩三十三岁,因考试成绩优秀,以翰林院侍讲升用——眨眼工夫,这厮已经从学生升格为讲师了。 这一年,曾国藩奉命充任四川乡试正考官,狂捞贿银一千两。 然后曾国藩心平气爽,写日记曰:“望中条山,苍然如画,独立亭上,看落日西下,红霞半天,快甚。” 这篇日记的意思是说:我还想再活五百年,做个邪恶的大贪官,扛着书本满街窜,见到学生就收钱,遇到美女抛媚眼……但他这个真诚善良的愿望,在他的一根筋秉性及超级蠢笨的大脑面前,势必要碰个头破血流。说过了,在北京城中,他注定是那个被骗的人,不到被骗到圣坛上,这事不算完! 第一章 朝廷照我去做官 8.修身要讲行为艺术 四川捞银之行,曾国藩还遇到了一桩怪事。 他在途中因不堪劳累,病倒了,连续多日水米未进,坐在轿子里上下颠簸,苦不堪言。同行者,除了湖南老乡劳崇光照料之外,其他同僚都假装看不见。曾国藩的病情却是一发不可收,竟然严重到了脸皮打皱,耳聋眼花,整个人陷入半昏半醒的状态中——“皮皱面有洼,耳聋气愈下,惨淡过潼关,沉昏渡清灞”。 但等他半死不活地到了西安,陕西巡抚李星沅却拿他当宝,关怀备至,百般慰藉——没别的理由,李星沅也是湖南人。正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此前曾国藩还曾病困北京城,差点死掉,也是由湖南老乡欧阳小岑,外加一个安徽人吴廷栋,把他从鬼门关强拖了回来。从此曾国藩视自己为湖南的代言人,终生不负湖南父老——由于安徽人吴廷栋的照料,导致他对安徽人高看一眼,并直接促成了安徽人李鸿章的崛起。 官场之上,湖南老乡对曾国藩无不关怀备至,巴望着这个蟒蛇娃能有点出息,将来自己在朝中有个依靠,在乡中也有颜面。这种关怀让曾国藩很是感动,所以他发狠咬牙用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有为青年,以便进入升职快车道。 如何表现得像个有为青年呢? 容易,北京的官场之上,为渴望晋升的青年学子们,早就准备下了标准范本: 治学,修身,养性,平天下! 首先是治学,治什么学呢? 理学! 清代的学术正统仍然是承袭宋明理学。而曾国藩因为平灭太平天国洪秀全,保住了大清江山,朝廷对他极是感怀,日后曾国藩身死,朝廷迫不及待地追封他为一代理学大师,而丝毫也不理会他在理学上压根没什么像样的成就——清同治帝评价曾国藩,“学有本原,器成远大,忠诚体国,节劲凌霜,正直律躬,心清盟水”,“学茂儒宗”,“勋高柱石”。 其中“学有本原,器成远大”和“学茂儒宗”,“勋高柱石”,更是将曾国藩牢牢地锁定在一代圣学大师的地位,而且当时是没人敢跟这事抬杠的,你敢说曾国藩不是大师?不是大师人家怎么能灭了洪秀全?你是大师怎么屁本事也没有? 而且朝廷追封曾国藩为理学大师,也不是一点依据也没有。事实上,早在曾国藩获得赴四川捞贿银的机会之前,他老兄就曾在北京城中煞有介事地治学修身,还向多名理学宗师求教过。 曾国藩求教的第一个理学宗师,姓唐,叫唐鉴,字镜海,湖南人氏。这老唐在历史上是压根没什么出息的,但由于曾国藩大红大紫,由是镜海先生唐鉴遂以曾国藩导师之名出没于历史之中——凡是研究曾国藩的书籍,非提老唐的名字不可。不仅要提名字,显摆自己是有学问的史学家,还要瞎扯一番唐氏的理学究竟及对曾国藩的影响。 有关唐氏的理学……但实际上,唐氏的理学,真的不重要。至少只靠这玩意儿,是没办法摆平盘踞在天京城中的洪秀全那伙凶神恶煞的。曾国藩之所以真诚地向唐老乡求教,不过是摆一个姿态,亮给京师官场诸人看——你们快看,我曾国藩悉心学习理学耶,我这么谦虚、这么好学,算得上有为青年了吧?可不可以……嗯,诸位,可不可以给咱一个像样的官做,多捞点钱呢? 说曾国藩心思根本不在治学上,并非毫无依据。事实上,他在北京城和第二位重量级的理学大师展开了迷魂阵大战,点点滴滴,无不透着恶作剧的成分。 这第二位大师,史上赫赫有名,他便是蒙古大学者乌齐格里氏。 乌齐格里氏是姓,大师留在历史上的显赫名字,叫倭仁。 他是咸同年间——包括道咸年间——最具声望的理学大师,官拜大学士。到得同治八年正月十六,五十九岁的曾国藩,因其摆平了太平天国的不世功业,被朝廷请去吃蒙餐。当时的座位摆放,曾国藩是汉臣中第一位,而理学大师倭仁是满臣中第一名,两人脸对脸地紧挨同治皇帝就座。 曾国藩摆平太平天国,如此功业,只堪堪争得个与倭仁脸对脸,可见倭仁这厮的分量——当然,因为曾国藩年轻时向倭仁求教过,所以倭仁也理所当然地成了曾国藩的导师,如今学生干出了名堂,至少一半的功劳要划到老师的盘子里,这也无可厚非。老师不占学生的便宜,还能占谁的? 倭仁能博得一代理学宗师的名头,那是因为他绝顶聪明。须知治学修身这事,是密室里的水磨工夫。读上本《朱子集注》,至少八个月出不了门——你连门都不出,谁又晓得你是哪头蒜?半年八个月你从小黑屋里钻出来,说自己读朱子了,谁信你呀? 如何能把这种私室中的治学修身,转化成为大庭广众之下的行为艺术,这需要绝顶的智慧。北京城中衮衮衣冠,混饭吃的酒囊饭袋居多,没人能够化解这天大的难题。 但倭仁却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是如何解决的呢? 很简单,他每天写修身日记,并公示于众。 有日记为证,而且每天都在更新,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被倭大哥打败了,不得不承认他才是真材实料。由是理学大师的名号,就被倭仁轻易夺走。 倭仁的花招,马上被一根筋的曾国藩识破了——曾国藩能够识破倭仁,就是因为他一根筋。别人一旦发现治学修身与公开化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明智地放弃了,转向花街柳巷享受人生。而曾国藩却因为一根筋,明明此题无解却无日无夜地瞎琢磨,正琢磨着,突然发现倭仁正公示他的日记,当时曾国藩就醒过神来了,哇,这招绝,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于是曾国藩有样学样,立即将倭仁的绝活学过来,和倭老师于北京城中展开了治学修身大赛。 第一章 朝廷照我去做官 9.比的就是极端 话说理学这东西,原本是儒家文化在北宋时代盛开的智慧之花,是货真价实的思想。其所研究的领域有两个,一个是本体论,即世界的本原问题;另一个是心性论,意即人性的来源与心、性、情之间的关系。这两个领域听起来玄虚,却是每个人能否活得明白的关键。所以真正的理学家在对这两个问题的推研而后,莫不得出求诸外不如求诸己的结论。 简言之,理学就是让人回归内心,克制内心的不洁冲动,砥砺刻苦,孜孜以求,最终走向智慧的彼岸。 理学最精华的部分,就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此一标准,原本是知识分子对自己追求智慧与思想的约束。但一旦理学大兴,诸多骗子混子就会蜂拥而入,这些家伙挤入理学之门,只为骗点名气和银子,才不想为了智慧而饿死自己。所以这伙人眼珠一转,心说要不咱们这么着,咱们就别饿自己了,干脆饿死广大劳动妇女好了…… 就这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从对知识分子的个人品德要求,变成了压制广大妇女的道德枷锁,害得理学至今臭不可闻。 相比于混迹于理学之门,并最终毁坏理学的骗子和混子们,日本人就比较傻——南宋灭亡,大批的理学专家乘船逃往日本,也将理学带到了日本。日本人可没想到把理学套到女性脖子上,相反,日本人把理学与本土的思想融合,最终产生了强悍的武士道!早年日本武士道第一人,奉的是文天祥、陆秀夫等理学名家。直到后来,日本本土文化渐渐丰盈,才咬断中土文化的脐带,将武士道奉的灵位全改成岛土武士。 总之,认认真真地研究,理学是博大精深的智慧思想;不认真地胡来,理学就是坑爹坑娘的万丈深渊。 以曾国藩或是倭仁的智慧,如果真的一根筋拧到底,下狠功夫苦研理学,也不可能没成就——但时代变了,人生的需求和社会亟待解决的问题不同,旧时的理论学说已经不再适用。无论是曾国藩还是倭仁,对此心里都如明镜,但问题是,时代虽然在变,社会需求在变,但腐儒的顽固脑壳宛如万年花岗岩,坚决不肯变,仍然死抱着理学不撒手。 聪明者如倭仁,要把书斋里的理学研究弄成行为艺术,让世人皆知。所以他发明了日记学习法。而虽然一根筋却已经从二十三史中获取了智慧的曾国藩,并不想把自己浸泡在理学这盆陈年馊水中,却又想赢取官场上的赞誉,那他应该怎么办呢? 曾国藩的法子是学着倭仁写修身日记,假称找倭仁指导,借此和倭老师拉上关系,捎带脚的,也打响了他是一个有为青年的品牌。 理学家胡来乱搞,曾国藩恶斗倭仁,这桩事发生在曾国藩三十二岁那一年。此前,他已经象征性地和唐鉴唐镜海过了几招,感觉差不多了,就来挑衅倭导师。 于是曾国藩的日记上,出现了这样的记载: 十月初一日,拜倭艮峰前辈,先生言“研几”工夫最要紧。 十月初三日,岱云来,久谈,彼此相劝以善。 十月初四日,归,吴竹如来,长谈,彼此考验身心。 十月初七日,力惩简慢之咎。 十月初九日,小珊前与予有隙,细思皆我之不是。 十月初十日,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 …… 我们可以发现,曾国藩在十月初一正式与倭仁交手,这个特定的日子,表明了他在暗中执行一个很严谨的计划。而倭仁对于找上门来的曾国藩也是大喜过望。能有机会忽悠忽悠年轻人,这好事上哪儿去找?万一这年轻人日后有点出息,单凭自己曾经忽悠过他,就足以傲视士林。 正如我们所知,倭仁忽悠了一辈子,单只是在忽悠曾国藩这项投资上,就赚得盆满钵满。朝廷硬把跟理学不贴边的曾国藩贴上理学大师的标签,也是为了把曾国藩的事功往倭仁的盘子里划拉,通过高抬倭仁而压制汉臣。 从此倭仁与曾国藩龙虎京师,开始你诳我诈。这俩家伙,倭仁所谓的学问纯粹是空对空,一点也不实用。而曾国藩压根不信这一套——信了,他就不会首次出手,就狂捞一千两银子的贿赂了!倭仁弄他那套怪东西,是忽悠朝廷骗食吃,曾国藩也是同样的目的,两人心知肚明,却又煞有介事,这导致了曾国藩的日记变得诡异离奇、不可思议。 比如曾国藩十月初十的记载,竟然把个虚无缥缈的梦也当正事反省了起来。这是因为他连续九天记日记反省,记到第十天就有些发飙了,所以故意给倭仁出难题,存心窝囊倭仁。 再以后,曾国藩的日记越发让人发噱: 十月十一日,以己之能病人,浅露极矣! 十月二十一日,岱云每日工夫甚多而严,可谓惜分阴者,予则玩泄不振。 十一月初十日,忽思构一巨篇以震炫举世之耳目,盗贼心术,可丑。 十一月十二日,总由早晨精神散漫,不能读《易》,遂生出种种毛病来。 十一月十六日,余有三戒:一戒吃烟,二戒妄语,三戒房闼不敬。 十一月二十六日,接到艮峰前辈见示日课册,并为我批册,读之悚然汗下。 …… 现在,曾国藩越搞越离谱,把和老婆私房里的房闼不敬都写进来了,存心逗倭老师开心。倭仁能怎么办?只能翘起胡子,狠狠地严格要求学生。 于是曾国藩再出阴招: 十一月二十七日,欲另换一个人,怕人说我假道学。 十二月初九日,夜深归。违夜不出门之戒,都是空言欺人。归,读史十叶。 十二月十六日,谈次,闻色而心艳羡,真禽兽矣。 至此,曾国藩以恶搞收关,反思自己听到美女就动心,真禽兽矣。这一年就过去了,从十月初一开始,到十二月底结束,此后曾国藩不再写这种怪日记,而倭仁倭艮峰也不再来检查曾国藩的作业。 双方心知肚明,互有默契,从十月到十二月,恰好三个月的时间。曾国藩已经通过了有为青年的资格测试,而倭仁也已经完成了投资,就看日后是不是有收获的运气了。 第一章 朝廷照我去做官 10.如何方能官运亨通 曾国藩在倭仁处通过了有为青年的资格测试之后,他的奸师穆彰阿就可以替他在朝中铺垫前程了。 说起来这位穆奸师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越看一根筋的曾国藩越是顺眼,对曾国藩比对自己儿子还要好。有事没事,他就跑道光皇帝座前伸手,替曾国藩要官。短短七年时间里,曾国藩可谓年年升迁,岁岁加衔,从微末的小小七品,迅速跃升至二品大员。曾国藩之官运亨通,完全背离了常规,堪称超常规跳升式晋升。 对这位穆奸师,曾国藩是终生感激不尽。到了他五十九岁那一年,重返京师,参加朝廷蒙筵大餐,坐在轿子里时,他随手翻看的,就是《彰阿年谱》,还专诚去往穆彰阿的老宅子探望他的家人,不胜盛衰今昔之感。 在奸臣老恩师的庇护之下,曾国藩七年七升官,一人霸七职。其轨迹如下: 三十三岁,曾国藩赴四川监考,捞纹银一千两,受到了朝廷嘉奖,充文渊阁校理。 次年三十四岁,曾国藩没逮到机会收贿,朝廷升其为翰林院教习庶吉士,以慰藉他那颗受伤的心。 同年三十四岁,升翰林院侍读。这是第三次升官。 三十五岁,穆彰阿卖力,曾国藩第四次升官,是为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 同年第五次升官,至翰林院侍讲学士。 三十七岁,他第六次升官,而且是破格提拔,从四品直跳到二品,官拜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 三十九岁,曾国藩第七次升官,迁为礼部右侍郎。 他的官升得有点太快,不仅别人目瞪口呆,连曾国藩自己都感到害怕。他在给家人的书信中称:“迁擢不次,惶悚实深……常恐祖宗留诒之福自我一人享尽。” 但是他的官运远未终止,穆彰阿老师还在卖力。可他已经升到二品了,最糟糕的是,官升得如此之快,唯一的工作业绩就是个四川收取贿赂一千两,这官职与业绩严重不对等,再接下来怎么升啊? 怎么升?这个问题难不倒穆老师。穆老师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再升是有点说不过去了,要不咱们……那什么,干脆搞几个平级兼职吧,把所有的官位全都霸住,让别人无官可升。 三十九岁,曾国藩第七次升官的当年,开始平行兼职,是年兼署兵部右侍郎。 四十岁,兼署工部左侍郎,然后又兼了兵部左侍郎,这一次兵部左、右侍郎,全归曾国藩一个人了。 四十一岁,发现刑部左侍郎闲置,拿过来兼着。 四十二岁,咦,吏部还有个左侍郎也没人,赶紧占上。 官升得快,倒也罢了,单说这个霸占各部空闲官职之事,堪称令人发指了。要知道,偌大一个朝廷,不过就是个礼部兵部工部刑部吏部,以及一个户部。曾国藩搞到最后,除了户部没能插进手之外,其余五个部门的领导,统统是他老兄。 这时候如果有谁去朝廷办事,走进礼部找曾国藩签字,走进吏部是曾国藩签字,走进刑部、工部和兵部,看到的还是曾国藩。这来办事的群众,非得吓疯了不可,以为曾国藩这厮攻占了朝廷。 更为诡异的是,到曾国藩霸占刑部和吏部的时候,道光皇帝已经死了,咸丰皇帝登基。而曾国藩的靠山穆彰阿也已经被逐出朝廷,革职了。 穆彰阿之革职,起因于洪秀全的太平天国赶在咸丰登基的节骨眼上开始闹事,咸丰皇帝是名臣林则徐的粉丝,立即将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后被流放到新疆挖河泥的林则徐请回来,让林则徐去摆平洪秀全。但穆彰阿反对,他认为林则徐老迈年高,怕不等走到广西就会死掉。 结果真让穆彰阿说中了,林则徐行至潮州,莫名身死,死前他紧捂胸口,突然坐起来,痛苦地喊道:“星斗南(或类似发音的什么内容)。”而后死去。后世的史家猜测,林则徐临死前喊的应该是心口疼,概因他老人家是被仇家以毒药掺入蜡烛之中,蜡烛点燃后,毒物随烟气弥漫室内,林公吸入肺腑,中毒身亡。但这仇家是哪个,又为何下此阴毒之手,还有这个说法到底有没有依据,这些都是史学界大大的疑案。 不管怎么说,林公讨贼不成,死于途中,这事总得揪出个责任人来。 揪谁呢? 咸丰帝拿眼珠一找:“嘿,穆彰阿你个大奸臣,还记得吧?当初是谁把林公流放到新疆挖河泥的?不就是你干的吗?还有还有,你个乌鸦嘴,那么多好事你不说,偏说林公有可能殁于中途,这事你怎么一说一个准?来呀,扒了穆老头的黄马褂,摘去顶戴花翎,把他扔出门去!” 将其革职,永不续用! 大奸臣穆彰阿终于被逐出朝廷,人心大快。接下来,就是惩治奸党。 咸丰帝的目光落到了曾国藩身上:“嗯,曾国藩,听说你七年七迁,独霸三部,怎么还剩下三个部不霸占啊?” “要不,你再霸占一个刑部如何?” 如前所述,曾国藩霸占刑部左侍郎,是在道光帝死后的咸丰元年。再隔一年还要让曾国藩占领吏部。更令人惊讶的是,朝中诸臣,竟无一人对此提出异议。 为什么呢? 因为谁也不像曾国藩这么一根筋,居然把二十三史通读圈点了一遍! 这种笨功夫,没人比得过曾国藩。 古史中,挖不尽的为人做事大智慧,这方面的笨功夫比不过曾国藩,就意味着在通达治国的智慧方面,比不过曾国藩——总之一句话,没人能干得了朝廷的活,大家都是混饭吃的,唯独曾国藩笨熬出了真本事,你不让他挨个部门地霸占,还能有什么办法? 第二章 书生只是爱杀人 1.笨爹也是爹 曾国藩在朝廷,最显赫的政绩始终是在四川监考收贿赂一千两,却已经是官拜二品,坐拥礼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工部左侍郎、刑部左侍郎及吏部左侍郎——很可能,曾国藩的名言是,坐尽天下侍郎,让你无官可升。若你敢说不服,把你脑壳打蒙。 当时的侍郎,相当于六部的二把手,比一把手尚书略低那么一格。但侍郎可以直接对皇帝上疏言事,说炙手可热,也不为过。 到得曾国藩四十岁,道光皇帝死,咸丰帝登基,曾国藩已经成为朝中说话占地方的红人。 说起这道光帝,委实是个怪物。这家伙虽然当了皇帝,却大玩艰苦朴素,一袭皇衣破了补,补了穿,舍不得换件新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皇帝打补丁,朝臣又如何敢穿华服?所以当时的时尚,那是相当质朴,满朝文武全都穿得破破烂烂,把个好端端的朝堂,弄成了丐帮总舵。 当时有这样一件事,朝臣曹振镛上奏,道光帝一眼就看到了老曹膝盖上的补丁,顺口问:“你这个补丁,花了多少银子?” 当时曹振镛的脑子迅速地运转起来,这个问题,听起来小得不得了,实则严重到了不得了。要知道,自己打补丁,是模仿皇帝的,可谁知道皇帝身上的补丁到底花了多少银子?内务府那么多的白眼狼,每天想的就是弄虚作假狂捞钱,皇上的补丁铁定是非常昂贵的——不昂贵,内务府的兄弟哪来的钱赚? 如果实话实说,一块补丁是不需要花钱的,三针两线就齐活了。可这么说就等于揭开了内务府的盖子,倘皇帝发现自己被骗,龙颜大怒,内务府的人岂不是恨死自己?日后截长补短,在皇帝耳边吹上几句冷风,自己轻则剥官去职,重则满门抄斩,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于是老曹严肃地回答:“启奏陛下,臣的补丁,花了三两银子。” 道光皇帝听了,惊叹道:“哎哟,宫外的物价好便宜呀,朕的这个补丁,内务府报了五两银子的账!” 实际上,道光皇帝根本没跟老曹说实话,内务府实际报账,是一个补丁超过千两。意识到自己智商不够,被内务府玩了,道光帝心里又羞又气,不敢让大臣知道,生恐泄露自己智商不足这个重大国家机密。但等回去后,他把内务府的人找来,破口大骂。内务府一块补丁竟然敢报账千两,这真是丧尽天良,欺帝太甚,皇帝智商是低了点,但你也不能这样欺负吧? 内务府见皇帝竟然敢找事,登时大怒,立即跟道光拿出账本算账:“笨皇帝,你看好了,你裤子上的补丁是在苏州补的,要不要事先派个工作组,去苏州寻找合适的料子?这些人沿途吃穿住用差旅费,是不是要花钱?找到了补丁,是不是要花钱买下来?是不是要花费人力运输回来?沿途盗贼横行,是不是需要雇请镖局押送?” “啥?一块补丁还需要镖局押送?” “不押送,半路上被盗贼劫走,算谁的?”内务府怒斥道光帝。 听到这儿,道光帝只能是一个劲地翻白眼:“嗯,还真是这样,这次算朕错怪了你,以后账目上先给朕说明白,不要欺负朕……” 这件事,也揭破了曾国藩七年七升官,独霸七职的秘密——可怜道光皇帝智商不够用,导致了宫中朝中府中,骗子们乌泱泱蜂拥而至,大家齐心协力地忽悠笨皇帝道光,根本就找不到个能干正事的人。曾国藩虽然收贿银堪称大手笔,但在朝中却绝对是最纯洁的了,至少他不忽悠道光帝。 不忽悠,明事理,能干又肯干,这样的人在官场职场是非常罕见的,所以曾国藩才会官运亨通。 正因为道光帝的智商与他唯我独尊的地位严重不对等,才在他的任上弄出第一次鸦片战争,落到丧权辱国的地步。临死之前,道光帝也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搭进去了,所以留下遗嘱:“无庸郊配,无庸庙祔。” 这两条的意思,就是说日后的皇帝祭天地祖宗时,不要把自己算在里边,智商太低,怕被祖宗们再打活过来。 道光帝的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也和他的历史地位蛮般配。但问题是,登基的儿子咸丰帝可不敢真这么干,甫一登基,就先把亲爹打翻在地,这让天下人如何说自己?可不这么做,又违背老爹死前的遗愿,这可如何是好呢? 二十七岁的咸丰帝为难了,只好升殿,问问群臣该当如何是好。 群臣听了,顿时群情激愤,议论纷纷:“陛下,那个啥,臣们以为,先帝既然有此遗愿,自然应当执行,执行力是关键。更何况……先帝智商不高,混进你家祖宗队伍里,会把你爱新觉罗氏的整体智商拉低的,这是诸臣公议,请皇上盖章执行吧。” 这就执行……咸丰帝好不为难:“如果祭天祭地祭祖宗时,不把朕亲爹算上,那朕成了什么人了?天下人岂不得说朕不孝?这让朕以后还怎么坐在龙椅上?诸位爱卿,你们提出这样的公议,是不是给朕挖坑,想埋了朕呀?” 这时候一人越众而出:“臣,礼部右侍郎,工部左侍郎,兵部左、右侍郎四侍郎联名上奏本。” 咸丰帝:“……好家伙,一次来了四个侍郎上奏本……那仨侍郎在哪儿?” 曾国藩:“另外仨侍郎……启奏陛下,这四个侍郎都是臣一个人。” 咸丰帝:“噢,原来你就是那个七年七迁官运长,独霸三部四侍郎的曾国藩,朕知道你,穆彰阿的弟子是不是?奸党是不是?” 曾国藩:“陛下,本奸党以为,先帝的两条遗嘱,绝对不可以执行,智商低怎么了?智商再低他也是你亲爹……”原奏本是:“不敢从者有二,不敢违者有三。” 当时咸丰帝大喜:“曾国藩,难怪你在朕爹的时代七年七迁,原来你才是朝中唯一明白事理的人,最重要的是你不忽悠朕,不给朕挖坑想埋了朕,公忠体国呀你。” 投桃报李,君臣投缘。曾国藩替咸丰帝解决了天大的难题,咸丰帝也满足曾国藩的愿望,让曾国藩兼任了刑部左侍郎,使得曾国藩再霸一部,又夺一侍郎。 曾国藩首次与咸丰帝交手,就成功地剥离了恩师穆彰阿这笔不良资产,重新赢得了咸丰帝的信任。但问题是,曾国藩这么个做法,并非是揣摩圣意搞投机,而是他天生一根筋,真心实意地认为笨爹也是爹——因为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就是有名的笨爹,曾国藩从不因为爹笨而不认亲爹,理所当然的,他也认为咸丰帝不该不认道光这个笨爹。 曾国藩不改他的一根筋,而咸丰帝又是新君,非常渴望有一番作为,这两人的个性天生犯冲,在朝堂上不弄出事来的概率几稀。就在咸丰帝登基的当年四月,曾国藩想玩一个大的,享受一下刺激的快感。 他与咸丰帝的首次冲突,终于爆发了。 第二章 书生只是爱杀人 2.陛下跳进坑里来 由于曾国藩真心实意地替咸丰帝着想,把咸丰帝从坑爹门里拉了出来,咸丰帝对他极为信任,两个月内连升了他三级,再升上面已经没空间了,干脆把曾国藩的笨爹、爷爷一股脑地统统加封。 才刚刚四十岁,曾国藩已经达到了一个读书人所能追求的最高地位。上面就是咸丰皇帝的屁股,不太好挪动了。 换了别人,从此就该小心翼翼,把太平官尽可能做得久长,能够维持住现在的地位,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但曾国藩不然,因为他跟正常人距离比较远,一根筋。 一根筋的曾国藩,对于官位固然贪多务得,能多兼任就尽量多兼任,绝不给别人升官的机会。但他这么个搞法,官位只是目标之一,更大的人生目标还是他从书本上看来的,想创造一番人生的丰功伟业。 可人在朝廷,波澜不兴,有什么丰功伟业可以创造的呢? 要不,咱上个奏章,把善良厚道的咸丰帝骂上一顿如何? 曾国藩这一生,占了脑子比别人慢一拍的便宜,看多了轻率冲动有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所以性格属阴,老辣历练。他不是那种想做就做的人,想到了,先写信给朋友们研究探讨,前思后想,前考后虑——可他的朋友们,谁可曾有他的官位官运?内心之念,莫不是巴望着老曾快点从高位上跌下来,摔个嘴啃泥才好。朋友们纵然有这种愿望,也不可能上升到意识层面来,但在书信往来中,都鼓励他老兄玩一个大的——开六十年太平之基! 就这样,经过一番严肃的思考,曾国藩悍然动手了,上疏,曰《预防流弊疏》。 在这个奏本中,曾国藩直言不讳,直斥气盛的咸丰帝:“皇帝,你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就是毛病太多,你头一个毛病是智力有点低——‘辨之不精,亦恐厌薄恒俗而长骄矜之气’。第二个毛病是一言堂,不听俺老曾的话——‘近来两次谕旨,皆曰黜陟大权,朕自持之’。第三个毛病是皇上有眼无珠,不识人才——‘他无可恃之人’。第四个毛病是皇上缺乏辨识能力,不会选拔人才——‘平日不储刚正之士’。第五个毛病是皇上不知深浅,啥事都敢瞎掺和——‘皇上独任其劳,而臣等莫分其忧’。最后一条,如果皇上不痛改前非,继续在愚蠢的羊肠小道上狂奔下去的话,则帝国必将面临危局——‘遂谓天下无难办之事,眼前无助我之人’。” 痛快淋漓地把咸丰帝骂上一番,曾国藩神清气爽,上床睡觉去了。 咸丰帝那边拿起曾国藩的奏章,心说我待曾国藩这么厚道,他肯定会给我一个惊喜……打开来,咸丰帝发现他只猜对了一半。 曾国藩给了他一个惊,却没有喜。 这封奏折,曾国藩等于是把咸丰帝的性格弱点统统展示了出来。这就好比专往咸丰帝脚上的鸡眼上踩,怎么让你不舒服,就怎么来。 当时咸丰帝震惊之下,勃然大怒,立召军机大臣欲罪之。这时候尚书祁寯藻当机立断,扑通往地下一跪:“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咸丰帝:“你发神经啊?朕被人骂了,这有什么喜?” 祁寯藻:“陛下,主圣臣直,曾国藩敢这么玩你,没别的原因,就是陛下你太圣明了。如果遇到暴君昏君,借曾国藩一个胆,谅他也不敢。陛下你也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 咸丰帝:“……少来,想挖坑让我往里跳?朕不上你的当。” 祁寯藻:“陛下,老臣建议这坑你就跳了吧……你不跳,就是主昏臣歪,大家就不好组团忽悠老百姓了。” 咸丰帝:“……敢情你们是组团合伙忽悠朕呀,你指着朕的鼻子骂,朕还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不然就是主昏臣歪……不行,我绝饶不了曾国藩。” 这时候,曾国藩当年会试时的房师季芝昌也窜出来,跪在咸丰帝面前:“陛下呀,曾国藩是我的门生,那厮你也知道的,就是脑子太秀逗,一根筋。你跟他生气,气坏了身子,那可就划不来了。” 可见,曾国藩这人之所以一路飙迁,是因为他在朝中人缘特好,遇事有数不清的人替他说话。咸丰帝被说情者包围,居然没办法修理曾国藩,不仅不能修理,还被迫优诏褒答,公开嘉奖了曾国藩。 但咸丰帝也跟曾国藩把话说清楚了:“……或语涉过激,未能持平;或仅见偏端,拘执过甚。念其意在进言,朕亦不加斥责”。 摸摸脑壳,曾国藩大汗淋漓地告退,从此对咸丰帝感激不尽。能杀你而不杀,说明人家咸丰对你够意思。 “臣才本疏庸,识尤浅陋,无朱云之廉正徒学其狂,乏汲黯之忠诚但师其憨。荷鸿慈之曲被,极圣量之优容,清夜默想,果有何德,堪对君父!寸心自矢,要当竭愚,以答生成。”——这是曾国藩在一个月后的谢恩折上的原话,文中所提及的朱云、汲黯,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谏臣。曾国藩熟读二十三史,历史人物信手拈来,这是别人比不了的长处。 咸丰帝未因为他揭短而怪罪他,那么按官场上的明面规则,曾国藩也只能投桃报李,狠狠地作一番自我批评,并竭表忠诚,舍身相报。 没说的了,踏实替老板干活吧。 第二章 书生只是爱杀人 3.洪秀全崛起东南 四十二岁那年,曾国藩又兼任了吏部的左侍郎,占领了朝廷六部中的五部。但是他的财务状况却是越来越糟糕,他兼任的官职虽多,但薪水收入却微薄,再加上家大业大。自打他火速升官以来,笨爹曾麟书就带着曾国藩的媳妇、儿子,还有弟弟曾老九奔赴京城,这么大一家子人,全指望着曾国藩的薪水。 顶不住呀,真的顶不住。 要说咸丰帝是真的待他不错,朝中根本离不开曾国藩,可咸丰还是决定给曾国藩一个外放捞银子的好机会,派曾国藩去江西负责监考。 但曾国藩命中注定与贪官无缘,还未到江西,就接到母亲江氏逝世的消息。按照当时的礼法,曾国藩只能立即辞去所有公职,回家替母亲守孝三年。 曾国藩就这样恢复了平民身份,行至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前来吊丧,并向曾国藩通报了目前的国内形势。这时候曾国藩才知道,洪秀全的太平军已经成了大气候,从广西杀出来直扑湖南,首克全州,下嘉禾,取桂阳,夺郴州,径扑长沙,猛攻不止。此时曾国藩返回家乡的道路已经被太平军阻断。 阻断了也不成,阻断了也得归乡葬母。 于是曾国藩扔掉所有的行李,遣散从人,身边只带了一个精明的仆人,两人昼伏夜行,匍匐前行,其间的过程不可谓不凶险,但曾国藩最终平安回到家中。 三个月后,曾国藩正在乡野中四处奔行,想替母亲找块风水好的墓地,这时候湖南巡抚张亮基,转来了咸丰皇帝发来的寄谕: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 咸丰帝的这封寄谕,在中国历史上有个说法,叫“墨绖从戎”。 墨,就是黑色。绖,是古时丧服上围在头上和腰间的散麻绳。从戎,就是转入军事作战领域。咸丰帝的意思是说,反正你曾国藩至少要三年不能回朝廷任职,现在是老百姓了,偏逢这个节骨眼上,洪秀全的太平军打过来,你曾国藩就在湖南帮着地方官们训练乡勇,保家卫国吧。 曾国藩一看这封寄谕,当时就急了。 他最恨的,就是“墨绖从戎”这四个字! 前段时间,他在北京城结识的最好的朋友江忠源,也是辞官回乡守丧,但大学士赛尚阿正统兵前往广西,去剿平洪秀全太平军。赛尚阿上疏皇帝,称江忠源文武全才,横竖也要守孝不能来朝廷任职,不如墨绖从戎,让他组建楚勇上前线打仗去吧。 对此,曾国藩坚决反对并试图阻止。他写信给朋友们说:“岷樵(江忠源的字)读礼山中,谊为乡里御寇,然墨绖从戎,则非所宜。弟比有书,告其不必远出,君子爱人以德,似应如此,阁下以为然焉否也?” 这封信的意思是说,说起那江忠源呀,那可是不一般,他抓土匪有一套呀,读书破万卷。老家他熟悉呀,乡里美名传。但从军去打仗呀,这事可有点玄。做人要知分寸呀,这事真不能沾……一句话,江忠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赶鸭子上架硬拿他当武将用,这却是糟蹋了人才。 曾国藩坚决反对书生从军,并把墨绖从戎上升到了夸张的程度。就在他返回湖南老家,替母守孝的时候,还写信给朋友,称:“岷樵去年墨绖从戎,国藩以书责之,谓其大节已亏。” 这里有一个悬疑,虽然江忠源是书生从军,墨绖从戎,但被曾国藩扯到大节有亏的程度,明显是在危言耸听。 知识分子的气节,表现在对善之信念的坚守上,所谓忠奸不两立,冰炭不同炉。江忠源墨绖从戎,说到底还是为朝廷平叛,又不是跳槽加盟太平军,怎么扯到大节有亏上了呢? 实际上,曾国藩之所以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是因为他心里有一种恐惧——他已经知道洪氏太平军情形越来越严重,生恐墨绖从戎的可怕差事落到他自己头上。他只是个书生,一根筋苦读二十三史,没人比得了他。但如果操起长矛上战场,这业务他真的不熟悉。他害怕,他担心,为了避免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他拼命地写信造势,反对书生从军,反对墨绖从戎,企图影响舆论,逃离这可怕的命运。 但曾国藩的小心思,咸丰帝看得明明白白。实际上,咸丰帝也明白曾国藩是对的。江忠源也好,曾国藩也罢,都不过是乡野间死读书的书呆子,靠比拼笨功混进朝廷。你让这些书呆子去上战场,这岂不是缘木求鱼、钻冰求火吗? 但话又有另外一说,国家养士何用?你江忠源、曾国藩好歹是食朝廷俸禄的士大夫,太平时日你动辄指着皇帝鼻尖乱骂,怎么有事就指望不上了? 再者说了,洪秀全也不过是一个读书读到迷了心窍的书蠹,他能够割据称王,祸乱山河,你曾国藩又如何不能摆平他?更何况,这时候如果有人可用,又怎么会让你们这些书呆子上战场? 扯什么大节有亏,就是大妈有亏也不成,这事就你曾国藩了! 但是曾国藩真的、真的、真的没勇气接这生疏的工作。他在屋子里转来绕去,最后决定给咸丰帝写封绝交信——真的是绝交信,他正式向咸丰帝提出请求,要求在家终制。这意思就是说,我老曾和你咸丰订个约,以后呢,我再也不登你的门求职,就老死乡野。你呢,也别拿我当国士,非逼迫我上战场去打群架。 与此同时,他继续给京师中的朋友写信,旗帜鲜明地反对墨绖从戎,继续制造舆论,表明他绝不妥协的态度。 可怜的曾国藩,一想到他要抱着二十三史上战场,跟那些不读书的文盲枪刺刀砍,他就吓得瑟瑟发抖。他绝不墨绖从戎,绝不,打死他也不干这事! 但最终,有两个人支持了他,鼓励了他,让他从恐惧中走出来,加入墨绖从戎的浩荡阵营。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亲爱的笨爹曾麟书,另一个则是掀起潮水般叛乱的洪秀全本人。 第二章 书生只是爱杀人 4.曾国藩二次创业 曾麟书是很清楚的,儿子这一劫,是逃不过去的。 洪秀全以一介乡塾先生,转瞬间席卷山河,这是清帝国危亡之际。这时候的士人,没一个能逃得过去,但凡有点才干,迟早都会卷入战乱中。如曾国藩这般满心惊恐、拼命逃避的大有人在,但别人或许可能逃得过去,曾国藩却是绝无可能。 谁让曾国藩上疏狠骂咸丰帝,而咸丰帝却又未予追究呢? 欺君之罪可恕,为国效死难逃,这可不是曾国藩宣称和朝廷断绝关系就能解决得了的。 曾国藩已经陷入了本能的逃避之中,瞪两眼胡说书生从军是大节有亏。他读书多,大家瞎掰不过他,但士人墨绖从戎,这事跟大节扯不上关系,任谁都看得明明白白。 怎么办呢? 曾麟书左思右想,一狠心一咬牙,推开案头发黄的古书,从他的书斋中走了出来,敲锣打鼓召集人手:“乡亲们呐,集合了,我告诉你们,大祸就要临头了。你们听说长毛发逆了没有?现今发逆已经入湘,正围攻长沙城。若然发逆打来,大家统统都是个死,所以呢,我们必须要组织起来,保护乡里。” 年迈的曾麟书“突然躁动”,亲率乡人修治团练,戒弟子,讲阵法,习技击。吓破胆的曾国藩躲在门后,看着胡子花白的老笨爹操着锄头教导乡民技击——这活曾老头也不熟悉,完全是闭着眼睛胡来一气。 亲爹亲自出来组建团练了,曾国藩再怎么胡扯,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父亲大节有亏。实际上曾国藩心里很清楚,父亲这是为了他,在替他干活。曾麟书不惜自己衰朽残年,拎着锄头跟年轻人比狠劲,只是为了告诉儿子,这事不难,真的不难,只要你硬起头皮,强赶鸭子硬上架,慢慢就会练顺手的。 曾国藩躲在屋子里偷看了两天,发现情形确实是这样,虽说操持团练千头万绪,把个笨爹忙得颠三倒四,但如果慢慢研究起来,也不是入不了门。 何况,人家江忠源在接到朝廷征招之后,就立即训练了五百楚勇,上前线与太平军厮杀,这事江忠源干得了,年迈的笨爹干得了,自己说不定也干得了。 这样一想,曾国藩心里的恐惧稍去,马上伏案给朋友写信。书信中,他严厉批判了某些人声称墨绖从戎是士人大节有亏的歪理邪说,高屋建瓴地指出,帮办团练没什么为难之处,不过是训练武艺、催收捐项两样活。只不过,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搞得不好,恐怕收不到十分之一二的成效,却会带来十分之八九的麻烦。 曾国藩一生嗜写书信,这表明他有可能是一个通过书信来进行思考的人。 这世上,人人都认得思考二字,并深信自己懂得思考。但实际上,绝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思考,一生从未进行过思考,他们只是本能地按照习惯和个性,顺应环境而随波逐流,如同没有意识的玩偶,全然没有丝毫的自我意识。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思考的能力。而且在这些有思考能力的人群之中,还有占绝对比例的,必须要通过书写的形式来思考——只读而不书写,这类型的人通常会走向食古不化,成为可气又可怜的腐儒。 曾国藩嗜写书信,哪怕是在战争最紧张的情况下,也每天要写几封信,信中所言多与战事无关——这只因为,他必须要借助写书信的形式,刺激自己的大脑,强制自己进入思考状态。是思考让他获得了智慧,战胜了对手,并最终赢得了千秋之名。 从声称是大节有亏,到他开始考虑操持团练,如果他不以书信的形式写下来,他就无法通过思考否定以前的自己。 正在他给朋友写书信的时候,又收到了两封信。 这两封信,是巡抚张亮基派人送来的,信中告诉曾国藩两件事。 头一件,太平军围攻长沙未果,已经绕道北上。 第二件,太平军绕来绕去,竟然攻下了武汉三镇,那位曾经为曾国藩母亲吊丧的湖北巡抚常大淳,已经死难。 当时的战况就是这样,太平军攻入武昌,将武昌三十万居民尽数裹走,武昌的男子被作为士兵推上战场,而女人则沦为洪氏军事集团上层人物的性奴与人质。倘男人不战死沙场,他们的女眷就会遭受可怕的报复。洪秀全本人在攻下武昌之后,挑选了六十六名美少女,以供自己幸御,号为王娘。 曾国藩并不知道太平军在武昌城中的所行所为,但得知太平军已经放弃长沙,顿时精神一振,脑子清醒了许多。 推究起来,曾国藩抵死不肯墨绖从戎,多半是因为感受到太平军逼近,死亡的威胁让他陷入恐惧,因而心神大乱,丧失了思考能力。现在得知太平军远走,死亡的恐惧不再,曾国藩终于可以在无人之处,偷偷地反思自己神智错乱的根由了。 巡抚张亮基不唯在书信上要求曾国藩快点出山帮办团练,同时还派来了一个信使——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 郭嵩焘这个人,是曾国藩在北京城结交的朋友,此人在智商上,比之于曾国藩只高不低——但只是吃尽了情商太低的亏。后来曾国藩崛起,咸丰帝欣慰之余,就转手栽培郭嵩焘,想把郭嵩焘打造成北方的曾国藩,奈何郭嵩焘情商太低,死活摆弄不明白,让咸丰帝郁闷已极。 郭嵩焘此来,就是劝曾国藩终止脑壳错乱,赶紧出山帮办团练。 郭嵩焘说:“小曾,你本来就有着干大事业的野心,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你怎么却缩手缩脚,不敢出场了呢?还扯什么墨绖从戎是大节有亏,你挺大个老爷们儿,就这么满嘴胡说八道,也不害臊……” 参与这场交谈的,还有曾国藩的笨爹曾麟书。老爷子担纲了现场书记员的职务,他把郭嵩焘的话,书写成了文言文:“公本有澄清天下之志,今不乘时而出,拘守古礼,何益于君父?且墨绖从戎,古之制也。” 曾国藩被郭嵩焘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就转向笨爹:“爹,你看他骂我……” 曾麟书说:“骂得好,你活该挨骂。你四十多岁的人了,遇到事吓得跟龟孙子一样躲起来,让我替你上校场和年轻人比拼力气,你说你还算人吗?” 骂毕,曾麟书把自己的话翻译成文言文:“竹亭先生曰,‘以嵩焘之言为正’。” “好!”曾国藩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豁出去了,就大干一场……对了,先得给咸丰皇帝写封信,就说前面的绝交信有错别字,要统统收回!” 以遵父命为由,以保桑梓为名,收回所具疏,定计赴省,成败利钝,付之不问! 四十二岁的曾国藩,告别父亲,踏上赴省城长沙之路,从此开始了他人生的二次创业。 第二章 书生只是爱杀人 5.最大的道理是不讲道理 坦白讲,咸丰这厮,端的是一个聪明绝顶的皇帝。早在洪秀全的太平军还未冲出广西时,他就预感到事态会失控。而当太平军突围而出的时候,咸丰帝就知道他的麻烦来了,洪秀全这个读书不成的赖皮书生,已经不是能够轻易摆平的了。 咸丰帝意识到,当时的绿营兵,恐怕不是太平军的对手。要想彻底摆平太平军,就必须双管齐下,一面坚持绿营兵正面作战,一面派有名望有能力的大臣返乡训练乡勇,配合绿营兵侧面作战。 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正是咸丰帝的后一招,救了大清帝国的命——实际上,清帝国的正规军,在与洪秀全的太平军血拼中彻底覆灭了。最后清帝国依靠的是曾国藩训练出来的湘军,这实际上不过是民间武装力量。 咸丰帝高度重视乡勇的训练,他派遣了包括曾国藩在内的四十九名能力型大臣,奔赴两广、两湖、两江及山东,轰轰烈烈地办起团练来——九年后,以满洲武士为主的正规军绿营兵彻底覆灭而后,团练成了帝国的救命稻草,咸丰帝掀起了第二次团练高潮,又于咸丰十年派出了四十三名团练大臣。 两次派遣团练大臣,总人数达到九十二人,但有了成就的,只有曾国藩一人,成功率不过是百分之一。 这个百分之一,对于帝国来说就意味着百分之百了。 那么,曾国藩又有何稀奇之处?何以别人或死或亡,唯独他成了侥幸中头彩的百分之一? 曾国藩的成功,是最典型的七成靠打拼,三成靠运气——单说后面这个运气,此次太平军围攻长沙,几乎没有丝毫的理由打不下来,但由于帝国承平日久,武治早已涣散,各地的军事防御松弛,一座座城池摆在太平军的嘴边,宛如一块块美味的蛋糕。太平军想吃哪块就吃哪块,吃掉长沙或是放弃长沙,完全是太平军随心由性。倘若当时太平军直落长沙,进入湖南,这时候的曾国藩根本没有丝毫抗拒能力,死得极惨是必然的,又怎么可能成为帝国的中兴之臣? 但这样的好运气,只不过可用以保命,而成就事业,还需要仰仗曾国藩那一根筋从二十三史中淘出来的古老智慧。 曾国藩甫到长沙,头一桩事,就是要扫平有可能把太平军再引来的不安定要素。这就意味着正在长沙周边活动的江湖人士,要倒大霉了。 要知道,洪秀全能够成事,就是因为这些其宗旨与清廷对立的江湖组织之存在。洪秀全以拜上帝教感召信徒,其组织本身是没有军事能力的,幸好在广西还活动着当时中国的一个尚武中心:天地会。 天地会有军事行动能力,却缺乏政治诉求。洪秀全宣称自己是上帝之子,这就成就了一个民间军事武装的精神内核,再与天地会的军事力量一结合,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政权体系,所以才会迅速崛起,摧枯拉朽地攻城略地。 当时,中国的尚武中心有两个,一个是因为洪秀全的崛起而分裂的天地会,另一个就是淮上的民间暴力组织捻子。后者也因为这场宏大的战争而呈现出分化的趋势,第一代老捻子成了洪秀全的盟军;第二代新捻子受老捻子压制,没有生存空间,遂全伙跟随李鸿章去了上海,成为淮军而效忠于清帝国;到了第三代新捻子,又成为帝国的心腹之患。曾国藩来到的长沙,幸运地偏离了这两个尚武中心,这就构成了曾国藩本人的机会。 虽然长沙并非尚武中心——以湘军为核心,以秘密江湖组织哥老会为模式,湖南最终成功转型为晚清时代的尚武中心。正是哥老会屡次奉孙文旗帜起事,最终推翻了清帝国——但在长沙周边,零星的尚武力量仍然存在,这些力量受其原始暴力的驱动,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战争的到来,要想保住长沙不被太平军染指,首先就必须要剪除这些民间暴力社团,以免其与太平军遥相呼应。 抵达长沙第五天,曾国藩写信给友人,声称他此来长沙,最重要的工作是稽查城内土匪奸细,至于帮办团练嘛,这事不急,不急。 把憨厚的老百姓转型成铁血的战士,非三年五载不能见功效。但如果长沙周边的民间暴力社团不加以铲除,它们很可能明后天就把太平军招来。孰轻孰重,孰急孰缓,这是脑子再呆笨的人,也能够掂量清楚的。 次年初,曾国藩已经四十三岁了,他在写给咸丰帝的奏折中称,湖南会匪众多,人所共知,有串子会、红黑会、半边钱会、一股香会,名目繁多。此外还有教匪、盗匪、痞匪、游匪……总之,凡是游离于社会正规职业之外,以暴力形式谋生者,统统都跟匪沾了边。 有这么多的土匪,怎么处理呢? 曾国藩制定了八字方针:严刑峻法,威猛救时。 这八个字,翻译成白话文,却只有一个字: 杀! 不是曾国藩心狠手辣……也确实是他心狠手辣,以上诸多形式的暴力人士,与洪秀全的太平军,构成了一种天然的精神呼应。不论是从法理还是从人情上来讲,这些人多数尚未构成死罪——但,这是讲理的时代吗? 讲理,洪秀全就应该回乡下老家,蹲小黑屋子里冻饿而死,你洪秀全自己考不上科举,凭什么杀伐天下,坐断十方?但这个道理,你若是讲给洪秀全听,又是何等残忍蛮横。洪秀全无法接受你这种道理,于是他开创了自己的道理。 他的道理,就是刀子说话,不讲道理。 一旦这个不讲道理的时代得以开创,你就必须遵循规则玩下去。如果你不信邪,非要去找洪秀全讲你的道理,洪秀全俩眼一瞪,清妖两个字,就是你的罪状,当场剁了是便宜你,捆起来浇麻油,挂在旗杆上点火烧,这个叫奉天帝之命除妖,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才叫讲道理! 事实上,洪秀全是最爱讲道理的人,每攻下一城,他都要命全城的百姓集合,听他讲道理。他的道理,就是他是天帝耶和华的小儿子,是耶稣的弟弟,下凡来宰治万民,创建完全属于他个人的天国。如果这道理你听不懂,或是另有异议,那你就死定了。 洪秀全的道理就是,听他的就是道理,不听他的就是不讲道理。 洪秀全开创规则,曾国藩却是游戏高手,这两人终于碰到了一块。 第二章 书生只是爱杀人 6.枪杆子就是话语权 洪秀全的太平军很是高明,所行之处,必遣人与前方的江湖人士联络,共同起事。而在湖南浏阳,就有这么一个威名赫赫的江湖组合:征义堂。 但真要细究起来,这个征义堂却是在官方正宗注册的,正是咸丰帝寄予了希望的团练。而这支团练的兴起,却是因为与浏阳相距咫尺的湖北地段上,有一支正宗的江湖道,其首领号钟人杰,于道光二十二年末起事,打破了崇阳和通城两县,把朝廷委任的县令杀掉,钟人杰面南称王,这就准备改朝换代了。 钟人杰劫掠四方,浏阳当地的强梁势力周国虞,乘机以办团练为名创建征义堂而且他办起的也真的是团练,只不过,这支团练是完全属于周国虞的私人武装,对朝廷讲究个逮机会就杀,抽空子就砍。 于是周国虞的征义堂就称霸一方,成为与当地官府抗衡的一大势力。洪秀全的太平军进入湖南,首先派人联络征义堂。但是联络人武功不高,被官府的鹰爪给捕获了。 捕获联络人的,是当地廪生王应苹,周国虞写给太平军的回信,也落到了王应苹手中。周国虞大怒,立即派团练出动,将王应苹斩杀,夺回了信件。 事情闹大了,湖南巡抚张亮基派出了特工人员,打入征义堂搜集情报,同时急召当地士人江忠源。 说起这个江忠源,其人在理学修养及能力上,与曾国藩、罗泽南不相上下。但他有两个小毛病,一是见不得骰子,二是见不得女人。见到骰子他就赌,见到美女他就嫖,遂被士林所不齿。但曾国藩知道他是不凡之辈,与他极是友善且高看一眼。 及至张亮基派出的特工人员携带着有关征义堂的情报返回,江忠源立即率领由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千名楚勇,杀奔浏阳。那周国虞虽然也是一霸,又如何是江忠源的对手?双方经过十二日的苦战,杀得烽火连天,最终征义堂不支,被江忠源打败,斩擒千余人,解散胁从者近两万人,彻底断绝了太平军在湖南的内应。 也正是因为江忠源如此能打,所以朝廷大员赛尚阿出征,头一个就点江忠源的名字。 正是因为江忠源破了征义堂,太平军失去内应,才不得不悻悻退去。而这时候曾国藩也想明白了,所谓帮办团练,所谓扶危济难,所谓修身治国平天下,这诸多花里胡哨的空洞辞藻,一旦接了地气,实际上就俩字:杀人! 于是曾国藩立即上疏,事先达成于咸丰皇帝的谅解——首先就自己的理念直接与上司沟通,这样才能放开手脚,否则的话,你在基层埋头苦干,上司不知情,还以为你长发及腰、吃喝赌嫖了呢——曾国藩说:“臣之愚见,欲纯用重典以锄强暴,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 说过了,咸丰帝一生所学,就是帝王之术,最是理解曾国藩,当即朱批曰: 办理土匪,必须从严,务期根株净尽! 有了这个朱批,就等于圣旨在手了,曾国藩立即发布《与湖南各州县正绅耆书》,宣称要诛杀四种人: 一、素行不法,惯为猾贼造言惑众者;由地方团练首领、宗族长老公同处罚,轻则治以家刑,重则置之死地。 二、逃兵、逃勇,“经过乡里劫掠扰乱者,格杀勿论”。 三、匪徒、痞棍,“聚众排饭,持械抄抢者,格杀勿论”。 四、聚盗成群,啸聚山谷,小股则密告州县,迅速掩捕,大股则专人来省,或告抚院衙门,或告本处公馆。朝来告,则兵朝发;夕来告,则兵夕发,立时剿办,不逾晷刻。 在公告的最后,曾国藩宣称,自己“不要钱,不怕死,时时自矢,以质鬼神,以对君父,即藉以号召吾乡之豪杰”。 咦,曾国藩把话说得这么狠,他凭了什么? 枪杆子就是话语权!曾国藩外靠士林同侪、内靠笨爹狠弟,他不是一个人,不是孤身在战斗。当他奔赴长沙之时,士人读书报国的精气之魂,已经熊熊燃烧在湘湖大地。 早在太平军扑向长沙之时,湖南全省风声鹤唳,当地士人纷纷走出书斋,书生从军以报家国。时有廪生罗泽南,生员王錱,增生罗信南,生员刘蓉、谢邦翰、潘鸿焘、易良翰、杨昌濬,武生员杨虎臣,童生易良干、罗信东、康祖成等,这些人多半是罗泽南的学生,他们手拿书本,吵吵嚷嚷,把乡里那些身强体壮、读书不开窍的兄弟组织起来,大家排好队,跟我往前跑,呼哧,呼哧,扑隆通……很快就建立起一支千余人的湘勇,这就是湘军的雏形。 这支队伍,带兵的都是满脑壳之乎者也的书生,一边军训一边继续读书,边操练边探讨人生哲学,是当时素质最高的一支队伍。曾国藩出山,这支子弟兵就顺理成章地归了他。 这里要单说一下罗泽南,如果用现在的语言表述,那就是,罗泽南,男,著名讲师、作家,他自幼家贫,但沉稳老练,十九岁时就以教书谋生,是当地极有名望的知识分子。只不过他的文运太糟糕,虽然乡里学问以他为首,但最是沾不得考场,一进考场就落榜。如果他能够进入朝廷,恐怕轮不到曾国藩独霸七部七侍郎了。 罗泽南著有几本中国式哲学专著,如《西铭讲义》、《人极衍义》等,这些书的读者就是曾国藩。曾国藩这人超爱写信,但在写专著方面水平不足,所以对罗泽南是发自内心的佩服。曾国藩敢于出山,除笨爹的激励是个不可或缺的要素之外,罗泽南已经练好的湘勇,给了曾国藩极大的勇气。 而罗泽南之所以挑头训练团练,是因为他手下的学生五花八门,优秀到了让人跌破眼镜的程度。 罗泽南手下第一个优秀的弟子,就是生员王錱,此人对军事有悟性,训练伊始,别人还在临阵现学,他就具备了独领一营的能力,此后他也将成为曾国藩的主要依靠。 但罗泽南手下最优秀的,当属日后的湘军战神李续宾。 李续宾,字迪庵,臂力过人,不喜读书,但他秉性善良,事亲极孝,并贩煤以供弟弟李续宜读书。按照正统儒家的标准——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论语·学而第一》)——李续宾虽然不喜欢读书,却是正宗标准的士人,于是罗泽南欣然将李氏兄弟收入门下。 罗泽南手下有王錱、李氏兄弟这些优秀的军事人才,办起团练自然是顺风顺水。而曾国藩仗恃着自己读书一根筋、官场上时运好的条件,凭空坐拥了这么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恐怕连睡觉都会笑醒。 除了当地现有的军事资源之外,曾国藩的家族也成为他坚实的后盾。笨爹曾麟书不惜以老迈之躯,亲自上场操练,而曾国藩的二弟曾国潢,就在家乡组建安良会,训练乡勇追杀吃大户的游民。 有着这么扎实的基础,曾国藩再扯什么帮办团练大节有亏,那就未免太缺心眼了。 第二章 书生只是爱杀人 7.杀人热身赛 曾国藩治理长沙,手段极是骇人,他在长沙鱼塘口自己的寓所内,挂了块牌子:审案局。这个临时私设的个性化小衙门,承担了现在公安局、检察院及法院的三重社会功能。但凡有嫌疑人犯拿到,二话不说大板子砰砰砰往死里打——打死还是轻的,匪类解到,重者立决,轻则毙之杖下,又轻则鞭之千百——后面这个鞭之千百,目的就是要把人彻底打残,让你丧失自理能力。 连自理能力都没有了,当然也没法子替太平军当内应了。 曾国藩的审案局就是这样的明快风格,站着进去,躺着出来;活人进去,死人出来。这实际上就是他设立审案局的初衷。 书生未从军,杀人先练胆。曾国藩杀人之凶,令当时的士林瞠目结舌,令后世的史家目瞪口呆。他成立审案局四个月,直接杀死一百三十七人,平均每天杀一人。而这个数字,据曾国藩解释,还只是局部的——“批令无庸解省,就地正法者,不在此数”。 曾国藩如此嗜杀,令得湖南士林大哗,有识之士奔走相告,曾剃头这个蟒蛇娃,也忒没有人性了!如此残杀,岂是儒者所为? 听到来自士林的抗议声,曾国藩乐了,嘿嘿,各位老表,审案局刑杀,只是小意思,真正的杀伐,还没有开始呢。 这正是,读书破万卷,书生爱杀人。一天杀一个,还嫌不过瘾。曾国藩将在长沙展开十四次大规模杀戮,作为他日后与洪秀全太平军直面血搏的热身赛。 哪十四次大杀戮? 第一次,攸县有洪利父子,皆习武之辈,看这乱世来到,遂决定扯旗独立,武装暴动。被曾国藩察知,派了团练如飞赶到,一顿狠砍,砍得洪利父子满地找牙,把这起叛乱消灭在萌芽状态。 第二次,江湖道于白沙堡举行集会,决定宣布独立,发起暴动,又被曾国藩的团练赶了去,诸位江湖兄弟死的死,逃的逃——逃也没逃得了,逃到半路,就被士绅逮到,扭送审案局活活打死了。 第三次,从阳山、大庚游动出来一支游民队伍,本打算开辟战略根据地,奈何被曾国藩的团练四方布伏,多面设围,这支游击队就灰飞烟灭了。 第四次,有江湖道兄弟曹戭、李跃聚众六百人(另有记载称万人)在草市起事,曾国藩闻之,喜不自胜,立即派出他刚刚训练出来的湘勇出战,可怜曹戭、李跃,哪里想到读书人会如此之狠,惊愕之际就被杀掉了。 第五次,充满了乐观主义的江湖人士戴正洸,奔走于永兴、安仁等地,号召人民群众起来,起来,都起来,推翻讨厌的咸丰帝,以后轮到我来当皇帝。可皇帝还没当上,湘勇已经赶来,戴正洸从此除名江湖。 第六次,江湖社团串子会,百余人聚于安化蓝田,正在开会研究起事灭清,会还没开完,湘勇已经破门而入,与会人士玉石俱焚。 第七次,江西上犹一带,一支民间游击队征战四方,不小心走进了曾国藩的地盘,这下惨了,这支游击队进入湖南之后,就被包了饺子,数百人被斩杀,余者向着老家狂逃。 第八次,有一支游窜武装,是从广西窜出来的,他们一路上狂追洪秀全,真诚地渴望加入太平军的滚滚洪流之中,奈何他们还没有找到组织,却先找到了曾国藩,于是他们也在第一时间消失了。 第九次,罗泽南率湘勇入衡山,将那里的一支暴乱团杀得血流满地。 第十次是湘军崛起的关键节点。当时,被曾国藩视为大节有亏的江忠源,已经升任湖北按察使,正去江南大营赴任,途中得知太平军欲攻南昌,惊骇之下,急奔南昌固守,同时向各方人士求援。 江忠源有求,曾国藩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他和新任的湖南巡抚骆秉章商量,派出了三千六百名团练,有湘勇,有楚勇,这差不多是湖南全部的团练力量了。而且这是湘军首次出省作战,关系重大,众人无不手心捏汗,紧张不已。 三千六百援兵疾奔南昌,到得城下,忽听一声锣响,就见太平军黑压压地涌了出来——原来是太平军围点打援,设下了埋伏。正所谓书生心狠手拙,双方一场好杀,湘军这边死者七八十人,而罗泽南的得意门生谢邦翰、易良干、罗信东、罗镇南统统战死,埋骨他乡。 消息传来,曾国藩狂喜不已。这倒不是他跟罗泽南的弟子有仇,幸灾乐祸,而是这场战事表明,书生临阵,丝毫也不亚于正规绿营兵,只是初次与太平军交手,欠奉经验,尚不善战,所以才会有多名书生战死。而且,这所谓的三千六百援兵,经过训练的尚不足三分之一,大多数都是两眼懵懂的老农民,拎着锄头跟大家瞎跑一气。这么差劲的军队才死七八十人,可知太平军也跟纸糊的差不了多少。 接下来是第十一次,从广东乐昌,远行长征来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的领袖叫王保成。不确定这个老王跑湖南来,是不是想和洪秀全太平军胜利会师,就算是他想也没机会了,统统被湘勇扫灭。 第十二次仍然是打江西流窜来的私家武装。 第十三次又是打从广东远道而来的粤军。 第十四次最有意思。话说洪秀全起事,指望的是天地会兄弟替他征战,这个要求导致了天地会分裂,有人支持洪秀全,有人转型为官兵。但天地会本身是个松散的江湖组织,遂有天地会大佬何贱苟、唐其定、吴玉老等于常宁蓝山一带谋起事。有曾国藩在,岂容他们胡闹?于是这次武装起事,就销声匿迹了。 眨眼工夫,曾国藩这就已经十四战了,无论是心态上还是观念上,他都已经不再是那个闷头读书的一根筋了——但看他一日杀一人的风格,却又是典型的一根筋。 这正是,说他一根筋,真是筋一根。别笑书生拙,生性喜杀人。谈笑有鸿儒,往来血淋淋。丝竹虽悦耳,杀伐更迷人。看曾国藩这般杀戮万方、狠辣无端,再想想那太平军的首领洪秀全,说起来也是个善良厚道的书生,只是屡试不第,竟尔掀起如此劫难,可知这读书人,真的惹不起。 十四场战事过后,曾国藩宣布,他失败了,并飞一般的逃往了衡州。 啊,难道说这世上还有比曾国藩更狠的人吗? 当然有,没有更狠的人,曾国藩又怎么会逃? 第二章 书生只是爱杀人 8.乱世用重典,时势造煞星 对于曾国藩辣手治湘、杀人如麻之事,史学界表现得有那么一点点精神分裂。出于人道主义或是传统政治立场,对曾国藩是必须抨击的——如此嗜杀,不抨击几句,岂不没了天理?但抨击而后,话题一绕,则表现出毫无保留的赞誉。 如刘忆江先生之《曾国藩评传》称:“平心而论,曾国藩的严酷,在当时是必要和及时的。首先,剿匪有助于恢复一度被战乱搅乱的正常秩序,稳定住民心;其次,扫除黑社会黑恶势力,大大恢复了绅民们对朝廷与官府的信心。从后面事态发展看,收效显著。太平军后几次进军湖南,非但得不到初次入湘时民众的同情与支持,反而遭到各地团练的顽强抵抗而难以落地生根。可以肯定,没有曾国藩这一番猛烈扫荡,湖南稳定不下来,后来便不可能成为东南各省的中流砥柱,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输送兵员、粮饷。” 易孟醇先生之《曾国藩传》,则毫无保留地把屁股坐到了洪秀全的身边,对曾国藩的嗜杀表现出无限的悲愤,但同样也认可曾国藩这一招的狠辣:“……曾国藩、骆秉章的血腥镇压,使得湖南全境在太平军鼓舞下的地方性群众斗争遭到了严重挫折,于咸、同年间进入低潮。他们达到了孤立湖南境内太平军势力的目的;同时,逐渐恢复了被太平军和会党冲乱了的封建秩序,为湖南后来成为湘军兵源与粮饷供应的重要大后方打下了基础。” 其他方面的史论,无论史家屁股坐在哪一方,都承认曾国藩这一招确实有效。总之一句话,曾国藩的二十三史没有白读。他早已从书中学到了治乱的根本——乱世用重典,时势造煞星! 实际上,曾国藩从二十三史中学到了更多。但糟糕的是,这些东西他学到了,可别人没学到。这世上的人,像他这样一根筋的,毕竟不多。 没读过二十三史的,不知道如何治乱的,看曾国藩这么胡来一气,必然难以理解——尤其是曾国藩私设的这个审案局,这已经突破了官场人能够容忍的底线,犯了官场的大忌。 按照当时的制度,刑法案件概归按察使衙门受理。这个按察使衙门,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口。但曾国藩理也不理这一套,竟然在自己的寓所里设立审案局,将原本隶属于按察使衙门的工作,一股脑地搬到自己的枕头边,按察使衙门中人该是如何的愤怒? 明目张胆的越权侵官,导致了湖南官场中人对曾国藩的极度不满。偏偏敦促曾国藩出山的原湖南巡抚张亮基,被调到了湖北出任湖广总督,湖南这边没了一把手,曾国藩乘机撒欢,越权行事,进一步侵凌地方权力架构。如此前各地乡勇解送来省的土匪人犯,概由善化县正常审理,张亮基走后,曾国藩架空善化县,逮到押送来的土匪就杀掉,弄得善化县官员闲得直骂曾国藩的娘亲。 过了段时间后,能臣骆秉章调来湖南做巡抚,曾国藩往前凑了凑,发现这老骆蛮好说话,顿时蹬鼻头上脸,直接把手伸进了老骆的裤裆——侵凌经制军。 所谓经制军,是指驻扎于湖南的正规绿营兵,按清时常例,各省绿营兵辖于总督、巡抚及其以下文官,除兼有提督衔外,不得干预抚标营以外营兵操练事务。而湖南没有总督,只有提督有权指挥绿营兵,连巡抚骆秉章都没资格向绿营兵伸手。而曾国藩只是个由布衣出山的帮办团练大臣,大致相当于当地民兵连长,更没有权力染指军队了。 但曾国藩却不服这个气,他给友人龙启瑞写信,给巡抚骆秉章写信,文绉绉说了一大堆,大意是他老曾胳膊生来长,打定主意插手军队,不服你去死。 曾国藩之所以甘犯官场大忌,插手军队,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想将洪秀全的太平军彻底铲平,团练是指望不上的,必须要训练出一支具有强大战斗力的军队。所以他始到长沙,就处心积虑想把绿营兵收入囊中。 曾国藩先以训练团练为借口,找来了三个会武艺的人,教练团勇们操演。然后曾国藩偷眼盯着这仨教官,发现那个叫塔齐布的还可以,另外两人纯粹是滥竽充数,就将后两人辞退,单只留下了塔齐布。 塔齐布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满族人,托尔佳氏。他在长沙任都司,署参将,是个不大点的小芝麻官。曾国藩相中了他的剽悍骁勇,又没一般旗人和绿营兵弁的腐败习气。仗着自己在咸丰帝面前有面子,曾国藩一而再,再而三地替塔齐布保奏,咸丰帝见曾国藩保荐了个满族武士,大喜,立即准奏。于是塔齐布自打遇到曾国藩,就进入了升职快车道,先是升都司,而后升游击,再后升参将,让塔齐布喜不自胜。 然后,曾国藩再通过塔齐布,把手伸进了绿营兵。 塔齐布下令,绿营兵都要早早起床,跟他一道去校场,先听曾国藩讲话,而后操练。 此令一出,绿营兵顿时哗然。你曾国藩一个民兵连长,竟然要对正规军训话,有没有搞错? 就这样,曾国藩与绿营兵展开了插手与反插手的激烈争斗。 争斗第一轮,绿营兵骄惰成性,才不肯大热天的上操练场演练,遂聚在副将德清门下,拒绝操演,并指控塔齐布不是玩意儿,是曾国藩的走狗。结果临到操演之时,只有塔齐布率自己的营兵赶到,其他诸营均拒绝参加。 曾国藩大喜,立即趴桌上写奏章,弹劾副将德清,要求将德清革职,并保塔齐布为副将。这是双方争斗的第二轮。咸丰帝见到曾国藩的奏本,龙颜大悦,立即下旨拿问德清,加塔齐布副将衔。 当时德清就急了,带着诸营官去找湖南军方最高领导——提督鲍起豹哭诉。鲍起豹也是新上任没几天,闻知民兵连长曾国藩想染指军队、搞乱军队,登时大怒,立即声称盛夏操练是虐待士兵,不人道,从即日起全军休息,有敢操练者,军棍从事。 后面这个军棍从事,是说给塔齐布听的。 鲍起豹这一手,把塔齐布吓坏了。他知道鲍起豹不是跟自己开玩笑,如果他再敢跟在曾国藩后面混,鲍起豹饶不了他。害怕之下,塔齐布不敢去操练了。到了这一轮,曾国藩插手绿营兵的谋划宣告失败,湖南地方官奔走相告,普大喜奔,认为这是对好事者之流的应有惩戒。 但事情还没有完,曾国藩染指绿营兵失败,只是权力斗争的初期热身赛。很快,正菜就要端上桌了,这一次,将是曾国藩生平所遭遇的极为悲惨的失败。 第二章 书生只是爱杀人 9.时危乱兵夜入门 挫败了曾国藩企图插手军队的阴谋之后,鲍起豹宜将剩勇追穷寇,传达秘密军令,让绿营兵轻侮湘勇。 无论是绿营兵还是湘勇,原本都是血气方刚的莽撞汉子,平日无事还会惹出许多麻烦,现在有了领导的指示,绿营兵更加肆无忌惮。于是绿营兵殴打或杀伤湘勇的事件,接连不断。最倒霉的是曾国藩的亲兵仆人,每次出门,必被绿营兵打得鼻青脸肿。绿营兵最想的就是揍曾国藩一顿,没逮到,但成功地砸烂了曾国藩的轿子。 又隔不久,湘勇试枪,啪,准确命中了一名标兵。 这下子标兵乘机喧哗起来,执旗吹号,持械列队,就要对湘勇开战。曾国藩自觉理亏,只好让人把误伤标兵的湘勇捆起来,送给标兵处置。标兵老实不客气地将湘勇暴打三百军棍,生生打残,这才罢休。 按说双方已经闹得势同水火,湘勇就应该躲着绿营兵点。但总有缺心眼的,偏往标兵堆里凑。塔齐布手下的辰勇,竟然和绿营兵在同一张赌桌上掷骰子。老话说酒越喝情越厚,钱越耍情越薄,赌桌是世界上发生冲突频率最高的地方,结果双方赌着赌着,就打起来了。 这下子标兵又有了借口,于是标兵又整旗列队,持械出发,去攻打湘勇。曾国藩烦不胜烦,就发函给湖南军方最高领导人鲍起豹,要求鲍起豹严惩肇事者。 鲍起豹也学了曾国藩的法儿,把惹事的标兵一捆,给曾国藩送来了。随之而来的,是黑压压的绿营兵,堵在曾国藩的门外,看你曾剃头敢碰标兵一下? 曾国藩还真不敢碰,可不碰,把人放了也不妥当。但他心里想,我的公馆可是有钦差的大牌子,谁敢惹我,就是跟皇帝过不去。再者说了,与自己的公馆一墙之隔的,就是老骆骆秉章的巡抚衙门。坐在办公室里,骆秉章一歪头就能看到这边的情形,有老骆撑腰,谅绿营兵不敢造次。 果然,绿营兵在门外嚣闹了五天,也不敢进来。 但第六天,真的出事了。 第六天,绿营兵发起了暴动,沿街砸市毁行,冲入塔齐布的家中。塔齐布果然是武艺高强,嗖的一声,一个乳燕投林,钻草垛里躲了起来。没找到塔齐布,绿营兵砸毁了塔齐布的居室。然后乱兵蜂拥冲向曾国藩的团练大臣公馆,曾国藩的亲兵欲以阻拦,被乱枪戳倒在地。 乱兵红着眼睛,向曾国藩杀了过来。曾国藩知道对方是玩真的,毫不犹豫,掉头就走,径冲隔壁的巡抚衙门,冲到门前就哐哐哐砸门:“老骆,老骆开门,救命则个……” 门内悄无声息,不闻半点动静。 曾国藩急了:“老骆,你真要袖手旁观吗?如果乱兵杀了我,难道会放过你吗?皇上面前你又如何交代?” 听门外的曾国藩是真的急了,躲门里的骆秉章慢慢抬腿,轻轻落地,重复这个动作并加大落地时的动静,表示自己刚刚从里边走出来开门:“边个呀,黑灯瞎火嘅?”骆秉章是广东人,说话时应该就是这个鸟动静。 曾国藩:“是我老骆,拜托你别说鸟语了,我听不懂。” 骆秉章:“咁晚了唔瞓觉,到底有乜事?” 曾国藩:“绿营兵造反了,他们伤了我的亲兵,还要杀我。” 骆秉章:“老曾唔好危言耸听,朗朗乾坤,点可能有咁子嘅事情?” 曾国藩:“你别跟我装了,那么大的喊杀声你装听不见?打开门看看你就全知道了。” 骆秉章打开了门:“老曾咪咁紧张,等我嘅亲兵卫队嚟了,咱们过去睇睇情形……” 等骆秉章的亲兵来到,两人这才鼓起勇气,回到曾国藩的团练大臣公馆。乱兵此时已经散开,站在附近,仍然用愤怒的眼神盯着曾国藩。