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我的必死男配》 第1章 晏难? 细密的雨丝打湿阶沿上的裙角,江逢宁闭着眼睛站在檐下,宽大的长袖下是右手扣着左手的姿势,左手的手心紧紧拽着一个绣着青纹菩提的紫色锦囊。 一张瓷白的脸上被雨雾沾湿的长睫轻轻晃动,忽而右手指尖在洁白如雪的腕间轻轻抚过。 这里有一道疤。 三日过去了。 闭眼,耳间雨声、风声,鼻息间泥土、青草的味道。 这感觉恍若新生。而这新生来自一场交易。 两年前。 江逢宁某天一觉醒来,发现晏难消失不见。 久久找寻无果,最后警察告诉她晏难跳了海,尸体没有找到,但人很大概率是死了。 怎么可能呢? 江逢宁不肯相信,一个人坚持继续寻找晏难的下落。 她找了许多地方,也问了许多的人,可是没人知道晏难去了哪里。 直到两年过去,江逢宁好像接受了他已经不在了的这个事实。 但她没有放弃,她还是想见他。 执念生鬼,入心魔者见鬼。 她开始频频去每一个传说闹鬼的地方。 拆迁废弃的旧楼,空荡无人的荒山野坟,甚至是江边惊魂的雨夜。 每一次都她特地穿了白色的裙子,只因为听老人说白色容易招鬼。 可是她始终没遇到过一只鬼。 …… 三天前。 江逢宁从海边回来,刚打开手机就看到一条冲上头条的新闻: ——西槐影视城建造被叫停,登恒地产…… ——“西槐影视城”项目的圈化地半月内累积三桩灵异事件,究竟是不是闹鬼?! 下面紧接着跟了许多条相关的热点: ——三件灵异事件!惊! ——如何用科学解释……背后真相令人毛骨悚然! 闹鬼!!! 看到关键词江逢宁眼睛一亮。 但她是个谨慎的人,她点开了三件灵异事件的那条新闻,往下看有多灵异。 西槐的晚上任何东西都无法照明... 这个科学无法解释,江逢宁思考了会儿,下定论。 西槐的地底下发现血红色巨石,据报道至今没有挖到底…… 西槐后半夜地上出现的幽绿色磷火,专家调查无果…… 今天晚上就去西槐!!! 于是当天深夜,阴云密布,大风,无雨。江逢宁卡着十二点,挑了一件最喜欢的白裙子出门。 她很久没好好吃饭了,所以不用擦粉脸也很白,是鬼喜欢的样子。 她想好了,就算在西槐的鬼不是晏难,也可以向它打听一下晏难的下落。 江逢宁到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了三大灵异事件齐现。 但她开心地摸黑将西槐里里外外逛了两圈之后,还是没遇到鬼。 江逢宁有些失落。这个结果她其实早有想到。 但是她没想到,那块巨大的红石头居然会说话。 鬼石头? 江逢宁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但红石头的确会说话,还说要她和它做一个交易。 她和它结契,去一个地方听它命令帮它做一些事,而它会帮她找到晏难。 石头会说话,这实在神奇。说不定它真的有让她找到晏难的办法呢?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晏难没有死,不是有人把他藏起来了,就是他自己躲起来了。 于是江逢宁答应它。 而结契的方式是结束生命。 …… 再睁眼,她就到这里了。 在这里待了三天,红石头通过她身上的锦囊把信息告诉她。 江逢宁睁开眼,透过绵细的雨幕望向远处,隐约看见一队黑色的人影和一辆鹤青的马车逐渐靠近。 红石头告诉她,这里是一万年前的世界。她要做的就是按照它的指示行事。 而关于晏难红石头的说法是,它将晏难的灵魂送来了这里,只要她完成任务,晏难最后就可以好好的活着。 江逢宁暂且相信了它的说辞。 她只想再次见到晏难,然后…… 搞清楚他消失的原因。 思绪间,右手指尖在收口处的一圈琥珀珠子上打着转,心口怅惘地发闷,如今全然陌生,只有身上这一个熟悉的物件了。 江逢宁想得很入神,直到有人走到跟前才打断了她的思绪。 “属下孟维拜见少主!” 说话的男子身着轻甲劲装,小麦色的肤色,一双平和的眼上浓眉横竖,往下是生得极为端正的五官,气质沉稳粗粝。 在他身后两侧,是一排整齐肃然的带刀侍卫,旁边停了一辆马车。 江逢宁默默后退几步,心下思索一番轻声开口:“不必多礼。” 先稳住再说。 不过他叫孟维?江逢宁想起来,红石头潦草说过。 原主父亲是大寻权势赫赫的王爷广清王,后来战死沙场。母亲则是难产离世。 父母双亡后,原主被皇帝亲封祈安郡主,年幼时被剑尊无衍带走抚养,十年之间传尽毕生所学,成为天下剑术第一人。 现在的剧情正值抚养女主长大的师尊溘然长逝,作为原主父亲当初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现在的宣阳守境将军,孟维前来迎接原主回府。 孟维直起身,却未上前来,只恭敬的立在雨中,肩背挺直,神情肃然,开口声音却尽力柔和,道: “属下迎少主及主上主母回府。” 听着他口中的主上主母,江逢宁想到了身后屋内堂厅中的三尊牌位。 斟酌一番:“带师尊一起走吧。”说着将手中锦囊小心塞在袖中。 原主江逢宁,她并不陌生。 孟维半秒后应下,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掩得极好。 回到屋内将三块牌位带上,孟维走在身侧为她打伞。 越过连绵的细雨上了马车,看着牌位上没被淋到一滴雨,江逢宁松了口气。 外面有人驾车,马车起时左右轻晃,耳边响起风声和车帘拍打红木轿门的声音。 风掀起窗帘,江逢宁不经意瞥见了竖在草丛间的一块石碑——淤见山。 …… 於见山离宣阳不远,孟维因此才能抽身前来。行至半路已经入了宣阳。 天色渐晚,一行人在驿道的一家客栈落脚。 江逢宁弯腰下车,四周嘈杂的谈话声逐渐清晰。 江逢宁先是隐约听到了什么什么寺、什么血洗几个词。 客栈店家在门前搭建了几个小篷,用作过路人讨水喝的歇脚处,一般招呼的都是游荡的江湖侠客和一些外出办事的官差。 江逢宁一行人走近。 此时,声音最大的一处,一桌三两人成群围坐,几把刀剑搭在桌角,一人一碗酒,几碟菜,口中继续一开始的话题。 “听人说,有人在宣河饶州见到了晏云台!他命可真大,传言派出二百精锐最后都没能杀死他。” “你的意思血洗东皇寺这事就是晏云台干的?” 江逢宁听了一耳,没听出其中的因果关系来。 “我觉得肯定是他没错,别的人也干不出这事来,听说那东皇寺的白墙一夜间全被人血给染红了!” 江逢宁其实很想留步,这个够残暴,就是不知道现场有没有鬼? 她接着若无其事地抬起脚。 “老兄你这样一说,倒让人好奇五年前上临的云银城灭门悬案了,但五年前那晏云台还在极西吧?也才十几出头...” “哈哈老弟,也忒没见识了,谁说十几岁就不会杀人?要我说,这种事晏云台那疯子就做得出来。” 江逢宁走远了,极西两个字却在脑海中烫了一下。 “半个月前他从极西那腌臜地出来,干了多少事?哪件出手不见血?手段着实残忍非人,行事荒唐……” 进客栈后江逢宁对这位八卦的中心人物的一点点好奇,问孟维: “晏云台你认识吗?” 孟维出声为她解释:“少主久未下山,有所不知,晏云台此人是近几年出现的危险人物。” “四年前,极西发生了一场两国皆知的暴乱,江湖上便有了齐名的湜水城和晏云台,人人谈之色变。” 四年前,暴乱? “在半月前,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两梨山边防,来到了大寻境内。传闻他每每行事乖张暴戾,目前在海捕文书通缉中,不过此人功夫了得,极难觅其踪影。” 极西之地向来以暴制暴,以血噬血,不受两国管辖,晏云台偏能从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一朝成了极西的王。 就如江湖传言,这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江逢宁闻言沉默。 一路走走停停,七日后他们终于到了原主父亲的封地——宣阳。 江逢宁抱着三块牌位下了马车。 天气早已放晴,正值仲夏的宣阳燥热无风,她一抬头便看见印着黑底烫金“广清王府”几个大字的硕大牌匾在阳光下好似在发着光。 自府门前台阶而下五十米两侧均站满了如之前一样的带刀侍卫,再往外的便是身着铁甲将士。 此时个个神情肃穆,身姿坚韧如松。连外围都密集地围了一群百姓。 江逢宁不意外,原主父亲是为国战死,自当受将士忠诚敬重,百姓爱戴。 所有人全部跪下来,虽然并不是跪她,江逢宁仍旧不可避免地紧张。 她神色微僵,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才镇定好心神。 一直到将牌位奉入祠堂,江逢宁松了一口气,全程真的是不敢出半点差错。 所有人来祭拜的人都退了出去,江逢宁一个人跪坐在祠堂中央的蒲团上,面前的供台缭绕着几缕轻烟,连鼻尖都是淡淡的香火味。 江氏祠堂修得极大也极简,除去几处粗大的柱撑,便只剩奉着牌位的香案。周围空荡荡的,横梁装着姜黄的布帛,大片的空地上,地板光滑洁亮。 江逢宁眼神放空,眼下她并非任人拿捏,既然那块石头能人言,又以晏难为饵,必有猫腻。 她便只有以身入局... 倏然,江逢宁注意到地板上的一抹黑影。 祠堂有人! 江逢宁原本放空的眼神一凝,屏息警惕着。 人藏在她侧后方一根粗大黑檀柱子后面,隔着她五米开外。 从影子上像是从头到脚披了一身宽大的袍子掩盖,压根看不出物种来。 她现在不会怀疑这是只鬼,毕竟之前别人家的祖坟她也去溜达过几圈,半只鬼也没遇见。没道理在别人祠堂里烧个香就能烧鬼来? 此人看着鬼祟,用意不明,江逢宁思索着此时出声叫人的可行性。 但是下一秒,江逢宁就见那道影子从柱后踩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攻击性,明目张胆地朝她的方向来。 江逢宁抬头看过去,看到了那人宽袍下一闪而过的寒光。 脾气不好,耐心也不好。 速度却像一阵风,来不及反应人就已经到了她跟前,身量上是个男子,一身黑袍从头遮到脚,脸不清。 锋利的匕首直逼心口几寸,江逢宁靠着身体的本能极快地后退,险险避开了这迎面而来的杀机。 披着黑袍兜帽的人随之一变,显然没想到自己这一下会失手。 很不错,竟能避开? 黑袍下遮盖的一双眼中很快闪过一抹暗光,男子手腕再次微微转动,紧接着匕首又极快地再次朝江逢宁刺去,刀刃直逼喉咙。 才刚稳住身形的江逢宁伸手立即要拔剑,一边想出声叫人。 她矮身躲避刀风,随着男子逼近,她措不及防地看到了对面的人黑袍下的脸。 声音卡在了嗓子里。 江逢宁完全愣住,口中不自觉地吞吐出声,眼睛里全是惊诧: “晏难?” 男子正想趁此机会补刀,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孟维的声音。 “少主?” 门窗上投下暗影,孟维只需推开门,便可见屋内剑拔弩张的情形。 男子收回匕首,极快地闪身消失在祠堂内。 江逢宁却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是晏难么? 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少主?”孟维提高音量又朝屋内唤了一声, 江逢宁才一下子回神,袖子胡乱抹着眼角,急忙回应:“怎么了?” “府中方才闯入了一个刺客,想问一下少主祠堂可有异样?” 她闻言一顿,犹豫片刻:“并...无异样。 “属下明白!” 孟维为了她的安全考虑,亲自带了人守在祠堂外,另外派了副将对境带人在府中搜寻。 府内机关众多,守备森严,什么人会在此时闯进王府来? 祠堂内江逢宁听着外面的声响,心中慢慢有了打算。 回身在香案前跪了下来,又再郑重地磕完刚才没磕完的三个头后,起身打开门出去。 第2章 我是江斤斤,你真的不记得了? 出来后就看见了守在门外的孟维。江逢宁想了想开口喊: “孟叔叔。” 孟维身形微顿,却也很快应朝她点头回应,随后递上了一块红色的令牌: “这是王府的令牌,交与少主。另外,我们可能要去一趟上京,属下去安排?” 这一下江逢宁有些头疼,接还是不接?还有去上京?去做什么? ...这些红石头也没说。 现在她只想赶快去确定刚才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晏难。 她站在石阶上沉默片刻,眼神放空状若思考,一身白裙衣袂翻飞,纤瘦的腰间系着一抹红色绸带,身后背着一柄长剑。 孟维并没有出声打扰她。 等江逢宁意识到自己想太久了,不动声色地回神,越发觉得这王府令牌...就是个烫手山芋。 她露出一抹笑,语气轻松:“孟叔叔,我父王信任您才将宣阳交于您手,我相信您会远远比我做的更好。这令牌还是您收着吧。” 孟维心里自然不赞同,这些本就是主上留给她。但他久居军中不善言辞,只是坚持道:“请少主收下!” 江逢宁微不可见轻叹了一口气,采用迂回政策:“那您先替我收着,过段时间我再找您拿。” 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入京之事,也先往后推。” 孟维应下,又听她话头一转问,“孟叔叔,方才闯府的人可有抓到?” 若是抓到了她就可以直接去看看。 想到这儿,江逢宁眉头一皱,刚才只想着隐瞒,竟没想到人若就此走了,那她要怎么找人? “将军!”还没等孟维回话,副将对境身后带着人大步走了过来。 对境抱拳行礼后面露惭愧,回禀道:“人逃了,不过那人中了属下一剑,伤势不轻,想必逃不远,是否要带人在城中搜查?” 孟维面容不变,毕竟也是见过风浪的人。想此人能出入王府想必定是身手不凡,入府不过半刻,来意不明。 想了想他还是沉声道:“不必在城中多生恐慌,近日加强王府内外防卫,不要放松警惕。” “是!”对境领命,朝江逢宁见了礼才带着人退下。 听下来,江逢宁决定趁早去城中寻一寻。 于是立马和孟维告知一声:“孟叔叔,我想出去走走,晚些时候回来。” 孟维闻言只道:“少主多注意安全。” 江逢宁一愣,本来还想着孟维要是想叫人跟着她,她要如何拒绝。 事实证明,她又想多了。 离开王府来到街上,她先去找城中的医馆打听。 但是游了好几条街,问了十几家医馆,大半天过去了却一点收获没有。 会不会已经不在城中了...... 江逢宁情绪有些低落,随意放眼四周,视线扫过周围的景态。 宣阳繁荣富庶,街道两旁酒楼客栈林立,戏院勾栏风月之地曲调婉转悠扬,街边大大小小的摊贩五花八门,摆卖吆喝。 随着人群游荡到夜至华灯初上,江逢宁放弃寻人打算先回王府。 连片的街头张灯结彩,拿着玩具的小孩嘻嘻哈哈四处乱窜,两边摊贩灶上溢出的白烟在昏黄的火光下酝酿出平凡的烟火气。 江逢宁欣赏了几眼便低下头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脚尖,随着慢慢涌动的人群来到一处架河而立的拱桥。 占着略高的地势,一个瞥眼,江逢宁就再次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那人站在一个巷子口,立在墙角,一只手撑着墙,身长劲腰,整个人看起来快要和墙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此时头上的兜袍已经摘下,黑发高高束起,墨色的发带混着发丝垂落,极暗的色调像一抹凌厉的刀锋。 倾泻漏下的月辉下,露出的侧脸白皙如魅。 江逢宁挤开人群往桥下走。 人很多,她好不容易挤下桥,余光里就见他转身闪进了身后漆黑的巷子里。 江逢宁往巷子里追过去。 身后的喧声和灯光被隔离在黑暗的巷口,阴暗的长巷里寂静无光,只有四周自高高的墙头洒下来的暗淡的月色。 江逢宁的心跳声和脚步声一同响起,像某种隐隐压抑的节律。 巷子的深处,晏云台停下。 “晏难!” 江逢宁喊了一声,细而急促地喘着气。 晏云台冷冷地站着。 五官精致冷厉,星目深邃,微微下压的眼尾妖冶,寒玉似的额头下一对浓淡相宜的剑眉,高挺的鼻梁,往下是在黑夜里鲜艳如火的菱唇,黑衣猎猎,长袍下腰封束腰,整个人在夜色里萦绕着暗色的阴翳和诡谲。 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的绝非善类。 江逢宁也不例外。 她抿着唇,不出所料的,晏难出现了。 但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除了那张不变的脸,陌生到让她不敢相认。 她走近,声音踌躇试探:“晏难?” “滚开。”晏云台动唇。 音色熟悉,却像寒风一样冷,是危险的警告。 江逢宁一怔,微微仰头望向眼前的人,夜色都全然遮不住他眼底的陌生。 他不记得她。 震惊么? 还是失落、难过? 是有,但这些情绪仿佛都在他们分别两年此刻又再次相见时,变得无足轻重了。 “对不起...”江逢宁垂眸轻轻地道:“但是晏难,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晏云台神情不动,被人一直追杀的烦躁心情如今更加糟糕。 莫非是诡计,弄个人接近他,来杀他? 晏云台笑了。却一言不发。 盯着江逢宁的一双眼睛冷寒阴戾,却又很好地借着黑暗隐藏在眼底如潮的黑雾之中,蓄势隐晦。 没有动手,不代表不会动手。只是她的身份处理起来会有点麻烦。 江逢宁自然察觉到了他眼中的杀意。 事情太过复杂,必须要另做应对。反正一切没有搞清楚之前,她绝不能错过眼前的人。 要不就咬死认识? 想着江逢宁直接上前几步,小心而谨慎地再问他:“我是江斤斤,真不记得了?” 话落,回应她的是匕首划过来的寒光,江逢宁后退本能地想拔剑,却硬生生忍住,只是大步后退躲开。 迎面的匕首却不肯停下,灵活地变换着不同的角度,招招冲着命门。一让一攻,两人在逼仄的巷子里过了两招,最后江逢宁躲得狼狈,晏云台也没得手。 两人默契地停下观望。 无疑江逢宁的实力很强,晏云台又重伤未愈,也只是试探,最后两人勉强平手。 江逢宁松了一口气,嗤道:“你还是手下败将。” 语气没有敌意,倒像是旧识重逢过招后的一句调侃。 许是江逢宁演技精湛,晏云台蹙起了眉,但仅限于此,精致的脸上再看不出其他。 他是记不得许多过去的事,也不记得江逢宁,但潜意识里他不认为自己会认识这样一个人。 晏云台下意识的停顿思索被江逢宁抓住了破绽,心中冒出一个猜测。 为了验证,她小弧度的再接再厉,看着他恰到好处地疑惑:“不对...你怎么回事?” 晏云台回过神来,一双眸子仿佛无底的深潭,说道:“你认错人了。” 江逢宁没有得逞,什么也没说。 算着时间晏云台不想再被绊住脚,错开身朝江逢宁背后的方向离开。 灰白的墙被月光镀上银色,一枝不知是哪里的槐花探出高墙来半簇,零零星星开得正盛,细小的花在墙上落下的影,像碎碎闪闪的星。 江逢宁下意识地转身想要跟上。 晏云台此时却回头,藏好眉间阴戾,微微一笑,眉眼像极了盛开的血梅,冰寒却漂亮灼眼。 接着唇间听不出任何意味地吐出一个个字来:“别跟着我。” 说完扭身大步走远。 江逢宁跟在他身后。一边跟一边飞速想着另外的法子。 城郊的巷子四通八达,狭窄隐蔽,极易藏身,晏云台拐进另一条小巷,身后很快有密密匝匝的脚步声跟上。 自然不算上江逢宁。 巷子走到尽头竟然是个死胡同,晏云台竖着耳朵听着脚步声判断对方的人数,低眼地上是身后的人长长的拉到脚下的影子。 晏云台擅长的,最是与人玩弄心术,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可从不讲究是什么手段。 他勾唇。 然后蓦地回身,对上了身后江逢宁的视线。 这一瞬间伪装的无害和收敛的阴戾无疑将他变成了江逢宁记忆中熟悉的那个人。 “晏难...?”江逢宁不解地出声。 下一刻晏云台来到她面前,低头看她,手指竖在唇边,“嘘,”声音低低轻柔:“别叫这个名字,我现在是晏云台。” 迷惑的同时不乏试探,如今这个可是名字人人知晓,世人憎厌。 第一反应骗不了人。 江逢宁立马安静地睁大了眼睛,水润雪亮的瞳眸里荡起诧异的喜色。 真的是他? 可是晏难为什么会是晏云台?会同她成为原主江逢宁一样吗? 江逢宁慢慢变了神色。 将一切收之眼底的晏云台眼眸暗沉。 不管她是认错人还是真的认识他,又或是存着心思故意接近,但既然想玩羊披狼皮,他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逢宁再抬头时,撞上了年轻人黑潭深渊的瞳仁,她从里面看到了自己波澜的影子。 她一怔,就听见低沉冷凌的声音说:“江斤斤,有人来了。” 不久前晏云台掉下了西蛮虫谷。再爬上来时只剩下半条命,他就成了半人半鬼的魂体之身,于是他利用血蛊打算重塑身躯送所有人下地狱。 他必将害他坠身虫谷、受万虫噬咬百毒钻心之人挫骨扬灰! 经此遭遇后,晏云台的诸多记忆大多恍惚如碎片,只有一个名字格外清晰。 从以破败之身从深渊中爬出来开始,他就只一个目的,既然天道让他这魔头不死,那这世间就得承受得住他的恨意。 晏云台看着江逢宁身后的虚空,暗淡下来的眸色像洒了一层灰,黑如点漆的深色之中满是慑人的冰冷。 第3章 晏难,能再见真好。 晏云台的话音刚落,寂静的夜色里就随之传来异样的动静,一群人追进了巷子,如墙般围堵住巷口。 晏云台扫了一眼敛眸,倒是追得紧。 江逢宁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问他:“怎么回事?” 晏云台回:“有人追杀。” 江逢宁一听神色警惕,看着对面立在暗色中的人数,迟疑片刻道:“你身上有伤,你先走。” 虽然人走了她可能就找不到了。 她知道晏难不记得她,他已经完完整整地变成了这个世界的晏云台。 江逢宁不知道她这一句话正中晏云台最初的打算。 有人替他拖住跟在后面的尾巴,他才有时间彻底甩开那些人。 看着冲上来的人,晏云台转身就跃上墙头。 江逢宁拔剑,挡住身后。 但追杀的人却极有目的性,在晏云台跳上墙头时打出一旋飞镖,不欲与江逢宁交手,纷纷跃过墙头朝另一条巷子里围过去。 江逢宁见状赶紧沿着晏云台离开的方向追过去,解决一两个人,江逢宁紧紧跟上了晏云台。 见江逢宁拖不住,晏云台心下了然,恐怕他们是大寻人蛇鼠一窝。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轻盈有序,身后的人用轻功紧追其后,寂静无人的黑夜里扑面涌来一阵来势汹汹的杀气。 倏然间,“咻”的一声破空,数枚泛寒的暗器从身后朝他们袭来。 迅疾千钧一发之际,晏云台侧过头,江逢宁落后他身侧半步看过去,这一瞬间两人默契地朝两边分开。 寒光厉厉的暗镖堪堪地从二人之间擦过。 小巷实在逼仄,这一避身子随着惯性地后摔,腰背不可避免地撞上身后的石墙。 晏云台口中发出一声闷哼,腰上的伤口裂开,他伸出一只手按住止血。 江逢宁站稳,眼见着刚想开口询问,在身后穷追不舍的十几个身影再次将他们围堵在逼仄的巷道里。这一次在月下悄然现了身。 这些杀手统一穿着赤红绣边的绿色短打,面上戴着整张鬼魅的木制面具,行动间训练有素,杀伐果断。连方才使的暗器都狠厉非常,绝不好对付。 他们朝晏云台而来,为首的人瞅准时机,直接冲着晏云台甩出了手中的琵琶锁,出招诡谲急速,果断凌厉。 江逢宁眉眼一凝,极快地握住长剑,飞身上前剑走偏锋,在半路一剑挑开了袭去的长锁。 差厘之间,“砰!”地一声巨响。 长锁末端尖锐的弯钩被迫撞向一侧的墙体,裂出两个骇人的深洞。 江逢宁挡在晏云台身前,握剑的手有些微颤,原主的武力值是不容置疑,但她还不太能完全掌握。 她侧头看了一眼晏云台的伤口处,想必是白日里被对境所伤。 她担心他撑不住,低声问他:“你怎么样?” 晏云台奇怪地看了江逢宁一眼,他故意示弱做的局,她说入就入。 能做到极致,真假都无所谓了。 随后晏云台偏过头,右侧肩颈垂下一处发尾落在胸前,他看着杀手的眼神戏谑暗讽,冷声道: “追到这儿,不愧是容大卫首的人。” 大寻钦差卫卫首,容生。 一招在职另谋炉火纯青,瞒天过海,真是好本事。 在饶州第一次与他交手,之后便被他派人一直追杀。从宣河到宣阳,这些人总能找到的他的踪迹。 这容生还真是算得上一个有劲的对手。 早晚有一天,他会除掉此人。 为首的雾风闻言面色一变,没想到他们的身份已然暴露。 此人空降饶州半路杀出,打乱了他们在饶州部署的计划。 他本来奉卫首的命令带回此人严加拷问,如今看来只有灭口,以免夜长梦多,坏了卫首的大计。 下一刻他声色狠厉:“如此便留你不得了!” 话音刚落,眼睛看向一旁江逢宁,对其他人说:“上!” 一声令下,他率先拔剑飞身朝江逢宁攻去,这人看着无害,但仅凭她一招便挡开了他的琵琶锁,绝不可小觑! 看着疾面而来的杀招,江逢宁的手腕一动,与之应对的招式在她的脑海中极快地闪现。 正欲与之对上之际,不料身后的晏难突然隔着衣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借着轻功迅速越上了墙头,同时转身朝空中扬了一把不知名的粉末。 没有人想到他身受重伤还能使用轻功,雾风等人也被扬出的毒粉拖住了脚步。 一轮飞檐走壁后,他终于体力不支似地停在了一侧街口的阴影处,微弓着身,一只手依然按在后腰。 根根指缝里溢出来的全是血。 他刚才撒毒倒也不为什么,只是被追得烦了,他的毒中了就算不死,解起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江逢宁将剑插回剑鞘,微微扶着他一侧的胳膊,眼里全是担忧,语气很急: “我们先去找大夫!” 晏云台的呼吸微沉,额角滑落几滴冷汗,白日他被雾风一群人追急了,迫不得已才躲进了广清王府。 如今魂体受限,实力不足生前半成,做什么都处处受制。 他垂头打量江逢宁,神态不似做假,但惯会演戏的他见得多了,面对她时刻无声地竖起戒备。 江逢宁眼神询问地看向他。 晏云台顿了顿,呼吸细促,一双深黑的眼睛如雾珠般好看,说道:“好啊,多谢你。” 江逢宁真的担心得要死,真怕他失血过多死了,她又要满世界找鬼了。 正想带着他去寻一处医馆,却突然想到,那群人会不会在医馆守株待兔? 不得不防。 眼下只能先去王府了。 不知道王府离他们所在的位置有多远,江逢宁先叮嘱他:“伤口按紧一点,再撑一会儿,我们去王府。” 又想到什么,她抬起头问他:“今日在王府没人看到你的脸吧?” 她头上的白色发带松了些,蓬松微乱的头发有些许凌乱地披在身后。 晏云台看着她低声回:“不曾。” 江逢宁闻言放下心,扶着他,作出决定:“去王府吧,正好可以避一避养伤。” 晏云台闻言没有说话,倒有些任她安排的信任。 当然是假的。 在有利的条件下,他可以慢慢和她较量,看最后鹿死谁手。 如今正合他意,宣阳重兵之地,王府下的数十万驻兵,倒也配得上他计划的首选。 本来想等自己血蛊炼成之后再慢慢打算,但送上来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江逢宁不认得路,但晏云台记得,所以在她凭着一点记忆的蒙头乱窜之下,还真七转八拐地走到王府前。 前面不远处就是王府宏伟雄壮巍然肃穆的大门。 晏云台低头看了一眼江逢宁额角的细汗,慢慢整个人重量往她身上压,装作昏迷。 江逢宁扶了一路,早已经累得体力不支,差点没两人一起摔地上。 江逢宁连忙大声唤来王府门前的侍卫帮忙。 守门的侍卫显然是认得她的,闻声连忙跑了过来。 江逢宁想着先看看孟维的态度,就唤了一个侍卫进去通传。 就算晏难没有被看到脸,到时候伤口也会引入怀疑。 如果待会孟维同意晏难入府,便不会再深究。 王府守门的士兵进门通传的时候,她扶着“晕”过去的晏难坐在石阶上,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距离太近,两人身上的气息交缠,亲密又暧昧。 晏云台眼睫微动,天知道他怎么忍的才没有跳起来。 他们真的认识吗? 如果认识...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时江逢宁低头去看他的伤口,晏云台没有再动。 黑衣下看不出什么来,只能看见一团蕴湿的深色。她心里着急的数数,气息也很快。 抬头看见了漆黑的夜幕,后半夜的月亮很亮,悬空皎洁,银辉清明,也衬得繁星闪烁。 安静平和地慢慢抚平她的急躁。 夜风拂过,脑后的白色发带与青丝缠在一起,连同背后剑柄上的朱红剑穗在夜色下轻轻扬起。 江逢宁突然轻喃自语:“晏难,能再见真好。” 轻靠在她肩头的晏云台再次长睫微动。 很快,身后孟维快步走了上来,没有多问,立刻派人去找府医,上前替江逢宁扶起晏云台。 这让江逢宁更加不自在,她真心道:“谢谢孟叔叔。” 孟维愣了一下,很快地回了一句:“少主言重。” 孟维回忆,他只见过小时候的少主。 少主离开时才五岁,如今一别十年再见,变化不是一般的大。 她幼时还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爱笑爱撒娇的普通小女孩。后来她同她师尊去无界山修习,离开时只带了父母的灵位。 她拜在剑尊无衍名下,练剑习武,十年孤寂。 终是世事难料,命运磨人,如今十五年华,便已初初见了些成长的模样。 晏难失血过多,府医包扎后说要过些时辰他才能醒。 江逢宁仔细替他掖好被角,起身拉上门坐到了外间。 人一走,身后本该昏睡的晏云台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屈起一条腿,手腕搭靠在膝盖,目光有些放空。 这江逢宁当真认错人了么? 很快他又觉得这不重要。 他得找个机会探一探这铜墙铁壁的广清王府,寻寻调军的令牌在何处? 屋外,江逢宁无聊地摆动桌上的茶杯打发时间。突然腰间的锦囊一闪,有过一次,江逢宁了然,是红石头。 她打开锦囊,拿出里面的两张字条。 她随便打开一张: 重要人物容生:钦差卫卫首,大寻皇帝亲设,为每朝皇帝直属。手下皇帝亲赐五千御京司,分卫遍布,监察地方官员及各地封王以密报朝廷。 另外一张只有一个地名:饶州东皇寺。 江逢宁看不太懂,她猜测这应该是接下来剧情发生的地点。 她伸手托着下巴,红石头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成为晏云台的晏难有没有像她一样也有任务…… 怎么想都是一头雾水,江逢宁知道,有人在算计他们,背后一定有搞鬼的人。 两日后,宣河饶州。 一道利落的身影闪进屋中,二话不说朝着案前的人单膝跪了下来,头埋得极低:“属下无能!” 一张漆红描金的檀木桌前,容生正在细细地描着一幅丹青。 执着紫玉狼毫的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十分,屈起的指节有力,手背曲张之间可以看到覆在皮肉之下的青色血管,再往上便是银色护袖之下一截勃发的小臂。 男子长发束冠,额头饱满如玉,横眉入鬓,此时一双微微下敛的眼让人很难看清他眼中的情绪,棱角分明的脸庞略显孤傲清冷。 他一手负在身后,修长挺拔的身体笔直而立,一身赤色窄袖长袍,镶绣着银线云纹,整个人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逼人。 他面色无虞,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声音清冽如珠落盘:“说说看。” 雾风单手按着腰间的剑柄,垂首回道:“属下带人一路追到宣阳,那人去了广清王府......我们没再能找到机会动手!” 闻言,容生运笔未停,薄唇微掀,了然道: “宣阳是除上都外最难啃下的一块骨头,广清王府深不可测,是最不容忽视的存在,你无应对之策也是自然。” 雾风惭愧地低下头,是他无能,没能在那之前完成任务。 想到这儿,他猛地抬头:“主上,那人在宣阳疑似还有同伙,是个女子,武功...不低!” 虽然那日城中王府郡主回府的消息人人口耳相传,但雾风确实没亲眼见过那郡主长什么样。 反正没有将江逢宁和那位郡主联系起来。 说到后面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他羞愧的低下头,没好意思说那人看着年纪还尚浅。 不过他没和她真正交手,真想能再有机会再同她真正比上一比。 容生姿态依旧不紧不慢,手中最后一笔直下流畅,飘逸回转,一纸注尾“藏匿”二字,一幅半面女郎跃然于上。 他洗笔停着,一手撑在案上,方才冷静道:“去查一查那人是谁,和广清王府有什么关系?” 雾风领命:“是!属下这就去查!” 随后,雾青极快地走了进来。 容生抬眼,左手轻轻摩挲着食指上银丝绦编织的玉扣环,率先问道:“如何了?” 雾青拱手,“朝廷那边已经全部打点好,不会有人知道您秘密来了饶州。” “宋陟可留在了中临?” “属下已经将御京司的调令给他,说是您的意思。昨日一直待在中临分卫,他没有机会报信,主上大可放心。” 这位宋世子宋副卫自从半月前被皇帝主上身边,一双眼睛盯着主上一日比一日紧,恨不得替皇帝抓到他们主上的小辫子。 这次支开他可是费了不少工夫。 想到前几日突然出现坏了计划的黑衣人,雾青迟疑还是觉得不安:“宣阳那边,那个黑衣人我们...” 第4章 仿佛他们真的相识已久 饶州本是主上大计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关键的人物却在几日前被一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捷足先登,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这么多日人还是没抓到。 容生抿着唇,眉目间稳重沉着,倒也不急,他自有应对之计。 “不必管,此人的身份我大概猜测到一二,这饶州他定会再来,到底是与不是,目的为何,到时一探便知。” 说着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在案前,神色微沉,又言道:“尽快将佗桑找出来,暗中派人控制住东皇寺,还有,盯紧饶州府尹郑回。” 要想人不知鬼不觉地拿下宣河,东皇寺是掩人耳目的最佳据点,再者,把握住整个宣河的铁矿命脉,饶州只是第一步。 据点之事本想从东皇寺主持佗桑入手,但那日的黑衣人却抢先一步将人带走,如果事情不顺利,怕是要另作打算。 雾青退下去,容生静坐案前,面色不虞。 窗外夜色正浓,窗台被撑开半边,一粒石头骤然从外边射来,撞在窗框上发出一声响动,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突兀。 容生扭头,却不意外。 他推开门走到阁楼之上,抬眼便见前方屋顶上迎风而立的男子,眉头展开。 “好久不见。”容生开口道。 屋顶上的缘无迭一身劲身短打,肩上悬着一块方巾,扬在身后的风里。全身气息肃杀,神情冷硬。 两人对楼而立,一个是久攻谋略,伏伺而动,早已习惯情绪内敛复仇者;一个是混于杀伐,冷眼生死,冷心冷情杀手。 这样的两个人,他们是深交。 半响缘无迭回道:“路过饶州,祝你顺利。若有事,老规矩。” 容生淡淡一笑:“一定。” 知道他就要走,他正色二字:“保重。” 三年前,容生还未坐上卫首之位,奉帝令暗查一州城府尹积兵谋反的证据,却被暗杀遭暗算。 当时他羽翼未丰,险些折在那场暗杀中。 岂料,这府尹贪墨惯了,竟有人花钱买了他的命,前来取他性命的就是缘无迭。 缘无迭解决了府尹,便顺手救了他。 容生还记得当时他只说了一句话:“听说你是个好官。” 容生向来秉持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便一直记在了心里。 后来缘无迭在任务中时不时地身受重伤,却偏偏晕倒在他门前,他身边刚好有医士,同样出手相救。 再后来,他们交友交心,相谈甚欢。缘无迭知晓了容生要做之事,便出手替他解决掉他不便动手的麻烦。 这般一直持续了三年。 缘无迭在清冷的风中点头,转身一跃而下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 离开后缘无迭一路寻着来到城郊的一处别院。 橘黄的灯光从窗户晕染而泻,连同窗台下的一小方天地都莹莹暖暖,如火祭在冬日里令人心生向往。 窗户上映着一个在案前配药的忙碌身影。 缘无迭走在院中,脚下无声,身上沾着夜露,踩进地上的光圈。 他的唇抿直,从袖中拿出一枝栀子花来,纯白娇艳,片片层叠,连同枝叶也翠色欲滴。 赠她喜欢的香栀,还她救命恩情。 他远远退后隐在暗处,立于光亮之外,丝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除却三尺窗台栀花留,未有人知,不见人来。 …… 王府,江逢宁端着一碗汤药推门进了屋,养了三五日,晏难的伤总算好了七七八八。 这不,都能下床了! 看着空无一人的床榻,江逢宁头疼地找去了隔壁的茶室。 这么重的伤他怎么就躺不住呢,整天说着想出去走走。要不是她成日盯着不许他出门,他恐怕有将整个王府逛个遍的打算。 总觉得他这伤好得过快了。 果然,隔着一扇屏风,便能看到立在小窗边的人影。 “你怎么又下床?” 江逢宁绕过屏风,人未近声先至,“晏难,过来喝药了。” 晏云台的手极快地往后一掩,拉下了窗。 把药放在桌上,江逢宁觉得这些时日自己的耐心好到爆。要不是之前他那副快死的模样,她才懒得管他。 这几日住在王府她都是小心翼翼的,她只说晏难是自己的朋友,要是府中人知晓他是晏云台,那还得了。 偏生他还总想出去。 听着身后走近的脚步,江逢宁转过头,将药碗往桌上一推,示意他喝掉。 晏云台心下烦躁,江逢宁实在狡猾,有意无意地整日盯着他,他根本找不到一点动作的机会。 偏偏江逢宁一直没有露出马脚,相处之态真的仿若他们二人相识已久。 但他不信,不信她从始至终没在他身上看出缺失记忆的破绽。要么原因只有一个,她在做戏,能力突出,并且有长期蛰伏的打算。要么…… 等到敛去眼中的冰冷后晏云台才抬眉。 江逢宁以为他是怕苦不想喝,于是好声劝道: “最后一顿了,快喝吧。” 晏云台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眉目阴郁。 晏云台突然觉得如今反倒浪费了时间。还不如直接除掉。可惜,晏云台想起来他如今好像只有半成不到的功力。 浪费时间就浪费时间,他又不是蠢的…… 第5章 真是蠢笨。 最后他阴沉着脸,端起药碗一口闷吞。 垂下的眼帘盖过眼中一闪而过的阴戾,一张没有什么血色的脸病态雪白,一头长发也未曾打理,此时披散下来妖冶中显得有几分女相。 他脸上的不悦太明显,见他一放下碗,江逢宁就立马往他口中塞了一块蜜饯。 “不苦了吧?我亲自去买的,甜不甜?”她笑着轻晃着手中的一小袋蜜饯,心里别扭地想,看他受伤的份上,她就勉为其难的哄哄他。 她知道,晏难噬甜。 晏云台神色微诧,缓慢地感受着舌尖上的逐渐弥漫的丝丝甜意,一块太小,没一会儿就咽下了去,那股甜意好像顺着食管融进了心窝。 这蜜饯太甜了,齁得难受。 江逢宁立马又往他口中塞了一块。 塞的时候指尖上的温热触上他的唇,晏云台不自觉地抿了抿,突然感觉怪怪的。 他不曾与他人有过这般亲近之举。 看到他面色缓和,江逢宁意料之中,晏难在有些地方还是和以前一样的。 见他披散的头发,江逢宁拉着他在镜子前坐下,打算帮他弄一弄。 为了不露出破绽,多日里晏云台事事都尽量配合她演戏。 现下顺着她的动作坐下他才惊觉,好像惯得她对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颇为顺理成章,出手自如了。 觉察到不对,他的眼又一下阴沉下来。 江逢宁却突然说:“你从前会给我梳头发,经常。” 晏云台一怔。反应过来想说不可能,他的手只会拧脖子,不会梳头发。 身后江逢宁拿着梳子神情认真地顺着他的头发,一只手揽起来他的一半长发。晏云台想了想没有说出口。 但不说出来又觉得心里不爽,开始左右盘算,早晚丢她去湜水城喂蛊虫。 半炷香后。 晏云台不知不觉看着她和自己的头发抗争了一遍又一遍。 江逢宁头发依旧没束好,晏云台也没想到一个合心意的万全之策来。 此刻本就少得可怜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 “嘶...江逢宁!你会不会梳?”晏云台终于无法再忍,她居然扯他头发! 坐在梳妆台前的黑衣少年肤白如雪,此时黑发半拢半散,一张本就妖孽般的脸比平常多添了一丝邪性。 他整个人从似若无骨地窝在身后的椅子里突然坐直起来,面上神色不是一般的难耐。 江逢宁却还在一脸的专心致志:“别动别动,马上好了!这次绝对能束好!” 他烦躁地皱眉,眼尾微微下压,还从来没有人能将他磨到此般忍无可忍地地步! 必须杀了她! 他恶狠狠地盯着铜镜里的人。 从面前的铜镜中可以看到她小小的脸和蹙眉认真的神情。 她再一次费力地将他的头发全部拢了起来,白皙的指节柔软似云,乌黑的发从她白皙的指间滑下又拢起。 像花枝缠进了他的头发里。 心里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消失了的耐心好似又诡异地回生了一些。 “好了!” 她站在身后再一次为他拨正头上的发带,一片衣袖垂在他的肩颈间,凉凉的,也痒痒的。 蹙起的眉头随着颈间的那点凉意舒展开,他还不曾察觉,自己对这一切从未经历过的,莫名的有些依恋。 他也毫无察觉,他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对劲了。 对猎时,谁都可能成为猎物。 晏云台抬手抵着额角支在梳妆台上,从镜子里看她,好奇的同时又觉得好玩,游戏结束的那一刻,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应当会很有意思。 江逢宁还在心情颇佳地欣赏着自己的成果。 少年不似昭昭扶光,却同寒夜弦月;不似朗朗春风,却如玄雾黛青远山。三分正气,七分阴邪,晏难真是长了一张再标准不过的魔头脸。 她起来玩笑的心思,手撑着他身侧的扶手,身体前倾,同样从镜子里看他,调侃道:“晏难你要是女子,一定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晏云台:“……” 见他难看的脸色,江逢宁没忍不住笑出声来。 此时镜子里的两张脸挨得极近。 压下心里的一点躁意,晏云台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抵着她的眉心将她推远。 一边借着动作遮掩的同时,指尖上一层微不可见的药粉散落在她的鼻间。 晏云台勾起笑,口中不知道在指什么,轻轻道:“真是蠢笨。” 他侧过身伸手接住她倒下来的身体,放她躺靠在椅子上,随后直接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出来后笑意全部敛起,仿佛褪去伪装,冰冷阴戾的气息令人不敢靠近。 这边的事情必须抓紧时间,饶州那边还等着他。容生那厮,仇不报终究意难平。 他隔着衣袖扶上手臂,那处紧紧地箍着一柄珠环,珠环中是七枚血蛊。这柄珠环是养蛊圣器阙心环,七颗阙心珠豢养七枚血蛊。血蛊名为何物,可寄灵以养血肉。 是他以秘法重塑肉身之法,还得取尽七个至真至情之人的心头血。 不过血蛊何物会替他选中他们,饶州的佗桑便是第一人。 宽大衣袖盖住的手臂上,阙心环七枚紫色琉璃珠相围,每一颗从内到外到幽幽莹光,通体冥紫。 其内里长出如同根茎的触须直破血肉,深入筋脉,吸连的丝丝鲜活的血色萦绕不散。 吸食血液之间还兴奋地牵动着筋脉跳动几下,晏云台忍着痛安抚地按了一下。 此种大凶之器,以血供养,逆天而行,伤人伤己。 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魂体的时间不多,若何物蛊不成,便会真的死去。 晏云台垂手,缓步往前走。衣袖被风扬覆在柱栏,像黑色试探环境的触角。 这世间,他只为自己筹谋。 灭世也好杀人也罢,罪孽深重罄竹不可赎也好,不过是因果相报,左右是天道安排,世人皆想杀他。 而他晏云台,决不弃刀跪降! 没有什么所谓,他会一一讨回来。 敛去眸中暗色,抬步行过一转长廊,晏云台细细观察这府中的每一处,默默将地形记下,这里机关众多,设计精妙,也都复杂难解。 这调军令牌是会被人随身带着还是放在书房要地? 踩下台阶,午后破云的光倾泻半缕,晏云台略微不适地皱眉。 一身黑色站在日色里也有层次分明的美感,整个人像是阳光照不到透的寒潭深砥。 他绕过一处假山,此时脚下刚好是一处九门箭阵。 “晏公子是要去往何处?” 对境带着人突然站在几米之外的亭内,冷声一问。 第6章 你要去哪里? 被发现了啊... 晏云台垂敛的眸中阴肆横生,却并未回身,抬脚便直接踩进了那九门箭阵之中。 顿时,利箭破空震鸣,四面八方数箭齐发,窜着疾风直逼阵中之人而去。 阵眼中发出刺耳的铜铃声,叮叮当当足以传遍整座王府。 对境脸色一沉,看着吃力应对万箭如雨下的晏云台,暂时按下未曾动作。 这些天他一直都觉得此人可疑。 这人给他的感觉同那日被自己刺伤的人很像,进府时身上的伤又刚好在后腰处,他实在怀疑。 阵中不过片刻,晏云台表现得已是力不从心,身形不稳已近脱力。 闻声寻过来的江逢宁站在廊下,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让她心脏捏紧的一幕。 “晏难!”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想,情急之下就朝阵中跑去。 身后跟过来的孟维也没来得及拦住她,“少主,危险!” 对境见此才面色一变,本想试探此人,但忘了他是少主与此人的关系。 他离得最近,立马拔剑飞身上前,挥剑挡开一波箭雨,推了一把晏云台。 晏云台显然也听到了江逢宁的声音,微微叹气…也许是药粉少了。 不过眼下,他自然知道对境对他的怀疑,看着朝他冲过来的江逢宁,晏云台下一秒心中有了想法。 下一瞬他有意地停顿,一支利箭便直直贯穿了他的肩膀,猛劲地冲击力之下,他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孱弱的身体几乎摇摇欲坠。 被不管不顾跑进阵中的江逢宁伸手扶住,同时另一边对境也勉力关了机关,箭雨骤停。 孟维见状松了一口气,责怪地看向眼色有些慌乱的对境,他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是做错了。 “还不去请府医?” “是!”对境压下心绪,转身离去。 江逢宁看着他好不容易才养好的伤,现在又添了新的,气愤担心之余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根本就不想同他说话。江逢宁一言不发地扶着他回了屋中。 府医匆匆而来,拔箭的时候,晏云台倒是无所谓地一声不吭。江逢宁却是眼睛红红的,不知是急的还是气得。 直到包扎好,屋内只剩他们两个人。 江逢宁的行为和此刻的表情再次刷新了晏云台的想法。 危险的剑阵可以闯,毫不相干的人也可以伤心到哭…… 难道过去他们真的相识? 晏云台皱起眉敛回纷乱的思绪,此时瞧着江逢宁的眼神有些不明所以。 那个对境整日怀疑他,几次见面他都在若有若无的试探,若不做点什么让他知难而退的话,岂不是早晚要被揭穿身份? 瞧着她一副要哭什么都不说的模样,心里一股异样又钻了出来。别扭地压下去,他才看着她,主动入套:“你想说什么?” 江逢宁盯着他,眼角还带着一点红,她很想认真地问他在王府要做什么,甚至是来大寻的目的是什么,可她怕把人吓跑。 最后她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转身想出去替他看看药好了没。 才刚动,手腕就被晏云台一把抓住。 这般就没耐心了?他主动入套,她为何不趁机推进她的计划,使他如她所愿更加地信任她。 想着她对那晏难是真的好,好得方才可以不顾生死地跑过来。晏云台的脸色莫名不是很好看,开口却是问道:“你要去哪里?” “去替你拿药。”江逢宁没回头,说完用了一分力想挣开他的手。 却没想到他受伤了力气也不小,单单用一只手就抓得死紧,江逢宁没挣开,回头不解地看着她。 手只是本能地握紧,晏云台盯着她的表情好半晌,眉目间拢着一抹阴郁。 看来她还没放弃。 没把江逢宁的目的搞清楚,游戏中途结束,就有了功亏一篑的落空感。 于是他后退一步,试探地问她:“你在生气我方才把你迷晕?” 江逢宁这才面色好看些,缓缓道:“所以你为什么把我迷晕?” 晏云台笑:“因为我有事情不能让你知道。” 微微弯唇极浅地笑,抬起的眼瞳深处却是微不可见的刺骨凉意。 这笑看着假得不得了,简直让人生气。 江逢宁觉得要被他气死了,咬牙切齿道:“你这伤真是没白受!” “那是因为有人见死不救。”他语气一转,不以为意地快速顺着甩锅。 随后眉梢上挑,无形中勾出几丝阴翳,不忘自己的目的,趁势开口不怀好意地“劝”她: “你把他赶出府可好?” 江逢宁愣了一下。 他? 谁?对境? 这下前后让江逢宁看出不对劲来,立马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故意的…?” 晏云台没说话,故意的又如何? “你是不是疯了?”江逢宁骂他。 难为他故意中箭、故意在自己肩上留个血窟窿! 江逢宁已经心里压下去的火气现在全部噌噌上来,语气很是不好。 晏云台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眼眸黑亮,整个人沉默了一瞬,镇静地说:“那个人认出我了。”随后他又道:“我以为这样你会赶他走。” 他说话的声音清哑回高低恰当到极致。江逢宁从他语气里听出来的不是委屈控诉,而是反过来对自己“掉链子”行为的一言难尽。 少年下压的眼尾暗生阴翳,一张脸失血而过分苍白却不因此有损颜色。 也对,委屈这种情绪还真是配不上他这张脸。 江逢宁抿唇不语,心里的火气降了大半。 冷静下来想了想,江逢宁不动声色问:“等这次伤好后,你要去哪里?” 话音落下才和缓的气氛瞬间紧绷。 原本这样一句话平常不过,但在现在这样的时机问出来,意味就很难做到单纯。 晏云台闻言,眼底悄无声息地浮现暗色,终于动手了,先问行踪,再探目的,恐怕下一句就要问他要做什么了。 片刻他抬起头,长睫微动,语气悠悠:“那就告诉你好了,饶州。” 江逢宁小心地看着他,又问:“要去干什么?” 晏云台轻笑,江逢宁却不知道这笑是什么意思,颇有些胆颤心惊,赶紧补道:“我能出一份力…”,又说:“难道你还怀疑我...不成?” 晏云台盯着她,迟疑片刻佯装思考,在江逢宁打算放弃另寻时机时,他慢慢开口:“自然不会怀疑你。” “我去饶州,是去除掉一个叫容生的人。” 容生这个名字江逢宁不陌生,是红石头标明地重要人物。 晏云台要杀容生,是不是可以证明晏难与红石头没有关系? 江逢宁紧绷的心隐隐放松。 晏云台瞧见她面色一松,也不知道信没信。 但是下一刻他就知道了。 只见江逢宁走到他床边坐下,轻声说:“我觉得容生...应该不好对付,你为什么要杀他啊?” 如果晏难与红石头没有关联,那么晏难行为是受万年前的发展线控制? 晏云台挑眉,指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手下被褥上花纹,轻轻捏紧然后又松开,语气随意:“我除掉他自然是他得罪了我。” 下一秒少年抬眼,精致的眼睛形成漂亮的形状,好奇地问她:“你为什么说容生不好对付?你认识他?” “还是你知道什么,江斤斤?” 少年的好模样在其沉郁的气质之下显得低调,从五官到神态,这种独特的气质浓蕴到自内而外,精致又危险。 正经时多了凌厉,再加上一点质问的语气,就有会让人产生无形里被压迫的紧张感。 江逢宁的眼睫微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晏云台道:“不如你和我说一说他是如何不好对付?” 江逢宁想了想张口,心中实在被追问得慌乱,一切真话又无从说起,于是她打了一个比喻,把他们现在的处境类比了一下。 “就好比我们所有人都在一个...一个话本里面,话本中都有一个主角,活到最后的那种,容生就像是主角……” 应该吧...大概。 她面不改色地编,语气慢慢有些底气不足的低弱。 晏云台顿了一顿,很是意外,原本以为她会找一些合适有说服力的理由,却没想到她临到头敷衍地编了个荒诞的。 晏云台盯着她,好整以暇地点头:“嗯,然后?” 江逢宁被他的眼神看得有点心虚,但她突然觉得这个比喻挺好的,所以继续破罐子破摔地说: “然后,你是话本里的...配角,所以很有可能最后吃亏的会是你……” 晏云台听完莫名一笑,还有了兴趣配合她的“胡言乱语”,反问她: “我是配角的话,那你是什么?” “我?就炮灰吧…” 可不是嘛,严谨点来说是炮灰打工人。 晏云台:? “什么是炮灰?” 江逢宁:…就编不了一点。 “反正...很不如你。” 晏云台:…… “哦,那你说完了么?”晏云台凑近看她,好似兴致盎然,很愿意听她编故事。 江逢宁愣道:“我暂时...说完了。” 她觉得还可以往后有需要的时候继续说。 闻言晏云台没再继续,不过是突然心血来潮罢了。他没有追问到底,却留意了暂时二字。 第7章 走吧,晏难。 虽然江逢宁说的话荒诞无比,但如果推测几分,却又有着几分神秘的遐想。 若眼下所在的世界真的是个话本折子的话,当真荒谬绝伦。 这里蝇营狗苟的人们,愚昧无知丑态百出,还得他来恩赐他们一个解脱。 晏云台轻笑出声,语气不轻不重又肆虐横生:“我一定会除掉容生。” 不管是什么主角还是天选之子,只要一刀下去会流血,不也会死? 江逢宁一听,想了想没有说话。 很多事情只有面对才会有解决的办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也不会阻止。 见晏云台毫不以为意的样子,又忍不住好奇:“你很有信心?非杀不可?” 晏云台偏头看她:“为何没有?” 至于是不是非杀不可,少年觉得没有必要同她多说。 江逢宁蹙起的眉未松,晏云台递过来一块饴糖。 被一层薄薄的糖纸完整包裹着,伤口疼的厉害,但晏云台懒得动手。 江逢宁不知想到了什么,愣了一瞬。 她抬眼朝床边的晏云台看去,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半拖着,眼睛盯着,像是在等她反应。 江逢宁恍神,想到了从前。 少年笑容灿烂如星:“吃糖吧,别生气了。”明明神情不同素日冷凌,是难有的温柔,十足的好脾气像在轻哄。但认真盯着她的一双黑眸深邃得让人无法反驳质疑。 江逢宁回过神来,接过来拨开糖纸然后就放到了口中。 晏云台盯着她,最后收回手。 这饴糖他一点都不喜欢。 江逢宁边吃着糖思绪飘远。 如今走一步看一步,红石头说这里是一万年前,也就是说他们存在于过去的世界里。 时日还很长,她定要尽自己所能,完成和红石头的交易的同时,护晏难安全。 可是要怎样才能让晏难完全信任她? …… 几日后。 有江逢宁成天在他身前打转,晏云台没有机会再去惦记王府的兵符令牌。 “明日我要去饶州。”少年倚在窗边的榻上,正偏头看向院里的枇杷树。头发搭在肩上耳边,侧脸在光里安静和谐。 猝不及防的话响在耳边,江逢宁正在旁边煮茶,第一反应便是反对:“你的伤还没好。” 晏云台回头,隔着中间水炉上腾起的一层水雾看着江逢宁。 胆子真大。 不过相处这么多天下来,他知道她的一点弱点:吃软不吃硬。 于是他想了想道:“我一定要去,我会回来找你的。” 反正王府已经有人对他生疑,江逢宁看起来不好糊弄也不会听他的。 他也不会同她说他想打兵符的主意,毕竟这跟他要杀容生的“任务”不沾边。 所以留在这儿暂时无用。 还是要先重塑肉身,恢复功力才好办事。待先处理好饶州的那枚血蛊再回来寻她。 他此番回去杀了佗桑,还要抓紧时间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他虽不想活得太久,但更不想让世人死在他后面。 他们早死他就可以早早解脱。 至于江逢宁,若是在骗他,就留在他死之前除掉。 江逢宁看着茶杯中的茶叶在热水中慢慢舒展,神色还在犹豫着。 其实这些天她一直在想,晏难到底是以一个什么样的形式存在? 她很确定她用的是自己的身体,占用了别人的身份,那么晏难呢? 难道是灵魂夺舍?还是直接像她一样代替掉别人的身份? 如果这样,被他们替代掉的原主又去了哪里呢? 红石头之所以会同她做交易,想必她在这里做的事会产生一定的影响,甚至可以改变未来的某些结局。 它想改变什么? 她会不会太冲动了?可是她只想知道晏难离开她的真相。然后想他好好活着。 她有时候会想,这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 所以她不知道该不该阻止没有一点记忆、好似另外一个人的晏难继续做他的事。 待一杯茶完全泡开,江逢宁决定不再纠结,顺其自然,佛挡杀佛。 她起身端着泡好的茶递给他:“好,那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晏云台眼神微顿,眼神认真地看向江逢宁,还是不见算计和玩笑。脸上才缓缓浮起笑来,似仙似妖般惑人心神。 有些意外,但再好不过。 “好啊。”他喝了一口茶,顺从应道。 第二日,房门推开,换好药的晏云台走了台阶。 照常是从头到脚的一身黑的打扮,平日里江逢宁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他身上一直穿的衣服的不同。 黑色的衣料间隐隐勾起的是极细的墨云锦纹,不细看看不出来。 衣袖和领口、袍尾都极为精细的绢绣着繁复的图案。像是特制的不知名的花纹图式。 倒是讲究,连再普通不过的黑色都能搞得这般与众不同。 江逢宁浅浅欣赏了一眼。 孟维一直送他们到门口,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包递给了她,说是准备了一些可以用得上的备急用品。 “谢谢孟叔叔,您多保重。”江逢宁感激地接下,再次同孟维道别。 她不知道这里所有人的命运将会是如何,只能希望他们都好。 “走吧,晏难。” 晏云台跟在她身后离开,两人一前一后。 直到王府被远远地甩在身后看不见之后,晏云台慢慢上去同江逢宁齐行。 他步履轻慢,宽袖外袍,里衣紧扣腰封,行走间腰身劲长。身旁的江逢宁堪堪只与他的肩同高。 他突然喊她:“江斤斤。” “嗯?”她扭头看他,脚下的步伐不停。 “你为何不叫我晏云台?” 江逢宁想也没想的开口:“那不行,如今想杀你的人可太多了,还是稍加伪装一下身份,避免太多的麻烦。” 权衡利弊,如今江湖上晏云台人人喊打喊杀,去找容生的麻烦已经够麻烦了,到时候暴露身份惹得各路群起而攻之,岂不是难上加难。 晏云台根本没把她所指的麻烦放在眼里,见她并不配合如他所愿,少年阴沉着眼明显不悦,但是想了想,也没再说什么。 随后他又突然出声:“你和……” “什么?”他说了一半突然中断,江逢宁扭头看他。 “没什么。”晏云台不再说话。 他只是突然有些好奇她和她口中的晏难是什么关系。 是爱人?还是伙伴? 不过,怎样还不是人都会认错,晏云台暗自冷笑。 这样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第8章 怀疑 真是蠢笨。 不过无所谓,无论她叫的是谁,现如今都是他不是么? 两日后。 雾青一脸凝重地快速走进了一家客栈,推门进了三楼的一间天字号厢房。 “主上,中临那边宋陟应该瞒不住了,但佗桑…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 屋内的容生负手而立,一双眼眸幽幽泛着寒意,早有应对地开口:“那便添把火。” “主上的意思是...东皇寺?” 大寻尚崇佛道,作为五大国寺之一的东皇寺先是惨遭血洗,之后又是一夜之间毁于一场诡异的大火,再之后是藏在东皇寺角寺里的兵器刀剑,再加一点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是明面上的人为?是巧合天意?还是暗处有鬼顺势作乱?都是位高权重的那一位说了算。 他侧过头,屋内的烛光打在他的侧脸,朦胧中神秘如王者般睥睨,眼神冷静,清冷的语调极稳极慢: “铺垫了这么久,朝启帝精明多疑,宣河又历来是兵家重器之地,所以定会让钦差卫参与其中。” 雾青一听暗自佩服,这样一来他们就有了长留饶州的理由,佗桑那边也能再寻应对之策。 于是立马领命:“属下这就安排下去。” 容生摆了摆手:“到时与宋陟说我先行一步,宋陟既然要来,明日一早,让他来见我。找些事给他做,省得坏事。” “是!”说完闪身消失在夜色里。 浓云闭月夜深露重,东皇寺一场大火烧到天光大亮才将将熄灭。 香火佛门,庇护众生,却接连惨遭凶手未果的血洗与不明原因的大火。 天家降怒。 随之次日,一首“饶州城,大火起,堂前降罪奸佞生”的童谣一下子传遍了大街小巷,更有一众百姓和信徒围堵在府尹府。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整个饶州城悄无声息涌起一股暗流。 “废物!”茶杯猛得在地上破裂四射。 郑回犹恐官帽不保,气得暴跳如雷:“把唱那首童谣的全部给本官抓起来,再去查出谁在背后搞鬼,不然要了你们的脑袋!” 侍卫心下大骇,咬牙应声:“是!” 待人退下后,郑回心里仍然急得直打转,这上头疑心一起,他可经不起查啊! 为官数年,要说不贪不可能,饶州作为全国最大的兵器原产地,他每年没少谎报饶州的产铁量和应上缴的成品兵器数,以从中谋取私利。 如今这一遭,待上头遣下钦差卫,他绝无翻身的机会。 郑回摩挲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蹙眉思考着救急之法,脸色沉重…… 次日微光破晓,宣河钦差卫分卫。 宋陟一身蓝色金纹短衫,双臂戴着一对玄铁银豹箭袖,脚上踏一双黑色长靴,神情严肃地走进了容生的书房。 刚进去,屋内传来低沉的话:“宋副卫现在是在以下犯上吗?” 其中冷凌让人不寒而栗。 宋陟抬眼正色,只见容生正襟坐于案前,腰背挺直有力,正在提笔写着什么。 姿态仿佛天生的上位者,让人在无形中感到强大的威压。但越是看他这样,才越发引人怀疑,宋陟愤愤地想。 瞬息之间,宋陟微微颔首,吸了口气,不紧不慢道:“是属下急躁了。” 话落他意有所指:“但卫首大人好像比属下更加急躁,饶州昨夜才出事,大人今天刚巧就到。” “刚巧”两个字说得格外重,话里的怀疑毫不掩饰。好似有几分隐隐的怒气。 面前的容生却还是静神沉着,头都不抬,淡淡一句:“你也说了只是巧合而已。” 宋陟一噎。 他觉得容生可疑,但自己又找不到任何证据,就好像他本来就没有错处,让人捉摸不透。 难怪皇上既想要他做手中的刀,又忌惮非常。 须臾,容生将手中的笔置于架上,在桌子拿了一本册子扔给他: “查一查饶州府尹郑回,呈给皇上的折子你来写。” 宋陟一把接住,打开一看是饶州铁矿的账本。 “皇上的诏令还未下,此时擅自调查是否不妥?” 面对他的质疑,容生面不改色,宋陟是皇上的人,他早知道他不可能轻易配合。 他眼神微眯,一双眼锐利狭长,薄唇轻启:“东皇寺的角室全是兵器,你还以为不该查吗?” 宋陟的神色一紧,私藏兵器? 他今日才从中临赶来,对细节不明。 他忠于皇上故而不会对容生放松警惕,但有关危及皇朝之事,他不是拎不清,稍作思虑只好顺势应下 ,压下情绪退了出去。 此时城门处。 晏云台和江逢宁在日落前进了城。 大寻国,主分中心五城,除却皇城上都,东西南北分为落坐上临、中临、宣河、宣阳四大主城。 宣河多铁矿,盛产兵器,是大寻最重要的兵器储备城。 才入城,远远便见一个着劲装的人来到晏云台身前,恭敬地跪在了脚边。 江逢宁被吓了一跳,晏云台却面色如常。 “拜见城主!” “起来。”声音有质如珠滚粒,带着几分慑人的威迫。 江逢宁几乎一瞬间就感受到晏云台全身上下气息自然而然的变化。 浮七应声起身上前,两人耳语。 江逢宁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晏云台偏过头看她: “江斤斤,你去安庆客栈等我。” 此时日暮将垂,半方余晖照不亮身前他投下来的阴影。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二人已经极快地消失在了鳞次栉比的房屋和小巷之间。 可是,但是! 谁来告诉她这客栈在哪儿? 江逢宁原地气得咬牙。 …… 夜色裹袭,人影消散。静待夜深人静灯火俱灭之时,天边只剩下一轮缠隐在浓云中的圆月。 幽疾的月色下,容生容生一身夜行衣,脸上一整张的银制面具泛着寒光。 饶州城此时已是宵禁,只有府尹府依旧灯火如明。如今是郑回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正急躁得焦头烂额。 容生一身轻功利落地翻过墙头,潜入得悄无声息。 晏云台隐匿在不远处的墙后,一袭同色宽大斗篷,遮下了大半张脸,整个人完全融在黑夜里。 只露出来的一张如火的唇微掀,声色轻翳而狠:“佗桑,动手吧!” 一场交易,晏云台助他报仇,以命交换。 话落,宽袖下的手一动,周围一众暗影瞬时待命而发。 本来不必如此麻烦,但他越发看那容生不顺眼,又怎么能让他轻易地达到目的。 此时屋内,乔装而来的容生正同郑回对峙着。 这次他来是为了拿到郑回手中各铁矿下的采矿名册。 “郑大人,你现在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他高大的身影在屋内投下暗影,声音做了处理,与平时大相径庭,但仍然让人感到一阵难以与之抵抗的低压。 郑回无话可说,脸色难看至极。 无奈只能转身从暗格中取出了一本书册,犹豫着递了出去。 他仍是不甘心,咬牙切齿道:“你要采矿名册,想做什么?你到底是谁?” 容生从他手中拿过,头也不回地转身:“郑大人身处泥潭,能保命已是万幸,何必多问?” 出来时停在一方偏院中,看着奢华堂皇的府尹府。此人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毫无一方父母官的样子。 要不是暂时还有用处,定然不会留他性命。 他冷冷地收眼,抬步正欲离去...... 骤然,一阵怆然的琴音自上空传来,一声一弦形似风入耳无间,又似轻羽缥缈无痕,却能划破黑夜,沉寂中陡然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容生敏锐的皱眉,回身之际,还未踏出半步,便被一身黑衣的晏云台拦住了去路。 夜凉森冷,月色如魅。 晏难摘下斗篷,肤色如雪偏似病弱,一张唇却殷红如血,高束的马尾垂下来如墨的发带。 如同月色而来的清朗少年,又似与夜而生的魔。 容生冷静而锐利地打量他,早在今日他入城时他便有所预料,此时只需片刻,他便能猜出此人的身份。 面色冷寒如玄冰,倏而开口:“湜水城,晏云台。” 晏难不在意地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反而是杀意明显:“我送你的大礼你一定喜欢,容生?” 容生看他来者不善,知道他语间虽是反问,却已是肯定。 气氛微凝之间,怆然悠长的琴声环绕不绝,在深夜里嘤咛婉转,凄凉悲愤,似要辗转至高潮。 下一刻,郑回所在的房间火光大亮。 容生暗道不妙,沉下神色,抽出了身侧的剑,刀尖卷着风,疾如雷霆之电般冲上去。 晏难笑意微敛,侧身一闪,反手不客气地一掌击回容生的心口。 容生手中的长剑轻盈在空中挽了个剑花 ,前臂收至胸前,角度刁钻地挡开了晏难的掌。 强大的内力泼动之中晏难不可控地退后了几步。 一缕发丝落下来,脸上的一寸伤口泛着鲜红的血线,晏难感到了微微的痛感。 一来一去,只在须臾之间。 晏云台的脸色猛得难看起来,全身的阴气充斥狠厉。 他抬头看着容生,弯唇冷笑。 随后一把扣上身后的斗篷,几步飞身,消失在墙头。 不远处方才突然大亮的屋子,此时已经黑暗一片,渗人的琴声也陡然消失。空气中隐隐飘起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容生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眼底冷意更盛。他几步跑去一把推开郑回的房门,这般重的血腥味,想必人已经没了。 晏云台为何要杀郑回? 面具下的眉头微皱,容生脚下一动,正欲上前,却听到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 “给我搜!...谁在哪儿?” 是宋陟! 容生凝神,宋陟显然已经看到了他。 来不及多想,容生冲进屋内,极快地从另一侧窗户跃了出去。 身后宋陟轻功紧跟其后。 入夜有人往他房内送了纸条,说今晚有人会去取郑回的性命。 现在一切毫无厘头,郑回怎么能死? 于是他今夜便带了人一探究竟,没想到来晚一步。 宋陟眯了眯眼,不管是真的有人杀人灭口,还是仅仅只是圈套,都与眼前这个戴着面具,鬼鬼祟祟出现在郑回府中的人脱不了干系。 现下寂静无声的另一边黑夜,高耸的墙头之上,晏难曲起一条腿坐着,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搭在膝上,垂下的手指修长。 黑云散去月色变得更加皎洁明亮,没有人看清他的表情,黑暗中只听见沉磁又带着邪魅的声音: “跟上去,将他手中的东西拿回来。” 亲自来取,想必那东西对他很是重要。 第9章 不会武? “对了浮七,去把我的招风揽月拿来。” 他拂过脸上的血痕,没有称心如意的武器在手,做什么都不是很顺心意。 “是!”静静立在墙下阴影中的浮七领命。 另一边,容生故意不紧不慢的吊着身后的宋陟。 因着平日里宋陟对他的怀疑,绝不能让他此时回到钦差卫。 身后的宋陟再傻,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在被人耍着玩。 他恼怒,直接射出了几枚袖箭。见容生旋身躲闪之际,他趁机拔剑冲上前去。 容生一个旋身,手中的长剑以剑身回击, “铛!”的一声,两两锋利相撞,发出森然的火光。 宋陟的箭术很是出色,容生并没有放松警惕。但始料未及……一阵破开皮肉的疼痛还是在肩头骤然袭来。 是从另一个方向射来的暗器... 还有其他人,是谁?晏云台么…… 容生的眼底泛起寒意,脸色沉重如墨,他猛地侧过头,手中剑如游龙,剑影光晕下轻易化解了宋陟的几个来回攻击。 空荡冗长的街道上,容生撑剑往后退了一步,身形颤了颤,却很难让人看出异样。 很快,四周黑夜里涌上了一批鬼影。 这下好了,三方目的不同的人凑在了一起。 身着诡浊白衣的一众杀手黑暗互相对视了一眼,统一看向戴着面具的容生。他们的目标是他,所以决定对一旁的宋陟暂时不管。 是以,一群人提剑杀了上去。 宋陟看着自己方才追着的人与突然冒出来的那群人厮杀在一起,两方明显不是一伙,没想到一个郑回就牵涉了两方不明势力。 宋陟不是傻子,就目前形势,他孤身一人,继续留下来在哪边都讨不到好。事出突然,还是回去与容生商讨后再做定夺。 他暗自想着,直到转身离开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心底潜意识对容生的信任和依赖。 容生一剑解决最近一个,肩上的伤口有毒,应对起来有几分吃力。 他看着宋陟离开的身影,心里猜到他一定是回钦差卫,他必须尽快回去。 他看着眼前人数不少的杀手,他们身手都不错,全部解决要花些时间。 他面色微凝,果断地转身,跃进了另一边的街道。 容生疾步而行,借着七弯八拐的大街小巷来甩开身后的人。 夜风卷起身后的衣袍,隔缝而接的青石板上铺满了一袭银白的月辉。 却下一个拐角,他没料到会有人,一下子没控制住惯性撞了上去。 虽然容生极快地往后一仰,但还是撞到了人。 “啊!” 江逢宁一个屁股丁着地直接痛呼出声。谁有毛病大半夜在这拐角短跑冲刺! 容生一愣,反应过来便去扶她。 江逢宁一身浅蓝色衣裙,头上系着同色发带,头上编好的小辫子在脑后软软地随着散开的长发垂下。 她抬头,一双灵动有神眼睛很是清澈好看,此时她一整张脸皱在一起,额头上沾着些血迹,样子有些狼狈。 “你没事吧?”容生礼貌性一问。 江逢宁简直服了,没好气得回:“你说呢?” 本来四处找路无门,江逢宁心情就很不好,但想着被撞到也有她自己发呆的原因,所以暴躁瞬间就只剩下郁闷了。 江逢宁伸手摸了一下直发疼的脑门,嗯?湿湿的……她疑惑地借着月光下一看,不得了了!居然是血! 不至于吧...但是! 容生的眼神一瞬间的难解,看着跌坐在地的江逢宁,将自己的剑鞘一端递了出去,欲拉她起来,低声道:“抱歉。” 情况紧急,他还有事要处理,还有身后的那群杀手,他必须尽快解决他的这一次失误。 江逢宁看着面前的剑鞘,坏心情地一把拍开,自个爬了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剑动作生疏地抱在怀里。 真是倒霉透顶。 看着她脸上明显的恼意,再次确认人没事后,容生正准备离开。 没想到身后的杀手却很快追了上来,将他们二人包围,面目凶狠,杀气浓郁。 他们看向突然多出来的一人,顺理应当将江逢宁和他看作一伙。 白衣杀手狠戾道:“竟有帮手?把名册交出来,中了我们的毒,六个时辰内你必死无疑。” 帮手? 江逢宁一听暗叫不好,立马否认:“搞错了,我跟他不是一伙的。” 还立马往一边退了几步,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她说着瞅了一眼戴着面具的容生。 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一双眼无意渗出的凉意惊得她立马转回了头。 这人看起来气度不凡,高冷深沉,定是不凡。 怕是此中某某大佬,她与晏难才是一路,万一搅和进去,以后发现是自找麻烦怎么办? 她还是不管的好。 一群杀手却不信,只厉声一个字:“上!” 江逢宁见状极快地往后一退,怎么不听呢? 剑法她还掌握的不是熟练,此时懒得拔剑,先躲躲。 相比之下,容生看看起来更加难对付,所以分担了绝大部分杀手攻击力。 毕竟她看起来娇娇小小的战斗力不高。要不是她怀中抱着柄剑,两人又站得极近,他们也不会认为二人是同伙。 但还是留下了一个,看着好像打算解决她。 江逢宁神色一动,眼见着剑锋逼近,手扶上剑柄,随之应对攻克的招式在脑海浮现…… 缠斗的容生分神蹙眉,手中剑一横划破一人的颈部,滚烫的鲜血立马沾湿他的衣袍。 他飞身突出重围,一只手拽开江逢宁,右手迅疾出剑。 他一边将她拉到身后,单手挥剑也游刃有余,三两下就解决了冲上来的人。 一柄剑锋游龙走蛇,搅风动云间地上尸体一片。 他微微侧过头,沁入山雪的眼眸看着她,脸上的面具上有血,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声线中像是沉寂荒原上的风毫无温度,意思却无冒犯之意。 “不会武?” 他这样问她,显然是误以为她被吓得不轻。 “不会!”回答得毫不犹豫,干净利落。 她内心向来秉持能不杀人则不杀。 从事实上说,她也并非说谎。所以此时她眼神干净透亮,看不出一丁点儿撒谎的痕迹。 容生看她别扭的抱着剑的姿势,没有过多的怀疑。虽是萍水相逢,但还不至于害她白白死于乱剑下。 容生将她推到角落里,“待在这儿别动。” 说完迎着再次蜂拥而上的人杀了上去。月色清辉下,身着夜行衣男子身姿矫健,武力不凡,踏着长靴,腰背曲线修长流畅。犹如江湖夜行客,侠气豪天,恍若世间无人能及。 江逢宁有些看傻眼,不知原主与之一较如何。 终于,这处小小街头拐角已是血液成河,尸体遍布。 其实江逢宁一直认为,死亡随时都可以到来,安排好的无非是认命。 她不知道死亡和杀戮是不是这个世界自然的走向,也许这再正常不过。 她也并非怜悯,但是这样的场景对她来说许久未见还是太过于惊骇。 血腥的场面和浓稠的致呕的气味让江逢宁难受地皱起了眉,一张脸在月光下有些惨白。 说不怕是假的,她不停地自己催眠赶紧习惯、要习惯…… 容生一手捂着肩头,脱力地撑着剑,站在血色之间回头看了她一眼,率先走出这条街道。 江逢宁将剑背好,才提着裙摆,绕开地上的尸体跟了上去。 江逢宁边走边用衣袖擦着脑门上沾着的血迹,她现在知道了,这不是她的血。 走出这截小巷,前面是宽阔无人的街,容生停了来,微微地靠墙借力暂缓。 第10章 她是谁? 高挺的身影停在半米之外,长身玉立。 呼吸间气息很稳,若不是那一只按在伤口处止血的手,还真看不出丝毫受伤中毒的模样,全身上下残留着浓重的肃杀之气。 他语气清冷,像风中夹带着冰雪:“你尽快离开吧。” 今夜还是耽搁了些,回去不免棘手,好在宋陟此番纵使怀疑,也抓不到半点证据。 江逢宁当然要走,她还要去找晏难汇合。 只好奇地投过去一眼就径直越过他离开。 此人必定是个有身份的人。 今天真是倒霉,晏难自己走了,她不认识路又是个路痴,这大街小巷四通八达的,找人问了路转了几圈都没找到晏难说的什么安庆客栈,现在又遇到了一个追杀现场! 想到这儿,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两人之间已经隔了一段距离,她远远地看到他弓着身吐了一口血。 这人真的好淡定,从始至终。她刚才可是听到这毒十二小时不解必死无疑。 “你不怕死吗?”她忍不住回头问。 黑夜里传来少女轻灵好听的声音,像突然从天而降的一滴雨落在身上,不够强烈却不会忽视的感觉,在空荡寂静的空巷里猝不及防。 容生没想到她还没走远,直起身,拇指抹去唇角的血迹,面具下的眼沉沉地看向她。不知道她这么问是单纯的好奇,还是其他。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总是难猜,不过他没打算回答。 见他不说话,江逢宁觉得没意思,说是不厚道也罢。 “虽然你刚才救我,但你中了毒我也没有办法,我就先走了,你保重。” 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在这里,除了晏难,都是无关的人罢了。 容生移开眼看向远处,根本无所谓她说的话。 这点毒在他这儿还不算什么,鬼门关走过几遭的人,死又何惧?他又怎会轻易就死? 他的背往后抵着墙,将手中的剑对着剑鞘一点一点地缓缓插进去,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孤寂。 须臾片刻,江逢宁还是倒了回来。 原本打算见死不救,但手中捏着孟维给她的百毒丹,内心还是挣扎。 与那些杀手不同,想到混乱厮杀中他毫不犹豫地来救自己,互不相识也能出手相救,怎么着也是个善良的人。 一番犹豫,她还是决定把解药给他。 此时还了他人情,日后再见,若为敌人,也会心安些。 黑夜里的脚步声突兀掷地,容生眉头微动,握紧手中的剑立马警觉。 顺着声音抬头,只见方才穿着蓝色衣裙的姑娘跑了回来,身后背着一把剑,发丝随着跑起来的风扬在身后,姝容昳丽,在夜色里亮眼得像精灵。 天生的谨慎让他本能地怀疑,她想干什么? 江逢宁停在他身前,张开手心将一个白色瓷瓶递给他:“给你,这是百毒丹,可以解百毒,作为你方才出手相救的谢礼。”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面上是平日里拒人千里的冷漠,“不必。” 话落绕开她就欲离开。 方才明明不欲出手相救,他没心思去想是什么让她突然转变了态度。 他从不轻信他人,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勿多纠缠。 这态度让江逢宁一噎,这人...解药送到他跟前都不吃! 盯着他受伤的肩头,许是中毒,伤口处的血到现在也没能止住,浸透了大片衣袖,正顺着他的手背一滴一滴地往下流。 她灵机一动,突然有了想法。 她飞快地从瓶中倒出一粒捏在手中,三两步追过去,伸手化掌就要往他肩头的伤口处击去。 容生本身对她这样一个小姑娘没什么防备,但还是立马敏锐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江逢宁早就知道他没这么好对付,还好她的目的不在此,而是声东击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江逢宁被抓住的手腕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滑了出来,带着内力猛得往他胸口又要一掌。 容生神色一变,立马出手反挡,却没料到本该落到身上的手却在中途停了下来,而另一只手却趁他分神之际,速度极快地点了他的穴,他瞬间动弹不得。 他的面色完全冷了下来,他太大意了,她的身手绝不在他之下! 江逢宁满意地收回手,语气轻快,“只是让你吃了解药而已,非要我逼你。” 战强的感觉真的爽啊! 她将药丸强硬地塞进他嘴里,出手给他解了穴立马转身就跑。 此药丸入口即化,想吐出来都来不及。 留下容生面色难看,目光冰冷。曾经深入敌营,狼窝虎穴,刀枪剑雨,机关诡阵,从未想过今天会差点栽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上。 她究竟是谁? 江逢宁跑远,脚步慢下来又开始四游八窜,直到遇到一个更夫好心地带路送她去安庆客栈。 眼看没多久天就要亮了,真的好困,都怪晏难! 江逢宁内心暗自嘀咕,才哈欠连连地向近在眼前的安庆客栈走去。 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台阶上坐着的晏难。 他刚好好抬头看到了她。 江逢宁立马挥着手跑了过去,开心地喊他:“晏难!” 晏云台静静地看着她朝自己跑来,还以为扔下她,她便会走了不来了呢。 第11章 我打不过他。 “晏难!” 看样子他在等她,所以晏难急急忙忙扔下她的行为也没多生气了。 江逢宁走近就发现了他脸上没处理过的伤口。 虽然不深也没在流血,但红红的一道横在脸上还是很显眼。 “你这是怎么伤的?” 他原是不在意的,但对上她真心担忧的神色,又觉好笑,装模作样略显别扭道:“...是容生,我打不过他。” 承认得还挺直接。 江逢宁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语气认真道:“那你下次别和他直接动手,用计谋,用你聪明的脑袋瓜。” 晏云台直接扭头看她:“要不然你教教我?” 江逢宁却不理他,冷笑着回:“呵呵,你不再把我一个人扔下就谢天谢地了,用不着我教。” 晏云台没说话,江逢宁也没再盯着不放,本来就不生气了的。 转而问他:“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晏云台想了想,答道:“去一趟东皇寺。” 东皇寺?纸条上的那个地点。 江逢宁凝神思索片刻,没再多说。回头冲他笑了笑:“到时候叫我一起。” 说完站起身来直打哈欠:“好困,睡觉睡觉。” 她走进客栈,没看见身后的晏云台周身一瞬间弥漫的阴翳,寒凉比夜色更甚。 怎么能叫她一起? 这是谁都不能知道的秘密。 晏云台自然没错过方才江逢宁的分神深思,越发觉察出不对劲来。 他不认为自己演得有多么不露破绽,江逢宁为何还未察觉认错了人? 再或者也能察觉他从没有想起过关于她的任何,她仍旧假装,是为什么? 她如此关心他要做什么,却在对容生的态度上过于一般,不是阻止,又是为什么? 还是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比如,他来大寻的真正目的。 无非是血蛊何物,无非是他是魂体半死之身的秘密。 晏云台打算寻个机会试探一番。 他轻轻笑起,反正没什么所谓,这场游戏他目前很有兴趣。 第二天一大早,晏云台打开门出来,晨光打在廊前悬着的银萝风铃上,随着叮铛清脆。 整间客栈位置偏远,都在晏云台的势力控制下。 浮七从楼下上来,跪下低头:“禀城主,东西没有拿回来,派去的人也...一个不剩!” 晏云台转了转脖颈,双眸如黑渊旋涡危险而诡秘,嘴角带着一抹近似残忍的笑,与江逢宁面前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无妨,无用之人倒也只有死路一条。” 面前的少年语气幽幽森然,惯然的嗜杀无情,浮七早已习以为常。 “西蛮虫谷的事情查得如何?” 之前他葬身虫谷,再醒来时就是半死之身,功力大损,记忆也流失了大半,更是记不得当初害他之人。 他必定要将其揪出来,挫骨扬灰。 “还尚无头绪,不过查到了您说的那个叫风归里的瞎子,但是那人如今在开云国。” 开云国么? 晏云台扬手让人退下,再思计思计。 晏云台倚在栏边,微微敛眸。 想起一点过去的事。 前十五年都是白眼辱骂,痛辱欺凌。 好似生来一个人就应该烂在腌臜的泥尘里,没有期待,没有善意,只有诅咒,只有极西一群面色丑陋的恶鬼撕咬他的血肉。 他活得痛不欲生,也厌恶极了世间。 后面四年,他在极西建起湜水城,喜欢用活人来喂养他的蛊虫,喜欢杀人。 他也真正明白,只有将所有人踩在脚下,世人才会畏惧他、拜服他。 全都成了他脚下的信徒,他才好送他们去下地狱。 …… 府尹郑回一夜之间离奇葬身在府中,府尹府外围上官兵,犹如波澜未平的湖中再落巨石,城城很快闹得沸沸扬扬。 接着,官兵又从河中打捞出一具被割喉而死的女尸。 引起百姓恐慌,民心不安。很快大街上聚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求路无门,纷纷挤在钦差卫分卫的大门前,吵着要官府查出凶手。 第12章 江斤斤,进来说。 分卫。 宋陟从昨夜回来在钦差卫等了一整晚,到现在都没见到容生的身影。 容生昨夜根本不在钦差卫! 他坐在书房外的石阶上,脸色十分难看。彻夜的疑虑思索,宋陟已经对昨晚的事情隐隐有了自己的猜测。 偏偏那么巧? 昨夜容生也没在,一直跟在身边的雾青也不见身影。 昨晚那个戴面具的,熟悉的身形以及身上的那股压迫感,他现在怎么觉得和容生很像呢? 可恶…… 正值怀疑,抬眼便看到了大步走过来的容生。宋陟敛起眼中的情绪,决定要对容生试探一番。 容生一身暗红官服,脚下鱼纹长靴一直包裹到笔直有力的小腿,肩上搭着的内衬红乌皮披风在他身后鼓着风。 他步伐未停,踏着刻上格纹的的白石阶,带着沉重干练和不寻常人的威压。 他眼神不落旁处,沉下声,面上不怒自威:“进来。” 他看都不看宋陟一眼,径直推开门进了书房。 宋陟不动声色地跟了进去,但他完全没料到容生会提前发作,转头便将矛头对向了自己。 “让你调查郑回,人死了是怎么回事?” 宋陟不服。他不答反问:“敢问大人昨夜不在钦差卫,是去了何处?” 提前离开中临又是去了何处? 宋陟问得直接,抬头对上一张平静无波的眼神和不见丝毫异色的脸。 又是端得毫无破绽,宋陟心中有些闷,为什么他能如此冷静! 容生声音变得冷冽,但情绪收敛已到炉火纯青,看着宋陟冷嗤道:“我做事还需要向世子汇报不成?世子可以回去请旨皇上,这卫首世子换来做。” 气质去尘矜贵,仿佛天生的高人一等。 宋陟闻言垂下头,不接这欲加之罪,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憋屈道: “大人言重。” “只是郑回的死事发紧急,属下一时拿不定主意才来见大人。没想大人不在,又等了一夜,心急...而已。” 即得皇上信任,交给他督察之职,他定不会放过丝毫容生的异常之举。 说到这儿,他眉头微挑,意有所指地继续:“这饶州城看来是巧事多,大人又碰巧外出办事了。 昨夜我在郑回府中追上一个十分可疑的人,那人戴着面具。巧的很,我看着身高外形倒是与大人有七分相似。” “是吗?” 容生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扣环,深不见底的一双眼如寒潭幽寂,闻风不动。 “宋副卫,你当知晓,若无一日能咬定与我十分相似,纵有你所说的七分,便也只算巧合。不知如此,敢问宋副卫又能奈我何?” 有质感的嗓音沉直冷冽,面色冷静。 他未曾将宋陟放在眼里,岂不说宋陟拿不证据,倘若真有那么一日拦了他的路,他也自有法子应对。 如今束手束脚,不过是小不忍必乱大谋,眼下重要的是收敛光芒,谋之而后动。 宋陟被气得心肌一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其实更倾向于恼羞成怒。 容生真的气死人了! 他拿不出证据,原本的万分确定也站不住脚。一直以来对容生的怀疑和猜测好像都是他自己的个人想法而已。 若不是连一向圣明的皇上都对他疑心重重,他也不会每次看容生都那么像别有用心。 这一次,容生绝对没那么简单! 一番思忖,宋陟忍气吞声:“卫首大人说笑了,属下怎么敢。” 暂且先退一步,待他抓住容生的小辫子,看他到时候还能不能如此这般从容不迫、云淡风轻! 他话头一转,回到了正事上:“不知大人对郑回之死有什么看法?” 容生见他识趣作乖,也不再原来的话题上浪费时间,点到为止。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宋陟,上步在案前坐下:“说说你知道的。” 他动作熟稔地在案桌上铺开纸张,笔尖在砚台中轻轻点蘸,一边自顾自地写着什么,一边等着宋陟的回答。 “全府上下只死了郑回一人,郑回的死状极惨,四肢筋脉都被挑断,最后再一剑封喉。我猜极有可能是仇家报复。” 宋陟想不通,凶手是谁?为什么要杀郑回? 如果真的同容生有关,那么他...又究竟会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容生闻言若有所思,宋陟不知,他却知晓一二。 佗桑杀郑回是寻仇报复,而晏云台的出现,定是同佗桑达成了某种交易。 他话一转:“昨夜你为何会去郑府?” 宋陟不是蠢人,要他查郑回,他不可能这么早就上郑府打草惊蛇。 “有人给我送了一张纸条,说是郑回有性命之忧。无法信与不信,只好前往查探一番,没想到去晚了一步。” 他倒也没瞒他,却没提那晚所看到的面具人。 若那人真的是他,岂非自己可笑?若不是他,想必他自己也能查出来。 “容...大人你怎么看?”宋陟撤回了一个名字。 容生没有立刻回,又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宋陟看来无关紧要。 “你何时收到信条?” “应当是丑时,那时我正要睡觉。” 这时,容生才停了笔,用拇指习惯性地扣上食指上的玉扣环。 看来是算计好的。 宋陟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却仍然抓不到他半点外露的情绪,就像一个冷冰冰的死人一样。 宋陟暗暗地想。 只见他眼底黑得淡漠,闻言语气不咸不淡地说道: “命案与我们无甚关系,查清楚东皇寺起火真相,平清城中谣言,以及寺中所藏匿的兵器是何人所为。如此,我相信宋副卫也当有了些思绪。” 的确是有了些思绪...定是做贼心虚,才会如此刻意避开这次命案! “大人,如果这桩桩件件都有关联呢?”宋陟不甘心,又试探。 容生看着他,不答反问:“宋副卫可听说了今日城中的河中女尸一案,以及现在堵在门口的百姓?” 宋陟没有答话,但表情显然是知晓的。 容生也不作为难,只是还不忘给他再找点事做:“你倒可以将这女尸案同郑回案并案同查,这桩桩件件之间有没有关联,是要讲证据的。” 这是在点他空口怀疑,宋陟刚想讽刺回去。 容生却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忽地开口:“我知道宋副卫是想替皇上分忧,一定会查,那就自便。我还要去查东皇寺储积兵器之事,上报郑回之事的折子还是你来写。” 说完也不再看宋陟那吃了苍蝇般难看的脸色,径直起身离开。 擦身带过的劲风拂动宋陟的袖角,他伸手拽紧气极,牙关恨恨地咬紧。 当真可恨至极! 容生洞察人心的本事简直细思极恐! 不就是笃定了他查不出什么,等着看,他这次一定要将证据狠狠地甩在他面前,定要他对自己刮目相看! 容生可没空理会宋陟那些小心思。 门外的雾青见主子出来便自觉地跟了上去,他跟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回禀道:“主上,采矿名册属下已经核对,替换的人员也已经交给暗卫去办!” 容生抬起手,根根指节挥了挥,表示知晓,心中却另有所思。 他昨晚子时三刻去找了郑回,有人却在丑时给宋陟报了信,引宋陟前去。 是晏云台? 他来饶州,与佗桑合作杀郑回,还派人在他手中抢夺名册...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一开始,晏云台便抢先一步找上佗桑,似乎又对铁矿名册感兴趣,难道他的目的也是饶州城?又或是朝着自己来的? “把消息放出去,想要郑回夫人的骨灰,就让佗桑自己找上门来。” 找到此人,一问便知。有他相助,将东皇寺收为己用也要容易许多。 “是!”雾青领命,又想到什么, “主上,雾风传来消息,那黑衣少年同广清王府的祈安郡主颇有关系,据传闻,祈安郡主也来了饶州。” “叫你查昨日晚时进城的女子,可有眉目?” “照您所说,年龄十六岁左右,武功高强,加上雾风的消息,十有八九就是祈安郡主江逢宁。属下查过,这祈安郡主拜无衍剑尊修习十年,前不久无衍仙逝,她才被前广清王的心腹孟维接回了王府。” 剑道第一人,一剑慑四洲的无衍剑尊,难怪她武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 他目色幽深,日光探不到底。 晏云台与祈安郡主?对已经去世的广清王他倒是有几分了解,但这位郡主除了昨夜之外却寥无所知。 不过晏云台那条疯狗与广清王府扯上关系倒是棘手几分。 他嘱咐雾青:“那黑衣少年就是湜水城城主晏云台,近日注意一下城中动向,恐来者不善。” 雾青闻言大骇,立马打起十二分的谨慎。 湜水城晏云台,夜上妖客,可不好对付! “可有查到祈安郡主进城后的去向?” 雾青神色一诧,要不是主上二十年来清心似佛子,不近女色。他都差点以为自家主上是不是和这位郡主之前是不是擦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火花。 片刻的走神,他立马正色:“查了,是城内的一家安庆客栈。” 容生凝过神,心中隐隐有了一个计划,看看湜水城的力量在大寻渗入了多少,不管晏云台的目的是什么,他都会将其扼杀在摇篮里。 “那里很有可能是晏云台在饶州城的住所,今夜带上人,去试他一试。” 话落还没等雾青回声领命,容生却回过头,一双清凉的眼看着他,雾青顿觉一阵寒意从脚下窜到头顶。 “你方才在想些什么?” “属下该死,主上恕罪!” “脑子里清醒点才能办好事,自己下去领罚。” “...是。” 雾青内心:果然什么都磕只会害了自己!主上的眼睛当真敏锐,自己片刻的想法他都能全部瞧在眼底。 江逢宁这一睡直接睡到日上三竿,期间晏云台没来吵醒她。 打开门伸了个懒腰,直接往右边拐了过去。右边是晏难的房间,中间隔着一段短廊。 她没有敲门,推开门才发现屋内居然还有其他人。 是晏云台的属下,之前在城门口见过。 他们好像在说话,今日不同往日,应该先敲门的…… 屋里晏云台看过来,江逢宁顿感局促地站在原地,当即想转身离开。 昨晚太困她直接倒头就睡,醒来想好好洗漱一番,却发现没有换洗的衣服。衣服昨夜染了血,穿着出去不太妥,想着找晏难出帮她买一身回来。 晏云台却叫住她:“江斤斤,进来说。” 幸好一旁的浮七背侧门而站,并没有分神看过来,从始至终都是垂着眼视而不见的姿态。 晏云台没发话,人就站着没动。 江逢宁迟疑片刻,拒绝:“你们先忙。” “江斤斤,进来说。” 身后少年勾着唇又重复了一声。 江逢宁:…… 又在抽什么风? 江逢宁只好无奈地进去,眼神不善地打量他一番,才靠近,扒拉着他的肩转向另一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待会去帮我买一身衣服来。” 晏云台一顿,只觉一阵微弱的气息洒在耳廓,潮热微痒,耳边的声音轻软。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回原处,衣袂轻擦相错,她靠过来的一瞬间,仿佛连空气都带有香气。 江逢宁说完就打算离开:“你们继续吧。”转身出去时,顺手替他们把门带上。 屋内,晏云台直起身,神色一转藏尽所有情绪,眼底的黑色深如寒潭,他启唇:“浮七,去准备一套女子衣物来。” 江逢宁自己回了房间等,刚关门就见放在桌上的锦囊亮了一下。 江逢宁取出打开,只有四个字:救下佗桑。 看起来是红石头给她的第一个任务。 第13章 很漂亮。 浮七的办事效率很快,大概记了江逢宁的身高,买了一套成衣很快便回了客栈。 等江逢宁简单洗漱完吃好饭,晏云台直接拿着衣服来了她的房间。 他将手中的衣裙递给她,江逢宁接过随便扒拉看了一眼,道:“我洗好澡后来找你。” 有点事要问他。 说着便起身去了内间。 晏云台在原地站了半刻才转身出去。 半个时辰后,江逢宁收拾好径直去了隔壁房间。 这次她记得先敲门。 “进来。”屋内传来晏云台的声音。 江逢宁推门进去,晏云台正在一张椅子上坐着。 她走过去自然地坐在他旁边。偏头问他:“你什么时候去东皇寺?” 晏云台闻言想也不想地敷衍她:“大概...就这两日。” 江逢宁也不气,无所谓说:“行。” 她扭过头来盯着他,一字一句提醒道:“记得叫上我就好。” “我待会要出去一趟。”江逢宁说。 她抬手倒了一杯茶喝,又状若无意地问:“对了,你可听说过佗桑这个人?” 晏云台霎时眼中眸光一凝,下一秒却敛得极好,道:“不认识。” 江逢宁闻言垂眼信了他的话,看来要自己去打听一番了。 “那好吧,我走了。你现在在容生眼皮底下,行事要小心些,我晚些回。” 说着放下茶杯起身。 站起来却一脚踩到拖下来的裙摆,一个踉跄差点向前摔过去,她急忙扶了一下手边的桌子,姿势才没有太难看。 晏云台愣后笑了笑,眉梢方才凝起的一点阴翳荡得无影无踪。 “这裙子太长了!”江逢宁站稳两只手提着裙摆抱怨。 晏云台想起来她方才进来时,的确一直在用手提着裙子。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白色对襟上衣,长尾袖,往下红色染尾的绣花腰封式半裙用红绿的绦带系在纤细的腰间。 看起来有点奇怪。 好半晌,晏云台犹豫着出声:“我觉得...这半裙应该是穿在胸前的……” 意思是说,这是襦裙,并非套裙。 江逢宁:…… 她低头看了一下裙子长出来的长度,的确有道理…… 啊啊啊,太尴尬了! 她连忙直接跑去里间重新穿。 江逢宁的这身衣裙白染绣花,倾洒的袖边和裙尾是渐变的红色,像极了白裙之上开起的红莲。 但这襦裙的绦带系法有些麻烦。红色的需要绕过后面系到胸前来,绿色的则是从前面系在背后,否则就穿不稳。 捣鼓尝试了一番,江逢宁认命地叫晏难帮忙。 “晏难,你过来帮我一下。” 晏云台闻言坐着思索了片刻,才起身慢步走过去。 江逢宁背对着他,感觉到人在身后,她将手中的绦带向后递,语气无比自然: “你帮我系一下。” 晏云台顺从地接过来握在手中,眉头微微皱起来。 修长的手指拎起墨绿的绸带,这个...要怎么弄? “快一点。”江逢宁催他。 晏云台微微低头,微压的眼尾悄然染上一丝笑意,骨子里的坏性一下子浮出来。 只见他手上手上的动作熟练,绿色的绸带缠着他的手指,凸起来的腕骨线条分明,指节分明的皮下可以看到淡淡的青色血管。 手法复杂,他的动作却很快。 片刻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垂下眸颇为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成品。 这是他特制的结,八角连锁,两个线头连扣交叉成八个角,易系难解,除了他没人能解开的。 后背蝴蝶骨下系好的绿色八角图案很是精巧好看。 江逢宁自然不知,在原地晃了半圈,确定系好了不会掉,才回过身来。 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一点点社死。 “我...” 还没等她话说出口,却注意到晏难的目光移移到了她没穿鞋的脚上。 江逢宁刚才换衣服,现下鞋还没穿上。 红裙之下露出的一双脚白皙小巧,脚趾圆润,指甲修整。在晏云台的目光下,那双脚往后在裙子下藏了藏。 晏难看了一会儿矮身蹲下来,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踝。 他的动作突然无故,江逢差点没站稳,下一秒立马就想往回缩,却被他强硬地握在手心。 他宽大温热的手掌扶着她的脚,垂下来的红白色裙角覆在他的黑衣之上,有风轻动,晕出一丝丝缠绵的味道,莫名的和谐。 “这块疤...很漂亮。” 他的话像是在同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声线天生偏硬,沉磁有质,像是来自深渊裹挟着无边暗气。 这着实让江逢宁愣了一瞬...... 她的脚背靠脚踝的地方的确有块银杏树叶大小的烫疤。 但是漂亮……他总会说些好话来哄她。 此时外面天已将黑,号风簌簌,有着要下雨的趋势。 江逢宁笑了笑,弯腰把他拉起来,转身去穿上旁边的鞋:“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屋外的雨说下就下,瓢泼而下扑腾着地面残存的热气,哗哗啦啦地砸响头顶的一片乌石瓦片。 雨幕中,屋外雾青却带上一队人悄然包围了安庆客栈。 “城主!有人来了,上数十几人。”浮七站在门口禀告。 江逢宁绕过晏云台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浮七。 闻言,江逢宁瞬间紧张起来。 恐怕是容生的人。 情况来的突然,原本要做的事情只能暂且压下。 她回头问身后的晏云台:“这里有多少你的人?” 晏云台却是一脸镇静,像是对即将来临的危险完全不在意,淡定地骗她:“只有浮七。” “那我们快走!” 她一听,一把拿过桌上布帛包裹的剑,拉着他,急急得朝门外走去。 少不敌多,怕是讨不了好。而且她总觉得“重要人物”容生不好对付。 所以抓住时机,走为上策! 二楼大堂的旋式长廊两侧都开着窗户,破窗而入的人裹挟着屋外倾涌的雨水,在地板上留下一摊的水痕。 楼下雾青带着人,已经将整间客栈围得水泄不通。 来的人一个个一身肃厉的劲装,面具之上的木制刻纹像是烙在了脸上。眉目间漫着的水汽之下是煞气,手中冒着的寒光的剑还在向下滴嗒着雨水。 江逢宁见路被堵,默默扒下剑囊,拔出了手中的剑。 剑身在廊下的烛火下昏黄,却足以让身后的晏云台看清。 全然不陌生,熟悉到入骨入髓。 居然是...他的招、风、揽、月? 上次让浮七回去拿,他却说没找到。本以为是丢在了西蛮虫谷。 却没想到会在江逢宁手中…… 想来那夜在宣阳时,暗巷中她也曾拔剑出手相助,自己竟没注意到。 眼中摇曳过妖冶的火,带着难解,他想不通,自己命剑因何到了她手中? 谜团越滚越大了,却也拉紧了他与她也许真的存在的关联。 思索恍神之间,江逢宁已然挡在身前将他护在身后,有人冲上来时上前与数人交缠在一起。 浮七也跃身下了一楼厮杀着这些不速之客。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第14章 会不会来救我。 江逢宁提着剑始终挡在晏云台身前,拉着他往后退。 终究过不了心中的最后一关,每每触及对方要害时,她都忍不住会卸下半分力,生生将夺命的剑刃擦开了去。 如此这般纠缠,只守不攻,敌人之势只增不减。 而且这些都是容生的人,个个精锐武艺超凡,江逢宁已然快招架不住。 破损的门窗抵受不住屋外愈加激烈的雨声,哗然的闷雷闪电一下子撕开了沉重的雨幕。 一脚踢开围上来的人,她找准机会拉着晏云台就往楼下跑。 管不了那么多,打不过就跑! 相比之下,楼下才是真正的杀戮场。 浮七一人拦下大部分攻击,一拳难敌四手,全身血迹斑斑,狼狈不堪地受了雾青一击摔在楼梯下。 他奋力爬了起来,嘶哑着含血的喉咙:“城主,你们先走!” 晏云台冷冷地站在江逢宁身侧,一个手下而已,本不想管他的死活。 却意外见江逢宁身形上前,挡开了浮七身前的剑。 江逢宁已经被无语到了,这里的人做什么都非要以命争出个你死我活吗? 留得青山,柴禾无数的道理不懂? 好歹是他们的人,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在这里。 她拽住浮七退后,眼见有人朝晏云台围了过去,只来得及送他一句金句:“记住打不过,走为上策!” 她朝晏云台冲过去,呼之即出的剑招凌厉挟着疾风,游摆似骁龙,利刃不见血,强势得令人难以招架。 撕开一条缝隙,她拽住晏云台的衣袖将他拉到身边,一个回身,强大的剑气横扫数人,剑风击得桌椅尽碎。 江逢宁抓住时机就往外跑,却没忘了指责被她拉着跑的晏云台:“你方才傻站着干嘛呢?他们要杀的人可是你!” 他明明知道这些人都是来要他命的,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果然还是没经过毒打,一点作为配角的自知之明都没有。 他半天不回答,跑到外面大雨瓢泼而下,将他们从头到脚淋得湿透,漫天的雨水模糊了视线,灌进口鼻。 江逢宁抬起袖子想去擦,才发现根本于事无补。 身后的人还在穷追不舍,她紧紧的拉着他在这雨夜漫无方向地的跑,心中不停地计划着对策。 头顶的雨势骤然小了下来,江逢宁抬头,见晏云台将手半举,用宽大的袖摆挡在自己的头顶为她挡雨。 雨声哗哗混风嘈杂,雨水浇在衣袖上又淌下,灌进领口打湿肌肤,战栗起一股凉意。 她看见他弯唇,又听见他语气自然地说:“我想看你会不会来救我。” 江逢宁额角一跳,咬牙道:“不会!一刀砍死你得了!” 江逢宁白他一眼,也懒得再同他计较,拉下他举着的手,一边跑一边说:“别挡了看路,快跑!” 雨这么大,这样挡着有什么用? 晏云台却突然扯着她停了下来。 她回头,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怎么了?” 他沉沉的神色不明地盯着她明明碎玉的脸。 雨不停地浇下来,她白日里一头蓬软的长发湿淋淋地搭在瘦薄的肩背,额头鬓角贴着凌乱的碎发,微微挡住往下一双湿亮好看的眼睛。 身上的衣裙贴着身线往下,浸湿更加深色的裙裾垂下来在脚下,像是从雨水在地上激开的水洼中开出的血色曼陀罗。 是他喜欢的颜色。 她的眼睛很亮,微波流转的眸光这尘世的水好像浇不灭一星半点。 此刻这张脸上的每一分表情全部隔着雨幕深深的袭卷进他的暗色无边的眼底。 江逢宁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此时此刻看他全身忽略不掉的阴鸷和暗色,脑海里意外地闪过几分突如其来的陌生。 “江斤斤...” 他突然叫她的名字,清冽如过岗山风,胜过耳边雨声,压抑着血液中翻涌却压抑难以察觉的兴味。 他突然就很好奇,她会做到何种程度呢? 熟悉的声调和语气牵扯着旧时的记忆,让方才的闪现的一丝迟疑轰然倒塌,她的思绪回笼,现在没时间听他废话,拉了他就想继续跑。 真是够了,逃命时刻,她跟着他发什么疯! 第15章 废话! 却没想到晏云台猛地将她的身子扯了回来。 她疑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们周围便一下子被追上来的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江逢宁忍无可忍地瞪他,都怪他,能跑不跑,非得不分场合的拉拉扯扯! 雾青立在雨中强势不退半步,今日晏云台孤立无援,定要趁机除掉此人。 他直直地看向一直站在晏云台身前的人江逢宁,不愧是出自无衍剑尊座下,武功剑术他们皆不敌手。 若是她在,势必难上加难! “姑娘既无意与我等为敌,还请勿要多管闲事!”他试图劝说她不要插手。 方才交手,她未出杀招,虽不知她为何护着晏云台,但他猜,她应该无意与他们为敌。 江逢宁未语,只是凝下了神情。 不愿出手,并非不忍,而是尚未习惯杀人。 但她知道,她和晏难从一开始便是同容生站在了对立面,交手是早晚的事。 眼下面临她和晏难的生死之境,已容不得迟疑。 手中的招风揽月发出嗡嗡剑鸣,她抿着唇,决然道:“我同他是一路,要么你们退,不然就一起上!” 雾青沉下眼,喝了一声:“上!” 数人四面围拥而上,迎面而来皆是杀招。 许是金手指吧,每当这种时候,原主本身会的东西,她都能轻松掌握。 一柄剑锋辗转着内力,她身形似神移,招式迅疾难觅,脚下游走犹如踏莲行云流水,每一式每一招,皆正气昭昭。 雾青见她将晏云台隔在剑后,始终靠近不得。 而晏云台从始至终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眼神定定地锁在身前的江逢宁身上。 他故意靠近了包围圈。 雾青回剑间向其他暗卫使了个眼色,其余人会意,统一提剑朝江逢宁杀上去,而他自己则瞅准时机,出剑直逼晏云台。 这些人都算是一等一死士,身手不低,江逢宁一人四面楚歌,一瞬间就快要护不住身后的人。 看着雾青刁钻冲晏云台而来的剑,她咬牙回身一把将他推出去。 晏难身上还有伤,恐怕难以应敌。 反正她还要给红石头做事呢,运气总会比他好些的。 晏云台被她用内力推了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高束的墨发混着流下的雨丝成幕,晃动在此时不明不暗的脸侧。 滂沱的雨中连视线也迷糊不清,他却清晰地看见她朝他回头, “先走!” 手中的剑挡回了雾青一击。 晏云台眼中逐渐晦暗不明,白皙如琢如磨的一张脸戾气横生。 她对晏难倒是真心相待。 愈加疯狂也愈加无法抑制地感觉在心头蔓延滋生…… 江逢宁与数人纠缠着,回首便还见他站着未动分毫。 她与雾青交手,血液融着雨水顺着剑身淌下,倾注在地上成滩的水洼里,又很快被大雨冲刷得毫无痕迹。 她步步后退拦着人,艰难的交缠,却忽略了后背。 一抹划破雨幕朝她寒光刺来,耳间的敏锐让她正欲本能避开,不料晏云台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用身体生生挡过。 另一只手还擦过她的耳廓赤手抓住了另一把刺向她肩头的剑锋。 江逢宁被他抱住,刺破皮肉的声音响穿透耳膜,细微却让人心颤得入骨,四肢麻木。 江逢宁几乎一下子红了眼,她明明可以自己躲开的! 一个挥剑破开重围,扶着晏云台连连往后退,他肩头的伤口很深,江逢宁覆在他背上的手心全是一片温热的湿。 眼看着紧紧逼近的人,她完全乱了阵脚。 怎么办?这样下去她怕晏难撑不了多久。 他们终究还是略败下风,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解决掉所有人。 僵持之间,却见突然浮七带着人赶来。 身着纯白到诡异服饰白衣鬼卫,踏雨而来,同雾青的暗卫缠斗。 晏难又骗她! 袖口处涓染着的一枚血色弦月,是湜水城的标志。来自地狱的鬼煞,着白衣,却是世间的另一种血色。 但好歹是有援兵了,江逢宁松了一口气,没与他计较,赶紧扶着晏云台趁机转身离开。 两方对垒,生死之间,电闪雷鸣,雨势愈加浩大。 雾青眯着眼,能这么快调来援兵,看来晏云台此番入境带了不少人马,而且就在饶州。 也不枉方才他故意放走浮七。 主上之意本是令他探探晏云台的底,只是遗憾未能就此杀了晏云台!如今敌众我寡,再战已是无益。 他咬咬牙,只好沉声道:“撤!” 漆黑的雨夜中,白衣鬼卫森然肃立,唯一处赤目诡红,阴翳瘆人。 “江斤斤,你会一直同我在一处吗?”少年的声音有些孱弱,江逢宁心里难过,吃力地扶着他,没好气的回答:“废话!” 晏云台埋下头安静下来,发尾搭在眉骨,隐下苍白无力的脸。 又包下了一整家医馆,晏云台开始了在宣阳时一般无二的养伤日常。 必须长卧不得下床,一日三碗苦药加上甜得发腻的蜜饯。 他每日简直烦不胜烦。 绝对不能再忍了,万万不可让江逢宁再得寸进尺! 正想着,就见江逢宁端着药走了进来。他不适地皱起眉,眉间不自主地阴郁了几分。 江逢宁见着屋里太暗,支起了窗棂,伸手拉开了厚厚的窗帛。 大片的艳阳争先恐后地洒了进来,直直照向正对着的床榻。 江逢宁见状才满意地端着药朝他走近,房间里乌漆麻黑的,不利病情恢复。 晏云台坐在榻上,一下子整个人都浸在极烈的阳光下,他在膝上支起一只手,借着垂下来的宽大衣袖挡住让他顿感不适的光线。 晏云台发现,从虫谷出来后他就奇怪地怕光。 第一次初觉异常是在广清王府,但那日恰逢云浓风浅,太阳初露时,他只是略微不适,并没有过多在意。 而前几日天一直未晴,后来一直避开在白日里的活动。 不同于今日,强烈暴露的光线下,须臾片刻,他便感头痛欲裂,额角细汗如珠,身形微颤。 光会灼烧他。 是因为他非人非鬼,所以畏光么? 江逢宁端着药站在床边,隔近了才觉察到晏云台的异样。 他用衣袖挡着,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看到他抵在额角的手都在发抖,显然十分痛苦的样子。 第16章 致命的弱点 江逢宁被吓了一跳,立马把药放在一边,上前去扶着他:“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她背对着光亮靠近站在床榻前,挡去光线。 一点狭窄阴影打下来,周身蛆虫附骨窜爬攀咬的痛苦立刻稍减几分。 他翻身跪坐在榻间,偷隐在她面前这片阴影下,贪恋半刻的舒缓。 此时两人面对着一坐一立,霎时咫尺之距,目光相对,蕴出丝丝难言的意味来。 晏云台跪坐着微微仰头,压抑着的呼吸细促,黑亮的眼却锁着江逢宁不移寸毫。 浮跃的光点点缀在她的发间衣边,恰似将一切的光都融在了身后,他的眼中只有她。 而她,越界得刺眼。 全身的痛感恍忽又再来,晏云台连呼吸都无意间屏住了几分。 江逢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一下子靠得这么近。 愣了半天没动。 少年微张的衣领露出大片肌肤和锁骨,丝绸般的发尾贴着耳侧垂下来,汗湿的额角凌乱地沾着几缕。 剑眉星目,面如天宠,下压的眼尾透着阴气,又矛盾地勾生怜意,苍白的脸上一张菱唇却又偏偏抹了胭脂似的红的惊人。 总之...就是...还挺勾人的... 啊呸呸呸,江逢宁啊江逢宁,你现在对着失忆的他起什么坏心思呢! 打住打住,一番自我谴责后,她立马心虚地别开眼,正想往后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太近的距离。 晏云台却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指间没用什么力道,像是虚弱过度。 他旧伤未好昨晚又添新伤,虚弱点也是正常。 江逢宁疑惑地看他,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 晏云台眼眶微红地盯着她,声音干涩暗哑地装孱弱,是回答她之前的问题,也是掩饰自己方才的不对劲: “伤口疼。” 江逢宁迎着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心里总觉得怪怪的,趁机端起矮几上的汤药,温声递给他,“那赶快把药喝了,然后好好休息。” 他没有放过她脸上的丝毫表情,还好她似乎深信不疑。 江逢宁偏过身时光线又照了下来,酥麻刺痛的感觉又加剧涌上全身,袖中的指节捏皱了身下的床褥,多一分都难耐。 晏云台咬牙接过,一口喝尽后隐忍着开始赶人,“你走吧。” 她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但他隐藏得太好,江逢宁信了他只是伤口太疼的话。 上前扶他躺下:“那你好好休息,我去问问大夫,给你用点止痛的药。” 说完拿着药碗出去了。 等房门彻底关上,晏云台立马跌撞着跑下床。 一把挥下了卷起的窗帛,厚厚的窗帛隔绝了光,房间里暗成一片,他才如脱了水的鱼一般跪坐在地,喘息之间,冷汗如珠。 垂下的眸色幽暗得如冰渊,越往底越冷。 如今这致命的弱点若为人知,他势必会死得很惨! 这家医馆的二楼有一半是露天的,类似于天台。另一半像是花房,里面烧着几处暖炉,养着各种叫不上来名的花草。 宽阔的看台,除了紧挨花室的那一面,其余三侧都围上雕花细纹木栏,绕着木栏种上了一圈粉色的蔷薇花。 问过大夫,在晏难晚上的药中加了一味止痛的药。 想着人应该已经睡下,江逢宁没去打扰他,就溜上了三楼的看台。 难得雨过天晴的大好天气,出来透透风,也将就顺顺思路。 黑檀木板磨着一地碎阳,清风习习,香氛沁鼻,如钩的檐角悬着精细昏黄的烛火灯笼,灯笼底下坠着的银萝风铃迎风清脆作响。 不知道为什么,时日越长,内心就逐渐有些隐隐不安,总感觉还有些事情始终没琢磨透。 还没等她想出个一二三来,就见腰间的锦囊突兀地亮了一下。 剧情提示! 她瞅了一下,四下无人,便快速地取出打开,照旧是一行小字。 ——今夜子时,佗桑容生相约东皇寺。 稍稍思忖一番,江逢宁打算不同晏难说,自己走一趟。 刚好她想去见一见这个佗桑。 再琢磨一下救人的任务是怎么个救法。 容生此时与佗桑见面,指定有事密谋,她也可以顺便帮晏难盯一下。 她将纸条捏皱在手心,拿上剑便径直离开了医馆。 她刚走不久,浮七敲门进了晏云台的房间,单膝下跪回禀:“城主,江姑娘离开了医馆,不知是去往何处。” 第17章 天定的 屋内,晏云台闻言沉默不言。 半晌,懒身靠坐在椅子里,黑色中衣如绸,衣袍下露着半截脚踝,清瘦冷白。 屋内光线极暗,他支起下巴散漫地开口,像是毫不关心地转移话题,“佗桑呢?” “回城主,容生放了饵,佗桑此番想必会背叛!” 背叛?他想要的,只有佗桑的命而已,所以无所谓。 “是何饵?说来听听。” 他伸出另一只手一下没一下的摆弄着桌上的空杯,他倒是对这一点好奇得紧, 毕竟佗桑可是他寻到的第一个,至真至情之人。 “是府尹郑回已逝夫人的骨灰,属下查过,佗桑与郑回夫人好似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佗桑求自己助他杀掉郑回,并且甘愿以命相换。 愚不可及。 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话又转:“容生那边呢?” “属下派人跟踪,发现之前一直追杀您的那个暗卫一直穿梭在城中的各个矿场。但他们行事十隐秘,手下的人不敢靠近,无法得知他们在做什么。” 晏云台神色微眯,容生那日取走的是采矿名册,倒是可以猜到他想做什么。 江逢宁所说,容生若是什么主角,难道是天定的不成? 他偏不信邪,索性就试试这主角有何不同。 心里有了想法,他侧过头,渗人的威压一下子扫过来,殷红如血的唇微掀: “你去把之前容生从矿场换下来的人全部抓来,过后我要亲自去一趟东皇寺。” 悠然平常的语气,轻易拿捏在手里的像是一件普通物件,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命。 精雕细琢的脸,骨骼线条流畅,略显阴柔,雪白的肤色衬着全身如墨的黑,更显病态妖艳。 “是!” 浮七领命正欲退去,却又被晏云台阴恻恻地唤住。 “慢着。”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直直地看向浮七,目光寒冷噬骨。骤然冷下去的空气令浮七顿时惶恐跪地。 “倒是忘了,上次在客栈若非江逢宁拉了你一把…” “你应该没命了。”骤然沉下去的声色乍现着不加掩饰的杀意。 浮七大骇,伏身汗如雨下,“属下该死!” 他跟着城主时间太久,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在湜水城,能力不够就只有以死谢罪! 须臾,晏云台慢慢地收回目光,搭在桌沿的手不停地转动着茶杯。 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暗沉的眸色似深林潜伏的凶兽。 他微微皱起眉,像一汪碧玉的池水纹了波痕,状若苦恼地思考。 在浮七震颤不安之时,身前扔过来一把匕首。 “自己动手,滚回湜水城,让浮术来。” 赐匕首,表示网开一面。 “是!” 浮七抓住匕首,毫不犹豫地一手挑断左手手筋,面无表情,干净利落。 不顾额角暴起青筋和痛得颤抖的嘴唇,依旧不吭一声。 从他们生在极西,又入湜水城开始,对自己够狠是第一课,而绝对服从是刻骨不忘。 晏云台眼皮未抬,终于挥挥手让人退了下去。 本就暗极了的房间又多了残存不散的血腥味,轻动的窗帛浮跃起几簇尘光,却隔着什么触及不了屋中人的半片衣角。 …… 此时的另一边,容生一袭夜行衣,清瘦有力骨骼分明的手拿过桌边的银色面具扣上了一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淡漠冷静的眼。 经过上次一探,看来湜水城的势力在大寻已然渗透不少。 他转过身来,一身气场冰冷深重,轻轻地看向一旁的雾青:“我亲自去一趟东皇寺,盯紧晏云台,有任何异样立刻传信于我。” “是,主上!” “还有矿山那边,通知雾风抓紧动作,饶州的铁矿产线必须全部安排在我们的人手里,不可出半点差错。” “明白。但主上要去东皇寺,属下还是有些不解,佗桑此前与晏云台一伙,现在又何必费了心思再用?” 第18章 商家子商迹 “主上,这佗桑...可信吗?” 容生捏着指节,声线无波无纹,淡淡地开口:“不必管他可不可信,我要的只是他能按照我说的待在东皇寺,让一些事办起来省力而已,被拿住了七寸的人,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雾青闻言了然,俯身退了下去。 屋内的烛火跳动,忽明忽暗,无声之间交织着波云诡谲。 东皇寺遭了一场火,佗桑作为寺中主持,他在,往后修缮事宜不必惊动朝廷,并且城中流言他出面平息最合适不过,也好给朝廷一个交待。 此前他在东皇寺的角室中藏了些兵器骗过宋陟,好找个名正言顺来饶州的理由,如此也正好让宋陟查无可查。 而东皇寺毗邻矿山,又日供香火,一手掌控,便可作为他在饶州的据点,秘密制造兵器时也正好掩人耳目。 大寻中心四城,宣河主器,宣阳主兵,中临主粮,上临主马,无一不在他的计划之中,而这之后便是皇城望京! 他一把按下手边的沙漏,望向窗边暗下去的天色,时间到了。 不管挡在身前的是什么,他都会一一剔除! 五年过去,脸上的这副面具之下,他不再是朝廷的狗,钦差卫的容生,而是势必颠覆皇朝,报血海深仇的商家子——商迹,商绥生。 月沉树梢,夜色愈加寂重,蜿蜒的长阶两侧的树林浓雾弥漫,一些较粗的枝干隐着像从黑暗里伸出来的手。 江逢宁停下来直喘气,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东皇寺会这么远,还是修在那么高的山顶! 好赶慢赶,绕了好些弯路,总算是到了,希望不会晚。 半捞起裙摆继续往前走,前方隐隐可见一座高大矗立的建筑物,当是东皇寺了。 亏得这寺是白墙砌成,与众不同,在夜色里也能很好的分辨。 走近了些,圆柱形的盘绕二层,白墙朱瓦,檐角搭了翠色的绿藤,远处的尖角塔上悬着一樽鸣钟。还未进去,就可以感受到佛门之地的清幽和神圣之气。 抬手推开寺门,寺外白墙不染,寺内却是残骸废墟,一场大火已经将它的隐世神圣烧毁得破败不堪。 四处寂静无声,好像没人? 一侧高耸的白墙相生一棵巨大的百年梧桐,也只剩下黑峻峻的残根枝丫。 粗大的树干之后,藏身的容生立马谨慎地屏住气息。 祈安郡主?她为何会在这儿? 思索间,一只信鸟悄若无声地落在肩头。 容生取下字条,是雾青的急报:主上,晏云台抓了之前被我们矿场替换下来的所有人。我们的人跟到了城外的十里衙关,恐其有诡计。 手中的信条顷刻间揉成团,眼中的寒意似冰粒,他看向不远处的江逢宁拧紧了眉。 晏云台这招算什么?预料他的预料,声东击西? 当初从名册上换下来的人全都已经封口打点好,今日晏云台此举定然不是空穴来风,想必是让他抓住什么纰漏。 与他关系密切的祈安郡主会出现在这儿也绝不会是意外! 可是他们是如何得知他与佗桑约在今日?刚好是今日…… 疑虑多重,却暂时顾不得许多,事关铁矿差错不得。 容生只好选择放弃佗桑这条线,翻身落下墙头,立马赶往十里衙关。 十里衙关,饶州到望京最近的官道,苦心筹谋多日,万不可被晏云台坏了事。 此刻十里衙关如同晏云台一个人的修罗场。 一地宽阔的草地幽黄,正对着官道上飘零的孤灯折射的冷魅,暗影下像开了一扇开在地狱的门,夜色也更加渗人。 一个暗影跪在晏云台脚下,“浮术拜见城主!” “人可都齐了?” “回禀城主,一个不差!” 此刻晏云台妖冶的眼尾跳跃着兴奋,向身侧伸出一只冷白好看的手,眼底是暗欲的红。 浮术立马将一把剑递了上去。 晏云台提着剑走过去,一群被白衣鬼卫围住的人,如同待宰的羔羊,个个神色惊恐,却丝毫没有反抗之力,纷纷跪倒一片,哭喊着求饶。 晏云台目光森然,仿佛地狱降临的恶鬼。 本就好杀的魔头,又怎会有半点怜悯呢? 他淡淡地笑起,满意地欣赏着他们的挣扎恐惧。 片刻之间,风过留痕,少年手起刀落,长剑割喉破膛,手法残虐,动作轻松享受。 黑衣少年身姿矫然如同修罗鬼魅,精湛的剑招妖异的如同在挥舞着极致欢快的交响曲。 惨叫哀嚎哭叫连成一片,伴着远处林中的惊鸟怪号惊悚至极,脚下连密的草丛悄无声息地掩去了一地血色。 他愈来愈兴奋,袖口衣摆都被血染成深色,剑身上未尽的血在剑间凝成血珠滴落,压弯了草脊。 最后,他将带着热意的剑贴上最后一个人的颈部动脉,一张月色下艳绝的脸满布狠戾,轻轻启唇:“只剩你了。” 阴寒的话如同催命符,明明极轻的声音却似坚硬的铁爪一下子扼住人的心脏,死亡的气息让人喘息不得,瞬间冷汗淋漓。 第19章 他真的不是 眼前这个人就是个魔鬼! 武正顺早就被吓破了胆,软了手脚。 他不想死,只顾不停地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啊,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锋利的剑刃紧压在颈部,只要少年握剑的手稍微用力,便能割断他的血管。 武正顺瞬间不敢再乱动,上半身僵硬着,跪下的双腿却止不住地打颤。 “听说,你在上京有个远房舅父在兵部?” “是...是!” “那好。” 晏云台手中剑将他害怕到变形的脸拍向一侧,面向不远处的官道,幽幽地问:“知道这条路到哪儿么?” 武正顺猜不到他的意思,就只想抓住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急急磕绊:“到...望,望都城...上京!” “去报个信,就说,这饶州矿场进了老鼠。”晏云台的一双眼睛锐利着杀气翻涌,嘴角勾起似有似无的凉意:“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明白,小人明白!求求你放了我!” 一个大男人竟被吓破胆,哭出声来。 晏云台颇感乏味,将剑扔到一边,这剑使着不顺手,人也如蝼蚁附蛆般,玩弄起来无趣至极。 武正顺见状立马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疯了一样的朝官道上跑去。 身后浮术疾步上前:“禀城主,身后容生的人快要拦不住了,鬼卫伤亡惨重!” 晏云台闻言眉眼未动,兴致缺缺地摆摆手,满身的杀伐阴煞渗人入骨:“撤,剩下的交给他们。” “是!” 晏云台离开后直接去往东皇寺。 …… 东皇寺建得很大,江逢宁四处观察了几圈,还是丝毫不见有人的迹象。 难道是来得太早?还是来晚了? 算了,再等等看吧,她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藏身,准备守株待兔! 抱着剑蹲在墙角,不知道过了多久,腿都麻了,还是没见到一个人影。 到底还来不来? 不会是也同她一样,他们人也蹲在某处墙角暗中密谋? 她突发奇想,不过容生应当不会有如此猥琐的行为。 虽然道理如此,她还是起身点了一个火折子,再次一处一处地仔细找过去。 借着清亮的月光,寺庙即使破败荒凉,入目残壁败垣,这神圣之地却并没有半分阴森之感。 奇了怪了,提示应该不会错,难道真的来晚了? 江逢宁暗自嘀咕,抬步上了正殿。 透过毁坏破漏的门头,依稀可见半边高大宏伟的金佛,高立神坛,悲悯苍生。 只剩这最后一个地方了,如果没人就是白跑一趟。 想着江逢宁伸手推开面前一扇摇摇欲坠的门。 扬起来夹杂焦味的木灰,在月光下盘桓飞旋在她脚下的裙摆间,像是林间剪下来的萤火。 月光透过烧得只剩下镂空框窗的门,正殿内的情景不再有半分遮挡。 江逢宁僵在门口。 大片光倾泻而进,朦胧柔焦下黑衣少年的侧脸光影斑驳。 晏云台手中捅入人的心口的一把匕首在暗色中发出紫色诡异的幽光来,碰撞紧握的指节冷白妖异,手腕上蜿蜒而下的鲜血刺目鲜红。 江逢宁看见那抹血光一直在少年的黑衣之下的手臂上缠绕一圈,然后消失不见。 少年一身浓郁阴谲的气息蔓延在金佛脚下的大片黑暗里,光照不到的地方,神秘诡异得让人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 他脚下是一个已经没了气息的和尚,此时江逢宁直觉,这个人就是佗桑。 “晏难,你在做什么?” 江逢宁愣在原地,好半晌,才找回声音。 意料之外的声音突然响起,晏云台淡淡地偏过头望向她,脸上揉和的杀戮和血腥尚存。 一眼,他衣袖下的手不动声色地将已经充满心头血的阙心珠收回,随后不紧不慢地直起了身。 江逢宁不知道他之前去干什么了,身上的黑衣浸染出大片深色的痕迹。 他们对望,此时满身血气的黑衣少年和破败的白寺在光影中融为一体。月色下如琢如磨的脸庞带着未干涸的血迹,性感的唇色似火,如魅勾人。 晏云台看起来情绪淡淡,只有在眉眼之中犹存未尽的戾气和杀伐。 神圣的佛同寺庙下玉面染血的少年,月光下如同绘着神与魔的交织,暗色挣扎着纯白。 仿佛本该不是这样,却被什么东西拖拽坠落。 数秒后,江逢宁大步朝他走过去。 月辉在身后拉开,所有的阴翳和暗沉一寸寸在脚下缩小。 她走到少年面前,直接伸手想去掀开他右手的衣袖。 如果没看错的话,他手臂上有东西。 被晏云台侧身躲开,他一把撷住了她的手腕。 江逢宁抬头看着他,在她清明的眼眸下仿佛一切伪装都无处遁形。 她很认真地问:“你手臂上的是什么?” 晏云台未言。 “他就是佗桑?你为什么杀他?”她再问。 晏云台目光锁住她,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晏难你回答我。”她看着他,面上的表情愈加严肃,毫不退让。 她没有想到晏难会骗她,他要做的绝不是杀掉容生那样简单。 甚至是她无法想象的... 与晏难的突然消失有关。 晏云台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脸,最后定格在那双好看坚毅的眉眼上。 捏住她的手突然用力。 晏云台一步一步走近,面前的距离逐渐缩小。 但她的手还紧紧被抓在少年手中,指间一点一点逐渐加大的力道仿佛要将她到骨骼捏碎。 晏云台随之眼尾下压,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冷:“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知道湜水城么?我就是晏云台,不是你认识的晏难。” 今夜的他不再有半分隐藏,就是实实在在的他,就是湜水城令人闻风丧胆的晏云台。 江逢宁闻言顾不上手腕的疼痛,忍不住出声反驳他的话: “你就是!你只是失去了记忆!” 晏云台蓦地笑了。 但他笑得有多好看,此刻人就有多危险,声音愈加地冷,全身阴寒地气息像盘环的毒蛇: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连他坠身虫谷、记忆无几都知道。 他突然把人拉过来,贴近,沾满血迹的冰冷手指捏上她的后颈,叹道: “你什么都知道。” 他垂头打量她脸上呆呆的表情,语气压得无比地轻:“但是你不会将我的秘密告诉别人对么?江斤斤...” 后颈处传来的凉意一半箍住大脑,一半沿着背脊往下。 江逢宁有点不太确定了。从头到尾所有刚刚升起就被她掐断的怀疑此时都联合在一起…… 是不是一直以来都错了? 江逢宁心里很乱,容生佗桑都是红石头提名的人物,他们都与眼前的人有着多多少少的瓜葛的原因还有一个: 晏云台本就是这里的晏云台。 他真的是晏难吗? 是她...搞错了吗? 脑海中的思绪顿时像碎片一样混乱,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力维持着情绪问他: “你不是失去记忆了吗?你要如何证明?” 她还是不甘心,对啊,如果晏难就是夺舍或者借尸还魂呢? 晏云台听到了她的问话,好笑地挑眉,眉梢尽带冷意:“我现在杀了你的话,能不能证明?” 江逢宁抬眼间整个人落在缠绵明显的杀意里。 此时眼前的人陌生得厉害,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她眉心一簇,手下运掌发力,整个人就想往后退,少年似有意无意的顺势放手,下一刻手腕和后颈处的桎梏挣脱开。 江逢宁没有听到想要答案,慌乱地转身离开。 第20章 空折腾一场 气氛微凝间少年低低笑出声来,沾染血迹的半张脸,妩媚如黑莲。 半晌脸上才露出好戏结束尚未尽兴的遗憾。 人踩下台阶在慢慢走远。长裙蹁跹,薄肩若削,负剑行走在月色之下,似从山水之间虚幻,能来也能去,毫无束缚。 最后眼底一点薄薄的期翼好似被毫不留情击碎。 果然,晏云台是所有人都厌恶。 可惜了,当初她说了许多荒诞的话哄骗于他,他如今可是被骗得很是感兴趣呢。 除去眉间快要溢出来的阴戾,他看似心情颇好地转动着手中的匕首,悠哉地将上面的血迹在衣袖上一点点抹净。 少年始终不为所动,直至江逢宁身后扬起的裙角一点点消失在眼底,他脸上的笑才一点一点地散尽,死死地盯着黑暗里的一片虚空。 本就荒凉破败的寺庙,此时静得惊人。夜凉如水,鸟雀无声,远处的树林交织着明明暗暗的倒影,像蛰伏不肯出来的妖怪。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 等再回过神来时已经看不出来任何异样。 他偏过头,神色倦懒阴邪,坐在青白色的石阶之上,散开的衣袍之下双腿微张。手肘搭着两膝,半边高束的头发同墨色的发带垂在脸侧。 凉风飒飒,他坐在风中一动不动,意态沉沉,少了一些杀人时的煞气,却让四周压迫感沉重,近者必诛! “晏...晏云台?” 一道清柔的女声响在夜色里,却未扰动沉重诡谲的气氛半分。准确说,是未扰动拾级而坐巍然不动的黑衣少年。 女子又上前了一步。 晏云台微微皱眉,脸上浓郁着被人打扰的不满。 而反观十米之外的女子,面上却难掩喜色激动。 一身深红对襟衣裙,眉目清纯如出水芙蓉,面若碧玉。语气中仍是满满的重逢后按捺不住的欣喜。 “晏云台,四年前极西之地的奴隶船上,我们……曾见过。” 她紧紧望着眼前的少年,四年的日日夜夜,春秋轮回,再见之时,她很紧张,也没有勇气问出他是否记得她。 没想到此次来宣河这样幸运,竟会在这儿遇到他。不过没关系,她记得便好。 他是于她而言的命中救赎,更是不可告人的心事。如今重逢却只能化作嘴边单薄的三个字,曾见过。 见少年没什么反应,叶寐还想上前离他更近些。 晏云台却偏过头,双眼尾上勾的眼冷冷地睨着她,眉间戾气翻涌,甚至是不加掩藏的杀意。 叶寐心惊,少年的阴郁比之四年前更甚。 他勾着一抹凉凉的笑意,手中猛地甩出一把匕首,尖刃擦着叶寐的鞋尖深入泥地,疾风所经之处横扫一竖残叶,激起寸高的尘土。 勿近,违者死! 他抬眼,似在看她,又好像不是,唇间溢出无情冰冷至极的话,一字一顿:“凭你,也配叫我的名字?” 叶寐被他的话和面上的狠意冻在原地。 是啊,此间世事传闻晏云台阴戾狠绝暴虐好杀,她早该知道,他不再是四年前救她时身处底层污浊、满身不堪的少年了。 她掩去眼中的神色,只好难过的垂下头,又纯又欲的一张脸,有着天生引人垂怜的优势。 再次开口,便已经很好的隐藏了所有的情绪:“见过城主!含鹤山庄叶寐,多谢城主四年前救命之大恩!” 晏云台却未再多看他一眼,更不在乎她是谁、说的是何事。 叶寐抬起头来,却不敢再看他,语气试探却不卑不亢地问: “城主可是要在开云找一个人?含鹤山庄地处开云境内,我愿意为城主效犬马之劳,以报城主大恩。” 她此次来大寻,定然是早有准备。 晏云台此时却懒得理她,冷冷道:“我劝你少自寻死路。” 下一秒风声消寂,夜露更深。 叶寐心下一跳,再抬头之时,只见到少年闪身消失在高墙之外的一尾身影。 …… 加急赶去十里衙关的容生,于在半路拦下了武正顺。 为免一遭事情败露,他必须死! 看着脚边断了气的人,容生抿着唇,神色寒冷。 雾青立剑站在一旁,一身血气尘土,好不狼狈。 “主上,那晏云台简直丧心病狂,完全不顾手底下的人,他们的人虽然折了不少,但我们还是晚了一步,是属下无能!” 上都望京城中势力盘根错节,晏云台无非是想搅浑上都这摊暂时平静的水,杀鸡儆猴,恐吓这么一个兵部尚书的远房亲属前去上都报信,给容生挖坑。 为了引火他人,数十人横死十里衙关,这晏云台当真是疯了! 容生身侧的手一下握紧,可是说到底这些人还是因他而死,如今这无辜的武正顺也是因此非死不可。 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星辰眉目间萧寂冷硬,五年来双手握刀已成刽子手,手染鲜血无数,自己疯没疯他不知道,但肩上的血海深仇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雾青轻易地觉察到气氛的不对劲,他跟了主上许多年,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并非自己能僭越,只好低下头尽量降低存在感。 “回吧,饶州计划照常 ,十日之内拿下宣河。” 低沉的嗓音平直隐忍,似要摇摇欲坠信念,瞬间坚固如磐。成王败寇,有些事从开始就注定了,放弃不得,一退则不能雪恨,万劫不复! “是!” 第21章 着了他的道 江逢宁下了山,打开锦囊果然收到了新的字条:任务失败。 江逢宁气得将手中的纸撕碎,什么鬼契约! 破石头! 在没有弄清楚一切之前,江逢宁想暂时离晏云台远一点。所以从山上下来,直接在城郊寻了一家小客栈住下。 抱腿坐在床上,江逢宁连着叹了好几口气,倒头闭眼就睡。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到左手手腕一圈有股热意。 接着她来到了一个大海的海滩上,耳边充斥着呜啦啦的风声和浪潮袭来的声音。 此时她听不到任何其它的声音,仿佛世间只剩下自己和面前波涛汹涌的大海。 然后她看见,晏难跳进了海里。 左手的热度开始滚烫起来,又是一个巨大的海浪拍来,耳边的声音突然静止了。 此时一个缥缈无处的声音响起:他就在这里,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 江逢宁睁眼猛地醒过来,一把攥紧了左手腕,心脏在猛烈地跳着,方才滚烫的感觉仿若从未存在过。 她在一阵敲门声里回神,店小二躬身站在门外:“客官,您要的水烧好了,小的给您送进来?” 江逢宁才连忙下床开了门。 几下麻利地收拾好,她爬上床滚了几圈,躺了半晌都再无睡意。干脆又下了床,在中间的圆桌旁干坐着,拿过一个空杯百无聊赖地转着打发时间。 一袭鹅黄的寝衣在昏黄的光下似流光拖曳而下,往下直接遮到光滑细嫩的脚背,身后半干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散盖着大半单薄瘦削的肩背。 忘了关的窗口呼啸而过一阵清凉的夜风,惊着屋内几簇烛火摇晃不安。 江逢宁敏锐地嗅到丝丝不对劲,细长的指尖不动声息地将白瓷杯倒扣在桌上,下一秒迅速地摸过手边的剑一把架在身后之人的脖颈上。 晏云台? 少年重新换了一件黑衣,身后的墨发用发带规矩的高束在脑后,眸色很黑,面上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江逢宁还是不敢确定。 她看着他,唯一明显的情绪是面上谨慎:“你来干什么?” 少年看穿她的防备却也毫不在意。 比她高出许多的他站在她身前,全身阴煞的气息具有强烈的压迫感,看她的眼神满是避无可避的侵略,语气不容置喙: “来我身边?” 虽然他后面尾音上扬,江逢宁却觉得他说的是肯定句。 他什么意思?难不成盯上了自己这一身好武功,想收下一名麾下大将? 直觉告诉她,她想去探知的一切都与晏云台有关系。 不然为什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她良久不回答,少年侧过头,状若不解。 江逢宁居然诡异地从他漆黑的眼底看到了一丝疑似受伤的神色。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语气又冷又缓地提醒她说过的话:“你说过,会一直同我站在一处的。” 江逢宁还是沉默。 晏云台瞧着,深渊般的眸色欲深,不顾颈间随时会划破喉咙的长剑,一步步朝她逼近,阴冷的话语森然危险:“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是鬼,还是妖怪?” 少年本想用她自己的鬼话诈她一番,却清晰地看到他问出来时江逢宁轻颤的眼睫。 难不成其中真有端倪?她说的话是真的? 那她和晏难真的是如她所说的那般来自另外的异世? 江逢宁内心一慌:“要你管!”她恼羞成怒,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凶巴巴地警告他:“我告诉你,你别想打坏主意,你不是我的对手!” 晏云台不以为意地笑出声来,“那可不一定。” 话音刚落,江逢宁便突然觉得全身开始虚软无力,手中的剑也握不住,从半空中落下,在地板上碰出沉闷的声响。 脚下发软,整个人瞬间跌坐在地。 他竟不知何时动了手脚,自己又着了他的道。 顾不上身下传来的疼痛,她抬起头终究还是有些恘:“你到底想干什么?” 手上使不出半点劲,她心里开始发慌,刚才说话太冲,忘了他目前是凶残恶狠的反派角色了。 惹怒了他,不会将她做成人彘吧? 晏云台看她动弹不得怒而无力的样子,颇为满意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神色认真地打量着这一双清透明亮的眼睛。 好似除了有些生气和慌乱外并无其他。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煞有其事地开口:“这次没哭,看来你喜欢软筋散,不喜欢迷影香。” 江逢宁直接被惊得颠覆了世界观,一整个直接无语住,他到底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喜欢你个大头鬼!你全家都喜欢软筋散,此仇不报,她就不叫江逢宁! …… 让她没想到的是,晏云台会将她带到湜水城。 耳闻过好几回的大反派老巢,如今倒是见到了真面目。 湜水城是一座水上城,而这湜水,取自谐音“死水”,是一整片望不到边的、如墨漆黑的死水湖。 这个死水就字面意思的死水。 之所以叫做死水,是因为这一片半海的湖内豢养蛊虫无数,除却千万种蛊虫外无任何活物,触之腐骨败肌,要是不小心掉入其中,必然尸骨无存。 高大森然的宫殿修建在湖水的正中央,四周错落着一排排呈弧形散开的硕大夜明珠,零落稀疏,幽光莹莹,却是通往中心宫城的唯一着力点。 湖面水寂无纹无波,如同一面黑得反光愈加深邃的墨镜。 江逢宁坐在一张软椅上,被晏云台喂了压制内力的药。 她非常清楚的知道,没有内力,根本无法逃离湜水城,恐怕只会葬身那片死水中喂蛊虫。 整个湜水城黑暗暗的,四下无灯,除了檐头偶尔镶嵌着的几颗夜明珠外,寻不到半点光源。 对了,那些四处巡逻的白衣鬼卫在这种环境下倒是显眼得很,这衣服选得不错,不至于在黑灯瞎火中撞上对方。 她收回视线撇撇嘴,无聊地抬起头,也是奇怪,不知道晏云台用了什么方法,这里竟然不见日月,她分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 “晏难,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她揪着腰间的绦带在指尖打着旋,不自主地低声微喃,要不是被骗了,她如今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现在算是惹了一身腥,真的是造孽! “姑娘可是同城主认识了许久?” 一个白衣男子将饭食一一摆在桌上,袖口处的血色弦月如魅勾刀。 白衣好像格外衬他,偏淡颜的一张脸在这种地方竟也生出一丝圣洁来,此人出现在这湜水城,真的是格格不入。 她不解的看向他:“为何这么问?” 男子微微一笑,神情温柔得晃眼:“在下冒昧,十伏忘。” 他正色向她见礼,才继续道来:“方才姑娘提到晏难这个名字,想必同城主相识已久才会知晓。” “你什么意思?” 江逢宁谨慎地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十伏忘对她的惊讶颇感奇怪,迟疑着还是出声解释: “晏难是城主以前的名字,不过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只有在下跟随城主的时间最早,才知晓一二。” 江逢宁现在的确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此时却并非因为他话中关于晏云台的事。 而是十伏忘这个人。 不对劲,江逢宁越想越觉得不对,但又始终想不出关联来,一股奇异的感觉萦绕心头不散。 她迫切地想知道更多,扑腾着坐直身子,跟他套话:“那你可以同我说说晏云台以前的事吗?在他还叫晏难的时候?” 只见十伏忘淡淡一笑,笑而不答,风拂白衣衣袂,轻声婉拒:“姑娘还是亲自问城主比较好,在下告退。” 话落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太久没听到晏难这个名字了,一不注意竟多说了几句。他低头苦涩一笑,身影消失在宫廊深处。 身后江逢宁盯着他的背影不见才移开视线。 居然不上当? 独留下江逢宁抱腿坐着,百思辗转...心里也依旧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身后有人慢慢靠近,一旁矮桌上的剑被人拿起,晏云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正一脸认真地观摩着手中通体冰蓝的长剑。 招风揽月…… “你如今使不出半点内力,守着这一把剑作甚?”他轻声一问。 江逢宁没在意他说了什么,抬头看着他,想问他些什么,有些话又堵在嗓子里根本无法开口。 憋了憋,索性闭上嘴,在心里计划着事情。 她的神情收敛得极好,晏云台没瞧出异常来,在她旁边坐下。 丝毫不在意她看起来不太想理他的态度,自顾自地又说:“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江逢宁看也不看他,道:“没有名字。” 没有么... 说谎! 他没有拆穿她,不动声色地又绕到另一边坐在她面前,随手将手中的剑放到一边,单手托着下巴,神色倦懒下来。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吸魂摄魄的眼中满是小孩子般的好奇: “江斤斤,你同我说说你口中的异世可好?” 看着眼前这张好似已经刻在心上的脸,江逢宁身上伪装的戒备瞬间松卸,仿佛被蛊惑一般地配合道:“你想知道什么?” 晏云台垂下头,伸手转着桌子上的杯子。 黑墨瓷的茶杯像是生了磁力一般,轻灵地转动在一只冷白修长的指间,格出一抹突兀的黑白色调。 “你的世界好吗?” 江逢宁还在微微走神中,他怎么会这个…… 闻言回过神来回答他这毫无厘头的问题。 许是见他问得真心,她也认真地回答:“挺好的。” 他沉默着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此,借着还算和谐的气氛,她赶紧旁敲侧打:“晏云台,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吗?” 她问得很是小心翼翼,毕竟反派的过去说起来都是痛! 害怕触了他的伤疤,他一个不高兴估计会把她扔进这湜水湖里吧? “不记得。” 他抬起头来,神色自然,没有撒谎的迹象,倒像是真的不记得了。 已经死过一回,现在非人非鬼,过去对他来说已经是前世今生一般,早就模糊不清了。 许是见他此时好说话,江逢宁趁机劝他“改邪归正”: “你要不把我放了吧?赶紧专心搞你的反派事业。” 她想先离开这里,原因是她收了红石头的新指令,让她去找极西的两映山。 她想着要多和红石头取得沟通联系,好向它询问晏难的具体情况。 想着她举起手来起誓保证:“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挡你的路,可好?” “不行!” 少年瞬间转过头来,如鹰的眼紧锁着她,眉目间顿时又浮上了常日里的阴戾之色,恶狠狠的样子像是下一刻就会将她拆吃入腹。 江逢宁暗道不妙地往后退了一点,这反派是有大病吧,说变脸就变脸? 见江逢宁吃瘪地瞪着他,冰凝的气氛僵持不下之时,他又轻轻一笑,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可以放你走。 江逢宁:“……”他是真的有点病在身上的好像。 又见他复而继续转起杯子,好听的声线低沉又冰冷: “你从湜水城出去,若是能离开极西,我便从此放你走。要是走不出去,那就好好活着,十五日后我来寻你,那时你便再也没机会了。” 他会把她炼成傀儡,永远留在湜水城。 江逢宁闻言完全没把他的把戏放在心上,反而眼神坚毅,语气坚定而肯定:“我肯定会走出去。” 不仅如此,她还会回来。 他对上她的眼睛低低得笑出声来,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其他,喉咙里只滚出四个字,邪肆而怪异。 “拭目以待。” 第22章 游戏规则 从湜水城出来的那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晏云台。 看过湜水城的阴暗蔽日,再出湜水城之时,她才知道晏云台没有骗她。 偌大的极西像是开天辟地时被遗漏的一角,满目荒夷,炼狱十八层都不及半分。 这里的人都带着十足的恶意, 也许他们到此,或是家破人亡被驱逐,或是遭人背叛陷害万劫不复,或是亲人爱人生死相别离,或是抛弃孤立不被爱,或是一朝身残失志愤人愤世…… 万般原由下,是天生险恶,也是后来因果。 他们都遭受来自人世间不同程度的恶意,同样也用尽自身最大的恶意凝结了一片恶土。 愤怒,不甘,屈辱,暴力,全部蛰伏在他们麻木的脸上,化为极致阴毒的眼神。 一身干净圣洁便成了他们的禁忌。 苦厄悲痛之地,越是如日高台,越是万恶之源,越是引发悲愤和痛恨。 起初在湜水城周围没有人轻举妄动,江逢宁还得了几日安宁。可是越往外走,周围不善的目光就越来越多,置身其中的感觉冷暗湿伏似缠丝藤蔓,阴寒附骨。 弱小无力者尚无动作,只是看过来的眼像是见到极其厌恶的东西,唯恐避之不及。但有的是一波又一波非要杀了她挫骨扬灰的人。 还好她有武力值天花板的金手指,还不至于轻易落在这群“暴乱分子”的手上,但危险仍是无处不生。 临头泼来的热油,身后偷袭的乱石暗剽,她不敢再走在街上。 路上的陷阱与围堵……江逢宁就算每次都能死里逃生,但几日下来,还是受了伤遍身狼狈,心神交疲。 她不认识路,只能白日里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一直走,也能遇到几个没有恶意的人,一路上找两映山的下落。 夜晚便小心的宿在林中,整日不能眠,生怕一不小心便会死在睡梦中。 江逢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这里的人太可怕了。 突然脑海中恍惚了一下,江逢宁摇摇脑袋。 不对,心中强烈的害怕是真,可她不是没有见过,极西她不是第一次来。 这是怎么了? 来不及多想,她告诉自己一遍,接着加快了往前的脚步。 …… 大多数人的恶意不仅仅针对外来者,一路过来,江逢宁也见过无数快被殴打致死的人,实在忍不住想出手相救,却没有一次讨到好。 这已经是第五日了,江逢宁蹲在山脚下,手中捏着几个野果子,头发凌乱,身上血污不堪。 再找不到两映山,可能会撑不住。 她摸着饿扁的肚子,之前信誓旦旦,现在是半分骨气都没有。 如今天下大寻、开云两国分水而治,难怪极西之地偏安一隅无朝廷管辖,住着这数百万暴民,再做什么都是吃力不讨好。 甚至两国不约而同都将极西作为了历来罪极之人的流放之地。 数十年来宿怨积恨,极西就这般成了人间炼狱。 “什么人?” 这时,从山上下来的几个猎户眼尖地瞧见了明显落单的小可怜江逢宁。 他们一个个皮肤黝黑,或尖嘴猴腮,或脸生横肉,唯一相同的是看着她如同饿狼看见猎物的眼神,令人害怕胆颤。 他们身上都是青瘀和皮肉翻开的伤口,这里的人没有真心,内斗相争是常有的事。如此看着更显恐怖,真像林中窜出来的恶鬼。 江逢宁害怕的握紧了身侧的剑, 她现在已经没有半分力气了,但也知道眼下绝不能露怯! 残存的体力不宜久战,要趁机先逃为妙! 她抿着唇,在这样一群随时会扑过来的人面前强装着镇静,内心暗下决心,她就算饿死渴死力竭而死,都不愿落在这群人手中。 单单想想就很可怕,恐怕到时候便是想死都成了奢望。 尖嘴猴腮:“她这样的,卖到淫生堂能值不少钱...” 脸生横肉:“她会是我的第十八门小妾...” “要我看,直接杀了才更有意思...” “送她去杨二叔的奴隶船,让她成为最低等的奴仆!” …… 周遭险恶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目的不一,但都把她当做猎场里待捕的猎物,谁能抢先,便能先得。 下一秒他们纷纷眼冒绿光地围了过来,江逢宁稳住隐隐发颤的身体,凝着内力提剑飞身而上。 一道披光剑神幻流转,瞬间在两人的身上劈开两道血口子。她武功高强,一剑本应致命,却因疲惫力竭成了蓄力的最后一击。 她一脚横踢向脸生横肉,没想到他的一身膘肉倒是有名有实。回力一瞬间将她弹出去好远,但她也因此暂时脱离了包围圈。 江逢宁顾不得疼得发麻的脚尖,立剑站稳,立刻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身后的人也是看出了她即将弓折刀尽,愤恨地紧紧追了上去。 “抓住她,折断她的手脚,送到角逐场!” 江逢宁拼命的跑,大口大口喘着气。后面的人紧追不舍,那些阴毒的话全部听在耳中。 这些人都是些什么品种的变态啊! 不行了,一口气上不来,真的没有力气了。刚开始还能勉强使用轻功,现在连气都聚不出来了。 她不敢停下来,支着两条快软下来的腿不停地往前跑,凌乱的树枝荆棘划破她的衣裙和脸颊。 江逢宁疼的想哭,此时却见腰间的锦囊突然闪亮起来。 按理说这种九死一生的情况,她已经顾不上什么剧情提示,但是如今孤立无援,没有人会来救自己,此时这锦囊搞不好会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边跑边手忙脚乱地掏出里面的纸条,心里止不住祈祷:不管是哪路神仙显灵,救命吧! 到此山顶巨石前,便可破局。 破局指的是现在的将死之局吗? 不管了,她一下子瞧见了生机,神奇的恢复了几分力气,调转方向往山顶跑。 几个猎户紧追上来,紧跟不放。 上山的路繁树茂密,断石横生。狭密压抑的林间吹来一阵阴风。 几个人停了脚步,在一股突如其来的危险气息中试图后退,这时所有人已经放弃了追捕猎物,在谨慎中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乱叶纷飞,摇颤的枝叶挡去最后一抹倾泻的阳光。 一个年轻人拦在了他们面前。 一袭黑衣缎绸浮着银丝暗纹,长身劲腰,束发纹丝不动。碎发眉骨之下的眼眸覆上一层薄薄的血腥,阴戾之下挟风凝结。 他身上并无任何显眼的武器,下一刻手指间的有一物锋利如丝线的东西弹了出去。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已瞬间倒地,所有人都被挑断了手脚筋,血染红了地上的枯叶。 每一个人都痛苦地感受着全身上下的血不停地从伤口处涌出,呻吟蜷缩着看着来人一步步走近。 少年居高临下,面容鬼魅,行动间狠厉如鬼王莅临索命。无数毒虫从脚下倾巢而出,一寻到鲜血攀咬其上,接着贪婪钻入皮肉血管,啃咬血肉。 地上的人痛叫蠕动,哀嚎求饶:“城主饶...” 下一刻却被毒虫咬烂了舌头,呜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晏云台如同在看一群死物,死于这些人而言,太轻易了。 只有让他们生不如死,才会让他们如最卑微的生物一样跪地求饶,也才能让他们更加刻骨铭心的记住,如今,他才是这极西的王,所有人都得匍匐做他脚边最卑贱的奴。 淫生堂、奴隶船、角逐场? 黑袖暗风鼓动,他站在那儿,阴煞的气息压得林中静寂无声,漂亮的唇间却说着最阴毒可怖的话: “浮术,送去喂我的蛊。” …… 江逢宁一心想着往山顶跑,一直不敢停歇,直到终于看到了于山巅直立的一块巨大石头。 除了颜色不是血色,就是那块红石头的原样。 红石头说,它的原身就在两映山。 这里就是两映山? 她终于脱力的跪坐在地,衣服全部汗湿,头发狼狈的贴着脸颊脖颈,口鼻间喘息急促。 好像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真的太饿太渴了! 也就是现在才发觉,身后那群人没追上来了? 心中一直吊着的一口气一下子松了下来,那这个死局现在算是破了对吗? 她抬头看向面前的石头,稍稍缓过来,才惊觉这块巨石的与众不同,很像一面镜子,一面直立的双面镜。 依纸条所说,红石头其实叫镜石。 乃千万年生于自然,高八尺,宽三尺,造于自然毓秀。其通身莹白,清透明亮,就立于群山之间,天堑之上。 自然万年之奇石,双面而生。悄无声息地矗立在梨山山脉之上的峰顶,一面映碧波荡漾,万山踪野;一面向极西暗浊,风沙血色。 埋在地底下的红石头居然生于如此鬼斧神工的自然奇观。 江逢宁吃力地靠近,一路艰难地顺着山石爬到了中间的那块巨石前。 还不等她仔细打量,突然眼前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意识一瞬间被隔绝。 随后一道声音平淡地响起:“你带着过去的记忆,坏了游戏规则……” …… 许久,江逢宁再睁眼时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奇怪的地方,身体浮在半空不上不下,四周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黑。 这是哪儿? “叮,人物触接成功,交易开始。请最后一次选择结束或继续。” 突如其来的机械声响在耳边,江逢宁猛得睁大了眼睛,久久不见的红石头终于说话了! 但她至今仍旧不明白,红石头究竟是一个系统还是成了精的石头怪? 声音没按想象中继续,江逢宁疑惑,不对,它怎么不按常理介绍一下它自己? “你到底是谁?” “请选择,”没有回答,机械的声音再次发出提醒。 真是一点都不可爱,江逢宁无语,怎么选?她什么都不知道,总得先和她说清楚吧! “是之前我和你的交易?” “破局,你需要重回七年前寻找执念之人获取释怀值,待释怀值达到10,即可破局,局破可达己所愿。” 达己所愿?和晏难有关? 江逢宁若有所思,难道这就是红石头要她替它做的事? “如果我拒绝会怎么样?”江逢宁试探着问。 “自动放弃,交易结束。你会死在这里,一切回归正轨。” 回归正轨? 死在这里意味着她会在这个世界不再存在,那么她来到这里将毫无意义。 绝不可以! “你说的破局是什么意思?我回到七年前完成目标之后要做什么?”江逢宁只觉稀里糊涂,还想问得更加清楚。 “信息已被加密,无法读取,倒计时30秒,请选择继续或立刻结束。” 江逢宁的拳头紧了,也就是说,她要么死在这里,要么赌一把回到七年前这一条未知的路。 10,9,...,4,3…… 算了,再赌一把。她闭眼一咬牙,做出了决定:“我选择继续!” 倒计时停止,周围的黑暗散开,抬眸间置已然身于飘渺的云雾中。周身浮跃的白色光点像时空扭曲放大的间隙, “资源加载中40%...” 江逢林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慢慢变得模糊,她努力睁眼回头。 现在她好像是身处巨石之中,向外看去,竟意外地看见巨石旁边晕倒的自己和正蹲在她旁边撑着伞的黑衣少年。 晏云台……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江逢宁感觉自己又再次看到了晏难,却又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抽除。 想到方才的那句“你带着过去的记忆……”,江逢宁猜到被抽除的好像是自己的记忆。 最后的一丝意识挣扎着,江逢宁不愿,却还是陷入了黑暗之中。 “资源加载中90%...” …… 巨石外,晏云台伸过一只手按住江逢宁的脉搏,感受着薄薄的皮肉下微弱的跳动, 他轻笑一声,低声喃语:“早就知道你撑不过五日。” 移开手向上轻轻有意无意地拨开她额头被汗湿的碎发,继而说到: “这下同我回去,免得又浪费时间来救你,待我大仇得报,可以考虑让你...死的好看些。” 他神情凉薄地抬头,却无意间对上了眼前的巨石。 形同镜子,照人一览无余。 晏云台瞳目一紧,他竟从中看到了一个头发极短发,服饰奇特,却长得同他一样的人。 晏云台眼神微动。 此人莫非便是江逢宁要找的晏难? 终于知道江逢宁为什么会认错人了,像,也不像。 像双镜照清浊,一面阴暗和杀戮一面朗朗天上月。 晏云台神色微眯。 这样的模样难道是来自异世吗? 山巅的风拂动,晏云台随之感觉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笼罩在这巨石周围。 他顿了顿,才不受控制的伸出手…… 这未知的神秘本该让他谨慎,但这股力量不知为何极具魔力,让他的意志不受控制。 指尖轻轻触及,只觉一阵眼前白光一闪,避之不及…… “资源加载中99% ...100%,加载成功。” 下一秒少年和少女消失在原地,巨石也恢复普通平常静默立于山巅。 清风拂岗,此间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游戏有规则,游戏开始。” …… 第23章 再见 耳边全是嘈杂的声音,江逢宁只觉得脑壳仁晕沉得厉害,还没睁开眼睛,鼻间就猛地钻入了一股难闻的酸腐味。 愈欲作呕,微微屏息着,她掀开压在身上酸臭的烂草席,抬头迎着明晃刺眼的光线,眼前才慢慢清晰起来。 是一处周遭脏污不堪的废弃窄巷,位置却相当隐蔽。 江逢宁狼狈地从墙角站了起来,脚下泥泞潮湿,坑坑洼洼的地上时不时地积聚着几滩污臭的泥水,稀混着不知名的污秽物。一眼看去,根本找不到半点下脚的地方。 这又是哪个旮旯犄角? 她正抬起一只脚踌躇难放……等等! 她的脚为什么会这么小! 惊讶得已经顾不上刚开始的嫌恶,她站好立刻在身前摊开自己的双手。 稚小幼态,这分明就是一双小孩子的手!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手摸摸自己的头和脸,都小了一圈。 不会吧,她真的变成小孩了? 看着脚边的积水滩,她慌乱地蹲下身,想从中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可惜这水浑浊得不行,根本就看不清。 江逢宁蹲在地上陷入沉思,那个奇怪的系统说...她要回到七年前,原主十五,那么现在她还只是个八岁小孩? 她逐渐接受现实,垂眼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和手指,那她现在是在哪里?破落街头形同乞丐,不符合人设啊,原主不是从小众星捧月长大的吗?!! 吃惊之余,江逢宁却听到了别的声音。 寂静的巷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江逢宁当下警觉,眼下情形不明,不宜贸然暴露。当机立断,她躬身跑向巷子里唯一的一个死角。 死角处是层层堆叠的破旧木箱,紧紧堆围,仅在右侧隔出一点极狭小的入口,但对小孩子身形的江逢宁来说却已足够。 弯下腰上半身毫不犹豫地先钻进去,下半身脚下还没蹲稳,面前突然一张放大的脸差点没把她吓死。 与此同时,这张脸的主人伸出一只干瘦却有力的手猛地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原本的尖叫失声卡在嗓子里。 江逢宁本来脚下就没着力,又遭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身体维持不稳,眼看摇摇晃晃地就要倒地。 晏云台阴戾的眼色一暗,手下正要用力,却看见了她腰间挂着的紫色锦囊。 江逢宁,也有一只一样的。 手中的力犹豫着松卸。 没了支撑,江逢宁的身子稳不住往前扑去,一整个人趴在他身上。 晏云台被她扑得往后,手肘后撑半躺半仰,抬头去寻她的眉眼,七八岁的小孩,生得很像她。 角落里又窄又挤,入目杂乱腌臜,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梦。 江逢宁也同样看清了被她扑倒的人...不对,是想掐死她的人... 也是一个小孩。 不过这都不重要,此时她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张脸: ...缩小版的晏云台?!! 她口中难以置信地呢喃出声:“大反派?” 震惊之下她很快清楚,此时的情况又不同了,面前的小孩极大可能是这里的晏云台的小时候。 那这里就是极西了...怎么绕来绕去还在极西呢...这坑人的垃圾红石头…… 江逢宁现在的大脑乱得不行地不停输出。 但开始的一句话便将晏云台原本的一丝怀疑彻底打消,反派二字他便已确信无疑,只有江逢宁,来自异世的江逢宁。 那块奇石当真诡秘,不仅将他送回了七年前,连同江逢宁也一样,这是何缘由? 再次猛得对上眼前一双熟悉黑亮的眼,江逢宁才回过神来,她刚才居然扑倒未来堪称的反派的人物,而且还只是一个孩子。 她赶紧猛起身蹲在一边,她曾经可是二十岁的大姐姐,惭愧惭愧…… 她往后移了移,尽可能的离他远些,眼神谨惕地盯着他看。 绝对不错,以后的晏云台完全是照着眼前这个模子长的,丝毫不差,连眉眼间自带的那抹阴翳戾气都如出一辙。 他就是小时候的晏云台! 难怪一上来就给她一个致命的锁喉杀,现在想来脖颈上还黏附着刚才那只手留下的丝丝凉意。 江逢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两人都默默不说话。晏云台是不知道开口说什么,而江逢宁却开始了胡思乱想, 他现在不认识她,不会杀了她吧?不过他如今杀伤力应该不高,但是她武力值也不在线啊……不然怎会沦落到与反派在这个形似狗窝的狗窝里跨了七年相逢。 此时此地,如何一个想死二字了得! 想了一番,江逢宁已经有了打算,赶紧走!离反派越远越好,她此行有任务在身,勿生麻烦。 听着外面没了什么动静,她本就蹲在唯一的出口处,趁他不注意,移动身子就要钻出去。 晏云台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动作,见她一动,伸手便要去抓她。 但是右腿骤然传来的剧痛让他扑过半寸再不能动弹分毫,本来要去抓她手腕的手滑落,阴差阳错地勾下了腰间的那只锦囊。 他倒卧在地,咬牙冷汗不停地滴落,倒是忘了,这时七年前的他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如狗蜷卧躲藏在这处半月之久,十几个日日夜夜暗无天日,水米未进,几乎要被饿死。 他仰头,眼看洞中只剩他一个人,眼中一片黑寂。泥地里抓着锦囊的手瘦若柴木,冷白的皮下细细的青筋暴起,晏云台忽而埋头枕着手臂,除去断掉的右腿,浑身也都疼得厉害。 仔细想想,当年他如何活下来的呢? 想起了,原来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一条凶恶却同他一样流浪苟活的狗回来了。 它恶狠狠地朝他呲牙,而他却无比期翼着它下一秒可以朝自己扑来。 第24章 师尊 因为在他眼中,那是食物,是拼命也要抓住的活下去的希望。 当然,作为代价,他也可能是它的食物也说不定呢。 一人一狗,同样虎视眈眈,瞬息已是生死较量。 最后他活了下来,他记得他抓起手中的尖石狠狠地击破了那条狗的脑袋,再喝干它的血,吃尽它的肉。 那股血味腥臭的味道至今难忘,令人作呕。 