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宫女不宜摆烂》 第一章 旧时梦 快些,再快些。 不然就来不及了! 漆黑的皇城甬道中,一只摇摇欲坠的宫灯如飞蛾扑火般冲向深不见底的黑夜。 “去传,快去传!青芜宫掌事陈星儿,求见四皇子殿下!” 雨丝细密,女子浑身被浇透,单薄的身躯似那烛火一般,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原来是青芜宫陈姑姑啊。”守卫抬起眼皮。 若是先前,任谁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多给几分颜面。贵妃娘娘荣宠不衰,陈掌事是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先帝驾崩,令宣贵妃殉葬,昔日辉煌的青芜宫早被皇后娘娘派人围得水泄不通,哪怕是贵妃亲生的四皇子也阻拦不得。 更何况么,这位四皇子自小就是养在皇后膝下,说是皇后的儿子也不为过,跟贵妃这个生母素来是不亲的。 “实话告诉您吧,四殿下这会子没空见您,皇后娘娘来了,正陪着在里面说话呢。”守卫压低声音。 皇后,又是皇后!她恨得咬牙。 她早该料到的!整个青芜宫人在短短七日内被打的打,杀的杀,若非最后几名亲信宫女拼死拖住守卫,她也没法趁机冲出来寻四皇子。 他们都死了,血顺着莲花纹砖石地面流了一院子,血腥味浓得连大雨都冲不掉。 她要怎么回去?她还如何能回去! “姑姑,去吧,还赶得上见您家主子最后一面。” 雨势骤然变大,如大海倾倒,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视线蓦地一黑,再能看清东西时,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回到了青芜宫中。 面前怜惜地望着她的,正是她的贵妃娘娘。 “苦了你了。星儿,我记得你的本名不叫这个,是不是?”贵妃挑起她鬓边碎发。 “是,奴婢本名照夜。” “嗯。星辰照夜,是个好名字。”泪水顺着贵妃的脸颊落下来,“瞧,你才三十二岁,也有白发了。你知道本宫有多后悔么?早知今日,那个孩子提出要娶你时我便该应允的,让你早早离开这火坑,再也不要回头…” “嫁谁?奴婢谁都不嫁,奴婢一辈子陪着娘娘。”陈照夜泪如雨下,“他不好,四殿下也不好,那些受过您恩惠的人居然没有一个出来阻拦,他们都要眼睁睁地看着您死!” “本宫原先以为,那个孩子与你年纪相差太多,又家世显赫,怕他一时兴起后就对你丢开手。现在想想,实在是耽误了你一辈子…” 贵妃依然自顾自地说着,忽然咳嗽起来,血顺着她的眼睛、鼻子缓缓往外淌。 “傻孩子,你无依无靠的,没了本宫,你要怎么办呢?” “奴婢、奴婢跟去地底下继续侍奉娘娘!” “照夜,真是个傻孩子…” ———— 照夜。 关于上辈子的最后一个梦境里,贵妃娘娘叫了她的本名。 她的神智恍惚,以至于被人搀扶起来时,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照夜,喝药了。”圆脸宫女捧着汤碗,小心翼翼递到她跟前。 窗外是皑皑白雪。北风呼啸,摇晃着早已破旧不堪的窗户纸。 陈照夜直起身,小口吞下药汁,突如其来的苦涩味道令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是了,她怎么又忘了。 这不是在青芜宫,她也不是当初的陈姑姑。 贵妃死后,她也跳了宫中花池。再醒来时不知为何就躺在了这处宫里,还莫名其妙成了一名与她同名的十六岁小宫女。 她的一沉一浮一梦,时间便过去了七年。 这七年中,四皇子李允堂登基,皇后王氏成了寿康宫王太后,她的小侄女成了新帝的皇后。原先的六宫重新修缮,昔日的痕迹没了踪影,就连新嫔妃都来了两批。 她的这个新身份,便是一位卫才人宫中的粗使宫女。 陈照夜在床上躺了三日。她满腔愤懑不愿说话,那名照顾她的小宫女桃枝就每天陪在旁边替她解闷,那些消息也都是从桃枝口中打听到的。 她的确想过用这个身份安安分分生活下去,可每每听到那些人的名字,心里就像有一把火烧得滚热,烧得五脏六腑都要爆裂。 她很想闯入殿前问一问御座上的那位:是否还得自己有位生母,又为什么不愿意去救她? 而至于那个人……少年承诺做不得数,她从来就没有当真。 风从窗户纸的破洞里钻进来,陈照夜被吹得一个哆嗦。 桃枝心疼地搓了搓她的手,“很冷是不是?再忍忍吧,我们宫里已经很久没有炭火了,你这点被子还是卫才人从自己那边抱过来的。” “卫才人?” “是啊,先前你睡着那会,卫才人来探望过。”桃枝笑道,“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的人呢,生得漂亮,性情也温和,天上的仙子都比不过她。” 说罢又叹了口气,“唉,只是这样好的才人,为何陛下就不喜欢呢…连带小公主也忽视了。” 陈照夜眼神微动。 当年贵妃入宫时也只是一位六品美人,比才人还低一阶。若她想给寿康宫那位找点不快,或许可以借助新帝嫔妃的力? “卫才人现在何处?我想去亲自谢恩。”她道。 “出去有一阵子了,说是带二公主去御花园堆雪人。”桃枝替她掖好被子,“你歇着吧,我去看看。” ————— 桃枝傍晚才回来,被人用木板抬着,停放在中庭,身上覆盖血迹斑斑的白布。傍晚风雪又起,布上很快积了一层薄雪。 那些人很快走了,陈照夜披着外袍费力地走出来,尝试着想将木板拖进去。 “来人!来人!” 无人回应。 她发现这处虽说属于卫才人的寝宫,可这几天来除了桃枝之外,她竟没见过别的下人,整座庭院安静得像冷宫似的。 陈照夜费力地挑开那层白布,少女身体早已变得冰凉,白日里还在说说笑笑的花瓣似的嘴唇此时只剩惨白,下半身血肉模糊,应该是重刑所致。 是谁做的?她手指骤然缩紧。 无缘无故就将宫人杖毙,新帝的后宫竟已经乱成了这副模样? 回廊那边传来脚步声。 一位高颧骨的宫女边走边四下环顾着,看到陈照夜后立刻尖声嚷了起来:“哎哟,可让我找着人了!这么大的地方,连个像样的下人都没有……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御花园把你那失仪的主子领回去呀!” 第二章 故人来 雪后的御花园一片冷寂。 卫才人跪在乌青砖石地面上,嘴唇冻得青紫。 她约莫二十出头,容色秀丽,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此时哭得红肿,刚想动作,胳膊立刻被两名内监左右压住。 站在她跟前的是位老嬷嬷,身材矮胖,眼神犀利。粗壮似萝卜的五根手指上戴着硕大的蓝宝石戒指,应该在主子面前极为得脸。 “昭媛娘娘一番好意,才人为何就是不懂事呢。”嬷嬷道,“二公主到了读书的年纪,却连宫中规矩都没学好,若是能养在昭媛娘娘身边,不仅能有最好的师傅教导,还能与大公主做个伴。” “娘娘好意,臣妾心领了,只是淑宁实在顽劣,怕是会扰了娘娘清净。”卫才人嘴唇颤抖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还请秦嬷嬷将淑宁给臣妾带回去吧……” “母亲!母亲!我不要走!” 不远处,身穿朱红色锦袄的淑宁公主忽然挣脱宫女的束缚,朝这里飞奔过来。 秦嬷嬷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住。 “好公主,随老奴去吧,别使性子。”说着伸手想去擦公主头上碎雪,谁料小姑娘脾气火爆,张嘴就是狠狠一口。 “嘶!”秦嬷嬷吃痛,下意识地甩过去一巴掌,淑宁被打得踉跄后退,粉嫩的脸颊立刻浮现出五道手指印。 “你、你敢打公主!”卫才人又惊又心痛,“淑宁是陛下的亲骨肉!你怎能以下犯上?” “卫才人入宫也有五年了,难道还不明白,这宫里皇嗣地位的高低,从来都取决于生母是谁。”秦嬷嬷干脆也懒得装了,声音骤冷。 她眼神轻蔑地扫过地上依然瑟瑟发抖的宫装女子,“传昭媛娘娘口谕,卫才人今日在御花园冲撞娘娘,念其是初犯,禁足望雪阁一月。淑宁公主礼数欠佳,暂交由昭媛教导。这些事么……就不必再去回皇后娘娘了。” “淑宁!” “我不走!我不走!你们打死了桃枝姐姐,还想把我和母亲分开!你们都是坏人!”淑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恰好旁边有一棵粗壮的桂花树,她便整个身体贴上去环抱住,两条腿拼命乱蹬。 “这……”宫女内监到底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太过粗暴,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御花园中,何故喧闹不止?” 风掀起枝头薄雪,一道清沉声线恰在此时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厚重积雪中有道人影朝这里缓步走来。 那人穿着天青色银绣祥云纹路的宽袍,外罩雪白狐裘,玉冠束发,面容似细笔勾勒的水墨画,几乎能与远处的雪景融为一体。 秦嬷嬷轻咳几声,连忙带着宫人屈膝行礼。 “见过祁太傅。” “公主,臣带你去崇贤馆逛逛可好?”年轻男子不搭理她,微微俯身,朝淑宁伸出手。 淑宁愣了愣,在这副惊为天人的容貌震撼下,居然止住了哭。她先回头看了一眼卫才人,得到示意后,便将手递给他。 “好。” “大皇子还在崇贤馆等我,若有事可让你家娘娘直接去那里。”祁溪淡淡道。 “这……” 秦嬷嬷后槽牙咬紧,憋屈得半句话也不敢说。 ——谁不知这位祁太傅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 当年陛下还是四皇子的时候,身为国公嫡子的祁溪就陪伴身侧一同读书习武,两人比亲兄弟还近些。更何况如今宫中唯一诞下皇子的文妃还是祁溪的亲妹妹,这样双重加持的人物,就连她家昭媛娘娘都不敢招惹。 “是,奴婢省得。”秦嬷嬷讪讪低头,只得先回宫复命。 ———— “才人!” 陈照夜匆匆赶到御花园时,那一袭天青色的袍角刚好消失在石子路尽头。 她只觉得空气中那股掺杂书卷味的熏香有些熟悉,也没多想,搀扶着依旧跪坐地上垂泪的卫才人起来。 “照夜,你怎么来了?”卫才人擦干眼角泪迹,反过来扶住她的手,“外面冷,快与我回去。” 陈照夜这才第一次进了卫才人的寝宫。 陈设简朴,没有半点装饰器物,分为厅堂和里间。 里间虽说是就寝的地方,但实际也只比外面多了架雕花木床而已。纱帷破旧,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床榻靠里面的地方放着淑宁公主还没来及带走的旧布娃娃。 卫才人鼻头发酸,又要落泪,她在枕头下翻了一阵,好不容易翻出一支玉簪。 “对不住啊,照夜。”她笑容苦涩,“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了。这只簪子还是我入宫那年陛下赏的,成色还算不错。你拿着它,去求你那同父异母的妹妹,让她替你想想法子,把你调去其他娘娘那儿。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我拖累的。” 烛火映照着卫才人的脸。 她才二十出头,五官生得很美,五年的宫闱生活尚未完全磨去她的清丽容颜,但已在两道柳眉中间刻下抹不平的哀怨。 在这风云诡谲的深宫,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是常态,唯独这艰难时候还想着保全身边人的善意,最是难得。 陈照夜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女子,不知为何想到了当年贵妃初入宫闱时的模样,也是这样天真烂漫,纯净得像一朵雪花。 可惜若无人护着,很快就会凋零。 “才人,”她没有接玉簪,“若我走了,您一个人准备怎么办?” “不必担心,我这里虽然清苦,但也算衣食无忧,比外面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好多了。”卫才人反过来宽慰她,“你要是记挂我,还可以回来看看。” “桃枝枉死,公主被人夺走,您难道就没有想过反击?” “怎、怎么可以呢。”卫才人结结巴巴道,“我娘说过,宫妃当贤良淑德,断不能有害人的心思。” “你不去害人,人会来害你。一味退让,不仅护不住身边人,还会把自己赔进去。” 卫才人拧着手帕,低头不语。 桃枝的死给了她极大的打击,半年前才被分派到她殿内的陈照夜是她唯一信任的人了。 听说陈照夜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是同时入的宫,妹妹被分去了得宠的姜嫔那里,陈照夜却被丢来这里陪自己吃苦。 前几日皇城落雪,她殿内的炭火又被同宫的姜嫔扣走,陈照夜气不过,硬是闯到姜嫔那里替她讨说法,结果炭火没讨到,还被人诬陷盗窃,狠狠打了一顿板子丢出来。 她的确想讨回淑宁,可若因为一己私利再害得陈照夜也送命,她是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你不必劝我,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卫才人背过身去。 不可教也。 陈照夜默默摇头,端起桌上冷透的茶水朝外走。 庭院里很冷,花盆里的枯枝被雪压得直不起身,僻静处堆砌的黄叶在风里乱舞。 她记得,从前的宣贵妃宫里,就算是暂时失势,宫人们也是一派兢兢业业不敢疏忽。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相信贵妃娘娘永远有东山再起的本事,被打压得越厉害,复起时就越痛快。 她的确想扶持卫才人,可对方软得像一团棉花。 如何是好? 第三章 雪下风 陈照夜思索着,第三天晒衣服时,忽然看见院墙外有道纸风筝晃晃悠悠探出了个头,盘旋几下,最后挂在树梢上。 她走出去,看见宫室外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矮的穿着明红色缎袄,领口处蓬松的白兔绒包裹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眼睛似葡萄珠子。高的是个年轻男子,衣着华贵,半张脸被树枝遮挡,看不真切。 “照夜!”来的是被带走两日的淑宁公主,小姑娘看见陈照夜后甚是激动,跑过来扑到她怀里来回地蹭。 “咳。”她没有继承本尊的记忆,对这样的接触本能地有些抗拒,可淑宁把她抱得很紧,一时挣脱不开。 皂靴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她闻声求助地看向走来的那人。 他在距她三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阵风起,雪花簌簌飘落,有几朵沾上他前额碎发。年轻男子的眉眼似山水,似初春乍破的湖面,似画师精心绘就的工笔画,入眼只觉满心惊艳与温柔。 一枚石子落入湖心,涟漪一圈圈荡开。 她迅速地低下头去,再抬眼时,瞳孔里只剩一潭平静的死水。 “这是祁太傅。” 淑宁唯恐她不认识,十分热心地介绍起来,“我今天借着放风筝为借口想过来看看,可柳昭媛非要派人跟着,幸亏半路遇到了祁太傅解围,还亲自把我送过来呢。照夜,我母亲好吗?” “才人很好,就是十分惦记公主。” ——祁溪,当年金尊玉贵的祁家小公子,如今的祁太傅。她如何会不认识。 记忆中的少年昂着倔强的脸,眼睛璀璨如星辰。那年她穿过缠满花枝的回廊,满宫的人见到她后都掩着唇憋笑。 “做什么?”她自是呵斥一番。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位二十岁的祁小公子不知撞了什么邪,居然跑去贵妃娘娘面前,说要求娶她这位年逾三十的掌事姑姑。 真是胡闹。 她记得,自己统共也就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是御花园中,第二次是中秋宫宴,第三次听说他以弱冠之年中了探花,她站在贵妃身侧,见他远远举杯朝贵妃与四皇子敬酒,嘴唇微启,似乎还敬重地唤了她一声“陈姑姑”。 贵妃殉葬那日,祁溪陪在四皇子身边。 “照夜,照夜。”淑宁摇晃她的手,“带我去见母亲,好不好?” “公主,才人尚在禁足中,任何人不得探视。要是被昭媛知道了是要受罚的。”陈照夜回过神来,不再去看祁溪,轻声安抚怀中小女孩。 “那……那我就隔着院墙跟母亲说几句话,行么?”淑宁尾音发颤,眼睛里已经泛出泪花。 “去吧,我们在这里替你守着。”祁溪道。 淑宁欢喜地跑了过去,里面的卫才人早听见他们的声音,已经抱着那只风筝守在墙后面。淑宁没说两句就开始哭,里面的卫才人哑着嗓子哄女儿,声音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钻进耳朵里又有说不出的柔软。 “好好宽慰你家才人,二公主这边我会照拂。”祁溪道,“陛下虽然准许昭媛暂时抚养公主,但还是更倾向将公主养在生母身边。” 夹杂雪粒子的风掀起他宽大袖袍,祁溪负手而立,晨光照着他秀丽的侧脸,轮廓褪去了少年稚气,而多了些清冷与深邃。 他与她说话,可眼神并没有落在她身上,瞳仁里始终是远处湛蓝的天。 “大人好像对公主格外照顾?” “卫才人与我的一位故人是同乡。”祁溪并不隐瞒,“锦乡,江南的一个小镇,姑娘应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的确,是奴婢孤陋寡闻。” 祁溪没有再说话。 半盏茶的工夫,淑宁实在不能再多待了,年仅四岁的小姑娘硬是压下眼泪,十分乖巧地对着宫墙屈了屈膝,然后跑回来牵住祁溪的手。 “照夜姐姐,要好好照顾我母亲呀。”淑宁鼻头被风吹得通红,“等我回来给你带糕点吃。” “公主保重。” 她低头屈膝,直至两人身影完全消失,都没有再朝他看一眼。 ———— 锦乡。她心里默念那个地名。 出来这么多年,家乡的亲人早死光了。 当年贵妃说替她在那边买了一个漂亮的小院子,等她出宫时作为礼物送给她。可她还没得知那个院子的位置,她的贵妃娘娘就被他们害死了。 “才人。”陈照夜打帘子进去时,卫才人抱着那只风筝坐在窗前,眼睛红红的,显然又哭过了。 她这才注意到,这只燕子风筝上画的是她们家乡特有的一种小野花。 罢了,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陈照夜叹了口气,“才人,就算是为了公主,您也不愿意争一争么?” “别争了,争不过的。”卫才人轻声道,“这就是命。陛下早就不喜欢我了,能够诞下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已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哪怕公主从此养在别人膝下?” “当今圣上也非太后所出,生母是先帝宣贵妃,但能自小养在太后身边得到庇护,最终承袭大统,足以证明贵妃娘娘远见。” “远见?”再度听到熟悉的名字,陈照夜忍不住冷笑,“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理由。