进了门,嘿,那名惹出了这场乱子的标兵,还被捆在原处,竟然没人替他解开绳索。 骆秉章上前一步,双手扶起那名标兵:“兄弟,我来晚一步,你受苦了……”说话间,亲自替对方解开绳索。 听到领导的深切关怀,那名标兵委屈得嘴巴一抽,号啕大哭起来:“曾国藩,我就是赌个钱杀个人,碍你什么事了?你竟然敢捆我,我跟你没完……” 骆秉章转向曾国藩:“老曾,下一步的工作,你有什么考虑没有?” 曾国藩:“……嗯,我是这么寻思的,眼下湘南形势不稳,我有必要亲自去坐镇,衡州那边更需要我……” 十年之后,曾国藩与幕僚赵烈文说起这事,感叹道:“唉,想当年,我初为团练大臣,本想杀几个调皮蛋立威,不曾想那伙子煞星发了飙,杀入了衙署,幸亏我老人家逃得快,否则必然会被宰掉。打那以后我就咽不下这口气,迟早有一天,我也要有一支军队,看谁敢再欺负我……”赵烈文记述的原文是:“起兵亦有激而成,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欲诛梗令数卒,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是发愤募勇万人,浸以成军。其时亦好胜而已,不意遂至今日。” 第二章 书生只是爱杀人 10.见死不救显身手 后世史家分析湘军之沿革,无不惊叹于曾国藩的智虑深沉。诚如曾国藩所言:“臣自咸丰二年奉旨办团,初次折内即奏明自行练勇一千,是臣所办者乃官勇非团丁也……”意思是说,我曾国藩在接受命令之初,就已经跟你们说清楚了,我要训练的不是民兵,是正规军,正规军,你们懂哦? 曾国藩的事功,就在于他在以满洲武士为主体的绿营兵,于太平军的凌厉攻势下土崩瓦解之后,居然以一介书生之力,又训练出了一支正规的作战部队湘军,这才把由洪秀全带来的杀戮时代,画上了休止符。 所以,后世的史学家无不是蹲在曾国藩的故纸堆里,经年累月地翻找,试图找到曾国藩的军事思想发源与契因,正如同在一间黑屋子里寻找一只不存在的黑猫。经常有一些史家时不时地站起来,狂呼一声,我找到啦,找到啦……但实际上,如果我们更早地注意到曾国藩十年后对幕僚赵烈文所说的话,会发现这种所谓的军事谋略思想,压根就是子虚乌有。 既然是子虚乌有,那曾国藩又怎么会训练成湘军,平灭了洪秀全的太平军呢? 这是因为,曾国藩这个人一根筋。 他是真的一根筋,沿考他少年时代一根筋的鲜明风格,再与他在朝中、在长沙的所行所为相比较,就会发现,这厮有个怪毛病,他喜欢对人指手画脚。 喜欢对人指手画脚,不唯是曾国藩有这个毛病,太平军的头子洪秀全,小时候也是这个风格。洪秀全幼年时,和小伙伴们玩耍,要求小伙伴们必须听他号令,如果谁敢不听,打你半死没商量。 洪秀全和曾国藩是两个天性中有强烈领导欲望的人。曾国藩十二岁那一年,就要领导神王庙的神祇。而洪秀全到了他三十二岁那年,由于神经搭错了线,导致精神分裂,从此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耶稣的弟弟,认为上帝耶和华是自己的亲爹,所以在广西见村民谒拜神庙而不搭理自己,愤怒之下捣毁了神庙。 与神斗,其乐无穷。尽管在与神斗的领域中,洪秀全比曾国藩起步慢了二十年,但这厮用的是邪法魔功,有速成之效,所以只在短短的五年之内,就从一名邪教头子转型为坐拥美女无数的天王。而曾国藩误读二十三史,中儒家的毒害太深,凡事讲究个稳扎稳打,进度上就比洪秀全慢了许多。 但洪秀全的邪法魔功,虽亦速成,却必然会走火入魔。邪火上窜,反噬自身。而曾国藩慢是慢了许多,但每走一步都坚实无比,走上去就再也没有跌下来的理由。 总而言之,曾国藩之所以训练湘军成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宏大智谋与思维布局,纯粹是领导欲望大发作。小时候,他要领导神王,在朝中,他连皇上都想领导一下。到了长沙,更是逮谁想就领导谁,只是因为绿营兵不接受他的领导,才惹出这么一场乱子。 绿营兵宁可作乱,也不接受曾国藩的领导,这让曾国藩很受伤。 史有定论,当曾国藩被迫踏上衡州之时,正是他练就一批湘勇,由湖南走向全国之时——根本没这么复杂,其实就是曾国藩真的生了气,他非要搞出一支万人的队伍来接受他的领导,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从热烈地渴望当领导,到真正能当上领导,这之间有天大的距离。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终其一生也跨不过这个坎,只能望着领导的席位长吁短叹。诚如李太白有诗曰:“将登太行雪满山,欲渡黄河冰塞川,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李太白这首诗,恰如其分地反映出广大人民群众真诚的愿望,把话说透了就是:我要当领导,吃得肚皮饱,金银堆成山,美女追着跑。群众太讨厌,偏不让我搞。老天快帮忙,空降乌纱帽……大致说来,李太白在诗中所表达的,正是这种善良厚道的愿望。 但李太白一生坎坷,而曾国藩却如愿以偿,何以如此? 无他,唯一根筋耳。 曾国藩的一根筋个性,令他在二十七岁的大好韶华,却蹲在小屋子里苦读了整整一年的二十三史。想一想,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心怀吞吐宇宙之志,指点江山之瘾?谁会在小黑屋里一蹲就是一年?可曾国藩做到了。 二十三史中,堪称包罗万象,政治、文化、军事、文学、艺术、休闲、娱乐、两性关系、经济、人情、世故……历史是人类智慧的百科全书,曾国藩拿下了二十三史,脑子里就有了一个无形的图书馆。但凡遇到任何问题,只要在脑壳里一检索,就能找到此前的案例——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尤其是中国的历史,完全是帝制的不断重复再重复,更是人性的重复再重复。 这样一来,曾国藩就等于当时不多的、受过军事理论陶冶的人。然后他的弟弟又训练乡丁,给曾国藩提供了一个从理论到实践的系统模板。 练兵也好,当官也罢,人生追求最大的麻烦就是很难一次性成功,屡次失败会对当事人造成无可修复的心灵创伤。但曾国藩没这个问题,这厮从懂事起,就亲眼目睹笨爹屡次府试不第,他笨爹终其一生奔波在成人高考的路上,直到曾国藩二十二岁那年,才考中进了县学。这是默默无言的人生教育,让曾国藩知道,人生的挫折与失败,太稀松平常了。所以,失败只会激起曾国藩的一根筋,让他更加固执地向前冲刺,直到别人耗不过他,全都认输为止。 曾国藩开始了。 欲练精兵万人,从何处开始? 选士卒?擢将才?定规章?苦操练?非也,非也,谁要是先这么干,那就死定了。练兵第一步,是先写信。 练兵的头一桩事,千真万确是先写信,如果你不从写信着手,这兵铁定练不成。 曾国藩写信给咸丰帝:“陛下吃了没?我要办团练,嗯,办团练是要花钱的,嗯,遵照皇帝的御旨,我已经把当地的税收留下了,留下了……”这样就有了练兵的经费,同时又可以假咸丰帝之名,左蒙右唬,强迫别人按他的节拍来。 曾国藩写信给湖广总督吴文镕,这个吴文镕还是他的座师:“吴老师安好,嗯,我打算练精兵万人,嗯,你没看错,是万人,练好了之后给江忠源带……亲爱的吴老师,听明白我的弦外之音没有?就是你得支持我,替我在皇帝那里做做工作……” 曾国藩写信给江忠源:“老江好,辛苦了,我要练精兵万人给你带,给你带,给你带……对了老兄,能不能透露点带兵的诀窍给咱?这二十三史也不给力呀,净是空对空的纯理论……” 曾国藩这段时间的书信,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沟通,就是争取资源。 但江忠源没有回信。 太平军犹如熊熊野火,噼里啪啦地卷地而来,巨寇胡以晃——这厮以前是个土豪富商,因为坚信洪秀全是耶稣的弟弟,弃商从戎了——率精兵攻破桐城、舒城,被咸丰帝强迫返乡办团练的工部侍郎吕贤基沉水而死。同样是被迫返乡办团练的翰林郎李鸿章,不顾守土之责狂逃,沦为小股游击队的队长,艰难转战。 咸丰帝急火上窜,第六次——这已经是第六次了——下旨命曾国藩往援。 曾国藩跪下:“臣接旨,不过臣现在很忙,等等再说……” 兵未练好,曾国藩公然抗旨,拒绝援救江忠源。咸丰帝急了,破口大骂。曾国藩好整以暇:“臣接旨,陛下所骂极是,只是臣现在有点忙,再等等……” 拖延之际,可怜的江忠源孤兵苦战庐州,力尽而死。同死者有一大批官员,包括了候补知府陈源衮。这个陈源衮还是曾国藩的亲家。江忠源战死庐州,曾国藩作壁上观,这一卑劣行为引发了士林大哗,众议汹汹,齐骂曾国藩不是玩意儿。 而江忠源一家从此再也不肯原谅曾国藩。江忠源的三个弟弟江忠浚、江忠浚和江忠淑,以及与楚勇有关的人等,彻底与曾国藩划清了界限。到死拒绝曾国藩的节制。 这边事情还没完,太平军复大攻湖北,湖广总督吴文镕招架不住,眼看老命不保,急召弟子曾国藩救驾。 猜猜曾国藩是怎么答复的? 曾国藩问:“老吴,咱们认识吗?” 曾国藩的原话是:“待于甄师,虽系门下士,而向来书问极疏。近两月间商议船炮事件,往返书信遂多。” 眼见得弟子忽然翻了脸装不熟,吴文镕震骇惊怒,无计可施,只好自杀了。 看明白了没有?这就是练兵的第二步,要有见死不救、翻脸无情的铁石心肠——去救援你就输了,兵尚未练得,上了战场被太平军啪啪啪打死,你往后就没咒念了——但你不救,公众如何肯放过你?寻常人等,又如何顶得住千夫所指的这强大心理压力? 唯有曾国藩。 因为他一根筋。 第三章 大好河山做战场 1.整风肃反运动 早期的电子游戏,有种闯关杀怪型,杀的怪物越多,角色级别越高,直到升至最高级,就可以通关,杀死大boss而结束游戏了。 如果曾国藩来玩这个游戏,那么,他会让角色躲藏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打一个小怪,打呀打,打呀打,经年累月,直到把自己的级别升到最高,这才气势汹汹地出来挑战八方。 所谓谋定而后动,这就是曾国藩的一根筋玩法。 大多数人是不像曾国藩这么死心眼的,都会急切地想到处走走,看看怪物长什么模样,哎哟,怪物的模样是看清楚了,但功力比自己高,啪唧,就把自己打死了。 死了也没关系,按esc键退出,重来……且慢,电子游戏可以重来,但人生却没法重来。比如曾国藩,他就没法子重来,他必须要有绝对赢的把握,才敢出门。 当时被咸丰帝强赶回家办团练的四十多名大臣,绝大多数是在级别未升上去的时候,就急不可耐地跑出来,结果遇到大boss,啪唧,江湖除名了。 帮办团练的大臣悉数除名,是因为他们顶不住咸丰帝的死催活催、恐吓威胁。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阵,结果轻易被太平军打死。而曾国藩,他却是有过挑衅咸丰帝的实战经验的,已经摸透了咸丰的脾性,并发明了一种怪方法,拒绝在功力大成之前出战。 曾国藩的怪办法,就是利用咸丰帝脑壳没自己灵光的优势,东拉西扯说空话:“陛下,你怎么这样说臣呢?臣委屈死了呀,好委屈好委屈,臣忠肝义胆呀,真的不骗你……”原话是:“臣自维才智浅薄,惟有愚诚不敢避死而已。” 这就是曾国藩,他坐看江忠源战死,坐看恩师吴文镕自杀,坚决不上战场,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避死,这让咸丰帝拿他有什么办法? 练兵的目的,是上战场与太平军斗。但练兵的第一步,却是与自己人斗,如果你输了第一场,就别指望在第二场上捞回本了,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的。 曾国藩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赢了。 斗过了咸丰帝、江忠源及吴文镕,曾国藩的下一个对手,是生员王錱。 王錱,罗泽南手下最优秀的弟子,文武全才,战场上惯喜以少击多。曾国藩始入长沙,获得了王錱的无条件支持。坦白说,如果没有王錱,曾国藩在长沙根本站不住脚。此前练湘勇的一十四阵仗,就是以王錱为主打出来的。 王錱之所以支持曾国藩,不是因为曾国藩长得多帅,而是因为王錱以国事为重,以大局为重,能够忍辱负重——但他再能忍,也忍不过曾国藩的无耻一根筋,终于王錱的忍耐底线被击穿了。 曾国藩对王錱的态度,也是从高山仰止到卑劣挖墙脚的戏剧性转换。刚到长沙的时候,曾国藩对于练兵一无所知,目睹王錱操练,曾国藩大呼小叫,钦服不已,像个追星族一样跟在王錱后面撒欢。 等曾国藩把王錱的心法学到了手,就立即翻了脸,开始欺负王錱。 为什么非要欺负王錱呢?国难当头,大家理应同心协力才对呀。 啥?你要同心协力?曾国藩正好进一步扩张他的个人意志,要练兵,要让百万凶神恶煞在你面前俯首帖耳,强大的气场不能少——什么叫强大的气场?就是专权独裁,说一不二。有话好好说,有事慢慢讲,那不是战场,是洞房! 曾国藩的战场,是以他为主体,所以王錱的个人意志必然要遭到强力打压,直到压制成标准板块,嵌入湘军这个盘子里。 王錱不断地与太平军厮杀于战场之上,累得跟狗一样,如何料得到后方还有人等着打他的闷棍?一次他向省库索兵饷,本以为曾国藩会站出来替他主持公道,却不料曾国藩忽然脸一翻,破口大骂了他一番:“见足下所行未善,不得不详明规劝。又察足下志气满溢,语气夸大,恐持之不固,发之不慎,将来或至偾事,天下反以激烈男子为戒,尤不敢不忠告痛陈。” “……啥玩意儿?”当时王錱就蒙了,不明白曾国藩胡扯些啥。 “裁兵。”曾国藩露出他的真实嘴脸,“你的兵太多了,要裁掉一些。” 多乎哉?不多也。王錱手下那几头烂蒜,还不够太平军打一个小冲锋的,怎么会说多了呢? 就是多了,曾国藩要练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队,别人带出来的兵,哪怕只有一个,也是多了。而王錱所统之兵,是曾国藩来长沙之前就有的,有这支部队存在,始练湘军者就不再是曾国藩,这是路线问题,容不得商量。 王錱知道曾国藩的险恶用心,很痛苦,但为了大局,就答应裁自己的兵:“卑职即日选汰,不敢稍懈。” 这一不敢稍懈,可就中了曾国藩之计了。曾国藩得寸进尺,更进一步,居然写信给王錱,称:“必从鄙意而不可改者五条”,这意思,就等于下最后通牒了。 好端端的正在保家卫国,曾国藩却突然掀起整风肃反运动,这让王錱进退两难。他很清楚,现在是典型的乱世,所有人都在竭力扩张自己的势力,曾国藩更是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扬言练精兵万人——凭什么非逼着我裁兵?难道这天下之兵,你曾国藩练得,我王錱就练不得吗? 就是练不得,就练不得,曾国藩蛮不讲理,蹲小黑屋里没完没了写信——这是曾国藩书信的又一功能,他发明了用接连不断的书信骚扰对手心神的招数。王錱招架不住曾国藩的书信攻势,就想:唉,国难当头,我绝不能让自己堕落到曾国藩这种没品的地步,那什么,找个朋友中间说合说合,劝劝他以国事为重,不要玩整风肃反了。 于是王錱去找朋友朱孙诒,让朱孙诒劝曾国藩别恶搞了——劝曾国藩屈驾趋士,实际上就是掀过这一页,双方继续以国事为重。 万万没想到,曾国藩却出阴招,居然摆了善良的王錱一道。 第三章 大好河山做战场 2.与人斗,其乐无穷 接到说合人朱孙诒的书信,曾国藩大喜,立即答应礼贤下士,但要求王錱人到衡州。等他到了衡州之后,曾国藩亲自过去礼贤看望,绝不食言,骗人是小狗。 王錱单纯呀,怎么会想到这竟是一个险恶的圈套,就兴冲冲地去了衡州。抵达之后,他坐在屋里白天等,晚上等,一连等了好多天,也不见曾国藩来礼贤。 没有证据表明,曾国藩是在恶意羞辱王錱。 但同样也没有证据能够表明,曾国藩无意羞辱王錱。 历史上的事件就是,王錱被曾国藩羞辱了,曾国藩把他骗到衡州,然后假装不认识他。这让王錱怒不可遏,他一言不发拉起队伍走人,从此投奔了骆秉章。 发现王錱走了,曾国藩大怒,马上写信给骆秉章,强烈声讨了王錱的诸多罪行,指控称:“王錱,我一向器重他,有以前写的书信为证,我是见人就夸他呀,可是他呢,竟然不理睬我的裁兵建议,不回信,不回公文,又私自变更属隶,这太不像话了……”骆秉章扔掉这封破信,不予理睬。可曾国藩每写一信,还留有抄件,所以这封厚颜无耻的怪信,还是留了下来。 从此曾王结怨,形同敌国。 到了咸丰三年四月初十,王錱在岳州被太平军围困,曾国藩的湘军就在岳州城下。可曾国藩假装不知道,坐视不理,任由王錱部弹尽粮绝,陷入绝境。曾国藩的左右将士看不过去,可又没人敢说话,只有一个叫陈士杰的幕僚,不知道这里水有多深,上前建言:“应该援救王錱。”闻听此言,曾国藩勃然大怒,阴狠地瞪了陈士杰一眼,掉头而去,差点把个陈士杰活活吓死。 颤抖着回到自己的卧房,陈士杰惊魂稍定,忽然间读书人的呆气发作,他跳了起来:“我为了国家大事,你曾国藩凭什么给我冷脸看?”当时冲出门去,找到曾国藩大吵大闹。 曾国藩又如何不知道是自己理亏?只好下令营救。 营救也简单,就是湘军的水师出动,开到岳阳楼下,向着麇集于岳州的太平军轰炮。轰得太平军七零八落,惨号连天。王錱这才得隙,率了残部缒城而出——但由于曾国藩打炮太迟,王錱部下只余九百人,另有部下营官钟近蘅、钟近濂及刘恪臣战死。王錱元气大伤,咽不下这口气,破口大骂:“岳州之役,丧我良友义士,毕生大憾。虽歼天下之贼未足消愤而抵罪!” 眼前报,来得快,才短短两年工夫,曾国藩部被太平军困于南昌,拼命写信向四方呼救。这时候广东人士骆秉章,这人堪称公道,立即下令王錱火速往援。可是王錱把耳朵一遮:“啥玩意儿?骆大人你说啥子?我听不懂你的广东鸟语……”坚决不肯救援曾国藩。 内斗,那是相当消耗人的精气神的。曾国藩这人天生是个蟒蛇娃,一根筋,他跟自己斗都下得了手,何况别人乎?总之他对于内斗是没有丝毫的感觉,但于别人而言,心理压力空前之巨大。最终王錱承受不了如此的心理压力,年纪轻轻就病死在江西。 王錱死后,他部下的老湘营举拳发誓:“我发誓不跟曾国藩这种垃圾混,他不是人,是个蟒蛇娃,一根筋……”后来左宗棠崛起,老湘营全伙跟了左宗棠,让老左占了个天大的便宜——所以老左总要来找曾国藩的麻烦,他是为了拉拢部众,替老湘营的人出气。 关于此事,曾国藩有过一段讲话,大意是:“那谁,那个王錱,真是太不像话了,居然不听我的话,都不听我的话,让我还怎么玩下去……”原文是:“前此湘军如罗罗山、王璞山、李希庵、杨厚庵,皆思自立门户,不肯寄人篱下,不愿在鄙人及胡、骆等脚下盘旋。” 打掉了王錱不听话集团,下一个目标是,湘南士人罗泽南。 罗泽南与王錱不一样,如果说王錱还稍有几分气盛的话,罗泽南则是典型的忍辱负重型。他目睹曾国藩一手遮天,虽然极不满意,但为了湖南大局,不说半点言语,只是表态要解甲归田。 曾国藩断然拒绝,不允许罗泽南走。 罗泽南干脆把话说透了:“既不肯放我还山,则或在幕府参谋,或带一营同行,或留守衡州,三者惟君之所位置。” 姜是老的辣,妖是老成精,罗泽南终究是历练深沉,正宗的湘军之父,他给曾国藩设了个套,曾国藩心眼不够用,一头就扎了进去。 曾国藩果然选择了罗泽南开出的第三条,自己率师出征,留罗泽南独守衡州。这正合罗泽南之意。罗泽南有用兵如神之誉,在历史上的评价丝毫也不亚于曾国藩。他算准了,太平军已经成了气候,绝非三五日所能平定,曾国藩出征必吃败仗,搞不好还会让太平军活活打死。倘如此,则衡州就成了前线,正好轮到他罗泽南大显身手。 果不其然,曾国藩出师吃了个大大的败仗,虽然没死,但能喘的气也确实不多了。等到曾国藩坐困愁城,被困江西的时候,罗泽南趁此机会为弟子出了一口恶气,宣布老湘营独立,与曾国藩彻底断绝关系。 罗泽南弃曾国藩而去,标志着曾国藩衡州练兵的最终结果:众叛亲离。 练个兵,竟然练到这份上,这岂是缺少智慧与人生经验的人,所能预料得到的? 但曾国藩做到了,因为他知道,唯有像他这样一根筋的怪人,才能无视外界重重压力,在短短五个月硬生生地把兵练成。 公元1854年二月,四十四岁的曾国藩独坐大船,率亲手练就的水陆精兵一万人,进驻长沙。其军容之盛,令长沙绿营兵错愕惊恐,当初被绿营兵逐出长沙的恶气,值此得以纾解。 曾国藩仰天长笑,哈哈哈,太平军去死! 兵,总算是如曾国藩之意练好了,但与太平军的接仗,结果却有点出乎意料。去死的不是太平军,而是曾国藩自己。 第三章 大好河山做战场 3.两个书生的战场 短短五个月,曾国藩就训练出精兵万人,考虑到他此前不过是个一根筋的书生,这效率委实骇人。 曾国藩能够成事,就是四招。 哪四招? 罩票抄造! 什么叫罩票抄造? 一曰罩,就是要跟对老大,要有人罩着你。罩着曾国藩的是咸丰帝,这是谁也比不了的优势。后台硬,胆子大,这是成事的第一个条件。 二曰票,就是有钞票……那年月叫银子,就是要有钱,没银子的人敢把一万人招来,保证死得很难看。而曾国藩截断税款,有了银子,一万人来他这儿就有饭吃,这就打开局面了。 三曰抄,就是抄罗泽南训练之法,选士人,领山农,就是将领要挑选有勇力、有胆气、明是非、知大义的知识分子,而士兵则要挑选身体健壮、憨厚质朴、没有恶习的年轻农夫。这个治军思想至今仍未过时,是全世界各国都在采用的。 四曰造,造就是创造。创造什么呢?选士人,领山农,但士人与山农之间,存在着一条天然的鸿沟,共同的对话背景不存在。曾国藩必须要创造出一个对话平台,让双方能够展开交流。 也只有像曾国藩这种长于乡村的知识分子,才能够创造出这种奇异的对话平台。这种平台至今已经是大行其道,但在曾国藩时代,绝对是一项奇异的创举。实际上,曾国藩创造的这个平台,至今仍在沿用,只是被人偷梁换柱,不信看这个: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生。 第一扎营不贪懒,莫走人家取门板, 莫拆民家搬砖石,莫踹禾苗坏田产, 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 第二行路要端详,夜夜总要支帐房, 莫进城市进铺店,莫向乡间借村庄, 无钱莫扯道边菜,无钱莫吃便宜茶, 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 三军号令要声明,兵勇不许乱出营, 走出营来就学坏,总是百姓来受害, 或走大家讹钱文,或走小家调妇人。 爱民之军处处喜,扰民之军处处嫌, 军士与民如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 顺着这个调调一哼,你就会发现自己正在哼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没错,曾国藩就是这种白话歌谣的最早发明者,他把简洁的顺口溜编排成曲调,让不识字的士兵也能哼唱,并通过这种手段,向士兵灌输忠君爱国的观念。 曾国藩与洪秀全,两个书生以中国大地为战场,展开了他们人生的对撞。但两人因为秉性的差异,呈现的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曾国藩这边,走的是亲民路线,尽其可能的放低身段,让自己脑壳里储存的二十三史,与不识字的乡下农夫对接。而他的对手洪秀全,展示的却是另外一种风情。 和曾国藩一样,洪秀全也是每天绞尽脑汁地琢磨一种全新的语言风格,以期达成扩张自我意志的目的。 比如说,洪秀全打下南京,改称天京,南面称尊,立即下诏要求部下进献美女,诏曰:“即自今四周来朝,万方统一。东方贡大妹,西北献娇娃。太平天一统,天福尽堪夸。” 担心有绝色女子拒绝自己蹂躏,洪秀全又下达安慰诏书,曰:“你们姊妹休违拗,肯来欢你是要好。受打受骂休悔恨,打是恩情骂是俏。” 看看洪秀全的文体风格,与曾国藩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外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喜欢玩顺口溜。这是因为两人对话的对象,文化程度极低,非顺口溜不足以让对方听明白。 洪秀全曾有诏书曰: 通军男将女将,千祈尊天令, 欢喜踊跃,坚耐威武,放胆诛妖。 任那妖魔千万算,难走天父真手段。 江山六日尚造成,各信魂爷为好汉。 高天差尔诛妖魔,天父天兄时顾看。 男将女将尽持刀,现身着衣仅替换。 同心放胆同杀妖,金宝包袱在所缓。 脱尽凡情顶高天,金砖金屋光焕焕。 高天享福极威风,最小最卑尽绸缎。 男着龙袍女插花,各做忠臣劳马汗。 钦此! 比较一下曾洪二人的文风异同,就会发现,两人的共同点都是面向为数众多的愚众说话,并尽其可能的让对方听懂。 但差异也是明显的。曾国藩这边,对话的目的导致了其对话平台的下移,因为这个平台上没有他个人的私欲,就可以尽可能多的承载公众意愿。而洪秀全不然,他旨在营造一种诡异的文体风格,以凸显自己与大众的差异——在他的文体上,承载了他个人精神病发作时的疯狂呓语,他要求所有人都认知他是上帝耶和华的儿子,是耶稣的弟弟,是下凡界宰杀——是宰杀而不是宰治——万民来了。他要求广大美女对他投怀送抱、辗转承欢、曲意逢迎,由得他打是情来骂是俏……无非是一个色情狂的梦呓而已。 洪秀全颠三倒四,按理来说他应该进精神病院而不是南面称王,但由于他获得了冯云山、杨秀清等一批诡诈阴险人士的相助,这些人不是不知道洪秀全有精神病,但他们却故意将洪秀全的疯人呓语包装成教义,以此迷惑不读书不识字的愚众。但无论如何,当洪秀全气候已成,曾国藩再想把他送回到精神病院去,那难度可就高了。 不管怎么说,1854年的靖港,成了两个书生对决的战场。 第三章 大好河山做战场 4.人生首战,倒四颠三 靖港之役,也是有一个漫长铺垫的。 话说那洪秀全,他原本有机会把清帝国的盘子彻底砸烂,一统天下的。其时清帝国已经陈腐不堪,绿营兵丧失了战斗力,而民间积蓄百年之久的暴力资源,都在洪秀全起事之时喷薄而出。倘洪氏乘风而进,直落北京城,这时候曾国藩的湘军还连影子也没有,清帝国亡无日矣。 但问题是,早在开创江山之初,洪秀全就与老兄弟们有约定,一旦打下小天堂——说的是南京,就让众家兄弟尽情地享受人间富贵。没有这个承诺,起事最初的班底,如杨秀清、韦昌辉等人也不会如此卖死力气。所以洪氏太平军摧枯拉朽,直落南京之后,众家老兄弟就龟缩入城,要求部将进贡四方美女,从此过上了色情狂都羡慕不已的快乐生活。 但洪秀全也并不是撂下国家大事不管了,他还是很有远见的,派出了北伐、西征的两路人马,北伐军两万人,在向北京城挺进途中被满洲武士彻底歼灭。西征军却有五万多人,倒是搅得周天寒彻。江忠源投水自尽、吴文镕自杀,都是西征军的功业。 西征军夺占长江咽喉武昌,将江苏、湖北的清军主力杀了个干干净净,就开始考虑建立一个经济循环圈,溯湘源以达粤西老巢,直下通金陵,首尾一江相贯注。这一宏大的军事战略,决定了战火正迅速地燃向长沙。 岳州成了双方必争之地,几番拉锯战,太平军占了上风。巨寇石达开的堂兄石祥祯,与不世英雄林绍璋挥师大入,径夺距长沙北仅五十里的靖港。当此时也,太平军若从湘潭上游水路挺进,又或是从靖港乘北风进攻,短时间内就可兵临长沙。 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被曾国藩大肆屠杀之后的江湖道,终于结束了寒冬时节的蛰伏,呼啦啦冒将出来。衡州、永州、郴州、桂阳及两粤等地,会党夜行昼奔,交相联络,忙得不可开交。对此,曾国藩叹息曰:“闻风响应,从乱如归,东南大局不堪设想。” 此时湖南境内,风声鹤唳,士绅百姓莫不惊心丧胆,但听闻鼓角火光,就会陷入惊恐之中。 战事一触即发,曾国藩立即召集幕僚开会商讨对策。会议的第一个议题,面对两路太平军威胁,新练成的湘军是主动进击,还是严守长沙,等太平军来到之后再交战呢? 与会幕僚一致认为,太平军来势凶猛,如果坚守,反会失其主动,那就意味着死定了——最主要的是,一旦入城,被太平军重重围困,大家想跑也找不到条道,所以守是绝对不可以的。 不能守,那就只能主动进攻了。 但太平军有两路,一支湘潭,一支靖港,应该进攻哪一路呢? 彭嘉玉主张先取靖港,这个观点受到了曾国藩本人的支持。因为攻靖港就意味着援湖北,而咸丰帝疯了一样的给曾国藩发旨,要求他老兄立即进军湖北。如果能一举拿下靖港,就可以沿江北上,决战天下了。如果先攻湘潭,怕跟上峰没法儿交差。 但以陈士杰为首的幕僚坚决反对曾国藩的想法。在军事会议上,要给曾国藩留面子,陈士杰不好明说,只好看着进攻靖港的决议通过而不吭声。 等散会后,陈士杰立即找到王闿运,说:“曾老板脑子进水,秀逗得厉害,他只想着胜而没有考虑到失败,所以野心勃勃想攻靖港。却不想想,一旦战事不利,再想退回长沙,还能有机会吗?他会死得很惨的!而攻湘潭,即使失败了,也不会伤筋动骨,犹能保住衡州、永州,还可以重整旗鼓再战。” 王闿运就去找曾国藩,把这番话转述给他。曾国藩听了,恍然大悟,猛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光想到胜,没考虑到有可能失败呢?”于是立即宣布:“刚才军事会议上的决议不作数,推翻了,改先攻湘潭。那谁,塔齐布,你马上率大队人马先行,明儿一早我再出发追赶你。” 会上刚刚作出的决议,说推翻就推翻,这就是曾国藩。说话没谱,办事没准,头昏脑涨,倒四颠三。这毕竟是他人生的第一仗,脑壳沸腾,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居然还能接受陈士杰的劝告,这已经不容易了。 推翻了会议决定之后,曾国藩就要上床睡觉,正要睡之际,忽然间有长沙县乡团的士绅赶来报告:“报告,靖港贼寇只有几百人,而咱们湘军这边有三千多人,只要一鼓击之,就可以将之驱散。特来找曾大帅借旗鼓以威敌,还有还有,乡团已经搭好了浮桥,要大败贼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曾帅岂有意乎?” “啥?有现成的胜仗?”曾国藩一听就急了,“这事算我一个,可别落下我……” 幕僚一听大骇:“曾帅,不是说好了先攻湘潭的吗?” 曾国藩:“攻湘潭?湘潭那边不是派了塔齐布去了吗?你看这里有现成的胜仗,咱们就先打靖港吧。” 嘿,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曾国藩的主意又变了。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兴冲冲登船,要亲征靖港。幕僚陈士杰、李元度和章寿麟匆匆赶来:“曾帅,曾帅,莫发神经,你清醒一下。你忘了下达进攻湘潭之令后,就已经将塔齐布的精兵派出去了,现在你只要坐在这里,很快就能接到捷报。可如果你去了靖港,怕被人家活活打死呀。” “说到死,我想起一件事来。”曾国藩把李元度拉到一边,“小李子,这是我昨夜写好的遗疏和遗嘱,写了大半夜啊,光遗嘱就两千多字。你替我拿着这个,如果我真的战死沙场,遗疏你交给湖南巡抚,遗嘱交给我的弟弟们。” 李元度:“……为什么要托我转交?” 曾国藩:“因为你眼睛近视,把遗疏遗嘱凑到眼前,你也看不清楚上面的字。如果交给别人,他们会偷看了去。” “不是……”李元度急了,“曾帅,你这个样子……好像是急着投胎,快让我跟你去吧,到时候好保护你。” 曾国藩:“少来,你大白天的连路都看不见,还说什么保护我?” 幕僚章寿麟上前:“曾帅,我真的放心不下,要不我跟你去好了。” 曾国藩:“滚,大人说事,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陈士杰和李元度急忙把章寿麟揪到一边,商议道:“情形不对,曾老板脑壳发热,此行必死无疑。那什么,章寿麟,你快点偷偷上船,躲藏起来,如果曾帅战败要自杀,你好救他回来。” 章寿麟:“为什么要让我去?你李元度不也行吗?” 李元度:“我眼睛近视得厉害,看不见船在哪儿……” “真麻烦。”章寿麟只好上了曾国藩的船,躲藏在船尾。 曾国藩得意扬扬,摇头摆尾地出发了。 这正是,倒四又颠三,老曾不一般,书生赴沙场,小命要玩完。不知道曾国藩此去,会是怎样一个死法。 第三章 大好河山做战场 5.说出真相太伤人 1854年四月初二日,四十四岁的曾国藩生平头一遭亲临前线,对此战,他有必胜的把握,没把握他就不来了。 那么他有什么把握呢? 他什么把握也没有,就是脑壳进水秀逗了。 由于长时间以来的强大压力,付出的众叛亲离的代价,终于练成了湘军。曾国藩心里一轻松,大脑从绷到极限突然松开,一下子就死机了。实际上他已经没有了思考能力,颠三倒四地摇摆不定。这一点,他身边的幕僚看得清清楚楚,唯独他自己毫无感觉。 这么说起来,是不是幕僚们比曾国藩更高明呢? 还真不是! 单说空手练兵这事,天下人能做成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曾国藩就是这少之又少中最优秀的一个。幕僚们之所以表现得比曾国藩更高明,那是因为他们旁观者清,如果把他们摆放在曾国藩的位置上,他们早就连脑子带骨头都崩溃了。 饶是曾国藩胸有丘壑,奈何此时他老人家大脑死机,陷入崩溃,表现得比普通人还不如。话说这老兄挺进靖港,遥见岸边的太平军营垒,遮天蔽日。曾国藩手中小旗一挥:“三军将士与我仔细听,土匪祸害老百姓……不是这个,总之给我冲,冲啊!”命战船靠岸,但听轰雷惊天,火光弥野,太平军竟然动用了现代化的火器,向着湘军猛烈轰击,打得湘军战船在水中滴溜溜乱转。 曾国藩终于发现情形不对,立即下令掉头,先回去,太平军太野蛮,不打了,回家再说……可是回途是逆水,偏又赶上逆风,战船无法移动。曾国藩无奈,下令由岸上的兵勇用绳子牵着船走。陆勇们正吭哧瘪肚,咬牙用力,没提防太平军派出敢死队疾风般席卷而来,吼叫嗷嗷,上来把缆绳砍断了。 霎时间水师陷入混乱,纷纷靠岸跳水逃命,扔了船炮没人管。岸上的陆勇更是胆怯,窥见太平军的影子,就惨叫着发足逃命。溃兵向着浮桥冲了过去,你推我挤,却听哐的一声巨响,桥坏板浮,湘军士兵扑通扑通跌入水中,只喊救命则个。 见此情形,曾国藩急了,亲自赶到桥头,立起令旗,手持利剑,大喝曰:“过旗者斩!” 咦,士兵们虽然惊恐,但这句话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士兵们奔过来之后,纷纷绕旗而过,仍然在逃命,却没有过旗,这你不能斩我吧?正所谓兵败如山倒,湘军水陆两军彻底溃散,大多数战船上逃得空无一人,太平军得势,呜嗷怪叫着向帅舟冲去。 返回帅舟,眼见得太平军杀奔而来,曾国藩叹息一声,把眼睛一闭:“行,算你们太平军狠,我我我我不活了总行吧?” 他掉头向船边冲去,就要投水自尽。三名贴身亲兵死命地拉住他,被曾国藩连踢带打,将三人踹开,然后扑通一声,扎进了冰冷的江水里。 有分教,待我长发及腰,手持长矛钢刀。逮人就砍任逍遥,别人叫我长毛。江山如此多娇,我自长发飘飘。天下美女皆拥抱,只是结局糟糕。曾国藩以一介书生,全凭脑壳的想象居然练成了湘军,这已经是奇迹,但在太平军的刀枪之前,他的幸运正式宣告结束。 咕嘟咕嘟,眼看曾国藩就要溺死。当此时也,帅舟的船尾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正是章寿麟,他冲到船边,抓住曾国藩,强行把曾国藩拖到岸边。曾国藩吼叫一声,推开章寿麟,再次跳入水中,章寿麟又把他拉上来。第三次欲跳未跳,曾国藩转目一看,才看清楚两次救自己的人是章寿麟,顿时就火了,吼道:“章寿麟,你来干什么?” “我来……”章寿麟眼珠一转,心说可不能告诉他,是陈士杰、李元度让我躲在船尾舱里,就等你自杀时出来制止。这话如果说出来,让曾国藩发现人人都聪明,就自己蠢笨,非得活活气死不可。 真相是很伤人的。于是章寿麟灵机一动,编了句瞎话:“湘潭战事已经胜利,特来报捷。” 嗯,湘潭胜了?曾国藩心神开始清醒。他却不知道,湘潭之战还真的胜了,只不过是要隔一天才胜,但既然听说湘潭那边胜了,自己好像就没太多理由非要自杀。于是曾国藩蓬头跣足,狼狈不堪地返回了长沙市郊南湖港。 第二天,左宗棠缒城而出,来看望曾国藩。当时曾国藩衣服上的泥沙还在,左宗棠进来后,围着曾国藩仔细看了几圈,评价道:“哈哈哈,你现在活像头猪崽子。”——原话是:“好像猪子。”也有史家坚持认为,左宗棠说的是好像朱子,而非猪子,但朱熹从没玩过跳水,非要解释成朱子,明显勉强。 曾国藩鼓着眼睛,看着左宗棠一言不发。左宗棠劝道:“老曾呀,这才到哪一步,你就急着要死?别急别急,再活几天试试看。” 曾国藩不说话,在纸上走笔如飞,写明军中所存军械弹丸火药的数量,丢给左宗棠,他不管了。 他也确实没法管了。 靖港之败的消息传开,长沙官民哗然,纷纷指责曾国藩无能,布政使徐有壬是个神经质的怪人,他竟然恐惧得一夜没睡,次日拉上按察使陶恩培,来找巡抚骆秉章,要求联名上奏,弹劾曾国藩,并请求朝廷解散湘勇。骆秉章却知道这不过是扯淡,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 骆秉章能打马虎眼,长沙军民可不肯。当时曾国藩的处境极为尴尬,他写信向家中投诉,称:“今年(咸丰四年)二月在省城河下,凡我所带之兵勇仆从人等,每次上城,必遭毒骂痛打,此四弟、季弟所亲见者。谤怨沸腾,万口嘲讥,此四弟、季弟所亲闻者……靖港之败,景况更有令人难堪者,朝野唾骂,为通省官绅所鄙夷。” 所谓更令人难堪者是指,曾国藩最好的朋友郭嵩焘,从此对曾国藩失望,离他而去,成为江湖散仙。另一个挚交好友刘蓉,也尽其可能地和他保持距离,曾国藩苦求他来跟自己聊天解闷,刘蓉总是推托走不开。幕僚们也纷纷辞职,只有近视眼李元度,因为看不清楚路,没法走,仍然留在他身边。再就是左宗棠,兴奋不已地天天跑来,对曾国藩连讽刺带鼓励,让曾国藩欲哭无泪,欲笑不得。 如果说练湘军导致了曾国藩众叛亲离,那么靖港之败,导致了他从此成为孤家寡人。悲绝末路的曾国藩,避往妙高峰,并写奏章给咸丰帝,自请处分。——但,饶是曾国藩智识过人,却又如何知道,我之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竟尔在他身上印证了。 正是靖港之败,救了曾国藩一条老命。 第三章 大好河山做战场 6.草民指挥老首长 咸丰帝的案前,已经接到了弹劾曾国藩的奏折。 但同时,咸丰也接到了湘军大胜湘潭之役的捷报,这可是自打洪秀全起事以来,为数不多的胜绩。而且,这场胜仗正是咸丰最看重的曾国藩打出来的,又是按照咸丰帝自己的战略布局,由团练打出来的。这等于是咸丰帝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让咸丰帝如何不喜? 犹如打了一针强心剂,咸丰帝陷入亢奋之中,立即命群臣上朝,他要亲自向大家宣布这一好消息,并希望听到群臣公正赞颂他英明神武的声音。 可不曾想,等消息宣布后,群臣鸦雀无声,半晌,一名大学士出列,说了句:“陛下,那曾国藩,他不过是一个在籍绅士,并非朝中的大臣,又没有皇命在身,却登高一呼,应者万人,此人志向不小呀。” 咸丰帝心里咯噔一声,亢奋的情绪,霎时间降至冰点。 咸丰帝是信任曾国藩的,但问题是,皇家权力绝不容他人染指。大学士的暗示,咸丰帝再不以为然,也无法无动于衷。隔日,咸丰帝特旨召翰林院编修袁芳瑛,问有关湘潭战役的细节,闻听曾国藩还有个靖港之败,咸丰帝龙颜大悦。 事实上,自洪秀全起事以来,各地败绩如潮水般报向朝廷,相比之下,曾国藩的靖港之败根本不能算回事——而且也确实不算事,明摆着,湘军初战,胜之于湘潭,败之于靖港,最多只是个平手。而长沙父老不体谅曾国藩,那只是因为曾国藩太出风头了,众人求全责备,故意羞辱他而已——这是前者标兵逐曾国藩出长沙的思维惯性。再听曾国藩亲督湘军作战,听闻他两次投水自尽,咸丰帝心花怒放。 想不到老曾竟然亲自上了战场,不枉朕对他耳提面命的教导,咸丰帝坚信这曾老头对自己一根筋的忠诚,反而更加欣赏曾国藩。 一场大败仗,换来了咸丰帝的无条件信任与欣赏,这是打死曾国藩也料想不到的结果。 咸丰帝兴奋之余,琢磨出一个既能表现出自己欣赏曾国藩、让曾国藩感受到皇恩浩荡,同时又能让曾国藩别扭不爽的怪法子。 没多久,圣旨来到,曾国藩败绩靖港,即行革职,带罪自效。提督鲍起豹身为军方最高指挥官,竟然不参战,立即革职。塔齐布有功,署理湖南提督。 这个决定,让曾国藩先是目瞪口呆,旋即兴奋得打起滚来。咸丰帝这一手太绝了,他把曾国藩从头撸到尾,却任命塔齐布为湖南级别最高的武将。而这位湖南军区的司令员,还得听他平头百姓曾国藩的命令,这是何等奇异的权力架构,曾国藩喜欢这个玩法。 曾国藩当场表态:“圣鉴之公明,天恩之高厚,实令人感激无地。” 这时候的塔齐布,因为湘潭大胜,已经成为长沙父老心目中的英雄,他到省城受印那一天,文官武将、士卒民夫,争相聚观。只不过,等塔齐布接印之后,还要毕恭毕敬侍立在平头百姓曾国藩的身边,听从鼻孔冲天的曾国藩吩咐,这让长沙父老极是诧异。 更令人诧异的还在后面,钦差飞马赶到,给老百姓曾国藩传旨,命百姓曾国藩立即委派有能力的司道大员,主持粮饷工作。 这道圣旨下来,当时就把湖南布政使徐有壬吓坏了,他立即来找曾国藩:“曾大……本官有一事需要说明。” 曾国藩:“啥事呀?” 徐有壬:“本官才能平庸,干不来主持粮饷这工作,这活不是人干的……” 曾国藩:“我说过让你干没有?” 徐有壬:“既然这样,那大……草民,本官告辞。” 徐有壬很痛苦,如何称呼曾国藩,真是个折磨人的难题。等他走后,曾国藩对身边的亲信说:“这家伙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我最愁的就是怎么才能甩开他。幸好他有自知之明,这下总算是省心了。” 从这一天开始,咸丰帝发现了一个快乐的游戏:能够不负他信任的人不多,曾国藩排在第一。但老曾毕竟只是书生,在把事干成之际,伴随着的是一连串的糗事纰漏。而咸丰帝利用自己凌驾于曾国藩之上的权力优势,对曾国藩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咸丰帝仔细研究曾国藩的上奏,发现曾国藩耍花招,替自己遮掩,硬说靖港之败是自己想水陆并举,与湘潭同期配合作战,使贼首尾不能相顾。咸丰帝乐滋滋地批道:“曾国藩,你脑子到底进了多少水?说出这种糊涂话。你当然有罪,但如何修理你,是朕的权力,这哪儿有你说话的地儿?……”原话是:“此奏太不明白,岂已昏愦耶?汝罪固大,总须听朕处分,岂有自定一拿问之罪?殊觉可笑。想汝是时心摇如悬旌,漫无定见是也。” 曾国藩人生中有名的靖港之败,就算翻过去了。接下来是整治乱兵。自古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军队这东西,是典型的暴力组织,杀戮天下,就必须要养成其凶性。但士兵也不傻,战场上凶,是要死人的,但如果冲着老百姓凶,这绝对是安全的。 湘军无论是胜是败,都在长沙一带展开了快乐的抢劫大赛,抢过之后就向着老家狂奔,不肯再返回兵营。更离奇的是,曾国藩急传鸡毛信,命弟子彭玉麟速来掌管水师。不久彭玉麟回来报告:“老师,你让人骗了。” 曾国藩:“……谁?哪个忍心骗我,我这么厚道……” 彭玉麟:“你让所有的士兵骗了。” 曾国藩:“士兵?他们连字都不识得,怎么骗得了我?” 彭玉麟:“你认的字比他们多,但他们心眼比你多。我已经查清楚了,许多湘军士兵在报名的时候,就报的是假名字,为的就是当兵之后,劫掠百姓,然后一逃了之。你肯定是按照假名发公文给各地抓人,可名字都是假的,你能抓对人吗?” “这个……”曾国藩气得直翻白眼,“教训呀,深刻的教训,你们以后要牢牢记住:人民群众是最有智慧的,只有我们自己,往往是笨拙可笑的。” 立即着手整顿湘军。 如何整顿?就是残酷的政治斗争,就是整风肃反。 平民曾国藩下令:“驻守衡州的罗泽南、李续宾部都过来,以后你们就跟我混了。还有还有,广东、广西那边的水师,全都给我开着船过来,以后你们都是我的人了……”他不仅把罗泽南的家底掏空了,居然还把手伸到了广东、广西。更令人气愤的是,咸丰帝明确表态支持曾国藩,由是湘军迅速恢复到原有的万人规模,再加上两广水师,气势更盛于前。 接下来,曾国藩又收服了一名高级领导,胡林翼。 胡林翼是做过督抚的高官,资格比曾国藩老得多。可是他奉皇命带兵往援湖北,不料最终武昌被攻破,胡林翼统六百贵州兵,从此滞留于岳州。曾国藩拿咸丰帝当罩子,硬生生地把胡林翼罩住了。 曾国藩说:“老首长,以后你就跟我混了,替我跑跑颠颠,你肯定没意见吧?” 胡林翼:“行,曾国藩如果你真有本事,怎么着都行。” 从此胡林翼成了曾国藩最得力的搭档,居于长江中游,与太平军相抗衡。而曾国藩拼命扩充实力,很快把湘军扩充到两万之众。 前进,前进,两万气势汹汹的湘军出动,直扑岳州。岳州太平军不支,被湘军直捣腹心,占领了岳州。太平军很恼火,组织了四次反击,都无效果。 这时候咸丰帝在宫里看着地图,长叹一声:“时机已经成熟,传各路兵马沿江而下,发起武昌战役。嗯,这场战役,就由大草民曾国藩出任总指挥,如果他能给朕打赢,嗯,说不定朕龙颜大悦,赐给他一个芝麻小官。” 第三章 大好河山做战场 7.事成之后要赖账 从岳州到武昌,必经城陵矶。 城陵矶,西扼由荆州入四川的大门,南截由洞庭湖入湘的咽喉,是为兵家必争之地。太平军方面,由声名最贤、年纪最老、人品最正、兵法最精的曾天养镇守。 1854年,曾天养老将军已经六十多岁了,虽然年龄老大,但打起仗来不含糊,太平军挑选他镇守城陵矶,算是挑对了人。 是年的七月十六日,老将军曾天养正在船上巡视,忽见岳州方向帆影连天,桅杆蔽日,但见数不清的战船,气势汹汹杀来。老将军笑道:“清妖,正愁杀不尽尔,居然自己上门送死,实乃天王之洪福也。” 他传令一支小股太平军,前往迎敌,只许败,不许胜——这道命令好,小股太平军,想赢也赢不了,打败仗正对心思。由是一小股太平军乘船迎上,就见敌船上飘着猎猎的湘军战旗,但听对方呵斥道:“呔,兀嗰长毛,丢雷老波,速速嚟受死!” 太平军好困惑呀,心说这湖南湘军怎么操一口标准流利的鸟语?却不知道,此时的湘军水师主力,其实是两广水师,而湘军嫡系水师如彭玉麟等,都躲在侧翼,早存了三分取巧的心思。 太平军不理会那么多,迎上去开战,噼里啪啦的短暂交火后,立即溃退下来,两广水师穷追不舍。正追之际,忽然一股怪风吹来,吹得两广水师的战船平行横移,啪啪啪贴挤在一块。正慌乱之际,就听水面上杀声大震,事先埋伏在芦苇丛中的太平军主力战船,此刻倾巢而出。 两广水师慌了神,急忙欲逃,可这水面之上风大水急,哪逃得了?被太平军主力围住,哐哐哐一顿狠打狠杀,两广水师数十条船被击毁,士兵落入冰冷的江水中,随波逐流,死多活少。 湘军水师一败涂地,山东登州镇总兵陈辉龙战死,广西保升道员褚汝航正惊慌之际,就见前面一船,当先一白须飘飘的老者,正是老将军曾天养:“呔,清妖,你死定了!” 褚汝航遇险,广西保升同知夏銮和他有乡土之谊,急忙赶来营救,被太平军蜂拥而上,刀砍枪捅,夏銮跌入水中,被活活戳死。那边褚汝航又如何是曾天养的对手?被老将军一刀挥为两段。 山东来的陈辉龙、广西来的褚汝航,这都是曾国藩最倚重的水师大将,甫料遭遇老将曾天养,一朝翻为画饼。此时湘军嫡系,左营彭玉麟,右营杨载福,胆子几欲吓破,只顾拼命地划水狂喊,却根本不敢上前。 此番血战城陵矶,打出了老将军曾天养的不世威名,但占便宜最大的,却是曾国藩。 城陵矶之战,湘军虽然吃了败仗,但死的都是外派员工,湘军的嫡系未有丝毫损失。相反,水师中的外籍将官多数战死,咸丰那边再也派不出人来,任由曾国藩重用亲信彭玉麟、杨载福,彻底控制了湘军。 一战而挫湘军水师,老将军曾天养颇感欣慰。遂于三日后——具体的日子是七月十八日,弃舟登岸,据险筑垒,准备与湘军的陆军决一雌雄。 可是老将军上岸的时机不对,恰好湘军中风头最健的——也是官职最高的,只有全军总指挥曾国藩屁官也不是——塔齐布杀来。老将军一见塔齐布,顿时怒不可遏:“塔妖,尔于湘潭残杀我兄弟四千余人,春官正丞相林绍璋被尔害得革职,今日我要为弟兄们报仇。” 曾天养要为林绍璋报仇,那是因为林绍璋是春官丞相,曾天养则是冬官丞相。听丞相这官衔蛮气派,但太平军那边有二十四个丞相,名目繁多,气象万千,经常让研究这段历史的专家疯掉。所以曾天养虽然能战,却不被塔齐布放在眼中,他听了老将军的话,失声笑道:“老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跟人家学待我长发及腰呢,到底行不行呀?” “行不行你看看不就知道了。”曾天养怒冲过来,后面跟着凶猛的太平军。塔齐布急忙命部下迎上,他自己则与曾天养厮杀起来。曾天养一矛戳在塔齐布的战马上,然后双方交换位置。这位置一交换,曾天养就策马立于塔齐布的士兵黄明魁身边。黄明魁一瞧:“这老头挨我这么近,赶紧捅他一刀。”不由分说,一刀砍过去,当场把老将军的战马砍翻。曾天养也扑通一声,脸朝下栽倒在地。 战场这凶险的地方,既然栽倒,哪还有爬起来的机会?就听丁零当啷,湘军士兵一拥而上,老将军曾天养被乱刀斫死。 曾天养被杀,太平军登时阵脚大乱,被塔齐布挥师而入,杀死杀伤太平军八百余人,迫得太平军放弃城陵矶,逃入武昌。 城陵矶之战,又是一胜一败,但也仍和上一次一样,曾国藩这边败小胜大,输少赢多,又一次占到了上风。尤其是城陵矶得手,这就铺平了直捣武昌的大路。 咸丰帝接报,大喜,立即严厉批评曾国藩指挥不力,导致水师败绩。此时,咸丰帝已经冲到前台,出任了事实上的武昌战役总指挥,他要领导曾国藩和塔齐布打一个漂亮的胜仗,就足以永载史册了。 咸丰帝御膳也顾不上吃,亲自调集三路大军,浩浩荡荡向武昌进发。这三路人马,两支是北路,一路出京山、孝感杀奔汉阳,另一路从襄阳取汉口。南路军就是曾国藩和塔齐布。 曾国藩也知道事关重大,小心翼翼,稳扎稳打,前锋直抵嘉鱼。咸丰大喜,立即赏赐曾国藩三品顶戴,这下子,老曾总算是有个名堂,不再是布衣百姓了。 至金口,就见旌旗招展,原来是北路军走襄阳的那一支,赶来与曾国藩胜利会师了。还有一路从京山方向而来,却裹足不前,缩头缩脑,这就便宜了曾国藩。 此时,两路清军会师,水陆齐下,已经将武昌铁桶似的包围了起来。这一战基本上已经没什么悬念了,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输。 曾国藩长舒了一口气,坐下来给咸丰写奏章,大意为:“陛下,你太够意思了,对臣真是太好啦,臣无以为报,咱先把话说在前面,陛下要是因为臣表现太好,非要给臣加官晋爵,臣可不依……”原话是:“嗣后湖南一军,再立功绩,无论何项褒荣,概不受奉。” 咸丰皇帝一看,嘿,小样的曾国藩,你伸手要官就要官,还说得这么弯弯绕,那朕也玩一玩你好啦。于是咸丰批奏,推心置腹,暗示如果曾国藩足够乖巧,绝不亏待……原话是:“知道了,殊不必如此固执,汝能国尔忘家,鞠躬尽瘁,正可慰汝亡亲之志。尽孝之道,莫大于是。酬庸褒绩,国家政令所在,断不能因汝一请,稍有参差。汝之隐衷,朕知之,天下无不知也。” 话说到动情处,连咸丰帝自己都快落泪了。他决定——事成之后,一定要赖账。 不仅要赖账,还要赖出花样,赖出君无戏言的扯淡雄风。 第三章 大好河山做战场 8.咸丰玩弄曾国藩 武昌城中,镇守的太平军将领,名叫黄再兴、石凤魁。这俩活宝,或是文官,或是洪秀全、杨秀清的亲戚,本事是没有的,饭量是极大的。当湘军浩荡而来,两人站在城楼上,目睹湘军士兵气焰极盛,嚣张而不可一世。尤以吃了大败仗的水师最不要脸,竟然挺立船头,不披甲胄,不避枪弹,呜嗷怪叫着冲城楼上喊:“长毛你不是有本事吗?有本事你打,打死我好啦……” 黄再兴和石凤魁观望过敌阵后,立即召开战前军事会议。照常例,会议前所有的将领都要跳忠舞,并由一名美貌女官宣读洪秀全亲自写的顺口溜。女官朗诵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跪伏于地,等到朗读完毕,众人齐跳而起,同声大喊:“杀尽清妖,杀尽清妖!” 神圣的仪式而后,黄再兴首先讲话,他充满深情地回顾了天国创建之初的血火征途,表达了对天王洪秀全及诸王真挚的热爱。然后说道:“不要看清妖来势汹汹,实则不堪一击,有天王自天上请来的天将,城外的清妖亡无日矣。” 石凤魁补充了一点,城外与曾妖会合的襄阳军,实则原是这座武昌城的清军,天兵来到,那伙清妖狂逃到襄阳。现在回来,不过是取死而已。 众将听了,个个心神大振,勇气倍增,立即按照会议布置,各回营中,准备与清妖开战。 眼见得众将不畏清妖,黄再兴、石凤魁颇感欣慰,立即回府收拾金银细软,撇下府中劫掠来的美貌女人不管,只带着壮勇,星夜逃奔田家镇。 这俩家伙逃了,活活坑死了城中的太平军。最惨不过的是水军,他们丝毫也不知道主将私逃,等到武昌城被曾国藩占领,水军被封死在江中,遭到湘军的残酷屠杀,悉数歼灭。 主将夜逃,同样也把曾国藩坑惨了。曾国藩因为屡吃败仗,又被咸丰帝不时地敲敲打打,变得胆子极小。但胆子再小你也得赢啊,武昌城连主将都逃了,不赢真没了天理。 赢是赢了,但究竟是如何赢的,这在湘军战史上却是极度诡异,根本没什么像样的记载。简洁地说,在攻占武昌的一段时间以来,曾国藩压根不知道自己赢了。所以有关武昌的战事,最早竟然是由没有参战的另一支北路军报上去的。 北路军报捷,闻武昌之战大胜。咸丰帝看到这个片折,馋得直流口水,他老兄想赢啊,都快想疯了。可前线的奏报压根就没个准头,说谣言满天飞也不为过,没有见到曾国藩本人的奏报,咸丰帝担心空欢喜一场。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曾国藩那边有消息,咸丰帝终于死了心。确信这是个假消息,下旨将片折存档。 就在这时,曾国藩报捷的奏报终于到了。咸丰帝欣喜若狂,当即派出两路钦差,去履行他与曾国藩之间的约定。 为什么是两路? 慢慢看吧。话说曾国藩拿下武昌,兴奋之际,就见钦差来到,有圣谕:“曾国藩着赏二品顶戴,署理湖北巡抚,并加恩赏戴花翎。” 湖北巡抚?曾国藩大喜,咸丰帝够意思,够哥们儿!曾国藩前番暗示要官,就是想要这个湖北巡抚。虽说巡抚官职不大,可如果曾国藩出任湖北巡抚,与湖南相倚并立,就可以慢慢调度两省的人力财力,大显身手。他当即忙不迭地叩谢皇恩,赶紧换上新官服。 新官服刚穿上,褶子还没有抚平,第二路钦差已经到了(实际上相隔七天):“圣谕,朕念曾国藩为国忧劳,必然辞湖北巡抚而不任,又念及整师东下,署抚空有虚名,故降旨令汝毋署湖北巡抚,赏给兵部侍郎衔。” 啥玩意儿?刚刚下达的圣旨就不作数了?湖北巡抚飞走了?曾国藩一听就急了:“不带这样的,不是说君无戏言吗?不是说……”“你说什么说,”钦差冲上来将新官服强行剥下,“皇上不是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吗?料汝必辞,你既然必辞,那肯定是要再收回去的了。” 什么呀这是,曾国藩差点没气得疯掉。有没有搞错?想当初我在朝廷时,七年七升官,独霸五部七侍郎,凡礼部、工部、刑部、吏部和兵部,哪个部没有我的办公室?现在我打下了武昌,竟然只给了个空有其名的兵部侍郎衔,这不是玩我吗? 没错,这就是咸丰帝玩曾国藩。 而且,咸丰帝非得这么玩不可。曾国藩如此神勇,以一介在籍绅士的地位,登高一呼,五个月的工夫就带出一支万人精兵,这本事有点太大了,如果再授予曾国藩地方上的实权,那咸丰帝干脆别要这万里河山了。 有分教,君无戏言是戏言,圣上龙颜是厚颜,朝令夕改逗你玩,一切只为手中权。后世的史家,都对咸丰帝的恶搞表示理解和支持,都怪曾国藩本事太大,让咸丰帝想给他权力都不敢。 第三章 大好河山做战场 9.天才将领出世 武昌太平军主将私逃,坑惨了屯于汉水的太平军水师。 当时太平军水师有战船千余艘,实力远在湘军水师之上。奈何主将放了众家兄弟鸽子,众家兄弟万般无奈,只好升帆狂逃,想逃入长江,与下游的太平军水师主力会合。而曾国藩这厮再显蟒蛇娃本色,用了阴招对付太平军水师。 曾国藩密令湘军水师,不要升帆,也不要追赶,也不要放炮,也不要呐喊,白日里就由得太平军水师飞逃。等到了夜里,湘军水师各携火球、火弹,悄无声息地靠拢过去,每隔一船,则掷一火,烧得太平军哭喊连天。水路上长达二十里,全都是太平军熊熊燃烧的战船。千余艘船,竟尔全被曾国藩烧尽。 曾国藩在写给咸丰帝的奏折中说:“臣站在鲇鱼套,与汉水相隔一大别山,遥望火光自山后透出,照见江中波纹尽赤,屋瓦可数。” 咸丰帝心说,烧,给朕狠狠地烧……不过再烧,朕也不敢授你督抚实权,这个是料汝必知的。 咸丰帝指挥若定:下一站,安庆。 拿下安徽省府安庆,陷天京城于孤立,则太平军就进入了死亡倒计时。 此时天京城中,太平军东王杨秀清正忙得不可开交。他捉来许多美貌的男孩子,切割掉男孩的生殖器,想造出太监来。盖因自打太平军诸王进入天京城,就要求部将劫掠美貌女子进献。单只是天王洪秀全,就有八十八个王娘,也就是正式在册的老婆。至于天王府、东王府中,也都布满了年轻貌美的女子。这么多的女人,就会有许多劳作需要男人来做,所以杨秀清想制造太监以满足自己的需求。 但是杨秀清弄不懂阉割的技术,结果那些男孩子于极度的痛楚之中,惨号着死去了。 杨秀清正自悻悻,忽闻武昌失守,顿时又惊又气。他是太平军中最具心智的,情知武昌失守,安庆必危,倘安庆再落入清军之手,则这座天京城,就沦为一座死城了。 杨秀清立即下令,派燕王秦日纲亲赴田家镇布置战局。虽然秦日纲也是王,但太平军之中,王的数量比丞相更多,所以王和王也不一样。东王杨秀清是与天王洪秀全平肩的,而秦日纲这个燕王,不过是广西老兄弟之中,负责跑腿打杂的小弟而已。 秦日纲赶到田家镇,登上半壁山观敌掠阵。但见长江滚滚而来,山势直压中洪,两岸隆起的群山,将长江夹成狭窄的一线。此地乃湘军必经之地,也是天然的兵家险地,要阻止湘军的脚步,这是最好不过的地点。 于是秦日纲就在半壁山层层筑垒,沿江安放大炮,还在江面上横拦铁锁六道,一端连接田家镇,另一端连接半壁山。铁锁之下,每隔一段距离,就排列有十数条小船,船上安枪置炮,用以保护铁锁。 隔不多时,就见江面陆上,黑压压地涌上来四路人马。 这四路人马,除一路是湖北兵之外,另外三路皆是湘军。塔齐布一路攻大治,罗泽南(当时他还未逃离湘军)一路攻兴国。第三路是莫名其妙充满了骄横之气的水师。士兵们光着膀子,穿个小裤头,手持刀枪,气势汹汹地挺立船头,一副不想活了的架势。 水师的骄横,确有所恃。这仗恃的就是曾国藩的一根筋优势,终于在战场上淋漓尽致地显露出来。此次出征,是最典型的谋定而后动,曾国藩与幕僚制订了严密的战略规划:先攻南岸,次攻江西,然后合攻北面。秦日纲的铜墙铁壁,遇到了老曾的一根筋,这次麻烦可大了。 半壁山之战,第一季由塔齐布和罗泽南唱主角,两人分别攻下大治与兴国之后,胜利会师,随后有条不紊地合攻半壁山。率先进攻的是罗泽南,塔齐布随后赶到。太平军自山顶俯冲而下,双方大战,太平军被罗泽南、塔齐布合力杀得丢盔弃甲,不得不逃回山上。 三天而后,秦日纲亲统精兵,与国宗韦俊分两路出击。韦俊其人,乃太平军中北王韦昌辉的弟弟,封为国宗。他是客家人,又有个名字叫韦十二。但韦十二也没用,遇到塔齐布、罗泽南同样得吃瘪。双方不死不休地狠砍了整整一天,最终太平军耗不过湘军,再次大败奔北。 太平军退向对岸的田家镇,湘军占领了半壁山。此次战役的第一季,就正式结束了。 半壁山之役的第二季,是在第一季还没闭幕时就打响了。这一战由水师唱主角,但水师真的命苦,竟然碰上了太平军最优秀的青年将军陈玉成。 陈玉成,形貌秀美,风姿玉立,唯双眼之下各有斑点,所以外号“四眼狗”。他是在太平军中成长起来的军事天才,打仗时最善于临阵发明新战术,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此番他镇守蕲州,采用了水陆同期布置,水面上有舟城,岸上驻有陆军,犹如率然之蛇,攻水师则陆军应之,攻陆军则水师应之。湘军水师统领杨载福,遇到陈玉成可谓遇到了克星,竟然无计可施。 这时候曾国藩来了,仔细一看,嘿,怎么这个水师这么倒霉,一遇到正经战事就吃瘪。那好吧,半壁山战役的第二季,已经没法子再唱下去了,那就草草闭幕吧,不打了。 “不打了?” “没错,是不打了。”曾国藩指点道,“陈玉成的舟城,是以水面浮舟筑城,虽说达不到坚不可摧的效果,但你想攻下来,也是没指望的,更何况还有陆军呼应。但是这舟城也有一个天大的弱点,就是聚合生威,散落必败,所以最省心的法子,莫过于绕过舟城,走自己的路。”如果太平军敢来追赶,这舟城就等于散了,同时也失去了陆军的支持。如果太平军不敢追赶……不敢追赶正好,湘军水师就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赴半壁山与陆军会师。 果然,湘军水师绕过陈玉成的舟城,扬长而去。这意外的变局,好险没把个陈玉成愁死,这个这个……湘军竟然无视自己摆下的阵势,绕道走人了,这是追赶呢,还是不追呢?犹豫之际,湘军水师的舟船已经不见了踪影。 抵达半壁山湘军水陆两师会合,然后召开军事会议,商议歼灭太平军水师的计划。最终决定,湘军水师分四路出击,要一举打破拦江铁锁,让四万太平军浮尸于九江水面。 第三章 大好河山做战场 10.宏大与精巧的对撞 半壁山之战第三季,是有一个精美的计划的。 按计划,湘军水师分成四队,第一队负责破坏太平军的拦江铁锁;第二队负责攻击太平军保护铁锁的战船;第三队在铁锁断开之后,直扑屯扎于九江之中的太平军水师,放火焚烧;第四队负责保护后方的辎重船只,防止被太平军抄了后路。 计划很完美,但实际执行时居然比计划本身还要完美。大战之初,两名水师统领彭玉麟和杨载福同时上阵,分别带领第二和第三队,先行发炮狂轰太平军护锁小船,把那些小舢板统统击沉,然后巨船驶到铁锁下方,船上以巨锅盛油脂,点燃后就慢慢地烧将起来,将铁锁烧断后,第三队便顺流而下,抢先赶到武穴,阻断太平军水师主力的归路。 而后,第三队溯江而上,沿途放火,可怜太平军大小船只五千多条,被烧得烈焰焚天,四千多艘船被烈火焚烧殆尽。此外湘军还俘虏了五百多条船,按说这些船也算是价值不菲的战利品了,可是水师已经烧上了瘾,干脆连这五百条船也一块烧掉了。 值此,太平军历年来劫掠的战船被焚烧一空,从此丧失了水上的优势。消息报到曾国藩处,曾国藩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曾国藩哭什么呢? 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听着这一战打得顺风顺水,却都是用湘军士兵的性命换来的。此役是湘军水师成立以来损失最为惨烈的,曾国藩不能不哭。 但更应该哭的,却是太平军。据曾国藩自己说:“仅仅南岸,自半壁山以至富池口,中间沙洲数里,前此初四、初五之战,尚有千余贼尸未收。至是焚溺半死之贼,复混染于沙际水滨,残骸堆积,断腰漂流。” 但战事犹未结束,湘军水师获胜,陆军塔齐布、罗泽南乘势赶来助攻。太平军元气大伤,兵无斗志,撤出田家镇,向着黄梅方向匆匆奔逃。唯有陈玉成还算镇定,闻知田家镇失守,情知自己已是孤军,遂于当夜弃城东行。 半壁山失利,天京震骇,东王杨秀清命最优秀的战将石达开、罗大纲赶赴西线指挥。石达开之猛,就不要说了。后面这个罗大纲,他本名罗亚旺,和另一个叫张嘉祥的,同为天地会首领。当初洪秀全有心起事,奈何自己这边没有能打的人手,就向天地会发出热情邀请,希望天地会接受自己的领导,替自己征掠天下。 接到洪秀全的要求,罗亚旺断然拒绝。但张嘉祥却是静极思动,执意要跟洪秀全合伙,好好地闹上一场。结果兄弟相争,就此翻脸,张嘉祥加入了洪秀全的太平军,而罗亚旺则当了官兵,专门跟张嘉祥过不去。岂料张嘉祥在太平军那边,却遭到了算计,妻子孩子尽数被杀,悲愤的张嘉祥,反出太平军,投奔了官兵。 罗亚旺在官军这边好端端的,突然发现张嘉祥又跑来了,当时罗亚旺那个气呀,心说这张嘉祥还要脸不要?我之所以当官兵,就是为了不和他在同一个阵营,他却没羞没臊,自己又跑来了。好,你就在官兵这边待着吧,我去太平军那边。 就这样,兄弟绝情,移袍换位,罗亚旺和张嘉祥交换了场地。从此罗亚旺成为太平军中最优秀的将领,改名罗大纲。而张嘉祥则成为清军那边深受咸丰帝重视的猛将,改名叫张国梁。 现在,罗大纲亲赴前线,指挥从黄梅溃散下来的万名太平军,再加上他自己带来的万名援军,选择在孔垅驿布防。但湘军势头正猛,双方于孔垅驿激战,罗大纲顶不住陷入疯狂的对手,只好南渡长江,据守九江、湖口。 曾国藩追在罗大纲屁股后面,追到九江城下,顿时大骇,不由得惊呼起来:“这这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曾国藩看到了什么?居然被吓成这个样子? 曾国藩看到的是,南北两岸的九江和小池口,都密布着营垒和炮台,杀气腾腾,戒备森严。九江与湖口五十里之间,营垒相接,炮台相连,势如长蛇,飞伏欲动。江心的沙洲之上也扎有太平军的营盘,塔楼高耸,炮口森森,正对着江面上的湘军。此犹罢了,最让曾国藩无法接受的是,他看到了成排成列的船。 不是民间的小船,而是由能工巧匠精工制造的战船。其上垒塔排列,重炮错陈。这光景,曾国藩纵然是想不吃惊也不可得。 曾国藩想不明白呀,太平军的水师不是已经被全部歼灭了吗?怎么这里又冒出来这么多战船?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曾国藩怀疑这些战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一点依据也没有——说到船,曾国藩是最有发言权的。想当初,他训练水师,第一件事就是造船。造船就要找专业的行家,可曾国藩东翻西找,偌大的一个湖南,竟然找不到一个懂得造船之人。万般无奈,曾国藩只好强赶鸭子硬上架,自己冒充专家,画出图纸来让工匠仿造。 曾国藩的第一份图纸,实际上是一条大木筏。可不知是图纸出了问题,还是工匠有毛病,这条大木筏最终竟然未能造出来。 木筏未能造出,曾国藩又已经推出了他的木筏升级版,工匠拿过图纸研究好半天,心里嘀咕道:“这不是一条好大好大的龙舟吗?就你这玩意儿能上战场吗?没奈何,反正你掏银子咱干活,那就造吧。”结果,造来造去,这条龙舟也流产了。 最后,广西道员褚汝航——就是死于老将军曾天养刀下的那个褚汝航——来到衡州,曾国藩总算找到了个明白人。从此由褚汝航担任总设计师,造出了一系列的拖罟、快蟹、长龙等当时流行的船型。再后来曾国藩把自己的设计升级到了木筏3.0版,终于造出了一种小型的舢板,这才圆了他的设计师之梦。 曾国藩最是知道造船之难的,此时于九江城下,目睹太平军的成排战船,不由得心生困惑,太平军之中,竟然有如此优秀之人,是哪个呢? 就算是打死曾国藩他也不会想到,这个造出许多让他吃惊战船的人,赫赫然就是太平军中的翼王石达开。 石达开,太平军最具传奇色彩的壮族英雄,他聪明绝顶,文武全才,十六岁时被南王冯云山骗出山,从此成为太平军中最具骑士精神的武士,十九岁统率千军,二十岁封王。石达开也是最有预见力的将领,早在太平军席卷东南,直落山河,攻下安庆之时,石达开就在安庆开设了庞大的造船厂。等到曾国藩气势汹汹杀将过来的时候,安庆造出来的战船,已经开始试水了。 石达开的天才与曾国藩的智慧相比,曾国藩占了宏大这个便宜,石达开却是取其精巧。曾国藩的宏大智慧,在造船这方面是派不上用场的。而石达开的精巧,却在这个技术领域如鱼得水。简言之,曾国藩设计的木筏兼龙舟3.0版,根本没法跟此时泊于江面的战船相比。 当时曾国藩喃喃自语道:“局势为之一变。” 没错,从现在起,曾国藩的运气已经用完了,轮到石达开上演他那华丽精美的个人秀了。 