身后脏乱污臭的窄巷彻底寂静下来,晏云台好久才睁开眼,撑起瘦小的身体拖着断腿往外爬去。 要他回到这里,是要让他再经历一遍吗? 他偏不认命! 江逢宁钻出来后,跑出短巷朝外走。 好险!刚才差点被抓到,小反派心里果然阴暗得很,只要眼前是个活物都会起杀心,她又没惹他,还想让她开局嘎! 江逢宁不敢掉以轻心,小心地猫在墙角,这极西之地她可是亲身体验过,冒然出去被发现了可没好下场。 她抿着唇,清秀的眉头皱得紧,怎样才能安全离开此处呢? 只要完成任务她就还有可能找到晏难。而且她总觉得事情不仅仅是那么简单,一定要试一试,活下来才能把一切都弄清楚。 此时暑夏潮热逼人,明晃晃的烈阳悬在头顶,偶尔擦身而过的穿巷风卷带着身后废巷里腐败难闻的气味。 江逢宁也是狼狈不堪,身上原本的白裙脏黑污黄,微软的头发凌乱。 好在身上没什么难闻的味道,看来她在极西待的时间不久。 应该是不小心走失了吧? 想着她在身上翻找着,看看有没有联络用的信号弹或者箭弩之类的东西,别的小说女主都有,她应该也有…… 上上下下摸索后,连鞋子都没放过的江逢宁:没有...什么都没有…… 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没等她多抱怨几句,便远远地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江逢宁缩回墙角藏好,这些蓬头垢面的乞丐定是极其“穷饿”之徒,被发现逃不了被抓去发卖,到时候想逃跑会更难。 但是身后根本就没有路,只有刚才那处窄巷,实在不行就只剩那个狗窝了,那里足够隐蔽,应该暂时不至于被发现。 可是那里还有小反派啊! 眼看着他们越来越近,江逢宁拔腿往回跑,不管了,反正小反派看起来挺弱的,比这些乞丐好对付。 跑到尽头拐进那截短巷,江逢宁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一眼看到的是趴在地上的小反派。 她一时僵在原地。 这处废弃的巷子阴暗潮湿,地上泥泞污水不散,他一路爬出来,身下是一段扭扭曲曲的在湿泥里拖出来的痕迹。 江逢宁注意到他形状略微不规则的右腿,看样子,不是畸形,便是断了。 她一低头,猝不及防与晏云台看过来的眼对上,平静的,森寒的,眼神置身污泥也如同睥睨死物,眼眸是宛若死水幽寂的黑,唯有瘦极见骨的脸上才可窥见一丝紧绷着的倔强、不甘。 江逢宁咬唇,压下心里生出的一丝不忍转身离开。 她身后,地上残破匍匐的小少年无波无纹的垂下眼。 这里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由于过去的时间线,每个人的一生或许都已经安排好,不可生出多余的同情。 她心里这样想的,却还是在拐角处拦在几个乞丐的面前。 看到面前突然窜出来的江逢宁,他们脸上果然立马闪着贪婪的精光: “哈哈,哪里来的小女娃?哥几个,俺们这个月可有着落了。” 江逢宁眉间嫌恶,心下却慌得一批,精神力全都紧绷着,她如今身手不行,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躲过此劫,不过要是她不在,小反派的下场惨绝无疑。 一个人伸手过来抓她,江逢宁敏捷地闪身躲过,还将就给了那人一脚。 应该是没什么力道,因为那人没有其他反应,只是脸色难看了些。察觉棘手,他们一齐围了过来。 身后晏云台吃力地爬着出来,撑着身子虚虚地靠坐在墙下,半长的头发凝成块僵硬地搭着,脏破的衣领下因着动作偏漏出半边瘦骨伶仃的颈根和锁骨。 大片阳光洒下来,让他难受得皱眉,腿断得彻底,还好前身法术尽在,不知道现在他到底是死是活,但或许不用屠狗求生,残喘狗巢卑贱如生畜。 他抬眼冷冷地看向被围住却无反抗之力的江逢宁。 也是一身同样的狼狈,腰间系着的红绸却那样鲜明亮眼。 没有人知道他会不会出手,只是身侧一只抓着锦囊的手捏得死紧。 这些乞丐虽然看着面黄肌瘦,却也比她一个小孩还高大得多,一个尚有回击之力,但是这么多人江逢宁再反抗看起来都是以卵击石。 看着朝自己伸出的魔爪,江逢宁想死,真的要完蛋了好像…… 她闭眼,打算老实点少吃苦头,大不了等被卖了之后再想办法逃。 不曾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纯厚毁灭的外力突然从头顶上空横袭而来,另有一股坚固柔和的光圈把江逢宁完好地护在中间。 其余人受强大的内力一击,惨叫倒地,反应过来纷纷屁滚尿流地跑没了影。 江逢宁震惊于这一番操作,睁开眼的第一反应立马看向了身后的狭巷口,果然看到墙角下的小反派。 看着孱弱奄奄一息,却也能这般厉害了吗? 事实她想错了。 因为自身后传来温清致雅的声音,如高岭冰雪,似山间冷泉,恍若神明亲临。 “逢宁,到师尊这来。” 第25章 还我 江逢宁云里雾里地回头…… 她不是颜狗,但还是一整个被仙人般的人惊住。 哑白青纹素袍的男子乘风落地,周身浮晕着常人难以看见的淡色法纹。一身飘浮翻扬的衣袂好似有无形的手在轻抚,清雅地随风扬起,又濯尘落下,不染纤毫。 男子一头白发俊颜肖似临世的神,手中却携握一柄看似有些普通,根节分明的缠云筋竹。 竹身深邃金旧,骤然暗下半缕日光,是为草木,方才一击威力不逊刀剑半分。 师尊?她的、天下剑道第一的师尊! 江逢宁立马原地变了星星眼,有救了,大佬师尊来了! 她心情激动地跑过去,小声地喊了声:“师尊。” 至于为什么小声,那是因为她开心说不出话了。 如释重负啊~ 对眼前的师尊她越看越喜欢,当然只是单纯的远观圣洁的崇拜以及对大佬不自主的跪舔...啊呸, 是对神仙师尊不自主的敬畏! “嗯。” 无衍垂下眼摸她的头,轻声道:“跟师尊回家。” 神仙师尊居然摸她的脏脏头了! 又激动了!!! 江逢宁惊奇地抬头却对上他垂头望来的眼,是那样霁月清风,清濯难染,这个时候又带着一丝温柔。 此时师尊身上的悲悯空然比从前她在东皇寺之中所看到的金佛还要更甚几分。 江逢宁回过神来,要回去了... 她转身看向靠墙而坐的晏云台,破布娃娃般的坐在脏兮兮地墙角,不经意对上他直突突的视线,心中突然一惊,怎么会有一种小反派好像认识她的错觉? 但也只是闪过一瞬就立马被她否定,晏云台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人,不在系统的出错范围内,在她面前的,就只是七年前的晏云台而已。 她的眼中没有半点晏云台不愿看见的可怜和同情,这片刻的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晏云台皱起眉,江逢宁身后的白发男子是自己难以估预的强者,这可恶的江逢宁,要走便走!看他为何? 江逢宁犹豫思忖,总觉得不管是她和原主,还是晏云台和晏难,之间都有一层勘不破的迷团,有些什么联系但又说不通。 想不透不管了,完成任务就行。她压下心底的疑虑本想离开,垂眼却意外地看见小反派手中抓着的锦囊。 她的锦囊?什么时候丢的? 低头一看,果然!应该是在刚才的狗窝里被拽下来的。 她急忙跑过去,又十分谨慎地在他面前不远不近地蹲下,谨记着保持安全距离。 开口好声询问:“这个锦囊是我的,你可以还给我吗?” 而晏云台只是盯着她一字未语,就在江逢宁开始怀疑晏云台小时候是不是哑巴的时候,又见他开口,熟悉且略微稚嫩的声线,虚弱沙哑,低闷沉重,不算好听, “你的吗?你要怎么证明?” 江逢宁蹙眉,但说话很讨打就是了!明明就是他从她身上扯下来的! 江逢宁的拳头紧了,果然真反派,果然恶劣! 又不能打他招仇恨,但她不可能不把锦囊要回来,只好硬着头皮再争取:“这个对我真的很重要,你把它还给我好么?” 本以为小孩嘛,多哄哄会松口,可是只见他抿唇不说话,神色自若,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只手将锦囊抓得死紧,看起来并没有还给她的打算。 江逢宁泄气,面前阴郁的男孩难以交流,看来要用些非常手段了。 盯着他的手,江逢宁刚想出其不意地出手打算抢过来。 无所谓,有师尊在,她还怕一个还不成气候的反派不成? 哄不动才动手的,不算欺负弱小。 她双手齐用,朝着他手里的锦囊而去,却不曾想手腕在半途被晏云台一把拽住。 江逢宁一怔立马收手,却被他抓得很紧。 好吧,小反派反应太快了。 江逢宁始料未及,正以为晏云台要对她出手时,却只见他语气弱弱地开口,脸色惨白可怜:“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说是弱弱的,江逢宁一瞬间觉得,那是他现在身残力竭没什么力气,不然就凭刚才他一上来就掐人的狠劲,不会是现在这副可怜样。 断骨和全身被殴打的疼痛,再加上饥饿,已经让晏云台气血全无,他死倔不愿放手地抓紧她,只因为,又遇到了她。 江逢宁果然犹豫了。 眼前一张小小的脸脏污夹着处处青瘀,整个人瘦得皮包骨,除去天生的、依稀可见却仍然惊艳底子,不见以后气质阴郁妖魅非常、睥睨世间的大反派晏云台的半点影子。 可能因为断腿之痛,他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许是隐忍着不发一声。 可真能忍! 隔着手心传来小反派异于常人的体温,烫得惊人。江逢宁眉头紧锁,内心挣扎,虽然知道他不会死,但却也很难想象他要怎样熬过去。 对上这张熟悉的脸,江逢宁第一次不是因为晏难而感到心软。 于是她转过头看向旁边白衣飘飘静默而立的师尊,下定决心一问:“师尊,我们可以带他回去么?” 无衍神色孤冷温和,沉静的眸子里无波无纹,启唇而回,话里却是无条件的纵容,“随你。” 得到答案,江逢宁回身背对着蹲在晏云台面前。 小小薄削的肩背难得让晏云台愣了半晌,他本就依着手中的锦囊假意威胁,倒没想过她动了真心思,这次,还是因为晏难么? 久久不见他动作,江逢宁不耐地回头,语气凶巴巴地催他:“快点上来啊,你的腿不是断了?” 晏云台颤抖着身形扒过去。 两个小孩的体型差不多,甚至他瘦弱可怜,江逢宁背起他来不轻不重,倒像是姐姐背着弟弟一般,他的确不是正常年龄段该有重量。 这个时候她也是一个小孩,站起来半力半竭。 晏云台还没想清楚,究竟是因为锦囊太过重要,还是因为这张同晏难相似的脸? 他只知道,她对晏难真的很好。七年前的自己或许还不像那个人,他以为。 那可不可以说,这次只是救他? 只是被她背着走远,身下小小的肩背是他此生未有过的安稳和舒适。 头好晕,他轻合眼皮,于半梦半醒中看她头上轻晃的发带。 时间扭转至多少年岁重来,她带他离开了根植痛苦的极西,好像彻底将过去的不堪和罪罚割弃在了废墟脏泥中。 此前阴霾暗狱,重来一次,生了芬芳。 “哎,小反派,回去了记得把锦囊还我!” 耳边他弱弱而回:“好。” 第26章 海天一色 脑后没有了那道直目灼热的视线,只剩浅浅的热息轻轻地扑洒在后颈处。 江逢宁心里没好气,她终究还是像所有的救赎文一样,开局就捡了个反派回去。不过她可没时间管他,想个办法将他送去宣阳好了。 又再次回到开头的山上,她上次来的时候刚逢原主简单的办完师尊的后事。 七年前却也有些微微不同,上山之路陡峭难行,山顶却是平坦绵延,脚下细密的草忽高忽低地连成一片,又或藏匿、或张扬地开着些不知名的野花。 抬眼望去便还是那栋木屋小院,她刚来时还有幸住了三日,不过那时这里可不是眼前的这般好景色。 无衍长身而立,看向她身侧扶着的晏云台,轻言道:“逢宁,将此人安置在此处,随师尊回家。” 江逢宁不解,难道此处不是? 不容多想,她面不改色乖巧地应下,“好。” 也罢,等晏云台醒了就自行离去吧,再怎么说这里总要比极西安全得多,他不会有事。 让他躺在房中的木床上,江逢宁从他手中想拿回锦囊,没想到人都昏迷了还能攥这么紧,她费了好些力气才从他手中扣了出来。 看着小反派被她动作弄得泛红的手指,江逢宁心虚地移开眼,转身跑了出去。 “师尊,我们走吧。” 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她必须要装作若无其事。 “嗯。” 无衍淡淡地点头一应,转身负手朝绵延无边的草地尽头走去。 淡白的衣袂拂着飘寂,蓝色的条帛收在腰间,藏匿了一抹清色。一头银白的发丝随风扬起在身后,未束未挽的披散,也服帖得如同每一根头发丝都包裹着法光,怎么都不见一点凌乱。 纵然山顶的风吹狂得厉害,也不能让那张神颜之色削减半分,衣袖盈风,背影孤寂,羽化登仙。 江逢宁只觉得这个师尊无论在外貌、气质还有声音都如此的神圣完美。 最重要的还是天下第一!可惜了,这么厉害的人只有七年可活…… 她脑子里一路想七想八的,没注意一下子撞上前面突然停下来的人,她连忙回过神来,难得羞惗的摸着头退后一步。 抬头却见无衍带着浅笑的眼睛。 无衍将她莽撞看在眼里,一只手温柔地放在她的头顶,抬起另一只手在身前轻松地掐了个法诀。 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幽蓝色的海,玄妙离奇地生浮在山顶的一面断崖之下,海的另一边以一种壮观动人心魄的方式与天空的尽头连在一处。 空中漂浮的彩色锦云像帷幔轻盈下垂,恍若打翻的染料,一下倾泄进瀚海的深处。 江逢宁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看着。 原来这就是师尊的清修之地,也是原主之前待了十年的地方。 这里断崖之下本就是一望无际的海,布了些障眼的阵法才使得此处不为外人所见。 见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无衍俯身抱过她一跃而下,还没来得及闭眼,就瞬间站在了崖下的海边。 深蓝的海水涌上又退去,扑打岸边带来清凉的湿意。 沿绕海岸是长廊坊式建造的殿宇,廊下悬挂了一排排贝壳萤石串成的风铃,正和着海风叮铛作响。 脚下的木板桥旁立着的石碑题写着“海天一色”四字,桥头系着的红绸扬起来拂过江逢宁的脸侧。 “逢宁,你自己先回去,师尊待会儿再来看你。” 见她点头,无衍才转身走远。 这个师尊孤清如高岭神明,但看得出来他对原主很好,那原主为何会去到极西之地那样的地方? 江逢宁走下木桥,朝着长廊的一方走去,和她能自然掌握原主的武功一样,脑海里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了该往哪边走。 自己一身脏污,赶紧收拾收拾,不然她觉得她不配站在这里! 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再没见过一个人,看来这里只有她和师尊。 她的院子里洗浴池是山脚的一处温泉,四周围搭着几层白纱遮挡。 她在衣柜中随便拿了一套衣裙,就跳进了池中。 热气渗入四肢,好像流畅在全身筋脉,真舒服~ 她泡了一会儿,才手脚麻利的将自己收拾好,头发擦干散在脑后,额前刘海膨软地搭向鬓角两侧,露出精致漂亮的额头。 江逢宁看着镜子中只有八岁的小女孩,真的和以前八岁的自己是丝毫不差。她出神不由得想: 为什么现在她一切的经历都不按常理出牌? 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见到晏难? 江逢宁难得陷入了迷茫,她是个很咸鱼的人,答应来到现在,只是趋于强烈心愿的驱使,也不想在极西那群人手中死去。因为肯定死得很惨! 现在这般,撞向哪里都是一头雾水,那块红石头也满是玄机…… 对了!脑中灵光一现,还有锦囊,差点给忘了,说不定会有指示。 她跑回房间拿过放在床头的锦囊,正想打开,却发现居然打不开了!就像被针线缝好的一样。 怎么回事?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小反派动了什么手脚,但又很快排除,想着他完全不知道这东西的玄妙,没必要这样做。 这下好了,要寻找执念之人获取释怀值,怎么知道谁心怀执念?又如何获取?…… 她蹙起眉头,看来任重道远,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 咸鱼本质一上来,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 手中锦囊沾了污泥,江逢宁将它洗净晾好,就在门前的摇椅上躺了下来,活生生将一个朝气活力的小娃娃变成了摆烂躺平人士。 第27章 幼年(一) 另一边,门被推开,房里点着暖灯,入目可见的每一个角落挂满了和外面一样的贝壳风铃。 方一下,一整间屋子里都是悦耳的清吟。 无衍抬眉,从前喜静,不知何时对这满屋叮铃也觉着再平常不过。 仔细想来,每一处的风铃都是他亲手所制。 梳着双辫的女子背对着门坐在萤石铺就的地板上,手中拿着一朵花,神情淡淡地扯下花瓣,绯红粉色零落裙边一地。 无衍走到她身后,银发垂至臂弯,白衣凉寒,像从雪地中走来。 “葳蕤。” 葳蕤回头,首先打量他的神情,和常日里没什么不同,不过这样唤她,是在生气。 但不懂他为什么会生气。 “无衍,你在生气吗?” 她天生银灰的瞳色不似常人,扑闪着眸光恰若皎月,一张脸上似着九分单纯稚嫩,仿佛世间最无纯洁害。 看着这样的她,无衍生出了无力感,不知该如何,又如何。 他在她身前轻轻蹲下,面色纹丝不动,眼底却默默翻滚着难以压抑的情绪。 到现在她仍旧毫不知觉也毫无悔意,她不知错。 他垂眸叹气,伸手拿下她手中的刺破手指的花,茎上有刺,她也不知。 或许也知,但还偏要去做。 见他沉默,葳蕤有些急了,抓上他的衣袖,手指上的红浸染他的白衣。 “无衍,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垂眼没去看她的眼睛,拉开她的手,指尖溢出灵力替她愈合伤口。 “为何要将逢宁带去极西?” 他此时的严肃比平日里的清冷多了一些沉重的压迫感。 葳蕤有些烦躁,每次无衍这样,都会将她关在屋中,好几日她都见不到他,她不喜欢。 “不是她妨碍我们吗?我不喜欢你同她待在一起。” 她抬起脸,银灰的眼眸像是湖水潋滟,清澈无瑕,细听她的话里却尽是反骨。 他终于抬头,目光沉沉。 她苦恼地皱起眉,像小孩般天真的担忧,“无衍,不要有人打扰我们,让她走可好?” “阿蕤,逢宁只是一个小孩子。” 这话,三年里他说过无数次,可是她始终记不在心里,每每擅动恶念,不悔不改。 天下第一,御临山巅无所不能,可偏偏在引她向善的这条路上,于许多年,无解。 她不解,“有什么不同么,无衍?” 在她眼中,只要是出现在她和无衍身边的,都是阻碍。 无衍没有回答,不管她懂还是不懂,再次出声警告,“阿蕤,我说过,不得伤人性命。” “没有的无衍,我只是将她扔在了极西。”她又拉他的衣袖,表情是被错怪了般的无辜。 她是没动手,但将人带去极西,目的了然。若不是他赶到得及时,后果难以设想。 但究其源,还是怪他。 葳蕤是一只半妖,思考想法向来异于常人,他有时都无法弄懂她心中所想。 世间没有人见过妖,妖魔鬼怪也只是存在于传说,但有了葳蕤,就必定有其踪影。 妖鬼奇谈光怪陆离之物向来不为世人所容,于是三年前他以身自绝剑道,以命剑封她体中妖力,与她退隐在秘境海天一色。 但思及妖天性喜爱自由,怕她受不了肉体凡胎的拘束,便留了她一层法力,才造就了今日祸患。 他倾过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心,催动她体内的命剑将她的妖力彻底封存。 “阿蕤,我说的话,你会听么?” 此时的无衍很温柔,淡淡的一层暖光浮在两人的身上。 葳蕤喜欢,乖巧地回道,“会的,无衍,你一直在身边,我会听。” 他的指尖插入她后脑勺柔软的发间,语气轻哄,“不要再去伤人,记住了吗?” “阿蕤,我们在赎罪。” 海风叮当的房中,如同神明跪坐怀抱少女,少女身后满是惩罚罪恶的黑棘藤蔓,高岭孤绝却动了凡心的人,只想拉她回来。 葳蕤听不懂他的意思,心里不太高兴,但无衍会生气,她只好点头答应。 无衍松开她,也知道这承诺真假掺半,但没关系,他再看紧她一点就好了。 现下先将逢宁安排妥当,避免再有意外发生。 “我还有点急事,待会儿再来陪你写字好吗?” “好。” 天道普下,生了因果,必有轮回。 三年已过,罪孽难赎,我怕有一日,再也护你不得,惧恐这海天一色方寸之地也留不住你。 无衍转身,迎风闭目而立。 风过即动,要如何求得这世间两全之法? 他敛去情绪,眉宇清寂,才朝江逢宁的小院中走去。 江逢宁正舒适地随着身下的躺椅一摇一晃,整个人处于半梦半醒中,好半晌才突觉旁边站了个人影,惊坐起来。 “师...师尊!” “嗯,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 江逢宁尴尬地挠头,摆烂居然被老师抓个正着,不过她也算刚刚死里逃生,睡睡觉应该不过分吧? 这样想着,她才正襟危坐,乖乖巧巧一问,“师尊寻逢宁可有要事?” 第28章 幼年(二) 无衍眼神柔和,将两本剑谱递给她,“你先自行领悟,过两日我再将要领传授于你。” “好的师尊!” 江逢宁接过,清楚以后必须自力更生了,毕竟在这个地方,武功与小命息息相关。 之前靠着原主,现在要靠自己了,不知道能学到几分,还能不能达到和原主一样的高度? “把头发扎好,跟我来。” 见师尊转身,她赶紧把已经干得差不多的头发挽成个丸子在头顶,从躺椅下来跟上去。 从院中出来时,天已将黑,跟着走下廊桥靠近大海,海浪掀起又被岸边的礁石拦了回去,只有几滴顽皮的水珠打湿了鞋尖。 无衍手中结印,银发从脸侧扬起,腰间的缠云筋竹一下子破开海面。 只见他脚尖点过,飞身向海面被撕开的漩涡,竟从中拔出了一把通体冰蓝的剑。 江逢宁目瞪口呆,其实从在王府祠堂第一次见晏云台时,他一瞬间闪到她身前的身法,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会有些玄幻,没想到还有些仙侠的意思。 无衍回到岸边,江逢宁便忍不住好奇地问,“师尊,你是会法术吗?那是不是还有灵力什么的?” 无衍语气淡淡地回她,顺便教她一些:“并非我会法术,除去仙魔妖鬼,人并无灵力。” “啊?”江逢宁有些失望,还以为自己也能体验一下的。 无衍把她的神情收入眼底,解释道: “人立不败,先谋筋骨,若能于修习上神汇贯通,全身筋脉可有内力滋行,刚柔之劲,亦攻亦守。如若日后你另有造诣,也可将内力运化自如,引内为外,到那时你再修习心法,也可以像师尊一样,布阵为障,结印生灵。” 布阵为障,结印生灵。谎言罢了,无衍倒希望她这一辈子都学不会。 江逢宁听懂了,“那以后要是遇上仙魔鬼怪,我们人岂不是毫无反击之力?” 无衍失笑摇头,却还是认真地回答她 “天道在上,万物平等,自有其相生相克之法。此为先机,也可为生机。” “人的寿命虽弹指一瞬,但一个人要变强时,谁又能挡得住?又怎知他日会毫无胜算?” 江逢宁虽然半知半解,但是被洗脑了,不愧是师尊,连说话都这么有道理! 现在没想太多,直到后来才知道,其实师尊离成仙长寿无限,只一步之遥。 “也罢,以后你会明白的。”无衍将手里极其漂亮也极其上乘的长剑给她: “这把剑我为你打造,它便是你的命剑。从练剑开始,你要日日使用,待你修成内力,便能让你的剑认住你,力融剑意,才可达到剑术的最高境界。” 无衍揉揉她的头,将一截红绸缠裹在剑柄一周系好才收回手。 江逢宁接过,好家伙,剑都快有她高了。仔细一看,还真是之前她身边的那把。 原来是师尊送的。 无衍敛眸,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一问,“你带回来的男孩打算如何?” 江逢宁一愣,师尊让她把人扔在那里,不是不管的意思? 眼看这天都黑了,不知道晏云台醒了没?有没有离开? 最好是离开了她想。 她有些心虚:不...知道。”她犹豫一时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师尊突然问她是不是有其他的打算。 无衍看着她:“你向来喜欢那座山头,也常常跑去那儿,去看看吧,自己的事要自己考虑清楚,知道么?” 江逢宁点点头,“好!” 老父亲般的教导,她能不答应么。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无衍,无衍也看着她。 师尊不说话,气氛逐渐有些尴尬。 江逢宁额角一跳,不是,该往哪儿去呢? 她记得来的时候是直接跳下来的,难道她要跳上去不成? 就在江逢宁扣着手指纠结着要怎样发问,才既可以知道出去的路,又不会暴露身份的时候。 无衍眉眼微展,有些无奈,声音却是极温柔,“怎么还是害怕?只管跳下去,别怕。” 无衍有些失笑,从前她想出去玩又害怕,每一次都会可怜怜巴巴的来找他。 跳下去?跳哪儿去? 江逢宁看着面前的深海,口水咽了咽,不会是她想得这个意思吧? 入口跳崖,出口跳海,这么刺激? 但是师尊的目光如芒在背,她不得不动。 抬起脚往前迈了一步,鼓起勇气正准备跳时,师尊叫住了她: “逢宁,你要记住,一息一瞬,皆可至万变,你今日无意摘叶,他日时序秋至,落叶无根去时,纵使参天,究底探源,也有一片树叶因你而落。你要用心想清楚,来日牵缠,方可自如。” “我知道了师尊。” 她知道师尊是在提醒她,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看来她要想清楚晏云台是去是留了。 因为从她心软将他从极西带出来开始,便都不同了。 不过细想还好,不管怎样应该都不会妨碍她完成任务,等完成任务之后,她再好好问问系统关于心里的疑惑。 她闭上眼睛跳了下去,一睁眼她便以一个拥抱大地的姿势摔在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跳的时候用力过度了…… 她爬了起来,身后是断崖,她站在崖顶,头顶上的星幕低得像是一伸手便可以摘得到星星。 往下平坦的草地上是白日里看见的木屋,她提起剑跑过去。 屋里很黑,江逢宁点起一根蜡烛,才朝里间走去。 屋内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人,从窗边打下来的一点月光在床榻下地板,江逢宁站在光亮处,而晏云台就躺在一片暗色里。 江逢宁靠近站在床边,床沿刚好抵在腰上。 她将手里的蜡烛往前移了移,才看清楚晏云台的脸。带着淤青和污迹,又苍白得不似活人,若不是还在起伏的胸口,她都以为人已经嘎了呢。 江逢宁伸手摸他向他的额头,还好不是很烫。 眼睛瞥到他的一旁的手,紧握屈着,青筋暴露,一条腿也是一种诡异姿势,好似抽筋,下一秒不会抽搐起来吧? 见他额头不停地冒出冷汗,江逢宁觉得不对劲,立马使劲在他耳边叫醒他, “晏云台...晏云台你醒醒,晏云台……” 却没注意此时挂在腰间的锦囊突然一亮,只觉眼前一黑,脑海中便切入一个奇怪陌生的场景。 晏云台陷入了一个梦,梦中真实无比。 他看见一个老妇人捡了一个婴孩带回家,回到家中时,自己的孩子却死了,老妇人便将这个孩子养了下来。 “注定命中苦难,便叫晏难。” 眼画面快速一转,婴孩长到五六岁年纪,却瘦到脱相,像是营养不良到极致。 老妇人要把小孩卖去做奴隶,那些人说他底子好,给了老妇人许多钱。 再往后,难以忍耐的痛铺天盖地袭来,鞭子抽打、红铁烫烙、拳打脚踢……又是五年里熟悉的饥饿和寒冷,最后是将满口馊酸的食物咽下的恶心…… 他像是与那个孩子同感,蜷卧在肮脏角落里的男孩紧咬的唇间忍不住呻吟出声,晏云台看到乱糟糟的头发下,是和自己一样的脸…… 他再也忍受不住,抬手挥了过去,想将这梦境赶走。 江逢宁手中的蜡烛一下被打落,脑海中的画画停止,烛心被折断火光熄灭,黑暗里她对上眼前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 猝不及防惊得往后一退,小反派这眼神,是想杀人了! 想来他应该是入了梦魇,至于扭曲的腿,她忘了,那是断了才会那样。 那刚才看到的是...晏云台的过去?她居然可以看到他的梦境? “你没...没事吧?”她磕绊着出声,脑海中想着刚才看到的梦,晏云台也太惨了…… 晏云台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还是小女孩模样的江逢宁,渐渐收去了眼中倾露的杀意,移开的眼下一秒却紧接着像是冰泉坠入眼底,冷寂一片。 刚才不是梦,是他的记忆。 江逢宁仔细打量着他,见他没什么动作,一边鄙视自己胆子太小,一边摸索着把手边的蜡烛重新点燃,顺便也将屋内的烛台点起。 房间一下亮敞起来,江逢宁找了点药重新站回床前。 刚才只是个意外,现在的反派还那么弱小,她才不怕他! 她拿了一颗退热的药丸递给他:“你发烧了。” 她不是第一次给他药,但晏云台现在不信她,冷冷地睨她,把头歪到床的内侧。 江逢宁扬眉,变脸真快,巷子里拽着她手不放的不知道是谁。 不吃?不信任她? 她没有好耐心,伸手大胆想把他的头给薅回来,却反被抓住手腕,江逢宁谨慎不敢再动。 她的手掌刚好卡在他下颌处脖子的位置,传来属于他身上的体温。 江逢宁想伸回来却又被他抓得紧,她皱眉,威胁道:“不想死就赶紧吃!吃不吃?不吃我就走了。” 虽然她知道这人不吃也不会死,毕竟祸害可是要留到最后的。 不过这招吓吓小孩子还挺管用。晏云台盯着她看了良久,才终于将药吃了下去。 江逢宁满意地展眉。 第29章 幼年(三) 他将药吃下去,扣着她的手才松了几分,她挣脱,打消他的顾虑: “放心吧,我不会害你。” 清习的风声带动窗外花草摇头低吟,晏云台坐在床上平静地看着她,一双寒星似的眸子倒映了烛光,像黑雾里破出的花,漂亮得不像话。 江逢宁看着他的一身伤,半晌后无从下手。 她挑了几种伤药放到一边对他说:“你身上的伤口擦点药,至于你的腿...我没有办法。” 她可不懂接骨,也不知道他的腿后来是怎么治好的。 晏云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随着动作,破损的衣物下骨梁突兀,全身上下瘦得没几两肉。 他不懂江逢宁为何会救他,按理说当初将她带到极西,害她差点丧命,她不是应该恨自己吗? 还是说她有别的目的? “为什么会救我?”他似是随口一问。 江逢宁闻言想了想道:“你拿着我的东西不还我,我没办法,而且我们...挺有缘的。” 人都救了,没什么好找理由的。而且他们可不是有缘么,到哪儿都能遇到。 有缘? 晏云台不信她说的话,拉住她的时候,他明明在她眼中看到了可怜,她可怜他,所以,换作谁她都会出手相救。 可是,他在想,如果那天出现在巷子里的不是江逢宁,他会伸出求救的手么? 他不会。 他微微往后靠着床头,脸上露出不符年龄的沉静,想趁江逢宁不识他同样来自七前后,试探她的真实身份:“你...叫什么名字?” “江逢宁。”江逢宁回道,见他有交谈的兴致,她拉了一张凳子坐在床边,想顺便多问一点消息。 刚才在梦中的画面太快了,她只知道“晏难”这个名字是老妇人随口取的,看起来和晏难的关联不大,但他们两个人真的太像了,她总有些怀疑。 她跃跃欲试地正想出自己的问题,他却倏而出声,断了她片刻思绪。 “你叫江斤斤。”他突然出声,语气像是笃定她在骗他。 江逢宁立马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却见他指着她腰间的锦囊,“你的锦囊上有。” 有吗?她怎么不记得? 江逢宁拿下锦囊,纹满青纹菩提的底布上面是祥云的刺绣图案,在右下角还真整齐地绣着“江斤斤”三个字,她的小名。 不对,之前明明没有! 难道是她记错了? 指尖无意勾到收口处的琥珀珠子,抽绳顺其自然地滑开……一如未变。 锦囊又能打开了,里面像往常一样出现了一张字条。 江逢宁觉得奇怪,沉了神色。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一切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她不可能当着小反派的面打开一看,镇定好心神,她将锦囊挂回腰间。 “江斤斤也行,”她随口一应和,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问出的问题上。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 晏云台眉眼一动,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眼底蕴出丝丝阴气来,然后语气冷硬:“没有。” 江逢宁闻言失落地移开眼,算了,之后再看看吧。 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而已,看来目前要先完成任务,才能知道更多。 “你自己擦药吧,早点休息。” 江逢宁叮嘱一下,转身离开房间。 躺在隔壁的另一张床上,她掏出了锦囊里的纸条, 【目标人物一:无衍... 我去,师尊? 江逢宁惊得从床上坐起来,【消除人物执念,可获得释怀值1】 师尊看起来无欲无求仙人一样的人,会有什么执念? 这提示也太少了,任务难度系数太高,要怎么解? 急,下线等! 张开双臂成大字生无可恋地倒回床上,江逢宁闭上了眼…… 另一边的晏云台也没那么顺心,低垂着眼,心真是他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情绪,乱如麻上下翻浮着,难寻影踪。 似是无法想清和排解的焦躁,他伸出手去握住自己那条断掉的腿骨,手中翻涌着黑气,只听见一声骨头摩擦的声响, 他竟生生将断掉的腿骨扳了回来。邪术渗入经脉汇集伤处,腐蚀着坏死的髓肉,又丝丝密密的缝补愈合。 这过程不若于真正的削骨剥肉,晏云台闭了闭眼,生生硬抗着,肩背微颤,俊眉紧皱。 从他被老妇人抱回去开始,十二年的记忆,都想起来了。 那时他的腿断了一年,直到后来,他为了变强,对于武功秘籍来者不拒,极西禁术邪功多得是,他碰到便都练。 因为他渴望力量,即使这些功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使这些功法让他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甚至会让他折寿早死,他都不在乎,最后,是污泥里的烂肉,他也站起来了不是吗? 喉咙里涌上血腥,将一口血吐了出来,他才脱力的躺回床上。 屋里被江逢宁点亮了所有的蜡烛,晏云台难受地眯眼,但是他已经使不上熄灭这光亮的力气。 摇曳的火光打在他被汗湿的侧脸,他第一次,就在这样明亮的地方躺了一整晚。 黎光破晓撕开最后一点夜幕,蜡尽灯灭,烛台里堆满凝固了的蜡油。 晏云台睁开眼,一个晚上过去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他从床上起身,坡着脚离开了木屋。 江逢宁从海天一色回来的时候带了很多吃的,完全没想不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尊还会下厨。 她刁着一块枣糕从崖顶下来,这出入口的阵法她试着来回了好几次,总算是习惯了。现在觉得就是往下踩一脚的事,也没那么可怕。 脚下是软软的草地,太阳一整个从东边升起,在开出的野花和草笀尖上弹跳着光锥。 江逢宁远远地瞧见了一个小小的人。 她好奇地跑过去,居然是晏云台! 他腿不是断了吗,怎么还可以起来?那些伤药有这么厉害? 他全身显然是清洗过的,湿漉漉地头发搭下来,散落前额的碎发遮住清隽的眉骨,隐去了一半略显阴戾的眼睛,脸上的脏污褪去,露出丝丝难掩的绝色来。 身上套了一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衣服,显然不合身,松松垮垮地搭着,露出来的肌肤上布满可怖的疤痕和淤青。 江逢宁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身形不稳一下摔在了地上。 她急忙放下手中的提篮,跑过去扶他。 他坐跪在地上,手指紧握,面色苍白,好像十分难受。 “你怎么了?” 晏云台握着江逢宁扶她的手,咬着牙关,好半天才费力地从喉间吐出字来,“我...怕光...” 怕阳光?他是鬼? 啊呸...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鬼! 江逢宁暗骂自己神经兮兮,瞧见他额角浮起青筋,好像忍耐到极限。 她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天上的烈阳,回头对他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她起身跑回屋内,一阵翻箱倒柜,终于在床脚的最里面找到了一把伞。 她跑回来,打开伞撑在他头顶,蹲在他面前,问他:“有没有好一点?” 晏云台一整个缩在伞下的阴影中,得到片刻缓息,可以熬过碎骨刮肉抽筋剥皮的痛,却熬不过这烈日下的半刻。 看来回到七年前,他也还是魂体,修为在记忆在,他还要寻复活之法。 见他点头,呼吸也开始平顺下来,江逢宁扶他起来,两人幼小的身躯同在伞下也绰绰有余。 见他只有些跛的腿,江逢宁好奇,“你的腿怎么好了?” 晏云台此时与她一般高,直视便能对上她清亮纯澈的眼。 他语气平平,鼻息间带着一点微微地喘息,“我自己接了回去,自然就好了。” 江逢宁震惊住,真勇士! 感叹完她把伞柄递给他,晏云台接过握在手中,见她提起脚边的篮子,扭头看着他,眼里又是闪着好奇地探寻: “你为什么怕光啊?” 晏云台抿唇,说出了早就想好的答案,“从前一直待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不习惯。” 江逢宁闭上嘴不说话了,看来应该是被关出心理疾病了,反派可真惨。 扶他回到檐下,江逢宁从他手里拿过伞收起来又递给他,“你带着,以后出去的时候记得打着。” 晏云台接在手里,木质的伞柄在手心发烫。心中念诀,一阵法纹刻在纯白伞面。 如果江逢宁看得见的话,会发现这花纹跟他之前衣服上的一样。 他死过一次,所以找尽方法能行于世间,而这鬼禁之术他在极西南蛮花了许多功夫才得到。 江逢宁将吃食在桌上摆好,见他站着不进来,看了一下被阳光充盈的房间,才后知后觉地转身将窗前的纱帘拉好,屋里暗了下来。 她走到桌前坐下来,唤他过来,“吃点东西。” 晏云台在她对面坐下,江逢宁撑着下巴看他。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和面前的碗筷没有动,他无口食之欲,不想吃。 江逢宁盯着他,突然想起梦境中他从未吃过一回正常的饭菜,也没有用过一次碗筷。 她干咳了几声,倾身拿起他面前的筷子,给他做示范,“这样拿,” 她夹了几个菜放在他的碗里,抬头却对上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眼神,细致瞧还有一丝怪异的情绪。 江逢宁以为他是顾着面子不好意思,本着照顾小孩子心理的初心,随口胡诌道:“我也刚学会不久,你别担心,你肯定学得比我快。” 这样做其实还有私心,刚才回海天一色的时候,她发现锦囊又奇怪地被封住了,根本无法打开。 经过刚才又验证了一番,发现只要与小反派隔了一定的距离,锦囊便无法打开,至于这距离可以有多远尚且未知。 她只知道,没有提示她就没办法完成任务。所以赶紧和反派打好关系,她要励志和反派成为至交好友! 晏云台突然觉得有了几分食欲。 江逢宁见他拿起筷子夹起一截豆角放入口中,他动作缓慢又只夹了一根,倒真像不熟练的样子。 不愧是反派,除了运气差之外其它一般不逊于主角,学习能力可真强! 打好关系第一步,肯定先要重新认识一下,她明知故问地开始套近乎:“忘了问你的名字?” 他只将豆角咽下便放了筷,抬眼看过来。 他的眼睛初看像一颗雾珠,越往里越黑,从深邃的眼底透出来的眸光越看越会将人吸进去,然后溺入其中,忍不住窥探往深处的危险。 过了几秒他才开口,语气很冷:“...晏难。” 江逢宁短暂地怔愣了一瞬,又听见他说,“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为什么?”她没来得及思考更多,脱口而出。 “寓意不好。” 听他这样说,她想起来了,老妇人那句“命中苦难”可不就是定了反派的一生。 她本能地想出声安慰,可能是因为有一个人也叫这个名字。 “也不是,有没有听过另一种说法,——名中有难,命中无难。谁说寓意不好?” 晏云台的指尖摸着桌沿,粗粝的触感一直传到心间,开口语气低下去几分,像是故意与她反着来: “我就不喜欢。” “那你换一个好了。” 江逢宁真诚建议,倒不是介意,而是他后来本就换了名字,想来是真心不喜欢,换成什么,他自己喜欢就好。 “我不会。”也懒得想。 “……” 算了,他现在还不识字,也不知道他晏云台的名字什么时候取的?是他自己取的吗? 江逢宁想了一下,反正他以后就叫晏云台,那现在就叫晏云台吧。 “叫晏云台,你喜欢吗?” 见他没答话,以为他又在意寓意什么的,使劲搜索了一下脑瓜子,终于想到了一句应景的。 “纵云台上,招风揽月。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江湖上谈之色变的大魔头,可不是很厉害嘛。 “……” “一般,但也还可以。” 他淡淡地回,心里却想她敷衍至极,用他的名字给他取名,是仗着他不会记得从前的事。 “那就改成晏云台好了。”江逢宁扒了一口饭语句不清道。 第30章 幼年(四) 纵云台上,招风揽月...他的名字和那把剑…… 是巧合吗? 一向聪明如他,现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 晃眼两天过去,从迈开做朋友的第一步开始,他们相处得还算和谐。 晏云台大多时间待在屋里不常出来,除了每天一起吃饭之外他们很难碰上面。 两人同桌吃饭,江逢宁发现这人胃口真的是极差,每回饭桌上都是只吃几口,夹的菜简直可以用根来计数。 想起每顿都要吃几大碗,糕点零嘴还不落下的自己,对比简直不要太明显。 她躺在草坪上摸了摸长出来了的双下巴,这样下去,师尊会不会觉得她很难养? 还没想出什么来,却突然间记起一件早就遗忘的事——剑谱!! 江逢宁惊坐起来就往屋里跑,完了,叫她自行领悟来着,最后连书都没翻开过,摆烂过头了。 屋内翻箱倒柜的动静不小,在隔壁的晏云台被弄出来的声响吵得睁开了眼,原本在打坐的他只好下床,打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中间的木桌上,江逢宁盯着并排的两本书,左边的叫披光七剑,右边的叫星摇十四式。 她抓了一下头发,追悔不及,都塞枕头底下了,怎么就没想起来看一眼呢? 不知道临时抱佛脚来得及不? 伸手翻开披光那本,大差不差,一个小人摆弄着招式,再附招式的名称,其它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对她来说无异于天书! 想哭,看不懂怎么办? 晏云台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着伞站在她旁边,目光却是落在江逢宁手边的剑上。 “你在做什么?” 剑柄缠着红绸,通体冰蓝,锋利的棱边闪着深色的线条,剑身反光映着身边人半边苦恼的眼角。 招风揽月从何到他手中,他想不起来,也始终不理解为什么两次见面都是在她手中。 她没抬头,显然不想分心:“看剑谱。” “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江逢宁闻言扫了一眼桌上的剑,回他:“没有,我还没想好。” 她很喜欢这把剑,名字可不得好好想想。 说着没过多的在意,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剑谱上。嗯对,她正在以看仙侠剧的经验在领悟此剑法! “江斤斤,你师尊。”晏云台在身后冷不丁地提醒。 江逢宁猛地抬头,果然看到师尊在崖头站着的身影。 依旧一身素衣,逆着光,身后的银发好似融进光里。 她暗叫不好,连忙扔下一句,“我去练剑了。”心虚地提着剑跑过去。 “师尊!” 扶着快到自己肩头的剑规矩地站好,她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本事不够,气势来凑! 无衍先垂头看了她一眼,抬头与远处的晏云台对上视线。 一个孩子而已,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暗寂和危险。 无声的气息一闪而过,转瞬即逝。无衍收回视线,低头看她心虚的眼,似是早有所料。也不再提剑谱的事,只轻声道,“今日我先教你披光剑法,可要认真学。” 江逢宁像是听到老师不检查假期作业般地松了口气,认真答道:“好的师尊!” 无衍从腰间拿出那柄缠云筋竹,方一抬手,江逢宁便感觉到深厚的内力裹挟而出。 他教她握剑,清醇的声音响在头顶上方,“扶柳动静为披光一剑,至柔破静守,轻力于剑,击之即中……” 日落三分,师徒二人的一大一小的身影揉在朦胧的光影里,晏云良久才移开视线,回到屋内重新打坐。 十日后。 师尊一连十日将两本剑法全部传授于她,今日刚好学完星摇最后一式。 无衍手中的缠云筋竹背在身侧,垂落的衣袖卷了边搭在腕间。 “逢宁,你根骨极佳,定要多加练习,剑意的参透并非一朝一夕,你学了两年的内功心法,也莫要落下,切记主勤之一字。” 这叮嘱让江逢宁回过神,认真地应下。总感觉师尊很忙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与执念有关…… 无衍摸了摸她的头,转身回了海天一色。 熟悉的衣角才一消失,江逢宁立马就像泄了气的气球,塌下肩膀。 谁懂啊!她可太难了!十日里除了练剑还是练剑,真的不是一般的累。 不过嚎归嚎,她知道这是自己必须学的,所以深呼吸一下调整心态,便又提着剑练起来。 手中的剑目前是不合衬,但好在轻便灵捷。师尊说逐渐驾驭命剑的过程也是一种考验。 好在根骨极佳没骗人,十日以来,师尊尽心教导一遍又一遍,她也从未偷过懒,如今提剑渐入佳境,虽然才是刚刚触及皮毛。 看看招招剑术下,绝妙的步法点水如莲,底盘健稳。江逢宁只觉得心应手,好像天下第一近在眼前! 嘻嘻…… 只可惜还没等她高兴几秒,没料到脚下一个没稳住,手中挥出去的剑没来得及收回,一个力道猛地带着她往地上摔。 一声惨叫,江逢宁疼得直吸气,撤回上文底盘健稳的话。 “嗤,真蠢!” 一句不冷不热的声音响在耳边,江逢宁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晏云台。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反正见证了她一整个“饿狗扑屎”的过程没跑了。 他居高临下,嘴角勾着一点笑,她没有看错,就是明晃晃写着“你真是弱鸡”的笑! 他在嘲笑她! 这副嘴脸,倒是有了他以后模样。 江逢宁不服地爬起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面色不善地瞪他,“你在笑些什么?” 他现在才是弱鸡的那一个,她是真的不明白他怎么还能没有半分自知之明地嘲笑自己? 江逢宁盯着他,太阳在远处的山头已经全部隐去,所以晏云台没有撑伞,他走过来蹲下与她平视。 半长的头发被他随意地拢在脑后扎成低马尾,身上添了平静的乖顺,当然是忽略刚才嘲讽她的样子。 说起来她已经好几日没看到他了,他的腿显然已经好了,不在坡着。脸上的淤青淡去,是不可比拟的绝艳颜色。 精致的额头似伏山衔玉,剑眉星目,两边的眼尾下压,睫翼在黑色珠目上打下阴影,鼻子挺直,往下夺目好看的菱唇。 江逢宁晃了神,虽说她和晏难一起长大,但对他这张脸还是没什么抵抗力。 没什么意思,就是单纯欣赏,爱看! 但明明是同一张脸,晏难是别扭可爱,这晏云台却是一朵一看就知道有剧毒的黑莲花。 头发猝不及防地被拽了一下,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江逢宁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从美色中回过神来出声警告他:“别动手动脚!” 第31章 复活之法 为了练剑方便,她将头发束起分别绑了几个小辫,许是觉得好玩,晏云台伸手拽了一下她垂下来的发尾。 被打了他也没生气,学着她的样子在草地上盘腿坐下,手肘支在膝上撑着下颌,歪头看她,虽然是面无表情,却是难得的放松之态。 “你刚刚摔倒的样子,真蠢...” “……”。 江逢宁也是懒得和他计较了。 只是不明白,这人为什么看起来底气很足的样子,他如今应该是美弱惨的设定没错吧?难道这副“我是大佬,尔等渣渣”的气质与自信是反派与生俱来的? 这样想着她有点不爽了,不管表面如何,他弱和惨是真的,不然也不会被人打断腿了! 于是她正色呛声,拿出一句经典语录,声情并茂地做了一个五指收紧的动作,想着警吓他一番, “晏云台,我现在捏死你可是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要小心点说话。” 表情也是有模有样,没有婴儿肥也显得可爱的脸上一双杏眼清澈明艳,脑门上搭着软软的胎毛碎发,轻灵的嗓音含着孩童的稚气。 稚气十足的她明明只有几分长大后的模样,他还是看出了莫名的熟悉感。 晏云台没忍住轻轻笑了起来,没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只是觉得好笑。 不是,他又在笑什么?! 虽然人笑起来是有“亿点”好看来着…… 他一点没收敛,自己反而被嘲笑+1,江逢宁只觉没意思,远远地跑到一旁继续练剑去了。 晏云台敛去不及眼底的笑意,抬眼放空,视线若有若无地看向不远处的身影。 夜风从深崖携上了一轮圆月,星星嵌入夜幕中,此时他们的身后,星月齐辉。 清风盈袖,轻柔透凉,手中的长剑在月光下泛出幽冥的蓝,像是镀上一层了萤光。 “披光六剑,一剑挟风形无遁处”,俯身劈剑,划出的剑风压倒一片草梗,未收的余力荡落崖中空响。 完美的一剑,本该再有最后一式便完整了一套剑法,江逢宁却半途停了下来,这最后一剑是啥来着? 前面都练得挺顺的,现在却像脑壳打铁了一样,一下想不起来最后一式。 见她这样,被遗忘在一边的晏云台却突然出声:“第七剑,一剑定魂杀招,力聚于剑,意稳神凝。” 脱口而出的语气仿佛招式了然于心。 江逢宁一听便赶紧连着第六式使出了这最后一剑,师尊说过,此式杀机,疾风破竹定魂夺命。 飞身持剑,极速夹雷霆之势,下一秒,在半空扬起的一片花絮被斩成两截,在剑尖轻飘飘地落下不见。 江逢宁旋身回剑,才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晏云台起身愣了半晌,好久才不知不觉地皱起眉,好似她的疑问多此一举,缓缓道:“是你根骨太差,你练了许多遍,我本就看会了。” 说完便转身朝木屋的方向离开。 江逢宁在原地拧眉,是么?天赋这么异禀? 突然想起这人再过三年便可以凭一己之力将极西搅了个天翻地覆,小可怜一朝翻身,成了极西的王,倒也的确算得上天赋异禀。 要不是极西一见,恐怕他现在都在偷偷搞事情了。只是不知道她将人救了回来,这剧情会不会改变? 这里涉及到了她未知的一面,但她从来没有将反派“扳正”的想法,也不对他的行为加以干涉,应该影响不大。 她压下乱七八糟的想法,继续练剑。 晏云台回到屋内,关上门停了一下才从另一侧的窗口翻出,朝着黑暗的山头去。 不一会儿瘦弱的身影便隐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另一座山头,脚下草梗连绵,十米开外隔出的树林像竖起来的一道浓黑的分割线。 脚下是一个阵地,七根圆竹插入泥土中围成一个圈,每根竹子上牵出一根极细的丝线,全部盘杂交错着却又暗藏诡异的规律。 晏云台静默站在黑夜中,将一点月辉踩进草木里,面无表情地缓缓将手腕往细丝上一搭,看似能被风扯断的丝线却比锋利的刀刃更甚,甚至不用一点力道,就极快地在浮着青色血管的手腕内侧豁出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争先恐后地涌出,那丝线好似会动,跳跃又吸收血液润过每一根。 丝线的颜色瞬间变得更加深沉,最后鼓动着汇到七根丝线相交处。直到喂饱了中间的蛊种,他才收手。 丝丝黑气缠了上来,肆无忌惮地在伤口处蚕食,暴力地撕开,再慢慢的愈合,宽袖下的手腕瞬间不见一丝痕迹。 豢养血蛊何物,寄灵重塑血肉,是他的复活之法。 他已确定,就算回到七年之前,他只剩魂体的事实也没有改变。 之前他急于报复,给了自己一个月的时间要杀满七个至情之人,用他们的心头血练成血蛊。 这次回到七年之前的际遇在意料之外,现下他倒没那么急了,蛊种养成还需两年的时间,没有阙心环只能借助法阵用噬血的牵丝暂时圈养。 慢慢来也没关系,他会一点一点地将这个世间吞噬干净。 只是要尽快去极西再取一次阙心环才好…… 夜渐深,直至最静。 次日破晓,早早到了海天一色的江逢宁拿着早点边吃边走,昨天练剑练得太晚,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强打着精神想着任务的事。 这么久了没一点头绪,她每天都在等着锦囊里有新的提示,但是没有。 简直不知道要从何处动手了,师尊又很忙,平时人都见不到,近距离慢慢打探显然不成,要不然直接去问师尊有什么执念?可是师尊肯定不会和她说…… 江逢宁直接在心里把那道巨石里的声音骂了一顿,什么破任务! 要化解执念内心释怀,在她看来,不是得到就是心甘情愿失去,可是真成了执念,求而不得不轻易得解,更不会有毫无芥蒂地失去。 所以,没那么容易。 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她拍了拍手,回到了崖上。再过段时间吧,先把自己变强,之后要在这里待很久,她可不想以后的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在某些时候陷入被动。 回到屋中拿剑,江逢宁往平时练剑的草坪走去,提起剑才练了一套,便远远地看到了山脚同样在练剑的人影。 就算距离太远不能看清,她也知道只能是晏云台。 可是他在练剑哎! 江逢宁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在偷学,毕竟他过目不忘的本领她可是领会过的。 挑的地方是一点没打算避着自己,她想。 江逢宁兴起就打算过去质问,师尊传授的绝学怎么能被反派学去!而且他要是学会了,以后她打不过他怎么办? 不行!必须阻止!!! 第32章 狗狗会变狼 她跑过去,山顶那头是起伏连绵的一片山峦,中间交相错落着山林和丘地,可见野草花海,也可见峭壁奇木横生,深林中传响着瀑布的激荡声。 跨过脚下一道潺潺的溪水,只见晏云台手里拿着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青树枝,周身浑然天成的阴沉,仿佛他手拿的不是树枝,而是诛杀的剑。两道凌厉而流畅的眉压不住一身由内散外的毁灭欲。 没有刻意的沉寂,却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 江逢宁走近,他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带着劲风的树枝连着一招又一式,缠裹迸发的力量猛烈不善。 意外的,脚下生风踏出的剑法不是江逢宁所熟悉的任何一套,她甚至看不懂他的招式武路。 杀机颇重,每一剑都戾气横生,怪异阴谲。 却不沾半点武学规律。 内力循行中疏而反聚,聚而不凝,逆冲经脉又引内力外循盾体,这种招式,稍有不慎便会使经脉逆绝!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全身经脉暴断而亡。 这是剑道大忌,晏云台难道不知道么,不要命了? 江逢宁站在原地看着,实在一个没忍住,提着剑横刺过去,想将他拦下来。 剑锋撞上新浆的树枝,刚柔相攻,堪堪一挡,一招之下竟勉强势均力敌。 晏云台却沉下了眼,所以...现在是要对他动手了么? 长剑下面对面掀起的劲风擦过晏云台的衣角,身后山坳上的野柿子树摇摇颤动。 江逢宁拧眉,她或许小瞧了他。 也是了,当初极西一见,又怎知他丝毫不会武功?是她一开始见他遍体鳞伤蜗居淤泥,还断一条腿便先入为主了。 现在说实话她没几分把握会是晏云台的对手。 一个分神不及,晏云台却闪身靠近,两人之间只剩下半尺距离。 他一只手抓住她握剑的手,手指扣住一截剑柄,手腕一动扭转,轻而易举,锋寒的剑身便斜架在江逢宁的颈侧。 若是七年前的自己,自然弱小手无缚鸡之力,可偏偏他是来自七年之后,现在的江逢宁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可惜了,她不会料到这一点。 他的身体挨得极近,力气大得吓人,是完全把控的姿势,根本挣不脱。 江逢宁面色凝重起来…… 风声捎带秋潮静止,晏云台也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她,不避不让。 初遇时荒唐被她放在心上,一半趣心好奇,到现在一半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 当然没有感激涕零,一点都不会。 他可以任一切都顺其自然,却唯独不能挡了他的路。 比如在极西可以拉住她救他,而他可以留在她身边相安无事。又比如,现在她反过来想杀了他! 但她早知道他不是好人的不是么? 两人身量一般高,江逢宁也避无可避地撞进他的眼睛里。 未尽的疑惑伴着不知名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黑沉的、翻涌的。 眉目之下的神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江逢宁一时间难以猜透他是什么意思。 不管了,反派当前,无论是敌是友都必须是友!苟住命最重要。 “晏云台…这是干嘛呢?”她浅浅笑了笑,表示不解。 “你想杀我。”晏云台的语气笃定,性子里是十全十的敏感多疑。 虽说这关角色设定难改,但江逢宁还是被无语到了。没想到刚才出手在他看来竟是如此,立马没好气地道:“我若是想杀你,又为何救你回来 ?你真以为拿着我的锦囊便能威胁到我不成?” 晏云台眉尾微动,桎梏着她的手僵硬,不解的问她:“救回来又如何?你当初以为的不过一只苟延残喘的丧家之犬,倘若你发现自己救回来的狗生了獠牙和利爪,是一匹危险不知的狼,你会不会动杀心?” “……”。有这么说自己的么?再说了谁家狗好端端的会变狼…… 她表情一言难尽,难以接受这个比喻,但也清楚他意思。 于是斟酌着,“那狼…会和我做朋友吗?” 顺着话头将主动权交给他,也是顺便摆明自己的态度,那怕是粉饰太平假朋友一场也是再好不过。 其实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对他并无杀心,甚至是不愿与其为敌。从前是惹不起,现在说白了他们各有各的路,他也有他的人生,除了在极西时的心软,其它的,她不欲多加干涉。 泛泛相逢,井水不犯河水最是好。 晏云台心中冷嘲,手指却松动放开她,口中的话如她所愿:“会啊,怎么不会。” 本来也只是吓唬人,当初与他撕破脸时他没动手,现在也是不会。 不过她越是想与他划开关系,他就越是想缠着。 她放任他这个将来坏事做尽杀人如麻的魔头,他就想看着她后悔。 他退步,表情淡漠,心里却烧出剧烈的火来,勾生出的邪肆忽明忽暗,倒印在眼底像极了真诚实意。 江逢宁松了口气暗自揣摩了一会儿他话中真假,没再多说什么,转开话题提到他刚才所练的功法,解释道: “我刚才只是想拦下你,你那样...很危险。” “我只会这些邪功禁术,能变强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褐黄的麻布粗衣裹着小小的身体,孩童的模样却给人老成。 他说得轻松平常,她却看到了他眉目间轻扫而过的阴戾,像是想到了过去不好的经历。 江逢宁一时缄默。 “推心置腹”总算翻了篇,这一次他们少见的同行而回,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他照常撑着伞,她不在伞下,此时他们都是孩童,却都并非孩童。 这之后江逢宁当然更加的努力练功,晏云台也不再避着她,日日增进以前的功法。 江逢宁除了每天练剑就只剩练剑,晏云台少数时候待在屋内,大多时候不见身影,她不知晓人去了哪里,也不会特意去问。 只知道一起吃饭时他还是吃得很少。 一晃便是再一年的深秋,山脚下的草换了个颜色,像黄色的旧布帛,外界的秋风也逐渐凌冽起来,时不时撕刮着悬崖上的石壁空号咆哮。 她逐渐发现晏云台留下来的好处,还好小反派目前无处可去,原主怎么样她不知道,但要是让她一个人待在这山峰上,真的会无聊疯的。 虽然晏云台不怎么理她,但终归是个在身边的人。 她要赶快武功大成下山去,然后早点完成任务! 锦囊的第一个提示便是师尊,一年半过去了,一直没有后续提示。 入冬后,她便往海天一色跑得勤,逮着机会就缠着师尊跑东跑西,关于任务的事硬是没有觅到一点蛛丝马迹,师尊却又开始教她内功心法,所以少了心思继续探索。 这天闲暇,她突然间有个大胆的想法,去师尊院子里一探究竟。 院子大约占了整个海天一色的的三分之二,她从未去过,大概是原主之前来过,所以她对院内的布局有些映象,但又不是很清晰。 看着身前萤石雕刻的门,江逢宁才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师尊虽然从未说过不能来,可也一次未曾带自己来过。 这样自作主张会不会惹师尊不快?到底要不要进去呢? 原地一翻十级纠结,江逢宁叹口气还是选择原路返回。 没办法,师尊威严她没胆量触犯。算了,任务啥的先放一边吧…… 却不见身后院中,一身白衣的无衍坐在秋千上,一双清极寂的眼睛比平时还要温润几分,从腰间揽过一段灰色的腰带,一直沿着水纹素袍垂落在地板。 葳蕤好不容易磨得他同意,乖巧地坐在旁边。无衍在她肩上搭了件皮袄,一直到她靠着自己的肩头睡着,才起身抱她回屋,动作轻柔。 海风并不温柔,从遥远处来却已是倦乏无力,于是本该扰人清梦的萤石风铃温柔下来,和着轻和绵长的琴声悠扬在海天一色,静神安魂。 江逢宁提着剑准备回屋,却远远看见晏云台撑伞而去。 才过了一年半,他看着却长高了不少,身上的麻衣只能盖到小腿处,隔老远,露出的大片脚踝冷白,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很是刺眼。 她看着都替他觉得冷。 木屋所在的山头同在海天一色的结界之下,四季如春,青草如风潮,红花如鸢飞。 但结界外如今是冬天,初冬漂雪,也是极冷的。 江逢宁才跟上去,立马冻得她一哆嗦,但又实在好奇他这一天天的不见人影是去干些什么。索性一咬牙抱着剑继续跟了上去。 许久,终于见他停下来。这是另一处山坳后面,地势相当隐蔽。 江逢宁立马闪身躲在一旁枯败的灌木后面,一双眼睛不忘好奇地朝前方瞟。 周围很隐蔽,中间是一片被竹子圈围起来的地方,江逢宁猜是设了阵法。 一阵阴风乍响,竹叶密匝发出簌簌的声音,地上最上面一层的雪粒也似随之滚动起来,冷谲,诡异阴邪。 她就知道反派就算离了极西那样的地方也还是反派,果然没那么简单。 “江斤斤,你躲着那儿做什么?” 还没等江逢宁细想出他在搞什么阴谋,便被猝不及防地被晏云台的出声吓了一跳。 抬眼看过去时,晏云台背对着她,微微侧着身,露出的一点侧脸从容淡定,没有被人撞破秘密的不悦,也丝毫不见窘迫。像是早就知道她在后面跟着。 江逢宁一只手搓了搓胳膊走出来,她也能毫不心虚的! 当然是假的,实际上她有一点慌,撞破了反派的秘密,大概率会被他记上一笔吧? 就算他看起来没有生气。 但她是不信的,反派记恨你只会阴丝丝的藏在心里,他日让你防不胜防。 早知道就不好奇了,薄袖下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着,她假假地虚咳几声,试图保持面上看不出慌乱来才开口: “你在这儿做什么鸭?”像是在问他吃饭了没一样的语气。 晏云台没看她,唇间语不惊人地吐出两个字来:“养蛊。” “……”。这般的直白让她真的接不住! 蛊?是她想的那些个恶心恐怖,吃人肉喝人血的虫子吗?! 这个她可不陌生,托他的福,她有幸在湜水城中见过。她不会觉得他在骗人,未来他可是养了一池子! 本着不能阻止就要支持的求生定律,他既然已经摆出“我就这样做了,你不能如何”的态度,那她决定也拿出自己的态度来,从今往后大佬你高兴做啥就做啥! 江逢宁几步跑过去站在他身前,模样小心翼翼地笑着, “那你可要小心一点,别让那些虫子咬死这里草和花,树也是。”人更是,她真诚友好地提出建议。 晏云台敛眸,明明是带着讨好意味的笑,那双漂亮的眸子却像是凝着光,一袭翠青色的衣裙在他眼中比脚下的常青草还要亮眼。 江逢宁呼吸有些紧,晏云台看似轻飘飘的一眼,却像是将她里里外外都看透。 而且他何时都比她高出一个头了,明明平时吃得那样少,她很是怀疑他偷偷开小灶。 晏云台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别开眼看向中间牵丝阵上还未破开茧的蛊种,唇间淡漠,一语双关:“不会。” 第33章 好朋友 他说不会。 是懂她意思的吧? 夹雪的风吹来,冷得江逢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瞅了眼纹丝不动的人,白色的伞下还有空间,足以再容下一个人。 眼珠动了动,要不凑过去?反正今天没有太阳,他撑伞也是为了挡风,那两个人也是可以挡…的。 身体比心里更诚实,这样想着她的脚已经往前伸出去。 但是没想到地上铺着的杂草湿滑无比,地面嵌着的石头凹凸不平,脚下打滑踩空,身子就控制不住猛的往前侧方扑去,手中的剑也脱出。 晏云台也没料到她会上前来,愣了一瞬立马伸出手。 他们本来就离牵丝阵很近,江逢宁这一下直接连人带剑的往前摔过去。 眼看着人即将被锋利牵丝截成几节,晏云台一只手想也没想地捞过她的头,手背覆在她的眼睛上,遮挡住她的半张脸,把人往后拉。另一只手极快地甩出一股内力,拉回疾速飞出的剑。 冷白的手背上无法避免地被牵丝嚯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被内力操控的剑却精准地护在了她的膝盖前。 江逢宁顿时感受到脸上冻人的冰冷感。但她来不及反应,她看到了,那和头发丝一样的丝线差一点割瞎她的眼睛。 再缓过来时,晏云台已经收手把她推开。 “不会走路就不要乱动,方才若是坏了我的蛊虫,我就用你来养!”他厉声威胁,还带着一点恼意。 少年手中握着剑,满天的寒意下,阴戾凝在那张半妖半仙的脸上,一双黑亮的瞳孔深处折刻出不符年龄的沉冷和深邃。 白伞落在雪地里,脚边洒落几处刺目的鲜红,身上不合身的衣服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单薄,像冷雾中盛开的黑玫瑰,美幻危险。 江逢宁一个抖擞,几步麻利地捡起地上的伞,笑着过去撑在他的头顶。 开口本想感谢感谢眼前的大好人,却一眼看到他手背上骇人的伤口, “你的手…” 说着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手绢,动作连带着抖出了粘在上面的糕点屑。 晏云台:…… 见她的确是有用这个东西给他包扎的想法,他避开,眉间戾气散去几分,直接倒运内力,黑色的雾气立马缠了上来,撕扯着伤口两侧的皮肉开始愈合。 江逢宁知道被人嫌弃了也说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她只是盯着这看起嘎嘎好用的术法,什么品种的邪功?搞得她也想整一个,受伤了瞬间就能愈合…… 视线随之往下一移,他手里提了一把剑…… 她的剑! 他用了内力!他拿着她剑用了内力!! 她学习内功心法一直没到火候,故而没有凝出内力,也没有能力让命剑认主。 而此时,剑身幽蓝色更深了一些,认主了! “你快放手!这是我的剑!” 江逢宁受不了,伞扔到一边,上前双手并用地扒拉他的手。 最后一丝疼痛彻底被她手心的温暖驱走,晏云台回过神来,上辈子这把剑用习惯了,刚才就自然而然地拿在手中。 剑是认主了,在他预料之外。 他随之松开手,就算是无意之举他也惯然地不说好话,嘴角恶劣地勾着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好像已经晚了。” 啊啊啊啊……她太生气了!! 顾不得对方刚才的搭救,抬起头怒气冲冲,瞪着他, “你是不是早就打上了这把剑的主意?” “是又怎么样?” 江逢宁怒极了,往他脚背上狠狠踩了一脚,“你想得美,我不会让给你的!” 说完抱着剑跑了,就算藏起来也不给他! 她要回去快快修炼,早晚一天要将他打败把他的头踩在脚底下让他叫叭叭! 晏云台最后踏着暮色回来,踏入温暖的结界中,伞面的雪立马化成了水珠滴下。 四处看了看没见到在草坪上练剑的人,回屋后院子也是出奇的安静。 人去哪了? 坐在屋里,指尖按着茶杯,想起白天里她生气的样子。 她好像很喜欢那把剑? 一把剑而已,他自是不稀罕。 想了想他起身来到她的屋前,推门走了进去。 江逢宁背对着门躺在床上,没回头也没骂他,应该是还在生气。 他没有再靠近,昏暗里声音有些低,却清晰分明:“江斤斤…” 想到一个想法,他说:“我有办法让剑再认主。” 晏云台能来在江逢宁意料之外,看来两年的朝夕相处还是有用的。 她此时全身难受,有气无力地翻过身来问他,“什么办法?” 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神色萎靡不振,声音有些沙哑。 没错,她华丽丽地感冒了,头疼发热,全身难受。 晏云台看出了她的异常,却只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提醒道:“我的办法只能一剑两主。” “那我不要!”江逢宁赌气拒绝,虽然知道了他没有想要抢走的意思,但许是生病的原因,情绪放大,心情不美丽,也就不愿意将就。 命剑即是终身一剑,一旦认了主便不能为他人所用,更别说这把剑锻造于独特,极具灵气,现在剑认了主,要想之能为另一人所用,只有一个办法。 “那便算了。” 她的话晏云台不为所动,幽幽地说。 微微下压的眼尾一动,扬起魅惑人的弧度,极好看的眼型让那双隐在阴影里的眼睛如纱雾后的黑月,漂亮危险。 她定会愿意的,不然她怎么可能能用那把剑? ……他又猛地顿住,现在的确是七年前,可是七年前他绝不认得江逢宁。 从意外回来和在极西见到江逢宁的那一刻起,他就得做好之后的一切都将不再与之前相同的准备。 他要另做打算。 现在他还是没想起关于十二岁之后的记忆,为何初见时招风揽月会在江逢宁手中? 他不会记错的…… “晏云台…” “晏云台…” “小反派…晏云台…” 久久不见应声,江逢宁皱眉,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阿…” “你在说什么?”他终于回过神听到她细若蚊吟的声音,抬起眼看着她,眼神有些不善。 “…台…”本来要说的话被他打断,最后一个字音散在嗓子里,微弱的几乎听不见。 马上有求于人,拉近关系亲密度是必须! 她现在烧得迷糊,本来以为睡一觉就会好,没想刚到晚上就不行了,自己的体质真的差得可以,不知道怎么修得的一身好武功……那一身好武功啊,她也想要,然后要晏云台好看…… 她的意识逐渐不清,大脑成了一片热哄哄的浆糊。 晏云台见她闭上了眼睛,迟疑片刻,伸手搭在她的额头上,意料之中,烫得不行。 江逢宁也感受到了他的靠近,有气无力地又睁开眼:“阿台。” “你帮我找点药吧,好朋友…” 晏云台顿了一下,没有人这样唤过他的名字。不过,他见识到了,她是有多个面孔的。 见他没应,江逢宁轻轻拽他的手,意识不清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实在不行我答应以后给你做小弟好了……” 她还是记得的,之前的大反派可不就是要收她做麾下。 说完眼皮又撑不住地合上。 声音细小,求助的样子像可怜巴巴的小兽,他站得近,能感受到她唇间吐出的热息,被她轻轻握着的手也沾满了她的体温。 他打量她半瞬,随后冷冷地笑出声,阴恻恻说:“你最好记得的你说的话,要是再骗我肯定杀你。” 说完抽出手推门走了出去。 药自然是没有的,她之前给的退热药已经用完。他在结界外用内力将雪凝了一块冰回来,又用内力维持冰不融化,再隔着一块布放在她额头降温。 倒是可以直接用内力治好她,但是那疼,她受不了。 他素来只会杀人,倒是第一回救人。 现在没办法找到药,他只能用折中的法子。 借用招风揽月将内力渡给她降温,此剑是玄冰加以玄铁粉所制,能大大降低内力对她伤害。 看着被她放在床头的剑,他正想伸出手,突然感受到一股气息的靠近。 晏云台顿住侧耳。 果不其然,下一刻门被推开来。 晏云台回头。 无衍站在门口,飘飘素衣轻盈,像是将月光遮在身后,又像是携月而来。素袍轻袂,银发披肩,圣洁清美,恍若神灵。 晏云台盯着无衍,神色不变,像是无声的较量,一高一低的站位,气势也不逊半分。 狭小的空间里,从无衍踏入的那一刻开始,便是光洁与黑暗的对立。 无衍最先收回视线,迈步走到床前。 伸出手,修长的指尖将一股淡淡的内力慢慢的输入江逢宁的体内。 他轻垂着眼,全身上下的衣袍不见一丝杂乱,整个人如他眼中的神色一般,安定从容,不急不迫,看似掀不起一丝波澜,却极有威慑力。 似是看出了江逢宁额头上那块冰中属于晏云台的内力,他看向眼前的小孩,开口多言一句: “既然做了选择,便要彻底割离过去。这种功法终归害人害己。” 第34章 正轨 此人修为难测,心思亦然。 晏云台不是其对手,不好轻举妄动,但也讨厌这自以为是。 内心自封自藏,一点揣度如细针也要防备警觉。 “你怎么知道是做选择而不是借势藏匿?”他否认里满含挑衅。 温和清凉的内力将灼热驱散,女孩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逐渐熟睡过去。 无衍揽过衣袖仔细地拉好女孩身上的被褥,回过身来,神情淡然,“是什么在你自己。” 毫不在意地态度让晏云台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心情实在说不上好。 满屋的风平浪静悄无声息开出裂痕。 无衍轻衣离开,意料之外的又突然回头看向他:“我和你做个交易吧。” …… 仙一样的人朝着山头上走去,一轮寒月就挂在悬崖顶,华姝清泄,光影之间,山倾斜,月也倾斜。 晏云台眸光一敛,该回到正轨了。 但血蛊何物还需半年。 江逢宁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舒畅轻盈,病愈一身轻。 翻身坐起,才扭头就差点吓一跳。 不过十四的少年坐在椅子上,手肘搭在扶手两侧,正盯着她。 抬眼对上视线的一瞬,以为又穿回去了,坐在面前的是那个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反派。 少年头发束起,发尾垂下来只能落在肩膀,颈侧皮肤上一段青色血管在乌发下若隐若现,几缕额发搭在眉骨,冷漠阴翳。 面容稚嫩,却已经拿捏了几年之后的骇人深沉,浑身上下难以言说的气质将身上的破布麻衣都衬得几分高贵。 她哑言,默默地从枕下掏出一枚小镜,照着左右看了几分钟后,啪得一下盖下, 没气质,比不上。 他没有深究她这一系列怪异的动作,只是等不及了似的,直接起身站在床边。 手下一动将床内的剑拿在手中,声线沉沉,将昨晚的话再说了一遍,“我有办法让这把剑再认主。” “一剑两主么?” 昨晚他说的她还记得,拒绝也是逞口头之快而已,毕竟是师尊送的,她还是很喜欢这把剑的。 晏云台盯着她犹豫的脸,是强调也是诱哄,道:“只有这一个选择。” 他要离开却也不会放过江逢宁,他说过,他对她很感兴趣。 共术连枝蛊,结之可气息共通,己身汝彼,上越海川下穷九泉,定影寻踪。是最好的追踪术,只要种下此蛊,无论人在哪儿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知晓。 但施术的前提是双方自愿。 见她还在犹豫,又冷笑声明,“这剑我不稀罕,那日只是无意。” 听他这样说,江逢宁妥协,本来也快妥协了,毕竟也没办法了,她倒是想很有骨气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之后师尊问起没法解释。 可一剑两主吧听起来总觉得别扭…… “好吧,什么方法?” 只见他从袖边抽出一段细丝线,“把手指放上去。” 她才发现他一只手戴着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手套,细丝的另一端绕在一个镂空的玲珑玉球内芯中。那玲珑球雕刻繁复,工艺精细,镂空的花纹状如铃眼,成似玉帛,碎似星光,一看就并非凡物。 不过这细丝她倒是认得,跟养蛊阵法上的那些是同一种。 于是万分谨慎地伸出食指。 “江斤斤,手不想断的话,就小心一些。”就要碰上时,他突然凉凉地开口。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吓人一跳,不用他提醒她也这东西极危险。 葱段一样的手指往上一搭,立马嚯开一道半深的伤口,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痛意传来,手缩回来没等她反应,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伸出手指同样在牵丝上一按,又按在她的手指上。 指腹相对,伤口相覆,血液相融。 接着指尖顺着她的食指往下一直到掌心,画出一个血红的“共”字。 又握住她的手,掌心握着剑身,他的手又覆在她的手背之上,紧紧握住,口中有模有样地念出一段术语: “此身为介,寄共血灵,涤物空清,转天地同存,与彼献魂,声身于唤,结!” “把内力注入剑中。” 江逢宁正处于震惊,听他一说,本能地照做,只见剑身发出一股蓝光。 “好了。”他收回手,见她一副颇为惊奇的样子,微微勾唇。 画字术语是假,只有融血种蛊是真,如今他们二人“同气连枝”,这以内力认主的剑,自然不会有排异之说。 不过他的内力毒恶阴邪了些,留有一丝尚且对江逢宁无碍,但如果真的两人一剑,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她重新握着剑,果然不再有激烈的剑鸣。高兴地笑开,这剑再给晏云台碰一下她是狗! 这剑剑锋总是发出月色凝空的夜中蓝,一动风动云动雨飘摇,一揽月揽星揽宙宇中。 “此剑就叫招风揽月!” 真是好名! 晏云台半起的笑僵在嘴角,眼睑一沉,半晌好奇地问:“为何?” 见他表情奇怪,起先不明白,好半天才猛地想起两年前给他取名时自己胡诌地那句“纵云台上,招风揽月”…… 尴尬了,他不会有什么错误的想法吧?天地良心,这出实属歪打正着。 都说出来了,再改又显欲盖弥彰,倒不如借机刷一波好感。 于是继续胡诌,“我厚道呗,剑名同你名字有关,剑同我的人有关,主张公平,免得你太难过了,我对你好吧?” 她笑嘻嘻地看着他,要靠锦囊完成任务离不了他,甚至未来更长时间都要跟着他,和他的关系自然越铁越好。 呵… 床边的小窗打开,成片的光落在屋内,晏云台不动声色地往另一侧移,脚下的影子恍了一下又落入阴影不见,人却无意间靠得更近了。 “还记得昨晚说了什么么?” 江逢宁愣了半瞬,打算否认,但对上他黑亮阴霾的眼,她又有些怂。 奇怪得很,他眼中亮色不是明媚希冀,反而清如冰川化水,冷如高岩孤鹫漠然,像是折射了极致的黑暗才生出这一抹亮色来。 这不是一双善良的眼睛。 “当然记得。” “以后你就是老大,我绝对会是你的得力干将!”说着还直接下床站起来以表示诚意。 意思意思,反正之后怎么做是另一回事了。 她又离他这么近! 晏云台不知道怎么地心中浮起一丝躁意来,看着离自己这么近的一张脸,不由自主地想起手覆在她眼睛上的感觉,温热的,软软的。 之前捏在手心的脚腕…也是软软的…… 意识到不对,晏云台立刻回过神来,神色闪过一丝无措,又稍纵即逝,恢复常色话音中不难听出一丝满意。 “最好如此。” 不过她的态度着实令晏云台疑惑,江逢宁之前知道他并非晏难之后对他是排斥,恨不得离他远点才好。如今却是故意讨好,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不过无论她有什么目的,他们都分不开了。连枝蛊存,连死都是要一起的。 他的眼底终于浮上一丝笑意,转身离去的脚步,将光影一点点踩碎在脚底。 “呼~”,江逢宁松了一口气,性子可真难琢磨。 其实真要说起来,他们彼此都谈不上交心,也做不成朋友。 一个称得上反派的人物不会轻易卸下心防,而她也做不到真心相告。说到底还是利用,利用他在就能打开锦囊的用处。 人啊,都在趋利避害。 而晏云台呢,他对她暂无恶意,或是大概一时新鲜的朋友,或是享受一时陪伴,但是谁都可以不是吗?不会单单只是她江逢宁。 第35章 这么好? 案桌上书卷哗哗掀起几页,淡黄色的纸上文字跳动,江逢宁提着笔看得眼角直跳,这么厚一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抄完。 平日里师尊除了教她剑术之外,识文认字方面也没落下。昨日学剑时不小心出神,便被师尊罚来这里抄书。 屋檐下的萤石风铃被风吹得直响,空气中一股清泠的气息逐渐靠近。她有所感的抬头,便见师尊跨过门进来。 “师尊。” 无衍应了一声,轻身在对面的茶案前坐下,修长的手指拎起白瓷的壶身,动作缓缓地泡起了茶。 “心静,逢宁。” 清寒的声音像初冬的风拂在心头,压下了烦躁如麻的思绪。 最近她心中的确不安,可能是因为任务毫无进展而她一点办法没有,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有时候又苦恼自己太过心急,谁家十岁小孩整天想这么多! 于是乎一个结果:白添烦闷,心焦气躁。 江逢宁皱起眉,心急火燎之下咬咬牙,放下笔朝那道白色身影走去。 她挨旁边盘腿坐下,十指抓在桌沿,状若好奇地问:“师尊有什么未达到的心愿吗?” 无衍闻言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眉眼依旧温和,“为什么这样问?” 这样轻柔的声音无意中让江逢宁接下来的话都自然不少。 “还不是我看着师尊不开心。”她瘪了瘪嘴,低头嘀咕道:“不然您就不会罚我抄书了。” 甩锅是真,抱怨也是真的,那书抄得她很是心烦。 无衍抬手把一杯降过热度的不凉不热的茶放在她面前,只觉有些好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 都是孩子罢了。 眉目初展,像薄云荡开的霁空。多一分似还绻着寒气的春色,少一分高寡于人上,远难以近。 温言道:“现下不愿抄,那便什么时候愿意了再抄吧。那心经你定是要抄完的,你可以选个顺心也静得下心的时候。” 见她还是有些许不情愿,他低头抿了一口茶,直接说出了用意: “那心经是为师的至高心法,你如今尚不能理解,抄抄也能有稳定心神之用。待到你真正对剑法有独解时,心法修习便能心念意动,水到渠成。” 最开始的问题他避而不答,但原本就在她心底的疑惑此时更加深了。 师尊缘何肯对原主如此倾囊相授,传尽毕生所学,还要亲自抚养她长大? 按道理说,原主就算父母亡故,身边也还有孟维以及那些旧部,怎么能和名震天下独来独往的一代剑尊扯上关系? 她敏锐地从中感觉到了一丝苗头,要想知道师尊执念为何,恐怕要抽丝剥茧,连她自己也不能放过。 心下斟酌,声音弱不可闻,心思委婉地问:“师尊为何会对逢宁...这样好?” 话音一落,抬头就撞进了无衍看过来的视线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双眼里刚才还蕴着的温柔仿佛一下全部散了去。本就寂冷的眉眼去了这几分柔色,便只剩遥远触不可及的凛冬冰寒。 她心里先是一慌,又后知后觉地莫名眼酸,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嘴唇动了动没有再说话。 无衍放下茶杯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杯底露出一点水痕,心想她从小就比常人要聪慧,怕是早早有所猜测。 沉默片刻:“可是想你父亲母亲了?” 江逢宁愣了一下,顺着话点头。 无衍垂下眼,似是无声地叹了气,眉头凝了一点无奈之色,唇间的声音轻而远,“逢宁,可记得我曾跟你说过的,时序秋至而落叶无根去?” 这些年将她带在身边,他对她的一言一教从不拘于年龄,教她剑法如此,予她道理也是如此,明白的不明白的,多说几次便好了。 “记得。” “我若今日不同你说,你可会怨我?” 江逢宁直摇头,“不会。” 闻言他捏着袖口拂衣起身,末了眼中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 “那便等到该知道的时候,现下莫要乱了心。” 左右是往事不可逆,因果谁都看得到,却并非谁都能身处其中又做得到自如,他也不行。 便顺其然再知所以然罢。 只不过,未达成的心愿...问得奇怪了些…… 眸光浮动间又掩去眼底深藏的心事,一袭素白衣袍走远,只剩下茶案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江逢宁。 该知道的时候…… 忪拉着眼好半晌,罢了罢了,等就等吧。 撑着桌子站起来,在说服自己之后重新坐回书案前,一字一字地认真抄着心经。香炉中的香灰沉淀了一层,一笔一画间,心倒真的静了。 直到屋内光线暗了下来江逢宁才放下笔,将心经收到一旁放好。 打开门,院里的桌上摆好了几道精致的饭菜,还散着热气,师尊总是将一切都算得恰到好处。 其实师尊偶尔会陪她一同吃饭的,但大多时候……应该是和另一个人在一处。 她早发现了这海天一色中一直还有一人的存在,而且明显就能感觉得到师尊在有意无意地避免她和这个人碰面。 师尊对此从来都是闭口不提,她也没问。准确来说她不会问,这是距离。 可惜她没原主的记忆,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哪方人物? 她没继续深想,像往常一样拿了食盒装好饭菜,准备离开时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食盒回了书楼中。 书楼不大,放的书物不多却杂,有秘籍剑谱内功心法,曲棋琴谱,经传史书,还一些江湖游记奇异怪谈,江逢宁全部摸了个透,可惜没发现些风花雪月的话本子。 晏云台好像对经传史书一类的书挺感兴趣,有一回她无意拿错了一本带回去,他见之后竟然主动要她下次再带一些来。 师尊说过这些大部分都是野史,无根无据,真不真实的都不一定,真奇怪他为什么会对这种书感兴趣。 从书架上随便抽了几本,她突发奇想,晏云台不会有名留史册的大目标吧? 啧,想想都可怕,留下千古骂名还差不多! 不过现在也不是没有机会,只要别行差踏错和多年后的大反派一样,上上野史啥的还是有一定可能性的。 第36章 宁死不宁生 江逢宁回到小屋时,手中提着饭菜怀里还抱着几本书。 书先被她放在了房里,一起吃完饭后,她愤愤地躺回了床上。 本来还想着吃完饭就主动给晏云台送去,现在她没这个想法了,等着他自个儿找来吧! 不为什么,不就是她见他吃得太少,所以往他碗里夹了一块排骨嘛,结果却被他不识好歹地瞪了一大眼! 她不要面子的么,从前她可只会给晏难夹排骨呢,气死她了! 就等半炷香,如果人不来她就走了。大多时候她是宿在海天一色的,并不住这儿。 “咚咚”,两道敲门声响起,江逢宁没有动。 果然下一秒门就被没耐心地推开。人却只是站在外面,没有进来。 “我要的书。”声如弦音,神色自若。 她坐起来,见人冷飒地靠着门,双手抱在胸前,一对眼尾内向,无端地勾出命令的意味。 倒是越来越会使唤人了。 她眉头一挑,手掌撑着床,脚先是一下一下地踢着,直到见他不耐地抿唇,才起身踩下床榻,不紧不慢地走到书案前坐下。 扭过头浅笑着看他,“老大,过来。”随后看好戏般地盯着他的表情。 正准备抬起脚的晏云台眉头拧紧,脸色果然变得难看。 是臣服的话没错,但听起怎么像在唤阿猫阿狗? 他突然感觉有被冒犯到,多少年没有人敢踩到他头上了。慢慢走近间,打算教一教她湜水城的规矩是如何。 身材高挺的人站在桌前,一下在方形的桌面拉下一片阴影。 几本装订古旧的书册被一只白皙的小手按住,晏云台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了半瞬移开。 他伸手从最边远的一角抽出一本,拿在手中随便翻了翻,教她规矩的念头又奇异地被压下。 他本是从奴隶堆里出生,从尸体里爬起来的。自尊里揉过污泥,不矜贵不清傲,虽睥睨无物草芥人命惯了,但除了一些确实很想死的人,他会成全他们送他们下地狱之外,他向来忍耐性是强于旁人的。 接着又不动声色地抽出下一本,拿在手里翻看着,又再去翻下一本,他眉心一蹙,没一本是他要找的。 江逢宁手撑着下巴,看他这乱翻一通的架势,又见他那不是很好看的脸色,叹了一口气。 害,估计是不识字恼羞成怒了。 “老大,你认识字吗?”她满眼好奇地发问。 晏云台睨她一眼,有些无言,沉默着半瞬。 这副样子却更加确定了江逢宁心中所想,之前看过他的记忆,活下来都那样艰难,又怎么有机会读书识字。 “老大,你过来,坐在这。” 她起身让开叫他,见他站着不肯动,就走过来伸出手来轻轻推着他在案前坐下。 他阴沉着脸坐下,这声“老大”听着莫名不爽,但他又说不出问题来。半截冷白手腕搭在桌沿,虎口捏紧,手有些痒,想杀人。 江逢宁埋头把一本书随便翻开,面前铺好一张纸,把笔递给他,示意他接。 诚心十足地劝道:“来,边认边写,不识字的话以后会吃很多亏的。” 晏云台盯着她,有些咬牙切齿,“会吃什么亏?” “可多了,别人会欺负你不识字便蒙你骗你,想做什么会受掣制,想去哪里会被缚住手脚,总之生则被动,死则遗憾终身。” “都杀掉好了。” 不顺心的杀了,碍眼的杀了,挡路的也杀了,至于死,他倒是擅长让别人遗憾终身,死不瞑目! “啪”地一声,猝不及防,头突然被旁边伸过来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 这一声响,两个人都同时愣住。 他回过神,怒极自己的第一反应不是折断她的手!可是又对那一瞬间大脑的空档陷入迷茫…… 江逢宁则是在袖子下捏紧了刚才立马就收回来的手,要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那么的习惯性地、无比自如地伸出了罪恶的手,就那样轻狂地拍出那能令她生命终结的一掌! 救命!贱手! 她鸵鸟似地抬头瞟了一眼他的表情,好巧不巧,想不出所以然来的晏云台正阴恻恻地看着她。 她身上一定有问题。晏云台忍不住想。 他的目光看得她身子直发麻,她动手是不对,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不能是手抽筋了,也抽不了这么远,中间还隔着一张桌子呢。 在心里憋了一会,只好顶着他的目光干巴巴地给他编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刚才、有一只飞虫,你想得太入神了,没看到,所以、我、帮你拍、拍掉。” 气氛有些凝固。 她只好再僵硬地笑,“那啥...气大伤身。” 晏云台被她的笑容丑到,扭过头才发现被这么一打岔,怒意怎么寻也寻不见了。 如若不是刚才脑子出现的怪异,她的命...至少那只手是不保了的,他想。 空气中阴戾的气息慢慢平复了一些,江逢宁才听他轻飘飘地一问,“你又知道我不识字?” 之前也以为他不会用碗筷,对了,还以为他连束发都不会。 呵,他岂会是那般蠢笨之物。 一朝身处暴虐杀戮苦难悲戟,但凡想活,只要脖子上还生着一颗头脑,便要在遍地的火热蛮棘之中想方设法地寻到活路。 若是连这些都不会,要如何一次又一次千方百计地从奴隶场里逃出来,又要如何看懂偷来的武谱招式,最后杀死那条巷子里差点要了他命的狗? 至于她说的那些废话他没想过,他只想着怎么活命。至于为什么要活,那些该死的人都还活着,他自然要活着到送他们都去下地狱才好。 神色逐渐恢复到常态,只有隐清如雾珠般的眼睛瞳孔黑亮,好像在无声地轻滚着低潮和浓雾。 安静半刻,江逢宁才喃喃道:“我猜的嘛。” 看他这样子是认识的,她尴尬地把刚才翻开的书合上。 她不是怕因为她的原因导致以后的大反派成了文盲嘛,只怪反派太优秀! “海天一色还有很多书,要不你明天和我一起去吧。” 晏云台不置可否,不再理她,提起笔,姿态随便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江逢宁好奇地靠近案桌一点。 先入目的是他不规矩的坐姿和不怎么规范的握笔姿势。 被案前挡住的是落地的椅子,他人往后倚,表情淡漠沉沉,雍散郁郁地靠着背椅,案下修长的腿松松的盘着,灰青的麻衣盖到小腿处,露出的脚踝肌肉薄薄清瘦。 江逢宁再一次觉得,他们两个人真的像极了。 出神的片刻,他写好停顿,又再落了几字才停笔。 她微微倾过身去瞧,写的居然是她的名字。 整整齐齐地自上而下,从左到右,后面还接了一句话:绝处不相逢,宁死不宁生。 字不算好,不及他的人好看。但那张牙舞爪般要从纸上跳出的狠戾却同他的人一样,透露着决绝狠厉不羁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息。 第37章 离开了? 他没跟去海天一色,只叫她把所有的经史书册找来。 江逢宁当然没意见,反正书楼里总共也没几本,倒是曲琴棋谱占了多数。 一次性全部带来之后,晏云台就在房里翻了一个下午,最后又指唤她拿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但瞧他的表情结果应该是不大尽人意。 这件小插曲就这般不了了之。 时间又一点点过去。 结界外的白雪厚了又散去,枯黄的草抽出嫩芽,眨眼间又是绿浪微漾,又偷偷开出星星点的花来。 云转莺鸣,三月的山茶花开在了北面的山坡上,那是无界山最大的一座山头。 只是在长崖上抬头一望,初阳从那里升起,峰簪的花冠,太阳的金尾,山茶的花瓣透光叠映出纯洁。 江逢宁看着看着就有了心痒想去玩的美妙想法。 反正她每天都是在练剑,从没出去过。要不今天出去玩吧! 江逢宁拎起裙子就往下跑,打算叫晏云台和她一起。 跑进小院推开房门视线寻人喊了一声:“晏云台。” 屋内却空无一人。 奇怪,往日这个时候人都是在屋中的。 她退出来又转进了另一个屋,还是没见着晏云台人影。 小屋就只有两间房。 心里觉得奇怪,莫名地有些心慌。又去外面找了找,还一边一找一边喊: “晏云台!” “晏云台?” 找了一圈,练剑的草地上没有,柿子树下也没有。 人去哪儿了? 倏然想到还有一个地方,她急急跑出结界往后山去。 心想他不会去喂蛊了吧? 晏云台养蛊的地方不远,半刻钟的时间便到了。 初春的风吹来透襟的凉意,后山的树木依然茂盛,当春时,荣荣生机。 可是原来地上的阵法已经被撤了去,只能见那一处郁青的竹林,竹身上留下的一些代表存在过的痕迹。 江逢宁站住脚,一瞬间有些惊诧,又后知后觉地 想:蛊都养好了,那他是离开了吗? 思绪放空了好一会儿,她才垂头叹了口气,又忍不住想:离开就离开了吧,反正以后她也会去找他的! 但想来想去还是有一点生气,他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真不够义气! 非常气愤地扯了一把狗尾巴草捏在手中,江逢宁转身原路返回,狗尾巴草穗在指尖被捻碎。 她不是个爱热闹的,但是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的孤单啊! 忘恩负义晏云台,无情无义晏云台…… 是只狗! 山茶花只能她一个人去看了。 骂骂咧咧了一路,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再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好像已经走出了好远。回头去看,只能看到那道仿若入云去的长崖。 刚才看北面的山,隔山看海,明明恍若咫尺,迈出步想要靠近时,才发现原来是隔了一整座山头。 远是远了点,但都出来了,再摘一些回来送给师尊。 她不会说是为了讨师尊欢心,师尊向来严格,以免师尊生气……因为今天也算是偷懒吧。 想着手不自主地揉了揉胸口,总感觉有点难受。 全身像是隐隐有一股自下而上缓缓翻涌又虚灼的火热,躁得心口不适,同时伴着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明明刚才还觉得有点冷的,难不成她阴虚火旺,体虚肾虚? 也没走多久啊,她平时每天都有好好锻炼身体的好吧? 但是这种感觉好像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好似五脏六腑都着了火,时不时的还会窜生一点痛意。 江逢宁捂住胸口,秀眉微蹙,今天大概是触了霉头了。 再恋恋不舍,也架不住身体不适,最后不得不打消继续往前走想法。 只是打道回府的背影看起来郁闷非常。 身后的路蜿蜒绵亘而下,草木葳蕤,春意盎然,身越往下走,越是曲径通幽,越是难行。 无界山,攀越艰比书中蜀道,谁又知至山顶之境却是宛若桃源。 “公子,我们是要到了吗?” 前方楼江自无界山西壁如遗古披帛,铺天盖地而下,头束之山境,长尾泻下铺开大地,宛若汪洋,阔而浩瀚,穿通无际。 山脚数百里外的江面一船泊在岸边,有两个人停在船上。 其中穿着布料精细的朱红对襟衣衫的人对着旁边的人激动地问。 旁边被他喊公子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长相端正雍雅,五官上乘。一身鸦青绣褂白色长袍,腰束玉带,玉带上用丝线勾着精致秀挺的苍竹。 少年如竹玉立,手中一柄长剑站在船头,江风潇洒,衣袂飘摇。精致略带青涩的浓眉之下一双狭长的眼眸似初春的江水,潋滟间几分冻人几分暖色。光洁似雪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如琢如磨好似权尘中的一朵白牡丹,贵气清隽。 临风而立,丰神如玉兮,倜傥出尘。 气质难言却相得益彰,是青涩昭正的白,是寂雅出尘的贵。半身矜贵雍容中带着侠气,筋信骨强中又透着墨气书香,文成弟子,武就少年。 少年商迹此刻出神,好似没听见旁边朱红小厮的话,一双微敛的眸子正看向远处。 “公子?” 金贯疑惑着再次唤了一声,公子这是怎么了?这两天好像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商迹才抬起眼来,眸中沉重上雾起一点点稍纵即逝的愉色,薄唇轻启,声线端稳如溪中青石: “没错,前面那座山应该就是了,再沿着楼江一直往前,明日辰时可以到山脚下。” “太好了公子,你一直想来无界山,现在我们终于要到了!” 他开心地跳起来,这一回出来可是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呢。 商迹却是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心口不松不紧地缠满了别的心绪。 半点愉悦全部褪去,他沉吟开口:“金贯,距我们上一次寄信回去有多久了?” “啊?好像...有两个多月了吧?登船前一天寄的,怎么了公子?” 商迹抿着唇,不对,从中临边境的水路坊到上临家中,走镖局的话最多不过十天,算上来回和在水上的时间,一个月余便能收到回信了。 如今两个月了也没有丝毫音讯…… 明明是之前也有过几次的意外,现在却越发地让他感到不安。 仔细将前后联系起来,眉心一皱,才突觉两个多月前父亲信中的怪异之处,眼底涌生一片暗色。 “金贯,不去无界山了,我们回去,现在就走。” 说完抽剑砍断锚绳,转身走上甲板。 第38章 怕死 这边江逢宁刚回去,意外地在小院外看到了师尊。 “师尊。”江逢宁放下捂在心口的手,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现在倒感觉稍似好了些。 无衍一手持在腰前,垂下的的袖边拂过披云长衫,翩立如谪仙。俊美的脸风轻云淡皓着光,细长的眉间微微藏着一点别的神色。 江逢宁无声地屏息,今日的师尊有点不大一样,像是...些许严肃? 但下一刻却又听见师尊声音还是常日里的样子,暗暗松了口气。 耳边是熟悉的从容亲和:“我来是叮嘱于你,昨日你见剑术仍是不精,往后定要勤于练习,不可再偷懒。” “好的,师尊。”江逢宁站直认真地点头应下,内心却有一番自己的想法,果然是因为她今天没练剑,昨日指导自己时也没有说剑术不精来着…… 看着乖巧的她,无衍眉目间稍稍柔和了一些,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见她面色有些不济,轻声道:“去休息吧,休息好了来半弦院。” 她听话的点头,半弦院是师尊的院子,就是上回她停留没有进去的那道门旁边的一座院子。 跟着师尊回到海天一色后,江逢宁去泡了个澡睡一觉,再睡醒后天色已经全部暗了下来。 她捂着胸口仔细感受了一番,身体已经没了先前的不适,全身上下好得不得了。 她放下手,将这次的身体异常归结于气急攻心,狠狠地在心底记了晏云台一笔。 上下收拾妥帖,提上剑就径直往师尊的半弦院去。 三个时辰前。 无界山千里之外,一片广垠茂盛的深林中,以一处为中心向周围五丈距离内,还残存着被撕破的阵法印记。 黑衣少年狼狈地跪倒在阵法中间的泥地中,身上一道狭长的伤口从肩背一直划到手臂,血肉翻飞,恐怖骇人。 待到脏腑俱焚头窍欲裂的痛苦消去,晏云台才站起身来,黑发混着泥尘搭在一侧,浓稠的血液一股顺着手臂从指尖滴落,一滴又一滴混入泥土中。 他抬起脚一步步朝不远处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人走去,犹如地狱索命的煞神。 一脚踩上那人的胸膛,一只手犹利爪捏紧他的喉咙,声音寒如黄泉里吹来的冥风: “你是如何知晓可用日光来对付我的?” 那人死死瞪着眼睛,被掐紧的喉咙里发出尖细又沙哑的笑声,又断断续续地吐出话来, “哈哈哈,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如今夺阳符、已破,要杀、便杀!” 晏云台俯着身,下压的眼尾处蕴着阴戾之色,混着伤痕的脸美得妖冶,五指下猛然用力,声音低沉,威逼的“哄”:“说出来。” “咳咳”,那人痛苦地发出声来,面容青筋暴起,先前挨的一掌让他五脏俱损,现下感觉气管就要被生生折断,呼吸愈加困难。 他却还是紧咬着牙,死撑着吐出两个字来: “做梦!” 话音一落,咔嚓一声,晏云台控制不住想杀人的暴戾,不作犹豫地掐断手中的脖颈,送他咽了气。 最后直起身来捡起一旁的长剑,一剑割下人头。 夜深,一处矮破楼房的门被敲响。 门从里面被打开,一行随从有规矩地让出身后的人来:一个头发花白,衣着华贵,气度威严的老者。 同时,一个被黑布裹着的东西直直滚到老者的脚下,黑布微微散开,露出半张惨白血污的人脸来。 这股威严不到一刻就被打破,像是还没生起来就被折中打断,又像是本就外强中干轻易一下就原型毕露。 无论是什么,此人的举动都令人无端恼怒。 “尾金。”偏偏晏云台好似毫无所感。 一袭黑袍,宽大的帽围下只露出半张脸,身背挺拔,周身极度危险的威压之下,让人不敢靠近。 “放肆!”一个胆大的随侍似乎很恼怒他的无礼冒犯,出声呵斥。 凉煞的夜风里,在场所有人的鼻尖都萦绕着一股久久不散的血腥味,鬼魅残怖,却无一人面生异色。 空气中寂静了几秒,老者握着金镶玉的龙纹拐杖在地上点了几下,忽而开口,“不得无礼。” 声气平和,丝毫听不出责备之意。 老者不轻不重地呵了这一句,才对着身旁离得最近的心腹薛意使了一个眼色。 薛意会意,几步上前,将手中的木箱奉上。 “三百两黄金,阁下请。” 晏云台神情恹恹地接走,没扫薛意一眼,直直抬头看向中间的华贵老者。 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脸,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周遭骤然绷紧起来的气息。 都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空气一下子敏感起来。 “采头者的信息藏不住,那我便帮藏头门清理门户了。” 话音落下,刹那间,好似凝固的空气被撕开。 一丝极小的破空声倏然划开对面的森严戒备,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断气倒了下来,颈部动脉插着一截细丝,深红的血洒了一地。 赫然是先前大胆出声的那个随侍。 他们甚至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直到最后一点黑袍消失在夜色中,老者凝着眉拦下要追上去的众人,直直盯着尸体上的那处致命伤。 竟然是牵丝! “通知各分门,活捉此人!” 刚才还面色从容的老者此时神情狰狞,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浮沉着贪婪之色。 “是!” 一行人领命退去,分了一队朝着黑夜中跟上去,只剩薛意恭敬地站在老者旁边。 许久老者转过头来,抬起那双浑浊的眼,话中意有所指:“你去走一趟吧。” 薛意颔首会意,阖上门转身离开。 晏云台走出一段便察觉到了身后跟上来的尾巴,心下烦躁,一边在树林里穿梭,一边盘算着他们会动手的时间。 身上的伤口又裂开,清晰地感觉到肩背上的濡湿和黏腻不堪。 天际破晓,陌路人归。 穿过楼江,一路到达开云国边境,不入境沿着戈壁滩一直往南就是大寻,再穿过沙漠往西,便可到达极西之境。 此处是大寻开云两国的边境处,不在任何一个国境之内。 眼前一大片都是荒芜的戈壁,脚下暴露的岩石斑驳,稀疏的荒草有半人高。 晏云台整个人立在料峭的风中,面色惨白,好看的菱唇此时都不见了血色。 身后的老鼠跟了一晚上也未曾动手,许是人手不够,不敢轻举妄动。 但此刻身体已经撑到了极致,如今的他还是太弱了。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没有去想会不会就这样落入他们手中。 那一瞬间唯一想从脑海中抓住的是:蛊种已成,去极西西蛮拿到阙心环,安置手中蛊种,要杀七人取心头血。 他真的是怕死极了呢…… 第39章 是十伏忘 晏云台醒来时,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屋内一个男子正在炉子旁煎着药。 简朴素衣,乌发低拢,手中一把蒲扇,热雾中的一张脸俊秀干净,一副毫无攻击性的清容淡貌寻常又夺目。 这张脸对晏云台来说并不陌生。 是十伏忘。 在一切没重来之前,还曾在湜水城见过此人几次。 他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更不知来此人是何来历?最后怎么进的湜水城? 莫非...际遇就是此时? “晏难,你醒了?” 十伏忘将煎煮好的药汁倒入碗中,看着床上坐起来的人说道。 他手中端着药过来,脸上神情尽管淡乏,却不难看出其中的关心之色。 不是故作虚伪。 晏云台抬眼打量着他,半点惊诧之余不动声色,好似要将他这个人透过里里外外看出什么来。 记得在湜水城,他同湜水城是其他人并无不同,而且,他是如何知晓晏难这个名字的? 端着药的十伏忘见面前的人许久不说话,神情怪异且眼里一片陌生之色,顿愣一瞬后,语气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你……不认得我了?” 晏云台微不可见的吸了口气,偏过头沉声道:“如何会不记得,十伏忘。” 十伏忘听他这样说,袖中一直捏着的手才微微松开,唇边淡淡的笑,把药递给他:“喝药吧。” 晏云台当即皱起眉,抬手别开,“用不着。” 心里飞快地思索着目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怪异之处,无形中敏锐地戒备起来。 此人看起来似乎认识他,而且不像只是下属的关系。至于是什么关系……或是也是认错了人? “喝了吧,你有极重的内伤。” 他的脾气向来说一不二,能在他发话后还能这般不知死活地劝说…… 十二岁之后的记忆全然没有,能想起的也是些一闪而过的无关紧要之事,一直到十五岁之后的四年,也只是极为模糊地零星记得一些拼不起来的片段。 思绪中断,看着眼前的药,全身脏腑疼得厉害,心想着那夺阳符的威力实在不小。 他终是接过一口闷过,斟酌再三,才出声问:“你为何会在此处?” 十伏忘走到炉子旁的脚下重重一顿,这点异样当然没有逃过晏云台的眼睛。 眼尾一动,略有思索。 只是一瞬,十伏忘很快若无其事地上前用铜皿将火眼盖住,一边动作才一边说: “两年前我们在极西一别之后,我便回到了这片三不管地带,一直暂居于此。我不喜极西,所以之后就从未回去找你。” 站在一旁瞧见炉子火势小了下来,他才坐回屋内唯一的木椅上,一只手搭在桌沿,面朝向他。 “昨日见你晕倒在戈壁滩中,我就将你带了回来。” 晏云台自顾自地沉浸在他方才的话中。 两年前正是遇到江逢宁的那一年,在那之前他便已经与此人相识了吗? 猜测之余,只能暂时将此人看做从前相识之人。要不之前身陨虫谷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如今一切重来他也不会如此被动。 之前在湜水城的十伏忘对比起如今,怎么看都有些出入。 怪事频生,江逢宁、十伏忘身上的疑点让他眼前难以掌控局势窥见真相,所以无论什么人什么物他怎么可能毫无戒心。 不过不重要,如果此人真的知道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倒也不是没有用处。 这样想着,晏云台才勾起一抹意味不明地笑容来,轻声开口:“多谢你。” 因着受伤失血,脸色病态苍白,身上那股阴郁之气更重了。 十伏忘弯唇,另一只掩在衣袖下的手捏紧摩挲着,随口一问: “你呢?怎么会离开极西出现在此地?是谁在追杀你?” 闻言,晏云台敛着眸光,心中思量一番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来找你。” 转口又问:“你可愿一同随我去极西?” 简单又直接。 端着一脸认真询问的样子,表情无一丝窘迫破绽,眼中装起来的真诚像是面对自己的至交好友一般。 十伏忘闻言垂下眼状似考虑了半晌,最后不紧不慢地应下:“好。” 这一应让晏云台挑眉,诧异又不由得多疑地抿着唇。见他一脸云淡风轻、从容镇定的模样,实在找不出什么问题来,又好不动声色地问: “你既然厌恶极西,为何要答应?” “你既然知道,不也还是要问?”十伏忘不客气地幽幽反问。 晏云台:“……” 两人的视线无声无息地在空中碰撞,最后都无声的笑起来。 十伏忘的笑是调侃的轻松之态,晏云台却是被一噎后似笑非笑,看起来倒像无形中的默契。 最后稀奇的是,十伏忘不知道什么时候提来两坛酒,他们开始坐在月下对饮。 十伏忘斟满一杯,粗制的瓷杯隔空相碰,“来,我一直在等你,这酒本本就是为你而埋。” 古怪中又理所当然,半推半就。醇香的酒滑入喉咙,晏云台只觉莫名,茫然中又懒得去想。 或许是美酒在侧,世间苦恼之事皆可弃如外物,所以可以让他暂且不计较。也有可能面前的人危险感太低,让他降低了防备。 玄月寒春吹荒草,簌簌低吟醉人心。 一杯接着一杯,两坛酒很快见了底,晏云台尚且清醒着,对面的人却已经见了醉色。 脸颊微红的人此时像极了破了清规的世外之人。 “阿难,抱歉,我今日有点太高兴了,竟忘了你受伤之事。” 晏云台拧眉,差点没忍住,杯中的酒洒出大半,自全身上下涌来心头的怪异后又是后知后觉地熟悉。 他们二人过去竟相识到如此地步? 看着面前的人一副似笑更似哭的样子,他却难得好奇地揣摩起来他的话来。 他所言这副样子谓之高兴? 思索一番不得其解,颇觉乏味。他回过神来,话声带着一丝松快,丝毫不以为意地回:“小伤无妨。” 十伏忘爬在桌子上,釉白色的衣袖下只看得到半俊秀的张脸,口中又换成了劝诫的话,喃喃认真:“还是不要沾染那些不常之物了,你身上的伤愈合快于常人,内功心法也很是怪异,从前是无奈之举,但如今不同了,弃了罢……” 晏云台神色一顿,眸子黑亮幽深,看着彻底倒在桌上睡过去的十伏忘,捏在手中的酒杯不紧不慢地一圈一圈转动着。 上次遇到如此自来熟的,还是江逢宁追着他叫晏难时。 第40章 你不记得,便同你说说 那他和江逢宁过去是否也是相识? 一切事情犹如水中浮木,于波浪中浮浮沉沉,难以看明。该信与不信,是真是假,他看不清也不想在意,他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即可。 那便是拉着天下人同他一起下地狱。 “砰”的一声,杯身炸开,碎片从乌黑的衣袍滚落地里。 他一下子站起来身来,夜风里翻扬的衣摆暗郁戾气侵染。 今夜的自己实在过于平和了些。 身体里一阵阵的暴戾在血液中翻涌上来,眼尾微红,此时忍不住想找一点人来杀。 衔着戾气的眼向黑暗中扫去,就将这些盯人的老鼠都揪出来罢。 …… 天将将亮,十伏忘酒醒了过来,抬头看见便是满院子的尸首,和站在一片尸首间的晏云台。 血水蜿蜒一直到脚下,他抬脚跨过,瞧见了他便扯起嘴角,微微笑着说:“收拾好东西,该走了。” 半刻钟后,两匹马一起上路,十伏忘紧随其后,一路上都在止不住地想:许久未见,晏难的变化太大,性情和行事风格实在与记忆中大相径庭。 …… 他们一路穿过沙漠来,带的口粮和水全部用尽。出了沙漠后终于不得不在一处荒凉的山陵边停了下来。 十伏忘知道晏难急着去极西,但一路上并没有出言多问。 日头正中,周遭景色愈发荒凉静寂,愈加地显不出一丝生气来。 再往前百里便是极西了。 十伏忘眯着眼,这条路来回在脑海里还一直清晰着,但...过些时日就难说了。 他转眼看向旁边的人,晏云台持伞而立,明明两人都身染风尘,偏偏此人能毫无惫态。 马背上挂好刚刚打满的水,见他拉着缰绳就要往另一个的方向走。 十伏忘站在原地思量片刻,不得不主动出声:“你可是要回以前的住所?” 极西实在危险重伏,为了安全起见,那处可以暂且算个合适的落身点。 他心中确认,垂下眼来,晏难不记得,起码不像他所以为的记得全部。 从戈壁小屋到极西的路,他根本不认得。 这一路上来,若不是他在有意无意地带路,他们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极西。 还有,他若是还记得,不会问那句“你为何会在此处”的话。 此时内心虽坦然接受却也是一片苦意。真的不记得是在意料之中。但他会假装做戏,倒是意料之外。 晏云台闻言回头,眸光微闪若有所思。现在一切都是重来,有些经历恐怕与十伏忘所知的早已有所不同,那么他口中“以前的住所”大概率是不存在的。 “不必。”理清后他淡淡地回。 十伏忘想如今的他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也许自己可能白作忧虑,于是点头随他:“好,听你的。” 最后一路快赶,深夜时他们终于跨越梨山栈道尾,避开几处开云边境的守境兵,悄无声息地踏入了极西之地。 这片土地往西是无境汪洋,往东则是从大寻到开云至北到南划下的一条八十四峰梨山栈道。 东西划开,封固罪恶,束缚冤魂,极西之境,世世代代逃脱不得。 从戈壁直通此处其实是一条不为人知的路,多年前一番意外他与晏难一同发现的,是唯一可以从暗地里离开极西的出口。 因着靠近开云边境,此处了无人迹。两匹马顺畅地在黑夜中疾蹄,直到再往里走,他们才逐渐被人群围了起来。 在极西,规矩是,路过是要留下一些东西的。 晏云台拉着缰绳停下马,含着戾气扫了一眼面前挡路的杂碎,下一刻直接翻身下马。 十伏忘见状默契地骑着马往后退步,留给他发挥的空间。 只见他长身挺拔,手中握着一把白色改装过的伞,握在手中打开时,伞周伸出来一圈三尺长的刀刃。 长靴往后一步,蓄的力将枯叶揉进泥里,衣袍卷着肆意不屑的风闪身上前。 都不过是些残虐野蛮之辈,只需几招下来,几十个人都惨死成了地上了无生息的尸体。曝尸荒野,连最后一丝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刀刀割喉,一招致命。 麻烦解决掉之后,晏云台嫌弃地将手中的伞侧甩出,伞面呈半扇的弧形在空中疾速地旋转,直到将刀刃上沾上的血珠沥尽,他才将伞收回来。 十伏忘最后见刚才还用来杀人的伞面上干净得不见一丝血迹,除了伞面上伏着几缕同他衣服上一样的暗纹之外,被他拿在手心的白伞在月色之下洁白无瑕。 晏云台上马,眼神无意地透过暗色看向远处的一处山坳,片刻后回过头来,对着十伏忘说:“你往后退守十里,留在此处等我罢,莫叫有人从此处离开了,近者便杀。” 命令的话自然而然地说出口后,他才恍然觉得有些不妥。 差点忘了他们是“好友”的关系。 回头又语气松松地补上:“伏忘兄可否助我?” 水银月色下漆黑的眸底却有杀意一闪而过。 十伏忘只当不见他的恶意,也同样看向了刚才他眼神停留的方向,心领神会地叹了一口气,“来都与你来了,那是自然。” “那你呢?你要去做什么?”如此着急地回到极西是要做什么? 晏云台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一件极其重要之事,伏忘兄等着看便是了。” 十伏忘被他笑容里得防备刺了一下,一路上他什么时候都是一副防着人的姿态。 实在忍不了同他装疯卖傻,他冷不叮地出声: “你若不愿说,我便回去了。” 晏云台目光阴冷地锁着他,人不好糊弄,但他知道的的确不少。 他不是没看出来他这一路上的小动作,这样一条罕有人知的路他却能做到熟知。 一番衡量后,他敛眸说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答案:“救一个人。” 救他自己。 悄无声息地垂下眼盖住眼底酝酿的戾气,想着若是再多问一句的话,就别怪他了。 “是江逢宁?!”十伏忘惊讶地出声。 不用等到回答他也知晓,肯定是了,除了江逢宁,他想不到还有谁能让晏难如此着急,又会变得如此疯魔。 可是怎么会?怎么会比记忆里的提前了这么多? 晏云台更是无法冷静了,他居然会认得江逢宁?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便又听十伏忘急色一问:“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没等到回答,只见下一秒,晏云台一个闪身便从马上到了他面前,冷白的手握着伞柄,锋利的伞尖直直指在他的颈前。 笑脸彻底撕破,他沉下阴寒的脸:“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可好?” 十伏忘同样脸色难看,坐在马上垂头看他:“你要这样用刀刃指着我?” 晏云台眉间阴戾,丝毫不动,气氛无声紧绷,无声再给了他些时间。 十伏忘盯着他褪去伪装后眼底的实实在在的陌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奈下了马,只好将他记得的全部告知: “罢了,你既然不记得,那我便同你说说。” “之前未曾道明,一是存了一丝侥幸,想着这个世界是不是有人还记得我;二是想着说了,害怕你不信。但如今有关江逢宁的,想必你是会信的。” 他轻声地说,语气里是释然。 第41章 三件奇事 晏云台背倚着树,白伞立在手边。反观十伏忘就近席地而坐,手臂搭着岔开的双膝,神态轻松,声线浅浅,像描述一个简单久远的故事。 “你我相识于六岁。” 六岁那年他随父亲去往开云梨山栈道赴祖父故人之约,却不料遭遇意外,与父亲走散。 那回,他走失了整整两年。 或许他是活不下去的,但是那个时候他遇到了同样六岁的晏难。 极西不是个好地方,本来以为再也回不去了。时间过去将近两年后,他的父亲费了一些功夫在极西寻到了他,但那一次发生了一点意外,晏难没有同他一起离开。 他转头看着晏云台,语气自然地说:“对了,要告诉你三件奇事。” “一个是,我来自另一个世界,来时便以成人的灵魂,从婴孩开始在这个世界存在长大。” 说完也不管他什么反应,自顾自地将话说下去。 从极西回来之后,十岁开始他便从祖辈隐居之地隐隐府搬了出来,在那处戈壁旁边辟了住所,独自常住。 除了为守住身后隐隐府的安宁之外,他想找到去到极西找晏难的方法。 三年之后他真的见到了晏难。他们一起定下了一起改变极西的约定,那时不知不过是天方夜谭。 “后来我们又隔了很长时间再见,我第一次见到了你口中的江逢宁,你们很般配。” 十七岁时他们相邀赴约,少年意气不撞南墙不回头。 直到命中注定的枷锁落下,打碎了他们为期四年的改变与努力。那一年他和晏难二十二岁。 “有一日,你在信中让我去极西一趟。你这样的一个人,能想到求助于我,我想定是因为遇到的事让你束手无策,并且九分把握事关江逢宁。” 他顿了顿,却没继续往下说。 “后来呢?”晏云台不满他莫名地停顿,催促道。 “...不知道。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奇事。” “我发现...我如今的记忆不断地在随着时间流失,倒退消失。现如今我只能记得收到你信之前的事。” “你现在不过才十四五岁,如何会有二十二年还要多记忆?”晏云台觉得不对,拧眉疑惑。 提到这里,十伏忘凝噎半刻又才道:“第三件奇事...这里时间倒流,一切重来了。” 也就是说,假如一切都停留在十伏忘二十二岁那年。因为某些原因时间倒回一切重来。而二十二年中发生过的所有事在时间重来中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倒退流失。 比如重来还是婴孩时,他有着那二十二年从头到尾所有的记忆,现在的他十四岁,记忆只到收到晏难的信之前,收到信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了。 一次次时间倒流,让身边所有与他有关的人都会逐渐淡去对他的记忆。 这一次时间倒流的第十四年,隐隐府的亲人都已不再认得他,原先青梅竹马的妻子更是形同陌路。 连眼前晏难也同样。 他一点都不奇怪,既然穿越时空都能做到,那么时间逆转的这些怪事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他是一个外来者,所以与这个世界的人都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存在引发了蝴蝶效应。 多次经历结合,十伏忘推测,他大概陷入了一个循环,每一次重来的开始都要承受着一生的记忆,然后随着长大,慢慢体会着这些记忆逐渐消失,记忆中的人逐渐失去。 或许随着一次一次循环,这里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被抹去关于他的记忆,他这个穿越者会彻底被这个世界抹除。 解释到这里十伏忘笑了笑,故作轻松地抬起头来问倚在树边的黑衣少年: “怎么?你还不同说说你的事么?我现在可是记得相当清楚,十四岁的你绝不是这般模样。” 晏云台对上他的视线,心底嗤笑一声。 还真是聪明。 他不如他所愿,但也是说的实话:“许多事情我也没弄明白,同你也是说不清楚的。” “不过,可以同你讲我要做什么。” 他走过来,拂去肩头靠着树干的尘屑,在十伏忘面前蹲了下来。 盯着他的一双眼眸光流转,神色清明。极黑的瞳仁像深深的漩涡,从里面生生生出拉人共堕地狱的狠意来。 “找阙心环,炼何物蛊,然后续命。最后的话...”, 他不再说下去,眼神愈加的暗,慢吞吞地补上一句:“...再之后你不会想知道的。” “当真要如此做么?”十伏忘自然而然的以为他是为了江逢宁,所以虽然这样问,话里却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晏云台自然将他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猛地站起身来,恻恻而语:“同你无关了。” 他反手扔给十伏忘一把骨制的短笛,“此物能操控毒虫毒蛇,可助你自保。你留在此处帮我寻一个人,好似叫...风归里?寻到之后再传信与我。” 大约是这个名字罢? 说着侧过头,似笑非笑:“伏忘兄,可好?” 十伏忘接住短笛,扯起嘴角,内心无奈地说:“你大可不用如此防备我,我不会害你。” 晏云台踩蹬上马,高束的马尾扫在脸侧,貌容绝色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削弱几分:“我知道的伏忘兄。” 话声落下,策马离去,只见一抹飞快的黑影隐入了夜色中。 路中马蹄踏去浅溪,水声挞挞,残风袭着水汽扑面而来沾染凉意。 晏云台握住缰绳愈发清醒着,那些话天方怪谈,他只捡了几分信。 前有江逢宁来自异世,以及她口中关于话本子的闻所未闻的说法,后又有十伏忘更甚一筹。本来是乏味之极才信了异世的存在,这一点对他不存在威胁,可以不究。 但这时间是否倒回重来,相比起来,缘由某种人为的特殊阵法更能说服他。 那山顶怪异的石头,必有秘密。当初是在那处感受到一股奇怪的力量后,一切才莫名地来到七年之前。 他说过的,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即可,而在这期间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挡了他的路。 如若这般,就不得不侦破这迷雾之后隐藏的真相了,不然到头来岂不是在背后之人手中如猴戏一般,白白忙活浪费时间。 谁又是那在背后搞怪之人? 啧,又更麻烦了。 第42章 熟悉的人 十日后,极西西蛮。 晏云台只记得阙心环是在西蛮所得,却不知道具体位置。只好再花些功夫打听。 西蛮最靠海,气候潮湿,因环境条件被人为破坏严重,所以当地植被稀少,风大沙多还十分炎热。 此处是已亡国亡修族人的旧时领地,亡修族残虐不堪,最善四处暴敛夺掠,其中灭他族所夺来的蛊毒术便曾经在此地发展到极盛。 那西蛮虫谷便是当时遗留下的万蛊之坑,是从前亡修人为练蛊术打造的毒虫储备库,久而久之变成了蛊物失败残次品的抛扔之所。是以其中虫蛇走兽和恶蛆蚀骨的蛊虫多不胜数,凶险且比比怪异。 晏云台一袭黑袍站在山口之上,直直凝视着脚下被毒雾笼罩的虫谷。他本是葬身此处,如今再次踏临,不是来给自己上坟的,而是来送这世间人入坟。 他勾唇轻笑,撑着的伞隔挡着炎热的阳光,越发觉得之前湜水城的那湖泊与此地有异曲同工之妙。 离开后,晏云台寻到城中心的一处角斗场。 当然,是一路杀过来的。 持着白伞,右手拿一柄捡来的钝剑,踩过一地的腥腻,长靴染血,看着年龄尚轻,却似夺命的杀神一般。 抹断最后一个想冲上来的人的脖子,晏云台才嫌弃地扔了被血染红的剑,捡了一处干净的台阶下坐下来。伞懒得收就立放在脚边,像极了开在无边血色间的一朵白莲。 手中捏起一枚乌黑的药丸,一双极其好看的星目先扫了一眼角落里几个胆小缩在一处的人,又看向前面的被关在一处一堆斗场奴隶。 抬起的左手射出一截牵丝,铁门的大锁断裂开。重重地摔落在地,发出声响敲在脏臭牢房中每一个奴隶的心上。 许是面前人身上的气息太过可怕,一时间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包括那些只会杀人的奴隶。 直到晏云台慢条斯理地发了话。 “亡修族人自我了断,剩下的人有两条路,一是服下我手中的药丸为我办事,第二条路...” 他故意一顿,“你们可以先猜猜。” 他态度恶劣地浅笑威吓着,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嫌恶。只是那双眼底的冰冷让人无端地害怕颤抖。 空气一下子凝固艰涩起来,又隐隐地暗生着汹涌的杀意。 所有人都毫不意外第二条路会是什么。 是死! 他们太清楚了! 都是一次又一次从还热着的尸体中爬起来的人,走到绝路无路可走,所以自然而然都一致有了拼命一搏的想法。 晏云台自然感觉到了周围的蠢蠢欲动,放声地笑了起来。 在场的奴隶皆是身形一凝,互相对视一眼,谁都不敢做先动手的那一个。 笑够了,晏云台才耍人玩似地将话说完:“第二条路,自然是放你们离开了,全凭自愿。” 没等他们从诧异中回过神来,晏云台嘴边的笑意已荡然无存,又道:“我的时间有限,只给你们十秒钟。” 角斗场上只看论生死,能活下来的自然分秒不会犹豫拖沓,但长期训练出来的戒备谨慎也是超于常人的。所有人都在心底衡量着…… “十,九,八,七,...,五...” 第五秒的时候,有了人上前。一下,人群瞬间分成了两部分。 上前的人数显然更多些。 晏云台看着眼前的结果欣然一笑。上前的那拨人在他面前跪下,他扔过去一个盒子,语气轻松但阴森吓人更多:“那便服下罢。” 一个个只好乖乖地将药丸服下,他们不会相信他口中第二条路的存在。如今眼前人的作为全为招揽为他卖命之人,所以断不会杀掉他们。 选择如此,这是他们为自己选的另一条路,至少还可以活着。 而剩下的人更是完全不信。 拒绝第一条路是不想再为奴隶,他们在角斗场待得更久,对重获自由的渴望和念想积压太久拨动理智,他们太想逃出去了。 除此之外他们也更加具有实力和在绝境反杀的狠意和决心。 所以不愿选择,反而随时准备好杀出一条血路来,哪怕是以臂挡车! 这才是晏云台真正想要的。 人心难测,一张嘴口灿莲花也擅做戏的人多了去了,所以他不信忠诚,只信自己。所以只好从人心的弱点出发,找到自己最需要之人,再牢牢捏在手中,生死由他做主。 他神色淡淡地看着脚下已经全部服下药的人,沉声下了通牒: “你们的第一个任务,将剩下的人都抓起来,要活的,可不准失败了。” 所有人都瞳孔震惊,但是很快反应过来。 警觉后立马动起手,场面一时暴力混乱。 他们都手无利器,只凭身手空拳搏斗。一开始确实是剩下的人更占上风,但最后架不住少不胜多。在几十个人的围攻下,三个钟头后,剩下的十个人全部都被制服压在地上。 晏云台看了半天,神情已经有些恹恹。见此才站起身来抬脚走过去。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受不轻的伤,但对于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一个个感不疼似地狠狠盯着眼前的恐怖少年。 他抬手示意一个人将刚才装药的盒子拿过来,看了他们一眼,低声佯似询问:“你们还是选第一条罢,可愿意?” 全部人都从神情愤愤,又面露死色。但这的确是第一次成了败者还有选择活着的机会,所以他们别无选择。 晏云台也不催促,像他们这样的人,如若想死的话,骨头渣渣早就寻不见了。 他笃定了他们最后的选择。 这时其中一个看着年龄最小的、身上的伤也最少的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跳了出来,被两人从身后反扭着双手压着,仍然挣扎冲他愤怒不平怒骂: “你个出尔反尔地奸诈小人,说了放我们走的!卑鄙……” 晏云台站在原地,眼尾悄无声息地压下来。 不曾想还真有想死之人。 那人还想说什么,他旁边一个满身伤痕的人却猛地挣脱束缚,扑过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严厉的眼神示意他停止。 他转过身来,抹去嘴角的血迹,丝毫不再犹豫地拿过药丸吞下,反手也给护在身后的人嘴里塞进去一颗。 动作之迅速,态度之决绝,表达了诚心,还有求情之意。 晏云台好笑地看着他们,阴沉的语气攸地冷了不少,“真是一个天真可爱的。” 接着又故作姿态地指他已经服下药丸之事: “可惜了,我应当放你走的。” 闻言,一开始护人的那人立马抬起头来,脸上闪过急色,正声说:“属下浮七愿誓死效忠主上,永不背叛,主上留情!” “哥...”身后的人不甘心地挣扎。 浮七头也不回地吼:“浮术!”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晏云台难得的不再计较,终于用正眼打量着他们二人。 浮七、浮术么? 不曾想...又是遇到了熟悉之人。 第43章 亡修族人 有了人带头,剩下的人都识趣地服下面前的药丸。 晏云台收回视线,就此作罢。 他放过人,转身看着还缩在角落里的几人只觉碍眼:“还不走么?” 那几人一听惊喜又难以置信,胆战心惊地试着动了一小步。见面前的少年没有反悔的意思,一同屁滚尿流地朝门口跑去。 结果没等他们逃出去,从身后袭来的牵丝却瞬间就让两个人的脑袋分了家,喷射出的鲜血洒满了一地。 身后的人都统一垂下眼,意料之外又极快接受,心里知晓眼前的少年不是什么善类。 晏云台暴戾地沉着脸,喃喃出声:“亡、修、族人。” 差点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逃了。 还剩下的人早被吓尿跪坐在原地不敢再动半分。 他难以忍耐地捏着手心,瞬间刺骨的杀意逼人:“是要留下来?” 话落的瞬间,他们才极快地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晏云台阴郁地转过来,眼神锐利地扫过眼前站好的一众人,找着还有没有抱有侥幸的漏网之鱼。 好在并无。 差一点控制不住想将今日在场的人都杀了。 他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压去眉间的戾气:“城南索镀暂做据点,都在极西找一个人,一个叫风归里的瞎子,有消息立刻来报。” “是!”众人应下,背上无一例外都布满了冷汗。 无比庆幸之前没有贸然动手,因为此人实力之难测心思之诡谲,实在令人极恐。 “对了,再提醒你们一句,不要做些毫无意义的事,不然会死得很难看的。” 最后他意有所指地敲打一句,脸色依然算不上好。 “属下等明白!” 他递出一把银票,语气轻轻却不容置喙地命令,“下去,莫要让我失望。” 又点出最为熟悉的两人:“浮七、浮术留下来。” 众人诧异地接过银票,又埋下头很快散去。他们从或被卖、或被抓到这儿,从未见过银票,别说拿在手里了,所以自然一时诧异。 最后宽敞的角斗场只剩下三人。 此时浑身是伤的浮七却以为晏云台仍旧没打算放过他们。 立马跪了下来:“主上!属下愿以死谢罪,请您放过属下弟弟!” “哥,不要!” 浮术也急忙害怕地跪在浮七旁边,握紧双手不敢再说话。 一直以来都是哥哥保护着他,都怪他一时冲动。 晏云台眼瞧着这兄弟情深的画面实在好奇,都忍不住想用他们来喂何物蛊了。 意味难明地道:“我何时说要杀你弟弟了,我喜欢天真些的人,所以...很喜欢他。” 浮七猜不透眼前人的心思,半天见他的确没有动手,才俯身磕下头,“多谢主上!” 浮术紧忙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磕头。 这下却让晏云台心情更差了。 跪下是臣服,是他想要的,但磕头求饶在他看来卑懦低贱,看着令人厌烦不喜。 从前在他面前磕头求饶的人都只会有来年坟头长草一个下场。 不过看在他们二人跟着他这么久的份上,便留他们几分情面。 心头想杀人的痒意被迫压下,故而说话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差,唇间带着刺人的冷意: “往后唤我城主。也莫要在我面前磕头,不然我会让你们磕到脑浆迸出来为止。” 说完拿起白伞转身离开。 浮七愣了一下,才扯起一旁的浮术跟上去。 出来,晏云台打着伞,一张脸在阴影下白得有几分病态,粗粗一看像病弱的美娇少年郎。 但身后的浮七浮术知道此人真正面目有多可怕,出来时,角头场里那骇人的尸山血海便是证明。 一人单打独斗,却能分毫不伤。 只见少年思索片刻,才道:“走吧,同我去城南。” 浮七、浮术闻言立马跟着。 在极西,一般在街头游荡的人大多属于弱势底层之流。他们对于所有路人的态度,第一反应是阴丝丝打量,暗自心中比较一番,才会决定是否动手。 单凭这一点,晏云台就能让他们警惕地远远走开。 直直看去,黑衣少年宽袖窄束,衣襟干净,腰间悬着一枚精巧颇显神秘的玲珑球,叮咚的声音在步履间沉闷作响。手持白伞,脚下的长靴踩着阴影,意态沉沉,周身晕生慑人的暗意。 以至于一路上所有人看见他们,便都躲远了去。麻木地静待着下一头可宰的肥羊。 三人一直走到一家衣布店门口,前面的晏云台才停了下来。 路上来他都在仔细回忆关于阙心环的事,不知为何鼻尖一直能闻到一股难闻的馊臭味。 他对味道向来不敏感,可架不住鼻间一直是这股不散的味道。 他忽有所料地侧过头去看着身侧的两个人。 看着还小,十三四岁的样子,衣服破破烂烂,脏黑得丝毫看不出来的颜色,一张脸乌漆嘛黑的污着血。 要不是他们自己报上名字,他一时是认不出来的。 不过倒是识趣,没敢靠他太近。 “去收拾干净,脏了我的眼。”说着眼神示意了一下面前唯一的一家衣布店。 少年的话不好听,却在荒寂中像一阵干净的风。 浮七浮术都顿愣,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店铺,没有上前。 晏云台见状不耐:“怎么?怎么做还要我教你们?” 他们垂下头单膝跪下来。 晏云台好笑地看着他们,口里骂了一句:“废物。” 他眉间挑着极为恶意的戾气,微微低下身,不过没有离人太近。一字一句吐出的话带着诱导的意思:“去,杀了他?” 说着扔下一把短刃在脚边。 扑面而来令人寒颤的气息下,跪着的二人皆是一心头一紧。 浮七猛地明白过来,他知道晏云台的意思,这又是一次选择。 要么衣布店老板死,他和浮术活。要么…… “是!” 浮七不再犹豫,咬牙一把抓住匕首站了起来,拽起浮术,上前几步一脚踹开了衣料店的大门。 不是要如此才可得那一两身干净的衣物。 极西是个极其混乱的地方,真正能在极西为商的人反倒都不是普通人。 此处不讲律法,在极西做任何事的基础便是足够强大与否。 若非如此,口袋中钱银是他人钱银,商业买卖不过是供人顺手牵羊。 就算是实力够强,生意间也只与同等实力的人交换买卖。若是不自量力,哪怕手中钱银足够,也最终不过是上门送钱,顺便再送一条命而已。 是以,这街头,多的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不体面之人。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偌大的极西,无集市,无烟火,也无人情。 这家衣料店便是如此,不然,青天白日,谁又会关着门做生意? 第44章 在梦境中 门一下被大力破开,二楼躺在座椅上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站在栏边朝下看。 见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乞丐,脸上的黢黑的怒意瞬间变成了戏谑的表情,不屑嗤道: “就凭你们两个小乞就想来闹事?” 浮术站在旁边,警惕地拉着浮七的手臂,小声说:“哥,我们不能得罪他!” 他们会在极西活不下去的。 那老板抬手拍了拍,四周立马涌出十个打手来。口间说话的语气轻松得像家常便饭:“刚好,我这店中还差两盏人皮做的灯笼。” 浮七沉下眼凝神,无比清醒地告诉他: “弟弟,杀了他我们才能活。” “给我上,不论死活!”老板淡淡地喝声,周围人立马朝他们围了过来。 是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们的生死捏在外面的少年手中。 浮术被点醒,立马跟在身后冲了上去。 浮七一刀狠绝地刺穿一个人的胸口,来不及抹去脸上的血,就捡起地上的长刀反手扔给浮术。 因着手中的短刃锋利非常,他没有换。 门外的少年大概是想借此考验他们,这一次他和浮术也必须要赢,就像这些年打赢的每一场角斗一样。 两人一把长刀,一把短刃,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比他们高出许多、强许多的人。从前他们都是一拳一拳将人活生生的打死,现在却是刀刀入骨肉,招招见血。 一刀不能致命,便再砍上数刀,方法都是一样。总之,别人不死,死的就会是自己。 晏云台听着屋内打斗的声响没动,单单站在屋檐下冷眼看着。 直到那老板见情况不对站不住时,才握住腰间的玲珑球轻轻转动,极有准头倏地牵丝甩出,人就瞬间断喉而亡,从二楼重重摔下来。 屋内打斗的声响也逐渐停止。 晏云台抬脚进去,在一众尸体中看见了重伤倒地半死不活的两个人。 浮七伤得重些,浮术跪坐在一旁扶着他。 果然是他选中的人。 晏云台在他们面前蹲下,善心大发地将一颗药丸丢进浮七口中,剩下的连药瓶一起扔给一旁红着眼睛肩膀还豁开口的浮术。 许是见他们没死,还算有用。心情不愠地说废话,漫不经心地点道: “若你们从角斗场中逃出来,有想过要怎么活么?” “今日若没有人向你递出这把刀,你们又当如何?” 浮七眼珠动了动,身上的伤在服下药之后疼痛减弱不少,他撑着爬起来,口中咽血, “多、谢...城主!” 晏云台站起身来,慢悠悠道:“最简单的蔽体衣物不过开始,口腹之食病体所需等不得你犹豫胆怯。不去狠的人,活不了。” “半刻钟收拾好,别耽误了我的时间。”说完一转衣袍,离开了房间。 浮七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时身后缺根筋的浮术却在人出去后,立马打开手中的药瓶吞下去一颗,口中咋咋呼呼地说:“哥你别怕,我也吃!” 视死如归的表情像是吞下的是什么要命的毒药一般。 浮七淡淡地笑,没拦他。 等他们走后,街头涌来的人才哄乱而上,一下将整个衣布店洗劫而空。 回到城南,一个叫索镀的小寨,晏云台之前只是路过看见,便觉得还算合适。 地方小,简单,周围有竹林,隐蔽。 随即对他们二人吩咐道:“去处理,人不必杀,能闭上嘴即可。” 浮七明白。 小寨里的人伤害力不高,几户人家动起手来简单。单单是晏云台往那一站,这些人倒是好威慑,不一会儿便隔开了小寨中心的一处院子。 晏云台晃了一天也生了乏意,挥手让他们下去后,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仰头闭目养神。 浮七浮术两兄弟共住一屋。 晚上,第一次不用和一堆人脏兮兮地挤在一起,浮术一时睡不着,推了一下身边的浮七,口中无头无脑地问: “哥,你开心么?” 浮七沉默了一下,才道:“...开心的。” “哥你开心,我也开心。”他嗫嚅道。 浮七失笑,嘴硬,明明是自己也开心的。 浮术攸地想到什么,自然地跳到了一个他想不通的问题: “诶哥,今天...他为什么要给那些人银票啊?有什么用呢?” 最后都是要被抢走的。 “...是考验吧,”浮七不太确定地说,又淡淡补了一句:“也是一点点的...保护?” “哥你是魔怔了吗?!”浮术不可置信地压着声音叫。 保护? 那个杀人不眨眼,阴鸷狠辣的魔鬼少年? 浮七同他解释:“在大多数情况下,钱也是能换命的。他们需要运气,有些时候,那些钱就是运气。” 当然,也可能是催命符。 见他还有话说,浮七不想再理他:“快睡吧。” 浮术撇嘴,躺好不再说话。 半晌,他又听他哥轻声说:“你以后唤他城主。” 浮术顿了顿,才道:“知道了哥。” 人生智慧,大多时候却是糊涂的,遮上一眼只想看当下。 这一夜他们都没去想往后会如何,只要还活着,生活便能处之以常态。况且以后两个字,兄弟俩在生死场作赌注筹码的八年中,早就想累了。 另一边,屋外的竹叶沙沙响,原本假寐的晏云台也渐渐睡了过去。 一股灼热从脚下升起,被灼烧的感觉一下子窜着经络遍布了全身。 晏云台骤然睁开眼,却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有过第一次的印象,才后知后觉地猜测,这或许是他的梦境。 但这一次他看不见。 只觉得周围是要将人烤化的热,像是有巨大的火在烧,脚下的灼痛又让他觉得好像是站在滚烫的岩浆之中。 额角有汗滚落,他咬牙忍耐着,突然就听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低落失力的,下定决心的,还有认命般的…… “好,我成为晏云台。”…… 晏云台骤然愣住,与此同时,他的心里与此共振似地又听见了“他”自己的心声: 从此以后,不得善终的人是我。 不得善终的人是我。 茫然间,身体在高温中灼烧的痛意更加难耐,从咽喉一直到胸腔,水分连同血液好似在呼吸间被热气蒸腾得黏稠起来,慢慢地让人觉得窒息。 他艰难地抬步,双脚底下好像生生撕下一块血肉来。他却没法在意,只想踏出眼前挡住视线的炙热水汽,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这样说? 他在对谁说? 任凭剧痛钻心,他继续不管不顾地往前又迈了一步。 但下一秒却在现实中猛地醒了过来。 他仰靠在椅子上,黑幽的瞳仁上弥漫的是还未清醒的茫然。 白伞倒在脚边,从窗口灌进来的风将此刻身上贴着的冷汗都变成了细细密密刺入肌肤的寒意。 第45章 海东青 一个月后。 “禀报城主,人找到了!” 人来报的时候,晏云台正准备动身去找十伏忘。 这一月来他走过极西多地,试图找到与之前相关的记忆来。也顺便探清极西各方势力,为再建湜水城做足准备。 他有直觉,这一回阙心环没那么容易得手,自然要先丰羽翼。 找个人花一月之久,令人心情不愉。加之记忆的事情无果,他烦躁道:“把人带回来,浮七你带人去一趟,十日后我回来要见到人。” 说完满脸阴郁地策马离开。 那日梦境结束之后他百思不得其解,时间越久越发渐生一种难言的恐慌来。 突然就想到十伏忘一定还知道些什么。 故而立马动身前往。 极西的地形分布大概从中二分,靠东一半为半蛮,与大寻、开云两国隔着梨山栈道相接。 三地毗邻的三交地界分别是半蛮东中、大寻兰符川、开云黄泉岭。不过从八十前开始,兰符川与黄泉岭已被梨山隔绝,划充了极西。 另外靠海一半南北二分,北为西蛮,南为南蛮。 除了从两国因重罪流放的人之外,这里的人都是亡修族人。 八十年前,亡修国灭,族人却未死。如今世世代代在极西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世人都只道因果报应。 时间越久,极西之境就越是腐烂,他们曾经的国土越是世人眼中炼鬼的恶狱。而他们自己也同样世世代代不得善终。 一路马不停蹄地进入半蛮,不曾想在半道一处小路上被人拦了下来。 单单一人,并不是亡修人。 晏云台远远瞧见,放低戒备,速度慢下来。 中年男子衣衫破旧面黄肌瘦,头裹抽了线的花褐色麻巾。 他隔老远地抬手将少年拦下。 看着眼前全身上下写满不好惹的人,男人忽然就想起托他之人所叮嘱的话: “我朋友脾气不好,你送完信之后只管离开,不要多说话。” 等真正对上马上的人黑不见底的双眸时,身子更是难抑地打起颤来,“公子...可...可是姓晏?” 话落也顾不上人有没有回答,只将手中的信往地上一放立马就跑没了影。 十几岁的少年,黑衣,模样好,带着白伞,……应当错不了错不了…… 反正等也等了,信也送了,对得起那人相赠之恩。 …… 晏云台下马捡起信,眯着眼,心中莫名有不好地猜测。 果然, ——有事离开,勿忧。 末了留了一个十字。 心底思绪翻涌,额角的碎发拂过眉眼的沉郁。晏云台将手中的纸张捏碎踩在脚底,转身上马返回西蛮。 一来一去白白花了三日,白日里都在赶路,驾着马就算打伞也总会被日光晒到些,自然少不了一番折磨。 无界山。 江逢宁一招行云流水的披光剑法使得炉火纯青,须臾,收剑在草地上坐下来。 抬起的指尖在耳边扇着风散热,这两天总觉得身上冒热气,稍稍动一番身上就出了不少汗,自己也不是易汗体质,奇怪奇怪。 她抬头朝远处望了望结界之外,心想也还没到入夏之时。 胡乱想了一番,大概是师尊布下的结界出了问题。 她不再多想,转而悠悠地叹气。 晏云台走的一个月,想他…… 不行! 她不知何时才能下山,不知道到时候晏云台还记不得她。 那这两年的关系不就白白培养了! 晏云台越长大心防越深,接近他怕是极难。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她起身跑去海天一色找师尊。 “师尊师尊,我能不能养一个可以送信的鸟?比如小白鸽啥的?” 无衍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信鸽飞不了极西那么远。” 江逢宁大惊,师尊怎么知道她要给晏云台写信?! 不对,师尊如何知道晏云台会在极西? 还没等她想明白,无衍见她一脸震惊的模样心里了然,眼底带着一点笑意,却又像是隐在薄雾之下,看不清也道不明。 温声道:“你们相处两年,你心中惦念他,为师也是猜得出的。” 这下江逢宁直接是坐都坐不住了。 惦念谁? 谁惦念! 她一下站起来,“师尊...我……” 本想找个理由赶紧离开,却没想到无衍也站了起来,恍若不见她的窘色。 幽兰般的面容仙姿玉色,轻言道:“我去替你寻来,明日再给你。” 说完就径直转身离开了。 身后飘散的银发从江逢宁的鼻尖扫过,带过一股花香的味道。 江逢宁显然没注意,连忙回去继续练剑了。 第二日,无衍如约而来,臂弯落着一只不知名的鸟。 不远不近地站在绿茵上唤她:“你过来逢宁。” 江逢宁收剑跑过来,眼睛打量着师尊臂弯的鸟。 像是一只鹰。 头是白色的,一点褐色羽干纹,上体灰褐色,精致地生着白色横斑和斑点。尾部和腹部的羽毛也是白色的,羽纹同样讲究,尾部是褐色横斑,腹部则是黑色横斑。 一对机灵的眼睛看起来像是通人性一样。 “这是海东青。” 江逢宁素来喜欢鸟类动物,看的第一眼就极喜欢它。眼中一下漾起潋滟的笑意,惊喜地笑着道:“谢谢师尊!” 无衍眼底极淡的笑如细风轻过无痕,“无妨。” 手臂伸向前将海东青往前递给她。 江逢宁连忙紧张地伸手去抱它,但这种鸟向来极有傲性,不愿被人这样抱着,扑腾几下尖隼就要啄下来。 江逢宁眼疾手快地松开手让它站在自己的肩膀上。 被特殊驯养后的鸟不会真的攻击主人,所以无衍没有多担心。 只在临走之前怕她玩物丧志般提醒她,修习之事上,不可偷懒。 江逢宁当然乖顺地应下。 等到无衍回了海天一色,她就抱着鸟喜滋滋地回屋去了。 西蛮。 晏云台在屋内打坐了两日,才幽幽睁开眼。 这两年来他的功力一点一点的在恢复,算是一件可喜的事。 竹制的房门像算准了时间般被人敲响。 晏云台收腿下榻,“进来。” 四方的屋内挂满了用来遮光的厚布帛。不见光线的阴影里好似也透不过一丝空气,周遭沉闷得像在水底下坠的密封的船。 浮七带着一身伤推门进来,回身把门阖上,走过来俯下身, “城主,人已关在偏屋,是否另有吩咐?” 晏云台瞧见他伤得不清,若有所思,“他身边还有人?” “并...无,是属下无用!”浮七单膝跪下来。 晏云台眼神微闪,看来这姓风的瞎子有两下子。 他能记得风归里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自己曾经应该也派人查过他。 第46章 要恩 如果没有弄错,此人祖上是个造器世家,阙心环大概率便是他祖上曾经奉亡修皇室所造。 所以,那个瞎子极有可能知道一些阙心环的下落。 “自是要去见见。” 说罢视线又回到了浮七身上,指了一下放在桌上角落的书册, “都拿下去,自有利害,好自为之。” “另外,手下的人三月一比,活着的便活,死的便死。” “明白么?” “是!”浮七低着头应下。 晏云台没再看他一眼,开门撑着伞离开。 浮七吐出一口浊气来,看向了桌上的书册。 那些是城主寻来的武功心诀同剑法秘籍。 这一个月来他们并没有闲着。底下的人在极西找人,他和浮术就跟着城主捣毁了一处又一处大大小小的角斗场,甚至是奴隶黑市。 动静之大,闹得整个西蛮人心惶惶。 方法都一样,如法炮制。单枪匹马,威逼利诱,玩弄人心......样样手段狠厉杀伐,残忍果断。 当然,更多时候是随城主的心情来。有都能活的,也有全部死的。 活下来的无一例外都服下了和他们一样的药丸,听命于城主。 其中大多不幸的,碰上了大半亡修人。那就是城主一人单方面屠杀的开始。 饶是他,也震惊于那样的场景。 呼吸间的每一口空气都带腥腻血味,眼前尸体层叠,血色弥漫……当身上手上鲜血凝固,好似堵住全身的皮肤毛孔时,只觉得灵魂被禁锢在一副本就该死的躯体里。 他不是亡修人,但看那般场景时就好像在看自己。 因为曾经同样是被当做畜生一般驱使的一群杀人刽子手、权银赌场的筹码。 他不知道是亡修人罪不可赦,还是他们这般境地的人本就罪不可赦。 他不懂,也害怕。 但是不怨。 浮七起身抱起书册离开,垂下了双眸。 一出门便看见了在门口等他的浮术。 不远处晏云台的身影将将进入关人的偏屋。 “哥,你的伤没事吧?”浮术见晏云台走远,才一脸紧张地问。 浮七摇头,“没事。” 说着步子一转往自己屋中去。 浮术紧紧跟上,到里,见他放下的书好奇一问:“哥,这是什么?” “心法剑谱,城主给的。” 浮术“哦”了一声,随即不感兴趣地移开视线,反而凑近他哥压低了声音道: “哥,你说城主为何白日里都撑着伞,连屋子里都要遮光?是不是讨厌……” “浮术!” 浮七打断他,厉声提醒道:“以后这些话不要妄言!城主绝不会手下留情!” 浮术只好悻悻地闭嘴。 另一边屋内。 男子的双手双脚被铁链牢牢地绑在粗壮的柱子上。 精致发髻立冠,但簪冠的发簪遗落,发丝落下几缕凌乱的搭在脸侧,映着一张纤尘不染的脸,突生出一种别样的美感。 男子细眉入鬓,鼻梁玉挺,一双眼淡然从容。衣襟自里到外有序得严丝合缝,唯独衣摆多处沾了一点黑色的尘泥。 明明处境狼狈,但却能生出整洁来。 见有人进来也始终端得眉眼平静。 晏云台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坐下,两条腿稍稍敞开,身体往后仰靠着,锐利地黑眸打量着眼前的人。 ...这双眼竟是好的? 风归里自然猜到了眼前的少年就是抓他的主谋。 见时间差不多了,冷静下来直言一问: “不知阁下意欲何为?” “你姓风?” 晏云台刚好遗憾地从他完好的眼睛上回过神,幽幽出声。 “是,但与阁下似乎并无干系。” 他神情泰然自若,声色偏向于天生的柔和温顺。 但在晏云台看来还多了旁人似乎无懈可击的镇定同自信。 他倏而轻轻一笑,多少带些不以为然的意味,单枪直入:“我要知道阙心环的下落。” 风归里眸光微动,下一刻却收敛得极好,“阁下找错人了,在下并不知晓阙心环是何物。” 晏云台盯着他,此时还算气定神闲地同他打太极: “你认为,我要是不知道些什么会来问你?你应该更聪明一些的。” 闻言,风归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此人恐怕真的知道什么。 但终究是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还是怕他在诈自己。 于是抬起头,无声地戒备起来:“我听不懂在你说什么。” 晏云台嗤笑一声,站起身来踱步到他的身前站立。 此时还是十四的少年比风归里还要矮上一点。 但是下一秒面不改色地将锋利无比的匕首插入他肩膀的动作,却利落得丝毫不费劲。 剧痛在伤口处爆开,涌出的血向下淌,晕开染红整洁的衣襟。 风归里袖中的指尖骤然掐进手心,神色仍然紧绷着从容。 晏云台手中的匕首还在一点一点地沿着顺时针在骨肉里转动着。 瞧见人的脸一点点苍白,他才好似心情愉悦地劝他: “我觉得你还是听得懂的好,因为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风归里紧紧咬牙,敛着眸一声不吭。 气息无声较量,极薄极利的刀刃又深入了几分。 风归里最后败下阵来,微微吸着气说:“就...算,有你知道的渊源,那也已经是上几辈的事了,我又如何知晓?” 这番敷衍的说辞一出,晏云台手中匕首又深入了一寸。 不识时务。 这时,却见浮七快步走过来,停在门口。 “城主!外面有一名身手极好的女子,说一定要见你。” 手里动作被迫停下来。随之,面色惨白的风归里此时难得分神愣了一瞬。 晏云台紧盯着人,瞧见了他的错愣,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 头也不回,语气玩味:“她说见便要见么?” 随后唇间极为阴翳地慢慢吐出一句:“自寻死路。” 果然,此时已经想到了什么的风归里被他这般一说,神情一乱,被抓得皱巴巴的袖子一松开,错乱的狼狈就显然易见。 浮七站在原地犹豫一番又道:“那女子说,她是来要恩的。” 一直跟在浮七身后的浮术听的时候没忍住嘴角一抽。都是听说来报恩的,换了城主就要硬生生颠倒过来。 不是报恩恐怕是因为城主从来不救人。这对城主有恩情来要恩的...应该先是瞎了眼,又再来异想天开...吧,他想。 晏云台自己显然也很好奇,眉心一动,握住匕首的手放下来。 慢慢走过去拖过椅子,脚下将椅子转了个方向,面对着两边大开的门坐下来,不管搭在扶手之上的指尖还沾着血。 下一刻另一只手在接过浮七递过来的手帕时,先是诧异地挑了眉,才扬声说道:“那就请进来。” 浮术立马去请人。 第47章 皇陵 太阳至日中偏下,金黄的光线斜泻过屋脊在檐下划开一道分明的阴影线。 倒也奇怪,少见风的地段此时却刮起风来。 一先贴着地面炙烫的泥沙势起,卷起来时带着燥人的灼热,密不透风。空气里充斥着属于这个地方的暴戾和荒蛮的味道。 人过来时,一袭胭丹色对襟束腰长裙,手持一把长刀,至阶下而立。貌姝而气质萧扬,同此时风动不止,头上挽起的单螺单插一只银月碧玉簪,一半披下的长发全部被风吹散在胸前。 几缕从脸侧过来的发丝恰如云雾挡住了一双风韵妩媚的凤眼,直逼人心的是周身吸睛的清飒与漂亮。 “不知是要来同我要什么恩?”晏云台扔开手中擦手的手帕,语气不明。 周身始终是一副没有用正眼看人的姿态。 “两年前,半蛮南边城中一处小巷。”女子言简意赅。 话音一落,晏云台审视人的神色一顿,此时周遭除去风声再无声响。 瞬息之间他敛着眸不动声色:“继续。” 女子先看了他一眼,又扫了一眼他旁边的人,想了想接下来要说的话,谨慎道:“可要先屏退其他人?” “但说无妨。”晏云台靠着椅背,心里对她接下来的话感兴趣至极。 女子闻言不再顾虑,“那时你断腿重伤,我恰好路过,从一群流乞手中救下你。对了,还有同你一起的小女孩。” 晏云台沉默下来。 见他似乎并没有一点想起来的样子,不确定他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 女人想了想自己来的目的,决定先发制人。 “想必阁下不会不记得吧?”语气有点难堪地弱下来。 当年其实只是无意一举,如今若不是逼不得已,她万万不会做这挟恩之举。 这样想着,下一刻她又心中不安地暗自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眼前之人与两年前相比,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都不为过。 长相上虽没多少变化,但是如今显然危险得让人不容小觑。 可是无论如何,还是要试一试! 晏云台起身慢慢走到女人面前,阴沉的目光一寸寸看过她的脸,却没在脑海中找出半点相关的记忆来。 这事就算是从前发生过,但重来一回,事实应该早就不同。 所以...背后到底是什么缘由? 少年眼帘半垂下,微微掩着漂亮的双眸中翻腾涌起的汹潮。 “我的确不太记得了,你能如何证明?” 杂乱的思绪间,话中夹着阴戾低沉下来。 周遭隐隐扑散而来的戾气威压,让人仿若置身在不可逃脱的险境中一般。 连屋内的风归里也顾不上许多担心地喊出声:“簌簌!” 殷簌此时却不得不赌一把。 她丝毫不害怕地上前靠近,近得只剩一尺距离才轻声道:“那时你身边有条狗吧?” 她紧紧地盯着他,她不会认错人。 很显然,单单这一句,就已经让晏云台停下了正欲退开的动作。 她接着又道:“你生吃了它。” 话音一落,晏云台终于抬起眼来对上她的视线。 凌厉的眼神之下像是真的在确认一般,半晌后才轻轻一笑,将方才所有如蛆附骨的恶寒化作错觉。 只见阴翳消褪,面上恍生的如沐春风是一眼就能看破的假象,少年唇间轻语:“原是恩人至此。” “恩人”二字,殷簌只听出了不甚友好的凉意。 他碾步后退,漫不经心地道:“方才尘雾迷眼,一时不察。” 还要明知故问地道一句:“只是不知恩人大驾...为何?” 殷簌并非没有听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但是有求于人,只好装作没听见。 她正身抱拳一礼,声音林籁泉韵:“恩人一称不敢当,只望阁下能念薄情,放了手中的人。” 殷簌一颗心绷紧,单单从这一个月来在西蛮对此人的所见所闻来看,她没有多大把握。 令人意外,晏云台极为爽快答应了:“好啊。” 殷簌抬头,先是有些意外,再连忙抱拳,“多谢!” 说完正欲踩上台阶进屋。 旁边晏云台抬手制止,她被浮七浮术拦在了石阶上。 面对她疑惑的眼神,晏云台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缓缓道: “我说可以,自是要说出令我满意的答案来才可以。” “姑娘不如等一等,等他想清楚了,我再放你们走可好?” 殷簌一听,站在原地沉下了脸。 半晌后,声音冷下去几分,却又不得不克制着:“你可是在耍我们?” 晏云台眼皮未掀,话语间漫不经心地变得冷厉:“非也,原本说不说,人,我都是要杀的。如今还是如姑娘所愿,留你们一命。” 殷簌心下一沉,凝神分析着,眼下的局势若动起手来,她和师兄能有几分胜算…… “我告诉你。”身后响起了风归里清润的声音,遏解了殷簌此时的僵局。 “你看,这不是想清楚了?”晏云台又勾唇,笑意不达眼底。 风归里被绑着,担心的眼神先是落在殷簌身上。 从肩上伤口溢出的血染红了大半胸膛,脸色有些失血的苍白。 只一眼确认她无事后,便转过来看向晏云台。 “阙心环,我曾经听祖父提起过,阙心环本就是亡修珍奇之物,所以在亡修末年时被作为镇国之宝一同葬入了亡修皇陵。” “皇陵在何处?”晏云台抱臂立在门边。 “半蛮北边城,泽山底下,亡修祈神大殿后方。” 晏云台闻言若有所思,攸而凝着锐利地目光,直直地锁着他:“你最好没有欺瞒我。” 风归里不躲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面色坦然:“自然不会,也请阁下信守诺言。” 晏云台不作言语,下一刻手下若神速地甩出牵丝,风归里身上的铁链眨眼间随之一断。 他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两人,口中淡淡一句:“好走。” 若是一切并未发生,不曾诡异地回到这过去,风归里倒是还有几分用处。 第48章 求自己救他 等到一路无阻地走出索镀时,他们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走出好远些,殷簌才来得及不满地看向身旁的人:“师兄为何会来?” 明明在信中说了不要他来。 风归里浅浅一笑,面上温润如玉,声音是晨间轻柔的清风一样,润耳入心。 “就是我先前说的那般,门中长老们对开云那边的计划还需要些时间,我便先来助你。” 见他这副比平时还要可怜几分的样子,殷簌心里的不满散去大半,却还是忍不住要说他几句: “你说你为什么会被抓住,你平时打不过我便算了,连那些个手下也打不过?” 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说到这里,风归里倒有些冤枉。 那些人时时刻刻在极西打听他,一时不小心便被他们知晓了行踪。 对付他们自是花不了多少功夫,但那领头之人颇会揣测人心,最后用无辜孩童做手中人质,逼得他不得不就范。 不过他没敢说,说了想必师妹又要骂他了。 于是温声认错:“是我武功不济,师妹莫怪。” 他又笑起来,一双温润的眸子看着她,让人不再忍心责怪。 殷簌无奈地扶他在树下坐着,打算先为他包扎一下伤口。 等到褪开肩膀那处衣衫,露出一道五寸长的刀口来,伤口扎得极深。 殷簌到底没忍住轻声骂了一句:“这小黑心眼的!” 她放轻动作,麻利地往伤口上洒了一层薄薄的药粉。 见他疼得拧眉,担心之余又气愤地责备:“你方才应当不要同他说实话的!” 不该让他如愿,更好是用些假话戏弄他! 这话其实是多的,看那人如今的手段,若是真的欺瞒,风归里和她怕是真的会留在索镀了。 这事实在令人懊恼,说话的语气都带上了她察觉不到的急:“如今除了在极西,处处都视亡修人如同晦物,你的身世若是自此被他人知晓了又该如何?” 用刀利落地从衣服上割下一块布条缠上伤口,低头见他不说话只盯着她看,面上还是副急不死人的淡定模样。 没忍住又骂他:“真是傻子!” 白费师父他老人家这些年替他隐瞒着,她看他是忘了幼时的经历了! 风归里笑了笑,没有反驳。 他的师妹向来是冷静的,沉得住气,遇到事情也能屈能伸,连师父都说师妹的心性远远强于他。 也只有自己才见过眼前她这副急冲冲的小性子。 见她皱着眉实在生气,他出声安慰,却装作听不见她的担忧,只道: “师妹不必担心,小伤而已。” 说了像没说一样。 殷簌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才正色说:“也罢,下一个任务恰好与皇陵有关,我们便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你可以好好养伤。” 风归里却难得微微地拧眉,不赞同道:“师妹,我觉得我们此时不宜同此人交恶。” 那人一看就是极为睚眦必报之人,他们本来就在极西身受局限,不到万不得已,与之扯上关系弊大于利,实在不妥。 “你就好好养伤吧,我有分寸。”殷簌心中有数,显然没听进去他说的话。 风归里闻言说不出什么来,他向来不知道怎么反驳她,到时候多看着点好了。 说起晏云台,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好奇地问:“对了师妹,你那时同那少年所说的恩情是有何缘故?” 殷簌闻言回想起来。 其实相关的记忆起初极为模糊,可能是当年她没把救人的举手之劳太放在心里,所以印象不是很清晰。 半月前在路上偶然得见那少年,只觉得那张脸有些熟悉。 之后在得知风归里被抓的消息时,才突然后知后觉地从脑海中搜刮出这一桩往事来。 两年前,她十七岁,遵师父遗命,在门中长老的安排下,孤身一人来到极西半蛮南边城。 因为有提前安排好的身份和一身还不错的武功,她顺利在极西落身。 一日外出时。 外面街道鱼龙混杂,道一句乌烟瘴气也不足为过。 在极西,烧杀抢掳根本不难见,各形各迹的人和事向来层出不穷。 偏偏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她满心戒备地走着,眼睛时刻注意着周围,唯恐生变。 在拐过街角时,突然就见从巷口跑出来一个女孩来。身后紧跟着窜出几个身高力壮的流乞,其中一个伸手就要抓向那女孩的后颈。 小孩一头长发脏乱成团垂至脚踝,身上破烂的衣服堪堪蔽体,大大小小的伤一眼瞧去多得数不胜数。 殷簌来不及思索,一时将来之前长老们的劝诫抛在了脑后,动了恻隐之心,出手从那些人手中把人救下。 但也仅仅止于出手解决掉那些人。 她收回长刀,强迫自己不再去管那小孩,正欲自顾自地离去。 没想到那女孩却跑到她身前来,伸出手来试探地想拉她的衣袖,末了却又瑟瑟地收回去,只用干瘦的手指指向身后的小巷子。 一见她视线顺着看过去,便急忙跑到前面几步再停下来,手又继续往身后指。 其实殷簌此时已经心生警惕,一些人利用小孩子来卖惨谋取同情心的手段她不是没有见过。 那巷子里等待她的极有可能是无法逃脱的圈套陷阱。 但,也有可能是另外的结果…… 殷簌看懂了她的意思,一低头就对上那双覆在淤青下的眼睛。 见她犹豫,女孩有些着急的手不停地比划着,也乱了她的理智。 跟她进那道未知暗巷的想法瞬间代替了所有的顾虑。 小巷极短,拐进去的暗巷里更加阴臭潮湿,污秽物混着湿黏的泥水脏乱无比。 一时之间正常人根本无法找到下脚之地。 但此时,一个半大的男孩却半趴在泥泞不堪的地上,一条腿裸露的膝盖处折出怪异的形状来。 他身后的墙角一些废弃的木箱错落着搭出来一个可供隐藏的狭小洞穴。 视线中最惊悚的是洞口处躺着的一条大狗的尸体。 