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引 子 一个女人最终将会成为怎样的女人,取决于她所经历的男人。 ——题记 引子 “不许去,天天晚上不着家,你到底是副市长还是陪舞小姐?” “随你怎么说。” “你把我当什么?我是你丈夫!是你的看门狗?”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要是知道,就不会成天跟别的男人混在一起,你要我把脸往哪儿搁?” “我真的要走了,时间来不及了。” “好,你走。出了这个门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是你把我送上了这条路,对不起,我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防盗门“呯”地一声巨响,在翠烟身后合上,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踩着高跟鞋决然地离去。 翠烟本来并不叫翠烟,她是岷山乡一个叫柳庄的小村子里一家普通农户的女儿,本名柳亭,取“亭亭玉立”的意思,可是,她长得并不亭亭,更不玉立。十六、七岁的时候,正是最容易发胖的年纪,三姑六嫂们都为她将来的婚嫁忧心:“亭子,你可不能再这么猛吃猛喝的啦,当心将来嫁不出去。”就是这么一个连出嫁都成问题的小姑娘,谁能料到十年之后她会成为宜城市民议论的焦点?民间流传着她与无数官场男人之间的艳史,在他们的口口相传之中,柳翠烟先后与数十名政府要员发生过超友谊关系。他们说她那个地方长得特殊,像一口暗井,幽深而紧密,能够源源不断地喷出井水,让男人们欲仙欲死欲罢不能。他们还传说她的床底下养着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她每天跟狐狸同睡,练就了一身骚风媚骨。有什么女人能比狐狸更骚的呢?而且还是红狐狸。只有柳庄的人们听到这些传言时会嗤之以鼻:柳翠烟?你们说的是柳亭吧?她长得像狐狸?像一只小猪仔还差不多!风骚?她就算在家里养上一窝狐狸也骚不起来。我还不知道她?小个子,胖冬瓜。当官之后穿了几件好衣裳,才稍微像个人样,小时候别提有多丑了!不过这人有福,居然当上副市长了,祖坟葬得高啊,都是托先人的福。 第一章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一) 1 柳亭躺在软绵绵的被子里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整个身体像浸在一条冰凉的河里,寒冷而孤寂。两个多月来丈夫一直是这样:双手垫在脑后,瞪着一双焦灼的眼睛,像一只隐蔽在黑暗中的野兽,随时准备出击。可是,他想怎样出击,他要捕获的猎物是什么,柳亭一无所知。令人窒息的静默闷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很想跟丈夫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又不知从何谈起,其实即使她知道从何谈起,如果丈夫没有主动提出,她也会强硬地压制住自己。 柳亭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生活中的很多问题,她以一种灭绝人性的自制力保持着优雅。 丈夫轻哼一声翻了个身,柳亭有点紧张,她以为他会抱她,蜷曲着身体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然而他转到另一边去了,碰都没碰到她一下。 柳亭把头埋进枕巾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深深吸了口气,忍一忍,再忍一忍,把眼泪咽了回去。 “表妹啊,不是我说你,你太天真了,天真得近乎于愚蠢。你以为什么是爱?男女之爱和性是直接相关的。没有性,也就没有爱。”柳小颜背靠阳台坐着,穿一身暗红色套装,把墨镜推在头顶上,看起来像一个时尚白领,实际上只是一家小美容院的店员,底薪二百。她以不容质疑的口吻下结论:“陈岚两个多月没碰你,我看,你们的婚姻亮红灯了。” 柳亭低垂着眼睛,一脸无辜:“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无缘无故的,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不为什么啊!厌倦了呗。你吃多了大鱼大肉还会想吃萝卜咸菜呢!”柳小颜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对于感情,咱们女人讲究的是忠诚、是情份,男人可不在乎这些东西,感情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游戏,既然是游戏,那么图的就是个新鲜、刺激,你们结婚都两年多了,还有什么新鲜感可言?他对你当然没兴趣了!” “我看陈岚不像这种人。”柳亭双手托着下巴,无精打采的。 在柳亭的心目中,丈夫是一个真诚、腼腆的男人。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乡镇组织的青年教师优质课评比中,两人都是参赛者,由于种种人为的原因,他们的分数都极其的低。柳亭排在倒数第二,自然会特别留意倒数第一的那位,宣布比赛结果的时候,她特意回过头去搜寻当事人,只见一个白衣黑裤长相秀气的大男孩坐在最后排。柳亭记得这男孩讲课的内容,以她个人之见,应该算是一堂比较成功的公开课,却得了一个这么低的分数,她暗暗为他感到不平。男孩见柳亭一直看着自己,红着脸笑了一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这个腼腆的笑容给柳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直到现在,她还会在偶一愣神的时候回想起来,想着陈岚这样慢慢地低下头去,脸一直红到耳根的窘态,像个天真羞怯的小孩,激发了女人天性中最原始的母性。柳亭怎么也无法将这个害羞的男孩跟柳小颜所说的喜新厌旧的男人们联系到一起。 “嗤!”柳小颜玉手一挥,“伪装!男人最善于做的事情就是伪装!对于他们来说,撒谎就跟撒尿似的,就是一种生理需要,想都不用想,张嘴就来!噢,要是让你看到了本来面目,你还肯嫁给他啊?骗骗你这种不通世事的小女人,不要太容易哦!” “我有你说的那么弱智吗?”柳亭轻声表示不满。 “说到读书呢,我是比不上你,可是说到对男人的认识呢,那你就远不及我了。”柳小颜一副过尽千帆的样子,“天下乌鸦一般黑!包括我们家老爷子,你看他那个老实样儿,年轻的时候还不是伤透了我妈的心?” “嘘!”柳亭慌忙伸手掩住柳小颜的嘴,“当心姨父听见。” “怕什么啊?我当着他的面也这么说来着。”柳小颜叹口气,“常听外婆说我妈年轻的时候又漂亮又能干,提亲的踏破了门槛,可我妈偏偏看上了我爸这个无财无貌的土老巴子,说女人找丈夫就要找个老实可靠的,安安生生过日子。结果呢?到头来落了个人财两空。嗤,凡是男人就没有老实的!所谓的老不老实,只是看他有没有这个条件罢了。” 柳亭透过半掩的房门看着在大厅里招呼客人的姨父,就是这个头发灰白、躬着脊背的男人,曾经让姨妈在风华正茂的年代寻死觅活,整日以泪洗面。 “感情算个屁啊?又不能吃又不能穿,说有就有说没就没了!只有钱才是真的!”柳小颜张开五指又紧紧握拢,“钱是最忠诚的情人,你把它握在手里,它就永远不会背叛你。当你饥饿的时候,它能给你锦衣玉食,当你寂寞的时候,它能为你呼朋引伴……所以当初一听说你要嫁给陈岚,我就极力反对。” 不光是柳小颜,实际上柳亭跟陈岚的婚事差不多遭到了所有亲朋好友的反对。柳亭是小学老师,怎么着也得找个镇干部才般配吧?这是乡下人一惯的思维方式。男人找对象是往下找,女人找对象就得往上走。陈岚本身只是一个农村小学老师,跟了他,就意味着一辈子只能待在农村,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可柳亭有自己的想法,她看不惯一般乡干部那种流里流气的作风,听说很多乡干部有打骂老婆的习气,难保自己不摊上一个“恶霸”,到那时可是后悔都来不及了。与其嫁给一个在乡里做干部的“流氓”,还不如嫁给虽然贫穷,但是待人斯文有礼的陈岚,两个人节俭一点过日子,平平淡淡的一生,也没有什么不好。再者,在她的内心深处,还埋藏着一个难言之隐,关于这件事情,除了陈岚之外,她没有对第二个人说起过。 事情发生在柳亭中专毕业那年,她上的是一所很不正规的中专学校,知识方面一无所获自不待言,同学之间也极其不好相处,吵架、打架是家常便饭,心灵上得不到充实,很多人因此而谈恋爱了,柳亭也不例外。 柳亭的第一次发生在一个落着毫针一样细细雨丝的五月,那日的天是灰沉沉的暗蓝,窗外蜂拥着生机勃勃的法国梧桐树叶。男人很英俊,或者实际上根本就不英俊,只是她个人觉得英俊而已。他轻轻地从后面抱住她,绕过脸来磨擦她的脸。当上衣被褪去的时候,柳亭试图挣扎,然而这样的反抗是徒劳的,青春的身体犹如五月的树叶渴望着雨点的浇灌,她整个的人和那日的天气一样,温暖得不得了,柔软得不得了,潮湿得不得了……每一个有经验的男人都应该知道的,春情,是什么都阻挡不了的,就像一棵芽要破土,一朵花要开放,一只幼鸟要起飞……他利用了她的弱点,而她,无辜幼稚。 仅有这一次,之后柳亭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她蒙着头躲在被子里哭过,在太阳底下愣愣地发过呆,像所有失恋的少女一样,魂不守舍、痛不欲生。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由失恋所带来的痛苦渐渐冷却,转而被一种更深的不安和恐惧所取代,她开始意识到来自身体上的问题。那男人在她的身体上捅了一个伤口,这个伤口将是一生都无法愈合的,在她将来的生活中,要如何对另外一个人解释这个创口的由来呢? 参加工作之后,柳亭听同事讲过离他们学校不远的另一所小学里的一个女教师,那个女教师一向是以美貌和风骚著称的,据说她在新婚之夜割破自己的大腿伪装处女血,不小心被丈夫识破。丈夫看着床单上一大滩暗红的血迹说:“又不是杀猪,哪儿来的这么多血?”还有一个女教师算准了经期跟丈夫同房,趁着她刚刚来月经又来得不多的时候,做完之后正好在床单上留下几点梅花样的血渍。一个多么完美的阴谋!可惜她的丈夫是个老手,完事之后悠闲地点了根烟说:“你还挺会挑日子的。装什么装?我进去的时候根本没有感觉到阻力。” 柳亭也想过利用种种方式来掩饰那个残缺的地方,可她实在是一个不会做假的人,也不屑于做假,经过漫长的思想斗争,她还是决定找一个能够宽容她理解她的男人,恰好这时,乐观单纯的陈岚出现了。 “在认识你之前,我曾经打算一辈子单身,因为我实在不想跟人提起这段不堪的经历。我愿意做一棵冬天的树,沉沉地睡着,不发芽,不开花,不欢笑,也不疼痛。可是,你来了……”新婚之夜,柳亭将脑袋枕在陈岚的肩膀上,眼里蒙着一层水雾,“你让我觉得自己在冬天已经停留得太久了,久到难以承受的地步。我看见你站在春天的绿树下招手,可是,我已经没有走进春天的资格了,对吗?” 陈岚爱怜地摸了摸柳亭的头发,此时无声胜有声,陈岚的爱抚比任何信誓旦旦的话语都更能够表达理解之情。柳亭缓缓地垂下眼睛,几滴动情的眼泪偷偷从眼角滑落下来,她背转身去,不让他看见。 “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我一点也不会怪你……”柳亭的眼里流动着真诚和悔意。 陈岚微笑着刮刮她的鼻子,疼爱地叫了一声“小傻瓜”。他说:“小傻瓜,一切会越来越好的。你放心。” 当陈岚说出“你放心”三个字时,一股心酸而喜悦的激流在柳亭的血管里奔腾,一次次冲击着酸涩的眼睛,苦苦掩藏了好几年的心病终于得以医治,她忍不住伏在桌子上痛痛快快哭了起来。 “来,把你的手伸出来。”陈岚摊开手掌将柳亭的双手包裹着,“更好的生活在这里面。” 柳亭哭得更凶了,如果这样的男人都不嫁,她还能嫁给谁?她决定用一生的忠诚和爱来回报他。 结婚头两年夫妻俩好得如胶似漆,早晨起床一起骑着脚踏车到各自学校去上班,途中有一段同路,他们总是有说有笑的,羡煞路人。同事们都开玩笑叫他们“金童玉女”,柳亭也觉得自己婚后漂亮自信了不少,而陈岚始终是那么意气风发斯文秀气的,怎么看怎么顺眼。陈岚最让人受用的地方,还是对父母的孝顺和对老婆的体贴,家里有什么活他都抢着干,柳亭基本上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随着时间的推移,柳亭的父母看着女婿这么疼爱自己的女儿,也慢慢接受了他。到这个时候为止,柳亭一点也预料不到她的命运将会发生什么改变,她只希望早点给陈岚生一个大胖小子,然后安安稳稳的居家过日子,她还想过等有了孩子之后,自己要勤快一点,为陈岚多分担一些家务。她愿意做一个平凡的小女人,为他操持三餐饭菜,四季衣裳,如此淡定幸福的一生。 可是最近两个月来,柳亭觉得自己好像落入凡间的仙女,被人一脚从云端踹到了地面。陈岚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看不见一丝笑意,对家务事更是一点都不沾边,晚上就寝也不叫她了,吃完饭后一个人早早上床,?着天花板一个劲儿地发呆,有时候她想表示一下亲近,都会被冷漠地推开。难道真的像柳小颜所预言的那样,再炽热的恋情也对抗不了时间? 在清醒的时候,理智可以抑制住情感的闸门,可是在梦境里,一切情绪变得信马由缰。柳亭梦见一扇粉红色的门,门后放射着五彩斑斓的光,那景象美极了。陈岚在身后推了她一把,说:“快,进去!里面有很多宝贝。”她对宝贝没什么兴趣,她只是喜欢那些漂亮的光芒而已,可她不想惹陈岚不高兴,就依言向着那些光芒的深处走去。她走了很久很久,走得很累很累,通道越来越窄,她只有把身体越缩越小才能过去。当她终于进入那扇神秘的光辉之门,身体已经缩小到婴儿模样。她举目四望,哪里有什么宝贝?不过是一团浑浑沌沌的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来了吗?你来干什么?你来了就不要再回去了。”不行,我要回去,陈岚还在外面等我呢!她惊惶地转身,仓促间只见一束浓稠的光芒飞过来,“嗖”地一下穿过身体。她来不及惊叫,与那光芒融化在一起。 “陈岚还在外面等我呢……”这是柳亭融化之前惟一牵挂的事情,可是,她看不见陈岚,陈岚也看不见她,因为她是光,光没有眼睛,也没有身体。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什么粉红色的门,原来是她粘在玻璃上的窗花。柳亭是个细致的姑娘,从奶奶那儿学得一手剪纸的绝活儿,什么小花小草小猫小狗,剪什么像什么,活灵活现的。和所有诗情画意的女人一样,她最钟情的颜色是粉红,于是剪了一片桃林贴在窗户上,远远看去,像一片粉红的海。 一场虚惊,柳亭揉揉眼睛擦掉梦中的残泪,陈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幸好没被他看见。 柳亭走进厨房,灶台上摆着一份早餐,是她喜欢吃的荷包蛋和小白菜。她靠在门框上有些发愣,以前每天早上陈岚都会早早起床为她准备好这些的,可是自从他受到情绪困扰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这种待遇了。难道丈夫的情绪已经过去了?柳亭心下微微放宽了一些,她倒不是介意谁做早餐,她只是希望二人的感情恢复常态。 “哎?起来了?”陈岚托着一把新摘的空心菜走进厨房,菜叶子翠生生地滴着水,煞是漂亮。 “生虫了……”陈岚没话找话地说,“改天喷点药。” 柳亭预感到陈岚有话要对她说,她有些紧张,既期待,又恐惧,她希望丈夫能跟她倾吐心声,又害怕从他嘴里说出什么不好的事情。表姐柳小颜曾经以哲人的口吻教育过她:“做丈夫的在经过一长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对妻子吐出的第一句话往往是‘离婚’。”虽然柳亭从来没把柳小颜那些歪理邪说当一回事,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有些心虚。 陈岚确实有话要说,但是,陈岚心里所想的事情跟柳小颜所预测的大相径庭,要不人家怎么会说“任何一个自以为了解男人的女人都是愚蠢的”呢? 陈岚一边洗菜一边上上下下把柳亭打量了好几遍,很满意似地微笑着点点头说:“我看能行。” 柳亭满肚子的狐疑,却并不开口询问,这种时候,她觉得保持冷静比胡乱猜测要好。 “我想到一条进入官场的捷径了。”陈岚迸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柳亭没听明白。 “我说,我想到一条进入官场的捷径了!”陈岚提高声音。 “进入什么?”柳亭被丈夫没头没脑的话给弄晕了。 “官场!当官!”陈岚加重语气。 柳亭迷惑地看着陈岚,看了好一会儿,猛然明白过来:丈夫是说想到了一条当官的捷径了。她觉得有点好笑:当官哪是蒙着被子躺在床上想出来的?那世界上的人岂不会天天躺在家里等着天上掉官? “你笑什么呀?我说真的!”陈岚急了。 “原来这几个月你就在琢磨这个事儿啊?害我担心!”柳亭紧绷了两个多月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你呀,就别想这些没影儿的事了,自寻烦恼,害我陪你失眠。” “什么叫没影儿的事啊?我是经过仔细思考反复论证的,都在心里憋了好一阵子了,确定能够行之有效,这才跟你说的。你怎么听都没听就把我两个多月思想的结晶给否决了呀?” “好吧,那你说。”柳亭心想,只要不是离婚,随你说什么。 陈岚一本正经地说:“我想到的捷径就是你!” 柳亭看着他那一脸庄重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你糊涂了吧?我既不聪明,又不漂亮,凭什么?” “你不需要太聪明,也不需要太漂亮。人家都说‘天妒英才’,‘红颜薄命’,太聪明太漂亮的女人没什么好下场。以你现在的资质,在机关里混个一官半职,不多不少,正好合适。”陈岚满有把握地看着柳亭说。 “你说合适就合适啊?市政府又不是你们家开的!”柳亭不以为然。 “你……”陈岚本想教训教训妻子,转念一想,光有理论是说不动她的,要把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才有说服力,于是他换了温和地口气说,“你还记得我那个同学吗?” “哪个同学?” “就是那个当局长的同学。” 柳亭想起来,两个月前陈岚有个初中同学曾经来家里作客,当时那人介绍自己说在某某局当了一个什么局长,柳亭没太留意。 “就那人。”陈岚说,“初中三年我们同桌,每回考试总是我排第一,他排第二。到了师范之后我们还是分在同一个班,不管他怎么使尽浑身解数,怎么不服气,就是考不过我!可是,分配工作不过七八年,人家一跃成为什么什么局长,而我还是个小学教师,而且还是个乡村小学教师!为什么?凭什么?是我智商没他高?能力没他强?屁!说来说去还是我们太老实太本分,不敢往高处想。你知道人家怎么说我吗?他说男人可不是把时间耗在厨房里的。他还说,其实老师这个职业是最容易混入官场的,他让我活动活动脑子。” 对于丈夫的这番话,柳亭是有些感触的。说到智商和能力,小学六年、初中三年,柳亭的学习成绩一骑绝尘,每年都是优秀班干部,然而,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在中考前夜发烧至四十度,吃了退烧药,在考场上睡着了,结果那门科目只得了四十多分。这么差的成绩自然上不了什么好学校,没上好学校自然就分配不到好工作,就现在这个村小教师的职务,还是她几经周折通过教师招聘考试才获得的。看着很多成绩远不如她的同学一个个踏入重点高中、重点大学的门槛,柳亭心里像被烙铁烫着似的难受,所以,陈岚此刻的激愤,她多少是能够理解一些的。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都支持。”柳亭一边摘菜一边对丈夫说,“以后家里的事情都交给我好了。”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陈岚有些急了,“你想想,天底下想当官的男人有多少?我可以说凡是男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想的。但是,会想到往官场发展的女人最多占百分之三十,这就减少了多少竞争对手啊?而像我这样会支持自己的老婆往官场上发展的男人,又减少了至少百分之六十,现在各个部门都很注重女干部的培养,相比之下,你比我占有绝对的优势,要不我怎么说是捷径呢?” “我没兴趣。”柳亭一口就给否决了,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现在没什么好高骛远的理想,只希望生个健康可爱的孩子,在后院里多种两亩韭菜,安安生生过日子。” “说到生孩子,结婚快三年了,也不见你有动静。”陈岚小声嘀咕着,谈到这个问题,他有些郁闷。 柳亭白了他一眼,扔下摘到一半的青菜不管了。 几个月过去,陈岚没再提起这事,柳亭更是完全不记得了,照常上班下班,平平淡淡地生活。有一天她正伏在桌上备课,陈岚捧着一大堆打印材料扔在她面前,说:“我们一起去考公务员吧,我帮你报名了。”柳亭原以为陈岚只是一时受同学刺激,有了点小情绪,过后也就归于平静了,到这时她才知道他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个事情,而且看样子还会不断地琢磨下去。 其实柳亭从来没把柳小颜当知己看待过,她们性格相差太大,而且柳小颜的嘴巴太坏了,什么事情如果告诉了她,那就等于是对着整个宜城广播了一遍,尽管如此,柳亭有时还是会忍不住对她说上一句半句的心里话,因为有些话实在不好跟同事谈论,而她的生活圈子又窄,同龄人乏善可陈,挑来挑去,也就一个柳小颜还稍微可以聊上几句。 “当公务员有什么好啊?天天抹桌子拖地板,跟勤杂工有什么区别?”柳小颜不以为然地说。 “我也是说呢,做勤杂工还轻松些,纯粹体力劳动,当公务员还要学文件,写材料,既要做体力劳动又要做脑力劳动,烦都烦死了。”柳亭难得跟柳小颜达成共识。 不过她很快又叹了一口气补充说:“可陈岚非让我去考,我也没办法啊。” “什么有办法没办法啊?你坚决不去,他能把你给杀了?”柳小颜鄙视地暼了柳亭一眼,“陈岚只是你丈夫而已嘛,又不是皇帝老子!你以为现在还是以夫为纲的年代啊?小女人!” 柳亭被她说得有点难堪,喃喃解释说:“报名费都交了……” “噢,就为了这几块钱报名费,你就搭上一辈子去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啊?”柳小颜快言快语,“除非是你自己心里也有点想去。” “我才不想去呢!我就是被他缠得……” “想去就去呗,说不定真考上了,以后混出个名堂,咱们一大家子也跟着荣耀荣耀!”柳小颜一会儿一个念头。 “有什么好荣耀的?你看看那些当官的女人,哪个不是被人指指戳戳的?” “那倒也是。”柳小颜赞同,“我们美容院就有不少顾客是机关干部,有几个还在宜城新闻露过脸呢,表面上看起来风光,背地里还不是跟高级保姆似的!有一回一个顾客在我们院里做美容,刚脱了一边的腋毛,她接了个电话,说是某某领导催她赶快过去。那可是晚上九点多,难道真是公事加班啊?鬼才信!她走了之后我们院里的美容师都在那儿讨论呢,说,不知道某某领导看见她‘一面有毛一面光’会有什么反应。” “你们也太损了吧?以后我可不敢再上你们那儿去了。” “你呀,除了橄榄油就是大宝sod蜜,不来也罢!” 柳小颜是那种一出门就化妆,而且一化妆必定是浓妆艳抹做足全套的,她对柳亭这种素面朝天,最多擦一点浅浅口红的女人很是看不上眼。 “妹妹啊,不是姐姐小瞧了你,像你这种性格,这么单纯,这么保守,就算悬梁刺股、过关斩将考上了公务员,也就一辈子钉在那个位置上动不了啦!机关跟学校可不一样,你这么干干净净一匹白绫往那大染缸里一淘,还不定染成什么色儿呢!人家张爱玲不是说过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好人、坏人,有的只是生意人。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一切讲究经济价值,等价交换,权权交易,钱权交易,色权交易,你有什么可以拿出去跟人交易的?你凭什么在官场上混?” 柳亭听着柳小颜高谈阔论,不禁觉得好笑:“好像你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似的!还不都是跟你们美容院里那帮太太小姐们鹦鹉学舌啊?我看姨父反对你做这一行是对的,好好一个女孩子,都变成啥样了?还悬梁刺股呢!还张爱玲呢!搞得跟个文学博士似的!” “no,”柳小颜竖起食指左右摆动着,“现在的文学博士都不谈文学了,真正谈文学的还就是我们这些小职工小店员。不是说吗?公司里的员工都在读张爱玲,娱乐城的小姐人手一本《文化苦旅》,全民文化素质大大提高了!” 柳亭推了柳小颜一把,“满脑子乌七八糟都是些什么东西?我看从你嘴里也听不到什么好话!总之我不去考就是了,要是真考上了,还不定被你怎么编排呢!混得好吧,你说我色权交易,混得不好吧,你又说我没有经济价值。” “还色权交易呢!就你?长成这样?豁出去了连个副科也混不上!” 柳亭终于愤怒了,扑上去掐得柳小颜连连尖叫。 实际上柳亭还是拗不过陈岚去参加了公务员招考,她本不想当公务员,可是又想,万一真的考上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证明她还是有这个能力的。 由于柳亭事先就放出话去了说她死活不会去参加考试,搞得她在考场上跟做贼似的,东张西望、神经紧张,生怕被什么熟人看见。事后有同事问起来,说有个亲戚在考场上看见有个女孩长得像柳亭,她连连否认,赌咒发誓说自己当时在家看电视,还详细地讲述了电视剧情。 成绩公布出来,两人都没考上。柳亭在失落的同时又感觉松了一口气,所以她也不觉得有多难过,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在厨房里炒菜。陈岚又躺在床上开始瞪着天花板发呆了,柳亭知道他心里就那么点事儿,也不担心了,嘻笑着端上一碗汤递给他:“官人,请用!” 陈岚转了个身不理她。 平时柳亭闹情绪时,丈夫总是呵她的痒逗她开心的,柳亭也学着样子去挠他。还没挠着,丈夫猛然转过身来,一挥手,把她手里的汤泼得满地都是。 刚起锅的汤,少说也有八十度,柳亭烫得跳起来:“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一个都没考着,你高兴个什么劲儿?你存心的是吧?”陈岚第一次跟柳亭顶嘴,以前夫妻双方只要有谁认真动了气,另一方都会主动缓和气氛,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做丈夫的让步。陈岚以前是见不得柳亭受到一点点伤害的,不小心被蚊子咬了一口,都要用花露水帮她揉上半天,更别说被这么滚热的汤给烫了,不心疼得掉一块肉才怪呢。 柳亭一动不动地看着丈夫,眼里蓄着委屈的泪水。 第一章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二) “你看看这次录取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行,考公务员不是正道!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陈岚完全没有意识到妻子的情绪,“我们两个人之中,至少要弄出一个当官的来,我不惜一切代价!” 柳亭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丈夫,一口一个当官当官,一个那么雅致的人怎么会变得这么俗气呢?难道躺在床上憋上几个月,真能把一个人的性格给完全憋成另外一个样子?还是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以前伪装得好而已? 一个人如果存了心去做一件什么事,总是能够找到一些门道的。陈岚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人把毕生的精力都扑在挣钱上,只要他智商没什么问题,不管他学历如何,家庭背景如何,也不管他会遇到一些什么样的人,他最终都是能够挣一大笔钱的。生活中处处是机会,就看你是不是有心人。几个月之后,陈岚真的抓住了一个投资的良好时机。 陈岚所在的小学是岷山乡的中心小学,在市乡镇小学校园环境评比中得了第一名,市电视台要来采访录相。对于一所农村小学来说,这可是了不起的大事,中心小学校长为此煞费苦心。那个时候正是流行素质教育特色教育的时候,虽说有几个骨干老师能够讲几堂拿得出手的公开课,但是谈到特色教育,却是完全想不出什么新招。这时候陈岚就去跟校长建议,说他的妻子柳亭有一手剪纸的绝活,祖传的,可以将她借调过来上手工课。校长正为此事伤透了脑筋,听了陈岚的话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当下就挂电话过去宣柳亭“进宫面圣”,看了她当场表演的剪纸艺术之后更是赞不绝口,直夸柳亭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天放学回去之后陈岚一个劲在柳亭面前炫耀:“怎么样?我够机灵吧?到中心小学总比你那个破村小要好,校长既然借你过来了,你又有一技之长,他肯定是舍不得再放你回去的,赶上过年过节的时候,我们再去给他拜个年,打个招呼,他准乐意把你调过来。”打招呼在当地就是送礼的意思。 柳亭想到可以和陈岚在一起上班,也挺乐意的。 “你到了中心小学,好好干,跟乡镇领导搞好关系,过个四、五年,搞个校长当当。”陈岚畅想着。 “八字还没一撇呢,想那么远干嘛。”柳亭觉得丈夫太露骨了。 “明天可要好好表现表现。”陈岚亲自在衣橱里为妻子选了一套既简约又显示气质的衣服放在床头,“明天就穿它了,我要把你作为一颗新星隆重推出。” 不得不承认,在审美方面,陈岚确实是有一套的。柳亭的服装一般都是经他亲手挑选的,他偏爱那种质地较好,设计简单中透出时尚的衣服。出于经济原因,他很少为妻子购置名牌服装,都是那种时尚特色小店里挑来的,因此,很少见街上有人穿着重样的。 柳亭穿着浅蓝色仔裤灰色大毛衣坐在讲台上教学生剪纸,看上去既明朗又温柔,特别是那一头长长的直发,虽然用发带简单地系了一下,旁边总有几丝不安分地飘落下来,她也顾不得去捋,任它们尖尖地刺在脸上,更添了几分风韵。 摄像的小伙子本就有些艺术家的气质,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当场就夸赞:“没想到你们一个小小的乡镇中心小学,还有这么高品味的女老师。” 陈岚注意到他夸赞的是“高品味”,而不是赤裸裸的漂亮,这说明此人还是讲究几分情调的。 节目录完之后陈岚自己掏钱在学校外面的小卖部里买了两包利群香烟递给摄像的小伙子,小伙子推辞一番也就收下了,说等节目播出的时候及时通知他们夫妇俩观看。 节目播出的时候柳亭只有短短的一个镜头,不足五秒钟,但是拍得很漂亮,经过几年的婚姻生活,她已经褪尽了少女时代的婴儿肥,再加上简约的穿衣风格和安静的神态,看上去很有气质。 “怎么样?人家把你拍得这么漂亮,要不要表示一下感谢?”陈岚故意逗柳亭。 柳亭回忆着镜头中的自己,抑制不住地露出一丝甜蜜,女人总是爱美的:“我倒是想留个底,做个纪念。” 陈岚说:“那还不容易,请人家吃顿饭,让人家帮忙把录相复制一份。” “会不会太麻烦了?不知道人家方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只要有钱就方便。大不了给他百把块钱做辛苦费。” “咦?”柳亭奇怪,“平时要你买件好点的衣服穿都舍不得,怎么这会儿这么大方?” “农民穿得再好也还是农民!钱是用来办大事的。” “买个录相盘算什么大事?” “老婆开心就是天下第一大事嘛!”陈岚捏捏柳亭的脸,讨她欢心。 停了停,又说:“你让?谢带几个同事一起来,反正添客不添菜。” “请那么多人干嘛?”柳亭说,“为了五秒钟镜头,请上一大帮不相干的人,值吗?” “值不值就看他请来的是些什么人啦!”陈岚成竹在胸。 “什么人啊?小谢的同事还不都是广电局的吗?”柳亭说,“你可不要病急乱投医啊。” 陈岚没好气地瞪了柳亭一眼:“什么叫‘病’急乱投医啊?你能不能用个恰当点的比喻?我这是办好事!” 柳亭斜着眼睛盯牢陈岚:“说,你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多交几个朋友。” “别哄我,就你,买斤青菜还要把烂叶子都摘掉,会舍得花这种冤枉钱?” “哎!”陈岚坐直身子,“有这么说自己老公的吗?” “我不管,反正,你不说明白,我就不干。” “你不干就算啦!”柳亭没想到陈岚会这么说,“反正,出镜的又不是我。” 这天柳亭到柳小颜店里去买洗面奶,刚一进门就被一群美容师围住,拉的拉,扯的扯,盯着她的脸看个没完。 “哎,哎,那天电视里的是你吧?”众人七嘴八舌地问。 柳亭心知她们说的是那天的新闻节目,却不好意思主动说破:“什么电视啊?” “就是那个……宜城新闻。” 柳亭正在想如何作答,她不想给人卖弄的感觉,这时柳小颜从楼上探出半个脑袋来替她解了围:“当然是她啦!我妹妹挺上镜的吧?” “上镜!上镜!不过真人比电视里更漂亮!” “是啊,她的皮肤真好。” 柳亭心想,我以前到你们美容院来过不下十次,从没见谁夸过我漂亮。 “对了,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啊?好自然啊。”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凑过来摸了摸柳亭的脸。 其实柳亭根本没化妆,但是对方是美容师,如果她坦承地说自己没化妆,那岂不是让她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 “我一般用资生堂的,不伤皮肤,不过我平时也很少化妆。”柳亭微笑着说。 “怪不得呢!”红头发说,“真是一分钱一分货!你看看人家的妆面多鲜活!不是我说的,咱们这个牌子卖得不好也是活该。你看看这口红,颜色全偏了,再看看这粉底,粗得跟沙子似的!” 柳亭笑了笑,指着货架上的一支洗面奶说:“其实也没你说的这么差劲,这支洗面奶就挺好的,实惠又好用。” “那是,我们的东西就是实惠。”红头发女孩帮柳亭取来洗面奶。 “对啊,性价比高。”柳亭看了看说明书,“给我拿一支吧。” 柳小颜一下子窜到红头发前面夺过洗面奶,拿过计算机噼噼叭叭按了几个键:“二十八。” “二十八?八折都不到!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啊?”红发女孩翻着白眼说。 “你想算谁的就算谁的啰!”柳小颜满不在乎地用一个印花塑料袋把洗面奶装起来。 柳亭给了柳小颜三十块钱,这样,多出的两块钱就全部是柳小颜个人的,再加上二十八块钱里面的提成,比按原价卖得的钱还多,她们是双方受益。 柳小颜送柳亭出来,一路走一路啰嗦:“妹妹啊,你呢,虽然没什么社会经验,人也不是很机灵,不过在做人方面比柳珊强多了。那个柳珊,上次在我那儿买了甁化妆水,我按六折的价算给她,你知道结果怎么样吗?” 柳亭顶讨厌跟柳小颜走在街上,她一张嘴吧嗒吧嗒跟高音喇叭似的,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律用高分贝的音调喊出来。有一次他们到省城去玩,广场上有一个测试噪音的仪器,柳小颜从仪器下面走过时只见显示屏上的数值直线上升。 “柳珊不光不谢我,还说我杀熟!真把我给气死了!”柳亭自问自答,“还是亭子妹妹做事大方得体,要不怎么说人是分了三六九等的呢,书读得多些,就是有素质!” “珊姐姐家境不好,怪可怜的,你也别去说她。”柳亭说。 “那是,”柳小颜也似乎动了恻隐之心,“是怪可怜的。” “对了!”柳小颜提高声音问,“你跟陈岚怎么样了?他晚上……” 柳亭知道柳小颜想说什么,赶紧挥挥手:“就送到这儿吧,我有点事情要办,改天到家里来玩。” 柳小颜说得没错,书读得少的人,涵养就是差些,在这么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柳小颜居然准备用她那把比铜锣还响的嗓子谈论性爱问题,在她看来这还是一种时尚,是前卫的生活方式,一点都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农村教师的生活方式是有些怪异的,他们既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又有浓重的农民意识,既谈吐斯文,又作风粗暴,既追求浪漫,又鸡毛蒜皮,既有高远的理想,又盯着手中的一亩三分地,总之,一些难以协调的特质在他们身上融洽得像琴弦与手指,彼此分享,彼此依存。 这种互相矛盾的人格在陈岚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此刻,他正一边用两齿耙挖地一边听莫扎特的曲子。柳亭走过去把音乐给关了,坐在草堆里静静地看着他。 陈岚中等身材,皮肤很白,瘦瘦的脸,嘴唇常常是微微往上翘着的,好像心中时时满溢着欢乐。他不戴眼镜,却给人四眼仔的感觉,大概跟他过于斯文的气质有关吧。柳亭在跟他交往了一个多月过后,有一次随口问他:“咦?你没戴眼镜怎么看得清?”他奇怪地看她一眼,说:“我从不戴眼镜啊,我是远视,二点零。” 陈岚最让柳亭喜欢的地方就是既有着书生一般俊的面容,又有着体育健将般强壮的体魄,田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如果不是因为近几个月来没完没了地念叨着要当官,简直就堪称完美男人。 “哎,老婆!你看。”陈岚一边挥动锄头一边叫柳亭。 “什么?”柳亭向他走过去。 “你看。”陈岚重重地锄了一下地,同时用眼睛示意柳亭看他的手臂,“肌肉啊!” 柳亭被逗笑了,往他二头肌上捶了一拳:“晚上炖着吃。” 停了停,又说:“哎,上次你不是说要请那个摄影记者吃饭吗?请在家里还是饭店?” “你不是说不请吗?浪费钱。”陈岚故意卖关子。 柳亭白了他一眼:“家里还是饭店?快说!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饭店!饭店!”陈岚赶忙扔了锄头抱着老婆说,“当然是饭店了。” “电话号码。”柳亭看着陈岚。 陈岚报出一串数字,又叮嘱说:“要称呼人家谢主任,别忘了请他多带几个同事过来。” “还谢主任呢!我可叫不出口。”话虽这样说,待到电话接通后,柳亭还是遵照丈夫的意思,客客气气给对方戴了一顶“主任”的高帽子。 酒席安排在一家新开张的豪华酒店里,一是图个新鲜尝个新,二是酒店开张可以七折优惠,既上了档次,又省了钱,陈岚是很善于计算这些东西的。 小谢一共带了三个人过来,其中一个是那天与他同去学校录节目的同事,另外两个是某文化综艺节目的制作人,一个姓郭,另一个姓什么陈岚没留意,凭他的眼力,姓郭的才是主事的,要区别对待。 喝了几杯酒,话头就上来了。小郭谈起近期制作节目的动态,想做一些既有品味上档次又贴近民间的文化节目,苦于找不到这样的题材。 陈岚一听,登时上了劲:“这儿现成的不就有一个吗?” “你是说剪纸?”小郭指着柳亭问。 “对啊,剪纸不是个好题材吗?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那不行,”小郭连连摇头,“我那个节目可不像新闻,拍几个简单的镜头一晃就过去了,那得做详细演示和介绍,要做得有文化底蕴。” “文化底蕴是吧?”陈岚将柳亭推出去说,“据考证,她可是柳三变的第几百代传人。” “你瞎说什么呀?”柳亭不好意思地掐着丈夫。 “柳三变到现今,可有几百代吗?”小郭取笑陈岚。 “不过我这剪纸的手艺,倒真是祖传的。”柳亭见丈夫被人取笑,就岔开话题为他解围。 “哦?怎么个祖传法?”小郭显得有点兴趣。 “听我奶奶说,还是从明朝手里传下来的。” “哦?”小郭精神为之一振,表示愿闻其详。 “据说我祖上有一个公公,在大内做太监,收养了一个乡野小姑娘,由于不想让养女过复杂的宫廷生活,就一直放在宫外养着,老公公后来受人倾轧流落民间,就跟养女共同生活,偷偷将宫内艺人的剪纸之术传给了养女,以此谋生,所以,我们家的剪纸技法一向是传女不传男。”柳亭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好。”小郭听后击盆喝彩,“且不论你讲的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只要有故事,就有看头。” “呵呵,我也是听姑姑讲的,可是姑姑不想学剪纸,说这个东西当不了饭吃,奶奶一气之下,就传给了我,本来是不可以传给男性后人的。” “那,你的剪纸技法,在柳庄是独一份的啦?” “不止柳庄,在岷山、在宜城,恐怕也是独一份的吧。”柳亭微笑说。 “哦?有点搞头。”小郭爽朗地笑起来,“有搞头啊!” “不过,剪纸这个东西,雕虫小技,总是难登大雅的吧?……” 柳亭话未说完,就被陈岚堵了回去:“谁说难登大雅之堂?现在文化界就流行民间艺术。民间艺术你懂吗?”陈岚被柳亭的妄自菲薄弄得有点着急了。 “嗯,陈老师说得有点道理,现在的文化界需要寻根啊,很多民间艺术几近失传,我们有责任为了保存这些文化瑰宝出一份力。”小郭打起了官腔。 “那是,那是。”陈岚附和着小郭,及时递上了一根芙蓉王。 “这样吧,等我将手头几期节目做完,回头再找你谈谈详细的情况,然后我们一起看一下怎么弄。”小郭对柳亭说。 “好好好。”陈岚替柳亭答应着,“随时欢迎郭主任光临。” “嗯,我要过去的话,不找你们,先找你们乡镇领导,到时候会由他们出面安排,你们就不用费心了。” “好好好。等着您的好消息。”陈岚跟小郭互留了电话号码,酒席散后,又给每人发了一包芙蓉王。 回到家,趁着丈夫洗澡的时候,柳亭把光盘插进vcd仔细看了两遍,特别是拍到她的那几个镜头,反复重放了好几回。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从小到大几乎没什么人说过她漂亮,连爸爸妈妈都觉得她相貌平平,可是自从上了这个新闻节目之后,连美容院里的女孩子都说她长得好看,哪个女人不爱美呢?她陡然对小谢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感恩的情愫。 两个月后,电视台为柳亭个人做了一个二十几分钟的访谈节目,她在节目里讲了剪纸艺术的起源,讲了自家秘传的剪纸技法的由来,同时当场演示了几幅大型剪纸作品的手法,电视台为她请了专门的主持人,这次节目的规模,是宜城电视台制作的个人访谈节目之中前所未有的。 在两个月漫长的等待中,柳亭对此事一直持怀疑态度,她不太相信小郭真的会为她做专题节目,毕竟在宜城还从来没有哪个平平常常的老百姓享有过这种殊荣,再说了,酒桌上的事情,也算不得数的。 柳亭?上镜只是出于一种女人的爱美之心,她觉得镜头中的自己跟现实中的自己是那么不一样。在现实中,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个子女人,走在大街上根本不起眼,可是当镜头对准她一个人的时候,那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弥补了外貌上的不足,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温文大方,像一杯醇酒,历久而弥香。她没想到陈岚会拿着电视台制作的节目和她的剪纸作品去拜访市文化馆的馆长,并且直接向馆长提出请求他们吸纳柳亭的要求,他说柳亭可以成为他们的一块招牌,为他们赢得声益。而文化馆的馆长不知是出于客气还是别的目的,居然表示可以考虑,在接受了陈岚递上去的一条软中华之后,馆长客气地给他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表示有空的时候可以联系。 自此,柳亭的官场之路即将开始。陈岚为了附庸风雅,擅作主张把她的名字改成了翠烟。翠烟,柳翠烟,取“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的意境。 柳亭第一百零一次在手机通讯录中翻出周剑的号码,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喂,请问是周馆长吗?周馆长好。我是岷山中心小学的教师柳亭。” “柳亭?哪个柳亭?”周馆长奇怪地问。 柳亭这才想起来,丈夫已经帮她改了名字,她现在不叫柳亭,叫柳翠烟,柳亭这两个字从此与她再无关联。 “我就是那个剪纸的女孩,柳翠烟。”柳亭解释说。 “哦,你好你好。” “是这样的,我久闻周馆长的大名,知道您对剪纸艺术也是很有研究的,想过来拜访您,不知道您现在有空吗?”柳亭礼貌地说。 “哦,这样吧,你半个小时之后到我办公室来,我现在外边处理一点公务,马上回去。” “好的,那我到您办公室去等您。” “好的。再见。” “再见。” 陈岚早就催着柳亭给周剑打电话了,但是柳亭一直怪不好意思的,她觉得陈岚对周馆长提出的要求纯属胡闹,自己一无文凭二无背景,就是会鼓捣几张破彩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本事,怎么好意思要求进文化馆呢? 陈岚可不这么认为,文化馆有几个真正懂文化的?宜城流传着一句话“图书馆就是无书馆,文化馆就是文盲馆”,可见文化馆里没几个文化人,柳亭多多少少还能拿出一手像样的手艺,其他人能拿出什么?柳亭到文化馆上班,那是给他们挣脸。再说了,能不能进得了文化馆,也不纯粹是文化不文化的问题,问题的关键是他们的“礼貌”是否到位。陈岚嘲笑柳亭看不准问题的实质,他之所以拿着剪纸的访谈节目去找周馆长,并不是想以伟大的艺术来感化他,艺术只是一个借口,只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他和周剑之间关系之门的钥匙,而这扇门被打开之后,钥匙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说得难听一点,只要他和周剑之间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柳亭是不是擅长剪纸已经不再重要了。 像平常一样,陈岚亲手为柳亭选了一身漂亮得体的服装,但是,柳亭并没有按照他的意思装扮,穿着简单的t恤配仔裤就出门了。 柳亭考虑到周剑的年龄和身份,觉得打扮清爽、朴素一些比较好,她不想穿得太惹眼,让人误以为是花瓶。 在见到周剑之前,柳亭已经知道他是一个四十二、三岁的中年男子,身材偏瘦,身高大概一米八左右,她还特地向陈岚询问了他的外貌特征,怕自己在路上碰到人家认不出来,弄得尴尬。可陈岚说周剑长得没什么特征,就是瘦,特别瘦特别瘦。 柳亭一进了文化馆就开始留心特别瘦特别瘦的男人,没走几步路,还真让她碰上了一个,可是对方看起来显然只有三十出头,与周剑的年龄不符。 柳亭继续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留心看钉在门框上的门牌,她有点近视,又不是特别严重的那种,所以一般不戴眼镜,只是看起东西来有点费劲。 柳亭正踮着脚费劲地确认某一块门牌,刚刚在门口碰见的瘦高男子从她身边让过去,走进了她死命盯着看的那间办公室。 柳亭心想着,这人怎么进了馆长的办公室?见他拿着保温杯走到饮水机旁打热水。她想,大概是来打开水喝的。 柳亭在门口站了几分钟,不见再有人来,先前进去的那个瘦高青年一直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翻报纸找东西,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柳亭心想着,不会就是他吧?刚想到这儿,对方已经先她一步询问了:“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剪纸的女孩吧?” “啊?”柳亭愣了一下,“你该不会就是周馆长吧?” 话一出口,柳亭就后悔了,对方显然就是周馆长,她这么说,对方会有误会。 果然,周剑上下打量她一番,说:“是我啊。那你以为我是谁?” “啊?”柳亭又愣了一下,“我以为您四十几岁,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我本来就四十几岁啊,马上奔五了。” “可是您看起来最多只有三十一、二岁啊。”柳亭真心地说。 “呵呵。你看起来也很小,像个初中生。”周剑说。 柳亭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周剑,他穿着笔挺的衬衫和收身小西服,因而看起来特别有活力,人一精神就显得年轻,再加上他剪着那种很时尚的参差有致的平头,微微抹了一点定型水,看起来就更加清爽干净了。刚刚在门口碰见的时候柳亭就注意到周剑额角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镶嵌在他线条明朗肤色白晰的脸上显得尤为刺眼,像一块被人扭曲变形的橡皮泥,陈岚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还说他的外貌没什么特征。 与此同时,周剑也在打量着柳亭,不过他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她的衣着外貌上,而是被她吊在背包上的手机所吸引了,那是一款摩托罗拉的直板机,足有半块砖头那么大,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不好好收藏起来,却大大咧咧地吊在背包上,其豪爽大气的作派可见一斑。 其时对于大多数平民来说,手机尚属奢侈品,像柳翠烟这种家境寒微的小学教师怎么会想到去买手机呢?周剑不由对她多看了两眼。柳亭已不是第一次从别人眼里看见这样的神情,她轻轻笑了笑,为自己当时的英明决策暗自开心。这款手机是陈岚送给她的新婚礼物,也是唯一的礼物。乡下人结婚都时兴穿金戴银,陈家也东挪西凑准备了一笔礼金给柳亭买戒指项链什么的,她嫌那东西俗气,又不实用,就不想买。那时候手机刚刚在内地兴起不久,是个时髦玩意,她一激动就用这些钱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机子,她和陈岚人手一机。买回来后还被父母说教了好长一段时间呢,说他们败家,没算计,通脑壳子。后来买手机的人越来越多了,父母才觉得这个东西似乎确实挺管用,儿子媳妇引领了一把时尚潮流,他们也觉得面上挺光彩的。 之后兴起了电子计算机,柳亭又成为了较早拥有家庭电脑的平民之一。她对于这种实用性的东西,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直觉,知道什么该买什么不该买,什么要早买什么可以晚些再买,所以她总是给人一种“先行一步”的感觉。 目前电子计算机还没有走入家庭,一部手机已经足以让周剑对面前的女人高看一眼。她没有把钱花在名牌服装高档化妆品上,那样的女人永远只是男人的附庸,她穿得很朴素,但那只手机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丝毫没有穷酸气。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周剑几乎立刻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周剑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柳亭是一无所知的,她还是那么一派不谙世事的样子:“真没想到您是这个样子……” “你以为我长什么样子?”周剑很随意地问她。 “我以为您戴着厚眼镜,两鬓灰白,走起路来慢吞吞……” “哈哈,你说的这像四十几岁的人吗?至少有七十吧?”周剑大笑起来,“你们年轻女孩子是不是觉得四十岁是一个特别遥远特别苍老的年纪?” “没有啊,我只是,我只是,将您的年纪和您的身份联系起来,所以得出了上面的印象。”柳亭怯怯地说。 “嗯,由文化馆馆长得出了厚眼镜,由四十几岁得出了两鬓斑白,对吗?” 柳亭不得不点头承认,她可是个没什么心眼的老实姑娘。 “那,怎么会得出走路慢吞吞呢?”周剑好奇,“四十几岁还不至于手脚不灵便吧?” “我是这样想的,由于您长期坐在椅子上看书,不爱运动,所以,行动肯定比一般人迟缓。”柳亭一是一,二是二地回答。 “没想到您这么矫捷,这么有活力。”柳亭补充说。 “呵呵,不讨论这个了,来,跟我谈谈你的剪纸艺术……”说到这里,周剑停了一下,露出努力搜索记忆的样子,“你叫柳什么来着?柳嫣然?” “柳翠烟。”柳亭纠正说。 然而在谈话进行的过程中,每次周剑叫到她的名字翠烟,她都要慢好几拍才能反应过来。所以柳亭留给周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奇奇怪怪的,糊里糊涂的、穿着朴素的、长相可爱的小姑娘。 三个多月过后柳亭才适应了新名字,她有时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熟悉的脸,呼唤着这个突然降临的名字,“翠烟、翠烟”如此的遥远,如此不属于人间,怎么会是她的称呼呢?当她有一天早晨洗脸的时候,一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脑海中闪过的名字是“翠烟”而不是“亭子”时,她的角色切换才算真正地完成了,与此同时,她觉得有一个旧的自己已经背转身去离开了她的身体,有一个新的灵魂入住她的躯壳。原来,名字,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第一章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三) 如陈岚所言,剪纸只是一把钥匙,当那扇门被打开之后,更重要的是门后的风景,剪纸这个话题虽然常常被提及,但是,都是以形式化的方式被提及,无法进行更深层意义的讨论,因为毕竟真正懂得剪纸艺术的人不多,周剑只是一个普通的领导,他对此也无多研究无多兴趣。 总的来说与周剑的第一次见面还算相谈甚欢,但是,也仅仅是如此而已,在见面之后的十几天里,翠烟一直很困惑,好像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经终结了,无法再向前迈进。 有陈岚的拜访在先,周剑当然知道翠烟去找他的目的,但是,他对此事只字不提,而翠烟毕竟是个女孩子,不可能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跟他提要求。 那么第二次见面呢,一定要等个十天半个月的,她总不能成天往文化馆跑,外人看着就可疑,周馆长大概也会不耐烦。问题是即使是第二次见面,她也不可能直接向他提要求。那么就随之而来的会有第三次第四次见面,要到第几次见面时,她才能够比较自然的向他说出进文化馆的要求呢?说出来,他又会同意吗?如果不同意呢?接下去又能怎么办? 翠烟觉得烦死了,首先是,她连为第二次见面做准备都觉得很有心理压力,何况之后还要去拜访他那么多次,并且要送礼,送礼还不知道他收不收,收了之后还不一定能把事情办好。 一想到送礼翠烟就觉得恶心,她毕竟是一个有着朴素道德观的乡下姑娘,小时候每回在电视里看到行贿受贿的镜头,孩子们都会往地下吐口水。 “你好久没去看周馆长了啊。”陈岚提醒翠烟。 “好端端的,又没什么事,贸然跑到人家办公室去,怪怪的。” “你不是说上回谈得挺开心吗?” “上回我是说去向他讨教剪纸的经验,这回怎么说啊?难道说,‘周馆长,我再来向您讨教一次?’” “再讨教一次又有什么奇怪的?剪纸艺术博大精深,你敢说你讨教了一次就领悟了?” “问题是周馆长对剪纸根本不了解。” “那就谈一些他了解的事情嘛。” “他了解的事情我又不了解,有什么好说的。” “那就请他吃饭吧,就说你上次跟他交流了剪纸技术之后,领悟到很多新的东西,为了表达对他的感谢,我们夫妻俩想请他及家人一起吃顿便饭。” 翠烟口头答应着,却并不打电话,实在被陈岚催得没办法了,她就拨通了柳小颜的电话,对着话筒里假意说几句,“周馆长好啊,哦,您很忙啊?那改天吧。”之类的话。 这种计谋用了几次之后很快被陈岚识破了,他也不挑明,直接在手机上将周剑的号码拨通,然后再递给翠烟,这样她就躲不过了。 陈岚在一家新开的烧菜馆点了一桌档次颇高的酒菜,宜城人就是这样,喜欢图新鲜,赶时髦,又赶不上真正的时髦,所以,旧的酒店一家家倒闭,新的酒店一家家开起来,请的还是旧酒店原来的厨师,客人却可以吃出新意,大概吃的也是一种心情吧。 周馆长并没有携同家人前来,他邀请了几个在宜城小有名气的文化人和几个比较亲密的朋友,由于人员太杂,席间不便提到调动工作的事情,陈岚只得干着急。好不容易等到散席之后,陈岚一路将周馆长送下楼,又偷偷塞了一包软中华给他,搭讪着问起翠烟的事情。周馆长也爽快,把翠烟一起叫过去,郑重地对他们说:“这件事我记住了,能帮忙的地方一定会帮忙,但是,要等机会。” 这一等又是几个月,本来听周馆长说了会帮忙之后,陈岚感觉事情大有希望,可是几个月等下来,周馆长那边没有一点消息,他又觉得事情完全没有希望了,而且他怀疑周馆长那天之所以那么说,只是因为吃了他的饭,安抚安抚他,并没有真正想帮忙的意思。 如果周馆长只是敷衍他,那事情就比较难办了,但是,事情已经开了头,难办也得继续往下办,要不然就会前功尽弃,他都已经搭上了三个月的工资了,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两桌酒几包烟,已经让他们夫妻俩接连三个月没钱添置日用品了。不管周馆长说的是客气话还是真心话,反正他已经说出来了,那他就把它当真了,即使是假的也要把它办成真的。 陈岚再一次拨通了周馆长的电话,但是,此时的周馆长与三个月前判若两人,三个月前他还有耐心听陈岚唠唠叨叨地介绍情况抒发感想,而现在的周馆长,只是简短地询问了一下翠烟的现状,然后就冷淡地挂断了电话,陈岚请他吃饭都被拒绝了。 事情又进入了一个死角,陈岚想再去一次周馆长的办公室拜访,但是周馆长说最近工作忙,断然拒绝,他又想到周馆长家里去拜访馆长夫人,也被断然拒绝,他再也想不出什么接近周馆长的新招了。 种种迹象表明对方根本没有诚心帮忙的意思,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呢?难道只是为了骗两顿饭几包烟?这种可能性似乎很小。那难道是自己有什么事情办得不妥?是酒席的档次太低还是拿的烟太少?也不太可能啊,周馆长那天接了烟之后还是很高兴的样子啊。陈岚想破了脑袋也找不到症结所在,不由得天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翠烟看到丈夫这么消沉的样子,就过来劝解几句。 “事情办得成就办,办不成就算了吧,反正我们也没投入什么太多的东西,那点钱就当抛到水里了,别搞得心里不痛快,当心闷坏了身体。” “我就是搞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要不,你去问问?”陈岚心想,自己给周馆长打了那么多次电话都遭到拒绝,不好再去麻烦他,但是翠烟几乎还没有主动跟周馆长联系过,他不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再者,翠烟是女人,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希望保留一点绅士风度的。 翠烟看丈夫实在憋得慌,就答应了给周馆长打个电话,侧面探听一下情况。 翠烟又想,在电话里有些话总是不便明说,到办公室去也谈不到什么实质性的问题,而且对方不一定肯接见,请吃饭又不太合适,因为陈岚请过几次都被拒绝,她再请的话不是明摆着碰钉子吗?思来想去,翠烟灵机一动,对,就请他喝茶。一来可以正面交谈,二来又不像吃饭那么俗气,像周馆长这样的文化人,大概是追求一点小情小调的。 想好了之后,翠烟就拨通了周剑的电话,没想到手机才响了一下,周剑就把电话给接起来了,不等翠烟开口,反而是他先打招呼了:“是柳翠烟吧,你好。” 由于周剑的动作太快,翠烟一时反应不过来,机械地应答着:“是。是。周馆长好。” “最近怎么样?”周剑语速很快。 “挺好的。”翠烟被动地回答。 “那就好。没什么事吧?” “没事。” “好。有空多联系。”周剑说着就要挂断电话。 翠烟这才想起自己要办的事来,连忙叫住周剑,表明了意思。令翠烟没有想到的是,周剑不光拒绝了她的邀请,而且说了一句“改天”之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 “坦白交待,周馆长是谁?” 柳翠烟从柳小颜美容院门口经过时被她拦住,拖到一个角落里拷问起来。 “周馆长?什么周馆长啊?”翠烟一时没反应过来。 “啧啧,亭子妹妹,噢,不,我应该叫你烟儿妹妹了,”柳小颜咂着嘴说,“这人改了名字就是不一样啊,连本性都改掉了,还真看不出来,原来你喜欢玩这一套。” “哪一套啊?”翠烟看着柳小颜一副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的样子,有点不舒服。 “嗤!”柳小颜情绪一上来就喜欢用这个语气词,“别跟我装了,你那天跟我打电话说什么来着?” 柳亭才记起来,那次被陈岚逼急了,她拨了柳小颜的号码假称周馆长。 “哦,那次是我拨错号了,”翠烟解释说,“本来是要打给文化馆的馆长。” “拨错号?你就别哄姐姐了,”柳小颜拍了拍翠烟的脸,“就你这么点道行,还敢在我面前耍花招?你跟这个所谓的周馆长之间,肯定有什么说不清白的东西,借我来做挡箭牌,是吧?快!早点从实招了,别让我费事!” 翠烟无奈,只好将前因后果如实陈述一番。 柳小颜似笑非笑地听着,一个劲儿地说:“编!继续编!” “早先听说你跟陈岚不和,我还以为是他的问题,没想到是你的问题啊!