这就意味着,曾国藩的生命再一次进入了倒计时,石达开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这个家伙活着来,死着回。 第四章 大转机 1.子弹打不死的妙法 当曾国藩进军到九江水面,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但强弩之末也得射,因为在咸丰帝的战略部署中,民团只是不重要的附属部分,以满洲武士为主体的绿营兵,才是唱这场大戏的主角。 按部署,半壁山战役,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绿营兵纵横于主要战场,但有危险替死之活,就派曾国藩的湘军上,让民团与太平军两败俱伤。唯其如此,才符合咸丰帝的心思。 却不料,临到战事开锣,湘军悍不畏死,打得太平军落花流水。而咸丰帝心目中的主角绿营兵却躲得远远的,生恐战火波及,硬是不敢靠前。气得咸丰帝连下谕旨,大骂绿营兵。 湘军的天地,是自己打出来的。 成名,是需要付出成本的。而这一次的九江战役,又是曾国藩需要支付巨大代价的时候。 此时,天京城的太平军除了派来石达开、罗大纲两名传奇将领之外,九江另有守将,他就是太平军中著名的骁将林启荣。此人最初只是东王杨秀清身边的卫兵,却极具军事天资,能文能武,能攻善守。有他在,纵然是石达开和罗大纲不出手,也足够曾国藩喝一壶的了。 据罗泽南记载,甫到九江城下,湘军就感觉到不对劲。远远望去,九江城波澜不惊,静谧异常,明显是座活城,城上却不见半个人影,连面旗帜都没有。湘军极是困惑,就小心翼翼凑近些,想看个明白。正往前凑之际,忽听一声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炮声,就见城墙之上,千军涌现,旗帜如林,惊得湘军叫一声娘亲,掉头疾奔。 受不了,这哪是打仗呀,纯粹是吓唬人。 罗泽南感叹道:“林启荣之善守,真是一将才也。” 罗泽南有此感慨,那是他认输了。眼见得罗泽南吃瘪了,曾国藩急赴前线,召集军事会议。会议决定,这座九江城既然啃不下来,那就兵分两路,塔齐布继续攻打九江,罗泽南掉头就打湖口外的盔山,切断湖口太平军与九江的联系。另有胡林翼率贵州兵一路去打梅家洲,让太平军首尾不能相连,然后寻找战机。 见湘军已经分散,石达开、罗大纲、林启荣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仨也分三路,林启荣独守九江,挑逗塔齐布玩。石达开去湖口,拿书生罗泽南消火解闷,而罗大纲则奔梅家洲,拿老迈年高的胡林翼逗乐子。想石达开、罗大纲与林启荣,哪一个不是中国军事战争史上赫赫有名的战将?塔齐布、罗泽南和胡林翼这几个人跟人家没法比,你说这仗还怎么打? 曾国藩知道要糟,心生不祥的预感,急忙给家人写信,说:“本来呢,以为这九江可以一鼓而下,就可以建功立业了。谁料到这竟然是一块硬骨头,根本啃不下来……”书信原文是:“满拟九江不日可下,不料逆贼坚守,屡攻不克。分罗山湘营至湖口,先攻梅家洲坚垒,亦不能克。而士卒力战于枪炮雨下之中,死伤甚重。盖陆路锐师,倏变为钝兵矣。水师自至湖口屡获大胜,苦战数月,伤亡亦复不少。” 看看,连凶猛的塔齐布都成了钝兵,这仗还怎么打? 曾国藩这边无计可施,正合乎太平军的心思。 于是太平军好整以暇,开始研究湘军的弱点,这一研究不要紧,发现湘军的水师,表现极端诡异、不正常。 这个湘军水师,虽然胜仗打了许多,但吃败仗也是常事。可是士兵们竟然拒绝接受教训,上阵时全都光膀子穿短裤,冲太平军嗷嗷号叫,一副嫌命长了的架势。 湘军水师为什么这么诡异呀?仔细一研究,原来自打曾国藩建立水师以来,就开始认真地寻找子弹打不死的妙法,他上天入地搜寻秘方,最后真的把这个秘方找到了。 这秘方就是:让你打,让你打,你打打打打,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不想活了……这是真事,有彭玉麟的家书为证:“自练水师时,尝博求御炮子法……不能御也……乃与军门杨载福等约,屏弃鱼网、水絮、牛皮等物,直以血肉之躯,植立船头,可避则避之,不可避者听之。” 再说想出这个怪法子的杨载福,其人是绿营兵世家,到了他这一辈,已经是穷困潦倒,勉强生存,但他聪明绝顶,从军中崭露头角。曾国藩发现这人的脑子比较活,就忽悠他练水师,杨载福拼命推托,最终还是被曾国藩强扯了进来。 湘军另一个水师统领彭玉麟,却是标准的白面书生。只是彭玉麟小时候生活艰苦,做过小吏,看过仓库。虽说脾气暴烈,打起架来不含糊,但彭玉麟的专业特长仍然是玩子曰诗云。之所以能够在水师领域出人头地,那是因为这行业就没个专家。 也就是说,曾氏的水师,其实全都是外行。 外行就好办,是外行必然有纰漏。林启荣沿着这条线往前一摸,嘿,终于找到湘军水师的弱点了。 湘军的水师,分为大船和小船两种。大船是褚汝航设计的,特点是坚固稳重,但占了一个笨字。小船是曾国藩假充专业人士,自行设计的,特点是小巧轻灵,但占了一个弱字。可是大小船相互配合,就弥补了大船的笨,抵消了小船的弱。如果大船和小船被分开的话……那湘军就死定了。 于是林启荣派出敌后武工队,乘船对湘军水师展开骚扰,昼夜不断,不得安宁。终于把水师气疯了,就不顾一切地穷追上来——林启荣就知道他们肯定会追,因为湘军水师连皮甲盔都不肯穿,摆明了缺心眼——能追击太平军的,只能是小船,大船笨重,要好久才能启动。 当时追在太平军后面的有小船一百二十多艘,差不多全都冲上来了。太平军就向着鄱阳湖疾奔,湘军的小船尾随而入。刚刚进了湖口,就听一声锣响,湖口两侧埋伏的太平军蜂拥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建垒设卡,竟尔将湘军水师的一百二十多条小船,全都给堵在了鄱阳湖内。 这下子,湘军水师被切割成两部分,再也没法优势互补,反而是各自呈现出致命的弱点,由着太平军零敲碎打。 轮到林启荣开心了,遂派出自己的小船去欺负湘军的大船。湘军大船笨重,眼看着太平军轻灵地围绕着自己兜圈子,什么火球、火罐、火丸,向着大船上乱扔一气。湘军的大船有九艘燃起熊熊大火,中等船有三十多条化为火龙。余下的船吓慌了神,立即向上游飞逃,再也不敢跟太平军扯皮了。 至此,湘军的败局已经无法扭转。 第四章 大转机 2.第二次自杀 正在北京城过总指挥瘾的咸丰帝,压根不知道曾国藩死定了,兀自运用权术,决定给曾国藩一点甜头,让曾国藩卖力苦干。 圣谕,赏兵部侍郎曾国藩穿黄马褂。 都这节骨眼上了,还穿什么黄马褂呀。就在曾国藩试穿黄马褂的这一天,大雾弥江,咫尺莫辨,太平军向曾国藩的总部发起了袭击。 从九江和池口,太平军抬出三十多艘战船入水,携带火球、火罐、火丸,悄无声息地靠近湘军,开始放火燃烧。湘军水师登时大乱,纷纷挂帆逃命,大船中船,被烧毁者不计其数。从九江以上之隆坪、武穴、田家镇,直至蕲州,到处都是仓皇逃命的湘军战船,更有甚者弃船登陆,上岸夜奔。 眼见大势已去,曾国藩作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亲乘舢板督阵——这个决定救了他的老命。 曾国藩喝令水师不得慌乱,不得开船逃跑,更不得弃船而逃。但这时候谁肯听他的昏话?正气愤之际,忽听身后声势不对,急忙回头,曾国藩顿时目瞪口呆。 他的座船被太平军夺走了。 座船与朝廷的文件全部被太平军缴获。太平军的战利品还包括了咸丰帝赐给曾国藩的白玉四喜扳指、白玉巴图鲁翎管、玉靶小刀、抽烟用的火镰等重要物品。幸亏当时他不在船上,否则的话,太平军这次就赢大了。 当时曾国藩两眼一黑,完蛋了,失去了咸丰帝的这些东西,还怎么跟人家咸丰交代?咸丰又怎么可能原谅自己? 算了,你们自己玩吧,我不跟了。 扑通一声,曾国藩又一次投水自尽。 但是幕僚们全都盯着他呢,情知战事一败涂地如此,曾国藩无颜再见咸丰及世人,自杀是最正确的选择。但曾国藩是诸幕僚的老板呀,大家全都指望跟他混饭吃,他可不能死,他死了大家怎么办? 于是曾国藩又被幕僚们成功地捞了上来。 这次是不是还是章寿麟捞的,不太清楚是谁,总之是被捞上来了没错。众人将落汤鸡般的曾国藩架起来,用小舟运送到罗泽南的营里。 入营而后,曾国藩再转身,遥望湘军水师纷纷溃逃,满江都是熊熊燃烧的战船,再看罗泽南瞧他的嘴脸,心里顿生悲凉,一把抓住罗泽南:“我不活了,不活了,我要学晋国大将先轸,策马赴敌而死。” 罗泽南极力掰开他的手:“我没拉着你,没拉,你想死就自己去……算了老曾,你不要再闹了,这么闹下去有意思吗?” 曾国藩:“我不活了,没脸再活下去了。” 罗泽南:“怎么就没脸活呢?忘了你上次靖港之败了?被长毛打得灰头土脸,后来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皇上不计较你脸皮厚,还赏你黄马褂……” 好说歹说,才劝得曾国藩歇心认命,不再寻死觅活了。但水师之败,只是掀开湘军大败的序幕,太平军就在这次袭击成功之后,分三路发起了战略反攻。追着三路清兵,直到武昌。 太平军发起了夺回武昌的战役,而这边残留在九江的湘军,还待整军迎战,不料老天突然刮起飓风,水师的四十多条船就此毁掉,最后剩余的七十多条船,全都破破烂烂,必须要回厂返修。 咸丰帝克复安庆、直捣金陵的战略构想,值此化为泡影。曾国藩眼睁睁地看着太平军夺回武昌,无计可施,只好写奏折向咸丰帝反映情况,指控咸丰瞎指挥。如果当初授予他湖北巡抚,让他慢慢经营两湖,形成势力而后再逐渐蚕食太平军,渴望中的胜利已经是唾手可得了……当然这话要说得委婉,曾国藩是这样说的:“细思臣等办理错谬之处,盖有二端:武汉克复,当留重兵驻守(湘军只有两万人,重兵驻守就意味着全留下,这是曾国藩的话外之意),并当留战船数十号以为后路声援,兹因江汉无战船,致该匪乘虚上窜,其失一。九江未破,遽攻湖口……陵轻舟百余号陷入内河,一军分为两截。外江无小舟,内湖无大船,顿形薄弱,其失二。” 咸丰帝何等精明,一看这奏折,曾国藩你敢骂朕,你胡说八道,水师败绩,是因为你太无能了,不听朕的耳提面命,结果让太平军把小船诱入鄱阳湖,这事朕提醒你过没有?……是没有提醒过,没有提醒过你就有理了?就是你太笨,不笨你怎么打了败仗? 把责任全推到曾国藩身上,咸丰帝龙颜大悦,朱笔一转,批奏道:“此时偶有小挫,尚与大局无损。曾国藩自请严议之处,着加恩宽免。” 不追究曾国藩,是因为咸丰冲到前台充任总指挥的这段时间,愿意听他话并具有强大执行力的,只有曾国藩。其余人等,或是只有听话的能力而没有执行的能力,更多的两种能力都没有。所以咸丰帝把各路官兵臭骂了一顿,要求继续执行克复安庆、直捣金陵的不可能战略。 这次轮到曾国藩拒绝执行了,他拖拖拉拉,躲在长沙城不出来。长沙父老彻底看扁了他,你看看这个小曾,让他干点正事有多难?那么多的湘湖子弟随他出征,死的死,残的残,他可倒好,自己好端端地回来了,你的豪言壮语呢?你的杀身以报呢?……骂声连天,曾国藩阴着一张脸,坐在角落里默默垂泪。 这段日子犹如一个可怕的噩梦,牢牢地封印在曾国藩的生命中。四年而后,一天夜里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喃喃自语道:“吉凶同域,忧喜并时,殊不可解。” 再后来,他凭吊战死的湘军战士,著《湖口县楚军水师昭忠祠记》,称:“方其战争之际,炮震肉飞,血瀑石壁,士饥将困,窘若拘囚,群疑众侮,积泪涨江,以求夺此一关而不可得,何其苦也。” “群疑众侮,积泪涨江”,这是曾国藩日记书信及公文奏折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文字组合。 他的人生坎途,就是顶着这强大的压力,艰难前行。 路,真的不好走。 但也得继续前行。 第四章 大转机 3.再创窝囊新高潮 1855年二月二十七日,燕王秦日纲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入武昌。 这是太平军第三次占领武昌,守城的湖北巡抚陶恩培死事——这个陶恩培,原来是湖南的按察使,曾国藩渴望做湖北巡抚,但咸丰帝偏偏给了陶恩培,结果枉送了陶恩培的性命。 这样一来,湖北又没有巡抚了。此时的咸丰,需要一个有能力的湖北巡抚替他夺回武昌,然后再继续克复安庆,直捣金陵。这个战略不管怎么不可行,但目前真的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必须继续执行。 让哪个来当湖北巡抚呢? 这个人,能力绝不能低于曾国藩,资历及影响力同样也不能差,几个硬条件有一项不行,也无法完成收复武昌的重任。 选谁呢?咸丰帝东张西望,还真找不到这么一个人。难道只能把湖北巡抚给曾国藩?不能不能,万一老曾这厮获得地方实权,一飞冲天,就算是他对咸丰忠心耿耿,无谋逆之心,可奈不得他手下的人,哪个不是贪求富贵的主?所以湖北巡抚绝不能授予曾国藩,绝不能。 为难之际,大臣肃顺走了出来,他给咸丰推荐了一个人,堪可替代曾国藩出任湖北巡抚。 胡林翼。 胡林翼,晚清时与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被誉为“中兴四杰”。而且胡林翼一生走的路线与曾国藩毫无区别,都是书生做官,治盗杀戮,继而治军征战天下。只不过胡林翼年纪老迈,打起仗来跑路太辛苦,如果夺回武昌交给他经营,那绝对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对于任命胡林翼为湖北巡抚之事,曾国藩跟自己接到任命一样高兴,因为胡林翼简直是曾国藩的一个翻版,只是年纪老了,已经没有了野心,从此把传统知识分子读书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全部寄托在曾国藩身上,愿意无条件地帮助曾国藩。这就让曾国藩得暇腾出手脚,全心全意地恢复湘军水师。 此后,是长达两年之久,史称“窝囊战”的湖北拉锯战。 湖北拉锯战之所以窝囊,是因为好端端的湘军,被咸丰帝瞎指挥,硬是给扯零碎了,一分为四。 第一部分是塔齐布,他仍然率领五千步卒攻九江,可是没水师配合,这场战争就成了噩梦,让塔齐布愁得夜夜直哭。 第二部分是罗泽南,他被弄到了江西,深入腹地,人生地不熟,又是个四面受敌,境况之惨,无以复加。 第三部分是最惨不过的内湖水师,这路人马被太平军诱入鄱阳湖,从此再也没机会出来了。太平军始终没搞死他们,这让双方都痛苦不已。 最幸福的是外江水师,这实际上是被太平军重创的湘军水师大船组,但曾国藩跑到江西求援,让江西替他造了三十多条大船,再加上几处赶工,外带招兵买马,很快恢复如初。此路人马之所以幸福,是因为他们已经成了湘军中唯一的机动力量,另三路人马莫不是坐困愁城,坐以待毙。 湘军合并起来是一支恐怖的力量,但被扯成这样几个碎片,每一支都陷入绝境之中,苦苦挣扎,非但无法援助别人,还渴望着别人来拯救自己。饶是神仙来指挥,也摆弄不明白。 湘军的外江水师为了营救困于鄱阳湖的兄弟,不要命地狂攻湖口。这反倒为困于鄱阳湖的内湖水师带来了厄运。太平军遭受外江水师攻打,就暴打内湖水师出气,激战之中,一枚弹丸飞过去,正命中内湖水师统领萧捷三,把个老萧打死了。 原本内湖水师是由彭玉麟指挥的,但仗打到这份上了,被人家歼灭只是迟早的事,所以彭玉麟断然请假,回乡省亲。可此时萧捷三已经被打死了,曾国藩急召彭玉麟护驾。由是彭玉麟化装成客商,穿越被太平军控制的地带,再步行数百里赶到南康府,临危受命,再度主掌水师——从此而后,就因为这场战役,湘军水师干脆按太平军的要求,分成了内湖水师和外江水师。内湖水师由彭玉麟主掌,而杨载福则分领外江水师。 这场窝囊仗,湘军打得窝囊,太平军也同样窝囊。而且眼看被彻底歼灭的湘军水师,不日之间已恢复了元气,让太平军毛骨悚然,情知若不能在水师的力量上胜过湘军,如此窝囊下去,迟早是个大麻烦。 幸好太平军曾俘获曾国藩的座船,缴获了大量的资料文件。估计曾国藩自己设计的战船图纸也落到了太平军手中。于是太平军有样学样,于九江建船厂,完全山寨湘军的战船模式生产,居然也制造了两百多条,试水而后,实战效果丝毫也不亚于湘军。 这下子湘军吓坏了,如果水师的力量被太平军压倒,这场仗就不用打了,于是曾国藩派杨载福去找太平军决战,务期全歼太平军水师。可太平军水师也不傻,躲起来坚决不露面,让杨载福好不焦躁。杨载福火了,高薪募请了三百名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许以重金厚禄,驾小舟径入太平军腹心,乘夜火攻,竟然将太平军的战船烧了个精光。 太平军的战船被烧光,这事还真不能怪别人。也不想想他们是怎么打败湘军水师的,那是因为曾国藩设计的战船有问题。这船最大的弱点就是易于被火攻所乘,太平军烧光了湘军的长船,然后又自己缺心眼,再造长船让湘军来烧,可见缺心眼也是有传染的。 这两年的仗之所以打得窝囊,是因为大家比的不是谁更聪明,而是谁更笨。你笨我更笨,你说这仗能不窝囊吗? 眼见得太平军比自己更窝囊,曾国藩急了,不能在窝囊上落了下风呀,兹事体大,必须要出更离奇的窝囊招,再创窝囊新高潮。 这个窝囊新高潮,就是曾国藩决定,除塔齐布、罗泽南之外,再行组建一支湘军陆师。要建陆师,首先得找优秀的将才,身边的人,哪个是将才呢? 关键时刻,李元度越众而出:“老师,让我来吧。” 曾国藩大骇,叫着李元度的字:“次青,你眼睛近视得厉害,吃饭找不到碗,睡觉找不到床,三级残疾呀,怎么能带兵呢?” 李元度:“老师你当我愿意主动请缨啊?你来找个比我更强的,能找到,我乐得蹲在厨房里慢慢找碗筷。” 曾国藩:“唉,逢到正事,还真找不到个能干活的,你要来……那就来吧。” 于是,湘军又多了一支近视眼兵,号称“平江勇”,每天在荒野中四处寻找路径,把曾国藩窝囊得夜夜流泪,积泪涨江。 这正是,你说我窝囊,我说你窝囊,没有最窝囊,只有更窝囊。窝囊不窝囊,不看谁更胖。书生对愚夫,临阵学打仗。就在这艰难的僵持之中,对曾国藩最沉重的打击,终于到来了。 第四章 大转机 4.最沉重的打击 这时候湘军诸队中,最艰难的就是塔齐布营。这支军队本是湘军的主力,可是贴在九江城边死缠,却久攻不下,伤亡累累。曾国藩急气交加,感叹说:“这个林启荣呀,这家伙好厉害,他怎么就加入了叛军呢?”——“良不可及,惜做贼耳。” 眨眼工夫,塔齐布营就在九江城下攻打了半年了,而曾国藩和塔齐布也自水师大败而后,整整半年没有见面了。这一次曾国藩赴青山,想看看塔齐布惨成了什么模样。两人见面,史料记载中没有说他们抱头痛哭,但估计哭是肯定的,仗打成这样,不哭怎么可能? 两人商讨战局,越商量越灰心。如果放弃攻打九江,那就意味着输惨了。如果不放弃,那就意味着输得更惨。这般进退不得,左右为难,该如何是好呀? 曾国藩说:“唉,还是不要再打下去了吧,不行咱们就奔下游,去打湖口的叛军,另寻战机吧。” 曾国藩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因为他目前面临着一个绝境——罗泽南跟他挑明了,走人,去湖北跟着胡林翼征战略地,不跟曾老板混了。 曾国藩的湘军所仰仗的就是塔齐布和罗泽南,李元度那支近视眼军,派他出战,迷路是必然的,还得再派支军队去把他找回来,指望不上呀。所以曾国藩想重新调整战略,但首先,他要先听听塔齐布的意见,看看塔齐布是不是还有把握拿下九江。 塔齐布表态,没问题,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内如果拿不下九江,他就遵命转战湖口。听塔齐布这么说,曾国藩就放心了。 到了七月十五日,罗泽南给曾国藩写了封信,再次要求跳槽。从时间上来推算,曾国藩应该还没有收到这封信。而三天之后,就传来了塔齐布的死讯。 塔齐布死于七月十八日,那天早晨他整队出发,再去攻打坚不可摧的九江城。可还没等他走出军营,忽然间气脱倒地,呕血而死,时年三十九岁。他实际上是活活累死的,打仗这工作,是很耗精力的。 有分教,将军百战死,壮士去不归。百年身后事,一切尽成灰。塔齐布是曾国藩最得力的臂助、战场上的常胜将军,有一段时间甚至成了湘军的化身。当夜三更,曾国藩接到消息,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精神恍惚,整个人都瘫倒了。次日他强撑着奔赴九江陆营,恸哭不已,并撰挽联凭吊之: 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 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 塔齐布死,给了曾国藩致命的一击,眼下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能不能打下九江了,而是如何保住塔齐布的部队不溃散。他派了老将周凤山作统领,总算把这支部队稳住了,但战斗力已经变得非常可疑。 塔齐布死后没几天,罗泽南找上门来了:“老板,给句话吧,到底让不让咱走?” 当然,罗泽南是大儒,说话不会这样直来直去。他是单骑来到,在船上与曾国藩会面。参加这次劳资谈判的,还有两人共同的好朋友刘蓉。 罗泽南是这样绕的弯子:“这场仗,如果你想赢,就这样死缠着九江是没戏的,你必须拿下武汉,以武汉为屏障,然后直落江西、安徽和江苏,最后把盘踞在天京城里的洪秀全生生困死。所以呢,与其大家都堆死在九江这盘死棋上,不如让我去打武昌好了,你看如何?” 刘蓉在一边提醒曾国藩:“老曾,你能够倚仗的,就是塔齐布和罗泽南这两人。现在塔齐布已经死了,如果你再放罗泽南走,你还有希望吗?” 曾国藩垂泪:“唉,留住人家的人,可留不住人家的心呀。” 情知大势已去,曾国藩就没有强留罗泽南,相反,他给罗泽南配备了强兵猛将,让罗泽南走得更光彩些。 到了罗泽南走时,刘蓉和郭嵩焘去给他送行,曾国藩不在场,大家就可以说几句实话了。 刘蓉说:“老罗呀,我不反对你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可你挑这时候走,那老曾他可就死定了。” 罗泽南笑道:“也未必吧?不是我瞧不起你们这些人,整个湘营的人全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了老曾的一根脚趾头。” 郭嵩焘说:“老罗呀,事情不像你想的这个样子……唉,总之老曾是死定了。不过呢,他所谋者,天下大局也,只要对大局恢复有利,他好像也不太再意自己的死活。” 罗泽南说:“看运气吧,说不定老曾还能活下来,这事谁能说得准?” 罗泽南这句话,竟尔诡异地应验了。谁也想不到的是,死的不是困于绝境中的曾国藩,而是他罗泽南。 此外,曾国藩在送别罗泽南事件上,表现得极是磊落,极是光明,极是大度。但等罗泽南走后,他却突然暴露出一副小人的怪异嘴脸,让时人惊诧莫名。 第四章 大转机 5.只玩妹妹不玩政治 话说太平军虽然占领了武昌,但湖北的广大区域行政权力并没有交接,仍然在清廷手中。具体说来,就是在新任的湖北巡抚胡林翼手中。 于是胡林翼一边被太平军追得到处跑路,一边沿途设收费站,聚敛军资。正忙着,忽然间他抬眼皮往上一看,登时大怒。 他怒什么呢?在胡林翼上面,还有一个顶头上司,官职是湖广总督。咸丰帝派了个满洲正白旗的官文担任。官文的职责,就是领导并指挥胡林翼,早日把武昌夺回来。但官文哪来的这个能力?他只是咸丰帝派来替爱新觉罗皇族看家的。所以他来到之后,恣意玩乐,不理政事,这让胡林翼极为恼火。 胡林翼是能臣,也是名臣,更是贤臣,总之他就是一个较真的人。他觉得既然你当了官,就得好好地干,哪能花天酒地、肆意妄为呢?更何况这又是国难当头。生气的胡林翼,胡子一翘,就要发飙,上奏折告自己上司的状。 正在点灯熬油起草奏折,幕僚进来了:“老大,你在弹劾顶头上司官文吗?” 胡林翼:“然也。” 幕僚:“老大,你脑壳进水量不小啊,竟然敢跟上司过不去。” 胡林翼:“我以国家大事为重,哪像你成天就知道玩权谋、耍心术?我可告诉你,要想在我这里混,你就得给我光明磊落,就得给我一心为国,就得给我行得正,走得端,站起来是条好汉子,躺下去是条死汉子。” 幕僚:“少来了,老大你自己缺心眼,还不想让人提醒啊?” 胡林翼:“凭你,也想提醒我?” 幕僚:“我如果不提醒你,你就死定了。老大,你想一想,官文官职比你高,这花花江山,又是由他在替爱新觉罗皇族看守。可他为什么醇酒美人,不理政事呢?很简单,那是人家心里明白,他干不了这个活,所以放开手脚,让你自由发挥。如果你非把他扯进来干活,他又没本事,误事不说,还害了国家大局,让你磕磕绊绊,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 胡林翼:“……你怎么不早说?那什么,马上拨出专款给领导送去,他乐意怎么玩,就怎么玩好了,只要他不来给我添乱,他就是我的好领导。对了,听说官文最近包了个小二奶,你马上备好礼物,我要认领导的二奶当妹妹。” 幕僚:“不是吧老大,你这弯转得也太快了,还要认上司的二奶当妹妹,节操呢?你的节操碎了一地。” 胡林翼:“只要有利于国家,有利于人民,我的节操又算什么?” 被幕僚点破,胡林翼猛然醒悟,非但停止了弹劾官文,还认了官文的二奶当义妹,生生把上司打落到妹夫阶级。湖广总督混成了妹夫,军情政务就没资格插嘴了,从此胡林翼独霸湖广,从容调度,彻底扭转了大局,甚至救了曾国藩的老命。而最占便宜的就是官文了,这厮聪明绝顶,只玩妹妹不玩政治,具体工作全由胡林翼自由发挥,成绩当然算在他无为而治的高明领导策略上,结果,他竟然一路飙升,直做到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以及一等伯爵。 胡林翼与官文的精美合作,堪称职场成功的典范。做上司,要有妹夫的心态,能够放手放权;做部属,要有大舅哥的心态,能够为自己和上司都打通一条上升之路,如此合作,则天下无事不成。 官文容易摆平,但太平军就难了。胡林翼这边兵微将寡,实在不是太平军的对手,光靠管上司叫妹夫,这招是不管用的。正为难之际,罗泽南率五千人来到,当时胡林翼欣喜若狂,光脚冲出门迎接。对罗泽南他不敢视为下属,言必称先生,军事上的事情必和罗泽南商量,并以罗泽南的建议为主。 胡林翼的谦和搞得太过于极端,讨好领导,就认领导的二奶当妹妹,这事他都敢干,还有什么不敢干的?话说罗泽南手下,此时最能打的主力,是他的弟子李续宾、李续宜兄弟——尤其是前面这个李续宾,他堪称湘军中的战神,如果不是咸丰帝非要跑来瞎指挥扯后腿,洪秀全必然亡于李续宾之手——当胡林翼发现李氏兄弟都是孝子,但从军而后,母亲无人照料,他当即派一顶小轿,把老太太接来,亲自奉茶,礼敬有加。 胡林翼的表现让李氏兄弟顿生狐疑,就借这起事件给曾国藩写信,询问胡林翼如此巴结,究竟想干什么?是不是在跟他们玩权术? 曾国藩实事求是地回答:“如果胡林翼拿这招对待别人,绝对是权术。但对你们兄弟,绝对不是权术,因为你们兄弟太受人尊敬了,希望你们能够勉励自己,赢得世人的尊敬不容易,但保持下去更艰难。” 曾国藩与李续宾之间的友好书信,是用百多条人命换来的。 自打塔齐布死,罗泽南走,曾国藩就彻底陷入死境之中。太平军在江西攻城略地,控制的地区越来越广泛,最终把个曾国藩挤在南昌和南康的狭小之地。这时候文书已经不通,送信人多被捕获,只能用隐语密码,再把书信搓成蜡丸,送信人化装潜行。但太平军在控制的地盘到处抓特务,送信人多被识破,被捕杀者达百人以上。 绝望之际,曾国藩的老乡、当年翰林院的同事、江西巡抚陈启迈与曾国藩交情特铁,眼见得局势如此危急,他想,不行,我必须要出手了。 出手搞死老曾! 再不下手就晚了,现在老曾已经死定了,再不出手就失去机会了。 第四章 大转机 6.陷死于内耗之中 江西巡抚陈启迈,为什么要搞曾国藩呢? 这事没人说得清。没有证据能够证明陈启迈与曾国藩有私仇,史家推断,主要是两人的理念不合。 曾国藩的理念就是,以南昌为抗衡太平军的指挥中心,调集各路湘军人马,同时加紧装备新募士兵,彻底扭转局面,也好对咸丰帝有个交代。陈启迈这边的理念,就是看曾国藩不顺眼,这种不顺眼不止是陈启迈的个人感观,而是当时朝中酝酿着一股对曾国藩的无边怒火。 曾国藩半年时间练成湘军,又在极短的时间直推到武昌、九江,虽然是一路惨胜,但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这家伙了不得,让他得了势,凭什么?于是朝中诸官,就掀起了热烈的批斗曾国藩的高潮,又或者想来领导曾国藩,据功劳为己有。 迫于压力,咸丰帝下诏严斥曾国藩:“曾国藩水陆各军,日久未闻接仗,虽鄱阳湖以内一律肃清,而九江终未克复,该侍郎岂不知饷糈艰难,日甚一日?何堪顿兵不战,坐耗军需耶?着即激励士弁,迅筹破贼之策,早克九江,以孤贼势,毋再迁延贻误。” 咸丰帝这话说的,好像是曾国藩不乐意赢似的,可要打仗,第一需要钱,第二需要将才,这两样东西,必须要在江西解决。 江西官员火了,你看这个老曾,想弄钱不回你湖南去弄,偏来江西弄,你想让江西父老骂死我们吗?于是江西官员齐心合力,来跟曾国藩顶牛。 曾国藩见路就设卡收费,这个叫厘捐,就是强行征收过往人的税费,用于军资。江西官员也不急不恼,曾国藩在什么地方设卡收费,他们就紧挨着曾国藩的收费站,也设点收费。搞得百姓怨气冲天,存心分流曾国藩的厘捐。 这正是,江西官欢乐玩老曾,曾国藩悲愤陷孤境。你打你的好算盘,我抽你的过桥板。江西官员玩弄曾国藩,最狠辣的法子是切断曾国藩招揽人才的努力。曾国藩是有一双识人辣眼的,许多在江西被排挤的能力型人士,往往会被他一眼发现,每当这时候,这个被发现的人才就惨了。 最悲惨的倒霉蛋叫彭寿颐,这厮原本不是盏省油的灯,惹是生非是他的最爱。但他是个举人,以一介书生办团练,和太平军正式交过手,而且还没有输。这是目前曾国藩最急缺的军事人才——现在曾国藩依靠的,竟然是近视眼李元度,让李元度每天欢乐得摇头摆尾。但所有人都快要揪心死了,万一搞不好,他那双近视眼不知会坑惨多少人——所以曾国藩向陈启迈发出紧急调令,要借用彭寿颐。 陈启迈见到调令,嗯,彭寿颐?这是个什么东西?左右一打听,才知道彭寿颐是个举人,正在和人打官司呢。当时陈启迈就乐了,给我把彭寿颐逮来,往死里打,打残他……结果霉催的彭寿颐,被打得在牢房里爬都爬不动,就算放出来,也没能力带兵了。 陈启迈截断曾国藩的人才招聘通道,此犹罢了,还对湘军的将领下暗招。湘军中的有名将领毕金科,是塔齐布手下的大将,非常能打,曾国藩对他评价很高,就是担心他心眼不够用。结果这毕金科是真的心眼不够用,很快湘军要遭受一场惨败,史称“樟树大营溃散”。溃散之后毕金科带领他的人马转战饶州一带,让曾国藩稍感放心。 但江西官员很快发现毕金科心眼不够用的缺陷,就故意掐断毕金科的粮草,让毕金科苦不堪言,不得不踏上漫漫讨薪路,每天来上访。然后陈启迈密授机宜,让江西官员对毕金科说:“老毕,我看好你,你如果能攻占景德镇,拖欠你的工资,保证一文不少地补发。” 景德镇那是什么地方呀,那是联结赣、皖、浙三省的交通枢纽,目前被太平军占据。太平军在此布有重兵防御,岂是能轻易打下来的?可是毕金科走投无路,就一狠心一咬牙,冒死一试。试的结果是全军覆没,统统被太平军打死了。 江西官坑死毕金科,让曾国藩悲愤交加。从此他再也不肯原谅江西官。三年后湘军攻占景德镇,曾国藩亲自赶去,替毕金科主持了一场迟来的追悼会,并亲写碑文,曰:“人心之贼,一矢或伤,内畏媢嫉,外逼强寇,进退靡依,忍尤丛诟,郁极思伸,矫首舐天。徒飞无翼,或坠于渊。渊则有底,愤则无已……”意思是:“老毕老毕你好惨,江西官员不要脸。内外交攻夹板气,是死是活没人管。撇家舍业报君国,还被骂作不要脸。真想陪你地下眠,枉自悲催忆当年。” 前面说了,缺心眼的老毕被江西官坑死,是在樟树大营溃散之后的事。而樟树大营溃散,是天才军事家石达开的又一杰作。 当时的情形是,石达开发现曾国藩这边已经是力不能支,果断抓住战机,调集各路主力,摆出进攻吉安的架势。霎时间江西官员乱作一团,纷纷要求曾国藩立即摆平太平军,挽救吉安。 这又让曾国藩陷于两难之中,如果往援吉安,太平军却来了个围魏救赵、声东击西,突然抄了南昌老巢,如何是好?如果不往援吉安,倘吉安失陷,湘军又有什么能力保住南昌? 左思右想,曾国藩只能走折中路线,既往援吉安,又要兼顾南昌。于是命老将周凤山率塔齐布的旧部(其中就有毕金科)进驻樟树镇。但区区周凤山,又如何是石达开的对手?顷刻间战况变幻,石达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吉安,然后全军沿赣江北上,直扑樟树镇。可怜塔齐布这支常胜军,被石达开活活打死一千多人,残存下来的哭爹喊娘,向着四面八方疯狂逃窜。 周凤山最惨,他被太平军的一支特工队盯上了,十几个人疾风般追来,要活捉他。周凤山终究是横行沙场的老将,打赢的本事未必有,但比拼逃命,他还是有绝活的。但见他老当益壮,策马如飞,年轻力壮的太平军竟然追他不上。这下子太平军发了狠,穷追不舍,死命不放,双方就在溃败的湘军士兵中狂奔,直冲到南昌,周凤山打马冲入城门,十几名太平军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溃败的湘军蜂拥入城,引发了南昌城中的群体骚乱,吓破胆的人在街上狂呼惨叫,无数人夺门而逃,拥挤在城门前自相踏践,活活踩死不知多少人。 曾国藩当时就傻了眼,感觉这次是真的没戏了。 第四章 大转机 7.你是大哥的树洞 樟树大营溃败,曾国藩是真的没戏了。他被太平军重重围困,身边就一个近视眼李元度,豪情万丈地趴在墙壁上寻找门在哪里。曾国藩唯一的办法,就是向湖北和湖南求援。但信使行至途中,统统被太平军抓获,信件被收缴并公示,这决定了曾国藩的灭亡不可逆转。 不可逆转也得转。危亡之际,走出一个人来,要拯救曾国藩于绝境末路。 此人是谁? 除了他亲爹,还能是哪个? 曾麟书人在湖南老家,却是两眼瞪着,耳朵竖着,每天紧张地盯着远在江西的大儿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被视为曾家希望的大儿子,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这可不行,他以一个年迈父亲的名义发誓,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曾麟书派了儿子曾国华,携带他的亲笔书信,去湖北找胡林翼,要求胡林翼救自己儿子一命。 拯救大宝国藩,由曾麟书发起的运动轰轰烈烈开始了。总计有三支部队参加了这次拯救行动。第一路是胡林翼派了一支三千六百人的队伍,交由有过统兵经验的曾国华带领,杀奔江西。第二路是湖南巡抚骆秉章,派的是老湘营的人马(老湘营与曾国藩有仇,所以这路人马基本上保持远距离游荡状态)。第三路是被朝廷任命为吉安知府的黄冕,他是长沙人,遂回湖南募兵打回江西。曾国藩最小的弟弟曾国荃就参加了这支部队。再后来这支军队归了曾国荃统领,而首战在吉安,所以部队命名为吉字营。 三路人马开入江西,其实也没解决什么实际问题——但至少曾国藩的性命暂时没问题了,于老父亲曾麟书而言,这就意味着一切。 为了曾国藩,曾家已经全家上了战场,这让曾国藩更加痛恨江西巡抚陈启迈。 如果不是陈启迈坑害他,又怎么会拖累得曾家全家上战场? 悲愤的曾国藩,立即写奏折弹劾陈启迈。咸丰帝见奏大悦,传旨,把这个陈启迈革职查办,老曾还得替朕干苦活,这点面子不能不给。 陈启迈被撤了,新派来的江西巡抚叫文俊。文俊一到就拉开场子,摆开架势:“来来来,曾国藩你不是本事大,手眼通天吗?谁搞你你就参谁是吧?今天我就准备搞你了,你有本事再写奏折连我一块参!” 曾国藩仰天长叹,曰:“这还有完没完?” 万般无奈,曾国藩只好找曾国荃诉苦:“弟弟呀,你哥哥我惨呀,好惨好惨呀,我在江西,被人欺负得不成样子了。第一我不能过问民事,否则当地官就跟我没完没了。第二我不能接见官员,所有的江西官都躲着我走。第三我不能联络士绅,任用人才,凡我看中的人才,多半会被丢进大牢打成残废……”就是从这时候起,曾老九曾国荃就成了大哥的树洞,无论曾国藩遇到什么郁闷事,首先是写信给曾国荃哭诉,留下曾国藩家书,传承至今。 末路之际,又一个坏消息传来: 罗泽南战死。 罗泽南之死,完全是起悲剧事件。当时罗泽南正在攻击武昌的大东门,久攻不下,正当湘军收兵之际,城门突然开启,冲出来一千多名如狼似虎的太平军,势头极猛,一下子把攻城的湘军冲散了。罗泽南单人孤马,与部队失散,独行于荒郊野外。正值大雾弥天,对面人影模糊难辨。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群太平军的童子兵,手持鸟铳,向着四面乱打,忽然间看到雾中有个人影,童子兵以枪瞄准,轰的一声,可怜一代博学大儒,就此栽下马来。 隔了好久,才有寻找统帅的湘军找来,发现罗泽南倒在地上,左额淌血,已经是奄奄一息,急忙把他抬回大营。次日,罗泽南不治身亡。有种说法称他临死前还有意识,留下了遗言称:“……乱极更需镇定。” 罗泽南的死,意味着对湘军的又一次致命打击。尽管罗泽南已经不再归属曾国藩了,但湘军的战旗始终在他的头上猎猎飘扬。他死了,标志着湘军这支民间军事武装一个时期的结束。 接下来遇到麻烦的,是近视眼李元度。他遇到麻烦是正常的,但晚了这么久才遇到麻烦,却足以成为他生平引以为傲的资本。虽然战争才不过是刚刚开始,但沙场上的名将骁将纷纷凋落,李元度的价值愈发得以凸显——好歹他可以带兵,能不能看见队伍在哪这个甭管,发号施令的威严已经很专业了。 樟树大营溃散而后,李元度完成了他人生的一次超越,越过鄱阳湖,东略饶州,进军东乡,一路上威风凛凛地挺进。前任平江县令、当时的平江同知林恩源率两千人赶来,与李元度会师,两人联手狂攻赣中重镇抚州。虽然打下来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但大小五十余仗,也足够惊人的了。 看一个近视眼在城下嗷嗷乱叫,镇守抚州的太平军那个气呀,索性来一次大反攻,一把火烧掉了李元度的大营,可怜前平江县令林恩源战死。看不清楚路的李元度就此消失。没过多久,有人报在通往南康的小路上,有一个近视眼正慢慢摸索而来。 李元度竟然活着回来了,这实在让人无法理解,只能用奇迹来解释。虽然他劳师败绩,但近视眼书生血战沙场的动人事迹,从此在湘军中流传。 李元度只以身免,曾国藩更加艰难。说到底,曾国藩落到如此地步,还是因为被咸丰帝摆布得太惨。咸丰虽然以曾国藩为前敌总指挥,却坚决不肯授予他实权,不是钦差,更非督抚,名不正言不顺,就得不到各地官员的配合。 前者,咸丰帝答应曾国藩,可以把浙江的盐运往江西,让曾国藩独家专营,以盐养兵。但这条政策只执行了两个月,浙江就拒绝了曾国藩,让曾国藩无计可施。曾国藩穷极乱伸手,把手伸到广东,被打回来,伸到上海,又被打回来。总之他只能是坐困愁城,夜夜垂泪。 就在这苦不堪言的坚忍之中,长江流域突然发生了诡异的怪事。 第四章 大转机 8.玩不下去的骗局 咸丰六年八月二十五日,驻防于南京东北一带的清军,突然发现江水中漂有异物,定睛细看,竟尔是不计其数的太平军尸体,其中不乏高级指挥官:“……见有长发尸骸不可数计,由观音门口内漂流出江。内有结连捆缚及身穿黄衣黄褂者。” 清军好困惑,是谁打死了这么多的太平军?四处去打听,却又如何能打听得到?过了二十多天才终于弄清楚,原来是太平军自己干的。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天京内乱,多智的东王杨秀清已经被杀死,所部数万人被洪秀全设计埋伏,悉数歼灭。后世有同情太平军的史家,每提及此莫不是扼腕叹息,唉,好端端的,大家一起在天京城玩女人多好,为啥子要自相残杀呢?为啥子哟? 要追究太平军何以自相残杀,实际上是个错误的问题,根本不可能找到答案。实际上这个问题应该这么问:为啥子不自相残杀呢?为啥子哟? 南京城中的太平军,几乎找不到任何不自相残杀的理由。这个政权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洪秀全的疯人呓语上,他声称自己是耶稣的弟弟,而诡诈的杨秀清,明知这不过是一个癫狂者的妄想,却以此为根基,构造了太平军那庞大诡异的理论体系。这个体系是如此的让人神经错乱,导致了许多后世的史家如堕五里雾中。 洪秀全是耶稣的弟弟——单说太平军政权的这个理论基础,就足以让人火冒三丈,产生一种强烈的杀人冲动:你是耶稣的弟弟,我还是你大爷呢! 理论上来说,这样一个理论认知,是无法构成一个现实政权的。但遇到多智的杨秀清,情形就不一样了。杨秀清发明了一种裹胁的战术,能够让民众逃无可逃地沦为洪、杨的性奴和战士。 如太平军初克武昌,就采用了诡诈的欺骗手法,假称要求武昌居民向他们上贡,上贡者就可以免遭他们的杀戮。以此理由将武昌的男子集中到校场,然后组成队伍拉出城外,再迅速控制城中的女子,强行组建女营。这样一来,女人沦为了太平军手中的性奴和人质,城外的男子同样沦为了人质和战士。如果城外的男子不加入太平军,替他们攻城略地,就杀掉女性家人。同样的,如果女性家人对洪秀全封其为王娘的强暴反抗,被裹胁在太平军中的男性家人,也肯定活不长了。如此一个阴毒的招数,让太平军滚雪球般迅速膨胀。当太平军离开武昌时,裹胁走三十万人口,武昌沦为空城。 杨秀清颇以他的阴毒手段而自得,曾对人说过:“我知道你们不服,心里恨我,但你们对我的仇恨,却伤害不了我,相反,我用恐怖手段凌驾你们,强迫你们替我卖命,你们死都想不出个解脱法子来……”原文是:“(杨)向所亲密(之人)言曰:吾亦知新收兄弟心不服而怨恨,全在绳以苛法,劫以严令,驱策而挫折之,使之不遑有他志。如有相约变妖(指逃亡)者杀之。虽各有异心,彼此疑惧,谁敢先出诸口?况人人心虽恨我而不能祸我,人人身体精神皆为我役使,是恨我者虚,助我者实也。妖之待人,人人感之,未必妖营办事之人能如我诸兄弟之尽力。是感妖虽有实心,助妖并无实际,此妖之所以屡败,我之所以屡胜欤?” 试想,这样一个靠了欺骗、疯子呓语、胁迫与阴毒的诡诈手段建立起来的暴力组织,麇集了一些极度阴险毒辣的小人,相互暗算,彼此踩踏,怎么可能不自相残杀?怎么可能不乱?不乱才叫没了天理! 天京城中的诡异政权,是杨秀清玩出来的,但他同样也会再把这怪物玩死。洪、杨二人中,洪秀全是个最典型的色情狂,他的天王府中囚禁了数不清的美女,而他每天以虐待女人为乐事,连被他蹂躏到怀孕的女子也不放过,曾将一个号称王娘的妃子踢得小产。 杨秀清知道了这事,就两眼一翻,假装天父附体,喝令洪秀全跪下,洪秀全那个气呀,你说你是耶稣的弟弟,杨秀清就敢说他是耶稣的爹,洪秀全不跪是不行的。不跪下去,这个骗局就会被拆穿,没法子玩下去了,只好跪下,听杨秀清教训。杨秀清说:“二兄(指洪秀全,在洪氏的谱系中,大哥是耶稣,洪秀全是二哥,三哥是冯云山,杨秀清是四哥。可现在杨秀清突然说他是爹,就活活把洪秀全憋死了)性气太暴,王娘有孕,不宜用靴骤踢。”洪秀全只能点头称是,事后还将此事下诏书发布,打落牙齿肚里咽,继续愚弄部众。 玩到这步,杨秀清再接再厉,非要玩死洪秀全不可。他再次眼睛一翻,两腿一蹬,假称天父下凡,召洪秀全到东王府。洪秀全不敢不去,到了之后就见杨秀清眼睛一瞪:“尔与东王均为我子,东王有咁(这样)大功劳,何止称九千岁?”洪秀全无奈,只好说:“东王打天下,亦当是万岁。”杨秀清还不罢休:“东世子岂止是千岁?”洪秀全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东王既万岁,世子亦便是万岁,且世代万岁。” 行了,当杨秀清玩到这一步时,这个骗局就再也玩不下去了。如果洪秀全不杀杨秀清,就必然会死于杨秀清之手。这个结果不会改变,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天京城的杀戮,就这样开始了。 第四章 大转机 9.天京杀人游戏 洪秀全密令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及燕王秦日纲,火速返回天京,参加由他主持的天京大屠杀游戏。首先动手的,是北王韦昌辉。 韦昌辉回到天京后,杨秀清斥责他擅自归来,不许他入城。韦昌辉再三哀告,终于获得杨秀清的允许,入东王府请命。见到杨秀清他扑通一声趴倒,四肢着地,口称万岁。杨秀清大喜,就设宴款待韦昌辉。喝得差不多了,韦昌辉及部属突然拔刀,将杨秀清杀死。 杨秀清的东王府中,与洪秀全的天王府一样,都是女人。杨秀清也曾捉捕许多少年,阉割后想当太监用,但因为不得法,被阉割的少年全都惨死。所以东王府中无一个男性,被韦昌辉指挥部众,把所有的女人杀光。 杨秀清一死,如同捅了马蜂窝,霎时间天京城中展开了大战。围绕着东王府的,全都是杨秀清的亲信嫡系,韦昌辉只有几千人众,根本不是对手,被打得到处躲藏。双方激战到天亮,洪秀全发布诏书,指斥杨秀清是老奸,要求部众经受得住考验,立即放下武器自首。几日内,杨秀清的部众两万多人被拘押。 如何处理这些被拘押的人呢?洪秀全的正妻赖氏是一个狠辣的角色,她贡献了一个好计策,洪秀全大喜,欣然采纳。 洪秀全下诏,东王谋逆是天父告诉他的,而其余党并未参与,因此赦免不问。同时痛斥韦昌辉和秦日纲滥杀无辜,并宣称要对他们当众杖责。 到了杖刑之日,人们蜂拥而来围观,包括五千名杨秀清的部众,各自携带武器。早有人请这五千人卸下兵甲,进入两间大朝房观刑。这五千人缺心眼缺得厉害,果然就交出武器,进入房间。 当时天京城中有些外国人,他们目睹了后续事件的过程:“……等到全部进去之后,外兵即围攻,屠杀,在一座房内者,毫无抵抗,束手待毙。而在其他一房者,则奋斗而死。东王之带甲步兵既芟除净尽,其余党随即被大规模地屠杀。其残酷惨状,无以过之。他们虽见有煌煌圣诏,允许受保护,而男女老幼被斩首者无数。行刑者则为小童(叛军最喜教导小童杀戮,称小童军,最是嗜血残杀),以杀人为嬉戏娱乐事。有好些个受害者高叫冤枉,呼吁上帝。又有些则请求那几个外国人(包括作者裨治文在内的围观者)行刑,以冀速死。在这里,我们只好张开一幕,把那几人的行为遮盖不提,因为他们为安全计,不得不人为亦为也(意思是说,外国人也参与了天京大屠杀)。” 韦昌辉等人正杀得性起,却突然闻听洪秀全发布声明,声称自己善良慈悲,本无意杀杨秀清,更反对滥杀。韦昌辉呆怔半晌才醒过神来,不好,洪秀全这王八蛋,他想撇清自己,把责任全推到他韦昌辉身上。 就在这时候,石达开匆匆返回,与韦昌辉会面,并指责韦昌辉滥杀。韦昌辉当场发怒,石达开情知不妙,立即缒城而逃。韦昌辉则一不做,二不休,把天京城中石达开的妻儿老小,统统杀了个干净,然后派秦日纲率军追杀石达开。秦日纲追至半途,自知不是石达开的对手,不敢前进。 石达开逃回营中,随即发布靖难公告,迅速纠集起一支十万人的强大武装,矛头直指天京。 但韦昌辉却不知道石达开已经逃亡,莫名其妙地认为石达开匿于洪秀全处,就率众前来,要求洪秀全交出石达开。 洪秀全交不出已经逃出城的石达开,更不敢出来见韦昌辉,于是双方就在天王府前展开了热闹非凡的对攻。天王府中全都是女人,但这些女人自幼被掳来,经洪秀全多年的教育,效忠洪秀全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天王府中的女兵皆装扮成男子,架起西洋火枪,与韦昌辉相互射击。双方打了好久,不见胜负。女人们就是聪明,就于天王府中打着石达开的战旗,突然大开府门,冲了出来。韦昌辉以为来者是石达开,惊骇之余,顿时溃散。 洪秀全的嫡系立即涌出,赶赴韦昌辉的北王府,先将韦昌辉的家小杀光,而后关上城门,搜索韦昌辉。最终,韦昌辉在乔装想混出城时,被人识破,当场被擒捉。其被送到洪秀全面前之后,洪秀全大喜,命将其用刀切割成零碎的小块,每块方方正正,二寸高,二寸宽,长也是二寸。所有的肉块悬于城中的栅栏上,上写:“北奸肉,只准看,不准取。” 有分教,可怜老兄弟,贫寒苦相依,一道打天下,只为抢龙椅。龙椅就一只,有我就没你。残杀实必然,权力有规律。这就是太平军的游戏规则,所谓的政治阵营,不过是为杀戮而营造的借口。对于他们来说,杀戮才是重要的,至于杀谁并不重要,所以他们才会对政敌如此残暴——被屠杀的太平军,就随随便便被扔进了长江里,连埋都懒得埋。 韦昌辉的人头,被送到了石达开军营,石达开验明之后,这才返回天京。这时的太平军阵营,已经自己把自己杀了个干净。石达开是太平军中硕果仅存的老兄弟了,而且他素有清誉,又负人望,在江西战场上又把个曾国藩打得灰头土脸。太平军公推他提理政务,石达开自己也是当仁不让。 但是洪秀全可不这样想,他被杨秀清玩惨了,而石达开是知道这个游戏秘密的最后一个人。如果让石达开掌握权力,他必然是下一个杨秀清——权力对人的腐蚀作用,洪秀全是亲身感受过的。他相信的是权力的规律,有多大权力,就有多大的腐化,任何人也逃不过这一宿命。 所以,洪秀全弃石达开而不用,而是重用了自己的大哥洪仁发和二哥洪仁达。石达开见此情形,知道自己再留在天京城中肯定不会活得太长,遂出京远去。随石达开逃出天京城者,有六七万人。 出京之后,石达开心灰意冷,劝兄弟们解散,别再闹下去了——但朝廷有个政策,绝不宽恕太平军中的老贼,也就是所谓两广起事的老兄弟,擒之必杀。为生存计,石达开身边的人只能抱团不散,这就意味着咸丰帝错过了一次彻底平定内乱的好机会。 第四章 大转机 10全新攻城战术 杨秀清玩残洪秀全,韦昌辉血屠天京城。太平军的血液中潜伏着内乱的种子,如同一枚基因炸弹,爆炸的效果是战争局势的彻底扭转。 最幸运的是曾国藩,如果不是天京内乱及时爆发,石达开弄死他是迟早的事。但现在,石达开正一步步走向他的归宿,孤军难立,沦为流寇是他无法逃脱的悲哀。 最拉风的是九江太平军守将林启荣。曾国藩搜集情报,得知这个林启荣以前曾是东王杨秀清身边的卫士。如今杨秀清惨死,洪秀全岂有放过他林启荣之理?抓住这个好机会,曾国藩给林启荣写了封信,呼吁林启荣别再较劲了,过来大家一块干吧。 可没想到,林启荣收到曾国藩的书信后,立即于九江城中清理出大片大片的空地,种上麦子,铁下心来跟曾国藩死磕,就是不跟你混,气得曾国藩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 最惨的是武昌太平军守兵。自打湘军创始人罗泽南死后,胡林翼和李续宾两人发明了一种新颖的战术,叫长围坐困。 就是于武昌城外,纵横交错地挖上一道道壕沟,切断城中与外界的联系,无论是粮草还是辎重,都无法运入。这一招非常管用,壕沟一挖,城中守军顿感压力增大,只好紧急呼救。早在天京内乱爆发之前,石达开曾率主力部队往援,奈何胡林翼的长围坐困,不唯是对付守军的,也让援兵无计可施。 当时石达开抵达武昌东南的鲁家港,立即就感到不对劲。盖因胡林翼在武昌城外挖出来的沟堑,宽六米,深也是六米,壕沟外边筑垒,实际上是比较原始的碉堡,每垒奇大,可容士兵两百人。这些碉堡就如同一座座小城池,弥补了湘军人力不足的缺陷,化解了太平军的数量优势。 太平军多是胁迫而来,可胜不可败,短促出击占优却最怕攻坚。当援兵来到,武昌城中的太平军立即蜂拥而出,然后他们就傻了眼,面对长沟深壕,坚垒壁堡,无计可施,只好怏怏退回城中。 而石达开遭遇湘军战神李续宾,同样也是寸步难行,连吃败仗。及至天京内乱爆发,石达开就再也无暇顾及南昌了。 然后胡林翼又推出了他的长围坐困升级版,仍然是长壕深堑,只不过原来的营垒升级为更大规模的土城。太平军等于面对数不清的小城池,这仗已经无法再打下去。无奈之下,太平军开始尝试突围,可是胡林翼的长壕深达六米,人一旦掉进去,就再也没有爬出来的可能,更无机会突破一座座土城,突围宣告失败。 胡林翼知道太平军已经没咒念了,不失机宜地发起总攻。时间是咸丰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太平军困兽犹斗,背城而出,猛扑湘军大营,结果被打得一败涂地,战死者上万人,大批将领被俘,随即斩杀,武昌就此克复。 拿下武昌,湘军更加凶猛,以偏师袭掠,战无不胜,克复众多县城,不长时间整个湖北已经肃清。湘军顺流东下,各路人马络绎不绝,又开到了九江城下。从上一次攻九江受挫到再返回这里,整整过去了两年。 曾国藩乐不可支,一路招摇赴九江劳军。与老部下聚合,曾国藩感慨良多,说:“李续宾的陆师,比之于当年塔齐布的陆师更勇猛。杨载福的水师也远超当年的水平,而你们仍然能保持谦和的态度,最是难得。” 还有,曾国藩对胡林翼的长围坐困,赞不绝口,从此这个长围坐困就成了湘军的常规战法。这时候曾国藩的压力陡然减轻,想想自己这条老命,还是父亲曾麟书救下来的。如果不是曾麟书派全家上战场,网罗各路援兵入江西,只怕他曾国藩早被太平军切零碎了。如今局面扭转,曾国藩越发感激老父亲,就考虑把父亲接到江西,以慰父子四年不得相见之亲情。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咸丰七年正月初四,曾麟书突然中风,七日后去世。又七日,曾国藩闻讣,如受雷击,五内俱焚。他立即收拾行李,向咸丰帝奏报丁忧陈请开缺,不待咸丰帝批准,就返回家乡了。同一时间,接到消息的曾国华、曾国荃也立即放下军务,回乡守孝。 作为一个领兵大臣,不待朝廷批准就离开军营,这已经触犯了朝廷刑律,咸丰帝闻之大怒,立即下旨要问罪于曾国藩。 第五章 曾国藩的游戏 1.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管朝廷,不顾皇帝,只有一颗说走就走的心,这让咸丰帝大怒,要拿曾国藩问罪。幸亏湖北的胡林翼、湖南的骆秉章,两个大员轮番上奏,替曾国藩说情。满朝文武,衮衮衣冠,能够理解曾国藩的,大概也就是他们两个人了。因为他们都是和曾国藩差不太多,要顶着巨大的内外压力,于危局下勉强支撑的主,最是知道曾国藩的不易。 咸丰帝心里是清楚的,爱新觉罗家欠着人家曾国藩。把曾国藩逼到这惨样,说白了就是因为不肯给他实际权力。所以咸丰帝狠狠地明君了一把,从谏如流,皇恩浩荡,非但不追究曾国藩私离阵前之责,还顺水推舟,特赏曾国藩三个月的假期,让曾国藩安心守孝。 眨眼工夫三个月就过去了,曾国藩上疏曰:“报国心长,治军才短;守制之日有限,事君之日无穷,请求辞去公职,不干了。” 前面说事君之日无穷,后面说不干了,这两句话加起来,意思就是:再按你那招来,就不干了。但如果按我的意思,给咱实权,别再让咱这么窝囊下去,那就是“事君之日无穷”。要无穷还是要一拍两散,你自己挑吧。 咸丰皇帝英明神武,立即发来圣谕:“当兹剿贼吃紧,亟应假满回营,力图报效。”叫他即赴江西督办军务,并署理兵部侍郎。实际权力仍然不给,但“事君之日无穷”是必须的。 这下子可把曾国藩惹毛了,他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一日之内连写二折,一个是立即辞去兵部侍郎这烂官的折子,另一个是《沥陈办事艰难仍吁恳在籍守制折》。后面这个折子是典型的标题党,明确说清楚了,不干了不是因为不想干,是因为办事艰难。 怎么个艰难法呢? 在奏折中,曾国藩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给咸丰帝算账: 一是权太少没法干,二是官太小干不了,三是其他。 第一条权太少,“虽居兵部堂官之位,而事权反不如提镇”,“部下徒有保举之名,永无履任之时”。第二条官太小,客军虚悬,宾主歧视,呼应难通。第三条其他最是意外,它是研究曾国藩的史家鲜少提到的:“关防之更换太多,往往疑为伪造,酿成事端。”这实际上是暗示朝官也轧闹猛,一道来欺负他,说到底还是因为前两个原因,权力太少、官职太小,压不住场子,导致官场兴起了欺负曾国藩的快乐游戏。 在奏折的最后,曾国藩图穷匕见,露出一副不给权力就不陪你玩了的诚实嘴脸:“细察今日局势,非位任巡抚,有察吏之权者,决不能以治军;纵能治军,决不能兼及筹饷。臣处客寄虚悬之位,又无圆通济变之才,恐终不免于贻误大局。” 曾国藩开出了他的价码,想让我接着干下去,可以,最小给个巡抚,两省总督也蛮好,但钦差大臣这面牌子必须要有。 读书人呀,讲究个笑不露齿、坐并两膝,哪有像曾国藩这样直来直去的呢?话说得这么明白,真不像个文化人。 很显然,当时的咸丰帝也是这种感觉。最要命的是,曾国藩拣这节骨眼上开价,摆明是心眼不够用了。 这是什么节骨眼?太平军内部残杀,已经彻底将其打回了原形,能征惯战的猛将不是尸横长江,就是千里逃亡。虽说咸丰帝以绿营兵为主、以湘军为炮灰的战略推行得极为艰难,江南大营屡被打破,但打破了又怕什么?打破了再建嘛! 总之,这时候正值咸丰帝这边顺风顺水、运气极佳。有你曾国藩不多,缺你曾国藩不少。少了曾屠户,不吃带毛猪;少了曾国藩,咸丰更撒欢。你吵吵嚷嚷撂挑子,吓唬哪个? 咸丰帝眼珠一转,嗯,咱不能老是搞长官意志了,不能再一言堂了,也要听听群众的,就按群众曾国藩的意思来吧。于是曾国藩在几日之内,连续接到三道谕旨:“着照所请,准其先开兵部侍郎之缺,暂行在籍守制。” 这一招狠,一下子就把曾国藩打蒙了。 最阴损的是,不给官就不给吧,不让干就不干嘛,但咸丰竟然连续三次重复下谕旨,其羞辱的目的,丝毫也不掩饰。 这下子曾国藩傻眼了,说到底,还是他开价的时候不对——可前者他被困于江西之时,心里琢磨的全都是遗书的措辞,满怀的悲烈悲壮,哪有心思伸手要官呀?现在终于腾出手来了,可时机已经过去了。 湘江北去,独立夕阳,望橘子洲头,丢人现眼。曾国藩的一颗心,要多么绝望,就有多么绝望。这个咸丰皇帝,你怎么能这么干呢?哪怕你只是象征性地给个小小的巡抚,老曾也就认了,你怎么可以……唉,这正是,自古悲哀是打工,累死累活一场空。只有责任没有权,你说可怜不可怜?最是讨厌坏老板,顺水推舟把你玩。可怜绝代曾国藩,欲哭无泪好凄然。 曾国藩出局丝毫不影响战局的进展。湘军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连克溧水、句容、镇江、瓜洲。最令咸丰帝欣慰的是,钦差大臣和春与提督张国梁重建江南大营,再次孤立天京,形成包围之势。紧接着,湘军成功攻克内湖,被憋在鄱阳湖的内湖水师,终于一飞冲天,破围而出。九江城中最拉风的林启荣,坚持到最后一刻,最终城池被打破,自林启荣而下一万七千太平军,统统被杀了个干净。 最让曾国藩眼馋的是,所有的兄弟统统加官晋爵。胡林翼新加太子少保衔,李续宾的战场雄风被咸丰帝视若珍宝,授其为浙江布政使,并加巡抚衔。水师杨载福,当年被曾国藩招募时不过是个千总,现在也升任提督,赏穿黄马褂。只有曾国藩最可怜,他始终不过是个退休老干部,昔日的部属个个都比他的官大,让他写信连称呼都成了大问题。 曾国藩终于认输了,行,咸丰你狠,这次我不要官了,只要能给我一个机会,别错过建功立业的好时机,老曾就知足了。 胡林翼知道曾国藩的心思,所以及时上奏,央求咸丰帝让曾国藩出山。但咸丰帝批复说:“曾国藩离营日久,于现在进剿机宜,能否确有把握,尚未可知。” 咸丰帝这个尚未可知,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他当然知道曾国藩的本事,可是他知道,如果他先低头认输,好歹也得给曾国藩个巡抚吧?巡抚不想给,只能硬拖着。 拖到什么时候呢? 拖到曾国藩精神崩溃、认输的时候。 第五章 曾国藩的游戏 2.精神崩溃的曾国藩 石达开与洪秀全决裂之后,率二十万众经江西东部进入浙江。咸丰帝指挥若定,调各路官兵入浙江堵抄。但当官兵开入浙江,让当地百姓大吃一惊,触目所见,尽多美貌妇人,艳妆华服,驮以肥马,招摇过市。 怎么清军也出了女文艺兵? 非也,此乃官兵之家眷是也,又或是沿途强夺的民女,或是从溃散的太平军中俘虏来的女子,总之绿营兵最讲究享受人生,淫靡无度、骄奢已极。 各路官兵进入浙江,就习惯性地对所过村庄展开攻击,劫掠更多的财物、女子。却不料当地是有团练的,被团练杀至,打得官兵丢盔弃甲,亡命飞逃。 浙江战场上的情形就是这样,官兵玩剿寇打不过太平军,当强盗打不过团练,疲软无极限。嗯,咸丰帝终于意识到,战场上需要个有威望、有资历、有派头、有气场的人坐镇,统一调度才行。派谁去呢?有关这个总调度,咸丰帝心目中的第一人选,就是已经成为战场明星的湘军李续宾。他授予李续宾浙江布政使,这意思就已经很明白了。 可万万没想到,咸丰的谕旨被驳回了。 谁敢驳回咸丰的谕旨? 明着驳回咸丰的谕旨,不会有人这样做。但东拉西扯、推诿搪塞,大家在这方面却是一等一的高手。调动李续宾的谕旨,遭到了湖广总督官文的强力阻止,这厮是个做官的天才,单说他能够与胡林翼合作无间,什么正事也不干,却坐享剿叛之功,就足以证明他是不凡之辈。咸丰帝的谕旨遇到他,那就好比刀子遇到水,戳进去再拔出来,一切如旧。 官文和胡林翼,主要仗恃的就是李续宾,如果把李续宾抽走,这还怎么玩?所以咸丰帝的谕旨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调不动李续宾,咸丰帝的眼睛转向江南大营,嗯,钦差大臣和春,重建江南大营,把天京城中的洪秀全活活困死,这功劳之大,撼动朝野。派和春去浙江,肯定没问题。 可是这个和春和官文是同种类型的人。官文在湖北全靠了李续宾,而和春靠的是原天地会的英雄张国梁。咸丰帝断无可能把张国梁也派去浙江,而如果和春独身赴浙,铁定是活着进去,死着出来。所以和春收到谕旨之后,扑通一声躺在地上,不好意思,麻烦哪位给陛下带个话,就说我病了,等我病好了,一准去浙江。 和春也拒不赴任,浙江的乱局,就只能撂在这里了。 胡林翼看不过去了,再一次上奏,要求启用曾国藩。而湖南巡抚骆秉章,也在这时候上了个《筹议分兵援浙折》,要求曾国藩出山。 这情形,咸丰帝是非用曾国藩不可的了。但咸丰帝咬牙顶住,再晾一晾曾国藩,非要把曾国藩晾得没脾气,再也不敢伸手要官,届时才可用也。咸丰帝的强撑果然有效,曾国藩更是急得抓耳挠腮,进退之际,权衡实难。再不出山,怕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然后,咸丰帝悄无声息地发了道上谕,命曾国藩再一次墨绖从戎,以一介平民布衣身份,办理浙江军务。 隔了一个星期,咸丰帝就收到了曾国藩的《恭报起程日期折》,曾国藩认输了,哈哈哈,咸丰帝龙颜大悦,当即批奏:“这就对了嘛,作为一名老干部,不要问皇上给你多大官,要问你还有多少活没给皇上干……”原文是:“汝此次奉命即行,足证关心大局,忠勇可尚。” 就这样,可怜的老曾,最终在这场角力中败下阵来,硬着头皮出山了。 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八岁。 从当时情况上来看,曾国藩不出山已经不行了,他的精神已经崩溃,甚至有可能是精神异常了。他每天在家里寻衅滋事,制造争端。他用与他身份极不相衬的语言,辱骂弟弟曾国荃、曾国华、曾国葆。骂得三个弟弟抱头痛哭、提心吊胆。 没奈何,三个弟弟只好躲着他,可万万没想到,曾国藩找不到三个弟弟,就去挑衅弟媳妇,粗鄙肮脏的话,骂得弟媳妇们终日以泪洗面,无语问苍天。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曾国藩身上,这是世人所难以想象的。 曾国藩怎么会这样?这太不像曾国藩了。或许是因为他心中的功名心太盛,又或是他已经习惯了战场上的强大压力,突然之间无所事事,让他的大脑极不适应,迅速退化回原始人的状态。实际上,咸丰帝根本不需要给他发什么圣谕,最多再等上三五个时日,曾国藩就会自己跑出来,只要好歹给他个差事,他就叩谢皇恩了,哪还顾得上讨价还价? 曾国藩确实是准备认怂的,证据就是他的弟弟曾国华。在咸丰帝发谕旨命曾国藩墨绖从戎之前的两个月,曾国华就离开老家,前往湘军李续宾处投军。这表明曾家兄弟再也不敢拖延了,赶早不赶晚,快点出门递简历求职吧,赶在太平军覆亡之前找到工作,好歹也算是个革命老干部——结果,这过于急切的轻率,最终葬送了曾国华的性命。 有分教,咸丰帝稳坐钓鱼台,曾国藩自己爬出来。压力大磨砺成英才,无所事庸碌养无赖。习惯于日理万机的曾国藩,已经无法忍受乡下清闲安静的正常人生。然而,老曾还是失算了,他出山之日,正是太平军中的明星将领李秀成、陈玉成崛起之时,尤其是陈玉成,他奔赴淮上,与当地的另一支暴力武装捻子合流,悄然改变着战场上的双方实力均衡。 第五章 曾国藩的游戏 3.战神之威 曾国藩二次出山,第一站就是长沙。他从骆秉章手中获得了一支军队以及由湖南每月供应饷银两万的承诺。然后他抵达武昌,与胡林翼、官文进行了亲切会晤,再从湖北获得军力上的支持,遂奔赴赣闽边界,布置围堵石达开的方略。 离开天京,石达开彻底沦为孤军。千万不要说洪秀全称自己是耶稣的弟弟是疯人呓语,这疯话就是太平军的理论基座,对部众构成了强大的精神感召。而石达开磊落光明,不管耶稣叫哥也不管耶和华叫爸,这就导致了他的军队丧失了政治纲领,丧失了精神感召,也丧失了目标。尤其是战略根据地的丧失,使石达开沦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再也难现昔日雄风——但石达开终究是旷世大才,用兵之妙,神出鬼没,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忽东忽西,捉摸不定。曾国藩手忙脚乱,一个不留神,石达开已经回师,再困曾国藩于江西。 就在这时,三河战场传来噩耗,湘军战神李续宾战死,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一并死难。 三河战役,湘军惨败,是由两个因素勾连促成的。 第一个因素是咸丰帝的瞎指挥。咸丰之所以敢踢开曾国藩,而且能够维持长达一年半之久的战场上的优势,正是因为他获得了李续宾这枚战无不胜的棋子,所以让他感觉胜利在即,轻率大意才导致祸患。 第二个因素,是天京太平军的自相残杀,固然是这个谎言政权组织内部的基因炸弹爆炸,无可避免地导致太平军步向死亡。但与此同时,数万名广西老兄弟惨死天京城,抛尸长江,这反而加速了洪氏政权的吐故纳新,给新一代的天才将领李秀成、陈玉成以充足的上升空间。此二人宛如一针强心剂,让奄奄一息的太平军重返青春期,再次卖萌无极限,甚至彻底扭转了战场上的实力对比。 这两个因素的合并,导致了纵横于战场上的湘军战神李续宾、曾国华这两人悲哀的宿命。 天京内乱之后,洪秀全发布诏书,深切怀念东王杨秀清的丰功伟绩,将杨秀清被杀的日子定为东王升天节。要知道,太平军之中,固然奉洪秀全为无可争议的精神领袖,但因为军政大权掌握在杨秀清手中,整个太平军体系,九成九都是杨秀清的人。洪秀全这一手,让杨秀清的人死心塌地,连呼天王英明。 广西老兄弟中,有一个七麻子杨金生,此人为了巴结杨秀清,认杨秀清为兄,并改名杨辅清,因此被封为国宗。天京内乱后,他率众逃走并追随石达开。洪秀全为杨秀清平反,让杨辅清感激涕零,又脱离石达开,自福建率军队返回安徽,成了拱卫天京的生力军,这是咸丰帝万万没有料到的变化。 这样一来,安徽就成了决定太平军生死的主战场,太平军明星将领李秀成对安徽志在必得。而胡林翼同样是忧心忡忡,提出了北堵南进中切割的针对性策略。 所谓北堵,就是由北方的胜保、袁甲三率清军堵住太平军北上的通道,避免太平军与淮上捻子合流。所谓南进,就是湘军水师和清军绿营陆军联手,夹攻安庆。而负责自中部突击而入切割太平军的,就是李续宾。 孤军深入,直插腹心,并将对手硬生生地切割成两块,这个大胆的方案建立在李续宾百战百胜、军事素养超凡的基础之上。