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将主宰多久:东方为什么会落后,西方为什么能崛起》 推荐序 中华文明再次走向世界辉煌 《西方将主宰多久》是一部前所未有的巨著。 它前所未有地提出: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是以西方文明和东方文明之间的“相互赶超”为主线展开的。 它前所未有地提出:发端于黄河流域的中华文明是东方文明的主体,中华文明以公元前221年秦统一中国为标志,率先以治理的“高端策略”摆脱了“低端策略”,即以郡县制代替了封建制,这是东方文明在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方面第一次赶超西方文明,并最终在隋唐时期领先世界,并为人类文明发展留下了重要的制度创新遗产。 它前所未有地指出,以公元11世纪的文艺复兴为标志,西方再次逐步“赶超”中华文明。直到19世纪,西方开始统治世界。西方的优势在于它在长期的赶超中形成了新的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自19世纪开始,西方的治理体系不仅被视为有效的,而且还被视为普适的;不仅被视为富强之理,而且被称为正义之道。 它前所未有地指出:西方在21世纪将被中国赶超,西方所面临的危机不仅是经济的危机,而是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危机。但是,中国也不能因自身经济的增长而沾沾自喜,因为中国所面临的挑战不仅来自经济,来自军事、社会和环境生态,而且来自制度。 它前所未有地使我们认识到:再次全面赶超西方文明的中华文明,正在步入新的秦皇、汉武和贞观之治的时代,这个灿烂的时代呼唤新的治理体系、治理能力。 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一部可以与《资治通鉴》相媲美的书,因为《资治通鉴》创作于中华文明第一次世界辉煌的尾声,这部书则预示着中华文明再次走向世界辉煌的先声。 韩毓海 北京大学教授 前言 艾伯特亲王在北京 伦敦,1848年4月3日。维多利亚女王的头在痛。她这样脸贴地跪在木码头上已经有20分钟了。她强忍住泪水,既愤怒又恐惧,并且已精疲力竭。现在,天开始下起雨来。绵绵细雨浸湿着她的衣裙。她只希望,没人误以为她是因恐惧而战栗。 她的丈夫就在她身旁。如果她伸出手臂,就可以将手搭在他肩上,或者为他理顺被雨打湿的头发,赋予他力量,以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要是时间能够静止不动就好了,或者匆匆过去。要是她和艾伯特亲王在别的地方就好了,只要不在这里。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维多利亚女王、艾伯特亲王、威灵顿公爵和大半的朝臣——双膝跪地等在雨中。看得出来,河上出了点问题。由于中国舰队的旗舰过于庞大,无法驶入东印度码头,总督耆英大张旗鼓的伦敦之行只能改乘一艘稍小些的装甲汽船,此船以他的名字命名。可即使是耆英号,对于布莱克沃尔的码头来说,还是嫌大了些。6只拖船牵引着耆英号进港,场面一片混乱。总督耆英面无表情。 透过眼角的余光,维多利亚女王可以瞥见码头上的小型中国乐队。一个小时前,乐手们的丝质长袍和怪异的帽子看起来还非常华丽,现在被英格兰的雨水打湿了,凌乱不堪。以为耆英的轿子即将上岸,乐队四度奏起嘈杂的东方乐曲,又四度戛然而止。第五次,乐手们终于奏至曲终。维多利亚女王心中一颤。耆英终究要上岸的,这事真的发生了。 接着,耆英的随从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如此贴近,维多利亚女王都能看清他鞋上的针脚。鞋面上绣着小小的龙、升腾的云烟和火焰,比她的侍女的女红要精致得多。 随从以单调低沉的声音,朗读着来自北京的官方声明。维多利亚女王已知晓上面的内容:道光皇帝恩准了不列颠女王向宗主国致敬的意愿;维多利亚女王乞求向清帝国进贡和纳税,并顿首臣服;道光皇帝恩准将英帝国纳为中国的领地,并准许英国遵从中国之道。 但在英国,人人皆知实际上发生了什么。起初,中国人受到了欢迎。中国资助过英国人民反抗拿破仑的战争,后者对英国实行“大陆”封锁,不准英国船只驶进欧洲各港口。但1815年后,中国销往英国的商品越来越廉价,最终导致兰开夏的纺织厂破产倒闭。当英国人抗议并提高关税时,中国军队将骄傲的英国皇家海军一举击溃,将纳尔逊海军上将击毙,并洗劫了南部海岸沿线的各个城镇。近8个世纪以来,英国无人能侵,可是如今,维多利亚女王的名字将永远记入耻辱的史册。她的统治时期充斥着凶杀、洗劫和绑架,充斥着战败、耻辱和死亡。现在,耆英,这个道光皇帝的奴才,亲自来了,越发显得伪善和不怀好意。 这时,跪在维多利亚女王身后的翻译轻咳了一声,只有女王能够听到。这是一个信号:耆英的下属已讲到赋予她“儿皇帝”身份的部分了。维多利亚女王从码头上抬起前额,起身恭受属于野蛮人的帽子和长袍,那象征着英国的耻辱。她这才第一次端详起耆英来。 她不曾料想,眼前的这个中年人如此充满才智,如此活力四射。他难道真是那个令她畏惧的怪物吗?这时,耆英也第一次看到维多利亚女王。他看过维多利亚女王加冕的画像,但她比想象中更为健硕、更为寻常,并且十分年轻。她浸在雨水中,浑身都湿透了,甲板上的泥点溅了她一脸。她甚至不知道如何规矩地叩头。多么粗鄙的人啊! 最可怕的、无法想象的时刻到了。两名中国官员深鞠着躬从耆英背后走出,扶艾伯特亲王起身。维多利亚女王知道,她既不能出声,也不能动弹——事实上,她僵在原地,抗议不得。 他们把艾伯特亲王领走了。艾伯特亲王庄严地走了,他步履蹒跚,停了下来,回头望着维多利亚女王。那一眼里,仿佛有整个世界。维多利亚女王昏倒了。她还未倒在甲板上,就被一个中国侍从扶住——在这样的场合,一个女王,即使是一个外国的邪恶女王,晕倒受伤也是不妥的。艾伯特亲王仿佛梦游一般,失魂落魄,他的表情凝固了,他喘着粗气,离开了自己的国土。他登上踏板,走进深锁的豪华船舱,踏上了去中国的航程。在那里,他将作为道光皇帝的陪臣幽居在北京城中。等到维多利亚女王苏醒过来,艾伯特亲王已经走了。终于,她忍不住呜咽起来,浑身都在颤抖。艾伯特亲王要花费半年时间才能到北京,回来也要同样长的时间。他还要在那些野蛮的中国人中生活更长的时间,才能得到道光皇帝的召见。她能做什么呢?孤身一人,她将如何保护自己的人民?在这一切暴行之后,她将如何面对这个万恶的耆英? 艾伯特亲王一去不返。他到了北京,在那里,他以流利的中文和对儒家经典的了如指掌震惊了天朝。就在他走后不久,接踵而至的消息是,失去土地的农民发动起义,砸毁打谷机,起义风潮席卷英国南部,血腥的巷战在半数欧洲国家的首都爆发。几天后,道光皇帝接到耆英的上书,建议将艾伯特这样有才能的亲王幽禁在中国,保障其安全。这一暴动是向现代化转型过程中的阵痛,中华帝国也曾经历过,但面对如此骚动的民众,不应心存侥幸。 于是,艾伯特亲王幽居在北京城中。他丢弃了英国人的装束,留起了满族人的长辫子,时光荏苒,年复一年,他对中国的经典日渐谙熟。他独自在中国生活,终日与佛塔为伴,垂垂老矣。在这金笼子里被幽禁了13年之后,他终于弃世而去。 在世界的另一面,维多利亚女王把自己关在白金汉宫寒冷的房间里,对她的殖民宗主不闻不问。英国完全由耆英治理,数不胜数的所谓政客匍匐着乞求与他做交易。1901年,维多利亚女王驾崩的时候,没有举行国葬,人们只是耸耸肩,带着讽刺的微笑看着这一中华帝国时代之前的最后一件老古董湮没于史册。 从圆明园中抢走的京巴狗 当然,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至多只发生了一部分。确实存在一艘叫“耆英号”的中国船只,它也确实曾在1848年4月驶入伦敦的东印度码头(见图1),但那并不是艘装甲舰,也并未载着一名中国总督到伦敦来:真实的耆英号只是一艘装饰华丽的木质帆船。几个英国商人几年前在英国的殖民地香港买下这艘小船,他们觉得,将它送回故国会是一大笑料。 维多利亚女王、艾伯特亲王和威灵顿公爵确实曾驾临泰晤士河畔,但并不是来给他们的新主子叩头的。相反,他们是作为游客来观赏在英国所见的第一艘中国船的。这艘船确实是以两广总督耆英的名字命名的。但是,耆英并没有在1842年中国水师摧毁英国皇家海军后接受英国的臣服。真实情况是,他在那一年代表中国政府向英军求和。在此之前,一支英国海军中队摧毁了其所到之处的所有中国战舰,使中国的海防炮台寂然无声,封锁了联系京城和鱼米之乡江南的大运河,使京城陷于饥荒之中。1848年,道光皇帝确实统治着中国,但他并没有使维多利亚女王和艾伯特亲王劳燕分飞。事实上,女王夫妇十分恩爱地继续生活在一起,维多利亚女王不时发点儿脾气,直到艾伯特亲王1861年辞世。实际上是维多利亚女王和艾伯特亲王使得道光皇帝夫妇劳燕分飞。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有
马克沁机枪,而他们没有。故事终。 然而,这当然不是故事的结局,它只是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为何西方拥有马克沁机枪,而其他地方没有?这是我将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因为答案会告诉我们,西方缘何主宰当今世界。然后,我们可以据此提出第二个问题。人们关注西方缘何主宰的理由之一是,他们想要知道,这一现状是否会继续存在,会继续存在多久,会以何种方式继续存在——即接下来将会发生些什么。 当20世纪缓缓过去,日本作为一个大国崛起,这一问题显得尤为紧迫,在21世纪早期,它将是不可回避的。中国的经济规模每6年就会翻一番,在2030年以前,中国很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正如我所述,在2010年年初,大多数经济学家指望着中国,而非欧美,重新点燃世界经济的引擎。2008年,中国主办了举世瞩目的北京奥运会,两个中国“太空人”成功进行了太空行走。中国和朝鲜都拥有核武器,西方战略家担心美国将如何适应中国的崛起。西方的主宰地位还能保持多久,这已成为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历史学家的预言能力之差是众所周知的,所以他们大多拒绝谈论未来。 然而,关于西方为何主宰世界,我思索得越多,便越意识到,业余历史学家温斯顿·丘吉尔的理解比大多数专业学者要透彻得多。“你越能回溯历史,”丘吉尔坚称,“便越有可能展望未来。”按照这一思路(虽然丘吉尔可能并不会赞同我的回答),我认为弄明白西方为何主宰当今世界,有助于了解21世纪将会出现何种局面。 当然,我并非第一个探究西方为何主宰世界的人。这一问题提出至今,已有250年之久。在18世纪以前,这一问题很少有人提及,因为那时它并无多大意义。17世纪,西方知识分子首次开始认真地琢磨中国,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东方的悠久历史和成熟文明面前自惭形秽;而少数当时关注西方的东方人对此也认为理所当然。有些中国官员欣赏西方人精巧的钟表、威力巨大的火炮以及精确的历法,但他们并不觉得效法这些除此之外一无长物的西方人有何价值。如果18世纪的中国皇帝知道伏尔泰等法国哲学家写诗赞颂他们,他们很有可能认为,这些法国哲学家们本该如此。 但自从工厂烟囱里排放的浓烟密布英国的天空,欧洲知识分子们便意识到,他们有一个问题,但这并不是一个糟糕的问题——他们似乎正在主宰世界,却不知为何。 欧洲的革命家、反革命分子、浪漫派和现实主义者都在思索西方为何主宰世界,思索得如痴如狂,产生了千奇百怪的预言和理论。关于这一问题的答案主要分为两类,我将其分别命名为长期注定理论和短期偶然理论。无须赘述,并非每种想法都能恰巧归入某一阵营,但这一分类方式的确有助于聚焦问题。 长期注定理论的观点是,自从史前时期,某一关键因素使得东西方判然有别,从而决定了工业革命必然发生在西方。至于这一关键因素到底是什么,以及它何时开始发挥作用,长期派内部产生了激烈分歧。他们中有些人强调物质因素,如气候、地形或者自然资源,其他人则指向一些无形的因素,诸如文化、政治或宗教。那些重视物质因素的人倾向于把“长期”看得极为漫长,他们中有些人上溯15000年至冰河时期末期,有些甚至上溯至更为久远的年代。而那些强调文化因素的人则把“长期”看得稍微短些,仅上溯1000年至中世纪,或者上溯2500年至古希腊思想家苏格拉底和中国古代圣贤孔子生活的时代。 但是有一点,那些持长期注定理论的人是一致赞同的,那就是,不管是19世纪40年代英国人长驱直入攻进上海,还是10年后美国人迫使日本开放口岸,在冥冥之中,这些都是在几千年以前的一系列事件中就早已注定的。一个持长期注定理论的人会说,以艾伯特亲王在北京和京巴狗洛蒂在巴尔莫勒尔堡这两个反差鲜明的场景作为本书的开头,作者是个十足的傻瓜。维多利亚女王是稳操胜券的,这一结果无法避免。这在无数世代以前就注定了。 粗略算来,在1750~1950年,几乎所有解释西方缘何主宰的理论都是长期注定理论的变体。其中家喻户晓的版本是,欧洲人在文化上拥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自从罗马帝国日薄西山,大多数欧洲人首先把自己界定为基督徒,寻根溯源至《新约》。但在解释西方缘何主宰的问题上,一些18世纪的知识分子则另辟蹊径,重新为自己寻找了一个源头。他们认为,2500年以前,古希腊人创造了一种以理性、创新和自由为特征的独特文化,正是这种文化使欧洲人与众不同。他们也承认,东方人有自己的文化,可东方的传统是无序、保守和等级森严的,无法与西方思想匹敌。由此,许多欧洲人得出结论,他们攻城略地,包举宇内,是因为他们有优越的文化。 到了1900年,在西方的经济和军事优越性中痛苦挣扎的东方知识分子,就算历尽波折,往往最后接受了这一论调。在美国海军准将佩里叩关东京湾的20年内,日本兴起了明治维新运动。一批法国启蒙运动和英国自由主义的经典著作被译成日文,倡导民主改革、发展实业、解放妇女以赶上西方的思潮应运而生。甚至有些日本人希望将英语作为国语。19世纪70年代,像福泽谕吉(fukuzawa yukichi)这样的日本知识分子则强调问题的形成是长期注定的:日本的文化大多源自中国,而中国在遥远的过去就已误入歧途。结果是,日本仅仅是“半开化”。福泽谕吉认为,虽然这个问题是长期注定的,但也并非不可动摇。通过摒拒中国影响,日本也可以达到完全开化。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不需要排外,而需要自我革新。19世纪60年代,洋务运动宣称,中国的传统从根本上说仍然是完好的,中国只需要造些汽船,买些洋枪。最终证明这是一个谬论。1895年,现代化的日本军队奇袭中国要塞,缴获中国军队的洋枪,并瞄准中国的军舰。显而易见,问题的深度远远超过了拥有合适的武器。到了1900年,中国的知识分子也追随日本的道路,译介经济学和进化论方面的西方书籍。与福泽谕吉的观点相同,他们的结论是,西方的主宰是长期注定的,但并非不可改变,通过摒拒过去,中国也可以迎头赶上。 但是,西方有些持长期注定理论的人认为,东方是无能为力的。他们认为,文化使西方登峰造极,但那并非西方主宰世界的根本原因,因为文化本身是有物质起因的。有些人相信,东方过于炎热,或者瘴疠盛行,故而无法培育出像西方一样具有创新精神的文化。或者因为东方人口过密,消耗了所有的剩余产品,人们的生活水平只能维持在一个很低的层次上,因而无法产生像西方那样自由、前瞻的社会形态。 各种各样带着不同政治色彩的长期注定理论纷纷涌现,其中以马克思的版本最为重要,影响力也最大。就在英国军队抢走京巴狗洛蒂时,正在为《纽约每日论坛报》(new york daily tribune)中国问题专栏撰稿的马克思提出,政治才是确立西方主宰地位的真正因素。他认为,数千年来,东方国家是如此的集权和强大,以至于阻遏了历史发展的潮流。古代的欧洲从封建主义进化到资本主义,无产阶级革命又带来了共产主义,而东方却滞留在君主专制阶段,无法走上与西方一样的进步道路。尽管历史并未完全如马克思所预见的那样发展,后来的共产主义者(尤其是列宁和他的追随者)改进了马克思的理论,声称一场革命的先锋运动可能将古老的东方从沉睡中惊醒。但是列宁主义者们也认为,只有当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打碎陈腐的旧制度时,这一切才会发生。 整个21世纪,西方继续跳着复杂的舞步,史学家们发现了一些似乎并不符合长期注定理论的史实,而长期派则据此修正了自己的理论。例如,如今无人质疑,当欧洲的航海大发现时代刚刚开始时,中国的航海技术遥遥领先,中国船员已经知道印度沿岸、阿拉伯地区、东非地区,可能还包括澳大利亚。[1] 1405年,钦差总兵太监郑和从南京出发驶向斯里兰卡,他率领的船队有将近300艘舰船。其中既有运输饮用水的水船,也有宏伟的宝船,后者装备有先进的船舵、水密仓和复杂的信号发送装置。在他的2.7万名船员中,有180名医生和药剂师。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1492年,哥伦布从西班牙加的斯出发的时候,他手下只有3艘船,90名船员。哥伦布手下最大的那艘船的排水量,只有郑和宝船的1/30,85英尺[2]的船长还不及郑和宝船的主桅高度,只有它舵杆的两倍长。哥伦布的船队既无水船,也无医生。郑和有罗盘指路,凭借21英尺长的海图,他对印度洋了如指掌。而哥伦布则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更不必说正向哪儿驶去。 这可能使任何一个认为西方的主宰地位在遥远的过去就已根深蒂固的人踌躇,但也有几本重要的著作争辩道,归根结底,郑和的例子也符合长期注定理论,只是解释更为错综复杂而已。例如,经济学家戴维·兰德斯(davidndes)在他的皇皇巨著《国富国穷》(the wealth and poverty of nations)中,重新诠释了疾病和人口因素使得欧洲对中国拥有绝对优势的说法。他提出新论,认为中国人口密集,故而偏好集权政府,而密集的人口又削弱了统治者从郑和航行中牟利的动机。因为所向无敌,大多数中国皇帝担心的不是自己如何获得更多财富,而是贸易可能使不受欢迎的商人阶层致富。又因为国家非常强大,他们可以禁止这种危险的做法。在15世纪30年代,远洋航海活动被禁止,郑和的航海记录可能于15世纪70年代被毁,从而终结了中国伟大的航海时代。 生物和地理学家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他的经典之作《枪炮、病菌与钢铁》(guns,germs,and steel)中有类似的论述。他写作此书的主要目的是解释为何在贯穿中国和地中海的那个纬度带内诞生了最初的文明。他写道,欧洲而不是中国主宰当今世界的原因是,欧洲的半岛地形使得小王国有能力抵御潜在的征服者,因此偏好分散的政治权力,而中国更为浑圆的海岸线使得中央集权而不是诸侯割据成为偏好,由此带来的政治统一使得15世纪的中国皇帝能够禁止郑和那样的航行。 与之相反,在政治权力分散的欧洲,尽管一个又一个君主拒绝了哥伦布疯狂的提议,他总能另寻明主。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假如郑和像哥伦布那样有如此众多的选择,可能1519年埃尔南·科尔特斯[3](hernán cortés)在墨西哥遇到的就将是个中国统治者,而不是遭受厄运的孟特儒[4](montezuma)。但是根据长期注定理论,巨大的非人为力量,如疾病、地形和地理使这种设想沦为空谈。 然而,郑和的航海之举和其他许多史实使有些人瞠目结舌,无法再契合长期注定理论的模型。就在1905年,日本打败了沙皇俄国,表明东方国家也可以使欧洲人在耗资靡费的战争中甘拜下风。1942年,日本曾一度将西方势力逐出太平洋地区,然后,又在1945年骤然跌落,落得战败的下场。 后来,日本转变方向,重新崛起,成为经济巨头。1978年以来,正如我们所知,中国在走一条相似的道路。2006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二氧化碳排放国,甚至在2008年经济危机最为严重的时期,中国经济仍然持续增长,增长的速度令西方政府即使在其经济形势最好的年份里也会忌妒。或许,我们需要将老问题暂且搁置,而提出一个新问题:不是西方缘何主宰,而是西方是否主宰。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长期注定理论就是为一个并不存在的西方主宰地位寻求远古解释,自然也就是一纸空谈了。 这种种不确定带来的一个结果是,一些西方历史学家已经发展出了一整套新的理论,解释为何西方曾经主宰世界,而今却丧失了主宰地位。我把这些理论称为“短期偶然”理论。短期偶然理论相比长期注定理论要更为复杂,并且这一阵营中存在着十分激烈的分歧。但有一点,所有持短期偶然理论的人是一致赞同的,那就是,长期注定理论的几乎所有观点都是错的。西方并不是在洪荒年代就已确立了全球主宰地位,直到19世纪以后,在鸦片战争前夕,西方才暂时领先于东方,即使是这一点,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偶然的。艾伯特亲王在北京的假想场景并不是我愚蠢的虚构。它完全可能发生。 工业革命发生在英国:一切都是偶然吗 加利福尼亚州的奥兰治县闻名于世的是政治、修剪整齐的棕榈树和长期居住于此的影星约翰·韦恩(john wayne,当地机场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虽然他并不喜欢飞机在高尔夫球场上空飞过),而不是激进的学术。可是在20世纪90年代,此地成了全球历史短期偶然理论的中心。两位历史学家,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的王国斌(bin wong)[5]和彭慕兰(keh pomeranz),以及社会学家王丰,撰写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主张不管从哪方面考察——生态结构或家庭结构,技术和工业或金融和机构,生活水平或消费品位——迟至19世纪,东西方之间的相似之处仍然要比差异之处多得多。 如果他们的说法成立,要想解释为何是京巴狗洛蒂到了伦敦,而不是艾伯特亲王去了北京,就要困难得多了。有些持短期偶然论者,如标新立异的经济学家安德烈·冈德·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他写过30多本著作,从史前学到拉美金融,内容无所不包),他认为东方的条件实际上比西方更有利于工业革命的发生,但是偶然因素的介入改变了这一状况。弗兰克总结道,欧洲仅仅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秩序中”的“一个遥远的边缘半岛”。因为亚洲市场蕴藏着真正的财富,欧洲人非常渴望进入亚洲市场。1000年前,他们试图通过十字军东征开辟通向中东的道路。当发现这样做行不通的时候,有些欧洲人,像哥伦布,转而试图向西航行以到达中国。 那样做也失败了,因为有美洲横亘在中间,但弗兰克认为,哥伦布的错误恰恰标志着欧洲在世界体系中地位发生变化的开端。在16世纪,中国经济欣欣向荣,却面临着持续的白银短缺。而美洲有充裕的白银,为了应对中国的需求,欧洲人驱使美洲原住民在秘鲁和墨西哥的山岳间开采出了15万吨贵金属。其中1/3最后流入了中国。白银、野蛮和奴隶制,正如弗兰克所言,将西方带到了“亚洲经济列车的三等座位上”,但是,还需要有更多的事情发生,西方才能“取代亚洲的火车头地位”。 弗兰克认为,西方的崛起,归根结底,与其说是由于欧洲人的主动精神,还不如说是由于1750年以后“东方的衰落”。他相信,这一切是从白银供应缩水开始的。白银供应缩水引发了亚洲的政治危机,却为欧洲注入了一剂强心剂——由于欧洲缺少用于出口的白银,欧洲人开始实现工业机械化,以制造在亚洲市场上具有竞争力的产品。弗兰克称,1750年以后的人口增长,也在欧亚大陆的两端造成了迥异的结果:在中国,这导致了贫富两极分化,引发了政治危机,并且抑制了创新;而在英国,则为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工厂提供了廉价劳动力。正当东方惨淡经营之时,西方发生了工业革命。工业革命本来应该发生在中国,但是最后还是发生在了英国,西方继承了整个世界。 但是,其他持短期偶然理论的人却对此表示不敢苟同。社会学家杰克·戈德斯通(jack goldstone,他曾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任教若干年,创造了术语“加州学派”用以描述短期偶然理论家)争论说,直到1600年以前,东西方的优势大致相当,它们都由强大的农业帝国统治,复杂的神职系统守卫着古老的传统。18世纪,从英国到中国,处处遍布着瘟疫、战火和王朝的覆灭,将这些社会推向崩溃的边缘,然而,大多数帝国还是恢复了元气,重新巩固了正统思想的统治,而西北欧的新教徒则摒弃了天主教传统。 戈德斯通认为,正是这种反抗行为推动着西方走向工业革命之路。挣脱了古代意识形态的束缚,欧洲科学家们迅速有效地揭开了自然鬼斧神工的奥秘,而与之同样具有务实传统的英国企业家们则学会了利用煤炭和蒸汽工作。到了1800年,西方已取得了在世界上绝对领先的地位。 戈德斯通认为,这些都不是长期注定的,事实上,一些偶然事件本来可能完全改变整个世界的进程。例如,在1690年的博因河战役中,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军队射来的滑膛枪子弹撕破了奥兰治亲王威廉的大衣肩袖,后者觊觎着英国王位。“幸好子弹射偏了一些”,威廉亲王或许会这样感慨。是啊,戈德斯通说,如果那发子弹再低几英寸[6],天主教可能仍然统治着英国,法国可能会主宰欧洲,而工业革命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的彭慕兰想得更远。在他看来,工业革命的发生原本便是一个偶然事件。他说,在1750年左右,东西方都在走向生态灾难。比起技术进步,人口增长要快得多,人们为了生存,几乎穷尽一切办法,如发展农业、运输货物,以及重新组织人力。他们几乎达到了科技所能允许的极限,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完全可以预计,19世纪和20世纪将发生全球性的经济衰退和人口减少。 可是,事实上过去两个世纪的经济增长超过了先前所有年代的总和。彭慕兰在他的重要著作《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中解释了其中的原因,那就是,西欧,尤其是英国,只是运气好而已。同弗兰克的观点一样,彭慕兰认为,西方的运气始于偶然发现美洲,从而产生了一个能为工业生产提供动力的贸易系统。但是,与弗兰克的观点不同,他认为,迟至1800年,欧洲的好运仍然有可能丧失。彭慕兰指出,为了给英国早期粗糙的蒸汽机提供燃料,需要大量的木材,这就需要种植足够多的树,从而占据很大的空间——事实上,人口拥挤的西欧地区是无法提供这么大的空间的。但就在这时,第二次幸运又降临了:英国拥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便于开采的煤炭储备,以及快速实现机械化的工业。到了1840年,英国人将以燃煤为动力的机器普及到了各行各业,包括可以长驱直入驶入长江的铁甲战舰。要不是有了燃煤作为动力,英国将不得不每年多燃烧1500万英亩[7]的林地,而英国根本没有这么多林地。化石燃料的革命开始了,生态灾难避免了(或者说至少推迟到了21世纪),西方一夜之间克服困难,主宰了全球。这根本不是长期注定的,这只是最近发生的一个奇特的巧合。 关于西方工业革命的短期偶然理论的种种变体,从彭慕兰的侥幸避免全球灾难论,到弗兰克的在不断扩张的世界经济中暂时转移论,其中的分歧之大,就好比长期注定理论阵营中贾雷德·戴蒙德和马克思的观点差异。尽管两大理论派别内部都有诸多分歧,但是它们之间的战线划分了两种关于世界如何运行的泾渭分明、针锋相对的理论。有些长期派宣称,修正派只是在兜售以次充好、政治上正确的伪学术;短期派则回应道,长期派是亲西方的辩护士,甚至是种族主义者。 这么多专家学者得出的结论竟如此大相径庭,这说明我们考虑问题的方法出现了问题。在本书中,我将阐明,不管是长期派还是短期派,都误解了历史的形态,从而得出了片面和矛盾的结论。我认为,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不同的视角。 从历史的形态中把握未来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持长期注定理论的人,还是持短期偶然理论的人,都赞同在过去的200年间西方主宰了全球,但对在此之前世界是什么状况,他们存在分歧。所有的这一切都围绕着他们对前现代历史的不同评估。我们解决这一争端的唯一途径是研究这些更早的时期以建立总体的历史“形态”。只有建立稳定的基础后,我们才能够卓有成效地解释历史进程。 可是,似乎无人愿意去做这件事。大多数写书论述西方缘何主宰的专家都拥有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或者现代史的学术背景,大体而言,他们是当代或近代事件的专家。他们倾向于聚焦最近的几代人,顶多回溯500年,简略地梳理早先的历史(如果他们回溯历史的话)——尽管主要争议是,赋予西方主宰地位的因素是在较早的时代便已存在,还是在现代突然出现的。 少数思想家对这个问题的处理方式十分与众不同,他们先是聚焦于遥远的史前时期,然后突然跳到了现代,而对于其间的数千年则很少提及。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阿尔弗雷德·克罗斯比(alfred crosby)把这种做法推演到了极致——他认为,出现于史前时期的农业是极为重要的,但是“在那时和推动哥伦布等航海家远渡重洋的社会大发展时代之间,大约过去了4000年,相较过去而言,中间发生的事件乏善可陈”。 我认为,这一观点是错误的。如果我们将研究局限在史前时期或现代,我们将一无所获。不妨加一句,如果我们将目光局限在中间的那四五千年,也将不会有收获。这一问题要求我们在讨论历史为何呈现此种形态之前,将整个人类的悠久历史看成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建立起整体的形态。这正是我试图在本书中做到的。 我是一个考古学家和古代史学家,专业是公元前1000年的古地中海研究。1978年,我在英国伯明翰大学读书的时候,我所遇到的大多数古典学者都醉心于长期注定理论,认为始创于2500年前的古希腊文化造就了独具特色的西方生活方式。他们中的有些人(大多是年纪较长者)甚至会说,正是这一古希腊的传统使得西方优于世界其他地方。 从我的记忆来看,这些丝毫不成问题,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我开始在剑桥大学读研究生,从事古希腊城邦国家起源的研究。这使我与在世界其他地方从事类似研究的人类学考古学家成为同行。他们公然嘲笑道,认为古希腊文化是独一无二的,并且开启了以民主与理性为特色的西方传统,这一观点是荒诞不经的。就像人们常常会做的那样,几年间,我脑中这两个互相矛盾的观点一直在你争我斗:一方面,古希腊社会循着与其他古代社会一样的进程发展;而另一方面,它开启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西方发展轨道。 1987年,当我在芝加哥大学担任第一份教职的时候,要平衡脑中的这两种观点变得更为困难了。在芝加哥大学,我教授久负盛名的西方文明史课程,时间跨度从古代雅典到东欧剧变。为了备课,我必须比以前更认真地研读中世纪和现代欧洲史。结果我发现,很长一段时期以来,与其说人们遵守了古希腊给予西方的自由、理性和创造的传统,还不如说人们完全违背了这些。为了寻根究底,我开始博览史籍。我惊讶地发现,被称为与众不同的西方历史,与世界其他地方,如伟大文明古国中国、印度和伊朗的历史,是如此惊人的相似。 教授们常常抱怨沉重的行政负担,但1995年我调至斯坦福大学后,我很快发现,在委员会工作是从自己的方寸天地了解外界的绝佳途径。从那时起,我担任了斯坦福大学社会科学史学院和考古中心主任、古典文学系系主任和人文与科学学院副院长等职务,并主持一项大型考古发掘工作——这当然带来了大量的文书工作,令人头痛,但我也得以结识了很多领域的专家,从基因科学到文学批评,他们的研究或许有助于解答西方缘何主宰当今世界。 我学到了很重要的一点:要想解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取精用弘,把历史学家对于历史环境的关注、考古学家对于深挖过去的意识,以及社会科学家的比较方法结合起来。为了结合各方优势,我们可以组织一个跨领域专家小组,集中各领域的资深专家,事实上,这正是我在西西里岛开始主持考古发掘工作时的做法。对于分析所发现的炭化种子所需的植物学知识我知之甚少,对于鉴定动物骨骼所需的动物学知识、鉴别储物容器中残余物质的化学知识、重建地貌形成过程的地质学知识,以及其他研究中所不可或缺的专业知识我都知之甚少,于是我求助于有关专家。主持考古发掘的人就像是一个学术乐团的经理,将各具天赋的艺术家组织起来举办演出。这是写作发掘报告的好方法,因为发掘报告的目的在于集中数据为他人研究提供便利,而委员会的报告在针对大问题制定统一答案方面则显得力不从心。因此,我在写作本书时采用的是跨领域而非多领域的方法。我没有驱使一大堆专家为我写书,而是自己动手,将无数领域中专家的发现加以汇集和解释。 这不免招致各种危险——肤浅之见、学科偏见,还有一般性错误。比起皓首穷经研读中世纪手稿的学者,我不可能细致入微地了解中国文化;比起遗传学家,我不可能掌握人类进化方面最前沿的知识(有人告诉我,《科学》杂志更新其网站的平均速度是每13秒一次;在电脑上打下这句话时,我可能已经落后了)。但另一方面,那些囿于自己学科之内的人将永远无法看到宏大的图景。要完成本书这样的著作,较之其他方法,单作者、跨学科的写法也许是最糟的。可对我来说,这种写法当然是最好的了。孰是孰非,就由读者来评判了。 那么,研究结果是什么?在本书中,我认为,西方缘何主宰世界的问题实际上是关于社会发展的问题。这里的社会发展是指社会达成目标的能力,即社会通过影响物理、经济、社会、智力等环境以达到相应目标。19~20世纪,西方观察家将社会发展视为理所当然的好事。他们含蓄或者公开地说,发展就是进步(或者进化,或者历史),而进步——不管是向着上帝、富裕还是人民的天堂——是生活的意义。现在,这些意义似乎不那么显而易见了。很多人感到,社会发展过程中带来的种种弊端,如环境恶化、战争、不平等和幻想破灭,要远比收益多得多。 但是,不管社会发展的寓意有何变化,社会发展这一事实是无可否认的。与100年前相比,今天几乎所有的社会都更为发达了(从上一段中我对发展的定义来看),有些社会则比其他社会更为发达。1842年时,确凿的事实是,英国比中国更发达——事实上,当时的英国非常发达,它的势力遍及全球。过去曾存在过无数的帝国,但这些帝国的势力范围都是区域性的。但是,到了1842年,英国制造商的产品可以涌入中国,英国工业家可以制造举世无匹的铁甲战船,英国政客可以派遣远征军穿越半个地球。 西方缘何主宰世界的问题,实际上包括两个问题。我们既需要知道,为何西方更为发达,即比世界其他地方更具备达成目标的能力;我们还需要知道,为何在过去200年间,西方的发展达到如此高度——有史以来第一次一些国家可以主宰整个地球。 我认为,回答这两个问题的唯一途径是,用一张图表来揭示历史形态,衡量社会发展。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看到,不管是长期注定理论还是短期偶然理论,都未能很好地揭示历史的形态。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何西方社会比世界其他地方更为发达——并不在于最近的偶然:在过去的15个千年中,有14个千年西方是世界上最为发达的地区。但另一方面,西方的领导地位也不是在遥远的洪荒年代就注定的。在从公元550~1775年的1000多年中,东方更为发达。西方的主宰地位既不是几万年以前就注定的,也不是最近的偶然事件的结果。 长期注定理论和短期偶然理论也无法回答第二个问题,即为何西方的社会发展达到了其他社会难以企及的高度。我们将看到,直到1800年左右,西方才开始以惊人之势迅速崛起,但这一崛起本身仅仅是长期以来逐渐加速的社会发展的最近表现而已。长期因素与短期因素共同起作用。 综上所述,要想解释西方的主宰地位,既不能把目光投向史前时代,也不能只看最近的几百年。要想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纵览整个历史进程。然而,描述社会发展过程中的起伏兴衰,虽然能够揭示历史的形态并告诉我们需要解释什么,但这并不是解释本身。我们还需深入史册,搜寻细节。 懒惰、恐惧和贪婪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吗 “历史:名词,指一种往往虚假的记录,记录的大多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这些事情由统治者和军人引起,这些统治者大多是无赖,而军人往往是傻子。”安布鲁斯·比尔斯(ambrose bierce)关于历史的这条风趣的定义,有时你不得不赞同:看起来历史似乎仅仅是一件讨厌的事情接着另一件,是天才和傻子、暴君和浪漫派、诗人和盗贼混杂在一起的一团乱麻,或创造非凡之举,或在堕落边缘挣扎。 理所当然的,这些人将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扮演重要角色。毕竟,正是血肉之躯的个人,而不是宏大的非人为因素,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死亡、创造和斗争。但是,在所有的喧哗和愤怒背后,还是有明显的模式可循的,历史学家们可以使用恰当的工具辨明这些模式,甚至解释它们。我将使用其中的三种工具。 第一种工具是生物学[8],生物学告诉我们,真实的人类是什么——聪明的猿猴。我们是动物王国的一部分,而动物王国又是从大型类人猿到变形虫的更为广袤的生命帝国的一部分。这一明显的事实带来了三个重要结果。第一个结果是,和所有生命形式一样,我们之所以能够生存是因为我们从环境中摄取能量,并且用此能量繁衍生息。第二个结果是,像所有有智慧的动物一样,我们有好奇心。我们总是在修修补补,思索着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能玩,哪些东西能加以改进。 我们只是在修修补补方面比其他动物要强,因为我们拥有硕大、敏捷、有许多褶皱的大脑来思考问题,有柔软、灵巧的声带来谈论问题,还有可对掌的拇指来解决问题。 即便如此,同其他动物一样,人类显然也不是完全相同的。有的人从环境中摄入更多能量,有的人生育更多后代,有的人更好奇、更有创造力、更聪明,或者更为实际。而我们作为动物的第三个结果是,与个体的人相对的群体的人,大致是相同的。如果从一群人中随机地挑出两个,可以想象,他们可能迥然不同;可是如果召集起两群人,他们很可能颇为相似。如果比较有百万之众的群体,正如我在本书中所做的那样,他们很可能拥有同样多充满活力、繁殖力、好奇心、创造力和智力的人们。 这三条非常符合常识的观察结论解释了大多数历史的进程。数千年来,由于我们的修修补补,社会总是在发展,并且是日益加速地发展。奇思妙想越来越多,并且一旦产生就难以忘却。但是,就像我们将要看到的,生物学并不能解释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进程。有时,社会发展长期停滞不前;有时,社会甚至会倒退。所以,仅仅知道我们是聪明的猿猴是不够的。 这里就需要引入第二种工具——社会学[9]。社会学同时告诉我们,什么导致了社会变化,社会变化又带来了什么。聪明的猿猴围坐在一起修修补补是一回事儿,他们的奇思妙想流行开来改变社会又是另一回事儿。看来,这需要某种催化剂。罗伯特·安森·海因莱因(robert anson heinlein)曾提出一条定理:“懒人想寻找更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于是就有了进步。”本书后面我们将看到,这条海因莱因定理只是部分正确,因为懒惰的女人与懒惰的男人一样重要,懒惰不是唯一的发明之母,对于所发生的事情,“进步”通常是个听来颇为乐观的字眼。但是如果我们再充实一下内容,我认为海因莱因的见解是对社会变化的原因不错的总结。事实上,本书随后将提出我自己的一个“莫里斯定理”,这个定义版本较为复杂:“导致变化的原因是懒惰、贪婪、恐惧的人们寻求更为简便易行、获利丰厚、安全可靠的做事方法。他们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知之甚少。”历史告诉我们,一旦施加压力,就会产生变化。 懒惰、贪婪、恐惧的人们在保持舒适、尽可能少工作和获得安全之间寻求令自己满意的平衡。但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因为人们繁衍生息和摄取能量将不可避免地使他们所能获取的资源(这里既包括物质资源,也包括智力资源和社会资源)承受压力。在社会的不断发展之中,也潜藏着阻止社会进一步发展的力量。我把这称为“发展的悖论”。成功带来新问题;解决这些问题后,更多新问题又会产生。正如人们说的那样,生活是个眼泪之谷。 发展的悖论一直在起作用,迫使人们面临艰难的抉择。人们经常无力应对发展带来的挑战,于是,社会发展陷于停滞甚至倒退。但是,有时候,懒惰、恐惧和贪婪推动着一些人去冒险、创新,改变游戏的规则。如果有些人成功了,并且大多数人接受了成功的革新,社会便有可能突破资源瓶颈,继续向前发展。 人们每天都在面对和解决这些问题,这就是为什么自最后一个冰河时期末期以来,社会发展总体呈现上升趋势。但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在有些节点上,发展悖论仍然制造了坚固的“天花板”,只有真正翻天覆地的变化才能将之突破。社会发展在这些“天花板”下徘徊不前,走得艰难而绝望。在一个又一个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当社会无力应对遇到的问题,大量弊病——饥荒、瘟疫、不可控制的移民以及国家灭亡——接踵而至,社会由发展停滞转为衰落;而如果在饥荒、瘟疫、移民和国家灭亡之外,又有其他破坏性力量如气候变化雪上加霜(我把这5个破坏性因素总称为“天启五骑士”),衰落可能会转变为长达数个世纪的灾难性的崩溃与黑暗时代。 在此之间,生物学和社会学解释了大部分的历史形态——为何社会有时候会发展,为何有时发展得快,有时发展得慢,为何社会有时会崩溃。但这些生物学和社会学定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它们告诉我们人类这个整体是什么样的,却没有告诉我们,为何一处之人与别处之人行事如此不同。为了解释这一问题,我会贯穿全书来论证,我们需要第三种工具:地理学[10]。 地理因素也会如此重要 “传记的艺术不同于地理学,”幽默作家埃德蒙·本特利(edmund bentley)在1905年评论道,“传记是关于人物的,而地理则是关于地图的。”很多年来,人物——英国人所说的上层阶级男人——主宰了史学家们讲述的故事,以至于历史与传记相差无几。这一状况在20世纪得到了改观,史学家们把女人、下层阶级男人和孩子也算进了人物之列,在一团混杂之中加入了他们的声音,但在此书中我想更进一步。我认为,一旦我们把人物(在新的、更为宽泛的定义下的更大群体的人物)看作大致相仿的,剩下的便只有地图了。 很多史学家被这一论断所激怒,就如同公牛看到红色的斗牛布一般。其中有几个史学家对我说,拒绝几个伟人就可以决定东西方历史走向的陈词滥调是一回事儿,拒绝承认文化、价值观和信仰的重要性,仅在无理性的物质因素中寻找西方主宰世界的原因,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但这基本上就是我的主张。我将试图说明,在过去的15000年中,东西方以相同的次序经历了相同的社会发展阶段,因为东西方由相同种类的人组成,而正是这些人创造了相同种类的历史。但我也试图说明,他们并非以同样的频率和速度完成这些事情。我的结论是,生物学和社会学能解释全球范围内的相似之处,而地理学则能解释区域差异。从这个意义上讲,是地理学解释了西方为何主宰世界。 坦率地讲,这听起来可能像长期注定理论的强硬路线,当然有些历史学家是这样看待地理学视角的。这一观点至少可以上溯到希罗多德(herodotus),这个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人常被誉为“历史学之父”。他坚称:“土质松软的国家养育生性软弱的人民。”并且,正如由他开启的地理环境决定论传统,他得出的结论是,正是地理环境决定了他的祖国的伟大。或许最值得一提的例子是埃尔斯沃思·亨廷顿(ellsworth huntington),这位耶鲁大学的地理学家在20世纪初收集了大量统计数据,用以证明他的家乡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有近乎完美的出产伟人的气候条件。(只有英国的气候条件要更好些。)作为对比,他总结道,加利福尼亚州“过分整齐划一的刺激性气候”(正是我居住的地方)只出产了大量疯子。“加利福尼亚州的人民,”亨廷顿向他的读者保证说,“可以比作不堪驱策的马,他们中的一些因筋疲力尽而垮掉。” 人们很容易嘲讽这类说辞,但当我说地理学解释了西方的主宰地位的时候,我的想法颇为不同。地理差异确实有长期的效果,但这些从不是根深蒂固的。并且,在社会发展的某一阶段的地理优势,在另一阶段可能是毫不相关的,甚至可能转化为劣势。我们或许可以这么说,虽然地理推动了社会发展,但是社会发展决定了地理的意义。这是条双行道。 为了更好地解释这一点,也为了给本书的内容做一下快速导航,我想要回溯两万年,上溯到最后一个冰河时期最为寒冷的时刻。那时,地理环境至关重要:一英里厚的冰川覆盖了北半球的大部分地区,冰川边缘是干燥而不适宜居住的苔原地带,只有靠近赤道的地方,才有少量的人类以采集和狩猎为生。南方(人们可以居住的地方)和北方(人们不能居住的地方)的差异是极端的,但在南部地区,东西差异则相对较小。 冰河时期末期改变了地理的意义。当然,两极地区依然很寒冷,赤道地区依然很炎热,但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的六处地方,即我在第二章中所指的原始核心地带,更温暖的天气条件配合着当地的地理环境,为适宜人类驯化的动物和植物的进化(即改变它们的基因使之更能为人类所用,最终使得经过基因改进的生物只能与人类共生)提供了有利条件。驯化的动物和植物意味着更多的食物,这样就能养育更多的人,从而产生更多创新。但是,驯化同时也意味着施加给推动这一进程的资源更大压力。发展的悖论就在这里起作用了。 这些核心地带一度是冰河时期极为典型的相对温暖、适宜居住的地区,但是现在,它们彼此之间以及与世界其他地方之间的界限日益模糊了。地理眷顾了所有这些地方,但对其中的某些地方更为偏爱。欧亚大陆西部一个叫侧翼丘陵区的核心地带,是可驯化的动物和植物的集中之地。由于人群大致相似,因此在这片动植物资源最为丰富、驯化最为便捷之地,开始了人类对动植物的驯化过程。那大约是在公元前9500年。 遵循常识,我用“西方”一词描述所有从欧亚大陆核心地带最西端演化而来的社会。很久以前,西方从亚洲西南部[11]的核心地带开始扩张,包举地中海盆地和欧洲,在最近的几个世纪里,又囊括了美洲和澳大拉西亚(泛指澳大利亚、新西兰及附近南太平洋诸岛)。希望以常识的方式来界定“西方”能更清晰明了(而不是挑出一些所谓独特的“西方”价值观念,诸如自由、理性、宽容,然后论证这些观念来自何方,以及世界的哪些地方有这些观念),这对理解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有重大影响。我的目标是解释为何从原始的西方核心地带沿袭而来的一系列社会——首先是北美——如今主宰地球,而不是西方其他地方的社会,即沿袭自其他原始核心地带的社会为何没有主宰全球。 遵循相同的逻辑,我使用“东方”一词指代自欧亚大陆核心地带最东端(古老程度仅次于西端)演化而来的社会。也是在很久以前,东方从中国的黄河与长江之间的原始核心地带开始扩展,那里对于植物的驯化大约始于公元前7500年,今天的东方包括了北至日本,南至中南半岛的广大地区。 发源自其他核心地带的社会——位于今天的新几内亚的东南核心地带、位于今天的巴基斯坦和北印度的南亚核心地带、位于东撒哈拉沙漠的非洲核心地带,以及分别位于墨西哥和秘鲁的两个新大陆核心地带——都有它们各自令人神往的历史。在下文中,我将反复提到这些地区,但着眼点还将落在东西方对比上。我的主要根据是,自从冰河时期末期以来,世界上最为发达的社会要么发源自原来的西方核心地带,要么发源自原来的东方核心地带。艾伯特亲王在北京,与京巴狗洛蒂在巴尔莫勒尔堡相比,是个貌似可能的选择,而艾伯特亲王在库斯科、德里或者新几内亚则不然。因此,要想解释西方缘何主宰世界,最有效的方式是聚焦东西方对比,这正是我所做的。 这样撰写本书是要付出代价的。通过更为全面的全球性论述,审视世界上的每一个地区,这种处理方式在内容上将会比本书更为丰富并注意到细微差别,也将为南亚文化、美洲文化及世界其他地区的文化对整个人类文明所作的贡献给予充分的肯定。但是这种以全球视野论述的书也会存在不足,尤其是将会导致失去焦点,篇幅较之本书也将会更为冗长。18世纪英国最机智的作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曾经评论道,虽然人人都喜爱弥尔顿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但没人希望它更长”。这一评论适用于弥尔顿,更适用于我将要着手论述的一切。 如果在解释历史方面,地理真的提供了一个希罗多德式的长期注定理论解释,那么,在指出对动植物的驯化在西方核心地带始于公元前9500年,在东方核心地带始于公元前7500年之后,我便可将本书匆匆结束。如此说来,西方社会的发展便会简简单单地领先于东方2000年,在西方进行工业革命的时候,东方还在发明书写。当然,情况显然不是这样。在接下来的几章里,我们将看到,地理并不能决定历史,因为地理优势最终往往适得其反。它们推动了社会发展,但在此过程中社会发展又改变了地理的意义。 随着社会的发展,核心地带的范围扩大了,有时是通过移民,有时是通过邻近地区的效仿或者独立创新。在老的核心地带非常有效的技术——不管是农业技术,还是关于村庄生活、城市和城邦、大帝国或者重工业的技术——扩散到新的社会和新的环境。有时候,这些技术在新的背景下兴旺发达;有时候,它们无功无过;还有的时候,它们需要做出重大调整才能发挥作用。 尽管这看起来有些奇怪,但社会发展中的最大进步往往发生在这些无法很好地应用从更发达的核心地带引进或效仿的技术的地方。有时,这是因为使旧方法适应新环境的努力迫使人们取得突破;有时,则是因为在社会发展的某一阶段无关紧要的地理因素,在另一个发展阶段变得举足轻重。 例如,5000年前,葡萄牙、西班牙、法国和英国从欧洲大陆延伸至大西洋中,是地理上的一大劣势,意味着这些地区远离美索不达米亚(亦称“两河流域”)[12]和埃及的文明。但是,500年前,社会的发展改变了地理条件的意义。有了新型的舰船可以横渡原先无法通行的海洋,于是突然间扭转了形势,把延伸到大西洋的地理条件变成了一大优势。葡萄牙、西班牙、法国和英国的舰船,而不是埃及或者伊拉克的舰船,开始驶向美洲、中国和日本。西欧通过远洋贸易将世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西欧的社会发展也因此蒸蒸日上,超越了原先地中海东部的核心地带。 我将这一模式称为“后发优势”[13],它同社会发展一样历史悠久。当农业村寨开始转变为城市(在西方是公元前4000年之后不久,在东方是公元前2000年后),拥有利于农业生产的某些特定土壤和气候条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更为重要的是拥有可以引水灌溉或作为商路的大河。当国家不断扩张,拥有大河的重要性也下降了,后来居上的是拥有金属矿藏、更长的贸易线路,或者人力资源。随着社会发展的变迁,所需资源也发生了改变,那些原先微不足道的地区可能会发现,落后之中也蕴藏着优势。 蕴藏于落后之中的优势是如何逐渐展现出来的,往往很难预见,并不是所有的落后都可以等量齐观的。比如,400年前,在很多欧洲人看来,加勒比海地区欣欣向荣的种植园要比北美农场更有前景。事后来看,我们可以看到,海地变成了西半球最为贫困的地区,而美国则最为富裕,但要预见到这样的结果十分困难。 然而,这种后发优势的一个非常清楚的结果是,每个核心地带最为发达的地区总是因时而异的。在西方,在早期农业时代,最发达之处是侧翼丘陵区;随着国家的出现,它南移至美索不达米亚河谷地区和埃及;再后来,随着贸易与帝国地位的凸显,又西移至地中海盆地。在东方,最发达之处先是从黄河与长江之间的地区北移至黄河流域,然后又西移至渭水流域的秦地。 第二个结果是,西方在社会发展中的领先地位时起时伏,部分是因为这些至关重要的资源——野生动物和植物、河流、商路、人力——在每个核心地带的分布各不相同;部分是因为在这两个核心地带,扩张和抢占新资源的过程既猛烈又动荡,将发展的悖论推演至极致。例如,公元前2000年西方国家的发展,使得地中海不仅成为商贸要道,而且也成为毁坏之源。大约在公元前1200年,西方国家失去控制,移民、亡国、饥荒和瘟疫引发遍及核心地带的崩溃。而并不拥有这种内海的东方,则未经历类似的崩溃,到了公元前1000年,西方在社会发展中的领先地位已经严重动摇。 在后来的3000年中,同样的模式一而再、再而三地起作用,造成的结果不断变化。地理因素决定了在世界什么地方社会发展脚步最快,而社会发展又改变了地理的意义。在不同的时刻,连接欧亚大陆东部和西部的那些大草原、中国南部肥沃的稻田、印度洋和大西洋都是极为重要的。当17世纪大西洋的重要性日渐显露的时候,那些处于开发利用大西洋最佳位置的人们——最初主要是英国人,后来还有以前曾被英国人殖民的美国人——创造了全新种类的帝国和经济,并释放出蕴藏在化石燃料中的巨大能量。我将会论证,这正是西方主宰世界的原因。 洞悉世界进程的脉络 随后的章节将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第一章至第三章)探讨最为基础的问题:什么是西方?我们的故事从何讲起?主宰的含义是什么?如何判断谁处于领先位置或者主宰位置?在第一章中,我从故事的生物学基础讲起,评述人类如何进化,以及现代人类如何遍布地球。在第二章中,我追踪冰河时期之后原始东方核心地带和西方核心地带的形成和发展。在第三章中,我宕开一笔,界定社会发展的含义,并且解释将如何用社会发展来衡量东西方差异[14]。 在第二部分(第四章至第十章),我将详细追踪东西方的历史,不断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解释了东西方的相似与差异。在第四章中,我将审视国家最初的兴起,以及公元前1200年以前西方核心地带遭受的巨大破坏。在第五章中,我将思考最初的东西方大帝国的社会发展如何逼近农业经济所能承载的极限。然后,在第六章中,我将讨论公元150年以后横扫欧亚大陆的大崩溃。在第七章中,出现了转折,东方核心地带开拓新的疆域,引领社会发展。到了大约1100年,东方再次逼近农业社会的发展极限。在第八章中我们将看到,这将如何导致第二次大崩溃。在第九章中,我将描述在恢复过程中,东西方如何在干草原上和跨过海洋开拓新的疆界,并考察西方是如何缩短与东方的发展差距的。最后,在第十章中,我们将看到,工业革命是如何将西方的领先地位转化为主宰地位的,以及由此带来的巨大影响。 在第三部分(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我将转向对史学家而言最为重要的问题:那又怎样?在第十一章中,我将从过去15000年的万千历史细节之中归纳出自己的观点,即两套法则——生物学法则和社会学法则——决定了全球范围内的历史形态,而第三套法则——地理学法则——决定了东西方发展的差异。正是这些法则之间不断的相互作用,而不是长期注定的因素,或者短期偶然的因素,把京巴狗洛蒂带到了巴尔莫勒尔堡,而不是把艾伯特亲王带到北京。 这不是史学家们通常所说的历史。大多数学者在文化、宗教信仰、价值观、社会制度或者盲目的随机事件中寻找解释,而不是关注确凿的物质现实世界,少数人一谈起规律法则就哑口无言。但是,在考虑并剔除某些备选因素之后,我将更进一步,在第十二章中指出,历史的规律事实上有助于我们预见未来。到了西方主宰阶段,历史并没有终结。发展悖论和后发优势仍然在起作用,创新推动着社会发展,而毁坏则使之倒退,这两股力量仍然在角逐。事实上,在我看来,这种角逐正变得前所未有的激烈。新的类型的发展和毁坏预示着——或者威胁着——它们不仅会改变地理学,而且会改变生物学和社会学。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一大问题,并不是西方是否会继续主宰世界,而是我们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能否在灾难使我们一蹶不振之前,突破创新,进入一种全新的生存模式。
认为人的自由意愿能够影响历史事件,就如同认为移动天体的自由力量与天文学相关……如果有一个天体可以自由移动,那么开普勒定律和牛顿定律都将无效,并且关于天体运动的任何理论都将不复存在。如果有任何一个行动是出于自由意愿,那么也就不会有历史规律的存在,同样消失的还有对历史事件的看法。这是一派胡言。高级的一派胡言,再高级也是一派胡言。在任何一天,任何一个采集者都可以决定不再进行集约生产,任何一个农民也可以从自己的土地或者磨石边走开,去收集坚果或者捕杀野鹿。显然,有些人这么做了,于是对他们自己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是长远来看,这并不重要,因为对资源的竞争意味着那些继续耕作或者更加辛勤耕作的人能够获得更多的资源。农民们养育更多小孩,饲养更多牲畜,开垦更多田地,和采集者有着更深的矛盾。就像公元前5200年波罗的海的情形那样,农业的扩张在适当的时候放慢了脚步。但是这种情况并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毫无疑问,农业也会受到当地条件的限制(例如,在公元前6500~前6000年,过度放牧使得约旦河谷变成了一片沙漠),但是除了像新仙女木事件这样的气候灾害,世界上的所有自由意愿都无法阻止农业生活方式向所有适宜的地方扩展。当智人与温暖、潮湿和稳定的气候以及能够被种植和驯化的动植物联系起来,农业的发展就变得不可避免。 到了公元前7000年,欧亚大陆西端那些充满活力的、开放的农业社会与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这时,我们可以将“西方”与其他地方区分开来。但是,西方与其他地方之间的差异并不是永久性的。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里,在幸运纬度带上,大约有6个地区的人们开始独立发展农业。 在侧翼丘陵区之外,农业发展最早也最明显的地方就是中国。公元前8000~前7500年之间,长江流域的人们就开始种植稻;公元前6500年,中国北部的人们开始种植粟;粟和稻分别在公元前5500年和公元前4500年完全人工种植;野猪也在公元前6000~前5000年之间被驯化。最近的研究发现,耕种在西半球几乎同时开始。公元前8200年,南瓜在秘鲁的南充克流域已经开始人工种植;公元前7500~前6000年,墨西哥瓦哈卡的人们也开始种植植物。公元前6500年时,南充克流域已经出现了花生。虽然考古证据显示,公元前5300年,瓦哈卡地区野生的类蜀黍转变为人工种植的玉米,不过基因学家怀疑这个过程实际发生得更早,在公元前7000年左右。 显然,中国和西方的驯养与侧翼丘陵区没有关系,不过发生在流经巴基斯坦的印度河的情况就没有那么明朗了。公元前7000年左右,人工种植的大麦、小麦,驯养的绵羊和山羊突然在梅赫尔格尔出现了,很多考古学家认为是来自侧翼丘陵区的移民把它们带到那儿的。小麦的出现尤其引人注意,因为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够将当地野生的小麦与在梅赫尔格尔周围出现的人工种植的小麦区分开来。植物学家还没有对这个地区进行彻底的研究(甚至那些在这块土地上到处寻找这些部落领地的巴基斯坦军队也并不十分了解),所以这儿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惊喜。虽然现有的证据表明印度河流域的农业确实是由侧翼丘陵区发展而来的,但是我们要看到,这个地区的农业以自己的方式迅速发展着:在公元前5500年,人们驯化了当地的瘤牛;公元前2500年出现了一个先进、有文化的城市社会。 公元前7000年左右,撒哈拉沙漠的东部比现在要潮湿得多,每一年的夏季都有大量的季风雨注入湖中,即便如此,它还是不适宜居住。显然,在这里,逆境是“发明之母”:牛和羊不能在野外生存,但是如果采集者将它们从一个湖赶到另一个湖,就能使这些动物生存下来。公元前7000~前5000年之间,采集者把自己变成了牧民,把野生的牛和羊变成了体型更大、性情更加温顺的动物。 到了公元前5000年,在两个高原地带也出现了农业,其中一处在秘鲁,人们在这里放牧着美洲驼,采集着变异的奎奴亚藜种子;另一处是新几内亚岛。考古学家在新几内亚岛的发现和在印度河流域的发现一样有争议,但是现在我们可以肯定,公元前5000年时,高地的人们放火烧毁森林,抽干沼泽,种植香蕉和芋头。 这些地区的发展历史都大不相同,但是,就像侧翼丘陵区一样,每一个都是特色鲜明的经济、社会以及文化传统的起点,这些传统流传至今。在这里,我们终于可以回答那个从第一章起就一直困扰我们的问题了,那就是如何定义西方。历史学家诺曼·戴维斯对各种所谓“弹性地理”的西方定义做出了批判。他认为,这些定义“只是为了扩大作者的利益”。戴维斯不分精华糟粕全盘否定,并且拒绝谈论西方。多亏了考古学家提供的时间深度,我们现在能够做得更好。 现代社会的伟大文明都要追溯到冰河时期末期驯养的开始。我们没有必要因为戴维斯的观点而不把“西方”作为分析范畴:它只是一个地理术语,指的是那些由欧亚大陆最西部的核心驯养地区发展而来的社会。公元前11000年之前把“西方”作为一个与众不同的地区来讨论毫无意义,当时的耕作刚刚开始让侧翼丘陵区变得不同。只有在公元前8000年之后,“西方”这个概念才变成一个重要的分析工具,但是其他农业核心也开始出现。到了公元前4500年,西方扩张,包括了欧洲大部分的地区,并且在过去的500年里,殖民者把美洲、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西伯利亚都纳入了“西方”。因此,把“东方”定义为那些在公元前7500年由中国最东部的核心驯养地区发展而来的社会再自然不过了。我们同样也可以谈论具有可比性的西方、南亚、新几内亚和非洲的传统。我们问为什么西方统治世界,实际上是问为什么是从侧翼丘陵区农业核心发展而来的社会而不是从中国、墨西哥、印度河流域、撒哈拉东部、秘鲁或者新几内亚的农业核心发展而来的社会统治着我们的地球。 我的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一个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解释:侧翼丘陵区的人们——第一批西方人——比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早几千年开始发展农业,是因为他们更加聪明。当他们穿过欧洲时,他们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通过基因和语言传递了下来。1500年之后,欧洲人就利用自己的智慧将地球上的其他地方殖民化。以上这些就是西方得以统治世界的原因。 就像我们在第一章讨论的种族论那样,这个解释毫无疑问也是错误的。至于原因,进化学家和地理学家贾雷德·戴蒙德已经在他的经典著作《枪炮、病菌与钢铁》中做出了有力的解释。戴蒙德认为,自然是不公平的。侧翼丘陵区比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早几千年出现农业,不是因为那里的人们特别聪明,而是地理因素使然。 戴蒙德认为,虽然现在地球上约有20万种植物,但是只有几千种是可以食用的,其中只有几百种可以人工种植。事实上,我们今天消耗的热量中超过一半是来自谷物,其中最重要的谷物包括小麦、玉米、稻、大麦和高粱。这些从野生状态进化而来的谷物并不是在全球范围内均匀分布的。在65种最大、最有营养的种子中,有32种生长在亚洲东南部和地中海盆地的野外,而亚洲东部只有6种,美洲中部有5种,撒哈拉以南非洲有4种,北美洲也是4种,澳大利亚和南美各有2种,欧洲西部有1种。如果人们(就整体而言)是完全一样的,并且世界上所有的采集者都一样懒惰、贪婪和恐惧,那么侧翼丘陵区的人们之所以比其他人更早开始种植植物和驯养动物是因为他们有更多好的原材料。 侧翼丘陵区还具有其他优势。野生小麦和大麦只需要一个基因突变就能被驯化,但是将类蜀黍变成玉米却需要几十个基因突变。公元前14000年左右进入北美洲的人不会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懒惰、更贪婪,他们种植类蜀黍而不是小麦,这也没有什么错。在西方,没有野生的小麦。移民也不能将驯化作物从东方带到西方,因为只有美洲和亚洲之间出现大陆桥的时候,他们才能进入美洲。公元前12000年左右,当上升的海平面还没有淹没大陆桥时,他们还没有驯化作物可以携带。当出现驯化的粮食作物[6]时,大陆桥已经被淹没了。 在驯养动物方面,机遇再一次青睐了侧翼丘陵区。世界上有148种大型哺乳动物(重量超过100磅),直到1900年只有14种被驯养,其中有7种原产于亚洲西南部。世界上5种最重要的驯养动物中(绵羊、山羊、奶牛、猪和马),除了马之外,在侧翼丘陵区都有野生原种。在14种被驯养的动物中,东亚有5种,而南美只有1种。北美、澳大利亚和撒哈拉以南非洲一种也没有。当然,非洲到处都是野生动物,但是在驯养诸如狮子和长颈鹿这样的物种时,显然具有极大的挑战性——狮子会吃掉你,而长颈鹿跑得比狮子还快。 但是,我们不应该认为侧翼丘陵区的人们首先发展了农业是因为他们在种族上或者文化上更加优越。因为他们生活的环境比其他地方有更多适合种植的植物和驯养的动物,因此,他们率先发展了农业。中国的野生动植物的资源虽然比不上侧翼丘陵区,但条件也比较优越。大概2000年之后,中国也开始了种植植物和驯养动物。又过了500年才出现了撒哈拉沙漠的牧民,当时他们驯养绵羊和牛群,因为沙漠里无法种植作物,这些牧民没有变成农民。新几内亚高地的人面临着相反的问题,他们只有一些可以种植的植物,但没有适合驯养的大型动物。他们需要再过2000年才能发展为农民,并且永远也不会成为牧民。不像侧翼丘陵区、中国、印度河流域、瓦哈卡和秘鲁那样,撒哈拉和新几内亚的农业核心没有发展自己的城市和文明——不是因为他们不够优越,而是因为他们缺少自然资源。 与非洲和新几内亚地区的人们相比,美洲原住民有更多的事可以做,但比不上侧翼丘陵区和中国的人们。瓦哈卡和安第斯山地区的人行动迅速,在新仙女木事件结束后的2500年里就种植起了植物(不过没有驯养动物)。火鸡和美洲驼是除了狗之外,他们可以驯养的两种动物,而这还要再经历几个世纪。 澳大利亚的资源最有限。最近的挖掘表明,澳大利亚人尝试过鳗鱼养殖。如果再给他们几千年时间的话,他们或许也能建立驯养和种植的生活方式。然而,在18世纪,欧洲侵略者征服了他们,带来了小麦和绵羊。 就目前我们所说的,不管哪里的人似乎确实都一样。全球变暖给了每个人新的选择,包括劳动量更少、劳动量不变和吃得更多,或者生更多的小孩,即使这意味着要更辛勤地劳动。新的气候状况也使人们能够选择在更加庞大的群体生活,不用那么频繁地四处迁移。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那些不做改变、生育更多小孩和更加辛勤劳动的人就会排挤那些做出不同选择的人。自然因素使得西方首先开始了这个过程。 伊甸园之东:中国最早期的农业文化和西方有多大差别 也许宣扬长期注定理论的人会同意这种观点,也许任何地方的人们真的是完全一样的,也许地理因素确实对西方更加有利。但是,历史不仅仅是由天气和种子的大小决定的。显然,人们在劳动得更少、吃得更多和供养更多的人口之间做出的选择也很重要。故事的结局往往在一开始就决定了,也许今天西方得以统治世界的原因是因为一万年前在侧翼丘陵区建立的文化和后来发展起来的西方社会比世界上其他核心地区的文化都更有潜力。 接下来,让我们看一下在西方之外,起源于中国的记载最为详细、历史最为悠久,并且(在我们现在的时代)最为强大的文化。我们需要找出中国最早期的农业文化和西方的农业文化有多大的差别,以及这些差别是否导致了东方和西方不同的发展方向,从而揭示为什么西方社会得以统治全球。 直到最近,考古学家对中国早期的农业还是知之甚少。很多学者甚至认为水稻——中国最主要的食物——起源于泰国,而不是中国。1984年在长江流域发现的野生水稻表明人们曾在这里种植过水稻,但是依然没有直接的考古证据。问题是,虽然面包师总要烤一些面包,留下一些烧焦了的小麦或者大麦的种子,从而被考古学家发现,但是煮食水稻却很少会有烧焦的种子留下。因此,对考古学家来说,要恢复古代水稻更加困难。 不过,考古学家们不久就攻克了这个难题。1988年,挖掘者在长江流域的彭头山发现,公元前7000年左右,制陶工人开始将米糠和稻梗加入陶土中,防止陶壶在窑中破裂。有确切的证据表明,当时的人们已经开始种植这些作物了。 不过,真正的突破始于1995年,当时北京大学的严文明教授和美国考古学家理查德·麦克尼什(richard meish)合作(麦克尼什是世界一流的实地考察者,他在20世纪40年代在墨西哥开始挖掘的时候,在地沟里待了5683天,令人惊叹——几乎是我的10倍;2001年,当他在伯利兹实地考察的时候,发生事故身亡,享年82岁。据说,他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不停地和救护车司机说着考古学)。麦克尼什不仅给中国同行带来了研究早期农业的专业技术,同时还带来了生物考古学家德博拉·皮尔索尔(deborah pearsall)。这位考古学家带来了新的科学技术。尽管在考古发现中我们很难找到水稻的踪迹,但是所有植物都从地下水中吸收少量的硅。一些植物细胞中富含硅质,当植物腐烂的时候,就会在土壤中留下植物岩。对植物岩的研究不仅能让我们了解当时的大米是否被食用,还能让我们知道水稻是不是人工种植的。 严文明和麦克尼什在靠近长江流域的吊桶环遗址挖了16英尺深的地沟。皮尔索尔通过研究植物岩发现,公元前12000年时,人们就已经将野生稻连根拔起,带回洞中。就像侧翼丘陵区一样,随着全球变暖,这里的小麦、大麦和黑麦迅速生长——这对采集狩猎者来说,是一个黄金时期。虽然植物岩无法表明稻向人工种植发展的过程与黑麦在阿布胡赖拉丘发展的过程一样,但是新仙女木事件对长江流域的破坏和对西方的破坏一样大。公元前10500年,野生稻在吊桶环几乎完全消失,直到公元前9600年之后气候变暖,野生稻才再一次出现。那个时候,粗糙的陶器碎片(很可能是来自煮食谷物的容器)已经很常见了,这比侧翼丘陵区的第一个陶器早了2500年。公元前8000年左右,植物岩变得更大,表明人们开始种植野生稻。到了公元前7500年,野生谷物和人工种植植物在吊桶环一样常见;到了公元前6500年,完全野生水稻已经消失。 自2001年开始在长江三角洲进行的一系列挖掘证实了这条时间线。到了公元前7000年,黄河流域的人们已经开始种植小麦。黄河和长江之间有一个名为贾湖的重要遗址,这个地方的人们在公元前7000年就已经种植水稻和小麦了,也可能已经驯养野猪了。公元前6000年左右,赤山的一场大火烧焦了近25万磅重的粟米种子,这些粟米种子被储存在8个坑里。在一些坑的底部,粟米下面埋着狗和猪的完整骨架(很有可能用于祭祀),这是有关中国驯养动物的最早记录。 像西方一样,东方种植植物、驯养动物以及发展科技的过程跨越了几个世纪。长江流域的河姆渡的高地下水位让考古学家们惊喜不已,这里保留着大量被水浸过的大米、木制品和竹制品,全都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00年。到了公元前4000年,水稻已经完全被人工种植,像西方的小麦和大麦一样,等着人类来收割。河姆渡人还驯化了水牛,用它们的肩胛骨当做铲子。在中国北部的渭河流域,考古学家发现,在公元前5000年之后,开始慢慢地从狩猎转向农业。这在人们使用的工具中表现得最为明显:随着人们从开垦森林土地变为在农田上耕种,工具也从斧头变成了石铲和锄头,并且由于农民翻地翻得越来越深,铲子也变得越来越大。在长江流域,可辨别的稻田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700年。 第三章 测量过去,验证未来 考古学的进化 正如第二章末尾所描述的那样,当进化还是个很新的概念时,文化人类学家就对其发起了反抗。世界的现代意识仅仅能追溯到1857年,那时,一个未受过正规教育的英国学者,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发表了一篇题为《进步的法则与原因》的文章。斯宾塞性格古怪,他曾当过铁路工程师,在当时刚问世的杂志《经济学人》当过技术编辑,还曾是女小说家乔治·埃利奥特的情人。这些他都做得不成功,既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也没有结婚。然而,这篇文章却使他一夜成名,轰动一时。斯宾塞在文中解释道:“从科学所能理解的最遥远的过去,直到刚刚过去的昨天,进步在本质上都是从单一到多样的转变。”斯宾塞认为,进化是事物由简单到复杂的变化过程,这是对一切事物任何变化的解释:
由简单到复杂的前进,是通过一个连续变化的过程,表现在我们可追溯的以及可推导的宇宙万物最初的变化中;表现在地球地质和气候的进化上;表现在其表面每一个有机体的演变中,以及有机体种类的增殖中;表现在人类的进化中,无论是文明开化的单独个体,还是种族的群体;表现在社会政治、宗教和经济组织方面的进化上;还表现在组成我们日常生活环境的人类活动的无数具体和抽象的产品的进化之中。在之后的40年里,斯宾塞致力于把地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政治学和伦理学融合到一个进化理论里。斯宾塞取得了巨大成功,到1870年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使用英语写作的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了。日本和中国的学者想了解西方的成就时,翻译的首选就是他的作品。同时代的伟人们都尊敬他的思想。达尔文1859年首次出版的《物种起源》中,并没有包含“进化”一词,第二版和第三版也没有,甚至连第四版和第五版里也没有出现。但在1872年第六次印刷时,达尔文觉得有必要借用这个由斯宾塞创造并推广的词条。[1] 斯宾塞认为,社会的进化经过了四层变化,由简单体(无首领的游牧群体),到复合体(拥有政治领袖的固定村落),以及双倍复合体(拥有教堂、政府、复杂的劳动分工以及学术研究),直到三倍复合体(像罗马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那样的伟大文明)。这种说法很快流行起来。然而在如何标记划分这些发展阶段上,理论家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进化是从野蛮到蒙昧,再到文明开化;有的则倾向于认为进化是从神秘到宗教,再到科学。到1906年,社会学的鼻祖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对浩如烟海的术语感到十分厌烦,他抱怨:“现在有些作家太过虚荣,对待别人使用的术语就像是用过的牙刷一样嫌恶。” 不论进化论者使用的是何种划分标记,他们都面临着一个同样的问题:他们都本能地感觉自己肯定是正确的,但却没有多少有力的证据支持。因此,一门新兴的学科——人类学——便开始着手提供数据资料。有的社会相对而言进化的程度较低,譬如非洲或特罗布里恩群岛的殖民地民族,当地人仍使用石器,保持着丰富有趣的习俗,堪称古代的活化石,折射出史前时代三倍复合社会里的文明人的样子。人类学者要做的(除了忍受疟疾、体内寄生虫和不友好的原住民)只是做好笔记,然后他(那时人类学者中女性不多)就可以回来填补进化史中的缺口。 马利诺夫斯基反对的就是这个知识性项目工程。从某种程度上说,会出现这种问题本身就很奇怪。如果进化论者想要记录社会的进步,为什么不直接使用考古学的数据,研究史前社会留下的实际遗址,而要间接地通过对当代群体的人类学观察,来推断他们是不是其后裔呢?答案是:一个世纪前考古学家知道的还不多。正式的挖掘工作才刚刚开始,进化论者只能结合考古报告中稀少的信息、古代文学作品中偶有的细枝末节以及随机的民族志的记载——这就很容易给马利诺夫斯基和怀有类似想法的人类学者们造成一种印象,认为进化论者对历史的重建只是投机的推测,是精心编造的故事。 考古学是门新兴的科学。仅三个世纪前,我们关于历史最久远的证据——中国的五经、印度的《吠陀》、希伯来《圣经》,以及希腊诗人荷马——只能勉强追溯到公元前1000年。在这些经典作品的记录之前,历史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挖掘这一简单的动作改变了一切,当然花了一段时间。1799年,拿破仑入侵埃及的时候,随身带去一队学者,他们抄写并带走了几十份古代铭文。19世纪20年代,法国语言学家揭开了这些象形文字的秘密,把有文献记载的历史又向前推了2000年。19世纪40年代,英国探险家们不甘示弱地挖凿隧道,进入了位于今天伊拉克境内的古代城市遗址,悬吊着绳索,抄下了伊朗山中的王室铭文。19世纪40年代还没结束,学者们就已经能读懂古波斯、亚述和巴比伦的智慧遗产。 19世纪50年代,当斯宾塞刚开始写关于进化的文章时,考古学仍然比科学更有冒险性,充斥着真人版的印第安纳·琼斯。直到19世纪70年代,考古学家们才开始把地层学的地质原理(常识性原理,诸如遗址的最上层泥土肯定晚于下层泥土出现,因此我们可以通过沉积土的顺序来重建事件发生的次序等)运用到挖掘中去,到20世纪20年代地层学分析才成为主流。那时,考古学家们仍然是依据遗址与古代文学作品中提到的事件的联系,来给出土物标记日期的。因此直到20世纪40年代,世界上的大部分发现都笼罩着浓厚的推断和臆测色彩。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核物理学家们发现可以利用放射性碳测定日期,通过研究骨头、木炭和发现的其他有机物中的不稳定碳同位素的衰变,来确定物品的年代。考古学家们开始给史前时期排序,到20世纪70年代,全球性的框架体系逐渐成形。 20世纪80年代,我还是一名研究生,曾有资深的教授说,在他们做学生的时候,他们的老师曾建议,野外考察最重要的工具就是一件礼服和一个小型左轮手枪。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是否应该相信,但不管他们说的是不是事实,到20世纪50年代,詹姆斯·邦德时代肯定已经走到了终结的边缘。真正的突破来自专家们日常的辛勤工作,挖掘史实材料,把史前时期推向更早,足迹遍布全球。 博物馆储藏室里充斥着工艺品,图书馆书架上堆满了技术性专题论文,但一些考古学家担心最基本的问题无法解答。那就是,这一切意味着什么?20世纪50年代的情形与19世纪50年代正好相反:以前是重要理论寻求数据的支持,如今是大量的数据需要理论来总结。满载着来之不易的成果,20世纪中叶的社会科学家们,尤其是美国的社会科学家们,准备好迎接另一波理论的冲击。 有些社会科学家称自己为新进化论者,以显示他们比斯宾塞等守旧的“古典”进化论者更加先进。他们表示,虽然手边有充分的史实资料可供使用,可这一大堆证据本身就成了问题的一部分。重要的信息被湮没在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凌乱混杂的陈述记录或历史文档里。简而言之,科学性还不够。为了从纷繁的19世纪类型学中解脱出来,创造一个统一的社会理论,新进化论者们认为需要将这些故事转化成数字。通过测量差距、分配分值来给各个社会排名分等,然后寻找分数之间的关联,以及可能的解释。最后,他们可以尝试去回答一些问题,使花在考古学上的所有时间和金钱都物有所值——社会的进化是只有一种方式,还是多种方式并存的;在离散进化阶段,社会是否发生集群现象(如果发生了的话,它们又是如何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的);或者是否存在某个单一的特征,如人口、技术(或者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地理特征),能够解释一切问题。 人类学家劳尔·纳罗尔(raoul naroll)从事由美国联邦政府资助的名为“人际关系区域档案”的大型数据搜集工程。1955年,他首次探究他所谓的社会发展指数。纳罗尔在全世界范围内随机选择30个工业化前期社会(有现代的,也有过去的),他翻遍档案,查找它们之间的差别。他认为,这些差别会反映在最大居留地的规模大小、劳动分工的程度,以及隶属组织的数量上。纳罗尔把结果转化为标准格式,提交了分数报告。得分最低的是火地岛的雅甘人,1832年达尔文惊叹他们“生存状态的改善程度之低,超过了世界其他任何地方”。他们在满分63分的情况下只得了12分。最高的是西班牙入侵前的阿兹特克,得分58分。 之后的20多年中,其他人类学家也进行了类似的尝试。尽管使用了不同的分类、数据集、数学模型和计分手段,但他们对结果达成一致的概率高达87%~94%,这对社会科学来说是件好事。斯宾塞去世50年后,也是他那篇关于进化的文章发表100年后,新进化论者们已经可以泰然自若地证明社会进化的法则。 人类学的退化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如果新进化论者们已经做了交代,解释了有关社会进化的一切,那我们应该已经听说过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应该已经回答了“为什么是西方主宰世界”这一问题。毕竟,这个问题与东西方社会发展的相对水平有关。究竟是像长期注定理论家宣称的那样,西方遥遥领先已经很久了,还是像短期偶然理论家认为的那样,西方的领先只是最近才发生的?如果新进化论者们能够测量社会发展,我们就不必在那些复杂的图表上浪费时间了。只需要计算冰河时期结束之后不同时间点上东西方的得分,进行比较,看看哪套理论更符合实际即可。那么为什么还没有人这样做呢? 我怀疑,这大体上是由于新进化主义出现了内乱。甚至在20世纪50年代纳罗尔拿起他的计算尺之前,在很多人类学家看来,测量社会是很幼稚的想法。那群“相信法则与秩序的家伙们”(评论家们这样称呼纳罗尔及其同伴),手里拿着印有编码数据的穿孔卡片,对统计资料进行深奥难懂的争论,在足有仓库大小的电子计算机前忙活,这些似乎与忙于挖掘发现的考古学家们以及采访狩猎者的人类学家们所知的现实格格不入。20世纪60年代,随着时代的变化,新进化主义渐渐变得不再那样荒诞可笑了。例如,我曾在第二章中提到其作品《原始富足社会》的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在20世纪50年代开始其职业生涯时是个进化论者,可是到60年代,他却认为“对越南反抗斗争的同情甚至是钦佩情绪,加上对美国战争道德和政治上的不满,可能会削弱经济决定主义和进化发展的人类学基础”。 到了1967年,萨林斯在巴黎争辩狩猎者们事实上并不贫穷时,新一代人类学家们提出了更强硬的观点。这些人在美国民权运动、反战运动和女权运动中成长起来,深受反主流文化思潮的影响。依照他们的说法,进化论者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实际上就是按照与西方人的相似程度来给非西方社会划分等级,而令人惊讶的是,西方人总是给自己打最高分。 20世纪80年代,考古学家迈克尔·桑克斯(michael shanks)和克里斯托弗·蒂利(christopher tilley)写道:“进化理论很容易滑入自圆其说的思想意识,或是主张西方在与其他文化关系中的优先地位,认为其他文化的主要作用只是对西方现代‘文明’的补充。”许多评论家感觉,这种对数字的自信不仅仅是西方人满足虚荣心的游戏,也是我们狂妄傲慢的一部分,而狂妄给我们带来的是地毯式轰炸、越南战争和军工企业联合体。瞧啊,约翰逊总统要下台了,那么,民族优越感泛滥的教授们带着他们的傲慢和数学,也该滚蛋了。 静坐抗议和侮辱谩骂把一场学术辩论转变成了摩尼教的一决雌雄。在一些进化论者看来,他们的批评者们是道德败坏的相对主义者;而对某些批评者来说,进化论者则是美帝国主义的傀儡。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人类学家们在聘用、任期和研究生招生委员会等方面钩心斗角,破坏了研究事业,导致学术的两极分化。美国最著名学府的人类学系衰退堕落了,就像一对婚姻不幸的夫妻,多年的互相责难终于爆发,两人开始分居。“我们(甚至)都不叫对方名字了,”一位著名的人类学家1984年遗憾地说。最极端的例子在斯坦福,我的母校。那里的人类学家们在1998年决裂,正式分裂成支持进化的人类学科学系和反对进化的文化与社会人类学系。每个系开始独立地招聘、解聘和招生教学。组织之间成员互不认识,也不需要认识。他们甚至创造出一个新的动词,让自己的院系更“斯坦福化”。 斯坦福化的悲哀——或是喜悦,这取决于说话者——让人类学家们在好几年的学术会议上津津乐道,可是对于解决社会科学中最大的难题之一,斯坦福化没有多大帮助。[2]若想解释西方统治世界的原因,我们就需要在这一问题上正视双方的论点。 社会进化的批评者们认为相信法则秩序的家伙们目中无人,这当然是没错的。就像赫伯特·斯宾塞本人,试图解释一切事物的任何变化,很可能最终什么都解释不了。关于新进化论者到底在测量什么,存在着很多不解和疑惑。即便他们对社会内部进化发展的本质达成了一致(这大多发生在他们坚持斯宾塞的变化观点的情况下),这种在积分排行表上给全世界的不同社会划分等级的行为实际意义也不明显。 批评者们认为,评分表掩盖的东西比它揭示的还要多。它掩盖了文化个体的特性。20世纪90年代时,我在研究民主的起源,十分赞同这个观点。创造这种管理形式的古希腊的确很奇特,那里的很多居民打心眼里相信,发现真理最好的方法不是向牧师询问神的想法,而是把所有人召集到山腰上,争论一番,然后投票。给古希腊的变化打分并不能解释民主的由来,而用社会发展指数掩盖了希腊人的特色,分散了人们对其独特成就的注意力,从而实际上加重了任务的困难程度。 不过,那并不代表设计社会发展指数是在浪费时间,只是对于那个具体问题来说用错了工具。西方统治世界的问题是另外一回事,是需要我们纵观几千年的历史,观察万顷的土地,汇集上亿的人来进行比较的巨大工程。对这个任务来说,社会发展指数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工具。毕竟,长期注定理论和短期偶然理论的争议之处在于出现东西之分后的一万年左右的时间里,东西方社会发展的整体形态。长期注定和短期偶然理论者们并没有专注在这一点上,直接对质对方的观点,而是着眼于不同的历史部分,使用不同的证据,用不同的方式定义他们的术语。跟随相信法则秩序的家伙们,把浩如烟海的史实证据缩减为简单的数字得分,有其缺点,但也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可以让所有人面对相同的证据,并得出惊人的结果。 我们需要测量什么 第一步要弄清楚我们到底需要测量什么。我们可以听参加过鸦片战争的罗伯特·乔斯林勋爵(lord robert jocelyn)说说,西方的统治是怎么通过那场战争传播出去的。1840年7月,一个炎热的星期天下午,他看着不列颠舰队缓缓靠近定海,那里有一道坚固的堡垒阻挡了他们进入长江入口处。“船队对着小镇舷炮齐射,”乔斯林写道,“随后,木料的碰撞声、房屋的倒塌声、人们的哭喊声在岸边回响。我方首先开火,持续了9分钟……我们登陆时,海岸上已经生气全无,只剩下几具尸体、弓箭、断裂的长矛和枪支。” 这里就体现了西方统治世界的直接原因:1840年,欧洲舰队和枪支可以突破任何东方国家的防御。当然除了军事力量之外,还有其他因素也导致西方统治世界。1840年跟随英国舰队的另一位长官阿迈恩·芒廷(armine mountain),把定海的中国武装比喻成中世纪编年史中的插图。看上去“就好像那些老照片里的物件复活了,恢复了生机和颜色一样,”他回想着,“在我面前动来动去,完全不晓得世界已经前进了好几个世纪,也全然不知现代兵器的使用方法、发明和改进。” 芒廷领悟到炸毁舰队和堡垒只是西方统治世界的最直接原因,是西方一系列优势长链中的最后一环而已。更深层的原因是英国工厂能够大量生产炸弹、大炮和战船,而英国政府能够筹集资金,支持覆盖半个地球的远征。