真看不出来,你表面上老老实实的,背地里还喜欢搞这些名堂。”柳小颜说得津津有味。 翠烟后悔得直想找块豆腐撞死,自己当时也是一时糊涂,病急乱投医,就是随便拨一个陌生人的号码也比拨她柳小颜的号码强啊,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好,我带你亲眼看看去。”翠烟情急之下扯着柳小颜打了个车直奔文化馆。 “喏,就是他。”翠烟远远指着从办公楼出来的周剑,“你说,我能跟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有什么关系?” “啊……”柳小颜深吸一口气,“原来你喜欢老男人啊!” 翠烟彻底被打败了。 “哎,”柳小颜神秘兮兮靠过来,“跟老男人上床是不是特有味道?” “你!……”翠烟本想冲柳小颜发火的,转念一想,她本来就是这种人,发火也没用,于是半带嘲讽地说,“你的想象力真丰富。” “别说,这老头还真有点小气质。”柳小颜意犹未尽,“我虽然谈的恋爱比你多,可没玩过像你这么炫的……” 周剑恰好向这边看过来,见两个女孩边走边闲谈着什么,微笑地对她们点点头,很绅士地走过来打招呼。 柳翠烟有点心虚,特意解释说:“听说你们文化馆组织了一个歌唱比赛,我带表姐来看看。” 柳小颜赶紧伸出手去做自我介绍,声音甜得像蜜糖,又粘又腻:“我叫柳小颜,杨柳的柳,娇小的小,红颜的颜,久闻周馆长的大名。” “哦,柳小姐好。”周剑一边跟柳小颜握手,一边回头看着翠烟。 翠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后悔自己行事太冲动。给柳小颜打电话是一个错误,带她来看周剑则是错上加错,非但不能澄清事实,反而会把水越搅越混。 果然,柳小颜一脸媚笑看着周剑说:“常听我妹妹提起您……” 可不能再让她说什么别的了,翠烟强行插话打断柳小颜:“周馆长,看您急匆匆从办公楼出来,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您先忙吧,我们进去问问情况。” “那好,”周剑冲她们点点头,“我先过去了,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就跟我打电话。” 周剑这么说只是客套而已,没想到柳小颜当真掏出纸笔来:“请问周馆长的电话是多少?” 翠烟一听这话,再也没有勇气去看周剑的脸色了。 周剑显然也没想到柳小颜会有此一问,他愣了一下,但是很快调整过来,毕竟久经杀场,惯于处理突发事件,他很礼貌地笑了一下,说:“柳翠烟有我的电话。” “烟儿是烟儿,我是我。怎么,连个电话号码都不肯说?这么不赏脸?”柳小颜嗲着声音进一步追问。 翠烟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她赶紧噼啪噼啪报出一串数字,再纠缠下去,还不知道柳小颜会说出什么话来。 “呵,”周剑很满意似地笑了,“你记忆很好。” 翠烟客气地点点头。她之所以记得周剑的号码是因为翻找的次数太多了,虽然实际上拨出的次数极少。 待周剑走开,翠烟长舒一口气,心想,以后可不能再带着柳小颜出去见人了。 “我要是男人,吓都被你吓死了,还没说两句话就问人家要手机号码。”翠烟埋怨柳小颜。 “这说明你太不了解男人了,”柳小颜满有把握地说,“他们表面上显得矜持,背地里比谁都骚情。有年轻女孩子问他们要联络方式,不高兴得几天几夜睡不着才怪!” “再说了,”柳小颜补充说,“我这不是怕你上人家的当吗?我是你姐姐,要对你负责任的,你不要乱来,让我先摸摸他的底……” “好了好了!”翠烟用尽了最后一丝耐性,“您还是别对我负责了,就让我上当去吧!我高兴!我活该!” 柳翠烟心想,所谓流言蜚语大概就是这么传开的,一些人捕风捉影、添油加醋,通过想象加工编造一些故事,而当事人百口莫辩,最后不得不放弃解释。其实她跟周剑不过才见过两次面而已,可是柳小颜这么一搅和,再简单的问题也复杂化了。 接下来又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周剑的消息,就在柳翠烟觉得调动工作的事情基本黄了的时候,他却主动打来了电话,没有称呼没有问候,劈头就说:“上次不是说要请我喝茶吗?今天有空吗?” “啊?”柳翠烟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什么啊?马上出来,我在红蚂蚁等你。”周剑飞快地说。 “红蚂蚁?”翠烟又愣了一下。红蚂蚁是一家小茶楼,说是茶楼,里面经营的饮品实在杂乱,且低档,平时在里面喝东西的都是一些没什么收入的小青年,翠烟很奇怪周剑会选择一个这样的地方,与他的身份很不般配。 “怎么了?不肯赏脸?”周剑微笑着催促。 “啊,好好。我这就来。马上来。”翠烟匆匆换上外出的衣服,略微整理了一下头发,骑着每天上班的那辆半旧自行车风驰电掣地赶往红蚂蚁。 翠烟不知道周剑的态度为什么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并不是和丈夫一样迫切地想要往上爬,但是有了能够改善命运的机会,人人都会渴望抓住吧,毕竟她曾经也对未来有过很多美好的规划。 其实周剑上次拒绝翠烟的邀请事出有因,他知道陈岚和翠烟肯定希望听到一些工作调动方面进展的情况,而他那时还没有找到事情的突破口,也就没什么好跟他们说的。 柳翠烟赶到红蚂蚁时,周剑已经站在门口等了,见到她过来,礼貌地迎上去,为她把自行车锁好。当周剑蹲在地上锁车子的时候,翠烟不由得细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男人还满细心的。 为了配合小青年们的品味,红蚂蚁的座位都做成秋千的样子,周剑领着翠烟走向最里边的一张台子,两人面对面地在秋千上坐下了。 “没想到周馆长这么有情趣,我以为您只喜欢什么‘上岛咖啡’啊,‘红磨坊’茶庄之类的。”翠烟轻轻晃动着秋千。 “哈哈,我是不懂这些的,这不是我儿子教我的嘛,我说‘哎,儿子,老爸今天要跟一个漂亮姐姐约会,有什么比较有特色的茶楼啊?’,我儿子说‘茶楼多老土啊,你们这些中老年男人才喜欢动不动往茶楼里钻呢,闷都闷死了。’你说这小子损不损?仗着自己年轻几岁,就把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当老古董了。”周剑一边漫不经心地闲话着,一边给翠烟倒奶茶,奶茶倒到一半,他陡然抬起头来,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问,“你是不是也把我当老古董啊?” 他这么突然地一问,柳翠烟哪里应对得来?只能讷讷地说:“没有没有。” 周剑看着翠烟笨拙的样子,不由得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周剑接着漫不经心地往下讲,“我儿子告诉我说,年轻人都喜欢红蚂蚁,我问他‘红蚂蚁是什么呀?是吃的还是喝的?’他说红蚂蚁是一个喝奶茶的茶楼。我又说了,‘你不是说茶楼老土吗?’,你知道我儿子怎么说吗?他说,喝茶老土,喝奶茶就时尚。我就搞不清了,同样是茶,为什么加了奶就不土了呢?” 柳翠烟恢复了镇定,她想:可不能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冒冒失失的了,一个人单纯一点天真一点不是坏事,但是如果只有单纯只有天真,那就是一种无知。所以,这次一定要展现出优雅大方的一面。 翠烟微微笑了笑,问:“您小孩多大了?” “十七。”周剑坦然说。 “那就是了。”镇定下来之后就能够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了,翠烟脸上永远挂着一抹浅笑,“他们这一代人是很在乎这些东西的,任何一点小习惯,手腕上的小饰品,衣服上一条小皱褶,无一处不彰显个性,何况是像喝东西这么大件的事情,那就更要藉此标榜自己啦。” “其实你跟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大,你也很在乎这些细节之处吧?”周剑温和地。 “以前是,现在不了。” “以前?现在?说得多么沧海桑田似的,你才多大?”周剑取笑她。 “呵呵,”翠烟笑,“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曾经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比如,冰淇淋一定要香草的,巧克力一定要德芙的,现在都觉得无所谓了,只要有衣服穿,又何必在乎上面是不是绣着花?” 周剑抬起头诧异地对翠烟望了一眼,面前这小姑娘,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少不更事。 “龙井是四十岁的,上岛咖啡是三十岁的,速融咖啡是二十岁的,而奶茶,就是十几岁的。”翠烟接着笑谈。 “哦,我知道了。”周剑自嘲,“像我这样的就是老龙井了。” “人生并不总是像奶茶那么柔滑甜腻的,到了一定的时候,或许手心里更需要一杯老龙井的温暖。”翠烟本是照着周剑的话往下说,说到后来,却有了一丝对人生的惆然。 周剑第一次见到翠烟就颇有好感,因为她没有一般女孩子的矫揉造作,她整个人显得清纯自然,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而今天,她又呈现出了另一个侧面,在原有的清纯中添加了一丝成熟的韵味,但是,这种反差并不让人觉得不适,反而更增添了一些神秘的美感,就像一片嫩嫩的绿色之中,用画笔抹上了一笔淡淡的枯黄,引人遐想。 这是个奇怪的女孩,这是个有故事的女孩,这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周剑心里涌上一连串的形容词,他对她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一个出身于农村的乡村女教师,小到一杯咖啡一盏茶,大到人生哲学,她凭什么能够这样侃侃而谈?是从书本上生搬硬套过来的吗?还是因为她有过什么不平常的经历?周剑很想了解这个神秘女孩身后的一切故事,但是,他知道,她是一只漫步在森林里的小鹿,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鲁莽靠近,陌生的气味会把她吓跑的。 周剑这次约翠烟出来,是因为之前答应过陈岚为她调动工作的事情找机会,他已经借汇报工作之便向上级领导提到过这件事情,但是,能不能成,以后的事态将会如何发展,他没有丝毫把握,因为人事调动的事情,毕竟不是一个文化馆的馆长能够左右的,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也是做一步算一步,一个人处在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不能完全拒绝别人的求助,那样会被认作高傲,但是,又不能完全接受别人的求助,因为自己的能力实在有限,所以,他能够给出的答案也只是“找机会”。 但是,今天面对翠烟,周剑突然说出了一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他轻轻拍一拍她的肩膀:“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会帮你办好的。” 他拿什么办?怎么办?周剑一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是女孩的单纯让他有了显示能力的欲望?还是女孩的脆弱让他有了给予保护的冲动?总之,他今天是一时头脑发热了。 翠烟听周剑这样说,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迫切地表达感激之情,她只是微微一笑,直视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了一声:“谢谢周馆长。” 她说得那样平静,但周剑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诚挚的致谢词。 回到家里,翠烟把跟周剑会面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讲给陈岚,陈岚一听到周剑说出“一定会办好”的话,就乐得跳起来收拾东西。 翠烟拉住他奇怪地问:“你发什么神经?收拾东西干什么?” “你看你,无知了吧?”陈岚得意地说,“在我们这种小城市里,在农村工作和在城市工作相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正因为在城市工作相当于飞上了天,所以,从农村进入城市就比登天还难,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其中肯定会有很多繁琐的程序,我们住在乡下,进城一次前前后后至少要两个小时,办事不方便,既然周馆长答应了会着手办理这件事情,以后可能经常要往城区跑,我们不如干脆到城区租个房子住下来……” “那上班怎么办?”不等陈岚说完,翠烟急切地插话。 陈岚鄙视地瞟了她一眼:“你不要总是惦记着那一亩三分地好不好?机会不等人,机会来了就要及时地抓住。要懂得分清主次。” “我就觉得,上班是主,调动是次。”翠烟说,“在上好班的情况下,如果能把调动的事情办好当然好,实在不行也就算了,不要搞得到时候两头落空。” “我看你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阿斗就阿斗,阿斗有什么不好?我没有什么理想,也不想发大财当大官,别用你那一套歪理来诱导我。” “哎!”陈岚将手里的包裹一放,“战争马上胜利了,你不会在这个时候宣布撤退吧?赶紧地,收拾收拾跟我走。” 就这样,柳翠烟用脚踏车驮着简单的日用品跟陈岚到信息中心随便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住下来。事后证明,陈岚这个决策还是蛮有前瞻性的,为了调动的事情,翠烟确实跑了很多地方求了很多人,如果住在乡下,还真是相当不方便。 柳翠烟刚在租住房里安顿下来周剑的电话就跟进来了,叫她到红蚂蚁喝茶。翠烟想到上次喝茶是周剑买的单,这次自己一定要坚持买一回单,算是还了上次的人情,所以她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并且早早地等在那里。而在周剑看来,翠烟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并且迫不及待地等在那里,要么是对他本人很有兴趣,要么是对他所答应帮忙的事情很有兴趣。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周剑一有空就自然而然地想到约柳翠烟喝茶,而翠烟每回都比较爽快地答应了,并且没有一般女人喜欢迟到的毛病,再加上她清纯的外貌和颇具素养的谈吐,让人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想看。 其实柳翠烟跟周剑喝了两三次茶之后就觉得不太妥当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已婚女人,而且是一个小城市的已婚女人,在小城市里,结了婚的女人除了丈夫之外,一般是不太和别的男人单独交往的,尽管周剑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绅士,从来没有什么不应有的言谈举止,然而,人言可畏,难保一些吃了饭没事干的人不在后面嚼舌根。但是,陈岚每回都说喝喝茶谈谈天交流交流思想没什么,叫翠烟尽管放心地去。 随着接触的增多,周剑开始给翠烟介绍一些文化界的朋友,带她出席一些文化界的聚会,她的身份就是民间艺术家,在这样的一些聚会里,周剑往往对她格外关照。因为有很多陌生人在场,翠烟也觉得周剑尤为可亲,两人之间谈论的话题也就更为深入,周剑会跟她讲一些待人接物的方式方法,详细到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的语气语调都会仔细地跟她分析。 有一次在ktv里唱歌,唱着唱着同行的其他人都逐一散去了,因为周剑是组织者,就走在最后,而柳翠烟是跟着周剑来的,自然要等他,所以玩到后来,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在ktv里瞎吼了。周剑唱着唱着突然流下了平时根本不会让外人看到的男儿泪。那一刻,或许是出于女人天性中的母性,翠烟的心变得无比柔软,她缓步走到周剑面前拍了拍他的肩,为他递上了一方香水纸巾。 周剑在翠烟面前并没有显得不好意思,他很自然地接过纸巾揉了揉眼睛,双手拢在翠烟的肩膀上象征性地抱了一下。 当周剑靠近时,翠烟有一刹的慌乱,她以为他要做些什么,平时在一些爱嚼舌头的妇女口中听多了官场男人在歌厅舞厅调戏女人的事情,她惟恐周剑也是那种情场老手,故意用眼泪来获取她的同情,然后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她甚至想到,如果他真的有什么非分之举,她要怎么拒绝。 但是,她的担心纯属多余,周剑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甚至连身体都没有碰到她的身体,只是很礼貌地用双手圈在她的肩膀上浅浅地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表达对她的感谢之情,然后很洒脱地拍拍身上的烟灰,说:“对不起,在你面前失态了。” 翠烟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同时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不好意思。 周剑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这一生,遇到很多事情,帮过很多不值得帮的人,受过很多陷害,所以现在,我是不会轻易去给什么人帮忙的。” 翠烟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说,如果他帮了她,那是将她当作了很亲密的人。 翠烟一时不知道怎么应答才是。 周剑接着说:“如果你不是这么单纯善良,不是这么特别,我可能不会为你的事情这么上心。” “工作的事情,我是顺其自然的,你也不要太为难。”翠烟说,“我交到了你这个朋友,已经觉得很开心。” “既然说了是朋友,为朋友的事情理当全力以赴。”周剑说,“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我知道,别的女人来找我,大都抱着赤裸裸的目的,有些甚至不惜出卖色相,我看不起那种一上来就媚眼横飞的女人,那种女人太廉价,就像熟烂了的桃子,再便宜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翠烟不好再说什么,既不好表示赞同,也不好表示反对,如果她赞同他,那就等于跟他一起唾弃那些卖弄风骚的女人,她是看不起那种女人,但是,她自己本身也是一个女人,如果去说女人的坏话,显得太没有素质,那她就跟那些低俗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同样会被男人看不起。 “你跟你的表姐很不一样……”周剑说,“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表姐?”翠烟奇怪,周剑只见过柳小颜一次而已,对她能有多少了解?怎么会突然这么说呢? “对,你表姐看上去很时尚,骨子里却是非常小市民的,而你呢?看上去很寻常,其实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品味。” 周剑探究地看着翠烟,从他迷朦的眼睛里,翠烟知道他喝多了。 “很奇怪,你不像一个乡村女教师,”周剑接着说,“你的谈吐,你的气质,根本不像一个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你背后一定有一些不愿意对人提起的故事,没关系,我会耐心地等,等到你觉得能够对我坦言的那一天。 这天聚会之后柳翠烟没有和往常一样打个的士直奔租住地,她将双手抄在牛仔裤袋里,尽挑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慢慢地走着,心里反复地回想着周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他希望了解她的过去,但是,又并不强迫她去讲,这是一种怎样的温情与理解? 周剑还说柳小颜的打扮只是一种廉价的时尚,周剑一惯的风度是不会轻易去评论一个女人的,何况还是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女人,而他今天所说的话却好像对柳小颜了如指掌似的,为什么这么反常?翠烟反复回想着她上次将柳小颜介绍给周剑时的情景,突然脑门心一麻,她想到了,一定是这样,柳小颜背着她跟周剑单独约见过,而且不止一两次。 回到家里陈岚早已熟睡,看着他在睡梦中仍然显得烦躁不安的脸,柳翠烟轻轻地蹲在床前,像母亲对待婴儿般轻轻抚摸起来。 第一章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四) “那就是了。”镇定下来之后就能够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了,翠烟脸上永远挂着一抹浅笑,“他们这一代人是很在乎这些东西的,任何一点小习惯,手腕上的小饰品,衣服上一条小皱褶,无一处不彰显个性,何况是像喝东西这么大件的事情,那就更要藉此标榜自己啦。” “其实你跟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大,你也很在乎这些细节之处吧?”周剑温和地。 “以前是,现在不了。” “以前?现在?说得多么沧海桑田似的,你才多大?”周剑取笑她。 “呵呵,”翠烟笑,“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曾经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比如,冰淇淋一定要香草的,巧克力一定要德芙的,现在都觉得无所谓了,只要有衣服穿,又何必在乎上面是不是绣着花?” 周剑抬起头诧异地对翠烟望了一眼,面前这小姑娘,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少不更事。 “龙井是四十岁的,上岛咖啡是三十岁的,速融咖啡是二十岁的,而奶茶,就是十几岁的。”翠烟接着笑谈。 “哦,我知道了。”周剑自嘲,“像我这样的就是老龙井了。” “人生并不总是像奶茶那么柔滑甜腻的,到了一定的时候,或许手心里更需要一杯老龙井的温暖。”翠烟本是照着周剑的话往下说,说到后来,却有了一丝对人生的惆然。 周剑第一次见到翠烟就颇有好感,因为她没有一般女孩子的矫揉造作,她整个人显得清纯自然,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而今天,她又呈现出了另一个侧面,在原有的清纯中添加了一丝成熟的韵味,但是,这种反差并不让人觉得不适,反而更增添了一些神秘的美感,就像一片嫩嫩的绿色之中,用画笔抹上了一笔淡淡的枯黄,引人遐想。 这是个奇怪的女孩,这是个有故事的女孩,这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周剑心里涌上一连串的形容词,他对她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一个出身于农村的乡村女教师,小到一杯咖啡一盏茶,大到人生哲学,她凭什么能够这样侃侃而谈?是从书本上生搬硬套过来的吗?还是因为她有过什么不平常的经历?周剑很想了解这个神秘女孩身后的一切故事,但是,他知道,她是一只漫步在森林里的小鹿,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鲁莽靠近,陌生的气味会把她吓跑的。 周剑这次约翠烟出来,是因为之前答应过陈岚为她调动工作的事情找机会,他已经借汇报工作之便向上级领导提到过这件事情,但是,能不能成,以后的事态将会如何发展,他没有丝毫把握,因为人事调动的事情,毕竟不是一个文化馆的馆长能够左右的,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也是做一步算一步,一个人处在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不能完全拒绝别人的求助,那样会被认作高傲,但是,又不能完全接受别人的求助,因为自己的能力实在有限,所以,他能够给出的答案也只是“找机会”。 但是,今天面对翠烟,周剑突然说出了一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他轻轻拍一拍她的肩膀:“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会帮你办好的。” 他拿什么办?怎么办?周剑一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是女孩的单纯让他有了显示能力的欲望?还是女孩的脆弱让他有了给予保护的冲动?总之,他今天是一时头脑发热了。 翠烟听周剑这样说,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迫切地表达感激之情,她只是微微一笑,直视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了一声:“谢谢周馆长。” 她说得那样平静,但周剑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诚挚的致谢词。 回到家里,翠烟把跟周剑会面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讲给陈岚,陈岚一听到周剑说出“一定会办好”的话,就乐得跳起来收拾东西。 翠烟拉住他奇怪地问:“你发什么神经?收拾东西干什么?” “你看你,无知了吧?”陈岚得意地说,“在我们这种小城市里,在农村工作和在城市工作相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正因为在城市工作相当于飞上了天,所以,从农村进入城市就比登天还难,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其中肯定会有很多繁琐的程序,我们住在乡下,进城一次前前后后至少要两个小时,办事不方便,既然周馆长答应了会着手办理这件事情,以后可能经常要往城区跑,我们不如干脆到城区租个房子住下来……” “那上班怎么办?”不等陈岚说完,翠烟急切地插话。 陈岚鄙视地瞟了她一眼:“你不要总是惦记着那一亩三分地好不好?机会不等人,机会来了就要及时地抓住。要懂得分清主次。” “我就觉得,上班是主,调动是次。”翠烟说,“在上好班的情况下,如果能把调动的事情办好当然好,实在不行也就算了,不要搞得到时候两头落空。” “我看你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阿斗就阿斗,阿斗有什么不好?我没有什么理想,也不想发大财当大官,别用你那一套歪理来诱导我。” “哎!”陈岚将手里的包裹一放,“战争马上胜利了,你不会在这个时候宣布撤退吧?赶紧地,收拾收拾跟我走。” 就这样,柳翠烟用脚踏车驮着简单的日用品跟陈岚到信息中心随便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住下来。事后证明,陈岚这个决策还是蛮有前瞻性的,为了调动的事情,翠烟确实跑了很多地方求了很多人,如果住在乡下,还真是相当不方便。 柳翠烟刚在租住房里安顿下来周剑的电话就跟进来了,叫她到红蚂蚁喝茶。翠烟想到上次喝茶是周剑买的单,这次自己一定要坚持买一回单,算是还了上次的人情,所以她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并且早早地等在那里。而在周剑看来,翠烟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并且迫不及待地等在那里,要么是对他本人很有兴趣,要么是对他所答应帮忙的事情很有兴趣。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周剑一有空就自然而然地想到约柳翠烟喝茶,而翠烟每回都比较爽快地答应了,并且没有一般女人喜欢迟到的毛病,再加上她清纯的外貌和颇具素养的谈吐,让人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想看。 其实柳翠烟跟周剑喝了两三次茶之后就觉得不太妥当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已婚女人,而且是一个小城市的已婚女人,在小城市里,结了婚的女人除了丈夫之外,一般是不太和别的男人单独交往的,尽管周剑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绅士,从来没有什么不应有的言谈举止,然而,人言可畏,难保一些吃了饭没事干的人不在后面嚼舌根。但是,陈岚每回都说喝喝茶谈谈天交流交流思想没什么,叫翠烟尽管放心地去。 随着接触的增多,周剑开始给翠烟介绍一些文化界的朋友,带她出席一些文化界的聚会,她的身份就是民间艺术家,在这样的一些聚会里,周剑往往对她格外关照。因为有很多陌生人在场,翠烟也觉得周剑尤为可亲,两人之间谈论的话题也就更为深入,周剑会跟她讲一些待人接物的方式方法,详细到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的语气语调都会仔细地跟她分析。 有一次在ktv里唱歌,唱着唱着同行的其他人都逐一散去了,因为周剑是组织者,就走在最后,而柳翠烟是跟着周剑来的,自然要等他,所以玩到后来,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在ktv里瞎吼了。周剑唱着唱着突然流下了平时根本不会让外人看到的男儿泪。那一刻,或许是出于女人天性中的母性,翠烟的心变得无比柔软,她缓步走到周剑面前拍了拍他的肩,为他递上了一方香水纸巾。 周剑在翠烟面前并没有显得不好意思,他很自然地接过纸巾揉了揉眼睛,双手拢在翠烟的肩膀上象征性地抱了一下。 当周剑靠近时,翠烟有一刹的慌乱,她以为他要做些什么,平时在一些爱嚼舌头的妇女口中听多了官场男人在歌厅舞厅调戏女人的事情,她惟恐周剑也是那种情场老手,故意用眼泪来获取她的同情,然后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她甚至想到,如果他真的有什么非分之举,她要怎么拒绝。 但是,她的担心纯属多余,周剑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甚至连身体都没有碰到她的身体,只是很礼貌地用双手圈在她的肩膀上浅浅地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表达对她的感谢之情,然后很洒脱地拍拍身上的烟灰,说:“对不起,在你面前失态了。” 翠烟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同时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不好意思。 周剑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这一生,遇到很多事情,帮过很多不值得帮的人,受过很多陷害,所以现在,我是不会轻易去给什么人帮忙的。” 翠烟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说,如果他帮了她,那是将她当作了很亲密的人。 翠烟一时不知道怎么应答才是。 周剑接着说:“如果你不是这么单纯善良,不是这么特别,我可能不会为你的事情这么上心。” “工作的事情,我是顺其自然的,你也不要太为难。”翠烟说,“我交到了你这个朋友,已经觉得很开心。” “既然说了是朋友,为朋友的事情理当全力以赴。”周剑说,“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我知道,别的女人来找我,大都抱着赤裸裸的目的,有些甚至不惜出卖色相,我看不起那种一上来就媚眼横飞的女人,那种女人太廉价,就像熟烂了的桃子,再便宜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翠烟不好再说什么,既不好表示赞同,也不好表示反对,如果她赞同他,那就等于跟他一起唾弃那些卖弄风骚的女人,她是看不起那种女人,但是,她自己本身也是一个女人,如果去说女人的坏话,显得太没有素质,那她就跟那些低俗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同样会被男人看不起。 “你跟你的表姐很不一样……”周剑说,“简直是一?天上,一个地下。” “我表姐?”翠烟奇怪,周剑只见过柳小颜一次而已,对她能有多少了解?怎么会突然这么说呢? “对,你表姐看上去很时尚,骨子里却是非常小市民的,而你呢?看上去很寻常,其实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品味。” 周剑探究地看着翠烟,从他迷朦的眼睛里,翠烟知道他喝多了。 “很奇怪,你不像一个乡村女教师,”周剑接着说,“你的谈吐,你的气质,根本不像一个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你背后一定有一些不愿意对人提起的故事,没关系,我会耐心地等,等到你觉得能够对我坦言的那一天。 这天聚会之后柳翠烟没有和往常一样打个的士直奔租住地,她将双手抄在牛仔裤袋里,尽挑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慢慢地走着,心里反复地回想着周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他希望了解她的过去,但是,又并不强迫她去讲,这是一种怎样的温情与理解? 周剑还说柳小颜的打扮只是一种廉价的时尚,周剑一惯的风度是不会轻易去评论一个女人的,何况还是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女人,而他今天所说的话却好像对柳小颜了如指掌似的,为什么这么反常?翠烟反复回想着她上次将柳小颜介绍给周剑时的情景,突然脑门心一麻,她想到了,一定是这样,柳小颜背着她跟周剑单独约见过,而且不止一两次。 回到家里陈岚早已熟睡,看着他在睡梦中仍然显得烦躁不安的脸,柳翠烟轻轻地蹲在床前,像母亲对待婴儿般轻轻抚摸起来。 近两个月来,柳翠烟明显地感觉到胡校长对她不像以前那么友好了。按理说有了上级领导的重视,胡校长应该对她更为关注才对,可是事实上恰好相反,本来一向器重翠烟的胡光林校长以前一看见她就展露出的一脸真诚的笑意,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翠烟能够感觉到这种变化,知道胡光林心里有疙瘩,也知道这疙瘩是因为吴帧来看望她而产生的,但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吴帧来看望她,会让胡光林这么不舒服。 这天,柳翠烟和往常一样带着学生在操场上上体育课,其中有个环节是学生们都特别喜欢的“帮帮跳”游戏,这个游戏是翠烟自己发明的,就是将三个同学的腿勾在一起,用红领巾绑起来,比赛看哪一组同学先跑到终点,这样,一来可以锻炼身体增强体质,二来可以培养学生互相帮助团结协助的精神。以前看到翠烟给同学们做这个游戏,胡校长都会露出赞许的神情,可是这回他站在教学楼二楼往操场上远远地看了一眼,露出满脸的不悦。翠烟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了,可是游戏才刚刚开始,她又不好立刻结束,扫了同学们的兴,于是只有硬着头皮继续下去。第一组的同学跳完了,第二组的同学又争先恐后地抢着要玩,翠烟正在拿红领巾给第二组的同学绑脚,不知道什么时候胡校长从办公楼下来了,走到翠烟旁边严厉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红领巾是五星红旗的一角,是用来尊重用来爱护的,是用来给你们当绑脚带的吗?”翠烟本来低着头费力地将学生的三条腿勾在一起,正憋了一脸的汗,被他这么一训,就更加涨得满面通红了。好在旁边有个机灵的女同学,赶紧从口袋里抽出绑头发的丝巾:“老师,用我的绸子来绑吧。”说着,主动走上去把红领巾解下来,用自己的红丝巾绑上。翠烟心想,平时真没有白疼这些学生,到了关键时候,她们都能够牺牲自己的小利益为老师着想。正在这时,旁边已经绑好了的三个同学重心不稳摔到了地上,其中一个手心擦在水泥地上磨出了血。胡校长一看,立刻对着翠烟吹胡子瞪眼:“你看你,怎么搞的?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我跟你们强调过多少次,安全第一,安全第一!现在正在风头上,如果家长看到孩子在学校里受了伤,到学校来闹事,你负责得起吗?”翠烟被骂得莫名其妙,学生上体育课,有点磕磕碰碰也是难免的,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从没见他说过一句半句,怎么现在就这么上纲上线的?胡校长接着说:“现在跟以前不同了,现在的家长都有文化有知识,都有了法律意识,天天盯着电视里反映学校问题的新闻节目看,巴不得能给校方揪出一点半点错处,借此讹些钱,你不要还是老一套,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说到后来,翠烟觉得已经不是就摔倒这件事情而言了,完全是借题发挥。她强忍着愤怒,平静地对校长说:“我接受您的批评,不过,现在正在上课,如果您还有什么意见,等我下课之后再说好吗?”摔破了手的那个同学见校长总批评老师,就插嘴说:“我没有关系的,我一点也不痛,我不会告诉爸爸妈妈的。”胡校长一听这话更加火冒三丈,大声呵斥那个学生:“你懂什么!还不告诉爸爸妈妈!你一回去就要告诉爸爸妈妈,让他们带你去医院打破伤风的针!”小孩子哪里搞得清这么多东西,被校长那么一吼,本来就吓了个半死,又听说什么破伤风,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吓得“哇啦”一声仰着脖子大哭起来。翠烟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摸着他的头安慰:“别哭别哭,没事,没事。老师帮你涂点药水消消毒就会好了。”她说着,几滴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从学校到租住的地方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脚踏车,以往柳翠烟都是跟赛车似地将车子蹬得飞快,赶回家去做好饭等陈岚回来,今天她完全没有了这种心绪,软绵绵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车子,前所未有的疲累。 有同事从后面追上来,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就是觉得有点累。” “累?是不是浑身乏力?” 翠烟不置可否。 “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同事欣喜地提高声音。 “不是。”翠烟无奈地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不是?赶紧回家买那种试纸测一下。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也是没有经验,就是觉得累,还以为身体不好,天天早起去跑步锻炼,结果呢,一个好好的孩子被我给锻炼没了。你可要注意了,别像我。” “不会的。”翠烟说。自从搬到城区之后,她跟陈岚每天像无头苍蝇似的瞎忙活,根本没时间和精力去做那种事,甚至连同路回家的时间都很少,两个人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又同在一个单位上班,相见的机会却并不多。比如说今天,她就一整天没见到陈岚,不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在避孕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有个小孩了。你都快二十六了,再不生个孩子,别人会以为你不会生。”同事好心地说。 翠烟微微笑笑,加劲将脚踏车蹬快一些。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可能是自己多心吧,她觉得同事这些话并不完全是出于好心,而是有些窥探的意思。 刚到住处,还没来得及停稳自行车,周剑的电话就追过来了:“放学了吗?” “放了。刚到家。” “好。你马上到上岛咖啡来一下。” “什么事?”翠烟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疲惫。 “一下子讲不清楚,你先过来。” “好。”翠烟不情愿地答应着。 翠烟重新打开刚刚上锁的自行车,由于地面长了青苔,她刚刚跨上车子就滑了一跤,连车带人摔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屁股上染了一圈大大的淡绿的印子。翠烟看着弄脏的裤子,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返身进屋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出门。 翠烟找到上岛咖啡的三号包厢时,周剑已经抽掉了半包烟,抽得全身上下直冒火:“怎么这么久?” 翠烟低头不语。 “我给你电话时不是说已经到家了吗?”周剑加重语气。 “我……在路上摔了一跤……”翠烟小声说,“回家换衣服。” 周剑停了停,脸上露出歉意的神色,一连猛吸了几口烟。 “对不起。”周剑轻声说,“我都是被你给急的。” “怎么了?”翠烟一看到周剑反常的态度就知道不对劲,但是她又想不出究竟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怎么,你还不知道?”周剑诧异地问她。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翠烟小心地进一步探询。 “你回去问问你丈夫吧!”周剑又想发火了,为了克制情绪,他丢掉了手里的烟头,将双手拴在胸前。 “好。”翠烟真是一个沉得住气的女人,她并没有一再地向周剑打探,既然他说要自己回家去问丈夫,那问题肯定是出在陈岚身上,她不想在别的男人嘴里听到丈夫不好的事情。 翠烟拉开门就要往外走,周剑在后面扯了她一把,险些将她拉进怀里:“怎么?你就这么走了?” “我想知道到底出什么事了。”翠烟很冷静。 “什么事?!”周剑余怒未消,“你的事情,本来吴部长已经答应帮忙,被你丈夫一搞,现在全都泡汤了,人家想帮你也不便插手了!” “陈岚干什么了?” “干什么,你回头自己去问他吧!”周剑一怒未消一怒又起,“他不止丢光了自己的脸,也丢光了我的脸,让我跟着挨吴部长的骂……” “好了,我会把事情搞清楚的。”翠烟打断周剑的话,用脆弱的女性尊严维护着自己和自己的丈夫,“周馆长,如果陈岚做了什么事情连累到您,我这边先替他向您道歉,对不起您了,回头等我把事情弄清楚,再叫陈岚亲自给您道歉。” 她一口一个“把事情搞清楚”,一口一个“您”,有意地把周剑往陌生人的位置上推,如果不是对她确有好感,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周剑早就甩包袱走人了,但是他了解翠烟,他知道翠烟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如果他此时甩下她不管,如果他此时伤害了她的尊严,她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向他坦露心扉的。 翠烟撇下盛怒之下的周剑,转身又去扭包厢的门锁。 周剑拉不住她,只得任由她去了,本来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叮嘱她教育她的,但是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情绪之下,他也很难平静地跟她沟通交流。 “你要记住,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要先问过我,不要乱来。”翠烟刚踏出上岛咖啡就收到周剑发来的短信,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复。 “你也不要想太多,我看看事情是否还有回转的余地,接下去怎么办,我会再电话你。”周剑又发来短信。 因为还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一切也无从想起,翠烟干脆就什么也不想了,推着脚踏车一路慢慢往租房走去,她实在再没有一点力气,她觉得自己连跨上自行车的一点劲儿都积攒不起来了。 其实也不能说陈岚做错了什么,他只是有点自作聪明,外加走了点霉运,所以才摊上了这档子事。 陈岚不是两个月前就借好了八千块钱准备送给吴帧吗?自从筹满了这些钱之后,他每天都在想着要怎么把这些钱给送出去,无奈吴帧根本不给他单独接触的机会。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的流失,翠烟工作调动的事情似乎被搁置下来了,陈岚就更加觉得,问题出在这八千块钱这里,也就是说,问题是出在没送礼。他认为吴帧之所以不肯让他到家里去拜访,又不肯赏脸吃饭,那是怕招人耳目,其实礼还是想收的,就看他送得巧不巧,所以,他要想一个安全妥善的方式将这些钱送到吴帧手里。想来想去,陈岚想到了吴帧的办公室,他知道市委比较主要的一些领导都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一般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他到办公室去拜访吴帧,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后趁没人的时候将信封交给吴帧,这样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了,即使别人猜到了他有可能是去送礼,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你总不能说一个普通教师不准去拜访宣传部长吧,在宜城,教育单位这一块,本来就是划在宣传部门下管理的。 陈岚自作聪明地挑了将近下班的时段去拜访吴帧,他想的是,快下班的时候估计领导该处理的事务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该接见的人也接见得差不多了,相对来说会比较安静。等他真正到了宣传部门口去等候时,才发现越是快下班的时候,前来找领导的人越多,很多人本来就是借着下班了准备吃午饭或者晚饭的时段来请领导吃饭的。陈岚在门口东张西望等了老半天,搞得吴帧将所有的饭局都推掉了,这才得以会面。 吴部长对陈岚的一再骚扰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感,头也不抬地问他:“什么事啊?” 陈岚简单地说了几句,很快就起身告辞,这时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也许是为了不惹人口舌,吴部长没有重大事件时,一般都是开着门办公的。陈岚嘴上说着告辞,走到门口去将办公室的门推上,转身掏出信封来交给吴部长:“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 首先是这个场景设计得很别扭,其次是“一点小意思”这个台词太让吴帧反感,你别以为白痴也能随随便便给领导送礼,你要送礼也得讲究点艺术性讲究点情调啊,至少你得设计几句新鲜一点听着舒服一点让领导觉得非接受不可的台词啊,你就这么赤裸裸的“一点小意思”,那不是让领导倒尽了胃口吗? 也许是出于以上原因,也许吴帧本来就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官,也许吴帧料到他一个小学教师送礼也送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数字,总之,吴帧很严厉地推开了陈岚递上去的信封:“你这是干什么,快点收起来。” 陈岚心想,领导都是这样的,装得一本正经的,其实心里高兴着呢。于是他陪着笑,双手捧着信封,更近一步地往吴帧手里送。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就算吴帧不收这份礼,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情,可陈岚这个冒失鬼,偏偏?那么倒霉地碰上了另一个冒失鬼。 本来进领导办公室之前,下属都要先敲门,得到允许之后才可推门进去的,这天有个刚调到宣传部不久的办事员,也许是因为年轻不懂事,也许是急着下班去见女朋友,总之他就那么莫名其妙的在这个节骨眼上猛一推门闯进了吴部长的办公室,眼睛直瞪瞪地落在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上。 吴部长一见有人进来,原本还保持着一点耐性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他扬起手将信封往陈岚脸上一摔:“滚,给我滚出去!” 信封狠狠地砸在陈岚脸上,里面的钱甩出来,洒了一地。 那个小办事员吓傻了,蹲下身子爬在地上就去捡钱,气得吴部长直骂:“捡什么捡?这钱又不是你的!” 小办事员吓得打了个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手里已经捡到的一把钱,扔又不是,不扔又不是,最后,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准备把钱放在吴部长办公桌上,把吴帧气得直想煽他两巴掌。 陈岚又羞又怕早已面无人色,顾不得求爷爷告奶奶五十、一百凑起来的那八千块相当于自己大半年工资的礼钱,低着头半掩着脸灰溜溜就要往门外钻。吴帧哪能就这么让他走了,他走了的话,这些丢在地上的钱可怎么办? “站住!把你的臭钱拿走!”吴部长并不是有意要让陈岚丢脸,只是,这出戏,唱到这里,只能这么接着唱下去。他倒并不是一个好唱高调好当英雄的人,像这种事情,能处理得人不知鬼不觉不要扩大影响当然好啦,可问题是,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东瞄西看了,这个时候,他必须拿出应有的姿态来。可以说,是陈岚给他创造了一个成为清官的机会,让他不得不成为一个大义凛然的人。 陈岚被吴帧叫了回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那么一张一张把撒在地上的红票子捡起来。他看到那票子上的老人原本慈祥的笑脸,此时却变成了无声的嘲笑和挖苦。从事情的发生到结束,前后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可陈岚觉得比自己过去那二十几年所有的时间加起来都要漫长都要艰难,他原本也是一个根正苗红一心上进的好孩子,是社会的现实让他改变了原有的单纯,然后又对他这些改变进行无情的打击和嘲笑。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真不知道以后应该如何是好。 陈岚离开之后吴帧马上打了周剑的电话,质问他怎么给自己推荐一个这样不上道的人。周剑只能将责任全部往陈岚身上推,保护翠烟的名益。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翠烟对此一无所知。 受到这次打击之后,陈岚才意识到自己对官场确实一无所知,要想踏上那条金光大道,并不是光靠信心和勤奋就能够达到的,要想在官场的海洋里畅游,最主要的是要有一个游泳教练,一个肯真心地毫无保留地将一切技巧都传授于你的游泳教练。 柳翠烟推着自行车回到住处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她锁好车子,摸着黑将钥匙插进锁孔一左一右扭动着,锁孔却纹丝不动,有人从里面上了保险。 翠烟拖着疲倦的双腿走到窗户下,踮起脚来往里看了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她轻轻敲着窗玻璃,对着玻璃边的缝隙压着嗓子叫陈岚开门,她怕邻居听到叫门声误以为他们夫妻吵架了。 门一直没有开,翠烟又饿又累,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了,就顺着墙根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她觉得厌倦极了。 正在此时,手机哔的一声,进来一条周剑的短信。 “你在忙什么?傍晚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太急躁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周剑之前给翠烟发了好几个短信,她都没回,他以为她生气了。 其实翠烟并没有生周剑的气,也谈不上什么生气不生气的,感情还没有深到可以互相伤害的地步,她只是觉得很累,不愿意再去理会那些事情。 “你没做错什么,不用道歉。”翠烟诚心诚意地回了一条短信。 可周剑以为这是气话,更加急得跟什么似的:“你在哪里?乡下还是城里?” 翠烟猜到他是想约她出去面对面的道歉,可她实在不想见到任何人,她累得连应酬敷衍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在乡下。”翠烟故意这样说,心想着,乡下的住处离城区有将近二十里,周剑总不好意思叫她进城见面。 果然,接到这条短信之后,周剑没有再说什么。 翠烟既进不了屋子,又没力气走到大街上去吃饭,就迷迷糊糊蜷在窗户下面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手机“哔”的一声又响了,短信仍然是周剑发来的,只有短短的几个字:“你到底在哪?” 翠烟心里一咯噔,她猜想周剑可能跑到她乡下的住处去找过了,人没找到,肯定误以为她故意骗他,以为她还在生气,故意避开他。 不能再骗他了。翠烟老老实实给周剑回了一个短信:“我在租住的地方。” “好。我马上到。”翠烟的手机上刚显示发送成功,周剑的回复就进来了,速度之迅速,让翠烟怀疑他早已将这些字打好了,只等着她告知具体方位。 “陈岚,陈岚,快开门!有客来了。”翠烟不想让周剑看到眼下这副情形,但是房间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翠烟草草地理了一下头发,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就往大院门口跑,她要在那里截住周剑,把他劝回去,免得到时候尴尬。 翠烟还没跑到院门口就看见一辆沾满泥点的普桑缓缓地驶了过来,一看就知道是刚从乡下过来的,城区哪有这么多的泥巴,又怎么会溅得满车都是泥点? 第一章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五) 果然,车子缓缓停稳,周剑推开车门探出头来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翠烟见到周剑,心下一急,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脚步一快步子就乱了,心口也感觉乱糟糟的,像有一团棉花塞住了气管,呼吸费力极了,她抬起头来,只见两边的路灯慢慢地暗下去,暗下去。 在晕厥之前的最后一刻,翠烟张开双手像一个溺水者一样胡乱地抓挠着,寻找一丝可以依靠的东西。 周剑一看到翠烟从大院里跑出来就感觉不对,顾不得拉好手刹,像一只敏捷的猴子一下从车里窜出来,正好接住了她往前扑倒的身体。所以翠烟在刚刚丧失意识的一刹那,应该隐约可以感觉到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周剑把翠烟拖上车,将两边车门完全打开,保持空气的畅通。 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双手托在她的胸部下方,整个手臂和掌心完全感觉到来自女性身体的柔软和温热。他没有想到与翠烟第一次真正身体贴着身体的拥抱,会发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更加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个子小巧的翠烟居然那么丰盈饱满,简直像一只小小的灌汤包,看起来干巴巴的,一咬下去全是汤汁。 他鄙视自己在这样生命攸关的时刻居然满脑袋的胡思乱想,大概这就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本能吧,不管他有多么尊重翠烟爱护翠烟,当接触到了她的身体时,还是免不了想到一些隐秘的地方去。 可能是因为没有知觉的人比清醒的人身体更加沉重,周剑挪动翠烟的时候感觉颇费力气,当他好不容易将她的脑袋转移到车门外面时,已经累到满头大汗衣衫尽湿。他什么都不管了,捏开她的嘴巴就对着里面吹气。他记得电视里面常常有男人给女人做人工呼吸的镜头,那个架势好像跟这差不多,不过,他也不能确定是否管用,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将理论应用于实践。 就在周剑力求将动作做得更为规范更为完美的时候,陈岚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大院门前,他看到的情形是一个男人野兽一样猴急地俯在妻子身上,而妻子在他的亲吻下微微转动着脖子。 翠烟慢慢醒转,由于脑袋搁在车门外面,有点微微的后仰,所以首先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周剑急切的关怀,而是丈夫阴暗的脸。陈岚迎着她的目光恶狠狠地走过来,抬脚往车屁股上一踢。车子停在斜坡上,又没拉手刹,被他这么一踢,就顺着坡度往下滚,越滚越快,最后撞在正前方的一根水泥柱子上才停下来。 周剑一直抱着翠烟没有撒手,像只大鸟一样张开双臂将她保护起来,生怕玻璃震碎了割破她的脸。 “昨天的事真是不好意思。”翠烟在电话里向周剑道歉。 “没关系。你身体好些了吧?”周剑关切地问。 “没事,我那是老毛病了。” “老毛病?怎么不尽早治疗?” “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低血糖,只要注意饮食和休息就好了。” “那可不行,有病就得治。你想想,如果当时身边没人,那该多危险啊。” 翠烟一听这话,脸上腾地一下就红了。其实周剑只是为翠烟的身体担忧,一时情急才这样说。而翠烟听在耳里,立即联想到前一晚的情景,想到周剑嘴对嘴地为她做人工呼吸。 “喂,怎么不说话了?喂?”周剑完全没有意识到说错话。 “昨天修车花了不少钱吧?我回头拿给你。”翠烟引开话题。 “哎!提这干嘛?花不了多少钱。”周剑大而化之。 “真的,到底花了多少,事情是因我而起,理当由我负责任。再说,你那是公家的车……” “说到负责任嘛,目前倒真是有件事情是因你而起要你负责到底的,不过,不是这一件。”周剑打断翠烟的话。 “是什么事?”翠烟奇怪。 “这件事嘛,比修车可难办多了。”周剑故意卖关子。 “你快说嘛,什么事。”翠烟焦急。 “你先到上岛咖啡的三号包厢来,我慢慢跟你说。”周剑考虑到办公室说话不方便。 翠烟略微犹豫了一下,陈岚对他们之间的误会还没有完全消除,她又跟他一起去咖啡厅,万一被知道了,那就更是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还是到你办公室来吧。”翠烟说。 “你是怕人误会吧。”周剑直截了当地说,“昨天我走后,小陈是不是为难你了?” “没有,都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他知道我的情况。以前在他面前也昏迷过好几次,只要喂点菜汤米饭什么的就好了。”其实此时翠烟满脸的憔悴,一看就知道头天晚上哭得厉害。 “啊……是我港台片看多了,一见到美女昏迷,恨不得立即扑上去人工呼吸。”周剑打趣说,“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能让给米饭菜汤那些东西呢?” “呵呵,”翠烟笑起来,“你真幽默。” 从何时起,翠烟对周剑的称呼,已经由“周馆长”啊、“您”啊之类的,简化成了朋友之间亲切的一个“你”字。 “我现在到你办公室来吧。”翠烟说。 “不用了,办公室闲杂人员进进出出的,不便说事。” “究竟什么事情?很复杂吗?” “说复杂也不复杂,是宣传部的事。”周剑说,“你想想,昨天小陈惹吴部长生了一肚子气,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先不说提帮忙的事,就算你不要吴部长帮忙,以后在他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所以,这件事情还必须进一步的解决。” “怎么解决啊?让陈岚向吴部长道歉?” “陈岚向吴部长道歉是不太可能的。经过上次的事情,估计就算用三头牛,也甭想把小陈拉到宣传部去,就算去了,吴部长也不愿接见小陈,就算接见了,也达不到预期的效果,说不定还起反作用……” “那怎么办啊?”翠烟急了。 “所以,这件事情……”周剑故意将语调拖长,“还得由你来做。” “我?”翠烟惊讶,“我怎么做啊?” “你怎么做我不管,总之,你要找到吴部长,亲自向他表示歉意。记住,在这件事情上,你要把握一个原则:既不能置身事外,又不能身陷其中。” “什么意思啊……”翠烟还要问,周剑已经果断地掐断了电话,大概他能叮嘱的也就是这些了吧,至于细节方面,那是需要随机应变的东西,他说得再多也没有用。 翠烟瞪着挂断的手机愣了好一会儿,以前有什么事情周剑都会仔仔细细地教她处理,惟恐有什么遗漏,而这次却完全甩手不管,不知道是想锻炼一下她的能力,还是觉得不便插手。看来这一次只能靠自己了,翠烟没有办法,只得提起精神来组织了一下语言,随后拨通了吴帧的电话。 “吴部长好,我是柳翠烟啊。” “哦,柳老师,你好。” “您今天上午有空吗?我想来拜访您。”翠烟认为此时还是直接一点好,太多客气话,只会让吴帧认为她和陈岚是同路人。 “哦,今天没空,我不在宜城啊。” “哦……”翠烟愣了一下,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我在地区开会。”好在吴帧接下来说了。 “噢,您辛苦了,那我下次再去拜访您。”翠烟匆匆结束谈话。 她不确定吴帧是真在地区开会还是故意回避,所以一挂断电话,她又拨通了周剑的手机。 “吴部长说他在地区开会。”连招呼都不打,翠烟就急切地说。 “嗯,我知道。”周剑显得很平静。 “你知道?那干嘛不告诉我?”翠烟有点埋怨。 “在地区不是更好吗?” “更好?”翠烟不知道周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地区,就省得你再往宣传部跑了。”周剑气定神闲地说,“想想看,你往宣传部跑,旁边总有一个两个认识你的人会指指点点,说你就是那天来送礼那个人的老婆,吴部长心里肯定不舒服,如果请吴部长出去见面呢,他也不会答应。所以,还是地区好。”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地区?” “不就是个把小时的车程吗?反正不远。” “可是,他在开会呀,公务缠身,他会见我吗?” “我既然要你去,就有七成把握他会见你,不过,见不见也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你尽了这份心,他心中有数就行了。” 翠烟似懂非懂。 “哦,对了,你最好在十二点以后,十二点一刻之前给他打电话,因为十二点以前他们都在开会,不便接听电话,一刻钟以后又要吃饭,所以,趁着这个空档给他打电话是最好的,到时他会安排见面的时间。” “好。”翠烟点点头。 翠烟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早早吃了个午饭,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出门。 在关上房门的一刹,翠烟想到要不要跟陈岚打声招呼,昨天晚上吵过架之后,丈夫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直到现在没有出现过,也没来过电话。 她翻到地址薄直接按了拨出键,因为她一直把陈岚的电话存在第一位。翠烟是一个保守的女人,有着老式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的观念,为了将陈岚的号码始终保持在最前面,她在手机里储存的陈岚的称呼是“a老公”。 拨了好几次,回复翠烟的都是同一个冰冷的电子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想要不要发一个短信,但是短信里一下子又不能将事情完全说清楚,陈岚搞不清情况,看了反而会更着急,反正她办完事情后马上就回来,最多不过四五个小时,那时陈岚还不一定已经回家了,就算回家了,看到她不在,打一个电话过来询问,也好说一些,所以短信就没有发。 翠烟赶到高岭时正好十二点差一刻,她想,就这么空着手去见领导似乎不太好,但又不好买什么礼物,太贵的吧,有送礼的嫌疑,太便宜的吧,又显得对领导不够重视。她想买一条烟,可送烟本来就像送礼,太俗气,她又想买束花,这个倒是雅致,只是对于宜城这个小地方的人来说,雅得有点过分了,显得矫情。这样一边想一边在大街上闲逛着,正好路过一个水果摊,她眼前一亮,就送一个水果花篮吧,既便宜又高雅,既显示了对领导的敬重,又不至于太露骨。 买好花篮后翠烟拨通吴部长的电话:“吴部长好,我是柳翠烟,您已经散会了吧。” “哦,刚刚散会,你有什么事吗?”吴帧显得有些不耐烦,大概是因为翠烟同一天打了他几次电话,再加上开会的疲倦。 “我今天正好到高岭为学校置办一些新的办公用品,上午听说您在高岭开会,就想来看看您。”为了显得不那么刻意,翠烟故意这样说。 “哦!”吴部长陡然将声调提高了八度,显然比较高兴,“那你过来吧,我在临河大街的党校,我们中午就在学校食堂吃饭,你过来一起吃饭吧。” “我已经吃过了,那我晚一点再去看您,一点钟好吗?” “真的吃过了?你可不要饿肚子哦!”吴帧亲切地说。 “吃过了,跟同事一起吃的。” “那好,你十二点四十过来吧,到了党校门口给我打电话。” 吴帧对待翠烟与对待陈岚的态度大相径庭,不知是为了在女士面前保持风度还是对她确有好感,一接到她的短信就立刻亲自到党校门口迎接。 刚刚吃过午饭,领导们或者到各自的休息室里午休,或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联络感情,整个大院里空荡荡的。翠烟提着一篮搭配着橙子、弥猴桃、人生果、桂圆、荔枝等水果的花篮走得东倒西歪,吴帧见状赶忙迎过来:“唉呀,还带什么东西呀!很重吧,我来拿,我来拿。” “没关系,不重的,我来吧。”翠烟知道让领导提东西不好。 碍于身份,吴帧不便拉扯,也就任由她拿着。那满满一篮水果总有十五、六斤,吴帧心想:这小丫头也真笨,挑花篮也不知道挑个小点的,不过也可能是她怕花篮太小,领导会介意吧。 “这个,是在高岭买的还是从宜城带过来的?”吴帧问。 翠烟心里活动了一下,赶紧应答:“从宜城带过来的,我对高岭不熟,怕找不着卖的地方。” “唉呀,不容易不容易!”吴幀大受感动。 翠烟傻笑,一派天真的样子。 在走廊上碰到几个高岭的小领导,吴帧都郑重地给翠烟互相介绍,说她是岷山中心小学的一名教师,民间艺术家,到高岭来采办教具,顺道来看望他。到了休息室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吴帧就换了一套说法,他说我知道你是特地到高岭来看望我的,因为你知道如果这样说,我肯定不会答应让你过来,所以才借口帮学校采办用品。 翠烟听了吴帧的话觉得很欣慰,领导能这样说,那就是领了她的情,所以她也就不再绕弯子,直接提到了陈岚的那件事情。 这一番话,翠烟已经在心里反复琢磨过无数遍,连每一个措词,每一处语气,都经过反复地推敲,她知道,这次辛辛苦苦从宜城到高岭来,就是为了说上这段话,而这次行动能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也就看她能不能将这一段话说得入情入理入耳入心。 翠烟欠一欠身,不紧不慢地对吴部长说:“上回您到学校去看望我,我听见您总是咳嗽,心想您肯定是工作太操劳伤了肺。您每天要处理那么多事情,咳嗽肯定扰得您吃不好睡不香,影响您的精神状态和工作效率,我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着急,所以常常在家里念叨。小陈听人说冬虫夏草治疗咳嗽最有效,可您知道,像我们这种普通百姓,一没熟人,二没面子,到哪里买得到真正的冬虫夏草?如果不小心买到假的,不说治不了病,还会吃坏了身体,所以这事也就暂时搁着,没去给您买。等得时间长了,小陈他大概是听我唠叨得多了,对您的身体实在挂心,就想,我们买不到真正的冬虫夏草,您兴许有熟人买得到,所以就想烦您自己亲自托熟人去买。我们也知道您不缺那么一点买补品的钱,可多多少少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小陈这人也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老师,一见到您,就紧张得说不明白了……” “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我这个咳嗽啊,是小毛病,也是老毛病,一时难以根治啊……”吴帧明白翠烟的意思,“我知道,你和小陈都是上进的好青年,特别是你,有别人比不了的一技之长,要把这种特长发挥出来,并且要‘发扬光大’,成为你个人的一个特色,或者再往大点说,成为宜城的一个特色,成为高岭地区的一个特色……” 翠烟心想,看来,道歉的目的是达到了,但是,正如周剑所说,再想让吴帧去操办她工作调动的事情,那是不太可能的了,听他言辞之间,已经完全回避了这个问题。不过对于翠烟来说,调动不调动并不是主要的问题,只要吴帧对她的人格没有什么误解,那也就无所谓了。 “这样,”没想到吴帧此时将话锋一转,“有一个分管教育的林市长是我以前的学生,他年轻时也在乡村小学待过,对学校工作非常了解,对人才也非常重视,特别是对从乡村小学走出来的有才华的教师更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去向他汇报汇报工作。” 翠烟听完吴帧这番话,顿时觉得他白白胖胖布满褶子的脸显得格外慈爱亲切,没想到事到如今他还会为她的事情有所考虑,且不管这个林市长对此事究竟态度如何,单是吴部长这一份为她着想的心意,已经令翠烟大受感动。谁说官场中的人没有人情味?她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教师,一无钱二无财,与吴部长更是非亲非故,说起来总共也才见过两次面而已,他大可以对她的事情置之不理,但是,他没有在她面前摆架子也没有给她看脸色,还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地为她筹划,况且,翠烟知道,既然吴部长会向她提出这个建议,那就说明林市长十有八九是会帮这个忙的。 柳翠烟从党校出来的时候,觉得内心深处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她以前对官场中人的那种漠视,甚至可以说是鄙视,像一块被太阳照射的冰块,开始一丝一丝无声地消融了。 翠烟轻快地从高岭至宜城的客车上跳下来,心情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种轻松,一来是因为解决了一个问题,二来是她觉得自己被平等地对待,她以前总觉得跟领导交往请领导帮忙,就意味着攀龙附凤,就意味着委曲求全,就意味着要在对方面前摇头摆尾,以她的性格当然是不愿意做这些事情的,所以,她总觉得被强迫,被压制,但是,今天吴帧的一番话让她觉得其实领导也并不是那么高高在上的,只要你给予他应有的尊重,在没有利害冲突的情况下,他还是会为你切身地考虑一些事情的。 当然,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得到什么切实的好处,但是,翠烟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她并不奢望太多,只求一份心灵的安适。她根本就想不到,其实吴帧为她的事情筹措,并不是说把她当平等的关系对待,而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就是说,凡是找到他帮忙的人,只要他愿意,他是能够帮得起这些忙的,他不是无?的,他占着这个位置,是有权力是能够发挥作用的,哪怕是一个市长,也是要给他面子的。在一般人眼里总会误以为副市长的职位比宣传部长高,其实宣传部长的权力往往远远大过副市长。 此时,二十六岁的柳翠烟看起来像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一蹦一跳走出验票口,她正想着是徒步走回家省几块钱打的费呢,还是快点打个车回家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再说,中饭吃得太早,她的肚子也已经饿得“春风吹战鼓擂”了。 “哎!”刚出验票口,后背就被人拍了一下。 翠烟惊喜地转过身去,以为碰见了什么熟人,也确实是熟人,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周剑一脸微笑地站在她身后。 此时见到周剑,就像见到久违的亲人。在这么一个恍惚间,她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跟他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很多年。 “事情办得怎么样?”周剑问。 “还好。” “那就行。吃饭去吧。”周剑指一指停在不远处的车。 打的费省了,晚饭也有着落了,她忧心的两个问题都解决了。 翠烟二话没说就钻进了周剑的车里,等到坐定了才意识到不妥,如果被陈岚看见了,他会有什么感想呢? “周馆长,对不起呀,我刚刚忘了晚上还有事,不能跟你一起去吃饭了,你直接把我送回家吧。”翠烟谎称。 “什么事这么重要?”周剑双手搁在方向盘上,“再重要的事情也不能饿着肚子去啊,这样吧,我们到上岛咖啡简单地吃点商务餐,然后就送你回家。” “还是不要了吧,我想先办完事,再安心吃饭。”翠烟坚持。 周剑微微一笑:“反正开车的是我,不是你,由不得你做主了。” “啊!”翠烟惊道:“你不会这么霸道吧?” “我一向很霸道的呀,你现在才发现,太迟了!”周剑装出很凶恶的样子,不顾翠烟的反对,发动车子往上岛咖啡厅开去。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被勉强了,翠烟倒并没有生气的感觉。 匆匆吃了个简单的晚饭,周剑把翠烟送回了住处,其实时候尚早,天才刚刚暗下来,可是对于等待的人来说,哪怕是一分钟也是无比漫长的。 翠烟推开虚掩的房门,屋内没有开灯,她的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像瞎子一样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 第一章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六) “啪”的一下,电灯亮了,一张愤怒的脸徒然跳入视线,翠烟吓得“哇”一声叫起来。 陈岚黑着脸坐在一桌子的美味面前。 “玩够了?”陈岚问。 翠烟大概被吓懵了,木木地点着头。 “吃了吗?”陈岚提高了声音。 翠烟还是木木地点头。 陈岚看也不看她,自顾到厨房添了一碗白饭出来,恶狠狠地吃着。 “我……到高岭去了。” 陈岚继续吃饭,脸上凝固着愤怒。 “到高岭找吴部长去了。” 这话不说还好,陈岚一听吴部长三个字,无数的火苗“嗖”地一下从五脏六腑窜出来,“呼”地一下汇成一片火海,把他烧成了一颗威力十足的炸弹。 “你一个人偷偷跑到高岭去,也不通知我一声,电话不打,便条也不留一个,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火药味。 “我以为你就是随便出去串串门,早早地做好了午饭等你回家,一直等到现在,你不光没回来吃午饭,晚饭也干脆在外面吃了,你怎么不干脆在外面睡了再回来?”火药已经点着了,火苗呼啦一下在引线上乱窜。 “我……我心想你回家没看见我,就会打电话……”翠烟解释。 “打电话?!”火药彻底引爆了,“我打得手机都快瘫痪了!” 翠烟慌忙掏出手机来看,只见显示屏一片漆黑,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自动关机了。 “我……我手机没电了,没注意到。”翠烟有点自责。 陈岚冷哼一声:“没注意到,你还有哪些事情是没注意到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翠烟反问。 “什么意思?说白了就没意思了。” “你今天要是不把话说白了,我还真跟你没完了!”翠烟也动了气。 “我问你,”陈岚终于压制不住,“你跟周剑接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他帮你调入文化馆工作,不是为了让你跟他乱搞男女关系!可是现在呢?怎么样?你工作的事情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跟他……跟他……” “我跟他怎么了?”翠烟就知道陈岚还在为昨天发生在汽车里的事情怄气,“我有低血糖,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你希望自己老婆晕在大街上没人管没人问啊?” “我知道你有低血糖。”陈岚说,“可是,他那个时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们大院门口?大晚上的他不在家抱着自己老婆睡大觉,跑到外面来勾搭别人的老婆!” “哎!什么叫勾搭啊?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翠烟本来是想说,周剑那天来找她,起因就是关于送礼的事,介于刚刚提到吴部长时,陈岚过激的反应,翠烟就不想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于是缓和了语气,“人家的年纪都够得上当我爸爸了,哪有这个闲心思。” “那可难说,听说年纪越大的男人越喜欢小姑娘。”陈岚不依不饶,“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这个心思,那万一他有呢?那你就上了?” “上什么?上刀山啊?还是下油锅?”翠烟引开话题。 “上当呗!还能上什么啊!” “你也把我看得太轻了!我是那么随便的女人吗?” “我知道你不是随便的女人,可是现在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坏,你又不是没上过当!” 翠烟愣了一下,随即冷冷地看着陈岚:“你再说一遍。” 陈岚惊觉自己失言,他知道这是妻子内心深处的隐痛,是不可碰触的,他也曾经在新婚之夜答应过她永不提起,今天是一时口不择言。 “你再说一遍。”翠烟提高声音。她心里窝火得不行,甚至有点后悔当初跟陈岚吐露了实情。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翠烟见丈夫低着头不再吭声了,又想想他平时对自己的好,觉得再闹下去没什么意思,就稳了稳情绪,说:“好啦。我给你煮点面条去吧,要不要加个蛋?。”刚刚在争吵中陈岚把桌子上的菜都弄脏了。 陈岚心头之气早已消融于无形,只是一时下不来台,故意板起脸来装出仍然气愤的样子。 翠烟看着丈夫的样子,想起结婚的头两年,他的脸上是常常有这种孩子气的,他后来之所以变得越来越世俗,也是因为生活的磨炼吧,不能完全怪他的。 翠烟微笑着摇了摇头,悄然走进厨房。 “啊!”厨房里传出一声惊叫。 ?什么事什么事?”陈岚慌忙地跑进厨房张开双臂保护着自己的老婆,生怕她被不明物体袭击。 翠烟手里捏着一只蛋,面露惊恐之色:“刚刚这只鸡蛋对我说话了,它说柳姐姐,我知道你老公发自内心地想吃我,请你下手的时候稍微轻一点行吗?” “你……”陈岚哭笑不得,“什么时候学了这些歪门邪道回来!” 那一晚夫妻二人重温了新婚之夜的温柔与甜蜜,翠烟觉得自己开朗可爱的丈夫又回来了。 村里人常说柳翠烟他们一大家子十几个表兄妹,只有柳小颜生得像外婆,在柳庄,外婆的美貌和泼辣都是出了名的,可传下来的后人一个比一个难看,一个比一个老实。柳小颜自小深知这点优势,在众姐妹中一向是最骄横放纵的,再加上后来父母闹婚变,就更加没人管教她了。她十二岁开始谈恋爱,十五岁离家出走,十六岁被学校劝退,此后一直东游西荡的,去了一趟广东,上了一回福建,美其名曰打工,一分钱没挣着不说,还要家里垫来回的路费。虽然没挣到什么钱,总算到了几个大城市见了世面,柳小颜回到宜城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谈吐气质都换了一个样子,自以为走在时代尖端,实际上即使是在广东、福建,她接触到的也是最底层的生活,打扮得再怎么鲜艳夺目,也只不过是一朵劣质的塑料花而已。 她喜欢穿最紧身的衣服,抹最扎眼的口红,烫最爆炸的头发,谈最流行的话题,当然,也从事最时尚的职业。广东、福建最时尚的职业是什么?当然是美容师了。你没看到漂亮女孩都坐在美容院里吗?只有那些粗糙难看没文化没品味没追求的女人才成天闷在工厂里累死累活呢。柳小颜的世界只有这么宽,她所能够看见的,只有工厂和美容院,就像农民和金扁担的故事,有个农民渴望发财,发了财之后可以用金扁担挑谷子,他的想象力到此为止。 在所有的表兄妹中,柳翠烟跟柳小颜年龄最相近,性格反差却最大,她对柳小颜总是有些不习惯,仅仅是不习惯而已,没有看不起的意思,更没有嫉妒的意思,最多只能算是不适应。但是,自从接了柳小颜这个电话之后,翠烟开始有些瞧不起她。 柳小颜的声音听上去很焦急,还带着些许哭腔:“妹妹、妹妹,快来救我啊,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救你?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翠烟不知道柳小颜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她太人来疯了,老喜欢喊“狼来啦”。 “你先找个没人的地方我跟你说。” “我旁边没什么人。”翠烟看了看陈岚,转身往卧室走。 “妹妹、好妹妹,你先别跟其他人说,赶紧带一千块钱到东城派出所来接我。” “东城派出所?”翠烟脑袋里轰地一声,表姐怎么被抓到派出所去了?偷东西了?她虽然没什么钱,也不至于这么下作吧?打架了?也不太可能啊!那是怎么了? “妹妹,你快点来呀,我都快被他们给逼死了!” 翠烟强忍着一肚子的疑问,安慰她说:“你别急,我尽快赶来。” 一千块!翠烟家里所有的积蓄加起来还不足五百,这几个月接二连三的请客,每个月都是入不敷出的,叫她上哪儿去弄这一千块呢? 问亲戚或者同事借是不可能的,说不出正当理由肯定会惹人猜疑。问朋友借嘛,翠烟的朋友即是同事,大多数村小教师都是这样,生活圈子太窄了。 想来想去,翠烟最后想到一个人,只要开口的话,别说一千块,就算是一万块,这个人也会二话不说借给她,而且不该问的绝不会多问半句,可问题是,以她现在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向这个人开口。 没错,翠烟想到的人是文化馆馆长周剑,她当然知道此时向周剑借钱是大忌,工作还没调过去呢,倒是先伸手进去向上司要钱了,这会给人造成多么恶劣的印象啊!但是为了不让柳小颜吃太多苦,明知是犯忌讳的事也只能去做了。 周剑接到翠烟的电话时有点吃惊,一来时间比较晚了,二来翠烟不像这么随便的人。涉及到钱的问题总是比较敏感的,周剑略微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还是相信翠烟不可能是那种肤浅贪婪的女人,她找他借钱,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个短暂的犹豫像一根针扎在翠烟心上,她意识到自己太单纯了,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想得过于简单。周剑平时看起来像个可亲的兄长,提携她,照顾她,好像什么都愿意为她去做似的,可是一旦涉及到这种实质性的问题,他还是会有所顾虑。 “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另想办法。”翠烟说。 “不不!”周剑连连否认,“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你深更半夜的突然要借钱,我有点担心你。” 或许这就是周剑犹豫的原因吧,然而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 “这样,你在文化馆门口稍等一下,我马上过来。”周剑做出安排。 钱是拿到手了,捧着那一小沓钞票,翠烟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 一走进东门派出所的问讯室翠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柳小颜穿着黑色吊带裙混迹在一群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孩子里面,眼晴哭肿了,睫毛膏冲得到处都是,跟个鬼似的。 翠烟一刻也待不住,她把钱塞在柳小颜手里,一言不发转身出门,前后逗留不到一分钟。 周剑打电话过来询问:“没什么事吧?钱够了吗?” “没事,够了。”翠烟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要不要我过来送你?” “不用了,谢谢你。” “那你到家后给我发个短信,注意安全。” 周剑还是这样细心,翠烟就觉得刚才不应该把他往坏处想,他的犹豫也许没有任何指向性,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停顿,自己太多心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柳小颜穿着七寸高跟鞋扭着杨柳腰追上来:“妹妹,妹妹等一下老姐!” 翠烟毫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她可以接受她的肤浅、娇蛮,但是,她不能接受一个出卖身体的人。 “妹妹,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柳小颜拉着翠烟的手臂不放。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快点回去洗个脸,换身衣裳。”翠烟微微皱着眉头,努力压制着阵阵上涌的厌恶感。 “不行!你先听我解释。”柳小颜站着不动。 “你不用跟我解释,要解释就跟自己解释吧。”翠烟拨开柳小颜的手。 “不行!你不听我解释,我就在这里不走了!”柳小颜扑上来又扯住了翠烟的手臂。 “你干什么呀?”翠烟被她弄得很不耐烦了,挥手想要挡开她,正好柳小颜往旁边一让,这一下没挡到她的手,而是结结实实打在脸上。 翠烟吓了一跳,柳小颜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平时温顺老实的表妹打起人来这么凶,她愣愣地捂着脸,半晌,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我成绩不好,没工作,又喜欢惹事生非,你们巴不得我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宜城!你们个个都是自私鬼,自以为是,自命清高,看不起我,嫌我没知识没素质,我不是一直都在努力地学吗?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看到我的进步?……” 柳小颜哭声很大,整条街都被她给震动了。翠烟被她弄得很被动,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那个周剑,一天没见到你就跟丢了魂似的。你有什么好的?皮肤又黑,个子又矮,十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 听到柳小颜说“皮肤又黑,个子又矮”时,翠烟有点生气,可听到她说“十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时,翠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起来,说:“好好好,就你厉害,没挨棍子都一天到晚不停放屁。”` 柳小颜听翠烟笑了,从手臂里抬起头来偷眼看她,见她是真笑,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翠烟走过去搭着她的肩膀,像哄小孩似的:“走,我们回家吧。” “我真是被冤枉的。”柳小颜喃喃地解释着,“他们突击‘五月花’,我正好从门口经过,他们见我穿着比较新潮,就当小姐给抓起来了。” 翠烟拢着她的肩,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只说:“我是你妹妹,我总是希望你好的”。 回到美容院,柳小颜强行拉翠烟同住,翠烟见她情绪不太好,只好答应了。 柳小颜带翠烟上二楼,这里本是给顾客做护理的地方,老板考虑到柳小颜住在乡下,晚上下班不方便,就把店里的钥匙给了她,让她将就着在按摩的小床上睡。 柳小颜略微收拾了一下,指着其中一张小床说:“妹妹,你就睡这儿吧,这是我天天睡着的,干净些。” “随便睡哪儿都行。”翠烟客气了一下。 柳小颜交待了几句就下楼打水去了。 翠烟随意往床上一躺,刚躺下,后背上硬硬地好像磕着什么东西。她伸手去摸,在垫被下摸出一本打开的本子来。本来翠烟不会太留意这些东西,一来她有写日记的习惯,猜想这应该是柳小颜的日记本,不便窥探,二来她对柳小颜也没什么好奇心,两人相处了二十几年,虽不算心心相印,却也是了如指掌,她那点儿事,她才不感兴趣呢。可是本子原本就是打开的,且翻开的那一页上写满了周剑的名字,翠烟的眼光自然而然被这个熟悉的名字给吸引了。 “周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你难道是铁石心肠吗?我在你面前哭得这样哀痛,你为什么还可以无动于衷?你不是说喜欢我细嫩的皮肤和饱满的身体吗?周剑,你这个始乱终弃的斯文败类……” 柳小颜的字迹很潦草,一勾一画像一只只小爪子,抓得翠烟心里火烧似地难受:“始乱终弃”,何谓“始乱”,何谓“终弃”,周剑和她根本不熟,怎么会“乱”她?没有“乱”又何来的“弃”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翠烟急切地翻动着日记本,很快地,她又找到了一页与周剑有关的内容: “没想到周剑会这么有力,原以为男人过了四十五就基本没用了。周剑,我敢肯定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老头,一个晚上来了三、四次,你身上肯定有西方人的血统,东方人可没有这么强的……” 这写的都是些什么呀!翠烟整个思维都混乱了,她接受不了,她难以想像,虽然她猜想到柳小颜可能背着她去找过周剑,但是,她以为那只是柳小颜一厢情愿的事情,而且,她以为柳小颜去找周剑也只是闲得无聊,发发嗲,起起腻,逢场作戏而已,她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到这么深入的地步。 这个世界太荒谬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荒谬了!翠烟颓然地靠在墙上,她还清楚的记得那天把柳小颜介绍给周剑的情景,他们之间说的话不超过五句,而今天,她却在日记本里写着什么“有力”、“一晚上三、四次”,她觉得柳小颜一定是疯了。 “快点!再快点!”陈岚在前面一再催促着翠烟。 “我不行了,骑不动了,你先走吧。”翠烟趴在自行车龙头上直不起身。 “还有五分钟,赶赶来得及的。”陈岚焦急地,“迟到一次扣两分啊!” “我真的不行啦!脚都软掉了。” “唉,”陈岚无可奈何,一拐自行车龙头,转到翠烟身后推着她走,“叫你昨天晚上回来睡,偏不回,跟小颜那只麻雀子在一起你还有踏实觉睡?” 翠烟被推着,脚下机械地踩动,虽然不用那么费劲,可是还是累得不行。 距离学校五十米处,陈岚绝望地听到了上课铃声,他撇下翠烟,快速地踩动着脚踏板,早一分钟赶到就多一分通融的机会。 翠烟后背突然失去支撑,重心不稳,车子一打晃,连人带车摔进路边的排水沟里,好在天旱,水沟里没什么水,不过也沾了一裤子的泥巴。 陈岚听到声响,回头看见翠烟正从水沟里往马路上爬,估计没什么大碍,转头继续朝着学校拼命进发。 翠烟站在马路上想把车子拖上来,无奈手上完全用不上力,只好又重新下到水沟里,想把车子举上来,也是不好用力。水沟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她一个女孩子家扛着车子又爬不上来,一时不知怎么弄才好。 恰好有一个小女孩经过,翠烟就叫住她:“小朋友,你站在这儿别动,帮我看一下车子,我马上回来。” 小女孩扎着个大大的红蝴蝶结,四岁多的样子,虽然还没入学读书,可每天看翠烟在学校里上课,认得她是柳老师,就乖乖地站在马路边,帮柳老师守着车子。 翠烟一脸倦意一身污泥散乱着头发走进办公室,陈岚正在跟校长讲好话争取通融,其他教师都像没事人一样各忙各的工作。要是在以前,像这种稍微迟到一两分钟的情况,大家碍于同事情面,都会帮着说几句好话,而今天却没有一个人吭声,反而有种暗地里看笑话的感觉,翠烟不知道同事们为什么会有这种态度。 “柳老师,你已经迟到十分钟了?陈老师不是说你们一起来的吗?你跑到哪里去了?”胡校长严厉地说。 “你没看到我摔了一身的泥吗?”由于胡校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翠烟颇为苛责,再加上身体疲累,翠烟就顶撞了一句。 “摔跤是迟到的理由吗?”胡校长反问,“身为一个教师,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为人师表,把学生把课堂摆在第一位,不要一心想着不该想的东西。” “我这不是因为拼命赶时间才会不小心摔跤的吗?我这不是为了学生为了课堂吗?我想了什么不该想的东西了?”翠烟觉得胡校长无中生有。 “你要是把学生把课堂摆在第一位,就该早点动身准备上班,你又不是不知道上班时间,用得着赶吗?再说了,你一个村小老师,城里又没什么人,住那么远干嘛?是不是觉得搬到城区去住,身份就不同了?就算城里人了?” “我爱住哪住哪,这好像不是工作上的事情吧,好像不归你管吧?”翠烟反讽。 “只要影响了工作,我就可以管!”胡校长气恼,还没有哪个教师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何况是她一没权二没钱,还是依靠他的看重才借调到中心小学来的柳翠烟,“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认真工作,我就可以让你从哪儿来,再回到哪儿去!” 在此之前陈岚没说半个字,他觉得胡校长说的话是过分了一些,可是又怕帮着翠烟说话会得罪胡校长,所以一直装傻没吭声,这会儿一听胡校长说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话,全身紧张起来,赶紧凑上前去说:“胡校长胡校长!翠烟她年轻不懂事,您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不懂事?我看她的样子,好像懂的比谁都多哟!”胡校长一脸的轻视。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什么时候显得轻狂高傲了?我什么时候不懂装懂了?我一向勤勤恳恳工作,诚诚实实做人,我就不知道最近几个月是什么原因让你处处看我不顺眼。” “你说能有什么原因?”胡校长竖起鼻子来,“我身为一个校长,一个管理者,除了不认真工作之外,还有什么会让我看不顺眼的?” “我怎么不认真工作了?”翠烟争辩,“就算我今天是迟到了十分钟,那也罪不至此吧?” “啧啧啧,一口一个‘欲加之罪’呀,‘罪不至此’呀,谁定你的罪了?不要以为上了一回电视,就是文化人了,不要以为领导来看望了你一回,就真把自己当凤凰了,就可以在我们面前掉书袋了!不管你是文化人也好,是艺术家也好,只要在我手下工作一天,就要守一天的纪律,就不能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 “我怎么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了?”翠烟不服。 第一章 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七) “你看看你这个学期的出勤,”胡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记录表,“第七周,两天没上课,第十周又一天没上课,还迟到两次,十一周又缺勤半天,后面还有……” “怎么可能,我天天都按时来了的呀,”翠烟扑过去翻查记录本,“我承认今天是我不对,迟到了十分钟,以前我可是每天都按时上下班的啊……” 翻着翻着,翠烟渐渐明白过来,胡校长所谓的第七周两天没上课,那是电视台来做节目的两天,十一周又一天没上课,也是因为录节目的事情,后来所谓的迟到缺勤,是领导来看望而耽误的课或者是她向领导汇报工作时耽误的课,胡校长这样对她,分明是想赶她走。 但是她怎么也想不通胡校长为什么要赶她走。她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啊,虽然改了名字,她还是以前那个认真工作老实做人的柳老师啊,中心小学还是需要像她这样能上特色课的年轻啊。 如果她已经正式调到中心小学来了,她可以不怕胡校长这样诬赖,因为她可以跟他理论,可以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可是,她本来就是借用的,有工作需要呢,中心小学可以留她,而没有工作需要的话,校长可以随时把她退回原校,所以,翠烟觉得已经没什么话可讲了。 “胡校长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不要跟她一般见识……”陈岚还在徒然地做着努力,“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陈岚,我车子掉沟里了,去帮我拖上来吧。”翠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了,这不是误会,是阴谋。 “一辆车子你急什么呀!”陈岚呵斥她,“丢不了!” “胡校长,翠烟她年轻不懂事……”陈岚还想向胡校长说好话。 “什么翠烟翠烟的?翠烟是谁?”胡校长整张老脸倒插起来,“我们这里没有叫翠烟的!” “陈岚,你到底帮不帮我拖车子?”翠烟提高了声音。 “拖什么拖!晚一点再拖会死啊?”陈岚觉得翠烟太不识大体太不懂得见风使舵了,好端端的,她跟校长较个什么劲呀! 翠烟冷漠地环顾着周围的同事,没有一个站出来安慰她为她说话的,她知道,这些人每一个都巴不得她快些走。 好,那她就走给她们看。 翠烟决然地转过身,要笔直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步出校门。她想,这个地方,她再也不想来了。 就在她转身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胡校长兀自在背后嘀咕着:“改什么名啊?柳翠烟,跟妓女似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够让她听清的音量。她知道他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听到了,像吞一副毒药,硬起心肠咽了下去,挺起胸膛,不能回头。 红蝴蝶不见了,长着圆鼓鼓脸蛋的小女孩不见了,她的脚踏车不见了,翠烟突然觉得柳庄很遥远,这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路不拾遗人心向善的好地方了。 “陈岚,我的车子不见了,你过来把我送到车站去吧。”翠烟给丈夫打电话。 “别胡闹,快回来。”陈岚压低嗓子呵斥她。 “我没胡闹,我要回家。”翠烟平静地说。 “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快回来。”陈岚完全不理会翠烟的感受。 翠烟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徒劳,她无力地将电话从耳边拿开,木然地盯着蓝色显示屏上的“a老公”,这三个字曾经给过她欢笑给过她依靠,可是此刻,她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三个字似的,完全不明白它们的意义,在电话另一端不断责备她的那个男人真的是那个发过誓要与她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人吗? 一阵空落落的伤感霎时侵袭了她的五脏六腑,她觉得脑袋里空空的,心里空空的,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空空的,这种无着无落的感觉似曾相识,她一边慢慢地朝车站走去,一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终于,她记起来,是了,在中专读书时的头两年,她的内心常常充斥着这种空虚所带来的恐惧,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没有生活的目标,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经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努力,她才得以克服这种恐惧,可是如今,四、五年时间过去了,她以为已经走得很远,以为能够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没想到兜了一圈,她又回到了起点。 工作是说变就变的,丈夫也是说变就变的,这世界还有什么能够牢牢握在手里不会改变的东西吗?女人是多么需要这种安全感,多么希望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始终有个人能够微笑地看着你,看着你,永远不会冷眼相对,永远不会调转头去。 这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无数次地与她肌肤相亲,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常常赤着脚跟在妈妈身后欢快地奔跑。妈妈挑着一担湿淋淋的秧苗,她就一手提着一把秧苗跟在后面,妈妈挑着一担干巴巴的稻草,她就一手夹着一把稻草跟在后面……大人们都说她长大后一定会很能干很漂亮,说她会长得像外婆那么高,有一双长长的腿和一头乌黑的秀发,可是她并未如他们所言,她没有成为一个漂亮能干的大女人,她只是一个平凡笨拙的小女人。 翠烟没有搭上公车,她走到车站才发现背包忘在学校里,身上没有钱,又不想回头去拿,打陈岚的电话,他只会劝她回去跟胡光林道歉,她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浪费时间。 总共二十几里的路程,才只走了五、六里,前路还那么漫长,而她已经浑身乏力。 不仅仅是这条路,她的人生之路又何尝不是呢?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后半生漫长得很,而她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明天怎么办?今后怎么办?工作一时调动不了,她又不可能再回到岷山中心小学去上班,更没脸面回原来的村小。她该怎么办?辞职?辞了职又能去干什么呢?以陈岚一个人的工资是远远不够支撑一个家庭的,何况今后他们还会有小孩,就算她自己可以吃差点穿差点,那孩子怎么办呢?难道让孩子一出生就陪着她受苦?翠烟此时发现自己居然是一个这么没用的人,除了教书之外,她别无所能。 电话响了,翠烟以为是陈岚打来的,看也不看,机械地按了挂断键。 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起来,翠烟烦躁,像掐死一只鸡似地按下接听键:“你不要再烦我了!” “你怎么了?”听筒里传来周剑关切的声音。 “啊……是周馆长,对不起。” “你怎么了?”周剑又问。 “没什么,没事。”翠烟尽量让声调保持平和。 “你在哪里?”周剑追问。 一个女人在脆弱的时候最渴望的就是男人的关怀,特别是像周剑这样不屈不饶地追问,如果她不想说你就不问,她会认为你在敷衍了事,只有不断地追根究底才会让她们感觉真正被爱护被关心。 翠烟心底升起一丝暖意,她想说点什么,话还未出口,脑海里猛然浮现出柳小颜歪七扭八的字迹,浮现出一幕幕生猛的男女混战场面,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在哪里,快说!”周剑还在催促着。 “我没事,在上班呢。”翠烟无力地说。 “你到底在哪里?”周剑知道她在说谎。 “我真的在上班。” “不可能,上班的地方怎么会有汽车开过的声音?” 翠烟无语。 “你在街上?” “没有。” “在上班的路上?” 翠烟沉默了一下,还是说:“没有”。 “好,”周剑说,“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你自己小心一点。” “嗯。”翠烟轻声答。 “你有什么事情就打我电话。”周剑细心叮咛。 “好。” “好,那我先挂了。” “好。” 周剑挂了电话,手机里传出一片盲音,这种声音,更加让翠烟觉得空虚而迷茫,她放下手机,难过得弯下腰去。 一辆辆飞驰的汽车从身边擦过,车上坐着各式各样的男男女女,坐在大车厢里面的是农民和小生意人,坐在小车厢里面的是政府官员和大商人。翠烟心想,不知道这些人的生活怎么样?他们会为明天的日子担忧吗?他们与妻子或者是丈夫能够心心相通吗?他们在外劳累奔波,回到家里之后是愁眉不展还是喜笑颜开? 一辆小汽车从身边极快地驶过,翠烟瞥见驾驶坐上的男人,那男人极瘦极瘦,瘦得像一棵深冬的白杨,不光没有叶子,连旁逸斜出的枝蔓都没有,整个的身体是修长坚挺的,他还有一双精芒四射的眼睛,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中间还隔着厚厚的玻璃,翠烟还是被那道目光尖利地刺了一下。那是一种怎样的光?明亮、锐利、敏感、细致、深入人心。 小汽车去而复返,慢慢停在她身前,车门打开,周剑用一种极其担忧的目光看着她。 “啊,周馆长,你怎么来了?”翠烟有点吃惊。 “我……恰好路过这里。你还好吧?” “没事。还好。”翠烟低头。 “发生什么事了?你去哪里?” “我……回家。”翠烟细声说。 “我带你一程吧。”周剑打开车门。 “你不是要到那边去吗?”翠烟指着反方向,“不顺路的。” “那边?那边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周剑柔情地看着她,“上来吧。” 翠烟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她不傻,当然知道周剑是特地来接她的,但是,她只能装傻,别说前一晚在柳小颜那里看到了那么多不堪入目的描述,就算什么事都没有,她也不可能接受这份心意,毕竟,她是一个已婚女人,而他是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父亲。 “说吧,事情有多糟?”周剑开门见山地问,“我早知道你们校长会为难你。” “你怎么知道?”翠烟奇怪。 “呵呵,我是过来人嘛。”周剑说得轻松,“我也是从别的单位调进文化馆的,在进文化馆之前,在原单位也是出类拔萃的尖子,领导天天盼着我早点走,同事也巴不得我早些滚蛋,因为我一日不走,领导的位子就有危险,而同事更是被我压得抬不起头来。他们的这种危机感,并不是因为你真正有什么野心真的会怎么样他们,而是他们自己内心的一种恐惧,所以,面对这种情况,不要自责,也不用去检讨自己,只要保持平和的心态,不跟他们计较就是了。别让他们揪住你的错处,我当时就是因为太年轻气盛,被他们抓住把柄告了一状,结果降职到文化馆来当了馆长,要不然,今天可以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可是,我已经被他们抓住错误了。”翠烟无奈地说。 “什么错误?”周剑问。 “我今天迟到了。另外,校长把我前几次录节目耽误的课程都算作了缺课。” 周剑想了想,安慰翠烟说:“这没什么,不怕。你待会儿下午照常去上课,他不能把你怎么样的。” “不行,我死也不会再去上课了,校长已经明摆着赶我走了。” “他赶你,你就走了?你这么听他的话?”周剑故意刺激翠烟。 “我不是听他的话,而是,太丢脸了!” “这有什么丢脸的,你要真的不去上课,那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吗?你干嘛要让他这么痛快?” “反正我就是不去上课了。”翠烟坚持。 “呵,脾气还挺倔!”周剑转过头来笑话翠烟,“你们校长啊,就是看死了你这种倔脾气,想把你气走,你要真的不去上课了,那他才高兴呢!你别以为不去上课就争了一口气了,就有尊严有面子了,你们校长和同事肯定会在暗地里笑你傻,这么容易上当。” “你不知道,”翠烟向周剑讲明情况,“我是胡校长从村小借用过来的,我本来就不算这个学校里的教师,他随时可以让我回去。” “按理说是这样,他可以把你借过来,用完了又可以还回去。”周剑说,“但是,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在中心小学独立带了一个班,那这个班就是你的,你每天到这个班去上课是正常的,如果你们校长想要你走,那就必然要让别的教师来带这个班,你想想,如果你在课堂上,别的教师敢来吗?就算他敢来,你难道没有本事把他给赶出去吗?” “啊?”翠烟惊讶,没想到事情还可以这么办的。 “你们校长想让你走,除非是下个学期不分你的课。反正你的目的也只是拖延一些时间,又不是真正想在他这里长待,你就拖得一天是一天吧,但是,课还是要上的,如果你不去上课,那调动工作的事情就不好办理了。” “那如果胡光林他自己来带我的班呢?我又不能把他赶走。他是校长啊。”翠烟觉得胡光林一心想赶她走,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 “不可能。”周剑肯定的说,“胡光林没这么傻。” “为什么?”翠烟完全不明白。 “他以一个校长的身份,这样对待一个教师,传出去了,人家会怎么说?其实胡光林所能做的,也就是尽量为难你,挑你的毛病,好让你自己知难而退,如果你迎难而上,他也拿你没办法,你只要保持冷静,不跟他争吵,工作上不要出问题,他至少在学期中期不好用强硬的态度将你赶走。反正,拖得一日是一日吧。” 虽然周剑说得有道理,也是为大局着想,可翠烟毕竟是一个二十出头自尊心极强的女人,有些事情虽然想得通却未必做得到,她深知自己无法在旁人的冷眼下若无其事地生活,她知道自己忍不下这口气。 “你说得都对,但是,我怕我做不到。”翠烟说,“如果胡光林再逼我,我势必还会跟他争吵。” “那不行,你不能跟他吵架,本来是他的错,一吵,就成的错了。他毕竟是领导,而且,以你现在的身份,你是半个名人,传出去了,人家只会说你出名了就不安分了,不会去追究到底是谁的错,传到上级领导那里,对你的影响不好。你们校长反正一个糟老头子,他也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了,他这一辈子,说到底,还不就是一个中心小学的校长做到死?他又爬不上去了,也跌不到哪儿去,你不同,你还有前途,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不要做得不偿失的事情。” “我,我恐怕做不到这么理智。”翠烟了解自己。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是十年以前,以他那时的身份地位,翠烟哪里用得着受这种窝囊气。 他凝神想了想说:“那这样吧,我托人在医院帮你弄一张假条,你先请几个月的病假。” “不用。我自己去弄。”翠烟不想欠周剑太多,能够自己完成的事情,就尽量自己去办。 翠烟买了两包软中华,找一个比较熟悉的医生帮忙开了一张休息两周的假条,回家的路上顺手买了一个烤红薯,边走边吃草草解决午餐。 正吃着红薯,有人从背后推了她一下,一辆自行车“吱”一声停在旁边。 “跟我回学校去。”是陈岚。 翠烟看了看他,继续吃红薯:“你来得太晚了。” “跟我回学校去。”看得出陈岚非常生气。 “不去。”翠烟把头别向一边,“我好不容易走回来了,累得脚都断掉了,干嘛还要回去?” “你就不该回来!你回来干嘛?家里有金子等着你捡啊?” “那你总在胡光林面前百般讨好干嘛?他又有金子给你捡啊?” “我那不都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为了我你就不会把我抛下,完全不顾我的感受,让我一路步行回家。”翠烟倔强地看着丈夫。 陈岚看看老婆披头散发满脸疲惫的样子,微微有些不忍:“好了,在人屋檐下过,哪能不低头?忍一忍,都是暂时的。” “这不是忍不忍的问题,看不出来吗?胡光林是铁了心要把我赶走。” “不会的,胡校长只是被你激怒了,你回去好好跟他道个歉就没事了。”陈岚安慰着翠烟,其实也是自我安慰。 “跟他道歉?就算真的丢了这个工作,我也不会跟他道歉的。” “你说得轻巧,丢了工作,我们以后的生活怎么过?” “那么多没有工作的人,人家不是照样活吗?至少活得有尊严。” “你别天真了,人穷志短,还讲什么尊严不尊严。” “你不是还有工作吗?我就在家里给你洗衣服做饭,平平淡淡生活,吃得简单点、穿得朴素点都没有关系,图个自在。”其实这才是翠烟一心向往的,她不喜欢争斗,不喜欢算计,她只喜欢操持三餐饭菜、四季衣裳的简单人生。 “那我为什么要娶你?还不如娶一个乡下妇女。”陈岚一时口快。 “你说什么?”翠烟心惊,“你刚刚说什么?” 陈岚惊觉自己失言:“我没说什么,总之,为了以后的生活,为了我们将来的孩子,你要保住这份工作。” “呵……”翠烟深吸一口气,强忍眼眶的泪水,没有想到,她没有想到,她一心追求的爱情,原来是一个陷井。陈岚对她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自己不顾家人的反对下嫁于他,原来,并没有求得传说中心心相印的爱情。他之所以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有工作,因为她能够为他分担家累,这一切,与相爱与否,完全没有关系。 “老实说,如果我没有工作,你会不会娶我?”翠烟执拗地望着陈岚,眼里充满着悲哀和绝望。 “你不要问这么无聊的问题好不好?”陈岚有意回避。 “回答我。”翠烟轻声而坚定地说。 “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走,跟我回家去。”陈岚用发怒做掩饰。 “回答我!”翠烟陡然将嗓音提高,几乎是吼叫着。 “你发什么疯?”陈岚也吼叫起来,“马上给我回家去!” 路人都用同情而好奇的眼神看着翠烟,在他们的眼里,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一个长相平凡的、脾气暴躁的、被男人厌恶的女人?一个身无分文的、孤苦落魄的、被丈夫遗弃的女人?她看看自己的样子,衣衫不整,脸色暗黄,手里捧着一个黑乎乎的烤红薯,可能嘴角上还粘满了烧焦的红薯屑子,她陡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好。回家。”翠烟无力地说。 陈岚见妻子收起了脾气,感觉自己刚刚太过分了,于是柔声道歉:“对不起,是我太急躁了。” “没关系。”翠烟平和地回答,就像刚刚那一切真的不曾伤害到她。 “我不是故意针对你的,你知道,我,只是担心……”陈岚嘀嘀咕咕地做着解释。 “我知道。”翠烟机械地回答。 “我去买点菜,中午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陈岚带着点讨好的语气。 “随便。”翠烟一边回答一边使劲地啃着手里的红薯。 “快别吃了,都凉了,我做好吃的给你。”陈岚将声音调整得更加轻柔。 “嗯。”翠烟面无表情地应答着,加劲啃食手里的红薯。 这将是我吃的最后一个红薯,我发誓!一切都结束了,我发誓!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的了,我发誓!我不要软弱,不要狼狈,不要卑微;我要清醒,要强硬,要抓紧,要……要把命运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翠烟又想起了读中专时刻在课桌背面的这句座佑铭。 要把命运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不是丈夫!不是上级!不是哪个貌似知心的朋友!是自己!自己!!只有自己!!! 陈岚丝毫没有感觉到妻子情绪的变化,在他的心目中,妻子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人,哄几句就会变得百依百顺:“吃红烧鸡翅吧,你喜欢吃。吃完午饭之后去买一辆新车子,反正那辆车子也差不多快坏了,丢了也没什么可惜。” “不买。”翠烟平静而干脆地回答。 “不买怎么行呢?你以后上班还要骑呢!” “不上。”翠烟还是那么的平静与干脆。 “你看你,怎么又来了?”陈岚烦恼。 “我早就说了不上。” “你是跟我较劲还是怎么着?”陈岚停下脚步看定翠烟,“别存心生事啊!好好的,下午到学校给胡校长道个歉,认真点上课。什么事都没有。” “要道歉你自己去,我没空。”翠烟还在啃着只剩一层黑皮的红薯,她要吃到最后一口,要一直把它啃到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陈岚看着她的吃相,心里很不舒服:“好了,别吃了。” 翠烟不理他,继续费劲地啃着。 “听到没有?别吃了!跟条狗似的。” “狗怎么了?狗比人好。”翠烟抬起头来看着陈岚,“你在胡光林面前还不是摇头摆尾像条哈巴狗?” 这句话说重了,男人最介意的就是这个。陈岚瞪着翠烟,眼里的怒火越烧越旺。翠烟面无表情,低下头去还要啃那块红薯皮。陈岚忍无可忍,一抬手“啪”地将翠烟手里的红薯掀掉。 红薯皮像一张难看的面具粘在翠烟脸上,顺着衣领、前襟、裤脚滑落下去。 有个小孩子从旁边经过,指着翠烟的脸笑起来:“妈妈!你看那个人!” “嘘——”母亲捂紧了孩子的嘴,一手夹紧他的腰,拖着他快速离去。 那孩子犹自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而可怜的女人。 第二章 胭脂正浓 金粉正香(一) 柳翠烟反锁了门,将一个大大的木桶放在房间正中,木桶里注满温水,拿出新买的薰香沐浴剂缓缓倒入轻轻搅匀。她记得初恋的男人曾经说过,最迷人的并不是那种纯粹浓郁的香味,过于纯粹的香味会让人觉得单调,没有层次感,没有内涵,所以翠烟选择了一种甜中带苦的香气,初闻时是清爽的甜,细细嗅来却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清苦味,让人无端地有些伤感,而这种伤感,正是最打动人心的地方。 翠烟缓缓将身体没入水中,脑海中渐渐浮现一张男人的脸。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绅士、英俊、醉死梦生。 他告诉她什么叫红酒、什么叫咖啡、什么叫午夜飞行。 他帮她买胸衣,第一件是爱慕,第二件是体会,第三件是安莉芳,第四件是戴安芬,他说这些都是普通的牌子,你还年轻,穿这个档次的差不多可以,仔细试一试哪个牌子更适合你,以后再买更好的。 他说,外衣可以穿地摊货不要紧,因为你还年轻,什么衣服套在身上都掩盖不住皮肤的光彩,内衣却一定要好的,身材变了形就长不回来。 他教她化妆、穿衣,为了找到一个搭配丝巾的胸针跑遍城市的每一个饰品店。他说宁缺勿滥,穿衣服要比寻找爱人更加小心谨慎。爱人不好,那是对方的问题,衣服没穿好,那就是自己有问题了。 正如他所言,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对食物的偏爱,对色彩的挑剔,对一切形式化的东西,他的认真劲儿,远远大于对待身边的女人,也或者,他从来没有把她们真正当成自己的女人,只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野花,随手摘了,也就随手丢弃。 