胡林翼的这个计划,满足了咸丰帝渴望部属具有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的需求,于是他欣然批准。 咸丰帝对李续宾有绝对的信心,但糟糕的是,太平军也对李续宾有信心,这事可就麻烦了。 咸丰帝有信心,他渴望目睹一场传奇般的战役上演。太平军对此也有信心,这就意味着他们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避免这个传奇出现或是营造另一个传奇。 由是,太平军天才将领陈玉成,率部攻克庐州,斩清军总兵萧开甲、知府伍成功。而后陈玉成挥师东下,与另一名天才将领李秀成会合。此二人合兵,堪称天下无敌,轻而易举地捣毁了清军的江北大营,解了天京之围。 再此后,陈、李二人玩了一出漂亮的双人舞,李秀成攻扬州,陈玉成攻六合。存心大开中路,放李续宾进入。 果然,李续宾闻庐州失陷,立即统马步军八千,杀奔庐州。 李续宾首战太湖,以其八千人挑战太平军三万之众,连克坚垒多座,直入县城,杀太平军五千余人。 再战潜山,李续宾连克太平军军垒七座,杀敌两千。当夜太平军遁走,李续宾尾随追杀,斩刈二三千人众。仅此两仗,李续宾部就已经血屠与自己部众等同的太平军人数。 三战雷公埠,李续宾再显神威,克太平军军垒十六座,杀六千人。至此,李续宾部已经杀死太平军一万四千众,但这个数目仍然在增长。 四战桐城,李续宾部再斩杀太平军两千,破城后复杀四千。总数超过两万名的太平军已经沦为李续宾战神称号的祭品。 五战舒城,李续宾部斩太平军四千余人,擒杀指挥以下将领三十余人。 湘军李续宾,不世称战神,五战克四城,灭杀逾万人。但李续宾部在沿途征战中,兵员也从八千人减员到了五千人。这时候,有关太平军回援的消息风声日紧,李续宾也已经是久战兵疲,理应退回舒城休整。可是咸丰帝的圣旨一道紧接一道,催命也似的催其速进。李续宾无法违抗皇命,只能派人向湖北请求援兵。 接到李续宾请求援兵的报告,他的弟弟李续宜率四千人屯于黄冈,另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屯于英山。这时候只等湖北胡林翼下达命令了。 可不曾想,这时候胡林翼却已经辞职了——母亲逝世,已持丧归。这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传统,父母尊亲如天,国家之事不能相提并论。当初曾国藩就是在军营之中得知父亲死讯,立即离营返乡。如果这时候恋战不去,必被士林所不齿。胡林翼走了,这时候湖北说话算数的,是比胡林翼官更大的湖广总督官文。 可是官文是做官的天才,对军事却是外行。见到求援信,他捋须笑曰:“李九所向无前,今军威已振,何攻之不克,岂少我哉?”将求援信遍示同道,众人齐拍马屁曰:“李续宾用兵如神,不需要援救。” 大敌将至,援兵不来,李续宾只好召开军事会议,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是有意退至桐城以避敌锋的,不曾想,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却蹦了出来,曰:“有没有搞错,只有咱们打别人的,谁敢打咱们?活腻了不成?——贼已丧胆,不敢来攻。” 听曾国华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结果李续宾也不好后撤,硬着头皮驻扎于三河镇。 入夜,大雾弥天。浓雾之中,就听见惊天动地的喊杀之声,忠王李秀成自白石山而来,英王陈玉成自庐山西上,侍王李世贤纠集淮上巨捻张老乐十万余众到金牛镇,将不足六千人的李续宾合围。 第五章 曾国藩的游戏 4.悲情的必然 李续宾之死,极为壮烈。 太平军败亡而后,李秀成被俘,他在自供状中承认:李续宾之败,败在天气上。当时李续宾遣部将金国琛、毛有铭等扑击金牛镇,与太平军交兵,击溃太平军,续而追击。可忽然之间起了弥天大雾,湘军在追击中看不清道路,结果跑过了头,冲过了敌营,被陈玉成顺势抄其后路,导致了最终的败局。 史家刘忆江先生认为,李秀成这是在瞎掰,他是在被俘而后,捡曾国藩喜欢听的话说。但实际上,这个说法应该是真实的,因为李续宾的部将金国琛确实是突出了重围,返回了黄州,他甚至还口述了一份李续宾的遗嘱。 遗嘱中称:“……此时贼党势衰气馁,本可乘胜痛剿,忽天降大雾,数尺以外,一望茫然。我军之临阵者皆迷失归路,垒中往馌之人不知战场所在,鼓角之声与贼相混,前后左右无处非贼,连战竟日,诸勇饥疲过甚,死亡相枕藉。至今日而雾气更大,对面不能相识,虽智勇兼备者亦无所用其长,况臣之才识凡庸乎?此殆天之所以覆我军,臣之死事盖天数也。” 普普通通的金国琛都冲出来了,必然有其侥幸的因素。而李续宾的战死,则是一个悲情的必然。当时湘军的左路最先溃散,中、右两路被袭,将领们纷纷战死,士兵伤亡过半。李续宾挺枪跃马,杀敌两千之众,但太平军越杀越多,黑压压密麻麻,围湘军数十重。见此情形,李续宾掉马返回大营,长声叹息:“这次是真的失败了。”他取出诏书,北拜后焚毁,召集将士发布命令:“月升之时,突围而走。”当月亮升起来,湘军各队齐齐冲出营垒,各自亡命,太平军蜂拥而至,李续宾力战至死,曾国华也一并死难。 李续宾虽然战死了,但湘军的营垒还在,道员孙守信带着没能逃走的将士躲在里边,坚守了三日,才被太平军攻破,悉数战死。 六日后,桐城复被太平军夺回,连番的杀伐而后,湘军凡死者超过六千人,是湘军战史上最大的一次惨败。但李续宾部并非如史书所载全军覆没,至少金国琛冲出来了。还有一个叫周宽世的,李续宾的真正遗嘱由他贴身收藏,可是他在凫水越壕时,衣服、鞋子连同遗嘱统统都弄丢了。所以才由金国琛再补述一份。 正在湖南益阳家中为母亲治丧的胡林翼,闻三河之败亡,大恸仆地,呕血不能起,家人皇骇,良久始苏。一年而后,胡林翼犹未从此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他在给胜保的书信中说:“三河溃败之后,元气尽伤,四年纠合之精锐,覆于一旦。” 咸丰皇帝的伤感虽然不像胡林翼那般强烈,但他也是悔之不迭,难过得落下了眼泪。他在奏折上朱批曰:“详览奏牍,不觉陨涕,惜我良将,不克令终,尚冀其忠灵不昧,他年生申、甫以佐予也。” 咸丰帝诏命,以总督阵亡例厚恤李续宾,这比李续宾的实际官职布政使高了两个级别。赐谥忠武,这在历史上是诸葛亮和岳飞才有的谥号。此外,李续宾的妻子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父亲被封为光禄大夫。 曾国藩远在江西,知道三河之败的消息,就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尽管消息不明确,但曾国藩分析李续宾和弟弟曾国华的个性时,说:“迪庵(李续宾的字)激烈之性,必不肯幸逃,以图重振,舍弟与之至亲,同舟共命,必不肯舍之以去。”——曾国藩都判断对了,最后的消息传来,他中夜以思,泪下如雨。 李续宾覆亡三河,彻底成就了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的不世威名。还有个侍王李世贤,这厮打仗倒不见得有什么本事,唯其一个统兵,最是吓人。此人统兵,最擅裹胁,而且统兵似乎没有上限,不管多少万人,他说声走就能全部拖走,带几十万人在战场上四处闲逛,是他的长项。 李续宾一死,李秀成和陈玉成基本上就算是天下无敌了。再加上李世贤这奇怪的统御之术,安徽战场霎时间一边倒,湘军面临着崩盘的巨大风险,任由李秀成、陈玉成横切竖砍。 打下桐城之后,太平军如潮水般势不可挡,连克潜山、太湖。此时围攻安庆的三路官兵,都兴阿部、多隆阿部及鲍超部,闻风丧胆,掉头疾走。幸亏此三人均是一等一的将才,才不至于溃散。 这三人中,都兴阿是正白旗中人,原属僧格林沁部,阻击太平军的北伐军时崭露头角,成为战场上的明星。他还有个弟弟西凌阿,比他更猛,都兴阿实际上是替弟弟打侧攻的。另一个多隆阿,是蒙古正白旗,世袭都尉,咸丰元年到僧格林沁部投军。咸丰皇帝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命都兴阿担纲围攻安庆的主帅,都兴阿自知能力不如多隆阿,遂上疏推荐多隆阿代替自己。咸丰大喜,于是多隆阿此后也走上了明星战将之路。 鲍超是四川人,咸丰三年入湘军水师,很快升任哨长。攻克武昌后,以功擢参将,改领陆军。终成湘军中的一支劲旅。 陈玉成狂追而来,追到太湖县南之荆桥。都兴阿、多隆阿双阿合并,回师力挑陈玉成。陈玉成虽然勇猛,也敌不得两阿合并,攻势顿时受挫。 李秀成急忙赶来,与陈玉成会师,双成战两阿,地点二郎河。李秀成、陈玉成的优势是机动作战;而都兴阿、多隆阿,还有鲍超最擅长的是攻垒战。倘李秀成、陈玉成侧翼击之,都兴阿、多隆阿、鲍超必然吃瘪。但李秀成和陈玉成却扎好营垒让都兴阿等人来打,这可让官兵占尽了便宜。双阿及鲍超连克太平军营垒三十多座,杀死太平军一万多人。 见此情形,李秀成和陈玉成忽然想起自己的优势,遂拔师而走。此一番连场恶战,虽然太平军的上升势头被阻遏,但其解围安庆的战略目标却已经圆满实现。 第五章 曾国藩的游戏 5.暴力青春期 战场是个怪地方,充满了变数,什么事情都说不准。 李秀成、陈玉成合兵,竟然败于二郎河,这已经是件怪事了。而战斗力极端可疑的侍王李世贤,却不知吃了什么猛药,突然之间大放异彩。他率军大战宁国,猛扑清军大营,杀总兵戴文英,续而直落千军,把浙江提督邓绍良打死。 紧接着,署理安徽巡抚的书生李孟群败于陈玉成之手,陈玉成怜其才,要求李孟群投降,被拒绝。陈玉成叹惜杀之。 安徽的最高行政长官巡抚都战死了,这节骨眼上,曾追随石达开又返回来的太平军杨辅清部也来轧闹猛,连番攻城略地,安徽大部已经成了太平军的地盘。 沮丧之余,咸丰帝仓皇南顾,咦,那个谁,曾国藩速速替朕摆平这团乱麻,朕洗个脚睡觉先。 咸丰皇帝突然发现,自己的智商好像有点硬伤。太平军那边明明是自相残杀、步向危亡了,怎么自己调度一番,好像又把个太平军折腾得活蹦乱跳了呢?显然,咸丰帝不甘寂寞,担纲主帅的做法,为太平军那边加了不少分,这让咸丰帝好不沮丧。 宛如南天一柱,曾国藩的形象呼啦啦捅破天际,直上云霄。实际上不唯是咸丰帝,整个朝廷、战场之上,所有的人全都看着曾国藩,心说这老曾,你不是蛮牛的吗?这节骨眼上能想个好办法吗? 于是曾国藩摇头摆尾走出,上了个《通筹全局仍请添练马队折》,以其精准骇人的预言,奠定了他无可争议的战略家的地位。 奏折中,曾国藩尽显圆滑之手腕,免费送给陷死李续宾的湖广总督官文一个厚礼,把这个战略归于官文、胡林翼及曾国藩三人的共同谋划之下。想来曾国藩的这个说法也是有依据的,既然他与胡林翼研究方略,以官文那厮之精明,断然会跟着跑跑颠颠,会议上列名,以领导之名分一杯羹了。 奏折中是这样说的:“……臣与官文、胡林翼等熟商,就现在之兵力稍加恢廓,北岸须添足马步三万人,都兴阿、李续宜、鲍超等任之。中流现有水师万余人,杨载福、彭玉麟任之。南岸须添足马步二万人,臣率萧启江、张运兰等任之。三道并进,夹江而下,幸而得手,进占十里,则贼蹙十里之势。进占百里,则贼少百里之粮。即不甚得手,而上游之势既重,即下游之贼不得不以全力御我。其于金陵、庐州两大营,均足以抽釜底之薪,而增车外之辅。” 这个方略往这儿一摆,洪秀全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没咒念了。 平心而论,北京城中的清政权与盘踞在南京城中不肯挪窝的洪秀全相比,两者在政权上是没有区别的,都是最典型的专制暴政,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如果说一定要在二者之间找出点区别的话,那就是清人占据天下日久,已经完成了其早期的暴力资源整合,可以装出一副亲民的面孔忽悠。而天京城中的洪秀全政权,正处于暴力的青春期,于洪秀全而言,这个阶段正处于危机之中,说四面树敌、摇摇欲坠也不为过,政权的特色比之于清廷更残忍,更缺乏道义的资源。 据传,咸丰二年太平军围攻长沙之时,还是一介书生的左宗棠,曾步行几十里赶往太平军大营,拜会洪秀全和杨秀清,游说洪、杨放弃拜上帝教,改尊孔孟。平心而论,这绝对是洪秀全入主中国的最佳战略,此举必然会赢得知识分子的赞誉。于大批满腹才智、被排除在清朝体制外的知识分子而言,洪秀全再怎么不靠谱,好歹也是中土人士,取舍之际,是不难作出选择的。 但洪秀全也有自己的难处,他之所以以一介平民登上权力的顶峰,就是靠了拜上帝教的神化仪式,得以愚弄民众。如果失去了这个仪式,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这导致了洪氏暴力集团最终与知识阶层不相容,太平军所过之地,焚毁文庙,捣毁孔子塑像,焚烧儒家经典。定都天京而后,更掀起了焚书运动,对传统知识分子进行残酷灭杀。有目睹者曾赋诗为证:“搜得藏书论担挑,行过厕溷随手抛,抛之不及以火烧,烧之不及以水浇。”读者斩,收者斩,买者卖者一同斩。 暴力天然与知识思想不兼容,落魄秀才洪秀全走上与知识分子为敌的末路,有其暴力规律的原因。而知识阶层也只好跳到咸丰的战船上,终将洪氏暴力政权孤立于湘军铁骑的合围之中。 但洪秀全还有他的第二次机会。由于他的拜上帝教引发了西方列强的极度亢奋,认为一个强大的基督帝国已经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美国公使麦莲奉了密令前往南京,如果洪秀全确能成立一个真正的政府,美国立即予以承认。可当麦莲接到洪秀全命他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的顺口溜旨意,也只能郁闷离开。 此后法国公使浦步隆乘坐“贾西义号”军舰访问南京,却遭到了太平军高官的厉声斥问:“法国为何与鞑妖订约交好?法使为何前来天京?是不是来做奸细打探情报?”并以斩首恫吓法国公使。这让法国公使也没办法与太平军对话,只好怏怏离开。此后,大批的传教士进入南京,包括了一名黄皮肤的美国人容闳,这些人吵吵嚷嚷,想劝说洪秀全接受《圣经》原版的思想。结果吵到最后,激起了洪秀全的一根筋,居然把整本《圣经》全部改了一遍,让传教士们也无计可施。 就这样,洪秀全把自己彻底孤立了,每天生活在王府中,靠虐待数不清的美貌王娘解闷。外围则是靠陈玉成、李秀成这两名天才将领,以灵活的机动战术与湘军周旋。 结论:洪秀全的暴力政权时日太短,和清廷相比,于民众心中的影响力远远不足,被视为贼。曾国藩正是抓住这个特点,对病开方对症下药,采用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笨法子,一步步蚕食太平军的生存空间。这是最典型不过的笨活,完全是靠了一根筋支撑着,寻常人等如咸丰皇帝,根本没那个耐性磨磨叽叽玩下去。 就这样,曾国藩终于如愿以偿,推动着整个战争游戏按照他最擅长的规则玩下去。玩到最后,他不是赢家才怪。 第五章 曾国藩的游戏 6.磨磨叽叽的玩法 曾国藩的日子,忽然间过得舒坦起来。 游戏规则按照曾国藩的玩法来,湘军不求战功,唯求逐步蚕食。此前战场上快节奏所带来的超强刺激,一下子消失了。甚至连曾国藩的对手洪秀全、石达开也全都松了一口气。只不过,这两人为了这点轻松是要付出代价的。 正所谓,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舒服日子有代价,拿命埋单悔已迟。曾国藩打小最喜欢的乐子就是以阴招修理对手,被修理者有苦难言,欲哭无泪。比如他偷偷把老师家的鱼缸砸漏、设计让老师替他背伞等阴招,这种无耻的行为模式贯穿了他的人生始终。而如今他把这一招搬来修理洪秀全,同样让洪秀全郁闷无语。 日后洪秀全被曾国藩这一手活活阴死,临死之前,悲愤地说:“曾国藩,我老洪这么卖力地折腾,没日没夜修改《圣经》,不辞辛苦幸御美女,不全都是为了你曾国藩吗?你怎么不识好歹?反过来非要搞死我呢?”原话是:“吾以义拯同胞兄弟,今反为同胞兄弟所败。” 总之,与曾国藩相比,洪秀全还差得远。所以当游戏玩法被纳入老曾的规则里时,曾国藩的日子顿时悠闲起来。 他可以邀朋会友,他可以对月当歌,甚至开始读闲书,开始研究相学,研究神秘学,他甚至开始……开始洗脚了。 邀朋会友,对月当歌,这在曾国藩的日记中多有记载,“军中多暇,间有朋游文酒之乐”,又或是“登后园高楼眺览,夜,与许仙屏谈诗等等”,比比皆是。 读书,这段时间曾国藩的书目名单开始长起来:他读《读书杂记馀篇》,读《史记》的《傅靳蒯成传》、《郦生陆贾传》、《刘敬叔孙通传》、《卫世家》、《宋世家》,读《论语》,读《诗经》…… 他研究相学,日记中出现大量的人物外貌及性格分析。如他描述一个叫王春发的人:“王春发,口方鼻正,眼有清光,色丰美,有些出息。初当散勇,在吴稳正处打大旗,五年冬当百长,八年三月帮办,年二十三岁。父四十六,母四十……”这一类记录,成为曾国藩精通相人之法的佐证。 此外,由于见识的有限,曾国藩无可救药地跌入了伪科学的泥坑,在他给几个弟弟的书信中,详细记载了一次扶乩的经过: 今年四月,刘昌储在我家请乩。乩初到,即判曰:“赋得偃武修文,得闲字。”字谜败字,余方讶败字不知何指?乩判曰:“为九江言之也,不可喜也。余又讶九江初克,气机正盛,不知何所为而云然?”乩又判曰:“为天下,即为曾宅言之。”由今观之,三河之挫,六弟之变,正与不可喜也四字相,岂非数皆前定那?然祸福由天主之,善恶由人主之,由天主者,无可如何,只得听之。由人主者,尽得一分算一分,沙得一日算一日。吾兄弟断不可不洗心涤虑,以求力挽家运。 这一段书信,是曾国藩回忆他曾请一个叫刘昌储的术士,来家里请乩仙。这是最典型不过的封建迷信活动,但这次活动却极是诡异,乩仙给了曾国藩一个字谜:赋得偃武修文。这个字谜不难猜,是一个败字。乩仙进一步指点说,这个败字是指三河之役。但在当时,湘军气势正盛,李续宾如日中天,三河之役连个苗头都没有,这个乩仙却已经提早知道了,岂不诡异? 目前研究曾国藩的史料,九成九都回避这件事。说老实话,这件事让史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好像都不大妥当,最安全的是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等这段过后,再以专业人士的身份,出来轧闹猛——但实际上,这一段文字表达的是人类社会旁观者清的常态。以当时湘军的鼎盛之势,再缺心眼的老百姓,也能感觉到月盈则亏的规律要起作用了。而以曾国藩对战局的高度关注,只怕三河之役,早在他的脑子里推演过不知几千百遍了。 在曾国藩这一年的日记里,令人震惊地出现了一次洗脚的记录。我们知道,无论是清廷还是洪秀全的天王府,都是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骨肉,以供一人淫乐。缺少法统性的暴力政权始终是以掠夺为目标,尽享社会的劳动成果却不承担丝毫的社会责任。从民生的角度上来说,就是缺少人性关怀。所以中国人尽管历史久远,但环境卫生始终是个严重的问题。历朝历代百姓的民居中,最缺少的就是个人卫生措施。只有聚集了数千名年轻少女的皇家深宫,洗浴卫生才是个被专门研究的课题。 于曾国藩而言,尽管他患有极严重的皮癣,但仍然缺少对个人卫生的关注。这一年他石破天惊地突然洗脚,那只意味着两件事: 一是他的精神状态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愉悦期,再也不会有什么压力让他抓狂。二是他的心也在静极思动,事实上,他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嗯,找个温柔的小女生,陪伴他老人家共度幸福人生?只不过,这时候时机不对,虽然他胜券在握,但朝野之间乃至咸丰帝本人,都处于提心吊胆的惊恐之中。如果这时候曾国藩突然倚红偎翠,后果估计会很可怕。 所以这种隐秘的欲望,只能深深地压在心里。等到两年而后,这种欲望突然喷薄而出,那欲望之强烈、势头之凶猛,连曾国藩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寂寞无聊之中,一个落魄的身影走入了曾国藩幕府,为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埋下了伏笔。 曾国藩的弟子李鸿章,于淮上徘徊之际,无枝可依,投奔而来。 第五章 曾国藩的游戏 7.皇上不要太扯淡 李鸿章,他是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齐名的“中兴四杰”之一。但在咸丰九年他来投奔曾国藩时,距离四杰还有一段距离,最多不过是个游击队长。 李鸿章是安徽人,入京赶考时曾以曾国藩为师,科举中榜后成为了幸福快乐的翰林院编修。编修没有上疏言事的权力,但他的才能却远高出了他的官位,当时官为工部侍郎的吕贤基,有事上奏就叫李鸿章替他写奏折。 有一次,李鸿章去逛书摊买书,遇到老乡,得知太平军已经打到家乡,就立即去找吕贤基,要求吕贤基上疏为家乡说话。吕贤基按老规矩,让李鸿章去写,他看也不看就把奏折递上去了。 可不曾想,太平军突破两广,崛起东南,最愁不过的就是咸丰帝。见到吕贤基的奏折,当即想:这个老吕,朕正愁找不到个力挽狂澜的人,你既然上奏,这狂澜铁定你来挽,没这本事你上奏干什么?给领导添堵吗?随即大笔一挥,命吕贤基回乡办团练对抗太平军。 飞来横祸,吕贤基全家人哭成一团,追究祸首,都怪李鸿章多事替写了这个奏折,于是吕贤基果断推荐李鸿章,要把李鸿章也拖回家。当时的安徽籍官员相互攀扯,许多人躺着中枪,被冤乎枉哉地打回家乡,从此沦落为地方游击队,与太平军展开对峙。 李鸿章就是这样,他带着支千人的队伍,在淮上东奔西走,如果太平军人数少,他就冲过去大砍大杀,如果太平军大队人马来到,他立即狂奔如飞。他个高腿长,跑起来嗖嗖生风,在淮上折腾了许久,居然奇迹般存活了下来。但当陈玉成征战淮上,摧枯拉朽横扫地方势力之时,李鸿章就招架不住了,他的李家老圩被太平军烧作白地,诸兄弟携老母亡命他乡。 湘军募勇易,募将难。李鸿章是大才之人,又有着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实战经验,是曾国藩求之不得的人才,兼之二人有师生之谊。曾国藩这边的人才储备,比之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李鸿章的到来是一个转折性的标志,曾国藩在经历了长年的苦熬之后,已经获得了无可争议的话语权。尤其是曾国藩的平叛方略,那是凝缩于二十三史中数千年来智慧的结晶与现实苦战的完美结合,远超出了咸丰帝的智力理解水平。这时候的咸丰帝,只有趴在一边看的份了,根本弄不懂。 所以曾国藩摆起了谱,连续谢绝了咸丰帝的西防计划、东征计划及北援计划,圣旨被驳回,但咸丰帝连吭一声都不敢,兹事体大,还是听老曾的吧。 西防计划,是为了对付沦为孤军的石达开,率二十万之众,午夜打着火把急行军,一条惊心动魄的火龙,横贯浙江、福建、赣南、湘南,进入广西、贵州,遥指四川。四川当地惊恐交加,求救书信雪片般满天乱飞。咸丰帝一面急命各路人马往援,一面发出上谕:“着曾国藩即日统带江西、湖北等兵,由楚江前赴四川夔州扼守,以据两湖上游之势。” 曾国藩接到这道上谕,闻了闻嗅了嗅,丢到一边,对身边的幕僚说:“咱们自己玩,不跟咸丰他们瞎扯淡,他们什么也不懂……”原话是:“敝部人才太乏,顷又奉旨防蜀,毛羽不丰,岂足高飞?” 这时候胡林翼出来了,对官文严肃地说:“那啥,老官,你别顾玩女人了,干点正事行不?” 官文:“除了玩女人,这世上还有什么正事?” 胡林翼:“咱们俩合力,替曾国藩弄个总督干干如何?” 官文:“……这是个好主意,现在我也才不过是总督,如果把曾国藩推上去,我当然要水涨船高,这事咱干啦!” 于是胡林翼写了奏折,用官文的口气称:“窃见侍郎曾国藩,忠勇笃挚,贤士归林,识拔英流,若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等,或识自诸生,或拔自行伍,量能器使,各得其宜。设令移军入蜀,则蜀士搜罗必广,刻下川督黄宗汉,遇事迁延,署督有风,亦未亲历兵事……请饬国藩入蜀,则蜀中智勇之士必且望风景附,壁垒自能一新。” 这道奏折的目的,就是要求咸丰授予曾国藩四川总督的职务。 然后胡林翼给曾国藩写了封密信,曾国藩见信大喜,立即回信称:“老胡,我马上到,咱们哥俩合计合计……”原文是:“密件俟到黄面商。” 于是曾国藩拔营出发,行不及远,早有快马如飞而来,送来咸丰帝的十万火急圣谕。曾国藩打开一看,见是催促他火速奔赴四川的内容,遂笑曰:“不要扯淡,官位也没有,我也没法去啊。” 隔一日,又有信使疾马而至,送来第二道圣谕,打开一看,却是吩咐曾国藩赴蜀之前,要在江西留下足够的人手防守的诏书,仍然没有任命的意思。 复隔一日,咸丰帝第三封圣谕又到,打开一看,不过是前两封圣谕的叠加。没隔几天,第四封圣谕又到了,仍然是前三封圣谕的重复,授予四川总督之事,只字不提。 不提授予总督的事,你发这么多圣谕干什么?神经啊? 曾国藩好不恼火,抵达黄州之后,与胡林翼日夜面谈。谈过后曾国藩奔武昌,途中又接到咸丰谕旨,称:“川贼已有备无患,请饬曾国藩缓赴川省。” 不去正好,曾国藩怒气冲冲赶到武昌,与官文进行了整整十天的秘密会议,研究如何解决咸丰帝一根筋,死活不授予他总督的问题。 第五章 曾国藩的游戏 8.天下第一仆佣 曾国藩与官文商量了十天整,商量的最后方案是,由官文上疏咸丰,强烈要求官文、胡林翼加曾国藩腻在一起,分三路东征。这是官文最渴望的结果,只要他跟在胡林翼、曾国藩这俩人屁股后面混,他们俩无论立了何等功业,他官文作为爱新觉罗皇家派来的政委,都是头功。这个结果同样也满足了胡林翼、曾国藩两人的合作愿望。 经官文上疏,咸丰帝果然准奏。曾国藩欣喜异常,曰:“宾至如归,不思蜀矣。” 但朝廷也有一个额外的要求,就是认为曾国藩的三路齐进,逐步蚕食太平军生存空间的方略,好则好矣,只是有一桩麻烦:倘太平军被逼急了眼,突然抛了天京城不要,拔师北上,北方又没有得力的将领防守,那北京危矣。所以这个事,曾国藩必须要立即着手解决。 要解决也容易,无非是在原有的三路齐进之上,再加上一路北方人马,从安徽宿松方向挺进,这就足以向咸丰交差了。 正当曾国藩磨磨叽叽、百无聊赖之际,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好消息传来。 忠王李秀成攻破杭州,迫使清军江南大营往援。而后李秀成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一举攻破江南大营,再解天京之围。 这绝对是个好消息。左宗棠闻之,以手加额,曰:“好,好,这个消息太好了,全死光了才好呢……”原话是:“天意其有转机乎?”身边的人惊问:“老左,你好像跟叛军不是一伙的,怎么听了这个消息叫好呢?”左宗棠解释道:“江南大营将蹇兵罢,万不足资以讨敌,得此一彻底洗荡,而后来者可以措手。” 胡林翼表现得就不像左宗棠这么露骨,他只是欢欣鼓舞、欣慰地说:“好啦,绊脚石终于搬开了,老曾你就开心地耍吧……”原文是:“朝廷能以江南事付曾公,天下事不足平也。” 江南大营溃散,曾国藩集团亢奋到如此地步,那是因为朝廷待他们太不公正了。 自始至终,清爱新觉罗皇氏,对士大夫阶层都持有十二万分的警惕。如果不是太平军崛起,而绿营兵久已腐化变质,失去战斗力,历史上又怎么会有湘军这一页? 虽然湘军在战场上打出了威风,但这丝毫也没有软化咸丰帝。相反,最符合咸丰帝策略的,莫过于让湘军流血苦战,而让以满洲武士为主体的绿营兵坐享其成。前者,曾国藩曾困守于江西两年之久,其间生死倏忽,间不容发。虽然如此,但曾国藩及湘军所处之地,从未曾成为咸丰帝最为关注的主战场。 主战场在天京,无论是谁拔除了天京,终结了洪秀全在天王府中的幸福生活,这都是一桩永载史册的大功劳。而这个功劳已经钦定了属于绿营兵,曾国藩和他的湘军,注定了是这场空前大角逐中的牺牲品。 主战场是以天京为中心,清军的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两厢对峙。这个战略早在太平军占据天京时就已经制定。这个战略是制定在洪秀全心眼不够用的前提之下——倘洪秀全突然发飙,突出天京直捣京畿,则大清江山,崩盘是必然事耳。但既然大家知道洪秀全贪恋富贵,趴在天京城中打死不挪窝,那大家就合力打死他好了。 所以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就成为掐断天京城对外联系的两柄利刃。而在天京内乱之前,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分别征战江西、湖北及安徽,就是要再反过来孤立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以期一鼓而破之。天京内乱之后,忠王李秀成及英王陈玉成,不停地横扫安徽、浙江,同样也是这个目的。 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已经不止一次被攻破。但到了这一次,江南大营的溃败,导致了满洲武士的彻底覆亡。 此次战役是中国军事战争史上极为漂亮的一仗。此战之前,天京城被江南大营扼得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曾国藩不疾不徐的三路齐进,让太平军坐卧不安。恰好天京城中有高人来到,这个高人就是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 事实上,洪仁玕算是最早追随洪秀全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冯云山。当时,洪秀全因为连续十多次科举落榜,急火攻心,精神分裂,产生了幻听幻觉,坚持认为自己是耶稣的弟弟,要求冯云山和洪仁玕膜拜他。这两个坏家伙不说快点把洪秀全送往疯人院,反而认为可以拿洪秀全的疯人呓语蒙骗愚夫愚妇。于是洪仁玕陪同洪秀全,去广州想加入基督教会,但因为教会中一位姓黄的执事担心洪秀全入教后会挤得他无以立足,遂拒绝给洪秀全施洗。 最终,洪秀全在广州的教堂里等了二十多天,直到盘缠用尽,才不得不离开。这时候洪仁玕就已经玩腻了,觉得人应该过一点正常的生活,就去香港揾食,在一户外国人家做佣人。四年后,洪秀全于广西金田起事,派人去接洪仁玕——却不曾想,洪仁玕这一路行来,整整花了八年的时间,才再次见到洪秀全。 有过曾经在外国人家里做仆佣的经历,洪仁玕一跃而成为太平军中素质顶尖的人才。他也果然不负众望,在湘军的步步紧逼之下,献上了围魏救赵之计,认为欲解天京之围,不可力敌,只可智取,须先发一支兵直指杭州,攻敌必救,待清军分兵远去,再回军猛攻江南大营,必然奏捷。 可怜朝廷这边衮衮衣冠,尽皆酒囊饭袋,被一介仆佣洪仁玕玩惨了。太平军依洪仁玕之计而行,清军果然中计,被李秀成、陈玉成、李世贤、杨辅清合击江南大营。那江南大营纵然是铁打的,也禁不住如此重力冲撞。大营被攻破,钦差大臣和春与提督张国梁双双出逃,李秀成衔尾穷追不舍,追至浒墅关,和春自缢而死,张国梁力战,被打落水中丧命。李秀成怜其忠勇,命收其尸骸以掩埋。 太平军继续挺进,占领苏州、常州,从此这两地成为李秀成的大本营。江苏巡抚徐有壬自尽,两江总督率大大小小的江苏官员狂奔逃入上海。值此战局再次彻底扭转,满洲武士灰飞烟灭。被朝廷视为牺牲品的湘军,成为咸丰帝最后的救命稻草。 第五章 曾国藩的游戏 9.漫天飞来烤乳鸭 江南大营覆亡,曾国藩集团幸灾乐祸,可浙江的官员都快要吓死了。 李秀成以苏州、常州为大本营,浙江就已经沦为他的口中美食。浙江官员大难临头,命在旦夕。浙江巡抚王有龄、杭州将军瑞昌,两人联名上奏,强烈要求朝廷派曾国藩率师东下,两人明显吓得神经短路,奏折上的话,说得已经有点不沾边了:“……惟有请旨饬曾国藩速统全部,克日前来,由徽、宁绕苏、常,以慰江浙军民之望。其江西、福建、湖南、湖北等省,前恳俯如前请,即令该督、抚臣各拨劲旅数千,归曾国藩节制调遣,以壮声威,以资剿办。查现江南三郡,一片逆氛,即使苏、常幸而复全,已有不可收拾之势。臣愚以为,贼以全力注于东南,我亦宜合天下全力以制之,而又得才全德备之臣,如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者,禀受方略,仗钺专征,方足以奏廓清之烈,恐非一二战将所能胜其任也。” 在这个奏折里,浙江巡抚王有龄与杭州将军瑞昌,将曾国藩比作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这种吹捧话,当面时说几句也不过是敷衍而已,居然写到奏折里,而且急切要求朝廷授予曾国藩钦差之权,这表明了局势之危急,已经超过了两名官员的心理承受能力。 实际上,咸丰帝的心理,也在同一时间崩溃了。 就在江南大营崩盘之日,咸丰帝疯了一样,连给曾国藩发了五道谕旨。 前三道,内容一模一样,都是让曾国藩取道宁国、广、建一带,径赴苏州,相机兜剿,以保全东南大局,毋稍迟误。 第四道谕旨,给曾国藩赏加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 行了,咸丰帝前番连个巡抚都不肯给,这次认输认得彻底,不仅给了曾国藩比巡抚更大的两江总督,连兵部尚书也一并奉上。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你家,今天你威风,明天就抓瞎。就在短短的两年前,曾国藩苦苦哀求,给咱个巡抚吧,求你了,给个巡抚吧……那时候咸丰帝是多么能摆谱,说不给就不给,还故意反手一招,批准曾国藩彻底退休的要求,生生把个曾国藩玩弄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现在,什么也不说喽。 可见,人只要有本事,就什么也不要在意。时机不成熟,你天大的本事也派不上用场,哪怕是煮熟的鸭子也会扑棱棱飞走。等到时机成熟,那飞走的鸭子不仅会再飞回来,还将带来漫天的烤乳鸭,让你大快朵颐,尽抒人生情怀。 任命下达的第二天,咸丰帝又来第五道谕旨:“曾国藩现署两江总督,军务、地方,均责无旁贷,着即遵照前旨,迅速驰赴苏州,相机援剿。” 这道谕旨的意思是说:“老曾,你想要的都已经给你了,够不够?不够再给你添点……你吃也吃了,拿也拿了,别再说朕不够意思,也该帮帮朕了吧?” 又次日,第六道谕旨到达,仍然是要求曾国藩火速往援。 但曾国藩却跟睡着了一样,全无丝毫反应。这倒不是他摆谱,故意拿一把。而是军务之事,根本不可能像咸丰帝所要求的那样说走就走,磨磨叽叽拖拖拉拉,是所有群体性社会活动的共同特点。 但咸丰帝急呀,第七道谕旨如飞赶来,然后发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那李秀成已经攻破苏州,把他的王府安置在了拙政园,并开始挑选苏州水乡绝美的少女。李秀成是不世出的情义英雄,最喜欢柔情女子,从此醒握杀人剑,醉卧美人膝,羡煞了不知几多英雄。 发现一切都已来不及了,沮丧的咸丰帝又发来第八道谕旨:“着曾国藩即遵前旨兼程前进,由浙赴苏,会同瑞昌调度各军。” 但曾国藩仍然没有动静,为什么要有动静呢?给他个理由先? 从第一道谕令发出起,直到一个月后,曾国藩才不紧不慢,弄出个《苏常无锡失陷遵旨统筹全局并办理大概情形折》,这个折的标题奇长,但内容并不复杂,简单说来就是,曾国藩小心翼翼地提醒咸丰帝:“不要急,现在急也没有用了,一切都已形成定局。” 眼下的局面就是,苏州已经无法再夺回。欲攻苏州,至少需要两路人马,一路走浙江,一路绕道南京——可洪秀全趴在南京城里呢,这一路你没法儿走,所以必先攻克南京,才谈得上夺回苏州。 可大家在战场上疲于奔命,征战多年,死者无数,不就是因为这个天京始终无法攻克吗? 说来说去,要攻南京,还得先从太平军手中夺回安庆,如此颠三倒四地搞来搞去,仍然是最早的老战术。 但如果抛弃老战术,丢了安庆不顾,那后果更危险,被太平军重演江南大营崩盘之故事,再给你来一个回马枪,搞到太平军再一次与淮上捻子合流,到时候连你北京城是哪家的,这事都说不定了。 毒蛇噬臂,壮士断腕,眼下最优的选择,就是让李秀成在苏州城里幸福快乐吧,曾国藩这边,一切要慢慢来,慢慢来。 咸丰帝看了曾国藩的奏折,默然无语。 他知道曾国藩是对的。这场战争根本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可以快刀斩乱麻地迅速解决,而是一场艰难困苦的扯皮拉锯战,这是曾国藩的长项,却是对所有人最痛苦的折磨。 想明白之后,咸丰帝终于作出了他在这场战争之中唯一的一次正确决定。 他宣布,实授曾国藩为两江总督,这是曾国藩的游戏,必须要让曾国藩来玩,他咸丰是真的插不上手。 宿松群英,四杰相聚,就在咸丰帝明智的许可之后上演了。 第五章 曾国藩的游戏 10.民欺官恶性事件 所谓宿松群英,四杰相会,是因为一起民欺官的恶性事件,以及一次私人性质的祭祀,促成了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及李鸿章四人相会于宿松。 虽说是四杰相会,但当时四个人的职位并不匹配,曾国藩已经成为帝国股肱、中流砥柱,胡林翼也不赖,湖北巡抚可不是开玩笑的。但李鸿章就有点凄惨,他当时不过是曾国藩幕府中的一名小幕僚,说四杰相会,他在现场最多不过是个端茶倒水的服务生。 而左宗棠名气奇高,但其当时的社会地位甚至还比不了李鸿章,最多是一个上访的访民,而且还是一个寻衅滋事、扰乱治安的刁民。 虽说左宗棠无官无职,但其人才品之高,早为咸丰帝所熟知。据曾国藩的好友、与李鸿章同一科中举、同时与左宗棠又是老乡的郭嵩焘日记载,咸丰帝命郭嵩焘尚书房行走,不止一次地问郭嵩焘:“左宗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出来做官?是不是他功名心太淡?你马上给他写信,让他出来做事,快点写……”郭嵩焘唯唯诺诺,却有苦说不出。 左宗棠不肯出来做官,不是因为功名心太淡,而是功名心太重。 他出来是可以的,但你咸丰首先得给他个像样的官,至少不能比曾国藩更小。 可咸丰帝再爱才,也不可能在左宗棠什么事也没做的情形下,就破格授予高官。这样一来,左宗棠的前程就僵在了这里,大才居奇,却无官可做。幸好湖南巡抚骆秉章看左宗棠可怜,就把左宗棠网罗过来,收为幕僚。 左宗棠去了骆秉章幕府,架子却比骆秉章更大,偏偏大家全都让着他,这一让,最终让出麻烦来了。 有个副将叫樊燮,来谒拜巡抚骆秉章,可是左宗棠却大大咧咧地坐在巡抚座位上,两腿高高跷起,见樊燮从面前走过,就喝住他,问:“你怎么不向我行礼?”樊燮心说这什么人啊,我好歹是个副将,你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从来只有百姓见官行礼,哪有官见了百姓要行礼的?就耐心对左宗棠进行说服教育,却不料左宗棠指着樊燮鼻头,破口大骂道:“滚出去!” 这下子左宗棠惹祸了,樊燮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副将,可是湖南布政使文格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更想借此事闹一场,挤走骆秉章,就唆使樊燮去找湖广总督官文告状。状子告到官文这里,就被胡林翼截下了,胡林翼担心骆秉章被排挤,会影响到整个东南的大局,打算低调处理此事。 可是左宗棠却认为,自己太有才华,招致小人嫉恨,正布陷罗网要陷害自己。于是他沉浸在自己想象出来的悲愤情绪之中,辞职而去,来湘军中找曾国藩说理。他来的正好,恰好曾国藩正于宿松设祭,祭奠在太平军攻破杭州时服药自尽的浙江巡抚罗遵殿,而胡林翼与罗遵殿是好友,于是约了左宗棠、曾国藩等同往罗家吊唁,李鸿章及湘军中的将领随行,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宿松群英会。 但这个群英会,只是时人附加之谈,并非是一个有目的的集会,更像以曾国藩为中心的走马灯式战略会谈。这段时间你来我往、他去你走,许多人参与了对时局与应对策略的讨论,最终制定出有针对性的方略。 议谈中,胡林翼比较悲观,认为东南富庶地区沦入太平军之手,这场战事更为艰难,断非短时日能够看到端倪。而曾国藩却比较乐观,这大概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相持,打的就是坚忍,打的就是一根筋。说到一根筋,洪秀全在这方面还真不弱于他,但曾国藩有信心比拼过对手。 两人共同的观点是,既然战事漫长而持久,那么一城一地的得失,就没什么意思了——宁肯十年不克一城,但养活兵,兵在,则事有可为。 漫长的持久战最缺的就是人才,但曾国藩这边囤积了大批量的人才,以前连曾国藩本人都受到压制,追随他的人才更没什么希望。但现在情形不同了,大家联名上奏保举,让这些苦兄弟快点出人头地,也好快一点扭转战局。 说到人才,排头一位的就是左宗棠——实际上李鸿章只比左宗棠强,不比左宗棠弱,但李鸿章在狂妄上面比不过左宗棠,再加上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弟子,难免会受到轻视——左宗棠之大才,就是表现在运筹帷幄上,这就需要给他一个足够宽广的战场,以咸丰帝对左宗棠的赏识,这应该不成问题。 实际情况还真是这样,左宗棠得到如此众多的高手强推,不一鸣惊人才怪。但这事又导致了一个后续的花絮,那位惨遭左宗棠羞辱的副将樊燮,从此更无申冤雪耻之时。悲愤的樊燮气得半死,午夜梦回,越想自己越是委屈,好歹也是个副将耶,却遭到如此多人的合力侮辱,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自己不读书,让这些无耻的书呆子瞧不起吗? 此后樊燮回家,给两个儿子穿上女人的衣服,再堆起书本在儿子面前,说:“给我好好读,你们不读出个名堂,不出人头地替你爹争回这口气,你们就不是我儿子!”两个呆儿子真的咬牙狠读,后来果然中举,只是那时可怜的老樊已经死了。有了功名的儿子就在父亲坟前祭奠,告慰受到了残酷伤害的父亲。 这是推荐左宗棠所导致的蝴蝶效应,包括左宗棠在内,至少有十六个人就在这次群英会后,获得了胡林翼的推荐:沈葆桢、李元度、刘蓉、刘熙载、毛昶熙、薛鸣皋、尹耕云、杨宝臣、梅启照、范泰亨、田玉梅、严树森、毛鸿宾、阎敬铭、邢高魁……这其中,多数人甚至做到了督抚等封疆大吏与六部堂官的位置。 想一想,有这么多的高级官员做推手,宿松群英会理所当然会成为史学热点。 推荐名单上并没有李鸿章——他应该就是那个替大家写名单的人。所以李鸿章的心里难免有火,这导致了他和曾国藩几次三番的师徒争吵。 第六章 绝地大暴走 1.英法联军来了 咸丰帝既然将大权委任,重用曾国藩,就只能推心置腹,以换取曾国藩的卖力与忠诚。在实授曾国藩两江总督后,曾国藩上谢恩折,咸丰帝批曰:“卿数载军营,历练已深,惟不可师心自用,务期虚己用人,和衷共济,但不可无定见耳。” 咸丰帝的意思是:“老曾,以后全看你的了,论一根筋朕真的玩你不过,以后你说啥是啥,但有一点,事先跟朕打声招呼,行不?” 行,这有什么不行的。于是曾国藩根据战场上的形势,首先抄袭胡林翼,把长围坐困的绝活拿到安庆来运用。他雇用了饥民,于安庆城外开挖两道长壕,深、宽各一两丈,内壕困安庆守军,外壕拒太平军援师,而湘军于两壕之中扎营筑垒,踏踏实实过起日子来。 这一招极狠,顿时令安庆太平军傻了眼。但胡林翼的这个办法,也是在长期实战中逼出来的。 胡林翼打武昌的时候,最痛苦不过的就是太平军出城突袭。你湘军来打城,太平军高踞城池,置之不理,等你累得半死,卷旗回营要吃饭时,太平军却突然间城门大开,生力军凶猛杀出。首创湘军的罗泽南就是栽在这招之下,盖世英雄,一代大儒,至此翻为画饼。 以后湘军就长了心眼,未攻城,先筑垒,未克敌,先护己。每次扎营时都要先挖壕筑垒,保护好自己。随着战事的持续,湘军的壕沟越挖越深,堡垒越筑越坚固。久而久之,胡林翼就醒过神来了,咦,我何不把壕沟挖得深深的,堡垒筑到最坚固,然后我就跟你比拼趴窝功呢? 胡林翼这一手终于掐到了太平军的死穴上。盖因城中的太平军,粮食是有限的,耗上一段时间就会陷入饥饿之中,而湘军以两壕坚垒的结构,把战争变成了漫长难熬的消耗战,最终生生耗死太平军。 这个招数与曾国藩的一根筋合钉合卯,让曾国藩爱不释手,欢喜不尽,从此成为湘军的终极战法。 曾国藩这边开心了,太平军那边却是感受到了无限的惶恐。于是天京城中,太平军再次召集军事将领开会,仆佣出身的唯一高级知识分子洪仁玕主持会议。要说洪仁玕这些年的仆佣真的没有白干,他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效的办法应对曾国藩的长围坐困。 洪仁玕指示,太平军兵分两路,英王陈玉成由长江北岸进兵,忠王李秀成率李世贤、杨辅清、黄文金由长江南岸进兵。两军会师于武昌、汉阳城外,合取武昌、汉阳。后世的史家高度赞扬这一方略,认为洪仁玕是位不世出的军事家。但实际上,这一招固然高妙,可用来对付曾国藩的一根筋,未免显得单薄。 攻城的战术有了,下一步就是选择一个合适的扎营地点,能够机动灵活地俯瞰江西、浙江和江苏三省的战事。曾国藩千挑万选,选中了皖南丘陵山区的一块小盆地,这里就是祁门。 对于曾国藩挑选的这个怪地方,李鸿章表示了最大程度的不满。他声称祁门是兵家绝地,坚决反对曾国藩的观点——实际上,李鸿章这厮是因为宿松群英会后的极端心理不平衡。会后诸人齐齐上奏保左宗棠,让咸丰帝吃惊又欣慰,遂从谏如流,赏给了左宗棠四品卿衔,让这个上访的刁民眨眼间变成了高级领导人。 咸丰帝是不知道如何使用左宗棠这种大才的,就聪明地把这活推给曾国藩。于是曾国藩乐不可支,赶紧把左宗棠写进自己幕僚的名单里。意思是说,你左宗棠目中无人是吧?也不过是我老曾的食客而已。意思虽然是这个意思,但曾国藩绝不会浪费左宗棠此等大才,遂派了左宗棠去湖南募兵,让老左自己带人去景德镇打天下。 李鸿章最渴望的,就是也跟左宗棠一样,能够获得保举独统一军。他知道,以他自己的能力,只要获得这样一个平台,一飞冲天等闲事耳。可曾老师不给他这个机会,非要让李鸿章趴在案板上抄写文案,试想李鸿章如何不火? 李鸿章之吵闹,实际上只是为了提醒老师,他在这儿熬着呢,快写奏折推荐吧,快点……可吵了半晌,也不知曾国藩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竟然不见半点效果。李鸿章一生气,甩袖子走人了。 李鸿章爱走不走,曾国藩一点感觉也没有,照旧从宿松动身,船行至东流,然后进驻祁门。据曾国藩的日记记载,祁门当地的人文风情,特点就是粪桶奇高巨大,人要蹬着梯子上去,这让曾国藩惊奇不已。 曾国藩进驻祁门之后,就在这里安顿了下来,每日里的工作就是翻翻书,下两盘围棋,他的棋瘾极大,每天多半的时间都花费在和幕僚下棋上。曾国藩也知道这样下去影响不好,于是就试图克制自己的棋瘾。克制的结果是以前他要自己下两盘棋,现在是每天看别人下四盘棋,从早晨看到天黑,竟然一点正事也没干。 这就是最高明的管理者,一切都安排得稳稳妥妥,属下员工各司其职,大老板只需要下棋读书,修身养性就可以了。 所以,尽管曾国藩每天沉溺于棋盘之中,但战场之上,太平军的实力却在日见削减,一天不如一天。 正值无所事事之际,自己跑掉的李鸿章,在各处转了几圈,发现根本找不到个落脚之地,就又溜溜达达,假装没事儿人一样回来了。 幸亏他回来了,替老师曾国藩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就在曾国藩沉溺于棋盘的日子里,咸丰皇帝的霉催日子来临了。 北京出大事了,英法联军合力撞破北京城门,占领了国都。霉运当头的咸丰帝,带着东宫娘娘慈禧和西宫娘娘慈安,仓促逃往热河。 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了。 第六章 绝地大暴走 2.最完美的执行是不执行 第二次鸦片战争,起因于当时的广东巡抚叶名琛拘捕了英轮“亚轮号”上的中国水手,并拔掉了英国国旗。英国人当然不依,提出强烈抗议,叶名琛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并唆使城中暴民驱逐洋人,于是暴民四起,尽焚英、美、法各国商馆及十三家洋行。英人遂挥师而入,驱散乱民,捉走叶名琛,把他送到加尔各答,关在玻璃笼子里收门票展览。 叶名琛人在玻璃笼中,仍然是每天顶戴花翎,吟诗作赋,替洋人赚了不知多少门票钱。而清朝被迫与英国签订了《中英天津条约》,并约定于北京城换约。 英人乘兵船换约来了,可咸丰帝超级讨厌这些黄毛鬼佬,于是咸丰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郭嵩焘在日记里详细记载了事情经过:“……怡亲王至营,言奉旨密商一语,如夷人入口不依规矩,可悄悄击之,只说是乡勇,不是官兵。予曰:凡事须是名正言顺,须缓缓商之。怡邸愦愦可笑。僧邸商酌再三,欲令其由北塘入口,绕道至天津。辩论再三始定局,附片奏明。” 情况就是这样,咸丰帝不得不与洋人签约,签约之后又不想遵守,就采用宫廷阴谋的手法,企图算计英国人。等英国人的兵舰来到,用重炮狠狠地轰,轰完了之后把两手一摊,说:“不是我干的呀,这是爱国群众自动自发的行为,你等我劝劝他们……”按咸丰皇帝的主观想法,这时候的英国人,应该是气得趴在地上呜呜哭,一点办法也没有。 前面的事都让咸丰帝算准了。英国人来到之后,清兵勇猛地开炮,当场把英国兵炸死炸伤四百三十人、法国兵炸伤十六名,击沉炮舰四艘。 接下来的事也让咸丰帝预料到了。英国人和法国人果然要气疯了,就以巴夏礼带了三十九名随从来北京城上访。前来与之谈判的僧王僧格林沁,见巴夏礼极凶,猜测其人多半是个亲王之类——实际上,巴夏礼只是个铁匠的儿子,因为在国内混不下去,才跑出来混世界——僧格林沁不知,以中国的皇权模式猜测英国,将巴夏礼当场拿下,并在监狱里将其所带随从虐死二十人。 接下来,咸丰皇帝认为,这时候的英国人只会气得半死,不会有任何办法。但这次咸丰皇帝猜错了,英国人没有气死,而是开着兵舰打了过来。这时候咸丰皇帝傻眼了,他万万没想到,他打别人,别人居然会还手——他是真的想不到这一点,因为在天朝,无论他打哪个,对方不仅不敢还手,还要跪下叩谢皇恩。可英国人不睬你这个棒槌,这就是咸丰帝的悲剧了。 无奈之际,咸丰帝匆忙逃离北京城,临逃之前当然要下圣旨,传曾国藩派湘军中最猛的鲍超火速北上,勤王护驾。 危难之际,首先想到曾国藩的湘军,这是咸丰帝的习惯性思维——可是他偏偏忘记了,曾国藩这厮,忠君爱国是肯定的,只是一根筋。 一根筋的曾国藩,现在铆上了太平军,那么他就会在解决太平军之前,什么事情都不管,国都攻破,皇帝危难算什么?这点小事不在曾国藩的一根筋考虑之内。 虽然不在曾国藩的考虑之内,但国都被攻破,皇帝亡命天涯,这事总是要开会讨论一下的。于是祁门湘军大营,曾国藩与幕僚们共聚一堂,研究商量这次事件之于湘军的意义。 会议开始,大家众口一词,都认为必须马上行动,调集兵马粮草,速速北上护驾。皇上危难,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所谓功高莫过于救驾,这节骨眼上你哪怕行动上稍有迟缓,让皇帝受到惊吓,都是不忠,难保皇上日后不跟你秋后算账。 可是,如果调猛将鲍超北上,这边对安庆的长围坐困就遇到了麻烦。攻打安庆的兵力不足,倘李秀成、陈玉成突然给你来个回马枪,只怕大家会死得很难看。 难看也得护驾,这是大家一致的意见,没商量。 曾国藩心乱如麻,举棋不定,此时是进亦忧,退亦忧,真的毫无办法了。忽然间他看到弟子李鸿章,满脸的不服不忿,脸冲着墙,不睬大家。曾国藩就随口问了句:“少荃,你的看法如何?” 李鸿章说:“我看,这道圣旨就算了吧。” “啥玩意儿?”曾国藩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鸿章提高了声音:“我是说,这道圣旨,咱们就不必执行了吧,执行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呢……”曾国藩反应不过来,“洋人侵凌北京城,皇上危难,怎么可以抗旨不遵呢?” “这个……”李鸿章说,“老师,你要是不太缺心眼,想一想就会明白,洋人攻入北京城,想干什么?想取代咸丰帝当皇帝吗?肯定不是这样。洋人是一夫一妻制的,当了中国皇帝还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这个洋人恐怕不会习惯。所以呢,洋人攻下北京城,只是仗恃兵船火枪犀利,想讨要点银两而已。” 李鸿章继续说道:“真正对皇上有威胁的,是天京城里的洪秀全。如果北上护驾,让洪秀全乘机发难,搞到最后,这江山归属了谁,都是说不准的事了。” “有道理!”曾国藩连连点头,“太有道理了,那么这道圣旨,咱们就甭执行了吧。” 最强大的执行力,就是不执行那些没必要执行的指令。 好了,湘军拒绝咸丰帝的圣旨,不派鲍超北上,这就写奏折告诉咸丰吧……等等,这奏折怎么写?难道还能直说:“陛下,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我懒得理你……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太没品位了。” 于是曾国藩就让最聪明的幕僚动笔,看看怎么写才不会让咸丰帝生气。接连几个聪明的幕僚写过,曾国藩都是摇头。最后没办法,曾国藩只好自己上阵,可是他发现自己也摆弄不了这怪活,要直截了当地抗旨,还要让咸丰帝龙颜大悦,这难度可太高了。 曾国藩终于碰到了难题,郁闷之下,只好说:“少荃,要不你来试试?” 就听李鸿章冷笑道:“我来就我来。”操起笔来刷刷刷一挥而就。曾国藩拿起来一看,顿时击拍称赞:“李少荃,你果然不负老师所望,这奏折写得太好啦!” 李鸿章的奏折是怎么写的呢? 大意是:陛下,闻听洋人攻打北京,臣忧心如焚,臣之忠君爱国之心,天日可鉴啊,值此君父危难之际,臣将不顾一切,马上就和胡林翼动身,不顾自己老迈之躯,北上护驾,陛下休要担心少要害怕,老臣来也……对了陛下,你看我和胡林翼哪个去更合适呢?请陛下点名吧。 李鸿章这一手,真的是太绝了。 他没有明着拒绝咸丰帝的圣旨,圣旨你怎么可以拒绝?拒绝圣旨可不是忠臣该干的事。相反,他表示对于咸丰帝的要求,要不打折扣地执行,立即执行,而且由曾国藩和胡林翼两人亲自来执行。可咸丰帝自己也清楚,英法联军攻入北京,不是图谋他的江山,对他江山最大的威胁是天京的洪秀全。曾、胡二人乃稳定国家的柱石,纵曾国藩、胡林翼百般表态要亲往护驾,咸丰帝绝不会答应。 再加上路上圣旨往来,时日拖延,逃亡到了热河的咸丰,陷入了对曾国藩赤胆忠心的感动之中,却忘记了调任鲍超的事。 有分教,老曾抗旨硬不遵,赤胆忠心忽悠君。咸丰脑子不够用,玩得脑胀头又晕。曾国藩的祁门生活,就是这样快乐有趣。 第六章 绝地大暴走 3.稻草人事件 李鸿章露了一手老辣的谋略之术后,就又和曾国藩闹翻,并第二次离营出走。 曾国藩保荐了左宗棠,让老左终于获得机会,一飞冲天。这让李鸿章极为不平衡,他知道自己的才略不在左宗棠之下,可是曾国藩却始终不肯推荐他,尤其是在巧妙拒绝了咸丰帝北上护驾之后,李鸿章认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资本跟曾国藩叫板了。 想叫板,机会总是不缺的,近视眼李元度事件,就成为这起师徒争吵的导火索。 曾国藩建湘军,士兵易募,将才难求。搞到最后,高度近视的李元度硬着头皮出来带兵,居然成为湘军中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但李元度终究不是将才,能把一支军队拖着到处走,就是他的本事之极限了,倘战场上交锋,这事九成九要吃瘪。 前者,李元度的平江勇曾被太平军攻破,全军覆没,唯独他这个高度近视的家伙逃了回来。 清廷律令,对败军之将惩罚极重,但李元度是个例外,他是个文人,追究他或是不追究他,意义都不大。因此他非但未受追究,反而继续受到重用。实际上他就是起个稻草人的作用,吓唬数量少的太平军,同时起到给大家壮胆的作用。 此番曾国藩移师祁门,祁门的门户徽州,就需要一员上将来把守。可这年月去哪儿弄什么上将去?还得近视眼李元度来。 于是李元度奉曾国藩之命,赴湖南募得乡勇三千,兴冲冲地拉到了徽州。临走之前,曾国藩千叮咛万嘱咐:“你就是个稻草人,千万别拿自己当回事。倘叛军来攻,打死也不要给他们开门,记住了没有?” 李元度确实记住了,可问题是,以他一个书生的身份,要压制杀人不眨眼的大头兵,这难度确实不低。结果,当太平军的侍王李世贤率大军气势汹汹赶到,李元度顶不住部属急于立功的压力,打开了城门。 说起这李世贤,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将,但比李元度可强多了。结果双方一出真招,李元度这边就顶不住了。当时李元度就吓坏了,丢了部队不顾性命地狂逃,也亏他那双近视眼,居然成功逃生了。 虽说李元度已经习惯了战场上的失败,但这次有点不同。这次他竟然弃军而走,恐怕曾国藩也不会跟他有完。李元度心里害怕了,不敢回来,就在浙江和江西的边境上,摸索着溜达了一个多月,后来溜回来,偷偷地找到粮台,把自己的薪资全部领出来——可见曾国藩这边的财务管理不规范,老板没签字,财务人员就可以给员工发薪——然后李元度就逃走了。 李元度失阵私逃,临逃之前还偷领薪资,这可把曾国藩气坏了。尽管李元度追随他最久,历尽了患难,但曾国藩还是决定惩治李元度,就命人起草奏折——现在他的奏折到咸丰帝面前就能批准通过,虽然能通过,但也必须要有个折子递上去,表示政令仍然是出自朝廷。 见曾国藩要弹劾李元度,李鸿章终于逮到闹事的机会了。他知道,幕僚们都对李元度充满了同情,这可怜虫高度近视,走路都要扶墙,还替大家上战场出生入死,侥幸活命回来,还要弹劾人家,这未免太不人道了。在这种同情心驱使下,全体幕僚和李鸿章站在了一起,一道去找曾国藩吵架。 曾国藩本是一根筋,遂勇猛地舌战幕僚,坚持要弹劾李元度。李鸿章眼见无法让曾国藩服软,就威胁说:“如果老师一定要参,抱歉,我们将拒绝起草奏折。” 曾国藩冷笑:“我怕了你们才怪,难道我不会自己写奏折?” 李鸿章气坏了:“老头,如果你一意孤行,那我只好辞职以示抗议。” 曾国藩:“行,你要辞职,马上去粮台领薪水,没人拦着你。” 李鸿章真的领了薪水走了,这个大滑头,他预料到祁门之地迟早会遭到太平军的攻击,留在这里极度危险,正好借这个机会,一走了之。 李元度私逃、李鸿章辞幕,这两件事对曾国藩的心灵造成了强烈的伤害。他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日内因徽州之败深恶次青,而又见同人多不明大义,不达事理,抑郁不平,遂不能作一事。” 要说李鸿章这人就是精明,他前脚刚刚走,后脚太平军就来了。 来的是忠王李秀成,统率西征南路军,锋芒直指祁门。 第六章 绝地大暴走 4.命悬刀口之下 前者,洪仁玕为解安庆之围,制定了围魏救赵的老方略,太平军两路出击,陈玉成沿北岸挺进,李秀成沿南岸挺进。最后两军合师攻打武昌,等到湘军援救武昌之际,再杀一个回马枪,攻破屯于安庆城下的湘军大营。 于是李秀成率了十数万人马,进入皖南,行军路线经由羊栈岭,此地距祁门不过八十里,朝发夕至,毫无阻隔。 这时候的祁门只有三千湘兵,还不够李秀成踹一脚的。倒是离祁门不太远的休宁,驻扎着老湘营张运兰的部队,但当李秀成行过,张运兰是否还能活命,是一个极为悲剧性的问题。曾国藩急调猛将鲍超来,但恐怕不等鲍超来到,大家就已经死翘翘了。而且,就算是鲍超来了,恐怕也未必是李秀成的对手。 当此危难之际,幕僚程桓生越众而出,大呼曰:“大家休慌,我有办法。” 众人齐问:“什么办法?” 程桓生说:“咱们大家,死在一块。” 切,大家才不像程桓生那样发神经,当下众幕僚纷纷奔向自己的卧室,将行李卷起,扛在肩上准备登船。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幕僚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眼见得这情形,曾国藩不说话是不行了。 曾国藩说:“那什么,大家在祁门的时间也真的很长了,都想放个长假。行,这怎么不行呢?我给你们放假。要走的,马上去粮台支领路费,等过段时间回来,咱们再把盏言欢。” 被老曾这么一说,众人都尴尬不已。要知道,能在曾国藩手下做幕僚的,个个都是不凡之辈、道德之士。平日里大谈舍身报国,个个都是油锅敢跳、刀山敢爬的主,现在大难来临,如果各自逃走,确实是有点……不像话。 可不逃,大家心里又是真的害怕。怎么办呢? 到底是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大家虽然心里怕得要死,可还是硬着头皮,强留下来,陪着曾国藩喝酒下棋,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安之若素。但想到太平军一时三刻就到,还是颤抖得犹如风中的枯叶。众人之中,只有曾国藩仍然谈笑风生,不停地与幕僚们下棋,赢了一盘又一盘。 紧张的气氛中,就见一队兵马杀气腾腾,向着祁门大营杀来。到得近前细看旗号,却是鲍超的霆字营。来者竟然是湘军第一猛将鲍超,带着他的亲兵卫队,来看望大家了。 幕僚们激动不已,蜂拥到营门口,欢迎鲍超。曾国藩仍然是不疾不徐,大将之风,令诸幕僚无不折服。 营门大开,鲍超进来,跳下马参见,这时候曾国藩冷不丁扑过去,一把抱住鲍超,说了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老弟了呢……”话未说完,泪水淌流而下。这时候幕僚们才醒过神来,噢,原来这老曾,虽然表面上神态自若,沉稳淡定,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其实心里也跟大家一样,早就彻底崩溃了。 真正的勇者,不是没有恐惧,没有恐惧感觉的不是人类,甚至也不是动物,不是有机类,只有无机物没有任何感情。纵然心存恐惧,但知大义,明大体,纵然是斧钺加身,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就是曾国藩。 一根筋的曾国藩坚持不流露心里的惊恐,总算是在幕僚们面前挣足了面子。可是鲍超怎么会来这里?太平军就不会拦住他吗? 这事确实奇怪,鲍超能来祁门大营,那是因为他已经击败太平军。他能击败李秀成,这已经够惊人的了,更离奇的是,连那个大家认为已经死定了、镇守在休宁的老湘营张运兰,居然也狠狠地威风了一把,大败李秀成不说,还狠追了一番。而李秀成似乎无心恋战,交手即败,掉头就走,好像是急着去什么地方。 李秀成想去什么地方呢? 他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就是心里窝囊,没心思打群架。 据史家分析,李秀成休宁大败,不战而走,根本问题出在双方的战时体制上。 先说曾国藩这边的战时体制,老大是咸丰帝,而且咸丰帝长期以来压制曾国藩,一心想让以满洲武士为主体的绿营兵抢头彩。但在江南大营被攻破,绿营兵彻底覆灭之后,咸丰帝当机立断,立即委重任于曾国藩,任命曾国藩为兵部尚书,先署理两江总督,隔几天干脆实授两江总督。对曾国藩无条件信任,整个战场全部交给曾国藩打理,咸丰帝那边的要求,最多不过是曾国藩有事写个折子,实际指挥权力完全下移,所以湘军将士都很亢奋,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干上一场,封侯拜相,荣耀乡里。 而在太平军这边,自打天京内乱而后,洪秀全深感大权旁落之痛,再也不肯相信外人。他重用自己的两个哥哥,以自己的族弟洪仁玕为心腹。这次西征计划,是由仆佣出身的洪仁玕制订,由洪秀全批准,再丢给李秀成、陈玉成去执行。两相比较,清军这边完全实现了扁平化管理,决策中心就在战场前沿。而太平军那边的管理架构却有三层,最外层的李秀成、陈玉成被置于完全不被信任的位置,其执行的效果,不打折扣是不可能的。 洪秀全的猜忌之心对李秀成的伤害是致命的。从李秀成当时的表现来看,他对这个西征计划,根本就不感兴趣,并不认为这蠢招会有什么效果。可是他在洪秀全打造的这个体制架构里,其地位一如鲍超在湘军中的地位,根本就没个说话的地方,只能接到命令之后,立即无条件执行。 执行是可以的,人在体制内,不能不执行。但情绪不佳、心里怨愤,必然会导致执行的效果大打折扣。 所以,虽然李秀成驱师而至,一遇到鲍超和张运兰与他拼命,就根本无心恋战,生生把个胜仗打成了败仗。兼以太平军的情报系统失灵,他根本不知道曾国藩就在祁门,决定了最后的结果,曾国藩于危难之中逃过一劫。 但也只是一劫而已,李秀成虽然走了,但后面的太平军络绎不绝,从四面八方,有的纷纷赶来,有的匆匆离开,祁门已经处于太平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曾国藩的老命,仍然是悬于刀口之下。 第六章 绝地大暴走 5.无法冲出的绝地 曾国藩选择祁门为老营,可真是选对了地方。他将在这里经历三死三生——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就是“奇险万状,危机四伏,风波迭起,一夕数惊”。 李秀成雄兵突至,曾国藩成瓮中之鳖,却因为李秀成不知曾国藩就在祁门,与湘兵略一交手随即远走,生生错过了一次好机会,这是曾国藩的第一死,第一生。 刚刚过了十天,曾国藩的第二死又来了。话说太平军在皖南地带冲来杀去,突然发现祁门这里窝着一伙清妖,于是太平军立即纠集三路人马,东路、西路与南路,三道锋芒直指祁门。这三支队伍中,尤以西路军最是凶悍,其主将是太平军著名骁将黄文金,辖众超过两万人。 黄文金,广西博白人,是太平军中的老兄弟,参加过的战役数不胜数,比较出彩的是力破清军江南大营,以西路军主将直扑祁门也是其中一次。曾国藩怕死这个家伙了,急调鲍超来护驾——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曾国藩不肯派鲍超北上保护咸丰?他这还要留着自己用呢。 鲍超赶来,同来的还有左宗棠,连老左都来了,黄文金再不吃点亏,就说不过去了。他与鲍超交手,一番激战,终究是难敌鲍超之勇,负伤而走,祁门之围再解,被阻绝二十余日的粮道得以恢复。 这场乱子过后,第三次劫波袭至,这次来的是刘官芳。 