头部被击碎瘪塌得模糊不清,凝固了一地的血混在脏泥中发出令人恶心的黑色。 地上拖拉的痕迹不难看出,男孩是从小洞中爬着出来的。 感觉到生人的气息,那男孩抬起头来,一张不似小女孩那般垢面不清的脸。稚嫩外是令人惊异的漂亮,唇边满是已经凝固的血迹,诡异地令人心惊。 眼前之景同着鼻尖不散的腥腻恶臭的味道太过骇人心神。 殷簌惊愣在原地,差点忍不住胸腔里欲呕的痒意。 她愣神之际,女孩在她面前跪下来,手还在指着地上的男孩。 她在求自己救地上的男孩。 殷簌好似喘不过气来。 来时便听说了极西的世道艰难,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这般颠覆想象之景。 最后,她颤抖着蹲下身,动手替那男孩接了腿,好在那条腿还有救。 又再给了他们一点伤药,就实在忍不住,起身匆匆离去。 等第二日她再来时,已经不见了他们二人的身影。 第49章 商家灭门 “那是我刚来极西没多久发生的事,那时候他大概才十岁出头,谁想到如今十五岁不到,就整个人大变样。” 她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口中随便解释一下。 最初只当是未曾放在心上就忘记了,如今想起来却依旧令人心惊悸动,那种难受得如鲠在喉的感觉犹如新历。 所以怎么会忘了呢? 她深呼吸平复下心情,扶着风归里起来,“我们先回去,之后的事等你伤好了我们从长计议。” 风归里借着她的力起来后就尽量自己站稳,不想让她太过费力。 轻声回她:“好。” 索镀。 晏云台会如约放人走,在浮七意料之外。 毕竟是向来行事只凭心情的人,阴晴不定心思难测,更不像是会如约信守承诺之人。 当时隔得不近,所以并没有人听见那女子最后说了什么,竟能让晏云台改变主意,最后还让那两人安全离开。 但作为属下,想活命就要不好奇、不猜测、少说话。 “浮七。” “属下在!” 入耳是熟悉暗哑的声音:“去安排浮术留下,你随我去半蛮。” 浮七愣了一下,他和浮术从未分开过。 半晌没听到回答,晏云台回身睨着他,长睫投下的阴影里晦暗不明:“怎么?是想要浮术也一同去么?” 浮七浑身一颤,自然不敢应这话,连忙收敛心思:“不敢,全听城主吩咐!” 浮七低着头不敢抬起身来,等到身上那道压迫感极强的视线收回,又听他说:“动作快些,日落后就出发。” 浮七领命退了下去,紧忙去找浮术再叮嘱一些事情。 心中实在放心不下。 果然,浮术听到消息反应很大。 “不管了哥,我去找城主,我想同你一起去!” 他急得根本坐不住,而且浮七还说一段时间内回不来。 顾不上会有什么后果,起身就要出门去。 “浮术!你怎么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 浮七没来得及拦他,在身后吼了一句。 “我同你说过几次了?行事不可鲁莽,不可冲动,不可任性。你为何就是记不住!” 浮七其实很少这样大声骂他,只是想着今后自己没法看着他,他又还是这般模样,心中恼火得厉害。 看着他停步垂头的模样,他强忍着,又将声音放柔和了些,好好同他说: “好了,你就留在此处,城主说了,手底下的人都听令于你,你在这里也不会有危险。我挑了几本剑法放在了床头,你往后认真学,不要偷懒……” “哥,我是怕你有危险。” 浮七话不停地叮嘱了他一堆,却只听见他声音低不可闻地道了这一句。 浮七嘴唇动了动,一时间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好半晌,他才上前拍他的肩膀安抚,低声保证:“不会。” 不知何时红日向西溜走,半边金尾好似天边眷念着偷留了一抹丹红残影。 眼见残红渐消,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浮七打开门,站在门外时又回头对他说:“浮术,我定会平安回来见你。” 说完径直转身离去。 日去时,两匹快马疾风踏出了西蛮。 大寻,上临。 暴雨瓢泼,行人避雨,街贩收摊,商铺开门,酒楼打烊,雨幕下来去者皆步履匆匆。 有一人狂奔而去,踩乱雨花无数。 云银城中这丝异常并非雨势之故,而是近日上临反生了大事,云银城中不太平。 一月前,云银城世族商氏一族满门离奇暴毙于府里,府中上下三百多数人一夜之间无一活口。 商氏一族世传四代,百年簪缨,繁盛不倒,当之无愧上临第一世族,大寻世家之首。百年繁荣,一朝树倒猢狲散,原由不明,猝不及防,令人唏嘘。 噩耗传至京中,朝启帝震怒,遣重臣出京,大理寺协查。 一整个月时间下来,才将商家满门收殓下葬。 最后奉皇帝令,封商府,府前挂渡魂幡十年,以送忠魂安去。 连片的刺白闪电划破夜空,被打湿的都白幡在狂风暴雨中像在被撕扯的苍白的脸。 商迹僵硬地站在雨中,闪电下映照的脸惨白得同那白幡没有任何区别。 训夜的禁军恰好经过,此时,从身后伸出的一只手,一把将商迹拉进了墙后更深的黑暗中。 “商迹,不能再往前了!”那人压低了声音道。 商迹拔剑的手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徐观南!” 他紧紧拽住他的手臂,声音干哑得厉害:“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观南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紧着嗓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和我来!” 徐观南一路领着他在雨幕中快步穿梭,最后进了一处十分隐蔽的院子。 徐观南警惕地关上门转过身。 两人全身上下都湿得透彻,从小体弱的徐观南实在没忍住握拳抵唇一阵急咳,好半天才停下来。 商迹伸至半空的手收回,在身侧捏得死紧。 徐观南知道他的心急,压低了声音:“上月,二月十四,一夜之间,商家无一活口。皇上派下右相苏鸣岐和大理寺卿蒋私彻查,一月下来仍然毫无结果。商家除去下人之外的其他人皆已入葬商氏族陵。” 由于话有些急,徐观南没忍住喉咙的痒意,又低咳了几声。 半晌,空气中安静得过分。 徐观南垂着眼:“阿迹,节哀。” 来时途中无一人不谈论,声声入耳,噬心寸寸。直到这一刻,血淋淋的真相彻底剖开心脏,没了,全没了。 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全都… 可是怎么会……怎么会…… 商迹全身脱了力,跪倒在地,脸痛苦地埋进双掌之间,眼泪滑过指缝一滴一滴落下来。 徐观南也蹲跪在他面前,一只手抚上他的肩膀:“商迹,我说的商家上下无一活口...也包括你,上临你不能再待了。” 商迹身体一僵,抬头,一双眼睛红得厉害:“当真?” “当真,入陵那日我去了,五个人五具尸体。所有人都以为其中的那具尸体是你,只有我知道不是。” 商迹没有作声,垂头独自思考着什么。 “商家你万万不要再去。” 他提醒着,却没有点破。 商氏这一脉说起来是个传奇,四代百年不衰,三代功勋卓着。 第一代商太祖跟随开国太祖皇帝有从龙之功,拜宰相上一品;第二代,也就是商迹的祖父商老太爷拜钦天监,深受先帝赏识信任,居高位三十余载。 可谓是风光无限,门楣铸金。 之后新帝登基一年,改年号朝启。直到朝启帝在位的近十年来,商家才隐隐显现出颓势。 朝启六年初,商老太爷致仕五年,当时官拜礼部尚书的商父奉皇令调任离京,擢升三品大学士,开府上临。 朝启九年二月中旬,商家却满门离奇惨死。 太巧了, 这一切都太巧了。 祖上代代高官实属奇谈,但奇谈与怪异的分割之处,便是从朝启帝登基之后开始。 如此悄无声息,干净利落,一夜之间灭人满门的动作,天下人能有几何? 商迹僵跪在地,不动弹半分,不作半句言语。 肩背挺拔,在半空中又脆弱地折下来。白襟染尘污浊,鸦青色深,唯有袖间金绣的苍竹随着手臂颤动。 徐观南从来没见过他这副狼狈的模样。 他生来是天之骄子,清隽如皎月,雍贵如雅兰。是如金似玉的贵人,是他望尘莫及的贵人。 “观南,金贯也死了。” 良久,静寂的空气中才响起他哽咽痛苦的声音。 徐观南愣了一瞬,只是单手虚虚揽住他肩,声音轻不可闻: “阿迹,我陪着你。” 第50章 密林遇鬼判官赶尸 刚至北边城,晏云台与浮七进入了一片极其广袤的深山老林之中。 夜深露重,幽绿的林中时不时传来几声鸟叫,苍穹无月,眼前黑得无法视物。 晏云台从袖中掏出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看见了身前几条扭曲得交错纵横的小路。 瞧了几眼,随后长靴踩过一片杂草,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 浮七紧跟其后。 逐渐往里,林中奇怪的鸟叫声越来越多,一阵一阵断断续续,凄厉诡异。 再近些是脚下穿过杂草和枯枝叶的簌簌声,两者一远一近,一下一下,穿透耳膜,下一秒又好似无形中交缠严密的蛛丝网,慢慢缚紧胸腔里的心脏。 霎时林间一股阴风吹来,浮七背脊一颤,抬眼间突然看见眼前晃过去一个人影。 这时,晏云台站住不动了。 “蹲下。” 浮七听见晏云台低声说,立马极快地跟着掩身在一块巨石后面,黑暗里无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晏云台半蹲着,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去什么。 突然,林中鸟叫声骤停,像是突然掐断了鸟脖子卡在嗓子里,突兀诡异。这时一队排得整齐的白影赫然出现在前方泥路上。 这些人统一穿着麻布白衫,面戴鬼使的青铜面具。走在队列中间的一个人的背后,背着一个极大的木箱,手中立着一柄白色丧幡。 全都低垂着头,步伐统一,身上的衣物不知道涂了什么东西,居然能在黑夜里发出淡绿的荧光。 晏云台搭在膝上手指点了点,他知道这是什么。 ——鬼判官赶尸。 一种通灵驱尸的巫术,鬼判官指得就是尸队中间背木箱的人,也是赶尸队里唯一的活人。剩下前后的,都是暂时被附了灵的死尸。 晏云台凝着眸,等着他们过去。一堆脏东西,烦不胜烦。 突然,头顶一声鸟的怪叫声乍响,仿佛脖子终于得到解脱,紧接着凄厉此起彼伏地号叫着。 只见那尸队中间鬼判官猛地抬起了头,拿在手中的丧幡剧烈地晃动起来。 同时黑夜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猛地从晏云台身侧扑过来,竟是不知道何时脱离队伍的一具死尸埋伏在后面。 “城主,小心!” 晏云台显然反应更快,扬手打开手中的伞挡在身前。 伞面禁锢的鬼禁之术对死尸无用,却将上前的浮七弹开了半米远。 晏云台侧着伞面,一脚踢开扑咬上来的死尸,飞身退开,抬眼才见不远处所有的死尸都向他的方向扑了过来。 那鬼判官见状唇间极快地念着咒语,可是下一刻手中剧烈晃动的丧幡竟从中间裂成两半。 这些死尸显然全部失控了! 随后无一不争先恐后地朝晏云台涌来。 用来赶尸的尸体死亡恰逢七日之期,灵魂已去,肉体未安,被巫咒之术操控后怨气极重,一旦失控后便会强生魂智,苏醒后如同捕食猛兽。 却不会攻击身上有阳气之人,反而喜食阴气。 此时,一具具充斥着厚重怨气的死尸无比渴望把任何一枚飘荡的灵魂吞入腹中。 所以,半死之身的晏云台成了被攻击的对象。 毕竟魂体与灵魂一样,是他们眼中最喜欢最可口的食物。 晏云台抬脚踢开他们,下一秒又立刻被包围。 他旋身跃上树,任死尸围住树干想往上爬。 看了一眼还在试图破开尸群的浮七,有一瞬间不太想管他。 这些死尸上怨气一旦入体,便会折损阳寿。 是嫌活太久了么? 晏云台烦躁地皱起眉,此时一只死尸手脚并用,已经顺着树干爬了上来,一只青白的手眼看着就要抓住面前的黑靴。 晏云台眼尾一压,浓黑的眸中戾气一闪,突然起身一脚踩住死尸的脑袋跳从树上跳下来,落下巨大的冲击力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来。 晏云台沉着眼,脚下用力一碾,将那颗头颅碾得稀碎。 浮七这时跑过来:“城主,这些东西杀不死!” 晏云台没有看他,目光扫向周围,先前被扫开的死尸又突突围了上来。 他沉声,语气听不出什么来:“往回走,不用管我。” 说完一掌把人推开,自己极快地转身朝树林的另一边跑去。 原地的死尸暴怒地吼叫,一哄而上追在他身后。连地上深坑里脑袋被踩碎的那只也颤颤巍巍地爬起来,紧跟其后。 死尸身上深黑的血和脑浆洒了一地,场面令人作呕。 这些死尸速度极快,晏云台没跑多久就被围在一处低凹的峡沟里。 一只一只死尸猛扑过来,沙石巨浪,树摇枝颤。 晏云台的一只手腕没注意被咬住,死尸尝到血液的味道,更加兴奋起来,口齿死死撕扯着。 晏云台手中的伞猛地扫来,上面的刀刃直接将尸头与身体分离。 这些个脏东西,弄都弄不死。 倒下去的无头死尸又爬了起来,被身上的怨气操控着,跟着血液的味道一步步摸索。 手腕上的尸头仍然张着嘴紧咬不放,磨动的口齿间不停地在啃食他的肉。 晏云台退到峭壁边突起的一块岩石下,沉下眼直接抬起手捏住左手手腕上的尸头。 “咔嚓!” 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在手中爆开。 最后他不忘在身上擦了一下左手掌心的血,才用干净的手收起脚边的伞。 右手向上一掌劈过上方的岩石,巨石松动崩开滚下来,他飞快地往后,暂时退进了身后峭壁上狭窄的裂缝中。 巨石砸下来刚好堵在裂缝前面,挡住了往前扑过来的死尸。 前面还剩下一掌宽的缝隙,能看见一张张呲牙恐怖青黑的脸。 晏云台瞥过头去,任外面不停地撕扯吼叫。 裂缝只足一人宽,察觉伤口上的血在滴落,晏云台猛地松开手,白伞倒在石壁上。 伞面上已经染上了几滴血。 脏透了。 深邃的眸愈来愈暗,过分好看的眉目凌厉阴翳。 他微微侧过身,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来,在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腕绕了几圈死死缠紧。 又固执地一点一点地将手心的血迹擦去,没去管刚刚捏爆尸头更加脏的右手。 他坐下来,左手另外撕下来半块干净的布,轻轻地擦拭着伞面上的血迹。 外面死尸嘶嚎,阴风滚袭,被包围起来的石缝里,晏云台的动作却缓慢认真,诡异地透着一丝虔诚,仿若身处鬼尸包围的不是自己。 骤然间,一声清脆的鹰鸣响起。 突兀地穿过外面鬼尸刺耳的狂嚎尖叫,再穿透厚厚的石壁传到石缝里。 晏云台的动作一顿,不知道因为什么,他若有所感地扭过头,透过石缝外那一张张青黑的死人脸,看到了月衔树梢下,树枝上站着一只扇动着翅膀的海东青。 纯白的双翼张开成排的黑斑,每一根羽毛都好似刷上了银白的月辉。 不知道何时升起了月亮。 极阴之时已过,天快亮了。 晏云台看了片刻扭回头,继续擦拭手中的伞面。 却不见许多死尸改变了目标,朝着那只鹰的方向围过去。 海东青害怕地拍了拍翅膀,又飞到了另一棵树上,却始终在附近徘徊着。 直至破晓。 最后一点怨气不甘地消散,生了魂智的死尸变成了普通的死人尸,躺在地上不能再动。 此时,树上站了一夜的海东青飞了过来。 它在洞先在口徘徊一番不肯进来,在洞口飞行盘桓,时不时停在裂缝外面的岩石上,偏着头打量晏云台。 晏云台一双眼也锐利地盯着它,半晌,一对剑眉挑尽邪气,试着朝那只鹰抬起了手。 下一刻,海东青飞了进来站在他的手心。 晏云台才瞧见它脚上用防水木料裹起来的小纸条。 另一手抬起来,才发现整只右手满是污浊不堪。 第51章 险境 他站起来,海东青顺势跳到他的肩上。 晏云台方才凝起内力,一掌拍碎身前的岩石,长腿踏了出去,左手中干净的白伞撑在头顶。 找了一条小溪净了手,他才取下鹰脚上的纸条,还沾着冷气的手指慢慢展开: ——同赏月、告长风,不知安否安否? 落尾:江斤斤留。 果真是她。 晏云台轻轻笑起来,瞬间冲淡了眉目间的倦色。 看到这只傻鸟时就知道跟她有关系。 心里想着无聊至极,手上却将纸条折起来压进腰带里。 海东青见他没有要回信的意思,扇起翅膀正要飞走。 却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在半空中捏住。 晏云台捏住它,力道说不上轻说不上重。 海东青正要挣扎攻击,却猛地对上了一双深邃锐利、阴戾慑鹰的黑瞳。 以及握住它身体在慢慢用力的手…… 它一下子乖乖地不敢动。 晏云台见状满意地放开它,威胁的话连鸟都不放过:“听话些,不然杀了你。” 话落手一松,海东青立马识趣地飞回他的肩上,再抬起高贵的头,吓死鹰了!!! 随后一人一鹰和谐地慢慢走远。 一路凭靠直觉往山林深处走,穿过这深林大概就是北边城。 昨夜那些诈尸并非真的鬼,不过是那鬼判官施咒引来的怨气,控尸用的是通灵之术。 晏云台现在对那鬼判官感兴趣得很。 鬼界与人界向来不相干扰,但他这魂体半死之身却是两界难容。 还有可用来行于日下的鬼禁之术都是真正的与鬼界脱不了干系。 他只记得当初在南蛮所得,只是如何习来?他又是如何涉足的鬼界呢? 他想或许能从那个会通灵的鬼判官身上得到一些线索。 走至日中,晏云台没想到浮七寻了过来。 一见到他,毫不顾满身狼狈地跪了下来请罪:“属下该死!昨夜没能跟上城主!” 昨夜他被城主推开后,从那震碎人的意外之中回过神来时,再追上去已经赶不上了城主的速度,没一会儿就迷路在林子里。 乱窜至天亮,才寻到一点痕迹一路找过来。 “起来。” 晏云台看了他几眼,冷冷地丢下话,对阳奉阴违的人没有好脸色,抬步就走。 浮七赶紧起来跟上。只是平日里绷着的脸此刻有些松动。 往日里,表面上再如何是一副被逼迫出来的成熟与冷硬,实际上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和浮术是孪生兄弟,但他是哥哥,所以他要保护浮术。 但昨夜一遭,是第一次有人保护他,将他推离危险之中。 浮七抬头看前面少年的背影,衣袍破损,身上全是黑色深浅斑驳的血迹。 他那样厉害,又总是高深莫测,可是年龄看起来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浮七看见了晏云台肩膀上的鸟,他没见过,但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简单的鸟。就算在这样的深林中奇鸟无数,像这样的恐怕也少有。 接下来他破天荒的开口问了一句:“城主、这只鸟从何处来的?” 晏云台偏头瞥了他一眼,淡淡开口道:“这是鹰,我捉来的。” 说着,肩上的海东青不满扇了扇翅膀,在晏云台的眼神下又乖乖收了回去。 后面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浮七却感觉自己没有那么怕他了。 走出这片深林,地势逐渐平坦起来,四周的情况与西蛮差不多。 晏云台没继续往前,反而在山脚下停留下来。 此时换过一身干净衣袍的晏云台执伞而立,墨发全束,还有些湿润的发尾贴在颈侧。 他对身旁的浮七道:“走吧,去看看哪里设了祭坛。” 传说当有人客死他乡灵魂难去,其在世的亲人就会用赶尸的方式让其尸首回家,魂归故里。 而赶尸的流程他知道一些。 由巫师扮做鬼判官将要赶的尸首肢解装入封灵箱中,再用通灵之术召集灵魂刚去阴气极重的死尸组成尸队,伪作鬼界中鬼判官领百鬼夜行,使被赶尸者灵魂不被地狱鬼使所拘,顺利与肉体一齐安然回家同亲人相聚。 赶尸至故里,要由委托之亲者亲设祭坛,一则祷拜鬼判官对其肉体进行洗礼缝合;二则虔诚诵经渡死尸被驱之怨气散去。 这般赶尸流程才算完整。 所以,虽然昨夜那鬼判官出了那样大的失误,但晏云台猜,他定会当作无事发生,回去接着完成最后一项流程。 因为没有谁会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况且还要以折损寿命为代价。 “...是”。 浮七有些欲言又止,方才他下去一趟,发现这北边城全是亡修族人。 依着城主对亡修人的厌恶程度,怕是杀也杀不完,只怕到时讨不到好。 不知道城主知不知…… 整个极西,属半蛮气候相宜,物博地广。所以其他从两国驱逐来的人都被排挤在西蛮和南蛮那样的极热极寒之地,半蛮则是亡修人居多。 “城主,北边城中...都是亡修人。” 浮七想了想还是出言提醒。 晏云台闻言眉眼阴沉,倒是忘了…… 不过快了,马上他会一个一个送他们下地狱。 他两指抵着额角,唇间阴厉:“都是亡修人才好。” 随后又道:“走吧。” 浮七没再说什么,俩人一前一后入了城。 立即,城中的哨头有人跑回去禀报。 一处建造精致的院内,他们正用亡修语交谈着。 “首领,有两个奇怪的人进了城。” 坐于首位的是一个长相凌厉,鼻唇蓄着胡子的壮年男子。身披牛皮,一身肌肉看起来身强力壮武力高强。 “耶杰大巫是昨夜回来的?”他说这话时,一对眼睛眯得极细,身上疑戾的气息令下方的人胆颤。 “是,昨夜已入祭坛,说是只需完成今夜的祭祀就成了。” 他思量半瞬,“人盯好了,待今夜一过,便除掉他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必诛之!” 勾塔一字一句地低声道,一张脸上满是狠毒。 “是!” 那人退下后,一个打扮妖魅的女人扭着腰肢走了进来。 “见过首领。”红唇轻启,嗓声也是酥到骨子里的娇。 女人倚了过来,勾塔嘴角过起笑,一把搂着女人的腰。 女人娇笑几声才道:“多谢首领将妾那不成器的哥哥寻回来,妾感激不尽。” 勾塔放在女人腰间用了几分力,一张狠戾的眉眼刹那间有几分柔和,却还是冷冷警告:“今晚的事莫要走漏一点风声,不然我可饶不了你,黑扇。” 女人又娇娇地笑几声应道:“妾知晓。” …… 日沉将落,殷簌和风归里刚至城外,却不敢贸然进城。 “师妹,两个人目标太大,我一人去吧?” 风归里在一旁提议。 第52章 搅乱祭坛引出秘密一 实在太危险了。 殷簌回头看了他一眼,回:“你武功还不如我,再说你一个人去是打算一个人查吗?知道的还没我多,你要是怕了就回山今派去,没人叫你来。” 一番不留情面的话,风归里却面色未变。 神色温和,如云的发冠一丝不苟,两鬓似玉,面若润月。下一刻好脾气地温声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跟师妹一同去。” 殷簌抓紧了手中的刀,听见他柔和退让的语气,才觉得刚才的话有些过分。 但是没有像以前一样说些什么话来哄人,她此时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耶杰是两年来唯一的线索,绝不能断了! 因为她太想结束一切了。一刻也等不了…… 山今派立派于黄泉岭,八十年多年前曾为开云统治的黄泉岭。 黄泉月下醒生魂,奈何轮回起山今。 山今派立派七十年,门中弟子只有一个任务:洗刷八十年前冤屈,夙愿还于开云故国。 八十多年以前,亡修国速然崛起,因其国盛兵强,征于各国的狼子野心日益渐起。 终于黑云雾起,铁戈海滨压境。开战半年之期亡修大军势如破竹,跨过三交地界,直抵大寻开云两国边境。 但同年,开云国雨降天灾,国内江河倒灌,其势毁天灭地,冲楼淹民。开云国境内国土十之八九尽皆洗劫倾颓之景,无一幸免。 开云急救民生,无力备战,亡修大军又趁势从大寻转攻开云黄泉岭。 那场战争一直持续了两年。 两军对垒,开云后备不足,渐显颓势。 又逢时局多舛,黄泉岭雨降引山崩大难,黄泉岭四万残军和十万百姓百姓再遭重击。 那一日之后开云将败未败,黄泉岭大军却毅然坚撑。 一切的缘由,从亡修大军中突发的一场奇怪的疫病开始。 感染此疫病者神智癫狂,意识变异,病发后会毫无神智地屠杀虐杀一切活物。因发病形如只会发狂攻击的恶兽,被称作兽疫。 兽疫的传染形式奇怪恐怖,亲眼目睹之即会传染,并且无治疗之法。因此兽疫一经爆发便开始无法控制地在亡修军队中大面积地传染。 本来以为亡修会就此退兵,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亡修族中人发现,感染疫病后只要活物供其杀戮,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是一个大胆且极具毁灭的发现。 亡修人却并非这般认为。他们稍加控制,将兽疫投放战场,让倍以数千增长的感染者成为战场的好战士,一把战斗的利刃。 兽疫让他们癫狂非人,暴虐的力量不逊于一支强大精悍军队的战斗力。 后来为了豢养这支杀人军队,亡修人将每日抓获的俘虏投进牢中去供他们虐杀,掠夺攻下的城池之中的百姓也无一幸免。 日日从牢里运出来的尸体男女老少皆无完尸,死状惨不忍睹。 渐以日久,亡修大军不再顾忌,对开云大寻攻击迅猛,野心下有将两国吞灭之势。 他们逐渐把兽疫称作是天神对亡修族人英勇无敌、扩张国土的无上恩赐与看重。 直到风向突变,无数的怨声载道之下,兽疫只会在亡修人之间传染的秘密被人发现。 亡修军中抓无辜百姓虐杀的暴行持续了两年,早已在民间积怨深重。一经揭露,天下万民倒戈相向,指责唾骂。亡修族人羞于启齿,缄默不言。 亡修大军却故作君子作派,恐之将士颜面折损,临到关头对种种罪行咬死不认。 但亡修大军所到之处尸殍遍野,对俘虏百姓残杀屠害之罪行实乃天道为证,万目共睹,岂能掩盖作之虚无? 亡修狗急跳墙,便狡诈地对当时正与其对战的黄泉岭反咬一口,托口诬陷于黄泉岭的“山崩之怒”为天降罪罚,栽赃兽疫乃是源于黄泉岭,道是黄泉岭包藏祸心诬陷于亡修扰乱军心之举。 亡修端以冠冕堂皇堵下悠悠众口,在势败的黄泉岭百口莫辩之际更是开拨大军攻城。 后方开云国内上下自顾不暇,只能派军死守梨山栈道之外,借这道天然屏障以挡亡修入境之侵。 黄泉岭最终沦陷,数十万百姓全部惨死。 而从此黄泉岭终成灾害罪恶之地,世人指责远避。 真相难明,罪孽深重,开云国内一致反对,最后将黄泉岭划出开云国范围,历朝隔梨山栈道以治。 黄泉岭,被放弃了。 八十年新土掩旧土,黄土埋冤骨。有人家园不能回,故国不能归,上老不能孝,下子不能养,与妻两地离…… 累累白骨终无声,已是黄土抔抔。 冤否?当然冤! 怨吗?自然怨! 而山今派替冤魂发声,代代继承先辈夙愿,只为一朝沉冤含雪,重回故国。 这样的话殷簌听了整整十九年。 她初来极西的两年,日复一日地大海捞针,隔着八十多年重新寻找当年相关的线索,查找兽疫的蛛丝马迹。 八十多年,要么是知情的人已经离世,要么是知道一些的闭口不提。所以她蛰伏极西两年,毫无进展。 直到最近,殷簌终于查到了一个人。 山今派有一份名单,记着一些八十年前染了兽疫的人。 殷簌查到了名单上一个亡修的侧编军队统将耶乌的后代,名叫耶杰。 经多方打探,才得知耶杰是一个四处游历的巫师。在亡修极盛时,巫蛊术盛行,巫师备受尊崇。如今却已是沉没民间,代举通灵白丧之事。 殷簌跟踪到耶杰的最近一次踪迹,和风归里去了一趟南蛮。 没想到扑了空,再一番打听,才知晓耶杰接手赶尸鬼判官的任务,要赶尸往半蛮北边城。 于是他们一路追了过来。 殷簌锁起眉,希望那个耶杰此时还在城中。 她手肘往后一推,压低声音对风归里道:“师兄,等会儿我们一人引开城中眼线,一人在城中打听耶杰的下落。” “好,我去引开人,你去打听。” 殷簌回头看她,一双凤眼多情勾人,整张脸上的神色却是淡漠的。 她道:“师兄身手不及我,还是我去引开人师兄去打听,这样时间也更足够些。” 风归里向来是顺着她来的,殷簌也认为他会和平时一样说“好”。 但是风归里这次却是直接转身就走,连话都不说。 殷簌顿了顿没拦他。 跟上去一起进入城中后,殷簌便拐入了一个暗道中。 原本往另一个方向去的风归里调转回来,解决掉跟在她后面的尾巴,再解决掉自己身后的,随后隐去身形跟在她身后。 殷簌时刻观量着周围环境,赶尸必然会设祭坛,她打算先找一些流乞问问城中最近有没有祭祀活动。 北边城是原来亡修定都之地,如今势力交汇与其它各地皆有不同。 简单来说,如若八十年后亡修要崛起,那必定先是兵起北边城。 所以殷簌此行小心翼翼以求万全。 而同样的,晏云台却是半分不忌惮。当他四年的湜水城城主是白做的不成? 浮七明目张胆地在城中抓人过问一番后,垂下头回禀:“属下问了一圈,都说不知晓。” 他冷冷一笑:“那便见一见这北边城能主事的。” 那鬼判官定会在今夜开祭坛渡怨气,否则必会受通灵之术反噬折损阳寿。 所以倒也不怕打草惊蛇。 第53章 搅乱祭坛引出秘密二 下一秒,晏云台闪身跃至墙头之上。 浮七还没来得及清他的动作,便见他手中掐住隐在墙后的一个人甩下来,再狠狠地踩在脚下。 霎时,十几个提着刀的人瞬间涌出来将他们包围。 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与平常的暴民不同,皆是训练有素,此刻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晏云台却好似压根没看见人,脚下使劲,被踩在地上的人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微微弯下腰,白伞握在一只手中,声音幽冷,慢悠悠地道:“叫你们首领来见我。” 跟在身后很久了,他很烦。 眼尾压着阴鸷,脚下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似要将这人的五脏六腑都踩碎。 “...好。”地上的人实在忍不住了吐出一个字来。 话音刚落却被晏云台手中的牵丝割断了喉咙。 周围原本观望的众人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提刀冲了上来。 晏云台踢开脚下的人,直起身来,身手游刃有余,解决一个又一个,速度快得让浮七根本没找到出手的机会。 他忍不住身体里想杀人的暴戾和狂躁,直到全部杀光只剩下最后一个。 还需要一个去传话的。 想到这儿,晏云台才松开手中已经半死不活的人。 又道:“让你们首领来见我。” 人哪里敢不从,连回答都来不及回答,赶紧奋力爬起来离开。 晏云台紧紧抿着唇,周身的戾气未散。 此时浮七却敢从一旁递上来一块手帕。 晏云台接过来揉在手心,揉捏着揩去血迹,另一只手未动,因为全程他只用了一只左手。 “城主,人会来吗?”浮七立在身后问。 晏云台眼也不抬地回:“想杀我就会来。” 入夜时分,勾塔果然带着人前往天神门大街。 天神门之后就是亡修的祈神大殿,亡修人眼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 纵使亡修皇室灭绝数十年,亡修国已非国,族人却仍然膜拜敬仰,奉为神明。更是将世代传承的祈神大殿视作信仰与寄托。 但此时,却有人胆敢坐在了天神大街的城楼之上。 一袭黑衣的少年悬空而坐,背在背后的伞像盘踞在身后的白蛇。 墨发扬在身后,眉目绝色,唇色姝红。双腿交叠着,腰间配挂的珑玲球沉郁作响,微凉的夜风中一双星辰目眼尾尽挑,邪恶十分。 城楼下,殷簌与风归里隐匿在人群中。 殷簌瞧着人,有些一言难尽地问:“他会不会太嚣张了?” 晏云台应该是不知道那勾塔是什么人物。 勾姓乃亡修皇室旧姓,那勾塔虽然并非皇族直系,却是其同宗血脉。在整个北边城乃至所有亡修人心中,深受尊敬。 一声而号令群雄并非夸大海口,这个少年也不怕到时候收不了场。 风归里在一旁轻声回道:“是很嚣张。” 殷簌回过神来,有人引开了这勾塔,刚好方便了他们。 她刚刚才打听到有流乞昨天半夜看见一个背着木箱戴面具的人进了勾塔府内的消息。 正愁没有办法潜入府中。 “师兄,趁此机会,我们去勾塔府内带出耶杰。” 殷簌当机立断转身逆着人群走,风归里不动声色地走在身侧为她挡开周围冲过来的人,两人的身影隐去在人群里。 晏云台双手环抱,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 直到下方的勾塔射来一支冒着寒光的利箭。 浮七立马拔刀去挡,却更快地被晏云台抓在手里。 随后折断扔下。 勾塔眼中一寒,提起内力威压:“一个罪奴,也敢犯我族神威,滚下来!” 模样并非亡修人,这来自两国的卑贱罪奴简直放肆。 勾塔一声怒吼,四周的亡修人也都怒气爆棚,纷纷叫嚣: “滚下来!” “滚下来!” 晏云台仍旧坐得悠闲,口中道:“一群废物,怎么不见你们上来?” 少年语气幽寒低缓,却令在场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勾塔眯着眼抬手,身后身着盔甲的士兵架起一排弓箭。 正欲一声令下放箭射杀,此时身侧一个人却搭了一下他的肩。 勾塔正色回头:“军师有何见解?” 身着灰白长衫的人上前低语:“非常时期不宜妄动,首领不妨先问问来者为何?” 勾塔闻言压下心底被挑起的怒火,抬头直视城楼上邪肆危险的黑衣少年,开口森冷道:“到此意欲何为?” “罪奴滚下来!”不知谁大喊了一句。 “罪奴!” “罪奴!” …… 四周的谩叫声逐渐此起彼伏…… 晏云台眼尾下压,随意交叠的腿慢慢放下,手掌按着一侧的大理石砖,面如秋水之下缓慢缚骨的阴寒,“可真叫人不爽......” 浮七暗叫不妙,抬头就见城主那张脸上勾起常见的笑,一双眼里的寒意却是能冻死人。 下一秒只见他身形极快地跳到城楼边上的一根石柱之上,几个跃身就来到了城楼下的空地。 众人眼中,少年人一道黑影似雾挟风而落,下一刻一人立于千军万马前,俯身疾冲而来,手中的牵丝直逼勾塔而去。 勾塔立马高举长刀一挡,刀背竟被那细丝划刻三分。 他提起内力,脚尖滑过地面后退。 晏云台逼身上前,紧接着逼近的声音夹杂着十足十的杀气,冷厉阴狠:“取你命!” 勾塔下盘重心用力,架起长刀一举,牵丝入刀肉眼可见地又深了几分,可见这牵丝是何其的锋利。 勾塔眉心一凝,用尽十分力才堪堪挡住这一击。 这时先前的灰白长衫立掌从侧面向晏云台击来,掌风间的内力浓厚凌厉。 晏云台翻身躲开,灰白长衫拉过勾塔疾速后退,大批的士兵立刻将晏云台团团围住。 此刻,勾塔府后山树林。 一片空旷的地上设了一个极大的圆台,以白幡绕立,白纸铺地,一袭白衣的黑扇眼覆一截黑布,手持长香跪在祭坛前。 圆台之上,耶杰面戴面具正在缝合祭台上的尸体。 周遭再无他人,夜风阵起,冥币纷飞。 “师兄你去抓耶杰,下面这个女人交给我。” 殷簌说完从树上跳下,直奔地上的女人。风归里同时直奔祭坛。 又一阵风起,火红的香灰一斜落在黑扇手背上,拿着香的手一抖,她立马察觉到不对。 一把扯下眼上的黑布,一把银亮的长刀就闪现在眼前。黑扇侧身躲开,立马持掌躲避殷簌的攻势,一改娇柔之态。 那边不会武功的耶杰已经被风归里拿下。 几招下来,黑扇也渐显下风。 腰间受了一刀,她退后几步捂住伤口,正欲吹响手中的哨子。 还好勾塔之前为她安排了人。 殷簌眼见不妙,立马开口:“祭坛不对,你被耶杰骗了!” 怕是叫来救兵,他们难逃此地。他们目的只在耶杰,若是可以同这女人谈和的话会顺利很多。 她猜测,此人愿为亲人赶尸引魂,想必是可以入手的弱点。 黑扇闻言动作一顿,显然对她的话十分在意。 一张娇美的脸上浮现慌张之色,连忙看了一眼祭台,又转过头来看着殷簌:“你什么意思?” 殷簌眼见有戏,直言到:“赶尸设祭台必要有通灵死尸护法,极阴之气才可顺利渡魂入轮回。但这四周并无一具死尸,之前你眼覆黑布想必也是耶杰蒙蔽于你,你亲人之魂仍在他处。” 黑扇一顿,入祭台时耶杰的确要她覆上黑布,先前不能视物,再看这祭台下哪里有什么死尸。 她面上隐隐有些崩溃地转过头看向被风归里五花大绑的耶杰厉声一问:“耶杰大巫可是要解释一番?” 第54章 搅乱祭台引出的秘密三 闻言,就算被风归里拿下都从始至终表现得极其淡定的耶杰此时却抬起头来,青牙鬼使面具被摘下,一张脸在夜色下极白,脸上的表情隐隐生出痛色。 他低声嗫嚅,话像从嗓子里艰难滑出来:“尸归魂安?” 下一秒却紧紧咬住牙关,声音变得尖厉阴寒:“他不配!他该死!” 吼出这一句,他话紧接着往下,话里掩不住的是满满的恨意。 “我原本想在祭台上动手脚,引怨气反噬诅咒,让他的灵魂永堕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可是天意就该如此,竟会在半路就突生意外。他的灵魂被一群失控的怨尸一口一口撕扯嚼碎,魂飞魄散! 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哈哈哈哈哈哈……” 耶杰跌跪在地上大笑出声,好似心中得意愉悦到极致,只是一双全是恨意的眼让他的整个表情看起来痛苦狰狞。 哪里有半分开心的样子。 殷簌见状蹙眉,看他满头半白的头发,据她调查,此人不过三十出头。但显然这不是重点,先从此处离开才是首要。 她转过头,想说的话还没开口,一旁的黑扇踉跄地冲了上去,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脸色煞白。 她紧紧抓住耶杰的衣襟,面上眼泪失控地流下来,声音凄厉地问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要杀了你!” 耶杰瞪着发红的眼,不但不害怕,反而恶狠狠地盯着她,恨不得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口中发了疯地诅咒她: “你也该死!他患了兽疫他该死,你欲加包庇更加该死!你们都该死,都该下地狱!” “哈哈哈哈哈……” 不想笑又非要笑的笑声在夜色里更加突兀压抑,诡异无比,让人听得脊背汗毛倒立。 黑扇猛地一顿,竟被他的话激得破了音:“你闭嘴!” 一双抓在耶杰衣襟的手慢慢松落下来,不安的颤抖得厉害。 突然她脸色一变,立马握住手中的哨子送到了嘴边…… 殷簌却比她更快一步有了动作。 耶杰提到兽疫时,殷簌和风归里对视一眼,想法已然一致。 早在黑扇松手之时,殷簌手中的细针送入她的太阳穴,下一秒人意识全无地倒在地上。 风归里如法炮制,一枚细针,发疯的耶杰也晕了过去。 看着地上的两人,殷簌极快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才真的觉得不是在做梦。 兽疫重现……当真是意外之喜,必须带走人好好细查。 两人立马扛起人从后山深处走。 黑扇为了事情的保密和不被打扰,并没有在祭坛四周安排人,但安排了一部分人以防不测。祭台设置的地方离府邸有些距离,所以援兵应该隐于这林中不远。 但他们现在只能选择从林中突破。 虽然勾塔不在府中,但前门依旧守备重重,府中阵法颇多,他们光是进来就费了不少功夫,现在超出计划带着两个人,从府内再突围出去显然不可能。 他们进来之前早就查探过,这一片后山极大极深,一直往深处走全是密林,更便于隐蔽。 虽然同样危险,但成功的几率更高。 …… 天神门大街前,灰白长衫拉着勾塔退到安全地界,盯着中间混杀的晏云台:“首领,此人要抓活的,他手中的牵丝是个好东西。” 勾塔一惊:“牵丝?万蛊册上面的死蛊牵丝?” “没错。” 灰白长衫一张小生脸,站在旁边身量却同身高马大的勾塔不相上下。 他说话时脸上的肌肉丝纹不动,嘴角还有些诡异的不协调。但往上配合那一双善恶不明的眼眸,又让人觉得这点怪异是理所应当,甚至会让人不自觉的信服。 勾塔收回视线摩挲着刀柄,眯着的眼看向了人群中杀伐游刃有余的人。 此人小小年纪,身法诡异,内功霸道独特,没想到竟还能练成死蛊牵丝? 看着他逐渐以一敌百之能,不过分钟之间就已经杀掉了他不少的人。 好半晌,他才冷冷一笑,道:“军师请放心,人还死不了。” 先看看他还有多大的能耐! 激烈的厮杀中,浮七艰难地围上来,手中的剑不停地解决晏云台身边的人。 他知道刚才那些人说话会惹城主不快,但城主速度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劝说一下。 他知道城主的实力,但以一敌众,再有胜算也会自损八百,若是还有源源不断地援兵,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浮七又在厮杀中站近了一点,迟疑着欲言又止。 晏云台不爽地瞥了他一眼,手中的刀抹掉一人的脖子,一片血洒在衣袍上:“干什么?” 浮七见状压低了声音:“城主,他们人太多了,要不要先撤?” 晏云台却懒得再看他一眼,脚下步伐轻盈的退后,身后的衣袍扬起极小的弧度,飘逸的发尾扫在脸侧。 浮七在连续刺穿皮肉的声音间听见他嗤笑一声,接着刀剑相接间他抽空道:“知道我为何自称城主么?” “这城主的城,就是北边城的城。”声音不高不低、沉缓有力,直按脑门而来。 浮七瞬间只有一个想法,这话是既成事实的真话,而并非极度自信下的狂妄。 他之后没再出声。 晏云台攻势越来越盛,一波又一波的人变成尸体堆叠在脚下。势有不将全部人屠灭誓不罢休的架势。 面对这批训练有序的士兵,他穿梭游移不定的身姿犹如灵蛇,手中剑法刁钻古怪,内力诡谲多变。 更为恐怖的是单打独斗一刻钟下来都不见丝毫倦色,攻击之势渐入佳境。 原本观望的勾塔淡定不了了,提着刀朝满身是血黑衣少年冲了过去。 此时晏云台其实是少见的杀得恍惚了。 上一次血洗极西的画面竟在此时从脑海中袭来,穿透瞳孔与眼前慢慢重合,清楚明了。 有一只无形的手拉他掉进了一个怪圈。 他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此时杀掉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曾经所杀过的,就连同杀人的一招一式都复刻得如出一辙。 包括同样失控的模样。 说不清的兴奋又或是恨意从过去到现在穿透脑髓,堆积、叠加,要占据全部他的整个脑海。 但又被什么东西抵挡。 晏云台只觉得他的头就快要爆炸了! 在过去还是在现在? 是清醒还是迷梦? 他手中的刀割下一颗颗人头,热气腾腾的血洒在脸上、颈侧,衣衫、长靴, 好似只有这般才能让自己有片刻的解脱。 在西蛮的梦境重新涌现在眼前,他清醒地痛苦着也越加清醒,却依旧没停下手中杀人的动作。 他抬剑在胸前架起勾塔劈来的大刀,眼白自眼角处泛起血丝。 那股熟悉的灼烧又自脚底下升了起来。 成为晏云台…… 这句话瞬间如同魔咒,伴随着如同岩浆般炙烧撕开他的皮肉,游窜在脏腑之中舔着五脏六腑翻来覆去的烙烫,还要贪婪地触碰束缚内里的灵魂,带来刺痛的颤意。 这样的折磨让他难以自控无法思考,快感与痛苦激烈的碰撞后又杂糅在一起,他感觉自己在被反复地撕裂又重组,重组又撕裂。 此时此刻,他只想杀人,杀掉所有的人。 他一脚踹开勾塔,手中的剑直直砍了上去。 …… “城主!” 身后浮七紧张地一声大喊。 第55章 晏家终结再辗转 大寻边境的兰符川流传着两个故事。 说是流传也不太妥,不过两件世人口耳相传的丑闻罢了,怎么也当不上流传二字。 但之所幸,倒也成了当地反面的金科玉律。 其中一个丑闻讲的是在兰符川与亡修大战期间一个败降将军的故事。 当时大战在即,兰符川的镇川将军却是一个极其贪生怕死的宵小鼠辈。在敌军兵临城下时,他将自己家人的尸体悬挂城门之上向敌军投诚,乞求亡修大军答应他入城后饶他一命。 这位镇川将军躲避在家闭门不出,等着掠贼亡修大开城门,以求庇护。就直接弃整个兰符川的百姓于不顾。 将军败降,无将无军,那一战兰符川未战而降。 眼睁睁看着城门大开,百姓绝望,镇怒集众放大火焚烧将军府,送这位败降将军先下地狱为他们开黄泉路。 众民之怒,燎原之势。在敌军入城的同时,镇川将军府烧成了一片火海,那位将军惨死府中,后人说起只道一个败降将军的诨号。 第二个丑闻讲的是贪心相,是关于在亡修未犯兰符川前,当地的一代名儒的故事。 名儒学富五车,爱民如子,自秉两袖清风,为国为民、教书育人。还曾躬身上奏朝廷为民请命,在兰符川中一时万民爱戴,文人效仿。 后来一昭被揭穿为身披羊皮的贪腐奸佞,谁能想到大儒的表皮之下竟是一颗搜刮民脂、官商勾结、贪污谋利的贪狼心呢? 最终一代名儒被判下终生流放之刑,在流放途中被遭受其害以致家破人亡者群殴致死。 …… 十一年前。 一场荒诞的战争过去了七十年,大寻依旧未把兰符川召回领土,从边境划开梨山栈道八十四峰主峰——两映山,以宣阳设边防而治。 多年来,凡兰符川中人擅自跨过梨山栈道者,皆斩不误。 兰符川极近半蛮,春秋隔渡间已近极西之貌。亡修几十年间贼心不死,野心如星火点点将起未起,时时扰乱兰符川。因无人管辖,所以各种烧杀劫掠肆无忌惮。 且见,一处院落之中,一棵火红的枫树在寂静中燃烧着,地上的落叶好似拖曳在泥地里的裙。 一双脚快步踩过,一个四十岁左右长相俊美的男人走进了院子里最偏僻的一间屋子内。 屋内极其布置简朴,一张书案一张床还有少许生活家什。 临窗的梨花木书案前半卧着一个已然十分苍老的人。 老人头发稀疏全白,脸皮皱缩紧贴面骨,五官都深陷萎缩,半拱的脊背如同饱受风霜的干柴,微微颤动间好似下一秒就要折断。 男子走近书案跪了下来,颤声道:“祖父,他们的人来了。孙儿已经按您的安排让人带着阿台朝南离开。” 他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孙儿无用!” 书案上老人如同老树根皮的眼皮动了动,干瘪的嘴唇微掀,声音苍老粗粝,极细极涩: “孩子,先、去吧。”话声勉强而出,艰涩的呼吸间已然进气多出气少了。 “是...”。 男子抬起头来,摸出袖中的一把匕首抹向脖子。 最后随着匕首落地的声音,老人长叹着合上了眼,弯拱的脊背慢慢不再颤动。 最后一丝残念飘荡,终于结束了。苟活百年,终于看见一切走上正轨,故事就要开始了。 他给自己算过命,大去之期时,要送一场好戏在世间开幕。此生才算是做了一件造福百姓的大事好事。 残念散终尽,生魂黄泉去;细风咽咽息,尸骨俱,事事消。 最后再有人来时,只见屋中的两具已经断了气的尸身。 …… 从兰符川往南的路上,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五岁的男孩,脚步不停地赶路。 “阿嬷,我们要去哪儿?” 女人生得不算美,看向怀中的男孩时,眉目的冷毅却多了一丝堪称柔美的温婉。 她回:“我们要去逃命小公子,有坏人在追杀我们。” 小晏云台睫毛颤了颤,又问:“是杀掉娘亲和祖父的那些人吗?” 女人顿了顿,将他抱紧了些,像是怕他难过,低低应了一声:“嗯。” “那曾祖父和爹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小晏云台又问。 由于提到了一个人,女人的眼中冷了几分,但开口却还是依旧维持着温和:“因为他们也被杀了,阿嬷只来得及救下你。” 听她这样说,男孩扑过去抱紧了女人的脖子,眼泪从睁大的眼睛里一滴一滴滚进女人的衣领里,而一双澄清的眸子里不见半分伤心脆弱之色。 五岁的小男孩慢慢在女人的抚摸下睡去。夜暗下来,女人一直步履不停。 一日又一日,女人带着孩子躲避赶路,一路继续往南走。 她们的干粮一日比一日少,身上也一日比一日狼狈。幸而女人身手不错,能打猎,一路遇上乱民和亡修人也都能解决掉。 但持续三个月劳碌与戒备实在心力交瘁,女人的担忧愈来愈盛。 她真的能带着小公子平安走出极西吗? 思虑重重,她一路上开始教晏云台简单的射箭和弹弓,教他简单的生存技能,以防不备。 两人一直往南,踏入了高月谷地界。 女人叫笑恩,是晏家买回来的奴隶,来到晏家那年,她十岁。 此时,笑恩带着晏云台站在一条小溪边上。 烈日高悬,直射下来的光线照着水下的石子与泥沙,溪水很浅。 笑恩手里拿着一根用匕首削尖的树枝道:“小公子,今天阿嬷教你学捉鱼。” 她声音放低下来,但晏云台可以听见,正抬起头来一双黢黑好看的眼睛看着她。 笑恩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盯着水面道:“首先保持安静,等待鱼游过来。” 山涧之中好水养好鱼,随便一片水源都自然不会少了鱼。此时恰好两条黑斑鱼顺着水流游了过来。 “下一步找准时机,此时鱼儿就是平日里射箭的靶。要找准角度,水里视物会有所偏移,出手时速度要快,一击必中。” 笑恩说话间鱼儿已经游出了最佳射击范围,不过对自己而言无所谓影响。 她眉眼一凝,手中的树枝猛地掷了出去。一声巨响,击起水花,水花散开,一条鱼被钉在水中。 她淌过去水中提起插穿的鱼,然后指了指地上一堆削好的树枝,道:“小公子就在这再抓一条鱼来,阿嬷去把鱼烤了,知道了吗?” 晏云台点头应道:“好。” 笑恩转身朝一边走停在不远处,一边忙活一边盯着岸边的情况。 笑恩来到晏家十五年,看着晏云台出世,然后陪着他长大,一直视他如亲子。 整个晏家除晏云台早死的祖父和娘外没一个好东西。他自小成长的环境特殊,与其他同龄的孩子向来不同。 笑恩对他,总是不忍心的、怜惜的。甚至在心底恨极了那个冷血无情、控制晏家拿捏住所有人命门的老东西,还有晏云台那个对他祖父唯命是从的爹。 他们命令她带着小公子南下出极西,葫芦里不知道卖的什么药。笑恩不想如他们所愿,打算带着晏云台去黄泉岭找到山今派,因为那是在整个极西唯一能自保的地方。 一个多月的路程,只让他们走出兰符川边界,还要穿过一条山谷才能到黄泉岭。 现在的路于他们而言是险路、绝路。这一路上不知还会有多少意外,笑恩希望晏云台能活下去,只能对他狠一点。如今他会的越多,之后生存的机会就多一分。 第56章 换忆蛊换新生 可是小小的晏云台在溪边连续练习了一个下午,直到天暗日头消也没有抓到一条鱼。 笑恩把烤好的鱼肉撕碎喂给他,默不作声地将他背在背上,沿着山谷往下。 高月谷内。 月亮破开云雾跃上枝头,在下一片云雾追上来之时又悬在她们身后的峰宇间,被一点点高耸的山尖遮住了小半边。 许是树影斑驳,月更斑驳,一轮巨大的圆月像打碎的玉盘,在晏云台眼中像极一张皱纹诡异的脸。 夜色销魂魂魄消,鬼离愁,索命时。 此时寂静的山路间依稀多了其它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重,杂乱的,沉浊的,压迫得人的心跳不受控地加快。 笑恩接着敏锐地闪身躲在一簇茂密的灌木后面,反手将晏云台紧紧搂在怀里,摇着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来的是一群亡修人。 数十个人,他们举着火把,一个站在前头看似领头的人粗声发了话:“人走不远,继续往前搜,周围都不要放过。” 笑恩绷紧了神经,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人是不是她们,她明明已经处理掉了身后的痕迹,只能屏着气息继续观察情况。 她们所处的一块地是兰符川与黄泉岭的交界地高月谷。 两地都曾经破城于亡修大军之下,自亡修有欲起之势开始,为了防止两地暗自勾结养虎为患,他们的军队对这一片管控得非常严。 笑恩知道这一点,所以刚才她仔细灭了火又用泥土掩盖。 在她还在想有没有哪里出了纰漏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一句:“生火的痕迹和那地上的鱼骨可都被勾塔将军亲眼看见了,今天晚要是找不到人,回去我们都交不了差。” 原来是当中一个人抱怨这深更半夜的任务,被那领头的人呵斥了去。 笑恩闻言眼神暗下来,迅速冷静后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片刻的震惊。 深知自己绝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可是她已经来不及侥幸去想那些留下的痕迹是不是与她们无关,眼看着火把越来越近,离她们藏身之处就只有五十米往里。 “此处灌木丛多,人分散开但不要离得太远,搜过此处后往山谷里走,都搜仔细了!” 林中一把把闪烁的火把像极了鬼火继续慢慢逼近。笑恩几乎绝望了闭了闭眼,又是这样! 那老东西死都死了居然还不肯消停! 她睁开眼,眸子里瞬间冷得像含了冰碴。她转过头,下定决心般地将一枚药丸喂进了晏云台口中。 黑暗里,她极力压低了声音,几乎用气音在他说话:“乖。” 生怕暴露不敢再多说话,然后用眼神示意他把药丸吞下去。 晏云台听话地照做了。 他想开口说话,笑恩却捂住了他的嘴,接着把唇贴在他耳边对他说了一些话:“记住,你叫晏难,没有父母,要去黄泉岭。” “一直走,不要被抓住,会很疼的。”话里透出的柔情在极小的气音里都无法掩藏。 说完笑恩拉开距离看他,眼里的神情也温柔下来。 晏云台又见到了和娘亲一样温柔的眼神,他其实想问,她是不是要走。 可是嘴巴被手捂住,意识也在溃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笑恩把他往灌木丛里藏,最后捏了捏他的手,弯着腰离开。 晏云台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眼里最后窥探的一点背影同山谷间的圆月一同彻底消失时,他想,他一定会杀死这里所有的人,所有…… 笑恩放轻动作走远才故意发出动静来,一路将人往山谷里引。 所有不可思议反之常理,笑恩已然明白,她的死如同晏家人全部的死一样,冥冥之中像是注定的,但都与那老怪物脱不了关系。 她临走前给晏云台喂下的是换忆蛊,能够抹除他所有的记忆,一连老怪物从小给他灌输的所有。 …… 日月更了一轮,晏难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后的第一种感觉,是疼痛,是饿到了极致,胃里痉挛的疼痛。 然后呢? 他躺在地上,乌黑乌黑的眼眸里含着迷茫。 他被阿婆卖作奴隶,然后他逃出来了。有人告诉他要跑,不能被抓住,会很疼很疼的。 他撑起手爬了起来,然后挑了一条小路往山谷里走。 一路蹒蹒跚跚,被树藤绊倒了又再爬起来,眼里却没有再掉一滴眼泪。 实在饿极了,他会盯着溪水发呆,盯到头晕眼花,一天又一天,他终于可以抓到鱼了。 可是他不会生火,忍不住饥饿直接生生咬了一口,硬滑的鱼鳞满是腥臭黏腻,他用力啃了几口,唇间又是血腥的味道。 鱼肉的腥味和血的腥味在口中窜到一起,在胃里激起一股巨大的恶心来,逼他弯下身子又全部吐了出来。 他继续走,又用弹弓打飞鸟,打不到鸟也抓不到鱼的时候,他就吃树叶和虫子。看到人就躲进草丛里,缩进洞穴里,不让别人发现他。 他也有差点被饿死的时候,天冷了的时候也差点被冻死,总之一直走一直走,他活了下来,没有被人抓住。 无意之间,脚下已是黄泉岭偏南地界,他找到了黄泉岭,可是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照旧还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见人就躲的日子。 这一天,六岁的晏难遇见了十伏忘。 六岁的十伏忘原本是和父亲十渡离开,一路沿梨山北上去访亲,但在开云国界时遭遇流匪,与父亲走散。 他现在不过才五六岁,十伏忘想着,要不是他内里是个快奔三的人,这些天他可能早死了。 他穿越而来,虽受年幼的身体限制,但起码脑子里办法多。一路下来虽然狼狈,但仍旧勉强活着。 可惜他的办法解决不了不认识路的问题,他找了个方向乱窜,竟自己踏入了极西之地。 在身上的食物莫名其妙地被抢光,又再被狠狠的揍了一顿之后,十伏忘瘫坐在地,手肘后撑着一时起不来,他抬头就看见了一个同他这副身体一般大的男孩。 看他的第一眼,只觉人瘦骨嶙峋,四肢瘦得像柴火棍,像极了他看见过的非洲难民。身上的衣服很脏,手和脸却洗很干净,一双饱含神气的漂亮眼睛无恨无欲,意外地让他生不出防备之心。 晏难也同样在打量他。 确认过眼神之后,十伏忘勉强坐起身,掏出身上贴得最内里的一个布兜,拿出里面唯一的粗粮饼递向他。 他流亡一路一直没舍得吃,他本来不是一个好心的人,但架不住眼前的人他瞧的第一眼就觉得实在可怜,反正他从来没见过这般处境糟糕的小孩。 也不,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自己就是这般处境糟糕。 他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片刻的心惊,但在如今的境地里,这块饼再怎么样也只能充饥,远远做不到保命之用,那么到谁手里都一样,他愿意把它给一个合眼缘的。 因为他自己曾经也是别人眼中合眼缘的那一个。 晏难离他远远的,裹着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毫不合身的衣服,一双漆黑的眸子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十伏忘的行为。 十伏忘被揍得实在惨烈,身上青紫的外伤直线拉低了危险度,晏难没有像以往一样直接躲开。 其实像他们一样在外面独自流浪的孩子并不多见,大多都被抓去卖了。 十伏忘举着被打得疼得不行的胳膊,见他不肯要,直接撕了一小块咬进嘴里,再次递向他:“吃不吃?” 十伏忘觉得自己小时候的模样还是挺平易近人的,但想到以前开会时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害怕他,他又尽量缓和自己脸上的表情。 晏难其实很饿,十伏忘手里的食物他从来没吃过。 但他没动。 十伏忘又说:“我站起不来了,我把东西分你一半,你过来扶我一把可好?” 十伏忘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很愿意亲近的感觉,像泡开的茶叶,舒缓极了。用上特意协商的语气,其实让人讨厌不起来。 过了十几秒,晏难终于动了。 他走过去拉着他手肘借力给他,等十伏忘疼得吸气后勉强站稳之后,他就立马收回了手。 十伏忘将饼整个给他,他没接,无言地看向他,好半晌才开口:“一半。” 十伏忘闻言看了眼前的小孩一眼,他确实是想将整张饼给他的。 他只好依言将手中的饼分成两半,递了一半给他,另一半自己吃。 好吧,刚才见他第一眼就同情心作祟,现在才觉得自己也饿得没力气了。前面的几天身上带的粮食吃完后,他吃的都是一些野萝卜野果,现在这半张饼他自己是需要的。 晏难拿到饼几口就吃完了,速度快得不行。吃完后就见十伏忘手里还拿着完整的半块饼看着自己。 他难得主动开口说了话,声音有点稚嫩,平平稳稳不见丝毫起伏:“我劝你马上吃掉,再被盯上一次命也保不住。” 第57章 青苔与月白 这一路上他早已清楚,若非是抢别人的就是别人抢自己的。但无论食物、衣物,还是洞穴,去抢别人的还是不让别人抢自己的,都要的是强大的能力和足够的谨慎。 这些十伏忘显然都不具备,最起码在一旁的晏难没有看出来。 看十伏忘身上像流水一样柔软、月亮一样银白的衣物,六岁的他心里好像隐约知道,他同自己一样,但又不一样。 十伏忘默默移开和他对视的眼睛,低头吃着手中的饼,随着咀嚼的动作脸疼,身上也疼。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慢慢不再强烈的饥饿感。 他明白他的意思,他先前被围攻,就是因为挂在身上的一袋野果和几个生地瓜。 手掌大小的半块饼没有几口,但在他低头的时候,晏难就抬步离开了。所以他再抬头时,只能看到一点破旧的衣尾在沙土和稀疏的草木间变淡变远。 十伏忘深知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收回视线后尝试着抬脚,一股钻心的疼从四肢百骸在身上蔓延开来,不过他还能站着,想来没伤到骨头。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清细的眉皱着,等他一瘸一拐走下土坡时,余光里却见那抹衣尾又重新出现在了不远处拢起的沙坡上。 十伏忘直起身看着他从沙坡上下来,心里疑惑他返回来的原因。 两人之间的距离慢慢缩短,晏难肩膀处灰黑的衣袍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洞穴里青苔的乌青,衬得那张好模样的脸极白。 他站定在他面前,平静地开口:“前面有亡修军,暂时走不了。” 瞧着十伏忘全身的伤,他又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没让人察觉到好心或者是恶意。 十伏忘看见他的眼睛里的漠然,如同无风无雨的蔚蓝海面,与冷热不沾边。男孩站在他面前,好似一具只会思考的躯壳正被这双眼睛操控着。 他起先为自己的感觉感到好笑,但这种感觉在和他后面相处的一小段时间里得到了极深的体会。后来他却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认定这种体会其实是来自于一种伪装。 十伏忘先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十分隐蔽狭小的山洞,从里面尚存的痕迹和晏难对这里的熟悉程度来看,这里是他之前的落榻处。 深夏的燥热让人身处在潮湿的山洞里少了许多难耐。 见他扒拉洞口的杂草做好掩盖后,安静地退到洞壁下盘腿坐下,十伏忘才主动开口同他说话。 “还没问你叫什么?” 靠墙而坐瘦弱男孩没有立刻答话,也没有回头。 十伏忘垂下头,心中有种奇妙的感觉。 若是换做从前,他绝不是一个能主动搭话、还有闲心揣摩他人情绪的人,且对他人的同情心更不会有。 始终是成功之后的许多年,还有来到这里的五六年时间里,对他的影响颇大。 他深知自己的改变,却从不讨厌。他没抬头,正欲开口说自己,毕竟相交之道,不进则进,欲进者为心诚。 但在此时却意外的听到了他的回答:“我叫...晏难。” 十伏忘抬头看过去,看到了他眼底最后褪去的一丝迟疑。 迟疑? 想来应该是从小生活在极西,一切警惕和防备也在情理之中。 晏难,他不是那本古书中的人物。 他的穿越其实是循了一本古书的机缘,完全意义上来说并不是穿越到了书中,毕竟他已经遇到了好几个不在书中的人物和剧情,现在晏难也在预料之外。 思绪只飘远了一瞬,他回过神来道:“我叫十伏忘,与家人走散才来到此处,今日多谢你。” 晏难这才抬起头,唇线抿直:“也谢谢你,饼很好吃。” 十伏忘看他的眼神立马藏了一丝好奇,有些意外他会说这话。但意外之后,面上又带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意。 本以为最多几日他们就会分道扬镳,可是从黄泉岭南到极西南边城,这一路上他们却是结伴同行。 亡修军的手脚主要在北边城,黄泉岭边界也有一些。像他们一样的非亡修小孩,一旦落到军队手中,要么成为最下等的奴隶,要么丧命在屠刀之下。 再者就是一路上遇到的亡修土着和流浪乞生的人,各种人贩交易、甚至是人肉相食的现象层出不穷,数不清的危险无处不在。 十伏忘在看到写着‘黄泉岭’的石碑后,决定往南走,去极西的南边城。 一来南边城没有亡修军队,相对安全;二来南边城隔着梨山栈道紧挨开云国。 十伏忘知晓他这具身体的父亲与开云守境将军有些关系,之前他们能从梨山直上,就是得了通融。 如果十渡要寻他,就只能再借开云守境军的手,而守境军出手的动作只会小而慢,所以他打算进入南边城再靠近梨山山脉,说不定能有离开的机会。 到时候他和晏难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们一路上东躲西藏,有时候遇到足够安全的地方也会停留一段时间。 晏难经验足,知道哪种地势会有山洞、哪里能找到可以喝的山泉;知道有哪些野草野果能吃、有哪些草能够止痛…… 十伏忘则是实操能力强,他知道怎么生火、怎么处理食物,甚至是知道怎么种出一些简单的萝卜和青菜来。 实在捉襟见肘、无法果腹的时候,十伏忘有过带着晏难去做工的想法,但据他从所看的古书中所知,极西的各种贸易和米粮种植全都掌控在一方霸主手里,他们垄断独横,导致在民间基本没有钱银流通,在他们手下的不是工人,而是奴隶,签的是终身契约。 十伏忘立马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将手中仅剩的半个萝卜递给身边的晏难。 晏难不吭声地接过,又将半个萝卜分成两半递了回来,十伏忘迟疑半刻接过咬在嘴里。 他们继续往南走,这里的冬天简直要冷死人,待熬过一整个冬季之后,又是一来年的时间。 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南边城的东部了。 找到一间破庙住了进去,按理来说,这样显眼而且随时会有人来的地方十分的不安全,可是没办法,晏难病了,病得很重。 这是晏难高烧不退的第三天,十伏忘不得不就近落脚,想些能为他降温的法子。 三天前晏难才答应他同他来南边城想法子一起离开,如今却病得这样严重。小孩子抵抗力弱,十伏忘生怕他会坚持不住,明明这么久的时间以来,他都并无不妥。 十伏忘抽出破损散架在地的供桌木板,让晏难躺好在长木板上。 十伏忘隔着衣衫扶着他的手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滚烫,他蹙起眉收回手,转身出去。 他先在周围转了一圈,确定没什么人之后才快步走远。 十伏忘穿过一片竹林,越走周遭的树木越是茂密,他用之前捡来的刀砍了几根竹筒装水,抓住一只灰兔子后匆匆返回。 晏难的情况肯定是需要用药的,可是又该去哪里找药? 第58章 好的情形 据书中对极西设定的大背景,这里的医药大头极为可能是把控在南边城的地头蛇手里。 一般地头蛇有几条不好说,但要找蛇却容易得很。难的是如何进蛇窟后全身而退? 一边想一边脚下走得飞快,他本生没敢走远,再抬头时就看到了竹林里的破庙,像一抹灰败隐在青悠里。 翠竹挺拔,林中乱叶飞絮,频频低调的风缚住小腿悄悄地爬上脊背,抽织着早春里星星点点的凉意。 十伏忘抬起只一脚迈过门,脚的落地声同拔剑抽刀的声同时响起,他才惊觉此时的庙里竟有了其他的人! 明显戒备状态的十几个人穿着一致的粗布短打,全部配有武器,见来者是个小孩没有轻举妄动。 十伏忘担心晏难的安全与否,没来得及揣测他们的身份,立马先转头看向先前安置人的角落。 却意外地在地上的木板旁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林叔?” 蹲在地上的青衫男子闻声猛地回头,先是愣了一下,口中难以置信:“伏忘?” 下一秒蹲在地上的年轻男子立马起身,一道高大的身影落在面前,随后一双有力的手拍在十伏忘肩头,英俊的眉头上愁绪完全散开,脸上的表情是难以言喻的喜悦:“好!还活着就好!” 余光里周围的人见状收了剑,十伏忘心里隐隐猜到了他们是谁的人。 林断角还欲问什么,却被十伏忘歉意地打断,他绕过他在晏难旁边蹲下来:“林叔我们待会再说。你们身上可有治发热的药?他是我的朋友。” 林断角闻言抿唇:“他病得不轻,我刚刚给他服了药,但有没有效果很难说。” 他们最近到了这一片,自然不会放过一处勉强可以避身的寺庙。 一进来就看见一个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瘦不拉几的小乞丐,还是同十伏忘差不多年纪,林断角看着于心不忍,便给他喂了身上备有的药。 也算是机缘,他出门有备药的习惯,各种常用的内伤外伤药都有。 闻言十伏忘松了口气,眼下情形已算是最好。他也没料想到一年多了还有人在寻他,现在只要出去了晏难就有救。 他用一块布打湿摊在晏难额头上降温,又生了火,用嫩竹作皿器烧水。 林断角在一旁搭手,看着他娴熟的动作面上神情变得难言,低声道:“小侄子,你经此遭...成长了不少啊,外面是不是过得很苦?” 十伏忘内心毫不在意一笑,成长说不上,生火烧水而已。 他穿书是穿了个好身份,凭着十家在隐隐府的地位,若是没有这一遭变故,他借着势,这一生应当是过得极为富足。 可是穿书,他不是无缘无故的。 至于是不是很苦,他开口回:“是啊林叔,好几次我们差点就饿死了。” 话里只是避重就轻的提,其实没有衣服穿的冬天也很冷;走人少的山路,多得是毒虫野兽。前面的两点对他而言能习以为常,后面这一点可谓是新体验了。 以前至多是老街上的一条野狗,几块石头就能轰走。而这里遇到的都是真正的山猪野狼、毒蛇毒虫,他浅学一两年的箭术面对这些时根本不够看。 所以这一年多里,他和晏难光是爬树睡树的本领就已经练得炉火纯青,然后不相上下了。 林断角听他这样说,低下头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怪我来得太晚,之前一直在黄泉岭附近寻你,后来又才南下。” “林叔莫要自责,只当是天意。”十伏忘安慰他。 林断角不由得失笑:“你这孩子……” 还没来得及等他好好对十伏忘的“年少老成”说道几句,那边已经等了一会儿的十几个人中就有一个走了过来,冷脸粗声打断叔侄俩的谈话: “既然已经寻到了人,我认为应该立马返回。” 见此,林断角立马拱手道:“也行,这些时日辛苦段兄和各位弟兄们了。” 段痕拱手作还,一板一眼道:“不必,本就是你们与我家将军的一年之约。” 林断角被噎了一下,同行了一年,这段痕仍旧是油盐不进的老样子,要谈点情份可得要足够厚的脸皮。 林断角悻悻地看着段痕果断转身的背影,收回视线回头对给晏难喂水的十伏忘说:“小侄子,我们得赶快离开了。” 被半抱着的晏难半醒半睡地咳了几下,手里的水还剩一半,十伏忘听着面不改色地道:“林叔,我们带他一起。” 不用问林断角也知道说的是谁,他对此倒没什么意见,但正欲开口时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不行!” 去而复返的段痕抱剑站在破败的庙门前,一双眼里像是带着要将人定死在原地的钩,冷冷地盯着他们叔侄二人。 段痕对二人的想法不客气地直言:“我们的约定里只有带回十家小公子,更何况此人是极西人,绝不可踏入我开云地界。” 十伏忘闻言抬起眼,面对绝对武力值气息的威压,仍然面色不乱丝毫,语气中无所谓地道:“那便就此分开走,我们会带他去隐隐府。” 用不痛不痒的态度在利落不留余地的话里传达了不会退让的决定。 那双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被他看着的段痕瞳孔微微一眯,眼神更加显得锐利。 他在一个小孩的身上看到了超出年龄的冷静和自若。 他紧接着冷笑一声,没把一个小孩的不知天高地厚放在眼里,看向林断角:“开云有律法,极西之人一生不得跨过梨山,段某跟随将军守边境多年,难道今日要段某“监守自盗”不成?” 说着他的视线水平下移,从不置可否的林断角身上认真地看向十伏忘,语气生硬丝毫不退:“我不会允许,也劝十小公子莫要一意孤行。” “那不知贵国有没有律法,非罪流放,国人不得踏入极西之地?” 十伏忘不急不缓的说,语气近乎平易近人,但放在对面的杀伤力却半点不弱。 这律法何止开云有,就连大寻也是如此。若要讲律法,他要带晏难出极西有违律法,那么他们身在此处也是晦暗不为人道。 果然,段痕直接被这出“农夫与蛇”气出了急音:“你……” 就连林断角也变了脸色,想要在一旁劝说:“伏忘……” 十伏忘打断他的话:“林叔。”他看着段痕,继续道:“你们来救我,自然不是白白的渊源,既然可以破了例,便没有不能行的道理。” 说着他又拱手做礼:“十伏忘在此拜谢诸位多日搜寻之恩。” 段痕气得瞪眼,好一招先兵后礼,口中说着谢,他可没在他脸上看到半分感激之意,倒是作足了不卑不亢的姿态。 小小年纪城府极深,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迂回作态耍到了他跟前。 他怒极,粗声道:“既如此,交易到此结束,我们走!” “欸,段兄……” 林断角抬步追到门边试图挽留,一行人还是步履不停地走远,很快消失在一片竹林里。 林断角只好悻悻地收回手,又长叹着气走回来。 语气有遗憾却没有责怪:“小侄子,你太冲动了,万事可商量,这下伤了和气。” 十伏忘对此面无表情,另道:“林叔看他不爽很久了吧?” 刚刚连“留步”都没愿意说。 林断角:…… 是忍很久了。 第59章 一盗无风手 十伏忘走在前面,后面林断角背上昏睡的晏难,叔侄俩利落南下。 从竹林出发到梨山山脉脚下六百里,走了两天一夜后他们在树林里落脚。 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只是晏难病得愈发严重了。林断角在途中寻了草药,熬水给他服下仍然无法退热。 “段痕那厮比我们先回,现在栈道上的哨兵不间时轮换,怕是不会让我们过去。” 林断角抱着剑回来,说着坐下往火堆里扔了根柴。 “小侄子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十伏忘沉默半刻道:“现在不过山脉,直直南下,等绕开开云国界时我们再过山脉回隐隐府。” 国境也是有限的,隐隐府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境内。开云国地处楼江下位势,南至沙漠边陲。他们一路过来树木渐少,沙石居多,想来继续南下不需要太久。 林断角赞同,但是:“行是行,就怕这位小友撑不住。” 十伏忘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沉默想着什么没说话。 现在该担心的不止这一点。 古书里提到的地图只有极西、开云、大寻,他猜测除开这三处,其它地方都是无主之地。脱离古书之外,限制就会越少,机会就会越多。 他与晏难不是书中人物,但林断角是。 书里林断角来极西是隐隐府与登州守境将路分辉交易共查亡修军一事。现在看来,他自己的存在已经或多或少的开始影响剧情了,再后续他无法预料。 书里林断角死在了极西。 这也是他直接和段痕撕破脸分开行动的原因。 他们这次入极西必定有差不多的目的,若此次路分辉与隐隐府合作只是寻他,此行路分辉不会派来在军中身居要职的段痕。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避开林断角的命运,也不知道能不能带晏难平安离开。 林断角提议先休息一晚再出发。 等到夜深时,柴火堆里的火星子跳跃噗噗响,十伏忘再给晏难喂了一次药,人才慢慢清醒过来。 停下来就能清醒一些,看来是一路的颠簸影响了病情恢复。 “我们很快就能离开了。”十伏忘对他说。 晏难轻轻地点头,病恹恹地随意看着面前的火堆。 火星子连着炸开来,一簇又一簇红色的火光映在他的漆黑的眼底,在下一刻像是被吸附融化进更深的地方,只见乌亮似玉珠的瞳仁。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有一个极老的老人在梦里同他说了话,可是他现在想不起来了。 微眯一晚,天微微亮时,十伏忘见晏难的情况有明显好转,决定继续赶路。 未知比注定好太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晏难看起来的确好了许多,好似昨晚的一副药起了大效果,路也能自己走。 越往下的山路愈加崎岖难行,走了大半日,晏难又突然烧了起来。 像是一种先兆,危险总是在险境之中悄然发生,好运气好像不会持续。 在他们行至一处荒芜的山谷中时,突然有一道黑影从山壁上掠来,走在侧前方的十伏忘首当其冲。 危险突如其来、措手不及,像是临时猛然发起的攻击,也有可能是在他们踏入山谷时就被盯上了。 林断角抡剑出鞘,一把拉开十伏忘,又将背上的晏难塞给他推远,手中的剑当时迎上黑影劈过来的刀。 他与黑影很快一来一去的交缠起来。 十伏忘扶着晏难站在旁边,没多担心。只是在想,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攻击他们?有没有同伙?是不是书中人? 很快,两人一站一躺,林断角持剑而立,侧脸俊逸,锋利的剑尖直直抵着地上那人的喉咙。 已分胜负。 同时地上的人口中发出了求饶:“剑下留人!” 林断角双眼一凌,厉声问道:“什么人?”说着手中侧移横在颈间的剑逼近了一分。 “漆向风!” 地上的人没马虎立刻回答,直接说了名字,反正除了极西的人,想必不会有人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果然,林断角稍稍回忆后道:“一盗无风手?漆向风?” “没错,我是开云人,你们不是极西人吧?剑下留人!” 不远处的十伏忘稍稍安了心,不是书中人,应该与剧情无关。 林断角没理会他,又问:“为何攻击我们?” “我不是真的要攻击你们,”他试图起身,架在颈边的利剑也跟着再逼近,他商量着:“可否先放了我,再听我细细道来?” 林断角直接不耐地皱眉:“少废话,说!” 漆向风见此也识趣不多做强求,老实道: “我到此原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但这鬼地方不是人待的,我就想回去。但是正规路径行不通,不过我知道有一条密道,可是我一个人走不了。所以……反正你们不是也要离开而且也走不了开云边境…” “你跟在我们身后许久了?” 他承认,道:“密道入口就在这山谷中,先前只是假意冒犯为了留下你们,我没动真格。” 林断角听到这里没质疑他的话,盗遍两大国、声名远扬的一盗无风手不可能就败在他手上两招。 这一点无意中让林断角对他接下来说的话信了三分。 “合作怎么样?” 漆向风继续摊开目的讲:“我知道你们要南下走出开云边境线再过山脉,但是你们身边那半死不活的小子可撑不了多久,如果走那条密道的话只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为何你一个人走不了?”林断角不解追问。 “当然是因为我一己解决不了危险。” 他这会儿看着倒是不怕林断角会杀了他,直接坐了起来,身上的鹿皮披风隔开沙尘,长发自两边打理在耳后,露出的整张脸上风霜乍然可见,不过看起来也还年轻,应该同二十有七的林断角差不多。 “我当时一路躲避追杀,跟着一只商队来到开云边境登州,商队入山后,岂料在山中竟发现了一处墓口,是座大墓。之后一整只商队的人都入了墓,我也跟着下去了。” “这座墓你知道有多大吗?墓室贯穿了整座山。只不过后来就快走到头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个很厉害的机关阵,那些商人全都死了,就只剩我。我运气好,出了墓室就是这处山谷。” 说完他指了林断角身后不远处山壁上的一处峭壁凸起:“就在那后面。” 他收回视线又问:“怎么样?我刚才试了你的武功,你我二人合力绝对能破除那一处机关,再往里走不会再有半点阻碍,能直通开云登州。” 此人看起来狡猾非常,林断角不敢轻易相信:“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 “第一,我能出现在这里说明墓室真实存在;第二,我自己也要离开。别说继续南下,你们可知再往南就是沙漠地界,那沙漠有多大、能不能走出去都是未知,反正我不会去冒这个险。” 林断角倒是听出了什么来,冷笑着:“只剩下你一人真的是因为你运气好?” 他反而不以为意:“那机关阵触发突然,让人避之不及,现成的踏脚石挡箭牌换你你用不用?” “呵,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怕会也成了这踏脚石挡箭牌!” “此言差矣,无用之人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你有实力。相信我,你我二人,是合作不是利用。” 脖子上一股痛意传来,他又面不改色地道:“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再寻另一人就是。” “我要是现在就要了你的命呢?”林断角不客气道,就算他实力难测,可是现在他的命门就在他的剑下,他还能让人逃脱了不成。 “我赌你不会杀了我。” 没等林断角马上杀给他看,他还在继续说: “不过我好心送你们一句话,”他话头一转看向十伏忘半伏着的晏难:“那小子面上已现死色,离死不远了。” 说这一句话时他的声线低了下来,幽幽的语气好似一锤定音,完全不像前面的放荡和随意的说话风格。 林断角重点在他说的话里,压根没注意这点细微的差别。浓浓的不悦道:“你胡说什么!” 死了他家小侄子该多难过。 紧接着漆向风的语气又恢复之前,毫不在意地一笑:“我除了盗术天下第一,医术也是一绝,信不信随你。” 第60章 脱手 “小侄子,你怎么说?”林断角眉心一蹙,回头听十伏忘决定。 十伏忘也不知道该怎么选。一面是未知的危险,一面是能不能带晏难一起出去。 犹豫过后,他再次确认问漆向风:“一天一夜可以到登州?” 漆向风眼神丝毫不躲闪:“是啊,骗你作甚?” 半晌十伏忘移开视线,对林断角道:“林叔我们和他走。” “行。”林断角随之放人:“走吧,带我们去看看你说的墓道。” 漆向风起身引他们穿过山谷,途中隐蔽,到了一面山壁前,山壁巨大横越,高树攀生,自旁边可见一个狭小的窄道,像是在山体上裂开的石缝。 林断角一脸不相信的迟疑:“这就是入口?” 漆向风摆了摆手,没正面回应他的怀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我走前面。” 说着率先弯下身子进了窄道中。 通道勉强可容一个成年人侧身而过,林断角将背上的晏难放下。 晏难勉强站稳,脸上强撑起一丝精神气。 林断角第二个进去,伸手来拉晏难,十伏忘紧跟其后。 空间逼仄,林断角尽力将他们两个保护在自己的防御范围内,一双眼睛紧盯周围的石壁和走前面的漆向风。 所幸越往前走,空间逐渐宽敞起来,逐渐往里才发现原来这山壁的内里被挖了一个山洞,洞的出口则被伪装成了外面山壁之上的石缝。 四人站在山洞里,叔侄二人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洞里的布局。 最起眼的是洞里一大片黑不见底的水潭。 “那墓室入口就在这潭水之下。”漆向风在一旁出声。 林断角闻言皱眉,语气不客气:“少卖关子!” 漆向风不在意地笑,“等着。”于是二话不说走去跳下了潭水中。 激起的水花和气泡慢慢消失,漆黑的潭面很快重新恢复了黏重的平静。不一会儿,没先见漆向风的人影,眼前一整片的的深潭便开始肉眼可见地流动起来,水面之下发出抽吸的声音。 很快所有的潭水朝一方倾流,急速上攀的水位线直直淹到三米之外叔侄二人的脚下。等退开再抬头时,就见水潭后方裸露出来半边倾斜的河床,那倾斜的石壁上显现出一方青黑的石门来。 紧接着漆向风从水中钻出来,上了对岸的河床回身对他们说:“你们可以过来了。” 林断角闻言一手抓着一个,运功直接踏水而过,一下落在了漆向风旁边。 “打开石门的机关应该就在这河床之上,一起找找?” 林断角没说话,默许了他的安排。 十伏忘扶过无力站稳的晏难,看着林断角和漆向风一人向左一人向右摸索探查。 长久泡在水中的河床黏腻湿滑无比,突石丛生,起势多坑洼,行走间稍不小心脚下就会打滑。 “林叔,你小心些。”十伏忘提醒着。 “哎,”林断角抽空应着,手中的剑插进石壁做支撑,脚尖扣着一块石凹,没顾得上回头,便突然感觉到整块石壁摇晃了起来。 林断角立马抬头看向漆向风的方向。 漆向风刚刚摔了一跤,后背恰好将身后一块石壁上的椭圆形石突撞往了另一边。 他立马起身滚到一旁,同样吃惊地感受着突如其来的晃动。 不过一秒,震动变得剧烈起来,整块倾斜的河床摇晃着似要从底下裂开,原本寂静的黑潭此时如同一顶沸腾的锅炉,紧挨着河床一边卷起的水帘一波一波的试探着往河床上拍打。 退下去的水流积在中间隐隐形成了一个黑洞洞的漩涡。 林断角紧紧贴着石壁,插在石壁间的剑随着石壁的震动开始一点点松动,他关注着站在河床下游的十伏忘,再顾不上是不是漆向风搞的鬼。 “伏忘!往上走,离那潭水远一些!”他大喊,生怕两个小孩会被发狂的潭水卷下去。 摇动间脚下无法站稳,十伏忘拉着晏难艰难地往上移,身后的潭水猛击袭在他们的脚下又极速退回,十伏忘回头,显然也看见了水潭中间正在飞速行成的漩涡。 他赶紧拉着晏难继续在本就倾斜的河床往上,奈何地上湿滑,摇动中又身形不稳,他带着晏难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 身后又再次袭来的潭水直直打到了他们的小腿处。 林断角见状立马从石壁上跳了下来,锋利的剑尖一路在石壁上划下刻痕作为缓冲。 河床的震动开始连同整座山体都在摇晃,四周连同头顶的的山体在剧烈的震动中裂出大片的石灰和细小的石块。 山体眼见有崩塌的趋势! 而所有人身后处在河床石壁中央的青黑石门却没有半分要打开的样子。 林断角急色朝着十伏忘的方向来,另一边的漆向风也踏着轻功往中间赶,因为水潭中的漩涡越来越大,已经在他的身后逼近。 没人知道这个水潭有多深。 待林断角终于好不容易拉住十伏忘的手时,水潭里的漩涡已经布满了整个潭面。 突然间,情况又突变,脚下的河床极速向右边倾斜,除开石门所在的那块石壁,河床的下半部分以偏右下陷之势开始被漩涡蔓延吞噬。 只差一点的漆向风猝不及防地脚下一空,他立马伸手去拽被林断角拉住的十伏忘。 慌乱中拽住的却是被十伏忘紧紧拽住的晏难。 河床从脚下断开,林断角手中的剑往石壁上狠狠一插,手臂用力拉住十伏忘往上甩。 十伏忘只觉拉着晏难的另一只手无法控制地一松,再回头时,眼里是晏难连同漆向风一同被潭面漩涡吞噬的画面。 下一刻,石壁上的石门刹那间打开,林断角抱着十伏忘一齐跳入了石门中。 急速的落空下坠彻底隔绝了汹涌的水声和山石剧烈摇动的轰鸣。 十伏忘想,他终究还是没能带着晏难离开。 第61章 正轨后清醒 三日后,晏难躺在一处浅水洼里醒过来。一抹刺眼的阳光射过高矮不一的稀疏水草,他闭了闭眼。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死还活着。 “老大,这里有个小乞儿,活的!”一个手拿水袋打水的男子扒开草丛一边回头朝岸边喊。 很快,几道人影落在身上布下的阴影,随后一道阴鸷的男声响起:“抓起来,带走。” …… 被人灌了一碗药后,晏难就被扔到了马车里同许多人关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到了地方,有人提来一桶桶冷水泼在他们身上将每一个人的脸都冲洗干净。 接着一个人走近,晏难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挤在人群里,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这个,这个,那个...” 他看那人的手指向了自己。 “送到淫生堂,剩下的送去奴隶船。记得将尾金点清。” “是!” 一句话决定了每个人接下来的去路。 第一年,晏难进入淫生堂挨了第一顿毒打,当他躺在血泊里被人拖起来时,有人教他怎样卑躬屈膝与讨好,如何谄媚与勾引,他反抗不肯从,他们口中的“客人”成了他亲手杀掉的第一个人。 第二年,他开始逃离,很多次,却没有一回踏出过淫生堂的地下暗室。有人用烧红的铁片在他锁骨下烙下奴印,他被送到了声乐阁,另一个令人恶心的地狱。 第三年,有人夜里敲断他的手骨脚骨,在清晨时接上。他被送去角逐场,一个豪赌下注与贱命奴隶之中金银盆满钵满的地方。 三天两日的鞭刑,馊酸难咽的食物,又不得不生吞下被抛进铁笼里的蛇鼠尸体。 但是终于,这些酷刑与折磨彻底掩盖了他一张可以可以过上“好日子”的脸。 每每铁笼漏下第一缕阳光,晏难半跪在角落,面无表情的任沾上盐水的鞭子落在身后还未愈合的伤口上,背对的隐忍和承受,唯独乱发之下的一双眼眸黑如远雾迷空。 血蜿蜒过膝下,角落里是杂乱发霉的稻草和脏污的尘灰,挥鞭的破空声与干燥的空气对冲摩擦,无情的鞭笞下身形一动不动,固执地维持着灵魂的颤意。 肉体上痛到极致时,他偶尔会想起山洞里病到意识模糊时十伏忘拉住他的手。 没握紧才是正轨,这才是他的人生。没有一切如果就好了的乞愿与不甘,他接受得近乎平静。 第四年,他的逃出终于成功,他断了一条腿,藏在一条腐败的巷子里。 巷子的矮墙下有一处由废弃箱子堆叠出来的空间,时促走投无路,此处狭小隐蔽,就算有人进来巷子,也不容易发现。 晏难不知道在此处待了有多少日,或许那些人已经放弃了将他捉回去。 饿得头眼发晕,疼得牙齿打颤,但如何是有一根神经绷紧,他听到了一串响在雨声里时浅时深地脚步。 一点点靠近,起时雨声渐弱于脚步声,交缠中像绵花慢慢浸水,一半轻柔一半湿重,逐渐形成逼近的危险窒息。 顶部木箱上滑落一滴晶莹剔透的雨,倒映在晏难黑沉的眼底折射着狩猎的光,稍纵即逝,氲散开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狠。 瞳孔里的雨珠后映入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其出现在洞口的瞬间,他伸出手紧紧地锁死了对方的咽喉。 指节下扣住的一截却意外的细小孱弱,如同湿重的绵团坠下后却如羽般散开在水里,如波的细浪荡开最开始屏住的呼吸。 强撑的精神缓缓松弛,但手下依然谨慎用力桎梏,晏难开始打量着被他拿住命门的“入侵者”。 满脸脏污,一双眼睛睁圆,头发长到脚踝,看起来只是个五六岁左右的女孩。 从被掐住喉咙一直到现在,被他抵在墙上的人居然没有反抗一下,仿佛面临的并不是个随时能杀死她的动作。 只用一双眼睛看着他,不是盯,是看。没有挣扎,没有不甘,黑茶的瞳色里像是一种听话和顺从。眸子是湿润的,空灵,甚至是懵懂无知。 她用眼睛求饶表达无害,人很安静不吵闹。 许久,晏难移开手,不再管她。 外面的雨一直没有下大,透过缝隙时不时在狭小的空间里漏下几滴,余光里,晏难见她抱膝蜷缩,浓密的长发遮盖了整个瘦小的身子。 …… 天神门大街前,晏云台一人抵千人,一剑劈向了勾塔。 一直安静的灰白长衫却突至身后偷袭。 ——“城主!” 晏云台砍向勾塔的那一剑直接偏离。飞快侧身的同时,被其袖中的峨眉刺从耳后划至下颌,拉出一道十厘米的血痕。 由深至浅。 晏云台抬手,耳后薄薄的皮肤之下,一枚蛊虫从划开的皮肉里落进手心。 晏家、阿嬷、十伏忘……熟悉的巷子、手下的脖颈、长发盖住脊背的人影…… 最后戛然而止,定格成画。 画面里小小的身影如蝶茧,蜷伏在那面黑青与污迹斑驳的墙面,熟悉的狭窄潮湿与阴暗黏上记忆凝结成网。 晏云台抬眸,神色倏然清明的同时,这网顷刻间稀碎在眼底。 浮七来到晏云台身边:“城主你怎么样?” 晏云台看着勾塔,没听进去任何声音。手心的换忆蛊被一点点捏碎。 除去被换忆蛊锁住的身世、幼时同十伏忘的相遇,剩下的四年经历,与他在无界山梦境中恢复的记忆里所差无几。 葬身于西蛮虫谷又得以魂体重生之后,他丢失的记忆在现在这个被拘为过去的时空里一点点回来。 无论是阵法是梦境还是其它什么机遇,在他的人生真的重来时,却又一面牵扯着自己不知道的过去、曾经。 有些东西失去掌控时,一想到无形里有被操控的可能,就令晏云台暴怒,但他越是生气反而越是冷静,越是有耐心。 下颌伤口处的鲜血顺着颈线滑进衣襟,少年抬起右手,反手取下了身后的白伞。 第62章 睚眦必报 冷白的手指指节微红,扣上漆黑伞柄。纯白色的伞面在空中随着“唰”地一声展开似绽放在森罗之地的白昙。 伞廓一周的刀刃如獠牙棘刺,在月色下泛着锐利的寒光。 瞬息之间,伞如飞盘直线甩出,偏侧的角度线在疾速之下形成一柄完整的刀锋。 勾塔抡起大刀挡住,与灰白长衫两人一齐都被其上深厚的内力逼退一丈之外。 眨眼间,少年已飞身逼近,圆月在其身后和衣袍间晃成一抹虚影。 弯身压低重心蓄力,手里的牵丝如白光一闪,速度快得不似凡人,缓冲的长腿扫在身后扬起尘息与气流。 勾塔手中的长刀难承其力从中断作两截成了烂铁,连同灰白长衫也没来得及避开,假面落下来的同时,露出本来的脸上被豁出一道血红的口子。 少年旋身退后,顺手在空中将被挡回来的伞拦握在手里。 动作利落干净,动机睚眦必报。 却远远还没结束。 晏云台手旋白伞瞬间朝着勾塔逼近,勾塔扔开断剑连忙以手作拳,避开的同时,一拳直冲晏云台的太阳穴。 却被晏云台以掌稳稳接住,半路中断的拳风在中间扬起两人的发丝。 换息之间晏云台彻底打量身前的勾塔,不过二十出头。 十一年前在高月谷搜寻他与笑恩阿嬷的也是勾塔的手下军队。此人年纪显然对不上。 难怪打起来脚趴手软的,原来是个赝品。 晏云台闪身,攫死其手臂狠狠一折,持伞化刃横劈其胸口。 迎面攻击之下,避无可避,“勾塔”后仰摔地,口中呕出一滩深红的血,胸前也源源不断地洇出大片血迹。 晏云台长腿踩在其胸前,俯身左手利落卸下对方的下颌骨,阻断了其想自尽的动作。 另一边,浮七正与灰白长衫缠斗,几个回合之下,浮七不是对手。 晏云台侧过头,手中的伞恰时甩出,不偏不倚,正好挡回了灰白长衫手中的峨眉刺。 人在瞬息之间逼近,稳稳地将伞接住别往身侧。 十米之内的瞬移之速,灰白长衫将飞回的峨眉刺收回袖中,默默将这神乎其神的功法看在眼里。 晏云台不再理会地上已经不成气候的“勾塔”,如月的冷眸看向灰白长衫。 “藏头门?”少年似有似无的冷笑一声:“还真是锲而不舍。” 此时身着灰白长衫的薛意显然没有被看破身份的意外。从假面掉落,他就知道此人会认出自己来。 他奉命来此原意本也不为他,今夜能再次遇到,薛意也未曾料到。 也难怪韩老派出去的人会这么久都摸不清这个人的踪迹。 薛意眉眼一凝,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周遭围堵的亡修百姓早已散去,勾塔带来的人伤重七成。 天神门前面直通城中主街,后方则是祈神大殿。祈神大殿背靠深山,四周多是树木环绕。 薛意心下很快有了计较。 脚下用力飞身后退,算着距离,袖中的手极快地往地上扔出一枚迷雾球,随之以其为中心爆发出一团浓厚巨大的迷烟。借着浓烟掩盖,薛意运起轻功往天神门后方的树林踏去。 晏云台怎会轻易放人从眼前离开。 见状立即横臂,手掌上的牵丝飞出,浓白的迷雾里堪堪缠上薛意的半边手臂后偏离,划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晏云台掩鼻后退,视线被迷烟所阻,还是让人逃了。 这枚迷雾球波涉范围极大,掩护撤退是个好物什,缺点是无毒。毕竟制取毒雾不易,工程量大、造价极高,一般只能做成数量极少体积精小的毒雾弹。 迷烟散去后,空无一人的空地上只留下几滴血迹,晏云台侧头看向在脚边跪下的浮七。 受伤的半面侧脸上血迹混着黑色的发丝黏在雪白的皮肤上,绮异的美丽如同凌凌的五官冷得像是被冰冻的血红彼岸。 浮七垂头不敢言语,这是城主第二次出手相救。 “技不如人就去死,不会再有下次!” 声音清似弦音,却在极差的心情下暗沉含生阴翳。 浮七抬头,眼前扫过一抹黑色的衣尾,少年大步走远,“人交给你审,最好问出点东西来。” 浮七闻言看了一眼不远处受伤极重已经站不起来的“勾塔”,恭敬地低下了头:“是!” 晏云台走后,浮七麻利地用绳子将还有气的所有人绑起来,想了想掏出一瓶药粉洒在“勾塔”的胸前伤口上。 然后蹲了下来。 “昨夜丑时之后进城的巫士在何处?” …… 远处藏在树上的薛意跃上另一个枝头,刚才他自己来不及动手。 他从衣袋中取出藏头门的独门传信工具——傀儡血鸽。 巴掌大的血鸽取出时静若木鸡不似活物,却在薛意打开一瓶特制香薰时突获生机,开始绕着摊开的手掌飞旋。 薛意咬破手指飞快地写好纸条放入血鸽嘴里, ——北边城意外被勾塔替身识破身份,替身落入晏云台手中,恐被勾塔识破,速来灭口。 看着血鸽消失在夜色里,薛意跳下树,极快地离去。 离开天神门大街,晏云台一路找来了勾塔的府邸。 方才的赝品或许是豢养的死士所扮,但这城中央辉煌森严的府邸应该不会有假。 “什么人!?” 瞬间紧闭的大门内涌出数十个士兵来。 晏云台出手果断,就近拧断一人的脖子,捡起了一把不合手的长剑。 半炷香过后,死守在府门外的士兵换了两批,很快,一个士兵从最后方隐去。 祈神大殿落坐在宁静、幽寂的泽山半山腰,殿宇飞檐如黑蛟盘桓,似动似静与明月同轮。 圆形的巨幕之下,四角方圆, 云白光洁的大殿倒映着泪水般清澈的水晶珠光,空灵虚幻,美景如花隔云端,让人分辨不清何处是实景何处为倒影。 但是细角在外观斑驳与时间留下的灰黄与黑迹,更甚于褪去神迹后的枯败荒芜,诉说着繁盛辉煌不再。 大殿上的高台无一尊神像,圆形的殿基之下,绕立着一排排历代亡修皇族同英杰战士的碑灯。 碑灯由夜明珠雕刻,长年不灭。 正殿之外,长阶之上,是一弯清澈见底的弓形湖泊,如同无色的绸带,倒映着盈满的天地与楼阁。 勾塔一身深色正服跪坐在湖泊的正中前,湖泊的白玉阶上用香坛竖起一根手臂粗的香,此刻香已经燃到了底端,香坛里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青白香灰。 一阵风吹过,香又燃得更快了些。 第63章 月夜迷踪 没问出来城主想要的,浮七果断将其他人处理掉,他不知眼前的勾塔是个替身棋子,临了把人敲晕藏起来。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依照着计划独自离去,将怀里的一枚成人手掌大小的香包投入了全城的水源之中。 浮七不知道这枚香包里的是什么,但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入城之时城主下的命令,他明了目的,城主是想要这里所有人都死,或者为己所用。 从入城开始,所有一切看似冲动的行为,并非无脑盲目,狂傲自信,反而从始至终在城主眼中,这些人都是一定要死的,哪怕结果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偏执狠绝到极致,这是城主一贯的作风。 半山腰祈神殿。 一个士兵由外远远跑来,恰好刚回来的邹菻扭头止步,“何事?” “禀告右使!”士兵低身俯首,“一人逼上王府,普通守卫无法近身,可要将人拿下?” 邹菻皱眉,那人从天神门前离开,竟去了王府。道:“孤者作困兽,开阵磨着他。” 今夜是关键之期,无暇多顾。 “明白!” 正欲离开,又见那士兵磨蹭着欲言又止。 邹菻沉声问:“还出何事?” 士兵立即惶恐俯身:“是后山祭坛……” 士兵离开后,邹菻大步跨过弧形的外门,踏上长阶,走到了正殿外。 见到跪坐在前面的勾塔时行了一礼,“首领。” 男人身形不动保持静坐,眼也没睁:“如何?” “三十已败,在那个少年手下不过七八个来回。” 这结果男人显然不意外,但仿佛又太过意料之中。 “你觉得是我们的三十太弱,还是那个少年过于厉害?” “属下认为...一半一半。” 他们对三十了如指掌,对那少年一无所知,不知全貌,不妄下定论。 勾塔不置可否,又问:“那你觉得当年的一与今天的少年相比,又如何?” 邹菻闻言想了想:“属下认为一更胜一筹,毕竟当年一以一敌二,虽逃登州段痕,但江湖双剑之一的林断角还是死在一手中。” 男人轻轻冷笑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刮过来的凉风:“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的一也同样丧命林断角之手?” 邹菻却一脸认真道:“虽是同归于尽,但当年为首领清除顾虑便能属是中上之策。现下一和三十皆已测试完毕,余下的二到二十九未必不是上上策。” 话末,见勾塔不再言语,邹菻才将刚才黑衣少年人大闹王府的事回禀。 “天亮之时,本王去会一会。” 说话时男人面色无波无纹,仍旧闭着眼睛,仿佛任何事情都不为所动。 邹菻并不意外,又道:“...还有一事,祭台那边出了状况,黑扇与耶杰被人掳走,踪迹消失在后山密林。” 勾塔慢慢睁开眼,鼻唇之间修整的胡子之下唇线抿直:“...另外的人是何时进的城?” “紧跟在黑衣少年之后,一男一女。是不是一伙暂时不知,进城后探子被杀,所以我们的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一双狭长的眼如勾微微动,勾塔沉吟半晌,“你带人亲自去,务必一个都不要放过”,慢了半瞬,沉声叮嘱:“上策,要活的。” “是!” 邹菻走后,香坛中的香又短了一截,离香柱看起来只剩一寸距离。 勾塔慢慢闭上眼睛,静坐,等待香彻底燃尽…… 勾塔王府。 晏云台杀进院内时,不再有人迎上来,取而代之的是万箭齐发的防御箭阵。 看得出来这府里的人是想将他慢慢磨至力竭。 刚才末尾的士兵离去时,晏云台清晰地看在眼里。想来真正的勾塔不在这府邸中。 但此时被缠住脱身不得,如此那便……都去死好了…… 少年抬手,急如狂雨的箭身被控制在半空,大部分被掀起的内力拦腰斩断在空中,一部分未近少年分毫深深地插入石板缝里,断箭以少年为中心呈雀尾扇形在地上排开。 机关下的箭雨还在继续。 高矗的飞鸟勾角檐头拉开沿屋顶拉开水平的分界线,水平线之上浅黑的瓦面露出一抹薄薄的浅白。 天快亮了 。 晏云台凝神飞快地寻找机关阵眼所在。 矫捷打开的伞面坚硬作盾,飞旋着如同一朵巨大的花,挡开逼近的箭雨,阵中人整个身影都被覆在伞面自半空投落的阴影之下。 少年如瀑的长发在打斗中几缕从束带中松散下来,垂落自耳侧肩背,滑落臂弯。鬓发如云随风拂动,眉目之下面貌艳绝,但奈何黑衣浴血,行动间的暴戾恣睢,交织阴鸷与邪性,让人觉得是艳丽却有毒的罂粟。 没过多久,第三轮箭雨之时,少年目光如炬地盯着一处,冷白的壁灯照入眸底,看着一切东西时无端的冷。 “不好,他要破阵,快换阵!”阵外蓄势待发的人预感不妙,顿时大喊。 说那时迟那时快,在所有人连同阵中的少年都没来得及出手时,只见三把细长的短刃破空飞来,穿过箭雨,眨眼间正中假山石、壁檐、地池阵眼三处机关。 箭雨戛然停止。 一人同时从院子的墙头上轻身落入阵中,一把拉住黑衣少年的手臂。 “先跟我离开。”十伏忘突然出现在晏云台身后,先是刻不容缓地出声。 几乎同时,晏云台想对他动手。 但想起来没多久的记忆浮现一瞬,晏云台皱眉,只冷声道:“放手。” 见周围的人提着武器围上来,十伏忘在脚下扔下一枚迷雾球,同时口中飞速地说出自以为晏云台最在意的。 “相关江逢宁。” 十伏忘的出现太突然,晏云台推开他的动作也随之顿住,不再反抗。但并不是出于什么在意,他只是有点好奇: 十伏忘口中的江逢宁究竟是谁? ...啧,真的好烦。 第64章 晏难就是晏云台 隐藏的秘密越来越多简直烦躁不堪,又被无力被牵动着忽左忽右,蒙头置身于迷雾之中,朝哪里出手都是只露出一点厘头却又断去后续的无根藤。 从两年前陷入重来的困局,他不相信有什么时间倒转重来的怪谈。如果依自己所想,有什么人在背后借怪力操控,那么因何为之就在其中,这目的裹在厚厚的蚕茧之下作局困棋。 于他之危险,趁的是西蛮虫谷后重伤失忆,功力半损之机。他想过要将害自己的人揪出来挫骨扬灰,所以到如今重寻阙心环,也是为了从中探知真相,但事情的走向却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管身陷棋局是前因后果还是裹挟其中,这棋盘,他非掀了不可。 很快,两人一前一后轻功掠出城外,晏云台反过来带着人往在城外山林中的落脚处走。 到了一处茅屋,晏云台踏入院中,浮七迎上来前:“属下无用!只带来了勾塔。” 晏云台借着月色看了一眼绑在院中晕死的冒牌货,冷冷地收回视线道:“滚去外面守着。” 浮七看了一眼晏云台身后的十伏忘,立马垂头,转身去了院子的栅栏外面。 晏云台一脚踹开门径直进屋,十伏忘随后进屋后关上了门。 “你想说什么?” 他背对着人,没有再像之前那般假装亲近,声音听不出情绪来,态度是少外露的认真。 十伏忘站定,素色的衣摆沾了一点尘灰,极淡极俊秀的眉眼掩在屋内关上门之后的黑暗里。 比起晏云台的不耐烦,他似乎从容得不紧不慢。 他掏出火折子将一旁的烛台点燃,将火折子收回袖中,才说:“抱歉骗了你,但你要离开那儿,最好是...离开北边城。” 闻言,对十伏忘话里的原因晏云台丝毫不顾。 只是慢慢转过身来,一抹跳动的烛光一下跃在雪白的脸上,一双阴翳的眼尾下沉,冰冷的眸子看着他,不再有半点隐藏,满腔明显的杀意呼之欲出。 见此,赶在晏云台开口之前,十伏忘似有似无地叹气,无奈解释道:“但我的确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生气。” 知道他的耐心不多,十伏忘想直入主题,但前前后后一句话还是说不清楚,这一回他打算一次性把所有与他说明。 于是硬着头皮从头道来:“那日在南边城树林一别,我留下信匆匆离去,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一件样重要的东西,去了一趟隐隐府。” “我之前同你说过,我是从异世穿越而来,但不曾说明,这一切是因为一本古书的缘故。我的记忆里曾经一次在隐隐府见过这本书,所以回去是想把它找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晏云台垂下眼,右手摩挲着腰间巴掌大的琉璃玉质的玲珑球,杀人凶器滑动在手指之间,忽上忽下,忽明忽暗 又是这些……令人躁郁,实在不想听。 十伏忘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又或是注意到了却不计较。说话的语气始终不高不低,不难听出同好友交谈一般的平和与亲近。 接下来他一语重磅: “晏难,我们在这里所经历的绝大部分事情,都在按照那本古书里已经写好轨迹在发生。” 见晏云台的表情,不相信几乎占全部,十伏忘依旧认真地接着说:“从前我从未同你说,是见你从未参与进来,你我不在书中,不受桎梏,一切与你我无影响。” “但这一次不同了。” “我觉得事情不对,我不知...这次见你,你因何会变化巨大,连同发生在江逢宁身上的变故也在提前,如今还开始涉及了书中所提及的剧情。” “所以我才必须拦下你,晏难。” 末了他的语气极其郑重:“那本古书中所写,无法避免。不管你为了什么要闯勾塔王府,牵涉了其中必然会受到牵连。” 文字下命运既定,一旦纠缠,一条亘古不变又自行运行的轨迹线何其恐怖。 就像,幼时他极力改变了林叔葬身极西的结局一次,但如今一切重来之后,最后还是得知,林断角同书中写的一样,死在了极西。 就好像原本好不容易偏离的一切全部都回到了正轨。 时间倒转一次又一次重来,倒像是在拨乱反正一般。 但他不懂,会与晏难有什么关系? 为何属于书中晏云台的剧情,晏难这一次会莫名其妙地涉及进来? 明明他早早确定了晏难不是书里的任何一个人物。 听到这里,晏云台终于有了想杀人之外的反应,稍稍抬眼,问出了自己最感兴趣的事:“书里写了什么?” 十伏忘微微一顿,长长地叹了口气:“时间过去太久了...” 他循着一张凳子坐下,低垂下来的脸上神情有些落寞:“最初来到这里之前,我看过书里整个完整的故事,到如今却只记得粗略的一点。” 晏云台抱臂斜倚着一根木柱子,面对这番听起来荒诞滑稽如哄小儿的一番说法,脸上的神情照旧是淡定得看不出来一点的异样。 淡淡的发问:“哦?比如?” 十伏忘瞧了他一眼,“比如,书里写了有一个人,在北边城逼得勾塔落魄东逃,之后北边城易名湜水城。” 他的视线看向别处,话虽这样说,但到底是否会发生他也说不准,毕竟在之前的记忆里,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晏云台眉梢一动,漆黑的眸里挑映了一点橘黄的微光,氤氲着慢慢爬上了一丝兴味。 “你说的这个人是我么?” 十伏忘闻言朝他投过去一个奇怪的眼神,以为他在说笑。只道:“所以刚刚才一定要让你离开。” 说着想起来疑惑地问:“你去勾塔的府邸做什么?” 晏云台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接着之前的话题,而且“语出惊人”: “我也许知道你口中的这个人,”他直直地看向他,声音是十伏忘不懂的笃定,又莫名地带着一股怪异感,似嘲似弄:“叫作晏云台,是与不是?” “你遇到过此人?”十伏忘拧眉看向他。 见到他这副震惊却表达了肯定的模样,晏云台心中不由得冷笑。 再开口时,耐心却多了不少。 先是回答了自己闯勾塔府邸的目的:“我说过,我要阙心环,阙心环就在亡修皇陵中,那勾塔知道皇陵的墓门机关怎么打开。” 而没继续的话题,十伏忘没纠结。 听了晏云台的话,知道他是为江逢宁之故,于是想了想,语气认真地建议:“即如此,我认为需得谨慎计议。” 晏云台对他的话不以为意,退后两步坐到烛台照不到的椅子上,斜斜懒懒地倚着,忽而道: “我从前是不是没有和你说过,我就是晏云台?” “...嗯,极大可能,就是你说的书里面的那个晏云台。” 语气稀疏平常,清明的声音却在沉寂的屋里如同玉石砸落冰面。 晏云台不会觉得惊讶, 毕竟江逢宁也是差不多的说辞,好像还称他为反派? 他这样问只是在想,这十伏忘是装的,还是真的一点也不知晓? 相比于晏云台的平静,十伏忘惊得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第65章 真假不清 看着晏云台没有半分开玩笑的脸,静默十几秒,他微微背过身去,只留下半边侧脸在烛火下,晏云台看不到他脸上全部的表情。 晏云台紧盯着,深黑的瞳孔缓慢微缩,他果真有隐瞒。 果然不简单。 半晌,晏云台看见他正过身,惊色褪去如常,如果非要说不同,那便是水墨淡颜之上多了一丝肃穆之色。 晏云台听见他压低声音问:“幼时初遇为何欺瞒?” “欺瞒?算不上。”少年闻言往后一靠,脊背松松抵着椅背,“知道换忆蛊吗,那时我的确只记得晏难这个名字,正巧...” 他抬手拂上自耳后到下颌的伤口:“今日蛊虫意外取出,我也才想起来,我本来就叫晏云台的。” 说着抬眼看向对面,两个人的视线对撞在一起,隔着昏黄的烛光。 十伏忘缄默,在想他的话。 初遇他说他叫晏难,所以从头到尾,自己竟从未察觉从未怀疑。 现在看来一切都错了。过去就像已经错误偏离的轨道,所以要被抹除,这应该就是他所遭遇一切的原因。 不断地重来,叫他遗忘,让旁人遗忘他,直到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回到书中所写为止。 良久,十伏忘认命般地吸气,“也罢。我还是信你。只是现在的情况更糟了。” 晏云台意外地动眉,突然想到了什么,好奇极了:“你为何不觉得你认识的是两个人?” 江逢宁当初也是如此,先是信誓旦旦的认错了人,后来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由变得怀疑模棱两可。 他想不明白,一个江逢宁,一个十伏忘,先后上来就是自来熟。他都不记得。但是如果是相识、是重要的人,他们又为何会错认? 听他反问的话,十伏忘怔后极淡地笑了,语气笃定道:“一个人再怎么样也始终还是那个人,我认识的是你的人,而并非只是一个名字。” “我认得出你来。” 烛心烧断“咋”地一声细响,晏云台闻言不置可否。 “晏难,接下来我们必须找到那本古书。”十伏忘接着言归正传。 古书叫《人筹轮回》,大致他记得, 书中通篇笔墨写大寻国商家子因少年时一场灭门祸事,之后八年蛰伏复仇。以此为引逐步展开大寻、开云、亡修三国国政和战事相互角逐拉锯的故事主线。 而晏云台,书中生平寥寥几笔,痛恶亡修人。性格喜怒无常,暴戾好杀,肆意妄为。 先是在贫瘠黑暗似恶鬼啖人血肉的极西之地辗转屈辱十四年,于脏污的泥泞和血腥之中重生。 十五岁在极西之地建起湜水城,人肉养蛊。后来四年,少年魔头出了极西,毁坏灭世,成了商家子乃至世人的劲敌。 如果是这样,晏难就是失去记忆的晏云台,那么前后梳理,都能说得通了。 明明身上的气息危险十分,却又总让人觉得熟悉;明明没有发生过事,一切却开始慢慢有了雨后春笋的迹象。 从前不见的血雨腥风,又再一次被拨乱反正了。 晏云台却不屑地笑了。 “找书?我不感兴趣。” 十伏忘往桌边走的动作顿住,默了一瞬,一个装了伤药的黑色瓷瓶放在晏云台手边。 他语气平静地道:“你不信我。” 晏云台两根手指拎起小瓶,也不上药,拿在手中摩挲把玩,神态间一副极难捉摸的模样。 兀自静默着将十伏忘说过的话在脑海中上下过了一遍后,反而道:“十伏忘。” 语气幽幽发凉:“一直照着安排走的是你。” “你说时间在循环,你的记忆在流失,是因为什么?是谁想这么做?” 他继续不停:“让你记得古书的存在却偏偏不知道任何有用的信息,这又是谁的别有用心?” 昏暗的灯火下,一双冷月眸看着十伏忘。 烛火再次跳动,关好门窗的屋内寂静无声,却好似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靠近,感觉得到危险逼近却无处可躲,气息无端紧绷。 “你难道不觉得,背后有一个人么?” 有一个人,想将他们困住,躲在背后弄花样。包括自己重新回来。 “他想做什么?让你去找书?想要你如他所愿?” 晏云台坐着连连发问,死死守着不会轻信的戒备不放。 “十伏忘,真假你当真分得清么?” 十伏忘因为他的怀疑愣住,余下被他的敏锐惊得脊背一凉。 很快回过神来强撑起镇定,很难相信:“是么...?” 他所遭遇的一切,他自己知晓缘由。不过是不可为而为之的报应。 可是找寻古书是他自己的目的,这是他回去的唯一机会。 他不确定晏云台是不是看穿了自己,他向来极其聪明。 瓷器与木板轻响,黑色瓷瓶被少年放回桌上。 随后十伏忘见他起身,那张好模样的脸上再斟酌不出半点情绪来。 晏云台走到门边。 透过门窗,远处的天边像墨蓝色的深海里一条巨大的鱼翻了肚,乌青的苍山踮起脚从阴影里露了面,双手托出了一小点流光溢彩的橘黄。 天亮了。 “你知道书里晏云台的结局是什么吗?”十伏忘在身后说。 “是什么?”晏云台没有回头,像是丝毫不在意地随口一问。 “是死局,不得善终。” 屋内响起十伏忘的回答,刹那间将晏云台拉回了曾经那个灼烧滚烫的梦境。 ——好,我成为晏云台。 从此以后,不得善终的是我。 晏云台嘲讽地冷笑,极好。 真也不真,假也不假,有意思极了。 随后他一把拉开门,院中被风卷起的落叶被拦在门槛下,看了看即将大亮的天色,他蓦地转身,身后墨色翩云的发丝舞在脸侧,如冰的冷锐收在深黑的眼底。 晏云台还是不信十伏忘,但或许凭着利益各取所需,可以让他暂时与他联手,勘破背后一切秘密。 倘若他日变故,下手之时亦能毫不留情。 第66章 神水亡修 勾塔起身,掷起余香燃尽的香台,将满坛香灰尽数扬在脚下的湖泊之中。 弓形的湖水晶莹剔透,开阔裹袭环过整座宫殿,其形赐下旧国亡修民族善战的神诏,其水世世代代被视作天降神水。 最后却是整个族民灾难的原点。 随后勾塔入殿中,褪去旧衣,刮胡,沐浴焚香。二十一日祭断仪式,已成。 左使梦僵走来:“王上,高月谷一切完备。” 勾塔一身苍色衣衫,窄袖护腕,满头的发丝高束成辫,发辫间扣住细小的银环稳固。成熟的脸上一对横断眉锋利深沉,眉下狭长的眼中裹挟的野心与威凛令人胆寒。 二十岁立权掌兵,十一年筹谋,只为在这片土地上开创出一个全新的亡修。 他抬眼望向远方的天“去确保三十已死,封死神殿,不日撤离入谷。” “那北边城的族民们……” “梦僵。” “在本王之后的国,才有族民。” 勾塔侧眸,梦僵在如刀般地视线下垂头:“是!” 勾塔接过他手里的带帷斗笠戴在头上遮住面容,道:“回府。” 数年转移布防,勾塔暗暗将天然地势繁复的高月谷打造成绝佳的秘密军队基地。北边城造势不过作混淆视听,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好一招金蝉脱壳。 近年大寻和开云对极西谨慎非常,眼睛颇多。林断角一死更是引起了开云更多的怀疑和防备。 多双眼睛虎视眈眈,要成大事必先沉得住气。 好在目前一切尽在掌握。 …… 十伏忘与晏云台一同出来,身后熄灭的蜡烛上还留下未干的几行烛泪。 “你现在要去找勾塔?” 晏云台未答话,眼睛看着左边挂在檐下的鸟笼,里面关着一只雪白褐点的海东青。 十伏忘随之看过去,看到是这样一只鸟,随口道:“江逢宁的?” 晏云台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 十伏忘见怪不怪,语气淡然地道:“江逢宁酷爱鸟类,从前你四处为她寻了多少好看的鸟,谁不知道?” 笼中的海东青羽毛亮丽柔顺,双眸灵慧,一看不凡。晏难不是会养只鸟在身边的性子,所以一猜便知。 又是从前的事,晏云台听后不在意地撇过头。 重新提到:“你说那本书里写勾塔最后东逃?” 东边不过梨山的话,不是黄泉岭就是兰符川,便还有中间的高地——高月谷…… “是,你打算如何做?” “去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把不信任他说得直接,十伏忘无奈。 没说什么,低头取下腰间当初他给他的骨笛:“我更擅镖箭,这个还你。” 晏云台顺手接过来别在腰间,本来要重新制一把,现在省了事。 第一缕光破云而出,今天不巧是个艳阳天。 “需要我和你一同去吗?”十伏忘问。 “不用。” 晏云台说着头也不回地撑开白伞离开。 “没人知道勾塔长什么样年几何,但他行事诡谲,你多加小心。” 没有应声,十伏忘看着在他身后跟上去的浮七,不达眼底地笑了笑。 阴霾离开,海东青在笼子里欢快地跳上跳下。 十伏忘收回视线进了屋。 浮七跟在晏云台身后,压低了声音:“属下昨夜无意探听到勾塔府前几日连续购买了一批祭祀用品,应该与那个鬼判官有关。” 晏云台听了什么也没说,扔掉手中擦拭颈间血迹的手帕,另道:“你去找到泽山亡修皇陵的入口,在附近蹲守三日。” 浮七领命离去,晏云台一人独自进城。 “首领,门外来了昨夜闯府的人,说要见您。” 勾塔前脚刚得知此人闹府闹到一半突然离开的消息,没想到还要送上门来。 邹菻也未曾回来。 隔着黑水纱帘,勾塔缓缓放下茶杯,垂眼道:“那便请进来。” 很快,大门打开,大片的阳光倾泻投在纱帘之上,又紧跟着叠上一道人的身影,简单黑衣束发的少年步入殿中。 勾塔的视线落在来人的身上。 模样不算大,生了一副好皮相,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周身阴邪杀气甚重。手里显然是一柄改装过的兵器伞,后腰一把骨笛,出现在他身上不是会控蛊就是能驭活物。 另外腰下悬着的那枚设计精巧、不知为何物的镂玉玲珑球更是让人好奇。 勾塔收回视线,瞬间觉得眼前的少年是个极好的苗子。 门重新在身后关上,刺眼的光线消失的同时,纱帘之后隐隐显出一个坐在宽椅上的人影来。 晏云台懒得看这番故弄玄虚,自顾拉了一张椅子敞腿坐下,伞身形似倒锥立在腿间,搭着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冰凉的伞柄。 一双眸直直看向纱帘之后,其中邪性阴戾的洞察与逼迫好似要将帘子看穿。 兀自开口道:“我要昨夜府中的巫士,条件可以提提看?” 帘后似是有人笑了一声,接着是平静不迫的声音,出现时让人如同置身于冷风口般不适: “如此说来也在昨夜闯本王府邸的两个小贼与阁下不是一伙的了?” 晏云台冷着眼弯唇,“说说看。” “一男一女,不仅把巫士带走了,还带走了本王的夫人。”勾塔眯眼:“本王的人效率慢,不妨阁下也去看看,顺便帮本王把夫人送回来?” “如此,也不并非不可,只是……” “有一些东西总爱往山里藏,我更喜欢直接放把火,第一座就先烧...泽山?首领觉得可好?” 晏云台一双眼眸似笑非笑,是一语双关还是顾左右而言他,其中之意除非心知肚明难以明了。 勾塔的面色冷了下来,屋里变得沉寂。 泽山,亡修皇陵。他能想到与之有关的只有阙心环。 此人要的,着实令人意外。 几秒后,勾塔淡淡道:“随阁下意。” 晏云台敛眸,随之嗤笑了一声,嘲道:“一把火什么都能烧干净,看来首领的这夫人可有可无?” 帘后的人随之冷笑出声:“哪里,本王猜阁下大费周章要的不是一具尸体。” 言至此,也不见对方有动作。晏云台懒得再等。 起身间带动椅子在地板的划拉声,晏云台抬脚,面对沙帘而立,实在不喜欢此时别人在暗处窥视,自己却什么都不能看见的被动感。 握住了手里的伞,道:“不劳多心,我来之前也不曾猜躲在屏风之后的是不是什么不可见人的丑物。” 话音一落,刹那间,屋内同时响起拔剑出鞘的声音与伞中机关发出的声音。 晏云台的速度更快。 伞边缘锋利的刀刃划破纱帘,瞬间与长剑交锋。 层层纱帘在少年身后掉落,像突然之间垂落下来的云雾,轻盈无声地堆叠在长靴下。 纱帘之后果然立有另一道高高的屏风。 交上锋的同时,屏风后的勾塔出声制止:“梦僵。” 梦僵随之停下。 晏云台手中的伞收回,退步,唇角微勾:“冒犯了,告辞。” 转身的同时,唇角的弧度抹平,果然也是假的。 其实是不能察觉的,他只是对暗处的紧咬地视线敏感十分,不知道屋里有第三个人,却能感觉得出来自纱帘之后另一道视线。 想来勾塔的替身不只一个。 喜欢培养无数个自己,必要时候以假乱真,断尾求生。 以此作风想来对傀蛊极为感兴趣,不可能对蛊器阙心环做到视而不见。 要么勾塔不知晓皇陵中有阙心环,要么就是阙心环不在皇陵之中。 至于几率各占多少,就要看风归里有多大的胆了。 晏云台眼神阴戾,身形极快地消失不见。 人走后梦僵不解:“首领为何不杀了他?” “因为有的时候活人比死人更好用。” 一招之间就可见身手不凡、武功上佳,且不说其它,十米之内瞬移的瞬息功世上有几人能做到? “怕是很难让他乖乖听话。”梦僵道。 孤身闯人府邸却让人觉得好像他能随时全身而退的,是勇敢还是自信?没人能知道。 凭着少年身上那股桀骜不驯和恣睢阴戾的气息,比起受他们驱使,梦僵更愿意相信他会鱼死网破。 留下此人,此后后患必定大于一时侥幸。 勾塔踩上地上的沙帘,信誓旦旦,眉眼算计,声音阴沉: “来日方长。人当手中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时,不会去在乎它是不是会割伤手。” 梦僵低下了头:“属下领教。” 第67章 与她同死 一夜的逃离,殷簌与风归里两人被逼进山中腹地。 带着两个大活人,脚程被拖缓。逃离中解决掉身后第一批人后,天将破晓时,两人就被另一批实力与前完全不同的人跟在身后。 不知道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子,这帮人竟然好像能完全复制他们的行径。 紧紧跟在身后。寻踪觅迹好似地底下盘踞的树根,稍一慢下来,便会破土而出勾住人的脚踝。 昨夜殷簌看地图,勾塔府背后的树林抵着东中山脉,直行越过山脉之外是高月谷,东南下的东中汾水畔设有一个山今派的哨点。 顺着汾水河可直达黄泉岭。 于是,放出信号弹后两人就一直东行直往汾水河渡口走。 对于身后的追捕,他们已经没有丝毫的时间做出另外的计划调整。 天大亮时,两人在汾水河被邹菻带着人围住。 河岸边的渡口有一个渡夫早早收到信号等待。 汾水河了阔劈于山林间,只见开阔的河面,不见另一片山林背后的对岸。 见来者势众我寡,殷簌迅速地取下黑扇穴位中的银针,将人拉到身前,手里的长刀横在摇晃欲醒的女人的脖子上。 山今对勾塔的调查不少,两年里她获得的资料中,勾塔身边一直有一个女人叫黑扇。 能纵容在府中请巫士为其哥哥还尸,失踪后又派人紧追不舍,她大胆猜,手里的女人应当就是黑扇。 邹菻的脚步顿住。 见他是个非亡修族的人,又衣着气质皆是不差,殷簌意外道:“右使邹菻?” 不管此人是大寻开云哪一国人,能为亡修人卖命,都让殷簌痛恨。 她冷声道:“要想她活,就不要轻举妄动。” 风归里将耶杰送到船上,船争分夺秒地移动在河水之上,与风扰乱平静的水面。 而他拔剑挡在船前。 初起的太阳在河面上洒下一道斑驳的白,游动的微粼把白色摇成细碎的光斑,像一道平铺在水面金光闪闪的桥。 船行驶在水面上未稳,原本顿住的邹菻抬手示意,身后一排飞镖齐齐冲向船头。 同时他拔出了剑,冷漠的脸上不见动容,仿佛方才的停顿不过是片刻的调息。 “今天谁也走不掉。” 风归里挑起长剑挡开铁镖,乱飞的镖刺破船周的水面,瞬间激起大片水花,船身大幅度地摇晃着,又固执地勉强稳在水花中。 殷簌心里微凉。 手下的刀立马在黑扇脖子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是在赌她不敢吗? 明明每一个瞬间她有无数次机会,只要手中的刀偏过任何一个角度,就可以轻易让手里的人命丧当场。 但邹菻的剑仍然折着寒光向她刺来。 她当即拉着黑扇退后,挡在她身前的剑与邹菻的剑相碰折射的银白刺在眼角。 殷簌明白黑扇是一步废棋。 亡修人是不是都该死?她此时不想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带着黑扇退到水边,眼睛看着人群中被围攻的风归里,最后在耳边问她:“你哥哥为什么会患上兽疫?” 兽疫灭迹了几十年又突然出现,一定有其中的契机。 她迫切地想知道。 然而黑扇并不配合。 她委身勾塔,不过为了寻找哥哥的下落,如今一切都搞砸了,她该下地狱去赔罪的。 反抗般的沉默让殷簌眼神寒如冰河,身后一点细浪扑在脚跟,丝丝凉意像是某种决心的征兆。 她紧握刀,继而握住锋利的刀锋划过,她松开手,黑扇摔进浅水中,身后激起的水花扑腾起打湿飞起的衣角,血染红了水面。 起风时,河岸浅石往后的树林哗哗作响,她的加入让邹菻落入下风。但邹菻的剑矫如灵蛇,实在难缠。 船还未行出范围,只是刚才风归里作阻打乱他们的镖阵,却绝对不可能只有一击,他们未必不会反攻船身。 两人背靠着背,一人绯衣一人素袍,他们有着多年的默契。 见对面镖阵再聚,殷簌道:“师兄,小心。” 风归里:“师妹也是。” 说着一道绯色闪开,风归里的剑与邹菻再次交锋,两道内力相撞下嗓子里立马涌上一股腥甜。 殷簌的长刀撕开其余人的包围圈,攻守间死死将船挡在身后。 数人迎面夹击,殷簌被乱剑刺中,刀刃破空时肩上受一掌,倒退半跪在浅水里呕出一口血来。 不敌分神却让敌人得了机会,一排甩出飞镖如同笼中困兽寻得缺口,训练过的准头让镖如同离弓的箭矢,气势汹汹地射向河面上还未走远的船身。 殷簌咬牙,如何能甘心? 两年时间,经此一遭,绝不能到头来一场空。 她起身踏水,飞身再次拦在船前。仿佛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刀身与镖碰撞声碎入脚下水中,无论刀快比光影,连成网般镖头仍能把一切射穿。 殷簌在网里如同一抹渺小单薄的影。 风归里在刀剑中回头:“师妹!” 乱镖之下,风归里朝着殷簌的方向跑去。看着朝着殷簌眉心而去的镖,他想也不想地用身体挡,顾不得一抹尖锐从眼前擦过。混乱中甚至有温热的血洒在殷簌的面上。 一股剧痛猛烈炸开在风归里的眼眶处,体力不支两人摔在水里,被河水打湿了半身。 “师兄...”,殷簌的指尖发麻,抓紧风归里的衣袖,脸上一片模糊的湿分不清是溅起的水还是一瞬间夺眶的泪。 脚下的河水淹过膝盖两人的膝盖,风归里一只手捂着眼,血从眼眶中沿着面部淌下,漏出指缝滴落入水。 疼痛未减,听她这哽咽的声音,还依旧勉强地笑,他唇瓣颤抖着说,“别怕。” 他的声音还是如同往日一样温柔,可却像裹着细细的刀刃,一下一下从她的喉咙刮到心脏,道一句话仿佛就要千刀万剐,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身后飞镖还是射中了船上的渡夫,水面上船无助地停下,不能再行。 下一刻船被铁爪勾住往岸边拉。 邹菻继续提剑刺来。 殷簌这才从怔愣中回过神,将身前的风归里推开,抓起长刀抵住震鸣的剑身。 她双眼通红,血迹比衣裙的绯色还要深些,苍白的脸颊狼狈地贴着发丝。 自少时她的刀法独成一道,毓灵敏捷,可是此时握刀的右手却颤抖得厉害。 不只右手,她全身都在发颤。 余光里船被拉到岸边,风归里双目上的血红色充斥在脑海中,不甘与愧交织着让她心中紧绷的坚念几欲崩塌,几乎要让她放弃。 眼前逐渐洇晕模糊不清,她全身颤抖着,抬起的刀不支被往下压,在肩上洇湿出一片红。脸上无声的泪混合着血迹隐隐透露出一股绝望来。 也许风未停水潮未平,却好像一切都静止了。 刹那间。 一束细光骤然从一个方向射来,是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白,却如同最锋利的刀锋,轻而易举地绞断了手指粗的勾住船身的铁索。 船被击来的石子击回,大幅度摇晃在水面,荡起来的水波将光折射得异常刺眼。 折剑相抵,殷簌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抹白的方向,退开的邹菻也意外地扭头。 只见不知何时出现在岸边的、撑着白伞的黑衣男子。 是晏云台。 邹菻看到人的同时,晏云台也看向了他。 视线对上的瞬间,邹菻慢慢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后爬上来。 只见对面伞面微抬,不算远的距离下,少年的一双眸子极黑,气息是危险的阴冷,脸上带着伤,如同横生在江水畔的鬼刹罗。 邹菻的视线又定在他的手背之上,一只幽绿色的蝴蝶,像悠闲停留的落叶,也像为主人所拘的鬼火,那明明是只有他们才有的追影蛊蝶。 晏云台不知缘由的出手打破了当下的一胜一劣的局态,同样也无意让人会错立场。 于是在邹菻的默许下,其他人提剑改向晏云台攻去。 邹菻眼看着他们的人刚一靠近,就被无形中一股无比强悍的内力扫开。 实力难测。 少年的黑眸隔着浅滩一地的人看过来,逼迫的威胁如箭急袭。 邹菻当即沉眉,提剑冲上去。 不过瞬间一个来回,围困被撕开,殷簌反应过来立马回身跑去拉着风归里往船上推。 她赶紧划船,船再次行驶在水面,但身后很快有人踏水追来。 只能听到刀剑碰撞和水花声,风归里在纷乱中预感到什么,不安地在身后急急地摸索着她的衣角:“师妹……” 殷簌回过头握住他的手,风归里不再动。 不久风声里她像是决定了什么,语速飞快而坚定,像交托使命般: “师兄,你必须把耶杰带回山今。” 风归里要开口,她却立即出声打断:“师兄!” 面前风归里抬起头来,隽秀的眉骨下是狰狞可见肉骨的伤口,她强忍住泪,声音很轻却坚定:“不然谁都走不了。” “...但是耶杰必须带回山今。” 她话里的意思已经毫不遮掩。 风归里也许听懂了,只是动了动唇,再说不出什么来。 他已经瞎了眼睛,怕是会拖累她。 殷簌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却没法再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任何漂亮的神色。伸至半空的手终究还是放下,她不敢再看,抬手抹去脸上的眼泪,转身毫不犹豫地跳下了船。 “师妹,不要!”船又被一股内力推远,接着又是纷乱起伏的刀剑声。 “簌簌!” 风归里跪坐在地上向前爬,脸上的血又流得更多从下颌滴落,船板上片刻间染红了杂乱的掌印。 但那双手摸爬着碰到船头时却停了下来。 师妹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他一直都知道。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风归里。 明明炽烈的阳光照着河面上的所有,风归里却只感受到了浑身浸骨的寒意。 他抬头,却什么也看不见。眼眶处的疼痛剧烈得像要裂开整个颅骨,在阳光的刺射下灼热钻心。 河风吹起他身上红白斑驳浸湿滴水的衣摆,欲起不起,痛苦像折断翅的蝴蝶。 船好似离得越来越远,耳边是愈来愈浅的声音,直至平息、平静、死寂。 水漫及腰部,来一个殷簌便杀一个。 她嘴角染血,一双妩媚漂亮的眼睛通红着决堤出泪珠却闪现拼死的狠决。 身边的水越来越红,直到眼中那艘船进入深水区随水流绕过弯折的林后。 水光潋滟与山木重峦之间,好似还能隐约还能看见跪坐船头的那道身影。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人却突然像空中断线的风筝,全身再使不上一丝力气来,手中的刀握不住滑落水中,沉入水底。 身后有剑声破空,但已无刀可挡。 师兄,你一定要活着回家。 还有,我欠你一双眼睛。 …… 风归里一直如同雕塑般坐着,直到船靠了岸一阵颠簸。 也许很快会有人来,身后是生路。身前是她的墓地。 他却想,这也算是完成她的夙愿了。 吹在面上潮湿的河风哀鸣着被拉下,无言冰冷的河水在脚下生出的寒意好似打开了身上全部的感官,痛意在此时如蛆附骨。 无边的黑暗中他投入河底,自私地想...与她同死。 第68章 无法企及 勾塔府内。 勾塔满面阴森地坐于首位,梦僵站在其身侧。 座下跪着伤重的邹菻。 一片寂静里勾塔沉着声:“四人,死两个,逃掉两个...” “邹菻。” “属下该死!”邹菻低头,“属下未曾料到会出现黑衣人出手襄助于两人。” “至于黑扇……” “是属下没用!” 屋内沉寂半晌,勾塔起身:“蛇窟待满三日。” 邹菻面容不变只顺从俯身:“属下领命!” 邹菻从地上站起来,动作间仿若满身的伤口不存在。梦僵走下来站在他面前,突然好奇地问:“黑扇到底是怎么死的?” 邹菻冷着脸,吐话的声音也极冷:“与你无关。”言罢转身离去。 梦僵的脸色难看。 第二日,晏云台还是靠着手里的那只蛊蝶找到了耶杰的位置。 天将黑时,他走到了黄泉岭。似乎同幼时的记忆中没有太大的差别。 循着一处陵地而上,几棵树下有几个人围着柴火坐着,大都沉默不语。 耶杰被他们绑在树干上,一个年纪稍小些的少年正在喂他水。 过了一会儿,云话端着碗回来,脸色不太好看:“我方才去给风师兄换药,风师兄一直没醒。” 他们自前日深夜收到信号后便出发了,刚到汾水岸就看了直直摔进河里的风师兄。 把人救上来后发现师兄身上伤重至极,一路上一直靠着丹药吊着一口气。 一个师兄出言安抚:“待会我们继续快马赶路,明日到了山今,长老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云话闻言低下头,心事重重。 不远处晏云台背着伞从矮坡后面下来,踏过的长靴下,跌进泥地里的幽夜蝶垂死挣扎着双翅,几秒后彻底不再动。 陵地的夜风潜伏,一下又一下,却突然间变盛,夹带一股血腥味从地上卷起,众人面前燃烧的火堆里骤然扬起半丈高的火星。 坐在旁边的几人抬袖掩面,一只手抓住身旁的剑警惕。 却见跃起的火光间极快地闪过去一抹黑影,等眼前刺眼的火星落下残跳,众人再看时,就见绑在树干上的耶杰不见了踪影! 一个师兄拔剑当机立断:“留一个和云话留下,其余人跟我追!” 言罢,猛地朝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晏云台没有走远,他将耶杰放下,袖中的匕首卡在他脖子上的搏动处。 来人似乎不肯耽误半分:“半刻钟。” “人有什么办法能与鬼界相通?回答我的问题。”危险的黑暗里少年压低了声音,伸出的手背上沾染着将干未干的血痕。 再落险境的耶杰只是咬牙,声音干哑,苍白的脸上看不见丝毫恐惧,面对威胁淡然道: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只管杀了我吧。” 不管抓他的又是谁,他已经无所谓了。 对于他的求死晏云台无波无澜,匕首虽然收回,接下来的话却堪比抹了毒的利剑: “你说我把你的妻儿挖出来,尸骨喂狗怎么样?” 耶杰一怔,脸色在夜色下骤然变得扭曲,又被晏云台死死掐住下颌: “回答我的问题。”他又重复了一遍。 沉寂的黑暗里只听得见头顶树叶哗响,逼近的脸狠戾非善。 冷汗从额角滑下,耶杰只得飞速地开口:“我知道只有巫士的通灵一术,但通灵触及的不过皮毛,只对尚在人间停留的灵魂有效。” “要说通达鬼界,古有说法,要在人间打开生死界,俗称鬼门关。传说上古有大妖生灵智,妖能以灵力做阵眼,但人力当无法企及。” 言罢,晏云台似乎不满意这样的答案,冰冷的手指猛地锁在了他的脖子上。 耶杰只觉瞬间呼吸困难。 生死之间,“咻”地一声,一枚箭矢突然从暗处射来。 晏云台偏头,冷箭擦着他鬓角的发飞过。 身后渐渐传来习武之人的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箭射来的方向,见树干之后有一人架着一把弩箭。 箭接连着第二次射出,仍然射向他锁人喉的手臂。 但这一次显然准头更加准。 “人在前面!” 晏云台顺势收手躲开,箭矢跌入泥中,身影很快融入在稀疏的树影后。 有人从树干后面走了出来,半张面具遮住上半张脸,却又见有人过来,迟疑着退后消失在树后。 耶杰只短暂地看到了这人鼻子往下的半张脸。 如果没看错的话,同方才在眼前逼近的那张一眼间是惊人的相似。 …… 耶杰被山今派的人带走,这回是严防死守,为免再生意外,他们当即连夜赶起路。 一处岩石后面,路同玄提着一只野鸡回来,坐下来同段痕说了刚才的事。 “段叔,我刚才在林中救下了一个人。还好最后那人的同伴追了过来。我做好事不留名,就功成身退了!” 十四岁的少年出生武将世家,又从小长在广阔逍遥不受拘束的边境,谈笑间肆意极了。 面具被他拿下来,露出一张俊美朝气的脸来。脸上是少年极为自然清朗的笑,不过分嬉皮笑脸,而是透着一丝少年人略微稚嫩的稳重。 段痕看见他的动作皱眉,严肃道:“面具戴好。” 本来想骂他几句,但是见那张少年朝气的脸不忍 。想着他全程没有露面,只板着脸说道:“过两天我们就要到北边城了,公子切记少动少做。” “是是是,都听你的段叔!”少年笑着回。 一日后,晏云台又回到了北边城外树林中的茅屋,在亡修皇陵外顿蹲守三日的浮七也完成任务回来。 “三日中皇陵周边无一人靠近。” 晏云台听着沉默未语,看来阙心环有七成不在皇陵内。 很快浮七感觉身旁的人靠近,身上是极重的血腥味,应该是受了重伤。 晏云台声音压低:“接下来每一日,盯紧十伏忘。” 浮七垂下头领命。 随后,晏云台抬眼看了一眼屋檐下仍然关在笼子里的海东青,抬步进了院里。 院子里十伏忘正拿着剪刀剪碎盘子里的肉,晏云台抬脚径直进了屋。 人出来时换了一身衣服,身上带着一点薄薄的水汽。半干的发尾搭在腰后。 见晏云台坐在他面前,十伏忘将剪碎的肉放到一边,净手在他面前放了一杯清茶。 才道:“你们抓来的人死了,人我埋在了树林中。” “凶手留下了这张手帕。” 说着他拿出一素白的方帕,上面用血写着“缘无迭”三个字。 “像是个名字。”晏云台扫了一眼,呷了一口茶淡淡地道。 今天是个难得的阴天,他心情尚可,态度难得配合。 十伏忘了然继续道:“这个人我听说过,出自藏头门,是个很有名的杀手,年少成名,传闻他手下没有失败的任务。” “藏头门?”晏云台想起天神门前那个藏头门的人,至今还在锲而不舍地追在身后。 之前离开无界山后,他从藏头门接下悬赏令,后来被他们追杀,又遇到十伏忘。 而那张悬赏令,要杀的人好巧不巧就是一盗无风手漆向风。当然他在意的是那张针对他弱点而来的夺阳符。 这样想来十一年前被卷入潭底之后活下来的不只是他。 于是晏云台不动声色地问十伏忘:“你还记得漆向风吗?” 十伏忘一怔,似是对他还记得有些意外,相关的记忆浮现,他问:“是幼时我们遇到的那个人?他还活着?” 晏云台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忽而垂眼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云淡风轻道:“死了,被我杀了。” 十伏忘没有过于惊讶,也没有多问原由。但一下也再找不到话说。 晏云台起身,拿起肉盘去喂屋檐下的海东青。 海东青似是不相信他的好心,跳开不肯吃。晏云台只是好脾气地把手中的细肉又递进了一些。 海东青跳得更远了。 结果晏云台没耐心地将手里挑肉的细杆一扔,接着长指打开了铁笼的门。 失去好几日自由的海东青瞅着机会一下子窜出鸟笼,不过三秒就扑腾到高空,掠过林梢飞远了。 身后十伏忘看着意外地挑眉。 第69章 故事还在后头 北边城看着与极西其它地方一样是乱民荒城一座,但实际上多年来一直都在勾塔的暗中管控之下。 开云、大寻虽隔着梨山不过,但依旧忌惮着亡修有一日会死灰复燃卷土重来。故而一直都会派人暗查,若有火星,就将其扼杀。 十一年前勾塔初有苗头,开云守境将军路分辉得隐隐府相助共查北边城。 那一回成功杀掉勾塔后,只有路分辉的副将段痕回返。 一次失误,让路分辉十年来从未放松对北边城的警惕。于是再次派了段痕对北边城秘密暗探,这次同行的是他的独子路同玄。 且说段痕带着路同玄进了北边城,身后还有三个高手不远不近地跟着。为了方便,一行人皆扮作亡修人的模样。 但他们进城后才发现整个城中已然乱作了一团,与他们收到密信中的局势大相径庭。 这些亡修人似乎得了一种怪病。 患病者起先是身上疼痛不止,随后全身上下的毛孔会不停地有血珠冒出来,到最后整个人的身体就会变成一半干枯如树皮、一半却又鲜嫩如白蛆皮肉的怪象。 一路上,段痕一行人见到有人疼得打滚在地上抓挠直直将手指头扣断,有的整个人成了血人站在街心失声尖叫,有的皮肤一半枯败一半白嫩接受不了崩溃疯跑。 被痛苦炙烤的场面惨不忍睹,脚下如同人间炼狱。 “段叔,这里是...发生了什么?”这幅画面对路同玄来说打击过于大。 但他并非温室里长大,也从小读书博识。他可怜这里的人,却也忍不住想:史册上所读七八十年前遭贼人屠戮、哀鸿遍野的黄泉岭,是不是也似这番景象? 段痕同样脸色沉重,但他毕竟见过战场的尸山血海,尚且镇定。 他抓住一个看起来还未染病的人问:“敢问这城中为何会乱成这样?” 这人没看破他们的伪装,只当他们是不知情况的亡修族人,道:“城中自前几日勾塔将军被人活捉之后就爆发了可怕的疫病,趁早赶紧逃命去吧!” 说着一把扯出被段痕拽住的手臂,神情慌张地往城门方向跑。 段痕没听错他口里说的是勾塔将军,勾塔十一年前不是已经死了吗? 段痕沉眼,一瞬间脑海中闪过许多猜测。 他们几人站在原地,却见从街角突然涌出一批半体怪人来。 几个人将一个逃跑不及的成年男子按在地上,如同兽物一般用嘴疯狂地撕咬着那人身上的肉,半边鼓起的白肉抖动,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流出来。 嘶吼和惨叫连成一片,只能看见重叠的人群里黏腻的血淌了一地。 城中大部分人染上怪病,有人却是好好的。有不知道原因的差别,就会有不知原因的猜忌同恶念催生。 这个时候城中却有人说,只要吃了健康人的肉喝了未患病人的血,患上的怪病就会痊愈。 如此荒诞的话在人最极端的恶意下也会被曲解成神谕,这无异于是濒死之人以求活命的稻草。 此时,另外一批半体人扭过头来正恶狠狠地盯着段痕几人。 段痕眼看不对,将路同玄护在身后,急忙道:“立刻出城!” 他们一动,就被半体人追在身后。 城里的半体人的数量实在超出他们预料,后面连一些全身冒血的人都加入了进来。 几人没跑多远就被迎面包抄。 段痕和另外三人只好拔剑撕开一道口子来。 他们一路提剑杀,这些人却没有半点躲开的意思。抓住空隙不要命地往他们身上扑,仿佛硬是要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一直快到城门口时,四人皆形态狼狈,身上带伤。却被半体人堵在城门口。 段痕将路同玄推到三人中一个身边,自己上前开路。若是早知道城中是这般情形,他们就不该进城。 但半体人数目太多,每个人皆自顾不暇。就算他们战斗力不高,每个人躲避中不被缠上已是极难,路同玄一时落单。 城门口一团混乱,护城河边停泊的几艘小船,一个满脸淤青的女孩跌坐在地,一个粗壮的半体人一把抓住她的腿咬上去,她却不喊不叫,身后发颤的手不停地解着船头上的缰绳。 分神的路同玄在发狂的人群中被咬到手臂,他抬手一掌劈向那人颈间,顾不上手上血淋淋的伤口赶紧朝女孩跑过去。 袖上的弩箭射死那半体人,路同玄将女孩提到船上,一把扯断了船上的绳索。 身后有半体人追过来,他飞快地回身一脚踹在船头,脚上的力让船飞快地远离了岸边。 半体人猛地朝他扑过来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少年的力气敌不得一个发狂的成年人,被按压在一地的血污尘泥里动弹不得。 半体人身上一半白嫩的肉体软烂,好似无数条蛆虫聚在一起,触感与视觉让路同玄恶心得想吐。 眼看着他张嘴朝着自己的颈部就要咬下来,路同玄抬手,只能将本就血淋淋的手臂抵在半体人嘴中。 少年靛蓝色的衣袖染红了一片滴出血来,几滴落在少年脸上戴着的半张面具上。 …… 最后段痕几人终于逃进城外的山谷中,身后再没有人在追上来,好像是有什么人下令关了城门。 段痕为路同玄包扎好受伤严重的手臂,当即下了决定:“我们回开云。” 北边城疑云重重,怪事突发,这背后搅乱之人究竟是什么人物,与密信中查探到的那支暗兵行迹有没有关联皆无法得知。 但城中怪病异常,会不会传染尚未可知。他不敢轻易冒险。路同玄的伤必须用药救治,段痕知道,此行注定只能无功而返。 …… 城外,这两日晏云台待在院子里寸步不离,养着身上的伤,每日空闲时听着浮七回禀城中情况。 听到城中人吃人的景象,晏云台觉得好笑,想着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坐在小院中再简陋不过的竹椅上,懒得束起的一头黑发如绸披散,发丝慵懒凌乱地垂落肩背。胸膛处的一缕发尾随着他发笑的动作轻轻颤摇,露出的脖颈往上的一张脸昳丽非常。却有不符合年龄的邪气,交织出一股怪异的危险感。 “你在城中做了什么?”十伏忘在旁边问。 晏云台勾唇:“馋血虫罢了。” 不过是给那些人种下蛊种,令一部分人催动蛊种染病去死,剩下的一部分按兵不动完好无损,就是为了能看到这样一出好戏。 他表情不变,好似在是同他再平常不过的交谈:“你看见过城里的半体人吗?” 说着也不管他是不是要回答,兀自贴心地分享给他听: “那些人身体里的血全部被吸干后,体内的虫就会随机选择一半身体作巢产卵。所以那些人身体一半血被抽空干枯如老树,另一半填满虫卵嫩如婴儿的脸蛋。” 见十伏忘面色难看,他继续不停:“要不了一天,他们体内的虫卵就会成熟,全部爆体而出,接下来城中无一活物,整座城很快就会成为成千上万馋血虫的巢穴。” 他的语速不快不慢,姿态极其悠闲放松,看得出来他心情尚且不错。 话的内容却令听的人忍不住打着寒颤。 十伏忘捏紧了手指问他:“你这样做是为什么?”他此时嗓子有些发干:“勾塔已经不在城中,你应当已经相信了我所说的。晏难,我看不懂你的行为。” 晏云台的手段他或许觉得残忍,但更多的是担忧。这样的晏云台,于他又有几分胜算? 这样想着他一双眼中闪过一丝颓败。 见十伏忘凝重的神情,晏云台好似达到目的地笑出声来。 怎么就相信了? 离他说的话,不是还差一步么? 随后他站起身来,收了笑,语气随意:“开个玩笑。” “我也讨厌极了那些恶心的虫子。” 同样不管别人相不相信,没人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在开玩笑。 十伏忘锁起的眉峰未展又听见他道:“所以,我想请你看一场真正的好戏。” 之后晏云台就进了城。 他身后带着被怪病折磨求生无门的一群人走上了他们奉为神址的天神门,踏进了亡修的祈神大殿。 殿前站着嘴角带笑黑衣白伞的少年,只是那笑不达眼底,众人看着反而觉得比尘封的寒冰还要冷。 晏云台看着满殿经年不灭的长明灯告诉所有人,只要将一盏殿内的长明灯投入湖底,再亲手拆下祈神殿的一块砖瓦,他就可以赐下解药。 “为难了?” “那就去死吧,阎王爷不会为难你。” 他轻飘飘地看着犹豫唾骂着的人群,袖手置之事外却又让所有人无可奈何。 然后用生死摆在亡修族人面前,逼他们亲手摧毁信仰。旦有反抗者,必定蛊发受尽折磨,当场爆体而亡。 是真正的暴戾恣睢,手段狠辣。 比被生生折磨致死的恐惧和痛苦,当死变得艰难生变得容易时,难免信仰不会岌岌可危。 信仰又如何?祈神大殿是七八十年前祈神大殿,几十年风沙雪暴里,这些人的意志在漫长的暴力和无望的欺辱中早已摇摇欲坠。 极西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将人生生压进地狱里,然后把人变成披着人皮的怪物。 无数的人抬步而上,纷拥、踌躇、逼迫。 “我只想活着!!”羞愧让声音拔高。 …… “没办法了,没有办法了……”垂下的头颅失声痛泣。 …… “早就没有人来救我们了。”起伏的声音里交错着低声绝望的喃语。 最后殿中一排排的长明灯投入殿前弓形的湖泊,沉入湖底不见天日。曾经被誉为神赐的荣誉埋葬了亡修皇族的碑灵。 剔透的湖底折出光来交相辉映,透出绝望的美丽来。像极透明的飘带绣上金线,环抱着残破的大殿。 微弱的光芒浅淡地照进晏云台冷寂的眼底。 他拆掉祈神大殿,他驱蛊令人听命于他。用一池神水湖养万蛊,练奴隶成白衣鬼卫。 半年后,一如书中那般,他身后的神殿最后彻底变成了一座暗漆黑不见天日的宫殿,北边城成了极西令人闻风丧胆的湜水城。 十伏忘似乎明白了什么。 想起那日最后晏云后说:“你说本就注定的命运,我偏要走来看看,信不信命,我都要做要做之事。” “十伏忘,故事还在后头。” 第70章 非去不可 其实道理很简单,想与任何东西争,首先是要自身足够强。对晏云台来说,极西这个地方就很适合他。就像是一头凶兽占据天然的无人区,其余活物皆可以是肆意蹂躏捏在掌下的玩物,而暴力和血腥都是豢养利牙的养料。 并且有一些事情他还未找到答案。 晏云台假设过。 如果北边城之乱建起湜水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那么他因为什么要去西蛮然后葬身虫谷? 看起来发生的一切与当初已经发生过的,目前在时间上走向吻合。 当初他离开极西时是三年之后,那么接下三年会发什么全是他不知道的。 他又是死在什么时候? 如果现在要问有什么非去西蛮不可的理由,他会回答:阙心环。 但他需要阙心环以及鬼禁之术,只会在他死去又以魂体活过来之后。 时间反了。 如果后续会与当初的事情要逐渐吻合,那么他接下来一定会去一趟西蛮。 按这样说,阙心环应当在西蛮之内。不过这只是猜测,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毕竟他不会于西蛮虫谷再死一回。 又或者,等另一个让他心甘情愿去西蛮的理由出现。 十伏忘说必须要找的叫《人筹轮回》的书,也好像非寻不可。 一日十伏忘又说,他好像记起了一些。 书中晏云台陡然崛起于极西,气焰明目张胆,数月壮大,势力疾迅蔓延极西南北两城。 晏云台行事乖戾,手段非人暴虐,是数十年来一直细风暗潮的极西出世的第一魔头。 大寻开云两国数十年来心有余悸,恐任其发展终一日会破出极西,遂两国联盟,欲过梨山杀之。 晏云台听了神情淡然,当时随口道:“来了我定让其有来无回。” 十伏忘没说这次围杀最后的结局:只重创其,计未成,暂返。 两国的人并没有如他所说的有来无回,因为从大寻来的人里,有商迹。 此一局,晏云台重伤惨败。 晏云台好奇具体时间,十伏忘又说不记得。 晏云台似是意料之中,不再追问。 也许这场围杀是他一直未解的身死之谜。 毕竟当初十五岁在极西初露头角的他相差现在不是一星半点,落得不敌坠身虫谷的下场也说不定。 重来后,原来陨身折损半成的功力在鬼禁之术的加持下一日日复原,现在的他不是过去十五岁时功法初成,如今任何事在手里都要比之前游刃有余得多。 晏云台本是随性而为,后面一切发生却自然而然地与书中所写同轨了。 像风起云涌,变而未变。 北边城变成湜水城之后,晏云台的势力所控迅速南移,却并非是统治臣服的方式,而是奴役与杀戮。 他无意立国称王,反而恨这里的亡修族人至极,只想将他们踩在脚下玩弄游戏。 可是晏云台等了三年还是不见十伏忘口中那批来围杀他的人。 虽然他犹疑来自十伏忘单方面的主观记忆,但他始终从一开始就存着几分信的。 因为他自己也许在哪里见过《人筹轮回》。 当然只单单是书的名字,但又或许不只是。 奇怪,就是令晏云台探究的源头。 同江逢宁在无界山时,他曾在她的书中无意扫到过两个字——轮回。 只是一眼,霎时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涌起来,这种奇怪钻出根来一样牵动着脑中的某个部分,猝然的动作里,熟悉、陌生、恍然如梦境,似幻似真。 最后那根蔓似勾酥酥麻麻地缠上手臂至指尖,叫他忍不住看了一眼。 那种像被人操控着,意识又保持清醒的感觉,现在想起来仍然模糊难明。 纵是傀蛊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他记得当时书上写的是人为鬼后落畜生道的五世轮回。 之后他又叫让江逢宁拿来了所有的书,翻遍后却再也没出现过第一眼那种奇异的感觉。 到最后他也明白了,他到底有没有见过那本书他不确定,但有人想让他“见过”。 就像他当初在巨石边感受到的那股具有吸引力的力量一样,有人想要他回到七年前来。 这同江逢宁脱不了关系,他与她扯不清。 十伏忘极想他找到那书的迫切,他不可能不怀疑。 如今,只能静待背后的那只手再次动作,所以故事还在后头。 三年后。 湜水城的宫殿修建在拆毁的祈神大殿之上,昔日如披月银的神殿变成一座危险暗藏,四处豢养着毒蛇蛊虫的暗渊之地,半山之上时不时地巡逻着一圈又一圈面无表情的白衣鬼卫。 殿前的那曲湖泊不再是往日明澈,明暗颠倒,血色的水波裹挟着红与黑,水下时不时翻涌着游过一些不明的活物。 远远瞧去隐隐还可见些许幽蓝暗芒的光,那是被投入湖底无数的长明碑灯。 晏云台令人在空中搭了巨穹,遮天蔽日,经年累月,暗域幽火,日月不现。 湜水城殿中,年轻男子坐在宽大的榻上,身下铺着皮毛的榻身如同黑暗里俯卧的一只巨兽,玄黑的榻被墙上的夜明珠打上一抹绿光,好似巨兽餍足着半眯半睁的眼睛。 浮七从殿外大步走近,立于榻前双手将一封信奉上。 晏云台两指接过,展开草草扫了一眼。 ——无。 是十伏忘传来的消息。 两年前开始晏云台便与十伏忘开始部署,寻找《人筹轮回》的下落。 但关于此书晏书台并无头绪,唯一知晓的只有十伏忘,而他说在隐隐府见过。 十伏忘本出自隐隐府,但他情况特殊,现如今隐隐府已无人在记得他,隐隐府又世代不允外人进入,所以上次他一去自是无从下手。 所以他们联手设了一个局,在一年半前成功让十伏忘潜入隐隐府。 但如今一年多的探查,三次来信,都是同样的“无”字。 晏云台神情恹恹地将信纸揉捏成团,扔进殿中燃烧的火盆中,一只手单撑着下颌,半垂着眼帘,长睫掩下的情绪令人难以明晰。 浮七退在一旁不敢言语。 大殿内似乎更加沉寂了。 一声清厉的鹰鸣突然响起,将这阵沉寂打碎。 晏云台眉一抬,看向殿外,盘桓飞翔的海东青遥映在漆亮的眸里。 鸟儿绕飞了两圈,似乎在一片黑漆漆的湖面之上找不到落脚点。 凝眸看了一会儿,他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出门外。 风扬起的衣角扑过长靴扫在槛下,拉直了一抹劲长精瘦的腰身,倏尔在空中抬起了束着银质护腕的手臂。 海东青靠近,在晏云台身前扇了几下翅膀,最后像是确认了一般落在面前伸出的手肘处。 晏云台垂眸打量它。 没长一点记性。 对比三年前,这只海东青长大了不止一倍,一身白羽更加雪白靓丽,修整的斑点颜色也更加深沉,一双鹰眸灵动而锐利。 片刻,晏云台伸手取下鹰爪上的信筒。 姿态比之前慢下来,好似对手中的这张信纸颇具耐心,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将信纸缓缓展开。 莹白的纸上一行字飘逸清隽,却不是江逢宁的字。 晏云台意外,沉着眼看着纸上写着的一句话:三年前提及交易,欲得阙心环,西蛮重桥,待君一日。 落尾是无衍。 晏云台抬眸,压着一层暗波。思绪瞬息被拉回了三年前的那个夜里。 男人一袭素衣银发披肩,一身功力深不可测,在灯下走了一段却突然回头: “我和你做个交易吧。” 晏云台很是诧异地回望他,这人始终对他的存在一句不问,明明他将江逢宁看得极为重要。 如今迎着无衍那双无波无纹的眼,晏云台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被人看透。 眼底的寒光骤凝,他不动声色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同你做交易?” 他们不认识,无交道,何有交易要做? 面对他的警惕,无衍只是淡淡的收回视线,眼中的神色动而无形,飞远望向门外高远的夜空,只留下一句话: “如果有那一日的话,” “你会愿意的。” 随后男人拂袖出门,身影很快隐在一眼望不边的星空下。 当时晏云台的确难解他的那一番话,无头无尾,无形中却又好像有着什么牵连。 无衍为什么会知道他需要阙心环? 如今想来原因只有一个,他看穿了他,在很早之前。 海东青完成使命振着翅膀离开。 手心里的纸倏地被内力震碎,纸屑从指缝中洒落,零零碎碎地石板上方扬起的玄色衣角,又铺洒一地。 西蛮重桥。 晏云台口中轻念出这四个字。 重桥之下就是万蛊虫谷。 十九岁年、阙心环、西蛮虫谷,当真是一环扣一环。 西蛮非去不可了。 第71章 执念未尽 无界山。 江逢宁背着剑往海天一色走,除了开师尊的半弦院和那座她从不踏入的院子外,她四处转了一圈,时不时吹响着手里的一截竹青玉哨。 身后的宽袖与发带起落在廊柱间,像坠下的云雾,拢着垂至腰间乌黑亮泽的青丝。 没有见到海东青的影子。 海东青就是师尊三年前送她的那只海东青的名字,姓海,名东青。 东青从来不会乱跑,除了三年前给晏云台送过那一回信,它就再没离开过无界山。 那一次,江逢宁差点以为她的宝贝海东青被晏云台烤了吃了,它隔了半个月才回来。 江逢宁把玉哨收好,去了半弦院。 去的时候,无衍正坐于院中的一方石桌边,一袭白衣似月华倾泻,提笔低头在写着什么,搭在桌上的手背苍劲透着淡白。 师尊在忙着,却又好像在等她一样,江逢宁的心猛地一紧。 如今七年将至,那么师尊…… 江逢宁低头走到玉台下,取下身后招风揽月跪下。 无衍抬头,放下了手中的笔,语气还是同往常,温和亲切:“为何跪?” 江逢宁把头压得很低,屏息几瞬后下定决心开口: “我并非宣阳王府的江逢宁,并非您的徒弟江逢宁。” 早该说出来的,她像个小偷。可是她舍不得,也不敢。 从前,她只当在红石头的安排下接受一切,可是后来,师尊的亲言关心是真的,陪伴教导是真的,六年,她日复一日的练功,一身精纯的剑术也是真的。 从前她没有家人,只有晏难,可是在这里,师尊于她如父如母。 慢慢逝去的时光里,一切像云海由远及近渐渐深出实感,她在这万年前的世界里早已融入其中,成为了众生之一。 哪怕是代替原来的江逢宁。 她在这一场荒谬的浮生里生了情意,同手中的剑,同这座山上的家,同师尊。 同时也生了愧。 她梦到过几次晏难,看过六次山茶花开,只是锦囊一直打不开,她搞不清楚回到七年前的意义何在,但她没有忘记与红石头的交易,晏难她也还没有找到。 其实今日来海天一色并不只是为了找海东青。 她不知道能不能阻止师尊的死,但她想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向师尊坦白一切。 江逢宁跪着,肩背挺得笔直,头却埋得极低。那抹后颈的弧度像是夜色里蔫了的花。余辉洒上玉台,在弯曲的膝下轻盈折过,轻晃明暗交泄,斑驳出两只重叠的蝶翼。 每一秒似乎都走得极慢,江逢宁不敢抬头,眼睑垂下,眼里只能看到师尊的一抹被余辉染得金黄的衣角。 那抹衣角被一股拂过院里芳草的轻风牵动,鼻尖是清透的香,分不清是芳草的香还是那抹衣角上的香。 江逢宁磕头一拜心意决然:“请您废我武功,逐我下山!” 半晌,似乎是一声消融在轻风里的轻叹,如晨间清露洒上枯叶。 然后是师尊清晰的声音:“你现在连唤一声师尊都不愿了么?” 江逢宁一怔,慢慢僵硬地直起身来,惭愧得眼睛湿润,声音哽咽:“...师尊,您……是我骗了您,从一开始都是。” 江逢宁不敢去看此时师尊的表情,会是愤怒?会是失望? 只是沉吟片刻,轻缓的声音在头顶铺下来:“我其实,早就知晓了。” 江逢宁一惊抬头,对上的眼如水的眸色浮着细长哀恸的波,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师尊。 她愣在原地,只剩眼泪在慢慢往下掉。 看见她的不解,无衍背过身去:“逢宁在出生时将将夭折,我用了一种秘法开了生死界,让她能以半人半鬼的魂体之身拘活于世。而支撑这生死界的,是我的寿命和修为。” “我一直在寻找让魂体之身转为人身的方法,可惜多年一直未果。我早就算过,这生死界最多只能撑十三年,到那时我与逢宁必然身死魂消。” 此时的这一声逢宁,江逢宁知道指的是原主。 他的声音轻而温和,像一片轻盈的羽毛落下,压在江逢宁心里却重如千斤碾过。 所以早在一年多前,在师尊安好,并察觉生死界安然无恙的时候,一切便曝于日下藏无可藏。 可不是这样的,师尊去世是原主十五岁的那年,在她刚过来的时候。 如今为什么不一样? 江逢宁惶惶不安:“可是师尊...” 无衍却像是看透她心中的疑惑,平缓道:“你们长得很像……” 说着他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 幼时的二人可以说是几乎一模一样,模样都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在察觉生死界的异常之前,眼前的这张样貌随着时间越见差异,他早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以为她只是生得不像她母亲而已。 但在极西之时,让他没有犹疑的,还有另一个原因。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眼睛红红的女孩,问道:“你原来可是也叫江逢宁?” 江逢宁低声应道:“嗯。” 无衍看着她,隐约猜想到了她的身份。这世上极难会无故有两个如此相像之人,还同为江姓。 越想牵扯出的往事越多,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模糊又清晰的笑脸,他低喃:“她的女儿应该会很像她。” 可惜他连她唯一的女儿也没保住。 他抬头,“起来吧,不怪你。”他看向被夕阳染尽的海面,海风吹起衣袂飘飘,似要散在这和缓的风中。 江逢宁看得心惊。 “一切缘也,我早该参透的。”他道。 如同沙板上风的痕迹吹画出巨大的海市蜃楼,碎尽在帘幕下的万千水镜之中,怪力乱神,到了如今还不明显吗? 恍惚觉得已经发生的,他把逢宁抚养长大,依然没能救回她,陪她一起死在她的十三岁。 真相万语道不尽一言。 “我护不住她,有人却护得住你,你比逢宁要更幸运一些。” 最后一句话江逢宁没有听懂。 她没有深究,心中的愧对折磨在师尊的宽容下更是如潮涌般将她袭裹。 她抬头,长睫沾湿,眼神却很坚定,几乎迫切地想弥补自己的卑劣般地开口: “师尊有没有要我去做的,我一定做到!” 话落她不由得唾弃自己。为何欺骗?为何至今方才坦白? 可是人心千丝万缕,道不尽的。 无衍似被她的眼神吓到,眸光凝了凝,然后才轻轻地笑,神色依旧温和得让人心安。 江逢宁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再没有瞧见像往日那样的宠溺。 心里一痛,夺眶的眼泪无知无觉地更多了。 “好了,别哭了。”带着轻叹的声音轻柔而安抚。 “那你便替为师做一件事。” 江逢宁抬起头。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在继续哄人还是认真:“无界山东南方百里外有一片紫藤萝林,在林中有一眼长宽十寸的小泉,你去取一瓶泉水来。” 说着递给她一个宽长颈的瓶,带着瓶塞。 江逢宁吸吸鼻子,有些不解这水的用途,但是师尊让她做什么她都听。 她双手接过,语气认真而郑重:“好。” 无衍自然看到了女孩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想了想第一次对她多言一些从不告人的隐秘。 “我有一株极喜爱的花,她只喝那里的水。” 话中深意来不及让人多想,他低头,一头银发被风拂在身后,如雪的脸庞映在昏暗的光下显得峻严,他最后一次教她: “剑拿起来,修剑之人,剑不离身,剑断人魂消。” 江逢宁闻言赶紧拿起地上的招风揽月,站起来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濡湿,躬身道:“是,徒儿谨记。” 无衍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远处重坠的落日已经完全没入海底。 江逢宁在身后大声一喊:“师尊!” 无衍的脚步随之停下。 身后她孤零零一人慢慢哽咽出声,一句问话吐字艰难,才擦净的脸立即又濡湿成一片。 “您...会死吗?” 无衍安慰地回道:“我早是该死之人了,不必介怀。” 江逢宁神色一怔。 无衍说着侧过头来望着她,长身玉立,半张玉琢的侧脸和飘散的银发尽数拢映在褪尽的余辉里。落拓的时间里像一朵朝开暮死的花,柔和出一种遥远而残败的美。 “愿往后你身侧有人长相伴,余生无忧吧。” 说着一句祝愿,也像极了告别。 无衍抬步离开,走远的身影在摇晃的院子里碎成光点,也许他们师徒二人再不会相见了。 身后江逢宁泣不成声。 第一眼见师尊,她看到的是“尊师无衍之尊位”,一块灵牌。她有些惋惜,有些崇拜有些好奇。后来在极西之时,那股护在她的身上内的力像云团将她安全拢入怀中,一回头她就对上那双温柔浸骨的眼睛。 她觉得他好看极了像仙人,也同仙人一样厉害极了。 他摸着她的头,温声对她说:“逢宁,跟师尊回家。” 跟师尊回家。 她是开心的,从来没有过感觉像是被包裹进了蜜里,未知的温暖让贪念的人轻而易举地陷入。 “不可偷懒...” “心静,逢宁。” “不想写就放着想写的时候再写。” “逢宁,来与我过几招。” “今日午饭可有多食一些?” “不对,剑握稳,再试一次。” …… 她一日日沉沦……红石头说的执念未了的人,如今究竟是师尊还是她? 第72章 交易 她不敢多问师尊的行踪,带上水囊匆匆下山去,想早去早回。 无衍就在少女下山后,径直离山去了西蛮重桥。 到了第二日,晏云台如约而至。 无衍听见脚步声回头。 来人样貌与幼时没有太大出入,倒是身量拔高了大截,玄衣劲腰,眉眼冷而阴翳,持一柄伞在日头下闪着银白的雪光,伞弧下的阴影拢着一副过分绝艳的好样貌。 此时看人的一双眼里噙满危险的打量。 “我来了。” 头顶的红日极烈,脚下卷起来的风沙缠成扑腾的热浪,扑舞起低迷的沙雾。搭落残崖的旧木长拢桥低伏其中,像盘踞在风沙中的一截树根。 木桥吱呀与沙坠罅隙的沙沙作响,脚下延绵的山谷上笼着经年不散的瘴气毒雾,低头间深不见底。 无衍见他来毫不意外,一手负于身后,第一句话就切入正题:“你要的阙心环就在山谷之中,我能替你取来,不过要一个条件做为交换。” 晏云台倏而弯唇,却像是觉得这话毫无道理,冷道:“我为何自己不能取?” 无衍肩背笔直,一身修剑的高深和距离感,身量比晏云台还要高出一些,晏云台与之对上的锐气却半分不逊色。 无衍盯他片刻,声线极淡,意图不明问:“我尚知一些医术,可敢抬手?” 闻言,晏云台眼尾一动,脸上还在笑,笑着笑着,瞳眸里却勾起了一片煞气。 他抬起手臂,直直地看着对面的人:“怎么不敢?” 早猜到无衍知道些什么,但真正确定的时候,才发现这感觉令人很不爽。 无衍没说什么,伸出三指扣上晏云台的脉,三息至,他收手。 “经脉残损,体内内力逆绝虚盈。” 晏云台神色微怔。 几秒间已经足以印证了无衍心底的猜测。他仍旧面不改色地提醒说:“你的修损之法无长久之期,来日必遭反噬。” 晏云台却疑惑,竟没看出他是魂体来? “这样看来,你是知道我要阙心环做什么了?”他语气不明地问无衍。 无衍忽视他的戒备,清眸空远,坦言:“魂体重塑之法,我曾也寻求多年,可惜为时晚矣。” 晏云台闻言竟没明白这前后两句话里的矛盾之处。 看穿而不言明么? 但无衍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此人在局中会扮演着什么角色? 当年漆向风手里出现的夺阳符与他有没有关? 晏云台不由推敲起无衍是背后布局之人的可能。 但一切陡然推起又哗然坍塌。 还不够。 “你不必多思忧虑,你只要知道入虫谷必是九死一生,我们的交易也许不亏。” 无衍一言打断,晏云台回神。 抬眼正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这双眼中情绪不露,既无威逼引诱也无一丝渴求的迫切,就好似任何答案都毫无所谓。 但偏偏交易本身,诱惑极大。 “行。”晏云台同意。 无衍踩过桥走上崖峰,侧身却并未回头:“三日后,我会带着阙心环出谷。” 坚定的语气仿佛已经知晓了结果。 随后白衫一跃,如一片白羽,下一秒被漩涡吸入黑沉的山谷中。 晏云台凝眸,神色有一瞬间的怔忡,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胸腔冒头又被极快的掐灭。 晏云台觉得,这是死亡一次后身体本能的恐惧。 他撑着腿坐在桥头,想起来路上浮七送过来的消息,从腰间细小的竹筒里放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白色蝴蝶,振翅在空中时,肉眼几乎难以察觉。 蝴蝶很快消失在日头下,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西蛮的一处地方飞去。 此前十伏忘所言不虚,杀他的人来了。 他离开后不久,浮七便发现有一股势力隐隐盘踞在湜水城外,没有动作,便是作的擒贼先擒王的打算,那些人此行只为除掉他。 晏云台怎好不如他们所愿? 于是他就将行踪好心好意地告诉他们,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该来了。 