那天下午英国人之所以能堂而皇之地闯进定海,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成功地从自然环境中获取能量,并用于实现自己的目标。这全都归结为西方人不仅在能量链上比其他任何人爬得更高,而且,与历史上的早期社会不同,他们的高度可以使之在整个世界范围内投射自己的力量。 这种在能量链上攀爬的过程,遵循20世纪50年代纳罗尔之后的进化论人类学家们的传统,我称之为“社会发展”的基础——主要是一个团队掌握其物质和精神环境以达到目的的能力。[3]说得更正式一点,社会发展就是人们赖以衣食住宿的技术、物质、组织上和文化上的成就,人类以此繁衍后代,解释周围的世界,解决集体内部的纷争,以其他集体为代价拓展自己的势力,以及保卫自己应对其他集体拓展势力的尝试。我们或许可以说,社会发展衡量一个集体达成某项目的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在理论上是可以跨时间和地域来比较的。 在做更深入的讨论之前,我想郑重申明一下:衡量和比较社会发展并不是为了对不同集体做道德上的评判。例如,21世纪的日本遍地都是空调和电脑化工厂,以及熙攘忙乱的城市,拥有汽车、飞机、图书馆、博物馆和高科技医疗,居民教育程度很高。当时的日本人已经充分地掌握了他们的物质精神环境,远远超过1000年前的先祖们,那时根本没有这些东西。这样看来,说现代日本比中世纪日本更发达就十分合理了。但这并不能说明现代日本人是否比中世纪的日本人更聪明、更有价值,或更幸运(不用说更快乐了)。也没有对道德上、环境上,或是其他社会发展的成本代价做出什么暗示。社会发展是一个中性的分析范畴。衡量是一回事,褒贬是另一回事。 本章稍后将会讨论衡量社会发展有助于我们解释西方统治世界的原因。事实上,除非我们想出一个测量社会发展的方法,否则将永远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然而,首先我们需要建立一些原则来指导指数的设计。 用现代最受敬仰的科学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作为开始是最好不过的了。爱因斯坦曾说过:“科学,要尽量做到最简,但不要过于简单。”也就是说,科学家们应该把想法蒸发成可以用事实检验的结晶,想出最简单的方法来进行检验,然后就这样,不要加什么,也不要再减什么。 爱因斯坦本人的相对论提供了一个很著名的例子。相对论暗示引力会使光线弯曲,意思是,如果该理论正确的话,每当太阳经过地球和另一个恒星之间时,太阳的引力会使恒星发出的光线弯曲,使恒星的位置看上去稍微改变了一些。这样一来就很容易检测了。只是太阳光线太强,我们无法看到它附近的恒星。不过,1919年,英国天文学家亚瑟·爱丁顿(arthur eddington)想出了个巧妙的解决办法,很符合爱因斯坦的那句格言。爱丁顿想到,在日食期间观察太阳附近的恒星,就能够测量它们的偏移距离是否如爱因斯坦所预测的那样。 爱丁顿动身去南太平洋,做了一系列观察,并宣布爱因斯坦是正确的。尖刻的评论接踵而至,因为证明爱因斯坦正确和错误的结果差别甚微,爱丁顿充分利用了1919年可用的仪器。除去相对论的复杂性[4],天文学家们在应该测量的对象和方式上是持一致意见的。那么,关键就看爱丁顿的测量是否准确。还是从壮观的星体运动回到定海野蛮的轰炸上来,我们会立即发现,在面对人类社会时,问题要复杂得多。到底应该测量什么来给社会发展分配分值呢? 如果说爱因斯坦为我们提供了理论指导,那么我们可以从联合国人类发展指数寻求实践指导,这不仅是因为它与我们需要的指数有很多相似之处。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设计这一指数来衡量每个国家为公民提供实现自身价值的能力和表现。参加这一项目的经济学家们首先讨论人类发展到底是指什么,然后总结出三个核心特征:人均寿命、人均教育程度(表现为文化水平和学校入学情况),以及人均收入水平。然后,他们设计出一个复杂的衡量系统,综合这些特征,给每个国家评出一个0~1之间的分数。0意味着根本没有人类发展(也就是所有人都灭亡了的情况),1则表示在调查完成所在年份里现实世界中可能达到的最完美状态。(例如,在最近可用的指数中,2009年,挪威居于首位,得分0.971,而塞拉利昂垫底,仅有0.340。) 这一指数符合爱因斯坦的规则,因为这三个参数可能是联合国在抓住人类发展意义前提下所做的最简化处理了。尽管如此,经济学家们仍然有不满意的地方。最明显的是,我们可以衡量的不仅是寿命、教育和收入而已。它们的优势在于方便定义和记载(较之其他特征,如幸福),不过我们完全可以再调查一些其他可以生成不同分值的因素(例如就业率、营养,或住房)。即便是最认同联合国的参数的经济学家,有时也不愿把它们并入一个人类发展分值。他们认为,这些特征就像是苹果和橘子,把它们捆在一起简直是荒谬。也有经济学家不排斥选择及合并这些参数,但是不喜欢联合国统计学家们衡量每个特征的方式。他们指出,这些分值看似客观,实际上却十分主观。还有些评论家对给人类发展打分这一概念本身表示反对。他们认为,这会造成一种印象,感觉好像冰岛和挪威人在通往极乐天堂的路上已经走了96.8%的路程,是塞拉利昂人们幸福程度的2.9倍——这两点都不大可能。 不过,尽管恶评如潮,事实证明人类发展指数还是大有用处的。它便于救援机构把基金拨给最需要的国家,即便是批评者们也同意,有个指数可以让一切更明晰,辩论也就更深入透彻。过去15000多年的人类发展指数,与联合国的指数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不过,也具备一些相似的优点。 正如联合国经济学家们,我们应该遵循爱因斯坦的规则。指数应该衡量尽可能少的社会维度(尽可能简单),而且抓住前文定义的社会发展的最基本特征(不能过于简单)。我们所衡量的每个社会维度都应该符合六项基本标准。第一,必须具有相关性。也就是说,必须与社会发展有所关联。第二,必须具有文化独立性。例如,我们或许认为文学艺术作品的质量是衡量社会发展的有用参数,可是我们对此类参数的判断具有严重的文化局限性。第三,这些特征必须相互独立。譬如,如果选用国家人口总数和财富总量作为特征,我们就不能使用人均财富作为第三个特征,因为这是可以由前两个特征推算出来的。第四,必须有足够的档案记录。由于是回顾几千年前的事,这一点的确很重要。因为各个特征可供使用的证据数量差距很大。尤其是年代久远,我们根本无法了解某些有用的特征。第五,必须具有可信性。也就是说,专家们大都同意证据的意义和价值。第六,必须具有便捷性。这或许是标准中最不重要的一项,可是证据越是难以获得,或计算结果所需的时间越长,该特征的可用性也就越小。 任何特征都不是十全十美的。我们选择的每个参数都不可避免地会在这几项标准上表现各有优劣。可是在花了几年时间研究这些参数之后,我选定了四个特征,在这六项标准上都表现不错。虽然它们加在一起,在为东西方社会提供一个综合性的描述上,较之联合国利用寿命、教育和收入特征告诉我们有关冰岛、挪威或塞拉利昂的信息也好不了多少,但是,它们确实是社会发展的一个很好的缩影,向我们展示了为理解西方统治世界的原因所需要解释的社会发展的长期模式。 我选择的第一个特征参数是能量获取。倘若不是从动植物中获取能量以养活很少耕作的士兵和海员,从风力和煤炭中获取能量以发动船只驶向中国,从炸药中获取能量向中国的驻守部队开火,英国根本无法在1840年抵达定海,大肆破坏。能量获取对社会发展十分关键——20世纪40年代,著名的人类学家莱斯利·怀特(leslie white)提出把人类历史缩减成一个方程式:ext→c,这里e代表能源,t代表技术,c代表文化。 这其实并不像听起来那么简单。怀特的意思并不是说把能量与技术相乘,就可以完全了解孔子、柏拉图、荷兰画家伦勃朗或中国山水画家范宽的一切了。怀特所说的“文化”实际上更像是我说的社会发展。即便如此,他的方程式对我们的目的来说太过简单,对于解释定海事件还不够。 如果没有能力组织好,就算掌控了世上所有的能源,也无法把英国的海军中队带去定海。维多利亚女王的属下们能够召集军队,支付军饷,训练他们听从指挥,开展大量棘手的工作。我们需要测量这种组织能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组织能力与斯宾塞的区分理论有所重合,但是新进化论者在20世纪60年代意识到,想直接测量社会的变化,甚至是给出让评论家们满意的定义,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需要一个既与组织能力紧密相关,同时又便于测量的替代参数。 我选择的是城市化。这看起来也许有点奇怪,毕竟,说伦敦是个大地方,并不能直接反映墨尔本勋爵的资金流,或皇家海军的指挥结构。然而,再仔细考虑一下,这个选择就没有那么奇怪了。支持一个300万人口的城市所需要的组织能力令人咋舌。要有人负责把食物饮水运进来,把垃圾废物运出去,提供工作岗位,维持法律秩序,扑灭火灾,在每个大城市里,日复一日地进行各种活动。 当然,如今有些世界级大城市运作失常,犹如噩梦一般,充斥着犯罪、肮脏和疾病。历史上的大城市大多难免如此。公元前1世纪,罗马拥有100万居民,那时市井歹徒时常阻碍政府运作,死亡率高到每个月仅仅为了维持人口总数,就有超过1000名乡下人要移居罗马。可是,尽管罗马有着各种卑鄙阴暗的方面(2006年美国家庭影院频道电视剧《罗马》很好地表现了这一点),使这个城市得以运作的组织机构却是之前任何一个社会都无法管理的——正如管理拉各斯(人口1100万),或孟买(人口1900万),更不用说东京(人口3500万),也是远超罗马帝国的能力所及的。 这便是为什么社会科学家们经常使用城市化来大致反映其组织能力。这种测量并不完美,可是作为粗略的指导还是很有用的。对我们来说,一个社会最大城市的规模不仅可以在过去几百年的官方数据中查找,还可以追溯考古学记录,因而能够对其自冰河时期以来的组织能力水平有个大致的认识。 除了获取并组织好物理能量,英国还需要处理并传递大量的信息。科学家和实业家们需要准确地进行知识转移;枪支制造商、船只制造商、士兵和海员们越来越需要读懂书面指令说明、计划和地图;亚欧之间需要传递各种信件。19世纪英国的信息技术与我们现在相比当然十分落后(从广州到伦敦私人信件需要3个月,政府急件因为某种原因需要4个月),可是较之18世纪的水平却已先进很多了,而18世纪与17世纪相比也有很大进步。信息处理对社会发展十分关键,所以我把它作为第三个特征。 最后一点是发动战争的能力,很遗憾,这点也同样重要。就算英国获取、组织和传递能量的能力再强,1840年事件之所以能够发生,还是因为他们能够把这三个参数转化为破坏力。第一章中,我不赞同亚瑟·c·克拉克在他的科幻小说《2001太空漫游》里把进化等同于杀戮的技能,但是,在为社会发展设计指数时,如果不包含军事力量的话,这样的指数就毫无用处。正如毛主席的名言:“每个共产党员都应懂得这个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19世纪40年代之前,没有哪个社会可以把军事力量投射到整个地球,讨论由谁“统治”也是毫无意义的。可是,1840年以后,这可能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问题。 正如联合国人类发展指数,没有人能裁定只有这些特征是衡量社会发展的最终方法,同样,对特征做出的任何变动都会改变分值。然而,好消息是,几年来我研究的这些替代参数都没有对分值产生太大的影响,也没有改变社会发展的整体模式。[5] 如果爱丁顿做了画家,他或许会成为一位绘画大师,用肉眼难辨的微小细节描摹世界。为社会发展制定指数更像是电锯艺术,用树干雕刻出灰熊来。毫无疑问,这种粗糙和敏捷的程度会让爱因斯坦的头发更白,不过对不同的问题,需要规定不同的误差范围。对于电锯艺术家来说,唯一重要的问题就是树干像不像熊。对比较历史学家而言,则是指数能否显示社会发展历史的整体状况。当然,把指数所揭示的模式和历史记录的细枝末节进行比较,那是历史学家们自己要去判断的事情。 实际上,激励历史学家们做这些事可能就是指数能起到的最大作用了。可争辩的余地还很大:不同的特征、不同的计分方式可能会更有效。但是,用数字说话,我们就必须关注错误的来源,以及修正的办法。这可能不像天体物理学那样精准,但总比在黑暗中到处乱转要好得多。 如何进行测量 现在需要生成一些数字资料。搜集2000年世界各国的数据资料是相当容易的(不妨使用千禧年这个日期作为指数的终止时间)。联合国有各种项目公布每年的统计数据,例如,美国人均年耗能达8320万千卡,相比之下,日本人均只有3800万千卡;79.1%的美国人居住在城市,而日本则是66%;每1000台互联网主机就有375台产自美国,只有73台产自日本。国际战略研究所每年的《军事力量对比》告诉我们每个国家拥有多少军队和武器装备,以及它们的威力和价值。我们都快被数字淹没了。不过,我们要决定怎样把它们组织在一起才能得出一个指数。 坚持最简原则,把2000年可达到的社会发展指数的最大值设为1000分,再平均分配给我提出的四个特征。1956年,劳尔·纳罗尔公开发表了第一个社会发展的现代指数,他也给自己所提出的三个参数平均分配分数,因为正如他所说的,“没有理由给其中哪个更多的分值比重”。那听起来有点自暴自弃的感觉,但我们确实有理由给参数以同等的重要性。即使能想到什么理由在计算社会发展时给予其中某个特征更大比重,我们也没有根据去假设这些砝码在15000多年里始终有效,或是对东西方同样适用。 给2000年的每个参数设定好最高分值250分,之后就是最困难的部分了,那就是决定如何给东西方历史的各个阶段打分。对于计算的具体步骤我就不赘述了(本书结尾将总结附录中的数据和一些主要难点,网上也公布了完整的解释说明),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快速浏览一下准备过程,把步骤解释得更详细一点应该还是有帮助的。(如果您觉得没有必要的话,当然可以略过这一节。) 城市化可能是最简单明了的特征了,不过这个参数也面临一些难题。首先是定义方面:城市化到底是指什么?有的社会科学家将其定义为居住地达到一定规模的人口比例(例如1万人);也有的认为,城市化是指不同居住地档次的人口分布,从城市到村庄;还有一些人觉得,城市化是指一个国家社区的平均大小。这些方法都很有效,可是要运用到我们研究的整段时期却很困难,因为证据的性质一直在改变。我决定使用一个较为简单的参数:每个时期东西方社会已知的最大居住地规模。 关注最大城市的规模并没有解决定义方面的问题,我们仍然需要决定如何定义城市的范围,如何把不同类别的数据证据结合起来。不过,这确实把不确定性降到最低限度了。在整理这些数据时,我发现把城市的最大规模和其他标准(譬如城市与农村的人口分布估测,或是城市的平均大小)结合起来,会显著增加任务的难度,对整体分值却没有多大影响。那么,既然复杂的测量方式产生的结果大致相同,同时却存在更多的估测因素,我觉得还是使用较为简单的城市规模参数更合理。 大多数地理学家认为,在2000年,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是拥有约2670万人口的东京。[6]那么,东京在组织力,或者说城市化参数上得满分250分,这也就意味着计算其他城市得分时,1分需要106800的人口(即250分除以2670万)。2000年西方最大的城市是纽约,拥有1670万人口,得了156.37分。虽然100多年前的数据没有这么准确,不过所有历史学家都同意那时的城市要小得多。在西方,1900年的伦敦拥有大约660万居民(得分61.80);而在东方,东京仍然是最大的城市,拥有大约175万居民,得分16.39。回到1800年的情况,历史学家们需要结合若干种不同的证据,包括食物供应和税收、城市的物理面积、住房密度以及趣闻逸事的记录。不过大多数人得出的结论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是北京,拥有约110万人口(得分10.30分);最大的西方城市仍然是伦敦,拥有约86.1万人口(得分8.06分)。 我们越往前追溯,误差就越大,不过在1700年之前的那几千年里,最大的城市显然在中国(日本紧随其后)。首先是长安,然后是开封,再后来,公元800~1200年,杭州拥有接近甚至超过100万居民(约9分)。相比之下,西方城市连一半的人口规模都没有。再往前几个世纪,情况就恰好相反。公元前1世纪,罗马拥有的几百万居民使其当之无愧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而长安大概只有50万人口。 我们越往前观察史前社会,其证据就会变得越模糊,数字也明显减小。可是结合系统的考古调查和小范围的细致挖掘,我们还是能够对城市规模有个合理的大致感觉。正如我之前提到的,这很像电锯艺术。最普遍接受的误差估计达到10%,不过也不太可能比这个数字更大了。由于我们运用相同的估测手段测量东西方城市,大致的趋势还是相当可信的。根据这个体系,每获得一分,需要有106800居民,因此人口略微超过1000就可以得0.01分。正如第二章中所说的,西方最大的村庄在公元前7500年左右就达到了这一水平,而东方则是在公元前3500年左右。在这些年份之前,东西方都是零分(分数表见附录)。 再来谈谈能量的获取,该特征提出了截然不同的问题。关于能量的获取,最简单的方法是考虑人均能量获取,用每日获取能量的千卡数来测量。根据与城市化特征相同的步骤,从2000年开始,美国每日人均获取能量约228000千卡。这个数字占据历史最高水平,得满分250分(本章前面提过,我所关注的并不是评判我们掌控能源、建造城市、交流信息和发动战争的能力,只是对其进行测量而已)。2000年,东方最高人均获取能量是日本的104000千卡,得113.89分。 有关能量获取的官方数据,东方只能追溯到大约1900年,西方约为1800年。不过幸运的是,有很多方法可以补救。人体有一些基本的物理需求。每天至少需要从食物中得到约2000千卡的能量才能正常运作。(个子较高或运动量较大的人需要更多,反之亦然。目前美国人均每日摄入3460千卡,正如特大号腰带无情地揭示的,这远超过了我们的人体所需。)如果你每天摄入的能量少于2000千卡,身体功能就会逐渐萎缩——力量、视力、听觉等,直到死亡。日人均食物消耗不可能长期低于2000千卡,也就意味着最低的分值是2分左右。 不过,实际上,最低的分值总是高于2分的,因为人类获取的大部分能量并不是以食物的形式。在第一章里我们看到,50万年前,直立猿人可能就已经在周口店生火做饭了,10万年前,穴居人肯定是如此,并且还穿着动物毛皮。我们对穴居人的生活方式知之甚少,猜测得不会太准确,可是加上非食物能量来源,穴居人平均每天获取的能量应该多出至少1000千卡,这样总共就有大约3.25分。毫无疑问,较之穴居人,现代人类烹煮更多食物,穿更多衣服,并且使用木材、树叶、猛犸象骨和兽皮建造房屋——所有这些,又寄生于植物提供的化学能量,而后者又依赖于太阳的电磁能。即便是20世纪技术最落后的采猎社会,食物和非食物来源总量每天也至少有3500千卡。考虑到气候更加寒冷,他们冰河时期末期的远祖们每天肯定需要近4000千卡,也就是至少4.25分。 我相信不会有哪个考古学家会在这些估测上纠缠不休,不过冰河时期的狩猎者的4.25分和现代汽油电力轰鸣的西方的250分之间,还是有着巨大的差距。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呢?考古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和生态学家们群策群力,给出了一个很好的答案。 1971年,《科学美国人》杂志的编辑们邀请地球学家厄尔·库克(earl cook)写一篇名为《工业社会的能量流》的文章。文中包含一个图,显示了对采猎者、早期农耕者(指第二章中提过的公元前5000年西南亚的农民)、后期农耕者(1400年左右的欧洲西北部农民)、工业人群(1860年左右的欧洲西部),以及后20世纪“科技”社会的人均耗能的推测,耗能方式分成四类:食物(包括供食用的家畜的饲料),家庭和商贸,工业和农业,以及交通运输(见图3-1)。这个图后来被多次引用。 库克的猜测经受住了近40年的与历史学家、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和经济学家们收集的结果比较的考验。[7]当然,他们只提供了一个出发点,但我们可以用东西方社会各个时期留存下来的详细证据,来研究实际社会与这些参数的背离程度。有时候我们可以借助文本证据,但大多数时期,一直到前几个世纪,考古发现更为重要。譬如挖掘出的人和动物的骨骸、房屋、农耕工具、梯田和灌溉的痕迹、手艺人的店铺和商品、手推车、船只,以及承载这些的道路的遗迹。 有时候,证据来得很意外。在第一章和第二章着重描述的冰芯还显示了由空气传播的污染在公元前的最后几个世纪里增长了7倍,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罗马在西班牙采矿造成了污染,前10年对泥炭田和湖里的沉积物的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欧洲13世纪生产出的铜和银是公元1世纪时的9~10倍,其中隐含的能量需求可以想象——需要劳工挖矿,牲口运走煤渣;更多的劳工和牲口修建公路,建造码头,装卸货船,把产品搬运到城里;用水车碾碎矿石;最重要的还是木材,井筒需要原木支撑,锻炉需要木炭燃料填装。通过这种独立的证据来源,我们也可以比较不同时期的工业活动水平。直到11世纪,冰层的污染才降到罗马时代的水平(中国的档案记录显示,由于钢铁工人源源不断的需求,开封附近山上的树木都被砍伐得差不多了,煤炭在史上首次成为一个重要的能量来源),直到19世纪,因为英国喷涌黑烟的烟囱,污染的程度才再次远远超过罗马时代。 我想再次强调一下,我们正在进行的是一种电锯艺术。譬如,我估计在公元1世纪,罗马帝国鼎盛时期,日人均能量获取在31000千卡左右。这要大大超过库克对后期农业社会26000千卡的估计,不过考古学清楚地表明罗马人比18世纪前的欧洲人要吃更多肉,建更多城,开更多更大的商船。这样说来,罗马的能量获取与我的估计肯定会有5%的偏差。不过,因为我在附录中提到的原因,误差应该不会超过10%,肯定不会达到20%。库克的框架以及详细的证据使得估测产生的误差不会很大,而且正如城市化的得分,由于所有的猜测工作都是由同一个人完成的,使用的原理也是相同的,这就意味着即使出现错误也是有一致性的。 信息技术和战争也有自己的困难(附录中简略提到,在我的网站上有详细讨论),但与城市化和能量获取采用同一原理,或许产生的误差也是一样的。正如我在附录中讨论的原因,分值达到15%甚至20%的系统性错误,才会对社会发展的基本模式造成实质的影响,但如此巨大的误差是有悖于历史证据的。可是,最终唯一确定的方法是其他历史学家提出自己的数字,他们或许更倾向于其他特征,或是使用其他的计分方式。
西方统治
1773~2103
愿灵安息这些幻影真的是将要发生的事情吗? 斯克鲁奇在面对自己的墓志铭时,跪倒在地。“行行好吧,圣诞未来之灵,”他祈求道,紧紧抓住圣诞未来之灵的手,“告诉我,如果我现在改变自己的生活,你给我看的未来幻影也会改变!”圣诞未来之灵没有回答,但斯克鲁奇自己悟出了答案。他被迫同圣诞过去之灵和圣诞现在之灵一起度过了一个糟糕的夜晚,因为他需要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我会吸取教训的,”斯克鲁奇保证道,“噢,告诉我,我可以把这个石头上的字抹掉!” 在前言中,我说过在分析西方统治世界的原因,特别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人当中,自己属于少数派,因为我既不是经济学家,也不是现代历史学家,或政治学家。借着斯克鲁奇的比喻,我认为由于讨论缺少历史学家,我们陷入了只与圣诞现在之灵对话的误区。我们需要把圣诞过去之灵也请回来。 为此,本书的第二部分(第四章到第十章)将以一个历史学家的角度,讲述东西方过去几千年的故事,试图解释社会发展产生变化的原因;在第三部分(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我将把这些故事串起来。我相信,这不仅能解释西方统治世界的原因,也能告诉我们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国王陛下(拉美西斯二世)歼灭了我们的敌人哈梯人(也叫赫梯人)的整个军队,还有他们的军队首领和所有弟兄,以及和他们同伙的国家的所有首领、步兵和战车骑兵,他们一个个倒下。国王陛下以牙还牙,将他们杀死。他们横尸于他的马前,而且国王陛下独自征战,并没有他人陪同。如拉美西斯二世所说的,“哈梯的卑鄙首领”后来求和了(他最好求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要从神王的夸大言辞中得出军事史实,这很困难,但是所有其他的证据都显示,事实和拉美西斯二世的吹嘘完全相反,拉美西斯二世那天差点中了赫梯的埋伏。赫梯人沿着海岸线不断向前行进,直到公元前1258年,他们因为遇到了新的战斗而停止前行,一场是与亚述在安纳托利亚南部的山脉交战,另一场是与希腊的冒险家在安纳托利亚西部海岸交战。有些历史学家认为,5个世纪后希腊的史诗——荷马的《伊利亚特》大致反映了公元前1220年的一场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希腊的盟军围攻了赫梯的附庸城特洛伊;远在东南地区,一场更具破坏性的围攻正在进行,这场战争以亚述在公元前1225年侵略巴比伦告终。 这些都是野蛮的搏斗。失败意味着被歼灭——男人被屠杀,女人和小孩被俘,城市残破不堪,渐渐被人遗忘。因此,为了赢得胜利,人们不惜牺牲一切。更多武装上层人士出现了,他们比之前的更富有,他们的内部宿怨发生了变化。国王们在他们的宫殿修筑防御工事,或者在不受低阶层人士烦扰的地方建造新城市。税收和强制劳役剧增,而且随着贵族依靠借贷保证奢华的生活方式、农民抵押粮食收成以生存下去,负债不断增加。国王们将自己描述为人们的牧者,但是他们花更多时间去剪人们身上的羊毛而不是去保护他们。国王们控制劳动力,迫使人们为他的建筑工程工作。为法老的城市辛劳工作的希伯来人、雅各儿子们的遥远后代,只是这些奴隶人口中最为人熟知的。 因此,公元前1500年后,国家权力增加,西方核心地区随之扩张。人们在西西里、撒丁岛和意大利找到了希腊制造的陶器,这表明,其他更值钱的(但是考古更难发现)的商品也被带到遥远的地方。考古学家深入安纳托利亚海岸,发现了当时的贸易机制,这令人惊奇。公元前1316年左右在乌鲁布伦失事的船只装载着大量铜和锡,这些铜和锡能够锻造10吨青铜,还装载着从热带非洲运来的乌木和象牙、黎巴嫩的雪松木、叙利亚的玻璃、希腊和现在以色列地区的武器。简而言之,能赢利的东西都有一些,这些东西可能是被聚集到一起的,船员来自各行各业,他们在轮船航行路线的各个港口,收集各种各样的物品。 西方核心地区逐渐开始包括地中海海岸。含有青铜武器的富有者的坟墓显示,在撒丁岛和西西里,村庄首领慢慢成为国王。记录文本显示,年轻人离开这些岛上的村庄,就像核心地区战争中的雇佣兵那样,去寻求自己的财富。撒丁岛人在巴比伦停了下来,甚至还到了现在的苏丹。在这里,埃及军队为了寻找黄金向南行进,沿路袭击当地的国家,建造神庙。在更远的地方,瑞典的军队首领们不断被战车埋葬,战车是西方核心地区的地位象征,瑞典军队还使用其他进口的军事武器,尤其是锋利的青铜剑。 随着地中海变成了新的边界,不断前进的社会发展又一次改变了地理的意义。公元前4000年,因为灌溉农业和城市的发展,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大河流域开始变得比侧翼丘陵区的旧核心地区更发达,在公元前2000年,远距离贸易迅速发展,使地中海广阔的航路创造更多价值。公元前1500年后,动荡的西方核心地区进入了扩张的新时代。 天下万国:中国为什么没有金字塔 考古学家往往会遭受这样的烦恼,我认为这个烦恼是埃及嫉妒症。无论我们在何处挖掘,挖掘出何物,我们都会认为,如果我们在埃及挖掘的话,我们会找到更好的东西。埃及嫉妒症也会影响到其他行业的人,知道这一点我们就会感到很宽慰。1995年,中国时任国家科委主任、国务委员宋健正式访问了埃及。考古学家告诉他埃及的古物比中国的年代更久远。回到北京后,他启动了夏商周断代工程。4年后,该工程宣布了发现成果:埃及古物的确比中国的年代久远。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久远多少时间。 正如我们在第二章中看到的,公元前9500年农业生活方式就开始在西方发展,足足比中国早2000年。到公元前4000年,农业传播至边缘地区,比如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当公元前3800年季风开始转而向南吹时,这些农民为了保护自己,建造了城市和国家。东方也有很多干旱的边缘地区,但是到公元前3800年,他们才开始接触农业,因此更寒冷、更干旱的天气没有导致城市和国家的崛起。如果温暖潮湿的长江和黄河流域更干旱一些、更易控制一些,可能会使两岸的村民生活更方便。长江流域的大片区域在公元前4000年是亚热带森林,这在现在很难想象。在北京现在堵车严重的地方,那时大象在吼叫。 公元前4000年的中国没有像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一样,发展并建立城市和国家,但人口缓慢增长。人们砍伐森林,建立新的村庄,老村庄发展成城镇。人们获取能量的能力越强,人口增长越快,人们的压力也越大。因此,他们像西方人一样,不断改进,不断试验,寻找新方法,从土壤中获取更多东西,更有效地组织自己,并从别人手中夺取他们想要的东西。在更大的区域周围出现了用夯土建筑的坚固要塞,这意味着当时有战争;有些居住地比其他地方更有组织,这意味着出现了群落规划;房屋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在房屋里面发现了更多物品,这意味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但是房屋之间的差距也在增大,这可能意味着富有的农民正在将自己同邻居区别开来。有些考古学家认为,房屋内工具的分配也显示了性别差异。在一些地方,尤其是山东,一些人的最后容身地——大坟墓中比别人有更多的物品,特别是男人的坟墓,有些坟墓中甚至还有精致的玉雕饰物。 虽然这些玉饰很漂亮,考古学家在挖掘中国公元前2500年的遗址时,还是很难避免埃及嫉妒症带来的说不出的痛苦。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伟大的金字塔或者皇室的刻印文字。事实上,他们的发现更像是考古学家发现的公元前4000年西方核心地区的遗址,在城市和国家出现不久之前。东方走着像西方一样的道路,但是至少落后1500年。按照这样的模式,东方在公元前2500~前2000年之间经历了社会转变,就像西方在公元前4000~前3500年之间经历的转变一样。 在长江和黄河流域周围,社会变化加速,但是一个有趣的模式出现了。最快的改变不是发生在最广阔的有着肥沃土壤的平原上,而是在狭窄的地方。在这种地方,如果人们在村庄内为抢夺资源而斗争失败或者战争失败,就很难逃跑,很难重建家园。比如说,考古学家发现在公元前2500~前2000年之间,在山东的小片平原上形成了新的居住分布模式。一个大城镇发展起来,这个城镇可能有5000名居民,周围分布着较小的卫星镇,每个卫星镇又有各自更小的卫星村。调查发现,伊朗西南地区的苏萨在1500年前也有着相同的模式。当一个群落取得政治控制权时,可能都会采取这种模式。 有些人的葬礼上会有奢华的祭品,据此我们可以判断,公元前2500年之后,真正的国王在山东可能很难享受到这样的待遇。一些坟墓中有十分豪华的玉饰,其中有一座坟墓中有一个看起来很像皇冠的绿松石头饰。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发现也只是丁公[5]的一片十分简陋的陶瓷碎片。这片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陶瓷碎片刚刚出土时,挖掘人员只是把它和其他挖掘出的物品一起扔到了桶里,但是当他们回到实验室清洗这块陶瓷碎片时,他们发现在碎片表面刻有11个符号,这些符号和中国后来的文字有关,却又与之不同。挖掘人员提出疑问,这是不是广泛流传、写在易毁坏材料上的文字的冰山一角?山东的君王是否像1000年前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乌鲁克统治者一样,有官僚帮他处理事务?事实可能如此,但是其他考古学家认为,这些文字的鉴定非同寻常,他们怀疑日期鉴定错误,他们甚至怀疑这是伪造的。只有之后的发现才能解释这些疑问。无论有没有这些文字,掌管山东群落的人肯定权力很大。到公元前2200年,人类献祭变得很寻常,有些坟墓还有祖先崇拜。 这些掌管者是谁?陶寺[6]是400英里以外汾河流域的一处遗址,可能会提供一些线索。这是到当时为止最大的村落,大约有1万居民。一座巨大的夯土平台可能支撑起了中国第一座宫殿,虽然唯一的直接证据只是被毁坏的墙上的一片装饰碎块,碎块是在一个考古坑穴中被发现的。 在陶寺,成千上万的坟墓被挖掘出来,这些发现暗示,当时有着森严的社会等级制度。10座坟墓中有9座是小坟墓,只有很少的祭品。10座坟墓中约有一座较大的坟墓,但是约100座坟墓中就有一座巨大的坟墓(通常是男性的)。有些巨大的坟墓有200件祭品,包括画龙的花瓶、玉饰和整猪,这些猪被用来献祭而不是被吃掉。最富丽的坟墓还含有乐器:黏土或木质鼓,鼓皮用鳄鱼皮制成,还有大石钟、外形奇特的铜铃,这和第二章已经谈论过的史前墓地贾湖有着惊人的相似。 我在第二章讲述贾湖时提到了考古学家张光直的理论:东方的君王从史前的萨满发展而来,这些萨满用酒、音乐和重复的仪式来向自己(和他人)证明,他们旅行至精神世界,和祖先与神灵交流。当张光直提出这个想法时,贾湖遗址还没有被挖掘,而且他只能找到公元前3500年左右的证据。但是说到陶寺和其他相似遗址时,他指出,中国的宗教和皇家的象征在公元前2500~前2000年之间被具体化。 2000年后,一本关于礼仪的儒家著作《周礼》列出了在陶寺的坟墓中发现的所有种类的乐器,将其列为上层人士仪式中演奏的乐器。 张光直认为,和《周礼》同时期的文学作品也显示了公元前2000年那段时期的状况。其中最重要,也可能是最神秘的著作就是《吕氏春秋》,这是一部包含很多实用知识的著作,由秦国丞相吕不韦于公元前239年编撰。吕不韦宣称:“天道圆,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天下。”据说圣王是地神的后代,最后一位圣王禹通过开凿水渠,抵御黄河的洪水,拯救了人类。有文本记载:“苟非禹,吾属皆为鱼矣。”[7]充满感激的人们让禹成为他们的大王,建立了中国的第一个朝代——夏。 吕不韦对自己编撰的《吕氏春秋》的准确性深信不疑,他在城市的主要集市外悬赏,谁能把书中的文字增加一个或减少一个,他就赏黄金千两。(幸运的是,现在出版社不要求作家这么干了。)虽然吕不韦的信念很感人,但是大禹的故事听起来和诺亚方舟的故事一样缺乏可信度,诺亚方舟是拯救人类使其逃离洪水的西方版本。很多历史学家认为这些圣王完全是虚构的。然而,张光直认为吕不韦的书保留了公元前3000年的真实信息,虽然这些信息有点歪曲。在那个时代,类似王权的权力在东方正在形成。 吕不韦书中描述,圣王将天圆地方作为他们立天下的法则,张光直认为,这和一种玉卮“琮”有关系。公元前2500年的长江三角洲区域,在富丽的墓地里就有琮,后来传到了陶寺和其他地方。琮是一种内圆外方的筒形玉器,圆和方代表了天和地的统一。方圆一直代表着皇权的强大,一直到1912年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终结。如果你在北京的紫禁城,在拥挤的人群中探视昏暗的宫殿内部,你就会看到同样的符号——方形王座、圆形藻井——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形状。 古代的僧侣王宣称他们可以在我们的世界和精神世界中穿行,并且将琮作为他们权力的象征。张光直指出,这些记忆一直保留至吕不韦所处的时代。张光直将公元前2500~前2000年这段时期称为“玉琮时代,在这段时期萨满教和政治活动联合起来,上层阶级出现,用萨满教来控制社会”。最引人注目的琮当然是皇家财富,比如,最大的琮刻着神人和动物,考古学家将它命名为琮王(他们非常缺乏幽默感)。 如果张光直的理论是正确的,那公元前2500~前2000年之间,宗教专家们就把自己变成了统治精英,就像美索不达米亚地区1000多年前的宗教专家一样,他们还将夯土平台上的庙宇作为向神灵传达信息的扩音器。一处遗址甚至还有一座形状似琮的圣坛(不可否认,虽然很小,斜边长只有20英尺,平台很低)。 到公元前2300年,陶寺看起来就像发展中的乌鲁克,他们有了完整的宫殿、平台,当地的首领正要成为天子。很突然的,他们没有成功。上层阶级的宫殿被摧毁,这也是为什么当时的宫殿留下的唯一痕迹是在垃圾坑里发现的一块墙壁碎块,我之前提到过。40具尸骨被扔进当时宫殿所在的地方,其中有些尸骨被肢解,有些尸骨上还有武器,一些最大的墓地遭到掠夺。陶寺的面积变成了原来的一半,在几英里开外,一座新的大城镇发展了起来。 考古学家感到最沮丧的是,我们常常能发现事情的结果,却找不到原因。我们可以编造故事(野蛮人烧毁了陶寺!内战摧毁了陶寺!内部争执让陶寺分裂!新的邻国侵略了陶寺),但是我们几乎无法分辨出哪一个故事是真的。这样的话,我们最多也只能认为,陶寺的衰落是社会发展进程的一部分。到公元前2000年,山东最大的地区也被废弃,中国北部地区人口减少——这时,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当然也在遭受干旱和饥荒灾害。气候变化会造成当时世界范围内的危机吗? 如果像埃及的尼罗河水位计那样,陶寺也用一个黄河水位计来记录溢流水位,或者,如果中国的考古学家也像叙利亚恩利尔的考古学家那样进行微观研究,那我们就能回答上面这个问题,但是我们并没有这些证据。这些事件发生2000年后,有相关文字记录,我们可以搜寻这些记录来找到相关信息,就像我们从《吕氏春秋》中找到关于圣王的故事一样,但是我们无法辨别,这些文字的作者对如此久远的年代了解多少。 《吕氏春秋》中写道:“当禹之时,天下万国。”很多考古学家认为这里的“国”指的是“酋邦”,是一个城墙包围的小型政治单位,他们觉得这个词能十分恰当地描述公元前2500~前2000年之间黄河流域的情况。还有些学者主张,禹王的确存在,他终结了万国时代,并建立了夏朝。文献资料甚至还提供了气候原因:黄河不是美索不达米亚式的风沙中心,黄河流域10年中有9年会下倾盆大雨,这也是为什么禹需要疏导黄河的水。当然,这些学者的推测可能是真的,20年前,黄河有些地方开始干旱,人们经常把黄河干旱叫作“黄祸”,因为大多数年间黄河都会发洪水,使大批农民遭受苦难。 禹的故事可能的确是基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一场真正的灾难,也可能只是一个民间故事。我们无法确定。但是我们又一次发现,虽然我们不清楚发生社会变化的原因是什么,但是结果却很明显。公元前2000年,山东和汾河流域的城镇再次发展起来(陶寺甚至还有一座高20英尺,对角线长200英尺的大平台),后发优势开始显露——这个理论在西方历史中如此重要,在从前的穷乡僻壤伊洛河流域,更多的纪念性建筑开始建立起来。 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伊洛人为什么不模仿陶寺的建筑,而是创造了全新的建筑风格。之前的1000年,中国北方流行从每个角度都能看到、都能靠近的大型建筑,陶寺的建筑代替了这种建筑,宫殿变成封闭式的,庭院被有顶的走廊包围,只有几处入口,然后用高高的夯土墙将宫殿隐蔽起来。解释建筑风格是一件很棘手的事,但是伊洛式的建筑风格可能意味着,随着僧侣统治传播到伊洛河流域不断变化的边缘地区,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关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等级制度变得更森严。 我们可以将这看作东方的乌鲁克时代,一个群落远远超过它的竞争对手,并发展成为一个国家,统治者可以使用武力强行做出决策,强行征税。这个群落就是二里头,公元前1900~前1700年,二里头迅速发展成一座真正的城市,有25000居民。很多中国的考古学家认为,二里头是夏朝都城,传说夏朝由禹王建立。其他国家的学者大体上都反对这个说法,他们指出,到二里头废弃以后1000多年才有关于夏朝的文献资料。可能他们认为夏朝和禹王都是人们编造的。这些学者指责中国的学者,说得好听点,就是认为他们轻易相信这些神话;说得难听点,就是认为他们别有用心,利用这些神话进行宣传鼓吹,以提升现代中国人的民族认同感。毫不奇怪,这些争辩变得很令人讨厌。 这些争论与我们讨论的问题关系不大,但是我们也不能避而不谈。就我来说,即使关于禹的故事大多数是民间传说,我也倾向于相信夏朝的存在以及二里头是夏朝的都城。我们在接下来的部分会看到,当我们想要证实它的准确性时,我们会发现中国的历史学家非常善于将名人代代相传,我无法想象禹和夏是凭空编造出来的。 无论事实如何,夏朝的禹,或者任何统治二里头的人可以指挥更多劳工来建造一系列宫殿,可能还在夯土平台上建新的封闭式宗庙。支撑一号宫殿的平台总共花费了10万个工作日的劳动来完成。在距离此地0.25英里的地方,考古学家从青铜铸件中发现了熔炉、渣滓和铸模。公元前3000年,人们就发现了铜,但是铜对人们来说一直是新事物,多数人只是把它当做小饰品。当二里头在公元前1900年左右发展起来时,武器还不常见,石头、骨头和贝壳还只是农业工具,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公元前1000年。因此,二里头的铸造工艺较之早期的工艺有了重大突破,产出了大量武器和工匠的工具,这帮助这个城市取得了成功,同时也生产出了非凡的礼器——陶寺早期的铜铃、镶嵌绿松石兽面纹青铜牌饰和直径一英尺多的青铜觚。在二里头发明的这些器物(青铜斝、青铜鼎、青铜爵、青铜盉)成为东方人传达宗教旨意的终极扩音器,它们代替了琮,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间在宗教仪式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这些伟大的器物只能在二里头找到。张光直认为,皇室的权力是由这些礼器和超自然世界来体现的,如果他的看法正确,那青铜礼器对二里头的神权来说可能和青铜剑同样重要。二里头的国王有最大的扩音器和神灵交流,一些次要的小国领主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与最能向神灵传达信息的人合作是明智的。 然而,对于国王来说,青铜器皿是一种工具,同时也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青铜器异常昂贵,需要无数工匠,一吨又一吨的铜、锡、燃料——这些在伊洛河流域都很短缺。二里头不仅建立了一个小国家(一些考古学家通过定居的格局,猜测这个国家占地2000平方英里),还派出殖民者去掠夺原材料。比如,东下冯地处丘陵,有丰富的铜矿,在二里头以西100英里,有二里头式陶瓷和大量炼铜残渣,但是没有宫殿、富丽的坟墓或者铸造器皿的模具,更不用说这些器皿本身了。原因可能是考古学家挖掘错地方了,虽然他们在东下冯寻找了很长时间。最可能的原因是,铜在东下冯被开采并提炼,然后被送到二里头这个东方第一殖民政权。 从二里头文化到甲骨文的发掘 后发可能会有优势,但是也有不利之处,尤其是当一个周边国家进入一个旧核心地区时,它就会面临新的周边国家,这些国家和它一样想进入旧核心地区。公元前1650年,二里头是东方最耀眼的城市,庙宇中闪耀着青铜鼎,悦耳的钟声不绝于耳,但是如果有大胆的二里头城里人走出黄河流域,走到一天步行路程之外,他就会置身于一个充满军事要塞和敌对领主的暴力世界。在离二里头40英里的地方发现了两具被剥掉头皮的尸骨。 二里头和这些荒野边界的关系,可能很像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阿卡德帝国和亚摩利的关系,贸易和劫掠对双方都有利,一直到这个平衡被打破。偃师建于公元前1600年,距二里头5英里,这个军事要塞的出现意味着东方出现了动荡。后来,文献资料显示,在这段时期,一个新朝代商朝推翻了夏朝。在偃师发现的最早文物结合了二里头式的物质风格和黄河以北地区的文化传统,大多数中国的考古学家(现在还有很多其他国家的考古学家)认为,商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跨越了黄河,击败了二里头,建立了偃师来统治那些更卑下却更久经世故的敌人。当二里头逐渐衰退时,偃师迅速发展成一座伟大的城市,直到公元前1500年,商朝的君王可能不想离之前的敌人二里头人太近,于是迁都50英里以东的新城市郑州。 看起来,人们在二里头能做的事,在郑州能做得更好,或者规模更大。郑州的内城和二里头差不多大小,郑州还有1平方英里的市郊,每个郊区有各自的夯土墙。据估计,这需要1万劳工花费8年建造完成。后来一首诗这样描述建造这类墙的劳役:“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8]那时郑州肯定萦绕着轰轰、噔噔、乒乒的建造之声。郑州需要不止一处的青铜铸造间,其中一处就留下了8英亩的废料堆。郑州的礼器延续了二里头的传统,但是更宏大。公元前1300年被匆忙埋葬(可能是因为战乱)的一座青铜鼎高约3英尺,重约200磅。 郑州同时也扩张了二里头的殖民范围。在长江之外400英里,矿工为了寻找铜矿,挖遍了铜陵的山谷,开采了上百个竖井,破坏了当地的山水,留下了30万吨残渣。他们留下的物品(保存相当完善,考古学家甚至还找到了他们的木质和竹质工具,还有芦苇席子)和商朝都城的很像。当乌鲁克的物质文化在公元前3500年后沿着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传播时,有些遗址看起来就像乌鲁克的复制品,甚至连街道的布局也一模一样。同样,商朝的殖民者在盘龙城建造了一座小型郑州,商朝式的宫殿、富丽的葬礼、青铜礼器一应俱全,开通了从铜陵到商朝中心城区的通道。 然而,直到公元前1250年,商朝才真正繁荣起来。根据传说,1899年,北京最高学府国子监的主管官员王懿荣的亲戚得了疟疾,派人去买一剂中药龟甲[9]。这位生病的亲戚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当他看到仆人带回的龟甲上刻有一排符号时,他猜测这是中国古代的文字。他把龟甲送到王懿荣家,询问他的意见,王懿荣猜测,这些文字可追溯到商朝。 王懿荣买了更多龟甲,在译解这些符号上有了很大进展,但是进展还不够迅速。1900年夏天,义和团运动使人们对西方的愤怒爆发。皇太后支持这些人对西方的反抗,并派包括王懿荣在内的朝廷官员掌管民兵队伍。义和团团民包围了外国大使馆,但是两万外国军队——日本、俄国、英国、美国和法国——突袭了北京。王懿荣的家在这场灾难中被掠夺殆尽,他和他的夫人,还有长媳一同服毒跳井自尽。 王懿荣的刻有甲骨文的龟甲传到了他的一个老朋友手中。10年内,这位朋友被发配到中国荒凉的西部地区,忍辱负重,最后也病逝了,但是他在1903年成功出版了一本关于甲骨文的书。这在当时引起了一阵甲骨狂热。国内外的学者纷纷抢购龟甲,有一位学者出价每字3盎司白银,而那时北京的劳动者每天只能赚到1/6盎司的白银。坏消息是,这股热潮导致了非法挖掘,一些武装团伙在西红柿田里为了抢夺龟甲碎块而决一死战。然而,好消息是鼓舞人心的。王懿荣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些甲骨文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字,而且这些甲骨文还记录了中国到商朝为止的历代帝王,这些名字和公元前1世纪历史学家司马迁的记载不谋而合。 古董商试图将甲骨文的挖掘地保密,但是人们很快就知道它们来自安阳。1928年,国民政府在那里启动了首次官方考古挖掘。不幸的是,同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的挖掘一样,这次挖掘也遭遇了同样的问题。军阀和强盗在附近争斗,盗墓者用自制手枪向警察射击,日本军队逼近此地。1936年挖掘将要结束前一小时,考古学家发现了史上规模最大的甲骨文龟甲,共有17000片。考古学家又花了四天四夜将这些龟甲挖出土,他们知道这些龟甲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入土了。在接下来战乱的10年,他们的大多数发现都消失了,但是青铜器和甲骨文龟甲在1949年被运往台湾。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安阳的挖掘改变了中国早期的历史。 这几次挖掘表明,安阳是商朝最后一个都城,建于公元前1300年。安阳用城墙围起的居住地直到1997年才被发现,占地约3平方英里,但是像郑州一样,安阳的市郊使城区相形见绌。庙宇、墓地和铸铜间在周围10平方英里以内都可见到,整个面积相当于曼哈顿的1/3。一处在2004年被挖掘的铸造间占地10英亩,但是这个用来举办仪式的地方的中心处正在举行一项不同的活动:国王通过举行仪式祈求祖先保佑,这些仪式在甲骨文记录中十分重要。 挖掘出的甲骨文在武丁王(公元前1250~前1192年)统治时期就开始出现了,根据这些甲骨文含有的信息,我们可以将当时仪式的各个阶段拼凑在一起。国王会向祖先提出问题,在流经安阳的河流对岸,国王从华丽的坟墓中召唤祖先的灵魂。他将一根烧烫的木棒压在龟壳或骨头上,然后解释碎裂的声音的含义,专家就会在甲骨上记录下结果。 这些仪式使武丁王成为祖先首领,负责为最近死去的国王举办祭祀活动,将这些国王的灵魂召集在一起,让他们召集并招待各自的祖先,这些祖先——为了特别严肃的事情——会召集所有祖先的灵魂,直至所有人的共同祖先——至高神灵“帝”。不会说话的乌龟能让人们听到祖先的旨意,这种思想在6000年前的贾湖就存在了,我们在第二章讨论过。但是,商朝的君王使其规模更大,形式更佳。考古学家在安阳发现了2万多片甲骨,西方甲骨文研究泰斗古德炜(david keightley)计算,当时大约制造了200万~400万片,用去了10万只乌龟和牛。仪式还包括饮酒狂欢,可能是为了让君王和巫师进入状态,和神灵交流。 商朝的君主死后都会举行规模宏大的葬礼,下一任君主会传承这个传统。考古学家发现了八座皇家坟墓,从公元前1300~前1076年的每位君主都有一座,第九座帝辛的坟墓未建造完成,商朝在公元前1046年灭亡的时候,帝辛还在位。所有坟墓都被掠夺,但是墓地仍然规模宏大——每座坟墓挖出几千吨泥土,根据埃及的墓地规模标准来看,这是微不足道的,但真正令人震惊的是商朝葬礼的特色:暴力。 中国古代文学讲述过人们为社会上层人士“陪葬”,但是安阳的挖掘者在挖掘出这么多残酷的发现之前还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第1001号坟墓可能是武丁王的墓地,墓地里有200具尸体——竖井底部有9具尸体,每个坑穴放一具尸体和一条狗,还有一些被故意折断的青铜剑,在竖井周围的壁架上还有11具尸体,坟墓封土的斜面上还分散着73~136具尸体(很难从这些破碎的尸体残骸判断精确数量),坟墓表面附近还有80具尸体。坟墓周围大约共有5000个祭祀坑,每个祭祀坑里都有陪葬的人(大多数是男人,有些人因为苦役而伤了关节)和动物(从鸟类到大象)。这些被命运诅咒的人没有安详地死去。有些人被砍头,有些人被砍去四肢,有些人被腰斩,还有些人被绑得身体扭曲,这些人肯定都是被活埋的。 这些数字令人震惊。甲骨文记载了13052次仪式性凶杀,如果像古德炜说的那样,我们只发现了其中的5%~10%,那么受害人总共有25万人。平均算来,150年内,每天有4~5人死于非命。然而,事实上,他们被聚集到宏大的葬礼上。在这场贵族的狂欢会上,他们被刀劈,哭喊着死去,墓地的确是用鲜血建造成的。大约3000年后,墨西哥的阿兹特克国王为了向他们嗜血的神灵魁扎尔科亚特尔提供战俘的血,发动了战争。商朝的君王可能为了祖先,做了同样残忍的事,尤其是对羌族人,在甲骨文记载中,有7000多名羌族人被害。 武丁王和他的同僚像西方的伟大国王那样,在这个世界建造墓地,同时和另外一个世界的神灵交流。因为个人崇拜和战争,他们成了君王,葬礼使死去的君王变成下一任君王的祖先,这充满了军事象征意味。第1004号坟墓(可能是廪辛的墓地,廪辛死于公元前1160年左右)虽然被掠夺,但仍然有731支矛头、69把斧头和141只头盔。武丁王和帝的直接交流也往往是关于战争的。甲骨文记载:“甲辰卜,争贞:我伐马方,帝受我佑。” 第五章 东方的周朝、秦朝,西方的亚述帝国和罗马帝国 东方和西方并驾齐驱 图5-1可能是最单调的图表了。不像图4-2,在图5-1中,两条线并没有交叉、中断或汇合,而是保持平行将近1000年。
我在他的城门外建一座塔,我要把叛乱的首领都剥皮,用他们的皮来盖塔。把有些人关进塔内,把有些人钉在柱子上,把其余的处以火刑。
许多俘虏被处以火刑,许多俘虏苟且活着。但是一些人,我把他们的鼻子、耳朵和手指切掉,还有许多人我把他们的眼睛挖掉了。我把活着的人堆成一堆,人头再堆成一堆。把他们的头挂在市里各个地方的树干上。年轻人和姑娘处以火刑。活捉到20个人,我把他们在宫里剥皮了……其余的战俘我让他们在沙漠里渴死。在公元前9世纪,东西方文明核心的政治命运向着不同方向前进:周朝瓦解,亚述帝国在黑暗时代后复苏。但两者都经历了不断的战争、城市的发展、贸易的增长和新型但低端的统治策略的运用。在公元前8世纪,又出现了一些共同点:两者都发现了低端统治的局限性。 叛乱的诸侯 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凡事有利也有弊。在公元前800年左右,地球的轴线产生轻微摆动,造成北半球狂风肆虐。在欧亚大陆西部,冬季吹的主要是从大西洋来的“西风”,这意味着冬季降雨量上升。这对于地中海盆地的农民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在当地造成死亡最常见的原因一直是在炎热干燥天气中肆虐的肠道病毒,而且农民的主要问题是,如果冬季风不够大,就没有足够的雨水带来好收成。寒冷和雨水比疾病和饥饿要好得多。 但是对于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居民来说,新的气候很糟糕。当地造成死亡的原因主要是由寒冷和潮湿引起的呼吸道疾病,主要的农业问题是夏季生长季节过于短暂。由于公元前800~前500年间的气候变化,欧洲北部和西部人口减少,但地中海周围地区人口增加。 中国的冬季风主要来自西伯利亚,所以在公元前800年后,冬季风变得更强烈,天气变得干燥寒冷。这样的气候有利于长江黄河流域的农耕,所以该地区的人口上升,但是对于生活在黄河以北、人口增长但气候却日益干旱的高原居民来说,日子更为艰难了。 在整体的大变化中,当然也存在着局部差异,但主要结果和第四章中我们看到的气候变化结果一样。区域间的平衡被打破,迫使人们做出反应。据一位撰写古气候学教科书的专家说:“如果这样的气候变化发生在今天,将给社会、经济和政治带来灾难性后果。” 东西方土地面积差不多,且都面临人口增长的压力,导致了冲突和革新的出现。这两者对统治者都有利,更多的冲突意味着有更多机会帮助朋友并惩治敌人,更多革新意味着财富增长。推动两者发展的是人口增长,这意味着更多劳动者、士兵和收益。 那些掌握实权的君主确实能获益,但对于公元前8世纪采用低端统治策略的君主来说,要想获益有些困难。最大的赢家,即最有可能利用新机会的是低端统治君主所依赖的地方老大,即地方长官、地主和驻军指挥官。这对于君主来说是个坏消息。 在公元前770年,东西方的君主都丧失了对诸侯的控制。埃及在公元前945年差不多都统一了,但在公元前804年分裂成了3个王国,到公元前770年分裂成了12个独立的公国。在亚述,沙姆希阿达德五世经过争斗才在公元前823年继承王位,但是他丧失了对代理国王和领主的控制。有些天子甚至以自己的名义发动战争。亚述研究者将公元前783~公元前744年这段时间称为“间隔期”,在这段时间内,君主无足轻重,叛乱四起,领主肆意妄为。 对于地方贵族、小君主和小城邦,这是一个黄金时代。最有趣的例子是腓尼基,位于现今的黎巴嫩海岸。由于西方文明核心在公元前10世纪复苏,腓尼基因埃及和亚述间的贸易活动而繁荣。他们的财富引起了亚述人的注意,不过,到公元前850年,腓尼基人开始上缴保护费。一些历史学家认为这推动了腓尼基人冒险到地中海地区赚钱以谋求和平,其他人却认为,人口增长及地中海地区新市场的驱动更为重要。无论何种原因,到公元前800年,腓尼基人已开始航海远行,在塞浦路斯设立贸易点,甚至在克里特岛建立了小神社。到公元前750年,希腊诗人荷马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读者知道(但并不相信)“腓尼基人以船而闻名,为了营利,他们用船载来无数漂亮的东西”。 希腊人口增长最快。腓尼基的探险家和商人使饥饿的希腊人觉醒了。公元前800年,有人携带希腊陶器到意大利南部;公元前750年,希腊人和腓尼基人在地中海西部长期定居。双方都喜欢通过河流连接内陆市场的港口,但希腊人比腓尼基人多,他们以农民的身份定居,抢占了沿海最好的土地。 原住民有时也会抵制。有些人,如意大利埃特鲁斯坎和撒丁岛的部落,在殖民者到来前就已经有城镇和长途贸易了,现在他们建造城市和纪念碑,组织低端统治的国家,使农业密集化。他们根据希腊字母创造出了字母表(希腊人反过来又在公元前800~前750年间根据腓尼基语调整了希腊字母)。这些字母比以前拥有上百个符号的文字(每个符号代表一个辅音加元音音节)更容易学习和使用,比拥有几千个符号的埃及象形文字或中文(每个符号代表一个不同的字)都要简单。乐观估计,在公元前5世纪,10%的雅典男性能阅读简单的文章或写自己的名字,数目远远超过之前东西方的任何地区。 我们对欧洲公元前1000年城市、国家和贸易发展的了解,相比对之前四五千年中农业发展(在第二章讨论过)的了解要多得多。但是对于两者相关问题的争论却很相似。一些考古学家认为,在公元前第一个千年内,殖民化使城邦从地中海东部向西部延伸;有人反驳说,原住民为了抵抗殖民主义而改变了自己的社会。后者主要是年轻学者,指责前者在宣扬他们所谓的现代殖民体系的文明任务;而前者主要是老一代的学者,他们回应说,这些批评者意在扮演被压迫者的捍卫者,而不是真正想找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与以色列考古学家引起的公愤相比(据我所知,暂时还没有人需要保镖),上面的论战明显要温和许多,但也算是一场激烈的争论,足以吸引我。为了解开这个问题,2000~2006年的每个夏季我一直在西西里的一个叫蒙特帕里卓的发掘点工作。[2]这座原住民的古城在公元前650~前525年被厄力密亚人占领。它非常接近腓尼基和希腊的殖民地,从我们所在的山顶就能看到它,是一个检验到底是殖民化还是本地发展导致地中海西部崛起的理想地点。经过7年的研究,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两者兼而有之。 当然这与考古学家们对几千年前农业扩张得出的结论类似。在每种情况下,不论在核心或周边地区,社会发展水平都有所上升。商人和殖民者因受竞争对手排挤或是被机会吸引,离开核心地区;在周边地区,一些人积极效仿核心地区或形成自己的风格。结果更高的社会发展水平从核心地区向外扩散,覆盖早期的体系,并不断转化,因为周边地区的人们在转化过程中加入了自己的新方法,并发现了他们的后发优势。 蒙特帕里卓当地的一些新举措很重要。一方面,我们怀疑我们的发掘点被来自塞吉斯塔的厄力密亚人所破坏,他们在公元前6世纪时建立了自己的城邦。但是希腊殖民者的到来也很重要,因为塞吉斯塔国家的形成部分是因为要和希腊竞争土地,很大程度上受到希腊文化的影响。塞吉斯塔的贵族努力和希腊抗争,借鉴希腊的做法。事实上,他们在公元前5世纪30年代建的希腊式神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许多艺术史学家认为,他们当时一定雇用了设计雅典帕台农神庙的建筑师。塞吉斯塔人也把自己融入了希腊神话,声称(罗马人也同样)自己是埃涅阿斯的后人。到公元前5世纪,地中海西部的殖民城市,如迦太基(腓尼基人移居地)和锡拉库扎(希腊人移居地),已经能和旧的核心地区相媲美。伊特鲁里亚的社会发展也不甘落后。几十个民族,如厄力密亚人,也不落后。 西方核心地区国家的瓦解与周边地区扩张的进程与东方相似,都伴随着人口的增长。大约在公元前810年,周宣王失去对诸侯的控制。诸侯日益强盛,觉得没有必要再服从君主。周朝的都城陷入了派系斗争,西北方的犬戎长驱直入。宣王的儿子幽王在公元前781年即位,他试图结束这种困境,决定跟叛乱的诸侯和权倾朝野并与太子及太子生母勾结的大臣们一决雌雄。 在这一点上,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给我们提供了很多资料。公元前1世纪著名的历史学家司马迁讲述了一个离奇故事:周朝有个君王曾打开了一个装有龙涎的千年古盒,一只黑色虫子爬了出来。司马迁并没有讲为什么君王让几个宫女脱光衣服,并对怪物吼叫。虫子没有逃跑,而是钻入了其中一人体内。这个宫女生下一个像爬虫的女婴后将其遗弃。一对避难的夫妇将这女婴带到了叛乱的诸侯国褒国。 故事的关键点是:龙女长大后成了一个美女,叫褒姒。公元前780年,褒国人为了与幽王达成一项协议,把褒姒献给了幽王。幽王宠爱褒姒,次年,褒姒诞下一子。这就是为什么幽王想杀太子和他生母了。 之后国家太平,直到公元前777年幽王流亡的儿子回到叛乱的诸侯国,并与幽王的权臣勾结。众多诸侯和西北方的犬戎结盟。 幽王只顾博宠姬褒姒一笑(褒姒不爱笑,考虑到她的背景,这一点也不奇怪),只有一事行得通。周朝设立了烽火台,如果犬戎突袭,鼓声和烽火可以通知诸侯出兵救援。司马迁说:
幽王命人点燃烽火台并打鼓。烽火台只有在外族入侵时才能点燃,许多诸侯赶来。但他们抵达后,却发现根本没有入侵者,狼狈撤离。看到这个场景,褒姒就笑了。幽王大喜,于是命人又点了几次烽火台。三番五次,各个诸侯慢慢开始不听幽王的命令,不来勤王。幽王作茧自缚。当犬戎和申侯真的在公元前771年造反时,许多诸侯看到烽火却不愿再被戏弄,决定不发一兵一卒。叛军杀了幽王,烧毁都城,立其子为周平王。 这个故事很难当真,但许多历史学家认为它确实保留了部分真实情况。在公元前8世纪70年代,西方的埃及和亚述统治者陆续丧权,中国的君主制也因人口增长、地方权力复苏、派系斗争和外族入侵等内外压力结合而受到重挫。 在公元前771年叛乱的诸侯们也许只想证明自己的实力,立了一个傀儡国王,继续无视君主。他们决定把自己的青铜礼器埋在渭河河谷里(考古人员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已在此发掘出大量青铜器),等犬戎掠走宫中财宝退兵后再取回。但是他们想错了。犬戎没有退兵,诸侯立平王,把都城从镐京东迁至洛邑(位于黄河流域)。[3]原本的天子周室在丧失大片故土后已衰落,这一点很快就显现出来了。诸侯国中最强的郑侯开始挑战王权。在公元前719年,周王被迫将太子送到郑国当人质,在公元前707年,另一个诸侯故意用箭伤了周王。 到公元前700年,诸侯国(据一古书记载有148个)基本与周室脱离关系。为首的诸侯仍然打着周室的旗号行事,但实际上无视周室,相互争霸,私订盟约。在公元前667年,当时雄霸一时的齐桓公召集各诸侯会盟,承认他为盟主。次年齐桓公逼迫周王封他为伯侯,代表周室的利益。 北有戎狄,南有蛮族。齐桓公攘夷狄,创霸业。但这些战争的主要结果与腓尼基人和希腊人在地中海西部殖民的结果类似,都是造成外族入侵,并迅速扩张。 在公元前7世纪,北方的国家与戎狄通过联姻而结盟。齐、晋、秦与许多精通周朝文化的戎狄首领结盟,扩张势力。南蛮也建立了自己的国家楚国,后来在公元前7世纪与晋齐大战。到公元前7世纪50年代,楚国入盟。与西方的塞吉斯塔和自称是埃涅阿斯后代的罗马人不同的是,楚国的首领认为他们与中原的国家一样,是周朝的一个州。结合中原及南方特色的楚文化在公元前600年出现。 楚国实力大增,在公元前583年,晋国决定与其他蛮族结盟以对抗楚国。公元前506年,盟国之一吴国实力大增,打败楚国。到公元前482年,吴国称霸,与楚王一样,自称周室后代。另一个南方国家越国,此时也实力大增。越王勾践自称是大禹后代,卧薪尝胆,力图灭吴。在公元前473年,越国攻陷吴国,夫差上吊自杀,越国成为霸主。尽管政治体系瓦解,但东西方文明核心都急剧扩张。 西方的亚述帝国与东方的战国七雄 公元前750~前500年是历史的转折点。在公元前750年,西方社会发展指数与其在公元前1200年文明核心瓦解前相当,逼近24分;公元前500年,东方社会发展指数也达到24分。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气候发生变化,人口迁移,冲突不断升级,新国家成为文明核心,老国家开始瓦解。文明核心似乎完全有可能再次瓦解,但两个文明核心都进行自我调整,发展经济、政治和文化知识来应对它们所面临的挑战。这就是图5-1如此单调但又有趣的原因。 改革最先在亚述出现。公元前744年,新贵提格拉·帕拉萨三世在一场政变后登上王位。刚开始,他和先前几位篡位的君主没什么区别,但是在之后短短20年间他使亚述从一个破落低端的国家蜕变成了充满活力的高端国家。在此期间,与黑手党的合法化一样,他从一个“黑道老大”变成了伟大(但残忍)的国王。 他的秘诀是废黜天子。提格拉·帕拉萨建了一支常备军,由他支持,只听命于他一人,而不需要领主提供军队。他迫使战俘组成了他的私人军队,留存下来的文字资料没有记载他是怎样做到的。当他的军队取胜时,提格拉·帕拉萨直接把战利品赐给军队,而不再和领主分享。倚仗军队,他瓦解了贵族的势力,细分国家高等行政机构,并将俘虏的宦官安排在这些机构中。宦官有两个好处:他们不可能有后代来袭位,且通常被认为他们不可能会叛乱。最重要的是,提格拉·帕拉萨通过扩大官僚体系来统治国家,废黜天子并选用忠于他的行政官员。 面对高昂的开支,提格拉·帕拉萨调整了国家财政制度。他主张定期上缴贡金,基本上就是税收,而不是不时地掠夺外族。如果代理国王有异议,提格拉·帕拉萨就用亚述官员代替他。例如,以色列王比加在公元前735年与大马士革城和其他叙利亚城市一起发动抗税起义。提格拉·帕拉萨狠狠惩治了他们。他在公元前732年攻破了大马士革城,派官员驻守,并吞并了以色列北部肥沃的山谷。提格拉·帕拉萨不得人心,结果被暗杀,比加人立何细亚为亲亚述的国王。 直到提格拉·帕拉萨在公元前727年去世,亚述一直都国泰民安。何细亚认为新亚述体系将随着提格拉·帕拉萨的死而消亡,于是他就停止上缴贡金,但提格拉·帕拉萨设立的机构即使在最高层发生变动的情况下也可以继续下去。亚述的新国王撒缦以色在公元前722年攻陷以色列,杀了何细亚,派官员驻守,并将数以万计的以色列人驱逐出境。从公元前934~前612年,亚述强行让450万人迁徙。部分人口被充军,建城池,参与提高帝国生产力的项目,如筑坝、栽树、培育橄榄树、挖运河等。被驱逐的劳动力进入尼尼微和巴比伦后,两座城市的人口都增加到10万,它们吸收各地资源,规模空前。社会发展高涨,到公元前700年时,亚述成了史上最强大的国家。 历史是不是因为提格拉·帕拉萨在公元前8世纪阻止了国家瓦解而改变了发展轨迹?曾经有段时间历史学家会毫不犹豫地肯定这一点,但现在他们都不会把结果只归因于这位独特的伟人。他们这样做可能是正确的。伟大的提格拉·帕拉萨可能是很残酷,但绝不是唯一的。所有公元前8世纪晚期西方文明核心中的统治者都采用了中央集权化来应对他们的困境。在埃及,来自现今苏丹的努比亚人甚至在提格拉·帕拉萨夺取王位之前就已经统一了全国,并在之后的30年中进行改革。甚至到公元前8世纪10年代,犹大国王希西家也采用了同样的做法。 历史并非仅由一个天才改变,当时的情形更像是绝望的人们想尽办法生存下去,其中最好的方法是获胜。要么中央集权,要么灭亡,未能成功控制地方领主的统治者被那些成功的统治者击败。希西家担忧亚述,感到有必要壮大犹大王国;亚述的新国王森纳赫里布也担忧希西家,感到有必要阻止他。公元前701年,森纳赫里布侵略犹大王国,俘虏它的人民。他赦免了耶路撒冷,因为(据希伯来《圣经》)上帝的天使击退了亚述人,或是因为(据森纳赫里布传记)希西家同意上缴更多的贡金。 不管原因究竟如何,森纳赫里布的胜利给他带来了一个严酷的新现实:每次亚述获胜就产生了新敌人。当提格拉·帕拉萨在公元前8世纪30年代早期吞并叙利亚北部时,大马士革和以色列联合反对他;当亚述王撒缦以色在公元前722~前732年间征服大马士革和以色列时,犹大王国就成了前线;在公元前701年犹大王国灭亡后,埃及就面临威胁了,所以在公元前7世纪70年代,亚述占领了尼罗河流域。最后亚述人发现埃及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远了。10年后亚述人从埃及撤兵,前线都出现了问题。摧毁北方劲敌乌拉尔图后,他们就常受到高加索毁灭性的袭击;击溃南方劲敌巴比伦后,他们开始与东南方的伊勒姆作战;在公元前7世纪40年代战败伊勒姆后,居住在扎格罗斯山脉的米底人成了威胁,而且他们使巴比伦恢复了实力。 耶鲁大学历史学家保罗·肯尼迪(paul kennedy)在他的著作《大国的兴衰》(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中说:在过去的500年中,战争迫使欧洲国家过度扩张,削弱了它们的实力,导致最后垮掉。尽管达到了高端统治模式,拥有巨大的收入、专业化的军队和官僚体系,击败了所有对手,最终亚述帝国作为过度扩张的典范而难逃垮掉的厄运。到公元前630年,亚述全部撤兵。公元前612年,米底和巴比伦组成的盟军洗劫了尼尼微并分割了帝国。 亚述帝国的突然崩塌导致了第四章中的情况再次发生。军事动乱使以前处于外围的民族有机会成为文明核心。米底借鉴了亚述的机构和政策,巴比伦再次成为强国,埃及试图在黎凡特重建帝国。分割亚述领土的争斗也促进了它们的扩张。米底的中央集权使另一个外族,即伊朗西南部的波斯变得强大。在公元前550年,波斯诸侯居鲁士推翻了米底。米底的派系斗争为他铺平了道路。(米底国王先前曾逼迫一位将领吃他自己儿子的肉,之后他又愚蠢地把攻打居鲁士的军队派给了这位将领。该将领之后叛变,军队垮掉,居鲁士顺利接手。) 像先前的亚述国王一样,波斯统治者认为他们是由上帝委派的。他们的家族阿契美尼德代表着与黑暗和邪恶斗争的光与真理之神——阿胡拉·马兹达。他们相信其他民族的神灵看到他们的正义性后也希望他们获胜。因此,当居鲁士在公元前539年夺取巴比伦时,他(表面上真诚地)说这样做可以让那些被巴比伦腐败统治者压制的神灵得到释放。他随后把巴比伦人在公元前586年抓来做俘虏的犹太人送回了耶路撒冷,希伯来《圣经》的作者也对居鲁士的自命不凡有所证实。他们相信自己的神,认为居鲁士是“我的牧羊人……我的救世主……我抓住他的右手来征服其他国家”。 居鲁士率领他的军队到达了爱琴海和现在哈萨克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边远地区。他的儿子冈比西斯征服并统治埃及。接下来发生的事与司马迁讲的那个故事一样离奇,最后在公元前521年,他的远房亲戚大流士继承了宝座。据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说,冈比西斯做了一个梦,误以为他的兄弟司美尔迪斯想谋反,于是他派人暗杀了司美尔迪斯。有个牧师也叫司美尔迪斯,且和死去的司美尔迪斯长得一模一样。这个牧师假装是真正的司美尔迪斯,继承了王位。冈比西斯发现这件事后,尽管有些害怕,但还是骑马赶回王宫说出了真相(谋杀兄弟的事实),但因不小心刺伤了自己的大腿而去世。与此同时,假司美尔迪斯也因没有耳朵而被他的妻子识破(假司美尔迪斯在早期因受刑罚而被削了耳朵)。于是7名贵族杀了假司美尔迪斯,并开始争夺王位:每人带着马到指定地点,谁的马在太阳升起时先叫,谁就成为国王。最后大流士赢了(事实上他作弊了)。 值得一提的是,事实证明这是选国王的好方法。[4]大流士很快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成为新一代的提格拉·帕拉萨。他向全国3000万人征税,将收入最大化。据希罗多德记载:“波斯人称大流士是一个商人……他尽可能谋利。” 大流士来到了社会发展已复苏的地中海沿岸。到公元前500年时,商人不再为宫殿和庙宇服务,而为自己谋利,促进了经济发展。商人将海运成本降低,通过船运输奢侈品及食品等大宗货物来谋利。大约在公元前600年,安纳托利亚西部的吕底亚人开始铸币。到大流士统治时,铸币技术已被广泛应用,进一步加快了商业发展。生活水平提高,到公元前400年,平均每个希腊人要比他们三个世纪前的先辈多消费25%~50%。房屋更大,饮食更多样,人们更长寿。 大流士通过雇用腓尼基人成立波斯第一支舰队,开凿苏伊士运河连接地中海和红海,并控制希腊城市来介入地中海繁荣的经济。据希罗多德记载,他派间谍监视意大利,甚至考虑过攻打迦太基。 大流士死于公元前486年,这时西方社会发展指数已比公元前1200年的24分整整高出了10%。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灌溉农业产量已稳步增加;巴比伦大约有15万居民(据希罗多德说,这个城市如此之大,以至于居鲁士占领它的消息花了几天才传到每家每户);波斯军队规模庞大,甚至把整条河都喝干了(这也是希罗多德说的);多达1/10的雅典人会写自己的名字。 东方社会发展指数也达到了24分。从公元前8世纪以来,东方国家与西方一样也进行了重组并实行中央集权化。公元前771年周王朝的瓦解让诸侯们喜忧参半。没有周王朝,他们可以肆意征战。诸侯们原本听命于周王,不过他们发现周王依赖他们的军队,而且自己的权臣也开始变得难以驾驭。解决办法是废黜贵族,引进外族人,像提格拉·帕拉萨那样用囚犯组建军队。与周朝毗邻的大国(晋、齐、楚、秦)在公元前7世纪就开始这么做,并逐渐变得强大起来。 相比黄河流域的其他国家,楚国受到周室的管制较少。早在公元前690年,楚国就创建了新直辖区,行政长官直接向楚王汇报。其他国家争相效仿。在公元前7世纪60年代,晋献公采用了更激烈的策略,屠杀国内名门望族的首领,并提拔顺从他的臣子。其他国家也争相效仿。在公元前594年,鲁宣王采用了新策略:让农民对自己耕作的土地拥有所有权,不用再服劳役,但是前提是他们需要服兵役或缴税。不用多说,其他国家当然也群起仿效。 这些采用新统治策略的君主与西方国家的君主一样,创建更大规模的军队,面对更强劲的对手,并从经济发展中获利。农民拥有自己的土地后更愿意努力耕作,提高农作物产量,并发明了牛拉犁。铁制农具得到了广泛使用。到公元前5世纪,铁匠们学会使用风箱,将铁矿石加热到熔点2800华氏度后再铸造。[5]吴国的铁匠甚至能控制铁中的碳含量,造出真正的钢铁。 城市蓬勃发展(到公元前500年鲁国临淄的居民人数可能已达到5万)。和西方一样,需求促进商业发展。在公元前625年,鲁国的一位大臣为了促进贸易,取消了边境检查站。水上贸易兴旺,晋国及位于洛邑的周室推行铜币(但与西方无关)。与西方相似的另一点是,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时,不平等也在加剧。税收增加,从公元前6世纪初的10%上升到了100年后的20%。诸侯在宫殿里建冰室,而农民却陷入贫困状态。 在西方,经济在公元前6世纪迅速扩张,且国王已重掌权力,但在东方,经济的发展却加剧了君主的烦恼,因为取代诸侯的往往是权倾朝野的卿大夫。卿大夫往往能比他们的君主更好地享受经济发展的成果,最后常常成了竞争对手。在公元前562年,鲁国三桓三分公室,建立三军,各领一军。公元前537年,鲁国由三桓中的季孙氏专权。晋国的卿大夫韩、赵、魏发动内战,持续了50年,最终在公元前453年三家分晋地。 但在这个时候,君主(及那些篡位的卿大夫)找到了解决办法。如果卿大夫和他们取代的诸侯一样成问题,为什么不从其他国家招募臣子呢?这些臣子被称为“士”,常翻译成gentleman(君子),因缺乏政治关系而不可能权倾朝野。其中许多士出身卑微,这就是他们选择仕途的原因。士这群人的出现及壮大证明了中央集权化和知识的传播。数以千计的士穿梭于各国间,担任一些卑微的职位。 只有少数幸运的士得到了君主的重视,并加官晋爵。有趣的是,与西方不同,这些士而不是他们效忠的君主成了当时文学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他们在这些作品中扮演以德服人、辅弼君主的良臣。《左传》写于公元前300年左右,记述了春秋时期的具体史实,都是关于这些士的。我最喜欢的是赵盾,晋灵公的权臣。《左传》描写道,晋灵公不行君道,他在高台上用弩射行人,观看他们躲避弩箭的样子。[6]一次因为熊掌没炖烂,就把厨师杀掉,把尸体装到筐子里让宫女拿去扔掉。 赵盾多次劝谏,使晋灵公生厌,晋灵公便派去刺杀赵盾。一大早就去了赵盾家,只见赵盾早就穿戴好上朝的礼服,忙于政事。不愿杀害这样一位忠臣,也不愿违背国君的命令,最后他选择了唯一的出路,一头撞死在树上。 晋灵公再次刺杀赵盾。灵公设下埋伏,结果赵盾手下一拳打死了袭击他的狗,且灵公的一名武士是赵盾多年前救助的饿汉,通过两人的协助,赵盾最终得以脱险。最后,与《左传》中其他故事一样,晋灵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赵盾也常被指责没有对此事进行阻止。 在公元前5世纪,其他(表现较好的)君主取得了成功,新型的建筑风格展示了他们国力的日益强盛。周天子将宫殿建在三四英尺高的平台上,但后来的诸侯将建筑向垂直方向发展,达到用文字可以形容的最高高度。据说,有一座楚国的宫殿坐落在500英尺高的平台上,高到甚至可以碰到云端。另一座在中国北部的宫殿叫作“空中平台”。统治者对他们的宫殿严密设防,如同害怕敌国一样害怕自己的国民。 到公元前450年,东方的统治者像西方的一样征税建军,并通过不会因君主的死亡而瓦解的国家机构来处理这些复杂的事务,使国家走向了高端统治型。经济繁荣,社会发展指数超过了24分。在西方,文明核心扩张,波斯帝国统一了其大部分地区;在东方,类似的过程也在进行之中。在公元前771年周朝灭亡后出现了148个国家,但到公元前450年,只剩下了14个,其中4个(晋、齐、楚、秦)占主导地位。 在第四章中,我提到冯·丹尼肯的外星人预测说,大约在公元前1250年时东西方文明核心会继续扩张,两个地方都将会出现一个大帝国。如果大约在公元前450年时他们再回来,可能他们会觉得预言属实。毕竟预言的内容没有错,只是时间错了。 思想经典:从孔子、墨子和庄子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 外星人也可能会很有兴趣地发现,地球人曾持有的人能与上天交流的观念正在消失。几千年来,君主像天神一样,用祭祀来维持道德秩序,以此将卑微的平民与统治者联系起来,通过在通灵塔上献祭或在坟场屠杀战俘来与上天取得联系。但现在,原来神圣的君主将自己的角色变成了行政首长,他们的统治“魔法”消失了。“要么让我早点死,要么让我生得晚点,”7世纪希腊诗人赫西奥德抱怨说,“因为现正处于铁器时代……正义之神和愤怒之神身着可爱的白色长袍,离开了凡间。他们遗弃人类,加入了奥林匹斯山永生的众神,把苦痛留给凡人,这样就没有援助来对抗邪恶了。” 但这只是一种看法而已。从爱琴海海岸到黄河流域,其他思想家开始对世界运行的方式提出了新观点。他们之所以从边缘地区谈起,从社会角度看,是因为他们大多处于社会底层;从地理角度看,是因为他们大多来自文化核心边缘的小国。[7]他们(可能)说,不要绝望,我们不需要神圣的国王统治这个已被玷污的世界。救赎要靠我们自己,而不在腐败、暴力的统治者手中。 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斯(karl jaspers)在“二战”结束时试图搞清当时的道德危机。他将公元前500年左右的几个世纪称为“轴心时代”,意味着历史围绕这个轴心旋转。雅斯贝斯称在轴心时代,“据我们今天所知,人类才形成”。轴心时代的著作——东方的儒家和道家文献,南亚的佛教和耆那教经书,西方的希腊哲学和希伯来《圣经》(及衍生出的《新约》和《古兰经》)——成了定义生活意义的经典及永恒杰作。 对于那些本身没有或者很少留下书面作品的人来说,佛陀与苏格拉底是非常成功的。他们的传人(有时并不是嫡系)记录、润色或完全编造他们的言语。通常没有人真正知道创始人当时是怎么想的,因此,他们的继承人激烈争斗,举行议会,把对手逐出教门,驱逐到外面黑暗的世界。现代哲学最大的成功在于揭示了:继承人在分裂、对抗、咒骂和迫害彼此的同时又多次写或改写了他们神圣的书籍,结果使文本几乎不可能保持原意。 轴心时代的著作各种各样。有些是晦涩的格言集,有些是诙谐的对话,还有很多诗歌、历史故事或论证法,有些文本则结合了所有这些类型。经典著作一致认为,他们的最终主体,一个超越堕落世界的超然境界,是难以用言语描述的。佛陀说,涅,字面意思是“吹灭”,一种像熄灭蜡烛一样将这个世界的激情熄灭的心境,难以用言语描述,甚至连尝试也是不适当的。对于孔子,仁(常译为“人性”)也难以用语言描述。“我越仰望它,它就越高;我越了解它,它变得越难;我看到它在我前面,突然又在我背后……谈论它时,有谁能一点都不犹豫?”同样,苏格拉底放弃了给美下定义,他说:“我理解不了,如果我去尝试只会让我出洋相。”他只能用寓言来表达:美像火焰,投射出我们误以为是现实的影子。同样,耶稣也只是间接提到天国,他也喜用寓言。 最难定义的是道,道家的理解如下: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此两者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经典著作一致认同的第二件事是如何实现超越。儒家、佛教、基督教等的教义远比保险杠上贴的标语来得重要。但当我在最喜欢的咖啡馆写这一章时,外面有辆车上贴着一条标语,很好地做了总结:“同情是革命。”遵循道德准则,放下欲望,对待别人像你希望别人对待你那样,这样你将改变这个世界。所有的经典都敦促我们要容忍,并提供提高自身修养的一些方法。佛陀用冥想;苏格拉底青睐对话;犹太教祭司呼吁学习;[8]孔子也提倡学习,并注重礼乐。在每种文化传统中,有些人倾向于神秘主义,而另一些人更务实、通俗。 这个过程总是一个自我塑造、内部调整的过程,不依赖于神圣的国王,甚至神。事实上,超自然的力量与轴心思想偏离。孔子与佛陀拒绝谈论神灵;苏格拉底尽管自称虔诚,但最终因信奉雅典的神而被指责;犹太教祭司警告犹太教徒,上帝神圣而不容称呼或过多赞美。 在轴心思想中,君主面对的情况甚至比神还要糟。道家和佛陀对君主主要采取不置可否的态度,而孔子、苏格拉底和耶稣公开指责道德缺失的统治者。轴心评论困扰着善人和伟人,新出现的关于出身、财富、性别、种族和社会阶级的问题明显是反传统文化。 在指出东方、西方和南亚经典中的相似点时,我不会去掩饰它们之间的差异。没有人会把三藏(“三篮”)佛经误以为是柏拉图的《理想国》或孔子的《论语》,但也不会有人把孔子的《论语》误以为是与之相媲美的其他中国经典,如道家的《庄子》或法家的《商君书》。在公元前500~前300年,中国传统文化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盛世,我想花一点时间来看看这一区域出现的多种思想流派。 孔子把公元前11世纪的周公作为美德的榜样,把重建周朝礼制,恢复当时的美德作为目标。孔子称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但考古发现其实孔子对遥远的周公时代所知甚少。并不是周公,而是后来在公元前850年左后发生的大规模的“礼制改革”使周朝恢复了等级森严的礼制。后来,在公元前600年左右,霸主们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用大量财宝陪葬,礼制再次发生变化。 孔子是士,受过教育,但不是特别富有。他可能会反对第二个变化,将公元前850~前600年间的礼制理想化,并将其追溯到周公时代。孔子强调“克己复礼为仁”。这意味着重生者而非祖先,重真诚敬畏而非炫耀伪善,重美德而非出身,用简单的礼器正确行礼,遵循先例。孔子坚持认为如果他能说服一个统治者实行仁爱,大家都会模仿他,世界就会和平。 公元前5世纪的思想家墨子却完全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孔子误解了仁爱。他提倡行善,而不是人为善;是对每个人行善,而不只是家人。墨子拒绝礼乐和周公。他说,即使民不聊生,儒家却还“像乞丐一样,像田鼠偷藏食物,像公羊那样贪婪地看着,像阉猪一样跃起”。墨子身穿粗布衣服,席地而卧,吃稀饭,过穷苦的生活。他倡导兼爱,即“兼相爱,交相利”。他提倡“视人国若其国,视人家若其家,爱人若爱其身”。他认为“灾难、侵占、不满和憎恨产生的原因就在于人们不能兼爱”。墨子用外交来避免战争,四处奔波直到把鞋磨破。他甚至派了180个年轻的追随者誓死捍卫一个受到不义侵略的国家。 通常被归为道家的思想家对墨子和孔子的观点都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天道无为”:夜晚到白天,喜悦到悲伤,生到死,没有什么是固定的,难以定义。人吃牛肉,鹿吃草,蜈蚣吃蛇,猫头鹰吃老鼠。谁能说哪个最好?道家指出:儒家认为是正确的,墨子的追随者却认为是错的,但实际上一切都是相互连接的。没有人知道天道通向何方。我们必须达到天人合一,但切不可操之过急。 道家思想代表人物之一庄子讲述了另一位道家代表人物列子的故事。列子多年求道后,觉得还是没学到东西,就回家了。