骨肉至亲,这世上哪会有母亲不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 卫才人察觉她声音里的冷意,错愕抬眸。 “不必担心,只要才人有这个心,奴婢愿意替您筹谋。”陈照夜收敛心绪,轻握住卫才人的手,诚挚道,“不会有比现在更差的处境了。横竖不过一条性命,搏一搏,就当是为了公主,也许能柳暗花明呢?” “可是……” “奴婢不怕,您愿意么?” 卫才人看着她,脑海里浮现出淑宁面上那道通红的掌印。她隐约觉得,面前的陈照夜好像与从前不一样了,握着她的这只手是如此的瘦弱单薄,可却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愿意。”卫才人终于点头,缓慢而坚定地与她回握。 “奴婢必不叫您失望。”陈照夜舒眉笑道:“只是奴婢这次生病烧坏了脑子,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所以,还要劳烦您仔细说一说这宫中的事。” 第四章 折花枝 现今是景帝登基第七年,除了当初的四皇子妃与府邸侍妾之外,又经两次选秀,后宫美人不少。 卫茉是第一年选秀入的宫,初封宝林,生下公主后被册为才人。某日不知为何惹恼了得宠的柳昭媛,很快失宠。 她居住的望雪阁西偏殿位于后宫西北角,是座规模很小的宫殿。东偏殿空置,正殿住着与她同年进宫的姜嫔。 其实按照份例,从五品才人的应该配有内监、宫女各四名。但卫茉失宠多年,原本指派给她的宫人都被姜嫔寻各种理由捞了去,连同月例银子一同昧下。桃枝死后,西偏殿的宫女便只剩下陈照夜一人。 雪夜风寒刺骨,陈照夜与卫才人相依缩在窗边,借着微弱的烛火做些针线活。 “这个花样,陛下当真会喜欢?”卫茉凑上前看她笔下的图案,画的是腊梅,“是不是太简单了些?” “才人那不是还有两匹素色的缎子?搭配起来正好。” 陈照夜心中盘算着,一个月后的除夕宫宴,便是让卫茉露脸的好机会。 ———— 卫才人这里缺衣少食,宫宴的新衣服都得自己缝制,胭脂水粉更是稀罕物。听闻近来御花园中腊梅开得正好,夜深人静时,陈照夜打算去折几支回来做香料。 她刚穿过回廊,面前忽然扑出来一个人。 “可叫我逮住了!”面前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作宫女打扮,一袭翠绿衣衫,发髻上却插了红宝石排簪,整个人显得夸张又艳俗。 陈照夜皱眉,她不认识这个人。 “说话啊,你傻了?”陈碧珠双手叉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只见陈照夜神情淡淡的,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 “这么晚了还跑出去,莫不是要来我们娘娘这里偷东西吧。” 陈碧珠有些讶异。她知道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性情刚烈,听到这些话必定是要与她大闹一番的,可今日的陈照夜不知怎么了,一派油盐不进。 她便追在陈照夜身后,绞尽脑汁想了刻薄话来激她,“啧啧,我要是你啊,前几日被姜嫔娘娘当众捉住打板子的时候,就该一头碰死在柱子上,也好早些与你那死掉的娘相聚。哎呀呀,我们陈家的脸都要给你丢尽啦。” 陈照夜步伐一顿,她大致猜到面前这嘴碎宫女的身份了。 细看去,对方的眉眼的确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同父异母,同时进宫,一个侍奉宠妃,一个丢去卫才人宫里……她想想便知道,这对姐妹必定形如水火。 但是么,也不是完全没有利用的余地。 “偷、偷东西!不知廉耻!”陈碧珠没料到她突然停下,脑袋差点撞上去,刚一对上陈照夜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嘴里也结巴起来。 “我没偷东西。”陈照夜心里盘算,面上毫无波澜,“你知道我是被诬陷的。何必呢,说到底都是一家人,我名声受损,旁人也不会给你好脸色。” 这话不错。 陈碧珠从小讨厌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嫉妒她相貌比自己漂亮,脑袋也比自己灵光。进宫之后,她被分到得宠的姜嫔那里,好不容易扳回一局。 前几日陈照夜挨打,她起初挺高兴的,直到听见姜嫔宫人对她冷嘲热讽,说她们一个家里走不出两种人。 陈碧珠气得睡不着出来乱晃,正好瞧见陈照夜出来,跑过来一顿撒气。 “你没事做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折梅枝?”陈照夜道。 “啊?”陈碧珠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要我陪你去?陈照夜,你脑子当真烧坏了?” 陈照夜瞥她一眼,道:“若我没有记错,论辈分,你应当唤我一声‘阿姐’。” “你做梦……” “这些天你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我们做奴婢的,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帮主子排忧解难。听说陛下好一阵子没去看姜嫔娘娘了,娘娘心里烦躁着呢。你跟我走一趟,我教你讨娘娘的欢心。” “你能有什么办法?” 陈碧珠嘴上不信,可不知为何,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陈照夜低沉的嗓音好像有了蛊惑人心的魔力。 两人前后到了御花园里,月下的腊梅树林暗香浮动,陈照夜一手压着树枝,另一只手将剪下的花枝轻抛到陈碧珠的篮子里。 “将你这身艳俗的装扮换掉,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她指了指陈碧珠髻上那枚夸张的红宝石簪,“一般而言,根基不稳的宠妃都不喜欢身边下人穿得太张扬。” “可这是姜嫔娘娘赏我的。” “赏你的,你就收着。就算娘娘不在意,你戴着恩赐的东西到处走,是生怕其他宫人不嫉妒你么?” 陈碧珠觉得她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头上一轻,那支红宝石发簪被陈照夜拔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支色泽剔透的玉簪。 “明天你回去换身素色的,就搭配这个,也不要与旁人多言语,只把这新鲜的腊梅花放到娘娘暖阁里,若别人再说什么难听话,你只当耳旁风,娘娘自会替你做主。”陈照夜道。 陈碧珠摸了摸发髻,难以置信,“你、你送我东西?” “你是我亲妹妹,送你件首饰有什么好奇怪的。” 月光下,陈照夜的神色格外温柔,她叹了口气,“以前是我不好,身为你的亲姐姐,却从没顾及过你的感受。你我血脉至亲,在这深宫中本该相互扶持,结果却闹得像仇人一样,实在不该。此番死里逃生,倒叫我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你、你不要以为这样说就能迷惑我!”陈碧珠面上一红,张牙舞爪地吓唬她,“若我发现你是骗我的,我就叫娘娘继续打你板子!” 说罢抱着几支花跑走了。 后面两日无事发生,到了第三天早晨,陈照夜正在替卫才人梳洗盘发的时候,外面桂树下有人探头探脑朝这里望。 “找我有事?” 来人果然是陈碧珠。 她今天穿了身最简单的宫装,妆容也淡,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姜嫔娘娘把阴阳我的秋白好一顿训斥,真解气啊!”她喜滋滋道,“想不到你还有两把刷子。” 随后把身后一个小布包抛给陈照夜,不情不愿道,“我不想欠你人情。听说你们这没炭火了,我拿了些自己用的过来。你要嫌弃的话……就丢了吧。” “不嫌弃不嫌弃。”陈照夜笑吟吟地道了谢,“往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问我。不过,下次能否给我们带些脂粉?不必太稀奇,普通宫人用的那种就行。” “丑人多作怪……”陈碧珠嘴上嘟哝着,下午再来的时候还是照做了。 第五章 试新妆 宠妃宫里除了份例里的东西之外,常有其他赏赐,如螺子黛或番邦进贡的珍奇香料之类的,彼此间拿来赠礼或相互攀比,用不完的普通胭脂水粉就会打赏下人。 指腹沾一点花露胭脂轻拍在唇瓣上,剩下几抹点在脸颊,再描上远山眉,铜镜里的女子眉目温柔,如芙蓉出水。 偏着头看看自己的杰作,陈照夜很是满意。 卫才人乌黑长发如瀑布般垂散脑后,看着陈照夜手拢桂花油,一点点替她盘发髻。 “近来你与你妹妹关系不错。”她感慨道,“从前你跟她势如水火,没想到她还会过来给我们送东西” “好才人,想要翻身,只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能懂什么?少不得要我这个姐姐来调教她。” “你自己又才多大年纪,装什么老沉。”卫才人抬手轻刮她的鼻尖。 从前宣贵妃是后宫最得宠的嫔妃,贵妃好奢靡,宫里珍奇宝贝数不胜数,每日更换搭配的华服发饰就有好几套。陈照夜多年耳濡目染,眼光锻炼得毒辣不说,还学会替主子做各种精巧漂亮的发髻。 陈碧珠这阵子过来的频率愈发高了,就算没事,也要赖在庭院里听陈照夜说那些奇奇怪怪的先帝故事。 但她依旧是谨记自己是姜嫔宫里人的身份,眼珠子警惕地转着,说什么都不愿意进卫才人的寝殿。 这天下午,在她无意窥见卫才人梳着颇为精巧的发髻照镜子时,陈碧珠终于忍不住了。 “怪好看的。”她指了指殿内道。 陈照夜闻弦歌而知雅意,“我替才人绾的。你想学?”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手艺……”陈碧珠鼓着腮帮子,“别想贿赂我。” “你我姐妹一体,哪来的贿赂。”陈照夜笑着上前拉她的手,“进来吧,我家才人很好的,必定不会把你拜见她的事说出去。” 卫茉按照陈照夜的嘱咐,就端庄地坐在妆台边上,不时低头翻书,并不参与她们姐妹的对话。 风吹得窗下新扎的风铃叮咚作响,室内安静得能听见黄梨木梳摩挲头发的声音。这样的氛围在姜嫔宫中是不常见的,陈碧珠有些发怔,最后几道步骤便没看清楚。 “学会了?”陈照夜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那当然。”陈碧珠一看天色,惊呼道,“居然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回去!” 待她走后,卫才人舒展着僵硬的肩膀,不解道:“我看她不像学会了的样子,这也能讨得姜嫔欢心?” “才人莫急。”陈照夜笑容狡黠,“再说,奴婢的本意也不是要帮她。” ———— 姜嫔这阵子很是焦虑。 她五年前进宫后就直接投奔了柳昭媛,因为年轻貌美又识相,一直很得柳昭媛器重。但半年前柳昭媛有孕,把一位新入宫的甄姓小宫女指去服侍景帝。那甄氏天生一副狐媚样,颇会撒娇讨好,天天想着各种法子霸占景帝,姜嫔已经快两个月没被招幸了。 帝王多薄幸,她可不能跟那卫氏一样落得个凄凉下场。 姜嫔盯着镜子左看右看,发现了问题所在——再美的脸蛋也有看腻的时候,还是得搞点新花样。 “你,过来替我梳头。”她随意指了后面噤若寒蝉的秋白,秋白抖抖霍霍地上前,没梳几下抖落了簪子,姜嫔勃然大怒,甩袖就是一巴掌。 “都是些蠢东西!天天拿着俸禄不做事,还不帮本宫想想如何吸引皇上!” 陈碧珠早就在等这个机会。她拨开众宫女缓缓走上前,跪地叩首,“奴婢愿为娘娘梳妆。” “你?”姜嫔并不留意这个入宫不久的小丫头,“哦,想起来了,前阵子寝殿里的腊梅就是你放的吧?过来吧,要是梳不好,仔细本宫打你板子。” “是。” 旁观宫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没想到随着陈碧珠并不熟练的动作,姜嫔满头青丝竟渐渐被盘成了从未见过的漂亮发式。最后一步,陈碧珠大着胆子从首饰匣里选了支银鎏金并头花簪。 啪嗒。 簪子从发髻上掉落。 陈碧珠吓得手抖,幸亏姜嫔并未跟她计较。她慌慌张张把簪子捡起来,再试一次,依旧摇摇欲坠的。 “怎么了?”姜嫔凤眼一挑。陈碧珠慌得眼泪都出来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与她不睦的秋白抓趁机煽风点火,“学艺不精啊,也敢来糊弄娘娘?” “起来吧,”姜嫔拨弄鬓边碎发,“学艺不精是真的,本宫看出来了。说吧,你这手法是谁教你的?” “是……是奴婢的姐姐。”陈碧珠嗓音带着哭腔,“西偏殿里的陈照夜。” 秋白凑到姜嫔耳边,提示道:“就是前几日手脚不干净被您赏板子的那个……” “哦,原来是她。”姜嫔这才想起那个冒冒失失跑来讨炭火的小宫女,长得挺不错,可惜是个没脑子的暴脾气,“没被打死也算她命大。去吧,带她来见本宫。” ———— 晨光熹微,陈照夜正陪着卫才人用早膳,只见陈碧珠忽然拨开帘子哭哭啼啼地跑进来。 “给卫才人请安。”她脑门青紫,边哭边来拽陈照夜的胳膊,“你要害死我了!快跟我过去。” 卫茉抿唇看向她。 “我害你什么……”陈照夜心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绕过抄手回廊,花藤缠绕廊柱掩映着望雪阁正殿大门。薄雾紫的垂帘后面,姜嫔身披宽松罩衫慵懒斜倚在贵妃榻上,似乎等了很久。 姜嫔抬了抬手指,两名宫女立即压着陈照夜将她推到贵妃榻边。陈照夜注意到,那边还有座镜箱,上面放着梳篦、铜盆与玫瑰头油。 “听说你很会梳头。” “是。”她也不多话,直接拆开姜嫔摇摇欲坠的发髻重新上手。陈照夜的手指柔软灵活,姜嫔只觉得头皮被黄杨木蓖刮过的地方又酸又松软,舒服得令人发困。 大约半柱香的工夫,姜嫔一头青丝已层层叠叠绕在头顶,发髻朝前额微倾,配一支孔雀尾垂苏,妩媚又别致。 姜嫔长相是偏明艳那种,很少尝试这种柔婉的打扮,令人眼前一亮。 “你今天倒是乖顺。”姜嫔照照镜子,甚是满意,“怎么,不说本宫克扣你家主子炭火了?” 陈照夜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先前是奴婢眼拙口笨,明明敬重娘娘,恨不得立刻帮娘娘把身边的刁奴揪出来,一时急火攻心说错了话。娘娘宽容,愿意再给奴婢机会,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姜嫔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刁奴?” 陈照夜目光扫过宫室内神情各异的几位宫女,“是,娘娘宫里丢了东西,却没在奴婢身上搜出什么。因此奴婢猜想,那偷盗之人,应该还在娘娘身边。” 第六章 治刁奴 姜嫔眼神变得深邃。 在这后宫里,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敲打是家常便饭。卫才人的宫女跑到她这里来讨公平,打的是她的脸面,因此必须加倍地还回去。 至于她究竟丢没丢东西,丢的又是些什么东西,对姜嫔而言根本不重要。 如果陈照夜对她有助益,她也乐得给对方一个洗刷冤屈的机会。 “几块碎银子,一副珍珠耳环……哦,还有一只夜明石手钏。”姜嫔道。前两件都是胡诌的,唯独那手钏是个稀罕物,送来时有记档。 陈照夜走上前来,手指蘸着杯中茶水在桌面上迅速画出几道简单的花纹。 “娘娘请看,那手钏的纹路是不是这样?” 姜嫔凑过来看了看,点头称是。 “娘娘宫里稀奇宝贝众多,因此可能并不曾留意每样物品的来历。”陈照夜解释,“奴婢曾听教导嬷嬷提过,当年南疆来朝时,曾进贡过一批上好的夜明石,分配到各个妃嫔手中,制成各种首饰。娘娘得到的这只手钏,便是先帝的宣贵妃让人做的,只是因为匠人不小心磕碰了宝石,导致一道极小的裂纹,佩戴时偶尔会磨出粉末。贵妃不喜瑕疵,干脆丢去府库里。” “哦。”姜嫔道,“你倒知道的多。” “凑巧罢了。”陈照夜继续道,“娘娘应该已经猜到了,那夜明石会在夜里发光,因此,若想抓住偷窃的刁奴,只需去查一查宫女们这几日的贴身衣物与鞋袜,看是否留有夜明石粉末。” “好,果然是个伶俐的丫头!” 姜嫔笑着拍手,随即眼神一变,“来人!去给本宫查!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从本宫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 掌事宫女领着人去了,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陈照夜镇定自若,感觉到后面有只手怯生生地拉她衣角,她侧眸,示意陈碧珠稍安勿躁。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那掌事的去而复返,附在姜嫔耳边低语几句。 “原来是她。” 姜嫔眼神沿着在场宫人挨个扫过去,所有人噤若寒蝉,室内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她寸长的指甲哒哒哒地扣着桌面,嘴角上扬,声音却比腊月的风还要寒冷。 “哎哟。”有人终于腿软,支撑不住地歪倒下去。 “竟然是你?!”陈碧珠杏眼圆瞪。 ——地上蜷缩一团瑟瑟发抖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气昂的秋白。 她脸色煞白,嘴唇抖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娘娘……娘娘饶命……”胳膊肘支撑身体,挪动着去碰姜嫔的裙角。 姜嫔目露嫌恶,一脚踢开。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秋白双手撑住地砖,用力磕头,“是奴婢鬼迷心窍,想拿娘娘不用的首饰出去卖掉补贴家用,顺便栽赃照夜姑娘。奴婢知错了,求娘娘绕奴婢一条生路!求娘娘念在多年奴婢尽心尽力服侍您的份上……” “多年尽心服侍?我看你是把本宫当成傻子!”姜嫔捉起茶盏朝下砸,秋白哪里敢躲,额头直接被砸出一个血窟窿。 “你贼喊捉贼!怪不得你诬陷我阿姐时那么来劲!”陈碧珠脱口而出。 陈照夜看她一眼。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鲜血流了秋白满脸,她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还在拼命磕头。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走?”姜嫔翻白眼,“真是晦气!” 两名内监左右而上拖了秋白出去,外面随后传来打板子的闷响。 秋白起初还扯着嗓子哭叫,后面便慢慢喊不出声了,板子敲在肉上,声音又闷又脆。 直至两条腿已经模糊得分不出皮肉和布料了,行刑的才停下,庭院里弥漫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陈照夜双手笼在袖子里,面无表情地听着外面的声响。 