便给他们选个和他一样的死法吧。 晏云台心情颇好地弯唇,烈阳炯炯下,他的周围却是一片凉寒浸骨的阴翳,脚下被风刮起的沙土堆好似座座孤鸣的坟茔。 山谷之下峰林连绵,高低错落犹如高大的迷城。高大的树木以诡谲的姿势盘踞,同成人手臂粗的藤蔓交缠筑成逮捕猎物的巨网,灰黑的迷雾之下,往下滴着不明的稠液。 这里他并非第一次来,无衍屏息,有目的性地朝着一个方向掠去。 …… 江逢宁好赶慢赶,带着水囊返回无界山时已经是三日后。 顾不得不曾歇脚的满身狼狈,她踏上山头,一股热浪揉在山风里吹来,江逢宁的脚步顿住。 如今是六七月长夏,炎热本是寻常,可是如今却是最不寻常之处。 山头的结界碎了。 ——支撑生死界的,是我的内力与寿命,结界散,身死魂消。 江逢宁心头一震,猛地往崖上跑去。 她不知道这里原本的结界是不是师尊说的生死界,原本的结界本身其实形同虚设,结界下除了隔绝一切的自然变化这一点,根本不会让人察觉到有什么不同。 也许特殊之处,只针对师尊说的半死之身的魂体而言。 站在崖头,果然眼前不再有海水倒悬与天相接的景色,白崖雀飞之下,不过一汪洋与无尽头的楼江汇入相接。 那才是本来的归宿。 一切不一样了,却又没有变。仿佛美好落幕之后的样子才是常态。 江逢宁垂着眼,剑头的红绸吹过眼睫,沾了一抹湿意。 江逢宁下到崖底回了海天一色,孤零零的庭院寂寥地喧嚣着沉寂。 她拽紧了腰间的锦囊,师尊的执念,是有关原主...还是那个被师尊藏起来的人? 要她化解执念,因由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要探知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还是要借此以达到某种隐晦的目的? 她总是想,这从头到尾的际遇是否也有一番真相的解释? 红石头的目的是什么? 她和晏难在这万年前的故事中是起因还是结果? 问题没有答案,但她想,不会比原来的境况更糟了。 她抬手推开与半弦院仅一墙之隔的院门。 院子被打理得很干净,一陂浅池边搭着一架秋千,院落四处种满了许多种类的花,旧时消逝已谢抽出绿色,新时姝色绽放清爽如初春。 原以为海天一色没有花木,这里却被精心装点了这样的颜色。 房屋南朝,接晨光月辉,檐下一成串的萤石风铃由人亲手穿结,此时院下风拂,舞动着清泠的橦击声,再无其它声动。 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她迟疑着抬手推开房门。 冰凉的地板被漏下的光打上她的影子,帷幔轻动,正对门的桌案上一张纸摇摇欲坠,被穿堂而过的风卷到江逢宁脚下。 她低头,纸上的一句话映入眼帘。 ——他不是最爱我,但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不是师尊的字,却有五六分相似。 她恍然想起师尊说着“我有一株极喜爱的花,她只花那里的水”时眼里藏不住的情意。 好像明白了住在这里的人同师尊的关系。 可是师尊为何会把人关起来呢? 这里的人又去了哪里? 江逢宁阖上门没有再进去,而是去了自己的院子,就算知道不可能,她还是想看师尊是否留下了什么话。 第73章 阴差路俗称鬼门关 江逢宁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到了最后大步跑起来推门进了院子。 院中侧厢是一间小祠堂,旁边高大的绿柳枝垂,细风拨弄庭院里斑驳的影。 祠堂里供奉了原主父母的牌位。江逢宁没有去过。 忽然,脑海里浮现於见山上三尊灵位并排的画面,江逢宁鬼使神差地上前轻轻推开了祠堂的木门。 祠堂里一下子明亮通畅起来,正中的桌案片尘不染,一盅紫茶香坛的余烬中埋着小半截残香的柱。 寂静中,三尊灵牌赫然矗立在长案之上,灵牌前三盏一样的长明灯,两明一灭。 ——尊父江呈之灵位。 ——尊母无黎之灵位。 ——师无衍之灵位。 眼前模糊,江逢宁静默无声,师尊留下的,竟是自己给自己刻的灵牌。 她看向那盏未点的长明灯。 长明灯是在世亲人供奉,以寄哀念。师尊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怪过她。 倒是她这个另有目的的人此刻卑劣无措。 江逢宁走近,跪着,默默用微颤的手小心地将剩下的长明灯点燃。 少女俯身三拜,单薄的肩背轻颤着。 倏而神色微顿,目光所及之处发现了一点异样... 师尊那块灵牌上的字.......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字迹显然与於见山上的那块大有差异。 她不会不认得师尊的字,眼前这块灵牌上的字的确是师尊的字迹无疑。 那七年前的灵牌又是谁所刻? 原主吗? 也不对,江逢宁皱眉,一直忽略了一点。 她是回到了过去无疑,可是若按师尊所言,生死界只能支撑到原主十三岁,那为何七年前时间未回溯时,她能代替十五岁的原主? 这样一推,原主和师尊都比现在多活了两年。 之后一同身死魂消,然后她就来了,代替了原主的身份。 但是现在一切就如师尊自己所说,师尊还活着的几率已然渺茫。 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 难不成是事情发生了偏离? 思考间,江逢宁瞥到旁边,心咯噔了一下,她从未注意,原主母亲,叫无黎…… 无黎、无衍…… 茶室中,翻动的纸张,氤氲的茶香,手上沾着墨汁,她曾问过师尊:“师尊为何会对逢宁这样好?” 师尊先是问她是不是想父亲母亲了,最后说的是等到该知道的时候。 师尊提到了她的父母,却又对此缄默,会不会同执念有关? 这其中想来要从师尊和原主之间的关系渊源寻踪觅迹。 素日里师尊性子冷清寡言少语,待人接物温和宽容,人就像冰封的溪涧在覆盖重重的雪山之下潺潺流动,远寒而吟动声目。 白衣避世不出,一身剑术神于尘世。 过去师尊的神秘,江逢宁从来不敢探究。 细细想来,如果说让江逢宁化解人物执念的指令是一根线,锦囊带有限制,离开晏云台不能打开,决定了她和晏云台是被线牵住的人。 那么线的另一端就是不可告人的目的,一切事情发生的源头。 也就是她要求的真相。 她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晏难。 她一定要搞清楚这一切。 草草收拾离开无界山,江逢宁寻了一匹千里马,身后的半空中盘旋着展翅的白鹰。 “东青,带我去找师尊。” 无界山留着海天一色,她还会回来,若能带回师尊遗骨,就在无界葬下,再把原主父母的灵位送去宣阳。之后,她要去找晏云台。 …… 三日后,西蛮重桥,银发的男子衣衫残破,血色浸染,拼尽全力的一跃而上,摔跪在桥上。 晏云台闻声回头,看着所见之人神色微动。 他从不否认无衍是少有的强者,但在三天后尚且能活着出虫谷还是令人意外。 毕竟在谷中再强大的武功,若不通控蛊之术,那里数不清的毒虫让人防不胜防。 深渊之下的密林中,是无数能让人钻心蚀骨、甚至是触之致命的世间最毒的毒物。 但人真的活着出来了,哪怕此时的状况已然算不上好。 无衍勉强撑起身子,手臂上伤口一动,血从手心顺着手中尚存锋利的筋竹流下。 他身上的伤不止一处。 被毒虫咬后,为了阻止毒性蔓延,只能将伤口处的肉剜去。 如今随着动作轻轻一下,全身的伤口都在往外冒着血,沿着被浸湿的衣裳像朱赤的流沙一般,又沾染了衣角下的古旧木桥。 银发白衣的男子素日衣冠若神,此刻却伤痕累累,披散的银发全部扬在好似高洁得纤尘不染的脸侧,遮挡着一双疲惫的眼睛。 “你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无衍虚弱的喘息间声线很低,吐出的一字一句却极为清晰:“我要你起誓,履行承诺。” 晏云台站在他身前,对上飘乱的银发下无衍抬起来的眸,一双无波无纹却又仿若正在掀着狂风骇浪的眸。 晏云台此刻极为难得地先道:“你要不要考虑在你的交易上再加一个筹码?” 或许他还能顺手救他一命。 虽然知道无衍要让他去做的绝不是什么易事,但也算是承无界山的两年收留之情。 此话一出,两人自然都知晓其中的意思。 无衍的神色除了弥留的疲惫之外毫无变化,在入谷前他就已经大限将至,如今更是强弩之末。 他的时间本就所剩无几。 “不必。”飘散的语气淡然像一抹自由而去的风。 晏云台就不再多言。如他所愿立誓。 随后,无衍伸手从衣襟里取出一枚手掌大小的黑檀木盒,再连同拿到的阙心环递出去。 “我要你把她送到鬼界。” 晏云台只愣了半瞬,笑道: “我是人可不是鬼。” 无衍无视此番拉扯之言,早在交易达成时,他知晓,他与他都已心知肚明。 他垂下了眼,神色隐隐紧绷着,似在痛苦之中强撑,说: “人也是能到鬼界的阴差路走一遭的,”他复而抬头,看着晏云台手中的伞,用微颤的尾音道完一句话都最后几字:“俗称鬼门关。” 再多的话尽括在这一眼里,晏云台当即敛笑接过木盒,另一只手紧紧将阙心花环捏在手中。 就算晏云台已经去过一次,但是在记忆全失的情况下,这一遭也要耽误不少时间。 “不到鬼界,木盒不要打开。”无衍轻声道。 晏云台无言颔首。 一桩交易在黑雾腾驾的山谷之上达成,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山谷上风沙阵阵,无衍往后仰头,身体泄掉最后的一丝气力朝后倒去。 残破的身躯在深渊之上失去支撑,从没有任何遮挡的桥上摔下。 红白交错的袖中坠落一柄断成两截的长剑,最后随着一具枯骨在呼啸的风中一同被山谷撑开的巨口吞下。 晏云台静立不动,原地的一片玄色的衣角在风中拍打摇摇欲坠的桥身,蠢蠢欲动又无动于衷。 …… 新的天光撕破天际,晏云台在重桥待到了天明。 但是本来想等的人没等到,却先等来了一个人。 一人一马,马蹄之下风沙扬起来的热浪中人影逐渐清晰。 少女高坐马背之上,衣裙青丝翻飞,她御马停下,好像也认出了他。 西蛮的风沙极大,气候炎热非常,江逢宁此时身上的衣裙被干燥的风吹得灰扑扑的,在头上裹了一块湖绿的纱巾,既遮阳又可挡住沙尘。 长长的纱巾往上半遮半掩地挡住了小半张脸,又绕过双肩包裹住脖颈从后颈处垂落在马背上,罩着下面的雪白衣裙,像披了一层犹有生机的新绿,显眼极了。 而这绿色中,一把背在身后的长剑峭然生寒。 第74章 她猜另有深意 江逢宁翻身下马,先有些意外,然后若有所思地看向对面在桥上撑伞的人。 身量高瘦,腰身挺拔,衣袂风尘不染,乌黑黑的山谷似在他身后低啸,而少年玄衣白伞,黑眸雪肤,从高处轻飘飘地朝下看着她。 姿态轻松,但周身的威压却在无形之中,仿若逼得风沙不敢沾其衣角。 江逢宁对这张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即便是远远一望,身影也还是轻而易举地在记忆的深处印合。 熟悉的,又大相径庭,时时让她分不清。 江逢宁吐出一口气朝着晏云台走过去,既然缘分到此,也是一个机会。 毕竟他们已经隔了近四年时间未见。 晏云台静静站在原地不动分毫,思绪稍微转了转,大概猜到了她的来意。 高高耸起的石壁下隔着一截沙地,和几丛飘摇的枯草,爬上略微倾斜的石峰,江逢宁越走越近。 直到与木桥只有三丈之距。 晏云台神色骤变。 心口处陡然怪异。 胸腔下有东西突然躁动。随着沉闷而重的节奏,江逢宁踩上木桥一个脚步一个脚步的声音听得清晰。 然后逐渐清晰、逐渐加重、逐渐发狂。 晏云台只愣了一瞬便明白过来。 是昔日种下连枝蛊。 子蛊与母蛊相隔太久,乍然感知到彼此的气息时,子蛊在心口处苏醒,肆意地躁动着。 许久没有感受到母蛊气息的子蛊蠢蠢欲动起来,兴奋难抑,反应更比正常时要剧烈数倍。 心口的连枝蛊上窜下跳,似要掀卷起惊涛骇浪,一阵接着一阵,没有半点要冷却的趋势。 江逢宁靠得越近,心口处的鼓动就越剧烈。 置于风口处的山谷之上,下一刻就要破出胸腔的声音恐要被人听见。 晏云台握伞的指节收紧,运起内力压制住蛊虫。 竟不知道连枝蛊的这一点效用对他一个死人都有用! 江逢宁站定在他面前,没有察觉到丝毫,更没有受到连枝蛊的影响。 晏云台若无其事地对上她的眼睛。 她身后被风吹起来的长长的纱巾就要触碰到他的脸和脖颈,却又好像已经碰到了。 少年的心尖开始止不住地发颤发痒。 晏云台退开半步,那片湖绿的纱帛拂过他的手背又被风勾落。 江逢宁把发丝和纱巾扒拉往身后,在刮起的风中得以视线清明。 刚想说些什么,背上的招风揽月却突然嗡鸣震动,像是受到了什么东西波动,摇晃着要挣开剑鞘冲出来。 江逢宁在剑鸣声中对上了晏云台漆黑漂亮的眼睛。 她猜应该是晏云台就在身前的原因。 招风揽月大概是感受到了来自晏云台的内力波动。 当初不知道晏云台用了什么方法让招风揽月一剑两主,才导致了现在它见到人就摆出这副不值钱的便宜样。 江逢宁神色警惕,晏云台此时暗转内力,刚见面就想对她动手? 可是看着又实在不像。 江逢宁移开眼,抬手反握剑柄,内力压制之后,剑鸣声消失。 眼前的人依旧没有什么异动。 晏云台的开口打破了江逢宁的好奇,“江斤斤?” “你来这里做什么?” 语气意味不明。 说话时仍旧感觉心口的蛊虫还在不死心地挣扎,已经被他尽力忽视。 熟悉的声音让江逢宁心尖一颤,她笑着回:“好巧,没想到会遇见你。” 长时间之后的重逢好似并没有生疏和尴尬。 他既问了她的来意,接着江逢宁便直言问道:“你有见过我师尊吗?” 她跟着东青一路找到这里,眼下的情况绝非偶然,晏云台出现在这里,她觉得巧得奇怪。 印证她心中所猜想,下一刻就见晏云台眉尾轻动,脸上表情不可谓不知晓。只是唇角勾来的笑有些无情: “你来晚了,”他指了一下脚下的深渊,“人,已经死了。” 江逢宁神色一变。 就算早就知道,还是被晏云台的话重击了一下,好半晌才动了动唇,问晏云台:“...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么?” 晏云台意外,转头望向山谷中,瞳眸中如粼波微动,语气不明地道:“你竟不怀疑我?” 江逢宁闻言想也不想地回道,语气肯定:“...你不是师尊的对手。” 晏云台短促地哼了一声,想着无衍一身内力虚溃之相,不客气地说:“将死之身何谈对手?” 江逢宁看了他一眼没再接话,又再问他:“你和师尊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云台为何会在师尊最后消失的地方? 他见过师尊,而且看起来还有些她不知晓的隐晦。 西蛮的气候实在炎热,头顶正中的炙阳环着透明的光圈,将脚下的一片荒山沙脊捂得密不透风。 哪怕是山谷上的风不小,江逢宁站着也了出一身的汗,鬓角微湿。 晏云台打着伞却也没那么好受。 暴烈的阳光下,他全身都在隐隐作痛,很尖细的痛,一刻不停地钻着骨缝和内脏似痛似麻。 晏云台面上不显,一边在心底暗自算着时间,一边听着江逢宁说话。 闻言开口惜字如金:“我们达成了一桩交易。” 和她说一些无妨,但他却没有耐心对她道出全部始末。 交易? 江逢宁记得师尊在之前并未与晏云台有过接触,怎么后来会有了联系? 她皱紧眉,没有追问是什么交易,问了想必晏云台也不会多说。 “后来他自己跳了下去,愚蠢至极。”晏云台又道,敛着眼,语气含讽。 山谷之上的晨光漏过微斜的伞在下颌打下雪白之外的颜色,却将人衬如暗色的冷凌之上艳绝如妖。 “你闭嘴吧。”江逢宁回神,微恼地小声反驳。 晏云台倒也不恼,冷笑:“自愿剜肉削骨粉身碎骨不是愚蠢是什么?” 无衍自愿交易,所为不过是为了那枚盒子。 为其他而弃自身,有的人也是如此。 江逢宁无言片刻。 她对此无话可说,转移开话题,转身看着脚下大雾朦胧、不知深度的山谷,想了想问他:“这里可以下去吗?” 听她这样闻,晏云台像是想到什么,忽而弯唇,脸上笑容真心不满嘲讽不足,漆黑的眸底有些意味难明的蕴色,语气轻飘飘地: “这里是西蛮虫谷,下面的蛊虫不知道是我养的几池子,在湜水城时你都能吓到腿软,你下去试试。” 江逢宁一怔,猛地回头看他。 “你…你…晏云台!” 时光回溯之前的晏云台!她只有那一回见过湜水城里那一池蛊虫。 对上她惊诧的目光,晏云台不避不让,炎阳下细针刺肤的疼痛中,心情犹且尚可。 脸上的神情已然是默认。 江逢宁默了一瞬,想起两年中,晏云台能忍住没杀她,应该是万幸。 她怎么也没想到晏云台竟从一开始就和她一起回到了七年前。 他这般能伪装。 回想镜石边最后一刻本不会出现的少年,江逢宁觉得是红石头出了大差错,也或许…… 或许是另有深意。 她很快整理好思绪,脸上惊讶之色散去,本还有话想问,却见面前的晏云台已经移开眼,直直地看向了她身后的远处。 第75章 追杀千里之外 江逢宁回头,他们被一群人包围在了山谷上。 准确说,是朝晏云台来的。 这个地点和时机选得很妙,前有杀机,后有深谷,让人退无可退。 扑着热息的风在寸草不生的石崖上擦出稀稀拉拉的呼呲声。 沙地里的棕毛马驹躁动起来抛蹄,来自深喉间的低哮躁动不安。一声声伴随着四周汹涌的杀意,如粗粝的齿锯朝山谷上慢慢拉锯过来。 粗略一看,石峰下一道道分散开的身影粗略有五六十人之多。 江逢宁凝神,面色不虞。 却听身后的晏云台语气幽幽,似惋惜、似看好戏:“江斤斤,你运气不太好。” 头上忽而一片阴影盖下来,晏云台站在她身后,将她半个人拢在手中的白伞下。 江逢宁觉得身上凉快些,晏云台不紧不慢地又道:“不过你既说过要入我麾下,今日便由你将所有人都杀了吧。” 晏云台站在她身后,一双眸子平静地看着远处,心底隐隐升腾的兴味仿佛驱赶掉了身上压抑欲动的痛意。 耳边说话的语气轻而松弛,江逢宁看不到他的表情,一时难以分清这话是随口一言,还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只是,他竟然还记得她说要给他做小弟的话。 不过这样一来,却是如今她跟在晏云台身边最好的由头。 她要留在他身边,也必须留在他身边。 江逢宁默默下定决心,然后垂眸看着石峰下的情形。 来人似乎分成两拨,却互相达成了共识。一方为首的段痕朝右手边戴着银色面具的人递去一眼,随后两人一同飞快逼近,将桥上的她和晏云台围死在山谷上。 人众气势汹汹,层层密不透风,而身后更加危险的一道深渊,注定了今日是一场恶战。 段痕抬手,忽略掉一旁的江逢宁,暗自将眼前黑衣束发的年轻人与刻在脑海中的画像一一对照,眼底的杀意随之渐浓。 这是他第三次来极西,上一次在三年前,当时目睹一城撕咬恐怖的半体怪人,随行伤重,急急返回开云。 还尚不知此人的存在。 不曾想后来半年,极西暴乱如迅雷之势,湜水城横生极西之地,风息扰动两国边境思而惶惶。 三年后,湜水城占据半蛮两城,几乎统领极西,晏云台这个名字也逐渐展露在世人眼前。 湜水城和晏云台就如同在极西疯狂生长的一颗毒瘤,愈长愈大,势愈烈,威胁就越是显而易见。 谁知道这颗毒瘤哪天会不会跨越梨山栈道,侵染身后国土。 七八十年前的亡修于两国而言仍旧是惨痛难忘的教训,于是开云与大寻达成共识,派人潜入极西,将其杀之。 一路从半蛮追来西蛮,却不想传闻中腥风血雨背后的人物,竟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少年人。 隔着日头,少年人站在高处,身上的气息冷厉阴煞,每一寸都透出危险,无形中重合了晏云台这个名字。 段痕拔剑,对着右侧几步外的人冷道:“容大人,别让人逃了。” 说罢,便率先带着人冲了上去。 既是两国合作,身负圣命,他就不会犹豫谁做这前锋。 晏云台一副事外之人的模样,江逢宁看了他一眼,飞快地两指抵在唇边,一声轻哨划出。 几丈之外的棕毛马随即摆头高高扬前蹄,蹄疾着朝哨声的方向奔驰。 江逢宁利落地将纱巾蒙住脑袋绕了一圈,直到遮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些人看着不是亡修人,但不管他们来自何处,如今她的身后还有宣阳,自当尽量避免一些惹火上身的隐晦。 木桥上一道白色踏上石峰,踩着染着光芒像霜雪的的圆石,借力跃下时身后湖绿的头纱像一道被吹皱的碧波纹。 江逢宁伸臂捞住马脖上的缰绳,大腿随之翻上马背,稳稳坐住的同时,一手拔出了身后的长剑。 握紧缰绳,调转马头,一人一马拦在了人前。 段痕眯眼,将其视作晏云台伙同,飞身提剑刺去。 江逢宁当即将手中剑格挡送出,两剑错开,碰撞的内力鼓动衣襟,发丝舞动。 江逢宁忽地塌腰后仰,将对方的剑往后一送,随后调转剑尖,直起身来往其肋下直刺。 段痕神色一变,握住剑后撤,坠地后退,冲力在沙地上拉出一道折痕。 但不过三息,他再次攻上去。 江逢宁只好对战,余光看到有人朝身后去,却无法顾及许多。 过去她常与师尊对打,不说只是训练教习,大多数时候师尊多是让着她的,与眼下真真实实的对战大不相同。 虽然她的剑术练得不差,可以说尽得师尊真传,但却由于缺少经验,动作间不乏生疏稚嫩。 而段痕则是沙场待了几十年的守境军,招招式式老练独道。 一来二去,江逢宁已经与其纠缠了几十招。 她略微感到些许疲惫,段痕却是大为震惊。 眼前的女子虽然看不清样貌,但单凭一双外露的眼睛也能看出年纪尚轻。 短短交手,一手精妙绝伦的剑术闻所未见,他活了几十年,这样的身手在军中也极难寻几人。 就是颇具天赋,与其年龄相近的同玄子侄也要逊色半截。 一个晏云台就罢了,极西竟会出现这样的人物。 他沉着眸色,一张干皮皲裂的脸上满是冷厉。 此人也必当除之! 抓住江逢宁交手间尚且青涩的劣势,他换了攻式,作势要攻她身下马的下盘。 江逢宁一惊,急急地扯住缰绳,马扬起前蹄慌乱后退。 江逢宁的第一反应是,这一剑砍在马腿上怪疼的。 却不想正被段痕钻了时机,江逢宁身体随着惊慌的马后仰,还未回神,一把铮铮的剑带着破出的寒光,从斜方刺向脖颈。 江逢宁立即侧身,身体往马背下坠,试图避开刺来的剑。 下一刻坠到马腹的身体却被一只健硕的手臂扶住,陡然一阵俊马长长的嘶鸣声,马蹄落地时,江逢宁重新坐稳在马背上,手里的缰绳落到了另一只冷白的手中。 江逢宁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晏云台出现在她身后,用一手横过握着前面的缰绳,白伞稳稳地撑在头顶上方。 此时连同江逢宁一起揽在了伞下。 段痕避开飞来的牵丝,站稳后,看了一眼缺口的剑身,心底微寒。 想到还有一位容大人,段痕的目光扫过周围。 目光里,一批人数在他们之上的白衣杀士竟不知何时到临,此时正与他们的人缠斗激烈。 人群那道面具覆脸的身影,一剑一人,剑过不留命。 乍然对上段痕看过来的视线,当即提着沾满血的剑回身,两人一同朝晏云台他们提剑刺来。 “坐稳。” 有力的小臂扬起缰绳朝前方冲过去,无视刀剑,无视人群与山石,人和马的驰疾间冲出一股大有不管不顾的疯态。 江逢宁心惊,手抓紧了晏云台握住缰绳的衣袖,随着他挥动的缰绳一上一下,随时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 这时伞沿迎着风的阻力压低,挡住了她一半的视线。 一个马身腾起的飞跃,江逢宁下意识压低身子,在疾速的风里听到了一声近在耳边的金属碰撞声。 第76章 找死! 段痕紧追其后,甩出的铁钩绕过坚硬的伞身张着巨口蛇一般地缠向晏云台精瘦的腰背。 锋利的铁钩划破腰封,撞上后腰处的阙心环发出金属般的脆响。 与此同时,江逢宁感受到了晏云台回头的动作。 这放在一向稳如老狗的晏云台身上属实罕见。 没等她疑惑出什么来,下一刻,马身未稳,随着晏云台扫腿跳马,她连带着被强劲的力道拽下。 落地时又被扶住稳稳站好。 江逢宁反射性地看向他。 当空炙烤盛灼的骄阳往日里最是惧怕,他却是动也不动,任由白伞坠地。 白伞重重地摔在脚边,击起腾地而起的沙石。粗的划过人露在外面的皮肤火辣辣的疼,细则飞扬似一层薄薄的沙雾,反而视线最受限,江逢宁抬袖轻掩住口鼻。 视线中见他完全变了脸色。 晏云台这番动作,段痕意识到了勾住的东西对晏云台来说定然非比寻常。 随即一把内力扯着铁钩一端往后收。 还未散尽的沙尘中,少年骤然暴走,下压的眼尾绷紧着眼睑,黑睫下气势凶狠地显现着一双冰冷刺骨的眼睛。 “找死!” 江逢宁伸手想拦人,却不想晏云台的速度快如疾风,伸出去的指尖什么都没碰到。 晏云台带着怒气在瞬息之间冲过去,身上的玄衣于闪成一道阴影。 没人知道在烈日下没有一丝遮掩后,他身上那股蚀骨锥心的痛感无孔不入,钻着每一处的骨缝愈演愈烈。 却依旧没有让晏云台速度慢下半分。 少年的速度太快,好在段痕早有准备,侧身大步后退,手臂借力后扬,长长的铁钩当即向侧面的山谷挥去。 变故却在此时,铁钩上的阙心环脱离开,下一秒直直飞向山谷的裂口之下。 像是即将要回到它的来处。 段痕勉强避开晏云台甩来的杀击,被逼得连连后退,却见眼前的少年改道朝断崖边扑过去。 瞬息之间十米的移动,那枚带着圆形凹槽的金褐色珠环,在最后一秒奇迹般地被少年牢牢抓在手中。 一旁的另一人早就看准了时机,此时一剑刺去。 “晏云台!” 江逢宁大喊,却被段痕拦住。 山谷上的风大得出奇,远处的木桥吱呀阵响,从下往上吹的风夹带着难闻的瘴气,晏云台身后高束的长发被吹散铺在肩背后。 身体的疼痛让冷汗从额角落下,他偏开,被刺向心口的剑自左下肋骨刺穿。 喉间闷哼一声,他一手按下腰上的玲珑球笼,一截细细的白光闪过,面前的人灵敏撤剑后退,只被半截牵丝的尾斩断了脸上的面具。 面具之下,一张冷峻年轻的脸上落下一道浸血的红痕。 晏云台当即翻坐起身,脸色惨白恐怖。 体内再无法凝起一丝内力。 方才一下内力强聚破开速度,导致体内的经脉痉挛,内力反噬性虚乏,短时间内无法复原。 晏云台勉力站起身,左肋处的伤口血流汩汩。 伤口的钝痛、经脉内里的绞痛、日光下蚀骨摧残的痛交织叠加,他分不清哪一种要更痛些。 他将阙心环塞入衣襟,手不见颤抖地捡起来脚边的一把剑。 对面男子抬眸,再次提剑刺来。 两人一来一往,招招狠厉,直逼对方性命。 刺出去的杀招再次被避开,只擦身留下外伤,男子终于意外地正眼相看。 对面的少年面色平常,除去失血苍白,看似毫无溃败之处。 眉眼压抑着郁色,整个像是血坛里的莲,血液沾染莲瓣,噬血后绽放出再也压抑不住的暴戾,让人紧绷着,接下一招又一招的致命绝杀。 但他的剑招并没有一丝内力,只攻不守,只是在强撑罢了。 …… 江逢宁一脚踹开身前的人。 几番下来,段痕已经不是江逢宁的对手。 她捞起地上的伞,握住缰绳上马,驾马朝混乱的厮杀中的那道黑色身影奔去。 虽然晏云台轻易死不了,但她做不到眼看着。 不敌白衣鬼卫的众数之多,近乎鱼死网破的打法,此时段痕一行人已落下乘。 此一仗可以算是两败俱伤。 段痕擦去嘴角的血丝,不甘心地抬手架起弓箭,一枚冒着寒光的利箭放出,同时厉声一喝:“容大人!” 利箭随着声音落下脱弦而发。 江逢宁在马背上抬头。 箭矢朝着山谷边交缠的两人而去,两把染血的剑交锋,震得双双手臂发麻。 其中一人闻声挑起冷漠的眉,随即抽回剑。 只见他大步退身腾至半空,随后算准角度,在利箭飞驰时用剑身击中箭尾,箭矢随之如飞镖一般在半空转变了方向,甚至加重了力度。 一个杀人熟手,暗器飞镖一类的,在其手中极有准度。 江逢宁已经离得极近,却还是没有拦下那支箭的机会,只来得及在那道身影即将坠入深渊时,跌下马用尽全力地一把拽住了一只冰冷的手。 随后两人一同坠下山谷。 身后白衣鬼卫朝山谷上冲来。 段痕走近,身旁的人提前一步撕下一块布遮住脸。 段痕看着山谷下默不作声,回头看向远处正朝山谷上来的白衣鬼卫,转身道:“走!” 带来的人全部丧命,他们二人都伤得不轻,再作纠缠已无意义。 这次两国协作以一种不太完美的结局收尾,但似乎又是让人满意的。 惨痛的满意。 带人赶上来的浮术看了一眼脚底下深不见底的虫谷,脸色难看。 咬牙道:“去追,不留活口!” “拿铁链来。” 数十道铁链勾在一起,被拉住一头朝他们落下的方向扔下。 …… 晏云台几乎勉力避开了那支箭,却全身泄了力,再也站不稳。 落下去的那一刻晏云台想,难道还是原来的轨迹么…… 所以,他一定会活着爬上来的。他一直要找的杀身仇人,一定要好好活到他踏出虫谷的那一天。 无数的痛意和恨意如丝线裹缠脑海,一点点抽丝剥茧般地蚕食意识,通通化作刻骨铭心的毁灭欲。 直到一只手拽住了他。 是江逢宁。 晏云台一愣。 随之是疑惑。 之前她以身相护是因为认错了人。在极西初见时愿意带上他一起回无界山,已然是对他这样一个人最极限的善待了,这一次又是为何? 两人一同极速往下坠,高度坠落必死无疑。可惜一面陡峭崎岖的山壁光溜溜的,找不到任何的缓冲之物。 江逢宁循着机会提起内力一剑掷在坚硬的石壁上,刺入三寸的剑身立即向下破开石壁极速地拉开一道极深的刻痕,最后暂时卡在一处石缝中。 猛力掷出去的力道和高速中突然停下的惯性一下连带着人狠狠地撞在石壁上。 江逢宁疼得闷哼一声,吸着一股气死死地抓着手下的一只手不放。 晏云台抬头。 江逢宁身上垂下来的纯白衣裙在瘴气翻涌的风中柔软地飘动着,像一卷固执不肯散去的云烟。 往上的腰身还挂着他落下的伞。 彻底散下来的绿色纱巾缠在他胸前,轻柔飘动的细微触感在此时穿透衣袍、穿透皮肉烙在心上,交织出了某些闪现的画面。 下一刻化做水波一样荡开,抓不住、看不透这虚幻。 心脏一阵又一阵地缩紧。 晏云台脑海中恍惚记起了那段在虫谷内求存落得半死之身的记忆…… 被蛊虫咬,入体的毒性烧心灼肺,一刀一刀的剜肉剔骨更甚。 他突然就想用力拨开手上那只用力到发白的手。 江逢宁额头的汗直冒,手臂发麻发痛,手里的剑身已经摇摇欲坠,她知道快要撑不住了。 恰一低头对上晏云台平静到怪异的眼睛,江逢宁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 也不管自己猜错还是猜对,嘶声吼道:“别矫情晏云台!” “……你现在松手了我也上不去!” 晏云台顿住不动。 然而就在这一刻,石缝中的剑被两个人的重力拉着直直往下掉。 江逢宁惊叫一声,手里正想用力摁住剑身,却被晏云台重重往下一扯。 她被晏云台牢牢抱住。 然后一只血迹斑驳的手从脸侧越过去拉住了一旁不知何时垂在石壁前的铁链。 山谷上,浮术大惊,立即道:“往上拉!” 第77章 不能再等 索镀。 三年前晏云台的第一个据点。按照晏云台的意思,这三年来一直蛰伏在这一片粗大的黄竹中央,近水楼台,取西蛮条件之便炼蛊、培养驭蛊之人。 浮术不负所望将一切事务处理完美,只想在见到城主时求一个恩典。 他已经三年没见过他哥了。 浮术找来一些伤药,苦恼着这次任务到底算不算成功呢? 人他们是没追到,但他们把城主救上来了呀! 对了,还救了和城主一起的女人。 江逢宁站在石阶上擦剑,一边四处打量。 这里每个角落都能看见身着白衣、满身杀气肃重的人。 这些人的穿着和记忆中她和晏云台一起在饶州被男主追杀时来救场的人一模一样。 看来他们的确是晏云台的人。 但他当时是如何避开两国的守境军的视线,无声无息地带着人跨过梨山栈道的? 晏云台离开极西去大寻的目的会是什么? …… 虫谷下。 再次没有任何阻拦地疾速下坠。 张着口的风撕扯着鼓起的衣袍,晏云台再次将剑往石壁间一插。 借着阻力缓冲下落的速度,从腰间取下勾绳,顶端的铁钩牢牢扣住凸起的岩石,最后手拽住粗硬的绳子往下跳。 躺在床上的晏云台紧锁着眉即将醒过来。 脑海里争先恐后涌出来的画面很乱很杂,一叠一叠,零零碎碎却快速缝合出完整的片段。 浑浊不明的天空、潮热阴霾的山谷,黑布缠绕下脱皮的手心、闪着蓝光的长剑、扫在寸草不生的石壁的狭窄的光尾...... 扭曲遮天的大树、窸窸窣窣却又排山倒海的声音,大片大片幽深的草木压抑阴暗,无数盘折交错的枝丫扭曲着。 盘蛰的虫蛇在密密麻麻的枝丫上不停垂涎出的黏液在身后铺满。 被咬又剜出血肉,皮肤被黏液腐蚀见骨。 好痛、好痛…… 可是身形依旧极快地在林中穿梭着,眼前一晃,面前是山谷中如同鬼魅般出现的几座木屋。 黑色匣子中的阙心环、被翻开的册子上是写着血蛊何物的一页:濒死之体,如再塑血肉,重获新生...... 晏云台猛地睁开眼。 这应该是他之前下虫谷的记忆,但还差一点。 神思慢慢回笼,门外传来江逢宁同人说话的声音。 “你叫浮七?” “不是,浮七是我哥,我叫浮术。” “我来吧。” 很快脚步声传来,江逢宁推开门进来,手里的药托上端着一些瓶瓶罐罐。 晏云台昏睡得不久,身上的伤都还未处理。寻这些药也花了不少功夫,江逢宁生怕再晚些晏云台就会血尽而亡。 说来他们也是幸运至极,没想到晏云台会在关键时刻抓住被从山谷上往下放的铁链。 江逢宁进来,没想到晏云台居然醒了。 她走到榻前,看着晏云台说:“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说着伸手给他脱衣服。 晏云台没有拒绝。 被血浸湿的布料牵动伤口,晏云台痛苦地闭眼,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将床榻上江逢宁身上的纱巾捏皱。 脱去外衫,再脱去束身的箭袍,最后再脱去贴身的里衣。 全程晏云台躺在床上一点反抗都没有,不吭声也不说话。 最后光裸着上半身,额头汗涔涔的,如墨的鬓发全部被汗水打湿贴在苍白的侧脸上。 江逢宁用帕子轻轻给他擦开。晏云台轻颤了一下。 江逢宁毫无所觉地盯着他半瞬,下一刻继续默不作声地打湿帕子清洗着左肋处的伤口,全身这处贯穿伤最为严重,怕是会伤及脏腑。 江逢宁低着头,动作尽量放轻:“浮术说没有医士,只能找到少数的外敷药,上完药后你若有不适就说,然后再想想其它办法。” 她说话用了一种近乎熟稔的语气。 多像他们在宣阳和饶州之时,晏云台想。 悬崖一跃,在她心中她把他视作比性命还要重要,现在还为他治伤,好像是分不清了面前之人究竟是她一心寻觅的意中人,还是她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 她不是已经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吗? “江逢宁,你究竟图什么?”他突然出声质问,只是虚弱到声音气力不足,像是喃喃自语。 清理好后的伤口被洒下一层药粉,麻木的痛意骤然尖锐,晏云台轻颤着的眼睫张开,一双藏在深处的瞳仁荡开云雾、水雾,露出湿漉漉的黑,直直撞上江逢宁清润的眼睛。 她说:“你猜?” 然后就继续埋头在伤口上缠上纱布。 晏云台不知道是身上的疼痛未消还是被气到了,总之不再说话了。 晏云台别开脸,喉中浅浅地喘着气。 他留下来,原是想送那些人葬身的。 他不会做没准备的打算。 知道白日里他的武功会大打折扣,所以用白蝶唤来了在西蛮的浮术。 但是突然出现的江逢宁在意料之外。 这次差一点就坠落虫谷,时间与上一次差之不过前后,所以,所有的事情一定在照着某种轨迹发生,但却并非不能改变。 是既定的轨迹,也是闭环。但是多了一点破绽,所以结果大不相同。晏云台突然明白了一些。 他为阙心环而来,也会因阙心环落下虫谷,不管有没有无衍这个变数,结局都应该是一样的。 所以如今导致改变的破绽是什么? 是江逢宁么? 还是那个“容大人”? 姓容他就只认识一个,容生,一个还算强劲的对手。 等他的记忆再恢复一点就知道了。 晏云台闭眼试着运转体内的内力,还是如溃沙,揽而即散。 当时的三爪钩“误打误撞”勾走了阙心环,如果不是那一下逆冲全身内力的一冲的瞬移,他不会内力凝滞又遭偷袭,举剑不敌。 晏云台默默地将手里的阙心环握紧。 以免后患,不能再等了。他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炼成何物。 随后他松开手心,在江逢宁面前毫不顾忌。 江逢宁最后给他手臂上的伤口收尾,眼睛看到了他手中的东西。 “这是什么?” 她早就想问了,之前他为了这个东西命都不顾,之后又一直紧紧握在手里不放。 晏云台垂着眼,没有回答,而是语气不明地提到了许久之前的事:“那回在东皇寺你不是问我,我的手臂上有什么吗?” 房间四处都是寂静的,四面厚厚的布帛摩擦着,发出的声音被空荡放大又磨细分枝,最终一下一下地扫在人的心尖。 心一颤,江逢宁直直地盯着他手里的动作。 晏云台不在意江逢宁会说什么,他用还没有清洗全是血迹的掌心紧紧握住圆环,用了十足的力,直到掌心的伤口又溢出大片的血来。 血珠成线沿着圆环滑落,下一刻被圆环上面的刻纹吸掉。 圆环内像是有活物,新鲜的血液一染,骤然发出幽紫的亮光,半透明的环体上瞬间布满密集盘踞的红色血线。 丝线的末端在七个空腔内延展蠕动,像有灵智的活物,又灵活得像一条条长有吸口的拟足。 阙心环是养蛊圣器,以人血为引,铺成蛊床,后日日以血肉之精养蛊种成蛊。 血契成功后,晏云台拿出里衣内衬里在装着蛊种的瓷瓶。 随后将七枚蛊种引入阙心环中,白色的蛊种立马变得鲜红,像灰白干瘪的气球变得饱满圆润,从死气沉沉变得生机勃发。 晏云台把阙心环套上手臂。 江逢宁伸出手想拦下,却被他往旁边躲开。 晏云台捞开右手衣袖,紫红色的圆环被套在手肘弯以上,继续被他按着往上推,在薄薄的皮肤上拉出一道道血痕。 江逢宁再次猛地伸手。 这一次她死死按住了他的手,手指头指尖冰凉。 晏云台在这抹冰凉的力道中终于暂时停下动作。 他抬眼,眼神不解。 第78章 相依为命 江逢宁张张唇,却说不出什么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能听着胸腔闷闷地鼓动,烦躁、焦急。 从第一眼看他拿出圆环,看着他歃血祭器,她莫名地觉得难受。 没有一丝阳光的房间里,她的茫然和心疼看着他的固执和不解,像极了他们总是相依为命的常态。 只有他们二人。 眼神相对,呼吸相闻,昏暗丝毫掩不住少年脸上的狠决,以及...藏在垂着的长睫下孤注一掷的孤冷和衰败。 江逢宁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初晏云台在东皇寺杀佗桑,她就猜测与他手臂上的东西有关。 如今见到了,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件看着诡异阴险的物什。 她不知道晏云台究竟要干什么,但她看得见他紧咬的唇和捏紧的指骨。 她知道他这一刻痛苦极了。 她想阻止他。 “不要……”说出的尾音带着颤意。 心脏好像在缩紧,明明变得安静,却被强制着搏动的频率。 江逢宁只能用发冷的手按住他的手,交叠在他同样冰冷的手背上,让他停下。 却又清楚他并不会听她的。 晏云台本以为她要问些什么,却没想到只有这两个字。 他轻轻的笑起来。 睫毛颤动,下压的眼尾被揉开成花,装点着长睫下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 他笑着,最后连发丝都在发颤,从胸前滚落肩头。 他缓缓吸气,眼底荒芜越是笑越是发凉发冷:“江逢宁,你看,你又把我当成他了。” 见她怔愣的神色,晏云台又道:“你说,我们从前到底认不认识?” 他仰头看着头顶,失神的思绪回到换忆蛊脱离体内前记忆里的最后一幕,那个乌黑发臭的小巷里,陡然闯进他视线中的那个身影。 而手臂上两只交叠的手下,阙心环上精巧的小孔内,血蛊在快速生根发芽,植入血肉筋脉。 一层层扒肉剥筋紧紧与筋脉相连共生,她阻止不了他。 慢慢地最后一点精神涣散,他阖上眼,在疼痛中沉沦、弥散,失去最后一丝意识。 江逢宁惊醒般地拿开他的手。 “晏云台?” 只见那枚圆环已经牢牢箍在了苍劲的上手臂处,里面有东西流动着,露出骇人的血红色。 江逢宁盯着阙心环足足看了有半刻钟,脑子里先是要怎样把它摘下来?又是这东西能不能摘下来?要是摘不来晏云台会怎么样? 她思绪纷乱手足无措,到最后眼眶泛酸的只能无声地垂下他的衣袖。 从前认不认识? 江逢宁也在想。 她认识的是晏难,却在第一眼就将晏云台认为是他。 后来她害怕惶恐,怕的不是晏云台藏在人后的阴翳暴虐,而是在怕自己认错了人。 可是世间没有谁比她更熟悉这个人了。 她始终觉得,他就在她身边,他就是他。 她会弄清楚的。 晏难,再等等我。 你再等等我。 江逢宁握住他的手,一滴泪落在晏云台的脸颊上,望着他的脸轻喃道: “逢凶化吉。” 腰间的紫色锦囊随之一亮,风起。 …… 外面的雨一直没有下大,透过缝隙时不时在狭小的空间里漏下几滴,余光里,晏难见她抱膝蜷缩,浓密的长发遮盖了整个瘦小的身子。 发霉的破箱子堆成的狗洞里多了一个人,一个看起来和他一样的丧家之犬。 在他断了腿躺着无法动弹等死的的第十五天。或许他已经快要死了,没想到最后还有一个人来陪他,来见证他的死亡。 狭窄的黑暗里,谁都不说话,死亡一般的寂静。 只是女孩会时不时地看向他的方向,用毫无表情甚至是呆滞的眼神看他。 晏难知道,那是看同类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此时很狼狈,可笑、可怕。所以每当他回望过去,她都会被吓一跳,扭过头去抱紧身体。 晏难毫无波澜地收回视线,他自身难保,他也不是十伏忘,身上没有可以分给她一半的饼。 她运气不是太好。 甚至很糟糕。 等到雨汽彻底停息时,巷子里窜进来一只归巢的恶犬。 一只形销骨立的黄色大犬,挡在狭小的洞口前时体型却庞大而强壮,遮住了洞口照向洞穴所有的光。 这是一条已经饿到极致而凶残的恶狗。 它张着尖锐而锋利的牙,绿光幽幽的眼睛喷涌着即将扑上来的凶狠和残暴。 女孩被吓得往后缩。 晏难知道,他们二人今天或许会成为恶犬的腹中食。 可是他和这条恶犬一样的饥饿,他也想活。 于是晏难暗暗抓紧了手边的石头,石头的一端已经被他抵在墙上磨得些许尖锐。 蓄势待发的恶犬低低吼叫着,等不及想将食物撕碎入腹。 洞口太狭窄,面积更小,只将头扑进来的狗可以轻易地一口咬上他断掉的腿。 晏难没有移开腿,而是将腿作为用来分散恶犬注意力的一块肉。 在恶犬扑上来咬上来撕扯腿肉时,他握紧了手中的石头狠狠地砸向了恶犬的眼睛。 之后没有停顿,用石头尖锐的那端飞快地在狗头上连续砸了几十下之后,恶犬倒在地上慢慢咽着气。 他砸碎了恶犬的头骨,连带着脖颈处也被尖锐的石头戳得碎烂一片,腥臭鲜红的血从脏垢的皮毛下大汩大汩地涌出。 霎时间晏难头晕目眩,沾满血和肉沫的石头滚落在手边,五脏六腑被绞作一团,下一刻他伏了上去。 两口入喉,带着温度的血吸进喉中再灌入腹,晏难再忍不住趴在地上呕出了眼泪,可是什么都没吐出来,他喝下去了。 他需要。 这样才不会死。 他回头,果然,女孩像之前一样,在旁边一直看着他。 看着他这个比恶狗更要恐怖的怪物。 沾上的血顺着下颌流下,晏难好想笑。 抬手擦去颌下的黏腻,他恶劣地想,既然他们是同类,那么她也要跟他一样。 他到最后也没有笑出来,依旧抿着鲜红的唇问她:“渴吗?” 女孩好像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晏难再次恶劣道:“不渴就滚。” 女孩被他吓跑了。 晏难的听力很好,在听到巷子外面很快隐约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时,他有些后悔。 可是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外面的声音继续,突然大了些,杂乱的、刺耳的,最后又慢慢变小消失。 女孩也许已经被抓走了吧。 晏难曲着腿向外爬,恶犬的尸体被掀到一边,地上的污水晦物泥泞,随着身后的痕迹慢慢与黑红的血混合糅杂成一条扭曲的线。 他挣扎着要爬出这铺天盖地的灰暗和污浊,从没想过长头发女孩还会回来。 女孩跑出去后,本来正要被一群流乞抓走,关键时刻却遇到了路过的殷簌。 漂亮姐姐救了她,是个好人。 她想让漂亮姐姐也帮帮巷子里的男孩,因为他好像站不起来。 她想去抓漂亮姐姐的袖子,可是她的衣服好干净。 她怯懦地收回手,走到前面,试着把漂亮姐姐往巷子里带。 令她高兴的是,漂亮姐姐跟着她走了。 可是漂亮姐姐看到男孩时,好像不太愿意。 想了想,她立马跪在漂亮姐姐的脚边。 娘亲说过,要跪着,才会考虑她的愿望。 女孩跪在地上的那一刻,晏难艰难地抬头看向她,心想:她果然是个傻子。 如女孩所愿,殷簌在下一刻就答应了。她给男孩治腿,留下了药和馒头就离开了。 巷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和那条已经僵硬的黄狗。 女孩一直蹲在他身边,陪他到天黑。 晏难同她说话:“你叫什么?” 女孩眼神似有些疑惑:“我没叫啊。” 晏难一顿,头好疼:“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名字?”女孩好似更加疑惑了,她摇了摇头,说:“没有,不知道。” 晏难不再问了。 他揉着渐渐不再痛的腿,低声说:“你不讨厌我么?” 女孩蹲着移过来挨着他,先用行动给出了答案,她说:“你是除了娘亲,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你还问我渴不渴,我不讨厌你。” 晏难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突然觉得她好像真的是傻子。 “那你娘亲呢?” “不知道,躺在床上不会动了。好多人要把我抓走,我就跑到洞里躲起来。” 说着她用手指着犬尸旁边的矮洞。 晏难看着她脏兮兮的脸,是一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语气像小孩子在极其单纯地描述着一件平常简单的事。 他想,她的娘亲应该已经死了,但他不打算告诉她。 晏难接下来不想再问其他的,抬着头默默观察着天色。却突然听见她问:“你的腿是不是棍子打断的?” 晏难回头,回她:“是。” 就见女孩皱起脏兮兮的眉头:“娘亲也用棍子打我的腿,我站不起来,”,她伸手摸上他的腿,嚅嗫道:“好疼啊,你是不是和我一样疼?” 晏难一怔,想到些什么,垂下头来低声细语:“现在不疼了。” 女孩好似放心了,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他们在漆黑的墙角一蹲一坐,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晏难的腿已经勉强能走。 想了一夜,他站起来,拉上女孩的手,牵着她,将身后的小巷遗弃在黑暗中。 第79章 苏醒 三天后,晏云台慢慢苏醒过来。 他的记忆好像又恢复了一些。 原来当初的那个巷子里,一直还有另外一个人。 …… 段痕两人一直快赶到较为隐蔽的南边城分开。 “容生”率先提出告别,态度依旧是极度的冷:“为免误会,我走大寻边境,后会无期。” 一路同行,段痕早知道此人的性子,并不恼,眯着眼:“后会无期。” 此人也是年纪轻轻,一轮合作下,身手确实难以令人小觑。不愧是为大寻皇帝效命的人,听说来自掌管御京司的钦差卫。 段痕收回视线,转身步入山中。如今事了,都是各自回去给个交代。 “容生”一直沿着梨山山脉的山脚北上,到了约定里的地点,就一言不发的坐在树下等人来。 直到入夜,有人掐着时间姗姗来迟。 缘无迭敏锐地回头,看见了一身黑衣从夜色来的容生。 他显然来得急,风尘仆仆,步履匆伐。停下便问: “你如何?是否受伤?” “无碍。”缘无迭冷声回。 紧接着言简意赅地把情况与他说明:“一百人除我之外无一生还,开云百人亦同,只余段痕。晏云台坠入西蛮虫谷,生死不知。” “东西还你。”言罢他将特许过境的天子召令递回。 “好,我知道了。” 容生认真听着却没有伸手去接,反而看着他:“此行朝廷的人全军覆没,朝启帝多疑,又有段痕为人证,所以我们二人只有一人能从明面回。” “你先拿着召令过境,找楼江渡口走宣河。” 容生取下一块黑玉递给他:“凭此物到衢州的第一个官驿,剩下之事有我的人会接应,之后你便可随心。只是接任务时,万分小心。” 缘无迭接过黑玉,他知晓他有他的打算。但还是提醒他:“你回去会很难。” 偷偷过境意味着要逃过梨山栈道上所有守境军的视线,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事,我定会回去的。” 缘无迭闻言听他安排转身:“保重。” “无迭。”容生突然叫住他,诚挚的声音纯净如清透的玉石:“多谢你帮我。” 缘无迭停下脚步:“上回的救命之恩,两清。” 容生无声地笑,轻声道:“等下次再见,我就告诉你我的事。” “随便。” 容生看着人影在夜色里消失不见,也转身离开。 他和缘无迭相识三年,有默契,有恩情,也有情义。经过这一次,他所有的事也没有必要瞒着他。 包括这一次他求缘无迭相助的金蝉脱壳之计,将他牵扯其中所不得不的理由。 为了查清四年前商家灭门的真相,他改头换面,将商家子的身份终日藏在面具之下。参加选拔,入钦差卫,接近皇帝,只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能手刃仇人。 可是他发现了商家的惨案恐怕不只是单纯的天子猜忌。疑心起处是他在祖父的书房看到的一封残信。 他没有想到那封信的源头竟然牵扯到了遥远封闭在极西的大寻旧土——兰符川的一户晏姓人家。 他要把事情查清楚,但除了这次任务,难以找到入极西探查又全身而退的机会。 所以就要找一个人代替他去完成这次杀晏云台的任务。 他趁此机会乔装去了一趟兰符川。好消息是兰符川晏姓只有一户,坏消息是那家人早在十多年前被灭了门。他什么都没查到。 但是当务之急,他必须得找到离开极西的方法,雾青在衢州撑不了多久,再久了朝启帝必定会对他生疑。 至于晏云台死不死、任务算不算完成,钦差卫的卫首之位,皇帝只能选他。 容生放轻气息辨别着方向,快速地在林中穿行。 此间地势靠近一处高谷,山林茂密,其中时有野兽出没,深夜穿行定然凶险十分,容生时时警惕,顺着山脉一路南下。 回去绝不可走大寻,从大寻过容易落人把柄。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南下走开云,从两国交界处的渡口楼曲走水路直去宣河衢州与雾青汇合,回京复命。 …… “你感觉怎么样?” 晏云台躺在床上,江逢宁给他换好药后站在架子旁洗手。 晏云台对突然恢复的记忆还有些恍惚,心不在焉地回:“差不多。” 说完又扭头盯着她看。江逢宁擦干手回头:“怎么了?” 晏云台把头扭回去不说话了。 他怀疑过他就是江逢宁认识的晏难,只是失忆把人忘了。 可是江逢宁不是小乞丐,而是大寻国身份尊贵的郡主,这一点他知道的,毫无疑问。 他甚至怀疑他自己是谁,怀疑自己记忆的真假。记忆能够抹除,就也能篡改和植入。 记忆告诉他,他从前叫晏难。十伏忘说他是晏难,江逢宁也说他是晏难,可是他偏偏忘记了关于晏难这个名字的所有。 与十伏忘说的那本写人命运的书有关么? 又怎么确定十伏忘有没有在骗他? 到底如何辨别真假,去撕碎身上犯规肆意下被动无力犹如傀儡的丝线。 究竟是谁在控制他,在控制这一切! 晏云台想得头痛欲裂,这股旋涡越是挣扎越是深陷,他想让心来牵引自己脱离束缚。 自己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炼成何物蛊是他最想做的事。 “晏云台你怎么了?”江逢宁站在床边低下身来轻声地问。 江逢宁见他闭眼,紧皱着的眉目间似有痛苦之色。 清朗轻柔的声音像从林中拂过花草的清风,晏云台回过神来,绷紧的神经慢慢放松,耳清目明。 他的眼尾慢慢摇曳,漆黑的瞳眸中的暗色将人锁住,他问:“江逢宁,你会骗我吗?” 江逢宁认真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但还是回:“不会,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晏云台在这个回答下想了许多,这时房间的门被敲响。 江逢宁想到了她今日答应浮术帮他在晏云台面前露个面的要求,于是直接抬声对外面说: “进来吧。” 好在躺在床上的晏云台没有说什么。进来的果然是浮术,手上还端了一碗稀粥。 江逢宁快步走过去把碗接过来,好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没想到浮术一下单膝跪地。 “浮术有罪,并未将人追到!” 江逢宁见晏云台坐起来,走回去扶了一把,碗里的粥置在茶案上先放凉。 晏云台从江逢宁身上收回视线,撑在床榻上的手慢悠悠地把一截浅青色的布料抓在手里。 “你没有罪,反而有功,你可以提一个要求,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浮术惊喜地抬头,又镇定下来,没有犹豫地开口:“浮术不敢,只求能跟哥哥一样随行左右,为城主效力!” 晏云台轻笑出声,浮术顿时面色一变,冷汗频出。却依旧不肯放过这次机会,鼓起勇气再次出声:“求城主应允!” 第80章 第一条任务 晏云台抬眼看着他:“你害怕什么?” 江逢宁也好奇,他怎么会如此畏惧?她的目光落在在晏云台脸上,除了点阴郁之色并无其他。 晏云台将手中的布料捏了又捏,江逢宁毫无所觉:“你可以起来回话。” 浮术不敢不听,收敛好情绪起身,却又不甘心:“西蛮城主所嘱之事皆已办妥,共培出控蛊者十人、养蛊二十人,名册上的蛊也皆已试炼成功。” “求城主应允!” 若是浮七在肯定又要骂他鲁莽不知进退,可是浮术想不到办法了。 城主伤势痊愈就会离开,城主若是一直不发话,他就得一直待在这里,永远与哥哥分隔两地。他不想。 好在晏云台略微想了想便发话了:“既然如此,便回湜水城吧,这里一把火,烧干净。” 浮术猛地抬头:“是!” 上路时已然是第二日。 江逢宁坐在马上,握着系在腰上的锦囊,里面出现了久违的纸条。 红石头发出了有史以来第一条任务指令:助容生离开极西。 纸条昨晚她已经看过并且处理掉了。 联想到前几日山谷之上的那场有备而来的围杀,领头的一人口中的一句“容大人”,看来另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就是容生无疑了。 但既是奉命入极西,回去又有何难,何需帮助? 晏云台走了过来,就站在旁边。江逢宁松开抓着锦囊的手,转而握住马背上的缰绳,转头一看,一行人之中只有她身下的这一匹马。 难道他们打算一路步行去湜水城吗? 江逢宁刚想问,就见浮术带着人放火回来,竹林中火舌随着浓烟卷上半空,小寨瞬间被淹没在一团火球之中,霎时火光冲天,热浪隔空扑来。 江逢宁被这烈阳下的火光刺的眯着眼,身后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 一旁待命的浮术不由得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一人驾马策群马而来,一群白衣鬼卫中,领头的显然是他三年未见日思夜想的哥哥——浮七! 江逢宁眼见了然,就知道晏云台早有准备。不过此行她应是不能与他一起去北边城的。 她要去找容生,如果没有猜错,现在锦囊中已经有了容生位置所在的纸条。 浮七下马大步走来:“拜见城主,一切都已布置妥当。” 旁边的浮术早已按耐不住上前。却被浮七一个眼神的余光看过来,脚步顿时连同嗓子里的一声“哥”一起堵了回来。 晏云台抬手,半点不避讳在场的江逢宁,轻飘飘地对兄弟二人道:“你们带上人按照地图过梨山栈道,隐蔽北上大寻,随时待命。” “是!”浮七、浮术二人领命,立即留下一匹马后带着人离开。 虽然不是去湜水城,但浮术也算如愿了,接下来的一切行动都可以和他哥一起。 “你为什么要去大寻?”江逢宁问。之前遇到他也是在大寻。 晏云台皱眉,他自己也没弄明白。他遭人追杀坠落虫谷又以魂体之身现身大寻这之间的记忆缺失了大半,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大寻。 何物蛊只要满足至情至性之人为宿主,在哪里都可以炼成。但是他相信他曾经的选择,大寻一定会告诉他要的答案,去了就知道了。 晏云台翻身上马,想了想道:“有些事情没弄明白。”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先去寻一个人。” 江逢宁心中突然有点莫名的预感,追问道:“谁?” 晏云台不答反问:“你可知道那日追杀我的是什么人?” 江逢宁一怔,心里的那点预感愈演愈烈,她摇头:“不知道。” 两匹马并驱慢行,晏云台慢悠悠地说:“他们是大寻开云两国的人,正巧,领头的两个人我都认识。”他扭头看了她一眼,继续说: “大寻来的是我们的老熟人,叫容生,另一个是开云守境军中的副将段痕。” “这些都是十伏忘告诉我的。”晏云台拉住缰绳,身下的马儿原地来回踏了几步,他在伞下的阴影中抬眸看着她,出声问:“江逢宁,你认识十伏忘么?” 在他的问话下,江逢宁的第一反应就是在心里的答案之下点头:“认识,但是不熟。” 说完后才猛然发现不对。 晏难既然不记得她是谁,应该也不认识十伏忘才对。想到可能,她有些欣喜的抬起眸,着急地问他:“你怎么会知道十伏忘?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晏云台勾唇:“你如今不怕认错人了?” 江逢宁一顿,与他对视。视人的眼眸如光下的琉璃,沁水一般的清透明亮让人被吸纳其中无处遁行。 此时那张脸上的表情在晏云台看来却慢慢褪色如雨下窗灯,闪烁着即将被浇灭的跳跃,让心脏片刻跳停。 她说:“无论你变成谁,我总会认出你来。” 对于他是不是晏难的答案,她万分之一存疑,其余皆是肯定。 而这万分之一的存疑是对于红石头的怀疑,怕它欺骗,怕它戏弄。 “晏难,你只是把我忘了。” 两匹被迫停下的马百无聊赖的抛蹄,两人间的距离已经靠的足够近。 突然,江逢宁一只脚踩住脚下的马镫,从马背上向晏云台倾身。 腰身拉成一条直线,衣裙和袖子全被风舞向身后。 晏云台愣在原地,江逢宁的两只手已经搂住了他的脖子,脑袋就靠在他的颈侧。 她毫无预料地抱住他,伏在他耳边,声音轻得像自语: “你会想起来的对不对?” 晏云台已经忘了要如何反应,只是下意识将手中的伞举高了些。 思绪被裹在雾中,像浸了水一样沉。 她身上的气息开始严丝合缝的贴合、浸染他的身体,鼻息间是发丝交缠在一起的味道。 他感觉到连枝蛊又开始在心口躁动,声如鼓点。 会想起来的,晏云台第一次想。 他厌恶被他人近身,但此时被抱住,他不生气。甚至...甚至有些心口发胀的欣喜。 在大寻宣阳初见时他就已经愿意陪她演“认错人”的游戏,最后还想她永远留在湜水城不能离开。 在无界山他也很害怕她会被牵丝割伤。 江逢宁是不同的。她是不同的,他知道。 江逢宁抱住他的时间很短,不等他回答些什么就放开手坐回了马背上。 见他从头到尾毫不躲避,江逢宁弯唇,眉眼笑开,像雨露中凌乱柔美的芙蓉花。 晏云台也回神,但不知道她笑什么。抿住殷红的唇,目光毫不躲闪,道:“如你所愿。” 江逢宁笑意未散,笑问:“那你是要去找十伏忘?” 晏云台无声默认,好像听出了她不与他一路的意思,他认为她会跟着去的。 “那你呢?” 江逢宁犹豫片刻,除了她的来历,她什么都可以告诉晏难。但换句话说,与红石头有关的,她都不能说。 如此,她的回答半真半假:“我回大寻。” “我在宣阳等你,晏云台。”说完她两脚并踢马腹,“驾”地一声,策马转身。 衣裙在马背上翻舞,人在踏蹄声中渐行渐远。 晏云台在身后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之外。 然后…… 跟了上去。 他想要她一起去,去见见十伏忘,看看是谁在说谎。 第81章 南边城遇容生 江逢宁一路驾着马,等到走远了才空出一只手拿出锦囊里的纸条。 ——南北城。 果然。 江逢宁将纸条揉碎,随风扬去。 这个任务做起来不难,她知道离开极西的路,难的是接近容生且不引起他的怀疑。 这个任务的目的是什么呢? 按照发展,之后容生会出现在宣河。所以不管他现在为什么出现在极西,最后一定是平安回去的。 有她没她容生都能离开极西,所以为什么要特意让她相助? 难道说她的掺入能改变些什么?而这正是红石头想看到的。 南北城刚好是来时路,江逢宁照着记忆中的路走。 捕完食的海东青出现落在江逢宁的肩头,江逢宁偏头蹭蹭它的头,笑道:“你太重了。” 海东青长啸一声飞上空中,在她身旁盘旋。江逢宁加快了马上的速度,与风驰骋。 直到踏入南北城地界,江逢宁下马,将马放走。只说了人在南北城,具体在何处还需要慢慢找。而且她要好好想个计划出来。 容生是大寻重臣,而她有个大寻郡主的身份,日后必定相见。他们两个鬼鬼祟祟出现在极西,他日碰上都不好解释。 国内之人非令入极西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她并不想连累身后的宣阳王府。所以容生不能看到她的脸。 不论容生因为什么原因留下,他想必急着回大寻复命,并不会在城中招人耳目,既然人在南北城,所以江逢宁选择在山脉下的树林中守株待兔。 江逢宁将身上的纱巾围成斗篷,又用了一张手帕从眼睛以上系在脑后,这还不够,她还得扮成一个说不了话的哑巴。 她的剑有剑囊包裹,不会留下任何有身份标识的物件,连海东青也暂时藏了起来。 但会不会引起容生的怀疑,还要看接下来的计划。 就在江逢宁背靠着树在脑海中反复推演几遍时,头上掉下来的一颗果核推翻了她所有的设想。 砸她的是一颗小小的、长相极其青涩的青杏,江逢宁抬头。 晏云台支起一条腿坐在树上,黑衣长靴,白伞从劲瘦的腰身横背在肩头。居高临下的对上江逢宁的视线,微微一笑,束起的发丝无风舞动。 少年坐在那里,仿佛在树叶和枝丫斑驳陆离的阴影间悄然降临的暗影。 江逢宁微愣,随后意外。 “晏云台?” 忽然间江逢宁听到一点动静,树上的少年显然也听到了,朝她勾手,示意她上来。 江逢宁犹豫了下,踩着树干用轻功翻了上去,落在树干上蹲在晏云台旁边。 上来后才发现这棵树长得极高,树冠庞大,若不是站在树干下往上看,人藏匿其中是难以被察觉的。 “江斤斤,你在等谁?” 晏云台突然问。从身后贴上来的声音化作热息缠绵在后颈,唇齿间咬着阴鸷和冷意。 林中方才的动静又更近了些。江逢宁来不及回答,直接侧身用手心捂住他的唇,对他摇头。 晏云台一怔,保持安静。 此时出现在这里的极有可能是容生,此人断不会是泛泛之辈,闹出动静来,怕是会发现他们二人。 江逢宁想着透过枝叶的缝隙往下看,果然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衫的年轻男子。 只是步伐杂乱,看起来受了伤,好像身后还有人追着他而来。 可是她不知道容生长什么样啊? 她要如何确定男子是不是容生,总不能上去问吧? 意识到问题的她顿时感觉无语,岂料晏云台却将她的手拉下,眼睛同样看着不远处的人,漆黑的眸微眯,将人认了出来:“容生?” 江逢宁回头,晏云台之前是见过容生的,还结下了仇一心要杀他。 现在能确定此人就是容生。但是此时容生刺杀晏云台后又出现在晏云台眼皮子底下,晏云台岂会放过他。 江逢宁猜得不错。晏云台正要有所动作,江逢宁伸手拦住他,摇头,尽量用气音对他说:“先冷静。” 晏云台眼神变冷,他本就心中不舒,江逢宁为什么要瞒着他在此处等容生?又如何知道容生会出现在此处? 她还在骗他! 不等容生走远他垂着眸压低了声音:“你是在等他?” 江逢宁看着他的脸迟疑着点头。 晏云台突然靠近,两具身躯紧紧挨着,像他从背后将江逢宁拥住: “等他做什么?” 江逢宁皱眉,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最后还是如实道:“我有一个任务,助他离开极西回大寻。” “谁给你的任务?” 谁知道晏云台一句话一针见血,偏偏问到的,她一点都无法透露。 她垂下眼:“...是我自愿。” “这样啊...” 晏云台捏住她拦在他手臂上的手腕,缓缓往下拉。 一丝发尾从后颈滑进衣襟里,突然而来的凉意让江逢宁心尖一颤,晏云台把她的手彻底从衣袖上移开。 江逢宁听见他说:“那我帮你好不好?” 江逢宁抬头,看见他唇角灿烂的笑意,往上却对上一双冷意淬骨的眼睛。 话落,走出十米开外的容生敏锐的回身甩了一枚飞镖击向身后的树冠之中。 他以为已经甩掉了那些人,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此处设伏。 看来还是少不了一战。 事情还要回到前夜。 容生按照地图一路南下,地图简略粗糙,他一直小心着地势和方向,却忽略了脚下崎岖的路况。 脚下踩空滚下山坡后,他迷失了方向。 容生推算脚程,又打量了四周,推测自己大概还在高月谷内。 抬头借着星象辨别出方向,他继续前行,翻过前面这座山,应该就能走出山谷了。 但是没走出几步,容生就在林中听到了脚步声,整齐有序,不似普通游民。 容生立即掩藏在灌木后,没一会儿就见到了一队举着火把的亡修人。 他们穿着统一的精装甲胄,行走间步伐轻盈。 一群具有不凡身手的人出现在林中,实在蹊跷。而且观这些人训练有素,不是私兵就是死士。 但极西不是一片混乱混沌之地吗? 就算是新冒头的晏云台也不可能短时间内拥有这样整严肃齐的人马。 容生想了想决定跟上去一观。 大寻没有卸下过对极西的防备,所以皇帝才会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地下令绞杀晏云台。 怕就怕亡修几十年间仍旧贼心不死,借势韬光养晦,他日必定防不胜防。 一直跟在身后绕过了一片树林,这队人马在前面好似与一个领头的汇合。 隔得太远,容生无法听清他们口中所说,远远瞧去,领头之人身后同样带着一队人,一样的装扮,出自一伙。 人数之多,行事诡秘,实在不寻常。 容生挪着脚步,想靠近一些听听他们的谈话。 下一秒一把匕首破空迎面刺来,容生堪堪偏头躲过,转身就跑。 身后密密麻麻地脚步声追来。 逃了一夜,在黄泉岭地界身后的人才逐渐少去,容生一路解决掉一些,继续南下。 据说极西南下大尽头是一片荒漠,那里是梨山山脉都未能到达的地方,看见荒漠中的戈壁滩,就算出了极西。 他现在仍在极西南部的南边城中,回去的路只剩一条,便是寻机从开云边境偷过梨山栈道。 飞镖掷出后,无论对手是强是弱,他都已经做好了速战速决的准备,如若不敌,走为上策。 第82章 指路 晏云台一现身,容生骤然戒备。 而江逢宁不知道晏云台何意,暂时隐匿气息。 容生拔剑。不是亡修人,他说不准与高月谷中的人是不是一伙。 但他能肯定,来者不善。 晏云台取伞挡住洒下的日光,黑色外袍下苍青色的束衣若隐若现。 抬眸睥睨。 对面男子衣着简单,姿容却称上一句丰神俊朗也不为过。 朗朗君子,人上人。 晏云台一笑,声音阴冷:“容大人!” 容生内心惊骇,眼底神色倏然深沉,他此时未作任何的伪装。 容生咬紧声,问:“你是谁!” 晏云台面上笑得肆意:“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容生稍愣,在脑海中迅速找到了这张脸。来极西之前,他见过画像。如今与眼前这张脸重叠到一处。 短暂的惊讶后容生迅速镇静,眉目冷厉:“你居然还活着!” 晏云台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这次任务算是彻底失败。但由此可见此人实力超凡,仅他一人恐难以敌手。 也无法知晓自己何时暴露了行踪,晏云台实在是心计诡谲。 晏云台现下确定了来杀他的就是容生。但细细打量,眼前这张脸,与被他一剑削掉面具的那张可是大不相同啊。 俊郎君子包藏祸心,是贼子还是君子? 晏云台嗤笑:“容大人不必紧张,我来和你做一个交易。” “大人是从上京来吧?我从未去过上京。这次我放你顺利离开极西,你画一幅京畿图赠我以作了解如何?” 闻言,容生冷峻的眉轻蹙,清隽如玉的脸上没有半分动摇,薄唇轻掀:“休想!” 晏云台似笑非笑,忽而抬起手轻拍。数十个白衣鬼卫突然出现,将四周团团包围。 晏云台看着他再问:“死也不行?” 容生自顾自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死也不行! ” 此番遭遇在所有的预料之外,晏云台从极西煽风点火,声势昭昭,贼心不死。他要京畿图,是为大寻之患,他岂能给! 哪怕再也回不去,血仇再也不能报,也绝不会让他诡计得逞。 晏云台盯着他半晌,抬步走上前去,容生顿时警惕却站在原地,半步不退。 晏云台在一丈之外停下,容生对上了一双笑不达眼底的眸。 此时他也没在笑,艳绝似妖般的脸,整个人犹如一柄带毒的剑,利而邪,外泄着杀意。 正当容生以为交战无可避免时,却听见晏云台突然态度一变:“说笑而已,我对一张破图毫无兴趣。” “容大人,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来日找机会杀了同你一起来的段痕。” 容生不清楚他究竟要耍什么花样,凝眸冷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晏云台:“我要放了你,当然要有他人以死解我心头之恨。很简单,他死,你活。” “不会再有你从这里全身而退的第三选择,我等你选,你死还是别人死?” 最后声音渐渐阴沉。沉寂的林间寸草纹丝不动,沉重的压迫扑面而来。 容生看了看周围围得密密实实的人,若只有晏云台,或许能有其他选择,而现在,他没有把握。 良久,容生开口:“好,我答应你。” 他想知道此举晏云台真正的意图。 他的话落,只见晏云台极浅地笑了笑,扔过来一个盒子。 容生接着打开,是一枚黑色的药丸。 “吃了它,只会毒发,不会身亡,待你杀了段痕,我自会给你解药。” 原来如此。 吃下这枚药丸,他从此之后就要受人控制,但是他好像没得选。 在不触踏底线的情况下,他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哪怕脱掉一层皮,哪怕日后永远受人挟制。 晏云台当真给了他一个量身定做的二选一。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他会一定选? 他就要先试试第三条路! 容生关上盒子,当即提剑刺来。 晏云台稍稍意外地抬眸。 还真是自信啊。 一直观望情况的江逢宁一惊,容生这一动手,晏云台再不会轻易放过他。 她能猜到晏云台所想,把人杀了远不及将人捏在手心里把控来得有趣。 但或许他这样做还有其他原因。 但无论理由是什么,他不是好脾气的人,他一定会杀了容生。 晏云台立伞挡住容生一剑,一伞一剑擦着对方的要害而过。 江逢宁眼神一瞥,看到了拴在大树后方的马,那是晏云台的马。江逢宁跳下树奔着马跑去。 晏云台与容生正打得密不可分时,江逢宁骑着马朝二人冲来,直直破开两人交缠在一起的攻势。 她不敢去看晏云台,拽住容生的手臂将他往马背上拉。 容生诧异一瞬,当即上马,江逢宁立即朝林中奔驰而去。 身后,晏云台将手中的牵丝收回,眉目阴沉,对周围的人轻喝道:“不必追了。” 他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盒子,黑色的药丸滚落出来沾满泥土。 下一刻晏云台抬脚碾了上去。 药丸外面的衣壳破碎,内里的雪白小虫也在脚下碾碎丧命在泥土之中。 江逢宁带着人一路南下。马儿在林中小道上跑得飞快。 “姑娘是谁?为何相救?”容生在身后问。 江逢宁内心咳了咳,回:“随手。”其实若不是她,容生不会遇到晏云台,大概不会在回去的路上经此一遭。 真不知道这一项任务的目的在于何处。 为了打消容生的怀疑,江逢宁回问:“你不是极西的人吧?” 容生还算冷静,只是下意识警惕起来:“姑娘如何知晓?” 江逢宁笑道:“因为我也不是。” 她面不改色的撒谎:“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种药草。前些日子,我在黄泉岭无意间看到过一批人,一看就知道是外面来的,所以我是猜的。” 容生凝眸暂时没有说话,他们当时与开云的确是在黄泉岭会合,之后同去北边城探晏云台的行踪。 当然这一点是江逢宁推测的。两国共同的渡口楼曲就在黄泉岭梨山山脉之后,要互不涉国土早早汇合,大概率就在翻过山脉的黄泉岭一带。 思及路程差不多了,身后一直没察觉到有人,晏云台不会追来了。 江逢宁停下,“我就帮你到此处,我有急事要走,刚才的人或许还会追来,你早日离开的好。” 容生翻身下马,暂时打消了怀疑:“多谢姑娘相救。” 江逢宁点头:“告辞。”握紧缰绳即将要走,容生突然道:“姑娘留步。” 江逢宁背对着身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骑在马上回头。 在她疑惑的目光下,容生想了想说:“姑娘想必知道从极西出去的路?” “不知可否腆颜请姑娘为在下指路?” 第83章 凭空砸在头上的 江逢宁的目光落在容生脸上,上下一番打量,目光并不让人觉得冒犯,仿佛只是要将他的人看透些。 他的请求对萍水相逢的两人来说不乏突兀,生出疑虑也是人之常情。 同样,他也并非单纯。 但容生还是有些受不住少女如此直白的目光落在身上,微微蹙起了眉。 江逢宁见此才作罢。沉吟片刻似在犹豫,然后道:“也罢,我不问你,你也不要多问我。骑马要快些,你我二人一起?” 容生看了她一眼,抬手拉住了江逢宁伸向他的手臂。 “多谢。” 上马后容生不动声息地后挪,坐得笔直,与身前的人保持着不会冒犯的距离。 江逢宁不再多言,两人同乘一马往南面去。 容生没忍住好奇地问:“姑娘是想南下从荒漠走?” “是要经过荒漠,不过不用南下,不远处有一处岩下渠,那里可以避开守境军的视线,出去荒漠不远就是楼江上游。” 江逢宁语气平平地回。 容生在心底大概辨别此话中的真假,楼江上游年少时他寻无界山时见过,的确是在两国境外。 根据地图推测,方向大概差不多。 行了一天一夜,最后他们二人弃马步行,容生看到了江逢宁口中的岩下渠。 岩石下自然凿开通道如同桥廊,宽可行二人,曲直蜿蜒在高耸的峰峦之下,老树灌木繁茂幽盛如帐幕,平常不易察觉。 由江逢宁带头,容生跟着下了岩下渠。 剩下的路没有多说远,横穿过一座山,再出来后边见一路植被逐渐稀少。 与山脉的层林叠嶂不同,遥目之中,多灌木、多裸露的岩石,脚下的地也变得松软,干燥如沙。 “就从这里我们各走各的,你不要将此处对他人言。” 山脉悄无声息地隐在身后,江逢宁提出告别。 容生点头保证:“好,我会保密。” 一路他没有放下过疑心,怀疑少女的突然出现有些巧合和诡异。 但此时看来真的只是巧合。是自己多心了。 “姑娘保重。” 江逢宁点头。 随后容生转身离去。 这样任务应该也算完成了,但江逢宁还是没看出特别之处。 出乎意料的顺利和平常。 江逢宁随便选了个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想着,伸手将脸上的手帕解开透气。 她摸了摸额边的乱发,也不知道晏云台有没有生气? 和以前行事不太相同的晏云台她猜不准。 失忆后的晏难在外人眼中暴戾桀骜睚眦必报,性格阴翳难测。她不是没察觉到,这一点晏难的确变化颇大。 除开她偶尔窥见他不经意显露的依赖和亲近,以及性子里透露出的几分熟悉模样外,他和过去很不同,却还是像同一个人。 这种矛盾江逢宁说不清楚,但放在晏难身上她就能说服自己。 这是心给出的答案,江逢宁想。 一些时候晏云台很好说话,比如给他上药梳头发。但生气的时候就说不准了。 对身边人极强的占有欲和掌控欲,无论过去现在他都一样。 晏难厌恶背叛和欺骗,失忆后变成了晏云台也一样。 他要杀容生,她却救走容生。 她弄这一出,事先未和他商量,他应该要气极了。 …… 容生站上一处岩石,一眼望不见边际的荒漠,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找到楼江的河道。 如果找到了楼江,他想去看一看金贯。 五年前,他将金贯葬在了楼江边的一棵榕树下。 那次遥遥一瞥无界山就匆忙的回程中,他们遭遇了水难。 浓云压顶,飓风怒号,湍急汹涌的江水在几秒内掀起几丈高的水浪,瞬息之间狠狠拍下。 船身毫无抵挡之力被巨浪拍碎,又何况两个渺小如粟粒的人。 从小陪他长大的金贯死在了这场水难中,而他自幼习武习水性,逃过一劫。 他找到金贯葬在江水边的榕树下,独自一人回到上临家中,却还是晚了一步。 家人族人满门惨死,世上独剩他一人。 五年里,他有时会想起金贯,却从没有去看过他。 继续走了许久,容生终于看见了一条无比开阔宏伟的大江。 传说这大条江有两个起源地,楼江头起梨山山脉首峰,尾连无界世外之山,中间横跨两国。江宽十余里,长不可计。 两源相合,横驰两国疆土,一头一尾设楼曲和水桥两个百河交汇的渡口,但最雄伟壮观之处却在境外无界山。 容生喝了点江水,沿着江边走,用目光寻找着记忆里的那棵老榕树。 直到日落。 没有,江边没有榕树。 也许还要再走远些,在更靠近无界山的方向。 可是容生知道,他必须回程了。 被江风吹起的发丝拂过干燥苍白的脸,沉寂的双目干涩酸痛。 昏暗的日落余辉中,容生静静地伫立在岸边,深邃的眼无力地垂下。 许久之后,容生果断地转身往回走。 五年前他少年气盛,对无界山心生向往,慕名寻迹,一心想上山拜剑尊为师。金贯说什么也要陪他一起。 可是踏上这条江水,他的人生就被折覆了一般,一来一回,天翻地覆。 命运安排的所经所历,时常令人深陷身不由己。儿时情谊,少时梦想,如今只能背负着满身仇恨背道而驰…… 时间剩得不多了,容生选择连夜行路。 倏然,容生在半路顿下脚步。 脚下的地面隐隐颤动,有人来了。骑马而来,人数众多。 声音在身后的方向靠近,容生立即回头,只见一素衣男子踏马而来。 想躲已经来不及。 一阵飞箭接连从男子身后射来,离得不远的容生被祸及,迅速闪身躲开无差别伤害的箭头。 接着,男子坠下马,连带着一个黑木箱狼狈地滚在他的脚边。 容生注意到,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紧追上来的人马又放了一轮箭,飞箭破开及腰的苇草射来,容生和地上的男子各自躲避着箭雨。 少年始终顾着地上的箱子,避得狼狈。身上浅色的素衣染血,伤势不轻。 无论他们双方在争什么,于容生而言都属于凭空砸在头上的麻烦。 眼见苇草后的人即将靠近,容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一把捞起自己掉在地上的匕首,飞快地穿过苇草跳入江中。 地上的十伏忘回头看了一眼,不留心地收回视线。 他知道追上来人的是谁。 身前的人隔开苇草走了过来。 十伏忘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早已清楚,却眼神复杂。 “是你啊...” 第84章 得了箱子丢了钥匙 身前,林羽涅面无表情地持剑而立,她身后的人利落地将四周围住。 如此剑拔弩张死到临头的场面,林羽涅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散在夜风里的温柔。 不过此人就是贯会演戏。 本以为他是采买商队捡回来的普通小厮,不曾想却是潜伏偷窃的狗贼! 不过他可并非普通的狗贼,不仅对隐隐府地势深谙熟悉,轻松避开机关闯进祠堂中行窃,逃离时居然一出手就能关掉护山大阵。 护山大阵乃是隐隐府隐世之本,百年来无人可闯,却在今日被人轻易破除。此人绝不可留! 林羽涅冷声道:“把东西交出来!” 十伏忘将箱子拿在手中,没有交出的意思,就算是在此种退无可退的危机下,依旧淡然。 轻声说:“箱子我不能给你。” 林羽涅冷笑,不知道他泰然处之的自信从何而来。却在面对这种感觉和这人脸上的表情时,脑海中引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 这种没有由来的熟悉让她感到烦躁。 除了父亲的死,再没有事情让她感到这样的烦躁。 她冷声道:“那你便去死吧。” 十伏忘看着她提剑刺来,突然一笑,笑容里有些自嘲的意味。 而一心想杀他的她看不见。 他衣襟染血,脸上的血痕让那张清淡的脸变得稍稍艳丽,五官挣扎着一丝稍纵即逝的疯狂。 十伏忘歪头,躲开刺向脖颈的一剑后,他抬眸,语气很平静:“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林羽涅倾身近距离地被他的一双眼睛攫住,有一瞬的恍神。 很快她再次当心一剑刺去:“不想,杀了你,你是谁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十伏忘伸手抓住抵进心口的剑,满手鲜血淋漓,血滴滚落将胸口的衣襟染得更加鲜艳。 痛意覆盖住眼里的情意,却又被心口的剜心之痛弥漫出泪光。 林羽涅被他的眼泪吓了一跳。 没等她用力将手中剑往更深处刺去,视线中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快得只听得见一窜而过的风声。 林羽涅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就听眼前的十伏忘急冲冲地朝她身后大喊:“别杀她!” 别杀谁? 耳边一道白光闪过,只是动手时迟疑了片刻,牵丝擦着林羽涅致命的要害而过。 闪过的白光锋利逼人,逼得林羽涅提剑仓促躲向一旁,在地上滚过一圈才半跪起身。 在此间,那道黑影已经闪至身前,拉着十伏忘飞身退开。 林羽涅气极,原来还有同伙,他们的目的到底何为! 她飞身架起弓箭,拉弓架箭,在身后对准两人三箭齐发。 射出去的箭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甩开一把白伞全数挡回,林羽涅再发三箭。 身后的众人见状拉弓,数十箭同时放出,将他们围在河边。 十伏忘勉力站稳,见晏云台的手臂中了一箭,他愧然道:“对不起。” 晏云台面不改色地拔出箭矢,大伞全开,旋着伞柄,疾风与坚硬的铁伞将射来箭矢挡开。 随之而来一片倒地声。 铁伞上的白色油纸分毫未损。 林羽涅握紧剑,看着带来的人瞬间死伤大半,这样强的内力,来人武力之高,恐怕连她也不是对手。 同她来的都是隐隐府的家族之人,她不能让他们继续做无谓的牺牲,却也不能就此放弃。 于是她下了决定:“剩下的人带着兄弟们回隐隐府,回去后通知少主传信给师父,让师父尽快回山。” “是!” 安排好,林羽涅提着剑朝夜色中追了过去。 晏云台抓着十伏忘的肩膀,两人借着苇草遮挡快速离开。 不一会儿,晏云台冷着脸,意有所指的提醒。 “有人追来了。” 依着过去的了解,十伏忘很容易就知道追上来的人是谁。 他低声道:“我留有一处地方,我们去那儿,她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 晏云台没有说话,冷漠地照着十伏忘说的方向走。 没人知道他真的极想回过头杀了那个女人。 江逢宁和十伏忘一个比一个更让他心烦。 很快,他们到了十伏忘说的地方,是一个建在山洞里的木屋。一屋一院,空受间所限,屋子建得很狭小。 屋子里备了干净的衣物和伤药。两人各自上好药,十伏忘换了一身浅灰色的衣袍,腰细月白绸。 晏云台不愿意换,只是将染血的黑色氅篷外袍脱去,只穿着一身苍绿的袖箭束衣。左小臂上一截白色纱布潦草地缠在伤口处。 他看向十伏忘放在石头上的漆黑色的箱子,扯了扯唇:“这里面就是你说的那本书?” 十伏忘喝了一口水,摇了摇头,格外保守:“在箱子没有打开之前,十分肯定也只有七分。” 晏云台道:“那就打开。” 十伏忘吸了口气,伸手之前有些紧张。 在隐隐府潜伏近两年,他大多时间都在确定这本书的下落。 如今动了手,便已经是确定了这被藏在祠堂的暗格之中的,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他有些急切地想,如果里面真的是那本书,能让他穿越过来,是不是也能让他穿越回去? 他们自此手握剧情,能不能逃脱命运挟制,改变一切不幸,弥补遗憾? 十伏忘的手碰上木箱,仔细观察着上面的锁。 木箱差不多一个巴掌长度,三寸高。每面好像都分别上了四把圆形的机关锁,锁芯处是一个突起的双连环。 十伏忘伸手将突起的双连环按下,顺利按下三面后发现,最后一面,是凹陷下去的。 一番研究后打开木箱束手无策。像是缺了一把钥匙,缺了一枚双连环。 十伏忘不由皱起眉。 他记得,拿到木箱时,并没有在箱子上发现如此明显的一处凹陷。 莫非是…… 对上晏云台看过来的眼神,十伏忘难言地轻咳一声:“还差一样东西才能打开,这里的一枚双连环应该是丢在江边了。” 晏云台:…… “你还真有先见之明。” 这是在指他方才那番保守的话,但怎么听都还是嘲讽更多。 没等十伏忘再说什么,晏云台起身:低声道:“我去找好了。” “追来的人自己解决,”晏云台拎起脚边的伞:“别怪我没提醒,我们来的一路上都是有血迹的。” “如果找到了我会回来找你,或许能替你收尸。如果找不到,是死是活,你都暂时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提醒完,晏云台背着伞大步离开。再不走,他也许要忍不住杀人。 身后十伏忘袖中的手慢慢收紧。 第85章 说着要杀他 晏云台踩着一路月色往方才打斗的江边找过去。 芦苇荡荡,江面清影疏疏。江边少年精瘦流畅的身形在地面拉下隽长孤清的影。 到了地方,晏云台吹燃火折子,手臂扒开及腰高的苇草,眼睛仔细地扫过每一处。 四周寻了一圈后,毫无所获。 他起身走到江边,手中的火折子被扔在脚下,立马被江水打湿不能再用。 如果真如十伏忘所说,东西若不在此处,那就是被隐隐府的人带回去了。 两年时间,得了箱子丢了钥匙,还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突然,心口处的跳动蓦地慢慢加快。 晏云台嘲笑的神色一顿。 半个时辰前。 江逢宁知道晏云台要来找十伏忘。 而在她的记忆里,十伏忘就住在这片荒漠的某一处,所以她就留在荒漠上一路找人。 一直到入夜,想到十伏忘的江逢宁才突然记起来,之前在湜水城见到她的十伏忘,好像并不认识她? 可是他们是见过的,虽然只有一面。 寂静的夜色里,身后的长剑却突然躁动。 江逢宁有点惊讶。 招风揽月只有在感受到晏云台的内力波动时才会有所感应,发出有灵性的剑鸣。 江逢宁当即照着方向找过去。 走到半路,波动又突然消失全无,江逢宁只能凭着感觉扩大四周找过去,全凭运气。 实际上她运气不错,还真看到了在江边站着的人。 少年背立而站,身姿硕长,腰身健瘦。夜色里衣服苍绿的颜色近黑,江逢宁却还是察觉到了不同。 重逢来,还是第一次见他穿了除黑色之外的衣裳。 夜里的江水依旧汹涌,一声叠一声浪惊拍岸的声音,听觉快过视觉,江逢宁的思绪在浪声中被拉到了曾经的梦境,那个晏难独自一人,站在风中坠向巨浪涛涛的海面的梦境。 溢出岸上的江水打湿那人长靴和衣角,江逢宁猛地回神,十分慌张地朝他跑过去。 “晏难!” 晏云台转身。 少女朝他跑来,容颜清丽,眼神急切,发丝随着动作轻轻舞动,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靠近。 他却从盯着她到神色逐渐抑郁不满。 他不知道自己的不满从何而来,只是压抑不住心里的阴翳和暴戾。 江逢宁直到停在他身前,提起的心才缓缓落下。 还好这一次她找到他了。 但对上晏云台难看的神色后她有些后知后觉,悻悻地后退半步: “晏云台...”,江逢宁说:“今天容生的事你别生气,今天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没有找到十伏忘吗?你刚才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刚放松的神经下,未经思考,大脑先一步说着一些毫无关联的话,试图缓和一下此时晏云台不爽的心情。 但晏云台不受她这一招蒙混过关。 眼见他还是面无表情,江逢宁只好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骗你。” “帮容生只是任务。” “谁给你的任务?”声音像夜风中的浪涛声,低而沉。 晏云台终于说话,却还是这个问题。 “没有别人,我是自愿的。” 她没说谎,来到这里她是自愿的。 西槐没有会说话的鬼石头,只有一本能让她回来的书。 割腕自杀失败的那天晚上,她去了西槐,在埋着红石头的地方,脚下踩到了一本书。 书里出现了一个声音,就是给她提供纸条的神奇之物。它出现在一块红色石头旁边,江逢宁在心里叫它红石头。 江逢宁与它说话,它从来不回答。可是今天出手帮容生之前,她顺口一问,它却回答了。 她问如果不完成所谓的任务,会如何? 它只答了一句话:“他日破局,破的便是晏难的必死之局。” 江逢宁明白了,不做,晏难会死。她本就是为了一人入局,所以一切都是自愿而为,只要晏难能活,她很乐意。 晏云台在她话后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是因为什么?” 风里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入耳。 少年被江风吹散的头发飞舞在脸双侧,碎发下一双黑亮如星子的瞳眸忽明忽暗。 江逢宁抬头看着他,与他不同,她眼中柔情的旋涡引人深陷,她很认真地说:“因为你。” 晏云台神情一顿,却是因为不知道这样一双如说着誓言般的眼神,还是这句引人遐想的话失神怔住。 他看着她的脸,手指不动声色地伸出,将她衣袖上的纱巾握在手中,用力捏了再捏。 忽然轻笑出声,眼尾不能控制地染上了一丝兴奋。 “骗子。”他说。 江逢宁看向他抓着她衣物的手指,放任他所为,默认这样的亲近之举。 晏云台笑完后,慢悠悠道:“好吧,原谅你了。” 他轻轻叹气:“可是斤斤,你这般顾左右而言他,我只会更想杀了他。” 在晏云台眼中,是生是死,江逢宁已经归他所有。她要和他反着来,他就要让她看清楚学乖。 晏云台毫不掩饰眼中的残虐的恶意:“所以江斤斤,你最好时时刻刻都能自愿地帮他。” “好。”江逢宁毫不停顿地答。 晏云台的脸上笑意一滞。 “然后来哄你。”江逢宁笑着把话补充完。 天穹之上圆月脸上的轻纱时掩时放,江边的风越吹越大,吹散少年少女最后三两句的轻言。 “哄?不是每一次都能这样的江斤斤。”晏云台提醒道。 “知道了,那我下次换个方式?...” …… 十伏忘默默坐等,直到木屋檐上挂的的沙漏倒悬。 外面的声响十分明显的在靠近。 十伏忘背对着洞口,高声道:“不要再往前了,洞口有机关,你闯不了。” 洞外,林羽涅谨慎地停下脚步。 也对,此人连护山大阵都能闯,自然对机关阵术精通如神,对付她绰绰有余。 可是那又如何? 不将此贼拿下,她有何颜面对十叔?回去如何对家族之人交代! 她沉下脸,朝着洞里大声道:“无论如何我林羽涅必杀你于剑下,不论生死!” 她语气里的坚定从不让人怀疑真假。 还是万年不变的犟脾气。 十伏忘垂眼叹了口气,在林羽涅踏入阵中前,先按下了一处机关。 洞外一张网突然在林羽涅所站之地从天而降,林羽涅急急后退提剑劈去,身后却另有一股力攀上脚踝。 她来不及反应,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她就被拉住脚腕倒吊在半空。 大概没想到会中招,还是在这样狡诈的小招数之下,一股羞愤爬上林羽涅的脸,她当即提剑朝脚上的绳子砍去。 十伏忘出现在身后抓住她的手腕,随后点了她穴,让她动弹不得。 林羽涅大怒,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卑鄙小人!” 然后她就被十伏忘放下来扛进了洞中,再然后被五花大绑。 十伏忘很快就解开了她身上的穴。 林羽涅第一次出隐隐府,也是第一次吃如此大亏,杀贼不成,竟沦为狗贼的阶下囚! 她的怒火非杀掉眼前的人不能浇灭。她骂道:“阿伏,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偷窃的狗贼,我要杀了你!” 十伏忘对上她愤怒的眼睛,他毫不怀疑,也许现在放开她,她真的会冲过来杀了他,就像在江边之时,两回都能要他命的剑。 果断的,毫不犹豫。 可是明明从前,他们是爱人,是青梅竹马,隐隐府也是他的家。 如今她用最陌生且愤怒的眼神看他,说着要杀他。 为什么? 为什么故事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凭什么? 十伏忘的手隐隐有些发抖,他转身走回屋内。 坐在灯下取出随身携带的册子,慢慢将今日所发生的所有事一点点写下。 那个记事的本子,一日比一日厚。 …… 第86章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跳江的容生径直从水下离开,上岸后顺着江岸走了许久,遇到了一个渔家。 容生远远掏出面巾遮住脸,给出绰绰有余的银子登上船。 “公子要去哪儿?远的我老头子可去不了。” 容生一听,只好放弃去楼曲渡口的想法,“还请老翁带我去水桥渡口。” 算算路程,只有到了中临传信雾青让他与他同时出发回上京望都城,在城外汇合。 容生进了船蓬内,身上的衣服已经半干,容生向船上老翁要了一块干帕子,随便绞干发尾后,摸出了胸前的匕首。 突然,眼神忽地一顿。 匕首蛇头状的手柄端勾套着一枚奇怪的双连环。 容生将这不知何时勾到的物什取下,看了半天也没有猜出此物的用途。 但后知后觉地,他隐约推测到了东西从何处而来。 江边那个被一群人追杀的年轻男子,他手中的木箱上,他无意间瞥见到极类似形状的。 男子被追杀,箭雨中被男子依然抓着不放的木箱,无意间被他带走的属于箱子上的一枚双连环…… 容生直觉,这件事情不会简单了结。 容生将匕首仔细擦净挂回腰间,随后拿起这枚奇怪的双连环。 他的第一想法是将此物扔掉。 但渐渐的,这样的想法又被将其留下的念头取代。 容生一时之间竟出现了难以抉择的困惑。他此生事事当断则断,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内心两面交锋的境地。 事出反常必有妖,容生最后将这枚双连环收回。 几日后。 容生循着计划在望都城外与雾青汇合,随后踏马入京。 径直入宫后,奉召于养心殿拜见朝启帝。 大殿之上,熏香切肤,柱壁盘龙,满殿金碧辉煌之下威严而肃穆。 案榻前坐着已经年近四十的朝启帝,一张介于温和与凌厉之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 一身明黄色锦袍,眉目间十分俊朗,高坐在高烛之下,透露着帝王含蓄。 一双不怒自威的眼底终年累月的浮着一丝让人无法看透的阴霾。 “臣容生,参见陛下。” 殿下容生捋袍而跪,一袭黑紫配色的云纹官袍,这样沉重的颜色却依旧衬托他不过及冠的年纪就姿容高雅绝世,冰肌玉骨,天生的气质纤尘不染。 不太像一把帝王刀该有的样子,但眉眼之中有野心。年轻人的野心如蓄蓄火星可燎原,如汲汲流水可攀高山。 江抑对这一点很满意,同时也很忧心。 江抑端坐,目光下睨:“容副卫回来的时间可是晚了些?” “启禀陛下,臣因伤在身,故在路上慢下了脚程,请陛下降罪。” 江抑:“哦?伤重吗?要不要朕唤御医过来替你看一看?” “谢陛下隆恩,”容生回:“但臣未尽圣命,不敢受圣恩,请陛下降罪!” 朝启帝的发难在预料之中,容生冷静如磐石,从容应对。 “那你说说,此行你如何未尽圣恩?” 江抑盘着手上的翠玉扳指,如常不变的神色却如重钧压下,养心殿内的太监侍卫连呼吸都在无意识地放轻。 大殿内落针可闻。 “禀陛下,此去极西未能杀死晏云台,而让其生死不知坠落虫谷,是为未尽圣命,臣有罪!” “罢了,”江抑看了人半晌才摆了摆手,声音低沉:“两国联手依旧是这个结果,怪你倒是朕对臣子苛刻。” 容生垂首:“臣不敢。” 江抑极轻地勾唇:“温枢,拟旨。” “容生提钦差卫卫首,官居一品,掌御京司令牌,直隶帝前。另景阳侯府世子宋陟代副首之位,同掌御京司。” 容生意料之中,卫首之位朝启帝除了他之外别无选择,但他依旧会在此基础上找一个人出来做他的眼。 亲帝派之首的景阳侯府是不二之选。 容生低头领旨:“臣,谢恩。” 江抑:“派你去前朕曾说过你若完成这次任务,就让你做钦差卫之首。如此朕就算你任务完成,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遵圣喻。” 江抑垂下眼端起眼前的茶杯,缓缓道:“你不在时,宫中七星阁遇暴雨坍塌,工部折了一个侍郎,户部于此事中独善其身。” 言至于此,容生瞬间明白帝王话中背后的深意。 有人在帝王面前断尾求生,而他这把帝王刀就得追尸寻迹,断取后路,最好能摧其根本。 容生:“臣明白了。” 江抑抬手。 容生退下,起身时见帝王微微低头,抿手中香茗。 …… 江逢宁和晏云台决定走水路去大寻。 一直往上游走,江边两岸有一两户人家安家落户,靠打渔为生。 江逢宁用银子向渔民包了一条小船。 江逢宁去大寻目的是回宣阳一趟,至于晏云台为何也去大寻,动机暂且不明。 其实晏云台自己也不知道。 他记忆的开始,就已经在大寻了。然后就遇上了何物蛊的第一个宿主。 以何物蛊选中的宿主为寄,待心头血精养七日后再取出,便是蛊成。 晏云台上船后就坐在船头,一条长腿踩在船舷上,看着远处的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江逢宁则远远地坐在另一头,开始使劲呼唤着红石头。 之前一直装死不吭声,她还以为它受什么限制不能说话,如今发现它能说话了,江逢宁觉得不甘心,好些事情都没弄明白。 在心里喊了半天,它依旧没有搭理她。 江逢宁没办法只能威逼了:“你再不出声,若晏云台要杀容生,我会帮他。” 果然急了,它出声了。 “他会死。”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不知算提醒还是威胁。 “我知道,我只是想问清楚一些事。”江逢宁在心里道:“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我也没有。我们可以和平相处吗?你放心,答应你的我都会去做。” 红石头半晌道:“所有一切都是由因顺果,也算殊途同归。你想问什么?” “晏难为什么突然离开?” “异世相补相制,这里只有一个异世之人,所以时空交换只留一人,因此在异世你与他只能活一个。” “晏难为什么失忆?” “因为做了局中棋。” “什么局?” “乱世人布下邪阵,以众生为棋,改天道命运,乱世事自然。现下世间人大多都为局中棋,而你不是。破局便是杀此乱世人,让世事回到正轨。” 江逢宁大骇,震惊到嘴唇发颤发白。 “那为什么来七年前?” “利用时光回溯,留给晏云台恢复记忆的时间,为了搏取机会。” 江逢宁若有所思,继续问。 “我有一段往事一直记不起,时光回溯时还曾有过记忆模糊,为何?” 这一点江逢宁这几日刚开始想不明白,明明一开始认出晏难的声音就在心底振聋发聩,后来却心生怀疑。 直到再见时一模一样的心跳再次给出一模一样的答案,她才察觉这不对,那不是几乎不是她自己。 “这与我无关,只因为你要做破局之人。” 江逢宁知道了,有人要阻拦。但是在她身上没有成功。 而晏难,变化之大,大概已经是逃无可逃。 目前除了知道这场人命局会以晏难的性命收尾之外,其它的信息一概未知。 “最后一个问题,”江逢宁说:“晏云台所作所为皆为局中事吗?” 江逢宁急切地等着它回答,若是,便能拦能救。 “是。” 它不会说谎,除非是不为它所知的。 江逢宁不知它所想,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 原来兜兜转转,背后竟是这般。 江逢宁不再问,颓然闭上眼,喃喃道: “我知道了,我江逢宁会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合作愉快。”红石头道。 第87章 就要快了 “要做什么不惜一切?” 晏云台突然在她身后问。 江逢宁一怔立马回头,见他低头,眼中潋滟,侧脸映着水波的痕,斜倚的身形像黑白的水墨。 江逢宁看着他一笑,语气纤柔如风:“保护你啊。” 说着好奇地要伸手去抓他腰身坠下的珑玲球。 晏云台在她即将碰上时,长指在半空中握住了她的手腕。 江逢宁抬头,她坐在船头,晏云台站着,居高临下,却又因为特意弯下的腰身将距离拉近。 他眼神不解,带着些不确定:“你最近好像总是喜欢哄骗我。为什么?” 江逢宁笑而不语,把他的手拍开,手又重新往他的腰上伸去。 晏云台后退一步,江逢宁的手又被他握住。 江逢宁只好问:“那骗到你了吗?” 晏云台勾唇:“知道的叫哄,不知道的叫骗,而你永远也别想骗我。” “不然...”,他语气加深,面上笑得灿烂:“我会杀了你。” 江逢宁闻言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他一直躲开,她实在好奇,指着他腰上的珑玲球问: “这是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碰?” 晏云台被她的淡定架起来意犹未尽,又被她顾左右而言他弄得不上不下。 他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脸,一边回她的话:“里面是死蛊牵丝。” 说着不放过她脸上的一丝表情:“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的蛊虫,成熟之时,蛊虫结成丝而死,细如针尖、体银白,韧如铁、锋似刀剑,削发断骨,为世间最锋利的武器之一。” 说到最后他声音恶狠狠的,看着她细如葱白的手指:“随意碰,手会断。” 江逢宁看着他不见阴郁的眉宇没憋住笑出来,最后又憋住,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晏云台有些恼怒,知道她一点都不怕。这才放开她,收回身侧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揉着指尖,搓红。 江逢宁接着收笑言归正传,对他正色提议:“这一次你不要将你是晏云台的身份闹得人尽皆知,对外人就说叫晏难好不好?” 晏云台心中一哂,想说不好,这般多没趣,没有人来杀他,他怎么杀别人? 但下一刻江逢宁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还在摩挲的指尖一顿,一怔后逐渐警惕。 她又来。 上一次突然在马上抱他,这一次又趁他不注意牵他的手。晏云台渐渐有些暴躁,也有些...紧张? 他说不上来。 只知道心口处又在跳了,这几天他一直和江逢宁寸步不离,连枝蛊此时为什么还会躁动? 他使劲压抑住心中奇怪的腾升汹涌,下意识将掌心的手指捏紧。 “你不是有自己的事要做么,没有人来打扰不是更好?” 江逢宁又劝:“你觉得呢?” 晏云台如今的身份放在明处人人喊打,容易陷入被动,不如藏在暗处,更为稳妥安全。 晏云台垂下眼,漆黑的瞳上投下一抹阴影。江逢宁看不出他是如何想的,但半晌后听他低声答应了: “好。” 江逢宁冲他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 其实她也有些紧张,怕晏云台躲开她。但她听人说过,心会更先一步认出一个人,她相信晏难也是这样,就算他不记得。 之前在无界山入他梦境时,她知道晏云台已经记起了他之前的一些事,现在应该不会对晏难这个名字生出抵触。 那时候竟还有东西想要抹除她的记忆,要她险些忘了。 还好没有成功,往后谁也别想控制她! 船破开江面徐徐前行,风温柔地拂过全身,舞乱发丝,萦绕交缠。他们谁都没有松开手。 一人平静地在习以为常中感受久违,一人则失神地在这平静中试图探寻着习以为常的曾经。 晏云台依然不记得。 但他有预感,就要快了。 …… 第一杀手组织的藏头门,总部位于楼江东侧的明月湖上,属两国之外,落于灰白的荒漠中央,驾水而建,红瓦黑雕木的楼阁高耸在湖心。 十七层中,老者席地而坐,一个小童立在一侧。 一只傀儡血鸽从窗外飞进来,小童见状快步上前接住血鸽,从袖中掏出一瓶精小的香薰打开,手上的血鸽立即开张嘴。 小童取出纸条,快步走向老者。 老者睁开眼,一双眼白更多的老眼浑浊如鹰。 “念。”声音浑厚却不沙哑,神情严肃,身上贵气的衣袍一丝不苟。 小童低下头,习以为常地照做:“时机已熟,望下一步指示。薛意。” “最近薛意那边发生了什么?”老者眯着眼问。 小童恭敬地回:“前日薛意于虎口下救了勾塔一命,似乎已经取得信任。” 老者哼笑一声,勾塔智多近妖,心计之深不似凡辈,谁知道救的是勾塔还是替身?勾塔有几个替身谁又知道? “让他寻机回来,尽早脱身。” 三年前他怀疑门主就在勾塔府中,便薛意前去潜入勾塔府寻人。谁想遇上的不过是勾塔的替身之一。也幸得当时正有人在北边城作乱。 薛意的出现,替身想必早早便告知了勾塔,就算他们杀了替身,勾塔并不知薛意身份。但勾塔此人决计不可能不对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人加以防备。 此次看似卸下心防,怕是他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而从昨日起,薛意的冒险已经毫无意义了。 小童显然知道薛意的任务是什么,不由得好奇一问:“是找到门主了吗?” 老者却没有回答,也没有训斥,闭上眼道:“将纸条送去十八层。” 此话一出,答案已在不言中。 小童原本平静的脸色骤变,很快他收起神色道:“是。” 随后又快步退下。 十八层,那是门主的地方。 门主回来了。 只是小童不明白,大使既然都已经对薛意的去留下了命令,现在为何又要他将这纸条送上十八层。 如果门主命令与其不合,事情又该如何决断? 如果门主一直都在,藏头门谁说了算毫无异议,可是门主已经消失了很多年,如今又突然回来,就很难说得准了。 小童懒得再想,想必大使自有用意,他只需要听命即可。 小童走后,十七层中进来一个藏头门杀手,向老者跪拜。 “大使,晏云台从西蛮往南边城南下,如今已乘船沿楼江而上,与一女子同行。” 老者闻言微叹:“晏云台啊…” 他目光慢慢一转,盯着那人问道:“跟着去西蛮一趟,可有发现?” 杀手回道:“晏云台到了西蛮后早有准备,两国的人惨败离去,晏云台身受重伤。我们去晚一步,未得先机。 之后晏云台在一处小寨中养伤,离去前放了一把大火烧了小寨。小寨中鬼卫众数,我们并没有轻举妄动。 等火灭之后我们查探发现,其处有大数量炼蛊的痕迹,只是其中的书籍竹册皆已被焚烧干净。” 老者闻言沉吟片刻,目光阴狠,下令道:“派出杀手,将人活捉。” “是!” 人走后,老者隐藏在暗处的脸上才慢慢露出势在必得的神色。 此人身上不仅有死蛊牵丝,也能炼制产生半体怪人的馋血虫,早已绝迹的万蛊册想必就在他手中。 就算没有,晏云台也必定看过且精通婵疆的蛊术。 三年前他本该将人带回,但那晏云台却并非善类。立城后闭城不出,每日以杀人取乐,混生生一个凶残嗜杀的魔头。 但这样一匹疯狗只要抓到手,最好能为他所用,藏头门将会成为令江湖震慑、皇室畏惧的不朽存在。 此后,故土复兴谋求,指日可待。 第88章 太伤人 就在此时,明月湖外三里,一个身着青衣、腰扣玉带的年轻人踏马而来。 在马蹄即将踏入湖中之际,只见年轻人拉住缰绳,发出长长的“吁”地一声。 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被迫高高仰起肌肉健硕的脖颈,面对着水中高楼停在了青绿色的湖水前。 有杀手守门,拔剑相迎:“来者何人?” 年轻人一人对着刀剑无数,只是笑了笑,高声道:“交定金,雇杀手。” 他的话刚落,楼中传出老者的声音,透壁而出,入耳可闻。 “既为雇杀手而来,为何不按规矩行事,何故直闯我藏头门?” “我自然知晓藏头门规矩。”马上的年轻人笑道:“但我是途经此处,兴致突起从而有感而发,才想起来有要事要办,非藏头门不能襄助。” 年轻人泰然自若,面上带着亲和的笑。仿佛真的是误入此间,但口中说出的话却会让人感受到在玩笑更多。 “不知道这般可能应?不然我回去摘下灯笼再来?” 沈雯挑眉,有些迟疑:“或者揭一张血榜?” 藏头门的规矩,有所求只要摘下一盏他们在各处挂上的黑色灯笼,便会有藏头门的人前来联系。 当然他们也设杀人血榜,揭榜以榜上之人首级交上,便可得重金酬谢。 而这些榜上的人名则是来自于求助藏头门杀人的多方交易之中。 得两物之一,可见门中人。 多年来藏头门毫不羞耻在这其中介入第三方赚取中间差价的事,早已为江湖所知。 沈雯着实是好奇,所以顺便前来一观。 楼内老者走上高高的楼台,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雯,眼神仿佛在看无知小儿。 沉声质问道:“看来,你此行是为消遣了?” 沈雯骑在马背上哈哈大笑,丝毫没有惧怕之意,语气轻松道:“怎么会是消遣?” “接着。”说着一块纯白色,质地晶莹剔透的玉石脱手朝半空中扔去,清朗的声音高声道:“此为定金!世间只此一块!” 玉石被一个杀手接过,继而又被扔向楼台上的老者。 老者到手一观,手中玉石透如光下流沙,纯白中流转着一丝紫光,的确依楼下人所言,绝非凡品。 重要的是,这块玉他认得,出自早就被亡修灭迹的婵疆。 为故土旧物,看来今日这人所求,他不应也要应。 “杀手甲乙丙三级,阁下要哪级几号?”老者问道,反手将白玉递向身后小童,态度将稍好些。 楼下沈雯对此仿佛对此早在预料之中,不知是对手中宝玉的自信,还是另作他想。 沈雯朝四处的杀手看了看:“听说你们有一个任务从不失手的杀手叫缘无迭?他是哪级几号?” 沈雯对这个人也很好奇,想见一见。 老者道:“甲级三号,不过他已接任务不在门中,还请阁下另择他人。” 沈雯闻言有些失望,瞬间觉得没趣。但若就此回去,再拿回白玉还会生出许多麻烦。 他看向四周,最后指向老者的身后,道:“我要你身后的小童。” 沈雯对话落下,老者面不改色,他身后的小童却手一抖,手中的玉差点掉下来,心中大惊。 老者的双眸眯了眯,从远处如钩一般直直看向沈雯。 他想了许多,据前人所说,当年婵疆因蛊术被亡修所灭,这块白玉应当是落入当时领兵的落木将军手中。 后来落木将军死在开云黄泉岭背后的梨山,这块玉最后应该会落入开云人手中。 尤其是皇室中人,极为可能。此时看向他身后的人可能也并非随意一指。 半晌,老者提声对身后的小童道:“任浔,你去吧。” 小童低头将手玉石奉上,轻声道:“是。” 随后飞身从楼台上跃下,脚尖轻点湖面而过,却只荡出两圈涟漪,如燕掠水,翩若惊鸿般落在沈雯身前。 看着沈雯启唇道:“雇佣一年为期。” 沈雯朝他点头,似乎并不在意期限多少,语气上扬:“走吧。” 随后有人牵来一匹马,任浔跟在沈雯身后驾马离去。 大寻。 晨光微曦,容生在钦差卫点出御京司的人马,准备前往中临。 钦差卫院中的练兵台上,随行的人站成三排七列,容生手中拿着名册点名。 这时身后一人两步上石阶,打招呼道:“卫首大人起得真早。” 容生闻声回头。 这人身着朱红绣金常衣,白玉腰扣,一对银箭束袖,腰悬翠玉。头发束冠,五官生得清秀,气度逼人。 容生一下猜出了他的身份。 虚虚作礼:“世子殿下。” 身后的御京司兄弟们也纷纷见礼:“见过世子殿下。” “可别。”宋陟连忙笑着说:“我奉皇命接替副卫一职,也是你们中的一员,日后你们叫我副卫即可。” 宋陟也是第一天上值,他下定决心要当好这份差事,所以特意改了自称,一时间什么架子都没有。 话落,大家硬邦邦地改口,只是不知是规矩太严还怎的,大家都不热络,改了称呼后个个一副死鱼脸的样子。 众目睽睽之下,做了十八年世子的宋陟居然有些不明所以的局促。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他一个从皇家空降的,一来就占了副卫的位置,打破了不知道多少兄弟想升官的希冀,所以大家难免会生出些愤懑。 比起加入,他们更希望宋陟能回去继续做他高高在上的世子爷。 谁知此时,一人出声打破了此时的尴尬。 “宋副卫上值为何不着官服?” 宋陟一扭头,就见容生正用那张高贵俊朗的脸看着他,只是眼神有点不近人情的冷。 宋陟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张口:“我...” 没等他说完,容生手中的名册朝他扔来,宋陟连忙接在怀中。 就听见他吩咐道:“点名,一刻钟后出发,月末俸禄扣半。” 说完转身就走,只给众人留下冷漠无情的背影。 宋陟想说:但可是,没人给他送官服啊? 宋陟:!!! 刚刚生起的感激之心瞬间熄灭。 想到皇上昨日召他入宫,说容生野心如狼,居心不良的话,宋陟直呼,果真如此! 其实江抑的原话是:“无根无底之人朕很忧虑,越爬越高的人难免会有生出异心的可能,朕需要你去替朕观察观察。” 宋陟总结,尤其是居心不良这一条尤甚! 居然第一天就扣掉他一个月一半的俸禄,虽然他不差钱,可是也太伤人了吧。 宋陟一边怀疑人生一边点完名后,一个内侍手上跑端着衣服跑来,一到他跟前就跪下: “世子殿下,奴才该死,这官服忘记一早送去府上了,请世子责罚!” 宋陟皱眉,内心有些不爽,却也没想罚人:“起来吧。” 内侍松了一口气起来,恭敬地将手中官服呈上:“世子,这官服...” 宋陟摆手:“拿走,我不穿。” 以后他都不穿了,俸禄随便容生扣,扣完了看他还怎么扣! 原地不爽完了之后,他甩袖大步离去。 其实他在两年前就见过容生,那时他连副卫都不是,只是选拔进御京司的一名无名小卒。 选拔赛那天他刚好进了宫。 第89章 相信你世子 宋陟停下注目,宽阔的比武场周边围了很多人,人人肃穆无声。在比武台的中央站着一个身穿玄衣、束着马尾的少年。 皇上并没有出席,台上坐着的是钦差卫副卫王鹳,是天子近臣。 宋陟不喜欢这人。此人阴戾,十分不好相与。 宋陟本来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不感兴趣,抬步正走,就见那少年手中剑一出鞘,快剑如惊龙,瞬间就将比武台上的另一人打落台下。 宋陟的脚步一顿。 离得远,他看不清那少年的模样,第一印象是少年身上料峭的寒意和一种超俗的坚韧。 紧接着他听见少年和他人一样清冷的声音:“容生,年十八,无父无母,不知生于何处。” 宋陟一听,原来是王鹳在问他姓名年龄、生于何处父母何在。 十八岁只比他长两岁。 宋陟有些兴趣上了旁边的阙楼,比武场就在阙楼下,他寻了一个好位置,站在高处将台下尽览。 王鹳却突然发难:“钦差卫有三不入,你可知?” 见少年不语,王鹳继续道:“百官臣子不入,无根无底之人不入,作奸犯科之人不入。” 此话一出,背对宋陟的容生一动不动。 王鹳所说是真是假宋陟不知,他觉得这个容生怕是要被淘汰了,但又觉得不会。 极其矛盾。 果然,容生抬头,沉着如深潭的眼睛看向台上的王鹳,声音不卑不亢:“报名和初试从未提过,草民不知其意,只求今日能入钦差卫。” 王鹳高坐,下巴微扬,问他:“你因何入钦差卫?” 宋陟也好奇。 只见台上容生无视王鹳阴冷渗人的眼神,脊背坚坚,吐字从容: “惩奸除恶,万死不辞。” 王鹳笑了。 宋陟瞬间觉得他这笑没安好心。 王鹳起身,两手交握搭在腹前,语气突然变得轻松:“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今日钦差卫只择一人,生死不论,谁是赢家,这个人就是谁。” 宋陟一惊,刚想说话。王鹳抬头一个眼神看过来,阴冷的寒意瞬间延着脊背而上,他只能将嘴边叫停的话咽下。 若得罪了此人,回去定会被父亲打死。 王鹳深得皇上宠幸,虽然只是副卫,但这个时候没有卫首,他一人独坐钦差卫,直属于皇帝,手中掌着整个御京司,朝中百官皆避。 这个容生只能自求多福了。 很快就有人上来要送他回府,宋陟知道这是王鹳的人,直接拒绝,自己拂袖离去。 等到出宫前,他才叫随从偷偷拿令牌去太医院请走一名太医。 让随从带着人,在比试结束之后去救人。 谁赢就救谁,但宋陟觉得容生会赢。他第一眼见他时,就这样觉得。 过程宋陟看不到,却在随从回府后第一时间询问。 随从说,容生进了钦差卫,但伤得极重。 他一人将二十人一一挑下高台,最后偏体是伤倒在地上,血染红了练武台。幸好最后太医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两个月后,宋陟远远地在人群中第二次看见了容生。 又一年后,他积功累累,出众的能力在钦差卫脱颖而出,很快得了皇帝赏识。 再次见面是一年前在养心殿中,他已经坐上钦差卫副卫的位置。 见到他叫了一声“世子”,但始终没正眼瞧过他一眼。 传言中容生是个拼命三郎,不畏不惧,无视皇权之外的所有势力。 皇命之下事事亲为,日常满大寻地跑,为皇帝拔除掉朝中官员伸远在上京之外的各处爪牙。 揭发当朝右相族亲在其乡买官卖爵;查镇边将军与兵部暗中勾结贪污军饷;上书刑部侍郎在外私开金矿,买卖人犯,中饱私囊。 诸如此类,不计其数。 其每每回京,总有人被抄家下狱,重则灭族。 人人俱危之时,细想其中关要实为圣意,个个只好夹着尾巴做人。 两年过去,容生成了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成了一把朝中人人憎恶的恶刀。 宋陟拂袖到门外时,大家都已准备妥当,为首的容生高坐马上。 见他依旧未着官服也没说什么,一秒地停留,轻飘飘地移开眼,随后径直驾马离开。 身后的众人早已习惯,纷纷驾马跟上。 身后宋陟更加气了,刚刚容生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是懒得再看的意思吗?! 做世子时看不上他也就罢了,如今他们是同僚,他同样对他视而不见,好像话都不屑与他说! 侍卫见清将马牵过来,就见自家世子一脸愤愤的样子。 再不走他们就跟不上了,见清于一旁提醒道:“世子,我们该走了。” 宋陟无差别攻击,很不爽地看了见清一眼,拿过他手中的缰绳,一上马就策马追了出去。 见清在身后叹气,也上马追上。 宋陟一口气跑了十里之外,才追上领头的容生。 御京司众人纷纷骑马让道,宋陟的马很快与容生的马并行。 宋陟时不时看地他一眼,直到半路休整,宋陟才终于没事找事成功。 他大步走到容生旁边,看了一眼他旁边的雾青。 没有以世子自称,而是以下属的口吻问道:“请问大人,他是谁?” 他盯着雾青:“他不是御京司的人吧?为何跟着我们?” 特别是整天与容生形影不离的,非常可疑。 容生抬眸,没等他开口,旁边雾青先一步朝宋陟行礼道:“世子,草民的确不属御京司,只是幸得大人相救,便做了大人随侍。” 宋陟皱眉:“你会武功吗?” 在所有人没注意到的地方,雾青神色微变,低头回道:“不会。平日只是照顾大人起居。” 宋陟一听秀眉皱得更紧,不习武还做什么随侍! 他正想发难,容生突然冷声道:“宋世子。” 宋陟脸色微变:“都说不要叫我世子,怎么你也这样?” 如此无非是用身份将他排斥在外罢了,他不是不知道。 这里没有人欢迎他。 容生看了他一眼,最后只说了一句:“宋副卫责问别人前,还是先看看自己身后再开口。” 宋陟连同他身后的见清皆是一愣。 宋陟显然忘了和他一起来的见清。见清则是锅从天上来。 等容生面无表情地离开后,宋陟回头,抬脚踹向他:“你跟来干什么!” 见清利索躲开,老实道:“侯爷要我来保护世子,皇上是知道的。”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宋陟咬牙。 见清摸着后脑勺看向一旁。 宋陟挫败地双手抱胸蹲在地上。 真想把容生抓回来,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是皇上准允的! 然后看他神色皲裂,百口莫辩。 蹲了半晌,宋陟起身,重拾信心,对见清说:“我一定要揭开他的真面目。” 见清连忙点头:“见清相信你,世子。” 宋陟扭头,用胳膊肘撞他:“不许叫我世子。” “遵命!” 第90章 非同类 一直到中临前,宋陟都没再没事找事。每次看到容生时,他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用冷脸对着他。 直至入城后,众人回到分卫。 大寻设在四处的分卫,其实不过是皇家置办的一处宅院。 面积大,内部装饰简单,为一批人办事落宿提供的空间往往足够。 来则开去则闭,立在四城中,是对地方官员的威慑与提醒。 众人回屋休整。 屋外,雾青见四下无人,与容生低声道:“主上,葛业求见。” 容生闻言想了想,道:“告诉他,今夜亥时。” 雾青点头,但是他还有些顾虑:“宋世子来者不善,只怕是皇上早有安排。” 容生:“我知晓,最近你要十分留意,他盯着我就会盯着你,他身边的侍卫武艺高强,万不可在他面前露出马脚。” “是。” 两人对话刚结束,就见宋陟和他的侍卫见清朝这边走来。 雾青立马收好气息。 宋陟走到跟前,朝容生作礼:“卫首大人。” 他今日依旧不穿官服,换了一身蓝绿色窄袖锦袍,同样腰间环玉,头发用玉冠束起。 “宋副卫有何事?” 容生肩背挺拔地站在檐下,一张流畅精致的脸,头发一丝不苟地全部簪在银冠中,一身红色官服,黑色软皮扎腰,身姿硕长。 那双静若潭水的眼眸看人时总让人无端紧张,下意识避退。 但宋陟显然除外。 他紧张但不避退,一上来就表明来意:“属下想住在大大隔壁,望大人应允。” 见容生一时不语,宋陟又道:“莫非大人晚上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方便?” 身后的见清悄悄摸剑,真怕他家世子被打。 容生意味不明地看着宋陟,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随你。” 随回右转进了屋,雾青在其后将门带上。 宋陟站在门外对见清说:“见清,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时刻盯着容生的一举一动。” 见清点头赞同。 …… 船行了一路,到了水桥渔夫嫌远不肯再去,江逢宁他们只能下船。 还好水桥是个渡口,另找一艘船不难。 船停在岸边,江面宽数百米,对面就是开云,而他们脚下是大寻的中临。 下船时江逢宁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苍白。 晏云台见状问:“你怎么了?” 江逢宁拍了拍胸口,头晕,还恶心想吐,她无精打采地回道:“晕船。” 闻言晏云台撑伞挨近她,将人揽在伞下,低下腰看她。 见她面色无光,唇色泛白,一副极难受的样子,轻声道:“真可怜。” 随后直起身,提议道:“那我们走陆路?” 江逢宁摇头:“水路更快些。” 晏云台却道:“水路往宣阳走是逆流而行,未必会快。” 江逢宁好奇地看着他:“真的?” 晏云台被她此时因为难受而水雾雾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又觉得还是不骗她了。 晏云台无奈:“身后有人跟上来了,是来杀我的。但我暂时不想杀人,所以换陆路走。” “他们会代替我们走水路。” 他抬眼,示意她看前面的船。 船头上作普通打扮的二人赫然是浮七和浮术。 江逢宁当即蹙眉,不赞同地转过头来:“你知道有危险还让他们去?” 晏云台黑白分明的眼睛回望她:“为何不行?” 他这样对人命的无所谓让江逢宁怔住。她听说过他在湜水城嗜杀成性,杀了许多人。 可她知道那不是他,现在也不是。在他没想起来之前,她不能让他再这样。 江逢宁立刻阻止道:“这不是白白让他们送命吗?为什么不能一起走?” 晏云台却毫不在意地勾唇:“因为我想看身后的废物们希望落空的模样。” “而且...”,他用指尖将她发带的尾端从衣领里勾出,明明是第一次却熟练无比。 晏云回过神,看着她的侧脸,语气充满恶意:“我想他们死,他们就得心甘情愿地去死。” 江逢宁见他这样,其实很想照着他的头给他来一下的。但她忍住了。 “晏难,这次就听我的,下次换我听你的怎么样?” 她手覆上他持伞的手背,紧紧抓着,眼神焦灼地看着他。 “快点答应。不然那些人就要追来了!快点快点!” 晏云台一顿。 在她的一双眼睛和亲近之举下,晏云台发现他根本无法说出内心真正想说的话。 从前他自以为的假意配合,在此刻开始显现端倪。 晏云台不得不松口:“好。” 只是答应出后本以为的会松口气,实际上心口处却像压了一块巨石,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闷感。 他站在岸边看着江逢宁把浮七和浮术叫走,眼中暗色翻涌。 心口的闷堵逐渐被无法压抑的暴戾袭卷,事实在他面前证明,江逢宁与他非同类。 可她还不知道他在极西杀人如麻,随她而来是为杀人炼蛊,重塑肉身是为报仇后踏平极西,杀尽亡修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想着,晏云台又想到了她对容生的袒护,内心暴戾的欲望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背对着身后一众鬼卫,白伞下他眉目阴郁妖冶,低沉的声音如恶鬼: “去找一个叫容生的人,钦差卫卫首。” “找到人,杀了他。” —— “晏难!”江逢宁站在不远处喊他。 身后鬼卫散在人群中,晏云台撑伞朝她走去。 离开渡口,入城时要查验身份。 江逢宁灵光一现,从身上拿出一块玉牌,这是郡主玉牌,她离开无界山时顺手带上。 玉牌是皇家所赐,材质昂贵特殊,上面刻有封号和名字。 当值的巡逻将军走过来仔细瞧了一番,守城兵选拔时也有文考,他瞧着不是作假,这才躬身将玉牌归还:“见过郡主。” 这位宣阳的郡主他也听说过。本该直接请人入城,但是却看她身旁的三人有些可疑。 江逢宁见状解释道:“他们是我的侍卫和随从。” 闻言江逢宁感觉晏云台好似看了她一眼。江逢宁假装不知。 当然晏云台也不蠢,并没有吭声。 之后这位将军不再纠缠,放他们入城。 入城后一行四人在城中买了马,日已西垂,江逢宁决定立马就走,并且今夜连夜赶路。 追杀的人自有办法入城,之后必定会一路追来,连夜走可以甩开他们一段距离。 晏云台白日里惧怕阳光,往后就可以待日落之后再骑马上路了。 这样安排晏云台什么也没说,点头不语。 这时的面无表情,天生下压的眼尾就显得整张脸看起来有些可怜,在江逢宁看来是这样的。 她知道他或许是有些生气,但不太确定具体因为什么。 罢了,等等再与他解释吧。 第91章 万点成线 天亮之时,他们落脚客栈。 进入客栈之前浮术自告奋勇,问道:“主子,可要我和浮七在城中沿来路观察一番是否有来人踪迹?” 前面的晏云台和江逢宁一起回头。 一旁浮七暗自用眼神警告他。 浮术低头躲开他哥的眼神。现在看他也没办法,话他都已经说了。 江逢宁不解,赶了一夜的路他们竟然不困的吗? 他们二人对晏云台唯命是从,看起来的确尽忠尽职。 晏云台身边需要这样的人,陪伴也好,同生共死也罢,她不想看晏云台总是孤身一人。 晏云台看了他们二人两眼,转身抬手挥了挥。 江逢宁进去前回身对二人道:“你们早点回来,日落我们就出发了。” “好的。”浮七应道。 江逢宁要了两间挨着的的房间,又留了另外两间给浮七浮术。 外面的浮术早在进城时就被城中景象惊呆了。 整齐的街道在人群中交错,鳞次栉比的房屋高低起伏。高楼歌谣美曲如仙乐,街坊吆喝细语喧鼓声。 街边无数的摊贩有条不紊,无数吃食上的水雾袅袅散开。 浮术在包子铺前丢下一枚银子,要了两个包子。 包子铺老板喜笑颜开地将包子包好,还找了一吊铜板回来。 浮术接过,把包子递给浮七一个,不可置信地道:“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说着他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眼中一亮:“哥,好吃!” 浮七见状难得笑了笑,也咬了一口包子,梦呓一般低喃道:“这才是人间的模样。” 浮术把手中的包子两口吃完,笑道:“哥,你说得对!” 等浮七吃完,他对浮术轻声道:“我们走吧。” …… 另一边的客栈中,江逢宁看着晏云台选了房间,正要跟在他身后进去。 晏云台转身拦在她面前,两手搭在门边:“你要做什么?” 江逢宁抬头疑惑地看他:“你生我气了?” 只见他面色如常,视线中一抹唇色殷红。 晏云台微微笑着道:“并没有。” 生气?倒也不是,只不过心中恼怒郁闷而已。 气她什么呢,好像也不能将她如何。 现在他想明白了,是他的就是他的,若不是的,最后也有办法是。 “那你急着关门做什么?”江逢宁不解。 晏云台面上笑微僵,默默站直了身体。他比江逢宁高出太多,站近了一阵阴影投下。 他拉着门要关上,只道:“去睡吧江斤斤,我困了。” 江逢宁刚后退一步,门就在面前关上了。 江逢宁只觉得奇怪,明明昨夜还见他心情不畅,这么快就自我调节好了? 江逢宁频频蹙眉,很快她也自己说通了,整件事情中她只是阻拦他的人去送死而已,结合晏云台此时的反应来看,应该问题不大。 想通了的江逢宁只觉得困,回到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屋内,晏云台坐在桌前,拿出了藏在腰后的一本朱红封皮的书。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江逢宁带着浮七浮术前去安置马匹,晏云台站的位置旁边恰好支着一个小摊。 “爱恨情仇多难尽,且看此中郎情与妾意。新书新书,看才情佳人与杀手阎罗如何相爱相杀、终成眷属…” 晏云台本来要跟上去脚步停下,转过身来看向书摊老板,问道:“此书中杀手可是杀人无数?” 老板见终于来了一个顾客,十分惊喜,连忙作答:“正是正是。” “佳人可是心性纯良不喜杀生?”晏云台又问。 老板点头,笑容满面:“正是正是。” “那佳人如何会愿意喜欢杀手?” 老板见面前公子问得如此认真的模样,只觉得第一单生意就要来了。 他笑眯眯道:“妙处自在书中。” 他抄起书摊上一本朱红封皮的书,循循善诱: “公子若想解惑,就带走一本,保证童叟无欺。如何?” 晏云台的确有些好奇,于是点头:“也好。” 见递来的一枚银子只多不少,老板欢喜收下。正低头肉疼地找钱,余光就见摊前的黑衣公子拿着书就走,竟没有要他找钱的意思。 老板顿时觉得手中的银子有些烫手,连忙叫住他:“公子留步!” 晏云台侧头,就见老板跑上来一把将另一本小册子塞在他手中。 口中一边说道:“赠送的独家番外,幸福生活的秘诀就在其中,公子细看、细看。” 晏云台从老板手中抽回手,面上表情冷漠得很,回道:“我知道了。” 书摊老板暗道,此公子表里不一啊。 晏云台径直离开,又提前将书塞到了外袍下的腰后。 此时坐在桌前,他不想去睡觉,而是翻开了桌上的书。 开头写,杀手身受重伤,被闺阁才女所救。才女对杀手倾心相待,杀手却隐瞒身份,之后两人互生情愫。 晏云台翻到后面,才女偶然见到杀手杀人后不能接受。杀手怒极将人关在小黑屋中,彻夜对才女诉说自己的凄惨身世和被逼无奈。 晏云台再翻,看到了杀手保证从此不做杀手不再杀人,才女最后原谅了他的欺骗。 最后杀手问才女:“我从前杀过许多人,无辜不无辜者皆有,你会怪我吗?” 才女温柔地亲着杀手的眼睛:“我爱你,不在意遇见你之前你的任何模样。往后再无欺骗,我们永远在一起。” 两个时辰后,晏云台合上书,得到了答案。 才女愿意喜欢杀手,是因为她爱他。 但晏云台不知道要如何让江逢宁爱他。 离开前,晏云台将话本留在了房间里,包括那本老板赠送的番外。 …… 黄泉岭,山今派。 小师弟云话对殷成笑道:“长老,师兄传信说,南下已到沙漠。” 殷成笑擦着一柄老剑:“知道了。”,又侧目问:“耶杰如何了?” 三年前他们拼死带回的耶杰对兽疫只字不提,一心求死,他们已经不知道将人救回来多少次了。 云话叹道:“还是老样子。” 殷成笑点头,沉声道:“嗯,你去吧。” 云话低头退下,但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急声道:“长老,让我去找师兄吧。师兄双目不视,我不明白之前为何还是让师兄前去!” 提到风归里,殷成笑放下手中的剑,扭头看着云话:“是他自己要去的,他怪我们所有人,特别是我。” 说到这里,像是突然触及了什么,他接下来的语气变得起伏起来: “我早就说对他说过,几十年来,死去的不只是你师姐一人。人人皆可为我们的目标而死,我的女儿为什么不可以!” 一口气说完,面前年过五旬的人已是老泪纵横。 提到师姐,云话不忍再问。 三年前师姐之死,最受打击的无疑是殷长老和师兄二人。 一个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止,一个几近疯魔。 “云话啊,”殷成笑回头指着他们头顶上的山,说: “你看,这满山的石碑,密密麻麻的英魂,再看我们脚下,黄泉岭曾经的二十万百姓到如今还在地底下望着我们。” “前人躬身将一块块无名石碑立满山头之时,就注定了要由我们后辈带他们回家。” 云话默然垂头,低喃道:“可是我们已经被放弃了。要是永远等不到那一天呢?” 是啊,忙忙碌碌的期望已经太久了。 殷成笑眼中悲怆,却只道:“如果等不到,就替身后的开云守万万年的黄泉岭,直到,青石墓碑爬满梨山的山头。” 云话心头一震,彻底缄默。 殷成笑抹去脸上的湿润,瞧见云话的模样,立马慈祥地笑着安慰小辈:“别害怕,你以为你的师兄为何离去?” “我们没有被放弃,家国之中总有会记得这片土地。” 他眼中有某种云话体会不到的坚定:“你要记住,世间总会有许多人都在为了同一件事而努力,不过孰多孰少、孰早孰晚罢了。 万点成一条线,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这一点,我们所做的只是为了不让这根线中途断了。” 他拍着云话的肩:“也许这一次,皇家可以带来转机。” 黄泉岭的问题遗留得太久,据多年收取的消息,这些年在朝中提起收回黄泉岭的政见往往晦滞难以推行。 不仅仅是人人对兽疫之恐惧,更是面对梨山山脉这条天然防线的多方顾虑。 而最新的消息中,被遗忘的黄泉岭却再次在大朝会中数次被提起。太子突然离京,似乎正与黄泉岭有关。 也许,他们已经等到了时机成熟时。 第92章 不管原因是是什么 —— “吃饭。” 洞内木屋,十伏忘端着一碗简单的饭菜,将勺子递到林羽涅嘴边。 林羽涅恨恨地看他一眼,偏头躲开。 这人除了前天和刚才出去过一趟,之后就一直同她耗在这山洞内。 洞中四处点满了蜡烛照明,昏黄的烛光下,照得面前人的容貌昳丽温柔。 可惜离被绑在椅子上的林羽涅还有些距离。 不然她定会撞倒蜡烛,将这里的屋子一把火烧了,与他同归于尽! 十伏忘放下碗,叹气道:“你不觉得就这样被饿死很憋屈吗?” 十伏忘很了解她。 一句话说到林羽涅的心坎上。 她是个倔脾气,也很好面子。 林羽涅咬牙,抓贼反被贼抓,父亲在天上肯定对她失望极了。 十伏忘将她神色收入眼底,再次柔声劝道:“我说过箱子对我很重要,我不会给你。若你答应就此回隐隐府去,我就放开你。” 林羽涅抬头不甘心:“可那是隐隐府的东西,你凭什么偷走了还不让我拿回来!你现在就杀了我吧,我不想被饿死。但我若还有一丝力气,就绝不妥协!” 十伏忘被她这些天一副要与他鱼死网破的样子弄得有些崩溃。 他如今只想出发去找回箱子的钥匙,但又不知道拿她如何。 半天也只说出了一句真心的话:“我不会杀你。” 林羽涅闻言诧异地看着他。 其实在之前她与他只见过几面,话也没说过几句,只知道他叫阿伏。 但如今这个名字恐怕也是他的化名罢了,他们毫无关系,林羽涅不会自作多情联想到自己身上。 但林羽涅知道,这个人身上全是秘密。 就算他精通机关,但隐隐府极大,他从未去过十府,如何知道十府中的布局从而准确找到祠堂的位置? 就连护山大阵,他当时不是破阵而过,而是直接关掉了大阵的机关。 这些连她都不知道的,他一清二楚。 还有从不离开隐隐府的师父,那天又因为什么突然不见踪影? 林羽涅满腹疑问,此时他仍旧不肯杀她,让她无法再装作不闻不问。 “你到底是谁?” 十伏忘闭口不答。 林羽涅见他看起来应该还要比自己小些,主动猜测道:“你从前也是隐隐府的人吧?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她猜得如此准确,十伏忘却始终平静如水地看着她,依旧沉默。 林羽涅看他是不会回答了,只好重新换了一个问题:“我师父林不眠去哪儿了?” 十伏忘回答她:“他去寻你父亲林断角的尸骨,你若现在回去,还能见你父亲一面。” 林羽涅一听震惊地挣扎起来,不可置信地道:“是你故意告诉师父消息将他引走的?” “你如何知道我父亲的尸骨在何处?” “我父亲林断角死了十年,是谁告诉你,和你有什么关系!” 林羽涅十分激动,额角的青筋暴起,仇恨的双眼含泪。 当年开云以恩求父亲相助前去极西刺杀一个亡修将军,最后惨死极西,十年来连尸身都未曾寻到。 十伏忘见她难过的模样目光倏而放远,同她解释:“我去过极西,只是刚好路过埋了他。” 随后他蹲下来,伸手想替她擦去脸上的泪。 林羽涅本能地往后躲,他的指尖落空。 十伏忘收回手搭在膝上,对她道:“回去吧,待在隐隐府,永远不要出来。”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温柔到极致,一如江边的那句“是你啊”。 灰暗的眼神让人总觉得那深处藏着些什么。 “你究竟想要什么?”林羽涅不解地问。 十伏忘看着她,突然伸手摸上她的后颈。 意识彻底消失的前一秒,林羽涅如幻听般,听见他叫了一声,阿羽。 “我如今什么都不想要了。”十伏忘轻声道。 他只想回去。 曾经的他用尽办法,然后发现,没用的。他从来不属于这里。 回来的路上他察觉到了有人靠近,他已经用隐隐府的方法从江边到此处一路留下了记号。 她弟弟的人很快就会来了。 阿羽,珍重。 十伏忘起身拿着木箱离开,素衣绰态,残烛溶溶,悲风无声。 —— 容生那处入夜后,宋陟住进了隔壁,一手推开窗台,单脚架起坐在窗台上,佯装赏月,实则盯梢。 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的注意力十分集中,只差没把容生的窗户盯破了。 本来见清也要一起的,可是不久就在门外,竟有一个毛贼偷走了他腰间的玉佩。 玉佩丢了他会被他爹打死,所以见清去追了。 容生站在屋内眼神微暗,不得不说,宋陟的这双眼睛准得很,直觉也很敏锐。 还好不管是雾青还是今夜,他都早有准备。 皇上让他此行的目的无非有二,一是给户部和背后的皇商敲个警钟;二是让宋陟在钦差卫名正言顺,以此分权掣肘。 那他就让宋陟名正言顺地立一回功。 宋陟等了许久,都没看见见清回来,眼看都已经快到子时了。 他看着容生已经熄灯的房间,防备稍懈的同时心中有些不放心,虽然见清身手不错,但他不太聪明。 宋陟想了想,从窗台上跳下,从院子里出去了。 不久,容生的屋内多出了一个人。 容生手上拿着面具,蒙面而来的葛业抓紧时间道:“雾风在宣河已经将人全部准备妥当。饶州府尹府上昨日白丧,我们发现了一个人在找宣河铁矿的点位图,这是查到的那人的生平信息。” 葛业递出一张折过的纸,在黑暗中低声问:“主上何时去宣河?” 容生接在手中,摸着食指上的银线白玉指环道:“我今夜就走,明日应该有雨,你留下扮我一日,旧伤复发,称病不出。” 葛业低头应道:“是。” 容生拿起剑,离开前叮嘱道:“明日过后这里交给雾青,之后你让他来饶州找我。” 见葛业应下后,容生翻窗离开。 驾马出了中临后已是天光大亮,到了饶州联系雾风后,容生在落脚处拿出怀中的纸。 上面粗略地写着一个人的生平。 佗桑,原名长绪,三年前是府尹买进府的琴师,在府时与府尹夫人二人关系非常。之后离府,三年后成为东皇寺主持。值夫人病亡,潜入府尹府暗中查找铁矿点位图,目的未知。 东皇寺? 容生将纸烧掉之后,一个计划油然生成。 —— 离开中临到宣河时,江逢宁收到了一个任务,是让她早就给遗忘了的释怀值。 江逢宁想细问,但红石头不肯再说话了。 她记得第一个目标人物是师尊,至今毫无进展。 现在第二个人居然是佗桑。 想了想,眼下轨迹的确已经重合到了时光未回溯之前。 江逢宁决定暂且先不回宣阳。晏云台对此自然乐在其成。 何物蛊第一个宿主不就在宣河么? 写好送回宣阳的信后,腰间的锦囊又亮了。 江逢宁取出来,上面只有一句话。 阻止晏云台杀佗桑。 江逢宁已经与红石头达成了共识,自然是相信,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晏难必死的结局。 所以她会做,而且必须做到。 不管晏云台杀佗桑的原因是什么。 红石头不想说的答案,她自己去找。 第93章 何家木料 饶州。 收到消息的雾风一路谨慎地找来一处无人的普通宅院中。 屋内容生早已等他多时。 雾风躬身:“主上,人已全部安置在饶州城中。府尹府已经探过,没有找到采矿名册,应该是有猫腻,郑回藏得很深。” 容生皱眉若有所思,随后就问到了佗桑:“有人在找铁矿点位图,怎么发现的?” 雾风回:“这人与我们同时潜入府中,察觉他也在找东西后,属下觉得可疑就尾随其后,然后无意间听到了佗桑和一个女人的谈话。应该是他的接头人。” 容生皱眉:“两人都被你看到了脸?” 雾风明白容生话里的意思,摇了摇头,飞快地将那天的情况说明: “前天是在夜里,两人都做了伪装,属下只瞧见了女人的眉头上有块极大的黑斑。在属下被发现后被迫与另一人交手时,才发现这人是个和尚。 后来暗下一番查探,确定他就是东皇寺的主持佗桑。” “那女人不会武功?”容生仍然觉得其中有奇怪之处。 雾风点头:“我与佗桑动手,女人就趁机跑了,或许并无身手。” 容生曲指支着额角,如此看来虽然已经打草惊蛇,却大概排除了他人在背后作局的可能。 只是盯着饶州铁矿的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呢? “郑回的夫人死了?”容生突然问。 “是,前日一早。” 容生直觉不该如此巧合,郑回夫人白日死,佗桑夜里就入府? “佗桑在前天夜里之前,有没有去过府尹府?” 雾风摇头否认:“在我们盯梢的时间里,没有。” 要找东西却只行动一次,难道是受人逼迫指使,故而犹豫不决? 容生最后起身道:“秘密把佗桑带来。” 雾风得令退下。 屋外浓云渐厚,日光久久不露。不过多时,一场突如其来起来的雨从淅淅沥沥开始,打湿了一片屋檐和街头。 而昨夜的中临,宋陟被紧要的事情缠得彻夜未眠。 事情还要从他出门去找见清开始说起。 宋陟刚出门就看见分卫的屋顶趴着一个黑衣人。 宋陟的眼神刚扫过去,黑衣人十分敏锐地跃身而起。 宋陟瞬间反应,当即抬手朝黑影射出一箭。精细锋利的短箭遒劲速发,与黑衣人差之分毫钉在了分卫的墙壁上。 他们傍晚才到分卫,入夜竟然就有人前来鬼鬼祟祟地盯梢! 见这一箭偏差,宋陟唤上值夜的弟兄,立即当先追上去。 黑衣人轻功了得,追到后面,身后只剩下宋陟一人。 一路上又连发数箭,才终于打乱黑衣人的脚步。就在他跃下墙头时,宋陟出其不意地将人抓住。 黑衣人被宋陟扯着领子按在地上。 “老实说你谁?” “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 黑衣人十分嘴硬不肯开口,宋陟拎起拳头就是哐哐一顿揍,直到将人揍到出声。 “别打了...我说,我是何家派来的...” 黑衣人被揍得鼻青脸肿、口鼻流血,老实道。 “何家?”宋陟皱眉道:“是皇商何家木料的何家?” 黑衣人点头。 “何家让你来做什么?” 问完,黑衣人的嘴又硬了,宋陟抬手又是两拳,人立马又老实了。 “他们今夜要在城外烧毁一批被虫蛀掉的废木料,让我来盯梢。” 黑衣人脸上疼得龇牙咧嘴,说到这里还恶狠狠地道:“你们现在去...也已经...来不及了!” 宋陟震惊,又给了他一拳,着急问道:“在何处烧?” 见黑衣人吞吞吐吐,宋陟再补两拳,地上的人眼看着进气多出气少,才气若游丝地说: “东边巷...城郊...别院。” 话落,宋陟抬手正想将人打晕,发现地上的人已经扛不住自己先晕过去了。 心中害怕何家先一步销毁证据,宋陟扔下人匆忙向东边巷城郊赶过去。 宽敞的别院中,高高堆叠着昂贵的木料,但细看木料未着漆的细微之处,那些细腻的纹路中有许多细小的洞眼。 这些木料早已被虫蛀过,看似甚小无关紧要,却极其不耐潮。 半年前,宫中要建七星阁,何家本该提供所需木料,由户部拨款,工部建造。 临到期限何家的这批木料却出了问题。 何家即将大罪临头时,户部尚书的人找到了他们。 之后,工部低价购进他们的木料,解了何家的燃眉之急。但户部要来年何家木料一年四成的红利,走得是私账。 被逼无奈之下,何家只能与其合作。 本想待风头过后再将剩下的木料处理掉,却不想一场罕见的暴雨突如其来,七星阁那批已经受损的木料根本受不了雨水侵蚀,很快就引得东窗事发。 建成一半的七星阁塌了。 皇帝下令彻查。 户部推出工部侍郎做了替罪羊,罪以工部采买以次充好,以平圣怒。之后查到那批木料时,现场全部的木料已经因为淋雨发霉引了蛀虫。 自此源头上死无对证,如此一来成功将户部和何家从此事中摘出。除了何家仓库中剩下的这些同一批木料。 本以为危境已渡,不曾想皇上却突然往中临派下钦差卫。打得何家手足无措,只能急着将这最后一点木料处理掉。 很快木料上被泼上油,周围的家丁手中高举着火把。 正要点燃时,大门从外面被一脚踹开。外面的守卫倒了一片。 “住手!” 宋陟站在门口大喊。看着满院严阵以待的侍卫,他知道自己有些冲动了,可是若再不出现,这些人就要点火了。 宋陟大步走过来,掏出钦差卫令牌:“我乃钦差卫副卫宋陟。”他的目光逡巡着每一个人,冷声道:“你们何家胆大包天啊,还不快束手就擒!” 领头的何家主从惊骇中迅速冷静下来,没有选择就此停下,而是决定殊死一搏。 他厉声一喝:“点火!” 宋陟心下一跳,当即大声喝止道: “何家主你要想清楚放了这把火就是欺君满门死罪!钦差卫就在此处何家主还要执迷不悟吗?” 身后家丁的手全部随之顿住。 听见这话的何家主死死盯着宋陟,眼神慢慢变得危险如狼:“我今夜从未见过什么钦差卫。” 宋陟面色一变,就听见何家主冷声下令:“将人抓住,立刻点火!” 眼看着家丁放低火把就要点火。 千钧一发之际,见清踏过院墙瞬息之间落在院中,在所有人眼睛没看清之前,手中的长剑越过层层侍卫平稳地驾在何家主颈侧。 “全部住手!”见清厉声喝道。 家丁见状动作顿住,宋陟狠狠松了一口气。 颈侧剑身之上的寒意浸骨,一点点扑灭了何家主心中的决绝。 何家主颓然跪地,双目之中一片灰白之色。 见清以一剑控制住现场,很快御京司的人赶来,但宋陟并没有瞧见容生。 宋陟让人去找晕倒在巷子里的黑衣人,去的人却扑了空。 处理好现场后天已大亮,风云一卷,就阴沉沉地下起雨来。 宋陟站在见清伞下,将昨夜所有事情复盘一遍,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问见清:“你昨夜追那飞贼追到了何处?何时回来的?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见清答道:“那飞贼进了一家赌场,赌场人多,地势复杂,我跟了半天才将那贼抓住,只是后来又让他逃了,不过玉佩拿回来了。” 见清将怀中的翠玉归还给宋陟,继续说道:“回来时应该将近子时了,我在分卫门口的墙上看到了袖箭。世子应该还一路连发了好几箭,我是照着痕迹找过去的。” 这样的默契和由于十分熟悉而产生的特殊感应,除了见清,换了任何一个都做不到。 “我在巷子里揍晕了一个人,你可看见了?”宋陟又问。 见清先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的伞,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撑着一把伞站在雨中说话。 他摇头回:“没有看到。” 宋陟蹙眉,或许是中途醒来自己跑了? 还是觉得有些莫名的诡异,但他又说不上来。 算了。宋陟不打算想了。 但很快他又奇怪地问:“我们不就是来查何家木料的吗,为什么容生不来?” 见清又摇头表示不知,宋陟目露嫌弃地看着他。 见清迎着这样的目光实在忍不住提议道:“世子,要不我们还是先走吧,衣服都淋湿了呢。” 听他一说,宋陟才发现头上的伞太小,两人的半边肩膀都已经湿透了。 宋陟抹了一把脸侧溅上的雨水,轻轻踹过去一脚:“谁叫你买伞只知道买一把!” 见清习惯性闭嘴。 宋陟抬步,随意将就:“走吧走吧。” 他要赶紧回去看看容生在做什么。 第94章 心知肚明 江逢宁和晏云台到饶州时,又是天刚微亮。就算此时不见多少人,饶州依旧有着一座华城热闹前的静态美。 一路走来,不论中临还是宣河,都穿着繁华的鲜衣,浓缩世间百态,大概城城如此。 要说还记得饶州的路是不现实的,所以当江逢宁抬头看见还是记忆中的安庆客栈时,是惊讶的。 晏云台也未曾留意,此时又再一次窥见了这个世界兜兜转转的宿命性,当真是写进书里注定好了的。 极其吻合,步步不移。 江逢宁只觉得晦气,想换家客栈,但晏云台已经走了进去。 江逢宁无奈只能跟上。 进去客栈内相同的设置和构造又让死去记忆瞬间复活,一幕一幕,如同过往般。 江逢宁刚回到房间,外面雨就落了下来。 连续几日来他们都是日夜颠倒,一到了白天就极困。但是因为任务江逢宁此时不放心睡。 她在矮榻上坐下来,支着头注意着隔壁的动静,只是没一会儿就伴着屋外的雨声开始低头打盹。 很快意识渐消。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没关好的窗户被雨拍开,风夹着细细的雨丝吹进来,江逢宁才猛地惊醒。 她站到窗边,刚好看到晏云台的离去身影如水墨般消失在雨雾中。 江逢宁关上窗下楼,一问小二才知道此时竟然已经是午时过后了。 当即提着剑出去,却想到什么脚步突然在门口顿住。 江逢宁很想知道晏云台要去做什么,但之后她突然关注佗桑的行为不好与晏云台解释。 晏云台杀佗桑应该还不到时间,反而她此时可以趁晏云台离开,先去查一查佗桑,好完成另外一个任务。 最后,江逢宁买了一把雨伞,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江逢宁去了东皇寺。 站在山下时,雨中一阶叠一阶的山路尽管湿滑,仍见到有不少上山去的香客。 江逢宁循了另一条路用轻功快速上山。很快,就看见了隐在老树下的乌瓦白寺。 细雨如织,拂过东皇寺的一砖一瓦,寺庙在雨中寂静神秘,进出的香客虔诚静默,仿若与神圣融为一体。 无意间江逢宁也被洗涤了一番心境。 只是很快她心若大失,因为她扑了空,佗桑并不在东皇寺。 …… 宅院内,雾风从雨中冲进屋内,跪地急声道:“主上,带回佗桑的半路上突然出现一个黑衣少年将人截走,死去三个暗卫,现下两人不知所踪!” 雾风将事情办砸,自觉形秽不敢抬头:“属下无能!” 容生闻言凝眸,这样的变故始料未及,依然不曾打破他面上沉着的冷静:“也许是佗桑另外的同伙,现在带人在城中仔细追查,一处角落也不要放过。” “是!” —— 晏云台救走佗桑时,果然何物蛊还是选中了他。 感受到手臂之上蛊虫的兴奋跳动。晏云台看着佗桑道:“你想杀人吗?我可以帮你。” 无视佗桑投来奇怪且戒备的眼神,晏云台勾唇扬起一抹冷魅的弧度,无声带着蛊惑:“你想杀谁我都可以帮你杀。” 佗桑看着面前的人,貌若妖神,恶如魑魅,见过他刚才轻松从四个高手手中将自己救下,佗桑丝毫不怀疑他话的真假。 但是不知道他的目的和条件。 “你的条件是什么?”合作总是要互相交换的,至于他的目的,佗桑并不感兴趣。 晏云台拿出提前放在瓶中的蛊虫轻轻晃了晃,说:“吃下它,七日后我来杀你。条件是你的命。” 目光残忍,语气却云淡风轻。佗桑看得出来此人杀人无数,身上尽是杀伐戾气。 可他不怕鬼,只恨恶人。 佗桑伸手接过,说道:“但我想亲自动手。” “也好,”晏云台仰头捏了一下脖子,撑伞转身,好意提醒:“躲好了,别让人抓到了。” 晏云台踩着夜色回到了客栈。房间里江逢宁轻轻拉上窗。 她回来时连浮七浮术也不见踪影。现在看到人回来后才终于放下心。 其实江逢宁猜到了。晏云台大概是去寻佗桑的,可能是与佗桑做了什么交易。 江逢宁想到了晏云台亲手套在手臂上的那柄奇怪的环,心口猛地一窒。 那次在东皇寺撞见晏云台杀佗桑时,她见到过他手臂上出现的血光。应该与佗桑脱不开关系。 这样东西对江逢宁而言始终像根悬在心头上的刺般,不知道何时就会扎进肉里。 可是晏云台对此避讳非常,只字不提。 楼下晏云台站在大堂中仔细将身上瞧了一番,许是杀的人少,身上并无血腥味。随后安心地上楼去。 走到房门时,抬眼看了一眼旁边江逢宁的房间,随后推门进了屋。 心知肚明,如纱隔影,看破不说破。 江逢宁没有去隔壁,一天一夜没睡,他们都先好好休息吧。 …… 那天宋陟回去后并没有见到容生,雾青站在门外几句话就将他打发了。 “大人说,有一句叫草民带给副卫。” “皇上的意思副卫与大人都心知肚明,大人只是遵从圣意。” 宋陟听完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的背影,心道原来如此。容生知而不动,心里如明镜似的。 可是他就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就不怕他告知皇上吗?他这般洞若观火的心思只会让皇帝更加忌惮。 半晌后,宋陟出声:“听说他旧伤复发?” 雾青回道:“大人曾被鬣狗咬伤膝盖,逢下雨时便会伤痛难以行走。” 宋陟闻言点头,雾青见他信了,眼底一松。下一秒就见面前宋陟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抬脚道: “我去给大人送药。” 雾青连忙拦住。暗忖这位宋世子心思狡猾:“大人让副卫将事情在明日之前收尾,大人明日就回上京了。” 宋陟觉得莫名其妙:“你的意思是他不会等我?” 之后要审何家,要找何家与户部勾结的证据,还要等圣旨下来,明日怎么可能结束? 雾青颔首不语。 宋陟原地站了半晌狐疑离去。没一会儿就带着人出去了。 到了第二日,雾青就送来了御京司的令牌,以锻炼为名留他一人在中临,说容生就要回上京去了。 宋陟立马赶回分卫想将人拦下来,却去晚了一步。分卫人去楼空。 宋陟甩袖离开,飞快地去处理各项事宜。何家主咬死不认勾结朝廷命官,证据被他们清理得很彻底。 折子写回上京后,皇帝下旨抄何家,除其皇商,世代不纳。 第四日准备回上京之时,就听闻五大国寺之一的东皇寺起火,引得人心惶惶,饶州府尹门前百姓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饶州是铁矿之城,事发敏感之地,且国寺关乎民心稳定,皇帝重视,必定下令命钦差卫前去查清东皇寺起火真相。 宋陟这边直接收到皇上的密信时,宋陟气得要将手中的信纸捏碎。 密信送到中临,说明皇上什么都不知道!容生根本就没有回上京!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以为容生此时还在中临。 居然骗他,将他耍得团团转。 那么这两天的时间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了!!! 宋陟是第一次被人骗,而且自己还满心相信、毫不怀疑! 宋陟一掌拍桌起身,咬牙道:“走,去宣河饶州!” 见清一脸担心地跟上眼看即将要被气疯的世子爷。 宋陟一路恼怒疾走:“他旧伤复发也是假的吧!” 第95章 心动 眼看东皇寺火起,晏云台杀佗桑迫在眉睫。 目前最让江逢宁头疼的是,到时如何把晏云台留在客栈中。 还有只听命他的浮七浮术如何处理? 她在晏云台眼皮子底下根本没有时间去调查佗桑,佗桑一直不见踪迹,她又无人可用。 但现下她想到了一个关键点。 当初那个被人追杀、与她相撞又身受剧毒,很快就要死了的面具男子。 如果她拿出一枚百毒丹与之交换,让其替她查一个人应该不难吧? 毕竟再怎么样,没有人会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 记忆中那人气质不俗非平凡之人,应当轻易就能办到。 而且面具男子戒备心极强,比起赠予,目的直接地用百毒丹与之交易,想必更能令其接受。 总结下来,成功的几率很大。她记得今晚晏云台不会留在客栈中。 但是—— 她现在没有去宣阳,身上也没有百毒丹啊! 江逢宁懊恼。突然又想到,晏云台身上应该也有能解百毒的东西吧? 他不是喜欢养一些奇奇怪怪的虫子?想到可能性很大,江逢宁赶忙跑去了隔壁。 屋中,晏云台合衣躺在床上。 江逢宁挨着床头屈膝坐在厚厚的地毯上。 江逢宁知道他只是在闭目养神,伸手点了点他的胳膊,小声道:“晏难。” 感觉到身边的人,晏云台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轻盈地动了动,声音懒散低柔:“找我做什么?” “你有没有能够解百毒的虫子?”江逢宁轻声问。 晏云台睁眼,歪头眉眼一动,很好奇:“你想要?你不是害怕么?” 少年乍然睁开的眼睛像黑色的露珠,透着粼粼波光,美丽引人陷落。 江逢宁在这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眨眨眼笑着说:“有备无患嘛。”她突然在床沿趴下,下巴轻柔地落在自己交叠的手背上。 脑袋一下靠了过来。 她靠得好近。晏云台心道。 耳边甚至听见了均匀的呼吸声,晏云台分不清这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他突然坐起来,束得整齐的发丝柔顺地滑落到肩背,江逢宁见他动作,也跟着坐直了腰身。 心口的蛊虫这下安静了些。 晏云台坐在床上看向满脸期待的江逢宁,脸上慢慢露出惋惜的神情,喟叹道: “江斤斤,我不会有这种东西,我的蛊虫只会杀人。” 江逢宁闻言有些失望,之前的想法得放弃。至于如何拦着晏云台…… 江逢宁脸上立马恢复期待,继续问他:“那你有没有可以压制内力的东西?”江逢宁回忆道:“就像在湜水城你给我吃的药,吃了然后一点内力都使不出的那种?” 话落,江逢宁瞧见晏云台的脸上好像僵硬了一瞬。 晏云台垂下眸,那时候是真的想把她做成傀儡的。可惜没有学会如何炼傀蛊。 现在他已经不想了。 面上很快恢复如常,他抬眸,眉头放松,似笑非笑道:“药没有,但我有一种蛊,可以咬断人的经脉,让其内力尽失。” 江逢宁闻言一惊,连忙摆手:“只需要压制!有没有不会伤人的?” 闻言晏云台眸光渐深地攫住她:“你是要给什么人用么?” 江逢宁听见他的话一阵心虚。 “是谁?” “你要去找那个容生?” 江逢宁没有察觉。一开始还在佯装好奇的人,现在语气已经不可抑地变得危险起来。 江逢宁认识的人少之又少,她如此竭心尽力,又是百毒丹又是不能伤人,除了那个容生还能有谁? 江逢宁见他胡乱猜测,怕他生气,解释道:“不是,我保证这次同容生没有关系。” 她面不改色地道:“我说了只是为了有备无患嘛。” 晏云台盯着她,江斤斤,你最好保证没有。 心中的戾气散去些许,晏云台否定道:“我都没有。” 江逢宁有些泄气:“好吧。” 要不然买点迷药将三人一起放倒? 晏云台对扑面而来的算计毫无所觉,见江逢宁起身要出去,晏云台的视线不由自主随她而动。 心道:她的发带又掉进脖子里了。 随后她没走出几步,又快步走回来。江逢宁站在他的床前。抬眸间,她忽然弯下腰,柔软的手指抚上他的右脸。 晏云台抬眼睫毛颤了一下,骤不及防间想要后退,身体却只是在原地抖瑟了一瞬。 江逢宁的脸凑近他的,体内的连枝蛊彻底狂躁了。 白皙的脸蛋像一朵精致娇嫩的芙蓉花,呼吸间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让人好想靠近。 心神荡漾的刹那,晏云台听见江逢宁说:“今夜不要再受伤了。” 她只是虚抚的手落下,柔软的指腹压了一下他右脸颧骨稍下的位置。不等晏云台反应,江逢宁就将手收回来,直起身好笑地瞧了一眼他的神色,转身出去了。 晏云台怔怔地摸着脸上相同的位置,想起了那日江逢宁深夜坐在客栈台阶上等他回来的景象。 浓稠的夜色里,身后的客栈大堂透着微末的烛光,大门左右点着两盏孤灯,她坐在雾溶溶的昏暗中支着头打瞌睡。 那夜他的脸被容生的剑气所伤,留下一道那样小的伤口,她一眼就瞧见了。晏云台摸着心口,隐隐期待,互生情愫是像这样么? 此时此刻他很确定,他想要江逢宁爱他。 可是、可是—— 靠在心口骤然捏紧的手隐隐发抖,江逢宁眼中只有晏难!对他笑脸相迎,对他舍命相救,都是因为他是失去记忆的晏难。 那么现在的他呢?总是拦他杀人,总是叫他晏难,总是有事情瞒他!她不愿意喜欢晏云台。 寂静良久,只有一人的屋内忽然响起一声低低地哼笑。晏云台按着仍未平静的心口弯下腰,眉眼阴翳如墨。 可惜,他绝不会改。 江逢宁必须喜欢他。 回到房间的江逢宁思来想去,决定下楼想办法准备些迷药,下药之法虽然粗暴,但是简单。 拦住晏云台了再说。 江逢宁轻轻开门,路过晏云台门前时见没有什么动静,安心地下楼。 她自己出去买肯定不妥,晏云台叫人跟着发现后自然会有所防备。所以江逢宁见到一个客栈小二,就将其叫到二楼死角里的一个角落里,侧身刚好对着敞开的大门。 “客官是有什么需要吗?”店小二十分热情。见到江逢宁往角落站的动作,还贴心地压低了声音。 江逢宁点点头,开口正准备说话时,就听见大门处传来一道声音:“少主?” 第96章 牵手 因为与大门离得近,江逢宁下意识回头。门边站着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皮肤是小麦色,脸和五官却生得很秀气,脸上的表情有点不爱说话的冷。 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男子身后还跟着许多穿着打扮一样的人,一下子将门口处挤满。 许是见江逢宁眼中同样的陌生和诧异,年轻人在原地又看了她几眼,好似再次确认。 他大步走进来,身后的人留步在门外站成两排。 “是郡主吗?” 这话一出,江逢宁就瞬间想起来他是谁了,他是宣阳王府的对境! 他怎么会来? 江逢宁有些惊讶,但还是装作不认识地问:“你是宣阳王府的人?” 身前的对境闻言立刻朝着她行礼道:“属下是宣阳王府对境,孟维孟将军收到少主的信后,派属下前来,有些话要带给少主。” 江逢宁连忙叫人起身,转身让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二先行离去。 才对对境说道:“那你随我来。”又特意指了指门外的人:“先让他们进来歇歇。你们一路赶来找了我许久吧?” 对境跟着江逢宁上楼,一边回答道,言语间很恭敬:“我们的确在饶州找了几日。擅自调查少主行踪,还请少主恕罪。” 江逢宁笑道:“无妨。”又好奇地问:“你没见过我,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对境如实回道:“属下见过王爷的画像,少主与王爷十分相像。” 江逢宁闻言低头沉思,手上的疤让她很确定她就是她。那这么说来原主和她也长得十分相似了。 江逢宁带着对境进了房间,站在桌前给他倒了一杯水后示意他坐。 对境站着没动,江逢宁在对面坐下喝了一口茶,再次示意:“快坐下。” 对境这才坐下来,在江逢宁的注视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又立马放下。 反手将身上的包裹取下放在桌上,里面包的东西看着形状像是一只盒子。 江逢宁忍住眼中的惊喜,这东西也太眼熟了吧! “这是将军为少主准备的。” 果然。 这就当初孟维给的那只百宝箱! 对境紧接着说:“将军收到无衍剑尊的信后,就派人去无界山接少主。 但后来少主突然在信中说要留在饶州,将军很担心,就特意准备了一些药和解毒丹让属下带来。” 江逢宁闻言心口一窒,师尊竟然给宣阳寄了信,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将心口的酸涩压下,她轻轻一笑:“谢谢,辛苦你们了。” 对境闻言面上一慌,连忙道:“少主言重!” 江逢宁起身去将矮榻旁边还没有动过的点心端过来放在他面前。 招呼他吃:“你还没有用午膳吧?先垫着,我待会儿让小二开房,再给你们准备饭菜。” 对境一愣,江逢宁脸上的笑亲切而温和。半晌他短暂地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很快消失在抿直的唇边,有些紧张道:“多谢少主。” 江逢宁摇了摇头坐下来,一边看他吃一边问:“孟叔要和我说的话是什么?” 对境自小待在军营中,自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这样的讲究,他慢慢也不再拘谨,咽下口中的糕点,道:“将军说,待少主之事了结,让属下护送少主去上京。” “可有说为何要去上京?” 对境解释道:“盒子里面还有一枚令牌,王爷逝去后,皇上下旨让孟将军统领边境守境军,接管王府。” “但将军说圣旨上皇上还说了,待少主及笄,让少主带着令牌入京,再论宣阳兵权。” 江逢宁若有所思,皇上这是要看看她有没有能力接管兵权呢?还是要直接收回兵权? 复杂。江逢宁不想管,拖到最后再说。 还是当下更重要。现在百毒丹有了,人也有了。不过她不想过多牵涉到宣阳王府的人。 所以她不能让对境去查佗桑,那只有照原计划来了。 思绪落定间,隔壁突然间传来一下刺耳的瓷器碎裂的声音。 江逢宁立即起身,说了一句:“你先慢慢吃。”便连忙朝门外跑去。 推开隔壁的门。首先落入眼底的是屋子正中央的地上,死状异常惨烈的花瓶。像是被重力摔下,无数碎片四散开来,有的甚至还弹跳到了门边。 晏云台就站在一地碎瓷片中。 江逢宁愣在原地看着他,不解地问:“发生什么了?” 晏云台黑袍之下的手蜷缩了一下,他眼神直勾勾地锁着她,勾唇笑笑:“不小心打碎了花瓶而已。” “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江逢宁眉头蹙起,眼中的不解更加浓郁。 只是不小心?怎么看着不太像? 这么想她也就这么问了:“真的是不小心打碎的吗?” 见她关注的点竟然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晏云台面上虚假的笑慢慢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抿着殷红的唇,长靴踩在满地碎瓷上,在江逢宁的目光中,一步一步满脸阴沉地朝她走去。 看她蹙起的秀眉,他眉目阴翳,语气有些冷:“你不高兴么,江斤斤?” 他已经让他们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喝茶吃点心了,为何还要生气? 难不成真的觉得被打扰? 眼底压抑不住露出凶光,内心的暴躁逐渐将眼尾逼红。 江逢宁,你最好—— 倏而,江逢宁伸手抬起他在袖子下的手,眼睛盯着他被瓷片的手背,低低叹气:“今日还是受伤了。” 晏云台猝不及防间怔住。 江逢宁抬头看着他:“你说你砸花瓶干什么?”她强颜欢笑,说出善意的提醒:“晏难,我们的钱已经不多了。” 刚才虽然那样问,但江逢宁已经猜到了。什么花瓶会不小心摔到房间中央来,而且花瓶摔得这般碎,只有可能是被大力砸在地上的。 晏云台是故意摔的。 至于为什么,江逢宁觉得大概是晏云台心情不好。因为今夜他又要看见他最讨厌、又杀不掉的容生了。 被她发现了居然还差点恼羞成怒。 江逢宁对他说:“下次摔的时候自己离远一点。” 江逢宁握住他的手,想带他去她房间里找点药抹一抹。 回头就见对境站在他们身后,而且不知道已经站多久了。 江逢宁在外人面前很容易不好意思,面上有些尴尬,在晏云台袖子下牵着的手就要松开,却被晏云台抓回来握紧。 江逢宁有些惊讶,这还是他们相逢以来,晏云台的第一次主动亲近。 面前的对境见状极有眼色,连忙福身,转头下楼去了。 第97章 除非他是容生 等到日落,一抹橘红的残云浮在远处乌黑的房瓦上。 两日不见踪影浮七突然现身,前后一起进了晏云台的房间。 屋内浮七垂首道:“佗桑那边已经取得联系,说今晚就可以动手。” 矮榻上晏云台坐着,一只腿曲起,脚随意地踩在黄漆木的地台上,另一条腿大喇喇地伸出来。 支在桌子上的手腕向下垂,腕骨凸出,修长的手指慢悠悠地转着桌上的茶杯。 虽然房间寂静无声,但屋里的人知道他在听。 浮术紧接着道:“也已经按照吩咐将府尹府四周包围,见到容生,就地围杀。” 那只按着杯子的食指又轻轻地沿着圆润的边缘拨了一圈后,五指微张的手掌盖住了还在晃动的茶杯。 随后一个黑色的匣子被放在定住的茶杯旁,晏云台起身,衣袍微动,缓声道:“这个月所有人的解药。” 在晏云台打开门出去后,浮七上前拿起匣子揣在怀中,出去前回头对浮术叮嘱道:“今夜当心些。” 浮术点头:“放心吧,哥。” 入夜后,客栈内上下极其安静。 江逢宁暗自估算好时间,安排好对境一行人留在客栈中,自己带上百毒丹独自离开。 江逢宁跟着模糊的记忆一路寻找那片巷子。遇到面具男子的地点具体在何处她不确定。但可以先找到巷子的位置,然后在附近蹲守就好了。 途中找人问路确认,江逢宁站在有些眼熟的地方,跳上了一处位置较高房顶。望着从脚下到远处四通八达的小巷,随后九分确定就是这儿了。 江逢宁踩着瓦片一跃而下下,走进巷中。巷子里眼睛看不太清楚,行走其中只有几缕静悄悄的月光潜移在脚下。 江逢宁在心中提前演绎着待会儿自己要出场的时机,不能太特意。要不照着之前的情况来一遍? 刚想到江逢宁转眼就否定掉。 对于身手不凡习武之人来说,与别人互相撞到一起的概率只有万分之一。而这万分之一已经被用掉了,怎么可能再偶然地撞一次? 但她想错了,万分之一的确渺茫,但注定好的万分之一就成了必然。 江逢宁没转悠几圈就隐隐听到了巷子中突然传来的声响。 她立即小心地跃到屋顶,蹲下来压低身体看向不远处。 果真见一群人紧追着一人,前面被追的男子身手矫捷如疾风,脸上戴着一整张银色面具。 只是后面那些人穿的衣裳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来不及多想,怕被人发现江逢宁跳下屋顶,轻身落在巷子中。