(庄子说)三年不出家门。替妻子做饭,像侍候人一样喂猪。对任何事物都不分亲疏远近,去除雕琢,返璞归真,损弃心智,独以形体存在。在纷纭的大千世界中,保持真朴,以此终生。庄子认为列子故事让孔子与墨子的实践主义看起来既荒谬又危险。庄子设想有人对孔子说:“你忍受不了这一代人的痛苦,于是你离开,却给今后世世代代造成了困扰。你是打算造成这个悲剧呢?还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错的不一定有害,有效的也可能不对。”相比之下,庄子称墨子“真正是天下最好的人”,但却把生活的乐趣都抛弃了。“墨子信徒穿毛皮粗布,穿草鞋,日夜不停地工作,以刻苦自励为最高理想。”墨子主张“人生时应勤苦,死时要薄葬”,但“即使墨子自己能忍受”,庄子问:“怎么使天下众人也这样生活呢?” 墨子反对孔子,庄子反对孔子和墨子,而所谓的法家反对他们全部。法家反对轴心思想,比马基雅维利更不择手段。法家认为,仁、兼爱和道都没有抓住重点。试图超越现实是愚蠢的:神圣的君主只能屈服于那些能有效管理国家的人才,民众也应该采用这个体系。商鞅是公元前4世纪秦国的丞相,法家的指引之光,他的奋斗目标并不是人道,而是“使国家富裕,兵力增强”。商鞅说:“敢于做敌人所不齿的事,则可得利。”不用为善也不用行善,因为“用强权统治的国家往往更有秩序也更强大”。不用把时间浪费在礼制、实践论或宿命论上,而要将法律和酷刑(斩首、活埋、苦力)结合起来统治国家,并将法制强加于人民。法家认为法律就像木匠的矩尺一样,可以将杂乱的原料变得符合规则。 中国的轴心思想范围涉及神秘主义和独裁主义,并不断地发展。例如,公元前3世纪的学者荀子将儒家、墨家和道家思想结合起来,并与法家相对抗。许多法家弟子支持墨子的工作伦理与道家的包容万物。几个世纪以来,各种思想相结合,之后又经历千变万化的复杂重组。 南亚和西方的轴心思想也大致相同。我不会再详细谈论这些文化思想,但只要稍稍看一下希腊这块小土地上发生的事,我们就能想象出当时思想的大锅沸腾的样子。在公元前1200年,希腊神圣的王权可能比之前的西南亚古国都要孱弱,于是到公元前700年,希腊人决定反抗这种王权。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们比其他轴心时代的民族更加直接地面对了这个问题:在缺乏统治者的情况下,一个美好的社会该是怎样的? 希腊人的其中一个对策是通过集体政治来解决问题。既然没人能拥有超然的智慧,一些希腊人问,为什么不集中每个人有限的知识来创建一个(男性的)民主社会呢?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想法,甚至墨子也没有想到这一点,长期以来理论家普遍认为男性民主的发明标志着西方与其他地区的决裂。 关于这一点,读者可能会有质疑。14000年来,在希腊人开始实行民主前,西方社会发展指数就一直比东方高。在公元前5~前4世纪,即希腊民主的黄金时代,西方的领先地位也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有到公元前1世纪时,罗马帝国采用民主政策,才使西方的领先地位急剧上升。希腊决裂论(将在第六章到第九章细谈)面对的更大的问题是2000年后民主在西方完全消失,这一点就是古希腊民主与美法两国革命的区别。19世纪的激进主义者发现古雅典为关于现代民主国家如何运作的辩论提供了一个有用的反方观点,但是我们需要选择性地阅读大量历史资料才能看出从古希腊到美国开国之父的民主自由精神的延续。(顺便说一句,这些开国之父利用“民主”一词来代表权利滥用,与暴民统治只差一步。) 不管怎样,希腊对轴心思想的贡献并不在于这些民主派,而在于苏格拉底引导的对民主的批评。他认为,希腊并不需要民主,民主只会加强那些靠外表作判断的人的无知;希腊需要的是像他一样的人,知道自己对善的本质这一关键点一无所知。只有这样的人通过哲学辩论磨炼出理性后才可能理解善(是否任何人都可以,苏格拉底也不确定)。 柏拉图,苏格拉底的追随者之一,将苏格拉底的美好社会模式分成了两个版本:对儒家来说足够理想的《理想国》以及足够让商鞅称心的《律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的学生之一)的思想也涵盖了类似的范围,从人道主义的《伦理学》到逻辑分析的《政治学》。关于相对主义,公元前5世纪的一些诡辩家可以和东方的道家相媲美。就如在神秘主义方面,有远见的帕尔米尼底斯能和恩培多克勒相当。作为普通人来看,普罗泰戈拉的成就和墨子相当。 在介绍这本书时,我谈到了另一个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理论,该理论认为今天西方之所以能取得统治地位,不是因为古希腊人发明了民主本身,而是因为他们创造了唯一合理的动态文化,而古代中国却采取了蒙昧主义和保守主义。[9]我认为这种理论也是错的。这个理论将东方、西方及南亚的思想夸张化了,并忽略了其内部的多样化。东方思想可以像西方思想那样理性、自由及愤世嫉俗,西方思想也可以像东方的那样神秘、专制、相对和模糊。轴心思想的真正统一是多样化的统一。东方、西方及南亚思想的差异,观念、论点及冲突的范围都很相似。在轴心时代,思想家们不论是身在黄河流域、恒河平原抑或地中海东部城市,都为辩论开辟出了新疆域。 与过去真正的决裂是由于这片知识疆域作为一个整体的形成,而不是其中任何一部分(如古希腊哲学)的形成。没有人在公元前1300年西方社会发展指数首次达到24分时提出轴心论。公元前1364~前1347年,埃及法老阿肯纳顿是最理想的候选人,他推翻了传统的多神信仰,确立了三位一体的统治模式,即他、他的妻子奈费尔提蒂及太阳神阿顿。阿肯纳顿敬拜阿顿神,为之谱写赞歌并建了一座满是神庙的新城,促进了怪异的艺术风格的形成。 100年来,埃及历史学者一直在争论阿肯纳顿的所作所为。有人认为他是试图创造一神教,一个和弗洛伊德相当的著名学者认为,当希伯来人还在埃及的时候,摩西剽窃了阿肯纳顿的想法。当然,阿肯纳顿“为阿顿神谱写的赞歌”与希伯来《圣经》中《诗篇》第104篇“给造物者上帝的赞歌”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然而阿肯纳顿的宗教革命并不属于轴心思想。它并不包括个人的超然性,事实上,阿肯纳顿禁止平民膜拜阿顿神,这使法老作为凡间和神界桥梁的角色更加突出。 对阿顿神的崇拜只能证明在君主依靠神灵而稳坐宝座的社会里要做出思想方面的重大改变有多困难。他的新宗教并没有赢得大众支持,他一死,以前的多神信仰就又回来了。阿肯纳顿的庙宇被毁坏,直到1891年考古学家发掘出了他的城市,那次被遗忘的变革才重新为人所知。 那么,是不是由于轴心思想的影响使得图5-1如此单调?是不是因为在公元前第一个千年,由于孔子、苏格拉底和佛陀引导人类跨越了智慧的障碍,社会发展指数才达到了24分?是不是因为在之前1000年中没有出现这样的天才,所以当时的社会发展受到了阻碍? 可能不是这样的。首先,这个说法与年代图表不符。在公元前8世纪,西方的亚述达到了高端统治,使当时的社会发展指数超过了24分,但是苏格拉底时代在3个世纪后才出现,在此之前西方思想中基本上没有明显属于轴心思想的内容。东方也是同样的情况,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秦、楚、齐和晋国的社会发展指数达到了24分,当时也正好是孔子最活跃的时期。但东方轴心思想的主要浪潮是在随后的公元前4~前3世纪才到来。如果南亚人把佛陀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晚期是正确的,那高端统治应该在轴心思想之前就已经形成了。 其次,这个说法与地理也不符合。最重要的轴心思想家来自小的边缘国家,如希腊、以色列、佛陀的故国萨迦或孔子的故国鲁,而且很难看出,在一个政治落后的强国中,政治上的超越性突破是如何影响社会发展的。 最后,这与逻辑也不符。轴心思想是对高端统治的回应,往往和伟大的君王及他们官僚的权力相冲突,最多也是对其保持中立态度。我怀疑,轴心思想对提高社会发展的真正贡献是在后来的公元前第一个千年中,所有的大国都利用这一思想为它们服务。在东方,汉朝将儒学改造成了官方意识形态,指引官僚忠于职守。在印度,伟大的阿育王显然是真的被自己的暴力血腥吓到了,在公元前257年左右皈依佛教,但他仍旧不愿放弃战争。而在西方,罗马人先是改变希腊哲学的原有立场,然后再将基督教变成他们的国家支柱。 轴心思想最理性的部分就是其促进了法律、数学、科学、历史学、逻辑学和修辞学的发展,这些都使人们了解更多关于他们所处世界的信息。但图5-1背后真正的动力和冰河时期结束后的情况是一样的。在建造更强的国家、到更远的地方做生意,并在更大的城市定居的过程中,懒惰、贪婪及恐惧的人们发现了更容易、更有利可图、更安全的做事方法。在之后五章中会多次提及一种模式,正是按照这种模式,新时代相应的文化随着社会的发展出现了。当高端统治的国家出现,人们对世界也不再抱有幻想,轴心思想也就相应出现了。 秦国和罗马帝国成功的秘诀 如果要进一步证明轴心思想是国家重组的后果而不是原因,我们只需要看看秦国,一个位于东方文明核心西部边缘的强国。《战国策》是一本有关外交策略的著作,作者不详,书中描述说:“秦国与戎狄习俗相同,有虎狼一样的心肠,贪暴好利,不守信用,不知道礼仪德行。”尽管秦国与儒家的主张全然相反,但它在公元前3世纪从东方文明核心的边缘一直扩张到了整个文明核心地区。 在欧亚大陆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来自西方文明核心边缘,且常被比作狼的罗马人摧毁了文明核心,奴役了把他们称为蛮族的哲学家。在公元前167年,希腊人波里比阿被送往罗马做人质,他写了40卷的《通史》(universal history)来向他的同胞解释这一切。他问:“谁这么狭隘或懒惰以至于不想知道……在不到53年的时间内(公元前220~前167年)罗马人是如何史无前例地统治了几乎整个已知世界?”[10] 秦国和罗马有许多共同点。两者都把在旧核心区域实行的新组织方法和在烽火前线磨炼出的军事手段结合了起来,是两个后发优势的典型,两者都屠杀、奴役并驱逐对手,且两者都促使社会发展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秦国和罗马还是我们称之为暴力悖论的典型: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当血河干涸,他们的帝国让人民变得更加富裕。 秦国和罗马成功的秘诀很简单——只是数字而已。两者走了不同的路线,但它们都比对手更善于招募士兵、军事武装以及休养生息。 几个世纪以来,秦国一直是东方战国六雄中最弱的。[11]后来,它开始走向高端统治,在公元前408年实行土地税。无情的战争迫使其他国家向国民征兵征税,并用法家的手段来进行处罚。统治者们千方百计增加收入,高效的治国策略迅速流传,因为不效仿的话就会被消灭。公元前430年左右,魏国开始聚集劳动力挖灌溉渠以提高农业产量,其他国家,(最终)包括秦国,纷纷效仿。赵国与魏国修建长城以保护水田,其他国家也效仿。 在公元前4世纪,秦国国力追上了其他国家。在40年代,商鞅说服秦国国君实行管制和惩罚,将秦国变成了噩梦般的国度,他自己也因此而扬名:
(商鞅)命令居民以5家为“伍”、10家为“什”,将什、伍作为基层行政单位,责令互相监督。不告奸者腰斩,告发奸人的与斩敌同赏……这并不是独裁主义幻想,从秦国司法官员陵墓中发掘出的竹简表明,秦国向所有野蛮人强制实行律法。 值得慰藉的是,商鞅作法自毙,最后车裂而死。当时,采用高端统治及法制政策的秦国取得了大胜,东方文明核心成了一个武装阵营。在公元前500年,3万人的军队已经算大规模了,但到公元前250年,10万大军也算正常,20万大军也没什么特别的,真正强大的军队规模还要再翻一倍。人员伤亡数相应也变得巨大。据史书记载,在公元前364年,秦军灭了魏国6万大军。这些数字可能被夸大了,但想到秦国士兵以头颅数领赏(字面上是这么说的,事实上,他们以上缴敌人的耳朵封赏),所以也不会太离谱。 毫无约束的军队引起了恐慌,在公元前361年,超级大国定期召开会议商讨它们之间的分歧。被称为“说客”的雇佣外交官在公元前4世纪50年代出现。一个人可能穿梭于几个大国间,并同时担任这些国家的重臣,和亨利·基辛格一样编织着阴谋的大网。 温斯顿·丘吉尔说过,“争吵不休总好过争战不休”,但在公元前4世纪蛮力还是击败了谈判。问题在于秦国。秦国以绵延的群山做掩护,难以攻克,并利用核心地区边缘的地理位置,吸纳来自西方的无国家社群,使其军队不断向核心地区逼近。《战国策》称“秦国是‘天下万物’的死敌”,它想“吞下整个世界”。 其他国家意识到它们需要联合起来对付秦国,但是四个世纪的战争让它们互不信任,相互背叛。公元前353~前322年,魏国建立联盟,但是盟国打了几场胜仗后,因害怕魏国实力比它们强,于是开始攻打魏国。魏国像是被抛弃的情人或领导人,转而投奔秦国。公元前310~前284年,齐国建立了新联盟,结果重蹈魏国的覆辙。之后赵国接过了盟主的衣钵。在公元前269年,赵国战胜秦国。希望在每个人心中萌动,但这个希望太小、太晚了。秦王嬴政发现了一个可怕的新战略:只要杀很多人,其他国家就不可能重建军队。秦国发明了敌尸清点计数。 接下来的30年里,秦国将领杀了约100万的敌军。关于这段时期的史书充斥着屠杀的凄惨,但在公元前234年秦国斩首10万赵人后,屠杀停止了。之后,秦国就没了劲敌,其他国家选择投降,放弃杀戮。 秦国的残敌走投无路,打算谋杀秦王。在公元前227年,一名刺客绕过秦王的护卫,抓住秦王的手臂,把涂有毒药的匕首刺向秦王,可惜没能刺中,只割断了秦王的袖子。秦王用柱子做掩护,趁机从剑鞘中拔出长剑,把刺客刺死了。 齐国,最后一个独立的国家,在公元前221年也被消灭了。秦王嬴政自称“始皇帝”。他规定:“我是一世皇帝,我死后皇位传给子孙时,后继者沿称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以至万世。”对此没人敢反对。 罗马建立帝国的过程与秦国不同。公元前521年,大流士登上王位时,波斯已经统一了当时西方文明核心的大部分地区。大流士想瓜分地中海地区财富的欲望掀起了反抗的浪潮,最终摧毁了整个波斯帝国。当时的希腊和意大利城邦已经很发达,能充分利用能源和信息技术,但组织和军事能力不强。所以大流士将它们一一攻破后,用武力威逼它们屈服,但正是武力威逼使这些城邦结合起来,并促使它们提高了组织和军事能力。 因此,当大流士的儿子薛西斯在公元前480年率领大军攻打希腊时,雅典和斯巴达放下分歧,一致抵抗。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和电影《300勇士》不同)记载了这次使雅典成为联盟之首的大捷战。和东方国家结盟对抗秦国那样,雅典对斯巴达的威胁超过了波斯,于是可怕的雅典——斯巴达大战,即伯罗奔尼撒战争,在公元前431年爆发(修昔底德记载,但迄今未拍成电影)。公元前404年,受到重创且饥饿难耐的雅典人被迫投降,撤除海军,拆毁从雅典城到出海口的工事,此时西西里和迦太基也卷入了战争;战争也使部分地中海地区,尤其是马其顿,成了希腊经济腹地。 马其顿可以说是个古老的香蕉共和国,资源(尤其是木材和银)丰富但混乱。50年来一直受希腊城邦的摆布,其政治就像是充斥着通奸、乱伦和谋杀的肥皂剧,但在公元前359年,腓力二世得到王位,成了马其顿的提格拉·帕拉萨。腓力二世并不需要社会科学家来解释什么是后发优势:他本能地理解并借鉴希腊人的制度来统治其领土辽阔、资源丰富但动荡混乱的王国。他挖掘银矿,任用雇佣军,并与不可一世的贵族合作,无视希腊城邦。如果没有在公元前336年被神秘刺杀,他一定也会无视波斯。传言说,腓力二世喝醉后,因儿女恩怨而轮奸同性,之后便丧命了。值得一提的是,腓力二世的儿子亚历山大在短短4年内(公元前334~前330年)就完成了腓力二世的计划:征服波斯帝国,焚毁波利斯城,东征至印度边界。直到他的军队拒绝继续远征,他才停止扩张。 亚历山大生于幻想破灭的新时代(亚里士多德曾是他的导师之一),没有意识到做一个神圣的国王有多困难。[12]虔诚的波斯人认为他们的国王是与黑暗永恒斗争的阿胡拉玛兹达神在人间的代表,因此亚历山大肯定是邪恶的代表。毫无疑问,这个形象问题就是亚历山大努力让波斯人相信他神圣的背后原因(第四章中提过)。也许,假以时日他会成功,但他越是想让波斯人相信他神圣,希腊人和马其顿人就越觉得他疯狂。但是时间短暂,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突然死亡——很可能是中毒而死,几位将领互相混战,分割帝国,建立三大王国(也向神权靠拢)。 要是和秦国一样的话,其中一个王国应该会征服其他王国,但亚历山大的继任者和这位伟大的国王一样只是昙花一现。在公元前4世纪,马其顿与希腊开战,借鉴希腊制度并打败希腊,之后又征服了波斯帝国,但在公元前2世纪罗马几乎将其全部吞并。 罗马是通过将殖民与发展边缘地区结合起来进行扩张的典型例子。自公元前8世纪以来,罗马就深受希腊影响,在与邻国的战争中逐渐变得强盛,建立了高低端相结合的组织模式。最重大的决定由贵族参议院做出,议会以农民为主,通过投票决定和平与战争的问题。和秦国一样,罗马处于由低端向高端统治模式发展的晚期。罗马从公元前406年开始发放军饷,可能也在同时开始征税。几个世纪以来,罗马帝国的收入大多靠掠夺而来,与战败的敌国达成协议,向其征兵而非征税。 虽然罗马人和希腊人一样反对神圣的王权,但他们很清楚征服与神权的联系。凯旋的将领驾着装饰圣洁的白马战车在罗马城内游行,陪同的奴隶在其耳边轻声说:“记住,你只是凡人。”胜利使神圣的王权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强大的征服者可以做一天神,但仅此而已。 对于公元前3世纪的希腊人来说,这种机制并不新鲜,但其高低端统治相结合产生的劳动力规模如此之大,甚至可与秦国匹敌。在公元前480年,波斯20万大军入侵希腊,战败后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恢复国力。罗马没有遇到这种限制。一个世纪的战争带动了意大利全部的劳动力,参议院从公元前264年开始与迦太基争夺地中海西部的控制权。 迦太基人将罗马的第一支舰队引进一场风暴中,结果10万罗马水兵葬身海底。罗马于是建了一支更大的舰队。两年后这支舰队在狂风暴雨中惨遭覆没,所以罗马建了第三支舰队,结果第三次失去了海军。在公元前241年,罗马的第四支海军终于打败了迦太基,因为迦太基无法弥补战争造成的巨大损失。迦太基花了23年来恢复国力,之后汉尼拔将军率领战象部队,翻越阿尔卑斯山脉,从后方攻击意大利。公元前218~前216年,他俘虏或屠杀了10万罗马人,但罗马军队源源不断地增兵,最后通过消耗战将他打败。和秦国一样,罗马对暴行进行了重新定义。波里比阿说:“罗马人的风格是消灭见到的一切形式的生命,一个不留……所以当罗马人攻下一座城的时候,你不仅可以看到人的尸体,还可以看到被砍成两半的狗,以及其他动物被砍下的四肢。”迦太基最终在公元前201年投降了。 争战比争论要更受参议院的青睐。仅仅经过一个夏天的休整,罗马就开始进攻地中海东部亚历山大继任者的王国,公元前167年将其全部吞并。后来经过与当地部落的连年苦战,罗马军队深入到了西班牙、北非和意大利北部。罗马成为西方唯一的超级大国。 秦始皇建长城与东西方的第一次接触 到公元前200年,东西方自冰河时期以来再次变得前所未有的相似,都只由一个人口众多的超级大国统治,都出现了一批生活在大城市、受过轴心思想教育、有文化教养的精英。大城市由多产的农民供应食物,由复杂的贸易网络提供补给。东西方社会发展指数都比公元前1000年高出了50%。 本章很好地阐释了这一原理:民族总体来说是一样的。虽然中间隔着广阔的中亚和印度洋,东西方互相独立,但却各自按着相似的历史轨迹前进,主要的区别在于西方仍勉强保持了在社会发展中的领先地位。西方的社会发展依赖于冰河时期末期由栽培植物和饲养家禽形成的地理位置优势。 本章还阐释了第二个原理:虽然地理位置决定了社会发展过程,但社会发展也改变了地理的含义。文明核心的扩张缩小了东西方间的差距,将东西方糅合进了一部全球史,造成了戏剧性的后果。 即使到公元前326年,马其顿的亚历山大率兵远征到旁遮普时,受过最好教育的东西方人还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亚历山大向手下保证他们很快就可以在包围世界的海洋中沐浴(但是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海洋,而是固城林立的恒河平原,于是士兵开始叛乱)。 亚历山大于是掉头回家,将很多叛乱者留了下来。一群人在现在的阿富汗建立了巴克特里亚王国。到公元前150年,该王国征服了部分恒河平原,融合了希腊和印度文化。一本印度史书记载了一个佛教和尚与讲希腊语的巴克特里亚国王间的对话,对话之后国王和他的随从都改变了信仰。 巴克特里亚王国值得一提:它在公元前130年左右瓦解,这是同时在东西方史书中被提及的最早的历史事件。一两年后,一位来自中国的使节踏上了王国的废墟,回国后将他的精彩经历禀告了皇帝,特别提及了中亚的马匹。在公元前101年,一支中国的远征军踏上了这片土地。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当地反抗的军队可能包括罗马人以及来自遥远的美索不达米亚的战俘,他们经过多次易手后,最后被卖到了中亚山区与中国军队作战。 缺乏浪漫色彩的历史学家认为罗马人和中国人要再过200年才会接触。据一本中国史书记载,一位中国将军在公元97年“派副官甘英前行到西海海岸后返回”。尽管不知这片遥远的海岸具体在哪儿,但可以确定的是甘英到达了大秦王国——从字面上就能看出,“大秦”这个名字体现了中国人眼中自己帝国宏伟遥远的倒影。西海是不是地中海?大秦到底是不是罗马?这两个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反浪漫派历史学家认为,大秦国王安敦(应该是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安东尼)在公元166年派遣使臣至中国首都洛阳,才使中国人和罗马人最终相遇。 很可能在此之前,东西方就已经有了更富有成果的接触。但因为参与接触活动的人对受过教育的史书编撰者来讲太卑微了,不值一提,所以不曾在史书中提及。其中一群人是商人。在罗马贵族老普利尼(死于公元79年,因痴迷于维苏威火山爆发,结果未能及时逃开熔岩)的鸿篇巨制中,他描写了世界及其特殊性,提到每年有一支商船队从埃及的红海海岸驶向斯里兰卡。实际上有一份叫作《红海旅记》(the voyage on the red sea)的希腊语商业文件流传了下来,类似贸易手册,粗略地描述了印度洋的港口和风向。 罗马商人在印度留下了踪迹。18世纪,英国和法国殖民者刚在印度定居,就从当地人手中获得了古罗马钱币,但直到1943年,罗马对印度影响的程度才变得清晰起来。那年夏天,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达到高潮,英国殖民者眼看统治即将结束,决定重新发掘被忽视几十年的印度文化遗产。准将莫蒂默·惠勒(mortimer wheeler)从意大利的萨勒诺前线被调遣至新德里,监管150万平方英里和埃及一样文物丰富的领土。 惠勒是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足迹遍布三大洲。他对罗马古迹严谨的发掘工作使英国考古学得到了彻底改革。他的职位变动同样令人诧异。对此,印度爱国主义者质问道:大英帝国已经奄奄一息了,为什么还要派个对印度不如对英国本土罗马古迹那样了解的,且已退役的老顽固来呢? 惠勒有很多东西需要去证明。一抵达孟买,他就开始了考古之旅。到钦奈(殖民地马德拉斯)后,他发现政府机关因为即将到来的高温酷暑都已关闭,于是决定到当地博物馆消磨时间。“在一个作坊的橱柜内,”他在回忆录中说道:
我的手紧握着一个陶器的瓶颈和长手柄,这个陶器与当地的热带风格迥异。当我看到它时,我想起了那个在新德里议会被提出的挑衅性问题:“罗马人统治下的英国与印度有什么联系?”完整的答案就在这里。惠勒拿着的是一个在离海岸80英里的阿里卡梅度(彭地治利)挖出的罗马酒缸的碎片。他搭了通宵火车,在小镇的法国餐馆吃过早餐,喝过小酒后,开始寻找罗马人留下来的遗迹。
第六章 金戈铁马:东西方帝国与外来入侵者的斗争 最美好的归宿:东西方社会发展的衰退 “在此最完善的世界上,万物皆有归宿,此归宿自然是最完美的归宿。”在伏尔泰的经典喜剧作品《老实人》(candied)中,导师邦葛罗斯孜孜不倦地重复着他的乐观主义哲学。在书中,邦葛罗斯先后遭遇一连串的厄运:感染梅毒,一只眼睛失明,半截耳朵溃烂,遭人囚禁奴役,被宗教裁判所施以绞刑,甚至接连遭遇两次地震。尽管如此,他仍然坚持“一切皆善”的说教。 当然,邦葛罗斯这个人物是伏尔泰跟读者开了一个小玩笑,用来讽刺当代哲学的愚昧无知,但是历史上确实曾经涌现出许多真实的“邦葛罗斯”。在公元后的前几个世纪,东西方核心都被非常富庶的强大帝国所主宰。一位中国诗人曾这样描写:“帝王出游,场面极尽奢华。欢愉无尽,绵延数万年。”对于罗马帝国,古希腊雄辩家阿里斯提得斯(aristides)更加热情洋溢地赞叹:“为了帝国的永存,文明世界一齐祈祷。请求所有的神一起赐予这个帝国,赋予这个城市永恒的繁荣,永不消逝,直到石头漂浮在海面上,直到草木再不发芽。” 那么这些“邦葛罗斯”到底做了些什么,从而导致了图6-1中的情形?东西方的社会发展在公元前1世纪左右达到巅峰,随后不约而同地出现衰退。这种衰退与之前相比又更进一步。它不仅范围更为广泛,波及欧亚大陆两端,而且影响程度更深,持续时间更长,长达数个世纪。截至公元400年,东方社会发展的衰退程度超过了10%;截至公元500年,西方社会的发展程度倒退了20%。据统计,西方世界社会发展占据领先地位长达14000年,本章旨在向广大读者展现其末尾阶段,并探讨这次衰退的根源所在。图6-1 一个旧世界——大规模衰退:古代帝国的巅峰时期、衰退时期以及瓦解时期(公元前100~公元500年)
秦汉和罗马帝国统治下的世界新秩序 古代帝国也不全是“邦葛罗斯”式的人。经历了数百年的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我在第五章中提及的“暴力的悖论”——战争最终引导和平繁荣的事实——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统一战争刚结束,秦国和罗马帝国这两个超级大国就在血腥残暴的内战中诞生。秦国很快稳定下来,并日益强大,而罗马帝国则经历了更为漫长的过程。 在征服战争中,秦朝中央集权的强制机构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但是在和平统治阶段,这种机构的运作结果并不理想。公元前221年,秦国消灭了最后的敌人,但是秦始皇继续在全国范围内征召男丁,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派遣他们修建自己的陵寝。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些人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因为他们修筑了绵延数千公里的道路和运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远非如此。根据司马迁的记载,作为秦朝的第一位皇帝,秦始皇自命为“天子”,并寄希望于一些招摇撞骗之徒,靡费大量钱财寻求长生不老之药。也许就像现代人买保险那样,他花费36年时间,命令70万男丁修建帝陵。(考古学家已经在秦始皇陵挖掘出数百人的殉葬坑。) 这个占地20平方英里的中国墓葬建筑群(大部分还未被开掘)与埃及金字塔遥相呼应,不相上下。秦始皇陵是一个工作队于1974年挖掘水井时无意中发现的,现在已闻名遐迩。共有六千多尊真人大小的陶俑守卫着整个陵寝,它们是世界考古界的奇迹,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司马迁描述秦始皇陵时根本没有提及这些名震四方的兵马俑。司马迁将兵马俑略去,转而描述陵墓地下400码宽、周围环绕着水银仿制的秦国河流的青铜宫殿。(1981~2003年的探测调查发现,陵寝地下的土壤中含有大量水银。)司马迁还补充说,在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命令将他所有未生育过的嫔妃、知道陵寝秘密的匠人以及秦国数百名高级官吏一起在此陪葬。 秦始皇的暴政激起了社会各个阶层的强烈抵抗。王公贵族加以指责,秦始皇强制将其遣送回都城;知识分子站出来反抗,秦始皇活埋了460名反抗儒生;农民发动起义,他残忍地将叛乱者腰斩。[1] 由于秦始皇在国内实施恐怖统治,他刚驾崩就发生了大规模内乱。公元前209年的某天,故事拉开了帷幕:两名下级官吏必须及时将征召文件送去卫戍部队,但是由于突发暴雨,导致他们无法完成任务。而根据秦律,延误军务必定招来杀身之祸。根据司马迁记录,其中一人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于是发动起义。 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两名起义者很快被处死,但是他们的义举很快传遍全国。不出几个月,中国又回到了大一统之前各国混战的状态。公元前206年,秦朝覆灭,叛乱演变成可怖的内战。经历四年的野蛮屠杀之后,农民出身的刘邦掌握了局势,随后建立了汉朝。他将8万名俘虏全部处死,宣告从此天下太平,史称汉高祖(或汉高帝)。[2] 罗马与秦国所面临的问题正好相反。秦国的问题在于高度集权的统治方式无法适应和平年代的发展步伐,而罗马最棘手的问题是组织机构过于松散。在罗马帝国内部,由富有的年长男性成员组成的元老院以及由贫穷市民组成的公民大会得到进一步发展,这对于一个城邦国家的运作来说绰绰有余,但是它们无法胜任对一个帝国的管理,导致战利品堆积如山、成群的奴隶无人处置、国家对那些因战功而极其富有的军事将领疏于防范。公元前133年的秋天,议会成员由于政见不合而发生冲突,元老院的元老们居然砸碎他们坐的长凳,互相拳打脚踢,拼死互殴。到公元前80年左右,再也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到底是谁在统治罗马帝国。 尽管罗马在接下来的50年间内战频发,但至少没有像秦朝那样顷刻崩塌。越来越多的军队只效忠于他们各自的军事将领,不再遵从为国尽忠的原则。元老院为了遏制这些战功赫赫的军事领袖,只好派他们攻打更为弱小的邻国(反而使得这些将领实力大增),或者任命新的军事将领来讨伐旧将领(结果又引发了新的危机)。到公元前45年,尤利乌斯·恺撒成功地打败了所有入侵者,次年遇刺身亡。自此,历史的车轮重新开始转动。公元前30年,屋大维在埃及抓捕了安东尼和克丽奥佩特拉(“埃及艳后”),他们最终被迫自杀。此时,罗马帝国的贵族们对于长期征战已经深恶痛绝,于是达成一致意见:私底下,他们将对屋大维(后命名奥古斯都)唯命是从,而在公开场合,他们又假装把他当做普通市民对待。通过这个诡异的协定,似乎所有人都保全了面子。公元前27年,奥古斯都宣布重建共和国,成为这个帝国的实际统治者。 到了公元前1年,东方和西方两个核心都处于独立王国的统治之下,但是这个局面的形成并非毫无悬念。事实上在公元前203年,汉朝的开创者汉高祖曾经签订了一项协议,同意与他最后的敌人分享东方核心的统治权,但他随后违背承诺,将对方杀死,并且掠夺其所有财富。到公元前30年左右,地中海地区似乎即将分裂,一边是来自罗马的屋大维统治下说拉丁语的西部,另一边则是来自埃及的安东尼和克丽奥佩特拉统治下的说希腊语的东部。如果汉高祖信守承诺,或者安东尼不那么沉迷于酒精和性爱,那么这一章的内容将会彻底改写。然而,当时南亚正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公元前1000~前600年间,位于恒河流域的小城市和小国家不断发展,最后成为类似东西方核心地区的先进国家。公元前3世纪,这些城市和国家被庞大的孔雀王朝吞并,建成了可能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国家(虽然秦朝很快就会赶超它)。然而孔雀王朝没有像罗马和秦国那样不断壮大,反而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间逐步分裂。到了奥古斯都时代,整个南亚再一次分裂为众多彼此交战的小国。 托尔斯泰有一句名言,“幸福的家庭有同样的幸福,而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国家关系。对于国家来说,分裂灭亡有无数种方式,比如战场失利溃败,君主昏庸无道,贵族脱缰失控,百姓暴动叛乱以及政府运作不良。但是保持国家统一只有一个方法:妥协。在这一点上,汉朝和罗马的统治者都显示出了卓越的才能。 公元前202年,汉高祖与其他诸侯达成一项协议:将他“国家领土”的2/3分别赏赐给10个诸侯,作为其统治下的半独立国家存在,从而结束内战。汉高祖深知,为了防止新的内战发生,国家需要根除这些诸侯的威胁。如果下手过快,惊动了这些诸侯的话,可能会引发帝国原本想要阻止的战争。相反,如果下手太慢,又会导致这些诸侯势力过于强大。然而,汉朝皇帝很好地把握了时机,在公元前100年利用几次突发的叛乱活动,彻底解除了来自诸侯的威胁。 和秦始皇的妄自尊大相比,汉朝皇帝们显然要收敛得多,但他们或多或少也存在狂妄的一面。例如,公元前141年汉景帝驾崩时,也有众多兵马俑随葬(数量是秦始皇兵马俑的6倍多,但是高度只有其1/3)。尽管汉朝皇帝和商周的君王一样,坚信自己是连接人间和上天的代理人,但是除了伟大的征服者汉武帝之外,汉朝其他皇帝都未曾宣称自己长生不死或君权神授。 他们小心谨慎地维持统治。皇帝们与世家大族打交道时,需要抛弃皇家信仰(尽管也可以采取比较实际的做法,即把贵族的财富与宫廷自身的成功联系在一起)。如果想安抚士绅学者,就需要将皇位纳入一个理想化的儒家等级制度模型(在此也有一个具有实践意义的做法,就是把人们对于儒家经典的认知程度作为入仕的考量标准,而非凭借贵族关系网络)。而在广阔的乡间,维持皇家的权威需要运用一些其他要素。在前轴心时代,皇帝曾经充当世人和祖先、神灵之间的桥梁角色,现在他们要将这种角色与更加现实的措施相结合,诸如减少赋役、缓和严酷的秦朝律法以及相应的税收减免政策。 这种妥协带来了和平统一的局面,并逐渐将东方核心转变为一个独立的整体,东方核心的统治者们称之为中国(世界中心的“中心之国”)或者天下(普天之下,因为在他们看来,边境线之外的其他东西都无关紧要)。至此,人们开始认识到把东方核心看作一个独立整体的意义,并且由于近代西方人的发音错误,将“秦”(qin)读做“china”,因此西方开始用“china”来称呼中国。尽管当时中国内部仍然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但是东方核心已经开始向中华民族演变。 罗马人也做出了类似的妥协。公元前30年,罗马内战结束,胜利者奥古斯都遣散了征召来的士兵,派遣职业军人驻守边防。和汉朝的皇帝一样,他深知强大的军队时刻威胁着他的统治。中国统治者用犯人和外国人补充军队,意图将其驱逐出主流社会;而奥古斯都和他的继任者们决定将军队安置在较近的范围内,将军队改造成核心社会机构,直接听命于皇帝。 战争成了专业人士的专利,其他人都转投和平之路。像中国一样,罗马吞并了其他的附庸国,并将贵族的财富与国家的财富紧密联系起来。皇帝们如履薄冰,步步谨慎:对待贵族阶层时表现出高不可攀的气势,处理军队问题时要扮演他们的最高统帅,与那些将统治者想象成超自然存在的民众接触时又要变得神圣庄严。他们运用一种“死后上帝”的策略来代替以往“一日上帝”的妥协办法。这种理论声称,皇帝们在死前都只不过是杰出的人类,死后方被拥入神性的怀抱。有些皇帝认为这种理论纯属无稽之谈,例如维斯帕先。他在弥留之际还与朝臣戏谑道:“我想我正在变成神。” 在公元1世纪以前,一种希腊罗马式的文化融合不断发展,当时的富人们可以在约旦到莱茵河区间内的城市游历:他们在风景似曾相识的城市停留,用几乎相同的金制餐具吃饭,观看相似的希腊悲剧,用巧妙的方法间接提及荷马和维吉尔,四处寻觅对其良好教养表示欣赏的志趣相投者。地方知名人士越来越多地得到长老院的认同,本地权贵篆刻碑文时采用拉丁文和希腊文两种文字,甚至连在土地上耕作的农民也开始认同自己是罗马人。 这种妥协平息了抵抗行为。在这一点上,当属1979年的喜剧《布莱恩的一生》(monty python''s life of brian)总结得最为全面。雷吉(由约翰·克立斯扮演)是犹太人民阵线的主席,当时的追随者大多对革命毫无热情,因此他试图激起他们内心对罗马统治的反抗怒火,结果却发现他们更倾向于谈论罗马帝国带来的好处(尤其是美酒)。雷吉向他们提出了一个针对罗马帝国的著名问题:“那么好吧。除了环境卫生以外,医药、教育、美酒、公共秩序、愤怒、净水系统以及公共卫生——罗马人到底为我们做了些什么?”那些自由的捍卫者沉思片刻,随后有一人试探性地举起手说:“他们还带来了和平?”雷吉被这个愚蠢至极的回答惊呆了,回复说:“哦,和平……你闭嘴!” 雷吉并未意识到:和平改变了一切,和平带来了横贯欧亚大陆两端的繁荣富强。两大核心国人口迅速增长,经济飞速发展。从最基本的方面来说,据我们统计——社会总产量、每单位土地的产量或每单位劳动力的产量——农业产出呈上升趋势。汉朝和罗马的律法不仅为地主的财产提供了更多的安全保障,对待农民的财产也一视同仁。各阶层的农民因此得到更多耕地,他们致力于扩大灌溉面积,改进排水系统,购买奴隶或者雇佣劳动力,并且更多地使用肥料和更加先进的工具。埃及相关史料表明,罗马时代的农民每播种1磅种子就能收获10磅小麦,这对尚未经历现代化进程的农业生产来说,无疑是一项傲人的成绩。虽然尚无任何中国农业的相关记录,但是在农业手册中保留下来的农业发现和农业记录表明,中国当时的农业产出也相当高,尤其是在黄河流域。 就这样,农民和工匠将能量获取推向更高水平。然而,当时贵族撰写并保存至今的文学作品中却鲜少提及这些,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此保持沉默。事实上,纵观整个人类发展史,此前使用的能量均来自动物肌肉或者生物燃料,但是当时的人类已经发现四种潜在的、具有革命性的能源——煤炭、天然气、水力和风力。 前面两种能源一直处在边缘地带,当时中国有一小部分铁匠将煤炭用于铸铁作坊,四川的制盐者用竹管将天然气抽上来,通过燃烧来蒸发海水中的水分。但是,后两种能源的发展完全不同。公元前1世纪,罗马和中国都发明了水车,为磨坊提供动力研磨谷物,以及加热熔炉。目前所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例子,当属公元100年后建于法国巴贝格地区的水车,它拥有16个互相连接的轮子,可以产生30千瓦的能量,基本等同于100头公牛(或者两辆全速行驶的福特t型车)所产生的能量。这种水车轮子大多较小,但是一个普通的罗马磨坊产生的能量就相当于10个壮年男子用脚踩轮子产生的能量。 然而,风力和水力的广泛使用并非来源于新型水车,而是来自对旧航海技术的革新。除非能够找到将生产出来的数千吨小麦、数百万加仑[3]酒和几十亿颗铁钉运送到潜在买主所在位置的方法,否则根本没有人会生产这些东西。因此,规模更大、条件更好且价格低廉的船运(以及港口、运河)几乎和耕地、水车占据着同等重要的地位。由此可见,贸易和工业发展是同步的。 图6-2很清晰地表明了当时的西方发展状况,将不断增长的海难船只数量和2005年针对西班牙佩尼多维洛地区湖泊沉积物调查研究中记录的铅污染水平对比。(之所以调查海难船只,是因为缺少现存的关于古代船运的书面记录,因此——除非随着时间推移,船长们莫名其妙地变得笨拙,因而经常在驾驶船只时发生触礁事故——海难船只数量最能体现出当时船运发展的程度;之所以调查铅污染水平,是因为作为银加工业的衍生物,铅对于地球化学家来说是最容易展开研究的同位素。)图中,两条曲线同步上升,且都在公元前1世纪达到顶峰,这体现出当时贸易和工业发展的紧密联系(以及对于环境发展来说,古罗马时期绝非黄金时代)。 我们还无法将图6-2与东方发展的相应图表做比较,因为中国考古学家还没有搜集到可以计量的足够数据。然而现存资料表明,公元前300年后东方核心的贸易发展相当繁荣,但是仍不及西方核心发展程度高。举例来说,近期一项调查得出这样的结论:罗马帝国当时流通的货币数量大约是汉代的两倍,并且当时罗马最富裕的人所拥有的财富大约是中国富人财产的两倍之多。 这种贸易发展的差异性很可能与两者不同的地理条件有很大关系。在罗马帝国,90%的人口居住在距离地中海10英里范围内。公元前第二个千年,西方核心扩张到地中海沿岸,带来了各个领域的蓬勃发展,也带来了相应的持续性破坏。但是到了公元前1世纪,当罗马人完成对整个海岸线地区的征服之后,罗马帝国立即终结了这种破坏行为。当时的地中海已经构建起四通八达且价格低廉的水路运输系统,得益于此,贸易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图6-2 商品和服务:地中海海难船只数量和西班牙佩尼多维洛地区湖泊铅污染水平的平行增长趋势。沉船数量以及铅含量已经做过标准化处理,因此能够在同一纵坐标上对两者进行比较,公元前1年两者数量均计为100
然而,对于汉朝来说,居住在近海以及靠近河流的人口比例较少,而且并非所有的河流都能随时保持畅通无阻。罗马的军事扩张保证了一个新经济疆界的稳定发展,那里的农民能够将最先进的农耕技术运用在新近征服的土地上,然后再卖出农作物,满足意大利和希腊城市的粮食供应。然而秦朝和汉朝缺少像地中海那样的水运通道,因此贸易活动只能局限于相对较小的范围内。一些汉朝皇帝通过疏浚黄河和渭河,以及修建人工运河绕开难行区域等手段,试图提升中国的交通运输水平,但是之后的几个世纪里,中国一直未能解决这个难题,也就一直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地中海。 在东西方经济发展背后,存在着两股相似的力量,分别起着拉动和推动作用。所谓拉动作用就是指国家的发展壮大。罗马和汉朝的征服者在各地广泛征税,并将多数税收收入用于扩充边防军队(当时罗马大约拥有35万军队,中国拥有至少20万军队)和建设庞大的都城(罗马都城大约有100万居民,而汉代都城长安大约拥有50万居民)。东西方核心都需要将食物、商品和钱财从富裕、纳税的地区运送到穷困、消耗国家收入的人群聚居地。 泰斯塔西奥山(也称“碎陶片之山”)是位于罗马郊区的一个遗址,它充分展现了西方这股拉动力影响范围之广。和气势磅礴的秦始皇陵相比,这座仅有150英尺高、杂草丛生且到处散布着破损陶片的土堆实在是相形见绌,但是对于考古学家来说,这就是建造于意大利的“埃及金字塔”。长达3个世纪的岁月里,共有2500万个储藏罐被丢弃至此,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这些罐子大多用于储藏橄榄油——共两亿加仑的橄榄油——并将其从西班牙运至罗马,那里的城镇居民将橄榄油广泛应用于烹饪、沐浴[4]以及燃烧照明。站在泰斯塔西奥山上,你会深切体会到处于饥饿状态的人几乎无所不能,从而心怀敬畏。而这不过是罗马众多垃圾填埋场中的一个。 第二股力量起到推动作用,其运作原理大致与气候变化相似。公元前800年后的全球气候变冷,使得落后国家陷入混乱之中,引发了长达数个世纪之久的扩张运动。到了公元前200年,持续性的地球轨道变更带来了气候学家口中的“罗马暖期”。冬季风不断减弱——对于地中海和中国长江与黄河流域的农民来说是个坏消息,但对于那些从先前的全球变冷趋势中孕育而生的先进国家来说,东西方社会已经具有足够的应变能力,不仅能够适应气候变化,还能够进一步对气候变化加以利用。尽管世事艰难,但逆境也加速了人类的多元化进程和开拓创新的步伐。人们重新开始使用水车和煤炭,并且通过船运将货物送往各地,从而发掘当地的独特发展优势。先进国家为贸易发展提供了道路和港口,以增加船运活动的利润,还提供了军队支持和法律条款,以确保利润的安全性。它们甚至非常明智地宣称:富人应该支付更多税款。 高端国家还将统治范围由原本的核心腹地扩展到受暖期影响而更加多产的地区——例如西部的法国、罗马尼亚和多雨的英格兰,以及东部的中国东北、朝鲜和中亚地区。尽管他们自身并未意识到,但实际上东西方的皇帝们选择两面下注,因为尽管气候变化对温暖地区造成了一定损害,但同时也为寒冷地区带来了诸多效益。在罗马,商人们依托地中海将商品运往各地,由此获取巨额利润;而在中国,大河往往不如地中海便捷通畅,因此利润也相对较少。但就整体来说,东西方贸易发展程度相差并不大。 公元前第一个千年历经各种战争、奴役和屠杀,孕育出一个富足的时代,也酝酿出本章开头提到的民众的过分乐观情绪。尽管富裕的成果并没有在公平的基础上进行分配,因为当时农民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哲学家或者国王的数量,但是当时存活下来的大城市人口已经多于以往任何时代的居民数量,而且整体来说这些人寿命更长、生活质量明显提升、拥有更多的财产。 20世纪70年代,我在英国从事考古挖掘工作,曾经发掘出几处罗马时代的遗址。当时的考古工作相当艰苦,我们需要用镐清理出混凝土(另一项罗马人的发明)浇灌而成的巨型房基,并且必须赶在更多发现堆积如山之前,争分夺秒地完成工作记录。之后,我开始攻读博士学位,主要研究公元前700年左右的希腊社会,并在1983年展开针对那个时代遗址的第一次挖掘工作。结果令人大吃一惊。这些人不曾拥有任何物品,如果能找到一大块生锈的铁板已经算是大发现了。与更早期的人类相比,罗马人可以说是身处消费天堂。公元前800年左右,罗马帝国西部的人均消耗仅仅处于勉强维持生存的最低水平,然而六七百年之后人均消耗量增长超过了50%。 当时的东方也正在经历类似的过程,尽管——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数据还不够充分。如果依据现代的标准来看,那么当时生活在东西方核心的居民生活极端贫困——有一半幼儿不足5岁就夭折,几乎没有人能活过50岁,长期饮食不良使得古人比现代人身高足足矮了6英寸——但是与之前的时代相比,当时可以算是黄金时代。因此,古代国家到处遍布“邦葛罗斯”式的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汉武帝抗击匈奴与东西方的交流 然而,这些“邦葛罗斯”并未意识到,核心内部加速的社会发展进程也同样改变着国界线以外的世界。当帝国强盛时,统治者可以把他的意志肆意强加于边境线上的居民,以公元前6世纪波斯帝国的大流士和公元前3世纪的秦始皇为例,他们都将中亚的大片草原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但当帝国衰微时,游牧民族就会进行反击。公元前300年左右的西方,亚历山大大帝手下的将领们纷纷在波斯帝国的废墟之上建立新的国家,但都无法与他们伟大祖先建造的强大国家相提并论。而塞西亚人很快入侵巴克特里亚和印度北部,另一群来自中亚的帕提亚人也开始向伊朗渗透。公元前200年,罗马人向马其顿王国发起猛烈攻势,最终导致马其顿王国灭亡,而帕提亚人却从中渔翁得利。 帕提亚人与之前深入西方核心的游牧民族有所区别。当时的游牧民族——例如塞西亚人——都是通过掠夺或者向农耕国家勒索保护费获取财富,他们基本等同于强盗,而且对于征服先进国家以及管理自身混乱不堪的官僚机构毫无兴趣。相反,帕提亚的骑手们只能被称为半游牧民族,他们来自中亚大草原的边缘地区,而非大草原贫瘠的腹地,他们世代与农耕者毗邻而居,他们的统治者深谙如何从备受压迫的农民手中榨取税收,同时竭力维持其军事权力所依附的“马背上的传统”。公元前140年左右,他们已经成功地将之前波斯帝国的大部分地区转化为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松散统一的落后国家。 帕提亚王室喜欢以居鲁士和大流士的后裔自居,并竭尽全力去适应西方的先进文化,但事实上,他们的国家一直停留在松散统一的落后形态。尽管曾经给罗马帝国带来短暂而猛烈的冲击——当时的罗马人已然忘却游牧民族骑兵的巨大威力——但是他们永远无法真正威胁罗马帝国的存在。帕提亚的骑兵以“回马射”闻名于世,即指骑兵佯装退却,随后返身向追捕者发射弓箭。凭借类似的战术,帕提亚骑兵于公元前53年向罗马军队发动突然袭击,导致这支军队全军覆没,甚至杀死了罗马大将军克拉苏。帕提亚国王对西方文化极其推崇,在他的手下呈上克拉苏的人头时,他还在观赏希腊的悲剧,他所受的教育足以让他理解戏剧对话所表现的主人公的宿命悲剧。 与东方核心的秦汉王朝与匈奴之间发生的矛盾冲突相比,西方核心的罗马帝国与帕提亚人之间的争端显然相形见绌。公元前215年,秦始皇先发制人发动战争,结果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战争非但没有对游牧民族产生胁迫效果,反而激起了大草原上的一场政治革命,正是这场革命使得长期争斗不止的匈奴部落统一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游牧国家。和帕提亚人不同,匈奴首领冒顿单于没有向农民征税,以支撑日益完备的贵族体系,相反,他展开了对中原的疯狂掠夺,并用抢夺来的丝绸和美酒买通不断减少的游牧首领,让他们对其效忠,从而建立了极端落后的国家。 冒顿很好地把握了时机。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驾崩。公元前209年,冒顿接管了匈奴部落,在接下来的9年中,利用中原的内乱肆意洗劫。汉代第一位皇帝汉高祖决定结束这种局面,他在公元前200年派遣一支庞大的军队直入大草原。这一行为使他深刻地认识到:对游牧民族发动战争与王位争夺战截然不同。面对汉朝的强劲攻势,匈奴人采取暂时撤退的战略,把汉朝军队留在荒野之中忍饥挨饿,然后冒顿伺机发动突袭,而当时汉朝士兵中有1/3已经冻掉了手指,再也无力迎战。汉高祖勉强得以全身而退,多数士兵却未能逃过一劫。 汉高祖终于意识到,和匈奴士兵相比,汉朝的军队损耗严重、兵将反应迟缓并且不擅长先发制人,因此他提出了第四种战略:与冒顿和亲。于是,汉高祖将他的长公主许配给冒顿,命令她即刻起程离开长安。这位公主被迫放弃原本优渥的生活条件——经过打磨的精致石板房以及珍珠镶嵌的精美床罩[5],匆匆赶往大草原,在毡帐里凄凉地度过余生。1000年后,仍有中国诗人为这位汉朝公主赋诗,感慨她孤苦伶仃,被迫与野蛮粗鄙的牧民为伍的无尽悲戚。 这次皇家联姻开创了中国学者所说的“和亲政策”。除了和亲以外,汉高祖每年将大量黄金和丝绸赏赐给冒顿。然而,封赏并非长久之计。匈奴越发贪得无厌、索取无度,随后开始在各地肆意掠夺。他们深信,只要破坏的成本低于开战的成本,汉朝的皇帝们就不会贸然战争。 这种和亲政策持续了60年,汉朝国库日渐空虚。公元前130年之后,汉朝皇室愤而停止和亲政策。一些官员对公元前200年发生的灾难仍然心有余悸,提出对匈奴采取忍耐放纵的政策;另一些官员则强烈要求向匈奴开战,血债血偿。公元前135年,在一向持保守态度的皇太后逝世后,年轻的汉武帝决定采取武力镇压。公元前129~前119年期间,汉武帝每年派遣数十万精锐部队讨伐匈奴,但每次都铩羽而归,仅存半数残兵败将。战争消耗了巨额的人力和物力,于是汉武帝的批评者,即那些撰写史书的鸿儒们总结说:“这场由汉武帝率先发动的战争无疑是一场灾难。” 但是,如同400年前波斯帝国的大流士对塞西亚人发动战争一样(也被史学家认为是失败的战争),汉武帝发动的战争也对游牧民族产生了巨大影响。由于失去了汉朝的封赏,也无法将洗劫来的财富分给部下,匈奴统治者控制下的牧地不断受到威胁,游牧民族联盟最终解体,匈奴内部爆发动乱。公元前51年,匈奴承认汉朝统治。大约一个世纪之后,匈奴分裂成两个部落,一个部落退居北方,另一个部落在汉朝内部定居下来。 公元1世纪,罗马帝国和汉朝都取得了对游牧民族的主动权。汉朝皇帝采取“以夷制夷”政策,赐予南匈奴稳定的居住地(以及长期的封赏),换取他们对其他游牧民族作战。由于受到森林、山脉和东欧农场的保护,罗马得以免受游牧民族侵扰,他们只需要面对来自帕提亚(半)游牧民族的威胁。即便如此,罗马人在迎战帕提亚人时,仍然将美索不达米亚的城市和运河边作为战场,而非游牧民族占据优势的草原。只要罗马皇帝对战事加以足够的重视,罗马军团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攻破帕提亚人的顽强抵抗。 尽管如此,在罗马东部和中国北方的边疆地区,战争并未真正平息。公元114年,罗马人将帕提亚人赶出美索不达米亚,取得了对整个西方核心地区的控制权,但在公元117年,他们只能再次放弃这片“河流之间的土地”(意指美索不达米亚)。在公元2世纪,罗马人曾经四次意欲夺取美索不达米亚,但每次都被迫放弃。对于罗马人来说,尽管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物产富饶,但毕竟地处遥远,难以驾驭。相反,汉朝统治者将匈奴纳入自己的统治范围之内,使得汉朝版图上的边境线逐步转变成一块流动的边境区域。在这片北方荒野上,人员得以自由流动,政府也极少插手干预。由此可见,强大的军事威慑作用远胜于细枝末节的法律条款。 游牧民族和农耕国家之间联系日益紧密,改变了欧亚大陆的地理状况,甚至导致整个世界范围缩小。最显著的效果就是出现了大片由乌克兰向蒙古延伸的共享物质文化地区。通过这片区域的开放,商人和士兵不断流动,沿途传播东西方的文化、艺术和武器。然而,在东西方之间航行着的最重要的“货轮”是无法用肉眼辨别出来的。 数千年间,随着旧世界农民不断在村庄聚居,逐渐出现了一群讨厌的病原体,它们大多具有高度传染性,相当一部分病原体具有致命性。由于吸入污浊的空气或者饮用受污染的水源,许多人染上瘟疫,并且交叉感染,导致疫病迅速蔓延。但同时,也有不少人并未感染疫病,由此证明这些人本身具有抗体,能够抵抗疫病侵袭。在1000年间,这些自带抗体的人群通过基因库将自身的防御力延续下去。尽管随机突变仍然可以将休眠的疾病转化为致命杀手,如野火燎原般肆虐人间,但随后宿主和病毒会自发构建起一种新的平衡,使得两者都能存活下来。 如果暴露在一群从未接触过的细菌中,人类几乎没有任何防御能力来抵挡这群静默的杀手。最著名的案例当属由著名地理学家及历史学家阿尔弗雷德·克罗斯比(alfred crosby)命名的“哥伦布大交换”,它始于1492年,当时欧洲对新世界展开了一系列可怖的征服活动。完全分隔开来的病毒分别在欧洲和美洲大陆发展变化。美洲本土也存在着可怕的疾病,比如梅毒,但是美洲本土疾病相对来说症状轻微、感染范围较小,完全无法与来自欧洲的各种细菌相提并论。当时,处于殖民统治之下的人们对于流行病学方面的研究几乎一无所知,在欧洲殖民者踏上这片土地之后,诸如麻疹、脑膜炎、天花、伤寒等疾病——此类疾病数不胜数——就开始入侵他们的身体,摧毁他们的健康细胞,病人最终在极度痛苦中死去。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死亡人数,但是哥伦布大交换至少将新世界3/4的人口从地球上抹去。一位16世纪的法国人总结说:“这一切灾难似乎是上帝的意愿,他希望(美洲本土居民)将土地拱手让与新来的殖民者。” 一个类似的“第一次东西方交流”在公元2世纪孕育而生,但分布更加均衡。在农业发展初始阶段的几千年间,西方、南亚和东方核心分别酝酿着各自特有的致命疾病组合。自公元前200年起,这些疾病仿佛处于不同的星球,发展趋势大相径庭。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商人和牧民在不同核心之间自由流动,不同的病毒逐渐合并,并在全世界引发了巨大的恐慌和阴霾。 据中国史料记载,公元161~162年间,西北边境有一支军队正在与游牧民族对峙,但是军中突然发生神秘的瘟疫,大约1/3的士兵因此丧命。公元165年,同样有史料记载某个军营发生了类似的疫病。罗马史料也描述了罗马与帕提亚人战斗期间一个军事基地发生的瘟疫,而这个基地与中国的瘟疫发生地相隔4000英里。公元171~185年之间,中国接连发生了5次瘟疫,同一时期的罗马也遭受了几乎同样多的瘟疫肆虐。根据现存的详细记录,疫病在埃及夺去了超过1/4的生命。 现在,我们已经很难弄清楚古代疾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方面是因为病毒在过去的2000年中不断发展进化,另一方面是因为古代的记录者在描述疾病时含糊其辞。现代社会中,作家们可以买到诸如《电影剧本创作入门》(screenwriting for dummies)这类书籍,随后套用书中公式,就能够制作出一部电影或电视节目。同样,古代的作家们也深知任何一本优秀的史书都需要包含关于政治、战争和瘟疫的相关内容。就像现代人观看电影一样,古代的读者们对这些情节发展有着很强的敏感性。作家在描述瘟疫时,必须涉及瘟疫来临前的征兆、发生时阴森可怖的症状和令人惊愕的死亡率、腐烂的尸体、崩坏的法治、心碎的寡妇、凄惨的父母及儿女。 如果想要描写瘟疫蔓延的惨状,最容易的方法是提取另一段史料并替换其中的人名。关于这一点,西方的原型出自修昔底德对公元前430年左右侵袭雅典的一场瘟疫的目击实录。尽管修昔底德的相关叙述并不清晰,但是2006年的一项dna研究证实那是伤寒症的一种。在其后1000年间,其他史学家公开地反复引用这一描述,而且他们关于疫病的描述全都含糊不清。 除了这种不确定性的疑云,印度相关记录表明,公元2世纪的印度未发生任何瘟疫,这就与罗马和中国的史料记载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可能是因为养尊处优的统治阶层对数百万贫苦百姓的生死漠不关心,但是更为可信的说法是瘟疫的确绕过了印度。这也说明了第一次东西方交流的传播途径主要是通过丝绸之路和大草原,而非通过印度洋的贸易航线,这也和瘟疫始于中国和罗马、始于边境线上的军营之中的事实一致。 不论微生物交换的机制如何,在公元180年后几乎每一代都要重演可怕的瘟疫。在西方,最严重的时期是公元251~266年,当时罗马城中每年有5000人丧生;在东方,最暗无天日的年代是公元310~322年期间,(根据史料记载)疫病又在西北部地区肆虐,几乎无人幸免于难。一名从瘟疫中幸存的大夫将瘟疫描述为类似麻疹或天花等疾病:近来有许多人遭受传染性肿胀的折磨,这种肿胀开始于头部、面部和四肢。但是不久之后,这种肿胀蔓延到全身各处,看上去就像是含有白色物体的疮。当这些脓包干透之后,又出现了新生的脓包。如果病人早期没有得到治疗的话,通常会死亡。即便康复也会留下丑陋的紫色伤疤。第一次东西方交流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城市萎缩,贸易衰退,税收锐减,土地荒废。祸不单行,当时一切迹象——泥炭沼泽、湖泊沉积物、冰芯、树木年轮、珊瑚中的锶钙比率,甚至海藻中的化学物质——都显示罗马暖期就此结束,气候开始变得不适宜人类生存。公元200~500年期间,平均气温下降了大约2华氏度。另外,气候学家所说的“黑暗时代寒冷期”导致夏天更加凉爽,减少了海洋的水汽蒸发,季风和降雨也随之减弱。 在其他条件之下,日益繁荣的东西方两大核心也许能够有效应对气候变化,就像公元前2世纪罗马暖期开始时一样。但是这一次,瘟疫肆虐以及气候变化——第四章重点描述的天启五骑士中的两名——并驾齐驱,共同作用。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其他的三骑士,即饥荒、移民及亡国是否会加入这一行列?一切都取决于人类准备如何应对。 王莽、董卓和曹操:天命已尽的汉朝 和其他组织机构一样,汉朝和罗马帝国在发展过程中解决了各自的特定问题。它们学会了如何打败对手,如何用简单的技巧统治广袤的领土和庞大的人口,如何将富裕地区的粮食和财富转移到边境线上的军队以及大城市中去。尽管这两个国家在解决问题时方法大同小异,但正是这些区别决定了它们如何应对第一次东西方交流带来的挑战。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两个国家如何处理军队问题。公元前120年之后,为了抵抗匈奴的不断入侵,汉朝建立了庞大的骑兵队伍,并且越来越多地雇佣来自游牧民族的骑兵。公元1世纪时,汉朝统治者将“以夷制夷”的政策运用得得心应手,使得许多牧民在汉朝境内定居下来。这带来了双重的后果,一方面汉朝统治者减少了对边境的匈奴士兵的监督管理,使边境军事化,另一方面将境内非军事化。在中国腹地,人们很少在都城以外看到军队驻扎,雇佣军更是少见。中国的贵族阶层认为服兵役毫无意义,因为来自“蛮夷之地”的官员都驻扎在远离都城之地,而这些来自远方的外国人替汉朝打仗。 对于汉朝统治者来说,这个政策有积极的一面,原本强大的贵族再也无力调遣军队,无法组织叛变。但这也带来了消极后果,因为统治者不再拥有强大的军队,无法制衡那些事实上对统治阶级构成威胁的贵族。随着国家的军事垄断地位不断削弱,贵族们开始任意欺压当地农民,吞并土地以建造私人宅邸,并把那里作为私有封地进行地主式管理。从农民身上榨取的财富是有限的。天高皇帝远,而地主却近在咫尺,因此更多的财富落入当地地主手中,只有少数作为税收送去长安。 为了遏制这一趋势,汉朝统治者们对贵族建造府邸的规模以及拥有的农民数量进行限制,将土地重新分配给自由民(且可征税的)小农,并通过国家对铁、盐、酒等生活必需品的垄断积累资金。但是公元9年,王莽篡位称帝,宣布土地国有,废除奴隶制度和农奴制,并宣称从此以后只有国家才能占有黄金,这一事件加剧了统治者与地主之间的矛盾。王莽的集权很快瓦解,但是此后农民起义剧烈地撼动着整个国家。公元30年后,当汉朝重整秩序时,统治者的政策已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取代王莽登上帝位的光武帝(公元25~57年在位)出身地方豪族,他能够攀上权力顶峰并非依靠旧皇室的裙带关系。为了恢复汉室的权威,光武帝必须与手下的巨贾富商紧密合作,他甚至拿出自己的财富用于投资,由此开创了地主们的黄金时代。逐渐的,地主们变得和皇帝一样富有,统领着数以千计的农民,事实上这些贵族几乎无视国家权威和那些讨厌的收税人员。之前的汉朝皇帝将构成威胁的地主迁入长安,这样就可以时刻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但是光武帝坚决要求迁都洛阳,而洛阳恰好是地主们最强势力的据点,在那里贵族形成了对皇室的监视。[6] 这个精英阶层开始掌控国家权力,并逐渐摆脱国家巨大的财政开销——军队。到公元1世纪后期,匈奴已经无法构成主要威胁,这就意味着为抗击匈奴而集结起来的庞大骑兵军团必须自生自灭,骑兵要生存就必须去掠夺他们曾经保护过的农民。到了公元150年左右,南匈奴——理论上的附属地区——已经基本独立。 面对羌族——大致是当时中国西部边境所有的农牧民——造成的新威胁,他们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更不用说重整军队。也许是得益于罗马暖期温和的气候,羌族人口接连几代迅速增长,并且一些小团体已经迁入中国的西部地区。如果条件允许,他们就占领土地;如果条件不允许,他们就发动战争,四处偷窃。为了维护边疆地区的稳定,汉朝需要建立起一支卫戍部队,而不是游牧民族骑兵,但是洛阳的地主们并不想为此埋单。 一些官员建议放弃西部省份,任由羌族人自生自灭,另一些官员则担心这将引发多米诺效应。一位朝臣据理力争:“如果失去凉州地区,那么三个附属国将会成为边境。如果这些附属国的人民向内迁徙,那么弘农将会成为边境。如果弘农的人民向内迁徙,那么洛阳将成为边境。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就会到达东海边,这样一来东海就成了边境。” 汉朝政府最终被这种说法说服,决定维持原来的路线,花钱筹建军队,但是渗透仍在继续。公元94年和公元108年,羌族军队两次占领了西部省份的大部分地区。自公元110年开始,羌族不断崛起。公元150年,羌族也和匈奴一样摆脱了洛阳统治阶级的统治。当地地主被迫在西部和北部边境建立他们自己的防御体系,将附庸的农民转变成民兵,那些受国家派遣又被国家遗忘的地方官员们也组织起自己的军队(他们在任职地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来支付军队费用)。 我们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汉朝天命已尽。公元145年相继发生了三次分散的起义,要求建立新政权。然而对于拥有大片土地的精英阶层来说,这无疑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尽管汉朝版图缩小,税收锐减,军队在某种程度上私有化,但是他们的土地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富饶多产。同时,战火纷飞的国家根本无暇顾及当地税收,战争阴云对他们来说也只是遥远的传闻。在他们眼中,似乎万物都找到了最完美的归宿。 公元2世纪60年代,第一次东西方交流踏上中国土地,此后中国的“邦葛罗斯”以一种粗暴的形式觉醒了。瘟疫在西北方肆虐,羌族向汉朝统治核心地区推进,进而席卷各地。汉朝非但没能力挽狂澜,反而爆发了内乱。 理论上来说,在洛阳任职的官吏有数百人,他们原本应该将皇帝的意愿转变为现实,但实际上(就像很多朝代的政府工作人员一样),他们却干着以权谋私的勾当。这些官僚中有许多人来自地主家庭,在遇到他们厌恶的事情时(比如为战争筹集资金等),他们通常都擅长寻找借口来逃避。但凡有些主见的皇帝都要学会与之周旋,一些皇帝开始任用皇亲国戚,尤其是众多嫔妃的亲戚;另一些皇帝转向宦官寻求帮助,我在第五章提到了宦官具备的优势。精明的皇帝会将两者发挥到淋漓尽致,但是这些代理人也各有他们自己的小算盘,并希望皇帝不要过于精明。公元88年后,由于外戚和宦官的肆意妄为,14岁以上的皇子们没有一个能够活着登上帝位。皇室政治沦为围绕大臣、宦官和年幼皇帝的外戚展开的阴谋。 公元168年,当时正处在汉朝最需要领袖人物的紧要关头,然而年仅12岁的汉灵帝登基后不久,宦官就发动了反对外戚的政变。此后大约20年间,伴随着疫病四下蔓延、匈奴和羌族不断侵扰,宫廷却沉溺于清洗和反清洗的内部矛盾之中,夺走了数千人的性命,并导致整个宫廷机构瘫痪。宫廷的腐败无能此时攀至顶峰。不公平的现实引发了人民的叛乱,但是灵帝却无力集结和指挥军队,只能任命各地的铁腕人物组织军队,尽可能维持其统治。 国家陷入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之中,这是百姓无法理解的,而儒家礼仪和道教神秘主义也无法对此做出解释,于是一群自称先知的人填补了空白。在黄河流域,一位内科医师宣扬罪恶导致疫病、忏悔带来健康,从而赢得了众多追随者。公元2世纪70年代,他进一步总结说,这个朝代本身是罪恶以及瘟疫蔓延的最终根源,因此必须推翻它。他宣称:“当一个新的甲子开始,伟大的命运将会降临世界。” 但是伟大的命运并没有到来。相反,当日历翻到下一个甲子年,即公元184年的4月3日,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尽管支持汉朝的军队镇压了叛乱(也就是著名的“黄巾起义”,黄巾是指叛乱者头上所戴的头巾,黄色则是新时代的象征),但是类似的起义在中国境内此起彼伏,愈演愈烈。上天似乎也想表现他的不满,黄河大规模泛滥,36.5万名农民流离失所。“五斗米道”运动(承诺人们只要忏悔自身罪过并献出五斗米,即可免受瘟疫)将四川变成独立的道教神权统治地区;羌族则利用了这场骚乱,再次洗劫中国西部地区;原本代表皇帝镇压反抗、抵抗入侵的特别指挥官变成独立的诸侯。当朝廷终于决定展开行动时,却事与愿违,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公元189年,汉灵帝想召势力最强的诸侯董卓入京,但是董卓却回复道:“在我掌控之下的汉族军队和蛮夷军队都对我说:‘如果你走了,我们的供给将被切断,我们的妻儿将会死于饥寒。’所以他们把我的行李拿走,不让我离开。”在汉灵帝一再坚持下,董卓最终听从君命来到洛阳,但也带来了他的军队。就在董卓赶到洛阳之前,汉灵帝驾崩,外戚(拥立13岁的皇子为继承人)与宦官(拥立8岁的皇子为继承人)正式对立,两股势力互相杀戮。 董卓借机攻入洛阳,杀尽宦官,谋杀了较为年长的皇子,拥立年幼的皇子登上帝位,史称汉献帝。随后,董卓火烧洛阳,并开始思考下一步行动。 天下的统治权已然不在汉室皇帝手中,但也不属于董卓,因为当皇帝作为管理者的高级权力失效后,他们那含糊、天授的低级权力仍继续发挥作用。只要汉献帝还活着,就没有人胆敢宣称自己是皇帝,也没有人敢谋杀幼帝。(诸侯争斗是无比残酷的,董卓于公元192年遇刺身亡。)权力掮客们不断上演着争权夺利的戏码,将汉献帝视作傀儡,整个国家分裂成数个封地,而匈奴和羌族在边境地区虎视眈眈。曾经坚不可摧的汉朝高级管理机构已然烟消云散。 公元197年后,曹操写下了《蒿里行》这首诗。 铠甲生虮虱, 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 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 念之断人肠。 曹操一直抑制着这股悲愤之情,直至俘获汉献帝,随后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中国北方的霸主。 曹操是一个复杂的人。他完全有能力恢复汉室,将自己打造成英明辅臣,名垂青史。但是他亲眼目睹诸侯对国家造成的破坏,因此他将士兵驻扎在领地,一些人从事耕种,另一些接受战争训练,以此解决军事问题,并且将乡绅阶层分为九个等级,根据精英领导制度决定各自的地位,以此解决政治问题。和一千年前亚述王国的提格拉·帕拉萨一样,曹操并不重视富商巨贾。这样看来,曹操似乎极有可能重新统一中国。然而公元208年,曹操的水军在赤壁之战中毁于一旦,这个希望又一次破灭了。 尽管曹操有不少功绩,但是他(主要是因为公元14世纪的鸿篇巨制《三国演义》)却被后世看作颠覆汉朝的恶魔。20世纪的京剧表演中,曹操脸谱为粉白色,眼睛描有黑线,是众人鄙弃的反面角色。到了20世纪90年代,曹操的形象添加了几分高科技色彩,跃入电脑屏幕中,摇身一变成为无数电脑游戏中的恶人。随着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热播,曹操又进入了电视屏幕。随后曹操进入电影荧幕,出现在亚洲人出资拍摄、时至当日造价最昂贵的电影中(《赤壁之战》耗资8000万美元,该电影上部的上映时间与2008年北京奥运会重合)。 曹操之所以臭名昭著,更多是因为他死后所发生的事情,而非他自身犯下的罪行。赤壁之战后,魏蜀吴三国之间形成了某种平衡。公元220年后,曹操的长子曹丕迫使汉献帝退位,形成了三国鼎立的局面。在这个时期,曹氏建立的国家是三国中最强大的。公元263年,曹魏打败了其中一个对手,曹魏被司马家族取代后称晋朝[7],公元280年,其又集结起一支庞大的军队和舰队,灭掉了吴国,成功统一天下。 在接下来的10年中,后汉的瓦解看上去就像是一次短暂的反常现象,也许可以和公元前2200年或公元前1750年发生在西方核心的事件比较。当时气候变化、移民和饥荒三个因素导致国家灭亡,但是它们对于社会发展影响甚微。然而人们很快发现,事实上汉朝衰亡与公元前1200年左右西方的衰落极其相似,并带来巨大的长期后果。 战场上的胜利本身能够消灭其他幸存的诸侯,但是它无法改变中国潜在的根本问题。贵族阶层一如既往的强大,很快破坏了曹操的军事领地和精英领导制度。瘟疫仍在蔓延,“黑暗时代寒冷期”不仅使得黄河流域的农民生活更为艰难,对匈奴和羌族人来说也是不小的考验。公元265~287年,25万中亚人口在西晋境内定居。有时候,西晋对移民带来的劳动力表示欢迎。但也有一些时候,政府无法很好地安置这些移民。 在这一点上,一些不起眼的细节往往具有意想不到的影响力,例如皇帝的感情生活。晋武帝共生育了27名皇子,当他于公元290年去世后,一些皇子雇佣了他们能找到的最野蛮的游牧民族士兵,用于争夺权力和财富。而这些游牧民族的士兵也并不傻,他们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必满足于已支付的酬劳,他们尽可以随心所欲地漫天要价。公元304年,一个匈奴首领没有拿到理想的酬劳,于是宣称要建立新国家取而代之,导致矛盾进一步升温。之后,西晋没有满足他的全部要求,因此他的儿子在公元311年将洛阳城付之一炬,亵渎了西晋王室的祖坟,将晋怀帝囚禁起来,命令他在晚宴时倒酒。但是他们仍然认为获得的战利品与他们本身的价值不符,于是匈奴在公元316年将长安城夷为平地,并且捕获了晋愍帝,让这个阶下囚负责洗杯子和倒酒。几个月后,匈奴人厌倦了这种游戏,于是杀死了愍帝及所有皇亲国戚。 西晋由此灭亡。匈奴和羌族的军团继续在中国北方地区肆意洗劫,西晋朝廷置百万百姓于不顾,逃至长江边的建康(现在的南京),放弃了中国北方这片世界上最先进的农业地区。然而,受到高死亡率(随着瘟疫袭击该地区)以及大规模移民的双重影响,许多北方土地已经退化成荒漠。这一现实正好符合了从草原地区迁入的游牧民族的需要,但是对于留下来的农耕团体来说,这意味着再次的饥荒。如果是在以前景气的年代,当地乡绅或者国家可能已经介入并给予援助,但是现在没有人可以伸出援手。雪上加霜的是,蝗灾吞噬了村民们勉强生产出来的少数作物。随后,草原移民带来的新型瘟疫给日渐困窘的农耕者带来了更为沉重的打击。公元317年左右,也就是长安被焚后的一年,天花首次出现在中国境内。 在贫瘠荒芜的土地上,匈奴和羌族首领发起更多的战争,但是这些战争更像是大规模的奴隶抢夺运动,而非国家之间的冲突。统治者们每次召集上万个农民,集中在新的都城周围,命令奴隶们开垦土地来供给专门的骑兵军队。同时,骑兵们从草原引进新式武器,例如合适的鞍具、马镫,以及高大的马匹,这实际上淘汰了步兵部队。那些没有逃往南方的汉人贵族只得迁往山区,他们的附庸农纷纷涌入巨大的围栏之中,因为那里是躲避骑兵劫掠的唯一场所。 当时,中国北方新建立的国家(中国的史学家称其为“五胡十六国”)都处于极其不稳定的状态。举例来说,一个国家在公元350年采取了过激的种族清洗政策,导致汉人大肆屠杀中亚人,引发国家内乱。官方史料记载:“死亡人数超过20万,尸体堆积如山,远至城墙之外,被豺狗、野狼和野狗啃噬。”这场内乱最后留下了一片权力真空地区,导致其他国家首领蜂拥而至。到公元383年时,出现了另一个诸侯,他似乎有能力统一中国。但是当他围攻建康时,一个很明显的小失误最终演变成惊慌失措的大溃败。公元385年,他的国家也不复存在。 从长安逃离出来的人们向南方迁徙,公元317年在建康建立了“东晋”[8]。与中国北方的强盗国家不同,东晋拥有奢华的宫廷,并保持汉室皇族一贯的生活方式。它派遣使节前往日本和印度尼西亚,创造出卓越的文学和艺术成果。最值得关注的是,这个朝代存在了一个世纪之久。 但在表面的光鲜背后,东晋帝国也和北方国家一样四分五裂。北方贵族逃亡南方后,对于遵从皇帝命令毫无兴趣。一些逃难的贵族聚集在建康,成为趋炎附势的寄生虫,依附皇室朝廷为生。另一些拓殖长江流域,并在这片炎热湿润的土地上建立起他们的领地。他们将本土居民驱逐出去,砍伐森林,排干沼泽的水,让逃难的农民作为农奴在此定居。 冲突在社会各个层面酝酿蔓延。从北方逃至此地的新贵族与南方旧贵族长期不合,各个派别的贵族共同打击中层富裕阶级,富裕的中层精英阶级压榨农民阶级,各阶层的汉人将本土居民驱赶至山区和丛林,每个人都在反抗危机四伏的建康朝廷。尽管写就了许多失去北方故土的悲戚诗歌,逃亡中国南方的地主们并不急于交税或是臣服于可能重新统一中国的势力。晋朝天命已尽。 罗马帝国与汉朝统治的不同之处 和公元前12世纪的危机不同,由东西方交流引发的危机影响范围遍及欧亚大陆,当时西方出现了第一部现代历史著作,即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编写的《罗马帝国衰亡史》(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roman empire)。吉本说,该书的主题是一场“可怕的革命”,“这场革命将永远被世人铭记,直至今日(18世纪70年代)仍然影响着地球上所有的国家”。吉本是正确的:在他有生之年,西方社会发展重新攀上了罗马帝国时期达到的高度。 罗马帝国和汉朝皇帝曾经面对同样的问题,但是运用了不同的解决办法。中国的统治者恐惧内战,于是将军队中立化,导致统治阶级没有足够的武装力量来抵御强大的地主阶级;相反,罗马帝国统治者接管了军队,并将他们的亲属任命为军队首领,并用平民补充军队。这种做法导致平民很难反抗皇帝的意志,但对于士兵来说却正好相反。 这种体系的管理需要高超的技巧,由于许多罗马统治者都有神志失常的倾向,周期性的冲突摩擦是不可避免的。卡利古拉纵欲放荡,甚至让他的马成为执政官,这已经够荒唐了;而尼禄竟然强迫元老院议员当众唱歌,甚至杀害胆敢违抗他的人,这种做法显然超出了忍耐的极限。公元68年,军队中三个不同派别分别宣称他们的首领为皇帝,最终一场残酷的内战平息了事端。史学家塔西佗记录说:“现在,帝国的秘密被揭开——皇帝可以在罗马之外产生。”哪里有士兵,哪里就有可能存在新皇帝。 不可否认的是,罗马采取的办法的确保卫了边疆地区。在公元1世纪时,莱茵河和多瑙河以外的日耳曼人和中国西部边境地区的羌族人一样人口迅速增长。此后,部落之间互相争斗,与罗马的城镇开展贸易,并悄然经由河道进入帝国内部。为了完成这些事情,他们必须组织起更大的团体,推选出强势的首领。为了应对边境日渐松懈的问题,罗马帝国和汉朝一样建造起长城(最著名的是横贯大不列颠岛的哈德良长城),监督贸易,并且反击入侵活动。 公元161年,马可·奥勒留成为罗马皇帝,当时罗马似乎还处在健康发展的轨道上,而且马可·奥勒留对哲学充满热情。然而,他必须面对第一次东西方交流带来的众多问题。在他即位当年,第一次严重的瘟疫在中国西北边境的军营爆发;来自叙利亚的帕提亚人入侵罗马,迫使马可·奥勒留纠集军队来应对威胁。拥挤不堪的军营为疫病传播提供了理想条件,于是在公元165年爆发瘟疫(可能是天花或麻疹,但是史上的记载都含糊不清),给他的军队带来了毁灭性打击。伴随着遥远北部和西部发生的人口变动,强大的日耳曼帝国穿越多瑙河,瘟疫也在公元167年蔓延至罗马。马可·奥勒留用他的余生——13年——与入侵者抗衡。[9] 和中国不同,罗马在公元2世纪取得了边境战争胜利。如果没有获胜的话,公元2世纪80年代的罗马就会像汉朝一样陷入重重危机。尽管如此,马可·奥勒留的胜利仅仅影响了变革的步伐,而非结果,这也意味着单独靠军队的力量无法阻挡国家灭亡的命运。疫病引发了平民大规模死亡、国家经济崩溃、食品价格和农民工资飞涨。从这个角度看,瘟疫实际上为幸存下来的农民提供了获得财富的机遇,他们可以抛弃原本贫瘠低产的土地,聚集在肥沃多产的土地上。但随着农耕范围收缩,税收和租金也随之下降,中国经济大环境进入自由落体阶段。公元200年后,地中海沉船残骸数量锐减。公元250年后冰芯中的污染水平、湖泊沉积物以及沼泽也大幅度减少(见图6-3),所有人都可以切身感受到生活的艰苦与匮乏。公元200年后,发掘出来的牛、猪、羊骨骼明显变小、变少,这就表明当时生活水平不断下降。到公元220年左右,富有的城市居民所建造的宏伟建筑与雕塑数量也不断减少。图6-3 衰亡与瓦解:公元后第一个千年,地中海沉船残骸数量以及西班牙佩尼多维洛湖床的铅污染水平。下降曲线与图6-2中公元前第一个千年的上升曲线相对应。和图6-2中一样,沉船数量和铅含量已被标准化,因此它们可以在同一纵坐标中进行比较,公元前1年两者数量均计为100
就在马可·奥勒留取得胜利的50年后,罗马失去了对边境地区的控制。公元前1世纪,虽然汉朝战胜了匈奴,但对汉朝统治者来说,边境地区似乎变得更难驾驭。同样,当时罗马也接连取得胜利,重挫帕提亚军队,使得该政权在公元3世纪20年代波斯入侵前就已经灭亡。然而,新生的萨珊王国建立了更集权、更先进的国家,并在公元244年打败了罗马军队,杀死了领军的罗马皇帝。 大批军队和金钱被用于支撑坍塌的东部防线,导致罗马无力在多瑙河、莱茵河边界严密布防。入侵者没有以小团伙的形式偷越边境、抢夺牛羊,而是作为数百人或数千人的强大军团冲破脆弱的防线,烧杀抢掠,抢夺奴隶。刚从波罗的海沿岸移民至巴尔干半岛的哥特人沿路掠夺直至希腊,甚至在公元251年打败并杀死另一位罗马皇帝。也许是人口流动的缘故,当时瘟疫爆发变得更为频繁。公元259年,罗马终于召集起一支军队对抗波斯入侵,可是结局更为悲惨:罗马皇帝瓦勒良不仅被俘,还被关进笼子长达一年,身着奴隶的破烂衣服,遭受极端可怕的折磨。罗马人坚称瓦勒良的刚毅不屈最终打动了捉拿者。但事实上,如同匈奴抓获汉朝皇帝一样,波斯人最终对折磨瓦勒良失去了兴趣,于是将他的皮剥下来,挂上城墙。 第一次东西方交流以及波斯萨珊王朝的崛起导致罗马帝国的地位一落千丈。在人口减少、经济停滞不前的紧要关头,罗马皇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金钱和军队。他们想到的第一个(但并不明智的)办法就是利用货币贬值的手段来组建新的军队,结果导致货币价值下降,加速了经济崩溃。军队认识到中央政府的失败无能,于是决定自己掌握政权,很快就宣称新皇帝即位。这些新皇帝与之前的皇帝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完全没有天赋君权的观念。他们中有许多人都是强硬派军人出身,有些甚至是列兵出身的文盲,因此很少能够在王位上坚持两年以上,所有人最终都死于非命。 由于军队各派别之间忙于内乱而忽略了边境防御,罗马的地方贵族也和中国的地方贵族走上了同样的道路,他们将农民变成附庸,并将他们组织成民兵。叙利亚的贸易城市巴尔米拉最终成功地将波斯人驱逐出去,它理论上是代表罗马出战,但是最终该国女王(亲自带领军队并且时常穿戴盔甲参加市民集会)入侵罗马,并占领埃及和安纳托利亚。在帝国另一端的莱茵河上,一位统治者宣称独立的“高卢王国”诞生,并将高卢(现在的法国)、不列颠和西班牙纳入自己的统治范围。 公元270年,罗马和公元220年的中国一样分裂成三个王国。尽管四处兵荒马乱,但罗马的情形并没有到非常糟糕的程度。公元3世纪60年代,巴尔米拉和高卢进攻波斯和日耳曼王国,这为罗马帝国赢得了喘息的机会,地中海周边的城市——罗马帝国的财政支柱——基本上处于安全状态。只要保证商品能够经由海运送往各地,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金钱流入帝国金库,这样一来,军人出身又注重实际的新皇帝就能够养精蓄锐,重建帝国。他们在统治区增加赋税,在佩戴盔甲的步兵周围建立突击队,随后对敌人发动攻击。公元272年,这支军队粉碎了巴尔米拉的入侵;公元274年使高卢覆灭;到公元282年为止,基本铲除日耳曼战团的威胁;公元297年,罗马占领了波斯帝国后宫,为瓦勒良报了一箭之仇。 罗马皇帝戴克里先(公元284~305年在位)利用这个转折点,迅速进行行政、财务和国防改革,旨在让罗马帝国更好地应对新世界的问题。这一举措使得罗马的军队规模差不多翻了一番。边疆地区的动乱几乎从未真正平息,但是当时罗马帝国用纵深防御抵挡日耳曼人的侵袭,又用围困策略拖垮波斯帝国,因此战胜的概率远超过战败的概率。为了处理这些事务,戴克里先将工作分成四个部分,各派遣一名长官和一名副手处理西部和东部各省事务。不出意料,这些长官引发了两场、三场或四场内战,这几乎和他们抵抗外敌的次数一样多。但如果把这些内战与公元3世纪90年代中国晋朝爆发的27次内战相比,当时的罗马可以说是相当稳定。 一个新的罗马帝国初步成型。随着西部地区的决策机构向边境地区的前沿转移,而东部地区的决策机构向一个名为君士坦丁堡的新兴大城市转移,罗马已经不再是都城。但最终,任何机构重组都无法解决罗马帝国潜在的根本问题,跨越数世纪的经济一体化进程已经动摇。随着粮食、酒类和橄榄油的贸易开展,财富再次由上至下传播开来,东部地区在公元4世纪走上复兴之路,但是西部地区却逐渐脱离这个轨道。西欧的大地主对公元3世纪时获得的权力紧握不放,将“属于他们的”农民牢牢捆绑在土地上,并且将他们与国家税收分离。随着他们日渐自给自足,周遭的城市开始缩小,贸易和工业发展更是大幅下滑。而最棘手的问题超出皇帝能力范围之外:气温和降雨持续减少,瘟疫继续横行,草原移民也在持续增加。这些都不是皇帝所能改变的。 公元350年左右,一群匈奴人横跨哈萨克斯坦,向西迁徙,引发了周围各国的一阵动荡。人们一直在争论匈奴人为何能够引发如此多的恐慌。古代文人将其归咎于匈奴人特有的令人恐惧的气质,而现代学者通常归咎于他们使用的具有强大威力的弓弩。在此,我们需要从结果出发,寻求事件的缘由。为了逃避匈奴的威胁,游牧民族纷纷逃入印度、伊朗,或向西撤退至现在的匈牙利。这使得哥特人的生活愈加艰难,因为他们在公元3世纪入侵这个国家——即现在的罗马尼亚——之后就作为农民定居下来。经过一番激烈的内部辩论,哥特人决定向罗马人寻求庇护,要求迁入罗马帝国。 这在当时是很常见的。罗马制定了和汉朝类似的“以夷制夷”政策,原则上认可移民迁徙,并将他们分成小团体,随后征召入伍,或安排在农场定居,抑或作为奴隶买卖。这样不仅减轻了边境压力,提升了军队人数,而且增加了纳税人口。显然,移民们的想法与统治者截然不同,他们更青睐作为小团体在帝国内部定居,并继续保持以前的生活方式。为防止这种现象发生,罗马需要时刻维持一支强大的军队,对移民产生威慑作用。 公元376年夏天,哥特人抵达多瑙河岸边,这令身在君士坦丁堡、统治东部地区的皇帝瓦伦斯左右为难。一方面,迁居至此的哥特人人数过多,带来诸多不便;另一方面,接纳如此多的移民将带来巨大的潜在利益,尤其考虑到当时瓦伦斯最精锐的部队远在波斯作战。于是瓦伦斯决定允许哥特人迁入,但是哥特人刚一过河,那些指挥官们就如脱缰野马般失去了控制,因为比起分散安置移民,他们对牟取暴利更有兴趣。食不果腹的哥特人爆发了动乱,他们洗劫了现在的保加利亚,并要求在帝国内部建立自己的国家。对此,瓦伦斯采取强硬态度,拒绝与其谈判交涉。他让波斯前线的军队撤回并赶往巴尔干半岛。他没有等待西罗马帝国皇帝支援,而是选择直接开战,尽管这又是一项错误的决定。 公元378年8月,大约1.5万名罗马士兵(其中许多人是日耳曼移民)在阿德里安堡与大约2万哥特人展开激战。结果,包括瓦伦斯在内的2/3罗马士兵在接下来的溃败中战死。回想奥古斯都时代,失去1万军队并不是重大损失,甚至不会留下书面记录,因为当时的罗马有能力组织起更大规模的军团展开可怕的报复。然而,公元378年的罗马帝国已经日益衰微,这些死去士兵的空缺无人补充。于是哥特人抓住这一时机,顺利侵入罗马帝国。 就这样,两者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僵持局面。哥特人不像游牧民族匈奴人,他们不会伺机偷盗一番,随后回到草原;他们也不是波斯人那样的帝国主义者,意图吞并其他地区。哥特人想要在罗马帝国疆域之内建立自己的领土。但是他们没有攻城装备,无法对城镇发动进攻,也没有行政机构来管理国民,因此他们需要罗马的合作。当这种期望破灭之后,他们就在巴尔干半岛四处破坏,试图威胁君士坦丁堡同意赐予他们自己的国土。东罗马帝国皇帝没有足够兵力驱赶哥特人,只得以国库空虚作为挡箭牌,收买哥特人,又不时与之发生小冲突。直至公元401年,他说服哥特人继续向更理想的西部迁徙,顺理成章地将哥特人变成西罗马帝国皇帝的头等难题。 但是这个聪明的外交手段很快失效。公元405年,匈奴人继续向西推进。同时,越来越多的日耳曼部落逼近罗马边境,导致更多地区沦陷。主要由日耳曼移民组成的罗马军团在一名半日耳曼将军带领下,进行着血腥的消耗战;外交官也施展外交手段,试图寻求更多外援。但在公元406年的新年前夜,数以千计的日耳曼人冲过了冰封的莱茵河,罗马最终沦陷。自此,再也没有任何军队能够阻止他们前进的步伐,这些移民分散开来,到处抢掠。诗人西多尼乌斯原本是富裕贵族,他曾经描述了一群士兵冲进他的住宅并向他施加侮辱的情景。他与一位住在罗马的朋友通信时说:“为什么要为维纳斯而唱?当我置身于长发的暴民当中,被迫聆听日耳曼演说,卑鄙的勃艮第人将腐臭的黄油涂抹在头发上,而我还要板着脸为他们唱赞歌……你根本想象不到,有人每天清晨朝你打嗝,散发出累积十天的大蒜和洋葱的恶臭。”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嫉妒西多尼乌斯。另一个目击者用更加直白的文字写道:“整个高卢都弥漫着火葬柴堆散发出的浓烟。” 不列颠的军队爆发了起义,开始掌管自己的防御部队。公元407年,莱茵河防线的剩余部队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所有地区都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为了引起灾难缠身的西罗马帝国注意,哥特人于公元408年入侵意大利,又在公元410年公开劫掠罗马。公元416年,他们终于得偿夙愿,西罗马帝国的皇帝同意:如果哥特人帮助他赶走日耳曼人并将篡夺者从高卢、西班牙清除,他们就可以获得部分领土。 和中国边境的情况类似,罗马边境也曾经成为蛮夷的(这些帝国以此称呼外族人)聚居地,之后这些人获取国家支付的酬劳,负责保护国家不受其他蛮族入侵威胁。这对皇帝来说是双输的局面。公元429年,当日耳曼的哥特人(代表罗马而战)在西班牙打败了日耳曼的汪达尔人(反对罗马)时,汪达尔人被迫退至北非。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是现今的突尼斯沙漠在当时是罗马的粮食基地,拥有上万平方英里的灌溉耕地,每年向意大利出口50万吨粮食。失去此地供应的粮食,罗马城将会饿殍遍地;没有此地的税收收入,罗马根本无力支付受雇攻打汪达尔人的日耳曼雇佣军费用。 在接下来的10年中,聪明的罗马将领和外交家(通常都是日耳曼人出身)成功遏制了汪达尔人,并稳定了高卢、西班牙地区,但在公元439年,情况急转直下。汪达尔人占领了迦太基的农业腹地,对罗马来说最糟糕的情况终于成了现实。 君士坦丁堡的统治者乐于看到他们在罗马的潜在竞争对手的种种惨状,但是西罗马帝国即将灭亡的悲惨前景也给东罗马帝国皇帝狄奥多西二世敲响了警钟,于是他集结起一支强大的军队,帮助解放现在的突尼斯地区。然而公元441年,当他的军队集结时,另一个打击从天而降。匈奴王阿提拉——罗马作家称其为“上帝之鞭”——入侵巴尔干半岛,他不仅带领着最勇猛精干的骑兵,还拥有先进的攻城装备。(可能是来自君士坦丁堡的难民将此技术带给他,一名狄奥多西的大使声称,公元449年时他曾在阿提拉的宫廷中见到这样的一个流放者。) 在匈奴攻城槌的猛攻之下,狄奥多西的防御体系简直不堪一击,于是他放弃攻打汪达尔人。他拯救了君士坦丁堡——仅仅如此——但对于罗马来说,这是最黑暗的日子。公元400年,罗马城拥有大约80万居民。到了公元450年,人口仅存3/4。税收枯竭,军队消亡,最糟糕的是出现了更多篡夺者意图谋取王位。阿提拉审时度势,在榨干巴尔干所有财富之后,决定继续西进。罗马西部军队的半哥特指挥官成功地使哥特人相信阿提拉也是他们的敌人,他带领的是全部由日耳曼人组成的军队。他导致了阿提拉人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败。阿提拉还没来得及展开报复行动就含恨而终:在他第无数次的婚宴上,他因饮酒过量导致血管爆裂,“上帝之鞭”最终去和他的主人见面了。 失去了阿提拉,松散的匈奴国开始分裂,君士坦丁堡的皇帝暂时摆脱了危险的境地,于是试图再次收复西罗马帝国,但是直到公元467年,他们才将所有的条件准备妥当,包括金钱、船只以及一位值得信赖的罗马铁腕人士。东罗马帝国皇帝倾尽国库所有,派遣海军上将巴斯里斯克斯(basiliskos)带领1000艘军舰重夺北非,试图解决西部省份的财政危机。 最终,罗马帝国随风而逝。公元468年夏天,北非沿岸的风原本是西向的,推动巴斯里斯克斯的舰队逼近迦太基。但是就在登岸的最后关头,风向突然逆转,使得舰队无法靠岸。借此机会,汪达尔人放出火船攻击罗马密集排布的舰队,这正是1588年英国对抗西班牙无敌舰队时所采用的策略。罗马的旧式船只采用干燥易燃的绳子、木制甲板和布制风帆,顷刻间舰队就成了炼狱火海。惊慌失措的船员们互相踩踏,争相用长杆把火船推向远处,然而无处可逃的罗马军队已然方寸大乱。汪达尔人趁乱登船,展开杀戮,战争由此结束。 在第五章我已经讲过了历史的伟人理论,该理论认为创造事件的是独一无二的天才人物——例如亚述的提格拉·帕拉萨,而非强大的客观力量——例如第一次东西方交流。伟人理论的对立面是历史的蠢人理论:我们必须问,如果巴斯里斯克斯足够机智,想出了逃脱困境的办法,会发生什么呢?[10]他可能已经重新占领迦太基,但是这能够修复意大利——北非财政轴心吗?也许能。汪达尔人已经在非洲长达30年,罗马帝国也许能够很快重建其经济结构。又或者,不能。哥特国王奥多亚塞是当时西欧最铁腕的人物,他觊觎意大利已久。公元476年,他致信君士坦丁堡皇帝芝诺说世界不再需要两个皇帝,因为芝诺的荣耀足以统治全世界,并提议让他以芝诺的名义统治意大利。芝诺深知奥多亚塞意在占领意大利,但他也明白没有必要与之争辩。 就这样,罗马的末日到来了。伴随罗马灭亡的并非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啜泣。如果当初巴斯里斯克斯收复了迦太基,那么比起公元476年的真实情况,芝诺保卫意大利时情况是否会改观呢?我对此持怀疑态度。自此,再也无人能够拥有足够实力掌控一个横跨地中海的帝国,而公元5世纪时疯狂的幕后操纵、政治活动和暗杀都无法改变经济下滑、政治崩溃和移民流动的现实。古典世界就此结束。 更小的世界:东晋和拜占庭帝国对比 自此,东西方两大核心都分裂成两部分。在中国,东晋王朝统治着前朝的南部地区,且自视为整个中国的正当统治者。同样,西方的拜占庭帝国(这样称呼是因为其都城君士坦丁堡位于古代的希腊城市拜占庭)统治着古罗马帝国的东部,并宣称拥有对整个罗马帝国的统治权。 东晋和拜占庭帝国都是先进国家,拥有完备的官僚体系、税收制度和受薪军队。它们都拥有大城市和有学识的文人,而尼罗河流域、长江流域也前所未有的富饶多产。随着中国北部和欧洲西部渐渐脱离核心区域,它们的统治范围也不断缩小。 管理者、商人和金钱组成的网络曾将东西方核心国家组成一个连贯的整体,但这一网络被疫病、移民和战争瓦解。公元4世纪的中国北方国家和公元5世纪的西欧国家一直处于低级阶段,它们的皇帝整日与将领们在抢夺来的大殿中饮酒作乐。这些皇帝乐于向被征服的农民征税,尽管他们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些财富,因为他们不需要支付雇佣军的薪酬。他们极其富有,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试图对官僚机构进行管理,并从难以驾驭的手下那里征税,这些手段造成了诸多麻烦。 在中国北方和罗马帝国西部,有许多旧式的富有贵族家族携带财产逃往建康和君士坦丁堡,但他们中更多人选择留在旧帝国的废墟之中,也许像西多尼乌斯一样维持着贵族的骄傲姿态,但又与新统治者达成某种协议。他们适应了新的社会现实,用羊毛裤子换下丝绸袍子,消遣活动也从古典诗歌转向狩猎。 有些现实产生了积极的结果。之前,贵族所拥有的地产遍布整个汉朝或罗马帝国,但现在那些超级富有的贵族们都消失了。尽管在公元4世纪和5世纪,地主的财产受到国家限制,但他们的富裕程度仍然令人咋舌。古罗马和中国的精英阶级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与他们的征服者通婚,并从破败的城市搬到乡下的领地。 在公元4世纪的中国北方和5世纪的西欧,伴随着不断加速的向落后国家发展的趋势,皇帝们允许贵族向农民收取租金,而这原本是农民应当作为税金交给国家的盈余资金。随着人口减少,农民能够集中精力耕作最为肥沃多产的土地,盈余资金也不断增长。数世纪以来,农民非但没有忘记历代积累的农耕技术,反而自行创造了不少新技术。公元300年后,长江流域的排水系统以及尼罗河流域的灌溉系统得到长足的发展,牛拉犁在中国北方迅速推广,条播机、铧式犁以及水力磨坊也在西欧盛行。 尽管贵族们一再地粉饰太平,而农民不断地大胆创新,我们无法否认的是:汉朝和罗马曾经繁荣一时的官僚、商人以及管理者行列正在不断削弱,这就意味着欧亚大陆两端的经济大环境持续衰退。这些人通常都是唯利是图、毫无竞争力的代表,但是他们确实完成了一项任务,那就是将商品运往各地,从而发掘了不同地区的竞争优势。如果没有他们作为媒介,经济会变得更为本土化,也更倾向于自给自足。 贸易通道收缩,城市也在收缩。南方游客对中国北方城市的衰败破落感到震惊,而在古罗马帝国的一些地区衰败程度极其严重,以至于诗人开始产生这样的疑问:周围这些正在腐朽的巨石废墟究竟是不是人类建造的?公元700年左右的一首英文诗歌这样写道:“断裂的屋脊,摇晃的高塔,这是巨人的杰作,霉变在城楼和炮膛蔓延。破碎的盾牌,倒塌的房顶。这都是岁月的痕迹。” 第七章 大唐盛世:世界开始向东方倾斜 东方引领世界 根据图7-1所示,公元541年应该称得上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年份之一。在那一年(考虑到一定的误差范围,也可以说是公元6世纪中叶),东方的社会发展速度超越了西方,结束了长达14000年的旧格局,并且一举否定了所有简单化并且长期僵化的关于西方统治世界的理论。截至公元700年,东方的社会发展程度比西方高了1/3。到公元1100年,将近40%的巨大差距超过西方占据发展优势的2500年中最大的东西方差距。图7-1 巨大逆转:东方逆转了下降的颓势,并且史上首次赶超西方