几天前,桃枝也是这样被抬走的吧。 后宫刑罚她见过太多,这种当众杖毙的多半是为了杀鸡儆猴,为的是保住主子的脸面。宫女的死活对她们而言,还不如一副首饰来得重要。 行刑完毕,内监“哗啦”接连几盆水浇透,宫人开始刷洗地砖。 “前阵子是本宫冤枉了你。”姜嫔拨弄着鲜红的指甲,斜睨陈照夜,“说吧,要本宫怎么赏你?” 陈照夜跪下谢恩。 “是奴婢不懂事在先,您信任奴婢,还愿意帮助奴婢洗刷冤屈,奴婢已经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求赏赐。” “信任?”姜嫔眯起凤眼。 陈照夜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其实娘娘并没有在宫人屋里搜查出任何证据,是不是?” 方才那番话都是陈照夜信口胡诌的,哪有什么先帝贵妃遗物,就是拿来诈这帮青涩的小宫女罢了。若姜嫔不够聪明,这出戏兴许还真不会演得这么顺利。 “本宫先前怎么没注意到你呢。”姜嫔不再掩饰眼里的赞许,她瞥了眼旁边满脸憨傻的陈碧珠,十分惋惜,“珍珠进了别人的袋子,倒把破石头丢到我这里。” “唉,也罢。”她倾身去扶跪着的陈照夜,“不如你也来本宫这里,也好跟你的妹妹做个伴。” “奴婢的确仰慕娘娘。”陈照夜谦卑低头,“但是奴婢已经是卫才人身边最后一名宫女了,要是娘娘把我也讨了去,难免落得他人口舌。西偏殿离这里不远,娘娘若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随时可以让碧珠来传话。” “落人口舌?本宫压着她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姜嫔不屑道,“实话告诉你,本宫就是瞧不上她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天天楚楚可怜地垂个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本宫干脆替她把这份委屈做实!” 陈照夜环顾四周宫人,欲言又止。 姜嫔挥挥手令她们退下。 “好了,有话直说吧。”语气有点不耐烦。 “是,恕奴婢大胆,”陈照夜走到姜嫔身后,轻轻替她捏肩,“您入宫已有五年,位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虽然得陛下看重,但也越不过上面的那些。最重要的是您尚未诞下皇嗣,若是哪日陛下兴趣淡了,连个倚靠都没有。” 这番话过于露骨。姜嫔心里窝火,但也知道她说的的确是事实。 “所以呢?” “娘娘可以效仿柳昭媛,扶持人手。” “说了半天,你是要我扶持你家卫才人。” 第七章 青芜宫 “卫才人家世平平,性情懦弱,也没主见,陛下待她一直淡淡的。虽得上天庇佑诞下公主,如今也被柳昭媛夺走了。” 陈照夜不疾不徐,“您与她同年入宫,论交情是比旁人深的,更何况是卫才人先得罪了柳昭媛,您刻意冷落她也是受形势所迫,她心里明白。现在卫才人孤苦无依,如同水中浮萍,若您这时候对她加以援手,她一定当做救命稻草牢牢抓住,凡事听凭娘娘做主。奴婢相信,娘娘是有大志向的人,必不会甘心永远屈于昭媛座下。” 姜嫔垂下眼帘,似在思考。 陈照夜并不指望第一次谈话就能说服对方,因此也不继续紧逼,恭敬地退了回来,等着姜嫔的答复。 许久,姜嫔才缓缓开口,“嗯,且容本宫想想吧。” —— 回去路上,陈碧珠自告奋勇说要送送她。 “拜托你下次教人东西时用心些,差点被你害死了!”陈碧珠故作夸张地拍着胸口,“唉,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杖毙人呢,血淋淋的,真叫人害怕。” “这宫里死的人可不少,你若是怕了,早点让家人把你领回去。” “我才不怕!”陈碧珠嘟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在姜嫔娘娘面前得了脸,就想赶紧把我挤掉,好给你腾位子!” “好好好,你说是就是吧。”陈照夜眼波一转,笑道,“对了,刚才你在姜嫔娘娘宫里唤我什么?我可都听见了。” “我方才……”陈碧珠回想起来,脸颊霎时烧得滚烫,恼得一跺脚,“你别得意!不就是一句‘阿姐’么,喊就喊了,我能屈能伸!我、我回去忙了!没事别来烦我!” 说着一溜烟跑了。 说话声传到西偏殿。卫才人坐在窗前,听闻了姊妹俩的全程。 炉子里新放的炭火哔剥作响,室内被熏得暖洋洋的。 “如何?有自家姐妹还是很不错的。”她见陈照夜抱着一堆东西回来,除了姜嫔的赏赐,还有好些明显是宫女会用的小玩意。 “各取所需罢了。”陈照夜低头清点赏银。 “别这样说,我家中也有妹妹,虽然平时彼此间少不了小吵小闹,但真遇到了什么事,都会相互依靠……” “好才人,别这么傻,”她嗤笑出声,“戏谁都会演。宫里的姐妹情就像冰渣子,看似坚硬,若拿真心去焐,转眼就融化了。这些玩意不该入您的眼睛,您该关注的,是如何取信于姜嫔,毕竟今日奴婢已经将您推到她跟前,您是没法再躲了。” “嗯。”卫茉轻低下头,不置可否。 ———— 接连两日放晴,积雪有了融化的趋势。 陈照夜出了望雪阁,漫无目的地闲逛。 她也知道自己方才对卫茉的那番话说得有些僭越了,兴许是自己太过急切,恨不能立刻就将卫茉这朵小白花培养成参天大树,好替她去和最高位者斗一斗。 可回过头想想,自己的那些恩怨,与卫茉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理解不了自己的迫切,自己也理解不了卫茉的天真。 陈照夜思绪飘忽,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青芜宫前。 金瓦红墙被皑皑白雪覆盖,偶有飞鸟振翅掠过上空灰白色的天空。 她伸手触碰那对兽首黄铜门环,沉甸甸的,需得花好大气力才能叩响。她知道那叩门声定是厚重而响亮,不论里面人多喧闹都能听见。若门开了,便能看到那两个自幼由她培养的宫女毛尖与白毫笑盈盈地迎上前,引来人去正殿拜见贵妃娘娘。 她记得,每一年的除夕前,她们青芜宫都是后宫里最热闹的。 除了先帝的赏赐,贵妃母家也会有大把银子流进宫,昂贵的蜀锦,江南上好的缎子,贵妃娘娘需满宫自上而下全部打点到。 作为宫中掌事,清点账目通常需要花费陈照夜好几日工夫。她坐在灯下,一笔一笔地注记,宫女与内监则不断地把成箱的东西运进来让她过目。 那会儿,陈照夜除了职位品级最高,也是贵妃宫里年岁最长的。 毛尖淘气,时常会大胆打趣她,说自己家乡的表姐与她年岁相仿,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哎呀,你懂什么。”白毫咯咯地笑,“你姐姐是乡野村姑,哪能跟我们陈姑姑比!你是不是忘了,我们陈姑姑可不愁嫁,前几日那个祁家小公子、今年新科探花郎,据说接连拒绝了好几位大人的提亲,跑来我们娘娘跟前说想求娶陈姑姑呢!” “愈发没规矩了,还不出去!”陈照夜扭过头轻斥。 “我记得,我记得。”毛尖抱着首饰盒往外走,一边回头依依不舍地继续话题,“祁公子是不错,可我们掌事今年都三十一了!那祁公子才二十岁,也没比我们四殿下大多少,四殿下见了陈掌事都得称一声‘姑姑’呢。我就觉得吧,年纪太小的男子指不定不会疼人,到时候委屈了我们掌事怎么办?” “我看你是想挨手板子了!”陈照夜又恼又羞,抓起荷包砸她,“满嘴胡言乱语,国公嫡子身份显贵,岂是我们可以编排的!再多说,你今年的赏银就别想了。” “好姑姑,你别恼,我再不敢啦。”毛尖慌了。 白毫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忽然朝青芜宫门外一指,“快看,那个是谁?” 皇城刚落过一场雪,被压得弯腰的枯枝后面,有道人影久久立在宫门口。 他穿着霁红圆领广袖锦袍,外罩绣金披风。姿容耀眼,目光灼灼,比那檐下冰凌折射出的光彩还要明亮。 刚行过冠礼的少年脸上带着稚气,踟蹰许久,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自己冒然闯入是否失礼。 宽大如云的衣袖恰好挡住他手里红梅。还是新折的,鲜嫩欲滴,香气袭人。 忽然有个鹅蛋脸宫女跑到门口问他:“祁公子,您是来拜见我家贵妃娘娘么?” “我……”祁溪犹豫着举起红梅,“能否劳烦姑娘替我把这枝花送给你们掌事?” “好呀。”那宫女道,“正好我们掌事也有句话要带给祁公子。” 祁溪霍地抬眸,眼神期待。 “我们陈掌事说,她多年未嫁是在等一个人。那人……祁公子您不认识。” 第八章 结盟友 一瓣雪花落入脖颈。 陈照夜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两颊不知何时已满是泪水。 她匆匆擦掉,转身欲走,一个没留意踩在结冰的砖石上,眼看就要摔倒,后面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 “您是……” 看见那人时,她险些以为自己还在回忆里。 祁溪裹着厚狐裘,面色泛出些许病态的苍白。“你是来找二公主的?”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沙哑,咳嗽几声,“她来文妃这里跟大皇子玩了一会后就被昭媛接回去了,你们娘娘若是惦记,下次可在午时去崇贤馆。” “多谢祁太傅。” “嗯。” 祁溪不是多话的人。 若说七年前的少年如灿烂恣意的烟火,现在的年轻男人则更像初春乍破的冰面。温柔,清冷,又疏离。 他的狐裘披风堪堪擦过她的肩膀,一股夹杂清冽冰雪味道的药香钻进鼻尖。她留意到,在祁溪迈上石阶的时候,双腿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在忍耐疼痛。 “雪天寒冷,大人千万保重身体。” 陈照夜脱口而出。 祁溪略一颔首算是回应。 “奴婢告退。” 她自觉失言,转身时听见里面传来沉沉的开门声。有人搀扶祁溪进去,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哎呀,这种天您怎么出来了,也不传个轿辇,若是再犯旧疾可如何是好……” 旧疾? 她记得祁家祖上武将出身,小公子虽是文臣,身体是绝不会差的。兴许在这七年中,他也曾经历过什么事吧。 ———— 冬夜安静,每晚凤鸾春恩车载着侍寝嫔妃走过石板路的哒哒声,很容易就能传到各处宫殿。 陈照夜好几次看见姜嫔每到傍晚就眼巴巴地站在宫门口守着,然后失望而归。 帝王心思,最是难猜。 想要在后宫里站稳脚跟,除了诞育皇嗣,最重要的就是不断扶持自己的人手,可惜大多嫔妃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一日午后,姜嫔身边宫女终于来偏殿传话,请卫才人过去坐坐。 “前些日子宫中事务繁多,以至于忽略了妹妹,实在不应该。”姜嫔亲自吩咐宫女替卫茉上茶,用的是上好的龙井,茶香沁人心脾。 “姜嫔姐姐言重了。”卫茉连忙站起身,“是我自己不争气,再说我宫中一切安好,实在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姜嫔望向她身后站着的陈照夜。 “我家才人早就想来拜访娘娘了,只碍于先前还在禁足中。”陈照夜道。 “卫妹妹养出这副与世无争的心性是好事,但既然入了宫,侍奉陛下为其解忧就是我们的本分。”姜嫔道,“我愿助妹妹一臂之力。” 姜嫔打听过,今年雪多,山路难行,远在别宫避寒的太后赶不及回来过除夕,因此皇后吩咐六尚局宴席诸事从简。 “往年各宫都要报节目上去,今年也没了,只听说让内教坊编排几个歌舞。”姜嫔告诉卫茉,“我与她们坊主有些交情,她说可以把最后一支舞的时间空出来,可惜我是不擅歌舞的,于是向她推荐了妹妹你。此次机会难得,妹妹可要好生把握。” “是,我省得,多谢姐姐费心了。” 姜嫔眼里闪过精光。 “当然,我也不是白帮你的。”她话说得直白,“只希望往后宫中不论发生何事,妹妹你都要无条件站在我这边。” ———— 卫才人尚在家中时学过好些年舞,再拾起来不算难事。 那件精心缝制多日的舞衣也已经做好了,鹅黄色的轻纱衣料,窄腰宽袖,摆动时如同两片轻柔的蝶翼。 更妙的是袖子里面暗藏玄机:陈照夜把积攒的腊梅干花制成很小的香珠缝在袖口,只要风一吹,阵阵腊梅香就会顺势飘来。再加上那舞池位于湖心,香味被池水荡漾开,朦胧水雾混合着清凌凌的月色,那画面必定美轮美奂。 投靠姜嫔后,西偏殿一应生活用品换新。原先从卫茉这里拨走的两名内监重新被送了回来,鉴于卫茉的贴身宫女如今只有陈照夜一人,姜嫔还颇为好心地将自己身边一位叫做“藤萝”的宫女送给卫茉使唤。 “真是多亏了你。”卫才人斜倚着软枕,怀中是一枚崭新的黄铜手炉,感慨道,“你知道么,我真觉得像做梦一般。” “这就做梦了。”陈照夜笑,“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那你呢,照夜?” 她怔了一下,问:“我?” “你想要什么呢?” 宫里的嫔妃想要恩宠,趋炎附势的宫人想要荣华富贵,可卫茉觉得眼前少女的眼睛始终蒙着一层雾。沉静,深邃,淡漠。 她想要的东西么。 怕是要卫茉很久之后才能给得起。 陈照夜垂下眼,“快午时了,您要不要去崇贤馆探望二公主?” 景帝年轻,膝下只有一子二女。 分别是五岁的大皇子怀彻,七岁的大公主淑月,以及四岁的二公主淑宁。 原本公主是由女官专门教导的,但大皇子如今到了启蒙的年纪,景帝唯恐他一人太过孤单,因此也允许两名公主去崇贤馆听课。 午时馆内安静,文妃与柳昭媛宫内的嬷嬷送他们的小主子回去用膳了,淑宁乖巧地蹲坐桌案前继续练笔画,宣纸上绵延出一道松香味的燕尾横。 “殿下快来,太傅喊您过去呢。”来人是祁溪的书童问渠。 淑宁步履轻快跑过抄手游廊,发现那头笑容温和看着她的正是多日不见的卫才人。 “母亲!”她一头扎进卫才人怀里,哭得鼻涕眼泪都蹭在母亲的衣服上。衣料柔软,触手光滑,似乎还是簇新的。 “别担心,近来我过得很好。”卫茉揭开食盒,“给你做了龙井茶糕和牛乳软酪,快些吃吧。” 陈照夜适时地退下,将空间单独留给这对母女。 崇贤馆的景致与从前并无不同。 绣鞋踩过石子路上细碎的光影,身侧几抹青竹挺拔苍劲,掩映游廊后两间垂挂蓖麻遮光帘的课室。当年四皇子年幼时,她也曾陪贵妃来这里送糕点。 有个书童模样的紫袍少年步履匆匆经过,没留神撞到了陈照夜的胳膊。 “这位姐姐,对不住。”少年道,见她面生,“您是……” “我是望雪阁的宫女,今日陪我家卫才人来瞧二公主。” “那您知道书斋怎么走吧?” 陈照夜点点头。她的确知道。 书童如蒙大赦,“可太好了!这会书院里人都不知哪去了,公子让我准备下午要用的书册,可我这手里还端着给他的药呢!” 他揭开食盒,里面是碗还在冒热气的汤药。 “能否劳烦姐姐替我走一趟?” 第九章 除夕宴 陈照夜反正无事,答应下来。 “不知你家公子是谁?” “哦。”书童挠挠后脑勺,“我喊习惯了。这里人应该称呼公子为‘祁太傅’。” ——又是祁溪。 她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短短数日碰到他的次数,简直比过去那些年加起来还要多。 书斋里静悄悄的,正对门是一架山水画屏风,旁边的博山炉内白烟袅袅。祁溪靠坐在塌边闭目养神,膝盖覆着绒毯,面色比那日还要苍白。 “这是您书童送来的汤药,还请太傅趁热服用。” “搁在那儿吧,我一会就喝。”祁溪胸口闷得紧,懒懒的不想说话,连眼皮子都没有抬。 他听见碗底轻碰桌面的脆响,以及轻微的衣物摩擦声。 那人放下东西后就走了。 通常,人即使闭着眼睛,依旧可以透过眼皮感觉外面明亮的光线。朦胧的黑暗里,祁溪忽然觉得有人在深深地打量他。 但他睁开眼,书斋外只有婆娑树影。 ———— 公主缠着卫才人不让走,陈照夜回去后又在外面等了一会。 恰好又遇到方才那位紫衣书童拎着沉甸甸的书箱往这边来,非常欢喜地朝她招手。 “多谢姐姐,总算赶上啦。”他笑,“忘了介绍,我叫问渠,不知姐姐芳名?” “陈照夜。” 少年眼睛明亮似星辰,笑起来浮出两个酒窝,甚是可爱。 “听说你家太傅还有个妹妹?”她问。 “是呀,就是大皇子的生母文妃娘娘。”问渠道,“姐姐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文妃娘娘虽然不如柳昭媛得宠,但陛下待她一直敬重有加。” “哦,我是半年前才入宫的,因此不太清楚这些。”陈照夜继续打听,“那皇后娘娘呢,照理说她才是后宫里最尊贵的一位呀,为何很少被提及?” 贵妃去世前四皇子还没迎娶正妃,府邸里唯有柳楚楚一位侍妾服侍,因此她并未见过那位太后侄女。 “嘘。”问渠左右看看,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声告诉她,“我听公子说,咱们陛下好像不太喜欢这位皇后娘娘……或许是因为她是王家人吧,太后垂帘这么多年,陛下心里应该是有不满的。” 说着再三叮嘱她,“我也就是随口说说,您可别告诉他人,不然公子定要重重罚我。” 陈照夜连忙起誓绝不外传。 “还有一事好奇,”她又问,“你家公子得的是什么病?”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那时我还小,只知道公子是在雪地里跪久了落下的病根,需慢慢养着。”他嘟哝道,“公子自己也不当回事,平白惹人担心呢。” 陈照夜“哦”了一声,“你家公子年轻,养养就好了。” 她不便多待,问渠难得遇到愿意听他说话的人,临走时依依不舍送她到门口,说下次来时,再请她吃茶汤。 ———— 岁末一日冷过一日,皇城的气氛却愈发喜庆。 姜嫔终于被景帝招幸,赏了不少东西。她心情不错,带着两个宫殿的下人写灯谜、挂灯笼。 如今陈碧珠是可以大大方方地腻在西偏殿这里,与陈照夜一同拿彩纸剪窗花。姜嫔看中她姐姐,连带她的日子也好过不少,素来争强好胜的少女突然尝到了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滋味,一声声“阿姐”越喊越熟练。 “我还是第一年在皇宫过除夕呢。”陈碧珠惋惜道,“只可惜姜嫔娘娘只能带一位宫婢同去,我是看不到那大场面了。你要是看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可要说与我听。” “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多几张桌子,菜色精致些。” “哼,说得跟你经常去似的。” 今年的宴席摆在升平楼外的水阁,布局分左右,中间是舞台,左侧坐着各宫嫔妃与皇子公主,右边则是受邀赴宴的宗室与大臣。 除夕傍晚,姜嫔打扮得花枝招展,早早乘辇过去。 “往年的宫宴,才人可都去了?”陈照夜手提宫灯走在前。 卫茉想了想,道:“我是没什么兴趣的,但淑宁能见她父皇的机会不多,因此从没缺席过。” 她位份不高,又早早失宠,座位在最后面,从不引人注意。 陈照夜陪着卫茉在席面外露了个脸,随后找了个理由离开,直接去舞池后面。 水面倒映着琉璃色的灯火,丝竹弦乐与觥筹交错声顺着波纹飘向这里。 舞池与后场由三扇木雕屏风隔开,好些宫女与乐师都眼巴巴地趴在那里,透过屏风上的木洞眼偷看宴席那边的景象。 