随即循着刚才看到的方向跑去。 耳边听见的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清晰。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落在巷中坚硬的石板上,空荡回响,如鼓点落在心上。 就要来了。 江逢宁踮住脚尖停下,贴着墙角准备等待时机。 但没人知道这是一个垂直的拐角。 江逢宁刚想上屋顶,下一秒就有一个人影从死角处猛冲而至,如一阵厚重的风拐过墙角朝江逢宁撞来。 电光火石间,江逢宁不想被再撞一回,踮起脚尖使出轻功后退。 在江逢宁一边暗道离谱,好不容易躲开一丝距离时,身前的人却没刹住,突然猛地一头迎面栽下来。 江逢宁停住本能地伸手,内心大惊失措! 眼中一样吃惊的容生将手中长剑往地上石缝中一插,极力地想稳住身形,在最后一刻脚底定住,跪倒在地。江逢宁伸出的手扶在他臂弯,连带着被他倒下的力道拉弯了身形。 容生面具下的唇角溢出血丝。几乎立刻将手臂收回来,摇晃着站起身,声音带着一点虚弱,低声道:“抱歉。” 江逢宁看着自己衣袖和裙摆上沾染的大片血迹,又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心中疑惑。 她记得这人没有伤得这么重吧?刚才为了不撞到她竟然连身形都稳不住。 容生单手捂着肩上的伤口。思绪瞬间回到两刻钟前。 他拿到采矿名册,府尹府事发,一个黑衣少年突然出现朝他动手。 容生拔剑,两招之间,还未探清对方实力,容生越发觉得眼前少年的气息熟悉。 有些像极西林中那日对他的剑指的人。 外面的那些白衣打手也是他的。 少年脸上带着的半张面具,唇边带着恶意不善的笑。但若是晏云台,此时何必多此一举掩面而来? 容生沉声问:“你到底是谁?” 面前的人闻言好似思考了会儿。 随后鸦睫下冰冷的眼睛里毫不掩饰杀意,少年唇角依旧带笑,声音懒散低沉:“叫我晏难。容生,你应该记住我的名字。” 眼神骤变。 容生没想到身份竟不知何时被他看穿,懒得管他叫什么,陡然沉下脸,冷声道:“你也配?” 长剑当即挥出。 剑气如闪电般瞬间扑到眼前,晏云台抽出白伞挡在身前,踉跄退后。身后的假山石猛地被一剑劈开。 容生上前,却在见到宋陟时不得不立刻抽身离开。 出府后便被一众白衣鬼卫截杀。 他现在没时间去想极西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大寻。 因为身后的人已经追上来了。 他握紧手中的剑,如果没有这出意外,他或许可以甩掉身后的人。而现在不得不一战。 需得速战速决。 白衣鬼卫迎面冲上来,手中武器上的寒光将巷子照亮。 江逢宁站在容生的侧后方正等着熟悉的台词出现。 然而一抬头,就看到了对面站在最前面的人。 江逢宁瞬间犹如雷击。 ——为什么会是浮术!!!? 再次看这一身的白色衣服,江逢宁瞬间被劈得外焦里嫩。 她刚才为什么不再看清楚一点! 对面与她对视上的浮术也是愣住。但很快他的惊讶稍纵即逝,这一瞬间没人看出任何端倪来。 只是浮术认出江逢宁后,一时没有出声。 他此时有点搞不懂城主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了。站在容生身后的江逢宁看着也不像是来杀人的。 想到平日里她与城主的关系,浮术顿时感觉进退两难、犹豫不决。 但很快他就作出决定,往后退了两步。 江逢宁顿时预感不妙。 呼吸间就听浮术对身后的人厉声一喝:“撤!” 紧接着转身,一群人瞬间跃上屋顶,随后干净利落地消失在夜色中。 如此果断,好像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洪水猛兽。 随后死寂一样的寂静。 江逢宁被雷麻了。 浮术这一撤,接下来她该如何!? 江逢宁扶额,内心逐渐暴躁,所有的计划眼下是一团糟! 感觉到身前容生回过头,如炬的视线落在身上,江逢宁抬头,对上容生一双冰冷带着怀疑的眼睛。 江逢宁强装镇定。 他盯着江逢宁,说着一句在江逢宁看来极为委婉的话: “他们见过你?” 这样的委婉不动山不动水,隐在他冷酷无情地语气下杀人无形。 不过她也不怕他的怀疑。现如今就算把她和他们认为是一伙的也没有关系。 江逢宁很快冷静下来,准备收拾乱局。她点头承认:“见过。” 她说话的声音一出,容生眼底眸光煞时微动,话音甫落间就认出了她。随后凝眸仔细地打量着她的一双眼睛。 是她。 在极西帮助他离开之人。 为什么极西遇到的人今夜会一个接一个出现在他面前? 她又是谁? 容生并没有表明身份。上一次的相助的恩情可以让他暂时不对她心生怀疑。 容生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如常:“你早些离开吧,告辞。” 话落抬脚离开。 他此时的声音江逢宁也觉得熟悉,但她本来就听见过,所以没在意。 短暂的时间内,她已经飞快地重新理清了思绪。 原本来找面具男子,是因为找佗桑的事不能让晏云台知道。现在被晏云台的人撞个正着,佗桑的事情她告诉晏云台与否好像也无甚差别了。 晏云台一样会生气,一样解释不清。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江逢宁在容生走远前,将手中的药瓶往身后一扔,容生下意识接住,就听见她的声音:“能解百毒的百毒丹,送给你了。” 不等他说什么,江逢宁飞身踩着屋顶离去。 虽然这次是她算计,但与此人也算有缘。上一次是看他不问缘由仗义出手相救,这一次就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 至于他愿意不愿意吃,与她无关了。她得在回去之前好好想想,该如何和晏云台解释? 不对! 江逢宁瞬间停下脚步猛地回头。晏云台为什么要派人追杀面具男子? 除非—— 他是容生! 第98章 不是敌人 江逢宁好像像明白了什么。 她从头理了一遍,试着推测她一直存疑的地方。 第一,为什么不让晏难杀佗桑? 第二,第二个目标人物为什么刚好就是佗桑? 将她的视线引向佗桑,在对境来之前,她想要找一个实力不凡之人替她查佗桑,自然而然会想到面具男子。 不管之前的追杀是否同样是晏云台所为,今夜知道容生踪迹的晏云台不可能毫无动作。 所以容生一定会身中剧毒,而她手中一定会有一颗百毒丹。 就算没有也会给她送来。 那是不是连她一定会将百毒丹送出的人性深处也算到了? 红石头,你不肯吐露的最终目的,是不是被你标明的最要人物——容生? 江逢宁清光凌凌的眸中,神色渐深。接下来只要成功阻止晏云台杀死佗桑,就都知道了。 江逢宁收拾好思绪,踏着夜色离开。 —— 容生在内力耗尽之前,去了城郊舒窈的别院。 宽敞的屋内舒窈只点了一盏灯,她在灯下将一根银针探入容生手臂上的穴位中。 片刻后收针,言简意赅道:“是蛊毒,短时间我解不了。” 容生坐在椅子上神色微沉,问舒窈:“可有办法压制?” 舒窈点头,接着又把话说完:“一日后毒发。” 面前的人沉默后,朝她点头。 舒窈目光凝着他,似要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开始动手替他施针。 一炷香后,舒窈再次收针。 容生感觉到心口的那股滞痛感已经慢慢散去,眉头微微一松。 舒窈将纱布和药拿过来放在他手边,离开前对他说:“你自己上药。” 容生点头后,舒窈转身带上门出去。 舒窈出身中临的书香门第,幼时习医,从小就与商迹相识。后来她离家四处游历,遇到了商迹,隐隐知晓了他要做的事。 对此她不支持不反对。只要给银子,任何病人她都会出手救治。 她推开另一间房门,屋内也只点了一盏灯,窗边的火炉上用慢火炆着一个陶瓷药罐。 薄薄升腾的水汽在烛光下轻盈的漂浮,窗子正对着的地方摆放着一张竹床,床上躺着一个昏睡的男子。 舒窈上前揭开药罐上的盖子,低头将熬煮好的药液倒入碗中。起身时勾起脸侧的落下的一缕碎发压在耳后。 她束着男子发髻,簪一枚白玉兰发簪,云鬓梳齐,尽态极妍。 不一会儿上好药的容生进来,见到床上的人倏然惊了一下。 看向舒窈问道:“他伤得重吗?” 舒窈低头配药,闻言回他:“还好,死不了。” 容生听完微微松了口气。上次极西一别,没想到缘无迭这么快就接了新的任务,又受了重伤。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在认真配药的舒窈,面无表情地调侃道:“他这次竟直接倒在你门前了?” 从前每次都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来找他,只是最后次次救他的都是舒窈。 舒窈低着头,头都不抬一下,口中不留情道:“可能怕倒在你门前被你发现时就已经死了吧。” 容生闻言沉默,也许是吧,他应该猜到了他很忙。 容生面露愧意,对舒窈道:“多谢你,舒窈。” 舒窈抬头,语气冷淡:“无妨,他回回都给一箱金子。” 两人都是话少的人,容生无话再说。见她洗完手,就将手心的瓷瓶递给她:“我想请你替我看看这药。” 舒窈接过,瓶子里只有一粒药丸。她倒出在心中观察,鼻尖凑近闻了闻:“这是百毒丹,可以解你身上的蛊毒。” 见他明显知晓的表情,舒窈面露疑惑:“你既然有为何不吃?” 容生垂着眸,突然扯唇,语气很轻:“我只是想看看,如果没有这药我会不会死。” 舒窈将药丸装回去,将瓶子还给他,冷冷道:“承蒙看得起,这百毒丹千金难求,我配不出来。没有它,你大概必死无疑。” 容生低叹:“那我的命真大。” 见天就快亮了,他提出告辞:“诊银明天会送来,多谢。” 舒窈冷漠地点了点头。 容生转身离去。 —— 晏云台回到客栈时,没有在门前的石阶上看到江逢宁。 也许她是困了。 刚好有件事要做,暂时不想让她知道。晏云台顿了片刻转身离开客栈。 江逢宁回来看到人不在房间,在楼下找到坐在大堂的浮术,江逢宁问他:“他还没回来吗?” 浮术面露不自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江逢宁知道他脸上的不自然因为什么,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巧。 于是她又问:“你都告诉他了?” 浮术又摇头:“我没有见到城主。” 那就不是因为生气离开的。江逢宁点头道了一句谢,转身上楼。 而旁边刚知道一切的浮七突然站了起来,在她身后冷声道:“你不应该背叛城主。” 江逢宁顿住,回头看向他,说道:“我永远不会背叛他。” 许是那双温柔的眼睛太过于坚定,浮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晏云台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直到第三天一早,江逢宁站在楼梯上,见到跨门进来的那道身影。 柔和朦胧的晨雾在身后散开,他沾着一身细腻的水汽站在门口。 江逢宁猜到了他今日定会回来。她下楼,晏云台也抬步朝她走过来。 “你去哪里了?”江逢宁站在身前,伸出指尖摸摸他冰凉的脸。 落在脸上的指腹温热,凉意散去后,被触碰的地方有些细细地痒。晏云台忍住想要蹭的动作,从袖中拿出了一枚银中带着蓝色的手环。 手环形状十分精致,就算没有刻上任何花纹也十分吸睛。 见状,江逢宁收回手目露好奇:“这是什么?”她又伸手摸了摸:“这外面是银吗?” 晏云台动了动眉,解释道:“是云铁,柔而坚硬,里面我还放了牵丝。世间少有东西能将它斩断,就算是我的牵丝也不行。” 江逢宁好奇之外有些疑惑:“这两日你就是为了做这个?” 话音刚落,晏云台低下头,乌黑漂亮的眼睛紧盯着她,落在耳边的声音清冽低醇: “它可以压制内力。” “江斤斤,你惊喜么?” 江逢宁猛地愣住,刹那间面前只有那双仿佛将人锁住不放的眼睛,心中说不出来什么感觉,鼻子倏而泛酸,心尖发麻,甚至生出尖锐的痛意。 从外面吹来的风带着清晨的冷和湿,轻轻落在身上却浸入了骨缝,凉得身体发颤。 她强忍着点头,笑道:“很惊喜。” 这一刻江逢宁好想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他会答应她不杀佗桑,他会满足她说的所有话。 可是她不敢。晏云台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但是她全部都记得。 她不想再让他一辈子都走不出极西了。 江逢宁低下头敛去眼中的水光,抬起头时已经面色如常,她故作轻松地问:“这手环不会把人的经脉咬断吧?” 晏云台摩挲着手上的手环,看了她一眼,心里的怀疑愈加深。打造手环时他把她的要求在脑海中想了无数遍,但每过一遍,心里留下的痕迹越深就越会刺人。 他低垂眼睑,若有所思道:“不会,我换了另一种蛊虫。而且将它关在了手环中。蛊虫只会将触角伸入腕上的寸口,便能让经脉阻塞,内力无法运行。” 他向她展示手环上的机关,按住上面一个锁扣,手环就会悄无声息地张开,而扣上后则需要钥匙才能解。 “会痛吗?”江逢宁问。 晏云台顿时瞳孔微沉,目光幽幽地看过来,声音变冷:“给敌人用的为何要问痛不痛?” 江逢宁哑口无言,抬头急切地对他否认: “不是敌人。” 第99章 等我回来 “不是敌人。”反驳的话说出来单薄无力,难抵心口的窒闷。 仿佛被巨石压住心脏,所有挣扎都偃旗息鼓。 晏云台沉默,暗沉的眸光在她脸上定住,须臾斩钉截铁地道:“手环是用来对付我的。” 这样犹犹豫豫,处处遮掩,现在又是这副神情,一双容纳的仿佛只有过去的眼看着他。 他清楚得很! 他上前一步,紧紧逼视她,要听她亲口承认。 “是吗?” 江逢宁没有回答他的反问。 是与不是都不会发生了,晏云台没说,但她知道,那样的手环怎么可能无痛无害。 她叹了口气,抬眸看着他,语气认真:“你答应我今天之内不踏出客栈一步,等我回来,我有话和你说。所有事情我都会解释清楚,好不好?” 他们之间,也许应该坦诚相见。不管杀谁还是救谁,只等今夜她得到答案,他们谁都不要做这场乱局中被裹挟、被利用的棋子了。 晏云台眉目间压着风雨,云铁环早就在手心被捏得死紧,可惜手环坚硬毫发无损,无法散去心中丝毫的阴霾和暴戾。 可笑、可惜,他竟还亲手打造了这样一件没用的手环! 晏云台忽而笑了。殷红的唇瓣微张,一个字从嗓子里飘出来:“好。” 说着手突然伸过来压上她的后颈。宽大的手掌覆在冰凉柔软的发丝上,他微微弯腰,低俯在她的耳边,眼中闪过冷芒,放软了声音道: “你不想让我去杀人,我就不杀。我答应你,今夜待在客栈那儿都不去。” 江逢宁听见他亲口承诺,几乎是在他怀中抬起头,望进他深邃不似说谎的眼中。她突然撞进他的怀中,两只手伸向前面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江逢宁抱住他,轻声说:“你相信我晏难,这一次,结局一定不一样。” 晏云台低垂着眸,一只垂在身侧的袖中,掌心用力,手环的边缘死死嵌入了肉中。 江逢宁主动松开这个拥抱,离开客栈前回头道: “你等着我,很快。” 站在门内看着江逢宁的背影消失,晏云台转身就面色阴冷地上楼。 浮七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问道:“城主,是否要跟?” 晏云台推开门,声音森冷:“不必,你们跟着是要被她发现的。” 说着抬手将染血的手环扔在桌上,被豁开的掌心翻开一层皮肉,冒出的血珠慢慢汇成股,沿着松垂的指尖流下,一滴一滴砸落在地。 浮七跪下身,先行替浮术请罪:“浮术前夜听命追杀容生,中途擅自返回至任务失败,请城主恕罪。” 晏云台回头,面上似笑非笑,问道:“何故擅自?” 浮七脊背一凉,立刻道:“那时江姑娘就在容生旁边。” 话音一落,晏云台眼中寒意渐深。 又是容生。 江逢宁真的...总是惹人生气。 “下去。”他冷声道。 低头的浮七松了一口气,连忙起身带上门离去。 晏云台转身慢慢踱步到窗前,一把将没有布幔遮挡的窗推开到最大。 少年静立窗前,浓重的黑与日光微曦的白将窗边的硕长身姿铸造成一把锋利且凄冷的剑。 红日已经在天边慢慢升起,悬在天际之最,似浴火新生。 闪烁天地之时,却是噩梦的来临。 对于江逢宁要对他说的话,他真的好好奇。 晏云台闭眼,他在等。 等到褪去稚嫩的日光一束接着一束地铺头盖下、等到遍体浑身一寸一寸爬上剜心剔骨的疼痛、等到五脏烧灼头痛就要爆裂,他紧咬着苍白发抖的唇,冷汗浸湿鬓发。 才如此深刻的记得—— 他就快要死了! 可是没有人知道。 晏云台睁开眼,鸦睫沾湿,他颤抖着步步退后,退到没有日光的阴暗处。 他喘息着转身,身体踉跄成虚影。 炼成何物蛊,谁都不能阻止! —— 江逢宁一路直奔府尹府。 去时府尹府已经被官兵重重把守,还有不少钦差卫出入其中。 上一次的今天,饶州府尹郑回之死同样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如此巧合,昨夜容生和晏云台同时去了哪里并不难猜。 郑回死了,但晏云台不会突然杀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府尹。容生身为朝廷命官也没有理由杀掉一个官员。 至于佗桑,江逢宁脑海中再次想起晏云台杀死佗桑的画面。 那日晏云台手臂上发出亮光的诡异圆环和毫无挣扎、形如甘愿赴死的佗桑,一幕幕联想起来,江逢宁肯定他们之间一定有交易。 所以郑回的死极有可能是出自佗桑和晏云台联手。那么,佗桑的信息最关键之处必定在府尹府。 他最恨之人在何处,执念就会在何处。 江逢宁用纱巾蒙上脸,很快找到了机会,悄无声息地跃入府中。 此时,府尹府外不远处的街道上,站一抹白伞黑影。 至纯的黑色被拢在白伞下,身后的流水架起青石的拱桥,一幕日光倾泻而下,令河面跳跃着一道道溶溶金光。 倏而,他面无表情地抬脚,与疏疏朗朗的人群擦肩。 一道血线突然间洒向河面,将粼粼金光染成橘红。伴随着巨大的落水声,稀疏的人群中刹那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刺耳、嗡鸣、愉悦…… 晏云台走在四散的人群中,身后逐渐变小的尖叫声中,风吹起他阴鸷的低喃: “犯到我面前来,真该死啊...” 一个好生生的人,眨眼间莫名其妙地血洒长街,葬身河中。令人恐惧的是没有人看见她究竟是如何死的。 直到官兵过来将尸体捞出,胆大的人才看清,那脖颈处都要断下来了。 东皇寺失火、府尹身亡,还有人当街惨死。原本富态祥和的州城频频事发,城中不太平,人人自危。 百姓纷纷聚集到了从皇城来的钦差卫门前。谁人不知钦差卫在各地查处的贪官冤案无数,如今一城府尹已死,他们求路无门,只能另寻庇护。 一直到午时,钦差卫门前,哄闹不堪。 宋陟与容生意见不和,容生只查东皇寺失火和私造兵器,而他偏要查郑回之死。 自从上次被容生耍了之后,宋陟心中就憋着一股劲。因为见清说的实话,他到了饶州后整日有怒不能言。 他决定要做些什么,让容生刮目相看。最好能让他后悔戏弄于他! 容生回到书房时,雾风已经等在屋中。 他站到案桌前提起笔,接着雾风的声音响在屋内: “已经查清劫走佗桑的少年底细。”雾风回禀道:“少年从水桥渡口入中临,随后一路直奔宣河,现在停在饶州城。已查到其住处。” 雾风顿了一下,又道:“我们还查到了与其同行之人,是宣阳郡主江逢宁。” 容生闻言笔尖顿了一瞬。 “他们一行共四人,在中临用郡主玉牌进城门。最近在中临和宣河两地周边查到的可疑轨迹也颇多,但详细还未查明。” 话音刚落,容生停笔,将桌上的人像画拿起,看向雾风问:“那日劫人的少年可是此人?” 雾风抬头仔细辨认后,随之点头肯定:“这把白伞属下记忆很深刻。” 容生放下画,低声道:“他竟寻来了。” 雾风疑惑:“主上指谁?” “极西湜水城,晏云台。” 雾风面色大惊。 容生从昨夜就在想,他以面具掩面,那个自称晏难的人是如何识破他身份的? 最后他只有一个猜测,少年是通过面具认出他的。晏难在极西见过戴着相同面具的缘无迭。 至于为什么如此巧合,雾风刚才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因为晏难就是晏云台。 此行,他是来寻仇的。 第100章 突现的亡修人 而与之同行的郡主江逢宁,容生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一个人。 此时雾青进来,思绪暂时中断。 雾青快步走近,压低声音道:“主上,今日从河里捞起来的女尸...是个亡修人。并且仵作从女尸脸上取下了一张额头带有黑斑的人皮面具。” 容生闻言抬起眸。连着雾风也是面色一变。 大寻的国土上怎么会出现亡修人?而且还是雾风那日见过的接头人。 容生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出声道:“雾风换上钦差卫的衣服跟我来。” 很快,容生带着人赶去了卫里临时收拾出来验尸的大堂。 现场的人很多,前面的宋陟正皱着眉一脸忧色。 见到容生,众人纷纷站往两侧让出一条道来。容生站在门口回头,脸上肃然威慑道:“今日之事不得向外泄露半分,任何人不准私下谈论,一经发现当即斩杀。” 众人低下头,齐声道:“是!” 容生转身同宋陟一起走进大堂。女尸躺在架起的木板上,木板的旁边放着一张制作粗糙的人皮面具。 明显是亡修人的面孔。 但早在几十年前,所有的亡修人已经全部被驱回了极西。在守境军把守下,无人可越梨山栈道。 极西的人要出,能从南下入沙漠,包绕开云找到楼江后沿江可至大寻开云。还有那处不为人知的岩下渠,穿出山脉后竟能直接省去一半到楼江的路程。 但水桥渡口同样有城门日日监控,人人进出皆需验明身份,竟还是放了亡修人悄无声息地入城。 此番这一具简简单单的尸身出现,牵涉出极其严峻的事端。要么是守境军松懈,边境不稳;要么是外贼暗中搅水,危动社稷。 他更倾向于后者,毕竟晏云台此时此刻已经在大寻了。 容生问道:“是何死因?” 宋陟过来已经有了一会儿,该知道的都知道。 他道:“人被一样极其锋利的东西割破喉咙而死。事发时现场没有人看到动手之人,死者在人群中于瞬息之间被害,随后坠落河中。” 间隙,雾风隐秘地朝容生点头,随后低头沉默地站在一旁。 宋陟扫了一眼眼前的陌生面孔,最后毫无所觉地收回视线。 容生沉默片刻,对宋陟道:“先将此事秘密传回上京。还有,折子上写明,极西晏云台现身,请圣上定夺。” 宋陟猛地抬头,晏云台的事他在上京听过父亲提过几句。他还知道皇上前不久派去极西的人正是容生。 他吃惊地问:“他怎么会突然出现,他是不是来寻仇的?” 容生看了他一眼,冷道:“不知。”容生沉思:“这个亡修人和晏云台有没有关系还有待查明。” 宋陟听着,嘴边正想说些什么,这时一个手下却突然快步走了进来道: “大人,有百姓报官,我们的人又在河中打捞出一具尸体。” 没过多久,新捞起的尸体被抬进大堂。 又是一具女尸。 看清那张浮肿泛白的脸时,屋内的人俱是面色一变。 只因这具女尸几乎有着与人皮面具一模一样的五官模样,包括额头上的那块黑斑。 宋陟连忙道:“仵作快看看此人脸上是否也是人皮面具?” 仵作闻言上前,对尸体仔细查验一番后回道: “并无,此人脸上的黑斑确为正常胎记。” 看着并排的两具尸身,事情突然变得诡异起来。容生冷声吩咐下去:“立即查清胎记女子的身份。” 出来后,容生对雾风道:“以郑回夫人骨灰为饵,让佗桑自己现身,今夜子时来东皇寺见我。” …… 府尹府中混乱凄清。 江逢宁潜入命案现场,正是郑回的寝居。也是府邸内最为惨烈的地方。 房间一地东倒西歪的凳子和杂物,地毯上大片血色已经凝固发黑。桌椅、墙壁上也喷溅着四散的血迹。由此可见郑回之死极其惨烈,想来为仇杀。 现场被保护得很完整,每一样东西看起来几乎都是保持了原位。 蓦地,江逢宁的目光落到地上一把被摔断的木琴上。 她蹲下来瞧了瞧,在木琴的边缘看见了两个字迹不同的名字,长绪和阿袖。 两个名字一前一后地刻在一起。 阿袖这个名字,方才江逢宁在前厅拆掉一半的灵堂前看见了。 全名叫任阿袖,她是郑回的夫人。 那长绪是谁?江逢宁起身,心中怀疑,随即抬步往后院去。 将近午膳的时间,前院留下的钦差卫没有几个。府中的下人也早已被尽数遣散,整个后院更加空荡荡的。 风拂过院中的植被呜啦啦地吹响,除此之外,整个院子寂静到没有声音。 也许是院子太过荒芜了,像是许久未有人打理。观赏之用的树木残缺稀疏,满园花草也歪歪倒倒的一片。 明明是午时,江逢宁却觉得后背有些凉嗖嗖的。 就在此时,旁边突然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掌,一把抓住了江逢宁的手臂。 江逢宁被吓了一跳,接着出手的动作却顿住。因为她看见拉住她的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盲眼阿婆。 “丑丫,你可算回来了,回来了好、回来了好…”阿婆沙哑的嗓音喊了一声。 随后口中一直不停地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念着同一句话。 这是认错人了。江逢宁瞧出了盲眼阿婆的不对劲,并没有出声打断。 接着她念叨着,拉着江逢宁要走。江逢宁才发现她并不是完全的眼盲。 老人的身体骨瘦如柴,面黄枯败,佝着肩背,行动间颤颤巍巍。拉着她的一只手如同枯萎发黄的藤木,手心却干燥温暖。 江逢宁不忍心将手抽回,随着老人到了院子后面的一间小屋。 一路上平坦些的老人就能自己脚下踩稳,但铺着石子和有台阶的地方就需要人扶。 老人拉她进屋。江逢宁被推到狭小的榻上坐着,老人转身摸索着走向到一旁破旧的衣柜前,伸手从里面拿出两个馒头来。 老人双手托着两个馒头,小步小步地朝着她走来,枯黄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到了跟前径直把馒头塞到她手里,弯着嘴角: “出去这么多天,饿坏了吧,丑丫快吃,快吃、快吃...” 到了后面口中的话又重复起来。 老人笑着对自己最想念之人温声催促,而她手中的馒头却早已发了霉。 也许老人不知晓,也许已经是失了神智了。 江逢宁不知道她口中的丑丫是谁,心口却觉得有些闷。 老人没等回真正的丑丫。 她接着两个馒头拿在手中,老人坐在她旁边,靠着榻上的小木桌。一双雾茫茫的眼睛看着她。 口鼻间的呼吸声渐渐浑浊,气若游丝。 江逢宁看着眼前狭小破旧的屋子,一层细细的灰尘落在房间的角落里。这间屋子除了眼睛不便的老人,已经有许多日没来过人了。 两个发霉的馒头,想来是这屋中唯一的食物。 江逢宁心中一紧。 回头看时,老人头靠着手臂,紧闭着双目,已然安详地走了。 突兀、猝不及防,死亡和离别总是这般。 江逢宁垂下眼放下发霉的馒头。她起身扶过老人体面地躺在榻上,又在衣柜中找到一块粗麻织成的长巾,轻轻盖在老人身上。 离开时江逢宁轻声扣上了门。她庆幸自己走了这一趟,因为最后一刻在阿婆眼中,丑丫已经回家了。 江逢宁又来到后院的正屋。 她进了房间关上门,捞起悬梁的长纱,看见了空荡荡的内室,屋内的东西少得可怜。 几张落地的宣纸铺在窗前一张空无一物的香案下,香案过来是圆桌和几个凳子,荷叶捧花屏风后面有一张黄木的拨步床。 江逢宁就着屋内仅有的痕迹,眼睛慢慢掠过每一处,绕过没有发现的偏厅转进了内室。 内室也很空,不知道是后来被人搬空的,还是这里的主人本就喜好简朴。 一个火盆被人远远地踢到了墙角,江逢宁看过去蹙眉。 六月长夏,怎么会用上火盆? 第101章 东皇寺子时 旋即,江逢宁看清了那火盆里有东西。 她快步走过去,弯下腰伸手从盆中残余的灰烬里捡起了被埋着只露出半角的纸张。 江逢宁垂眸看清了封皮上的“绝笔”两个字。这是一封信,一封欲毁时却又不舍的绝笔信。 她拂去上面的灰,犹豫片刻后把信拆开。 目光扫过纸张,很快,短短的信看完,江逢宁将信收好,心存猜测的同时转身离开,从后院翻出了府尹府。 另一处院墙之下,晏云台面色阴郁地跟了上去。 容生本不想管饶州城中命案,之后自会有接任的府尹来查。 但亡修人和标注着饶州全部矿场所在的点位图牵扯到一起,他却做不到坐视不理。 可以为报仇雪恨不择手段,但若放任外贼侵扰,是自取灭亡的愚蠢。 很快钦差卫查清了胎记女子的身份。但关于亡修女子的身份姓名、来自何处、与谁联络却查不出来丝毫蛛丝马迹。 手下将手里的一张买身契呈给容生,回禀道: “女子是郑回夫人任阿袖的丫鬟,名叫丑丫。任阿袖去世后,丑丫一共出过两次府,其中一次去了东皇寺上香,最后一次再未归府。 丑丫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亲人,是府尹府中的老仆。但我们去府尹府时,发现那阿婆已经去世,身上并无外伤,看起来像自然死亡。” 宋陟思索道:“会不会是郑回与外人勾结,之后又被灭口?他这些年中饱私囊的事一点不少,还强抢民女为妻,将活生生的人磋磨至死,简直道德败坏!” 他转头,迫不及待地问:“容生你怎么看?” 容生却道:“不一定,那伪装成丑丫的亡修人尚有疑处。若要伪装,那张人皮面具太粗糙了些。” 容生侧过头,又道:“其次不论她是被何人所杀,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不觉得刻意?” 宋陟正思考着容生提出的疑点,感叹他的睿智时,居然见容生朝自己看了过来。 在宋陟的记忆中,这是容生第一次不用漠视的、看无关之人的眼神看他。 不过那张脸还是很冷漠。 他惊讶着默默站直了身子:“是有些问题。”宋陟想了想:“丑丫不是去过东皇寺吗?我觉得这一点可以细查。” “还有东皇寺角室的那批兵器,郑回这些年瞒报了采矿量,说不定也与突然出现亡修人有关。” 宋陟说完,容生神色微凝。东皇寺角室里的兵器不过是他一开始故意安排,以此来打乱皇上和宋陟的视线。 他自己清楚,那些兵器都是特意仿造的赝品,查起来与铁矿、郑回毫无关系。 但他却从未认真想过,郑回年年瞒报的铁去了哪里? 或许,只有先见到佗桑才能一步步解开这些疑惑。 容生站起身,沉声对宋陟说:“今夜我带人去东皇寺,你去亡修人被杀的现场,试试排查出可疑之人。” 宋陟没有反驳点头应下。突然,他别扭地对容生说了一句话: “晏云台是来报仇的,你自己小心点。”说完后人就出去了。 身后的容生对他的话面无波澜。 宋陟离开后,容生等到入夜,回到房间换件衣服后,带着雾风和暗卫离开了钦差卫。 蹲守在钦差卫外面的江逢宁终于看见容生出来,立马远远跟在后面。 她要看看这一次没有晏难,佗桑和容生之间会发什么,是否又是一次为容生准备的雪中送炭或是背后推手。 看见江逢宁绕了一圈竟然是为了跟着容生,院墙之下,晏云台阴冷地扯了扯了唇。 …… 江逢宁再次来到东皇寺,中间隔了几天,眼前已经大不相同了。 寺庙隐在夜色浓郁的树荫间,白色的外墙被火熏得黢黑。寺门紧闭,不见人影。 寺庙旁盘踞的老树也被爬出墙的火舌舔去了半边枝丫,月光下一边绿叶繁秀静谧,一边枯枝如怪物触手般恐怖。 子时未到。容生先派手下将东皇寺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既然他都能想到借佛寺之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别人也可以。不能错漏掉一丝可能。 暗卫很快将整座寺庙的每一个角落翻遍,最后果真发现了可疑之处。 他们一连在几间僧房中发现了已经发黑的血迹,隐藏在火焚烧的痕迹之下。也就是说,这里的僧人中有人很可能已经遇了害,而且还是在放火之前。 东皇寺失火,这里的僧人都暂时去了中临的万普寺。 容生招手唤来一个暗卫,沉声道:“速去万普寺看看东皇寺的僧人有没有漏少。” “是!”暗卫转身离去。 算着时间,容生将所有人安排到寺庙外,寺墙下的江逢宁寻机翻过高墙,擦开暗卫无声落入寺院中。 江逢宁有些隐隐不安,她四下望了望,在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时强迫自己放下心来。 今夜过后,坦诚相待。如果晏难还有不得不杀佗桑的理由,她会支持他。 很快,江逢宁隐在假山后,看见一道清隽干净的身影准时前来。 容生听见声音,站在烧焦的菩提树下回头。 见两人面对面站着,江逢宁侧耳,刚好能听清他们的说话声。 佗桑穿着灰白的僧衣,目光如死水,神色平静:“大人找草民来是为何?” 今夜容生带来的只有自己人,没有作伪装。知道他的身份却能如此的平静坦然。 容生冷凝着眸,寒声道:“你违律谋杀朝廷命官,我可以将你捉拿归案。” 闻言佗桑面色未变,语气平淡没有起伏:“可是我的命答应给了别人,不然今天一定跟大人走。” 接着他又道:“但大人应该是另有原因吧?希望草民可以帮到大人。” 容生盯着他,抬起手中的骨灰盒递出,语气冷肃:“接下来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佗桑却没有接,只垂下眼道:“大人请问。” “杀郑回之前,你去过府尹府。”容生敛眸:“去做什么?那一夜在树林中与你接头之人是谁?” 佗桑的表情似乎毫无意外,他痛快地一一作答:“我去府尹府是为了找一把琴。” “树林中的人叫丑丫,但又不是。那夜之人不是她。” 容生一时未解,听见佗桑语气肯定反问:“大人想问的应该是铁矿的点位图吧?” 容生沉默不语。 “我不认识她。”他摇头看着容生:“起初我以为丑丫又来找我了,但那人却突然出声问我是否拿到了铁矿点位图。 接着我与一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交手,我看到她趁机逃走。丑丫的脚有些跛,那人不是。” 容生眉峰微拢,瞬间联系出个中来由:“丑丫第一次来寻你,应该是为已经去世的任阿袖带话给你对吗?” “是。”佗桑毫不掩饰地承认。月色下他的脸色苍白到透明。 “大人。” 他突然抬起头,语气中有种轻淡的释然:“草民今夜来见大人一面,还有一件事要告知。” 容生目光如炬,直视着他:“何事?” 佗桑抬头,本以为残生至此了却,他也再无心力,只能将此事带下黄泉。可是容生却出现在他面前。也许是天意使然。 “半月前,寺里来了几个人。他们隐蔽地护送一个亡修女人。我在那些人手腕上看见了黑色弯月。” 容生神色微变。黑色弯月是江湖上第一杀手组织藏头门的标志。 怪不得查不出亡修女子从何处来,竟是被江湖中人护送。 藏头门在两国之外,杀手数百,变数难控,此举定然非同小可。 “那些人只待了一夜,我大胆猜想东皇寺有他们接头之人,却猜不到他们图谋为何。希望能为大人提供线索,查清内幕。” 佗桑话落,容生从沉思中回过神,凤眸倏而一厉。 抬眸间,蝉鸣细细夜色中陡然响起三声击掌声,低沉而冷酷的声音紧跟其后:“真是一幅至诚高节的画面。” 佗桑静默,容生转身回头。 少年一袭黑衣从浓墨的夜色中悄声地来,身后的白伞是唯一的颜色。他对上容生冷厉深黯的目光,一双黑眸阴鸷乖戾地回望。 假山后,江逢宁愣住。 第102章 坠入旧梦 容生手按上腰上的剑。电光火石间,双方交汇的视线好似一场针锋相对的较量。 知晓来人是谁的佗桑动了动,灰白的僧袍在风中鼓起,勾勒出清瘦的骨骼。 “大人,接下来之事可否容草民自行解决?” 他缓缓开口,接着一句句陈述自己的罪行,声音如羽毛般轻,却字字清晰: “郑回为草民所杀。我在其身上一共砍下五剑。四剑手脚,一剑咽喉。与东皇寺他人无关,此之后还望大人容情。” 容生没有回答,但佗桑却能从他眼中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回身看向晏云台,面容平静地阖上双眼。语气中只有解脱: “你动手吧。” 人命作讣,断琴为祭。 他不后悔。 几乎同时,江逢宁的耳边突然响起了红石头的声音: “阻止晏云台杀死佗桑。” 江逢宁咬住唇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先在心里问:“晏云台为什么杀佗桑你知道吗?” 红石头顿了下叹道:“你的戒备心太重了。” 再未出声。 意义不明的叹息和沉默霎时间将江逢宁架在高崖之上,慌驰的心跳间,每一寸肌肤都开始爬上细细的冷汗。 晏云台此时手握匕首,突然间侧头朝着假山的方向,幽暗的眸微睨,阴沉的声音低柔地响起: “接下来不要看了,江斤斤。” 江逢宁来不及思索更多,从假山后面现身,急声道:“晏难等等!” 容生一顿,循声看见蓝白衣裙的少女从院中假山石上跃身而下,然后直直奔向他旁边的黑衣少年。 江逢宁出声阻拦,下一刻佗桑却蓦地抓住身前的匕首,用力刺进胸口。 刀刃锋利,破开胸腔捅穿心脏,佗桑呼吸一滞,面色煞白地脱手。 掌控权落在晏云台手中,他不为所动地扭转手中的匕首,温热的血濡湿满手,已经炼成的血红色蛊虫沿着刀身爬出。 晏云台抬起头,越过佗桑的肩头看着前面怔住的江逢宁,扬唇一笑,眼中漾出痛快的狠戾。 握刀的右手掩在佗桑身前,蛊虫爬上手臂回到袖子下的阙心环。 他松开手,指尖往下滴着血。 佗桑倒在地上,胸口洇红的血迹染红灰白的僧衣,勉力地抬头看向容生。 目光隔着千重万重望向容生手中的方寸的盒子,眼底细微地颤抖着,干涩无神的双眸终是零碎湿润。 他张唇艰难吐字:“帮我...” 容生低头,知道他在说什么。在他悲戚的目光抿唇点头。 最重要的心事了结,佗桑脱力匍卧在地,冰凉的泪从眼滑落鬓角。 江逢宁缄默无言。想了想,还是在佗桑面前蹲了下来,快速拆开了怀中的信展开。 “这是任阿袖写给你的。” 话音甫落,佗桑即将溃散的目光微凝,用力地落在熟悉的字迹上。 染血的指尖颤抖地伸出。 【念之长绪。 盖三年三载,三年初见,三年不见。闻日前庙寺火起,惶惶窥愿你安渡伏灾,长命百岁。 一生苦入囚牢,今得薄命,忽觉畅快无比。忆记高墙深院,雨踏纷纷,常拂桐木琴,永生之幸。 听你琴声,知你琴心。年年复日日,憾却此生,该如最初之时。 藏琴落柜中,新生掸去尘。愿你此后人生全意,亦也畅快自由。 阿袖,绝笔。】 用最后一丝力气把信握紧手心,地上的男人忽然悲咽。 他的心爱之人在最痛苦之时,仍满心欢喜地劝他好好地活。 心脏空漏漏地剧痛起来,撕扯着最后的跳动,沁泪的双瞳慢慢溃散。 难怪她要留下那把桐木琴。 藏琴,也是藏情。 原来是断琴之时,是未晓她意。 …… 江逢宁沉默着久久地蹲在原地。 紧闭的寺门外突然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江逢宁回神,回过头不知发生了什么。 却不料容生目光一肃,沉下脸来。当即把盒子揣入怀中,拔剑就朝晏云台刺去。 竟敢对他的人动手。 容生眼中寒光乍现:“晏云台,今日我必抓你入上京。” 晏云台目色一沉,飞身从树下退到佛堂正院前的石台,以伞挡剑。飞旋的铁伞直被长剑逼至黢黑的池塘边,一条腿踏空踩水,冰凉的池水沾湿脚上的长靴。 江逢宁面色一变跟上石台。陡然,脚下符光大亮,绕着石台中央将她围在圆圈之中。 江逢宁顿觉不妙,但来不及反应,符文就已经生效,一股全身上下袭来的剧痛就将她压跪在地。 晏云台同时身形一僵。 容生当即腰身一沉,长剑势如破竹,折开为遁的伞身,凌厉的剑身擦过铁伞骨剐蹭出火花,随后风驰电掣般刺向晏云台的侧颈。 晏云台咬牙,冷汗微薄,旋身避开寒光芒芒的剑锋,手中没握住的白伞重重地砸入身后池塘,发出一阵巨响。 顿时击起水花四射,犹如千万朵瞬间绽放的白莲,又迅速化作无数水珠洒落在波澜未平的池面。 同时弹射出的牵丝将容生逼退。 晏云台呼吸微促,身上是仿若被日光照射般痛意,他狼狈地弯下了挺直的脊骨。 为什么?明明现在是晚上! 晏云台的视线下意识地去寻江逢宁。 就见地台之上,一块一块如火般燃起的金光时隐时现,一整圈地砖不知何时被画上了诡异的符文。 符阵中,江逢宁终于还是一下子跌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从她的额头处,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是全身骨头连着肉的疼,仿佛被什么寸寸剥开噬咬。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内脏都被绞紧灼烧,一股痒意涌上喉咙,江逢宁俯身呕出了一口鲜血。 鲜红的血迹从嘴角蜿蜒而下,嘴唇白得几乎透明。她似有所觉地抬眸看过来。 晏云台瞳孔一缩,阴郁的神情顷刻间变得慌乱,几乎下意识地立马抬脚朝她跑过去。但身体痛到迈出的腿都发颤。全身骨头被块块接连敲碎般,他跪倒在台阶上。 容生此时也注意到了眼前始料未及的情况。石台上的那些符文,借着夜色隐藏,他们没有一个人事先察觉。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被人事先设计好的陷阱。 但是方才他与晏云台都踩过石台,却都没有触发符阵。他神色幽深地看着符阵中状况极差的江逢宁。 为什么只是她? 容生又看向面色惨白的晏云台,不,也不只是她。晏云台的痛苦看起来也非同一般。 真是奇怪的两个人。 晏云台提起全身的内力,曲腿站起,用力到连唇瓣都在发抖。 视线里见江逢宁面色苍白、满眼含泪的地对他摇头。 看吧,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他。 他咬紧唇踩过金光,一步一步走到石台中央跪下,舔去唇上的血痕将她拢在怀里抱起。 他踏出符阵,旋即脱力地同她拥在一起。石台冰凉,夜风拂过,凉意如刺般扎入汗涔涔的肌肤。 怀里的人看起来仿佛受到重击一般,甚至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就闭上了眼。 晏云台心口一窒,他随即慌张地抓起她的手。好冰,为什么这么冰?!他翻来覆去地用手心捂热,又伸手碰她的脸、指腹按上她的颈侧。 低头感受那处细细的起伏,心脏一攥一放间,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炸裂在大脑深处,无数画面争先恐后地朝他涌来。 一锤一锤重击敲在灵魂深处。 被强制遗忘、抹去的、被人勒令必须舍弃的记忆,此时此刻因为他与某一时再度重合的害怕、恐惧全部归还。 晏云台渐渐颤抖起来,眼前发白,耳朵嗡鸣。心口如同被尖刀抵着,画面清晰一分,刀尖就抵进一寸。 心间的痛令面容狰狞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满江逢宁全身。 他回头,一双充满血色的眼睛看向地砖上的符文。 果然是夺阳符。 霎时间脸上的表情又哭又笑,面色惨白如鬼魅,心口的那把尖刀仿若已经没入心脏。 “阿宁…” 他咽下痛苦呜咽,低下头轻颤着抵住江逢宁的额心,眼泪又落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声音哑到弱不可闻。 原来...原来……就要快死的...不是他... 是江逢宁,魂体是她,他要救的不是自己! 一直是她! 这个认知带来的疼痛比他遗忘经历过的任何痛苦都要强烈。 一双巨手将他拖进了无底的深渊。 …… 紧闭的寺门此时被推开,暗卫纷纷往寺庙内退守,一群黑衣人随之包围了进来。 容生眉眼一凝,来的竟然不是白衣鬼卫。 雾风重伤退后,被容生扶起,雾风道低声道:“是藏头门。” 容生提剑站到前面,英俊的脸上冷漠无温,眼眸深黯,话中警告:“江湖与朝廷两不相犯,望藏头门掂量。” 领头的人冷眸回望,神情泰然自若,指向他身后晕过去的人:“你们的郡主你们带走,我们只要晏云台。” 容生对此不置可否,而是若有所思,冷声反问道:“这阴邪的符阵是你们所布?” 领头人面色一肃:“与朝廷无关,少管闲事!” 容生对这些鼠辈冷笑,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语气令人不寒而栗:“是不是闲事日后我自会和藏头门清算。”他寒声道:“晏云台乃我朝逮捕文书上的要犯,今日你们带不走!” 话落领头人眼神登时一变,抬起手厉声道:“杀!” 话音甫落,身后的杀手正欲动作,却突闻寺外一阵脚步声接踵而至。 容生耳尖一动,朝雾风投去一个眼神。 下一秒,所有人的视线同时看向站在大门口,身后带着一众御京司的宋陟。 宋陟抬头扫了一眼眼前混乱的局面,瞧见容生就站在两拨黑衣人之间。 还好他带来的人够多。 于是他扬声道:“通通抓起来!” 见宋陟身后的御京司一动,雾风就当即朝容生刺出一剑。 一场兵荒马乱收尾。 最后藏头门杀手逃走,本来要抓住的两人也被容生一剑灭口。 而他其余暗卫全部落入御京司之手。 宋陟看着这些蒙面的黑衣人问容生:“他们谁?” 容生抿唇道:“晏云台的人。” 宋陟闻言毫不怀疑地点了头,心中正想让人把他们的面巾摘下。 容生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冰冷的视线打断他,眼神又示意他地上的另一人:“那边是宣阳的郡主,你过去,带人回钦差卫。” 宋陟倒已经习惯了容生的冷脸,没觉得反常。 他闻言一惊,就随之看过去。 虽说这郡主从未见过,但却是听说过的。当今皇上没有子嗣,所以这位皇上胞兄广清王的女儿就是皇家现在的唯一的独苗苗。 没想到今天就这样水灵灵地见到了。 宋陟震惊着又疑惑:“郡主为什么会在地上?还与晏云台躺在一起?” 容生实在耐心不多,冷声敷衍道:“因为地上挤,腾地。” 说着派人绑着晏云台就走。 宋陟见人不等他,连忙朝躺在地上的郡主跑去。瞧见少女脸色惨白昏迷不醒,宋陟捋一把发尾,一时不知道是背还是抱。 最后他解下身上的雾蓝色的织金披风,从脖子以下将人严严实实围住,连人带剑一起背上。 容生不愿等他,他背着人又不敢追。最后一个人放慢脚步下山,到钦差卫时天都已经亮了。 在路上他想完了容生孤身夜探东皇寺,又遇漂亮郡主被晏云台所劫,然后一个人单打独斗,超群绝伦,在他及时赶来前就撂倒晏云台的整个经过。 …… 钦差卫的地牢中,陷入昏迷的晏云台被铁链缚住四肢押跪在锁地台上。 少年身上的武器全部被谨慎地收缴,衣裳被扒走了外面的黑色外袍,只留下一件单薄的苍绿色束衣。 衣袖下,手臂紧紧地箍住动不了分毫的血紫色阙心环。 晏云台低垂着头,微乱的青丝垂落,明暗交错间露出半张雪肤红唇、妖冶艳绝的面庞。 在幽深黑暗的地牢中坠了旧日的梦里。 第103章 活久一点 腐色染墙,细雨黏稠。他们离开了小巷,却从仍未走出黑暗和泥泞。 天际是即将破开黑暗的薤青色,隐隐有什么东西要从那变化无穷的浓云之下解桎而出。 晏难瞧着那天际很久,眼底翻涌着和那之下一样浓郁的欲望,甚至更加强烈。 他再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唔...”一声从女孩口中溢出的轻呼将晏难唤回来,他垂头看去,女孩盯着他,迟钝地眨眼:“手痛...” 晏难闻言抓着她的手慢慢放松。 女孩满脸的脏污,瞧不出来是何模样。毛糙打结成绺的头发长到脚踝,一身破烂的衣裳,黑漆漆的脚丫踩在泥水里。 和他多像啊。 像在一无所有,像在...这一刻世间能容得下他们的只有彼此。 晏难黑瞳面无表情看着她,或许是一身反骨太想反抗,他对她说:“从今往后你和我一起活。” 小小少年不屈地在初见时就斩钉截铁,从没想过这会是他一生都达不成的心愿。 趁着天色未明,晏难拉着女孩往大山的方向走。 他不认识哪是哪,只能朝着树多的地方去,穷凶极恶,山中猛兽也要比人善良得多。 从臭水沟中绕开人搭建的房屋,踏上山林开始晏难带着她走向更深处。 走到半路看见女孩被石子划破的脚,晏难犹豫了会儿,嫌她走得太慢。 只好脱下脚上的有好几个洞的鞋,蹲下来套在女孩脚上,站起身后又继续拽着人往前。 好在爬到山林深处,他们发现了一个被废弃许多年的矿洞。 矿洞的入口很大很宽敞,外面堆叠着细细的枯叶,粗粝石壁上长满乌黑的青苔。幽深黑暗的内部像一张巨兽张开的口。 里面也许有水源,看起来是个能住下的地方。 现在才是深秋,刮来的风已经是割肉的冷,即将来临的冬日一定会更加严寒难耐。 晏难毫不犹豫地先一步踏入洞中,耳边感受到风由里到外拂过,他回头看向女孩:“过来。” 女孩跟上去,两只手隔着血和泥牵在一起。 可是他们的运气不是很好,山洞中,和他们看上同一处地方的,还有一头落单的狼。 晏难目光阴沉,能怎么办呢?或许只有庆幸这头狼不像城中人那样成群结队,如此他才有机会敲下它满口竖起的獠牙。 昏暗的洞中灰色的成年狼眼冒绿光,垂涎的口中凶狠而野性地低嚎着蓄势待发。 晏难松开手道:“往外跑。” 有了一次杀死恶狗的经验,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地上的一块石头。 可惜并不是那样尖锐。 话落晏难已经冲上去,动作瞬间激动了躬起脊背的灰狼,伸出利爪腾空向他扑来。 女孩同时折身朝洞口跑去。 晏难从狼的身下擦开躲过这一扑,随后迅速抓起地上的石头起身,灰狼嘶吼着愤怒地再次从身后扑来。 晏难握紧石头快步跳进洞中的地泉。 深在山腹中的泉水犹如在冬天一样冰凉刺骨,他在泉水中打了个寒颤,灰狼紧接着跟在身后坠落入水。 冰冷的泉水大大降低了狼行动间的灵敏度,晏难抓紧机会,举起手中的石头朝灰狼的眼睛狠狠砸下。 水面浮出血液的洇红,一只手臂紧紧地锁死灰狼的脖颈,灰狼剧烈挣扎。 他抱着狼身在水中翻滚被拍下、被甩开,下一秒又紧紧缠上去,手中的石头一下接一下地落在灰狼的头骨上。 灰狼尖嚎着张开嘴獠牙就要咬住他握着石头的手臂。巨大的力气将手心磨得血肉模糊,晏难突然明白,单凭这样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根本不足以令这头狼丧命。 他当即将石头往大张的狼口压下,迅速用双臂缠上去,将它死死拖入水中。 又在水下翻身骑到灰狼的背上,手臂捥住咽喉,同灰狼一起溺在水底。任灰狼疯狂挣扎,他在水下憋着气,力道未松分毫。 既然那样死不了,那就淹死好了。 身下的狼在水里挣扎着哀嚎,下一秒水从狼的口鼻灌入,在深喉处发出一声声咕噜的嗡鸣,很快灰狼就被溺死在水底。 他扔开灰狼的尸体,在最后一刻冲出水面。 空气撞开火辣辣的胸腔的同时在心口处迸发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暴戾,刺骨的冷气随着哆嗦的身体爬上点漆的眼底。 此刻晏难心底隐隐发誓,此后只要挡在身前的,他就亲手送这些东西下地狱! 他的目光阴冷地扫视回头。泉水边的空地上,女孩不知何时回来的,正蹲在地上试图用几根干树枝点燃火。 晏难白中透青的脸上怔了一下。 女孩看见他从水下出来显然易见地开心,藏在脏兮兮头发下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你出来了!”女孩站起身跑到水边蹲下,伸脚作似要跳下来:“我拉你上来。” “不许动!” 晏难喝止她,回过神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从水中爬了上来。 湿漉漉的身体打湿身下的一片沙地,洞顶漏下的几束阳光依旧无法将矿洞中照明。晏难在只看见了黑糊糊的脸上她发亮的眼睛。 女孩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上的寒意,突然伸手一下子捧上他的脸。 惨白的脸上瞬间出现两个黑色的手印,立刻有污浊的水渍从下颌骨处蜿蜒流下。 晏难眸色一变,脑海中浮现出不好的记忆。 手刚想抬起,却感觉女孩温暖的手指紧接着在他脸上蜷缩了下,轻声苦恼道:“好凉啊。” 说着女孩已经收回了手,双手将一个东西递在他面前。 “这个点火,你就不冷了。” 晏难垂眼勉强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是一个火折子,当年他见十伏忘亲手做过一个差不多的。 他松开眉,站起来拧去衣服上的水,才拿过她手里的火折子,走到刚才她捡回来的几根树枝旁。 “这些不够,点不燃的。” 跟在身后的女孩立刻就说:“那我再去捡,还有好多。” 说完转身就往洞口跑。 晏难蹲下来没有打算拦她,只道:“我数到三百下如果你还没有回来,我就不等你了。” 女孩停下来,回头看了他几秒,听见他开始数一,又赶紧扭头往外跑。 在晏难数到二百九十八的时候,女孩怀里抱着一堆枯枝气喘吁吁地站在他旁边。晏难歪头,她脚上的鞋跑掉了一只,又被她捡起来同一堆树枝抱在一起。 晏难沉默着从她怀里把枯枝接过来,就着地上的干草和树叶点燃了。 潮湿昏暗的洞中一瞬间扑腾地亮闪闪的火光,被圆圈包裹的炙热透过湿冷的衣物一点点舐舔在毛孔竖起的皮肤上,暖烘烘地抚慰在心口。 晏难挑起眼问她,眼底映着火光的亮色:“火折子你从哪里得来的?” 女孩抬头回道:“从家里。” 晏难闻言若有所思,又问:“你还记得你家在何处吗?” 女孩不明所以地点头。 晏难将女孩拉到火堆前,抬起她的一只脚,拿起手边要比脚长出许多的鞋重新穿回她脚上。 他盯着她想了半晌,突然道:“我以后叫你斤斤,斧斤的斤。” 斤运成风,勇猛强悍。他希望她能活得久一点,陪他活得久一点。 第104章 姓江 女孩坐到他旁边,心里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呐呐地问:“那我以后叫江斤斤吗?” 晏难疑惑地问:“你姓江?” 女孩迟疑了下点头:“娘亲总对我说‘你们江家人都该去死’ 。” 她想了想还有一边被打的画面,道:“娘亲应该是在骂我。 ” 晏难看着她后知后觉的总结,想着她还挺聪明的,不像看上去那样像个傻子。 他点头:“对,你以后就叫江斤斤。” 晏难回头看着脚下渐渐烧尽的火堆,柴骸间的火星明暗交替着,宁愿乍响蹦开也不肯轻易熄灭。 他在黑暗中低声道:“但该死的不是你,而是所有想要你死的人。” 说完他站起身:“走吧江斤斤,带我去你之前住的地方。” 晏难是这样想的,江斤斤既然能被人追出家门,那么家中定然已经无人。可以冒险去找一些像火折子一样能用的东西回来。 江斤斤听话地起身,两人又往山下去。 一天一夜的时间,他们成功从一处狭小无人的屋子中带回了一些碗筷,一口不大的铁锅,还有一把生锈的匕首和一柄挖地的锄头。 路过屋中唯一榻上死去多日的妇人时,江斤斤心中没有觉得难过。 她最后想把娘亲埋在土里,于是晏难和她一起在地上挖出一个堪堪容人的坑,最后掩上一层薄薄的泥土。 之后他们回到矿洞,过了好多天简单轻松的日子。 晏难很厉害,会捉鸟捉兔子,还会捕鱼,他出手总是百发百中。她会爬树摘果子掏蜂蜜,但总是被蜜蜂蛰。 等到雪落满山时,千里雪封山,不再会有人上山来。 晏难沿着矿洞的山体走了半圈,最后决定趁着这个冬日,从矿洞里面挖出另一个出口。 这样如若危险来临,可以保证他们能有另一条退路。 他沾着风雪回到矿洞中,江斤斤坐在石头堆起的火坑上熬着汤,身体裹在一小张狼皮里。 剥的时候不够熟练,狼皮取下来不够完整。狼皮的保暖程度也不够,裹在身上仅仅只能当作厚一点的衣物。 她依旧被冻得发抖。 晏难走到她身后,伸手重新替她辫起身后散掉的头发。 江斤斤被他身上的寒意冻得神思清醒过来,身体微微坐直。 晏难的手指不熟练地交织在她的发丝间,逐渐恢复知觉的指尖微微发麻。 她的头发太长了,辫起来很麻烦。干枯毛糙糙的,摸起来的手感像一蓬细细的干草。 “等春天的时候,我给你把头发剪掉?”晏难垂着眸问她。 江斤斤在晏难给自己梳头发时不会乱动,脊背坐得笔直,闻言只有声音轻轻回:“好。” 晏难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地将手中才辫了一半的头发继续往下辫。 头发梳好后,两人洗手吃饭。他们今天的午饭是鱼汤煮野菜。 晏难把盛满汤的碗递给江斤斤,见她端着碗,筷子也稳稳地拿在手里,又稳稳地从碗里夹起菜,吹了吹吃进口中,他满意地收回视线。 谁知道一开始她连筷子都不会用,低声说自己从前都是用手抓着吃。 见她拳头握着筷子,满脸局促不安的样子,他隔着遥远的记忆回想十伏忘的样子,最后硬生生道:“我从前也同你一样,你很快也能学会。” 如今像他一样竟也能出口安慰。 别人待她也是折磨。实际上,不管是在遇到十伏忘之前之后的流浪,还是被人囚禁逼打的四年,他与她何尝不同。 同为深陷地狱,沦为牲畜。 他没有见过正常人该如哪般,却见过强者如何踏人攀高、血盆大口生吞活剥的模样。 这个地方就是如此,强者生存。 春天来时,暖风拂山头,绿芽满枝。晏难如约替江斤斤剪了头发。 剪得不是很好,用匕首斩得粗匝匝的发尾刚刚及背,两个人间却没有人计较在意。 剪完后晏难熟练给她扎好辫子,用一指宽的粗布在发尾系好。 他们坐在地泉边,晏难盯着泉水突然道:“等到夏天时,我教你游泳。” 他用绝对的语气说出来,事关生死,他不想留给她选择的机会。 江斤斤也想起了他在水里杀死了一头凶狠的狼,她的眼睛亮了亮,回头对着他点头。 晏难很难从眼前这张脸上看到表情,只能依照这一双眼睛分辨她的所有情绪。 她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这双眼睛又时常让他觉得干净无比,时常令他隐隐生出阴翳恶劣的想法,想将她一步步变得再和他像一点,像皮肉之下宛若恶鬼嘴脸的他。 她不会知道他有多想回去,多想将淫生堂、奴隶船、角斗场踏为平地!多想咬住那些人的咽喉将他们一点一点折磨致死! 甚至在极西的每一个人都该死!残恶至极之人该死,和他一样被痛苦缠身的人也该死! 平淡隐藏的日子将满腔愤恨与凶恶压抑至每每癫狂。 但每次却又在癫狂过后,被她那双眼睛看着,逐渐平静地散去所有幻想和暴戾。 就如同此时。 胸腔被压陷将情绪埋藏在深处,晏难只能冷冷地移开眼。下一刻在听见洞外的声音时,眼底的冷色被警惕撞开。 外面的脚步声重叠极重,来的人很多。 晏难抓起江斤斤就往矿洞深处跑,还好另外的出口早已经打穿。 洞内,二十七岁的勾塔身边站着邹菻和梦僵,随之而来的一众士兵从三人身后分开在洞内仔细探查。 半晌勾塔道:“此处的位置上策,但容易坍塌,需要加固。”话落的同时他已经用炭笔在羊皮地图画上一个圈。 旁边的邹菻四处看了一圈冷言道:“此处似有人生活的痕迹。” 勾塔闻言将手中的羊皮卷揣回袖中,面无表情地下令:“封山,活人者杀无赦。” 从洞口出来,另一边的洞口前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晏难当即决定走最近的路下山。 身后的江斤斤却突然停下来,不轻不重的力道让晏难脚步一顿,回过头。 江斤斤那张平日里表情不丰富的脸此时有一种让人觉得出人意料的冷静。 仿佛从见她,在他眼前的就是另外一个人。此刻,这层被伪装得极好的假面隐隐显现端倪。 晏难侧过来的半边眉眼阴郁,湿浊的漆色氤氲在眼底。 江斤斤却试图拉着他转身,同时快速道:“不能下山。” “刚才那些绝非普通人,若想杀我们,他们会从山脚往上封山。这个时候我们只能上山,越快越好。摘果子时我注意过这座山南北两边都有另一座山相连,我们要在他们以为我们会往山下逃的时候,爬到山顶藏去另一座山里。” 这是晏难第一次听她说这么长的话,思绪清晰,来去分明。 眼神深黯,却顺着她的力道从森林中一直斜上往山里走。 江斤斤说得没错,矿洞距离山顶没有多远,如果那些人要追,必定会往山下安排人手,最后在他们下山之前把他们围困在山中。 抓住敌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机会跑到另一座山中,待人反应过来时,还能将身后的人马一分为三。 真正的她,原来聪明又敏锐。 第105章 短刀与长剑 邹菻带人沿着山路搜索,直到四面人马来报毫无踪迹时,他心中才有一丝奇异的感觉。 矿洞里的人要么不是刚离开的,要么就是…… 邹菻瞬间想到什么,立马叫人折返,从矿洞往山顶以及两边的山路搜查。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就算发现了往南有人的踪迹,但范围太大已经很难追了。 江斤斤拉着人往前走,他们没有谁先说要停下来。 上山时他拽着她,下山却是换她在前面拉着他。 身体擦着草木和荆棘而过,赤着的双脚不断地踏过尖石鲜血直流,钻心的疼痛令心脏兴奋。 第一场春雨落下,被参天的巨树仰首撑起化作细密的雨滴喷洒而下,脚下的泥土和着草根沾湿、泥泞。 他们最后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小溪边的芦苇丛中躲雨。 晏难终于可以仔细地看清江斤斤脸上的表情。 一滴滴雨珠划过她清白的额、墨黑的眉和冷静的眼睛,晏难摸着袖口的匕首,心中一点点摸爬上丝丝高兴和欣愉。 他弯起一点唇角,突然将被磨得开刃的匕首塞到她手中,试探道:“你杀了我。” 江斤斤愣住,塞在手中的匕首几乎立马一松,她被吓到了,睁大了眼睛问:“你...怎么了?” 晏难盯着她,从她的动作和神情中自己确认了什么,他肯定地道:“第一次见时我就对你出手掐喉、态度恶劣。你现在却不想杀我,你也把我当作同类对不对?” 江斤斤不是善良的傻子,是他旗鼓相当的对手,是志同道合的同伴。原来她干净茫然的眼睛里,也是有伪装算计的。 相同的动机、愈加的同频,让晏难自心脏深处不可自抑地生发出一种感觉:也许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了。 同类就是一样的人,或者是都想成为一种人。 江斤斤迎上晏难的目光点头,神情一如最初时那般真诚:“可是我没有撒谎,你会生气吗?” 江斤斤知道,她什么都不懂。 同普通八九岁的孩子一样,不懂自己的母亲为何恨她入骨,不懂从黑暗结束再踏入另一处黑暗之时该如何伸脚往前。 可她却在那一日看到了绝境之中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晏难在她面前用尖石一下又一下将呲着獠牙逼近的恶狗杀死,毫不迟疑反抗的勇气和能力是她想要的。 这种弱小却可以强悍的本能力量,冲破孱弱可怜的肉体赢来反击。 这样的反击在内心被渴求,坚信自己有一天也要拥有,所以她在黑暗里看到了一条路。 在他说一起活着的时候,心里升腾起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逸动。 她只能照用能令母亲愿意对她示好的方式来讨人喜欢。不哭不闹,不够聪慧,不多言语。 他们一起活下去、一起变得强大、一起反抗,就是她眼中的同类。 可是现在她看不懂晏难。 晏难对她很好,但如果他真的生气了,可以永远离开她。她已经找到答案了,一个人或许也可以。 下一刻却看见他摇头道:“我不会生气。” 江斤斤霎时眼中一亮,眼睛盯着他看。 晏难伸手捡起掉进泥水中的匕首,刀刃上沾着污泥,擦拭后却显现出能杀人的寒光,他笑了笑: “我们都要做真实的自己。” 随机也好,算计也罢。就以半年前矿洞中遇狼时作比,身边有她没她,他都会杀死那头狼。而他死了或没死,她都会带着能生火的柴返回。 这就是注定好的缘分。 江斤斤不会杀他,他也不会杀掉江斤斤。 晏难将匕首揣回袖中站起身,心情如一碧如洗的天空般无暇,他垂头:“雨停了,我们该走了。” 江斤斤也试着对他弯起唇角,点头道:“该走了。” 晏难不知道。如果最初之时没有一身反骨,如果这个时候没有这份贪念…… ——就好了。 …… 一年的时间,他们辗转回到南边城。 十岁时,江斤斤亲手杀死了欺负他们的第一个人。 她被那人狠狠地掼在地上,随后一只脚死死将她踩在脚底。 这只脚的主人弯下身来夺走她怀里的食物,最后却被她出其不意、近距离地一把短刀捅进心脏。 怀里的烤熟的地瓜也滚落在一滩血迹里。 晏难终于等到体内的反噬结束。 压住虚乏的脚步,他在成年男尸的旁边蹲下来。抬手替江斤斤把短刀从血淋淋的刀口中拔出,擦干净血迹后又将刀柄的一头递给她。 江斤斤心有余悸,愣愣地想接,又发现两只手心全是温热的血。 她收手在衣摆处擦了擦,才握住他手中的短刀,捏紧在袖中。 死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开始将她踩在脚下让她无法动弹的人。 此时心跳牵动着剧痛的肩背,她清晰地感觉到心跳的速度盖过了身上的疼痛。 这就是反抗的感觉。 江斤斤垂眸不说话的样子让晏难理解偏差,他眼中担忧:“身上很疼?” 江斤斤摇头。 他抿唇,没有告诉江斤斤他刚才动不了分毫。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他道:“记住杀人的感觉,往后任何一个伤你分毫的,都该是这个下场。” 知道她是在逞强,他转身蹲在她面前。 听见她趴上他的背口中忍不住发出的轻哼时,晏难慢慢咬住唇,咽下喉中的血腥味。 自从几年前,他总会断断续续的因为一些机遇得手一些功法秘笈。 内功心法每一样都能让他在练功一事上进步神速。少数拳法刀剑他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到心领神会。 但他来不及喜悦,便渐渐发现了这些功法的弊端和诡异。 功法强猛速成,却时时遭受反噬。但在每一次反噬结束之后,身手和内力都会突飞猛进,与日俱增。 如同饮鸩止渴般,他不想再管其他。 他只知道如同这般发展,只需要三年,四处躲藏逃避的日子就能结束。再无人能肆意杀他、辱他,他可以轻易地决定任何人的生死。 所以为此,他可以忍受一次又一次经脉寸断、体肤浴火皲裂的痛楚。 可是今日,他开始讨厌这样的反噬。 “我觉得我的短刀还是使得不好。”江斤斤趴在他背上声音弱弱地说。 晏难松开唇,泛白的唇色瞬间充血,他哑声回道:“那就换成别的武器。” 他不会说她已经练得极好,也不想对她说回去继续再练。 因为她练那把短刀,刻苦到极致。 但短刀更适合近身搏斗,过程中除了速度和精准度,还需要绝对的力道。 面对比她高大数倍的成年男人,在力量上她处于劣势。如今日一样,杀一人,自伤八分。 相比短刀,她更适合练剑。 一把漂亮的长剑。 第106章 是江斤斤 江斤斤的背上落下了一整块淤青,回到地窖后趴在床上不能动。 瘦弱单薄的肩背上青青紫紫,那下面乌黑的淤血仿佛要溢出皮肉。 晏难提着匕首,关好门去为她寻药。 找到城中的药铺,药铺只挂牌却不开门。晏难站在药铺的门口,身后周围的流乞慢慢聚集在街尾。 他们打量、观望,阴暗地揣摩。 下一秒就看见半大的少年上前直接推开了药铺的门。 在极西的人大概分三种。一种是实力强悍的强者,他们通常抱团,是极西无人敢招惹的势力。 第二种就是在各大势力之下卖力求生的奴隶。奴隶中又有人奴、妓奴和死奴,只要落网,终身至死不得解脱。第三种就是街头的老弱病残,只能靠互相抢夺生存的流乞。 药铺的主人自然属于第一种。所有的交易也只在第一种范围内的几方势力之间产生。 推开门的瞬间,房间两侧涌出来一些死气森森的人奴。 宽敞的屋内摆着两排桌椅,不见药材,也没有看似大夫的人。 晏难将一枚碎银放在最近的桌上。 一个亡修男人慢慢从人奴身后走出来,扫一眼桌上的银子,微眯的鼠眼打量着他。问道:“哪一方的人?” 晏难低压的眼尾微抬,对对方的问题置若未闻,只道:“我要活血化瘀的药,止痛的也要,不够的话我再加银子。” 说着又将一枚大一些的碎银放上桌面,一双黑若冥洞的眸朝男人看过去。 对面的男人打量他半晌,却是冷笑一声:“小少年,看得出来你有点胆量也有点实力,但却少了点自知之明。” 亡修男人满脸的轻视和不屑:“你一个被发配的罪奴杂种,不配站着与我说话。” “抓起来!” 男人阴冷的声音落下,两边的人奴拔刀朝中间站着的晏难冲来。 晏难冷眼看着,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随后不过一刻钟,地上的所有人全部了无声息。 他弯腰捡起泡在一滩血液里的两枚碎银,点漆的眼中洒上一层灰色的阴翳,幽冷而空洞。 几日前他试图到粮场做工,但是最后,他还是踩碎了一颗颗人头才得以换回这两枚银子和一些粗粳米。 为何总是这样一副让人憎恶的嘴脸! 他捏紧拳头直起身来,转身向地上被匕首刺穿大腿的亡修男人走去。 磨损的鞋底踩过一地鲜红黏稠的人血,手中用力被碾成碎末的银灰从指间倾洒而下,银白飞扑在流动的暗红中,在少年的身后慢慢被血丝缠住吞没。 晏难蹲下身,在男人恐惧的眼神里,从他的腿肉间猛地将匕首拔出。 血飙洒,落满衣襟。 “我再说一次,我要的药拿出来,给我。” 少年一张还未完全长开的脸上神情阴戾而狠,令人如坠地狱般胆寒。 男人早被眼前之人的疯态吓得体面全无了,立刻死死咬住唇边溢出的惨叫声,惊惧地颤声道:“...我给你拿!” 说着拖起废掉的一条腿望爬到屏风推倒的后间。 晏难就在他身后盯着,男人撑着柜台,身体抖成巨筛,飞快地从柜子中找出了好几个药瓶放在柜台上。 “都在...这……” 男人来不及说完,就被匕首迎面捅穿了心脏。 “少了自知之明的是你。” 晏难动了动唇,拿起药揣在怀中,推开门出去时浑身染血,眉眼稠丽如艳鬼。 他抬眼,药铺的台阶之下,已经又站满了日前粮场中的人。 蜀衷来之前还不信手下口中少年能力之强悍,今日来这一趟,着实令她又惊又喜。 她透过少年身后大开的门瞧见里面的惨象,随后用满意的目光打量着眼前属于自己的货物。 不过几日,实力就增进得如此神速,果真是个好苗子。若是今年交粮时将人献去北边城,又是大功一件。 “小子。”蜀衷弯起眉眼笑道:“这药铺也是在我名下,里面一些人奴死也就死了,我可以不与你计较。” 她提起裙摆靠近一些,用极好的性子循循善诱:“你若是愿意跟我走,今后想要什么应有尽有。” 蜀衷在安全距离内停下来,期待地看着他:“你觉得如何?” 站在台阶上的晏难抬起匕首撕下衣摆一圈,自顾自地将布条穿过腋下系紧在胸前。 冰冷地扯了扯唇道:“不如何。” 蜀衷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连最毒的话也带着笑意:“皮太紧了,还是要先松松。” 她一笑转身,带来的人全部与她擦肩而过,涌向身后。女人在响起来的打斗声中背身站着,唇角含笑,手指轻轻勾住了劲风中被舞起的发丝。 新一批的人奴比药铺中的更强,人数多出数倍不止。晏难渐渐应对吃力。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内力也逐渐空乏,可是敌人比他强,刀比他更利! 他咬牙扛起肩上的刀,死也绝不屈服! 但是他不想死!他不能死! 大刀朝头颅压下,他偏头,刀尖又触上跳动的颈侧,划下血痕。身边无数的人还在靠近。手掌压下刀刃,晏难反脚踹飞一人。 突然之间一声巨响炸响在人群中,一把短刀横过人奴的胸腔,身前的人奴倒向一侧。 双目之中,火光窜起。 晏难在刀光火影中看清了在面前站着的人。 手握泣血的短刀,稚脸苍白,坚韧的眸子更比火光耀眼。 替他烧起一把烈火的,是江斤斤。 下一刻,晏难伸手拽她过来,翻身同时躲开从两人身后砍来的刀剑。 江斤斤赶来时找到了药铺的后门,匆忙搬来药铺的酒坛砸在人群里,用一枚火折子暂时隔开了晏难和众人。 不过瞬起之势,顷刻倾颓。 他们背对相靠,世事又逼他们入绝境,一面是生,一面是死。 江斤斤握住手中的刀,对晏难道:“找机会我们退入药铺中。” 晏难闻言余光朝药铺看去,却没看出什么端倪。但是他绝对地信任她。 他先划破一个人的脖颈,低声说:“小心些江斤斤。” 江斤斤同样迎剑而上,晏难没有离开她身边半步。 第107章 我不会死 他们离药铺的门还有些距离。 江斤斤用力拔出短刀,温热的血喷洒在脸上,血珠连成线,滚落眉眼、发丝和衣襟,她咬住牙关,身体歪倒向后。 晏难单手半托住她,回过头目光扫过她鬓角的冷汗和惨白的脸色。 他们在下一个瞬间看懂了对方的眼神。 晏难双手避开她有伤的后背,往下扶住她的腰身。 随着一个上抛的力道,江斤斤用力腾身跃起至半空,一只手握紧了短刀。 晏难拽住江斤斤的一只手腕,她整个人如同翩飞的燕,灵活的身体在半空伸展成一段漂亮的弧线,弧线扫过之处,刀刃闪现寒光将这场围杀撕开一处裂口。 瞬息间晏难提刀冲出,手臂一转,长腿踩上台阶时,一只手臂将江斤斤抱回身前,又将人从身前换到了背后,手掌牢牢勾住她的腿弯。 药铺的木门在晏难脚下“轰”地一声倒塌。 天旋地转,一面余辉笼下满地尸体与血海,火光燃烧后的烟雾攫住橘黄的霞色,层云袭墨,天地昏暗。 身后蜀衷闻声侧头,立即从袖中甩出一把火珠。 危险从身后破空袭来,晏难站在破开大门的房屋里,敏锐的转身,迅速躲闪。 火珠落地化作一抹无比强烈的火光炸开,威力猛烈。爆裂的碎片四处刺窜,火苗一瞬间在药铺内窜起。 风起之间,二人又被围困在大火中。 江斤斤抱住晏难的脖子快速道:“去后门,东边十里有处乱坟岗。” 晏难听清了她声音里止不住的颤音,却不知道她伤哪儿了,猛地一阵心悸。 火舌已经舔上衣角,起伏着的胸腔沉闷地喘息几下,他背着她快速跑向后院。整间药铺在身后被大火吞没。 从后门出来,他们跑到江斤斤说的乱坟岗。 乱坟岗荒厉凄凉,黄土掩草席,腐肉埋白骨,满地斑驳的黑棺怵怵如幽灵。 在人追来前,他们只能躲进棺材里。 棺中还有一具风干的尸体,江斤斤很害怕,不敢睁眼,一直将晏难紧紧地抱着。 晏难不去碰她的背,伸手轻轻按住她的后颈,任由她缩在怀里。而另一只手攥紧了早就被血浸透了的匕首。 强撑的注意力竖起耳,绷紧着神经听着外面的声音。 外面的一切似乎随着黑夜降临一同沉寂,沉重的夜色封棺,深陷、狭暗、压抑,生息与腐臭缠绕不清。 两个单薄的身体在死人棺中紧紧相靠,腐臭侵占嗅觉,闻不到厚重的血腥味。 不知过了多久,晏难伸手推开棺盖,背着江斤斤从棺中爬出。 深黑的苍穹低头,一簇幽绿月光寂静又悲悯地照着一地白骨死尸和死尸中间的两个孱弱的人。 脚下踩碎骨头,碎在泥土和落叶中化作窸窸窣窣的声音,晏难抬头望向林间恍若也铺满白骨的路,眼睫似乎抖颤着银辉: “别怕了江斤斤,我们回家。” 江斤斤在他肩上撑起头,也望着那条被月光照亮的路,忍痛笑着说:“真好,好像踩着天空中的星河。” 晏难背她走在林中,鼻腔中的声音低低地回应她:“...嗯。” 他眨了眨眼问:“为什么要来找我?” 江斤斤趴回了他的肩头,身上实在没有力气了,她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因为我数了好多遍三百下,你没有回来。” 晏难突然感觉一把尖刀插进了心口,刺穿的锐意叫嚣着全身上下的伤口都撕痛剧烈。 听着耳侧轻弱的呼吸声,晏难的眼眶一红,哑声道:“笨蛋,谁告诉你三百下我就回来。” 他紧咬牙关,脚下的步伐不停,继续试图和她说话,声音干涩低沉:“但是如果你没有来,那你就要一直数万万遍,等我好多年……” “你会数吗?会等我吗?” 身后没有声音。 他低垂着头,林中的风吹得厉害,搅乱残破的衣角,搅乱残破的眼底。 “你好聪明、好厉害...” 竟敢孤身一人来救他,连退路都想好了。 孤零零的树林中轻响着他一个人忽高忽低的声音,脚下坟场中黑鸦群飞,阴风悲号。 鸦声凄厉,风声嗡鸣。 “江斤斤...” 晏难神思混乱,说话声盖过四周纷杂混乱,一句接着一句,穿透空间般落入江斤斤耳中。 “永远不要离开我。” “...不能没有你。” “江斤…...” 挽在脖子的两只手捂上了他的唇。 晏难的话终于停下。 江斤斤的眼皮颤着睁开,极轻地叹着说:“刀剑都被你挡了,我不会死的。” 话落,一滴两滴温热滑落在她的手心,立马又被夜风吹得冰凉。 她的手只能从他的唇上离开,手指在他的眼下轻蹭安慰。 脸上的皮肤感受着她手上的温度,晏难托着她身体往上,黑暗里眼尾一曳就糜红破碎,绞紧的心脏却在慢慢松开。 他暗自加快了脚步。 悄无声息地回到地窖中,连忙取出在胸下与腰腹间保存完好的几瓶药。 给江斤斤上药时,在昏暗的一盏油灯下,晏难看见了她的脚背上严重的伤口。 是被那女人的火珠所伤。 依旧残红的眼底浮起暗色。 血淋淋的一只脚背上,那处烧伤深可见骨,肯定要留疤了。 …… 半年,又是雪落。 他们还是住在破败小院地底下的地窖中。 晏难腰间别着两把被磨开刃的刀,手中拿着一柄竹编的斗笠,抬脚就看见江斤斤站在雪地中。 她抬手抵在唇间吹响,一只黑毛鸟从雪地里钻出来,轻车熟路地落在她曲抬的手臂上。 晏难看见她抬起另一只手在鸟背上摸了两把,似在享受那看起来油光水滑的鸟毛。 摸完后她将手中的馒头屑喂给黑鸟。唇间又响起一声轻脆的声音,吃饱餍足的黑毛鸟立马轻快地飞走,消失在一片银白中。 她身上裹了两件旧衣,脸被冻得通红。 “江斤斤。”晏难朝她走去。 少年的声音如风似泉,带着冷也透着柔。 江斤斤回头,不知道他何时来的,清丽的脸上先露出了讨饶的笑意。 果然下一刻晏难就道:“难怪我一只鸟都捉不到,原来是你在通风报信。” 站在身前的少年比她高出一大截,虽然看起来瘦,但身高腿长,江斤斤和他说话都需要仰起头。 她喜欢鸟不愿意吃鸟,没有什么好狡辩的,江斤斤搓搓冻僵的手心,想到了弥补的方法,柔声道:“我抓只兔子回来还你,我们今晚吃兔子好不好?” 晏难被她水润黑亮的眼睛看着,深处如同在雪中浸洗过眼珠倒映着黑白万物和他。 他暗自想了想,低声道:“好。” 随后抬手将斗笠盖在她头上:“不要靠近城中,记得早点回家。若我不在也不要寻我,我会在天黑之前回来。” 江斤斤点头,自己把斗笠戴好,知道他还要出去继续找煅剑用的玄铁,只说了句:“那你小心些。” 晏难点头,江斤斤裹紧身上的衣服转身走远。 不一会儿晏难也离开了小院,他今日要上山去杀一头白熊,取下它的皮毛给江斤斤做一件毛氅。 很危险,所以他不会和江斤斤说。但他也并非没有把握,半年来他的武功又飞速增进了不少,对付一头牲畜不难。 他大步往山上去,冰冷的雪落了满身。 但还未找到昨日才显现踪迹的白熊,却先听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喊住他。 破开风声,破开记忆,击开轻雪簌簌。 ——“晏难。” 第108章 走出去 晏难脚步一顿,随后回头,如玉额头下沾雪的长睫轻抬。 看清身后人的脸,他慢慢从记忆中找到了一个名字。 十伏忘。 两个人的面容比之五六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眉眼之中仍是故人模样。 晏难看着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十伏忘,不想去猜他的来意,却也躲不开。 眼中的意外早就散去,他看着十伏忘道:“先等着。” 然后自己径直离去。 半个时辰后,晏难手中提着一张处理过的熊皮回来。 十伏忘在一块避风的石头后面站着等他。 晏难抬眸先看了十伏忘一眼,在雪地里蹲下来,用地上洁净的白雪搓洗着双手的血污。他搓得仔细,低头一边问:“你为什么来这儿?” 终究有些生疏,晏难没有叫出他的名字。 但被时间隔开的距离似乎并没有影响十伏忘,他原地蹬了蹬僵硬的双腿,面色如常地回道:“我是来找你的。” 晏难搓洗的动作一顿。 十伏忘垂眼继续说,语气里有些怅然:“当年没带你走,我很抱歉。如今见你好好活着,我替你感到高兴。” 晏难洗完手,又重新捧着干净的雪去擦拭身上染血的衣服。 对当年那次病得模糊的逃离他已经不再有感觉,如果当时离开,他就不会遇到江斤斤了。 他甚至有些庆幸。 所以毫不在意:“那与你无关,你不该来的。” 衣服上的血早已洗不掉,晏难蹙起眉甩手起身,把地上的熊皮用布一裹背上背。抬起头平静的黑眸盯着十伏忘: “你怎么来的?如果需要,我可以送你走,极西永远也别来了。” 风雪压下,十伏忘也抬眸。凛冽的寒风舞乱他的垂顺青黑的发丝,干净柔软的衣料牢牢地压在温暖的黑色大氅下。 十伏忘看着眼前似乎从未被恶劣环境磨平脊梁的少年,一如初初遇见他时,骨子里有吃人狠劲,却还能窥见一丝良善。 少年成熟稳重,比起自己这个灵魂已经几十岁的人,他竟分不出差别来。 十伏忘直接问他:“你不想离开吗?” “我可以带你离开,不会被守境军察觉。” 十伏忘怕他不相信,又道:“我是真心的,我准备了好几年,才发现了这条能悄无声息进出极西的路。” 晏难闻言眼底颤了一下。 十伏忘应该没有说谎。他好生生地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离开极西么? 这样的诱惑太大了。 可是十伏忘为什么帮他?难道就因为那两年风轻云淡的情谊? 晏难不敢信。 然而看了看天色他却道:“路在哪儿?天黑之前能到吗?” 十伏忘见他答应得这样快,眼底闪过一瞬诧异,还有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放松。 他点头,不知道晏难为什么要特意在天黑之前,只道:“山下有马,骑马能到。” 晏难无声地将十伏忘的反应纳入眼底,放缓了脸上表情:“那我们走吧。” 说完唇边扬起一抹笑意:“谢谢你来找我。” 十伏忘摇头,走在前面下山。 很快晏难便看见了山脚下的两匹白马,其中一匹的旁边还站着一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 十伏忘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那少年听见声响回头,看见十伏忘带着一个人回来,立即迎了上去。 十伏忘先向晏难介绍道:“他叫薛意。”又转头对叫薛意的少年说:“他就是晏难,幼时在极西救过我性命之人。” 晏难听到这个说法有些恍如隔世,那两年的确是一段相依相伴患难与共的日子。 但是后来四年的痛苦与黑暗,早就让他忘记了那样遥远短暂的感觉,也忘记了十伏忘。 如今他的生命中只有江斤斤。 十伏忘说完后就让薛意和自己同乘一骑,把另一匹马留给晏难。 晏难没有骑过马,但上去一番尝试,也很快跟上了前方的两人。 马蹄滚踏飞雪,落蹄无声。 身后的山峦和树木渐渐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中,天色一暗,风雪下得更急,身体早已经冻僵。 前方的十伏忘没有停下,仿佛真的一心一意带他去寻那逃出生天的路。 晏难本来以为,若是十伏忘别有用心,他就杀了他的。现在却无法继续试探他真正的意图。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冻得僵硬麻木的身体仿佛结出了冰刃,一下一下尖锐地刺痛脑髓深处。 逐渐前进一步,痛意就令他寸步难行。 逐渐慢下来的马背上,晏难在强烈的不解间突然被拉回了上一次与十伏忘离开时。 他在路上生了一场病,他们越是走,他越是病重,病得意识模糊。 诡异荒诞的想法令心中一惊,下一刻他从马背上跌下。 快落地时反应过来,手臂擦过雪地摔在冰冷的雪中。 冷得刺骨的雪粒灌进了心口,无端痛意持续着,脖颈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套住,在别人手中勒紧。 痛到无法呼吸。 晏难跪倒在雪地中,惨白的脸上扯出一抹微凉的笑意。 他的猜测是对的么? 可是为什么? 前面的十伏忘回头,立即驾马朝晏难过来。 十伏忘下马,蹲下来扶他,指尖却先触碰到了他身上的冻人的寒意。 他扫了一眼晏难身上过于单薄的衣物,干脆地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盖在他身上。 旁边的薛意担忧道:“公子...”,见状立刻要将自己身上的脱下来。却被十伏忘伸手挡回。 十伏忘看着一言不发的晏难,又看了看将晚的天色,道:“你先穿着,我们就快到了。” 晏难对身上温暖的衣服毫无所觉。 大雪天的傍晚甚至结起了冰,冷是真的,但比起脑袋里尖锐不停的刺痛来不值一提。 可是要什么才值得一提? 是见鬼了的遭遇,还是从头到尾捉弄人的玩笑! 他不信! 晏难慢慢站起身来,将身上的大氅还给十伏忘。他忍着剧痛重新上马,握住缰绳就不管不顾地往前方冲出去。 白马如影般消失在原地,惊起冷冽的寒风,扫起惊雪,高扬蹄疾仿佛要跨越所有阻碍。 不知道跑了多远,晏难再一次摔下马。 这一日的大雪终究还是压垮了少年单薄挺拔如松的脊背。 晏难双腿跪在雪地中呕出一口鲜红刺目的血。 他的眼睛看着前方,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刻在想些什么。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真的做不到再往前一步。 他不能离开。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可是白马仰头喘着鼻息,可是高大的松乔在头顶凝着满树冰霜冷眼垂视,可是满地死白,世界寂静。 没有人来回答他的问题。 晏难触碰虚空的双眸迷茫无措。 直到身后传来声音,他才被割裂虚幻的世界抛回。 压去眼底所有疑惑不甘,愤恨和暴戾,晏难低声道:“我不离开了。” 身后十伏忘的脚步一顿,袖中隐藏的匕首握紧,他的声音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意味不明: “为何不走?” 第109章 三年之约 “为何不走?” 晏难用衣袖抹去唇角的血,踉跄起身。 回过头他眼神冰冷,唇边却笑道:“就是不走了。” 十伏忘袖中的匕首没有露出来,他瞧着晏难仿佛要说什么。 却看见晏难突然走过来。 他脸上的压抑的郁色,让十伏忘下意识地要后退,但下一刻却保持冷静地定在原地。 少年的脚步看得出来有些僵硬,动作很慢,踩在雪中的脚步声此时轻不可闻。 十伏忘保持面色从容,只是再次下意识地将匕首紧握。 直到晏难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悬在他颈边的一条蛇。 十伏忘的眼睛落在他抓蛇的手上。 他紧紧捏着那条三角头毒蛇的七寸,两指粗的蛇尾不甘地缠上他冷白手腕,冰冷地蛇鳞将那层皮肤勒红。 晏难垂下眸。 真是稀奇,这些东西不去睡觉,尽往他跟前送! 纤细的蛇颈在手中轻易捏断,死蛇被他无情地扔在雪地中。他这才看向欲言又止的十伏忘,毫不掩饰地道: “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你离开,只是试试罢了。” 试什么?试他吗? 十伏忘这样想却没问出口,而是沉思了半晌,问他:“刚才那条蛇你就不怕被咬?” 蛇长那模样,一看就知道剧毒无比。 晏难没什么好说的,抬脚要走,擦过他身边时丢下一句:“建议你尽早离开。” 十分伏忘没有应声,晏难径直朝来路走回。 等到落在耳中的脚步声恰到好处,十伏忘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 “晏云台。” 十伏忘并没有回头,而是对着旁边的薛意,像是在同薛意说话。 身后最终没有任何声音。 十伏忘慢慢转过身,少年已经走远,从始至终没有停过脚步。 薛意有些不明所以地问:“公子?” 而十伏忘只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他不是。” 可是他说着这话时目光却犹疑地盯着地上显目的血迹。 很快大雪的深处,晏难又大步走了回来,站在三米之外叫他。 “十伏忘。” 十伏忘回神,思绪落定。 晏难攥紧了手心,身子在隐隐颤抖。看过来的两人都认为他是因为冷。 晏难忍住头晕目眩,问道:“三年之后,你能不能...帮我带一个人离开极西?” “我答应你一个条件,你可以让我替你做任何事。” 除了第一句,他的语速飞快。 走在路上时他想到了江斤斤。 他永远走不出去也没关系,就算在极西他也能过得极好。 可是江斤斤不行! 三年时间,足够让她变强,拥有自保的能力。再然后离开他,离开这人间炼狱。 至于江斤斤会不会像他一样,他会去验证的。 他盯着十伏忘,等着他的回答。 十伏忘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眼神,竟有些熟悉之色。 于是答应他:“好。”说着他拿出了手中制作精良的匕首上前:“以此物为信,三年之后,就在此地,不见不散。” 晏难接下匕首,黑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道:“好。” “多谢你。” 十伏忘摇头,淡红色的唇边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道:“我只问一句,你不愿离开是不是因为这个人?” 不是。 但晏难口中却道:“是。” 因为他没有更好的解释,也不想解释。 晏难拿着匕首转身:“保重。” 说完后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 晏难趁着大雪未掩盖的马蹄一路返回。就算脚步加快,走到熟悉的地方时还是已经到了半夜。 江斤斤向来很相信晏难说的话,此时在破烂的院门前走来走去,想要出去找人的脚还是没有踏出去。 还好,她再抬头时,就看见了晏难。 身后夜色浓如墨,只能看到熟悉的黑影在动。等人走近些,江斤斤才从脚下的白往上逐渐看清了终于回来的人。 他头上身上都有好多雪,好似走了很久一直没停。 打湿的眉目浓稠如夜色,精致的脸有些青白,往日那张殷红饱满的唇此时不见一丝血色。 江斤斤跑上前去,他的身上果然很冷。其实两个人谁没比谁好到哪里去,都在这寒冷的冬夜里被冻僵了身子。 晏难看见江斤斤跑来,盯着她半瞬,突然一下就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 其实……其实并不是无所谓的,他更想和江斤斤永远在一起。 晏难垂下眼,全身上下仿佛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只剩下心脏空漏漏的,灌满了冷冽的风。 直到她身上的寒意将他唤醒。 他放手,眉眼动了动,道:“怎么在外面?很冷,也很危险。” 他伸手拉着她回到破旧的小院中,打开地窖下去,入口处的门留着没关。 进来后,晏难沉默地取柴蹲下生火。很快阴暗的地窖中就燃起了温暖明亮的火光。 却也只有火光。 江斤斤见他把身上的东西放下,坐到他身边,好奇地盯着:“这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晏难将她推到火堆边烤,回道:“路上遇见了头已经死了的熊,我就顺手将它的皮刮了下来。可以给你做一件外袍。” 江斤斤闻言嫌弃地蹙眉:“它很臭。”他刚才抱她时她就闻到了。 晏难一顿,随便抬起自己的手闻了一下,随后无所谓地道:“我处理后做成衣服就不臭了。” “反正我不要,你自己穿。” 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晏难的眼底浮出了一点笑意,身上的雪一化,又湿又冷,偏偏又有火烤着。 冷热交杂,折磨极了。但远远比刀口刮肉的冷要好多了。 他看着她,眼底盛着炙热的火光:“笨蛋,兔子呢?” 江斤斤推了一把他的头,抬起下巴示意他前面墙角。 那里一只四条腿被绑着的大灰兔子正一脸生无可恋地盯着他俩。 于是晏难起身,带着它出去结束了它的兔生。再回来时兔子已经处理干净,叉了上竹竿在晏难手的中被架上了火。 江斤斤伸手过去:“我来吧。” 晏难顺从地递给她,盯着她,专心地看她的烤兔子。 “江斤斤。” “嗯?”江斤斤抬头。 “我们走吧。” “去哪里?”江斤斤翻转着手里的竹竿,眼神不解。 “哪里都去。”晏难认真地说,那张稚嫩又俊美的面容在光影下养眼极了。 “先去南蛮看日照金山,再去西蛮看荒漠与绿泉,最后去极西的尽头看碧海云天。” 他说的这些地方江斤斤都不知道,她瞬间燃起了兴趣,清润的眼中亮起了激动:“我们可以吗?” 晏难在她的目光里肯定地保证:“可以,日后我们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接过她手中烤得半熟的兔子,眼底柔色夹杂着暗欲翻涌,低柔的声音对她说: “如果有谁挡我们的路,我们就杀了谁。” 江斤斤早已习惯,不觉得这样眼神阴郁逼人。 她点头,瘦白的脸上有些期待:“晏难,我们明天就走吧!” 晏难看着她,不好的神色慢慢收敛藏好。 他轻声道:“好。” 大寻朝启九年,晏难十四,江斤斤十岁。 他们离开阴暗的地窖和破烂的小院,一路光明正大地走。 凡是遇到拦路的,就地解决。 大多时候都是晏难先出手,如果遇到一些不难对付的,他就会站在一旁将人留给江斤斤练手。 “别怕,去杀了他。”他总是低下头来这样和她说。 江斤斤无奈地提刀冲上去。她才不怕,她怕的只是棺材里的干尸,而且现在已经不怕了。 江斤斤的身形间没有什么特别的招式,靠的只是速度、技巧和力量,上去就和一个壮汉缠斗了好几招。 她的身手平平,提升的速度也是平常,杀人做不到和晏难一样一招制敌。 她一点也比不得晏难的天赋异禀。 江斤斤时常想不明白这人和人之间的差距。 而晏难从不让她看见那些奇怪的武功秘笈,也不让她知晓邪门的心法。 但他自己却在一日不停地修习,只求自己再强些,进步再快些。 这些他都瞒着江斤斤。他能做的只有在和一些还不错的强者交手时,去模仿学习对方的武功路数和打法,后面再教给她学。 或者让她自己动手,自行领悟。他就像这样在旁边看着,不让她受伤。 这样也极好。 江斤斤最后不负所望地将人干掉,晏难满意地上前拉起她的手,手里拿着一块帕子帮她擦着手上沾上的血。 江斤斤细细地喘着气,十个手指头都张开让他擦。 晏难细细地擦完每根指节,才摸着她手上练刀磨出的细茧。 突然想到什么,他道:“想不想去寻那个女人报仇?” 当初整整一个月,她疼得连鞋都穿不了,每天晚上都在偷偷掉眼泪。 他的性子睚眦必报。 “我们把烧红的炭塞进她嘴里。” “让她满嘴疤,还说不了话,好不好?” —— 小作者冒泡。 先更一章,晚点应该还有一章。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小伙伴,感谢陪伴感谢支持(开森到哭) 比芯~(不话多了,码字!) 第110章 你们身后有鬼 江斤斤闻言猛地摇头,把发痒的手抽回来,思路清晰地说:“为什么要为了不相关的人浪费时间?我们快走吧,要是雪化了,到时候怎么看日光下金色的雪山?” 江斤斤不是不讨厌那些人,只是她和晏难现在有好多的事要做,并且满心欢喜、满心期待。比起杀人,和晏难一起去看他说的那些景色更能让她开心。 但晏难与她不同,杀人才是他的极乐,或者说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性,只需要想一想,骨头就兴奋得发痒。 更不要说在仇恨的加持下,已经不只是兴奋了。 如果不是江斤斤,他控制不住自己。 此时他正被江斤斤拖着手臂走,注意力又全部落在了她身上。 她坚韧从不抱怨,聪明勇敢,该动手时绝不犹豫手软。唯一的缺点是善良,不记仇也不吃鸟。还有,一点点小事就能让她生机勃发,容易被误导。 晏难有点担心...担心江斤斤不能没有他。 晏难抬手去摸她扎好的头发,感受手感,妥协了问她:“江斤斤,想不想骑马?” 江斤斤抬起头,犹豫了一下坚定地点头:“想。” 结果,让江斤斤犹豫地事情发生了。 没错,他们骑的马是抢的,吃得也是抢的,晏难还顺路从衣料铺拿走了一件白青色的披风,换掉了她身上厚重的熊皮。 他们骑着快马奔驰,而后面追着各路被他们揍鼻青脸肿的打手。 冷冽干燥的风疾速地扑在脸上,晏难一只手压紧披风围在江斤斤的脸侧。 手臂牢牢搂住她,免得她摔下马。 江斤斤自己抓着披风捂住两人露在外面的手,眼睛用她从未体会过的速度飞快地掠过一切。 错落的房屋和覆雪如盖的大树倒退隐回银白的大地,劲烈呼啸的风将一切压抑、暴力、血腥逼赶倒退远离。 江斤斤从未体会过如此自由肆意地风。她渐渐地张开双手,也不怕冷,大声地笑着。 晏难在身后扬唇。 跑了一天,到了夜里,晏难和江斤斤一起停下来去解决身后追上来的人。 从曾经银子被扔在脚下开始,他就决定用这里的生存法则和他们用实力说话。 晏难看了一眼一定要和他一起的江斤斤,再目光冷锐地看向面前这些不知死活的人。 之前同他们交手他就知道不过是些小角色,实际上也不会有那么多难以对付的大人物,只不过是从前的他们太弱了,弱到人狗可欺。 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晏难闪身上前,夺过一个人手里刀,寒光一闪,那刀只不过是在空中挽了一圈剑花,刀原本的主人就捂着喷血的脖颈倒地。 这是他第一次用那逆转内力的邪功,经脉中的内力一下子狂躁乱窜,晏难侧眼扫过众人。 “想死就上,想活的滚。” 少年的一双眼眸阴戾凉寒,挺直的身背之上喷薄欲发的力量令人怯而却步。 众人退后,落荒而逃。 晏难压制好身体内的内力,江斤斤就跑了过来。 “你怎么不等我动手?” 晏难伸手盖住她的眼睛,不想让她看见此时他眼中想杀人的暴戾。 低声回:“不是你说的浪费时间?” “把他们吓跑了最好。” 等到江斤斤费了大力将他的手从眼睛上扒开时,晏难眼中已经恢复清明。 江斤斤没反驳,另外问别的:“你刚才那是什么武功?好快。” 晏难抓着她的手臂离开,语气故作轻松:“就不告诉你。” 江斤斤:“小气鬼。” 晏难还在感受着刚才那股内力带给他的失控感。心不在焉却没显露出半点来,听她说口边就回:“说谁是鬼?” 说是失控,其实有一瞬间他感觉是贴合,贴合他心中所想,贴合他实际想做。因为他没有排斥,只是最后还不够稳固地脱离开了。 江斤斤抬头看向他,无语道:“我是说你小气,没有说你是鬼。” 晏难摆脱掉脑海中奇异的感觉,听着江斤斤说话,担心她会真的记在心中,就解释道:“内功心法是我捡来的,不知道修习了是否有害,我先试试,后面再教你。” 害人之处是肯定的,江斤斤绝不能修。 江斤斤原本就是随口一说,现在听了反而担心:“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不对劲就不要继续练了。” “不要担心江斤斤,我很好。”他说得轻松认真。 “真的?” “嗯。” “那你刚才怎么会没听懂我讲话?你不是很聪明吗?” 晏难哼笑:“做鬼不好,我敏感一点怎么了?” 江斤斤炸毛:“哦,那好吧!” …… 他们赶在这个冬日的尾巴到了南蛮。 南蛮地势高,气温远比南边城低。令人壮观的是一抬头就能看到拔地而起的一座座雪山。 从半山腰往下雪就已经融化,而那巍峨耸立的山头洁白圣洁,像是连接了天穹的仙山。 可惜他们来的第一天没有太阳。江斤斤没有看到晏难说的日照金山。 这里与南边城不同之处还在于植被看起来更少,抬目所见更多的是冬日没有绿意的草地,而高大的树木都分布在山脚下挺立成林。 但极西还是极西,还是得让人看出来你不好惹,才能使晦气不沾身。 晏难吊着眉似笑非笑着就很不好惹,而她就算冷着脸也还是个不太有身高优势的半大小孩。 在看起来稀疏人少,其实人很多都藏在暗处的小破街上。 一个背着木箱,木箱上插着黑白两枚符文丧幡,身上穿着一身灰白麻衣,腰系铜钱串的青年男人挡在了他们身前。 晏难眼神一沉。 但青年男人似乎没有察觉到少年能杀人的目光。 紧接着两人就听见面前的青年轻声道:“你们身后有鬼。” 江斤斤闻言被吓了一跳,抓紧了晏难的手。 怎么回事?是发现打不过所以打算吓死他们吗? 说完青年就皱了皱眉,绕过他们离开了。 江斤斤回头看了一眼觉得奇怪,感觉头顶上有股凉意,她问晏难:“真的有鬼吗?” 晏难没有明确回答,只是安慰她道:“别怕。” —— 第二章~ 明天周末看能不能多更些,晚安晚安! 第111章 夺阳符 江斤斤问了等于白问,她根本就不怕鬼,只是觉得要是真的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还什么都不做,有那么一点渗人而已。 她想着刚才那人的打扮,对晏难说:“他看起来像个巫师,我很小的时候看见过,巫师通灵,他说的有可能是真的。” 晏难此时在想的是,如果他们后面真的有鬼,那么跟的是他,还是江斤斤呢? 想到才发现不久的诡异限制,看起来像是跟着他的。 “但如果真的有鬼,它为什么跟着我们?”江斤斤走在前面问。 晏难跟在她身后,想了想随便猜测道:“执念生鬼,也许因为执念未尽。如果执念还在的世间的话,便是做鬼也不愿离去的。” 这话一出两人都开始回想。 江斤斤低下了头,难道是娘亲?因为自己还活着,娘亲的心愿定然是让她去死的。 晏难倒不觉得自己会是谁的执念,如果有,估计是那些已经、或者是未来在他手中死不瞑目的人。 —— 青年离开后,来到了一间看起来上好的房屋,推门进去。 没想到师兄已经回来了。 青年轻声放下身上的箱子,看向背对他站在屋中的男人,视线再次触及那一夜间花白的头发时,心中长叹,低声问道:“师兄,找到了吗?” 他知道这次师兄从北边城来南蛮是为了一个赶尸的任务,人死在南蛮,但找到尸体招魂是一件难事,师兄自从来了后费了许多心力。 耶杰手中的魂幡捏紧,随后一道干涩的声音响在屋内:“找到了。” 青年的视线随之落到耶杰脚边已经封好的尸箱。 耶杰慢慢转过身来,一张脸看起来苍白憔悴,目眦血红,双目中没有一丝神采。 “青衫,今日我就要走了。大概...我们很难再见了,你多保重。” 青衫瞧见他这个模样,眼眶一酸,脱口本想安慰:“师兄,嫂嫂...和侄儿的事...” 但看到身前人的眼神在他提到的字眼中变得痛苦,青衫有些说不下去了,最后只能无措地嗫嚅:“师兄节哀,万万保重...” 耶杰口腔麻木,四肢百骸酸痛颤抖,他什么也没说。弯腰背起了地上的尸箱,灰白麻衣下瘦成干柴的脊骨突起,仿佛下一刻就会折断。 他背上沉重的尸箱从青衫身边走过,仿佛被抽走了灵魂,连他平日里最宠爱的师弟都无视了。 青衫背对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师兄,有仇人吗?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报仇,你不要一个人去。” 耶杰的脚步一顿,灵魂仿佛又回到了了无生机的躯壳里,他道:“没有仇人,仇人已经死了。” 他回头喊道:“青衫。” 青衫转身,早已泪流满面。 耶杰看着自己从小就天赋异禀的师弟,他的最后一位亲人。以他的天赋和能力,前途无量。 他抹了一把脸强硬地笑着说:“闲着了,就来北边城看看师兄。” 听他这样说,青衫才稍微放下心。他点头,想到此行一路赶尸回北边城,路途遥远,他抬袖擦干脸,保证道:“师兄路上小心,我很快就来找你。” 耶杰笑着点了点头,背着尸箱走远。 青衫站在门口看着,心中始终不安。 曾经师兄夫妻美满,他们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可是不久前师兄外出,回来后家中妻儿皆被人杀害。他找到仇人,可是仇人却早已死于他人之手。 这些都是师兄来南蛮之后告诉他的。 师兄的状态很差,他有些怀疑师兄这次来赶尸的目的,他问师兄,师兄却说是受人所托不得不来。 青衫皱紧眉,决定尽快处理好这边的事,半路就追上去陪师兄一起。 第二日。 青衫前去昨日才准备妥当的现场。今天他要替南蛮的大头做一场通灵招魂的法事,报酬是南蛮两年的通行证。 像他们这样的人,能行常人不能行之事,只要办好那些人事,总能被奉为座上宾。 巫师一行有不能破之戒律,祭台一旦布置好,法事就不能中止。一旦放弃折损寿命事小,甚者自损道行,再不能入此门术法。 所以青衫不得不先将此事结束。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半路被昨天的少年拦下。 晏难是一个偷偷来的。 他拦在青衫面前,青衫还是昨日一样的打扮,连箱子上的两枚丧幡的位置都丝毫未变。 少年很直接:“你说的鬼在谁身后?” 青衫看向他的身后一眼,平淡地道:“你的。” 说完他如昨日一样皱了一瞬的眉,自行绕过晏难打算离开。 “等等。”晏难再次拦住他。 青衫向来的好脾气让他收回脚站回了原地。再次面色如常地看向拦在面前的少年。 晏难问他:“你如何才愿意帮我?” 他这样一问,青衫实在忍不住了。少年的情况他从未遇到过,做为一个天赋异禀敏而好学的巫师来说他已经忍了两次了。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摸上少年的脖子。 但还没摸上,晏难眉眼一暗,就听见他口中轻声喃语:“这里竟然系了根红线……” 晏难本能要退后的动作顿住。想到了自己倒在雪地中脖子仿佛被勒住的窒息感。 好在青衫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半路收回了手。 他看向少年问道:“你很强吗?” 晏难回神道:“不久之后会。” 其实青衫只是铺垫一下,晏难站在这里,街边的人都离他远远的,答案不言而喻。 少年身上的冷厉桀骜毫不掩饰,若是要人从此听命于他,少年的选择大概是直接拒绝。 于是他退让一步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你立誓,日后要替我做成一件事,如果做不成,不死不休。” 闻言,晏难垂眸想了想,他之前自己也说过要答应十伏忘一个条件,一个条件和做成一件事就算意义不同,但也没有所谓。 他很想弄清楚自己身上的诡异。 他抬起眸,黑沉沉的眼睛看着青衫,应道:“好。” 随后他问:“鬼是什么?红线又是什么?” 青衫摇头:“现在还不知道。” 晏难的眼神倏而阴戾,冷声道:“你在耍我?” 青衫眼神面色都很坦然:“你身后的鬼魂很特殊,与你命系相连,我二十几年来从未见过,不过我有把握弄清楚。” 见少年面色还是不太好,他道:“我绝非妄言。”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递给他,自己手里也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道:“不信的话,你将这符纸贴在脖子上一试。” 晏难蹙起眉问:“这是什么东西?” 青衫回道:“这个叫夺阳符。符下阴魂如触阳光,身体受火针之刑。你脖子上的红线常人瞧不见也是阴物,效果虽不明显,但你大可一试。” 说着青衫先将自己手上那张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晏难没看来出可疑之处,迟疑片刻照他所说的做。 符纸刚贴上去的瞬间他就感受到一股刺痛在脖颈间袭来。晏难立马拿开,震惊地目光扫向面前面无波澜的青衫。 随后他大步走向街头的一个流乞,按住人同样用手里的符纸一试。但流乞只是害怕地缩着,面上毫无反应。 晏难站起身走回来,最后问道:“这符只对鬼才有用吗?” 青衫思考了一番,回道:“严格意义上来说...还有另一种情况。” “什么情况?” “...有一种将死未死之人,魂未离体,肉身未死,以非人术法强留,称做魂体。但实际与阴魂无异,此符同效。” 青衫自顾自地把从古书上看来的东西背出来,背完后他看向少年:“你听得懂吗?” 世人多得不信阴鬼之事,他们这一行到如今已经没落至此,难觅几人。这些说法只怕是听来离谱天惊,骇人听闻。当然,也还是有相信的人在的。 不过他不知道,在晏难经历过疼痛到就是无法再往前一步的时候,他什么都愿意信了。 不过魂体不魂体的他毫不关心,他只想知道如何除掉身后的鬼。 他问:“你要少时间才能弄清楚?” “短则半年,长则一年。”青衫道:“但我明日要离开南蛮,你可以选择与我一起,还是等我弄明白了来寻你?” 晏难两个都不选,时间上他不着急。他道:“时间到了我来寻你。”随后认真地看着青衫,声音微凉:“若是你骗我,我会杀了你。” 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青衫摇了摇头,连忙往法场赶。 差点误了正事! 第112章 自此偏离 晏难回来时,他们昨天才搭到一半的小屋边,江斤斤正杀完三个流乞。 这些人,瞅见她落单就起了心思,当她是好欺负的。 晏难脸色一变,快步走过去阴冷地看着地上的尸体,那模样恨不得鞭尸。 他伸手把江斤斤拉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着。 江斤斤没受伤,但是她身上好多血,她往旁边躲掉他的手。 她讨厌人血的味道。 晏难把她抓回来,用手指擦去她脸上溅到的血,眼睛深深地看着她道:“我们烧水洗干净。” 说罢他收手直起身,先将地上的尸体处理好,再去烧水。江斤斤蹲在旁边给他递柴火。 从这以后,晏难很少杀人了,也不再让江斤斤动手。他们尽量脱离人群,一点一点学,慢慢尝试,自己锄地种菜,养蚕做衣。 除非是自己送上门来找麻烦的,其它的他们一概不理。 晏难在修习邪功的同时,自己摸索出了一些零碎的剑招拿给了江斤斤。 他果然没看错,江斤斤在剑术一道上颇具天赋,甚至能在自己练习的过程中举一反三,打出一套属于自己的剑法。 一柄木剑罢了,在她手中却能斩风拂柳,击水破雪,变换间翩若惊鸿。 晏难想替她打造一柄独一无二的剑。 南蛮的雪山之巅有百年玄冰,加入玄铁粉可万年不化,可用来打造剑体。 可是当他爬上雪山时,玄冰已经先被人取走。 造剑一事往后移,一年之后,他们离开了南蛮。 两人的生活平凡普通,却在有了自保的能力之后,在这炼狱般的人间围造出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平和安宁的世界。 相依为命,从无处不在的厮杀血腥中窥探这世间景色;抱团取暖,从形单影只的自己到彼此刻骨的温情。 他们再也分不开了。 只是自此,晏难...不,晏云台的人生轨迹已经完全偏离。然而他们没有谁能够知晓。 只有身后的鬼在观望着他们。 江斤斤和晏难又来到了西蛮。西蛮干燥高热,滚烫的风里吹来都是细细的沙子。 很多年前这里是婵疆的旧址。婵疆人擅长蛊术,蛊毒合一,技法高超玄妙。 后来婵疆被亡修所灭,亡修人又在此处大肆研究蛊术,多年后在这里遗留下了一座瘴气笼罩、毒虫遍布的山谷,没有人敢靠近那里。 这里懂蛊的人不少,为免动手吃亏,江斤斤和晏难决定也要学蛊术。 但江斤斤算是碰到短板了,养蛊虫是一项极其精细繁琐的活,连喂养的时间都要准点准时,她时常记不清自己的虫子喂了没,第二天一看就都半死不活了。 当然还因为这些虫子大多都是肉乎乎的,还黑的白的绿的红的,她有点嫌恶心。 江斤斤对此有点小挫败,但她没想到晏难还不如她。 因为晏难居然害怕虫子! 软乎乎的怕,带壳硬硬的也怕。 喂虫子的时候,那些刚破茧的幼虫被他手中长长的细签一碰,就被戳死了。 因为刚出生的虫子闻不到食物的气息,所以需要将东西亲自喂到幼虫的嘴边,过两天才可以让蛊虫自己吃。 江斤斤看着站得远远的晏难好想笑,她故意道:“你要站近一点,用手指头去喂。” 晏难背对着江斤斤,听罢脸上神情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在江斤斤眼中晏难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平日里他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居然会害怕虫子。 江斤斤故意想吓吓他,于是忍着肉麻抓起自己唯一还活着的小虫放在手心,朝他走去。 她躲在他身后,猛地抬手将手心送到他的面前。晏难退后一步,肩胛骨轻轻撞上了她的额头。 他侧过身看着她,江斤斤抬起看着他的眸中带着笑意,迫不及待地问:“是不是吓你一大跳!” 晏难按住她的手腕,尽量忽略她手心白色的虫子,抿唇平静地道:“哦。” “那我是不是应该大跳一下?”说着他又尝试勾唇:“江斤斤,我不怕。只是它长得很恶心。” 他此时的表情既要冷酷地维持面不改色,又要矜傲地表现泰然从容。一时之间俊美阴锐的脸上精彩得很。 江斤斤憋笑,眼睑弯成月牙,眼睫毛小扇子般地颤着:“晏难,你好可爱。” 少年的耳根悄无声息地窜上热气,他抿唇下定决心,下一刻两根手指捏起了江斤斤手中的虫子。 再次声明:“你看,我不害怕。”说话时少年黑眸明亮自若,唇边的笑也不再僵硬,仿佛她反过来被他捉弄一般。 这下江斤斤诧异了,难道她猜错了? 见他捏着几秒果真毫无反应,江斤斤遗憾,还以为以后可以随便吓唬晏难玩了呢。 她将自己的虫子拿回来,转身放回笼子。 但恶心和惧怕终究是两种不同的情绪。江斤斤不知道在她转身之际,晏难笑意全无,立马垂在身后的手隐隐发抖,脸色发白。 晏难此时恼怒自己为什么偏偏会害怕一脚就可以踩死的虫子。 他暗自发誓有一天一定要摆脱这种恐惧。 可是,他却不会知道这一天会是在孤身入虫谷,万虫噬身,咬一口便要往身上剜一刀的时候。 他们又在西蛮待了将近一年,之后一路往最西边去。 江斤斤看见了曾经晏难和她说的碧海,波光粼粼的海面果真是和天空一样的颜色。海天相接,海风腥咸,连脚下的沙子都是软的。 又是一年,和十伏忘的三年之约将近。 从两年前开始,他们游经每一处,晏难都会顺便寻找青衫的踪迹,可惜到现在并无发现。 他不知道人是躲了起来,还是已经死了。只能之后再去半蛮一带寻人。 出发的前一天,晏难提议做一个竹筏下海。 江斤斤没有坐过船,她非常期待,点头赞同。 于是他们坐上了三丈长、宽数尺的竹筏,飘浮在宁静而广阔的蔚蓝海面上。 晏难只是想试试他们能飘多远。 轻柔的海浪摇曳着身下的竹筏,阳光温柔地洒下,海面无风,时不时有一两只海鸟从头顶掠过,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 世界从未如此宁静。江斤斤闭眼沉浸在这新奇的体验中,晏难却逐渐心慌。 海面广阔无垠,看不见尽头在何处,只有身后隐隐镀着金边的一道海岸线。他们还未曾走远,前方已经湮没天际的深蓝就如同平铺直叙的深渊,在沉默着威逼试图靠近的人退后。 越广大就如巨罩,越寂静就如诅咒。晏难的头一点一点地跳痛起来。他看向身侧,江斤斤就趴在竹筏上,捋起袖子在海面掏水玩。 他的手撑在竹筏上,慢慢朝她靠近,一点点抓住了她的衣裙捏紧在手心。 幸好...幸好只有他…… 可是,为什么只有他…… 晏难感觉到了窒息感,他低头恍惚间好像也看到了脖子上的那根红线。 脸上突然落下星星点点的凉意,江斤斤掬起一把海水泼向他,一回头,脸上笑意就被晏难的模样吓得僵在了脸上。 晏难盘腿坐着的身体歪斜躬起,一只手向下撑着,脸色很白很难看。 江斤斤欢愉的心情瞬间降至零点。连忙起身爬向他:“晏难你怎么了?” 她跪坐在他身前,慌乱地抬袖擦去他的脸上的水珠。 晏难却抬手按住她的后颈,跪起身将她抱进怀里。 他单手环住江斤斤的肩背紧紧地抱着她,另一手也慢慢松开她的衣裙,抚在身后全部搂紧。 他只想抱她抱得再紧一点,他现在好害怕也好迷茫,恨不得这样的相拥能够抚慰自己蜷缩颤抖的灵魂。 嘴里逐渐尝到苦咸的味道,不知道脸上是海水还是泪水。两人的体温相融时,心口酸涩闷痛。晏难发现他还是好贪心,他不想让她走了。 他害怕被抛弃,害怕江斤斤不要他。 江斤斤只觉得身上的力道用力到发疼,她不知道晏难怎么了。但是他刚刚看起来的确很不舒服。 “晏难...你怎么了?”她试着动了动,在他胸前闷声道,语气担忧:“你身上好烫。” 晏难感受到她的力道,从铺天盖地的恐慌中回神,手慢慢松开她。 他垂下眼,手指再次下意识的抓住腿边她的一点裙角。低声道:“别担心,只是发热了。” 江斤斤伸手摸着他的额头,果然滚烫,急声道:“我们回去吧。” 说着又愧疚地替他擦脸上的水渍。她刚才什么都不知道还泼了他一脸海水。 薄薄地衣袖擦过他的额头,眉毛,睫毛,脸颊。 江斤斤难过地看着他突然变得苍白的脸色,突然哭腔道:“眼睛怎么这么红?” 晏难侧头躲开她贴在脸上的手,双手捂脸,垂头丧气道:“别摸了,江斤斤。” 江斤斤:“?” 不是擦水么? 江斤斤只觉得他都难受得哭了,赶紧站起身来卖力地划桨,对他说:“再忍一忍,我划快点。” …… —— 小作者冒泡。 宝宝们原谅我只更一章,因为有大批作业要写(=tェt=)挨骂 第113章 他们的选择 仿佛只要不出极西,就能神佛低眉,恶鬼消弭。晏难也这样认为。 可是有一天,他做了一场梦。 地面从脚下蜿蜒起无数的裂痕,然后一瞬间,覆上了焰火。 刺目灼烧的火光里,他看见一块矗立的石头。 石头立在山巅,巨如峰碑,被淋满了红色的鲜血,整块石头染成了赤红色。 焰火蜿蜒到石下,照亮了从血淋淋的石块中生出的无数红线,红线被火光烧得透明,延伸摇曳。 其中的一根,连着晏难的脖颈。 眼前所见刺痛了神经,他伸手去扯开,却红线牢牢锁住。血从脖子、死死抓住红线的五指下沁出,滴落在火中,烧起更深的火焰。 晏难嘶声怒喊:“是谁!到底是谁!滚出来,滚出来!” 嘶吼声翻滚着层层火浪,厉声震裂,而后破鼓击天的空荡中,苍老的鬼影如一缕烟雾出现。 山巅撑起巨柱,黑如碧墨的苍穹如巨手压下,燚燚鬼火将人包裹,四面冷寂的风来,散动鬼影如泡沫。 晏难此刻知道,这就是自己身后的鬼了。 “——你到底是谁?!” 他猛地起身想朝鬼影扑去,却被脚下的火焰紧紧缠住足踝,舔上皮肉惩罚灼烧。 身体被逼迫着跪下。 “孩子。” 鬼影的声音苍老谲叹。 如果晏难此时体内的没有换忆蛊,他定然会觉得这道声音熟悉。 可惜他现在被控制被逼迫,他什么都不知道,犹如巨兽掌下的卑贱蝼蚁,半分挣脱不开。 “许你降于襁褓,赐你名云台,委你使命,如今你都忘了吗?” 鬼影看他的目光失望而沉重,却又平静,满目尽在掌握地将他徒劳无益的反抗平静地收入眼底。 晏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如粒的汗珠一滴滴滚进眼睛里,他嗤吼道:“什么狗屁使命!一个见不得光的鬼,只能在背后使这些阴邪的招数。滚!给我滚开!” 他疯狂扯着脖子上的红线,任凭双手鲜血淋漓也不肯停。 鬼影漏风的喉咙中在哀叹:“怪我,怪我只写得尽一半秩序因果,总会有些纷繁的人来干扰于你。” 晏难身体一僵。他抬起汗混着血的脸问:“什么意思?” 鬼影干枯的脸皮笑起来:“孩子,我重新与你说一遍。你叫晏云台,你的使命是血洗极西,世间亡修尽除。你逃不掉的,莫让他人因你不、得、善、终。记住了吗?” 风声骤停,苍老干哑的声音就这样穿透安静燃烧的火击中耳膜,如同盖棺定论的诅咒。 晏难彻底顿住,片刻闷头低笑。 一锤定音,多么轻易啊。 难怪叫他历尽苦难。 难怪要他练尽邪功。 难怪让他无法踏出极西。 一只鬼,一句话,就要定死他的一生! 可是凭什么!这只鬼是谁?他又凭什么! 晏难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身前的鬼影,眼中如同泣血:“你能控制我,我也能让你功亏一篑。”他一字一句厉声道:“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绝不会——!” 蜿蜒的裂痕收入脚下,瞬间地面焰火尽灭。 晏难从床上惊醒坐起,愣愣地看着一地冰凉的月光。 思绪清晰无寐,脖子和手撕裂的痛意在皮肉之间残存,浊汗滑进眼睛的辣意发痒,现实在残忍地告诉他,不是梦。 —— 从海边到半蛮南边城他们花了四个月时间。 在路上,晏难同江斤斤说了许多幼时从十伏忘那里听来的事。 关于他自己也从未见过的外面的世界,关于他们现在谁不知晓的天差地别。一个说得认真,一个听得向往。 “江斤斤,你想不想离开极西?”晏难在讲完后问她。 江斤斤认真思考了会儿,毫不犹豫地道:“我想。” “但你不是说梨山上有守境军吗,等我们再变强一点,我们就杀上梨山,一起出去?”说到这里江斤斤托着下巴,觉得这一天遥远极了,叹道:“可是那要得多强啊。” 晏难蹲在她旁边,看着面前潺潺的溪流,垂着眸轻声道:“江斤斤,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离开后要从头开始,从此抛掉从前的一切。”他折断手边一截细细的树枝递给江斤斤。 “包括旧的名字。” 也包括他。 他愿意相信等一切怪事事了他们还能重逢。但若此绝处不能再相逢,他宁一死,再求来生。 江斤斤听罢,接过树枝在手中上下摇着,眉眼弯起:“你说得对,到时候我们隐姓埋名,谁都不知道我们是谁,又来自哪里,就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 “可是应该换个什么名字好呢?”她低头用树枝戳着地上细腻的泥土,掏空脑袋想得困难。 晏难看着她的侧脸道:“我帮你想?” 江斤斤拒绝:“不要,我自己来。” 她想了半天,终于伸出手把地上的泥土抹平,提起树枝歪歪扭扭地写出一个“宁”。 安宁的宁,这是江斤斤的心中最想要的生活。 江斤斤想要三个字的名字,但她想不出来了,就把树枝递给晏难:“快想一想。” 晏难拿起树枝在她写的字前面写下一个“逢”,相逢的逢。 晏难低声念道:“江逢宁。” 江斤斤也默念了一遍,觉得很满意,嘴角不自觉翘起,扭头问他:“那你想叫什么?” 晏难扔开手中的树枝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拿上打满的水壶,骗她道:“我在路上想,我们该走了。” “我带你去见十伏忘。” …… 晏难在去赴约前本就做好了打算,可是世事总是难料,欲念总是令人动摇。 在同十伏忘见完这一面后,他改变了主意,并且为了和身后的鬼对抗,最后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匪夷所思的决定。 晏难始终没有完全地信任十伏忘,所以他是一个人来的。 他到时,熟悉的山脚下树林中,十伏忘已经在了。 陪在他身边的人瞧模样还是三年前的薛意。 树下站着的十伏忘听见声音回头,两人对上了视线。 他们二人身上都褪去了稚嫩,隐隐长成了更加成熟硬朗些的少年郎。 但十伏忘因着异世魂的原因,秀眉沉静、淡颜低调,看起来更稳重,像个气质风度绝佳的成年人。 十伏忘依旧熟稔,笑道:“许久未见,坐一坐?” 晏难依着他打开的手移开视线,才看到不远处的河边已经架起了两架鱼竿。 本着想试探的心思,晏难点头答应了。 此时不再是冬日,而是霞光正好的初秋。两人走向河边,秋风卷起的落叶在鼓动的衣角后面打着依恋不舍的旋儿。 最后晏难和十伏忘并坐河边,手持鱼竿。薛意远远地站着,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这三年你过得怎么样?” 十伏忘先开了口,他紧接着又问:“你不是要我带一个人走,怎么不见人?” 十伏忘面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他随意猜道:“是不是舍不得?” 晏难一顿。 不等他反应,十伏忘已经改口:“开玩笑的。”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闻言,晏难侧头盯着他的脸。他这般说着,脸上神色依旧平静,晏难根本看不透他。 但晏难并不觉得自己的怀疑有错,他不明白,仅仅是那一起共同流浪逃难的两年,就能让十伏忘一直铭记于心吗? 反正他不会,他习惯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晏难看着河面,语气平坦地承认:“我是不相信你。” 十伏忘唇角微直,他道:“我知道你心中存疑的是什么,曾经也有人在我孤身落难时保护我,但是他死了。在我心中,你的出现,是幼时遗憾的弥补,那两年对我来说非同一般。” 这次换十伏忘侧头,看着晏难认真地说:“其次,能毫不犹豫地替我抓住那条毒蛇的,只有你。” “晏难,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他能体谅晏难生长极西的敏感多疑和防备,所以才同他解释。 晏难闻言回头,盯着十伏忘的眼睛半晌,视线重新落回了水面。 等了片刻他终于开口:“她叫江逢宁,你带她离开极西,之后去哪儿由她。你需要什么要做什么,在极西境内我都尽全力替你达成。” 十伏忘不疾不徐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离开?” 他道:“因为我要寻仇,所有凌虐过我的人,我要他们血偿。” 晏难没说实话。但他暗沉的眸子恨意在眼底半真半假,就连十伏忘也看不出来他有所隐藏。 十伏忘看着晏难突然道:“你喜欢江逢宁吧?” 话音甫落,晏难一怔。 十伏忘瞧见他的表情了然。他知道晏难的性格,他口中如此小心重视,不惜一切要送人离开,但说出口时又垂头低落,他本是推测,如今明观其中真相。 他想了想道:“其实可以换一种方法,你不非得要把人送走。” 十伏忘又看了看他这副皮相骨相都是一绝的长相,劝道:“虽说你这容貌凡人难及,但出了极西天地广大,多的是人外有人,说不定人家姑娘很快就把你忘了。” 晏难的抓住鱼竿的手慢慢收紧。 他声音冷了点:“谁说她是姑娘?” 十伏忘诧异:“你喜欢男的?” 晏难到了嘴边的话吐了又吞,最后冷脸:“别说废话了。” 十伏忘轻笑,言归正传,却语出惊人:“你想不想改变极西?” 晏难闻言冷嘲地勾唇:“天真。” 十伏忘却不以为然,他道:“我说真的。如今开云大寻都将极西作为流放之地,极西还有兰符川黄泉岭的旧民。” “亡修人曾经罪行滔天,罪孽难赎是罪有应得。但其余人后代辈辈何其无辜,世人对极西这个地方太苛刻了,像你像我一样的人太多,我只是幸运。” 十伏忘不觉得自己所说有多离谱,他道:“若能将极西换个模样,就等于拯救了许多个你我,我觉得可以一试。” 听罢,晏难想说他多管闲事菩萨心肠还异想天开,但他下一瞬间想到了江斤斤。 经历过的苦与难没有谁能轻松地抹去,甚至化作了刀疤深深地刻在骨肉里,只要想起来就会隐隐生痛。 如果他能,他也想要江斤斤不会经历这些。 但这依旧没让他的想法动摇,他依旧觉得改变极西毫无意义、绝无可能。 让他有一丝犹豫的,是鬼魂口中他所谓逃不掉的使命。 血洗极西杀尽亡修,如果他偏偏就要反着干呢? 他改变主意了。 扔掉始终没钓到鱼的鱼竿,晏难起身:“我同意,就试着将这极西换个模样。” 十伏忘自下而上的望向他。 他眼中坚决,燃着就要绝地反击的野火。不过他又说:“但你还是要带她走。” 十伏忘觉得意外。晏难肯改变主意,但还是如此坚持送人走。如果不是因为能把人留在身边才同意他的提议,那又是因为什么? 十伏忘心中不解却没有表现出来。 回过神他答应,与晏难又约了明日。 晏难一路快赶,回了他们新搭的小院,做好晚饭等江斤斤回来。 江斤斤练了一天的剑,一回来就在饭桌上埋头苦干。 晏难只好欲言又止。 等她吃完饭洗完头,晏难一边给她绞干头发,一边与她说了离开的事情。 晏难将所有想得周全,唯独从未想过江斤斤会不会走。 她不愿意一个人走。 她不肯走。 她不想离开他。 晏难发现,她的想法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能轻易让他动摇。 晏难违背自己的本性艰难地开口:“我保证,我一定会来找你。” 江斤斤依旧一口否定:“我才不会抛下你,我们一起解决问题,再一起离开不好吗?” 她年纪虽小,但向来很有主见,决定了的事他左右不了半分。 晏难摸着她的发尾,在点燃的油灯下叹气:“怎么都不肯改变主意?” 江斤斤回道:“不肯。” 说着拿过他手上的麻布巾,自己绞头发。 粗糙的麻布吸水效果很差,擦了半天,发尾还是有水滴下,打湿了身上新换的衣服,江斤斤有点生气。 晏难不再逼她也不再逼自己,他换了另一块帕子,继续给她擦头发。 鸦睫微垂,眼尾下压,压抑住所有害怕的、担忧的,以及不能言说的情绪,他坚定地畅想着未来:“最多三年,我们一定能离开,光明正大地去世界的每一处。” 屋中昏黄的残灯微弱一点一点扑腾起来,如糊开的星火摇曳在竹窗上,在细微的风中撞破黑暗。 这是他们的选择。 第114章 逃不脱(回忆终章) 朝启十三年。 晏难十八岁,江逢宁十四岁。 这是晏难承诺中的第一年。 他们计划的第一步是南边城,而在另一边北边城已经风起云涌。 十伏忘提供人手,他们尝试在南边城释放各处奴隶,一开始先建了地下的交易市场,接着开采金矿打通简单的金银流转。 平日里只要不过分找死的,晏难绝不赶尽杀绝,他尽量不见血,不杀一个亡修人。 每当刀下留人,心中都隐隐痛快。 鬼影似乎不能再用梦境找他,晏难也没有一刻放弃寻找巫师青衫的下落,他要彻底解决掉身后的鬼。 他要彻底摆脱操控!不做晏云台,只做晏难。 所以,哪怕亲手救下的孩童却要反手捅他一刀,哪怕人人恨他入骨,弃刀束手却依旧要死死相逼,他睚眦必报,但都可以忍。 一刀一剑落在身上,只要死不了,他都可以忍。 他只是将人扔开,满身血淋淋地还要笑着。 少年倔强地对抗,半点不肯屈服。 最后是江逢宁亲手将还要反击的人杀了,给他上药时她才不解地问:“你为何要一直躲,白白受这一身伤?” 晏难躺在床上闭着眼,头就挨着江逢宁的膝盖,在袖子下的手无助地悄悄抓着她的衣裙。 握住的衣料冰凉,但只要靠近她,身上的痛意就能少一点,心中仿佛能重新升起生的希望。 动人极了,但也让人在疼痛中脆弱不堪。 晏难眼睫轻颤着,一句一句和她说了所有的事。 江逢宁沉默着,用温暖的手心摸了摸他的头。 “别害怕,我们会赢的。” 到了第三年,他们还是没找到青衫。南边城一切都在慢慢朝着好的方向变化,只是晏难走不出极西。 但是没关系,他们可以一直留在极西,直到找到青衫为止。 江逢宁这样安慰晏难。 时间一晃到了朝启十七年,这一年是疾风暴雨的一年。 这一天南边城落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电闪雷鸣,雷雨交加。 万千千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捶打着擎天的巨树,狂风呼啸,满山的枝叶在雷鸣声里坠落枝头,哗哗雨声从山巅袭滚而下,如同山洪。 江逢宁头顶的伞被雨打歪,她双手飞快地撑回来,还是被雨淋湿了半边身体。 身后群山上的枫树林在大雨中被暴风吹开,好像整座山体在左右摇晃着,从山顶到山脚,一片模糊潮湿的血红。 江逢宁快步朝小院跑去。 此时她和晏难的小院中,满地泥泞,血水蜿蜒曲折,又被剧烈的雨水冲刷。 除了倒地不起的,十几个亡修人围在院中,雨中的脸青黑狰狞。 “咔”地一声木门轻响,晏难瞬间回过头,抬腿跑向江逢宁。 突然剧痛在经脉中炸裂开,脚下一陡,晏难恐惧地抬起头对江逢宁急声大喊:“跑!” 随着一口血从喉中喷涌而出,他猛地跌倒,同手中的刀一起砸在泥水中。 江逢宁脸色骤变,她怎么可能会丢下他一个人自己走,当即拔剑冲了过来。 晏难霎时间动弹不得。 身后的亡修人上前踩住他的肩,他整个人被按进地上的泥水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逢宁的方向,目眦欲裂,充血的喉咙嘶吼着: “跑——!” “快跑啊,江斤斤!” “轰隆”一声惊雷在耳边落下,充满厮杀小院刹那间消音。 不停下的雨,心惊肉跳的刀光剑影,单薄瘦弱抵抗的身影,不断坠痛的心脏,一切像是一场突然消声的梦境。 江逢宁不可能走。 冰凉的雨水从头浇到尾,她手中的剑疯狂地斩向身前的人,剑尖挑破喉咙,又刺穿胸膛。 染血的长剑立马被大雨洗净,浸着吃人的寒光。重复又重复,杀不完的人,如同头顶仿佛要落一辈子的雨。 手臂在脱力时颤抖,江逢宁的背上立刻被狠狠地砍下一刀。刀刃撕开的衣裳瞬间染红了整个脊背。她往前踉跄一步,唇间发出闷哼。 但下一刻,她咽下口中血腥,抬臂举起了剑。 这一声闷哼盖过层层叠叠的雨声彻底击溃了晏难悬于一线的神经。 他疯狂挣扎,从泥水中扑腾,却被压下,扑腾着继续被压下,泥水灌进眼眶又混着滚烫无力的泪水滚落。 他脸上的青筋暴起,如同一只泥泞满身的鬼,狼狈地拼尽全力,可身后的手和脚还是死死地将他按住。 “江斤斤——!” 暴戾、愤恨却无力崩溃的声音撕裂了声带,血不停断地从他口中溢出,他不肯停下地嘶喊着。 喊她走,喊她离开。 抓着地面的十指根根指甲连根翻开,抓烂的肉磨碎,血在身下的一滩积水中弥散开,又染红。 狂风撕开木门倒在暴雨中,山上无数的红枫叶被风雨刮着零落在院中,慢慢枯败的红色被一地浅淡的血水湮没,陷进窒息的泥土中。 身后的亡修人这时松开晏难,却朝着江逢宁走了过去。 晏难还是动不了,每一根经脉膨胀绞成一团抽干了身体的所有力气,不仅仅如此,他仿佛被千根万根钉子钉住,钉住了脊梁要他跪着看。 看着提刀的亡修男人朝满身是血的江逢宁走去。 他惊恐地大喊: “不要过去!” “来杀我!来杀我!” “我求你!我求你停下来!来杀我…来杀我啊!” 伸出去的手被碾踩在脚下,自尊骄傲此刻是他亲自跪地伏首碾碎,可是径直不停的亡修人不屑一顾、充耳不闻。 晏难目眦欲裂,害怕颤动的眸中如血滴落。 只剩下最后一人。 大刀击碎雨珠成串洒在脸上,江逢宁抵挡在胸前的剑断了,手骨碎裂开。肩上一阵剧烈地痛意袭来,她被一只手推倒在地上。 耳边一直是晏难撕心裂肺的嘶喊声。 被打雨得稀烂的一枚枫叶落在脸上,江逢宁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她好像就快要死了。 那只手继续按住她的腿,腰上的衣带被大力扯开,江逢宁终于悲恸地大哭出声,转头隔着磅礴的大雨通红的眼眶望着晏难。 “不!不要!” 晏难嘶叫着剧烈挣扎,却有一股力量始终将他按在原地,对上那双眼睛向他求助的眼睛时,他疯狂痛苦地大声咆哮,不停地竭力哀求着: “不要这样对她……” 身体挣扎到痉挛,脸上的肌肉颤抖抽搐,晏难彻底扑倒在雨中,却连伸手都做不到。 无能、无力充挤着胸腔,碾碎骨头,将五脏六腑一遍又一遍地在热油中煎灼。 他蜷卧在泥水中,徒劳想地向前爬。 密密麻麻的雨珠如重锤落下,晏难死死咬紧的唇血珠成线滴落。 这是惩罚。 是那只鬼...对他的惩罚。 他反抗的下场,就是让他无能为力地看着江斤斤在他面前死去。 眼睁睁看着她受凌辱折磨,痛苦不堪,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为什么不来找他!不来惩罚他! 因他才不得善终…… 都是因为他!该死的人是他啊…… 他痛哭着绝望崩溃,用尽不甘和满腔的悔恨厉声嘶喊着: “放开她,来杀我!我求你杀了我...” 凄厉哀绝的哭喊声令风雨更加汹涌猛烈。 江逢宁眼睫微颤。 仰面落在身体上的雨水冷得刺骨,她望着天,被雨水模糊的视线里,苍色的天空仿若触手可及,下一刻又变得遥远。 脑海中迅速浮现过她和晏难的一生。 从十三岁之前的流浪,到安分待在南边城到如今的五年时光。 他们没有伤害过一个无辜的人,没有犯下过一件罪孽,为何...为何他们总是不得安宁? 置他们于死地的人来得没有理由,晏难被束缚不能动弹也没有理由。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她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如此不平? 她不甘心就如此! 浸满双眸的泪水骤停,眼中蓦地迸出凶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力,江逢宁拽紧了泥水摸到的半截断剑,抬起胳膊猛地扎进了男人的脖颈之中。 温热的血洒在脸上,在雨中洇开在凌乱的衣襟前,江逢宁翻身跪坐在地,赤手握着锋利的下半截剑身,一下又一下刺进地上逐渐咽气的男人的胸膛。 每一下她都用尽了全力,血肉模糊的双掌已经麻木,没有感觉到一丝痛楚。 也许...她是真的要死了…… 江逢宁回头再看一眼失声痛哭的晏难,慢慢地全身的力气一松,她摔进满地脏污的泥泞里。 晏难能动时,起身踉跄跑向躺在地上,如破布娃娃般了无生气的江逢宁。 已经烂肉血肿的手指发抖,摸上惨白纤细的脖颈,雨水冲刷,血水不断地滑进衣襟里。 意识到手指已经感受不到,晏难埋下头,两处发冷的肌肤相贴,他只能用额头再去感受。 即使没有一丝温度,他依旧既害怕又惶恐地怀着一丝侥幸,愿意求尽神佛,献祭妖鬼,来交换那细腻的皮肉之下会有一丝跳动。 许久之后,他声嘶力竭地嚎哭着,没人知道是大悲还是极喜。 ——从今往后,你和我一起活。 ——江斤斤,活久一点,陪我活久一点。 ——别怕,我们会赢的。 往事短暂历历在目,最后她还是要离开,最后还是要以这样惨痛的方式收场。 逃不脱和不得善终,不是诅咒,而是箴言。 磨烂的手指将江逢宁紧紧搂进怀中,晏难抱着人站起身,身下的衣角溅起血水往下滴落着。 铺天盖地的雨封闭了一片死寂的小院。 已经撕裂的喉咙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微不可闻的低喃声: “对不起阿宁……” “是我错了……” 是他该下地狱做鬼,是他该不得善终。 晏难抱着怀中的冰冷没有气息的人仰天连连大笑着,眼泪沿着鬓角滑落湿浊的发丝中。 发红的眼中的恨意滔天,声带颤动撕痛,有血从唇角溢出: “好,我成为晏云台。” 在他们的身后,青衫从雨中撑伞而来。 第115章 引导试探 分卫卫所,屋内的容生提笔正写着此次要呈回上京的总纳。 本来容生想让宋陟来写,但救治宣阳郡主的事还需要宋陟,所以他只能抽出时间亲自写。 将将浅寐了两个时辰,容生抿了一口桌上的浓茶。 年轻男人一身端正的朱红官袍上绣着黑色肃穆的兽形盘纹,赤黑的腰封嵌着简单的银扣,坚挺的身姿坐在案前,一张微微低垂的脸英俊明锐,矜贵脱尘。 有暗卫推门进来,容生停笔抬首,暗卫停在桌前回禀道:“除佗桑之外,万普寺中东皇寺的僧人一共少了四人,这是名册。” 容生接过名册,对着暗卫道:“下去休息吧。” 暗卫应声快步退下。容生则将名册放到一边,重新提笔。 在东皇寺发现带血的僧房正好是四间,看起来像是被人灭口。 藏头门掩护亡修人秘密进入大寻,亡修人伪装成了府尹府的婢女,前后时间不到一个月又被人当街杀害,昨夜藏头门的人追着晏云台出现在东皇寺。 这些事的中间会有什么关联? 谁是背后主使? 藏头门,晏云台,还是另有其人? 一刻钟后容生的折子写好。 府尹郑回谋杀案东皇寺主持伏诛,江湖藏头门牵涉亡修人潜境,密谋隐晦。 至于与朝廷缴纳对不上的采矿量,继续往下查必定会查到他刚换进矿场的人,如此此行的谋划就会功亏一篑。 但容生最后还是将事情一同上了折子,因为他直觉这件事背后不简单。 细细一想,既然费劲了心思,一个亡修人为什么要伪装成一个小小的婢女找上佗桑? 接着在佗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到矿场点位图,然后雾风正巧听到。 而且那张人皮面具太过于粗糙敷衍,人最后死得也草率突然。 他觉得其中特意安排的成分太多。 既像是故意引导,也像试探。 容生眼中一暗,决定将此事彻查清楚。 正好雾青走了进来,容生让他安排人将密折送回上京。就听雾青道:“宋世子去了地牢。” 容生闻言淡声道:“他真是一点都闲不下来。”他又问:“人醒了?” 雾青第一反应以为问的是昨夜带回来的郡主本人,所以回道:“没醒。” 昨夜主上一回来就突然让他去城里找大夫,没一会儿宋世子就带着要救治的人回来了。容生平生的第一次主动落在雾青眼中,算是关心备至了。 所以不怪他会在心理活动下条件反射。 而容生一顿看着他,问:“没醒宋陟去地牢做什么?” 雾青一愣,回过神来立马紧急补救:“用...水泼醒?” 容生冷冷地看着他,雾青赶紧低下了头。 容生收回视线,懒得追究他一大早上的头脑不清醒。 回过神来想了想,虽然关押时他们已经搜了身,但不知道晏云台身上还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存在,若是宋陟死在饶州,事情麻烦得很。 他皱起眉道:“算了,我去看看。”说着推开门,腰间挂着剑出去了。 雾青悻悻地松了一口气。 地牢中。 圆形的地台中间被锁住四肢的人跪在地上垂着头笑着,一阵似哭似笑的声音从低到高令外面的人毛骨悚然。 头顶上的天窗漏下一束接近正午的阳光洒在晏难的身上,令他痛苦欲死。唯独在感受到身上的阙心环时才寻到一丝心安。 原来他是这样变成晏云台的。 原来代价是江斤斤。 笑到眼角沁出眼泪,他闭眼满面癫狂地享受着落在身上却不及心口万一的痛意。接近自虐的神思令他兴奋到全身发颤,兴奋地惩罚自己,让自己把什么深刻地记住。 江斤斤,你真的是个傻子。 此时被无数铁链锁住的少年乌发垂肩,肤白唇红,惊人的模样却神情阴翳,漆黑的眼眸如同一汪疯狂的深潭,阴戾的眼尾沁着泪光,一身暗沉苍绿衬得他如鬼一般。 沐浴在光下更像了一只在浴火重生的恶鬼。 走进来的宋陟被眼前之人的疯模疯样惊了一下。 不愧是传闻中极西的杀人魔头。 此时一夜未睡的宋陟眼下青黑,但骨子的讲究仍在,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袍锦衣,马尾银冠高束,腰间玉带悬珏,依旧还是雍容华贵的世子爷。 所以他双手抱胸微微弯低了腰身先找回气场,嘲笑道:“听他们说你在哭本大人还不信,都还未用刑你哭什么?” 晏云台抬头盯着宋陟,丝毫不在意来人说了什么,沙哑地声音问道:“她呢?” 宋陟不明所以:“你说谁?” “江逢宁,她在哪里?” 晏云台一字一句地说,冷汗一滴接着一滴无声地从他的额角处滑落。 宋陟直起身来,手指支着下颌,打量他半晌问道:“你们什么关系?” 宋陟此时此刻很想知道昨夜事情的经过,好像和自己所想的不同。 本来以为晏云台和郡主应该不相识,但晏云台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像是这般。 但宋陟没等到回答。因为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容生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来就是来问这些的?” 宋陟回头,容生推开牢房的铁门走了进来。 看着旁边站着的人,宋陟咳了咳,侧身捂着半边唇对容生低声道:“他认识郡主。” 对此容生面无反应,绕开他抬脚上前,站在晏云台身前直言道:“如果你想见她,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晏云台看向江逢宁几次关注的容生,目光深晦。现在他还有什么选择呢?他被铁链锁住四肢关在这地牢之中,无能无用,与过去有何分别? 他垂下头,唇角带着自嘲地冷笑,他开口,声音低沉冷冽:“人现在怎么样?你答,你问什么我就说什么。” 容生回头看向宋陟,听着他们说话的宋陟反应过来一脸莫名其妙地回道:“大夫说休养两日就能醒。” 话音甫落,晏云台颤抖的双拳松开。 容生转回头狭长冷酷的眸盯着他,开始问:“你和藏头门什么关系?” 晏云台扯唇,眼中迸发的恨意明显,道:“你死我活的关系。” 容生暗自思考着,又问:“昨日白天河边杀人的是不是你?” 容生之所以会问,是因为在现场的一个百姓提供了当时看到一个打着白伞的人经过的信息。 原本是怀疑,但他听见了晏云台说是。 他接着问:“你为什么杀她?你们认识?” 晏云台全部如实回答:“不认识,杀了是因为亡修人都该去死。” “还有要问的吗?”说完他平静的抬起头。 头顶的阳光持续地洒下,却在忍着痛楚没有露出一点端倪,但脸色愈加地惨白。 “已经问完了。” 容生没有要问的了,至于晏云台和佗桑什么交易,与他想查的事情无关没有知道的必要。晏云台和江逢宁之间的关系也是。 “走。”容生唤了宋陟一声,率先转身离开。 宋陟闻声跟了上去。 等到牢房的铁门重新关合,身后晏云台倒在地上,仰面躺在灼烧刺骨的阳光里。 郡主。 她们连名字都一样,乞愿这个身份能让她这一次,安稳一生。 晏云台闭着眼,身体里慢慢运起内力,又一点一点聚集在手心。何物蛊还未炼成,他绝不会坐等受死,所有的人都必须为此事让路! 手上的锁链应声而碎。 而同时地牢外,江逢宁一身白裙提着剑,站在容生和宋陟的面前。 第116章 亮了亮 江逢宁身上穿着昏迷时婢女替她新换的衣裙,体腰单薄,面色虚弱,没来得及打理的长发披了满肩。 宽大衣袖下的手抓一把裹在青灰布囊中的长剑,虽不见其貌,却剑如其人。站在炽阳弥弥的地牢前的少女,抿着苍白到透明的唇,稠丽的眉眼清冷而锋利。 身后站着许多追上来拦她的钦差卫,但没有谁敢动手。 容生看了宋陟一眼,再看向江逢宁。 身上的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容生背阳而立,阴影之下的脸上明暗相映,眼眸静如池水,他缓缓道:“郡主要去做什么?” 江逢宁看着他明知故问,面色维持着冷静说:“你们把他放了。” 昨夜的阵法如此厉害,让他们两个都晕了过去,晏云台是闯进阵法中救她才会落入容生手中。 容生看着江逢宁这副急匆匆赶来的模样,暗自肯定了她和晏云台的关系绝非平常,他们必定相识已久。 如此一来,江逢宁在极西从晏云台手中救他的目的不得而知。 须臾,容生直言道:“放不了,圣上已经下旨要将晏云台押回上京。” 江逢宁闻言面色变得凝重。 下一刻她握紧了手中的剑,可是才上前一步就被容生拦下。 江逢宁停住,抬头不善的目光看着他。 容生提醒她道:“别忘了你是大寻的郡主。” 她不是。 江逢宁暗道。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是。 但容生的话落下,她想到宣阳的孟维,想到了客栈的对境,想到了无界山的师尊。什么时候她开始身不由己了呢? “那在你们眼中晏云台又是谁?” 是杀人的魔头?还是祸世的贼子? 明明他们都不是,他们只是想活着的普通人。 伸出一只手臂拦人的容生听见了江逢宁低声反问。他垂眸,瞧见了她清润的眼底辨不清的情绪。 江逢宁飞快地从纷杂的心绪中理清思路。 “我想和你谈一谈。”她对容生道,脸上的神情很认真。 容生闻言颔首,递给旁边宋陟一个眼神,宋陟只好先转身离开。 听了这么多,来龙去脉宋陟猜了个大概。绕来绕去,皇上要杀的人很可能是他的侄女婿? 宋陟扭了脖子,此事复杂,他还是退了。 江逢宁想法是容生既然要带人回京,那么说明晏云台暂时不会有危险,只有她先保持冷静稳住局面,最好是找个理由留在钦差卫中,之后寻到机会再将人救出去藏起来。 但在她开口之前,就有激烈的打斗声从地牢中传来。 容生回头,他们身后漆黑的大门在一声“轰隆” 声中被破开,里面有人踩着台阶走上来。 大片的阳光倾过破损的地牢入口,照亮了一点阴森幽暗的甬道深处,照亮了一手撑着墙、身体歪倚的青衣男子身后的一片人和血的狼藉。 然后晏云台就停在了原地,目光近乎黏稠地看向了站在容生身边的江逢宁。 很快大批御京司的士兵涌上来,忌惮地将地牢围得密不透风,只待容生一声令下。 容生瞧着地牢中不知死活的弟兄,唇线拉直,眼中寒意冰冷:“晏云台,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说着拔出了腰上的长剑,汹涌的剑气令身上的红衣鼓起风,所有人往后退,纷纷拔剑围在外围。 千钧一发之际,在容生未起的剑锋前,一道白色身影飞快地闪过,那道身影最后停在了晏云台身边。 容生脚步一顿,只见江逢宁当着一众人反手将手中的剑斜架于晏云台的颈侧。 此时身材娇小的女子和高大阴煞如鬼的男子站在一处,一个垂头看起来心甘情愿引颈受戮,一个手中剑连剑袋都未摘下。 众人面面相觑。 江逢宁抬头看着容生大声道:“我现已将人拿下,不劳烦大人动手。” 见容生沉默,她接着意有所指地说:“有我在,晏云台逃不出钦差卫半步。今日不过一场乌龙,大人我说得对吗?” 身后,早知道晏云台要有所动作,江逢宁脚跟抬起,在裙下轻轻碾上他的脚背。 晏云台瞬间一动不动了。 容生眸光微利地盯着江逢宁,看懂了她的眼神,她的意思是在指要继续刚才和他谈一谈的事。 因为救命之恩,容生最后决定还了她这个人情。 于是手中长剑在空中挽了个利落的剑花插回腰间的剑鞘中。他冷声对周围地人说道:“要犯已被郡主擒获,各位散去各司其职。” 众数士兵闻声收剑,齐声道:“是!”随后立即整队退去。 等现场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江逢宁才放下手中的剑,正想上前,晏云台从身后拉住了她的手臂。 江逢宁不再动,但眼睛始终看着容生:“晏云台可以留在钦差卫随你回上京,但能不能让他待在我身边,我也要去上京见圣,此行我与大人同行如何?” 闻言容生面不改色,态度丝毫不退:“他必须待在地牢中,我怎么知道郡主会不会半路把人放走?” 江逢宁缄默不语。 他们二人争来争去,可是晏云台却没想留下。 “我不要待在地牢。”他低下身对江逢宁附耳道,目光却如利刃般阴冷地看向容生。 容生面色微沉,立即按上腰间的剑。 突然间,江逢宁看了白裙下腰间的锦囊亮了亮,她皱起眉猛地咳了几声。 晏云台神色立马肉眼可见地变得慌乱,手从身后揽上了她的肩,脸垂了下来。江逢宁趁机低声道:“听我的好不好?” 晏云台一愣咬了咬唇,又见她咳了几下,才低声“嗯”了一声。 只是眼底翻涌上了更深的郁色。 江斤斤也有好多事瞒着他。 第117章 都记起来了吗? 江逢宁带着晏云台去了地牢中,外面雾青匆匆赶来,容生道:“将受伤的人带去治疗,地牢中以后不用放人,叫御京司从今日起将地牢围死。” 晏云台耗损了内力将铁链扯碎,外面这些看守的人才有幸活着。 晏云台被江逢宁亲自送回了原来的牢房,但江逢宁看见那漏下阳光的天窗,果断地要替他换另一间。 晏云台压着郁气乖乖跟着她。 走到一半时,江逢宁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 从前在无界山,江逢宁以为晏云台不是晏难,才会相信他害怕阳光的话。 但晏云台就是晏难,他什么时候怕光了? 而且回忆几次所见,晏云台并没有撒谎,阳光的确能让他痛苦难受。因此她才会一直记着,后面就一直先入为主。 很快江逢宁压起疑惑重新抬起脚,推开了一间牢房的门。没有锁链,没有阳光。 一进去,晏云台就抱住了她。 虽然晏云台有点生气,但这种生气在因为突然找回记忆而产生的失而复得面前,不值一提。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想这么做了。 此刻心口压着酸痛,苦涩,也有欣愉,江逢宁不会知道,他等她重新站在他面前的这一天等了多久。 他不会让她知道的。 他埋下头越抱越紧,他好喜欢她,从前喜欢,失忆后喜欢,现在是全部叠加的喜欢。 强烈迸发的情感让他需要将人在此刻揉进骨血里才可以找到宣泄口。 但其实他只是抱得紧,江逢宁没有感受到一点痛意。 并不宽敞的房间昏暗,透着潮腐的气息,而此时她鼻息间全部都是晏云台身上的味道。 她有些奇怪但不敢动,就听见晏云台在她耳边低低唤了一声:“阿宁。” 江逢宁心头一跳,记忆忽然间飘到已经久远但依旧清晰的记忆里。只有从前的晏难会偶尔这么唤她,师尊也没有叫过。 她轻轻将他推开,晏云台后退一步,目光仍旧黏在她身上。 江逢宁抬起头,瞧见了那双黑若幽雾的眸中的烈意灼然。 烈火可绵延岁月,可透过一双故人的眼睛汹涌在此时,烧尽满腔难言之绪,烧尽假笑逞强。 他们这一路总是太坎坷。 江逢宁几乎控制不住鼻头一酸,试探地问:“晏难,你都记起来了吗?” 晏难受不住她看过来的眼睛,垂下头轻声回:“对,我想起来了。” 话音一落,江逢宁没忍住一滴眼泪从眼睛里掉出来,被她很快抬手抹去。她回头左右看了看,整座地牢中只有他们二人。 她转回头,心中有好多话都想问他,刚刚理清头绪,但还没开口,她就先看见了晏难垂着的睫毛被打湿,接着眼泪就一滴接着一滴从微红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江逢宁要说的话被堵在嗓子里。 晏难只知道他不小心暴露了,害怕江逢宁厌弃他,恐慌盖住了所有反应,心中只剩下闷痛的难受。 江逢宁见他哭得厉害,只好先安慰他,抬起衣袖,他的眼泪掉一颗她就擦一颗,道:“别哭了。” 记得他从前根本就不会哭,她放轻了声音问:“你哭什么?” 晏难一顿,隐约觉得这句话有点熟悉。 他挂在睫毛上的半滴泪珠要掉不掉,江逢宁的袖子就直接捂在他的眼睛上。 索性方便了晏云台,他怕自己会藏不住不该露的情绪。他闷声问她:“我杀了好多人你会生气吗?” 江逢宁一愣,原来是因为这个,她还以为怎么了呢。极西那个地方你不杀人人也会来杀你,江逢宁肯定地对他说:“我为什么会生气?你又不是故意的,人为刀俎,反抗没有什么错。” 晏难不够满意,他想了想,他就是故意的。在城中下馋血虫是故意为之,每夜拧断一个脖子是故意为之,用活人养蛊是故意为之,他已经走上了自己选择的路,并且绝不回头。 眼睛上的袖子正好掩藏了他眼中带着湿意的混沌暗意,衣袖落下,江逢宁什么都没看见。 晏难还想要去抱江逢宁,却被江逢宁用手挡开。 江逢宁正要开口又被打断,晏难退而求其次,捏着她袖子垂头丧气道:“对不起阿宁,一开始我差点...差点...伤了你。” 此时晏难觉得连说出口都后怕到死,真想杀了那个时候的自己。 说着眼泪又要落出来,晏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是应该开心的,但心里就是难受到想哭。 江逢宁见状怕他真的还要哭,连忙道:“没事没事,”她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一片软软的云:“而且晏难,你的心已经先认出我了,我也是。” 晏难一怔。抬眼跌进了她平静美好、莹莹有光的眼睛,就算隔着距离也能抚慰内心的痛苦和焦灼。 是啊,宣阳初见之时,一句谁都不会喊出口的“晏难”就让他在祠堂中心慌逃去;一句“我是江斤斤”就让他心甘情愿地接近、靠近着她。 本性让他怀疑戒备,可是爱人的本能总能让他找尽借口。 甚至于在有关她所有的记忆全部被抹去之后,最后一刻他仍旧将最不能忘记的一件事铭刻在心脏。 她在大寻所以他去了大寻,他要炼何物蛊救一个人。 只是这个人不是自己,而是江斤斤。尽管他无比希望扭转这个事实。 最后一滴泪还是颤抖着落下来,江逢宁用手指给他擦去,终于能开口道:“现在我想问问你,我们在异世时你为何突然不见了?” 在极西南边城那场恐怖的暴雨之后,等她再有意识时,她和晏难已经到了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对于她的不解,晏难避重就轻,告诉她这是一个特殊的机缘。 对于那个陌生的世界她完全不懂,但晏难很奇怪,他似乎也很陌生,但该知道都知道。 江逢宁醒来后也慢慢发现晏难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了,但比在极西时更黏人,脾气还变温柔了些。 然后他们开始在那个世界过上了简单平常的生活,在江逢宁心中,那段时间远比她一直想象渴望的生活都要好上千万倍。 就算她变得很倒霉,但那里并不会有人来杀他们,也没杀人的长刀长剑,每一个人都和蔼地笑着。风景、人和物都是从未见过的,那一段日子真的新奇而惬意。 她和晏难以外来者的身份偷偷地一点一点融入那个世界,每天成双入对,形影不离。那里的人口中说,他们是男女朋友。江逢宁不懂地问,晏难猜道,就是夫君和夫人的意思。 江逢宁悄悄红了耳尖。 可是没有过多久,晏难就突然消失了,那里的人说他最后去了海边。 江逢宁一个人去找他,那片海和他们在极西的最西处看到过的一样大,大到没有边际,大到惊涛骇浪之间吞没一个人就如同吞没一滴水珠般轻而易举不留痕迹。 拍起的巨浪前,江逢宁站着哭了很久。 执念生鬼,生心魔者见鬼,晏难说过的。 所以她不断地四处去寻找能令自己熟悉的鬼魂,直到在西槐遇到了红石头。 来到这里后才知道,原来晏难回来了,原来他们所有人都在一场局里。 而她如果想要晏难活着,只能按照红石头的所说所做,去极力改变这一切。 不过她始终相信,他们会赢的。 江逢宁的手指停在他的侧脸上,抬头等着他的回答。 第118章 有所隐瞒的坦白 晏难眨了眨眼,侧头轻蹭着脸上的手指,江逢宁立马把手收回。 晏难只好捏了捏手心的袖子,垂着眼睛,面色无比平静地道:“因为在异世我们只能活一个。” 江逢宁猛地一怔。 晏难知道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骗她了,只好全部说出来,但同样隐瞒了许多。 “我们去到异世不是机缘,而是十伏忘将机会让给了我们,他才是那里的人。” 江逢宁这下脸上的怔然变成了震惊。 她难以置信地问:“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晏难上前,弯下腰来用下巴轻抵着她的肩,目光虚虚地落到了江逢宁身后,像在看什么,却什么也没看。 他声音轻轻地说:“他说他不想回去了,但我想带你逃离这个世界。” 说不好晏难是不是又在避重就轻,江逢宁接着又问:“你们怎么...怎么做到的呢?” 不会又有和红石头一样的东西吧? 晏难小心应对她的问题,语气近乎寻常:“因为一本书,十伏忘是因为这本书才来到这里的,所以只要同样再次打开这本书,就能回去。” 江逢宁内心深深吸了口气,事情的来龙去脉竟是这般。 其实经历过晏难因为被鬼缠身就走不出极西一步,以及现在能莫名和自己对话的红石头,这些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是她在湜水城见到的十伏忘,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会是因为他们吗? 江逢宁觉得心口有点闷,她舔了舔干燥苍白的唇,思绪有些乱,脑海中想到什么就问什么:“那现在你身后的鬼还在吗?” 他现在看起来哪儿都能去,应该是解决了吧? 果然她听见了晏难的声音道:“没事了,别担心。” 江逢宁又想到了他怕光的事问:“你为什么见不了阳光?” 晏难对此已经准备好回答了。 他还是没用什么力道地用下巴抵着她的肩头,也不嫌腰背躬得发酸。 “昨夜的符阵还记得么?我之前遇到过,被符所伤不能行于阳光之下。”他道。然后不等江逢宁开口询问他就自顾自地安慰她:“别害怕,你不会这样的。” 江逢宁不解,身侧没有拿剑的手就落在了他的后腰上,心里难受道:“那你当时是不是伤得比我还要重?” 那阵法太疼了,昨夜她亲身尝试过,落到见光就痛的地步,江逢宁不敢继续往下想象。 腰上的手刚落下,晏难立马就得寸进尺地伸手将人抱进了怀里,他闭着眼睛低声道,只在声线里隐隐跃着欢愉:“没事的,现在已经好了。” 很快就好了。 对他而言,经历的一切交换此刻拥她入怀的欢愉,他乐意至极。 江逢宁默默在他胸前的衣襟上蹭掉眼角的泪,思绪终于回到最初的问题上,她闷声责怪他:“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地就走呢?大海会把你淹死的。” 没有红石头你就死了。 江逢宁又想哭,但她忍住了。 晏难听着她话,想到了当时的记忆。他没有溺死,他爬上来了,但爬出来后又是极西。 是他和江逢宁一起看过的那片海,一样天,一样的地,一样的风,一样细软的沙子,但是只有他一个人。 晏难抱住她的力度加重,又听见江逢宁问:“你回到这里有多久了?” 江逢宁之所以这样问他,是因为她回来时听到过十五岁的晏云台建立湜水城,那么这么一推,晏难回来应该至少在十五岁或者之前。 异世和这里的时间应该是不同的。 “不算时间倒退的七年,我回来时十五岁。” 江逢宁,我等了你四年,才在十九岁时于宣阳王府见到你。 这下他不想让江逢宁再问了,他终于主动松手,直起腰身,抬手将她的头发理到耳后,眉眼佯装抱怨:“你的问题真的很多,江斤斤。” 方才松口重新来到这地牢中,晏难只是想先和她说说话,然后再抱抱她。 留在此处,当然不可能。 他此时已经完全不像刚才还需要被人擦眼泪的人了,他的手掌顺着她的发丝滑下,又去抓她悬在腰间的发尾。 动作间偏生只有好奇亲近,没有一丝暧昧轻浮。 晏难问她:“你打算怎么救我出去?” 江逢宁认真想了想,对他道:“你先委屈两天,等我找到机会将容生引出钦差卫,你再趁机离开,好吗?” 江逢宁始终对容生顾忌,总觉得有容生在晏难可能跑不掉。 晏难听了随意点点头,手指松开突然从头上摘下了自己的发带。 乌黑浓密的头发一下子从他头上散下来,柔顺得像星星织成的绸缎,大部分披在肩后,前面的碎发从鬓角飘散在脸侧。就算是在不是很明亮的牢房里,也难掩面前这张脸的精致和绝色。 江逢宁抿了抿唇,轻言道:“晏难,你现在好像一个妖精啊。” 晏难手指勾着发带,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肩把人转过来背对着他。 觉得耳根浮上一些热气,他哼道,从喉间传来的声音有些闷:“你怎么不说我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随后他将手指上的黑色发带径直咬在了唇间,双手拢住了她身后的头发。 这话是江逢宁在宣阳王府中第一次给他束发时随口调侃的,没想到他还记得。 江逢宁假装没听见,感受到他手上的动作问道:“发带给我了,你用什么?” 晏难回道:“我不束了,只要你喜欢,我可以继续当妖精。” 他的语气认真到让江逢宁分不清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在明着点她。 江逢宁有些恼,她提高了一点声音试图压住脸上的热意,道:“你不许散着头发。” 只因为过于好看了。 江逢宁当然没有说出来,她又道:“我会来看你的,到时候给你带根新的,你喜欢什么颜色?” 晏难替她扎好了头发,低声道:“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就喜欢什么颜色。” 江逢宁摸了摸头上熟悉的马尾辫,此时这一间小小的牢房中两人都安静无声,让江逢宁真正有了一种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感觉。 其实人好像不管过去经历过什么,未来又将会面临什么,只要从容通透如水般,都能在万中无一的现在破壁而出,找到最真实的自己。 所以江逢宁其实不知道她自己此刻在笑。 晏难也是。 江逢宁离开后,晏难才身体后倾靠着墙,披散的黑发遮住了面容。 江逢宁走出地牢,视线扫过周围已经将地牢围得密不透风的御京司士兵,站在门口的人见到她出来就低头喊道:“郡主。” 江逢宁还是有些没适应,随意朝他们点了点头就离去。 卫所不是很大,江逢宁照着记忆找到了原来的房间,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江逢宁关上门,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喝完,才慢慢解开了腰上的锦囊。 第119章 发带 结合晏难和红石头所说,总的情况已经大概明了。 一个乱世人安排了别人的命运,晏难首当其冲被裹挟其中,而她被红石头安排着试图扭转这样的局面,这一点从红石头的行为当中不难猜。 从这里看来她和红石头的确是合作,不是利用。 但是扭转局面只有她完全不够,还需要红石头特别留意的一个人——容生。 第一次帮容生指路离开极西,自己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江逢宁不清楚;第二次一半算一半误撞给了容生一颗百毒丹,救了他的性命;第三次阻止晏难杀佗桑,虽然结局没变,但容生最后从佗桑口中得到了消息,就算她也不知晓那消息的意义。 每一件都与容生脱不开关系。 这些目前都是江逢宁自己的猜测,唯一矛盾之处,是佗桑在说完打算赴死时,红石头仍旧提醒了她一遍。 难道佗桑还对容生有什么帮助?还是他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这一点让江逢宁不敢妄下定论,锦囊里的纸条打开,还是一条无头无脑的话,提着她并不认识的人。 ——阻止晏难杀徐观南。 晏难他为什么要杀这些指定的人? 按照推断,江逢宁知道,这个叫徐观南的人很快就会出现了。 —— 昨日的后遗症太厉害,江逢宁还是觉得不舒服,她想睡一觉,但不能就让晏难待在地牢那样差的环境里。 于是她披上屋中的一件薄披风,离开钦差卫去了安庆客栈。 到了客栈已经过了午膳时,江逢宁刚巧遇上了从里面带着人出来的对境。 对境远远瞧见她,就快步朝她走了过来:“少主你总算回来了。” 江逢宁微笑着点头,对他道:“我现在要去把房退了,你们先去收拾东西。” “属下去退就行了。”对境连忙道。接着问:“我们是要去上京了吗?” 江逢宁道:“快了,不过我遇到了钦差卫,打算与他们同行,待会儿你们就先随我去钦差卫。” 对境听了没有多问,江逢宁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点了点头跟着往客栈里走,又再次说:“房间属下去退就行了,少主要不要收拾行囊?” 江逢宁抬头在客栈大堂中看到了浮七浮术兄弟,她想了想,于是回过头道:“那麻烦你了。” 对境正想说什么,就听到江逢宁问:“可不可以给我准备两身和你们一样的衣服,身量就和你们差不多就行?” 对境连忙点头,江逢宁转身朝浮七二人过去。 客栈里此时没有什么人。 “江姑娘。”浮七见到江逢宁先开口唤了她一声。 江逢宁朝他颔首,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还有些难以解释,她抿抿唇:“你们城主,他被抓了,被人关着。需要你们和我一起去把人救出来,待会儿你们就混在我的人中,接下来的一切听我安排,好吗?” 简要说完,江逢宁平静地看着他们。 她就想着给晏难送两个帮手,到时候逃出去更容易些。 浮七和浮术的眼中不约而同的毫无意外,因为他们已经先一步收到城主传递的消息了。 浮术没有开口,一旁的浮七只犹豫了一瞬就对江逢宁点头道:“愿听差遣。” 城主是什么性格他很清楚,他那样的人就不会被人关住,浮七更愿意相信他会拼死杀出来。 其中也许有变故,白影蝶是集结人马的指令,要找到城主位置所在,也许只能跟着江逢宁。 很快对境就拿来了两身衣服给浮七和浮术换上。 就算事成之后容生怀疑,只要抓不到证据就牵扯不上她身后的宣阳王府。 江逢宁处理好,就带着他们离开了客栈。 对境带来的府兵有三十余人,现在加上浮七和浮术,人数不少。 江逢宁不确定还会让晏难待在牢中几天,索性一路买了些被子、床、衣服,还有一些日常用品。 等他们一行人站在钦差卫门口时,已经日落西山。江逢宁让他们在门外等一等,自己先进去,随后找了个人带路径直去找容生。 站在容生的处理公务的书房门口,江逢宁对带路的人道了谢,转头就看到一个人朝她走过来,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 “见过郡主。”雾青作揖问:“郡主是来找大人的?” 江逢宁心里想他和容生一样,很喜欢明知故问,但她还是回笑点了点头。 雾青见状立马侧身为她让路,道:“郡主请。” “多谢。”说道,江逢宁就越过他抬步走进面前的书房。 书房中容生就坐于案前,知道有人来并没有抬头。 在他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加急送来的皇帝亲笔信。 容生没有开口的意思,江逢宁只好直言来意:“我要跟你们一起入京。” 话音刚落,容生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他喜怒不形于色,目光深得让江逢宁觉得害怕。 这样的目光落在身上,不是冒犯,更像无形散于外的威严。 但江逢宁第一次见他时并不觉得,也许是因为现在的环境使然。 “可以。” 容生的唇间吐出两个字,声音冷,脸也冷。“皇上已经下令让下官护送郡主入京。”说完他委婉提醒:“还望郡主路上莫要行任性之事。” 江逢宁听了当没听,心里暗自揣摩了一下皇帝的用意,随意道:“我知道了。” 她又问:“王府府兵可以进钦差卫吗?” 容生看着她回:“自然可以。”但出于谨慎,容生起身:“下官随郡主前去。” 江逢宁半点不心虚地点点头,自己转身就走。身后容生很快就跟了上来。 到了卫所门口,就见一堆人活像搬家一样站在门口,转念间猜测到什么,容生没什么表情地问江逢宁: “郡主何意?” 江逢宁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移开,面上半点不觑,她抿着唇直言:“这是送去地牢中的。” 容生立刻冷道:“不许。” 他手下的犯人不准有如此特殊关照。 江逢宁被他坚决地态度一噎,她脑袋里飞快地想了想,反驳道:“你既然叫我郡主,就需得听我的。” 这是她从皇帝的叫容生护送她入京的行为中胡乱猜测的。她赌容生不能把她怎么样。 但怕自己猜错她又破罐子破摔地说:“大不了你与我打一架。” 闻言,容生的冷淡的眸落到她脸上,江逢宁抬起头直直地迎上他的视线。 半晌后容生松口,语气微凉道:“郡主高兴便好。” 她的身份非同一般,他自然懒得自找麻烦。反正晏云台休想踏出地牢一步。 一旁的对境虽然听不懂二人的对话,但眼见气氛莫名,他上前一步递上自己的腰牌:“宣阳广清王府副将对境,见过大人。” 容生接过腰牌,片刻又将其递了回去,寒锐的视线一一扫过对境身后的三十余人。只能看得出来,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 容生收回视线对他们道:“我会叫人安排你们的住处,尔等自便。” 说着转身从容离去,红色官袍带过一阵冷漠的风。 江逢宁带着东西去地牢时,门外的人没拦她,只时照例检查了所有物品,然后就利落放行。 但只有她能进,东西都是门口的士兵搬进去的。 等一切安置好,人都退了出来,江逢宁才进去。 晏难见到她就不满道:“你是想要我常住么?” 江逢宁坐在床边,刚把手里的糕点放下,听见他说抬起了头:“没有啊,我只是想让你住得舒服一点。” 说完她又低着头将矮桌上的糕点打开,唤他:“快来,我给你带了吃的。” 晏难走过去,江逢宁拉住他的手臂让他坐在旁边。 捡起一块糕点就塞到他嘴里。 晏难垂着眼张唇,糕点小巧,他一口就能吃下,只是紧接着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好甜。 