她认识他的时候,十七、八岁,而他,二十六、七岁,都是风光无限的年纪。 他们交错而过,四目相遇,他用一整年的时间赢得她的芳心,然后用一天的时间消耗殆尽。 他欺骗了她,或者是说玩弄了她,到手之后就弃之不顾,有钱而英俊的男人常常这样对待女孩子,她只是众多上当的女性之一,没有什么特别,也不值得格外的伤心,做错了,承认错误,从头开始。 经历了这段纸醉金迷的初恋之后,翠烟开始讨厌一切浮华的东西,她要跟那个失败的自己划清界限,她渴望一种真实的一步一个脚印的生活,她以为她跟陈岚的结合就是她所追求的朴素和真实,没想到,不过也是一个谎而已。 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真实的东西存在,是不是一切的一切,都要在谎言的掩盖下才会显得比较美丽?当谎言的面罩被揭开之后,赤裸裸的真实都是那么的面目疮痍。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迟早都是一个谎,倒不如挑一个比较有经济价值的当来上。没想到追求简单追求平凡,也并不是想像中那么容易,或者是说,只要有追求,不管你求的是什么,都是一样的难。 翠烟如今还能如此详细准确地想起初恋男友说过的许多话,并不是这么多年后仍然爱着他,只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今天,当她想好好打扮一下时,才发现在自己生命之中,惟一一个在审美方面教育过她的就是这个男人。陈岚有时也会帮她挑选衣物,但是,陈岚的审美还是比较简单肤浅的,只能迎合普通大众的口味,远远比不上这个男人的独具匠心。说得俗气一点,用陈岚的方式,只能打扮成一个街头美女,而用那个男人的方式,则可以打扮成出入高档酒会的气质。 那男人夺走了她的贞操,留下一堆浮艳的学问,翠烟曾经将这些知识像垃圾一样打包丢弃,她以为永远不会再用到了,没想到今天,她要在记忆的垃圾桶里将它们一样样翻找出来,一件一件重新温习。 翠烟躲在散发着迷离香气的丰富泡沫里,轻轻地抚摸着身体的角角落落。虽然已经过了二十五岁,毕竟没有生孩子,她的皮肤还是光滑而富有弹性,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惟一不足的就是由于长期坐办公室,腰部囤积了一点赘肉,不过不要紧,只要稍加运动,很快就会消瘦下去。 手机响了,短促的一声“叮”,是短信,她想了想,懒得穿衣服,赤裸着身体在房间里行走。 “快来上班。”是陈岚。 刚刚看完,又是“叮”一声,还是陈岚。 “出事了,快来上班。” 正看着,第三条短信又进来了。 “胡校长向上级领导告了你的状,快来上班,我现在说话不方便,你来了再说。” 告状?告什么状?翠烟还没明白过来,手机又响了,这回是电话,一个陌生的号码,不过从前几位数字看应该是岷山某个机关的固定电话。 没有浴巾,翠烟拿一条毯子裹在身上,她不习惯赤裸着身体跟陌生人说话,哪怕是在电话里。 翠烟定了定神,按下接听键:“喂,你好。” “你好,是柳老师吗?” “是我。请问哪位?” “我是杨刚。”对方中气十足地说,听起来不像自我介绍,倒像故意用名号来吓人。 “哦,是杨委员,杨委员好。”杨刚是岷山乡政府分管教育的领导。 “听说你最近常常不去上班啊,怎么回事啊?”杨委员语气不太好。 “常常不去上班?”翠烟的脑袋飞速运转着,她知道是胡光林告了她的黑状,但是杨刚没有挑明说,她也不便主动提,只能从侧面去辩解。可从哪个侧面切入比较好呢?翠烟是个实诚人,从来不知道怎么拐弯抹角地说话,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如果不能有效地反击胡光林,势必给杨刚留下极其恶劣的印象。 常听村里人说外婆十三岁的时候以一敌四,斥退上门找麻烦的仇家,到了妈妈这一辈就不复外婆的风采了,而到了翠烟这一代更不用提了,不说“舌战群雄”,简直是“口拙木讷”,就剩一个柳小颜稍微多嘴一些,也仅仅是多嘴而已,上不得台面。翠烟自小与外婆亲厚,可她一惯性情温顺,不爱逞口舌之利,因此也未得真传,但是毕竟耳濡目染,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其中的道道,此刻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了,只能搬出外婆昔日的作派。 翠烟缓了缓,将语速调整得恰到好处:“哦……杨委员是说我今天没去上班吧?我今天病了,是急性阑尾炎,已经向胡校长口头请过假了,由于事发突然,书面假条还没来得及批,明天我就叫陈岚带过去。” “胡校长说你自从上了电视,有领导来看望过之后,就常常无故缺课,严重扰乱了工作纪律,搞得他无法正常管理学校工作。”杨委员严肃地说。 “常常无故缺课?”翠烟佯装惊讶,“我除了录节目和接受领导看望的时候耽误了几节课,叫同班老师代了课,还扣了课程津贴,给代课老师算了代课费,除此之外,我每节课都认认真真的上了啊!这都是有据可查的,可以查我的签到纪录,也可以找和我带班的老师了解情况,胡校长他怎么会这么说啊?”翠烟完全不提胡光林对她的种种为难,而是以一种完全不明白事情原委的口气跟杨委员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因为她知道,不管她说多少胡校长的坏话,杨委员最终相信的还是他胡光林,而不是她柳翠烟。 “哦,这样啊,”杨委员停了停,口气缓和下来,“胡校长他可能是因为学校教师紧缺,一时有些情绪吧。你录节目当然是要录的,领导来看望,也当然是要迎接的,这些都是好事,都应该鼓励。” 从杨委员态度的转变看得出来,他对胡光林告的状也不是全信,而且,胡光林告状的时候可能也只是通过电话反映的情况,没有提供充足的证据,至少没有书面证据,要不然,杨刚的语气转变得不会这么快。 翠烟故意说:“我再过两个多小时就要动手术了,要不是手术时间安排得这么早的话,我下午还会到学校去上完两节课再回医院。” “不用不用,”杨刚有些过意不去了,“病了当然是要治的,阑尾炎虽说是小病,疼起来可真要命啊,你要好好休息,注意保重身体,不要有思想负担,胡校长他也只是由于人手不够,课程安排不过来,这才耍了点脾气,也不是针对你个人的。” “那我明天叫陈岚把医院证明和书面请假条一起带过去批示,身体恢复了之后就马上去上班,好吗?”翠烟有意强调。 “好的好的。你安心养病。那就这样。再见。” “杨委员再见。” 翠烟微笑着挂断电话。 看,外婆能够做到的,我也可以,这并不是太难,不是吗?翠烟紧紧地握着手机,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胡光林这个仇,我记下了。” 情况越来越糟,翠烟知道,不管胡光林这次告她的状是否得逞,不管杨刚是相信他胡光林还是相信她柳翠烟,也不管这件事情的事实原委到底如何,总之她是给杨委员留下了一个不好的印象。这个回合表面上是她柳翠烟赢了,因为杨刚承认了是胡光林在闹情绪,但是实际上还是他胡光林赢了,因为不管他胡光林告的是假状还是真状,都是为了将工作做好,而她柳翠烟,不管是有理还是没理,总之是扰乱了工作秩序,总之是让校长工作难于开展,不然的话,学校里那么多教师,怎么偏偏告她的状呢? 好在翠烟已经铁了心离开岷山,也不在乎是否能够取信于杨刚,她只要能够赢得一些时间办理自己的事情就行,所以她要立即行动,不能再坐以待毙。 翠烟将许久不用的穿衣镜擦亮,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翻出来,迎着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一件件试穿。与第一次去见周剑时的心态不同,那时候的翠烟只想给人朴素随意的印象,因为她无所谓事情能不能办好,而现在,她要让对方觉得她是正正式式打扮过了之后前来拜访的,这说明她对这件事情有多么重视有多么迫切。 翠烟选定一套乳白色套装配一条烟紫色丝巾,衣服是七成新的,全新的衣服不适合穿出去见人,好像专门为了会面而特地准备的似的,显得过于郑重,好像家里没别的衣服可穿,临时特地买了一套似的。最具匠心的就是七、八成新的衣服,穿了几次之后更妥帖柔顺,颜色也没那么刺眼,看上去就像随意地在衣橱里选了一套漂亮衣服上身,还有很多各式各样漂亮的衣服搁置着轮不上穿。 这身套装翠烟只有在上公开课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穿一穿,已经买了两年多,好在款式大方不容易过时,穿上之后整个人看起来高雅、干练、纯净,非常适合她小学教师兼文艺青年的身份。 当她拎着提包走在大街上时,从路人的眼神里看得出,现在的自己与今天上午那个捧着烧焦的红薯狼吞虎咽的女人不可同日而语。 林市长会见她吗?翠烟事先并没有打电话联系,因为她不知道第一次打电话林鞍会不会答应见面,而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用来等待,她要千方百计见缝插针与他见上一面。 周馆长欣赏她的单纯,吴部长欣赏她的诚恳,林市长会欣赏什么样的人呢?她能否赢得他的好感?如果说获得周剑和吴帧的认可是无心插柳,那她想获得林鞍的认可则是有心栽花了,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她这次精心设计的会面,会不会正应验了这句话呢? 翠烟不紧不慢地走在林荫道上,一辆小车尾随着她开了一段,车窗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露出一张黝黑帅气的脸。 “哎,你!”车内的男人与她招呼。 翠烟转过头去奇怪地看着他,这是一个壮年男子,衣饰打扮极其讲究,五官明晰,是那种让少女发呆,让少妇发情的经典男人。 “你,是你吧?长漂亮了!”男人打量着她,“几年不见,有没有想过我?” 是他,翠烟想起来了,是她十八岁的情人。将近十年了,他莫名其妙地消失,又莫名其妙地出现,然后还莫名其妙地问她想不想他,生活真是一个迂回的玩笑。 翠烟冷静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既没有惊喜,也没有伤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假的,他今日的出现正如他当日的离开,不过都是一场戏而已。欢笑和眼泪都是假的,在整个的故事里面,只有她一个人曾经假戏真做,只有她一个人迟迟醒不过来,当所有的演员都已退场,她还在舞台上哭泣了那么多年。 再也不做那种蠢事了,翠烟慢慢收回目光,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 “哎!”男子开着车子跟上来,“小亭,小亭你还在怪我吗?” 怪又怎么样?不怪又怎么样?过去了,已经过去了,全部过去了。她连新的伤疤都能够抵抗了,何况是十年之前的旧事? “小亭,小亭,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蓝城,我是蓝城啊……”男子兀自追赶。 翠烟丝毫不予理会,转身拐进路边一条逼仄的小巷子去。 巷落冷清,只听见她一个人吱吱咯咯的脚步声,走了许久,男人没有跟过来。她估计他差不多应该离开了,这才返身回去,在巷口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他走了才回到大路上去。 柳翠烟不紧不慢昂首穿过通讯室,通讯员正在安排一批人与领导的会面,大概是被她的气势镇住了,并没有拦她,但是办公室太多了,翠烟通过通讯室之后找得头晕眼花,引起了通讯员的注意。 小青年咋咋乎乎地跑过来:“哎!你干嘛的?找谁?” 翠烟收住脚步转身稳稳地看着他:“林市长找我有点事。” “林市长正在会客,你稍等一下。”小青年说着就把翠烟往外引。 没办法,翠烟只有跟着他到通讯室里等候。这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翠烟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是否要打个电话跟林市长联系一下,她不确定小通讯员说的话是否属实,林市长是真的在会客呢,还是通讯员故意阻拦她,如果是真的会客,那是在会见什么样的重要人物,要谈这么久? “你知不知道,要见领导都要由我们事先通报,你这样冒冒然闯进去,如果领导正在会见重要的客人,我们要受罚的。”小通讯员一有空就唠唠叨叨地教育翠烟,搞得翠烟有点坐立不安,不过好在她今天穿了一身这么正统的衣服,让人不敢小觑,如果跟那天去见周剑似的穿个破牛仔裤旧t恤,说不定早就被当成骗子赶出去了。 一直等到下班时间翠烟还没有见到林市长,不知道是林市长一直有重要的客人要接待,还是小通讯员根本没有进去通报,翠烟想来想去,觉得这么等下去实在不行,趁着通讯员出去取文件的时候,她再一次擅自闯了进去。 没想到林鞍市长这么年轻英俊,翠烟从半敞的门缝里暼见一个三十出头的俊朗男子正在挥毫泼墨,该男子上身穿着天蓝色收身商务装,下身是一条柔和的米色休闲裤,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明眸皓齿,让人一见难忘。 翠烟不敢敲门,怕惊了林市长,让他笔下的那只飞鹰画走了样。 倒是林市长先看见了她,隔着门缝轻轻一点头:“是柳老师吧?陈秘书,把门打开。柳老师请进。” 门板后走出一个样貌平平的女子,面无表情地向翠烟点了一个头,请她进去。 原来办公室里真的有客人,几个退休老干部正围着办公桌看林市长作画,一边看,一边极尽献媚地点着头表示称赞。 林市长面向翠烟说:“这些都是文艺界的老前辈,最近正在筹办一个画展,你看,让我这个门外汉在此献丑。” “唉,林市长谦逊了,”老干部们一窝蜂地说,“从国画这一块来讲,林市长在宜城那是无人能比的了,就算是在整个高岭,那也是排得上前三的。” “见笑见笑。”林鞍颔首微笑,态度谦逊。 翠烟看着他那样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心想这样的男人是应该用来观赏的,应该去拍偶像剧,饰演那种伤透女人心的角色,关在机关办公室里真是暴殄天物。 老干部们捧着林市长的墨宝带着满足的微笑哈着腰退了出去,林鞍示意翠烟坐下,转头对陈秘书说:“没什么事情了,你有事的话可以先下班。” 陈秘书点了一下头转身带上门,翠烟以为她下班走了,可是等她跟林市长谈完工作的事情出来时,看见她还在微机房里待着,见他们开门出来,赶紧跑上去帮着林市长披上一件外套,再顺手把门给锁了。翠烟心想在机关里做秘书真不容易,跟女佣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坐定之后,林鞍的第一句话就是:“吴部长多次提到你,说你在剪纸方面很有造诣。”翠烟连说“哪里哪里”,林市长又问到她工作方面的事情,翠烟当然尽挑好的说了。这样简单地聊了一些,翠烟也没提什么要求,林鞍就主动表示会为她考虑工作上的事情,看样子一定是吴帧事先把事情都交待清楚了。 翠烟从林鞍办公室出来之后立刻给吴帧发了一个短信:我刚刚去拜访了林市长。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想来想去,又不好再说什么,就在后面加了一句:谢谢吴部长。吴帧接到短信之后简单地回了一个“好”。 要调动一个干部并不是某一个人说了就能够算数的,虽然林市长分管教育单位,也明确地答应了要给翠烟换一个环境,但是,有些要走的程序还是免不了的,所以,从翠烟去拜访林鞍到她休完病假的半个月内,并没有接到调令。 翠烟天天不去上班,最着急的人是陈岚,当初教唆翠烟分清主次别太在意小学教师这份职业的是他,现在惟恐翠烟弄丢了这份职业的也是他,所以说,男人也并不一定就比女人更理智更沉得住气。 “好了,你假也休完了,气也应该消得差不多了,今天开始好好去上班吧。”陈岚大清早地一起床就催翠烟。 翠烟看着陈岚不作声,自从那天他在大街上当着路人的面把红薯拍到她脸上之后,她就有了一定的心理障碍,这种心理障碍表现为:跟他对话时怀着很强的戒备心理,好像随时有可能会被他伤害;跟他相处时不喜欢靠得太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小于一尺,就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晚上睡觉时中间要隔开一拳的距离,并且穿上厚厚的睡衣,如果不小心身体碰到一起,特别是裸露在外的皮肤贴在一起,会有一种强烈的反感,好像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翠烟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来自于她内心的一种失衡,她对婚姻对爱情所抱有的希望遭受了打击,一时还看不开想不通,她不知道这种状况何时能够好转。 “听到没有?快点起来,不然又要迟到了。”陈岚一边说着,一边来掀她的被子。 被子一掀开,翠烟的身体陡然暴露在微冷的空气中,她一激灵,下意识地双手捂在胸前,好像怕冷,又好像生怕被人看到了什么一样,可是,屋子里只有陈岚,都做了两、三年的夫妻了,有什么不能看的呢?翠烟觉得自己这个举动真是古怪。 陈岚显然也感到了异样,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他把手里的被子重重一摔,全部扔在地上。翠烟慌忙弯腰捡起来围在胸前。她这个动作大大刺激了丈夫,陈岚走过来一把扯掉被子,扔得远远的。没有了被子的保护,翠烟觉得自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缩在床头瑟瑟发抖。这下丈夫彻底被激怒了,他扑过去把她的身体掰开,呈大字型撂在床上:“谁欺负你了?装得这么可怜兮兮给谁看?”翠烟恐惧地睁大了眼睛,她不知这恐惧从何而来。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裸呈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会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她奋力挣扎着,她想穿上衣服,盖上被子,虽然气温那么高,她想找出压在箱底最厚的那件棉袄来穿。 正拉扯着,翠烟的电话响了,陈岚还是按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无力地松开。 翠烟迅速在衣橱里拿了一件大衣披上,接起电话:“喂,你好,请问哪位?” “是柳翠烟吗?我是组织部。” “啊……”翠烟的心一阵狂跳,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好。 “你现在有空吗?方便的话过来一下。” 对方虽然没有明说,但翠烟估计应该是调令下来了要她去取。 “有空有空,马上过来。”她急切地说。 “那好。再见。”对方挂了。 “再见。”翠烟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说。 她觉得眼角有些酸涩,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似笑似哭地“呵”了一声。 第二章 胭脂正浓 金粉正香(二)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柳翠烟走在通往文化馆的路上,感觉阳光和空气都是那么地新鲜。这是她第一天正式到这里上班,虽然以前来找周剑的时候在这条路上走过多次,可是今天还是有一种全新的体验,仿佛以前从没来过,比方说路边的那些小超市和理发店她就从来没有注意过,而马路两边排列整齐的梧桐树更是从来不曾留心,仿佛它们是为了迎接她的到来而在一夜之间生长起来的似的,正是梧桐花开的季节,翠烟慢慢走在树荫下,举目望去,满眼尽是清新繁盛的花朵。 算起来文化馆总共有十二名成员,平时能够坚持按时上下班的却只有两、三个,翠烟到办公室除周剑之外只见到了一位副馆长和一位会计。副馆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姓付,中等身材,中等姿色,长着一张机关算尽的脸,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会计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姓李,面相憨厚,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周剑跟翠烟略作了一下介绍,带她到办公室安排了办公桌。办公桌虽然不少,却都是空空荡荡的蒙了厚厚的灰尘。周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无奈地诉苦:“这帮人,真本事没多少,倒是一个个真把自己当艺术家看待了,学足了那些个怪癖,平时没事我也不太叫他们来,有事时能电话联系的就电话联系,除非电话里说不清楚的,不得已把他们叫到办公室,反正我是布置完了事情就巴不得他们快些走开去,一个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有碍观瞻!” “怎么我前几次来找你,都看见不少人上班?”翠烟奇怪地问。 “呵呵,他们要等快下班了才会来!他们是上班的时候休息,休息的时候到办公室聊天,你看,宜城这么小,反正也没什么休闲的好去处,文化馆的环境还是可以的。” “哈……”翠烟忍不住笑起来,想想也是,她以前来找周剑大多是快下班的时候,可见那些人只是来应个卯。 “他们都是艺术家,都有理由在家搞创作嘛,我和付馆长还有李会计却是粗人,所以这些粗活一般都由我们来干。”周剑说着,扔了一本剪纸教材在翠烟桌上,故意逗她说,“你也是艺术家啊,以后也可以潜心在家搞创作。” “哎哎哎!我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牢骚怎么发到我身上来了?”翠烟及时表明立场。 玩笑了几句,周剑正色说,“今天你倒真是要早些下班,到吴部长那里去一下。” 翠烟明白周剑的意思,她调到文化馆,主要是吴部长和林市长帮的忙,现在正式上班了,应该去跟吴部长说一声。虽然吴部长工作繁忙,不一定有时间见她,但是,见不见是他的事,去不去却是她的事,礼貌上要做到这点。 “林市长那里也要去一下吧?”翠烟征求周剑的意思。 “林市长那里就打个电话说一声吧,倒不一定要亲自登门,再说他也忙,不一定有时间见你。”周剑淡淡地说。 翠烟觉得奇怪,如果说忙的话,吴部长更忙,为什么吴部长那里去得,林市长那里却去不得呢?不过看周剑这么肯定的样子,她也不好多问什么。 周剑抬眼瞅了一下对面办公室里的付馆长和李会计,压低声音对翠烟说:“这两根都是老油条了,你平时没事少搭理他们。” 翠烟大惑不解,一般到新单位,都希望尽快跟同事融合到一起,而周剑却叮嘱她少搭理他们,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做得越多别人越有话说。”周剑看穿她的心思,解释说,“你只要埋头做好自己的工作,不授人以话柄,上头有我跟你说话呢,其他人能不接触的就尽量不要接触。” 翠烟心想,多个朋友总多条路吧,她是新人,如果不主动跟这些有工作经验的老同志接触,工作中遇到什么不懂的问题,总有需要向人请教的时候,到时候怎么好意思开口呢?她就没有想到,在机关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始终是人心隔肚皮,即使你平时对他再好,到了关键的时候,他也不一定会帮你。 “文化馆一般也不会有什么太难做的工作,如果有,遇到不好处理的事情就跟我说,不要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没能力似的。”周剑半是安抚半是教训。 翠烟这才略略听懂了其中的道理,周剑是想告诉她,在文化馆,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就是他周剑,而跟别人接触不光得不到半点帮助,反而给了人家说她坏话的机会。 “你呀,就是太单纯了,没有防人之心。”周剑叹息。 “傻人有傻福嘛!”翠烟自我解嘲。 “你呀……”周剑伸手拍拍她的肩,“好好干!” “好好干?干什么?”这第一天上班,翠烟还真的搞不清应该做些什么工作。 “哈哈,”周剑笑,“文化馆就是这样的,没事的时候闲出鸟来,有事的时候忙得蛋疼。到时候够你累的!” “啊?”翠烟吃惊,伸手捂住嘴,“你……你……” “我怎么了?你是想质问我说粗话是吧?哈哈,我一向是这样的啊,你以前没注意罢了。”周剑故意露出得意的神色。 “不是我没注意到,而是你潜伏着隐藏得太深了,这会儿才刚找到一点当了我领导的感觉,就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来在我面前招摇了。”翠烟也玩笑。 “嘿嘿,被你看出来了,可见我修为尚浅有待加强啊!”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做了那么多工作,终于正式把翠烟调了进来,周剑悬了许久的心放下了,话也多起来,“文化馆就是这样的,聚集了一批末流作家、不懂音乐的音乐人、永远出不了名的演员,再加上像你这样沽名钓益的民间艺术家,以及我这样身无所长的官场失意者……” “官场失意,情场得意就行了!”翠烟怕他还会说出什么自怨自艾的话来,就有意打断。她知道周剑在工作上肯定遭受过挫折,所以才会发出一连串的感慨,不然的话,以他的机智和才华,不应该只是混个文化馆馆长的位子。 “情场得意?”周剑听了翠烟的话,不由地凑近来问她,“我在情场能得意吗?” 翠烟意识到自己搭话搭得太快,有失稳重了,不知道周剑心里会怎么想,于是急忙撇清:“周馆长这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怎么不能情场得意啊?念着你的人不要太多哦!” 周剑不接她的话,反而吟起诗来:“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一边吟着诗,一边用眼睛笑笑地看着她,含意很多似的。 翠烟不敢跟他对视,低下头装出忙于整理的样子。 略聊了聊,翠烟提早下班到宣传部去走了一趟。吴帧看见她,显得很热情,虽然只是短短聊了几分钟,却给予了翠烟许多肯定和鼓励,让她心里暖融融的。从宣传部出来,翠烟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到林市长那里去坐了一下,开门的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陈秘书,陈秘书给翠烟倒了茶,冷冰冰地递过来,不等她接稳就松了手,险些洒了她一身水。凭女人敏锐的第六感,翠烟知道陈秘书对她没什么好感。 事后周剑特意问起翠烟去拜访吴帧的情况,问得很仔细,连他们之间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甚至是每一个富有含意的表情都问到了,把翠烟问得提心吊胆晕头转向,生怕自己在吴帧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好在周剑听完之后点了点头,表示基本满意。翠烟又补充说自己还是去拜访了一下林市长,周剑也没责备她,就说好,好,拜访一下也好。没事。 幸好有周剑的提醒在先,翠烟对李会计和付馆长有所防范,与他们打交道时留了个心眼。周剑说得没错,他们都是在机关里混久了的人,行为作派都带有浓厚的机关习气。虽然翠烟既没得罪他们也没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但是,机关里的人对待新人总是这样的,一般你刚去上班,他们都会先给你来个下马威,让你认清自己是新人的身份,而且使得尽是软刀子,如果不加提防,可能中了招都不知道,要等你有了几年工作经验,熟悉机关风气之后才能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曾经被他们欺负过。 第二天上班翠烟去得很早,原以为会是第一个到的,没想到李会计和付馆长都已经在会客室里跟一帮文艺爱好者聊得火热了。一见翠烟进来,付馆长满面笑容地打招呼,向客人们介绍,又一再让她入座,说是一起聊聊。翠烟没什么工作经验,见付馆长这么热情,就真的坐了下来,她心想着:文化馆的工作就是要普及群众文化,跟文艺爱好者沟通沟通,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吧,既然是工作,那么付馆长要她坐下来参与,她就不好推辞了,再者,自己在旁边听听,也学着一点付馆长跟群众沟通的方式。可是等翠烟坐定之后,付馆长的脸色就跟刚才大不一样了,用一句俗点的话来说,她刚刚的表情像一块酥糖,咬都不用咬就融得满嘴都是,而现在的表情就像一块生铁,硬得锤子都砸不烂。付馆长撇下翠烟全然不作理会,谈的都是她插不上嘴的话题,这时翠烟就想抽身告辞了,付馆长也看出她想走,却一直用话压着,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等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站起来要走时,付馆长陡然从抽屉里拿出几个杯子来,向着已经站起身的翠烟说:“到对面办公室拎一壶开水过来。”翠烟只得拎来了开水,给客人一一倒上,放下热水瓶准备告辞了,付馆长又递了一个空杯子过来,拈了两片茶叶在里面说:“你喝这个。”付馆长的语气不容推脱,翠烟就不好再说要走的话了,只好给杯子里添了点水,再次坐下来听他们闲谈。翠烟一坐下来,付馆长就又摆出了一张跟水泥板似的僵硬冰冷的脸,搞得翠烟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喉咙里像哽了一团棉花,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小坐了一会儿,翠烟只觉得面部表情都已经僵硬了,却要装出很随意的样子,她一时还没有领会到付馆长是故意僵她,只以为自己年轻脸皮薄,不善于与陌生人打交道。付馆长见她如此好性儿,就越发地挑柿子软处捏了,才喝了一小口茶,就转头对她说:“给加点水。”这下翠烟明白过来了,明明热水甁就放在李会计脚下的茶几边,她不让李会计加水,却非要让她去加,这意思就是在摆领导架子,再说了,这水才刚喝了一口,也没有加的必要,这就是故意欺辱她,给她难堪。以翠烟的个性,虽然心里不舒服,还是会勉强听从付馆长的吩咐,去帮他们加水,可是有周剑的叮嘱在先,她就不能那么任人摆布了。如果她任由他们捉弄了,不光付馆长和李会计会在后面偷偷笑话她,周剑更是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不想让周剑失望、看不起,于是灵机一动,掏出挎包里的手机,对着根本就没有响过的手机说:“这谁打我电话啊?才响一下就挂掉。”一边说着,一边装出回拨的样子,将手机紧贴在耳边,礼貌地对客人们点了个头,微笑地走出了会客室,对付馆长的吩咐置若罔闻。 也许这个办法显得过于生硬,付馆长当然知道她是在耍花招,可能在座的客人也全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知道就知道吧,至少他们以后想摆布她时要考虑考虑能不能摆布得了。 周剑听说这件事后,半是批评半是表扬地笑说:“还行,办法虽然笨了点,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寥胜于无吧,以后放机灵点。” “以我的智商,也就是能想出这种笨办法了。”翠烟自嘲。 “这还算有进步呢,”周剑说,“我刚认识你那会儿,就这种级别的办法,你三个月也想不出来,别说在三秒钟之内做出反应了,肯定是忍气吞声任人欺负,事后再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翠烟承认,认识周剑之后她确实有些改变,处理事情的时候不像以前那么一是一、二是二的直来直去了,现在她会更讲究方式方法。 虽然翠烟对付馆长和李会计使的是笨办法,但是笨办法有时也能和聪明的办法起到同样的作用,甚至可能比聪明的办法发挥更直接明显的功效。后来这二人再也没敢借工作之便对她使什么阴招,最多就是背地里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当着她的面还是客客气气满面笑容。 周剑说,国人就是这样的,如果你不把他当奴才,他就要爬到你的头上来当主子,所以,如果自己不想当奴才,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对方踩下去。 翠烟既不想当主子,更不愿当奴才,她只想做一个正正常常的人,可事实上是,在她不当主子的时候,就无形中成为了别人的奴才,而当别人自愿充当她的奴才时,她又身不由已地成为了主子。比如说岷山中心小学的校长胡光林,以前翠烟在他手下工作,受尽了他的非难,自从翠烟调到了文化馆,?就有事没事发一些祝福的短信,不知道是心中有愧呢,还是惶恐不安,怕翠烟以后为难他。不过他还算聪明,知道不能打电话,打电话翠烟不一定会接,接了也不会给他什么面子,他只能借助短信表达一下友好,其实也是自我安慰。可是他就不想想,要得罪的人都已经得罪了,再做这些事后工作都是白费功夫,无端地让人更看不起。翠烟每回看到是胡光林发来的短信,连内容都没兴趣瞧一眼,就直接删除了。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工作中的烦恼并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主题,她们更看重的还是家庭生活。如果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女人可以完全放弃事业,反过来,如果有一份成功的事业,女人却不能完全不顾家庭。 翠烟的工作稍稍安定了一些,夫妻之间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一年前柳小颜曾经预言她和陈岚的婚姻亮红灯,那时候她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得到了印证,而且问题还是出在她身上。她完全不能再接受丈夫的亲昵,只要一靠近他的身体,全身的鸡皮疙瘩都会竖起来。 柳小颜对翠烟的这种状况不无鄙夷,轻描淡写地给出一个定义:“你这种感觉,俗称‘变心’。” “变你个头啊!”翠烟瞪了柳小颜一眼,她知道柳小颜不是一个可靠的人,然而她再找不到第二个更可靠的,“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就别拿我穷开心了。” “我也是说正经的啊!”柳小颜声音上扬,“并不是非要有第三者出现才算变心,你对一个人,从渴望到不渴望,从思念到不思念,这都属于变心。” 从渴望到不渴望,从思念到不思念。别看柳小颜没读多少书,说出来的话还是富有一定的诗意和哲理的,平时那些时尚杂志没白看。 翠烟记得陈岚第一次亲吻她的情景。那时候他们还不算很熟悉,两人常常在一些不同的场合中遇见,翠烟喜欢拿陈岚的名字来取笑,故意拿腔拿调地叫他“岚岚”,说他取了个小姑娘的名字。翠烟一叫,陈岚就随手捞起作业本、圆珠笔来打她。她喜欢看到他生气、红着脸、装得很凶的样子,像一条虚张声势的幼犬。有一回,当她又一次拿他的名字开玩笑时,他没再捞起东西打她,而是趁着旁边没人,飞快地跑过去捧着她的脸吻了一下,吻得她魂飞魄散心乱如麻。 那时候她还不叫柳翠烟,她叫柳亭,自从改了名字之后,他们夫妻之间就没有琴瑟相和地交好过,她所有关于快乐的记忆,似乎都停留在柳亭这个朴实无华的名字里。 “说真的,烟儿,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喜欢周剑?”柳小颜喜欢叫她烟儿。 “你呢?你喜欢吗?”翠烟记起那天无意中看到的日记,忍不住反问她。 “我……”柳小颜有一刻的失神,“我跟他不熟。” 翠烟浅浅地笑了:“记住,我们两个性格迥异,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柳小颜听不懂,疑惑地看着翠烟。 “总之,你喜欢的,我一般都不会喜欢就是了。”翠烟补充说,“反之,我喜欢的,你也一般不会喜欢。比如说周剑,比如说陈岚。” “那倒不一定……” “有什么不一定的?难道你会喜欢陈岚吗?”翠烟故意逗她。 “我是说,我是说……” 翠烟知道她想说的是“我喜欢周剑,不一定你就不喜欢”,但她说不出口,她怎么能说得出口呢?那样卑微的一份感情。 翠烟陡然对表姐心生怜悯,握了她的手说:“总之,我保证,不会跟你爱上同一个男人。” 柳小颜眼里涌现出一丝感动,很少在她脸上见到这样情真意切的表情,翠烟觉得她们做了二十几年的姐妹,只有这一刻真正互相体验到了姐妹之情。 “说真的,除了陈岚之外,你从没对别的男人动过心吗?”柳小颜很难理解像柳翠烟这种从一而终的女人。 翠烟想起前几天在街上碰到的那个男人,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曾经生生死死爱过的,而现在她却像避瘟疫似地躲着他。这种感觉是不是也俗称“变心”? 她对这个男人“变心”,是因为这男人抛弃了她;她对陈岚“变心”,是因为……不,不,她没有变心,她怎么会变心呢?陈岚是她的丈夫,她说过要安安稳稳跟他一辈子的,她不会变心。 可是……她再也没有办法把赤裸的感情坦露在他的面前了,她曾经坦露过,把整个的人整个的心完全交付在他的手里,而他不小心把她的心掉在了地上,她被摔疼了,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毫无防范地信任他了。 她要怎么办呢?她是爱他的,而她又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去爱,可爱情一旦有了保留,还能算是爱情吗?特别是像她这种敏感单纯的女人,要怎么去适应一份掺假的感情? “这世界上的东西全都是假的,你这样想想,可能心里就平衡一些。”柳小颜开导翠烟说,“看过老金的《倚天屠龙记》吗?那里面有一段特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讲的是一个女人爱上了强xx她的男人……” 翠烟差点没把满嘴的茶水喷出来,瞪大眼睛说:“不会吧?那不是……那不是那什么吗?” “你是想说变态吧?”柳小颜替她补充,“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这么常用的词语,连小学生都时时挂在嘴边。” 翠烟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去。 “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一定的变态因素,换句话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期待着一种能够自我满足的变态方式……” 柳小颜还想继续发表她的高论,翠烟已经听不下去了:“别一杆子打死所有人啊,你变你的态,别把大家都扯上。” 柳小颜并不生气,还是一副九段高手的姿态:“什么是性?性就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侵略行为。男人天性是喜欢侵略,女人天性是喜欢被侵略,性爱的愉悦就是建立在这种天性的基础之上的。所以说,男女之爱,实际上本身就是一件挺变态的事情……” “你不就是比我大几个月而已嘛,又没结过婚。?翠烟的言外之意是说她的理论可信度不高。 “哎!你还别不信!我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是个男孩子写的,说百分之九十的强xx案都是顺奸,他以自己的经验来说,如果女人没有反应,男人根本进入不了。所以女人其实是喜欢被强xx的……” 柳小颜越说越来劲,嗓门也越提越高,翠烟紧张地扫视着四周,看有没有什么人在留意她们。 柳小颜喝口茶润润嗓子,给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我改天找陈岚谈谈。” “谈什么?”翠烟紧张得坐直了身子,“你可千万别乱来!” “山人自有妙计,姐姐办事你还不放心?” 翠烟心想,你有哪点是能够让人放心的? 第二章 胭脂正浓 金粉正香(三) “圈子”这个词翠烟听得不少,却很少认真地去思考它,在她的印象里只有一些泛泛的概念,比如什么“娱乐圈”啦,就是指那些从事娱乐工作的人所组成的一个群体,而“文化圈”,则是由那些从事文化工作的人所组成的群体。而在这些大圈子里面,又包含着无数的小圈子,比如在娱乐圈哪些明星跟哪些导演会联合得比较多,在文化圈哪些作者之间又会互相吹捧互相利用,关于这些小圈子的东西,翠烟以前就没有深入地思考过,直到她在文化馆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自己无形之中在官场这个大圈子里面,被划分到了林鞍这一派的小圈子之中,这时她才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有着这种看不见摸不着而又确实存在的关系带。 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人对于人事调动的事件是极为敏感的,只要哪个部门进了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是大领导还是小职员,大家都会纷纷打探他的来历。换句话说,每个进来的人后面都会有一个主事者,而这个主事者,就是他以后的靠山,这个主事者的官职权力,就成了大家最关心的问题。你要搞清楚站在面前的那个人他究竟有多大的份量,能不能被得罪,并不是单单看他本身职务的大小,还要看站在身后给他撑腰的那个人。如果撑腰的人力气大,那他就站得稳,推不倒;如果撑腰的人力气小,那谁都可以把他打倒在地随便踩上几脚。所以在机关工作捋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至为重要,不然的话,不小心糊里糊涂得罪了市委书记、市长的什么亲戚朋友,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虽然文化馆并不是行政单位,但是在宜城这样一个小小的县级市,想进文化馆的人却多如蝼蚁,能够进得去的人一定要有相当的背景。众人一打听,自然知道翠烟是由周剑引路,由林副市长力荐调进来的,那么林副市长就成了翠烟行走于官场的招牌,在她找到新的更高更稳的靠山之前,凡是林副市长管不到的人,就可以无视她的存在,而分在林副市长门下管理的人,就会给她几分薄面。当然,这其中还有感情亲疏、职位高低的关系,那就还需要一层一层的细论了,总之大致就是这样的。不过,也并不是说凡是跟林副市长关系好的人就会对她翠烟好,这其中又有一层竞争的关系,那就要视情况而定了,官场上自己人搞自己人的情况比比皆是。 不管你愿不愿意,圈子一划出来,凡是跟林副市长有过不和的人,自然把你也当成了仇人,他们将会想尽一切办法在工作上打压你,在人格上诋毁你,你的进步就是他们的不幸,而你的不幸则会让他们额手称庆,也许在你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几十双素不相识的眼睛正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你。 翠烟就这么懵懵懂懂的成为很多人的掌中刺眼中钉,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还以为只要勤勤恳恳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就能得到认可。周剑也不去说破这些东西,对于这些无法改变的事情,但愿翠烟糊涂得一时就快乐得一日。 有应酬的时候,如果方便的话,吴帧就会叫上周剑作陪,而周剑又会带上翠烟。碍于职务的关系,吴帧从来没有亲自叫过翠烟,但周剑带她去赴宴也并非不受欢迎,政府机关里面年轻的女孩子毕竟不多,这些平时在办公室里坐得四肢麻木的官老爷们有时候需要一点新鲜血液注入一点活力。再说翠烟的身份也有她的特殊性,怎么说她也是一个做过专题节目在宜城小有名气的民间艺术家,这就使得吴帧在介绍她的时候不至于拿不出手。经过一整天枯燥的会议,阅读了一大堆毫无意义的文件之后,这些机关干部们也乐意见见这样的民间奇人,权当一乐。 有一回,一个领导对翠烟的手艺不甚信任,就煽动大家说,百闻不如一见,请翠烟露一手给他们开开眼。翠烟本不是一个招摇的人,一般情况下是不喜欢显露身手的,但见他们一个个神态倨傲,就忍不住想镇镇他们。翠烟拿铅笔简单地勾画了几笔线条,用随身携带的指甲刀东剪一下西挖一下,不一会儿,挖出了一张栩栩如生的脸,仔细一看,正是那个带头让她露一手的领导。虽然线条粗糙构图简单,整个神态、气韵却完全勾勒出来了,就像一幅漫画,把人物的特点放大了,反而显得比真人更像真人。 吴桢很满意,觉得翠烟给他长了脸,心里暗想着:能坐在我吴部长酒桌上的人,那能是凡人吗? 于是指着那个领导取笑:“看了这幅剪纸的人再见到你的真人,恐怕都要问了‘哎?您最近是不是整了容?’。” 那领导就心悦诚服地点着头,不住口地对翠烟称赞:“不错,不错。” 大家玩笑一番,以后再不敢小觑翠烟。 既是应酬,自然是免不了要喝酒的。周剑曾拿具有中国特色的聚会和欧美派对进行过比较,同样是为了联络感情,同样选择了以酒为媒介的勾通方式,所不同的是,欧美崇尚优雅,而中国时兴热闹:欧美派对是轻言细语才叫情调;中国宴会是纵声谈笑才够气氛。如果你在欧美派对上吵吵嚷嚷会被认为毫无修养;反过来,如果你?中国式聚会上保持沉默会被当成傻瓜。在欧美派对上,你尽可以自由选择心仪的交谈对象与之对饮;而在中国的酒桌上,如果你身份不够高,最好是与在座各位一个不漏地喝个底朝天。在欧美,醉酒是失礼;在中国,不醉不尽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中国陪领导们吃饭,你没有一斤以上的量就不要端酒杯,而不端酒杯,你就没资格陪领导吃饭。这是一般的规矩,翠烟岂有不懂的道理,所以周剑第一次叫她去吃饭时,她就吱吱唔唔半天拿不定主意,按说领导叫你吃饭,就算再忙再累再有特殊情况,那也得搁下自己的事情前去作陪,可是翠烟平时基本滴酒不沾,岂敢冒然出现在这种场合?周剑看她的样子就明白几分,于是担保说:“有我呢,没事。”周剑的酒量翠烟是知道的,宜城最有名的一种叫麒麟春的高度酒,十五年陈酿,他咕咚咕咚两瓶下去没有问题。当然,在这种档次的酒席上,一般喝的也都是十五年陈酿,这种酒一百八十八块钱一瓶,一般一次下来没个十几二十瓶解决不了问题,这就得两、三千块钱,有时候还发烟,一人一包软中华的话,也得上千块钱。听周剑说有一回大家吃得高兴喝得兴起,有人提议给一人发一条软中华,作东的是个公安局长,趁着酒兴借着几分醉意大手一挥:“好,一条就一条!”所有的这些酒、烟,再加上那些高档菜,算起来,这一桌酒席下来,得老百姓多久的收入啊?周剑常常玩笑说“一次吃掉农民一间新房”,他叫翠烟去吃饭,就调侃地说:“小柳哪,今天陪领导去做拆迁工作吧!” 虽然能言善道酒量又深,在酒桌上除了最高领导之外,周剑一般都能够占尽风头,但是,他却并不喜欢这种场合,每回酒宴完毕都会陷入长久的沉默。这时候翠烟就陪着他在车里安静的坐一坐,也不说什么,她觉得他其实并不需要旁人对他说些什么,他只是需要有个人陪陪而已。吴帧也说不喜欢喝酒,翠烟不像了解周剑那么了解吴帧,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清高,她就想,既然大家都不喜欢喝酒,那请客作东的人到底是在讨谁的欢心呢? 经常出现在吴帧酒桌上的人有文化局局长、教育局局长、卫生局局长、广电局局长,文联、社联的主席偶尔客串。这些人请吴帧吃饭都算正常,因为他们跟宣传部长有一点上下级的关系,最让翠烟不解的是林副市长也常请吴帧吃饭,别人请吃饭的时候他也常常前来作陪,且态度恭敬。林鞍总是号召大家一起敬吴帧的酒,从各个层面各个角度变着花样的称赞吴帧,全无一点副市长的架子。翠烟心想,虽然他们之间有师生关系,似乎也没有必要如此客气。特别是去ktv的时候,林鞍明明是不喜欢k歌的,只要有吴帧在场,他就会一直陪在旁边,直到吴帧玩累了尽兴了,再送他先上了车,看着车子缓缓开远了这才离开。吴帧不在的时候,林鞍则从不涉足娱乐场所。当然,这些当领导的进出ktv是有安全通道的,可不能像一般市民那样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此逍遥,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 周剑不止一次在翠烟耳边说过:“这人哪,到了一定的位置,就容易犯糊涂。” 翠烟知道周剑所指的这个“到了一定位置”的人是吴帧,但是他所指的“犯糊涂”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是琢磨不透。周剑不想说破,她也就不便多问。 常给吴帧作陪k歌而很少出现在吴帧酒宴上的有一个叫做白纱纱的女人,翠烟第一次见到白纱纱的时候,心里暗暗惊艳了一下。 有一个词叫做“名副其实”,这个词套用在白纱纱身上再适宜不过了,白纱纱的长相跟她的名字可谓珠联璧合丝丝入扣。她个子高挑,偏瘦,一头乌云似的长发慵懒地盘在头上,皮肤很白,不知道用了什么牌子的粉饼,粉饼里揉了一粒粒细小的亮片,抹在白皙的脸上,经灯光一照,真有一种晶莹如雪的味道,既有雪的“白”又有雪的“亮”。除此之外,白纱纱还有一个特别之处,不管她穿什么质地的衣料,套在身上总有一种轻飘飘柔顺如纱的感觉,哪怕是穿着厚重的羊绒大衣,还是会让你感觉她身披一袭轻纱,自有一种衣不胜寒的风情。 白纱纱三十出头,市文化局的副局长,离异,无孩,这些情况都是翠烟第一眼看见白纱纱并被她的美貌惊得目瞪口呆时周剑附在她耳边一股脑儿倒给她的。 “你没事少搭理她。”周剑又是那句话。 翠烟不解,他要她防着付馆长和李会计那都可以理解,是怕他们借故捉弄她,而这个白纱纱虽然在他们上级单位工作,平时接触的机会却很少,在文化馆上班这么长时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周剑有什么必要特地这样叮嘱她呢? 周剑本不想谈论他人是非,见翠烟神情疑惑,不得不稍作解释:“这个女人,不太好。” 翠烟不知道他所谓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是人品不太好,作风不太好,还是工作态度不太好? “总之你少跟她接触,你想想,吴部长为什么从来不叫她一起吃饭,只有唱歌的时候才叫她过来作陪?这其中都是有原因的……” 翠烟这才意识到在吴帧的心目中,她和周剑比起别人来是更亲近一些的,除了林鞍之外,别的客人在吴帧的酒宴上都是走马灯,一日一换,只有她和周剑是去得最勤的。 正说着,白纱纱已经跟吴部长、林市长等一干领导打完招呼,走过来向周剑招手:“哟,周馆长带了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在身边哦,不怕嫂子吃醋吗?”说着,身子已经向翠烟靠拢过来,两片夺目的红唇喷着热气粘在她的耳后根,别说男人,连翠烟这个女人都有点被熏得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白局长才真是大美女呢!这是小柳,我们单位新来的。”周剑的态度拿捏得当,既不过分热情,又不显冷淡。 翠烟向白纱纱微笑颔首,白纱纱却好像没看见似的不作回应,自顾地问着:“小姑娘多大了?好可怜见的,怕是还不满二十吧?” “哪里,都奔三了,老了。”翠烟是实诚人,从来是有问必答,胸无城府。 “这么年轻就喊老?让我们这些老太婆往哪里挖个洞去钻哦?”白纱纱夸张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好像很怕一夜之间长满皱纹似的。 翠烟心知自己说错话,慌忙补救:“美女是可以超越年龄的。” “是啊,这岁月虽然无情吧,但是见了白局长这样貌若天仙的大美女,却也忍不住怜香惜玉,轻手轻脚绕道而行,结果全绕到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头上脸上来了,”周剑见翠烟应付不来,因而把话头拉过来,“你看我,这两鬓的白发,这额头的皱纹,都是从你们这些大美人旁边绕过来的沧桑岁月啊。” 明明周剑已经把话题给引开了,白纱纱却好像没听明白似的,仍在轻声叹息着说“什么美女哟,就算是美女,那也是老美女了”。她越是这样感叹,就越让人觉得她其实是很留恋于别人的夸奖的,她之所以谦虚,只是为了挑起别人更多的赞美她的话题。 周剑跟白纱纱认识了五、六年,对她这一套早就审美疲劳了,因而以开玩笑的口吻打击她说:“那不叫老美女,叫资深美女,小柳哪,你的资历还不够,好好加强。” 白纱纱于是用恶狠狠的笑容回应了周剑,转身上别处拉话去了。 白纱纱走了,翠烟这才出了一口气,心想:别说周剑让她少搭理这个女人,就算周剑让她多跟这女人接触,她也是吃不消的,才刚聊了不到十分钟,已经累得她汗流颊背元气大伤。 “这个女人,到文化局总将近有十年了吧,上面换一个领导又拉去陪着唱歌跳舞,换一个又陪着唱歌跳舞,跳了这么多年,才只提了一个副局长……”周剑有些鄙薄。 “为什么啊?”翠烟好奇。 周剑摇头,不想多谈的样子。 那天晚上白纱纱喝醉了,实际上白纱纱是逢喝必醉。翠烟发现吴帧对待她和白纱纱的态度有很大的不同。在喝酒的时候,只要翠烟敬酒,吴部长一定会喝,而白纱纱敬酒的时候,吴帧老是要推脱很久。再有就是,吴部长会跟别的领导解释,说翠烟不会喝酒,让她少喝一点,而对于白纱纱,明明见她已经烂醉如泥,吴部长却不会劝说半句。翠烟不知道这两种不同的态度意味着什么,但她隐隐能够感觉得到,不管白纱纱多么漂亮多么风情,并不能完全把她翠烟的光彩掩盖掉,因为她们在外人看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就像玫瑰和牡丹,各有各的好。 传说中贵妃醉酒是如何的风情万种,翠烟从来没相信过。不管什么女人,满身酒气,满脸醉意,再加上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能好看到哪里去?白纱纱虽然不是贵妃,也算是明艳照人,喝醉之后仍是丑态毕现,先是摔坏了一个话筒,后来又差点吐了吴部长一身。作为在场仅有的一个清醒的女性,翠烟不得不走过去照顾她,为她倒开水,递纸巾。白纱纱就一再抚摸着翠烟的背,夸她是个好女孩。周剑在旁边使了好几次眼色,意思是叫翠烟不要去管她。翠烟毕竟是个女人,女人对女人有时候是会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怜悯之心的,她看着白纱纱那么难受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弃之不顾,故意装作看不懂周剑的眼色。 “你出来一下。”周剑附在翠烟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径自先出了包厢。 翠烟跟出去,低着头走到一个暗角里。 “你不要去管她,知道没?”周剑急促地说。 “我……我看不过去!”翠烟嗫嚅。 “有什么看不过去的?她天天这样!”周剑教训她,“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你又不是服务员,尽去做这些端茶递水的事情!她是什么?她只不过是一个过气的美女,一个文化局的副局长而已,她的身份地位,配得上让你端茶倒水吗?我跟你说,如果你做惯了,给人造成了这种印象,那以后谁都可以使唤你,你就真的要做一辈子端茶倒水的工作了,到时候恐怕你不愿做都不行……” 正说着,白纱纱一摇一摆地出来了。周剑拨一下翠烟,示意离开。两人装作刚上完厕所回来的样子,分头往包间里走。正走到和白纱纱交错而过时,她陡然脚下一滑,双手乱挥,一头抓住周剑的手臂,一头抓住翠烟的衣领,惊魂未定地叫着:“好险,好险!” 白纱纱站定了,仍是拖着翠烟不放。翠烟抬眼征求地看着周剑。周剑毕竟有恻隐之心,极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好了,你陪她上一下洗手间吧,小心一点。” 白纱纱伏在翠烟背上,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小柳,你真幸福,真好,年轻真好,年轻真好。” 翠烟不知道这个女人身后有过怎样的伤心往事,她只是猜想,在她还很年轻的时候,必定曾经被某人真心真意地爱过,所以至今她怀念那段岁月。 在这样酒醉的夜晚,她是想起了曾经的恋人吗?脸上漾着红晕,眼神迷乱。她是因为什么而错失了那个男子呢?是为了追逐金钱、权力牺牲了爱情?还是爱情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自然死亡?就像一朵花,开放了,自然要凋落。 “年轻真好,在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话说到一半,白纱纱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镜子中的脸,看了好一阵子,慢慢伏下身去蹲在地上哭起来。 哭得那么悲恸,好像全世界的伤心都倾倒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翠烟看着她,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有些伤心是安慰不了的,她知道。 从卫生间出来,见林鞍闷头坐在一个暗角里抽烟,脸上很苦恼的样子,翠烟觉得他肯定不愿意被人打扰,就装作没看见。 本来已经走过去了,白纱纱转过身往那暗角里仔细看了看,回头问翠烟:“那里是不是坐了一个人?” 翠烟不好说什么,假装没听见。 白纱纱醉得不轻,完全没有避讳,揉揉发红的眼睛,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是林副市长是不是?” 不等翠烟回答,她已经走上前去了:“林市长,您怎么坐在这里?累了吧?早些回去休息。” 林鞍抬头注视了白纱纱一眼。 当林鞍看着白纱纱的时候,翠烟不由地在心里喝了一声彩:这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哪,虽然满脸倦容,仍是掩盖不住眼里的灼灼光华,只是这么平平常常地看人一眼,却给人一种春光普照之感。 翠烟想,在宜城长相最出众的一对男女恐怕就是林鞍和白纱纱了,如果没有这一层上下级的关系,如果他们很年轻的时候就相识,会不会做成一对恋人?这样想着,却又觉得自己太无稽了,虽然白纱纱已经离异,林鞍却是家庭圆满,所谓的“使君已有妇,罗敷亦有过夫”,好端端的,怎么会扯到一起去?何况,世间有几对夫妇是金童配玉女?市面上更多的是潘安配无艳,鲜花都长在了粪堆里。 林鞍轻轻一笑,没有正面接过白纱纱的话茬,却夸她的衣服好看,问她什么地方买的。 白纱纱回说在省城买的。 林鞍就说“好”。一个“好”字还没说完,已经起身走回到包厢里去了,仍是陪着吴帧一直玩到尽兴方归。 柳翠烟和林鞍之间第一次比较私人的接触是从一本书开始,那天是吴帧的生日,按说这样重要的时刻林鞍一定会早早赴宴的,可他却偏偏来得很迟,急匆匆赶过来,一头一脸都是汗,一边入席一边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没有办法,被小家伙缠住了。” 他所指的小家伙是他四岁的儿子林鹿鹿,在领导干部中,林鞍一向是以爱心家长著称的。他的妻子倒不怎么样,普普通通的相貌,普普通通的工作,普普通通的个性,是那种让你见上十次也记不住的平凡妇女。他的儿子却是机灵古怪人见人爱,脸型五官跟林鞍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照着比例缩小了几倍,就像一个微型版的林副市长。 “你看,吵着要买什么《小王子》的连环画,小陈把整个宜城的书店都翻遍了也没买到。”小陈就是陈秘书,“他妈妈今天正好不舒服,被他闹得,气得打了一顿。小家伙的牛脾气啊,跟我一样!哭完之后又吵着让我去买,没办法,我找了半天,也只找到这个。” 林鞍无奈地掏出一本《小王子》,一看封面印刷就知道是盗版的,在宜城这样的小地方,新华书店是只卖教科书的,剩下的都是私人书店,像这个档次的,那算是盗版得最好的了。 “一本书还劳林市长大驾?你说一声,让我们去买就好了。”有人借机拍马屁,不过这个马屁拍得并不高明,林鞍未作理会。 有个稍高明些的,拿着书本翻了翻:“这全是字啊!鹿鹿看得懂吗?要不,我过两天正好去高岭,说不定那儿有图画的,我带一本回来。” “不用了,”林鞍向那人微笑点头,“我过两天要去趟省城,到时候再找找。” 那人见林市长对他点头微笑,心里就舒服得很,伸直腰板往椅背上靠了靠。而前一个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的那个人则搭讪着夸林市长有爱心,夸得脸部肌肉都有些僵硬了。 翠烟知道在省城也找不到那种全图本的,她也喜欢《小王子》,阅读过不下十遍,以前也想过要买漫画版的,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找到,最多就是有三、五幅插图在里面,小孩子肯定看得不过瘾。 