有个小宫女见陈照夜是第一次来,好心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 “喏,你看那边!红色衣服的就是咱们陛下!” 大周第四位帝王李允堂今年二十有三,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目若朗星,风姿出众,身穿绛红圆领大袖袍,被人众星拱月围坐正中。 他扬起高足杯往宗室那边比划下,随即一口饮尽,赵王等人纷纷大笑着鼓起掌来。 皇后王璃坐在景帝下首,头戴华丽繁复的六龙三凤冠,反倒衬得她有些娇小单薄。 她见景帝又喝一杯,蹙起眉头,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掩他的杯子,小声道:“陛下,少喝些吧,还没吃菜呢。” 乐师演奏的是一首节奏欢快的曲子,舞台上的女子们身姿灵活,跳得正热烈。 景帝装作没听见,摆摆手示意宫女继续倒酒。 王皇后遭遇冷场,薄面皮顿时有些挂不住。 “没眼色的东西,还不退下!”她厉声斥责道。那位倒酒的宫女吓得膝盖发软,连忙跪下认错。 “几杯酒而已,皇后过虑了。”景帝心中不悦,顾及到皇后颜面,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朕赴宴前吃了块糕点,不碍事的。” “陛下莫不是忘了?去年冬天您就是雪天贪杯,事后胃疼不止,足养了十几日才好。太后老人家离宫前还专门嘱咐过臣妾一定要照顾好陛下,臣妾不敢不从。”王皇后不依不饶。 她今年才满二十岁,说话语调却像极了老学究。 景帝听得窝火,“你拿太后来压朕?” 第十章 偷窥者 王皇后目视前方,下巴微昂,一脸“你又能拿我怎样”。 她的姑母、权倾天下的太后娘娘,早在她披上凤袍嫁给李允堂时就告诉过她,这天下都是他们王家给他的。 若非她姑母亲生的三殿下死的早,李允堂现在就该跟那群闲散王爷混迹在一起,卑躬屈膝地给她行礼。 她王璃养在府邸金尊玉贵过日子时,他李允堂还眼巴巴地跟在三殿下后面捡泥巴呢! “姑母的话,臣妾记得,陛下也不该忘。” 景帝气得想摔杯子,奈何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发作。场面正僵持,忽然听见珠玉碰撞脆响,柳昭媛在两名宫女搀扶下朝水阁这里来。 紫色与明黄交错的大袖衫与霞帔恰到好处掩盖住女子明显隆起的小腹,还让她原本有些凌厉的眉眼变得温婉了许多。 柳昭媛扶着腰,慢吞吞在景帝右手边坐下,声音甜腻,“臣妾来迟了,陛下不会怪罪吧?哦,给皇后娘娘请安,臣妾身子沉,为保皇嗣无虞,就不再起身了。” 从进场到就座,看都没看王皇后一眼。 王皇后身体坐得笔直,强迫自己不去看旁边这两个亲亲密密互相喂果子的男女。 景帝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故意道,“还好爱妃来了,不然朕可连一口酒都喝不上。” “不会吧?”柳昭媛故作惊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整个皇宫有什么东西是陛下做不得主的?哪个不开眼的宫人猪油蒙了心,敢惹陛下生气。”说着端起白玉碗舀了两勺甜汤送到景帝嘴边,“陛下别急,先喝点汤暖暖胃。” “嗯,还是爱妃懂事,不像有些人从头到脚都乏味如木头。” 王皇后霍地起身,“臣妾去更衣。” 屏风后面的宫人是看不清景帝与两位嫔妃说话嘴型的,只知道柳昭媛的到来好像把皇后逼走了。 小宫女揉眼睛,“是我看错了吗,皇后娘娘的样子似乎很生气?” “当然生气,柳昭媛已经是第二胎了,皇后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若这次生下的是个皇子,任凭柳昭媛家世再低,也足够封个淑妃了。” “淑妃又如何,皇后娘娘可是太后的亲侄女,亲上加亲,永远越不过这层。” “要我说啊,还是文妃娘娘有福气,不仅生下了皇长子,亲兄长还是陛下最信赖之人。你看,今日的宫宴她都直接抱病不来,摆明了不在乎么……” 几个宫人小声八卦帝王与宫妃的恩怨,说得眉飞色舞又兴致高昂,有人推了推一直默默窥探的陈照夜,“这位姐姐怎么不说话?” “哦,我不太懂。”她道,“主子们做什么都有理。” 她对这位柳昭媛还是有点印象的。 当初四皇子府邸里就她一名侍妾,商贾出身,生得娇柔妩媚,还有些才情,唯独小心思多了些。贵妃看她还算乖顺,也就没把那个秘密说出去,没想到现今张狂得敢跟皇后叫板了。 菜肴如流水般送入席面,宾客微醺,台上的歌舞也即将走向尾声。 “还有半柱香的工夫,娘娘可以准备着了。”坊主过来提醒她们。 陈照夜用玉箸打拍子,陪着卫才人最后又跳了一遍,堪称完美。 “奴婢去拿腊梅花枝,您快换衣服准备上场吧,成败在此一举。”她从窗口探出身,去够外面早已准备好的新鲜腊梅。 突闻一阵窸窸窣窣,窗外树影摇晃,一道身影迅速隐入黑暗里跑远了。 有人偷看! “怎么了?”卫才人察觉她神态有异。 “……没事。” 外面太黑,她看不清,只知道那人身形娇小,长裙及地,应该是个女子。 若她没有猜错,刚才卫茉练舞的时候,那人就趴在窗下。 ——难道是柳昭媛的人?这么快就盯上她们了? 卫才人忽然惊呼道:“照夜!照夜!” 灯火跳跃下,卫才人手中舞衣泛着如星子般的光泽,只是衣衫正下方裙摆最靠外的位置破了一道三寸长的裂口。 裂口两侧衣料平整,没有线头,一看就知道是新剪开的。 是刚才那人! “这、这可如何是好!”卫才人焦急,御前献舞,穿破衣服可是大不敬,“要不……我去找舞姬借一件?” “才人不可。”陈照夜直接否定,“您这件衣服是画龙点睛之作,寻常舞姬的衣服如何配得上您的气质与首先准备好的腊梅?您先坐坐,奴婢去外面看看能否找到会修补的宫人。” 屋外夜凉似水。 歌舞快结束了,大多宫人都去了水阁对面去准备下个环节的烟火,外面只有稀稀疏疏几名换好衣服的舞女。 陈照夜问了一圈,都说没有把握。 她走得急,一个不留神,经过转弯处时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呀!” 是位宫妃打扮的女子,妆容雅致,鬓边斜插一支玉兰花流苏。 “奴婢失礼!”陈照夜连声道歉。 “无妨,无妨。”那宫妃自我介绍道,“本宫是徐婕妤,刚才喝多了酒来水边散散心,没想走到这里,你替本宫领个路吧。” “这……”陈照夜为难。 “你手里这是什么?”徐婕妤颇为好奇地翻看起她托盘里的舞衣,忍不住称赞,“好别致的衣服!你是教坊的舞女?这是你缝制的么?” “不敢欺瞒娘娘。奴婢是卫才人的宫里人,今日原本是要陪我家主子来献舞的,只是临上场时发现舞衣损坏,正急着四处找工匠缝补呢。” 徐婕妤努力回想,“哦,宫里的确有位卫才人……好一阵子没见着了。” “是。”时间紧急,陈照夜不欲多耽搁,“替娘娘带路原是奴婢本分,只是我家才人还万分焦急地等在那里,今日这次机会是才人好不容易才向教坊争取到的,若不能讨得陛下欢心,我们宫中的处境怕是更难了。” 她福一福身便要走。 “你这丫头,急急燥燥的,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徐婕妤在后面道,“找什么工匠,你直接带本宫过去,论手艺,本宫可一点不比他们差。” 路上,徐婕妤向她解释,自己是祖籍苏州,亲戚里有经营绣坊的,因此从小请来家里教他们家姑娘女红的都是顶好的师父,她又颇有天分,自己做的衣服绣品堪比宫中巧匠。 卫茉在屋里等着,蓦地看到陈照夜领着徐婕妤进来了,连连行礼。 “不必多礼,本宫也是可惜这件衣服。” 徐婕妤果然厉害,飞针走线手指不停,坊主再度遣人来请时,舞衣僵僵好缝补完毕。她让卫才人穿好转了个圈,裙摆蓬松如绽放的鹅黄腊梅花瓣,更衬托出女子身姿轻盈。 “不错不错,”徐婕妤笑着推她一把,“快去吧。” 而另一边的席面上,忽然有个宫女快步跑到柳昭媛身侧,附耳低语几句。 第十一章 后妃争 景帝刚去宗室那边转过一圈,与赵王拼了几杯酒,见他摇摇晃晃走回来,坐在妃嫔席位靠后的两位女子同时站起。 “又是你!”姜嫔今天刻意打扮过,整个人艳丽如彤云,她恶狠狠地瞪了旁边碧绿宫装的女子一眼,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警告她,“你是故意要与本宫相争?” “姐姐哪里的话,”说话之人正是姜嫔最讨厌的甄锦心。 她约莫二八年华,身材娇小玲珑,眼尾弧线微微朝下,瞳仁水光滟潋,嗓音也是甜甜腻腻的,比世家贵女多几分清新之美。 甄锦心侍寝时间不长,但有柳昭媛刻意抬举,没几个月就从采女晋升为从六品宝林。 “娘娘嘱咐过嫔妾要好好侍奉陛下,嫔妾也只是听从而已。”一边说一边得意洋洋地望向柳昭媛。 “算了。”姜嫔鼻子里哼出一声,换上笑脸,扭着腰肢走上前去扶景帝。 景帝已然醉了,两位美人左右搀扶着他的胳膊,脂粉味掺杂酒香扑鼻,让他觉得十分惬意。 忽然,舞台上的烛光暗了下来,乐师们停下动作,只剩一道清亮悠远的笛音荡漾着水中月影。 四扇遮挡拉开,微微透明的屏风后面,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子身影浮现,踩着节奏缓缓起舞。 再下一刻,水面上忽然飘来数十只点烛火的花船,如满天星子坠落湖心,习习凉风扑面,隐约还能嗅到一股清甜的梅香。 “嗯?”景帝一掀袍角,饶有兴致地坐下来。 屏风后的女子莲步轻移,即将走入众人视线。 景帝搁下酒盏,神色期待。 姜嫔在旁边笑道,“哟,看来今年的内教坊是用心了,好精巧的布置,想必后面那位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陛下!陛下!” 胳膊忽然被人抓住。 柳昭媛眼眶泛红,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滚下来,落在景帝手背上。 “爱妃,怎么了?”美人落泪,景帝的注意力立刻被拉回。 “臣妾不该打扰陛下雅兴的,”她咬着嘴唇,“可是方才淑月的贴身嬷嬷过来说、说……淑月喘病又犯了!这会正传轿辇要回去呢” “传太医了么?” 大公主淑月是景帝第一个孩子,最得宠爱。听闻爱女犯病,景帝也顾不得台上美人献舞了,反握住柳昭媛的手道,“不必顾虑朕,你随淑月一同去吧!” “是。”柳昭媛轻轻拽他的袖口,犹豫道,“可是……可是她们说,淑月口中一直在喊‘父皇’,陛下能不能……” 王皇后平静如湖面的脸终于出现涟漪。 依照惯例,像除夕这样的重要节日,帝王是应该留宿皇后宫中的。平日里这群女人花枝招展迷惑景帝也就算了,现在居然拿孩子做借口,直接把巴掌扇到她脸上来了。 喘疾,喘疾,一年能犯几十次,平日里看大公主活蹦乱跳的,也不知几次真几次假。 小门小户,果真上不得台面! 王皇后心里鄙夷,装模作样咳了一声,先看看景帝,然后漫不经心地望向对面那群宗室大臣,意思是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也不差这一支舞的时间,等结束了,臣妾陪陛下去瞧大公主。”她并不在乎台上人跳什么,反正就是不能让柳昭媛太得意。 一边是代表太后尊威的皇后,一边是自己多年来最疼爱的女人。景帝眉头紧锁,左右为难。 “是臣妾不懂事……臣妾先告退了。”柳昭媛花朵般的嘴唇轻颤着,起身时还还踉跄了一下。 王皇后目露得意,谁知柳昭媛才走了几步,景帝就忍不住站了起来。 “爱妃等等,朕陪你回去。” 这一局,柳昭媛又赢了。 不只是王皇后银牙咬碎,心心念念要效仿柳昭媛给景帝塞人的姜嫔也失望不已,心里暗道这卫氏实在是没福气。 帝王离席,剩下的嫔妃纷纷泄了气。 一会儿,姗姗来迟的徐婕妤回到席面上,在皇后下首坐下,随后讶异道,“咦,陛下去哪了?不看歌舞么?” “陛下惦记大公主,希望公主身体无虞。”王皇后冷冷道。 “柳昭媛请去的?”徐婕妤与皇后关系更近些,心直口快,“嫔妾多嘴,这昭媛娘娘也太轻狂了,当着这么多人把陛下请走,不是公然拂您的面子么!弄得跟谁没养过孩子似的……” 这下不仅皇后,连带姜嫔、甄宝林都一齐沉默了。 舞台后的陈照夜目睹了全程。 曲子还剩最后半段,就算李允堂离场,卫茉也得继续跳下去。 她找了个小宫女,“我出去一趟,还请这位妹妹替我跟卫才人说一声。” 下一个环节是除夕烟火,水阁各处的火光熄灭大半,确保在座宾客都能最大限度地欣赏到空中烟花。 从席面到大公主暂歇的厢房,再到外面停放轿辇处有不短的距离。柳昭媛身怀六甲走不快,景帝非常体贴地搀扶她放缓脚步。 湖面光线黑暗,一条木板铺砌的曲桥通向厢房。此处安静,随他们二人同去的只有景帝的如意公公与柳昭媛的两名宫女,周围只听见水声与鞋底踩踏木板声。 嘤嘤嘤。 好像有女子在哭。 声音极细,也极轻,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往耳朵里钻。 柳昭媛先听见了,步伐一滞。 “怎么了?”景帝问她。 柳昭媛迟疑片刻,“陛下……方才您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哭?” 景帝屏息仔细听,然后摇头,“没有啊。四下无人,哪来的声音?” “是么,那是臣妾听错了……”柳昭媛往景帝身边靠了靠,刚迈出步子,忽然又听见那哭声,这次比方才的更明显,也更尖细。 “楚楚……柳楚楚……” 有人喊她的闺名。柳昭媛浑身一颤,连连轻拍胸口。 “爱妃?”景帝不解,“可是身体不适?” “陛下当真什么都没听到么?” 说话时,灌木丛里忽然蹿出一只黑猫,贴着她的裙摆跑远了。 “是猫儿,朕就说是爱妃听错了。”景帝笑着把她揽进怀里,“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是这么胆小。别多想了,咱们快去看淑月。” “娘娘您看!那是什么?” 有个眼尖的宫女瞧见柳昭媛的裙摆处不知从哪里蹭了团黑漆漆的东西,取下来后,发现是一方很小的丝帕,上面似乎还有字。 “拿来看看。”景帝道。 如意移来宫灯,暖黄色光圈中,只见丝帕上两个血字:薛樱。 第十二章 龙颜悦 薛樱。 随行宫人里,只有跟随景帝多年的如意变了脸色。 对柳昭媛和景帝而言,这个名字如同一道禁忌,代表着帝妃间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的裂痕。 世人只知柳昭媛独得圣心,荣宠不衰,却不知晓当年四皇子李允堂最爱的其实另有其人。 那个女子就叫薛樱。 江南人士,母亲早亡,父亲是私塾先生,因此女儿才思敏捷又聪慧懂事,还习得一手好字。李允堂一次扮作寻常百姓在市集闲逛被偷了钱袋,眼看要陷入窘境,幸亏碰巧路过的薛樱好心相助。 明眸皓齿的少女,于三月扬花间温柔望向他,无关身份,无关地位,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这个人。 这是浸润皇宫多年的李允堂从未经历过的心情,因此分外珍惜。 后来他遣人去薛家提亲,办得声势浩大,除了只能给侍妾名分,场面隆重得不亚于寻常官员迎娶正妻。 薛樱入府时,柳楚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还主动送她衣物首饰。可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柳楚楚与薛樱同去京郊的湖边游玩,待到李允堂从皇宫回到府邸时,等待他的却是薛樱意外溺亡的消息。 是不是意外,谁也说不准。 后来柳楚楚被诊出怀有身孕,宣贵妃一张轿子将她接到皇宫里调教了几日,再送回李允堂这里,此事便含含糊糊地揭了过去。 “这、这里怎么会有……” 柳昭媛面色惨白,仿佛那帕子是块烧得通红的炭火,只看着就会灼伤眼睛。 景帝早不是当初那个喜形于色的少年,神色如常地吩咐宫女把帕子丢掉。 “别胡思乱想,走吧,去看淑月。” 似乎没有掀起涟漪。可柳昭媛察觉到那只原本揽在她腰间的手分明松开了,湖上冷风吹得她浑身发冷。 快走到厢房时,忽然有个娇小的人影朝他们奔过来。 “母妃!父皇!” 七岁的大公主淑月面色红润,嗓音洪亮,哪里有生病的样子? 柳昭媛尴尬,替女儿系紧大红色披风,转身呵斥宫人,“公主不是好好的么?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糊弄本宫?” “母妃别气。”淑月伸手就要她抱,腻在柳昭媛怀里蹭了一会才道,“方才月儿的确难受得紧,幸亏碰到了出来散步的卫娘娘,她替月儿顺气按摩,很快就缓过来了。” “卫娘娘?哪个卫娘娘?” “喏,就在那里。” 清凉如水的月色下,有位女子安安静静地站着。 微风拂过,衣袂偏扬,女子手腕处鹅黄色的披帛像有了灵性般飞舞起来。她的妆容很淡,唇不点而朱,眼睛漆黑如墨玉,眉心处贴一朵五瓣花钿,宛若月宫仙子。 这种平和温柔的美,正能抚平景帝心头强压的焦躁。 才人卫茉。 景帝有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先前祁溪带着二公主淑宁来找他,他听说是柳昭媛执意要夺别人女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维护心爱的柳氏。 今日宫宴卫茉来还是没来,他压根没留意。 “给陛下请安,给昭媛娘娘请安。”卫才人的嗓音也是轻轻柔柔的,甚是悦耳。 柳昭媛不虞,奈何对方这会子是救了她女儿的恩人,勉强挤出笑脸,“多谢妹妹了。只是妹妹怎么作这种打扮?实在有失体统。” “回娘娘的话,”陈照夜提着宫灯站在卫茉身侧,恭顺地上前解释,“我家娘娘听闻陛下近来国事烦忧,又知晓自己一介女流难以在政事上替陛下分忧,因此专门苦练数月编排好一支舞,想借今夜内教坊表演时呈献给您,愿陛下一笑。” “原来那人竟是爱妃。” 景帝想起屏风后那道婀娜多姿的身影,连称呼都变得亲密了。 “朕竟然不知,茉儿对朕这般用心思!” 惊艳之余,又生出歉疚。 卫茉精心编排许久的舞蹈,只因为柳昭媛的一句话就尽数付之东流,她却不争不抢亦不解释,独自走在这片幽静处。 又因为她生性善良,愿意对身患喘疾的大公主淑月施以援手,哪怕不久前淑月的母妃刚夺走她唯一的女儿。 要不是被柳昭媛被强行拉过来,他甚至都不会知道卫茉今夜做了这么多事。 对比惯会撒娇的柳氏与死气沉沉的皇后,此刻站在眼前的卫才人真是越看越舒心。 “不早了,昭媛带月儿回去吧。”景帝道。 柳昭媛唯恐是自己听错,“陛、陛下?” “朕回寝宫批折子。” 柳昭媛樱红的嘴唇被咬得要出血。 景帝没跟她走,没去陪皇后,也没带上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卫氏,对她而言,已经算是好事。再说湖面上的那处着实把她吓了一跳,这会她隐隐觉得腹中不适,是必须尽快回宫调养了。 景帝与柳昭媛先后离开,陈照夜陪卫茉换好衣服,依旧原路回去。 “你刚才去哪了,我到处找不着。” “奴婢没见过水阁,因此出去逛逛。”陈照夜往卫茉怀里塞手炉,“奴婢才是要追问娘娘一句‘去哪了’,连披风也不穿,也不怕染上风寒。” “和你一样,出来看风景,正好遇到大公主的嬷嬷急得四处喊人。”卫茉抓过她同样冰凉的手贴在手炉上,脸上难得出现调皮神色,“我也是偶然发现,这处虽然偏僻,看烟火的角度却是最好的。” 啪,啪! 像是回应她的话,此时,漆黑的夜空中倏地绽放出无数五颜六色的烟火。