为什么东方能够在公元6世纪的时候领先于西方?为什么在西方发展持续性地落后于世界的同时,东方的社会发展却能够在接下来的500年里大幅提速?这些问题对于我们解释为什么西方能够统治当今世界是至关重要的。另外,当我们试图在本章回答这些问题时,会涉及不少英雄人物与反面角色,他们或天资聪慧,或笨拙愚钝。但是在这些戏剧化场景背后,我们会发现一个简单的真相,也就是贯穿整个故事始终并且酝酿出东西方差异的因素——地理条件。 为什么东方的社会发展能够迅速恢复 在公元100年之前,东方的社会发展进程就开始趋缓,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公元400年,当时东方的社会发展已经衰退到5个世纪以来的最低点。国家衰亡,城镇颓败,从亚洲内陆向中国北方地区以及从中国北方迁徙到南方的移民潮剧烈地震荡着整个东方的统治核心。然而也正是由于这些移民的出现,才使东方的复兴之船得以起航。 从第四章到第六章,我们讲述了处于上升趋势的社会发展是如何改变地理地貌,如何从落后困顿之中发掘出潜在的优势资源,又是如何在茫茫大海和广袤草原上开辟出条条通途的。然而,公元3世纪以来的历史表明,这种关系也可以反向作用:衰落的社会进程也同样改变着地理地貌。随着罗马和中国的各个城市不断萎缩,文化水平退步,军队士气委靡,生活水平下降,统治核心地区在地理版图上不断收缩,而两者相同的萎缩现象的背后差异,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东方的社会发展能够迅速恢复,而西方的社会发展直到公元8世纪仍然处于颓势。 我们在第六章讲到,公元300年之后,地处黄河流域的古老的东方核心腹地分裂,数以百万计的北方居民开始了向南方迁徙的过程。大批的移民将长江流域以南的土地从汉代以来荒芜的边缘地区,转变成了焕然一新的边疆。这些避难者进入南方潮湿闷热且充满陌生感的地界,那里不适宜种植他们赖以生存的主食——小麦和粟米,但是水稻却长势喜人。大多数土地人烟稀少,当地居民的风俗习惯和语言与来自中国北方地区的移民大相径庭。这种充满暴力的生存环境以及严酷艰辛的磨合,塑造了这些殖民式土地掠夺者们坚毅的性格,这些移民激增的人口数量以及更为严密的组织体系逐渐将这片土地的早期居住者驱逐出去。 在公元280~464年之间,长江流域南部的纳税人口数量增长了5倍,但是移民对南方的作用不只是带来了更多的人口,他们也带来了新技术。根据《齐民要术》记载,截至公元530年,已经为人所知的水稻品种超过了37种,而且移植技术(6个月期间在特殊的花坛内栽培种子,而后将种子转移到水田中去)也变得相当普遍。这需要极其艰苦的劳作,但是确保了好收成。《齐民要术》解释了如何使用肥料,使农民能够持续地耕作土地从而避免了土地闲置的问题;还解释了如何使用水车——尤其对于那些周围环绕着溪流并且拥有大笔资金可用于投资的佛寺来说——以更加低廉的成本将谷物磨成面粉,研磨大米以及将种子榨成油。这一切使得整个新边疆地区的农业生产逐步发展,这和罗马人创造的历史有些相似:罗马人在公元前1世纪征服了西欧,之后几个世纪的历史变迁中,南方的农业落后面貌逐渐转变成了竞争优势。 低廉的交通运输成本导致粮食价格也渐趋低廉。尽管中国的河流无法像地中海一样提供便利的水道,但是人类的聪明才智逐步弥补了这一不足。虽然水下考古学家尚无法提供如同地中海沉船残骸那样的统计数据,但是有可靠的文字记录显示当时的船只尺寸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明轮船于公元5世纪90年代左右在长江上出现,并往返于成都和建康两地,船上所载的水稻为发展中的城市提供了口粮,而这些城市的市场都鼓励经济作物买卖,比如说茶叶(在公元270年左右的现存记录中被首次提到,到公元500年时成了广泛传播的奢侈品)。社会上层的政客、商人和寺院都凭借长江流域行船的租金收入、船运事务和磨坊经营而变得富有。 然而,建康的统治阶级并未因此致富。这种情况和罗马帝国比起来,更像是公元前8世纪的亚述帝国,在那里,官员和地主掠夺了飞速增长的人口和贸易带来的成果,而非国家——直到提格拉·帕拉萨的出现才扭转了这种情况。然而,中国的南方从未出现过提格拉·帕拉萨。曾经有一位帝王成功地统领整个贵族集团,甚至试图再次征服北方,但是这些努力随着内战的爆发而付诸东流。在公元317~589年,陆续有多个政权统治了(遵循某种模式)建康。 《齐民要术》表明,直到公元6世纪30年代为止,北方一直保留着复杂的农耕体系。此后,随着盗匪数量剧增且活动日益猖獗,远距离贸易行为乃至货币系统都逐渐消亡。这种衰败现象一开始制造了比南方更多的政治骚乱,但新的统治者逐渐开始在北方恢复秩序,其中最主要的一支是来自东北大草原边缘的鲜卑族。和6个世纪之前统治伊朗的帕提亚人一样,鲜卑族人将游牧传统与农耕传统结合起来,世代以来凭借精湛的骑术征战四方,同时从农民那里收取保护费。 公元386年,鲜卑人在中国北方的断壁残垣之上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史称北魏。[1]他们没有洗劫汉族贵族阶级,而是和他们签订了某种协议,至少保存了一些原本的食禄官僚和旧时高级国家形式之下的税收制度。这种做法使得北魏相较于当时北方其他混乱不堪、暴行遍布的国家,拥有了极大的竞争优势。事实上,北魏的优势使之在公元439年统一了北方。 据说,北魏与残余的汉族旧贵族之间制定的协议始终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对于大多数鲜卑战士来说,他们宁愿去放牧也不愿意与文人们交谈;即使这些骑手真正定居下来,他们一般会建造自己的孤堡,以避免和汉族的农民们接触。他们的国家一直处于落后状态,满足于攻打北方其他的游牧国家。但是在公元450年,当鲜卑的骑手们到达建康的城郊时,他们才发现:尽管他们可以打赢战争,掠夺财富,但是他们无法威胁真正的城市。只有一小部分拥有大型船只、攻城战车以及强大军需供应的先进国家才能做到这一点。 由于缺少先进的军队体系,他们无法洗劫中国南方地区;由于他们已经统治了整个北方,他们侵吞北方其他国家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因此北魏的统治者无法取得足够的资源来换取支持者的忠实跟随——这是落后形态国家潜在的致命缺陷。在公元5世纪80年代,孝文帝认识到解决办法只有一个——向先进的国家形态转化。他为此进行了颠覆性的改革:他将所有土地国有化,再重新分配给那些愿意履行纳税义务和国民义务的人们。另外,为了使鲜卑人像先进国家的臣民一样思考和行动,孝文帝向传统发起了一场正面攻击:孝文帝禁止了鲜卑的传统服饰,用汉族的姓氏代替了鲜卑族的姓氏,要求所有30岁以下的臣民说汉语,并且将几十万人口迁移至洛阳一处备受尊崇的圣地,建设起一座新城市。 一些鲜卑人放弃了他们祖辈的生活方式,开始像汉族贵族一样安定下来,但是另一些鲜卑人拒绝这么做。由此,文化改革演化成了一场内战,公元534年,北魏分裂成东魏(现代派)和西魏(传统派)。传统派坚守着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不断地吸收来自大草原的骑手。很快,他们的军事力量似乎足以压倒孝文帝施行的变革。绝望是变革的温床。虽然孝文帝试图将鲜卑的勇士转化为汉族的谦谦君子,他的继任者却反其道而行之:给予汉族士兵免税优惠,任命汉族的贵族为将军,并且允许汉族士兵使用鲜卑名字。因此,汉族农民和文人学会了打仗,在公元577年完全颠覆了之前的改革。虽然这次变革历经了一个漫长而混乱的过程,但是孝文帝的远见卓识最终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实现。 这一切造就了一个极端化的中国。北方是一个先进国家(在公元581年的军事政变之后更名为隋朝),拥有强大的军队以及四分五裂、衰败落后的经济;而南方是一个分裂的国家,组织机构涣散,尽管一直在尝试利用繁荣的经济所积累下来的财富,但是几乎都失败了。 这种现象听起来完全是不正常的,但事实上这对于社会发展的起步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机遇。公元589年,隋朝的第一位皇帝——隋文帝——打造了一支舰队,纵横驰骋于长江流域,并且将一大批军队(可能有50万人)派驻到建康。由于南北的军事力量极端不平衡,南方城市在几周之内就被攻破。当他们意识到隋文帝实际上想要向他们征税,南方的汉族贵族大规模地揭竿起义,据史料记载,他们屠杀——甚至生吃——隋朝的官员们,但是这些叛乱最终在一年之内被扫清。隋文帝在没有发动残酷艰苦的战争,且当地的经济也没有受到破坏的情况下,就征服了中国南方地区,自此东方的复兴大业开始起飞。 武则天统治下的唐朝 在重新构建起一个独立庞大的帝国的同时,隋朝立即着手两件事情。第一,隋朝这个立足于中国北方的强大国家,开始开拓南方新兴的经济前沿;第二,隋朝允许南方的经济繁荣扩展到全国范围。 这一切并不总是有意识地进行的。当隋朝的帝王们修建那个时代最宏伟的纪念碑——1500英里长、130英尺宽、连接长江和中国北方的大运河时,他们其实只是想要修建一条向全国各地运送军队的超级通道。然而在一代人的时间里,这条运河成了中国的经济大动脉,将南方的大米运送到北方城市,以满足当地人的需求。公元7世纪的学者总是这样抱怨:“凿穿太行山脉,修建起运河之后,隋朝给人民施加了无法忍受的苦难。”但是同时,这些学者也承认“大运河给人民带来了不计其数的福利……这些福利确实是巨大的”。 这条大运河的开通就像人工地中海一般,它使得中国像罗马一样拥有了一条便捷的水道,进而改变了东方的地理面貌。价格低廉的南方大米被运送过来,使得北方城市急速膨胀。“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诗人白居易这样描述面积30多平方英里的长安——这个中国的古代都城。数百万的人口熙熙攘攘,聚集于宽阔的林荫大道上,这些道路的宽度是纽约第五大道的5倍。这一繁荣景象并非长安所独有,洛阳拥有大约长安一半的人口,其他十几个城市也都拥有几十万的人口。 尽管如此,由于北方的国家政权运作与南方的水稻种植发展是两条全然不同的道路,中国的经济复兴成了一把双刃剑。一方面,生机勃勃的官僚组织管辖着城市的市场,使农民和商人致富,推动了社会向前发展;另一方面,过度的行政管理管制着贸易活动的每一处细节,极大地束缚了农民和商人的自由,给社会发展带来了阻力。官员负责核定价格,之后再向人们宣布何时可以进行买卖,甚至规定商人应该如何生活(例如,商人不允许骑马,那样被认为是过于高贵体面的行为,小商小贩不配享有)。 当时的政府官员将政治因素放在经济因素之前。政府不允许人民买卖土地,相反,他们声称土地国有,国家只是将土地租给农民使用。这一政策迫使农民登记纳税,并且限制了有权势的地主阶级,但是却造成了巨大的财政赤字。很多年以来,历史学家都猜测,在这些土地法中,更多的是关于意识形态问题,而非现实问题。当然,学者们也进行了推理论证,他们认为没有任何一个未完成现代化的国家能够处理如此多的文书工作。[2]然而,在戈壁沙漠边缘的敦煌这一干旱环境下保存下来的史料显示,公元8世纪的管理者们的确遵循了这些规则。 当然,农民、地主和投机者找到了规避法规的方法,但是行政部门的文件暴增,并逐渐堆积如山,由此引发了自身的一场变革。理论上来说,汉代以来的入仕考试使得行政机构保留了整个中国最优秀聪慧的人才,但是从实践来说,贵族家庭经常试图将政府要职变成世袭的福利。然而在公元7世纪,考试成绩的确成了成功的唯一标准。如果假定(正如大多数人所做的那样)诗词歌赋和引经据典是考量行政人才素质的最佳准则,那么我们就可以说中国发明了有史以来最为公正合理的行政公职人员的选择机制。[3] 随着旧贵族对政府要职控制的逐渐松弛,行政任命开始成为贵族们追寻财富与权力的必经之路,进入行政机构的竞争也开始白热化。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考试通过率不到1%,而且不断出现考生重考数十年的悲喜剧。就像当今社会的家长想让孩子通过残酷的考试,进入众人梦寐以求的名校一样,那些野心勃勃的家族会雇用辅导老师,而新近发明的印刷术使数以千计的习题册得以问世。还有一些考生穿上了“作弊服”,将范文写进衣服内衬。由于分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文章写作,那些年轻考生很快成了诗人。随着这些思维活跃的诗人不断涌现,中国文学史上的黄金时代来临了。 考试在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中间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社会流动,新的开放观念延伸至两性关系,甚至有一些历史学家称之为一种“原型女性主义”。我们不应该将这种趋势夸大化,在《太公家教》这本现存的8世纪古籍中出现了一些对妇女的建议,这对于1000年前的先辈们来说是完全不足为奇的: 新妇事父, 音声莫听, 形影不睹; 夫之妇史, 不得对话。 另一方面,出现了新的嫁娶模式,以及针对女性能力的开明佛教观念(相较于孔子的观念而言),给予女性最大限度的自由,无视“祖父的训诫”。以武则天为例,她13岁时进入皇帝后宫,之后作为尼姑修行,后又成为前任皇帝儿子的宠妃。武则天的能力远胜她那平庸软弱的皇帝丈夫,于是她垂帘听政,涉足国事。据称公元683年她的丈夫驾崩之后,武则天毒死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之后又罢黜了她两个亲生儿子(分别在6周后和6年后)。公元690年,武则天走到台前,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凭借自身能力登上帝位的女皇帝。 从一些方面来看,武则天是不折不扣的女权主义者。她建立了一个研究机构来撰写《列女传》,并带领一支女性队伍前往泰山,进行中国最神圣的仪式——祭天,这震惊了保守派人士。但是妇女团体有其局限性——当她丈夫的贵妃和其他宠妃成为她攀向权力顶峰的绊脚石时,武则天(又一次残忍地)掐死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借以陷害竞争对手,再砍下其手脚,将其浸入酒坛之中。 武则天的佛教信仰就和她的女权主义一样充满矛盾。她绝对是一名虔诚的信徒,一度禁止肉店经营,甚至亲自迎出长安城去,只为面见一位从印度取经归来的僧人。然而她又公然地利用宗教为政治目的服务。公元685年,她的情人——另一个僧人——“寻得”一部《大云经》,其中预言了一位拥有统治整个宇宙能力的女性的崛起,称武则天为弥勒佛降生,传说龙门石窟精美绝伦的卢舍那佛像就是仿照武则天形象雕刻的(见图7-2)。 武则天与行政机关的关系也同样错综复杂,矛盾重重。她推动科举考试制度凌驾于家族裙带关系之上,这引发了那些一直依赖于此的儒家文人们的强烈憎恨,而武则天也回应了他们的这种情绪:她在文人队伍中进行大清洗,清除了那些借着撰写官方史料将她塑造成女性登上权力顶峰之后大乱天下的反面形象以实施报复的文人。图7-2 这反映了武则天的面容?这尊卢舍那佛塑像位于龙门石窟,雕刻于公元700年左右,传说它是以这位史上唯一以自己名义统治中国的女性为原型雕刻而成的
但是,即使这些文人也无法掩盖武则天统治的璀璨光辉。她号令百万雄师,调动庞大的人力物力,深入大草原。与汉代相比,当时的唐朝更像罗马,主要在帝国内部进行招募,从贵族阶层中吸收政府官员。这样可以胁迫内部对手加强戒备从而保持指挥官的忠诚度。任何官员在未获批准的情况下,即便只调遣了10个人,也要面临一年的牢狱之灾;如果调遣了一个团,那么就要被绞死。 这支军队将中国的统治范围扩展到了从未到过的东北、西北以及中亚地区,甚至在公元648年侵入了印度北部。因此,在武则天统治时期,中国的软实力不断提升。与作为文化中心的印度相比,公元2~5世纪之间的中国显得黯然失色,印度的传教士和商人将佛教思想向更远更广阔的范围传播,新兴东南亚国家的上流人士都沿袭着印度的服饰、经卷和宗教传统。然而到了公元7世纪,中国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一种具有显著特色的印中文化开始在东南亚盛行,中国的佛教学派将佛教思想重新塑造后传回印度,而朝鲜、日本等新兴国家的统治阶级则完全从中国学习佛教思想。他们仿照中国人的衣着服饰、城镇规划、法律准则和文字,并且承认自身从属于中国的附属国地位。 中国的文化吸引力很大程度上来自自身对外来思想的开放程度以及接受新生事物并与之融合的能力。在武则天统治时期,许多有权有势者的祖先都可以追溯到大草原的游牧民族移民,而且他们与草原——这条贯穿东西的通路——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来自亚洲内陆的舞者和乐师在长安城风行一时,追逐时髦的人们穿着波斯风格的服饰:紧身上衣、褶裙和长面纱。在当时,真正的“潮人”们只选用东非的“鬼奴”作为看门人。一位主人冷酷地说:“如果他们在运输途中没有死亡,我们就可以留下他们。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尽管仍然无法开口说话,但是他们已经开始听懂‘人类’的语言。” 即使冒着摔断骨头的危险,中国大家族的子孙仍然热衷于游牧民族的独特游戏——马球;遵照中亚的风俗,每个人都要坐在椅子上,而不再坐于席上;时髦的女性游荡于异域宗教神坛附近,例如索罗亚斯德教和基督教;这些事物经由聚集在中国城市的中亚、伊朗、印度和阿拉伯商人传播到东方。2007年的一项dna测试显示,有一个名为虞弘(yu hong)的人,在公元592年时被葬于中国北方城市太原,而他实际上是欧洲人(虽然仍不清楚这个人是自己万里迢迢地从西方移民至东方,还是他的祖先经历了更为漫长的移民历程)。 武则天统治下的世界是公元589年中国重新统一的结果,这次统一在南方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国家,开拓了南方广阔的经济发展领域。这解释了为什么东方的社会发展如此迅速,但是对于为什么东西方的社会发展在公元541年产生了交叉这一问题只回答了一半。要想得到完整的答案,我们还需要了解西方社会发展持续下降的原因。 最后的后裔:拜占庭帝国与波斯帝国的衰败 从表面上来看,西方的复苏至少在公元6世纪的时候还是和东方极其相似。在这两个核心地区,每当一个庞大的古国没落,就会出现一个更小的帝国,声称对整个地区具有合法的管辖权,而另外一些“野蛮”国家会无视这些宣言。在经历了公元5世纪一系列的灾难性事件之后,拜占庭帝国加强了边界防御体系,享有了相对和平。公元527年,一位名叫查士丁尼的君主即位。至此,一切迹象都在朝着积极方向发展。 史学家经常把查士丁尼称为“最后的罗马人”。他精力充沛,统治期间彻底整顿行政机构,加强税收,并且重建君士坦丁堡(雄伟壮观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就是他留下的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他像魔鬼一样工作。一些批评家坚持认为他其实就是魔鬼——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吸血鬼一样,从不吃饭、饮水或者睡觉,尽管他偶尔会有旺盛的性欲。一些批评家甚至说他们曾经看见查士丁尼脑袋与身体分离,当他的身体在夜间于走廊徘徊时,他的脑袋就四处乱飞。 根据传言,查士丁尼的主要驱动力来自他的妻子狄奥多拉(见图7-3),一个比查士丁尼更声名狼藉的人。狄奥多拉在婚前曾经是一位女演员(在古代,这是对妓女的委婉说法)。有谣言说狄奥多拉的性欲比查士丁尼还要旺盛,说她曾经与晚宴上所有的来宾做爱,之后当他们都筋疲力尽时,又去勾引他们的30个仆从。这些传言也许有真实成分,但是狄奥多拉的表现就像一位真正的皇后,比如,公元532年时,贵族为了反对查士丁尼的税收政策,试图利用球迷骚乱将其推翻,狄奥多拉阻止了查士丁尼逃跑。她指出:“每个人出生之后都必须面对死亡,但是如果有一天人们不再称我为‘伟大的君主’,我也不会再苟活于世。我的丈夫啊,如果你要寻求安全,那很容易……但是我更愿意重复一句老话——紫色(皇帝的颜色)是最好的保护罩。”于是,查士丁尼重新振作起来,调遣军队,并且以后从未重蹈覆辙。图7-3 比武则天还要坏(更坏还是更好,这取决于你自身的角度)?意大利拉文那的一幅镶嵌图中描绘了皇后狄奥多拉的面容,这个镶嵌图是在公元547年制作完成的
就在之后的那一年,查士丁尼派遣将军贝利撒留从汪达尔人手中强行夺取了北非。65年前,汪达尔人的火船使拜占庭帝国重新占领迦太基的企图灰飞烟灭,但是如今轮到汪达尔人溃不成军了。贝利撒留横扫北非,之后穿过西西里,在那里,哥特人也随即被攻破。查士丁尼的贝利撒留将军在罗马欢庆公元536年的圣诞节,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然而公元565年,查士丁尼去世之后,新一轮的征服又揭开了帷幕,帝国破败了,西方的社会发展已然落后于东方。到底哪里出了错? 根据贝利撒留的秘书普罗科匹厄斯留下的一本名为《秘史》(the secret history)的记录来看,这一切都是女人的过错。普罗科匹厄斯提供了可以与女皇武则天统治时期的反对派官吏相匹敌的复杂阴谋论。普罗科匹厄斯说,贝利撒留的妻子安东尼娜是皇后狄奥多拉最好的朋友以及狂欢作乐的伙伴。为了使查士丁尼从她与安东尼娜的传言中分散注意力,狄奥多拉故意在查士丁尼面前诋毁贝利撒留。结果查士丁尼真的相信贝利撒留正在密谋陷害他,于是将他召回,而他的军队由于失去主帅,迷茫无措,最终被击败。查士丁尼又将贝利撒留派回去拯救危局,之后却因偏执再度发作,再一次陷入了愚蠢的轮回(不止一次)。 没有人知道普罗科匹厄斯的记录中有多少可信的成分,但是对于再征服失利的真正解释似乎在于:公元6世纪,尽管东西方核心拥有众多的共同点,但是两者之间的区别起着更大的作用。从战略上来说,查士丁尼的地位与隋文帝统一中国时是完全相反的。在中国,所有的北方“野蛮”国家在公元577年建立了一个独立的联盟,而隋文帝则征服了富裕但薄弱的南方。相反,查士丁尼不断尝试从富有的拜占庭帝国手中征服众多的贫困却强大的“野蛮”国家。就像公元589年时隋文帝面对的情况一样,查士丁尼想要一举统一核心地区是不可能的。 查士丁尼还要处理波斯人的问题。一个世纪以来,拜占庭帝国与匈奴进行了一系列战争,税收的争端以及宗教动乱使得波斯帝国的军事维持平静的状态,但是罗马帝国从废墟中崛起的前景迫使波斯人采取行动。在公元540年,一支波斯军队攻破了拜占庭帝国薄弱的防卫工事,横扫叙利亚,迫使查士丁尼在两个前线同时作战(这也许是贝利撒留从意大利被召回的真正原因,而非安东尼娜的私通丑闻)。 雪上加霜的是,在公元541年,据说有一种可怕的新型疾病在埃及肆虐。病人有发烧症状,并且发生腹股沟和腋窝部位肿胀。大约一天过后,这些肿胀部位会发黑,随即病人进入昏迷或者精神错乱的状态。在之后的一两天,大多数病人会在极度痛苦中咆哮着死去。 这就是黑死病。一年之后,这种疾病传播到了君士坦丁堡,大约有10万人病死。由于黑死病的死亡率很高,因此以弗所的大主教约翰宣布:所有人在出门时都必须在脖子上挂一个标注姓名的牌子。 君士坦丁堡认定瘟疫来自埃塞俄比亚,大多数史学家也同意这一观点。黑死病的病菌可能在距公元541年很久之前就开始在非洲的大湖地区进化,并通过埃塞俄比亚高原上的黑鼠身上的跳蚤四处传播。在很多年间,红海的商人们一定将许多埃塞俄比亚老鼠带到埃及,但是由于携带瘟疫病菌的跳蚤只有在59~68华氏度之间才能变得活跃起来,埃及的温度为这种传染病的传播制造了障碍——显然,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公元6世纪30年代末。 之后发生的事情一直是人们争论不休的话题。树木年轮显示,之后经历了好几年不同寻常的严寒天气,拜占庭帝国和盎格鲁——撒克逊的天象观测者记录下了一颗巨大彗星的出现。有些史学家认为彗星的尾巴制造出了一个尘幔,从而降低了温度,使得瘟疫爆发,有些认为火山灰是温度降低的罪魁祸首,而另一些则坚持认为瘟疫爆发与尘幔和火山都无关。 但是在这一切传言和行为背后,导致公元6世纪西方社会发展下滑的原因既不是彗星,也不是战略问题,甚至不是自身道德标准的松懈。东西方之间的最终差别,在于地理因素,而非人为因素,而这种差别决定了战争打击和疾病侵害是如何影响社会发展的。查士丁尼统治下的帝国经济状况良好——埃及和叙利亚的农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多产,商人们仍然将谷物和橄榄油运送到君士坦丁堡——但是西方与东方不断开拓的水稻田新边疆不同。当隋文帝征服中国南方地区时,他派遣了至少20万军队;而查士丁尼即使是在公元551年,在他意大利战争的辉煌时期,也只招募到两万军队。隋文帝成功地夺取了中国南方巨大的财富,而查士丁尼仅仅赢得了更为贫穷、战乱纷飞的土地。如果再过几代时间,一个重新一统的罗马帝国有可能已经把地中海打造成商贸的高速通道,从而开拓新的经济前沿,扭转社会发展的落后局面,但是查士丁尼并不拥有这种财力。 在较量开始之前,地理条件局限性就已经注定查士丁尼英雄主义又充满虚荣心的再征服会以失败告终,而他付出的努力也许只是让早已注定的失败更为凄惨。查士丁尼的军队将意大利变为一片废墟,而供养其军队的商人们又将老鼠、跳蚤和死亡带到了地中海。[4]这场瘟疫在公元546年之后逐渐消退,但是病菌已经扎根于此,因此每年瘟疫都会在某个地方爆发,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公元750年,期间人口锐减高达1/3左右。就如400年前第一次东西方交流引发的传染病一样,大规模的死亡最初给一些人带来了利益:劳动力减少,因此幸存者的工资增长(与基督教信条明显不一致的是,以弗所的大主教约翰在公元544年抱怨说,大规模的死亡把洗衣服的成本抬高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查士丁尼的应对措施就是将工资限定在瘟疫爆发之前的水平。这一做法显然无济于事,此后,土地荒芜,城市缩小,税收减少,机构分裂。很快,每一个人的处境都变得更为悲惨。 在之后的两代,拜占庭帝国内部发生动乱。公元5世纪时,英国和高卢大部分地区都已经退出西方核心地区;公元6世纪时,战争频发的意大利和西班牙部分地区也步其后尘;随后分崩离析的浪潮翻滚着,从西北一直向东南蔓延,最终吞噬了拜占庭帝国的核心腹地。君士坦丁堡的人口下降了3/4,农业、贸易和国家收入衰落,帝国末日近在咫尺。到公元600年时,只有一个人仍然幻想着重建西方核心:波斯帝国的国王库斯鲁二世。 毕竟,罗马不是西方帝国中唯一可以被重建的国家。重回公元前500年,当罗马仍在停滞不前时,波斯帝国已经统一了西方核心的大部分地区。现在,拜占庭帝国奄奄一息,似乎又到了波斯帝国重振雄风的时刻。公元609年,库斯鲁二世冲破了拜占庭帝国衰败的边境防御工事,拜占庭的军队随即溃不成军。公元614年,库斯鲁占领了基督教的圣城耶路撒冷,并夺取了基督教最为神圣的遗迹:钉死耶稣的真十字架碎片、戳穿耶稣身体的圣矛以及使耶稣苏醒的圣海绵。5年之后,库斯鲁夺取了埃及。公元626年,也就是查士丁尼掌权的99年之后,库斯鲁的军队穿过博斯普鲁斯,瞭望着君士坦丁堡。而他雇佣的来自西部草原的游牧民族同盟——阿尔瓦人横扫巴尔干半岛地区,并且蓄势待发,等待着从其他海岸发动攻击。 但是库斯鲁梦想破灭的速度甚至比查士丁尼还要快,公元628年,在库斯鲁去世之后,他的帝国也随之四分五裂。拜占庭帝国的国王赫拉克利乌斯对驻扎在君士坦丁堡城墙外的军队不予理会,而是从教会那里借来了金银财宝,并且航行到高加索地区。在那里,他凭借着那些财宝,从突厥[5]部落中雇佣了游牧骑兵,因为他推断骑兵将会是战争的关键,既然拜占庭帝国的骑兵所剩无几,那么不如雇佣一些骑兵。结果他雇佣的这些突厥骑兵将阻击他们的波斯士兵打得溃不成军,并且对美索不达米亚地区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 这次战败使得波斯帝国也卷入了分崩离析的浪潮之中。库斯鲁的亲生儿子将库斯鲁锁起来并且饿死了他,随即波斯帝国统治阶级分裂,之后又把库斯鲁征服的土地割让出去,将他夺取的文物送还回去,甚至接受了基督教信仰。整个波斯帝国陷入了内战的泥淖,在5年之内频繁更换了8位君主,而赫拉克利乌斯则被称为当时最伟大的人。当时有人赞叹说:“无边无际的愉悦感以及无法形容的幸福感充斥于天地之间,就让我们齐声高唱天使的赞歌吧!”另一个人写道:“至高的荣耀归于神,让和平祥和落至人间,赐予人类幸福安宁。” 公元533年之后的这个世纪,西方古国的垂死挣扎就是命运之神的残酷判决。由于缺少像中国那样的新经济前沿,库斯鲁在扭转西方社会发展颓势的问题上和查士丁尼一样无能为力,他们越是努力尝试,结果就越糟糕。罗马和波斯最后的后裔引发了长达一个世纪的暴力、瘟疫和经济衰退,最终架空了整个西方核心。就在公元630年,也就是赫拉克利乌斯攻下耶路撒冷并在原地修复真十字架之后的10年,他们所有的荣耀和悲剧都退出了历史舞台,变得无关紧要了。 先知的预言:阿拉伯人的征服 在事先并未觉察的情况下,查士丁尼和库斯鲁的行为不约而同地遵循着某些古籍的准则。他们努力想要控制核心地区,结果却引起动乱,而且将更多边缘地带的人卷入僵局。库斯鲁把阿瓦尔人带到君士坦丁堡,而赫拉克利乌斯将突厥人领入美索不达米亚。另外,两个帝国都雇佣了阿拉伯部落来守卫他们在沙漠地带的边境,因为这样做要比负担自己的卫戍部队成本更低。曾经将罗马的边陲德国化、将中国的边境地区匈奴化的同一想法,如今又将拜占庭帝国和波斯帝国的共有边界阿拉伯化。在公元6世纪,两大帝国与阿拉伯地区的联系越发紧密,分别建立起阿拉伯附属国:波斯帝国将阿拉伯南部纳入自己的版图,而拜占庭帝国的埃塞俄比亚同盟侵占了也门来制衡两国力量。阿拉伯地区被引入统治核心,而阿拉伯人也在沙漠中创建了自己的国家,沿着商路构筑绿洲城镇,并且改信基督教。 大规模的波斯——拜占庭战争强烈撼动着外围的阿拉伯地区。这两大帝国土崩瓦解之后,坚强的阿拉伯人仍然在废墟上战斗。公元7世纪20年代,阿拉伯西部城市麦加和麦地那为了贸易航路而展开斗争。为了便于互相照应,它们各自的军队在沙漠中呈扇形展开,伏击对方的商旅队。古老的帝国边界对于这场战争来说无关紧要,当麦地那的领袖在公元630年攻占麦加时,他手下的入侵者实际上已经攻入巴勒斯坦。在那里,忠于麦地那的阿拉伯人和忠于麦加的阿拉伯人发生了猛烈的冲突,而其他阿拉伯人则在君士坦丁堡的资助之下对这两支力量全都予以打击。 对于在同一片沙漠边缘生存的阿拉姆部落成员来说,这一切大体上与公元前1200年埃及和巴比伦王国灭亡时的情景相似:这些都只是国家灭亡时边境地区所发生的事情。但是对于阿拉姆人来说有一件事是他们所不熟悉的,那就是麦地那的领袖——穆罕默德·伊本·阿卜杜拉(muhammad ibn abduh)。 当波斯于公元610年左右展开对拜占庭的灾难性战争时,这位穆罕默德就已经有了先见之明。大天使加百列已经现身并且命令道:“宣读吧!”穆罕默德陷入了慌乱之中,他坚称自己没有宣读者,但是加百列又接连两次发出了同样的命令。之后穆罕默德耳畔传来了这样一番话:你当奉你的创造主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你当宣读,你的主是最尊严的,他曾教人用笔写字,他曾教人以人所未知。穆罕默德认为自己一定是疯了或者是被恶魔附身,但是他的妻子安抚了他的情绪。在之后的22年里,加百列一次又一次地返回,使得穆罕默德浑身颤抖,大汗淋漓,几欲昏厥,并通过这位先知之口传达真主的旨意。这些话语诉说着人世的美丽和传统,在听到的那一瞬间人们就被转化了。一位名叫欧麦尔的重要的皈依者说:“我的心变得柔软,我流泪了。伊斯兰教信仰进入了我的身体。” 伊斯兰教遵从真主的意志,在很多方面都可以称为经典的第二波轴心时代宗教。其创始人来自精英团体的边缘(他是一个从事贸易的暴发户氏族的小人物)和帝国的边缘,他并未留下任何手迹(古兰经,或者称为宣读,是在其死后被整理出来的),他相信真主是不可知的,他的思想是基于早期轴心时代思想的。他践行在真主面前公平公正、在弱者面前体恤同情的行事准则,并且把这一切与早期轴心时代思想家分享。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又有一种全新的身份:一个轴心时代思想的捍卫者。 与佛教、儒家学说和基督教不同的是,伊斯兰教诞生于衰败帝国的边缘地带,当时正处在持续征战的混乱年代。伊斯兰教不是暴力的宗教,但是战争是穆斯林无法置身事外的事情。穆罕默德表示过,以真主之名,打击那些与你为敌的人,但是不要采取主动攻击。真主不会爱护那些侵略者。像20世纪的美国穆斯林马尔科姆·艾克斯(malcolm x)所说的那样:“我们要崇尚和平,待人有礼,遵守律法,尊重他人。但是如果有人侵犯了你,那就把他送去墓地。”宗教传播过程中并没有出现强制力,但是穆斯林们(真主意志的“顺从者”)在自己的信仰受到威胁时会被迫捍卫自己的信仰——由于穆斯林在传播他们宗教思想的同时,不断向衰败的帝国深入拓展,因此这种情形是极其常见的。 因此,阿拉伯移民们在当地落后面貌背后寻找到了他们的优势所在:宗教救赎和军国主义的结合给了他们组织归属和人生目标,而这两者在现实世界中都是难以实现的。 像其他身处边缘地带、想要在核心地区寻求一席之地的人们一样,阿拉伯人声称他们是亚伯拉罕的儿子以赛玛利的后人,与生俱来就拥有这样的权利。穆斯林宣称,亚伯拉罕和以赛玛利亲手建造了麦加最神圣的神殿克尔白,伊斯兰教是亚伯拉罕宗教最后和最完善的版本。古兰经把犹太教称为伊斯兰教的同源宗教。从亚伯拉罕到耶稣,所有的先知都是正当的(虽然耶稣并非弥赛亚),而穆罕默德是最终的先知,传递真主的旨意,兑现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承诺。这些宗教之间的争斗是无谓的:事实上,西方需要伊斯兰教。 穆罕默德写信给库斯鲁和赫拉克利乌斯进行解释,但是并未得到任何回复。不论如何,这并不影响阿拉伯人持续不断地迁入巴勒斯坦和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他们更多是作为战团进入这些地区,而非以军队的形式;他们的规模很小,很少超过5000人,可能从未超过15000人;他们较少进行激战,而是更多地打游击战。然而,抵抗他们的少数防御军队规模也并不比他们大。在公元7世纪30年代,当时的国家都濒临破产,四分五裂,根本无力应对这一令人困惑的全新威胁。 事实上,亚洲西南部的人们似乎并不特别在意阿拉伯的首领们是否会取代拜占庭帝国或者波斯帝国的官员们。几个世纪以来,两个帝国都以冠冕堂皇的教义为由,迫害了许多基督徒。例如,自公元451年以来,拜占庭帝国的官方说法是耶稣有两个本性,一为人性一为圣性,两者融合于一体之内。而一些埃及的理论家反驳说,耶稣其实只有一个本性(完全的圣性)。截至公元7世纪30年代,因此丧命的人数众多,以至于叙利亚和埃及地区有许多怀抱着“一个本性”[6]信仰的基督徒们积极地欢迎穆斯林的到来。他们认为与其忍受那些散布宗教恐怖的统一宗教信奉者,还不如接受认为这个问题无关紧要的异教徒领袖。 公元639年,4000名穆斯林入侵埃及,国王亚历山大不战而降。曾经强盛一时的波斯帝国苟延残喘,在历经10年的内战之后,最终如空中楼阁一般倒塌。而拜占庭帝国则撤退至安纳托利亚,从而丧失了帝国3/4的税收来源。在随后的50年间,其高端统治灰飞烟灭,帝国要想存活下去只能寻求低端手段,也就是依靠当地显贵资助来供养军队,同时要求士兵自己种植粮食谋生,而非领取薪酬。到公元700年,只有5万人生活在君士坦丁堡,他们开垦郊区,种植谷物,断绝进口,并且不使用货币,而是进行物物交换。 在一个世纪间,阿拉伯人侵吞了西方核心最富裕的地区。公元674年,他们的军队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之下扎营。40年后,他们在巴基斯坦印度河河岸集结,向西班牙进发。公元732年,一个战团抵达法国中部普瓦捷。然而令人疑惑的是,这些来自沙漠并进入帝国核心的移民随后放慢了步伐。一个世纪之后,吉本进行了这样的思索:(阿拉伯人)胜利的战线绵延1000英里,从直布罗陀的岩石蔓延到卢瓦河的河岸;如果重复同等的距离,撒拉逊人(来自北非的穆斯林)可以进入波兰境内或者苏格兰高原。要不是因为莱茵河并不比尼罗河、幼发拉底河更加通畅,阿拉伯人的舰队可能已经不战而胜,进入泰晤士河河口,那么可能剑桥的学校现在都在教授古兰经,而神职人员们在向祛除邪念的信徒们揭示穆罕默德的圣洁和真理。吉本不带任何嘲讽色彩地补充说:“基督教徒通过想象这些灾难性事件的发生得到启示。”18世纪的伦敦和7世纪的君士坦丁堡一样,当时的世俗认知将基督教精神视为西方的核心价值观,而将伊斯兰教视为其对立面。西方核心的统治者们可能经常将那些从边缘地区来的人看作野蛮族群,但是吉本非常清楚阿拉伯人其实是具有更大规模的西方核心第二次轴心转移的一部分,而这个转换过程一开始就注定了基督教精神的胜利。实际上,我们可以跳出吉本的思维模式,将阿拉伯人置于一个更为长久的传统之中,追溯到公元前2200年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亚摩利人时期,并且站在阿拉伯人的角度看待他们:他们曾经因为争端被卷入核心地区,现在向当权者追讨自己正当的权利。他们来此并非为了埋葬西方文明,而是试图让它更完美;不是为了挫败查士丁尼和库斯鲁的野心,而是为了将其实现。 就像吉本在18世纪发表的言论一样,我们这个世纪的许多政治家很容易倾向于将伊斯兰文明想象成一种局外的、与“西方”文明(指西北欧及其海外殖民地)相对立的文明。但是这种倾向性忽视了历史的真相。到公元700年,伊斯兰世界或多或少已经成为西方的核心,而基督教国家只不过是这个核心北部的边缘地带。和罗马人一样,阿拉伯人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同样多的西方核心文明。 与东方隋文帝的征服相比,阿拉伯人的征服要花费更长的时间,但是因为阿拉伯军队人数少,并且很少遇到大规模的抵抗,所以他们很少摧毁所征服的土地。公元8世纪,西方的社会发展最终停止了衰退。现在,也许这个大部分重新统一的西方核心能够强势反弹,就像公元6世纪时的东方核心一样,从而缩小东西方之间的鸿沟。 核心的转移:东西方走了不同的道路 然而图7-1清晰地表明这一切并未发生。尽管两个核心在公元700年都基本统一,并且在公元8~10世纪之间都经历了,或者说是遭受了类似的政治命运,东方的社会发展速度仍然快于西方。 可以证明的是,两个统一核心的政治统治都是风雨飘摇。它们的统治者必须重新学习汉代和罗马时期统治者已经熟悉的课程,那就是帝国的统治是凭借欺骗和妥协实现的,但是当时的隋朝和阿拉伯人都不善此道。像汉代一样,隋朝也要警惕游牧民族的入侵(当时是突厥人[7],而非匈奴人),但是由于东方核心的不断强大,他们也要提防来自新兴国家的威胁。当高句丽王朝与突厥人开展秘密协商,讨论联合起来侵略中国的时候,隋朝的皇帝决定采取行动。公元612年,他派遣一支庞大的军队攻打高句丽王朝,但是由于恶劣的天气、糟糕的后勤保障以及残暴的将领指挥,战争以失败告终。公元613年,他又派遣另一支军队,在公元614年又派遣了第三支,正当他筹备第四支军队时,叛军违抗了他的命令,转而颠覆了他的国家。 在一段时间里,这些天启骑士似乎挣脱了束缚。诸侯们瓜分了整个中国,突厥首领们则对他们的领地任意摆弄,随意洗劫。灾荒和疫病不断蔓延,传染病在草原之间不断传播,听上去就像是从海上带来的黑死病一样令人作呕。但是如同统治者的蠢笨愚昧足以引发灾祸一样,具有领袖气质的人物出现足以结束灾祸。当时中国有一个称唐国公的诸侯,他成功地说服了匈奴最主要的首领们支持他攻打其他诸侯。当匈奴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时,他已经称帝,并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唐朝。公元630年,他的儿子利用突厥的一次内乱,将中国的统治范围延伸到了从未涉及的草原地区。国家掌控力得以恢复,人口流动扩大,疫病逐渐消失,这酝酿出了高速的社会发展,由此成就了之后的武氏天下。 唐朝运用了比隋朝更为强硬的手段,保证了统治核心的统一,但是人毕竟是有血有肉的,这种手段并不见得总是奏效。事实上,正是情感丰富的人们瓦解了唐朝。根据著名的大诗人白居易所说,公元740年时,唐玄宗——“迷恋红颜祸水,最终祸国殃民”——疯狂地爱上了亲生儿子的王妃,也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杨贵妃,并且将她封为自己的妃子。这个故事听上去就像1500年前周幽王和意图颠覆西周的蛇蝎美女褒姒之间的爱情一样令人生疑。但是尽管如此,传统观点认为唐玄宗为了取悦杨贵妃什么都愿意做,他的办法之一就是给杨贵妃宠信的人无数的荣誉,包括一个投向汉人的名叫安禄山的突厥将领。唐玄宗忽视了对兵权的限制,纵容安禄山集结起庞大的军队。 考虑到宫廷争斗的复杂程度,安禄山迟早会失宠,这一点是不可避免的。公元755年,当安禄山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公然调动庞大的军队围攻长安。唐玄宗和杨贵妃仓皇逃亡,但是途中愤怒的卫兵将内战的爆发归咎于杨贵妃,并要求唐玄宗处死她。唐玄宗为了防止自己的挚爱落入士兵手中,只得啜泣着让近身的大太监勒死了杨贵妃。这就是白居易所描写的“花钿委地无人拾”这一情景。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根据传说,唐玄宗曾派一道人前往仙岛追寻杨贵妃的灵魂。白居易在诗中以杨贵妃的口吻对玄宗说:“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与此同时,唐玄宗的儿子平息了叛乱,但是他用的方法——给予其他军事统帅和安禄山一样广泛的权力,并且雇佣草原上的突厥人——为以后的灾祸留下了隐患。当时的唐朝边境瓦解,税收锐减,在此后的几十年间,唐朝在重建秩序和新的动乱、入侵、叛变之间循环往复,风雨飘摇。公元907年,一个诸侯杀死了年轻的皇帝,结束了唐朝的悲惨境遇。之后的50年里中国北方处在一个大诸侯国统治之下,南方则由8~10个小诸侯国控制。 玄宗的人生悲剧暴露了中国最根本的政治问题:强大的帝王拥有过多权力,以至于无视其他的组织机构。对于贤明的君主来说这是好事,但是考虑到能力分配的随机性以及面临的挑战之大,这意味着国家的灾难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悲剧发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在这个意义上,西方核心有着与中国完全相反的问题:帝王领导力太薄弱。庞大的阿拉伯帝国没有君主。穆罕默德只是先知,而非君主,人们追随他是因为他们坚信穆罕默德知道真主的旨意。当穆罕默德在公元632年去世之后,很明显人们再也没有理由追随任何人了,穆罕默德的阿拉伯联盟也面临解体。为了防止这种情形发生,他的几个朋友讨论了一整晚,选择了他们的成员之一作为哈里发,这个含糊不清的词语意为(真主的)代理人和(穆罕默德的)继任者。然而,哈里发唯一的统领权来自他与前任先知的亲密程度。 考虑到阿拉伯首领难以驾驭的特性(一些人想要洗劫波斯帝国和拜占庭帝国;有一些试图将国家领土进行分配,使其能够作为地主定居下来;另一些仍然致力于将新的先知神圣化),最初的几位哈里发可以说做得相当出色。他们劝说大多数阿拉伯人尽可能少地侵扰拜占庭帝国和波斯帝国,将被征服的农民留在他们的土地上,把地主留在他们的领地上,把官僚留在账房内。他们做的最大的改变就是将帝国的税收分配到他们各自手中,借此为阿拉伯人——真主忠诚的捍卫者——提供有效的收入来源,并让他们居住在只有阿拉伯人的要塞城市——它们是这片被征服的土地上的战略点。 但是,哈里发无法解决的问题在于:哈里发这个指代不明的词汇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是集中财富、发布命令的国王?是宗教领袖?是新征服的领地中为独立的族长提供建议的人?他们是代表前伊斯兰部落的精英?还是代表穆罕默德最初的追随者们的穆斯林选举人?还是信徒们平等主义团体的领导者?没有哪一位哈里发能够让所有的穆斯林都满意,当第三任哈里发在公元656年被谋杀之后,这种困境上升到了危机的程度。穆罕默德生前好友很少有当时还活着的,因此选举移交给了穆罕默德年轻的堂弟(或者女婿)阿里。 阿里想要还原他所认为的伊斯兰教的最初精神,但是他捍卫穷人的利益,主张将税收收入分配给士兵,更加公平地分配战利品,这些政策激起了先前特权阶级的强烈不满。内战一触即发,但是穆斯林(在这个阶段)仍然不愿意互相杀戮。公元661年,他们从危机边缘退了回来:阿里的支持者们幻想破灭,但是他们没有使整个阿拉伯世界陷入战争,相反,他们杀死了阿里。现在哈里发的头衔落到了阿拉伯规模最大的军队首领头上,他在大马士革建都并且进行了不太成功的斗争,试图建立一个拥有集中税收和官僚制度的传统国家。 在中国,唐玄宗的爱情引发了政治灾难;在西方,兄弟情义——或者说缺少兄弟情义——招来了祸事。公元750年,一个新的哈里发王朝将都城迁往巴格达,并且更加积极地追求集权主义。但是公元809年,兄弟之间的一系列争斗使得哈里发马蒙的权力——即使在阿拉伯标准之下——异常衰弱。他大胆地决定深入问题的核心:真主。和基督教、佛教不同,穆斯林没有教会阶级制度,哈里发虽然拥有巨大的现世权力,但他们对真主旨意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多。马蒙决定再次撕裂伊斯兰教的旧创,改变这一状况。 回到公元680年,穆罕默德的堂弟/女婿阿里被谋杀之后不到20年,阿里的亲生儿子侯赛因举起义旗,反对哈里发制度。当侯赛因被打败继而被杀死时,几乎所有人都袖手旁观。但是在之后的100年里,一个小分支(什叶派)意识到现在的哈里发是依靠谋杀阿里而夺取职位的,因而是不合法的。这个分支——什叶派教徒——争论说,侯赛因、阿里和穆罕默德的鲜血的确为我们提供了真主特别恩典的真理,因此只有伊玛目这条血缘线的后代才能够引导伊斯兰教。尽管大多数穆斯林(被称为逊尼派,因为他们遵循传统,即伊斯兰教教规——逊奈)认为这个观点荒谬绝伦,但什叶派教徒们继续宣扬他们的理论。到了公元9世纪,一些什叶派教徒相信伊玛目这一支正将他们引向救世主,也就是在人间建立真主的王国的救星。 马蒙决定选择现在的伊玛目(侯赛因的来孙,即玄孙之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由此将什叶派变成他专属的派别。这是聪明的做法,巧妙地处理矛盾且充满谋略,但是伊玛目于当年去世,他的儿子对马蒙的策略完全不感兴趣,于是计划流产。勇敢无畏的马蒙展开了他的第二个计划:他在巴格达雇佣了一些深受希腊哲学影响的宗教理论家,宣称古兰经是一本由人创造的书,而不是真主思想精髓的一部分。通过这种手段,古兰经——以及所有的参与翻译的神职人员——被置于真主在人间的代理人哈里发的权威之下。马蒙建立了一个伊拉克宗教裁判所[8],逼迫其他学者认同他的思想,但是少数强硬派的神职人员无视他的威胁,坚持认为古兰经是真主自己的思想,胜过世间一切——包括马蒙的命令。这场争斗一直延续到公元848年,直到哈里发承认失败。 马蒙的第一个计划和第二个计划中表现出来的愤世嫉俗削弱了哈里发的权威,而他的第三个计划则将他的统治撕成碎片。虽然宗教权威仍然在躲避他,但是马蒙决定不再小心翼翼,而是直接购买军事武力——即雇佣突厥骑兵作为奴隶军队。然而,和之前的统治者一样,马蒙和他的继承人也认识到了游牧民族基本上是不受控制的。到了公元860年,哈里发其实已经成为他们自己奴隶军队的人质。没有军事力量和宗教支持,他们再也无法获取税收,最终只能把领地卖给埃米尔,这些军队将领支付一大笔钱,把他们能够榨取的所有税收都保留下来。公元945年,一个埃米尔亲自夺取了巴格达,哈里发帝国分解成十几个独立的酋长国[9]。 当时,东西方两大核心都分裂成十几个小国,尽管两个核心的崩溃存在着相同点,但是东方的社会发展持续上升且速度快于西方。对这个问题的再一次解释似乎是这样的:创造历史的既不是君主,也不是知识分子,而是数以百万计懒惰、贪婪并且恐惧的人民,他们在寻求更简便、更有利可图并且更加安全的行为方式的过程中,创造了历史。无论统治者使他们遭受了多少创伤,人民都要继续在世间得过且过,必须充分利用一切事物。由于东方人和西方人身处的地理环境完全迥异,两个统治核心的政治危机也分别以不同的结局收场。 在东方,公元5世纪以来的内部移民潮在长江以外创造了一个新边疆,并且成为东方社会发展背后的真正驱动力。公元6世纪时,一个统一国家的恢复加速了社会发展的上升进程,到公元8世纪时,这种上升趋势极其强劲,并安然度过了唐玄宗沉迷美色、荒废朝政的年代。政治动乱必然会产生消极影响。例如,公元900年东方社会发展的急剧下滑(见图7-1)就是敌军将拥有百万人口的长安夷为平地的后果。但是多数战争都远离主要的粮食生产地、运河以及城市,而且这些战争扫除了之前阻碍商贸行为的政府管理者,可能实际上起到了加速发展的效果。在这种战乱年代,由于无法监管国有土地,行政人员开始从垄断者和贸易税收中敛财,也不再给商人们提供经商信息。此时权力从中国北方政治中心向南方商人转移,被迫自生自灭的商人们由此发现了更多加速贸易发展的方式。 中国北方大多数的海外贸易都是由国家主导的,在中国宫廷和日本、朝鲜统治者之间通商。公元755年后,随着唐朝政权的颠覆,这些贸易联系随之丧失。通商虽然产生了一些积极影响,比如日本的精英文化开始脱离中国模式,向着更具独创性的方向发展,并且出现了一系列女性文学巨著,例如《源氏物语》和《枕草子》。但是,海外通商的结果多数都是消极的,在公元9世纪时中国北方、朝鲜和日本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经济衰退和国家覆灭。 相反,在国家的严格管制之下,中国南方的独立商人们开拓了一条新的自由之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们不断地在爪哇海发现公元10世纪时期的沉船残骸,其中不仅有来自中国的奢侈品,还有来自南亚和伊斯兰世界的陶器和玻璃制品,这意味着当时的海外贸易市场已经扩展到了这个区域。并且由于当地精英阶级对日益兴盛的商人们征税,由此诞生了第一批强大的东南亚新兴国家,也就是现今的苏门答腊岛地区和柬埔寨的高棉人居住区。 欧亚大陆以西拥有全然不同的地理条件,加上粮食产地的范围无法与东方相提并论,这意味着其政权解体也会导向全然不同的结果。公元7世纪,阿拉伯人的征服掩埋了曾经分隔罗马帝国与波斯帝国的旧边界,开创了穆斯林核心的新繁荣。哈里发扩大了伊拉克和埃及的灌溉工程,而移民将作物和技术传播到了地中海地区,通过填闲作物的方法,农民们可以在土地上一年两收,甚至一年三收。在西西里进行殖民统治的穆斯林甚至发明了经典的西方食品,例如意大利面和冰淇淋。 虽然打破罗马和波斯的旧边界带来了收益,但是地中海地区出现的将伊斯兰教国家与基督教国家分隔开来的新边界又带来了损失,两者逐渐互相抵消。随着地中海南部和东部发展成为伊斯兰国家(公元750年时,阿拉伯人统治下的人民中只有不到1/10是穆斯林,截至公元950年,这个比例超过了9/10),阿拉伯语成为通用语言,因此与基督教国家的联系减少了。之后,随着公元800年的哈里发王国分裂,埃米尔在伊斯兰内部也筑起了界限。一些穆斯林核心的强盛地区,比如西班牙、埃及和伊朗,凭借国内需求得以延续,而其他的地区则衰落了。 公元9世纪的中国战争大多避开了经济腹地,而伊拉克要与突厥奴隶军队抗争,同时非洲种植园的奴隶们在一个自称诗人、先知和阿里后裔的领袖领导下,发动了长达14年的起义,摧毁了伊拉克脆弱的灌溉网络。 在东方,在朝鲜和日本走向政权崩溃的同时,中国北方的统治核心也遇到了危机;同样的,在西方世界,随着伊斯兰核心的分崩离析,基督教边缘地区也开始了进一步的分裂。拜占庭人互相残杀,导致数以千计的人死亡,并且因为新的教义问题(尤其是关于上帝是否认可耶稣、玛利亚和其他圣人的形象问题)从罗马教会分离出来;而日耳曼王国基本上与地中海地区隔断联系,开始创建自己的世界。 在遥远的西方边缘地区,有一些人期望凭借自己的能力将这片土地变成核心地区。从公元6世纪开始,法兰克人就成为一方霸主,北海周边相继出现了许多小的贸易城镇,以满足法兰克贵族对奢侈品永无止境的渴求。他们保持着征税少、行政管理少的落后国家形式。那些善于在好斗贵族之间调解矛盾的帝王能够迅速统一包括西欧大部分地区在内的庞大而松散的领土,而在无能君主领导之下,拥有相同条件的国家很快就灭亡了。如果一国的国王拥有太多子嗣,那么这个国家通常都是以众王子瓜分土地而告终——这又导致重新统一的战争。 公元8世纪末对于法兰克人来说是很好的时机。公元8世纪50年代,罗马教皇向其寻求帮助,以抵抗当地暴民;公元800年的圣诞节早晨,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大帝[10]甚至让罗马教皇利奥三世在圣彼得大教堂向他下跪,并将他加冕为罗马皇帝。 查理曼大帝励精图治,试图创建一个与他头衔相匹配的王国。他的军队把火药、利剑和基督教思想带到了东欧,将穆斯林赶回了西班牙;同时他的官僚机构集中征税,在亚琛(一个宫廷诗人称之为“待建的罗马”)集结了一批学者,创制了稳定的货币体系,并监督贸易的复兴。这不禁让我们将查理曼大帝与孝文帝对比:三个世纪之前的孝文帝将位于中国贫瘠边疆的北魏帝国推向了顶峰,启动了东方核心迈向重新统一的历程;而查理曼大帝在罗马进行加冕礼,派遣使节去巴格达表示友好,同样表现出了如孝文帝一般的雄心壮志。法兰克编年史还记载了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件,当时哈里发把一头大象送给了查理曼大帝作为回应。 然而在阿拉伯人的记载中,既没提到法兰克人,也没提到大象。查理曼大帝并不像孝文帝,而且显然在哈里发政权中无足轻重。查理曼大帝从未宣称为罗马皇帝,也没有让拜占庭帝国的女皇伊琳娜[11]让位于他。事实上,法兰克帝国从未向先进国家的方向深入发展。尽管查理曼大帝有雄心壮志,但是他没有机会统一西方核心,甚至没有机会把这个基督教边缘地区转化为一个独立的国家。 不幸的是,查理曼大帝唯一能够实现的成就就是将社会发展到足够程度,以引诱来自基督教外围地区之外更荒芜的土地上的入侵者侵略他的国家。公元814年他去世时,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海盗长船沿河而上,直入帝国心脏地区,马扎尔人骑着强壮的草原矮种马洗劫德国,而北非的撒拉逊海盗正要独自劫掠罗马。亚琛备战不足,应对迟缓;当北欧海盗的船只靠岸后开始焚毁村落时,皇家军队姗姗来迟甚至索性踪影全无。渐渐的,村民们开始向当地有权势的人寻求庇护,而城镇居民们则向他们的主教和市长求助。公元843年,查理曼的三个孙子将帝国分成三份,国王这个称号对于他们的子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伊斯兰世界和拜占庭帝国的陨落 这些劫难似乎还远远不够,欧亚大陆在公元900年之后又处于一种新的压力之下——这个压力要按照字面意思理解,随着地球的轨道不断变更,大陆的大气压也在不断上升,减弱了由大西洋吹向欧洲的西风带以及由印度洋吹向南亚的季候风。在公元900~1300年,整个欧亚大陆平均温度大约上升了1~2华氏度,降雨量平均减少了10%左右。 一直以来,气候变化迫使人类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但是由人类自己决定如何改变。在寒冷潮湿的北欧,所谓的“中世纪暖期”非常受欢迎,当地人口在公元1000~1300年间大约翻了一番。然而在更为炎热干旱的伊斯兰地区核心,它就不那么受欢迎了,当时伊斯兰世界的总人口大约下降了10%。而一些地区,尤其北非地区的人口却大幅增长。公元908年,依弗里其亚[12]——大约在现在的突尼斯——脱离了巴格达的哈里发王国。激进的什叶派教徒[13]正式建立了一个被称为法蒂玛的绝对正确的哈里发伊玛目阵线,因为他们宣称是穆罕默德的女儿法蒂玛的后裔(以及伊玛目)。公元969年,这些法蒂玛的后裔征服了埃及,在开罗建造了一座伟大的新城,并发明了灌溉系统。到了公元1000年,埃及已经拥有了当时西方最高的社会发展水平,埃及商人在整个地中海地区呈扇形扩散开来。 1890年,如果开罗的犹太人团体没有下定决心重塑延续了900年的犹太人集会,那么我们将会对这群商人知之甚少。和许多犹太人集会一样,这里的集会也有一个储藏室,里面保存着信徒们不再需要的文件资料,从而避免了因损毁印有上帝之名的资料而亵渎神明。一般来说,储藏室会定期清理,但是这里的储藏室却堆满了几个世纪以来累积的废纸。随着重塑运动的开始,旧文件开始在开罗的古董市场出现。1896年,两个英国姐妹将一大捆资料带回了剑桥。在那里,她们把两本书展示给剑桥大学研究犹太教法典的学者所罗门·谢克特(solomon schechter)。谢克特一开始心存疑惑,随即大为惊叹:其中一本是圣经书籍《德训篇》(lesiasticus)的希伯来残本,以前只有希腊翻译版本为世人所知。这位学识渊博的博士立刻于当年12月前往开罗,运回了14万册资料。 在这些资料中,有数百封公元1025~1250年期间的信件,最远是从西班牙和印度寄到开罗的贸易商行。当时随着人口增长,市场和利润也不断扩大,于是紧随阿拉伯的征服形成的意识形态分歧也日渐消弭。这对于通信者来说显然是无关紧要的,他们更担心的是天气、家庭和如何赚到更多金钱,而非宗教和政治问题。在这一点上,他们拥有地中海商人的典型特点。尽管记载很少,但是很显然,商贸发展和依弗里其亚以及西西里一样国际化且利润丰厚,例如,穆斯林地区巴勒莫就成为与意大利北部的基督教地区通商的新兴城镇。 就连蒙特帕里卓,这个近年来我一直在调查挖掘的意大利西西里的偏远山村,也参与其中。正如我在第五章提到的,我曾经前往调查公元前7~前6世纪间的腓尼基人和希腊殖民地,但是当我们在2000年开始挖掘工作的时候,我们在古老的房屋之上又发现了第二层村庄。这第二层村庄大约建于公元1000年左右,可能是由来自依弗里其亚的穆斯林移民所建,并且在1125年左右被焚毁。出乎意料的是,在对该遗迹出土的碳化植物种子进行仔细研究时,我们的植物学家们发现了一间曾经装满了被仔细保存的脱粒小麦的储藏室,里面几乎没有一根杂草。[14]这与我们找到的公元前6世纪的种子情形完全不一样,那时的种子总有许多杂草、谷壳混杂其中。这些被用于制作粗糙的面包,有可能是在某个简陋的农村中作为粮食:那里的村民从事耕作,自给自足,而且从不介意他们的食物偶尔出现的不佳口感。12世纪发明的扬谷筛除去了小麦的杂质,当时的商业化农民已经开始为挑剔的城镇居民生产食物。 如果地域狭小的蒙特帕里卓能够与全世界商业网络相联系的话,那么地中海的经济一定会蒸蒸日上。但是在亚洲西南这块最古老的穆斯林核心地区,经济发展并不理想。自从公元9世纪60年代起,情况变得非常糟糕,伊拉克的哈里发带来充当军队的突厥奴隶们已然发动政变,摇身一变成了苏丹人,但是噩梦还在继续。从公元7世纪开始,穆斯林商人和传教士就开始向草原上的突厥部落宣扬穆罕默德的真理;到了公元960年,葛逻禄氏族——现今的乌兹别克斯坦,据说当时大约有20万户人口——大部分人都被转化成伊斯兰信徒。这是信仰的胜利,但是很快演变成政治家的梦魇。葛逻禄人建立了他们自己的喀喇汗帝国,而另一个突厥部落塞尔柱人也追随着他们的信仰,进行了移民:他们一路洗劫,直入伊朗,并在1055年占领了巴格达。[15]到1079年,他们已经将拜占庭人驱逐出安纳托利亚的大部分地区,又将法蒂玛人赶出叙利亚。 很快,亚洲西南部的伊斯兰世界与日益兴盛的地中海伊斯兰世界渐行渐远。塞尔柱突厥人集结起一个大国,但甚至比哈里发王国还要运转不良。1092年,这个国家的强权君主去世之后,他的儿子们遵循草原传统,将国家分为9部分,彼此交战。在他们的战争中,骑兵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塞尔柱国王们将大片土地赏赐给那些能够为其提供大批骑兵的军队首领。这些游牧民族将领,如预料的一样,导致政务荒废,商贸停滞,甚至连铸币活动也停顿了,城市萎缩,灌溉运河淤塞,大量村庄倾颓。在中世纪暖期炎热干燥的气候里,农民们必须持续性地艰苦劳作,却只能勉强保持原先的土地不变成草原或者荒漠,但是塞尔柱政策又加重了他们的负担。许多偏爱游牧生活多于城镇生活的征服者,对于农业的荒废并不担忧,并且随着12世纪逐渐过去,越来越多的阿拉伯人离开他们的土地,加入突厥人当中,开始从事畜牧业。 在接连几年灾祸不断之后,由于对激进的什叶派理论的恐慌,伊朗东部的学者们开始建立学派,发展并传授连贯一致的逊尼派理论,这得到了塞尔柱贵族的支持,并在12世纪时大力推广。它的学术代表作——例如,安萨里(al-ghazali)的《宗教学科的复兴》(revivification of the sciences of religion),其中运用希腊逻辑学知识来调和伊斯兰法律体系、苏菲神秘主义和穆罕默德的启示——一直以来都是逊尼派思想学说的基石。事实上,逊尼派的复兴非常成功,以至于一些什叶派教徒坚信谋杀逊尼派领袖是当时唯一可行的回应方法。撤退到伊朗的山区后,他们组建了一个被对方称为“刺杀者”的秘密组织(根据传说,用这个称呼是因为其成员借由吸食大麻,将思维引领向谋杀的“正确框架”之下)。 谋杀无法逆转逊尼派复兴的脚步,但是这场知识运动——尽管已获取成功——仍然无法维持一个塞尔柱国家的运作。缺少法蒂玛王国为北非提供的那种政治组织,塞尔柱的土地在中世纪暖期的重压之下不堪重负。时机选择不当,因为同样的天气情况为亚洲西南部制造了同样的挑战,却为欧洲边缘伊斯兰核心地区的人们,即那些难以驾驭的袭击者、商人和侵略者创造了众多机遇。同样关键的是,更加温暖的气候给北欧带来了更长的生长季节和更好的收成,这使得原本边缘化的土地成了潜在的利润来源。等到中世纪暖期逐渐消退,农民已经将曾经的森林开垦成可供耕种的广袤土地,在西欧大约砍伐了一半的树木。 和所有从侧翼丘陵区传播开来的农业一样,两股力量结合起来,共同作用,将先进的农业技术从西欧带到东欧。一股力量是通常由教会领导的殖民统治,一般在边境地区建立有序的组织机构。威尔士的杰拉尔德写道:“给予僧侣们一块荒野或者一片野林,然后等待几年,你不仅会发现美丽的教堂,而且旁边还有人类居所。”扩张是贵族的工作:根据1108年开展的征兵运动,“异教徒是最低劣的群体,但是他们的土地是最理想的,那里到处充斥着肉类、蜂蜜和面粉……在这里你不但能够拯救你的灵魂(通过强迫异教徒改变信仰),只要你愿意,还能够获得非常理想的用以定居的土地”。 有些异教徒逃脱了,有些屈服了,其结局并不比奴隶好多少。但是就像几千年前狩猎采集者遭遇了农业生产者、西西里岛人遭遇了希腊殖民者一样,有时异教徒们会组织起来维护自己的信仰。随着法兰克王国和日耳曼王国的农民向东迁徙,砍伐树木,开垦牧场,一些波西米亚、波兰、匈牙利,甚至遥远的俄罗斯村民们开始模仿他们的农业生产技术,利用更加有利的天气条件展开更为密集高效的耕作方式。皈依基督教的首领们劝说或强迫他们的臣民纳税,并且陆续展开对殖民者的打击活动。 欧洲的国家、教堂以及密集型农业的不断扩展与公元5世纪以来江南地区的农业扩展很类似,但是有一个关键性的区别,那就是没有在新的农业边界和旧的城市核心之间构建主要的贸易通道。由于欧洲缺少像中国的大运河那样的水路运输方式,因此无法将波兰的粮食以成本低廉的方式运送到巴勒莫和开罗这样的大城市。西欧的城镇靠近这些农业边界地区,不断发展壮大,但是依旧存在数量不足、规模太小的问题,因而无法提供足够的市场空间。这些西欧城镇没有从东欧进口粮食,通常它们会通过提升当地生产水平、开拓新能源的方式来进行种植。 水力磨坊原本常见于伊斯兰核心地区,现在也传播到了基督教边缘地区。以公元10~13世纪为例,法国罗贝克山谷的磨坊数量增长了5倍。根据1086年编著的《土地调查册》(domesday book),当时的英格兰拥有5624家磨坊。农民也认识到了马匹的优势,尽管它们吃得比牛多,但是拉犁速度快并且工作时间更长。公元1000年之后,马的数量逐渐增加到牛的3倍,欧洲开始采用——由于第八章已经讲述过的原因——穆斯林发明的、用以减少摩擦的马蹄铁,又用脖圈马具代替了笨拙窒息的喉——肚带马具,从而使马的牵引力提高了4倍。公元1086年时,英格兰贵族土地上仅有1/20的役畜;到了1300年,这一比例上升到了1/5,并且由于拥有多出的马力(更不用说多出的粪肥),农民有效地减少了荒废的土地数量,因而在他们的土地上创造出更多财富。 尽管欧洲的农场相较埃及和中国来说不够多产,但也逐渐出现剩余产品可供卖给城镇,并且这些发展中的城镇开始扮演起新的角色。许多西北欧人民都是农奴,法律规定农奴必须为地主劳作,地主保护农奴不受强盗(和其他地主)的掠夺。至少在理论上,这些地主像诸侯国君主一样,他们拥有土地,作为装甲骑兵为国家而战以报效国王,而国王服从于传达上帝指令的教会。但是地主、国王和教会都想获取更多财富,他们如今聚集于城镇之中,城镇居民通常能够用一部分财产换取摆脱封建义务的自由。 就像亚述和周朝以来的落后统治者一样,欧洲的国王们有效地经营着他们的勒索保护费组织,但是他们的管理甚至比多数前人更加混乱。城镇、贵族、君主和教会人员不断地互相干涉,并且由于缺少真正的中央权威组织,争端几乎不可避免。比如公元1075年,教皇格雷戈里七世宣称他拥有德国所有主教的任命权。他的目的是改革教会领袖的道德操守,但是由于主教控制着德国大片的土地,这个举措也起到了其他的作用,它使格雷戈里掌控了德国许多的资源基地。德国国王亨利四世在恐慌中回应,他宣称他是信仰的守护者,并且有权将格雷戈里免职。他坚称:“现在,不再是教皇,而是我,亨利,托天之佑,和所有的主教一起向你们宣布:免职!免职!” 然而,格雷戈里非但没有被免职,反而将亨利驱逐出基督教会。从实际意义来说,这意味着德国的封建地主能够在法律上无视其统治者。因为在自己的土地上一事无成,亨利不到一年时间就沦落到极其凄惨的地步,他要赤着脚在阿尔卑斯修道院之外的雪地里跪三天以祈求教皇的原谅。他这么做了,但随后又与教皇开战。这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战争。教皇格雷戈里在他的雇佣兵洗劫罗马之后,没有钱支付给雇佣兵,因此失去了所有人的支持;而国王为躲避亲生儿子的追杀,在逃亡过程中自杀。这个神学争议从未真正解决。 11世纪的欧洲充斥着这种乱成一团的挣扎,但是随着这些争端被解决,组织机构的实力逐渐强大,责任范围也日渐清晰。国王越来越多地在领土上进行组织、调动和征税。一位史学家将这一过程称为“一个迫害社会的形成”:官员们说服人民,视自己为国家明确界定的一部分(英国人、法国人等),而非其他部分——即流放者,诸如犹太人、同性恋、麻风病人和异教徒,这些群体首次被系统性地排除在国家保护之外,并且受到恐吓威胁。在这种不甚愉快的过程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有效国家。 其他史学家对这个过程评价较高,称之为“教堂时代”,因为令人心生敬畏的纪念碑散布于整个欧洲。1180~1270年期间,仅法国就建造了80座教堂、500座修道院以及数万座教区教堂。当时,从采石场采集了超过4000万立方英尺的石料,远远超过了埃及金字塔所用的石料数量。 随着罗马帝国一起衰败的还有西欧的学术水准,而且只有在查理曼统治之下的法国得以部分恢复。然而公元1000年后,教师开始在新建大教堂周围聚集,并且像伊斯兰世界的独立法学者一样建立学校。赴伊斯兰世界的西班牙学习的基督徒们带回了阿拉伯宫廷学者珍藏了几个世纪之久的亚里士多德关于逻辑的论述翻译。这一切充实了基督教的精神领域,帮助神学家以9世纪马蒙统治下的巴格达神学家那样复杂的方式看待上帝,但是这也在受过教育的精英团体中制造了新的矛盾。 在这一问题上,彼得·阿伯拉尔(peter abrd)比任何人都清楚。作为一个涉足新的知识领域的聪慧的年轻人,阿伯拉尔在1100年左右开始在巴黎为人所知。他不断地转学,并且用亚里士多德逻辑学为难他的那些迂腐学究派的老师,借此羞辱他们。诚实正直但是单调乏味的老师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事业陷于崩溃,因为二十几个像阿伯拉尔一样的学生运用他们如刀锋般锋利的辩论技巧,将惯例习俗(可能是每个人灵魂的归宿)变成重重疑团。阿伯拉尔自我感觉极其良好,于是建立了自己的学校,引诱了他的学生海洛薇兹(heloise),并使之怀孕。海洛薇兹的家族颜面尽失,对他进行了报复。阿伯拉尔羞耻地说:“一天晚上,当我正在熟睡时,他们切下了我用来做那件事情、他们厌恶至极的器官。” 阿伯拉尔和海洛薇兹羞愧难当,各自退居教堂,但他们在20年间保持通信,阿伯拉尔一方面为自己辩护,一方面又炽热地爱恋着海洛薇兹。在被迫隐退的期间,阿伯拉尔撰写了《是与否》(sic et non),一本将逻辑学应用于基督教矛盾的手册。如果说阿伯拉尔的名字变成了学习新知的危险的代名词,那么也是他迫使基督教神学家把卷宗权威性与亚里士多德唯理主义互相融合。1270年,阿奎那(aquinas)在其著作《论基督教神学》(on christian theology)中将其进一步升华,指出基督教的学术和逊尼派复兴的学术同样错综复杂。 其他欧洲人的做法与阿伯拉尔完全背道而驰:他们没有从伊斯兰核心地区把思想和组织形式带回基督教边缘地区,而是自己搬到了伊斯兰核心地区。来自威尼斯、热那亚和比萨的商人们与来自开罗、巴勒莫的商人们争抢利润可观的地中海贸易,他们买入卖出,抑或偷盗厮打。在西班牙,那些来自日益拥挤的西北欧的移民帮助当地的基督徒,将穆斯林驱赶出去,而诺曼人(或许是古代挪威人)在整个地中海地区引发了一系列的掠夺和征服。 诺曼人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异教徒维京人的后代,公元9世纪时在欧洲西北偏远的边疆地区,他们曾经作为掠夺者盛极一时,但是在10世纪发展为更加文明形式的偷盗者。随着中世纪暖期北美洲北大西洋的水域逐渐开放,他们搭乘长船来到冰岛、格陵兰岛甚至北美洲的文兰,大规模地在爱尔兰和英格兰定居。公元912年时,他们的首领罗洛(rollo)在法国北部加入基督教,成为一名正当的国王(现今的诺曼底)。 第八章 走向世界:元、明两个朝代给中国带来了什么 马可·波罗眼里的中国 马可·波罗对中国的一切都感到惊奇。中国的宫殿是世界上最好的,统治者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中国河流上的船只比基督教国家所有河流上的船只还要多,运载着比欧洲人所能想象的还要多的食物,这些食物精致得几乎令人无法相信。中国少女谦逊端庄,中国妻子善良美丽,杭州妓女的热情好客也让外国人念念不忘。但是,最让人惊讶的,还是中国的商业。“我可以非常老实地告诉你,”马可波罗说道,“中国的商业规模之大,若非亲眼所见,绝不会有人相信。” 于是,问题产生了。1295年,当马可·波罗回到威尼斯时,那些等着听他故事的人,事实上并不相信他的话。尽管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例如10磅重的梨,马可·波罗大部分的描述还是和我们在图8-1中所见的一致。马可·波罗去中国的时候,中国的社会发展正远远领先于西方的社会发展。 虽然马可·波罗惊叹于东方世界,但是有三件大事他并不知道。首先,它的领先地位正在下降,社会发展指数从1100年的20分降至1500年的6分以下。其次,在第七章末尾预见的那个情形——东方的铁器制造商和磨坊主将开始工业革命,大量利用化石燃料——并没有发生。虽然马可·波罗对中国火炕燃烧用的煤炭感兴趣,但是他对中国的肥鱼以及半透明的瓷器同样感兴趣。尽管他所描述的这片土地令人惊叹,但是它还保持着传统的经济模式。最后,马可·波罗的到来是对未来的一种预示——欧洲人就要来了。1492年,意大利人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声称自己到达了中国,虽然他到达的是美洲。1513年,哥伦布的侄子拉斐尔·佩雷斯特雷洛(rafael perestrello)成为第一个真正到达中国的欧洲人。 在哥伦布登陆和西方的社会发展超过东方之间,经历了三个世纪。这一章揭示的漫长时期并不是东方时代的结束,甚至不是东方衰败的开始。图8-1 在日益缩小的世界里日益缩小的差距:贸易、旅游以及动荡时期再一次将东西方连接在一起
成吉思汗的铁骑征服欧洲 这是1127年的1月9日,地点在开封。这个城市的城墙在铁锤和炮弹的攻击下变得满目疮痍。没人知道在这场大风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城墙上的中国防御者们射出大量弓箭,不停地向黑暗中开火,试图击退向他们逼近的敌军。三千名女真族士兵最先受到攻击——有的被烧,有的被比弓箭还锋利的石头砸伤——但是进攻者踩在尸体上继续前进,重整队伍。女真族是中国北部边界的最新威胁,他们习惯了面对糟糕的情况。在城墙内,虽然有100个人倒下了,但是四处遍布的尸体并没有令防御者失去信心。但接下来军官们逃散了,谣言四处散布。没多久,传来了攻城塔的声音以及毒箭的嘶嘶声。我们不知道恐慌是如何产生的,只知道突然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尖叫着从城墙里跑出来,拼命地四处逃散。敌人攻入了城内,烧杀抢掠。宫殿里的很多女人宁可投水自尽,也不愿忍受将要发生的事,但是皇帝就这么等着被俘虏。 开封的沦陷是意料之中的。尽管在11世纪,宋朝经济繁荣发展,但是与北部边境的契丹族无休止的战争给宋朝的经济带来了巨大影响,并且历代皇帝只是不停地寻找新的方式进行赔款而已。因此,在1115年,当“野蛮的女真族”提出帮助攻打契丹族时,宋徽宗心急地接受了。宋徽宗本该担心这些女真族在短短的20年里已经从落后地区的农民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骑士,但他并没有。宋徽宗精通音乐、绘画和书法,但他并不是一个政治家,而且他的大臣们醉心于政治斗争,并不理会铁一般的事实。对女真族的支持,使得宋徽宗创造出了一个怪物,这个怪物首先侵吞了契丹族,然后是宋徽宗自己。如果残余的宋朝大臣没有坐船逃窜的话,他们也会被这个怪物吃掉。直到1141年,女真族(当时控制中国北部)和一个被极度削弱了的宋朝(定都杭州)才划分了边界。 开封的沦陷以及之后南北贸易受到破坏,意味着在整个12世纪社会基本没什么发展。虽然社会停滞不前,但是并没有崩溃。开封迅速地从这场浩劫中恢复过来,甚至一度成为女真族的首都;杭州也发展成了一个大都市,给马可波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中国南部的煤田产量虽然没有北方煤田的产量多,但是依然非常可观。12世纪的工业家已经懂得如何在生产铁的过程中利用更加廉价、劣质的煤炭,甚至还懂得如何从铁加工过程所产生的污染副产品中提炼铜。贸易、纸币、化石燃料以及商品生产不断发展,在1200年的时候,中国的工业发展仍然领先西方一个世纪左右。 铁木真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铁木真于1162年在寒冷的蒙古草原出生。他的父亲也速该从蔑儿乞人手中夺走了诃额仑,使她生下了铁木真。铁木真名字的由来是在他出生时,也速该正好俘虏了敌对部族的一位名为铁木真·兀格的勇士。按照当时蒙古人的信仰,在抓到敌对部落勇士时,如正好有婴儿出生,该勇士的勇气会转移到该婴儿身上。铁木真之名即由此而来。铁木真的父母有一次在撤离营地的时候,把他给忘了,直到一年后才回来找他。后来也速该被塔塔儿族杀害,塔塔儿族还赶走诃额仑,偷了她的动物,使她挨饿。铁木真跑回家中,抓老鼠给诃额仑充饥。他还杀害了同父异母的兄弟,因为根据部落的规定,他的兄弟有权娶诃额仑为妻。之后,铁木真被贩卖为奴隶,等他逃出来之后,未婚妻已经被抢了,肚子里可能还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铁木真把抢夺她的人杀了,把她夺了回来。[1] 铁木真是一个铁血铮铮的男子汉,否则的话,蒙古人也不会称他为成吉思汗——意为“无畏的领导者”——他也不会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征服者。心理专家都认为,他夺权的道路(杀死自己的胞弟札木合,无视亲族要求改变战争,以及在争吵中和他的酒鬼儿子反目)与他早期的家庭经历不无关系。 在某些方面,两千年里,蒙古草原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和他之前的首领一样,成吉思汗一方面害怕宋朝,一方面又觊觎它的财富。这些因素促使他突然袭击宋朝北部的女真国,并且利用战利品贿赂其他的蒙古领袖,让他们追随他。但是在其他方面,则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即使是成吉思汗本人也要遵守这个历史规律,即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半个世纪以来,定居在这里的中国人、穆斯林以及基督徒在草原上建立城镇,引进了灌溉技术和犁。农民从游牧民那里获得土地,而游牧民从农民这里学会了制造武器。 很显然,在这样的交易中,游牧民占了上风。后发优势再一次显现。成吉思汗——这个最了不起的游牧首领——知道如何将城里的技师和他的骑兵部队完美结合起来,使得他的部队所向披靡。在他死之前(1227年),他已经从太平洋一路打到了伏尔加河。根据一个波斯人所见,成吉思汗就像“从纸上抹去字迹”那样轻易地扫除障碍。蒙古人所经之处“都变成了猫头鹰和乌鸦的栖息地,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 成吉思汗不需要社会发展指数来告诉他宋朝是个适合抢掠的地方。我们所知道的,是他试图偷走一切,把农民从土地上赶走,将宋朝北部都变成蒙古马驹的冬季牧场。1215年的时候,他摧毁了90多座城市,放火烧了中都(今北京)整整一个月。不过,在他死后,统治者开始认为让农民留在土地上并向他们征税,获得的回报更大。 不久就出现了一个机会实行这个新政策。宋徽宗与女真族联盟对抗契丹族,结果使得开封沦陷,自己被俘虏。然而宋朝新的统治者没有从中吸取教训,而是在1234年的时候和蒙古族结成了类似的联盟与女真族对抗。结果更糟:蒙古人吞并了女真人的金国,并且使得宋朝军队处于崩溃的边缘。 正是蒙古政治的特殊性使得宋朝在1230年时并没有灭亡。成吉思汗死于1227年,他的儿子窝阔台接过了大权,尊称为“大汗”。但是成吉思汗的孙子为了继承汗位不久就开始了政治斗争。有些人担心,如果窝阔台征服宋朝的话,手中会有更大的权力,那么在汗位的继承中,对他的儿子会非常有利。因此,他们对主要的蒙古将领施加压力,让他们进行西征。1237年的时候,他们成功地令主要的蒙古部落突然改变计划,向西前进。 欧洲人完全不能理解蒙古人。英国编年史学家马修·帕里斯(matthew paris)认为,这些入侵者完全是一个谜。他说:“直到如今,还没有任何方法接近他们,他们也从来不暴露自己,这使得我们必须通过与其他第三者的普遍交往,才能了解一些关于他们的风俗习惯或其人民的情况。”马修错误地将鞑靼人(对蒙古人的称谓之一)翻译成塔耳塔洛斯(tartarus),塔耳塔洛斯是地狱深渊之神。他认为蒙古人就是“跟撒旦同属一类的、面目可憎的一个大部落”。又或者,他们是以色列人中走失的一个部落,最后又找到了回去的方向。虽然马修知道,蒙古人并不会说希伯来语,也似乎完全不知道摩西律法,但是马修坚信自己是正确的:这些犹太人在摩西得到十诫前,误入歧途,他们:追随奇怪的神灵,有着不为人知的习俗,所以现在有着更加了不起的行为。由于上帝的报复,他们不被其他民族所了解,他们的语言令人迷惑,变成了冷酷而且没有理性的禽兽。蒙古人征服了德国和匈牙利的骑士,并远征至维也纳。但是他们掉头离开了——就像他们突然放弃宋朝那样,将他们的战俘驱赶到亚洲腹地。蒙古人侵略欧洲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影响可汗的继任者,所以当窝阔台在1241年12月11日死去的时候,欧洲突然失去了它的重要地位。 当蒙古人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西方时,他们明智地选择了一个更加富裕的目标——伊斯兰中心。1258年,他们仅用两周时间就攻破了巴格达的城墙。三天里,他们没有给最后一位哈里发任何吃的和喝的,然后把他扔到一堆金子上,叫他吃金子。当他拒绝这么做时,他和他的继承人被人用毛毯裹起来,活活踩死了。 1260年,一支埃及部队在加利利海岸边阻止了蒙古人的进攻,但是那时蒙古人的四处征战已经使得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这些伊斯兰的中心地带经济落后了两个世纪。不过,蒙古人对欧洲最大的影响,恰恰是他们没有做的那些事情。正因为他们没有洗劫开罗,所以开罗仍然是西方当时最大、最富有的城市;正因为他们没有入侵西欧,所以当时的威尼斯和热那亚仍然是西方国家最大的商业中心。伊斯兰核心地带的发展受到严重影响,但是埃及和意大利的发展仍在继续,并且到了1270年,就是马可波罗动身前往中国的那一年,欧洲的中心决定性地转移到了地中海地区——这块地区是蒙古人没有入侵的。 在又一位可汗驾崩之后,他的继承者忽必烈最终决定完全征服宋朝,蒙古人放弃了他们在西方的战争。这是蒙古人有史以来打得最为艰难的战争,也是最具有毁灭性的。为了攻破宋朝的抵抗,忽必烈花了5年的时间围攻襄阳。到了1279年,当忽必烈把宋朝最后一个小皇帝逼到海里的时候,中国处于工业革命边缘的经济结构正在崩溃。东方的社会发展直线下滑。 除此之外,还有自然灾害的影响。开封从女真人的抢掠中恢复了过来,不过它经历的真正衰退是在1194年,当时黄河决堤,摧毁了供养这座城市的运河——这条运河给开封运来煤炭,运走产品。在此之前,黄河就已经泛滥过很多次,与之前相比,此次最大的不同就是蒙古人的破坏放大了自然的残酷性。在蒙古军队入侵后,1230年发生的饥荒和瘟疫夺走了开封周围100万人的生命,在四川这个人数也许更多。1270年时,死亡人数更多。总的说来,13世纪的中国面临着四大天启骑士——迁徙、国家崩溃、饥荒以及疾病,人口减少了1/4左右。尽管马可·波罗对中国十分赞叹,但到了1290年,中国的工业发展已经停滞了。事实上,东西方的差距正在缩小。 枪炮、病菌和钢铁:社会发展最强大的塑造力 在公元1~4世纪之间,东方的社会发展曾经衰退过。第一个千年中,东方社会发展迅速,有效地缩短了核心地区间的差距。一些旅行者、商人以及掠夺者建立了重叠的贸易区,他们穿过大草原,进入印度洋。这种东西方交流是社会发展的结果,但同时也产生了破坏发展的因素。当西方的核心地带无法打破43分左右的社会发展指数上限时,天启骑士把东西方的核心都拖垮了。 到了公元9世纪,东方的发展已经恢复到可以开始第二次东西方交流。商人、传教士以及移民再一次穿过了大草原和印度洋,建立起交流的重叠区。在成吉思汗小时候,商人已经不仅带着诸如香料、丝绸这样的奢侈品,还带着散装食物穿过印度洋,数量之多,令罗马人都会嫉妒;从波斯湾的霍尔木兹到爪哇的麻喏巴歇,国际化的商业城市正在兴起。 蒙古人对草原的征服给第二条东西干线带来了稳定,可汗窝阔台也急于把他在喀喇昆仑的新首都变为一个帝国之都。据说,他为了吸引商人到那儿,无论他们要价多少,都付给他们比要价高10%的价格。波斯学者拉希德丁(rashid al-din)写道:“每天吃完饭后,他会坐在宫殿外的一张凳子上,在那儿有各种各样堆积如山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 除了商人,一起到来的还有牧师,这显示了蒙古人对宗教的开放态度。“就像上帝给了一只手不同的手指一样,窝阔台也给了人类不同的信仰方式。”窝阔台的继承者这么告诉一个基督徒。为了了解不同的信仰,1254年,可汗决定在佛教徒、伊斯兰教徒和基督徒间进行一场公开辩论。这种事也只有在喀喇昆仑才会发生。 很多人围观,但是辩论进行得并不成功。根据蒙古传统,在辩论中场休息的时候,要给辩论者端上马奶酒。但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们的争论偏离了重点。酒精磨钝了他们的善辩,基督徒唱起圣歌,穆斯林吟诵起了古兰经,佛教徒陷入了沉思之中。最后大家都醉得不能继续了。 虽然这些宗教团体没能实现他们之间的对话,但是西方人不断前来。穆斯林商人将东方的货物带到克里米亚的卡法,然后卖给意大利人;意大利人不但把这些货物卖到北欧,还追踪这些货物的来源。马可·波罗的叔叔于1260年离开卡法,一路来到北京,然后在1274年的时候,又进行第二次旅程,带上了小马可·波罗。之后传教士到来了。1305年,一位刚刚到达北京的基督徒炫耀自己通过草原的这条路线比海上贸易路线更迅速、更安全。 第一次东西方交流只是在欧亚大陆之间建立起了一些简单的联系,但是第二次东西方交流却织起了一张真正的网,使得大量人口穿过欧亚大陆,为1100年之后的几个世纪带来了第一次技术迁移。这对落后的西方国家来说非常有利。一些事物如独轮手推车,在公元1世纪左右就在中国发明出来了,于1250年左右传到了欧洲,公元5世纪在中国使用的马项圈几乎在同一时间传到欧洲。 但是,那时最重要的技术迁移却是廉价的铸铁工具。这些工具于公元前6世纪在中国出现,公元1世纪的时候已经变得很常见了。11世纪,阿拉伯人已经掌握了铸铁技术,不过1380年才传到欧洲。如果你曾经试着不用铁锹挖掘泥土的话,你就知道铸铁有多重要了。我在希腊读研究生的时候,当时储藏室的钥匙丢了,我们没有任何铁制工具就开始挖掘。当你像1380年前的欧洲人那样徒手挖掘时,土壤似乎变得尤其坚硬。我可以肯定地说,第二次东西方交流解放了欧洲的能源生产。 同样重要的还有信息技术。公元105年,中国工匠首次用桑树皮制成纸张,到公元700年的时候,纸张已经变得十分常见。造纸术于公元750年传入阿拉伯(因为在中亚抓住几个中国造纸师),意大利在1150年之后从阿拉伯买进纸张,直到1276年,才开始自己制作纸张。在那个时候,中国的工匠已经使用了500年的雕版印刷术和200年的活字印刷术。欧洲在1375年左右才引进或者说是改造了雕版印刷。12世纪末,中国和印度发明的船桅和船舵,经由阿拉伯传到地中海地区。 除了诸如独轮手推车这样的古代发明,西方人也学习了最新的技术。1119年,中国的书籍中首次提到指南针;1180年指南针传到阿拉伯和欧洲;而火炮传播得更早。在13世纪,蒙古军侵略宋朝时,东方的工匠已经知道如何令火药迅速氧化从而发生爆炸,而不仅仅是燃烧,接着他们将这个新技术应用到竹筒中,助推箭头。