翠烟是个有心人,又当过教师,对小孩子有一种天性的喜爱,再加上之前见过林鹿鹿几次,跟小家伙还算投缘,回去之后就连夜动手做了一套剪纸版的《小王子》,用真皮笔记本做底版,用胶水细致地粘了,还用钢笔把一些经典的对话抄在旁边,看起来还满像样的。 林鹿鹿拿到剪纸版的《小王子》,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直嚷着要到文化馆去找小柳阿姨,要搂着小柳阿姨亲个嘴。 林鹿鹿这一高兴,可伤了另外一个人的心。像林市长家这些琐碎的事情,本来一般都是交给司机和小陈秘书去代办的,司机是个大老爷们,倒还看得开些,小陈就不同了,她本来就是一个心细的姑娘,何况之前林鞍是交待她去买书,事没办成,被鹿鹿吐着口水骂了一顿,这会儿,却有另一个什么小柳阿姨巴巴地送了个剪纸的书来讨好,把鹿鹿哄得这么高兴,这么一对比,就更加显得她没能耐似的。 翠烟再去林鞍办公室时,小陈就连茶都不愿倒了,借故跑到微机房去,指桑骂槐讲翠烟,说她老家有一条狗,那条狗深更半夜不好好看门,却要到处跑去捉老鼠,吵得不得安生。 “我就指着那条狗骂了,你不好好守着自己的本份,尽惦着别人的事干嘛?”这句话是特意留着翠烟走到微机房门口时才说的,像一把长剑,趁着她经过时“咣”地一下从房间里刺出来。 翠烟被刺中了,身子微微一颤,心上动了一下,如果是以前,这句话已经足够她躲在被子里抹眼泪了,但是,有胡光林的事件在先,对这些伤人的舌剑,她已经具备了一点抵抗力。 “哎,陈秘书,在写材料呢?”翠烟微笑着欠欠身,“我过去了。” 小陈别过脸去装作没听见。 翠烟心想,以前只觉得这女人样貌普通,想是林市长怕人误会,故意挑了个难看的,却没想到此人内心也这么阴暗,就她这样一张臭嘴,居然在林市长这样风雅的人身边工作了好几年而没被调走,也算一桩奇事,不知道其中可有什么内情。 其实翠烟只是给领导的小孩送了一点小玩意,按理说也不至于得罪人,问题是出在事先林鞍曾经把这件事情交给小陈办理,而小陈又是他的秘书,那这件事情就带有了一点点工作的性质,既是工作,而翠烟又不是政府办的人,她只不过是林市长分管部门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在没有经过秘书的情况下直接帮林市长做工作,那就有点越级的意思了,所以招来小陈的怨恨。 周剑听说了这件事,只说,跟领导接触,难免会让有些人烧红了眼,不必理会!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林市长工作忙,你也不要常去打扰他,有?么情况,多向吴部长汇报。 周剑的意思是让翠烟一心靠拢吴部长,而林市长那边就没必要多接触,可翠烟老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不管她调进文化馆背后的真正主使人是谁,总之是林副市长帮她出了面,既是出了面,她就记住了这个情,翠烟不是一个凉薄的人,她从小受的教育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自从翠烟送了剪纸书给林鹿鹿之后,林副市长对她的态度大有改观,以前他也对她客气,该给面子的时候会给她面子,但那都是场面上的事情,一是因为他本身是个有风度的人,在女人面前自然要显得斯文有礼,二是因为翠烟毕竟是由吴帧推荐的,他要给吴部长几分面子。而现在,他对她的客气里饱含了更多的真诚,翠烟感觉林市长对她的微笑似乎具有了更深层的含意,那笑容所传递过来的温度比以前更高了,照得人心里暖融融的。 “小心哦,别陷进去了。”有一天从包厢里出来一起去洗手间时,白纱纱拍着翠烟的肩膀这样说。 “小心什么啊?陷到哪里去?”翠烟装糊涂。 “在官场上行走啊,女人要比男人更有定力,不然的话,一辈子就完了。”白纱纱深有体会似的。 “都不知道你说什么!”翠烟不理她,“啪”地一声关上洗手间的门。 白纱纱却犹自隔着门板跟她说:“哎!你是不是觉得林市长很帅?” “嘘,在这里说这个干嘛?小心人听见。”翠烟压低声音说。 “这有什么?我又没说你在陪林市长跳舞!” 翠烟拿她没办法,看来周剑让她没事少搭理她是正确的。 上完厕所出来,翠烟连手都没洗,急匆匆就想一个人先走。白纱纱却连厕所都不上了,一个劲儿跟在她后面,没完没了地唠叨:“是帅就是帅嘛,这有什么?全市人民每天看宜城新闻,谁不知道林副市长是所有领导里面最帅的……” 林鞍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翠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搞清楚过这个问题。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对他毫无概念,相处了几个月之后,她对他仍是摸不清头脑,一直到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多好的坏的事情,她对他始终一无所知。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一些事情?他所追求的是怎样的一种人生?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到底幸福不幸福?快乐不快乐?甘心不甘心?他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表达过。他惟一让人弄明白了的一件事情就是——那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那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在翠烟第一眼看见他时就已经知道了,然后随着事态的发展,她被他看重,受他照顾,被他利用,得到他,失去他,所有的这一切发生过后,她惟一知道的事情仍然仅仅是——那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那不光是一个好看的男人,而且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男人。他知道以柳翠烟现在的身份,她会很乐意回岷山去看一看,于是找了一个到岷山去检查工作的机会,把她一起带了过去。 林鞍叫小陈打电话邀柳翠烟一起到岷山去视察时,翠烟有点迟疑,她既不是政府办的人,又不是教育部门的工作人员,跟着林市长到岷山去检查教育工作会不会说不过去?而且,她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小陈故意捉弄她?林市长怎么会发出这么奇怪的邀请? 翠烟于是给林市长打了一个电话:“林市长好,我是小柳。”林鞍对翠烟已经由称呼职务改成了只称呼一个姓,这说明他对她更为亲切了。 “哦,小柳哪,我们现在要到岷山去检查工作,你作为从那个地方走出来的优秀人才,一起回去看看吧,见见老朋友,同时也可以起到一个表率的作用。”林鞍知道柳翠烟是来探口风的。 “人才谈不上,不过能跟着林市长下乡工作,长点见识,是我的荣幸,我马上过来。”翠烟简洁地说。 林鞍邀柳翠烟回岷山,显然是在有意向她示好,但是他一个市长为什么要向她一个普通工作人员示好,翠烟想不明白了。难道一本剪纸书的魅力有这么大?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她的作品会这么有价值。如果翠烟是个美女,或者能够想出一些其他的内容来,问题是她平凡得像一朵无名小花,而林市长反而耀眼得像一轮明月,这其中不可能会有那种因素。 不过事已至此,那就不问缘由糊里糊涂跟着去吧,管他呢,反正是件风光的事。 接待他们的是分管教育的乡长和委员,其实所谓的到乡镇去视查教育工作,也就是下到乡里为止,市长一般是不太可能会到各个学校里去转的,无非是跟乡镇领导座谈座谈,交流一下思想,喝个酒吃个饭,而已而已。 杨刚对翠烟一向还好,所以此时的热情也不显得过火。翠烟对杨刚也颇为亲厚,虽然不太会喝酒,还是很给面子地跟他干了一杯。 林鞍于是笑说:“还是老领导的面子大呀,我可从来没见小柳喝酒这么豪爽过。” 杨刚于是客气一番,说自己只是个工作人员而已,称不上什么领导,不过翠烟是个念旧的人,重感情,很值得交往。 看林鞍下乡把柳翠烟带在身边,又对她那么亲切,杨刚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他们之间关系非同一般,于是又夸翠烟当时在学校里的工作态度认真,教学水平一流,另外还从多个侧面多层次多角度地把林市长夸赞了一番,一席酒宴就娘欢女笑地结束了。 杨委员送林市长上了车,转身又来与翠烟握别,由于胡光林的事,他总觉得喉咙里哽着什么东西似的,不吐不快。刚刚喝酒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提一提这个事情了,碍于林市长在场,多有不便,忍到这会儿,已经像憋到肛门口的大便,再也关不住了。 “其实胡校长那个人哪,就是有点小性子,容不下人。”杨刚说这话是为了对翠烟表示友好,“以前你在中心小学受委屈了,都怪我失查。以后有空的时候多回岷山玩玩,随便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我这儿都方便,就像回娘家。” 翠烟毕竟是女人,对胡光林还是有些怨气,于是淡淡地说:“哦,你说的是胡光林吧?他还在当校长啊?” 其实翠烟说这话的时候只是想表达一种轻视,并没有更深层的意思,而杨刚听在耳内就如一个炸雷。翠烟说“胡光林还在当校长”,突出这个“还”字,意思是不是说胡光林早就不应该再当校长了? 怎么办?杨刚心想:是副市长的情妇容不下你胡光林,不是我杨刚跟你过不去,就算我杨刚挺身而出保了你胡光林,副市长看我不顺眼,迟早会找借口撤了我的职,到时候换一个人来当你的上司,照样要把你撤掉。我保不住你,反而搭上了自己,不值得! 想来想去,杨刚还是决定牺牲胡光林,谁叫你不长眼得罪了副市长的情人呢? 杨刚是把翠烟算作了林鞍的情妇,在乡镇一级的领导看来,市级领导一个个都是饱食终日寻花问柳的角色,他们根本不觉得市领导有什么工作可忙的,每天还不就是喝喝花酒搞搞女人?所以,只要哪个领导把一个稍有姿色的年轻女人带在身边,他们就会联想到一些不该联想的东西,何况是像柳翠烟这样并不是教育单位的人,却被领导带下来查检教育工作,那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了。 既然柳翠烟是林副市长的情妇,那么柳翠烟的意思,就是林副市长的意思,而林副市长的意思,他杨刚一个小小的乡镇领导怎么敢去违背呢?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翠烟充当了一回狐假虎威的角色。 而在岷山乡镇府里也传开了柳翠烟跟林副市长之间的绯闻,自她陪同林市长下乡之后的一、两个月里,他们之间的关系成了岷山乡领导讨论的重点,关于他们相识相处到相互勾引的过程,流传出数十个不同的版本,而每一个版本里都充满着不堪入耳的淫秽词汇。 翠烟熟知这些乡镇干部的习性,她不是没想到跟着林鞍下乡会招来非议,可是她以为最多是让人猜疑猜疑,在背后不清不楚地说两句,却没想到会掀起这么大动静。 当然,这件事之所以闹得这么大动静,其中有两个比较重要的原因:一是翠烟作为一个没有靠山的普通乡村女教师居然进了城,别人就会猜测她跟某个重要领导有关系。二是翠烟跟林副市长下乡之后杨刚立刻就撤了胡光林,改任陈岚为岷山中心小学的校长?她柳翠烟何德何能有这个本事?还不都是林副市长为她撑腰! 杨刚为什么会如此神经过敏?其实当官当久了的人都是这样。上级如果想要你去办什么需要徇私的事,一般都不会直说,要靠你聪明的头脑去领会上司的片言只语,就看你领会得到位不到位,所以,有些人行走官场如行云流水,而有些人则寸步难行,就是这个道理。 直到陈岚拿着任命书飞扬着笑脸跑到文化馆来接翠烟下班时,她才知道胡光林被撤了。不知道为什么,得到这个消息时,翠烟虽然有点小小的高兴,但更多的是迷惘和忧伤。 陈岚兴奋得不得了:“没想到你这么能干!到文化馆还不满一年,就帮我搞到了一个中心小学校长的位置。有办法!有办法!” 翠烟苦涩地笑笑。 “怎么样?今天晚上想吃什么?老婆辛苦了,我要好好犒劳犒劳你。” 翠烟胸口堵得厉害,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似的涨,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了。 官场真是一块巨大的沼泽地啊,四处潜伏着危机!她柳翠烟仅凭文化馆一个普通工作人员的身份,居然驾驭了一个乡镇领导,让这个乡领导去替她办事,可见凡事并不完全靠职务和权力,有时候,还要靠取巧。怪不得人家说要多栽花,少栽刺,不要以为拍好了领导的马屁就万事大吉了,任何一个小人物都有可能会让你阴沟里翻船,看来以后要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多留一个心眼了。 翠烟坐在陈岚的脚踏车后面,任他带着在种满梧桐的人行道上穿梭,一种浓浓的倦意袭上身来。既然她柳翠烟可以这样对付胡光林,那别人肯定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她,这以后的日子该有多累啊!可是她已经进来了,她逃不出去了,她要靠自己细小的双腿在这片沼泽地里走出一条生路来!她要胜利!否则,就会摔得很难看。 翠烟疲惫地闭上眼睛,远远的街角有一首歌在唱: 我有一张得到后就会笑的脸 说着一些充满着爱的语言 假如正好你来到身边 也会感觉是在春天 我那么狂像马儿奔跑在旷野 我有一张失去后就会哭的脸 告诉别人我已经开始埋怨 原来感觉美好的一切 突然变得不想留恋 说真的话都觉得所有都肤浅 我已经进来 却无法离开 这个满是诱惑的世界 为了拥有不怕被伤害 我知道不管什么人们都和我一样 我想要放开总是欢乐之后走来的悲哀 它让我明白美好永远会是短暂的存在 我想要放开经过痛苦忍耐获得的精彩 它让我认为付出很多代价换不回原来 在等待 在等待未来 无所谓不甘寂寞的无奈 在等待 在等待未来 不再为悲喜伤怀 …… 第二章 胭脂正浓 金粉正香(四) 挂了电话,翠烟把手机往办公桌上一摔。 周剑虽然在另一个办公室办公,却时刻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走过来问:“什么事?谁的电话?” “杨刚。”翠烟不想多谈。 “说什么?” “没说什么。” “那你怎么……”周剑的意思是既然没说什么,为什么生气。 “烦。”翠烟闷闷地吐出一个字。 其实杨刚只是打电话问候她一下,并没说什么招人心烦的事情,但是翠烟太明白这电话后面隐藏的意义了!难道他杨刚会真正关心她的身体关心她的心情?他跟她什么关系?以前在岷山待那么久,做了他好几年的部下,也没见他这样殷勤过,现在却突然之间显得跟老朋友似的,这看的是她柳翠烟的面子吗?不是!他杨刚表面上是在跟她柳翠烟打电话,实际上这个电话是打给林副市长的,他是想顺着柳翠烟这条藤,摸着林副市长这颗瓜。而事实上是,她柳翠烟何德何能,能代林副市长接电话?可是,这样的电话她又不能不接,而且要客客气气地接,要显得很乐意地接,如果你稍微表现出一点不快,对方就要疑神疑鬼,在后面做一些有损于你的手脚。 照柳翠烟以前的脾气,像这么无聊的电话,她连听都懒得听,可是现在不同了,她知道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也知道做人不能做得那么死板那么绝,该活络的时候就要活络一点,有人巴结她讨好她,那是好事,一个人当官当得怎么样,关键就是看跟他打这种电话的人多不多,多少当官的巴不得天天接到这种电话,越多越好,越多越有成就感,而她柳翠烟一个普通工作人员能接到这种电话,那更是应该喜上眉梢心花怒放了。 “算了,别不开心,该应付的还是要应付一下。”周剑开导翠烟。 翠烟黯然地点点头,心里刚舒服了一点,电话又像一个发条闹钟似地叮咚叮咚边响边振动起来。一看号码,却是吴帧的,翠烟有些意外,抬眼看一看周剑。 周剑看见是吴帧的电话,点点头说:“没事,接吧。”说完就回办公室去了。 翠烟心想,吴帧怎么会主动跟她打电话呢?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一般领导主动跟下属打电话,八成是要挨批评!而她又想不出自己在工作方面有什么是够得上让吴部长批评的,因为只有做了事,才会做错事,而她一直遵循周剑的教诲:少做事,多吃饭!到文化馆上班这一年来,她基本上还没独立完成过一件工作呢! 电话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翠烟顾不上再想什么,拿起电话按了接听:“喂,吴部长好。” “小柳哪,今天晚上没什么事吧?一起吃饭吧。” “啊……”翠烟心想,今天还真是奇了怪了,先是杨刚打电话跟她套近乎,现在吴部长又主动叫她吃饭,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难道她柳翠烟现在“佛光聚顶”要行大运了? “啊?”吴帧见翠烟没有明确表态,于是催促她。 “噢,没事没事!您看,一接到吴部长电话,都兴奋得不会说话了!”翠烟也学会了甜言蜜语。 “嗯。就这样了。”吴帧挂了机。 “好。吴部长再见。” 翠烟拿着手机上下打量一番:“见鬼!” 周剑又走了进来:“吴部长叫你吃饭?” “是啊,好奇怪哦!”翠烟一脸茫然。 “你答应了?”周剑显得很关心。 “答应了。” “哦。答应了就算了。”周剑的语调有点低沉,好像不希望她答应似的。 “怎么了?”翠烟越发觉得事有蹊跷。 “没事,到时候我也会去。” 原来他早就知道吴部长会打电话给她叫吃饭,为什么不事先提醒一下呢?自到文化馆工作以来,周剑可是事无巨细样样替她把关的呀! “这样,你提早一点下班,换身朴素一点的衣服,我待会儿去接你。”周剑交待说。 咦?这又是一奇了,跟周剑出去吃过无数次饭,他可从来没有在衣着打扮上发表过什么意见呀! 翠烟回家换了身深黑色的套装,将头发挽了一个髻,用咖啡色的夹子固定了,这样打扮看起来就比较端庄,也比较老气,足足有三十岁的样子。 “哎!怎么现在流行走阿姨路线吗?”陈岚正好回家,看到老婆打扮妥当的样子,两个人好些日子没有正正经经在一起说过话了,于是凑过来套近乎。 不知道是经历的事情多了,人变得老成了,还是被陈岚伤害过?他有了戒备,翠烟很难再像从前一样跟他谈笑风生了,她整了整衣领,一本正经地说:“今天吴部长叫吃饭,我觉得打扮庄重一点好。” 有一段时间陈岚听到吴部长三个字就要面部充血的,自当上中心小学校长之后才好些了,他以为这个校长是翠烟请吴部长帮忙给弄的,既然吴部长肯帮忙,说明对以前的事情也不那么介怀了,领导都不介怀了,你一个小学教师还有什么理由想不开呢? “那你去吧,对吴部长多照顾着点。”陈岚以为受了人家的恩惠,心里总有些想讨好的意思。 “他那么多部下,想照顾他的人多呢,哪用得着我费心?”翠烟有点看不上丈夫献媚的样子。 “那你照顾着点自己,这总没说错吧?”陈岚不跟翠烟理论,只叮嘱说,“少喝点酒。” 这样的体己话,在以前听来是暖心暖肺的,而现在听在耳里却无比别扭,翠烟抬眼看了看丈夫,闷声不响地出去了。 周剑来接翠烟时,也叮嘱她少喝点酒。过了一会儿,又反过来说,“不过,今天想少喝,恐怕还真不行!你到时候放机灵点,我怕是照顾不到你了!” 听周剑的口气,今天来的应该是一帮特殊的客人。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答应的。”周剑说。 翠烟心想,你事先又没跟我说过,我怎么知道不能去?不过反过来一想,周剑也确实不好说。吴帧是他的领导,他能跟翠烟说叫她不要去赴宴吗?那万一传到吴帧耳朵里去了,吴帧会怎么想?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要靠自己把握的,不能因为有人会提携你照顾你,就事事依赖他。况且,她跟周剑之间的关系也还没有深到可以处处依赖的地步。 其实翠烟早应该想到的,以前去吃饭,都是由周剑通知她,而这次却是吴帧亲自叫她,那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她搞不清状况,就应该找个借口谢绝,比如说生病了呀,或者是在乡下回不来呀之类,而她居然就那么贸然地答应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翠烟提起精神随周剑走进金豹宾馆。金豹宾馆是宜城最大最高档的宾馆,里面集餐饮、娱乐、住宿为一体。吴帧选在这里请客,一是图个体面,二是为了方便。今天来的这帮客人都是他的私交,从广东远道而来,上了桌不喝个你死我活是下不了台的。喝完酒之后肯定还要去放松放松,到时候醉醺醺地开着车跑来跑去,外人看见了不像样。在金豹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在二楼吃完饭,直接到四楼去喝k,再到六楼休息,服务一条龙。 酒席订在茶花厅,金豹的包间都是以花为名,什么“牡丹”啊,“月季”啊,“迎春”啊诸如此类。门牌上挂的是花,桌面上摆的是酒,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花天酒地”吧。 推门进去,翠烟意外地在乱哄哄的人群里看见了白纱纱。自跟着吴帧出去应酬以来,翠烟这是第一次在酒宴上见到白纱纱。 今天来的不是官场上的人。一见到白纱纱,翠烟就意识到了。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在心里琢磨:今天的客人会比较难缠,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吴帧不会请白纱纱出马。跟吴部长打过招呼之后,翠烟抬眼往人群里一搜,果然不见林鞍的身影。是,在这种场合之下,聪明如林鞍,是坚决不会露面的。 白纱纱笑眯眯地向翠烟招招手,示意她过去,一副女主人的样子,跟翠烟一一介绍客人,尽是什么张总啊,林总啊,余总啊,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富商派头。 周剑趁个空档悄悄伏在翠烟耳边说:“说不定就是在广州街头摆个小摊,就骗我们说是什么大工厂的老板。在虹桥卖鱼的小贩还说自己是搞水产的呢!世界上哪来的这么多钞票给他们这些人缠在比水桶还粗的腰上啊?” 翠烟嗔怪地看他一眼:“小心被领导听见!” 两人埋头吃吃地笑,笑得白纱纱起疑,扭着小腰仔细检查裙子,该扣的都扣上了,该拉的也都拉上了,没发现什么破绽,这才放了心。 “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尽在杯中吧!”吴帧举着一个三两三的杯子,杯子里满满的都是十五年的麒麟春,“这第一杯呢,我们先一起干了,然后再慢慢喝。” 翠烟一听这话,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幸好刚刚坚持倒了啤酒,如果是麒麟春的话,就这么一下,她这条小命就玩完了。 白纱纱一向名声在外,当然得喝白的,不过照顾女人,倒了五分之四杯而已。这吴部长第一次举杯,自然非干不可。白纱纱干了,周剑也喝了满满一杯,其他客人也一一喝了,酒兴一下就浓了起来。 剩下的就是私人时间了,众人一对一的互饮,喝了一轮,翠烟已经脸色紫红了,在座的都敬了,本以为差不多了,却见白纱纱拎着一瓶酒端着杯子坐到客人中间去了。 “你也过去再跟每个客人喝一杯吧。”周剑破天荒地要求翠烟喝酒。以前不管跟什么人在一起吃饭,他都不忍心看她喝到红脸,而今天她已微微有了几分醉意了,他却还要她到下面去再喝一轮。 原来今天她和白纱纱都是吴部长特地叫来陪酒的,翠烟认识到这一层,不由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既然周剑这么说了,那肯定是非喝不可了,他们作为吴帧在宜城的朋友,不能让他在外地的朋友面前丢了脸,要让他外地的朋友知道,他吴帧在宜城是有头有脸的,他是叫得动人的,是有人愿意为他卖命的。 于是翠烟也提着一瓶酒走到客人中间去了,不过她提的是啤酒。 女人劝酒,总比男人有效一些,翠烟虽然没有白纱纱那种软磨硬泡的功夫,但是,凭着她那一份清纯和羞怯,倒也没费多大劲儿,该喝的客人都喝了,她也不贪功,点到为止罢了。 没过一会儿,周剑也来了,吴帧请的另外几个朋友也都过来了,一群人喝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散了席出来,翠烟感觉脑袋里轰隆轰隆的,太阳穴都好像要跳出来了。听人说醉酒的人走不成直线,她就试着照宾馆走廊里铺的红地毯边缘上走着,虽然有些歪斜,总还不至于太离谱。翠烟就安慰自己说,还好还好,不是太醉!转念又一想,醉了的人都以为自己没醉,她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就这一半的量也没喝过,这会儿还以为自己没醉,一定是已经醉糊涂了! 在人群里找到周剑,见他双目微红,看样子也差不多了,翠烟拉拉他的袖子说:“要不,我先回去了?” 周剑摇头:“他们还要去唱歌呢!” “你们去好了,我不行了!”翠烟估计酒劲还没完全上来,待会儿发作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她怕在人前失态。 “不行!领导会生气的。”这是自认识周剑以来,他第一次拿领导说事。以前翠烟要去见领导的时候,周剑总会事先鼓励她宽解她,说领导没什么可怕的,领导也是人,只是分工不同罢了,要用平等的眼光看待他们。可是今天,他居然说领导会生气,可见以前的话都是为了给她缓解心理压力的,实际上领导就是领导,领导跟工作人员之间是永远不可能平等的。 不容翠烟考虑,吴部长已经带着一行人拥进了电梯。电梯内原有几个从一楼上来的小伙子,再加上他们一行十几位,且大多数都是胖子,自然就超重了。以前跟吴部长进出公共场所的时候,也遇到过电梯超重的情况,吴部长一般都会很绅士地让出位子,请别人先行,可是今天他并没有发扬这种高尚的风格,只是装作没看见似的,瞪眼看着显示屏。周剑和另外一个陪同者准备让出去,翠烟被夹在正中间,想出去又挤不出来。这时一个广东来的客人拍着从楼下上来的几个小伙子说:“嘿,我们都是一起的,你们先出去等一等。”对方哪里肯依,都板着脸装作没听见。广东人本来就不太看得起小城市的人,自从他们的地界上被划了一个圈,使他们从那种茹毛饮血的生活状态里解脱出来之后,他们就真把自己当成神了,而且是财神,以为有了钱即使到阴曹地府去也照样耀武扬威,于是掏出一打百元大钞在那几个小伙子面前甩得啪啪乱响:“谁让出去,老子给他一百块小费。”当然,在这几个小伙子当中也不乏贪财之徒,见到这花花绿绿的票子,眼睛里都快流涎水了,但是碍于面子,没人愿意去做这第一人,也就没人动手上去接钱动身出来让位。广东客人见这一招不好使,全身的酒劲霎时全部涌到脸上,只见他满面通红,目露凶光,提起其中一个比较瘦弱的小伙子就往电梯外面扔。旁边几个广东人见状也上来帮忙,推的推挤的挤,想合力把那个小伙子弄出去,起到一个杀鸡给猴看的作用。可这几个小伙子本来也是同一伙的,且都是街上的混混,哪能任同伴被人欺负,万一传出去了今后还怎么在道上混?于是几个人一齐扑上来跟广东人纠缠在一起。吴帧大概没有想到事情会进展到这么恶劣的一步,事已至此要想制止已经来不及,惟一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尽快把这几个小伙子摆平,如果纠缠得久了,万一碰上什么熟人,那别人就会说他吴部长是官僚作风,如果被人借题发挥告到上级那里去搞他,那他就真的会被搞烂搞臭了。于是吴帧向周剑等人使了个眼色,十几个人一起扑上去,乒乒乓乓一顿拳脚,把那几个小伙子打得歪鼻子咧嘴,急慌慌逃了出去。事情终于解决了,几个广东客人很满意似地享受着缓缓启动的电梯,吴帧则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态,而翠烟总觉得吴部长此时的脸色跟刚进电梯时有所差异,刚进电梯时的面无表情是一种笃定,而现在的面无表情更多的是一种掩饰,是强作镇定。 吴帧的部下在四楼订了一个巨大的包厢,十几个人坐在里面仍觉空旷,如果大家分散开来往各个角落里一待,要找个人还真不是太容易。 经过刚刚电梯里的一幕,翠烟有点回不过神来。她怎么也无法把那个将陈岚送的礼钱扔在地上的大义凛然的吴部长,跟眼下这个指使手下人殴打无辜群众的吴部长联系在一起,这大概就是人的多面性吧。 “还好吧?”周剑走过来关切地询问翠烟,又指着身侧的沙发说,“你就坐在我旁边,不要到处乱跑。” 翠烟看着周剑熟悉的脸,就是这张温柔清瘦的脸,刚刚一抬手就打歪了小伙子半边嘴。 周剑好像懂得读心术一样,完完全全一字不落地读出翠烟所有的心理活动:“怎么,怕我了?” 翠烟摇头。 “看不起我了?”周剑更凑近一点问。 其实,他是她的上司,她只是一个依靠他的照顾、提点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身无长物的小女人,他原本可以不这样在乎她的看法的,但是他脸上的神色显得那么恳切,似乎得到她的理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翠烟觉得自己此时没资格发表真实的看法,她一厢情愿的单纯会让周剑过意不去的。是的,他的世界和她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因为他有太多她所不懂得的经历,既然她都没有经历过,那也就没有资格去评判什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谁不是经历过无数是是非非活过来的?况且,她正在步入他曾经走过的路,说不定她以后会变得跟他一模一样。于是翠烟宽慰周剑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不起谁了。” 周剑感激地看了翠烟一眼,轻声而有力地说:“我也是。” 当他说“我也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翠烟陡然觉得鼻子一酸,慌忙用纸巾捂着嘴巴掩饰过去。 这一切又哪能逃得过周剑的眼睛?他轻轻拍拍翠烟的肩:“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我了。” 听着他那个语气,像父亲教训女儿似的,翠烟的心情刚刚还有点酸涩,现在又觉得有点滑稽了,忍不住就扑哧一声笑出来:“是!大叔!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这女孩子,又哭又笑的,就是这点尤其可爱。周剑在心里默想着:比她漂亮的女人见多了,比她可爱的女人也不是没有过,比她聪明的女人那更是不胜枚举,为什么自己就单单对她如此看重呢?以至于心里一直向往着她,却从未敢越雷池半步。这种既爱慕又敬畏的感觉?以前在别的女人身上还真的从来没有体味过。 这头说着话,那边服务员进来倒了开水,端上了各色小吃,紧接着又扛了一箱啤酒上来照茶几上一字排开。翠烟一看见那箱啤酒就想直接晕死过去。 周剑拍拍翠烟的肩膀以示安慰:“能不喝的尽量别喝,反正这里面乱糟糟一团,谁喝了谁没喝,吴部长也搞不清楚。” 翠烟领会周剑的意思,他们来陪客,那是给吴部长面子,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赢得吴部长的肯定,所以,看得见的地方,功夫一定要做足,至于看不见的地方嘛,能混过去的就混过去好啦!这些广东客人来了这一次,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见面,没必要跟他们真心真意怎么样。 那边白纱纱已经招呼着客人们开始点唱了,只见她一手翘着兰花指托着话筒,一手执着啤酒款款风情地与客人对唱: “风起的时候笑看落花。” “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 喝到此处,深情地将酒杯向对方举了举,二人仰脖一饮而尽,还真有几分柔情缱绻的意思。 “……我们一起走过……” 前面的节拍漏掉了,后面的节拍跟不上,有什么要紧,又不是歌手大奖赛,谁在乎谁唱得完不完整高不高明?关键是要放松、要放开、要放纵……要灯光、要酒杯、要汗水……笑声大了就够了,酒精浓了就够了,大家hight了就够了…… 柔歌自然要配曼舞,几个小姐纷纷起身向客人们抛出了妩媚的微笑,共赴舞池。翠烟不知道这些小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刚刚进ktv的时候明明只有她和白纱纱两个女人,怎么突然一下子多出了七八个?借着微弱的灯光,翠烟看出这些女孩们脸上未脱的稚气,一个个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肯定还是学生,是因为缴不起学费而走上了这条路呢?还是为了跟同学攀比吃穿住行? 翠烟左右一看,只剩了她一个女人,除了吴部长和周剑之外,还有两个广东客人在干坐着,其实本来是找了小姐陪这两位客人的,但是他们有些自命清高的意思,看不起这些庸脂俗粉,就让那两个小姐去陪吴帧的两名部下了。翠烟看这个形势,如果再不跳舞可能就要过去给这两位客人敬酒了,于是灵机一动站起来邀请周剑。周剑摇摇手,示意她去邀请吴部长。本来按理说吴部长不会接受翠烟的邀请,那边还有两个客人在干坐着呢,他可能会叫翠烟去邀请两人中的一个,但是周剑了解吴帧,他知道,别的女人的面子,吴帧不一定会给,但是翠烟主动去邀请他,他肯定会赏这个脸的。吴帧对翠烟是高看一眼的,关于这点,周剑早已觉察到,如果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他凭一个小小的文化馆馆长的身份,能在这些市长大人、部长大人们的宴会上来去自如吗? “怎么样?还喜欢跳舞吗?”吴帧今天表现得尤为亲切放松。 “跟吴部长跳舞,当然高兴了,只是我不会跳,怕踩坏了您的鞋。”翠烟说。 “哈哈,不会的,”吴帧玩笑说,“就算真被踩坏了,那它也是一双幸福的破鞋!” “呀!”翠烟失口惊呼,同时羞赧地别过脸去,装作没听清吴帧刚刚的玩笑话,她看惯了吴部长平时正儿八经的样子,对他这种放肆的幽默一时有点适应不过来。 或者正如张爱玲所说,每个男人心目中都有一朵红玫瑰和一朵白玫瑰,他们既会贪慕红玫瑰的妖艳,又会疼惜白玫瑰的单纯。翠烟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朵楚楚的白玫瑰,那么的弱不禁风、惹人怜爱。吴帧看到她有意回避的样子,并不觉得不快,反而更觉得这女孩冰清玉洁,需要帮助需要照顾。 “其实跳舞很容易的,认真学一学,练几遍就会了。”吴帧不跟翠烟开那种玩笑了,亲切地对她说。 翠烟心想:我才不学呢,万一真的学会了,那还不是跟白纱纱一样,哪里需要陪舞的就到哪里去作陪啊?我可吃不消!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可不敢说出来,还是甜甜蜜蜜地应付着说:“那好啊,那吴部长好好教教我!他们说初学者不能老是换老师,各人的跳法不同,教出来的步法也不一样,一下跟这个跳一下跟那个跳,到时候就哪种跳法都学不会了,所以啊,我今天就正式拜您为师,从今往后只跟您一个人学跳舞!” 吴帧当然明白翠烟的意思,她是不想去陪那些广东客人跳舞,所以抱定他不放,哪是真心想拜他为师啊? “你呀!”吴帧伸手指指翠烟的额头,“我哪能教得了你哟!你比我可厉害多了!” 翠烟自然也听出吴部长话里有话,两人就这么打着暗号,嘻嘻哈哈地跳着。 看吴帧的样子,虽然明知道翠烟对他的客人不甚热情,倒也并不怎么见怪,翠烟就越发地胆大起来,完全不去特意找机会搭那些广东人的边了,只一遍遍拉着吴部长跳舞,吴部长休息的时候她就去请周剑。她想,吴部长和周馆长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又是本地有身份的人,虽然喝了些酒,也不至于怎么样。而那边的那些广东人,摸小姐早已摸顺了手,说不定搂着她就当小姐摸起来。看那边的白纱纱不就是个例子吗?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的围着她,你往我身上撞过来,我往你身上撞过去,直把个烂醉的美人撞得东倒西歪。 “我知道白纱纱为什么天天陪领导应酬却提不上去了。”翠烟将头转向周剑悄悄在他耳边说。 “为什么?”不知周剑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这么明摆着的事情,以他周馆长的七窍玲珑心,会看不出来吗? 翠烟摇摇头,并不说破,只是更加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做女人真难!太保守了,别人嫌你落伍;太开放了,又被人瞧不起。” “做男人更难!”周剑也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本事,别人笑话你;有本事,又被人算计。” “你看你,争什么争?好像谁比较难谁就能得奖似的!”翠烟打趣着说。 “得奖倒没什么,只是希望有人明白而已,希望有个人……知疼知热的。”周剑这样说着,缓缓伸手在翠烟的掌心里紧紧捏了一下。 这是周剑第一次有意识地对翠烟做小动作,搅得她心里乱糟糟成了一团麻,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能将身子转向一边,假装没注意到。 男人往往会把女人的沉默当成默许,借着几分酒意,交杂着压抑多时的冲动,周剑有点管不住自己了,虽然明知道此时不是最恰当的时机,他还是忍不住将翠烟拉近了一些,在她脸上轻轻触碰了一下。 虽然是这么浅浅的一个接触,翠烟已经有些乱了方寸,以前跟周剑也不是没跳过舞,跳舞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他甚至为了救她曾经嘴对嘴的做过人工呼吸,可是,有意的行为和无意的行为传达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无意地碰在一起,就算是撞个满怀,也不一定会有什么感觉,但是,如果对方有意地接近你,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你一眼,也会让你全身不自在。 翠烟只觉得面孔一阵灼热,被周剑碰到的地方像燃了一小团火。 扪心自问,在某些个瞬间,翠烟对周剑也不是全然没有感觉的,但是只要一想到女人的本分,想到柳小颜的日记本,她内心所有的遐想立马就会烟消云散。 音乐还未停止,这支舞曲还要继续跳下去,翠烟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别扭得厉害,脚下的步子全乱了,深一脚浅一脚像走在无光的巷道里。她想尽力装出自然随意的样子,可是越想放松反而越紧张,眼睛都不知道应该往哪看,看投影吧,上面尽是一些穿着三点式在深海里?游的美女,而且镜头一个劲儿对准敏感部位,看其他的客人吧,他们都一个个搂着女人揉的揉掐的掐,不堪入眼。无奈之下,翠烟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衣服,而周剑则一直俯身注视着她,偶一抬头,就四目交接,好不尴尬。 好不容易音乐声止,翠烟逃也似地奔向沙发,装着口渴的样子拧开矿泉水拼命灌。怎么办?怎么办?周剑马上就要走过来了,她要立刻做出反应,他可能会有进一步的表示,她应该如何对应?不行,不行!一定不能再跟他正面接触,随便找个什么人先聊着吧。翠烟举目搜寻,吴部长在跟客人讲话,白纱纱在陪客人喝酒,她点唱的歌还没来……翠烟拼命活动着脑子,怎样才能巧妙地避开周剑呢? “爱有几分能说清楚, 还有几分是糊里又糊涂。” 熟悉的乐声响起,是翠烟最喜欢的江珊和王志文,一个广东客人正捏着话筒南腔北调地唱着,翠烟顾不上多想,跑过去拿了另外一个话筒跟他对唱起来。 “情有几分是温存, 还有几分是涩涩的酸楚。” 客人见翠烟主动跑上来对唱,自然是心下欢喜,一张醉红了的脸上更添两抹红晕,看上去跟一只熟透的虾米似的。 虾米礼貌地伸出手来,翠烟看他的样子只是外交式地握握手,就也将手伸了出去,可是当她的手被他握住的时候,他却执在掌心里迟迟不肯放松了,并且将身体也靠了近来,像一条鼻涕虫似的推不掉甩不开。 “忘不了的一幕一幕, 却留不住往日的温度。” 第二章 胭脂正浓 金粉正香(五) 客人情深款款地唱着,翠烟真是佩服他,明明她的手在他掌心里又抓又挠拼命地往外逃脱,他的脸色却像牵着情人那样温柔满足。 翠烟已经无心唱歌了,注意力全集中在怎么摆脱这双魔掌上,嘴里唧唧咕咕随便唱两句应付着,完全不在调上,而这广东人居然激动而肉麻地赞叹起来:“太美了!唱得太美了!能跟柳小姐合唱一曲真是三生有幸。” 翠烟知道在广东“小姐”是一个不太上路的称呼,他们称呼女人一般都是叫靓女,靓妹,美女,这广东人故意叫她“柳小姐”,是有意轻视的意思。 翠烟也不去理会他,用力一挣,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她使的劲儿有点大,广东人于是有点讪讪的。 “哟!柳小姐,你怎么全湿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广东人扑过来拍打翠烟胸前的衣襟,“都这么大了,怎么像小孩?喝水还漏嘴,你看,漏得到处都是……” 翠烟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没闪过去,还是让那色狼奸计得逞了。她只觉得胸口像被一只老鸟爪子给抓了一下,急促促、干巴巴地,说不出的屈辱。 这歌唱不下去了,翠烟欲转身放下话筒,头还没有完全调转过来就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这一下推得极重,不像无心之过。那人在后面推着她,一直把她推到刚刚一起唱歌的红虾米身边,那红虾米不但不闪避,反而迎了上来,这样,翠烟就被完完全全推进了他的怀里。有美在怀,红虾米当然乐得享受,空出一只手来牢牢将她夹住,下腹就直接靠了上来,一边唱歌一边将身体在她身上磨擦着。翠烟可以清清楚楚在感觉到某些东西由柔软变得坚硬,像一根硬硬的木桩子戳在她的下腹。 一切还未停止。翠烟愤怒地转过身去,发现推着她的人是一个广东胖子。胖子强行扭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倒在红虾米怀里,伸出两条白皮猪似的粗胳膊将她拦腰围住,下身对准她高高的臀部一前一后做了两个极其直白的动作。所有人都应该明白那个动作所包含的色情和暴力成分。翠烟屈辱难当,抬起腿来照白胖子肚子上踢了一脚。 吴帧看见翠烟踢那胖子,只笑笑地喝着酒,既没有责备翠烟,也不制止自己的客人。倒是周剑急忙跑过来,带了翠烟坐到角落里去。 那白胖子大概是玩惯了小姐的,只把翠烟也看成那些依靠女色谋生的女人。他或者在心里想着:什么民间艺术家?还不是天天陪着那些官老爷们喝酒睡觉?还不就是婊子换了个称呼而已?还不如直接叫婊子来得有胆色有气魄呢! “柳小姐,我喝多了,酒后失态,你别见怪,我敬你一杯,给你陪礼了。”白胖子端着满满一杯啤酒走过来,嘴里说着道歉的话,脸上却全无一点歉意。 翠烟看着他那张肥腻的脸早恶心得直泛酸水了,却不得不客气地与之周旋:“对不起,我已经醉了,不能接受您的美意了。” “我说了,这杯酒是给你陪礼的。”白胖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真的不能喝了。”翠烟解释。 “你没醉,喝。”白胖子面无表情地将满满一杯酒推到翠烟眼皮子底下,杯子都几乎要碰着她的鼻尖了。 “这样,我来代她喝吧。”周剑想给翠烟解围。 “这酒是你能代的吗?”白胖子推开周剑的手,陡然提高声音,几乎是暴喝着说,“喝就喝!不喝拉倒!” 随着白胖子一声怒吼,只听周剑惊慌地呼叫了一声,然后是玻璃摔在地板上清脆的破裂声,紧接着,一个女人冷冷地说:“好。再来一下。” 原来白胖子见柳翠烟在酒宴上不肯喝白酒,早已有了几分成见,心想着,我们大老远从广东那花花世界跑到你宜城这么个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地方来,你不倾尽一切所能招待,还在老子面前摆架子,老子非得治治你不可。到了ktv之后,又见这柳翠烟完全不给他们这些客人面子,只一味巴结本地官员,更是看不顺眼了,总想找个机会治她,无奈她防守得密不透风,既不会行差,也不会踏错,完全找不到发难的借口。后来终于借唱歌的机会将她好好羞辱了一把,却又不小心让她给踢了一脚,这一脚是挨得“疼痛在心口难开”啊,虽然心里直呼吃亏上当,却又不便发作,于是借敬酒的机会来报这一脚之仇。 白胖子打算上前去敬酒的时候就知道这杯酒柳翠烟是一定不会喝的,她那么严防死守的一个女人是不可能会在这种事情上松懈的,所以,这杯酒端过去,并不是为了倒进她的肚子里,而是为了泼在她脸上。 白胖子催促了几次之后,见柳翠烟无动于衷,偏偏旁边那个长得跟瘦猴子似的家伙不识眼色凑上前来挡酒,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发作。 白胖子青筋暴出地对那只瘦猴子怒吼了一声:“这酒是你能代的吗?”之后,扬起玻璃杯就像掷一颗手榴弹似的往柳翠烟脸上直打过去。 翠烟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挡住脸,同时快速地站了起来,玻璃杯撞在她手背上应声而碎,碎裂的玻璃片落在裸露的脖颈处,割出一道道细小的伤痕。并不怎么痛的,翠烟将双手自脸上拿开。手背上开了老大一个口子,鲜血正混合着啤酒汹涌着往下滴落。 翠烟冷静地甩了甩手上的血水,说:“好。再来一下。” 在场的人全部愣了一下,不过,那些广东客人大概作弄惯了女人,并不把这点小伤当作一回事,发现柳翠烟无大碍之后,继续跳的跳唱的唱,歌舞升平。 翠烟此时完全不去看吴部长的脸色,他知道如果她把目光投向他的话,他会有多么的为难,此时的情境又会有多么地难堪。但是,翠烟也不是一个一味忍让的人,并不是完全抛弃人格,就能够平步官场的,她今天之所以来到这里,只是出于礼貌出于客气,是对吴帧表示敬意和感谢,她不是来当玩物的。 翠烟冷静地走到白胖子面前柔声对他说:“如果您觉得高兴,再来一下,没事,照这儿来。” 翠烟拍拍自己的脸,微微笑了,她不知道,虽然用手挡住了,其实她的下巴上还是划破了一个口子,那口子正微微往外渗着浓稠的血,血迹渐浓,使她的笑容看起来带着一种凄惨。 “不过,”翠烟仍然是那么温和那么好脾气的样子,“我今天在这儿逗您开心,给的是吴部长面子,不是你。你别搞错了,别误以为自己多么有头有脸似的。”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就凭你?”翠烟转过头去,拿起挎包从容地离开。 一出了ktv,冷风像一只巨大的手从远处伸过来,用力地拍打在翠烟身上。明明是夏天了,为什么还这样冷?她瑟缩着肩,走在深深浅浅的树影下,远远看去,像一只被雨水淋透了的小鸟。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翠烟突然想起林黛玉和史湘云对的这两句诗,她是极爱《红楼梦》的,有一段时间天天抱在怀里一读再读,学习为人处世之道。她特别欣赏那些好强上进的小丫环们,比如其中有一个叫鸳鸯的丫头,她的地位明显低于夫人小姐,但是,她同样可以在有着强烈等级观念的封建大家庭里赢得一席之地,受到应有的尊重,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这一切都来自于她的自尊自爱,机智聪明,谨慎细心。翠烟一直天真的以为在现实生活中,只要自己能够做到像鸳鸯那样善良而自爱,就能够保全自己,她没有想到,不管你有多么的冰雪聪明,只要堕入了污泥,终不免是要被沾污的。 翠烟掏出小镜子,就着昏暗的路灯检查脸上的伤势,下巴上靠近下唇的地方被割开了一条两厘米左右的小缝,刚刚情绪太激动,竟没有觉得疼,现在冷静下来,又亲眼看见了伤口,顿时觉得火辣辣的,又痒又痛。 后来翠烟上医院给伤口缝了几针,拆线之后伤疤一直没能长平,她的下巴上就浅浅凹下去一块,像一条小沟,不过并不觉得难看,反而使她的脸看上去有了一种生动的美感,不明真相的人误以为她下巴上天生就有一个小窝窝,甚至有人给这个小窝窝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美人涡”。 “美人涡”是很后来的事情了,那时她已经当了文化局的局长,穿衣打扮也从清淡素雅转变成了浓烈妖艳,那时候在宜城她已经是站在时代尖端的女人了,与现在这个躲在树影下孤零零舔着伤口的女人不可同日而语。 有人在后面轻抚翠烟的肩膀,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是谁了。人越伤心的时候,越是害怕有人前来安慰,翠烟刚刚一直压抑着的悲痛,此时像四月疯长的野草般,不管不顾地蓬勃起来。她只觉得有一颗小小的悲伤的种子在心脏处轻轻地爆开,迅速地伸展出叶片和根须,那些藤藤蔓蔓的枝叶、根须顺着她的血管爬遍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将她完完全全笼罩了、侵占了。 翠烟趴在周剑削瘦有力的肩膀上,哭得像个迷途的孩子。 在医院缝针的时候,周剑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护士小姐盯着他们看了好几眼,眼神怪怪地。翠烟心想,她一定在心底看不起我吧,一个年轻女孩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要么是图他的钱,要么是图他的权,总不至于是为了高尚的爱情吧?她一定把我当作了那种出卖青春的女人。可是等周剑出去给她拿药的时候,护士小姐却微笑地靠过来对她说:“他对你真好。他肯定很爱你。”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说,翠烟“啊”地一声,不知如何回应。 回到家,陈岚看到翠烟脸上的伤口吓了一跳。 “不是说去和吴部长吃饭吗?怎么搞成这样?” “喝多了,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陈岚扯着她的胳膊拉到灯下去看:“摔跤能摔出这样的伤口?跟谁打架了吧?” “我能跟谁打架?”翠烟不愿多谈。 “那只有你自己知道了,”陈岚不咸不淡地说,“女人打架嘛,还不都是为了男人。” “是吗?我们女人就这么贱,你们男人就这么矜贵?” 翠烟在外面受尽了冷遇,本希望回家之后丈夫能说几句贴心话,没想到却要面对他一连串的质疑。 “那你说你是怎么弄的?”陈岚进一步追问。 “自己拿刀子划的。”翠烟负气地扔下一句话,往床上一滚,蒙上被子再不吭声。 他没有问她疼不疼,伤口深不深,他并不担心她心里是否难受,他只是想弄明白事情的原委,确定妻子是不是已有外心。这就是她的丈夫,她一心爱着的丈夫,她梦见自己将要死去时,仍然心心念念的丈夫。 泪水滚在伤口上,灼烫地疼。 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缝,这话听起来好像很夸张,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你越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吧,它还偏偏就会发生。 市文化局的局长是个年近五十的半老头子,听说他的发家史原本就不怎么清白,虽然只是混到小小的文化局局长的位子上,却得罪了不少人,结了不少私怨,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往他脸上吐口水朝他身上扔石头,巴不得他哪天出门就被车撞了,从此仕途上少了一块绊脚石,而宜城也少了一位公害。 大概是诅咒他的人太多了吧,心诚则灵,有一回,他们所诅咒的事情就真的发生了。不过,不是天灾人祸,而是比天灾人祸更意外更难于理解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一点半左右,此文化局局长的死对头手机上进来了一条短信,由于他的死对头数量繁多,为了便于记忆,我们将这个接到短信的死对头命名为“老a”。老a一看手机显示,居然是文化局局长的号码,自己与他数十年没有往来,他怎么会主动给自己发来了短信呢?是不是有事相求啊?此人一向如此,脸皮厚得跟做过十次仿瓷似的,只要有什么事情需要别人帮忙,哪怕平时关系再恶劣的人,他都能拉下面子来上前套近乎。而反过来,当别人需要他帮忙的时候,哪怕平时走得再近的人,他也会像对待仇人似地冷眼相向。 老a怀揣着一颗颇不平静的心,轻手轻脚地按下了阅读短信的按键,只见那上面蓝底白字明晃晃地写着: 亲爱的,到家了吗? 亲爱的?叫谁呢?老a一阵心慌:难道是小雅给我发的短信?虽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老a还是下意识地用手做了一个遮挡屏幕的动作,好像他老婆就站在他后面似的。 老a快速地将短信翻到最后一页,确认了一下号码,确实是文化局局长的,不可能是小雅发来的,小雅就算再糊涂,也不会去借他的手机给自己发短信啊。 “宝贝,怎么不理我?睡了吗?”这边还没理清头绪,第二条短信又进来了,还是文化局局长的号码。 这下老a大致明白了一些,短信显然是发给一个女人的,不是发给他老a的,他老a就算再自以为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不可能还会有什么人叫他宝贝呀,谁下得了这个口啊? 可能是他的手机号码与这个女人极其相似,也可能是移动公司系统出了故障串号了,总之,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文化局局长发给小情人的短信落到了他老a手里。 这文化局局长也不知道是太死心眼了,还是对这女人太过紧张,见这头没反应,他也没想到是发错了号码或者是出了什么问题,却以为是这女人不愿意搭理他,于是更加卖力一个劲儿发个不停,足足折腾了近一个小时,将他们之间的相识相恋相交的过程回忆了个八九不离十,差不多等于将自己的私情亲自向老a坦白交待了一回。 老a看了这些短信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给自己的小情人小雅打了个电话,小雅接到电话老大不高兴地说:“你有什么事明天说不行啊?深更半夜的,就算我不睡,我老公也要睡啊!”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今天告诉你,现在就告诉你,以后千万别跟我发短信了。” “就为这事啊?”小雅当他神经。 “就这事。”老a一脸正色。 “那你发个短信说一声不就得了?用得着半夜把我吵醒吗?” …… 老a无语。 “这女人,真他妈无知!” 老a捧着手机坐在床上想了一个通宵,他的思维像一条遨游在广阔海洋之上的小舟一般,遨游在文化局局长浩若烟海的仇人里。想来想去,他最后将镜头的焦点锁定在老b身上。老a深深地相信,老b对于此人的憎恨,一定跟自己那颗在烈火里煎熬了几十年忍耐了几十年的仇恨之心是一样的啊! 等不得天亮,老a就像一个勤奋的盗贼一般飞檐走壁潜入了老b所住的大院,他之所以要翻墙是为了节省时间,老a的住处跟老b的住处隔墙相望,抬眼看得见,抬腿走半天,他得从这个院子最靠里的一幢楼绕到另一个院子最靠里的一幢楼,绕来绕去至少得走半个小时,在这样复杂的地形之下,不走捷径怎么行呢?于是老a勇敢地以五十二岁高龄挑战了一人半高的围墙,且围墙上零散地插着碎玻璃。 老a没费什么时间就一骨碌翻过了围墙,可见仇恨使人强壮,仇恨使人奋进,仇恨使人返老还童。老a站在墙根下,眼泪花花地追忆了一番自己的似水年华,想起年轻时英俊的面容挺拔的身姿,那时候有多少漂亮姑娘成天蜜蜂似地围着他转悠啊?可他无暇多看一眼,一心奔着自己的仕途绝尘而来。没想到混到青丝变白发,混到六块腹肌变成啤酒肚,连个正科都还没混上。老a擦着两行混浊的老泪,对着墙根恨恨地骂到:“林小雅!你个臭婆娘,要是换作以前,像你这么低素质的女人,老子正眼都懒得瞧一眼!” 骂完人,老a挺直好多年都不曾挺直过的腰板,踩着正步掷地有声地走向老b所住的单元,他越往前走,脚步就放得越轻,腰身也慢慢软下来。这幢楼里住着某局长和某某局长啊,住着某部长和某某部长啊,这么大清早的,别搅了某局长和某部长的清梦啊。自己这么天不亮就跑到这儿来,万一被某某局长和某某部长看见了,会不会太奇怪呀?就算是老b看见了也不太好吧,不就是几条短信吗?用得着这么猴急猴急地赶过来报告吗?思前想后,老a决定暂不打搅老b,他就装出晨练的样子围着老b所住的那幢房子甩胳膊甩腿甩了大半个早上,直到老b穿着一身水红色棉毛衣裤甩胳膊甩腿地与他相逢在晨练的路上。 “哟!老b,起得早啊!”老a装出意外相逢、喜不自禁的样子。 “嗯哦!”老b不甚热情,甩胳膊甩腿地继续前进。 “最近身体好啊?”老a进一步套近乎。 “托您的福,还不赖!”老b不想多谈的样子。 这样,老a就不好将话题展开得太深入,只能笑笑地点着头,一边做着弹跳一边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老a弹啊弹,跳啊跳,一心想向老b靠拢,可是老b的位置太飘乎不定了,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完全没有章法,如此折腾了好一阵,老a总算有点看出来了,其实老b是在有意回避他,想到这一层时,他才记起自己与老b之间的身份差异,那颗苍老而荒凉的男人心不禁一阵酸楚。 如果是在平时,老a一定会在心底骂一句“狗眼看人低”,然后黯然地回避,可是今天他背负着神圣的使命,为了完成这个使命,他必须抛开个人的荣辱,无私地奉献出自己苦苦支撑了五十二年的那点卑微的自尊。 老a甩了甩那颗十几年前就已经秃顶了的高贵头颅,深吸一口气,怀着自我牺牲的悲壮心情径直弹跳到老b面前,打算直截了当地跟他谈一谈,可是不等他开口,老b奇异地看了他一眼,颇为疑惑地问:“老a,你大半个早上在这边蹦来蹦去,忙活什么呢?” “啊?我……这个……”老a结结巴巴吱吱唔唔了大半天,也没讲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事情。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下得深,铁杵也能磨成针”,此时此刻,老a的内心涌动着无数的名言警句,他不能被一时的困难所吓倒,他要迎难而上,勇攀高峰,他要以伟人的姿态打一场漂漂亮亮的胜仗。 在这样崇高的理想指引下,老a终于以不屈不挠刻苦钻研的精神,赢得了进一步与老b展开话题的机会。 老a将老b引向大楼一侧人迹稀少的角落,两个年过半百、历尽沧桑、头发胡子都白了一大半的男人躲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泡桐树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密谋了一番,然后满怀信心、满面春风、心满意足、满心欢喜的各自离开,他们在离开的路上一直在心里默念着:老子就不信这回不能把你给搞垮搞臭! 所以说,仇恨的力量是多么的惊人啊! 正如老a和老b所希望的那样,文化局局长很快就被他们给搞垮搞臭了,不过老a和老b在事后并没有体验到他们所希望体验到的那种快感,老a在事发后的第二天就发现自己腰椎骨有点错位了,不知道是不是跟那天爬墙有关,而老b在事发后的第三天就因中风进了医院,半年后才出院,成了偏瘫。 文化局局长被免了职,自然要有人顶上去,由于周剑一向工作扎实,在吴帧的极力推荐下,破格由文化馆馆长直接升职为文化局局长,而翠烟到文化馆工作才一年多,就升职做了馆长。 翠烟能当上文化馆的馆长,说起来是由周剑向上面推荐的,其实真正起关键作用的还是吴帧。自从上次翠烟陪吴帧的客人吃饭被酒杯砸伤之后,吴帧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总觉得欠了她什么似的,毕竟容貌对女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何况是这么年轻的女人,何况是这么年轻而又长相漂亮的女人,吴帧每次看到翠烟下巴上留下的那个疤痕,内心深处就会有一种深深的内疚,他总想能够在某方面补偿她,一旦有了这种机会,就全力以赴地去帮她。 翠烟站在镜子前抚摸着下巴上的伤痕,在心里默默地对它说:看,这就是你所得到的回报。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要想得到什么都必须先付出代价。 当了文化馆馆长以后,翠烟原以为自己跟吴帧之间的关系会变得更为亲密,因为毕竟是他一手将她提拨起来的,可是事实上吴帧非但没有跟她亲近起来,反而比以前更为疏远。翠烟一时琢磨不透个中缘由,苦苦猜测了好几个月,某一天突然醍醐灌顶,吴帧这次之所以帮她,是因为觉得欠了她一个情,如今人情已经还了,他自然不愿多做纠缠,谁愿意摆尊菩萨在身边徒增麻烦啊?所以,要想跟吴帧之间搞好关系,关键是要消除他心中的芥蒂,要?他吴帧知道,她柳翠烟并不觉得他欠了她什么东西,她想跟他接触,完全是出于下级对上级的尊敬。 第二章 胭脂正浓 金粉正香(六) 柳翠烟破格升了文化馆馆长,最受打击的不是付馆长,而是林副市长的秘书小陈。付馆长得知这个消息时,最多恨自己年老色衰,不能跟柳翠烟在那些政府要员的床第之间平分秋色,说几句泄愤的话,散播点中伤翠烟的谣言,而小陈秘书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有如晴天霹雳,“轰”地一声差点把那颗本来就不太灵光的脑袋给炸傻了。 自从柳翠烟随林副市长到岷山乡去检查工作,杨刚自作主张撤了胡光林改任陈岚为中心小学的校长之后,关于柳翠烟和林鞍之间的流言就像蝗虫一样在各个乡镇之间泛滥起来,一时之间,这个子虚乌有的事件,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小陈身为林鞍的秘书,对于这件事情自然有所耳闻,再加上平时柳翠烟跟林鞍的接触确实比较频繁,就算外面没有这些传言,以一个女人的天性,她对柳翠烟也会有所猜测。