如千万朵金莲绽放,如漫天飞舞的萤光,如心中永不熄灭的喜悦与希望。 眼底积攒已久的阴郁被化开,卫茉终于像寻常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那样露出轻松欢乐的笑容,她拎起裙摆,轻点足尖,灵巧地转了个圈。 鞋尖划过的地方扬起轻盈的雪花,呈圆弧状,朝四周飘开。 “才人仔细别摔着。”陈照夜道,她想起她刚入宫那年,贵妃也只是位双十少女,笑得明媚而张扬,会领着她们在庭院里跳红绳。 八角琉璃宫灯轻轻摇曳,两道人影牵引着那道暖黄色的光圈,无声蜿蜒过宫中漫长的甬道。 “虽然依旧没能请来陛下,但今夜当真是我入宫这么多年最快活的一日。”卫才人道。 陈照夜眨眨眼,“谁说陛下不会来。” “可方才陛下不是说……” “才人放心,您只顾回宫准备着,不论多晚,陛下今夜一定来看您。” 第十三章 承恩时 烟火在皇城顶的夜空炸开,响声隆隆如雷。 景帝坐在轿子里,朝外面跟着走的如意公公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的话,还不到亥时。” “哦,时候尚早。”除夕这样的日子,一个人在太和殿孤零零的批折子,实在寒酸了一点。 今日宴席上他喝了不少酒,心口像是有团暖融融的东西在滚。 他不想去皇后寝宫,也不愿搭理柳昭媛,姜嫔聒噪,甄宝林浅薄,文妃冷淡,徐婕妤无趣…总之,哪哪都不对。 “那个卫才人住在什么地方?”景帝想了想道。 “望雪阁西偏殿,”如意道,“您去过的,就是姜嫔娘娘宫里。” “哦,原来她与姜嫔一处。” “是呢。”如意低眉顺目地应了声,余光瞥向远处宫室重叠的轮廓,“奴才记得望雪阁外那片梅花长得很好最适合月下观赏,陛下可想去瞧瞧?” ———— 卫才人身穿齐胸襦裙,外罩月白纱衣,婀娜身形若隐若现。 她再对着铜镜抿了遍胭脂,“还要再等么?” “才人莫急,再等等。” 陈照夜摘去她的珠翠,用一根饱满的腊梅花枝将她满头青丝绾在脑后。 “又是腊梅?”卫才人等得实在无聊,干脆捧起另一根花枝跳起舞来。 景帝迈入寑殿时,看见的便是朦胧烛光里,美人手捧腊梅翩翩起舞的画面。 “好!”他又一次被惊艳了。 “给、给陛下请安!”卫茉清亮如山涧溪水的眼睛流溢出片刻的惊喜,然后飞快地低下头,羞涩地朝景帝行礼。 这样的神态她再三练过。陈照夜说,如此含羞的神情最能打动帝王的心。 景帝双手搀扶她起来。 “这么晚了,陛下怎会来?”她顺势将手放入年轻男子宽厚的掌心,不经意,又无比自然地去探他双手的温度,“外面冷,陛下肯定冻坏了吧。照夜,快去端一碗红枣桂圆茶来。” 卫茉心里实际紧张得很,可这次机会是陈照夜好不容易替她争取来的,就算是为了她和淑宁,自己也必须得把握住。 她接过陈照夜手里的青花瓷碗,用那只金边瓷勺舀起些许,缓缓地喂到景帝唇边。 景帝低头含住,掀起眸子笑着看向他。 “茉儿真是体贴。” “侍奉陛下是臣妾的本分。”卫茉回答,火光在女子明亮的眼眸里跳动,她的神情似含情脉脉,又像藏起了满腹愁肠。 尾音微微放轻,眼尾恰到好处地下垂,添些楚楚可怜,再说一句,“陛下今日能来,臣妾当真欢喜。” “朕疏忽茉儿许久,你别怪朕。” 她摇头,柔婉地靠上帝王肩头,“只要陛下能来,茉儿等再久都是值得的。” “前阵子柳昭媛跟朕闹脾气,非说宫中孩子少,淑月一个人着实无聊,这才把你的淑宁接了过去,朕被她缠得没办法,顾及到她腹中胎儿,只得同意。让你受了委屈,是朕的不是。” 红枣汤炖得甜而不腻,温度适宜。 卫茉轻轻摇头,又喂他一口。 “同为人母,臣妾能体会昭媛娘娘的苦心。再说……臣妾这里实在简陋,淑宁能去昭媛宫里,对她也是好事。” 景帝叹了口气,抬手拔下卫茉发髻那枝腊梅。她心领神会,含羞低头,感到男子的手指探向她的罩衫。 灯花“啪”地炸开,朱红色的帷幔内,两道人影交叠。陈照夜默默退后,关门离去前,不忘朝账内不安看向她的卫茉递去一道肯定的眼神。 心如擂鼓。 卫茉闭眼,攀上景帝的脖颈,用柔软的嘴唇轻轻去碰男人轮廓分明的下颌。 她知道,自己做到了。 ———— 景帝留宿卫茉宫中的消息很快传到姜嫔处。 除夕夜,正殿里的宫人都没睡,姜嫔难得兴致高,斜倚在贵妃榻上看着地上几名宫女玩叶子牌。 门帘作响,陈照夜来了。 “明天你家才人侍寝的事就会传遍宫中。”姜嫔道,“除夕佳节,陛下没去陪皇后与柳昭媛,反绕道过来看卫才人,指不定会引出多少猜测。本宫原本想着能借献舞的机会让卫才人重新被陛下关注,再徐徐图之,现下这个结果实在比我们预想的更好百倍。” “今日虽说是柳昭媛先从皇后娘娘那里抢人,最终阴错阳差花落你家卫才人,但说到底还是抢了皇后娘娘的东西。”她又道,“所以,明日待陛下走后,本宫与你家卫才人一同去向皇后请安吧。” “是。姜嫔娘娘的恩情,我家才人定会铭记在心。” “嗯,不急,慢慢来。”姜嫔朝后殿指了指,“你妹妹在里面等你。下午那会你家里人送东西来了,你过去一同看看吧。” 家里人。 陈照夜缓步走过回廊。这几个字已经许久没听过了。 上一世那会,她刚及笄就进了宫,没过几年听闻家乡闹洪水的消息,她的爹娘兄长全部都死了。她孑然一身,无惧无畏,所有的依仗与寄托都在贵妃身上。但贵妃待她再亲切,也不可能如自己亲人般肆无忌惮。 宫女的厢房在庭院西侧,陈碧珠独自一人等在屋内,哈欠连连。 “你怎么才来!”她嘟嘴把包裹摊到陈照夜面前。 里面是各种民间小玩意。有福娃娃、绢花、巴掌大的兔子灯、桃花酥、酸枣糕,以及其他女孩子喜欢的小吃。 “还有二十两银子,是爹爹攒下来给我们的。不过我想你近来得到的赏赐够多了,一定看不上,就都留给我自己啦!” “行。”陈照夜从包裹里挑了一盒桃花酥,“我拿这个就成,其他的你都留着吧。” “喂,你去哪?”见她要走,陈碧珠愕然,“这就走了么……今天除夕呀。” 陈照夜不解。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宫里过除夕,往年这个时候都是阿娘陪着我……我、我不习惯!”她别别扭扭地拧着衣裙。 “今夜陛下留宿,偏殿里只有藤萝一人,我需得回去帮忙。” “那、那好吧……” 陈照夜温柔地拍了拍这位同父异母妹妹的肩膀以作安抚,转身出去时,脸上再度恢复成一派淡漠。 刚才那番话当然是假的。 她接近陈碧珠只是为了利用她吸引姜嫔注意,这种虚伪的姐妹情,她并没有什么兴趣。 子时已过,辞旧迎新。 陈照夜没有选择回去,而是独自一人提灯走在宫室外。 她想起上一年,她还是贵妃掌事陈星儿的时候,也喜欢在尤为喧闹的时候享受独处的寂静。 “娘娘,您的四殿下如今长大了,连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她朝天边明月轻声道,“您没看到他穿龙袍的样子,真是气派,与画卷里的帝王像一模一样。” 天上浮云聚散,月亮的光时明时暗。 “我帮了一个宫妃,是看她可怜,也因为她跟我是同乡。四殿下的后宫乱得很,王氏那个侄女的日子似乎不太好过……” 夜风摇晃树梢沙沙作响,如同在给她回应。 她原本只是想去旧地散散心,没想到青芜宫外那方花池环绕的小亭子里,有两人先把地方占了。 第十四章 晋定嫔 “兄长如果实在不愿搭理长公主,趁早请陛下出面跟她说清楚,免得她隔三差五就往我宫里跑,我还得费尽心思应付她。” 说话的是个女子。吐字干脆,直截了当。 “再不济,弄几个年轻的侍妾放在府邸里堵一堵那些人的口舌也成,毕竟陛下身边亲信到这个年纪还未娶妻的就剩你一个,像棵孤零零的老树杵在园子里,能不惹眼么?” 女子越说越气,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被她教训的男子半晌才抬起醉意朦胧的眼睛,“你话真多。” 这声音…… 陈照夜熄灭灯笼,藏在树丛后。 醉酒的人是祁溪,那么说话的女子应该就是他的亲妹妹,那位传说中的文妃娘娘了。 “要不然你干脆传出去说我们兄妹不合,凡是我向你推荐的,你一律不喜欢。” 文妃祁澜今年二十有三,鼻梁高挺,轮廓深邃,比起眉目淡雅如画的兄长,她反倒更有当年祁家武将英姿勃勃的风范。 每年这个时候,除夕宫宴结束,问渠都要诚惶诚恐地跑来青芜宫求她,说他家公子喝多了酒,又跑到那方花池边上不肯走了。 “人早就死了,你难道要为她守一辈子?”祁澜道。 兄长不理她。 月亮被云层遮挡,原本清澄透亮的池水变为一潭漆黑,似深不见底。 “再说,就算你真的愿意守着,你的那位心上人在九泉之下也未必会领你的情。”祁澜决定把话说透,“当年你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求得太后松口,保下那位姑娘性命。可人家宁愿陪着主子去死,也没想过要出宫嫁你。” 话题冷不防转到自己身上。 默默偷听的陈照夜尴尬地垂下眼睛,心想若这两人再讲不到什么实质性的消息,她就赶紧离开。 “我知道。”祁溪轻声道,“毕竟当年我给她写了那么多封信,她一次也没回过。拒婚是贵妃的意思,也未必不是她借贵妃之口点我。” “那你还……” “阿澜,陛下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你待他好些。”祁溪反过来劝妹妹,“既然说到当年事,我便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陛下并非如你想的那样薄情寡义。自幼养在皇后膝下非他所愿,贵妃殉葬那日,他也想孤注一掷去求情。” 陈照夜蓦地捏紧拳头。 她听见祁溪以极轻的声音道:“陛下没去,是因为他被人下了毒。” “无色无味,让人昏沉无法动弹。太医诊不出来,只说是先皇崩逝,陛下悲恸心绪震荡所致。” “是太后娘娘做的?”祁澜问。 “不知道。”祁溪摇头,“前一日陛下的饮食很复杂,我们又后知后觉,查不出来。” “若真是太后所为……”祁澜声音低下去,那时有资格承继大统的皇子有三,太后出手,反倒是像为了保李允堂登基前不生波折。 “我们祁家世代忠骨,到这一脉虽只剩下你我二人,家规祖训也是不能忘的。如今陛下尚未亲政,朝政大权还在太后手里,你身为皇长子生母,更需尽好嫔妃本分,不能整日在自己宫中躲清闲。” “好好好,妹妹知道了,明日我就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兄妹二人谈话,陈照夜没有再听下去。 她麻木地走着,心里想的全是刚才祁溪那句“四殿下被人下了毒”。 那日她跪在瓢泼大雨里,喊得声嘶力竭,那名守卫告诉她四殿下在里面陪皇后说话……然后她就晕了,再醒来时已身在贵妃宫里。那么在她晕倒之前,门里面发生了什么? 太后王氏尚未回京,很多秘密,唯有日后再找机会查明。 折回望雪阁前,陈照夜在青芜宫外宫墙北角一株老槐树下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铁盒,揣在怀里。 天蒙蒙亮。 皇城各处传来洗扫的声音。 陈照夜与藤萝张罗好早膳,算好时间在寝殿外跪下,等卫茉服侍景帝梳洗完毕一同出来。 大年初一,宫女穿的都是朱红宫装,鬓边各簪一朵海棠绢花,看着喜气洋洋。 景帝这一觉睡得香甜,依旧穿常服,腰间佩朱红龙纹玉带,宛若神采奕奕的寻常贵族公子。 望雪阁的早膳很简单,龙井虾仁、炒三冬配点心,以及小菜若干。 景帝一掀袍角坐下,抬头见窗户上是新剪的窗花,廊下一排红灯笼随风摆动。风吹入室,撩起卫茉前额细碎的刘海,女子羽睫低垂,神情温柔。 他随手夹一块甘露山药糕,软糯清香,酸甜适中,隐约尝出苦味。 景帝怔怔停下筷子,总觉得这股味道有些熟悉。 “这糕点是……” “是臣妾昨日做的,陛下见笑了。”卫茉道。 记忆里的温情被唤醒,晨光下柔婉清丽的卫氏看起来更令他心情愉悦,景帝环顾这陈设颇为简朴的宫室,暗道定要给她补偿。 如意公公从外面进来,躬身道,“皇后娘娘那边像是在等您呢,午后王家照例会入宫请安,您要不要先过去看看?” “陛下去吧,不必顾虑臣妾这里。”卫茉体贴开口。 景帝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你放心,朕今日就让淑宁回来陪你。”继而吩咐如意,“去传朕旨意,才人卫氏温柔贤淑,知礼有度,擢晋为嫔,封号‘定’,赐住望舒宫。” 望舒宫华丽舒适,多为宠妃居所,里皇帝的太和殿也很近。卫茉与陈照夜对视一眼,连忙谢恩。 如意笑眯眯道,“是,恭贺娘娘大喜。” ———— 待两人走后,卫茉紧绷许久的那根弦终于松懈下来。 她手脚发软,忽然像断线偶人那样跌坐在地,陈照夜上前搀扶,故意笑道,“定嫔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你听到了吗,照夜,你听到了吧?!”卫茉反握住她的手,激动不已,“陛下说要把淑宁送回来!” “是,定嫔娘娘,恭喜您得偿所愿。” 卫茉这才想起自己的位份也升了,脸颊飞红,作势在陈照夜身上打了一下,“坏丫头,原来你在笑我呢!” “不止这些,陛下还说要让您去望舒宫住,那边宽敞又舒适,公主还有花园可以玩耍。” “是呢,是呢。”卫茉又开始发愁,“换宫殿后也会拨来新的宫人,我听她们说,通常都是要先发赏银打点下去的……咱们的银两还够不够?” “这个您不必担心。您莫不是忘了,除了咱们之外,还有一人心心念念希望您能翻身。”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姜嫔的声音。 “给定嫔妹妹贺喜,本宫没来迟吧?” 第十五章 见凤仪 没有女子愿意自己的夫君宠爱旁人。 可若是这个“旁人”对自己言听计从,甚至变成自己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那么,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姜嫔已经过了奢求帝王真心的阶段,明白地位才更重要。 见姜嫔走进来,卫茉连忙让宫女看茶。 “妹妹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到底还是有福气的。唉,昨天可担心死了姐姐我,眼睁睁地看着陛下被柳昭媛请走,就怕咱们这一个月的努力都白费了……话说回来,妹妹究竟是使了什么法术,居然能让陛下最后改变心意过来这里?” “实在是凑巧。”卫茉把偶遇大公主犯病之事一五一十告知。 “原来如此,妹妹菩萨心肠,连老天都帮忙。”姜嫔开门见山,“如今妹妹是苦尽甘来了,不会忘记当初承诺我的事情吧?” “是,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娘娘尽可开口。” “不急,不急。”得到肯定答复,姜嫔舒眉笑起来,“今天我来这边是有另一件事。帮人帮到底,妹妹沉寂多年,刚得晋封,势必引起他人议论,妹妹得罪柳昭媛在先,现在唯有投靠皇后娘娘,才能继续站稳脚跟。今日我已替你备好礼物,你随我同去凤仪宫请安吧。” “好,多谢姐姐费心。” 凤仪宫殿外,姜嫔与卫茉走在前,陈照夜与姜嫔宫里的槐花低头在后。 门前值守的宫女对姜嫔来访见怪不怪,看到装扮清丽的卫茉后愣了愣,“这位娘娘是……” “望舒宫定嫔。”陈照夜道。 “哦……快请进吧,几位娘娘已经在里面了。” 卫茉得晋封不过一个时辰,皇后宫人却已熟悉这个称呼。 暖阁内坐着的除了王皇后,还有徐婕妤、柳昭媛、甄宝林,正热热闹闹地说这话。另有位女子兀自端坐边上喝茶,怀中抱着一方软枕,时不时很无聊地揪枕头套穗子玩。 是文妃。 陈照夜这才算真正看清了她的容貌。 黑发雪肤,两眼奕奕有神,手指纤长却有力度,与这满殿里娇滴滴的妃嫔都不一样。 “直视主子是大不敬,快低头。”旁边的槐花提醒她。陈照夜连忙退后,站在角落里偷偷观察景帝的诸位嫔妃。 姜嫔与卫茉行过礼,在徐婕妤下首的位置坐下了。 皇后掀起眼皮,顺着卫茉清荷色裙角移到她发髻上颇为素淡的几点珠花,嘴角不动声色地弯了弯。 “不错,怪不得陛下喜欢,连本宫瞧着都心里舒坦。”王皇后余光去瞥柳昭媛,“定嫔从前就知书达礼的,人也恭顺谦和,向来挑不出错处。偏偏有些人想方设法找茬,硬是要折腾人家。好在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这往后啊,必定顺风顺水。” 卫茉连道“嫔妾惶恐”。柳昭媛白她一眼,“本宫折腾你了?” “嫔妾……”卫茉下意识地想下跪,听到身后陈照夜轻咳示意,咬咬牙,强行逼着自己迎上柳昭媛的目光。 “如皇后娘娘所说,昭媛与嫔妾间应该是有些误会。”不否认,也不肯定,态度不卑不亢,“昭媛娘娘侍奉陛下多年,愿意教导嫔妾,并看顾二公主,嫔妾心里感激。” “对哦,前阵子昭媛说宫里冷清,非逼着人家把女儿送去给你养,都传到本宫耳朵里了。”卫茉没发怵,皇后十分满意,顺势往下说,“定嫔不日就要搬去望舒宫,那边舒坦又宽敞,不比你的朱雀殿差,也方便皇上过去。你临盆在即,还是早点把女儿给人家送回去吧。” “嫔妾省得,不劳皇后娘娘费心了。”柳昭媛一只手扶住腰,调整坐姿,眼睛故意去瞅皇后多年未有动静的小腹,“过几日稳婆就会提前入宫,陛下说了,不能让嫔妾有任何闪失。唉,劳陛下如此上心,嫔妾真是惶恐。” 眼看皇后脸色要变,旁边吃点心的徐婕妤跳出来打圆场:“哎呀,姜嫔这是梳的什么发髻,真好看,我竟从没见过。” “是么,”姜嫔喜滋滋地拨动缠丝点翠金步摇,“就是这位定嫔宫女梳的,我也喜欢得紧。” 陈照夜赶紧出来福身。 一直默不作声的文妃抬起眼皮,淡淡扫过陈照夜的脸。 ——有点奇怪。祁澜心中道,这宫女长相明艳俏丽,那眼睛却像是深邃的寒潭,与她的容貌格格不入。 “需得查一查。”祁澜暗自记下。 “姜嫔姐姐许久不来昭媛娘娘宫里,原来是与卫姐姐作伴去了啊。”甄锦心不会放弃这个埋汰姜嫔的机会,“可我怎么听说,先前姜嫔待卫姐姐是最苛刻的,不仅克扣人家月例炭火,还把卫姐姐的宫人都抢走了……果然是姜嫔身子娇贵,服侍人手都得翻倍。” “甄妹妹这话说反了,”卫茉柔声道,“姜嫔姐姐不仅对我处处关照,还将自己身边的宫人送给我使唤。若如甄妹妹所说,她又何必领着我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自找不快呢?” 姜嫔对她点点头,很是满意。 “可我听说……”甄锦心还想说话。 冷不防文妃忽然冷冷冒出一句:“够了没?聒噪。” ——吵吵嚷嚷,夹枪带棒的,怎么不去外面打一架干脆。 甄锦心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陈照夜躲在后面听得只想笑:景帝后宫比他父皇的实在热闹多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王皇后推说乏了,让她们自行退下。陈照夜扶着卫茉出去,对方压低嗓音问她:“我今日表现如何?” “娘娘做得很好。”陈照夜安抚她,“您不必急,陛下既然允诺了会送二公主回来,就一定不会食言。” “好。”卫茉点头,“咦,我的手炉好像落在里面了,你替我取来吧。” 她靠在廊柱等陈照夜,甄锦心带着婢女与她擦肩而过。 突然一声尖叫,甄锦心顺着台阶滚了下去,趴在地砖上半天直不起身。 “阿弥陀佛,这是怎么了?”柳昭媛紧随其后,她身怀六甲,闪失不得,两名宫女见状慌忙冲上前左右护住自家主子。 “本宫无事,快去个人扶甄宝林呀。” 凤仪宫外的婢女也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把甄锦心拽起来。