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火炮(也许要追溯到1288年)在中国东北,是一根一英尺长的铁管,能够装入铅弹。仅仅30年后,在1326年,佛罗伦萨的一份手稿描述了一门铜炮,并且第二年在牛津手稿的一个插图中画出了两门做工粗糙,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火炮。阿拉伯首次使用火炮是在1331年与西班牙的战争中。西欧很可能是从蒙古人那里直接学到火炮技术的,然后将这个技术传给了西班牙裔的穆斯林。又过了30年(1360年),这些新武器才传到了埃及。 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火炮极大地改变了西方世界,即使如此,第二次东西方交流和第一次东西方交流一样,传播的最重要物品却是病菌。“中西方的文明都遭受了灾难性的瘟疫。瘟疫摧毁了国家,使人口急剧减少,”阿拉伯历史学家伊本·哈尔顿(ibn khaldun)写道,“它吞噬了文明的很多美好事物,使它们彻底消失。”这个瘟疫就是黑死病。 瘟疫在亚洲腹地变异,沿着丝绸之路扩散。一位阿拉伯学者(他自己就是死于瘟疫的)认为大草原约在1331年爆发瘟疫。同年,瘟疫沿着长江流域肆虐,据说每10个人中就有9个死于瘟疫。我们无法得知,在接下来的20年内是不是同样的病菌摧毁了欧亚大陆,但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在1338年和1339年蒙古人的墓碑上提到的瘟疫就是这个。到了14世纪50年代,瘟疫平息了好几年,然后突然地到处都迅速爆发了瘟疫。1345年,中国东部沿岸瘟疫肆虐,第二年,一支蒙古军队将瘟疫带到了克里米亚的卡法,一个世纪前,马可·波罗的叔叔正是从这个城市离开,动身前往北京的。第二次东西方交流回到原点。 1347年,商人们把鼠疫带到了地中海的每一个港口。从英国到伊拉克都出现了黑死病——“胳肢窝下或者腹股沟突然出现肿块,通常这两个地方都有肿块,”一位法国编年史家在1348年记载道,“死亡不可避免。”通过咳嗽传播的肺鼠疫,甚至更加致命。“人们身上有很多血点,身上布满了红斑,然后死亡。”大马士革的一位诗人这样写道,他本人于1363年死于瘟疫。 很多作家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墓地都无法容纳更多的尸体,牧师正念着最后的经文就突然死去,整个村庄都空了。另一位大马士革诗人写道:“人类的灵魂变得非常廉价。”黑死病的一种症状就是患者的皮肤上会出现许多黑斑。 到了1351年,已经有1/3甚至一半的西方人死于疾病,疾病从地中海地区扩散到俄国,然后又传播到中国。那一年,中国皇帝从亚洲内陆征用了“绿眼基督徒”与那些带来瘟疫的造反者作战。瘟疫杀死了一半的军队,之后中国每年都受到瘟疫的袭击,直到1360年。我们无法计算死亡人数,但这数字肯定大得惊人。 黑死病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尤其是在1340年。中世纪暖期接近尾声,开始了气候学家所说的小冰期。从挪威到中国,冰川开始形成。位于格陵兰和冰岛之间的丹麦海峡,自1350年后定期结冰。挪威人丢弃了他们在格陵兰的定居点,北极熊穿过冰桥前往冰岛,那儿对他们来说足够冷。在1303年和1306~1307年,波罗的海就封冻过两次;1309~1310年,英国的泰晤士河也完全结冰。1315~1317年,欧洲西北部降雨频繁,以至于谷物都在地里腐烂了,并且——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由于土地过于泥泞,骑士无法作战。 谷物歉收,亲人死亡,人们相信上帝正发出某种信息。在中国,匪徒发起了宗教叛乱,主要就是反对蒙古入侵者。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外族皇帝的纵酒狂欢,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以救世主自居的领导者宣称佛祖惩恶扬善,引导每一个人死后都进入天堂。到1350年的时候,这个帝国已经开始瓦解了。 对于古代西方的核心地区之一伊拉克,我们知之甚少。那儿的蒙古统治者和中国的蒙古统治者一样无能,不过在埃及和叙利亚,瘟疫增强了伊斯兰教的地位。显然,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瘟疫只是用来惩罚异教徒这个说法(对于相信的人来说,死于瘟疫是一种恩赐,也是一种殉道),例如,编年史学家阿瓦第(al-wardi)就写道:“我们请求上帝原谅我们灵魂里的罪恶,瘟疫就是他对我们的惩罚之一。”那些贩卖魔法防御的商人也有了生意——但是最受欢迎的做法还是集体祈祷会,游行到圣人的墓穴前以及对醉酒和道德沦丧所采取的更加严厉的措施。 对很多基督徒来说,事情看起来更加严峻。因为不仅看起来上帝在惩罚他们(一位意大利人悲叹道:“当我准备写上帝对人类的神圣审判时,我感到心烦意乱。”),而且教会本身看起来也快要瓦解了。1303年,法国国王派人殴打教皇,并把他关进监狱。之后不久,教皇法庭转移到法国的阿维尼翁,阿维尼翁成为腐败和堕落的代名词。一个教皇甚至宣布禁止说耶稣曾是穷人。最后一些红衣主教转而支持罗马,选出了一位反对教皇的人,与阿维尼翁教皇在每件事上进行争论。1409年后的几年,实际上有三位对立的教皇,每一位都宣称自己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 人们对教会失去信心后,开始依靠自己解决问题。1260年前后,意大利北部出现了一个主张极端苦行的鞭笞派:该派教徒赤裸上半身,穿过城市以及繁华小镇的十字路口和广场。他们在那儿围成圈,一面唱圣诗,一面用皮鞭抽打自己,直至流血。他们认为可以借此赎罪,并且劝人悔改……必须指出的是,很多受人尊敬的妇女和虔诚的老夫人就像男人一样,用这种方式进行苦修,唱着圣诗穿过小镇和教堂。其他人选择更加传统的赎罪法,例如杀戮犹太人,即使犹太人和基督徒死得一样快(正如一位教皇于1348年指出的那样)。但是什么都起不了作用,地中海周围那些西方核心地区就这样迅速崩溃了。末日似乎就要来临。 不同的河流:攻陷君士坦丁堡与朱元璋起义 历史似乎在不断地重演。公元1世纪,西方的社会发展指数达到了43分左右。 1100年之后,东方的社会发展达到了相同的水平,也面临着同样的灾难。如果冯·丹尼肯的外星人在1350年再一次来到地球的话,他们就会发现,人类的历史不断面临经济繁荣与衰退的循环。 但是就像我所想象的所有太空人一样,他们可能也会犯错,因为另一条历史规律也在起作用。即使是天启骑士也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在第二次东西方交流时这些骑士所经过的核心地区与他们在第一次东西方交流时所摧毁的核心地区大不一样,这意味着第二次东西方交流带来的结果与第一次东西方交流的结果差异巨大。 最为明显的是,1200年左右的第二次东西方交流中,东西方核心地区的地理面积都比第一次东西方交流时的地理面积大,这个面积的差异非常重要。一方面,核心地区越大,受到的破坏也越大:我们很难给灾难量化,但是始于13世纪的瘟疫、饥荒和迁徙确实看起来比始于公元2世纪的要严重得多。但是另一方面,核心地区越大,也意味着越能承受冲击,越能迅速恢复发展。13世纪的日本、南亚、地中海盆地以及欧洲大部分,都逃脱了蒙古人的摧毁;14世纪,日本和南亚还躲过了黑死病;中国的中心地带——长江三角洲似乎也完好地度过了这些灾难。 经济地理也发生了改变。公元100年左右,西方的中心比东方的中心更加富裕和发达。但是到了1200年,则是另一种情形了:东方的中心(而不是西方的中心)创下了历史纪录,并且西方的任何事物与东方的商业网络相比(尤其是那些连接中国南部、亚洲东南部和印度洋的商业网络),都相形见绌。 政治地理的变化巩固了经济。还在公元100年的时候,每个核心地区的大部分贸易只是在一个国家内部进行;而到了1200年,贸易已经跨越了国界。政治上,东西方的核心都比以前要混乱得多。并且,即使在黑死病之后,大国再一次巩固了原先的中心地带,政治关系还是变得非常不一样。每一个大国都必须和周围的一些小国打交道。在东方,这种关系主要是商业和外交上的;在西方,这种关系更多的是暴力上的。 把以上这些因素都放在一起考虑,这些变化意味着,在第二次东西方交流中,这些核心地区比第一次东西方交流时恢复得要快,恢复的方式也不相同。 14世纪的时候,西方的奥斯曼人在原先的中心地带迅速重建了一个帝国。蒙古人摧毁了原先的伊斯兰王国后,土耳其部落于1300年左右定居在安纳托利亚,奥斯曼人只是其中的部落之一。但是在发生黑死病的几年后,他们已经比对手更占上风了,并建立起了一座欧洲桥头堡。到了13世纪90年代,他们就已开始欺凌拜占庭帝国的幸存者;到了1396年,他们令基督教世界十分恐惧,以至于原先针锋相对的罗马和阿维尼翁教皇达成统一意见,联合起来,派遣十字军讨伐他们。 这是一个灾难,但是当帖木儿(一位蒙古首领,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对伊斯兰世界发动新的进攻时,基督徒获得了短暂的希望。1400年,蒙古人攻入大马士革;1401年,他们抢掠了巴格达,据说当时用巴格达9万居民的头骨在废墟周围建起一座座塔;1402年,帖木儿打败奥斯曼,把苏丹王关进笼子,苏丹王最后羞愧而死。但是之后,基督徒的希望落空了。帖木儿决定不再留下来继续破坏穆斯林其他的土地,而是杀回中国,因为他认为当时中国的皇帝侮辱了他。然而,1405年,帖木儿却在骑马前往中国报仇的途中病死了。 幸免于难的奥斯曼人在20年里迅速恢复了商业,但是他们在巴尔干遭遇了惨痛的教训。1402年,蒙古人侵略他们的时候,蒙古弓箭手包围并射杀了行动不如他们敏捷的奥斯曼人。欧洲军队无法和这些骑士短兵相接,但是他们已经大大改进了他们的武器,所以在1444年的时候,一支匈牙利军队给了奥斯曼人狠狠一击。匈牙利人将武器绑在一起,然后将小炮装在车上作为移动的堡垒,阻挡了土耳其骑兵的攻击。如果匈牙利国王那天没有冲在军队的前面战死的话,他也许就能取得胜利了。 土耳其人学得很快,马上就想到了最好的应对办法:购买欧洲人的武器。这个新技术很昂贵,但是即使是欧洲最富有的城邦,例如威尼斯和热那亚,也要比苏丹王贫穷得多。奥斯曼雇佣意大利人作为军官和攻城技师,将被奴役的基督徒训练成步兵精英,并且还招募欧洲枪手。不久之后,奥斯曼又重新开始进攻了。1453年,他们对君士坦丁堡发动进攻时(当时的君士坦丁堡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堡垒,也是土耳其进攻的最大障碍)挖走了拜占庭的一流枪手——一个匈牙利人。这个枪手为奥斯曼制造了一个可以扔一千磅重的石球的铁质加农炮,(根据编年史学家所说)它的声音大得会让孕妇流产。事实上,这个大炮在第二天就出现了裂缝,在第四天或者第五天的时候已经坏了。但在这个大炮坏了之后,这个匈牙利人又制造了一门更小、更实用的加农炮。 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君士坦丁堡的城墙被攻破了。成千上万个惊慌失措的拜占庭人涌入圣索菲亚大教堂(吉本称之为“人间天堂,第二个天空,最后的乐园和上帝的宝座”)——他们相信预言所说的,当异教徒攻击教堂的时候,会有天使出现,手握短剑,恢复罗马帝国。但是没有天使出现,君士坦丁堡沦陷了。吉本指出,它的沦陷带来了罗马帝国的最终灭亡。 随着土耳其人的逼近,欧洲国王更加残暴地互相对抗和镇压异教徒,爆发了真正的战争。先是1470年法国和勃艮第的战争。他们用更厚的炮管制造加农炮,在加农炮中装入火药,并用铁质炮弹替代了石头炮弹。这样便产生了更小型、更有威力和更易于携带的加农炮,原先的武器被废弃了。新型的炮弹很轻,可以装在昂贵的新型战船中,这些战船是靠风帆行驶而不是靠船桨。加农炮的炮门很低,它的铁质炮弹正好可以击中敌军船只的吃水线。 除了国王,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这么昂贵的技术。慢慢的,西欧君主买入了大量新型武器用来震慑贵族、独立城市以及主教,这些主教混乱、重叠的管辖范围使得早期的欧洲国家非常脆弱。君主们在大西洋沿岸建立起了更加强大的国家——法国、西班牙和英国,国王的命令贯彻全国,并且这个国家第一次要求人们对它保持忠诚。一旦国王成功控制贵族,就可以建立官僚体制,直接向人民征收税收以及购买更多的枪支——当然这也会迫使邻国君主购买更多的枪支,从而迫使每一个人捐出更多的钱。 后发优势再一次显现,斗争慢慢地将西方的中心转移到了大西洋。意大利北部的城市长久以来都被认为是欧洲最为发达的地方,但是现在它们的先进却面对着一个劣势:要将诸如米兰和威尼斯这样的城邦国家变成意大利民族国家,它们显得过于富有和强大,但是要单独对抗诸如法国和西班牙这样真正的民族国家,它们却还不够富有和强大。马基雅维利这类作家对这种自由非常高兴,但是当1494年,法国军队入侵意大利时,这种代价就显而易见了。正如马基雅维利承认的那样,法国对意大利的进攻已经变成“对其发动战争时毫无畏惧,继续战争时毫无危险,结束战争时毫发无损”。12支最新的法国加农炮扫清了路上的一切障碍,法国军队只花了8个小时就把蒙特·圣乔瓦尼城堡炸开了,杀死了700名意大利士兵,而法国只牺牲了10名士兵。意大利的城市不能和诸如法国这样的大国相比。到了1500年,大西洋沿岸的西方核心地区已经发生了变化,而战争是主要的因素。 相比之下,东方的核心转移到了中国,商业和外交起着主要作用,虽然新的帝国的崛起也和西方一样,是以残酷的流血事件为开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重新统一了中国。朱元璋于1328年出生在一个贫困家庭,当时蒙古力量正在衰败。朱元璋的父母(为了逃离沉重税收迁移到其他地方)卖掉了朱元璋的哥哥和姐姐,把最小的儿子朱元璋留给一位僧人抚养。这位老人给朱元璋讲了很多红巾军的英勇事迹,红巾军运动是诸多对抗蒙古统治的运动之一。老人坚持,报应就要到了,菩萨不久就会从天上下来惩治这些恶人。但是相反,1344年的夏天面临着蝗虫和旱灾,疾病(极有可能就是黑死病)夺走了朱元璋一家人的性命。 年少的朱元璋在寺院里打杂,但是因荒年寺院难以维持,方丈遣散众僧,朱元璋只得离乡为游方僧。在中国南部游历了三四年之后,朱元璋回到寺院,却见寺院已被烧成了平地。蒙古统治的崩溃也带来了国内战争。朱元璋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于是就和其他僧人一起,在这冒着烟的废墟上游荡着,时常饥肠辘辘。 朱元璋长相奇丑,身材很高,下巴突出,满脸麻子。但是他很聪明、刚毅,能读书写字(这得归功于那些僧人),总之,他属于任何帮派都想拉他入伙的那种人。当一支红巾军队伍经过时,他们就把朱元璋招收入伍。红巾军首领对朱元璋非常欣赏。后来,他娶了首领的女儿为妻,并且最后成了这帮人的首领。 在12年无休止的战争中,朱元璋把自己的手下从一帮残忍的匪徒变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并且将其他叛乱者从长江流域驱逐出去。不过,他并不相信红巾军盲目的目标,而是组织了一个能够管理整个帝国的官僚体系。1368年1月,40岁的朱元璋在文武百官的欢呼声中,登上皇帝的宝座,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 朱元璋的所有诏令听起来都好像与他糟糕、贫穷和暴力的幼年生活有关。他想把中国变成一个和平稳定的田园式天堂,在这里,德高望重的老者监督着自给自足的农民,商人只对不能在本地生产的商品进行贸易,并且(不像朱元璋的家庭那样)没有人四处搬迁。朱元璋认为很少有人需要离开家8英里远,并且如果不经允许就离家超过35英里远,就要被鞭打。朱元璋担心商业和货币制度会腐蚀稳固的社会关系,曾三次颁布法令限制外国人和政府批准的商人进行商业活动,甚至还禁止外国香料的流入,防止它们诱惑中国人进行非法交易。到1452年为止,朱元璋的继承者三次更新这些法令,在第四次更新法令的时候,由于害怕商人能够轻易地进行不必要的商业活动,皇帝禁止了白银的流通。 朱元璋在自己的遗诏中写道:“31年来,我一直都努力地执行上天的命令,担惊受怕,没有哪一天过得轻松。”但是,我们必须想一想,朱元璋的斗争有多少只是存在于自己的想法里,而没有实际行动。与他之前的那些蒙古统治者相反,朱元璋急于把自己变为理想化的儒家统治者,只不过他从来没有真正禁止过对外贸易。他的儿子永乐皇帝甚至还扩展了对外贸易,多次为了自己的私生活引进朝鲜处女(他说,她们有利于自己的健康)。但是,明朝的君主并没有坚持通过官方进行贸易。他们再三宣称这样是为了保护社会的稳定(理论上),让外国人显示应有的尊重。一个统治者解释道:“我并不喜欢外国的东西。我接受它们仅仅是因为这些东西来自遥远的地方,表达了远方人民的真诚。”“贡品”(指那些在国土之外的交易)填满了皇帝的金库这个事实也不值得一提。 尽管如此,贸易还是发展迅速。1488年,一位遭遇海难的朝鲜人观察到,“杭州湾里的外国船只就像梳齿那么密集”。沉船遗骸考古学家发现,商船变得更大了。皇帝不得不多次修订关于贸易的法令,这有力地反映了人们正在忽略这些法令。 商业繁荣的影响非常深远。农民收入再一次增加,家庭人口增多,大批农民开垦了新土地或者去城里工作。遭受了几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后,当地的有识之士修复了道路、桥梁以及运河,商人贩卖食物,人们都奔向市场,廉价出售自己能够生产的产品,购买其他商品。到了1487年,一位官员写道,人们“把谷物换成金钱,然后再把金钱换成衣服、食物以及日常用品……整个国家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商业将扩大了的东方核心联系起来,就像战争将西方国家联系起来一样。14世纪的日本在人口、农业以及金融方面都迅速发展。虽然受到明朝的法令限制,但是日本和中国的贸易还是稳定增长。贸易对于东南亚国家而言显得更加重要:从外贸中获得的税收为爪哇的麻喏巴歇等国的兴起提供了资金,麻喏巴歇控制着香料产业。许多当地的统治者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向中国寻求帮助。 所有的这些都不需要摧毁了西方国家的那种残酷的暴力。除了试图在越南建立起一个友好的政权,早期的明朝皇帝只与蒙古人作战。蒙古人仍然是明朝唯一的威胁。假如帖木儿没有在1405年驾崩的话,他可能已经将明朝推翻了。1449年,另一支蒙古部落俘虏了一位明朝皇帝。但是,明朝皇帝认为他们不需要先进的炮弹与蒙古人作战,只需要拥有大批的传统军队就可以了。例如,1422年,当永乐皇帝入侵大草原时,他就动用了34万头驴、11.7万辆马车以及23.5万个车夫来运输供士兵食用的4800万磅谷物。 为开展对外交流,扩大明朝的影响,永乐皇帝于1405年宣布要派使臣到“西洋(即印度洋)上的各国以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将商业与外交联系起来。不过和使臣们一起去的,还有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舰船。为了造这艘船,他召集25000个工匠在当时的首都南京建造了大造船厂。四川的伐木工人挑选出最好的杉树来制造船桅,榆树和雪松来制造船体,橡树来制造舵柄,并且砍下整棵树,让它们顺着长江而下,到达造船厂。工匠建起几百英尺长的巨大干船坞,用来建造大船。他们考虑了每一个细节,甚至给铁钉涂上了特制的防水层。 这艘船并不是军舰,但是建造这艘船的目的就是为了震慑他国,令他国敬畏。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木船,约有250英尺长,吃水2000吨;船头站着历史上最伟大的上将——穆斯林宦官郑和。据说郑和有7英尺高,腰围60英寸(一些记录中,郑和高9英尺,腰围90英寸)。 300多艘船起航,载着27870名船员。此行的计划是在印度洋周围的一些富裕国家上岸。这些国家的国王发现,一夜之间,宫殿的窗户外面到处都是中国的船只。他们交出大量的贡品,通过官方渠道进行交易。但是这次航行也是一次大冒险:船员们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贫困地区,在这儿,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在斯里兰卡的时候,当地的穆斯林给他们看圣经上亚当的脚印;而在越南时,船员们认为他们必须躲过一些“僵尸头野蛮人”。这个女鬼是人类家庭中一个真正的女人,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她的眼睛没有瞳孔。到了晚上,当她睡着的时候,她的头就会飞走,吃人类婴儿的粪便。这些邪气进入婴儿的腹部,最后,婴儿因为受到邪气的影响而死亡。然后这个头就会飞回来,重新安到她的身上,与之前无异。如果人们知道了,等头飞走后,把她的身体移到其他地方,当头飞回来的时候,如果不能安到身体上的话,这个女人就会死亡。不过,除了他们自己想象的一些威胁外,船员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危险。1405~1433年之间派出的7支宝船舰队有史以来最有力地显示了明朝国力。为了夺得马六甲海峡(它那时和现在一样都是世界上最为繁忙的航道,而且时常有海盗侵袭),他们打了三次仗。除此之外,他们只在斯里兰卡内战中支持一方时使用了武力。摩加迪沙的街道并没有给中国船员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位郑和的手下写道,“我们四处张望,看到的只是叹息的人们以及愠怒的眼神。整个国家除了山,什么也没有,一片荒凉”)。不过,麦加倒是令他们印象深刻(虽然一位官员觉得伊斯兰教最神圣的神殿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塔一样)。 宝船舰队向南部和西部足足行驶了9000英里,但是一些研究学者认为,这只是个开始。郑和的船上有指南针和地图,装有大量食物和饮用水,所以他们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前任英国皇家海军潜艇艇长加文·孟席斯(gavin menzies)在他的畅销书——《1421:中国发现美洲之年》(1421:the year china discovered america)中指出,这艘船到达过很多地方。孟席斯认为,郑和的手下周满率领船队穿过当时还未在图上画出的太平洋,于1423年夏天登陆俄勒冈州,之后沿着美国的西海岸向下航行。孟席斯认为,虽然在旧金山湾丢了一艘船,但是,周满还是坚持沿着墨西哥湾沿岸,一路驶向秘鲁,最后才穿过太平洋返回中国。1423年10月,经过了4个月的绕道之行后,周满安全地回到了南京。 孟席斯认为,传统的历史学家忽略了周满的功绩(还忽略了更令人惊讶的航行——郑和的手下到过大西洋、北极、南极洲、澳大利亚和意大利),因为郑和的航海日志在15世纪时就丢失了。并且由于很少有历史学家像孟席斯那样具有实际的航海知识,因此,他们也就不能发现隐藏在15世纪和16世纪地图中的线索。 但是历史学家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他们承认,郑和的航海日志确实已经丢失,但是这些历史学家发出疑问:为什么现有的大量明朝文献——包括对郑和航行的两次现场目击——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些发现?他们好奇,15世纪的船只如何能够达到孟席斯理论中要求的那种船速?郑和的船员如何像孟席斯声称的那样绘制世界的海岸线?为什么孟席斯收集到的证据无法经受学术检验? 我必须承认我站在质疑者这一边。我认为,孟席斯的《1421:中国发现美洲之年》与冯·丹尼肯的《众神的战车》不相上下。但是,就像冯·丹尼肯的猜想那样——或者像本书的简介中提到的艾伯特在北京的情形一样——《1421:中国发现美洲之年》的优点在于,它让我们思考为什么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因为如果事情就像孟席斯所说的那样发生,西方现在很可能就不会处于主宰地位了。 郑和下西洋的“奇特经历” 时间是1431年的8月13日,地点在特诺奇蒂特兰。郑和的头疼痛不已。他每天所做的,就是不停地派遣信使到燃烧中的城市,要求他的同盟停止屠杀阿兹特克人。但是,当阳光穿过烟雾时,他放弃了。他告诉自己,没有人能因为这些屠杀责怪他。这些人野蛮、粗鄙而无知,他们甚至不知道铜是什么。他们在乎的只是用玻璃般光滑的黑色石头劈开敌人的胸膛,扯出敌人那还跳动着的心脏。 郑和和他的手下当然知道中国古代商朝的故事:几千年前残暴的商朝统治者以人做献祭,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在太平洋之外是一个平行的世界——这个世界比僵尸头野人的国家还要奇特——那儿的时间是静止的,而且仍然由商王统治。郑和的手下猜想,上帝一定又给他们委派了和古代周朝一样的任务,郑和是新的吴王,是为了从这片土地的邪恶国王手中夺过上帝委任的统治权,是为了开创一个黄金时代。 当皇帝派他前往东洋时,郑和并没有预见到这些。皇帝说,你从东海进入蓬莱岛。自从秦始皇以来,人们一直在寻找这些岛屿。那儿的精灵住在银子和金子装饰的宫殿里。鸟儿和野兽都是全白的,还长着仙草。10年前,我们的上将周满来到了这片神奇的地方,我现在命令你给我们带回长生草。 郑和比任何人见过的世面都要多,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惊讶。即使是碰见了传说中的龙和大鲨鱼,他也会镇定自如。但是他还是没能发现长生草。郑和的船队沿着日本的海岸线向上行驶,赐予当地武装派别一些头衔,接受了他们的贡品。他的船舰已经逆风行驶了两个月,驶向海天交融的地平线。他那些几乎就要叛变的手下发现了一块新土地,这块土地上都是树、雨水和山峰,情形比在非洲的时候更糟。 当他们沿着海岸线向下航行时,花了更长的时间。在那儿,他们发现了当地人。这些当地人并没有吓得跑开——事实上,这些当地人是出来迎接他们的,带着一些他们从来没有尝过的美食。这些好客、半裸的当地人并没有长生草,虽然他们吸食着会令人兴奋的药草。他们也没有银子和金子装饰的宫殿,不过他们听起来好像在说这些东西都在岛内。所以,郑和只带了几百个人、几十匹马,在对当地语言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动身寻找长生草去了。 有的时候他不得不与野蛮人进行搏斗,但是火焰炸弹起到了威慑的作用,这些野蛮人不敢进入他们的地盘。即使有的时候,没什么火力了,马匹和钢制短剑也一样能吓住这些野蛮人。不过,他最好的武器却是这些当地人。这些当地人把郑和和他的手下当做神明一样来对待,给他们搬运供给品,为他们打架。郑和聪明地利用野人来对付野人。郑和“手下”的这群野人自称是普雷佩查。这些原住民原先就对邻近的原住民阿兹特克充满仇恨,郑和让他们这种仇恨达到极点。虽然郑和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仇恨,但是这并不重要,慢慢的,原住民间的内战让他更加接近长生草。 直到他的同盟来到阿兹特克的首都特诺奇蒂特兰之外时,郑和才不得不承认,没有什么长生草。就特诺奇蒂特兰本身而言,它非常大:街道宽广、笔直,还有阶梯式的金字塔。但是,这儿没有白色动物,没有银子和金子装饰的宫殿,当然也没有长生草。事实上,到处都是死亡。可怕的黄水疮和脓包夺走了几千人的生命,他们的身体甚至在他们死亡之前就已经发臭了。郑和见过很多的瘟疫,但没有哪一个像这个一样可怕。不过他的手下中,100个人中只有一个得这种病,这显然是得到了上帝的庇佑。 直到最后一刻,瘟疫的危险性才显露了出来——郑和手下的原住民已经虚弱得不能攻击特诺奇蒂特兰人,特诺奇蒂特兰人也虚弱得不能防御了。但是,上帝又一次站在了郑和这一边。郑和的骑士通过堤道,用弓箭攻进了特诺奇蒂特兰。街上发生了一场胜负显而易见的恶战——阿兹特克人用石头和棉花对抗中国的铁质短剑和锁子甲——阿兹特克人放弃了抵抗,普雷佩查开始烧杀抢掠。当最后一个阿兹特克国王伊兹科阿图在宫殿门口抵抗时,他们用剑把他刺死了,然后把他扔进火里,挖出了他的心脏,并且——最为恐怖的是——他们把他的肉割下,生吃了。 郑和的疑问有了答案。这些人并不是不死之身。他这个开创了新时代的“吴王”也不是。事实上,这时候唯一的难题就是,他怎么把自己抢夺到的财物带回南京。 伟大人物和愚笨之人:为什么中国越来越保守,而西方越来越愿意冒险 当然,事实并不是这样,而是像我在前言中描述的那样。特诺奇蒂特兰人确实被洗劫了。它的邻居美索美洲人对其发动了多次进攻,并且还带来了致命的疾病。不过洗劫发生在1521年,而不是1431年;领导者是荷南·科尔特斯(hernan cortes)而不是郑和;致命的细菌来自欧洲,而非亚洲。如果周满真如孟席斯所说的那样发现了美洲,如果故事正如我刚才描述的那样展开,而且墨西哥成为明朝帝国而不是西班牙的一部分的话,当今世界就完全是另一种情形了。美洲就有可能与太平洋的经济而不是大西洋的经济联系起来;它们的资源可能推动东方的工业革命,而不是西方的工业革命;艾伯特就可能死于北京而不是巴尔莫勒尔堡。西方也不会占据主宰地位了。 那么为什么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如果他们的船长愿意的话,明朝的船只完全可以航行到美洲。事实上,1955年一艘仿制郑和时期的船只从中国开到了加利福尼亚州(虽然没有返回中国),在2009年时,另外一艘按明代原样复制的木帆船“太平公主”号从台湾启程,用了79天横跨太平洋,于10月9日抵达旧金山,可惜在回程抵达台湾的前夕被撞沉。“太平公主”号这次往返太平洋的活动,初衷就是利用科学实证法来证明明代的时候,中国人就有能力横渡大洋到达美洲再返回中国。 大多数人认为,历史之所以这样发展,是因为在15世纪的时候,中国皇帝已经对航海失去兴趣了,而欧洲的国王(不管怎么样,有一些)对此变得感兴趣了。就某个方面来说,这是非常正确的。当永乐皇帝在1424年驾崩的时候,他的继承者首先制定法令,禁止远洋航行。不出所料,印度洋上的国王停止了进献贡品,于是下一位皇帝于1431年派遣郑和再次前往波斯湾,只是后来的正统皇帝又废除了这项法令。1436年,朝廷拒绝了南京船坞要求招收更多工匠的再三请求,在接下来的10年或20年里,大船都腐烂了。到了1500年,没有皇帝像永乐皇帝那样,派船前往各国,即使他们有这个想法也无法付诸实施。 在欧亚大陆的另一端,皇族正做着截然相反的事情。葡萄牙亨利王子是一位航海家,为探险投入了大量的资源。他的一部分动机是出于自私的打算(例如觊觎非洲的黄金),一部分则是由于超自然的原因(例如,他相信在非洲的某个地方,有一位信仰基督教的祭司王约翰。这位国王长生不死,守卫着天堂的大门,并且会将欧洲从伊斯兰教手中解救出来)。同时,亨利还为探险提供资金,雇佣制图师,帮助设计能够航行至非洲西海岸的新型船只。 葡萄牙的探险当然并非都是一帆风顺。1420年,一位船长(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未来的岳父)发现了无人居住的马德拉群岛,他在波尔图桑塔岛放走了一只母兔和它的孩子。兔子的繁殖速度很快,它们吃掉了所有的东西,迫使船员不得不迁移到马德拉(葡萄牙语中意为“树林”)一个森林茂盛的小岛上。这些殖民者放火烧这个岛,迫使“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小孩为了躲避这场大火,都逃到海里去。海水没过他们的脖子,他们两天两夜没有吃没有喝”,一位编年史学家这样说道。 但是在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系统之后,欧洲人发现这片烧焦了的土地非常适合甘蔗生长,亨利王子也出资让他们建立磨坊。在30年里,他们引进了非洲奴隶在他们的种植园劳作,到了15世纪末,这些开拓者每年都出口600多吨的蔗糖。 航行到大西洋更深处时,葡萄牙的船员发现了亚速尔群岛。沿着非洲海岸,他们于1444年到达了塞内加尔河。1473年,他们首次穿过了赤道,并且在1482年的时候到达刚果河。船队在那里遇到了强烈的风暴。苦于疾病和风暴的船员们多数不愿继续冒险前行,数次请求返航。巴尔托洛梅乌·迪亚斯(bartolomeu dias)力排众议,坚持南行。船队在大洋中漂泊了13个昼夜,不知不觉间到达了非洲南端的“风暴角”(现在称之为“好望角”)。迪亚斯本想继续沿海岸线东行,无奈疲惫不堪的船员们归心似箭,迪亚斯只好下令返航。虽然迪亚斯并没有发现祭司王约翰,但是他发现了一条可以通向东方的海上之路。 与郑和的航海相比,葡萄牙人的探险规模既小得可笑(只有几十个船员,而不是成百上千)又不体面(有兔子、蔗糖和奴隶,甚至没有从其他王室那里获得礼物)。但是事后看来,1430年是世界历史上的一个决定性时刻,或者说是唯一的一个决定性时刻,就是在这个时候,西方才变得有可能主宰世界;就是在这个时刻,海上技术的发展将几大海洋变成了高速通道,连接起整个地球。亨利王子抓住了这个机遇,而明朝正统皇帝却将这个机遇拒之门外。从这里开始,历史上关于伟大人物和愚笨之人的理论似乎有了定论:这个地球的命运依赖于这两个男人所做的决定。 但是,是这样吗?亨利的远见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显然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其他的欧洲国王紧随其后,意大利无数的私人航海探险队同样发挥了重要作用。如果亨利是以收集钱币而不是航海为兴趣的话,其他的统治者很可能会接替他的做法。当葡萄牙国王约翰拒绝资助冒险家哥伦布那个听起来疯狂的想法时——向西航行到达印度,卡斯提尔女王伊莎贝拉介入了(虽然在她点头同意前,哥伦布已经向她说了三次这个想法)。不到一年,哥伦布回来了,宣布——他在这里犯了两个错误——他已经登上了大可汗的土地(他犯的第一个错误是,那里实际上是古巴;第二个错误是,蒙古人已经被中国驱逐出去一个多世纪了)。卡斯提尔发现了通往亚洲的新路线,这引起了英国亨利七世的恐惧。于是在1497年时,亨利七世派遣佛罗伦萨商人乔瓦尼·卡波托(giovanni caboto)进行航海活动。卡波托到达了纽芬兰岛,不过他和哥伦布一样,犯了糊涂,坚持认为这片土地也是大可汗的土地。 虽然正统皇帝的错误今天看来是非常严重的,但是我们应该知道,1436年,当他“决定”不派造船者去南京时,他才9岁。他的大臣们为他做了这个决定,于是在整个15世纪,正统皇帝之后的历任皇帝都在重复这个决定。有一个故事说,1477年,当大臣们重提派宝船舰队航行这个想法时,一些阴谋家烧毁了郑和的航海日志,其中以刘大夏为首。他跟兵部尚书这样说道:郑和前往西方的航海浪费了上百万的金钱和谷物,而且成千上万的人死于此……这是一个极其糟糕的行动,大臣们本应该予以强烈反对。即使这些旧资料现在还保存着,也应该被烧毁。了解了刘大夏所要表达的意思之后——刘大夏是故意“丢掉”这些资料的——兵部尚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你的阴德不小。这个位置迟早是你的!” 即使亨利和正统皇帝是不一样的人,做出不一样的决定,历史也仍然会是一样的。我们不需要问为什么是由某一个王子或者皇帝做出一个决定,而是要问为什么当中国越来越保守时,西方的欧洲人反而更愿意冒险。或许只是由于文化的原因,使科尔特斯而不是郑和到达特诺奇蒂特兰,无关伟大人物或者愚笨之人。 为什么中国没有出现文艺复兴 “此刻,我希望自己能再年轻一次,”荷兰学者伊拉斯谟在1517年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没别的原因——只是我预见一个黄金时代就要到来了。”这个“黄金时代”,法国人称之为复兴,意为“重生”:如一些人认为的那样,这个复兴就是指突然而又不可逆转地使欧洲人与世界上的其他人区分开来的文化力量,使哥伦布和卡波托这样的航海家得以进行航海活动。意大利文化精英中那些富有创造力的天才——一位19世纪的历史学家称他们为“第一批现代欧洲之子”——使科尔特斯得以踏上特诺奇蒂特兰。 历史学家大都认为复兴源于12世纪,当时意大利北部的城市摆脱了德国和教皇的统治,发展为一个新兴的经济地区。他们的领导者希望摆脱受外国统治者统治的历史,开始寻找使城市发展成独立的共和政体的办法。渐渐的,他们发现可以在古罗马文献中找到答案。到了14世纪,气候变化、饥荒和疾病破坏了很多旧的确定性,于是一些学者将古代经典著作阐述为社会重生。 这些学者声称,古罗马是一个充满智慧和美德的土地,但是野蛮的“中世纪”介入古罗马与现代之间,腐蚀了一切。学者们建议,要发展意大利新的独立城市,就要往回看,他们必须建起一座通往古代的桥梁,这样就能复兴古代人的智慧,人性也会变得完美。 学术和艺术就是这座桥梁。学者们遍寻修道院寻找丢失的手稿,像罗马人那样全面地学习拉丁语,从而以罗马人的思维来思考、说话。这样,这些真正的人文主义者(他们自称)就可以重新抓住古罗马的智慧。同时,通过到处寻找罗马废墟,建筑者们能够修复古代文物,建造代表最高美德的教堂和宫殿。画家和音乐家没有罗马的例子可供学习,他们尽力地猜测古罗马的典范和统治者,迫切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正在努力完善世界。他们邀请人文主义者作为顾问,委托艺术家给他们画像,还收集了罗马文物。 文艺复兴有一个奇怪的方面是,这个表面上重修文物的行为事实上却产生了发明和开放式求知这样非传统的文化。当然,也有来自保守派的声音。他们驱逐激进的思想家(例如马基雅维利),威胁他们保持沉默(如伽利略)。但是,他们却阻止不了新思想的萌发。 回报是惊人的。通过将学术、艺术以及工艺的每个方面与其他事物联系起来,并以古代的标准对它们进行评价,诸如米开朗琪罗这样的“文艺复兴人”把它们一下子全都解放了。在这些令人惊叹的人物中,有的像阿尔贝蒂这样创立了伟大的理论,也有像达·芬奇这样的伟大人物,他们擅长一切事物,从肖像画法到数学。他们创造性的思维可以毫不费力地游走于工作室和权力走廊之间,将理论应用于实际:用来指挥军队、担任职务和给统治者提出建议(除了《君主论》,马基雅维利还写出了他那个时代最好的喜剧)。游客和移民将新思想从佛罗伦萨这个文艺复兴的中心传播至葡萄牙、波兰和英国,于是具有当地特色的文艺复兴在这些地方发展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历史上最惊人的插曲之一。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人并没有重建罗马—— 即使在1500年,西方的社会发展仍然比1500年前罗马的发展顶峰低了整整10分。与罗马帝国的鼎盛时期相比,更多的意大利人识字了,但是欧洲最大的城市面积也只有古罗马的1/4;欧洲的士兵虽然配有枪支,但若与恺撒大帝的军团作战的话,也只是小兵小将而已;欧洲最富裕的国家也没有罗马最富有的行政区那么多产。但是,如果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者确实彻彻底底地变革了西方文化,使得欧洲与世界其他地方区分开来,并且在保守的东方人安于现状时鼓舞了西方的冒险家征服美洲,那么这些量的差异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猜想,假如中国的知识分子听到这个想法的话,会感到非常吃惊。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们放下砚台和毛笔向19世纪的欧洲历史学家解释的情形。他们向那些提出这个理论的历史学家说道,20世纪的意大利人并不是第一个对自己的历史感到失望,并从古代寻求方法完善现代的民族。中国的思想家——正如我们在第七章看到的那样——在400年前做着非常相似的事,就是回望过去的佛法来寻找汉朝文学和绘画中的智慧。意大利人在15世纪的时候通过过去寻求社会重生的道路,而中国人在11世纪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做了。1500年的佛罗伦萨人才辈出,这些人才精通医术、文学和政治,不过1100年时的开封就已经如此了。那时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名为沈括,其著作涵盖了农业、考古、制图、气候变化、古典文学、人种论、地理、数学、医学、冶金学、气象学、音乐、绘画和动物学等,难道达·芬奇精通的领域会比沈括精通的领域还要宽,还要惊人吗?沈括和所有佛罗伦萨的发明家一样精通工匠技艺,而且还介绍了运河水闸和活字印刷的工作原理,设计了新型的水闸,修建几个能抽干10万英亩沼泽的水泵;沈括和马基雅维利一样博学多才,而且还任职司天监,与游牧民商定协议。假如达·芬奇知道的话,也会惊叹不已的。 如果中国也对自己400年前的文化进行复兴的话,那么关于文艺复兴使得欧洲进入一个独特的发展方向这个理论也就不那么有说服力了。如果说中国和欧洲都是因为两次轴向思想浪潮才出现了文艺复兴,这样可能更合理:因为每一个时代都获得了它所需要的思想。聪明、有知识的人们思考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并且如果他们面临类似的问题的话,他们就会用类似的方式解决,无论身处何时何地。 11世纪的中国人和15世纪的欧洲人确实面临着类似的问题。他们都生活在社会发展的时代,他们都了解第二波轴向思想结局很糟(东方的唐朝灭亡和对佛教的抵制、气候变化、黑死病,以及西方的教会危机)。他们都往回看“未开化”的过去,看看第一波了不起的轴向思想(东方的孔子和汉代王朝,西方的西塞罗和罗马帝国)。中西方采取的方式也是相似的:将先进的学术应用到古代的文学作品和艺术中,并以全新的方式解读世界。 询问为什么欧洲的文艺复兴促使冒险家前往特诺奇蒂特兰,而中国的保守主义者却安于现状、错失机遇这个问题,就好比询问为什么西方的统治者都是聪明人,而东方的统治者都是愚笨之人这个问题一样糟糕。显然,我们需要重新表述问题。我们应该这么问:如果欧洲15世纪的文艺复兴真的激发了探险活动,那么为什么中国11世纪的文艺复兴没有同样的影响呢?为什么中国的探险家在宋朝的时候没有发现美洲呢?这个时代比孟席斯推断他们去美洲的时间更早。 直接答案是没有文艺复兴精神促使宋朝的冒险家前往美洲,除非他们的船能到达那里,而11世纪的中国船只很可能做不到。一些历史学家并不赞同,他们指出,1000年左右,维京人就乘坐比中国大船简陋得多的船只到达美洲。但是我们看一下地球仪就能发现其中有很大的不同。要到达美洲,这些维京人要穿过法罗群岛、冰岛以及格陵兰岛,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穿过宽于500英里的公海。这听起来或许很可怕,但是将它与中国探险家穿过的海域相比,也就没什么了。中国的探险家必须从日本穿过5000英里的黑潮,经过阿留申群岛,才能到达加利福尼亚的北部(如果顺着赤道逆流从菲律宾到尼加拉瓜的话,就要穿过两倍距离的公海)。 自然地理——以及本章稍后将要谈到的其他形式的地理——使得西方的欧洲人穿过大西洋比东方人穿过太平洋要容易得多。即使大风暴可能会将偶尔出现的中国船只吹到美洲——可以想象得到,北赤道洋流也会将他们带回——11世纪的探险家即便被文艺复兴精神所激励,也不会找到美洲,然后告诉世人。 只有在12世纪,造船和航海技术提高到一定水平时,中国的船只才可能完成南京与加利福尼亚州之间12000英里的往返航程。当然,这也比哥伦布和科尔特斯早了近400年。那么,为什么12世纪的中国没有出现征服者呢? 这可能是因为12世纪中国的文艺复兴精神在衰退,无论我们如何界定文艺复兴精神这个词。12世纪的社会发展停滞不前,然后13~14世纪的时候出现下滑。随着文艺复兴先决条件的消失,精英思想趋于保守。一些历史学家认为,1070年,王安石变法的失败使得新儒家思想家拒绝接触更加广阔的世界,一些历史学家认为是由于1127年开封的衰败,另一些历史学家则认为原因与这些完全无关。但是几乎所有的历史学家都同意,虽然知识分子继续放眼世界,但是他们的行动实际上却带有很大的局限性。大多数人不愿冒着生命危险卷入国家的内部政治斗争中,于是选择了安于现状。一些人创办学校,并且虽然安排了讲课和阅读,却拒绝为科举考试培养学生;一些人为秩序良好的村庄和家庭仪式制定规则;还有一些仍然关注自身,通过“静坐”和沉思完善自己,如20世纪的理论家朱熹所说的“日省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朱熹是那个时代的巨人。朱熹一生虽然为官时间不长,但一直努力设法缓和社会矛盾,或多或少地为下层人民办好事。1193年朱熹任职于湖南,不顾政务缠身,又主持修复了四大书院之一——岳麓书院,这成为朱熹讲学授徒、传播理学的场所。朱熹的一生志在树立理学,使之成为统治思想。但因理学初出,影响不深。因为牵涉国家政治,导致他被革职还乡,他毕生的理学研究也被批判为“伪学”。但是随着13世纪外在威胁的增加,以及国内大臣寻求各种方式保住自己的地位,朱熹的理学看起来非常有用。他的理学第一次得到平反,被列入科举考试范围,最后成为国家管理的唯一思想基础。朱熹的思想成为正统思想。1400年左右,一位学者开心地说道:“因为朱熹,人们得以了解理学,不再需要书写,要做的只是实践。” 朱熹被称为中国历史上第二大有影响的思想家(仅次于孔子)。由于每个人的判断标准不同,有人认为朱熹完善了儒家思想,也有人认为他使中国处于停滞、自满以及压抑的状态。但是这些褒奖或者指责都过分夸大了。和所有最优秀的理论家一样,朱熹只是提出了时代需要的想法,人们觉得这些理论合适就使用了。 这一点在朱熹的家庭观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到了12世纪,佛教、原型女性主义以及经济的发展已经改变了原先的性别角色。有钱人家开始让他们的女儿接受教育,给她们更多的嫁妆,这提高了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随着女性经济地位的提高,他们规定女儿和儿子一样能继承财产。甚至在一些贫穷人家,商业化的纺织生产使妇女的赚钱能力增强,也就使她们拥有更多的财产权。 12世纪男性富人开始反抗,当时朱熹还是个小孩子。男性要求女性守贞操,妻子不能独立,并且妇女只能待在家里(如果她们必须出去的话,就要蒙上面纱,或者坐在轿子里)。批评者们尤其反对那些再嫁的寡妇,认为她们把财产带入了其他家庭。当13世纪朱熹的理学得到平反时,他的思想看起来就像给这些想法披上了哲学外衣。14世纪,那些官僚废除有利于妇女的财产法令时,他们宣布这些措施的基础就是朱熹的思想。 朱熹的著作并没有给妇女的生活带来改变,只是对知识分子以及很可能没有读过朱熹文章的人产生了影响。例如,在这些年,工匠眼中女性美丽的象征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在公元8世纪,佛教和原型女性主义盛行的时候,当时最流行的陶瓷雕像类型是被美术史学家戏谑地称为“丰满女性”的雕像。据说受杨贵妃的启发——她的美貌引发了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乱——他们所展示的妇女都相当丰满。相反,到了12世纪,画家笔下的妇女一般都很苍白,憔悴,服侍着丈夫或者疲倦地坐着,等着丈夫回来。 这些苗条的美人也许是一直坐着,因为站着很疼。臭名昭著的裹脚习俗(把女子的双脚用布帛缠裹起来,使其成为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莲”)可能始于1100年左右,在朱熹出生前30年。大概那个时候有一些诗指的就是裹脚这件事,在1148年后不久,一位知识分子写道:“女性的裹脚是最近开始的,在以前的任何书籍中均没有提到。” 关于裹脚的最早考古依据是在黄升以及周夫人的墓中发现的,她们分别死于1243年和1274年。她们的脚上都裹着6英尺长的裹脚布,穿着丝绸鞋,鞋头向上翘(见图8-2)。周夫人的骨骼保存完好,可以看到她那畸形的脚:她的8个小脚趾头扭曲在脚掌下,两个大脚趾头向前伸着,使得这双纤细的脚能够穿进她那又小又尖的鞋子。 12世纪的中国并没有要求女性裹脚,改善女性的走路姿势似乎可以让所有人着迷(至少,让男性着迷)。但是,黄升和周夫人受到的折磨比其他国家的人们受到的折磨要大得多。穿细高跟鞋会让你脚趾起泡,裹脚则会使你坐在轮椅上。这个习俗带来的痛苦是——日复一日,从出生到死亡——难以想象的。就在周夫人被埋葬的那一年,一位学者对裹脚进行了批判:“还不到四五岁的无辜小女孩,却要遭受裹脚带来的无尽痛苦。我不知道裹脚的用处何在。”图8-2 小脚:黄升墓中的丝绸鞋和袜子。黄升死于1243年,是个年仅17岁的女孩。这是历史上关于裹脚的首个有力证据
确实,裹脚有什么用?但是裹脚变得越来越普遍,也越来越恐怖。13世纪的裹脚使双脚变得更瘦,而17世纪的裹脚却是使双脚变得更短,而且还要弓,要裹成粽子状,成为所谓的“三寸金莲”。20世纪深受裹脚之害的妇女双脚的照片简直惨不忍睹。 把所有的这些都归罪于朱熹就有点过分了。他的哲学思想并没有使中国的核心文化变得更加保守,相反,文化中的保守主义使他的想法受到欢迎。朱熹的思想只是军事溃败、紧缩以及社会发展下滑的最明显的反映。12世纪世界衰退时,古代与其说是复兴的来源,还不如说是避难的场所。在1274年时,也就是周夫人死的那一年,全球探险的可能动力之一——文艺复兴精神已经极其缺乏了。 那么,1100年之后社会的停滞以及之后的衰退是否解释了为什么是科尔特斯而不是郑和到达了特诺奇蒂特兰呢?这只是解释了部分原因而已。不过这倒可以解释为什么在12~13世纪没有伟大的探险航行。但是到了1405年,当郑和的第一支宝船舰队从南京出发时,东方的社会发展又一次加速。永乐皇帝多次派郑和下西洋显示了他开放的思想。随着社会的再一次发展,15世纪的知识分子开始寻找可以替代朱熹思想的理论。 例如,王阳明就曾经非常努力地遵循朱熹的思想。在1490年时,像朱熹建议的那样,王阳明花了一周凝视着竹子的茎。但是这非但没有给他带来顿悟,反而使他生病了。就在那时,他产生了一个顿悟:他认识到每个人直觉上都知道事实,而不需要几年的静坐或者学习孔子的言论。只要我们实践了,就能够获得智慧。这个顿悟非常适合发展中的社会。王阳明成为新的文艺复兴人,跻身于时代一流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和军事家行列。王阳明的弟子甚至更加反对朱熹的思想,认为街上都是圣人,每个人都可以自己判断对错,认为变得富有是件好事。他们甚至——恐怖中的恐怖——提倡妇女平等。 结束郑和航海的这个决定,并不是在保守主义衰退的背景下,而是在充满着扩张、创新和挑战的背景下做出的。没有证据显示是死板、保守的思想阻碍了15世纪中国的探险活动,而朝气蓬勃的文艺复兴则推动了欧洲人漂洋过海。那么,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呢? 为什么是欧洲人发现了美洲,而不是中国人 我们已经看到了答案:是地理,而不是人,使得中西方走向不同的道路。地理因素使得西方人比东方人更容易到达美洲。 欧洲人最显而易见的地理优势是自然地理:季风、岛屿的位置以及大西洋和太平洋的面积差距都对他们非常有利。如果有足够时间的话,东亚的探险家最后也一定会穿过太平洋。但是,在其他条件同等的情况下,维京人或者葡萄牙船员总是会比中国人或者日本人更容易到达新大陆。 当然,在现实中,其他条件很难同等。并且,在15世纪时,经济和政治地理使原本就有自然优势的西欧更具有优势。当时东方的社会发展远高于西方,并且由于马可·波罗这样的人,西方人知道了这一事实。这刺激了西方人下决心要在经济上超过东方人,跻身于地球上最富裕国家的行列。相反,东方人却没有多大的动力前往西方。他们依赖于别人主动走向他们。 阿拉伯人地理位置优越,控制着丝绸之路的西方路段以及印度洋的贸易路线。多个世纪以来,位于东西交通路线两端的欧洲人落后闭塞,靠威尼斯人从阿拉伯人的桌子上收集来的面包屑勉强生存。不过,十字军和蒙古军的征战开始改变了政治地图,令欧洲人更容易进入东方。贪婪战胜了懒惰和恐惧,商人(尤其是威尼斯商人)从红海进入印度洋,或者,就像马可波罗那样,穿过大草原。 当西方欧洲国家开始迅速发展,并且在黑死病之后频繁发动战争时,政治地理推动了经济发展。大西洋沿岸的统治者急于购买更多的大炮,想尽各种办法获得更多的财富(加强税收体制、抢劫犹太人、掠夺邻国等)。他们乐于与任何能够给他们提供新的收入来源的人进行合作,即使是游荡在海湾的那些贪婪、自私的人。 大西洋上的国家与红海以及丝绸之路的距离非常遥远,但是所有的船长都对自己了不起的新型船只有信心,利用礼物、借款以及贸易垄断作为交换,把原先地理上的孤立变成了一个优势。他们找到了从大西洋通向东方的路线。有一些人想要从非洲南端进入印度洋,避免与威尼斯人和伊斯兰教徒做交易;一些人坚持他们会一直向西行,直到绕地球一周到达东方。(第三种方法是从北极穿过,很显然不太吸引人。)大多数欧洲人更喜欢向南行驶而不是向西行驶,因为他们计算出——正确地计算出——往西去东方的话,要航行非常长的时间。如果在这里要提到一个愚笨之人的话,那么非哥伦布莫属。他错误地估计了距离,并拒绝相信他把数字弄错了,因此他开通了一条通向特诺奇蒂特兰的路。相反,如果要提到伟人的话,那就是明朝皇帝周围的那些大臣们。在计算了成本和收益之后,他们在15世纪30年代停止了郑和不切实际的航行,并且在15世纪70年代“弄丢”了他的航海日志。 有时愚笨一点是一件好事,但是在实际生活中,愚笨和聪明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因为地理令历史这样发展。当永乐皇帝在1403年掌权的时候,他需要修复中国在南亚的地位。派遣郑和的宝船舰队去卡利卡特和霍尔木兹花费巨大,但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可是派遣郑和向东航行进入空荡荡的大洋是完全不可能的,无论那儿有多少长生草。15世纪的中国统治者最后会停止航行到印度洋这个代价高昂的航海活动,这看起来是很有可能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派船进入太平洋。经济地理使探险活动变得不合理。 但是欧洲的船员为了寻找通向东方财富的路线而穿过大西洋时,为什么没有马上发现美洲,这一点也令人费解。哥伦布和他的船员需要勇气来探索这片未知之地,他们顺着风,但是无法保证会有另一阵风把他们带回家。如果他们退缩了,在欧洲的港口也有很多勇敢的人会再一次尝试。并且即使在1492年的时候,伊莎贝拉女王拒绝了哥伦布的第三次建议,欧洲人也不会停止向西航行。哥伦布要么会再找一个支持者,要么就是会出现另一个航海家——卡波托,或者是1500年发现巴西的葡萄牙人佩德罗·阿尔瓦雷斯·卡布拉尔(pedro alvares cabral)——发现这片新大陆。 地理使得一切事情的发生不可避免——就像农民取代狩猎采集者或者国家取代村庄一样不可避免,太平洋沿岸大胆的船员会比南中国海同样大胆的船员更早发现美洲。 事情一旦那样发生了,结局在很大程度上也就决定了。欧洲的病菌、武器和制度比美洲当地人强大得多,当地人和国家就这么崩溃了。如果蒙特祖马或者科尔特斯做出另外的决定,征服者可能就会死在特诺奇蒂特兰沾满鲜血的祭坛上,他们的心脏也会在他们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被挖出,然后敬奉给神灵。但是在他们之后会有更多的征服者,带来更多的天花、大炮以及种植园。当地美洲人不能阻挡欧洲帝国主义者,就像七八个世纪之前欧洲当地的狩猎采集者不能阻挡农民一样。 当欧洲人绕过南非进入印度洋时,地理位置也同样重要,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欧洲人进入的是一个社会发展程度更高的世界,有古代的帝王、创办已久的商行以及当地致命的疾病。距离和代价——自然地理和经济地理——使得欧洲人入侵东方就像欧洲人入侵美洲一样不引人注目。1498年葡萄牙人第一次绕过非洲进入印度的航行只有四艘船,船长瓦斯科·达·伽马只是一个不知名的人物,人们对这次航行并不抱什么希望。 达·伽马是一个了不起的船长。他顺着风在公海航行了6000英里,到达了非洲的南端。但是,他不是一个政客。他所做的一切几乎让人对他失去信心。他绑架当地向导,鞭打他们,这在他离开非洲之前就差点酿成了灾难。当被他虐待的向导把他带到印度的时候,他因为把卡利卡特的领导者误认为基督徒,而得罪了这些领导者。他给他们一些微不足道的礼物,进一步得罪了他们。最后他设法得到了一箱香料和宝石,然后不顾所有人的反对,逆风行驶。近一半的船员死在了印度洋上,而幸存者也因坏血病残疾。 但是,因为亚洲香料的边际利润超过100%,尽管达·伽马犯了这么多的错误,他还是为自己和国王谋取到了大笔财富。在达·伽马之后,几十艘葡萄牙船只也穿过了印度洋,利用他们唯一的优势:火药。在进行交易、欺凌时,葡萄牙人发现没有什么能像枪支这么有效。他们把印度洋沿岸的海湾都当做贸易飞地(或者是强盗的巢穴,看出自谁的口中),还把辣椒运回葡萄牙。 第九章 西方的赶超:大清王朝为什么出不了牛顿和伽利略 涨潮:西方超过了东方 美国总统约翰·f·肯尼迪曾说过,“水涨船儿都跟着高”。这一论断在1500~1800年间再正确不过了,因为此时连续三个多世纪东西方社会都呈现出上升的发展趋势(见图9-1)。 在阿肯色州希伯斯普林斯,肯尼迪在一次庆祝新建大坝的演讲中发表了这一著名的论断。在他的反对者们看来,这项计划是最糟糕的笼络民心的政治拨款:在他们看来,谚语中所说的涨潮确实能够托起所有的社会之舟,但是在这股大潮推动下,一些社会之舟却要比其他的上升得更快。同样,这一观点在1500~1800年间再正确不过了。东方社会发展上升了25%,而西方社会发展的速度是其两倍。在1773年(或者,考虑到合理的误差范围,大约是1750~1800年间)西方社会的发展赶超东方,结束了长达1200年的东方时代。 关于世界发展潮流何以在1500年后上升如此之迅速,以及西方社会之舟何以上升得尤其之快这两个问题,历史学家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在本章的讨论中我认为,这两个问题是相互关联的,一旦我们将其置于社会发展的长期背景下,我们就不难发现答案了。图9-1 一些地方的社会之舟上升得更快:18世纪社会发展的浪潮推动东西方社会达到经济发展的极限,但是这股浪潮却推动西方发展得更好、更远、更快。根据图中的指数可以看出,在1773年西方社会再次占据了领先位置
张居正、戚继光:他们挽救不了明朝的颓势 皮雷斯事件过了很久才在中国人心中淡去。直到1557年中国官员们才开始对定居澳门的葡萄牙商人不予理睬和干涉。尽管到1570年为止,其他葡萄牙人也先后在远至日本长崎的亚洲海岸附近开设商店,但他们的人数仍然少得可怜。对于大多数西方人来说,东方大陆仍然只是一些神秘的地名;对大多数东方人来说,葡萄牙甚至都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 这些欧洲的冒险家们对于16世纪普通东方人的主要影响在于那些他们从欧洲带来的神奇的植物——玉米、土豆、甘薯、花生。这些植物在其他植物无法生长的地方生长,在恶劣的天气中存活下来,神奇地喂养了农民和他们的家畜。在整个16世纪,从爱尔兰到黄河流域,各地都种满了这些植物。 葡萄牙人移民来的时候可能正是一个紧要关头。16世纪是东西方文化发展的黄金时期。在16世纪90年代(无可否认的一个尤其好的年代)伦敦市民们能够看到最新上演的戏剧,如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尤利乌斯·恺撒》和《哈姆雷特》,花费不多就能买一本宗教宣传册来读,如约翰·福克斯的那本血腥的《殉教烈士传》,被新出版社成千上万册地印制出来,里面充斥着宗教信仰者们的木版插画。在欧亚大陆的另一头,北京人能够观看汤显祖长达20小时的《牡丹亭》,此剧直到今天仍是中国最受欢迎的传统戏曲。他们还可以读《西游记》。 但是在这些光辉灿烂的外表之下,一切并不是都真的那么美好。黑死病曾经夺去了东西方核心地区1/3甚至更多的人的生命,而且在1350年后的近100年间不断地反复爆发,使得人口一直保持在较低的水平。但是,在1450~1600年间,每个地区的人口反而都几乎成倍地增长了。1608年一位中国学者曾经这样说道:“居民繁衍如此之速,史无前例。”在遥远的法国,观察者们也对这一观点表示赞同,正如一句民谚所讲的那样,人们繁衍之速就如“谷仓里的老鼠”。 恐惧一直是推动社会进步的一大动力。更多的孩童就意味着要将土地分割得更小,或者有更多的后代被排挤到寒冷的野外,并且也总是意味着更多的麻烦和争端。农民们要更经常地除草和施肥,建造水坝,挖井灌溉,或者做些手工编织并努力卖出更多的衣服。一些人到偏远的地方定居,努力在山间和沙漠中维持生活,而这些贫瘠的地方是他们的祖先以前绝不会涉足的。一些人放弃了人口高度密集的核心地带,而选择到荒凉、人烟稀少的边境地区。但是即使他们迁移到新大陆来种植庄稼,似乎也没有足够的地方让人们四处流动。 人口稀少而土地充足的15世纪对人们来说越来越变成一个模糊的回忆:欢乐幸福的日子,西方的牛肉与啤酒,东方的猪肉与白酒。1609年中国南京附近一个县城的县官曾经说过,回溯以前,任何事情都要比当时好:“每家每户都有房子住,有土地可以耕种,可以从山上砍柴来烧,有自家的菜园来种植蔬菜,每家都能够自给自足。”但是现在,“贫者十人而九……贪婪罔极,骨肉相残。”曾在中国待过的一位德国旅行家在1550年左右的陈述更加直白:“在过去,农民家吃的和现在不一样。那个时候,肉类和食物都有着充足的供应。”但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彻底改变了……今天即使最为宽裕的农民家里吃的食物也要比过去长工和仆人吃的差。” 在迪克·惠廷顿笔下的英国童话故事里(和许多同类故事一样,也追溯到16世纪),一个贫穷的小男孩和他的猫一起从乡下漂泊来到伦敦并过上了好生活。但是在现实世界中,数百万逃难来到伦敦的饥民中的大多数只不过是从油锅跳进了火坑里,情况丝毫没有得到改善。图9-2展现了1350年后城市实际工资(即刨除通货膨胀后消费者购买基本生活用品的能力)所经历的变化,图中数据来源于经济历史学家们数年间艰巨刻苦的挖掘工作。他们从各种不同历史人物口中得出支离破碎的片段并做出解读。直到14世纪欧洲的文件档案才开始提供清晰连贯的数据以精确计算出不同时期的城市实际收入,而在中国,直到18世纪以后我们才能获得这样的机会。尽管有着数据上的缺口以及大量的交叉线,至少欧洲的发展趋势是清晰的。基本上可以说,在所有我们可以证明的地方,在黑死病消失后的一个世纪内实际工资几乎都翻了一番,然后随着人口的恢复与增长,大部分又回落到黑死病爆发以前的水平。在15世纪20年代,佛罗伦萨人将石块运至高处,建成了建筑师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佛罗伦萨大教堂那高耸的穹顶,这时他们以肉类、奶酪、橄榄油为食物。而到1504年,他们的后代们运送安置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时却只能靠面包勉强过活。又一个世纪以后,他们后代的后代能有面包吃就感到很满足了。图9-2 1350~1800年间北京和6个西方城市的非熟练工人的实际工资。虽然每个城市每种行业情况各有不同,但是通过测算,几乎每个地方都能发现这一趋势:在1350~1450年间工人的工资水平几乎翻了一番,但之后就开始回落,到1550年或者1600年时工人的购买力已经下降到了1350年前的水平。1600年以后欧洲西北部的工资水平逐渐和欧洲其他地方拉开了差距,这一原因我们将在本章后面详细讨论(巴黎和瓦伦西亚的统计数据始于1450年左右,北京的统计数据始于1750年前后,还有,毫不奇怪的是,1453年前后君士坦丁堡的统计数据存在空缺,因为当时奥斯曼帝国的军队洗劫了该城市)
那个时候饥饿已经蔓延到了整个欧亚地区。收成不好,政策不对,或者仅仅是坏运气都能使得贫穷的家庭沦落到四处觅食果腹的境地(在中国是米糠豆荚、树皮野草;在欧洲是甘蓝残茬和各种杂草)。一次灾难就能使上千人涌到马路上来寻找食物,最虚弱的人会饿死。在欧洲那些最古老的民间传说(如迪克·惠廷顿笔下的那些)的原始版本中,农民出身的讲故事人经常梦想的不是金蛋或者神奇的魔法豆茎,而是实实在在的鸡蛋与豆茎,很有可能这一切并不是巧合,这些农民们想向神祈求的只是填饱自己的肚子。 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社会,中等阶层逐渐对流浪者和乞丐们变得冷酷无情,将他们赶进救济院和监狱,或者将他们送到边境地区,或者将他们卖为奴隶。当然这些做法都很冷漠无情,但是显然那些富裕的人觉得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没有心思理会别人的事情。正如一位绅士1545年在长江三角洲地区所发现的那样,当生活艰难的时候,“灾民们(也就是最穷的人们)被免于徭役赋税”,但是“富人们因此受到的赋税压力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们也变成了穷人”。整个社会的下滑速度使得那些出身显贵的人也感到了压力。 那些上流社会的后代们努力寻找新的方法,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中争夺财富与权力,这些人对传统的不屑一顾使得保守主义者们非常恐惧。一位中国官员曾这样警示说:“人们逐渐穿戴起了奇异的服装与帽子。”他的一位同事这样写道:“甚至有书香之家开始经商!”更糟糕的是,甚至以前颇受尊敬的家族“也疯狂追逐起了财富与显耀……他们以控告别人为乐,利用手中的权力向诉讼案件施压,以至于你根本分不清是非曲直。他们追逐奢侈与精细巧妙的款式,以至于无法分辨尊卑贵贱”。 中国的文官制度成了一个爆发点。士族阶层不断扩张,但是行政职务的数量并没有相应增长。随着科举中榜的门槛越来越高,富人们发现谋生求财之道远比读书科举重要。一位县级官员曾经这样抱怨道:“寒窗苦读之士欲(在科举考场)得一方席位,却因穷困潦倒,被官员们当做难民一样拒之门外。” 即使对于社会阶层最顶端的皇帝们来说,也是艰难之世。理论上来说,不断增长的人口对于统治者大有益处——更多的人上交赋税,更多的士兵可以征募——但是实际情况却没有那么简单。被逼到无以为继的时候,饥饿的农民们可能就会起来反抗,而积怨已久、难以驾驭的显贵们经常会和这些农民达成一致。(长久以来中国形成了这样的特殊传统,失败的官员若不能在仕途上功成名就,便会以叛乱者的身份重新出现。) 这些问题自从王权出现就一直存在,几乎和王权一样古老,而大部分16世纪的君主们也选择以老办法来应对,那就是中央集权和对外扩张。日本可能是一个最为极端的例子。日本的政治权威在15世纪彻底崩溃,村庄、寺庙,甚至单个城市街区都建立了自己的政府并雇佣暴徒来保卫自己的政权或者抢夺相邻地方。[1]到16世纪,人口的增长引发了对资源的激烈争夺,在众多的小领主中逐渐形成了一些大的领主。1543年第一批葡萄牙生产的枪支被运送到日本(比葡萄牙人远渡重洋而来要早一个世纪),而到16世纪60年代的时候,日本的手工业者们已经可以制造出高级的滑膛枪,帮助大领主们扩张。1582年,一位叫作丰臣秀吉的首领统一了几乎整个日本群岛,成为幕府将军。 丰臣秀吉成功说服了他争论不休的同胞们将他们的武器统一上交,并承诺将会把这些武器熔铸成钉子与螺丝,以此来建造世界上最大的佛像,其高度几乎是美国自由女神像的两倍。他解释说,这“不仅有益今生,更能造福于身后”。(一位基督教传教士却不为丰臣秀吉的话所动,在他看来,丰臣秀吉“诡诈狡猾难以想象”,“竟然以宗教献身为借口来剥夺人们的武装”。) 不管丰臣秀吉的意图是什么,解除民众的武装确实是迈向中央集权政府的一大进步,极大地减轻了清点人口、测量土地、征收赋税与分派兵役的工作量。1587年,在给妻子的一封信中,丰臣秀吉表示军事扩张是解决他所有难题的办法,并决定入侵中国。5年后他的军队——可能有25万之众,全部武装有最新的滑膛枪——在朝鲜登陆,并清除了之前的一切阻碍。 他所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中华帝国:历任统治者们在扩张的优缺点上意见存在重大分歧。一些明朝皇帝,正如日本的丰臣秀吉一样,试图全面整顿帝国摇摇欲坠的财政,并对外扩张。他们制定了新的人口普查制度,试图厘清每人应缴什么样的税,将复杂的徭役和田赋改为简单的银两赋税。但是,绝大多数政府官员却并不赞成。他们指出,数百年的传统显示理想的君主应该安静地(而且要不那么奢侈地)坐在权力的中央,作为道德的典范来引领民众。理想的君主不会主动挑起战争,当然也不会从地主绅士阶层抽取赋税,获得钱财,因为这些正是官僚们出身的家庭。人口普查与税务登记是丰臣秀吉的骄傲所在,在这里却可以被完全忽略。所以,如果长江流域的某个县城在1492年上报的人口数量和8年前调查的一样,又会怎样呢?学者们坚持说,不管它有没有对人口进行普查,这样的王朝可以延续一万年。 激进的皇帝们则陷在官僚体系的沼泽中艰难挣扎。有些时候结果颇具喜剧性,例如1517年明朝的正德皇帝坚持要对蒙古发动战争,但守卫长城的官员拒绝打开城门让其通过,理由是皇帝应该待在皇城北京。有些时候,事情却远不是有趣可以形容的,如正德皇帝因为顽固守旧而杖责其宰相,在这一过程中还处死了一些人。 皇帝们很少有正德这样的精力来整治政府和土地赋税,大部分人只是任由账簿慢慢腐烂。因为国库空虚,他们停止了军队的军饷供给(1569年,当时的兵部侍郎承认他只能找到花名册上1/4的士兵)。毕竟,贿赂蒙古人比和他们打仗要便宜得多。 皇帝们还停止了对海军军费的拨付,即使这些海军要承担镇压沿海黑市贸易这样的重任。自从14世纪明朝洪武皇帝禁止私人海上贸易以后,这一地下黑市就逐渐发展起来。沿着中国海岸线从南向北,中国、日本、葡萄牙的走私者们经营着利润丰厚的生意,购买最先进的滑膛枪并逐渐变成海盗,而且他们在武器数量上已远远超过了那些拦截他们的海岸巡防军队。也许这些海岸巡逻队并没有真的试图拦截,因为来自走私者们的回扣是他们主要的额外收益。 中国的海防越来越类似于那些像《火线》[2]这样的警匪电视剧,金钱交易的流动,逐渐混淆了暴力罪犯、地方名流和腐败官员间的界限。一位正直而天真的政府官员曾经真的遵循法律处决了一个走私团伙,尽管这些人中的一个是一位法官的叔叔。然后有人动用了关系,这名官员被解除了官职,后来他在皇帝宣布通缉他时选择了自杀。 在16世纪50年代,政府实际上丧失了对海岸防线的控制。走私者们成了海盗王,控制了20个城市,甚至扬言要抢掠位于南京的皇陵,最终由一群政治精明而且廉洁的官员将其打败。改革者们利用一支由3000名火枪手组成的秘密军队(因其统帅戚继光而被称为“戚家军”,是那些常胜军队中最有名的一支)打了一场战争。这支军队有时是由政府提供资金,有时却得到不到政府的资助,而是由一位扬州知府向当地富户征收额外税款并暗地里提供给他们。戚继光领导的戚家军表明,只要有足够的决心,大明帝国还是可以击败挑战者的,而他们抗倭的成功也开启了一个(短暂的)改革时代。戚继光后来被调派戍守北方,在此期间他改进了长城的边防,建造了敌楼,在敌楼之间调派了训练有素的火枪手,像一个世纪前匈牙利人在与奥斯曼大帝的战争中使用的车轮堡那样将火炮架到马车上。 16世纪70年代,中国历史上最能干但又颇具争议的宰相张居正改革了税收制度,收清了所有的欠账,并改革军队使之更现代化。他提拔了许多能干的年轻将领,比如戚继光,并亲自监督年幼的万历皇帝的教育。国库重新充实了,军队也再一次振兴,但是在1582年张居正死后官僚体系再一次反击。张居正死后遭到了贬黜,他派系下的官员也都被解除了官职,值得尊敬的抗倭英雄戚继光死时孤独一人,一贫如洗,就连他的妻子也抛弃了他。 自从能干的首辅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在每件政务上都备受挫折,最终失去了耐心,在1589年开始了罢工。他退缩到一个自我放纵的世界中,在服装上大肆挥霍,变得大腹便便以至于需要有人在旁搀扶才能站起来。其间有25年他都拒绝上朝,留下一帮大臣们对着空空的宝座叩头。这期间没有任何政策得到执行与实施,没有任何官员得到任用与提拔。1612年时大明帝国中一半的官位都无人担当,朝堂之上未办理的案件已经积压数年之久。 因此,当丰臣秀吉于1592年出征时他期待着轻轻松松就能胜利就毫不奇怪了。但是不知是因为丰臣秀吉犯了错误,还是因为朝鲜海军的改革,还是中国军队(尤其是戚继光创建的炮兵)表现得异常勇猛,日本军队陷入了困境,裹足不前。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如果丰臣秀吉没有在1598年死掉的话他可能还是会征服中国,但是实际情况是,丰臣秀吉手下的将领们立刻重新考虑了扩张的计划,他们放弃了对朝鲜的征服,很快退回到日本国内处理更为严重的内部争斗问题。万历和他的政府官僚们也恢复了无所作为的糟糕状态。 在1600年以后,东方核心地区的强国们默认了官僚们意见的正确性:中央集权和对外扩张并不能解决它们的问题。边境草原部落对中国来说仍然是一大挑战,欧洲海盗或者贸易者们在东南亚地区仍然不断制造各种麻烦,但是日本受到的威胁却如此之少——单就世界的历史而言——以至于它实际上完全停止了火药枪支的使用,那些熟练的制枪工匠们又回到以前,开始制造刀剑(谢天谢地,不是犁头)。但是,在西方却没有国家能够有幸这样。 帝国的皇冠 在某些方面,16世纪的东西方社会非常相像。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有一个强大的帝国统治着传统意义上的中心地区(在东方,是位于黄河长江流域的明朝,在西方是位于地中海东部地区的奥斯曼帝国),而且在它们的边缘地带都存在着商业发达的小国(在东方有日本和东南亚诸国,在西方有西欧诸国)。但是在这些边境邻国方面,东西方却各不相同。相对于明朝内部的争执不休,不管是奥斯曼帝国的苏丹还是其臣属官僚们都一致坚信不疑地认为对外扩张是解决他们问题的关键。经历过1453年奥斯曼军队的洗劫后,君士坦丁堡的人口一度降到仅仅5万人,但随着它再次成为一个强大帝国的首都,人口又很快地回升了。到1600年时这个城市共有40万人口,因此——像数百年前的罗马人一样——他们需要整个地中海地区的果实来供养自己。像古罗马时代的元老院首领们一样,土耳其帝国的苏丹们认为对外征服是保证这一切给养的最好办法。 苏丹们制订了复杂的计划,犹如舞蹈一般,他们一只脚踩在西方核心地区,一只脚横跨草原。这就是他们成功的秘密所在。1527年,奥斯曼帝国苏丹苏莱曼粗略估算,他的军队一共包括75000名骑兵和28000名禁卫军。骑兵中的大部分都是传统游牧部落中的贵族射手,而禁卫军则是由训练成火枪手的基督教奴隶和辅助的炮兵组成。为了使那些骑兵们高兴,苏丹们将征服后的土地作为封地一一分派;为了使禁卫军们满意——也就是说,按时按量分发工资——苏丹们制定了连丰臣秀吉都会印象深刻的土地测量制度并力图促进现金的最大化流通。 所有这些都需要良好的管理,而奥斯曼帝国逐渐膨胀的官僚制度确实发扬了帝国最光辉灿烂的一面,这时的苏丹们只需要灵巧地挑动各利益团体去互相争斗。在15世纪,苏丹们通常比较偏向于支持禁卫军、中央集权政府和都市文化;在16世纪,苏丹们倾向于贵族制度、权力下放和倡导伊斯兰教。但是,比这些灵活的政策变动更重要的是对外掠夺,因为正是对外掠夺提供了一切。奥斯曼帝国需要战争,而他们也总是能够在战争中取胜。 他们面临的最艰难的考验来自东部边境。很多年以来他们一直在应对着安纳托利亚地区的小规模叛乱,这一地区的红发[3]什叶派武装分子痛斥他们为腐败的逊尼派暴君。当波斯国王于1501年宣称自己是穆罕默德·阿里的后代时,这一冲突变得更为严重。什叶派的指责转向帝国内饥饿的、被剥削和压制的大众,他们狂热的做法甚至让久经沙场的士兵们也震惊不已:“他们摧毁了一切——男人,女人甚至孩童。”一位中士曾经这样记录什叶派的叛乱:“他们甚至还要灭掉猫和鸡这样的动物。”土耳其的苏丹向宗教学者们施压,宣布什叶派为异教徒,因而在整个16世纪圣战从未停止过。 先进的武器使得奥斯曼帝国的军队更具优势,尽管他们从来没有彻底打败过波斯军队,却使得波斯人裹足不前,然后他们就可以向西南方向入侵,在1517年征服更大片的土地——埃及。自从900多年以前阿拉伯人胜利以来,饥饿的君士坦丁堡人第一次可以有保障地得到尼罗河出产的早餐供应。 但正如亚述人以来的每次权力扩张一样,奥斯曼人发现一场战争的胜利只是拉开了另外一场战争的序幕。要想恢复埃及与君士坦丁堡之间的粮食贸易,他们必须建造一支强大的舰队来保护自己的船只,但是当他们打赢地中海地区凶狠的海盗(既有穆斯林也有基督徒)以后,他们的舰队也航行得更远了。到16世纪60年代时,土耳其人控制了整个北非海岸,并和西欧海军开战。土耳其军队还向欧洲内陆推进,在1526年战胜了凶猛的匈牙利人,杀死了匈牙利人的国王以及大部分的贵族。 1529年,奥斯曼帝国苏丹苏莱曼在维也纳城外安营扎寨。他暂时还不能攻下这座城池,但是围城本身已经使得基督徒们心惊胆战,害怕奥斯曼帝国很快就会吞并整个欧洲。“一想到(一场大战的)结果我就忍不住打颤,”驻君士坦丁堡的一位大使曾这样写道。在奥斯曼帝国一方,他们拥有着无尽的财富、丰富的资源、战争方面的经验与训练、老练的士兵们、一连串从不间断的胜利……在我们这边,却只能看到空虚的国库、奢侈的习惯、枯竭的资源、沮丧的士气……而且,最糟糕的是,敌人已经习惯于胜利,而我们则是习惯于失败。我们还能对结果有任何的怀疑吗?但一些欧洲人确实仍对结果抱有怀疑,尤其是查理五世。他是哈布茨堡家族的族长,这个家族是黑死病爆发后一直在争夺中欧统治权的几个超级宗族之一。由于精明的政治联姻,而他们的姻亲也“适时”地去世了,哈布茨堡家族逐渐挤到了从多瑙河到大西洋一带地区的宝座上,并且在1516年整个欧洲遗产——奥地利、德国的大部分和现今的捷克共和国、意大利南部、西班牙以及现今的比利时与荷兰——都落入了查理的手中。在这诸多地区拥有的王位使他拥有着整个欧洲最好的士兵、最富裕的城邦和最优秀的财务官。而且在1518年,德国王子也选他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这一项称号,作为欧洲混乱的中世纪的一项奇怪的遗风,可谓好坏参半。正如伏尔泰在18世纪50年代所说的那句名言一样,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也非罗马,更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帝国”。驾驭那些争吵不休的王子们并将他们聚到一起花费的力气远超过了王位带来的价值,尽管如此,原则上,任何坐在神圣罗马帝国皇位上的人都是查理曼大帝的子孙——当集结整个欧洲来对抗土耳其时这一点尤为重要。 许多观察家们预想西欧只有两种可能:被伊斯兰世界征服,或者顺服于哈布茨堡家族——唯一一个足够强大可以抵抗土耳其人侵略的民族。查理的大臣在1519年给这位皇帝的信中这样总结道:“上帝对您一直都是很仁慈的。他使您凌驾于基督教世界的所有国王与王子们之上,并使您享有着自从您的祖先查理曼大帝以来任何君主都未享有过的至高权力。他促使您走向世界范围的君主制,走向在唯一上帝护佑下的整个基督教世界的统一。” 如果这位大臣正确的话,西欧会更加类似于世界上其他的核心地区,都是由一个伟大的皇帝所统治。但是被人领导驱使这样的想法却使基督教世界的众多国王和王子们警惕起来,他们先发制人对查理发动了战争,想要使他下台。法兰西甚至和奥斯曼帝国签订了条约共同对抗哈布茨堡家族,法兰西与土耳其的联合舰队甚至于1542年炮轰了法属里维埃拉(当时处于查理的统治下)——理所当然,所有这些都迫使查理大帝更努力地尝试统领整个基督教世界。 查理大帝与其儿子菲利普二世都将他们长期统治时间[4]的大部分用于和其他基督徒的战争,而不是穆斯林。但是他们的努力不但没有将西欧变成一个伟大的陆上帝国,反而使得欧洲更加四分五裂,加深了旧的分歧,又造成了新的争端。举例来说,在1517年万圣节,马丁·路德在维滕贝格城堡教堂门前发表其不满基督教会做法的《九十五项论纲》的时候,他所做的并不是非常特别的事,这只是宣传神学辩论的一种传统方式(和黑死病以后许多关于教会的批评比较起来,路德更积极温和)。但当时紧张的社会氛围使他的宗教抗议变成了一场政治上和社会上的大地震,这一社会震荡经常被他同时代的人拿来和土耳其世界中的什叶派——逊尼派分裂相提并论。 路德本来希望查理大帝会支持他,但是查理认为要想统领整个基督教世界,就需要一个统一的教会。“当一个僧侣与整个基督教世界的意见相左的时候,他一定是错误的,”查理曾这样对路德说,“我决意用我的所有属国与领土,我所有的朋友,我的身体、血液、生命、灵魂来与之对抗。”他也确实如此做了,但是当整个欧洲武装起来支持或反抗哈布茨堡的时候,否认基督教世界内存在的派系分歧就显得具有灾难性了。有时因为原则的问题,有时因为些微的优势,有时仅仅因为困惑,上百万的人们拒绝承认罗马教廷。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互相残杀,新教徒杀害其他的新教徒,关于抗议的不同解读也成倍增加。一些新教徒宣扬基督复临、自由博爱,或者共产主义的思想,一些人的下场血腥凄惨。但总而言之,不管他们的抗议暴烈还是崇高,都使得哈布茨堡想要统一基督教的做法更加困难——而且代价更为高昂。 民众一旦认定他们的敌人是敌基督[5]的代理人就很少会愿意和解,因此小冲突上升为大冲突,大冲突又拒绝终结,所以代价就这样螺旋增加。最终,哈布茨堡的底线就是底线本身:他们只是负担不起统一整个西欧的代价。 查理没能完成他统一西欧的事业,他在1555~1556年间从各个王位上退位,并将之分给了两个人:他的堂兄得到了奥地利和神圣罗马帝国,而菲利普则继承了西班牙和其他西欧地区。这是很聪明的一项策略:将哈布茨堡统治等同于西班牙统治,菲利普能够提高行政管理效率,并集中精力解决真正的问题——钱的问题。 在40年的统治期间,菲利普像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一样辛苦工作,试图改革哈布茨堡的财政状况。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花费大量的时间在马德里市外的办公室内工作,经常忙碌得没有时间去实地参观一下自己的领地。但是尽管他像丰臣秀吉一样满腔热情地统计人口,向民众征税,增加收入,并打败了法兰西与土耳其,他所追求的统一西欧的终极胜利却从来没有实现。他的税官们压榨得越严重,出现的问题就越多。菲利普的臣民们繁衍之快如谷仓里的老鼠一般,处在饥饿和国家税收的夹缝之间,而且看到他们上交的税收被用于和遥远的国家作战,但他们对于这些国家的人们一无所知,于是开始了越来越多的反抗。 在16世纪60年代,菲利普甚至试图将基督教会与征税相提并论。本来很迟钝麻木的荷兰人,承受着哈布茨堡新教的迫害和严苛重税的负担,爆发了一场冲击祭坛、亵渎教会的暴烈行动。失去富裕的荷兰而将之置于一群加尔文主义者的手中,对菲利普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因此他派遣军队前去镇压,而这只是促使荷兰人建立了自己的军队。菲利普不断地赢得一场场战役的胜利,却总是不能赢得整场战争。荷兰民众再也不愿向哈布茨堡缴纳新的赋税,而且当他们的宗教信仰受到威胁时,不管花费多少钱财、牺牲多少生命,他们都要捍卫自己的信仰。到16世纪80年代,菲利普在战争上花费的钱财远远大于整个帝国的收入,因为不能再负担胜利或者失败,菲利普向意大利金融家们借的钱越来越多。当他既不能支付军队的开销,也不能向债权人还钱时,他就宣布破产,然后再如此反复重演。而他的军队因为得不到俸禄,变得骚动起来,四处抢掠为生,因而菲利普的信用也一落千丈。但直到1639年(在海上)和1634年(在陆上)西班牙才被彻底打败。而当菲利普于1598年去世时,整个帝国已经濒于毁灭,所负的债务是其年收入的15倍。 200年后,又有一个西欧陆上帝国和哈布茨堡帝国非常相像,而到这时,其他的西欧国家已经开始了一场变革整个世界的工业革命。如果哈布茨堡或者土耳其人在16世纪统一了欧洲的话,可能这次工业革命永远都不会发生。或者说,在没能统一整个西欧的查理与菲利普身上,在没能征服西欧的奥斯曼·苏莱曼身上,我们终于发现了改变历史进程的拙劣傻瓜。 尽管如此,我们要再次提醒,这不能单单归罪于任何一个人。那位担忧土耳其人入侵的欧洲大使曾指出:“唯一的障碍是波斯人,他们处在奥斯曼帝国的后方,使得(土耳其)侵略者们不得不小心提防。”打败波斯人、什叶派教徒和欧洲人对土耳其人来说都在他们能力范围之外。相类似的,查理和菲利普之所以没能成为基督教世界的唯一统治者,不是因为他们输掉了一些决定性的比赛(实际上,在16世纪80年代以前他们几乎每战必胜)或者缺少一些决定性的资源(实际上,他们拥有的运气、才能和优势都比自己本来的份额要多),只是因为打败土耳其、统一分裂的基督教世界和西欧的其他国家对他们来说是超出组织架构与财富资源所能承受范围的。既然哈布茨堡拥有着众多的优势都不能统一西欧,那么就真的没有人能做到了。西欧注定要和那些从土耳其到中国之间的众多帝国截然不同。 暴动、革命、农民起义:风雨飘摇的东西方帝国 尽管每个帝国的经历各不相同,但东西方核心地区的社会发展一直都在进步,而且在1598年丰臣秀吉和菲利普去世后的数十年间,明显又可以看到社会发展的悖论再次出现。像以前的很多时候一样,气候变化导致了不断加剧的危机,虽然自从1300年后气候一直比较寒冷,但是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寒冷了。一些气候学家将之归因于1600年秘鲁境内的火山喷发,而其他人则将之归结于太阳黑子活动的减弱。但是多数人都同意大部分的旧大陆地区在1645~1715年间非常寒冷。从英国伦敦到中国广东,书吏和行政官员们都在抱怨冬天的冰雪天气和过于凉爽的夏天。 住在寒冷城市里的人们和贫瘠土地上的人们联合起来,使得17世纪对那些毫不设防的民族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不管这些民族的人们生活在森林、湿地、野外还是殖民地。有时政府受到良心的谴责,于是制定法律想要维护这些受害者的利益,但是那些试图将核心地区的边界往外扩展的殖民者却很少理睬这些法律。在中国,所谓的棚屋民族侵入了大山森林深处,在当地脆弱的生态系统中种植甘薯和玉米,严重破坏了当地的植被。他们将苗族等原住民族驱赶到了饥饿的边缘,但是当苗族人起来反抗的时候,政府又派遣军队来镇压他们。日本北部的阿依努人、英格兰最早殖民统治下的爱尔兰人以及北美洲东部的原住民族都有过这样悲惨的遭遇。 殖民者们之所以如此大举入侵是因为他们本来所处的核心地区的资源正在逐渐枯竭。“每一寸土地都能压榨出利润来,”一位中国官员曾这样坚持道。在欧亚大陆的东西两端,各国政府都在积极地与开发者合作,力图将灌木丛与湿地改造成牧场与耕地。另一位中国官员在17世纪20年代痛斥道:请不要再去占有掠夺那些芦苇地和草场上的蝇头小利!……一些人因其惰性,不考虑长远之将来,而仅追逐于芦苇之地的蝇头小利,拒绝耕种庄稼所获得的更大利益。他们不仅不愿复垦土地,更因别人如此做法而恶之……商业集市因而日渐荒凉,政府收入因此日益不敷。如此之境况孰能忍乎!荷兰和英国的企业家们以同样饱满的热情对湿地进行拓荒开发。国家赞助的灌溉计划带来了大片肥沃的土地,但是之前生活于此的当地人却在法庭上、大街上掀起了激烈的抗争。他们(大部分是无名氏)的抗议之歌让人为之心酸:看哪,这些排水工人正在破坏着造物主的伟大设计,这些正在使我们的身体越来越消瘦,并终成乌鸦与虫蟊的猎物;因为这些确实意味着所有的沼泽地区都将枯竭,所有的一切都将干涸,我们也将死去,而一切只是因为埃塞克斯的牛犊们需要牧草。鸟禽们尚且有羽毛翅膀可以迁徙到其他的国度,但是我们却没有类似的交通工具来帮助我们移居;除非我们团结起来,用战争将他们驱逐,我们将不得不将自己的故乡土地(啊!多让人伤心的事)让给那些有角的野兽与牛畜。侵略者以及他们带来的同样具有侵略性的动植物,迫使当地物种迁移离开,或者大肆猎杀而终使这些物种灭绝,然后他们就可以开垦栖居地,毁掉森林。在17世纪60年代,一位学者曾抱怨说日本4/5的森林已经被砍伐殆尽。在16世纪50年代前后,英格兰和苏格兰地区有10%的土地尚有森林覆盖,但是到18世纪50年代时这些剩下的树木有一半以上已经消失了。对比之下,在1600年时爱尔兰仍有着12%的森林覆盖率,但是到1700年时殖民者已经砍伐掉了5/6的树木。 大城市附近木材的价格上升得非常快,人们开始寻找替代手段。在日本江户附近地区,制盐制糖工厂、陶艺工人,最后甚至连普通家庭都开始用煤作为燃料,而在欧洲人们同样可以这样做,用泥炭和煤来代替木炭。正如500多年前中国开封的人们一样,伦敦人欣然接受了这些化石燃料,因为它们的市场价格要比木炭低。虽然大部分英国家庭还是可以找到木柴的影子,但是到16世纪50年代时,平均每个伦敦人每年烧掉的煤几乎达到了0.25吨,到1610年时这数字又增长了3倍,而到17世纪50年代为止,整个大不列颠的燃料有一半以上来自煤炭。“伦敦被包围在一团如云般密布的煤海当中”,1569年一位伦敦人这样抱怨道,以至于“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和地狱相似的地方的话,那就是大雾天气下火山一般的伦敦城”。 令人悲哀的是,他误解了当时的情况,因为其他欧亚大陆的人们正在为自己制造更糟糕的地狱。气候变化只是启示录中第一个冲破束缚的骑士,越来越严重的资源紧缺压力也导致了政府的失败,压力之下越来越多的政权崩溃坍塌。如果君主们试图削减开支,他们就会失去自己的大臣以及将士们;而如果他们试图从纳税者身上挤出更多的税收,他们就会失去所属的商贩和农民。