猜测归猜测,流言毕竟只是流言,在没有得到证实之前,小陈还是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的,当柳翠烟真的当上了文化馆的馆长之后,这么一点点小小的希望就彻底地破灭了。想她柳翠烟何德何能?不用说上面有付馆长在当文化馆的副馆长,就算没有付馆长,文化馆的任何一个工作人员都比她柳翠烟的资历要深,这个职位凭什么落在她名下?有什么人会这么卖力地去帮她?像这么大的忙,除了亲人和情人,还有谁会去帮? 小陈的想法确实没错,在官场上就是这样,不管你工作能力有多强,资历有多高,这些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人的因素,就是说,一定要有人诚心诚意地帮你,你才能爬得快走得远。工作能力是个虚的东西,领导说你有,你就有,领导说你没有,你就没有。吴帧是宣传部长,他要是说柳翠烟有工作能力,谁还敢说没有?在文化教育这一块,他吴部长就是龙头老大,他吴部长给予肯定的人,谁还敢否定?就算是市委书记和市长,也要掂量掂量轻重才敢提出异议,因为他们毕竟跟文化馆直接接触的机会较少,不可能像宣传部长那样清楚其中的情况。柳翠烟在进文化馆之前就已经是宜城小有名气的民间艺术家,吴部长只需借题发挥,把她的剪纸艺术吹了个天花乱坠,领导岂有不动心的道理?这一切,以小陈在政府部门工作多年的经验,都在她的猜测当中,只可惜,她猜对了其中的缘由,却猜错了故事的男主角。谁都没想到柳翠烟跟吴帧的关系会这么亲厚,因为翠烟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提起过她下巴上那块疤痕的由来,就算是跟陈岚,她也是守口如瓶,从未泄露过一字半句,所以在大家心目中,跟柳翠烟关系最为密切的人就是林鞍。 如果仅仅是工作方面的接触,上下级之间的关系是很难亲密起来的,就算你再有能力,把领导安排的工作完成得再出色,在他心目中也仅仅是一个不错的工作人员而已,他要办事的时候会想到你,要提拨的时候却不一定会有你的份。要想真正走进一个领导的心里,关键还是要看你跟他之间的私人接触,这个道理跟谈恋爱差不多,你要真正走进一个女人的心里,关键是要在某件事情上打动她,如果你一旦打动了这个女人,她就会事事向着你,把你往好的方面想,同样的,如果你真正打动了一个领导,他就会把你当自己人,切实地为你的前途考虑,提拨了你,其实也等于是为他自己铺路。为什么很多领导明知道自己的亲戚朋友工作能力不行,却还是要提拨?为什么很多女人不惜牺牲身体换取一个职位?难道那些领导们纯粹是为了帮助亲人朋友?纯粹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吗?其实不然,至少不全是,更多的原因是因为每个人都渴望着安全感,把自己人放在身边,总比把不清楚底细的人放在身边来得更稳妥可靠些。在官场上,你很难分得清谁是狼谁是狗,很多表面上看起来温顺可靠的人,一旦得了势就露出两只尖利的狼牙,逮住你,扑上来就咬。为了以防狼人的出现,还是任用自己人来得可靠些,沾了亲带了故的,那就等同于系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柳翠烟的出现,使小陈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究竟是什么地位呢?是林鞍画画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能进来打扰,只有她小陈可以在身边磨墨侍候的地位;是林鹿鹿不听话的时候带他上街买玩具的地位;是林鞍不开心的时候陪他聊天解闷的地位;是林鞍开心的时候陪他纵情欢笑的地位;也是……林鞍软弱的时候将他楼在怀里的地位。对林鞍,小陈是一直心怀忐忑的,她不知道优秀如林鞍为什么会选择她,她既算不上漂亮,又没有超强的工作能力,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一颗耿耿忠心,为了回报林鞍的厚爱,她只有将这颗心捧出胸膛,完全交付在他的手里,任他捏圆了搓扁了,为他疼为他累,甚至是为他死。她常常在头脑里构想为林鞍献出生命的镜头,有时候是为他挨一刀,有时候是为他挡住一颗飞来的子弹……她想像自己趴在他怀里力竭而死的场景:鲜血染红了白衣,她像一个美女一样死去,而林鞍埋首深深饮泣,对她怀着强烈的感激和爱恋度过余生。但是她知道,这样动情的场景永远不可能发生,虽说官场如战场,也只是无形的战场而已,这里没有痛快淋漓的仇杀,没有刀剑和鲜血,只有令人窒息的明争暗斗,就算是死,也是慢慢的被闷死被折磨死,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痛不快,死得精神崩溃形象难看,死得毫无意义毫无价值。都说女人是活在幻想里的,虽然明知道不可能发生,小陈还是能够从一次次假想中得到一种满足感或者是说得到一些心理安慰,可是柳翠烟的到来,将她这一点点可怜的幻想都给打破了,她再次想到为林鞍去死的时候,想到她死了之后,林鞍不是怀着歉疚的心情怀念她,而是转而投向了柳翠烟的怀抱,这就让她的死丧失了意义丧失了价值,使她心有不甘、死不瞑目。 “他们都说你跟柳翠烟有关系,到底是不是真的?”小陈一直想这样质问林鞍,但是她不敢,她那颗因为过于爱慕他而变得卑微的心,不敢在他面前有一星半点的放肆。她只能软弱无力地敲敲边鼓:“听说那个柳翠烟当了文化馆的馆长?”她长久地等待着林鞍的回答,而林鞍就像没听见似的,嗯、啊两声敷衍过去,他越是这样敷衍,就越让她觉得其中有鬼,经过反复的试探,到最后,小陈几乎是百分之百确定了林鞍跟柳翠烟之间确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她没有想到,林鞍之所以不正面回答她,是希望外人把柳翠烟当文化馆馆长这个人情算在他林鞍名下,这就说明他林鞍有提拨干部的能力,大家就会尊敬他巴结他,他这个副市长才能当得有脸面。怨不得有句话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在某些情况下,女人考虑问题确实比较狭隘。 情人和妻子的区别就在于,当妻子知道丈夫有外遇之后,有资格明目张胆地去打去闹,而情人知道情人有外心的时候,只能默默地忍受。小陈觉得就像吞了一只死苍蝇似的,恶心得不得了,却又吐不出这口恶气,连找个朋友倾诉的可能性都没有,一来是因为林鞍的身份特殊,不能暴露他们之间的关系,二来她自己本身也只不过是个情妇而已,他既然可以找她做情妇,自然也可以找别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可讲可说的?自己本身就是婊子,难道还不许别人也当一回婊子?那岂不成了“只许州官当婊子,不许百姓当婊子”了? “我治不了你,自然有治得了你的人!”小陈将一份打印完好的材料揉得稀烂,恶狠狠地丢进字纸篓里。 流言未必止于智者,有些所谓的智者,为了一己之私欲故意推波助澜的也有,但是,流言总是最后一个传入当事人的耳朵里,这倒是不变的真理。 虽然柳翠烟知道杨刚等人误会了她跟林鞍之间的关系,但是她没想到这个流言的传播面已经如此之广,并且借助于某些别有用心之人传入了林副市长老婆的耳朵里,所以当她看到林夫人满脸怒气冲到面前时,一时搞不清状况。 翠烟甚至没有认出她来,她跟林夫人大概见过一两次面,由于林夫人长相实在太平凡,没有任何供人记忆的特点,再加上翠烟本来就眼拙,当她看到这个满面怒容的妇女时,心里还想着:这位大姐有点眼熟。 “请问你……”翠烟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觉得左脸一麻。 “婊子仔!”林夫人左右开弓,“呼呼呼”抡了翠烟三个巴掌,然后挥舞着得胜的双手“哗啦”一声自上而下撕开了翠烟的薄衬衣。 事情发展得太快,翠烟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胸口一凉,衬衣生生被撕破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蕾丝文胸。 “我以为是什么天仙样的人物,还不就这么点货色吗?呸!”林夫人照翠烟脸上吐了一口浓痰,转身扬长而去。 这女人从进门到离去总共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完成了打人、撕衣服、吐口水一连串动作,而且打人一打就着,撕衣服一撕就破,吐口水一吐就准,真是训练有素啊。 同事大多认识林夫人,且都听说过柳翠烟跟林鞍之间的流言,所以林夫人一进来,大家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纷纷把办公桌上的东西一卷,以光速消失于无形。此时文化馆整个一层办公楼空荡荡的,只剩柳翠烟一人捂着被撕坏的衣服失神地靠在桌边。 她真的被打懵了,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值得这女人用这么恶毒的话来骂她,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来羞辱她?她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把事情清理出个头绪,可是根本什么也想不出来,眼泪哗哗地顺着两颊滚落,雨点似地吧嗒吧嗒掉在地砖上。 哭了一阵子,翠烟重重地吸一口气,擦干眼泪,昂起头目不斜视地走出办公室。 她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跑下几层楼梯,在一楼的大堂里看到同事们聚在一个角落里兴奋地谈论着什么。她听到一些“活该”,“骚货”之类的字眼,还听到了“白纱纱”的名字,他们是在把她和白纱纱那样的浪妇相提并论吗?是也好,不是也好,什么都无所谓了。翠烟傲然地从人群中穿过,停住脚步冷静而威严地说:“怎么,不用上班了吗?”人群一看到她走近就“呼”地一下作鸟兽散了。虽然有人还在背后窃笑,翠烟反而将胸膛挺得更高。笑吧,笑吧,你能做些什么呢?你这一辈子,不就是等着看别人的笑话吗?你有多大的本事呢?还不就是在别人的伤口上撒把盐吗?你这一生,也就这么点乐趣就这么点能耐吧?你还能折腾出什么东西呢?你完蛋了,你的一生毁了,所以也想用这些舌枪箭语毁掉别人的一生,对不起,我不上这个当! 柳翠烟狂躁地走在路上,目空一切。 文化局和文化馆的办公室在同一幢楼里,白纱纱出去办事回来,在大堂里听说了翠烟的事,赶紧一路追出来,给她披上一件小外套。 “你怎么……” 白纱纱一句话还没问完,翠烟已经扭头离开,走出去好远才回过头来轻声说了句“谢谢你的衣服”。 白纱纱看着柳翠烟瘦小的背影越走越远,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那些经历。何其相似啊,所不同的是,那时候连个赶上来为她披上一件衣服的好心人都没有。 其实柳翠烟一进文化馆名声就很不好,或者是说,任何一个刚刚进入政府机关工作的人名声都好不到哪儿去。如果你有些家庭背景,他们就说你是靠家里的关系调进来的,自己其实狗屁不是;如果你家庭没什么背景,是男人,就说你是靠巴结送礼进来的,是女人就说你是靠陪男人睡觉进来的;如果你是通过公务员考试进来的,他们就说你没有实践经验,只会纸上谈兵,放到实际工作中狗屁不通。总之,谁也别想轻而易举在别人口中得到肯定和赞美,除非是你在日后的工作中跟他建立了某种关系,连成了一条线,同坐了一条船,此时,他才有可能会说一些你的好话。 关于柳翠烟的谣言,首先当然是从周剑说起,别说她跟周剑素有往来,就算素不相识,那些吃了饭没事干满脑子男盗女娼的人也能帮你编织出一个个版本不一情节曲折的偷鸡摸狗的故事。 编这种故事,付馆长和李会计是最在行的。 “我们那儿最近来了个美女。” 这第一句听上去好像是赞美,第二句就变了味。 “当然是周剑搞进来的,除了他还有谁?? 第三句那就更不是味了。 “周馆长嘛,还不就好这一口!” 到了第四句那就不堪入耳了。 “没跟他搞过能进得来?你不知道哦,在办公室里就公然楼楼抱抱的,不小心碰见了吧,他们倒是潇洒,全然不当一回事,搞得你碰上的人倒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第五、第六句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了,旁边的人开始附和。 “那也没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叫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不过长得也并不咋的,周剑的品味,也就那样。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好吧,也就是好在年轻几岁,没生过孩子。” 这些话流传开去,每一个句子都能衍生出无数新的流言。 “听说文化馆新进了一个女人,天天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专会勾引男人。” “听说那女人一见了男人就全身发软,眼睛里都能流出水来。” “是个乡下老师,长相也就一般,就是床上功夫厉害,男人还不就是喜欢这个?” “何止是周剑?那个什么林市长也有经手。说这个女人也奇怪,不管被多少男人搞过,那地方都不会变松,又紧又湿,跟搞处女似的,又比处女浪得起来。” 这些话,周剑早就略有耳闻,只是不当一回事。一来他是男人,二来他习惯了机关里的这种风气,在他打算将柳翠烟调入文化馆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些流言迟早会像蒲公英一样被风吹得四散开去。 翠烟毕竟是女人,有哪个女人能忍受这样的羞辱呢?别说她本是个清清白白思想保守的姑娘,就算是白纱纱那么放得开的人,亲耳听到这样的话,也不免要心如刀绞吧。 谁都没想到翠烟回家去换了衣服之后居然还会来上班,她进办公室之前先去了趟卫生间,隔壁男厕所里的同事没想到她会在那里,而喜欢嚼舌根的人总误以为厕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能诱使他们天马行空想像一些色情话题的地方。 只听一个男人说:“别看那娘儿们平时正经得很,一上了林鞍的床比小姐还来劲。” 另一个男人说:“一听她的名字就知道是个骚货了!什么柳翠烟,又不是本名,改了一个这样的名字,还不就是为了勾引男人?” “是啊,听说她以前叫柳亭,多土啊,喊着都没劲!这翠烟叫上去就爽口多了,一听就是个放浪货。” “听说这骚娘儿们那里长了一扇小门,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啦,她还说‘只要谁有本事打开老娘这扇门,老娘就让他舒服个够’。” “哈哈,她的门又不上锁,那岂不是谁都能打得开?” “是噻,所以林鞍、周剑都一个一个打开了进去过噻,说不定吴帧也进去过呢……” “吴部长,不会吧?他那么一大把年纪,能行吗?” “现在就是流行老牛吃嫩草噻……” 翠烟蹲在那里听着,她知道他们眼红她,看她不顺眼,也知道他们会在背后说三道四,但是,她没想到这些中伤的话会说到了这个份上,简直不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呀!这人的心,怎么会这么龌龊呢? 是,自从被胡校长驱逐之后,她确实比以前更注重形象打扮,可她打扮是为了更好的工作,是对自我价值的一种确认,是一种生活态度,从来没有想过要以此来勾引男人。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的想勾引这么多男人,以她的姿色,像林市长那么英俊非凡的男人能被勾引吗?而吴帧在她心目中更是长者,她是把他当叔叔伯伯一辈来看待的,居然也被他们冠以这种污言秽语。 翠烟穿好衣服,“哐当”一声重重拍上洗手间的门。隔壁男厕所里的两个同事吓得“哇啦”惨叫两声,从他们惨叫的音调来判断,肯定把小便撒在裤子上了。翠烟就那么静静地直立在男厕所门口,恭候着二位大驾。那两个猥琐的男人则偷偷躲在厕所里观看着外面的形势,一直没敢露面。 下班了,翠烟深一脚浅一脚靠着马路边上走着,走了好一阵,脚下湿湿地好像踩着什么东西,她低下头去看,才发现满地尽是萎谢的梧桐花。她想起第一天到文化馆上班时看见的那一树树繁盛的花朵,那时候她对新的生活充满着热情和向往,而现在,不过一年零几个月的时间而已,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一棵棵梧桐树,所有关于美妙的梦想都已经悉数落尽了。 “柳老师?”有人在后面叫她。 翠烟回过头去,是很久以前到他们学校去拍新闻节目的小谢。小谢正用怜悯而好奇的目光在她脸上搜寻。翠烟一抹脸,这才发现自己满面泪痕。 “柳老师,你怎么了?”小谢关切地问。 “哦,没什么,胃疼,老毛病了。” “哈哈,你可真是小孩子,”小谢爽朗地笑起来,“居然疼哭了,没羞。” “呵呵。”翠烟假笑着应和。 这时另一个给她拍过专题节目的记者郭顺昌从马路对面跑过来,热情地伸出手说:“柳老师,哦,不对,现在应该改称柳馆长了!柳馆长,还记得我吗?” “自然记得。”翠烟伸手与他一握。 “听说你最近荣升了,恭喜恭喜!” “呵呵。谢谢。”翠烟情绪极其低落,没什么心绪与之周旋,说话很简短。 “听说周剑到文化局当局长去了是吧?我跟周剑很熟啊。”郭顺昌满怀激情地说,“什么时候我叫他出来吃饭,你也一起来。我们是同学。” “是嘛,谢谢。”翠烟一边说着一边往旁边闪,很想快些离开。 “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做一次专题,你要给我们介绍更多更好的剪纸啊……” 翠烟见郭顺昌的话题越扯越宽,好像没有停止的意思,而她眼睛里蓄着的泪水几乎都要流出来了,她不想让他看出沮丧的神情,于是打断说:“我还有点事,改天再聊。” 郭顺昌见翠烟如此冷淡,以为她刚升了职就开始摆架子,心里有些不快,脸上却还是笑笑地说:“好好好,改天聊!” 郭顺昌面带微笑目送翠烟走远,好象他们之间有着多么浓厚的友谊似的,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他才收起那一副老熟人的表情,恨恨地小声嘀咕:“不就是当了个破馆长吗?有什么了不起!” 小谢见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奇怪地问:“老郭,你中邪了?念什么咒呢?” 第二章 胭脂正浓 金粉正香(七) 文化馆有一部旧车,没有司机,翠烟不会开车,也不想太张扬,所以平时上下班都是步行。她住的地方离上班的地方有两、三公里的样子,走得快也要二十几分钟,今天情绪低落,双脚就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动步子,又不想直接打车回家,回家又怎么样呢?面对那个阴暗破败的租住房,一点家的温暖和安全感都没有。她就一步一挨地在路上走着,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穿过一个广场,经过一家大超市,还要路过一个街心花园。走到街心花园的时候一辆小车悄然无声地滑到翠烟身边,车门打开,露出周剑熟悉而亲善的脸。 “上车。”周剑简短地说。 翠烟没说什么,一弯身钻进车里。 cd机里正在播放李惠珍的《在等待》:我已经进来,却无法离开,这个满是诱惑的世界,为了拥有不怕被伤害…… 为了拥有不怕被伤害。我将拥有什么?又将会被怎样地伤害?我所拥有的会是我所渴求的吗?我所受的伤害最终将会被遗忘被抚平吗?翠烟软弱地趴在车座上,眼泪没完没了地涌落。 周剑也不去安慰他,他知道有些伤心是安慰不了的,翠烟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那些毫无说服力的宽慰之词,她只是需要一个知疼知热的人静静陪她走一程。 周剑将车子开到临河的一块草坪上,落日的余辉在河面上撒下一片金光,初夏的微风轻轻吹动两人的衣衫,空气中有清新的花香,正是适合恋爱的季节。 周剑脱了鞋子径直走下河滩,趟进河水里。 翠烟也想跟过去,周剑回头制止她:“你别下来,河水凉。”当他回头对她说话的时候,满河的金光反射在他的脸上,看上去很虚幻,周剑似乎一刹间返老还童,足足年轻了二十岁,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分明还是个少年。 “你二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翠烟像是在问周剑,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二十岁的时候是一个勤奋的淘金者,每天起早贪黑,孜孜不倦,”说到这儿,周剑停了停,然后换了一种更为郑重的语调说,“没有恋爱。” “那你的初恋发生在什么时候?”翠烟顺着周剑的话问下去。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这句话就这么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说出来,在初夏傍晚微醺的风里,隔着一片青青草地和一条洒满金光的小河。 翠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这些令人留恋的景色,这个清瘦干练的男人。 是什么东西让她满怀感激?又是什么东西让她心酸不已? 如果没有柳小颜的日记本,如果她尚是自由身,会不会爱上这个男人?会不会? 翠烟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痕,浅浅一笑,转身走进浩浩荡荡的风里。 周剑提着鞋子跟上来,也许是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也许是想跟翠烟分享心事,他第一次谈起了自己的身世:“我出生在农村,从小身体瘦弱,妈妈常常为我发愁,怕我长大了养不活自己。村里的小孩子都欺负我,谁心里不畅快就拿我出气,那时候我就发誓要好好读书,长大后要当大官,让那些欺负过我的人知道我的厉害。后来我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仕途一片光明,我所做的一切,平时交往的人,甚至是我的婚姻,都是建立在某种前提之下的,直到受人陷害被扔进文化馆这样的单位,才发现身边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以前风光的时候,天天高朋满座,一旦落败了,则门庭冷落。平时走得很近的人,现在远远地看见我就绕道而行,连喝过血酒、发过毒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也背叛我。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没意思。开始的时候也想不开,着实难过了好一阵,总有那么两、三年的时间吧,觉得人走到这一步就算到头了,活得没意思,天天躲在家里睡觉,根本不愿上班,反正也没人会来管我。有一天早晨起床,我无意中看见镜子里的脸,吓了一跳,真不敢相信那个面色青黑满头乱发的人就是自己。我心想,这样活下去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既然还活着,就要活得像个人样。人必须自救!我连牙都顾不上刷,就跑到市政府大院门口的理发室去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收拾干净了,整个人都清爽了。我这才发现在家里已经睡了好几年,门卫的小孙子都上幼儿园了,一楼老王家偷偷养的卷毛狗都怀小狗子了,树木都长满了又新鲜又青翠的叶子,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世界一派生机,我突然就觉得发财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就光为眼前的一景一物而活着,本身就挺美好的。人的物质欲是无穷无尽的,追名逐利是一条看不见归途的路,其实人只要衣食无忧,能吃得饱、穿得暖,对这个世界怀着一种美好的热情,那就是很完满的人生了……” 周剑说到这儿,激发了翠烟的感慨,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又何必强求锦衣玉食?可是人有时候是身不?己的。” “所谓的身不由己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人如果真能想得开,看得透,那也就没什么东西能够左右你了。” “大概是吧,”翠烟仍是叹息,“如果真能做到你所说的那么超脱,我就不会有这么多迷惘和痛苦了。” 她在迷惘什么?又在痛苦什么?周剑停下脚步看着翠烟年轻的脸,他不知道她跟他在一起,有几分是因为性格相投,又有几分是出于利用,但是不管是其中哪种情况,身在官场,总免不了要受人利用的,如果非要受什么人利用的话,他倒是情愿被翠烟利用,至少,她还能激发他一些温情,带给他一些快乐。 不知道是因为当了文化馆的馆长之后就会沾染上一些文艺气息,还是因为人经历了太多坎坷之后就会渴望反璞归真,周剑纵观自己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真真实实地去爱过一个人。可能是年纪越大就会越没出息吧,他开始向往那种纯洁无暇的感情世界,他希望找到那么一个人,一个让他认为值得的人,让他不抱任何目的地去对她好,去帮助她,照顾她,保护她,娇纵她,为她牺牲,与她纠缠。 翠烟会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的这个人吗?如果说他愿意去为她付出为她牺牲的话,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接受这种付出接受这种牺牲呢? 眼前的这张脸太生动太年轻了,在她的眼里,他该是一个多么沉闷多么苍老的角色啊!她能够看得上他吗?周剑深深感到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像一条宽广的河,而他却找不到一条泅渡的小舟,只能无奈地在河边徘徊了再徘徊。但是他同样深深地知道,如果要他那么甘心那么放肆地去爱一回的话,他也只能爱上像翠烟这样年轻纯净的女子,他生命中所缺失的那一段恰恰应该发生在这样年轻纯净的年纪,发生在十七、八岁到二十七、八岁之间。 翠烟看着周剑出神的样子,这样的男子不是没有吸引力的,她对他也不是不感激的,但是,关于爱情……爱情是什么东西呢?她想起那个遥远的下着细雨的五月,那个负心的男人,那场至今不堪回首的情事。周剑常说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那种特殊的东西实际上正是第一个男人留在她身上的印迹,那不是气质,也不是风韵,只是一个故事,一个曾经让她飞扬也让她坠落的故事,一颗憧憬过后又被伤害了的心,正是这些甜蜜的憧憬和苦涩的伤害融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而又有着深深吸引力的东西。这短暂而凌乱的小半生,翠烟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选择一个风情万种的男人,或者选择一个朴实无华的男人,事实证明,不论是哪种选择,只要你期待的是真爱,生活永远会让你失望。 天色已晚,晚风吹在赤裸的脚背上有微微的凉意,周剑打了个冷战,这才想起两人聊得太投入,还没吃晚饭。 “看,只顾着跟你说话,饿了吧?”周剑一边说一边走向不远处的车子,“你先吃点零食垫垫底,待会请你去吃海鲜。” 周剑这么一说,翠烟还真感觉有点饥肠漉漉了,看周剑从车里一样一样掏出瓜子、话梅、方便面、鸡翅和茶叶蛋,顿时胃口大开。 翠烟给周剑递了一包茶叶蛋,自己拆了一包鸡翅,玩笑说:“我吃好的,差点的就留给你吃啦!” 男人都喜欢看着心爱的女人吃得开心。据说检验一个男人是否真心爱你,关键是看他是否乐意让你大快朵颐,真爱你的男人总是喜欢你多吃点长胖点,而虚情假意的男人则会一再要求你节食,保持好身材,他带你出去时才有面子。 “呵,我第一次在车里吃东西,面对这青山绿水,还满有味道的。”周剑嘴巴上粘了一点蛋黄,看上去像一只刚采完花蜜的蜜蜂。 翠烟辣得嘴巴红红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吸溜着嘴说:“我想起小时候跟同学出去野炊,带去的菜都烧糊了,只能就着河水啃那种干巴巴的压缩饼干,回家之后拉肚子,却很开心。” “今天不用喝河水了,我后备箱里有满满一箱矿泉水呢!是不是更开心?”周剑像个孩子似的灿烂。 “我还是喜欢河水多些!”翠烟哈哈大笑着,一扫之前的忧虑。她很感谢周剑没有就白天的事反复劝慰她,像那种事情,只能尽量去忽略去遗忘,而无法就事论事的去解决。怎么解决呢?难道你也冲到林夫人办公室去打一巴掌还礼?那岂不是把一场闹剧变成了一个笑话? 谈笑间,远远地有一辆警车往这边开过来,车灯笔直地打在二人脸上,刺眼得很。 翠烟有些恼怒:“这人怎么开车的?真没礼貌。” 周剑用手遮挡着额头,眼睛被强烈的灯光刺激得眯缝起来,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面的动静。 十几个身着制服的年青人从车上跳下来,迅速将周剑的车子围在中间,有个胖子敲了敲车窗,示意开门。 周剑以最快的速度钻出车子,反手将门关上,从他的动作来看,好像很怕那些人看清翠烟的样貌。 门窗紧闭,翠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周剑给每人发了一根烟,一一帮他们点上了火,又塞了一包还没开封的烟给那个胖子。众人围着周剑,有些刁难的意思,压低嗓门呵斥着。 有人打着电筒向这边走过来,翠烟看见周剑跟在后面想制止,没能制止得了,那人执意打开了车门,一束强光打在翠烟的脸上,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翠烟下意识地抬手蒙住眼睛,猛然受到强光刺激,双目暂时性地失明了。 翠烟气恼地说:“把电筒拿开好吧?” “怎么,怕被人看啊?”那人痞里痞气的,将电筒更凑近了一些,直射着她的眼睛。 一听他的口气翠烟就明白了,他们是把她当成流莺了。她和周剑一男一女坐在车里,又是晚上,再加上两人年龄相差巨大,他们误以为是嫖卖关系。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翠烟把电筒打向一边:“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哈!这么嚣张?”“手电筒”转身向同伴说,“这娘儿们好凶啊。” “哦?”有个人跑过来,趴在车窗上一看,“咦?好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翠烟心里一惊,他不会是认出她来了吧?她上过几次电视,有几回走在大街上都被人拉住询问:“你是不是那个……那个……”翠烟每次都客气地拉开他们的手,对他们微笑,然后告诉他们认错人了。 “对了,今天中午你是不是在‘麦香城’吃饭?我好像看见你在隔壁一桌。”那人接着说? 还好还好,他认错人而已。翠烟略略放心,让他将错就错吧。她故意提高声音说:“哦,原来是熟人啊,那进来坐坐吧,聊聊?” “麦香城”嘿嘿一笑:“我就不进去了,你出来吧,咱们叙叙旧。” 翠烟把脸转向一边,指着手电筒说:“先把这个拿开我再出来。” “手电筒”把灯灭了,伸手进来拉她。 他这一拉,把翠烟给拉火了。 “你做什么?”翠烟用力地甩开,“放尊重点!” “嗨!熊什么熊?!”“手电筒”觉得被一个女人呵斥有点丢脸,为了挽回面子,他就用力推了翠烟一把,“不就是一只鸡吗?操都操得,还拉不得啊?”| 他骂鸡的话翠烟倒无所谓,她没做过鸡,这些话都骂不到她头上,但是他不该去推她,她毕竟是个女人,就算真是做鸡的,也不能随便被人打吧? 翠烟白天受了一肚子委屈,现在又无缘无故被人推推搡搡,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呢?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走上来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这样一想,所有的火气一下子全窜上来了,抓起手边的茶叶蛋就往“手电筒”脸上砸过去。离得那样近,砸了个正着,茶叶蛋打在那人鼻梁上,碎成了一把糊糊。 “我x!”那人骂了一句粗话,下意识地把头往旁边一偏,一手抹着脸,一手上来揪翠烟的衣领。 周剑见这边情况恶化,赶紧上来拦腰抱住“手电筒”。“手电筒”见周剑冲上来,以为他要动粗,举起电筒就往他头上砸下去。还好周剑机灵,偏头躲了一下,没被砸中,但是脸颊上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从额角延伸到下颌处。 周剑抱着“手电筒”往远处推,叫他不要跟女人一般见识。 “你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们也就是坐在这儿聊聊天,你们要教育的都已经教育过了,就算了吧。”周剑说。 “手电筒”余怒未消,指着翠烟骂骂咧咧,还想报那“一蛋之仇”。 那个接了周剑一包烟的胖子走过来对“手电筒”使了个眼神,“手电筒”瞪了翠烟一眼,忍着一肚子火退一边去了。胖子虽然个头比“手电筒”矮大半截,气焰也不那么嚣张,但他处理事情懂得分清主次,抓住关键。他们这么辛辛苦苦加班加点摸黑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来巡逻,主要是为了抓嫖抓娼,关键是为了对那些嫖客给予经济上的处罚,至于给他们进行的那些思想教育工作,目的都是服务于“经济处罚”这个主题的,如果手段已经偏离了目的,那就跟作文章似的,成了“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成了“南辕北辙”,走得越远离目标的距离就越大,所以要及时地切入中心、纳入正轨。胖子看周剑处理事情的方式,知道这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再这么闹下去,把他给逼急了,还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到时候别说拿不到“罚款”,说不定还会弄出其他的事情,毕竟他们只是一支民间的联防队,打着公安的旗号搞点钱花而已。 打蛇就要打七寸,光知道打打杀杀是没有用的,就算把他们揍了一顿,拿不到钱还不是白费劲?胖子可不像“手电筒”那么头脑简单,完全受情绪的支配,他毕竟是个小队长,做事情是讲究策略的。 只见胖子不紧不慢地走到周剑旁边,对他招招手:“叫什么名字?身份证出示一下。” 周剑假意在口袋里摸了两下,无奈地说:“忘带了。” 又补充说:“你看,我这土生土长的宜城人,谁没事出门老带个身份证在身上啊?” “没带?”胖子觑着眼睛把周剑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有意地延长时间,给对方心理上造成压力,“有什么别的能证明身份的证件?出示一下。” 周剑在宜城也算是小有脸面的人,怎么能让这群无赖知道真实身份呢?如果被他们知道了,茶余饭后这么一渲染,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宜城这么小一个城市,有人在东边放个屁,西边就臭了整条街,恐怕等不到天亮,宜城就会流传开他周剑在野地里跟小姐苟合的谣言。 周剑太明白这些事情了,他以前有个朋友,也算是个有点身份的人,跟自己老婆在树林里散步,由于他老婆原本就比他小了七、八岁,再加上女人个子小,保养得好,看上去两人年龄就相差了十几岁的样子,也是碰到这群“柴狼”,硬是给抓进去关了一夜,结果第二天所有认识的人都说他这个朋友嫖妓被抓了,当事人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反而惹来更大的嘲笑。像这种事情,除非别碰上,如果碰上了,那就没处去讲理了。 周剑东摸西摸捣鼓了一阵,无奈地摊开手说:“你看,我们也就是饭后出来散散步,随便走动走动,啥东西都没带!” “啥东西都没带?驾照带了吧?”胖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鼻孔里喷着气,“给你几分面子,你还真把我当傻子了?” 周剑尴尬地笑一笑:“我这不是没想到吗?驾照丢在车里,我过去拿。” 周剑拉开驾驶室的门,扑在座位上轻声对翠烟说:“带钱了吗?” “啊?”翠烟没听明白。 “身上有多少钱?我钱包忘带了。” 翠烟不知道他要钱干什么,赶紧拿过手袋,掏出仅有的两百块递上去。 周剑接过这两百块钱在手里捏了捏,唉,寥胜于无吧,他知道少了点,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周剑走到胖子旁边,靠着他的肩膀,用身体挡住众人的视线,偷偷把钱塞进他手里。两人离得那么近,不了解情况的人远远看见,还当是一对亲密的朋友在说贴心话呢。所以说嘛,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未必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确有其事,也许事实真相跟你所理解的大相径庭。 胖子的手指刚刚接触到钞票的质感时确实体验到了一阵短暂的快感,但是,尽管那两张钞票被周剑巧妙地折成了四张的样子,以胖子多年摸黑数钱积累起来的丰富经验,他的十根手指已经具备了点钞机般敏锐的洞察力,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就准确地判断出了金额的大小。 别说是金额的大小,就算是伪造得再真的假钞,让他金手一摸,也能马上被识别出来,比验钞机还厉害。验钞机还有短路的时候呢,他胖子的这一双巧手可从来不短路,没这么点子实力,他能在联防队这个臭泥潭里崭露头角吗?噢,不对,怎么能把自己工作的单位比喻成臭泥潭呢?胖子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他们为了维护社会治安起早摸黑的工作,什么环境艰苦就往什么地方钻,他们跋山涉水,他们一往无前,他们是荣的公仆形象,怎么会是臭泥潭呢?他们应该是……是什么呢?胖子想了半天,实在是词汇量有限,他发现除了臭泥潭之外,再想不出第二个恰当的比喻了。 老子每天在臭泥潭里摸爬滚打,老子容易吗?你他妈的就拿这二百块钱就想打发老子了?你也不数数我们这一车一共来了多少人!二百块钱?扣除汽油费,只够每人吃盘炒面!老子冒着翻车的危险沿着河滩这么跌跌撞撞一路开车过来,就为吃你一盘炒面?怎么着也得给每个兄弟弄包软中华抽抽吧!这项业务,没有个千把块钱,你甭想拿得下来! 胖子把周剑用力一推,把钱捏成一团往他脸上一砸:“少来这套!要你拿证件,谁要你的臭钱?” “麦香城”跑过去把钱捡起来拆开,众人一看,才两张票子,不由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黑压压一群人围了上来,揪的揪抓的抓,直想把那两张票子塞周剑嘴里去让他给生吞了。 “我这不是……”周剑知道这群饿久了的狼光靠这么一点子食物是填不饱的,可是他手头实在拿不出更多了,“各位兄弟帮帮忙,我这驾照,实在是忘家里了,没带,改天亲自给你们送过去。” “你开车不带驾照,说得过去吗?”“手电筒”这会儿来劲了,“要不,让你老婆给你送过来?” 众人一听这话,说到点子上了,都跟着起哄:“让你老婆给送过来!如果你怕误会,我们可以帮你解释解释,就说你跟这小姐规规矩矩摸黑坐在车里畅谈理想、感悟人生,没做啥见不得光的事!” 周剑心里暗暗叫苦,别说他对翠烟本来就有些想法,就算什么想法都没有,以一般中年妇女的习性,见到自己老公跟一个年轻女子单独约会,能不把事情给想歪了吗?就算不把事情想歪了,要老婆带着钱来赎人,也是一件够丢脸的事情了,如果被人知道,岂不传为笑谈?再说了,翠烟下午才刚刚面对了一场闹剧,他不忍再把她推向风口浪尖。 周剑想了想,把手机里的卡取出来,说:“这样吧,我这个手机虽然用了几天,也还值几百块钱,先压在你们这儿,改天我带了驾照来取。” 胖子看周剑这个样子,心知他身上确实没多少钱了,但是这手机买起来可能要一千几百块,要卖出去却值不了几个钱,他跑这一趟,也还是划不来。 “麦香城”见周剑都开始掏手机了,又见翠烟口袋里还揣着一个手机,漂亮的链坠垂在外面,于是涎着脸凑上去说:“这手机链子挺别致的呵,拿来看看。” 翠烟不像周剑考虑事情那么稳妥,她只道自己行得正、走得端,心中无所忌讳,把手机链子一捂,塞回口袋里去,别转身去不予理会。 这些做联防的大多数只是小学毕业水平,都是在社会上混的,没什么素质,平时生活态度随便,虽然有“手电筒”拉扯翠烟导致“茶蛋事件”在先,“麦香城”还是习惯性地扯了扯翠烟的衣服:“哎!拿来看看噻!” “麦香城”此举,一来是想借机跟小姑娘亲近亲近,二来是想占点小便宜。他心想着,既然那男的都被逼得没辙把手机贡献出来做抵押了,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我想拿她的手机就能拿到手啊?他就不想想,像翠烟这种烈货,是能随便让你亲近让你占便宜的吗?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接触,由于翠烟平时生活作风一贯保守,加之对这群“恶狼”深恶痛绝,就是多看他们一眼,多听他们说一句话,她都觉得恶心得不行,何况是被他们拉拉扯扯的? 翠烟挥手一甩,厉声呵斥:“滚远点!” “哎!你叫谁滚呢?再说一遍!”“麦香城”这么说,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他话里是留了余地的,只要翠烟不作声,事情也就罢了。 可翠烟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岂会轻易退让的?她肆无忌惮地直视着“麦香城”,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滚——远——点!” 看“麦香城”的样子平时在生活中可能没什么脾气,是那种常受窝囊气的角色,这种人呢,有时候特好说话,有时候又特好面子,为了挽回面子,可能会做出一些连他们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过激行为。此刻,常常被别人将尊严踩踏在脚下的“麦香城”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尊严被踩踏,长期的积怨在这一瞬被激化,二十几年来深埋在内心的委屈像被点燃的炸药一般,从最隐秘的腹部顺着肠道冲出喉咙,势不可挡地冲向了翠烟。 “麦香城”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嘴里呼哧呼哧喷着灼烫的热气,扑进车里揪住翠烟的头发把她给扯了出来,像对付男人似的,先把她的双手给反绞了,然后用力往下压,压得她直不起身来,面孔几乎贴着地面。 周剑见“麦香城”以如此恶劣的手段对付一个女人,不由地恼羞成怒:“你们这帮流氓,这群狗!不就是想弄几百块钱花吗?用得着兜这么多弯子搞这么多事吗?” 众联防队员抓的抓胳膊抱的抱大腿,合力把周剑给压制住了,像对付翠烟一样,将他的双手反绞到身后按在地上。 “麦香城”对翠烟动粗纯属一时情绪失控,她只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而已,嘴巴是硬了点,吓吓她也就罢了,用不着动真格的。“麦香城”这会儿清醒过来了,一时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才好,只有不断地重复着:“谁叫你骂人?谁叫你骂人?”,不知道是解释给他们队长听,还是解释给翠烟听,抑或是自我安慰。他那个样子,不像打了人,倒像被人给打了,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满脸的倒霉相,下唇哆嗦着,几乎要哭了。 像“麦香城”这种人根本就不应该进联防队,他的心不够黑不够狠,挣不了昧心钱,只有完全凭技术吃饭才能让他有满足感让他活得安心,不知道当初是什么缘故促使他选择这个工作,也许纯粹是为生活所迫,为养家糊口吧,唉,人人都活得不容易。不过,也或许只是因为他入行不久,还没完全被同化,时间长了,耳濡目染,也许用不了几个月的时间,他仅有的这点良善就会完全泯灭了吧。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翠烟被人扭着手压折了身体饱受欺凌和侮辱的情况下,她的丈夫出现了。可惜,她的丈夫并不是她希望中的丈夫,并不是一个有气度有担待有魄力的男人,他是那么的狭隘、怯懦、猥琐,他的出现并不是为了保护她救助她,他是来质问她抓拿她的。在某个层面上,她的丈夫,这个对于女人来说最为亲密最想依靠的人,此刻却跟她的敌人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合力将她推入更深一层的谷底。 陈岚以极快的速度从黑暗中冲杀过来,像一架隐身战斗机一样,等到翠烟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近在咫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映,她就被炮弹给击中了。 翠烟脑袋里“轰隆”一下,她感觉到左脸被一只手掌击中了,微微地发麻。 这只手掌。 这只曾经爱抚她宠溺她的手掌,这只曾经许诺要相伴一生的手掌,这只曾经让她宁愿为它而生为它而死的手掌。 也许曾经永远只会是曾经而已吧,它已经过去了,它正在过去,它真的过去了……过去了。 右手打左脸,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没有什么奇怪的!丈夫又怎么样?人心隔肚皮,你永远不会知道对方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为什么娶你?他为什么对你好?是因为爱吗?爱的成份有多少?即使是爱,又能承载多少信任和宽容?夫妻不过是原本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组合在一起,这种组合,能够抵抗外力的入侵吗?这世界上,除了双亲,也许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真正疼惜你。 “你丢尽了我的脸!”陈岚声色俱厉,还要冲上去打翠烟。 周剑挣脱了联防队员,跑上来制止。 陈岚对周剑倒是不敢怎么样,也许懦弱的人都有一个共性,只敢对着家人发威,只会伤害最亲近的人。 翠烟冷冷地笑了一下,虽说是笑,脸上却是木然的。她轻轻动了动身子,“麦香城”大概是被眼前的形势给吓住了,赶紧松开了她。 翠烟什么都不想理会什么都不想思考了,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头发,拖着沉重的步子没入无边的暗夜里。 第三章 公子多情 小姐无缘(一) 1 就在周剑准备彻底放弃柳翠烟的时候,她却主动上门来找他,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没完没了地抽着软白沙。 要培养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像柳翠烟这样的女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碰上的。她聪明,稳重,有才华,又重感情,如果要培植亲信,这样的人是最合适不过的,既不用担心她会给你闯祸,又不用担心她得势之后反咬一口,而且,她就像窑藏的美酒,年头越久就越值钱,不像一般靠容貌取胜的女人,一旦年老色衰就毫无利用价值。周剑对翠烟,是寄予无限厚望的,可她最近这段时间跟林鞍走得太近,对林鞍的底细,周剑实在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不会跟任何与林鞍有染的女人保持太密切的关系。 “我们做点什么吧。”翠烟掐灭手中的烟头,渴盼地看着周剑。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生活乱七八糟的理不出个头绪,她不想再去理了,她放弃了,她彻底对生活投降了,与其纠缠在那团乱麻中,不如挣脱出来一心投入工作。 “我们做点什么吧,”翠烟重复着,“我支持不住了,我怕脑袋里的某根神经会突然断掉。” 周剑审视着她。他记得翠烟第一次来找他时的样子,一身半旧的休闲装,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说话的时候会认真看着对方的眼睛,让人感觉很受尊敬,而现在的翠烟虽然穿着名贵套装,脸上有精致妆容,眼里却再不见当日的灼灼光华。她变了,不只是容貌。这个女人还值得栽培值得信任吗?周剑有些迷茫,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迷茫过了,惯见官场沉浮,他虽不是舵手,也是风向标,风往哪个方向吹,他都能敏感地觉查到,能够适时地根据风向做出相应的决断,手起刀落,决不手软。而面对这个女人,他敏感的洞查力失灵了,他不知道应该毫不留情地放弃她,还是该继续培养她,或者是说,他明知道她正一步步迈向险境,却不忍心让她只身犯险。 不管她是否还值得栽培、值得信任,但她是值得爱的,并且,他仍然死性不改地爱着她。 周剑微笑地看着翠烟问:“做点什么呢?” “做一些需要投入全部精力的事情,做一些,能够把我脑袋里每一处小小的空间都填得满满的事情,我必须依靠超负荷的工作来稳固已经开始松动的神经。” “你想好了吗?”周剑微笑着说,“我以前跟你说过,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风险的,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如果你希望仕途上能够一帆风顺,最好是暂时按兵不动。” “我现在管不了什么仕途不仕途的了,”翠烟烦躁地走来走去,“我必须先稳住自己。” 周剑想了想,说:“好,你给我几天时间,我看看怎么做。” 翠烟走过来为他点上一支软白沙:“谢谢你,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我是要谢谢你的。” “不要谢我,”周剑吐出一口烟圈,“要谢,就谢你自己吧。” “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我的父亲,不断地给我以指引。”翠烟说,“而实际上,我的父亲并不具备这种能力,所以,从某些意义上来说,你比我的父亲更像我的父亲。” 周剑笑起来:“可我希望自己是一个优秀的情人。” “呵,”翠烟笑,“情人算个什么东西!前一秒海誓山盟,下一秒反目成仇,没意思透了。” 周剑看翠烟有点情绪,换了个话题话:“郑市长那里,什么时候抽空去一下,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 郑涛是最近从外县调来的新市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自然希望多几个部下去拜访他,去的人越多,他在宜城的地位才会越稳固。周剑催过翠烟好几回了,她却迟迟未付诸行动,一来她烦心事太多,心神不宁地,怕在新市长面前失态,反而弄巧成拙,二来她还没想好这一面要怎么去见,在什么情况下见,用什么方式去见,见了之后又要说些什么,既然要见,就得见得有效果,不能像一般人那样,见了也是白见。 “过一阵再说吧,”翠烟恹恹地说,“没什么事,好端端地找上门去,显得奇怪。”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就说去向他汇报一下文化馆的工作嘛。”周剑说。 “有什么好汇报的?这一年,一件实事都没干,我可没脸提工作的事。” “呵呵,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认真。”周剑拗不过,只得由了她去。 两人各想各的心事,各抽各的烟,一时无话。翠烟最近常常是这样,说着话说着话,突然就停了下来,不知思绪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周剑有点心疼,轻声问她:“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翠烟叹了口气:“某一天,突然之间就觉得需要它了。” “是啊,抽烟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情。”周剑永远能够跟她心意相通,不管她说的话多么的没头没脑,他都能够准确无误地领会其中的意思。 “不过,”周剑补充说,“我要奉劝你一句,不管你做什么,也不管别人怎么样看你,到最后,你自己的生活只有靠自己来负责任,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翠烟明白他的意思,以前她没跟林鞍在一起的时候,到处流传着他们之间的谣言,可谣言毕竟只是谣言而已,虽然也会给她带来伤害,可那毕竟是外在的东西,而现在,她把谣言变成了事实,她等于是在自己伤害自己。 不用周剑提醒她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一次次的想离开林鞍,一次次地谈到分手,而到最后,还是一次次重回了他的怀抱。那段时间,她是太空虚,太软弱,太放纵了,这一切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否则,她只会越来越失控。 翠烟约林鞍见面。她站在金豹宾馆的落地窗前,这是十五层,宜城最高的位置,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而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林鞍,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到了该划句号的时候了,不管这个句号是否圆满,这段不正常的关系,迟早是要结束的。” “我知道你迟早都会离开我,”林鞍侧躺在床上,睁开他那双比女人还要秀美的眼睛,“我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市长,不能为你带来任何好处,对吗?” “我从来没想过要在你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翠烟回过身来面对着林鞍,“你这样说,不光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 “别说得这么好听了,你们这些女人,个个都是这样。”林鞍淡淡地说,“你要走的话就走吧,不必再跟我说什么。” 翠烟等了一会儿,林鞍一言不发地躺着,房间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翠烟忍受不了这种蓄势待发的沉默,她不想面对沉默背后将要暴发的暴风雨,速速拧起挎包对林鞍说:“我走了。” 林鞍一下从后面扑过来抱住她,把她甩回到床上,整个身体压在她身上,死死地压着,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林鞍,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放过我?”此刻的翠烟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愿意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只要林鞍提出要求,在不违背道德的前提下,她一切都能答应,只求快些解脱。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爱你,我是真的爱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林鞍多情的眼睛里蓄着泪水,“是,我不能给你多么光明的前途,但是我可以保证,一年之内一定把你弄到文化局局长的位置。” 翠烟无力地垂下手臂,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跟林鞍之间的关系将会成为两段切开的莲耦,想要干干脆脆顺顺畅畅地分开是完全不可能的。她想起白纱纱说的那句话,她说行走官场,女人要比男人更有定力,要不然,一辈子就完了。 2 柳翠烟成了柳小颜原来打工的那个美容院里的常客,只是柳小颜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回家生孩子去了。翠烟告诫过柳小颜,叫她不要头脑发热,以她对陈岚的了解,他在短期内绝对不会离婚,就算是离了婚,也不太可能会娶柳小颜。而柳小颜把她的好心劝告当成别有用心,她认为翠烟之所以不让她生孩子,是怕她用孩子拴住了陈岚的心,她认为只要把孩子一生下来,尤其是生了个男孩子的话,那陈岚一定会放弃柳翠烟选择她柳小颜,而她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就让老中医把过脉,确信是男胎无疑。翠烟劝说无效,也就不再理会,她对柳小颜也只不过是尽尽人事而已,如果一个人非要找死,你再怎么拉也是拉不住的。 柳翠烟的头脑变得越来越冷静,打扮却变得越来越热情。她穿最靓丽的服装,抹最鲜艳的口红,听最激情的音乐……美容院里的女孩子都把她当成丑小鸭变白天鹅的典范,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像她那样被某个摄影师看中,拍一个宣传片,一夜成名。 “哎,柳姐,你这条裙子哪里买的?多少钱啊?好漂亮!”美容师一边帮翠烟敷脸一边套近乎。 “你喜欢吗?送给你好了。”翠烟说话算话,下次再来的时候,就用漂漂亮亮的纸袋提着裙子送了过去。裙子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服服帖帖,还在袋子里放了一张红纸,图个好彩头。这样的体贴周到,叫人如何不受用? 她就这样赢得人心,下次若有人在美容院里编排她的不是,那些女孩子就会站出来为她说话,说柳姐姐又大方,又漂亮,别说是男人,女人见了也会喜欢。 同样的,她针对不同人群的特点,利用不同的方式赢得她们的好感。她知道,一个漂亮的女人想要赢得良好的口碑,最主要的是摆平身边的女人。渐渐地,她发现一个人实际上是怎样的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周围的人怎么评价你,而这些评价,又是建立在你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上的,所以,只要搞好了关系,只要他们在你身上能够得到利益,当你的利益遭受损害时,他们的利益也同样会遭到损害,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你是一个杀人犯,他们也会说你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 有了这种认识,柳翠烟很快建立起了一个拥护她的小圈子,而这个小圈子里的每个人,又辐射着圈子以外的很多人,慢慢地,这个圈子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等到她当上了文化局局长的时候,柳翠烟三个字已经成了高雅、时尚的代名词,在宜城,不知道柳翠烟的人,就是跟不上时代的人。 都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就要开始保养,柳翠烟已经二十八岁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保养的地方,其实她不是一个太在意外表的人,可是,她必须给自己一个姿态,一个方式,用来填补生活中的某些缺失,到美容院做脸,总比找个不靠谱的男人强多了。 她把每个月的工资都花得干干净净,不留一分钱积蓄,因为存钱对她来说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她不再是那个一心想为丈夫生个儿子,在院子里多种两亩韭菜的女人,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她是一个没有将来的人。 她在很偏僻的地方租了一个房子,选择这样的地段是为了避人耳目,给私生活留有更大的空间。实际上她现在并没有什么私人生活,她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办公室和美容院里,只是陈岚偶尔会找上门来跟她闹一闹,为了不让外人看笑话,她只能尽量租住在城市的边缘地带。