脚尖刚落地,她便连声喊痛,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滚。 “毛毛躁躁的,本宫原先如何调教你的?下个台阶也能崴脚!”柳昭媛嫌她丢人,“快别嚷了,回宫里一会传太医。” “嫔妾知道。”甄锦心忽然伸手朝卫茉一指,“可是卫姐姐,你为什么要推我?” 第十六章 露锋芒 卫茉猝不及防,“我、我没有啊。” “我知道方才在暖阁里言语有失,定嫔姐姐直说就是了,没必要下手这么重吧!”甄宝林越说越委屈,“是,锦心出身卑微,人微言轻,先是惹姜嫔姐姐生气,又不慎得罪了您。就算摔折了腿、破了相也无人会替我做主的。” 柳昭媛制止她继续扯远,“你说是定嫔推你,可有证据?” “证据,事发突然,嫔妾到哪找证据……”甄锦心哽咽道,蓦地想起什么,“对了,方才嫔妾快掉下去时胡乱抓了一把,指甲好像磕碰到了什么装饰物。” “定嫔?” 众人目光齐齐转向卫茉。 她髻上簪珍珠钗,左右耳各戴一只玉兰耳坠,绣花锦袄领口压着一只翠镶碧玺双花项圈,浑身首饰不多,且都好好地戴在身上。 “嫔妾真的没有……” “快看!定嫔娘娘的衣服上是不是破了一处?”不知哪位眼尖的宫女嚷道。 卫茉衣服上绣的是海棠,大团大团的浅粉色,为了让花朵更鲜活,工匠特意用极小的银珠子在花蕊处滚了一圈。 仔细看去,成片的海棠花里,的确有一朵的中央缺了枚银珠。 甄锦心眼底闪过一丝得意,抽抽噎噎又哭起来,“娘娘您看,嫔妾没有说谎吧,的确是定嫔推了嫔妾……” 陈照夜抱着手炉出来时,见走廊里乌泱泱围了一大圈人。甄锦心被两名宫女搀扶,眼睛哭得通红,柳昭媛神情自若站在正中,宫女内监齐刷刷跟在她身后,而他们对面站着的、仿佛正经受千夫所指的,是露出茫然无措神情的卫茉。 又出事了? “娘娘叫奴婢好找。”她拨开宫女,站到卫茉身侧,“这里风大,您握着手炉吧。” “又是你这个丫头。”柳昭媛记得陈照夜的脸,除夕那晚,就是这丫头陪卫茉把景帝抢走的。 柳昭媛发现,就在那小宫女出现的一刻,卫茉黯淡无光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她看见卫茉急不可耐地附耳对宫女说了什么,然后那宫女就笑起来,不慌不忙地走上前。 “都是奴婢的错。”陈照夜神色淡然,目光真诚,“我家娘娘今日一心来凤仪宫请安,出门时走得急了,没留意穿了去年的旧衣,发现时已来不及更换。” “你的意思是,这上面的银珠原本就是没有的?”柳昭媛眼尾微扬。 “不敢欺瞒娘娘。” “你最好是不敢,否则,本宫不介意让你也被杖责一次。” “甄宝林福泽深厚,台阶湿滑失足摔下,应该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碍。”陈照夜始终维持着谦卑得体的笑容,“我家娘娘衣服上的银珠在与不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它可以是之前掉的,之后掉的,或被人刻意提前剪下来的。但不论哪样,都不能证明是我家娘娘推了甄宝林。” 她无视甄锦心愈加难看的脸色,继续道,“奴婢斗胆猜测,卫娘娘初得晋封,此时皇上希望听到的,是大年初一各宫嫔妃去皇后娘娘宫里请安,彼此畅谈愉快,且都和和睦睦地回去。” “大胆!”柳昭媛被她怼得火冒三丈,“竟敢妄自揣度圣心?本宫看你是……” “说得好!” 有人大笑着鼓掌。 “陛下!是陛下来了!”众人看清来人之后,纷纷屈膝行礼。 “很得体,不愧是茉儿调教出的丫头!” “给陛下请安。”柳昭媛咬着嘴唇,眼睁睁地看景帝无视自己径直走向卫茉,安抚地把她拉入自己怀里。 “茉儿受委屈了。”景帝怜惜地替她整理鬓边碎发。 女子鼻尖微红,眼泛水光,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他安抚完卫茉,皱眉转向甄锦心,“甄宝林既然伤了脚,这个月就不要再出来走动了。太后回宫在即,朕正烦恼不知给她老人家送什么礼物,你闲来无事,便替朕手抄几卷金刚经吧。” “臣、臣妾遵旨。”甄锦心小脸煞白,不敢多说一句。 景帝再看向柳昭媛,她怀着身子在风口站了挺久,神态有些恹恹的。他叹了口气,缓和语气道,“走吧,朕陪你回去。” 暖阁内,皇后亲眼目睹了全程。 “娘娘,赎奴婢多嘴,方才要是您出去替定嫔说话,这会陛下说不定就留下来了……” 掌事宫女秦桑是从王家带来的,与王皇后感情深厚。景帝用过早膳就匆匆离去,说午时再来,可人还没踏进殿里就又被柳昭媛勾走了,秦桑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本宫厌恶柳昭媛,但也没多喜欢卫氏,横竖都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她们自己闹去吧。”皇后神色倨傲,“本宫跟她们不一样,本宫身后是姑母与整个王家,怎能把心思浪费在谄媚逢迎上!且让她们得意几日,待到太后回宫,陛下会知道他该怎么做。” ———— “留步。” 经过御花园,姜嫔赶上来,邀请卫茉与她同坐轿辇。 卫茉却之不恭。 “你也瞧见甄锦心对你的态度了。”姜嫔对她说,“她原先就与我不睦,今天你与我一同出现凤仪宫,她自然而然视你为对手。” “甄宝林是柳昭媛的人,不待见我也是正常。” “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想法太天真了些。”姜嫔手指戳她的额头,“陛下只有一个,在你这里多停一刻,在她那边就少一刻,谁愿意自己的恩宠被分去呢。甄锦心现在得宠是因为柳昭媛怀有身孕,等昭媛生下皇嗣,哪里还会让她有显眼的机会!她这枚棋子,早晚都是会被丢掉的。” 姜嫔漂亮的凤眼逐渐深邃起来,她看看外面,确认旁边跟随的都是自己的人,压低声音,“妹妹既然答应要站在我这边,眼下有件事,就需要妹妹配合我来做。” “姐姐要做什么?” “不久后是甄锦心生辰,柳昭媛抬举她,肯定会在朱雀殿替她办一场的。”姜嫔高深莫测地眨眨眼,“到那时,不仅柳昭媛不会保她,甚至还可能比你我更希望她跌进泥淖呢!好戏上演,妹妹就等着欣赏吧。” 第十七章 问观音 后面两日,陈照夜忙碌得很。 景帝看重卫茉,各宫嫔妃便也朝这里送东西。望雪阁人手本就不足,还要张罗迁宫的事情,陈照夜一边核对礼单,一边指挥着小内监把卫茉的箱子搬到中庭装运,直到第二日傍晚才算结束。 卫茉被景帝召去太和殿用晚膳了,身边有藤萝陪伴,暂时不需要她。陈照夜舒展累得酸痛的胳膊,准备回厢房躺平。 “阿姐。”门外黑影里突然冒出个脑袋。 “怎么没声响的,吓我一跳。” 来人是陈碧珠。 陈照夜领她进屋,顺便把昨日景帝赏的一碟子糕点推到她面前,“吃饭了么?尝尝这个吧。” 陈碧珠完全不跟她客气,边吃边点头,腮帮子鼓得滚圆。 “阿姐……”她擦了擦嘴唇边的糕点渣,忽然吞吞吐吐起来,“我……那个……我想……” “快说,我有些乏了。” “我想跟你走!”陈碧珠大声道。 “跟我走?”陈照夜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段时日,她教陈碧珠顺利讨得姜嫔欢心,又如天降神兵一般直接让失宠多年的卫茉一跃成为景帝新宠,把陈碧珠看得一愣一愣的。 卫茉初晋定嫔,身边的宫女内监按例都要增加,陈碧珠如果能去服侍卫茉,再加上有自己阿姐这层关系,绝对比留在姜嫔身边更有前途。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或许,这个看似憨傻的少女也没她以为的那么笨。 “姜嫔娘娘能同意?”她反问。 “我还没跟姜嫔娘娘说。”陈碧珠掰手指,“可先前她不是也将藤萝给了卫娘娘么,想必是不介意的。她现在跟卫娘娘那么好,只要卫娘娘开口,她大概不会拒绝……” “好。”她应允下来,“后天定嫔娘娘迁宫,你还有一日时间考虑,若明晚你的主意不变,我就替你去求定嫔娘娘。” “说定了!骗人是小狗!”陈碧珠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背靠大树乘凉的好日子已经在向她招手。 初入宫闱的少女哪里明白,这后宫里,皇帝视谁为匣中宝,其他女人便视其为肉中刺。宠妃身边的宫女看似风光无限,可若没有点傍身的本事,很容易就会陷入危险。 晚膳后卫茉回来了,说景帝并未让其留宿,因为要去凤仪宫陪伴皇后。 “陛下明明是因为挂念皇后娘娘才专程过去的,可我看陛下仿佛面色不虞的样子呢。”藤萝绘声绘色地向众人描述,“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还能为什么,我听说是因为今天下午皇后娘娘的母家来人了,陛下需顾及面子呗。”内监福子道,“这皇后的父亲,大周的国丈爷,不就是太后娘娘的亲弟弟嘛!按辈分,陛下小时候还喊过他舅舅……被迫丢开咱们温柔似水的主子去哄亲戚,陛下能高兴才怪!” “这种话在咱们宫里说说也就算了,背后议论主子,若传出去,娘娘也保不住你们。” 陈照夜懒得听他们胡言乱语,丢下一句,扶着卫茉去寝殿梳洗更衣。 梳篦滑过女子绸缎般的黑发,忽然瞥见铜镜中人眉宇间隐隐透出忧愁。 “娘娘有烦心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卫茉苦笑着摇头,“你叮嘱过我不要着急,我便没有再提接回淑宁的事情。可今夜陛下主动开口问我,说能不能再让淑宁在柳昭媛那里住几日。” “这是为何?” 她觉得奇怪。按日子推算,柳昭媛下个月就该生了,宫里一切以皇嗣为重,照理说不该还有心思去挤兑卫茉。 “大概是不想拂昭媛娘娘的面子吧。”卫茉叹了口气,“说到生孩子……也正因为事关皇嗣,昭媛娘娘才会又想多让我不痛快几日。” “皇嗣?” 在她看来,卫茉温柔谦卑又没心机,从不会主动与人争斗,柳昭媛位高权重,难道还会在卫茉这里受什么委屈? “瞧你的眼神,把我当做什么人了。”卫茉佯装生气地打了她一下,“放心吧,我没刻意害过她。最多算是……无心之失吧。” “大公主出生得早,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卫茉嗓音轻曼,如说故事般娓娓道来,“柳昭媛身强体健又深得宠爱,打定主意要早日为陛下再生一位皇子。为使娘娘得偿所愿,在陛下登基第二年,柳昭媛的生辰日前,柳家人专门耗费巨资,辗转数月,从民间请来了一尊据说极其灵验的送子观音白玉雕像,送入宫中,作为贺礼。” “柳家送礼入宫的形式做得声势浩大,于是,几乎所有宫中人都听说了那尊观音像,传得神乎其乎。柳昭媛倒也大方,干脆在生辰宴时邀请所有后宫嫔妃去她宫里,一起观看。” “这和娘娘您又有什么关系?”陈照夜不解。 “这就是我得罪她的地方了。”卫茉凝视着床榻边黄铜鹤颈落地灯,烛火在她深黑的瞳仁里跳动,“她视若珍宝的那尊观音像……被我打碎了。” ———— 年轻的皇后王璃身着薄紫寝衣站在铜镜前。轻纱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形,烛光衬得她瓷白肌肤细腻而有光泽。 她唇上抹过胭脂,因此泛出娇嫩的水红。她浑身浸泡过玫瑰花汁,因此弥漫着诱人的香甜。 她折下一支杜鹃放在鬓边比划着,忽然猛地将花丢在地上,还怒气冲冲地踩上几脚。 “凭什么!”她的眼睛里怒火燃烧。 凭什么她要这样做?! 凭什么她要学那群女人一样曲意逢迎,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期盼帝王一顾?! 她是王家嫡出、太后的亲侄女,半壁江山都是他们王家手里的。不论皇帝是谁,她都是众望所归的皇后。她的身份,她的高贵地位,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是…… “阿璃,你不能再任性了。”几个时辰前,父亲再三提醒她,“你姑母的例子还不够让你清醒么?就算身居凤位,没有自己的子嗣,得到的东西再多也是虚的。当年的先宣贵妃家世平平,这才能让你姑母有机会夺走四殿下,如今皇长子的生母是文妃,国公家的小姐,你能有多大的本事能同样逼得她去死?” “阿璃,你知道的,我们王家不掌兵权,能有今日地位,全靠多年朝堂经营及世代声望……你务必早点生下皇子,不论用什么方法……” ——可是在她家人眼中,她越来越像一个巩固家族地位的工具,什么尊严骄傲矜持,全部都不重要。 父亲临走前将一张方子塞给她,“这是你母亲遍寻名医求的,能助妇人有孕,灵验无比,你让秦桑尽快去太医院抓药。” 王璃唇齿间迸出一声冷笑,“灵验无比?当初您费尽心思偷来柳楚楚的那尊观音像塞给我,拜了这么多年,不也一点用都没有?” 第十八章 簪缨家 国丈王观皱起眉头。 他身穿月白绣青竹翻领袍,系金銙蹀躞,儒雅挺拔,年轻时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如今虽年逾四十,走在街头也依旧能吸引无数道目光。 他有两个女儿,王璃是嫡长女,另一名是妾室所生且还未及笄。王璃生得也算标致,可比起他当年还是逊色许多,再丢到桃红柳绿环肥燕瘦的宫廷里,便一点优势也没有。 “娘娘平日跟陛下说话,也是这种态度?” 王观了解自己这个女儿,自小被娇养得不知天高地厚,遇事绝不愿低头。 “白玉观音像也好,助孕的方子也罢,哪一件事不是为你考虑?” “父亲是在教训本宫?”王皇后冷笑,她走到贵妃榻边,用力旋转高脚花架上那座四喜如意盆三角梅。 只听一声“吱呀”,博古架后打开一扇小门,里面灯火通明,香烛袅袅,一人多高的佛龛内的白玉观音大士眼帘微垂,神色悲悯,静静俯视着下方的叩拜者。 “是父亲的心不够诚,还是本宫叩拜得不够多?”王璃供三炷香,缓缓在佛龛前蒲团跪下,“亦或者,原本就是我们抢了别人的东西,最开始就错了。这尊像本宫留着无用,不如父亲把它早点带回去,说不定还能让母亲替您生个儿子,也省得父亲日日为本宫烦心。” 王观气得甩袖而去。 皇后转过身,两指嫌恶地捏起几案上那张薄薄的药方,揉成一团。 ———— “娘娘非莽撞之人,怎会打碎她的观音像?” 望雪阁偏殿内,陈照夜娥眉紧锁,觉得十分蹊跷。 “那时我怀着身孕,刚晋为才人,也算炙手可热吧。”卫茉回忆着,“与我同年进宫的几人位份都不如我,因此皇后娘娘便说让我先看,也替我腹中孩子讨个吉利。” “然后呢?” “我谢过皇后,便走上前,由于怀孕的缘故,步子走得很慢。寝殿内铺着织锦绒毯,应该是防滑用的,可我走到供台前不知为何足下打滑,眼看就要摔倒,身后宫人吓得齐齐冲过来扶我,场面一时很乱。” “我被人拉住,算是有惊无险,待我平复心绪准备为自己的失仪致歉时,发现那尊观音像不知何时摔在了地上,已经四分五裂。” 柳家耗尽功夫求得的送子观音像被人打碎,必定气愤,而柳昭媛在景帝登基第一年生下大公主淑月后,虽圣眷最浓,却再未怀孕。 宫中人都传言说是当初那尊观音像被砸碎所致,柳昭媛渐渐记恨卫茉,平日里便想方设法地打压她。 “可她不是又怀孕了?这个谣言也该不攻自破了吧。”陈照夜道。 “恨上一个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卫茉经历数年失宠,至今仍心有余悸,“昭媛娘娘位份高,平日里我多让着就是了,我只求她只针对我一人,别牵连到淑宁和你们身上。” “好娘娘,别多想,给奴婢一点时间,奴婢会尽力替您查明。” 皇后。 卫茉说,是皇后让她先上前观看。 只是,能够给柳昭媛找不快,又能顺势嫁祸景帝新宠,那夜宴席上当众给景帝甩脸的王皇后似乎没有这么灵活的脑子。 “会是谁呢?” 陈照夜走过回廊,成排的红色灯影在视线里逐渐重叠成一个个明红的光圈。 这段时日,后宫里的嫔妃她已经悉数见到。 皇后与柳昭媛摆明不睦,一位家世显赫,一位最得圣心;甄锦心唯柳昭媛是从;而徐婕妤态度暧昧不明似乎与皇后更亲近些。姜嫔暂时与卫茉交好,企图逐渐脱离柳昭媛的掌控,顺便打压一直与自己针锋相对的甄锦心,但联想到先前她对卫茉的苛待,还安插了自己宫女藤萝在卫茉身边,证明她也不值得信任。 至于文妃祁澜…… “祁家的女儿,应该心胸坦荡。”陈照夜下了论断。 祁家在京中世有威名。 祁溪的曾祖父、老定国公祁穆曾陪太祖开疆扩土,战功累累,但膝下的三个儿子都在战场上受过不轻的伤,英年早逝。 再到祁溪父亲这一辈,家中男子只剩下他一人。成帝体恤,不肯再让祁父走武将的路子,赐了文官闲职,保他在京城里富贵无忧地过一生。 祁父与妻子鹣鲽情深,一生未纳妾,祁母早亡,留下一儿一女,便是祁溪与祁澜。 祁溪小时候经常被成帝召入宫中,与众多皇子听课玩闹。成帝顾念老定国公忠义,又怜悯祁溪早早失了母亲,对他有时比自己的亲生皇子还要疼惜些。凡是祁溪在皇宫里看中的名贵器物都可直接拿走,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被他当弹珠丢着玩。 陈照夜一次陪伴宣贵妃在御花园喂锦鲤,清澈如洗的水面上忽然啪啪打出几道水花,有几滴还溅到了贵妃裙角上。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池对面有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在打水漂玩。 约莫十四五岁,一身华丽的天青色麒麟织金绣花圆领袍,腰间玉佩香囊挂了一长串,走起来叮咚作响。 少年容貌极漂亮,身形略带稚气却挺拔,已可窥见成年后的不凡风姿。 “谁在那里?竟敢冒犯贵妃……”她刚想斥责,宣贵妃摆摆手示意不碍事。 “是祁小公子,让他玩吧。”贵妃以宫扇掩唇,“陛下都宠着他,说是个天分极高的少年,往后会成长为国之栋梁。” “别养成纨绔就好。”她满心满眼只有自家娘娘,对打扰到娘娘喂鱼的贵族少年没什么好感。 对岸的漂亮少年也看到了她们这边,眨眨眼,作了个揖算是致歉,然后抱着怀里一堆玩意继续捣鼓。 “陛下那边送来了今年新进贡的荔枝,您快回宫尝尝吧。”白毫出来找她们,“后宫总共就分到两盘子,就咱们宫里和凤仪宫有呢。” “走吧,回去。”宣贵妃笑着点头。 陈照夜朝花池那边回望一眼,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不知何时已经跑走了。 那年春日,百花丛中无忧无虑穿梭的贵族少年,并不能预料到,就在仅仅一年后的同一片春景里,他会在御花园冰凉坚硬的鹅卵石路长跪不起,额头点地,放下所有的骄傲去求一道恩典。 第十九章 来年春 次年,杏园宴刚过,少年英姿的探花使打马游遍京城各园的热闹景象犹在眼前,忽然一道急报传入皇宫。 瑞王联合南疆谋反,往来密信被截。瑞王亲信经严刑拷打后招供了一长串名单,朝中重臣牵连甚广,其中便有祁溪的父亲。 此事原没什么根据,可刑部恰巧有位官员与祁父有过节,抓住机会蓄意报复,借成帝名义扣着体弱多病的祁父在牢房里却不审问,故意让他吃苦头。 “听说了么,定国公被下狱了。” 午膳后,陈照夜刚替贵妃插好一瓶芍药,毛尖忽然跑进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定国公?怎会。”她亦觉得惊奇,“陛下不是挺信赖祁家的?” “老定国公忠义自不必说,可那已经是几辈人之前的事了,人心易变,陛下顾忌也有道理,听说祁小公子几次求见陛下都被拒绝了……”贵妃斜倚在塌上,懒懒地绣着一枚紫色龙纹香囊,“好在如今只是下狱,还不算定罪。陛下晚些时候要来,你们可千万别提这件事。” “奴婢省得。”众人应道。 