江逢宁没看见又给他拿了一块,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和他说话:“我把浮七和浮术带来了,我让他们在外面时刻留意着,到时候接应你。” 晏难没说话。 江逢宁并不知道,他的发带上有白影蝶的蛊种,白影蝶在阳光下只需半个时辰便可以孵化,传递消息。 来的人并不只有浮七浮术。 披散的头发从他耳后垂落,顺着脖颈搭在锁骨下,有一缕头发沾到了下颌。 晏难垂眼,咬着嘴里的甜得发腻的糕点,眼底的暗意流转。 江逢宁掏出手帕擦干净指尖,从袖中摸出了两根一青一红的发带。 她喜欢青色,但又觉得红色会很适合晏难,她选不出来,就都买了。 她将发带搭在了床头。 “明天我就去打探一下容生的去向,如果实在找不到机会,等到晚上我就来偷偷劫狱,你觉得怎么样?” 第120章 炸响的烟花 灰黑的墙壁挂上了两盏照明的灯笼,整间牢房已经变得不像牢房。 房间昏黄的光线暗笼,晏难抬起了头,深邃隐晦的眸光有一瞬间是缱绻的,但又瞬间被暗涌取代。 江斤斤好像总是能轻易察觉他的情绪,却又不能眼中只看得到他。 她这么好,让人心软,也总是对其他人心软。 可是他要先离开一段时间了。心中升起了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因为什么的焦灼和心慌。 “阿宁,记得让容生离你远些。” 晏难忽而道。脑海中飞速地闪现出一些人站在江逢宁身边的场景,他又说:“对境也要离你远些...” 江逢宁听见他的话,随意点了点头,起身站在他面前,微微倾身,手轻轻握住了他搭在腿上的手。 “别怕,永远不会抛弃你。” 江逢宁走后,晏难愣了很许久的神,最后坐在床边一声不吭地吃完了整盘糕点。 …… 翌日,微润的空气中鸡鸣初消,补完觉的宋陟推开了容生的书房。 容生果然起得比他更早。 容生正站在案前擦着腰间的长剑,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轻睨进来的宋陟一眼,冷道:“进来前记得敲门。” 宋陟脚下一顿,并没有被骂的自觉,反而觉得意外。还记得他上一次同样的做法,容生说的可是他以下犯上。 “知道了,下次肯定敲。”说着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已经拆过的密信。 信纸和封印都是特制的,宋陟认出来这是钦差卫的密信样式。 “我能看吗?”他在拆开前先问。 容生什么表情地道:“要看便看。” 闻言宋陟就将信展开,第一眼就看出上面的字竟然是皇上的亲笔! 别问他怎么知道,因为他学的字有一半都是皇上亲自教的。 信上前面重点提了要钦差卫护送祈安郡主安全入京。后面再接着说给他们三日时间查清多采的铁矿去向。 宋陟全部看完蹙眉道:“第一件事倒是不难,但第二件会不会有些苛刻了?” 容生将擦好的剑挂回腰间,没管他说什么,只叮嘱道:“盯好地牢。” 宋陟折好信放回桌上,不解地说:“我不跟你一起?地牢外面有那么多御京司的精锐,晏云台应该逃不了吧?” 闻言容生回头,深沉的眸看着他道:“宋陟,永远不要小瞧自己的敌人。” 说完拉开门走出房间,宋陟一愣也跟着出去。 看到院子中的江逢宁时,两人的脚步蓦地先后一停。 江逢宁站在院中在等人。 身上穿着青色衣裙,银白披风覆肩,压着裙角和衣袖处的浅浅绣花,身后整根发辫垂下,头上未簪珠花,乌黑的发间系了一根发带。 简单却清丽,尤其那双既平静又隐见锋芒的眼睛,让人深深好奇那之后的真正模样。 容生从容沉静目光越过一缕清浅的晨光落在她身上,长身鹤立地踩着脚下的台阶,头顶几乎要触到廊沿。 接着红润的薄唇轻掀问道:“郡主来寻下官何事?” 他身后的蓝衫少年摇头轻叹,这人对待佳人竟也这副模样。 江逢宁不远不近地站着,她来自然是已经找好了理由。 “前夜之事我也知晓,藏头门勾结亡修野心不明,提前布下的符阵真正针对的人也犹未可知。所以我想去一趟东皇寺,不知可否劳烦大人同我前去?” 她站在他面前,声音清晰铿锵,人比背在身后的剑更像一把剑。 容生打量的目光随着江逢宁的声音落在了她的脸上。 宋陟在他身后小声说道:“你不是刚好也要去东皇寺吗?” “闭嘴。” 宋陟收嘴后,容生走下台阶,锋利的眉梢落着光,不冷不热地说:“事情自会由钦差卫查明,郡主不必忧心。” 江逢宁闻言反问:“我也是大寻人为何不必?还是大人觉得只是我一人不该忧心?” 容生的眼微眯,晨间的风倏而锐利起来,刮起两人的衣袍,一深一浅,面对面无声地对立着。 江逢宁最后只道:“我在大门前等大人。” 说完背着剑转身离开了。 身后宋陟几步走过来道:“我个人觉得无妨,她师父可是无衍剑尊,说不定在必要的时候还能帮你。” 宋陟接着说出大实话:“她是皇家人,皇上疑心你也不会疑心她的。” 容生冷眼瞧着他话中的毫不避讳,又听见他继续说:“还有,你最好不要开罪她,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要我们三日内办完事吗?因为再过几日就是广清王的忌辰了。” 往下宋陟没有再多提,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容生:“我知道你肯定在嫌我话多,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就先一步离开了院子。 身后容生的握着剑柄的手指慢慢收紧,时隔五年心脏还会锐痛。 广清王江呈,皇帝的胞兄,年年忌辰,皇帝从不缺席。对其兄对其女是情深义重,对虔忠臣子却是兔死走狗烹,是尸山血海堆出来的帝王心计! 但黑白分明,终有翻面之时。 商家满门血仇一日不敢忘,他日定和皇帝一一清算。 容生拂袖离去,见到卫所门前的江逢宁时,他神情冷漠:“走吧。” 江逢宁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骑马到山脚下,他们花了两刻钟的时间上山,东皇寺位于山顶,白寺依旧荒芜,闯入的脚步声惊起了一串偏飞的雀。 容生去了寺殿内,江逢宁没跟,而是走上那夜阵法所在的石台,蹲下来仔细查看。 地上当日所在的符纸只剩下了些零碎的边角,根本不可能看得出来完整的模样。 江逢宁暗自思考,什么样的符会令人产生那样剧烈的疼痛?这般的阴邪之术,她想到了极西的巫师。 江逢宁起身,浅色的裙角沾上了一点地上的枯叶和尘泥。 心里估算着时间,江逢宁从石台旁边绕下去,从侧面的台阶上朝寺庙的正殿内走。 到正殿前,左右两边各有一条走廊通向后院的角室和僧房。 江逢宁随意瞥过的视线蓦地落在了一块突兀的地砖上。 她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指轻轻一碰,白皙的指尖只沾了一点极浅的灰。 东皇寺被大火烧过后已经荒废了好几日,满寺中四处炭灰,残枝落叶破败如同废墟一般。而这地砖处只有落叶,泥灰却极少。 江逢宁正心生疑虑,身后容生从殿中出来,正扭头瞧着她的方向。 江逢宁回头,容生的视线随之落到了她面前,然后瞬间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眉头一动就走了过来,江逢宁的眼睛却放在了他的后腰处,那里除了一把银刀外,还有另外一样东西。 容生目光始终凝在突兀的地砖上,正要蹲下来的刹那,江逢宁突然伸手探向他的腰间。 容生突如其来眼神一暗,一只手猛地朝她探过来的手臂抓去,飞速后退一避,撞上了身后摇摇欲坠的柱子,一阵焦黑的灰扑簌地落在眼前。 江逢宁甩开他的手,趁机另一只手成功地摘下了他腰上的信号筒,随后毫不犹豫地抬手拉下销线,信号烟花瞬息直冲而上,短促地一声炸响在高高的空中。 霎时间,容生眼中寒云密布。 难怪她突然要来东皇寺,还要他随行。 一枚烟花弹就能调走卫所中的半数人马,她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哪怕她知道他今日本就要来东皇寺,恐怕计划也不会生变。 好得很。 第121章 有何不同 容生冷锐的眸最后落在江逢宁身上,飞快地翻身跃下走廊。 江逢宁紧随身后,下一刻单薄的身形一动不动地拦在他身前。 江逢宁询问过对境,御京司多用竹筒烟花做为信号,一响为求援,二响为撤退,三响为原地自绝。 今天看见容生的第一眼,她就注意到了他腰后的竹筒。 本还存着半分猜测,但此时观容生难看的脸色,江逢宁知道,计划成功了一半。 卫所中的人马调走,浮七浮七定会察觉,届时就是他们出手的最佳时机。 现在她只要拦下面前容生就好。 容生手指摸上腰上的剑,狭长的眼深如寒潭,唇间冷道:“让开。” 但江逢宁还是伸手拔出了身后的长剑。 容生眉梢暗沉,银剑刹那间出鞘,如冰山削雪,闪着照人的寒光撞上江逢宁手中银蓝色的长剑。 这是容生第一次看见这把一直被包裹在剑囊的剑,拔而剑气浩存,是一把极其漂亮而锋利的好剑。 双剑寒芒交映,激荡的剑气扫起寺院中一地枯叶数丈而落。挡臂交击,一剑后两人纷纷后退,地上同时被脚底擦出的两道痕。 落叶如同被击成碎片的风,零散地在两人身后飘下。 容生不欲继续与她纠缠,转身朝寺墙飞身踏岩而去,江逢宁看出来他要跃墙离开,紧追其后,容生被她掷出的一剑拦在墙边。 人紧随其后,柔软的手指握上颤着的剑柄,长剑立刻从身前横过钉在墙缝中。 容生提剑竖挡在身前,锋利的剑尖不停地划过墙缝逼近,容生踩着脚尖后退,忽而一个转身挑开了压在剑身上的剑棱。 江逢宁后退,容生欲走,又被拦在墙边。他们一个只欲拦,一个只欲走,一来二去打得不可开交。 被拖的时间越久,就越无意义。可是容生不得不承认,自己很难在短时间内致胜。 又是一个交锋撞回,此时两人的剑默契地收住。 望着对面的眼神坚韧的江逢宁,容生知道已然为时已晚。他面无表情地道:“江逢宁,你知道今日拦我,钦差卫中会死多少人吗?” 江逢宁扯了扯唇,但是笑不出来,她抿唇轻声道:“那又如何?你不会不清楚晏云台回上京的下场,若你是他,我不信你就会甘心等着被人定论生死。” “按你所说,是要晏云台束手就擒来换一些人平安无事吗?”江逢宁不理解极了,她垂头终于笑了一下,道: “在你眼中的同伴手下不能死,在我眼中他也不能死,你和我又有何处不同?” “有何不同?”容生闻言面色难看,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冷道:“我来告诉你有何不同。” “钦差卫走南闯北保民生,忠社稷,他们叫着你郡主,而你却要背后捅刀子,放走一个滥杀无辜的魔头。皇命严律之下,他们一个都逃不掉,信任无备化作夺命刀,这是背叛江逢宁。” 疾言厉色的话音落下,犹如当头一棒,却有更大的嘲意袭来。江逢宁心脸上有些苍白,竟一时无话可说。 如果她是真的大寻郡主江逢宁,那听起来还真的是罪该万死。 可是生在极西的江逢宁和晏难,没有受过谁的保护,甚至现在所有人都忘了他们也是大寻人。 在他们眼中,他们只是与亡修人并无不同的极西贼子。 立场不同,谁又懂谁。 她摇头道:“如果你们手无缚鸡之力时亲眼见过极西,善和恶就不会这般定论了。” 也许她是错了,可是人性本就自私,想活就要不择手段,各凭本事。 她说的话包括了她自己,但在容生眼中她还是在为晏云台袒护,他懒得多说,冷道:“冥顽不灵。” 他冷静地思考着,卫所的御京司被调走一半,以晏云台的能力,要逃恐怕是已经逃了。 仿佛心有感应,江逢宁这个时候突然对他道:“他现在已经走了,你赶回去也晚了。” “你就这么确定?”容生回过头问她,深邃的眸化作了一汪深潭,照透人的灵魂深处。 江逢宁缄默。 容生却继续道:“我知道你的府兵里有晏云台的人,如果你想说有人会去给晏云台传递消息,那不可能,因为在第一时间我就会知晓。” “还是说在昨天你们就已经约好了,无论今日你成不成功,他今日都要逃出地牢?” 江逢宁一声不吭,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容生偏生极善洞察人心,她那一丝瞳眸的颤动,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容生接着一针见血地道:“江逢宁,你毫不顾忌地救他,他却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 说完容生丝毫不感兴趣江逢宁有没有听进去,不去看她什么表情,转身就走。 这一次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江逢宁都没有拦他,而且只犹豫了一瞬,她选择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在山脚下,他们遇到了看见烟花赶来的御京司士兵。 见到准备下山、安然无恙的二人,众人一脸迷惑。 没等容生开口,江逢宁就先站了出来,径直对众人解释,声音响在林中清澈谦卑: “诸位实在抱歉,此事全是因我而起。” “因为我一时好奇,误放了容大人身上的竹筒烟花。害大家白走了一趟,是我的过错,我在此向诸位赔罪。” 说着她弯下腰向众人鞠躬致歉。 容生神色微愣。不为其他,只因为明明在撒谎,却撒得如此认真不心虚,而且态度诚恳的人,他只见过这么一次。 众人虽有恼意,但见状更是惶恐多一些。 人难免有过错,自然可以原谅,且不说还是身份尊贵的郡主,但是他们纪律严明,难免会觉得荒诞不妥。 难上难下的,众人脸上的恼意虽已经散去,但一时间无一人开口。 直到容生上前一步,声色不露地道:“此事是我失职,回去之后我自去领戒鞭五十,以儆效尤。” 众人低头:“大人言重。” 容生摆了摆手,众人当即听令整队返回。 容生并未拆穿江逢宁,一则确是他的失职;二则晏云台逃走,皇帝必因此事震怒,江逢宁不会如何,死的只会是钦差卫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最后江逢宁还是唯一能为此事求情的人。 夹缝生存的妥协之道,容生深谙于此。 赶回到卫所后,果不其然已经一片狼藉。 一地死伤的红漆大门前,容生快速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半跪在地上的宋陟。 见人低着头,他直接提着人的衣领把人从一头凌乱的发丝中薅出来,露出一张青紫相间的俊脸,被血糊满了。 看起来很惨烈,但容生目光毒辣,知道只是一些皮外伤。 他松开手道:“起来。” 宋陟羞愧得只想将头埋在土里,青肿之下的脸面如土色,瓮声瓮气地道:“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但容生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他的眼睛环视了一周,御京司和其余的钦差卫已经在有序地救人了。 很快容生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 每一个倒地不起生死不知的人,身上都没有一处外伤。 除了在宋陟脸上,他没有再看见血迹。 容生神情凝重地皱紧了眉。 是蛊毒。 第122章 戒鞭 猜想一出,容生捏紧了指节。 此时人群中的江逢宁正蹲下观察着一个昏迷的人。 晏难对他们下了蛊毒。 怔愣了一瞬,江逢宁原本收紧的心脏此时骤然松开,眼睛隐隐酸涩。 这种蛊并不致命,她知道解法。 晏难知道她知道。 碎发随风落在鼻尖,微微弯了一下唇敛去情绪,江逢宁站起身走向容生,对上容生凝重的脸色轻言道:“准备一些东西,我知道怎么救人。” 容生意外地一顿,随即抬手唤了一个钦差卫过来。 收拾好一切后,中了蛊毒的人全部已经安置好,基本上都没有大碍。 除了晏云台逃脱外,似乎整个钦差卫上下平静得没有丝毫变化。至少不像一开始想得那般笼罩在死亡和血腥的气氛中。 多种可能试想,这个时候看起来还是损伤最小的一种。晏云台这一次收手了,按照他的惯例,出手理应必死无疑。 容生按了按眉头,才有空想起了东皇寺中的那块地砖。 他找来雾青,让其带着一队人去周边暗中封锁。随后自己去了戒堂。 五十鞭一鞭不少地在御京司众人面前抽下,容生身上玄色的单衣被坚韧的鞭子撕扯得破碎成缕,一道道深深的鞭痕之下浸出的血迹遍布了整个后背。 等到五十鞭全部打完,容生站起身将披风扯在肩上虚虚搭着,转过身来一双因为疼痛生理发红的眼睛如寒云一般落在众人身上。 人人触之垂首避其锋芒。 接着只闻落入满堂的语气如冰石般冷冽,声线不见颤意,容生肃声道:“愿诸位今日以我为戒,信号竹筒只可毁,不可丢、不可弃、不可落于他人之手,日后如若有之,严惩不贷!” 以身作则令众人肃然生敬,这一幕他们早就司空见惯,齐齐应声道:“是!” 在一堂肃穆无声的众人的目送中,容生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等到无人时脚下才踉跄了一下。 回到屋中,一张脸已经惨白不见血色。 雾风今日趁乱从另一处牢房中出来,已经等在屋内,见状立即默默上前为容生处理包扎。 此时江逢宁不知道此事,她去看了宋陟。毕竟严格算起来今日只有他一人算是受了伤。 江逢宁本来并不同情他,但她听说她晕倒的那晚,是宋陟将她从东皇寺背回来的。 所以江逢宁挑了一些上好的外伤药上门道谢。 屋内,宋陟一脸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正在仰面长嚎:“见清,我好想你——” 江逢宁不知道他喊的是谁,见屋内无人,她站在他门边礼貌一问:“你还好吗?” 宋陟声音猛地顿住,下一刻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一双肿起来的眼睛看向门口。 “郡主?” “我可以进来吗?”江逢宁问。 宋陟点头,心里暗自意外着江逢宁怎么突然会来? 见他同意,江逢宁走来把手中的两瓶药膏放在桌上,回头见宋陟正朝她看过来,江逢宁出声解释:“这是化瘀和去痕的膏药,对境说用两日便能见效。我来是想谢谢世子那天背我下山。” 这事已经过去几日了,而且宋陟压根没放在心上。此时乍然听江逢宁提起,人还一边如此认真正经地向他道谢,宋陟本就火辣辣的脸上一热,连忙道:“举手之劳,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话落后屋内寂静,江逢宁想了想好像实在没有别的话能说了,她准备要离开,就对宋陟说:“那我先走了,祝你早日康复。” 闻言宋陟点头,但瞧着人离开的背影神情落寞,因为半刻钟前他将镜子照到反光,下了一个结论,他的脸,恐怕早日恢复不了。 都怪晏云台! 彼时,御京司前脚刚离开卫所,就有一队白衣人突袭地牢,这些白衣人所过之处,他们的人就瞬间倒地,躺在地上肢体麻木难以动弹。 就连他也不可避免的中了招。 最后只能看着晏云台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出钦差卫。 宋陟试图想动,立即触发偏体麻木的四肢一阵酸爽,压根做不到前进一步。 在一袭黑衣撑着白伞的身影无所顾忌地从身前走过时,烈阳和风下,宋陟一时之间被刺激得只能靠嘴了。 “晏云台你站住,有本事你别用毒!小人行径!!” 晏云台正背对着朱红的门走下台阶,伞下挺拔的身姿像一抹浓墨笼罩的松,高束的墨发间青和红的发带两色交错显现,只单单一个背影,周身阴冷的气息就像踏在人间的恶煞。 他突然回头看着宋陟,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掀唇问道:“江逢宁和容生在哪里?” 宋陟被他风轻云淡的态度气到了。容生提醒过他,但他完全没想到晏云台他这么强这么嚣张! 宋陟扫了一眼周围跟他情况一样的弟兄们,闻言冷呵一笑,单膝跪着手撑着地,抬起了头:“他们相、约、出、游。” 宋陟发麻的指节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大声道:“郡主亲自前来相邀,我们大人自然陪同。再过八百年都轮不到你!” 气不死他他不叫宋陟! 果然晏云台大步走了回来,一手死死掐住了他的后颈,殷红的唇阴冷地勾起:“所以就轮到你今日来我面前找死了么?” 本来不能杀人已经心情糟糕,偏偏现在就有一个极其想死的人往眼前冒。 晏云台忍无可忍地将人按在地上。 宋陟手中的匕首半路就朝他胸口刺去,可惜发麻的身体一动就剧痛僵硬,匕首还没刺到人就已经从手里滑落。 于是接下来,宋陟就毫无反击之力被晏云台按在地上一顿摩擦。 最后是前来帮忙,但同样中毒不能动的对境口中喊了一声“拳下留人”,方才唤回了晏云台的一丝理智。 晏云台松开手起身满脸阴鸷地离开,只留下发冠衣冠尽乱,尊严碎了一地的宋陟。 惨痛的回忆结束,宋陟又生无可恋地躺回了床上。 —— 江逢宁第二天一早才听说了容生当众领鞭五十的事。 她没想到容生昨日说的话是真的,眉头一皱,他们的竹筒烟花真不能动吗? 想了想江逢宁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住人的寮房和平日里办公的前院由曲廊串起,两个部分的中间有一个露天的院子,用来作为大家饭食的场所。 江逢宁路过时,众人正在用早膳。江逢宁没有打扰他们,抬脚从旁边的回廊中绕过去。 但距离隔得并不远,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是一字不差地飘进了耳朵里。 “昨日多亏了郡主出手,才救了我们一命。郡主不仅见多识广、医术高明,而且模样也是一顶一的好,想必人也是极好的。” “这话你也敢随口就说?”这人好意提醒一句。但紧接着就自己接话道:“郡主长在无界山能不见多识广吗?郡主的师父还是剑尊无衍,想必剑术更是一流,真想能有机会见识一番。” 一个年纪轻一些,消息不够灵通的人疑惑地问:“传闻中剑尊无衍不是世外之人吗?当初为何会收朝廷的郡主为徒弟?” 另一个人解释给他听:“这里要说到已故广清王妃的缘故了。广清王妃就是从无界山上下来的,是剑尊无衍师承同脉的师妹,后来嫁入了皇室。后面广清王和广清王妃双双亡故,留下郡主一人,无衍剑尊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蓦地,这人说着中途就被打断。 有人前来呵斥,众人匆匆散去,江逢宁没能继续往下听。 于是收回耳朵轻车熟路地找去了容生的书房。 第123章 石破天惊 “给我吧。” 书房的内室中,容生从雾风手中接过腰封自己往腰上系,中途因为扯到了背上的伤口动作,脸色微微难看。 皇帝给的期限只剩下两日,必须抓紧时间去东皇寺一趟。 雾风担心地道:“伤口怕是会重新崩开。” “无妨,我带了止血药。” 容生言语中轻松地带过,另起话头道:“那批暗卫不宜再待在饶州,矿场那边交给葛业,你带着暗卫先行回上京,将宫里的暗卫换下来。” 雾风应下,其实将暗卫安插入宫本就已经困难重重,就算他们早有准备,替换暗卫的这个计划还是十分的冒险。 但是主上曾向入宫的暗卫言辞恳切地承诺过,三年之后不管事成与否,都会接他们出宫,归还他们自由。 只是如今三年已过,却从未找到主上想要的答案。第二个三年,主上能得偿所愿吗? 他真心希望主上能。 想着雾风问:“人还是安排在钦天监?” 容生拿起银剑,垂着眸道:“不,按照暗卫收集的名册,一个一个去找,只要是承元末年进出过钦天监的,都不要放过。” 承元末年,也就是承元二十六年,容生的祖父商老太爷,在高龄致士前算了此生的最后一卦,但没有人知晓这一卦的内容是什么。 紧随其后,广清王赴宣阳守境,之后于边境战死,新皇登基,不过六年,商家就被贬离京,最后在朝启九年,满门覆灭。 潜藏多年,容生只知道是皇帝痛下杀手,却始终查不到皇帝赶尽杀绝的理由。 往事多年,他怀疑跟祖父当年的算的那一卦有关,可惜至今都没能找到相关的蛛丝马迹。但正是因为钦天监上下这般干净无痕,才让他愈加地肯定人力抹灭之下定有其事。 当初在商家旧宅,容生无意中看到了属于祖父的字迹,慌乱无力的笔画只写了五个字,兰符川和晏家。所以他才会借入极西杀晏云台之机去了兰符川找线索,但所行依旧一无所获。 如今只能抓着钦天监不放,他要查明商家上下到底因何而死。 长剑挂好在腰上,雾风将一件披风递来,容生接过搭在一侧手臂,突然想到了宋陟那边,回头问雾风:“宋陟身边的见清去了何处?” 若是见清在,宋陟想来不会受伤。一想到回京后景阳侯就会杀到府中来,容生烦得很。 雾风回道:“听雾青说,是宋世子知晓了大理寺少卿家的小姐被马贼掳去,就急着叫人回京当护花使者去了。” 容生一听不知道竟是这样的原因,懒得再管,对雾风道:“去吧,路上小心。” 见雾风应声,容生开门大步走了出去。于是下一刻就在院中的台阶上看见了背对他坐着的江逢宁。 容生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江逢宁听见了脚步声回头。 容生站在江逢宁面前,不冷不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问道:“来寻我何事?” 江逢宁从台阶上起身,瞬间她比容生矮了两个台阶,需要费力地抬头看他。 江逢宁其实没太看出来他受了重伤。 见状容生走下来两个台阶,迎着光的脸五官雍贵,眉眼有常生的凌锐之气,薄唇有形。这下江逢宁看清了,他的面色有些苍白。 半晌江逢宁深吸了口气道:“如果你是要去东皇寺的话,我陪你去。” 他因为她无辜负伤,江逢宁心中有一点过意不去。 容生一眼将她眼中的情绪看穿,冷漠地回拒:“不必,我的伤与你无关。” 说完下完台阶,大步流星地离开院子。 可江逢宁来找他并不只是因为心中歉疚,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红石头给的任务。 现下她不知晏难身在何处,只有跟着容生,才能尽快找到徐观南这个人。 果不其然,许是不知道她会不会追上去,红石头此时突然出了声:“你要跟上去。” 这一刻江逢宁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快抬脚,她故作不解地问:“为什么?” 红石头却不回答。 江逢宁脸色一冷,随后抬脚追着容生的身后去。不说是吧?那她就自己弄清楚。只要知道容生想做什么,一切自然一目了然。 在山脚下再次见到江逢宁时,容生静静地看着她,幽黑的眸仿若什么都能看透似的。 他与江逢宁,不过是因为晏云台才放在一起。 在晏云台的事上,他们为公为私,如何做都无可厚非。但实际上,至今却是江逢宁,包括晏云台都令他意外。 这一点容生从不否认,但立场本该人人都分得清,他深陷泥泽之中,所以不欲与任何人有所牵扯。 反过来,此时江逢宁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他存疑。 相比他的抗拒和怀疑,江逢宁神情自若地率先上山,站在山间长满青苔的长阶上回头,悦耳的声音道:“大人再不快些,就要顶着太阳上山了。” 容生什么也没说,抬脚上前,跟在她身后上山。 到了山顶,先一步蹲守的雾青和钦差卫现身,雾青走过来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容生旁边的江逢宁,就对身前的容生道:“从昨日到现在,没有人靠近。” 容生闻言直接进了寺内,江逢宁跟着。他们绕开石台,找到了走廊里的那块地砖。同昨日他们见到的没有什么差别,容生第一时间怀疑这里是一处机关。 可是整座寺庙都已经探查过,并无密室,地底之下也没有发现空音。想起那晚十分阴邪的符阵,如果这块地砖下真的是机关,那么一旦按下就很有可能是杀阵。 容生侧头给雾青一个眼神,雾青立即会意,让众人从廊下退入身后的正殿中,原地只剩下包括江逢宁在内的三人。 容生手指轻轻扫开地砖上的几片落叶,手掌探下之前,他看了一眼江逢宁。 见江逢宁完全没有避开的意思,手掌彻底落下,紧接着用力下按,地砖果真能动。只听咔嚓一声,类似齿轮摩擦的声音在底下响起。 戒备之下,有箭矢自机关中破出的声音如骤雨疾来,却不是在空旷的外面,而是从他们身后的正殿中传来的。 三人面色皆是一变,接着一阵起伏的拔剑声,容生飞快起身道:“救人!” 正殿已经没了大门,此时空荡的殿内乱箭如镖,雾青离得最近立即拔剑冲进去。 同时间,从寺庙的墙头上跳进来一批身手矫健的蒙面黑衣人,立即锁定目标朝容生冲过来。 江逢宁见状从正殿门口倒回来,急声对容生道:“地砖恐怕已经被人动过手脚,这里是一个陷阱。” 容生眼神一暗,显而易见,一块地砖费尽心思引他们发现,就是在等此时。 他只是在想,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交手时容生往他们的手腕看去,并没有黑色弯月,不是藏头门。观他们露出来的眉眼处也不是亡修人,那么是什么人要杀他? 就算江逢宁也在与他们交手,但很明显,这些人是为杀容生而来,刀剑间的目标丝毫不掩饰,但他们偏偏算漏了江逢宁。 他们将容生带来的人全部设法困住,试图在东皇寺围杀容生,却没想过会有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子出现在容生身边。 动作间容生背后的伤口已经全部裂开,但这一次他却有种错觉,这是他经历过的无数刺杀中最轻松的一回。 余光中第二次见江逢宁拔剑,剑锋流转时柔时厉,剑气蓬勃,快如疾风。与昨日相比又是另一番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惊艳。 这是他少时最仰慕的剑法,来自他十五岁时最向往的无界山。此时以另一种方式落入眼中,心中升起的情绪交织万千道,连他自己也看不清。 黑衣人节节败退,最后全部服毒自尽,没能留下一个活口。 江逢宁做完打手任务,蹲下来看了看对容生道:“是蛊毒,可能还是与极西有关。” 但这些黑衣人看起来又都不是亡修人。 这时雾青走了过来,身上也受了伤,容生看向身后已经没有多少人站着的正殿,对他道:“重伤的兄弟抬回去救治,回去传我令,让御京司前来搜山。” 既然在他的封锁下没有人上山,那么这些黑衣人就只能是一直藏身在山中。 …… 此时,日前就已经出发的鹰飞到了远在极西的高月谷内。 梦僵取下信看完,大步走进了宫殿中。 勾塔高坐宫殿的王位之上,闭目敛神。 “王上,东皇寺已按计划浮出水面,大寻已入局。” 算算时间还比计划中更快些。 勾塔抬手表示知晓,随后暗沉寒重的声音响起在大殿内:“开云太子走到何处了?” 这时殿内走进来同样手拿信纸的邹菻,他躬身回声道:“沈雯从藏头门带走一个杀手后,一路径直去了开云边境登州。” “登州,路家军。”勾塔睁开眼问道:“他带走的杀手是谁?” 邹菻躬身回:“甲级二号,玉面童。” 勾塔因此暗下了脸色,藏头门那个老不死的,真是左右逢源,好不风光。 前不久才与他合作,现在又与开云达成一致坏他好事。 日前他借藏头门之手送去一个亡修人砸破大寻这条平静的江水,现在开云也该响一响了。既如此,就不要怪他用藏头门作这投湖石。 勾塔冷声道:“不惜一切杀了太子沈雯,毁掉他手里的东西。” “让蒋稹空也该动一动了。” 大寻和开云,他们安稳得实在是太久了。 让人嫉妒得发狂。 —— 此时中临城外,晏云台手提一盏藏头门的黑色灯笼,等着藏头门的人来。 本来他想去找十伏忘,可是不知晓十伏忘此时在何处,就只能找藏头门了。 毕竟他们之间没有分别。 从恢复记忆开始,晏云台便一直记得清楚,所有的一切串连,然后幡然醒悟。 十四岁时大雪封山的那年,与十伏忘一起来的人叫薛意,是后来他在藏头门见过的薛意,也是在北边城与假勾塔一起杀他的薛意。 入了夜时,风声萧瑟,灯笼的黑色难以透光,被寂静蚕食的深夜中,只有一点点微弱的亮色跳跃在薄纸上,像在一层薄薄的皮肉之下鼓动的虫。 骗自己说不疼,就任由它蹦跶,他们是可以同生的。但一次又一次,就想将其摁死在血肉之间,让他们一起不得好死。 晏云台垂着眼将手中灯笼抬起,手指在空中轻轻一转,灯笼就随之摇摇晃晃地转动半圈,莹黄的亮色从他隐在黑夜里脸上如蝶翼般闪过。 晏云台冷白的手覆上灯笼,随后风来,灯灭。身后就响起了十伏忘的声音: “晏难你怎会在此处?” 晏云台的身体随着声音侧过来,在风声里回头。 十伏忘举着一根火把,橘黄明亮的火光照了自己的脸,也照亮了晏云台的脸。 晏云台抬起眼,站在三步之外似笑非笑着反问他:“你觉得我为何会在此处?” 说着他提起了手中已经熄灭的灯笼。 十伏忘冷静不语,一双被火光映照的眼睛沉默得如死水,冷漠、死寂被藏在一张无害的脸之下。 他不说话,晏云台却不想继续陪他演戏了。他继续笑着,笑容阴鸷却灿烂晃人。 “我在等藏头门的人来。”他一步步走近,声音轻却极冷:“但为什么藏头门的门主却亲自来了?” “十伏忘,你说,为什么?” 黑夜之下,晏云台漆黑的眸紧紧地盯着他,咄咄质问。 十伏忘手中的火把似乎跳动得更厉害了,他听着晏云台信誓旦旦的话,面上依旧冷静、平淡。 他静静地看着晏云台,眼神中不知道是防备更多,还是温情更多。 接着他问:“你这是都想起来了?” 见晏云台默认,他扯唇叹道:“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你这种角色光环是坏事还是好事。” 很难杀,但有些时候却又很好骗;很坏,但有些时候却偏要不合时宜的良善。 很惨,但已经忘记的事情却能想记起就记起。 晏云台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角色光环,见他就这样承认,晏云台脸上的笑已经敛去,只余下要撕破脸的阴翳。 他只问:“东皇寺的夺阳符与你有没有关?” 闻言,十伏忘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承认道:“是我。” 话音刚落,他下一刻就被晏云台掐死脖子摔在了身后的树上,手中的火把没拿稳落地,独自燃了一会儿就沉默着熄灭了。 一想到那天在阵法中的江逢宁,晏云台掐着他脖子的手指就不断地用力。 一片浓郁的夜色中,他们只能看清望向彼此的眼睛。 晏云台如今再见十伏忘,感觉与以往都不同。脑海中一下子多出很多记忆,他想着哪怕是在曾经,他还是晏难之时,他们至少是朋友的。 但此时此刻,晏云台却只想笑。 “十伏忘,我是不是很好骗啊?后来初见在荒漠中救我之时,你就开始在骗我!让我猜一猜,被我杀死的漆向风手中,那张夺阳符也是你给的是么?” “只有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晏云台咬牙切齿,恨不得就这样杀了他:“十伏忘,你怎么能背叛我?” 十伏忘全部听完,不断窒息的喉中一一肯定他的话:“你还是这么聪明,说得,一字不差。” 一点点昏暗的月光里,晏云台看见十伏忘笑起来,但又快如流星般消弥于黑夜。 接着他抬起了头,满脸冷漠地说:“可是晏难,恩是恩,情是情,我不欠你的。” “恩情已过,自论利益,你怎地还如此天真?” 晏云台手中的力道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他冷道:“有何利何益?你不说出来我如何还?” 话到此处,十伏忘想到了一切痛苦的最开始。 第124章 人只为己 十伏忘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过去。 在另一个世界里,故事的开始,他只是一个弃婴。 幼时,他的避身之所是镇上的孤儿院。 几岁的时候孤儿院被解散,有人被领养,有人被亲戚带走,那个时候他才隐约明白:在这个世上,好像真的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 几岁到十几岁,他都靠捡垃圾活在小镇上的每一条街巷中,饥饿时也是游走在各处的垃圾堆中解决。 人群纷涌,人家烟火被隔在了透明的玻璃罐里,世间之大,仿佛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但他记得好像有一天,也不知道怎么的身边就多出了一个同行之人。 后来也记得有一天,这个人因为护在他身前被流浪的狗咬了一口。 没过多久他便死了,死在脏乱的垃圾堆旁边,同垃圾一起发臭。 那样的臭味他一直记得。 长大一点他开始给人打工,开始学习别人口中能令命运转变的知识。 于是在某个深夜,他明白了被狗咬会染上狂犬病,生了病的人就会在某一天突然悄无声息地死去。 他也明白了,有一个人因为他死了,永远烂在了垃圾堆里。 后来他成年初涉经商有所成就,再后来青年时,他跻身商圈新贵,一步步蜕变成为人上人,身边一直没有再出现愿意靠近他的人。 在身后逐渐多出来的声音中,有人想探听他的来处,有何亲人、有何朋友、有没有爱人……都没有。 无数的声音说他冷漠不近人情,是刻薄孤寡之相,克亲克朋。然后,他瞬间就明白自己这一生为何会如此了。 原来是这样。 哪怕时至今日回头之时今非昔比,可是用力活下来之后,他终究没能找出一个准确的生的意义。 于是在一年,他在山坡的南面买下了一块墓地,只等名下已经投产的西槐影视城顺利建成。 本来只需要三个月,可是项目却出了问题。紧随其后,就因为一次实地考察,他捡到《人筹轮回》,打开书再睁眼,他就到了另一个世界。 现在想起来还是如梦一般。醉生梦死,烈酒刮刀,锥心之时,当醒不醒。 他另外的人生,当即以一种离奇的方式打开,从一个在襁褓中的新生儿开始。 然后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找到书中的晏云台,杀死他,就可以回来了。 起初他并不想与这个世界共存,他只想回到自己的世界,死在自己的世界里。 所以他会去找叫晏云台的人,然后杀了他。 下定决心的事他绝不会动摇,他告诉自己,只是一本书里的纸片人罢了,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做任何事。 这个身体长到六岁的时候,他找到了第一个机会。 父亲一次要出远门,会路过与极西比邻的梨山,所以他故作吵闹要跟去,父亲笑着同意了。 他在这里拥有对他十分宠溺的亲人,亲人之爱总是令他频频动容。 但那时不足令他打消要回去的念头。后来在开云梨山山脉附近,他故意走失,一个人跑去了极西。 他知道晏云台就在极西。 去之前他对极西的概念只是书中几行模糊的文字,他不知道这里不亚于一个难民集中营,也不知道生死之际,他会遇到晏难。 两年相以为命,共同逃难的日子勾起记忆深处深藏的跳动复活的痛意,他说过,晏难的出现于他而言是遗憾的弥补,所以他生出了想带着晏难一起离开极西的心。 那个时候能不能找晏云台已经不再是紧要,他们都得先保命。 但是晏难也姓晏。 巧合的念头说服不了自己,晏难和他一路南下时,心中就一直有一个恶念,他想测试晏难是不是晏云台。 如果是,是不可能脱离剧情的。但如果他成功了,晏难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 但是因为半路出现漆向风,发生了意外,他最后没能带晏难离开,也没能知道晏难到底是不是晏云台。 可是他是真的想晏难和他一起离开。 所以后来他想尽办法再次去了极西。 终于在十四岁时,缘分使然,他们再一次相遇了。 他既想同他成为只有彼此的知己,却又害怕他是晏云台。 于是他又试探,说了他们一起离开极西的话。如果晏难同意,他就不是晏云台,如果他拒绝…… 那么也许,他会杀了他。 可是雪冷冰寂,明明匕首已经握在手中,可是,他为什么要伸手替他抓住那条毒蛇! 他不只一次想过,如果一切都结束在那场大雪中那该有多好? 可是从那一刻开始十伏忘就不得不决定,无论晏难是不是晏云台,他都不会再动手了。 他将那把原本用来杀晏难的匕首送到了他手中,放任悲剧在继续。 日月年年,在这个世界的时间越久,他就越发有活着的感觉。越觉得幸福,试图憧憬规划时,他就已经被同化了。 亲情、爱情、友情,一切他在另一个世界从未拥有过的,因为这一次天赐之机,他已经全部都有。 不会令人痴迷吗?沉浸,神迷,销魂,他忘记了最初之时那个声音给他的任务。 在他喜欢上林羽涅,并想和其共渡一生的时候,他完完全全放弃了回去,想将另一个孤独痛苦的自己彻底遗忘。 因此,在晏难抱着将死的江逢宁求助他之时,他想到了将回去的机会让给他们。 既然在这个世界不能活,那么就去另一个世界。 《人筹轮回》就在隐隐府,他起初并不确定能不能行,但是经过尝试,他们成功了。 事后,就他以为江逢宁和晏难会代替他在另一个世界活着,而他会继续全新的人生时,噩梦就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的记忆开始出了问题。 然后突然有一天睁开眼,他就回到了襁褓之中,一如最初。 起初猜想无非是从头开始,没关系的。透过放大的视线看着依旧熟悉的人和物,他冷汗胆寒地安慰自己只是虚惊一场。 但事实却不是。 他等来的是无数次的循环。 每一次他都拼尽全力、想方设法想让所有人把他记牢一点,但这个诡异的世界不断地告诉他这是徒劳。 最后的一次,他被所有人遗忘了。隐隐府再也找不到一个叫十伏忘的人。无论他如何解释,在昔日亲密的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人。 那一双又一双陌生冷漠地眼睛刺痛了他,他彻底崩溃,逼自己接受了事实。 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每日每夜发了疯地想要回去,但是让他穿来的《人筹轮回》被锁在他已经害怕踏及的隐隐府。 踌躇不决走投无路,直到晏难敲开了他的门。 突然回来的晏难成了唯一记得他的人。他却告诉晏难,自己和江逢宁最后都会被抹除然后消失。 只因为这一句话,他就能看着晏难拼了命地去救人,一步步变得和他一样的人不人、鬼不鬼。 十伏忘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为什么会隐隐心生快意。 于是从十五岁到十九岁,他到后面再没有见过晏难,就在他以为时间会继续往下走到二十二岁然后一切都结束时—— 时间又倒回了。 这一次却不是在襁褓中,时间只倒回了七年,他从十九又回到了十二岁。 眼看着一个已经陷入死局的规律被突然被打破,他已经烧焦荒芜的心房重新扑起了岌岌可燃的火星。 接着多年前的那个声音又对他说,只要晏云台走完《人筹轮回》的剧情线,他就能得到解脱。 他一直都知晓《人筹轮回》的所有内容。他也知道了,晏难就是晏云台。 所以晏云台死了,他就能离开了。 一切计划就开始慢慢在心中生成。 他等了两年,才在无界山下的戈壁荒漠中发现晏难的踪迹,他正好从藏头门揭下杀一盗无风手的悬赏榜。 所以他给了漆向风夺阳符,试探晏难的弱点,也恰到好处地制造了一个把自己送到他的眼前的机会。 晏难警惕聪明,他故作半真半假,引得他半信半疑,演戏假装,然后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完成写好的剧情。 可是他半路又跑去了大寻。所以他只能在东皇寺对江逢宁动手,打算利用藏头门的手将他带回来。 但偏偏遇到了男主容生的阻挡,而他也没想过,晏难会在这件事之后,就这般轻易地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他编的故事都是基于晏难失了忆,事到如今自然一切都瞒不了他。 也没什么要瞒的。 他只知道,他放弃机会相助时是满腔真心,此时他为了回去不顾一切也是真心。 两件事,他都不后悔。 要怪只怪他们明明身不由己却守着天真,早该看清一些的。 晏难早该把他看清的。 十伏忘迎上了晏难压抑着愤怒和杀意的眼睛,唇角拉成平静沉寂的直线,似有碎玉的目光无比坚定地对他道:“我想回去。” “晏难,你死了我才能回去。” 第125章 浮出水面 “哈...” 晏云台没忍住笑出来,眼底是冻彻黑夜的寒意。 他退后一步松开十伏忘,转身仰面,单手掩在了双眼上。 无星无月的天唱着沉默和死寂的曲,十伏忘靠在树上看着他身后被风吹开的发丝和衣袂。 他知道晏难在想什么,他在与他感同身受。 良久,手才从脸上滑下来,晏云台侧头,压眉而望。 十伏忘也在看着他。 夜色将眼前硕长的身形抹成凌厉阴锐的一条线,横亘在黑暗中将断未断。 那双眼瞧他已如陌生人般,十伏忘的手还是不够平静地攥紧了。 晏云台笑着道:“待我做完最后一件事,我会让你们如愿。” 随后变得冰冷刺骨的声音又警告:“别再动她。” 等十伏忘回过神时,黑夜下只剩他一个人。 他慢慢弯腰从地上捡起了火把,重新用火折子点燃,眼前猝然升起的火光晃着他苍白无力的脸。 此时身后又响起脚步声,不算意外,十伏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去而复返的晏云台站在他身后,不容拒绝地开口:“把青衫给我。” 十伏忘背对他,极其平淡地说:“你以为人还会活着吗?拦在剧情面前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似已经知道晏难不会轻易地信任他的话,他提前一步解释:“你不用怀疑,夺阳符是我自己学的。” 晏云台不语。 半晌后他转身离开。 辨不清方向的城郊荒山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也无知无觉。 立于空旷的山崖上时,破石野草和孤丑的树在冷风中摇起的窸窸窣窣令心口发震发麻。 晏云台虚虚遥遥地看着山脚下汪洋成海的黄灯与火。 慢慢抬手摸向了修长的颈间,掌下的红线在手心发烫。 自从去过一次鬼门关,他便时时能感受得到,感受得到禁锢窒息的束缚,也感受得到随时会烙穿颈肉的温度。这根线连在梨山山脉顶峰的巨石之上,然后紧紧地牵引、操控他的命运。 江逢宁问过他身后的鬼魂还在不在,怎么会不在?怎么可能逃离。 生在他人黑白笔纸之下的他要怎么解脱? 最初之时曾笑世人蝇营苟且,要送他们下地狱得以解脱。 晏难啊晏难,你不是知道答案的么? 而且如此这般,就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反正,无论是谁,都会果断、毫不犹豫地选择抛下他! 谁会救他? 不会有人来救他了……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晏难?” 冲袭黑夜的声音突然间响起,随一阵温柔的风从身后包裹而来,心口瞬间一窒,晏云台脚下差一点没站稳。 他猛地回头,看见星月相拥,山俯树影,江逢宁站在朦胧的夜色中望着他,一身青绿色的衣裙,乌发如瀑,长袖如云,腰间鹅黄色的丝绦乱舞着点亮了夜色。 被距离掩住的眼尾渐渐发红。 她来找他了,她总是会来找他,无论他身在何处。 可是他们连一起活着都是奢望。 她不知道。 他不会告诉她的。 彼此沉默的对望中,晏云台抬腿朝她跑去。可是刹那间,山影磅礴,月落星消,滑落眼眶的泪洒在空中,滴落枯黄的草脊。 在晏云台伸手要碰到江逢宁的前一秒,身前的人就立刻化作了虚无的影消散在手中。 晏云台怔愣地看着伸出去的手,听见耳边猛烈、割据心神的风在吹着空荡荡地曲调。 冷风灌进了头骨,变成尖刺一下又一下地剐蹭。一簇干草割在手背,晏云台才回神。 原来只是幻觉一场。 良久、良久,压下心口跳动的连枝蛊,他抬起手背抹去脸上湿润的泪,背着身大步朝山下去。 —— 容生带人将东皇寺所在的整座山全部翻了一遍,才在深山中发现了一个密道。 密道外面的复杂隐蔽的机关将一个培养死士的地点藏在了山腹往下挖的山洞里。 层层叠叠的御京司将山洞包围,他们最后抓获了两名活口。容生视线扫过眼前的山洞布局,洞内开凿两层,范围宽敞开阔,山体四周裂口规整粗糙。 不是天然洞穴。 除此之外他们还缴获了一批半成品的刀剑和银枪。 有人借此地深藏,掩人耳目,不仅豢养死士,而且还私造兵器。饶州采矿量每年多出来的那一部分原来是被送到了这里。 容生扣按着指节摩挲深思着,背后的究竟是何人?巧的是竟与他原来的计划不谋而合,只不过是比他快了一步。 身后江逢宁百无聊赖地看着容生的人取证、一处又一处的翻来覆去地搜查,最后她忍不住抬手打了一个哈欠。 他们所在的山洞在地底下,抬头顺着一点微末的火光朝外面看出去,天空已经黑得彻底。 江逢宁觉得有点累。 容生听到声响回头,就见江逢宁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额前的碎发柔乱地打着卷翘起。 其实今天江逢宁必不可少,多亏了她,他们才能顺利地破解入口处的机关,找到这处山洞。 眼见已经搜查得差不多了,于是容生对她道:“我们回去吧。” 江逢宁闻言点了点头,转身朝洞口走,手拉着壁沿上的绳子就先一步飞身上去。 容生走在后面,等她完全上去后,抬起手下意识地要拉上摇晃的粗绳。 然而他的视线却先落在了旁边一根用来支撑山洞的木柱上。 神色一凝,容生回头飞快地将洞里扫视了一圈。四处可见的柱撑、台阶、隔栏,还有人用的桌板和床,全部加起来使用的木料不算少。 他回过头来,随即若有所思地拉着绳子离开。 身后的御京司和钦差卫跟着一同收工。今天所有搜了一整天的山,发现山洞又一直忙到深夜,此时总算事情了结,可以回去休息,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容生骑马走在江逢宁身旁,随即正色着因今日之事向她道谢道: “多谢,今日多亏了你。” 原本在脑子里想事情的江逢宁被容生突然的声音打断,闻言她回神无所谓地轻声道:“无妨。” 江逢宁不想说话,容生却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郡主为何会对极西的事如此熟悉?” 他指的是刚才让他们束手无策的机关。 那时山壁之上他们明明敲出了空音,肯定里面定别有洞天。但整座山壁又十分完好,他们翻遍了附近也找不到机关所在,但不敢贸然凿穿山壁。 这个时候江逢宁却蹲在他脚边,沉默半刻后站起了身。 第126章 像在撒娇 江逢宁叫容生蹲下去。 容生看她认真的神情一眼,随后按照她指的地方蹲下。 江逢宁站着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地上的影子落在容生的身前。 容生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一片乍一眼没什么不同的泥土和草,但紧接着他目光一凝。 在一层薄薄的泥土上,竟然有一排成线排列虫子,体积微小,虫子的颜色几乎与泥土相似,若非蹲下来仔细瞧,绝不可能看得见。 紧接着江逢宁退后一步,地上的阴影向旁边移开,眼前所见仿佛是错觉般,随着江逢宁的动作,地上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容生立即错愕地抬起了头。 江逢宁开口解释道:“这是一种毒虫,隐蔽技能极强,日光下看不见,遮光后才能看清它的形状,如果在晚上这种毒虫则会发光,和萤火虫极难分别。” 江逢宁想了想又道:“它白天处在休眠状态,晚上苏醒才会攻击人,有着致命的毒性。” 容生闻言站起身,心生疑惑:“你是如何发现的?” 江逢宁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只能说是一环扣一环,难怪红石头要让她来。 方才她只是站得腿酸,索性蹲下来休息一会儿,刚好旁边容生的影子笼下来一块阴影,就让她看见了地上的那些虫子。 她是认得的,从前在极西她和晏难遇见过。 过去虽然晏难喂养那些虫子时总是僵硬着脸,但相关的书籍他却看得很认真。 比起他来,江逢宁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根本提不起太多的耐心。每每他在看书时,江逢宁就无聊极了,总是赖在身边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看完。 连续问了几遍,他才抬起头一把抓住她,摘下头发里被她插得歪歪斜斜的野花,报复性地插回了她头上的辫子中。 然后对她说还有一点点。 江逢宁懒得拆穿他手边搜罗来的书还有一摞,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黑发里她偷偷绑的小辫,暗自笑他居然没有发现。 事实证明,晏难一向不做没用的事。 有一次她突发奇想抓萤火虫,晏难就拉住她,给她仔细地说了一遍这种在夜晚几乎与萤火虫一模一样的毒虫,还带她亲眼看,要她记住。 他耳提面命,她最后记住了,但再也不抓萤火虫了。 江逢宁从记忆中回神,简短地回答容生的问题:“我在极西见过。” 容生闻言收回目光没再多问。余光扫了一眼将暗的天色,暗自沉思着。 江逢宁看着不见慌乱的容生,就算有料不到的情况发生,他看起来照样从容淡定,游刃有余,似乎没有什么能拦在他面前。 思索片刻,容生果断让所有人退远,等待天色彻底暗下来。 江逢宁瞬间就明白了容生的用意。他是想利用这些会发光的毒虫来推断机关的位置。 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会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被咬到。 江逢宁正想着,容生就侧过头来问她:“郡主可否知晓如何对付这些毒虫?” 江逢宁淡定地回忆了一下,回道:“用火烧。” 等到夜幕降临,果然和江逢宁说的一样,山壁周围的草丛中全部亮起了一片荧绿的光。 容生飞到上树从高处往下看,幽淡的光点在草丛中几乎是成线排布,然后线连成了面。 这个地方白日里并不能轻易瞧出来端倪,就算夜晚有人路过,也只会将这些毒虫认为是山中再寻常不过的萤火虫。 在此处放养这么多的毒虫,就算最后有人好奇或者觉察不对,也无法活着开口。 但如果真的有人藏身在山中,就必定要来回出入。所以这片毒虫中,一定会有一条安全通向机关位置的路线。 默默观察半晌,容生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处可疑的地方。 记下大概的方位,他树上跳下来,唤人拿来了火把,然后就独自一人朝荧光中走去。 没有冒险让任何人上前。 这些毒虫的排布有点类似于迷阵,乍一看散乱稀疏,随处都是,但若是看清楚了,这当中的规律的确是有迹可循。 容生一边走,为了避免视觉混乱,隔一段距离他就将手中一尺长的标棋轻轻插在脚下。 整个过程容生谨慎中一丝不紊,身后的众人却看得心惊。 容生走了到卧在草丛中的一块丝毫不起眼的岩石前,位置之普通,巡查之时一眼就会掠过。 看了半刻,他试着抬脚往石头上踩下。随着“哐哐”地一身摇晃,旁边掩在灌木之后的山体上,徐徐打开了一道石门。 容生神情严肃地蹙眉,众人也皆是满脸意外。 为免打草惊蛇,容生弯下身先一步进了石门。 身后,雾青带人在外围洒上一圈石灰,随后射出淋上火油的箭,橘黄的高窜的火光淹没幽绿,一场大火瞬间草丛中毒虫焚烧殆尽。 江逢宁在旁边看着这一幕,领头之人稳重谋略技高一筹,下属默契相应。 她不信没有她容生就不行。最多不过是过程少了点波折,节约了时间。 时间…… 红石头的目的...会与时间有关吗? 江逢宁愣神了很久。 “郡主?” 容生见她好似在发呆,随后低沉的声音唤了她一声。 他不过问了一句她为何对极西的事如此熟悉,这其中有什么好犹豫的?还是并不方便说? 见江逢宁回神看过来,他道:“不方便的话可以不用回答。” 他只是好奇她为何会这般清楚极西的事。 自己为什么会在极西遇到她?她为什么会认识晏云台? 但再好奇也是随口一问,并非必需知晓。 江逢宁握着缰绳的手松了松,随即对容生有些意外。问了又不追问,怀疑了又不想怀疑,想来他并不是愿意多管闲事的人,江逢宁原本还在忧心他会对她的身份生疑。 不过连孟维都没看出什么来,应该问题不大。 想着她随意笑了一下,神态自若地道:“因为我去过极西啊。” 虽然说了等于没说,但不至于让气氛沉降,令人内心的怀疑化作肯定。对于容生这样心思深沉、又有自己的事要做的人来说,对他人三分疑七分信,再好不过。 一行人刚回到钦差卫,一场雨就擦着脚后跟落下。 等容生将带回来的活口亲自安置好,从地牢出来时,初时轻薄的夜雨已经磅礴如盖了。 他撑开伞从檐下走入雨中,脚下长靴踩在石板上激涌的白浪,不断浸湿水汽的衣袍鼓起又落下,背后早些时候冒出的血迹慢慢晕染被雨打湿的披风。 四周密集的雨滴瞬间朝身上蜂拥而来,风雨裹挟,一人一伞如同风浪中禁锢的舟,进退不得。 片刻不停的雨滴敲打着乌瓦和壁岩,钩檐之下的一排暗淡的灯笼下,雾青等在那里远远地投来视线。 容生抬步朝他走过去。 站在廊下,雨伞滴着水拿在手中,容生问道:“怎么在这?” 雾青在雨声中低声回:“雾风在半路收到了宫中暗卫传来的消息,现在已经回来了,就等在书房。” 容生湿漉漉的手一颤,随即大步朝书房去。 雾青跟在身后,看见了容生浸满血迹的后背。 …… 屋内,江逢宁被外面的雨声吓得惊醒过来。 回来时很困,她很快就上了床睡觉,不知道这场雨竟会下得这样大。 她极其讨厌这样大的雨。 铺天盖地的,如同一整座山的树叶在同时摇响,紧贴在窗户外面的声音严丝合缝,极具侵略性地窥探逼近。 密密匝匝的雨滴砸落的声音化作了千丝万缕的丝线透过屋子的缝隙,然后带着湿冷地气息慢慢钻进心脏。 鸡皮疙瘩瞬间布满了全身。 江逢宁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披散的头发掩着脸上的惊悸。发生过的画面在脑海中不停闪现转换,她下意识摸上了放在枕头边的招风揽月。 外面似锣鼓喧天,屋内却寂静如厮杀的噩梦。 忽然之间,门被推开。 突然清晰的雨声打破了屋内的死寂,一个人影站在大开的门边,拦住在倾泻而下的雨幕前。 江逢宁猛地跪坐起来,没有第一时间拔剑,是因为这个人影她觉得有些熟悉。 随后,江逢宁轻而低的声音带着一点颤抖试探地响起。 “晏难?” “是我,江斤斤。” 站在门口的人影回应她,声音盖过千钧重的雨声落入耳中。 江逢宁绷紧的心中当即一喜,穿着单薄的寝衣从床上跑下来。 晏难先一步抬腿进屋,反手轻推,门就在身后合上。 手中的白伞被手指轻推立在门边。 江逢宁跑到他面前还没站稳,就被拥进一个又湿又冷的怀抱中。 “别怕。” 晏难低下来的头轻轻蹭着她鬓间的发丝,细声安慰道。 江逢宁闻言抬手抱紧了他,她也在心中告诉自己,她早就不怕了。 自无界山握剑之时,日日练剑修习,深自砥砺,就是为了不再像往日一般,生为蝼蚁,任人斩杀。 已经与过去不同了。 拥着她的怀抱渐渐变得温暖,江逢宁的手指摸到了他有点湿、但又未完全湿的衣服,想推开他。 但推不开,他抱得好紧。 江逢宁随即感觉到他现在好像格外地黏人,情绪好像还有些低落。 也不对,他好像一直都这样,抱住她就不想松开,像是要抱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去。 他束起的头发随着弯腰的动作全部垂了下来,缠着发带从微松的衣领掉进她的脖子里,发丝润润的,有些痒,也有些热,江逢宁有些受不了。 手只能从他的腰上松开,然后从两侧费力地捧住了他的脸,身体随之往后仰。 这才让晏难黏糊糊地稍稍放开了一点力道,但两只手臂照样松松地揽着她。 直起身来一双眼睛借着江逢宁看不清的黑暗,满含跳动的炙热和幽光紧紧地锁着她,墨沉的瞳仁里情绪深得可怕。 他只是害怕眼前的她又是幻觉,只有抱着她才能驱逐心中经久不息的恐惧,只有抱着她,她才是真的。 可是江斤斤为什么总是要推开他? 他压着眼尾低下头来,脸贴着她柔软的手心,漆黑的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暗哑地声音道:“江斤斤,和我走吧,我们一直都不要分开了。” 在我死之前,我们都不要分开了。 江逢宁看不见他带着侵略占有的眼神,此刻只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他这副像是在对她撒娇的模样。 脸上浮起薄薄的热气,但她决定轻易不吃这一招。深吸了一口气,江逢宁后退一步,双手捧着他的脸抬起,摆正。 面色微微严肃:“你先站好。” 第127章 山不来就我 踮起脚推开他的头,江逢宁又将身侧两只随时要抱下来的手臂拉下来。 视线落在他身上,刚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被雨淋到,就被身前的人拉着手臂拽了过去。 下一刻,天旋地转,江逢宁被他单手扛在了肩上。 江逢宁一惊,急忙压着声音道:“晏难你干什么?” 晏难扛着她往床边走,手臂紧紧地扣她的小腿,另一只手甩开了垂在床前的珠帘和轻纱。 几步的路程,他站在床边,弯下身将人放在床上,一只膝盖顺势抵跪在床沿。 江逢宁从柔软的被子上坐起身,晏难的脸立马就在眼前逼近。 床边留着一盏灯,江逢宁看着他在灯下的神情僵住了动作。 无论是在极西还是在异世,她和晏难两个人谁都不曾开口言过喜欢,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这种感情无需宣之于口,因为他们都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需要说什么,她和晏难本就同气连枝,如同心脉相连,分割不开。 但她从未将这份感情往深处想过。 往深了想是什么?是爱吗?是爱的话又将是什么模样? 她现在不知道,但晏难看起来,想咬她。 眼前在灯火下不断跳动糜红的眼眸此时深深的盯着她,江逢宁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一种压迫感。 她从前没见过晏难这副模样,仿佛有什么压抑的、汹涌的、厚重的东西即将要喷薄而出。 心脏渐渐被密密麻麻的奇异感包围,令江逢宁觉得不安,她坐起来,伸手慢慢捧住了他的脸:“晏难你...怎、么了?” 江逢宁的手指偏凉,像由冰融化的水,落在脸上时,晏难的心轻颤了一下,他回过神来。 俯身扯起江逢宁身后的被子裹在她的肩上,遮住她的肩背和白皙的脖颈,怕她在雨夜中着凉。 看着她露在外面的耳朵和像暖玉的脸,晏难拉下脸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握在手心。 藕粉色的床帘在身后摇曳如风动,珠串轻撞的声音穿透耳膜。 膝盖退后从床沿收下来,他站在床边,青筋盘亘的手依旧握着她的,一大一小,一冷一热。 他微微偏头,语意难明地问江逢宁:“江斤斤,喜欢我抱你吗?” 江逢宁有点没反应过来,但看着在灯火和轻纱交缠下阴郁的脸,她慢慢下意识地回答: “...喜欢。” 说完后她才有种感觉,晏难不会在因为她刚才推开他而生气吧? 这样的想法一出,江逢宁好好打量他的神情。 下一刻她的手就被稍重的力道捏了一下。不痛,但让江逢宁集中了注意力。 面前的晏难看着她,殷红的唇轻掀:“那过来,抱我。” 话一出,真相了。江逢宁抓着身上的被子默默地无语了一小会儿,才起身如他所愿,身体往前,抬起手想勾住他的脖子抱他。 但却被他更先一步。 她动时,晏难就已经俯下身来,将床上的她连人带被子紧紧地抱住。 江逢宁轻轻拽了一下他后腰的头发,不满道:“小气鬼。” “我方才只是想看看你身上有没有被雨淋湿。” 话落,晏难就贴在她颈边低声道:“没有,没有被淋湿。” 江逢宁其实能感觉得到他今日有点不对劲,于是问他:“你今天怎么了?不是走了吗,怎么又突然跑回来?” 晏难却没回,而是又将她抱紧了一些,声音中有些乞求的意味:“阿宁,我们走吧,现在就走好不好?” 勾着他发尾的手一顿,江逢宁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他。 现在与过去不一样了,过去他们活在沉默中,到最后不过是任人宰割。现在最起码,她要做点什么。 要将红石头说的乱世人找出来,解决掉晏难被操控的命运。 从前晏难就被奇怪的鬼魂缠身,不得踏离极西。现在鬼魂解决了,又有一个乱世人将他变成晏云台做什么局中棋,如此轻率的就用他们的性命来游戏玩弄。 他们这一次不能什么都不做。 所以江逢宁不能答应他。 就当她在想着要不要将红石头的存在告诉晏难时,江逢宁突然问了晏难一个她到现在才觉得不对的问题:“晏难。” “你为何从不诧异我为什么会成为大寻的郡主?” 晏难突然间就顿住了。他一直忽略了这一点。 江斤斤变成大寻的江逢宁与他有关,记忆回来了他自然知道原由,但他却不能把真话讲给她听。 晏难垂眸蹭了一下脸颊下的头发,大脑飞速地转着,连抱人的力道都无意识松了些。 要怎么说江斤斤才不会怀疑? 江逢宁见他半天不说话,觉得奇怪:“晏难?” 身体刚想动,又被横在腰上的手臂按了回去,然后江逢宁就听见了在头顶响起的声音,语气再寻常不过: “为何要诧异?我只在乎是不是你,不管你是什么身份。 “你都是我的。” “我要的只是你。” 这些往日里只会在心里想的话如今全部说出来,晏难有一丝忐忑,却另有更强烈的兴奋,令心口血脉偾张。 从前江逢宁年纪总是比他小太多,他的贪念只能深藏。爱意不能说出口,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汹涌着被极致压抑,像终日潮起潮落的海浪。 但此刻,他不想藏也不愿藏,有些东西一次生死便能痛彻痛悟,哪怕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也绝不放手! 相比晏难此时此刻复杂又疯狂的内心,江逢宁简单多了,脸几乎是瞬间一热,连着发丝里耳尖红成一片。 “...哦。”江逢宁的思绪已经全部被打乱了,口中胡乱地应了一声。 晏难松了一口气,继续不厌其烦地抱着她不肯放。 他腰不酸,江逢宁腿都麻了。 这个时候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突然轻碰了一下她通红的耳朵,江逢宁一颤立即就躲,晏难勾了勾唇,把鼻尖移开,手稍放松了些。 脸上眼里带着笑,心里想的却是江逢宁为什么不愿意和他走? 他此时的动作半抱不抱地将她揽着,头稍稍往后,能看见她整张脸。 他眸光一闪,突然问道:“那你呢?江斤斤,你为何从不诧异我为什么叫晏云台?” 当初在极西他只说了身后有鬼逼他杀人的事。那时他是完全逃避的,所以从头到尾,从未对她提过晏云台这个名字。 她半点不问不好奇,是不是知道什么? 是不是也瞒了他什么? 晏难突然的问话,瞬间让大脑飞速转动的人换成了江逢宁。 她不知道要不要说。 “你最好不要说。” 红石头突如其来的声音中断了她的犹豫和纠结。不过片刻,心中就做出了决定。 眼睫颤动一下,江逢宁见晏难的目光正一瞬不动的看着她。 相比江逢宁,晏难是绝对强制的,他要问,就要盯紧了人问,不会放过她的脸上任何一丝有可能哄骗他的表情。 江逢宁在他几乎成形将她缠住的目光下,尽量面无异色地道:“...同你一样。” “面对把我全部忘了的你时,我已经没有心思在乎一个名字了。” 说完,为了在晏难面前更有说服力一点,江逢宁接着又道:“你现在可以和我说,我想听。” 但江逢宁不知道的是,完全没必要。 早在她的第一句话落下时,晏难就已经神游天外了。 同他一样?她说的是同他一样。 所以,他也是江斤斤的。 所以,江斤斤也只要他。 三两息之间,如同拨云见旭日,苍山见月明,灵台清明,思绪却在这清明之中时浮时沉。 所以江逢宁接下来说了什么他基本没听见。 最后江逢宁打了个哈欠,拥着被子躺回了床上,晏难坐在床下的地毯上,吹灭了床头的灯,背向后抵着床沿等她入睡。 江逢宁喊他:“晏难。” 晏难在黑暗中低低应了一声:“嗯?” “我把你变成我的侍卫吧,这样你就能一直陪着我了。” 好半晌,就在江逢宁以为他不会同意的时候,晏难却道:“好。” 没什么关系,既然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他知道江逢宁还不愿走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一条他最不能接受的,那便是容生。 他得盯紧点。 身后,江逢宁心满意足,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屋外的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安静的房间中只余下浅浅的呼吸声。 第128章 高挑的侍卫 第二日一早,江逢宁翻了个身,脸颊就压到了什么东西。鼻尖一痒,慢慢从睡意中转醒,手往脸下一摸,才知道是头发,还是有些偏硬的发尾,有些扎脸。 意识到这很可能不是她的头发,江逢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从床上撑起了上半身。 然后逐渐清醒。此时靠着床沿背对她坐在地毯上的晏难正微微倚着床头,睡着了还未醒,头发垂在身后的床铺上,发尾堆在了她的枕边。 那一头柔顺的发丝中,缀着苍青和赤红色的发带,两种颜色格外鲜明显眼,在色调上竟意外地相应。 江逢宁的视线停在上面,都是她挑的,本来是要他换着用,不曾想他竟将两根发带合二为一绞在一起,同时着束。 江逢宁嘴角不自觉地漾起笑意,起身从旁边轻手轻脚地下床。 床帘轻晃,透着金丝晨光,屋中一幕安静而祥和。 而书房中,容生一夜未眠。 等待三年,潜伏宫中的暗卫终于在昨夜传来了有用的消息。 平静的深潭总算起了波澜,但容生并不觉得轻松。 他一直在找承元二十六年进出过钦天监的人,想寻着痕迹,摸清楚祖父当年算的最后一卦内容是什么。 承元二十六年年初,祖父致仕,后先帝驾崩,年末新皇登基,很快钦天监上下就开始被慢慢清理换洗。 找不到一个旧人,所以蛛迹微末,他要查的事从一开始就希望渺茫。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昨夜宫中暗桩暗窃王鹳与皇帝谈话,死前将消息传递出来,但生死一际字语悬尽,只有半句话:广清王离京,因钦天监。 雾风回禀后,容生仔细回忆,当年祖父离开钦天监与广清王离京,两件事确实在先后发生。 既然皇帝和王鹳提及了此事,那么他猜想,祖父的最后一卦,很大可能与当年广清王离京之事有关。 广清王离京远赴宣阳,不久后战死边境。皇帝与广清王一母同胞,情意甚笃。 是因为此中原由,皇帝就痛下杀手,灭他商家满门吗? ——上京,皇宫。 样貌阴谲的王鹳踩着惨淡的晨光进了养心殿。 不用通报,门口的太监、禁军也不曾出言相拦,远远瞧见一点玄金的衣袍就立即低头退侍,恭敬地道一声:“指挥使。” 这位在皇宫中可是个人人不敢惹的人物。 从前是钦差卫卫首,手段阴辣,凶名在外。如今做了殿前指挥使,统领禁军,宫廷震慑,从来都是天子近前的红人。 且此人脾气古怪,一般人绝不会轻易触他的霉头。 王鹳走入殿内,垂首于案下。 龙椅上的江抑手提朱笔,头也未抬,压着低沉的嗓音问:“人放跑了?” 王鹳俯身,阴柔入鬓的眉一动,回道:“人抓到后服毒自尽了。臣怀疑宫中还有其同伙,羽林卫已经在查。” 江抑似乎毫不意外,稳坐八方,喜怒不明地问王鹳:“昨夜我们说了什么?” 王鹳想了一想,不紧不慢地道:“昨夜皇上与臣缅怀广清王。外面的贼人来了不越两刻,应当会听见我们说……” 不等他说完,江抑抬起头打断了他:“说什么?” 王鹳继续道:“臣说如果广清王当初没有去宣阳就不会身死,而陛下则说当年钦天监呈天命,广清王避不开。” 话出,江抑手中的朱笔一扔,冷笑道:“王鹳,你的胆子还真大。” 狼毫毛笔滚到铺满奏折的黄梨木桌上,留下一道如血的朱砂墨。 王鹳抬头,瞧见了头上天子不见怒意的脸。透着一点乌色的唇微微勾起,低头道:“臣不敢。” 他敢不敢,江抑清楚得很。 江抑收回落在王鹳身上的视线,身子往身后的龙椅上一靠,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盯紧些,羽林卫说不定也牵涉其中。” 羽林卫与他亲手规制的禁军不同,名义上虽是直隶于天子,但其中人马却不乏士族高门子弟,就连朝臣背地里的“旁门远亲”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 江抑信不过,刚好能趁此机会清一清。 江抑说完,王鹳领悟了其中意思,回道:“臣不会让陛下失望。” 话落他走近前,自顾自地伸出手捡起了桌上的朱笔。 走到一旁的盆架上清洗后,用软布细致地擦干,再回来双手将紫云狼毫呈到江抑的面前。 江抑看了他一眼,接过,身上明黄的龙袍微动,笔尖蘸着朱砂接着批阅桌上的奏折。 王鹳随意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殿内,问道:“陛下,为何不见温公公随侍御前?” 江抑一边看着奏折一边道:“朕让他去饶州接祈安了。” “广清王的女儿?” “是,再过十日就江呈的第十四个忌辰,朕总要见一见他唯一的子嗣。” 江呈只比他早出生了两个时辰,所以江抑从不称其为兄长。 说到子嗣,自从祈安要回京的消息走出,满朝群臣又开始纷纷上奏要他纳妃延绵子嗣,催了十几年了还不肯消停。 江抑曲起指节心烦地按着跳痛的额角。 王鹳见状扫了一眼他桌上铺开的奏折,阴寒的眼睛笑起来,出言为他排忧解难:“要不要臣将这些人送进大牢关上几天?” 江抑闻言怒极反笑,只不过那笑意不达眼底:“王鹳,你真的很大胆。” 开口就是蔑视律法,无视朝纲。 王鹳低眉顺眼,垂眸不语,瞧着没有一丝惧怕皇威的模样,像是习以为常。 江抑睨他阴气绵绵的脸,摆了摆手:“罢了,你去挨家上门,传朕的话,要是有谁家的女儿恨嫁,就尽管写奏折上来,朕隔日就替他们指婚。” 说着他已经提起了笔,挑出有意义的奏折看,又道:“今日的天气不错,你顺便多晒晒太阳。” 王鹳闻言站着案前俯身作礼,淡笑道:“臣遵旨。” 江抑头也不抬,催道:“行了,赶紧走。” —— 饶州。 容生问道:“可查到了接替饶州府尹的是谁?” 雾青回:“并未,也许是上面另有疑虑。” 容生沉吟半晌,抬起了深沉的眸:“想办法安排我们的人来。” 皇帝心狠手辣,他必须加快计划。 言罢他又看向雾风:“皇帝这一次定会在宫中大肆搜查,你速速回京接应,宫中的暗卫能走即走,其余脱身不开的按捺不动,小心行事,等我回京。” 三日之期已到,按照皇帝的要求,他们最晚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上京。 但饶州的事远远没有结束。 容生又倒了一杯浓茶,整理好全部的思绪,打算去地牢审问昨日从山洞中带回来的两个活口。 但刚起身,背上已经发炎的伤口差点让他坐下去。 雾风已经离去,雾青见状立即过去扶了一下,眼看容生满是血迹的后背,一晚上他都没敢开口提,现在忍不住劝道:“大人休息一会儿吧,审问的事其实可以交给宋世子。” 容生现在才觉得背后的伤口疼得厉害,身上也有些发热,他思考一了会儿,才开口沉声道:“去拿药箱来。” 背上的伤重新上药包扎完,容生换了衣服,肩上搭一件披风,眉眼笼着雾霭,站在案桌前对雾青说: “你把宋陟叫来书房,再传消息让葛业今夜戌时过来,然后回房休息,明日一早回上京。” “是。”雾青快步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出了院子去寻宋陟,回来时,抬头就远远地瞧见朝着容生书房方向去的江逢宁。 少女的身后还紧跟着一个身形高挑的侍卫。 只是那侍卫眼生得很,上半张脸被面具遮着,手中不见刀剑,而是举着一柄白伞撑在头顶。 却没有半分做侍卫的自觉,与主子同立伞下。 一眼瞧去,白伞如日下白昙一现,伞下的少女和男子一前一后,却步伐同频,两人鼓起的衣袂时不时地在细风徐徐中交叠。 雾青看着那柄白伞,在炽热的日光下眯了眯眼。 第129章 回京 除了雾青,容生的房外一向不留人,所以当门被敲响时他还以为是宋陟。 于是按着僵痛的额头直接朝外道:“进来。” 下一刻门被推开,容生听到关伞的声音,从手心里抬头,看见一袭白裙蓝衫的江逢宁站在门口。 视线移到她身后之人身上,容生的眸色随之凝了凝。 手从额上落下,容生指节扣在桌上,先问道不请自来的江逢宁:“郡主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江逢宁没有进去,闻言就站在门口道:“打扰前来,是想问大人我们何时启程?” 对境来找她已经过去了这么多日,她入京的时间应该写封信递回宣阳,好让孟维安心。 从饶州寄信路程短些,能更快到。 不过还有一个原因。 江逢宁十分肯定容生刚才第一眼,就已经认出了她身后的人是谁。 而她是想向容生直接摆明她要做的事。 她要把晏难留在身边,最大的阻碍便是容生和宋陟。至于其余人,只要晏难一直戴着面具,不一定会有人认出他来。 哪怕认出来,谁也别想越过她摘下晏难脸上的面具。晏云台已经逃走不知所踪,她说晏难是谁,晏难就是谁。 但最好,她能说服容生不说出晏难的身份。 毕竟此番去上京,就像下一处遥远未知的深海,身入其中,太过被动。若非为了任务,她也不愿随意冒险。 容生眸光深深地看了江逢宁片刻,瞧出了她不退不让的态度,他沉声回道:“明日,辰时。” 江逢宁闻言点头,面上淡淡的笑着:“我知道了,多谢。” 说罢就当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容生沉默半晌,出声叫住她,言语中显而易见地提醒她一次:“郡主,你旁边的人是谁?” 江逢宁回过头清透的瞳眸看着他,面色不变,语气毫无波澜,她轻声道:“我的侍卫,他叫阿难,有何不妥?” 江逢宁在想,若是他选择发难,那她就换种方式说服他。 容生险些气笑了,指节收紧又松,见她如此执着懒得再说,也懒得管,与他无关。 余光瞥到之处,站在她身旁的人已经开始一脸不耐烦地转着手里的伞了。 他最后道:“没有不妥。但是郡主,并不是人人都与臣一样。” 也许她自有考量,但言尽于此,多言无益。 “郡主请回,明日莫要起晚了。” 他松口,正中江逢宁心中猜想的情况,她松了口气,真心地道:“多谢。” 然而她刚转身,就见宋陟大步流星地踩着台阶上来。 宋陟脸上的青紫已经淡了许多,他瞧见江逢宁在这里有些意外,提声道:“郡主也来找容生?” 江逢宁点头,宋陟想到什么,微微低身朝她拱手道:“多谢郡主那天的药。” 那些药的效果绝佳,他脸上的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那天晚上他太过心伤所以忘了道谢。 江逢宁抿唇道:“...不必言谢。” 宋陟才抬起头,随即感受到一股阴冷如寒刀的视线落在身上。 他朝来处看去,就在江逢宁的侧后方对上了一双藏在面具下依旧不减杀意的眼睛。 什么人?戾气如此之重! 但...怎么越看,越觉得这人眼熟呢? 忽然之间,灵光乍现。 死去的记忆瞬间复活,宋陟大惊,面色都变了。 但当他正要开口叫人时,就听屋中容生的声音传来:“宋陟,进来。” 江逢宁看了宋陟一眼,知道他和容生大概是有事要谈,不必久留。 至于现在宋陟明显也认出了晏难,但回京需要七八日,往后再说也不迟。 她拍了一下晏难的手臂道:“我们走。”说完先一步下了台阶。 晏难撑开伞跟在江逢宁身后。 走出几步他站在伞下兀自侧头,漆黑的眸朝宋陟看来,冰冷而阴翳,只是一眼警告,便转身离开。 宋陟原地大怒。 “宋陟。”此时,容生又在屋内喊了一声。 宋陟只好甩了衣袖走进书房。 进来就问容生:“我不信你没有认出来他是谁?” 容生冷眼瞧着他脸上的忿色,徐徐道:“不重要。” 宋陟闻言不解,抓晏云台可是皇命! 他道:“你不要命吗了容生?现在是皇上下令要捉他,如今你假作视而不见,你有没有想过他日一旦暴露,欺君之罪你该当如何?” 这个时候提及朝启帝无疑是踩了容生的禁忌。 容生的面色一寒:“所以你是在用皇帝压我么?”声音也随之变得冷硬,容生不留情面地道:“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参我抗旨不遵,我不会拦你。” 宋陟闻之一噎,喉咙中瞬间如同卡了鱼刺一般难受,容生到底怎么回事?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心中有些火急火燎,他抬眉,那上面压了一道青紫,有损几分平日的华贵气度,但开口依旧不肯落于下风,驳道:“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完也冷下脸不吭声。 气氛僵缓了片刻,容生才回过神来,身上切肤的热度仿佛将他放在火炉中烤。 手按压着额头缓解疼痛,敛去险些外露的情绪,他才重新开口: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下令抓人?” 宋陟有些意外,抬起头仔细打量容生的神情。 这才看见他有些病态的脸色。 这两日宋陟几乎闭门不出,所以容生自罚的事他完全不知。 来不及细想他就顺着容生给的台阶下,回道:“对。” 但他又接着嘟囔说:“但你想怎么做都行,我只是在提醒你,真正要抓晏云台的人是谁。” 容生沉默。 半晌才道:“晏云台是绝非善类,但在这之前,他与我无仇,与大寻无仇。无故赶尽杀绝,我不会做,此为其一。” “其二,祈安郡主要保他,这自然是她和皇上之间的事,与我无关,也与你无关。现在你可听明白了?” 容生凝着眸想,若不是当年下了比武台后的救命之恩,他绝不会对宋陟这般好言好语,不把人踢出去已经算不错了。 但若是他还不明白,就别怪他动脚。 宋陟听了容生的话暗自思忖,但他说的这么多,都只是他自己的处事原则,他完全没说到这件事的重点。 重点是皇上本就对他满心忌惮,他一旦知而不报,到时候如何说得清此事与他无关,皇上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宋陟也想知道他的想法,于是问:“那我们为何不将此事交给皇上定夺?” 容生看着他不语。 宋陟长在朱门绣户之中十八年,安身富贵,平生乐足。如何懂得暗流往复之下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不知道皇帝已经派了身边从不离身的温枢前来接人,圣意未明,行哪一边都有可能行差踏错。 毕竟皇室中人,没有谁是省油的灯。 但容生不欲多说,一锤定音给这件事下了定论,听不听的随他。 “这件事不用谁来说,回京后皇上自己会查。” 宋陟听罢暗自沉默。 也是,容生岂会不知皇上对他心生忌惮,他不过是根本不在乎罢了,一切没有实际证据的事情都威胁不了他,他根本不怕被责罚。 他一直知道他来钦差卫更多的是监视之名,他也从来不在乎。 “我知道了。” 宋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点难受,但他并不想表现出来,于是主动结束这个话题。 他抬头语气如常地问:“那你找我来是要说什么?” “让你去办一件事。” 容生喝了一口桌上冷掉的茶,压下喉咙里冒火的渴意,开口将东皇寺山中豢养死士和私造兵器的事同他简单说了一遍。 说起正事,宋陟听得极为认真。 直到容生说完没忍住低咳了几声,宋陟才抽回思绪,见他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差了些,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容生摇头,接着正色地看着他说:“那处密营中用了许多木料,我有些怀疑,审人的过程中不要漏掉这一点。问完了明日再来与我汇报。”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宋陟见他这副模样不爽地抿唇,既然容生不肯多说,他也不再多留打扰。 想着直接转身离开了书房。 片刻后雾青端一碗药进来,容生有些意外,但没说什么,只赶人回去休息。 等雾青走后,他喝了药,手肘撑着桌,神思混沌地假寐。 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 简单用了一碗清淡的白粥,自己给自己换好药,容生就坐在窗边等葛业前来。 桌上的烛台已经烧了一半,缓缓地往下流着残泪,火焰随风跳跃不平。 随后窗户一响,容生伸手推开窗,窗外的葛业轻声跳进屋内,单叶窗很快在身后合上。 待葛业坐下,容生放了一杯热茶在他面前,低声直入正题:“造器的地方不用另找,就放在矿场内。最迟明年三月,必须有五百剑、三百枪。” 话落,葛业有些疑虑地道:“如今饶州最大的矿场在我们手中,行事是不难。但有官府会定期检查,打造兵器需要的场地不小,矿场要如何藏?” 容生抿了一口热茶,泰然从容地道:“不必忧心,饶州府尹会是我们的人。” 葛业猛地抬眉,但瞧见端坐在灯下的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脸上的震惊慢慢散去。 不过他还是需要一颗定心丸,于是他问:“此事有几分把握?” 容生放下手中茶杯,抬起的眼眸中坚定得令人心安,干燥起皮的薄唇间吐出两个字:“十分。” 见状,葛业将桌上的茶一口饮尽,应声道:“好,我立即就开始着手准备。” 说着准备站起身,容生叫住他。 葛业回身:“大人还有何事要交代?” 容生也站起身来,深邃的眸微凝,对他道:“查一下藏头门近日来的踪迹,查清楚后传回上京。” 葛业点头,随后推开窗户跳进了夜色中。 —— 翌日,整个钦差卫起了个大早。 闭门的卫所面前,四列长队,玄色箭袖的钦差卫在前,金甲银刀的御京司在后。座下的红鬃铁骑踩着石道上清晨的寒光,姿容肃穆地准备出发。 容生一身红衣黑袍坐在马上,眼睛睨向还未上马的江逢宁,冷道:“郡主,还有半刻即是辰时。” 江逢宁沉思着回:“再等半刻。” 晏难还没有来。 不知道晏难跑哪里去了,今早她去寻他时,人根本就不在房中。 可是他明明知道今日出发的时间。 还是突然有什么要紧的事? 容生已经接了护送她回上京的命令,想必不会先行一步。她也不想因她耽误所有人的行程。 过了半刻,依旧不见晏难的身影。 江逢宁只好先上马,对冷肃的容生道:“走吧。” 晏难会追上来的。 …… 精锐快马,一行人启程,走北直线出宣河。 行至第四日,他们就到了望都城与宣河的交界处。 望都城是五城当中最大的一座,望都城的中心就是皇城所在,是自江氏立朝以来就在大寻百姓口中传颂的“天都上京”。 连行四日长路,入城后容生决定休整一日。 几人坐在桌边,宋陟贴心地给江逢宁倒了一杯水。 江逢宁连忙接过,道了一声谢后默默喝着水不说话。 第四天了,晏难一直没来。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晏难到底是去了哪里? 按照红石头所说,晏难现在所做之事都为局中事,她早应该关注他的动向的。 可是晏难是一声不吭突然离开的,又三四日不见回来,她连开口问的机会都没有。 几人同坐一桌,却心思纷纭。 容生尤甚,他捏着一杯茶,欲饮未饮。 奇怪得很,这一路过来,他们还没有遇上皇帝的人。 皇帝在几日前就派了温枢前来接人,按照脚程算,两方人马早应该汇合。 但现在他们都已进了望都城,却依旧未见温枢。 不对劲。 ——分割线 今天是二合一哦。 宝宝们晚安! 第130章 被困通州 心中疑虑,容生放下手里一口未饮的茶水,突然道:“雾青,地图给我。” 雾青闻言从袖中拿出一张折了几道的纸张递给过去。 容生接过展开,江逢宁坐在他左手边,见他像是在觉得有什么不对般,也侧过头去看了一眼。 容生的视线扫过地图,为了取近,他们走得是直径,很多地方都不会经过官道。小径野路大多繁复相似,虽然不排除有走岔路的可能,但大体方向不会错。 此次回上京的路线是提前汇报过的,如果是中途走岔了路,就一定会与温枢等人错开。 但奇怪之处在于,进城时他便已问过城卫,他们并没有见过皇城禁军。 如今他们刚过望都的城门,若直通身后宣河,此处是必经之地。 所以温枢等人竟是连望都都还未出。 这一点很不对劲,三四日未至望都城边界,如何都不可能。 是在路上发生什么耽误了脚程,还是从一开始上京就没有来过人? 但皇帝在信中明确提及过温枢要来,要他将入京的路线绘一份送回京。 按照他对皇帝的了解,他更倾向于温枢等人因为什么被拦在路上。 可是不知为何心中的疑虑犹存。 江逢宁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来,此时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出声问:“怎么了吗?” 容生瞬间回神,将手中的地图收好,对她道:“无妨,我只是在看下一步走何处。” 闻言江逢宁没再说什么,雾青的视线却不动声色地看向容生。 路线是早就固定好的,主上忧心的怕是另有其事。 这时宋陟问:“我们应该快到通州了吧?” 容生点头,想了想抬眸道:“现在就启程的话,入夜前可到通州,到通州后两日便可以到上京,我建议现在就走。” 容生的话一落,桌上的人先后都朝江逢宁看来,像在征求她的意见。 江逢宁顿时有种自己想不同意都不行的感觉。 她只好没什么表情地点头。 于是一行人又继续赶了大半天的路,最后和容生预估的时间大差不差,他们到通州时,天边才刚刚浮上淡淡的鸦青色,一点稀薄的云雾里笼着清冷的新月。 只是他们眼前的通州,有些古怪。 —— 皇宫。 禁卫脚步匆忙地走进御书房,俯身跪在殿中。 “启禀陛下,通州急报!” “说。”一个字伴随着低沉威严的声音而出。 江抑扔下了手中的奏折,一双眼中暗色烦郁。 自日前温枢在通州失去踪迹,他就下旨让驻在通州附近的望都守备去寻,直至今日都没有一点消息传来,他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怪事要发生。 禁卫低头回道:“温公公及一行禁军依旧没有消息,望都守备军统领曹于海,今日身死通州!” 听罢,江抑眸中有惊色闪过,随后从龙椅上起身,幽深的目光睨下,声音冷寒道:“怎么死的?” “不知被何人所杀,尸身被剥去了一身皮挂在通州府,目前通州城闭,三百守备军尚在城中。” 江抑闻言怒极,一时气急攻心没压住喉口的痒意,星星点点的血迹直接咳在手心,染红了琥珀色的扳指。 禁卫始终压低身伏在殿中,不敢轻易抬头。 这时王鹳从殿外走了进来,冷声对地上跪着的禁卫道:“下去。” 禁卫立即俯身退下。 站在高台上的江抑听见声音不动声色将沾有血迹的手背至身后,回头瞧着站殿中依旧是一副阴谲之相的王鹳,冷嘲道: “你说是朕养了一群废物,还是背后作乱之人手段太过高明?” 好一招明晃晃的挑衅杀人,堂堂五城之一的守备军首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无故惨死在了大寻境内。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太过连续了,竟不知何时八面风雨。 先是极西有晏云台突然冒头,胁之边境;后是宫中一阁坍塌,朝中六部动摇,官商为奸;再是东皇寺起火、一州府满目狼藉,现在就到了望都城,死了一城守备军统领! 这通州的背后,究竟是何人? 江抑凌厉的眉峰挤着不安,满殿明烛,帝王威严,可依旧遮不住英俊面容的那一丝阴白。 王鹳瞧着江抑,晦暗的潮意染上了一双见过无数死人血的眼。 他一字一句道:“陛下切勿忧心,臣即刻前往通州,定将此事里里外外查明白。” 江抑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衣袖,沉默片刻,他看着王鹳说:“温枢武功高强,此番一样毫无踪迹,此事绝非寻常。此前晏云台又从容生手中逃脱,这一去你务必小心。” “还有,亡修人涉境一事,朕与开云国君通过信,当年勾塔并未身死,也许与亡修脱不了关系,亡修人擅蛊擅毒,巫术也精通……” 说着江抑还是没能忍住,又低咳了一声,王鹳面色难看地打断了他:“臣知晓。” “陛下请放心,只管待臣回来。” 江抑体力不支地坐回了龙椅上,闻言从高殿明烛之中意味不明看着他,突然问:“望都守备军不可一日无首,你觉得应该让谁来坐这统领之位?” 王鹳闻言眸底一怔,心中有种直觉升起,此时不该他多言。 但只犹豫了片刻,他低头不去看江抑的神色,依旧沉声道:“陛下不宜多思,若无人选,可直接从副提拔。” 半晌,头顶响起江抑如常的声音:“好了,你退下吧。” —— 通州的城门紧闭,全城不见百姓灯火。街道上只燃着几排寂寥的火柱,容生直言表明了身份才有人放他们入城。 因为钦差卫的令牌,通州府尹王聪宜匆匆来见。 容生从王聪宜口中了解完全部的情况,面色凝重地随其去了府尹府,见到了摆在厅堂中的守备军统领的尸身。 “可有仵作验过尸?”容生边朝尸身走过去边问。 紧随其后的王聪宜一顿,随后立即道:“...还未。” 容生闻言未语。 宋陟听到人被剥了一身皮时就觉得血腥,站远了不敢看。却见容生直接上前掀起血淋淋的白布一角,心里暗自佩服。 容生目光仔细地逡巡在白布下的一团血糊糊的肉和骨上。 刀口整齐划一,皮肉分割得干净利落,手上技艺非常人所能。 江逢宁也没看,仅是满屋的腥臭味就已经让她难受了。剥皮之刑在极西很常见,她没什么好奇的。 容生重新盖上白布,接过雾青递的手帕擦拭着手指沾上的血迹,问一旁站着的王聪宜:“温公公一行人是在何处不见的?” 王聪宜是第一次见这个传闻中的办事雷厉风行、严正苛刻的朝中新贵,全程下来已经汗流浃背,此时闻言恭声道: “在通州城郊的青盐湖一带,湖泊后面是山,但府中官兵与守备军接连两日搜寻下来全无痕迹。” 容生闻言若有所思,忽然间耳朵一竖,听见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 心中一跳,他当即抬脚。 迎面就见一个小厮脚下带血地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顾不得众人就跪在地上惊慌道:“大人,后、后院出事了!” 容生眉眼一动,立即按着腰上的银刀大步跑了出去。 宋陟紧追在身后。 片刻之间,所有人都已经出去,屋内只剩下江逢宁和一具躺在白布之下的尸体。 房间为了散味,窗户大开,江逢宁朝阴嗖嗖的尸体投去一眼,正打算离开前,尸体上的白布就被风吹开了一角。 江逢宁还没来得及撇开的视线中,一截血红的小腿上有一道银光闪过。 风过后白布落下,却未盖回原处。那处银光在视线中变得愈加的清晰。 江逢宁愣了片刻,脑海中突然想到什么,挪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快步走近。 那是一截细如丝线的东西,看似蚕丝,却如锋利的刀片般深入骨肉,只露出短小的一截在血肉外。 江逢宁想到了晏难同她说过的一样东西——牵丝。 想也不想,江逢宁抬手就捏住露在外面的一截。 手指碰上去的瞬间,立刻就有鲜血流下,但她不但没放手,而是一口气将其抽了出来,白嫩的手心因此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江逢宁从身上找出手帕包好手中的一截牵丝,藏入袖中。 另一块手帕捂住手心的伤口,又冷静地将现场恢复原样,不见破绽,江逢宁转身离开了房间。 第131章 巨眼湖泊 从房间出来,简朴装潢的府尹府已经乱作一团,不见容生等人,应该都去了出事的后院。 自从看到牵丝起,江逢宁心中就有种猜测,脚下匆匆绕过廊下往后院走。 路过院中池塘,江逢宁将手帕里的牵丝扔入了水中。 一扇拱门之下踏进后院,眼前混乱比前院更甚,刀光剑影,宋陟被屋檐上射来的镖雨逼退,江逢宁上前几步,正好用左手从身后接了他一把。 一排带毒的短镖险险钉在长靴前。 宋陟站稳,心有余悸地回头道:“多谢郡主。” 随即神色凝重,与江逢宁一同关注前面。 东西两侧的厢房对立,无数的火把点亮了中间的花园,一众的官兵架着乌泱泱的箭,却没有立即射杀。 只因为为首的贼人手中,抓着一个人质。 容生手握银剑,俊美的面容明锐。 这群人突然夜袭府尹府,而且正好是在他们进府尹府之后,不知是不是巧合。 他紧盯着远远站屋檐上的两个身影,无数的思绪间,其中一人却令他的心头闪过一丝熟悉感。 但不等他抓住这丝熟悉,就见屋檐上的黑影一动,手中抓着反抗不得的男子,衣袖一挥,转身就跃进了身后的黑暗中。 电光火石之间,地上升腾起一阵辣眼的烟雾。 众人捂住口鼻。 虽然夜色模糊,但江逢宁确定,刚才的两个人并非晏难。 片刻后等烟雾散去,贼人已经带着人质不知所踪。 容生将剑收回腰间,不好的直觉令他心中难安。胸中聚起怀疑,容生立即回过头,冷清的眸子看向躲在假山石后王聪宜,问道:“后院中住的人是谁?” 王聪宜被其眼中的冷意一惊,连忙上前回道:“那人是此番赴京任职的工部侍郎,徐大人。” 听罢容生心中一紧,追问道:“具体姓名,哪里人士?” 此时王聪宜有些不明所以,却立刻如实回答:“徐观南,上临人士。” 话音甫落,江逢宁同容生皆是一怔。 江逢宁没有想到剧情来得如此突然,徐观南现身竟如此地猝不及防。 容生的眉头彻底皱起,怎么会是徐观南? 五年前上临一别,容生完全没想过他与徐观南的相逢,会在此时这番糟糕危险的境地里。 来不及多想,容生转身沉声道:“御京司随我去救人!” 城门早已关闭,贼人的藏身之处只能在城中。 江逢宁连忙上前,对容生道:“我随你一起。” 容生脚步一顿,虽不愿江逢宁跟着,但也清楚江逢宁说一不二的坚决性子,此时没有时间可以耽误。 他沉默默认,回头安排宋陟留下,交接温枢等人失踪的线索。 随即快步离开。江逢宁却出声叫住他:“等等,我有办法追踪那些人身上的气味。” 容生停下来看着她,想知道她有什么办法。若是能直接追踪,定要比在城中挨家挨户地去搜快上许多。 江逢宁说完,曲起了手指轻抵在唇下连续吹响了几声。 不过片刻,众人的视线中便出现了一只漂亮的成年海东青。 健硕矫捷的身姿迅猛地掠过墙头,乖顺地落在江逢宁的肩上,一对明亮的鹰眼锐利警觉地打转着周围。 江逢宁蹲下抹取一点地上残存的烟雾,抬起手心摆在鹰隼的面前。 海东青低头亲昵地蹭着她的手背,江逢宁道:“东青,去。” 海东青随着这一声命令从江逢宁的肩头扑翅腾起,鹰爪如尖钩,铺开双翅在半空中盘旋,一声鹰啸,随即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江逢宁立即抬脚,路过容生时道:“跟上。” 容生有一刻存疑,却下意识地选择相信江逢宁,后脚紧跟在她身后。 一路从府尹府出来,他们跟在海东青的身后,越往前走,位置愈加靠近城郊。 容生在路上一直在脑海中试图将温枢失踪、守备军统领曹于海之死、徐观南在通州被抓三件事联系在一起,思考着其中有没有什么关联。 如果三件事是同一人所为,温枢连同随行的禁军路过通州时无故失踪,通州府尹人手不够,所以离得最近的望都守备军前来支援,而进京赴职路过通州借住府尹府的徐观南则是遭受无妄之灾。 看起来用巧合就能解释得通,这三件事的背后之人像是在有计谋地对皇帝身边的人下手,而涉及在内的朝廷命官就顺手累及。 但如此一来有两处疑点。一是前来支援的守备军可以是任何人,何至于是一城统领曹于海?二则,背后之人既然选择在通州动手,为何放任府尹王聪宜安然无恙,反而去抓一个借住的工部侍郎? 还是他们本来的目标是王聪宜,带走徐观南只是因为被逼急了狗急跳墙? 容生正沉思着,身边江逢宁突然间停了下来,前面的海东青也立在高高的树枝上不动,目光跃跃欲试,只等主人再次抬步。 容生回神,抬手令身后等人停下,没等他开口问,就听见江逢宁疑惑的声音:“不对劲。我们走了这么久,这样远的距离,那些人身上的味道早该散了,东青不应该还闻得到。” 容生侧过头来,见她灵秀的眉蹙着,听懂了她的意思:“你是说,是有人故意在路上留下了气味,引我们前去?” 江逢宁缓缓点头道:“有这种可能。” 但不排除东青追捕猎物的能力在她的预料之外。 容生神色微沉。如若是故意引他们前去,是什么目的?利用徐观南,难不成有人知晓了他和徐观南之间的关系? 如若知晓,那么他的身份就已然暴露。 容生眼眸深黯,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至极,他不希望这种可能出现。 他沉声对江逢宁认真地道:“此行太过危险,还请郡主回去等待消息。” 江逢宁却摇头道:“无妨,说了随你一起,就不会半路离开。” 徐观南出现了,晏难会出现的可能有八成。而且晏难有可能杀了人,她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容生皱起眉,江逢宁的脸上不见一丝害怕和和退避,清冷的月光落在如黛如星的眉眼之中,夜色下的蓝衫女子恰如另一轮明月。 容生不知她在坚持什么,倒不是认为江逢宁会拖后腿,而是担心她在此事中受了伤,回去之后朝启帝会拿他开刀。 见他沉默,江逢宁催促道:“大人,再不走就晚了。” 半晌容生按住了腰上的剑,抬眸望向了前方,薄唇轻掀:“前方是龙潭虎穴,郡主自己小心。” 江逢宁不在意地点头,于是他们追着气味来到了城郊的青盐湖。 青盐湖以其湖水青如绿枝,岸如盐白得名,是望都城极有名的山水风光。 王聪宜说过,温枢和一众禁军就消失在青盐湖附近,如今又有人故意引他们来到此处,看来可以确定背后之人是同一人了。 担心周围会有陷阱,容生当即抽出长剑,目光谨慎地巡视在湖泊周围。 青盐湖呈圆形,边缘与石相接水清见底,往中间的湖水却逐渐呈现深绿色,最中心之处是渚,只可容纳两三人大小,呈更深泥土褐色。 三圈相围,像极了一双瞪大的独眼,镶嵌在一片裸岩山丘间,东南方高山矗立,日出背阴,月升当户,深山嶙峋的胸腹之下,幽绿的巨眼森然。 容生立于岩石上,只觉得周边的氛围哪里都不对,气味就停留在此处,人能躲在哪里? 湖边安静得连风声都没有,时间一久,江逢宁也渐渐觉得这个地方诡异瘆人。 她朝容生走去,想问他有没有什么发现。 忽然之间,身后一阵风拂过,江逢宁头上的发带扬起,紧接着一条有力的手臂突然间从身后捞住了她的腰身。 熟悉的气息落在身后,江逢宁的反应慢了一拍,然后瞬息就被身后的人从一众拔刀的御京司面前带到了远一点的岩石之上。 疾风旋落,鼓动的衣裙在月影下交叠。 容生转身,抬手令众人稍安勿躁。 因为晏云台戴了面具,他今日是以江逢宁侍卫的身份出现的。 江逢宁回头,腰后横着的手臂随之松开,在身后接住了她从肩上滑落的披风。 晏难面具下的眸漆如琉璃,他对江逢宁道:“不要过去,那里的湖泊很危险。” 聚阴之地,江逢宁去不得。 还好他来得及时。 第132章 鬼阵枯死洞 四日前,晏难在饶州城中撞见一个气息令他极其熟悉的人,他险些以为是青衫,于是便跟了上去。 所以并没有来得及同江逢宁告别。 只是他一路跟来望都城,发现那人并非是青衫,但同样是个巫师,戴着人皮面具不怪他会错认。紧接着他察觉,这巫师与其同伴两人,来这望都城所图非小。 而他,就在这望都城中找到了何物蛊的第二个宿主,也算没有白走一趟。 起先他怀疑这些亡修人又是与十伏忘有关,本想直接取了他们性命,却撞见他们将大寻的官兵沉了水底,取这湖泊的背阴拜月之地,祭阵开枯死洞养了一群阴尸。 时至今日,这湖底之下全是失狂会咬人的一群死物。 本来不知这鬼阵枯死洞是用来对付谁的,直到知晓了江逢宁和容生也来了这通州,心中才有所猜测。 放下宿主之事,他先前去寻那两个亡修人弄清楚他们的目的,但巫师不知所踪,就只找到另一个正在剥人皮的恶心玩意儿。 与其玩了一路的猫鼠游戏,入夜之时就得知江逢宁已经到了通州,而且没多久就与容生一起去了青盐湖的方向。 他才匆匆赶过来。 江逢宁身上的魂体气息极招阴物,而且极阴之地吸损阳气,她连多待一刻都不行。 阵法之外,晏难捏着她披风的手臂突然一顿,冷声道: “手是怎么伤的?” 晏难凝着江逢宁的眸色一沉,口中问道,手就朝她缠着手帕的右手伸过来。 江逢宁不想让他看,手往身后躲开道:“没事的。” 阴凉的夜风拂过脖颈处裸露的肌肤,江逢宁颤着肩打了个冷颤,视线落到晏难身上,确认他安然无恙。 此时情况未明,不是说话的时机。所以江逢宁没问他这几日去了何处,而是循着他方才说的那番话,疑惑地问道: “湖泊怎么了?” 不仅问而不答,还时刻只关注着不相干的事,是不是只要有关容生的事她都要管! 晏难半张面具之下的神情猛地变得冷沉,片刻冷笑道:“不知道。” 语气明显地生气,手中的披风却重新系回了她的身上。 江逢宁微微蹙起了眉。 然而就在此时,始终关注着湖泊周围的容生突然厉喝一声:“所有人,后退!” 江逢宁立即回头看去。 只见随着容生的话声落下,原本平静的湖面霎时间动了起来,湖底之下冒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涌动的湖水紧接着分裂成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往岸边滚袭。 容生刚退离,瞬间上岸的漩涡就在身后炸开,接着有人影从湖水中缓慢地站起,全身往下滴着水,然后眨眼间,就发了狂一般地冲过来。 整片湖水随着不再平静的周遭顷刻躁动如沸水,森冷的月色下,一个又一个的人从湖水里爬上了岸。 不,那已经不算是人了。 这些突然从水底冒出来的东西,身上穿的是皇城禁军的玄铁甲。 失踪多日的禁军此时出现,但看起来已经全部失了神智,面容惨白青黑着,双目之中只剩下眼白和青紫膨胀的血丝。 他们张口嘶叫着,残甲渗水,满身攻击力地朝着岸上不断后退的众人奔来。 一时之间,竟无人说得清这些东西是死是活。 阴桀桀的嘶吼穿破夜风,骨骼僵硬扭动的声音啃噬着不断紧张的空气,容生的面色十分沉重。 他也搞不清楚这些人现在到底是什么。 只能确定,有人先对皇城禁军下了毒手,又将其藏在湖底,再煞费苦心地引他带着人前来。 这是一个必杀的局。 转眼间,从湖底上来的怪物近百之数。他们不能撤走放任这些怪物进城伤及百姓,如此便只能硬战了。 长靴一沉,容生率先提剑迎上去,身后的御京司没有片刻犹豫地紧随其后。 江逢宁也没想到会是眼下这样糟糕的情况,这些咬人的怪物数目太多了。此时局面一片混乱,她下意识想去帮一把。 但刚抬脚,晏难就将她拽回了身边,抓着她的肩冷道:“不许去江斤斤。” 江逢宁抬头看着他,劝道:“我们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会不会不好?” 容生她倒是不担心,红石头没出声说明他不会出事。但其他人她却不能不管,他们之中有些还是熟面孔,还有为了她才走这一趟的宣阳府兵,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而不作为。 眼看晏难抿着唇,眼中的冷意愈盛。江逢宁却没有时间再同他多说几句,他不想做的事她不会逼迫他做。 她推开他的手,认真地和他道:“你不用过去,在这里等我就好。” 说着握着剑就要往岩石下走。 晏难一把拉住她,妥协了,沉声说:“回来,我去。” “不许上前一步。江斤斤,你最好记住我说的话。” 说罢,晏难将她推回了岩石上,转身就跳进了一群怪物和士兵中。 突然撑开的白伞在空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弧线,江逢宁抬起脚下意识要跟上去。 但下一秒她就想起了刚才晏难最后的眼神,认真严肃得不同寻常。 虽然不知道晏难不让她上前的原因,但江逢宁直觉,若是她没有听他的,他这一次定然会十分生气。 犹豫片刻,她只好顿在原地,暂时观望。 容生几番与这些怪物缠斗下来,才发现他们似乎没有痛觉,非但刀剑不惧,哪怕头颅被斩下,依旧还张着嘴呜呜咽咽地号叫着。 他们生前都是精猛强悍的皇城禁军,武力全然不输御京司。若是找不到对付这些怪物的办法,照这般下去,他们最后只会全军覆没。 此时晏难扫开一众阴尸来到容生身旁,脚下踩着一颗头颅,言简意赅地对他道:“此处是鬼阵枯死洞,阵眼在湖心的渚上,你过去毁了它。” 容生一剑挥出,黑色的血立即成珠线洒落,闻言拧眉道:“鬼阵?是亡修人的巫术?” 晏难收回踹出的腿冷嗤道:“还不算太蠢,但少废话。” 容生此时顾不得计较晏难极度恶劣的态度,知晓他定然知道许多,想问得更清楚点,于是一边从围攻中朝湖边移去,一边抽空问:“说具体一点,阵眼是什么?如何毁?” 闻言晏难用劲碾碎了一个阴尸的头,黑靴下脑浆与血迸裂。 既然江逢宁执意不肯放任这些人不管,他就只能依她。 所以就算心中很是不情愿,他也还是道:“湖心应该是一口枯井或者是向下的洞穴,其中会有一张聚阴符,找到撕了便可。” “只要此处阴气散去,这些阴尸就能对付。” 听罢,容生没有犹豫,银剑往腰间一收就朝岸边过去,跳进了湖中。 此时他只有相信晏云台这一个选择,权当赌一次。 身后,晏难对付阴尸的间隙,忽然抬眸朝远处望去,却在纷乱中看见了本该站在阵外的江逢宁。 此时她从阴尸口下救出一个人推到身后,侧颜如白昙,长剑矫捷。 但随即周围的阴尸就全部朝她纷拥而去,瞬间湮没了晏难忧惧且愤怒的眼神。 第133章 必死无疑 江逢宁加入,周围大部分的阴尸就如同见到了更加喜爱的食物般,死白的眼珠充血,身上带着血和翻开的烂肉朝她扑来。 她抬剑一扫,刀锋直直斩向阴尸的头颅,手心的伤口立即撕裂一般地疼。流下的血在潮湿滑腻,她依旧握紧剑,专注地对付眼前的阴尸。 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正面色阴沉,大步穿越阴尸群朝她过来的晏难。 晏难担心之余,心中又气又怒,他说的话,总是不听! 他要过去,身边的阴尸却接二连三地扑拦过来,挡他的路。晏难深黑的瞳仁中瞬间聚起翻涌的暴戾。 他抬起手,直接拧下一颗一颗带着湿气的脖子,动作间冰冷的血沾满了手指,不过片刻,黑衣染尽。 身后,容生已经上了湖心的陆地。 晏云台说的不假,眼前竟真的有一口枯井。 容生抹去眼睛上的水渍,快步走过去,站在井边朝下观望。 底下一片黑暗,看起来这口井极深。 他抽出剑往井壁上一探,剑尖触及的是泥土和一些岩石。判断好情况,站在井口,容生直接跳了下去。 坠落时快准狠地掷出手中的剑插进井壁间,整个人就瞬间借力挂在了壁岩之上。 容生试图看清井中的布局,目光搜寻晏云台说的聚阴符,但脚下依旧是黑沉沉的一团,头顶正盛的月光只能照及他的靴下半寸。 这口湖心井好像真的深不见底。 容生接着深吸一口气收紧核心,脚底踩着井壁上凸起的石头,准备起剑继续往下。 突然之间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拽住了他的脚。 这一下,险些让容生摔下去。 握紧了手中摇摇欲坠的剑柄,容生用后背紧贴着井壁,双目往下一瞥,看清楚了抓在他脚上的是一只手。 不知道是活人,还是和外面那些一样的怪物,容生戒备着试探地喊了一声:“什么人?” 半晌后,就在容生认定此人已非活人,正准备动手时,就听到从脚下的黑暗里传来自己极为熟悉的声音。 沙哑中带着一点虚脱无力:“容大人?” 声音落下瞬间,容生就认出了这人是谁。 是温枢。 温枢常伴在朝启帝身侧,容生见过他多次,声音自然能听出来。同样,温枢也能认出他。 容生没想到温枢还活着,而且就在这枯井之中。 抓住他的人又继续往上爬了一点,整张脸从黑暗里露出来,正是温枢。 不过此时人看起来情况不太好,但总归还活着。 怕手中的剑坚持不了多久,权衡一番,容生冷声道:“温公公,你先上去。” 温枢闻言抬起白中泛青的脸看了容生一眼,随后,手臂抓着他的腿,提起全身的内力,往上一翻,身体瞬间跃到容生的前面,脚尖借着剑身蓄力,跳上了井口。 连串迅速的动作间,容生的目光倏而短暂地凝在了温枢背后。 这一下令插在井壁上的剑溃于顷刻间,猛地往下坠下大截。 但容生早有应对,长腿迅速往后扫去,蹬住另一侧的井壁,将手中剑又往前用力推进了坚硬的泥土深处。 动作几乎完成在瞬间,人和剑悬在半空,在狭小的井中合二为一。 随后容生就旋身踩上剑身,脚下用力一跃,银剑在黑渊中应声而碎。 踩着井壁,顺利地从井中上来,只是少了从不离身的剑。 井口边,温枢嘴边的血迹未干,已然体力不支地跪倒,地上留着一滩发黑的血迹。 容生随即再次确认刚才所见,目光落到了温枢的背上。 他没有看错,温枢中间的大椎穴之下,贴着一张朱砂黄符。 井中,符纸,与晏云台说一一符合。 这是不是聚阴符? 余光中岸边仍旧厮杀一片,来不及考虑意外的情况,容生立即上前,伸手将温枢背上的符纸撕下。 在手中撕毁,然后朝岸边回头。 视线中,四面八个方位接连亮起了一张符纸,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以整片湖泊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形的阵,出现的瞬间,顷刻熄灭。 看起来是对了。 聚阴符下,这些阴尸的实力暴增,很难杀死,但浓重的阴气散去后,岸边的局势逐渐扭转。 晏难很快就到了江逢宁的身后。 江逢宁被面前阴尸缠得脱不开身,突然间就被人揽住了腰身往后。 面前的阴尸反扑,不用江逢宁反应,眼前就立即闪过一道银丝如弦推开,丝线锋利如刀,落到半空中,如切萝卜般,数个头颅接连落地。 晏难转身用背挡在江逢宁身前,没有让阴尸的血洒在她的身上。 随后他就在血腥和凉风中垂眸看向了身前的人。 本来想要眼神凶狠阴戾,让江逢宁害怕恐惧,不敢再为了其他人拿他的话当耳旁风。 他万分疯狂,却又伤心的想着。 但到最后,晏难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却是极度收敛的,只是阴翳的脸有些紧绷的冷。 他微微俯身,直接从她流着血的手中拿开了招风揽月。 “晏难……” 江逢宁想动,下一刻就被他点了穴。 瞬间不能动也不能出声,江逢宁只能用带着不解和一点恼意的眼睛望着他。 晏难避开她反抗的视线,手掌自顾自地将她一只冰得不正常的手全部包住,在手心捂热。 聚阴阵法散得及时,也算有惊无险。 也许江逢宁自己都没有察觉,只有他知道她的身上为什么会这么冷。 此时他已经不觉得生气了。 他不愿她受到一点伤害,但江逢宁现在还不能明白。 所以都怪他,怪他离开,让她受伤;怪他动作太慢,不能快些炼成何物蛊。 江逢宁没有错,他不会对她生气的。 复杂分裂的情绪辗转间被强制平复,他慢慢转过身,周围涌来的阴尸,转眼头颅就滚到了自己脚下。 游刃有余间,晏难幽冷的眸光看向了湖中心。 那里正如他所料,有容生,还有另一个人。 这里的阴尸与普通用巫术操控的并不一样,毕竟只在鬼阵枯死洞中养了三日,远远不会达到如此强悍。 之所以如此难以对付,那是因为这些人先在生前被喂了控人神智的蛊,然后再被养成阴尸。他们是亡修人用来实验赝品傀蛊的实验体。 所以操控这些阴尸的是蛊,而非是聚阴符。 阵眼处的阴尸王,可比岸上的这些要强上数百倍。 容生今夜,必死无疑! ——分割线—— 感谢所有在看的宝宝们,中秋不断更哦~(? ? ?? ) 第134章 别恼我 此时湖心中,温枢拂开了容生要带着他离开的手。 “容大人不必费心,咱家已经走不了了。” 收回手的容生缄默,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想到方才温枢所说,他奉皇命出京,原本的计划是在通州之后的望都南门等他们汇合。 却在刚入通州,就遭到一批训练有素的死士截杀。 先是早在路上设伏,后再布下巫术通灵的邪阵。 但大寻和开云从立国之初起就禁修巫术,相关书册皆一律焚毁。有对巫术如此精通之人,整件事中必定有亡修的参与。 回过头来,竟是大寻有人在勾结外贼,通敌叛国。 容生眸中寒意深重,他看着温枢道:“温公公方才说,皇上并没有派人传信饶州,而是让公公在望都南门处等候我们前来。” 温枢闻言抬眸,不解他言复为何,哪怕精神不济,也在平静地等他的后话。 容生徐徐道:“可我却收到了专门的密信,是皇上的红印无疑。之后听令将此行入京的路线汇报回京。并且,今夜这青盐湖,也是有人故意用新任工部侍郎引我前来。” “温公公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听容生说完,温枢面色一变,嘴角又重新咳出来不少血。 许是见温枢伤重,生还已无可能,容生有些话也不再避讳。 “或许公公也可以告诉我,此事就是皇上有意为之?” 容生垂眸,这样说无非是有意激温枢一番。 其实无论皇帝是想除掉他,还是想除掉手中掌有宣阳兵权的江逢宁,都不可能费如此大的手笔。 而且在他看来,一个皇帝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做出勾通外敌之事。 “不是陛下!” 温枢言辞激动,抬起头来一言否认。 陛下绝不会亲手送他和一众禁军去死。 温枢相信此中由来容生不会说谎,不然也不会出手救他。 仔细想想,在这件事中,能够不起波澜地拿到陛下红印的又还能有谁! 不过他是无法想到那人背叛陛下的理由了,也无法亲自上达圣听,但若是让陛下继续被蒙在鼓里,他死也不能瞑目。 想着他猛地抬手抓住了容生,气息急促地道:“容大人定要平安回京,将此事禀明陛下,让陛下务必小心身边之人!” 地上的温枢已经发冠尽散,满身狼狈,青紫的血丝不明显地攀在眼底,血断断续续地从口中流出。 容生垂着眸,看向紧抓他衣袍的将死之人,有些想笑温枢此时竟会将他当作救命稻草般。 他明明恨朝启帝入骨。 江抑无疑是一个让众人愿意为之前仆后继的明君,可,却也是灭他全族的刽子手。 深仇大恨,他该对朝启帝的境遇盼之不得。 可惜背后之人算计的不止皇帝,还是在引敌内入,更是想趁此机会要置他于死地。 他也知道取他性命不过是借势而为,这件事背后绝对另有不为人知的真相。 听出温枢的话里已经意有所指,哪怕隐约有了怀疑的目标,容生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公公知道是谁?” 温枢抓着他衣袍的手渐渐脱力,他咬牙道:“...指挥使,王鹳。” 与容生心中想的名字不谋而合。 说完这最后一句,温枢最后一丝力气散尽,头仰倒在地上,一双逐渐涣散模糊的瞳孔,最后覆上了浓烈的湿意。 活了大半辈子,他很多次幻想过自己死亡之时,或是平静,或是壮烈,或走在圣上前,或陪之入陵埋骨。 唯独没想过,竟会是这般遗憾和不舍的。 想说的话没有机会说出口,最后温枢还是死不瞑目。 容生站着,身上衣袍浸出的水滴落无声,在皓月当空时,有些战栗的寒意。 关于温枢和皇帝,容生知道一些。 两者相伴几十年,他们之间或许同他和金贯一样。 往事如烟浮,孤寂的空洞随之落在容生冷淡的眸底。 如果金贯也能在十五岁时从江水中活下来,会不会也会因为他满身的仇与恨,在某一日为他死去。 会的吧,毕竟当年金贯如果没有选择推开他的话,他也不会死。 最终不过是一个天生要累及他人,另一个到死也心甘情愿。 记着温枢在宫中几次言语相帮的交情,容生在温枢旁边蹲下,伸手去替地上已经全无声息的人合上没能闭上的双眼。 但下一刻,在手掌之下的一双眼睛忽然之间睁开瞪大,瞳孔消失,青紫恐怖的血线布满在一片死寂的眼白之上。 随后如同死而复生,青白的手猛地窜起,抓住了容生的手臂,张口瞬间咬了下去。 容生面色巨变,手臂发应迅速收回,血从破皮的手腕处滴落在草地中,但地上的温枢紧接着瞬间腾起,内力浓厚的双手朝他面门袭来。 容生连连飞身后退,完全没想过眼前的温枢竟也会变成和岸边一样的怪物。 他下意识摸上腰间的剑,却只摸到了空荡的剑鞘。 看着逼近的温枢,容生只能以拳相接。 岸边一直观望的晏难见状,冷冷地勾了唇。 晏难快速解决掉最后的阴尸,面朝一众伤重狼狈的御京司,双腿站开,硕长的身形将身后的江逢宁挡得严实。 道:“你们的大人深陷湖心,回去找救兵吧。” 话落,衣衫残血的众人犹豫。 他们都受了伤,此时游过湖水去援助大人确实是下下之策,但…… 面前之人,一人一伞黑白两色,身上的气息看起来正邪难辨,一双眼中幽暗冷谲,令人胆寒不适。 可他们也知道他是郡主侍卫。 众人迟疑。 晏难忽而就笑了一下,余光示意了一下湖心打斗激烈的一人一尸,掀唇道:“不去么?那就留下来给你们的大人收尸好了。” 众人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夜风太凉,总觉得落在耳边的声音森寒慑人。 这时一个人站了出来做决定,拱手道:“还请郡主与阁下先去援助大人,我等定带兵速速返回!” 他们是不太信任这个郡主侍卫,但此处还有郡主在,郡主定会出手相助。 晏难不语,幽深的眸光在黑色的面具之下无波无纹。 这人说完就立即回身,安排剩下勉强能动的人,把还能救治的弟兄带回,随后自己先行一步去搬援兵。 安排很妥当,想法很合理,但就是没注意到完全被晏难挡在身后,已经不能动弹也说不了话的江逢宁。 该走的人走了。 晏难转回身,就收到了江逢宁生气到已经忍无可忍的视线。 一双水润清透的眼睛望着他,只倒映着他一个人,哪怕是生气的,也勾得他的心尖发颤。 他就看着这双眼睛,抬脚朝她走去。高挺俊美的身形站定在她身前,低声道:“别恼我,再等一会儿就给你解开。” 江逢宁眼睫颤了颤,眼中的神色表示要他现在就解。 不知道晏难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讨厌这种被定住无法动弹的感觉。 她继续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眼睛里的情绪从生气到缓和,试图说服晏难把她放开。 在晏难眼中,此时的江逢宁可怜巴巴的,好像草地里被雨打的小花。 差一点就让他即刻都依了她。 但是不行。 第二颗蛊种必须在今夜就种下,他不能再等了。 第135章 第二枚蛊种 因为手太脏了,他只用指尖克制地碰了碰她的侧脸,微沉的嗓音低声细语道:“...阿宁,再等等。” “你是不是害怕脚下的尸体?那我替你把眼睛遮起来。” 听见他两句话间兀自扯远的自问自答,有苦不能言的江逢宁感觉自己马上要被气死了! 说着晏难真的动手,想从身上撕下一条碎布来,可惜发现身上的衣服处处都沾上了脏污的血迹。 于是他就抬手从头上直接取下一根发带,不顾江逢宁此时是何神情,上前一步,低下头将发带覆上她的眼睛。 衣袂相接,鼻尖晚风拂起的一地血腥被带有温度和独特味道的气息覆盖压下。 本该令人心安,但江逢宁若是能动的话,她只想揍人! 手指勾着发带,轻而快地在她的脑后打结系紧,晏难退开半步,语气温柔道:“别害怕,很快就好了。” 江逢宁此时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一点从缝隙里透过的光,对周围的感知只能靠耳朵去听。 可是接着,晏难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在耳边消失,听觉也毫无作用了。 周围逐渐只剩下细微的风声和远处阴尸尖厉的吼叫声。 晏难去了哪里? 在做什么? 思绪浮动,江逢宁冷静下来,紧绷的身体微颤,接着继续尝试运转体内艰涩难行的内力。 晏难并没有走远,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向了一块较大的岩石后面。 而在岩石的遮挡下,一个年轻的男子身上被几道绳子绑着,气息微弱地半靠在石壁前。 晏难俯身拉住男子身上的粗绳,将人提起来,半拖半拉至湖边。 随后扯下了他口中特制的布塞。 徐观南的口中陡然得到通畅,在咽喉中憋了许久的痒意瞬间涌上,他低着腰猛地咳出声来。 胸腔中的空气乱窜,徐观南喘着气艰难地咳了许久也不见停,越咳脸色愈加苍白,咳得腰身仿佛要断了般弯下去半截。 一旁晏难等得不耐烦,森冷的眸光望着湖心,语气阴冷:“你若是再慢些,容生就死了。” 话落,咳嗽的声音就在耳边消弭了。觉得神奇,晏难侧头看了一眼。 只觉得面前之人看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死了般。 晏难脸色难看,此人难不成活不到七日后蛊种成熟? 徐观南随着晏难的话抬头朝湖心望去,湖水边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中间两个拼死相缠的身影。 夜色里传来的不属于人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太过明显,凶厉残暴得令人闻之心惊。 尤其在虚遥的视线中,处于下风的那个是自己所熟悉的身影时,心惊中又迅速带着微麻的痛意。 看见容生狠狠摔在摔在地上被阴尸掐住脖颈,徐观南虚软的腿猛地往前踩进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口中失声喊:“容...” 但喉间仅仅只破出了一个音,他就被身旁的晏难一把掐住脖子拖了回来。 晏难语气森冷道:“不想死就小声一点。” 警告后,手懒得多留一刻松开。 见徐观南一边咳着还不忘往湖心中看去的模样,他脸上忽而又有些意外地似笑非笑,随即低声说了一句徐观南听不懂的话:“想救他吗?” 晏难找到徐观南时,就发现通州的两个亡修人同时也在盯着他。 从剥人皮的恶心玩意口中问出了徐观南在整件事中的作用时,晏难就有了这个计划。 他没有提前带走徐观南,而是选择黄雀在后,好找一个让徐观南愿意自愿服下蛊种的机会。 如今目的达到,晏难不愿多废话一句,手中拿着第二枚蛊种,逼迫的视线看着徐观南道:“吃下去,我帮你救容生。” 就在徐观南还在怀疑他话中真假时,晏难猛地掐住他的下颌将他的头拧向湖心。 容生此时正在阴尸手下无法脱身。 阴冷的声音在徐观南耳边继续道:“好好看看,你只有三秒时间。” 说罢,身后的声音就如同催命的鬼般开始数数:“三……” 下一刻,徐观南就道:“我吃。” 于是晏难轻而易举就捏开了他的下颌,将蛊种扔进他口中。 见他咽下去后,满意地松开手。 刚站直了身,余光就看见远处的江逢宁身体朝前半倾,已然是自己冲破了穴位。 眼见细白的手已经摸上了秀眉之下的红色发带,晏难神色微凝。 腰上的玲珑球中一截牵丝冒头,然后瞬间,徐观南身上的粗绳断开。 回过头白伞打开,晏难的手抓住绳子的一头套住了伞柄。 他说话自然不会出尔反尔,但现在,他还多了一条不得不救容生的理由。 江逢宁扯下发带,抬起眼来寻了半圈,除了局势胶着的湖中心,她看见了晏难和另一个身穿月白袍的男子站在湖边。 江逢宁蹙眉,将眼前的月白袍男子慢慢与脑海中的一个名字对上。 徐观南。 这个猜测一出,又见人与晏难此时是站在一处的,江逢宁拔起插在地上的招风揽月,连忙抬步过去。 但才迈出脚,远处晏难手中的伞就先抛向了湖中,紧接着人化成了一道黑影,如飞鸿般踏水而掠。 中途脚尖踩在砸落在湖水之上的伞面,激起水花如莲。 溅到半空中的湖水仿佛也是绿色的,化作了晏难身后发丝间的青色发带。 再次一跃,晏难就落到了湖心,手中的绳子一收,身后的白伞击水而出,飞旋如玉盘,瞬间劈过阴尸的后背。 随后伞周的刀片在空中甩尽血珠,又回到晏难手中。 容生暂时从阴尸手下脱身,满身伤痕半跪在地,眼神意外地看向了此时竟会来救他的晏云台。 阴尸转头就换了方向朝晏难袭来。 晏难抬伞而抵,侧身闪开时,刀锋直逼阴尸脖颈。 容生奋力从地上站起,见状立即出手。 温枢在生前本就是皇宫内的一流高手,此时变成阴尸后又强了数倍不止。 阴尸非斩头颅不死不休,容生手中没有武器。动作敏捷地窜至阴尸身后,从背后化拳为掌,将其往晏云台伞上锋利的刀刃上送去。 两人夹围中阴尸弯身俯地擦过。 一招不中,阴尸被激怒后功力又大涨,即刻更加凶猛地反击。 缠斗间,几回牵丝始终都割不下阴尸的头颅,晏难眼中逐渐闪过一丝不耐。 下一刻阴尸再次抬掌袭来,晏难不躲不避。黑衣沉沉的站在原地,如同索命的鬼面罗刹。 容生呕出一口血,偏头看向晏云台,他猜得到晏云台的打算。 眼前的阴尸内力深厚所以躲避十分迅速,在手中有利器时,近身搏斗才是速战速决的最佳办法,除了有些冒险外。 然而没等到晏难出手的时机,即将扑到眼前阴尸就陡然顿在他的三步之外,同时一把淡蓝色的剑峰从其咽喉处顶出。 晏难瞳色一怔。 随后人瞬间反应过来立即闪身,握到阴尸身后的剑柄,手臂往侧边一带,再回到阴尸面前时,一颗头颅从漂亮的长剑上滚落。 晏难手中握着血线下淌的招风揽月,眸光深而沉地望向了湖面上立在一艘船船头的江逢宁。 他仿佛可以想象到她方才是如何掷出手中长剑,一击即中杀死他身前阴尸的。 干净利落,人与衣袂飒如流星。 江逢宁不是被雨打的小花,她是精美而锋锐的……匕首。 是他想藏入怀中的匕首。 第136章 前夕 在晏难出神的时间,江逢宁身后的对境已经将船划到了湖心。 江逢宁决定要对晏难方才的行为生气一会儿,所以没有同他说话。 而是看向了容生道:“容大人先上船吧。” 听到江逢宁的声音,对境下船朝容生走去。 他们只有这一艘从附近村庄借来的小渔船,现下要四人一起挤挤。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像晏难那般,一把伞就能踏水而过。 容生擦去唇边的血迹,在对境的搭手下站起了身,上船后对江逢宁和对境二人点头道:“多谢。” 片刻后他回头看向了站着不动的晏难,不冷不热地问道:“晏侍卫不走吗?” 晏难却对所有人恍若未闻,眼神毫不收敛地只落在江逢宁一人身上,偏偏此时江逢宁偏过了头不去看他。 湖心的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特别是此刻对面站着的晏难和江逢宁,两人中间仿佛划上了无形的沟壑。 他们二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在场的容生和对境都心知肚明。 但此刻没有谁再发声是了。容生此时也难得多等一刻,但并不猜测,不多言。 湖水一拍一拍刮过船底,冲撞着渚地边缘,水草与湿浊的泥土盖过血迹和脚印,风声与草动簌簌,像在江逢宁心脏上挠了一下。 最后江逢宁先软下心,晏难这样孤单单一人与她隔着什么对望,她受不了。 江逢宁下船走过去,晏难目光一闪,但随即敛在漆黑的眸底,身形依旧一动不动。 江逢宁站在他身前微不可察地叹气,随后拽着人往船边走,轻声道:“走啦。” 冷风化软香,蓝裙覆上了他的衣袖。 不过两步路,晏难微微垂着头,沉默地跟在身后,然后再顺从地被江逢宁推上了船。 船动碧波推开,厮杀的悲嚣之后化作了寂寥的宁静。 四人两两相对而坐,晏难此时身旁是江逢宁。 但就在方才他发现,江逢宁的身边不再是只有他了。 每一个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都会喜欢她,未来还会出现无数个可以陪伴她的人。而自己总该要离开…… 可是...他不能接受。 但又在心底警醒自己,本该如此。 就该如此。 只要江逢宁开心,未来她想要的,他都会在死前替她达成。 江逢宁见晏难不说话,想了想,藏在袖子里的手偷偷伸出去握住了他的。 晏难点她的穴蒙她的眼睛,明明是她该生气的,但见此时他又一副心情低落的模样,她心中反而不好受。 刚才,她不应该在把他抛弃在外人之外的。 江逢宁心中正自我反思着,接着五根手指就被更大一些的手勾进掌心,微重的力道捏了下来。 温度融肌肤相贴之间,江逢宁闷闷的心口松开。 晏难紧紧握住手心的柔软,另一只手拿着招风揽月,伸入湖水清洗,眉眼低垂着,其中匿迹的情绪深埋。 唯有轻挑的剑锋划开波光粼粼的湖水,包裹成了水帘随着褶褶波纹旋转搅动。 如同他被江逢宁一只手就搅乱的心湖。 可惜这一刻短暂极了,很快这艘拥挤的小船就已经靠岸。 四人下船,雾青立即朝容生走来。 瞧见容生身上多处血迹深黑的伤口,唇边还有未干的血迹,衣服也是湿的,观其气息想必内伤也不轻。 雾青面色凝重地道:“大人伤势如何?” 容生摇头淡声回:“无妨。”接着就问了雾青:“三队此行折损了多少?” 雾青闻言面色不好地回道:“半数之多。属下在来的路上遇到了回去求救援的人,想来剩下的伤员此时已经在府尹府中救治。” 容生沉默地点头,随后抬起头,目光在人群的最末尾锁定了徐观南的身影。 见徐观南看过来,容生随即用冷淡陌生的语气地道:“徐侍郎可还好?” 仿佛一句再简短不过的官方问话。 徐观南闻言勉力压住了喉间欲咳的痒意,尽管衣冠发冠微乱,仍旧正身拱手行礼,气弱的声音清晰:“下官并无大碍,此番多谢大人相救之恩。” 容生忽略他惨白的脸色,神情冷漠地拒回他的话:“救你的是朝廷而非本官。” 随后他转身对雾青道:“敛尸,回府尹府。” 雾青闻言抬手,身后跟来的钦差卫和御京司立即听令动起来,打扫地上御京司和禁军的残尸。 紧接着接到容生眼神,雾青又另外点了两个人过来,低身对徐观南道:“且让他们二人送先行侍郎回去,此番入京徐侍郎与钦差卫同行即可。” 徐观南作还一礼道:“多谢。” 言罢就抬步跟在两名钦差卫身后离去,行几步便要握拳咳上几声,若虚若实地落在众人的耳中。 与晏难擦肩时,徐观南突然间听见了仅他可闻的声音: “七日后我来取你命。” 随后徐观南脚步未停,若无其事地走远。 身后站在晏难旁边江逢宁抬起了头,疑惑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晏难重新与她靠近些,摇头道:“没说什么,是你听错了。” 本来就很模糊,江逢宁没在意,扭回了头看着众人敛尸。 经历此番,天都已经快亮了。月色消溶,山头青白。 “主上。”此时另一处的雾青不动声色地低下声音道:“属下来之前收到了暗信,王鹳已从宫中来,快马加急。属下推测他会在破晓前赶到通州,所以让宋世子留在了府尹府。” 说着雾青又道:“王鹳与主上同您素来不对付,大人还要早做准备。” 提起王鹳,容生的眸色深了深,点头让他安心,随后陷入沉思。 半个时辰后,湖边才被完全打理干净。 江逢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在这里站上这半个时辰。 没人发话让她先回去,而且对境也一直在帮忙,她总不好打断。 所以这半个时辰中,江逢宁连续三次拒绝了晏难要先走的提议。 所以此刻就要走了,晏难已经目光不满,盯着她的眼神凶巴巴的,看起来又像要咬她一样。 江逢宁拉他的手,笑着缓和他的情绪道:“走啦走啦,都说了我的手不疼,现在我们就回去上药包扎。” 话刚说完,对境就牵来一匹马,站在江逢宁身前道:“少主我们走吧。” “谢谢。” 江逢宁笑道,然后走过去翻身上马。 对境将手中的缰绳递给江逢宁,趁机站到了晏难身边。 他开口前有些顾虑,但想了想还是委婉提醒道:“过于恃宠而骄不好。” 他刚才看到了,少主是在哄人。 晏难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刺过他一剑的人,心想不知是谁凭着江逢宁就在他面前蹦跶,别以为他不会将那一剑还回来。 想着,他唇间用江逢宁听不到的声音吐出了一个字:“滚。” 随后人就大步走开,翻身坐上了江逢宁旁边的马背,与江逢宁挨在一处。 对境在身后气得差点骂人! ——分割线—— 提前祝宝宝们中秋快乐!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137章 说说你手臂上的东西 容生的马走在后面,这时看到前面江逢宁的身影时微微皱眉。 雾青见状身下的马走了两步靠近,低声解释道:“属下觉得若郡主与我们同行,有益无害。” 他方才也从主上口中得知了整桩事的全部由来。王鹳若真的心怀鬼胎所求极大,那么此番定然是来者不善。 也许祈安郡主的存在会让其收敛几分。 容生闻言不赞同道:“日后莫要将心思打在不相关之人身上。” 雾青立即低头道:“属下知晓了。” 此时,快马从通州的城门处一路开道。 破开云层的光洒着初秋清晨的湿气,清洗过的街道如同昨夜落了雨般,地面如一块块闪着寒光的的铁衣。 一匹纯色黑驹奔如风疾,挞挞的马蹄声将这铁衣踏碎,身后乍响的风扬起马上之人的金丝绣纹深紫外袍。 皇城金甲禁军三百人紧跟其后,势急火燎直奔通州府尹府而去。 半刻钟后,黑驹被当街勒停,王鹳下马,禁军在前为其开路。 刚刚安顿的府尹府府门再次被打开,里面王聪宜急匆匆地迎上来,跪身惶恐道:“不知指挥使前来,有失远迎,请恕下官大不敬之罪。” 王鹳低垂着眸,目光从一对锐利的眉毛下阴冷地下睨,问道地上脊背发寒的王聪宜: “容卫首如今在何处?” 王聪宜只觉如同芒刺在背,头往地上埋得更低。 正欲回话之时,一阵整齐的马蹄声紧接着就自身后街道中传来,甲胄与刀剑碰撞发出的响声中,数人翻身下马,齐身落地。 谁都没有想到两批人会在府尹府门前撞面,如此之巧。 王鹳站在府檐下回头,微掀的眼望向了此时站在禁军之外的钦差卫与御京司,以及青龙纹玄衣的宣阳王府亲兵。 随后目光由重及轻地落到了此番看来伤得不轻的容生身上。 竟真的让他死里逃生了。 容生冷漠抬头与之对视,几息之间,谁也无法看透谁。 陡然间,一枚利箭自空中破声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禁军头顶朝容生射去。 离他最近的江逢宁与雾青立即反应,但江逢宁的动作显然更快些。 利箭冒着寒光迎面而来,手中长剑当即一挥,利箭轻而易举地被劈开,断成两截落在湿润的石街之上。 甚至她抬剑时,另一只手还按住了左手边晏难的手臂,不让他动。 情况发生得太突然,像是有人埋伏,身后的王府亲兵见状纷纷围上来护卫左右。 江逢宁与容生并排站在人群中间。 台阶上的府门前,王鹳的目光随之移到了江逢宁身上。 完全看清那张脸时,王鹳的阴冷眸中微微惊了一下,眼前的女娃与广清王江呈生得实在像。 像广清王,自然也是像皇上的,这是他略微惊讶的原因。若是皇上也有自己的孩子,想必也会生得这般可人样。 这副眉眼中的神似不会让人对其身份有所迟疑,王鹳知道,她就是祈安。 他的视线落在江逢宁脸上的时间有些久,江逢宁被那双阴气绵绵的眼睛看得有些不适,于是低声朝旁边的容生问道:“这人是谁?” 容生回她道:“禁军统领,殿前指挥使王鹳。” 王鹳的视线不仅让江逢宁觉得不适,也让晏难抬起了阴鸷幽深的黑眸,不善地凝视着对方。 本来还在看着江逢宁的王鹳忽地挑眉,判断出恶意来源,浅色的瞳仁一动,随即目光认真地看向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 这般毫不畏惧不知死活的直视,他多少年没有见过了? 眼前的男子乌发长身,骨头里有浴血而生的狠劲,眼神也似匹凶狼般,到与他年轻时倒像了个八九分。 不过红唇雪肤,这副连面具都遮不住的妖魅模样,他不及万一。 江逢宁听完容生的话才发现王鹳在看晏难,她往旁边挪了一步,身形挡在晏难面前,随后就见上面的王鹳好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 深紫袍一动,王鹳走下来,禁军站往两侧让出一条路。 他朝着江逢宁走过来,一步一步带着老辣的阴沉,自带危险的气场,或许此时全场唯一镇定自若的人只有容生。 王鹳站定在江逢宁面前,两手不紧不慢地交握于腹,唇边笑道:“郡主金安。” 明明是恭敬友好的话语,江逢宁却没有从其中感受到几分善意。 或许是此时这双含笑看着她的眼睛太过令人害怕了。 好在接下来他道:“请郡主入府休息。” 王鹳的眼睛离开她看向了容生,眸中的笑意变浅:“容卫首尽快收拾一番来见,有要事相商。” 说完就自顾自地转身,在王聪宜的带领下进了府内。 短暂的交锋就此戛然而止。 容生的目光落到王鹳离去的背影上半瞬,随后低头对江逢宁说:“郡主自便,若有事可派人寻我。” 说完率先进府,钦差卫与御京司退去。接着就有一个禁军上前,带着江逢宁前去安排好的住处。 江逢宁跟着他,见太阳升了起来,她扯了一下晏难的衣袖道:“你给我撑伞吧。” 晏难闻言打开手中的白伞撑起,紧跟在江逢宁身边,两人同在伞下,衣袂相接。 他很喜欢。 很快他们被带到一个比较清净偏僻的院子。好在这院子里并没有出现陌生的面孔,除了他们就只有王府的亲兵。 江逢宁知道禁军是王鹳的人,不知这住处的安排会不会有别的目的,进屋后她有些心神不宁。 晏难却不会想这些,他将脸上的面具扔开,面具落在桌上的声音将江逢宁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江逢宁盯着他看,不知不觉开始认真思索昨夜的事。 她摘下眼睛上的发带后,看到了晏难与徐观南站在一处,晏难遮上她的眼睛绝对是有什么不想让她看见的。 会是什么? 暂时无法想得到答案,江逢宁回到了问题的最初点,晏难究竟因为什么要杀徐观南? 而且晏难要杀人昨夜就有机会,为何晏难没有动手? 就像杀佗桑一样 。 之前就已经有了怀疑,想到这里江逢宁突然道:“晏难,和我说说你手臂上的东西吧。” 话音刚落,江逢宁的视线中晏难的脚步顿了一下。她收入眼中没有开口。 半瞬,晏难就继续走了过来,神色自若地将她按在了椅子上。 江逢宁抬头等着他回话。 晏难垂眸看见她眼中的追问,不动声色地说:“先沐浴吧,你想知道的待会儿全部都告诉你。” 江逢宁还是联想起来了,所以总得给他一点时间想想怎么编,想想要怎么说她才不会怀疑。 江逢宁微不可察地蹙眉:“真的?” 晏难漆黑的眸认真地看着她道:“真的。” 江逢宁此时还不知道晏难在睁眼说瞎话这方面强得可怕。 她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点头道:“好吧,那你也去,我们待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说。” “好。” 晏难站直腰身,不再停留地转身,手指拿起桌上的面具时,他不忘回身叮嘱道:“记住沐浴的时候心手不要沾水。” 见江逢宁点头,他扣上面具推开门出去。 然后在屋外站了半晌。关于阙心环,他必须要找到一个能彻底打消江逢宁疑虑的办法。 第138章 府中有奸细 随侍在身后替王鹳拿下披风。 王鹳慢慢踱步至屋内的案桌前,手拂着不算细腻的桌面,轻点的指腹之下摩挲出沙沙的轻音。 倏而他出声道:“让人盯紧容生,别让他有机会往宫中递任何消息。” 随侍挂好披风,低头站在一边:“是。” 手上动作不停,王鹳又问:“守备军新的统领,有没有什么消息?” “我们出京不久,陛下就下了旨从副提拔。”随侍回禀道。 王鹳的手指倏而停滞悬在了桌面上,瞬息间他眉目沉下去,哑声道:“现下宫中如何了?” “最新暗报,陛下龙体抱恙,今日只在御书房中接见众大臣。” 王鹳靠着桌缄默,上半身在桌面上落下了阴翳的影。 这时一个禁军进来打破了屋内的安静,低身行礼道:“禀指挥使,容卫首在屋外求见。” “让他进来。” 说着王鹳抬了下巴,一旁的随侍立即退开。 很快有人越过屋内的兰花屏风走了进来。 受身上的伤势所限,今日容生换了一身宽袖的深色锦袍,一只玉簪束发,腰间银质的腰封紧扣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银剑。 额如玉,眉如墨画,眼眸如同深冬的落雪。 几步间,坐在案前的王鹳瞳眸微眯。 五年前明明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贱奴,成长到如今身上却除了冷漠的厉外,并无半分嗜杀暴戾之气。 或许皇上的选择没错,但他不认同。 五年之前他们一个台上一个台下,还是如同现在一般。 但此时台下之人早已不似当初。 容生走到一旁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满一杯茶,边倒边说:“指挥使奉皇命前来,口中的要事是否是指温公公与曹于海一案?” 说完容生泰然处之,垂眸抿茶。 如今他与王鹳官阶相同,同为天子近臣。君心当前,就算有他与王鹳有实质性的差别,但今时不同往日已是事实,该如何便如何。 王鹳将眼前之人的举手投足收入眼底,随即皮笑肉不笑地道:“容卫首能有今日,也不谢本座提拔之恩?” 容生闻之抬起了冰寒的眸,他看着王鹳脸上的笑,手中的茶杯微举,薄唇间不疾不徐地回道: “容某谢指挥使,大恩。” 王鹳一笑。 两人似是而非的话语,道破欲之,未之。王鹳却极其心知肚明,看来皇上就是在身边养了一匹无心无情又聪慧的狼。 既如此,他就得让容生非死不可了。 随之,王鹳面如常色回归正题:“广清王的忌辰还有四日,从通州到上京最快也要一日路程,所以接下来本座与你,最多只有三日时间将此间事了,带回令陛下满意的答复。” “容卫首当知道此中事急,多提醒你一句,莫要到时候办事不利,数罪并罚。” 听他说完,容生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宽袖拂在身侧:“同样的话,容某也送给指挥使。” 言罢,容生转身拂袖离去。 容生前脚刚走,随侍走到了王鹳身后,附耳轻言了几句。 王鹳听完摆手,随侍退下。 王鹳的屋外,见容生出来雾青迎上去,面色关心道:“大人,王鹳可有发难?” “他不会这么做,此时府尹府中人多耳杂,于他而言不是最好的时机。”容生一边朝着回路走,一边徐徐道。 随后他叮嘱:“但王鹳一定另有后招,叫暗卫盯着他。” 雾青跟在身后问道:“那可要用钦差卫先行传信至宫中?” “不必,王鹳定然早有准备,信件走钦差卫必然会被拦截,而且...” 容生的脚步停了下来,眸中另外浮现一抹深意:“而且我以为,皇帝未必不知。” 雾青一怔,主上此言令他有些想不通其中的关联了。 实际上,容生心中也是模棱两可,不能绝对言之。 他和温枢同时都怀疑王鹳,是因为王鹳是最有可能偷摸拿到皇帝红印的人。 可是另一个方面,王鹳同样是一个最不可能背叛皇帝的人。 早些年间,天子遇刺,王鹳于万箭之下救驾,那时他是亲眼所见。 数百千狂风骤雨的急箭中,王鹳以身为遁,将皇帝护在身后,最后几乎被射成了刺猬。 那一回身上的几十个窟窿险些要了王鹳的命。 后来是朝启帝用百年灵药吊着他的最后一口气,又为其遍求名医,之后费时半年,王鹳才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回来。 而他没有得见的,世人多说皇帝与王鹳从少年之时便是至交好友。 这些年来皇帝对王鹳的信任可以佐证这一点。 所以,假如鬼阵之事真的是王鹳所为,那会是什么让王鹳选择了背叛皇帝? 如果不是王鹳…… 对于这个猜测,容生也有依据。 背后之人抓徐观南,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以之为饵,如果王鹳知道他的秘密,不可能不告知皇帝。 商家满门尽屠,却活了他一个,宫中到如今怎么可能维持着风平浪静。 但如果徐观南在此事中就只是巧合呢?如果王鹳就是故意知而不报呢? 这件事复杂得很,唯有参与其中的亡修人是突破口。 容生回头对雾青道:“这几日继续封锁城门,派人全城搜寻,但凡发现有亡修人出没的痕迹,立即来报。” “是。” 但随即雾青蹙了眉:“属下担心亡修人同饶州的一样做了伪装,混在人群中,我们的人恐怕也认不出来。” 容生沉默思考,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纹样。 如果要找一个对亡修人极其熟悉的人,他们身边就只有晏云台能做到这一点。 但是晏云台绝不可能出手相帮。 半晌容生只好道:“先去部署下去,容我想想法子。” 雾青点头,正准备离去。 恰巧这时,不远处一个方向突然间乱了起来,人声嘈杂,隐约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容生当即抬步朝着出事的方向去,雾青跟在身后连忙道:“这个方向好像是郡主所住的院子。” 容生微微拧眉,脚下的步伐加快。 快到时,对境提着剑脚步虚浮地从院子中匆忙跑来,差点与走下廊道的容生撞到一处。 对境看见他本来就要去寻的容生,当即跪地,双手交于额前猛地磕下,口中急声道:“方才有一群贼人突然出现将郡主掳了去,求请大人出手相助!” “王府的所有人都被下了药,定有奸细在府中!” 对境又一次俯身,气息不稳地沉声道:“求容大人相助!” 容生回过神侧头,雾青上前将人扶起。 相比对境的关心则乱,容生此时冷静地另有思索。 他负手询问对境:“晏侍卫此番也中了药?” 对境面色焦急,闻言思绪迅速沉着下来摇头:“出事前晏侍卫便不在院中,此时也并未见到其身影。” 容生紧接着又问:“那依你看,郡主她可否中药?” 话落对境当即面色不好,握紧了手中的剑神情愤然:“有人将药下在了茶水中,郡主沐浴更衣前送进去过一次茶水。那药无色无味,服之令人内力凝滞,如今郡主已经被人带走,想必也中了招。” 听完,容生回头看着雾青道:“立刻去安排人。” 随后他绕开对境进了院子,几十人跪坐一地调整气息,院中的草木凌乱,但未见血迹,看起来来者不欲杀人,为得只是带走江逢宁。 不知道为何,容生在心中有一瞬间怀疑过是晏云台所为。 毕竟晏云台从未想过和他们做同路人,他的眼中不过江逢宁一人而已。 但这只是最简单的猜测。容生观察着院中的痕迹,心中想着其他可能。 然后下一刻,一个声音出现,打破了容生最开始的猜测。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容生闻声回头,见手中持伞的晏云台站在门口。话落那双透过面具的黑瞳在白日交炽中一暗,黑衣如浸雪般湿冷,卷着身后的梨木门柱。 随后他踩着地上深秋的落叶,走下了台阶。 第139章 将计就计 晏难放眼将人群杂乱的院子扫过一遍,唯独不见江逢宁。 随即朝房间跑去,房间里也没人。转身出来,手臂将珠帘甩在身后,他站在门口盯着院中的容生:“发生了什么?” 不用容生开口,对境开口将事情重新对他说了一遍。 晏难听完,袖下的手背青筋暴起,他随即面目森冷地大步走到容生面前,吐息如毒蛇般阴寒道:“这里的人都是你们安排的,她若有事,我同你们没完。” 说罢袖袍一线,整个人就飞身跃墙而去。 身后容生微微眯了眯眼,他怎么看晏云台这架势有一种他能找到江逢宁所在的感觉? 只有担忧焦急,并无一丝慌张无措。 对境急道:“他怎么就这般单独行动!”什么线索都没有,他一人如何能追到少主的踪迹。 他并不知道晏难和江逢宁身上有连枝蛊,只觉得晏难此举过于冲动冒进,但也能看得出来,他待少主之心非假。 也罢,说不定他有什么过人的法子。 随后容生来到屋中,桌上摆放着一个用过的空杯,看来江逢宁的确喝了茶水。 他问对境:“你可有看清来人穿什么衣服,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对境摇头:“看不出来,穿着普通的黑衣,全部蒙了脸。”说着对境突然想到了什么:“但在交手间我发现,他们每个人的身手招式几乎相同。” 容生沉思道:“那就可以排除死士和暗卫一类。” 这时雾青站在门口道:“大人,人马已备好,府中下人也全部控制在了前院。” 容生点头,正欲言,目光却倏而透过透明的纱幔顿在屋中一处角落。 地毯上落了一朵栀子花,突兀极了。 眸光一凝,容生立刻移开了视线,口边的话随之改口:“找出府中奸细让宋陟和王聪宜来办,我们现在去寻人。” 雾青微不可察地蹙眉,对境闻言唤起院中内力已经调匀的亲兵,拱手道:“我们也一同去。” “走。” 容生言简意赅,袖口擦着桌沿而过,漏下了一束光落在侧脸,藏有深意的眼眸朝雾青看去。 随后对境跟在其身后出去,雾青故意慢下一步。 等屋内无人,雾青才回身迅速地将房间每处角落检查了一遍,于是发现了藏在纱幔下的栀子花。 整间院子都不见栀子花,偏偏屋内就落下了孤零零的一朵,看来是贼人身上的。但主上既然发现了线索,为何不想声张? 想来也许是另有打算,他将栀子花包好在帕子中,随后往腰间一塞快步追了上去。 宋陟看完仵作对曹于海验尸的卷轴,正准备去找容生,没有想到此时府尹府中已经乱了起来,随后一个钦差卫带着府尹王聪宜进来拜见。 钦差卫将容生的话带到后就站到一旁待命,宋陟听罢,他没想到竟有人如此猖狂,绑人都绑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了。 就连郡主那样厉害的人都让他们得了手。 都怪这潜入府中的奸细。 想着宋陟气急,一身红袍踩着大步流星的步伐出去,一旁年过半百的王聪宜连忙艰难地跟上去。 走到屋外实在跟不上时,王聪宜苦不堪言,只好大声地叫住前面的人:“世子请留步!” 宋陟回头,挑眉不解地看着他。 王聪宜大步跟上来,规整地站定在宋陟身前才低声提醒道:“此事还得先禀明指挥使大人为好。” 宋陟闻言眉一皱,伸手点了旁边的钦差卫,随意道:“你去说。” 随后转身继续往大堂的前院去,王聪宜没歇几口气,又赶紧紧随其后。 察觉身边急促的气息,宋陟停步侧头:“王府尹可以慢些走,我先行一步就好。” 闻言王聪宜抬起袖子擦了额角沁出来的虚汗,讪笑道:“不妨事,下官跟得上。” 宋陟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继续快步赶到前院,毕竟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出奸细查清其来历,才能帮助容生他们尽快找到郡主。 王鹳坐在屋中,听着随侍递来钦差卫的话,阴翳的眉目略微拢到一处。 钦差卫走后随侍道:“我们可要派禁军相助?” 王鹳轻轻摇头,随后摸着肩上披下来的发丝,细眉松开,语气平平道:“不用。” “无衍教出来的,不会是废物。现在重要的是如何让容生去死,正好趁此机会,本座要去见见他们。” 随侍会意,但又低着头:“那待大人拿到东西后,通州之事是否要尽快找个替罪羊?” 王鹳弹开指尖的发丝,声音徐徐道:“不重要了,反正陛下不会拿我如何。” 是在回答随侍的话,却也像对自己说的。 江抑是不会怪他的。 —— 从府尹府出来后,他们以身后府邸为中心,沿途搜查,大街小巷以及屋顶一律不放过。 容生与对境兵分两路。路上绕开视线,容生立在墙角对雾青道:“屋中的栀子花处理掉,我怀疑带走江逢宁的人是缘无迭,我要单独走一趟,这边你看着不要让人生疑。” 这个月份栀子花本就少见,但他知道无论何时,缘无迭身上基本上都会带着一朵栀子。他有极强烈的直觉,缘无迭一定来了。 “怎么会是他?”雾青听了面露惊讶:“可是缘无迭不是一向都是单独行动的吗?” 容生抿唇,面色有些深:“只有一个可能,今日动手的有两帮人马。” 但江逢宁最后应该是被缘无迭带走的,下在茶杯中的药对她来说管不了多久,缘无迭是个杀手,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来绑人,两边他都不能不管。 说着容生不再多言,掏出袖中的面具戴上。 雾青见状点头:“主上一切小心。” 说罢替容生做掩护,看着人离去才带着人继续搜查。 容生先走了一段,等确认身后并没有尾巴后,他才放出了同缘无迭联系的信号。 容生猜得不错,这边城中一处槐树脚下,江逢宁与人已经打在了一起。 两刻钟前她沐浴完,端着茶水,喝了一口后才发现不对,随后窗和门同时被人推开。 自窗来的那人一剑挡开门边的人,闪身就朝江逢宁过来。 江逢宁朝外面喊了一声,内力凝滞,她不是来人的对手,才发现外面的人都与她一样中了药。 江逢宁面色一凝,果然,府中藏有奸细,的确有人想朝她动手。敌人在暗,知道体内的内力只需要一点时间便可恢复,江逢宁打算将计就计。 一件黑色斗篷迎面罩下,她就被人带走,一路逃窜在城中。 此时江逢宁提着剑与身前的人蒙面人面面相觑。 她冷声道:“是谁派你来的?” 对面的缘无迭没有出声,沉默得像个哑巴。 江逢宁当即一剑直逼其面门而去,不说?那就抓起来再问。 第140章 卑劣 缘无迭冷剑相挡,两人过了几招,脚下的一地槐花被碾碎散发出清冽的香味,江逢宁也察觉到这人只在避,不攻。 心中疑惑,她收剑蹙眉,再问一遍:“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缘无迭没有回答,不欲纠缠,脚下一动正动了离开的念头,江逢宁看了出来,刚想提剑将人拦下。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就从天而降,手中的白伞杀气腾腾地朝缘无迭甩去。 锋利的剑与伞缘擦出火花,发出刺耳的声音,晏难阴沉着脸,每一招都是必杀。 面对如此强烈的杀意,缘无迭当即全力以赴。 几个来回中,晏难发现此人很是熟悉。 半瞬脑海中闪过什么,他不就是当初在西蛮虫谷刺杀他的人么? 晏难眸光森冷地勾唇,看来还是容生认识的人。来之前他也不曾想过,江逢宁身边会是虎狼环伺,尽是身边的小人作祟! 之前是十伏忘,现在是容生,世人皆如此两面三刀,面目可憎,无人可信。 江逢宁还曾护着这些杂碎! 就都该去死了才好。 心中的暴戾翻涌着一浪盖过一浪,记忆恢复后他少有这种强烈想杀人的欲望,差点忘了他原本该是个怎样的人。 他杀的人越多,身后的鬼才会越高兴,他才有机会炼成何物蛊救活江逢宁。 没错,就该是这样的。 越是想着,脑海中就逐渐被隔成了一种自我的状态,朦胧中只有暴虐无处释放。随之一股痛意与快意交织在天灵盖,晏难面具下压着眼尾的妖冶和糜红,点漆的眸像是走火入魔。 几乎是不要命的打法,伞的边缘接连在缘无迭身上撕裂几张口子。 缘无迭唇间闷下疼痛,手中的剑当即挑攻对面之人无伞遮挡的下盘。 看到晏难时他本就想撤,以免晏云台认出他给容生带来麻烦,但又脱身不得。此时眼前的人非杀他不可,想来已经晚了。 缘无迭的剑送出去,同样是刁钻玩命的招式,刀光剑影中,树叶和花粒纷纷而落,江逢宁这才察觉到了晏难的不对劲。 立马提剑上去,挡在中间隔开了缘无迭的剑,自然也拦下了晏难的伞。 看见江逢宁的身影,晏难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明,但随即森冷阴戾。 江逢宁无意下死手,倒让缘无迭抓住了这个机会,从剑下迅速逃脱,晏难戴着一只手套的手当即一截牵丝甩出。 缘无迭的后背被击中,脚下踉跄了一下,又立即跃身进了一处小巷。 江逢宁原本也不想放过此人,但此时晏难的状态有些不对,她拦住了要追上去的晏难。 晏难却打定主意今日要杀了此人不可,绕开江逢宁就要走。 见普通的拦是拦不住,江逢宁再次站到他身前,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揽在他腰上,将人半抱着。江逢宁比他娇小许多,这样一来整个人差不多都嵌入了他怀里。 察觉到晏难的脚步一顿,江逢宁连忙抬头对他道:“不用担心,我方才看到了他手腕上有一处特殊的黑色弯月印记,他是谁、有何目的,回去之后我们一查便知。” 闻言晏难低下头,因为心中的杀意被强制压下,也因为其他原因,如渊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深,瞳孔折光漂亮,最深之处却如引人坠落的崖。 黑色弯月,藏头门。 他捏紧手心,看着江逢宁道:“他是谁有何重要?江斤斤,人要杀你,你只管杀了他才是最重要的。” 江逢宁闻言顺着他点头:“好,我知道了。” 晏难盯着她半晌,忽而心中一软,俯身将她抱进怀中,手指按着她的脑袋,低声问:“可有受伤?” 江逢宁在他胸前摇头,晏难突然道:“方才那人与容生认识。” 江逢宁惊讶地抬起了头。 这边缘无迭逃进巷中,没走多久就遇到了容生。 容生见他受了伤,带他找了一处医馆藏身,暂时没问什么,走之前他对缘无迭道:“城门已闭,你又受了伤,这几日都无法出城,你先在此处疗伤,之后我有事要问你。” 缘无迭在身后叫住他:“容生,晏云台已经认出我了。” 容生道:“我知道了,你安心养伤。” 没走几步又听缘无迭在身后道:“你们要找的亡修人在城南柯子巷。” 容生猛地回头,脸上的神情莫测。 半晌才回道:“多谢。” 说罢推门离开去找雾青汇合。 看来是晏云台先一步找到了江逢宁,晏云台察觉到缘无迭与他有所关联,未必不会同江逢宁说,后续若是不能处理好,会很麻烦。 其次缘无迭知晓亡修人在何处,说明温枢一案藏头门也参与了其中。原本他以为缘无迭是接了任务才来截人,如今看来未必不是藏头门直接所为。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找到雾青和对境,又与安然无恙的江逢宁晏云台汇合,在他们回到府尹府之前,一群人暗中撤离,往城中的一间客栈而去。 一人进了屋中,立在屏风前道:“门主,他们人已回。” 十伏忘站在窗前,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轻声问:“东西找到了吗?” 屏风前的人闻言回禀道:“我们将容生的住处每一处都翻遍了,并没有发现门主说的双连环。” 听罢十伏忘摆手,人当即退下。 他坐回桌前,垂眸想着,此番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机会,看来还是得让晏云台出手。 他查过,箱子钥匙丢失的那一日,在江边的人就是容生。不管钥匙有没有被容生捡走,是藏了起来还是半路扔了,他都得找找看。 十伏忘视线虚空凝在桌上细瓷酒杯上,清淡的脸隐在帘幕的阴影中。 晏难上一次和他说的让他如愿的话他不信,什么事都还是靠自己更为靠谱。 退一步来说,找到《人筹轮回》,还能在佐证他的话上,再推进一步。 他不想再等了。 晏难,你别怪我。 屋内,十伏忘端起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唇角沾着酒液,忽而笑了。 他在这冥冥不见黑暗绝路中,自己敬自己的卑劣。 第141章 半真半假她才会信 一行人回到府尹府,容生当即让雾青增派人手去城南将柯子巷包围。 随后听闻宋陟已经抓到了奸细,此时正在牢中审问,容生就先去了牢房。 而江逢宁被晏难带回了房间。 对境走过来在门前跪下,正要请罪,门就砰的一声在面前绝情地关上了。 他知道关门的是谁,不过看他及时找到少主的份上,他不与他计较。 对境继续带着人跪在门外,半晌,门被江逢宁打开,她过来把对境扶起,又对其他人道:“都别跪了。” 她又对境说:“敌人早有准备,防不胜防,怪不了谁,往后不要如此了。” 对境惭愧地低头。 对境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此时垂着头一张清秀的脸看起来自责得有些可怜。江逢宁心软安慰了几句,才叫动他们下去用膳休息。 然后卡着三百声数数回了屋内。 对境回头重新将院中的守调部署,不让外人进来一步,饭食也开始让自己人负责。御京司的人也奉容生之命前来,守在院外。 外面忙得热火朝天,有条不紊。身后的房间中,江逢宁却还得哄人。 江逢宁坐在桌前,伸着又崩开流血的右手,晏难正在帮她上药。 他方才就是出去找浮七拿药,才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晏难一边动作放轻地在她手心抹药,一边在心中烦闷恼怒,垂着的眼睫在脸上落下一片阴翳,不知是在恼自己,还是在恼江逢宁方才和对境说了那许多废话,也或者两种皆有。 江逢宁侧着脸靠在臂弯上,刚好从下至上瞅着他整张脸上的表情。 她伸出手用指腹去轻戳他的脸:“我一点事都没有,别担心了。” 晏难将最后一点纱布系好,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指捏在手心。 眼睛一瞬不动地看到江逢宁的瞳孔深处,江逢宁意识到他有话要对她说,随即坐直了身。 晏难开口沉声道:“答应我,不要轻易相信他们任何一个人。只有我不会背叛你,永远不会。” 听他说完,江逢宁立即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一点湿润,怕他要哭,连忙认真点头道:“我也不会。” 晏难轻轻捏着手心的指节,江逢宁没抽开,见他眉目之间犹存的阴沉,不知道怎么的突然问:“晏难,方才你与蒙面人交手的时候在想什么?” 江逢宁有些不安,那一瞬间晏难身上的暴戾和疯狂很吓人,而且他的武功增长了不止一点,还是那些奇怪的路数。 从前她不懂所以不知,可是在无界山的七年,她早就明白,那些武功晏难若是再修习,必定会遭到反噬走火入魔。 闻言,晏难握着她的手一顿,随后不以为意地勾唇道:“杀人啊,所有伤害你的人,我都要让他们生不如死的下地狱。” 极西的那些人也一样,他留在湜水城的人一天杀一个,慢慢折磨致死。杀到最后自然就杀完了,他最喜欢杀人了。 晏难仍旧半垂着头,接着的一字一句如同音符般跳动在唇间。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太清醒了。 “还有极西曾经伤害你的,我都让他们做了蛊虫的养料,还有那个把你烫伤,害你疼了许久的女人,我让她吞下了一整盆烧红的炭,才将她沉在湜水城的池底。” “江斤斤,你听了可开心?” 话落,手就被稍重的力道捏紧了,细细的汗开始在两只交叠的手间冒出来。 江逢宁听见他话中遮掩不住的癫狂失智和兴奋,心中一怔,突然抽出了手,想抬起他的脸,看清他此时眼中的神情。 晏难说得这些全部都是他提前回来的四年中做的事。 她一直把他当作晏难,却忘了一开始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嗜杀残暴的晏云台。 此时又在眼前窥见。 是什么让晏难身上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仅仅是失忆了就会变得如此吗? 晏难顺从地随着拂在脸侧的手抬起头,那双本来戾气重到可怕眼睛却突然发红。 在江逢宁欲言又止之时又接着落下泪来。 江逢宁心中来不及想他这说来就来的眼泪,只觉得有些心疼,起身去替他擦眼泪。 嘴边的话变了又变,最后叹气道:“我十八岁时那个雨天,是不是吓到你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原因,她不知道后面的事,只知道恐怕她当时伤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如若是换作她,她也会恨那些人入骨,杀了他们为晏难报仇。 半晌晏难低声道:“对,终身不能忘。” 江逢宁就在他面前,晏难伸手虚虚搂住她的腰,故意让江逢宁抬起的手臂碰到他手臂上的阙心环。 下一刻江逢宁的手就如他如愿轻轻碰了上去。 晏难抬头,眼泪还是一颗颗地从眼睛里掉出来,眼尾很红,唇色也红,眼中浮起来半真半假的恨意,他望着江逢宁说:“你不是问我这是什么吗?” “这是一个养蛊的器,养一种很厉害的蛊。如今重来一遍,那些人还好好活着,我要让他们再死一次!” 他边说着,眼泪一边掉个不停,江逢宁擦着,一时不知道是该听他说话还是该专心给他擦脸。 “你是不是还想问,我为什么要杀佗桑?” “因为蛊要用人血养,他是自愿的,我没有逼他。” 他的眼泪滚落在江逢宁手指和衣袖间:“别哭了。”江逢宁语气轻柔得像风一样安抚着他:“我想问的是,这个东西在你的身上疼不疼。” 晏难此时已经适时收住了眼泪,只剩含在眼眶中的半掉不掉,他回道:“不疼,养蛊都是要主人喂一点血的,你知道的,放在身上只是方便。” 虽稍有疑虑,江逢宁的手还是先从他脸上离开,摸摸他的头,打算开导他放下那些。 “晏难。”她垂眸看着他说:“这世上并非是黑非白,也并非就是你刺我一剑我还你一剑才算公平,最后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受尽折磨欺压还要奋力站起来是活着,满腔怨恨还要向阳而笑也是活着,只有未来更好地活着,才能将刺痛的过去彻底划下句号,才能得到困惑自己的答案。” “你不要被过去困住,你要纵云台上,招风揽月。” “你做得到,我们也做得到。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会赢的。” 晏难在心底怔住。 她的话中如此释然,如此洒脱自得,没有半分对过去的怨恨,仿佛这世间无论什么都不会让她为之停步、为之低头、为之屈服。 可是他做不到。 他抬起头,水液下的瞳眸像一块蒙着白纱的墨玉,他没有让江逢宁看出那之下冰冻的偏执,在语气上选择了退让: “可是我控制不住,我就是想杀人,我控制不住阿宁。” 江逢宁蹙眉,想了想道:“那你想一想,若是后来的事没有发生,如果你不曾受限,如果我们没多久就一起离开了极西,你想做的事有哪些?现在就去做,我陪你。” 这些美好的幻想砸落在耳边,看见江逢宁倾洒了光般的眼睛,晏难的心猛地坠空。 江逢宁似乎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拉入了一个美妙的幻境。 如果么? 如果他们是这样就好了。 他知道,江逢宁无非是想劝她摘下阙心环。使劲敛去心中刺痛心脏的情绪,他在这一刻放任自己坠入这幻境,缓缓道出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 “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成亲,想娶你为妻。” 直白的,毫不掩饰的,震耳欲聋。 江逢宁怔住,忽而又被看着她的眼睛中痴迷和虔诚一烫。 她移开眼,很奇怪,换做往常听了这话,她定会羞躁,脸红到脖子根。 但此时心中就只有一种噎在心口,嘴巴道不出来的复杂和心酸。 或许是因为这简短的三句话,说的人和听的人,没有谁能做得到。 可惜他们都没让彼此瞧出来此时语凝噎的破绽。 江逢宁立即佯装了不好意思,掐掐他的脸笑着道:“这个...以后再说,你再想想其他的。” “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成亲,想娶你为妻。” 晏难却再一次说了一模一样地的话。 江逢宁笑不出来了,只能假装害羞,连忙抽开手跑出去,丢下一句:“我去找容生问问蒙面人的事。” 