刘官芳原是广西天地会的首领,洪秀全崛起,导致西南尚武中心天地会分裂,罗大纲、刘官芳追随了洪秀全,而同为天地会首领的张国梁则站在清军阵营,并在江南大营被打破后落水而死。 刘官芳此来,只是机动作战,并无明确目标。他一路势如破竹,连连击败湘军,而后对扼守在历口的湘军大营发起攻击。历口是出入祁门的交通要道,一旦被攻破,曾国藩必死无疑。所以曾国藩急调别路援军,援军未至,刘官芳已经疾速撤走,让曾国藩再次逃过一死。 连续三次都没被太平军打死,而且每次都是靠了十二万分的侥幸,才得以存活,这时候曾国藩终于醒过神来了:“那谁,李鸿章这个乌鸦嘴,他说祁门是绝地,好像没有说错耶。” 这地方不对劲,已经被太平军重重包围,不能再待下去了。 于是曾国藩作出了个英明的决定,亲自披挂上阵,率护卫在祁门周边的湘军冲向徽州,杀出一条生路。 这个决定真是太及时了,曾国藩前脚刚走,后脚太平军刘官芳又回来了。原来刘官芳上次倏忽来去,是发现了在祁门的曾国藩,他不好意思独食这块胜利的大馅饼,回去叫兄弟们一起来大快朵颐。 猜猜刘官芳叫来的是谁? 李世贤、黄文金! 这三个人只要来一个,就能要了曾国藩的老命。这次竟然全都来了,从理论上来说曾国藩已经是个死人了。只不过,当这三人杀入祁门,惊讶地发现曾国藩先知先觉,居然提前跑路了,这让三人怒不可遏,立即衔尾追杀。 而曾国藩亲统了二十二营八千有余的湘军,杀奔徽州城下。这天底下或许再也找不到比攻城更难干的活了,前者,湘军的创始人罗泽南在强攻武昌城时被打死,勇将塔齐布在攻打九江时活活累死。所以胡林翼发明了长围坐困的绝妙战术,以深壕坚垒,再加上旷日持久的消耗战,生生地耗死太平军。 但曾国藩这时候前有城池,后有追兵,慢条斯理挖壕沟,是真的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强攻。 强攻的结果,就是没任何效果。 这时候形势逐渐明朗,不唯是曾国藩知道自己要死了,连湘军士兵都已经知道自己处于八面被围、四面楚歌之中,顿时军心动摇,惊魂丧胆。于是徽州城的太平军坐在城楼上,用草棍剔着牙,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的一幕: 曾国藩亲统湘军攻东门,可是湘军士兵已经吓破了胆,连队形都站不好,从早晨到晚上,攻城的部队像窝被开水浇过的蚂蚁,始终是乱糟糟的一团。太平军在城上白等了一天,湘军竟未能组织起一次攻击。 太平军看不下去了,干脆打开城门,冲了出来。你不是组织不起来攻击吗?干脆我自己过来,让你打,你打你打你快打……眼见得太平军涌出,霎时间湘军溃如山倒,丢了枪刀四处狂逃,二十二营人马之中,有八营逃得不见了踪影,剩下来的十四营,也只能勉强保持建制。 然后李世贤、黄文金及刘官芳的追兵就到了,把个曾国藩包围在休宁,一顿狠打,打得曾国藩无法立足,掉头疾逃。这一年,曾国藩已经是五十一岁的老头了,也亏他还跑得动。 五十一岁也得跑啊,不跑就没命了。逃啊逃,逃啊逃,曾国藩停下脚步,四面张望,咦,这个地方好熟悉耶……哦,这里不就是绝地祁门吗? 打了一圈,又生生被人给打回来了。正所谓,叛军长发及腰,曾帅老迈年高,战场之上拼脚力,闭眼飞奔狂逃。当时曾国藩的心里一定是浮现出这样极度悲凉的想法:莫非,这祁门就是我老曾的葬身之地?不然为什么我怎么走也无法走出去呢? 走不出去就算了。曾国藩坐下来,拿起笔蘸上墨,开始认认真真地写遗书。 这封遗书是写给儿子曾纪泽的,上面写道:“此间局势危急,恐难支持,然犹力攻徽州,或可得手,即是一条生路……(不料全军奔溃),与咸丰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夜贼偷湖口水营情形相仿……” 他叮嘱儿子:“尔等长大之后,切不可涉历兵间,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尤易于贻万世口实。余久处行间,日日如坐针毡……” 信的最后,他写道:“近来阅历愈多,深谙督师之苦。尔曹惟当一意读书,不可从军,亦不必做官。” 遗书写好了,曾国藩闭上眼睛。好了,后事已经交代完了,现在可以死了。 这正是,死生有命逢绝地,空兜圈子出不去。九州铸铁说祁门,细嘱儿孙要牢记。陷于必死之地的曾国藩,已经丧失了挣扎的能力,这时候,除了太平军,还会有谁愿意救他一条老命? 第六章 绝地大暴走 6.帝国主义来干涉 重重围困,亡无日矣,这时候曾国藩只能认命了。 眼看一根筋曾国藩就要命丧祁门,这时候侍王李世贤在景德镇遇到左宗棠,吃了个败仗。李世贤忽然觉得这么玩没什么意思,嗯,我在这里跑来跑去的干什么?忽东忽西跟只没头苍蝇似的,走到哪儿都遇到伙湘军疯子一样四处乱跑。这地方太不正常了,要不,我去浙江溜达溜达? 说走就走,不带半点牵挂。李世贤不理会正在祁门写遗书的曾国藩,拉了大队人马去浙江了。 李世贤走了,黄文金也倍感无聊,他想,嗯,大家来来走走,追追逃逃,这个地方好乱。要不我去安庆好了,说不定那地方会好玩些。 黄文金也是个说走就走的爽快风格,只剩下天地会的老首领刘官芳,在祁门周边比比画画。后世讨厌曾国藩的史家,每读到这里,莫不扼腕叹息,登高长叹:“噫吁嚱,多可惜哉!假使叛军这边有个统一的领导、周密的部署,有前瞻性的决策,再加上强大的执行力,那曾国藩凭什么还活着呀?凭什么?” 发现太平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曾国藩也是非常意外。但这时候他已经吓破了胆,顾不上多想,也不敢再充英雄,马上率师突破刘官芳的阻拦,发足狂奔到了东流,将大营设在靠江岸停泊的大船上,由水师护卫,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从此,曾国藩吸取教训,打死也不再亲上战场了,战场不好玩,真的会死人的。 却说太平军南路的李秀成,对太平军体制抵触情绪过强,执行力不堪一提。但北路的陈玉成却玩得风生水起,他挥师淮上,与淮上巨捻合师,往援安庆。不曾想曾国藩早已推出了新兵种:马队。 马队在当时属于机动装甲部队——生物装甲是最灵活、最具战斗力的,由多隆阿统领,把太平军阻隔在安庆城外。陈玉成的人海战术被马队冲得满地乱爬,根本冲不过去。无奈之下,陈玉成在庐州休整两个月,旋即冲向武汉方向。 要说洪仁玕围武昌救安庆的招,还真管用。湘军在江西、浙江、安徽、江苏等各个省奔来跑去,人手是不够用的。倒是武昌这边风平浪静,所以军队都已被抽走。只有湖广总督官文,手下有三千来人。可这点兵将,真不够陈玉成打的。 闻知陈玉成长途奔袭,径取武昌,正在太湖的湖北巡抚胡林翼大骇,他气得狂抽自己,骂自己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急切间想要调兵遣将,却又哪有兵将可调?急火攻心,胡林翼吐血不止,眼看就要不行了,幕僚们开始商量替他安排后事。 闻太平军大至,整个武汉三镇乱作一团,官员富户纷纷打起行李卷,扛起小包裹,浩浩荡荡地踏上逃亡之路。散兵游勇乘机抢掠,局势混乱不堪。目睹这一切的水师统领彭玉麟,写信给曾国藩说:“……武昌人民一空,不堪笔叙,各粮台、军火局闻警散尽,阎丹初(总办湘军后路粮台兼营务,大致相当于现在的总后勤部部长)呼唤不灵,愤极自尽……” 完了,总管后路粮台营务者气急交加,居然自杀了。这不是他气性大,而是武昌真的没有希望了。 战局已经注定,一切不可扭转——如果不是英国佬突然跑来的话。 话说曾国藩这边与太平军杀得难解难分之际,一艘英国兵舰顺流而下,英国海军中将何伯,正在沿江察看《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中所规定的对外开放的商埠。他来到武汉,见陈玉成已经拿下黄州,正向武昌挺进,就急忙叫参赞巴夏礼救场。 巴夏礼赶到黄州,见到陈玉成,要求太平军停止进攻武汉。因为太平军没有生产能力,是一股强大的破坏力量,武汉若是落入太平军之手,必然是生产力被摧毁,生灵涂炭,而这是不符合英国人的商业利益的。英国人希望中国人活着购买他们的商品,如果都被太平军杀掉,他们还找谁做生意去? 陈玉成横行疆场,如何不知道洋人枪炮之犀利?情知这时候再树大敌,于己不利,考虑过后答应了巴夏礼的要求。 陈玉成算是聪明的,反倒是天京城中的洪秀全脑子有点不够用。这个英国海军中将何伯,同样又向洪秀全提出不要进攻上海的要求,洪秀全称,他已经向上帝耶和华打了报告,但耶和华没有批准。英国人不喜欢这个回答,当即向天京城象征性地轰了几炮。洪秀全急忙叫停,说耶和华的批文下来了。 就这样,《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居然成了朝廷的救命稻草,让武汉及上海等商埠成了远离战火的世外桃源。 虽然如此,可陈玉成一路打来,就是为了要以威胁武昌诱使安庆城下的湘军回援,届时太平军也好杀个回马枪,解安庆之围。可现在陈玉成承诺不攻打武昌了,那他千里迢迢跑来干什么? 陈玉成自己也说不清,他和李秀成一样,对自己所处的这个体制架构极不满意,总是感到手脚被人捆着,做起事来痛苦不堪。他想等李秀成到来会师之后,两人好好商量商量。 不曾想李秀成压根就不想去武昌,他的老巢在苏州,经略苏浙才符合他的个人最大利益,当然也符合太平军的最大利益。所以他在祁门把曾国藩吓个半死之后,就去浙江过年了。而陈玉成在武昌周边,从咸丰十年等到咸丰十一年,硬是见不到李秀成的影子。陈玉成好生无聊,就拔师往援安庆去了。 李秀成在浙江度过了一段逍遥自在的日子,静极思动,又返身杀入江西,兵锋遥指建昌。这下又把个曾国藩吓坏了,如果空虚的建昌城落入李秀成之手,那江西的南昌也算是完了。 曾国藩急调鲍超往援建昌,可李秀成却一个神龙摆尾大转身,奔九江杀去了。而这时候陈玉成已经抵达集贤关,正在重力叩关。两厢里报急的书信,如雪片般飞来。曾国藩的手中,却只有鲍超这一支机动部队,要防李秀成就防不了陈玉成,防了陈玉成就顾不上李秀成,如此顾此失彼,让曾国藩如何处理呀? 曾国藩还真不知道该当如何处理。他的办法是赶到江西与江苏边界一个叫沙滩的小地方,把鲍超叫来,说:“咱们俩就坐在这儿看,如果安庆危急你就往援安庆,如果九江危急你就往援九江,等看清楚了再做决定。” 第六章 绝地大暴走 7.李秀成像个小女生 曾国藩在沙滩观察了三天,也不知他是怎么观察的,反正他观察到的结果,与后世的史家所描写的历史没区别,可见曾国藩是个眼神犀利的观察家。 他观察的结果是,李秀成就像个小女生一般柔软,自打他攻入江西以来,纵横驰骋,横贯八方,却连一城一池也没有打下过,甚至连攻克个小县城的战绩都没有。敢情这李秀成率太平军在江西境内过门而不入,暴走来了。 这么柔软的李秀成,断无勇气进攻九江。曾国藩得出这个结论之后,立即下达命令,让鲍超火速奔赴安庆,去解被陈玉成残酷修理的曾老九曾国荃之围。 此前,曾国藩向曾老九写信保证过:“兄弟,听大哥的没错,大哥是不会害你的,你就给大哥死死咬住安庆不放。如果叛军突破集贤关,让你腹背受敌,我这边有猛将鲍超,一日渡江,两日可抵集贤关,就算鲍超他再拖拉磨蹭,五天总能到达,你尽管放心。”——原文是:“万一贼由集贤关攻安庆各营之背,弟须坚守五日。鲍军现在下隅坂,若渡江救援,一日可以渡毕,两日可抵集贤关,纵有风雨阻隔,五日总可赶到。” 曾国藩之所以写这封书信,是因为自打太平军两路西征以来,湘军内部顿时哗然,都认为攻打安庆的曾老九危险了,建议立即撤退。就连胡林翼也乱了阵脚,摇摆不定,莫衷一是。安庆城外的曾老九更是胆战心惊,强烈要求撤军。唯有曾国藩一根筋,坚定不移地贯彻老计划,所以写信安慰曾老九。 这边曾老九还没读完信,英王陈玉成就率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杀来了,而且走的果然是集贤关这条道。甫一到来,就将曾老九困于绝地。 陈玉成好整以暇,一面派部将吴定彩统两千人入城助守,一面在菱湖南北两岸筑垒十八座,通过小船往来湖中,向安庆城中运送粮食。但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以他的力量,想消灭历经百战的曾老九部,根本不可能。 但还有两路太平军正络绎不绝赶来,一路是由仆佣出身的洪仁玕、林绍璋带队,从天京城来的援军。但洪仁玕端茶倒水业务熟练,统兵打仗还是很可疑的。结果这队人马遭遇多隆阿的骑兵,寸步难行,索性掉头又回去了。 另一路人马,就是刚刚从皖南祁门赶来的黄文金部。他本来在祁门有机会杀掉或活捉曾国藩,可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间拔师远飙,跑到安庆来轧闹猛。你既然来了,就表现得勇敢点好不好?可步卒遇到精良的马队,所谓勇敢只意味着死得更快。黄文金不想死,他还要保存革命的火种,继续折腾下去。于是他也掉头又跑掉了。 结果,四路援兵赴安庆,洪仁玕、黄文金这两路初战不利,打道回府了。还有一路李秀成,仍然自由散漫地在江西跑来跑去,连个目标都没有。安庆城下,只剩下一个陈玉成独对曾老九。 杀啊!陈玉成指挥自己的百战之师,向曾老九发起勇猛的进攻。冲哇,太平军向前冲了几步,又全都停了下来。 不停不行,遇到湘军和长围坐困,这仗根本就没法打。 由胡林翼发明,并由曾国藩全新改版升级后的长围坐困,现在已经成为湘军立于不败之地的绝妙战法。两道深逾丈余、宽也是丈余的壕沟,将安庆城死死地封住。曾老九就在两壕之间的地带,修筑了大大小小的堡垒。太平军若要攻打,就要付出极惨重极惨重的代价,而且还没什么效果。 陈玉成非常痛苦,这仗可怎么打呢?但他终究是不世出的名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未过几日,陈玉成的大军突然潮水般的后撤,要走了。这个消息最先被病得半死不活的胡林翼得知,于是老胡强撑病躯,写信给鲍超,说:“安庆这边没事了,你就不用过来了。” 但实际上,陈玉成根本不是撤走,而是诱敌。他的想法是假意后退,引诱曾老九出垒越壕,前来追击,到时候他回师纵围,曾老九就甭想再回去了。可不曾想,曾老九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安危这事他还是分得清楚的。待在壕垒之中就安全,跑出来铁定有危险,所以他眼看陈玉成撤走,却无动于衷,压根就没想到过追击。 陈玉成见曾老九不上当,很生气,就又返身杀回来,继续攻打曾老九。曾老九惊心不已,急忙掐指计算,嗯,大哥说过了,鲍超的援军最多最多也会在五天之内赶到。现在已经四天了,鲍超怎么还没来? 再一打听,得知胡林翼告诉鲍超不用来了,顿时把个曾老九气到要疯,立即写信大骂胡林翼多事。胡林翼当时心里那个别扭啊,心说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战场上全都指望着鲍超,这段日子以来,鲍超忽而杀到江苏,忽而冲到江西,又忽而跑到安徽,累得跟狗一样,人家早就牢骚满腹了。 发牢骚也没办法,胡林翼为了弥补愧疚,一连发了六封十万火急的鸡毛信,催促鲍超快点赶来。 有分教,兵行如火乱中乱,忽东忽西到处窜。没日没夜急行军,鞋底磨穿脚磨烂。话说鲍超如飞而来,与陈玉成直面对撞。一场空前的大战徐徐拉开帷幕,这将是决定湘军与太平军死生的战役。 第六章 绝地大暴走 8.拿下心爱的玱老师 历来史家著史,总是有一段摇摆不定期。这个摇摆期是基于史家的智商所限,总想把历史简单化、政治化,把人物脸谱化。须知历史是人性的演绎,人性是复杂的、多面的、善恶交错的。而有的史家,智商停留在幼稚期,无法理解复杂的人性,无法接受多面的人生,更无法鉴别善恶交错的历史。 所以,总有的史家要把历史简化成卡通片,设定好人坏人。好人处处都是好,杀人放火也不错。坏人浑身都是坏,扶危济困是邪恶。这种思维,往往导致颠三倒四、神经错乱。 单以曾、洪二人而论,清时曾国藩被视为正面人物,洪秀全是坏蛋。到了民国而后,史观渐变,终有大师胡适的小弟子罗尔纲出世,扭转了此前的历史观念,将洪秀全视为英雄,曾国藩霎时间沦为坏蛋。这种思潮迅速席卷史学界并成为主流。由是,但凡提及安庆之役,史家莫不是扼腕叹息,咬牙跺脚,批评李秀成同志不乖、不听领导的话,结果错过了打死曾国藩、解围安庆的数次机遇。 但很快,天才的青年将领陈玉成同志,也受到了大家的批评。 事情源于陈玉成独卧安庆城下,血战曾国荃,可是说好了的另几路援军,却是迟迟不见踪影。而胡林翼一日六催湘军猛将鲍超,嘱其如飞速至。陈玉成发现人家来了大援,而自己这厢的援兵却踪影也无,心情极是郁闷,于是决定去寻找自己的小伙伴们。 这时候陈玉成手中大概有两万人马,他留下八千人,守在集贤关内及菱湖两岸各垒。又留刘玱林统兵四千,守在集贤关外的赤冈岭四垒。最后还剩下六千人,由陈玉成自己统领,带他们去寻找走丢的友军洪仁玕等。 陈玉成找不多久,果然发现了洪仁玕、林绍璋、黄文金等人,众家兄弟相见,分外相亲。正相亲之际,一个天大的噩耗传来,他们会师的消息被曾国藩知道了,此时已经集中了优势兵力,正对坚守赤冈岭的刘玱林狂轰猛打,务必一战全歼之。 曾国藩出其不意,突然来了这一手,那只是因为他太喜欢太喜欢刘玱林了。 老曾为什么喜欢刘玱林?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不需要理由。从曾国藩本人留下来的资料上看,曾国藩对刘玱林的喜欢,已经是非止一日,用情极深。 在书信中,曾国藩对洪秀全、陈玉成、李秀成等表示了极度的蔑视,称之为贼。但对刘玱林却是网开一面,情义缠绵。他称刘玱林为玱翁,就是玱大爷的意思;又或称刘玱林为玱林先生,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玱林老师。 曾国藩称玱林先生,其欢喜之心,无可掩饰。而且曾国藩也不想掩饰,他甚至生怕大家注意不到这一点,在书信中特意注明:“敬其人,故称先生。爱其人,故称翁。” 那么,刘玱林究竟做了什么,让曾国藩又敬又爱? 这事还真没人能说得上来,要知道,这刘玱林并非年轻貌美的小女生,而是追随洪秀全起事于广西的两广老兄弟,而且是太平军中第一勇猛之将。曾国藩称刘玱林为陈玉成平日第一悍党,战守可恃者。此外,刘玱林原本也不叫这个离奇的名字,而是叫刘昌林,可后来太平军中的韦昌辉封了王,就来欺负刘昌林,不允许他和自己同用这个昌字。刘昌林无奈,只好改名叫刘玱林。 此番发现刘玱林落了单,曾国藩欣喜若狂,立即发布战令,命鲍超与另一名湘军将领成大吉,合力猛攻赤冈岭,务须在陈玉成察觉回师之前,拿下他最心爱的玱老师。 鲍超与成大吉得令,立即不惜一切代价地猛扑赤冈岭。一日之内湘军战死三千余人,连拔三垒。俘获自李仕福而下的太平军三千人,全部处死。 第一垒中的刘玱林只有八百守兵。眼见得湘军拼了老命,情知败局终不可免,遂于次日深夜,突围而走。却不料曾国藩太喜欢他了,一封又一封的加急鸡毛信飞到,命湘军将士务须严密巡逻,无令玱翁逃脱。这充满了爱的呼唤的书信,犹如一道追命符,让可怜的老玱无路可走。 冲至马踏石,只见身后火把连天,湘军疯了一样地追来。而前方是湖水,刘玱林匆忙登船,只有二百人上了船,余者六百人统统做了俘虏,也被湘军在第一时间杀掉了。刘玱林惊魂未定,就见前面黑压压一片,竟然是湘军的水师合围,重炮轰来,可怜一代猛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玱老师与其八百悍卒,统统死了个干净。 史家批评说,由于陈玉成不乖,不顾兵法之大忌,将玱老师的四千精兵置于孤危之地,让曾国藩一口吞掉,这是极大的失策。要知道,刘玱林部是一支以广西老兄弟为骨干的百战精锐,是陈玉成全军的中坚。陈玉成东征西战,百战成名,主要靠的就是这支部队。玱老师的悲剧,也是陈玉成个人的悲剧,同样也是整个太平军的悲剧——此军覆灭,不仅使陈玉成军势大衰,也使整个太平军锐气大减,其损失无可弥补,并对安庆及陈玉成的个人命运,以及整体战局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这个分析还真有道理,就在曾国藩自己的奏折上,都得意扬扬地将此列为第一战功,奏折中称:“自与叛军作战以来,我军所斩长发老贼,至多不过数百名,而此次歼除长发老贼至四千名之多,实为从来所未有,厥功甚伟……”最后这个“厥功甚伟”,一般应该由别人来说,自己再谦虚三分。可曾国藩却憋不住自己说,可见他对此战的得意之心。 胡林翼急忙冲出来,再替曾国藩拔高评价:“刘玱林就擒,四垒老贼诛戮殆尽,功抵塔忠武岳州,李忠武九江矣。” 曾、胡二人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刘玱林这四千人人数虽少,却是太平军的核心主力,其被歼灭导致了湘军与太平军的实力转换。湘军从此转强,太平军从此转弱,这也直接决定了未来的战局。 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刘玱林被俘虏后,残暴的湘军将其肢解,并割下首级送到安庆城下示众。这一招极是见效,霎时间太平军人人惊心,个个丧胆。湘军乘势进攻,集贤关内、菱湖两岸的八千太平军,其营垒陆续被攻破,八千人被湘军杀尽。 第六章 绝地大暴走 9.城下破壕战 刘玱林之死,宣告了安庆太平军最后的命运。史家追究这起事件的责任,都把板子重重地击在了李秀成的屁股上。 当陈玉成在安庆城下热血奋战之时,李秀成的军队却丝毫也没有派上用场。他在江西无所事事地逛来转去,一径逛进了湖北,并攻占了武昌县。 安庆解围的机会再次来临,只要李秀成按照原有的作战部署,强攻武昌,则曾国藩这边必然手忙脚乱,安庆城下诸军也会在第一时间内赶往武昌。因为武昌是胡林翼的老巢,如今的战场上,有个没有写在明面上的潜规则,曾国藩是湖南人,他必须保证战火不会燃到湖南境内。而胡林翼身为湖北巡抚,同样也不允许武昌再度落入太平军之手。 胡林翼要求把多隆阿的马队派赴武昌,这个建议遭到了曾国藩的强烈反对。两位老兄弟这是头一遭吵了起来,当然是通过书信吵。这种争吵对于曾国藩是有利的,他反对撤走攻打安庆的部队,拖延下去正中他的下怀。 可是这种拖延于胡林翼大为不利。情急之下,胡林翼强拖病躯,赶往华阳镇,与曾国藩商量往援武昌之事。两人当时说得好好的,派拔除了刘玱林四垒的鲍超和成大吉部,往援武昌。胡林翼带成大吉部先行,鲍超这支军马随后赶来。可是等胡林翼带着成大吉匆忙上路之后,曾国藩忽然间露出背信弃义的小人嘴脸,狠狠地摆了厚道的胡林翼一道。 曾国藩下令鲍超停止往援湖北行动,驻于宿松观望,等等再说。 等什么呢? 在等李秀成的选择。 这时候的李秀成,已经接到了安庆城下的相关战报,他的最优选择是立即进攻武昌,届时胡林翼必然不顾一切,立即调多隆阿的马队奔赴湖北。倘多隆阿一走,曾老九曾国荃也没胆孤军待在安庆城下,也只有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这样一来,曾国藩攻克安庆的计划,就只能宣布失败了。 但问题是,进攻武昌并不符合李秀成的利益选择。这座城池一时半刻难以攻取,必然会陷入旷日持久的苦战之中。打到最后,被湘军团团围困,想逃都逃不了。 李秀成的老巢在苏州,他必须保持足够的机动灵活性,横扫苏州、常州周边的湘军。所以李秀成经过严肃认真的思考,最后决定放弃武昌,而且他也无意往援安庆——他对安庆是真的不感兴趣,这座城池与苏、常之地的利益关联接近于零。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之后,李秀成立即撤出湖北,奔杭州去了。 打杭州,最是符合李秀成的个人利益,也恰恰是曾国藩对他的期待。只不过,李秀成不顾大局,只考虑自己的独头蒜作风,把陈玉成等人坑惨了。 李秀成独往独来,陈玉成却成了太平军阵前无可争议的领袖,他与洪仁玕、林绍璋、黄文金,外加一个姗姗来迟的杨辅清,于桐城地带大战多隆阿。双方的实力对比,多隆阿这边有骑兵一万人,陈玉成那边不少于五万人,但都是步卒。按说步卒与骑兵交战,只要找到正确的打法,也难说谁输谁赢,可由于双方的战略目标不同,直接决定了这场战争的结果。 陈玉成所谋者,是率全军与洪仁玕等天京援兵会师。而多隆阿的任务,就是在两支太平军之间纵横驰骋,阻止双方会师。正因为无法突破多隆阿的铁骑,陈玉成才无奈地选择了分兵之策,将太平军第一猛将刘玱林留在赤冈岭,历史证明这是招糟到不能再糟的死棋。刘玱林被全歼了不说,陈玉成部还遭到多隆阿的疯狂追杀,斩首千人之余。 陈玉成与洪仁玕会合之后,立即分三路从挂车河、新安镇、青草塥进攻多隆阿大营。岂料湘军这边的情报系统高度发达,陈玉成这边尚未行动,多隆阿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他把一万骑兵分为五部分,每部分各两千人,三部分各自迎战一路太平军,另两路埋伏起来,先不吭声。等到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际,两支伏兵突出,于是陈玉成这边就顶不住了,只能溃散。 击败陈玉成、洪仁玕联军,多隆阿就坐下来写战报了,他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以后就没他的事了。 陈玉成这边却是苦不堪言,只好曲线救安庆,走桐城西进湖北,由蕲州境折而下行,绕道宿松、石牌,终于绕回了集贤关。 陈玉成再次出现在曾国荃的身后,让曾国荃大大吃了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玉成已经对曾老九最外围的战壕发起了攻击。 居然进攻外壕,这事说起来就怪异。但湘军的战法太气人,两壕相夹,一内一外,曾老九稳居于中间的安全地带上。你不先摧毁壕沟,这个仗就没法儿打。据记载,太平军潮水般的涌向外壕,每人各背一捆稻草,冲到壕沟边,将稻草丢入壕沟,壕沟中顷刻间就堆满了稻草。与此同时,安庆城门大开,城中的太平军蜂拥而出,开始攻击曾老九的内壕。 此时曾国荃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军队分为四部分,一部分火速挖掘新的内壕和外壕。另一部分负责开炮,向着冲杀而来的太平军狂轰。每一炮响过,都见漫天的血雨狂飞。但炮火根本止不住太平军的攻势,一波太平军死光光,又一波太平军涌了上来,这时候就指望第三部分的湘军救命了。 第三部分的湘军,各持抬枪、鸟枪,巨大的轰响声中,铅弹丸密如飞雨,不长时间,太平军的尸体就堆成了小山,阻隔了双方的视线。但太平军的进攻仍未停止,后续的太平军将尸体搬开,继续向湘军营垒涌来。冲不多远,太平军发现前面居然又出现了一条新壕,攻势顿时受挫。 旧壕即破,新壕已成。太平军层层破旧壕,湘军层层开新壕。陈玉成已经铁了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入曾老九的营垒。双方血战一日一夜,攻壕战中,太平军被打死数千人,湘军这边有壕又有垒,只死了一百多人。只是湘军的火药消耗量是个惊人的数字,火药消耗了十七万斤,铅弹丸消耗了五十万斤。 陈玉成相信,湘军的火药弹丸总有个耗光的时候,不耗光你曾老九,这事不算完!但陈玉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老九这边还有第四路人马。 第六章 绝地大暴走 10.残暴大屠杀 曾老九的第四路人马,由程学启统带。 程学启,桐城人氏。太平军攻入安徽境内招兵,程学启就追随了太平军。他有武艺在身,作战异常勇猛,在太平军中不断获得提升,累官至“弼天豫”。当时守安庆的太平军主将是“受天安”叶芸来,他本是陈玉成的部下,当年陈玉成攻打江南大营时,留他守在此——安庆是陈玉成的地盘,正如苏州是李秀成的地盘一样,所以陈玉成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安庆。 叶芸来与程学启之间的关系,堪称人世间最复杂的。当时舒城高祟善有三个女儿,美貌无双,叶芸来娶了大女儿,二女儿则嫁给了程学启。这么算起来,两人是连襟,相互之间的信任度是毫无疑问的。但叶芸来是广西老兄弟,程学启终究是当地人,所以叶芸来对程学启又始终保持着密切的监视。 再说曾国藩久攻安庆不克,就琢磨其他损招,有桐城人孙云锦献上一计。他建议曾国藩把程学启的养母抓来,威胁说:“如果你不进城说服养子投降,就杀掉你的亲生儿子。”老太太吓坏了,果然化装成丐妇进城找程学启。监视程学启的人立即向叶芸来报告,于是叶芸来派壮士八人,持令箭来召程学启。 程学启身在太平军,如何不知道太平军的刑责严酷?自知此去必死,遂带身边的亲卫八十二人,骗开城门,狂奔至曾国藩之弟曾国葆的营垒,请求投降。曾国葆虽然打开营门,放程学启进来了,但曾氏兄弟却始终怀疑程学启的忠诚度。最缺德的是曾老九,他把程学启置于湘军营垒与安庆城之间,炮口对准程学启,每日里只供应当天的口粮,让程学启困窘之极,几欲自杀。 被迫投降,却得不到湘军的信任,程学启已经够悲催的了。城中的叶芸来又翻脸无情,竟然杀掉了程学启的妻子和幼子,并将头颅悬于城头——那可是叶芸来的小姨子和侄子啊,连小姨子都下得了手杀,真不知这个叶芸来又有何面目面对自己的妻子。 有分教,叶芸来灭绝人性杀小姨,程学启骨肉断情破安庆。悲愤之下,程学启献上北门攻穴之计,他最熟悉安庆,知道攻取的最优办法。当陈玉成统太平军疯了一样的狂扑曾老九营垒之时,程学启却在安庆北门墙外打孔安置火药,再施以火炮轰击,就听轰的一声,北门城墙被轰出一个洞。 至此,安庆宣告攻破,时在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一。 湘军将士逾垣而入,此时安庆城中,太平军早已饿得连刀子都举不起来,湘军一通狠砍,犹如杀猪宰羊,展开了血腥大屠杀。叶芸来退入城中,开始打巷战,但困兽犹斗,于事无补,最终全部战死。 陈玉成、洪仁玕、林绍璋、黄文金与杨辅清,仍然在持续不断地进攻曾老九。远望安庆城中火光大起,明照天南,此时众人心下一片凄然,情知大势已去,从此无力回天。但众人心中不忿,仍然又向曾老九的营垒发起两次大规模狂攻,想在湘军还未在安庆城中站住脚的时候,争取扭转战局。 但湘军既破安庆,士气大振,太平军的两次进攻都无疾而终。无奈之下,陈玉成只好连夜退出集贤关,向着桐城方向暴走。多隆阿的马队兴高采烈地追杀而来,再给陈玉成那颗破碎的心,来一次重重的伤害。 曾国藩的一根筋终于获得了回报,拿下安庆,下一站就是天京了。 据统计,安庆之战,太平军凡死者超过三万人,其中一万死于攻城之战中,一万死于破城时的巷战中,还有一万举手投降。 但看着这一万太平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曾国荃好不心慌,就叫来部将朱洪章,问:“这么多的长毛贼,万一他们发起飙来,可怎么办啊?” 朱洪章答:“这好办,统统杀掉就是了。” 曾国荃道:“你说得容易,可长毛贼太多,怎么个杀法呢?” 朱洪章笑道:“不如这样好了,咱们把营门只开一道缝,叫长毛进来接受审查,每次叫进来十个人,进来后就杀掉,这样最多不过半天的时间,就统统杀光了。” 曾国荃说:“你好邪恶,好残忍,好没人性,连这么歹毒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我可不忍心……你快去呀,杀光了后回来报告。” 于是朱洪章回去,立即照他的办法开始屠杀俘虏,果真不过半天时间,一万多名俘虏就全部身首异处。杀光了投降的太平军,曾国荃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古人云,“杀降不吉”,杀了这么多的俘虏,冥冥中会不会有报应呢? 曾国荃心神不定,就写信给大哥曾国藩,询问自己是否做错了。 曾国藩回信说:“杀杀杀,不要客气,杀光了才省心……”原文是:“既已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为悔?此贼之多掳多杀,流毒南纪,天父天兄之教,天燕天豫之官,虽使周孔今生,断无不力谋诛灭之理。既谋诛灭,断无以多杀为悔之理。” 曾国藩竟然写出这种丧心病狂的文字来,这让后世支持洪秀全的史家逮到了理,纷纷声讨曾国藩之凶暴残忍。而另一派史家则会展示出洪秀全在天京城中对柔弱女子点天灯的酷刑,并质问前者:“对这样灭绝人性的两足走兽,若非以杀止杀,你能拿出更好的解决方案吗?” 我们不介入两派史家的无聊争吵,我们更关注的是曾国藩这个人。如前所述,曾国藩的这番话,与他的个性是吻合的。别忘了,这家伙早年就是个蟒蛇娃,惹毛了他,他是不会让你好过的。说到底,是因为洪秀全将儒家学者列为清除的目标,而儒家思想却是曾国藩集团赖以存身处世的根基,这就决定了二者的不相容。 很快,曾国藩的儒家学者形象就派上用场了。 就在湘军与太平军血战安庆城时,在北方,从热河直到北京,一场影响了中国百余年的宫廷阴谋正在疾速推进之中。避暑山庄,咸丰暴毙。北京城外,重臣断首,小女人慈禧正不疾不徐地走入历史。此后,她将驾驭老夫子曾国藩,继续这场无休无止的争战。 第七章 师徒大斗法 1.曹操董卓没区别 咸丰帝没能等到安庆城破的那一天,就在热河撒手归西了。史称他是病死的,但更大的可能,是活活窝囊死的。 咸丰帝真的好窝囊啊。古来帝王,自打秦始皇就立下了规矩,皇帝嘛,就是要为所欲为,就是要唯朕独尊。可咸丰帝前脚登基,后脚冒出来个洪秀全,跟他争夺独尊的资格。此犹罢了,洋人也不尊重他的独尊,居然把他撵到热河来,跟其他的皇帝们比比,咸丰帝真的很失败。 咸丰帝死,同治登基。 但小同治刚刚六岁,吃奶是高手,治国这事别找他。所以咸丰帝设计了一个精巧的权力制衡体系,他把国政授予八个老头,史称“襄赞政务大臣”,也就是托孤之臣。这八个老头负责治理国家,但咸丰帝把玉玺放在了两宫太后那里。 按咸丰帝的想法,托孤大臣有政治权力,但议策必须要去找两宫太后盖章。而两宫太后有盖章的权力,却不会写圣旨。如此一来,这八个顾命大臣,就没机会算计六岁的小同治,皇家权力,从此稳如磐石矣! 但咸丰帝却疏忽了,八个托孤老头的议案,不盖上玉玺是无法生效的。但两宫太后却是可以自己写圣旨,自己盖章的! 于是历史按其固有规律向前推进,两宫太后瞧八个托孤老头不顺眼,八个老头也看这俩小娘儿们不爽。于是两宫太后就自己写了圣旨,盖上章,传胜保火速北上护驾。再密召恭亲王奕䜣,醇亲王奕,几个年轻人联手,把八个顾命老头统统打掉了。 这段历史,又称“北京政变”,从此权力型女人慈禧走上舞台,开始折腾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大清帝国。 有记载表明,当时的曾国藩也几乎卷入这起政变。 有关此事,《湘绮府君年谱》中有一段无法证实的记载:“是岁七月,文宗皇帝晏驾热河,怡郑诸王以宗姻受顾命,立皇太子,改元祺祥,请太后同省章奏。府君与曾书,言宜亲贤并用,以辅幼主。恭亲王宜当国,曾宜自请入觐,申明祖制,庶母后不得临朝,则朝委裘而天下治。曾素谨慎,自以功名大盛,恐蹈权臣干政之嫌,得书不报。迭后朝局纷更,遂致变乱,府君每太息痛恨其言之不用也。” 这段文言文是说,咸丰帝死的时候,大名士王闿运立即上书曾国藩,建议曾国藩立即提师北上,去找小皇帝同治,陪小同治一道治理国家,不要给两宫太后以机会。但曾国藩担心这么个搞法,让自己成为遗臭万年的大奸臣,就拒绝了。 单从历史的逻辑上来说,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是很高的。要知道,自打英法联军攻破北京,咸丰北走,这天下说话算数的,实际上就是曾国藩了。咸丰帝根本没有丝毫余力顾及这些。而曾国藩乘机放开手脚,长年征募招聘,各地求职学子想找个吃饭的营生,来他这里最合适。如此之多的怪异人类扎堆在一起,干什么事的人都有,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如果有人建议曾国藩抓住这个机会,夺取权力,这绝对是正常的。 单看大名士王闿运的建议,实际上不过是建议曾国藩走曹操的路线,挟小同治以令诸侯,如果曾国藩真的这么干了,也不奇怪,但他为什么不肯干呢? 三个原因。一是曾国藩的一根筋个性。他脑子里有一个先克安庆,再灭天京的构思图,这个图没有完成,他没心思干别的事。二是他毕竟是饱受儒家经典浸淫的学者,无法让自己做出对不起咸丰帝的事情来。要知道,他之所以能够获得一个曹操类型的机会,正是因为咸丰帝对他的信任。他才得以杀伐天下,炙手可热。如果因此而萌生出夺取咸丰帝江山的意图,就过不了自己的良心这一关。三是他之所以赢得世人如此拥戴,那是因为他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替天下人解决洪秀全带来的麻烦。如果他突然选择做曹操,就会失去道义的支持,届时天下英雄狗熊,都会乘机起事轧闹猛,折腾到最后,恐怕曹操做不成,反倒做成了臭名昭著的董卓。 董卓与曹操实际上没丝毫区别,不过是一个失败一个成功而已。失败的董卓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民贼,而成功了的曹操却被誉为非凡的政治家。这种成王败寇的观念,根植于国人的脑壳之中,曾国藩史书读烂,杀人如麻,如何不知道国人的这个毛病?他才不会触碰人性最险恶的底线。 倒是北方的胜保,他不甘寂寞,跑到北方去支持两宫太后,支持到最后的结果,是被慈禧彻底灭了门。曾国藩能全名全节全功,就是因为他不会为鼻尖前的微小利益所迷惑,这岂是王闿运之流所能理解得了的? 事实上,曾国藩的选择是非常正确的,北京城中刚刚发生政变,掌握权力的两宫太后,对天下的局势是两眼一抹黑,只知道天京城中有个洪秀全,非要跟她们过不去,但怎么解决这个麻烦,她们是一点主意也没有。能够做的,只能是坐看各地督抚自行其是,边看边学。 这就等于给了曾国藩不受牵制的权力,可以放开手脚,尽抒人生情怀。 据曾国藩本人的日记记载,在接到咸丰帝驾崩的消息后,他非常悲伤,当即叫来幕僚,撸起袖子,下了两盘围棋。 十月初六日,知寿州为苗沛霖所陷。早饭后,至寓内北边所设皇殿内迎接遗诏,跪迎于门外。安诏后,行九叩礼,宣读毕,复行九叩礼。礼毕,与学使及司道等叙谈,旋围棋一局…… 咦,不对呀,曾国藩应该是马上为咸丰帝召开追悼会,三军将士尽缟素,泪飞顿作倾盆雨呀。他怎么优哉游哉地下起棋来了呢? 曾国藩又不发神经,给个九叩就对得起咸丰了。他现在心里想的是:……嗯,这个,嗯,那个,嗯,我老曾,是不是那什么……嗯,现在终于没人能管着我了,是不是应该弥补一下我的人生缺憾?嗯,是不是应该找个漂亮的、温柔的、长发及腰的美貌女生,和她共同探讨人生呢?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儒家学者的立身处世格言。曾国藩既然想到找个小女生,当然是说做就做,绝不会耽搁半秒钟。 第七章 师徒大斗法 2.骗进门来杀掉你 十月初三,曾国藩突然来到亲兵统领韩正国的营地,不打招呼地抽查点名。抽查的结果,安庆攻克之后,太平军气势大挫,再也不敢触怒湘军之威。曾国藩大摇大摆地住进了陈玉成的英王府,湘军已经进入无忧幸福期。所以亲兵卫队中的士兵们纷纷请假溜号,跑出去撒欢,让兵营变得清冷寂寞。曾国藩点过亲兵的花名册,发现有十七名士兵缺席。 曾国藩极为不满,把韩正国吓得心脏怦怦乱跳。 隔了七天,是十月初十,也就是咸丰帝的遗诏送达的第四天,曾国藩的日记中记下了这么一件事: 十月初十日,思作字之道,刚健、婀娜缺一不可。早饭后围棋一局,见客三次,清理文件。闻雪琴昨夜宿黄石矶,本日将到安庆,余出城迎接,至盐河座船等候,数刻不到。前季弟代余买一婢,在座船之傍,因往一看视,体貌颇重厚,特近痴肥…… 很奇怪的是,到目前为止,尚无史家发现这篇日记或对此作出说明解释,或许有的史家没有看到,或许是看到了没有看懂,或许是看懂了却因此而疯掉了,或许还没疯但神经也已经不正常了……不管怎么说,赶在疯掉之前,我们需要理清一下这天所发生的事情。 早晨,曾国藩起床,神清气爽地吃饭,饭后开始下围棋。下罢围棋,得报水师统领彭玉麟行将抵达江边,曾国藩这边无所事事,就亲往江边迎接。到了江边,正等待之际,曾家老五曾国葆悄悄地踅来了,把曾国藩拉到一边。 曾国葆:“大哥,你上次不是说让我替你找个美女吗?” 曾国藩:“找到了没有?我说你能不能快点呀。” 曾国葆:“大哥,美女已经找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曾国藩:“要看要看,快点带我去看……” 听说有美女可看,曾国藩说走就走,雷厉风行,还不带走半片云彩。他走后不久,彭玉麟来了,到江边发现没人接他,极是困惑:咦,这是怎么回事?老师可是说好的要亲自来迎接我,是不是准备工作还没做妥?那我耐心等一等。可怜彭玉麟在雪地里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一个人影。最后彭玉麟万般无奈,只好自己摸进城里,找到了被曾国藩设为大营的原陈玉成英王府,却全然不明白,素来讲究千金一诺的曾老师,为何要放他的鸽子。 而曾国藩兴冲冲地跟曾国葆到了江边另一条船边,就见曾国葆拿手一指:“大哥你看,那边的年轻女子就是我替你找好的,你要是中意,这就可以带回去。” 曾国藩急忙拿眼睛细看,顿时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悲愤不已,泣血涟涟:“曾国葆你个混球,怎么找来个肥妹子?” “体貌颇重厚,特近痴肥……”这就是曾国藩在日记中所描写的那个女生的特点。 体貌颇重厚怎么了?有点痴肥又怎么了?不就是个胖女生吗?胖女生好呀,胖女生心地善良、温柔厚重,冬天还不需要电热毯,你曾国藩凭什么歧视胖女生? 说什么都没用,曾国藩就是不喜欢肥妹,你又有什么办法? 有分教,曾圣人不喜肥妹,一根筋只爱美女。曾国藩想找个美貌女生的事情,立即被有心人注意到了。 这个有心人,就是亲兵统领韩正国。 前番曾国藩突然对韩正国的亲兵卫队进行抽检,发现有一十七名士兵溜号,这件事让曾国藩极为不满,韩正国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要知道,曾国藩治军是极为狠辣的,其杀伐果断,不留情面,是有目共睹的。 在曾国藩的日记里,记载了他诱杀憨厚的部下黄胜林的事件: 咸丰十一年六月十三日:钦缚黄胜林正法,并将罪状示营。中饭后,袁国祥来,其部下千总黄胜林,去年八月在徽州闹饷,张小浦临行开单,请拏黄弁正法,余未遽拿办。昨五月初三日在漳岭不战自退,又纵勇抢掠。袁国祥奏请以黄弁补把总缺,余批令来东流。本日申刻,袁国祥带着黄弁来辕,因自数袁国祥之罪而令吉后营缚黄胜林正法,并将罪状榜示营门…… 这段记载,是说湘军中有个千总黄胜林,这老黄不乖,湘军因为经济困难,经常拖欠工资,他竟然带头要求补发欠薪,此种行为大大激怒了各级领导。不要问领导欠你多少工资,要问你怎么还没把领导伺候舒坦了?于是上级领导愤然向曾国藩打报告,要求将黄胜林杀掉。如果每个员工都像黄胜林这样,拖欠点工资你就闹起来,领导还怎么混? 曾国藩初练湘军时,拖欠工资是经常的事,因为初期他没有地方的实权,只能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讨弄到点儿就赶紧发薪,讨弄不到,就鼓励湘军将士多做贡献。不太清楚曾国藩是如何看待拖欠工资这种事的,但他收到请杀黄胜林的报告之后,没吭声,将报告压下,却在慢慢搜集黄胜林的黑材料。 黄胜林的黑材料搜集齐全了,现在新任领导却要求给黄胜林升职。曾国藩大喜,立即命将黄胜林带到东流大营,他老人家要当面嘉奖。 可当黄胜林来到,老曾却突然翻了脸,严厉斥责黄胜林的现任领导,并将黄胜林推出去砍脑壳,悬首示众。想来黄胜林死前一定是悲愤交加,你说曾国藩这个混蛋,你要杀人就杀人吧,还撒谎说给人家升职,把人骗上门来杀,真是太阴损、太缺德了。 韩正国可是亲眼看着维权员工黄胜林被砍头的,最是知道曾老板那含而不露、秋后算账的狠辣手段。韩正国担心,曾老板会不会拿收拾黄胜林的招数来修理自己?是不是已经搜集到了自己的大量黑材料?如果是的话,那自己的脑壳可就悬了。 怎么办呢?韩正国想,看来我只好多为领导做点实事,争取在领导心里有个好印象吧。 说到做实事,眼下最大最大的实事,就是替曾国藩找个漂亮女生来。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虚的。 于是韩正国立即行动起来,踏破铁鞋去寻找美貌女生。 第七章 师徒大斗法 3.老师真的很心痒 韩正国开始为曾国藩寻找美貌女生,花了整整十天的时间,终于找到一个,然后悄悄请曾国藩去验货。曾国藩去了,仔细一看,果然不是肥妹,而是个袅袅婷婷的二十岁年轻女子,姓陈。已经五十一岁的曾国藩一见大喜,立即把陈姓女子抬了回去,当即成亲。 美女是有了,但韩正国却意识到一桩麻烦。朝廷是有规定的,禁止封疆大吏纳所辖地域的女子为妻为妾,因为你地方官的权力炙手可热,你相中谁家女子,对方纵千不情万不愿,也不敢冒破家灭门的风险拒绝。如果没有这条规定,只怕天下的百姓就要遭罪了。如今曾国藩官为两江总督,兼着兵部尚书的衔,他却把自己管辖区域里的年轻女子抬进自己家的屋门,这事妥当吗? 这事当然不妥当,但韩正国身为下属,就是要为老板分忧,让不妥当的事变得妥当起来。于是韩正国开始大造舆论,称陈姓女子是湖北人,而曾国藩是两江总督,所以呢,陈姓女子不属于曾国藩管辖地段的居民,可以抬进家。但这个理由却不过是十足的瞎掰,因为在这战乱的时候,湖北人也好江西人也罢,为了逃避战火,都是到处乱跑。纵然是湖北女子逃到安庆来寻求庇护,曾国藩却仗恃权力,将她娶进门——她或者她的家人,有几个胆子敢拒绝? 但没人敢提这茬,要知道,这时候的朝廷基本上就等于废了。两宫太后刚刚杀了八个顾命老头,又在急手忙脚地整治那些不肯听话的皇亲国戚。曾国藩这边就等于放了羊,没人管,他手中握有湘军雄师,杀人放火等闲事。虽然他违背朝廷规定,娶了陈姓女子,可哪个嫌命长了,敢在这时候乱说话? 只有彭玉麟敢! 彭玉麟是湘军将领中的典型,出身苦寒,一边苦读一边做事,读书破万卷,生性喜杀人。若遇莫逆,吟诗作赋,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湘军中这样的人物很多,除彭玉麟外,还有一个李鸿章。两人一样的才华过人,却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暴脾气。在曾国藩的幕府中相遇,谁也不肯让谁,于是有一次,两人竟然像粗汉一样扭打起来,撕扯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众幕僚围绕着他们大喊加油,同时急忙设局赌哪个能赢——这里补说一下李鸿章,补说李鸿章之前,先要补说胡林翼。胡林翼在安庆攻克之后就死掉了,但他死前成功地做了一件事,劝说曾国藩给李鸿章写信,说点软话,央求李鸿章回来。概因李鸿章有大才,迟早一飞冲天。如果跟他把关系弄拧,平白无故多一个仇人,未免有些划不来。于是曾国藩又给李鸿章写信,说了几句软话,李鸿章就又晃悠晃悠地回来了。 虽然李鸿章回来了,但对于曾国藩纳陈氏为妾这事,他一声也未吭。但彭玉麟却是非要吭声不可。 彭玉麟来安庆的时候,曾国藩说好了去接他的,但彭玉麟在江岸等到天黑,也没见到曾老师的影子。后来才知道,曾国藩去是去了,可临时被曾国葆拉了去看肥妹。因为老曾不喜欢肥妹,一生气,当时就回去了,忘了彭玉麟这档子事。 被曾老师放了鸽子,彭玉麟很悲愤、很窝火。正无处发泄,眼见曾国藩居然违背朝廷规定,娶了陈氏女,当时彭玉麟就按捺不住了,拔剑而起,大喝一声,冲到了曾国藩的座船上,高声大叫:“无耻小人韩正国,拿命来!” 这个……躲在船尾的韩正国吓得直缩脖子,心说是你家曾老师娶了陈氏女,跟我有什么关系?可韩正国也知道,曾国藩娶陈氏女,是自己拉的线。彭玉麟虽然拔剑而起,却终究不敢直接冲着曾老师去,就抓住自己保媒拉纤这一条,要找自己的麻烦。 唉,这正是,做个员工难又难,老板个个特难缠。不拉皮条修理你,拉了皮条更麻烦。韩正国不敢招惹彭玉麟,只好躲起来,默默垂泪。 可彭玉麟骂个不停,也没人敢制止他。无奈之下,曾国藩只好硬着头皮出来:“雪琴呀,啥事这么张牙舞爪的?” “老师,你出来的正好!”彭玉麟纵身上前,“地方官不得纳辖区民女为妾,这个规定有没有?军营之中,严禁将弁掳掠民女,这条军纪有没有?现在有人公然迎娶民间女子,干犯国法军纪,这个事,有没有人出来作个交代?” “这个……那个……”曾国藩把彭玉麟拉到一边,“雪琴啊,这个,嗯,老师不是那个什么,那什么,老师有难言之隐啊。” 彭玉麟:“有什么难言之隐?” 曾国藩急了,一跺脚:“老师是痒得实在难受!” “眼看着年轻貌美的女子,哪个不痒?难道就你一个人……”彭玉麟还待要吵,却忽然间醒悟,对,没错,曾国藩是真的痒得难受。 曾国藩之痒,与普通人等见了美女心痒痒,不是同一个概念。曾国藩是患有蛇皮癣的——别忘了他是个如假包换的蟒蛇娃!不太清楚曾国藩到底是怎么患上这怪病的,有史家称这应该是早年的病患,也有史家怀疑,这跟曾国藩青年时期放浪形骸有关,总之是私生活不检点,所以长了一身的蛇皮癣。 曾国藩喜欢下棋,下棋的时候,他的手就在身上搔呀搔,只见白花花的皮屑漫洒在棋盘上,眼见如此场景,下棋者莫不是赶紧认输,受不了他这个。 曾国藩的蛇皮癣,就连天京城中的洪秀全都知道,所以洪秀全高瞻远瞩地指出,曾国藩是天上的大蛇撒旦,这厮最早的时候引诱夏娃吃了善恶果,后来上帝耶和华率大宝耶稣、二宝洪秀全,于天庭追杀大蛇撒旦,把撒旦打落尘世,化为曾国藩。有关洪秀全这个讲话的精神,在一批文件中有记载。早在1959年,英国驻华大使馆将这批中文文件运回伦敦,从此这批档案就收藏在英国公共档案局。其中一份文件,是辛酉十一年二月十九日的《天王诏旨》,其中记载的洪秀全讲话称: 人无天父从何出,生哥(耶稣)暨朕共老妈。 爷亲教朕读神诗,凭诗认爷今无差。 爷又命哥教朕读,天嫂劝哥悠然些。 哥生三子并二女,朕有一子爷带他。 天上有三十三天,爷哥带朕战层层, 驱逐蛇魔阎罗鬼,即是撒旦把人缠。 层层逐他层层落,天将天兵护两边。 朕时战倦中安睡,周围神使护后前。 老妈摘赐生命果,食饱大战嘱叮咛。 那时砍妖三分二,严将撒旦打落地。 …… 这段读了后会让人疯掉的洪秀全式顺口溜,算是太平军对曾国藩所患蛇皮癣的最权威的解释了。总之,洪秀全认为曾国藩就是撒旦的三分之一,那三分之二被砍落天庭,这三分之一落在地上跟他捣蛋。 正因为曾国藩患蛇皮癣众所周知,所以,他告诉彭玉麟:“我娶这个陈氏女,可不是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身上痒得要命,痒得发狂,让她替我挠挠痒。如果雪琴你认为这不妥,那你来给老师挠痒,你来你来……” 彭玉麟愕然而退,这快乐的军营花絮,差不多快要接近尾声了。 第七章 师徒大斗法 4.和上海有个约定 陈氏女在曾国藩的生命中出现,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曾国藩是个人,不是什么蟒蛇娃,也不是什么巨蟒撒旦,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他和凡夫俗子之间的距离,比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的距离更小,而且更多时候是紧贴在一起分不开的。 既然如此,又何以解释曾国藩历史留名,而凡夫俗子们却默默无闻呢? 说到底还是曾国藩的一根筋,当然许多凡夫俗子也是一根筋。但曾国藩和凡夫俗子们的筋,扭的不是同一根。凡夫俗子们的一根筋,是他们都知道读书读史有益身心,却铁了心咬紧牙,坚决不肯读书。而曾国藩则是铁了心咬紧牙,纵然没有读书的天资,也非要把书读出个道道来。所以此前的历史典籍,从曾国藩读过的二十三史再到包括了清史在内的二十四史,除了曾国藩一根筋非读不可外,凡夫俗子们都尽其可能离这些书远远的,这就形成了彼此之间人生成就的巨大鸿沟。 再接下来,既然陈氏女已经走入曾国藩的生命,成为历史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曾国藩又哪来那么大的精神头,天天给家人写书信,叮嘱家人修身养性呢?如此年轻貌美的女生在身边,他哪来的时间写信? 这是因为,陈氏女自打进了曾国藩的门,第一件事就是往床上一躺,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原来陈氏女身体有病,这就难怪她看起来袅袅婷婷、弱不禁风了。也许是贫寒生活下的营养不良,也许是当时的卫生条件太差,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曾国藩是指望不上陈氏女给他挠痒痒,至于红袖添香、画眉深浅这些小把戏,就更没希望了。 起初,曾国藩似乎还抱有希望,想等陈氏女的身体慢慢好转,但过了段时间,他就察觉不对头了,急忙把陈氏女的父母找来,让他们就在自己的府中照料女儿。曾国藩这样做,实在是老谋深算,生恐陈氏女突然死掉,届时人家父母会怀疑甚至控告他虐待女儿,到时候他解释不清。现在由陈氏女的父母现场照料,自然也就没理由指控他了。 陈氏女入门一共十九个月,吐血不止十九个月,然后就闭上眼睛,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这让曾国藩郁闷压抑,再次跌入神秘主义的泥坑中。他开始深信,自己就没有桃花运,上天似乎拿定了主意,非要强迫他走上圣贤之路。纵然他再不乐意再不情愿,这事也没商量。 无奈何,曾国藩只好放下满脑子的花花心思,转到正经事上来。这正经事就是,追杀末路穷途的英王陈玉成。 话说这安庆,原本是陈玉成的老巢,曾国藩夺取了安庆,并残杀了其最优秀的部将刘玱林,让陈玉成无枝可依,一蹶不振。撤离安庆时又惨遭多隆阿马队追杀,损失惨重。这时候陈玉成最急切的,就是想快一点补充人手。他想沿途转战去襄阳募军,但他的部下人心已散,拒绝前往。失去了刘玱林这枚定海神针,陈玉成甚至连对部众的控制能力都没有了,只能是被动地随部众任意西东,如毫无目标的潮水,涌向庐州一带。 这时候陈玉成最渴望的,就是他的战友李秀成能够伸出援手,帮他一把。 李秀成也确实出手了,不过他选择的地方是杭州。前面说过了,李秀成的老巢是苏州,攻克杭州是符合他的个人利益的。杭州大战,守城的是广西提督张玉良,此人本是江南大营的中坚,咸丰帝活着的时候建江南大营,困守天京,李秀成佯攻武昌,迫使江南大营派出张玉良往援。结果却被李秀成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一个回马枪挑翻了江南大营,从此张玉良就沦落杭州,与巡抚王有龄相依为命。 此时李秀成狂攻杭州,张玉良和王有龄苦守多日,却不见曾国藩发一兵一卒,最终张玉良中炮而死,巡抚王有龄等大员自杀。李秀成杀入杭州,再攻由旗兵坚守的内城,须臾城破,城内旗兵及满兵万人遭到屠杀。 接下来,李秀成驱师奔向上海,去履行一年前他和英国人之间的协议。 一年前,李秀成始克苏州,就将兵锋指向富庶的上海,欲取其膏脂以养军。当时上海富绅惊恐交加,找来了一支令人意想不到的军队:英法联军! 因为担心太平军摧毁上海的经济,不利于列强的长期利益,英法联军在攻入北京城,逼迫咸丰帝逃往热河之后,就到了上海,并与李秀成接洽,双方达成协议,李秀成承诺一年内不进攻上海。 但是现在,一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李秀成回来了,来履行他对上海的约定。上海顿时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第七章 师徒大斗法 5.一代奇人遭压制 李秀成攻克了杭州而后,裹胁甚众,号称五十万。当太平军向上海推进,沿途四周,地平线为终日不散的火焰和浓烟所笼罩。成千上万的难民哭号着涌入租界,凶悍的英法联军在上海城外与太平军交火,枪声震天,火光熊熊。但终究难挡太平军来势凶猛,上海落入李秀成之手,不过是迟早的事。 就在这时,上海城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名臣林则徐的关门弟子冯桂芬,一个是大诗人龚自珍的儿子龚橙。冯桂芬建议去安庆曾国藩处求援,请求曾国藩派军队过来保护上海。但大家也早发现曾国藩这个人一根筋,他想的只是攻破天京城,拿下洪秀全,对上海的安危根本不会考虑——杭州城被李秀成攻破,曾国藩就没有理会。幸好龚自珍的儿子龚橙是海内名士,与曾国藩帐下的幕僚赵烈文是结义兄弟,如果托赵烈文说情,或许能够打动曾国藩。 但只有赵烈文的交情怕也靠不住,所以冯桂芬又推荐了素有烈士情结的钱鼎铭,认为如果想打动曾国藩的一根筋,非钱鼎铭不可。 一切果如冯桂芬所料,当钱鼎铭等人来到,向曾国藩哭诉上海的危难之时,曾国藩却笑眯眯地道:“事偏远,恐不能及。”一句话就打回去了。 这时候钱鼎铭的烈士情结大发作,开始跪在曾国藩面前号啕大哭。原来他这个烈士情结跟曾国藩的一根筋有得一拼,都属于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的典型。这可谓,烈士遭遇一根筋,闷头闷脑大比拼。不达目的不罢休,最后赢家是黄金。纵然是钱鼎铭的烈士情结也不是曾国藩一根筋的对手,但上海来使提出的一个条件却让曾国藩怦然心动。 钱鼎铭向曾国藩保证,上海之富,富可敌国,单只是财赋每月就有六十万两白银。如果曾国藩往援上海,就可以获得每月十万两的银子。 十万两?毫不夸张地说,这个数目把曾国藩吓到了。他统率湘军,最难最难的就是弄到钱发饷银,经常为了一两万两的银子,愁得满头白发,绕屋彷徨,积泪涨江,最后的结果还是因为欠饷而不停地发生兵乱。他何尝听到过如此之大的数目,而且还是唾手可得? 曾国藩动心了,决定派一员上将奔赴上海。 派哪个呢? 这时候摇摇摆摆走出来一个吴坤修。 吴坤修,奇人也,此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行军打仗百战百赢,西洋军械娴熟精通。他著书立说,曾国藩就是他的读者。他人生的沙场战绩,说起来就是一个传奇。但他走的不是科举路线,而是捐的功名,靠事功立身。 吴坤修崭露头角,是在太平军第一次进犯长沙之时。那时候曾国藩还躲在家乡,不敢出来办团练,而吴坤修就在战场上纵横驰骋,表现非凡,从候补县丞升为知县。后来曾国藩在年迈的父亲的鼓励之下,硬着头皮来长沙办团练。当时的湘军,已经由罗泽南拉起雏形,罗泽南的弟子王錱成为曾国藩的倚仗。可王錱是乡下人,听不懂官话,于是吴坤修就成了两人的翻译。 此后曾国藩建水师以吴坤修管理弹药军械。湘军首征即被太平军困于九江,吴坤修单骑赴前线,引导船队穿越湖口,突破太平军包围驶入鄱阳湖,所以内湖水师被困两年之久而依然存活,都是吴坤修的功劳。再之后,吴坤修在战场上忽东忽西,或追随罗泽南往援湖北,或率其彪字营奔赴江西营救曾国藩,堪称百战之军,全无败绩。但在攻打东乡县时,他遭遇到他人生中唯一的失败,遭到责罚革职,陷入沉寂两年之久。 两年后,吴坤修再统军奔赴湖口,继续他的不败人生。曾国藩在祁门困于太平军之中,竟然未死,并非是奇迹,而是吴坤修驰援景德镇,封住了太平军北上之路。而他的神来之笔,是与太平军比速度,从建德直打到江西,其间无一败绩,成为湘军中永远的传说。 现在曾国藩欲为湘军取上海膏腴之地,吴坤修当仁不让地走了出来,说:“我愿意募六千精兵,开赴上海。” “这个……”曾国藩吞吞吐吐地说,“吴老弟,你不是在写《三耻斋初稿》吗?快点去写吧,我还等着看呢,都等不及了。” 吴坤修说:“书稿已经写完了,等一会儿我拿过来。” “哦,这么快就写完了……”曾国藩忽然间眉头舒展,“对了,吴老弟,营里还有许多打坏了的火枪,正等你修理呢,你得抓紧点。” “哦,军械已经全都修完了呀。”吴坤修说,“我现在是无事一身轻,马上就可以动身募兵。” “你等等,”曾国藩止住他,“我是想……嗯……对了,现在这时候,恐怕募不到新兵,再等等吧。” 吴坤修大惑不解:“怎么就募不到呢?不会有问题的。” “有,有问题。”曾国藩一口咬定,“吴老弟你先出去,我怎么身上又痒起来了呢……” 后世史家无不对曾国藩压制吴坤修表示愤慨,认为曾国藩做事是出于私心,而无公义。他想把往援上海的肥差留给自己的亲弟弟曾国荃,所以不惜露出一副小人嘴脸,刻意打压吴坤修。 但对此,曾国藩本人却有不同的见解。 第七章 师徒大斗法 6.低调的奢华 吴坤修错失一飞冲天的良机,到底是因为曾国藩的私心作祟,还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呢? 后来曾国藩在写给吴坤修的一封信中这样说道:“阁下昔年短处在尖语快论,机锋四出,以是招谤取尤。今位望日隆,务须尊贤容众,取长舍短,扬善于公庭,而规过于私室,庶几人服其明而感其宽。” 同样在写给吴坤修的信上,曾国藩不无得意地炫耀:“鄙意办理洋务,小事不妨放松,大事之必不可从者乃可出死力与之苦争。” 这样看起来,吴坤修的能力固然是无与伦比,但他的性格上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心直口快、尖牙利嘴,这是为官者的大忌,尤其是作为出任一方大员者戒。上海之行,充满着无数的变数与纠葛,具体的战事倒在其次,复杂的人际关系处理则是重中之重,而吴坤修的情商明显与智商形成落差,确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如果非要抬杠,也可以拿左宗棠来比较,左宗棠性格上的缺点,比吴坤修更过分,甚至到了夸张的程度。但问题是,左宗棠是因其大才而狂傲,吴坤修才干虽强,但与左宗棠的经略之才相比较,还是有差距的。 总之,湘军传奇吴坤修出局,从此淡出历史,除了极为资深的史学专业人士之外,寻常人等,对他的名字极为陌生。 要想公正评价曾国藩冷落吴坤修,究竟是出于私心还是吴坤修确不具备方面大员的能力,这就要看最后是谁得到了这个机会,又是如何得到的。 的确,曾国藩作出往援上海的决定时,所想的人选确是他的老弟曾国荃。这个曾老九,实际能力未必高过吴坤修多少,但他有大哥罩着。没有靠山的吴坤修只能单枪匹马,猛冲猛打,却总是被打发到副战场上去,纵然百战立功,历史聚光灯也照不到他。而曾国荃就不同了,他总是出现在关键战役中,出现在历史舞台的中心,拿历史聚光灯的是他亲大哥,这个吴坤修真的比不了。 攻克安庆,参战的部队极多,如多隆阿,如鲍超,如成大吉等。这场战役,少了任何一支军队都无法成功,但最终荣获首功的是曾国荃,这就是现实。在现实面前,你不低头是不行的。 当曾国藩意识到上海的价值时,曾国荃再一次获得了占据历史舞台中心的机会。又担心曾老九啃不下复杂艰难的上海官场人际关系,曾国藩决定,派最油滑的弟子李鸿章给曾国荃当助手,替曾老九摆平一切。 可不曾想,曾国藩的这个决定,被人推翻了。 现在的曾国藩,堪称一言九鼎,哪个有胆推翻他的决定? 除了曾老九本人,还有谁? 相比于大哥的一根筋,曾国荃的脑壳不是太够用。刚刚攻克安庆,这让他尝到了吃便宜饭的快感。现在他琢磨的就是,赶紧直捣天京城,长围坐困,搞死不停念顺口溜的洪秀全,立下不世功勋,此生足矣。 曾国荃不乐意去,曾国藩修改方案,改由李鸿章先行募军赴上海,等打开局面,曾老九再去也不迟。他在给曾老九的书信中说:“但求沅弟与少荃二人能为我保全上海,人口如海,财货如山,所裨多矣。” 曾老九的答复是:大哥你少跟我啰嗦……原话是:“松沪财赋甲天下,筹饷易,然贼巢在金陵,急攻其巢,必以全力援救,而后苏杭可图,愿任其难者。” 曾老九一心想打下天京,不肯去。于是曾国藩就放弃了往援上海的决定。亲弟弟不去,还操这份闲心干什么? 却不料,这时候朝廷突然下文,把江苏巡抚薛焕调为通商大臣,全力以赴地和洋人周旋搞洋务。这多半是薛焕本人活动的结果。江苏巡抚有守土之职,倘李秀成大军涌入,唯有自杀一条路可走,但通商大臣就没必要自杀了,完全可以躲入租界,又或是逃走。总之,当潮水一样的太平军涌向上海,江苏巡抚这个官位已形同于阎罗王的催命符。狡猾的薛焕,在这关键时刻作出了最符合他切身利益的选择。 江苏巡抚这个位子空出来了,曾国藩立即扑过来,准备拿下。他叫来李鸿章,命其起草奏折,推荐李鸿章本人为署理江苏巡抚。 但这一步距离李鸿章心里的愿望还很远,曾国藩在写给上海团练大臣庞钟璐的信中说:“已函催舍弟,募练成军,迅速东来。倘风波羁滞,至皖稍迟,即令李少荃廉访先挈万人前往。” 李鸿章意识到,无论他的能力多么强,但在曾老师的眼里,这能力只不过是曾家兄弟仕途上的垫脚石。如果他想突破曾氏兄弟的封锁,获得一飞冲天、海阔天空的机会,那就必须要倚仗他那丝毫也不亚于曾老师的权谋之道。 于是他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给曾国荃写了封情真意切的信: 东吴请兵之使数至,师门始以麾下得胜之师允之。嗣因内举避亲,复以不才应诏。鸿章庸陋,岂知军国大计?近年跧伏幕中,徒党星散,立时募练,其何能军?幸叠次寄谕,催令吾丈同赴下游。当代豪杰投契之深,无如麾下,师资得借,懦夫气增。乃窃闻侍坐之言,似我公无意东行。鸿章欲固请之,未知有当于高深否耶? 这封信的关键词是鸿章固请之。意思是李鸿章强烈要求曾国荃快来领导他,不来不行呀,你看李鸿章把自己描写得庸陋肤浅、徒党星散,真的是好可怜。这可怜的孩子,不给他派个领导怎么行? 看了这封信,就算是曾国荃已经决定赴上海,也会立即撂挑子不去了。 忽悠住曾国荃,李鸿章还面临着如吴坤修等湘军中众多优秀将领的竞争,相比于曾国荃,这些人就更容易忽悠。李鸿章的做法是,不停地在人面前摇头叹息、长吁短叹:“此行险阻艰危当备尝之,成否利钝,实难预料……”他的态度,和吴坤修自告奋勇,视李秀成为蔑如也构成了强烈的反差。 结果就是,老辣的李鸿章以其低调的奢华击败了高调的吴坤修,也击败了肤浅的曾国荃,最终获得了淮上募兵的好机会——只是允许你单挑一摊,淮上募兵而已,但最终放不放你走,还要看双方的斗智与博弈。 第七章 师徒大斗法 7.师徒大斗法 实际上,吴坤修出局,是因为他说错了话。 他主动请缨,愿意赴湖南征募新兵六千,曾国藩却回答了句“新兵恐难得力”。曾国藩的这句话,被史家控诉为对吴坤修的无耻打压。你说新兵恐难得力,可你弟弟曾国荃不是刚刚回老家征募了一批湘勇吗?最后获得沪上腾飞时机的李鸿章,所率不也是新募之兵吗?何以曾国荃可以,李鸿章可以,吴坤修就不可以?凭什么呀? 实际上,曾国藩说的并非是应付之辞,而是实情。当时的情形,是以湖南为大后方,不停地募兵调勇以应对东南战局。近十年来,湘湖子弟多在各地战场上奔走厮杀,埋骨异乡者不知凡几。到了咸丰十一年的年底,湖南已经是元气大伤,青黄不接了。 虽然青黄不接,但曾国荃终是湖南人,已经习惯统率湘勇。再者他是曾国藩的弟弟,当然要赴湖南募兵。可吴坤修居然也跟着轧闹猛,这就有点不妥当了。 曾国藩正在考虑停止在湖南募兵,也就是说,他在考虑换个地方募兵。 