成帝喜爱贵妃亲手蒸的鲜花糕,宫里的鲜花用完了,陈照夜准备再去御花园采一些。 熏风怡人,鸟鸣清脆。 皇宫的美景并不会因为边疆动荡而减去半分,杏花疏影里,有年轻漂亮的宫女三三两两沿着小道穿梭而过,见到陈照夜后,纷纷笑着跟她打招呼。 “见过陈姑姑。”桃红色衣衫的小宫女开口提醒她,“您、您别朝那边走,绕个道。” “怎么了?” “方才四殿下与大殿下吵起来了,为着什么奴婢倒没听清楚,好像是……是为了定国公。” 涉及到四皇子李允堂,她便不得不去瞧瞧了。 陈照夜挎着竹篮,透过低垂的柳条,依稀能望见湖对岸鹅卵石小路上有两道人影。 是四皇子与祁溪。倒没看见大皇子。 隔得太远,她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只见李允堂忽然拂袖,怒气冲冲地走了,祁溪背影倔强,一掀袍角,朝李允堂离开的方向跪了下去。 “殿下,出了什么事?” 陈照夜绕过湖泊,堵住满脸愠怒的李允堂。 “是陈姑姑啊。”四皇子与贵妃并不亲,勉强肯给陈照夜几分面子,“母妃近来可好?” “娘娘很好,也惦记殿下。”她问道,“发生什么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没什么。”李允堂不欲多说,“姑姑想必也听说定国公的事了,父皇的旨意,凭谁去说情都没有用,还容易引火烧身。横竖也就是多关几日,可偏偏有人非要强人所难……” 她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涉及到谋逆这种事,哪里有人愿意开口。 午后日头愈发毒辣,贵族少年瓷白如玉的肤色渐渐被晒红,细密的汗水顺着他的额角躺下来。春日衣衫单薄,那鹅卵石又冷又硬,跪得久了,膝盖处阵阵钻心的疼。 少年漂亮的眼睛没了往日的灵动神采,变为死一般的寂静。 他不明白,为何就是这样一桩见怪不怪的、历朝历代都会发生的谋反案,就能让得曾祖父声名庇护多年的祁家一夕间如大树倾倒,平日里与他交好的朋友为何再不登门,只传来书信算是安抚劝慰。 一个时辰过去了。 四周空寂。宫人都默契地避开这里。 父亲被下狱,偌大的祁府只剩下他和年幼的妹妹,祁溪勉力主持,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好好吃过东西。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跪多久,视线逐渐模糊,身体即将歪倒之时,有人从上方伸来一只手他扶住。 清风拂面,在那片朦胧的光线里,他看见了一双很美的眼睛,形似柳叶,清淡秀雅,眼神宁静如水。 他像置身沙海中的旅人,于漫漫黄沙中骤然望见一汪清泉。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作宫婢打扮,可繁复的衣料图纹与髻上名贵的朱钗昭示着她的身份并不一般。 “还能坚持么?”他听见她问。 祁溪比她高出不少,陈照夜需用些力气才能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少年身上散发着清浅的杜若香,几撮毛绒绒的碎发碰到了她的脖颈。 “嗯。”声音带着软绵绵的鼻音。 陈照夜替他擦掉汗水,从随身小囊里取了一粒人参丸塞到他口中。 “祁公子且再等等。” 陌生宫女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祁溪强撑身体,决定再跪下去——连四皇子都不愿意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毫无由来地相信这名与他素昧平生的宫女肯帮忙。 他继续跪着,等着,直至暮色四合,风中的炎热再度被凉意取代,逐渐灰暗下去的天色里,忽而摇曳起两排金红色的宫灯。 由四名宫人引路,与贵妃娘娘缓步走来的,正是成帝。 “好端端的,怎么跪在这里?”俗话说见面三分情,成帝本就疼爱祁溪,见他原本饱满的脸颊瘦下去一圈,不禁心疼,“是被太傅责罚了?快快起来。” “陛下!”倔强的少年仰起脸,却不肯动。 陈照夜站在贵妃身后,看着祁溪嗓音沙哑地替父申辩,思路清晰,有理有据。成帝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叹了口气。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朕会再令人好好查一查的。” 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有成帝一句话,刑部尚书不敢怠慢,很快查出是有人栽赃陷害。定国公被放回,成帝还特意请太医去祁府医治。 “跪下!” 当夜,从未对她说过重话的宣贵妃破天荒令她罚跪中庭,任谁求情都没有用。 “姑姑,姑姑,您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毛尖心疼地摇晃她的胳膊,“娘娘一向最疼您了,您快去跟她说几句软话呀!” “不必。”她摇头,“是我一时冲动,险些给娘娘招来麻烦,以后再不会了。” 她这颗被宫闱生活打磨得圆滑坚硬的心本不该再受到任何情绪的干扰,她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促使她甘愿冒那样大的风险,去帮助一位毫无牵扯的陌生人。 再不能这样了,她心想,以后若遇到祁小公子,得避开。 可种子落进地里,已经生根发芽。 祁小公子打听到她的名字,开始往青芜宫里送信。 她刻意回避,热心的白毫却替她把信都攒下来,好好地收在一只精致的嵌绿松石小铁盒里。 ———— 夜晚,陈照夜从床榻下翻出那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里面的信笺由于历时已久,纸张已经泛黄。 明日就是卫茉迁宫的日子。 她有点纠结,要不要把这东西继续带着。最保险是烧掉,可这是她唯一剩下的、与过往有关的东西了。 “咚咚咚。” 有人敲门。她连忙将铁盒塞到床下。 “是你啊,可想清楚了?”陈照夜侧过身,让外面的陈碧珠进来。 陈碧珠今夜出人意料的沉默。她看看陈照夜,又咬咬嘴唇,憋了半天才开口道:“阿姐,我不跟你去了。” “你要留在姜嫔这里?” “是。”陈碧珠垂头丧气,余光瞥向姐姐,希望她能主动挽留。 “也好。”陈照夜尊重她的决定,“你想清楚就行。” 陈碧珠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下去。她缓慢地回想起今天下午母亲探望自己时,严词厉色警告过她的话: “跟她交好?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你该不会忘记她娘是怎么死的?她轻飘飘几句推说失忆就唬住了你,这时候扮演起姐妹情深来了?” “蠢东西,你是想等她翅膀硬了,再送为娘去蹲大牢?!” 第二十章 贺生辰 陈碧珠听得手脚发冷。 她娘是怀着身孕嫁入陈家的,自陈碧珠记事开始,就发现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会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盯着她。 母亲厌恶陈照夜,不给她吃饱穿暖,寒冬腊月让她去河边洗衣服。陈父是个府衙小吏,平日忙得不着家,渐渐也默许了继室私下区别对待两个女儿,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就行。 陈照夜恨了她们母女俩那么多年,不可能因为入宫短短半年就改变。 “那、那我走了。”她盯着陈照夜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对方虚与委蛇的证据,可那眼睛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仇恨,没有虚伪,没有欢喜,连一丁点情绪都看不见。 “去吧,日后若得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我再带给你看。” 门在她面前沉沉关闭。陈碧珠袖子里藏着那枚玉簪,还是没舍得还回去。 ———— 第二日迁宫时,姜嫔特意来送,不忘拉住卫茉的手嘱咐她:“九日后甄锦心生辰,妹妹切莫缺席……” “嗯,我记得。” 姜嫔一指身后抱着包裹的宫女,笑得如沐春风,“藤萝这丫头服侍妹妹也习惯了,就一起跟过去吧。” 卫茉既晋为定嫔,身为她的贴身宫女,陈照夜自然而然领了正八品充人的位置,算是有正式品级的女官了。 迁宫后,按例还会拨来一批宫女,都需要她来管教。卫茉新得圣宠,对其他人而言,这正是个安插眼线的好机会。 “宫正司傍晚才会把人送来,奴婢先陪您逛逛新宫殿吧。”陈照夜道。 望舒宫是景帝登基后重新修整过的,陈设精巧华丽,且目前仅有卫茉一位嫔妃居住。 庭院设有假山亭台人工湖等景致,湖水由京郊温泉引来,水温四季如春,烟雾袅袅,远望去宛如仙境。 到了日暮时分,宫正司的女官进来请安,说新拨来的宫女已经在寝殿外候着了。 “请传进来吧。” 宫女共有三位,都穿着统一的藕荷色宫装,梳双丫髻。 容貌最漂亮的宫女名叫浣纱,朱唇雪肤,眼神灵动;年岁稍长的宫女唤作琴酒,据说曾在慈安殿服侍过太妃,做事非常稳妥;最后一名瘦瘦小小的宫女木樨是新入宫的,看上去有些胆怯,但胜在心思单纯又勤快。 “多谢掌司。”陈照夜塞一枚银锭到那女官手里,对方笑着收了。 琴酒细致,陈照夜安排她打理卫茉衣物,浣纱机灵,便跟着藤萝贴身服侍卫茉,那名小宫女木樨有些木讷,暂时被她安排去后殿做杂事。 “你说……她们中真的会有别宫安排来的眼线?”卫茉瞧她们都挺顺眼,“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探听的,送来做什么。” “要不然奴婢怎么一直说娘娘天真呢。”陈照夜轻笑,“您心怀坦荡,从没有害人的心思,可旁人嫉妒娘娘得宠,总会想给您使绊子。” 卫茉叹了口气,“说到害人心思……我总想起自己这番际遇也有姜嫔推波助澜的效果,她说要我帮她对付甄锦心,也不肯告诉我到底想做什么……我这心里真是不畅快。” 陈照夜朝外看,见藤萝正在向浣纱介绍卫茉起居习惯,压低嗓音,“娘娘觉得藤萝如何?” “这个我知道,她是姜嫔的人,但服侍我也挺用心的。” “宫女说到底都是墙头草,哪位主子能给她们好日子过,她们就会对谁心悦诚服。娘娘只需记得事事留心,其余的交给奴婢便好。” 三位宫女初来乍到,做事都勤快,浣纱稍稍出挑些,没过几日,已经主动要替卫茉去尚食局讨新吃食了。 “娘娘,这是新送来的酥油鲍螺和透花糍,您趁热尝尝。” 景帝正陪着卫茉在寝殿说话,忽闻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有位面若春桃的宫女笑吟吟走进来,福了福身。 “辛苦你了,放在那儿吧。”卫茉道。 景帝眼神落在浣纱身上片刻,很快移开,什么都没说。 浣纱面露失望,躬身退下,出去时正遇到琴酒进来添茶,与她擦肩而过,只听琴酒嗓音轻柔道:“陛下不太喜欢性子活泼的女子。” “你什么意思?”浣纱蓦地扭头瞪她。 “没什么,姑娘就当我胡言乱语。”琴酒笑笑,打帘子进去。 景帝走后,卫茉跟陈照夜提及这件事。 “听说柳昭媛抬举甄锦心后,许多宫女都试图效仿,盼望飞上枝头变凤凰。”陈照夜道,“陛下年轻英俊,后宫嫔妃也不算多,的确是个机会。” “她也想当妃子?” “娘娘介意么?” 卫茉摇了摇头。 “娘娘也可学柳昭媛,扶持自己的人手。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陈照夜递上清单请她过目,“甄宝林生辰,娘娘看看这礼单上的东西是否妥当?” “你选的,自然妥当。”卫茉还是看了一眼,让陈照夜把她这几日亲手做的风筝也添上去。 “这个不值钱,可胜在精巧,也是我一番心意。” 卫茉善良,送上亲手制作的风筝,是真心希望对方能够吉祥如意。 ———— 天气渐暖,甄锦心的生辰宴就设在朱雀殿外花园里。 园内有座人工湖,与皇宫内湖相连,最是广阔,湖上还能泛舟。正值百花盛开,微风沾着水汽与花香扑面,十分惬意。 景帝单独陪甄锦心用晚膳,因此中午宴请的是各宫嫔妃。 柳昭媛坐在左手第二位,席位靠中间的两张椅子却都空着,皇后与文妃都没来。 “皇后娘娘今日身体不适,特令奴婢来给宝林贺喜。”凤仪宫派秦桑过来,两名内监抬上五百两黄金,在一众锦盒中甚是惹眼。 甄锦心谢过秦桑,脸色有点奇怪。 姜嫔那肯放过挖苦她的机会,“皇后娘娘体贴,知道甄宝林没读过什么书,再名贵的宝贝也看不明白,还是真金白银最搭配她的身份……卫妹妹,你说是不是?” “这……皇后娘娘的意思,我也猜不出。” 卫茉刚刚入席,猝不及防被迫卷入二人口舌,一时没回过神。 甄锦心发现柿子还是得找软的捏。 “怪我怪我,方才只顾着谢秦姑姑,忘了接定嫔姐姐的礼物了。定嫔姐姐心思细腻,准备的东西必定别出心裁。” 她知道卫茉没什么家底,伸手去揭陈照夜手中绸缎覆盖的方形漆盘。 “这是……” 漆盘中静静躺着一只福燕风筝。 以红纸为底,描了“万”字暗纹,燕尾飘逸细长,各有两道长长的丝带,中间加一段竹笛作鸣器,飞入天空时便会发出美妙声响。 材料很普通,捆扎处还有些小毛刺,但胜在精巧。 “是我做的风筝。”卫茉腼腆道,“愿妹妹能够青云直上,事事顺遂。” 准备好的刻薄话僵在唇边,甄锦心不敢相信,卫茉居然是真的为她的生辰花了心思的。 “锦心姐姐,卫娘娘,你们在看什么呢?” 旁边玩耍的大公主淑月恰巧跑过来。甄锦心原先是服侍柳昭媛的,淑月喊习惯了,也没纠正过来。“呀,好漂亮的风筝!”小女孩最喜欢这些民间东西,抱在手里看了又看。 “公主喜欢?”甄锦心讨好道,“那就借花献佛先给公主玩吧,想必定嫔姐姐不会介意。” 卫茉颔首算是默认。 “母妃,”淑月朝远处懒懒躺着的柳昭媛喊道,“等会用完膳,我可以去放风筝玩么?” “去吧,让人跟好你。” 柳昭媛临盆在即,身子愈发沉了,勉强陪众人用了几道菜肴,先行回寝殿休息。 今日天气晴好,湖面凉风习习。 淑月抱着风筝跑在前,贴身宫婢与甄锦心紧跟在后。卫茉原本准备在凉亭中坐一会,却见姜嫔搁下茶盏,“咱们也一同去看看吧。” 眼神意有所指。 陈照夜注意到,今日陪伴大公主淑月的不是那日她在水阁见过的嬷嬷,而是位年轻宫女。 第二十一章 目击者 淑月性子活泼,今日难得没有嬷嬷与母亲在身边,玩得更加畅快。一会放风筝,一会要宫女替她编花环,一会拿着竹竿要去捞水中锦鲤。 “公主,擦擦汗吧,仔细着凉。” 甄锦心递去帕子,淑月乖巧地把脸凑过来,倏地眼神一亮,指着湖边垂柳下那艘小小的乌篷船道:“快看!怎会有船?” “大概是宫人用来捞水中落叶的吧。”贴身宫女道,“奴婢家乡就有这个,小时候常坐。” “这么说你会划船了?”淑月眼睛亮晶晶的,“好玩么?不如你带我瞧瞧?”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会撒娇耍赖,搞定了贴身宫女,又拽着甄锦心的袖口不住地喊“好姐姐”,甄锦心被她缠得实在没办法,只能与宫女一起陪淑月上船。 小船很窄,船头与船尾都只能坐下一个人。宫女与甄锦心各坐一端,淑月坐在中间竹编拱顶棚子下方。她怀里抱着那只福燕风筝,风吹得女童手腕处成串的玉坠璎珞叮咚作响,远在岸边的三人看见淑月探出身,朝她们的方向招手。 “大公主可爱,一点也不像她母妃。” 陈照夜听见姜嫔对卫茉说。她跟在二位嫔妃身后,从这个角度,看不清姜嫔的神色。 惊险发生在一瞬间。 风吹过,透过成片柳条垂落的空隙,她看见湖上小船忽然左右摇晃起来。甄锦心与那宫女同时朝淑月那边挪动,三道人影在船中位置重叠,再下一刻,淑月小小的身影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到,失去平衡,落入水中。 “公主落水了!”贴身宫女的叫声响彻整个湖面。 所幸此处属于柳昭媛的朱雀殿,宫女内监离得都不算远,纷纷跑过来救人,很快便将淑月捞了上来。 小姑娘浑身湿透,小脸吓得惨白,水珠顺着精致的裙衫一滴滴地往下掉,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母亲,母亲!”她抽抽噎噎向闻声赶来的柳昭媛伸手,柳昭媛也是吓坏了,一把将淑月揽进怀里,霍然转身,怒目圆瞪。 “怎么回事?!” 那名宫女蜷缩在地,瑟瑟发抖,“奴婢与甄宝林陪公主划船,原本是好好的,谁知划到湖心时船身不稳……奴婢去拉公主,可甄宝林也吓坏了,试图往中间位置躲,然后、然后……” 一番话,含糊暗示是甄锦心害公主落水。 “混账东西!本宫让你好好看着公主,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心里没点分寸?凭你怎么说,公主落水你难辞其咎,自己去领二十板子,能不能活看上天造化吧!” 宫女被内监拖走了,嘴里连声喊冤,不住地说是甄宝林撞到公主,自己第一时间就跳下水营救。 打发完下人,柳昭媛怒火未消,望向同样忐忑发抖的甄锦心,“是你把淑月撞下水的?” “娘娘明鉴!嫔妾没有啊!是那宫女妄图推卸责任,故意攀扯!”甄锦心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淑月落水虽有惊无险,可若是因为她所致,难免在柳昭媛心里埋下一粒不愉快的种子。她能有今日全靠柳昭媛抬举,失了大树,往后再无倚靠。 “伺候本宫那会就是毛手毛脚的,当了嫔妃还是这么冒失!若害了我的淑月,你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听她这样说,甄锦心再顾不得自己如今已是宫妃身份,当众在柳昭媛面前跪下来。 “娘娘明鉴,嫔妾真的没有!”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姜嫔挽着卫茉,朝这边走来。 “对了!方才定嫔与姜嫔也在!她们也许看到嫔妾没有撞公主!”甄锦心眼睛都亮了,她略过姜嫔,焦急抓住卫茉的袖摆,“卫姐姐,卫姐姐替我作证啊!” 卫茉一惊,正要开口。 姜嫔慢条斯理用丝帕按了按鼻翼的脂粉,“甄宝林失仪了,我与定嫔同在一处,她能看见的,我亦看得清楚。”她看向卫茉,朱红色的唇勾出一道莫测的弧度。 “嫔妾知道,甄宝林的确不是有心的。”姜嫔朝柳昭媛笑道,“所幸公主无事,昭媛娘娘就原谅甄妹妹吧。” “你什么意思?!”在场人都听得出她意有所指,甄锦心银牙紧咬,两手更紧地攥住卫茉的袖子,“卫姐姐,你说,你说啊!” “还请甄宝林先放开我家娘娘。” 陈照夜躬身,缓缓将卫茉的袖子从她手里拽出来。 “娘娘的钗环乱了。”她侧过身,挡住众人视线,帮卫茉整理鬓边流苏。 “您都看明白了吧,”陈照夜压低声线,“今日之事是姜嫔有意推波助澜,甄宝林是柳昭媛的人,不会受什么责罚,您既站了姜嫔,不妨顺着她的话说。” 阳光下,卫茉鬓角的白玉兰流苏折射出明亮的光彩,她怔怔看向陈照夜波澜不惊的双眼,张了张口,内心不住挣扎。 “看样子,定嫔妹妹也受惊了。”姜嫔朝她站近一步,亲昵地挽起她的手。 “看见什么,都告诉昭媛娘娘吧。” 此刻的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 卫茉的视线有些模糊,五颜六色的光圈在她面前重叠,脑海里无数种声音此起彼伏,相互拉扯。 