身后,晏难在屋内呆坐片刻,轻嘲地笑了笑,抬手抹去眼角残留的泪痕站起了身。 起码此后,江逢宁不会再问阙心环,半真半假,她才会信。 接下来他不会一个人一个人的等七天,只要再找到五人,同时下手,在江逢宁反应过来之前,何物蛊必成。 第142章 好戏 江逢宁跑到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微攥紧的手心慢慢松开。 怦然的心动似初春悄然萌发的溪流,划过凹凸不平的石头,跃起又艰涩。 回想到方才晏难既认真又深情的眼神,江逢宁抬手捂着心口,气息几转深吸,才恢复平静。 她半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随后放下手离开。 问到容生此时人在牢房,江逢宁直接找了过去。 牢房中。 容生站在刑架前,对面绑在刑架上的人已经用了一轮刑,撕碎的衣服下没有一块好肉。 容生抬手,钦差卫手中的鞭子停下,容生抬眸道:“交代幕后主使,我便放你一命。” 男人闻言从疼痛中抽出了一丝神智,抓住了希望 ,抬头道:“我…说…” “是户部、尚书…令我们寻机阻拦、让你们…延迟入京。” 容生道:“你们是尚书府的死士?” “…是。” “一共有多少人?” “十、人。” “其余人在何处?” “郡主…被其他人、劫走后,我就传了信号,其余人...都已离去。” 问到此处容生摩挲着手指,沉吟片刻叫人去找医士来。随后侧头对旁边的宋陟道:“走吧。” 然而就在转身之时,刑架上的人突然间抽动了一下,容生回头,男子瞪大了眼睛,嘴角可见黑色的血迹。 他立即快步走刑架前,本以为人是吞毒自尽,刚想抬手卸下人的下巴,就见男人瞪大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血流不止不止的口中呛出两个字来:“…救、我。” 容生皱眉,下一刻男人的脑袋就半空垂落,容生的手按上他的脖颈,人已经死透了。 容生收回手,转身对门口的钦差卫吩咐道:“去找仵作来验尸。” “是!” 容生离开牢房,宋陟跟上去,立即将这次与上回两名活口嘴中问出来的话联系在一起,道:“又是户部尚书,饶州山洞私造兵器的也是他,想必是怕我们回京将私造兵器一事呈上,所以才设计拖延,让自己好有时间脱身。” “张选读胆子这么大,难道想造反不成?” 容生脚步不停,闻言抬眼睨他:“慎言。” 宋陟悻悻哦了一声,又道:“你觉不觉得那奸细死的时间太巧了?你刚问完他就毒发。” 宋陟抱手摸着下巴:“但如果说...那些信息是故意告诉我们的,他最后死前恐惧求救的神情又不像装的。” “容生,你怎么看?” “他在说谎。”容生解释道:“对境与那些人交过手,他们不像是死士。” “那他究竟是受何人指使,为何要将我们的目光引到户部身上?” 容生脚下陡然一顿,心中顿时浮出一个猜想。 宋陟的话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方向。背后之人想将他们的目光引到户部,而非是张选读本人。 宫中七星阁坍塌,原工部侍郎获罪。因原工部侍郎早些年间是张选读门客,是以皇帝生疑,派他南下。随后自然而然地就查出了以次充好的何家木料。 皇商何家与张选读有姻亲之系,皇帝震怒下户部本该深陷泥潭,但何家主咬死不认,没有证据谁也不知张选读是否官商勾结,皇帝的疑心只能暂置。 再之后山中私造兵器一案,张选读又再次参与其中。经他们所查,那处山洞之中所用的木质物品都是来自何家不曾烙过官印、还未经上市的一批木料。 当时他就怀疑,这木料上的破绽太大,所以并没有在密信中明确提及。如今他还未回京,张选读就狗急跳墙在半路出手。 若不是有些细小的破绽之处,整件事从头到尾看起来合情合理。 但容生却从未忽略这些破绽,张选读是何底细他并不清楚,但不管整件事与张选读是否有关,户部都首当其冲。 户部掌一国财权,命系国运民生,此间种种谋划非同小可。 最不可忽视的一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到哪里都有亡修人的影子,仿佛悄无声息间早已渗透了各处。 还有藏头门。 仿佛被推进了巨大的暗流中,不知何时就会有漩涡突现,容生有不好的预感。 敛去猜想思绪,他问了宋陟关于曹于海的线索,宋陟就将仵作验尸的结果说给他听。 “从身后一刀毙命,仵作推测这一刀是偷袭所为。死后被剥皮,最后趁无人时被挂在府尹府门前。” “对了,曹于海右小腿上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用的什么武器仵作辨不出来,但可以确定是死后伤,而且是在尸体被剥皮之后。” 听完,容生停在牢房门前,眉头一动道:“看来有人见过杀死曹于海的凶手。” 凶手完全没有必要在剥皮后,再毫无意义地刺伤尸体的右小腿,只有可能在当时的情况下,有第三个人存在。 正想着,容生看向远处的视线就捕捉到了江逢宁的身影,正朝着这个方向过来。 容生眯了眯眼,随即收回视线对宋陟道:“交给你一件事去办。” “去探清楚曹于海亲自来通州背后的原因。” 宋陟听懂了他的意思,应道:“好,我知道了。” 宋陟也看到了走过来的江逢宁,于是转身先离开了。 容生走上前去:“郡主找我?” 江逢宁点了点头:“我来看看绑我之人是谁?大人可有问出来?” 江逢宁说完,看着他的眼眸明亮漆黑,皎皎清澈之下仿若有细细的溪水流淌,通透有声,江逢宁绝不仅仅因此而来。 恐怕晏云台对她提起了缘无迭。容生道:“审问结果是户部尚书张选读所谋划。”容生将来龙去脉简短地叙述了一遍。 话落后,树荫之下容生薄唇轻掀:“郡主受此事牵连无辜受罪,是臣之失,臣向郡主致歉。” 江逢宁摇头,目光没有离开容生,动手的明明是两拨人,从容生的态度看来,是想避开最后带走她的蒙面人。 想了想江逢宁道:“大人可知他们是两拨人?我看见另外之人手腕上有黑色弯月印记,大人认不认识这弯月?” 容生神色泰然道:“是藏头门,江湖上的一个杀手组织。至于是什么原因参与其中还要待查。” 话说到此处,江逢宁知晓容生早已心知肚明,于是她揭开委婉直言:“此事与大人无关吧?” 容生深邃的眸凝视着江逢宁,片刻后他答:“无关。” 江逢宁几乎在瞬间就点头相信:“好,我信你。” 说完她思绪清晰地道:“那蒙面人被晏难所伤逃走,既然你认识他,又与此事无关,想必是要去询问情况的,我要与你一起。” “放心,我只想知道真正的背后之人。” 听罢,容生冷凌的眼睛忽而微弯,但捕捉不到一丝笑意,他好奇问道:“晏云台说的话郡主都信?” 江逢宁平静地看着他,唇色清丽洇红,也忽然弯起:“我不是也信大人?我只相信事实。” 容生眉头一动,收回落在江逢宁脸上的目光,随后点头同意:“可以,不过只有郡主一个人才行。” “好。”江逢宁点头问:“那我们何时去?” 这时一个钦差卫过来,是容生自己的暗线,说明来报的私事。 余光避开身前的江逢宁,他上前几步,钦差卫附耳而语。 两句话间,钦差卫退下,容生突然回身对站在原地的江逢宁说:“郡主可愿今夜先同我看一场戏?” 不知道容生指的是什么,江逢宁不是很感兴趣,拒绝的话刚到嘴边,红石头的声音就先一步响起:“你去。” 江逢宁一阵无语下,只好对容生点头。 于是容生道:“今夜亥时,郡主记得一人前来。” 第143章 手书 “少主。” 江逢宁方回到院中就被对境叫住。 江逢宁转身,对境阔步走过来道:“对境有话要对少主说。” 江逢宁见他面色严肃,当即点头,带他去了屋内。 身后晏难倚在窗前,看着两人进屋关上了门,手抬起落下,窗户就被用力关上。 吓了巡查路过的人一跳,抬头望去,只见摇晃不停的窗扇。 眨眼停了半瞬,不知所以,于是接着巡去了屋后。 屋内,江逢宁在桌前坐下,给对境递了一杯水然后才问:“是有何事?” 对境没有喝水,而是从身上掏出一个信封呈上:“将军来信,郡主请看。” 江逢宁见状接过,不紧不慢地打开,慢慢将信中所写看下去: 少主亲启: 少主展信时,上京许至。少主离国十载,于少主言之,所去唯血脉深而情意浅,孤身只影,孑孓而行,维为辈长不能陪,忧思惭愧。 故借此手书,箧书潜递,将未尽之事详之以告,以解少主入京未知之局。 入京一行,少主身兼重任,一为圣旨之约,二为王爷沉冤昭雪。 十五年前,王爷因天命驻地宣阳,后边境栈道布防泄露,王爷受计身困,与亡修军战死。 前后来由种种,皆是不臣贼子之心。清雪覆于烟灰之下,残骨冤埋十余载。愿少主之手,扬灰启尘,也愿少主心乐安康。 宣阳另行兵五百至上京城外,助少主成所想之事,他日以身护少主平安归家。 另嘱,皇上与王爷同胞孪生,义重情深,少主可信;钦差卫卫首容生,少主斟酌;殿前指挥使王鹳,可信;右相苏鸣岐,不可交;户部尚书张选读,可信;其余人少主斟酌。 末,孟维敬呈。 —— 看完,江逢宁眉头蹙起,她没想到去一次上京的背后还有如此深意。 不过既然如信中所说,广清王遭人所害而死,真相未明。两国相争,死的不止一个王爷,更是数万万将士。 这么重要的事要她来查,为何孟维只在信中轻拿轻放?不是应该仔细谋划一番? 既然是兄弟情深,十余年了,真相连皇上也不知吗? 江逢宁抬手把信烧掉,火光浅映在她低垂沉思的脸侧。 她并非宣阳江逢宁,看起来此事与她无甚关系,但说不定,这些事在不在乱世人的棋局里。 目前看来,入京是大势所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挑了一些信中不解之处,趁此时询问旁边的对境:“你可知晓孟叔信中说的天命是何意?” 对境是孟维一手养大的,孟维待他如亲子,这些往事对境也听过一些。 于是他道:“将军说王爷来宣阳,是因为当年的钦天监监正算了一卦,青龙卧东,是谓天命。” 江逢宁闻言若有所思,又道:“孟叔提及的那些人你可知晓一二?” 对境想了想道:“这些人中应该只有容生将军并未见过。” “十五年前将军随王爷来宣阳之后再未回过京,其他几个人想必要么与将军年纪相仿,要么年长几岁,将军应该对他们都有所了解。” 说完对境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道:“对境所知甚少,许是说了废话,少主勿怪。” 江逢宁随即笑道:“不会,你也未曾去过上京,为何要怪?” 眼见天色微暗,约摸着酉时左右。江逢宁道:“一起用晚膳吧。”说着她站起身朝门边走去:“我去叫晏难一起。” 对境顿了一下,虽然他很想和少主一起吃饭,但打心底压根不想看见那个脾气糟糕的煞神。别说坐在一起吃饭了,场面简直难以想象。 于是正想拒绝,但看见江逢宁已经打开门准备出去了,他也不想半路扫兴,于是将嘴边的话憋了下去。 见江逢宁去了隔壁,对境转身先出去准备膳食。 江逢宁推开门后没有第一眼见到人,就抬脚往内室走。房间中闯入了浅黄色的余辉,被一格一格的窗棂格成花束洒下,屋内温暖又安静。 江逢宁一路把纱帘和窗帛都放下来遮光,风轻轻吹来,纱幔在身后摇晃。 走到床前,江逢宁的目光从挂在一旁的黑色外袍上移开,顺势落在躺在床上的人身上。 江逢宁放轻脚步在床边蹲下,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确定人是睡着了。 江逢宁伸手轻轻拨他微翘的睫毛玩,小声道:“爱哭鬼。” 说不了两句话就哭。 江逢宁手收回来手撑着下巴,开始思肆无忌惮地打量眼前睡着了也丝毫不减俊美的年轻男人。 最后只得出了一个结论,晏难生得可真好看。 玉雕的额,墨染的眉,破水的鼻,桃花般的唇,还有一双最漂亮的眼眸没有睁开。 身上青色的束衣衣领微开,露出的皮肤白皙如雪,乌发铺了满床,蜿蜒着一直垂到窄瘦的腰,再之后就是差不多要抵到床尾的长腿。 江逢宁蹙眉,睡觉竟然连被子也不盖。 她站起来,腿靠着床沿俯身去拉叠在里侧的被子。 浅青的衣袖随着动作全部盖在了同色系的深色之上,落在胸前,轻抚却如浸染缠绵,重至心底。 晏难睁开了眼,清明的眸光深而重的盯着江逢宁此时挨得极近的侧脸。 江逢宁的被子拉过来,晏难又立即闭上了眼睛。 江逢宁毫无所觉地替他盖好被子,整理被角时,擦过他手臂上的阙心环,她心血来潮地动了想看一看的心思,于是手指朝他的袖口探去。 但手才搭上衣袖下的手腕,晏难就突然醒了过来,随后后腰被一股重力往下带,江逢宁身体猛地趴下,瞬间被抱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江逢宁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 接着晏难就蹭了蹭她的鬓发,低低的声音迷糊道:“...江斤斤,我好困。” 人埋在她肩上,一副意识模糊还未清醒的模样,江逢宁以为是自己吵醒了他,未平的心绪间又升起丝丝愧疚。 她没敢立即起身,放轻了声音道:“没事,快睡吧。” 说着又抬起了有些发汗的手心,轻轻搭在他的头上拍了两下。 半晌,江逢宁以为人重新睡着后,她才轻轻地移开腰上的手,小心翼翼地起身,站在床边轻轻吐了口气,转身出去。 身后,数道纱帘荡成浪,晏难躺在床上清醒得过分,但也不算清醒。心口的跳动加速,响声如鼓,震得他头脑发晕。 鼻间属于江逢宁的香味清浅,却迟迟不肯散去,晏难有点后悔刚才装睡了,应该...应该再多抱一会儿的。 他猛地闭上眼睛,等到蛊虫与他都冷静下来,才从床上翻身坐起,光脚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 神色恢复如常,他朝昏暗里唤了一声:“浮七。” 话音甫落,浮七就隔墙立在窗外。 晏难扯着窗前的轻纱,冷冽的声音道:“你去跟着她,但别让她发现了。” 浮七知道指的是谁,低声道:“是。” 第144章 守株待兔 江逢宁回去时,对境已经在屋内点了灯。 没叫来晏难,她和对境解释道:“晏难他在睡觉,我们吃吧,晚些时候我要与容大人出去一趟,还请你帮忙给他送回饭菜可以吗?” 对境连忙点头:“自是可以。” 江逢宁提起筷子笑道:“快吃吧。”说着率先伸手夹菜。 见状,对境最后一丝拘束也没了,扒了几口饭菜慢慢咽下。 然后目光不由地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江逢宁的吃相不快不慢,一举一动很是赏心悦目。 对境一直都觉得少主身上有股令人亲切的气息,反正与其待在一处,就好像没有任何身份规矩的差别,极为舒适放松。 他从前吃饭时很爱同人聊东扯西,此时也没憋住。饭桌上他道:“少主与晏难关系很好吗?” 闻言,江逢宁有些意外他会问,顿了下朝他点头:“很好。”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补了一句:“我很喜欢他。” 对境被这样直白的话语惊得呛了一下,见江逢宁的目光放过来,他连忙喝了一口水遮掩,又连忙问下一个问题:“那少主与他是怎么认识的?” 毕竟他可是恶名在外的晏云台。 江逢宁知道对境只是好奇,并非打探,于是笑着随便说着:“我从前下山去过极西,机缘巧合便遇到了。” 对境点头,往下没再问。但江逢宁眼中信任和认真的神色,让他的心中逐渐对晏云台改观。 晏云台又如何,少主喜欢的定然都是和少主一样好的人,或许只是脾气差了点。少主喜欢,宣阳和他都会支持,也管他是不是海捕文书上的通缉犯。 另一处,容生房中灯也燃着。 雾青对容生附耳:“暗卫来报,饶州府尹已成。” 容生摸着食指上的银丝玉扣,沉声问道:“后续可都处理干净了?” “主上放心,都已妥当。” 此计实际是容生兵行险招,将原本的新府尹半路绑去,然后狸猫换太子,恰好这新府尹双亲亡故孤寡一人,如此人不知鬼不觉。 半晌容生叮嘱道:“将人好生安顿在山庄,不可凌虐,亦不可引外人察觉。” 雾青应下。 容生说完却突然灵光一现。 替换之法、人不知鬼不觉…… 饶州戴人皮面具的亡修女人、被人残害的守备军统领曹于海…… 假如他的猜测是对的,亡修人的势力已经无孔不入,那么是从何时开始的?范围又牵涉多大?又是以什么手段达成的? 任何一点都细思极恐。 这时宋陟推门进来,半回过神,容生顾不上他又没敲门,抬眸问道:“何事?” 宋陟坐到他对面,眉眼兴奋地开口:“你不是让我查为何会是曹于海来通州么?” 雾青在他手边倒了一杯茶,宋陟端起来抿了口才道:“果然有点问题。” “温公公一行人在通州失去踪迹后,王聪宜第一时间上报。皇上的确下了旨让望都守备军领兵相助。此种紧急情况下受命的不是副将就是统领。” “但好巧不巧,圣旨落下不久前,副将项房在一次巡查过程中替曹于海挡了一剑,重伤在床。所以圣旨下来后,曹于海就只能亲自领兵赶往通州。” “曹于海死后,皇上从副提拔,如今项房就坐上了统领之位。” 宋陟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靠着身后的椅子道:“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毕竟项房也不可能做到未卜先知,只是巧得很。” 容生却不以为然,或许这项房还真的能未卜先知。 宋陟看见他脸上的沉思,问道:“你特意让我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 容生抿了一口茶抬眸睨他:“我还在怀疑。”随后放下手中茶杯对他道:“可能还需要你去一件事。” 宋陟一听来劲了,立即坐起身来问:“何事?” 容生道:“你秘密去项房房去,暗中找找此人有没有信件往来,但凡你觉得奇怪之处皆可留意。顺便查查项房的生平,越仔细越好。” 宋陟一听,好刺激的任务,夜黑风高,密探敌营。 他连忙点头道:“可以,你放心,此事我定会办好。” 容生颔首,见他这副跃跃欲试的兴奋模样,他提醒道:“如果项房真的有不妥之处,此行会极为危险,你想清楚了?” 宋陟挑眉,不见畏惧地再次肯定:“那当然了,我去。” “那好。”容生看着他道:“我拨几个钦差卫与你同行。” 宋陟想了想还是拒绝容生的提议:“不用了,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你不必担心,我父亲已经将见清叫了回来,今晚应该能到,等见清来了,我与他同行便可。” 闻言容生不再担心。 暗想这景阳侯动作可真快,通州出了事,他自然对在外的儿子放心不下。 只是想起雾风之前所说,宋陟身边那名侍卫回京的原因,如此一来,宋陟护花使者的计划岂不泡汤? 想到这里,容生难得多言了一句,淡淡地开口道:“你那在上京的心上人不需要保护了?” 话落,宋陟脸上的神情一僵,除了心事被人道破的赧然外,更多的是被容生忽然间这一句不似调侃、甚似调侃的话惊了一下。 相较之下,对面稳坐不变的容生始终从容,冷面寒眸依旧。 回神宋陟解释道:“见清给我写过信,人现在已经大好了。” 容生点头,偏头看了一下计时的香篆,再出声时话里带了点赶人的意味:“时候不早了,此行务必小心,性命才最重要。” 闻言宋陟起身,朝他点头后转身出去了。 等人走之后,容生起身对雾青道:“叫两个暗卫跟着,宋陟可不能死了。” 雾青有些不解地问:“主上既然不放心,为何要让宋世子去?” “因为他想。” 说着,容生解下腰带放在一旁,走到屏风后换衣裳,解开衣衫又道:“王鹳必然还会对我出手,他先行一步反而不受牵连,回京后景阳侯也没有机会打上府来,省心。” 闻言雾青内心低叹了一声。 主上向来将人看得清楚,对待自己更是剖析,于人于己,这两条亲手画的线泾渭分明,牢牢地将他自己与想亲近之人隔开,但最后还是抵不过嘴硬心软罢了。 正想着,容生在屏风后出声:“王鹳那边可有动静?” 雾青道:“探查不到。” 片刻容生换了一身紧身的黑衣从屏风后出来,将银剑悬在腰上,冷道:“无妨,我们去柯子巷守株待兔。” “之后你带着埋伏城南的人听我暗号行事,今夜不可放跑任何一个亡修人。” “是!” 晚膳用完,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江逢宁加了一件披风,准备去寻容生。 对境道:“少主此行可需要人手?” 江逢宁摇头回他:“不必担心,容大人已经全部安排好了。” “那少主何时回来?” 江逢宁沉吟片刻:“可能要晚些。”说完她看了一眼晏难的房间,忽而抬手示意对境靠近些,随后低声说话:“我走之后,你替我注意一下晏难有没有出府,其余的不必声张。” 对境虽不知何意,闻言依旧点头应下。 江逢宁带着剑离开了院子。 到了约定的位置后,容生先到一步,见江逢宁的确是一人前来,容生对她道:“走吧,我带郡主去城南柯子巷。” 江逢宁点了头没有多问,跟在他身后。到了目的地之后,他们二人藏身树上,往下是个空旷无人居住的茅草屋。 第145章 拆穿 夜很静,一点细风都被茂密的树冠挡住。 容生沉默着借高地凝望脚下整间小院,似是在等什么人来。 周围太安静了,仿若落针可闻,江逢宁没有选择现在出声问些什么。 她不像容生那般全神贯注,目光随意放在树下的地面,无聊时在心底呼唤红石头。 无奈红石头不太愿意搭理她,喊了几遍都没听到它回应,江逢宁就放弃了,那就先看看这里待会儿会发生什么再说。 这一等就是半烛香的时间,江逢宁腿都有些麻了,她动了动想换个姿势坐下来,途中身形不稳一晃,容生伸手扶了她一把。 没等容生收回手,此时茅屋的门就被推开,一个戴着斗篷的人走了进来。 江逢宁和容生两人都瞬间屏息,不敢发出声音。 随后又有一个人紧跟着走进来。这人面上什么都没遮,江逢宁看清那张脸后,惊诧地皱眉。 竟是今天白日里见过的王鹳。 她扭头看向容生,不解他带她来的真正目的,但容生始终敛神关注着下面的茅屋小院。 这个位置绝佳,可以听见下面两人交谈的声音。 江逢宁只能抛开疑惑,先看这场容生让她看的戏。 两人中王鹳先出声,声线同白日里一样阴冷森森。 “我助你们目的达成,要你们杀个人却败事有余,今夜还要我亲自走这一趟。” 接着王鹳道:“我要的东西给我。” 斗篷人转过身来,只露出下面半张脸。 容生看着这半张脸神色微凝,不太像是亡修人?那么还会有谁与王鹳勾结? “容生在城内查得太紧,我只能藏身此处。此时你我见面,下下之策。” 王鹳闻言笑起来,下半张脸在笑,上面的一双眼睛却阴戾无比。 “我不管你什么策,东西拿来。”说着他的手伸在斗篷人面前。 这番强势威逼很符合王鹳的行事作风,瞬间将整个黑夜逼得绷紧起来。 紧接着,斗篷人拿出一个黑色瓷瓶轻轻地放在了王鹳张开的手中。 斗篷人垂着头,忽而冷道:“你与皇帝养虎为患,如今气急不觉得好笑么?” 王鹳慢慢将瓷瓶收入袖中,眸光微沉:“你们倒是能查。” “你告诉我徐观南这个人,不是你让我查的?” 这句话落下,容生神色冷沉,难道猜到他身份之人真的是王鹳? 斗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听起来年龄应该在中年左右,容生观着身形,脑海里始终没找到可怀疑的人选。 斗篷人接着又道,语气听起来有些嘲讽,含在嗓子里很低:“比不得你殿前指挥使通敌叛国,背信弃义,活该他日大寻被亡修践踏在脚下。” 王鹳两手交握在腹前,闻言摇头笑道:“你不用激怒我,因为你会死在你身后的亡修前头。” 话音甫落,大批禁军从四周瞬间包围了整间茅屋。 斗篷人的视线扫过眼前这些不知何时早早埋伏的禁军,瞬间默不作声。 王鹳这一招打得观望的容生措手不及,他的人今夜同样也埋伏在此处,竟一点消息都未曾收到。 看来御京司和钦差卫当中,王鹳的人不少。 难怪他得到王鹳与亡修人会面的消息之后,一切便安静如死水,再探知不到任何王鹳的动向。 他没有立即抓人,是想亲眼看看王鹳究竟是在与何人相见、与何人相谋。 但棋差一招,想不到一切不过是今夜王鹳请君入瓮的饵。 容生薄唇绷紧成线,手在身侧慢慢收紧。 王鹳早就知晓他今夜会来。他是想在今夜除掉他,借这些亡修人的手。 果不其然,下一刻容生就听见王鹳抬高了的声音道:“容大人的戏还要看到何时?” 容生摩挲着食指,王鹳捷足先登,令他从看戏之人成了戏中人。 但王鹳再怎么也想不到,江逢宁今夜会与他同行;他也想不到,昨夜回府前他就已经传了密信入上京。 此局还未定。 容生回头,微微将江逢宁推到树干后,用口形对她示意:“别出来。” 随即手指按腰上的剑,翻身从树上跃下去。 衣袍微闪,三两息间的动作,容生神思全在即将面临情形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江逢宁此时从他身上勾下了一件藏在腰封里的物什。 江逢宁将手心冰凉的东西捏紧,紧贴着树干,现在才有机会在心里问道:“为什么让我拿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处?” 红石头回道:“此时并不是说话的时机。” 闻言,江逢宁默不作声地将手心的东西放入了腰上的锦囊中,分神关注着下面的揪扯不清的情况。 这一次红石头叫她跟着,竟然是为了让她从容生身上偷东西。 不过它倒是会算,若不是方才令容生分神的时机,放在往常,她恐怕难有动手的机会。 容生现身,王鹳抱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下一秒口中就对禁军道:“容生私通外敌,与亡修据点夜谋,还不速速拿下。” 提剑而立的禁军瞬间而动,立即朝着容生冲来。 而混乱之中,斗篷人明目张胆地背对着人群转身离开。 见状容生站在夜色中,抽出了银剑,分腿而立,落拓成月色下一抹锋利的影。侧头斜睨了那斗篷人离开的背影一眼。 整个柯子巷的外围已经被雾青带人围得水泄不通。 想跑可没那么轻易。随后容生抬手扯下了腰上的信号烟花。 王鹳眯着眸,在烟花炸响时,抬手抽出了身后随侍递上的玄铁重剑。 骤然间风驰电掣,两把剑卷着不相上下的内力,猛冲而至,下一刻却对等驳回,剑身分毫不离的交缠碰撞,折闪着要喝人血的凶光。 “你觉得御京司的人能来救你?” 闻言容生眸色深黯如潭,从容回道:“不能,但抓住与你伙同的亡修人绰绰有余。” 说罢他弓步抵挡王鹳的剑,剑臂上的剑身重越千斤,压下来的剑气霸道地冲至心口。 这一击容生看似落于下乘,实际实力与之平分秋色,两人的唇边同时溢出一丝血迹来。 容生冷道:“将这罪名安在我头上,王鹳,你以为皇上会信吗?” 王鹳压眉低声:“为何不信?商家遗子,家门血仇错指天子,宫门蛰伏数载,勾通外敌意图谋反,这故事想必连世人都会信,你不信吗?” “再将你替我抓的亡修贼子舌头拔掉、手筋挑断,谁不信?” 容生在听见第一句话时眼底铺满了寒冰,心间无觉躁起来,他立即沉声道:“你的话,我听、不、懂。” 话音一落,手中剑转瞬之间擦开,他旋身闪向王鹳身后,剑柄反握直逼王鹳的喉头。 王鹳立即后退,矮腰仰面,也朝容生身后躲去,剑锋重拾以容生同样的招式往后拉,衣袍擦过,两人的腰腹间皆被划了一剑。 剑刃染血,血来不及滚下,王鹳再次提剑刺来,他是下了死手的,容生得死! 但来势汹汹的重剑却被容生抬臂挡住,唯有寸余剑尖刺进他的胸前,被银剑格住,再进不得。 王鹳见状再次开口:“商迹、商绥生,真的听不懂吗?我都已经这么明显了,我还以你早已明白自己为何非死不可了呢。” “如此就可惜了,做不成这明白鬼!” 说着他一只手空手握住了容生的长剑一端,手中的剑往前如蛇口直逼。 王鹳的话说到此处,已经将容生所有的猜测完全剖开摊在了悬崖之上,闻之触之皆如坍石,滚落砸碎薄弱支起的侥幸。 可他却难以想清,往事痕迹他皆已处理干净,几乎是改头换面,连性格也做到了与过去判若两人,究竟是哪里露出马脚? 胸口的剑刀刀寸入,破开一片片血肉撕裂整颗心脏,跳射痛至四肢百骸。 五年谋划才至中途,此时身份一旦暴露,无异于功亏一篑。 到那时,这一路的死伤和鲜血又算什么?商家一夜之间的百数条人命又算什么? 容生咬住牙关,眉目生霜冷,压抑不住的情绪如雪粒,化为丝丝冰刃盯着身前的王鹳。 “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王鹳闻言笑起来,天生阴柔的面容森冷如滑腻的毒蛇,他毫不遮掩地给了容生最后一击: “朝启九年,上京到上临云银城,走这一趟的人,是我啊。” “商家人准备了一具你的尸身鱼目混珠,我亲自去杀的人又怎会不知?暗查多年,你以为你做得很隐蔽么?” 容生一怔,心口的剑尖又入里了几分,但在刺入心脏前被他抬起的手死死握住。 藏身树上的江逢宁见状握紧了身侧的剑,一片打斗声中她根本听不清二人说了什么。 二人瞬间打斗如此胶着,依着方才王鹳与斗篷人的交谈,原本以为容生带她来是揭露王鹳与他人密谋的。 没想到现在容生自己却被套入了局中,局势颠倒,眼看一番下来,容生单枪匹马,压根不是王鹳和禁军的对手。 来不及细想方才容生不让她现身是否是另有打算,江逢宁飞身跳下来。 容生双眸之中冰石跃出火种,愈渐赤红,额上的青纹暴起。 竟是他,皇帝杀人的刀竟是王鹳! 族人、同伴的血流过经年洒在眼前,恨意绞着愤怒翻涌,自己的血从手心一线一线下落,新血与旧血仿佛融和在了一处,却令容生清醒冷静下来。 王鹳勾结亡修换那装在黑色瓷瓶中的东西,又如此急着杀他,想必就是想用他的命在朝启帝面前功过相抵。 所以皇帝定然还不知他身份。 他必须让王鹳在今夜彻底闭嘴! 第146章 亲临通州 江逢宁从树上下来就被禁军拦住。 躲闪刀剑间,她看见容生一手拔出了刺中胸口的剑,手中剑就朝对面的王鹳刺了过去。 旋即,两人剑锋又重新交缠在一起。 江逢宁瞬间才反应过来,容生的性命当前,红石头都不急,她急什么? 躲开禁军的攻击,江逢宁想了想,许是她偷了容生的东西有些愧疚,当时才想要出手帮忙。 容生这般聪慧,必留有后手,希望她的冲动没有打乱他的计划。 果真就如王鹳所说,御京司和钦差卫没有一个人出现,容生以一敌众,被逼得连连后退。 但就当容生与王鹳你死我活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整齐齐进的步伐声,火光荧荧随之照亮了半边天色。 王鹳吐出嘴里的血,听出了这声音是皇城禁军无疑。 但他带来通州的禁军,今夜都在此处了。 片刻的思索,王鹳瞬间明白过来。 他抬眸看向身上伤口血流不止、却还是提剑要他命的容生。 手中重剑挡上去时他声音阴冷地问:“是你做的?” 容生面无表情,手中剑若断风,沉重的步伐中抽离,更加抓紧时间猛烈地朝王鹳的要害攻去。 王鹳被他刺中一剑,往后倒在墙上时,随后看着容生苍白不虞的面色笑了起来。 “容生啊容生,千算万算,这一步你算错了吧?” 话落剑尖不断钻入血肉中,容生的面冷若杀神。 王鹳的笑却不仅没停,还在禁军手中的刀即将从容生身后砍下时,一个轻飘飘地眼神示意对方退离。 容生沉眸,不想管王鹳在玩什么花招,只想立刻要他的命。 手中银剑往前推进,却被王鹳抬手死死挡住。 此时他终于笑够了,慢慢敛着一双如兽般的眸,对容生低语:“合作如何?” “我不说你的身份,你也当我只杀温枢,从未勾结亡修,双赢怎么样?” 另一边,江逢宁轻松地躲过禁军绕在树干后,她始终都在注意容生和王鹳的情况,此时见两人又贴在墙边不动,看起来像在说什么。 江逢宁若有所思,侧头躲开一剑。没等她想出什么来,茅屋小院的门就被一排麒麟甲的禁军推开。 接着重重叠叠的禁军身后,走出来一个高大俊郎、浑身气势威严的中年男人。 男人一双深重的丹凤眼扫过满院的打斗禁军,瞬息间雷霆之怒,喝道:“全部住手!” 威风凛凛的声音落在打杀声中雄浑如巨山压下,瞬间让人所有人停下了动作。 江逢宁见状猜测这人身份之时,就见如石般矗立在门口的男人抬手取了一枚羽箭。 来不及看清,那枚箭矢就被空手向容生与王鹳所在的方向掷去。 羽箭如流光般间不容瞬,破开骤然寂静的空气,随后箭头牢牢地没入王鹳身后的墙壁中。 容生此时低声道:“你做梦,我自有路可退,而你来日必死无疑。” 话落他随即收剑转身。 江抑大步走过来,身上的金线衣袍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所行之处满院的禁军死寂般地跪了一地。 直到江抑站在身前,二人才各怀心思地行礼道: “臣容生,参见陛下。” “臣王鹳,参见陛下。” 江抑面上怒色难掩,厉声道:“你们二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容生垂头不语。 王鹳此时却还有闲心垂头道:“陛下息怒。” 江抑负手而立,深重的目光依次看过二人,最后停在王鹳身上,气血不断在胸中翻涌。 最后他转回身,压抑住复杂的思绪,沉声道:“都给朕抓起来。” 身后的带刀禁军,立即上前,依旨将容生和王鹳二人捉拿,院中参与此事的其余禁军依次。 随后江抑喜怒不辨的脸抬起,看向了站在树下的江逢宁。 原本还在震惊中看戏的江逢宁,毫无预料地对上了这一双来自上位者的眼睛,饱含岁月和沉重的威严。 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这张脸,一阵奇异的感受瞬间涌在江逢宁心头。 亲切?还是熟悉?她说不上来。 哪怕此时望着她的眼睛如月下云雾般遥远,隔了万万道沟渠,看不见一丝温和和笑意,这种感觉依旧。 仿若浸入了骨髓般,经久不散。 也许是血脉作祟。 江抑望着远处身着浅绿色衣裙的少女,在今夜糟糕的心情下,难得失神了片刻。 回过神来时,眼眸的深处才难知难觉地浮上一抹柔和。 “祈安,过来。” 江逢宁愣了半瞬,才抬步走过去。 走到江抑身前,她肆无忌惮地看着身前的人,看得众人吸气敛声。 江抑矗立不动,同样也盯着她瞧。只是瞧着瞧着,他不动声色地凝眸,侠忽间神思又恍了片刻。 身前江逢宁将人完全看清了,才慢慢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闻言江抑旋即收回了目光,道:“走吧,祈安与朕同行。” 江逢宁听后点了点头。 江抑抬步,江逢宁回头看了一眼容生后,跟着江抑离开。 容生与王鹳被刀剑压着。 出了院门,容生抬头瞧见了御京司人群中的雾青,随即一双眼睛变得略有深意。 前方的江抑上了马,禁军返程,看样子打算先回府尹府落脚。 雾青退在人群最后,敛去心底的担心,趁无人察觉时,他悄无声息地隐在黑夜中,不知所踪。 陛下突然漏夜亲临,接到消息的府尹府一片灯火通明,全府上下皆立于府外恭迎。 江抑忙着收拾烂摊子,抬手命众人散去。站在王聪宜十万火急收拾出来的房屋门前,江抑才下令道:“王鹳禁足屋中,将容生带来见我。” 身边的禁军抱拳应声:“是!” 江抑抬手让王聪宜退下,看向了一旁垂着头的江逢宁。 江逢宁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抬头,不等江抑开口,她先道:“陛下审问容大人我可以在场吗?今夜之事我是目击者。” 容生今夜被诬陷之事,总得有人帮他作个证。 江抑闻言依她:“来吧。” 说完带着江逢宁进屋。 不一会儿容生就被两名禁军带了进来,江抑坐于上位。 容生脊骨挺拔地站着,只是身上染血的衣衫狼狈。 江抑垂眸看着他,徐徐开口道:“红印之事朕已查明,你且说说今夜之事是何原由?” 容生抬头看了案前的江抑一眼,随后低头道:“今夜臣本去柯子巷捉拿致使温公公一案的亡修贼人,在撞破王指挥使与亡修密谋后,王指挥使杀人灭口。陛下明查。” 容生言罢低垂的眸被寒意覆盖,他敢如此说,是肯定了江抑对大寻人勾结亡修一事无法容忍。 但眼看江抑因为一封密信,便快马加鞭迫不及待地赶来通州,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现在情况无非有二,一则王鹳已与皇帝离心,那么今朝事情败露,王鹳会对潜伏皇帝身边的危险喜于乐见,未必会言说他的身份,但也有可能穷途末路拉他垫背。 二则…… 无论如何,眼下都要为随时脱身做准备。 此时江逢宁出声为容生作证:“今夜的确如此。” 江抑沉默片刻,抬头看向二人,神情讳莫如深,旋即低沉的声音缓缓道:“你们各自下去休整,明日回京,一切待回京之后再做定论。” 第147章 没有三年了 江逢宁回去后看了一眼难黑着的房间,随后推门进了屋。 坐在灯下,取出锦囊里的东西,江逢宁才仔细打量这东西是个什么样。 两个外椭内圆的环连成一块铁片,一端被容生用一根绳子系着,看不来到底有何用途。 看了半晌,江逢宁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与此同时,晏难已经在城中找到了十伏忘,他上来就扎穿了十伏忘的一只手。最后两人不似甚似仇人地在屋内对坐。 残灯之下任血腥味弥漫。 红石头道:“你还记得我说的乱世人作局吗?” 江逢宁道:“记得。” “八十年前……” “等等...”江逢宁举手打断:“这次要说这么长?” 八十年,都能说到太爷爷辈了。 红石头卡住片刻:“...也不是很长。” 江逢宁撑着下巴看着烛火,听它这么说只好点头:“那说吧。” “八十年前,亡修入侵大寻,烧杀抢掠,暴虐横行,楼江东外的开云在这场战争中也未得独善其身。” “最后两国梨山之外的兰符川和黄泉岭两地在亡修铁蹄之下沦陷为了人间炼狱,尸横遍野至数年后白骨成堆,冤魂死鬼无数。” “我说的乱世人便是以这些冤魂为万人祭,怨气化为血线,执念为笔,跨过黄泉改写命簿。” “已经被改写的命簿现在被锁住,你手里的是钥匙。” 江逢宁听到这里,不知为何,脑海中想到了晏难和她说过的,那本能让人穿越时间的书。 “万人祭本是人间苦难向上天求佛,万人血肉英魂为祭,保后代人间百年安康。但万人祭一旦指向地狱,便能以人命为棋,将无数灵魂禁锢只为一己之私。” “晏云台便是其中之一。” 江逢宁语气极轻地问:“所以我接下来是要找到这本命簿,看看上面写了什么吗?” 红石头回道:“是要拿到手,但不到最后之时,任何人都不可打开。此时一旦打开,时间便会循环重来,我们走到此处将功亏一篑。” “还记得你曾经见过的那块立于山巅的镜石吗?” “那就是我,也是万人祭的阵眼。” “想必你也猜到了,我们在争的是时间。只有容生先晏云台一步走到结局,你再去一次,将命簿连同镜石一起毁掉,这一切便都结束了。” “那之后,许多人都将迎来新的人生轨迹。” 听完,江逢宁问:“这本命簿在何处?” “十伏忘手中。” 听罢江逢宁将双连环收回锦囊挂回腰间,起身去洗漱,边走边没好气地道:“早些时候你难得开口一回,现在倒是能说。” 对此红石头只道:“时机未到。” 于是江逢宁最后问它:“那我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乱世人?” “它会自己现身的。” 江逢宁叹了叹气,仰面沉入了浴桶中。 —— 深夜中的街道与房屋像沉入了水底般寂静窒息。 楼中,晏难靠在椅子上,手里抓着带血的匕首,神色冷冷地看向对面的人道:“十伏忘,再没有下一次了。” 话落匕首从他染血的长指间滑落,砸落在脚下,桌上的香烛在两人对视间晃动,不安地跳跃 晏难道:“半柱香时间,你想说什么?” 十伏忘默不作声地将血流不止的手收进了袖中,一张在灯火下的脸痛到泛白,却看不见一丝痛苦之色。 甚至在方才晏难动手时,他避都没避。 沉默中十伏忘道:“箱子的钥匙在容生手里,我这一次并未找到。” 晏难嗤笑,声音随即阴寒下来:“与我何干?你既不信我,要做什么由你。但我叫你别动江逢宁,事不过三,下一回就用你的命来抵。” 说罢,这番谈话已经毫无必要,晏难起身,挺拔的身形遮住了桌上的烛光,十伏忘的脸落在了黑暗中。 他出声叫住了离开的晏难,随后沉声道:“非我不信你,是现在已经等不了了!” “你还记得走到如今,你、我、江逢宁,我们各自的痛苦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吗?” 晏难没有出声,脚步却停在了原地。 十伏忘的声音继续道:“是朝启十七年。” “而如今,已经是朝启十四年。” 听罢晏难站在原地从回忆中回神,眼前有些恍惚,三年,原来他和江逢宁的上限只有三年了么? 随后他笑十伏忘的急促,嘲道:“你放心,要不了三年。” 十伏忘却道:“没有三年了。”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朝启十七年发生了什么?” “那一年大寻大败亡修军,之后是新皇登基。” 晏难凝目顺着十伏忘的话回想,的确如此。 这些消息传到南边城没多久,他与江斤斤便遭到了从开云败退的亡修军围杀,而他内力反噬,眼睁睁看着江斤斤死在他面前。 晏难捏紧了双拳。 十伏忘再了解他不过,继续道: “而依我所知,勾塔的手早已触到了两国都城,兵、政皆在算计之中。他屯兵高月谷,围着梨山栈道有多处备战点,离亡修大军开拔越境不会太久。” “一切都在提前晏难。” “你说新皇登基会不会提前?你觉得还会有三年的时间吗?” 这些话落下,晏难扯了扯唇,沉声道:“难道这里面没有你的手笔?” “勾塔可以豢养大寻开云之人为死士,替他卖命瞒天过海,可那些真正的亡修人悄无声息地越境而来,不是你十伏忘在旁襄助么?” 闻言,手心的伤口跳着粗粝的钝痛,十伏忘低声道:“不是我,不管你信不信。” 他抬眸看着眼前静静燃烧的香烛:“勾塔早在饶州时就已引容生入局,现开云内政已乱。另大寻皇室无子嗣,新皇会是谁你应该有所猜测。” 接着十伏忘的指尖慢慢陷进掌心刀口一点点深入,剧烈的疼痛袭来,令他的整只手臂都隐隐颤抖。 他苍白的唇微动,轻声道:“你既已经选择做了晏云台,后半截就应该走到底。拿不到书,你如何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何时做?” 寂静又黑暗的方寸之地,这句话当真是残忍至极,轻轻地说出口,又悄无声息地绞碎了二十几年的情义与悔恨交杂。 也许,早就已经碎了。 话落下,屋中响起晏难的几声笑声,笑到最后直直弯下了腰身。 换了一口气后,他唇间咬着颓丧的笑意,嘲意极冷地道:“不劳操心,我早就知道了。” 话音落下,夜风乍起萧萧,桌上的香烛不知为何就在眼前熄灭了。 十伏忘抬起染血的指尖,重新将残烛点燃后,房间内就只剩他一人。 旋即他吹灭了蜡烛,坐在黑暗中,手指在桌上敲两下,一个身影出现在屋中。 “门主。” 房间很黑,杀人手眼前只有一道模糊的影,鼻息间浓重的血腥味中,一道极轻的声音响起: “去一趟开云路家军,将南边城岩下渠的位置告诉他们。顺便回一趟门内给大使带句话,让他不要忘了十八层的人是谁。” “是!” 第148章 早膳 翌日。 江逢宁猛地从梦中清醒。 从床上坐起身,方才的梦境快速地在脑海中闪过。 那是在极西的时候。 晏难满身刀伤,闭着眼睛睡在她腿边,手里抓着她的衣袖,她用纱布按住那些伤口止血,又颤着手指头给他上药。 问他为何不躲,白白受这些伤? 他说:“那个巫师说的鬼跟着我,它想要我杀人,不准我离开极西,所以我偏不顺它的意。” 说着他又贴近了些,枕在她膝上,口中低声呢喃着:“江斤斤,脖子好疼。” 江逢宁闻声垂头看去,眼中一根红线套在了晏难的脖颈上。 紧接着,那根红线就慢慢收紧,白皙的皮肤绷着跳动的血管陷下,然后瞬间被红线勒出血痕。 江逢宁惊惧得立马伸手去捂去扯,可是双手上的血却越来越多,一根细细的线如何扯也扯不断。 “...好疼。” 刺目的血色之中,晏难痛呼一声。 梦境到此处陡然中断,江逢宁回忆一遍,仍旧心有余悸地呆坐在床上。 昨夜红石头说的话同晏难的声音交替在脑海中。 怨气成线,执念作笔。 晏云台就是其中之一。 江斤斤,身后有鬼跟着我。 江逢宁随之凝目,乱世人就是晏难身后的鬼。 此时一只手撩开了床帐,晏难看见坐在床上愣神的江逢宁,微微顿住片刻。 她身上穿着的藕粉色寝衣有些凌乱,青丝拂着薄削的脊背埋入堆在腰上的寝被下,脸色一眼瞧去有些苍白。 江逢宁闻声扭头抬眸,对上了晏难望着她的眼睛。 晏难站在床边俯身,发带随着发尾垂下来,盯着江逢宁此时有些水雾的瞳眸,轻声问:“是做噩梦了么?” 江逢宁看着他摇头。 晏难随即握住了她放在身侧的手,有些凉。 他又道:“变温了,今日多穿些。” 江逢宁终于笑起来:“知道了。” 晏难捏了捏手心柔若无骨的手指,仔细瞧也没瞧出她的异样,见她唇边的笑意才道:“我出去了,你快点起床陪我吃饭?” 大早上的来寻她,就为了让她陪着吃饭?江逢宁依旧还有些懵,只凭着本能点头应他。 随后晏难捞开纱帘出了内室,外面的桌上已经摆上了一桌早膳,全部是他今早让浮七去买的。 到了现在,他还是想让对境将昨日江逢宁陪着吃下去的饭吐出来。 想着他心情不虞地站在屋中,好在没一会儿江逢宁就收拾好从内室走出来。 晏难回头,阴戾的眉目瞬间柔和。 江逢宁看着这满桌的食物愣了一下,晏难这是起了多早? 不等她问,就被晏难拉到桌边坐下。 晏难站在桌边,却不坐下来,抬手给她夹了一个虾饺放在碗中。 随后笑着道:“吃吧。” 江逢宁看他一眼,随即拿起筷子夹起虾饺咬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又全部一口吃掉,在口中慢慢咀嚼着。 这时晏难轻轻拨开落在她后颈衣领中的发带,发带划过后颈的皮肤有些痒意,江逢宁微微缩着脖子。 晏难收回手指,突然问道:“好吃么?” 江逢宁伸手拉他坐在自己旁边,也往他面前的碗夹了一样的虾饺,回道:“好吃,你也尝尝。” 晏难眉头动了动,用筷子夹起碗里小巧的饺子,举起来偏头问正在喝着粥的江逢宁:“昨日阿宁也给对境夹菜了吗?” 他突然这一句平白无故的话问得江逢宁一时有些懵,随后摇头:“没有啊。” “那是昨日傍晚的好吃,还是今日的好吃?”晏难又问。 两句连在一起,江逢宁旋即慢慢反应过来。 心中顿时有些无奈,昨日他不是睡着了么? 看着小气巴巴的晏难,下压的眼尾处带着期待地隐隐一动,江逢宁故意道:“昨日的好吃些。” 话落,晏难夹在筷子上的饺子从中断成两截,落在桌子上。 江逢宁却恍若未觉,伸出筷子去夹桌上的玫瑰乳酥。 见状,晏难另一只手捏在了江逢宁后腰的椅背上,漆黑漂亮的眸变深,殷红的唇一抿,随即就要开口: “江……” 哪知江逢宁就在等此时,只见她手腕一转,刚夹起的玫瑰乳酥就擦过他半张的唇瓣,全部塞进了他的口中。 糕点一整块不大不小,细腻酥脆,甜丝丝地弥散在口腔中,一下子炸开了味蕾。 眼前是江逢宁笑眯眯的脸:“但如果是你陪我一起吃的话,那今日的最好吃。” 晏难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娇娴的笑脸,不自觉地将口中的玫瑰乳酥吃下去,整个嘴巴都是甜味,又顺着食道钻进了心口。 明明从前只觉得讨厌的甜腻,他现在好喜欢。 江逢宁见他吃完,又重新给他夹了一个虾饺放在碗中。 晏难被一块玫瑰酥哄好了,于是接下来的早膳用得平静又美好。 结束后,对境就站在屋外道:“少主可用完了早膳?外面就要启程了。” 江逢宁闻言应了一声:“好了,马上就来。” 随后她看向身前的晏难,眸光落在他的脸上,手心挡在他眼睛前比划:“面具呢?” 晏难对上她的疑问不急不忙:“我也不知去了哪里。” 江逢宁收回手忍住开口的欲望,他一直看那张面具不顺眼,好几次都见他走哪儿扔哪儿,能知道了才怪。 还好她早就准备了多余的。 江逢宁转身进了内室,在衣柜里翻找,不一会儿手中拿着一张跟之前一样的黑色面具出来。 “戴上。”江逢宁抓住他的手将面具放在他手中。 晏难却顺着她手上的力道低下身来,视线与她的双眸水平。 然后低声道:“我要你给我戴。” 凑到身前的眼睛琥珀一般,层层叠叠如潺潺的水光,动起来引人深陷。 江逢宁被看得神色一动,于是拿起了面具抬手替他戴上。 江逢宁伸手到他脑后将面具的绳子系紧,一边慢慢叮嘱他道: “之后任何时候都不要冲动,不用你冲在我面前,我能保护好自己。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把面具摘下来,知道吗?” 晏难听不见,也不想听。 面具戴好他就道:“抱一抱。” 说着双臂就将江逢宁搂进了怀中。 一刹那心跳相触,体温相融,整个心腔都被满足和丝丝欢愉填满。 江逢宁轻扯他的发尾:“听见没有?” 晏难答道:“听见了。” 江逢宁随即将他拉开,拽着他出了门。 —— 眼看启程在即,雾青劝道:“属下都已安排妥当,还请主上现在撤离!” 容生摇头:“其余皆可谋划,但我潜伏钦差卫多年,为的就是查明真相。此时一旦放弃,再无机会。” “可是主上的身份如今随时都有可能暴露。” 容生看着雾青,眼中往日般的沉着和冷静安抚他的担忧。 随后从容地对他道:“如今敌不动我不动。” 此时虽是行于刀尖上,稍有不慎粉身碎骨,但也必须放手搏一搏。 容生接着道:“昨夜我传信了雾风,皇帝与王鹳都不在,是宫中暗卫撤离的最好时机。想必他已经完成了任务。” “我已命他带人撤回上临,你也回去,暂时不动,等我消息。一旦生变,我自会想办法脱身。” 雾青闻言立即单膝下跪,坚定道:“主上既已决定,那就请让属下同去!” 第149章 牵连 容生垂眸沉默。 走到这一步,退才是保全所有人的办法。 是他坚持己见,他不想因为自己此时的决定让任何人用生命去冒险。 容生弯腰扶人起来,随后抬手摸向腰间,接着什么都没摸到的手指一顿,眉头微皱。 “雾青,我的腰封可是重新换了一条?” 他无意中得到的那枚双连环,一直穿了线系在腰封上,昨日脱衣处理伤口时他未曾注意到。 是何时不见的? 雾青见状回道:“是,原先那条被刀剑划破,属下拿去扔了。” 说完他就已经猜到了容生在找什么。 主上随身携带的双连环他是知道的,主上之前还让他调查过一段时间。雾青问道:“主上可是在找那枚双连环?” 容生在思索的关头点头,神色逐渐有些凝重。 腰腹上的伤口是在左侧,而双连环他是放在腰间右侧的,不太可能在昨晚的打斗过程中掉落。 旋即容生联想到,江逢宁被人带走那日,他回去之后便察觉到屋内有人翻找过的痕迹。 他那时便猜,那些人对江逢宁出手,极有可能是为了引他离去,在他这里找什么东西。 之前还不知在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找的,现在看来九成就是那枚双连环。 他选择将东西留下时,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找上门来。 单凭他调查几番,在大寻都没有与之相同的材质,那枚双连环绝不是凡物。 第一次未曾得手时,或许已经猜到了双连环在他身上。但第二次动手是在什么时候?人又是如何从他身上将东西拿走的? 越往深处思索,容生的眸光倏而一变,旋即想到了昨晚的情形。 ——江逢宁。 半晌,容生摩挲着手指收回思绪,原本他是想让雾青接着查双连环,借此将人支走。 如今却也找不到理由了。 屋外的钦差卫催促,容生抿唇:“走吧。 ” 雾青面色一喜,低头道:“是。” —— 一切准备就绪,帝驾回京,通州府尹王聪宜携百姓恭送圣驾于城门口。 通州连续几日的惶惶不安,但上头对背后真相秘而不宣,谁都不敢问。 只知一二的王聪宜也不敢乱说,曹于海尸身移交刑部后,通州便解封城门,往事如旧。 回上京的路上,深秋日薄风萧,群山青黄,马蹄行重,草木叶叶落掸尘,林鸟清鸣。 除开三辆普通低调的马车,众人皆骑马而行。 江逢宁这时倾身对身旁的晏难道:“我去和容生说几句话。” 说完便骑着马上前去与容生并行。 晏难不出声、也不拦人,但是手里的缰绳都要捏烂了。 眼中就见两人慢慢聊了起来。 “容大人。”江逢宁看着前方的路轻声道:“藏头门的人你还未带我去见。” 雾青见状退到后面,在众人面前为二人隔出一段距离。 话音甫落,容生收回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随之不冷不热道:“抱歉,昨夜的情况臣也未曾料到。” “不过若郡主还信臣,此信条可以一观。” 言罢容生两指从腰封中夹出一张折起的纸条递给江逢宁。 随动作看向他的腰间,几乎与昨夜她拿走双连环相同的位置,江逢宁心中升起一点微微的心虚。 敛去神色她抬手将纸条接过来。 在她看时容生一边道:“两拨人马都是藏头门故意伪装,但让亡修人在其中钻了空子。” “藏头门的目的是借机引臣离府;而亡修人在其中搅浑水,为了什么臣之前大概同郡主说过,他们的阴谋不小。” 说完容生又道:“如果郡主还想知道其中细节,回京臣面圣时,郡主择机在场即可。” 江逢宁看完纸条上简短的信息,的确同容生说的一般无二。 她将手上的纸条归还,注意到容生全程都在用敬称,平常他不是讲究身份的人,此时这般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江逢宁不经意道:“我看这纸条上口吻熟稔,大人竟还有个藏头门的杀手朋友?” 容生却突然反问:“郡主没有吗?” 他看过来的眼神说不上锐利,但所含深意令江逢宁愣了一下,旋即她抬眸:“大人为何这样问?” 容生见她并没有被试探的慌张,反而清澄澄的眼中一片坦坦荡荡,他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的推测。 他移开眼道:“郡主还记得东皇寺令你与那位身受掣肘的符阵吗?” 江逢宁不明所以的点头。容生接着说:“那日你们二人晕迷后,来的人是藏头门,他们来要带走的人是晏云台。藏头门与亡修勾结颇多,我想问的是……” 容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晏云台与藏头门有何纠葛?或者说郡主认不认识藏头门的人?” 为何藏头门要找的东西,江逢宁也要随后出手? 也许这一切最好是从当时在楼江边抱着箱子的素衣男子查起。 但关于男子身份的猜测,触及原则,他不会去问缘无迭,缘无迭同样也不会告诉他。 闻言江逢宁慢慢明白过来。 昨夜拿走的双连环,容生已经怀疑她了。 想必刚才探腰的动作也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但容生提到藏头门……双连环与藏头门何干? 思索片刻,瞬间灵思一至,江逢宁眉头微动,片刻间她慢慢看向容生。 虽转移矛盾,但语气绝对地让容生安心:“我与藏头门一切阴谋毫无关系,晏难也是。日后大人若有藏头门踪迹,我亦可尽绵薄之力。” 容生定定地看着她,不算浓烈的秋风此时拂过少女的青丝与衣间长缨,一切又似初寒前浓烈的落绛花。 他相信江逢宁的为人,却不信受她袒护的晏云台。 不远处,晏难正看着已经交谈了好久的两人,心中不禁浮起不妙烦躁的情绪。 浮七说,江逢宁昨夜陪容生去看了一场抓贼的戏,江逢宁为何如此亲近容生? 他们是何时走得如此近的? 这时马车中的徐观南也掀开了车帘,目光很自然地找到了容生的位置,隔着人群望着他和祈安郡主的在一起的背影。 无奈车外风有些急,他握拳,唇间压抑不住地咳了几声。 随即,他就感受到了一股被野兽盯上的森冷感从脊背爬上来。 他抬起有些苍白的脸,对上了车窗外一双阴戾冰冷的眼睛。 目光交织二人心照不宣。 随后徐观南放下车帘,坐回了马车中。 还有六日。 江逢宁骑马停在原地让容生先行,心中总结了一下刚才的谈话。 容生先是提起藏头门,然后再是突然而来问题,有这么一个可能涌上心头。 容生知晓藏头门的人也想拿到那枚双连环,所以猜到有可能是她拿走的双连环后,怀疑她与藏头门有所关联。 所以藏头门为什么会对命簿的钥匙感兴趣? 红石头说命簿在十伏忘手中,看来十伏忘与藏头门有些牵连,找到了藏头门的踪迹应该就可以找到十伏忘。 江逢宁握着缰绳凝眸,无意间得了个还算有点用的信息。 第150章 愿望 对境找到机会,先晏难一步来到江逢宁身边,江逢宁收回思绪看向他。 对境低声道:“昨夜少主走后,晏难也跟着离开了,是在少主之后回府的。” 言尽,不等江逢宁说什么,对境看到晏难过来,立即自觉地退到一边。 晏难跟上来就幽幽怨怨道:“说完了?” “你和十伏忘有联系吗?” 晏难偏过头来看她:“为何要问他?” 江逢宁轻声道:“随便问问,你回答我就是了。” 晏难自然是不想江逢宁与十伏忘见面的,十伏忘未必不会多嘴同江逢宁说些什么。 于是他道:“没有,他人不在大寻。” 江逢宁闻言没再说什么。 …… 只花了一日,他们便到了上京。 江逢宁没想到上京中还有一座广清王府,是广清王去宣阳前在京中的宅子。时至今日,依旧保存完好如新,日日有人打扫。 江抑亲自送她到王府门前。 “多谢陛下。”江逢宁行礼恭送。 江抑回头,目光又停留在江逢宁的脸上。 与那日的黑夜不同,此时薄日当下,眼清目明,这张的脸的细微之处瞧得更加分明。 她生得更像江呈,眉眼中竟难以找到一处嫂嫂当年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这张脸与他也像,江抑竟就这般盯着她有些恍惚。 “陛下?” 江抑思绪回笼,目光似有似无地擦过她身后的晏难,随后目光威严地看着门前的少女:“祈安该唤朕一声皇叔的。” 江逢宁也无所谓,当即唤了一声:“皇叔。” 江抑点点头,随后转身离去,摆驾回宫。 回宫后江抑就唤来了容生。 江抑将折子递给内侍,内侍快步下来递到容生手中。 江抑靠在龙椅上,神色深惫,声音低沉:“看看吧。” 容生将手中的东西一目十行地扫完,心中一时猜不到朝启帝给他看这封开云国密函的目的。 随即他神色如常道:“英回之盟?不知陛下如何看?” 江抑道:“开云想收回黄泉岭,大寻也想要兰符川,这英回之盟要签。” “这些年来,枪打出头鸟,收复之令难以推行,梨山栈道为两国边线,非一国之事,如今两国达成了一致,或许结果立竿见影。” “开云太子已经带着盟约前往大寻,你手下盯着,人到了大寻后就去接一接。” 殿中龙涎香盘旋而上,高高大堂的辉煌里,容生抬眼往烛光里看去。 今日龙椅之上的皇帝不似往日深沉难测,平淡目光从高位上下睨,明黄色龙袍锢住的帝王之气沉重孤威。 对于他的身份之处,江抑目前毫无异样。 烛光跳跃间容生低眸:“臣请示陛下,此番藏头门与亡修人接连勾结,接下来应如何打算?” “你觉得应如何?”江抑不动声色地倚着龙椅扶手,沉声问道。 “亡修卷土重来,鬼祟谋划,既然他们不欲现身,想必时机还未成熟。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断了亡修人的来路去路,然后再一一摸查。” 闻言江抑仰首沉吟:“这来路是藏头门,去路是频繁与其藕断丝连的户部张选读,你倒是看得真切。” 容生对此没有接话。 这时江抑却突然道:“你怎么不问问朕要如何处置王鹳?” 容生低垂的眸光微沉,屈身一字一句回:“臣向来只呈明真相,余下皆听圣裁。” 听罢,江抑倏而轻笑。 随即他起身亲手斟一了杯茶,五指握着,慢慢从高台上走向容生。 容生低头,明黄的衣角一点一点在视野中逼近。 江抑边走边道:“朕初次见你你十五岁,那时王鹳与朕已经相识数十载。朕问你,如果朕最后恕其无罪,你的回答会不会变?” 话落,江抑停下。 与此同时,手中的白玉绞金的细瓷茶杯递到容生面前。 容生当即撤身后退半步。 空荡荡的大殿寂静片刻,只听他道:“可臣入宫时最先见到的人是温公公,公公对陛下拳拳赤忱之心,臣的回答不值一提。” 话音落下,江抑手中的茶水从杯中抖出一滴,落在盘纹的地毯中,无声亦无痕。 容生此时并没有抬头,大殿内将近半刻的沉默。依他对江抑的了解,这番话说出口无异于将江抑按在了刀刃上,但再使劲些,刀刃也可能划伤自己。 不过他就是要这样做。 接着容生只听江抑沉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另言他话: “通州带回来的那些人关押在大理寺,你去审问,待广清王忌辰一过,立即动手拔除藏头门。” 容生深重的呼吸松开,他道:“臣遵旨。” 江抑转身走回御案前,背身而立:“对了,走一趟广清王府,让祈安与你同理此事。” 容生蹙眉若有所思,旋即应声退下。 转身走到殿门时同一个进来的禁军擦肩而过。 禁军跪下,待殿内无人,恭声道:“启禀陛下,刑部传来消息,指挥使大人在狱中恳求面圣!” 禁军话落,江抑的面色复杂交错,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将杯子重重按在御桌上,随后不紧不慢地低声道:“将人看好了,去告诉他,要见朕,等广清王忌辰之后。” 禁军低首:“是,属下告退!” 禁军退去后,江抑咳了几声,他面不改色地掏出手帕擦拭手心的血迹,将手帕扔进火盆之中。 重新坐回案前,提笔飞快地写下一封信函,最后密封烙印,大内侍卫南律无声出现在空寂的大殿中。 江抑将信递给他,道:“亲手交到孟维手中。” 宣阳地处边境,重中之重,必须提醒孟维早作打算,十五年前的事故绝不能再重演一遍。 南律接信离去,江抑已无心再批复满桌的奏折。 宽袖拂灯灭,黑暗的大殿中,他就这样坐在龙椅上沉沉睡了过去。 上京的冬日来得极早,睡前江抑似乎嗅到了一丝梅香。 殿外西风刮檐,风声轻拽帐帛缠香雾,眉头轻蹙之人,不是酣睡,而是梦境纷繁。 “江呈——” “江呈!我叫你等等我!” 前面被喊的人突然停下,回身曲一个指节敲在他额头上,笑道:“叫哥。” 这是他少年之时。 少年江抑不情不愿地一把将身前的人推远,半气不气道:“滚。” 江呈自然知道让江抑一张脸皱起来的原因,他照样乐见其成,半点不哄人,反而将手中吃完的糖葫芦串一下子插在江抑头发中,转身就跑。 “江呈!!!” 江抑顾不得拿下头上的竹签,怒吼一声追了上去。 长街上人潮纷涌,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少年一前一后追打着,路上的行人见状避让,纷纷摇头笑笑低语稚子无忧,复而转身离散在人声鼎沸中。 江抑跑不过江呈,气得转头坐在一家铺子的台阶上不走了。 这时从铺子里摔出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乞丐,险些要摔往他身上,江抑连忙起身避开,乞丐摔趴在他的脚下。 江抑才注意到这个乞丐被人打得全身都是血,此时正抬头从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中看他。 身后返回的江呈揽着他的肩,将一串新艳艳的糖葫芦塞往他手中。 江抑抖掉肩上的手没接。 江呈挑眉,见他一直看着地上的乞丐就问:“想救他?” 江抑没应声,但江呈看他的眼神明显就是。 于是江呈的另一只手从腰间的荷包中掏出一锭雪银抛到店铺老板怀中,接着扬声道:“赔给你的,叫你的人退了。” 接着画面一转,就是他身着龙袍,站在不知道是哪一年的祭天大典的祭台上。 身后是江氏先祖,身前是群臣百官伏首,而山脚下是百姓芸芸。 站在他身后的王鹳问他:“今日亦是陛下生辰,陛下可有什么愿望?” 江抑在百官的朝拜声中回:“朕愿山河无恙,海晏河清,再无牺牲。” ——分割线—— 我回来了,花了点时间终于把大纲理出来了,让宝宝们久等了,接下来我们就直通结局啦! 第151章 邹菻 宫门之外,容生按着腰间的银剑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冷风卷起的衣袍在一双长靴前掀起又落下。整个人从风里来,却比这突然降温的寒夜更冷。 从远处看到雾青的身影,容生加快了脚步。 “怎么在这?” 雾青抬了抬手中的披风,从身后替容生穿上,容生拉了一下披风的系带,翻身上马,握住缰绳轻声道:“辛苦了,回府。” 马蹄疾向卫首府,下马后,下人出来牵马,容生踏进门里,身后就有一道冷沉的声音叫住了他。 “容卫首留步。” 容生的脚下一顿,在门前回头。 景阳侯正站在台阶下,全身厚衣都挡不住的寒意,想来是已经他府门前等候多时。 容生转身拱手虚虚作礼:“更深露重,容某让侯爷久等了。” 景阳侯闻言当即不耐烦地大手一挥,眉头皱得紧:“少来这一套,我问你,我儿宋陟此番为何不见回?” 容生收手,对景阳侯吹胡子瞪眼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随即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宋副卫另有公务在身,不过数日便可归,侯爷不必忧心。” 话落他不再多言,只道:“夜已深,就不请侯爷入府一叙了,告辞。” 说罢转身离去。 厚重的大门在景阳侯面前阖上,随侍走上前劝道:“侯爷,上车回府吧,风寒伤身。” 景阳侯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最终上了马车。 随侍见他满脸愁思,宽慰着:“侯爷莫要过于忧心,世子办完事就回来了。” 景阳侯坐在车内深深叹气:“自从陟儿去了钦差卫开始,我这一颗心总是安不下来。” “陛下的意思是要他去锻炼一番,但是钦差卫是什么好地方?皇帝鹰犬,所涉之事刀光剑影,暗无天日。” “陟儿脾气急又一根筋,现在有什么公务要他一个人延后去办!” 随侍面露为难,劝道:“容大人说了是公务,那想必陛下也是知情的。陛下向来疼爱世子,想来不是什么危险的事,侯爷安心。” 一番无处释放的怨气和担忧吞入腹中,景阳侯沉声道:“但愿如此。” 卫首府中,容生脱下披风,长身而立,将屋内的烛台挨着点燃,问道:“宋陟那边如何了?” 雾青回:“暂未有消息。” “让暗卫注意,最迟三日,让宋陟回来。” “是。”雾青应声,见容生在桌前坐下,他迫不及待地问:“主上,现在情况如何?” 容生倒了一杯热茶招他坐下,淡声回:“皇帝暂时不会去见王鹳,我们还有时间。” “那下一步我们该如何做?” 容生抿了一口茶道:“主动出击。” “我要让朝启帝亲口说出当年的真相。商家血案,我让他用命来偿。” —— 翌日,容生一大早登门广清王府。 下人领他进来时,江逢宁正在院子中练剑。 而一旁的假山上坐着晏云台,手中提着的白伞一下没一下地转着。见他进来,一双眼睛便冷冷地瞥向他,那双眸子里的恶意让人瞧得分明。 容生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静静地看着练剑的江逢宁。 江逢宁看见他,当即收剑走了过来。 “容大人?” 见状,容生直接开门见山:“陛下的意思,郡主要与我走一趟大理寺,同审通州一案。” 江逢宁一听顿时觉得奇怪,这些事与她何关? 但既然皇上已经说了,也不能不去。 “好。”江逢宁点头道:“那走吧。” 随后她回头看向了假山的晏难,主动问道:“你想和我们一起去吗?” 晏难飞身下来,伞撑在她的头顶,掀唇回道:“我要去。” 容生见状也没什么要说的,转身先行一步,江逢宁和晏难跟在身后。 半炷香后,他们进了大理寺。 走在牢狱的过道中,江逢宁问:“抓到的都是亡修人吗?” 容生摇头:“不是,只有一个亡修巫师,其余的都是大寻或开云人。” 说着旁边的狱卒打开一间牢房的门,容生道:“这间关的,就是那日我们一起看到的那个斗篷男子。” 江逢宁暗自思索着,听到此处她叫住了容生:“等等。” 见容生回头,她微微凑近低声道:“皇上让我们查的,应该不是通州一案的真相吧?如果是,为何不直接审问王鹳?” 江逢宁这话问得极大胆,她自己也知道,所以与容生靠得很近,保证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他们身后,晏难的手慢慢在袖中克制地握紧。 容生要退半步的动作顿住,看了事中瞧得明白的江逢宁一眼道: “没错,我们此番要查的,一是效忠亡修的死士从何而来,二是藏头门在大寻境内藏身何处。” “其余的一概不要问。” 闻言江逢宁点头,找藏头门,与她的目的不谋而合。 在晏难爆发前,容生退开,替江逢宁拉开身前的铁牢门,随后屏退其他人,只有他们三人进去。 那夜的斗篷人被锁在刑架上,不过此时斗篷已经被摘下。见有人进来,刑架上的邹菻抬起了头。 目光掠过容生江逢宁,最后落在戴着半张面具的晏难身上。 尤其是他身后那把极具标志性的白伞。 随即沉静的面容微变,晏难的视线与之相触,半晌好整以暇地勾了勾唇角。 这人他认了出来,当时在北边城汾水河畔,紧追风归里不放,他追踪耶杰而去,与之交了一回手。 勾塔的动作真够快的。 邹菻在眼前人明显认出他的目光下埋下了头。 这一来二去没有逃过容生的眼睛。 邹菻身上已经用过一轮刑,但一直拒不交代背后主谋。 容生旋即看向晏难,不带疑问地问:“你认识他?” 晏难如何会理容生? 当即抱手冷笑:“不认识。” 他不肯说容生也不急,眼神反而看向一旁的江逢宁。 江逢宁只好抬头问晏难:“你见过这个人吗?” 晏难见江逢宁明显偏帮容生,心里有些不爽。 但想想他也见不得江逢宁和容生往后都要因为这些琐事日日待在一处。 只好冷道:“见过,亡修将军勾塔的人。” 话落埋着头的邹菻暗自咬紧了牙关,却一时未曾动作。 言罢晏难看向了容生,面具下的黑眸阴郁:“容大人,听见了吗?” 容生毫不在意,得到答案后他扭头看向邹菻,问道:“你与那批死士都不是亡修人,为何要替亡修卖命?” 死守的秘密被人轻易道出,又听见这番义正言辞的话,邹菻怒极之后有些想笑。 他慢慢抬起了头,讽刺地道:“尔等一边视极西之地罪大恶极,一边又频频与极西贼子为伍,言行相悖,虚伪至极。” “为何?”说着他厌恶地哼笑几声:“难不成要叫我们反过来为你们卖命不成?” 第152章 去一趟钦天监 这时江逢宁突然开口道:“他们生在极西,想必从小就被养成了死士。” 容生不太了解,在他眼中少有人会为了外族背叛自己的国家。 但实际上,不论黄泉岭还是兰符川,还是两国流放的罪人,一朝纳入极西,终其一生不得出。 身在极西就是任人贱蹋的奴隶,泥泞里窥不见天明,心中又怎么会有己国与他国之别。 经江逢宁提醒,又见面前邹菻言而怨恨的模样,容生摩挲着手指,慢慢想通了勾塔其中的一些谋划。 这时江逢宁问邹菻:“你们是如何避开守境离开极西的?又用什么的方法与藏头门取得联系?” 想了想江逢宁又道:“你们之间的交易是什么?” 邹菻抬起头,满身伤痕压不弯一身硬骨头,冷冷地看着他们,不屑道:“别白废力气了,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们要么凭本事自己查,要么就滚回去等死!” 之后又用过一遍刑,邹菻果然再怎么都不肯开口。 眼看人已经奄奄一息,容生放弃,对江逢宁道:“借一步说话。” 江逢宁随他走到牢门边,容生直言道:“那处岩下渠你我心知肚明,我想亡修很大可能已经发现了此条捷径。” 对于容生早就认出自己,江逢宁也毫不意外,此时只关注他说的话,认同道:“我也这么想 。” 容生紧接着道:“我当初答应了你不对外言,这个时候却不得不说了。” 江逢宁点头:“那你先行入宫,后续的事情再议。” 容生拱手,随即转身离去。 江逢宁回头见晏难没有跟出来,心中略微疑惑走了回去。 却先在审问室中听到了晏难的声音。 晏难的手指搭在邹菻腕上,片刻他意外道:“竟然没有用蛊毒,你这颗忠诚的心倒是至情一份。” “但却不够真,可惜了,差一点就能为我所用了。” 江逢宁小小的审问室门外顿住脚步。 晏难随后低声在他耳边道:“是不是还对这片故土心存幻想?” 邹菻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动弹,但听到此处,没忍住从口中逼出两个虚弱的气音:“...放、屁。” 晏难当即笑而不语,手指却按上了他被钉穿的琵琶骨上,将没入血肉的尖钩狠狠旋转,阴森森道:“方才你说,要谁等死?” 痛哼声从咬紧的唇间溢出,邹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暗骂晏云台这个乱咬人的疯狗。 “晏难。” 这时江逢宁出声,晏难才突然松开,手上难以避免地沾上了鲜红的血,顺着指骨蜿蜒而下。 他转身朝江逢宁走过去,站她身前面色坦然得很:“我又问了几句,可惜他不肯说。” 江逢宁看他几眼,掏出一块手帕塞在他沾了血的手中,道:“没关系,走了。” 说完就拉着他另一手臂往外走。 晏难揉捏着柔软的帕子,将手上血迹揉进帕子中,最后顺手将帕子塞在了后腰处。 从牢房出来,江逢宁迎面撞上了一个女子,江逢宁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 等身前的姑娘站稳,江逢宁才看清了自己撞到的人是何模样。 女子瞧起来很年轻,一袭深蓝纹布裙,衣料上精绣着哑白的玉兰花。发髻干净普通,鹅蛋脸,弯月眉,一双眸子坚韧得很。 那女子也在瞧她。 不过片刻,女子先朝江逢宁行礼道:“大理寺少卿之女唐铅,见过郡主。” 江逢宁连忙扶她起身,有些意外,毕竟昨日她才到上京,竟会有人认得她。 “小姐如何认得我?” 唐铅见江逢宁亲切,眉眼中带上一抹笑意,如实回道:“昨日城门前,百官接迎圣上,臣女也去了,在陛下身边瞧见了郡主,郡主姝颜,见之不忘。” 江逢宁也笑道:“你也令我见之不忘。我叫江逢宁,你唤我名字就好。” 身后晏难低咳了几声,江逢宁没理他。 她与唐铅一见如故,此时难得多说了几句。 江逢宁问她:“你怎么会来大理寺?” 唐铅微笑着回:“郡主见笑,臣女有继承我父亲衣钵之愿,目前在大理寺任职书吏。” “前些日子臣女被马贼所虏,所幸马贼落网,皇上特令臣女亲判此案,剩些余尾,今日来监牢补一些卷宗口供。” 闻言江逢宁点头,又贴心地询问:“可需要帮忙?” “多谢郡主,但郡主不必忧心。”唐铅摇头,屈身奉礼:“此时尚力所能及,若有不能之处,他日定来叨扰。” 江逢宁见她有事要忙,于是当即眉眼含笑着告辞:“好,你若有时间,可来广清王府寻我聊聊天。” 唐铅笑着行礼。 看着江逢宁携身后的男子离去,那男子看打扮像是侍卫,但又不像。 长阶下,气质样貌皆上乘的男子稍落后半步,要人拉着才肯走,旁边的矮了一头的女子时不时地抬头同他说着话。 男子头上的发带搭上了女子的肩头,颜色也与那衣裙是同出一处,在风中亲密地交叠蹁跹。 不知为何,唐铅脑海中竟想到了宋陟。 昨日,她早早就去了茶楼等着,可是万千人群中,她没有看见宋陟。 宋陟还未回来。 —— 容生入了宫,但在他开口前,江抑就先道:“开云来信,路家军在梨山尾发现一处可通人行的岩下渠,此处北走开云,西行就可沿楼江而上,直到渡口水桥。” 江抑将密信扔入火盆之中,弹起火星跃出四射。 紧接着沉声道:“如此一来无异于门户大开,又有江湖门派从中勾结,难怪亡修能做到人不鬼不觉。” 容生默然思索,岩下渠竟已被发现,那么有开云路家军在,想必暂时已无后患。 这时江抑才压着眉看向容生,问道:“今日可问出了什么?” “并无,所有人宁死不肯开口。” 容生道:“但臣猜测,那些死士都是梨山之外的大寻人被从小培养而成,最后再剑指大寻,令我们毫无防范。” “而藏头门手腕有黑色弯月,可下通缉令逼其现身。” 江抑抬眸:“好,你立即去办,若发现其人踪迹,杀无赦。”说着又再次提醒道:“叫上祈安与你同去。” 容生退下。 回府后他让雾青先做准备,再去广清王府通报一声。 容生拿了一身夜行衣对雾青道:“今夜我入宫走一趟钦天监,事成即回,在府内稍安勿躁。” 雾青点头。随即又不解地问:“皇帝为何让祈安郡主牵涉其中?让江逢宁与主上绑在一处,其中有没有什么目的?” 第153章 问题 “这一点不必担心,于接下来的计划并不影响。相反有郡主在,我们的时间会更多。” 容生淡定地凝眸。 江抑有什么目的他不是没想过。 如今朝中上奏要将王鹳处死的折子恐怕已经要压垮了御书房的案桌。 江抑态度迟迟不明,此时最好要有个替罪羊暂时平息朝堂谏言。 藏头门就是最好的选择,正好一石二鸟。 而让江逢宁参与其中,他从旁协助,最后只要剿灭藏头门,肃清内贼、鞭笞外敌的功成就能名正言顺地落在江逢宁头上。 江抑这一推,是想要江逢宁迅速在上京乃至朝堂中立足。 再往深处想,皇室无子嗣,江抑怕是有令江逢宁承袭之意。 江逢宁身后有宣阳十万大军忠心耿耿,个人才能武艺皆为人中龙凤,若江抑有心为其铺路,她是唯一的人选。 心中的猜测容生没和雾青提,因为有一点他想不通。 江抑不惑之年,年不至退位,在如今祸起萧墙的情形之下,若他的猜测为真,江抑未免心急。 但他并不想探知其中猫腻,明日宫中大办忌辰,今夜人多杂乱,是探入钦天监的最好时机。 容生换好衣服出来,雾青将手中面具递上,他知道这一去部署,之后结果将不可逆转。 雾青还是觉得太快了,不由问道:“主上,确定要在祭天大典上动手吗?” 广清王忌辰之后,就是一年一次的祭天大典。 容生扣上面具负手而立,凝声道:“是。” “在此之前,无论江抑有没有得知我的身份,计划都不会变。” “祭天前钦天监必观天象,我们顺势送上一卦得天时,大典之上朝启帝人在苍山得地利,至于剩下的,就靠拼死一搏,争人和。” 话落,雾青明白了。 遂而不再多言,也因容生的话,内心变得更加坚定。 他们所有人陪着一路走到今天,容生总是成熟强大,他们誓死追随,环环相扣,某种力量早已令信念生根发芽成参天巨树。 如今受风雨所迫,早些或晚些,没有人会退,他们未必不能赢。 容生换了一柄短刀别在腰间,抬臂拉了开门,怎料此时一个暗卫疾步,跪在门前道: “主上!暗线急报,宋陟在望都西门遭遇围杀,现已下落不明!” 容生正要出门的动作顿住,脸色霍然冷沉下来。 雾青见容生面上似有迟疑之色,立即提醒道:“主上,机会就只有今夜,可先压下消息,明日再禀!” 雾青的声音落在耳边,容生抬眸看向深蓝色的天幕,双手一点点收紧。 冷风一茬茬扑在脸上,在这短暂的片刻里,他难以分清寒意令头脑是清醒,还是冻僵了迟缓。 半晌,风大起,仿佛从地上刮起了一层冰霜,也刮落了脸上的面具。 容生放下手低声道:“备马。” 雾青愣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容生已经回过身来,冷静道:“雾青。” “你现在去一趟钦差卫,差人入宫。” “之后你留在上京小心行事,若生变,立即撤回上临。” 意料之中的结果,事到如今,再劝不能,雾青低头沉声道:“主上保重!” 容生点头,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紧接着一阵马蹄声渐渐消弭在即将压下来的夜色里。 …… 翌日,宫中鸣钟,江逢宁一早进了宫。 今晨晏难眼底青黑严重,她瞧见了,就将人拖回了床上去睡觉,没让他跟着。 入宫的一路,宫墙挂着一排排白色灯笼,长明不灭。 宫中噤声,寂静一片,只见巡逻的禁军时不时地穿梭在宫道上。 内侍将她领到灵堂时,江抑已经一袭白袍跪坐在了清冷空荡的大殿中。 江逢宁今日也穿了一件白裙,头上单螺辫自脑后垂下,发髻中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白雏菊。 江逢宁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下。 她是替原主来的,她借原主的身份活一次,今日也代替她哀念亲人。 “来了?” 江抑出声,嗓音低哑,却比往日多了几丝温和。 话音甫落,江逢宁的视线从火盆中已经烧了一半、好似带着血迹的手帕上移开。 随即她嗯了一声,唤道:“皇叔。” 江抑随之起身,在白烛上点燃三炷线香,回身递给她。 江逢宁双手接过,江抑就坐到了一张素桌前。 整间大殿中铺满点燃的白色蜡烛,一簇簇跳跃的火光像一片熠熠生辉的星河。 见江逢宁伏身磕拜三下,上完香后,江抑令她在自己对面的另一张案桌前坐下。 两张桌子上都摆放着一套完整的四宝,以及一本佛经。 江抑道:“替你父亲抄一抄佛经吧。” 抄书对江逢宁来说不难,在无界山上,内功心法她没少抄。 她依言提起桌上的笔,打开佛经开始写,逐渐沉浸其中。 见状,江抑亦提了笔。 叔侄两个一起做着同样的事,空气中只剩下炭火静静燃烧的声音。 许久,江抑忽然出声打破了殿中的沉静。 “听说祈安当初突然就到了中临,还未曾回过宣阳?” 江逢宁顿时心中警惕起来,但腕下的笔尖却未在纸上偏移分毫,她没有多言,只回了一个字:“是。” 江抑没有抬头,依旧在专注地抄写着手上的佛经。 但仍在继续问:“那在路上时,孟维可给你写了信?” 闻言江逢宁依旧不动声色地轻声回:“写了。” 话落片刻,江抑就道:“好,现在两个问题,换你来问朕。” 这番话一出,江逢宁一边低头写着佛经,一边在脑海中飞快揣摩着江抑的用意。 旋即,她便开口不疾不徐道:“我想知道当年父亲身死的真相。” 她相信孟维,孟维在信中说过,皇上可信。 但既然可信,十余年前的戕害求一个凶手,对于一个皇帝而言,不难。 这些日子她仔仔细细想过,孟维在信中提及的真相,与其说是让她查明,不如说是要她来问。 问一个皇上与孟维之间,早就约定好的答案。 至于为何要等到今日,想必在变数当中。 江抑低着头,这佛经年年抄,手下笔势早已熟练非常。闻言笔尖未停,他淡声道:“好,再问第二个问题。” 这一次江逢宁思考的时间要久些,几乎是从头到尾将所有细节想了一遍。最后,是刚才染血的手帕在火盆中燃烧的一幕。 如果也是故意安排,那么…… 半晌后,江逢宁大胆猜测道:“皇位,皇叔选谁?” 说完江逢宁手边的佛经翻了一页,而下一页竟是一片空白。 江逢宁的笔尖顿在半空中。 这时江抑放下笔抬头,没有对她大逆不道的发言做出任何清绪,反而说了一句:“佛经就抄到此处吧。” 江逢宁不解地隔着闪烁的烛光望去。江抑极淡地勾了一点唇角,微不可察,他解释道: “当年我与你父亲被你皇祖母罚抄佛经之时,你父亲就从来不会写过这一页,再多了朕怕他没有耐心看。” 他说话时,人仿佛顺便从回忆中走了一遭,抬起的眸中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温度。 说着他起身,传内侍进来更换了一个新的火盆。 待人全部退下后,江抑又对她说:“你也不用觉得抄这佛经时言则心不够诚,朕从不信佛,也不向上天祈福。朕每年抄的,不过是一份回忆罢了。” 江抑站着将手上的佛经点燃,待火舌卷上上面半干的墨迹时,薄薄的纸张从半空坠落,化作带着松墨香的一阵烟雾和火盆中轻盈的残灰。 江逢宁拿起手上的佛经起身走过去。 江抑一边烧着手边佛经,一边道:“朕回答问题前,想先听一听关于第二个问题祈安自己的答案。” 江逢宁跪坐在蒲团上,一张佛经在火盆中焚烬。 江逢宁没有回答。 江抑此时的声音轻得缥缈,他道:“别害怕,说给朕听。” 江逢宁捏着指尖,眼前的火光映在她白皙的脸上,半刻后她抿唇道:“容生?” 第154章 说你对我见之不忘 广清王府中。 浮术避开府中视线进了屋中。 晏难坐在窗前,窗户的纱帘拉得很紧,浮术从外面带进来一丝冷风,晏难见到是他,挑眉问:“查到了?” “按城主提示,已查清。”说着浮术递上了一张纸。 晏难两指接过来展开一看,半晌后,手中的纸张碎成粉末落在屋中的地毯上。 晏难向后靠进椅子中,手指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果然如此。 亡修人如何会无缘无故用一个徐观南引容生进鬼阵? 他早看出容生与徐观南之间藏有猫腻,便派人去上临沿着一挖,倒真的挖出了东西来。 五年之前,上临有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十五岁时便已剑术大成,见其拔剑者,皆对其有小剑尊之称叹。 偏这少年又出身百年世族,家世熏陶,生为神童,五岁作诗,十岁画技震惊四座。 本来天之骄子,文成武就,可惜最后却一朝满门被屠,天星坠落,人人唏嘘惋叹。 晏难稍微一猜便知。 谁知道这枚天星仍存世间,化名蛰伏至今,还拜一品朝臣? 以为志存躬身奉天子? 不过是披了人皮隐忍报血仇。 晏难想着结局,看来到最后,这皇帝还是让容生做成了。 晏难勾唇阴冷地笑起,绝地翻盘,好生完美的结局,真令人羡慕。 他忽而问浮术:“你说容生要杀皇帝,这皇帝知不知道?” 浮术摇头:“属下不知。” 晏难也没为难人,他垂下眸低声道:“让极西的鬼卫盯紧勾塔,再等半月,我们回极西。” —— 手中的最后一张佛经燃尽,江抑看向江逢宁道:“祈安,你比朕想象中的更为聪明。” 言罢,他正色道:“你的答案,就是朕的答案。” “现在朕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 “十五年前,钦天监商氏卜了一卦,说是天命所归,要你父亲江呈远去宣阳守境。” “那个时候朕以为不过是暂时一别,他临走前,朕还赌气摔了他手中的那杯离别酒。” “后来你父亲到达宣阳没多久,梨山栈道的兵线布防就全部被人外泄,他被勾塔带领的亡修大军围困在山谷中十日。” “你师父剑尊无衍赶到时,三万大军连同他自己,已经全部战死。” “再之后,先皇驾崩,商氏领朝中重臣拜朕登基。但朕,始终对商氏那一卦青龙在东,耿耿于怀。” “于是追查数年,查到了商氏与兰符川晏氏的私下勾结。晏氏是当初兰符川的镇川将军一脉,刚好对梨山栈道的兵线布防了如指掌。” “朕拿到了他们沟通的信件,最后证据确凿,朕屠尽了商氏满门。” 听完,江逢宁猛地怔住。 江抑注意到她脸上变化的神情,中途停下来体贴道:“是不是吓到了?” 他一张脸上常处高位的威严与肃重,此时在烛光跃动间慢慢拉成了俊郎的容貌也遮掩不住的惫态,身上的白衣令其整个人都笼在沧桑与无尽的孤寂中。 殿中满地的白烛哭尽了泪,不知为何,江逢宁此时能清晰地感受到,故事到了此处,她面前的中年男子很难过、很难过。 江抑垂眸望着火盆缓缓道:“这就是朕一开始交给孟维和你父亲的答案。” 一开始? 江逢宁皱紧了眉,难道这个故事还有另外的结局? “可是后来,朕发现自己交了一张错误的答卷。” 接下来的话,许是已经默默消化了许多年,此时江抑说出来,语气平静到毫无起伏。 “在之后朕从钦天监内得知,你父亲当年去宣阳...是他自己所求。” “他是自愿的,他想陪着你母妃寄情山水,远离纷争,所以放弃皇位,独自一人去求了商氏,让商氏为他算了远离上京的一卦。” 听罢江逢宁在震惊之余提出了疑问:“那那些信件?” 江抑低叹道:“假的,全部由一处暗点定好时间送进商府,就等着朕来查。” “信都是早就写好了的,查不到是何人所为。朕只知道,这个人谋划得太久、太准了,步步算到位,毫厘不差。” 说是人为,却比人力可怕得多,更像是不可违逆的天命。 江抑道:“甚至最后那杯离别酒,也在计划之内。朕打掉了你父亲的那杯,朕自己却喝了。” “所以后半生受尽毒素所累,皇室子嗣凋零。如今走到这一步,回过头才发现,这结局竟是数十年前就注定好的。” “朕的这一生都沉浮在算计之中不见天日,生则溃烂,死则永堕地狱。” “是以,朕算好油尽灯枯的时间,让你入京来,将一切告知于你。往后该如何,只愿你随心而为。” —— 江逢宁从大殿中出来后,神情依旧恍惚,江抑的白袍一角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尤其是最后江抑在灵堂前,回头看着她说话的眼神。 他说:朕曾经也有女儿,只比你小些,可惜因为胎毒,出生时便夭折了。 朕瞧你时也总是在瞧着她,祈安不要怪朕。 那一刻江逢宁的心脏猛地缩痛了一下。 直至此时,站在寒风中,江逢宁感受到了久违的窒息。 她慢慢握紧了僵硬的手指,苍白的脸色与身上衣裙融为一体,她在心里问道:“红石头,这些是不是书里的内容?” 红石头这次回答得很快:“是。” “那容生就是商家人?” “是。” 两个是字接连砸下,似风中刮骨的刀刃,江逢宁的唇瓣颤抖着笑了一下。 黑布一点点拨开,这一切令人愈发想笑。心中的愤怒和痛苦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强烈。 所有人都是,都是被安排好的,他们每个人都在被操控,再一一按着别人的要求走。 像具傀儡木偶,却偏偏有神智,被人肆意摆布、玩弄。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躺进一鼎巨大的熔炉里,血肉和骨头一点一点在疼痛中熔掉,却始终掀不开头上的炉盖。 可这不是他们的命! 乱世人毁了所有人的人生,她誓必要掀了这盘棋! 江逢宁确认:“容生登基是不是命簿结局?” “是。”红石头忽然就叹道:“宿主,之后再毁掉命簿,一切就都结束了。” “此乱局,定由你亲手来破。” 闻言江逢宁仰头,深呼吸了一口气。 忽然脸上一凉,星星点点,极轻极柔,落在皮肤上又顷刻间消融在呼吸中。 江逢宁睁开眼望去,宫墙与苍白的天穹截成了动人的画,画中粒粒如飞絮。 风声颤动,轻絮舞动,飘洒漫天。 此时此刻,上京城,落雪时分。 第155章 去青州 忌辰一日,宫门紧闭。 江逢宁是唯一进出的例外。 出来时,她在宫门前瞧见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衣饰雍贵,眉浓目肃,身子骨直硬硬地站在簌簌而落的雪中。 见到她时,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随即便收回了视线。 宫人送她到宫门口,她叫住人问道:“这人是谁?” 宫人低头回她:“那是景阳侯。” 这时来接人的对境站在马车旁喊道:“少主!” 江逢宁闻声抬头,宫门在她身后阖上。 她朝马车走去,一边想着,那人既是景阳侯,不会不知道皇上今日不会出灵堂。 等在宫门口,是件毫无意义的事。 还是发生了什么?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景阳侯就是宋世子的父亲。 宋陟的世子位是皇上特赐,荣恩待景阳侯身后,他便可得封异姓王。 照此种关系,这景阳侯不是在等被召入宫,而是在某种情况下摆明态度。 江逢宁上马车前回头道:“对境,你去一趟容大人府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事发生。” “是。”对境应声上马离去。 江逢宁上车,晏难正坐在马车内的软榻上。 他伸手拉了她一把,等马车动起来,江逢宁已经坐到了他身边。 晏难将她的两只手心捂热,再用手臂环着她,头搭在她肩上,清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软软的尾音:“你都不惊讶,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在马车里面?” 江逢宁见他躬着身背低头的动作累,索性往后靠进他怀中。 一具温软的身体贴上来,晏难眼底愣了一下,身体往后退贴紧了车身,手也滑落在江逢宁的腰间。 在纠结要不要握上在掌心几寸外的纤细时,晏难听见江逢宁道:“你气息都没收,我当然知道。” 哦,他忘了。 最后晏难的手替她拢紧了身上的披风,他们在小小的马车中轻靠着取暖。 但其实江逢宁一点都不冷,她只是想见晏难,从雪落下的时候就想了。 晏难仰头靠在车壁上,看似松弛,实际上身体绷得僵直。 鼻息间攫取着马车内清浅的香味,脑子像团糨糊,手指一下下扣着江逢宁披风上的细绒毛。 半晌他才从脑海中想到什么,硬生生地道:“江斤斤,说你对我见之不忘。” 江逢宁没忍住笑了,她道:“昨天不是说了,你还要听几遍?” 晏难不肯依:“就是要多说几遍你才不会忘了。” 江逢宁垂头看着他揪她衣服的手,轻声道:“好,江逢宁对晏难永世不忘。” 车外忽然间,就风雪俱剧。 …… 回到王府没多久,对境便回来道:“雾青说,宋世子在执行任务时下落不明,容大人已经连夜去了望都西门。” 江逢宁正在看地图,目光随之落在了望都的西门处。 西城门北接上临,南接中临。 她之前便在推测藏头门入大寻的路线。 藏头门先是尾随他们从水桥渡口入中临,追他们一路追到宣河饶州,最后又跟到望都通州。 若是他们的目的还未达成,又不敢靠近上京,想必会停留在望都边缘。 江逢宁默默在地图上圈出了一个点。低头沉思…… 上京城降雪一旦开了头,就彷若停不下来,一日苍山点漆,二日湖心尽白。 翌日,百官朝会,伏首叩明堂。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话落,工部尚书出列:“陛下,臣有本启奏。” 江抑郑重道:“讲。” “大寻境内大幅度降温,上临的青州连续霜冻几日,昨夜又雪重压垮了房屋数百,依往年来看,若不早做准备助青州百姓御寒,怕会有大疫将起。” 江抑闻言,目光扫过朝中群臣,启唇问道:“其余众卿有何看法?” 说来说去,今日的关键之处就是要从国库中拨银子。 户部侍郎站出来道:“不过才变温三日,臣认为工部言之过早,杞人忧天,未免有徒生恐慌之嫌。” 随后另一个官员接话阴阳道:“不过才变温三日,户部侍郎身上的夹衣怕是有些热吧?” 话一出怼得户部侍郎有些窘迫,他自己的确穿了夹衣。 也不怪他,上京地处寒地,冬季不仅来得早,气温也低,再过些时日怕是能冻死人。 而更偏北地的上临只比上京更糟,甚至年年都有霜冻,寒冬时,让百姓连过冬的食物都没有。 等大雪覆盖,房屋坍塌,百姓无所避寒,食不果腹,一旦冻死了人,就极为容易引发时疫。 这些情况过去几年中不是没有过。 接着工部侍郎徐观南出列:“启禀皇上,臣以为尚书之言乃先行之策。以防灾换治灾,趁小化小,实宜民生。” 听罢,江抑眼神看向徐观南,口中却唤道另一人的名字:“户部尚书。” 张选读出列屈身道:“臣在。” “你以为状元郎所言如何?” 张选读年愈六十,发须花白,但面朝帝王精神矍铄。 同样,朝堂多年,他察觉得到自高位而来的目光下的一丝敏感气息。 天子之意难以揣测,他保守谨慎道: “老臣,附工部所议。 ” 张尚书言罢,随即百官就听龙椅上的天子一锤定音:“张选读、徐观南听旨。” 大殿中,两人闻言跪地接旨。 “兵部侍郎即刻前往青州,替百姓修建加固房屋,户部拨付白银及米粮用于赈灾和补贴。” “张尚书年老,此行就让令郎代父前去。” “至于户部侍郎,回府思过三日。” 说完江抑从龙椅上起身,沉声道:“今日早朝,就到此处。” —— 下朝后,徐观南回到府中准备。 徐观南撑着纸伞,拥着比别人更厚的毛氅站在雪中。 旁边下人正在麻利地将一些细软搬进马车里。 寒风中徐观南连连咳了几声,他没料到陛下会派他去青州。 明日就是那个人说的第七天。 他想来完成不了陛下的重任了,青州的百姓只能寄希望于同僚。 伞下徐观南惋叹一声,抬步上了马车。 朝中的消息传到江逢宁耳中时,同时也传到了晏难的耳中。 他正想去将徐观南从半路抓回来,就听江逢宁道:“对境你去准备一下,我们也去青州。” 昨日她已经将双连环在青州的消息放了出去。 此行除了请君入瓮外,还可以顺便看着徐观南。 再顺便,完成江抑交给她的任务。 最后再不欠谁。 对境应下离开后,晏难在她身后压低了嗓音,好奇地问:“你去青州做什么?” 不等江逢宁回答,他先拿起了桌上的地图,上面青州与西门位置极近,中间被她画了一条细线。 容生不就在西门? 又是为了容生。 心中涌动的阴戾和怀疑正压抑不住要爆发时,江逢宁就道:“去青州找藏头门。” 晏难瞬间冷静,漆黑的眸底闪过一丝异色,随即追问:“找藏头门做什么?” 江逢宁拿下他手中的地图,低头卷好。 额际落下的碎发和轻垂的眼睫在小巧白皙的脸上落下阴影。 屋内折射进来雪地的白,她肢体轻盈地坐着,人就融在白光里,像幅水墨。 颜色淡得极易消散在大雪中,晏难眸光不自觉碎开,恐慌地伸出手。 却在下一瞬撞上江逢宁抬起来清润莹亮的眼睛,那里面是色彩,也是他的影子。 晏难听见她无比认真地说:“我想治好你的惧光之症。” “藏头门既然屡次用夺阳符,他们就一定知道办法。” 人怎么能没有阳光呢? 抬头见阳光,才看见生的希望。 这是江逢宁最后要做的事。 “晏难,你要好好的。” 痛也没有,苦也没有,好好的活着。 第156章 解药 晏难心中一惊,凝在半空的指尖错乱地落在她的侧脸上。 声音也是压抑不住地慌乱:“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 江逢宁将浑身绷紧的他纳入眼中,忽而挑起眉无辜地道:“我说什么了?” “要好好的?有什么不对吗?” 看着手心下含笑如花的眉眼,晏难堵得说不出话来,胸腔中的心仿佛被抛了一回上下,落定下来还是一股麻意。 他低头走近她,忽而就弯下了腰身,干燥温热的唇瓣轻而珍重地落在江逢宁的额心。 平静的心潮翻涌起,一个突如其来的吻令江逢宁霎时湿了眼眶。 贴在额心的唇随即慌乱地擦开,晏难直起身,手指抚在江逢宁的后脑处,眼睛快速落到了窗外。 随后微哑的声音在她头顶道:“没有不对。” “你说的,我都会听。” 江逢宁抬手轻轻抱住了他。 —— 皇宫内。 江抑终于去刑部见了王鹳。 牢门打开后,江抑清退了所有人,一对深沉的眸子看向了牢房中的王鹳。 王鹳抬眸,忽而笑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江抑。” 他一身深色压抑的长袍,发冠未束,手撑着身下的木床坐着,抬起来的脸因为这抹笑散去几分阴翳之气。 但人依旧是灰败的,仿佛从江抑在街头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他就一直处在这灰败的底色里,从未变过。 深牢昏暗,薄薄的尘灰漂浮在头顶一点奢侈的光线中。 江抑走到他旁边坐下,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来见你之前,朕去看了温枢。” 王鹳随即低声道:“对不起 。” 但接着他淡声缓缓地陈述事实:“亡修人要曹于海死,我若不对温枢下手,你根本不会派曹于海去通州。” 话音落下,江抑的声音骤然冷冽:“你依旧还觉得自己没有错?” 对于江抑的语气中隐隐压抑的怒气,王鹳没作任何的讨饶。 他抬头唇间咬着一字一句:“我没错,利用温枢做局,我也不后悔。” 就是这般,王鹳对他熟透的洞悉,身边之人捅的刀子才更痛。 后面的一句自白,无异于又在江抑的愤怒之上添了一把火。 挥袖间,手边小桌上的茶杯被全部扫落在地,一地碎瓷声中江抑终于忍不住怒声道:“王鹳!朕问你是不是想死?!” 怒吼过后,气急攻心,江抑猛地一口血咳在明黄的龙袍上。 王鹳见状立即跪到了一地碎瓷中,手中拿出了多日一直被细心收好的黑色瓷瓶。 迅速的动作中,眼神含着期待抬头看着他:“温枢不是白死,你看,我从亡修人手中拿到了解药。” 江抑静静凝视着那的瓷瓶,也凝视着小心捧着瓷瓶的他。 怒火被泼了一瓢冷水,心中只剩森凉的错愕。 好半晌,江抑抹去唇边的血迹,偏头冷道:“我不会要。” 王鹳怔住,旋即疯狂的眼底浮现慌乱,他连忙急声:“只要你吃了它,我可以以命偿温枢!” 江抑喉间堵塞,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他如此,王鹳试图失声慌张地劝说: “吃下解药,你长命百岁,容生你不肯杀,我就替你杀,再没有东西能困住你了,你就继续做你的皇帝,你要海晏河清,我也可以替你驱除亡修,不好吗?” 江抑依旧不言,冷眼瞧着地上王鹳的疯狂,深邃地眸光变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 王鹳视若不见。 “若要我死,我也可以,江抑!”他甚至磕头:“求你。” 他这一磕,江抑猛地站起身,沉声道:“我早就说过当年之事与你无关,你一意孤行走到如今地步,我问你何至于此!” 王鹳猛地抬头,阴翳的眼睛早已猩红偏执,失声吼道: “酒是我拿错的,如何无关!如果我再细心一点,你就不会中毒,如何无关!如果不是破湖救我,十五年前的冬天你不会错过广清王的求救信,如何无关!” 多年的往事王鹳声声泣血,说完后猛地伏地,头重重磕下:“这是我欠你们的,求陛下成全!” 闻言,江抑的双手在袖下握紧,他没想过王鹳竟将这些往事在心中埋成执念,独自藏了这么多年,以至于逼己成魔。 良久,江抑强迫自己平静,再次道:“解药朕不会要,朕早就活够了。” “你所做的一切朕无法原谅,但朕不会杀你,以后天下之大,你自寻自在之处。” 言尽江抑抬步离开。 从他旁边过,王鹳半伏着身忽然低声道:“是你教我活着最重要,为何说谎?” 江抑顿了一下,但脚步未停。 接着王鹳就在身后道:“江抑,不想容生和宋陟死在西门的话,就回来。” 牢房中,江抑猛地转身。 王鹳慢慢从地上起来,回头脸上狰狞苍白:“我早知道你会怀疑守备军副将项房,也猜到容生会派宋陟去调查他。” “陛下不用惊讶,因为你们都是一样的人啊。” 他阴冷地笑了笑,接着道:“项房的确是亡修人,所以我又与他们一起做了个局。通州容生不死,陛下说这回他还会不会那般好运?” “你将容生养在身边,想将皇位给他,想给他赔罪,可惜他一心只想杀了你。” 江抑咬紧了牙关,被王鹳逼得崩溃,恼怒道:“他想杀朕不过是人之常情,王鹳,朕看你是真的是疯了,连宋陟你也不放过!” 王鹳抬起手在他面前,面上慢慢收了笑,固执道:“吃了,我就告诉你他们在哪儿,也许还来得及救人。” 他寻觅多年,如今才为江抑换得这一枚解药。他做不到让江呈死而复生,但可以用这枚解药让江抑不再夜夜受灼心之痛。 江抑再不愿意,今日也得吃下去。 江抑看着递到眼前的解药,闭上了眼。 面色变了又变,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药吃下去的,总之那药很苦,比他喝了一辈子的药都要苦。 “说。”江抑颓然道。 心口常年的窒痛在减轻,但他没觉得好受。 王鹳如愿,面容柔和下来,恢复往常在江抑面前的那般阴柔无害。 突然之间,江抑眼前闪过一丝寒光,下一刻王鹳一把匕首握在手中,就在江抑眼前送入了自己的心口。 他的速度快到江抑第一时间疾步去拦,手心还是摸到了湿热的血。 江抑接住倒下的王鹳,喷涌的鲜血瞬间湿透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江抑身上的龙袍。 江抑红着眼眶,颤声低吼:“王鹳,你这个疯子!” 对自己也这般狠,这一刀捅得没留下他救他回来的余地。 江抑的愤怒中,王鹳靠在江抑的手臂上哈哈笑着,气息渐弱在这笑声里,笑声到最后,江抑耳边就只剩下他喉中发出来的气音。 瞳孔开始涣散,他问江抑:“你不怪我了对不对?” “…但容生必须死。” “...对不...起。” 这一句道歉他是认真的。 他知道,他死了才是最佳的结束。 他不愿江抑往后再被自责锁住。 他本该是死在街头的乞丐,如今做一回死在牢狱中的乱臣贼子也无妨。 这一刻,所有的尘灰全部从头顶天窗漏下的光线中落下,世人说魂消如灰洒。 王鹳临死前,想起了江抑曾经常同他讲的一句话:王鹳,多晒一晒太阳。 可惜...他一直没有学会在阳光下活着。 …… 朝启十四年,冬。 天子亲手斩杀殿前指挥使王鹳于刑部牢中。 所有人只知天子最后一身血迹走出大牢,亲手大义灭亲,圣德昭明。 实际上那一日天地苍白,大雪覆地,天子神情恍惚,苍老的背影于宫墙之下,形单影只。 第157章 动手 江逢宁说要去,动作就十分快。 晏难只来得及给浮七浮术留下五个名字以及地图上对应的位置,附带了一张字条: ——在我回来前,五人不得死。 江逢宁到青州时已经是深夜,紧随身后的是一大批皇城禁军,但在半路时涌向西门寻人。 第二日。 容生身边只剩下一个暗卫,两人身上都带着绝斗的血迹,披着残破勉强能御风的披风在林中穿梭。 头上的发丝间缠着冰粒子,硬靴踩着脚下薄薄的积雪,咔嚓咔嚓的响在冷寂的林中。 忽然间,暗卫用剑挑开一处雪堆道:“主上有血迹!”他蹲下来仔细查看,又抬头道:“是新血,才凝固不久。” 容生随即沉声道:“继续往前找。” 在湿冷的林中继续走了一段路,容生暗自估计了一下路程和方向,再往前走,差不多要靠近上临的青州。。 青州年年霜冻加大雪,皇帝这个时候不会坐视不理。 他会派谁去青州?会有谁同行? 容生取下腰上的竹筒烟花。 暗卫出声道:“这竹筒如今还有用吗?” 容生捏紧竹筒,凌厉的眉骨下,一双幽深的眼眸如同结冰。 他先一步赶来西门找宋陟,后来发现,原本以为在身后来支援的御京司,竟然全部是王鹳安排的人。 他与暗卫被堵在陷阱中围杀时,容生才回过神来,这前前后后,又是王鹳用来除掉他的局! 好不容易拼死从困局中脱身,他才和暗卫沿着一点蛛丝马迹追踪到这处林中。 走到此处,宋陟依旧下落不明。容生心中不好的猜测逐渐成形。 后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王鹳一开始应该只是用宋陟做饵,他算得到他会来,也算到了皇帝下意识会遣御京司出京寻人。 所以王鹳只用寻找机会困住宋陟,整个计划便已经人不知鬼不觉。 但宋陟消失的地方却是在望都西门,用来埋伏他的陷阱也在西门方向。 望都守备军却是驻守在南门向,通州的百里外。 这两个方向一左一右。 宋陟为什么会到西门来? 想来只有一个可能。 除非与王鹳合作之人也掺和在其中,所以王鹳的计划只能稍作调整。 除非...项房就是亡修人。 宋陟目的是为调查项房,所以应当是有人故意引他来的西门。 思绪解到这一步,紧接着亡修人在西门有什么谋划的疑问也随之而来,但如今容生无法思考这些。 宋陟迟迟不见踪影,现在的处境十分凶险,这一片山林不知道还有多大,他必须自己先寻一条后路。 他沉声对暗卫回道:“必须能用,但要改成御京司看不懂的信号。” 说罢,容生蹲下,用剑撬开脚边石壁中,令他停下的矿石。 暗卫也蹲下来问:“这是何物?” “赤铁矿,燃烧后可成红色。” 闻言暗卫瞬间明白:“主上是要在烟花中加上一道红色?” 容生沉默,说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但暗卫依旧摸不着头脑,这样一枚经过修改的信号烟花,谁能看得懂呢? 矿石挖出来后,容生敲下一小块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用内力将其压成细细的粉末。 随后开始拆卸手中的竹筒,将赤铁矿的粉末小心融进黑火石燃剂中,又快速将每一样零件一一装回去。 弄完后起身,一手将竹筒挂回腰间的黑皮蹀躞带,容生提起剑道:“这山中定有容人的藏身之处,沿着痕迹继续找。” —— 青州。 徐观南从早晨睁眼开始,就在等着那个人来。 早膳后,他出门去了受灾区考察百姓们房屋坍塌的情况,顺便采集了青州当地的地形。 等从投入当中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忙忘了午膳,也忙忘了,有一个人在今日要来杀他。 青州比上京更冷,植被偏矮,所以寒风毫无阻挡地飞刮在脸上,豁开一层皮肤,刺剌剌地疼。 但有一点好处,那便是视野足够开阔,光是站着放眼望去,就能够清楚地看见冰天雪地中,哪些房屋造得坚固扛风挡雪,哪些房屋不堪重负。 徐观南动了动冻得僵硬的腿,准备回到住处继续等。 雪地中走几步,他不得不拢紧身上的披风,喉中一痒咳得止不住时,才想起来今日还落了一顿药没吃。 一轮剧烈咳过后,徐观南面色苍白,呼吸困难。 等他重新抬起头时,没有几个人的街道雪地中,赫然有一抹黑色人影存在,男子衣衫在寒风疾雪中猎响,环境一下子由白色,变成了暗沉的杀戾。 是那个人。 他来了。 此时江逢宁正朝这个方向赶来。 都怪她大意,晏难中午时突发奇想要给她念话本听。 于是他念着念着,把她给念睡着了。 红石头的再一次提醒,才让她从床上惊坐起来。 江逢宁知道,晏难杀人的原因绝不是他自己说的那般。 依她对晏难的了解,他说的那些话真假掺半。 她猜,杀人炼蛊是真,而理由是假。 在弄清真正的原因之前,不能再让晏难再得手。 晏难戴着宽大的黑色斗篷,下半张系了一黑巾遮面,整个人无论从哪里看,都窥不得一丝真实容颜。 一只冷白遒劲有力的手中,握着一柄锋利凛凛的匕首。 身上弥漫的危险又诡谲的气息,令人颤出直钻骨缝的冷意。 纵使心中并不害怕这一刻的到来,眼前的人还是徐观南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晏难在斗篷之下冷笑一声,道:“答应我了,别跑,浪费时间。” 徐观南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跑也是跑不了的。 他看见身前的男子迈着大步子朝他走过来。 刀锋与衣袖划破空气带来的风速扑面时,徐观南毫不畏惧地闭上眼睛。 然而乍时,这股夺命的风速猛至后,又骤然停滞在鼻尖,余威擦过扰动衣襟与发丝。 徐观南睁眼,眼前一只女子的手从他身侧横过,截住了黑衣男子握匕首的手腕。 两人的衣袖下,银白的刀尖抵在他的心口,一寸之差便可刺穿心脏。 徐观南不知道女子看起来娇小细弱的手力气有多大,但另一只势在必得的手臂就是如眼前所见,奇异地顿在了半空。 一念之间,徐观南被一股力道推往身后。 随即女子代替他,站在了黑衣男子的身前。 徐观南认得她,出手救他的是祈安郡主。 晏难见到江逢宁还是出现了,斗篷下的双眸一眨眼变得深黯莫测。 手腕被她抓住,江逢宁另一只手挥了过来。 意识到江逢宁还有想揭开他的斗篷之意,晏难立即挣脱她的手心,连忙后退。 江逢宁停在原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晏难此时猜不到,江逢宁知道是他的可能有几分。 离开前她明明睡着了,却还能及时地在他成功之前赶到。 说明他刚走,她便已经醒了。 或者根本就没睡。 如今想来,他杀佗桑之时,江逢宁也有些奇怪。 沉默几秒,晏难握紧手中匕首。 无论如何,徐观南,今日他非杀不可! 第158章 让开 晏难闪身猛冲而至,绕开江逢宁直向不远处的徐观南。 江逢宁没想过到了这步,晏难依旧不肯放弃,当即伸手拦住他。 江逢宁身手同样地快,她没有拔剑,拽住他的手臂,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 薄青色的披风与黑色风雪中交缠。 晏难默不作声,将匕首的刀锋的收回袖中,接招之时,手掌间不轻不重的力道格开她的手,一心一意只在徐观南身上。 江逢宁自然不肯放他过去,她从身后将他拉住,对前面徐观南喊道:“快走!” 徐观南面上迷茫地退后几步。 他往前江逢宁就拦,晏难脸色阴沉。 随即他一把拽过扒着他手臂不放的江逢宁,拉到了怀中,抬手想封住她身上的穴位。 但江逢宁已经中过一次招,此时怎么会让他得逞? 她立马反应过来,在他胸前的手用力将他推开,迅速从他怀中退了出来。 晏难没得逞的手指收回袖中,趁机又重新盯上徐观南所在的方向。 他的身形十分快,脚下疾若流星,誓要杀人的态度远超江逢宁想象的坚决。 闪着寒光的匕首在袖中重现,破开风雪粒直逼徐观南的心口,势在必得的一击。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一把拔出的长剑横过徐观南胸前,向外抵住了垂直的刀尖。 晏难的刀又再一次被江逢宁拦下。 匕首再进不得,晏难恼怒又无力地咬唇,眸底阴霾,下压的眼尾染上愈演愈烈的猩红。 江逢宁的神色此时已然凝重,能让晏难下定决心至此,要炼的究竟是何种蛊? 她不想伤了晏难,但得让他先停手。 江逢宁清润的眸光微凝,她反手推开徐观南,闪身时剑柄右手换到左手,右手抬起,空手去抓晏难的匕首。 晏难眼底一震,握刀的手立即松开。 匕首落进白雪中,而江逢宁伸出去的手抓住的,是他温热的掌心。 晏难心有余悸,一把收紧她全部的手指,气急了,惩罚性地捏痛她。 故意用力地攥紧,柔软似水的骨节在他的掌心,抵御祟动心头的残暴和凶戾,要么狠心折去,要么慰贴胸腔扯痛的心脏。 他想再用力些,却只是用力了些。 漫天的大雪似星芒,落在他们的衣裳、发丝、手背手心,也落在江逢宁的直直望向晏难的眉和眼。 雪被温度融而化水,被寒风冻而结冰,复杂纠结,一日风雪竟成了对立。 晏难不再伪装,哑声道:“江斤斤,让开。” 江逢宁却道:“我们再谈一谈好不好?” 晏难不想,他用鞋尖挑起雪中的的匕首,在手中旋转道:“等我杀了他,再谈。” 江逢宁见状,慢慢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内力运入剑中,长剑在手中挥出,地上积雪被尽数扫起,如幕铺开在半空之中数丈之高。 江逢宁立即拽起徐观南踏过房屋而去。 雪聚如沙簌簌从头盖下,落了晏难满身,而重新清明的视线中已经不见了江逢宁和徐观南的身影。 晏难愤怒冲心,手中的匕首猛地掷出去。刀身扑哧一声深入雪地之中,刀柄剧颤,连带着地面都震动了一瞬。 明明斗篷还好好戴着,明明一点雪粒都没落在脸颊,晏难的面巾下却慢慢湿了一片。 他红着眼眶狠狠扯下面巾,大步寻迹追上去。 江逢宁用轻功带着人飞檐走壁。未了避免身后脚印成迹,又时不时穿梭在错落的房屋间。 毕竟是带着一个成年男人,走了一段后,江逢宁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但她要找个地方把徐观南先藏起来。 徐观南此时也有些不好,寒风猛灌,嗓子连着胸口都撕痛不已。 此时每咳一下都是剧痛,他攥紧了胸口的衣襟,低声道:“郡主不必管我,我与他做了交易,我的命本就是他的。” 江逢宁见他面色实在糟糕,暂时停下来借一处墙角遮掩。 闻言她抿唇轻声说:“抱歉,但你暂时得活着。” 徐观南在沉默中喘了几声,眼看江逢宁非要带他走不可了。 虽然不知他们主仆二人一杀一护究竟何意,但无论是谁,都是他反抗不得的。 他们停下来的地方正好是一处被雪压垮的房屋。 徐观南看过去,他这大半日观察下来,知道青州几乎每户人家都修有地窖,而且地窖的入口都在院中,一般不会被坍塌掩盖。 他道:“这里也许有地窖,可以先去地窖中避一避。” 江逢宁听罢,觉得徐观南的提议可行,立马带人翻身进了院中。 不一会儿,徐观南就在院中找到了地窖的入口。 江逢宁带人下去,确认地窖中能待人后,她道:“可否委屈徐侍郎先待在此处,最好不要乱走,等我回来?” 徐观南低头行礼,顺从道:“臣遵命。” 江逢宁点头,立即转身出去,随后快速掩去周围雪上的痕迹。 在远一点的地方,她才开始在身后留下脚印,朝着城郊的山林中去。 —— 另一处,也在山林中。 容生摸着灌木下的泥土,触及了一层薄冰。 是霜冻。 天色将暗,他们翻了一座山,竟到了青州。 容生捏紧了腰上的烟花竹筒,宋陟,你究竟在哪儿? “主上,这里有个山洞!” 容生闻声猛地转头,随即快步走过去。 到了山洞前,容生按着腰间银剑,小心谨慎地朝里面走。 暗卫紧随其后。 走了数十步,头顶山岩凸下,洞内的空间看起来不大。 容生弯下腰继续往前,洞壁间冷风穿过,一股极重的血腥味袭向鼻间,随后容生看见了一个躺在地上的男子。 心中一紧,他立即走过去蹲下查看。 看清地上的人时,容生瞳孔一缩。 见清? 恐慌随即如浪潮阵阵袭来。 此时躺在地上的见清浑身都是伤,身上穿的说是血衣都不为过。 难怪这一路上他们总是能看见新鲜的血迹。 冰天雪地中,伤口的血难以止住,此时人怕是已经…… 容生随后伸手搭上见清的脉搏,落了半晌,指腹下才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搏动。 他收回手,目光凝着重伤昏迷的见清,然后迅速做下决定。 他对转身对暗卫道:“人还有一丝气,你立马带着人往北下山,山下应该会有一个小山村,尽力救活他。” 暗卫闻言立即道:“那主上你呢?” 容生道:“重伤的见清现身此处,想必宋陟就在附近。” “救人之后,你带上令牌,去寻青州府尹的助力上山。” “是!” 暗卫背上见清下山去,容生独自一人往东,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林中是有一处山谷。 第159章 阴谋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宋陟搀扶着见清躲进了这处山洞中。 忽然出现的山洞于他们而言,是唯一一丝生机。 宋陟的脸上沾着血,湖蓝的锦袍浸染了血和泥,脏乱得不成样子。 见清奄奄一息地靠着石壁,宋陟撕碎自己衣裳快速扎紧他身上好几处血流不止的伤口。 他红着眼道:“他们要抓的人是我,我去引开他们。” 见清猛地抓住了宋陟的袖子,气息艰虚弱道:“世子不要去!”说着他提剑试着站起来:“我去,我去引开他们...” 但他已经伤得太重了,颤颤巍巍的身体被宋陟按下去,宋陟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站起身,故作狠声道:“见清,本世子命你一定要活着!” “你若敢死了...本世子踹死你!” 说完他就转身跑出了山洞。 手中的布料滑脱,见清倒在地上,苍白的唇咬紧破了皮:“...世...世子。” 身下的石头冰冷刺骨,手再握不住饮血的剑,黑暗袭来,滚烫无力的泪落出眼眶。 …… 洞外风雪骤剧,寒风凛冽加速,吹落黄昏迅速落幕。 一声烟火冲向冷寂萧瑟的空中,炸出了一抹瑰丽的樱红色。 山下的江逢宁抬起了头。 烟花?谁会在山上放烟花? 江逢宁拨开脸上被吹乱的发丝,清亮的双眸微凝。 是信号。 青州与西门如此之近,会不会是容生? 可是这烟花的颜色,与她之前放的那枚不同,多了耀目的红色。 犹豫片刻,江逢宁依从直觉,背着剑上山去一探究竟。 晏难找着脚印跟上来,却只在山脚下看到了用树枝写在雪地上的几个字:我在客栈等你。 最后一个字后面,潦草地画了两个拥抱的火柴人。 晏难蹲下来,手指轻点在两个小人身上,眸暗如黑云。 随后手掌落下,慢慢从右到左将字迹一一抹掉,指尖滑乱拥抱的小人。 江斤斤只会哄他、骗他。 心头祟动着难以名状的戾火,手心碎雪融成水,冷热交袭,晏难起身,脸色阴冷如谲。 等抓到她,他一定将她关起来! 这样,她就能乖乖听话了。 —— 容生没走多久,果然在山中发现打斗凌乱的痕迹。 他一路快步寻下山谷。 四面山岩相围,中间地势低洼地带为谷,此时,风削雪飘,谷中一处被临时搭上了几个帐篷,帐篷的周围有许多的黑衣人谨慎地包围着。 容生矮身隐蔽在灌木后。 这时有五人从谷中上来,容生立即敛住气息。 山路铺了雪湿滑,五人中一人没走稳摔了一跤,前头的人立刻回头斥道:“注意点!” 话音刚落,一柄银剑风驰电掣般从身后袭来,剑刃穿胸而过,说话的人当即倒地不起。 容生又迅速解决其余四人。 血洒落无声,风声紧簌,容生沉眸收剑,随后扒下一人的衣服换上。 简单装扮后,混进了谷中。 最中间的帐篷里,亡修人与藏头门齐居一堂。 项房跪下道:“四大人,那小子依旧不肯说出羊皮卷放在了何处!” 座位上,勾塔四号一个茶杯扔下来,砸得项房头破血流。 “废物!”四号怒道:“若不是你弄巧成拙何至于此?” “羊皮卷是我们在中临近一年的谋划,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撬开了他的嘴!” 这时藏头门老者在一旁道:“四大人稍安毋躁,待此间事一成,上临守备军就能收入馕中,就算羊皮卷落到大寻人的手中,等他们反应过来,也已经为时晚矣。” 闻言四号回头,没给什么好脸色地冷哼道:“说得轻巧,本来人我们已经引到西门,直接动手即可。” “若非大使多行一事,提议试探他们身后有没有尾巴,能让那小子趁机偷走我们的羊皮卷?” “最后将人捉回来不仅费了一番功夫,还放跑了一个!” 勾塔四号的语气极冲,责怪之意杀辱威严。 当即就令老者身后的杀手心生不满,出声提醒道:“我们大使与你们合作不过各取所需,还请注意措辞!” 四号瞬间抬起凶狠的目光看向大胆发言的杀手。 这时稳坐的老者抬起手来,缓缓道:“不得无礼。” 四号见他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冷笑着敲打:“既然知道只是合作,以后就管好自己,其他的事少插手。” 老者皱如树皮的脸上浮起半分阴笑,拂袖替二人斟茶,不紧不慢道:“四大人不必动怒,虽说如此,但不是也揪出了好几个跟着的暗卫?” “而且我也说了,跑的那个中了我的蛊毒,绝无生还可能。现在尸身想必都已经凉透了。” 说着,茶杯里滚烫的茶水已经倒满溢了出来,老者的动作停下,声音也沉下来:“多思过重,于大事,有损。” 说完起身,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帐篷。 ——分割线—— 抱歉抱歉,今日的就先到这里啦,今天一直耳鸣重音,脑壳很昏,明天我再补回来。 么么哒~ 第160章 我就是商迹 等人出去,勾塔四号扬手泼了那杯装满了警示的热茶。 垂眸对项房道:“去盯紧他们,今夜人皮面具必须完工,那小子再不肯开口就动手处理掉,以免夜长梦多。” 项房低头道:“是!” 他起身离开,转身的瞬间脸顿时变得阴毒,脑门上的血划过下颌。 大寻蛰伏多年,何时受过此时屈辱!不过一个替身罢了,真把自己当成王上了? 帐篷外随身的侍卫低头提议道:“统领,属下先为你处理伤口。” 项房松开青筋暴起的双拳,大步进了自己的帐篷。 此时容生暂时混在巡逻的黑衣人中,趁机将所有帐篷都观察了一遍。 在其中一个帐篷外,他竟看到腕有黑色弯月的藏头门人。 两者又是蛇鼠一窝。 藏头门究竟从中得了什么好处,能驱使他们一次又一次与亡修人狼狈为奸? 容生抬头望了一眼暗下来的天色,心口如同浸了沉重的湿棉,生了少有的焦愁。 江逢宁…… 她能看见么? 绕了一圈后,容生最后锁定了一个把守最严密的帐篷。 他确定,宋陟一定在里面。 藏头门的帐篷内,老者正在对人皮面具做最后一道工序——刻官。 而平放在书桌上的刻模,赫然是一张宋陟的人面像,画得惟妙惟肖。 一旁的杀手道:“亡修人太过自大,属下总觉得他们随时会反咬我们一口。” 闻言老者神情平静道:“狗想吃肉就会摇尾巴,他们要求我手中世间无二的人皮面,就得暂时收着獠牙。” “再说,自大了有什么不好?” 老者手下细小的刻刀平稳,意有所指地笑道。 杀手反应过来:“大使指的是方才林中的那枚烟花信号?” 老者道:“明知诡异,这些亡修人还只派了区区五人上山,不做警戒。且看他们狗咬狗吧,我们,只做岸上渔翁。” 油灯燃起,老者忽而抬眸,老态浑浊中明暗交浮,诡异地笑了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混进来了。” “若是来了,必要之时,帮他一把吧。” “是!” —— 确定之后,容生决定事不宜迟,立即动手。 他后退借夜色隐身,转身迅速朝着锁定的帐篷跑去。 他站在帐篷外,伪装了声线对看守的黑衣人道:“项房大人让来我看一眼里面的人是否还活着。” 闻言黑衣人抬眸。 里面的人项房大人亲自连审了半日,此人的理由合情合理。 光线很暗,黑衣人看不清眼前之人的脸,只见他身上穿着与自己一样的衣服和佩戴一样的刀剑,随后放行。 容生进去,帐帘在身后落下。 鼻间先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被他自己身上的风夹雪的味一冲,时浓时浅。 视线飞快扫过,帐篷里没有点灯,中间的地上正蜷缩着一个人影。 容生大步过去,压低声音轻唤:“宋陟?” 地上的人闻声动了动,半晌才发出一声低弱不可置信的声音:“容生?” 听到这一声,容生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开,他立即蹲下去扶他起身。 手上摸到了血,容生问:“还好吗?” 黑暗里宋陟自胸腔中发出微弱的吸气声,他低声回道:“好得很,小伤。” 容生将这点声音收入耳中,转身半蹲,低沉的声音迅速道:“上来。” 看着蹲在自己面前宽阔的脊背,宋陟愣了一下,动作僵硬地趴了上去。 容生背着他站起来,腰上的剑无声出鞘,他冷声对背上的宋陟道:“自己抱紧,我带你杀出去。” 帐篷被掀开,风雪涌进来,一个人待了许久,寒冷而黑暗的帐篷中恍然亮了一瞬,宋陟用僵硬麻木的手搂紧,低声应道:“好。” 容生背着人出来,寒风中,长剑饮血封喉,帐篷外冲上来的第一个黑衣人瞬间毙命。 眼前始料未及的血喷洒进地上积雪,风中的血腥味立即浓重起来。 下一刻,容生手中的剑快如闪电,率先冲进敌中,分秒必争,轻盈灵捷的走势间剑气杀伐凛冽。 所过之处雪地艳红如花开。 黑衣人节节败退当即大喊一声:“快来人!” 动静引来谷中霎时间如潮涌,火光与无数刀剑在茫茫雪夜中逼近。 容生背着宋陟跃下台阶,快步冲向后方山林。 黑衣人追来,容生侧头,剑如镖般猛地掷回去,锋利的剑锋在空中擦出一道血线,飞旋回来,剑柄被一只手接住。 握着滴血的剑,容生转身朝黑暗里跑去。 身后的人紧追上来。 雪一片一片地落在宋陟的脸上,低谷之外的高大林木与大雪封山,死寂的一片黑暗里,他们像闯入了森林巨兽的口中。 容生脚下不停,脚下运着轻功,身形极快地穿梭在山林中。 树枝上的积雪凝成薄冰,从头上砸落,下一刻被一双长靴碾碎。 容生平稳深重的呼吸声交换在林间的冷风里,落在了宋陟的耳中,他全身都冷,此时却觉得眼睛很热。 身后宋陟慢慢吸了一口气,在容生耳边道:“项房是亡修人,除了他,大寻还有好多亡修人……” 容生冷声打断他:“先别说话。” 宋陟不满地哼一声,又慢慢道:“看着你一个人跑,不说话的话我有点无聊。” 容生分辨着方向朝着山上走,闻言冷道:“信不信我扔你下去?” 宋陟却不管他,头垂在他的肩头,声音很轻、很慢地继续道: “那些人的计划,是用一个替身代替我...去找我外祖,他们的目标是上临守备军……” 身后宋陟的声音在扑哧的风里,如败霜枯萎,一齐与漫天不停的雪花落在容生的耳边。 丝丝凉意缠进心口。 容生突然停下,眸光盯着脚下踩着的冷白问:“宋陟,你身上的伤势究竟如何?” 宋陟口边的话一顿,立即闷声道:“没事,只是伤口...太疼了。” 随即他又梗着脖子挽回一点颜面:“本世子从未受过伤,所以比不得你,你休想趁机笑话我。” 说完他催道:“...快点走,不然那些人追上来我们就完了。” 听罢,容生重新抬步。 宋陟身上的血腥味很重,想必亡修人先在他身上用过刑,想逼他自愿配合。 匆匆不停的脚步声中,紧接着突然响起了容生的声音:“你并没有比不上我,你很好。” 宋陟怔住。 半晌,他轻吸着气抬头,英俊苍白的脸浮上笑意,随后矜傲道:“你终于发现了。” 极大的风雪中,身后脚印深深落迹,于潮湿彻骨寒中如狰狞的疮疤。 飞雪扑下,又像泥坑里开出一串冰花。 宋陟慢慢趴了回去。 “容生。” “其实在三年前你刚入宫时,我就见过你。” 容生一边背着他走,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 他知道。 那时的宋陟就站在高高的阙楼上,是皇宫中矜贵恣意的世子爷。善良但性格有点傲娇和暴躁。 “第一眼看见你,我就想同你做朋友。” “但是那个时候,你好像总是瞧不上我,一点也不想搭理我。” 容生愣半瞬,分神否认道:“没有。” 宋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开始自说自话: “...容生,其实你很像我小的时候认识的一个人。” “...他的名字叫商迹。” “...小时候只有他愿意同我玩,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六岁时他离开了上京,我就再没见过他……” 容生此时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既然很疼,就别说话了。” 他心绪复杂道:“闭上眼睛,我一定带你平安回去。” 然而话落没走几步,身后蓦地响起宋陟虚弱吞吐的声音坦白道: “...容、生,我肚子里有一样东西……” 容生猛地停下来。 双腿顿时重若千斤般被冻在了冰天雪地中。 雪混着泥在靴下吱呀一响,如呜鸣。 他立即将人从背上放下来。 眼中宋陟腹部的位置是一大片被血染红的深色。 鲜亮的蓝色锦袍早已成了斑驳暗沉的血衣。 霎时间,寒风从身后猛袭,容生背上也被血浸透的地方,冰凉一片。 刮肉的风瞬间渗透了背上毛孔,冷寒入骨。 已经强撑不住的宋陟靠着身后的树干,一张脸惨白无色,下唇被他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他仍在强迫自己清醒。 容生半跪在他身前,目眶煞时酸涩,旋即寒声道:“小伤?” 宋陟忍着痛意对他笑,明亮的瞳仁颤在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 他细细抽气,抓紧时间道:“...容生,我身上的玉佩...在他们手中,玉佩...是取得我外祖父...信任的关键。” “...如果...日后你能...拿回来的话,帮我...把它送给...唐铅。” “山上的...洞中,...救一救见、清。” 容生身体僵硬如死寂一般,静静听他一句接着一句的话。 剑在青筋浮现的手中轻颤,心脏宛若被千刀穿过,层层剜开。 那双盯着他的眼睛,瞳孔开始涣散。 宋陟再次笑:“再替...我看看我...父亲,告诉他,我下辈子…就回来。” 说完,他拉着容生的手按上自己腹部的伤口处。 衣物之下温热的血立即濡湿了容生的手指和掌心。 宋陟望向他的眼睛,神识在其中慢慢寂灭,张唇道:“东西...取...出来...离开……” 容生双耳嗡鸣,嗓子里如塞了刀片。 随即容生的唇颤抖,艰涩声音微弱地哽咽道:“宋陟,我就是商迹。” 话音甫落间,宋陟靠着树干头就在下一刻垂了下去。 容生霍然抬手,用沾满血的掌心托住了他偏落的头。 双膝颓然跪下来。 大雪默默地落了他和宋陟满头、满身。 他跪在飞雪中,自言自语地又重复了一遍: “宋陟,我就是商迹。” —— 可惜宋陟已经听不见了。 唯有风雪夜默闻,霜雪作祭。 容生聚满眼眶的泪终于无声而落。 …… 无数脚步声在身后的黑暗中聚集。 半晌,容生伸手,颤抖着探进了宋陟腹部的刀口当中。 指尖触到一个异物时,哽咽冲出喉咙,悲痛压抑地低吼。 湿黏的手指一点一点扯出了宋陟借伤口掩藏的羊皮卷。 东西捏在手心,容生牙关紧咬,双目布满血丝,夜色下如泣血般猩红。 此时身后三箭齐发,推开风雪朝他弯俯的背射来。 箭行疾速震落枝上积雪如白粉铺盖。 容生回头目光冷似寒梭,一箭赤手攥进强劲的掌心,其余两箭被身前一柄长剑截下。 薄青色的白绒披风同白裙落在身前 。 同时对面再次数箭齐发,江逢宁转身抬剑挡回。 容生将羊皮卷放入胸前,提剑起身。 无数枚箭矢被罡风强烈的剑身截断,江逢宁的余光瞥见了树下的宋陟。 随后黑暗中冲上来数十道黑影。 这是江逢宁与容生第一次联手。 江逢宁的剑快,容生的更甚,甚至更狠,冷漠狠厉挥出去每一剑,都用十足的气力,一剑夺一命。 血很快染红的整片树林。 容生将穿心而过的剑拔出,起身,滚烫的血液再次扑落了半空中的白絮。 江逢宁也刚好结束。 她瞧着容生此时的模样,不好的预感袭卷在心头。 她慢慢回身看向了树下睡在苍白雪地里的宋陟。 容生从身后走来,声音冷甚雪落的寒夜。 “宋陟…麻烦郡主带回了。” 江逢宁愣了半晌,缓缓问:“你们...发生了什么?” 容生冷声道:“依旧是藏头门与亡修人。” “他们还有人?”江逢宁问。 “是。” 闻言,江逢宁脱掉身上干净的披风,上前蹲下来轻轻地盖在了宋陟身上。 随后她握剑起身,回头道:“我与你同去。” 白裙单薄的她站在雪夜中,身后大雪落得迅疾。 容生的目光越过她看了靠树而坐的宋陟。 江逢宁旋即抬手在唇边吹响,唤来了跟在身边海东青。 她道:“不用担心,它会守着他的。” “我们速战速决。” 容生用通红的眼看着她,终于点头:“走。” 随后两人一起下了山谷中。 第161章 反杀 勾塔四号没想到遣出的人一个不剩,要杀的人反而杀了回来。 双方拔剑,谷中的厮杀声涤荡风雪如痛泣的空响。 容生今夜没想留活口,他杀红了眼。 只是手中剑握到最后,他竟不知此时心中压抑不住的恨,恨的是这些黑衣人,还是自己。 是他让宋陟接近的项房,是他今夜晚来一步。 亲人惨死,他也是晚了一步。 为什么他总是晚一步? 项房提剑刺来,容生躲开却被一掌击中,狼狈往后摔去,身后江逢宁接住他,凝眸对他道:“别分神,专注自己想做的事。” 容生稳定心神,瞬间重新提剑朝项房刺去。 如电闪寒光的剑招精如神至,项房举剑不敌,节节败退,随后剑锋毫寸之距抵在他的喉间。 容生寒声问道:“你们拿走的玉佩放在何处?” 江逢宁见状,放心地解决身边的人。 余光里,藏头门的人正护着一个老者离开。 她提剑追过去。 突然间裹挟着内力的长剑袭来,被众人拥围的老者双眼阴寒地眯了眯眼。 银白幽蓝的剑身在雪夜中如同一抹昳丽的流星,瞬间映在所有人抬起来的眼底。 藏头门杀手当即一齐抬手接下这隔空挥来的一剑。 但深厚强劲的剑气落下时,他们却难敌攻势,齐齐被罡风掀翻,重重地摔在雪地中。 瞬息间,江逢宁再起剑,剑锋直直逼向中间的老者。 老者一直被这许多人护着,他在藏头门的身份应该不低,说不定夺阳符的事与他有关。 袭来的凌厉剑气之下,老者抬手,手中权杖连续接下如同破空击雪般的几剑,随后在剑下佯装连连后退。 江逢宁乘势追击,招式凌厉,每一剑都直逼老者要害,势要将老者逼停。 却不料正中老者下怀。 只见交手中,老者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神闪烁。 下一刻就在江逢宁靠近时,老者出手如电,一掌险些击中江逢宁的胸口。 江逢宁早有准备避开这一掌,老者却接连两掌袭来,江逢宁退身躲闪。 两掌扔下老者反常收势,接着其余杀手默契地从周围涌上了来。 老者退到远处,趁机准备离开。 然而在挥剑间,似有什么感应般,江逢宁蓦地瞥见了风雪夜色下的一道黑白错叠的身影。 江逢宁眸中诧异,旋即出剑的同时她大声喊道:“晏难,抓住他!” 话音落下,黑衣的年轻男子持伞落在老者的前方。 老者甚至来不及眨眼。 年轻男子的身形与风相争,瞬息之间就到了眼前。 一只手猝不及防地锁住咽喉,阴邪霸道的内力之下,他被一只手臂重重摔按在地上。 偏斜的白伞下,晏难沉着脸,指骨缠绕着内力收紧,老者动弹不得,布满皱纹的脸上逐渐因为呼吸困难而青黑交错。 老者在掌下呜咽挣扎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晏难可没耐心,阴戾的眉下一对瞳仁黑得可怕。 线条冷凌的下颌微抬,阴翳的眸光淡漠地下睨。 艳绝妖冶的面容贴着几片未融的雪。 只见那张殷红的唇冷掀,神态变换间残忍如索命的鬼:“去死吧。” 骨头裂响在乱雪纷飞里,老者瞪大双眼咽了气。 晏难撑着膝,由半蹲站起身。 随后沾着雪粒的长睫微抬,隔着漫天四窜的风雪攫住了江逢宁的身影。 满目红莲绽放的雪地中,白衣胜雪的人衣裙已斑驳。 江逢宁的剑下留下最后一个杀手,低声问道:“知不知十伏忘?” 杀手愣了一下,剑锋寒气紧缠脖颈,旋即不得不说些什么:“...我们门主?” 话落换江逢宁愣住。 原来如此。 一个普通的江湖组织不会对一本无用的书感兴趣。之前她还在想,藏头门找双连环,应该是因为十伏忘找上了他们。 竟没想过十伏忘会是藏头门门主。 “你们门主在何处?如何能见他?”江逢宁接着又问 见杀手眼底迟疑,江逢宁当即道:“你若告诉我,我便放你安全离去。” 死境之中,生的诱惑是极大的。 杀手果然动摇,然而没等到他开口,一截飞袭而来的牵丝就割破了他的喉咙。 迸出的血线洒在江逢宁脚下,她眼看着身前的杀手捂住脖颈倒地。 江逢宁回过头,晏难就站在她的侧后方。 一直没注意,他都已经离她这么近了。 呼之欲出的答案就这样被打断,江逢宁蹙眉,眼含不解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接着她的目光向不远处望去,发现晏难也杀死了老者。 一股气顿时隐隐噎在心头。 晏难没有说话,低眸凝着她,随后身上斗篷就盖在了她的身上。 手中的伞撑在她的头顶,替她挡住了呼啸的风雪,伞下他的脸阴郁沉默。 江逢宁有点气闷,晏难却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 斗篷上残存的温度慰贴着单薄的衣裙上,一点点融进被冷风吹得僵冷的肌肤。 铺头盖面的都是晏难身上好闻的花香。 江逢宁心软,心中的气散去。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什么都没说,回头去找容生。 一地的尸体中,容生手中握着一块青如烟松的翠玉,最后撕了下一角干净的束衣,将玉佩连同流苏一同仔仔细细包裹好,小心地放入衣襟。 烈艳艳的火把下,江逢宁瞧见了容生深邃的眸中一闪而过的泪光。 无声的静默时,身后一只手扣上江逢宁的下巴,将她的头转了回去。 冬二十四日夜,青州大雪骤停,山谷中火光血影消寂,除了江逢宁晏难、容生三人,没人活下来。 —— 下山后,容生背着宋陟走在前方。 不久,回到江逢宁一行人此行落脚的客栈中。 晏难在院里停下来,再按捺不住沉声道:“江斤斤。” “告诉我徐观南在哪里。” 江逢宁停下来对他道:“等会儿再说。” 她立即找来了对境,走到远处与对境附耳低声说了徐观南的位置,托他带人过去。 “将人送回府尹府,之后寸步不离地保护他。” “对了,带上一件暖和一点的毛氅。”江逢宁想了想又道:“再提前安排一个大夫。” “替我对今日之事同徐侍郎道一声抱歉。” 交代完,江逢宁歉意地道:“辛苦你了对境。” 对境对她摇头,离开前保证道:“属下一定办妥。” 对境一走,晏难抬脚立刻就要跟上去,江逢宁跑过去拦在身前,伸手拉他离开:“先和我进屋。” 晏难纹丝不动。 江逢宁停下抬眸,平静地问:“非杀不可?就为你说的报仇?” 晏难垂眸凝着她抓着他衣袖的指尖,低声道:“非杀不可。” 他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哪怕我会生气?” 晏难神色未动半分,握住了她的指尖,一点点往下移开,颤动的眼睫半遮着眼眸中浮动的一丝阴戾。 他已经由她拖得够久了。 “好了阿宁,我已经在尽量不惹你生气了。” 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点轻哄:“我知道今夜你心情难过。等我杀了徐观南,就替你杀掉所有的亡修人,包括藏头门好不好?” 他想拿掉她的手,江逢宁不肯松开,反而抓得更紧。 她不想再听这些用来骗她的话了。 第162章 求你 江逢宁攥紧了他的衣袖,抬头道: “晏难,我再问你一次,你要杀徐观南,还有佗桑,为什么?” 晏难也看着她,眼底带着最后一丝平静,半晌道:“之前不是同你说过么?” 他想扯开她的手腕,又害怕在江斤斤与他的较量中伤到她,最后没敢动僵持着,但却有某种焦灼和无奈在心底无限升腾。 他沉下声来道:“不要拦着我,江斤斤。” 江逢宁眼含失望地低头,半晌上前抱紧了他,口中却道:“我绝不会让你去的。” 晏难一定在做什么,红石头提醒她,绝不仅仅只是因为佗桑和徐观南对命簿的走向有用。 她无数次梦见过晏难在她面前戴上阙心环的场景,每每都被梦中喘不过气的窒息憋醒,醒来后又是阵阵心悸。 晏难满口慌话。 她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 突然,江逢宁被一只手臂像货物一样扛了起来。白伞落在雪地中,晏难带着她大步朝屋中去。 江逢宁一惊,连忙按着他的背慌张道:“晏难你干什么!” 晏难没理她,步伐迈得很快很大,接着屋门被踢开又踹上。 晏难顺手扯下房梁上的垂纱。 一条长腿从将一张椅子拉过来,他将肩上的江逢宁放下,按在了椅子上。 手中的招风揽月被拿走扔向一旁的桌面,江逢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晏难撕开手中的纱巾就利落地往她身上缠,看样子是要将她绑在椅子上。 江逢宁挣扎,恼火道:“晏难!” 晏难按住她,用手上纱巾把她绑紧。 抬起的眼中聚起微冷的阴霾,一丝暴戾的幽光难以掩藏。 “江斤斤,不要动。” 知道一根纱巾绑不住她,他旋即低声威胁道:“乖乖等我回来,不然我现在就杀了这个客栈里的所有人,你知道我会做到的。” 江逢宁顿住。 “你不告诉我徐观南在哪儿没关系,我的人就在附近。” 晏难接着声音森冷地道:“阿宁,你拦得住我,拦得住我手底下的鬼卫吗?” “不要逼我。” “你知道的,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晏难了。” 说着仿佛连他自己都信了。 江逢宁见他漂亮的唇阴冷地笑起来,眸底黑沉像一汪致命的深潭,眉间、眼尾都融浸了凶恶的阴戾。 是啊,南边城的那个雨夜,于他们二人都是彻头彻尾地改变。 屋外寒风吹着地上柔软的白雪,寂冷的风雪飘起,丝丝缕缕地卷进半撑的窗,没来得燃灯的黑暗中时间静默着。 江逢宁忽而仰头。 下一刻,晏难感到唇上一凉。 探窗的风迎面而落,晏难全身定住,丝滑的纱巾从手心滑落盖到沾雪的长靴上。 原本含着狠意的眸光、故作凶恶的笑容一同被冻住了般,刹那间通通化作了放大的瞳孔间的惊诧和无措。 晏难心头在颤。 江逢宁...竟然在、吻...吻他? 顿时连呼吸都好像停住。 而江逢宁得到自由的手此时却在腰间摸到了一颗药丸。 呼吸交缠只有两三秒,江逢宁缓缓退离。 温软的唇瓣离开的瞬间,晏难回过神来。 变得炽热的目光攫住江逢宁此时清亮又柔软的眼睛,然后是微微红着的脸颊。 最后落在了浅粉娇嫩的唇上。 随即眸色一深,晏难抬起掌心抚住她细细的颈侧,指尖托着她的脸,慢慢低下头回吻。 风又探来,四周的纱帘轻摇相晃,像极了此时少年对少女缠绵温柔又克制的吻。 一吻结束,晏难呼吸急促地退开,后知后觉地眼底闪过一丝懊恼,懊恼自己的失控。 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他转身就想要离开。 江逢宁坐在椅子上叫住他:“晏难,我口渴。” 晏难的脚顿住,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唇,然后立即去给她倒了一杯水,过来直接喂到她嘴边。 江逢宁低头喝了一口,随后一只手伸向晏难,替他理贴在脸颊上的发丝。 晏难在未戒断的反应中僵住。 江逢宁另一只手握着他端着茶杯的手,将两人手中的茶杯推向他:“你也喝一点吧,喝了再去。” 晏难眼睫一颤,脱口道:“你不拦我了?” 江逢宁摇头。 闻言晏难拉下她的手握紧,抬手将杯中余下的水一饮而尽。 放下杯后,他弯腰轻轻吻在江逢宁的额心,轻声道:“阿宁,等我回来,我答应你,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我很快就能救你了。 说完他眷念地放开手,然而没想到,他起身迎来的竟是一阵晕眩。 紧接着四肢无力,经脉之中半点内力也无。 晏难惊慌失措地看向一脸平静的江逢宁。 下一刻他咬牙,转身踉踉跄跄地往房门处跑。 双腿却在半路难支地跪了下来,江逢宁恰时地扶住他。 他用仅存的力道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眼眶顿时就红了下来:“江斤斤!” 江逢宁跪在地上轻轻地将他抱住,在他耳边低声道:“对不起晏难。” “我会去十伏忘弄清楚当初的事,如果你没有骗我,我回来就向你赔罪。” 江逢宁压下愁闷的思绪,松开只有她单方面拥抱的手,替他擦去眼泪,随后站起了身。 晏难立马就伸手抓住她的一点衣裙,脸上肉眼可见的情绪失控,急声朝她喊道:“解药给我江斤斤!把解药给我、把解药给我...江斤斤!” 看见他如此慌张失态的模样,江逢宁叹气,苦笑道:“晏难,你看你反应如此之大,要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呢?” 江逢宁往后退。 手里抓着的布料一点一点松脱,晏难立即张唇道:“江斤斤……” 随即用力地尝试还想站起身来,但周身肌肉只有阵阵袭来的空乏软惫。 他跌了回去。 只能眼睁睁看着江逢宁的早不会改变的决心。 江逢宁将屋内的蜡烛一一点燃,眼前瞬间通亮起来,微黄的暖光隔开了冬日的湿冷。 江逢宁慢慢地和他说:“我总是忍不住在想,让你这么为之坚持而坚决的事到底是什么?” “你用人命要炼的蛊到底有什么用处?” 晏难抬起红红的眼睛看着在灯火下站着的她。 江逢宁的口中每吐出一个字,他的心脏便随之在冰冷的湖水中便坠下一分。 “我想不到,但我会猜,猜你的理由,是不是与我的理由一样。” 说完,江逢宁垂下头,眸中是一片黯然。 如果是那样的话,可真是糟糕。 但愿不是。 她深吸一口气,过来将人扶到床上,晏难再次抓住她:“不要走!” 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他拼命地抓紧她的手,但其实手掌之下力道微乎其微。 这是江逢宁早就准备好的药,又怎么会留半分余地。 晏难仿佛也察觉到了,随即低哑的声音开始哀求,眼泪也随之不停地滚下来。 “把解药给我吧阿宁...求你、求你…好不好?” 江逢宁凝眸静静地看着他,晏难此时越乞求、越是可怜,她心中的猜测就会越深一分。 她轻轻推开他的手,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身后晏难跌下床来,不停地大声喊她回来。 江逢宁狠下心没有回头,派人将房间围住,转头快步去寻容生。 …… 余夜里只剩凄凄的寒风急。 容生静坐在窗下,等着白日里带走见清的暗卫回来。 等来的却是一人背着一尸。 “主上,属下有负所托,人在半路就…气息全无了...” 容生的手收紧,随后面无表情地抬眸,平静道:“...放回屋中吧。” 抬头见江逢宁走来,他站起身,早有所料。 待江逢宁走到身前时,他率先道:“进屋说。” 江逢宁随他进了屋。 第163章 合作 两人对面坐下,江逢宁先道:“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容生抬眸低声反问:“郡主想如何打算?” 见容生对她所来静观其变,江逢宁理解,不打算绕弯子,直言道:“我们合作一番。” 话落她伸出手指在桌上描了一个字。 容生眸光凝在她的指尖,忽而变得深黯难测。 他看灯下少女眉眼稠丽,如一朵浅黄芙蓉开在冬日,偏又带着点冷颓,像舒展着花瓣被缚束脉络沉在了暗流涌动的水里。 荡着的水波,让眼睛难以看清。 “查我?”容生随即从容不迫地寒声道。 江逢宁摇头,很淡地笑了笑,笑容里是劝服他的平静和无害,容生好奇她接下来的话。 但也不吝啬自己的猜测:“皇帝告诉你的对吗?” 王鹳死了,他的身份藏不住十之八九。 或许江逢宁现身青州,原本就是奉皇命来捉拿他的。 这一次再回上京城,难如登天。 合作?怎样一番合作? 半晌他抬眸,兀自将宋陟拿到的羊皮卷放到了江逢宁手边,冷声道:“看看,我想知道郡主的立场。” 江逢宁打开羊皮卷,上面画的是整个中临的地图。 但再仔细一看,却不只是地图这么简单,这明明就是一张标记了中临所有兵力储备的军事图。 每一处城门兵哨,每一座城池的府尹官兵,以及城池间互相连通的官道,甚至是中临守备军的驻扎地,全部标记得明明白白。 随后容生又拿出一张雕刻一半的人皮面推在桌上。 江逢宁看着人皮面上熟悉的半截眉眼,心中顿时若有所思。 容生道:“亡修人极善伪装,偷梁换柱,阴暗筹谋多年,中临如今已在亡修掌控中,今夜他们的计划是上临守备军。” “毫无疑问,亡修剑指皇城上京。” “大寻面对如今之境,我想知道郡主的立场是什么?” 江逢宁放下羊皮卷,抬起了眸:“我也想知道大人的立场。” 容生沉默片刻,回她:“国在前,家在后,就是我的立场。” “好魄力。” 江逢宁随即淡笑着说:“人之观大局有所不同,我或许不懂什么是家什么是国,但我因一人入局,所以视局中一切如视他,我与你终归是殊途同归。” 说罢,一来一回的摸底结束,她坦言道:“你我联手,待驱除外敌之时,我助你入上京。” “或许你选择蛰伏,也不是没有大仇得报的那一天。同样,没有你,我们也未必会输给亡修。” “但这条路就要走得更久,死的人也会更多。” 容生静默地看着江逢宁思路非凡通透地指穿一切。 “我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一切结束得快一些。”江逢宁间接坦诚地道。 听罢,容生双眸深沉地望着她,冷言抛出问题:“朝启帝是郡主皇叔,郡主帮我?” 江逢宁道:“大人可知当年商氏满门乃是被错杀?” 闻言,容生指甲慢慢深陷进皮肉里,薄唇间吐出极冷的字:“是错杀还是故意为之,有何分别?” “对你来说都是失去家人亲人,无甚分别。”江逢宁摇头,轻言道。 但她接着又道:“但对事情本身来说,有。” “故意为之,是皇帝昏庸无道,残暴不仁,你直接杀之刮之得解;而错杀,恩怨就另有一番纠葛。” “事情总有了结的那一天,你们总要算清楚的,非我能改变,不过随心二字。” “只是谁是手、谁是刀你难道不想分明吗?” 话落,容生终于道:“愿闻其详。” “一卦天命,青龙在东,之后亡修大军压境,广...我父亲与数万将士战死宣阳,致命原因是边境布防的泄露,又恰好有兰符川晏氏熟知梨山边境的兵线布防。” 江逢宁看着他言之肯定:“这些大人想必都清楚。” 容生不置可否,深眸毫无波动,认真地听着。 江逢宁继续道:“之后皇上从商家搜到与晏氏互通的信件。” 容生当即否定道:“绝无可能!” 但随之他想到的是祖父书房发现的提及晏氏的一角纸张。 脑海中顿时无数猜测纷繁,口中也说不出来后面的反驳。 江逢宁缓了片刻道:“信是真,商家无辜也是真。因为我父亲是自愿要去的宣阳。” 话落,容生的眸光微怔。 江逢宁又道:“如此一来很明显,卦出在前,密信在后,这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局。” “甚至还埋下了引爆的线,我父亲离京时,皇上也中了毒。不久父亲身死,同年,皇后难产于宫中。” “除了中毒一事,其余你应该都知道。”江逢宁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道:“皇上在此中前后的性情变化,大人也比我更清楚。” 江逢宁只陈述事实,剩下的全由容生分辨。 容生沉思,江逢宁所说与他所掌握的信息基本没有出入,她没有说谎。 之前他借杀晏云台之机去兰符川,发现晏家一门同样被屠。 时间上,朝启帝是在广清王身死后即刻动的手。 而他商家,先疏远贬谪,后寻证据,再然后灭族。 中毒一事想必也为真。 这么多年皇室子嗣无出,所以皇位承袭之人朝启帝不得不考虑江逢宁,所以朝启帝才要迫不及待地帮其立稳脚跟。 王鹳对朝启帝的背叛,他始终存疑,如今也有了一个说得通的解释。 王鹳与亡修人交换了一个瓷瓶,那般大小,装药毒之物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里面装的是药,而且又正好是朝启帝所中之毒的解药呢? 王鹳不会去在意亡修为何会有解药,因为他的眼中从头到尾只有朝启帝能不能活。 但倘若如此,其中故事发人深思。 亡修人暗中筹谋十五年之久,难道便是在等今日? 如果...如果十五年的这一切,包括他自己,都在照着亡修的计划和安排走……那真的太过荒唐可笑了。 命运可笑,人也可笑。 回过头来,就算是错杀,这么些年,他仍旧不曾听闻朝启帝对商家旧案提过只言片语。 也对,一个帝王,怎么可能轻易地承认自己错了? 又怎么敢背立苍天,面向世人,向商家满门冤魂肃清自己的罪孽? 事到如今,更不会放过他这个漏网之鱼。 桌上的烛灯一点点矮下去,寂静的空间中发出烛心燃烧炸开的声音。 江逢宁这时起身,身上大了一圈的斗篷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眼前仿佛暗了一下,容生心底的计划悄然生变。 紧接着江逢宁清冷偏柔的声音落入耳中:“大人同意吗?” “同意我们就接着说,不同意我只能抓大人回京了。我可以看在往日交情,给大人一晚上的时间跑。” 想了想,江逢宁从方才晏难那里现学现用,接着道:“但大人跑得了,大人身后的人却绝对跑不了的。” 这明晃晃威胁的话用最平淡清澈的声线说出来,实在有一种不协调之感。 让容生两手搭在膝上,在灯下微微抬起了有霜雪之意的长眉秀目。 眼前江逢宁整个人裹在黑色的斗篷之下,有抬头云雾中瞧皎月之感。 眼睛的颜色很淡,像琉璃,比池水更清。发髻单单系着一根发带,一撇随发丝垂在胸前,手中抓着一把长剑,面容泠然如仙。 单凭眼睛看,眼前的人实在不适合说这样的话,说了也不会那样做。 当然他也没有相信。 旋即容生道:“我同意,接着说。” 江逢宁展眉点头,手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了那枚双连环。 容生眼底眸光微闪,却不作反应,很耐心地等待她的后文。 反而是江逢宁有一丝丝偷东西又当着主人的面拿出来的窘迫。 而且当时如果不是容生好心扶了她一把,她也不会得手。 想着更为窘迫了,她动了动唇,道:“...此物是从大人身上所得,大人见谅?” 容生挑眉,淡声道:“无妨。”接着他猜道:“郡主是想用它引出藏头门?” 若不是藏头门在其中接头,亡修人踏入大寻不会如此轻易,此门派必先除之。 但容生实在好奇,这双连环到底有何用处? 江逢宁又从何得知藏头门在寻此物? “不错。”江逢宁点头,随后从袖中掏出了一块地图,打开俯身将其铺在桌面上。 容生见状,没了机会问,只好暂时放下好奇。 他起身将桌上即将燃尽的蜡烛换掉,倒了一杯热茶,低声对她道:“坐下说。” 热茶起的雾氤氲在昏黄的烛光下,案桌的方圆之间浮着饱和的暖色。 江逢宁坐下,手指着地图道:“亡修人频繁入境,这些时日又肆无忌惮地大幅度动作,想必已经枕戈待旦,蠢蠢欲动。” “你说中临已在亡修掌控,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水桥渡口。” “我们得想办法清理此处,先闭门留寇。” 容生这时指尖也点了下一个地方:“渡口楼曲是亡修的下一个目标,要防患于未然。” 他抬头道:“你打算如何做?” 江逢宁抬起喝了一口茶,慢慢道:“交给你了,我留在青州要会一会藏头门是其一,其二我还有一事要办。” 容生抬眉疑惑问:“何事?” 江逢宁放下茶杯道:“之前你同我说过,亡修数次作为都牵涉户部尚书张选读,但皇上与你数次调查都未果。” “就连远在宣阳的孟维对张尚书也是极为信任。” “如果不是张尚书本人,一切循迹当至其身边至亲至近之人。” 容生思考道:“张选读的儿子张出?是皇上所疑?” “这也是皇命?” “没错,我还得想办法试一试这张出。” 说着江逢宁目光落在桌上,清空思绪仔细琢磨着。 忽然之间,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人面皮上,随之凝住,心中灵光一现。 她立即道:“我有一个猜测。” “你说这张出会不会也带着这样一张人皮面?” 话落容生也陷入沉思。 张出是重臣之子,常年身在上京,亡修人想要偷梁换柱的机会不多。 但张家却有一个走南闯北的商贾姻亲,在他的记忆中,张出的确出过一次远门,据说是去探亲的。 江逢宁所猜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张出已经被替换,那么从摘星阁到宣河铁矿,这是要送张选读一条死路。 到了如今,青州一行就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江逢宁也抬起头来,她也想到了此处,两人心照不宣。 容生另外道:“开云太子来大寻商讨英回之盟的事,郡主又如何打算?” 江逢宁低头喝茶的眸中一顿,随即冷静地佯装思索,慢慢咽下口中的茶水。 容生此时没察觉出半分异常,耳中听到外面的一点异响,他起身慢慢踱步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 冷风一下子扑进来,他偏身挡住风口,朝外面看去。 口中只提醒道:“两国联盟必定是亡修不想看到的,开云太子途中必遭无数阻拦。” 江逢宁揣摩着,随后轻声道:“水桥、楼曲两处渡口才是当务之急,我尽量快些处理完青州之事再看吧。” 这件事事皇叔完全没同她说过,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不知。 如今在容生眼中,皇叔已经得知他的身份从而对他失去信任,这样重要的事,她不知晓必定会引起容生的怀疑。 就在她思考之时,站在窗边的容生突然淡声道:“郡主,你的院子真热闹。” 江逢宁闻言猛地站起来,往窗边跑去,容生给她让开位置。 远远望去,晏难的白衣鬼卫竟同她的人在院中打成了一片。 江逢宁立即跑到门边开门出去。 容生却在身后道:“我今夜就走,冰棺我已经准备好了。” 江逢宁停下来,容生低声道:“将消息传回京吧,京中来人之前,宋陟就拜托你了。” 江逢宁点头应道:“好。” 随即她重新抬步往自己的院子赶去。 转身之时,她的心忽而就凉飕飕地一股风吹来。 她在想,容生会不会更想亲自送宋陟回家? 她如果不骗他的话,他还能再陪宋陟一程的。 可惜了,她是个自私的人。 每每挣扎的时日她受够了,她只想快些结束一切,看着容生成功登基,看着所有的所有彻底结束。 —— 江逢宁到时,院中已然混乱一片,双方都受伤不少。 她大声喊道:“全部住手!” 随即,屋内晏难声音森寒地喝道: “给我继续!” “一个不留!” 第164章 有没有 鬼卫得令,攻势更甚,府兵不得不提剑拦住,顿时又打在一起。 江逢宁飞身过去,袖起扬剑,剑气荡起起的罡风将鬼卫隔开在身前。 长剑收回时,地面上的积雪被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各位,过此线者,后果自负。”江逢宁冷声道。 鬼卫被这一剑逼慑停下来。 见状,她问身后的府兵:“可有人闯进房间?” 府兵摇头:“未曾。” 江逢宁转身进屋中。 动静消弭,晏难当即怒吼道:“人都死在外面了吗!” “晏难,你闭嘴!” 眼前简直是一团乱麻线,江逢宁无端暴躁,第一次对他急了眼。 晏难全身无力地坐在床上,发尾全部铺在胸前,凌乱中带着一种被禁锢的凄美感,两手撑着床边才能勉强维持端坐。 他抬眸,被这一句话刺得眼眶一红。 随即他的眼中浮起阴鸷,冷笑着继续道:“动——” 到了嘴边的话却突然戛然而止,只因为他看见了江逢宁将剑架在了自己颈侧。 那锋利的刀锋离白皙的皮肉只有分毫。 晏难顿时面色剧变,一双猩红的眼难以置信又悲怆地看着她。 唇色苍白颤抖着,心中是剜肉的冷寒。 江逢宁平静地看着他道:“让他们走。” 晏难手无力地绞着床褥,心口猛地被什么狠狠攥紧了,压下一块巨石,逼他不得开口。 无边的痛苦令他的面色扭曲,不得不声音嘶哑地朝外面艰难吼道: “走!——” “全部离开!” 随着话音落下,门外的鬼卫全部退散在夜色中。 江逢宁放下剑,关上了门。 随后放眼慢慢将屋中四处打量一遍。 直到没发现异常,才抬眸看向床边此时将头低垂着的人。 她抬脚想朝他走去。 “别过来。” 下一刻,比冬日冷风更冷的声音落下,令江逢宁的腿僵在原地。 晏难身后褚色丝绸的床幔垂着,他们面前隔了一块颗颗圆润银白的细珠串起来的珠帘,江逢宁站着不动看他。 他坐在床边,冷冽地低声问她:“你到底想做什么江逢宁?” 说着,扣住床榻的指腹已经磨红,若是有力,心中的力道足足能将身下床榻捏碎了去,脸上咸寒的泪无声而落。 江逢宁没有回答。 良久,江逢宁又听见他道:“是有什么东西找上你了吗?” “有没有?”晏难追问。 见她久久不言,他抬起了头,深深地望着她。 脸上一滴泪慢慢滑落,晶莹又脆弱,如遮挡的珠串模糊在江逢宁眼底。 说不说有何分别呢? 晏难固执得可怕,而她也是。 从前以为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以为她重逢想见的人是劫后逢生,喜悦千度。但殊不知有些重逢,只是为了告别而来。 就像她时常忘记,自己已经是死人了。 从她与红石头交易开始,在宣阳重新见到晏难时,她就已经死了。 ...或许...或许要更早,在她摔进暴雨泥泞而晏难骗她只是重伤的朝启十七年。 他们交谈无望,江逢宁转身就走。 “阿宁!” 晏难抬头大声地叫住她。 他快声道:“不管有谁同你说什么,让你做什么,请多相信我一点好么?” 他的声音强迫地温柔下来,像说服、像卑微的乞求:“我可以处理好一切的,会将一切变得如你所见所愿,你相信我好吗?” 江逢宁眼眶发热,视线模糊,最后她还是带上门离开。 屋中顿时只剩纱巾四处空荡的飘着,残灯苦撑冬夜,只剩晏难一人垂头,面色僵冷而苍白地哭泣。 须臾,身后的床幔后,一个白衣鬼卫翻身下来,跪在床边。 鬼卫心中震惊,却要装作面无表情地待命。 一个杀魔鬼刹如此伤心地哭着,是喜是悲都是最为恐怖的噩梦。 鬼卫怕他,湜水城人人怕他,极西的人恶他,世人惧他。 而此时,这样一个造下无数杀孽,罪恶满身的人,也会哭得如普通人般伤心。 …… 鬼卫悄无声息地离开后,晏难任自己摔下,仰面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又因为他的无用,一切都即将功亏一篑。 他在脑海中拼命回忆着虫谷之下看见的万蛊册上的内容。 何物蛊成,濒死之体,如再塑血肉,重获新生...... 至情至真心头血,以身为器,合七七为一。 七七为一,七人七天。 如果今夜杀不死徐观南,蛊...还能成么? “当然可以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响在凄冷空寂的房间中。 老鬼出现蹲在晏难身旁,青黑干枯的手拂上他的额头。 晏难闭眼,阴郁俊美的脸忍耐道:“滚开!” 老鬼却不肯轻易走,他桀桀笑道:“我说可以的,孩子。” 阴森森的鬼声伪装慈祥,只令晏难阵阵恶寒。 “你忘了吗?”老鬼继续柔声道:“万蛊册后面还有一句话呢。” “蛊长留宿体无忧,反噬杀养器。” “孩子,反倒是伤了你自己。” 话落,晏难冷笑勾唇,反讥道:“怎么,怕伤了这副躯壳?” 老鬼青黑干枯的面皮温温和和地笑起来,阴白的眼睛仿佛是在看自己调皮的孩子般。 “你自己要与我做的交易,不要闹脾气。” 老鬼说完,晏难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一只手如老树根攀缠在他的脸上,放松不作反抗的肢体像无所谓任自己被拖入沼泽。 他面上是极其灿烂的笑意,随即张唇声音幽冷地一字一句道:“我还死不了,这副身体很快就是你的了。” “不要心急,我的曾、祖、父。” 闻言老鬼心中很是满意。 虽然还是瞧不惯眼前这副叛逆难驯的模样,但也不是不能忍。 他能自愿让他夺舍,那再好不过。 平生未尽之事自己亲自来完成,不比操控一个不听话的调皮孩子来得好么? 他终于移开了手,柔声道:“曾祖父就再给你一点时间吧,总先要一些人吃够苦头才好。” 晏难双眸中倏地翻涌着凶光,狠声道:“你若动她,不管重来多少遍,我让你千千万万年永不得偿所愿!” 老鬼起身,笑道:“放心,她已经是半个鬼了,我写不了她的命。” 这番话是警告,也是提醒。 晏难死死盯着老鬼,目光如利刃,仿佛要将其一身的骨头与皮撕扯下来碾碎。 “但你不要再调皮了,不然,就让她变成真正的鬼来陪我吧。” 话落,老鬼彻底消散在屋中。 窗外的风带着雪的清冷拂了进来,仍旧驱不散鬼身留下来浸泡全身每处骨节的阴寒。 晏难开始发自内心的低笑,眼底深色癫狂又疯魔。 他与人玩命,最不济也要两败俱伤,共堕地狱。 真期待这只鬼收到他大礼的那一天啊。 想想心口便激动难抑地加速跳动。 黏湿的泪全部涌向鬓角,床头残烛被变了脸的寒风扑灭。 晏难在黑暗中闭上了眼。 第165章 等人来 江逢宁进了另一间屋子,着墨写了一封信让海东青带回上京。 翌日,容生派去上京的探子回信,整个卫首府上下现已被皇帝的禁军控制。 他无法与雾青取得联系,如今只能带着宣阳府兵快速秘密赶往水桥。 眼下局势,朝启帝暂时不会明目张胆地动手,只有动作快些,才能解眼前双困之局 。 —— 江逢宁离开客栈前,将关在房中的晏难一切都打点妥当,随后带着对境前去府尹府拜访。 府尹得知消息在门口迎她,江逢宁看见了跟在一旁的张出。 “下官,恭请郡主金安。” “户部尚书之子张出,恭请郡主金安。” 江逢宁的视线略过青州府尹,不算冒昧地落在张出身上。 这人长了一张儒雅的书生脸,细眉圆眼,鼻梁不过分突出,淡笑的唇间看起来十分有礼。 但一身肤色却与寻常书生不太同,反而呈现常年日晒的小麦颜色。 “二位不必多礼。” 唤二人起身,江逢宁扫过张出收回的双手,佯装不经意地问:“张公子看起来像是习武之人?” 张出闻言诧异地抬眸,语含惊喜地回道:“郡主好眼力。” 他接着解释道:“在下虽是个读书人,但自小便崇尚剑术。是以空暇之时,自拙琢磨过一段时日。” “实不相瞒,郡主的师父无衍剑尊,在下仰慕已久,只憾终生未睹其一剑。但今日有幸得见郡主,实乃弥愿之事,在下欣喜至极。” 从几句话间,看得出此人甚擅与人交谈,是个左右逢源之人。 联系昨日连夜收集到的张出的底细,江逢宁暂时瞧不出破绽之处。 随即礼貌回道:“张公子言重。” 张出笑笑不再说话。 极懂进退。 江逢宁敛神,回头对府尹表明来意:“大人,我今日来是想见一见徐侍郎。” 府尹闻言,当即叫来一个人,随后面露歉意地对江逢宁道: “徐侍郎就在府中客房,让下人带郡主前去可否?下官实在有些事要处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江逢宁颔首道:“大人不必多礼,青州的大雪一日比一日重,防灾救灾之事迫在眉睫,二位重任在肩,是我叨扰了。” 府尹闻言面色微变,江逢却不等他开口便道:“大人与张公子忙吧。” 随即示意身前的下人带路,转身往后院去了。 留下身后的青州府尹惶恐不安。 张出叹气幽幽道:“府尹大人,看来这差事,我们是差错不得了。” 闻言,府尹立即拱手,言辞恳切:“下官定全力配合公子与徐侍郎,将赈灾一事办妥。” 张出抬袖扫去头上的落雪,意味深长地道:“但愿如府尹所言了。” 客房中,一盆绿油油的盆景摆放在窗前,窗棂从里半支着,飞雪轻盈地落进屋中,融上暖色,袅绕出薄薄的雾气。 徐观南披着厚厚的大氅临窗而坐,身前案桌上的一堆纸墨间,摊开了一张画满的桦树皮。 随侍端着药进来,江逢宁紧随其后。 徐观南愣了一下,正欲起身,江逢宁就连忙摆手:“不必多礼。” 徐观南只好坐回了身后矮椅上,挥挥手让屋中的侍从退离。 手边刚端上来的药在窗前升腾着热气,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不知道江逢宁突然造访目的为何,随即徐观南抿了抿没什么血色的唇,启唇道:“多谢郡主特意派人相护,但……” 江逢宁却轻声打断他:“不着急,徐侍郎先喝药吧。” 徐观南只好默默截住话头,依言端起手边已经不烫的药汁一饮而尽。 随后他放下碗,拿起手帕擦了擦唇。 一套动作仿佛做过上千遍,面无表情,自然又熟练。 江逢宁的目光先看向了他桌上显眼又格格不入的桦树皮。 上面的规整有序的图案虽复杂难懂,但江逢宁也看得出来,画的是房屋建筑的草图。 徐观南见她感兴趣,犹豫片刻,出声解释道:“这是臣昨日观察山下百姓坍圮的房屋总结改造所画。” 见江逢宁一脸认真像在等着听的模样,他指着画在树皮上的图,继续道: “在保证地基稳固的基础上,加大屋顶倾斜度,可以减去屋顶对积雪的负重;再于房屋东南的檐梁各加一根支柱,以力减力,增加房梁的扛压。” “房屋墙壁和地板,臣留下了一层夹层。为百姓重建房屋时,便可在夹层中填铺草木细绒,不仅可以很好地起到保暖的效果,一些特殊的草料还可以防虫防腐。” 简单地介绍完,徐观南的视线从桦树皮上移开,有些忐忑地抬眸问:“郡主觉得如何?” 江逢宁眉心微动。 依他所言,这样精良完整的一份草图都是昨晚所画了。 还是用了随身携带的炭笔以及防水坚硬的树皮。 没想到昨夜在被人追杀的生死之际,在那样破败窄小的地窖之中,徐观南还能潜心专研自己在职之事。 此人心志之坚,非比寻常。 江逢宁弯眉笑了笑,毫不吝啬地夸奖道:“徐侍郎可真厉害。” 随后她又道:“看来我说得没错,你活着能救许多的人。” 徐观南闻言也明白了江逢宁真正的来意。 今日说了许多话,气力不足,他低头咳了几声,低声道:“惭愧,虽然此为臣毕生所愿,但世事常有偏离,人心偏向,总有取舍之间。” “臣答应了那人,即当言出必行。” “郡主实在不必苦心救臣,而与亲近之人伤了和气。” 听罢,江逢宁沉默。 半晌她道:“可以告诉我通州青盐湖边的那晚,你们说了什么吗?” “自然。”徐观南咳了咳,呼吸轻而细地喘了片刻,说道:“那日,他给了一枚虫子形状的奇怪之物让臣服下,后来离开时他留下了一句话,七日后来取臣性命。” “臣答应了他,所以便一直等到了昨日。” “其余再无其他了。” 听罢,江逢宁沉眸,细细思索着。 七日…… 如果超了七日呢? 想到此处,今日的目的差不多达成,江逢宁出言告辞:“徐侍郎多注意休息,我今日便先走了,过些时日再来看望你。” 徐观南这次不顾阻拦站起身来行礼,温声道:“多谢郡主挂怀。” 既然此时江逢宁的态度是选择对后事不提,他也只能暂时做个呆傻之人。 说不定这也是一次上天的眷顾,让他注定短暂的此生中,能真真正正、完完整整地做完一件事。 江逢宁拦住不让他送,走到门边时回头淡笑着,清凌似泉水般的声音道: “我觉得草图可行,但专业的事还是需要你们来定,大胆一试吧,徐侍郎。” 说完,江逢宁转身离开。 屋外少女的背影如稀薄的光影消散在清晨的茫茫雪地里。 徐观南静站在屋中,房间温暖似有春色,他竟有一段间隔没有再咳。 …… 风夹雪卷过数个时辰,江逢宁提前等在了青州遐迩闻名的抱月台。 抱月台在青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台高数丈,比肩双座雪峰。 此地因数十年前,天下第一剑尊无衍,于此处比剑,最后连战三十三日,又连胜三十三日而名传于世。 待冬去春来之时,雪消绿茵蔽,香花浓。月攀峰上,峰前高台如抱月。 昔日银发仙人持剑舞,冥夜幽月照台清。而如今只剩高台依旧,无月雪夜寒。 江逢宁将双连环挂在了抱月台上,等人来。 不确定来的会是谁,不过她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人。 直至黄昏,风雪加疾。 身后,十伏忘一袭白衣戴斗笠而来,在大雪中孤身登上了抱月台。 第166章 按捺不住了 途中取水休憩,容生立在树下,细雪扫在眉头肩头,也落满了失神捏在手中的翠玉。 雾风驾马从远处来,容生闻声,僵硬的手指随之动了动,抖去青白,玉佩被瞬间收回了袖中。 雾风下马,跪在身前道:“主上,属下等发现了开云太子踪迹,现已过中临往上临去了。” 容生立即眉微蹙,唤人起身再次确认道:“人已过中临?” “是。” 雾风接着解释:“据属下带人寻迹,开云太子身后一直追杀不断,不过他身边有一高手护送,那人应该是藏头门的人。” “他们一路取东向北,绕开中临,想来是想走上临到望都上京。” 容生越听眉间郁色越深,心中愈发觉得不对。 原本以为开云太子还未到大寻,如今不仅到了,还悄无声息地绕开中临到了上临地界。 水桥渡口是必经之路,大江相隔,对岸便是开云国。 