自从国家政权出现以来,穷人的激烈抗争就一直是政治生活的一部分,但是现在这种抗争变得更加剧烈了,因为那些被剥夺财产的贵族们、破产的商人们、领不到军饷的士兵们还有怨恨的官员们都加入了这一队伍。 随着时局变得越来越艰难,西方统治者们想方设法增加人们的叛乱成本,从而降低人们叛乱的可能性。这些统治者们更加坚定地重申他们是上帝意志的代表。奥斯曼帝国的苏丹们更积极地讨好宗教学者们,西欧的知识分子们则创立了“专制主义”的理论。他们宣称,国王的权威完全来自上帝的恩典,任何议会、任何教堂、任何个人的意志都不能削弱国王的权威。根据法语中的一句名言,国王的权威不受制于任何一个国王、任何一种信仰、任何一种法律。挑战这一权威中的任何一部分都等同于挑战所有纯洁美好的事物。 但是恰恰有许多不满的民众想要挑战这一权威。1622年,土耳其的苏丹和哈里发奥斯曼二世——分别是命定的穆罕默德继承人以及上帝在尘世的代表——因为越来越多的军费开支而试图削减步兵军队,最后这些步兵队伍的反应却是将皇帝从皇宫中拖出来勒死,然后还切割了皇帝神圣的躯体。奥斯曼的弟弟想要解决这一困境,于是他和那些严苛的教士们结成同盟,甚至通过禁止喝咖啡、制定对吸烟的死刑处罚来取悦教会。但是在17世纪40年代,苏丹宣称其存在合理性的努力彻底失败了。1648年,步兵军队和教会结成了同盟,处死了苏丹“疯狂者”易卜拉欣(这个绰号于他确实名副其实),由此拉开了持续50年内战的序幕。 17世纪40年代对所有地方的皇室来说都不啻一场梦魇。一场场反对专制统治的叛乱使整个法国陷入了混乱;而在英国,议会向顽固的国王宣战并最终将国王送上了断头台。这一切就如打开魔瓶释放出妖怪一样,引发了一系列的混乱。如果连本来如神明一般权威的国王都能被审判并处决,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自从古希腊文明以后,这可能是民主思想第一次开始萌芽。“在英国最穷困的人和那些最伟大的人一样,有着同样的人生可以展开,”议会领导的军队中有一位上校军官曾这样说,“每一位生活在政府管理下的公民首先应该自己同意在这样的政府统治下生活。” 这些在17世纪的背景下都是颇有冲击力的言论,但是英国激进派的各个分支派系的言论甚至更为狂野。其中一个自称“平等主义者”的派系对所有的社会区分都持反对态度。“没有人生下来是要受别人控制的,”他们指出,“更没有人生下来是为了驾驭别人。”而且,如果说社会等级是有悖于自然、不应该存在的,财富更是如此。在国王登上断头台的一年之内,一个自称“真正的平等主义者”的派别分裂开来,分别建立了10个公社。另外一支派系浮嚣派将上帝看作“伟大的平等主义者”并宣扬永久革命的思想——“推翻,推翻,推翻……定要确保天下公平公正,否则上帝带来的灾难将会腐蚀并吞噬你们拥有的一切。”平等主义思潮的时代已经来临。例如,1644年一份关于平等主义者的报告中曾这样写道:(平等主义者们)将他们的犁锄打造成了刀剑,并为自己取了“和国王平等”这样的称号。他们宣称他们正在消除主人与奴隶、富人与穷人、达官显贵与底层人民的区别和差异。佃户们占有了地主们最好的衣服……他们会命令地主们跪下来为他们倒酒,他们会在地主们的脸上扇上两记耳光并且说:“大家都是平等的人。你们有什么权利称呼我们奴隶?”然而,那些极力宣扬平等的军阀们却不是英国人,事实上,他们正在中国的东海岸地区猖狂活动。不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存在这样的情况:上文讨论过的对稳固的社会等级制度的激烈挑战——例如15世纪90年代中国的王阳明对朱熹思想的批判,以及16世纪前10年马丁·路德对天主教会的挑战那样,这些挑战和国家的失败一起形成了关于人的平等的新观点。但是,我们接下来就会看到,这些不同的思想在18世纪的世界有着各不相同的命运。 在中国,明王朝因为财政破产和派系斗争而陷入瘫痪,而当瘟疫——启示录中的第三个骑士——在1628年爆发时,明王朝的皇帝看起来已经丧失了天意的授权。叛乱者们越来越觉得任何行动都不过分。在17世纪30年代,明王朝分裂成了不同的割据政权,而1644年,北京城最终也陷落了。明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崇祯在皇宫大殿后的一棵孤零零的树上吊死了。“朕凉躬圣意,有伤天德,”他在衣袍上这样写道,“死去无颜见祖宗。朕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毋伤百姓一人。” 实际上崇祯帝只是在浪费自己的遗言。这些军阀们较之欧洲的国王、土耳其的苏丹或者明朝皇帝本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没有财力来支撑膨胀的军队。因此他们只得放纵士兵们四处抢掠,试图从民众的身上获取收益。自从战争出现以来,军队都免不了要劫掠无辜的民众,而且很可能很早之前他们就已经设计了种种不同的残忍行为,在那以后的恐怖年代中,他们只是通过各种令人瞠目的对等行为来不断地重复他们的残忍行径。尽管如此,在残酷的17世纪,整个欧亚大陆上,愤怒、贪婪、恐惧的士兵们似乎在残忍行为方面又开创了新的高度。我们的文献中充斥着各种折磨、大规模屠杀、轮奸等行径。当北京城陷落的时候,市民们遭到了士兵的残酷殴打,只是为了榨取他们可能拥有的银两。有些人反复三四次地被夹手指或者夹胳膊。而且负罪之人还会牵连到与之相关的其他人,于是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被牵连获罪……百姓们开始对生存失去了兴趣。 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在西方世界国家政权的衰败所引起的暴力则更为严重。在德国,宗教战争在1618~1648年间达到了糟糕的顶点。在基督教世界的每个角落我们都能找到庞大的军队,如果士兵们真有薪水的话也极不规律,他们和土地隔离开来,敲诈勒索任何他们可以得到的东西。现存的原始资料充斥着各种残忍野蛮的暴行。德国小镇贝利茨,不幸地因为位于1637年神圣罗马帝国军队行进的路上,因此成为这样一个极好(或者说极坏)的例子。一位海关官员曾写道,在召集了当地人之后,这些强盗和杀人犯们找到一截树枝,插进那些可怜的人的喉咙里,任意搅拌并往里倒进水去,再加上沙子甚至人类的粪便。这些人为了钱而折磨他人,令人憎恨,一个叫作大卫·奥特尔的贝利茨公民就是一例,他在被这样折磨后很快死掉了。 另外一群士兵将一个贝利茨人吊到树上,用火来烤,直到他答应供出自己的积蓄所在;而另外一群士兵,因为听说他们的同伴将人放到火上烤而得到了钱财,又把这个人抓了回来,将他的脸对着火,“直到他死去,这个人的皮肤如一只被屠宰的鹅那样剥落下来”。 一直以来历史学家们都认为这样的故事只是一种宗教宣传,这些故事如此可怕,人们很难想象它们竟是真实发生的,但最近的研究表明情况恰恰相反。超过200万人死于暴力(直到20世纪世界大战之前这一死亡人数都是无可匹敌的),而且可能有10倍之多的人死于紧随战争而来的瘟疫与疾病——启示录中的第三个和第四个骑士。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中欧地区,人口下降都有1/3之多,就像一场人为的黑死病那样。 瘟疫本身则以更为凶猛的变种席卷而来。丹尼尔·笛福的《瘟疫年》就是在此50年之后写成的。他在书中生动地记叙了1665年横扫整个伦敦的谣言、恐慌与痛苦。中国医生的报告也几乎同样生动形象。在1642年的长江三角洲有人这样记述道,“有时很多人都因为甲状腺炎脖子肿了起来,有时候很多人的脸部和头部都膨胀起来”,或者“有时候很多人都遭受腹泻和间歇性发烧的折磨,也可能是抽筋、脓疱、皮疹、结痂处发痒,或者疥疮”。 启示录五骑士中的四位都在争相角力,但是就像图9-1所显示的那样,并没有发生像17世纪那样的社会崩溃。社会发展继续往前推进,西方于1710年(因为参考指数的准确性差异,可能要加减25年的时间),东方于1723年(同样,在这附近)分别达到罗马帝国和中国宋朝以前发展指数的顶点——43分。到1800年时,东西方社会发展都接近了50分。这时我们不得不问:为什么社会发展会与历史潮流相悖呢? 草原时代的终结:沙俄和清朝的边疆政策 1689年8月22日,尼布楚。西伯利亚的夏天虽然短暂却出奇的美丽。每年的这个时候,随着地面解冻,新发出的草芽如绿色的地毯一般铺满了整个徐缓起伏的山区,其间又点缀着各种红色、黄色、蓝色的野花与蝴蝶。但是今年的夏天却有一点不同:在石勒喀河河岸附近,出现了一个帐篷组成的小镇,数百名中国谈判人员与头发斑白的俄罗斯人一起坐了下来,一同商议一个共同的边界。这些中国人是通过让基督教传教士将他们的条件译成拉丁语来谈判的。[6] 这些俄国人此时距家乡万里之遥。在1500年时,俄国还只是荒凉的西欧众多公国中的一个,挣扎着试图在从南方大草原侵袭而来的蒙古人和西方日益推进的波兰、德意志、立陶宛等国家的夹缝中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俄国凶狠的、未开化的王子们自称沙皇(即独裁者),从而表明他们像拜占庭帝国甚至罗马帝国一样自命不凡,但他们似乎常常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想成为欧洲式的国王还是蒙古式的可汗。直到16世纪50年代沙皇“恐怖伊万”——即使以俄国统治者们令人不安的标准来看也颇为暴虐——的时代,莫斯科才开始有一定的分量,但是伊万行动如此迅速,很快就补上了逝去的时间。冒险家们背负着滑膛枪,越过乌拉尔山脉,在1598年打败了当地的蒙古可汗,从而开启了通向西伯利亚之路。 西伯利亚最为人所知的是作家索尔仁尼琴关于古拉格(前苏联劳改集中营)的小说中冰天雪地的背景,但那个时候它在俄国人的印象中却是一个财富之地。对皮草的狂热紧紧攫住了他们:因为很久以前已经将他们境内的貂鼠、黑貂、鼬獾等捕猎灭绝,欧洲人现在很愿意为他们的皮大衣支付高昂的价格。在40年间,俄国的皮草商人在这片苔原上驰骋捕猎来供应这一利润丰厚的市场,他们最远甚至来到了太平洋岸边。他们在西伯利亚的寒冷森林的边缘上建起了一圈细细的栅栏,他们从这里出发冒险去诱捕水貂,或者从当地石器时代的猎人们手上敲诈毛皮。尽管以苏莱曼大帝或日本幕府将军丰臣秀吉的标准来看,这些空旷的荒野称不上一个帝国,但是从毛皮生意中获取的税收曾不止一次地使沙皇们免于灾难。 俄国的捕猎者们和中国的军队很快就在黑龙江边发生了冲突,但是到17世纪80年代时双方都准备好了开始谈判。每一方都害怕对方会像之前的许多决策失误的君主那样,邀请蒙古人作为同盟军并因此释放天启录中的第五骑士——迁徙,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都来到了尼布楚协商谈判。 他们那一年夏天在西伯利亚达成的协定完成了世界史上的一大转变。2000年来这片干草原一直是东西方之间的一大通道,很大程度上处在那些伟大的农业帝国的控制范围以外。移民、微生物、思想以及发明创造都随之涌来,将东西方捆绑到社会发展抑或崩溃的一致旋律上来。在极少数情况下,一些征伐进取的国王会花费极大的代价将他们的意愿强加到这片草原上,如波斯帝国的大流士大帝、中国汉朝的汉武帝或者唐朝的太宗皇帝,但这些毕竟只是少数。历史上的规则是:农业帝国向游牧民族支付任何他们想要的和希望的最好的东西,以此来确保边疆的稳定。 但是火枪的使用却改变了这一切。游牧民族经常使用火器(人们所知道的最早的枪,是1288年在中国东北一个游牧地区发现的),而且很有可能是蒙古人将火器从中国传入了西方。但是随着枪支制造得越来越好(射击得更快也更远),帝国建设得越来越有组织,那些有足够的财力征召上万名步兵,用滑膛枪和加农炮来武装他们,并训练他们连续发射的将军们逐渐开始击败那些游牧民族的骑兵。在1500年前后,那些从草原上来的马上的弓箭手们还经常打败农业王国的步兵。但是到1600年,他们就只能偶尔取胜了。而到1700年时,胜利对他们来说则是闻所未闻的事了。 俄国人在这一潮流中领先。在16世纪50年代,“恐怖伊万”的炮兵部队将软弱的蒙古汗国赶出了伏尔加盆地,而且在接下来的100年间,俄国、土耳其、英国和波兰逐渐用游击队、沟渠、栅栏等围住了干旱的乌克兰大草原。以滑膛枪为武装的村民们开始引导游牧民族的活动方向,并最终将他们隔绝开来。在尼布楚,沙俄和中国商定:没有人——难民、商人、逃兵,尤其是迁移的游牧民族——可以在未经两国政府许可的情况下在这片大草原上自由迁移。现在所有的人都成了农业帝国的属民。 1644年发生在中亚地区的最后骚动向我们展示了改变之巨。那一年,一支农民起义军攻克了北京,中国大明王朝的统治终于崩溃,而随着内战越来越失去控制,一位前明将领认为请满族人——来自东北地区的半游牧民族——越过长城来重建秩序可能是众多正在发生的罪恶中相对较轻的一个。中国的统治者们一直有这样一个传统,将亚洲内陆地区的游牧民族带进帝国的内战中来,而这通常都会带来灾难性的结果。但是和之前的入侵者不同,满族人不是以游牧民族骑兵的形式而来,相反他们带来的是一支和明朝相差无几的军队,都是由步兵组成,装备有从葡萄牙人那里仿造而来的滑膛枪和火炮。 满族人毫不费力地占领了北京城,其间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于是他们宣称自己将建立一个新的大清王朝,并用了将近40年的时间四处征战来巩固自己的统治。满族人的这些努力和之前草原游牧民族入侵的结果大相径庭。满族人的入侵没有打开闸门,让更多的来自寒冷北方的游牧民族进来,他们的长期征战与努力只是将清朝军队磨炼得更为强大,并重新向中亚地区扩张。1697年,清朝军队在内蒙古草原深处击败了一支强大的游牧民族武装,1720年,清政府又将中央政府的管辖范围延伸到多山的西藏地区。在18世纪50年代,针对游牧民族的问题,清政府又实行了最后一个解决方案,那就是将他们的枪支、弹药、炮弹运送至当今的吉尔吉斯斯坦地区,打败了最后的抵抗力量。 在17世纪和18世纪,那些农业帝国们——最先是,沙俄和大清帝国——高效地消灭了天启四骑士之一。因为这个原因,社会发展即将达到极限时的压力并没有像公元2世纪和12世纪那样引发草原移民的浪潮。而且,即使国家管理失败、饥荒、疾病以及气候变化这些因素都加起来,也没有使这些核心地区彻底崩溃。大草原作为高速通道已经被关闭了,而伴随着它的关闭,旧世界历史的一个篇章也落幕了。 对于游牧民族来说,这是十足的灾难。那些在战争中幸存的族人们被束缚得越来越紧。自由迁徙——他们生活方式的根本所在——不得不依赖于遥远的皇帝们的一时兴起,而自从18世纪以降,那些曾经骄傲的草原勇士们越来越多地沦落为雇工、暴徒——例如那些被用来监督看管暴民们的哥萨克人。 尽管如此,对这些帝国来说,关闭草原通道却是一项不折不扣的胜利。中亚地区长久以来都是外敌入侵等危险的主要来源,现在却已经成为帝国的新边境。随着来自游牧民族的袭击的减少,一两百万俄国人以及500万甚至多达1000万的中国人从拥挤的核心地区迁徙而来,定居于草原边境上的这片新的土地。而一旦移居到这里,那些吃苦耐劳的人们就开始开发分割这片土地,他们有的种田,有的采矿,有的伐木,源源不断地将原材料和上缴的赋税送回帝国的核心地带。草原通道的关闭不仅仅避免了帝国的崩溃,它还开辟了一个草原宝藏,突破了数千年来社会发展限制在40分这个低水平上的极限。 海洋时代的开端:西欧国家对财富的追逐 当沙俄和中国忙于关闭旧的草原通道时,西欧国家正在试图打开一个全新的海洋通道,这一通道的开辟将更剧烈地改变整个世界的历史。 自从西欧人第一次穿越大西洋进入太平洋海域以后,100年来他们的海上帝国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自从13世纪以后,威尼斯人就一直在通过开展和印度的海上贸易,远渡重洋跨过非洲南端而不是讨价还价地穿越土耳其帝国来聚集财富。葡萄牙的水手们同样在进行海上贸易,却更为迅速,成本也更为低廉。西班牙人在美洲进入了一个完全的“新世界”,他们在那儿的所作所为和俄国人后来在西伯利亚的所作所为颇为相似。 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俄国人都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这些附属地对外承包。沙皇“恐怖伊万”给予斯特罗加诺夫家族在乌拉尔山脉以东所有事务的决断权,条件是只要对方给予自己一定的彩头;任何人提出要求保留自己在美国所得的一切,西班牙国王们都会多多少少给予他们,只要能保证哈布茨堡家族享有其中的20%。无论是西伯利亚还是美洲,都有小群的亡命之徒呈扇形四散开来,在这片地图上尚未标明的领土上四处设置栅栏,占据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大片区域,而且经常写信回国来交换更多的金钱和欧洲女人。 就像对毛皮的狂热驱使着俄国人一样,对金银的狂热同样驱使着西班牙人。科尔特斯在1521年洗劫了特诺奇蒂特兰,首先将西班牙人领到了这条道路上,而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则加速了这一进程。他在1533年绑架了印加国王阿塔华尔帕,作为赎金,他要求国王的臣民们将一间长22英尺、宽17英尺、高9英尺的房子装满金银财宝。皮萨罗将这些印第安文明历史上积累起来的艺术宝藏都熔化成了金锭——13420磅的黄金和26000磅的白银——最后还是扼死了国王阿塔华尔帕。 到1535年,这些轻轻松松就能获得的不义之财逐渐耗尽了,但是对于埃尔多拉多——遍地都是财富的黄金国——的幻想使得残忍的行为不断发生。“他们每天都无所事事,只是幻想着黄金、白银还有秘鲁印第安人的那些宝藏,”一位编年史作家曾经这样感叹,“他们就像亡命之徒一样,疯狂,着魔,脑子里充满了对金银财宝的贪婪欲望。” 这些人的疯狂在1555年找到了新的出口。这个时候先进的银矿开采技术使得新大陆的采矿业成为一项利润丰厚的产业,产出非常惊人:1540~1700年间大约有5万吨白银从美洲运到了欧洲,其中有2/3来自现今的玻利维亚境内的波多西山脉,人们发现这一山脉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矿山。到1580年为止,欧洲的银库储备增长了一倍,而哈布茨堡家族所拥有的份额则增长了10倍之多——即使这样,正如1638年间一位从西班牙来到波多西的游客所注意到的那样,“在波多西所铸造的每一比索(中南美货币单位)硬币都是以10名印第安人的生命为代价的”。另一方面,和俄国颇为相似的是,哈布茨堡家族开始将他们所征服的殖民地作为开创欧洲陆上帝国的战争的财政来源。“波多西银矿的存在只是为西班牙不断扩张的野心而服务,”一名参观者这样写道,“它的存在旨在惩罚土耳其人,让摩尔人谦卑,使佛兰德斯人颤抖,令英格兰人畏惧。” 哈布茨堡家族将其从新大陆开采的银矿的绝大部分用于支付欠意大利金融家们的债务,而大部分的白银经由这些威尼斯商人之手又流通到了中国,因为中国需要银币来满足其蓬勃发展的经济需求。“中国的皇帝们可以用在秘鲁开采后流通到中国的银条来建造一座宫殿,”一位商人曾这样认为。尽管哈布茨堡家族一直在对外出口银币,而中国明王朝一直在进口银币,在其他方面它们却有许多相似之处,那就是,它们更关注做大整个经济蛋糕中自己的那一部分,而非做大经济蛋糕本身。这两个帝国都严格地将海上贸易限制在少数容易征税、有国家垄断支持的领域。 理论上,西班牙每年只允许一艘大型帆船满载银币越过大西洋对外流通,而且(再一次地,理论上而言)对其他货物的贸易规定也同样严格。但实际上,结果正如中国困扰不断的沿海地区一样,那些被排除在官方交易之外的人们开创了一个巨大的贸易黑市。这些“闯入者”就如中国当时猖狂走私的海盗一样,无视官方的征税规定,任意杀害反对的人们,低价抛售货物来和官方贸易者竞争。 那些16世纪20~30年代在哈布茨堡家族的欧洲战争中首当其冲的法国人,最先加入了这场关于海盗的争斗。最早的有记录的海盗袭击是在1536年,到16世纪50年代时海盗袭击就变得非常普遍了。“遍布整个海地的海岸边,没有一座村庄没有遭受过法国人的洗劫,”1555年一位官员曾这样抱怨道。16世纪60年代,英国走私者也开始进行奴隶贩卖,或者在机会出现的情况下,登岸劫掠那些运送白银的骡队。由此劫掠来的不义之财颇为丰厚,因而在20年内西欧地区最野蛮、最不顾一切的男人们(还有一些女人)都聚拢而来,加入了这一行列。 像中国一样,西班牙对此的反应缓慢而又漫不经心。通常情况下,这两个帝国都认为忽略这些海盗要比打击他们代价更小,直到16世纪60年代,西班牙才开始像中国一样真正地反击。一场全球范围内持续数十年之久的打击海盗的战争就此爆发,从中国到古巴(同样还有地中海地区的奥斯曼帝国)都有军队用短刀、火炮作战。1575年,中国舰队和西班牙舰队甚至在菲律宾群岛附近联手镇压海盗。 到这时为止,中国明王朝与奥斯曼帝国或多或少都取得了打击海盗战争的胜利,但是西班牙仍然在与一种更加严重的私掠活动斗争——国家支持的海盗活动。私掠船船长们一般都有国家统治者颁发的许可证,甚至国家给予的船只来掠夺西班牙人。这些人的头脑中没有适可而止的概念。在16世纪50年代,凶残的法国私掠船船长“木腿”勒克莱尔将古巴的重要城镇洗劫一空。1575年,英国的约翰·奥克斯纳姆将船驶入加勒比海地区,停在巴拿马附近,然后将船上的两门大炮拖出,面朝整个岛屿。当他行驶到太平洋一侧的时候,他下令砍伐树木,建造了一艘新船,招募了一群逃跑的奴隶作为船员,几周之内在秘鲁无人防守的海岸一带令人闻风丧胆。 奥克斯纳姆最后的结局是在利马城被吊死,但是4年以后他的老船友弗朗西斯·德雷克(同样是善于欺诈的盗贼,但有着远见卓识,总而言之,最完美高超的海盗)卷土重来,带着更野心勃勃的计划:航行绕过南美洲的最南端,将秘鲁劫掠一空。在他所率领的由6只海船组成的船队中,最终只有一艘成功地绕过了好望角,不过这艘船装备的武器弹药非常充分,因而很快就在太平洋地区建立起了英国舰队的权威地位。德雷克继续他的海盗事业,从一艘西班牙货船上抢夺了史上最大一批金银(超过25吨),之后意识到不能再原路返回,于是他镇静地满载着他的战利品环游世界。海盗的事业是有着丰厚的回报的:德雷克的赞助者们得到了47倍的回报,而伊丽莎白女王仅用她所享有的1/3的战利品,就还清了英格兰所有的对外债务。 受到这些胜利的鼓舞,西班牙的竞争对手们分别将自己国家那些想要成为征服者的人们派往新大陆。但是这些进展却不怎么顺利。在一次希望战胜经验的巨大胜利后,法国人于1541年在魁北克建立了一个殖民地,希望在此找到金矿和香料。但他们后来发现,在魁北克这两种东西都缺少,因此殖民地的建立也就失败了。法国人接下来的努力也没有能够成功:法国殖民者模仿西班牙人,几乎就在佛罗里达西班牙要塞的隔壁定居,结果迅速地遭到了屠杀。 第一批英国的冒险家们也同样不切实际。在于1579年威慑整个秘鲁以后,德雷克沿美国西海岸往北航行,在加利福尼亚(也许就在现在被称为德雷克湾的、旧金山附近风景如画的入海口处)登陆。在那儿他将当地人召集到海滩上,然后对他们宣布他们的家乡现在被更名为新阿尔比恩——新英格兰——是女王伊丽莎白的属地。然后,他再次出发起航,再也没有返回。 1585年,德雷克的对手沃尔特·拉雷(或者像他的对手们习惯称他的那样,沃尔特·雷利)在现在的北卡罗来纳建立了自己的殖民地——罗阿诺克。拉雷比德雷克更加务实,至少给殖民地带来了真正的拓荒者,但是他想将罗阿诺克作为劫掠西班牙船只的海盗巢穴的计划却是灾难性的。罗阿诺克岛的地理位置非常差,因此当第二年德雷克从岛边驶过的时候,饥饿的定居者们便搭载德雷克的船只回英国了。拉雷的一个副手把第二批人运到了罗阿诺克(他本应该把这些人带往切萨皮克湾一个更适宜的地方,但是却迷路了)。没有人知道第二批定居者们发生了什么,当他们的统治者于1590年返回的时候,他发现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有一个名字——克罗坦,定居者们对于罗阿诺克的称呼——刻在树上。 这些边境地区充满暴力,生命因而显得廉价,但无论何时美洲原住民的生命总是要比那些殖民者的廉价许多。西班牙人喜欢开玩笑,嘲弄位于马德里的君主们是如此的低效,以至于“如果死亡来自西班牙,我们所有人都会永生”,但是美洲原住民可能不会觉得这玩笑有趣。对于他们来说死亡确实来自西班牙。因为有着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屏障,他们进化得对于旧世界的病毒没有丝毫的抵御能力,自从哥伦布登陆美洲的几个世代以来,他们的人口至少下降了3/4。这就是第六章中提到过的“哥伦布大交换”:欧洲人得到了一个全新的大陆,而美洲原住民却染上了天花。虽然欧洲殖民者有时发现他们遇到的原住民有着令人恐惧的残酷,但大部分情况下死亡却是以一种不为人察觉的方式降临在原住民身上,就像人的呼吸或者体液中的微生物一样。而且这些病毒传播的速度要比在欧洲大陆上快得多,一旦从殖民者传播到原住民身上,只要这位感染了的原住民接触其他健康的原住民,病毒就会随之传播。因此,只要白种人露面,他们就能轻而易举地夺去原住民不断缩减的人口。 在任何土地肥沃的地方,殖民者都会创建历史学家与地理学家克罗斯比所称的“新欧洲”——移植他们家乡的翻版,使他们熟悉的庄稼、杂草、动物四处遍布。而在那些殖民者不想要的土地上,比如新墨西哥,正如西班牙总督宣称的那样,“除了裸体的原住民,假的珊瑚,以及一些鹅卵石”,那里什么都没有,但这些殖民者的生态帝国主义(克罗斯比的另一妙语)仍然改变了这些土地的样貌。从阿根廷到得克萨斯的广大地区,牛群、猪群、羊群四处奔跑,变得更加野性,并繁殖了上百万的牲畜,占据了整片草原。 更妙的是,殖民者们还创造了“改进的”欧洲,在这里他们不用试图从粗暴的农民身上努力敛税,他们可以将幸存的原住民变成奴隶或者——如果原住民无法利用的话——运到欧洲做奴隶(证据证明第一批运送而来的黑人奴隶是在1510年,到1650年为止黑人奴隶的数量已经超过了西属美洲的欧洲人)。“即使你是穷人,你在这儿过得也要比在西班牙富裕得多,”一位在墨西哥的殖民者在家信中这样写道,“因为在这里你总是负责的人,不需要亲自工作,而且你可以骑在马背上监督他人。” 通过建造升级版的欧洲,殖民者们开始了地理学意义上的另一次革命。在16世纪,欧洲的统治者们总是依照传统的思维方式,仅仅将新大陆作为劫掠的来源,用以资助欧洲大陆上的战争,因而对于他们来说将美洲与旧世界分割开来的海洋就是一件麻烦事。但是到17世纪,地理上的分割开始变成一件好事了。殖民者们可以利用新旧大陆的不同生态环境,生产欧洲所没有的,或者在美洲出产效益更高的商品,然后将之销往欧洲市场。于是,大西洋不再是一种屏障,而更像是一条高速通道,使得贸易者们可以将两个不同的世界连接到一起。 1608年,法国殖民者们又回到了魁北克,只不过这次是作为毛皮商人,而不是为了淘金,他们由此繁荣发达起来。詹姆斯敦的英国殖民者们在1612年发现烟草在弗吉尼亚生长得特别好,而在此之前他们几乎饿死。尽管这些烟叶没有西班牙人在加勒比海地区种植的质量好,但是成本非常低廉,于是很快英国人就开始大把地赚钱。1613年,荷兰的毛皮贸易商在曼哈顿定居,之后买下了整座岛屿。17世纪20年代,为了逃离宗教迫害而从英格兰来到马萨诸塞的人们也加入了这一行列,将用来制造船桅杆的木材运回国内。到17世纪50年代时,他们开始将牛群和鱼干送往加勒比海地区,在那里糖就像白金一样正掀起一轮新的热潮。殖民者们和奴隶们,开始是细水长流般缓慢地,然后如洪水般大批地向西跨过大西洋来到新大陆,而奇异的商品与赋税则向东流回欧洲。 在一定程度上,新边境的移民总是做着类似的事。古希腊人将小麦从西地中海地区运回国内,中国长江三角洲的定居者们将大米沿大运河一直北上运往京城,而大草原边上的殖民者们则将木材、毛皮与矿产运回莫斯科与北京。但是大西洋周围生态环境的多样性以及海洋的广袤无垠——尽管很大但仍是可以管理的,考虑到复杂的现代航运的话——使得西欧的人们能够创造出一些新的东西来:一种由互相叠加的三角贸易体系连接起来的相互依赖的、横跨大陆的经济。 贸易者们不再是简单地将货物从a地运到b地,他们可以将西欧的工业制品(纺织品、枪械等)运到非洲西部,以此交换奴隶获取利润,然后他们可以将奴隶运到加勒比海地区,并以之交换糖(同样,获取一定的利润),最终他们可以将糖带回欧洲出售,获取更多的利益,然后再购进一批新的制成品,再次出发去非洲进行交易。另外,定居于北美洲的欧洲人也可以将他们酿造的朗姆酒运到非洲来交换奴隶,然后将这些奴隶运至加勒比海地区以交换糖,然后再把糖带回北美洲以生产更多的朗姆酒。其他人可能会将食物从北美洲运到加勒比海地区(那里用于生产糖的土地非常昂贵,如果为奴隶们的生活需要而种植庄稼太不划算),他们在那里购买糖,然后将其运到西欧地区,最后带着北美洲所需要的各种制成品返回。 落后的政治体制也显示了其优越的一面,为贸易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作为16世纪欧洲的大帝国,西班牙拥有最发达完善的君主专制政体。这一政体通常将商人们看作赚钱机器,威胁他们缴纳钱财,还将殖民地看作用于掠夺财富的来源。如果哈布茨堡家族真的成功地打败他们的欧洲劲敌,将欧洲统一为陆上大帝国的话,大西洋经济肯定会像这样一直保持到17世纪。但是,相反的是,那些来自欧洲相对落后的西北边境的商人们,因为他们国王的软弱,将情形导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些人中最为领先的是荷兰人。在14世纪时荷兰还只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地区,被分割成一个个城市大小的城邦。理论上来讲荷兰人应该效忠于哈布茨堡王朝,但实际上那些遥远而繁忙的统治者发现,将他们的意志强加于欧洲西北地区要麻烦得多,显得很不值得,因此就将政权留给了荷兰本地城市的上层人士。为了生存,荷兰的这些城邦不得不改革创新。缺少木材,它们就开发泥炭作为能量来源;缺少食物,它们就在北海一带捕鱼,然后用渔业所得和波罗的海附近的国家交换粮食;因为缺少国王和贵族来统一管理国家,富裕的商人们尽力使城邦成为商业友好之地。充足的资金与更为完善的政策帮助荷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资金,到16世纪后期,曾经落后的荷兰一跃成为欧洲的银行业中心。因为可以以低利率对外借款,荷兰一直为欧洲持续不断的消耗战提供资金支持,直到慢慢地削弱西班牙政权。 英国缓慢稳步地朝着荷兰人的方向发展。黑死病爆发之前,英国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王国,但是其蓬勃发展的羊毛贸易使得英国的商人比除荷兰以外的任何地方的商人都更有影响力。在17世纪,商人们最先带头反对国王、挑起战争,甚至最终将那些软弱的统治者们送上了断头台,然后推动政府建立一支庞大的、最先进的舰队。当1688年一场政变将一位荷兰王子推到英国王位的宝座上时,商人们就是其中主要的受益人。 1600年以后西班牙王室的统治逐渐削弱,与此同时荷兰和英国的商人们积极地向大西洋推进。如图9-2所示,1350年在欧洲西北部边境的英格兰和荷兰地区,普通民众的工资水平已经稍高于富裕但更拥挤的意大利的工资水平。1600年以后,差距拉得越来越大。在世界的其他地方,饥饿的人们所带来的无情压力使得工资退回到黑死病爆发之前的水平,但是在欧洲西北部人们的工资却越来接近15世纪黄金时代的水平。 这一切的出现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像以前的西班牙人一样,从美洲大陆榨取财富运回欧洲。当专家们就欧洲西北部的新财富有多少直接来自殖民与贸易展开辩论时,最高的估计也在15%以下(最低的仅为5%)。大西洋经济的革命性变化在于它改变了人们工作的方式。 在这本书中我曾好几次提到过历史发展的动力在于恐惧、懒惰以及贪婪。恐惧一般会战胜懒惰,因此当1450年后人口急剧增长的时候,全欧洲的人们因为对失去地位、挨饿甚至饿死的恐惧与焦虑而行动起来。但是1600年后,贪婪逐渐开始战胜懒惰,大西洋经济系统的多样性生态、成本低廉的交通、开放的市场使得小奢侈品成为欧洲西北部普通民众负担得起的消费。到18世纪时,一个人只要口袋里有些余钱就可以做很多事,而不仅仅是买块面包。他可以买到进口茶叶、咖啡、香烟、糖或者自家制作的土烟管、雨伞、报纸一类的东西。大西洋经济体系不仅使金钱获得慷慨的回报,也使得人们愿意支付贸易商们所需要的现金,因为贸易商们会不惜价钱购买一切他们所能买到的帽子、枪支、毛毯并运往非洲或者美洲进行交易,而制造商们会付钱让人们来生产这些东西。一些农民整个家庭都从事纺纱织布的工作,一些人加入了手工作坊,一些人彻底放弃了耕种的生活方式,还有一些人发现为这些手工业者提供食物是一个更为稳定的市场,从而使圈地、灌溉、施肥的集约化管理和购买更多的牲畜成为可能。 具体的细节可能各有不同,但是欧洲西北部的人们确实越来越多地出卖他们的劳动力,工作时间也越来越长,因此能够购买更多的糖、茶叶与报纸等生活用品——这也意味着有更多奴隶跨过大西洋被贩卖到美洲,更多土地被改成种植园,更多工厂和商店陆续开办。销售额逐渐增长,规模经济开始出现,物价下跌,这片遍地货物的新大陆更多地为欧洲人打开。 不论是好是坏,到1750年为止世界上第一种消费文化已经在北大西洋沿岸成形,并改变着上百万人的生活。这时的男人们一般都不敢在咖啡馆公然露面,除非他们能够大方炫耀自己的皮鞋和怀表——更不用说要告诉自己的妻子当客人来访时不能在茶里加糖,自然不会悠闲地把几十天的宗教圣日当做假期一样度过,也不太可能会遵守“圣周一”的习俗,用这天来睡觉以摆脱周日狂欢的宿醉。当有那么多商品要买的时候,时间就如同金钱一样珍贵了。英国小说家托马斯·哈代曾经惋惜道,“以时针就能很好地分割一整天时间”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世界就像钟表一样,但中国的时间却是静止的 事实上两个指针的时钟只是新的时代对于人们的最低要求。西方人想要了解播种机和三角犁,想要知道真空与锅炉的原理,想要了解那些不仅有两个指针,而且即使带到世界的尽头也能准确显示时间的时钟。正是这样的时钟使得在海上航行的船长们能计算出经度。2000年以来——事实上,自从上次社会发展指数达到40分上限以来——古代人睿智、古老的声音一直都在为人类生活中的尖锐问题提供指引与借鉴。但是现在,人们越来越清楚,古人的经典不能为他们想了解的东西提供答案。 弗朗西斯·培根写于1620年的《新工具论》一书的书名就说明了一切。工具论是哲学家们对于亚里士多德的6本逻辑学著作的称谓,但是培根却重新赋予它们以新的定义。培根坚持,“古代典籍所享有的荣誉和尊敬丝毫不变,从不消减”。他说,他的目标是“仅仅作为一种指导来指引未来的道路”。尽管如此,培根也指出,一旦我们开始这项征程,我们会发现“只有一条道路……一定基础上对科学、艺术和所有人类知识的完全重构”。 但是什么又能提供这一重构的基础呢?非常简单,培根(以及越来越多的他的同辈们)说,那就是观察。哲学家们应该从理论的故纸堆中抬起头来,认真审视他们周围的一切——星星与昆虫、火炮与船桨、掉落的苹果和摆动的吊灯。他们应该和铁匠、钟表匠以及机械师这些真正懂得事物是如何运作的人们交流。 在培根、伽利略、笛卡儿以及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学者们看来,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他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得出相似的结论:和大部分古圣贤所说的相反,大自然并不是一个有着自己愿望和意图的活着的、呼吸着的有机体。它实际上是机械的。事实上,大自然和时钟非常相似。上帝就像一个钟表匠,他拧开内部互相啮合的齿轮使自然运行,然后退到旁边观看。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人类就应该可以像对待其他的机械装置那样揭开大自然的运作机制。毕竟,笛卡儿说:“一个由必要数量的齿轮组合而成的时钟会显示时间,就像由一粒种子萌芽而生的植物会结出特定的果实一样自然。” 关于自然的这一钟表模型——再加上一些非常聪明的实验与推理——所获得的收益非常惊人。自从人类诞生以来一直隐藏着的秘密被突然地、惊人地揭露出来。结果发现,空气实际上是一种物质而非虚无;心脏的跳动将血液输送到身体各处,就如同河水的流动与咆哮一样;还有,最让人困惑的是,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 所有的这些发现都和古代的著作甚至圣典相违背,因而引发了一场场批判的风暴。伽利略对于天空的缜密观测的回报是,在1633年被拖到教皇法庭上,被恐吓威逼收回对于自己知道是正确的理论的宣称。但是所有这一切恐吓威胁最后的结果却是促进了新思想从旧地中海中心地区传播到欧洲的西北部。在这里,社会发展正在快速前进,因而古代思想的缺点也就最为显而易见,人们对于挑战古代权威的焦虑也最为轻微。 欧洲西北部的人们开始了全面的文艺复兴运动,拒绝古典的思想而不是像以前一样从中寻求答案。到17世纪90年代,在罗马帝国的统治下社会发展已达到顶峰,正在艰难地缓慢推进,巴黎的学者们一本正经地就现代人是否正在超过古代人展开了辩论。到那时为止,对任何有眼睛可以视物的人来说答案都再明显不过了。1687年,牛顿出版了他的《自然哲学的数字原理》,使用他本人创立的微积分来表达他所构建的宇宙的机械模型。[7]这本书之深奥难懂(即使对受过良好教育的读者而言)不亚于爱因斯坦于1916年发表的广义相对论。不过尽管如此,每个人都不得不同意(正如他们对于相对论那样)这本书标志着一个新的时代。 我们再夸张都不足以描述这些伟大科学家的功绩。当英格兰诗人亚历山大·蒲伯被请求歌颂牛顿的时候,这位诗人这样颂扬道: 第十章 西方的时代: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世界180度大转变 有时,只需一年的时间就可以改变脚下的土地。在西方世界中,1776年恰是这种情形。在美国,一场抗税起义演绎成了一次革命;在格拉斯哥,亚当·斯密完成了政治经济学领域的首部鸿篇巨制《国富论》;在伦敦,爱德华·吉本的著作《罗马帝国的兴衰》出版发行,一夜之内震撼全城。此时,伟人们正成就着不凡的事业。詹姆斯·博斯韦尔(james boswell)是奥金莱克的第九任领主。不过,在当年的3月22日,博斯韦尔并没有参加智者云集的聚会,而是登上了一辆马车,沿着泥泞的土地,驶往英格兰中部伯明翰外的一片领地——索霍区。 从远处看,索霍区的钟塔、车道、帕拉第奥式的建筑外表恰似乡村小屋,说不定哪天博斯韦尔也想进去沏上一杯茶,听几个笑话。可是走近一瞧才发现,这里锤子撞击声、车床嘶鸣声、劳工咒骂声嘈杂混乱、充斥双耳,他对此地的任何美好幻想随即消散得无影无踪。这并非简·奥斯汀小说中的场景,此处是一个工厂。虽然博斯韦尔特权在握,自命不凡,但是仍想一睹为快,因为索霍区在世界上独一无二。 索霍区展现的一切正如博斯韦尔所料——成百上千的工人、“高大宏伟、设计精巧的机器”。更重要的是,此地的主人是马修·博尔顿(博斯韦尔称他为“铁的领主”)。博斯韦尔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博尔顿先生对我说的话:‘先生,我在这里出售的是全世界想要的东西——能源。’” 正是博尔顿这类人欺骗了政治经济学家,令他们做出悲观预言。从采集狩猎者巡游苔原觅食的冰河时期至博斯韦尔和博尔顿相识的1776年,西方社会发展缓慢,社会发展指数仅提高了45分。可是在随后的100年里,却提高了100分。进步之快难以置信,世界来了个180度大转变。1776年东西方的实力仍然不相上下,都只比43分——这一发展分值的上限高一点儿。一个世纪之后,能源交易将西方领先变成西方统治。“此乃真理”,诗人华兹华斯于1805年如是说: ……一小时的 世界在躁动,最温和的人都被激发了; 骚动、激情与观点的碰撞 充满了貌似平静的屋子。 普通的生活中却激荡着思想观点的碰撞。 我一直说:“历史真是讽刺啊, 过去就是现实生活的镜子!” 的确,历史是讽刺的,至少过去是这样。但实际上,未来并非如此。其实,世界的躁动才刚刚开始,在下个世纪西方世界将迎来超常规的发展。对于任何在纵轴显示出当代西方社会发展指数冲到906分的图表(见图10-1),都会将充斥本书前九章的上下沉浮、领先落后、胜败得失的社会变化贬得一文不值。而这些变化都是由博尔顿所出售的能源导致的。图10-1 世界躁动:过去2000年社会发展状况。此图展示了自1800年来西方引领的发展腾飞,这让世界早期历史中的所有事件变得无足轻重
蒸汽机:改变了一个时代 其实,早在博尔顿之前,世界就有了能源,而他所出售的是更先进的能源。几百万年来,几乎所有驱动力都来自人力和畜力,虽然人力、畜力非常惊人——可以兴建金字塔、开凿大运河、描画西斯廷大教堂——但终究有局限性。最明显的就是,人力、畜力是动物身体的一部分,动物需要吃,需要睡,还需不时地补给能量、添加衣物。而所有这一切都来源于植物和其他同样需要吃、睡等活动的动物。并且,在这条相互依存的关系链上,所有的东西都需要土地的支持。因此,当土地在18世纪中叶越来越紧缺时,人力、畜力也变得昂贵起来。 几个世纪以来,风能和水能推动轮船和磨石运转,助人力、畜力一臂之力。但是,风能和水能同样有弊端,它们只能在某些地方使用。蒸汽冬天凝结,夏天蒸发;而空气一旦凝重,风车的叶片就一动不动。 人们需要的是随时随地都能方便使用的能源,这样人们可以在工作中使用能源,而不是将工作迁移到能源所在的地方完成。此外,这种能源来源要可靠,不会因天气的变化而改变供给;它占地适中,不会侵占百万顷树木和农田。11世纪中国开封的冶铁工场主发现,煤是种不错的能源。但它也有局限性,煤只能在发热时提供热量。 将热量转化为动力的突破始于18世纪,地点就在煤矿中。当时,洪水一直困扰着人们。虽然可以用人力、畜力和铲斗开采矿井(比如,有个聪明的矿主给500匹马套上轭,让它们来拉一条铲斗链),不过非常昂贵。事后,人们发现解决方法非常简单:可以用发动机(以矿井中的煤为动力)将水抽上来,而无须吃食物的动物了。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在18世纪,东西方文化的核心地区都需要煤,都面临着矿井被淹的情况,但英国的发动机制造者想出了解决方法。如我们在第九章所讲,这里是欧洲西北部最边缘的地方,大西洋经济体的国家鼓励具有某些科学性的补锅工作。补锅匠将商业的敏锐、实际操作金属的经验与一些基本物理知识相结合,来解决能源紧缺问题,他们的出现正是时候。这些人在中国和日本也存在,不过凤毛麟角。而据我们所知,到目前为止,他们中甚至没有一个人试着修补过燃烧煤炭的发动机。 “矿工之友”是西方使用的第一台抽水机,于1698年在英格兰获得专利权。这台机器燃烧煤来煮沸水,然后将蒸汽在真空中冷凝。随后,操作人员打开阀门,在真空的作用下水从矿井中吸上来。如今,工人们关上阀门,移动灶火,同样可以将水煮沸,产生蒸汽,不断重复煮沸、冷凝这一有违万有引力的过程。 “矿工之友”运行缓慢,且只能将水提升40英尺。此外,它的明显不足之处就是易爆炸。不过,它仍比喂养上百匹马要便宜。这台机器也给予修补工作更多的灵感,但改进后的发动机依旧十分耗能,因为它们要用同一汽缸煮沸水,然后冷却形成真空。工人们在每次击打活塞的时候都得重新加热汽缸。即使是最好的发动机也只能将不到1%的煤产生的能量转化为抽水的动力。 几十年来,这种低效率的转化限制了蒸汽动力的使用范围,使它仅在矿井中用于抽水工作。即使这样,一个矿主还抱怨说:“这些发动机使用了大量的燃料,严重损害了我们矿井的利润……赋税太重与禁止采矿无异。”对于任何需要将煤炭从矿井运输到工厂的企业而言,蒸汽发动机真是太贵了。 但是,教授们对发动机却颇有兴趣。格拉斯哥大学购买了一个微型发动机样品,可是却没有哪一个学者可以将其发动起来。直到1765年,该校数学仪器制造师詹姆斯·瓦特在工场里成功将其发动。发动机虽然运行了,可是效率并不高,这让瓦特百思不得其解。在进行其他任务的时候,瓦特一直在思索蒸发、冷凝水的更好办法。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想了出来,就如他写的那样: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天气晴朗,我出门散步……正在此时,一个想法从脑中蹦出。蒸汽具有伸缩性,会冲进真空中。若能在(加热的)汽缸和耗尽的容器中间建立连接,蒸汽就会冲进去,这样可以不冷却汽缸而冷凝蒸汽……当整个过程在脑海中构建妥当时,我发现半晌的工夫已经过去了,我还没走到高尔夫球场呢。那是个周日,对主虔诚的瓦特只能放下手中的活,但是周一早上他以现有材料迅速组建了一个新模型,将冷凝器和蒸汽汽缸分开。这样,汽锅保持高温,冷凝器保持低温,而不是加热冷却交替进行。这种方法可以减少用煤近8成。 此时,一系列新问题接连产生,但瓦特仍孜孜不倦年复一年地继续探索。他的妻子去世了,支持者也破产了,可发动机仍旧不能稳定地运转。1774年,就在瓦特准备放弃研究寻求更稳定的职业时,“铁的领主”马修·博尔顿前来帮助瓦特。他收购了瓦特负债累累的支持者,将发动机制造厂迁到伯明翰。为了解决瓦特的困境,博尔顿既投入了资金,又投入了人力,派遣聪慧的金属制造工“钢铁疯子”威尔金森(wilkinson)前来助阵。(威尔金森认为,万事万物都可以用铁来制造,包括自己的棺材。) 就在6个月后,瓦特给父亲写了封信。我认为这是封有史以来低调程度位列第二的信(在本章后面的内容中,我将谈谈最低调的信)。在信中,瓦特写道,他的发动机现在“相当成功”。1776年3月,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公开展览会。会上,瓦特和博尔顿的发动机只用60分钟就将水从60英尺深的矿井中抽了上来,而消耗的煤仅为旧机器的1/4。 怪不得在博斯韦尔访问索霍区时,博尔顿表现得自信十足。现在发动机在矿井外性价比很高,局限性很小。“如果我有……100个小发动机……外加20个大的共同运作,我们就能够把全部问题成功解决掉,”博尔顿给瓦特写道,“晒草要趁太阳好,我们要抓紧有利时机。” 虽然一些顾客的光临会让他们感到惊喜,但他们的确抓住了有利时机。第一个利用蒸汽动力的制造商是棉布制作商。西欧并不产棉布,直至17世纪,英国人一年四季都穿着破破烂烂、带有汗臭味的毛料衣物,内衣往往也是如此。可以想象,当商人开始从古印度进口轻便、色泽明丽的棉布衣物时,该有多么轰动。1708年,丹尼尔·笛福回忆道:“棉布悄悄来到我们的屋子,进入壁橱、卧室。窗帘、地毯、椅子,连床都是用棉布做的,要不就是印度制品,绝非他物。” 进口商发了大财,不过他们投资的是印度棉花,而不是英国羊毛。因此,羊毛巨头们游说国会禁止买卖棉布衣物。于是,其他英国人进口生棉花(这仍是合法的),自己制造棉布。不幸的是,这些棉布织物没有印度货的质量好。到了18世纪60年代,英国棉布市场的规模只有其羊毛市场的1/13。 但是,棉花的确有个好处,即可以用机械将纤维纺成纱,完成这一费力的工作。1万年来,纺织品的生产需要心灵手巧的女工(极少使用男工)将一小捆羊毛或纤维绕在纺锤上。我们在第七章看到,1300年,中国的纺纱工人用水能或畜力为能源的机器来提高生产率。在随后的几个世纪中,这种机器使用得越来越普遍,产量也稳步提高。但英国突然开始机械化,使古代的一切技术相形见绌。1770年,一个纺纱工人用脚踏式纺纱轮要花200小时才能纺出一磅纱线[1];到了1800年,性能卓越的设备可以在3小时内完成相同的工作量。这些设备的名称轰动一时——哈格里夫斯的珍妮纺纱机、阿克赖特的水力纺纱机和克朗普顿的走锭细纱机(罗伯特自行控制的走锭细纱机诞生于1824年,只需要1小时20分钟就可以将上述任务完成了)。机器不断进步,蒸汽动力日趋完善,织机在大工厂里聚集排布。第一个完全由蒸汽发动机供能的纺织工厂于1785年开张(当然,这里的发动机是博尔顿和瓦特提供的)。 织机使得英国棉花价格更低、质地更为纤细结实、粗细均匀,其品质甚至超过了印度产品。1760~1815年,英国出口的成衣数量增长了100倍。棉纺业,这一曾经不起眼的产业,转变为国民收入的重要来源,产值约占国民总收入的1/12。10万男男女女(尤其是童工)一天12小时以上、一周6天奋战在工场,大批大批地生产棉布运到市场。纺纱的价格从1786年的每磅38先令跌至1807年的每磅7先令。虽然价格下降,但市场扩张,利润仍在继续膨胀。 地理位置的优势促使棉纺业在英国蓬勃发展。棉花的原材料产于英国海外,因而不需要在国内争夺土地生产。相反,美国渴望得到英国的钞票,他们将百万顷土地变成棉花种植园,让成百上千的奴隶在此劳动。美国的棉花产量从1790年的3000包陡升至1810年的17.8万包,到1860年更是飙升至450万包。英国在纺织技术上的创新促使美国在种植园生产上产生了新创意。例如,伊莱·惠特尼(eli whitney)的轧棉机。它可以把棉花纤维从黏性种子上分离,这比雇佣奴隶用手来分要便宜。美国棉花供给增加,满足了英国的需求。这样,美国的棉花仍保持在低价位。工厂和种植园主富裕起来,棉花生产给大西洋两岸创造出庞大的劳动力新队伍。 回看英国,先进技术从一个产业扩展到另一个产业,促进了更多新技术的产生。最重要的飞跃就是制造材料以供其他新兴产业使用的制铁业。英国的制铁工人在1709年已经知道如何用焦炭熔炼铁(这比中国的冶金学家晚了7个世纪),但是如何让熔炉恒定高温,一直没有找到办法。1776年后,博尔顿和瓦特的发动机通过提供稳定气流解决了这一难题。在随后几年中,科特的搅炼法(这和棉纺业其他名称一样让人叫绝)成功解决了剩余的技术问题。和棉花的问题一样,制铁工人发现劳动力成本下降了,同时就业、产值及利润陡升。 博尔顿和其竞争者揭示了能源的真面目。虽然他们的革命用了几十年的时间(1800年,英国制造商使用水车产生的能量是蒸汽发动机的3倍),然而这却是整个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进展最快的变革了。在近百年的时间中,技术变革粉碎了社会发展指数上限永远不可突破的神话。1870年,英国蒸汽发动机产生400万匹马力的动力,与4000万的人力相当。假如工业继续依靠人力的话,这些人所需的小麦将是英国小麦总产量的3倍多。化石燃料让不可能的事成为可能。 巨大的差距:为什么中国、日本没有发明蒸汽机、纺纱机 当地人喜欢称我的家乡——英格兰中部地区斯托克为工业革命的摇篮。它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此地是制陶场的中心。18世纪60年代,乔赛亚·韦奇伍德(josiah wedgwood)将机械化推广至制瓶业。斯托克遍布颇具工业规模的制陶场。这甚至影响到200年之后,就连我小时候的考古经历都烙上了韦奇伍德的印迹。那会儿,我正在考察从威尔登工厂后面那大堆垃圾中挖出的一个破罐子,而韦奇伍德当年就在威尔登工厂学手艺。 斯托克是个以煤炭、钢铁和泥土为主的城市。在我小的时候,大部分工人天没亮就起床,奔向矿坑、钢厂、制陶场。我的祖父是钢厂工人,父亲未满14岁就辍学下矿井了。在我念书的时候,不断有人告诉我,我们的祖先给英国添了彩,并且改变了世界的面貌,还告诉我他们是如何的勇敢、坚毅和富有创意。但是却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是这片土地上的山川峡谷成了工业启蒙地,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却是讨论中西方巨大差距之源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工业革命发生在英国(具体说来是在斯托克及其周边地区)而不是在西方世界的其他地方有什么必然的原因吗?如果没有必然关联,那么工业革命发生在西方而不是世界其他地方存在某种必然吗?或者说,工业革命必然会发生吗? 在本书开头,我谈道,即使这些问题的确是关于西方的领导地位是否形成于遥远的过去,对这些问题作答的专家们最多也就往后推四五百年来寻找答案。我认为,应把工业革命放到长远的历史中进行考察。我希望,到目前为止,我在本书前九章阐述的观点能够提供一个不错的解答。 工业革命的特殊之处在于,它迅速地在大范围内促进了社会发展。若不考虑这一点,工业革命与历史上早期的改良运动就无异了。与早期其他迅速(或相对迅速)发动起来的运动一样,工业革命产生于历史上一个今人看来并非特别重要的时期。自农业起源以来,主要的核心地带已经通过殖民和模仿等方式,经过整合并扩大了,边缘地区的人采用了核心地带的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有时他们还将核心地带的理念融入环境迥然不同的边缘地区。这一过程时而显示出后发优势:公元前5000年,农民们发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谋生的唯一方式是灌溉,这样可以将这片平原变成一片新的核心地带;公元前1000年,当城市和国家扩展到地中海盆地时,产生了一种新的海上贸易形式;公元400年后,中国北方的农民向南迁徙,将长江以南的穷乡僻壤变成了一片沃土。以上这些时期无不体现了后发优势。 公元10世纪以后,当西方核心地带从地中海沿岸向北、向西扩展时,西欧国家终于发现新的海上技术可以将他们在地理上独居一隅、长期以来成为落后之源的劣势变成优势。与其说是按照设想,倒不如说是得益于机遇的垂青,西欧建造了一个新兴的海上帝国。此外,崭新的大西洋经济体促进了社会的发展,同时也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挑战。 没有谁可以保证欧洲会战胜这些挑战。罗马(公元1世纪)或中国的宋王朝(11世纪)也没有找到突破社会发展指数上限的方法。所有迹象表明,人力和畜力是动力的最终来源,识字的人不超过10%~15%,城市和军队的人数永远不会超过100万,社会发展指数永远都不会超过43分。但是,在18世纪,西方人却无视这些限制,他们出售能源,使以前发生的一切变得一文不值。 在罗马和中国宋朝失败的地方,西欧却取得了成功,这是因为那时产生了三个变化。第一,技术不断积累。每次社会发展衰退的时候,一部分技术就会消失,不过大部分技术不会,几个世纪过后,一些新的技术又会加入其中。因此,同一条河踏进两次、同样的技术有新发展的原则继续起作用。任何一个在公元1世纪和8世纪之间逼近社会发展指数上限的社会都和它们的前辈不同。它们做的会比逝去的更好,这点它们都知道,并且相信可以做得到。 第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技术积累,农业帝国现在已拥有高效的武器,这让俄国和中国清王朝关闭了西伯利亚大草原上的通道。最终,在17世纪当社会发展指数逼近上限时,第五个天启骑士——移民——并没有到来。核心地区也成功地应对了其他四大天启骑士,避免了社会崩溃。假如没有这一变化,18世纪可能会和公元3世纪、13世纪一样成为一场灾难。 第三,还是因为技术的积累,船可以将人们载到任何想去的地方。这样,欧洲人就可以创造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大西洋经济体了。罗马王朝和宋王朝都没能建设一个可以如此促进商业发展的国度,因此,它们都不需要面对17~18世纪欧洲国家关注的那些问题。牛顿、瓦特等人也不一定就比西塞罗、沈括等人聪明,只是他们想到了不同的事情而已。 在突破社会发展指数上限方面,18世纪的西欧做得比以前任何社会都要好。在西欧,由于西北部区域国王统治力量更为薄弱,商人力量则更为强大,因而西北部发展得比西南部好。而在西北部,英国发展得最好。1770年,英国不仅薪水更高、煤资源更多、金融实力更强,而且那里实行了比其他地方更开放的制度(不管怎么说,对于中上阶层的男士是这样的)。另外,由于英国对荷兰和法国的战争都取得了胜利,它也同时拥有了更多的殖民地、贸易和战舰。 英国是工业革命最容易发生的地方,不过并不是注定会发生。如果1759年是法国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而不是英国(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发生),如果法国夺去了英国的海军、殖民地和贸易,而不是相反的情况,那么我的长辈们就不会在小时候对我讲述斯托克是如何成为工业革命摇篮的故事了。在法国那些和英国同样烟尘密布的工业城市里(如里尔),长者们讲的故事或许就是另一番情景了。毕竟,法国有许许多多的发明家和企业家,只要国家的要素禀赋或国王和将军的决策中有什么小小的改动,就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无论是伟大的人物、笨拙的白痴,还是走霉运的人都与工业革命为什么在英国而不是在法国发生有关,但是他们和工业革命为什么首先在西方展开的关系却不甚清楚。为了解释这一现象,我们需要考察一些更强大的力量,因为一旦技术积累达到一定程度,一旦西伯利亚大草原通道开放——比如说在1650年或1700年——我们就很难想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工业革命在西欧的某个地方发生。如果法国或一些低地国家而不是英国成为世界工厂,那么工业革命的进展就没有现在这么迅速了,它或许会在19世纪70年代发生,而不是18世纪70年代。今天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也会有所不同,不过西欧仍会成为工业革命的发源地,西方仍会统领世界。这本书仍然可以继续写下去,只是我可能会用法语来写,而不是英语。 也就是说,除非东方率先独立地进行工业化,否则统领世界的就是西方。假设西方工业化进展变慢了,东方可以独立发展工业化吗?当然这里我列举的是种种假设,但是我想答案是非常明显的:不太可能。即使到1800年东西方社会发展实力不相上下,也鲜有迹象说明如果独立发展,东方可以快速进行工业化,并于19世纪开始腾飞。 东方国家有广阔的市场和繁荣的贸易,但是它们和大西洋经济体的发展模式不同。虽然东方居民不像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说的(“在中国,下层阶级的人民生活水平低下,连欧洲最贫穷的国家都不如”)那样穷,图10-2同样表明他们也并不富裕。北京人[2]并不比佛罗伦萨人穷,可却比伦敦人穷不少。中国、日本(及南欧国家)劳动力价格低廉,这并没有激发他人和博尔顿一样用同样的激情去投资机器。在1880年,开一个雇佣600名中国工人的矿厂的成本预计为4272美元,差不多和一台蒸汽泵的价格一样。即使在他们有其他动力可供选择的时候,精明的中国投资商们通常仍会乐意雇佣便宜的劳动力,而不会购买昂贵的蒸汽机。 由于修补生意收入太少,东方商人、宫廷学者都没有对锅炉、冷凝器产生足够的兴趣,更别提珍妮纺织机、水力纺纱机和搅炼机了。要产生自己的工业革命,东方需要创造出一些与大西洋经济体相提并论的经济模式。在这种模式下,东方国家也可以产生出更高的工资,应对新的挑战,促进整个科学思想、机械修补技术的发展及廉价劳动力的诞生。 如果时间允许,这种情况有可能产生。18世纪,在南亚,一群散居在外的中国人蓬勃发展起来。如果其他条件相同,大西洋经济体之间相互依存的地理关系可能在19世纪出现。可是其他条件不会相同。从英国在美洲建立的第一个殖民地詹姆斯敦到机械大师詹姆斯·瓦特改良蒸汽机,西方人用了200年的时间。如果东方处于极端隔绝之中,如果东西方在19~20世纪走同样的路,都在构建一个地理上多元化的国家,如果东方和西方走的路线大致相同,一个中国的瓦特或日本的博尔顿将会在这一非常时刻出现,并在中国上海或日本东京展示自己的首部蒸汽机。可是,这些“如果”一个都不会发生,因为西方的工业革命一旦开始,它就主导了整个世界。图10-2 世界各地的工人工资不同:虽然工人们并不乐意,但是在1780~1830年间,英国工人的工资比其他国家工人的高。本图对伦敦、佛罗伦萨(代表南欧低收入群体)和北京(代表中国、日本劳工的收入水平)非技术工人的实际工资进行了对比
马克思、恩格斯眼中的资本家和无产阶级 直到1750年,东西方核心区域间的相似性还是很明显的。先进的农业经济在东西方并存,在这种经济体制中,劳动力划分复杂细致、贸易网络密集、制造业不断增长。在欧亚大陆的两端,富有的地主们坚信自己的社会地位、传统习惯和财富价值不会改变。每个地主都用详细的规则让他人服从,遵守礼节,每个地主都践行着文明的精华部分。除了在文体和叙述上有明显的不同外,我们不难发现18世纪出版的小说中存在着某种相似性,比如塞缪尔·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的小说《克拉丽莎》(rissa)和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就体现了某种密切的关系。 到1850年,一个显著的不同点将所有这些相似性驱散得无影无踪,这个不同之处就是:在西方,一个新兴的以蒸汽作为能源的铁之领主崛起。按照最著名的评论家的话,“混杂的封建关系将人和他‘自然属性的上一级’相联系,但铁之领主的崛起将这一联系无情地扯断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继续说:“这一新兴的阶级将最为神圣的宗教狂热、侠义的热情、无艺术修养的情感淹没,把它们投入自我本位主义的冰冷水域中。” 关于这个新兴的阶级正在做什么,观点不一、众说纷纭,但是大多数都赞同无论他们在做什么,这个阶级改变了一切。对于一些人来说,那些利用能源、出售能源的百万富翁是英雄。他们的“能源和坚定不移的信念受到判断力的明确指引,但(只是)获得了一种普通的奖赏”。因此,塞缪尔·斯迈尔斯(samuel smiles)在其维多利亚时期的经典作品《自己拯救自己》(self-help)中解释道,“在早期,技术工业的产品主要是奢侈品,是针对少数群体的。而现在,最精致的工具和发动机都用于生产针对社会大众的普通消费品”,这是因为人们对工业的投资增加了。 但是,对于其他人而言,工厂主们是一群毫无人情味儿的衣冠禽兽,他们就像狄更斯小说《艰难时世》中的葛擂梗先生一样。葛擂梗一直认为“生活中只需要事实。没有别的东西要种植了,把其他一切东西都根除掉吧”。狄更斯探索工业革命的方法并不轻松。他在一家制靴厂上班,父亲在债务人的牢房里卖命。就像狄更斯所看到的那样,工人无法在生活中发现美好,他们被驱赶到摧残灵魂的城市,比如小说中虚构的科克镇,“胜利实质上就是……一个机器密布和烟囱高耸的城市,烟尘冗长的尾巴不断地伸展着,伸展着”。 当然,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着不少葛擂梗一样的人。恩格斯在年轻时描述19世纪40年代曼彻斯特的情况,并对科克镇工人的困境发表演讲。恩格斯说:“一个商人耐心地听着,在街角我们分开了。他说:‘但是,这里的确创造了很多财富。就说到这吧,先生。’” 这个商人说得没错:通过利用化石燃料中的能量,博尔顿和瓦特的蒸汽机创造了巨大的财富。但是,恩格斯也没错:那些创造财富的工人只分享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1780~1830年间,每个工人的产量增幅超过25%,但是薪水仅仅上涨了5%。剩余的这些产值都被当成利润剥削了。在贫民窟里,愤怒呼声迭起。工人们组织了工会,要求执行《人民宪章》。激进分子则密谋推翻政府。雇农的生计受到打谷机的威胁。1830年,他们砸碎机器,烧毁柴垛,联名签署写给贵族的恐吓信,署名“斯温船长”,听上去像个海盗头子的名字。在每个地方,地方官员和牧师都受到激进主义的影响,他们给法国式起义起了各种各样的名称,领主们全力向激进主义逼近。骑兵们踩踏示威者,工会会员被捕,砸坏机器的工人被押到大英帝国最远的殖民地接受刑事处罚。 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来说,这一过程显得分外清楚:西方的工业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促进社会的发展,但同时用一种反常的节奏演绎着发展的悖论[3]。资本家把劳动者仅仅看成“帮手”、磨坊厂和工厂里有血有肉却无足轻重的人物。同时,资本家也赋予了他们共同的使命,将其变成了革命者。马克思、恩格斯总结道:“所以,资产阶级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资本家用栅栏把农村围起来,将无产者驱逐进城市成为雇佣奴仆,但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富有的地主并没有将农民驱逐出土地,而是婚姻家庭驱使农民来到城市。实际上,19世纪的集约型农业需要更多的劳动力,而不是减少劳工数,人们抛弃农场来到城市的真正原因是繁殖后代的需要。1750~1850年间,人们的平均寿命增长了3岁。但是,历史学家却未能解释这一现象发生的原因。(是因为瘟疫减少了?营养食品更多了?水质更好、下水道变干净了?育儿经验更科学了?是棉质内衣造成的,还是其他什么导致的呢?)人们多活的那些年可以用来养儿育女。这就意味着除非女士晚婚,或者用不同的方式进行性行为,或是流产、饿死孩子,否则她们可以养育更多的子女。女士们确实改变了她们的行为,但是这还不足以解释为何她们的寿命变长了。在1780~1830年间,英国的人口几乎增长了一倍,达到1400万。约有100万多出来的人口在田间地头工作,600万人在城市寻觅工作。 这些关于人类繁殖的确凿事实说明工业革命的弊端是明显存在的:工业化带来创伤,但是其他的选择会更糟。16世纪人口增长之时,整个西方的工资体系全面崩溃。但实际上,1775年后英国的工资却开始增长,把其他国家抛在身后(见图10-2)。当英国人真的出现集体饥荒的时候(即19世纪40年代的爱尔兰饥荒),这也与贪婪的地主和笨拙的政治家有关而和工业无关(爱尔兰的工业数量极少)。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潮流将那些年里工人的热情转变成马克思、恩格斯的学说。自1780年以来,资本家将很多利润用于庄园、贵族爵位和暴发户的服饰上,同时把更多的资金投资于新机器和磨坊。大约到了1830年,这些在机械上的投资提高了每个脏兮兮、营养不良且未受过良好教育的“帮手”的生产率,使得这些“帮手”变得有利可图。老板常常撕毁与罢工者的条约,将其解雇,和其他老板展开竞争寻找新的“帮手”。在随后的50年里,工资和利润一同增长。1848年,在马克思、恩格斯发表《共产党宣言》时,英国工人的收入终于达到了黑死病之后工人工资的水平。 和其他年代一样,19世纪30年代产生了这个时代所需的思想。随着工人身价的提高,中产阶级对被压制群体有了那么点儿同情心。一方面,失业似乎必然成为一种不道德的行为,贫者被驱赶至工场(中产阶级说这是为贫者好);另一方面,狄更斯对这些工场的真实描述使得《雾都孤儿》成为畅销书,一时间“改革”一词成为标语口号。官方委员会谴责城市的肮脏环境,国会禁止工厂雇佣9岁以下的童工,并将13岁以下童工的每周工时限制在48小时以内。此外,他们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推广全民教育。 在今天看来,这些维多利亚时期的改革家似乎是伪善的,但是采取切实的措施提升贫困人口的生活水平具有革命性。这与东方核心社会的对比非常明显:在中国,工厂雇员数量仍然很少,有识之士按照传承了几百年的传统,将亲手写的关于乌托邦改革构想的卷轴交至帝国官员的手中,这些官员同样保留了中国的传统习惯,那就是对此不理不睬。这些即将成为改革家的人大部分从地主阶级中分化而来,并在继续分化。洪亮吉(因在社会问题上批判政府无能,被判“大不敬”罪,处以死刑)和龚自珍(他是一个怪人,衣着古怪,写着草书,沉迷赌场)被证明是最具建设性的社会批判家,两个人几次参加科举考试均落第,且在改革上都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即使是非同寻常的实用改革方案也无人问津:比如19世纪20年代的改革方案,计划用船经海路调运粮食至北京,以避免途径大运河时食物腐烂变质。 在西方,也只有在这里,一个崭新的以煤和铁为主的世界就要诞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我们能如此接近梦想。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在1851年发表评论:“在本世纪前50年,我们希望可以实现美好的憧憬,这是一件令人高兴并引以为荣的事。在过去的50年中,社会空前发展,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其进步之大令人吃惊。就文明的欧洲来看,在几个关键的地方,18世纪和19世纪的不同之处还是很明显的,这比公元1世纪和18世纪之间的差异还要大。”西方世界迅速发展,把世界其他地方抛在了身后。 西方世界轰隆隆地前进,而东方世界却沉寂异常 1872年10月2日,晚上7点45分,伦敦。这里将要出现一个著名的故事场景:“先生,我在这儿呢!”菲利斯·福格(phileas fogg)大步流星跨进俱乐部,叫喊着。虽然他在埃及被当成银行抢劫犯,在内布拉斯加受到北美印第安苏族人的攻击,在印度营救一个被迫自杀的漂亮寡妇,福格却做到了自己承诺的事。他在80天里环游地球,未耽误一分一秒。 这同样是个虚构的场景,但是和儒勒·凡尔纳的所有小说一样,《80天环游地球》也是以现实为依据的。1870年,一个名叫乔治·特雷恩(george train)的人环游地球80天,“特雷恩”在英语中意为“火车”,名字取得真是恰到好处。当科学技术不能为他所用的时候[4],小说中的福格会转而依靠大象、雪橇和帆船以寻求帮助。但是如果没有崭新的工程项目的胜利完工——苏伊士运河(1869年开通)、旧金山——纽约铁路(同年完工)、孟买——加尔各答铁路(1870年完工)——福格和特雷恩都不可能顺利实现他们的旅行。正如福格出发前说的那样,世界没有以前那么大了。 由于殖民主义者将新的生活方式带到周边世界,边缘地区的人们相互效仿、抵制抑或背井离乡,在提升社会发展水平的同时,核心区域总在不断地扩张。19世纪与前几个世纪的不同仅仅体现在规模和速度上,但是这些不同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进程。在19世纪以前,伟大的帝国占据了世界的各个部分,凭着自己的意愿兼并土地,但是新技术将这些界限淡化。社会发展领先的国家可以统治全球,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将化石燃料中的能量转化成动力彻底打破了距离对社会发展的制约。早在1804年,英国工程师展示了轻便高压的发动机,它可以推动客车沿着铁路运行。到了19世纪的头10年,类似的发动机可以开动划桨船。在另一代有灵感的人大胆尝试后,乔治·斯蒂芬森(george stephenson)著名的名为“火箭”的机车在利物浦——曼彻斯特的铁轨上运行,速度为每小时29英里[5]。用这台发动机开动的轮船能够跨越大西洋航行。社会发展改变了地理格局,并在这一时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轮船不受狂风和海浪的限制,不仅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而且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人们在哪里铺设了铁路,货物就可以通过陆路运送到哪里,成本和海运一样便宜。 科学技术改变了殖民现状。1851~1880年间,500多万英国人(当时总人口为2700万)移居国外,大部分迁至北美——这片他们最重要的新天地。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称这次白种人的大规模迁徙为“白色瘟疫”。1850~1900年间,“白色瘟疫”队伍砍伐了美洲1.68亿英亩的森林,面积超过英国可耕种土地面积的10倍。1799年,一位旅行者曾记录,美国的先驱们“对树木有着不可容忍的极端厌恶之情……他们不带丝毫怜悯之心,砍伐了眼前所有的树……所有这些树遭遇着相同的厄运,经历着同样的浩劫”。100年之后,砍伐树桩的机器、喷火器和炸药让这伙人更为嚣张,他们对树的厌恶之情有增无减。 一个前所未有的农业发展高峰期促进了进展同样迅猛的城市的发展。1800年,纽约城区只有7.9万人口,而在1890年达到250万。此时,芝加哥成为世界的奇迹。芝加哥是个平原城市,在1850年人口只有3万。到1890年,它成为世界第六大城市,人口超过100万。因为芝加哥的发展,科克镇成了上流社会。这让评论家大为惊叹,一位评论家写道:对于芝加哥来说,在所有中部城邦内,在所有东北部城市中,交通和工业咆哮着,锯木厂嘶鸣着。工厂的浓烟染黑了天空,机器相互碰撞,火焰迸发。车轮转动,活塞推进汽缸。齿轮紧挨着齿轮。传动带勾住巨大的鼓轮。转炉将熔铸钢铁的烟雾喷向浓烟密布的天空。此乃王者帝国。在将工业化向东扩展至整个欧洲的过程中,竞争发挥的作用比殖民要大。1860年,英国仍然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完全工业化的经济体,生产的铁和纺织品占世界总量的一半,但是比利时(这里有上等的煤和铁)率先步入了蒸汽和煤炭时代,沿着法国北部——德国——奥地利这条弧线紧随其后步入新时代。到1910年,德国以前的边缘地区和美国发挥了后发优势,逐步超过了领先于它们的国家。虽然德国的煤炭资源没有英国丰富,但它的利用率比英国高。当前这批德国工人的父辈是边工作边接受培训的,缺少什么时候关闭阀门、什么时候收紧线轴的本能直觉。而今,德国推行了技术教育。 美国虽缺少能够聚集资本的家族企业,但却拥有另一个优势:出售股份来为现代大公司募集资本,从而有效地将资产所有者和雇佣经理区分开来。这些雇佣经理能够自由地对生产流水线和新的管理科学进行实验。所有这些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在英国人看来是如此荒谬,但是在新的高科技产业,诸如化学工业中,知道一点关于科学和管理理论知识却能比只凭感觉产生更好的结果。 历史学家通常称德国和美国领先的时代为第二次工业革命,此时科学更系统地应用于技术。这一切迅速将菲利斯·福格的功绩变得陈旧不堪,将20世纪变成石油、汽车和飞机的时代。1885年,戈特利布·戴姆勒(gottlieb daimler)和卡尔·本茨(karl benz)两人明白了如何在内燃机中有效地燃烧汽油(此时,灯具使用的是一种低价的煤油副产品)。同年,英国的机械师改良了自行车。此外,人们将轻便的新型发动机和稳固的新型底盘相结合,设计出了汽车和飞机。1896年,汽车的运行速度依然很慢,在美国首届汽车赛上,一些人起哄道:“让马来比赛吧!”但是到了1913年,美国工厂生产出100万辆汽车。那时,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自行车修理工莱特兄弟给汽油发动机装上了两翼,可以在天空飞行了。 石油改变了地理格局。一位英国石油商在1911年兴奋地说:“内燃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它将代替蒸汽,速度之快让蒸汽机顿时黯然失色。”因为石油比煤炭轻便,产能更多,并且可以让机器运行得更快,因此那些坚持使用蒸汽机的人必然会被投资新发动机的人超越。英国首席海军顾问1911年坚持认为:“速度是重中之重!”温斯顿·丘吉尔——英国第一位年轻的海军舰队司令——也被先进的技术所折服,将皇家海军的动力来源从煤炭更新为石油。相对于俄国、波斯(今伊朗)、东南亚的石油,以及美国举足轻重的石油资源来说,英国无穷无尽的煤炭储备显得不值一提。 同样,通信手段也在快速发展。1800年,传递信息最快的方式就是通过船只运送信件,但是到了1851年,英国人和法国人可以通过海底电缆用电子信号传递信息。1858年,英国女王和美国总统打起了越洋电话。在《80天环游地球》中,我们多次发现每件事都取决于电报技术。在1866~1911年间,跨大西洋电报成本下降了99.5%,但当时这方面成本的降低是理所当然的。凡尔纳科幻小说中曾畅想电话的诞生,仅仅三年后,第一部电话于1876年问世。1895年,无线电报诞生。1906年,无线电应运而生。 快速发展的交通和通信技术极大地促进了市场的发展。早在18世纪70年代,亚当·斯密已经意识到财富取决于市场的规模和劳动的分工。如果市场大,每个人都可以生产出物美价廉的东西并售出,用赚来的利润购买他们所需的其他东西。斯密推断,这种经营方式要比每个人自给自足的生产利润更高。他还认为,产生这个结果的重要原因是自由化:经济逻辑要求推翻阻碍人们沟通的那堵墙,让人们沉浸在“用货车装运、物物交换、商品交易的活动中”。 不过,说得容易做起来难。那些生产世界上最低价位商品的人(如英国实业家)都是为自由市场而生产的,而那些生产毫无竞争力的高价产品的人(如英国农民)通常认为游说国会对竞争者征收关税比转至新的生产线更好。为了说服英国统治者废除保护主义政策,流血冲突发生了,政府垮台了,饥荒不断。所幸,保护主义终于废除了(并且对进口商征收的平均关税从1825年前后的超过50%到50年后降至不足10%),全球市场蓬勃发展着。 对于一些人而言,对自由市场的迷恋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英国制造商出口火车、轮船和机器,英国金融家借给外国人资金让他们去购买这些产品。英国建立起来的外国产业实际上挑战了自己的经济主导地位。但是,对于自由贸易者来说,他们的狂热中蕴涵着策略。通过在世界各地向竞争对手销售产品、借出资金,英国创造出一个巨大的市场,它可以在此集中经营那些利润最丰厚的工业(以及正在不断增长的金融)技术。而英国所做的不仅仅是这些。英国的机器帮助美国和欧洲生产出英国本土需要的食物,通过向英国出售食物获得的利润又可以让其他国家的人购买更多的英国商品。 自由贸易者分析道,人人都会赢——不管怎么说,人人都愿意接受这严厉的、葛擂梗式的自由主义逻辑。鲜有像英国这样富有热情的国家(德国和美国格外保护其年幼的工业,不与英国竞争),但是到19世纪70年代,西方核心国家都迅速和这个金融体系联系了起来。西方的各种货币与黄金的汇率限定在一个固定值,这让商品交易更具有可预测性,政府通过市场规则为贸易服务。 但这仅仅是开始。自由化会跨国界起作用,它可以清除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壁垒,但却原封不动地将国家内部的贸易障碍保存了下来。自由化是一个一揽子协议,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明确表述的那样: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关系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的相互关系。如果传统规章制度中关于人该如何穿着、谁值得崇拜、什么样的工作可以去做的规定阻碍了生产和市场的壮大,那么这些传统还得继续保留下去。自由派理论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总结道:“人类,个人也好集体也罢,有充分理由去干涉他们任何一个人行为的自由,其最终结果是自我保护。这超越了他自己、他的身心,是个人占据了统治地位。”而其他一切,人人都可以争取。 农奴身份、行业协会和其他对行动和职业的法律限制崩溃了。1865年,一场战争结束了美国的农奴制度,但是在二三十年内,西方其他保有蓄奴制的国家将这一古老制度中和平(通常也是有利可图)的部分合法化了。越来越多的老板和员工相处融洽,1870年后,大部分国家将工会和社会主义政党合法化,让所有男性参与选举,提供免费的小学教育。随着工资的上涨,一些政府提供退休保障、开展公共健康服务、发放失业保险金。国民对政府的回馈就是愿意在陆军和海军中为国家服役。毕竟,国家给人们提供了这么多保障,还有谁不愿意为国而战呢? 自由化消除了很久以前形成的偏见。2000年来,基督徒迫害犹太人和不跟随耶稣的人,但是突然间其他人的信仰也似乎成了他们所关注的问题,当然他们并没有理由剥夺这些异教徒的财产或选举投票的权利。实际上,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信仰似乎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因为诸如社会主义、进化论、民族主义等新的信条挤入了宗教长期把持的地盘。似乎将上帝废黜还不够,女性低等说——这一最为根深蒂固的偏见同样受到攻击。穆勒写道:“调节现存男女间社会关系的原则(一个性别合法地从属于另一个性别)本身就是错误的,现已成为人类进步的主要障碍。最终,没有一个奴隶最后还是奴隶,他们总会翻身,这话同样适用于妇女。” 电影和小说常常将维多利亚时代展示为一派安逸的景象,那里烛光闪闪、炉火熊熊、温暖人心,人们各司其职。不过,当时人们所经历的可不是这样。马克思、恩格斯认为,19世纪的西方“像一个魔术师,再也不能控制下层社会的力量,虽然它已经动用自己的魔咒来召唤了”。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在此狂欢,保守主义者试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教会表明立场(有的用粗鲁的方式,有的用灵活的方法),反对社会主义、物质主义和科学。拥有土地的贵族捍卫他们在阶级秩序中的特权。反犹主义和奴隶制度又冒了出来,戴上了新的面具。各类冲突变得激烈。实际上,1848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一同阐述了其观点,因为在那一年,革命几乎席卷了每一个欧洲国家的首都,似乎世界末日就在眼前。 西方社会很快剥离了他们和东方社会极为相似的特征。通常,这种改变在小说中最能体现。你不会在19世纪早期中国的小说中发现性格果断的女主人公形象,而这种形象却充斥着同时期的欧洲小说。最能体现反对妇女受压迫的小说应当是李汝珍的传奇讽刺小说《镜花缘》,书中一名男商人被女性化,甚至被逼至裹小脚的地步。(李汝珍在书中写道,他的脚几乎失去了原本的形状,血肉挤成浆状……脚上只剩下干枯的骨头和干瘪的皮肤,真的缩到了一个很小的尺寸。)在当时的中国小说中,狄更斯笔下向上奋进的形象难以寻觅,塞缪尔·斯迈尔斯笔下白手起家的男性形象毫无踪迹。沈复令人伤感的《浮生六记》虽说浪漫感人,但生活却被严格的等级制度所摧毁,更体现了这一特征。 但是实际上,西方的新特点正是:它越是高速发展,跑步行进在和其他国家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上,就越是使得其他国家跟随其路线,紧追其快速前进的步伐。市场不会沉睡,它必须扩张,整合前所未有的活力,否则工业这匹饿极了的猛兽就会死去。西方自由的酸性吞噬了社会内部及一个社会与另一个社会间的障碍,没有哪种社会风俗、传统或皇帝圣旨可以保留令沈复如此压抑的古代秩序。不管是否准备就绪,这就是一个世界。 “复仇”号旗舰:西方对东方的压榨与欺凌 全球化展示了这个时代的秘密——在这个新世界中,说西方仅仅在社会发展方面领先他国是毫无意义的。在几千年的发展历程中,原先的农业核心社会大部分已经独立发展起来了,但是社会的发展稳步地改变着地理格局,将世界核心区域联系在了一起。 早在16世纪,新型船舶就可以让欧洲人征服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将新大陆上以前独立的核心区域转变成西方的外围区域。欧洲人在18世纪就开始将南亚的核心区域变成另一个类似的外围区域。到了19世纪,蒸汽船、铁路和电报将西方的触角伸向世界,再一次改变了地理格局。英国是西方最强大的国家,可以将自己的意愿传递到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随着西方人从环境中获取更多的能源,为了合理确定相互间的占有比例,战争爆发的可能性陡升。1800~1900年间,西方能源获取量只增长了2.5倍,但其军事力量却增长了10倍。工业革命将西方在社会发展中的领先地位变成了统治。 令人愤怒的是,东方的强大国家却对此不予理睬,它们把西方的贸易商限制在广州和长崎等几个极小的区域内从事交易。如我在第九章中所提到的,当英国马戛尔尼勋爵于1793年来到北京要求开放市场的时候,乾隆皇帝坚决回绝了他——尽管如此,正如马戛尔尼在日志中回忆的那样,普通中国人“都是做非法买卖的。在我们所停泊的几个中国海港里我发现,没有什么能比看见我们的船经常驶入这些港口更让他们感到惬意的了”。 在19世纪30年代,问题越发凸显。300年来,西方商人一直都是乘船来到广州,兑换银元。银元似乎是唯一一件他们拥有同时中国官员也需要的东西了,他们可以用银元来买茶叶和丝绸。18世纪80年代,每年有将近700吨的银元从西方运至广州。但是,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发现,许多中国人喜欢吸食鸦片——这种种植于印度的神奇毒品。西方商人(尤其是英国人)极大地推动了毒品交易。到1832年,他们运送了将近12吨的鸦片到广州,每年吸鸦片成瘾的人数保持在100万~200万(见图10-3)。购买毒品所需的钱将中国由白银流入国变成白银净支出约400吨的国家。这可是一大堆毒品,一大笔钱啊!图10-3 1730~1832年间,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广州的鸦片销售量陡然增加
商人们坚称鸦片“只是为中国社会的上层阶级服务,就像英国白兰地和香槟是为上流社会提供一样”。但是,实情却并非如此,而且这些商人也心知肚明。鸦片使许多人的生活破碎,使这些人境遇悲惨。同样,这让一个从未见过鸦片烟枪的农民心碎,因为银元流入鸦片贵族手中增加了金属的价值,这就迫使农民销售更多的农作物以换得更多的银元缴纳赋税。实际上到1832年,税收增长到了50年前的两倍。 清朝道光皇帝的谋士提出了一个市场解决方案,即将鸦片合法化,却遭遇了冷嘲热讽。鸦片本土种植后将会减少从英国进口的数量,这样就可以阻止白银外流,增加税收收入。但是道光皇帝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并没有听从他手下大臣们的建议。他想从鸦片自身寻求解决方案。1839年,道光皇帝宣布禁烟。 我在此对第一次禁烟运动做一下简单介绍。起初,禁烟运动很成功。道光皇帝的禁烟大臣没收了数吨鸦片,并将其烧毁,投入大海中(之后写了一篇堪称经典的诗歌献给海神,对污染其领域的事件致以歉意)。但是随后,禁烟运动进展得并不顺利。英国的贸易专员发现,市场的神奇力量无法奏效的地方,枪炮却可以做得更好,于是他将英国拖进了和中国的战争中。 随后,就到了工业革命展现其优势的时候了。英国的秘密武器就是军舰“复仇”号,一艘崭新的全铁制大轮船。不过,甚至连皇家海军都对这个巨大的武器持怀疑态度。就像其船长坦言的那样,“木头的漂浮性质让其成为建造船只最天然的材料,因而我们无须考虑用什么形状的木头或是用什么方式来打造木头。而铁的下沉性质却使其一眼看上去并不能像木头那样,可以漂浮在水面上”。 这一担忧似乎是有道理的。船的铁制外壳扰乱了指南针的正常运行。甚至还未驶离英国,“复仇”号就撞上礁石了,它在好望角附近还险些撞成两半。船长需要把几块木头和铁块拴在船侧才能保持船体漂浮于水面。但是,一旦到了广州,它就一扫往日的阴霾。“复仇”号没有辜负这个名字的内涵,它依靠蒸汽驶入了木船无法经过的浅水道,将所有敌对势力撞成碎片。 1842年,英国船队关闭了京杭大运河,将北京城逼到了饥饿的边缘。清朝钦差大臣耆英握有与外国人和平谈判的权力,向皇上保证仍可以“解决这些小问题,完成国家宏伟大业”,但实际上他却允许英国船只驶入其要求开放的中国港口——随后美国、法国及其他西方国家也提出相应要求。当中国人民对这些外国魔兽(见图10-4)的敌意奋起反抗,使得这些特权未能获得预期的利润时,西方人就会提出更多的要求。图10-4 文化不一致:中国一幅简笔漫画——口中喷火的英国士兵(1839年)