她想起自己初入宫闱时沿朱红宫墙看到的上方那片湛蓝天空,清脆鸟鸣,远处重叠的琼楼飞檐华美而恢弘。她想起母亲将积攒多年的银票塞给她,叮嘱她务必贤良淑德,尽好嫔妃的本分。她也想起自己被柳昭媛刁难,每逢宫宴时总抱着淑宁缩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连新册封的柳昭媛宫女都可以肆意嘲笑她。 还有今年最后一个寒冷的冬日,陈照夜把她从坚硬的鹅卵石小道上搀扶起来,让她为了淑宁去争一争,劝她像姜嫔那样加入到后宫明争暗斗的波涛里。她照她说的做了,也做得很好,景帝再度注意到她,还晋了她的位份。 你不去害人,人会来害你。陈照夜是这样告诉她的。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事事再不能全凭本心。后宫里的女子,多的是身不由己。 也许今日,她就该迈出第一步。 可是…… 卫茉紧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慢慢松开,她上前一步,迎上柳昭媛的视线,缓慢而坚定地开口:“回娘娘的话,嫔妾并未看到甄宝林推公主。” 第二十二章 化干戈 姜嫔的脸色变得极难看。 她抓住卫茉胳膊的那只手力度加重,笑道:“离得那么远,定嫔妹妹当真看清楚了?可不要乱说。” “嫔妾……” “娘娘恕罪!湖边风大,我家主子那会被灰尘眯了眼睛,并没有特别留神公主那边的情形。” 陈照夜没料到卫茉竟真的完全不顾姜嫔,暗道不好,不得已出声打断。 姜嫔挡住卫茉,朝柳昭媛福了福身,勉强笑道,“昭媛娘娘一生气,将卫妹妹都吓坏了,哪还记得方才发生过什么!好在公主无恙,此处风大,昭媛娘娘怀着皇嗣经不得风,还是快回去歇息吧。公主受惊,也得尽快请太医开点防止风寒的汤药压一压才是。” 天空飘来几朵浮云,阳光被遮挡,眼看就要起风。 柳昭媛从先前的盛怒中回过神。 卫茉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神情怯生生的,其后那名宫女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令人厌烦。而姜嫔……摆明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她与甄锦心不睦,是不是趁机落井下石也未可知。 总而言之,没一个好东西。 “雕虫小技,别在本宫面前班弄了。”她冷冷丢下一句,余光扫过依然跪地不起的甄锦心,“行了,别作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陛下晚上还要来看你,回去准备着吧。” 柳昭媛在众宫女搀扶下扬长而去。甄锦心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转向卫茉,双手交叠,朝她行了一个十分规准的礼。 “先前在凤仪宫是嫔妾冒失,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定嫔娘娘。”她诚挚道,“今日定嫔娘娘不计前嫌替嫔妾说话,嫔妾实在愧疚。往后……往后若有用得着嫔妾的地方,定嫔娘娘尽管开口。” “甄宝林言重了,你我都是宫中姐妹,不需要说这种话……” 姜嫔看着两人一唱一和,怒极反笑,径直撞开卫茉肩膀往外走,“姐妹情深啊,看来是本宫自作多情,还以为定嫔妹妹承的是本宫雪中送炭之情。定嫔与甄宝林一见如故,不妨在此多坐坐吧!” “姜嫔娘娘留步!”陈照夜急忙去追,边追边解释,“我家主子心思单纯,最不擅口舌,绝非有意拂您面子的……她昨天新得了陛下赏的一套首饰,颜色绚丽极为难得,还专门吩咐奴婢替娘娘留着,说宴席散了就给您送去……” “不必了!”姜嫔愤然甩袖,眼神阴毒,“你这丫头巧舌如簧,把本宫哄得是团团转,亏得本宫劳心劳神替你主子安排,到头来就是这样回报本宫的?这还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探,往后再有什么事情,本宫如何还能相信你们?!” “娘娘,娘娘!” “不必多言!” 随行宫女上前,将陈照夜挡住。 “我家娘娘在气头上,陈姑娘先回去吧。”槐花开解她,“卫娘娘是好人,我看得出来,姑娘过几日再慢慢过来说话,误会总能解得开。” 陈照夜无奈,待回到原地,甄锦心已经走了。 卫茉鼻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两只手不安地抓着披风系带。 “照夜,我是不是……做错了?”她神情委屈,“可我实在过不了心头那关……” “娘娘这会发现了?”陈照夜长叹一声,“也不打紧,奴婢早猜到娘娘心善,做不出构陷人的事情。姜嫔对您原本就不是真心,无非是想利用您替她对付甄锦心……好就好在如今甄锦心承您的情,若能让她在柳昭媛面前说说好话,化解您与柳昭媛的误会,会比攀附姜嫔还要有用些。” 卫茉知晓她是在安慰自己,低头默不作声, “说到甄宝林……我倒是发现了一件事。” 回去路上,卫茉见陈照夜心事重重,努力找补,想了半天,还真让她想出来了。 陈照夜微微挑眉,“您说。” “那会子你不是去追姜嫔了么,甄宝林怕我尴尬,也没多留。我看她独自一人走开,经过树荫处的时候,与一位侍卫说了几句话。” 陈照夜莞尔:“我的好娘娘,这算什么稀罕事!朱雀殿是宠妃与公主居住的地方,今天又逢甄宝林办宴席,增加侍卫巡逻也很正常。若说句话就是有问题,满皇宫的婢女侍卫要被抓得差不多了。” “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么。”卫茉见她笑了,心里也松快不少,“对了,你不是做主把我那套新首饰送给姜嫔了?自己答应的事得自己做完,晚些时候,就劳驾陈女官替我去望雪阁走一趟啦。” “是,全听娘娘吩咐。” 日头渐沉,西边的天空浮现出如层层海浪的金红色晚霞。 皇城各处的灯火次第亮起,像被晚霞浸染,尽是温暖鲜亮的橙红。 “好啦,我这里不用你伺候,回去用膳吧。” 按规矩,嫔妃是不能与宫人同桌用餐的。卫茉怕她饿着,只吃了一小碗就催促她回去休息。 陈照夜走至门槛边,侧身回望,殿外温暖的霞光似水中晕开的颜料,被风搅动,一层层地将宫室内陈设刷成温柔的暖色。 还能如何呢,遇上这么一朵纯净无邪的茉莉花,自认倒霉吧。 她突发奇想,若后宫中全是卫茉这样的女子,会不会一点阴谋诡计也没了,到处都是和乐融融? “怎么可能呢。”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跟卫茉待得久了,连她都开始天真。 “照夜姐姐。”藤萝端着一盘子糕点从前殿过来,“娘娘在里面么?” “怎么了?娘娘正在用膳,有浣纱服侍。” “瞧,朱雀殿送来的。”藤萝把糕点捧到她面前,“还挺精致。” 白瓷碗里装着数枚糕点,圆乎乎的,捏成兔子形状,小巧玲珑,还有股沁人的花香。 “送东西的宫女说是甄宝林亲自下厨做的。”藤萝道,“掺了鲜花,比尚食局做的味道更好。” 她咂咂嘴,问陈照夜:“也是奇了,这位甄宝林上次不是还在凤仪宫欺负我们主子来着?今日好心过来送东西,不会是下了毒吧?” 陈照夜把瓷碗推向她,“有道理,不如你先替娘娘试试,万一被毒死了,娘娘必定重赏你的家人。” 藤萝做了个鬼脸,捧着瓷碗朝里面去了。 当夜是浣纱与藤萝服侍卫茉就寝,陈照夜早早歇下,天蒙蒙亮时,浣纱忽然惊慌失措地来敲门,说娘娘脸上生出了许多红疹子。 “这可如何是好呢?” 第二十三章 生红疹 “出红疹?什么时候的事?” 陈照夜随手找了跟木簪把头发盘起,披上外衫,去见卫茉。 天色还早,稀薄的光线透过窗棂照入宫室,远远看见床榻纱帷里面有人抱着膝盖坐着。 “娘娘,是我。”她拉开帷幔,示意浣纱把烛台端近。 卫茉抬起头。 “怎会如此?!” 卫茉脸上从眼睛到嘴唇两侧的位置均布满了细密的红疹子,脸颊也有点发肿。她肤色白皙,看上去就更可怖。 “我也不知道。”卫茉也被镜子里的自己唬了一跳,“也不疼不痒的,方才浣纱进来想替我梳妆,看到我的脸之后直接摔出去了。” 说着还有点想笑。 “您如今的心态是愈发好了,”陈照夜转身询问浣纱,“娘娘昨日是否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翡翠豆腐羹、凉拌笋丝、炖河鲜……”浣纱努力回想,“就是尚食局送来的那些,没问题呀。” 望舒宫没有内设小厨房,一应菜肴都是尚食局比照份例送来的,且用膳前均由负责送菜的内监以银针试过。 菜肴布好之后,卫茉怕陈照夜饿,还特意让浣纱给她装了一些送去厢房,她吃过同样的菜,并没有出现任何不妥。 “去请太医吧。” 浣纱领命去了。陈照夜扶着卫茉起身,以清水洗脸,又用手帕包冰块稍稍覆了一会,两颊没那么肿了,但红疹丝毫未褪。 “怎么办,陛下今日要来用午膳,我这副模样如何面圣?”卫茉对着铜镜照了又照,“我听说有时沾到花粉会出现面部起疹的症状,难道是昨天在柳昭媛的园子里待久了导致的?” 时辰还早,前来看诊的是昨夜当值的年轻太医,告诉卫茉她应该是服用了会让人面上起疹的药粉。 “娘娘有轻微的中毒症状,但并无大碍,微臣替您开个方子,养几日就好了。” 卫茉虽中毒,但毒性极轻,只会让她出现面部起疹的症状,不会损伤身体。后宫内为了争宠的歹毒手段无数,这种程度的下毒,如同小孩子过家家。 那人大费周章给卫茉下毒,难道只想害她几日不能面圣? 送走太医,陈照夜见藤萝独自在门边踱步,不时朝殿内望望,欲言又止。 “怎么了?” “姑娘,您怎么忘了,咱们娘娘昨天吃过的食物可不止尚食局那些呀。”藤萝憋了一肚子话,像倒豆子似的,“甄宝林不是还特意送来一盘子兔子糕来着?我就说嘛,她能安什么好心……” 甄锦心? 见陈照夜不接话,藤萝愈发焦急,“您想想呀,那甄宝林素来跟我们娘娘不睦,为什么要专程做糕点送过来?您还真放心端去给娘娘吃了!这下怕是正中她下怀,娘娘不能面圣,陛下还能去谁那里呢?” “宫里嫔妃众多,就算不来望舒宫,也可以去文妃、徐婕妤,或是姜嫔娘娘处。”陈照夜看着她道,“甄宝林若蠢到直接把药下在自己做的糕点里,不是等于直接将把柄送给我们娘娘?” “这、这我就不懂了……”藤萝面上红了红,自知失言,迅速低头。 “好了,过几日淑宁公主就要回来,宫里还有一堆东西需要整理,琴酒新来还不熟悉,你去帮帮她吧。” 太医院那边很快把配好的药送来,几名宫女底细未明,陈照夜亲自煎药。她走过前院,见浣纱抱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落叶,似乎心不在焉。 “有心事?”她问。 “什么都瞒不过陈姑娘。”浣纱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在侧,才斟酌着道,“那个……方才您与藤萝姐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虽然有点突兀,但是我想说……甄宝林她不是坏人,做不出下毒这种事的。” “你如何能确定?” “我……”浣纱垂下眼睛,“我与她在宫正司当宫女时就认识了,十分要好,后来她被分去昭媛娘娘宫里,还会经常回来看我,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她说她其实也不想当什么妃子,却不能不听昭媛娘娘的话。” 她倏地抬头,急忙分辩:“您别误会!我不是甄宝林刻意安排来服侍定嫔娘娘的!甄宝林也没有让我给她通风报信,我、我……” “她不想当妃子,那你呢?你想不想?”陈照夜话锋突转。 “您别笑话我了……”浣纱漂亮的脸蛋红得似能滴血,她越说头越低,“什么都瞒不过您。前几日陛下来的时候,我是殷勤得过了头……但、但那是因为……我有个倾慕已久的男子,可他喜欢的却是别人,我就想着,若我得到陛下的夸赞,他会不会有危机感,从而、从而……” 后面的话再说不下去。小儿女的心思,旖旎又天真。 大周民风开放,女子若有心仪之人,是可以大胆追求的,就算嫁为人妇,感情不和选择和离后也能自由再嫁。后宫里的宫女侍卫偶有私相授受,只要不太过分,嫔妃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赏个恩典直接赐婚。 朱红色药罐里咕噜噜地冒着泡,时而有零星的火花炸开。 陈照夜思忖着浣纱那番话的可能性。 她说二人尚在宫正司时,是一对非常要好的姐妹,又都年轻漂亮,很受器重。柳昭媛有孕后宫内人手不足,挑中了容貌更出众的甄锦心,安排她代替自己服侍景帝。 而再后,甄锦心颇得圣心,短短数月一路晋升到从六品宝林,甚至威胁到了姜嫔的地位。柳昭媛不管不顾,姜嫔深感危机,转而拉拢卫茉试图打压。 ——浣纱说甄锦心根本不想当妃子,那么以她的容貌和资质,难道只想屈居宫正司当一名普通宫女? “药有些苦,娘娘吃完了含颗蜜饯润一润吧。” 她去给卫茉送药。 对方温顺地就着她递去的瓷勺喝了,笑道:“这算什么。原先在望雪阁偏殿那会,太医开的药可比这难喝多了,完全是捡苦的往里放。” “昨天甄宝林送来的糕点还在么?” 卫茉搁下瓷碗,把蜜饯含在口中,“你也认为是糕点的问题?” “这是您唯一单独吃过的东西。” “说来也巧,昨天我吃了两块,觉得有些撑了,剩下的让藤萝端去厢房,留给值夜的宫人垫肚子。结果不知哪里跑来两只猫儿,给啃得干干净净。” 卫茉脸上覆着轻纱,轻拍胸口,“唉,你说猫儿不会有事吧?” 陈照夜:“……” 她既告病,景帝只能拱手让人了。 陈照夜挑了张金花笺,洗笔研墨,让卫茉写了两句诗,与新绣好的香囊一起放进锦盒里,送去太和殿。 她去送东西时只说定嫔娘娘病了,不宜面圣。可不知为何,短短几日工夫,定嫔吃了甄宝林做的糕点后起红疹的消息竟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 第二十四章 听壁脚 行至近前,只见这男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眉似利剑,目若寒星,虎步龙行。 要是真的对孟婆大人如此情深似海,之前又怎么会那样不辞而别? 但是不承认吧?气氛也烘托到这里了,就这么收场,感觉有种莫名的憋屈。 “风巽位由我一力破之,风克万物,唯火能与其相对,你们不能出手,恐生变故,且看我这把火,能不能把这风烧没了,你们在此恢复灵力,风巽位阵眼无需改变阵势,风无常,更改不了。”沈拓宇说道。 此时的他,心中百感交集,无论风尤往问得是哪一方面,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回了个苦笑。 听话的猪仔自己走着去投胎,不听话的,就被捆住手脚,扔进去。 林洛跟孟媛说了几句话,又跟夏染说了几句话,就把手机交给林晓晨,去卧室找孩子们。 眼见宇智波诚来劝,扉间瞪了一眼柱间和纲手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 他一眼看见了晨曦,那一瞬间,他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亮光。 话没有说完,他就停止了呼吸,疲惫的他永远地睡着了,他彻底的走了,是被韩德让砍死的,不是自杀的。 “呵呵。”龙易辰没有那么多废话,直接是施展开了自己的身法。 墨以深看着她,又瞥到她红透了的耳朵,笑了笑,知道她脸皮薄,不再逗她。 “爆裂投石车准备!”就在弓箭手刚刚把第一步的箭刚刚搭好射出的时候,地狱元帅便是紧接着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当年,他为龙魂呕心沥血,可是龙魂回报他的,却是叛国的罪名,却是通缉的罪名,却是追杀与他。 我心里万分悲凉,看着桌子上的那一堆一堆的药片,最终拨通了周警官的电话。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或许已经有了更好的戒毒办法,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努力查,一定能找到。”我说。 看着他一脸平静的样子,我不由来就了气。求婚有这么草率的么?求婚有这么冷淡的么?哪有用拉家常的语气求婚的? 我嘴里应着,心里掂量着时间,约好了今天晚上给送到幼儿园的,不能食言。 花极天经过研究,已经对罗天阵有所了解,知道罗天阵看似简单,实在极尽奥妙。三十六个阵基,或者七十二个,或者一百零八个阵基,相生相辅,共同承担外界的攻击。 这感觉真的太美妙了,比看一百步苍大师的经典更加过瘾,我不仅愈发用力的紧拥着她,似乎永远不想放开,永远不想停下,但……韶华却突然间停止了动作。 孙清月所在的电视台,是一个高收入和高猝死的企业机构。当然,高收入指的是那些正式编制的从业人员。而高猝死,则是指的我们这些悲催的临时工作者。 所以她想星云能回去帮彭厉锋,却没有想到短短的一顿饭时间,她就被星云算计了。 院子很宽敞,地面铺的是一块块的修整好的青砖,周围种有大片的柿子,李子,栗子,梨。 无论这件事情结果到底是怎样,如果乔怵出不来,我自然也不会独活,这是我最坏的打算,而我现在所能够做的,就是用尽所有一切将乔怵救出来。 乔怵陪着从医院检查出来,他望着我身上单薄的衣服,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我身上,我随着他朝着走廊尽头走着。 脑袋里骤然升起的一股如同针扎般的疼痛,让我当场就用头狠狠的撞击着一旁的货架,将这承载了满满当当货物的货架直接撞的摇摇欲坠。 其中,名烟好酒的数量也有一些,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太过于贵重,只有在取得大的胜利后才会拿出来庆祝。 我手心出了一手冷汗,发现关键时候,陆梁静电话居然没有人接,我反复拨了几次,始终都是无人接听,我顿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彻底慌了神了。 那已经不能算是人腿了,膝盖骨粗壮了一倍以上,脚踝骨也膨胀了起来,裤子被撑破,露出了里面奇形怪状的肌肉,鞋子也被撑破,露出的却是……蹄?仿佛动物的蹄? 不过观其神色,品味其言语,到时没有什么虚假、恭维之意,李玄生对此自然是不感冒,二人相视一笑,一年之前,在天柱之地中,也算是有些缘分。 外加天柱之地的造化机缘,只要再有十年的时间,突破妖将巅峰不难,到时候,引领他们破入妖王之境,也算有些用处了。 看天气也不错,虽然说山中晚上会冷,但他们衣服穿得多,何况李大雄还带了件毛毯。 佐藤秀中摇了摇头,轻轻的抿了一口茶水,然后跟旗木朔茂告别离开了旗木一族的聚居区,像旗木朔茂这种意志坚定的人,一旦的做出决定,旁人就难以改变了。 顾曳瞥了瞥长得有点寒碜的佘员外,再看看佘夫人,暗道这佘少爷投胎姿势还是可以的,起码基因传承方向对了。 “怎么个没完法?”叶凯成压根就不把徐佐言的挣扎当回事,轻松的制伏了徐佐言。感受着徐佐言不安分的扭动,叶凯成另一手伸过,环住了徐佐言的腰。磁性的嗓音响起,在徐佐言的耳边轻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