换什么地方好呢? 安徽,当然是安徽!安徽的淮上巨捻,是广西天地会分崩之后唯余的尚武中心,不仅有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捻子,同样有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团练,更多的介于二者之间,说捻子他是团练,说团练他是捻子的民间武装。淮上是一座天然的兵营,岂有不去征用,浪费之理? 早在投奔曾国藩幕府之前,李鸿章有过淮上六年的游击战经历,与当地的地方武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吴坤修却是江西人,如果不是选择在江西募军,与李鸿章相比,吴坤修就不具丝毫的优势。 如果吴坤修是个有心人,能够留意一下李鸿章是如何冲破曾国藩束缚的,肯定会大吃一惊。 话说李鸿章奔赴淮上之后,很快就拉回一支武装,这就是日后的淮军。曾国藩担心这支军队缺乏实战,又添补了些湘军进去,替他拉皮条的韩正国,也被划到了李鸿章的淮军中,并很快在上海之战中阵亡——韩正国的悲催结局告诉我们,拉皮条是没有好下场的。 淮军即成,曾国藩却又犹豫了起来,他在淮军行进的线路上绕来绕去,想把李鸿章的这支部队拉到镇江,似乎已经放弃了让李鸿章奔赴上海的想法。李鸿章不动声色,虚与委蛇,却暗中准备对曾老师的必杀一招。 这个时机终于来了,那个来自上海、烈士情结严重的钱鼎铭突然出现,告诉曾国藩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他已经雇请了洋人的火轮船,要立即把淮军用船载运,穿越被太平军控制的长江,直抵上海。 当时曾国藩就毛了,感觉这里边明显有问题,当即拒绝。可万万没想到,钱鼎铭既然敢来,那就敢哭,他烈士情结再次发作,跪在曾国藩门外号啕不止,让曾国藩说不出的难堪。 钱鼎铭这一手太狠了,一下子就置曾国藩于尴尬之地。人家接兵的火轮船都来了,你还不肯放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嘛。万般无奈,曾国藩只好咬牙认怂,开门放人。李鸿章由此脱离了曾老师的控制,获得了无尽宽广的上升空间。 李鸿章亢奋不已地奔赴自己的主战场,这边曾国藩无所事事,坐看安徽战局的最后收关,并很快接到了太平军天才将领陈玉成的败亡消息。 陈玉成,这位年轻的天才将领,是被曾国藩的一根筋活生生逼死的。曾国藩夺占了陈玉成的老巢安庆,还住进了陈玉成的英王府。陈玉成在府中有一张巨大的石床,连这石床也被曾国藩给睡了。让可怜的陈玉成无处可去,无路可走,甚至无床可睡。 早在安庆被曾国藩夺占之初,陈玉成想逃奔襄阳,征募新兵,整旗再战。但他的部下人心散乱,明确拒绝这道命令。陈玉成无奈,只好顺从众人的意思,逃到了庐州。 可是多隆阿却盯上了陈玉成,骁勇的马队追杀而来,耀武扬威地向陈玉成挑战。陈玉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不说快点逃,居然出来迎战。可是久败之军,如何是马队的对手?是役陈玉成大败,三千人被刈,另有四千人被多隆阿俘虏,经过思想教育后,释放命其各自归家。 陈玉成身边最后的力量就此灰飞烟灭,只好率了零星可数的几个亲随,投奔寿州的苗沛霖。 苗沛霖也是淮上响当当的巨捻,他不是名气最大的,却是最富洞察力的。早在咸丰帝死亡消息传来时,苗沛霖即于蒙城设坛,大临三日。手下捻子皆穿麻衣,为咸丰帝缟素发丧。丧礼结束后,苗沛霖发表讲话称:“天下已无主,乱世当自强。”遂宣布蒙城独立,建立天顺王国,苗沛霖出任河北顺天王。但当北京政变,两宫夺政,苗沛霖立即察觉女主天下的时代到来,取消了独立,并表态向朝廷效忠——慈禧太后的时代还遥遥未至,苗沛霖竟然敏感地察知,其洞察力确是惊人。 陈玉成早年与淮上巨捻结盟,和苗沛霖也相熟,他大概知道苗沛霖割疆自立的事情,但肯定不知道苗沛霖又取消独立,投奔了胜保一事——知道他就不来了。 因为不知道此事,陈玉成末路之际投奔苗沛霖,被苗沛霖灌醉之后,一条索子捆了,送给了胜保。 一代名将被解送到胜保大营,胜保大喜,亲自开庭审讯。陈玉成见到他,却哈哈大笑起来,说:“胜保,我不认得你的脸,但我熟悉你的背影。在战场上,你只要见到我就疯了一样的逃命,还有什么脸审问我?”庭审现场,陈玉成一五一十地历数胜保的败绩,让胜保说不尽的难堪。 陈玉成被解送京师,行至河南延津,凌迟处死,时年二十六岁。 英王之死,导致太平军迅速土崩瓦解,唯可支撑者,只有李秀成了。 第七章 师徒大斗法 8.武士自有尊严 仗打到这时候,天京城破,洪秀全束手,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于是曾国藩指挥若定,发四路兵马,杀奔天京。 以鲍超为东路,以多隆阿为西路,以曾国荃为南路,以李续宾的弟弟李续宜为北路。这四路人马,轻重不同,曾国荃的南路担纲总攻,是最重要的。西路的多隆阿第二重要,东路的鲍超第三重要,北路的李续宜最不重要,他们都是游击之师,没有明确的进攻目标,只是负责替曾国荃打援,坐看曾老九立功。 这么个安排法,无论如何是难以服众的。所以当计划进行到了执行阶段时,后续效果就显露了出来。曾国荃兴冲冲地破关斩将,勇往直前,冲啊杀啊,杀着杀着,突然发现情形不对,负责保护他的另三路人马,压根就没跟上来。 结果,天京之战的开局,竟然是曾国荃孤军陷死地,充满了危险与不祥的气氛。 情急之下,曾国藩急忙向多隆阿发出求援书,要求多隆阿迅速推进,以护得曾国荃之万全,但被多隆阿断然拒绝。 实际上,多隆阿对曾国藩处处照顾自己小弟弟的做法,反感到了不能再反感。尤其是安庆之战,多隆阿的马队立功最大,如果不是他,曾国荃早就死了几百次了。可临到最后封赏,曾国荃以攻克安庆为首功,捞得盆满钵满,而他多隆阿却功高赏薄,结果把个暴脾气的多隆阿气出一场大病来。 这边多隆阿的病还没好,曾国藩竟然又故技重施,想重演安庆故事,利用他多隆阿成就曾国荃的名声,这让多隆阿如何能忍受得了? 但是多隆阿还是忍下了这口气。他给曾国藩回了信,一个脏字也没有,但态度坚定而明确:我不陪你们玩了……以军事权宜专一为由,拒绝了曾国藩的命令。 曾国藩醒过神来,急忙向多隆阿承诺:“这次不欺负你了,这次肯定跟上次不一样了,相信我老多,快点来吧,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由你来指挥,这总行了吧?……”原话是:“具言如先约,一听公指。” 但多隆阿不为所动。要知道,多隆阿对曾国藩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唯一能够指挥他的人,是胡林翼。而今胡林翼已死,多隆阿与曾氏兄弟绝情断义,投奔了湖广总督官文。官文也不希望多隆阿沦为曾氏兄弟谋求功名的踏脚石,无条件支持多隆阿。恰好一伙四川贼寇流窜进入了陕西,官文就这个机会上奏,要求派多隆阿赴陕。朝廷欣然准奏,多隆阿终于离开了最让他讨厌的曾国藩,开始自由自在的幸福人生。 多隆阿是满人,有胆气明确拒绝曾国藩。而鲍超和李续宜拒绝的方式就委婉了许多——他们只是途中受阻,要问他们什么时候会赶去保护曾国荃,这得问阻拦他们的太平军。 曾国藩情知不妙,立即给曾老九写信,命其立即停止进军,暂时驻扎在距离天京城不远的板桥地带,等到多隆阿的马队赶到,再做商量——曾国藩还不知道,多隆阿已经铁了心不来了。 多隆阿闹情绪,拒绝合攻天京,曾国藩为此焦灼不安,而曾国荃闻听此事,却乐得差点没疯掉。 曾国荃之所以一路狂奔急行军,就是因为他在跟多隆阿的马队赛跑。他视多隆阿为与他争功的最大对手,生恐多隆阿抢走攻克天京的首功。实际上,多隆阿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对曾国荃厌恶到骨子里,宁肯提师赴陕西,也不想再见到曾国荃那张没出息的脸。 如果让多隆阿对着历史的麦克风说几句话,多隆阿肯定会这样说:“各位,诸位,大家好,我是多隆阿,多是多隆阿的多,阿是多隆阿的阿。我给大家讲个大鹏鸟的故事,说有只大鹏鸟,巨大无匹,从南海飞往北极,非甘泉不饮,非鲜果不食。途中落下来歇歇脚,恰好树丛里有只瞎眼猫头鹰,碰巧找到只死老鼠,听见大鹏鸟来了,猫头鹰紧紧地把死老鼠抱在怀中,拼命大叫:‘不许抢,这是我的,不许你抢,你敢抢我就死给你看……’诸位,你们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吗?这只猫头鹰,就是曾国荃,而它怀抱的死老鼠,就是南京城中的洪秀全。他曾国荃没品位,拿攻克金陵当回事,我多隆阿高风亮节,根本就不屑于理会你这微末之物。” 尽管多隆阿根本没机会对历史讲这个故事,但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形。话说曾国荃得知另外三支部队都没跟上来,顿时亢奋得鼻血狂喷,他命令部众不惜一切代价向前狂奔,争取在被大哥曾国藩阻止之前,冲到天京城下等死。 曾国荃成功了,他一口气冲到南京雨花台,然后趴在地上开始喘气。 这意外的事情让曾国藩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弟弟竟然这么没出息,功利心之强,强到连性命都不要了的程度。天京城下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死地,是绝地,没有绝对的把握,曾国荃孤军深入,去是容易,还有机会回来吗? 更何况,曾国荃所统之兵都是刚刚征募来的新勇,多未经过大的战事,如今突然将其置于刀口之下,可知这曾老九是何等轻率。 万般无奈,曾国藩十万火急发出鸡毛信,命令曾国荃火速撤退。 曾国荃回信称:“诸军士自应募起义,人人以攻金陵为志,今不乘势薄城下,而还军待寇,则旷日持久,非利也。”他断然拒绝了大哥的命令,铁下心来趴在天京城下,不打算挪窝了。 第七章 师徒大斗法 9.老辣历练说逼宫 曾国荃轻薄入险地,多隆阿盛怒走关中。多隆阿与曾氏兄弟的翻脸,引发了时人大哗。士林中人议论纷纷,有说曾国荃不是个玩意儿,为了功名富贵,不惜陷新募湘勇于死地;有说多隆阿饱受曾氏兄弟欺凌,早已是忍无可忍,此番孤军远走陕西,是对曾国藩私心治军的强烈抗议。 对此事最为愤怒的,是老天。 老天明确表态,曾国荃不是个玩意儿。证据就是,湘军中突然流行起了传染病,湘军中诸将,如鲍超、张运兰、杨载福等纷纷病倒。传染病越来越重,就连趴在天京城下与大家保持着物理隔离的曾国荃部,士兵们也都纷纷病倒。 曾国藩非常紧张,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危险之中。很快就会有人弹劾他嫉贤妒能,连最憨厚的多隆阿都不能相容,除非他能够再将多隆阿部从奔赴陕西的途中追回来,否则必授人以柄。 于是曾国藩给湖广总督官文写了封信,信中分几层意思:第一层是说,陕西那边的事根本就不大,不过是三两千小毛贼而已,当地官员就能摆平,至于让多隆阿的马队出场吗?这纯粹是杀鸡用上宰牛刀,没必要。第二层的意思是说,多隆阿这么能打,放着现成的仗不打非跑那么远,图个什么?陕西那边有钱捞吗?有才怪!江南贼数之多比秦何止百倍,财赋之盛比秦何止百倍,让多隆阿赶紧回来捞钱是正经事,闹什么情绪呢? 这时候的曾国藩还把官文视为可以掏心窝子说话的知交好友。他这么想也没错,毕竟大家合作了这么多年,而且,曾国藩的两江总督是官文出了大力帮忙弄来的。官文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不至于现在突然不帮忙了,让以前的付出沦为沉没成本吧? 但曾国藩忘了,此一时,彼一时,情况不同了,人的心境也就不同了。前者,官文与他配合默契、合作无间,那是看在胡林翼的面子上。胡林翼和官文的二奶拜了兄妹,让自己晋升为官文的大舅哥,从此就捏住了官文的短处,让官文难以拒绝胡林翼的任何要求。但此时胡林翼不在了,官文和曾国藩之间的人际关系纽带也不复存在了。 现在的官文,眼看着曾国荃心急火燎,奔着天京城要立下不世功勋,官文是越看越窝火。嫉妒心起,怨罹心生。官文巴不得天京城中的太平军突然杀出来,把个曾老九剁成一百零八块,那才叫痛快! 于是官文在给曾国藩的回复中称:“业建议,不肯止。”意思是说,我已经把你的意思,嗯,转告给了多隆阿,可人家就是不肯回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官文不配合,多隆阿拒绝再跟曾国藩搅和在一起,这就意味着曾国藩的合攻金陵计划,已经成了泡影。眼下,曾国藩担忧的不仅是曾老九的性命,还有自己的——倘有弹劾上奏,称其挤走猛将多隆阿,他又该如何辩解? 等到责难临头,再行辩解,就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不是曾国藩的风格,抢先出击,主动迎战,这才是曾国藩。于是曾国藩立即向朝廷提交辞职书。他在奏折上解释,现在军中疫病流行,情况非常危急,自己呢,能力又有限,承担不起如此重大的责任。所以要求朝廷派个本事大的来,自己呢,就退居二线,替领导参谋参谋,端个茶倒个水什么的……原文是:“今年军事甫顺而疾疫流行,休咎之征,莫可推测。中夜默思,惟求德器远胜于臣者主持东南大局,而臣亦竭力经营而左右之,庶几补救万一。” 这实际上是曾国藩向朝廷放出的试探气球。由于北京政变,朝廷中的政局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曾国藩完全不清楚朝廷对自己的态度,他不能幻想现在的朝廷还会像咸丰帝时代那样,对他无条件信任。 再进一步分析,这更可能是曾国藩的逼宫,他声称要求朝廷派德器远胜于他的大员来主持工作,可朝廷中能吃的多,会捞的更多,可啥玩意儿才是德器,这谁又能弄得懂?弄懂了这个哪轮到他曾国藩混?朝廷根本派不出像样的人来,就只能继续让他接着折腾——这个结果是必然的,所以为了搅浑水,他公开撒谎说军事甫顺,甫顺怎么多隆阿宁肯远走陕西也不陪你玩?但由于朝廷没有什么德器这么一说,也就不可能再在这事上较真,于是曾国藩就达到了蒙混过关的目的。 想要蒙混过关,就必须把两件不同的事巧妙地拧在一起,一件是需要蒙混的,另一件是对方无可选择只能认同你的。再大篇幅地强调对方认同的部分,以唾沫星子遮掩蒙混对方的部分,让对方昏头涨脑之际,顾不上细想只顾点头,这样就完成了蒙混的全部程序——这是曾国藩教给我们的怪法子,但如果能够不用,就尽量不要琢磨这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曾国藩的运气。琢磨得不到位,把自己陷进去,那就划不来了。 但曾国藩终究不愧是绝代蟒蛇娃,他成功地蒙过去了。朝廷下旨,果然没有追究多隆阿之事,反而和曾国藩一道反省,称之所以军中疾疫流行,或者朝政阙失,上干天怒,君臣当痛自刻责。 朝廷的这个答复,应该是让曾国藩一下子把心又放回到了肚子里。中国历史上,承认错误、认为朝政阙失,上干天怒的时候,少之又少,肯说出君臣当痛自刻责的话来,更为罕见。这表明,在当时由两宫太后及恭亲王共同执政的权力体系之中,一定的开明程度是有的,而这种开明就赋予了曾国藩这类一根筋苦干的人足够的存活及上升空间。 当曾国藩把心放回到肚子里时,正是曾国荃把心吊到嗓子眼的时候。 忠王李秀成终于露面了,他率二十万大军,号称六十万,将只有三万人的曾国荃围困在雨花台下,正在狂冲猛打,务须打死这个缺心眼的曾老九。 第七章 师徒大斗法 10.用儿子性命来埋单 李秀成此番回援,是放弃了他夺取上海的最好机会。 在上海城外,李秀成大显神威,击败了那支攻破北京城、撵得先帝咸丰逃往热河的英法联军,法国提督卜罗德毙命于南桥之役。英法联军这时候才知道李秀成的厉害,不得已蜷缩回租界之内,从此不敢言战。 上海城中还有一支奇怪的武装,是由华尔所统率的洋枪队。华尔是美国人,但英国不允许美国介入中国的内战,而当时的美国正处于南北战争之中,也不敢招惹英国。于是华尔和他的副手法尔思德干脆加入了清国,再行招募各国兵勇,对抗太平军。结果李秀成驱数十万人犹如滚滚洪流,将华尔困死于松江,副手法尔思德被俘虏,后由华尔用了许多枪械弹药,才把这个可怜的家伙给赎回来。 联军败绩,洋枪队受困,这时候李鸿章的淮军出场了。但李鸿章的淮军人手不足,其实力与太平军极端不成比例。幸亏李鸿章学了曾国藩的一不要命,二死要钱,先把他的淮军武装到牙齿,而后又是匹马跃出,不作生还之想,亲自杀入太平军的人山人海之中,这才将太平军击退。 但击退也没用,毕竟太平军这边人太多,再来几波人海战术,李鸿章的淮军想不崩盘是不可能的。 幸好这时候洪秀全的顺口溜诏书赶到了,这才救了李鸿章的性命。 洪秀全的手诏是这么个措辞法: 三诏追救京城 何不启队发行 尔意欲何为 尔身受重负 而知朕法否 若不遵诏 国法难容 仰莫仕暌专催起马 启奏朕知 可想而知,当李秀成听到来使宣读这怪异的诏书时,心里是何等的痛苦。 诏书里有个三诏,这是有来由的。早在曾国荃孤军深入,陷于雨花台死地时,天京城中的洪秀全就吓破了胆,立命李秀成回援。当时李秀成召集手下十三王于苏州开会,商议应对之策,诸将的意见完全一致,都认为目下的情势,湘军一时半会儿是打不下天京城的。而自己这边看起来兵力数量惊人,但俱是裹胁之众,战斗力不堪一提,全凭了人海战术轧闹猛。如果往援天京,根本没有胜利的可能。所以呢,眼下最应该做的,就是往天京城里,多运些米粮军械,而这边速速拿下上海,取其膏脂以养兵,等两年之后再行决战。 洪秀全对李秀成的苏州会议,那是相当的恼火。尤其是两年后的决战,差点没让洪秀全抓狂。两年之后他这个天王还存在吗?恐怕早被曾国藩弄零碎了。所以洪秀全发出最后通牒,勒令李秀成立即回师,否则国法难容——后面这个国法难容,是难容不到李秀成的。但李秀成的母亲却舒舒服服地待在天京城里,作为人质掌握在洪秀全手中,这是李秀成只能听命于洪秀全的根本原因。 李秀成的母亲早年是一个丐妇,独自拖着李秀成,无以活命。时洪秀全崛起于草莽,设立团营。入团营者,必须把家里的所有财产全部贡献出来,放在团营中由洪秀全统一分配。此外,家里的男人女人必须要全部分开,女人给洪秀全做性奴,男人替洪秀全打江山。按说只要心眼不是缺到登峰造极,是不会接受这些条件的,但李秀成的母亲却是个例外。她一无所有,加入圣团也是白吃别人的,何乐而不为呢? 但这个丐妇却忘记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在圣团里吃的每一口,最终都得由他的儿子埋单。现在,是李秀成埋单的时候了,他求单得单,无可抱怨。 于是李秀成大军回返,他将太平军分为三路,以应对曾国藩的四路——曾国藩的第四路多隆阿走了,所以李秀成这边就少对付一路。 李秀成的三路人马,一路由杨辅清、黄文金率领阻击鲍超,一路由如狮子般凶猛的陈坤书统领,负责切断曾国荃的粮道,主力部队由李秀成自己率领,向雨花台下的曾国荃发起压倒性的攻击。 阻击鲍超的杨辅清、黄文金,打了一场奇怪的战役,他们根本没有见到鲍超,也没有攻下城池。猜测起来,或许是鲍超的部队这时候已经染上了时疫,又或者是鲍超和多隆阿一样,对曾氏兄弟吃独食的搞法心存不满,所以行军迟迟。总之这两支军队最终未能碰面。这对于李秀成来说是个好消息,毕竟是达到了阻止鲍超增援曾国荃的目的。 第一路人马赢了,第二路狮王陈坤书却输了。陈坤书其人,久在李秀成麾下,因为眼睛有斜疾,人称陈斜眼,在战场上他就像头勇猛的狮子,百万军中来去自如。这是因为他眼神歪斜,作战特点是指东打西,冲你杀过来的时候,你还以为他在看着别人。等你明白过来他是个斜眼,看的就是你——你已经被他砍了。 陈坤书本来深得李秀成信任,但他对百姓极不体恤。李秀成拿下苏州之后,以其为巢穴,苦心经营,当地士绅多有依附者。新依附的士绅向李秀成投诉陈坤书扰民,李秀成查证属实,陈坤书生恐被杀,逃往常州,贿赂洪秀全受封护王。如此一来,李秀成要杀他,就得另想办法。 李秀成派陈坤书掐断曾国荃的粮道,或许就是杀陈坤书的最好办法。此时的曾国藩,全靠了水师运输给养军械,陈坤书也惯于水战,而且他也成功地将水师与曾国荃分隔开来——可想而知,曾国藩如何能够容忍此事?必令彭玉麟、杨载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开通道。双方激战到最后,陈坤书吃亏是必然的。 于是陈坤书就无可选择地失败了。失败而后,他不敢再与李秀成打照面,而是绕道逃返常州。 于是天京城外,雨花台下,李秀成以二十万大军对曾国荃三万人马,展开了四十六天的惨烈争战。 第八章 草履虫时代的终止 1.决死城下 李秀成血拼雨花台,曾国荃死战天京城。李秀成统二十万太平军杀至,旋即对曾老九的长围坐困展开攻击。 此战,一如曾国荃在安庆城下之时,他抢工期围绕着天京城池挖掘了两条深壕,内壕困守军,外壕抗援兵。铅丸火药,准备充足。只不过,安庆壕战,曾国荃外围有包括多隆阿在内的多支援军,不停地挫败陈玉成。而在天京城下,援军是没指望了,更要命的是,李秀成的兵力比陈玉成更强大,攻势更凶猛。 战场上杀声起处,安庆英王府中,曾国藩急得团团乱转,绕屋彷徨,积泪涨江,那是必须的。而且他的脾气变得暴躁失控,不停地发脾气骂人。 不怪曾国藩着急上火,此时的曾国荃分明是已经死定了。多隆阿走了,鲍超继续在行军之中,而李续宜却又辞职回家,为母亲办理丧事去了。曾国藩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李续宜了,相对来说,李续宜是比较好说话的。 曾国藩给李续宜写信,称:“鄙人心已用烂,胆已惊碎,实不堪再更大患。”他苦求李续宜看在多年战场情谊的面上,夺情出山,好歹救自己弟弟一命。 李续宜那边悄无声息,就好似没收到曾国藩的书信。万般无奈,曾国藩派了幕僚赵烈文赶赴上海去找李鸿章,要求李鸿章速速回援。 李鸿章一口拒绝。此时李秀成突然撤走,沪上战场,淮军占到了绝对上风,他正率部众纵横驰骋,攻城略地,才懒得理会你曾老九的死活。 曾国藩知道,李鸿章已经飞出自己的手掌心,翅膀硬了,使唤不动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李鸿章还他的人情债——李鸿章的淮军以程学启为主干,曾国藩要求李鸿章派程学启率部返回。 曾国藩的这个要求还真让李鸿章陷入了沉思。他在想,嗯,想个什么办法,才能既不让程学启部回去,又让曾老师主动认怂,不再提要求呢? 有了! 恰好洋枪队的队长华尔战死,李鸿章立即拍板,把这支怪里怪气的洋队伍,送到天京城下去吧。曾老师岂有意乎? 曾国藩忙不迭地回绝。洋枪队是典型的西式雇佣军,在观念上与中国军队完全不同。中式军队讲究的是忠诚,对上司的忠诚。西式军队不讲这个,讲军人的荣誉。如果上司下达有辱他们荣誉的命令,他们有权拒绝。更何况,由于洋枪队被视为列强在华的武装,英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拥有领导权。如果这支军队来了,非但对营救曾国荃的性命无益,而且还和洋人有扯不完的皮。 曾国藩不怕扯皮,纵然是洋人,扯皮也扯不过他的一根筋。 可这节骨眼上,是你扯皮的时候吗? 就这么会儿工夫的皮扯过,曾国荃那边与李秀成已经不知激战了几多回合,从鬼门关往返不知几多次。 早在李秀成到达之前,天京城中的太平军就蜂拥而出三万人,想趁曾国荃立足未稳之际,将曾国荃打跑或干脆打死。按理来说,曾国荃这边的湘兵多是新募的湘勇,战斗力需要一个成长的时间段。而天京城中的太平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养得肥白而胖,其战斗力也是极端可疑的。双方对撞,打个平手是正常的。 可不曾想,天京太平军,其战斗力低下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出城之战,反而成为湘军中新兵的现场实习训练。甫一交手,太平军就踉跄后退,全无半点还手能力。湘军顿时更加凶狠,狂追狠打,太平军无心恋战,掉头飞逃入城中,把城门死死地关上,只等着忠王李秀成来救命。 但李秀成迟迟未到,这段时间曾国荃就狂挖壕沟不止,把壕沟挖到深得不能再深。 隔了一个月零四天,从浙江赶来一支太平军,由对王洪春元统领,再联合城中太平军,组织起一支四万人的队伍,分成二十多个小队,呐喊着向曾国荃营垒冲来。冲至半途,被深壕拦住。太平军细看湘军挖的深壕,深丈余,宽丈余,根本不是正经人能过去的。没办法,太平军只好站在壕沟边上,边大声喊叫,边向湘军营盘投掷火团、火罐、火瓶子。 就这样投掷了好长时间,湘军那边却像死光了一样,毫无声息。太平军备感无聊,就收队回营。可当太平军刚刚转身,踏上回家的路,湘军营垒之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一支敢死队犹如从地下钻出来,扛着长梯飞奔到长壕边,踏长梯飞速冲来。这时候太平军连喊带叫,已经折腾了一整天了,哪还有心思加班再战?忙不迭地掉头疾奔。 湘军尾随狂杀,斩两千人。太平军统帅洪春元命苦,莫名其妙地死在乱军之中,于是这整支援军,立即放羊也似向着四面八方逃散无踪了。 又过了八天,太平军的杨辅清部匆匆赶来,与干王洪仁玕合兵计两万人,仍然是一成不变的老战术,联合城中太平军,守军攻内壕,援兵攻外壕,内外夹攻,湘军营盘又有什么理由不被攻破? 但湘军营盘真的攻不破。冲击湘军各垒的太平军,被湘军后发制人,等其累得半死,再行出击。于是太平军只能满山遍野狂奔,全无半点出息。 这个结果早在李秀成的预料之中。前者,太平军能够攻城略地,战无不克,那是因为绿营军久已腐化,不堪一战。而曾国藩以办团练之名,练成了新型的湘军,从此就成了太平军的克星。 如果太平军想赢,那就必须要采用李秀成的法子:避其锋锐,击其惰归。说明白了就是,天京城阔墙坚,又有充足的粮食饮水,而曾国荃满打满算才不过三万人。就算是一个援兵也没有,只要城中耐心地坚守,守到曾国荃挺不住崩溃,届时援兵大至,内外夹攻,摘曾国荃项上人头,易如探囊取物耳。 按李秀成的这个方略,让坚固的天京城拖死曾国荃,只需要两年的时间。可城中的洪秀全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挺过两年,曾国荃那么凶,吓也把他吓死了,所以洪秀全强迫李秀成必须现在就解围。别说你没有能力解围。如果你对天父有足够的忠诚,还有什么围解不了? 被洪秀全强迫,再加上李秀成得知曾国荃大营疾疫流行,战斗力锐减,于是他统师而至,天京城下最惨烈的战斗,这就开始了。 第八章 草履虫时代的终止 2.遭遇生化危机 天京城下,热血纷飞,四十六日,无止无歇。大战开始,安庆笼罩在一片悲观的气氛之中,都认为此战必将重演江南大营崩盘之故事。当年清军的江北与江南大营就是在李秀成的调虎离山之计下,不断地返手一记重敲,钦差大臣和春自杀,提督张国梁战死。而现在曾国荃兵力稀少,偏偏又赶上疾疫流行,不太可能出现另外的结果。 事实上,湘军这边已经着手准备退守方案。倘曾老九营垒被攻破,太平军全面反攻,届时湘军将保护水师退守芜湖。 曾国藩一边准备好撤退,一边假装胜券在握似的,对大家极尽忽悠之能事:“诸位,各位,今日的情形不同以往,啊,不同以往啊。以往江南大营何以崩溃?那是因为当时叛军还好穷,人穷心狠呀,打起架来不要命。可是现在呢?李秀成打下苏州城,苏州那是什么地方?是有名的美人窝呀,现在的叛军,哪个不是抢来几个民间女子私藏?哪个身上不是穿金戴银?现在他们都是大富豪呀,拜托大家,你们什么时候见过一群大富翁拎刀子跟人拼命的?” 曾国藩在安庆胡言乱语,其实说得都挺对。而雨花台下的曾国荃,见太平军如蚂蚁般涌来,不敢怠慢,亲自提刀上阵,指挥士兵星夜修筑了不计其数的小垒,作为掩体。 太平军的进攻开始了,就见黑压压的长毛,扛着整箱整箱的泥土,用这东西当做原始的机动坦克,抵挡湘军密集如雨的弹丸,匍匐前进。与此同时,李秀成命令火炮纵队向湘军营垒轰击,西洋开花炮就是厉害,所谓触之皆碎,绝对不是开玩笑的。曾国荃留下老弱病残守大营,强壮者全部埋伏在深壕边,日夜不息地抛掷火球,并用明朝的古老开山炮对太平军进行轰击。 交战中,双方的伤亡都是惊人的,但曾国荃终究经营他这个壕垒时日长久,太平军以木箱权充原始坦克,未免又太过粗糙,伤亡率十倍于湘军。李秀成发现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就改做土方作业,从地下挖地道,直捣湘军营垒。 发现太平军在挖地道,曾国荃急命以横壕截之。太平军的地道挖到湘军的深壕中,就遭遇湘军的顽强阻击,将地道中的太平军杀死,再将地道填死。太平军再另外挖一条钻进来,湘军这边再堵再填。令人气愤的是,曾国荃这厮悍然动用了生化武器,把湘军士兵排出来的粪便倾倒入太平军的地道中,熏得太平军欲哭无泪。 诗云:地道战嘿地道战,曾国荃呀大浑蛋,生化武器太凶悍,地道里边灌大便。要说曾国荃这一招就是狠,湘军虽然人数少,可也有三万人,又在雨花台趴窝几个月,单说排泄物那是多大的剂量?现在可好,逮着地道全灌进去,太平军真的吃不消。 遭遇生化危机,李秀成攻势受挫,只好继续坐等援兵。又过了十几天,侍王李世贤率部从浙江开来了,双李合兵,号八十万,又一轮大战开始了。 这次太平军发了狠,要采用疲劳战术,无休无止地进攻,直到彻底击垮曾国荃。号角起处,杀声震天,就见黑压压的太平军,有的扛着木板充当大号盾牌,有的扛着草捆,有的挑筐担土,呐喊着向壕边冲来。湘军这边的老式开山炮猛烈地轰击个不停。 开山炮虽然原始落后,却被湘军视为大杀器,其杀伤力甚至强于西洋现代式火炮。这是因为开山炮火力虽然不猛,但优点是打击面特别宽。其打法是往炮筒里塞足了铅丸、铁球,点燃底部的火药,强大的冲击力把铅丸、铁球喷得满天都是。这种武器恰恰是太平军人海战术的克星,一炮轰过去,太平军就黑压压地被轰倒一片,死的倒是不多,伤的却是极惨,单只是痛苦的呻吟声,就足以骇人。 第一波太平军全被撂倒了,第二波又涌了上来。李秀成这时候不惜人力,拼的就是曾国荃那边的火药弹丸不足。正所谓炮灰炮灰,这些被推上前线的太平军士兵,实际上就是用来消耗曾国荃的弹药储备的。等到曾国荃这边的火药耗完,那就是湘军彻底崩盘之时。 可令李秀成绝望的是,他下令部众连续冲击了两天两夜,岂料湘军的火药并不见丝毫的窘促。这其实就是曾国荃敢于赌命雨花台的重要原因,他到底储备了多少火药?没人说得清楚。但可以确信的是,就算是李秀成这边所谓的八十万人全部投入,曾国荃那边火药还有得剩。 两天两夜的强攻不见丝毫效果,太平军气势大挫。曾国荃立即抓住这个机会,组织了三分之一的部队,足足一万人,突然之间呐喊着破垒而出,越过深壕,直杀入太平军阵营,一日之内连破太平军十三道关卡,杀八千人,这才得胜而归。 但是这时候,曾国荃的外壕差不多已经填满了太平军尸体,李秀成逼到湘军的营垒之前,开始作最后一击。 湘军的营垒极为坚固,欲克之就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李秀成决定采用凿地法深入其营垒之下,埋好火药引爆。等到火药埋好之后,李秀成一声令下,就听惊天动地的轰响,大地为之摇晃。曾国荃那坚不可摧的营垒,已经被炸出两道缺口。 杀啊,红了眼睛的太平军,向营垒缺口不要命地扑了过来。 第八章 草履虫时代的终止 3.惨胜天京城下 眼见营垒被冲破,太平军纵队狂杀而入。曾国荃拼了老命,手提长刀,亲自督军立于营垒之外,一边与太平军展开拼死搏斗,火球火罐漫天狂舞,火枪之声震耳欲聋。后面的湘军士兵以飞快的速度展开土方作业,将炸开的缺口填补上。太平军不顾一切地疾扑而至,于缺口之前倒伏下一片又一片的尸体。后面的太平军踏着尸体,继续向前冲来。激战了将近半个白天,太平军为破营而死者超过几千人,最终竟未能突破曾国荃的防守阵线,眼看着湘军又把缺口填补上了。 李秀成并不泄气,一次不行,那就再来,务必要将湘军营垒攻破。 此后的战事,再无复白天黑夜,始终以二十四小时为周期反复无穷地展开。就这样,太平军终于一点点接近湘军营垒,并再次挖地道潜入。这时候,两军之间的距离最近不超过六十米,短兵相接,白刃交战就在眼前。 也不知打了多少天,天空终于下起了暴雨,深入湘军营垒之内的秘密地道就在这雨夜飞快地向前推进。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连天京城墙都为之摇晃,李秀成的部众在付出了不计其数的牺牲之后,突入了湘军营垒之中。 但是李秀成的微笑很快就凝止在脸上,他不无惊讶地发现,在湘军营垒之内,居然还有一道深壕,太平军的地道被深壕切断,而深壕之内还有一座更坚固的营垒。从地道中钻出来的太平军士兵,还没等看清楚四周,就遭到埋伏于深壕中的湘军斩杀。 这个曾国荃,他可真能搞。深壕里边是坚垒,坚垒里边是深壕。深壕里边再坚垒。在内层的坚垒里边,是不是还有一道深壕?是不是还有一座坚垒?这简直就像俄罗斯套娃,大娃娃里边是小娃娃,小娃娃里边是更小的娃娃。太平军只是攻克最外层的深壕,就已经拼尽血本了。攻克营垒,付出的是更惨烈的代价。如果每前进一步都需要付出同等规模的鲜血成本,恐怕再来八十万人马也未必够。 太平军挖入湘军营垒的七条地道,统统被湘军堵截。至此,李秀成终于气馁了。 “贼计始窘”——这仗,是真的打不下去了。 眨眼工夫,曾国荃已经坚守了四十六天。在没有援兵的情形下,谁也料不到他居然支撑下来了。 这是一场拼狠劲的消耗战,曾国荃的壕中垒,垒中壕,最终将李秀成的信心消耗殆尽。 不少于五万的李秀成精锐死于这场战役之中。曾国荃那边的折损率是李秀成的十分之一,伤亡五千人。此外,由于湘军饱受时疫折磨,再加上粮草不继,这场战事打下来,士兵已经个个形销骨立,皮肉几尽,不复人形。 眼见得李秀成已经无力再行组织进攻,曾国荃感觉差不多了,立即调兵遣将,率所有湘军出垒越壕,分四路反攻太平军。此时太平军早已打得心神恍惚,眼见僵尸般的湘军疯狂杀来,顿作鸟兽散。湘军连破十余道关卡,尽焚东路四垒,西南方的太平军彻底丧失斗志,弃垒疾逃。 天京城上,胆战心惊的守军看着下面不可思议的一幕。东路烈焰熊熊,火光冲天。西南方向是潮水般四散逃逸的太平军。从三汉河到周村,从牛首山到方山,直到秣陵关,李秀成所声称的八十万援军,竟尔沦为任由饿得皮包骨的湘军随意追逐宰杀的羔羊。 曾国藩的幕僚王定安撰《湘军记》以记此战,称:“军兴以来,从未有如此之苦战也。” 另一本《湘军志》是由对曾国荃充满怨气的大名士王闿运所作,仅以寥寥数笔,对曾国荃进行了尽其可能的贬斥:“国荃以三万人居围中,城寇与援寇相环伺,士卒伤死劳蔽,然罕搏战,率恃炮声相震骇。盖寇将骄佚,亦自重其死,又乌合大众,不知选将,比于初时起衰矣。” 在这里,王闿运认为曾国荃所谓血战,统统都是瞎掰。他声称,太平军与湘军,压根就没认认真真地交过手,所谓“然罕搏战”。两厢里只是拼老命地开枪放炮,就是为了听个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太平军的日子太幸福了,太过于爱惜自己的性命,不愿意与湘军苦拼,湘军当然是顺其自然。所以这其实是一场听起来惊天动地,实际波澜不惊的友谊赛事,没必要过于张扬。 王闿运的评判引起了曾国藩知交好友郭嵩焘的极度不满,他说:“李秀成以三十万众,困曾军三万人,搏战四十余日,用火药轰其营垒,破其地道无数,极古今之恶战。壬秋(王闿运)一意掩没其劳,以数语淡淡了之,真使人气沮。” 那么,王闿运又为何刻意压制这场战役,贬低曾国荃呢? 这是因为,这场战役太重要了,它实际上是双方实力转换的一个关键节点。这一仗,李秀成的精锐基本上已经拼光,短时间内很难恢复元气,双方攻守的态势彻底扭转。除了盘踞于天京城等有限几个城市,坐吃等死之外,太平军再无余力组织起有模有样的反攻。 同情洪秀全的史学家痛斥李秀成作战不力,贻误了大局——可是拜托诸位大哥,李秀成这边的生力军已经完全拼光了。你还要求他作战有力,这岂不是扯淡吗? 说到底,是洪秀全的愚讷,葬送了太平军最后的机会。李秀成初时的判断是无误的,号称八十万的太平军,实则三十万,但这三十万人之中,大多数是裹胁而来,与曾氏兄弟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根本无法相比。单说雨花台下双方十比一的伤亡率,就已经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天国日落,洪秀全的荣华富贵,也该到埋单的时候了。 太平军的覆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此时如王闿运等人,意识到曾国荃正要留名青史,立下不世功勋,所以这些最擅长扯皮的文人,立即流露出一副怪怪的嘴脸,开始声讨曾国荃的误国无能,试图把曾氏兄弟从人生的顶峰推落下来,摔个身残骨裂,这才堪合大家的心思。 第八章 草履虫时代的终止 4.玩得非常嘿皮 话说曾国藩正在安庆城中度日如年、如坐针毡、惊恐不已地等待着湘军崩盘或是曾老九战死的噩耗,却突闻太平军竟然抢在湘军前面崩盘了。顿时,曾国藩立即走笔如飞,写信给曾国荃,叮嘱弟弟立即佯追太平军,乘机后退到安全地带。 曾国藩可不认为这场胜利有什么决定性作用,战场这地方是人类社会变数最多的所在,倏忽突变、变幻无常才是战场上的规律。倘太平军发了狠,再行集结组织反攻,那可就说不定谁输谁赢了。 可是曾国荃收到书信,并无回应。曾国藩知道弟弟仍然是功名心太盛,死也舍不得离开天京城下,就一封接一封地不停写信,并临时创造出呆兵、活兵之理论。大概的意思就是,听大哥的话速速撤兵保命,就是活兵。非要跟大哥抬杠,趴在天京城下等死,这就是呆兵。曾国荃被骚扰得烦不胜烦,干脆明确表态,管他什么呆兵活兵,他绝不退兵,没二话。 曾国藩急了,生恐什么地方再冒出一支太平军援兵,就让水师统领杨载福去劝说曾国荃,让曾老九赶快撤回。不曾想,杨载福却反过来劝说曾国藩,为什么要撤兵呢?嗯,此时太平军已经是惊心丧胆,不堪一击,正好直击而落天京,一战而收全功,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退兵? 嘿,杨载福居然也不肯撤兵。他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是水师,而太平军是没有水师力量的,无论战局如何凶险,也伤不到杨载福的一根手指头。隔岸观火,杨载福更愿意冒险——倘有不测,付出代价的又不是他,他当然乐见其成。 曾国藩无奈,只好又去找左宗棠,让老左说句公道话。不曾想,左宗棠旗帜鲜明地支持曾国荃和杨载福,为什么要撤兵,嗯?为什么? 左宗棠和杨载福都支持曾国荃——但要命的是,当时曾国荃就这两个支持者。余者,曾国藩的幕僚和智囊,众口一词,都在指责曾国荃孤兵冒进,轻陷死地。甚至有更尖刻的,直截了当地认为,曾国荃非克金陵之人。 也就是说,当时湘军内部的主流观点都是与王闿运同出一辙,认为曾国荃所谓血战云云,不过是瞎掰胡说,根本就没什么真刀实枪的战事,没有嘛,怎么可能有?众口一词,纷纷要求把曾国荃从天京城下调回,另行制定攻克天京的方略。 这时候的曾国藩全然没了主意。他想,要不,咱们听听领导的?领导高瞻远瞩,听领导的准没错。 这个领导,当然就是朝廷了。于是曾国藩上奏,再一次要求朝廷派出德器大员,前来主持工作。他还开了一个详细的名单,列出需要朝中德器大员领导的地方官员的职务和姓名。只不过,与上一次的要求相比,他没有再说自己要退居二线,但朝廷怎么也得给他派个政委来,没政委的部队,不好带啊。 可是很奇怪,这份奏折递上去,朝廷却悄无声息,毫无响动。曾国藩把这个无声的回复认为是对奏折的驳回。 没有德器大员来领导,还得由曾国藩自己来。这一来可不要紧,从此大江南北,江浙四省,统统落入了曾国藩的手掌心。 那么,朝廷这时候为什么不吭声呢? 其实,这个结果曾国藩早就预料到了。他明知道此时北京城中说话算数的慈禧及恭亲王都是些稚气未消的年轻人,正因为年轻,什么事都敢干,如政变这种事,成功率低到了微乎其微,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乱来一气,居然成功了。但年龄局限了他们的见识与经验,对于东南战局,两眼只有迷瞪。反正看着这个曾老头玩得挺嗨,感觉还是蛮有味道的。 而曾国藩正是掐准了他们这一点,明知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德器大员这种生物,却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朝廷委派。年轻的慈禧和恭亲王哪里晓得去什么地方找德器大员,只好聪明地闭紧嘴巴不吭声,以免出糗。 于是曾国藩一跃而成为清帝国实力最强的地方官员,再以他惯有的一根筋及低调,就足以保全身家而不会遭遇危险。 不管怎么说,朝廷不吭声,不派德器大员来主持工作,还得由曾国藩自己来。于是曾国藩率浩浩荡荡的幕僚班子离开了安庆,前往各地视察工作。 曾国藩视察了一个月,先是抵达天京城下的雨花台,检查过曾老九的大营,又到滁县、和州、巢县和无为等地,把途经的湘军营垒及壕沟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最后的结论是,围城的湘军营盘坚固,没有危患,目前湘军各部之间,关系和谐,哪怕是李秀成再来一波八十万大军狂攻,应该也没问题。 曾国藩欣然撤销了让曾国荃退兵的命令。 此时天京城中,李秀成正向洪秀全苦苦哀求,他的老巢苏州正被李鸿章的淮军欢天喜地地狂攻一气,老巢若失,李秀成死无葬身之地。他恳求洪秀全放他回苏州,解决了李鸿章就回来。 这节骨眼上,洪秀全却露出一副山大王的怪嘴脸,竟然勒索李秀成,必须拿钱十万,否则不让李秀成走。李秀成无奈,变卖家产,满足了洪秀全的敲诈,临行时洪秀全又限他归来时日,限期不归,嘿嘿,后果你自己考虑吧。 被这么折腾一番,李秀成心神大乱。到了苏州,察觉城中诸将都已经有了向淮军投降之心,不忍手足兄弟自相残杀,叹息而去。 苏州被李鸿章占领,城中诸王被李鸿章诱杀。而杭州也由左宗棠夺回,此后,太平军所占据的城池名单迅速缩短。很快,名单上就剩下天京城了。 孤城天京,就此成为曾国荃盘子中的美食。现在曾国荃坐下来,戴上餐巾,拿起餐刀,开始不疾不徐地切割、分食。 但这个过程,何其艰难! 第八章 草履虫时代的终止 5.天京变妖大案 曾国荃是个典型的缺乏创意者,他进攻天京,来来去去只有三招:爬城墙、打地洞、搞策反。 第一招就是爬城墙。要知道,天京城的城墙,周长九十六里,城中军民只有三万人,军队不过一万人,要守这么长的城墙,人手的分布是个要命的问题。从理论上来说,只要趁着夜黑,找一段无人看守的城墙,悄悄地爬上去,后续络绎而上,就可一呼而入,夺下城池。 但这个理论上应该成功的法子,却硬是没有成功。原因是曾国藩这边的士兵也只凑出五万人,五万对一万,尚未达到《孙子兵法》中“十则围之”的标准。这五万人分布在周长九十六里的城墙上,同样是寥如辰星,屈指可数。如果湘军这边集结人力,城上的太平军也随之平行移动,予以阻击。如果不集结兵力,分布爬行,先不说城墙坚固、城堞高峻,最低处也有七丈有余,就算克服诸多困难,仨瓜俩枣费尽力气爬进去,还不够城上的太平军砍的。说到底这个办法听起来头头是道,等到执行时,才知道根本不具可行性。 爬城墙这一招很快就被放弃了,曾国荃改打洞而入。但糟糕的是,李秀成却回来守城了,有他在,打洞而入也变得不具可操作性了。 李秀成命城中军民登上城楼,观察湘军动向,看什么地方有大股人员集结,有土方作业,有挖出来的泥土,又或是建起了什么用以掩护挖地洞的建筑物。与此同时,李秀成命军民于城中挖了许多深洞,埋放大缸,令人蹲在缸中,屏息静气地倾听,以判断湘军打洞的方位。 一旦湘军把地洞挖入城中,李秀成这边准备的三道大餐,就足够湘军喝上一壶的。 第一招是在与城墙平行的方向开挖深壕,这是曾国荃用以对付李秀成的招。横壕可以截断湘军的地道,令其炸药不能奏效。第二招是与湘军对挖地道,抢先截住湘军,让湘军无法进入。第三招比较干脆,直接用重锤将湘军的地道砸塌。 但最终,李秀成的这三招,一招也没派上用场。湘军的确是在挖地道,而且也挖穿了——挖开了护城河。当时的太平军惊讶地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的护城河里,钻出一些老鼠般的两足动物,喊叫着向城墙上砰砰乱撞,把太平军笑得前仰后合。 曾国荃好不郁闷,遂令以重炮轰击城墙,就瞄准一个地方,不停地轰击下去。效果还真不错,轰塌了一段城墙。但由于隔着一条护城河,湘军根本无法组织进攻,眼睁睁看着太平军不紧不慢地又重新把城墙封死了。 前两招全部失败了,曾国荃端出第三招,隔空喊话,政策攻心。 首先,湘军启动当地的社会关系,试图与城里的人进行联系。其次,湘军用箭将劝降书射入城中,鼓励军民踊跃献城。宣传单第一时间被送到洪秀全的面前,洪秀全最憎恨不是他写的文字,当即下令:“有得清妖文书者,必须上报,不准私拆,违者严惩。” 洪秀全知道自己没多长活头了,他现在所希望的,就是将尽可能多的无辜者强行拖入坟墓之中。但是别人却缺少为他殉葬的冲动,于是天京城中,一场激烈的反特斗争开始了。经常有愿意投降的人通过飞书与湘军联系,密议杀死城上的哨兵,接应湘军上城,甚至有一次差点成功,只是因为中途被巡查的哨兵发现,才功亏一篑。 生的欲望,如地下积岩下的熊熊烈火,在人们心里燃烧。天京城终于曝出大案:陈德凤变妖案。 变妖,是洪秀全别出心裁创造出来的怪词,是指不替他去死,想跳槽到朝廷那边活命的意思。陈德凤之变妖,分上集和下集两个部分。上集是城中守将陈德凤封松王,他不知怎么与湘军的萧孚泗联系上了,却被洪秀全的大哥洪仁发侦破,于是将陈德凤锁拿。 李秀成与陈德凤私交甚厚,就去找洪仁发,洪仁发收下一大笔钱,就将陈德凤放了。这个过程就是陈德凤变妖的上集,陈德凤变妖可以理解,毕竟生存是人类的本能。但洪仁发在这节骨眼上还琢磨收钱,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死要钱。 接下来是陈德凤变妖下集,这一集的主角却是李秀成的妻舅宋永祺。这家伙本事也不小,和曾国藩的一个幕僚建立起秘密联络,负责天京城的地下工作。他先来找李秀成,要求李秀成在一纸献城书上签字,临阵起义。李秀成心里好不别扭,虽然拒绝,却也无心揭发举报——都这时候了,还闹腾个什么劲呢? 宋永祺发展李秀成为下线不成功,就又去找已经暴露的陈德凤。或许是两人的暗号没有对上,陈德凤不信任宋永祺,怀疑他是洪秀全派来诱骗自己的,就向李秀成核实。结果在核实过程中,被天京刑侦人员——这个部门叫掌刑部,类似于刑堂的概念——莫仕葵给侦破了。这个莫仕葵本事不小,连这种事情都能侦破,有点搞刑侦的天资。 宋永祺变妖,震动了整个天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当李秀成再次出巨资赎人的时候,这件事就不许不明真相的群众再议论了。宋永祺也被李秀成花钱赎命,无人追究。 此时的天京城里,气氛已经诡异到了极点。如陈德凤、宋永祺两人被公开了湘军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却不被追究刑事责任,仍然在城中招摇过市。不杀陈德凤、宋永祺,只是希望城破之日这两人也能投桃报李,救自己一命。此时太平军上层已经心理崩溃,每个人都在各自寻找出路。单只是骗惨了最底层的士兵们,还在城上血战湘军。 虽然陈德凤、宋永祺得以不死,可天京城却始终不肯开门投降,这惹火了曾国荃,他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毒招:饥饿战术! 饿死城里的守军,届时城门自开。 可曾国荃绝没有想到,天京城尚未饿开,湘军自己却饿得兵丁四散,险些崩盘。 第八章 草履虫时代的终止 6.空前饥饿大赛 曾国藩在他的日记中记载了东南半壁连年征战,民不聊生的惨状: 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乱世而当大任为人生之大不幸。是日淫雨竟日,彻夜不息,忧灼之至。皖南到处食人,人肉始卖三十分一斤,近闻增至百二十文一斤。句容、二溧八十文一斤。荒乱如此,今年若再凶歉,苍生将无噍类矣!乱世而当大任,岂非人生之至不幸哉? 曾国藩报告说,皖南人肉涨价了,价格连翻了两番。从每斤三十文,直冲到每斤一百二十文,或许是创了历史新高。 人肉涨价,这个意思是说,东南战地想找个活人杀来吃都越来越难了。这情况是可以理解、可想而知的。打洪秀全十二年前起事,窜出广西,选择天京为自己的安乐巢时,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 整整十二年以来,东南半壁从无一日消停,太平军、清军、湘军,也包括淮上流窜来的捻子,大股人马过往者往往在几十万。这么多的军队来来去去,相互攻战,犹如黑色的腐蚀性毒火,将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涂抹殆尽。百姓的日常生产与生活遭到了无可修复的破坏,沦为饿殍或是被强横者吃掉,是弱者无可逃避的宿命。 百姓如此,军队也好不到哪儿去。湘军本来就饱受时疫的折磨,再加上粮食短缺,营养不良,大批的湘军没被太平军杀死,却病死在肮脏的床榻上。曾国藩最小的弟弟曾贞幹就是因为长期患病,病死在雨花台大营。 为了对抗太平军的大股人潮,曾国藩不断扩编湘军。早期初出湖南,水陆两师不过六万,由曾国藩发饷的,不过是两万人。到了对天京城长围坐困的时候,单只是城外的湘军就有五万人。除此之外,李鸿章、左宗棠相继崛起,还有些名气虽然不如他们俩大,但也要轧闹猛崛起的不知多少人,都是招兵买马,表态向朝廷效忠的武装人员,总数已经达到三十万。 百姓或饿死,或被吃掉,又或是加入三十万的军队之中,等着发饷发粮——可这种情况,又上哪儿弄钱发饷? 就为了钱,左宗棠和曾国藩翻脸了。 左宗棠是大才,其人在历史上的地位与作用丝毫也不亚于曾国藩。早期曾国藩派他去经略浙江,他身边只有六千人。折腾了一段时间,他的队伍迅速扩张到了四五万人。如果不是手里没钱,老左仍然会继续扩张下去。为了解决这几万人的吃饭问题,左宗棠向曾国藩提出,把上海方面给的四万协饷分给他一部分,多分点更好。 曾国藩的答复是:“不给,一文也不给。”所有的银子都送到了曾国荃的雨花台大营,却仍然不够吃。得饷项之少,为历年来所无。幕僚赵烈文写信给朋友说:“曾国荃大营,有点要完蛋的意思,你看他根本没银子给士兵发饷,薪饷只支付了百分之四十。”此犹罢了,最惨的是粮食不够吃,攻城的士兵,顿顿都是清汤见底的稀粥——湘军未能攀爬上天京城墙,跟饥饿有相当大的关系,饿得太惨,真的爬不上去。 就因为曾国藩不管左宗棠死活,左宗棠很伤心,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从此不睬一根筋。”两人交恶,自此而起。 但并非每个人都像曾国藩、左宗棠这般艰难,也有日子过得光鲜的。比如说往援上海的李鸿章,现在米油肥足,银两不缺,上海城那富庶的膏脂,养得淮兵个个膘肥体壮。于是曾国藩就向弟子求援,让李鸿章给点粮食。 却不想,李鸿章那厮刁滑异常,或许是担心这个口子一开,以后曾老师会要的更多,他居然弄了些不能吃的霉变粮食,给曾国藩送来了。 见李鸿章跟自己玩这一手曾国藩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将霉粮退回,从此和这个弟子绝交。这时候幕僚急忙拦住,劝道:“霉粮也是粮呀,虽然不能给士兵们吃,但是可以卖给饿得要死的灾民。把这些霉粮换成银子,再去找地方买好粮,如何?” 可是,把霉变粮食卖给灾民,这是不是太缺德了呢? 难道把霉粮送回上海,却眼看着灾民活活饿死,这就不缺德了吗? 李鸿章这一手真是缺了大德,把曾国藩陷入了退粮缺德,不退粮也缺德的必缺之地,可谓阴损之极。实有其师之风,不愧是曾国藩的亲传弟子。 粮食短缺,饷银不足,最受困扰的是曾国荃。由于湘军既没银子又没粮食,只好自己去老百姓那里抢。到了同治三年,曾国荃部已经彻底沦为土匪,江北农民是他们抢劫的主要目标,连锅铲都给抢光了。再加上不断的哗变闹饷,曾国荃实在是顶不住了,就写信向大哥讨教主意。 曾国藩有气无力地说:“抢吧,随他们抢吧……”原话是:“其欠饷太多,不可过绳以法,只宜多方抚慰。” 但是湘军抢的不止是锅铲,年轻的女人更是湘军士兵最喜爱的藏品。雨花台大营中,士兵们收藏了许多年轻妇女。赵烈文发觉此事,一状告到曾国藩面前,要求曾国藩加以解决。曾国藩答复他:“我欠了士兵们的饷银太多,根本没脸见他们,更没资格责罚他们……”原话是:“欠饷过多,勇丁多食糜粥,各统领、营官俱愧见之,无颜更绳以法。” 曾国藩的湘军,比之于清朝的绿营兵,其腐化堕落的速度更快,这不能不让曾国藩感到人性的悲哀,并因此产生强烈的挫折感。 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夜梦登山至顶,顾视无返路,进退不可。” 没错,就是进退不得。曾国藩走得太高了,每行一步都面临着跌落下来粉身碎骨的巨大风险。 正在这时,天京城外出现一支太平军援兵,来自西北的陈得才部。这支生力军的加入,将有望彻底扭转僵死的天京战局。 曾国藩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第八章 草履虫时代的终止 7.越过大洋来摘桃 天京城内,太平军奄奄待毙。雨花台下,湘军饿得半死。到了同治三年四月间,攻守双方都已是筋疲力尽、强弩之末了。这时候,最恐惧不过的是曾国藩,生恐湘军在这场漫长的饥饿大赛中败阵,那么他此前所做的一切,就付诸东流了。 曾国藩和曾国荃兄弟二人,全都在这强大的精神压力之下崩溃了。曾国荃的表现极度夸张,肝病已深,痼疾已成,逢人辄怒,遇事辄忧。曾国藩则是慢郁成疾,以及他最经常的绕屋彷徨,积泪涨江。曾国藩写信给曾国荃:“余日夜战兢恐惧,若有大祸即临眉睫者。” 曾国藩说,他有三怕,一怕弟弟曾国荃过劳病倒,湘军因欠饷而爆发大规模兵变。二怕鲍超的霆军人心散漫,哥老会秘密于军中串联,难保不出祸变。三怕西北方向再有太平军袭至,若如此,则从庐州至巢湖,从和州至滁县,一路空虚之地,只能任由太平军长驱直入。 怕什么就来什么,曾国藩的第三怕,果然就要成为现实了。太平军陈得才部,此前远征西北,现在终于返师杀回来了。而此时湘军全无还手之力,只能坐以待毙。 在惊恐绝望的等待之中,却见陈得才部越行越慢,越行越缓,慢慢地,这支军队竟然在半路上趴窝了。曾国藩壮起胆子,探头仔细一研究,嘿,这也是一支饥军,眼看快要活活饿死了。 曾国藩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没事了。现在,大家继续比拼饿功吧。 陈得才部沦为饥军,让混沌的局势突然间明朗起来,明摆着在这场饥饿大赛之中,湘军这边艰难吃力,但太平军更落下风。此时的曾国藩,已经有了充足的信心,饿赢太平军,夺得胜利。 他看明白了,别人也看明白了,遂有脑瓜灵光的家伙急忙来找曾国藩合作。先来的是英吉利国迪佛立,这厮在中国任期已满,正要归国。临行之前他向曾国藩提出一个真诚的建议,建议曾国藩也学学上海的先进经验,打造一支类似洋枪队那样的中西合璧武装,与湘军同取天京。曾国藩练湘军起家,深知人性之险,军中的杀戮与暴行都已经让他心力交瘁,而迪佛立的建议无论是出自何种心理,都只会让形势更复杂化,让他的心理压力更大。所以曾国藩感谢迪佛立的建议,就把这事撂下了。 迪佛立走了,阿思本又来了。 阿思本,英国职业军人,知名北极探险家。他曾经参加过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的战争,此后不解何故,失业在家闲坐。当慈禧和恭亲王完成北京政变,夺取权力之后,就考虑打造一支现代化的海军力量,以期摧毁天京城的武装对抗。 闲在家里的阿思本,成为这支中英联合舰队司令的热门人选。但是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桩美差,除非清帝国肯答应他,不要让他屈居地方督抚之下,还有就是对于清帝国给他下达的命令,如果与他的理念不符,他有权拒绝。 可想而知,阿思本的想法在清帝国这边堪称大逆不道,只不过他是英国佬,不能诛其九族,这就让大家很是痛苦。幸好上海的李鸿章诡计多端,他派了人手去挖阿思本舰队的兵员,承诺只要对方离开舰队,李鸿章那边就立即把现款打入对方户头。这让阿思本很吃亏,遂怒不可遏地去找北京朝廷告状。 朝廷的意思呢,是想既然要开放搞活嘛,那就放开手脚,停止争论,先干起来再说。于是同意了阿思本的硬性要求,允许阿思本独领他的舰队,会战时清国的营官也仍带着自己的小船,和阿思本舰队一起停泊。 但曾国藩却是最知道与人合作之艰难,尤其是和洋人合作。阿思本那厮既不听命令又不需要承担责任,一旦双方合作,就意味着自己必须要为阿思本的所作所为埋单。这哪里是什么合作?明摆着是坑爹! 坑爹也没办法,毕竟曾国藩不是朝廷的亲爹,坑你没商量。朝廷虽然很同情曾国藩在这起合作中的尴尬位置,但问题是朝廷已经和阿思本的代理人有了明确的合作意向。最初,英方的要求是在阿思本舰队攻克天京之后,天京城中一半的金银财宝归阿思本,另一半的财宝用作路费,由舰队把俘获的所有俘虏运往海外,卖作猪仔。 对于阿思本这个吃独食的不良习性,朝廷表示了强烈抗议,提出两个折中的分配方案: 第一折中方案:如果阿思本舰队独立攻克天京,朝廷抽取城中金银财宝的百分之三十,阿思本舰队得百分之七十。把俘虏卖为猪仔的运费,由舰队自行解决。 第二折中方案:如果阿思本舰队与湘军联手,合力攻破天京城,朝廷抽取城中金银财宝的百分之三十,阿思本舰队得百分之三十五,湘军可分百分之三十五。 经过谈判桌上漫长的拉锯战,最终阿思本方完全接受了朝廷的这两个方案。朝廷颁旨给曾国藩,称:“速攻金陵,如迟迟不克,兵船必往,殊难谕禁。” 朝廷的意思是,实在顶不住洋人的压力,曾国藩你要不马上拿下天京城,要不就立即执行这两个方案,你自己看着办吧。 可曾国藩一看这两个方案,顿时就发起飙来。他四处写信,通知所有的知交好友、三老四少,一同写奏折跟朝廷吵架。湘军为攻克天京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此时眼看就要饿开城门,大洋彼岸却跑来一个阿思本摘桃子,这岂可容忍? 南洋通商大臣薛焕入京,承担着说服朝廷放弃此一主张的重任。但是恭亲王不无遗憾地告诉他:“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薛焕仰天长叹:“噫吁嚱,危乎高哉,时事至此,可为痛心。” 似乎已经无人能够阻止阿思本来天京城下分食胜利果实了,曾国藩拍案而起:“这支舰队,不要了!” 宁肯扔掉二百余万两白银,也绝不要这样扯淡的舰队! 有分教,北极探险阿思本,想把胜利果实啃,惹怒老曾一根筋,少来扯淡赶紧滚。说到底,阿思本他不该太贪婪,哪有把天京城的胜利成果一口吞下的道理?金银财宝全都要,俘虏还要卖猪仔,如此视曾国藩为无物,老曾当然无法容忍。 第八章 草履虫时代的终止 8.淮军湘军大火并 如果说曾国藩对于其他人染指攻克天京的功劳还能保持几分矜持的话,在对阿思本舰队这件事上,则是流露出无可保留的憎恨与厌恶。他写信与恭亲王,以强硬的口吻指斥总理衙门不是玩意儿,出尔反尔。并提醒恭亲王,接受阿思本舰队的要求就意味着:“洋人本有欺凌之心,而更授以可凌之势;华人本有畏怯之素,而又逼处可怯之地。”曾国藩警告恭亲王:“倘若洋人因而蔑视中国营官,水陆将士皆将引为大耻。” 曾国藩拿湘军来吓唬恭亲王,果然一击奏效。而且,出自统治者的本能,恭亲王并不喜欢洋人与其分庭抗礼,分一杯羹。他需要的是像传统士大夫这样,能够卖力地拼命苦干,又能够认可皇家权威的人。但问题是,朝廷已经和阿思本舰队达成了协议,这又怎么处理呢? 容易,曾国藩说出狠话:“与其如此,不如早为之谋,宁可白白扔掉二百余万两白银的船价、费用等款,也不要阿思本这样的舰队。” 曾国藩的这个药方开到了点子上。于朝廷而言,并不在乎二百余万两银子,银子算什么?花光了再去老百姓家里拿嘛。皇家权力在中国是有无限权限的,征税加赋,根本不需要问老百姓是否同意,也不需要民意机构批准。于是朝廷全面接受了曾国藩的意见,将阿思本舰队退回英国,结果英国又退回兵舰的本价五十万两,朝廷这边的亏损不过是一百二十万两。 阿思本舰队就此灰飞烟灭。朝廷又把眼睛转向李鸿章的淮军,下旨命李鸿章速速率军赶往天京城下,参与会战。可李鸿章和曾国藩一样,都有着深厚的儒家教育背景,最是知道中国人合作之难。李鸿章之所以在上海风生水起,只是因为无人掣肘,他尽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可一旦开赴天京,就会陷入与湘军的复杂人事纠葛之中,到时候大家吵架还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思攻打天京?就算是打下来了,单只是部将争功,说不定还会出现更大的麻烦。 聪明的李鸿章先给曾国藩写了封信,试探湘军这边的意思。 曾国藩看了李鸿章的书信,也立即提笔给曾国荃写信。书信中的大概意思,是替曾国荃仔细地分析了当前的战局。 眼下这情形就是,曾国荃与天京太平军已经相持太久,双方都已经挺到了最后的极限,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变数。一种情况是,湘军有可能会在太平军崩溃之前先出祸乱,又或是太平军突然杀出一支奇兵,这都意味着曾老九的末日。另一种情况就是,曾国荃能够如愿以偿地攻下天京,而这就意味着曾国荃将开罪天下人,功名太盛,招致嫉妒,一旦所有人都来在你身上挑毛病,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曾国荃会死得很难看。 曾国藩的意思,是让曾国荃接受与李鸿章合攻天京的现实,但不曾想,曾国荃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无奈,曾国藩只好等了一段时间,看天京城下仍然是死气沉沉,太平军出不来,湘军进不去。曾国藩又焦躁起来,不顾曾国荃的一意孤行,上疏奏请朝廷,要求李鸿章的淮军开赴天京城下。 据刘体智之《异辞录》云:“方诏之日促也,铭、盛诸将皆跃跃欲试,或曰:‘湘军百战之绩,垂成之功,岂甘为人夺?若往,鲍军遇于东坝,必战!’刘壮肃曰:‘湘军之中疾疫大作,鲍军十病六七,岂能当我巨炮?’文忠存心忠厚,终不许。” 这段记载非常好玩,是说朝廷命淮军立即启行,奔赴天京城下的诏书到达后,李鸿章立即召集淮军诸将刘铭传、周盛传等,开会商议应对之策。闻说要去攻打天京,众将纷纷请战,首战用我,用我必胜,诸如此类。但有人却提醒说,所谓开赴天京,对手却未必是太平军,相反,淮军去和湘军争功,湘军绝不会坐视不理。如果淮军出征,湘军猛将鲍超驻扎在坝上,必然会阻拦淮军之路。到时候,你纵然是不想打,恐怕也逃不过。 淮军中第一猛将是刘铭传。他是最不服湘军第一猛将鲍超的,早已对鲍超进行过认真的研究,说:“打也不怕,鲍超的军队染上了瘟疫,士兵病死了一多半,到时候咱们淮军几炮轰过去,大家再想找到鲍超的零碎,估计不太容易。” 可想而知,李鸿章坐在上面,听着这些讨论,心里该有多别扭。朝廷这个圣旨,哪里是什么让淮军湘军合攻天京,明摆着是让淮军与湘军自相残杀。 这种情况下,如果李鸿章还不想宰掉老师曾国藩,就只能拒绝这道圣旨。 史家公论,倘淮军开赴天京,是否会与鲍超发生冲突,殊难论定。但淮军与曾国荃部的火并,却是百分百地必然会发生。 曾国荃部历尽艰难,忍饥挨饿,死趴在天京城下不挪窝,就是盯上了天京城里的财宝。如果淮军来抢食,岂能容忍? 当曾国荃接到李鸿章的来函,称淮军刘士奇的炮队及刘铭传、潘鼎新、周盛波等二十七营一万四千人已经集结待命,随时开赴天京的书信后,曾老九着急上火,立即召开军事会议,在会上把李鸿章的书信给诸将传阅。 曾国荃哑着嗓子,喝问:“他人至矣,艰苦二年,以与人邪?” 众将群情激愤:“打,打,打,如果李鸿章敢来,就打死他个王八蛋!” 曾国荃两眼冒火:“你们都饿成了皮包骨,能是李鸿章的对手吗?我告诉你们,眼下你们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抢在李鸿章来到之前,拿下天京城。” 众将齐声高呼:“愿尽死力!” 这一天是同治三年六月十五,天京城最后的命运到来了。 第八章 草履虫时代的终止 9.阴招大点兵 生恐被淮军抢功,饿得半死不活的湘军,立即行动起来。 第一步,湘军将百余门大炮,安放在龙脖子山上,层层排列,日夜不停地向城上轰击,让太平军无法在城墙上立足。 第二步,湘军将大批的柴草掷于城下,柴草高高地堆起来,与城墙同等高度,似乎湘军就要选择在这里登城。但实际上,湘军用之遮挡城上太平军的视线,真正的攻击方向并不在这里。这时候的太平军,因为过于饥饿,导致了智商高速下降,竟然想不到往城下丢几根燃烧的干柴,烧掉这些柴草。结果让湘军得手,把太平军玩弄于股掌之上。 第三步,湘军的主攻方向是一条未被太平军发现的地道。曾国荃命人日夜赶工,轮班开挖,只花了五昼夜的时间,终于挖到了天京城下。然后湘军将炸药搬运过去,堆放好之后,埋好导火索,约定正中午时点火。 可是不曾想,城中的太平军不知使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发现了这条隐密的地道。挖地道的湘军刚刚离开,天京城太平门突然打开,一队面黄肌瘦的太平军冲出,径扑过来,要捣毁地道,捎带脚把炸药点燃引爆。 太平军还没有赶到地道所在的地点,湘军的哨兵就发现了,遂大喊大叫示警。湘军也成群结队地冲过来。看湘军这边人多,太平军来不及冲到地道处,又急忙掉头往回逃,进城门紧紧关上门,再也不肯出来了。 不肯出来最好,太平军不出来,湘军正好趁这时候攻进去。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近中午,湘军攻城部队齐集山下地道口处,等到爆炸后一齐向城里冲杀。曾国荃亲自坐镇天堡城,手按长刀,满脸冷肃,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战,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心理准备。 曾国荃的身后站着朱洪章。此人曾在攻破安庆城后,诱杀了太平军万人之众,辣手无情,算是曾国荃的心腹爱将。看远近处诸将议论纷纷,曾国荃就吩咐朱洪章:“你过去,问问他们,何营愿为头队?何营愿为二队?” 于是朱洪章走过来,招呼大家:“诸位,曾九帅想知道,哪位英雄愿为首队?哪营人马愿为二队?” 听了朱洪章的话,就见诸将慢慢地扭过脸,脚下运起凌波微步,悄无声息地向后退。眨眼工夫,朱洪章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圆圈之中,湘军诸将离他越来越远。