西方人之间也相互引诱,吓唬对方说,商业中的竞争对手会获得更多的特权,会把英国的贸易商们从新市场中驱逐出去。1853年,英国与他国的贸易竞争扩展到日本。海军准将马修·佩里(matthew perry)乘汽船来到东京湾,要求获得让美国驶往中国的船只在东京湾补给能源的权力。虽然仅有四艘现代船只跟随,但是这些船只装备的军事火力比日本所有枪支火力加起来还要大。它的舰队是“水域里自由移动的城堡”。当时有人目睹这一切后惊奇地说:“一团黑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我们还以为起火了呢,真的是这样!”最后,日本允许美国在两个港口通商。立刻,英国和俄国要求同样的待遇,日本也一一满足。 地位之争并未就此停止。1842年,在中英《南京条约》附件中,英国律师创造了一个关于法律地位的新名词,即所谓的“最惠国”,这意味着中国给另一个西方国家的任何权利也要同样给予英国。中美于1843年签署的条约规定可以在12年后进行修订,因此,英国外交官于1854年也要求享有同样的权利。可是清王朝终止了这项权利,英国随即向中国宣战。 即使是英国国会,也觉得这么做有点儿过分了。国会严厉指责了帕默斯顿首相,其政府随之倒台,不过选民对他的支持率却不断攀升。1860年,英法联军占领北京,火烧圆明园,将赃物送回巴尔莫勒尔堡。为了在修约时不让他国超过自己,美国总领事威逼日本答应另一个新条约,并威胁若不答应,英国的船队就会轰开日本的大门,输入鸦片。 1860年,西方像个巨人一样立于世界之上,所及之处无边无际。古老的东方核心在一个世纪前仍然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地区,而今与南亚和美洲以前的核心地带一样,已沦落成西方核心国家新的边缘地带。北美大部分人口来自欧洲,他们依靠自己的力量挤进了世界的核心区域。对于此次地理格局的巨大调整,欧洲则继续开拓新的边疆。他们驾驶着汽船将白人大批大批地运送至南非、澳大利亚及新西兰,然后运回沉甸甸的谷物和绵羊。1870年,非洲在西方人绘制的地图上还是一大片空白的区域,等待开发。到1900年,它几乎已经全部掌握在欧洲人的手里了。 回首这些年,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在1919年将其称为“黄金年代”,此时:对于(西方)中产阶级来说,生活成本低,麻烦事儿少,服务便利,身心舒适,消遣娱乐随手可及。这比以前社会上最富有的人或有权有势的君主生活得还要好。伦敦的市民打个电话就可以叫来可口的饭菜,在床上喝着早茶,品尝世界各地的美食……而且这些订单很可能提前送达呢!此时此刻,以同样的方式,他还可以将自己的财富投资于自然资源和世界各地新兴的企业……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立刻获得通往世界各地、各种气候环境下便宜又舒适的旅行,而且不用护照,也不需要任何正式手续……接着,他可以继续出访他国,不了解那里的宗教信仰、语言风俗也没什么大碍。他新创造的财富都是他自己的,如果他人对此有任何一点干涉,他都会觉得自己的权利受到极大的损害,震惊万分。但是,对于1890年在刚果盆地度过大部分时光的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来说,事情却有着迥然不同的一面。他在自己的反殖民主义经典著作《黑暗的心灵》(heart of darkness)中评论道:“征服全球大体意味着,从那些和我们有着不同肤色或比我们的鼻子稍微大一点的人手中夺去所有。当我们深入探究后就会发现,征服全球并不是件好事。” 刚果确实是一个极端的实例:比利时利奥波德国王夺取刚果,并将它占为私人财物。他折磨、伤害并残杀了500多万刚果人,用这种方式促使其他人向他进贡橡胶和象牙。借此,利奥波德国王成了亿万富翁,但这绝不是个例。在北美和澳大利亚,白人几乎将原住民斩尽杀绝。一些历史学家谴责欧洲殖民主义,因为这些殖民主义者几乎将1876~1879年和1896~1902年间的弱季风变成了一场场灾难。从中国到印度,从埃塞俄比亚到巴西,饥饿已经扩展成饥荒。痢疾、天花、霍乱、黑死病接踵而至,夺去了将近5000万生命。一些西方人为缓解饥荒状况筹集善款,一些人则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还有一些,如《经济学人》杂志则抱怨道,饥荒救济款只会告诉饥饿的人“政府有让人民存活的义务”。难怪库尔茨先生渐渐消失的话语在此时赫然出现,成为欧洲帝国主义的墓志铭——“真可怕啊!真可怕啊!”[6]库尔茨是个邪恶的天才,康拉德描绘他在森林中开创自己的事业。 东方世界没有出现像刚果那样糟糕的情况,但是仍然遭受了西方国家的军事打击、羞辱和剥削。由于社会各界人士——爱国志士、持异议者和犯罪分子谴责政府的无能,发动了武装起义,中国和日本已经四分五裂了。宗教狂热分子和民兵屠杀离开保护地的西方人以及纵容这些侵略者的官僚们。西方海军轰炸沿海城市进行打击报复,敌对派别在西方国家间挑拨离间。欧洲的武器大量涌进日本。1868年,英国支持的日本派别推翻了日本的合法政府。中国内战夺去了2000万人的生命。随后,西方金融学家断定政权更迭会伤及投资回报。于是,在一批“常胜军”和美英官员及炮舰的帮助下,大清王朝镇压了起义,总算保住了统治地位。 西方世界指挥东方各国政府该做些什么,西方抓住东方的资产,在它们的国会内阁中安插西方的顾问。毫无悬念,这将压低西方的进口关税,并且降低那些西方需要的商品的价格。有时,这些举措甚至会让西方人感到不舒服。1879年,尤利西斯·s·格兰特(ulysses s.grant)告诉日本天皇:“看到欧洲列强试图侮辱亚洲国家,我怒火中烧。” 但是,大多数西方人总结道,事情就是按照它本该发生的那样进行着。看着东方国家一个个崩溃,西方优势的长期注定理论变得更加确定了。在东方国家里,君王腐败,孔门弟子卑躬屈膝,十几亿苦力吃了上顿没下顿。似乎这些国家命中注定就该受欣欣向荣的西方国家的征服与压迫。世界似乎行进至终结,步入了其注定的形式。 东方的战争:日本冲到了前面 傲慢自大的西方人沉浸在19世纪长期注定理论的成功应用中,却忽视了一件大事,即他们以市场为导向的帝国主义理念的逻辑性。正如市场曾经引导英国的资本家在其最强悍的竞争对手德国和美国进行工业基础建设一样,现在市场奖赏将资金、技术、经验投资于东方国家的西方人。西方人可以随时依照他们的喜好累积资本,但是资本对新利润的不断追求也给准备利用投资机遇的东方人提供了契机。 东方人抓住机遇进行投资的速度快得惊人。19世纪60年代,中国的洋务运动和日本的明治维新开始模仿西方的精华。他们将西方在科学、政治、法律和医学方面的书籍翻译成中文、日文,派代表团去西方进行实地调查。西方人也迅速前来向东方人出售他们刚生产出的小玩意。中国和日本的资本家在农村开设工厂,也污染了那里的生态环境。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并不出人意料。东方人争先恐后地尝试促使西方社会迅速发展的工具。其实,西方人600年前也是这么对待东方传来的先进技术的,如指南针、铸铁技术,还有各式枪炮。以前美洲、南亚的主要国家在过去300年间已经沦落成西方的边缘地带。这些地区对西方统治的反应与中日等东方国家对此的反应截然不同。 美洲原住民从未发展过本土工业,南亚在这方面做得比东亚各国还要慢。一些历史学家觉得文化解释了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他们认为(可以明确地说),西方文化十分鼓励努力工作、理性思考,而中日等东方文化在这方面却很少强调,南亚文化提及得更少,其他地区的文化则几乎从未涉及过。但是殖民主义思维定式留下的产物确实需要这么做。 当我们在一个长期的范围内观察东方国家对西方统治的反应时,我们其实可以发现两种显著的相关性。第一,那些在西方统治世界之前社会发展水平相对较高的地区(如东方的核心区域)工业化的速度往往比社会发展水平相对较低的核心区域快;第二,那些避免了欧洲直接殖民的地区往往比沦落成殖民地的地区发展速度快。日本社会在1853年前已经取得了较高的发展,并且没有成为西方的殖民地。在19世纪70年代,日本已经开始了工业化。而印度的社会发展较为一般,并且沦落成西方列强的完全殖民地。直到20世纪90年代,印度的现代化才开始起飞。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发展水平很低,也成为西方的完全殖民地。直至今日,那里才开始追赶其他国家的发展脚步。 由于19世纪的东方(按照工业化前的标准来看)是个农业高度发展的社会:城镇发达、文化普及、军事力量强大,不少居民变通西方的方法,将其应用到新的社会环境中。甚至有些东方人接纳了西方关于工业化的观点。对于每一个东方资本家来说,他们的头脑中都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武士在抱怨:“旧生活需要美好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可能一无是处。但是新生活只需要有用的东西,虽然它们可能看上去并不赏心悦目。”虽然1900年城市实际工资上涨,但是中日两国的持异议者还是积极组建社会主义政党。 各个国家对工业化的看法各不相同。就像在西方,一旦时机成熟,不管是伟人、傻子、文明人还是倒霉鬼基本上都不会出来阻挠工业革命的开展。但是,和西方一样,这些力量却可以决定哪个国家处于领导地位。 当w·s·吉尔伯特(w.s.gilbert)和亚瑟·沙利文(arthur sullivan)于1885年表演喜剧《天皇万岁》(the mikado)时,他们将日本看成是东方异域国家的典型代表,在那里小鸟会为爱殉情,刽子手也会自杀。但实际上,日本的工业化速度比历史上任何一个社会都要快。1868年内战后,他们将年少的新天皇扶上宝座。在东京,聪明的掌权人成功地使日本免于和西方列强作战。他们主张主要利用本地资本投资工业,劝阻愤怒的人们对外国人先发制人。与此相反,中国于1884年和法国开战(在一小时内,中国昂贵的新型战舰大部分被摧毁),西方列强从中国拿走——准确地说是抢走——大量财物,中国遭到了破坏性攻击。 日本的政府中坚分子面对的事实是:自由化是个一揽子交易。他们戴上了西方的高帽子,穿上了西方传来的服装。一些人建议采用拉丁文字,其他人主张日本人学说英语。他们开始思考任何可能奏效的方法。而中国的清王朝官员的做法与此形成反差。清朝官员考虑的是各自集团的利益。46年来,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反对任何危及清朝统治稳定性的现代化方案。有一次,她采纳了西方人的提议,挪用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当光绪皇帝于1898年试图进行百日维新运动(精简政府机构、改革科举制度、创立新式学校、创办大学、调节茶叶和丝绸生产、进行出口贸易、发展采矿、兴修铁路、西化陆军海军)时,慈禧太后宣布光绪帝请她回来摄政。随后将光绪幽禁于宫中,处决了光绪手下进行变法运动的大臣。1908年,慈禧太后去世前,她用砒霜将光绪帝毒死。然而,光绪皇帝至死都是改革派的支持者。 当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裹足不前之时,日本正在赶超。1889年,日本颁布了一部宪法,给予富有的男性选举权,允许组建西式政党,创建现代政府部门。中国仅在慈禧太后在位期间钦定了一部宪法大纲,于1909年给予男性有限的选举权。日本将普及全民教育列为重中之重。到了1890年,2/3的日本男孩和1/3的日本女孩接受了免费的小学教育,而中国最终并没有进行全民教育。两国都于1876年铺设了第一条铁路,但是上海政府于1877年拆毁了铁轨,因为担心叛民会利用铁路进行不法活动。1896年,日本有2300英里的铁路,而中国仅有370英里。这种巨大的差距还体现在钢铁、煤炭、蒸汽机的拥有量及电报线路的数量上。 纵观历史,核心地带的扩张通常会在边缘地区展开激烈的战争,这将决定边缘地区的哪一部分会抵制(或同化)大国的文化。在公元前1000年,雅典、斯巴达和马其顿为争夺波斯帝国的边缘地区进行了长达一个半世纪之久的战争。在中国,随着核心地区在黄河流域的扩张,楚、吴、越三国在南方同样展开了争夺战。19世纪,当东方成为西方的边缘地带时,争夺战再次上演。 16世纪90年代,日本侵略中国未果。自此以后,东方大国认为国与国之间战争的代价大于所获得的利益,但是西方的入侵推翻了东方人此前的想法。无论哪一个东方国家,只要它尽快进行工业化,重组经济,重振军威,它不仅会拒西方帝国主义者于国门之外,还会压制其余东方国家的发展。 最后,带给中国重创的是日本的工业化,而非英国的战舰。日本缺少自然资源,而中国供应充足。日本需要市场,而中国市场广阔。在日本,关于国家发展战略的争论很是激烈,甚至发展到暴力的程度,但是在过去五六十年中,日本逐渐变得依赖于中国的原材料和市场。到20世纪30年代,日本好战分子已经下定决心征服整个东方世界的核心国家,将中国和东南亚变成其殖民地,赶走西方帝国主义国家。一场东方大战打响了。 但是,这场东方大战和18世纪的西方大战的最大不同就在于东方战争发生时西方已经占据了全球的统治地位。这将一切都变得复杂了。因此1895年,当日本无视中国对其侵占朝鲜的抵制时,德国皇帝威廉二世送给其表兄俄国沙皇尼古拉斯二世一幅令他十分害怕的画《黄色的危险》(见图10-5),敦促他“要教育亚洲人,要保护欧洲免受不凡的黄色人种的袭击”。因此,尼古拉斯夺取了日本从中国侵占的大片土地。图10-5 “黄色的危险”:这幅画是根据德国威廉二世创作的草图而绘制的。威廉二世解释说,此图的创作意图在于鼓励欧洲人联合抵制佛教教义、异教教义和野蛮的侵袭,保卫基督教
但是,其他西方国家却发现了与日本合作的好处,它们想利用日本处于萌芽阶段的力量来为它们维持东方的秩序。1900年,机会来了。当时,中国的一个秘密反帝国主义团体——义和团发动起义(他们宣称,练习中国武术100天就能刀枪不入)。2万外国军队镇压了这场运动,其中参与镇压的大部分士兵来自日本,虽然西方的记载中不会对此进行记录——尤其是好莱坞大片《北京55天》(55 days in peking)更是只字未提。英国对此十分满意,它们在1902年签订了海军同盟协定,认可了日本在亚洲的大国地位。日本坚信英国的中立立场,于1904年对俄国展开复仇战,击沉了俄国的远东舰队,与俄国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规模陆地战,击垮了俄国军队。沙皇尼古拉斯派遣自己的主力舰队航行两万英里来到日本意图扭转局势,日本战舰同样将其击沉。 虽然从东方掠夺财物返回伦敦还不到半年,但是古老的东方国家对此的反应却是如此激烈,似乎都可以颠覆西方帝国了。颜面尽失的俄国司令官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库罗帕特金(aleksei nikevich kuropatkin)总结道:“1904~1905年间发生的事不过是和先遣部队进行的一场小规模冲突……对于所有欧洲人来说,维护亚洲和平的共同认知才是重要的事。只有怀着这一愿望,我们才能遏制‘黄色危险’。”但是,欧洲却忽略了他的建议。 世界大战: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1914~1991年间,西方大国进行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战争。其一是1914~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这决定了德国能否建立欧洲陆上帝国。其二是1939~1945年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为的是同样的问题。其三是1947~1991年间的冷战,目的是商定美国和苏联如何分割世界。这一系列战争加起来形成了西方世界新的战争。它包含夺去上亿人性命、威胁到了人类生存的东方战争。与此相比,18世纪战争的规模真是相形见绌。1991年,西方仍然统领着世界,但是在很多人看来似乎库罗帕特金的担心真的快要来了:东方蓄势准备夺去世界霸权。 人们常常说到新的西方战争是如何开始的——奥斯曼帝国的长期衰败是如何导致巴尔干地区滋生恐怖主义分子或自由斗士的,当时,一个名叫黑手党的团伙专干坏事,虽然运气不好,但它是如何于1914年6月刺杀奥地利哈布茨堡家族继承人的(第一个刺客扔的炸弹没有扔到奥地利大公的车上,仅仅让司机拐错了方向,倒了车。车恰好停在第二个刺客的面前,这位刺客行刺成功),以及旨在维护欧洲和平的一系列条约是如何把每个人拖到崩溃边缘的。 随后的事情也同样众所周知——欧洲现代化城市是如何征召年轻人参军的,数量之多前所未有。这些人装备上最新式的武器,将他们巨大的能量投入这场历史上闻所未闻的屠杀中。1914年前,一些学者认为,大国之间的战争是不可能的,因为世界经济联系得太紧密。如果战争发生,所有国家都会受损,因此它们会阻止冲突产生。但是,到1918年,他们得到的教训是:只有那些有效利用广阔而多元经济形式的国家才可以在20世纪的战争中求得生存。 战争似乎展示了自由、民主国家的优势,这些国家的人们全身心投入这场争斗中。公元前1000年,东西方人都明白,富有活力的帝国是发动战争最有效的组织形式。历史上,帝国是长期存在的政府管理形式,其中带有从亚述、波斯、秦朝等帝国延续下来的传统。在当今这个10年中,他们明白了这些富有活力的帝国与战争格格不入。 最先走向灭亡的帝国是中国的大清王朝。清王朝陷入债务、战争的泥潭中,政府管理混乱,小皇帝溥仪的大臣们早在1911年就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不过,当袁世凯1916年称帝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同样不能掌控国家的局势。另一个军阀派别辅佐溥仪重新即位,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举。一架飞机在北京紫禁城上方投下炸弹,溥仪再次被罢黜,国家陷入无政府状态。几天之后中国的帝制结束。 随后灭亡的是俄国的罗曼诺夫王朝。1905年,俄国与日本开战,尼古拉斯沙皇政府差点儿被日本推翻,勉强保住江山。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将其王朝彻底颠覆。1917年,尼古拉斯家族被自由派夺走了权力,并于1918年被布尔什维克党枪决。德国的霍亨索伦家族和奥地利的哈布茨堡家族仓皇逃离自己的祖国,从而避免了像罗曼诺夫王室一样的命运。土耳其的奥斯曼帝国苟延残喘,到1922年终于灭亡。 虽然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了破坏,但是也清除了欧洲古老的王朝帝国,中国一天比一天危弱,“一战”强化了西方统治。“一战”最大的赢家似乎是英国,然后是法国。英国不仅侵占了德国的殖民地,将大英帝国延伸至更远的非洲、太平洋以及古奥斯曼帝国的油田,此外还欺凌东方盟国日本,让日本交出其在战争中夺取的大部分德国殖民地。到1919年,世界上超过1/3的大陆面积和约1/3的人口在英国和法国的掌控之下。 但是,在我上学的时候,旧地图上仍然用彩色标示着这些帝国,这其实是一种误导。战争在增强西方力量的同时,也重新分配了它们之间的权力。欧洲进行战争的花费超出了其本身的财力,战争的开销甚至超过了英国的贷款数额。1920年,通货膨胀率上涨至22%;1921年,失业率超过11%。8600万工人进行罢工。英国仍然是日不落帝国,不过它得挣扎着维持对商业的全球开放。 为了还清债务,英国进行了大量投资,其中大部分是跨洋投资。战争就是地狱,而美国就有这么一场战争,它以世界工厂和银行的方式出现。回溯至15世纪,西方的核心区域从地中海地区转移至西欧;到了17世纪,核心区域又转至欧洲西北部的海上帝国;到了20世纪,随着欧洲西北部海上帝国的崩溃,北美帝国崛起,西方的核心地带再次发生转移。 美国将自己改变成一种新的组织,我们可以称其为次大陆帝国。和传统的皇室帝国不同,美国没有古代压迫农民的贵族统治阶级。和欧洲各海上帝国不同的是,这个帝国没有工业化的较小的定居地来生产棕榈和松树。但是,在几乎消灭原住人口,进行了血腥内战,将上百万过去为奴隶的人变成实质的农奴身份后,欧美国家将民主公民身份从大西洋东岸散播至世界其他国家。那里富裕的农民在东北部和中西部偏北地带广阔的工业化腹地上饲养牲畜,购买商品。1914年,这个次大陆的美洲帝国已经可以和欧洲的海上帝国相抗衡了。1918年后,美洲帝国的贸易走向了全世界。 欧洲富商们纷纷跑到美国吸收资本,这让他国大为吃惊。一位美国国务卿评论道:“世界金融中心从幼发拉底河岸转至泰晤士河及塞纳河河岸需要上千年的时间,但是转移至哈德逊河河岸似乎只用了一朝一夕。”1929年,美国持有1500多万美元的外资,和英国1913年拥有的数量差不多。此外,美国的全球贸易增长约50%。 在美国的领导下,全球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时代似乎已经复活,但有个明显的不同之处。1914年以前,虽然凯恩斯说,“伦敦对全球信贷行业有显著的影响,英格兰银行几乎可以声称自己是世界管弦乐队的指挥”,但是1918年后,美国担当了这一指挥角色,虽然它并不情愿。1918年以后,美国的政治家们逃避了欧洲的竞争及战争,离开了空空的指挥台,他们撤到政治孤立中,和18世纪的中国及日本情况相似。当时机不错的时候,管弦乐队即兴表演,还可以应付过去。但是当时机不好的时候,演出的音乐就变成了刺耳的杂音。 1929年10月,事情进展得不怎么顺利,运气也不太好,乐队指挥也不在场,而美国的股市泡沫不断,全球金融随之崩溃。就像传染病一样在资本主义世界火速蔓延开来:银行倒闭,信贷蒸发,货币崩溃。虽然没多少人挨饿,但是到1932年圣诞节时,25%的工人失业。在德国,失业率接近50%。失业大军一列接着一列,探出灰白的脸朝外张望。英国记者乔治·奥威尔认为:“他们凝望着自己的命运,就和动物在牢笼里的呆滞惊异神情一样,只是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至少到20世纪30年代中叶,自由民主党所做的一切只是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似乎不仅是发展的悖论降低了西方核心世界的发展水平,而且后发优势在其他方面也显现功效了。几百年来俄国都是一个落后的边缘国家,重组后它形成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和美国一样,它将新兴工业和广阔的农业腹地联系起来。但是和美国不同的是,苏联鼓励国有企业、集体农业及中央计划模式。苏联采用更接近西方国家的方法来动员人民,而非用旧皇室帝国的方式。 与失败的资本主义经济体不同,苏联发展成功了,不过其人民生活水平却很低。无可置疑的是,斯大林的确采取了一些正确的措施。因为当资本主义工业在1928年和1937年崩盘的时候,苏联生产总值增长了三倍。林肯·斯蒂芬斯(lincoln steffens)访问苏联回国后,曾对美国人民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我已经看到了未来,而且它起效了。”[7] 1930年,对于许多人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战真正的教训并不是告诉人们自由的民主制度是未来的社会形态:虽然主张自由主义,但依旧是英国——法国——美国的联盟获得了胜利,而不是自由主义获胜。其实,获胜的真正原因是次大陆帝国,它越是不自由开明,就越容易获胜。日本跟随主张自由的国家,获得了很大利益,但是当全球经济和以贸易为导向的经济走下坡路的时候,日本并未继续追随这些国家。由于失业率飙升,民主制度步履维艰,共产主义势力增长,军国主义介入,强烈要求组建日本帝国,让日本人求生。军队,尤其是激进的初级军官失去控制,利用西方民主政治的混乱态势和中国内战吞并了中国东三省,直指北京。一名日本中佐解释说:“只有通过日本——满洲间的合作和日中友谊,日本人才可以成为亚洲的统治者,进而发动对各类白种人的最后一场决定性战役。” 第十一章 为什么是西方统治世界 西方得以统治世界是因为地理方面的原因。生物学告诉我们,人类为什么要推动社会的发展;社会学告诉我们,人类是如何做到的(除非人类没有推动社会发展);地理学告诉我们,为什么是西方,而不是其他地方在过去的200年里统治着全球。生物学和社会学提供了普遍规律,适用于任何时期、任何地点的任何人,而地理学则告诉我们其中的差异。 生物学告诉我们,我们是高级动物,像所有的生物一样,我们之所以能够生存是因为我们从周围环境获取能量。当能量不足时,我们就变得无精打采,最终死亡;当能量充足时,我们就精力充沛。像其他动物一样,我们充满好奇,但是也很贪婪、懒惰和怯懦。我们与其他动物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我们有能够控制这些情绪的工具——进化给予我们更加聪明的大脑、更加圆润的嗓音以及可对掌的拇指。正因为这样,我们能够以与动物不同的方式对环境施加影响,能够储存更多的能量,从而在全球建立起村庄、城市、国家和帝国。 在19世纪以及20世纪早期,很多西方人认为是生理方面的原因使西方得以统治世界。他们坚持认为欧洲白人比其他种族进化得更快。他们错了。首先,我在第一章已经讨论过,基因和骨骼方面的证据是非常清楚的:大约10万年前,有一支人类在非洲慢慢进化,然后扩散到全球,使得原先的人类灭绝。全球各地,现代人的基因差别是非常小的。 其次,如果西方人在基因上真的比其他人优越,那么社会发展历史就不会是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了。在早期领先了一段时间后,西方应当继续领先下去。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见图11-1)。在冰河时期末期的时候,西方确实领先于东方,但是它的领先优势时而扩大,时而缩小。公元550年左右,西方的领先优势完全消失,并且在接下来的1200年里,东方的社会发展领先世界。 现在很少有学者宣扬西方人基因比东方人优越的种族论,但是任何支持这一说法的学者,都会发现西方人在公元6世纪的时候并没有基因优势,而在公元8世纪的时候又具有基因优势了,或者说东方人在公元6世纪的时候更加优越,而公元8世纪的时候则失去了这种优越性。说得婉转些,这将是一个艰巨的工程。一切都显示,无论我们看哪里的人们——整体而言——他们看起来都完全一样。 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西方统治世界不是由于生物方面的原因,虽然生物学解释了为什么社会发展保持前进,但是生物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下一步要讲到社会学,它告诉我们社会是如何迅速发展的。 如图11-1所示,社会发展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前言部分,我提到了“莫里斯定理”(由伟大的科幻小说家罗伯特·海因莱因的一个想法推演而来),以此来解释整个历史的进程——变化是因为懒惰、贪婪和恐惧的人们(他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获得更简单、更有益和更安全的生活而产生的。我希望第二章至第十章的证据已经能够证明这一点了。图11-1 历史的发展:东西方社会发展以及硬上限,公元前14000~公元2000年
我们已经看到,人们在不停地忙碌着,把自己的生活变得更舒适、更富裕,或者当环境发生变化时,想紧紧抓住自己已有的东西。一般说来,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渐渐地推动了社会发展。但是在社会发展中的这些巨大变化——农业的起源,城市和国家的出现,不同帝国的创立以及工业革命——没有一个仅仅是因为人们的忙碌而出现的,每一个变化都是在危急时刻孤注一掷产生的。冰河时期末期,狩猎采集者发展迅速,这给资源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为了获得资源,他们对捕获的动物和采集的植物进行驯养,慢慢的,一些狩猎采集者变成了农民。一些农民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于是又对资源造成了新的压力,为了生存——特别是遇到恶劣天气的时候——他们把村庄变成了城市和国家;一些城市和国家运转得很好,然后它们也遇到了资源问题,于是就把国家变成了帝国(首先是征服陆地,然后是草原和海洋)。一些帝国又重复了这个过程,它们变得非常强大,也给资源带来了巨大压力,于是就开始了工业革命。 历史并不是一波接着一波发生。事实上,历史是不断重复的。世界总是不断产生新的问题,需要进一步的适应,而历史就是人们不断适应世界变化的过程。在这本书中,我把这个过程称为社会发展的悖论:社会的发展创造了削弱社会发展的因素。 人们每天都面临和解决这样的悖论,但是有的时候,悖论会达到难以解决的程度,因此就会产生急剧的变革。面对这种情况,我们往往不知道要做什么,更不用说怎么做了。并且,随着社会接近悖论的极限,发展和崩溃之间就开始了竞赛。社会很少会保持在一个极限停滞不前。相反,如果它们不知道如何打破这个极限,它们所面临的问题就会变得难以控制。我所说的五个天启骑士中,就会有一些或者全部失去控制,饥荒、疾病、迁移和国家崩溃——尤其是加上气候变化的因素时——会使社会停止发展几个世纪,甚至会将社会带入一个黑暗世纪。 当社会发展指数达到24分左右,就会出现一个硬上限。公元前1200年后,西方的社会发展就是在这个水平停滞然后崩溃的。不过,最重要的一个门槛是在43分左右,我称之为硬上限。公元1世纪的时候,西方的发展达到了这个硬上限,然后就崩溃了;大约1000年之后,东方的社会发展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这个硬上限严格限制了农业帝国的发展。突破这个硬上限的唯一办法就是开发化石燃料中储存的能量,就像1750年后的西方人那样。 将社会因素和生物因素联系起来,能解释很多历史进程,告诉我们人类是如何推动社会发展的,并且为什么在某一时刻社会发展迅速,而其他时候却发展缓慢,甚至倒退。但是,即使我们将生物因素和社会因素联系在一起,还是无法解释清楚为什么是西方统治着世界。要解释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借助于地理因素。 我已经强调过地理因素和社会发展的相互关系:一方面,自然环境影响了社会发展的进程;另一方面,社会发展的变化改变了自然环境的意义。2000年前,生活在煤田之上并没有多大意义,但是从200年前起,这开始变得意义非凡。通过利用煤炭资源,社会比以往任何时候发展得都要迅速——以至于在1900年后不久就产生了新的能源替代了煤炭资源。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包括地理因素对人类的意义。 以上就是我的论点。在本章,我会花大量的篇幅阐述一些最显而易见的反对理由。但是在这之前,我要先概述一下第二章至第十章中提到的主要事件。 在15000年前左右的冰河时期末期,全球变暖划出了几条幸运的纬度(在东半球约是北纬20~35度,在西半球约是南纬15度~北纬20度之间),在这里进化了大量可驯养的动物和可种植的植物。在这一广阔的地带中,亚洲西南部一个名为侧翼丘陵区的地区是最为幸运的。因为那儿有着最多适合驯养的动物和植物,所以那儿的人们也就比其他地方的人们更容易变成农民。公元前9000年,侧翼丘陵区的人们率先建起村庄,开始驯养动物和种植植物。西方社会产生了第一批农民。大约2000年后,在现在的中国——这里适合驯养的动植物虽然没有侧翼丘陵区丰富,但种类也非常多——人们也是这样做的,他们就是起源于东方的农民。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里,世界上近一半地区的人们开始种植植物和驯养动物,每一次都开创了新的区域传统。 因为西方人是首先从事农业的,也因为(群体的)人们大致相同,所以西方人首先感受到了社会发展的悖论,首先掌握了我所说的后发优势。社会的发展意味着有更多的人口、更加精致的生活方式、更多的财富以及更强的军事力量。通过殖民扩张和战争,社会发展程度较高的社会以牺牲那些社会发展程度相对较低的社会来推动自己的发展,农业也传播得更远、更广。为了使农业在新的土地上发展,例如美索不达米亚的河谷,人们不得不重新改造农业。在灌溉农业出现之后,那些落后区域的农业甚至比侧翼丘陵区的核心农业更加多产。公元前4000年后的某段时间,当侧翼丘陵区最大的农业村庄还在努力维持着农业时,美索不达米亚的人们已经懂得如何建立城市和国家。大约2000年后,东方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发展的悖论使得黄河流域的村庄具有了类似的后发优势。 新的国家要以新的方式与周围的地区打交道,这就在它们的边境产生了更具破坏力的社会矛盾。它们不得不试着应对这些矛盾,当它们把事情弄糟时——或许就像公元前3100年左右美索不达米亚的乌鲁克、公元前2300年左右中国的陶寺以及公元前2200年和公元前1750年之后的西方——它们就陷入了混乱。每一次崩溃又带来一段时期的环境变化,我认为,可以将这个天启骑士加入另外四个天启骑士。 社会的发展带来了更糟糕的破坏和崩溃,但同时也产生了更大的弹性和更强的恢复力。公元前1550年后,西方的城市以及国家从灾难中恢复过来,并向地中海东岸发展。接着,东西方间第二大地理差异开始发挥作用:东方没有哪一个地方像地中海一样,能够提供廉价、便捷的运输。但是,和其他地方一样,地中海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既有机遇,又有挑战。当社会发展指数达到24分的时候,它产生的破坏就无法控制了。并且在公元前1200年,天启骑士再次降临。西方核心地区受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严重的重创,进入了长达几个世纪的黑暗时期。 由于发展的悖论,冰河时期末期,地理因素使得西方在社会发展方面长期领先,但这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崩溃无法预测。有的时候,一些不同的决定或者一点小运气就可以延迟甚至阻止灾难,我们的选择相当重要。要突破24分的硬上限,国家要重新进行组织,发展一种全新的思维来研判世界,从而创造所谓的第一波轴向思维。公元前1200年左右,西方人没有做到这一点,因此他们社会发展的领先优势被缩小了;在公元前的第一个千年,西方人和东方人都根据社会的发展做出了必要的调整,因此在接下来的1000年里,他们并驾齐驱。 东方和西方一样,都建立起了集权的国家,然后发展成为成熟的帝国。公元前200年后,地理的意义又发生了变化。在西方,罗马帝国控制了地中海地区,社会发展指数超过了40分。到公元1世纪,社会发展又达到了硬上限。不过同时,罗马帝国以及汉朝的兴起也改变了东西方之间距离的意义。欧亚大陆两端有大量的财富,商人和游牧民也就有了新的理由进行迁移。他们尝试着连接起核心区域,于是开始了第一次东西方交流。交流进一步推动了东西方的社会发展,但同时也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破坏。天启五骑士首次同时出现在核心地区,带来货物和思想的同时,也带来了病菌。罗马帝国和汉朝非但没有突破这个硬上限,反而在公元150年时都崩溃了。 东西方都进入了新的黑暗时期,在此期间,第二波轴向思想(天主教、伊斯兰教和大乘佛教)替代了第一波轴向思想,但是它们崩溃的方式并不相同。在西方,德国的入侵者攻入了地中海西岸相对落后的地区,核心地区在地中海东岸发展起来。在东方,亚洲腹地的侵略者摧毁了黄河流域较为发达的地区,核心地区转移到长江以南次发达的地区。 地理上的差异带来了巨大的差别。公元450年,长江流域出现了发展稻作农业的区域;到了公元600年,中国又重新统一;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连接长江和黄河的大运河成为中国漕运的重要通道,它对于中国的意义就如同地中海对于古罗马的意义。不过在西方,阿拉伯人虽然强大得可以摧毁地中海的核心地区,但却不足以重建这些核心地区,社会发展一路下跌,直到公元700年。 公元541年左右,东方的社会发展领先于西方(这证明了西方并不是一直都处于领先地位的)。到了1100年,东方的社会发展达到硬上限。由于经济的发展超过了资源的再生速度,制铁工人开始利用化石燃料,发明者创造出新的机器,宋朝的知识分子努力寻求真正的中国文化复兴。但是就像1000年前的罗马帝国那样,宋朝也无法打破这个硬上限。 从某种程度上说,公元前第二个千年早期发生的事件和发生在第一个千年的事件是相似的,只不过要将东西方对调而已。社会的发展带来了第二次东西方交流,并且再一次解放了五个天启骑士。东西方的核心地区都衰退了,只不过在东方衰退的时间更长,程度更深。在西方,地中海东岸社会发展程度更高的伊斯兰中心地带受到的影响最大。到了1400年,一个新的核心区域形成了,并且西欧开始了文艺复兴。 这些孤立的、原先边缘化的欧洲地区发挥了后发优势。西欧人利用在第二次东西方交流中从东方学到的造船、火药及其他技术,把大西洋变成了一条交通要道,再一次改变了地理的意义。为了得到东方的财富,西方船员误打误撞地登陆了美洲,这令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 15世纪的时候,东方人本可以发现美洲(一些人认为东方人确实发现了美洲),但是由于地理方面的原因,西方人总会比东方人更快到达美洲。对东方人来说,航行到印度洋上比航行到空荡荡的太平洋上收获要大得多,并且将内陆向草原推进,收获也很大,因为近2000年来,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一直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17世纪,核心地区的扩张使地理的重要性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中央集权的帝国用火枪和火炮阻断了连接东西方的交通要道——亚洲腹地的草原,结束了游牧民族的迁移,有效地扼杀了天启五骑士之一。相反,在大西洋,西欧商人开辟的这条海上通道推动了新兴的市场发展,并就这个物质世界如何运转提出全新的疑问。到了1700年,社会发展再一次达到了硬上限,但是这一次,天启五骑士并没有降临,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发生灾难,西欧由于海上路线的刺激,开始利用煤炭和蒸汽。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东方人也可能会有同样的发现,也会有自己的工业革命,但是由于地理的原因,西方人更容易发现美洲——这意味着西方人会首先开始工业革命。正是地理的原因把洛蒂带到了巴尔莫勒尔堡,而不是把艾伯特带到了北京。 西方统治的必然性 你可能会问,是否有来自人类自身的影响呢?这本书大量地谈到了伟人和愚昧之人,他们的信念以及他们不断的冲突,难道最后,其中都没有一个有重要影响吗? 答案既是肯定也是否定的。我们都有自由的意愿,正如我反复强调的那样,我们的决定确实能改变世界。只是我们大部分的决定并不能使世界发生多大的改变。例如,我现在就可以马上停笔,辞掉工作,成为一名狩猎采集者。这当然会产生很大的变化。我会失去我的家,并且,由于我对狩猎和采集知之甚少,我很可能会被毒死或者饿死。我周围的人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但是更多的人并不会受到多大影响。例如,你就会找点儿其他书来读。但是,世界还会继续。我所做的任何决定都不能改变西方对世界的统治。 当然,如果上百万的美国人决定辞掉朝九晚五的工作,变成狩猎采集者,那么我的决定就会由一个疯狂的个人异常行为变成一个集体运动,这样的话,确实会产生很大的不同。有很多例子可以说明这样的群体决定。例如,“二战”后,约有5亿妇女比自己的母亲结婚年龄要小,生育的孩子更多,于是人口激增。30年后,她们的女儿则做出截然相反的决定,于是人口增长变慢。这些选择共同改变了现代历史的前进方向。 但是这些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一个半世纪前,卡尔·马克思直接说道:“男人(和女人)制造了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制造历史,因为他们面临的环境不是他们能够选择的。”20世纪,妇女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决定生更多的孩子(之后是生更少的孩子),但是她们却常常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其实毫无选择——就像一万年前,那些决定从事农业的人,或者5000年前搬到城市的人,又或者200年前在工厂工作的人,他们也一定常常觉得自己实际上并没有选择。 要做出符合实际的决定,我们都面临巨大的压力。我们都知道那些忽略这些压力、做出奇怪决定的人。我们往往崇拜激进分子、叛乱者和浪漫主义者,但是我们却很少会追随他们。我们大都非常清楚循规蹈矩的人往往更成功(这里的意思指的是更容易得到食物、住处和配偶)。进化决定了我们所谓的常识。 即便如此,奇怪的决定很显然也会有不同寻常的后果。以穆罕默德为例,或许这个例子比较极端。公元610年前,这个平庸的阿拉伯商人本可以非常明智地将与加百列天使的相遇归咎于胃痛或者其他一切可信的理由。但是他选择了听从妻子的话——他的妻子坚持认为天使的造访是真实的。多年来,穆罕默德和大多数的先知一样,看起来荒谬可笑。但是后来,他统一了阿拉伯。他的继承者哈里发摧毁了波斯,粉碎了拜占庭,把西方分成了两半。 所有人都认同穆罕默德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很少有人能够像他那样对历史产生巨大的影响。但是即便如此,公元7世纪以及之后的西方核心地区的变化并不能归结于穆罕默德个人。在加百列天使造访穆罕默德前,阿拉伯人就已经开始创造新的一神论,并且已经在沙漠上建立起自己的城邦了。早在穆斯林主战派入侵时,拜占庭和波斯就面临着严重的危机了,而且地中海地区在公元3世纪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瓦解了。 如果穆罕默德做出不一样的决定,那么公元7世纪的基督教也许会选择其他的攻打对象,而不是入侵穆斯林地区。如果没有穆罕默德的话,西方的社会发展在公元750年之后也许会恢复得更加迅速,也许不会,但是西方仍然需要几个世纪才能赶上东方。无论穆罕默德做了什么,西方核心地区仍然是在地中海东岸;土耳其人也依然会在11世纪的时候入侵西方,然后蒙古人在13世纪的时候入侵(在1400年左右再一次入侵);核心地区也仍然会向西转移到意大利,然后在15世纪以及之后的几个世纪转移到大西洋。如果穆罕默德更正常一点的话,那么现在就可能是基督教而不是伊斯兰教影响从摩洛哥到马来西亚这些地区的信仰——这是一件大事。但是毫无疑问,仍然会是欧洲人征服美洲,西方现在也仍然会统治世界。 适用于穆罕默德的情况也适用于其他我们所知道的伟人。亚述国王提格拉·帕拉萨三世以及秦始皇都建立起了可怕的高度集权的古代帝国;16世纪时,欧洲的哈布茨堡王室以及日本的丰臣秀吉都没能建立帝国;1688年英国的光荣革命以及1976年毛泽东的逝世,使改革派得以掌权。但是大部分的伟大人物或者愚笨之人所做的就是加快或者减缓正在发生的事情的进程。没有一个人能够改变历史发展的方向。如果我们能像做实验那样回到过去重新开始,除了把伟大人物替换成愚笨之人以及将愚笨之人替换成伟大人物之外,其他的保持不变,事情的结果也会基本保持不变,即使事情发展的轨迹可能有所不同。显然,伟人通常认为仅仅凭借自己的意愿就能够改变世界,但是他们错了。 这个道理适用于对外政治,也适用于对内政治。例如,马修·博尔顿和詹姆斯·瓦特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后者发明了改变整个世界的蒸汽机,而前者为瓦特提供了设备资金以及技术上的支持,特别是在加工制造工艺方面。但是他们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伟大人物,正如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alexander graham bell)一样。亚历山大于1874年2月14日为自己新发明的电话申请了专利——就在同一天,伊莱沙·格雷(elisha gray)也为他自己新发明的电话申请了专利。博尔顿和瓦特与约瑟夫·普里斯特利(joseph priestley)相比,也未必就显得独一无二。约瑟夫在1774年发现了氧气,而一年前一位瑞典化学家就已经发现了氧气。同样,他们也不会比1611年各自发现太阳黑子的四位欧洲科学家更独特。 历史学家常常惊叹几个独立的个体常常会想到一起,例如发明灯泡的想法几乎同时在几个人的大脑中出现。与其说伟大的思想是出于一个人的智慧,还不如说是一群有着相同疑问和解决方法的思想家的逻辑结果。17世纪早期的欧洲学者也是如此,一旦有人发明了望远镜(9个人宣称自己发明过望远镜),如果没有一些天文学家很快发现太阳黑子,那才令人惊讶。 很多了不起的现代发明不止被发明一次。统计学家斯蒂芬·施蒂格勒(stephen stigler)甚至提出一条法则,他认为没有哪一项发现是以真正的发现者命名的(施蒂格勒法则实际上是由社会学家罗伯特·默顿在25年前发现的)。博尔顿和瓦特领先了,但是其他人也有可能领先。如果瓦特没有在18世纪70年代发明出蒸汽机,其他人以后肯定也会发明出来的。事实上,如果瓦特没有去申请专利,从而把其他人从这个领域排挤出去的话,蒸汽机会改进得更快。 伟人以及愚笨之人都是时代的产物。那么,我们能否认为这个时代的某种精神而不是某些特定人物决定了历史,使得有些时候产生伟人,而有些时候则产生了一群愚笨之人?有的历史学家认为是如此,例如,在他们看来,西方得以统治世界的真正原因是14世纪的时候,中国的文化变得保守,放弃了整个世界,而此时欧洲的文化变得开放,促使探险家漂洋过海,直到到达美洲。 我在第八章花了一些篇幅阐述了这个想法,认为这个想法与现实并不符合。与其说文化是我们脑海中的一个声音,告诉我们该做什么,还不如说文化是一个市政厅,能让我们讨论我们的选择。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需要的思想,受到地理以及社会发展因素的影响。 这能够解释为什么东西方思潮在过去的5000年里是如此相似。在东西方的核心地区,第一批国家的兴起——西方是公元前3500年左右,东方是公元前2000年后——引起了关于神圣王权的本质以及限制王权的讨论。随着东西方核心地区的国家变得越来越官僚化——西方是公元前750年后,东方是公元前500年——这些讨论产生了第一波轴向思想,思考个人成就的本质以及与世俗权威的关系。到了大约公元200年左右,随着汉朝以及罗马帝国的瓦解,这些问题就催生了第二波轴向思想,讨论有组织的教会如何能够在一个混乱而又危险的世界中拯救它的信徒。当社会复兴时——中国在1000年,意大利在1400年,如何跳出令人失望的过去从而获得第一波轴向思想中失去的智慧,这个文艺复兴问题,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兴趣。 我认为,长久以来,东西方的思潮发展得如此相像的原因在于,社会要保持发展只有一条途径。社会发展指数要突破24分的硬上限,东西方都要加强国家的中央集权,最终将不可避免地促使知识分子把目光投向第一波轴向思想。而这些国家的衰退又促使人们转向第二波轴向思想,它们的复兴几乎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带来文艺复兴。每一次巨大的变化都促使人们思考时代所需的思想。 但是,1600年左右,当西欧人迈向科技思潮而东方人(包括那些生活在大西洋沿岸核心区域外的西方人)却故步自封时,其中产生的巨大分歧又具有怎样的重大意义?思想方面划时代的转变是否反映了东西方巨大的文化差异,而不仅仅是时代获得了它所需要的思想? 一些(西方的)社会学家认为如此。这些学者指出,当心理学家把人们绑在功能磁共振成像机上,叫他们回答问题时,如果这些问题需要将信息放在一个广泛的背景下而不是孤立看待的话,西方受试者大脑中的额叶和顶叶会更加活跃(意味着他们更努力来集中注意力)。东方人正好相反。 这些差异意味着什么?脱离背景孤立地看待事实是现代科学的特点(就像常见的描述方式:“在其他条件都相同的情况下……”),也许有一个理论能够解释,大脑功能上的差异意味着西方人在逻辑和科学方面强于东方人。 但是也许不是这样。这些实验并没有表明东方人不能将事实和背景区分开来,或者说西方人无法从恰当的角度考虑问题,只是他们不大适应用对方的方式思考问题,并且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想明白。东西方人都能够执行两种类型的任务。 在每个时代的每片土地上,我们总会发现理性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前者将具体的事物抽象化,后者着迷于错综复杂的事物,甚至有一些人既是理性主义者,又是神秘主义者。变化的只是他们面临的挑战。1600年左右,当欧洲人开始发展大西洋经济的时候,他们也给自己带来了问题。机械模型和科学模型成为解决这些问题最有效的手段。在接下来的400年里,这些思考方式融入了西方教育中,并渐渐地成为默认的思考模式。在东方,大西洋经济所面临的问题对他们来说似乎并不那么迫切,甚至到了19世纪,这个过程也没有走太远。 20世纪60年代,一些西方社会学家认为,东方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使信仰者无法产生冒险精神以及创新精神这两个经济成功所必需的因素。20世纪80年代,一群新的社会学家从日本经济的成功案例中得出结论,认为孔子思想中对权威的尊敬以及为集体自我牺牲的精神并没有抑制资本主义的发展。相反,儒家思想解释了日本经济的成功。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更加理智的结论,那就是人们会促使文化适应社会发展的需求,因此,在20世纪末期,产生了儒家资本主义和自由资本主义。 每个时代都会产生这个时代所需要的思想,这个结论也许能够解释另一个奇怪的现象,心理学家称之为弗林效应。自从有了智商测试,测试的平均分稳步上升(大约每10年提高3分)。想一想我们变得越来越聪明了,这真是令人兴奋,但是这很可能是因为我们越来越擅长以现代、分析的方式思考问题,而这正是这些测试所要测量的。看书比听故事更能让我们变得现代化,而且,令很多教育家恐惧的是,玩电脑游戏能让我们在此基础上变得更加现代化。 毫无疑问,并非所有的文化对变化的环境都会做出一样的反应。例如,在伊斯兰教的土地上,就没有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或者多样化的现代经济。一些非伊斯兰教徒认为,伊斯兰教的教条非常愚昧,令人们深陷迷信的深潭中。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们就难以解释,为什么1000年前,世界上最好的科学家、哲学家和工匠都是伊斯兰教徒,以及为什么直到16世纪,伊斯兰教的天文学家都无人能够超越。 我认为,真正的原因是自1700年后许多伊斯兰教徒对军事和政治上的缺陷都采取了保守的态度,正如13~14世纪的中国儒家思想家一样。一个极端的例子是土耳其。土耳其现在已经非常现代化,足以成为加入欧盟的候选国家。不过,总的说来,随着伊斯兰世界从西方国家的核心变为外缘,它的社会发展停滞了,令人感觉它是受害者。要结束这种局面,对伊斯兰教来说,任重而道远,但伊斯兰世界也有可能发挥后发优势。 文化和自由意愿这两个因素,使莫里斯定理变得更加复杂——莫里斯定理认为变化是因为懒惰、贪婪和恐惧的人们(他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寻求更简单、更有益和更安全的生活而产生的。文化和自由意志会加快或者延缓我们对环境变化的反应。他们偏离了任何简单的理论。但是第一章至第十章的那些事件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文化和自由意志从来不会长久地胜过生物、社会以及地理因素。 帖木儿摧毁了意大利:如果历史可以假设 西方得以统治世界既有长期原因,也有短期原因,依赖于地理因素和社会发展之间不断的相互影响。但是西方统治本身既不是一直存在的,也不是偶然的,将之称为可能发生的事件更加准确。在大部分历史时期,地理因素对西方都非常有利。我们不妨认为,西方统治往往看起来更为可能。 为了解释这些相当神秘的评论,我想借用一下罗伯特·泽梅基斯(robert zemeckis)在1985年的喜剧《回到未来》(back to the future)中所使用的方法。电影的开头是一个疯狂的教授将巨大的吉他放大器、偷来的钚和一辆德罗宁汽车组装起来,发明了一部时光机器。当恐怖分子杀死教授后,年轻人马蒂(由迈克尔·福克斯扮演)开始追击,然后时光机器把他带回了1955年。在那儿,他遇见了他未来的父母,当时他们还只有他现在这么大。然后灾难降临了——马蒂未来的母亲没有爱上马蒂未来的父亲,反而爱上了马蒂。这在整个历史中,或许毫不起眼,但是对马蒂来说,却非常重要:如果他不能在电影结束前让过去恢复原样,那么他就无法出生。 我在这里不按照历史学家常用的方法,即从开始讲到我们这个时代,我想,我们不妨像马蒂一样,回到过去,然后,就像电影那样,想想可能会发生什么阻止未来事件像现在这样发生。 我会从两个世纪前的1800年开始。我们处在简·奥斯汀的时代,我们发现,那个时候西方看起来就已经很有可能在2000年的时候统治世界。英国的工业革命正在进行,科学发展欣欣向荣,欧洲的军事力量比其他任何国家都要强大。当然,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只要多一点运气,拿破仑就有可能赢得战争,或者说只要少一点运气,英国的统治者就无法解决工业化带来的挑战。无论怎样,英国的发展都有可能变得缓慢,或者——正如我在第十章提到的那样——工业革命有可能转移到法国北部。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不过,我们很难想象,如果西方的工业革命受阻的话,1800年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一旦开始了工业化,我们同样也难以想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那贪婪的市场走向世界。1793年,当清政府拒绝马戛尔尼勋爵的贸易使命时,马戛尔尼勋爵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要让中国关注人类知识取得的进步是徒劳无益的。”虽然这句话有点夸张,但是或许他是有一定道理的。 无论我们假设何种对西方不利的情形,例如想象它的工业化延缓了100年,或者说直到20世纪欧洲才进行帝国主义扩张。但是即使这样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东方能够在西方之前开始工业革命。东方的发展或许需要像西方那样建立起多样化的区域经济,而这需要花上几个世纪的时间。1800年的时候,我们不能完全肯定,西方会在2000年统治世界,但是我认为有95%的可能性。 如果我们再倒退150年,回到1650年,当时的牛顿还是一个小男孩,那么西方的统治看起来就没那么确定,但是仍然是可能的。火炮打退了蒙古人,船只开拓了大西洋经济。工业化看起来仍然遥不可及,但是在西欧有了产生工业化的先决条件。如果17世纪50年代,荷兰在与英国作战时赢了英国;如果1688年,荷兰支持的英国政变失败;或者说如果1689年,法国成功入侵英国,那么有利于博尔顿和瓦特的特殊机制就不会形成;如果这样的话,正如我之前提到的那样,工业革命就会延迟几十年或者会发生在西欧其他地方。但是我们还是很难看到,如果这样的话,1650年之后将会发生什么。或许如果西方的工业化进程变慢,清朝的统治者也有不一样的表现,那么17世纪和18世纪的中国可能会更快地跟上欧洲的科技发展。但是正如我们在第九章看到的那样,东方人要首先发生工业革命还不仅仅需要这些。1650年时,我们还不能像1800年那样肯定西方会在2000年统治世界,但是这看起来仍然是最为可信的结果——有80%的可能性。 不妨再往回倒退150年,退到1500年,这个预测看起来更不可信。当时的西欧已经有能够航行到新大陆的船只,但是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对新大陆进行抢掠。如果哈布茨堡家族更幸运一点儿的话(或者如果卢瑟从未出生过,或者查理五世指派了他,又或者如果1588年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取得胜利,然后镇压了荷兰的独立运动),或许他们真的能成为基督教世界的领导者——这样的话,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或许就会消灭诸如牛顿和笛卡儿这样激进的声音,而且任意征税就有可能像历史上破坏西班牙商业那样破坏荷兰、英国和法国的贸易。不过,这些只是假设,尽管我们知道哈布茨堡帝国可能带来完全不一样的结果,驱使更多的清教徒穿过大西洋,建立城市,开始开拓大西洋经济以及科学改革。 或许哈布茨堡家族会面临比现实更加糟糕的情况。如果奥斯曼帝国更彻底地击败了波斯什叶派教徒,那么土耳其就有可能在1529年占领维也纳,伊斯兰教徒就有可能入侵英国,并且,正如吉本所说的那样,牛津的学校现在就有可能教授古兰经。土耳其的胜利也许会使西方的重心留在地中海,从而把大西洋经济扼杀在摇篮中——但是另一方面,就像我之前假设的哈布茨堡的胜利,这也许会刺激一个更加强大的大西洋世界的形成。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如果在17世纪,奥斯曼帝国和沙皇俄国厮杀得更为激烈,他们也许就无力击退蒙古人。如果这样的话,17~18世纪的时候,清朝的胜利也许就会把蒙古人驱逐到欧洲,使17世纪西方的危机转变为与罗马帝国末期所面临的危机一样严重。一方面,西方面临着新的黑暗时期;另一方面,在经历了足够长的几个世纪后,中国在其社会发展达到硬上限时,就有可能发生科学和社会变革。谁知道呢?不过,有一件事非常清楚:1500年时,可以看出西方将在2000年统治世界的可能性比1650年要低得多,最多有55%的可能性。 再往回退150年,退到1350年。这个时期黑死病流行,西方在2000年统治世界的可能性看起来非常渺茫。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过不了多少年,蒙古征服者帖木儿从中亚一路入侵印度和波斯,然后在1402年摧毁了奥斯曼帝国。就在那个时候,帖木儿决定掉头前往中国报复中国皇帝,因为他认为中国皇帝侮辱了他。但是帖木儿在到达中国前就驾崩了。如果1402年后,他继续往西进军,那么他就有可能摧毁意大利,阻止文艺复兴,使西方的发展倒退几个世纪。另一方面,如果他不是于1405年在东征的途中驾崩,而是多活几年的话,他就有可能像忽必烈那样征服中国,使东方而不是西方的发展倒退几个世纪。 事情完全可能会朝不同的方向发展。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内战后有可能无法重新统一中国,那么中国在15世纪的时候,就会是地方割据,内战频繁,而不是成为一个伟大的帝国,成为东方的核心。那么谁又能说结局会是怎样呢?可能会发生混乱,但是如果没有明朝独裁的高压统治,海上贸易或许就会受到刺激。我在第八章说过,明朝的中国永远也不可能创造一个西方后期大西洋经济的东方版本——地理是一个极为不利的因素。但是,如果没有明朝的话,东方的殖民者和商人有可能会在东南亚以及香料群岛开拓小型大西洋模式的经济。不过,底线是1350年的各种可能性要比1500年还要多。2000年时西方得以统治世界,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最多只有25%的可能性。 我可以继续假设下去,做出各种假设是一件有趣的事。但是关键点很明确。西方能否在2000年的时候统治世界,只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一种偶然性。我们往回走得越远,可能性就越多。1800年,不同的决定、文化趋势或者偶然性完全不可能阻止西方在2000年时统治世界;1350年,这个结果仍然非常可信。但是,我们很难想象,1350年之后发生的任何事会使东方在西方之前发生工业革命,或者说这些事会阻挡东西方的工业革命。 如果要找到东方或许能够在2000年统治世界的迹象的话,我们就要倒退整整9个世纪,回到1100年。如果当时宋徽宗能够更好地对付女真人,避免1127年开封的沦陷,或者如果铁木真的父母在铁木真小时候真的把他丢掉,让他死在大草原上而不是长大成为成吉思汗,那么谁知道未来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距离和航海技术使得东方不能像18世纪的欧洲那样通过开拓大西洋经济开始工业革命,不过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开拓类似的经济。如果宋朝没有受到女真人和蒙古人的欺凌,那么中国的复兴文化就有可能发展为科学变革,而不是演变为自满和裹脚。一亿中国人的内在需求、南方农业区域和北方工业区域之间的贸易,以及亚洲东南部的殖民化都有可能扭转局势。当然也可能不会这样,要知道,在枪炮和军队封锁辽阔的草原之前,中国一直支持大规模移民政策。但也可能我们对清朝统治者同时应对诸多复杂问题的能力过于乐观。总之,我想,东方会在12世纪发展起来的可能性非常小。 如果我们利用时光机器做最后一次旅行,从宋朝再往回退1000年,则又是另一种情况。现在,我们要问的,不是为什么东方不能在2000年时统治世界,而是要问罗马帝国能否在西方突破硬上限的1700年前突破硬上限。坦白地说,我认为这完全不可能发生。像宋朝一样,罗马帝国不仅需要在没有大西洋经济的背景下,找到突破硬上限的途径,还要有足够的运气来躲过天启五骑士。当中国的汉朝在公元3世纪崩溃的时候,罗马帝国已经被削弱了,在公元5世纪的时候也崩溃了。当然,罗马人有可能战胜哥特人,在国内混乱的情况下继续支撑下去,但是罗马帝国能够摆脱17世纪的危机吗?即使能够摆脱这个危机,他们又怎么能够逃脱西方社会发展的衰退?公元100年后罗马发生工业革命的可能性甚至比公元1100年后的宋朝还要小。 以上所有的这些都说明,西方在2000年前得以统治世界,既不是长期以来注定如此,也不是一个短期的偶然性。它更多的是长期的可能性。即使在1100年,东方也不太可能首先发生工业革命,从而在全球施加它的影响,然后像现在的西方这样得以统治世界。不过,这些看起来总是可能发生的:火炮最终会被发明出来,将蒙古人击退,船只和市场能够开辟海洋通道。并且一旦事情这样发生了,新的地理因素会使得西方更可能在东方之前发生工业革命。我想,唯一可能阻止这些发生的就是艾萨克·阿西莫夫在《夜归》中提到的夜幕低垂时:毁灭一切的大灾难摧毁了文明,使得人性又回归原始。 夜归:如果希特勒打赢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在西方统治的时代前,世界最接近崩溃的时候是在公元前10800年,当时有一大块冰湖变成了北大西洋,温度降低使墨西哥湾暖流转向。之后是长达1200年的短冰期,称为新仙女木事件。这次事件阻碍了社会发展,使得稳定的农村生活以及侧翼丘陵区的早期农业受到破坏。新仙女木事件是末次冰期的最后一次寒冷事件。新仙女木事件之后气候变暖,进入温暖的全新世。 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假如发生像新仙女木事件这样规模的事件,结果会非常恐怖:世界各地年年都将无法获得丰收;上百万的人会饿死;大量的移民将会使欧洲大部分、北美和中亚变为空城;战争、国家的灭亡以及瘟疫带来的巨大灾难将是前所未有的,就像是天启骑士将自己的坐骑变成了坦克。急剧缩小的人口规模将使赤道附近的村落荒废。人们祈祷下雨,在干燥的土地上勉强度日。社会发展将会因此倒退几千年。 其他灾难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天文学家曾计算出,假如有一个直径一英里的小行星撞击了地球,效果就相当于1000亿吨tnt当量。人们对此产生的后果看法并不一致,但这肯定会导致高层大气充满尘埃,遮蔽阳光,导致几百万人饿死,还有可能产生大量的氮氧化物,破坏臭氧层,使人们暴露在致命的太阳辐射中。相反的,我们更容易对一个直径两英里的行星撞击进行模拟。它产生的效果相当于两万亿吨tnt当量,能消灭地球上的所有人。 很显然,庆幸的是,在我们的历史中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不用沮丧地想象事情会变得多糟糕。行星撞击以及冰期并不像战争或者文化:它们现在(或者应该说直到最近)是人类无法控制的。愚昧之人、文化趋势或者偶然性都不能产生另一片寒冷的巨大海域,使得湾流转向,这意味着不可能形成新的新仙女木事件。即使是最悲观的天文学家都认为直径几英里的行星撞击地球几万年才会发生一次。 事实上,愚笨之人在历史上所做的任何事都不会使人类面临灭绝。即使是最为血腥的战争,如20世纪的世界大战,也只是加速了正在发生的趋势。1900年,美国这个新兴的次大陆帝国已拥有一个工业核心,挑战着西欧的海洋帝国。两次世界大战总的来说,就是为了决定谁将代替西欧。是美国?是在20世纪30年代前迅速工业化的苏联?还是在20世纪40年代试图征服次大陆帝国的德国?在东方,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日本试图征服世界,工业化为一个次大陆帝国,然后超过西方。日本失败之后,中国开始工业化: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中国社会萧条,而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飞速发展。我们难以知道欧洲的海洋帝国如何能够在这样的竞争中存活,尤其是当我们考虑到从非洲到中南半岛的民族主义浪潮、西欧逐渐减少的人口及其对手国家的工业时。 如果欧洲的大国没有在1914年和1939年参与世界大战的话,它们的海洋帝国肯定能够持续更长的时间;如果美国没有在1919年逃避它的全球责任的话,这些海洋帝国也许会崩溃得更快;如果希特勒打败了丘吉尔和斯大林,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了;又或许,情况不会发生改变。罗伯特·哈里斯的小说《祖国》(fathend)中有一段精彩的描述。故事中的谋杀之谜发生在1964年的德国,但是——事情很快就明朗了——德国赢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每一件事都似乎出奇的不同。希特勒杀害了所有欧洲犹太人,而不是杀死了大部分的犹太人。他手下的建筑师阿尔伯特·施佩尔(albert speer)将希特勒的想法变为现实,重建了柏林。柏林的胜利大道有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两倍那么长。胜利大道通向世界上最大的建筑——这里的建筑高耸入云。随着故事的展开,场景开始呈现出一种更加奇怪的熟悉感。美国和苏联之间开始了冷战。两国各自都有核导弹撑腰,彼此虎视眈眈,都争取拉拢第三世界国家。它们正慢慢走向缓和。在某些方面,一些结果和现实并没有多大的差异。 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可能造成的唯一不同的结果就是演变为核战争。如果希特勒制造出了核武器,那么他肯定会使用,但是因为他在1942年取消了核研究,所以假设的情况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美国在日本扔下了两颗原子弹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但是当苏联在1949年测试它的第一个核武器时,末日变得愈加可能。即使在1986年它们处于最顶峰的时候,世界上所有导弹的弹头加起来造成的破坏力也只有直径两英里的行星撞击地球的破坏力的1/8,但是这也足够毁灭现代文明了。 我们很难理解那些能够沉着冷静看待核战争的人物。 不幸的是,20世纪50年代,苏联和美国的领导人意识到只有通过“确保相互毁灭”才能解决核武器的问题,即在核战争或大规模常规战争中,每一方都应该做好毁灭对方城市和国家的准备。关于这场竞赛如何开始的细节,人们至今还不清楚。当时美苏之间还有一些频繁的电话联系,尤其是在1963年秋,约翰·肯尼迪和赫鲁晓夫试图制定美苏竞争规则的时候。赫鲁晓夫由于害怕美国的武力威胁,在古巴部署了核导弹,肯尼迪出于担忧,武装封锁了古巴。苏联的战舰开到距离美国海域几英里的地方,肯尼迪派了一艘航空母舰阻拦它们。肯尼迪认为此时发生战争的可能性达到了1/3甚至1/2。接着在10月24日星期三的早晨10点左右,情况急转直下。肯尼迪和他顾问紧张得一言不发,此时手下报告说,苏联的潜艇挡住了美国航空母舰的路。如果苏联不发动进攻的话,那么它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肯尼迪的弟弟回想当时的情况:肯尼迪“将手抬了起来,捂着自己的嘴。他不停地攥紧拳头,然后又松开。他的脸看上去很疲惫,眼里透出痛苦”。他的下一步行动有可能是发射4000个导弹,但是苏联的潜艇并没有开火。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在10点25分的时候,苏联的船慢了下来,然后掉头走了。灾难并没有发生。 30年来,边缘政策和荒谬的错误产生了一连串的灾难,但是最糟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自1986年以来,世界核导弹的数量已经减少了2/3,在我写作本书的时候,即2010年年初,核武器的数量有可能会大量减少。美国和俄罗斯现有的几千种武器仍然能够杀死地球上的每一个人,但是依照现在的局势,发生灾难的可能性还是比40年前“确保相互毁灭”时的可能性小得多。生物因素、社会因素以及地理因素继续编织着各自的网,历史还在继续。 基地 至少到目前为止,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夜归》还不能很好地解释历史的发展,不过也许他的《基地》系列能够更好地做出解释。阿西莫夫在书中写道,在遥远的未来,一个名叫哈里·谢顿的年轻数学家乘坐太空船去川陀星。川陀星是已经存在了12000年的银河帝国的首都。谢顿在那儿的“10年数学会议”上发表了他的学术文章,解释了心理历史学这个新科学的理论基础。谢顿认为,大体说来,如果我们将常规历史、大众心理以及先进的数据结合起来,我们就可以理解驱动人性的力量,然后将其用于预测未来。 谢顿在川陀星最大的大学当上主任之后,他研究出了心理历史学的方法。他预见未来银河人将会经历一段长达3万年,充满无知、野蛮和战争的黑暗时期。皇帝提升谢顿为第一部长。担任这个了不起的职务后,谢顿计划组建一个名为基地的智囊团。这些学者一边把所有的知识收录到银河百科全书中,一边密谋1000年后重建帝国。 《基地》系列小说在科幻迷中掀起了一股热潮,风靡了半个世纪,但是对那些听说过哈里·谢顿的专业历史学家来说,谢顿只是一个滑稽人物。历史学家坚称,只有在阿西莫夫疯狂的想象中,才有可能利用已经发生的事预知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很多历史学家否认过去有很多的发展轨迹可循,而那些认为过去确实存在这些发展轨迹的历史学家则认为了解这些发展轨迹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例如,杰弗里·埃尔顿(geoffrey elton)——他是剑桥大学近代史教授,对历史上的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也许能代表大多数人的观点。他认为:“有记载的历史,最多也就追溯到200代前。即使在历史上有更大的目的,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目前为止还不能真正地从手头那一点历史记录了解这个目的。” 在这本书里,我曾经提到过历史学家往往低估自己。我们不一定要把目光局限于有着历史记录的这200代。如果我们把视野扩展到考古、基因以及语言学——本书前面几章中主要的证据——我们就会更加了解历史。事实上,回到500代前就已经足够了。我认为,有这么充足的时间,我们真的能够从中得出事物发展的趋势。现在就像谢顿那样,我想说,一旦我们这么做了,我们就可以利用过去预见未来。 第十二章 竞争、毁灭,还是融合:世界的发展趋势 2103年,西方统治的时代才会结束 在第三章末尾,埃比尼泽·斯克鲁奇恐惧地盯着那块铭记着“埃比尼泽·斯克鲁奇”的墓碑。他紧紧地抓着圣诞未来之灵的手,拼命地问:“这些是表示未来一定会这么发生,还是说未来可能会这么发生?” 我想,我们不妨对图12-1提出同样的问题。图12-1显示,如果现在东西方社会发展的速度和20世纪时的发展速度一样,那么东方就会在2103年的时候再一次超过西方。但是,由于17世纪以来,社会发展的速度一直在加快,所以图12-1只是一个保守的估计。对这个图最好的解释就是最早要到2103年,西方统治的时代才可能结束。 东方现在的城市规模已经和西方一样大了,并且中国和美国经济总量(这也许是进行预测时最简单的变量)的差距正在迅速缩小。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的战略家们认为,到2036年,中国的经济总量将会赶上美国;高盛集团的银行家们认为这会发生在2027年;普华永道会计师事务所的会计师们认为到2025年,中国的经济总量就会赶上美国;一些经济学家,如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安格斯·麦迪森(angus maddison)以及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罗伯特·福格尔(robert fogel),甚至预测这会发生得更早(他们分别认为是2020年和2016年)。东方要在战争能力、信息技术以及能量获取方面赶超西方,需要更多的时间,但是我们完全可以认为2050年后,东方的社会发展会迅速地赶上西方。图12-1 亘古不变?如果现在东西方社会发展的速度和20世纪时的发展速度一样,那么西方就会在2103年结束统治地位
不过,还是有人心存怀疑。以上所有专家的预测都是在2006~2007年之间作出的,当时东方正处于金融危机的前夕,而这些银行家、会计师和经济学家并没有预测到这场金融危机。我们应该知道,《圣诞颂歌》最关键的一点是,斯克鲁奇的命运并不是板上钉钉的。斯克鲁奇跟圣诞未来之灵保证道:“我不会忘记从过去、现在和未来得到的教训。”然后,斯克鲁奇果然在圣诞节早晨起床的时候,变了一个人。他身上的杀气消散了,他的心从坚冰变成了热情的火焰,最终这团火温暖了整个城市,他成为这个城市最会过圣诞节的人。 和斯克鲁奇一样的西方是否能够在21世纪重新改造自己,继续保持领先?在本章中,我会给出一个令人惊讶的回答。 我在这本书中提到,预言家在试图解释西方得以统治世界的原因以及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时,最大的缺陷在于他们看得不够远。他们在向我们解释历史的时候,也只是回顾了几百年前的事情,这就像斯克鲁奇单单通过与圣诞现在之灵对话来吸取教训。 如果我们按照斯克鲁奇的实际做法,牢记圣诞过去之灵的话,就能做得更好。或者我们可以模仿哈里·谢顿,在研究银河帝国的未来时,先了解它的千年历史。像斯克鲁奇和谢顿那样,我们不仅仅要了解现有的趋势将如何发展,还要了解这些趋势是否会产生削弱它们的力量。我们需要考虑社会发展的悖论,了解后发优势,并且预测地理因素将如何影响社会发展以及社会发展将如何改变地理的意义。当我们这样做时,我们就会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中美共同体崩溃之后 人类生活的每个时代都非常有趣。 自2000年以来,作为世界核心的西方和边缘的东方之间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关系。在19世纪40年代,西方的核心区域就已经扩展到世界,把它的影响力覆盖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并将原先独立的东方核心变为西方的新边缘地带。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历史上所有核心地区与边缘地区之间的关系一样,只不过前者的规模更大一些。东方用自己廉价的劳动力和丰富的自然资源与富裕的西方进行贸易。人们发现了后发优势,日本进行了重建。到了20世纪60年代,东亚的一些国家进入了以美国为主导的国际市场,开始繁荣发展起来。1978年之后,中国等国家进入了新的发展时期,市场也有更大的弹性。早期西方学者认为东方大量的贫困人口以及固执的知识分子是东方落后的因素,而现在这些看起来却像是巨大的优势。整个东方最终都开始了工业革命,东方的企业家们建起工厂,向西方(尤其是美国)销售廉价的商品。 以上这些都不是特别新鲜的事,并且十多年以来一直发展得很好(除了那些试图与廉价的亚洲商品进行竞争的西方人)。但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生产商发现——就像其他边缘国家的人们一样——即使是最富有的核心地区也不能统购边缘国家所能出口的一切商品。 东西关系变得不寻常的原因是在2000年后出现了新的解决办法。虽然美国的人均收入几乎是中国人均收入的10倍,中国还是能够借钱给西方,让他们持续买进东方的商品。中国常常把大量的经常项目盈余投资于诸如美国长期国债这样以美元标价的证券。中国购进几千亿美元,使得人民币看起来比美元廉价,从而令中国的商品比西方商品便宜得多。 经济学家意识到,这种关系相当于在一场婚姻中,一方负责存钱和投资,另一方则负责花钱,但是双方谁也离不开谁。如果中国停止买入美元的话,美元就有可能崩溃,那么中国持有的8000亿美元就会贬值。另一方面,如果美国人停止购买中国商品,那么他们的生活水平就会下降,信用也没有了。美国人一旦发起抵制活动,中国的企业就会陷入混乱之中,但是中国可以通过抛售美元、破坏美国的经济来实施报复。 美国哈佛大学著名金融历史学教授弗格森和柏林自由大学经济史教授舒拉里克(moritz schrick)将这个奇怪的关系称为“中美共同体”,认为中美已经走入共生时代。但是,美国不能永远通过向中国借钱来购买中国的商品。中美共同体大量的低息贷款使双方的资产都出现了通货膨胀,并且在2007年的时候,泡沫经济开始崩溃。2008年,西方经济直线下滑,导致其他国家经济也出现下滑。到了2009年,13万亿美元的消费者财富化为乌有,中美共同体也出现了衰退局面。 2010年早期,政府的迅速干预似乎避免了重蹈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的覆辙,但是中美共同体的崩溃还是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在东方,失业人口剧增,股票市场崩溃,2009年中国的经济增长速度还不到2007年的一半。即便如此,中国在2009年7.5%的增长速度还是远远高于西方核心地区在最好时期的增长速度。中国需要5860亿美元来刺激经济,不过它至少还有足够的储备金来解决这个问题。 西方面临的情况则严重得多。美国在其现有的国债上又动用了7870亿美元来刺激经济,但是2009年,它的经济还是下滑了2%。2009年夏季,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宣布,2010年,中国的经济增长会反弹到8.5%,而美国只有0.8%。最令人恐惧的是,美国国会预算局预测,在2019年前,美国将无法还清它为刺激经济所借的国债,到那个时候,美国的老龄化将使美国经济进一步衰退。 2009年10月,世界20个经济强国的首脑聚集在一起,商讨解决危机的办法,一句俏皮话开始流传起来:“2009年,中国拯救了资本主义。”这句话有很大的真实性,1918年的情况可以拿来与2009年进行对比。当时,整个大西洋都面临着国家力量和财富的衰退——从欧洲原先的核心地区到美国新兴的核心地区。2009年,整个太平洋也有可能发生同样的衰退——从美国到繁荣发展的中国。中美共同体有可能只是通往东方统治道路上的一个停靠点而已。 毫无疑问,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同意这个预测。一些专家指出,美国就像斯克鲁奇一样,已经多次彻底地改造了自己。关于美国在20世纪30年代所经历的经济大萧条以及20世纪70年代的通货膨胀,已经有太多的批评声,但是最后,美国的经济得以反弹,分别在20世纪40年代和80年代的时候打败了纳粹和苏联。这些乐观者坚称,美国的企业家和科学家总能想出办法,并且即使美国在2010年确实陷入了危机,它也能在2020年时超过中国。 其他一些专家则强调中国自身也存在着问题。最明显的是,由于经济的发展提高了人们的工资水平,中国正在失去一些后发优势。在20世纪90年代,一些低端的制造工作开始从中国沿海转移到内陆,现在正集体转移到诸如越南这样工资更低的国家。很多经济学家认为这是中国融入全球经济的自然过程,但是有一些人认为,这意味着中国开始失去它的优势了。 一些学者认为,中国的人口是一个更大的挑战。由于低出生率和迁移率,中国人口的平均年龄上升得比美国快,到2040年,中国经济面临的老龄化问题要比美国严峻得多。中国自然资源的短缺也有可能减缓经济的增长,城乡之间的差距有可能进一步加大。只要发生其中任何一件事情,就有可能出现动乱。 西方一群有影响力的学者认为,或许所有的这些猜测都不重要,因为它们都会被忽略。尽管在20世纪的时候,大西洋的财富和力量都经历了衰退,但是2000年,西欧人还是比他们在欧洲帝国主义鼎盛时期的先辈富有得多,因为上升的资本主义浪潮推动了西方各国的发展。在21世纪,太平洋上的国家有可能会取得进一步的发展。我们在前面就提到了安格斯·麦迪森,他认为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在2020年的时候会超过美国,并且预测在2003~2030年之间,中国的人均收入会增长两倍(人均收入18991美元)。他认为,美国的人均收入只会上升50%,但是因为他们的起点很高,所以到2030年,美国人均收入将为58722美元,是中国的3倍。罗伯特·福格尔则更加乐观,他认为中国的经济会在2016年超过美国。他说,到2040年,中国的人均收入会达到令人惊讶的85000美元——但是到那个时候,美国人均收入将达到107000美元。 其中,最乐观的看法是记者詹姆斯·曼(james mann)所说的“平稳版本”,即东方的繁荣发展将使得东方西方化。到那时,询问是否还是由西方继续统治这个问题已毫无意义,因为整个世界都已变成了西方。1999年时,乔治·布什这样说道:“与中国进行自由贸易,时机对我们非常有利。” 一些人认为,使现代全球经济繁荣的唯一方式,就是要变得自由和民主——也就是说,要更像西方的核心地区。不过,那些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东方的西方学者却不认同东方在有能力统治全球的时候文化也会变得西方化这一观点。毕竟,美国取代欧洲成为西方核心国家的时候,它的文化和欧洲文化并不一样。相反,欧洲人开始抱怨本国文化的美国化。 当中国的城市精英在20世纪80年代进入美国主宰的全球经济时,他们喜欢上了西方文化中的很多事物。他们脱下了中山装,创办了英语学校,甚至在故宫的星巴克里喝着拿铁咖啡。北京后海的昂贵酒吧里挤满了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这些人就像纽约和伦敦股民一样,手拿黑莓手机,关注股票行情。不过,问题是,当太平洋国家面临力量和财富衰退的时候,它们的西方化进程是否还会继续。 马丁·雅克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随着东方和南亚根据自己的需要,适应了工业主义、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我们已经看到了他所谓的“争鸣的现代性”的发展。雅克认为,在21世纪上半叶,支离破碎的全球秩序将会代替西方统治,使得多种货币(美元、欧元以及人民币)和经济/军事影响范围(就像美国对欧洲、亚洲西南部和南亚的影响,以及中国对东亚和非洲的影响)都会受到各自文化传统的统治(欧美文化、儒家思想等)。但是他预测,在21世纪下半叶,具体的数字将证明一切,中国将统治世界,世界将被东方化。 雅克通过总结中国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权力运用的方式推断得出,21世纪末,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将与19~20世纪以西方为核心的世界有着巨大的差别。这个世界将会变得更加等级化,认为外国人就应该向东方进贡,而不是像西方理论那样,觉得每一个国家和机构名义上都是平等的。这个世界也会变得非常偏执,会摈弃西方人主张的人类价值理论,中央集权论者也不能忍受人们对政治统治者权力的任何反对。在整个世界,人们会忘记过去欧美统治的辉煌成就。他们会学说普通话,而不是英语,他们会纪念郑和,而不是哥伦布;他们会学习儒家思想而不是柏拉图理论,并且他们会对中国的文艺复兴人物沈括惊叹不已,而不是对达·芬奇感到赞叹。 一些战略学家认为中国的全球统治会遵循儒家思想中的和平治国,不像西方那样具有军事侵略性。其他战略家却不这么认为。不过,我们无法从中国的历史中得到明确的答案。在中国历史上,确实有一些统治者反对将战争作为政策工具(尤其是在贵族和官僚中),但是有更多的人崇尚武力,例如除宋朝以外的几乎每个朝代的前几任皇帝。那些自称“现实主义者”的国家关系理论家们普遍认为,自朝鲜战争以来,中国的谨慎与其说是由于儒家思想,还不如说是由于自身的缺点造成的。自2006年以来,中国的军事开支每年至少增加16%,其目标是要在21世纪20年代赶上美国。或许可以说,东方要在21世纪统治世界,其过程可能会比19~20世纪的西方更加血腥。 这就是我们的未来。也许会有伟大的人物帮助美国,帮助西方多统治几代;也许会有一群愚笨之人暂时阻挠中国的崛起;也许东方会被西方化,或者西方将被东方化;也许我们会共同生活在地球村里,或者我们会陷入文明的冲突里;也许每一个人都会变得更加富有;也许我们会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灰飞烟灭。 这种自相矛盾的预测只会让人想起我在第四章提到的盲人摸象的故事,故事中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摸到的是真正的大象。我在本书中提到,唯一可以解释西方统治地位的方式是利用社会发展指数进行说明。我现在想要证明,用同一种方法也能帮助我们了解100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拥有1.4亿人口的城市:未来的社会发展速度会让你瞠目结舌 我们再来看看图12-1,尤其注意2103年,东西方交汇的这个点。到那个时候,社会发展指数会超过5000分。 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在冰河时期末期到2000年间的14000年里,社会发展指数上升了900分。根据图12-1,在接下来的100年里,社会发展指数还将上升4000分。900分把我们从阿尔塔米拉岩窟的石洞壁画带到了原子弹时期,那么另外4000分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在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只有了解当社会发展指数达到5000分时世界会是怎样的,我们才能了解中美共同体崩溃之后将会发生什么。 经济学家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在2000年的一次访谈中提到:“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我们的生活方式将比过去的几千年面临着更为根本的变革。”或许,这听起来有点极端,但是如果图12-1确实显示了未来的轮廓,那么里夫金的预测实际上却是过于保守了。根据图12-1,在2000~2050年之间,社会发展速度将是过去14000年的发展速度的两倍;到2103年,发展速度还将翻倍。这真是对历史的极大讽刺! 之前提到的所有预言在此刻全部破灭。根据现在对未来的所有推断,我们得出意料之中的结果,即未来和现在基本一样,除了中国会变得更加富有。如果我们把整个历史都置于这个问题之上——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和圣诞过去之灵对话的话——我们将不得不承认接下来的社会发展速度将史无前例。 5000分的社会发展指数所蕴涵的意义令人瞠目结舌。如果我们假设能源获取、社会组织、信息技术和战争能力到2013年在社会发展指数中占的比例和2000年大致相同,那么一个世纪后,就会出现拥有1.4亿人口的大城市(相当于将东京、墨西哥城、纽约、圣保罗、孟买、德里和上海合并为一个城市),每天的人均能量消耗将会达到130万千卡。 战争能力的5倍增长则更加难以想象。我们有大量的武器,足以摧毁这个世界好几次。21世纪,我们不再是简单地增加核导弹、炸弹以及枪支的数量,相反,21世纪的科技会使武器变得无用,就像坦克使得骑兵失去作用一样。美国科学家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就致力于开发反弹道导弹,诸如《星球大战》里的情形肯定会变为现实。机器人将为我们作战,网络战争将会变得极其重要。纳米技术会把日常材料变为坚硬的盾牌和极具杀伤力的武器,并且每一种新的进攻形式都会带来同样高端的防卫形式。 不过,最令人难以置信的,还是图12-1暗示的信息技术的变化。