按亡修在中临所谋,如果如他和江逢宁猜测的那般,水桥兵变,开云亦是敌抵国门,开云太子又怎么还会继续直入大寻? 两国盟约自然重要,但比起水桥失陷,两国水路命脉被扼,孰轻孰重,一国太子又怎会分不清? 开云太子现如今身在大寻,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水桥此时,风平浪静。 因身后一路追兵不断,所以开云太子选择绕一条他人猜不到的路,改道上临。 水桥之变沉于水下,若非是羊皮卷,任何人暂时都发现不了。亡修试图对中临掌控却迟迟不发,怕是另藏深意。 猜到什么,容生从身上找出地图,一边问道雾风:“可知追杀开云太子的是什么人?” “是一批来路不明的死士,但皆非亡修人面孔。” 如此说来,开云太子或还不知亡修之图。毕竟千方百计想毁掉其手中那份英回之盟的人,两国的朝中亦不在少数。 容生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随着极西一道落在了横越两国边境的梨山栈道上。 这条山脉头段靠宣阳,尾段则及开云登州。最南之处,则是那条跨过山脉的最便捷之径——岩下渠。 如果亡修两国皆图,又想一手按住了水桥……再加上楼曲,两国中间的楼江就等同被一刀斩断。 孤舟之计…… 那么接下来,就是分而攻之。 思路一通,有什么东西瞬间明了。所以宣阳才是来日亡修真正兵临之地! 容生眸中顿时深寒,迅速抬起头来,将地图往身上一收,刻不容缓地道:“我现在要返回青州一趟。” 羊皮卷在他们手中,亡修于中临暗中深入的触手一一拔掉不是问题,当务之急是必须回去改变计划。 他将羊皮卷同一块令牌交给雾风,沉声叮嘱道:“你尽快与葛业联系,此行皆以祈安郡主奉皇命名义行事,中临守备军皆要听召。羊皮卷上我标明了必需的兵防调换,一一照做,动作要快,坚持两日我便到。” 听罢,雾风旋即应声:“是!” 闻言容生上马,落下一句“小心行事”,马鞭便扬起,人逆着寒风离去。 他带着人刚出青州没多远,此时眼看一人一马离青州越来越近,容生心中却还有另一层担忧。 开云太子的踪迹亡修人不可能不知。 最初皇帝的派遣之意,张出在其中揣着几分糊涂几分清醒,谁也不清楚。 如果没有开云太子,还可以与其棋接一二。 但一旦开云太子踏入青州,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一个他国太子加一份英回之盟的份量,可比大寻的户部重得多。 如果张出就是亡修人,青州依然是他唯一的机会。但网中鱼多之时,鱼死网破就成了弦上之箭——随时可发。 他担心张出按捺不住了。 —— 青州。 “七大人,人已经去了抱月台。” 府尹府外,张出一把扯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年轻的亡修人面孔。 他抬头看着苍白薄弱的天空中簌簌而落的雪,脸上许久不见天日的的皮肤连雪花的冰凉都觉得新奇。 他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着每一缕风吹在脸上每一寸的触感,在无人能理解的享受中喃喃问道:“开云太子何时能到青州?” 死士回道:“今日戌时可到。” 张出道:“叫人将他引去抱月台,刚好今日将他们一锅端了。” 低而轻柔的话音落下,死士踌躇片刻,汗涔涔地开口:“...藏头门大使日前已经身死,藏头门已经无人再听我们的了。开云太子身边的玉面童十分难缠,怕是……” 没等死士话说完,身前的男子回身一个极重极狠的巴掌就落在了他一侧脸上。 唇角顿时溢出血来,死士连忙惶恐跪下来。 回过头的张出眼神冰冷,冷冷道:“只会说些废话,愚蠢无用的大寻人。藏头门不能用,不会想其他办法么?” 脚下,跪在冰雪地的死士一言不发。 张出厌恶地移开眼,继续冷道:“把开云皇帝被囚后宫,佞臣蒋稹空与妖后把持朝堂的故事说与太子好好听一听,再将江逢宁的位置告知他。” “现在你来告诉我,开云太子会不会立即找去抱月台?” 宫廷生变,开云太子定是会急着回国去。 强大的压迫和脸上的剧痛中,死士低声道:“七大人英明。” 张出变脸极快,旋即愉悦地笑了笑,背身离开府尹府。 死士起身跟上。 而无人知晓,两人所站之处,仅一墙之隔的门后站着憋着呼吸,一张脸苍白中带着青紫的徐观南。 —— 高耸的抱月台上,江逢宁闻声回头,长剑顺势将双连环从高高挂起的灯笼上挑下,握在指间。 见到来的人是十伏忘,江逢宁其实毫不意外。 但十伏忘见到她,却明显是意外的。 他整个如一根修竹立在雪中,极淡如简笔山水般的眉眼微动,先出声道:“江逢宁?” “怎的会是你?” 十伏忘极轻地扯唇,他以为,这抱月台上的人会是容生。 江逢宁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你真的是藏头门门主。” 十伏忘听得出来这句话是肯定还是疑问,但他还是平淡从容地点头亲口承认:“我是。” 江逢宁目光渐冷,轻声又问:“用夺阳符伤了晏难的也是你?” 十伏忘依旧承认:“是。” 听到答案,江逢宁心口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随即冷风中她喃喃道: “那他一定很伤心吧。” “你是他唯一的朋友。” 她去没问十伏忘为什么。 正像徐观南说的那般,人心偏向,取舍之间。 他们与十伏忘之间,分不清情与仇了。 看向面容波澜不起的十伏忘,江逢宁说完只问他:“夺阳符留下的惧光之症如何解?” 闻言十伏忘怔了一下,旋即叹笑道:“他居然是同你这样说的。” 第167章 本该是我 闻言江逢宁手心随之攥紧了,十伏忘的话令她心慌和害怕。 晏难也是骗她的吗? 那真相又是如何? 未知的风暴总是令人惴惴不安。 冷风一点点穿透衣袖刺在全身皮肉之上,冰寒彻骨的雪粒,颗颗分明也连着心腔鼓动重击。 “十伏忘。” 江逢宁抬起眸,声线中含着丝丝颤意,不知是太冷,还是太害怕了。 她停顿片刻道:“今日我等你来,是想知道朝启十七年...的后来发生了什么。” 十伏忘一听,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年。 双连环在她手中,此时又来问他曾经,晏难是决计不会同江逢宁说些什么的。 那便是她自己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人筹轮回?”沉默片刻,他平静地出声。 人筹轮回是那本书,也是红石头说的命簿,江逢宁点头回他:“我知道。” 听罢,十伏忘在袖中的手慢慢收紧了。 没想到晏难千方百计只为换一个人回来,最后等来的却是将其一切努力都从中斩断的人。 晏难想不到吧? 竟然会是江逢宁…… 那块红石头选择的第二个人,竟然会是江逢宁? 十伏忘真的好想笑,想大声地笑,痛骂地笑。 可惜心脏已然是麻木的,张了张唇,口中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唇角僵硬地拉直,他低垂着头转身,头上的斗笠在杂乱躁动的风雪中划开一道微乎其微的空白。 风雪继续落下。 他背身,极轻的声音随雪颓然而落,他对江逢宁说:“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做。你若为了晏难好,就成全他吧。” 因为晏难这一路,太苦了。 有的时候,他竟分不清晏难与自己,谁更惨些。 是的,在沉重冷寂的记忆中死去又活来的十伏忘,竟也时常会同情这个人,同情他这位…唯一的朋友。 尤其此刻。 短暂的沉默里,江逢宁却在身后冷静地反问他:“成全他去死吗?” 泪不知何时滑出眼眶,江逢宁接着喃喃道:“...我却以为,死,不该是他的结局。” “我们不该救一救他么...十伏忘?” 十伏忘缄默不言,低垂的眸中情绪翻涌。 接着江逢宁倏地笑了笑,平静又释然地道:“死的本该是我,我早该死了不是么?” 死在那个雨夜,死在朝启十七年。是晏难救她,是晏难逆天而为,是晏难付出了她至今无法得知的代价才强留她至今! 然而她的死,不怪任何人。她不是局中人,生死无常,生而必死之,所以那本就是她自己的命。 不是谁安排,不是谁操控,所以她认。 江逢宁强制止住流不停的眼泪,吸了吸鼻子,坚持道: “告诉我吧,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傻子做了什么。其余什么都不会变,你只需要把那本书给我,我有办法结束一切,所有人都解脱,那才是最好的结局。” 良久,十伏忘背着江逢宁张了张唇,苦涩道:“那你当真不够了解他。” 你会后悔的。 你会后悔的,江逢宁。 在江逢宁的百般恳求下,他拿出身上随身携带的厚厚一册的本子。 撕下了中间的厚厚一沓转身递给她,最后极其平静又消沉地道:“我也不记得了,你自己看吧。” 说罢,见江逢宁接过,他道:“人筹轮回,之后我会叫人送来。” 江逢宁捏着那些写满的纸,点头。然后目送十伏忘走下了抱月台。 风雪之中,随后她迫不及待地翻开手中的纸张。 薄黄的纸张将往事记得清晰,尘年的萧寂与茫然伴着心脏怅然若失的坠空感扑面而来。 注定流失的总是令人无论如何都想要抓住。 透过密密麻麻都与晏难有关的字,江逢宁如同跟随了十伏忘的记忆,去到曾经走了一遭。 —— 朝启十七年,南边城的小院破败不堪,是暴雨都洗刷不掉的枫红与血色。 江逢宁看见了一身泥泞和血的晏难抱着她站在院中。 他们浑身湿透,雨水混着血水从他们身上湿透紧紧贴在一起的衣物滴落。 她看见晏难手指血肿模糊,发丝半掩着的眼睛哭红如泣血。 眼中顿时有泪落下来,江逢宁抬脚想过去,却靠近不了眼前快要枯败的少年分毫,他们被一股看不见的气流隔开。 十伏忘几乎是与巫师青衫同时到的。 他们都来了,但是都来晚了一步。 最后青衫用秘术借江逢宁仅存的一口气让她变成了半人半鬼的魂体。 江逢宁听见青衫说,成了魂体,自此不得行于白日之下。 这句话让她暂时脱离回忆,狠狠怔住。 逆命而为,魂体却不可长存。但令魂体重生之法,连神通广大的青衫也不知。 十伏忘这个时候是想帮他们的。 他想到了让晏难与江逢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了自然能够打破规则。 是以大胆一试,为他们拿来了一直藏在隐隐府的人筹轮回。 可是最后,不是他们打破规则,而是规则反过来惩罚他们。 晏难再次回来,时间不知道已经重来过多少遍,停在了朝启十年。 异世界多一人命格,天道难容,所以晏难和江逢宁不得不分开,继续做乱世人手中挣脱不得的棋子。 异世界命格交换,亦是天道难容,所以十伏忘尝尽因果报应。 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得了善终。 当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在不留余地的抹除掉十伏忘的存在时,自然也要抹除江逢宁的。 几番沉浮挣扎中,十伏忘猜,一个人被抹除大概是彻底的身死魂消,然而痛苦疯魔的他告诉晏难的,却是被规则遣回。 晏难惶恐不安,因为十伏忘故意为之的一番话,心中残念发芽成了满腔不息的痴望与执着。 而这根芽的养分,是晏难开始踏遍极西,日复一日地寻找魂体重生之法的偏执。 江逢宁跟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踏过曾经他们相依为命时所经的每一处。 当南蛮的日光在雪山之巅升起时,他在哭。 日照金山,美轮美奂,他却一个人在孤寂冷寒的山头坐到巨阳落幕。 江逢宁看见西蛮的荒漠在他的身后勾勒成道道沟壑,干燥闷热的风吹起他身上一片苍白无力的黑衣。 走到疲累的他仍旧不肯停下来,江逢宁在身后踩着他深一步浅一步的脚印,心口抽痛直直令她弯下了腰身,泣不成声。 倾洒的泪的落在了他走出来的脚印里,也如荒漠里他们一起看过的清幽绿泉。 最后的晏难如愿以偿,他终于找到如何先规则一步找回江逢宁,以及令魂体重生的方法。 只要于世间再找一个同为魂体之人就好。 只要去到西蛮虫谷中,拿到万蛊册和阙心环炼出一枚何物蛊就好。 两件都是世间极难之事,偏偏晏难不肯放弃。 他已经疯魔了。 比十伏忘更甚。 极西没有魂体,好笑的是,晏难根本无法踏出极西一步。 所以他不得不与身后的鬼做了交易,求鬼让他出极西,而他愿意剥魂离体,放弃一副躯壳,心甘情愿让身后的鬼来夺舍。 身后的老鬼动心了,无比慈祥地应允了他。 只是当他真正越过从前无法横跨半分的线,一个人踏出极西时,江逢宁在他身后,看见他双腿脱力般跪地了下去,颤抖着双肩痛哭出声。 仿佛压抑了没有她在身边的无数个日夜在这时骤然四分五裂。 江逢宁也跪倒在他身后不远处,同悲痛的他一起哭着,大声地喊他。 放弃吧...放弃吧...晏难…… 可是她呼唤他的声音被时间消了声,她只能看着,看着他一步步,不肯回头。 从南下离开极西,拿着青衫给的符,晏难寻到了无界山。 在无界山上,他见到了一个同江逢宁长得很像的人。 相像到差点令那时的他神智错乱,以为是江逢宁回来了。 但仅仅是一瞬间,江斤斤是独一无二的,他不会认错的。 他来是要杀人。只要按照青衫所说,布下阴气极重的阴阵,以头丝为引,就能让江逢宁平安回来,不被抹除。 至于眼前同为魂体的少女在阴阵之下还能不能活,与他无关。 但他没想到的是,山顶的生死界已散,眼前的这个人就要死了。 她对他说:“你是第一个上来无界山的人,你帮我一个忙,这把剑就当谢礼赠与你。” 晏难闻声目光看向了她手中的长剑,流光溢彩,剑刃锋利流畅,正是南蛮雪山之巅的百年玄冰所造。 当初他想取来为江逢宁造剑的,却比他人晚了一步。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在极西寻到合适的材料,造一把世间最好的剑送给她。 此时他看着这把剑,却另有所思,他问:“这是你的本命剑?” 少女点头,怕他不答应,继续道:“你放心,送于你,内力我自会清涤干净的,不会反噬。” 晏难却道:“不,我要你将一丝内力锁在剑身中。” 少女闻言眼中诧异,秀丽的眉扬起,没有多说什么,见他算是答应她了,就照他的意思来办。 最后少女让他替自己,将父亲母亲以及师尊的灵位送回大寻宣阳王府。 因为她自己去不了了。 晏难将江逢宁的一缕头发缠在剑柄上,又用一根发带在上面一层一层缠紧。 这缕头发是他偷的,江逢宁不知道。 走之前晏难突然问了素不相识的少女一句:“你知道你就要死了,会害怕吗?” 少女笑起来回他:“不会。” 年纪轻轻的少女脸上当真不见半分对死亡的畏惧与胆怯,她笑盈盈地说: “母亲为了生下我离世,她很爱我;我的师父愿意付出生命来救我,师父也很爱我;虽然我没见过我父亲,但我知道父亲也爱我。” “我所爱之人皆爱我,他们也都是因为爱我,才先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死去,是会与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的。” “与爱我之人团聚,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 晏难下山去时,脑海中依旧是少女说的话。 但他想的却是,他的阿宁除了他,世间再没有爱她之人了。 她若死了,便是孤零零一个人身在黄泉碧落,奈何忘川。 她一定是会害怕的。 …… 晏难从无界山,越过大寻和开云的千万万里路程,越过风雨与春秋,来到了宣阳边境。 他寻了一座山头,在他见到无界山时,便知道江逢宁一定会很喜欢那样的地方。 所以照着记忆中的印象,在山顶搭了木屋,种了花草,在屋中布好阵法,留下长剑与灵牌,而他返回极西。 走之前,他在石碑之上刻了字:於见山。 时间已经过去三年有余了。 他原本想先拿到阙心环再回来的,但朝启十四年,他一去便身陷西蛮虫谷,再从虫谷爬出来时,已经记忆全失。 只依稀记得大寻的宣阳,却不记得那座山头。也记不得自己一直都在等一个人回来。 时而记忆错乱,也只知道他要炼何物蛊,却不记不得炼何物蛊要救的人是谁。 甚至,再次见到江逢宁时,他不认得她。 於见山后来在江逢宁回来时,花开满山头成了海。 曾经种花之人的深彻情意却坠落了枝头,残破地化作了宣阳街头潮拥的人群中,江逢宁唤晏难名字时,晏难望向她陌生的眼神。 字眼单薄,却字字如锥,每一行每每一页都令她心痛如刀割。 这些纸张仿佛重若千斤,江逢宁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眼前模糊一片,最后僵硬地跪倒在抱月台上,单薄的肩背笔直地跪在大雪纷飞中。 以身养器,何物蛊换她新生;以身相替,连枝蛊把一切伤痛都转移…… 什么惧光之症…...骗子! 什么仇恨与不甘......骗子! 什么如她所愿所见…...骗子! 内心的声嘶力竭到最后,江逢宁只在想,他曾经那样害怕虫子的人,西蛮虫谷的毒虫那样多,咬人那般疼,他怎么能去虫谷呢…… 她在异世两年,他却在这里穷尽一切救她,奔走于苦楚与折磨间整整四年。 原来在自己满世界寻他时,他真的在另一个地方替她做鬼。 做的是一个笨鬼、蠢鬼! 江逢宁泪眼在冷风中逐渐干涩,睫毛上覆了零星的雪,她动了动了僵硬的腿,试图站起来,却在站起来后再次抑止不住哭出声来。 极轻地抽泣声融进呼啸的风中,胸口的衣襟被僵白的手指攥紧,发抖着捏皱。 那些如刀刺向她心脏的纸张一齐碎在了漫天袖手旁观的风雪里。 冷漠地、无情地将苦痛与凝成冰粒的泪轻飘飘地卷向了高台之下。 第168章 一败涂地 而下一刻,徐观南冲上高台。 江逢宁闻声抬头,就见紧随其后一根从大雪中射来的箭矢,直中背心。 江逢宁当即掷出剑,迈开僵麻的腿朝徐观南跑过去。 长剑带着极冲的内力将险些伤人的箭矢折断。 徐观南踉跄摔在她怀中。 “...有、埋伏!” 江逢宁半跪抬手接回长剑,瞬间抬起头,看向了自高台下拾阶而上的人。 脸上的泪痕已经被冷风吹涩,只有眼眶微红,江逢宁眸中神色旋即从惊愕转作冷沉。 亡修人。 无数的人接连涌上高台,徐观南拉住江逢宁衣袖,抬头间气息急促,愧疚道:“...对不住,我还是来晚了。” 站上高台的男子目光冷厉地落在地上徐观南身上,嗤笑道: “竟让我漏掉了你这个病秧子。” 熟悉的声音从男子口中传来,江逢宁看着眼前换了张脸的张出,一只手替徐观南笼住身上松垮的大氅,将人扶起来退后。 余光见他唇瓣青紫,面色极其惨白,她推人到身后,沙哑的声音担心道:“...坚持住。” 徐观南捂住滞痛的胸口,不拖后腿地慢慢退到高台的另一面。 江逢宁提剑将所有人都拦在身前,旋即冷声道:“张公子竟装都不装了?” 张出眸光阴沉,清理府尹府上下时才发现少了一个徐观南,一路追过来,竟还是让他先一步上了抱月台。 开云太子还未到,到此他完美的计划算是被打乱了一半。 还是乱在一个最无关紧要的病秧子手中。 想到此处心中烦闷躁郁,张出索性拔出了手上的剑,直指江逢宁眉心。 “祈安郡主!” 他压着眉低喝道:“十五年前你师尊无衍断我父亲一腿,后又害他命丧梨山!今日我们便好好算清楚。” 说着张出勾唇冷笑:“正好让无衍看看,在他的成名之地,他唯一的徒弟是如何死在亡修人剑下的。” 江逢宁不避锋芒,直面剑锋,心中却另有所思。 用双连环在抱月台邀约的消息她只传给了藏头门,张出怎么知道她会来抱月台? 藏头门是十伏忘亲自来赴约,如果是藏头门泄密,按理说,抱月台不可能事先有埋伏。 难道是过程中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徐观南说的埋伏是指什么? 到底是不是十伏忘故意设计她?如果是,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纷繁涌入的猜测无一有头绪,江逢宁蹙眉。 张出见她凝眸作思,立即沉声道:“你的府兵此时都在城中救火呢,周围没有人了。” “束手就擒吧!” 话音甫落,张出手腕灵活一动,笔直的剑瞬间如电,狠戾地朝江逢宁刺来。 江逢宁当即抬剑飞身迎上去。 是了,原本她是安排了对境在抱月台周围的,怕的是前来赴约的人不是十伏忘,而是其他人。 但在十伏忘靠近抱月台时,他们便已听命退去。此时被张出使计困在城中,府兵一时半会儿也反应不过来。 所以此时,就是她一人独挡众人。 不过就她一个,也足够了。 思绪落定间江逢宁轻松接下一招,张出当即剑势一转,横削而来,剑风凌厉,似要将江逢宁拦腰斩断。 江逢宁脚尖轻点,身形退后,避开这致命一击。 张出步步紧逼,剑招连绵不绝。身后带来的死士也瞬间拔剑,无数刀光剑影搅动天空纷乱的雪躁急沸腾。 江逢宁身影与无数逼近的死士交错,在厮杀中难分难离。 剑风与雪影交织在一起,在猛烈的严飚发出哗啦刺耳的声响。 很快,分不清是谁的血洒落了高台,染红了堆积在石台上的融融白雪。 黑白交缠的天穹下,几盏高悬的灯笼代替了月色,却被嘶吼的剑气搅得摇摇欲坠。 江逢宁被逼得后退,浅色的衣裙也落下了道道艳红刺目的姝色。 一直被她护在身后的徐观南见状连忙大声道:“郡主你自己走,不要管我!” 才说完不争气的身体又是一阵要将心肺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徐观南狼狈地躬着腰,苍白的脸上落下了泪。 这具破败之躯他厌恶了半生,与过去一次又一次相同,此时达上顶峰,他却好像时时刻刻都在这厌恶中无能为力。 江逢宁依旧站得笔挺,像一束绷紧的月色,冷凌锋利地落拓在他面前的风雪里。 温热的血沿着手臂流下,江逢宁眼神一凛,手中长剑猛地刺出,一道劲气随着破开的剑身铺开。 剑招顿时如无数雨点落下。 身前张出连忙挥剑抵挡,却被震得手臂发麻。 江逢宁此时趁机欺身而上,张出节节败退,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眼神随即变的阴狠和不甘。 父亲败给了无衍,为什么今日他同样要败给无衍的徒弟! 不!他没有败! 张出怒吼一声,骤然全身气势暴涨,再次挥剑向江逢宁扑去。 江逢宁避开周围伸出的无数刀剑,神色凝重,旋即运起全身内力抵挡,剑与剑在空中相撞,发出一声巨响。 幽蓝暗沉的天色中一丝折射的寒光映在了江逢宁染血的脸上。 划开的风雪中,烟尘弥漫,张出被击飞跪倒在地,直直呕出一口鲜血,胸腔痛彻四肢百骸。 他败了…… 蛰伏数年,自此一败涂地。 手中剑断在脚边,他抬起赤红不甘的双眸看着又被死士缠住的江逢宁,癫狂地大声笑出来。 口中不断溢出的血滑过下颌落在颈侧。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啊——江逢宁!” 他额头青筋暴起地大吼一声,声音骤然尖厉如恶鬼咆哮道:“我要你今日死无全尸,血债血偿!” 江逢宁闻声抬头,只见张出手中正在拉下一枚竹筒烟花的火销。 心中一惊,她奋力扫开身前的人,跑过去阻拦。 然而却有另一道跃上高台的身影比她更快。 只见一抹银光如流星划过,张出高举的手腕断开,那枚即将被拉开的竹筒烟花随之滚落。 一袭黑衣如浓云落地,擦开高台上狼藉的白红交错。 晏难眉眼阴戾,双眸黑而森冷,当即赤手抓住一旁的断剑,快准狠地朝下插下。 鲜血顿时飙出如瀑,从被他一掌按住的张出脖颈处纷涌不断,瞬间黏湿了整双冷白横着几根青筋的手。 江逢宁怔在晏难出现在这里的震惊中回不过神,身后却有刀剑朝她刺来。 晏难抬眸,起身飞速地跑向她。 顾不得满手的血迹,伸出的长臂揽住她的肩,动作迅速将她从身后即将没入的刀锋前拉开。 手中的半截断剑反手一掷,风驰电掣般地擦过颈间薄弱的皮肉而过,两个死士迎面倒地。 他带着江逢宁落在高台边缘,回身推她下了台阶,低声吐出了一个字:“走。” 随后对身旁的白衣鬼卫冷冷道:“杀,一个不留!” 他看也不看她,反而抬眸盯紧了另一边的徐观南。 江逢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第169章 一个人的路 暮色苍茫之时,容生快马过了青州城门,进城后便一路朝江逢宁落脚的客栈奔去。 然而没走多久,容生策马抬头,便见股股浓烟与大片的火光自熟悉的方位升起蔓延。 面色一变,心中拔凉,当真又是来晚一步了么? 接着当即沉眸抓紧了缰绳,在风雪中俯身,衣袍扬起,加速朝火光冲天的地方赶去。 火起之处是府尹府,被人故意纵火,街道周围的大片房屋住宅皆被殃及。 客栈与府尹府的距离并不远。 将将下马,紧接着一声巨响,旁边的一座房屋突然炸开坍塌。 容生面色剧变,迅速趴下来滚地擦开。 巨大的爆炸声后,屋顶的积雪如沙倾泻,混着硝烟与尘灰滚滚扑盖,鼻尖充斥着散不开的火药味。 不远处又接着响起连续刺耳的声响,头顶的空中掀起一股带起热气的巨浪由近推远,又转头飞速撞击在容生的耳边。 回荡的声音中嗡鸣声渐退。 是炸药。 青州怎么会有炸药? 他立即从地面爬起身来,面色凝重地跑进客栈中。 迎面撞上对境和几个宣阳府兵正将冰棺转移到院中。 一身狼狈的对境转身看见容生很意外,眸中诧异:“容大人?” 紧接着容生见他蹙起的眉头更深,来不及多想,对境拱手急声道:“青州乱了。” “大人回来正好,我担心郡主那边也生了变,还望大人相助!” 对境也是后知后觉才察觉到不对劲的。 太巧了,不仅城中大火起得莫名奇妙,府尹府现在一个活人也没有,都全部丧命在这场大火中。 直到火势蔓延,第一声爆炸声响起,他才开始意识到,城中被人提前埋了火药。 如此事先安排,必是诡计阴谋,少主又一个人在抱月台迟迟未归,对境心中越发觉得这一切都是敌人的连环计。 闻言容生立即沉声问:“郡主现在在何处?” “抱月台。”对境接道。 抱月台,天然地势,其后断崖。 高台孤立无援,顷刻之间可塌。 话落,容生眸光深凝,心中猜到什么,他立即道:“带着府尹官兵尽快转移城中百姓,再拨出一部分亲兵往抱月台来。” 抱月台一定出事了。 刻不容缓,他必须先行一步。 这些突然出现在城中的火药总不可能只单单为了炸毁城中的民屋民房。 今晚的抱月台才是亡修人真正的目标。 —— 抱月台上。 晏难的眼神如同捕捉了猎物,既是想速战速决,也是怕江逢宁动手阻拦。 纷乱的雪刮过阴冷的眉峰,下一瞬晏难用了瞬移,眨眼间身形如疾影,如一阵风般,便直直朝徐观南而去。 江逢宁根本反应不过来,她抬腿迈开慌忙大喊:“晏难住手!” 同时身后数层长阶下,容生冷冽急迫的声音紧贴晏难的动作响在她的耳边: “江逢宁拦下那枚烟花!抱月台之下埋有炸药!” 然而眼前一幕却如逃不开的宿命般,晏难掌心的匕首瞬间没入徐观南的胸膛,没有一丝动摇和迟疑。 江逢宁眼中霎时浸出无力的泪,却不得不立刻侧头,那枚被他们遗忘一时的竹筒烟花正被一个死士拿在手中。 她立即动手去拦。 她知道,张出如此果决地暴露身份,绝不会只是为了单独带人拦杀她在抱月台。 如果真的有炸药,所有人都必死无疑。 容生疾步上了高台,明明此时他该关注江逢宁有没有成功截下那枚烟花。 但不知为什么,他的眸光却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此时站在高台边缘的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 身体一震,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明锐的眉下一双沉稳冷静的双眸霎时间是从未有过的茫然。 ...徐观南? 为何、会在这里? 心口有熟悉的剧痛蔓延,容生当即越过刀剑光影奔过去。 英俊的面容冰寒阴鸷,瞬间运起的掌风狠厉地击向罪魁祸首晏云台。 晏云台拔出匕首,骤然转身,抬掌相接。 江逢宁一剑将死士手中竹筒烟花挑落高台,但就在她转身之时,巨大的爆炸声炸响在耳边,一阵不可阻挡的乱石巨浪自她身后扑来。 张出安排的人还是提前点燃了埋伏的火药。 瞬移耗尽内力,晏难接过容生一掌后退半步,手臂震麻,喉中顿时涌上腥甜。 容生被击退后,唇角也溢出一丝血迹。 但随后腰间的剑出鞘,数道强烈的剑气拦腰割断落雪,劈开晏难的衣袖与发梢。 巨大的爆炸声中晏难被逼得连连后退,最后退到了高悬的台边。 尘烟散尽,脚下裂开一道裂缝。 血从胳膊上如注流下,晏难躬身吐出一口血,四肢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短时间内鬼卫找不到解药,但好在能坚持一段时间。 好在第二枚蛊种,他拿到了。 顾不得欣喜,他抬眸慌乱地在乱石中寻找江逢宁的身影。 看到安然无恙的她时狠狠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眸中却因为她满身的伤聚起了森冷的阴翳,和心疼的眼泪。 此时江逢宁却起身朝另外两个人的方向跑去,试图拦下倒向二人的一根粗大石柱。 晏难面色紧绷,想过去,脚下的石台却从裂缝的地方开始倾斜,而他差点忘了,自己现在动不了分毫。 半途被截下石柱砸向空荡的一侧,江逢宁口腔中溢出血,染红了她微抿着的唇。 她的前方,徐观南奄奄一息地躺在容生怀中。 容生用肩背替徐观南挡住了爆炸时掀起的气波和击来的乱石。 可他还是救不了他。 徐观南还是要死。 胸前鲜红的血迹染红了他薄暮色的衣襟和狐白的毛领,红色映着他惨白的脸和凋零颓败的眉眼。 大雪纷纷不停,不一会儿便落满了头。 容生浑身冷得发抖,僵硬,震痛。 过去故人的一双双眉和眼,令坚硬的心防在此时抽梁拆砖,逐一瓦解。 金贯、宋陟…… 为什么还要有徐观南…… 往昔一段段被他因为仇恨而刻意忽视、放弃掉,却从未远离他的岁月和情意,刹那间剧烈拍打在心头。 如滔滔洪水扑来,他含泪凝着眸,怔愣地看向怀中气息渐弱的徐观南。 彼此熟悉的眸光隔着此时他觉之太晚、惺惺作态的悔恨和伤痛相望,深深地刺痛他。 徐观南却十分温柔地笑着,冰凉的雪融在他透明的唇间,他模糊的视线深切地望着容生,喃喃道:“...商、迹…” 吐出声音极轻,极其轻易地就消弭在刮过的寒风中。 徐观南想,终于能这样唤他了。 重逢时只能装作素不相识,可又怎么能是一直的素不相识? 昔日上临云银,有一个娼妓之子,先天病弱,被人驱逐在街头。 而忽然有一日,有一个命中的贵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从那一日起,他有了药喝,有了衣穿,也有了名字。 在贵人生不逢时,暂且泥泞之时,弱小的他发誓,他要努力变好、变强,做一块能帮助贵人踏出泥泞的青石。 花了五年时间,他从一无是处的娼妓之子,到金榜上的登科进士,再次走到贵人身前。 但实际到头来,仍旧抵不过一句命运弄人,事事终与愿违。 满腔遗憾,徐观南最后缓缓道:“...还、是…你一个人了……” 那条充满孤独和仇恨的路上,还是只留下你一个人了。 微弱的话音消散,冰冷的身体死寂般地靠在容生的怀中。 僵硬不敢动的臂弯如拖巨石,一时扯着心脏剧烈下坠。 容生喉中闷哼着,痛苦地垂下头来,止不住发抖的唇间哽咽出声:“...徐观南……” 寒风于深夜降临之时突然呜咽悲鸣。 骤时,猝然间爆炸声再来,脚下高台瞬间塌下一半,整个地面都在剧烈摇晃着。 晏难半跪倒地,脚下的裂缝逐渐变大变深。 “晏难,快过来!” 一声担忧的急喝,晏难抬眸,就见江逢宁拖着受伤的腿爬起来,连扑带跑朝他过来。 高台在接二连三的爆炸中摇摇欲坠,塌陷的地方在加速地倾斜。 他身后的脚下,是一片在夜色瞧不见底的悬空。 瞧见她不要命的行为,晏难立即咬牙大声连连喝止她:“不要过来!” “走!” “快离开这儿!” 残破的灯笼摔在脚边,扑朔着即将熄灭的一丝光亮,却映出天边的雪山如黑金色的高柱直达天空,恍惚间连着脚下的抱月台也高若云树。 第170章 何其残忍 高台自裂缝处倾斜的那一半,在江逢宁猛地扑过来前彻底断开。 晏难于即将坠入的深渊中抬头。 仿佛在摇晃不止的天地间,江逢宁还是一只手拽住了他的手臂。 有新鲜的血沿着她垂在风中的衣袖滴下,同雪一般无声落在他的脸上。 江逢宁趴在断裂的边缘死死抓住他,心急如焚,生怕手指在此时就会滑脱。 她深重地喘息着,边用力拉他,边急声道:“快上来晏难!...快上来!” 但她随即就感受到了手心下晏难毫无气力的筋脉。 江逢宁陡然间怔住。 紧接着逐渐模糊的眼中泪如雨下。 被血迹染红的唇瓣无助地颤抖起来,她霎时间带着哭腔道:“对不起…对不起晏难…对不起……” 她不该给他下药的……不该给他下药的…… 后悔的巨痛砸下,她哭着更加用力地抓紧他,语无伦次地哽咽道:“别怕...我拉你上来...你别松手...我马上拉你上来……” 她的泪落在他的脸上,比起她的血,是另一种抨击心脏的疼痛。 她受伤了,她拉不住他的,只会被自己拽下来。 晏难眼底凝起眷念和不舍,深深地望着她,漆黑漂亮的眼珠一动便湿润地笑起来:“不用说对不起。” 话落,他抬起另一只手扳开腕上她的手指,脸上依旧笑得轻松和艳丽:“不要怕,江斤斤。” “不要!晏难不要!” 江逢宁害怕极了,疯狂地摇着头哭喊求他,拼命地想收紧手指的力道,身体因此往前倾出一大截。 晏难眸色一深,手上旋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下一刻,江逢宁手中一空,晏难在她眼中疾速下坠。 “晏难——” 凄厉的喊声中,江逢宁身体往前扑去,还要试图抓住落下去的那人,却被一只手拉了回去。 下一刻,最后的爆炸声巨响冲天,千疮百孔的抱月台在巨响中彻底塌倒。 尘灰与乱石平静时,苍凉的夜色与风雪掩盖,只剩一片乱石与尸体堆积的废墟匍匐在沉默的雪山下。 提前一步借着长阶滚下来的容生和江逢宁万分的侥幸,生生躲过了此劫。 容生一身血迹,回头盯着身后的废墟看了很久,随后才艰难起身,抱着昏迷的江逢宁离开。 手上也沾满了江逢宁身上的血。 对境带着人来了,来晚了一点。 但回头一望,谁都晚了一点。 就是晚了一点,才恰恰好,因果相应,头尾衔接。神奇之如一场令人心惊魄动,转身又觉得荒诞可笑的戏剧。 …… 回到四处狼藉的城中,对境找来了医士,却见同样死里逃生的容生瘸着一条腿要出去。 对境叫住他:“大人要去哪儿?先让医士给你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吧。” 院中的残火下,年轻男人微微侧头,明锐英俊的脸上是浸着血的伤痕。 冷寂的眉眼处落下满满惫色的阴影,肩头落雪,往日里笔挺雍贵的背影在今夜竟有一丝微颓的弧度。 夜色里,容生冷清低哑的声音说道:“不必了,我先去找个人。” 话落,对境就见他一步一步走出了院子,整个人没入了风声萧萧的黑夜中。 —— 十伏忘没来得及走远,抱月台处接连的爆炸声让他匆匆折返。 此时,他站在抱月台的废墟下,看见了无数具被压在石块下的尸体,其中也有他无比熟悉的白衣鬼卫。 所以他没有看错,方才从高台上坠下来的那个人,真的是晏难。 得出这个答案,十伏忘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些慌张,心口接着又涩又痛地跳起来。 他抬步朝废墟中走去。 心中想,既然一切有了江逢宁,那么晏难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红石头出现,那么他回家必定是有机会的。 当初不就是让他早早杀了晏云台,他就能回家吗? 所以晏难是死还是活,都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 可是他也不知道,此时自己为什么要俯身去搬开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不停地在一片巨大的废墟中寻找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站在不远处的缘无迭无情道:“门主,这下面不可能有活人。” 闻声,十伏忘蹲下来继续掀开一块石头,摇头低声道:“不,他的命大得很,他不会死的。” 但接下来一具又一具的陌生尸体在脚下被翻出来,十伏忘也不知道这些话是说给缘无迭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转身,踉跄着接着去另一处翻找。 直到后面,身上白衣染成脏黑的赤褐,十根手指指节都破皮溃烂,他才在一处倾斜的石块下看见满头是血的晏难。 沾满霜雪的睫毛轻颤,十伏忘松了紧提着的一口气,他就知道,晏难不会就这般轻易地死了,而且是死在江逢宁前头。 他随即勾起轻嘲的笑,抬起酸软的腿,过去将人半拖半抱从石块下挖出来。 然而,突然之间,头顶一块巨石松动,带着碎石和尘灰塌下。 在没反应过来前,十伏忘就已经扑身过去。 一整块沉重的巨石砸在后背,五脏六腑瞬间移了位般,一口鲜血顿时从十伏忘口中喷出。 他咬牙跪身,用身体挡在了晏难上方。双掌间的内力化解半成石块砸落的威力,但在骨头仿佛碎裂的剧痛下,撑起来的双臂止不住地发抖。 过来的缘无迭立即搭了一把手,身上的巨石被两人勉强掀开。 喘息间十伏忘唇间又呛出丝丝血迹。 他斗笠下的眼睛盯着晏难的脸笑,轻声呢喃:“救命之恩还了,往后不欠你了。” 随后撑起一旁的废石艰难站起身来,擦去唇边的血迹,叫缘无迭将人背起来。 “走,离开这儿。” 自己迈开虚浮的脚步先走在前方。 缘无迭背上人跟上。 而身后的废墟中,静悄悄地落下了一朵的栀子花。 如同开在废墟中的,也如同开在大雪中的。 容生带着人过来,直至即将天亮时才找到徐观南。 他看到了缘无迭留下的栀子花。 多年的默契,表达的深意容生当即明了。 晏云台从一开始就与藏头门藕断丝连,而他也没有看到晏云台的尸身。 还真是命大。 活着也好,活着他才好替徐观南报杀身之仇。 容生捏紧了手转身,指尖一夜冻枯的花朵擦过脏乱血污的衣袍,低旋着飘落在了脚下的尸体中。 容生将徐观南葬在了雪山的南面。 冬日可先见第一缕金阳,不至于太冷。春天来临时,可有清溪如琴相伴,一个人也不至于太孤单。 待他日抱月台重建,徐观南不用再登上抱月台,抬头即可见满天星辉之中耀眼的皎皎明月。 简单普通的木板上,容生蹲在雪地中沉默地刻碑。 刻刀下木屑如细沙轻洒,从曲起的手指下,被风一吹,就像轻烟散入茫茫白雪。 十几岁时,从小就自卑少话的徐观南对容生说出口的第一个愿望,便是想去抱月台上看月亮。 但他的身体断断是爬不得那样高的地方的。 容生那时只是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遗憾,然后承诺道:往后你身体好了,我陪你一起去。 其实那时候,容生不是没有办法带着他上去一趟,只是大夫又说他吹不得一点风。 后来徐观南便没有再提过。 事实上,后来,是没有后来了。 他不知道昨日的徐观南是怎样爬上那些长阶的。 幼时愿望实现的地方,却成了他的葬身之地,何其残忍。 刻完最后一笔,容生站起身,垂眸静静地凝望着脚下新土掩盖的坟茔,直到冷风将全身吹得没有一丝知觉,他才转身离开。 身后静默立在风雪的木碑仿佛也在对他不舍地目送。 待人走远消失,风雪一转,亲密地扑向木碑,只见上面刻着字两行: 挚友徐观南之墓。 朝启十四年冬二十五,商迹立。 第171章 没有尸体 容生回到客栈,看到院中的景阳侯时,彻底顿在了门口。 一身风霜的景阳侯扑在冰棺上痛哭得满脸流涕。 大恸之时,一对佝偻的肩背颤抖着从棺上滑跪在冰冷的雪地中。 仿佛那上面压下了万斤。 风雪已停,人却是白头憔悴。 这一点白在清晨的悲哭声中化作了钻心的刀,毫不留情地刺痛了容生。 他立在台阶下,不敢再近一步。 景阳侯悲痛的脸贴着冰棺,苍老的手指却无论如何也透不过面前这口冷冰冰的棺材摸到想摸的人。 “陟儿……儿啊……” 没过多久,像是觉察到什么,景阳侯跪在棺头回过头来。 老泪流过苍白无神的双眼,直直望向了门边如僵石般的容生。 容生站在冷风中想,这样的眼神自己恐怕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恍惚中,景阳侯起身踉跄朝他走来。 他没反应过来时,剧痛同刮起的冷风一起落在了脸上。 景阳侯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 这重重的一掌是一个悲痛愤怒到极致的人用尽全身力气打下的。 容生惨白的皮肤瞬间落下红肿的指印,脸上来不及愈合的细口子重新溢出恐怖的血线。 这一掌好像让容生回过神来,又好像让他彻底迷失在一潮又一潮新的恍惚里。 只有被巨石压住的心脏跳痛,在提醒他身在何处,身前何人。 景阳侯在怪他,恨他。 亲人之死,总要有个怨恨之人,心中才会好受些。 可是不该怪他吗? 怪的,怎么不怪呢。 对境大惊,过来拉住失去理智的景阳侯。 咒骂声中,容生无意识地后退两步,麻木地转身逃开。 景阳侯很快就带着宋陟回京,后来容生再来找对境,与之说了几句话之后,没有再多留一刻,打马离开了青州。 屋内,江逢宁从昏迷前晏难掉下抱月台的惊惧中惊醒。 随后她从床上坐起,急忙下床,却牵扯到了身上的伤疼得险些没站稳。 轻嘶一声,江逢宁伸手扶了一下床头的小桌,桌上的茶杯啪嗒一声摔下来,一杯尚有余温的水打湿她脚上的袜子。 大腿上被石柱摔下挫出的伤自白色的里衣下浸出血来,江逢宁疼得双腿直打颤。 身上其他的伤口也接连疼起来,她闭上眼,眼泪瞬间从脸上滚下。 那…那掉下去的晏难该有多疼啊…… 往下不敢再想,她抽泣着止住眼泪,抬起袖子抹了一下脸,忍痛重新站起身来。 拿过一旁的披风穿上,绕过屏风就艰难地朝外面走。 对境跑着推门进来,看见江逢宁的模样,顿时担忧盖过眼底的欣喜,他连忙急声道:“少主身上很多伤,还不能出去。” 江逢宁现在只想去抱月台,苍白着脸色摇头道:“无妨,我出去找个人就回来。” 对境知道少主要去找谁,他再次把人拦下,把容生临走告诉他的话转述给她听。 “少主,容大人说抱月台下没有找到晏云台。” 江逢宁愣了一下,紧接着抬起头来:“...当真?” 对境看着眼前一双明显哭过的眼睛点头,继续说道:“容大人在抱月台待了一个晚上,最后只找到了兵部侍郎徐大人...的尸体,没有晏云台,尸体也没有。” 这个时候江逢宁才冷静了些。 事情还没结束,晏难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至于徐观南……还是没能救下…… 此时江逢宁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但对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 “少主,今日一早一个男子自称是开云太子,找上门来求见少主。现在人又来了,正等在客栈外,少主怎么看?” 原本他已经以少主伤重为由叫其日后再来,但那开云太子却说有极为紧要之事求见,一定要在少主醒来的第一时间见到人。 如今青州变荡在一夕之间,中临也在暗流之下。就如海浪起时,每股细流都是息息相关,不敢耽误,对境只好在第一时间禀报。 “开云太子?” 江逢宁闻言意外,紧接着蹙眉,开云太子是何时到的青州? 又为何如此急着见她? 昨夜抱月台下如此多的炸药,张出怕不仅仅只是为了杀她一人。 如果张出知道开云太子的行踪,那么顺便一手于青州除掉开云太子想来也是他的计划。 只是因为徐观南,徐观南不顾身体和危险爬上抱月台是为了给她报信。 最后才令张出不得不改变计划。 因为比起开云太子,张出更在意心里积压了十几年的私怨,所以选择先动手杀她。 也正因如此,开云太子避开了这一劫。 将一切理顺,开云太子本应该立即见一见,但江逢宁却道:“让他们再等等,就说我还未醒。” 对境不知道其中原因,但还是立即应下。 突然又想到容生的话他还未转述完,又道:“少主,容大人说他之后会在望都城西门等你一起回京。” 说着对境从腰间拿出一个信封:“还有这封信,他说要我亲自交给你。” 前面的一句话江逢宁明了,这是她和容生的约定。 接着心神疲惫的她接过对境递过来的信打开,半晌看完后,原本不好的面色更差了。 见状对境立即问道:“怎么了少主?” 江逢宁看着他,怕说了对境会心急难安。 动了动唇她尽量委婉道:“容生推测,亡修大军也许会压境宣阳。” 说是推测,其实怕是有迹可循。 这恐怕也是容生突然折返青州的原因。 闻言,对境神情一变,他自然也能想通其中的关窍,这样大的事不可能空穴来风。 那么就意味着十五年前的事即将再发生一遍,将军也要再一次披甲迎敌。 江逢宁见他眼底的急色,当即出言安慰:“不必过于担忧,此事皇上未必不知。” “我写两封信,一封送去上京,一封送去宣阳,真实的情况还需再等等看。” 说完,江逢宁就转身走到案桌旁。 坐下提起笔快速写了两封简短的信,封好交到对境手中。 “宣阳这一封你可以自己去送,顺便早些回宣阳去。但也可以晚几日同我一起。” 江逢宁提出来任他选择,反正她要不了多久也是要去宣阳的。 镜石在两映山上,而两映山是梨山栈道八十四峰的最高峰,离宣阳边境最近。 一切开始地方,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只是她留在青州,还有些事情要做,顺便也等一等十伏忘的人。 对境接过信,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地摇头道:“我等少主一起。” 江逢宁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随即勉强弯起苍白的唇:“好,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对境退了下去,随后有女医进来为她换药,后面房间又送进来一些清粥小菜。 江逢宁一言不发地坐在屋内,今日的午时,寂静的天破天荒地照下了一片稀薄的阳光。 路过了颓败疮痍的青州城落在安静的小院中,此时正斜斜地倾洒着整个窗台。 江逢宁伸出手触碰着落到窗台上的阳光,阳光也落到她的手上。 一只白皙柔软的手仿佛与光一起透明,掌心与手背上擦过药的伤痕就愈加显得触目惊心。 江逢宁没什么感觉。 没有疼。 温度也没有,果然,冬日就连阳光也是冷的。 明明她才是十伏忘手札里半人半鬼的魂体,见光如受火针之刑,为什么不疼呢? 心中密密麻麻爬上来细微的窒息,但江逢宁半点也哭不出来了。 手边是晏难没来的及带上的白伞。 白色的伞面上用另一种银白绘了一些细密的符文。 指尖轻轻地摸过上面的纹路,如梗在喉,江逢宁只能在心里问:阿难,这些年你竟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代她受过逆行之罚,然后一把伞,一身黑衣,一丝阳光也见不得。 竟还要炼成续命的何物蛊来救她。 手札记得很简略,只身闯过虫谷,杀人炼蛊、以身饲养。 晏难用什么作为代价她不清楚,要杀什么样的人她也不清楚。 现在,晏难手里已经有两枚成熟的血蛊了。 还有晏难和身后的鬼以交易换得暂时自由,代价又是什么? 江逢宁将白伞放到案几下,站起身来,含着一层波澜水色的眼底闪过某种决心。 拿到命簿后,就尽快结束一切吧。 她既然已经死了,就一定要让晏难活下来。 这一回,换她来救他。 第172章 留下些什么 很快有人快马加鞭赶来青州,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最后停在了客栈门前。 待人将东西完好无损地呈到江逢宁手中时,江逢宁才道:“请开云太子一见。” 开云太子携盟约入国之事,前夜她在密信中就已经与江抑提及。 她在信中禀明了此时开云太子不宜再进上京,江抑的考虑与她不谋而合。 这样一来,此时一张加盖了国印的盟书便到了她手中。 但与盟书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封在商谈之外的密信。 江逢宁将密信留在屋内,先移步到较为宽敞客栈大堂接见开云太子。 不一会儿,对境就领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紫衣男子进来,男子身边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绿衫男童。 走进来的紫衣男子生了一对柳叶眉丹凤眼,鼻梁很高,长相英俊风流,但唇线偏硬,显得有些冷漠。 绿衫男童生的是粉嫩可爱的娃娃脸,但同为习武之人,江逢宁知道这半大的孩童绝非寻常随侍。 一眼了解个大概,等人快走到跟前,江逢宁站起身来。 终于见到人的沈雯躬身见礼:“开云太子沈雯,见郡主安。” 江逢宁从容回礼:“大寻郡主江逢宁,见太子殿下安。” 随后两人同时抬头,沈雯当即言归正传。 沈雯拿出包袱里的英回之盟,随即男子偏硬的声线不卑不亢道: “沈雯此行为护此盟书而来,本携诚心而至,但实不相瞒,家国生乱,故不能再往前。” “今日止步于此,特将此份印有开云玉玺的盟书转交郡主之手,望郡主代呈贵国圣上。” 听罢,江逢宁也抬起了手里的盟书。 对面的沈雯愣了一下,就听面前的女子开口徐徐道:“我手中的盟书也有大寻玉玺印,大寻之愿,愿英回之盟两国得利,福祚万年。” 漂亮话说完,江逢宁接着道:“青州一难太子殿下睹目所见,我知开云困局,今大寻境遇亦在危墙之下。” “因此时局所限,索性盟书交换便在今日此刻,地虽陋,但绝不损大寻赤忱之心。” 一席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大寻态度明显,沈雯闻言面上一松,如此再好不过了。 盟约达成,便是两国共抵亡修之时。 黄泉岭的回归再也不是陈年夙愿了。 两人手中的盟约一换,沈雯立即拱手道:“亦不会减开云赤忱之心!” “盟书我便就此带回了。” 顿了下,他借了江逢宁的话道:“望两国得利,福祚万年。” 话落拱手快言道:“告辞。” 江逢宁拱手:“告辞。”随后送他们到门边。 沈雯出了客栈后将盟书仔细收好,旋即面色凝重地翻身上马离开。 玉面童任浔问他:“回去走哪条路?” 沈雯思索一番便道:“走中临,中临更快。” 昨日有人将消息递到他面前来,没等他去找大寻在青州的郡主,青州城便大乱。 随后抱月台就在不远处炸了起来。 他不是傻子,最后自然没去抱月台。 也知道昨夜不过又是一个用来诱杀他的计谋,只是不知最后因何生了变故。 现在之所以急着回开云去,并非偏听偏信。 而是因为他早早便知道蒋稹空那个卑贱的狗贼不安好心。 母后...又向来厌恶父皇至极,所以那些消息虽然是故意所为,却并非毫无厘头。 如此一来便在他心里落下了一根刺。 现在一想,狗贼蒋稹空极可能同亡修人脱不了干系! 若不尽快赶回去,以亡修饕餮之贪,又加母后多年来对父皇的怨恨,恐怕…… —— 盟约一事解决后,江逢宁便开始收拾青州残局。 她还派了人去打听晏难的下落,暂时没有消息。 青州赈灾一事经历昨夜算是白忙活一场。天灾再加上人祸,城中无数百姓都因昨夜一遭变得无家可归。 只是京中随行的官员,包括青州府尹此次皆遭了张出毒手。 就连徐观南所画的那张房屋草图,也被大火化为了一把灰烬。 若要等朝廷重新来人,青州之事便要硬生生多拖上几日,她等不了,百姓也等不了。 第一件事便是要先帮百姓将屋子重新建起来。 江逢宁第一时间派人在城中招募懂房屋建造之术的人。 很快对境就带着几个人过来见她,有男有女,年龄不等。 江逢宁坐下来对他们描述了一遍徐观南草图的要点之处。 几个人虽然不是专业,但好在经验丰富,也是实打实的手艺人。 一听江逢宁的意思,脑海中便有东西成形,纷纷商讨着,很快开始在纸上勾画起来。 江逢宁有些庆幸,徐观南的草图还有她看过。 他说的时候,自己也足够认真地在听。 青州有许多在大雪覆盖下摇摇欲坠的房屋。 每次看到,徐观南在她面前将自己作品娓娓道来时眼中的忐忑和期待就总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江逢宁想要在他为之而来的青州的这片土地上,尽自己所能地帮他再留下些什么。 最起码……不止是一具枉死的尸骨。 …… 到了第二日,草图顺利复刻出来,商讨完,房屋便开始在城中动工建造。 不止城中,挨着山脚下的一些受雪灾严重的村庄,也开始拆房重建。 城中百姓都纷纷以工代赈,所以不管是清除城中残留炸药,还是重建破损的房屋,效率都极高。 打理青州的进度比江逢宁预估的要快。 整理好一些资料,入夜时江逢宁回到房间时,窗边的桌子上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箱子。 箱子四个面,却有三个锁扣,还缺了一个。 看图案和形状,缺的,正是自己腰间锦囊里的双连环。 是十伏忘叫人把书送来了。 忽然间一点睡意也无。 将箱子收起来,江逢宁突然想起江抑同盟书一起给她的密信。 一连两日都太忙了,她一直忘了看。 她在桌边坐下来将信拆开。 可接下来令江逢宁没想到的是,信中内容竟是与晏难有关! 不,确切来说是晏云台。 江抑一直都知晓晏难的存在,所以才会将这封信送到她手中。 此时,她才终于知道了晏云台这个名字到底是从何而来。 第173章 东方象牙 当年江抑派人去兰符川除去晏氏后人,他的人到时,整个院子上下却只有两具刚断气不久的新鲜尸体。 那时的江抑已经是疯魔狠辣的性子,岂会留给他们畏罪潜逃的机会。 之后便一直派人留在了兰符川,将败将将军晏晁之后,数十年间晏氏一系的所有人员摸查了个底朝天。 花了数年时间,才查清楚当年从亡修人大军铁蹄下活下来的晏氏人,及其两代后人的全部底细。 当年的败将将军晏晁弃城投降,城中百姓放火烧府,最后只有府中一个下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逃出了火海。 下人名为十目,襁褓中的孩子则是晏晁刚出生不久的幼子。 十目将晏晁的儿子收做养子抚养长大后,又为其娶妻成家。 之后便是儿生孙,孙儿生重孙。晏氏血脉稀薄,两代都只有一个男孩单传,所有的后人皆姓晏,由此延续了晏晁一脉。 十目此人活了百余岁,而他只有五岁的重孙,便叫晏云台。 只是在江抑的人来之前,人便被这一家人安排着逃得无影无踪了。 江抑得到这些传回的消息后,开始隐隐发现了不对之处。 边境的兵防图只有晏晁才会知晓,但当年从火海逃生的晏氏人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可能知晓的婴孩。 如此一来,兰符川城破之后,兵防图仍存于世,便和这个叫十目的人脱不了干系。 之后的晏氏后人也都是由他教导成人,所以在数十年之后,利用与梨山地形息息相关的兵防图与亡修人合作,这个十目才最是可疑之人。 于是江抑换了目标,开始着手调查十目此人的来历。 一直查到最后,江抑得到的却只有一个猜测。 十目,原名叫东方象牙,是兰符川当地流传至今的两个故事之一的主人公——贪心相。 前朝之事再难探寻,江抑只知道东方象牙在二十五岁,妻女于流放途中被众数学子殴打致死。 之后是当时的镇川将军晏晁在他险些丧命之时,救下了他,收他入府,化名十目。 妻女惨死,便是东方象牙的恨。 所以江抑猜,这就是他与亡修人勾结在一起的原因。 但是从头到尾,除了这一点猜测,再查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兜兜转转,最后好像就只能以命运与巧合二者来总结。 所以,江抑不得不放弃。 一页纸极其简略地说明了过往之事的全部起由因果。 这只是第一张信纸上的内容。 江逢宁看完,明白了江抑的意思。 他是想提醒她东方象牙与晏云台的关系。 东方象牙早就死了,那关要之处便成了晏云台与亡修人之间的关联。 如果这个世界被乱世人所写,那么一切都是从广清王之死的谋划开始的。 所以后面才会有容生、有晏难,甚至有更多如森林之中藤蔓交错的人沦落在棋局之中。 江抑太相信无形中名为命运之力的力量了,大战在即,他是真心将她视作了小辈,有心提醒她远离。 甚至是除之以绝后患。 事实的确如此,但也并非如此。 对江逢宁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在想的是,广清王的死,东方象牙无论如何是掺了一脚的。 乱局开幕,过而留痕。 而且,他叫十目。 人筹轮回在十伏忘之前一直都被锁在隐隐府。 在江逢宁的记忆中,十伏忘也是隐隐府的人。 人筹轮回与十目有没有关系? 换句话说,东方象牙是不是乱世人? 江逢宁当即在心里喊了一声:“红石头!” 到了此时红石头也不再隐瞒,回了她一个字:“是。” 江逢宁瞬间思绪清明,东方象牙、一直跟在晏难身后的鬼…… 便是晏难名义上的曾祖父。 那乱世人的目的呢? 将他们所有无辜之人视作蝼蚁玩弄摆布,将他们的人生肆意操控的目的呢? 为什么? 对妻女惨死之恨?还是自己一朝堕落之怨? 江逢宁却觉得都不尽然。 只觉得无论怎样,他们在这万人祭之下经历一遭,无知可笑地做够一回在麻木中挣扎的棋,都实在太过悲哀了。 也不会有人来回答为什么,就是这样了。 江逢宁扯唇无声地笑了笑,接着低头看完第二页信纸。 这一页的内容写得更为仔细些。 江抑为了英回之盟也算尽力,上面写的是一些替兰符川镇川将军晏晁翻案的证据。 旧将军府内有一条地道,传说晏晁被烧死时,还在为城中百姓挖通这条唯一的出城之路。 不管是真是假,来日摆在世人面前,叛国罪名洗脱干净,才更有说服万民接纳之力。 看来江抑早就有了收复兰符川的意图。 信上几十年前陈年旧事的相关细节,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挖出来的。 江逢宁将信慢慢收好,在朦胧的灯火下不禁想: 如果有人早一些将兰符川收复那该多好,如果大寻从未放弃过兰符川那该多好。 这样的话,她与晏难就都不会成为极西的罪奴了。 这样的话,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人总是越想越贪心,再继续天真些,如果亡修与大寻从未交战,那么兰符川不会有败降将军。 世间也许...就不会有贪心相了。 下一刻烛灯被吹灭,江逢宁掐断了自己所有如孩童般天马行空的幻想。 …… 三日后,等到朝中新的赈灾粮与抚恤金到时,江逢宁才离开,动身前往西门与容生汇合。 而这三日里,她没有一点晏难的消息。 天亮时启程,傍晚的时候江逢宁便到了西门。 算着时间,容生差不多也要到了,江逢宁干脆坐在城门口等他。 进入一年中的最后一月,傍晚大雪下得更急,往前一步便是一个完整拓印在雪地里脚印。 江逢宁沿着这些痕迹,目光放远望向地平线的尽头。 随后不由轻叹,原来停下来时,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有痕迹的。 寂静的落雪声中,红石头突然道: “...你无聊的话,我给你说故事听吧。” 江逢宁百无聊赖地抬头瞧着雪落,试图在漫天轻盈的洁白中看清每一片雪花的形状,闻言轻声回道:“好啊。” “和你说东方象牙。”红石头道。 下一刻江逢宁哑然失笑。 红石头并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却不知怎么的就有了几分局促:“你……就真的只是当个故事听吧。” 随后它开头说了下去:“数十年前,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 “此人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 两岁作诗,三岁写字,十岁时便令所有老师望尘莫及,不到二十五岁便成了世间一代名儒。 东方象牙的学识博通广大,更甚者传言此人天神文曲星下凡,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当时几乎所有的学子都是他的学生,其中比其年长之人不知凡几。 就连梨山之外,一国太子也一马当先,不辞远路前来拜访他,为天下人做了表率。 太子之后,便有无数的人甘愿越过险峻漫长的栈道,不辞辛苦前往兰符川,只为得之口赐一言,受益终身。 东方象牙此人待人谦和,对前来求学之人来之不拒,亲自悉心指导交流。 他曾将豪言壮志换作常言道: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天生我,我必令众生如我,使天下大学长盛不衰 ! “后来,当时的前朝动乱,数子夺位,原太子宫变惨败,而东方象牙便成了太子乱党翅羽一支。” 世人至此恍然大悟,他们奉为圣贤之人,原来并非他们所看到的那般风华绝代,两袖清风! 反而是个人面兽心的奸佞,敛财害民,实乃百代文坛中的耻辱! 至此,曾经以东方象牙为师的人人恨他入骨。 最后,天之骄子人间奇才的东方象牙,连同他的妻女一同死在了他学生的拳脚之下。 全部听完,江逢宁喃喃接过它的话: “晏晁救下来的,是个恶鬼。” 红石头默认了她的话。 半晌,江逢宁远远瞧见远处的银白之中有人影来,犹豫片刻,她低声开口道: “红石头,等结束之后,让晏难忘记一切吧。” 红石头沉默半晌回她:“好。” 这个将人缚住的巨大牢笼里,全是执念,生了执念,谁都是鬼,不论最终害人还是害己。 还是斩断执念的好。 第174章 鬼门关 青州的临城,关州。 藏头门的暗点,缘无迭将一个人推进来,被推了一下的人顺势在昏暗的房间中跪下。 前面坐在椅子上的人随即平淡地唤了他一声:“...薛意。” 跪着的薛意脊背一僵,头埋得更低:“薛意在!” 不料他话音落下,房间里便是良久的沉默,久到令薛意的不安愈加浓烈,心口也剧烈地动起来。 最后仿佛整个房间只剩下了自己的不安的心跳声。 薛意当即咬牙认罪:“是属下向亡修人透露了门主去抱月台的行踪,属下该死!” 薛意话一落,十伏忘就因为伤势咳了几声,每咳一下,他的后背与胸前的肋骨都疼得要死。 所以这几声咳得缓慢而艰难。 等声音停下来时,薛意的后背已经冷汗一片了。 门主多年不曾现身,久到他们甚至都忘了藏头门的门主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只记得十八层挂得有一块门主令牌。 在藏头门的杀手眼中,令牌在等同门主在,但许多年过来,不过是在逐渐形同虚设。 门中之事很长时间都是大使的一言堂,他们想要活命,就得服从命令。 在之后突然现身的门主却没有回过一次藏头门。 所以两两相争的形势下,他选择了大使,谁知大使此番竟然死在了青州! 如今选错了路,留给他的,也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十伏忘起身慢慢走下来,他也没有想到会是薛意。 但十伏忘知道,如果薛意还记得他的话,是决计不会背叛自己的。 当年那个他去哪儿都会跟着他一起的少年薛意,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选择的都只会是他。 这一点他坚信,但越坚信,眼前的一切便越可笑。 想起最初之时,藏头门还是薛意陪着他一起建起来的。 他陪着他的时间最长,无论是在藏头门,还是在隐隐府。 可惜…… 十伏忘接受得很平静,等回神,他才惊觉自己的心中竟然已经不再生出半分波澜了。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就连将他养大的亲人,与曾经深爱着他的妻子,都无一人记住他。 何况是...友人。 原本这藏头门门主的身份,也会像他曾经在隐隐府所有人心中存在过的痕迹一样,被完全抹除掉。 但记得有一次,他在隐隐府指着自己曾经的院子问一个下人:“这个地方住的是何人?” 那时的他还不够稳重平静,甚至还有几分单纯和天真。 在等待下人回答的空隙,他竟然开始在心底祈祷哀求,希望下人说出一句:“这是我们公子的院子啊。” 哪怕不是,也应该说出他的名字来,再不行一个姓氏也是极好的。 可是那个下人却只抛下一句:“好像之前有什么人住过,一直都在这的。” 随后便匆匆地走了。 从那之后,十伏忘便知道,他甚至不如一个物件。 这里的人会忘记他,却不会忘记一个因他而留下来的东西。 所以后来,他在藏头门楼内挂上了令牌,阴阳两块。 从那时开始,藏头门的门主就是一块冷冰冰的令牌,而他们所有人也都只记得令牌。 他手持阳佩重新出现之时,他们的门主才变成了他。 十伏忘走近了薛意身前,眼前的光线渐渐亮了一些,昏暗中,薛意整个人落在他眼底。 紧接着十伏忘的脚步陡然一顿,眼睛直直盯着薛意一只空荡荡的袖子问: “手臂怎么了?” 也许是惊讶,也许是从头顶落下的声音温柔到不像一个即将手起刀落的语气。 总之薛意在十伏忘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抬起了头。 然后他就看清了上方一张平淡温和,一点也不狠厉阴险的脸。 他甚至还觉得,此时身前这个传闻中的门主落在他一只断臂之上的目光,有几分真心的...心疼? 薛意被自己的感觉一惊,又立即低下了头,低声如实回道:“之前奉命在亡修勾塔身边潜伏,任务中被山中猛虎所伤。” 闻言,十伏忘的目光从他的断臂移到了他的脸上。 这个时候的薛意与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少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无数次的循环中,十伏忘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之前藏头门于他而言没有用处,所以便被他完全抛之脑后。 他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留下了一个毒瘤在门中。 他建的藏头门,从来都不是一个杀手组织。 从前他只坚信是所有人都对不起他,他对这里、以及这里的所有人都充满了满腔的怨,所以他才想要回去。 他宁愿死在原本那个孤独贫瘠的世界里,也不愿在这个让他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的地方多留一刻! 然而这一切在心底积压许久的想法,在此刻却陡生端倪。 十伏忘终究是攥紧了手退后几步,不去看脚下的薛意。 随后他抬手一把扯下了身上的玉佩,扔给门边的缘无迭。 唇在暗处绷直,他冷道:“捏碎。” 缘无迭没有立即动作,而是将目光确认般地投了过来。 薛意此时也有些惊诧地抬起头。 十伏忘苍白的唇间只吐出一个字:“捏。” 话音甫落,那块作为藏头门门主象征的玉佩,在缘无迭手中碎成了粉末。 霎时间从缘无迭杀了将近二十年人的手心,抓也抓不住地洒落。 十伏忘转过身背对他们二人离开,已显疲惫的声音给他们留下了一句话: “走吧,门中所有人身上的蛊毒,解药我都放在了楼内十八层。” “从今往后,再无藏头门。你们也不再是杀手了。” —— 晏难再次掉进了阴差路,也是世人口中常言道的鬼门关,却也不是。 世人道是一个比喻,而这里却是真真正正的鬼门关,来了便是阴间鬼。 通向黄泉的路口,鬼魂无数,它们都在徘徊着等待子时鬼门大开,走奈何桥,投来生梦。 这条路上没有光,只有幽绿的粼火,鬼界也没有树,只有满地血红如魅的彼岸花。 晏难站在一众鬼身之中,脸上、身上都是血,与无数新来报到的鬼魂瞧起来并无分别。 晏难站在这个自己曾经来过一次地方,一片森冷的脸色下,没有鬼知晓他在想什么。 甚至都因为他一身凶恶、如刚逃出地狱的恶鬼般的气息不敢靠近,纷纷躲远。 只有不远处长长的忘川河边,好奇的小幽灵兴奋道:“看啊,是他!他怎么又来了?” “看来他又要用同之前一样的办法离开此处了。” “快看他脖子上的红线,还是万人祭!” “天神不肯应他,这可不归黄泉管。他要么自己出去,要么就永远留在这段路口做个不得投生的游魂。” “啊?可他还是个活人呢!他可真可怜……” 晏难是听不到它们说话的。 他无比冷静地从破烂的衣衫下拿出无衍当初给他的黑色匣子,随后用力往前一抛。 也算是做到当初应了无衍的事。 但这一下把一直关注着晏难的小幽灵吓了一跳:“啊!他扔了什么过来?” 另一只幽灵回它:“是一只花藤半妖。” 本来入了鬼界,匣子中葳蕤的妖力不会再受凡间限制,即可恢复自由身。 岂料晏难的准头不太行,抛过去的匣子擦着奈何桥而过,扑通一声就滚进了底下的忘川河中。 晏难不曾看到,早已经转过身去了。 “喂!你踩到我了!” 一个坐在石头上的鬼在晏难路过踩上他的脚背时,立刻大声嚷道。 他应该是摔死的,整个脑袋都瘪了一半,眼珠掉出来挂在变形的鼻子上。 也正因为眼睛离脚更近了,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看得清晰。 清晰地看见眼前这个黑衣鬼,是如何一双眼睛朝上看,然后狠狠踩上自己脚的! 晏难停下,一双黑而深的眼睛从高处瞥下来。 他听不见面前的鬼说了什么,但这些鬼却是可以听见他说话的。 他当即勾唇冷道:“拦在路上不动,踩你,活该。” 话一落,坐在石头上的鬼瞬间爆炸。口中爆了一句粗口,接着起身朝晏难扑过去。 旁边一个看起来比较老实的鬼连忙拉住了它,急声劝道: “不可不可,他是个活人!沾上了活人身上的阳气,等子时一到,你还想不想过奈何桥了?” 老实鬼的这番鬼话一出,顿时引得周围许多鬼都纷纷看了过来。 他们无一不在想,过不了奈何桥,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到了这里的鬼魂,有几个是真正想死的? 世间真正来了鬼门关却只是走一遭的又能有几个? 被老实鬼拽住的鬼一看就不是自愿摔死的,鼻子上的眼睛立即瞪大,一把将老实鬼甩得老远,随后恶狠狠地向晏难扑了过去。 第175章 花海 经历过一遭,晏难当然知道怎样才能出去。 鬼朝他扑来时,他顺势往后一倒,整个人仰面摔在花丛中。 第一个鬼首先在他身上咬下第一口,皮肉被尖利的牙齿深入撕开,晏难咬紧了唇忍着。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鬼蜂蛹而上。 每一个都在他身上狠狠咬下,甚至还喝下他的血,想从里到外都沾上这新鲜血液中的活人气息。 周围充满了扑在他身上的鬼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尖厉的叫喊: “他真的是活人!” “喝一口他的血就能重返人间了!” 越来越多的鬼扑了过来,张开锋利的獠牙咬进了肉里,血从伤口里冒出来。 晏难刚开始时还能忍着不发声,到了最后,唇瓣被自己咬到血肉模糊,一声声痛哼也压抑不住地冲出喉咙。 越来越多,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幸存的皮肉了,于是刚被咬出来的伤口下一刻毫无间歇地咬下来另一副獠牙。 晏难听不见鬼魂兴奋激动的嚎叫,疼到极致之时,他用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头顶充满血腥味的黑色。 接着再也无法冷静地骗自己一点也不痛,他开始疯狂地嘶吼,每一句吼叫声都与灵魂深处的痛苦同频一致。 吼着吼着晏难便大笑起来,时而嘶喊,时而仰长了脖颈大声地笑,凄厉的笑声充斥了整个奈何桥彼岸。 惨不忍睹的场面令站在不远处围观的鬼为之一震。 咬吧! 咬吧! 阴差路上沾染了阳气的鬼魂越多,此处通向人间的门才会打开,只要能保持清醒,最后便能走出去。 虫谷那一次能出去……这一次也能! 他还不能死……谁也别想杀死他! 不一会儿被百鬼按住撕咬的活人全身都是血,场景宛如炼狱中恶鬼相争时的惨象。 身下被压折碾得稀碎的彼岸花红得像是从他身体流出来的血,一片刺目分不清的红色中,唯有一丝破烂的黑色成了其中唯一的生气。 阴冷森森的风从远处忘川河上吹过,河边的小幽灵再一次不忍道:“...嘤嘤,他不会被咬死吧?” “不会,他就算想死也死不得,不然上一回他就该死了。” 第一次这人来时,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 当时与鬼无异,若不是他脖子上那根与万人祭相连的红线,当年他早就入了黄泉。 小幽灵闻言更加伤心地哭起来。 “好了别哭了,看,门开了。” 正伤心的小幽灵擦擦眼睛,语气哽咽道:“啊?已经到子时了么……” “不是,是通向人间的门开了。” 闻言,小幽灵顿时止住哭声,猛地抬头看过去。 只见一段微弱的白光如同振动的蝶翼,刹那间出现在彼岸花海的另一端。 白光出现的同时,另一边的百鬼群中,一颗拧断的头颅被一只沾满血的手扔了出来,直直滚到了奈何桥上。 上一秒还毫无反抗之力,被无数只鬼压在身下的年轻男子,手提两颗头颅踩着零烂破碎的彼岸花站了起来。 凝着血的发丝下,一张脸比他身后摇摆的红花更加诡魅妖冶。 鬼魂纷纷退避的同时也在往花海尽头的白光处争先恐后地跑去。 但仍有一些来不及走的,纷纷都在晏难手下魂飞魄散。 明明人站都站不稳了,却依旧抓住一个鬼的头,便是手起刀落。 那张面若天宠的脸比阴司刑官都要无情狠厉。 小幽灵方才还在同情,此时已经被吓傻了。 身旁一团更大些的幽灵挡在它面前道:“好了别看了,结束了。” 在他们身后,鬼哭狼嚎,阴阳交汇荡起的风暴四起,黑衣少年越过百鬼朝生门奔跑而去。 身上滴落的血将所过之处的艳红的彼岸花染得愈加妖异,在阴森森的粼火之下显得娇艳欲滴。 紧接着,那像一道门的微弱白光同少年的身影彻底融为一体。 无数的彼岸花开始疯长,拦下了无数迫不及待想重返人间的鬼魂。 痴怨贪而已,死亦如生,来则无余地。 一朝入黄泉,眼前来世缘。 若是还能回去,人间便多了死而复生,黄泉便也没了轮回路。 至于有些许的奇迹,不过是个人命数罢了,不死则万劫不复。 …… 晏难醒来,汗湿了额头和鬓角,眼前只有一片恍白,四肢百骸的锐痛不减,他又闭上眼睛。 等过了半晌,他再次睁开眼,才看清了此时自己身在何处。 为了避免眼前是错觉,或是幻境,他紧紧捏住手臂上的阙心环。 好半晌,窗边温在炉火上的陶瓷罐中热气氤氲弥散,一股药香顿时绕在鼻尖。 窗外传来有人路过的脚步声,以及分不清在何处的几句交谈声。 晏难这才确定,他是真的回来了。 有人救了他。 胸口的连枝蛊很平静,江逢宁此时离他很远。 不是江逢宁。 那便只有十伏忘了。 晏难坐在床边垂下缠好一圈纱布的头,望着自己身上包扎好的伤口,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没有冷笑,嘲讽,也没有感动。 而是一片迷茫。 仿佛最善伪装之人短暂地露出自己的真实一面。 只单单因为……疑惑和不知所措。 这间小而安静的药房内,十伏忘早已离开。 晏难随后只在关州留了一日,便启程去往上京。 算上路程,剩下的五人,时间刚好。 —— 三日后,江逢宁与容生刚到上京,亡修大军于宣阳边境正式兵临城下的消息也同时抵达了金銮殿中。 不仅如此,另一支亡修军日前也抵达了开云国登州边境,此时两方交战,正打得不可开交。 战事一触即发,此一仗大寻非打不可。 朝中将军即刻带兵三十万前往宣阳援助。 在大军离京后,江抑领百官至苍山祈福祭天,稳定民心。心诚动天,更求他日大寻将士,能全部凯旋而归。 但大战前的祭天大典,不再是容生心中报仇雪恨的地利天时。 江逢宁却道:“今日祭天大典的最后一道流程,皇上要于苍山雨洒金楼中誊写佛经,待山下百姓退去后,你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卫首府的禁军我可以帮你解决。” 闻言,容生垂眸看向江逢宁,深邃的眸微眯。 此时他竟无法看透一个人。 他在想,江逢宁是不是把他想得过于善良了? 她以为他与朝启帝之间,只是坐下来谈谈解开恩怨这般简单么? 无论如何,商家的数百条人命都是事实,他与江抑之间绝不可能善了。 随即,容生冷下声音直言打破她的幻想:“江逢宁,无论如何,我必杀江抑祭我商氏冤魂。” “如此,你还要帮我吗?” 江逢宁忽然笑了,只是那抹看似莞尔的笑不及眼底,冷漠刺眼极了。 她抬起的眸如同冬日无情的薄雾,看着容生道:“大人以为我为何不?” “我自小便不是长在大寻,无父无母,在大人看来这份叔侄情份有几分情真?” 她道:“于我而言,无足轻重。” 容生一时竟无言以对,好似听不懂江逢宁在说什么。 实际上,这番话里的另一种意思他的确不懂。 半晌他盯紧了江逢宁的眼睛,口中无意识地问:“那我呢?” 江逢宁一怔。 容生在问自己为什么帮他。 但她却没什么要说的。 因为真正的原因,待容生见到江抑时便明白了。 这一次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与之虽然相识短暂,但容生这个人无疑是个顶好的朋友,江逢宁不愿结尾太过僵持。 想了想她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报恩,谢谢你在抱月台救我。” 听到江逢宁的回答,容生攥紧的手指骤然松开。 提到抱月台,两人此时都因各自的原因对一个徐观南只字不提。 人命难偿,于江逢宁而言,她既对晏难说不出来一句指责,也没有资格对徐观南的死说出任何抱歉的话。 而容生恩怨辨得分明,不会在一个在他看来无辜的人面前,说出他对晏云台的杀心。 半晌容生淡声道:“既如此我承情,自此我与郡主两清了。” 江逢宁轻声道:“好。” 话落,她转身离开。 红梅纸伞,蓝色的衣裙落了白雪如一一朵朵绽放的苍兰。 大雪依旧落得急,隔着空荡无人的街巷,模糊了容生看着少女一抹身形渐行渐远的眼睛。 第176章 难解 很快卫首府门口的禁军全部被江逢宁手下的府兵控制住。 悄无声息地,没有放走一个可以通风报信的人。 容生随即带着自己的人前往苍山。 依江逢宁选在此时动手,是因为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待祭天大典结束,江抑抽出身来,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再次蛰伏,难道还要重新来过又一个五年么? 不,他不想了。 若能成功,就算此时疆域不安,江逢宁即位亦是大势所趋,宣阳边境的局势只会更稳。 但若是失败了…… 那他便自己送自己一个万箭穿心,死在苍山的结局,往后下十八层地狱赎罪,永不轮回! —— 从卫首府出来,江逢宁走在回广清王府的路上。 两侧的房屋与摊贩一眼望去都是白,只有脚下的街道被清扫过。 被旧雪掩出来一点苍青色的湿痕,装点了城中冬日的单调。 很快新落的雪亲切地贴上来,一双双软靴踩上去,留下一点点的横竖纹路。 江逢宁总觉得有人在跟着她。 她停下来撑伞回头,身后雪茫茫的街道上却只有缓慢交错的行人。 看了半晌,江逢宁压下伞收回了视线。 回身时一个梳着潦草麻花辫的小女孩跑过来,不小心撞在了她的腿上。 还没等江逢宁说什么,小女孩就连忙后退自己站稳,接着很有礼貌地道:“姐姐对不起。” 江逢宁摇头温声道:“没关系。” 又见小女孩衣衫单薄,雪粒子都飘进了女孩的衣领里,冻得她一直缩紧了脖子。 江逢宁弯下腰,将手上的伞放到女孩手中,轻声道:“快回家去吧。” 小女孩红彤彤的脸笑起来:“谢谢姐姐。” 然后撑着伞跑远了。 江逢宁的目光追随着小女孩的身影。 女孩目标明确地跑向了街角处一个肩扛重重货物的男孩身后。 她在后面将手中的伞高高地举在了那个在寒冬里只穿着夏衫的男孩头顶。 突然间没有雪落下来,男孩当即惊讶地转过头,女孩抬起头,笑着和他说了什么。 最后的视线里,男孩低下了头和女孩说话,江逢宁没再往下看,转身离开了。 然而没走多远,江逢宁还是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 但这次她没有回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但随即她就在一面启示栏上看到了一张大理寺张榜的文书。 让她停下来的是一个跃进眼中的数字:五。 两日五人被黑衣凶徒杀害,死者皆因匕首破胸穿心而亡…… 虽然文书上没有再提其他明显的特征,可是江逢宁就是猜到了这人是谁! 恐慌瞬间袭来,她猛地回头,目光快速地看过身后的每一个路人,又透过路人看过每一处街角,试图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为什么没有提醒她? 红石头为什么没有提醒她? 比起江逢宁此时的惊慌失措,红石头无比冷静地告诉她:“我不知道。” 江逢宁寻人的眼眸顿住。 “与命簿无关之人,我无法得知。” 闻言,江逢宁攥紧了手心,下一刻疼痛自手心传来,紧接着密密麻麻地穿透心房。 指甲被用力深陷在了皮肉里,一滴血从指缝中滴落,江逢宁才松手往来路经过的一个巷子跑去。 “晏难!” “晏难!你出来晏难!” 但是这段小巷安静到没有一个人,柔软干净的雪地在她踏入前甚至没有一个脚印。 无声的雪从狭窄的天幕降落,小巷子里只有江逢宁带着哭腔的声音。 “晏难……” “你出来见我吧...求你了……” “晏难!” 江逢宁没有办法了。 每一次都是晏难来找她,每回他都能找到她,而她要见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甚至没有办法拦他…… 没有办法拦他跳下深海,没有办法拦他翻遍极西、跳下虫谷想方设法地救她…… 江逢宁捂着胸口在雪地中慢慢蹲下来。 卷过飞絮的寒风来了又走。 少女使劲压低的哭声中,一段黑色的衣袍扫开细雪在她身后靠近。 江逢宁猛地起身回头。 少年终于站在她面前,如墨的发丝间还是系着两根发带。 交领的黑袍下是露出来一截的苍青束衣,腰封上的翠色拢紧了劲瘦冷漠的腰身。 少年弯起漂亮的唇对她笑,声音像片雪花一样轻:“别哭了,我来了。” 江逢宁却在看到他脸上从额头伸到鬓角的一道伤疤时,眼泪在他面前掉得更凶了。 晏难见状抬手遮住自己的额头。 一只手落上去,直直挡住了半只凝望着她的眼睛。 他走过来,单手将哭花脸的她抱进怀里。 江逢宁立即紧紧地抱住他,脸上的泪全部落在了宽阔带着暖意的胸前。 晏难弯下腰,鼻尖擦过冻红的耳廓,下巴停在她的颈边轻轻蹭着。 每一下动作都透着无比浓重的眷念与温情。 然后他低声道:“我遮起来了阿宁,现在看不到了。” 回应他的是江逢宁在他腰上抱得更紧的力道。 晏难一怔。 他慢慢把遮在脸上的手放下来,两只手拥住她。 随后指尖试探着在她的肩头轻拍。 落到身后的力道那样轻,却让江逢宁的心肺发颤地疼起来。 大雪很快落满了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头发和衣裳。 等到埋在胸口的哭声弱下,晏难才微微直起身,宽大的袖袍仍然将江逢宁小小的身体拢在怀中。 他丝毫不受限的双手在她身后,轻而慢地从自己的袖袋中拿出了被药衣完整包裹的何物蛊捏在指尖。 额上的碎发落下来掩在粉红色的疤痕上,锋冷的眉眼中骤然添上了一丝黑沉的阴翳。 他侧头,唇微微贴着她带着香味的发丝,语气里却含一丝欣喜笑道:“阿宁,我可以救你了。” 话落,旋即感受到怀里的人身体一僵,晏难唇边的笑意顷刻间掉下来。 他当作没有觉察,眸子黯沉,仍旧继续道:“以后,你真的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了,也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你会开心的对吗?” 你会愿意吃下何物蛊的,对吗,阿宁? 然而,江逢宁的回答却并非如他所愿。 “晏难,你没有想过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回到七年前么?” 江逢宁眼睛微肿,带着重重的鼻音轻声问他。 然后接着道:“你从不怀疑这七年是真是假吗?” 事情不可控地到了这一步,她与晏难谁生谁死已然是个难解之题。 他们此生就像两条中途本就要分开走的线,恐怕要绕到下辈子去才能再次相遇。 如今,只剩一条极为正确的路独独摆在她面前。 毁掉命簿,摧毁万人祭后,万人祭阵下的所有人就都能回到他们原本的人生轨迹上。 无非就是两种选择,要么她服下何物蛊活下来,如此晏难就要死在乱世人为他安排好的结局里。 苦痛永远无穷无尽。 要么,她就此掀翻乱世人的棋局,再以苟残之命所得功德,换晏难安渡一段不被染指的人生,一生无灾无难。 看吧,江逢宁觉得自己好像别无选择。 更何况一枚续命之药,要以他命救己命,她无法心安理得。 如果她不曾死去、所爱的人不在局中,她想自己或许远远做不到这般大度慈悲。 什么牺牲自我,拯救他人都是狗屁! 她是想陪着他的。 她是想一直陪着他的。 可是此刻,她只能让晏难放弃救她的念头。 但晏难听不得这些,他不管是真还是假! 他是如何拼尽全力才得到手中这一颗能救她回来的何物蛊的,他自己就无比清楚! 同样,也无比清醒。 他一点都不想听这些话。 垂下来长睫遮住一双黑眸中的疯狂与执拗,他的手轻柔地抚上江逢宁的后颈。 随后他刻意压低的声线如同将她的话听进去了般,在她头顶轻轻道: “我知道了阿宁。” 第177章 之前离别 后颈上的手微微用力,晏难往后退。 江逢宁抱在他腰上的手就被迫松开。 她以为晏难是愿意好好听她说话了,随即抬起头。 没想到却对上了少年一双阴翳偏执的黑眸。 晏难幽深的目光在凝视着她,江逢宁微微张唇:“晏……” 下一刻眼中人就在乱飞的雪絮中低下了头,以唇封住她要说的话。 江逢宁一怔,温润柔软的触感贴上来,紧接着碾、蹭。 似缠绵地试探与勾引。 双唇若即若离间,两人心尖同时如中了药般的麻颤。 晏难的气息先不平稳起来,黑睫下的眸中明暗起伏。 在江逢宁还未反应过来的怔愣中,他突然攻池掠地,贴着唇缝进去,湿热的吻骤然深入。 下一刻,苦涩的药衣就破在唇齿间,一枚晶莹剔透的血蛊被推到了江逢宁口中。 江逢宁瞳眸顿时瞪大,瞬间抬起手挣扎:“...不……” “...唔……”晏难用力地吻住她。 一只强劲有力的手立即握住了她细细的侧颈,他用不会伤到她的力道将人禁锢在怀中,不许她离开分毫。 另一只手强势地扶着她温软的脸抬高。 江逢宁落到他胸前的手更加用力去推开他。 她用了内力,身前的人却依旧如矗立不动的磐石般,根本推不开。 江逢宁憋红了脸,一边用尽最重的力道,一边往后逃。 但随后,她的两只手手指都在晏难胸前的衣衫上触到了黏稠的湿润。 血腥味散开在加急的风雪里,慢慢融进此时一场单方面交缠逼迫的亲密中。 晏难仿佛感受不到丝毫身上伤口裂开的疼痛,内心早已疯魔的他在此刻将她按在身前,吻得更深,更急,更重。 炙热的气息,浓烈的情感,不顾一切的固执己见,如在肉体与灵魂上道道收紧藤蔓,令一阵窒息中的江逢宁无法动弹。 血蛊滑落她的咽中,接着被晏难扣在她脖子上的手指按住咽下去。 像吞进去一根尖刺般,江逢宁被迫仰起了头,眼角的泪同时滑落微乱的鬓发里。 晏难退了出来,落着伤痕的手仍然按在她颌下的咽喉处,艳红湿润的唇慢慢离开她的。 江逢宁闭着眼睛无声地哭。 所以她没能看见,身前的少年眼中,此时除了一心想救活心爱之人的疯魔,更是情动滚烫炙热,以及离别前的不舍和绝望。 渐渐平复的喘息间,他讨好地去亲江逢宁湿润的眼睛,指尖轻轻地抹去她眼角的泪。 然后躬身抱住了她。 “所有报应都由我受,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熟悉的怀抱里,江逢宁只觉得冷。 她生气了不再理他,晏难只能把她抱得更紧。 但他不懂,这个时候江逢宁对他,怎么会是气呢? 身上的冷香层层叠叠将她包围,晏难默默数着她心跳的声音,一直数到第三百下停下。 硕大的泪珠从睁大微红的眼眶中滚落,消失在江逢宁的身后的青丝里。 “...江逢宁,我爱你。” 寂静的小巷中,少年低不可闻地声音随雪一起落下。 —— 江逢宁在广清王府中醒来时,身边早就没了那道身影。 她起身冲出房间,迅速冷静下来找到对境,对他道:“准备一下,我们现在立即回宣阳。” 对境自是心急火燎想回去的,但江逢宁如此突然,他多问了一句:“我们不用向陛下辞行?” “不用。”江逢宁面色难看地摇头,其他的话没有多说。 对境明白,立即转身去整理人马。 一炷香后,江逢宁就已经踏出了上京城。 此时苍山。 容生到时,祭天大典刚好结束,祭台下还有百官未散。 大寻除了崇尚佛道,更信雨神,雨落之时,祛邪攘晦,福泽落地生根。 祭台上的长阶尽头,一座雨洒金楼高高矗立在苍山的山顶。 容生此时此刻站在台下,才恍然大悟。 百官不退,防守无一兵刃。 江抑原来是在请君入瓮。 雾青雾风也皆是一愣。 但来了便是殊死一搏,断没有再退的道理。容生眸色冷沉,带着人踏上了长阶。 站在楼前,他对雾青雾风吩咐道:“守住,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雾风觉得不妥,当即动唇想说什么,却被雾青摇头拦下来。 容生伸手一把推开了身前沉重的大门。 下一刻,大门阖上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宽敞的大殿中,容生站着一手按在腰上的银剑上,抬起眸隔着两排长长的灯烛,冷冷地凝着坐在高台之上的江抑。 本以为殿内是埋伏,但没有,的确只是江抑一人。 容生的眸光早已褪去伪装,只有深藏沉重的孤注与冰冷。 现在他没有不明白的,江逢宁从青州开始一直在骗他,围住卫首府的禁军也是做戏。 只有在今日,江抑早知道他来是真,要见他也是真。 两人当真是演了一场好戏。 潜意识里,江逢宁不会害他,但他无法猜透江抑在想什么。 不过无所谓了,最不济,他们二人今日,谁都别想踏出这雨洒金楼! 死寂的沉默里,容生拔出银剑,锐利的寒光直指江抑。 他冷声道:“既知道我为何而来,江抑,拔剑吧。” 高台上的江抑从容生进门开始便瞧着他,此时站起身,拿起了身前金案上的剑,慢慢走下来。 他站在大殿的另一端与容生对望,长剑利落出鞘,头上金玉冠下的乌丝中已经生出了斑驳的白发。 随即带了年纪风霜的声音缓缓道:“好啊,让朕看看你与五年前相比如何。” 话落,如某种征兆般,两人同时出剑,电光石闪间,距离缩减在两把锋利的长剑交缠当中。 近距离下,足够看清彼此的眼神。 五年,好一个五年。 五年前他家破人亡,五年后他亲朋尽失,谁来告诉他有何分别?! 恨意同与命运抗衡的不甘刺红了容生的眼眶,他道:“江抑,我真的恨你!” 银剑接着快而狠的劈下,江抑力不从心地挡下来,在容生的剑风下后退几步。 他瞧着容生哈哈笑了两声,深色的唇却是一个与笑容无关的弧度。 “商迹,这天下又有谁人不恨朕呢?” 第178章 解脱 江抑也是在问自己,谁不恨他呢? 三万大军和江呈恨他远在上京迟迟不至,皇后恨他无能无用殃及至爱至亲。 温枢王鹳恨他孤寡之命害人不浅。 最后,他也恨自己残忍暴戾满手血腥。 随后疾速的刀光剑影之间,两个人都在各自不同命运的厚重泥泞中,将愤怒的、不甘的、绝望的情绪释放得淋漓尽致。 但江抑已经多年不用剑了,他最终不是容生的对手。 今日他也不想成为容生的对手。 最后当胸刺来的一剑江抑没躲,容生仅仅只愣了一瞬,随即手中的剑终于将纠缠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噩梦刺穿击碎。 可是这一刻,一直被重石压住的心脏还是不得喘息。 因为他知道,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抑,你一人之命只够灭我恨意,不足偿九年上临云银城的血。” 容生冷脸寒声道,手中长剑破开胸骨抽回,鲜血染红了大殿。 剑落地敲出清脆的哀鸣,江抑倒在台阶上,闻言抬起了头,血从唇角溢出来,他却趋近于平静地笑着道: “...我知道,十五年前在金銮殿中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赎不清了,就如同他永远无法重新开局的这一生。 话落,容生冷漠的神情骤然一怔。 好半晌,心中才冷得直发笑,薄唇微颤地发问:“从那时你便已知道我的身份?” 江抑没有回答,但答案却早已在容生心中如刀刻下。 “...呵,哈哈...哈…哈…” 容生从胸腔中痛笑几声,眼角湿润猛地在江抑面前蹲下来,一把扯住他胸前衣襟,怒目而视地冷道: “所以放任我五年在眼皮子底下,竟是你江抑手中铡刀落下后的慈悲为怀?” “你想做什么?等我足够成熟到今日来杀你,手中罪孽就能抵消在你自以为是的惺惺作态里是吗?!” 江抑听着容生的质问,身体在血流的速度中寒颤僵冷,他没什么要反驳的。 他只是用最后的力气从袖中拿出了一张朱印白纸。 容生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抓着江抑衣襟的手微微一松。 罪己诏。 江抑写下了罪己诏。 在容生的谋划里,只有江抑以命偿还,不管是不是如今日一般是他自己自愿。 他从没有想过商家含冤而死的真相会有一日大白于天下。 无边的沉默中,那张黑字白纸无声地坠落在容生的脚下。 江抑阖上了双眼。 这一刻他为自己筹备了五年,只有无尽的放松和解脱。 唯一一丝微微挣扎害怕的情绪,是因为王鹳。 他想,那个家伙要是知道了,怕是要气得大怒发疯的。 可惜,他死在了他的前面。 只能来世再论了。 此生,错了,他们都错了。 一只手捡起来那张罪己诏,明亮的烛光照亮了开头的八个字: 朕德不类,引咎自罪…… 容生的眼底冷寒一片,将染血的银剑扔在脚下,大步转身,打开门离开大殿。 门外,雾青雾风带着数百劲装暗卫退到两边。 令容生及身后众人没想到的是,在看见他出来的瞬间,祭台下百官顿时跪地伏身。 一个大太监低头跪在了容生脚下,两手捧上一卷明黄的圣旨。 随即祭台上下众声齐响:“吾等叩拜新帝,吾皇万岁万万岁!” 容生冷眼瞧着江抑已然早早安排好的一切,气笑了。 他们江家人不愿意,就把这烂摊子扔给他是么? 他是人! 不是甘愿受他江抑摆布的棋子! 还是又要自以为是地用这九五至尊之位来做什么补偿? 可是人命债不是这样算的,无论谁的命、多少条命,都一样。 这皇位也不是谁都稀罕! 容生眸色深黯,没打算、也没精力陪他们玩这样荒诞的游戏。 他抬步离开,对所有人沉声道:“要么动手,要么下山去寻祈安郡主。” 大太监立即跪着追上来,拦下刚动脚的容生,红着眼眶兀自高声道:“先帝持罪自戕,于祭天大典上禅位商氏遗孤商迹商绥生!请陛下留步!” 闻言,容生低下头,落到大太监身上的目光冷寒如刺,他冷冷道:“我再说一遍,去寻祈安郡主。” 慑人的气势下,大太监在飞雪中打了个寒颤,却依旧死活不肯让开,咬牙回道:“郡主不在上京,现已前往宣阳。” 他接着抬高了声音:“边境战急,国不可无君,还请陛下留步!” 容生握起拳捏按紧了食指上的编织环,最后见江逢宁不过是在三个时辰前,现在告诉他人已经离开了上京? 还是商量好的。 合起伙来算计他。 容生的脸再次彻底冷了下来。 人跑了,找回来不就行了么? —— 离开上京,从望都城东门可以直线到达宣阳境内。 一路快马加鞭地赶路,第七日天际破晓之时,江逢宁一行人终于到了广清王府门前。 孟维此时扎营边境,不在府中,落地稍作休整,对境带着江逢宁去了军营中。 同一时间晏难也出现在宣阳,在梨山脚下,正准备越境回极西。 人多了行踪容易被发现,晏难不打算再让浮七和浮术跟着。 宣阳的气候比上京暖些,极少下雪,但还是冷的。 晏难身上却连一件斗篷都未穿,跋涉而来的脸色更白,浓郁的眉眼也更加冷酷无情。 临走前,他回身将一个盒子拿给更加稳重一些的浮七,道: “倒数三日子时,寻一处乱葬岗,将此物焚烧化灰,不得有误,时间也要分毫不差。” 浮七双手接过,低头应声道:“是!” 下一刻余光里玄色的衣角一动,他立即抬起了头,生怕晚了一秒:“城主……” 晏难停下来,但没有回头。 晏难这一停,又让浮七没了开口的勇气,迟疑着。 这几日,眼前的人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漠阴沉,远比起从前的喜怒无常可怕得多。 浮七无法抓到一丝恰当的时机。 此时还是因为有了新的任务才敢出声将人叫住。 这时被护在身后的浮术趁浮七没反应过来,当即鼓着胆子开口:“城主,这个月解药还未给……” 他的话太过直接,浮七肘了他一下。 岂料话音甫落,身前的少年就对他们道:“这最后一件事情能办妥,我会毁掉母蛊,还你们自由身。” 浮七浮术闻言皆是一惊。 但随即少年转过头来,黑如点漆的眸望向他们二人,眉角的疤痕在一张俊美上更添阴翳,声音也变得森冷: “若有差错,便是烂肠破肚而亡。” 二人脸色微变,浮七捏紧了手中的盒子,旋即凛声道:“属下明白了!” 好在烧个盒子而已,听起来没什么难的。 寒风凛冽急促,片刻之后,晏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中。 军营之中,孟维正简要地同江逢宁说着此时两军交战的情形。 “……亡修比我们先一步抢先占了山头。” 江逢宁闻言若有所思,旋即问道:“那孟叔以为我们该不该攻上山?” 身着金甲的孟维闻言额上的眉沟更深,这的确是眼下最紧要的难题。 不上,便是放任亡修人越过梨山,贼人擅蛊擅巫邪之术,一旦入境,后续的隐患恐防不胜防。 若是上山,亡修大军在另一面占领高地,他们在上山时立即就会陷入掣肘中,强攻之下,他们的兵力折损是远远大于对方的。 见孟维一时难以决断的模样,江逢宁想了想道:“不如让我走一趟……” “不可!” 没听完孟维当即就阻止她:“亡修野心数十年不减,他们绝不会轻易下山,此想法太过危险。” 就算少主她师承无衍也不行。 江逢宁无言片刻,其实她知道结束或者是阻止这一场战争最快的办法是什么。 现在只差她带上命簿走一趟两映山了。 为了让一切结束在灾难与伤害前,这一趟她无论如何都得去,而且要尽快去。 但也不能因此让他人无故为她而忧而乱。 哪怕不是为了真正的她。 想着江逢宁决定说服孟维,再次道:“孟叔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到时只需孟叔配合,带兵上山接应即可。” 不等孟维拒绝,她紧接着道:“孟叔也知道,实际上我们只有一条路可选。” “但如此一来,我们会损失掉一整个先锋营,就算最后赢了,也仅仅只是将亡修人逼退到半山腰而已。” “半山腰往后,紧靠高月谷,正是亡修大军的主营,一战之后,他们的粮、武器、兵力皆可快速得到补充,而我们则恰恰反之。” 剩下的话不用说孟维也知道,上山的路险峻非常,他们就算上了山,短时间内面临的就是孤立无援之困。 敌人若是即刻反攻,刚拿下山头不一定守得住。 打上山怎么看都是弊处居多。 见着孟维脸上的犹豫,江逢宁紧接着道:“此时只有另辟蹊径,令我们的士兵可以一个不损的上山,也可让亡修军措手不及。” 江逢宁语气坚定而认真地道:“孟叔,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孟维脸上的犹豫却并非是动了同意的念头,心中以及嘴上仍然是坚决的否定。 “少主不是!” 谁都可以去,唯独江逢宁不行,孟维想,他绝不会同意。 他不否认此条路可行,但这条路要如何走,要谁去走,还需要一番仔细的计划。 只怕亡修根本按捺不住。 却不料江逢宁也想到他所想,接下来的话简单粗暴: “时间紧迫,我一人可以直接绕去他们半山腰处的营地,待他们分神,便是我们攻上山头之时。只要配合得当,必能最小伤害地赢。” 岂料孟维坚决得很,无论如何都肯不松口。 江逢宁只能另想他法。 第179章 符纸 夜幕降临的高月谷如幽深诡谲的巨大迷堡。 粗壮参天的树,陡峭嶙峋的山石,无处不在的士兵踩过湿滑的薄雪在其中来回地巡逻。 而山谷中央,明亮的大殿有如蛰伏猛兽的巨眼。 亡修此次一共沿着梨山设置了三条兵路,大寻宣阳一路,楼江中段楼曲渡口一路,开云登州一路。 其中楼曲攻取最易,但因为中临谋划的提前暴露,只能暂且搁置,另外的打算最早也要等宣阳攻下之后。 剩下自不必说,各凭实力说话。 如今开云朝堂在掌控下一片混乱,登州失陷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大寻宣阳,在勾塔眼中,少了天下第一的无衍,根本不值一提。 殿内,梦僵站在勾塔身旁回禀道:“王上,阴尸军第三次实验已完成。” 身披黑狐大氅的中年男人在一张沙盘前抱手伫立,眉眼在橘黄的烛灯下冷厉深沉。 听罢缓缓道:“三日后子时有寒月升,阴阳交替,新旧轮换,天地颠倒。” “守好山头,到那时,放它们过梨山,做我们的先锋营。” “是。” 梦僵回道低头又禀:“今日我们的人发现了晏云台的踪迹。” 勾塔闻言微微抬眉:“回来了?”刚问罢他又自言自语道:“这个时候回来,必然多生事端。” “前些日子人虽在大寻,身后湜水城却没有一日安分过。” “王上是在担心他手里的万蛊册么?”梦僵问。 比如他们的阴尸军只是万蛊册上傀蛊的残次品,晏云台手里有万蛊册,就等于阴尸军有软肋。 除了这一点,他想不到王上此时忌惮一个年轻人的原因。 勾塔放下手在殿中踱步道:“这只是其一,他回来若是与大寻沆瀣一气,只会令我们腹背受敌。” 梦僵闻言低头宽慰:“王上,湜水城不过乌合之众。” 勾塔却道:“梦僵,湜水城中人都是从每日的万人厮杀中活下来的,晏云台养他们,可没有把他们当人看。” 虽无纪律,却是杀人利器。 晏云台用来控制那些人的蛊毒,他们至今也没找到解法。 想了想近日陆续抓到的湜水城暗探,勾塔不由得疑惑地弯唇:“你说他为何不恨大寻开云,就非要与本王作对呢?” 梦僵也想不通,摇头道:“属下不知。” 勾塔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唇角冰冷的笑意缓缓落下来,问他:“十伏忘可带来了?” “已在牢中。” 梦僵立即回答,此事若是勾塔不问,他本来也是要禀报的。 听罢,勾塔边朝外走边道:“那便去见一见。” 谷中角落,石头砌成的牢房中,黑而暗,直到勾塔进来,才点亮了几盏微弱的油灯。 十伏忘徐徐睁开眼,借着头顶闪晃的暗光,看清了这间寒冷狭窄的石屋。 自己此时正躺在地上一团脏污杂乱的茅草上,身上却远比这团茅草更脏。 是被干涸的血和新血染红,素衣打结发黑的脏,除了一只右手,十伏忘的左手和双腿都已无法动弹。 冷风从每一处石缝中灌进来,地上的寒湿渗透全身的每一处骨缝,伤口凉嗖嗖的钝痛。 十伏忘觉得自己冷得像块冰窖里捞出来的冰,脑袋也因发冷而昏昏沉沉。 很快有人大步过来将他拎起来扔在墙上,抱月台之后从未好过的骨头疼得令他霎时间清醒。 乌黑的长发虚弱地贴着胸前凌乱的衣襟,他靠着石墙抬眸,目光冷淡地看向慢慢朝自己走近的勾塔。 亡修人,抓他做什么呢? 勾塔扫了一眼脚下的十伏忘,皮笑肉不笑地轻声道:“手下人下手重了些,阁下勿怪。” 十伏忘随之淡淡地勾唇,虽弧度不明显,却是十足十的冷嘲讽笑。 他不想说话,也懒得说话。 在关州守株待兔,选着他重伤的时机来抓人,为了防止他逃跑,将他的手脚筋都挑断,唯独留下一只右手的。 这些亡修人什么目的他半分不好奇,唯独笑这副比往日自己更加虚伪的嘴脸。 见状勾塔似乎也不恼,第一次见这传闻当中藏头门门主,倒让他十分地刮目相看。 他在油灯下走近了些,微微低下一点头,脸上的皱纹化作一道一道深寒的阴影,他看着十伏忘问: “晏云台在大寻被捕过一回,那一次所用符纸,门主可还记得如何画?” 话落,十伏忘目光终于实质性地落在身前勾塔身上。 他想,勾塔现在应该还不知晓夺阳符与魂体。 巫术一道再无二人的青衫一死,除了他外,想必世上已经无人知晓这个秘密了。 两三秒思绪间波澜不惊,他抬眉轻声道:“原来你们是为了他?” 勾塔闻而不答,只关心十伏忘的答案:“记得吗?” 油灯在沉寂冷寒的石屋中炸开,接着十伏忘眼睛笑起来,摇头答道:“不记得。” 勾塔森寒的目光在十伏忘虽笑但冷的脸上微凝。 片刻他直身来,挥挥手,身边的人立即走过来蹲下,手中锋利的刀直接斩下十伏忘的一根手指。 剧痛之下,十伏忘当即痛哼一声,苍白的唇咬出血来,额上青筋暴起,背靠墙痛苦的喘息下,淡如池水的眸中瞬间爬满血红的丝。 面前勾塔居高临下,看着他如同看刀下可任意斩杀的牲畜: “冥顽不灵,曾经你算计过晏云台两次,现在不会要告诉我,你们情谊干净非比,容不得背叛吧?” 说完,勾塔声音寒气森森地落下:“若偏要与我做对,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冷汗如珠从十伏忘头上滚下来,发颤的唇微张喘息,他仰头看向勾塔,似乎要说什么。 一双冷漠的眸根本不见丝毫的畏惧。 眼中平静到极致之时就变成了坚决,坚决得像个一心求死之人。 接下来当他的话说出口时,石屋里所有的人无一不这么认为。 十伏忘颤着声音道:“...真好笑,我、伤他、算计他,但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 勾塔瞧了眼前嘴硬的人半晌,差点以为是自己的调查有误了。 此时他耐心全失,已经无意再与其扯皮,当即对屋里的下属冷声道: “拔去他的指甲,扔到雪中,别让他轻易死了。三日满后,留口气扔去喂狼。” “是!” 梦僵跟着出来,走在勾塔身后,他问道:“...就这样放弃了么?” 勾塔此刻虽然心情不舒,但从一开始他就并未将能轻松对付晏云台的希望寄托于此,所以心中并无太大落差。 他沉下眸道:“本王想要的只是符纸罢了,来日方长,不必急于此时。” 他勾塔就是这样的人,极善忍耐,可以为一件一定要做成的事步步筹谋。 想要建立一个自己想象中亡修国,他可以从二十岁到三十五岁。 想要得到那威力非比寻常的符纸,他可以从大寻东皇寺之后至今日,寻找机会将人带到面前来。 如今得不到,来日定在他手。 勾塔无比信奉这一点,他推开门,走进了明光熠熠的大殿中。 昏暗的石屋里,十伏忘双手被一根一根拔去了指甲。 被人按住的他,除了汗湿的鬓发与痛苦到狰狞的面色,下唇咬到烂,都再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 他与身下的枯黄的茅草被泡在了腥味冰冷的血水中。 十伏忘其实不过是在破罐子破摔,他只是单纯的,单纯的不想见到他人…在他面前如愿以偿的嘴脸…罢了。 ...但是...好痛啊…… 紧接着他被人扔到了外面。 星星点点的雪花徐徐落下来,落到脸上,落到伤口上,十伏忘一动不动趴在湿冷的雪地中,闭着眼睛。 心里的另一个他在耳边继续不停地喊:好痛!好痛!…… 吵得他脑袋嗡鸣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仿若死去的人终于开口,去附和心底的那道声音:好痛……好疼…… 嘴唇摩擦,寂静的夜里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若是换作从前,他肯定要大喊,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还不死呢!为什么死不掉? 从前死了也要重来,死了也无法回去,所以他可以恃宠而骄,毫无顾忌地、幼稚发疯地喊天骂地! 但是现在一切快结束了,他若是死了,还能回去么? 他在抱月台被江逢宁说服了,现在要自己说服自己,要死、还是要活着。 他不敢喊死了,喊喊疼就罢了。 他怕耳聪目明的上天,此时大发慈悲地听去了自己的诉求。 第180章 为什么不记得 近山的树林中,一男一女蹲守着下方戒备森严的高月谷。 林羽涅收好手中的地图。 走这一趟他们已经将亡修所有备战点的位置摸清。 其中楼曲的守兵大部分已撤,看似逼仄,实际外强中干,是唯一的一处突破点。 如今开云登州身陷囹圄,求得大寻与开云一起击破楼曲渡口,对南部的亡修军首尾夹击,就是登州最好的脱身之法。 应路家军的这一趟,将手里这张地图带回,隐隐府昔日欠下的恩情也算还清了。 林羽涅站起身,低声对旁边的少年道:“弟弟,我们走。” 少年却还在看着不远处灯火幽幽的高月谷,不愿起身:“阿姐,来都来了,我还想做一件事。” 林羽涅蹙起眉:“不许,不要多生事端。” 林鹿竹却不肯听她的,继续说:“他们藏身在山谷中,必定有粮仓,我去用雷火弹炸了他们的粮仓。” 说罢不等林羽涅骂醒他,他抬步就朝下面跑去。 林羽涅面色一变,追上去将人拉住:“弟弟……” 被她拽住手臂的林鹿竹回头,一双眼中是不肯妥协的坚定在黑暗中亮如星芒:“阿姐,我知道我现在杀不了勾塔为父亲报仇。” “我只是想在今夜让勾塔记住,你我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来取他的命。” 林羽涅闻言一怔。 林鹿竹接着乞求地望着她:“阿姐求你了……” 林羽涅心里更不好受。 沉默片刻,她才叹了一口气对他道:“成功混进去摸清粮仓的位置之后,你轻功远甚于我,所以我来炸粮仓。” “你趁乱朝西面的水路逃离为我引开一部分的人,之后我们分开走,在黄泉岭汇合。” “可听明白了?”林羽涅用不容反驳的目光看他。 见林鹿竹点头应下,她才拉着他小心翼翼地往山谷里走。 一直到深夜的风更加的冷,如贴骨的刀来回刮过,匍匐在地上的人也不能幸免。 结着冰碴的雪粒子落在湿透的衣裳,不一会儿就如红心的炭火,将四肢百骸灼得蒸蒸发热。 十伏忘不知道天是不是就快亮了,不停沉浮在冷热交替的侵袭中,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砰! 突然的一声巨响,伴着冲天的火光炸响在安然无恙的深夜里。 姐弟二人并非一番鲁莽冲动、自不量力地行事,若没有七成把握全身而退,林羽涅在一个时辰前是不会同意行动的。 而且似乎这粮仓处的防守也很薄弱。 数枚雷火弹下,一间庞大的建筑瞬间在火海中坍塌成废墟。 平静的高月谷一角,如同被踩的蚂蚁窝,冷寒的空气瞬间躁动如喷薄的沸水。 此起彼伏的兵戈交错伴随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林羽涅蹲在屋顶,一支利箭紧紧架在弦上,立即朝中央的大殿射出。 飞箭煞时笔直地如一抹流星划开夜色,在众人来不及拦截之下,牢牢地将一块用血写着一个“林”字的布条钉在大殿的柱檐上。 在亡修人追过来前,又扔下数枚雷火弹,林羽涅跳下屋顶朝着人少黑暗的地方跑。 箭雨在身后接踵而来,出乎林羽涅所料,亡修军似乎并未被林鹿竹引开多少。 想来是识破了他们分头行动的计划。 不过也好,那小子能早点逃走就好。 整个高月谷虽然都在亡修人的掌控之下,犹如困鸟的铁笼。 但有大河从山谷过,对林羽涅来说就并非坚不可摧。 她与林鹿竹都极善水性,只要到了河里,任何武器都没有用,亡修人再难捉住他们。 也多亏有师叔给的人皮面具,他们才能成功地混进来。 身后的箭越来越密,林羽涅蹲下来屏住气息,借身前矮小的一排石屋躲过一波。 她身后不远处能看见山林了,但石墙之后,亡修人正在靠近一点一点地搜寻。 压寂紧张的空气中,林羽涅隐隐能听见一点水声。 此时不能坐以待毙。她放轻动作,慢慢地移动,想绕到另一座石屋的后面。 忽然脚下踩到一个人。 “...唔...” 林羽涅吓了一跳,又连忙用手捂住嘴里发出的细微声音。 周围都是黑漆漆的,地上的十伏忘只是眼睫颤了颤,一动不动。 林羽涅等了片刻,握剑的手才微松,随后直接绕开地上的“死人”,从旁边紧贴着石墙过去。 密匝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林羽涅的呼吸声也越来越重,汗慢慢湿了手心。 此时十伏忘慢慢睁开了眼,趴在雪地中,抬眸朝面前的墙角看去。 仅仅只是一模糊的身影,就令他瞳孔猛地一颤。 是阿羽……? 不是他听错了…… 林羽涅没有发现此时落在自己身上的,几乎弱不可察的视线。 她冷静地看向自己对面的山林,脑海中思索出一条路来。须臾,她果断起身,猛地朝旁边的石屋冲过去。 而她的身后,一袭黑衣的梦僵站在屋顶,当即射出了手中架起的羽箭。 危险的气息从身后逼压而来,电光火石之间,林羽涅察觉到,猛地抬剑回头,同时手中的一枚雷火弹扔向了危险传来的方向。 梦僵跃下屋顶,旋即大喊:“趴下!” 一声巨响瞬间将刚才梦僵所站的石屋夷为平地,房梁乱石滚下来,浓烟和火药味四起。 同时,那支气势汹汹的箭矢还没到林羽涅身前,就从一个人的胸前穿胸而过。 林羽涅看着身前突然窜起来替她挡箭的人,神色微变。 是方才还躺在地上的那个死人。 强烈的火光之下,足够林羽涅在瞬息间看清他的脸。 是他。 是那个曾经来隐隐府偷箱子的贼。 这一刻,林羽涅大脑全是空白,又好像是混沌的。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震惊更多还是疑惑更多。 她该马上就走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她大步跑上去,正好扶住了跪倒在地上的他。 指尖就像抓住了一块冰块,林羽涅下意识想收回手,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有没有松开。 十伏忘全身疼得发颤,但此时世间唯一的温度都在他被人抓住的腕间。 心在逼他多留这抹温暖,手却将人推开:“走!身后的东南方向快走!” 十伏忘虚浮的声音吼完,喉中立即有一口血呛出来。 就在这时,几枚雷火弹扔向他们的身后,将靠近的亡修军又逼退一步。 有人在火光中跑过来,急忙拉住林羽涅起身:“阿姐快走!” 林羽涅本能地随着林鹿竹的力道站起来,但刚直起的身体却在一瞬间被一道微弱的力道扯停。 十伏忘血污下青白的脸也在刹那间顿住。 随着目光停滞般地落在林羽涅还拉着他的手上,麻木的心口仿佛有什么如沙塔倾垮。 再次抬眸间已成天崩地裂的雪山崩塌。 这一幕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棵稻草,令他心房大恸。 下一刻林羽涅已经惊悚般地松手,没有看见那双哀痛中又带着惊喜的眼眸。 她被林鹿竹拉着跑远。 十伏忘终于不能再忍,不管冰冷的利箭在心脏摩擦的钝痛,不甘心地在他们身后大喊: “阿伏不是假名!” 你从前就是这样叫我的。 你从前就是这样叫我的…… 为什么不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 目眦欲裂的喘息间,他在爆炸的硝烟和火光中凝望着人影迅速抽离他的视线。 腥热的血涌出又咽下,十伏忘笑起来倒在雪地中,重新埋进雪中的脸上,泪如雨倾落。 被爱人忘记是什么感觉? 哪怕在她眼前即将死去,她也无法想起你来又是什么感觉? 好痛啊,十伏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刻是比酷刑更痛的痛。 这一次,他是真的要死了。 死了也好,只是…别再重来了。 第181章 拖延 哀痛的灵魂驱赶了最后的夜,稚嫩的清晨,无曦冷寒。 江逢宁跟着孟维来山中巡逻。 山中清冷萧寂,一层薄薄的冷雾弥散在林间四处。 吐息间磅礴的热气化作白雾,从随行的人和马口鼻处喷出,很快被寒风捎去。 只剩脚下乱了的枯枝与残雪。 一身绒灰披风裹着流云紫锦衣的江逢宁立在土坳上,拉开手中的地图,兀自看着。 两映山的位置在地图上标得很清楚,她完全没有想到这座山竟会这般近。 离现在的位置不过两座山头的距离。 换句话来说,两映山距离盘踞在山脉上的亡修军也很近。 也许正是因为两映山地势高,攀越不易,所以亡修如今才只走梨山头段,攻宣阳北部。 如此一来,江逢宁立即有了计划。 她转头看向孟维道:“叔,这两映山山顶可否俯瞰梨山背脊,将整个高月谷收入目中?” 虽然要问,但其实江逢宁是见过的。 何止是高月谷,就连身后的极西也如画卷般铺展于登临之人脚下。 梨山栈道这条山脉灵得很,如一条巨龙南北而卧,平分两面平原、山地和水域。 本来是神迹,护佑两方人民。但往往战争来临时,它就是屠杀场。 山背两面的尸体与无名碑堆积如高塔,又从山顶倾塌,神赐下的巨龙变成了枯骨架。 明明洒满的是骨灰,世人却说那是洁白繁盛的梨花。 江逢宁知道,八十年前的那一次的战争最为惨烈。 亡修铁蹄下,三军战士,兰符川黄泉岭两城百姓,数万万条人命都在那场战役中化作死魂。 而这些死魂,后来全部成为了乱世人偷换万人祭下的养料。 从话问出口开始,思绪已经十分清明。 接着孟维点头回她:“确实如少主所言。” 江逢宁眼睛勾起微微的狡黠,立即道:“我有个计划。” 抬起眸的孟维浅笑,他见面前女孩笑容灵动干净,比耀阳下松尖的落雪更甚,能令人短暂地为之触动。 他有多久没见这副眉眼后的那个人了? 今年是第十六年。 自问自答间,浅淡的记忆从眼前一闪而过,孟维柔和的目光落在江逢宁身上:“少主请言。” 他昨日思考了一夜,决定选出军中一个副将带领一支小队于今夜上山。 但路不厌多,在计划之前,任何想法都可以听一听。 “在我们夜袭之时,同时还需要引开山头一部分的亡修军。” 佯装的笑意浅浅落在几息间,江逢宁缓缓正色说:“我知道,参与此次行动的人将会用生命为我们争取更多的上山时间,但还不够。” “我想的是,若夜晚时分,两映山的山头火光如人头攒动,让亡修人误认为我方大军是从南面两映山过来。” “这样从内部分开他们视线的同时,以此削减掉我们正面的压力,胜算便会再多几分。” 听完,孟维道:“但亡修未必会中计。” 此计中不中三七分,在亡修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至多也只达五五开。 更何况此时,派人去两映山只能从南面绕行,时间至少要两日。 兵贵神速,这半成胜算只能当弃则弃。 江逢宁知道孟维的顾虑,她道:“两映山不用任何人,我去即可。” 她拍拍马背上的箱子,抬眸看着孟维:“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当林中有火光高挂之时,便是夜袭动手之时,也是后方士兵从半山腰攻山之时。” “而且,我只需要一天一夜便可抵达两映山,今夜的行动动只需后延一日便可。” 孟维见状神情微肃,比起之前说要去偷袭亡修军驻营,去两映山安全得多。 所以他没有立即出言阻止,而是认真地问:“仅少主一人,如何做到山头火光攒动?” 江逢宁这时从身上取出一张朱砂符纸,正是她在抱月台向十伏忘所求的夺阳符。 “孟叔可听过亡修巫术?” “有所耳闻。” 江逢宁同孟维仔细解释:“此符若见子时寒月,朱砂便燃如火光。” “若是当晚没有寒月又当如何?” “明晚是新辞旧,寒月逐日,一定会有。” 新辞旧? 孟维微怔,原来就快是新年了么? 江逢宁看起来似乎很笃定,抽回思绪,他问:“少主当真想好了?” 其实这一问是多余的,她随着上山前,就准备好了一切,包括说服他的理由。 江逢宁点头,见事已成,她直接翻身上马,看向孟维道:“孟叔,等我消息。” 沉默半晌,孟维终于松口:“好。” 紧接着他沉声叮嘱道:“路上小心,行动之后立即撤回,我会派人在两映山南面接应。” 江逢宁笑了笑点头表示知晓,下一刻抬手扬鞭,驰疾的马蹄破开了冷冽的空气。 很快人影就消失在了曲折的山路上。 孟维凝着目光送那一人一剑的身影离去。 相处短暂,他发现少主性子与气质既不像王爷,也不像王妃,而是像无衍。 那个出尘卓绝,站在高处不胜寒的剑尊无衍。 下山的途中,孟维想起了从前,自己第一次见无衍之时。 当年亡修兵犯宣阳,王爷将怀有身孕的王妃送回了无界山,存了一腔死志上战场披甲迎敌。 后来他带领的援军被困峡谷外,以致王爷孤立无援,最后战死。 就在亡修大军即将越过峡谷,直破宣阳城门时,无衍来了。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那一次,无衍仅一人之力,便将亡修残军逼退峡谷,逼退梨山之外。 他见过无衍一人抵挡万军的浩荡与神奇,也见过他一身血衣遍体鳞伤归来,握不住长剑的狼狈。 那个时候他说他要亲自教少主自保之力,孟维同意了。 传闻中少主上无界山只是十年,其实,是整整十五年。 孟维只在十年前去无界山看过她一次。 如今他想,无衍将这孩子教得极好,有勇气也有谋略,也有他父亲的气魄。 当初的他没有做错选择。 成功让孟维在今日之内按捺住不动,江逢宁根本就不打算从南面绕行至两映山。 她一直想的,都是如何最快、最早地完成最后一步。 而山顶,沿着整条山脉修建的栈道,就是到达两映山最近的路。 —— 高月谷就算没有冷到河流结冰,但冬日里的河水照样冷得刺骨,非常人能忍受。 亡修人没料到两个人会直接从山间瀑布跃下,借山下的河流来逃脱。 所以,他们硬生生吃了个哑巴亏。 殿内勾塔气压正低时,梦僵快步走上来,带着不太好的消息:“王上,晏云台来了,随行鬼卫无数,瞧着来者不善!” 勾塔闻言沉下脸,一掌击碎手边的桌子,冷厉的眉峰起伏。 昨夜那般精纯的雷火弹,是隐隐府的人无疑。 第182章 诅咒 晏云台又在此刻发难,他竟不知是其任性而为,还是多方合作下的有谋有划。 思绪翻涌几息归于镇定,他起身拿剑,冷言道:“昨夜的十伏忘不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 “把尸体带上,送给晏云台做见面礼。” “是!” 外面,晏云台单薄一身劲衣,已经杀到了裸石堆起的围墙之下。 堆叠的尸体破开门,鲜血洒在勾塔慢片刻落下的长靴前。 勾塔抬眸,瞧见背靠苍山的一道浸寒墨般的玄衣银刀。 冷肃的,阴戾的,嗜血的。 与多年前在北边城大闹他府邸的少年毫无出入。 勾塔知道,他的身手又上了一层。 但不过区区几百人马,他身后有几万大军,无疑蜉蝣撼树。 只是在大战面前,老鼠啃脚,着实引人心烦焦躁。 耐住性子,微眯的眸轻抬,勾塔发现他对晏云台的欣赏竟一日未减。 他现在还在想,这样的人,生来就该是杀人的利器,握在本该功成名就之人手中。 比如他。 晏云台为什么就不能为他所用呢? 于是他抛下十伏忘的尸体,那副冻僵的身体架着两支凝着黑血的箭。 一眼便知道,那两支箭是如何将人的胸腔撑开,绞烂心肺的。 一张熟悉的面容落在晏难眼中,他明明显显地一怔。 半晌将两手指节捏得咔咔响,冷色于眸中翻涌千万遍,晏难慢慢抬步走向如碎布般落在肮脏雪地中的人。 “晏云台。” 勾塔站在远处微笑,声音有如毒蛇般阴冷:“交友不慎啊,此人昨夜来投诚于我,献计杀你。我欲予你诚心,所以就帮忙除了他。” “你可要还我。” 话落,身后无数支箭矢已经高高架起。 晏云台就是个疯子,勾塔就是要刺激他,越刺激就越疯,越疯才越有意思。 失了心智就是一条疯狗,狗还不好杀? 想着勾塔眼中寒芒一现,手指轻抚着手中的剑。 晏难在僵硬的尸体前蹲下,冷寒的目光一一掠过十伏忘被挑断的手脚筋、被全部钳去的指甲…… 死寂之中,一言不发。 过了良久,他染血的手按上十伏忘僵冷的胸膛,垂下来袖截断了半空的风雪。 两支箭被咬牙用力拔出,凝固的稠血垂直滴下一滴的同时,晏难动了动唇出声:“还?” 短促的声音如刀击冰棱,落入每个人耳中。 倏而少年侧过一双阴戾的眸来,眨眼间抬手将箭猛地掷向勾塔。 箭速快得不正常,勾塔眉眼一肃,后退,最后锋利擦着脸上鹳骨过去,几分余力落下两道血线。 “以你命还你行不行?” 话音落下,晏难勾起脚边的银刀站起身,压低下盘,整个人极快地朝勾塔过来。 身形于脚下掀起的积雪中划拉出一道空白的线,众人只看得到那一袭黑色的衣袍。 晏难就是来取勾塔命的。 这样江逢宁就能安心了,不然他总是放心不下离开。 现在他们还杀了十伏忘。 果然,这些亡修人就天生该死! 只要能近身,他有无数种办法能令勾塔生不如死,死相凄惨! 凌冽的刀风撕开眼前的障碍,无数的人挡在了勾塔面前,蜂拥上来拦他。 但最终不过只是他刀下轻易就能斩杀的蝼蚁。 不远处勾塔睥睨,越往下看手中的剑就握得越紧。 厮杀的刀剑与血流成河的地,无一不在冷风交织着同归于尽的狠与黑色。 晏难在人群中机械僵硬地维持着同一种杀人的姿势,逐渐朝勾塔的人逼迫、逼近。 鲜血总是令人心绪激荡,晏难杀红了眼。 回想往日历历在目,十伏忘救他,江逢宁站在身旁拉他,而窒息的控制和血腥却只想推他跌进无间地狱。 他仿佛就是逃不开。 所幸,痛苦之中他清醒地救回了一个此生唯爱之人。 也想留一场清白明净的人间予她所愿所想。 他才是最该死之人。 所以,以自咒的方法送自己与老鬼一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就在子时寒月,夺舍之时,烈焰焚身,不得好死。 到那时该死之人都死了,肮脏涤净,一切就都好了。 恍惚间,眼前覆盖一抹血色,耳朵也有濡湿淌下。 晏难突然停下来,亡修人惊悚地后退,纷纷面面相觑。 只见面前的杀神缓缓抬起手,指尖擦过眼角。 晏难垂眸,一滴血珠颤在手指头滑落指根、掌心,拉出一道刺目的红线。 长睫微颤,短暂的停止,他缓缓仰头望向萧瑟苍白的天际。 从眼睛和耳朵流出来的血交汇在下颌,划过脖颈的搏动,浸湿微张的衣领。 他喃喃自语:诅咒这便开始了么? 比他想的快了一些。 心平气和地得出答案后,他压眉,眼神阴鸷地望向了勾塔所在的方向。 无论如何,他死前,勾塔都要死。 他留下一口气到子时便好。 就在他再抬起银刀之时,突然出现一人骑马从勾塔等人身后奔来,那人没来得及看清对面的局势,边下马边高声道: “禀王上!山头有一女子从宣阳而来,驾马闯上了梨山栈道!” 刹那间,晏云台动作一顿。 两面厮杀的气氛因此人一言,成了暂缓的对峙。 勾塔目光阴狠地看着晏云台,寒声问道:“只她一人单枪匹马,往半山腰来了?” 亡修人埋下头回道:“不,人直接往两映山的方向去了。” 也正因为摸不清头绪,他才有时间赶来高月谷回禀。 就在勾塔的沉默间,众人眼前,晏难已经夺过一匹马突然离去。 众人要追,被勾塔叫停。 晏难扔下了银刀,驾马一路飞驰。 心中的恐慌同疾风一同震颤四肢百骸,心口空冷地下坠,晏难抓着缰绳的手指尖深入了掌心。 他恨不得再快些,再快些。 眼睛被寒风刮红涩痛,晏难不停地在心底问自己:江逢宁是想做什么?她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要去两映山? 那座山上是能让时间倒流、能跨越时空让他看见自己异世模样的奇异石头。 这怎么能让晏难不害怕? 他害怕! 害怕未知,害怕是他把江逢宁救回来却对她一无所知! 害怕对他明明早已察觉却还要自以为是的惩罚当头落下! 晏难不得不想,他、是不是...真的死得太晚了? …… 第183章 大结局 永远在 晏难奔向的地方,江逢宁终于登上两映山的山头,见到了那块最初之时就见过的镜石。 寒风抚山衣抚人衣衫,雪压树枝头压人白头。 江逢宁在四周蹲下,将身上所有的夺阳符以镜石为中心贴满了一圈。 把箱子平放在地上,她拿出锦囊中的双连环在缺口处扣了上去,随后四面旋转按下。 一页古朴书封上,黑色的四个字映入眼中。 人筹轮回。 东方象牙筹的是他自己的轮回。 以无数的活人、死魂作棋子,只为自欺欺人地造一次属于他一个人的轮回。 他活在梦魇里。 也让他们所有人都活在梦魇里。 江逢宁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东方象牙给晏云台写的结局: 亡修族灭,极西也埋白骨,他族与己,恩仇两清。 尸山血海中,晏云台其人,灭世杀心不止,终大寻新帝斩其于剑下。 至此,乾坤挪移,腐朽已死,新血已生。 朝启十七年沿,天下太平,人间祥安。 看完,江逢宁垂眸掩去眼中的哀痛,轻轻地笑了。 竟还有天下太平,人间祥安? 腐朽是谁? 是那些一一死去的人吗? 是她这样只是想活着的普通人吗? 是从出生就被标记着必死结局的晏难吗? 好一句灭世杀心不止,明明逼他行走陡崖,明明逼他身不由心,明明逼他尝尽苦痛,却还要用一句斩于剑下道成除害为民,庇护后一句的天下太平! 江逢宁猛地将书扔在了脚下,含着泪起身,手中的长剑出鞘。 身后的衣裙全部如波漾在随之而起的罡风中,猎猎作响。 霎时间整个天空暗如乌云压顶,风掣云卷袭向两映山的山头,整座森林,不,是整座山都在因为这突生的天象震颤。 数里外,梨山栈道上的亡修军仰头,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停下。 山脚下,高月谷中整装待发的大军一簇一簇如不动的树影。 山谷之外,破水而出的姐弟坐在河边生着火,伸手替对方拧着衣裳上的水。 宣阳,孟维掀开了营帐,手靠腰间剑,目光大惊地凝向了远处高耸的山头。 上京到宣阳的路上,容生在铺雪的官道御马停下,高高仰起的前蹄掀起一丈高的积雪。 上京城中,一座新坟前,蓝衫女子头簪白色雏菊,矮身蹲在半空乱舞的冥币中。 …… 世间一切的故事与情思都在此刻暂时停止,唯有一阵头晕脑胀的晏难从马背上坠下,又踉跄而起,从栈道狂奔山头而来。 浓云之下,江逢宁高举长剑,四周的夺阳符骤然亮起,金光火光相映,照出中间镜石中无数躁动不止的黑色的灵魂。 闷雷声中,第一剑劈下,镜石只生了细缝。 身后,东方象牙的残魂忽然而至,抬起一掌朝江逢宁袭来。 江逢宁瞬间回头,却不夺不避,就任身前的老鬼一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窒息感瞬息而至,咽喉刺痛,脑如重锤。 “放开她!” 晏难失声嘶吼,抬脚跑过去,下一刻,颈间红线乍现,如弦般紧紧系在境石之中。 江逢宁闻声,在东方象牙手中勉力地侧过头来看着他。 唇瓣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晏难,就是这样的疼么? 这么多年...就是这样的疼么? 就是这样被人扼住咽喉,连呼吸都是疼的是不是? 晏难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脖子上牵拉收紧的疼痛,他只知道,他动不了,他动不了了,又像上一次! 他靠近不了她分毫!他在尝试了,手被红线割破出血,他拼命地往前,被定住的双腿发抖,骨骼在筋肉中用力到变形。 他靠近不了她分毫!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第二次! “放手!放手!” 无能为力的泪落到嘴里,晏难崩起额角的青筋大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一直望着他的江逢宁见状呜咽出声,泪从眼角滑落。 下一刻,她对晏难用口型说了什么,同时,手中的招风揽月在东方象牙身前穿胸而过。 晏难满脸湿润的怔住,只剩眼泪在深深的恐惧和后怕中不停地滚下。 东方象牙也显然地惊愣,鬼面当即一变,吃痛后退,脸上浮起来难以置信的神情。 “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能伤到我?!” 江逢宁冷脸将剑身抽回。 半晌面前魂身正在消散的东方象牙感觉到什么,浑浊的老目惊惧,厉声质问道: “你身上的是什么!”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江逢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是说红石头吧? 他或许以为,青天神佛眼,迟迟不睁,所有的人都会一直呆在他的棋盘中。 但不论是鬼是妖,是神是佛的红石头,又何尝不是青天白日下的神? 几番辗转蹉跎,是红石头让她能以残存的命数,将上天给出的应答带给晏难听。 而东方象牙,他不配听。 呼啸的寒风中,江逢宁微红的眼带寒意笑了笑,随即轻声击碎他难以接受的苦苦强撑: “去、死、吧。” 逐渐模糊的泪眼中,这具老鬼的魂身终于消散,化作云雾,随着风雪不甘盘旋,最后归于尘土。 而这一双含泪的眼睛,是江逢宁的,也是晏难的。 来不及理清眼前的一切,晏难先急声道:“阿宁!快过来!” 但随之令他再次崩溃的是,自己迫不及待想要抬起的腿还是不能动。 心中掀起更巨大的恐慌和不安来。 江逢宁却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只有无尽的告别之意。 被晏难看的分明。 “江逢宁!”晏难快要被逼疯了,苍白的唇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颤抖。 江逢宁转身不去看他,面向镜石却映出一张泪如雨下的脸。 “刚才谢谢你红石头。” 江逢宁哽咽着。 “答应我的事你一定要记得。” “好。” 红石头平静地应她,好半晌,它才低声说了三个字:“...永别了。” 江逢宁咬住唇,极轻、极艰难地抽泣间,她缓缓地低声道:“...永别。” 随后江逢宁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带着钻心的痛于黑沉的天幕下,再次朝身前的石头斩去。 这一剑落下来,内力如猛烈的震波,光滑的镜石顿时如蛛网裂开无数条裂缝。 同时,漫天飞舞的红线从里面涌出来,织成铺天盖地的浪潮,翻涌间张驰如有生命的触手。 密密麻麻的,遮住了晏难大喊着望向江逢宁的视线。 霎时间,镜石内部无数的灵魂投成黑影,尖叫,拥挤,躁动。 它们形销骨立地在万人祭下叫嚣哭喊着怨恨和不甘。 包括江逢宁服下的何物蛊,此刻也在猛烈撞击着她的心口。 江逢宁再次举剑。 黑色与红色中流光溢彩的剑身锋芒毕露之时,她身后的无数红线瞬间紧张地绷紧,僵硬。 江逢宁没有半分犹豫,最后的一剑落下来,顷刻间有如天崩地裂之势,山风在黑云之上的天空咆哮呜鸣。 身前的镜石“咔嚓嚓”的一声,在一刻连同脚下的哗哗翻过的黄纸书,在江逢宁眼中骤然碎成万千的碎片。 细碎的纸张迎风而起,像扬手挥洒的冥币,也像空中低飞自由的白鸽。 晏难只觉得喉口处一松,被染得鲜血淋漓的红线就在他眼前如同坠下的风筝线。 他脖子上的线在这一刻断了。 栓了他一生如同栓狗的线,在这一刻断了。 他知道江逢宁在做什么了……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红石头再定住他不得,双腿重获自由后被大力摔在尖锐的山石上,晏难爬起身,不管不顾地朝江逢宁跑去。 长剑断成数截,血流不止的手心握不住,就碎在脚下。 在江逢宁倒下被一双手臂接在怀中时,一口鲜血从她口中涌出来。 晏难伸手捧住她的脸,大哭着满脸无措无助地问她:“你怎么了?江斤斤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江斤斤……” 他抬手去擦她唇边刺目的血迹,向下摸着她脖子上的青痕,眼睛疯狂地在她身上找出显眼的伤口。 都没有...他看不出来...他不知道她怎么了…… “江斤斤……” 眼泪随着哭声大滴大滴地砸在江逢宁的脸上,如雪一样的冰凉。 接着,最后一口血从她口中呕出。 脸上的手立即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掉,仿佛这样就能止住她不断涌出的血。 “...阿宁,阿宁,不要……” 晏难的头颅此刻嗡鸣空响,仿佛就要炸开。 早已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了随着血液被吐出来的何物蛊。 滚过他贴在江逢宁脸侧的手心,在他怔愣破碎的眼底,滑过江逢宁衣襟摔向铺满碎石的地上。 “不……”他连忙伸手去抓,却是徒劳。 他曾经耗尽力气,几轮生死才得来的何物蛊,此刻就在他眼前化成了灰白山石上的一滴血迹。 晏难崩溃地抱紧怀中的人,发抖无力的手指在乱石堆中抓出五条深深的血痕。 “晏难。” 一声极轻的声音,如尖刀剜进了心口。 晏难慢慢抬起难看如鬼哭的脸,一双赤红浮肿的眼睛看向怀中突然叫他的人。 此时除了他们头顶的黑雾,四面八方的天际都是逐渐接近刺眼的白,仿若将整座两映山收拢在了巨大透明的气泡中。 其实江逢宁此时一点都不难受。 只是她心疼晏难拼尽全力的许多年。 但以命换命之法,在人间是不该存在的。 她放了镜石中的冤魂,何物蛊中也有冤魂。 而她这个被心爱之人强留的魂,也是要走的。 江逢宁突然伸手将他抱住,用尽力气拼命地往他怀中靠。 她的脸紧贴着晏难胸腔中艰难滞痛的心跳,然后她轻轻地道:“没事的晏难,没事的。” 她只是回到了十八岁时的南边城小院。 她只是回到了她和他故事最初的模样。 而她多出来的这一段生命,还不算太糟糕。 对境,孟维,容生,宋陟,徐观南,这些所有人带给她的,是从前在极西从未体验过的情感。 这是晏难送给她的礼物。 最最重要的是,在宣阳重逢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晏难,你会有新的人生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江逢宁用脸蹭了蹭他的心口,意有所指,低柔的声音用轻言细语将自己汹涌的爱意倾泻: “在这里陪你,永远在。” “永远都在。” 晏难浑身僵硬地抱着她,听她一言一句如刀捅刺他溃烂发疼的心肺。 泪眼再次崩溃间,心中却翻涌起惊涛骇浪般情绪。 分不清是愤怒还是留不住她的痛苦,舌尖在口中咬破,他含恨泣不成声地质问: “明明我已经救你回来了,为什么还要去死,为什么还要管我……” 什么重新开始!什么新的人生!他根本不稀罕!他不要!他不要! “我只要你活着…阿宁,我只要你活着!” “为什么要骗我——!” 在怀中柔软的身体渐渐冰冷僵直时,碾压灵魂的痛苦和绝望,终究将一生偏执的人逼成了言不由衷的疯子: “我恨你!江逢宁,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山顶在悲恸的哭喊中消声沉寂,寒风将满地无字的纸张掀向山脚下,天际的白光驱散了头顶压抑暗沉的云和雾。 眼前是一片光的模糊,在这片模糊如幻的光影里,晏难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另一个人的一生。 无数的声音交杂在他的耳边,仿佛世间最温情的言语。 ——名中有难,命中无难,这孩子就叫晏难吧。 ——难儿真是我们家长得最俊的一个,不知日后会便宜了哪家的小娘子。 ——这孩子爱读书,不知道日后会不会考个状元回家来。 “拿起剑来...爹教你习武...读书仔细伤了眼…多穿点衣裳…不要调皮...怎么能打架...早点回来...爹娘在家等你……”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多,无数的场景也在眼前越闪越快,晏难痛苦地伸出一只手,用力按住自己快要炸开的脑袋。 他不要,他不想听不想看! 他拼命地脱离这些场景,转头来到十二岁时第一次遇见江逢宁的那条小巷。 他在那条巷子里从天黑等到日升,又翻遍了南边城每一个熟悉的角落。 都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没有江逢宁。 “啊——” 他痛苦地嘶吼一声,从这些用来试图迷惑他的画面中脱身出来,满脸惊悚地将怀里的尸体收紧。 冰冷的尸体成了江逢宁在这世间唯一存在过的痕迹,心智疯魔的人将她当作内心最后一丝慰藉,锁死在怀中,与自己紧紧融为一体。 他低头贴着她冰冷的肌肤,眼神空荡荡的,手指抓起了江逢宁衣裙下的半截招风揽月。 然后他仰起头,毫不犹豫地就用剑的锋利,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温热的血顿时如泉喷涌,悲烈狠戾的红同末年的大雪洒满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衣袂。 晏难跪坐着低下头,伸出全是血的手来,与江逢宁十指紧紧相扣。 “...阿宁,我、爱你……” 他宁愿,就如此。 他救不了她,他陪她一起死。 第184章 他们不被染指的人生(一) “人在那儿!” 兰符川边境与亡修只有一线之隔的地界,天际的夕阳残红,细风拂过开阔的平野,分开的草丛之间,一抹明镜似的浅溪被人的血染红。 浅橘色的薄光打在了一只泡在溪水中的手背上。 十几个人踩着绿浪追过来,第一时间都被眼前景象惊了一下。 随后脸上又都涌现极度的愤恨和怒意。 “做你的家人真是倒霉!” “恶事做尽,为祸苍生,还连累无辜妻儿,东方象牙你真该死!”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活着!” 废太子一党查出来多少贪官污吏和食民脂、糜民膏的蛀虫? 若非东方象牙与废太子狼狈为奸,因一己私欲争权夺势,何至今日民生凋敝,外族侵辱国势殆危! 若非东方象牙苦心欺瞒,何至他们今时终生不能入仕,满身功名尽毁! “东方象牙,我等为心中不平而来,不怕死在亡修铁刃之下,只为能亲手送你这恶贯满盈之人下地狱!” 东方象牙醒来,身下是冰冷的溪水,接着是无数真实的拳打脚踢落在身上。 似梦似幻中,疼痛袭遍全身,灵魂被强制禁锢着承受熟悉的、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的一切。 从没想过会失败。 因为他知道,苍天向来无眼,不见众生。 可是就在不久前,灵魂同心血执念,都被一种名为不甘和反抗的力量击碎、消散。 这种不甘,这种反抗,他并不陌生。 曾经令他在阴沟老鼠般,冗长而黑暗的只能称作有意识的一段时间中,清醒而目标明确。 这段时间很长很长,但最后仿佛,缚在灵魂上的枷锁更重了。 重得将他生生拖回了这具肉身最痛苦之时。 意识一点一点清明,他睁开眼看清了巨大的天幕下每一张充满恨意的脸。 他也一直这样恨他们。 恨他们愚昧无知,恩仇不分,至极虚伪。 更恨亡修人残暴无道,辱杀他妻,残害他稚儿,后又逼死晏晁满门。 他只是想让这些人还回来罢了,难道做错了吗? 接连落在胸口和腹部每一下都能致命的痛,好像就是上天给他的回答。 东方象牙此时仿若无伤无痛,扭头目光去寻在他眼前先他死去的妻子和女儿。 但接下来他看到的却是,惨不忍睹的草地里,一大一小的身形,都被人小心地掩上了一件干净柔软的衣衫。 柔和绚美的光线穿透了丝线交织的薄布,他此时看不清,也早已忘记了她们的模样。 东方象牙浑浊的瞳眸在落幕的残阳下一怔,片刻哑然失笑。 若是他人能听见,会发现这短促的笑声融在时间间隙的轻风里,苍老不堪。 当年他早已在拳脚之下晕死过去,从不曾见过,不曾见过留给自己妻女最后一丝体面的,与亲手推他跌落深渊的…是同一些人啊…… 静静等待着这具肉身死去之时,灵魂冷漠地看着肮脏的血玷污清澈纯洁的溪水。 但溪水之行生生不息,那污水在红日全部没落山头之时,又一点点洁净,涌上来新的清流。 东方象牙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叫晏晁的人来救他了。 东方象牙死在此刻,就不会有一个叫十目的人在多年后,满怀怨恨地救下亡修皇裔勾塔。 将军府中没有十目,火海之中留住晏晁唯一血脉的,就会变成其他亲善之人。 至此,被中途篡改的故事,终于显现出原来的面貌。 一场大战之后,亡修、开云、大寻各自休养生息,不战不犯。 而战争之下的死魂成祭,天赐福泽,人间百年不痍。移后,黄泉岭、兰符川各归家国,同与亡修隔高月谷而治。 往后数十年中人人都登梨山,一具骸骨便种下一棵梨树,种下思念与铭记。 后来数轮春秋将山脉缀成雪白的海,春风来时,就渡死去的亲人归来团圆。 —— 大寻,片片梨花落满了上京城。 养心殿中,二十四岁的江抑倚在案桌上做了一个梦,一个极为可怕的噩梦。 温枢突然疾步匆匆地进来唤醒他:“陛下?陛下?” 连唤两声,江抑才睁眼,案桌上点燃的龙涎香如盘龙而上,缭绕醒神。 须臾,江抑便觉心口有一股灼烧之痛,他向来身体康健,今日是怎么回事儿? 不等他想出一个原因,面前温枢紧接着就道:“陛下,绛英殿的宫人传话,皇后娘娘即将临盆。” 话落,江抑面露惊色,立即放下捂在胸口的手起身,岂料站起来眼前直接黑了一瞬。 踉跄前,温枢上前扶了他一把,眉目藏着一丝伤愁,轻声劝道: “陛下切勿激动,御医说您要忌喜忌悲。” 此时江抑根本没听见温枢说了什么,待重新站稳后,他走下台阶,大步离开养心殿。 候在外面的刑部尚书抬头一见今日的帝王朝自己走来,一刹那间,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皇上这是龙颜大悦? 林源不可置信地再看一眼,待江抑快走到面前,他才满腔疑惑地低下头来,连忙紧了紧声音道:“陛下……” 不曾想,帝王看都没看他,玄黑的龙袍直接从身侧擦开一道冷风过去。 林源瞬间冷汗淋漓,脑海中忐忑地将近日言行迅速过了一遍,再想到江抑对秦家的态度,不得不再次高声将人唤住:“陛下留步!” 这下江抑听见了,勉强按捺住又惊又喜的心情,站在台阶前回头。 林源此刻已不敢再直视圣颜,垂下头立即道:“秦家科举舞弊一案已结,秦明连已认罪画押,还请陛下示下。” “一个不留,全部流放极西。” 随着帝王冰冷无情的声音,林源心中当即一口气紧到嗓子眼。 果然,龙颜大悦都是错觉。 “臣遵旨。” 不敢多留,林源连忙惶恐退下。 但心里却不得不想,皇上对秦家有些过狠了。 秦家事发后,全府上下不论男女老少,通通在第一时间被打入天牢,陛下没有一丝容情,就连身怀六甲的妇人都无例外。 官场之中变化如潮汐,早有迹象,林源也能猜到大概原因。 皇上自登基以来,便有削减大族商氏之意。而秦家与商氏,是有故交的。 这座皇城之中的私交,一步错便步步错。一棵树倒了,最先砸到的就是旁边最近的树。 而帝王是他们头顶的天,也是他们脚下的土,每一口呼吸和根的每一次延伸,都要靠揣摩圣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明哲保身与审时度势才是生存之道。 比如此时走得越快越好,绝不能有一丝迟疑。 林源走得太快,以至于江抑在巨大的震惊之后已经来不及将人叫住。 他怎么会这样的说?大寻何时有过流放极西的刑罚? 再说秦明连一人犯错,与他家人何关? 刚才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番是非不分的话来? 不等他想清楚,眼前一晃,他便已经站在了皇后的绛英殿前。 无数的宫人御医进进出出,整个宫殿灯火通明,唯有他站在房檐下的阴影之下。 江抑心中莫名涌上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他就看见皇后身边的嬷嬷抱着孩子从殿中快步出来,猛地跪在他的脚边。 头重重地磕下来,带着哭腔道:“陛下!娘娘产下来的...是…是死胎!” 江抑身形晃了晃,心中顿时如重击,心口之前隐隐的灼痛骤然强烈,直直将一股血腥逼到喉中。 怎么可能! 怀茵怀胎十月从没有出现过异常,孩子...孩子怎么可能会是死胎! ……不可能! 江抑根本不肯相信,他颤着手想去碰碰嬷嬷怀中的那孩子。 但手还未伸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先一步开口:“...抱出宫,寻个地方好生葬了。” “...是。”地上嬷嬷愣了一瞬才颤着声音应下,立即起身抱着孩子退出了降英殿。 不对...这是他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就算...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般无情?! 怀茵醒了,他要如何对怀茵解释? 江抑完全不能接受,眼眶隐忍通红,却无法开口将人叫回来。 “陛下……” 大殿内有人出来又跪在他面前。 江抑心跳顿时停住。 “皇后娘娘难产,血止不住…薨、了……”御医艰难的声音响在耳边。 江抑顿时脑中嗡鸣,什么都听不见了,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 心肺紧跟着绞痛起来,他想立即冲进去,但本该抬起来的腿,却是在绛英殿的门前跪下来。 帝王笔直下跪的一瞬间,周围所有低泣的宫人接连退避。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殿中,此刻只剩下孤寂空明的烛火,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丝血腥气。 一口压抑已久的黑血终于从江抑口中喷出。 身后站在更暗之处的人见状几步跑过来,递出一张手帕时,小心地跪在了江抑旁边。 随后,江抑听见自己涩痛的嗓音缓缓说了一句令他自己心脏抽痛,瞬间无比绝望的话: “...王鹳,江呈死了,现在怀茵死了,我的孩子也死了…朕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但江抑不明白,他还是不明白! 江呈不是在宣阳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这一切是梦吗?是梦吧?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都是假的…… …… 此时的宫门之外,一个疯癫的女人怀中也抱着一个死婴,突然朝刚下马车的嬷嬷冲过来。 女人发了疯病,死死压在嬷嬷身上用嘴撕咬,两人揪扯间,下人无论如何都拉不开。 直到一群官兵从夜色中跑上来,立即将女人拖开。 “秦氏!老实点!” 官兵高声一吼吓住发疯挣扎的女人,才转头看向从地上抱起包袱起身的嬷嬷。 官兵并不认识人,只知道是宫里的,不敢轻易得罪,立即抱歉道:“嬷嬷,冒犯了。” 嬷嬷擦去脸上的血,神情难喻地看了秦氏一眼。 娘娘诞下死胎一事,皇上的态度分明是想瞒下来,这个时候不宜多生事端。 朝面前的刑部官兵行了一礼后,她抱着怀里的孩子匆匆离开。 身后,一个官兵紧接着暗骂道:“这疯女人,点个人数的功夫就乱跑,回去又要挨罚了!” “好了,少说两句。” 官兵们将女人押走,却没去碰女人怀中抱着的死婴。 他们不知,这具死婴已在方才那场突发的事故中颠倒抱错。 当晚押送秦家流放的途中,疯女人怀里的孩子突然奇迹般地回了一口气。 众人不信检查了一番,发现的确是活了。 惊诧之外又叹道,即将要去极西那样的地方,还不如不回这口气呢。 …… “陛下?陛下?” 养心殿的龙椅上,江抑猛地惊醒。 面前是温枢一张带着喜悦的脸。 见他满头冷汗,随即皱了眉心紧问:“陛下这是怎么了?可要宣御医来瞧瞧?” 江抑还不曾从巨大的噩梦中回过神,没有回话。 随着又深又重的呼吸,桌上的龙涎香一簇一簇地钻进他的脑袋里。 好半晌,才感觉全身被抽空的气力一点一点地回来。 他抬头问温枢:“今日皇后那边一切可好?” 见江抑面色好看了些,温枢放下了心,立即回道:“奴才要说的事正与皇后娘娘有关。” “绛英殿的宫人传话,娘娘即将临盆。” 一般无二的话,顿时又将江抑打回了方才的那场噩梦中。 新的恐慌与梦中残存的痛意,让江抑分不清此时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但他还是立即起身,后面几乎是跑了起来,让温枢在后面追。 出了养心殿,江抑又在殿外看到了刑部尚书林源。 林源见到江抑便躬身行礼道:“陛下,秦家……” 不等林源说完,江抑直接快声截断他的话:“秦明连秋后问斩,其余伙同之人,按罪并罚。” 话真的说出来后,江抑高悬的心落了一点。 与梦里还是不同的。 他接着道:“至于秦家家眷,将秦府前的刑部官兵,都撤了。” “臣遵旨。” 退下之后,林源一脸迷惑。 陛下如何知道秦明连已经认罪画押了呢? 只需片刻,敏锐的他反应便过来,怕是哪个不知轻重的手下越级报告。 他被阴了。 快步赶去降英殿的路上,江抑边走边问温枢:“大寻可曾有过流放极西的刑罚?” 温枢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历朝未有。” 话落,还是一头雾水的温枢不禁想,从前陛下都是用极西来编故事吓宋小世子玩。 这次提到刑罚,神情严肃,莫不是真想将谁弄到那亡修蛮族之地去? 但属实是温枢想多了。 大寻有没有将人流放极西的刑罚,江抑比谁都清楚。 他只是在试探此时此刻,是真是假。 在梦中他说出来时,林源并无半分不妥之处,说明梦里此项刑罚是有的。 绕下长廊和一曲精致的花门,江抑已经到了绛英殿的宫院中。 殿门前宫人跪了一地,噩梦的影响太大,江抑此刻仍心有余悸,心口一直慌乱地跳个不停。 额头甚至落下了汗,离他最近的温枢只以为他是紧张,温声道: “陛下切莫过于担忧,最好的御医和稳婆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娘娘此番一定能顺利生产。” “你在外面等我。” 江抑等不了一刻,立即抬脚进去,门口侍女下意识拦了一下,但口都未来得及开,一身龙袍的人已经如风般卷进了殿中。 从花厅走进内室,又绕过一块蓝雀翎羽的屏风,江抑在床头蹲下来,伸手握住沈怀茵用力到发白的一只手。 “…怀茵。” 江抑嗓子发紧地唤了一声。 床上满头汗湿的女子无法回应他,只是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指甲在上面抠出血痕。 江抑抬头,紧张地问一旁的女御医:“皇后情况如何?” 御医时刻关注着产床上的情况,闻言回道:“回陛下,娘娘情况一切都正常,必能顺产。” 江抑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接过侍女手里的热毛巾,转头替沈怀茵擦拭额头的汗珠。 一直到外头昏暗,大殿内灯火通明,清脆的婴儿啼哭声才响在众人耳中。 江抑坐到床上,用被褥仔细裹住虚弱的女子抱在怀里:“御医,来替皇后诊脉。” “回陛下,娘娘气血耗损,月中精心调养便可补益。” 御医的意思是,怀茵的身体并没有其它不妥之处。 此时江抑终于彻底放心了。 都是梦而已,只是梦而已。 “怀茵,我们只要这一个孩子。” 沈怀茵靠在他臂弯里,虚弱地笑了笑:“好。” 这时稳婆将包好在襁褓中的孩子抱过来,喜气洋洋道:“恭喜陛下娘娘,是个公主!” 江抑脸上露出笑意,低下头去看沈怀茵:“便叫祈安吧,名字就等孩子周岁抓周时让她自己选,怀茵觉得可好?” 沈怀茵点头:“听你的。” …… 一年后,长长的桌子上,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在挑选自己的名字时,找了一圈,目标明确地爬向了不远处的一张红纸。 但就在小肉手就要抓到时,早早凑过去的宋陟觉得好玩,突然眼疾手快地伸手将那张纸移远了一些。 这一幕,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一旁的景阳侯两眼一黑,恨不得直接撞死,随后他立即一把将自己五岁的儿子拎回来扔在腿边,惭愧道:“娘娘陛下恕罪。” 江抑轻轻掐了宋陟的脸蛋一把,旁边的沈怀茵笑道无妨,同时余光中便见女儿已经重新爬过去,将一开始选中的那张纸牢牢攥在了手里。 她走过去将孩子抱回来,江抑迎上来,怕她抱不住从她怀中接过,同时取出孩子手里的纸道: “让父皇看看,祈安选了什么。” “唔,逢宁,江逢宁,好名字。不愧是我的女儿,真有眼光。” 江抑旋即压低了声音温柔道。 旁边沈怀茵看不过去了,暗中掐了他一把。 桌子上所有的名字不是他取的便是她,还好名字,自卖自夸。 她记得成婚前这人分明不是这般性子。 名字确定下来之后,一次江抑在与江呈的通信中才想起来,江呈的女儿,他的侄女,也叫江逢宁。 这下可真是给了江呈犯贱的机会,他在信中写道:“怎么给孩子取名字也要学你哥?” 江抑大笔一挥,直接回了他一个字:“滚。” 江抑记得两年多前江呈女儿出生时,好像是寄来一个名字入族谱的。 但他的确是搞忘了,难怪总觉得逢宁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虽闹了乌龙,但也无伤大雅,他和江呈都不在意这些,只当是两个孩子之间的缘分了。 反正自会有小字和封号来令众人分辨。 第185章 他们不被染指的人生(二) 江抑很黏江逢宁,怀里抱着玉雪可爱,被沈怀茵精心装扮过一番的女儿,几乎走哪儿带哪儿。 批奏折时带着,甚至上朝也带着,这样一来,就瞬间堵住了那些想催生的大臣们的嘴。 一来是因为亲眼目睹帝王对这个唯一的公主的宠爱程度,不敢开口。 二来,江抑曾经当着百官之面郑重其事地说过:朕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朕都敢保证她当得起未来帝王之名。 但若日后朕的祈安意不在此,天下也自有才能佼佼之辈,依礼让贤罢了,大寻就是大寻,不是江氏的大寻,愿此后诸卿勿虑。 这下百官还能说什么呢?他们无话可说。 这日天气晴朗,沈怀茵要出宫踏青,在江抑的苦苦哀求下,将孩子留下来陪他。 他的原话是:“怀茵,你和妗妗都不在,我一个人很孤单的。” 沈怀茵一下心就软了,答应了他。 顺便心里还决定,日后等他空闲下来时,就亲手策划一次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出游。 将沈怀茵送到宫门口,江抑就抱着江逢宁回到了御书房处理政事。 没一会儿温枢便进来,说商家老太爷求见。 江抑抬头让他先过去,将人引到偏殿中稍坐片刻。 温枢退下后,江抑便起身将膝上的江逢宁抱起来放到王鹳怀中,对他道:“帮朕抱着。” 瞧见王鹳一脸僵硬的模样,他笑道:“你带她出去晒晒太阳吧,她会喜欢你的。” 说完便十分放心地转身出去了。 王鹳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小小的一团,半晌见她好像真的不会哭,紧张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安静的殿中,他小声的喃喃道:“你为什么是软绵绵的,是没有长骨头么?” 单纯好奇的同时,手还当真试探地落在江逢宁一截细小的胳膊上,力道很轻。 摸没摸到骨头王鹳不知道,手刚碰上去,心尖就好像颤了一下,他只有一种不想松手的感觉。 但其实他害怕她哭,一瞬后便蜷缩着手指收回。 江逢宁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下一刻她两只手去够王鹳的脖子,乖乖地趴在了他的肩上。 江逢宁知道,他每天只跟着江抑,脸上时常只有一个表情,他在这皇宫里,好像一个朋友也没有。 王鹳因为这陌生的亲近愣了一下。 这一瞬间他想,果然不讨厌,江抑没有骗人。 他终于笑了,抱着江逢宁低声道:“我们去晒太阳吧。” …… 江抑在偏殿见到商老太爷。 一盏茶的功夫,商老太爷表明来意是为请辞,他想带上家人离京,回族地上临去。 商老太爷去年就从钦天监致仕,如今只剩安享晚年,江抑没有拦人的理由,闻言没有犹豫便同意了。 虽说像商家这样的世家大族突然返回族地乃是隐患,但商老太爷的儿子还在礼部任职,此行夫妻二人自是走不了的。 至于其余旁支,江抑并不担心。 话到临了,他起身送人:“山高路远,老太爷保重。” 商老太爷也起身,言辞恳切:“多谢陛下信任,忠君之心,商氏永世不忘。” 最后商老太爷告辞,离开宫门时,回头最后瞧了身后厚厚的宫墙一眼。 商氏身涉朝堂太过久了,他想为后辈换个活法。 商迹跟着祖父离开的这天,临走之时,一个矮萝卜头追了上来。 矮萝卜头的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景阳侯。 宋陟一看见他便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问他道:“商迹你是要走了吗?” 商迹不是很懂他在哭什么,有些嫌弃他脸上的眼泪鼻涕,板着脸冷漠地回了一个字:“是。” 话落面前的人哭得更大声了,两只手扯住他的袖子:“...你能不走吗?” 商迹原以为宋陟这副模样是有多舍不得自己,没想到他紧接着下一句话便是: “你若...走了,没人...给我玩,那...我岂不是要无聊死了……” 边说着还嚎得更大声了。 商迹:“……” 其他的不说,快七岁的人了话都说不明白,商迹面上的表情更加嫌弃。 只有不远处的景阳侯暗暗红了眼眶。 这孩子年年挨打,他这个做父亲的就从没见他哭过。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他的儿子竟然还被其他小朋友孤立。 难怪天天只往商府跑,回家来打多少遍都不听。 实际的确如此,宋陟一出生,江抑便给尽宠爱殊荣,还封了世子。 祈安公主出世之后才好些。 这样一来自然招他人眼红。 大人回家说两句,孩子便听了去,在学堂时自然都不愿与宋陟一起玩。 商迹看着眼前的父子俩,无言片刻,终于忍不住道:“我爹娘都还在上京,又不是不回来了。” 闻言,宋陟哭声停了一下,瞬间睁大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真的?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商迹垂眸回道:“不确定,反正会回,你若是真的很无聊,可以来上临找我。” 说完他抿唇,犹豫了一下才道:“我走了。” 商迹转身上了马车,正要进车厢时,就听见宋陟嚎得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大喊道: “我会去上临找你的。” 商迹转回头看着他,半晌叹气道:“知道了。” 上临这么远,他能来才怪。 将一块干净的手帕扔给他,商迹就转头钻进了马车里。 商迹走后,宋陟被泪眼婆娑的景阳侯抱起来回家。 “陟儿啊,爹以后绝对不打你了,我可怜的崽。” 路上景阳侯痛定思痛,情绪上头言辞恳切地承诺保证。 话落,搂着他脖子宋陟拿手帕抹抹眼睛,随后十分平静地道:“爹,我不信,” “因为你说过狗改不了吃屎。” 景阳侯一听,顿时被怀里的不孝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是个粗人,平常是不止一次用这句话来形容这浑小子的死性不改。 没想到他好的不学,这些个粗话倒是尽捡起来当宝揣着。 日日与商家小子一起玩,也没学到人家的半点好习性。 刚才上头的情绪早已跑得无影无踪,景阳侯抬手就给了他屁股一巴掌。 父子温情暂时破裂。 …… 时间逐渐一点一点地过去,商迹在上临拜了师没回来过几次。 而宋陟也没有当年他拉着商迹大哭时诉说的无聊到死。 他每天不是入宫拉着江逢宁玩,就是追着大理寺少卿家的女儿跑,后面景阳侯看着他就烦。 他不回家还好,一回家指定被景阳侯举着扫帚从街南追到街北。 这一追又是十二年过去。 上京城中,众人闲时看戏已经看到麻木无趣。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座城中无论发生什么大家都不觉得新鲜了。 谁家的吵吵闹闹,以及每天都要发生一些鸡毛小事,已经在国泰民安下化成平常生活中生气勃勃的常态。 只是日子久了,坐在街头嗑瓜子时便索然无味了些。 直到有一天,一条即新奇又刺激的消息突然从天而降,砸到众人头上。 乍然听闻之时,手里一整盘满满的瓜子那都是不够分的。 紧接着,这消息很快就如三月飞絮般,随着满城的风散到了街巷四处,一日下来人人皆知。 只因为这一次的好戏啊,它实实在在地发生在皇家,那座人人敬仰的皇城之中。 这么多年来,关于皇家秘事,人们除了听说帝后如何如何恩爱。 其余的便是关于帝后膝下那位千娇百宠的公主殿下,如何如何聪明姝丽,敏而好学,世无其人。 全是一段又一段的佳话。 没想到这一次,正是这位公主殿下让众人大开了一次眼界。 事情的起因是,公主殿下某一日偶然听闻,在兰符川有个生得极其俊美的男子。 这里标重点,就连商家有小剑尊之称的商绥生,与之相比也要逊色几分。 于是公主殿下就二话不说,派人不远千里前往兰符川,直接将那男子绑来了上京城,如今人就在公主殿中。 够不够震惊? 不够的话且再往下听。 据可靠人言,那男子虽然俊美,但他可是个傻子啊! 而且还是个天生的哑巴,一句话也不会说。 全身上下仅仅空有一副皮囊。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风光霁月的公主殿下,偏偏就看中了此人皮相,一见便决定非他不可。 不错,又据可靠人言,公主殿下今日与帝后开口,便是要同这绑来的男子成亲! 绛英殿中,江逢宁乖乖坐在椅子上,沈怀茵坐在她右手边。 江抑长身站在江逢宁面前,沉着脸,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一沓纸,看着江逢宁的眸中压着一点怒气和一点不解。 怒是因为方才他的女儿竟开口,想要一个陌生男子做驸马! 不解则是因为她竟擅自将自己给她的皇家暗卫派了出去,在今日突然给他们扔下了这么大一枚炸弹。 炸得他们晕头转向。 江抑道:“你何时将南律派去兰符川的,还查了这些东西?” 江逢宁也没想到南律一回来就找江抑告状,害她连人都没见到,就被叫了过来。 她知道南律肯定什么都说了,老实回道:“半年前。” 说完,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桌子上的纸张。 那些都是她让南律顺便在兰符川搜寻的,关于晏难从小到大的一些生活痕迹。 她都还没看过。 江抑见状手掌落下来将纸盖住,尽量将声音放轻了问道:“为何突发奇想这么做?” 知道不解释清楚不行,江逢宁眼睫轻颤,手指下意识绞着裙边。 半晌,决定开口前得让他们先有个心理准备,她道:“那我说了...爹、娘你们不要生气?” 沈怀茵素来宽容心大,想听她仔细将想法道来,再论此事也不急,便柔声道:“妗妗说吧。” 江逢宁抿了抿唇:“因为我听说,兰符川晏家有个长得极好看的人,我就想看看到底有多好看,实在忍不住好奇,就...就偷偷让南律去了……” 江抑猛地深吸一口气,心里想问:这就是你二话不说绑架良家子弟的理由? 那还说要嫁给人家的理由呢? 但想了想两句话江抑都忍住了,没问出来。 江逢宁从小到大,江抑和沈怀茵从未拘束过她半分,想做什么事情都凭她心意自由。 江抑也曾经对她说过,在他能力之内没有她不能做的事。 但他从没试想过,他的宝贝女儿有一天会突然将一个陌生男子从千里之外绑到上京来! 但其实这属实是冤枉江逢宁了。 她没想绑人的。 她等了许久许久,直到等不了了,才亲手做了一个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紫色锦囊,让南律替她走一趟兰符川去寻晏难。 晏难不知道她在上京,但在她粗浅的调查中,晏难的确身在兰符川晏家,而且十九年里从未离开过。 晏难也许也有和她一样的原因,也不能来找她。 她原本想的是,等晏难看到南律带去的锦囊后,应该就知道了。 知道她在等他,她在上京等他。 她是真没想过南律会直接将人绑过来。 去搜寻那些消息,也是她想知道晏难这十几年到底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同她一样幸福、快乐? 她更想知道,为什么在世人零碎的传闻中,都在说他是个傻子? 兰符川太远了,她等了十五年才付诸行动,已经不算冲动和鲁莽了。 但江逢宁清楚,江抑和沈怀茵他们不懂。 从她带着记忆重新活过来,她就知道这是上天独独给她的恩赐。 也是拨乱反正,让她找回了她真正的人生。 她的父母没有任何错,她爱晏难,现在也爱他们。她也相信,他们最后都会站在她这边的。 所以江逢宁决定,就以这个荒诞开始,真诚地向他们表达清楚她不曾玩笑的真心实意。 她便接着方才的话道:“本来只是我想只是看看的…然后……” 江逢宁抬眸,便见两双眼睛都在盯着她。 江抑随即点头应和她,看起来心平气和得很:“嗯,然后?” 想是想清楚了,但说到一半,江逢宁还是咽了口唾沫,才接着继续把话说完: “然后见到人第一眼之后,我便见之不忘,我对他应该是…一见钟情。” 江抑:“……” 江抑听完简直两眼一抹黑,若非她是个公主,这番言辞他还以为是哪个街头的纨绔说出来的。 不仅不可信,还有些许的轻浮之意。 妗妗究竟是什么时候让宋陟那小子给带坏了? 同一时间,正在街头打听江逢宁壮举的宋陟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江逢宁见江抑看起来气得厉害,连忙起身,拉着江抑的袖子让他坐下来,再好好听她说。 “爹爹你别生气了。” 同时也对强颜欢笑的沈怀茵道:“娘亲,你也别生气。” 这番话说得好像挑不出毛病来,整体来看,这也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沈怀茵只是想不通,仅仅只是因为一张脸,便将她女儿的心勾了去? 想了想她问江逢宁:“妗妗,那孩子比商迹生得还俏吗?” 江逢宁现在只能坐实了她见色起意的事实,便毫不犹豫道:“他更好看。” 女儿的安抚起了效,江抑慢慢冷静下来,便突然想到一点不对:“你还瞧见人了?” 不是第一时间叫她过来的么? 江逢宁噎住,接着才小声回:“来之前偷偷看了一眼,看清了脸,但没仔细看……” 其实江逢宁没看见,南律告完状将人往她宫中一放,便有人过来叫她去绛英殿。 见江抑眉心又蹙起,江逢宁立即又道:“父皇母后你们放心,今日我只是先提一下,婚事肯定是要等你们同意的。”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夫妻二人的心坎上。 江抑沉思片刻,和沈怀茵对视一眼,随后松口对江逢宁道:“好了,先回去吧。” 事情就这样暂时结束,二人从头到尾都没对江逢宁说出一句重话来,问清楚了也是轻拿轻放。 闻言,江逢宁开心抱了江抑一下,又跑去抱住沈怀茵,靠着她撒娇:“谢谢父皇母后!” 江抑在旁边凉凉道:“别高兴太早。” 江逢宁毫不在意,连忙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又回到桌边,伸出手试探地去碰江抑手边的纸张,见江抑不说话默许。 她一把拿过来藏在身后,眉梢带着欣喜的笑意,道:“多谢父皇!” 说完,便拎着裙子跑出了绛英殿,迫不及待地直奔她的桐缃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