这情景让朱洪章大为讶异,只好点名了:“喂,老萧,说你呢萧孚泗,你已经实授福建陆路提督,是这里官职最高的,你不来说句话吗?” “啊?让我说?说什么?”萧孚泗背对着朱洪章,“对了小朱,以后到福建记得来找我,我一准请客,福建大红袍,管你喝饱。” “你……”朱洪章气得半死,转向李典臣,“老李,你实授河南归德镇总兵,是咱们中职位第二高的,由你营充当第一队,这应该没问题吧?” 李典臣:“有没有问题,这要看怎么说了。” 朱洪章:“老李,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典臣:“我的意思是,让我来当第一队,我老李幸与荣焉,只不过我手下的人,饿死的占了多半,饿病的占了少半,实在是难以胜任呀。倘你肯拨精兵一二千人,这个头队我老李打了,没二话。” 朱洪章怒不可遏:“老李,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还有什么精兵拨给你,我用得着跟你扯这个吗?早就自己统兵充头队,直接攻进城里去了。” “好!”就听一声巨大的轰响,把朱洪章吓了一跳,只见所有的将领全都转回身,向着朱洪章竖起大拇指,“小朱,有你的,我早就说过,咱们湘军里你朱洪章最有胆气,肯定会争抢这个头队的荣誉。这方面咱们比不了你,但对你的钦佩之情,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呀。” “你们……”朱洪章气得半死,“你们认真点好不好?” 众将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不会吧小朱,我们可是刚刚听你亲口说的,你要充当头队,这么会儿工夫,怎么又害怕了?” 朱洪章:“……我不是害怕……” 诸将齐声喝彩:“好,早就知道小朱忠肝涂地,义胆包天。谁敢说小朱胆子小,不敢充当头阵,信了他才怪。” 朱洪章:“不是……你们……你们等等,我脑子有点乱。” 朱洪章脑子昏昏沉沉,转身回去找曾国荃。曾国荃面色沉肃,威严冷酷:“小朱,问清楚了没有,哪个愿做头队?何营肯为二队?” 朱洪章:“……他们那些人……都在推托搪塞……” 曾国荃:“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朱洪章:“他们谁也不愿意做头队。” 曾国荃:“你大点声,风太大,我听不清楚。” 朱洪章:“他们都是些浑蛋,满口胡言乱语。” 曾国荃:“小朱,你再大点声,再大点。” 朱洪章:“他们竟然挤兑我,说让我自告奋勇充头队。” 曾国荃站起来:“小朱,你大点声,把刚才的话重说一遍。” 朱洪章:“……你今天怎么了?耳朵突然聋了?那好,我再说一遍:‘他们说,要让我来充当头队……’” 曾国荃的手已经搭在了朱洪章的肩上:“小朱,我果然没看错你。当此之时,关键之刻,也只有你朱洪章才不负吾之所望,说出自愿充当头队的话来。我看好你小朱。” 朱洪章急了:“你不要连着接我的话……” 曾国荃大喜:“什么?你说连捷?刘连捷营愿意做第二队?好,我看好你们。” 这时候的朱洪章,只有仰天叹息:“唉,这是什么破老板呀,话都听不清楚,算我倒霉!” 攻城湘军的作战序列,就这样决定了,以朱洪章为第一队,以刘连捷为第二队,余者诸将,跟在二人身后依次推进。然后曾国荃命诸将在自己面前写好军令状,后退者就地正法。 天京城,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了。 第八章 草履虫时代的终止 10.洪秀全造就曾国藩 道光三十年,广西贼首洪秀全等作乱。咸丰三年二月十日,陷我金陵,据为伪都。官军围攻,八年不克。十年闰三月,师溃,贼势益张,有众三百万,扰乱十有六省。同治元年五月,浙江巡抚曾国荃率师进攻金陵。三年六月十六日,于山之麓,用地道克之。是岁十月,修治缺口工竣,镵石以识其处。铭曰:“穷天下力,复此金汤;苦哉将士,来者勿忘。” 上面这段文字是由曾国藩亲自撰写的一篇碑文,刻石竖在南京城当时被湘军轰塌的龙脖子。这短短的文章,记载了自洪秀全崛起而后,天下人所蒙受的苦难争战。而这一切,终于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画上了一个惨烈的休止符。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正午,曾国荃下令点火,一声巨响,烟尘起处,乱石狂舞,天京城城墙被炸塌二十余丈。最可怜的是头队士兵,由于他们太靠前,当场被炸死四百多人。后面各营踏着尸体,冲杀而过,进入了天京城。 此时天京城中,太平军大多已饿得奄奄一息,城中连野菜都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曾有一段时间,洪秀全号召大家吃苔藓地衣,如果苔藓能解饿,人和蚍蜉又有什么区别?人是居于食物链顶端的高等动物,可是洪秀全的苔藓食谱,又硬生生地把大家给拖回到草履虫时代。 但你说苔藓不能吃,洪秀全是不答应的,据李秀成记载: 我主降诏云,阖城俱食甜露,可以养生。甜露何能养世间之人乎?地生之物,任而食之,此物天王叫做甜露也。我等朝臣奏云,此物不能食得。天王云曰:“来做好,朕先食之。” 李秀成真的弄来地衣,让洪秀全吃先。洪秀全吃后,发布诏书曰:“诏令大众安心,朕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领到天兵,保固天京。” 说完这番话,洪秀全真的上天堂了,至少天京城里,再也没人见到过他。此番湘军杀入,寻找洪秀全,就成了重中之重。 但洪秀全真的了无踪影,直到几天之后,携带着洪秀全儿子冲出重围的李秀成被乡民捕获,曾国藩才从李秀成那里打听来点消息: 有伪宫婢者,系道州黄姓女子,即手埋逆尸者也。臣亲加讯问,据供洪秀全生前,经年不见臣僚,四月二十七日因官军攻急,服毒身死,密不发丧。而城内群贼,城外官军,喧传已遍,十余日始行宣布。 原来,洪秀全早就死了。但由于这家伙喜欢玩神秘,经年不见下属,导致了他死后大家都无法判断实情。 但你自己说死是不行的,曾国藩这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无法应对朝廷的诘问。于是曾国藩亲自审问埋葬洪秀全的婢女,并命湘军挖出洪秀全的尸体,以验其真。据曾国藩本人的日记记载: 同治三年六月二十八日,验洪秀全之尸。熊登武挖出洪秀全之尸,扛来一验,胡须微白可数,头秃无发,左臂股膀尚有肉,遍身用黄缎龙包裹。验毕,大风雨约半时许,旋有一伪宫女,呼之质讯。据称道州人,十七岁掳入贼中,今三十矣,充当伪女侍之婢,黄姓。洪秀全于四月二十日死,实时宪书之二十七日也。黄氏女亲埋洪秀全于殿内,故知之最详。 有关洪秀全之死,是史学界的一个大课题,诸多史家会为此探讨争论,无非是一端执其病死说,另一派执其服毒说。但究竟是病死还是服毒,这二者对于洪秀全本人来说,真的没太大差别。 有意义的,是洪秀全这个人。 洪秀全与曾国藩是同龄人,只比曾国藩小三岁。而且两人的个性非常相似,都是那种气性极高的一根筋。具体来说就是,在他们的幼年、童年乃至少年,都表现出专横霸道、唯我独尊的一面。洪秀全小时与伙伴玩耍,务必要以领袖自居发号施令,不从者则暴打。曾国藩却不像洪秀全那么直接,手段更阴损,走的是阴柔路线。 比较这两个人,如果曾国藩落榜,难保不是洪秀全。同样地,如果洪秀全中举,也未必不是曾国藩。人类社会原本是充满了变数,主宰个人命运的,更多时候是偶然。幼年同样的个性,而且曾国藩似乎比洪秀全更具有成为一个坏人的天资,但在一根筋的取向上,导致了两人最终归宿的差异。 曾国藩是书读得太深,而洪秀全却是书读得太广。曾国藩把个二十三史通读并标注,而洪秀全除了儒家经典,还不留神看了基督教的小册子。结果,曾国藩书读得太深,儒家学者的价值观念无可救药地改变了他的秉性。而洪秀全书读得太广,最终只选择了让他成为天王的内心幻觉,并把这个幻觉假以上帝之名。 曾国藩注定了是洪秀全的克星,也只有他,才能够在一根筋这个诡异的领域拼赢洪秀全。而洪秀全却注定了是清帝国的克星,也只有他,才能够把基督教教义通过曲解,异化为固有的皇权架构,并因此创建了鼎盛一时的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年龄只差三岁的两个人,以大中国为战场,表面上是两个极端的权力相争斗,而实际上却是两种人文理念的根本性冲突。 可以说,是洪秀全造就了曾国藩。如果没有洪秀全,曾国藩不过是时代大潮中的一片枯叶,唠叨着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湮没于声势浩大的激潮之中。是洪秀全激发了曾国藩的潜力,把二十三史中的精华,通过他个人的生命实验,在这片土地上加以体历。 简单说,曾国藩与洪秀全尽管是敌对的双方,是一种你死我活的极端关系,但二者在心灵的深处却是相通的。确信曾国藩能够理解洪秀全,洪秀全也能够理解曾国藩。 上述这段话的证据,就在于天京城破而后,令史家瞠目结舌的一个现象:湘军入城,不杀太平军,却单杀老百姓。 这个现象不唯让史家神经错乱,也让曾国藩身边的幕僚赵烈文,因无法理解而惶惑茫然。 第九章 新的征途 1.以暴易暴不可取 同情洪秀全,而对曾国藩明确表示不满的史学家朱东安先生,在其《曾国藩传》中,提及湘军攻破天京时是这样叙述的: 湘军一冲入城内,残忍的大屠杀就开始了。他们首先要杀害的是进行坚决抵抗的太平军将士,甚至连已经去世并秘密掩埋的太平天国革命领袖洪秀全的遗体,也要挖掘出来加以污辱,以发泄其反革命仇恨。但据目击者观察,当时被杀害的人中,太平军战士所占人数并不多,而更多的却是天京城内的老百姓。 在这里,朱东安先生所提及的现场目击者,就是曾国藩的幕僚赵烈文,而朱东安先生所引述的文献,就是赵烈文之《能静居日记》中的下面这段: 计城破后,精壮长毛除抗拒时被斩杀外,其余死者寥寥,大半为兵勇扛抬什物出城,或引各勇挖军窖,得后即行纵放。城上四面缒下老广贼不知若干,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又无窖可挖者,尽情杀死。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斫戮以为戏,匍匐道上,如女四十以下者,一人俱无。老者无不负伤,或十余刀、数十刀,哀号之声达于四远。其乱如此,可为发指。中丞禁杀良民,掳掠妇女,煌煌告示,遍于城中,无如各统领彭毓橘、易良虎、彭椿年、萧孚泗、张诗日等惟知掠夺,绝不奉行……又萧孚泗在伪天王府取出金银不赀,即纵火烧屋以灭迹。 目前尚无史家对赵烈文的记述有过丝毫疑问。要知道,赵烈文在这段记述中,提及了诸多湘军将领的名字,如彭毓橘、易良虎、彭椿年、萧孚泗、张诗日等,并指控这些人奸淫劫掠,其中尤以对萧孚泗的指控最为严重。 赵烈文为此甚至和曾国藩、曾国荃兄弟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他先是要求曾国荃亲自出面,制止部下的暴行,被曾国荃断然拒绝。赵烈文悲愤已极,亲拟制止滥杀、保护妇女的四条规定,要求曾国荃榜示街头,以为禁令。曾国荃却拒绝其止杀令,导致其余各条皆流为空文。 赵烈文气急败坏,径直去找曾国藩,要求曾国藩出面制止。可万万没想到,憨厚的圣者曾国藩,却对赵烈文极为反感,和赵烈文的关系一度弄得很僵。可以确信的是,赵烈文真的不理解,曾国荃怎么可以这样?曾国藩又怎么可以那样?往日里他们口口声声说爱民,怎么临到了这时候,却一个个比虎狼还要凶残? 不唯是赵烈文搞不明白,史学家同样也弄不懂,何以湘军入城,杀太平军少而杀百姓多呢?这不符合逻辑呀。 这是因为曾国藩比赵烈文更清楚,无论是湘军还是太平军,实际上都是一码事。军队是一种暴力武装,没有政治属性,只有经济属性。 什么叫军队没有政治属性?就是说,虽然太平军和湘军分处两个不同的政治阵营,但这对于他们来说毫无意义。参加湘军者,并非是存了报效君父的观念。被裹胁入太平军者,对洪秀全也没有什么感情。这些居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在动乱时代宛如风中浮萍,随波逐流,全然不能自主。太平军来了就被太平军裹胁着走,湘军来了就跟着湘军走,无论是太平军还是湘军,对他们来说只意味着一碗饭而已。 什么叫军队只有经济属性?就是说,太平军或湘军,既不认得什么咸丰同治,也不认得洪秀全杨秀清,为这些陌生人去死,委实是个莫名其妙的要求。若非是曾国荃、李秀成这样的统御高手,以强制性手段把他们逼上战场,他们才不会厮杀成一团。处于被强制状态,他们确是无法自主,但一旦从这种强制的控制中挣脱出来,他们就立即恢复了经济人的本色,所思所想,无非是趋利避害,无非是为财死、为食谋而已。 湘军在天京城中的杀戮固然残暴血腥,但这些事情太平军也同样干过,甚至比湘军更残暴、更血腥。 如咸丰十一年,太平军侍王李世贤部攻占兰溪,《兰溪县志》载: 是时民力艰难,稍欠薄,即令散贼来搜,搜出食物,始犹分半取之,既而一栗一麦,虽瓮底磨头,亦皆倾刷而去。搜索油盐,既间有一匙一滴,穴地窝藏者,亦拷掠而勒取之。数数勒民输饷无餍足,故苦迫自栽与受刑冤死者不计。又守卡贼日夕探近处人民,或稍有银钱蓄匿,即拿其家属,肆用飞弔、火烙、割肉、钻肤、备极酷刑,必令和盘托出而后已。追不出,至撞腹抽肠,牵之以号于众,或悬于树,用枪火打之,或用棉裹,灌以油,倒竖点燃,名为点蜡烛。种种惨毒,诚令目不忍睹,口不忍言,而贼且聚观嬉笑自若,谓非此不足(以)嚇制斯民也。 这就是太平军,这就是所谓的太平天国的所行所为,尤以抽肠之刑最是酷毒,将肠子从受害者的小腹中抽出来,牵着游走,让受害人发出惨厉的号叫。不唯如此,女性落入太平军之手,下场更是可怕。 如咸丰十年二月,江南大营崩溃,太平军乘胜席卷苏南,有落入太平军之手后逃出者撰述《虎窟纪略》,记录了太平军的残暴罪行: 贼入城,先放狱中囚犯,使其引之劫库,逐户搜索。城内民房,大者作贼馆,小者多烧毁。不论男女,见之即掳。强壮者,使之运米、挑水、搬移物件。稍通文墨者,使之教小长毛识字。或为之书记。老羸无用者,则逐出城,不服者杀之。遇医生及裁缝俱留养馆中,裁缝使之改衣服,医生使之诊病,兼有与之钱开药铺者。妇女美者,贼目占为己妻。稍有姿色者,驱入女馆中以便拣选,余他不论妍媸,一任长毛奸淫,虽老妪以及童稚亦所难免。 看看这两段记载,再对比一下湘军在天京城中的所行所为,我们就会发现,这实际上是同一批人所为,只是他们有时候出现在太平军阵营中,有时候出现在湘军阵营里,但其行为模式却是完全一致的。 这种行为模式,就叫暴力。 这就是天京城破时所发生的事,以一种暴力取代另一种暴力,正所谓以暴易暴,得到的仍然是可怕的暴力。曾国藩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失控的暴力就如同丧失理性的疯狗,绝非人类的力量所能控制。 现在曾国藩要考虑的是,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将湘军裁撤,彻底取消这一暴力集团。 第九章 新的征途 2.财宝失踪之谜 攻克天京城,曾国藩上奏,缴获伪玉玺两方、伪金印一枚,除此别无所获。曾国藩的奏折如下: 历年以来,中外纷传洪逆之富,金银如海,百货充盈。臣亦尝与曾国荃论及,城破之日,查封贼库,所得财物,多则进奉户部,少则留充军饷,酌济难民。乃十六日克复后搜杀三日,不遑他顾,伪宫贼馆,一炬成灰。逮二十日查询,则并无所谓贼库者。讯问李秀成,据称:昔年虽有圣库之名,实系洪秀全之私藏,并非伪都之公帑。伪朝官兵向无傣饷,而王长兄、次兄且用穷刑峻法搜括各馆之银米。苏州存粮稍多于金陵,亦无公帑积贮一处。惟秀成所得银物,尽数散给部下,众情翕然。此外则各私其财,而公家贫困,等语。臣弟曾国荃以谓贼馆必有窖藏,贼身必有囊金,勒令各营按名缴出,以抵欠饷。臣则谓勇丁所得贼赃,多寡不齐,按名勒缴,弱者刑求而不得,强者抗令而遁逃,所抵之饷无几。徒损政体而失士心,因晓喻军中,凡剥取贼身囊金者,概置不问。凡发掘贼馆窖金者,报官充公,违者治罪。所以悯其贫而奖其功,差为得体。然克复老巢而全无货财,实出微臣意计之外,亦为从来罕闻之事。 这个奏折递上去,顿时朝野一片哗然。谁不知道天京城中堆满了金山银山?谁不知道洪秀全有一座圣库,内藏太平军历年劫掠的财宝。可曾国藩竟然敢说一无所获,瞪大俩眼珠子说瞎话,这胆未免太大了点吧? 没人相信曾国藩的话,大名士王闿运写了首怪诗,曰: 曾侯工作奏,言钱空缕。 平吴争大珠,奏凯搜装驼。 徒增俗讪笑,但讶涉夥多。 在这首莫名其妙的怪诗下面,王闿运自行加了注解,曰:“江宁克,曾奏言,初疑寇有积金,可富国,严密搜求,实无之。而恭王闻人言,曾弟买蜡笺一捆,费三千金。” 有了这个注释,这首怪诗,大概意思就能够弄懂了。这首诗说的是: 脸皮最厚曾国藩,瞪眼撒谎不一般。 敢说天京无宝物,买捆废纸花三千。 正告曾家蟒蛇娃,说点实话有何难? 天京宝物扛回家,大发横财乐翻天。 总之,王闿运这首诗是明确对曾国藩提出指控,指曾国藩盗走了天京城中堆积如山的财宝,一口吃成个大胖子,他也不怕把自己撑着。 朝中君臣更是不相信曾国藩这番话,为此下旨严诘: 上谕: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 这个上谕,给曾国藩留足了面子,但其间的杀气腾腾、气势汹汹,却流露无余。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如果曾国藩不能够做好弟弟曾国荃的工作,让曾老九把从天京城扛走的金银财宝快点扛到朝廷来,曾国藩可就不能永保勋名、长承恩眷了。 朝廷生气了,天威难测呀,现在他曾国藩,应该放明白点了吧?老老实实地把赃银吐出来,说不定还可能保住脑壳。 却不料,曾国藩竟然把手一缩,两眼一闭,摆出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瞎猫不怕老鼠胖的架势,此心耿耿可对君父——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大家看着办吧! 嘿,曾国藩这一手,还真把朝廷弄傻眼了。惩罚他吧,你手里还没有扎实可靠的证据,通常情况下,这证据照例是要先行抄家,以抄出来的赃银为证。可曾国藩这厮手里握有湘军,而且他在奏折上说得明白,他没有追究从太平军尸体上劫掠金银的湘军,如果拣这时候对曾国藩下手,曾国藩卖给湘军士兵的人情,可能很快就会得到回报。 不能动手,那怎么办呢? 要不,干脆咱们认怂吧。朝廷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于是一道批谕,在曾国藩奏折上传七日后下达。 逆掳金银,朝廷本不必利其所有,前据御史贾铎具奏,故令该大臣查明奏闻。今据奏称:“城内并无贼库,自系实在情形。” 这个批谕很有意思,朝廷竟然一推六二五,把事情全都推到了御史贾铎身上,都怪贾铎上本参曾国藩盗走了天京金银山,但实际上是没有的嘛,老曾你受委屈了……诸如此类。 那么朝廷何以突然间转变了态度?曾国藩是否盗走了洪秀全的宝藏呢? 有关这件事,史学界也存在着持两种不同观点的流派。 一种是同情洪秀全,认为曾国藩盗走天京宝藏的学术流派,如朱东安、易孟醇等。 如朱东安之《曾国藩传》,指控曾国藩称:“当时清政府(那时候还没有清政府,只有朝廷,这是朱东安先生的笔误)曾下令追查天京贮金的下落,曾国藩只好以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实出意外四字虚语搪塞……曾国藩无论如何煞费苦心地为其掩饰都是枉然的,正像有人说的那样,湘军攻陷天京,淫掠之惨,具载各书,湘军满载金银子女,联樯而上,万目共睹,是谁都无法掩盖的。” 易孟醇先生也有本《曾国藩传》,对曾国藩提出了同样的指控,称:“曾国藩所指陈的这三点(见曾氏奏折),都是不值一驳的,幸而,清朝廷此时不愿与曾氏的关系弄得太僵……把事情敷衍了过去,为曾氏兄弟解了围。” 总之,无论曾国藩如何铁齿钢牙,史学家认准了他是个大坏蛋,人家洪秀全好端端地在天京城里拥享美女金帛,快乐逍遥,曾国藩竟然敢于断送人家的幸福美梦,如此行为,必是金陵大盗,不是才怪了。 但如果有谁更愿意较真,计算一下曾国藩和曾国荃的年薪收入,以及他们家族的财产,则更有利于作出明晰的判断。 于是,有关洪秀全宝藏之谜,又出现了第二个史家学派——数字控。 第九章 新的征途 3.湘军都是老劳模 据统计,曾国荃死后,留给子孙田产六千亩、长沙房屋两所。这些财产按当时的物价来算,大致接近百万两银子,是小民百姓苦一辈子也不敢想的。 那么,曾国荃的这百万两纹银的巨款,又是打哪儿弄来的呢? 先来看曾国荃的薪资收入。他统兵打仗七年,全部薪水大概是十二万两,这是根据湘军的饷章规定计算出来的。曾国荃的营官月薪五十两,办公费一百五十两,这就是二百两。此外,统带万人者,每月加银三百两。曾国荃统五万人,每月加一千五百两,每月实收一千五百两,总计一千七百两。一千七百两乘以每年十二个月,再乘以六年,所以估算为十二万两。 然后曾国荃又当了七年的两江总督,每年实入三十万两,单这笔收入,总计就是二百一十万两,再加上当兵打仗时的卖命钱,曾国荃这辈子大致赚了二百二十二万两银子。 可他最后留下来的家底,却不足一百万两,咦,那一百多万两哪儿去了? 曾国荃是要养幕僚的,养门客、手下办公人员,都要从他的年薪中扣除,这样算起来,他收入的一半用来养幕僚了,可见这家伙是个吝啬鬼。 只不过,这么一计算,却得出来一个让人郁闷的结论。曾老九曾国荃竟然不是贪官,而是一个两袖清风、勤政爱民的好干部,这真是岂有此理。 如果说曾国荃的收入还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那么,曾国藩则以不可思议的贫寒,勇夺穷官榜上头一名。曾国藩临死时,全部私蓄不过一所房屋、几万两银子,在任期间的无数金银,都给幕僚发奖金了。 还有一个左宗棠,其人留下的家底,堪可与曾国藩一拼。他死时留给四个儿子二万两银子,以及一幢价值五千两银子的房屋,这与他们的地位严重不相吻合。 其收入能与曾国荃比画一下的,大概算是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了,此人总领水师三十多年,所得薪酬及各项收入超过百万两。但是彭玉麟跟钱有仇,但凡遇朋友有事,必慷慨解囊,你不收他的钱他跟你急,如此一番折腾,彭玉麟终于被打回原形,临死时又是个穷书生。 起于穷书生,终于穷书生,彭玉麟感觉很幸福。他两眼一闭往棺材里一躺,感觉自己对得起世上所有喘气的动物。 而曾国藩死后,他的儿子曾纪泽就陷入了家人患病却无钱医治的窘地,幸亏湘军老友急忙相助,这才渡过难关。 把湘军这些人的财务状况一分析,曾国荃曾老九仍然受到有识之士的愤怒批判:“咦,大家都把千金散尽,你曾老九家里怎么还屯了百来万?你为什么不学学大家,把银子都送给朋友呢?不把银子送给朋友的历史名人,不是好名人。” 批判过后,大家再心平气和地看看天京城宝藏失踪案,就有点醒过神来了,敢情这天京城真是空空如也呀,根本就没多少银子。洪秀全这厮是怎么搞的呢?圣库里的如山财宝,都弄哪儿去了呢? 其实,洪秀全圣库里的金银财宝,大概或许可能,都被洋人拿走了。 想一想,自打洪秀全在天京城里趴了窝,绿营兵和湘军赶来攻打,东南四省,处处战火,交战的双方,最经常采用的武器是西洋火枪火炮。这些火枪火炮,以及不计其数的弹药,都是双方花了大价钱,从洋人的军火商那里购买来的。战争是最赚钱的营生,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最花钱的消费。洪秀全的圣库是有的,金山银山也是有的,但都已换成了军械火药,打向湘军听响动了。 此外,天京这座城被洪秀全以他的理念,打造成了一座私家卧室,不计其数的美女侍奉在侧,却没有丝毫的生产能力。城中的一切,从衣食住行到日常消费,全部靠外部输入。有输入就必然有输出,除李秀成偶尔劫掠点免费午餐之外,城中几万人,必须要输出掠来的金银以换取日常必需品。就这样,原本是金山银山的积蓄,等到湘军杀入之后,已经所剩无几了。 明明没捞到银子,大家却众口一词,一致认为曾国藩捞得肥肥的,这让曾国藩极度郁闷。之所以名成万世而天下谤,那是因为曾国藩已经走到了人生的顶点,大功告成,功高震主,现在是他作出选择的时候了。 眼下的曾国藩,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起兵造反,推翻清朝,自立为帝,完成洪秀全未能完成的历史使命。二是打落牙齿肚里咽,吃亏认怂,自剪羽翼,释朝廷之疑忌,以自保末路。 是走第一条路呢?还是走第二条路? 清笔记小说中有大量的记载,说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麟、郭嵩焘、李元度等人都曾来找曾国藩,有说:“鼎之轻重,或可问焉。”有说:“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总之,当时或以后,许多人都认为曾国藩具备了举兵造反的条件,但实际上,这种条件并不具备。 曾国藩平灭洪秀全,已经成就了最高事业,这时候嫉恨他的人堪称满山满谷。他什么事都不做大家还要鸡蛋里挑骨头,如果公然举旗造反,追随者固然有之,但寄希望于趁此建功立业的,更是大有人在。而曾国藩又不够疯,没有一个如洪秀全那般的自认是耶稣弟弟的信念,这就导致他的行为,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精神支柱。 曾国藩比任何人更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说:“处大位大权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总须设法将权位二字推让少许,减去几成,则晚节渐渐可以收场耳。” 第九章 新的征途 4.脸皮最厚是朝廷 五十四岁那年,曾国藩宣布退出江湖纷争。 此时曾国藩位高权重,哪怕是打个喷嚏,都会引发朝野震动。所以他的退出,自然也不同于常人,照样是引发一轮权力波荡。 第一步:奏请停解部分厘金,就是放弃手中收过路费的权力。 所谓厘金这怪东西,是咸丰三年时一个叫钱江的师爷创造的。因为朝廷要练兵对抗洪秀全的太平军,却没有费用,钱江开创性地推出向老百姓征收过路费,于路上建立关卡,此路是你开,此树是你栽,我堵你家门,收费发大财。钱江的这手明显是黑社会老大的绝活,立即被朝廷采用,风靡大江南北。骆秉章、胡林翼、曾国藩等人纷纷学了这个办法,到处设卡堵路,截道收费,聚敛了练兵的第一桶金。 就为了这笔过路费,曾国藩和许多人都翻了脸,最典型的是沈葆桢,两人曾为了江西的厘捐,吵得脸红脖子粗。现在曾国藩削利权,头一桩先把江西的厘捐抽取及军饷发放,全部塞给沈葆桢。 第二步,裁撤部分湘勇。 利权而后是兵权,这是重中之重。朝廷疑忌曾国藩,世人均认为曾国藩有可能造反,原因就是他手里握有兵权。现在他把自己手中的兵权主动削掉,大家自然无话可说。 说到裁撤湘军,这恐怕是曾国藩最渴望最渴望的事情。从他为母亲治丧归乡、接到朝廷之命出山办团练之前,他就对此充满了厌恶,一味地回避搪塞。他只是个饱读二十三史、希望抱着小女生吟风弄月的书生,率领虎狼之师上战场打群架,这事可不是他的特长。但大时代无可争议地把他推上了顶峰,他没办法,也只好在顶峰上郁闷地呆坐。但对于湘军所流露出的暴力因子,他却是切齿痛恨。 湘军与太平军在暴力的属性上是没有区别的——如果有区别,湘军也就无法消灭太平军。湘军必须要比太平军更暴力,才有可能战胜太平军。而这就意味着,二者在残暴上是没有区别的,甚至湘军会更残暴。 在曾国藩的日记中,记载了几桩湘军犯下的残忍罪行: 咸丰十年三月二十七日,是日,节字营勇伤杀人又打伤县官。是日,节字营勇闹事,杀一人,枷二人。因一人买帽子,讹夺店子之帽,又打店家之眼,又纠众入县署打破轿子,打伤县官也。近日,节字营名声甚坏,俟九弟到,当商换营官。 曾国藩日记中提及的节字营,是隶属于曾国藩的吉字大营的,湘军将领萧孚泗、朱洪章先后出任过该营营官。萧孚泗是天京破城之后劫掠最严重的。而朱洪章则是打头阵的。有记载称,天京城破之后,朱洪章虽然率先攻入城中,但萧孚泗却因为俘获了李秀成,夺得头功。朱洪章不服,去找曾国荃理论,曾国荃解佩刀交给朱洪章,说:“论功之事,是我大哥帐下幕僚李鸿裔排的,他居然把你排在萧孚泗之后,真是太不像话了,你拿着我的刀,去杀了李鸿裔!”朱洪章听了,翻翻白眼,哈哈大笑,遇到这种赖皮老板,只能自认倒霉。 曾国荃耍赖皮,那是因为他也没法子摆平这个节字营,可知此营之难缠,那是从基因里带来的暴力元素。当年曾国藩初练湘军,就曾被提标兵打烂轿子,还差点要了他的命。现在曾国藩的兵练成了,就该轮到别人倒霉了。所以湘勇讹夺帽子,打伤县官,这不过是湘军的暴力属性使然,如果把这个属性取消,湘军就不复为军事武装,变成书院了。 而书院是无力与洪秀全对抗的,这就是曾国藩驭虎伏狼,无奈的选择。 同治三年五月十七日,曾国藩日记:“闻熊礼元之子与妇在江中为游勇所杀。杀数人,抢去银物而凿沉其船以灭迹。游勇之凶悍如此,可畏也。” 这时候的湘军已经失去控制了,江心杀人,毁船灭迹。而攻破天京城后,湘军大营中藏满了劫掠来的妇女,这时候如果不速速裁撤,势必倒噬其主,酿成大祸。 而且这时候裁撤湘军也容易,湘勇们抢得盆满钵满,正等着领取路费回家呢。曾国藩放开手脚,立下狠手,一口气将湘军裁得只剩老湘营六千余人。 第三步:把亲弟弟曾国荃打发回家,让他退休养老。 曾国藩首先裁掉曾国荃,那是他真心替曾国荃着想。打下天京,这功劳太大,曾国荃已经成为国人之大敌,人人都想在他身上找出点毛病,以宣泄心中的嫉恨之火。偏偏曾国荃这厮还真是一身的毛病,所以对他来说,最好不过的法子,就是立即销声匿迹,躲回老家过土财主的日子,等过段时间,再出来招摇过市。 而且,曾国藩认为曾国荃是应该知道他的苦心的,此前,他一再告诫曾国荃:“万一金陵克复,拟引退,避贤者路,非爱惜微名,而求自全也。” 话说得好好,可等到真要曾国荃回家时,曾国荃却不干了,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冲着曾国藩发起飙来,大吼大叫,大吵大闹,让曾国藩极是尴尬。 曾国藩无奈,在曾国荃四十一岁生日的当天,派了赵烈文前去慰问,慰问品就是曾国藩亲写的十二首诗,其中有一首曰:“河山策命冠时髦,鲁卫同封异数叨。刮骨箭瘢天鉴否,可怜叔子独贤劳。”有记载称,曾国荃读到这首诗的后两句,竟号啕大哭,以泄胸中抑郁之气。 曾国荃真的生气了,他悲愤地回到老家,大病了一场。不久,慈禧召他入京,想瞧瞧他长的是什么模样,被他断然拒绝。而后朝廷又授予他山西巡抚,他拒绝赴任,幸好这个朝廷脸皮巨厚,曾国荃如此不给面子,朝廷却非要安慰他不可,同治五年又调任他为湖北巡抚,曾国荃这才不服不忿地去上任。 第九章 新的征途 5.悲哀的幼天王 当自己手中的军政大权裁撤一空,曾国藩无权一身轻,朝廷那边也是欢天喜地,从此拿他不当外人。这时候的曾国藩开始圆他的人生梦想,他一生最大的渴望,是当个主考官,在考场上逮几个作弊学生,狠狠地摆摆谱。 于是他投入江南乡试之中。自打洪秀全掀起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争以来,东南各省的读书子弟,就再也没机会参加科举了,天天四处逃命还忙不迭。现在终于安静了,于是大家急忙操起生疏了的圣贤书,一心想混入公务员队伍,从此衣食无忧,安稳到老。 正当曾国藩忙着视察考场的时候,不曾想却突然曝出幼天王门,让他大大地吃了一个瘪。 所谓幼天王门,就是指洪秀全的儿子洪天贵福,他是洪秀全指定的接班人,在洪氏的手诏中,爷哥朕幼是一个固定词组,指上帝耶和华、大哥耶稣、小弟洪秀全及洪秀全的儿子洪天贵福。但在天京城破的时候,湘军只顾抢掠财宝,被李秀成护着洪天贵福逃出。而曾国藩坚定不移地认为,洪天贵福一个小孩子,百分百是死在乱军中了,所以他在奏折上这样说: 自十七日后,曾国荃即将缺口封砌,半闭各门,搜杀三日。洪福瑱(洪天贵福曾被洪秀全赐真王,外界不知,讹传为洪福瑱)以十六岁童,纵未毙于烈火,亦必死于乱军,当无疑义。 曾国藩万万没想到,洪天贵福既未毙于烈火,也未死于乱军,而是被太平军保护着冲出重围,与杭州城中逃出来的十几万太平军会合,兵分三路向南逃奔。幼天王随堵王黄文金、干王洪仁玕一路,行至宁国,遭遇湘军堵截。湘军仗恃火炮凶猛,不由分说一通狂轰,当场把个堵王黄文金炸死。黄文金这一死,太平军顿时一溃如山,狼奔豕突,落荒而走。逃到江西湖坊,再次遭遇湘军,太平军再败,幼天王受不了如此折磨,想要自杀,被洪仁玕苦苦劝住。 以后幼天王的遭遇堪称惊险之至。在继续逃亡中,这一支太平军只余万人之众。不久再次遭到湘军攻击,洪仁玕等将领被俘,而幼天王却仍然在亲随保护之下逃亡。湘军穷追不舍,幼天王等人心慌,失足跌落到一个大坑里,所有的人都被俘虏了,只有幼天王漏了网,但此后,他就只能自己照料自己了。 洪天贵福在山上饿了四天,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壮胆子下山,到了一户唐姓人家,做起雇工,替唐家割稻子。然后洪天贵福离开唐家,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往前走,终于遇到官兵。官兵也没想到他就是幼天王,先是搜他身上有没有银子,没有搜到,就剥掉洪天贵福身上的衣服,让他挑担子。 很可能是身上的衣服一脱,洪天贵福就露出了养尊处优的细皮嫩肉,引起了官兵的疑心,对他反复盘诘。如果洪天贵福智商足够高,也不是不能糊弄过去,但是他终究缺乏对敌斗争经验,很轻易地就被盘出了老底。 洪天贵福智商不高,是被洪秀全生生教傻的。据洪天贵福供述: (我)读过《十全大吉书》、《三字经》、《幼学书》、《千字诏》、《醒世文》、《太平救世诏》、《颁行诏书》。前几年,老子(洪秀全)写票令要古书,干王乃在杭州献有古书万余卷。老子不准我看,老子自己看毕,总用火焚。 洪天贵福在这里所提及的古书,是指传统的古史经典。洪秀全禁止别人读这些书,只许读他自己写的怪异顺口溜,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是古今中外独裁者共有的思维逻辑,无非是愚民而已。可洪天贵福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居然也不许儿子读,自己读一本烧一本,生生把儿子烧得心眼不够用,这就难以理解了。 被俘后的幼天王,由唐家桐押他去南昌,途中幼天王对唐家桐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表态以后就跟着唐哥哥混了,并写诗三首,以明其志: 其一 跟到长毛心难开,东飞西跑多险危, 如今跟哥归家日,回去读书考秀才。 其二 如今我不做长毛,一心一德辅清朝。 清朝皇帝万万岁,乱臣贼子总难跑。 其三 如今跟到唐哥哥,惟有尽弟道恭和。 多感哥哥厚恩德,喜谢哥哥再三多。 平心而论,这三首诗尽管受到此后无数人的耻笑,但洪天贵福他已经尽力了。他这样卖乖卖萌,只是希望朝廷看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分上,饶过他一命。但南昌就是他人生的终点,这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他必须要为他父亲的癫狂行为埋单,不管这样的冷血规则是多么不合情理。 在南昌,洪天贵福被江西巡抚、名臣林则徐的女婿沈葆桢凌迟处死。与此同时,沈葆桢上奏本弹劾曾国藩,指其纵敌为患,贻误朝政。左宗棠也乘机添乱轧闹猛,给曾国藩上眼药。 朝廷下谕旨,指曾国藩称已对太平军斩尽杀绝所报不实,命曾国藩严惩防范不力之将领,也就是严惩曾国荃。 这时候,曾国荃正因为立功太大,被大哥打发回老家避祸,委屈地号啕大哭,安慰他尚来不及,曾国藩又如何舍得严惩。当即回奏,称湘军攻入天京而后,始终在与太平军进行激烈的巷战,并没有哪个将领闲着把守城墙缺口。即使想惩办,也找不到个合适的倒霉蛋。 朝廷最终对此事淡化处理,没有难为曾国藩——不是朝廷不想搞他,不想搞才怪!问题是曾国藩这厮,老道筋辣,打出的王牌是人不忍欺。他都善良可怜到这份上了,皇帝不做,自剪羽翼,认怂服输,屈意顺从。他这么个玩法,就算是有谁想对他下手,别人也会拦着——但从此,曾国藩超讨厌沈葆桢和左宗棠,认为他们不够意思,再也不给他们写书信了。 第九章 新的征途 6.《挺经》真相 五十五岁那年,曾国藩踏上了人生新的征途。 五十五岁了,还要长征吗?还要折腾吗? 折腾与否,这不取决于当事人的意愿,而取决于大环境或形势之使然。按曾国藩的愿望,他已经完成了古往今来所有文人最艳羡的工作,修身治国平天下,理应迈向人生的另一个境界。这个境界早就由我描绘了出来:“太上者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德那是帝王的业务,寻常人等,乱立德会惹来麻烦的,但立言这活,却是读书人的天然使命。 可以确信,曾国藩绝想不到,他之立言竟然就是他给所有人写的那些叽叽歪歪的书信。《曾国藩家书》传承至今,是因为这些文字之中蕴含了他的人生哲学与实践。但于儒家学者来说,言确实不是这么个立法,拿家书来立言,会让历届圣贤嘲笑的,根本站不住脚。 曾国藩所缺少的,是像明代大儒王阳明那样的一个理论。人家王阳明倡导的心学,从此在人类文明史上有了个位置。可他曾国藩有什么学?筋学?不不不,虽说曾国藩的人生就赢在这一根筋上,但这个筋学显然不大妥当,一定要弄出个新的名堂来。 弄出个啥玩意儿好呢?《挺经》如何? 没错,就是《挺经》! 有分教,万古圣贤说人生,无非不过一《挺经》。欲把《挺经》问老曾,老曾已经发神经。却说这部《挺经》,是曾国藩的弟子李鸿章所透露的——但实际上,这部《挺经》并不存在,很可能是李鸿章编造出来的。当李鸿章说这部《挺经》的时候,是他年老失势,蛰伏于京都贤良寺,与之交往的人只有曾国藩的孙女婿吴永等几人。李鸿章虽然刻印曾国藩的奏折、日记及家书,卖力地为老师打名声,但让他苦恼的是,曾国藩真的没有一套如王阳明之心学那样的理论体系,或许情急之下,李鸿章弄出个《挺经》,替老师遮掩。 有关《挺经》,市面上虽然有成书流传,但其来历极为可疑。事实上,关于《挺经》的原始记载,出自曾国藩的孙女婿吴永。甲午海战败于日本后,李鸿章被打回原形,蜇居于北京贤良寺,闭门杜客,只与吴永等几人闲聊,吴永在其《庚子西狩丛谈》书中,有过这样一段记载: ……(李鸿章)又曰:“我老师的秘传心法,有十八条。‘挺经’,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宝诀。我试讲一条与你听:一家子,有老翁请了贵客,要留他在家午餐。早间就吩咐儿子,前往市上备办肴蔬果品,日已过巳,尚未还家。老翁心慌意急,亲至村口看望,见离家不远,儿子挑着菜担,在水塍上与一个京货担子对着,彼此皆不肯让,就钉住不得过。老翁赶上前婉语曰:‘老哥,我家中有客,待此具餐。请你往水田里稍避一步,待他过来,你老哥也可过去,岂不是两便么?’其人曰:‘你叫我下水,怎么他下不得呢?’老翁曰:‘他身子矮小,水田里恐怕担子浸着湿,坏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长些,可以不至于沾水。因为这个理由,所以请你避让的。’其人曰:‘你这担内,不过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湿,也还可将就用的;我担中都是京广贵货,万一着水,便是一文不值。这担子身分不同,安能叫我让避?’老翁见抵说不过,乃挺身就近曰:‘来来,然则如此办理: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将货担交付于我,我顶在头上,请你空身从我儿旁边岔过,再将担子奉还。何如?’当即俯身解袜脱履。其人见老翁如此,作意不过,曰:‘既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让尔担过去。’当即下田避让。他只挺了一挺,一场争竞就此消解。这便是‘挺经’中开宗明义的第一条。”云云。予尚倾耳恭听,谓当顺序直说下去;乃至此已止,竟不复语。予俟之良久,不得已始请示第二条。公含笑挥手曰:“这此一条,够了够了,我不说了。”予当时听之,意用何在,亦殊不甚明白;仔细推敲,大抵谓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自入局,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此亦臆度之词,究不知以下十七条,尚作何等语法也。 看看这段记载,李鸿章所透露的《挺经》第一法,竟然是心灵鸡汤,是一段小故事大道理。小故事大道理这玩意儿确实不赖,但与儒家学者所要求的理论思想体系,差得不可以道里计。可知这所谓的《挺经》,其理论体系并未草创成形。 然则,为什么曾国藩不把这部《挺经》的理论体系快点草创出来呢? 因为他没有时间。就在曾国藩平灭洪秀全叛乱而后,淮上巨捻突然间坐大并闹出了大乱子。 此时再说淮上巨捻,别有一番风味。话说淮上之地,自嘉庆年就成为了清帝国的尚武中心,当地风俗,少年以杀人为荣,红胡子、拽刀手及刀客招摇过市。到了洪秀全崛起之初,淮上巨捻已经形成了强横势力,时有以张老乐为首的十八铺巨捻聚义蒙城,史称“蒙城十八铺”。 此十八铺者,个个皆是凶戾之极、杀人如麻的狠角色。单以战斗力而言,是洪秀全的太平军所无法比拟的。但由于淮上巨捻没有一个政治纲领,也没有一个精神寄托,不像洪秀全这边好歹还有个爷哥朕幼的伪神权体系,能够作为长期性的、统一的品牌之用。蒙城十八铺这边什么都没有,只是一辆车子,上悬一条破裤子充当旗帜,可想而知,这种山寨货是很难闹出名堂来的。 所以淮上捻子虽然凶悍,还得等洪秀全这边派人来整合。直到太平军中的天才将领陈玉成出世,为解救天京危机,陈玉成奔赴淮上,号召淮上巨捻不要再自己单干了,以后就替洪秀全打工吧。捻子们心眼不够用,听了陈玉成的话,让陈玉成指挥他们打了场漂亮的三叉河战役,歼灭了湘军战神李续宾。但捻子也因此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生恐二者合流,加大了打击力度,昔日的十八铺灰飞烟灭,张老乐、龚德树等巨捻从此江湖除名。 但到了天京城破,洪秀全身死而后,太平军中流亡的军事将领窜入淮上,值此二者终于成功合流,创造出历史上所谓的新捻子,让朝廷痛苦不堪。 新捻子是由援救天京城的最后一支武装力量、太平军陈得才部创造出来的。当时陈得才闻知天京危急,率了西征军匆匆从西北赶回。自知力量不足,转战至鄂皖交界,与淮上巨捻张宗禹、任化邦合流。正值声势浩大、耀武扬威之际,天京城被攻破的消息传来,霎时间陈得才惊魂丧胆,不知所措。僧王僧格林沁乘机率马队扑杀,杀掉了陈得才,太平军主力被全歼。 但被歼灭后的太平军中却逃出来一个文职官员赖文光,这时候他的军事天才凸显,网罗太平军及捻子残余,重建了一支强大的军事武装,发誓为恢复洪秀全的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而战。并采用了骑战之术,增强了机动性,顿时脱胎换骨,一举端掉了清王朝最后的嫡系——僧王僧格林沁。 史家认为,追究僧王僧格林沁之死,曾国藩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朱东安撰《曾国藩传》称:“对于捻军这一新的变化,僧格林沁是不甚了解的,他依旧用过去的老眼光看待捻军,继续采取穷追不舍的战术,因而作战往往失利。对于这种情形,曾国藩是看得很清楚的,并且料定僧格林沁总有一天要做捻军的刀下之鬼,但出于种种原因,使他采取见死不救、冷眼旁观的态度。” 朱东安先生的这个指控是很严重的。搁在曾国藩时代,足够杀曾国藩之头的了。那么,朱东安先生何以断言曾国藩有如此神异的能力,早已料知僧王之必死,并见死不救呢? 那是因为,曾国藩和僧格林沁堪称水火不容、不共戴天。 第九章 新的征途 7.不服你去死 说起曾国藩与僧格林沁结怨,完全是毫无来头、毫无理由的。如果一定要猜测个理由的话,那就是双方理念不同,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那么,曾国藩是什么人生理念?僧格林沁又是个啥子理念呢? 曾国藩的人生理念很简单,就是个实实在在、笨头笨脑,跟天下人比拼笨功夫,没人拼得过他那种一根筋的执拗,于是就宣布他胜出了。而僧格林沁的理念却与曾国藩相反,他可不认为一个笨人有什么可炫耀的,他要和人比拼的,是哪个更聪明,而且他坚定不移地相信,比拼聪明,自己绝对是冠军。 比如,曾国藩的知交好友郭嵩焘,早年任咸丰帝的上书房行走。咸丰有意要把郭嵩焘打造成一个北方的曾国藩,就让郭嵩焘去僧格林沁军中挂职锻炼。一个汉人书生被派到蒙古骑兵中去做政委,可知咸丰帝对郭嵩焘寄予了多么大的期望。 却不曾想,当郭嵩焘到了僧格林沁大营,僧王热情地迎上去,拿鼻子一闻,哼哼,味道不对,这个老郭,怎么一身的汉奸味呢? 郭嵩焘对西方世界持开明态度,这引起了僧格林沁的大为不满。他原是蒙古科尔沁亲王,是个典型的蒙古贵族,所率领的三盟骑兵是捍卫京师的主要武力,被当时的咸丰帝倚为长城。他就是这么率真,看郭嵩焘不顺眼,干脆直接上书给咸丰,指控郭嵩焘是汉奸,并要求严惩。但还没等惩办,两人就因为英法换约事件闹翻了。 当时英法兵舰溯流而上,要去北京城换约,咸丰帝密令僧格林沁,让手下将士乔装成爱国群众,发炮狂击之。僧格林沁对此欢喜无限,而郭嵩焘却认为这事太离谱,不宣而战,本就不合规范。让清军冒充爱国群众,更加丢人现眼。僧格林沁却认为这是一记绝招,管叫洋人有苦难言。争执不下,郭嵩焘怒不可遏,挂冠而去,沦为体制外的公知一枚。 而僧格林沁兴高采烈地炮击英法兵舰,炸得英夷法夷鬼哭狼嚎,让僧王乐不可支。而后僧王又于谈判桌上捕获前来谈判的英使巴夏礼及三十九名随从,虐杀其中二十人。由是英法联军怒极攻入北京城,咸丰北走,此事至今被引为中国历史之奇耻大辱,无须多说。 僧格林沁看郭嵩焘不顺眼,而郭嵩焘与曾国藩是精神上的知己、思想上的好基友。可想而知,僧格林沁也不可能看曾国藩顺眼。 僧格林沁的思维认知比较原始化。举凡原始化的认知,都有一个共同特点,缺少对自我的反省,莫名其妙地坚信自己是世上第一大好人,凡我看不顺眼的,必然是奸诈险恶之辈。而且,思维原始化的人遇到看不顺眼的人或事,就忍不住要说,因为这类人认为自己不能容忍坏事。所以,当僧格林沁看曾国藩不顺眼时,终于说话了。 据曾国藩同治元年九月二十四日日记:“本日接袁午桥信,内寄苗沛霖与僧王各禀稿,于余及希庵楚军各事痛加诋毁,阅之诧叹。” 这里的袁午桥,就是钦差大臣、督办安徽军务、漕运总督袁甲三,他给曾国藩寄来一封信,里边有巨捻苗沛霖和僧格林沁揭发检举曾国藩及李续宾弟弟李续宜的黑材料。被人揭黑材料这事正常,做官嘛,那么多的钱可捞,多少人盯着你的位子,哪个当官的不被对手秘密搜集黑材料?僧格林沁整曾国藩的黑材料正常,因为两人同殿为臣,互相竞争嘛。淮上巨捻苗沛霖整曾国藩的黑材料也正常,两人一个是捻一个剿捻,是天生的死对头。 可是僧格林沁居然会和巨捻苗沛霖联手合整曾国藩,这就太不正常了。 这就是僧格林沁,他超级厌恶儒家知识分子,却对苗沛霖这种不停地跳跃于各个政治阵营的变色龙喜欢得无以复加。这是因为僧格林沁和苗沛霖都是行事不择手段之人,有着一种共同的精神感应。 而这位苗沛霖,等到僧格林沁移师山东之时,再行举旗起事,声讨僧格林沁杀降捻的累累罪行,让僧格林沁好不窝火,南下来打苗沛霖。时苗沛霖拥众号称百万,根本不把僧格林沁放在眼里。可是这些所谓的百万手下,却多是太平军陈玉成的人马,这些人恨苗沛霖缚英王而卖之,于城头上刺杀苗沛霖,于是一代巨捻,值此被扫入垃圾堆。 视曾国藩为仇敌,却引苗沛霖为知己,僧格林沁的脑壳确实出了问题。正因为他脑子有问题,才屡次三番地找曾国藩的麻烦。到了曾国藩扫平洪秀全,僧格林沁或许是心生嫉恨,又跟曾国藩闹了起来。 僧格林沁对曾国藩的蔑视由来已久,他动辄弹劾曾国藩,还唆使巨捻苗沛霖攻击湘军,曾国藩哪里敢惹他?只好自认倒霉,忍气吞声。曾国藩的忍让,导致僧格林沁越来越蛮横,湘军中人都知道他曾经鞭笞杖责湖北两提督,其意在向湘军挑衅。 最令湘军愤怒的是,僧格林沁品评天下诸军,曰:“皖军为上,豫军次之,楚军为下。” 僧格林沁的意思是说,安徽有支杂牌军,称皖军,这支军队连苗沛霖都对付不了,但大概算是天下第二了。河南还有一支杂牌武装,比皖军差劲,大概能排天下第三。至于天下第一,当然是僧格林沁自己。而攻破天京城的湘军,还有李鸿章那正如日中天的淮军,根本就排不上号,僧格林沁提都懒得提起。 僧格林沁当然知道,这个评价于湘军、淮军而言,岂止是不公正,这完全是一种明目张胆的羞辱。但僧格林沁就是羞辱你了,曾国藩你有本事去死! 曾国藩一声不吭,只是将北上的湘军、淮军部全部撤回,坐看僧格林沁要如何摆平新捻子。 第九章 新的征途 8.被伤害的武士 对于僧格林沁对曾国藩的羞辱,朝廷是看得明明白白的,采取的是默许与鼓励的态度。这是因为,朝廷希望僧格林沁能够表现得像样一点,独力将新捻子平灭,压过曾国藩的风头。所以屡次三番下旨,严诘僧格林沁,指其逗留不前,命他打起精神,干出点名堂来。受此刺激,僧格林沁也是急于表现,他那副急吼吼的模样,早已被新捻子看在眼里。 于是新捻子为僧格林沁布下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地域面积极为宽广,从汝宁到汝南,其间有长达四千里的空旷荒野。荒野这种地方,是骑兵的天然战场,所以僧格林沁一旦发现新捻子就在前方狂逃,顿时亢奋不已,疾追上来。 却是奇怪,僧格林沁眼睁睁看着新捻子就在前方,狼狈不堪、气急败坏的模样,胯下马也明显是枯瘦长毛,奔速极缓,一日里最多奔行一二百里。可僧格林沁咬牙穷追,却整整追了一个月,始终未能追上。 这是怎么回事呢?饶是僧格林沁气性大,也想不到这是新捻子有意为之。为了将僧格林沁诱入圈套,新捻子每人配备了两三匹马,交替骑乘,行军速度大大超过僧格林沁。但一旦将僧格林沁甩远,就会装做体力不支停下来,缓缓而行,等僧格林沁追上来,才略微加快点速度。 僧格林沁追呀追,越追越是上火,越是急于求战。新捻子不停地挑逗,勾得僧格林沁日夜兼行,人困马乏。开始士兵还精神抖擞,穷追了整整一个月,追出近四千里地,僧格林沁连同部属全都累得连马缰绳也举不起来。也亏了僧格林沁富于创意,他想出个好法子,命士兵在脖子上挂了条布带子,把手捆在上面,以便驭马——都累得这样了,就算是追上新捻子,还有力气打吗?可知这僧格林沁是真的缺心眼。 追杀途中,最惨的是没有时间吃饭。一旦僧格林沁想坐下来,煮锅热腾腾的奶茶喝,就见前面的新捻子骑着瘸马,艰难跋涉出现在视野中。这时候僧格林沁就急了,急灌几口马奶子酒,抓把奶酪塞嘴里干嚼,上马继续狂追,却始终追不上新捻子。 如此无休无止的折腾,最惨的是步兵。起初步兵还炯炯有神地追着骑兵的马奔跑,后来开始揪着马尾巴喘息,再后来,步兵开始掉队,患病,累病累死者不知凡几。骑兵比步兵也好不到哪儿去,掉队、脱节、与大部队失散,渐渐成为僧格林沁这边司空见惯的场景。 僧格林沁已经追成这般凄惨模样了,朝廷那边又是什么态度呢? 朝廷再次下旨,直斥僧格林沁有负君国,一个多月竟然追不上几个半死不活的捻子,你自己说,你的表现如何? 僧格林沁火气越来越大,感到疲惫迟钝的部属已经成了自己的累赘,他越来越频繁地甩掉队伍,只率少数精骑疾追新捻子。 到了这时候,围歼的时机成熟,新捻子终于开始合围了。 同治四年四月下旬,僧格林沁甩开自己的主力部队,只率五千精锐轻骑,追击新捻子到达山东菏泽西北的高楼寨。这时候前方犹如一片黑色的潮水,忽然间涌出不计其数的新捻子,让僧格林沁大大吃了一惊。 这时候,僧格林沁的义子陈国瑞上前牵住他的马缰绳,说:“父亲大人,我们中了捻子的奸计,马上传令后撤吧,等把大部队拉过来,再让这些不知死活的捻子好看。” 僧格林沁却摇头:“捻子多怕什么?正好一勺烩了,也免得让本王再费手脚。”——这番话说得悲壮,但实际情况,僧格林沁应该是内心极度悲凉。要知道,他可是咸丰皇帝的舅舅啊,当年咸丰在位的时候,对他那叫一个尊敬,上朝赐座,登殿不拜,谁又曾有如此尊荣?可现在,咸丰死翘翘了,朝中说话算数的小慈禧,根本不拿自己当回事,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旨严诘,这严重伤害了僧格林沁的心,也伤害了他的骄傲。 如果现在掉头回撤,说不定小慈禧那里又会说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话来。眼下的僧格林沁根本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拼却一死! 僧格林沁拔刀,长呼,率五千骑兵杀入新捻子的人山人海之中。可以确信,这时候他的义子陈国瑞应该是掉头向反方向冲杀,如果不是这样,连陈国瑞也不可能活着出来。这是场实力悬殊的歼灭战,僧格林沁及所率五千骑兵无一生还,只有陈国瑞虽然负伤,却是囫囵个地逃回来了。 逃到安全地带,陈国瑞想起僧格林沁视自己为己出的恩情,忍不住号啕起来。这厮也是当时的一个传奇人物,他本是良家子,被洪秀全的太平军所裹胁,在他心智还不成熟的时候,送他到战场上和清兵拼命。他作战勇猛,喜穿红衫,又长得眉目如画,玉树临风,人送外号“红孩儿”。后来他被清兵所俘虏,因其容貌俊俏,年龄又小,不忍心杀害,颠沛波折,最终被僧格林沁收为义子。现在僧格林沁战死沙场,以后他就无枝可依了。 悲伤过后,陈国瑞重返战场,匍匐而行,找到了僧格林沁的尸首。只不过,老僧王的脑壳被一名叫张皮梗的年轻捻子割走,拿去炫耀了。陈国瑞负僧格林沁的尸体而归,让这位终其一生横行战场的蒙古武士,好歹魂归故里。 早在僧格林沁穷追捻子,进入山东之后,新捻军诱而歼之的布局就已经明明白白了。始终密切关注这场追逐战的曾国藩,第一个发现了。朝廷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这时候如果僧格林沁后撤,寻找机会另行决战,小慈禧也未必非要辱骂他不可。但僧格林沁的心被伤透,他自己不想活了,这谁也没办法。 僧王之死,让朝廷好不尴尬。现在,朝廷唯一能够信赖的军事武装,就只有曾国藩的湘军与李鸿章的淮军了。 第九章 新的征途 9.卧底竟然叛变了 曾国藩接到朝廷命他北上剿捻的命令之时,正心乱如麻。 实际上,朝廷的命令还未至,曾国藩就已经心绪大乱了。这心绪之乱,与僧格林沁之死或是剿捻毫无干系,而是朝中突然杀出来一个小人物蔡寿祺,一举扳倒了多名重臣,连曾国藩也受到了无辜牵连。 事情的起因,说起来小到不能再小。时朝廷有个翰林院编修蔡寿祺,其人于朝中窝囊日久,终于圣上开恩,让他有了个去四川出差的机会。于是他一路上大捞特捞,直捞到四川,遇到了曾国藩的知交好友刘蓉。时刘蓉正治理四川,对于蔡寿祺这种小人得志的嘴脸最是厌恶,当即将蔡寿祺轰走。 刘蓉竟然不给面子,这让蔡寿祺很恼火,引之为奇耻大辱。回京之后他出任了御史,就琢磨利用御史可以闻风言事的规则,报复刘蓉。 但要采取报复手段,首先就必须要弄清楚对手的底细。说白了就是查出对手的后台是谁,如果只报复当事人而不触动其后台,正所谓打蛇不死,反噬其身,最终非但报复不了仇家,自己还会死得很难看。 于是蔡寿祺就开始查刘蓉的黑后台,这一查不要紧,他发现,刘蓉的黑后台竟然是曾国藩。 曾国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于蔡寿祺而言,随便找个理由参曾国藩一本,这是大清律赋予他的权力。只不过,听说这个曾国藩奇笨无比,出了名的一根筋,如此之人居然也能够立下攻破天京之大功,明摆着朝中有人罩着他,是谁呢? 再往下一查,嘿,这个蔡寿祺还真有点本事,曾国藩在朝中的两个黑后台,居然全都被他查出来了。一个是议政王恭亲王,另一个则是理学大师倭仁——这个倭仁,就是曾国藩在京城做庶吉士时的老师,实际上他的理学修为较曾国藩差得太远,但普天之下,人人都知道曾国藩师承于他,他自己更是坚定不移地这样认为,朝廷更希望能把汉臣曾国藩的功劳分给满人一点,为此倍加推崇倭仁。从此倭仁就成了曾国藩在朝中的内应,隔三岔五要写信指导曾国藩。曾国藩假装感激不尽,忽悠倭仁替自己在朝中做卧底,多给他透露点情报。 议政王恭亲王和大学士倭仁,是朝中最支持曾国藩的人,也是最信任曾国藩的人,不知帮曾国藩解决了多少麻烦。所以蔡寿祺断定,曾国藩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巴结上了这两个权贵,才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的。 蔡寿祺是小人,小人之心,就是以为天下人全都是小人,也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时正密切窥伺僧格林沁战局的曾国藩,又怎么料得到凭空会跳出来个蔡寿祺,专门来找自己的麻烦? 小人是最善于窥伺风向的。蔡寿祺早就发现,朝中说话算数的,慈禧算一个,恭亲王算一个。但慈禧个性极强,与恭亲王合作得磕磕碰碰,早就对恭亲王一肚子火了。 于是蔡寿祺抓住这个机会,摇摇摆摆出列,重力弹劾恭亲王。当时恭亲王就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朝中竟然有如此胆大妄为之徒,敢找他恭亲王的麻烦。当时他大吼大叫,要以重罪加之于蔡寿祺。 慈禧不失机宜地出场,以仲裁人的身份制止了恭亲王严打蔡寿祺的企图。虽然恭亲王位高权重,蔡寿祺不过是一介小爬虫,可这只爬虫却是御史。御史可以闻风言事,也就是不必理会事情之有无,只要听到点动静,就可以上奏折弹劾,而且朝廷必须郑重对待。对于那些被错误弹劾的官员,讲究的是有则改之,无则你受着,谁让你是做事的呢?做事的就活该让扯皮的修理,这就是古中国的言官制度,虽然不是那么合乎情理,可好歹也是对权力的制衡功能之体现。 所以恭亲王非但不能惩罚蔡寿祺,还要等调查组得出结论之后,再等待朝廷对他的处分——也就是慈禧对他的处分。 原本,慈禧是没权力处分恭亲王的,可被蔡寿祺这么一搅和,慈禧就有了这个权力。这就是蔡寿祺精心计算的结果,他为了报复仇家刘蓉,弄得恭亲王是躺着也中枪,根本无处说理去。 调查组出动,风餐露宿奔赴陕西——就这么会儿工夫,刘蓉已经从四川调到陕西去了——到地方一查,什么问题也没发现。没发现这就麻烦了,如果有问题,刘蓉肯定会服软,至少认错态度会好一些。可没发现任何问题,而且得知告恶状的又是小人蔡寿祺,刘蓉怒发冲冠。这一冲冠,刘蓉的麻烦就大了,不仅他的麻烦大,连累得恭亲王也惨了。 刘蓉对朝廷的态度不端正,就这一条,事情就基本上定了性。 刘蓉降职,恭亲王则被免去议政王头衔,谕旨云:“目无君王,诸多挟制,暗使离间,不可细问。其欲加之罪,尽集大成。” 曾国藩在京报上看到这条消息,才知道他已经被严打了,除了他之外,汉臣劳崇光、骆秉章、近视眼李元度、曾国荃、薛焕等统统遭受株连,无一漏网。只有倭仁见风使舵极快,躲过了凌厉一击。 这意外的事情让曾国藩心惊不定。他在江宁城外的中关见到弟子彭玉麟,二人独乘一舟,相对唏嘘。而彭玉麟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则称:“何物蔡寿祺丧心狂吠,以珰人之授意,竟敢害于忠良,倭公(倭仁)不侃侃而言,亦竟阿于取好,议政其周、召,若辈其管、蔡乎?天下有心人能不愤恨欲死!不才欲以首领进词,而爵相(曾国藩)极力劝阻,须俟城内动静,再作道理。兄不学无术,不平欲鸣,抑恨堇吐,其如愤火中烧何!” 彭玉麟的意思是说,在这节骨眼上,倭仁叛变投敌了,彭玉麟打算挑头上奏,但被曾国藩劝止。曾国藩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等等看,再等等看。 等等看,等来的就是北上剿捻的命令。 第九章 新的征途 10.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拱卫京畿唯一倚重的力量,已经随同僧格林沁埋骨于高楼寨了,可慈禧却还能截长补短地打掉恭亲王,这个女人够狠。狠过了,朝廷突然惊慌起来,僧格林沁骑兵覆灭,新捻子一旦动了游兴,杀往北京,沿途连个障碍物都没有,届时朝廷危矣。 慈禧下旨,命曾国藩接到谕旨之时,立即就要动身,不得有片刻耽搁。同时,慈禧也知道曾国藩这老头有个磨磨叽叽的毛病,所以一道谕旨而后,又是一道道谕旨催命符般而来,催促曾国藩马上北行。可是曾国藩是经历过大阵仗的人,谕旨这烂玩意儿,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在他做好全部准备之前,他是绝不会挪动一下脚趾的。 幸亏李鸿章也知道曾老师的这个毛病,急调淮军潘鼎新部,率军五千,乘轮船至天津,防范捻子北窜,朝廷这才长舒一口气。 有了淮军潘鼎新压场子,曾国藩坐下来,开始优哉游哉地研究新捻子的特点。经研究,他发现,新捻子这种新兴暴力武装,是洪秀全时代的太平军与流寇交媾生下来的怪异之物,似太平军又到处窜,像流寇又有据点。针对此,曾国藩先行制定坚壁清野的政策,严查各地圩寨,但有私通新捻子者,杀无赦。这样就断绝了新捻子与外界的联系,陷其于孤立之地。 接着,曾国藩根据新捻子连骑满万、机动性强的特点,又给这次战事划了一个四河防区:黄河以南,沙河以北,贾鲁河以东,运河以西。这四河交并的中间地带,是他为新捻子选择的埋骨之地。倘新捻子窜出这一带,就由沿路各地的地方督抚再把新捻子打回来。曾国藩要派精锐武装时刻不停地跟在新捻子屁股后面追杀,让新捻子没吃没喝,没日没夜又得不到休息,无法活动又无法立足,直到累死为止。 要歼新捻子于四河交并之域,曾国藩至少需要一万精兵。他首先相中的是刘松山的老湘营,认为这支部队作风过硬,经得起考验。 这支部队作风果然过硬,闻听要北上剿捻,老湘营顿时炸了窝,士兵群起嚣闹,强烈要求退伍回家。刘松山怒而发飙,拔刀而起,噼里啪啦连砍数人,眼见他玩真的,士兵们吓呆了,这才乖乖听命。 于是刘松山率部开拔,行至清江浦,忽然间一声巨响,士兵们又呜嗷怪叫,喧闹了起来,纷纷要求补发朝廷拖欠的工资,还有的干脆连薪资也不要了,就乘这乱哄哄的当口,星夜逃走了。刘松山实在弹压不住,只好让那些太能闹的士兵离开,这才勉强把队伍拉到曾国藩为他指定的黄河故道。 接下来曾国藩调拨原来曾国荃的部队。这支部队共计十六营,原计划裁撤十二营,留下四营。曾国藩本打算从这四营中给自己建立一支亲卫队,却不料,闻知要北上剿捻,十六营战士纷纷写血书表态:让我回家,让我复员转业,我不想打仗了…… 唉,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曾国藩仰天叹息。 勉勉强强才从湘军中凑出来九千人,曾国藩欲行剿捻,就只能寄望于李鸿章的淮军了。却不料,当李鸿章调刘铭传、张树声及周盛波三支队伍时,此三人齐齐上书称,他们是淮军,只认李鸿章,不晓得曾国藩是哪棵葱,坚决不乐意听从曾国藩指挥,请另请高明吧。 听了诸将的表态,李鸿章心里既兴奋又幸福,就苦口婆心地给兄弟们做工作,承诺他们虽然由曾国藩指挥,但如果他们对命令不满意,可以向自己投诉。这可好,曾国藩这边还没有开始,以后就只能听弟子李鸿章的指挥了。 湘军不想上战场,淮军不肯听指挥,这就够曾国藩喝一壶的了。但朝廷还嫌他这儿不够热闹,又把僧格林沁的残部,包括僧格林沁的义子陈国瑞,也送到曾国藩这边来了。 那陈国瑞是眼高于顶之人,谁的话也不听,只认老僧王。而且他受僧格林沁的影响,对湘军、淮军极度蔑视。此行来到长沟,忽见淮军刘铭传部人手皆一杆锃亮的洋枪,这让陈国瑞大怒,当即喝令手下杀人夺枪。 陈国瑞这么个搞法,由来已久了。此前他无论在任何人手下,只要看到不顺眼的,想抢就抢,想杀就杀。他人长得俊,被他杀了的苦主只能四处告状,可告状的肯定俊不过他,所以陈国瑞无论闯了多大的祸,都有人庇护。而他的手下更是骄横,听了命令就立即杀入刘铭传的队伍之中,大砍大杀,顷刻间数十名淮兵已经身首异处。 可是这刘铭传原本是淮上第一条好汉,也是大潜山第一个聚众竖捻之人。如果不是一阵怪风吹掉了旗子,刘铭传以为不祥,从此收手,否则这淮上天地,别的小捻子未必有机会。而且,自打刘铭传随李鸿章去了上海,就被李鸿章视为淮军第一利器,把刘铭传部交由英国人训练,其洋枪之犀利、将士之凶悍,比之盛时的湘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见这陈国瑞竟敢老虎头上拍苍蝇,刘铭传大怒,当即下令开枪,只听砰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当场将陈国瑞手下五百死士统统打死,只余下陈国瑞一个人。这下子陈国瑞吓坏了,才知道刘铭传不是受人欺负的主,情急之下逾垣而走,被淮军包围,梯而下之。 刘铭传俘虏了陈国瑞,将其关在一间小黑屋里,每天只给半碗稀粥,饿不死你,却绝不让你吃饱。如此多日,陈国瑞哭泣告饶,说:“这五百死士,是我称雄沙场的全部本钱,如今被你突突突杀了个精光,以后我真的没咒念了。” 刘铭传哈哈大笑,放他离开,然后给曾国藩写报告投诉陈国瑞。而陈国瑞回去之后,也写报告向曾国藩投诉。 接到这两封投诉信,曾国藩皱起眉头,如此,还没到战场,这俩家伙先杀了个血流成河,倒是爽快,这件事可怎么处理妥当呢? 第十章 透明的人生 1.学生架空憨老师 接到陈国瑞、刘铭传相互指责对方的投诉,曾国藩的立场是毫无疑问的,他拿起笔来,在陈国瑞的状纸上批复了几千字,狠狠地批判了陈国瑞这厮的半生功罪,令其改过自新。陈国瑞不忿,继续上告,曾国藩大怒,立即将其奏参,要追究陈国瑞只身逃脱,陷主帅僧格林沁之死的大罪。 朝廷圣谕,脱去陈国瑞黄马褂,撤去帮办军务名号,责其戴罪立功。 陈国瑞这才见识到曾国藩的厉害,敢情这老曾,老虎不发威,假装是病猫,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一副人不忍欺的善良厚道模样,一旦惹到了他,竟比刘铭传更狠。陈国瑞被收拾得服帖了,再也不敢多吭一声。而僧格林沁的旧班底也全都识趣地配合曾国藩,没人敢再惹是生非。 曾国藩很开心,整合这支杂牌军,最让他头疼的就是僧王的人马,如今全都摆平了,于是曾国藩发号施令,点兵布将。 这一点兵布将,曾国藩立即发现情况不对头,他被最心爱的弟子李鸿章给算计了。 头一个不听话的是刘铭传,曾国藩命其驻扎周口,对撞新捻子。