20世纪把我们从录音机和电话时代带到了网络时代,21世纪使发达国家的人们更容易得到世界上的所有信息,我们的大脑就像(或者说变成了)一台大型的计算机,其计算能力远远超过了我们这个时代所有大脑和机器的计算能力。 当然,所有的这些听起来都不大可能。拥有1.4亿人口的城市根本无法运作。这个世界也没有足够的石油、煤炭、天然气和铀来满足人均能量消耗达130万千卡的几十亿人口。纳米技术、计算机以及机器人战争会把我们全都消灭。我们的大脑会与计算机结合——我们将不再是人类。 我想,这就是图12-1最为重要,也最令人担忧的暗示。 在本书中,我主要提到了两个观点:第一,生物因素、社会因素以及地理因素共同解释了社会发展的历史,其中生物因素推动了社会的发展,社会因素显示了社会如何发展,地理因素则决定了哪里的社会发展(或者倒退)得最快;第二,虽然地理因素决定了哪里的社会发展或者倒退,但社会发展也决定了地理因素的意义。我现在准备对此做出进一步的阐释。21世纪的社会发展指数上升得如此之快也将改变生物因素和社会因素的意义。我们正接近历史上最大的断层。 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是一名发明家,也是一名未来主义者,他将此称为“奇点”——“在未来时代,科技将会迅速发生变化,产生的影响也极其深远……科技以飞快的速度发展着”。其观点的基础之一就是摩尔定律。摩尔定律是由英特尔创始人之一戈登·摩尔提出来的。其内容为:集成电路上可容纳的晶体管数目,约每隔18个月便会增加一倍,性能也将提升一倍,而价格将降低一半。40年前,庞大的计算机每秒运行几千万次运算,要花几百万美元,而我现在使用的小型电脑,只需要花费几千美元,每秒能够运行几十亿次运算——在性价比方面提高了10倍,或者说每18个月就翻一番,就像摩尔预测的那样。 库兹韦尔认为,如果这种趋势继续的话,到2030年左右,计算机就能够运行可以复制10000万兆电子信号的程序,即人类大脑220亿个神经细胞每秒发出的信号数量。它们能够存储一般大脑所能存储的10兆记忆。到那个时候,扫描技术将能够精确地描绘出人脑中的每一个神经细胞——技术拥护者们认为,这意味着我们能够将真实的人类思想上传到机器中。库兹韦尔认为,到2045年左右,计算机就能够解析世界上的所有思想,从而有效地将碳基生物和硅基生物融合成一个单一的全球意识。这就是奇点——我们将超越于生物之上,进化成一个比人类更为先进的全新物种。 人们对库兹韦尔充满激情的想法褒贬不一,有人觉得他的想法非常可笑,有人则对他的想法充满了敬佩之情。就像在他之前的所有预言家一样,他所犯的错误可能远远大于他做对的事。但是,库兹韦尔的所谓“来自怀疑的批判”毫无疑问是非常正确的,即不相信这么奇怪的事居然会发生。正如诺贝尔化学奖得主理查德·斯莫利(richard smalley)常说的那样:“当科学家说某件事是可能的时候,他们很可能低估了事情发生所需的时间;但是,当他们说不可能的时候,他们很可能错了。”人类正踉踉跄跄地迈向某种奇点,政府和军队也正认真对待奇点,并对此制订计划。 也许,我们已经看到了变化。我曾在第十章中指出,工业革命使人类的意义发生了比农业革命时更为巨大的变化。纵观世界的大部分地区,饮食的改善使得人们的寿命变为原来的两倍,身高也比人类的祖先高了6英寸左右。现在妇女花在生育和抚养孩子上的时间也更多了,而且与早期相比,很少有婴儿夭折了。在一些最富裕的国家,医生们似乎能够创造奇迹——他们能让我们保持年轻(2008年,在美国有500万例肉毒杆菌手术),可以控制我们的情绪(每10个美国人中就有一个服用百忧解)并加强从软骨到阴茎的一切功能(2005年,美国医生开出了1700万份伟哥、犀利士和乐威壮等处方)。我想,古代那些年老的皇帝会认为这些紫色的小药丸和库兹韦尔的奇点一样奇妙。 21世纪的基因研究更大程度上改变了人类,修正了我们细胞中的复制错误,并且在我们的器官出现问题时培育出新的器官。一些科学家认为我们正接近“部分的永生”:就像亚伯拉罕·林肯的著名斧头(这把斧头换了三次把手、两次刀刃)那样,我们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被更新,从而获得永生。 那么为什么要局限于修复已经坏掉的那些呢?你也许记得20世纪70年代的电视连续剧《无敌金刚》(the six million dor man)。电视一开始,就出现一位名为史蒂夫·奥斯汀(由李·梅杰斯扮演)的飞行员。他在一次空难中失去了一条胳膊、一只眼睛和两条腿。这时响起了画外音,说道:“我们可以改造他——因为我们有科技。”奥斯汀马上就变成了一个仿生人,他跑得比汽车快,手臂上带着盖革计数器,眼里装着变焦透镜,并且最后还出现了一个仿生女友(即林赛·瓦格纳)。 过了30年,运动员都变成仿生的了。2005年,高尔夫球手老虎·伍兹做了眼科手术后,他的视力变得比过去更好了;2008年,国际田径联合会临时禁止短跑运动员奥斯卡·皮斯托瑞斯(oscar pistorius)参加残奥会,因为他的假腿似乎比那些真腿跑得快得多。 到了21世纪20年代,发达核心地区的中年人可能会比他们年轻时视力更好,跑得更快,样貌更好看。但是他们没有下一代那样犀利的眼神、敏捷的身手和漂亮的外表。基因测试使得人们能够选择打掉畸形胎儿,并且,由于我们能够更好地控制某种基因,父母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设计婴儿。一些人可能要问,如果你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婴儿类型,那么为什么还需要自然的基因呢? 有人对此做出回答,这是因为优生学——无论是受到像希特勒这样的种族狂热者还是消费者的驱动——是不道德的。同时,优生学也是危险的。生物学家喜欢说“进化比你聪明”,有一天我们或许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因为我们试图通过去除自己的愚蠢、丑陋、肥胖和懒惰等特质来超越自然。批评者们认为,所有这些关于超越生物的想法,只是因为我们想扮演上帝的角色——据说,克雷格·文特尔(craig venter)这位率先给人类染色体排序的科学家对此给出了这样的回答:“我们不是扮演上帝,我们就是上帝。” 争论还在继续,但是,我认为我们的时代——正如我们之前的那些时代——最后会得到它所需要的思想。一万年前,一些人可能会担忧种植小麦、驯养羊群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200年前,肯定有人对蒸汽机抱有同样的想法。那些抱有疑虑思想并能掌控自己的人才能获得发展,反之,则不能。将治疗性克隆、美容以及延长寿命宣布为不合法的做法听起来不太可行,而禁止对自然界的军事利用听起来更加不可行。 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是研究如何改变人类项目的最大赞助者之一。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正是该机构给我们带来了互联网(当时被称为阿帕网)。现在它的大脑界面项目正在研究分子大小的计算机,利用酶以及dna分子,而不是硅,植入士兵的大脑中。2002年诞生了第一台分子计算机,2004年产生了更加先进的计算机帮助治疗癌症。不过,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希望通过提高士兵的染色体接合速度、增加记忆容量甚至提供无线网络连接,让士兵也具备计算机的一些优点。同时,该机构用类似的方法进行“无声通话项目”。在开口说话前,人脑首先把语言信息转换成神经信号。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希望通过对这些神经信号的分析,使士兵在战场上实现无声通信。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一份报告指出,这样的“网络传心术”将在21世纪20年代成为现实。 库兹韦尔关于奇点的最后一个看法是,能够复制生物大脑运转的计算机将发展得越来越快。2007年4月,ibm的研究者将蓝色基因/l超级计算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平行皮层模拟器,这个模拟器能够运行一个模拟老鼠大脑功能的程序。这个程序只有老鼠大脑的一半那么复杂,运行速度也只有老鼠的1/10,但是同年9月,这个实验室已经能够模拟更大、更复杂的老鼠大脑。 当然,老鼠的大脑远远不能与人脑相比。实际上,这个实验室的研究人员估计,如果要模拟人脑,需要比现在强大400倍的电脑,而凭借2007年的科技水平是无法达到能源、冷却以及空间方面的要求的。不过在2008年的时候,计算机的成本已经大幅下降了。ibm预测,蓝色基因/q超级电脑将在2011年得以运行,并且至少能够实现1/4的目标。更加野心勃勃的小鹰项目连接起上千台蓝色基因超级电脑,能够在21世纪20年代的时候更加接近目标。 如果有人坚持认为到2045年的时候,这些就相当于库兹韦尔的奇点,那就显得轻率了。不过,要是否认我们正在接近一个巨大的断层,则会显得更加轻率。无论我们把目光投向哪里,科学家们都正在打破生物的界限。克雷格·文特尔的实验室已经利用单纯的化学物合成了单一的细胞染色体。在这本书出版的时候,即2010年下半年,他们可能已经将人工染色体移植到细胞中,产生了地球上第一个合成的自我繁殖的有机体。基因学甚至有着自己的摩尔定律和卡尔森曲线:1995~2009年间,合成dna的成本从每个碱基对1美元降到了不足0.1美分。一些基因学家认为,到2020年,创造出全新的有机体将变得非常普遍。虽然我们很难接受这个想法,但是最近几个世纪的发展趋势使人类存在的意义发生了变化,有可能实现社会发展指数5000分所要求的大规模城市、巨大的能量储备、具有杀伤力的武器以及科幻式的信息技术。 本书大量提到了社会的发展,讲述了很多早期人类面临的主要问题。人类的进化消灭了早期猿人,农业的出现使狩猎采集者所面临的紧要问题变得不再重要,同样,城市和国家的兴起使史前人类担忧的问题变得不再重要。草原通道的关闭以及海洋路线的开通结束了限制东方两千年发展的不利因素,工业革命使以前所有的问题都显得无足轻重。 这些变革正在加快步伐,每一次变革都使社会发展的程度更深、速度更快。如果社会发展正如图12-1预测的那样,在21世纪的时候,确实上升4000分,那么这次正在进行的革命将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速度最快的一次。很多未来学家都认为,这次变革的核心在于将遗传学、机器人技术、纳米技术以及计算机科学的变革都结合起来,它所产生的影响将会推翻我们已知的大部分知识。 但是,虽然图12-1清楚地显示了东方的社会发展指数高于西方,但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在这个部分引用的每一个例子——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ibm、《无敌金刚》——都是发生在美国人身上的。东方的科学家对新技术的研发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例如,日本和韩国的机器人技术都很先进),但是目前为止,这些变革主要还是发生在西方。这意味着那些认为美国将会经历衰退而中国将会崛起的专家们是错误的:如果美国对新科技的主导像两个世纪前英国对工业技术的主导一样,那么基因/纳米/计算机革命将会比工业革命产生更加重大的影响,将更多的财富和力量转移到西方。 另一方面,财富潜在地从西方转移到东方意味着美国现在的统治只是20世纪末遗留下来的,意味着到21世纪20年代,这些巨大进步将会发生在东方的实验室里。中国正投入大量的资金吸引本国最好的科学家从美国回来,也许,在21世纪40年代,将是联想而不是ibm的主机引起世界的关注,因此图12-1或多或少都具有一定的真实性。 或许,这个奇点会使“东方”和“西方”这两个存在了1万年的概念变得毫无意义。它不是改变了地理,而是废除了地理。人类和机器的结合意味着出现了新的获取和使用能源的方式、新的共处方式、新的作战方式以及新的沟通方式。这意味着新的工作方式、思考方式、关爱方式以及微笑方式,也意味着新的出生方式、衰老方式以及死亡方式,这甚至还意味着所有这些事情的终止以及我们大脑所不能想象的新世界的诞生。 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有可能成为现实。 当然,除非有什么事阻止了它们的发生。 最糟糕的情形:什么可以让世界毁灭 2006年年末,我和妻子受邀参加斯坦福大学的一个会议,主题是“危机中的世界”。这次会议明星荟萃,其中一些还是世界上一流的决策者。这天明媚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们身上。股票市场、房价、工作以及消费者信心指数始终都是我们谈论的焦点。当时还是美国的早晨。 在吃早饭时,我们从国防部前秘书长那里得知了我们所面临的各种威胁,包括核威胁、生物威胁以及恐怖分子的威胁。吃午餐时,我们了解到了现在环境恶化的惊人程度以及国际安全面临的巨大风险,同时,我们还知道了全球性的瘟疫几乎不可避免。所有的事情都在恶化。我们听到越来越多令人沮丧的消息,听着专家们报告一个个正在逼近的灾难。会议举办得非常成功,但是,晚餐结束后,当主讲人宣布我们在对抗恐怖主义的战争中失败的时候,听众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那天听到那么多令人绝望的消息后,我开始思考(说得委婉些)。在公元1世纪以及公元1000年后,社会发展达到了一个极限,并且社会发展本身产生了使东方社会崩溃的破坏力。我们现在是否在讨论一个新的极限,大约在1000分左右?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天启骑士们是否正在比我们更快地接近奇点? 那五个熟悉的因素——气候变化、饥荒、国家崩溃、迁移以及疾病——似乎全都回来了。首先,全球变暖或许最能够说明社会发展的悖论,从1800年起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的化石燃料向空气中排放了大量的二氧化碳,从而令大气层吸收了大量的热量。我们的塑料玩具和冰箱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温室。自1850年来,平均气温已经上升了1华氏度,其中最近30年上升得最为明显,温度计里的水银不断上升。 过去,较高的温度往往意味着农业收成更好,社会发展更快(如罗马时期和中世纪暖期),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却不相同。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在2007年表示“极端气候的变化频率和强度,以及海平面的变化,大多都对自然界以及人类产生了负面的影响……全球变暖会产生突然且不可逆转的影响”。这些说法已经比较委婉了,这份报告中的注释说明更令人惊慌。 冰盖中的气泡表明,在过去的65万年里,二氧化碳的浓度一直在提高,从冰河时期的180ppm(百万分比浓度)上升到温暖的间冰期时期的290ppm。到了1958年,二氧化碳的浓度突破了300ppm。到了2009年夏天,这个数字达到了387ppm。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预计,如果目前的趋势没有得到遏制的话,到2050年,这个数字将会达到550ppm——比过去的2400万年中的任何时刻都要高——平均温度将会上升5华氏度。如果能量摄取正如图12-1显示的那样保持持续增长的话,整个世界就会变得更热,而且变热的速度会更快。 即使我们停止排放温室气体,空气中已经包含大量的二氧化碳,所以气温还将继续上升。我们已经使大气层的化学成分发生了改变。无论我们现在采取什么措施,北极都将融化。根据一些保守估计,例如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的估计,到2100年,冰盖将全部融化;最激进的学者认为,到2013年,两极在夏天时冰盖将全部融化。大多数科学家认为这将发生在2040年左右。 随着两极的融化,海平面将上升。现在的海平面已经比1900年时足足高了5英寸。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预计,到2100年,海平面将继续上升两英尺。关于两极融化最为恐怖的预测是,届时海平面将上升50英尺,淹没地球上数百万平方英里最好的农田以及最富裕的城市。地球在以超乎我们想象的速度迅速缩小。 但是,即使冰块融化成冰冷的水,由于海洋从大气层中吸收热量,它们的温度仍然会变得越来越高,并且由于现在海洋冬天的温度没有以前那么低,飓风持续的时间将会更长,也将更加猛烈;潮湿的地方会变得更加潮湿,也会发生更加猛烈的风暴和洪灾;干燥的地方会变得更加干燥,也会发生更多的森林火灾和沙尘暴。 全球变暖对我们中的很多人产生了影响,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个人在2008年的时候就受到了全球变暖的影响。早在加利福尼亚州火灾季节前,我们的房子就已经被充满灰尘的空气包围了。天空变成了橘红色,消防直升机的旋翼淹没了我们的声音。我们在下雨之前在房子周围挖了一条防火道,真是千钧一发。或许,我应该说,雨终于下了:现在美国西部的火灾季节持续的时间比20世纪70年代持续的时间要长78天,是30年前的5倍。消防队员认为,以后还会更糟。 所有这些都属于记者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所说的“我们所知道的可怕事物”。不过,他认为,“更可怕的,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弗里德曼解释道,这是因为,我们所面临的并不是全球变暖,而是“全球气候变化”。气候变化是非线性的:一切事物都与其他事物紧密相关,以异常复杂的方式进行反馈。当地球环境发生突然且不可逆的变化时,就会出现临界点,但是我们不知道这些临界点在哪里,或者说当我们达到这些临界点时,会发生什么。 最恐怖的事情是,我们不知道人类该如何应对。就像过去发生的所有气候变化一样,这次的气候变化也不会直接导致地球崩溃。2006年,英国的《斯特恩报告》估计,如果我们在2100年前,继续像现在这样破坏环境的话,气候变化将会使全球经济产量在现在的基础上下降20%——这个前景令人沮丧,但是我们知道这并不代表着世界末日。并且即使最可怕的预测真的实现了,即温度上升了10华氏度,人类也能够应对。我们真正应该担忧的不是天气本身,而是2100年前人类对气候变化的反应将会造成更多的灾难。 最明显的灾难就是饥荒。绿色革命也许是20世纪最伟大的成就,它使粮食产量增加的速度比人口增加的速度更快。在2000年前,事情看起来似乎是如果我们能够遏制独裁者和军阀的邪恶和愚蠢,我们就能消灭饥饿。但是10年后,这看起来不太可能。社会发展的悖论再一次发生了作用。随着人们财富的增加,农民们用越来越廉价的谷物饲养动物,这样我们能够吃到昂贵的肉食;越来越多的农田开始产出生物燃料,这样我们开车的时候就不用耗油了。结果是:在2006~2008年期间,主食的价格上升了1~2倍,非洲和亚洲饥饿的人群发生了暴动。2009年,史无前例的谷物大丰收(23亿吨)以及金融危机使得价格下降,但是到2050年,世界人口将会达到90亿,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预测,价格会波动得更加剧烈,食物也会变得更加紧缺。 21世纪,地理因素将继续对东西方产生不同的影响。全球变暖将提高农作物在寒冷地区的产量,如俄罗斯和加拿大等大国,但是将会对非洲及亚洲的国家产生相当大的负面影响,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将从非洲延伸到亚洲的一条线称为“不稳定的弧形带”。世界上大部分的贫困人口都生活在这条弧形带上,而且农作物产量下降会潜在地释放三大天启骑士。 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估计,在2008~2025年之间,面临食物或者水资源短缺的人口数量将由6亿上升到14亿,并且其中大部分生活在这条弧形带上。《斯特恩报告》总结道,到2050年,饥荒以及干旱将产生两亿“气候移民”——是2008年全球移民总和的5倍。 西方核心地区的大部分人已经将移民视为一个威胁,虽然3个世纪前草原通道的关闭使得移民在很大程度上成为社会发展的动力,而不是社会发展的威胁。2006年,盖洛普民意测验指出,美国人认为移民是美国的第二大严重问题(仅次于伊拉克战争)。对很多人来说,墨西哥人走私毒品、争抢工作岗位所带来的威胁超过了所有利益。对欧洲人来说,他们对恐怖分子的恐惧也同样巨大。在美国和欧洲,本土主义者认为新来的定居者难以同化。 全球变暖甚至可能使反对移民的激进主义者的恐惧在21世纪20年代成为现实。成千上百万的饥饿者、愤怒者以及绝望者都将逃离伊斯兰世界,前往欧洲以及美国。人口迁移的影响将使得历史上的一切事物都相形见绌,再次产生过去草原通道上的各种问题。 疾病,作为天启骑士之一,可能成为这些问题之一。在公元2世纪以及14世纪,移民者在穿过草原的同时也传播了瘟疫,20世纪最严重的流行病——1918年的h1n1流感——在美国和欧洲的士兵间传播。h1n1在一年内杀死的人——可能有5000万——比黑死病一个世纪内杀死的人还要多,是过去30年艾滋病导致死亡人数的2~3倍。 空中旅行使得疾病更加难以控制。自1959年非洲出现艾滋病毒后,20世纪80年代四大洲爆发了艾滋病;2003年,非典病毒(sars)在中国东部变异后,数周内就传播到了37个国家。基因学家在31天内对这个病毒的dna进行排序(给艾滋病毒排序则花了15年),国际上的迅速反应将其扼杀在了摇篮中。但是,到2009年,当流行病学家辨别出所谓的猪流感时(被称为“新型h1n1”,从而与1918年的流感进行区分),猪流感已经传播得太广,难以控制了。 世界卫生组织预测,如果猪流感或者任何其他类似的流感像1957年的h2n2病毒那样——杀死了100万~200万人口——具有杀伤力的话,猪流感将杀死200万~740万人口;如果猪流感的致命性像1918年的流感那样,那么将会导致2亿人口死亡。当今世界比1918年时做了更好的准备,但是即使死亡人数只是当时的1/10,也会产生短期的经济衰退,这将使2007~2009年间的经济危机看起来微不足道。世界银行估计,一场流行病将会使世界经济产量减少5%。在世界卫生组织的官网上,《流感:你需要知道的10件事》(ten things you need to know about pandemic influenza)中列出的一些预测更令人恐惧:·世界可能马上就会发生另一场流行病。·所有的国家都会受到波及。·药材供应将会短缺。·将会发生大规模的死亡事件。·经济和社会将会受到巨大破坏。当四大天启骑士——气候变化、饥荒、迁移以及疾病相继发生时,它们就会互相作用,从而释放第五大天启骑士:国家的崩溃。世界上一些最不稳定的政权正好位于不稳定的弧形带上。并且,随着压力的增加,一些政权有可能像阿富汗或者索马里那样完全崩溃,增加人民的痛苦,为恐怖分子提供更多的避难所。如果这些核心地区继续不稳定的话,它们的经济就会完全受到弧形带资源的限制,那么我们就有可能陷入最糟糕的情形。 早在1943年,当美国军队进入波斯湾时,他们就了解了这个核心问题。报告指出:“这个地区的石油是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奖品。”西方核心地区的发达国家不久就将它们的宏伟战略定位在了海湾石油上。20世纪50年代,当西欧的力量衰退的时候,美国开始介入,秘密或者公开地帮助盟国,对抗敌国,保持自己能够自由进入弧形带的权利。苏维埃政权虽然没有那么依赖海湾石油,但是它也一样积极地进行干预,目的是不让美国从中获利。20世纪90年代,当苏联解体的时候,中国对石油的依赖(自2000年以来,中国对石油的需求占了全球石油需求的40%)使其不得不也加入这场大博弈中。 中国对资源(大豆、铁、铜、钴、木材、天然气以及石油)的渴望,意味着在21世纪初它与西方在不稳定的弧形带将会产生不断的冲突。中国的外交官强调中国是“和平崛起”(还有人低调地称之为“和平发展”),但是西方对此产生的焦虑在20世纪90年代起就逐步增加。根据2005年的一份民意调查,54%的美国人认为中国的崛起是“对世界和平的一种威胁”;2007年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美国人认为中国是全球稳定的第二大威胁,仅次于伊朗。 1914年,当欧洲的大国们还在努力应对巴尔干半岛上的奥斯曼帝国时,塞尔维亚的黑手党只需要一把手枪就能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2008年,美国的一个委员会总结道:“2013年年底前,恐怖分子很有可能会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大国们现在正努力应对不稳定弧形带上的复杂情况,我们无法想象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基地组织将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这条弧形带上存在的问题比一个世纪前巴尔干半岛的问题还要可怕得多,因为这些问题随时有可能引发核战争。自1970年左右,以色列已经建立起大型军火库;1998年,印度和巴基斯坦都对原子弹进行了试验;自2005年以来,欧盟和美国就一直谴责伊朗试图制造原子弹的做法。大多数国际观察员认为,在21世纪第二个10年的某个时刻,伊朗就能够制造核武器了。这将促使半数伊斯兰国家寻求核威慑力量。以色列预测伊朗在2011年的时候已能够用核武器武装自己,但是以色列不会让伊朗实现。以色列的战机已经摧毁了伊拉克和叙利亚的核反应堆,并且如果伊朗不停止制造原子弹的话,以色列也会对其发动进攻。 在不稳定弧形带上,美国在其最亲密的盟友和最厌恶的敌人之间,无法就核冲突问题保持中立。也许,俄罗斯和中国也不能保持中立。俄罗斯和中国都对伊朗制造核武器的野心予以谴责,但是它们却让伊朗参加上海合作组织——这个组织的目的是遏制美国在中亚的势力。 当然,如果东西方爆发全面战争的话,将是人类的浩劫。对中国来说,这可能会导致自我毁灭:美国的核弹头数量是中国的20倍,美国能到达中国的核弹头数量也许是中国能到达美国的核弹头数量的100倍。中国在2010年1月进行了反弹道导弹试验,但是它的水平还是远远落后于美国。美国有11艘航空母舰,而中国一艘也没有[1],并且美国的军事科技力量远远领先于中国。 即便如此,就算美国赢得战争,它所面临的情况也将和战败一样糟糕。即使是一个小规模的冲突,也有可能导致可怕的代价。如果中美共同体突然分裂,这对双方来说都意味着金融灾难。核战争的结果更加可怕,它将把美国西海岸以及中国的大部分地区变成一片放射性废墟,杀死上千万人口,使全球经济陷入混乱。最糟糕的是,中美战争很容易就会把俄罗斯牵扯其中,而俄罗斯现在仍然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军火库。 不管我们站在什么角度,发动全面战争都是疯狂的举动。幸运的是,一大批专业文献向我们说明了在全球化的今天,发动全面战争是不可能的。一位专家说道:“没有什么自然力量能够忽视贷款的力量。”另一位专家认为:“国际资金流动是全球和平的最大保证。”还有一位专家则认为战争“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钱,严重阻碍了贸易,所以战争之后,将是贷款和产业的全面崩溃”,这意味着“全面的损耗和贫困,工业和贸易将被摧毁,资本的力量也受到重创”。 这令人欣慰——除了这些专家没有谈及21世纪初中美可能会发生冲突。1910~1914年间,所有的专家都认为现代国家在贸易和金融上联系紧密,因此欧洲完全不可能发生大国之间的战争。但是还是发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也许各国的政治家们能将我们从一个个悬崖边上拉回,也许我们能在30年或者50年内避免核战争,但是我们要认真想想,我们是否能够保证恐怖分子以及图谋不轨的国家永远都得不到核武器?或者我们能否遏制每一个统治者发动核战争的念头?即使我们把核武器增长速度限制在现有的速度上,到2060年,也将会有接近20个核大国,其中一些还处在不稳定弧形带上。 每一年我们都要避免天启骑士不断带来的威胁。资源压力将会增加,新的疾病将会进化,核武器将会激增,并且——最为严重的是——世界气候变化难以预测。那些认为我们可以永远成功应对各种危机的想法未免过于乐观了。 我们似乎在接近一个新的极限。在公元1世纪,当罗马达到极限的时候,人们面临着两种可能的结果:一种情况是他们找到解决的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社会将会向前发展;另一种情况是他们找不到解决的方法,这时,天启骑士就会令社会崩溃。罗马的崩溃带来了6个世纪的衰退,使西方社会发展下降了超过1/3。11世纪,中国的宋朝也达到同样的极限,它也没能找到解决办法,于是东方的社会发展程度在1200~1400年间下降了近1/6。 在21世纪,我们达到了新的极限。我们面临着相同的选择,但是情况却更加严峻。当罗马和宋朝无法找到解决办法时,它们在崩溃前至少还有几个世纪的衰退,但是我们就没那么幸运了。我们的未来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但是最大的可能性是我们将走向毁灭。 对于西方统治来说,奇点的意义饱受争议,不过毁灭带来的后果则更加明确。1949年,爱因斯坦告诉一名记者:“我不清楚第三次世界大战将使用何种武器,但是我知道在第四次世界大战中他们的武器——就是石头。”在末日之后,没有人能够进行统治。 接下来的40年非常重要:世界末日真的会来临? 通过与圣诞过去之灵对话,我们得到了令人惊恐的结论:21世纪将有一场激烈的赛跑。在一条跑道上,是奇点;在另一条跑道上,则是末日。二者必将决出胜负。我们要么马上(也许在2050年前)就会开始一场比工业革命影响还要深远的变革——这场变革使我们现在面临的一切问题都无足轻重,要么就会蹒跚地走向前所未有的崩溃。我们难以知道妥协是否会起作用,即每一个人都变得更富有,中国渐渐地超过西方,事情就像过去那样发展着。 这意味着接下来的40年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应该采取以下行动来阻止末日的到来。首先,我们要避免全面的核战争。要避免全面的核战争,就需要大国削减它们的核军火库。矛盾的是,追求全面裁军可能更加危险,因为核武器已经被制造出来了。大国们随时可能迅速地制造核弹,并且那些真正的破坏者——恐怖分子以及图谋不轨的国家统治者——会忽视所有的协议。在未来的30~40年间,核武器激增将会增加爆发核战争的风险,最稳定的局势是,大国们有足够的核武器阻止进攻却没有足够的武器毁灭所有人。 原先的核大国——美国、俄罗斯、英国、法国和中国——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正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在“二战”期间,集数学家、和平主义者以及气象学家(他后来意识到天气研究对空军的重要性后,就不再研究气象了)身份为一身的刘易斯·弗赖伊·理查森(lewis fry richardson)得出一个著名的结论,即2000年前,爆发核战争的可能性有15%~20%。不过,在2008年,能源科学家瓦茨拉夫·斯米尔(vav smil)作出了乐观的预测,他认为2050年前,发生像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样规模的战争的可能性远低于1%。2010年1月,《原子科学家通报》(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刊载的一篇名为《末日的时钟》(doomsday clock)的文章提到,我们已经非常接近末日了。 其次,我们要减缓世界气候变化的速度。在这点上,事情进展得没有那么顺利。1997年,世界各国领导者齐聚东京,试图找出解决办法,他们达成协议,到2012年的时候,本国温室气体的排放要比他们在1990年的排放量降低5.2%。但是,这个减排责任主要落在了西方发达国家身上,并且美国——20世纪90年代世界最大的环境污染国——拒绝签署《京都议定书》。在很多评论家看来(正如一位印度官员所说的那样),这就像是“身材肥胖的人要求那些体型瘦弱的人节食”。但是,美国的决策者提出,只有印度和中国(中国在2006年的时候取代了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二氧化碳排放国)也减排,温室气体的排放才能得到控制。 2008年之前,美国和中国都在努力减少二氧化碳的排放,但是它们还缺少达成广泛协议所需的政治意愿。《斯特恩报告》的作者们预测,在2050年前,将二氧化碳浓度控制在450ppm以内从而避免灾难所需要的科学技术、森林保护等需要花费一万亿美元。但将这个代价与什么措施都不采取所导致的后果相比,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然而,2007~2009年的经济危机后,很多国家的金融体系受到重创,因此,它们对昂贵的减排方案的支持也就大打折扣。2009年12月的哥本哈根气候变化峰会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尽管核战争和全球气候变化之间有着明显的差异,但是实际上,它们都会带来相同的问题。五千年以来,国家和帝国是地球上最有效的机构,但是随着社会发展改变了地理的意义,这些机构已经变得不那么有效了。托马斯·弗里德曼简洁地对此做出总结:“全球化的第一个时期(大约1870~1914年)将一个‘大’世界变成了一个‘中等’世界,但是这次的全球化(自1989年以来)则将一个‘中等’世界变成了一个‘小’世界。”6年之后,世界变化的程度之深使得弗里德曼又总结了一个全新的阶段。这次,他认为:“全球化的第三阶段,正将‘小’世界变成一个‘迷你’世界,同时还使得地球变平。” 在这个迷你、扁平的世界里,我们没有藏身之处。核武器和气候变化(更不用提恐怖主义、疾病、迁移、金融、食物和水资源等)是全球性的问题,需要各国共同努力解决。国家和帝国只在本国内拥有主权,并不能独自有效地解决这些问题。 1945年,当美国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下两颗原子弹后,爱因斯坦不到一个月内就在《纽约时报》上提出了最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法:“要拯救文明和人类,需要创立世界政府。”爱因斯坦被人们讥笑为一个涉足自己完全不懂的领域的幼稚科学家。爱因斯坦直言不讳地说明了自己的观点:“如果无法成立一个世界政府,那么我们的未来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人类对自己的完全毁灭。” 回首过去的15000年,爱因斯坦似乎对历史的发展方向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从石器时代的村庄到乌鲁克和商朝这样的早期国家,再到亚述和秦国这样的早期帝国以及诸如英国这样的海洋帝国,有着明显的趋势表明政治单位越来越大。据此产生的逻辑结果是在21世纪早期,美国将作为全球帝国崛起——或者,随着经济平衡越来越倾向于东方,21世纪中期或者末期,中国将作为全球帝国崛起。 不过,这个逻辑结果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越来越大的政治单位几乎毫无例外都是通过战争建立的,也只有爱因斯坦所说的世界政府才能够加以阻止。如果阻止核战争的唯一方式是建立一个世界政府,如果建立世界政府的唯一途径是通过中美核战争,那么我们的前景将十分暗淡。 不过,这两个前提事实上并不是完全正确的。自1945年以来,非政府组织开始承担起越来越多的职能。这些组织包括慈善团体和跨国私人企业,它们处于国家或者联盟(如欧盟、联合国以及世界贸易组织)的保护伞下。毫无疑问,国家依然是安全(联合国在停止战争方面,和国际联盟一样无所作为)和金融(2008~2009年,政府提供资金拯救资本主义)的保障者,并且不会马上消失。但是接下来的40年里,阻止末日来临的最有效的方式可能就是让国家和非政府组织进行更为紧密的合作,让政府用某些方面的国家主权换取它们所不能单独实现的解决方法。 这将是一个难以处理的局面。就像过去的很多情况一样,新的挑战需要新的思想。但是,即使我们在接下来的50年里能够建立可以解决全球性问题的机构,要使奇点赢得这场比赛,这也只是一个必要非充分条件。 我们可以将我们的情形与公元1世纪、11世纪以及17世纪的情形相比较,当时的社会发展指数达到了43分这个极限。我在第十一章中提到,罗马或者宋朝能够突破这个极限的唯一方法就是像17世纪的欧洲和中国的做法那样,通过关闭草原通道以及打通海上通道改变地理格局。只有那样,它们才能重新获得安全,才能提出需要用科学方法解决的各种问题,并且建立有利于工业革命出现的种种前提条件。当然,无论是罗马还是宋朝,它们都没能做到这一点。在几代人的时间里,迁移、疾病、饥荒、国家崩溃以及气候变化共同导致了欧亚大陆的崩溃。 17世纪,欧洲和中国确实改变了地理格局,它们提高了上限,虽然我们在第九章中看到,它们并没有打破这个上限。到了1750年,社会再一次面临越来越多的问题,但是那个时候,英国的企业家已经利用改变的地理格局开始了能源储存的革命。 在21世纪,我们需要遵循相同的方法。首先,我们必须改变政治地理,为能够减缓战争以及全球气候变化步伐的全球机构腾出空间;其次,我们必须好好利用争取到的时间发动一场能源方面的新革命,降低我们对化石燃料的依赖。如果我们像20世纪那样继续使用石油和煤炭,那么我们可能在碳氢化合物耗尽之前就已经灭亡了。 一些环境保护主义者则提供了新的建议,希望人类能够回归更为简单的生活方式,从而大量减少能源的使用以及阻止全球气候变化,但是这很难实现。2050年前,世界人口很可能将继续增加30亿,其中的上千万人口很可能会由于极度贫困而起来反抗,使用比以前更多的能源。戴维·道格拉斯(david dous)是美国互联网技术服务公司sun的首席可持续发展官,他指出,如果每个人拥有一个功率为60瓦的白炽灯,每天使用4小时,那么整个世界需要近60个500兆瓦的发电站。国际能源机构预测石油的需求量到2030年时将从2007年的每天8600万桶增加到1.16亿桶。他们预测,即使到那时,仍然会有14亿人口要面临电力缺乏的情况。 世界贫富差距的加大使得未来50年里能源需求不可能降低。如果我们使用更少的能源运输食物,那么上千万的贫民就会挨饿,这将使我们更快地面临末日。但是如果人们没有挨饿的话,他们就会需要越来越多的能源。单单在中国,马路上每天就新增1.4万辆汽车;2000~2030年之间,约有4亿人口(比美国的人口总数还要多)将从低耗能的农村迁往高耗能的城市;越洋度假、乘坐飞机以及住宿旅馆的旅游者数量将由2006年的3400万上升到2020年的1.15亿。 除非灾难迫使我们减少能源需求,否则的话,我们不可能这么做——这意味着,要避免资源耗竭和地球污染,唯一的方法就是开发新的可持续的洁净能源。 原子能将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人们对放射性物质的恐惧使得核计划一度搁浅,但是随着新的时代产生新的观念,人们的恐惧也许会消失。或者太阳能会变得更加重要,地球接收到的太阳能只有二十亿分之一,其中还有1/3被反射回去。即便如此,地球每小时还是会接收大量的太阳能,可以满足人们的需求——前提是我们能够有效利用。或者,纳米技术以及基因学能够开发出全新的能源。当然,这些大部分听上去就像是科幻小说,并且要开启一个利用洁净能源的新时代,我们需要大大提高科学技术。但是如果我们不能提高科技水平的话,我们马上就会面临末日。 要使奇点赢得这场比赛,我们需要控制战争的爆发、应对全球气候变化以及进行能源革命。我们要确保每一件事的发展方向都是正确的。只要其中一件事出现错误,世界末日就会赢得这场比赛。情形很不乐观。 未来该怎样:如何看待我们当前面临的威胁 一些科学家认为,他们已经知道谁将赢得这场比赛,因为答案写在了恒星上。1950年的某一天(没有人知道确切时间),物理学家恩利克·费米(enrico fermi)和他的三位同事在新墨西哥的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一起吃午餐。他们谈论着《纽约客》(new yorker)上的一幅漫画,漫画上画着一个飞碟。于是他们谈到了外星人。突然费米问道:“这些外星人在哪里?”和费米共进午餐的同事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费米仍然在思考着外星人。费米一边吃午饭,脑海中一边闪过一些数字。他突然想到,虽然银河系中2500亿颗恒星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适合居住,但是外太空仍然充满大量的外星人。我们的地球还很年轻,还不到50亿年,所以其中一些外星人比人类的历史更加久远,也更加先进。即使他们的太空船速度不比我们快,他们也需要花上5000万年的时间来开发整个银河系。所以,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他们没有和我们取得联系? 1967年,天文学家约瑟夫·什克洛夫斯基(iosif shklovskii)和卡尔·萨根(carl sagan)对费米的问题做出了回答。他们计算出,如果每25万颗恒星中有一颗恒星被一颗适合居住的行星环绕着,那么在整个银河系中,就有100万个潜在的外来文明。约瑟夫·什克洛夫斯基和卡尔·萨根认为,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得到来自他们的任何信息,这一定意味着先进的文化总是会自我摧毁。他们甚至认为,这些外星人在一个世纪内不断地制造核武器,然后自我毁灭,不然的话,宇宙中一定有来自他们的各种讯息,而我们也能得到这些讯息。所有的这些证据表明在2045年,我们将走向毁灭。这正是广岛和长崎被投下原子弹的100年后(令人不安的是,2045年正好也是库兹韦尔指出发生奇点的年份)。 这是个非常聪明的观点,但是,要计算出这些数字,还是有很多的方式。100万个文明都将走向末日只是一种猜想,并且德雷克方程(由法兰克·德雷克于1961年提出,可以计算出宇宙中有几个星球有生命存在)的大部分解答事实上得出的是更低的数字。根据德雷克自己的运算,我们的银河系在它的整个历史中只产生了10个先进的文明,其中外星人以我们不知道的方式存在着。 总之,费米的观点并没有太大意义,因为这场比赛的最终结果不仅依赖于恒星,还依赖于我们的过去。即使历史不能给我们准确的预测工具(像阿西莫夫在《基地三部曲》中想象的那样),但是它却给我们提供了相当可靠的暗示。我想,这些暗示正是我们未来唯一的真正基础。 从短期看来,过去建立的各种模型表明了财富和力量从西方转移到东方是不可阻挡的。19世纪,原先的东方核心地区变成了西方的边缘地区,使得东方获得了后发优势。而且,中国现在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与全球的资本主义经济结合依然还在进行。过不了多久——也许是2030年之前,但几乎可以肯定是在2040年前——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将会超过美国。21世纪的某个时刻,中国会用尽自己的后发优势,但是到那个时候,世界的经济中心仍然还在东方,并将延伸到亚洲的南部和东南部。21世纪,财富和力量将不可避免地从西方转向东方,正如19世纪,财富和力量从东方转向西方那样。 毫无疑问,财富和力量从西方转向东方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但是目前为止原先的西方核心在人均能量获取、科技以及军事实力方面还具有极大的优势,并且很有可能在21世纪上半叶继续以某种方式保持它的统治。只要美国还足够强大地作为世界警察,那么世界大战爆发的可能性就和英国作为世界警察时期的概率一样小。但是在2025~2050年之间的某个时刻,美国的全球领先地位将削弱,正如1870年后的英国,新的世界大战爆发的可能性也将增加。 科学技术水平的提高也将增加不稳定因素,因为科技使得我们更容易制造出高端武器。史蒂文·梅斯(steven metz)是美国陆军军事学院的一名教授,他认为:“我们将看到,如果美国之外的国家没有相同的技术,那么他们就会发展与之类似的科技,尤其是因为现在的技术都是现成的。现在,一些破坏分子完全不需要去发展技术,他们只需要买下技术就行了。”2001年,兰德公司的一份报告指出:“美国必须考虑到可能的军事冲突,因为到2020年后,中国可能在技术上和军事上更为先进。” 美国也许将率先研制出反弹道导弹防御系统、机器人、纳米武器、能够控制敌人计算机和机器人的计算机技术以及将太空军事化的卫星。可能的风险之一是美国会在2040年之前部署它那些尖端武器,美国的领导者也有可能为了改变他们长期的战略下滑而去开发具有巨大优势的科技。不过,我觉得这不大可能发生。即使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的紧张局势下,美国也没有在苏联建立起核武库之前去攻打它。真正的风险是,那些害怕美国的军事实力在未来几年来会产生突破的国家可能会选择首先出击而不是坐以待毙。德国在1914年发动世界大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这种想法。 21世纪要维持和平的话,需要很强的政治手腕。在这本书中,我已经讨论过,伟大的人物或者愚笨之人从来没有决定历史的发展方向。我认为,这些人所能做的,最多只是加快或者延缓历史的进程。即使是最糟糕的决定,例如公元530~630年之间拜占庭查士丁尼国王与波斯库斯鲁国王开战的决定,也只是加快了崩溃的速度。假如查士丁尼和库斯鲁没有发动战争的话,西方的社会发展也许能恢复得更快,不过就算他们发动了战争,社会发展最终也会恢复。 但是,自从1945年以来,领导者却真的有能力改变历史。赫鲁晓夫和肯尼迪在1962年的时候就差点改变了历史。核武器的产生容不得我们犯一点错误,也没有机会重来。过去我们犯错的结果是导致社会衰退或者崩溃,而现在,这些错误将直接导致我们的灭亡。领导者有史以来第一次起着决定作用。我们只能希望,我们的时代像之前的大部分时代那样,可以获得它所需要的思想。 在第十一章我提到,西方得以统治世界只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一种确定性,对21世纪的大竞赛而言,更是如此。现在,我们的胜算看起来并不大,但是我认为,如果我们的时代能够得到它所需要的思想,那么奇点将很有可能取得胜利。 如果在接下来的50年里,无污染的可再生能源能够替代碳氢化合物,那么它们就会减少(很显然不是消除)大国在不稳定弧形带里相互争夺资源、争斗不休的风险。它们也将减缓全球气候变化,减少弧形带里的压力,并且可能比工业革命更大幅度地提高粮食产量。如果机器人技术像很多科学家预测的那样有很大的进展,那么智能机器就有可能使发达的欧洲国家和日本避免人口灾难,为它们国家的老年人提供廉价的照顾服务。如果纳米技术也能达到人们所宣传的程度,我们甚至在21世纪40年代前就可以净化空气和海洋了。 但是最后,我们只能依赖一个预测,那就是无论是世界末日还是奇点都不可能真正赢得这场比赛,因为这场比赛没有终点线。即使到了2045年(这个时间是库兹韦尔认为奇点到来的时间,是约瑟夫·什克洛夫斯基和卡尔·萨根认为世界末日最早来临的时间,是广岛和长崎被原子弹袭击后的一个世纪),我们也不能宣布历史结束了,宣布哪一方赢得了比赛。如果——我认为这有可能发生——在21世纪中期,世界毁灭的可能性还是很低,社会发展指数也超过了2000分,新的奇点改变人类的意义远远超过结束这场比赛的意义。 我们不妨以长远的眼光看待今天我们所面临的威胁。这些令我们感到害怕的威胁似乎和过去那些不断推动变化的力量有很多相似之处。相对突然的多次环境变化会使得物种变异,改变它们的基因。180万年前,非洲东部森林的干旱完全有可能产生比能人更为先进的物种。现在的21世纪,某种类似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 大规模的灭亡正在发生,每20分钟左右就有一种植物或者陆地动物消失。2004年的一份研究预测,可能出现的最好结果就是,2050年之前,世界上的1000万种动植物中只有9%面临灭绝,不过大多数生物学家预测生物的多样性将减少1/3~1/2。一些生物学家甚至提到了第六次大灭绝,认为到2100年,世界上2/3的物种都会灭绝。人类可能就在这些灭绝的物种当中,但是21世纪的残酷情况不仅仅是将人类从地球上抹去那样简单,而有可能像180万年或者10万年之前那样,为具有新型大脑的生物体创造条件——这种情况下,这个大脑就融合了人脑和机器——从而替代人类。这时的天启骑士没有蹂躏我们,而是加快了我们步入奇点的步伐。 但是这个奇点也许和世界末日一样可怕。在库兹韦尔想象的世界里,随着人脑和机器智能在21世纪40年代的融合,奇点的发展也会达到高潮,并且我们当中有幸活到那个时候的人事实上就会长生不死。但是那些最有经验的人们——美国军队的技术专家们——认为事情并不会那样发展。例如,美国前上校托马斯·亚当斯(thomas adams)就认为战争已经超过了“人类空间”。因为武器变得“更快、更小、更多了,并且创造了人类难以控制的复杂环境”。他还认为,技术“正迅速地将我们带向我们不想去但又不能避免的地方”。人类和计算机的结合也许只是人工智能彻底代替人类的一个短暂的过渡阶段,正如人类代替了早期的猿人一样。 如果这就是21世纪末奇点要带我们去的地方,那么这将意味着人类的结束,同时结束的还有人类的懒惰、贪婪以及恐惧。在这种情况下,我所谓的莫里斯定理——变化是因为懒惰、贪婪和恐惧的人们(他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获得更简单、更有益和更安全的生活而产生的——最后也将被扭曲。 社会学也将走上同样的道路,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哪一种形式将统治机器人社会,但奇点肯定会彻底毁灭原先的地理格局。东西方之间原先存在的差异对机器人来说也毫无意义了。 当2103年的历史学家(如果到时还有历史学家的话)回望碳基智能到硅基智能的转变时,他们将惊讶地发现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上,正如我之前提到的,这就像从狩猎采集者到农民的转化、从村庄到城市的转化、从农业到工业的转化一样不可避免。同样显而易见的是,自冰河时期末期以来,从原先的农业核心发展出来的地区传统注定要融合成一个单一的后人类世界文化。现在看来,21世纪早期人们对西方的统治以及这种统治是否会继续的担忧有一点滑稽。 东西交汇:如果没有了东西之分 这听起来有些讽刺意味。在这本书的开头,我就做了一个假设,假设1848年中国皇帝将艾伯特带到北京作为人质,然后在接下来的十一章里我解释了为什么事情没有这样发生。对于本书的主要问题,我认为答案是地理因素:是地理而不是人类,将洛蒂带到了巴尔莫勒尔堡,而不是把艾伯特带到了北京。 在本章,我将进一步阐述这个观点,因为解释西方统治世界的原因也能在很大程度上解答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就像地理决定了西方得以统治世界那样,它也决定了东方会利用后发优势赶上西方,直到它的社会发展超过西方。但是这里,我们又遇到了另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情况。社会的不断发展总是改变着地理的意义,并且到了21世纪,当社会发展达到一定程度时,地理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到时真正有意义的就是奇点和世界末日之间的竞争。为了防止世界末日的来临,我们需要把越来越多的问题变成全球性的问题,关于世界上的哪个国家具有最高的社会发展程度这个问题将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这就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情况:回答本书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西方得以统治世界)在很大程度上也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未来将发生什么),但是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将使得第一个问题失去重要性。我们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会使事情变得明朗(或许事情一直都很明朗)——即真正有重要意义的历史不是关于西方,不是关于东方,也不是关于人类。真正重要的历史是关于进化和全球化,它告诉我们,我们是如何从单细胞生物走向奇点的。 在本书中,我提到了长期注定理论和短期偶然理论都不能很好地解释历史,但是现在,我要做出进一步的阐释。从长远来看,在进化历史的时标上,无论是长期注定理论还是短期偶然理论都无足轻重。15000年前,在冰河时期结束前,东方和西方的区分并没有多大意义。从现在起的一个世纪后,东西方的区分再一次变得没有意义。在这个中间时代,东西方的重要性只是地理意义的副作用。这个时代只是一个过渡时代。到那个时候——我认为这个时间处于2045~2103年之间——地理的意义将不再那么重要。东西方时期只是我们经历的一个阶段。 即使这个时期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以与现实不同的情形发生——如果郑和真的到达了特诺奇蒂特兰,如果出现的是新型的太平洋经济而不是大西洋经济,如果是中国而不是英国发生工业革命,如果是艾伯特到达北京而不是洛蒂到达巴尔莫勒尔堡——生物因素、社会因素以及地理因素的强大力量仍然会推动历史像现在这样发展。美洲(或者我们现在可以将其称为“郑和之地”)本将成为东方的一部分,而不是西方的核心地区;东方本可以统治世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由西方统治世界,但是世界依旧会越变越小,变成现在的“迷你型”。无论中美联合体是否崩溃,21世纪早期的世界仍有可能继续被中美联合体共同统治,世界末日和奇点之间的竞赛仍将继续。东方和西方也将慢慢地失去它们的重要性。 这个结论并不令人惊讶。早在1889年,当时世界正从“大”世界变为“中等”世界,一个名叫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年轻诗人就已经能看清楚部分真相了。从前线回到伦敦不久,吉卜林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记录了下来,取名为《东西方民谣》(the bad of east and west)。故事中讲述了一个名为卡迈勒的边境袭击者的故事,他偷了一个英国上将的驴。上将的儿子跳上自己的马,穿过沙漠追逐卡迈勒(“月亮低垂,马蹄声招来了黄昏,他骑的马像一只受伤的公牛,而这头驴却像一只刚醒来的小鹿一样”)。不过,故事的最后,这个英国人没追上。卡迈勒进行了反击,他举起了来复枪。但是故事的结局皆大欢喜:这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们发现彼此都没有错误,大家都是上帝之子”。 诗的开头是这样的:啊,东方就是东方,西方就是西方,它们永不交汇。人们常用这个开头来说明19世纪西方那令人难以忍受的自满。当然,这并不是吉卜林真正想要表达的。事实上他写的是: 啊,东方就是东方,西方就是西方,它们永不交汇, 直到地球和天空都站在了上帝的审判席上; 没有东方和西方之分,也没有边界、种类和生命, 两个巨人面对面站在一起, 虽然他们来自地球的两端! 正如吉卜林看到的那样,人们(真正的人类)是完全一样的,是地理模糊了真相,要求我们走到世界的两端去了解事情。但是在21世纪,社会的急速发展和世界的缩小使得我们无须这么做。当我们超越了生物界限的时候,既没有东西方之分,也没有边界、种类和生命。如果我们能够长久地推迟世界末日的来临,那么东西方就可以交汇了。 我们可以做到吗?我想答案是肯定的。我们今天面临的挑战与1000年前宋朝面对的挑战以及2000年前罗马帝国所面临的挑战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现在知道了很多牵涉其中的因素。不像罗马和宋朝,我们的时代也许还没得到它所需要的思想。 贾雷德·戴蒙德在他的著作《崩溃》(copse)的最后一页提到,有两种力量能够解救地球于灾难之中:考古学家(他们发现早期社会的错误)和电视节目(传播考古学家的发现)。作为一个看过很多电视节目的考古学家,我非常赞同他的观点,不过我还想增加一个救世主,那就是历史。只有历史学家能够将社会发展放在一起描述,只有历史学家能够解释人类之间的差别以及如何防止这些差别消灭我们。 我希望这本书在这一进程中能有所帮助。
[1] 中国已在2011年拥有自己的第一艘航空母舰。——编者注 附录 社会发展指数:帮助我们看清历史的基本轮廓 社会发展指数作为连接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研究发现的桥梁,是本书的重点。社会发展指数本身并不能解释为何西方能够统治世界,但是却能够告诉我们历史的基本轮廓。在本书中,我详细介绍了社会发展指数。如有读者对书中的方法和详尽的证据感兴趣,可登录相关网站查看或阅读《文明的度量》[1]。本附录仅对主要的术语和基本的结论做出简要总结。 社会发展指数的四大异议 关于社会发展指数,主要有四大异议。 第一,对社会发展进行量化,并且对不同时期和不同地点的社会发展做出比较,忽略了人类的意义。因此,我们不该利用社会发展指数。 第二,对不同的社会进行量化和比较是合理的,但是书中所定义的社会发展是不正确的。 第三,书中所定义的社会发展能够有效地将东西方进行对比,但是作者用来测量社会发展的四大因素(即能量获取、社会组织、战争能力和信息技术)并不适宜。 第四,这四大因素能够很好地测量社会发展,但是作者所列举的事实有误,因此测量并不准确。 我在第三章中已对第一个异议做出解释。对于很多历史学和人类学问题来说,对社会发展进行量化和比较并没有多大帮助,但是为什么由西方统治全球这个问题本质上就是一个比较和定量的问题。要对此做出回答,我们必须量化社会发展并做出比较。 在第三章中,我也对第二个异议做出过一些回答。或许有比社会发展更为有效的方式,但我还未想出。这个问题就留给其他的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吧。 至于第三个异议,我们可以有三种不同的理解方式:一是,我们可以在四大因素的基础上增加更多的因素;二是,我们应该使用不同的测量因素;三是,我们应当减少所使用的因素。在我撰写本书时,我确实还考虑了一些其他因素(例如,最大的政治单位面积、生活标准、交通速度或者最大遗址的面积),但是,所有的这些因素要么缺乏事实依据,要么缺乏相互独立性。在任何情况下,大多数因素在整个历史中都不断反复出现。对这些因素进行任何可信的组合都将得出极其相似的结果。 对于这个反复出现的规律而言,主要有两大特例。我们将一个特例称为“反常的游牧民”,即大草原社会通常在能量获取、社会组织和信息技术上得分较低,但是在战争能力方面的得分却很高。这种反常现象解释了为什么真正的游牧民族能够打败其他帝国,却不善于管理帝国[2]。虽然这值得我们仔细研究,但是它并不会直接影响本书中对东西方核心之间的比较。 关于第三个异议的另一个说法则是只需要考虑能量获取,而不考虑社会组织、战争能力和信息技术等因素,原因是这三者都只是利用能源的不同方式而已。图附-1显示如果只考虑能量指数,历史看起来将会如何。该图与图3-3有所区别,但是差异并不大。在只有能量指数的这个图中,在90%的历史时期,西方仍然领先于东方,在大约公元550~1750年之间,东方还是赶超了西方;在公元100~1100年之间,一个瓶颈依旧阻碍了社会发展(人均每天获取30000千卡能量),后工业革命依然使得早期时期相形见绌,并且在2000年还是由西方统治世界。 如果我们只考虑能量,那么相比四个因素而言,确实更加简便,但是也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陷,这就是我接下来要提到的第二个特例:自工业革命以来,各大因素之间的关系变得非线性。由于新的科学技术的出现,在整个20世纪,城市的面积增加了3倍,战争能力增加了4倍,信息技术增加了7倍,而人均能量获取仅仅增长了1倍。假如我们仅仅分析能量的话,那么就未免过于简单了,而且也扭曲了历史。图附-1 仅有能量指数:如果我们只从人均能量获取方面来看,东西方之间的对比是怎样的
第四个异议则提出了完全不同的问题,因为要判断我是否误解了事实或者使用了不恰当的方法,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检验我用来计算东西方分值的所有信息来源。要在这个附录中对此进行检验显然不太可能,这只会使得这部作品更加冗长,所以我已将相关信息放到网站上或《文明的度量》中。有时间和兴趣的读者可以查证。 接下来我将总结数据,阐述自己是如何计算出这些分值的,并对误差做出解释。 能量获取 我将首先阐述能量获取,因为这是四个因素中最重要的因素。如果我们回溯足够久远的历史,就会发现,社会组织、战争能力以及信息技术这三大因素的分值均为零,这是因为那时人类活动的规模非常小,因此它们产生的价值指数还不到0.01。相反,能量获取的分值却从未降到零,这是因为人类如果没有能量获取的话,就将面临死亡。为了生存,每人平均每天就要消耗约2000千卡。现代西方人均每天获取的能量约为228000千卡(=250分),因此在理论上,最低的分值应为2.19。在实际中,自冰河时期末期以来,能量获取的分值一直在4分以上,这是因为人类使用的大部分能源是不可食用的(例如衣服、房子、工艺品和石油等)。直到工业革命前,能量获取分值大约占了社会发展指数的75%~90%。在2000年,能量获取在东西方分值中依然分别占据20%和28%。 有关能量获取的依据既有来自现代统计,也有来自文学作品中关于农业、工业和生活方式的记载,还有来自考古学中关于饮食、工艺和生活品质的发现。如何将这些方面结合起来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是,和其他作者一样,我也借鉴了先前研究者的成果。正如我在第三章中解释的那样,厄尔·库克在1971年关于能量流的研究中提供了一个简便的基点,能够用来检验其他的估计。所有的这些汇集起来就形成了西方核心地区的当代水平,即每人每天获取23万千卡。库克将此大致分成了四类:食物(提供给人类和动物)、家庭/商业,农业/工业和交通。 瓦茨拉夫·斯米尔有效地将非食物消耗分解为生物质和化石燃料,并将它们在西方核心地区的发展用图表表示出来。要将他的数据转换为能量获取分值,需要几个步骤,得出的数据是在1900年时人均每天获取93000千卡;在1800年时,人均每天获取38000千卡,正好将库克的估计(即工业化后的欧洲将在1860年人均每天获取77000千卡)包含其中(见表附-1)。 假如我们回溯到1800年以前,回顾的年代越久远,越难以得到官方数据。但是经济越依赖生物燃料,我们就越可能用经济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得出的对比信息代替官方文件。1700年,西方核心地区人均每天获取30000~35000千卡。我们得到的关于西方社会的数据清楚地显示,我们回顾的历史越久远,数字下降得越多[3]。对比数据显示,西方人均每天获取的能量从未低于30000千卡。虽然这有值得质疑的地方,不过我认为,即使是在公元8世纪,人均每日能量获取也从未降到25000千卡以下。我将在后面给出解释,不过我认为这些猜测与实际的差距不超过5%~10%。 罗马时期令人印象深刻的房屋和遗址、遇难船只的数量、生产货物的总量、冰芯的工业污染程度以及聚居地惊人的动物骨骼数量,所有的这些都表明公元1世纪西方的能量获取高于其在公元8世纪甚至13世纪时的水平,但是具体高多少呢?经济史学家给出了一个答案。罗伯特·艾伦(robert allen)认为,公元300年时,西方核心地区的实际工资可与18世纪欧洲南部人们的实际工资相比;沃尔特·沙伊德尔(walter scheidel)则认为,罗马时期人们的工资比中世纪欧洲的大部分人的工资都要高;杰夫·克朗(geof kron)、尼古拉·克普克(nik koepke)和约尔格·巴滕(joerg baten)收集的数据显示,公元1世纪和18世纪的水平几乎没什么变化;克普克指出,古代房屋比18世纪欧洲最富裕地方的房屋都要结实。我估计公元1世纪人均每日获取能量31000千卡,在公元500年前缓慢下降,之后加速发展,一直到公元700年。表附-1 能量获取(单位:1000千卡)
公元前1000年,西方核心地区的能量获取不仅低于罗马时期的水平,甚至低于其在公元8世纪的水平。公元前300年后,能量获取剧增,这是因为地中海地区融合成了一个更大的经济政治单位,以及罗马暖期增加了产出,不过大量的考古数据表明,早在公元前600年,能量获取就已经加速发展。我认为,公元前1000年,能量获取可能为人均每天20000千卡,与公元前2000年相比略有下降,但是高于公元前3000年的水平。 史前早期的分值更低。在新仙女木事件末期,采集者大约人均每日获取能量5000千卡,但是随着气候变暖,人均每日获取能量剧增(相比之前的水平而言)。人们通过种植植物和驯养动物来获得食物,同时还利用动物进行劳作。到了公元前5000年,在侧翼丘陵区建立村庄的人们从衣服、燃料、农场动物、房屋、日常用品和遗址中获取的能量为人均每日12000千卡,虽然他们的饮食相比4000年前并没有多大改善。 计算东方的分值难度更大,部分原因是诸如库克和斯米尔这样的学者只关注世界上能量获取最多的地区,并没有将地区之间进行对比。不过,我们可以从联合国2006年的一份统计入手。联合国统计,在2000年,日本人均每日获取能量104000千卡(还不到西方水平的一半)。在1900年,东方的大部分核心地区还是以农业为主,其中日本的石油利用和以煤为动力的产业才刚刚起步。日本的人均每日能量获取约为49000千卡(依旧不到西方的一半)。在之前的5个世纪,煤炭利用和农业产出稳步增长。在1600年,长江三角洲的产量比西方任何地方的产量都要高,但是到了1750年,荷兰和英国的农业迎头赶上,并且东方的实际工资只能与南欧相比,而不能与富裕的北欧相提并论。我估计在1400年和1800年,东方核心地区的人均每日能量获取分别为29000千卡和36000千卡,这个数字在18世纪的时候迅速增长。 关于1200年后的危机给中国的能源使用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影响,人们看法不一,不过很可能自宋朝鼎盛时期后,能源使用有所下降,当时的人均每日能量获取很有可能超过30000千卡。 在西方,考古证据表明,在公元后第一个千年的中期,能量获取下降,但下降了多少,我们难以给出答案。我在第五章中提出,汉朝的能量获取比东方之前的任何一个朝代都要高,但是低于同时代的罗马或者之后的宋朝;我认为公元1世纪的人均每日能量获取为27000千卡,之后略有下降,在公元700年时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水平。 相比西方而言,东方的能量获取在公元前第一个千年稳步增长,约在公元前500年后加速发展,并且由于运河的开通、贸易的发展以及金属工具的传播,能量获取在公元前300年后发展更为迅速。公元前1000年,人均每日能量获取约为17000千卡;到了秦朝,这个数字很可能达到了26000千卡。 在史前时期,东方的能量获取似乎和西方经历了同样的门槛,但是之后的发展却落后了西方一两千年。 社会组织 在工业化之前的历史中,社会组织在社会发展指数中始终是第二大重要因素。我在第三章对这个因素做了详细介绍,解释了我选择最大的城市面积作为社会组织代表的理由。引用的数据有很多歧义,专家也对各个时期的城市规模见解不一,因此定义也就相对灵活。我在网站上和《文明的度量》中对我的选择做出了解释。在表附-2中,我总结了我的一些主要计算。表附-2 东西方核心地区最大聚居地的人口数量(单位: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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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能力 自有文字以来,人们就开始记载战争,并且自史前早期开始,人们就常常将武器作为陪葬品。因此我们能够了解到大量的甚至是现代以前的战事。在给战争能力打分时,最主要的挑战不在于经验,而在于概念,即我们如何对比性质完全不同的战争体系,而且这些战争体系与以前的体系也无法进行对比。最著名的是,1906年当英国制造出“无畏”号战舰时,就是基于这么一个想法:它有着令人惊讶的枪支弹药,无论多少数量的19世纪90年代的船只加起来都比不上一艘1906年后的战舰。 不过,实际情况是,事情从来不会这么简单。在恰当的环境中,简易爆炸装置能够给高科技军队重重一击。理论上,我们可以将同一指数分值分配给完全不同的军事系统,虽然专家可能对这些分值看法不一。 在2000年,西方军事力量前所未有地达到了250分,显然比东方高了许多。东方的一些军队也很庞大,但是武器系统的重要性远超过单纯的数字。美国与中国的军事开销比例为10∶1;在航空母舰和核弹头数量方面,中美之间的比例分别为1∶11和1∶26;中国落后的体系与美国的m1主战坦克和精确武器之间的差距更大。因此,东西方的比例应在1∶10到1∶50之间。我选择了1∶20,即在2000年,西方达到250分的时候,东方仅有12.5分。 将2000年的分值与早期的分值相比,难度更大。但是如果我们观察军队规模、移动速度、后勤能力、攻击能力、装甲和防御工事等方面的变化,我们就能做出估计。据估计,大炮的火力从1900~2000年增加了20倍;考虑到20世纪其他的变化,我认为,1900~2000年,西方战争能力增强了50倍,即1900年时,西方的分值为5分,而2000年时,其分值为250分。 1900年时,西方的军事力量远远高于东方,虽然差距没有2000年时大。1902年,英国海军的吨位几乎是日本海军的6倍,而且欧洲任何一个大国的军队规模都比日本大;我将1900年东西方的比例设为1∶5,即1900年,东方分数仅为1分(1900年西方的得分为5分;2000年,东方的得分为12.5分)。 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这种主观性的计算。但是,这里的重点是,2000年,西方的军事力量如此强大,显得其他分值(包括1900年西方的分值,甚至2000年东方的分值)都无足轻重。也正因为如此,这个估计中的错误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我们可以把1900年之前的战争能力分值全都翻倍或者减去一半,却不会对总体社会发展指数造成多大的影响。 西方战争能力在1800~1900年的变化虽没有1900~2000年的变化那么大,但影响也非常深远。它将我们从航海时代带到了机关枪时代,同时也即将带来坦克与飞机。19世纪,西方的战争能力很可能有了大幅度增强,我将1800年西方的战争能力设定为0.5分。当时的西方战争能力远远高于东方,因此此时的东方战争能力可能仅为0.1分。 1500~1800年,欧洲经历了历史学家称之为“军事革命”的时期,使得其战争能力增强了3倍。而在1700~1800年(1700年时,康熙开始征服大草原),东方的战争能力却倒退了。由于缺乏外部威胁,中国的统治者为了寻求和平红利,往往减少本国的军备,忽视科技进步。1800年时,东方的作战水平并不比其1500年的水平高出多少,因此在19世纪40年代的时候,英国军队轻而易举地入侵中国。 14世纪,火药的出现增强了东西方的战争能力,虽然其影响比不上19~20世纪的发明所带来的影响。1500年左右,欧洲最好的军队比5个世纪前的军队强大了一倍左右。这些军队的强大依赖于军队规模、后勤能力以及火药技术。 我们难以计算出1500年左右的西方与国土辽阔、组织严密但还未使用火药的罗马帝国在战争能力方面的比例。据一项研究,2000年左右,一架轰炸机的破坏能力是一个罗马军团的50万倍。我们不妨由此推断,公元前/公元1世纪时,西方的分值是0.0005分。但是显然,罗马军团的数量远多于美国轰炸机的数量,因此,我将现代西方与罗马的战争能力的比例估计为2000∶1,因此公元前/公元1世纪的西方分值为0.12分。因此,在罗马帝国鼎盛时期,其军队是15世纪时欧洲陆军和海军的一大威胁,但对“军事革命”时期的军队来说,并非如此。这也意味着,在罗马帝国的鼎盛时期,其战争能力可与蒙古的战争能力相当,优于中国唐朝的战争能力。表附-3 战争能力(单位:分)
在东方,到了公元前200年,铜器依然是主要的工具。汉朝(公元前200~公元200年)的军事力量似乎没有罗马强大,虽然在第一次中西方交流后,中国的军事力量没有西方下降得多。公元6世纪,隋朝统一了中国。隋朝的军队比西方的任何军队都要强大。在公元700年左右,武则天在位期间,这个差距更大。 公元前东方的军事实力比罗马帝国时期和汉朝都要弱得多。我认为在公元前1900年左右,东方没有哪支军队能够达到0.01分;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西方的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军队很可能达到了0.01分。 信息技术 考古发现和文字记录展示了各个时期出现的各种信息技术,而我们也很容易估计这些媒介能够以怎样的速度传输多少信息,以及传输多远的距离。真正的困难在于估计多少人能够使用各种不同的科技,在大部分的历史时期,这就意味着有多少人能够读和写,以及水平如何。 摩尔定律——自1950年以来,信息技术的成本效益每18个月就翻一番——似乎暗示着2000年的分值应该比1900年的分值高10亿倍。因此,有人认为1900年时,西方的分数为0.00000025分。但是,如果这样的话,就忽视了诸如书籍(现在受到了数码媒介的挑战)这样过时的信息储备形式的灵活性以及先进技术的变化。 在战争能力这一方面,现代信息技术与早期信息技术之间差距巨大,但是两者之间的正确比例应该不到十亿比一。1900年之前的分值(甚至1900年之前的误差)应该更低。另一方面,关于多少人能够读、写和计算,以及水平如何,这方面的证据比战争方面的证据更模糊,因此我的猜想也就更加主观。 在表附-4中,我采用了多步骤方法来量化信息技术。首先,按照历史学家常用的方法,我将人们的水平分为高级、中级和初级。每一个级别的范围按照读写能力划分如下:初级——能够读和写一个名字;中级——能够读和写一个简单的句子;高级——能够读和写结构紧凑的文章。这与中国在1950年的扫盲运动中的定义也颇为相似(有文化:能够认识1000个汉字;半文盲:能够认识500~1000个字;文盲:认识300~500个字)。 其次,利用现有的知识,我将不同时期的成年男性划分为3种类别。在高级水平中,每1%的男性就获得0.5分;在中级水平,这个数字为0.25分;在初级水平中,则为0.15分。之后,我将同样的分值标准用于女性。关于女性文化程度方面的证据比男性的少,在20世纪之前,能读书写字的女性显然比男性少(往往少很多)。尽管我对近代之前的数据基本靠猜测,但是我尝试对女性和男性使用信息技术的百分比做出估计。之后,我将基于信息技术的数量和水平对每一个时期计算出分数。表附-4 信息技术分值
续表
2000年,东西方核心地区所有男性和女性文化水平均为高级[4],因此东西方的信息技术的分值均为100分。1900年,在西方核心地区,几乎所有的男性都至少识一些字(50%为高级水平,40%为中级水平,7%为初级水平),并且女性得到几乎与男性同样良好的教育,这使西方核心地区在信息技术方面获得了63.8分。在东方,大多数男性也有一定的知识,虽然他们的知识水平并不高(我估计有15%为高级水平,60%为中级水平,10%为初级水平),而且有文化的女性可能只有男性的1/4。这样,东方核心在信息技术方面的分值只有13.4分。随着我不断重复这些计算,我的猜想中的误差也就逐渐增加,虽然这些误差的影响并不大。 最后是根据通信科技的变化速度和覆盖范围计算出乘数。我将用来处理信息的高级工具分为三大类:电子类(到2000年,东西方均使用)、电气类(西方在1900年前就已经使用)和非电气类(在西方可能已经使用了11000年,而在东方可能使用了9000年)。 与大多数的历史学家不同,我不准备对比印刷术发明前后的时代。印刷术最主要的贡献就是产生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廉价的资料,而不是像电报或者互联网那样改变了通信方式。这些量的变化也已被考虑在内。至于电子科技,我认为东西方的乘数应分别为1.89和2.5,这反映了2000年东西方分别可利用的计算机和宽带数量。电气技术在1900年前就对西方有所影响,因此我用了0.05的乘数;非电气技术在其他时期均有使用,所以我在东西方都使用了0.01这个乘数。因此,在2000年,西方的社会发展指数最高值很可能达到了250分,而东方则达到了189分;在1900年,西方达到了3.19分,而东方达到了0.3分;在公元前3300年左右,西方的分值就达到了社会发展指数的最低要求,即0.01分,而东方则在公元前1300年左右达到这一数值。 存在的误差 在上一节,我反复提到估计和猜想这两个词,这是因为要建立社会发展指数就不得不提到它们。这产生的结果之一就是没有任何指数是“正确”的,无论我们如何正确定义这个词。因此,要问我在计算社会发展指数时所得出的分值是否有误,这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肯定有错误。真正的问题是:这些错误是大还是小?这些错误是否严重到扭曲了基本的历史,使得第四章至第十章的图表完全误导读者,因此这一整本书也就有着致命的错误?或者这些错误实际上非常小?图附-2 显示的错误:社会发展指数出现系统性错误的含义。(a)将西方的指数提高10%,将东方的指数降低10%;(b)将东方的指数提高10%,将西方的指数降低10%
理论上,我们很容易对这些问题做出解答。我们只要问以下两个问题:(1)如果我们要使过去看起来与本书中提到的完全不一样,我们需要对分值做出多大的改变? (2)这些变化是否可信? 要解决这些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我在前面提到过的网站中所列举的证据,检验我所做出的每一个计算。但是这里,我要简要说明一下,有可能会有系统性的错误影响了我对整个历史发展的看法。根据我的社会发展指数,在公元前14000年之后,西方得以领先。东方慢慢地追赶上来,并且在公元前的第一个千年里,西方在大部分的历史时间里领先的优势很小。公元前100年左右,西方进一步领先。但是在公元541年,东方领先西方,直到1773年。之后西方重新领先,如果在21世纪这种趋势继续的话,西方的领先优势将会持续到2103年。自冰河时期末期以来,在92.5%的时间里,西方的社会发展一直都领先于东方。 我曾在第三章指出,我的整体分值最多会有10%的浮动,但不会影响基本模式。图附-2a显示,如果我将西方社会发展指数整体降低10%,将东方社会发展指数提高10%,结果会是怎样;图附-2b显示如果我将东方社会发展指数降低10%,而将西方社会发展指数提高10%,结果又是如何。 首先要注意的一点是,这些分数都十分不可信。图附-2a中,西方的分值被提高了10%,东方的分值则被降低了10%,我们在图中看到,1400年时,西方比东方更加先进,此时正是郑和下西洋的前夕;它还意味着公元前218年,当汉尼拔率领他的大象进攻罗马时,西方的发展已经高于东方。如果以上这些都不够特别的话,这个图还告诉我们,当公元前44年恺撒大帝被谋杀时,西方比1793年的东方更加先进,此时中国的乾隆皇帝拒绝了马戛尔尼勋爵的贸易要求。 图附-2b也许更加特别。在图中,公元700年时的西方社会发展指数低于东方孔子时期的社会发展指数,这显然不对。公元700年时,阿拉伯人控制着大量来自大马士革的哈里发;在这张图中,1800年已开始工业革命的西方社会,其发展指数低于1000~1200年间处于宋朝统治下的东方核心的社会发展指数,这更不可能。 即使历史学家能够忍受这些奇怪的结论,图附-2中所显示的历史发展轨迹与图3-7中的差异还没有大到需要改变基本的模式。短期偶然理论依然证据不足,因为即使在图附-2b中,在大部分的历史时期,西方的分值依然高于东方(虽然此时的“大部分”只有56%,而不是92.5%);长期注定理论也是如此,因为即使在图附-2a中,东方也曾领先7个世纪。对于不断向前但却受到干扰的发展而言,生物学和社会学依旧是最合理的解释,而地理因素也仍然最能够解释为什么西方得以统治世界。图附-3 更大的错误:(a)将西方的指数提高20%,将东方的指数降低20%;(b)将东方的指数提高20%,将西方的指数降低20%
要改变基本模式,我的估计就要做出20%的改动。图附-3a显示,如果我将西方社会发展指数整体降低20%,将东方社会发展指数提高20%,结果会是怎样;图附-3b显示如果我将东方社会发展指数降低20%,而将西方社会发展指数提高20%,结果又是如何。 这一次的模式非常不同。在图附-3a中,西方的分值始终高于东方,使得长期注定理论看起来非常可信,同时也让我的观点,即社会发展改变了地理的意义变得不成立。图附-3b中的东西对比有效推翻了我的实际指数所得出的理论,使得东方自冰河时期以来有90%的时间都领先于西方。 如果图附-3a或图附-3b中有任何一个是正确的话,那么你在本书中所读到的一切均是错误的。不过,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它们都是错误的。在图附-3a中,西方社会发展指数被提高了20%,而东方的指数则降低了20%,我们看到,在公元前/公元1世纪的时候,罗马帝国的发展仅比1900年工业化的日本低5点,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在图附-3b中,东方社会发展指数被提高了20%,而西方的指数则降低了20%,这意味着,在商朝之前的东方社会比波斯帝国统治下的西方社会发展的程度要高;这意味着,西方在1828年,即鸦片战争的前夕才赶上东方;同时还意味着,西方的统治已经结束了(在2003年)。以上这些都不可信。 因此,我在第三章中提出:我的估计出现的误差很可能低于10%,绝对不可能超过20%。即使误差达到了10%,我所阐述的历史基本框架依然成立。 结论 我在第三章中不止一次地注意到,制定社会发展指数是一种艺术。在最好的情况下,一个指数能够给我们一个大概、足够好的估计,使得指数设计者的假想显而易见。我已说过,长久以来我们无法解释西方为何统治世界的原因是,学者用不同的方式定义术语以及关注问题的不同方面。只要建立指数,就能帮助我们向前跨出一大步。那些批判本书的学者,即提出四大异议的人,应该想出自己的测量方式。也许到那个时候,我们能够看到一些真正的进步。
[1] 《文明的度量》,[美]伊恩·莫里斯,中信出版社。 [2] 诸如帕提亚人、鲜卑和满族人这样的半游牧民族最终发展为帝国统治者,但是像匈奴这样的游牧民族却没能发展成帝国统治者。最例外的要数蒙古人,不过关于他们作为帝国统治者的记录却非常少。 [3] 中世纪学者可能会惊讶于表附-1中,西方核心地区在1000~1400年之间,人均每日能量获取均保持在26000千卡。众所周知,当时西方的欧洲社会正在迅速扩张,但此时的西方核心实际上代表了东部地中海伊斯兰的核心地区,当时这个核心地区停滞不前(详见第七章)。在这几个世纪中,西欧人均每天能量获取均低于25000千卡,直到15世纪才赶上地中海地区。 [4] 我需要再一次强调,我所划分的等级,即初级、中级和高级,其标准远比21 世纪的标准低。任何能够填写现代工作申请表或纳税申报单的人都被认为是具有高级水平的人。 致谢 和其他著作一样,如果没有很多人的付出,就不可能有这本书。要不是在斯坦福大学人类科学学院开放的思想氛围中学习过一段时间,我不可能完成这本书,因为在这儿,我们不用受到传统学术的束缚。在此,我要感谢史蒂夫·哈伯(steve haber)、伊恩·霍德(ian hodder)、阿德里安娜·梅厄(adrienne mayor)、乔希·奥伯(josh ober)、理查德·萨勒( richard saller)、沃尔特·沙伊德尔(walter scheidel),尤其是凯西·圣约翰(kathy st.john),感谢他们这么多年的鼓励与支持。 在我写作的过程中,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康斯坦丁·法佐尔特(constantin fasolt)、杰克·戈德斯通(jack goldstone)、约翰·哈尔东(john haldon)、伊恩·霍德、阿格尼丝·许(agnes hsu)、马克·刘易斯(mark lewis)、巴纳比·马什(barnaby marsh)、尼尔·罗伯茨(neil roberts)和理查德·萨勒帮我审阅了部分章节。在我完成本书后,埃里克·基斯基(eric chinski)、丹尼尔·克鲁(daniel crewe)、阿尔·迪安(al dien)、多拉·迪安(dora dien)、马丁·刘易斯(martin lewis)、阿德里安娜·梅厄、乔希·奥伯、迈克尔·皮特(michael puett)、吉姆·罗宾逊(jim robinson)、凯西·圣约翰和沃尔特·沙伊德尔帮我审阅了全书。感谢他们提出的宝贵建议。 感谢鲍勃·贝拉(bob beh)、弗兰切斯卡·布雷(francesca bray)、伊懋可、伊恩·霍德、理查德·克莱因(richard klein)、马克·刘易斯、刘力(li liu),汤姆·麦克莱伦(tom len)、道格拉斯·诺思(douss north)、沃尔特·沙伊德尔,内森·希文(nathan sivin)、亚当·斯密(adam smith)、理查德·施特拉斯堡(richard strassberg)、唐纳德·瓦格纳(donald wagner)、巴里·温加斯特(barry weingast)和张雪莲(zhang xuelian),由于他们的帮助,我有幸读到许多未曾发表或者新近发表的文章。除了以上诸位,还有奇普·布莱克(chip cker)、戴维·克里斯琴(david christian)、保罗·戴维(paul david)、兰斯·戴维斯nce davis)、保罗·埃利希(paul ehrlich)、彼得·加恩西(peter garnsey)、戴维·格拉夫(david graff)、戴维·肯尼迪(david kennedy)、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森(kristian kristiansen)、戴维·莱廷(daviditin)、杰弗里·劳埃德(geoffrey lloyd)、史蒂夫·米森(steve mithen)、科林·伦弗鲁(colin renfrew)、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吉姆·希恩(jim sheehan)、史蒂夫·申南(steve shennan)、彼得·特明(peter temin)、洛塔尔·冯·法尔肯豪森(lothar von falkenhausen)、克丽丝·威克姆(chris wickham)、王国斌、加文·赖特(gavin wright)、维克多·熊(victor xiong)、杨晓能(xiaoneng yang)、赵鼎新(dingxin zhao)、周逸群(yiqun zhou),与他们的交谈极大地启发了我。同时还要感谢参加“古地中海和中国帝国”以及“第一个大分支”会议的每一个人,他们也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 感谢斯坦福大学人类科学学院对我的资金支持,使我得以完成本书。感谢米歇尔·安杰尔(michele angel)为本书中的地图做了最后的修改,感谢帕特·鲍威尔(pat powell)为了让我合法使用他人的成果所付出的努力。 最后,我要感谢桑迪·迪迦斯特安(sandy dijkstra)和桑德拉·迪迦斯特安文学社,本书的编辑、法勒-斯特劳斯-吉鲁出版社的埃里克·基斯基和尤金妮娅·查(eugenie cha),以及profile出版社的丹尼尔·克鲁。要不是他们的鼓励,我也不可能完成本书。 再一次对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