刘铭传接到命令,也不说反抗,只是坚决不执行。他把曾国藩的命令千里迢迢送李鸿章处报告,李鸿章研究过后,推翻了曾国藩的军令并通知老师。 当时曾国藩那个别扭呀,再下令命李鸿章的弟弟李昭庆统率马队。李昭庆接令,立即给哥哥写信。李鸿章收到信,研究分析后推翻,写信给曾国藩,让曾国藩考虑更成熟的方案。 曾国藩气得七窍生烟,这都什么事呀,他李鸿章竟然自居太上皇!可他又不能和弟子李鸿章吵翻,只好再写信给李鸿章,解释诸军令何以如此布置的因由。李鸿章对曾老师奖勉有加,鼓励老师再接再厉,再创新高,把个曾国藩气得哭都哭不出来。 最后曾国藩费尽周折才把李鸿章说服,于是师徒二人达成协议,对于淮军,除了撤掉营官之事需要和李鸿章商量外,其余军务李鸿章就别插手了,要不老师这边的活真没法儿干。 曾、李达成协议,刘铭传也没理由再闹了,只好统兵上马,于四河流域之间,千里平原之上,开始狂追新捻子,寻求决战。可是新捻子疾奔如飞,来去无踪,刘铭传狂追了大半年,不见丝毫效果。 追不上新捻子倒还罢了,新捻子还时常截长补短,狠狠地给曾国藩一个惊喜。 同治四年年底,新捻子突然发了疯般集结起来从河南直扑湖北麻城,麻城驻扎的是湘军成大吉部。及至兵临城下,成大吉部哗变,原来这支部队早被秘密社团哥老会控制了,遂由湘军转型为新捻子,诸捻合流,进逼襄阳。刘铭传闻讯在后面急追,却哪里追得上,行军之中传来坏消息,诸捻大破官军于黄冈,杀总兵梁洪胜。 朝廷闻讯大骇,急命正在家生闷气的曾国荃曾老九速速出山,与哥哥曾国藩共赴国难。曾国藩也写信相劝,曾国荃终于答应出任湖北巡抚,总算是稳定了局势。 此后的战局无聊之至,曾国藩不停地调兵遣将,继续追击新捻子。新捻子则东奔西走,玩起了躲猫猫,拒绝与官军亲密接触。这个游戏一直玩到同治五年五月,也没玩出个名堂。 实际上效果是有的,而且完全按照曾国藩的设计与部署,循序渐进地向前发展。曾国藩之方略,是困新捻子于四河之间,坚壁清野,慢慢缩小新捻子的生存空间,待其疲弱不堪,一鼓而击之。这个办法,一如此前湘军缓慢地挤压天京太平军的生存空间,有一个漫长的时间段,比拼的是坚忍。 这个道理大家都能听懂——但实际上根本没人听得懂,你说缓慢挤压,大家忙不迭地点头,要得要得,就是要缓慢挤压,然后突然问你:“你曾国藩耗费民力财力,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把新捻子摆平?” 朝廷的耐性终于耗尽了,这么追来追去的不好玩,遂下谕旨修理曾国藩: 捻匪滋扰日久,蔓延愈广,迄未大受惩创,若不力筹进剿,靡饷劳师,军务将何日蒇事?曾国藩……着即赶紧趱程,星速驰赴陈郡,亲临各营,就近调度,以期呼应较灵。并着督饬湘淮各营,视贼所向,尽力穷击,不得专事防守,任贼纵横。内地贼氛一日不净,则洋人之窥伺当日甚一日,该大臣公忠体国,为朝廷柱石,尤当统筹全局,迅将捻匪竭力剿除,以副委任。 朝廷沉不住气,那是因为朝臣们蠢蠢欲动了。最先出场的是监察御史朱学笃,他妙语连珠,谈笑风生地嘲弄曾国藩,曰:“夫防剿不能偏废,若举能战之兵悉力以防,则又谁与之战?不战而防之,岂有穷期乎!且以难筹之饷,供此不战之兵,其何能济乎?” 把朱学笃的弹劾奏章翻译成白话文,意思就是:曾国藩,大笨蛋,不会打仗白吃饭,朝廷喂你有何用?只知防守不敢战。 朝廷觉得朱学笃说得极是在理,就把朱学笃的奏折批给曾国藩看,请曾国藩认真学习领会。 朱学笃这个弹劾来得正是时候,新捻子在流窜之中,始终在寻找机会打破曾国藩依托四河布防的战略。曾国藩就抓住新捻子这个急于逃窜的心理,考虑将新捻子向周家口挤压。周家口三河交汇,是个兵家绝地,倘新捻子窜到此处,必可一战而歼。但要达成这个目标,就必须先行开浚河工,将沙河和贾鲁河的水灌至周家口,让新捻子渡河不得。 新捻子真的钻进了曾国藩布下的口袋——只不过,时候有点早。当新捻子突然冲过来时,官军这边的河工还未完成,三河流域的水流极浅。这就好比口袋仍然是口袋,只是底部破了个大洞,新捻子呼啸一声,呼啦啦就从破洞中挤了出去。 诸捻突破防线,冲出重围,向着山东辽阔大地纵马疾奔。曾国藩完美的战略布局,至此宣告失败。 第十章 透明的人生 2.如何消灭老领导 捻子突围,让曾国藩好不窝火。此前征剿洪秀全的太平军之时,同样的事情发生过无数次,诸如官兵合围天京,屡次三番被太平军攻破江南大营及江北大营。并不是这个围困的方略有问题,而是还不到合围的时间。曾国藩这次遇到的事情,同样也是如此。 话虽如此说,但工作出了差错,总是要有人承担责任的。当年江南大营被太平军攻破,连咸丰皇帝都认怂放弃了对前线的指挥权,现在曾国藩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形,就必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当夜,曾国藩在日记上写道:“睡后,竟夕不能成寐。内忧身世,外忧国事,有似戊午春不眠景象。” 在这里,曾国藩外忧的国事当然是指新捻子突围而走。而内忧的身世,则是他的老弟曾国荃,在官场上遭遇到了麻烦。 曾国荃出任湖北巡抚,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胡林翼的老上司官文。官文其人,受胡林翼之影响,和曾国藩也曾有过一段蜜月期,曾国藩最初的两江总督,就是官文帮忙弄来的。但当胡林翼死后,官文身边再没个像样的人影响他,于是他放任自流,越来越偏离正道,也越来越看曾国藩不顺眼,竟然加入了抨击曾国藩的阵营,隔三岔五找点麻烦,上奏折弹劾曾国藩。 以曾国藩的能力,还需要胡林翼罩着,才可以勉强和官文搞好关系。而曾国荃能力不如曾国藩,身边又没个明白人指点,可想而知,湖北之行他肯定要吃大亏。 一点没错,这时候的官文已经七十多岁了,堪称官场上的老油条、不倒翁。论战场上出生入死,这事他不能跟曾国荃比,但说到官场上的潜规则,曾国荃恐怕连门都摸不到。 曾国荃却不管那么多,他把官场当战场,一到湖北就轰轰烈烈,挽起袖子大搞政务改革。改了段时间,曾国荃停下来一看,嘿,他要求裁撤的部门机构,都得到了有力的加强,他要求加强的部门机构,却被挤得无以立足。原来,此时的湖北官场,经官文多年的苦心经营,早已是铁板一块,不可撼动。曾国荃要裁撤相关部门机构,负责人就立即去找老领导官文哭诉,官文当然要替老部下说话,立即强化该部门的领导班子,让曾国荃搞到最后,适得其反。 这下子愣头青曾国荃发飙了,他就是暴脾气,你跟我对抗,我就消灭你,这事没得商量! 如何消灭老领导? 简单,就是直接向朝廷告状,上奏弹劾官文。 曾国荃也不跟曾国藩商量,立即上奏弹劾官文,罗列七大罪状,件件桩桩,有证有据,让整个湖北官场大为震骇,朝廷也大大地吃了一惊。 曾国荃此举,堪称不顾大体,触动了官场的潜规则。但他之所参,字字句句有凭有据,让朝廷真的很为难。朝廷经过认真研究,传旨命官文回京述职,罚俸十年。 听到罚俸十年这个处理结果,曾国藩连声呼冤,替自己的弟弟抱打不平。盖因封疆大员的俸禄,只是其收入中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就拿官文来说,他的俸禄是每年二百一十五两银子,而其所谓的养廉银就超过一万两。所谓罚俸十年,只是说给外人听的,听起来处理不留情面,动了真格的,实际上只罚了官文二千两银子出头,不足他一年收入的五分之一。 但即使只罚了官文二千两银子,朝廷还觉得对不住官文,委屈了这名老同志,御笔一挥,把官文调任直隶总督。这个职位是最重要的,负责拱卫京畿的门户,一年单只是养廉银就有一万五千两。 相比于较真的曾氏兄弟,官文才是朝廷亲生的。象征性地罚了官文二千两银子,官文已经委屈死了。所以朝廷赶紧补贴五万两,算是慰藉官方那颗受伤的心。 曾国藩仰天长叹,曰:“公道全泯。” 这件事严重伤害了曾国藩的心,就在同治五年的九月初九,他忽然昏厥倒地,不多时苏醒过来,立即上奏请假一个月。眨眼工夫一个月的假期到了,他再次上折,要求辞职,并干脆请求削去自己一等侯爵的爵位。然后他丢开一切,开始与幕僚下起棋来。此后的曾国藩,真的打算撂挑子了。 朝廷接到曾国藩的辞呈,破例让他再休假一个月,假后去北京见见慈禧,至于注销侯爵这事,谕旨说,少扯淡了——“着毋庸议”。 于是曾国藩的弟子李鸿章欢天喜地走上前台,接替老师出任钦差,负责剿捻事宜。其实这正是李鸿章盼望已久的事,曾老师已经摆平了洪秀全的太平天国,最后剩下来的这个捻子,该让弟子立点战功了吧?不能因为你是老师,就吃独食呀。 原来,曾国藩剿捻不力,不过是弟子李鸿章下阴手争功,暗中摆布的结果——但这事真的没办法,捻子是曾氏集团建功立业的最后机会了,如果李鸿章抓不住这个机会,那这辈子就算是白混了。 于是曾、李互调,李鸿章北上剿捻,用的其实全都是曾国藩的方略,并在短时间内如愿立功。而曾国藩则返回两江总督的老位子上,开始了一段平淡无奇的日子。 史家均认为曾国藩剿捻失败,实际上他的方略仍然在由李鸿章推进,只不过战场上的事情,充满了无尽的变数,所谓计划不如变化快。李鸿章能否如愿以偿将捻子剿尽,这关乎整个汉臣利益集团的荣辱。但是意外的变故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李鸿章摧毁东捻而后,西捻张宗禹自盐山入山东,目标直指北京城。京畿震恐,诸路官军纷纷北上,堵截捻子北攻京城之路。虽然后来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却也把朝廷吓了个半死。 朝廷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李鸿章和配合作战的左宗棠,两人均降两级。朝廷给出最后的时限,一个月,就一个月,一个月剿平捻子,什么事都好说,否则,左宗棠和李鸿章就是锁拿京师问罪。 但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西捻还在飞蹿,李鸿章和左宗棠仍然是跟在屁股后面狂追。但朝廷并没有真的锁拿这两人,因为曾国藩的方略行将临至尾声。 同治七年六月,西捻被驱至徒骇河,进入三河交界的绝地。官军驱师大入,西捻灰飞烟灭,只是西捻领袖张宗禹,却从此神秘地消失了。 巨捻剿灭,帝国再无心腹之忧,李鸿章等战将固然要加官晋爵,但追本溯源,打造了帝国新军的曾国藩才是功臣榜上头一名。他已经被授体仁阁大学士,这次改授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武英两殿的首席大学士,在目前清帝国的权力架构中,最上面的是慈禧及同治,接下来就是曾国藩了。 万人之上,两人之下,功成名就的曾国藩动身,前往京师觐见慈禧与同治。 第十章 透明的人生 3.三见西太后 位高权重之时,正是身败名裂之际。曾国藩在进京的途中,于客栈的墙壁上看到讥讽自己的诗,于是知道自己已成为天下之公敌,人人皆骂,人曰可杀,怪就怪他的人生成就太高,至少在当时已经无人可超越,你说大家不骂他骂谁? 此后曾国藩的人生,将沿袭七见慈禧太后的进程,步步行向自己的终点,这个过程惨淡而凄楚难言,充满了智者行至人生顶峰的无尽悲凉。五十八岁的曾国藩,在他这一年年底的日记中,不厌其烦地记述了他入京之后,连续三日觐见两宫太后的详情。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四日,答皇太后问 五更起,寅正一刻也。饭后趋朝。卯初二刻入景运门,至内务府朝房一坐。军机大臣李兰生鸿藻、沈经笙桂芬来一谈。旋出迎候文博川祥、宝佩衡鋆,同入一谈。旋出迎候恭亲王。军机会毕,又至东边迎候御前大臣四人及惇王、孚王等。在九卿朝房久坐,会晤卿寺甚多。巳正叫起,奕公山带领余入养心殿之东间。皇上向西坐,皇太后在后黄幔之内,慈安太后在南,慈禧太后在北。余入门,跪奏称臣曾某恭请圣安,旋免冠叩头,奏称臣曾某叩谢天恩。毕,起行数步,跪于垫上。太后问:汝在江南事都办完了? 对:办完了。 问:勇都撤完了? 对:都撤完了。 问:遣散几多勇? 对:撤的二万人,留的尚有三万。 问:何处人多? 对: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过数千。安徽人极多。 问:撤得安静? 对:安静。 问:你一路来可安静? 对:路上很安静。先恐有游勇滋事,却倒平安无事。 问:你出京多少年? 对:臣出京十七年了。 问:你带兵多少年? 对:从前总是带兵,这两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 问:你从前在礼部? 对:臣从前在礼部当差。 问:在部几年? 对:四年,道光二十九年到礼部侍郎任,咸丰二年出京。 问:曾国荃是你胞弟? 对:是臣胞弟。 问:你兄弟几个? 对:臣兄弟五个。有两个在军营死的,曾蒙皇上非常天恩。 问:你从前在京,直隶的事自然知道。 对: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 问:直隶甚是空虚,你须好好练兵。 对:臣的才力怕办不好。 旋叩头退出。回寓,见客,坐见者六次。是日赏紫禁城骑马,赏克食。斟酌谢恩折件。中饭后,申初出门拜客。至恭亲王、宝佩衡处久谈,归已更初矣。与仙屏等久谈。二更三点睡。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五日,入养心殿见皇太后 黎明起。早饭后写昨日日记。辰初三刻趋朝。在朝房晤旧友甚多。巳正叫起,六额驸带领入养心殿。余入东间门即叩头,奏称臣曾某叩谢天恩。起行数步,跪于垫上。 皇太后问:你造了几个轮船? 对:造了一个,第二个现在方造,未毕。 问:有洋匠否? 对:洋匠不过六七个,中国匠人甚多。 问:洋匠是哪国的? 对:法国的,英国也有。 问:你的病好了? 对:好了些,前年在周家口很病,去年七、八月便好些。 问:你吃药不? 对:也曾吃药。 退出。散朝归寓。见客,坐见者六次,中饭后又见二次。出门,至东城拜瑞芝生、沈经笙,不遇。至东城拜黄恕皆、马雨农,一谈。拜倭艮峰相国,久谈。拜文博川,不遇。灯初归。夜与曹镜初、许仙屏等久谈。二更后略清理零事。疲乏殊甚,三点睡,不甚成寐。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六日,答皇太后面谕 黎明起。早饭后,写昨日日记。辰正趋朝。巳正叫起,僧王之子之伯王带领入见。进门即跪垫上。 皇太后问:你此次来,带将官否? 对:带了一个。 问:叫甚么名字? 对:叫王庆衍。 问:他是什么官? 对:记名提督,他是鲍超的部将。 问:你这些年见得好将多否? 对:好将倒也不少,多隆阿就是极好的,有勇有谋,此人可惜了。鲍超也很好,勇多谋少。塔齐布甚好,死得太早。罗泽南是好的,杨岳斌也好。目下的将材就要算刘铭传、刘松山。 每说一名,伯王在旁叠说一次。太后问水师的将。 对:水师现在无良将。长江提督黄翼升、江苏提督李朝斌俱尚可用,但是二等人才。 问:杨岳斌他是水师的将,陆路如何? 对:杨岳斌长于水师,陆路调度差些。 问:鲍超的病好了不?他现在那里? 对:听说病好些。他在四川夔州府住。 问:鲍超的旧部撤了否? 对:全撤了,本存八九千人,今年四月撤了五千,八、九月间臣调直隶时,恐怕滋事,又将此四千全行撤了。皇上要用鲍超,尚可再招得的。 问:你几时到任? 对:臣离京多年,拟在京过年,朝贺元旦,正月再行到任。 问:直隶空虚,地方是要紧的,你须好好练兵,吏治也极废弛,你须认真整顿。 对:臣也知直隶要紧,天津、海口尤为要紧,如今外国虽和好,也是要防备的。臣要去时总是先讲练兵,吏治也该整顿,但是臣的精力现在不好,不能多说话,不能多见属员。这两年在江南见属员太少,臣心甚是抱愧。 属员二字,太后未听清,令伯王再问。 余答:见文武官员即是属员。 太后说:你实心实意去办。 伯王又帮太后说:直隶现无军务,去办必好。 太后又说:有好将尽管往这里调。 余对:遵旨,竭力去办,但恐怕办不好。 太后说:尽心竭力,没有办不好的。 又问:你此次走了多少日? 对:十一月初四起行,走了四十日。 退出。散朝归寓。中饭前后共见客,坐见者七次,沈经笙坐最久。未正二刻,出城拜李兰生,归寓已灯初矣。饭后与仙屏诸君一谈。旋写日记。二更三点睡。 通过这三篇冗长的日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曾国藩以他人不忍欺的一根筋,最终赢得了两宫太后的绝对信任。但他一路走来,此行又是何等艰难。 第十章 透明的人生 4.只想找个萌妹子 五十九岁的那一年正月,曾国藩参加了国宴。他知道这次宴会的历史价值,因而翔实地记述了整个过程: 正月十六日,是日廷臣宴 早饭后清理文件。辰正二刻起行趋朝。是日廷臣宴。 午正入乾清门内,由甬道至月台,用布幔帐台之南,即作戏台之出入门。先在阶下东西排立,倭艮峰相国在殿上演礼一回。 午正二刻皇上出,奏乐,升宝座。太监引大臣入左、右门。东边四席,西向。倭相首座,二座文祥,三座宝鋆,四座全庆,五座载龄,六座存诚,七座祟纶,皆满尚书也。西边四席,东向。余列首座,朱相次之,三座单懋谦,四座罗惊衍,五座万青藜,六座董恂,七座谭廷襄,皆汉尚书也。 桌高尽许,升垫叩首,旋即盘坐。每桌前有四高装碗,如五供之状。后八碗亦鸡、鸭、鱼、肉、燕菜、海参、方饽、山查糕之类。每人饭一碗,杂脍一碗,内有荷包蛋及粉条等。 唱戏三出,皇上及大臣各吃饭菜。旋将前席撤去。皇上前之菜及高装碗,太监八人轮流撤出,大臣前之菜,两人抬出,一桌抬毕,另进一桌。皇上前之碟不计其数。大臣前,每桌果碟五、菜碟十。重奏乐,倭相起,众皆起立。倭相脱外褂,拿酒送爵于皇上前,退至殿中叩首,众皆叩首,倭相又登御座之右,跪领赐爵,退至殿中跪。太监易爵,另进杯酒,倭相小饮,叩首,众大臣皆叩首。 旋各赐酒一杯。又唱戏三出,各赐奶茶一碗,各赐汤元一碗,各赐山茶饮一碗,每赐,皆就垫上叩首,旋将赏物抬于殿外,各起出,至殿外谢宴、谢赏,一跪三叩。依旧排立,东西阶下。皇上退,奏乐。蒙赏如意一柄、瓷瓶一个、蟒袍一件、鼻烟一瓶、江绸袍褂料二付。各尚书之赏同一例也。归寓已申刻矣。 中饭后,见客二次。写对联十付。剃头一次。坐见之客二次。朱修伯来久坐。二更三点睡。 看当时国宴的菜单,也不过马马虎虎,现代的中国人早就超越了这个水准,但在当时,民众果腹尚且艰难的时代,这已经堪称豪奢了。 参加国宴的第二天,曾国藩四见两宫太后。 正月十七日,是日请训,答皇太后 早饭后,辰初二刻趋朝。是日请训,递封奏一件也。在朝房久坐。午初召见。 皇太后问:尔定于何日起身出京? 对:定廿日起身出京。 问:尔到直隶办何事为急? 对:臣遵旨,以练兵为先,其次整顿吏治。 问:你打算练二万兵? 对:臣拟练二万人。 问:还是兵多些?勇多些? 对:现尚未定。大约勇多于兵。 问:刘铭传之勇,现扎何处? 对:扎在山东境内张秋地方。他那一军有一万一千余人,此外尚须练一万人,或就直隶之六军增练,或另募北勇练之。俟臣到任后察看,再行奏明办理。 问:直隶地方也不干净,闻尚有些伏莽。 对:直隶山东交界,本有枭匪,又加降捻游匪,处处皆有伏莽,总须练兵乃弹压得住。 问:洋人的事也是要防。 对:天津、海口是要设防的,此外上海、广东各口都甚要紧,不可不防。 问:近来外省督抚也说及防海的事否? 对:近来因长毛、捻子闹了多年,就把洋人的事都看松些。 问:这是一件大事,总搁下未办。 对:这是第一件大事,不定那一天他就翻了。兵是必要练的,那怕一百年不开仗,也须练兵防备他。 问:他多少国连成一气,是一个紧的。 对:我若是与他开衅,他便数十国联成一气。兵虽练得好,却断不可先开衅。讲和也要认真,练兵也要认真。讲和是要件件与他磨。二事不可偏废,都要细心的办。 问:也就靠你们替我办一办。 对:臣尽心尽力去办。凡有所知,随时奏明请示。 问:直隶吏治也疲玩久了。你自然也都晓得。 对:一路打听到京,又问人,也就晓得些。属员全无畏惮,臣到任后,不能不多参几人。 问:百姓也苦得很。 对:百姓也甚苦,年岁也不好。 问:你要带的几个人是跟你久了的? 对:也跟随臣多年。 太后顾带见之意郡王云:叫他就跪安。余起身走数步,复跪奏云:臣曾某跪请圣安。是日太后所问及余所奏,皆初七公折及本日折中事也。退朝,拜客数家,沈经笙、黄恕皆处谈颇久,归寓已申初矣。饭后,见客数次。写对联二付。夜与仙屏核别敬单。二更后,张竹汀等来一谈。三点睡。 辞别两宫太后及皇上,曾国藩将以直隶总督的官职,监督清理永定河河工。 当他走出皇宫之时,脑子里考虑的只有一个念头。唉,老了,五十九岁了,正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人不风流枉少年。想老夫这一辈子,戎马倥偬,几历死生,竟然留得残躯尚在,只是生命之中有那么一小点遗憾。 有什么遗憾呢?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曾国藩这一辈子,封侯拜相,荣誉之极,单只是生命中缺少一个红颜知己,孤零零地独自行走了五十九年,留在这世上的,只有一个凄凉的背影。 嗯,该找个小女生了。曾国藩想,嗯,最好是那种眼睛大大、皮肤白白的萌妹子。以曾国藩现在的官职地位,找个小女生应该不难吧? 那就马上去找,别再犹豫了! 第十章 透明的人生 5.冲击萌妹子失败 曾国藩真的开始寻找萌妹子,但他的找法也诡异,竟然写信让自己的儿子去找,这封书信的内容如下: 余近日所治之事,刑名居其大半。竟日披阅公牍,无复读书之暇,三月初一二日始稍翻《五礼通考》。昔年每思军事粗毕即当解组还山,略作古文,以了在京之素志。今进退不克自由,而精力日衰,自度此生断不能偿夙愿。日困簿书之中,萧然寡欢。思在此买一妾服侍起居,而闻京城及天津女子性情多半乖戾,尔可备银三百两交黄军门,请渠为我买一妾。或在金陵,或在扬州、苏州购买皆可。事若速成,则眷口北上即可带来。若缓缓买成,则请昌歧派一武弁用可靠之老妈附轮舟送至天津。言明系六十老人买妾,余死即行遣嫁。观东坡朝云诗序,言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则未死而遣妾,亦古来老年人之常事。尔对昌歧言,但取性情和柔,心窍不甚蠢者,他无所择也…… 在这封信中,曾国藩叮嘱儿子曾纪泽,拿三百两银子交给水师提督黄翼升,让老黄替他买个小妾,南京的可以,扬州的也行,苏州的也成,曾国藩对此一视同仁。但同时,曾国藩在信中也说得明白,他过了年就六十岁了,买个小妾,其实就是找个温柔体贴的小保姆,照料他的晚年生活,让他活得别那么孤寂。其他方面的意思,即使是他有心,怕也是无力了。 但儿子曾纪泽可不这样看,他接到书信,仔细看过之后,就立即拿去向母亲欧阳夫人投诉。 欧阳夫人嫁给曾国藩,纯属她父亲乱点鸳鸯谱。九岁那年,她父亲见到十四岁的小曾国藩,就大包大揽要替曾国藩说亲,可不料名门闺秀都瞧不上曾家,不肯下嫁,欧阳夫人的父亲无奈,只好把自己的女儿赔给了曾家。而曾国藩娶了她之后,就开始入京赶考,回来之后,竟然整整一年蹲在床边苦读二十三史,二十三史他倒是弄明白了,可欧阳夫人的青春呢? 曾国藩才不管欧阳夫人的青春,当了京官后,他又莫名其妙地开始修身,并责备自己房闼不敬,这明摆着是给欧阳夫人上眼药,这些夫人全都忍了。而后曾国藩办团练,练湘军,上战场,做圣人,又要求自己家人以身作则,淡泊物欲,这些欧阳夫人也认了。曾国藩治家极严,除了不停地写家书,敦促家人修德修身,还要求夫人、女儿做女红,他每年要亲自检查,这些欧阳夫人也忍了。 忍到最后,曾国藩他自己竟然想偷开外挂,另纳小妾,这次欧阳夫人真的无法容忍了——不止是这一次,前者,曾国藩偷娶陈氏女为妾,却不想陈氏女入门就开始吐血,一直吐到死,让曾国藩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笔账,欧阳夫人还没跟他算呢,他居然又别出心裁,真是岂有此理。 曾国藩欲行纳妾之举,激怒了全家,全家人立即上路,从南京出发,千里迢迢北行,去找曾国藩算账。一行人包括了欧阳夫人、儿子曾纪泽、女儿曾纪芬、曾纪泽的妻子及两个小女儿、小儿子曾纪鸿及妻子以及两个儿子,一共十人。曾纪鸿的小儿子正在出水痘,不能见风,可这些人竟全然不顾,结果导致这可怜的孩子途中夭亡。 见到曾国藩后,全家人因为旅途劳累,又一起病倒了。把个可怜的曾老头忙得跑前跑后,照顾了这个再照顾那个,心里直后悔让儿子来办这件事。如果换个人,事情早就办妥了,而且家人还未必知道。 这是曾国藩一生中最后一次试图向萌妹子发起冲锋了,这一次错失良机,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如此这般沉闷无聊的日子,曾国藩的生命宛如陷入阴暗之中,眨眼工夫又一年过去,他已经六十岁了。这一年他右眼失明,左眼也不灵光了。他很恐慌,到处寻医问药,找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法子,想治好自己的眼睛。 他的视力削弱了,但他的心却依然睿智透彻。而这世上还有更多的人,虽然身强体强,两眼贼亮,但大脑却如同混沌般一片错乱。这也是一个茫然错乱的时代,注定了错乱的事情会层出不穷——天津教案,错乱时代症候群,就在这时候爆发了。 教案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为诡异的词,在其他国家的同时期历史中,比如说日本,根本就没有这个词,也没有这种社会现象,更无法理解这种社会现象。但在中国,这个现象却数量庞大,甚至构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供史学家慢慢研究,以娱余生。 说起天津教案,并非是当时特别严重的,规模也不算大。但因为曾国藩、李鸿章等分别介入此案,才让天津教案沾了名家的光,频繁在史书中出现。 天津教案的根子,竟然是出自僧格林沁的义子陈国瑞。话说陈国瑞自打被刘铭传射杀凶悍部将五百人,又遭曾国藩参劾而后,顿时老实起来。他无所事事,就挑着几担子礼品进京,想结识几个京师权贵。除了这些礼品,还有一本由一个叫崔暕的湘籍书生凭空杜撰的怪书《辟邪纪实》。此书名称纪实,却是典型的胡说八道,如书中记述: 近日海口有天主教堂、福音会堂、广音会堂。各夷人常以扇向人一搧,无(论)老幼男女,即与随行。闻夷人掠去,割取目珠、肾子、子宫等物,用镪水锻炼颜色,影照洋画。被搧之人,间或被人追转,而舌根已烂,数日亦死。又有药物迷人,使下部作痒,欲求鸡奸者(采自刘某家信)。 而陈国瑞翻看这本书,大概或许可能,是他想从书中找出自己一生命运的答案——他本是良家子,被掳入洪秀全的太平军之中,从此泯灭良知,沦为耽于杀戮之行的异类。他想知道,是什么力量把他给弄成了这样。 确信陈国瑞在《辟邪纪实》这本书中找到了答案。《辟邪纪实》下卷的第十页有这么一段: 红巾军洪秀全党,与夷匪通,掳男女小儿献夷匪,换取枪炮火药等物。夷匪得妇女,争相采战。继以药涂脐上揉之,子宫即自阴户出,遂割之。又有用手拍肩子宫即出者。小儿则割取肾子、心肝……酒商韩某自江南归,为予言目击如此。 这段文字让陈国瑞猛然醒悟。没错没错,这书里记载的一点没错。早在他被掳入太平军之初,就见多了书中描写的场景——这实际上应该是战场之上,残暴的成年士兵轮暴女子的场景——由此可见这真的是本纪实作品,一点不带掺假的。 于是陈国瑞将这本《辟邪纪实》用黄绸布小心包好,放进一只箱子里,箱子里是更多的金银珠宝,命人挑了,取路北京城而去。 大帅入京,直隶震恐,天津教案,就这样发生了。 第十章 透明的人生 6.陈大帅再惹是非 事隔百年,梳理史料,重新看待天津教案,可以确信,此事是由三种社会力量集合而促成的。 第一种社会力量,就是黑暗的权力。 时清廷正承受着文明世界规则的撞击,被迫选择开明的政治路线。但是这种开明政治,有利于国,有利于民,唯独对掌权者来说没什么意思——皇家独霸天下,开明或是不开明,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分别呢? 但不开明,洋人就不客气地揍你。这让朝廷很郁闷,遂转向宫廷阴谋模式,改用阴招修理洋人。 对于洋人拿来的任何条约,朝廷是不打折扣地签字,签字归签字,但等洋人来了后,却暗中煽动排外情绪,鼓励百姓打杀洋人——前者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就是咸丰命官兵假扮乡勇,先行炮击而引发的。此后李鸿章成为帝国股肱,他最繁重的工作就是跟洋人扯皮,讨论落实条约的事件。 如1875年马嘉理被杀案,英国向朝廷抗议,提出诸多条款,其中就有落实条约诸款的要求,被李鸿章以太极推手生生地推开了。 签字可以,就是不给你执行。朝廷的明确态度,激起了另一种力量:黑社会! 据曾国藩本人叙述,当时天津城里活跃着一支黑社会性质的民间力量,水火会。该不法组织天天在天津城里窜来窜去,无事搅闹,唯恐天下不乱。当时流传的谣言,多半和这个秘密社团有关系。 朝廷和黑社会联手找到了共同的敌人,民智未开的老百姓就如一群瞎子,被这两伙不怀好意的人拖着跑。 于是由陈国瑞带到北方的《辟邪纪实》所记载的神异故事,就在天津城中广泛流传,俱言教堂拐卖儿童,剜取心脏肾囊。恰好天津法国教堂办的育婴堂死掉了几个孩子,此事顿时引起天津大哗,都说教堂专掳华人幼童妇女,割其眼珠、睾丸并子宫等物,残害人民。惊恐的百姓捉到一个人贩子武兰珍,强迫这家伙承认是由教堂指使的。可等到地方官到了教堂验证,却发现这不过是瞎掰,人贩子连教堂里的路径都不识得。 按说事情到这一步,就应该水落石出了。但江湖社团水火会如何会罢手?遂在法国领事丰大业来衙门说理的时候,驱动百姓包围了县衙,此后发生的事情,目前全以三口通商大臣崇崇厚的奏折为准——但这家伙没谱,后来他因为把新疆大片领土划给俄国佬,引发朝廷震怒,被削职下狱。想这么个糊涂蛋,他的叙述精确程度能有多高,委实是个疑问。 崇厚在他的奏章上承认,当时的天津城已经被黑社会性质的暴力团体水火会所控制……“街市聚集水火会已有数千人,劝令不可出去,恐有不虞”。 崇厚报告称:因为丰大业开枪,激怒了黑社会性质的暴力团伙水火会,他们在殴毙了法国领事丰大业之后,大闹天津城,冲入教堂活活打死十名修女,神甫七名死无全尸。另有三名霉催的俄国佬也因为形貌古怪,死于骚乱之中。此外还有两名比利时人、一名英国人及一名意大利人,也被水火会活活打死,教堂被焚六座,中国籍教民被杀者三四十名。 事情闹大了,一下子打死这么多人,洋人岂可罢休? 崇厚要求朝廷派曾国藩来处理此事。为什么要派曾国藩呢?因为教案兹事体大,聚集了社会公众的注意力,而且公众对此是有预期的,这个预期就是——打死洋人,打打打,再多打死几个才好呢! 国人对洋人的切齿痛恨,是官方潜移默化教育的结果。于清国而言,对百姓盘剥最残酷的莫过于朝廷,可如果找朝廷的麻烦,后果太危险了。仇恨需要宣泄,而寻求安全的本能,势必把百姓心中的怒火引向一个官方许可的范围。仇视洋人是朝廷许可的,在这一地带,自然也就聚集了火山一样的力量。 简单说,教案是桩垃圾活,谁沾手谁落不得个好。你持平公断,无法满足百姓宣泄仇恨的愿望,难免被骂翻在地,永世难以翻身。可是不持平公断,你的名声更坏更臭,更没法儿混下去。 可怜的曾老头,就这样在他的衰朽残年,颤颤巍巍地走向他人生的末路。 曾国藩日记中记载,他一路行来,沿途但见无数百姓拦轿。曾国藩落轿,细问详情,百姓纷纷上前,控诉洋人教堂迷奸妇女、剜人眼珠、剖取子宫的累累罪行。曾夫子询问了句:“这个有证据吗?” “证据?”百姓大诧,“这事还要证据?” “当然要证据,你说洋人迷奸妇女,剜眼割肾,这是多么严重的指控,怎么可以没有证据?你们打死了这么多人,单只是修女就活活打死十个,没实证你凭什么杀人?” 证据这事……虽然没有证据,但这难不倒有智慧的人民群众,最终人民群众把证据找出来了。 群众:“证据有,有有的。” 曾国藩:“什么证据?” 群众:“从洋人的教堂里搜出了几坛子人眼珠,这还不是证据吗?” 曾国藩:“这些眼珠在哪里?” 群众:“……让陈大帅挑到北京,给朝廷验看去了。” 陈大帅?陈国瑞?曾国藩当时那个气呀,心说你这个陈国瑞,还有完没完?你就不能消停下吗? 没奈何,曾国藩查清楚此案,趴在桌上开始写工作报告: 洋人挖眼取心之说,全系谣传,毫无实据……臣抵津后,查讯挖眼取心有无确据,绅民俱无辞以对。内有一人言眼珠由陈大帅自带入京。大帅者,俗闲称陈国瑞之名也,其为讹传已不待辨。原其讹传所起,由崇厚前月二十四日专弁到京,向总理衙门称有搜出眼珠盈坛之说。其时仓促传闻,该弁未经考实,致有此讹。其实眼珠若至盈坛,则堂内必有千百无目之人,毁堂之时,何无一人见在?即云残害,其尸首又将何归?此可决知其妄者。 曾国藩的这个奏折,名字叫《覆陈津事各情折》,上奏的时间是同治九年九月初五。 此奏一出,夫子一世名节尽毁。 第十章 透明的人生 7.帝国神探 曾国藩把对天津教案的调查结果报上去,北京城顿时一片哗然。最愤怒的是湖南籍读书士子,他们高呼着打倒大汉奸曾国藩的激昂口号,冲入自家的湖南会馆,把曾国藩的题字砸毁。 人民群众不明白呀,好端端的,你曾国藩为何要出卖灵魂,当汉奸呢? 不唯是人民群众愤怒,后世的史学家也多有痛心疾首者。如易孟醇先生作《曾国藩传》,在书中指控说: “……他(曾国藩)为了批驳挖眼剖心之疑毫无实据,竟然不顾侵略者进行文化侵略的事实,美化天主教和天主教士……” 美化侵略者,这顶帽子,扣得那叫一个狠! 但历史学中并没有美化又或是侵略这种怪异词语,历史学只是叙述事件,不对事件下结论。下结论是坏心眼的政治家干的活,至少在曾国藩时代,还没有“文化侵略”这个概念,连概念都没有,就要求曾国藩为反对文化侵略做贡献,这太难为他老人家了。 说曾国藩走向卖国贼的不归路,那是有真凭实据的。这证据就是曾国藩自己的陈述:“此案办理既多棘手,措施未尽合宜,内疚神明,外惭清议。” 好了,“内疚神明,外惭清议”,这八个字,可是曾国藩自己说的。 由此许多史家坚信,曾国藩是知道自己犯了严重政治错误的,只是他坚决不肯回到人民怀抱,带领人民去杀洋人,真是不可理喻。 实际上,对这八个字的解读,不过是后世史家的自作多情。曾国藩所言“内疚神明,外惭清议”,说的应该是对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二人的处理。 对天津教案的处理,是这两名地方官倒了血霉,被流放黑龙江。但这俩家伙只是倒霉而已,真的没什么过错。要怪就怪陈大帅陈国瑞,你说你跑到北方来散布谣言干什么你?你看你害死多少人……可没人追究陈大帅,过段时间他还要再闹一场。而在曾国藩这边,因为处理张光藻和刘杰是违心的,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此外,曾国藩还和李鸿章两人凑了一万两银子给张光藻、刘杰当路费,还写信给黑龙江的地方官,要求对这俩倒霉蛋多加照顾。 而曾国藩对于民怨的反思就更有意思:“余两次在京,不善应酬,为群公所白眼,加以天津之案,物议沸腾,以后大小事件,部中皆有意吹求……”嘿,这就是曾国藩的反思,跟史家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曾国藩认为,之所以天津教案弄得沸沸扬扬,是因为自己没有搞好人际关系,这跟帝国主义侵略实在搭不上干系。 好了,甭管人民群众是多么愤怒,后世的史家又是何等痛心疾首,天津教案,拿囚天津平民八十余人,认供可以正法者七八人。朝廷再派崇厚去法国,向法国当局道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于是曾国藩返回北京,第五次面见西太后。 曾国藩日记载,同治九年九月二十六日,叩谒皇上、西太后。 早,于寅时初三刻即起。寅正二刻自寓起行,大轿至东华门,换坐小轿至景运门。卯初至内务府朝房,与军机大臣沈经笙、李兰生、文博川先后一谈。旋与恭王一面,即退至东路九卿朝房,与黄恕皆等久谈。巳正叫起,因入乾清门内,养心殿之外军机处一坐。巳正三刻入养心殿之东间,叩谒皇太后、皇上圣安,旋即叩头恭谢天恩。 西太后问曰:尔何日自天津起程? 对:二十三日自天津起程。 问:天津正凶曾已正法否? 对:未行刑。旋闻领事之言,俄国公使即将到津,法国罗使将派人来津验看,是以未能遽杀。 问:李鸿章拟于何日将伊等行刑? 对:臣于二十三日夜接李鸿章来信,拟以二十五日将该犯等行刑。 问:天津百姓现尚刁难好事否? 对:此时百姓业已安谧,均不好事。 问:府、县前逃至顺德等处,是何居心? 对:府、县初撤任时,并未拟罪,故渠等放胆出门,厥后遣人谕知,业已革参交部,该员等惶骇,始从顺德、密云次第回津云云。 问:尔右目现尚有光能视? 对:右目无一隙之光,竟不能视。左目尚属有光。 问:别的病都好了么? 对:别的病算好了些。 问:我看你起跪等身,精神尚好。 对:精神总未复原。 问: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 对:这事很奇。 问:马新贻办事很好。 对:他办事和平、精细。 旋即退出殿门以外。归寓,见客四次。中饭后又坐见之客三次。旋出门拜恭邸及宝尚书鋆家,灯后始归寓。见客二次。写本日日记簿。二更二点睡。 有意思,虽然天津教案处理得沸沸扬扬,但慈禧似乎非常满意,她甚至拿曾国藩当成神探了。 慈禧让曾国藩去处理帝国另一桩奇案: 刺马——现在流行的说法,叫投名状! 第十章 透明的人生 8.曾国藩的犯罪心理学 两江总督马新贻,是洋务派的中坚力量,与曾国藩、李鸿章相善。 但马新贻比曾国藩、李鸿章更聪明,此人从来不挑头做事,是永远的追随者。曾国藩这边辛苦耕耘,马新贻是当仁不让的收获者。曾国藩是开新局之人,马新贻是坐享其成之人。想当初,曾国藩拼了老命,费尽了心机,才把两江总督这个官位搞到手。而马新贻,他不显山不露水,始终跟在曾国藩屁股后面摘桃子,是当时名臣,却从未受到朝政攻讦。 马新贻是官场令人羡慕的典范,却不幸栽在犯罪界人士手中。 这名犯罪界人士,叫张文祥。 张文祥是个不成功的小商人,他投奔了洪秀全的太平军,进去后发现不对劲,急忙又跳槽到了湘军这边。洪秀全被平灭后,他光荣复员转业,回家却发现老婆被人拐走了。那年月没有保护军婚这一说,士兵上前线,老婆丢在家里,谁想拐就拐。拐走张文祥老婆的男人,叫吴柄燮。张文祥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就找官府打官司,把老婆要了回来。 老婆归来,却是一个更大阴谋的开端。她回来之后,趁老公不注意,把家里的金银细软席卷一空,跟情夫吴柄燮逃之夭夭了。 张文祥怒不可遏,就决定杀掉两江总督马新贻,以报拐妻之仇。 那么,拐走老婆的男人是吴柄燮,可张文祥却要杀马新贻,莫非这马新贻与吴柄燮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什么关系也没有! 须知,我们称张文祥为犯罪界人士,那是因为犯罪界人士和正常人的思维是有距离的。在正常人看来,冤有头,债有主,谁拐我老婆,我找谁算账,但犯罪界人士不这么认为。 所谓犯罪界人士,思维是极其诡异的,特点就是模糊性、分辨率低——简单说来就是,犯罪界人士是无法区分不同人的。虽然拐走老婆的是吴柄燮,但恰好张文祥脑子里还有一个马新贻,他没有能力把马新贻和吴柄燮区分开,老觉得这俩人是一回事。所以,吴柄燮把自己老婆拐走了,那就去找马新贻算账,这没什么不对。 但在曾国藩时代,人们对犯罪思维还缺乏认知。尤其是马新贻,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把老婆被拐的账算到他头上。结果有一天,他在监督武生考试之后,返回两江总督衙门,途中遇到张文祥。张文祥高声喊冤,凑近马新贻,随后一刀杀之。 老婆被人拐走了,却不惜犯险来杀与此不搭界的另一个人。这事慈禧太后说什么也无法理解,所以她问曾国藩:“马新贻这事岂不甚奇?” 曾国藩回答:“当然奇,这事不奇,世上就没正常事了。” 虽然口中说甚奇,但曾国藩的心里应该是一点也不以之为奇的。现在的曾国藩已经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对人心人性,洞若观火。尤以他统率湘军,与洪秀全的太平军作战时期,更是高频率地与犯罪界人士打交道,见惯了如张文祥这类是非分不清,恩怨弄不明,连具体人谁是谁都搞不明白的糊涂虫。 而曾国藩能够建功立业,史论皆称其人有大智慧。但智慧再大,又能有多大?只要稍微明白那么一点点事理,与脑子糊涂人士拉开距离,这辈子就足够混的了。 所以曾国藩摇摇摆摆,返回来处理马新贻被刺案件。他到的时候,地方官已经把案子审理得七七八八,诸多细节都已经查问清楚。张文祥其人,确系脑子成问题,他的老婆被吴柄燮拐走了,他不说去找吴柄燮算账,又或是向官府告发吴柄燮,却把账算到两江总督马新贻身上。如果马新贻死后有知,必然会感叹躺着也挨刀。 但张文祥刺马,还有几个具体而微的小细节。他的老婆第二次逃跑之后,他就开了家黑店,专门经营黑道上的生意,可是被马新贻扫黄打黑,给取缔了,这等于是断人活路,所以张文祥要杀马新贻,动机也是合乎情理的。 而张文祥之所以敢于动手,是因为被黑道上的兄弟们给忽悠了。两江黑道,被马新贻压制得抬不起头来,道上兄弟发现张文祥这厮脑筋不够用,就来忽悠他充当人体炸弹,去刺杀马新贻出风头。像张文祥这种人,虽然智商极低,但对于出风头的事,却是渴望之极,只要能够出风头,杀了他爹他都不会犹豫。所以听了江湖道上坏兄弟们的撺掇,果然就出手了。 这就是张文祥刺马的史实经过,但这个史实遭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愤怒否决。 尽管曾国藩这里有关此案的人证物证齐全,但再全也禁不住人民群众的逻辑推理。大家一听曾国藩解释此案,啥?张文祥的老婆被谁拐走了?不是马新贻吗?啥?谁叫吴柄燮?胡扯!如果是吴柄燮拐走了张文祥的老婆,那张文祥怎么不说去找吴柄燮算账,却来找马新贻呢? 这不合逻辑! 饶是人民群众智慧无穷,却不晓得犯罪界人士的思维逻辑跟正常人并不在一个频道上。大家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逻辑来解读张文祥,是无论如何也通不过的。 无法解释,此案必有猫腻! 什么猫腻呢?这就只能靠广大人民群众脑补了,也就是自行添加细节,让整个事件正常化、合理化。 正常化后的新版本,有不止一个,但最流行的,是马新贻杀友霸妻事件。该版本解释说,马新贻这个人不是好东西,当年他手下有几名兄弟,张文祥是其中之一,另有一个兄弟,妻子美貌无比。马新贻觊觎之,杀友夺妻。张文祥怒不可遏,遂杀马新贻为友报仇。 此版本应该是一夜之间就走红大江南北。因为曾国藩刚刚断案而后,就惊讶地在戏台上看到了这个版本的全场演出。当时曾国藩好不惊讶,郁闷地把这事写在日记里: 同治十年三月初五日,闻近日有编造戏文讥讽马帅者 早饭后清理文件。改信稿二件。见客二次,衙门期也。旋围棋二局。核批稿各簿。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庞省三来一谈,言前年在马谷山厅上同坐,忽梁上落下一大蛇,长约四尺许,似亦不祥。又言近日有编造戏文讥讽马帅者。 曾国藩无法想象的是,此后戏台上由人民群众脑补而后的刺马新版本,就取代了真正的历史。到了近时,还有部电影《投名状》上演,依然是以戏台版本为草稿,把张文祥等人智慧化、武侠化,再次感动了不知几多脑残人士。 没办法,真正的历史是人性化的。人性这东西是不可测、非逻辑的。如果把张文祥的真实际遇拍成电影,会把正常人类看得疯掉。而许多人为了维持大脑的正常运转,就必须保持其逻辑的正常状态,这就无可奈何地偏离了人性,也偏离了曾国藩的智者之路。 除了张文祥刺马诡案之外,曾国藩在他的晚年还遭遇了另一桩人性化的奇案: 陈大帅之肥猪票案。 第十章 透明的人生 9.陈大帅再现江湖 陈国瑞这个怪人,也是有文字留下,传之于世的: 部民有发僧天元道人顿首再拜,谨奉书于竹崖督帅大公祖阁下: 杜老云:“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良翊圣朝。”其君之来督吾楚救民水火之谓欤?武侯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仆昔日之愚忠,可以质诸天地鬼神而不能剖以示人之苦心欤?五祖云:“心心相印。”非仆与君未谋面之神交欤?语曰:“飞鸟尽,良弓藏。”其千古将帅之定论欤?嗟嗟,“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是仆罢兵后间道取归景况。“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仆初入里门景况。“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是仆与家人老弱终夜共话刺刺不休景况。“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是仆与邻人酬酢景况。“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是仆思渴多饮以清肺肝景况。“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是回思辛苦贼中来景况。“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是今日之《无家别》、《垂老别》景况。呜呼!手无斧柯,奈龟山何?惟有日夜焚香默祷,以祝吾帅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使死者尽雪耻、生者皆衔恩而已。仆买山以来,旧部士卒生还者,惟千总段得胜一人,昨来相见。仆久居深山,闻足音,则欣然以喜。仆怜其转徙无成,今幸得归隶麾下,伏惟鞭策,使尽其犬马之劳,不胜大幸。 这段怪异的文字,是陈国瑞写于同治五六年之间的,当时曾国藩淮上剿捻,捻子杀奔湖北武昌,朝廷急命曾国荃出山任湖北巡抚,安定大局。而曾国荃就任后,与湖广总督官文合不来,一纸奏参,把官文打回了朝廷,于是朝廷以浙江人谭廷襄署理湖广总督。而陈国瑞此时正因为与刘铭传的冲突,被一撸到底,勒令回老家反省。 这篇文字是陈国瑞的反省心得。 有史家猜测,这篇文章或许是陈国瑞请了乡下私塾先生代笔而写的——纵然如此,那也要陈国瑞满意通过才行。而此文的风格,字里行间,莫不透露出一个初学者的急切与自得。除了每句话必有一个古诗古文引典之外,陈国瑞更是自称“有发僧天元道人”,意思是他老有学问了,已经打通了佛儒道三家,不服?不服你也写篇这种怪文字试试? 人世之间,就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陈国瑞属于一生也没摸过学问的边的异类人士,但当洪秀全的太平军及捻乱平灭而后,他也追赶时髦,学别人的样子读读书。他属于那种一碰书本的边就大叫大嚷自己全懂了的无知者,他可不知道书本这东西,须得如曾国藩这般,经年累月蹲在洞房里,把二十三史每行每句分析过,才勉强摸着点门道。陈国瑞以为在写书信的时候摘抄上几段引言名句,就是大学问了——这也是所有初学者的大忌。 陈国瑞写这封怪信的时候,手边正放着一本《辟邪纪实》,写完了这封信后没隔多久,曾国藩入京,他就拿着《辟邪纪实》,追在曾国藩屁股后面,也跑到了北京城,结果书中的神异故事迅速流传,引爆了天津教案。估计事发之后,曾国藩及朝中诸人没少骂陈国瑞。 陈国瑞极是郁闷,见曾国藩回两江处理马新贻遇刺案,他又一路跟来了——他似乎是追在曾国藩后面,想证明自己不是曾国藩想象的那种蠢货,他长得姿容秀丽,自认聪明盖世,一定希望曾国藩能对此给个公正评价。 曾国藩去审理马新贻案件,陈国瑞则到了扬州,买房子置地,过起了幸福自在的舒服日子。这时候,他的昔年好友李世忠来了。 李世忠,原名李昭寿,是河南的捻子出身,他的一生极为传奇,官来他是官兵,匪来他是捻子,颠三倒四,倏忽变幻。这种生存状态,是战乱时代的正常情形,并不稀奇。 老战友来访,陈国瑞喜不自胜,跑出门来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筵,执手相看眼有泪,扔掉琵琶不遮面,与李昭寿共同追忆激情燃烧的岁月。正所谓豪情满怀,气吞河山。 就这样,陈国瑞和老战友李昭寿,一连十几天流连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无比陶醉。这一天他正在家中睡觉,李昭寿又来了。进门之后,李昭寿不由分说上前一脚,一把揪住陈国瑞的头发,把他从睡榻上拖起来,强拖出门。 当时陈国瑞大为诧异:“这是干什么?老战友你这是干什么?” 就听李昭寿怒不可遏地吼道:“你忘了你在僧王旗下耀武扬威的时候了?那时候你作践老子,杀老子的人,抢老子的盐,连老子的大衣你都给抢走,这事你忘了吗?” 这事……陈国瑞终于醒过神来了,原来,李昭寿才不是找他叙旧来的,而是当年结怨,专门找他来报仇的。想当初他在僧王旗下,仗恃自己长得美貌,想杀哪个就杀哪个,想抢哪个就抢哪个,自己是加害人,杀完打完就忘脑后去了,可人家受害者却是一天也没忘。 假如写一部《人类伤害史》的话,就可以总结出个记忆法则:伤害者记忆力差,杀完人就豪情满怀上路了,早把这事给忘了。而受害人记忆力出奇的好,伤辱之仇,一世没忘。所以这世上有句话:“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种话,也只有伤害者才说得出来,被伤害的人,牙咬骨碎,心噬已残,怎么可能跟你一笑泯恩仇?当别人都缺心眼吗? 李昭寿找上门来,就是要报当年的屈辱之仇,他揪着陈国瑞的头发,把他拖到江边的船上,开船远逸,并逼迫陈国瑞写欠条,打算好好勒索一番。不想陈国瑞的侄子陈泽培带人追上来了,发现李昭寿的小船如飞而去,就大喊道:“有救回陈大帅者,赏银万两!抓获绑匪李昭寿者,也赏万两。” 当时江岸之上尽多湖北人,眼见陈大帅光天化日之下被掳走,本已有心出手相救——陈国瑞这种风格的怪人,是下层民众的最爱——此时又听有奖赏,霎时间千帆竞发,百舸争流,顷刻间追上了李昭寿,先把李昭寿的银子抢光,然后将李昭寿捆得粽子模样,扭送到曾国藩这里报案。 一听陈大帅又弄出事来了,曾国藩鼻头险些气歪。你说陈国瑞这个家伙,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曾国藩的心里,大概宰了陈国瑞的心都有,但他终是明理之人,下令先行将陈国瑞释放,然后摆开堂案,宣两造成堂,开始审理起来。 审案时,李昭寿上前呼冤,详细历数陈国瑞杀他的人,抢他的盐,包括抢他的大衣等诸多屈辱事件。曾国藩听得上火,斥骂道:“呸!你还有脸说这事?想想你自己吧!你忽捻忽官,生平杀了多少人?结了多少怨?如果当年的苦主都找上门来,本官杀你的头,你自己说是不是合情合理?” “这个……”李昭寿哑口了,“那大人你说怎么判?” 曾国藩拿起笔来:李昭寿绑架陈国瑞,虽然事出有因,但其人屡降屡叛,真的不是个好东西,往罪不究,现罪必惩。判处将李昭寿软禁起来,面壁思过。 陈国瑞这边,虽说是事出有因,可在双方冲突过程中,陈家逼死李昭寿小妾一人,人家女孩子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你活活逼死人家?革去陈国瑞提督官职,命其回老家劳动改造。 还有,陈国瑞手里的那本《辟邪纪实》,立即烧掉,以免再坑害别人。 判决完了,曾国藩心里忽而生起无聊之念。唉,人生一辈子呀,就陪着这些脑壳糊涂如泥的怪人玩,细想是多么不值得啊。 夫子累了。 不如归去! 第十章 透明的人生 10.人要活个明白 如果给曾国藩一个机会,把历史的麦克风递给他,请他说一下这一生引以为豪的事,他一定会说:是造船! 真的是这样,由于曾国藩平灭洪氏的太平天国,功业太大,后世史家把注意力全部倾注于此,并认为曾国藩也是这样。实际上,曾国藩对这事根本就没上心,曾国藩只是打造好了一台与洪秀全同等效率的战争机器,然后和洪秀全比拼谁死得更快——洪秀全赢了,于是他就死了。而曾国藩,任由湘军这台暴力机器与洪秀全血拼,他自己每天只是和幕僚们下棋玩。 曾国藩真正想干的事不过就是两桩。一桩是想找个小女生陪伴他消磨人生岁月——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成为泡影。另一个愿望,是他一心一意地想造条像模像样的船出来。 曾国藩始练湘军,就以伟大的船舶设计师自居,自主开发设计了木筏1.0版本以及龙舟2.0版本,奈何工匠不给力,这两艘怪船最终也没造出来。后来是广西水师帮助他完成了这桩任务。 这件事曾国藩从不对人提起,别人也根本不注意,但实际上曾国藩心里憋着一股火,一定要造出艘能在水面上漂流的船出来,一定要造出来! 为了造船,广博众智,曾国藩的幕府中聚集了当时形形色色的怪异人类,还进行过一些匪夷所思的古怪实验。有一段时间,曾国藩的幕府形同一座恐怖的疯人院,干出些非常骇人的勾当。 曾国藩本人的日记中记载过一桩诡异的事件: 同治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早起,见向伯常病已垂危,四肢及身腹俱已冰冷,万无生理,为之料理后事。自辰至未幸不气绝,旋有人言以水银吹入前阴玉茎之内,可将管内残精败血消化,并可引出小便,或者起死回生云云。诸友因试为之。既将水银吹入,则伯常尚能大声叫呼,一息奄奄,而声音忽粗,众喜其有生机也。又悬赏募人含其玉茎而吸之,始出血丝,继出如米如沙者数十颗,继出如脓,惟尚未吸出小便。然身体冰冷一日,忽能回暖矣;眼闭一日,忽能开目微视矣;牙关紧闭一日,忽能吞药矣。众皆欣讶,似有回生之望。伯常之病,由于梦遗太久,一旦病发,癃闭七日不能小便,遂至如此。向使早数日知水银吹入之法,募人将管中结塞诸物吸出,固非不起之症也,聊记于此,以广异闻。 看看这段记载,多么可怕。曾氏幕僚向伯常,大概是肾结石,活活憋死了。幕府中的这些怪老头,立即围着向伯常的尸体展开了科学研究,研究的结果,大家提出了个解决方案,花银子雇人,揪住向伯常的阴茎用力吸,把小便吸出来,结果向伯常真的又活了……可没过几天,可怜的向伯常又被自己这些富于冒险精神的同事给活活研究死了。 除了研究人,曾国藩还研究西方的数学。他造了一只地球仪——后来他去北京,地球仪被坏学生李鸿章给骗走了。此外,曾国藩还曾亲审儿子给刚刚翻译过来的《几何原本》作的序,用的是文科思维的文言,现代人读起来,会直皱眉头的。 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古怪积累,曾国藩他终于造出了中国第一艘轮船,命名为“恬吉号”。轮船下水的当日,曾国藩亲自登船,顺风狂飙,并声称:“窃喜洋人之智巧,我中国人亦能为之,彼不能傲我以其所不知矣。” 这就是曾国藩,他最终完成了造船的梦想。完成了这项工作,他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于是他撰联自省,曰: 禽里还人, 静由敬出。 死中求活, 淡极乐生。 这副联中的第一句“禽里还人”,是孔子的“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的简缩版。终其一生在人性中打滚,在刀口上舔血,曾国藩终于体悟到圣学的博大精深。他深切地意识到,人这种动物,真的好可怜好可怜,与原始动物之间始终保持着零距离。完全是靠了一点点自省,才勉强让人和禽兽拉开距离,可稍不留神,人又缩回到了禽兽的初始状态。 曾国藩这辈子就是在一个不明白的时代,完全靠了一根筋的狠劲,强撑着硬是让自己活明白了。 人要活个明白,这话说着简单,可看曾国藩这一路走来,沿途的刀光血影,尸横遍野,却是多么的不容易。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三,曾国藩继续在日记中,记述他那波澜不惊的日子: 早起,蒋、萧两大令来诊脉,良久去。早饭后清理文件,阅《理学宗传》。围棋二局。至上房一坐。又阅《理学宗传》。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李绂生来一坐。屡次小睡。核科房批稿簿。傍夕久睡。又有手颤心摇之象,起吃点心后,又在洋床久睡。阅《理学宗传》中张子一卷。二更四点睡。 写下这篇日记,他就上床了。 躺下后,他再也没起来。 他死了。 他死得极是安然,临死之日还下了两盘围棋。他早在年轻时就发誓赌咒戒棋,可这棋戒了一辈子,最终也未能戒掉。 他的死讯传出,朝廷在第一时间对他盖棺论定,同治帝称他:“学有本源,器成远大。忠诚体国,节劲凌霜。正直躬律,心清盟水。学茂儒宗,勋高柱石。”——官方授予他“一代儒家宗师”的荣誉称号。 对于曾国藩来说,这称号他当之无愧,只是不太贴切。 说过了,他是一个活得透明的智者。 他那双清澈的慧眼,洞穿人性的虚浮、伪饰与骄躁,如行云流水,铺陈在人们的心中。他并没有深奥难懂的专著留下来,甚至连同他的家书,都因为时代的变化而变得越来越难懂。但是透过黑如铁幕一样的沉重历史,人们始终能够看到他那淡漠的身影,如暗夜中不灭的灯塔,照耀着世人的心灵之程。 这就是曾国藩,他也曾有段蟒蛇娃的难堪往事,但最终,他活明白了。 附一 曾国藩年表 嘉庆十六年,1811年,一岁,湖南笨秀才曾麟书大儿子出生,乳名宽一。 1816年,六岁,笨爹曾麟书为笨儿子曾宽一发蒙,开始读书。 1820年,十岁,二弟曾国潢出生。 1822年,十二岁,三弟曾国华出生。 1824年,十四岁,四弟曾国荃出生。 1828年,十八岁,五弟曾国葆(后改名为曾贞幹)出生。 1830年,二十岁,始出门,就学于衡阳唐氏学塾,二十三岁,入县学,是时公名子城。 1831年,二十一岁,就学于湘乡涟滨书院,改号涤生。 1832年,二十二岁,笨爹曾麟书喜中秀才,曾氏门里终于有了读书人。 1833年,二十三岁,曾涤生比笨爹晚一年中秀才,入县学。 1834年,二十四岁,就学于长沙岳麓书院,考取乡试举人,赴京师会试。 1835年,二十五岁,京试落榜,留京读书。 1836年,二十六岁,再次会试,二度落榜,返回家乡。 1837年,二十七岁,于北京城交朋会友,龙虎京师,英雄聚会。 1838年,二十八岁,京师会试高中,导师是举世闻名的大奸臣穆彰阿,穆老师替曾涤生改名为曾国藩。同年改庶吉士,入翰林院深造。 1840年,三十岁,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检讨。这一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这一年曾国藩卧病北京客店,险些死掉。 1841年,三十一岁,读《朱子全集》,向理学家唐鉴请教修身之法。 1842年,三十二岁,《南京条约》签订,曾国藩纵情赞颂。这一年以倭仁为导师,学习修身之法。 1843年,三十三岁,翰詹官大考取二等第一名,以翰林院侍讲升用。奉命充任四川乡试正考官,受到朝廷嘉奖,补授翰林院侍讲,充任文渊阁校理。 1844年,三十四岁,结交挚友江忠源,转补翰林院侍读。 1845年,三十五岁,收弟子李鸿章。 1846年,三十六岁,成为湖南籍京官领袖级人物,湖南有事,例由曾国藩挑头上奏。 1847年,三十七岁,主持会试,负责判卷,弟子李鸿章中榜。 1848年,三十八岁,四弟曾国荃榜上有名。 1849年,三十九岁,主持礼部工作,另兼兵部工作。 1850年,四十岁,道光皇帝死,咸丰登基,洪秀全起事于金田,奉命弹压的林则徐病死于潮州。曾国藩举荐诸好友入朝为官,同时又负责工部工作。这样,朝廷六部,曾国藩一人负责礼部教育口、工部基建口及兵部国防口三个部门的工作。这等于曾国藩一人负责朝廷一半的工作。 1851年,四十一岁,咸丰帝鞭打快牛,又让曾国藩负责刑部公安口的工作,这等于朝廷三分之二的工作由曾国藩一个人负责。曾国藩不堪工作压力,上书痛骂咸丰帝,我不干啦! 1852年,四十二岁,咸丰帝怒,命曾国藩再任户部左侍郎,存心想累死曾国藩。未几,咸丰帝动了恻隐之心,命曾国藩为江西考官,奉旨捞银子。但曾国藩命中无财,行至半路,接母丧讣闻,回乡奔丧。咸丰帝喜,命其赴长沙帮办湖南团练事务,等摆平洪秀全再回朝。 1853年,四十三岁。 二月,洪秀全克南京,改称天京。 四月,天京太平军举行北伐与西征。 五月,曾国葆募乡勇,驻长沙南门,帮助大哥练兵。 八月,遭遇标兵之乱,曾国藩被迫避往衡阳。 九月,曾国藩苦研练兵之法。 十一月,帝命出征,曾国藩断然拒绝。 1854年,四十四岁。 二月,湘军首次出征。 三月,湘军占领岳州,天京太平军闻之怒,大举而来,夺回岳州,夹攻长沙。 四月,曾国藩亲督靖港之战,湘军大溃,曾国藩愤而投水自尽,未果。 同月,曾国藩手下诸将反攻,攻占湘潭,湘军大胜。 七月,湘军再夺岳州。 同月,曾国藩亲督岳州之战,首败于城陵矶,复激战夺回,毙巨寇曾天养。 同月,太平军西征军退回武昌。 八月,湘军势如破竹,攻占武昌。 九月,闻武昌捷报,咸丰帝披衣起床,把酒临风,喜不自胜,传旨以曾国藩署理湖北总督。 同月,咸丰帝收回晋升曾国藩的圣旨,改通报嘉奖,鼓励曾国藩再接再厉,再立新功。 同月,接咸丰帝旨,湘军兵发三路。 十月,天京太平军闻江西之战,惊心已极,遣巨寇石达开、罗大纲率师往援,九江战役爆发。 十一月,湘军精锐倾巢出动,攻九江不下。 十二月,太平军夜袭鄱阳湖,焚湘军战船三十九条,湘军大溃,余者逃往九江。 同月,太平军再袭九江江面的湘军水师,焚战船十余艘,曾国藩座船被俘,文件尽失。悲愤之下,曾国藩投水自尽,被捞起。又欲策马赴敌营自杀,经人劝解乃止。 1855年,四十五岁。 九江战役仍在持续,巨寇石达开大闹九江,湘军勉力支撑。双方都在为行将到来的决战做准备。 1856年,四十六岁。 二月,太平军破湘军樟树镇大营,南昌大震。 同月,太平军破清军江北大营。 同月,太平军夺建昌府,值此江西十三府中,太平军已据八府五十州,军势大振,湘军不支。 四月,太平军在江苏镇江大破清军。 五月,太平军大破清军江南大营,解天京之围。 十月,天京城内,太平军争权夺利,自相残杀,巨寇杨秀清、韦昌辉、秦日纲相互血屠,虽妻儿老小不免,并教唆少年杀人,数万巨贼死,尸体抛入长江。值此太平军进入死亡倒计时,从此一蹶不振。 十一月,湘军乘势进军,再取江西。 十二月,曾国藩奔九江城下劳军。 1857年,四十七岁。 二月,曾国藩父亲曾麟书死,咸丰皇帝赏假三月,令其在家治丧。 五月,曾国藩上奏,请求在家养老,咸丰帝断然拒绝。 六月,曾国藩上奏,欲出山,非授实权而不可得,求授巡抚之职,咸丰帝怒,准其在家中养老。从此咸丰帝踢开曾国藩,亲自指挥湘军,与太平军一决雌雄。 十二月,太平军后起之秀陈玉成联结河南、安徽捻子,军势复壮。 1858年,四十八岁。 五月,湖南巡抚骆秉章奏请起用曾国藩,咸丰帝大悦准奏。 六月,曾国藩启行。 七月,清军复建江南大营,再困天京群贼。 八月,太平军李秀成、陈玉成联手破清军江北大营,再解天京之围。 九月,咸丰帝亲督湘军战神李续宾,以五千之众,径挑太平军数万之众,取庐州、夺桐城、克舒城,抵三河镇。 十月,三河镇战役爆发,太平军李秀成、陈玉成联合数十万捻军,夺袭三河镇,湘军战神李续宾战死,曾国藩之弟曾国华死难。咸丰帝闻之号啕。 十一月,曾国荃奉其兄之命,急返家乡募勇。 十二月,李鸿章入曾国藩幕府。 1859年,四十九岁。 七月,曾国藩赴川,渴望谋得川督之职,咸丰帝偏偏就是不允。 十二月,太平军名将陈玉成围湘军猛将鲍超于小池驿。 1860年,五十岁。 一月,清军克江浦、天京合围。鲍超冲出小池驿。 三月,太平军三破清军江南大营,天京解围。值此中国战场之上,满洲武士精英尽皆丧亡,湘军成了无可争议的主力军。 同月,胡林翼、曾国藩、左中棠、李鸿章四杰会于英山。 四月,咸丰帝命曾国藩往援苏州、常州,曾国藩拒绝。 同月,咸丰帝认输,授曾国藩兵部尚书,署理两江总督,曾国藩从此成了天下举足轻重的人物。 六月,移师祁门。 同月,咸丰帝实授曾国藩两江总督、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 九月,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帝逃往热河。曾国藩拒绝往援,袖手旁观。 十月,太平军名将李秀成克黟县,距祁门六十里,曾国藩以其必死,写遗书。 1861年,五十一岁。 一月,太平军陈玉成再度西征,两路太平军径取祁门。 三月,左宗棠大败太平军,解祁门之围。曾国藩移驻东流。 七月,咸丰帝死于热河。 十月,李秀成进逼上海,上海士绅震恐,遣钱鼎铭赴安庆求援。 1862年,五十二岁。 一月,曾国藩以两江总督兼协办大学士,其时已是帝国第一人。 三月,李鸿章率新编淮军赴援上海。 四月,太平军陈玉成多方冲突,无路可走,夜投巨捻苗沛霖,被苗捆送清军胜保。 同月,曾国荃狂攻天京城。 九月,李秀成回师攻曾国荃不下,转攻江北。 1863年,五十三岁。 四月,巨寇石达开败死大渡河。 九月,天京合围。 十一月,李鸿章克苏州,值此太平军大势已去。 1864年,五十四岁。 四月,洪秀全饮毒自尽,时年五十岁。 六月,曾国荃攻取天京,踏平太平天国。太平军最后的名将李秀成被人民群众扭送捆卖湘军。 同月,曾国藩以不世功勋,赏加太子太保衔,赐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赏戴双眼花翎。 七月,裁撤湘军二万五千名。 九月,抵江宁,俘杀洪仁玕。 十月,奉旨督淮军剿捻,随后朝廷收回成命,以其补江南乡试。 1865年,五十五岁。 三月,闻知恭亲王被谴,与彭玉麟舟中涕泣。 四月,僧王僧格林沁被捻军杀于山东曹州,京师震骇。 五月,以曾国藩督师赴山东剿捻。 同月,制定剿捻之策。 十二月,湘军成大吉部哗变,部下转为捻子。 1866年,五十六岁。 一月,谒孟林,拜孔庙。 七月,以四河之围,合围捻子。 八月,请假调养,这一月捻子突破合围。 九月,继续请假,朝廷批准。 十月,请求辞职。 十一月,曾、李互调,由弟子李鸿章接掌剿捻事宜。 1867年,五十七岁。 五月,补授体仁阁大学士,仍留两江总督。 十二月,李鸿章以老师曾国藩策,破东捻。 1868年,五十八岁。 六月,李鸿章以老师曾国藩策,破西捻。 七月,以曾国藩为直隶总督。 八月,曾国藩主持制造了中国第一艘轮船“恬吉号”。 十二月,抵京师,觐见慈禧及同治皇帝。 1869年,五十九岁。 一月,参加国宴,与前任导师倭仁东西对坐于同治皇帝座前。 1870年,六十岁。 六月,处理天津教案,从此不被国人所谅。 八月,回调两江总督。 1871年,六十一岁。 五月,处理李昭寿、陈国瑞寻仇案。 十月,庆祝生日。 十一月,移入新署。 1872年,六十二岁。 殁于两江总督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