有时候她会觉得在这个男人身上作出的牺牲太大了,女人在婚姻问题上,真是一步都错不得啊。 周剑打电话叫她过去,说上回她提过的事有些眉目了,他有个想法,想跟她谈一下。 翠烟的办公室在二楼的最里面,周剑的办公室在四楼的最外面,她挂了电话,噔噔噔跑上楼去,不到两分钟时间就姿态优雅地出现在他面前。 周剑赞许地看着她,微微点头:“不错,比以前利落多了。” “我要是还像以前那么磨蹭,能在你手下混到现在吗?” 周剑随手翻了翻手头的文件:“是这样的,你上次不是说想做点什么事情吗?这几天我想了一下,去年市政府把东门的那个老新华书店拨给了文化局,一直没人好好加以利用,我想,干脆把它搞成一个文艺展览馆吧,主要展出剪纸作品,你看怎么样?” “好当然是好,只是上哪儿去弄这么多作品呢?” “我们可以在全市征集嘛,”周剑说,“每个季度搞一次征集活动,对获奖作品进行重奖,既能解决我们的问题,又能在市民中形成一股剪纸的风潮,提升生活品质。” “我就怕征来的作品质量过不了关,到时候搞得雷声大雨点小。” “实在不行,那就你上啊,你可是我们宜城著名的剪纸艺术家啊,”周剑玩笑说,“大不了一副好作品都征不到,你花个十天半个月的剪它几十幅,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翠烟嗔怪地瞪他一眼:“你就别拿我穷开心了,就我那点水平,撑得起这个门面吗?” “怎么这么没信心?人家只用一把塑料手枪还要绞一把真枪回来,何况你还有一把真枪,只是性能不怎么好而已。”周剑进一步取笑她。 “谁说我的枪性能不好?”翠烟受了刺激,“就算暂时性的装备落后,还可以在实践中不断改进嘛。” 周剑微笑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些许欣赏的意味,他喜欢这女孩的原因就在于此,她表面上看起来永远是柔弱的,为人永远是谦和的,但是内心却具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不过,这件事情要做就得做好,你让我好好想想。”翠烟已经进入了角色。 旧新华书店空在那里好几年没用了,里面结满了蛛网,积满了各种动物粪便,一股灰尘混合着氨气的味道呛得翠烟连连咳嗽,不过她喜欢这种陈旧的味道,有一种百废待兴的感觉,好像等待着什么人给它来个洗新革面的大改造。“我要把这个无人问津的烂摊子变成一座令人着迷的艺术殿堂!”柳翠烟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做了一个优美的旋转,内心不由豪气顿生。 要想把一座破破烂烂的旧房子改造成一个稍微像点样子的展览馆,光是基本的粉刷,贴地板和瓷砖,做展墙,装灯光就至少需要十几万,这笔经费从哪儿来?看来不得不去跟郑市长碰个面了。 以前开会的时候翠烟远远见过几回郑市长,在新闻节目里也看过多次,可从来没有真正近距离地接触过,所以她对郑市长的外貌并不是非常的熟悉。找领导是一件考验耐性的事情,何况是像郑市长这么重要的领导,翠烟等了整整一下午,他一直在接待外商。在内地,外商大过天大过地大过亲生的爹娘,翠烟不敢打扰,只能随着下班的人流一起收工。好在郑市长有晚上加班的好习惯,翠烟早早地吃了晚饭就坐在通讯室等,从六点半一直等到九点,还是不见郑市长的影子。翠烟估计他可能不会再来了,正准备回去,楼下上来了七八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走在中间的一个上身穿着灰色衬衣,下身米白色休闲裤,淡黑的皮肤泛着一层柔和的光彩,英姿勃发,炯炯有神。 翠烟心想,这男人好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还没想出来,旁边已经有人叫出来了:“郑市长,又加晚班啊?” 郑市长对那人亲切地点了点头。 翠烟赶紧伸出手来打招呼:“郑市长好。” 此时柳翠烟跟郑涛之间的距离不到一公尺,她正准备下楼,而他刚好上楼,他们就那么面对面地相遇了,两个人都有一秒的惊讶。 郑涛定了定神,伸出手来与翠烟轻轻一握。 “我叫柳翠烟,市文化馆的馆长。”翠烟微笑着做自我介绍。 “嗯,”郑涛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跟同来的那几个人一一道别,如此客套了将近十分钟才重新回过头来看着翠烟说,“柳馆长是吧?进来吧。” 翠烟跟着他走进深深的走廊,边走边说:“郑市长,我今天来,是想向您汇报一下文化馆近期的工作情况。” “嗯,”郑涛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好像没怎么听她说话,翠烟心里正疑惑,他却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在外面站久了,还真有点冷。” 翠烟停下步子,愣愣地看着郑市长的背影,在幽暗的走廊里,那男人显得如此形影相吊,她不由地一阵心酸。 “进来吧。”郑涛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3 柳翠烟制定的发展宜城剪纸的初步计划大致分三步走:一是开展全市剪纸作品征集活动,每个季度举办一次,对获奖作品进行重奖,整个活动过程,电视台配合每个环节进行宣传,通过征稿,先把本市的剪纸氛围调动起来,把剪纸活动引导起来,激励对剪纸有兴趣的人才投身剪纸事业。二是借全市三个文明建设表彰会之机,对获奖者进行表彰,让他们感觉到领导对剪纸的重视,在广大市民中形成对剪纸的积极认识。三是有重点地扶持好一个农民剪纸村,作为一个典型对外宣传,供人参观,起到一个窗口的作用,待形成一定气候后将本市剪纸作品推向市场,让农民能在剪纸中受益甚至发家。 郑市长对翠烟提出的方案很有兴趣,特别是她提到的创建一个剪纸村的想法,把剪纸发展为一种产业,让农民能够从中获益。郑涛从小爱好艺术,是个很讲究生活情调的人,如果能够把宜城发展为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让老百姓不光在艺术的创作中体会到精神上的愉悦,还可以收获到一定的经济利益,兼顾了文化建设和经济建设,岂不是一件两全齐美的好事?只是翠烟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小女子,要把这个工作全面铺展开来,可能要吃不少的苦。 “你的想法确实不错,只是,任何一个新事物,要从无到有,从有到精,都要经过漫长而艰难的成长期,要把一件完全没有基础的事情做大做好,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郑市长听完了翠烟的汇报之后说。 翠烟知道郑涛是担心她像一般的沽名钓益者,只图把运作经费拿到手,搞一些形式上的东西,为自己的仕途增加筹码。 “郑市长,您放心,我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之后才着手制定这个计划的,”要消除郑涛的顾虑主要是强调事情的可操作性,于是翠烟接着说,“剪纸艺术还是很受劳动人民欢迎的,在宜城也有着比较深厚的群众基础,再加上制作工具简单,对艺员的文化要求较低,跟其他艺术形式相比,推广起来更具可行性。” 郑涛点点头说:“那这样吧,这件事就主要交给文化馆去操作,我会交待相关部门在需要的时候进行协助。” “谢谢郑市长。”翠烟欠了欠身。 “你预算的十二万元经费,主要是用来修缮展览馆的对吧?我看这样吧,我给你批二十万,既然打算着手这件事,就早点开展起来,这二十万包括重装展览馆和今年进行相关工作的所有经费。资金,我暂时就投入这么多,至于怎么利用怎么运作,那就要你好好开动开动脑筋啦。”郑市长把计划书递还给翠烟,“你拿回去修改一下,把今年准备开展的工作都列入进去。” 翠烟颇有些不好意思,以前的工作都是领导安排好,她照着步骤一步一步干,而这次是由她自己挑大梁,对于她来说,这还是一个崭新的开端,不管平时多么稳重、机灵,毕竟没什么经验,考虑事情比较片面,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她只想到要搞展览,首先就要把展览馆装修好,可装修好了之后没有经费运作起来,那不是白装了吗?难道到时候又来找领导批示一次?那不是把一件事情分成了好几件来做吗?工作效率怎么提高得起来? 没想到做了那么久的思想准备,还是没能给郑市长留下一个可以信赖的印象。翠烟想到在楼梯口上碰到郑涛时的那个呆样,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唉,真是个反应迟顿的家伙,开过那么多次会,看过那么多次新闻,没把郑市长认出来不说,还差点把人家当成了金城武、刘德华之类的影视明星,当时心里还美滋滋地想呢,这人长得好像那个什么什么片子的男主角哦,幸好旁边有人叫了出来,不然脸就丢大了。 好在郑市长是个有风度有涵养的人,没怎么让她难堪,临别时还特意叮嘱她,如果工作中遇到什么问题,随时与他电话联系。 翠烟觉得此次前去拜访郑市长,虽然勉强达到了工作目的,却并未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要知道,一个普通的干部与正市长接触的机会是有限的,如果一次两次没有让对方产生信任感,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以后就算付出加倍的努力,也未必能纠正这种印象。与她相反,郑涛却表现得那么从容大方,既随意,又亲切,既让人心生佩服又不至于使人紧张,真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这个回合下来,翠烟觉得自己输得很惨。 她靠窗站着,手里执着一支点燃的软白沙,香烟淡淡的气味弥漫在整个房子里。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可她并不觉得孤独,或者是说她已经不太去思考什么孤独不孤独幸福不幸福的事情了,她把脑袋枕在窗棂上,窗下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稻田里栖息着无数的青蛙和飞虫,那些青蛙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彼此呼唤,像一对对唱着情歌的爱侣,而那些飞虫偶尔会光顾她垂落在地上的粉红色床幔,她与它们隔着一层薄纱,彼此对视彼此倾听。 以后跟郑涛接触的机会肯定会越来越多,他的秉性如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是否好酒?是否贪色?他赌博吗?k歌吗?搂着小姑娘跳舞吗?在与他再次见面之前,必须先摸清他的一切爱好和习惯。 翠烟开始频繁地请那些平时与郑涛接触比较密切的人吃饭,有白纱纱做前车之鉴,她从来不会把自己弄醉,有时候为了一杯酒,不惜与对方翻脸。她知道,如果一个男人会为了一杯酒和一个女人过不去,那么,这样的男人再有能耐,也是靠不住的。与其为了取悦这样的男人而损坏自己的形象,还不如保持优雅,让这些男人们永远把她当作水中月,镜中花。再者,她一向不喝酒,从未开过先例,旁人也渐渐知道了她这个习惯,不会太为难她。 第二次与郑涛见面时,她对他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当然,她从来没有正面向别人打听过郑市长的兴趣爱好,她正面打听,也未必能听到什么有价值的回答,倒是有些人为了显示自己与市长之间的密切关系,有意无意在闲谈中透露出的一点半点讯息,这样的讯息反而更可靠些。 这次见面是在由文化馆主办的剪纸创作比赛的现场,翠烟穿了一身乳白色的套裙,像个姿态优雅的主持人,一一指点着各位民间艺术家的作品向郑市长做着介绍。郑市长对她组织的活动很是满意,说了很多激励的话,还特地走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面前,与他亲切地攀谈。这整个的过程都是有摄像机跟拍的,剪成新闻播出来,就成了“郑市长亲自下乡慰问民间剪纸老艺术家”了。 郑涛来去匆匆,在比赛现场前后停留不过十分钟,和上次一样,临走时握着翠烟的手亲切地说:“工作中有什么事情,随时电话联系。”上次说这个话,是为了给翠烟增加工作的信心和热情,这回重复这句话,是为了给翠烟清扫工作中的障碍物。这话实际上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随行人员听的。既然是剪纸比赛,郑市长亲自到了现场,那些分管文化的市长啊,宣传部长啊,文化局局长啊,自然也都要到现场,这些耳聪目明的人物会听不见郑市长对柳翠烟说的话吗? 翠烟一路将郑涛送上车子,略一躬身为他打开车门。就在这一躬身的当口,她手里拿着的文件袋里滑出一本厚厚的书。 郑涛正弯腰上车,恰好看到掉落在地上的书本,粉红色封面,上面画着几个古雅的女子,他对这本书太熟悉了,不用看书名也知道是《红楼梦》。 郑涛随手将书本捡起来递还给柳翠烟,很认真地看了看她的眼睛,说:“这是本好书。” 4 听说柳小颜生了一个七斤重的男孩,翠烟无暇过问,也不想去过问,更没本事过问得了。这件事在柳庄传为笑谈,好在她已经离开柳庄,跟以前的亲戚朋友也无甚多交情,只是母亲每次来看她,都会涕泪涟涟地责备:“我早就知道陈岚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时我就反对你们结婚,你这个死心眼,非要嫁给他,现在知道上当了吧?”又说:“这个颜x子,从小就是只骚狐狸!还不满十岁呢,就说将来要嫁个有钱的老头,开飞机到美国去。这十几年,不知道跟多少男人鬼混过,陈岚怎么就看上她了呢?怪不得村里人都说,女人再有本事都没用,关键要会得侍候男人。”翠烟就附和着她说:“是啊是啊,早知道陈岚这么狼心狗肺,当时死也不会嫁给他的。”又说:“您说得对,女人最重要还是家庭幸福,事业再成功也比不上嫁个好老公。”她嘴里这样说着,眼泪在心里打滚,硬起喉咙一次次往下咽,像吞针似的。其实她特别不愿意面对老母,尤其不愿听她说这种话,可是,她能理解母亲的一片爱女之心,尽管这种表达爱的方式实际上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父亲为了她的事气得卧病在床,她不能再伤母亲的心了。翠烟强忍内心的悲哀,柔声宽慰母亲说:“你放心吧,等我事业稳定了,存点钱,以后的日子也有着落,不会太吃苦的。”母亲又骂她:“你这个死心眼!难道你真打算就这么跟陈岚离婚啊?那不是便宜了那个颜x子?你就拖,拖死她!让她一辈子做个破鞋!” 柳小颜会不会一辈子当破鞋不是她柳翠烟说了算的,以柳小颜的姿色和泼辣劲儿,就算拖着个十岁的儿子,照样能喜笑颜开在农村嫁户好人家,况且,柳小颜也不在乎什么破鞋不破鞋的,在她看来,未婚妈妈是一种时尚,她是走在时代尖端的女性,没男人照样可以带着小孩活得眉开眼笑。 不等满大月,柳小颜就抱着小孩找到翠烟办公室来,把孩子往她手里一塞:“来,看看我们家翠枝,长得多可爱,多像陈岚!” 翠烟没生过小孩,乍眼看到那么粉嘟嘟一团蠕动的肉,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疯?把孩子抱到这儿来干嘛?是不是想在宜城搞个巡回展览?” “这小孩也有你的一份嘛,我特地抱来让你看看。” “多谢抬举,无功不受禄。”翠烟不无讽刺地说。 “我取名的时候特意让她跟了你一个字,叫翠枝,这名儿好听吗?” “好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姐弟呢,不过,估计也没什么不知道的人了吧?” “烟儿,你变了,”柳小颜用一种幽怨的语气说,“你以前从来不讽刺人的!我说得没错,官场真是个大染缸,什么人投进去,都被染黑了。” “你没掉缸里,怎么也这么黑啊?是天生的吧?”翠烟以牙还牙。 柳小颜叹了一口气:“我还是喜欢从前的你,笨是笨了点,可显得有素质,现在跟个泼妇似的。” 翠烟真想赏她一耳光,可她忍住了,轻轻地笑一笑:“我也比较欣赏从前的你,烂是烂了点,可显得有气魄,现在跟个过气红妓似的。” 柳小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她对别人的评价一向是没什么感觉的。 “对了,你什么时候跟陈岚离婚啊?”柳小颜谈论这个问题的口气就跟谈论明天下雨还是天晴似的。 翠烟的心已经被磨硬了,并不觉得太难过,她调整了一下语气,笑笑地说:“这个问题,你还是去问我丈夫比较好。你知道,他不想娶一个荡妇,所以暂时还不想跟我离婚,如果哪天他想娶一个别的什么人了,那事情办起来就爽利多了。” “烟儿,你真是太不懂男人了,”柳小颜摆出一副长姐的姿态,“其实男人呢,就是喜欢放荡一点的女人,够味!” “我是不懂,也没兴趣去弄懂,你懂的多,你多跟几个男人就是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的事情就不劳您费神了。” “烟儿啊,不是姐姐说你,你也太不懂得总结人生经验了!陈岚为什么会跟我?就是因为你放不开!满足不了他!不能让男人体验到性的愉悦,这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败!不是我存心要咒你,你如果不试着改变自己在性事方面的态度,就算跟陈岚离了婚,嫁了别人,就算没有我柳小颜,你丈夫同样还是会出轨……” “不要脸的人我见多了,可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翠烟打断柳小颜的长篇大论,不紧不慢地说。 她真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了,可第二天,这女人居然大摇大摆跑到展览馆来上班了。展览馆一直缺少一个看守兼打扫卫生的人,翠烟没什么需要这份工作的亲戚朋友,就跟周剑提了一下,看他有什么需要工作的亲戚,没想到他会把柳小颜给弄进来。 “我昨天不是上你办公室报过到了吗?”柳小颜穿着一条刺眼的红裙子,一团火似的从展墙后面飘出来对翠烟说。 翠烟眼前浮现出美容院里的日记本,看来日记本上的内容并未在她看到的那天终结,一直到现在,说不定还在以每天几千字的长度持续发展。这样一想,她也就没什么话好说的了。 柳小颜要么是个十足的疯子,要么是自恃长得漂亮,认为凡是美女都应该享有出尔反尔的特权,当初要死要活要生小孩的是她,孩子生下来还不到三个月,生生死死要把小孩还给陈岚的也是她。 柳小颜谈恋爱了,恋爱的对象是一个到展览馆参观的游客,一个倒腾药材的二道贩子,自称某某制药公司的老总,姓裴。 裴总能够满足柳小颜关于美满生活的一切构想,什么小跑车啊,楼中楼啊,时尚杂志和经典服装啊……总之以她有限的见识能够想像到的一切奢侈品,都可以在这个男人身上获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柳小颜怎么能让一个未婚先育的孩子给毁掉了呢? 柳小颜把小孩往老母怀里一塞,交待了一声“帮我还给陈岚”之后,就陪着那个“赔总”新马泰十日游去了。 老母亲只有抱着小孩坐在陈岚家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我们家小颜命薄,跟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她一个月三百多块钱的工资怎么养活得起这么个小冤家?你毕竟是个有工作的人,孩子还是由你来抚养吧!再说烟儿跟你结婚五、六年,也没见什么动静,怕是生理方面有缺陷,不会生,反正将来带别人的孩子也是带,哪比得上自己的亲骨肉亲啊……” 毕竟是自己的血脉,柳小颜的母亲没找上门来之前,陈岚就偷偷躲在他们家窗户外窥视过好几回,这会儿哪经得起老姨娘的一再哀求?陈岚伸手接过小孩,不由得也是涕泪涟涟,心肝啊宝贝啊疼爱了一番,连夜抱着孩子跑到市区去找翠烟。 翠烟刚从展览馆那边回来,她今天的心情有点沉重。傍晚的时候她正爬在人字梯上往展墙上挂新作品,一个男人在后面轻轻扶了扶她的腰,她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却是那天在路上开车尾随她的男人,她的初恋情人,郑蓝城。 十几年了,郑蓝城看上去一点儿也没老。他说她也没老,反而比以前娇艳不少。她没心思跟他讨论什么老不老娇艳不娇艳的问题,她的直觉告诉她,郑蓝城此行,绝非善举。 “对不起,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柳亭,我叫柳翠烟,翠绿的翠,烟火的烟,我对你的初恋故事不感兴趣,也无暇与你共同回忆一段十年以前的旧事。我们这儿要关门了,请你自便。”翠烟把梯子收起来,横着扛在肩上。 “这种粗活应该让男人来干。”郑蓝城伸手去帮她。 翠烟往旁边一闪:“你还是快点离开吧,我要锁门了。” “你还是这副倔脾气,你这个人啊,就是吃亏在这里,如果十年前你不是那么倔强的话,我就不会选择逃避。”郑蓝城说话的时候喜欢直视着对方,眼里随时传递出恰如其分的情意。 真是一个善于做戏的男人,翠烟心想,明明是一个有钱男人欺骗无知少女的浅薄故事,却被他描述得如此悱恻缠绵,赋予一层层深刻的意义。 “我现在不认识你,十年以前更是不认识你,你的爱情故事比较适合十五、六岁的无知少女,而我这个三十岁的老女人,恕不奉陪!”翠烟把人字梯往角落里一扔,“如果你还不出来的话,我就假装不小心把你锁在里面。” 郑蓝城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弯腰从已经拉下一半的卷帘门底下钻出来。 “你的外貌确实改变了很多,那天街头偶遇,我确实不敢肯定,但是,不管一个人怎么变,哪怕整容整得面目全非,在她身上还是会有一些不变的细节,比方说你笑起来歪着嘴巴的样子,或者是你执着于一件事物时微微偏起头来的样子,那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你,这些小细节告诉我,你就是你,你就是柳亭!再说……”蓝城停顿了一下,“你这身衣服不是艾格的吗?” 翠烟猛地想起来,这么些年,在穿着打扮方面,她一直遵循着蓝城当年给予的指点。 郑蓝城又紧盯着她的胸脯看了一眼,一手托着下巴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穿的是戴安芬。” 翠烟下意识地双手抱胸,同时不客气地呵斥他:“你怎么这么下流!” “呵呵,害羞了?”陈岚笑,“越容易害羞的女人越是招男人。” 翠烟烦躁地“哗啦”一声重重拉下卷帘门,恨恨地骂了一声“见鬼”。 “你现在收入高了,不要再穿戴安芬了,试试几个法国牌子,我写给你啊。”郑蓝城气定神闲地说。 翠烟不理他,自顾地扬长而去。 “你如果不想被我找到,就不应该这么大肆地宣传自己。”郑蓝城对着翠烟的背影喊,“我还会再来的。我们,来日方长。” 郑蓝城为什么要在十年之后再次寻找她?他究竟想干什么?他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爱情吗?不会。可是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呢? 没想到十年之前犯下的错误直到如今还会出来纠缠她,翠烟越来越觉得,一个女人活在世上,真是一步都错不得啊。年轻有什么用?美貌有什么用?这一切都抵挡不了扑面而来的不幸。 翠烟仰躺在摇椅上,脸上敷着一层淡蓝色的补水膜,指尖夹着一支修长的女士香烟,她觉得这些东西才是真正可以相依为命的,至少比男人更能相依为命。说到男人,她不由得想到了郑涛,想到她第一次去找他时,他在走廊里对她说“冷”,想到他弯下腰去为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红楼梦》说“这是本好书”,翠烟觉得这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至少,不是每个市长都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自己的部下说“冷”,更不是每个市长都有为女部下捡东西的好风度。 正想着,有人在楼下叫她的名字,翠烟掐灭香烟,趿着拖鞋走到窗边,探出头去看。 “呵,”陈岚单脚着地坐在自行车上,手里抱着一个花布包包,看见翠烟脸上的面膜,撇着嘴说,“你什么时候也喜欢鼓捣这玩意儿了?恶心死了。” 翠烟不理他,返身走回厅里,仍然躺在摇椅上。 陈岚又在下面叫:“翠烟,柳翠烟,柳翠烟……柳亭!” 翠烟怕吵着邻居,只得再次起身走到窗前,看他又有什么好戏要演。 “哎,我说,”陈岚显然叫累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别光看着啊,下来帮忙。” “你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帮你带了个小宝贝过来。”陈岚往上扬了扬手中的花布包。 “这是什么?” “嘿,”陈岚笑了笑,笑容里有点不好意思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得意之情,“这是你干儿子。” 翠烟刹时明白过来,周身的血液往上一冲:“我什么时候认了干儿子?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赶紧地,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第三章 公子多情 小姐无缘(二) 5 一个人如果全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就会感觉时间飞一样快,新年刚过不久,转眼又到了端午。每逢这种中国人的传统节日,翠烟心里都会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给领导送节已经成了机关里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可以说,凡是在机关里混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在春节、端午、中秋这三个节日里给领导表示表示的,有些人做得比较露骨,那就是直接送钱,但更多的人还是送烟、酒之类的礼品,表示表示敬意,联络联络感情。对于翠烟来说,送钱是不太可能的,一是她看不上这种赤裸裸的钱权交易,再是她也没这么多钱用来送礼,至于送烟、酒等礼品呢,一来显得俗,二来其实也挺费钱的,送得不上档次领导看不上,送得太有档次经济跟不上,而且,因为送这一类东西的人太多,也不能给领导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所以往年每到三时三节,翠烟最多是请吴帧和周剑他们吃个饭,大家说说笑笑乐一乐也就过去了,可今年不一样,今年郑市长特别支持她的工作,她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这种表示倒不是说一定要送什么重礼,而是要让郑市长知道,他支持她看重她,她心里是清如明镜的,她领了他的情,而且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送点什么好呢?翠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郑涛是个讲究生活情调的人,据说平时喜欢喝点绿茶,那么就送茶叶吧,可一千块钱以下的茶叶几乎不能入口,而且也未必能赢得多少好感,既然大家都知道他喜欢喝茶,那送茶叶的人肯定多,比她柳翠烟经济实力强的人比比皆是,她在这方面是没有竞争实力的。那么送红酒吧,宜城这小地方,会给领导送红酒的人肯定不多,那些大老粗们,最多扛上几箱麒麟春,还自以为有品味有气魄。想到这里,翠烟满意地点了点头,基本拿定了主意。 …… …… …… (此处删节九百字) “喂,郑市长吗?郑市长好,我是柳翠烟啊。”端午节前一天,翠烟拨通了郑涛的手机。 “哦,是柳馆长啊。最近怎么样?”郑涛没有直接问她有什么事,而是关心她的近况,摆出了一副闲聊的样子,这说明他对翠烟与别人是有些区别的。 翠烟略微谈了谈工作上的事情,接着话锋一转:“快过节了,我包了两个粽子,想送过来给您尝尝。” “粽子?”郑涛显然感到意外,不过马上调整了语气,以轻松的口吻说,“那好啊,有幸品尝我们宜城第一才女的手艺,荣幸之至。” 翠烟心有余悸地挂断了电话,说实话,在得到郑涛的首肯之前,她对这件事情完全没有把握。从郑涛的反应看得出来,以前还没有哪个部下敢在端午节送几个粽子来糊弄他,柳翠烟的做法未免有些胆大包天,如果郑涛是一个大俗人,对她这种行为会非常失望非常恼火。大过节的,谁要吃你两个粽子?又不是没粽子可吃!所以,翠烟的这种做法是相当冒险的,可是,那天在高速路上看到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和那片清香四溢的植物时,翠烟已经决定了甘冒其险。 她在打一个赌,赌她的眼光,赌她的运气。 翠烟背着一个乳白色小包出现在市长办公室门前时,脑袋里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当她看到郑涛那张亲切中透出威严的面孔时,在一瞬间甚至想逃跑,可是,她逃不掉了,她能往哪儿逃?坐在面前的可是这个城市的主宰者,她躲在哪儿,都在他的股掌间。翠烟狠狠心,就算这是一个错误,她也必须将这个错误进行下去,把错的,做成对的。 “咦?不是说给我带了粽子吗?粽子在哪里?”郑涛看着两手空空的翠烟,奇怪地问。 “哦。”翠烟在他的提醒之下才反应过来,赶紧伸手拉开随手小包。 翠烟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里掏出两个清香四溢翠绿欲滴的小粽子,端端正正地捧到郑涛面前:“您尝尝。” 郑涛微笑地看着她,举止优雅地解开粽子,慢慢把粽叶剥开。 “嗯,”郑涛把鼻子凑过去闻了一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澄黄软糯,清香四溢。” 看着郑涛这个样子,翠烟悬了好几天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我小时候跟姥姥住在乡下,她老人家包出来的粽子就是这个味儿,不加肉片,不加豆子,连盐和糖都不加,就是一种本原的清香。”郑涛轻轻咬了一口,点着头表示赞许。 “来,你也吃啊,”郑涛把另一只粽子递给翠烟,“别光看着我啊,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翠烟接过粽子笑笑地看着郑涛。 “咦?吃啊!”郑涛催促着她,“还有呢?一起拿出来吃啊!” “没有了啊。”翠烟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啊?”郑涛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不是说拿两个粽子过来给您尝尝吗?这不是两个吗?”翠烟还是满脸无辜的样子。 郑涛愣愣地瞪着一双眼睛看她,翠烟也瞪着眼睛回望着他,他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儿,郑涛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翠烟连连说:“好你个小丫头,捉弄领导,捉弄领导……” 他笑了,她压中了。 6 机关既是卧虎藏龙的地方,也是混水摸鱼的地方,有些人为了摸到更大更肥的鱼,不惜把政府部门这条本来就不甚清澈的小河搅得更乱更混。不知从何时开始,各办公室里开始悄悄流传出吴帧行贿受贿和聚众斗殴的谣言。关于行贿受贿,翠烟不敢妄下定论,不过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她对吴部长还是非常了解的,觉得他不至于糊涂至此。所谓的不至于糊涂至此,并不是说他完全不可能去行贿受贿,而是说,即使是他真的行贿受贿了,也不至于糊涂到落下把柄在外人手里;关于聚众斗殴事件,翠烟猜想可能是有人拿那次“电梯事件”在做文章,可是那天在场的都是吴帧的亲信,什么人会有意把这件事说出去呢?翠烟一一清理着当天到场的人物,最后定格在白纱纱身上。难道是白纱纱在陷害吴部长?可白纱纱为什么要害他呢?他们之间并无利益冲突,再者,吴部长对白纱纱还是比较关照的。不是白纱纱又会是谁呢?翠烟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她想起有一次林鞍向她试探过这件事情,当时她口风守得很紧,林鞍为此还有些生气。可林鞍是吴帧的学生,尊敬他孝敬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去陷害他呢?翠烟想来想去摸不着头脑,就上楼去找周剑打听。 周剑正在读一篇关于山东某地发展剪纸的报道,见翠烟走进来,就把报道递给她看:“你看,他们走的是原生态路线,每一副作品都是纯手工制作的,强调收藏价值,他们把产品定位于高端礼品市场和国外市场,一幅作品最少可以卖三、四十元,好一点的可以卖到几百几千不等,据说老外特别喜欢这个东西。” 翠烟接过报告认真地读了两遍,到文化馆工作这几年,她工作中最大的进步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稳,一个是快。所谓的稳,是指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一定要反复了解情况,分析清楚之后再做决策;所谓的快,是指一旦做出了决策,就要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翠烟放下报纸看着周剑说:“周局,你有什么好想法?” “你先说吧,我先听听你的看法。” “我觉得他们的经验可以借鉴,但不能照搬。”翠烟刚说完这句话,立刻莞尔一笑,因为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套话,可她实际上是有所指向的。 周剑明白她笑容里的意思,也跟着微笑起来。 “你别笑嘛,听我说完。”翠烟对周剑做了个鬼脸。 这女孩,不管怎么心如死灰,坚硬如铁,却还是保留了一部分小女儿情态,这是很难能可贵的。 叫我怎么能不喜欢她呢?周剑内心温柔地牵动。 周剑调整了一下语气,正色看着翠烟:“好,你说。” 翠烟坐直了身子,有条不紊地细细道来:“我听说有客商一口气向他们订购过五万件产品,可他们不敢接,因为剪不出那么多。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商机,可他们只能白白地错过,为什么?当然,我并不是说由此就要推广机器制作,因为客商定购的是纯手工产品,不能以次充好,欺骗客商,对于一个企业来说,声益是最重要的,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能冒着损害声益的危险去追求利益。那么,怎么去解决大批量生产和纯手工制作之间的矛盾呢?这就需要一个相对庞大的剪纸队伍,要把发展实力和打出名气结合起来,而他们似乎偏重了后者而忽略了前者。要壮大剪纸队伍,倒并不一定要在一个场子里一次性地把几千几万人给圈养起来,关键是要形成一种文化现象,就像某些‘花炮之乡’似的,人人都能制作烟花,我们也应该做到‘人人皆能从事剪纸’,只有形成了这种气候,才是真正的剪纸之乡,而对于一个剪纸之乡来说,生产五万件纯手工剪纸作品并不是一个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情,所以这个商机本是不应该错过的。” 周剑倒了一杯纯净水递给翠烟,她接过来喝了一口,继续说:“要想在广大的群众之间形成‘人人皆能剪纸’的大气候,首先就得让他们觉得剪纸是件有利可图的事情,而纯粹把手工制作的剪纸作品推向市场,由于价位高,而我们的名气又还没有打响,我们的产品就难以销售出去,产品卖不出去,就更别提什么有利可图了。” “你这样说起来,事情就变得互相矛盾了:想要卖出去,要靠名气,而想要创造名气,又要剪纸能够卖得出去。这么说的话,那我们岂不是走到一个死角上来了?那宜城的剪纸就是发展不了啦?”周剑反问她。 “非也非也,”翠烟摇了摇头,显得颇为神气,“且听本姑娘细细道来。” “我认为打响宜城剪纸这个品牌大体分三步走,”翠烟接着说,“第一步,发展纯手工制作产品,创造小名气。这一步主要是投入时期,我们主要是通过举办剪纸展,联系各大新闻媒体进行宣传,以及向各大旅游城市的饭店、宾馆以及一切有可能的文化娱乐场所赠送产品来赢得这种名气。第二步,在已经具有了一定知名度的情况下,大规模投入机器生产,这个时期的剪纸作品可以不那么重视原创性,可以借鉴,模仿,说得难听一点,甚至可以抄袭,只要印出的作品鲜艳漂亮,又卖得便宜,三块钱五块钱一大张,走低价位路线,形成一定的买卖市场,为我们赢得少量收益,在经济利益的促使下,相信很多老百姓已经对剪纸熟悉并热衷起来,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进入第三步了。第三步,把机器制作和纯手工制作结合起来,推出一两位民间工艺剪纸大师,这时候把大力气花在原创作品上,形成自己独特的剪纸风格,创造新型剪纸技法,有了前面所做的铺垫,这时候,我们的纯手工作品就不愁卖得贵没人要了,而是卖得越贵,越有人抢着要买。” “瞧你那个小人得志的样子。”周剑笑话她。 “所以我前面就说嘛,我们既要借鉴对方的经验,又不能照搬照抄,本姑娘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具有深刻含意的,从来都不说空洞的套话。”翠烟绕了一大圈,最后还不忘首尾呼应地做个总结。 “你呀,”周剑摇摇头,“你这个德行也就是在我手下混得开,要是换了个领导呀,非得把腰给闪断啰!” 翠烟知道周剑是说她不懂得收敛锋芒,机关就是一个枪打出头鸟的地方,领导要你就某件事情发表看法,你不能不说,但又不能全说,要说一半留一半,明明胸有成竹却要装成一知半解,让另外那“半解”从领导嘴里说出来,如果全被你给说完了,那领导说什么?那到底是你有能力还是领导有能力? 翠烟朝周剑嘻嘻一笑,说:“我现在也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了,我就是存心欺负你的,看不出来吗?” “早看出来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周剑笑,又想起来说,“对了,你刚刚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 …… …… (此处删节六百字) 7 家里凭空多出一个小孩不知道要增加多少麻烦,虽然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可保姆毕竟是保姆,有些事情还是要亲力亲为的,翠烟完全没有带小孩的经验,每天忙得蓬头垢面的。 “哎,柳馆长,听说你领养了一个儿子?”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小孩送过来还不到一周,机关里上上下下就传开了。 翠烟不好作答,只能敷衍地笑笑。 有自作聪明者凑过来献计献策:“柳馆长,你可以让领养的孩子跟公公婆婆的户口,以后如果治好了身子,自己能生了,还可以再生一个。” 翠烟结婚这么多年都没怀过孩子,旁人早就在暗地里给她下了一个不能生育的结论了。 翠烟陪笑着说:“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生什么生啊?” “才二十八、九岁嘛,算什么大龄啊?我隔壁老两口,都四十六、七了,也是女方不能生养,后来到高岭那个专治不孕不育症的那个什么医院去治疗,治好了,去年还不是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现在都会叫爸爸妈妈了。你还年轻的,还有机会!” 翠烟干笑两声想混过去,那人却是一片赤胆忠心,一心为她着想:“我有那医院的电话,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咨询咨询。” “啊……再说吧,我今天还有事。”翠烟赶紧逃离现场。 …… …… …… (此处删节五百字) “我处理不清楚!”翠烟烦躁地打断姨妈的话,“这是你们的事情,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关我的事。” 翠烟把小孩往姨妈手里一塞,转身要走,孩子受到震荡,哇地一声哭叫起来,那声音听上去使人肝肠寸断。翠烟本来对这个小孩是毫无感情的,可刚刚一路开车把他抱过来,看着孩子酣睡的小脸,心里多多少少有点触动,此时见他哭得这么凄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姨妈见她回头,赶紧跪行过来:“柳馆长,柳馆长,您就给小颜一条活路吧,也是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啊!如果你硬要把小孩送回来,那小颜的婚事眼看就要告吹,名声搞坏了,将来再要嫁人也难,小颜她一没知识,二没特长,养活自己都难,再拖上这么个孩子,那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 姨妈磕头如捣蒜。翠烟可以理解她的一片爱女之心,她虽然有两个孩子,可儿子犯有先天性心脏病,说不定哪天就没了,柳小颜是她惟一的依靠。想到姨妈的苦处,翠烟有些于心不忍,可是想到自己的委屈,同样是让人不堪忍受,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陪着姨妈跪下来。 “姨,你快别这样了,你这是要折我的寿啊。” 翠烟想把姨妈托起来,可姨妈一劲磕头,一下一下磕在她手臂上,把她的手都给震麻了。 “亭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就帮小颜一把吧。小颜也是个心软的,本来我叫她把孩子打掉,或者是随便送给什么人,可她舍不得,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想对不起这孩子……” 翠烟心想,柳小颜现在欢天喜地陪着大老板在外面潇洒呢,何尝受了什么委屈?可看姨妈这个样子,她这个负气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亭子,你先替我照看几个月,等小颜把婚一结,我马上就把小孩带回来,放在乡下养……”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看样子姨妈不惜用尽一切办法促成柳小颜的婚事,就算翠烟现在不把小孩带走,回头姨妈还是会把小孩送到陈岚家里去,而陈岚照样会耍无赖把小孩扔给翠烟,如此周而复始,变成一个无法摆脱的恶梦。 翠烟迷茫地伸手接过孩子,心里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 …… …… (此处删节三百字) “呵呵,”林鞍的笑声显得很柔和,他们之间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说说话了,“不知道你真正怀孕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可惜我可能永远都看不到了。” “那是!”翠烟表示赞同,“因为我这辈子肯定不会生小孩。” “翠烟,”林鞍温柔地叫她,“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会觉得难过吗?哪怕只是有一点点难过?” 翠烟最讨厌别人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盯着听筒看了看,冷冷地甩下两个字“不会”。 8 宜城的剪纸产业初具规模,柳翠烟在文化馆专门划出一个办公室,挂上“剪纸研究室”的牌,又向郑市长恳请,给了四个事业编制,到民间搜罗了四个各具特色的剪纸艺术家,这四人的主要工作就是创作新型剪纸作品,研究新型剪纸技法。 来自民间的艺术家既有所长亦有所短,他们的长处就是贴近生活,创作素材比较丰富,而他们最大的短处则是小农意识,难于管理。这四人都知道柳翠烟是剪纸起家的,在他们眼里,翠烟的剪纸作品是极其拙劣的,根本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同样是剪纸,他们剪得比她还要好,凭什么她就当领导,而他们只能当一般的工作人员?这几个人心理不平衡了,并且随着在文化馆工作的时间越久,这种不平衡的心理就越来越严重,开始还只是在背后嘀咕嘀咕,发展到后来就开始明刀明枪地跟翠烟顶撞上了。 这个月翠烟给他们下达了一个任务,让他们创作一批表现宜城某厂车间工作场景的作品,一来可以体现出宜城在工业发展方面的现状,二来亦可给该厂起到一个宣传作用。四位艺术家接到任务之后却迟迟未见动手,眼看规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们还是天天窝在一起喝茶聊天,一点紧迫感都没有。 连一向与翠烟作对的付馆长都看不下去了:“柳馆长,你看看这些人!眼看展出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们连半个屁都没弄出来,到时我们怎么向赞助厂家交待啊?” 翠烟不急不躁地说:“你帮我请他们四位进来一下。” ...... ...... ......此处删节(500字) 翠烟说:“我不管你们是骑车去也好,是坐公车去也好,甚至是不去也好,总之,到了规定时间,你们就得按质按量地把任务完成,否则的话就是失职。” “你还别跟我们左一个失职右一个失职的,我们开始剪纸的时候你娃儿还没出生呢!”跛腿老人说。 “就是,就是,不就是当了个馆长吗?就这么神气活现的!这要是当了皇帝,那还得了?!”另外三人附和。 翠烟冷眼观察他们的神色,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内心的气愤:“不管我是当了馆长也好,没当馆长也好,我当馆员的时候就只管做好馆员的工作,现在当了馆长,那就要履行馆长的义务,当然,同时也要行使一个馆长的权力,这二者是不可分割的,缺少了哪一点,都是不称职的!” “您怎么会不称职呢?您是称职得很哦!”“半秃顶”阴阳怪气地说,“您是天天忙上忙下忙里忙外,四个轮子转得都快散架了哦!” “我是很忙。”翠烟知道他话里有话,这话是冲着她开的那辆普桑来的。市里早就给文化馆配了车,她前几年都没舍得用,最近忙不过来才拿出来代步。以前不用的时候,没见谁夸她勤俭节约,反倒给他们形成了这个习惯,认为这些钱本来就是应该节省的,而她现在重新把车拿出来用,那些人反而看不顺眼了,觉得她太奢靡。翠烟说,“我每天都要下一趟乡,到剪纸村去了解情况、督促创作、激发热情,这你们都是知道的,来回路上四十几里,而且都是弯弯曲曲的乡间窄道,回来还要处理一大堆的事务,还要跟你们探讨剪纸的创作情况,我怎么不忙?” “您忙也忙得值啊,”“半秃顶”还要说,“如果我是馆长,我也乐意每天骑着四个轮子到处晃悠。” “那好啊,那你来当馆长好了!”翠烟针锋相对地说,“如果你把剪纸创作搞好了,取得了别人都比不上的成绩,我一定向上面力荐你当馆长!就算是我柳翠烟不在文化馆干了,也不能委屈了你,是吧?可你现在还没拿出什么成绩来给大家看,我就算想让位给你,也说服不了领导,更何况,我还不想把文化馆交到一个学无所长、鸡毛蒜皮的人手里。” “谁学无所长了?谁鸡毛蒜皮了?你又有什么特长?又为社会做了什么贡献?还不就是会陪男人睡觉?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半秃顶”被激怒了,口不择言地说。 翠烟眼睛一红,两颗泪珠掉在桌子上,她抿了抿嘴,强忍着将要汹涌下来的泪水,冷静地说,“如果你认为陪男人睡觉就能升职的话,那你也去陪啊。” “我没那个资本哦……”“半秃顶”见翠烟落泪,像打了胜仗似的得意。 “你没资本就没资格想!”翠烟一拍桌子站起来,“你还是想想你有资本的事情吧!” “小婊子,在爷爷面前拍什么桌子?这桌子还轮不着你拍的!”“半秃顶”也站了起来,按年龄来算,他确实几乎可以当她的爷爷。 翠烟心里有一千团火苗在燃烧,但是她不能完全不顾形象不顾后果地发泄,她毕竟是个领导,处理事情的时候要拿出领导的气度。 ................................................................ (删节900字) 翠烟知道他肯定天天被那几个人责怪,自私的人就是这样,有共同利益时就是兄弟,一旦利益冲突立刻反目成仇,不过,翠烟也不想去感化他们,她知道要想改变一个人感化一个人,真是太难太难了,简直可以说是奢望,她只要了解他们,懂得如何管理他们就够了,至于给他们塑造博大的胸怀,那是佛祖的使命。 翠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含糊其词地说:“没事,以后还有机会。”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我以前跟你们提过,要在民间剪纸艺人中挑选出一个最出色的做为宜城剪纸的代言人,这个人物我一直在物色。当然,你们四人本来就是我从民间挑选出来的佼佼者,按理说应该比别人强一些,可能这段时间忙于杂务,有所疏懒,只要收收心,用点功,很快就能赶上去。” 第三章 公子多情 小姐无缘(三) 9 柳小颜真的要和“赔总”结婚了,姨妈亲自把请帖送到翠烟手里,两眼泪汪汪的,不过不是感激之泪,而是一种终于熬出了头的辛酸。 “唉,我们家小颜吃了那么多苦,总算有个好归宿,翠烟哪,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 翠烟心想,我还能做什么打算呢?在感情的问题上,我是个一败涂地的人。这样想着,心底不期然地闪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像,当她仔细去分辨那影像时,不由得把自己吓了一跳,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闪现在她脑海中的人居然会是郑涛。 刚想到郑涛,市长办公室就打来电话通知翠烟,郑市长下午要带几个外县领导到剪纸村去参观,让她准备准备。 翠烟一挂电话就立刻联系周剑:“喂,周局,郑市长下午……” 她还没说完周剑就接着说:“我已经知道了。” “那我先过去做一下准备。” “我陪你一起去。” 翠烟不由地心头一暖,有周剑在,她就像吃了定心丸:“那我们现在就动身吧,我开车过来接你。” “还是开我的车去吧,你那破家什跑不起速度。”周剑调侃她。 “谁说跑不起速度?开一百八十码都没问题!再说,那乡间小道上,想快点跑也跑不快的。”其实翠烟是不想麻烦周剑,他平时工作本来就忙,还要时时为她的事情操心,她过意不去,她开车去,可以让他在后面打个盹。 “好吧好吧,就开你的车,那我在楼下等你。”周剑的声音中带着温情的笑意。 翠烟挂了电话就要出发,姨妈急忙拉住她的手:“亭子啊,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翠烟不想浪费太多时间跟她解释,简短地说:“我现在要出去办点公事,急事!” “那你中午回来吃饭吗?”姨妈问。 “中午?”翠烟说,“晚上还不定回得来呢!” “那不行,”姨妈说,“今天是小颜大喜的日子,你一定要到场的。” 翠烟笑了笑,安慰她说:“我会打电话给她道贺,明天再亲自上门送上礼金。” “那不行,”姨妈固执地说,“如果你不去给小颜送嫁,她心里会不痛快的!她会以为你还不肯原谅她。” “可我实在是有急事去不了啊,您放心,我会在电话里跟她说清楚的。” “不行不行!”姨妈固执起来比牛还倔,“小颜跟我说了,如果你没去,她就把婚礼时间推迟,你晚一个小时到,她就等一个小时,你晚一天到,她就等一天,你晚一年到,她就等一年。” 这个柳小颜名名堂堂的东西真多!翠烟说:“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们母女俩了!给小颜送嫁我是没时间了,这样吧,我先把您送回去,顺便跟小颜道个贺,不过我可说在前头了,我时间紧,说两句话就走,您可别拉着我喝酒吃饭!” “也行,那只能这样了。”姨妈答应得还挺勉强。 柳小颜穿着一身粉红色低胸婚纱,看上去像个公主般清纯动人,如果眉宇间没有那股世俗气,简直就堪称完美。 翠烟早已原谅了她,或者是说,她不得不原谅她,面对这样的人,就是把自己气死了也于事无补。 “烟儿烟儿,”柳小颜还是叽叽喳喳的,“我漂亮吗?” “漂亮,比公主还漂亮!”翠烟由衷地赞叹。 “唉,想起你结婚的时候,真是可怜,陈岚连婚纱都租不起,哪像我们现在,又有摄影,又有小轿车,酒席也在大饭店里摆……” “是啊,裴总有钱嘛。”翠烟附和着她说,“你终于如愿了,找到了你一直向往的那种人。” “是啊,我现在觉得好幸福,”柳小颜合起双掌做了一个陶醉状,如果裴总在身边的话,翠烟相信她一定会像港片中的女主角一样扑上去给他来个深吻,“烟儿,你也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吧,你也要幸福哦!对了,你的宝贝儿子还好吧?” 翠烟轻轻地笑了笑,她今天是来道贺的,不想搞得不愉快。 “你和裴总还没见过面吧?”柳小颜说,“待会儿他过来接我,我要好好向他介绍介绍我这个才貌双全的好妹妹……” 虽然已经结婚了,柳小颜还是称呼丈夫为裴总,她喜欢这个称呼,显得阔绰。 “下次再见吧。”翠烟说。 翠烟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又说了一番祝福的话就打算离开。姨妈赶上来拖着她,塞了一大包红烧猪手、红鸡蛋之类便于携带的食物,这才放行。 翠烟从柳庄出发时已经快到十一点半了,她估计周剑该等急了,一启动车子就开到八十码,急急往回赶。在乡下公路上,两侧随时可能会有小孩和动物窜出来,开这么快的速度是比较危险的。 车开到半路,有电话打进来,翠烟顺手一抓,按下接听键。 “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会哭吗?”含混低沉的声音。 ...... ...... ......(删节620字) 一切处理妥当,翠烟赶到文化局时已经十二点半了。周剑看见她的车子,远远地指了指手表,脸上有责怪的神情。 翠烟涎着脸陪笑:“周局,您等车的样子真帅!” “你就哄我吧,尽管哄!哄得我开心不算本事,你要是待会儿能把郑市长给哄开心了,我也就不用为你瞎着急。” “过去,”周剑推了推翠烟的肩膀,“我来开。” “我来吧,你休息一会儿。” “还休息?我有心思休息吗?我们最好赶在一点钟之前到那里,别到时候郑市长还走到我们前面去了。” 翠烟乖乖地挪到副驾驶位子上。 “系上安全带。”周剑柔声叮嘱。 “系安全带好难受的。”翠烟小声抗议。 “系上安全带!”周剑大声命令。 “真的很难受……”翠烟更小声地抗议。 周剑看了看翠烟,一弯腰捞起她座位上的安全带,像捆一只小猪似地把她绑在位子上。 “嘿嘿,”周剑面露得意之色,“原来你是个胖子。” “啊……”翠烟羞得满面通红,她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为她做人工呼吸的事情,那时候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人,而他英姿勃发,这些年过去,他是有些见老了,两鬓的头发渐呈灰白。 一时无话,翠烟将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逝的绿树和旋转的田野,时光寂静如水,她抬起手来,感觉呼呼穿过指缝的流年。 人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得到什么?失去什么?生活的终极目的是什么? “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翠烟抬起头来问周剑。 “思考者是痛苦的。”周剑答。 “那什么都不想吧?”翠烟又问。 “不思考的人是可悲的。”周剑再答。 “呵,”翠烟笑,“真是矛盾。” 周剑转过头来对她微笑。这时候车窗外是晴好的夏,阳光像攘攘红尘一样寂寞而盛大,两侧的稻田里有初初长成的禾苗,视野里一望无际的绿。 “小心!”一截横呈在路上的树干跳入翠烟的眼帘,她失声尖叫。 周剑猝然回首,一甩方向盘。 此时的车速是一百三十码。 一只车胎擦着树干跳过去,车子失去控制,冲向路边的一堆红砖。 此后漫长的下半生,翠烟只要一看到红墙,就不由得想要抱紧自己。 她目睹了事发的全过程,而周剑,只留给她一个吃惊的眼神。 她眼睁睁看着这个把她从乡间带到城市、把她从一无所知的小女人培养为一个领导者的男人撞死在她的面前。 他为她系上了安全带,他忘记了自己。 临死之前他对她说:“翠烟,有一件事情,我对不起你。” 她握着他的手焦急地看着窗外:救护车怎么这么慢?救护车怎么这么慢?…… 10 柳翠烟在生活上和政途上都失去了依靠,一时之间变得脆弱不堪,在这种情况下她无心工作,反而是原本让她厌烦透顶的养子成为了生活中惟一的乐趣,家里有一个小孩子,听着他的笑闹声,心情稍感安慰。 郑涛来看过她几次,可每次都是带着一大堆跟班,她在人群里找不到他真正的脸。 他真正的脸。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对她说很冷的时候;在她为他打开车门,他为她捡拾掉落在地的《红楼梦》的时候;在她满身血污躺在救护车上,他紧握她的双手,不断埋怨自己的时候。在这些时候,她看见他对她敞开心底最隐秘的那扇门,那门的背面,有她所希冀的一切柔软和真心。 但是,在人群中,他将它们隐藏得很好,隐藏得,不着一丝痕迹。 “小柳啊,放心养伤,工作上的事情暂时就不要想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把身体养好了,才能为党为人民做更多的事情。” 翠烟机械地点头。她清楚的记得那天在救护车上,他紧握着她的手,眼里含着矜贵的男儿泪。他说都怪他,好好地去看什么剪纸,把她害成这样,害得她这么痛!这么难受!等她的情况一稳定他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变成了一台硬邦邦的工作机器,先去慰问了周剑的家属,接着把事发地点那个乡镇的书记给狠批了一顿,然后在全市范围内展开了清理路障治理交通的工作。 文化局局长的位子空了出来,翠烟这几年把剪纸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郑市长、吴部长和林市长等人一致认为她是担任这个职务最合适的人选。 翠烟得知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太大的惊喜,周剑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人生这么无常,仕途上顺利也好,不顺利也好,都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说不定哪天一辆车子铲过来,两眼一黑什么都没有了。再说,失去了周剑的柳翠烟就像失去了cpu的电脑,只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如何能胜任文化局局长的职位?倒是陈岚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感觉他的前途越来越光明了。 这天翠烟正陪儿子在家里看〈《猫和老鼠》,陈岚兴冲冲跑上来捶门,翠烟打开门一看是他,架起腿堵在门口不让进。 “有什么事我们外头说,不要影响枝枝。” 枝枝听到翠烟说到他的名字,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妈。 陈岚讽刺地笑了笑说:“小样儿,叫得比亲娘还亲。” “请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翠烟严厉地看着他。 “呵,好,我不胡说八道,我是来向你贺喜的。” “谢谢,不必。” “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妻贵夫荣,这个喜我是必须要贺的。” “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妻贵夫荣这个词就将永远从你我人生辞典里消失。” “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我不惜一切代价。” “哦?”陈岚笑,“这些代价中,也包括枝枝吗?” 翠烟看着他阴恻恻的笑脸,不禁后背一凉,她狠狠地盯着他说:“你试试看。” 陈岚还是笑:“我最近确实想尝试一些……以前没有尝试过的事情。” “妈妈!”枝枝跑过来拖翠烟的腿,“妈妈妈妈,陪我看电视嘛!” “枝枝在看什么电视啊?”陈岚微笑着摸摸他的头。 枝枝不耐烦地摇了摇脑袋,不过还是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叔叔”。 陈岚看着翠烟说:“你猜如果我说带他去买糖吃的话,他会不会跟我走?” 翠烟眼里燃烧着火焰,语调却是平静的:“下学期开学之前可能会有一次教师招聘考试,主要是实验小学、二小和四小招老师,你想到哪个学校?” 陈岚没想到这些话会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之下说出来,当然,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听到诸如此类的承诺,可他以为这些话要经过反复逼迫一再央求之后才能听到,它们来得太快,他应接不暇,脑袋有一刻的空白。 “进来吧。”翠烟侧身推开门。 陈岚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原以为他会高兴的,可他一点都没有喜悦的感觉,反而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什么东西。 “其实我也没有非要怎么样,”他解释说,“其实我……” “条件是离婚。”翠烟打断他的话,或者是说她根本就没在听他说什么,她早已对他不屑一顾。 陈岚僵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什么。 “你跟我离婚,我把你弄进实验小学当办公室主任。”翠烟自顾地说着,“从此两不相欠。” 陈岚“嗯”了一声,从裤袋里摸出香烟点上。 “你仔细考虑一下,要么,照我说的办,要么,你这辈子永远待在农村,只要我柳翠烟活着,你就别想从农村蹦出来。” “你在威胁我。”陈岚说。 “那是因为你威胁我在先。”翠烟说,“我给你一支烟的时间,你考虑清楚答复我。” “烟儿,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血淋淋的,我们一同在事业上进步不好吗?”陈岚附身看着她。 她别转脸去看着别处。 “翠烟,我不想跟你分开。”陈岚真挚地说,“不管我曾经做错过什么,可你知道,那都是因为爱。” “翠烟,原谅我。” 翠烟笑了笑,仰起面孔看着他说:“别跟我说这些鬼话好吗?要么离婚,要么一辈子待在岷山中心小学,两个必须选一个,快点决定。” 陈岚默默地抽了半支烟,脸色黯淡:“那好吧,我同意离婚。” 翠烟悲哀地笑了。 “妈妈妈妈,快来陪我看电视啊!”枝枝不满地瞅了陈岚一眼,对这个抢占他母亲的人有点不满。 “晚了,你该走了。”翠烟逐客。 陈岚悻悻地离开,走到门口不忘折回来叮嘱一声:“那么,我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翠烟说:“你放心,我比你更想办好这件事。”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说着话,楼下传来嘈杂的吵闹声,陈岚往下望了望,看见几年前帮岷山中心小学拍过新闻节目的小谢。小谢满面通红,目露凶光,手里揪着一个东倒西歪的醉汉,他自己也流露出几分醉意,嘴里含含糊糊骂骂咧咧地不知说些什么。 “好,好!正好你们两个都在。省得我多跑一趟。”小谢说话的时候喷出一阵阵浓烈的酒气。 “怎么回事?”翠烟想走过去扶他。 “怎么回事?问他啊!”小谢把他手里揪着的那人往后一拉,那人吃痛,仰起脸来讨饶。 翠烟正好伸手去扶小谢,差点跟那人头碰头地撞在一起,定睛一看,却是郭顺昌。 “郭主任!”翠烟吃惊,“你俩闹什么啊?” “闹什么?!不是我闹,是他闹!”小谢提着小郭的衣领狠狠甩了两下,把他甩得连转了好几圈,“说说,你都做了什么缺德事?” “是是,我缺德,我缺德!”郭顺昌早已被小谢折腾得头晕目眩,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 “你都怎么缺德了?说!快说!” “我缺德,我陷害了柳老师,哦,不,柳馆长。” “不是柳老师,更不是柳馆长,现在要叫柳局长了!”小谢纠正他。 “哦,柳……柳局长,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我害得你家庭破裂。” 翠烟疑惑地看着陈岚,陈岚同样也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柳……柳局长,我对不起……对不起你,我,我心胸狭隘,我……” 郭顺昌点头哈腰唠唠叨叨地说着,翠烟越听越疑惑,陈岚也皱着眉头疑惑地看着这个醉汉,看着看着,他的耳边陡然响起一个阴沉的男声,“你老婆现在正在临河草坪跟人鬼混”,陈岚后背心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对,是他,就是他! “是你!”陈岚跳过去掐住他的双臂,“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我……我那天,我在路上碰到柳馆……哦不,柳局长,我跟她打招呼,她爱搭不理的,我……我觉得太丢面子了。”郭顺昌说两个字打个酒嗝。 “谁要你说这个?!”陈岚使劲摇晃他。 “别,别摇了,再摇全吐你身上了。”郭顺昌抬起迷离的醉眼看着他。 陈岚松了手:“快说!” “我,我只是想给她找点小麻烦,可我没想到会闹得这么不可收拾,我,我不是故意的。” ...... ...... ......(删节680字) 这个礼,不陪还好,事情已经不可收拾,说再多也是枉然。而当真相被挑明,竟然是这么一场误会、一场闹剧,翠烟更加感觉到人心险恶。 最受震荡的人还是陈岚,他本来有一个安安乐乐的家,有一个小鸟依人的妻子,如果不是郭顺昌从中捣鬼,他跟妻子之间的关系不至破裂,说不定早就有了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现在翠烟又当上了文化局局长,都是一家人,她岂有不帮他的道理,他也不必为了得到一个小学办公室主任的位子就付出离婚的代价。 陈岚默默地推开小谢和郭顺昌,头也不回地奔下楼梯。 11 自从周剑死后,到他墓前静坐成为翠烟生活中的一部分,她常常带一束百合,几两米酒,坐在石阶上与亡者对酌。她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他对她那么好,像他那样的男人是不会随便对谁好的,这种好,无非是因为深切地爱慕,她领受了他的好,却不能回赠以同等的情意,她深感愧疚。 她跟郑蓝城在一起,跟陈岚在一起,跟林鞍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跟周剑在一起呢?她是吃定了他吧,有意薄待他,或者是,她害怕打破某些过于美好的东西。 可他为她而死了。每每念及此处,翠烟就悲痛得直不起腰来。 她伏在石阶上,深深地,深深地,饮泣。 远远有脚步声传来,皮鞋踩在石子路上的咯咯声由远而近,她听见衣服细碎的磨擦声,有人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盖在她的头顶上。 以前她不开心的时候,周剑就是这样,轻轻把宽大的手掌盖在她的头顶上,柔声逗她欢笑。 翠烟抬起蒙胧泪眼,一张线条刚毅的脸渐渐清晰,这男人有着微黑的皮肤和高大的身材,穿暗蓝色衬衣,架着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个脸。 ...... ...... ......(删节649字) 翠烟选择的服装是一条米黄色连衣裙,上面罩一件乳白色小西服。小西服是为工作准备的,她要在展览馆为领导们做向导,不能穿得太休闲,而看完展览之后可能要一直陪同领导直到宴会时间,中途没空换衣服,所以她特地挑选了这样一套衣服,两头兼顾,到时只要把小西服一脱,露出轻纱质地的米黄色连衣裙,轻灵飘逸,超凡脱俗,又漂亮又得体。 “我打算邀请河北蔚县、丰宁县,江西瑞昌市,江苏扬州市,陕西安塞县来宜城与宜城剪纸进行联展活动,”席间,一位领导随口问起剪纸的事情,翠烟郑重地说,“我们邀请他们过来进行首展,将他们的作品留下收藏,以此通过全国重点剪纸之乡把宜城剪纸的影响扩展出去。” “嗯,想法不错嘛。”几个地区领导含笑点头。 翠烟知道他们其实没怎么认真听,而她也并不是掏心掏肺地说,只是谈到发展剪纸的工作,她必须显示自己的工作决心和工作能力,所以,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必须说得郑重其事。 倒是郑涛当了真,立刻表示说,争取在年内把这个联展活动提上日程。 翠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来的都是大领导,陪客的也大多数是有身份的人,只是这些有身份的人此刻却极其不顾身份,对各位领导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翠眼看在眼内,不禁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谁都知道在官场混就要懂得拍马屁,其实光会拍还不够,还要懂得藏,他们这些人就是拍得太露了,太赤裸裸了,让人看着腻味,也未必起得到什么作用。 翠烟觉得“拍”只是最粗浅最下层的功夫,如果拿习武之人来打比方的话,只懂得拍的人就相当于“打手”,而懂得“藏”的人,则相当于“武师”。所谓的藏,就是把自己的居心隐藏起来,不要你想当个市长,还没当到就搞得人尽皆知。在官场,人尽皆知也就相当于人人得而诛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虽然俗,却是真理。人人都想出头,如果你出了头,也就势必挡住了别人的风头,挡住了别人的风头,别人就会想把你冒出来的那截子头给砍掉,所以,在自己没有绝对胜算的情况下,还是先弯着点腰,低着点头,把“过人之处”藏匿起来为妙。“武师”的江湖地位虽然比“打手”要高得多,但真正的武林高手武林至尊,还是那些既懂得拍,又懂得藏的人,也就是要懂得“藏着拍”,既要拍领导的马屁,又不能让旁人看出来,这就是一件相当考验智商的事情了,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将拍马屁这件事情做得犹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做得领导一看就明白,而旁人就算盯着你看上一百遍也看不出名堂来。 在县市级单位这一层,绝大多数干部都是打手和武师,“至尊”级别的干部翠烟还没看过,即使有的话,也早就到更高一层的政府机构里面任职去了,或者是,其实在她身边就活跃着一大批这样的人,只是她眼力有限,看不出来而已。 12 宜城剪纸进入营利阶段,柳翠烟为宜城打造了一个新的知名品牌,书记市长对她的印象日益加深。少了周剑的教导,翠烟走得更为艰辛,好在上面有郑市长的器重和关照,虽然一路摸摸索索跌跌撞撞,总算还是安全通过了一道道关卡,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问题。 这天有几个生意场上的人请吴帧吃饭,吴帧打电话叫翠烟作陪,翠烟安排好枝枝之后匆匆赶往。饭局安排在“知味堂”,虽然“知味堂”的饭菜并没什么滋味,但因其价格昂贵,很多生意人喜欢在这儿请领导吃饭,显得有排场上档次。 翠烟背着一个乳白色挎包,脚穿一双装饰着白蝴蝶的小高跟鞋,一路跑得吱吱咯咯响。他们的包间定在“玉米厅”,还没找到玉米厅,翠烟在走廊里兜头撞见一个人。 翠烟一见那人就调头往回走,那人也看见了她,三两步追上来,拦住她的去路。 “好了,不要躲了,我知道你会来,特意出来接你的。”郑蓝城抬起手臂撑在墙上,将翠烟逼到墙脚。 翠烟靠着墙,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 “呵,乳白色。”蓝城上下打量翠烟,“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世界上最高雅的颜色就是乳白色。” “这双鞋配得好。”蓝城接着说,“高雅中带着时尚,简洁中透出精巧,既不张扬又不呆板,是鞋中上品。” “你以为你是谁呀?华伦天奴?香奈儿?你说谁是上品谁就是上品?”翠烟对他翻了个白眼。 “我这不是夸你嘛?实际上也是夸我自己嘛。” “你是你,我是我,少把我和你牵扯在一起!再说,我要你夸做什么?你还不就是嘴巴上快活快活,对我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了,可以满足你的虚荣心啊,女人不都喜欢男人的赞美吗?” “谢谢你的一番好意,可惜,我没什么虚荣心!”翠烟不以为然地说,“你还是把这些花言巧语留给别人听听吧。” “你有!”蓝城毫不客气地说,“你不但有虚荣心,而且,你的虚荣心比一般的女人要大得多!” “随你怎么说好了。” “一个没有虚荣心的女人是不可能对官场怀有这么强烈的热情的。” “谁说我对官场有热情了?”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郑蓝城笃定地看着柳翠烟,“我是你第一个男人,我了解你。” “你再胡说八道我要对你不客气了!”翠烟被激怒了。 “好了好了,我这张臭嘴!”蓝城装模做样打了自己一嘴巴,“今天我做东,你可要多喝两杯哦!走!我们一起入席吧。” 翠烟不想跟他拉拉扯扯,有失身份,只好主动先行一步。 “这就对了嘛。”蓝城跟在后面满意地点头。 “哟!美女就是美女呀,有面子!”吴帧玩笑说,“我们过来的时候郑总只是起身迎接,这美人一来嘛,郑总都迎到大门口去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应该的应该的。”众人附和。 “说不定马上就要上演一场凤求凰呢!”有人玩笑说。 “好啊好啊,正中下怀!谢谢你替我说了出来,省得我不好意思开口啊!”蓝城看着翠烟笑。 “得了吧,我们还不知道你?你就不知道‘不好意思’三个字是怎么写的。” 蓝城笑着点头:“嗯……柳局,能否留个联系方式?我有很多事情要向您请教。” “这孙子真能装!”众人哄笑。 蓝城掏出手机做出准备记录的样子,在这种形势下,翠烟不得不报出了电话号码,其实即使她不告诉他,他随便问问什么人也会知道的。 “亭儿,哦,不,我现在应该叫你烟儿了,”散席之后蓝城给翠烟打电话,“你怎么那么讨厌我呀?我又不是恶魔。” 翠烟心想,你就别美化自己了,恶魔比你可爱多了。 “说吧,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翠烟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不可能像少女时代那样天真的认为一个男人十几年后千方百计寻找一个女人会是因为爱情。 “啧啧啧,”蓝城连连咂舌,“你怎么变得这么凶了?一点儿没有从前的柔情。” “你要是再说一句废话,我马上挂电话!” “哎,别!”蓝城说,“我是有事找你。” 翠烟不作声,耐性地等着下文。 蓝城接下去:“是这样的,我知道你跟郑涛的关系不错,想请你帮忙引见引见。” ...... ...... ......(删节588字) 她心知不能再跟郑蓝城扯上任何瓜葛,一旦扯上了,恐怕这辈子都难以摆脱。 “好啊,那随便你了,”蓝城轻松地说,“你知道,我是从不强迫女人的。” 翠烟轻哼一声,将目光转向别处。 蓝城伸手在袋子里掏了几下,掏出一只装扑克的盒子,盒子打开,从里面倒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照片。翠烟定睛一看,全是三点尽露的女人裸体照。 “你知道,我有收藏旧物的癖好。”蓝城说,“你猜我那天怎么认出了你?你以为事隔十几年后我当真记得起一个随手玩玩的女人?你看看,在这些尤物里面,你靓得过谁?我凭什么记得住你?” 蓝城缓缓从照片里寻出关键的一张,隔着办公桌推给翠烟,照片是背面朝上的,上面赫然写着“柳亭”两个字。 “打开看看。”蓝城得意地向翠烟扬了扬下巴。 翠烟一时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虚弱得连一张照片都无力翻开了。 “你以为我当真记得起你的名字?”蓝城哈哈大笑起来,“何必要我将一切挑明呢?你看,搞得多不愉快!” 翠烟木然地看着他,机械地问:“你想要郑市长做什么?” 郑蓝城看中了东城的一块地皮,无奈他实力有限,竞标的话肯定远远比不过另外几位客商,擒贼先擒王,他想通过翠烟先打通政府部门的关节,那就不存在什么竞不竞的问题了。 “好,我可以去跟你说一下,但是成与不成,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事情。” “呵呵,柳局长,您太谦虚了,凭我对你的了解,只要你想干的事情,就没有干不成的。” “你不要逼我。” “我不逼你,你能听我的吗?” 翠烟缓缓站起来看向窗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的话,我宁可拼个鱼死网破。” “呵呵,这个你放心,只要我找上了郑涛,到时候就算你想夹在中间做好人,我也不需要你多此一举了。” “你走吧。”翠烟淡淡地说。 “那我先向你道声谢了。”蓝城一抹桌子,把照片悉数收入盒中。 翠烟借几次汇报工作之余,想把这件事情跟郑市长说一说,可她留给郑涛的印象一直是个温婉雅致的形象,这样的事情,叫她如何开得了口? 郑涛见她犹犹疑疑的,以为是工作中出了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情,就主动问起来。 反正说也是毁坏形象,不说也是毁坏形象,说了还有一线生机,翠烟鼓了鼓勇气,把心一横说:“郑市长,我最近接触到一个客商,他久闻宜城剪纸的大名,很有兴趣到宜城投资。” “哦,那是好事啊,他想投资什么?” “他想在东城兴建一个占地三十亩的剪纸广场。” “三十亩?”郑涛看着翠烟的眼睛,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还准备在广场四周盖上居民小区……”翠烟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说到后来,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郑涛已经注意到了三十亩这个数字,这正是东城那片准备开发的地皮的面积,他是老江湖了,怎么会不知道翠烟想说什么呢? “三十亩,他是看中了我们的二号地吧?”郑涛说。 “嗯……如果郑市长能把二号地批给他,那当然是最好的了,在那个地方建上剪纸广场和居民小区,都是很适宜的。” “嗯,这件事情我知道了。”郑涛不置可否。 翠烟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回头不好向蓝城交待,虽然明知郑市长已经有些不悦了,还是鼓足勇气追了一句:“他想请您赏光吃个便饭,跟您汇报一下具体构想。” “不必了,这件事情先缓一缓再说好吗?” “那……谢谢郑市长。” 翠烟缓缓退出市长办公室,轻轻把门带上,连头都没敢抬一下。 此后一个多月翠烟未敢涉足市长办公室半步,即使有工作上的事情一定要向郑市长汇报,她也是通过电话联系。这一个多月来,她每天都在经受着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一方面,她是一个一心上进的好干部,不想给领导添麻烦,造成不好的影响,另一方面,她又实在承受不住郑蓝城的逼迫和威胁。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产生过逃跑的想法,带着枝枝逃到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安安静静过完下半生。 可翠烟深知逃亡只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她迟早会被找到,就算不被找到,一个文化局局长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传出去的话,比被人拍裸照也好不了多少,而且会给领导们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柳翠烟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得鼓起勇气再一次敲响了郑市长的大门。 “进来。”里面传来郑涛低沉磁性的嗓音。 翠烟缓缓将门推开,一张亲切而好看的脸呈现在她的面前。面对着这张脸,她越发觉得自己低俗无比。 郑涛抬头看见翠烟,不禁露出愉快的笑容:“是不是又有什么发展剪纸的新想法?” 翠烟简单地谈了谈工作,话题转到那块地皮的事情上:“郑市长,我上次跟您提到过的那件事情……” 翠烟还没说完,郑涛的眉头就紧缩了一下,显得很不耐烦。 随着郑市长紧缩的眉头,翠烟的心脏跟着抽搐了一下。可是想到照片的事情,她的心脏就抽搐得更厉害了。想想看,如果那张照片被郑蓝城加洗几百张往各个办公室一散播,那郑涛就不是皱皱眉头的事情了。 “郑市长,我跟那位客商交流了一下,觉得他的很多想法还是不错的……”翠烟进一步争取。 郑涛腾地一下站起来,声色俱厉地瞪着翠烟说:“小柳,你目前的中心工作就是搞好剪纸,有些不该过问的事情就不要去过问!” “我……”翠烟委屈得鼻子一阵阵泛酸,她强忍着将要流下的眼泪,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我们文化馆也有招商引资的任务嘛,这是我招来的外商,我当然想尽量促成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仅仅是招商引资这么简单吗?”郑涛并拢五指在桌子上狠狠地磕了一下,“小柳,这可不是你一惯的办事风格!” “我……”翠烟语塞。 郑涛真不愧是郑涛!翠烟自问在汇报这件事情的时候没有说过什么让人生疑的话,而郑市长以一个领导敏锐的洞察力,直觉这其中的问题不简单。 “小柳,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我。” 翠烟含泪摇了摇头。 “你不告诉我,我是帮不了你的。”郑涛语重心肠地说。 翠烟还是摇头。她理了理头发,擦了擦眼角的残泪,稳定了一下情绪,客气地向郑市长道别:“您忙吧,我先走了。” 郑涛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声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她离开。 郑涛对柳翠烟是极其关心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早已感觉到翠烟要二号地是另有所图,说得难听一点,柳翠烟其实就是想利用他郑涛的信任,为一已谋私。他暂时还搞不清这个所谓的“私”究竟是什么东西,以他对翠烟的了解,估计不会是“钱”、“权”之类的东西,因为如果翠烟想通过他来谋钱、谋权的话,结果只会适得其反,以翠烟的聪明,不至于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虽然郑涛清楚地意识到柳翠烟居心不良,也为此发了火,可他毕竟还是表现出了对她的信任和关心,如果不是对她另眼相看的话,一个市长怎么会对一个部下这么宽容这么有耐性?恐怕早就把她给轰出去了。 第三章 公子多情 小姐无缘(四) 13 短短十年之内由一个一文不名的村小教师成为文化局局长,柳翠烟在外人眼里无疑是官场的宠儿,可谁知道她背后的艰难和心酸?她失去了原本温馨的家庭,失去了可以信赖的朋友,又被初恋情人利用,现在又辜负了她最敬重的市长的信任,她心里真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自从跟郑市长提过二号地的事情之后,他对她的态度不像以前那么和蔼亲切了,翠烟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只有天真可爱的枝枝可以为她增添一丝生活的亮彩。 “妈妈妈妈,等我长大了,在海边买一幢好高好高的楼房,楼房有好大好大的窗户,我和你一起住在有大窗户的房间里,吹好……好……好长好长的海风。” “妈妈妈妈,等我长大了,我就娶你做老婆,帮你买好漂亮好漂亮的裙子,裙子上有好多好多的大红花……” 这就是一个小男孩的甜言蜜语,让人听了之后耳朵里能流出蜜汁。 翠烟常常带着他在公园里散步,在草地上捉蚱蜢,慢慢的,旁人忘记了她不能生养这个事实,都把枝枝当成了她的亲儿子。 出席一些不太正式的场合,翠烟喜欢把枝枝带在身边,她希望他多接触外界,有助于培养开朗豁达的性格。 翠烟尤其注重培养小孩的自理能力,她和枝枝买了一套母子车,就是一辆大人骑的脚踏车和一辆小孩骑的脚踏车,两辆车同一种花色,看上去就像一个母亲一个儿子。枝枝已经四岁多了,翠烟经常带着他骑着车子在附近逛逛。这天,两人又在楼下骑车,陈岚也骑个车子过来了。 “呵,挺悠闲的嘛,我们一家三口一起骑车出去玩玩吧。”陈岚显得很有兴致。 翠烟脸上淡淡地:“你到底想拖到几时?” 陈岚的笑容僵了一下:“你怎么成天惦着这事?你就不能想点高兴的、有趣的事情吗?” “你成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高兴得起来吗?” “嘿!瞧你这话说的,我碍着你了?!” “陈岚,你太不讲信用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猥琐的小人。” “猥琐一点不要紧,只要生活得开心。”陈岚满不在乎地说。 “你开心我不开心!”翠烟气愤地说,“两年前你就答应跟我离婚,可你到现在还在打扰我!” “那是因为我现在还待在乡下啊!”陈岚两手一摊。 “那关我什么事?你叫我帮你办的事情我都办好了,是你自己不配合。” “是啊,我不配合,我干嘛要配合?如果我配合的话,就意味着亲手葬送我们原本美满的婚姻!我宁愿选择永远待在乡下也不愿选择离婚。” “可那天你已经选了,你选择了办公室主任,不是婚姻,不是家庭!” “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我不是还不知道郭顺昌的事吗?” “有分别吗?”翠烟问他。 “有啊!很有分别!”陈岚一本正经的说,“如果你跟周剑确实有问题,我不值得为了一个不洁的女人牺牲前途,可实际上你跟周剑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事情都没有,那我怎么忍心为了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牺牲一个好妻子呢?” “呵,”翠烟嘲讽地笑,“你可真会打算盘。” “这不叫打算盘,这叫讲道理!” “去你妈的讲道理!”翠烟骂了句粗话。 “去你妈的讲道理!”一个稚嫩的童声重复着翠烟的粗口。 “枝枝!”翠烟惊觉失口,慌忙用手掩住嘴巴。 怪不得人家都说小孩子学坏容易学好难,平时教他讲文明礼貌用语,没见他学得这么快过! “枝枝,妈妈刚刚讲了粗话,妈妈不对,以后再也不会讲了。”翠烟说。 枝枝真是个聪明的小孩,立刻照着翠烟的样子说:“妈妈,枝枝刚刚也讲了粗话,对不起,我以后不讲了。” 翠烟赞许地点点头。枝枝得到了认可,高兴得一张小脸红通通的,把小车子骑得呼呼乱转。 翠烟回头对陈岚说:“求求你,放了我,好吗?” “难道你对我的厌恶,已经到了这么深重的地步吗?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陈岚面带凄凉。 翠烟淡淡地摇头:“你见过破裂的镜子能够重新愈合吗?” “可……”陈岚有些哽咽,他本想说,可我们明明是遭人陷害,为什么不能从头来过呢?可他看着翠烟坚决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的脸告诉他,这是个铁了心的女人,即使不离婚,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多看他一眼。 “好吧。我同意跟你离婚。” 经过四年多的斗争,翠烟终于听到了这句话,她感觉整个身体陡然松驰下来,身心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但是这种快乐只保持了极短的一瞬,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更难耐的空虚,就像一个人挑着重担走了很久,终于可以放下来歇一歇,刚刚放下的一刻感觉全身轻松,可过不了多久,马上就发现疲劳得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枝枝!”陈岚突然大叫一声,窜起来朝翠烟身后跑过去。 翠烟惊慌的转身,只见一辆摩托车飞驰过来,像一只发疯的野兽,咆啸着往枝枝身上扑去。 “枝枝!”翠烟失声尖叫。 就在她发出尖叫的同时,陈岚像只敏捷的猎狗窜到了枝枝身边,用力往他后背上一推,将他推倒在路边的草丛里。 “妈妈!”枝枝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 摩托车像一头怒吼的狮子从陈岚的身体上奔驰而过,刹时间整个世界一片血红。 “陈……陈岚。”翠烟摇摇晃晃地向躺在地上的丈夫走去,她很努力地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瘫软在地。 ...... ...... ......(删节950字) 如果换作十年以前,这件事情没什么可为难的,她愿意一力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因为她爱他,她甘愿为心爱之人吃尽人间所有的苦,为他酿造哪怕是很有限很有限的一点点甜,可是,这十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被利用被抛弃被伤害,她体无完肤溃不成军,她还有能力去照顾他吗?她还甘愿为了他去尝遍那些人间的苦楚吗? “你不会放手。”老奶奶替她给出了答复,“因为你的心很软,很软很软,像我年轻时一样。” 14 柳小颜来看望过陈岚,坐在病床边哭得比谁都伤心,一个劲儿说:“陈岚,我对不起你!烟儿,我对不起你!枝枝,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一家子人!” 翠烟安静地看着她,仔仔细细地削一个苹果给她吃。 柳小颜还要做自我批评,翠烟打断她的话说:“陈岚再过一个星期就可出院了,在家里休养一两个月就好了,我请人到高岭给他定了一个质量比较好的轮椅,每天清晨傍晚推出去透透气,日子也不至于太难挨。” “嗯!翠烟,你人真好!”柳小颜动情地说。 “他是我丈夫,我对他有责任。”翠烟淡淡地说。 “现在像你这种女人已经很少了,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柳小颜说着说着,见陈岚正用仇恨的眼神看着她,这才发现自己不该在此时说这种话,急忙收了口说,“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好走。”翠烟连头都没抬一下。 柳小颜见翠烟没有送她的意思,就主动提出来说:“烟儿,你送送我吧,我一个人在这住院部的长廊上走着,后脊背都是凉的。” 翠烟就起身送她,也不说什么,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走着。 走了一小段路,柳小颜回过头来等她。 “烟儿,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跟你说。” ...... ...... ......(删节685字) 陈岚出院了,翠烟退掉了租住房,跟他一起搬回乡下住。乡下房子宽敞,又有后院,他的活动范围广阔一些,不用上、下楼梯,行动也方便得多。 “翠烟,谢谢你。”陈岚对她几乎有些感激涕零。 “还说这些做什么呢?”翠烟安慰地握了握他的手。 当她握住他的手,心里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很多年前,她曾经被这双手给紧握着,那时候她满心充溢着甜蜜和安全感,可是现在,握在她手里的只有责任。她愿意去照顾他,对他好,可是,这一切与爱情无关,与快乐无关。在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她成了最强大的人,她必需用自己的力量来庇护这个家庭。 陈岚虽然残废了,班还是要去上的,组织上考虑到他行动多有不便,免去了他校长的职务,让他在阅览室当管理员。其实这样安排对陈岚还是有一定的好处的,以他现在的情况,确实胜任不了校长的工作,但是人总是这样的,在身体遭受病痛的情况下,工作上又遇到挫折,就会生出一种“墙倒众人推”的感觉,陈岚的心情变得很烦躁。 刚刚坐上轮椅,陈岚一时还不适应,总是下意识地想站起来,他一想站起来,就会从轮椅上摔下来,在家里摔倒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对着翠烟发发脾气也就过去了,可他在阅览室里摔倒,就常常引得学生们一阵阵嘲笑,对于自尊心极强的陈岚来说,这种生活无疑是一种折磨,他几次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最严重的一次,他直接把轮椅推进了后院的荷花池里,幸好翠烟为了防止他摔倒时后脑受重击,在轮椅后面绑了一块泡沫塑料,这块塑料救了他的命,等到翠烟下班回来时,他已经在荷塘里泡了两个多小时,泡得面部浮肿四肢无力。 之前陈岚也闹过撞墙、上吊、吃安眠药之类的事情,翠烟总是好说逮说再三劝慰,稳定他的情绪,但是这一次,她一点也没有同情他,反而是大为光火。当邻居们帮忙把陈岚往岸上拖的时候,翠烟冲过去推开众人,指着荷塘对丈夫说:“你不是想寻死吗?想寻死你去呀!你这么成天搞三搞四折腾谁吓唬谁?枝枝都快被你吓出病来了!你看看你这个样子,青面獠牙,跟个水鬼有什么两样?你不是想死吗?想死干嘛总抱着泡沫塑料!” 翠烟开始骂陈岚的时候,众人还象征性地劝一劝,当听到她说出“抱着泡沫塑料”的话时,人们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哄堂大笑。 “你没本事死,就给我好好地活着!” 当翠烟说出这句话,众人的笑声又止住了,一个个变得神情严肃,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快点快点,抬进去抬进去!找两件干衣服出来换上。把肖医生叫来,谁去把肖医生叫来?量一下体温。” 事后翠烟请人填了荷花池,把大厅里的杂物都搬到储藏室里,院子中间的植物也都清理掉了,铺上防滑的地砖。她想尽一切办法为陈岚创造便于活动的环境,让他在有限的生活空间里体验到自由的感觉。 经过半年多的努力,陈岚逐渐对自己的情况有了正确的认识,脾气变得温和起来,跟翠烟之间的话题也越来越多了。翠烟觉得自己初识时那个温文尔雅的丈夫又回来了,只是,她对他不再怀有那种强烈的爱情,而转化成了一种温和的亲情。 期间柳小颜来过几次,翠烟没让她进屋,她不放心让她跟陈岚接触,那是个口无遮拦的女人,如果她不小心把枝枝的身份暴露出来,真不敢想像陈岚会有怎样的反应,她不想让她去搅乱丈夫那颗好不容易平伏下来的心。 翠烟越来越像一只母鸡,张开脆弱而倔强的双翅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家人。 她不光要照顾陈岚,还要安抚枝枝,让他能够在这个残缺的家庭里正常的成长,同时她还要提升自身的素养,她不能因为家庭方面的困难就把自己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必须具有一个文化局局长所应有的外在气质和内在修为。在生活中,她必须用尽一切女性的温柔,而在工作中,又必须展现出坚定而强大的力量,这些重担同时压在身上,她有时候觉得自己都快人格分裂了。 自从柳小颜坦白了枝枝的事情之后,翠烟把周剑出车祸时说过的话前后一联系,很快就明确了枝枝的身世。周剑为什么会在那样的生死关头对她说对不起?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她利用过她,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无非就是让她糊里糊涂地为他养了一个孩子。但是翠烟并不因此而记恨他,相反地,她觉得内心更加平静,周剑的死曾经一度使她心怀歉疚,能够在他死后为他做些事情,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周剑爱她,而她不能以同样的感情给予回馈,那么,就让她为他抚养一个孩子吧,这大概就是她跟周剑之间所有的缘分。 郑蓝城知道柳翠烟家里出了大事,前段时间就没怎么逼她,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他知道翠烟是个烈性子,如果真把她逼得走投无路了,这女人发起狠来,他还不一定能对付得了呢。现在事情过去半年多了,蓝城估计翠烟家里的情况基本稳定了,就又打来电话催逼。 “烟儿,我上回跟你说过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呀?你好像不太上心啊。”郑蓝城阴阳怪气地说。 “要办你自己去办,我没本事,办不了!” “柳局,您太自谦了,这宜城比您有钱的、比您有权的,都大有人在,但是比您有本事的,恐怕还真不多呢!” “多谢抬举,愧不敢当!” “我听说这二号地的事情一直还悬而未决,就是等着您发话呢!” “你放的什么狗屁?我小小一个文化局局长,有什么权力决定这些事情?” “呵呵,瞧,又急了不是?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女人最有利的武器是温柔,不是凶狠。” “我的能力只有这么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天要下雨娘要嫁,有些事情也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您的能力我是了如指掌的,否则也不会冒然找上门来,您所谓的办不到,恐怕是没尽全力去办吧?” “我尽了全力怎么样?没尽全力又怎么样?郑蓝城,我告诉你,这件事情,你别想在我身上捞到任何好处!”翠烟豁出去了,“你有什么阴招毒计尽管使出来,我都闹得家破人亡了,还怕你什么?” 她这么说,郑蓝城倒是愣了一愣,他不好再说什么,恨恨地扔下一句“咱们走着瞧”。 没想到蓝城的电话刚挂,郑涛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喂,小柳吗?” “是我,郑市长您有什么吩咐?” “呵呵,”郑涛干笑了一声,“你在忙吗?” 翠烟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紧张了,居然连“您有什么吩咐”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郑涛是个风度翩翩的领导,与下属交流时从来都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他很不喜欢别人把他的话当作任务当作命令。或者是说,即使他的话就是任务就是命令!是不可违抗的!必须实施的!但是他喜欢用一种儒雅的方式来处理,处理得表面上看起来丝毫没有强硬的成分。 翠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忙什么。刚刚在看书,看迷糊了。” “嗯,看书好啊,多学习,多进步。”郑涛说了两句客套话之后马上切入了正题,“小柳啊,你上回跟我提过的二号地的事情,我考虑了一下,就这样处理吧,这块地,我们就不公开招标了,就批给你招来的那个外地客商去做,你哪天跟他约个时间,让他到我这儿来一下。我们对客商有哪些优惠政策,一切都按政策去办,但是,没有的政策,我们也不能生出新的政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翠烟不知道郑市长的态度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她控制住强烈的好奇心,语调自然地说:“我明白,谢谢您。” “不要谢我,这是我的工作,是我应该做的。”郑涛又说,“小柳啊,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没来看你,你要保重自己啊。” 他这么一说,翠烟险些就要哭出来了,慌忙捂住嘴巴掩饰过去:“谢谢郑市长的关心,我没事的。” “没事就好。”郑涛说,“我也知道你是个能力很强的同志,遇到再困难的事情都能挺过去的。” 翠烟不知如何做答,只能一味地表示谢意。 这么闲聊了一会儿,郑涛就二号地的事情又略略叮嘱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虽然他最终并没说出什么特别热烈的话语,可翠烟心里知道,他这个电话,与上次到周剑的墓地去找她是一样的意思,他处在他的位置上,在他的身份允许的范围之内,尽其所能地帮助着她,鼓励着她。 郑蓝城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在二号地的正中央竖起他的剪纸广场,一年之后他因事入狱。至于究竟是什么事,翠烟也不甚清楚,只是隐约听人说他之所以会进去,除了他本身一再铤而走险投机倒把之外,郑涛的推波助澜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还有人传说郑蓝城原本是郑涛的远房侄子,郑涛当了高官之后,一直没给他什么好处,他这次进军宜城投资房地产,其实暗地里也有陷害郑涛的想法。还有人说……总之官场上的事件一旦流传到民间,就会衍生出无数个版本,翠烟无暇去分辨这些传言的真伪,也分辨不清,她只有将更多的时间和注意力投入到工作的新一轮挑战中去。 15 “救命?我怎么救你?我一个小小的文化局局长,只不过是你手下的一枚棋子而已,何德何能去改变主人的命运?”翠烟直视着林鞍。 对于林鞍的事情,翠烟早有预感,从他前一段时间种种反常的表现,她估计他迟早要出问题。 林鞍恳切地看着翠烟,这个男人的眼睛,哪怕是在这样疲惫焦灼的情况下,依然那么夺魂摄魄。翠烟突然想起一句话,“情深不寿,盛极而衰”,像林鞍这样过分漂亮的男人,也许命中注定没有好命吧。 “翠烟,现在还真的只有你能帮我了。”林鞍认真地说。 “我怎么帮你?” “你帮我去告吴帧。”林鞍迅速地说。 “你疯了?!”翠烟吓了一大跳,“林鞍是你的老师!” “对,他曾经是我的老师,可是现在,他是我的死对头。” “你说什么?”翠烟听不懂。 林鞍深吸一口气,缓缓踱步窗前:“他仗着曾经给我讲过几堂课,处处以长辈自居,压得我抬不起头来。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副市长,处处唯他马首是瞻,可他一点实权都不给我,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傀儡而已。” 翠烟想起她调文化馆的事情,当时就是吴帧为她出面找了林鞍,然后再借林鞍之手将她调进来的。这件事情办成之后,周剑一直教导她,让她多跟吴帧接触,没事就不要跟林鞍打交道,显然是把林鞍的人情完全算在了吴帧的身上。这么前后一串联,翠烟稍微明白了一些林鞍的苦处。 “为了当上这个副市长,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林鞍说,“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可我一点好处都没得着,我不甘心!” “林鞍,你心术不正。”翠烟惋惜地摇头,“做官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是为了给老百姓办事,如果你想通过当官来大捞一笔,当然是要失望的。” “你懂什么!”林鞍呵斥她,“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吧?你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你以为周剑对你那么好,是因为欣赏你的才华吗?”林鞍接着说,“你是不是为此还得意了好一阵?我告诉你,周剑远远比你想像得要聪明一百倍,狡诈一百倍!在政治上,他是一个被叛了死刑的人,如果没有遇见你,如果不是天天带着你一起去陪吴帧吃饭,他就是在文化馆馆长的位子上做到死也得不到提拨……” “林鞍,我不许你污辱一个已经过世的人!”翠烟呵断他。 “我没有污辱他,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怎么,我清纯可爱的小姑娘,是不是接受不了啦?” “林鞍,你真是无药可救!吴部长何其德高望重,对我从来没有半点不轨之心,你怎么牵扯得上?” “是,他确实没机会对你怎么样,”林鞍说,“那是因为周剑处理得好、控制得好,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我没他那么奸诈,所以我总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听你说一个惨遭横祸的不幸之人的坏话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恕不奉陪!” 林鞍按住她,“我只是想告诉你,官场就是战场,没有什么情谊可讲,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利害关系。” “呵,”翠烟讽刺地笑,“你凭什么下这种定义?你有什么资格来定义什么是官场?凡事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愚者见愚。你有你的官场!我有我的官场!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你比我高明,你比我更有觉悟,”林鞍也讽刺地对着翠烟微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是我的人,你现在只能跟我保持同一个航向。且不说我们之间已有实质性的肉体关系,就算什么关系都没有,单是外界的那些传言也足以杀死你,如果我林鞍出事了,你柳翠烟将会怎么样?你猜猜?放胆地猜!充分发挥所有的想象力去猜!” 林鞍说得没错,在众人眼里她柳翠烟跟林鞍是绑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林鞍倒了,她的政治前途也将遭受致命的打击。 “所以你当初不该不听周剑的话,上了我的贼船。”林鞍潇洒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知道周剑不让我跟你打交道?” “呵呵,这么简单的问题,亏你问得出来!周剑是什么人?这政府大楼里六百多个工作人员,我可以说他把任何一个人的底细都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以他的智商,他会不知道我是个没有实权的人?” 是,周剑一直阻止她跟林鞍交往,因为周剑知道,跟林鞍交往得不到一丝一毫好处,反而会被他利用。只是他太想在翠烟心目中保持一个完美的形象,不忍把这么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呈现在她的面前。况且,翠烟深知,即使周剑挑明了这一层关系,她也不会照着他的话去做,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保留着太多的纯真和良善,她觉得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不能太计较得失,而她的这种不计较,即将让她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敢肯定,只要我一出事,吴帧不出三个月就会让你从文化局局长的位子上滚蛋。”林鞍威胁她说,“说不定还能把你弄到纪委去关两天。” “我又没犯什么错误,就算在纪委关上一年也不怕。” “呵呵,真是这样吗?官场上的事情,清白不清白,是自己说了算的吗?”林鞍狡猾地微笑着。 翠烟心知林鞍的话说得没错,她脑袋里乱糟糟的,烦躁地一下一下按动着打火机。 “所以,你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帮我扳倒吴帧!”林鞍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你扳倒我,我扳倒你?难道就不能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安安心心的工作吗?” 林鞍怜悯地看了翠烟一眼:“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在机关里混了十几年的人说出来的话。在这一点上,你跟纱纱一样愚蠢!如果你存着这个心,不如趁早回家抱孩子去!否则的话,结局可能也会跟纱纱一样悲惨!” 翠烟第一次听见林鞍用这么亲密的口气称呼白纱纱,到此时她才知道白纱纱和林鞍当年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林鞍为了走上仕途,不但辜负了白纱纱的一片真心,娶了当年某书记的女儿,还牺牲了白纱纱的清白。这些事情周剑和吴帧等一些老机关都是清楚的,所以他们对白纱纱都有些看不起。像白纱纱这种长相漂亮但身家不清白的女人,就是“人人都想要,人人都不敢要”,人人见到她的美貌都想捧在手心好好把玩一番,但是一想到跟她扯上关系将给自己的名誉带来重损,就没有一个人愿意与她走得太近了。对于政客来说,名誉上的损失直接关系到仕途的发展,哪个男人舍得为了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前途呢?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想请白纱纱唱歌跳舞,却人人不想让她登堂入室的原因。 ...... ...... ......(删节848字) 最后,林鞍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烟儿,我了解你,你并不像自己所认为的那么坚强,也不像自己所认为的那么不在意事业上的得失,相反地,你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人,如果你的政治生命真的划上了句号,你的整个人生也将彻底的崩溃!何况,除了工作之外,你现在也确实一无所有,不是吗?” 第三章 公子多情 小姐无缘(五) 16 就在翠烟被林鞍的要求折磨得寝食难安,每天都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时候,意外地接到了吴帧的电话,请她到办公室去一趟。 翠烟乍一听到吴部长的声音,手上不由地一抖,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 “哦,吴……吴部长,我马上过来。”翠烟心里一急,差点直呼吴帧其名。 吴部长找我干什么?是不是知道了我和林鞍密谋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他的?难道林鞍的事情已经东窗事发了?如果林鞍的事情东窗事发了,我该采取一个什么态度面对吴部长?他想跟我谈些什么?会问到告状的事情吗?如果问到了我怎么回答?翠烟此时才知道“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这个官场规则的真正含意,如果她对林鞍的事情一无所知,今天去跟吴帧见面也就没有这么多的顾虑,而吴帧也根本不会找到她头上来。翠烟一路开车一路胡思乱想着,她开的仍然是一辆半旧的普桑,但已经不是以前那辆了,以前那辆撞坏了一些部件,又因为是出过事的车子,谁都不想要,就扔到车库里锁起来了。 车还没停稳,翠烟远远看见林鞍和小陈秘书急步从大楼里走出来,她下意识地一躲。这个躲的动作还没做完,又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之处,她是文化局的局长,到政府大楼来汇报工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使是被林鞍面对面的碰见她跟吴帧走在一起,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干嘛要躲?再说了,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她在宜城是出了名的美人,这大院里的男人女人,哪个不知道她的车牌号? 这样想着,翠烟正准备推开车门下去,林鞍和小陈秘书却又折转身子往大楼里面走进去了。刚刚出来的时候是林鞍在前,小陈在后,现在进去的时候是小陈在前,林鞍在后,走得很急,好像还在说着什么。翠烟刚刚还觉得自己躲着林鞍显得好笑,现在可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了。林鞍和小陈在办公大楼前走进走出这事还不算很奇怪,可能是临时接到什么通知,要赶回办公室处理事情,怪就怪在小陈走到林鞍前面去了,秘书走在领导前面,这在宜城市政府大楼里恐怕还是头一回出现的怪现象。翠烟留意观察,虽然林鞍竭力装出自然随意的样子,但是以翠烟对他的了解,在他的步态间,还是流露出一些追赶小陈的意思。小陈为什么要拼命往前走?林鞍为什么要去追她?这主仆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样子,今天还真得远着他们一点。 ...... ...... ......(删节504字) 前面就是吴部长的办公室,翠烟稳定了一下情绪,优雅地抬起手臂。 “呼”地一声,她的手指还没碰着门板,门板却从里面被人拉开了。翠烟抬头一看,却是小陈秘书。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转来转去想要避开他们的视线,没想到却在吴部长办公室门口面对面地撞上了,翠烟不禁吓了一跳,机械地往旁边一闪。小陈看见她,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你可真是八面玲珑啊!”翠烟觉得这是自她认识小陈以来,小陈说出的最有水平的一句话,虽然是骂她的话。小陈以前也常常骂她,但是,她每次骂她的话都太没有水平了,让她连对骂的冲动都没有。由于翠烟觉得小陈这句话骂得具有一定的水准,就微笑着回了一句“你这不也是八面玲珑吗”。她的话音还没落下,只见小陈嘴里“扑”地一声飞出一酡东西,直击她的脑门心。翠烟伸手一摸,这可是一口绝对正宗的浓痰。瞧,又没水平了不是? 小陈走了,办公室里只有吴部长一人,翠烟一推门闪进去,掏出纸巾从容地打扫个人卫生。快速地闪进办公室,是为了免得让外面的人看见了,又编出一大堆的故事,从容的打扫卫生,是因为她根本不把这当作一件多么羞辱的事情。如今的柳翠烟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再也不会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她早已置别人的评价于不顾,只是牢牢固守着自己的准则。 “小柳啊,坐。”刚刚的一幕尽数落在吴部长眼内,可他跟平常一样,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 翠烟点点头,在吴帧对面坐下来。 “最近,工作上的事情还顺利吧?”吴帧很随意的样子。 翠烟知道他今天特意叫她过来,绝对不是为了谈工作,于是简单地反映了一些情况就住了口。 吴帧犹豫了一下,心不在焉地说着“好,好”。 翠烟耐心地等待着下文。 “小柳啊,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啊?”吴帧试探性地问。 翠烟明知他所指的“以后的事情”是指她的前途问题,但她不好明言,只装听不懂,东扯西拉地说着对后续工作的安排。 自从上次翠烟为郑市长打开车门时不小心从文件袋里掉出一本《红楼梦》之后,吴帧知道柳翠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提着一篮子水果到高岭去找他的柳翠烟了,在她身上多了一份精明和算计,这种精明和算计,让他对她有了一定的戒心,特别是得知有人在上级领导面前告了他的黑状之后,他对翠烟的戒心就更大了。他后悔自己以前对她太过信任,把她想像得太天真纯净,让她知道了很多不应该知道的事情,看到了很多不应该看到的事情。他原以为柳翠烟的一切行为都将在他的掌握之中,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他越来越把握不住她了。他今天找她谈话的目的,实际上是一种试探,也是拉拢。 “小柳啊,你在文化局,呆了有几年了吧?” “两年多了。” “两年多,嗯,好,好。” 翠烟微笑说:“全耐您的关照。” “哎,话不能这么说,”吴帧摆摆手说,“不是关照,是信任!我一直都很看好你!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会儿,你还是这么小小的一个害羞的丫头,一转眼,就成长为一个成熟的领导者了,一方面说明你确实有能力,另外一方面,也说明我还是很有眼光嘛!你看,你们新一代的人才一个比一个出色,一个比一个有能力有前途,只有我这个老不死的,十几年占着这个位子从没挪过窝,我都快成土霸王了!” “吴部长,您说笑了,您是踏踏实实工作,造福一方,不像某些沽名钓益者,打一枪换个地方,只为搞政绩,谋求个人发展。” “嗯,你说得也对,也不对。只图谋求个人发展固然不好,但是像我这样数十年如一日占着一个位子不动,压着下面的人上不来,也是阻碍了年轻一代的发展啊。所以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是不是该动一动了,但是,做了十几年的工作,确实是感情太深了,我要动的话,也不放心把这摊子事交到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手里。” 翠烟听出吴帧的言外之意,他是在暗示她,如果他要动位子的话,很有可能会推荐她接手。但是翠烟心知这个位子她没能耐接得上,也没兴趣去接,吴帧对她说这些话,显然是另有所图的。 “您要走,我心里肯定是非常不舍的,但是我也不能这么自私,为了一已私情,阻碍您的发展。” “呵呵,我还能发展到哪里去哟!再过两年就要退了。” “不会吧,吴部长,您最多四十出头吧,再干十年也不嫌老。” 这个柳翠烟,真是滑不溜手!吴帧一次次发招,她却一次次回避开去,完全不接他的茬,他本希望翠烟直接提出要求,让他考虑她的前程问题,但是看样子她不可能会这么主动直白。 吴帧不耐烦了,抬手挥了挥飘荡在眼前的烟雾:“小柳啊,你知道,我虽然在宜城待了十几年,但我毕竟是个外地人,在宜城没什么亲人,我是一直把你当自己的侄女一样看待的。可以说,在宜城,你是唯一一个我从小看到大的干部,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把你从岷山调上来,就是有心培养你,你现在也确实成长得不错,我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为你考虑一些事情。” 翠烟明知道此刻应该及时地向吴帧表忠心,可是话到嘴边,她就是说不出来,而且她也不能确定吴帧这次找她谈话,是真的存心拉拢,还是有意麻痹。 “当然了,”吴帧接着说,“你毕竟也是一个有思想有主见的成年人了,我也不能完全凭自己的意愿来决定你的人生,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要看你自己怎么想怎么做了。” 吴帧的话里已经有些警告的意思了,翠烟不能再跟他绕弯子,再绕下去的话,他真要恼羞成怒了。于是笑着说:“我年轻不懂事,就算是想也想不出什么名堂,还不如干脆不想,全听吴部长的准没错。” 吴帧听了翠烟这句话才略微放下心来,不过他对柳翠烟,始终是多了一份猜疑的。 17 在吴帧找翠烟谈话之前,翠烟对林鞍所说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的。在她心目中,吴帧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对她更是关照倍至,虽然知道她跟林鞍之间关系非同一般,但他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跟林鞍并非一丘之貉,所以,她天真的以为,即使林鞍出事了,吴帧也未必会如何对付她,可是通过此次谈话,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来自吴帧的敌意,虽然他表面上是在讨好、拉拢她,但是背地里已经把她当作了敌人,如果不是敌人的话,为何要讨好要拉拢呢?可见林鞍说得不错,吴帧迟早会对付她,除非她心甘情愿跟他绑在一条线上。 做为一名普通干部,要跟谁系在一条线上就要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一个一旦捅破了大家都要倒霉的秘密,翠烟跟吴帧之间没有这种秘密,也不打算有意去制造这种秘密;做为一个女人,要跟一个男人系在一条线上,那就是做他的情人,对于这一点,那更是没有考虑的余地。 想不到当日帮助她改变命运的两个大恩人,现在一个变成了她的负累,一个变成了她的政敌,柳翠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状态,要她照林鞍出的主意去告吴帧的状,她良心上过不去,要她跟吴帧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又有悖她为人的原则。她左思右想,左右为难,再一次想到了逃跑。 上次遭受郑蓝城的逼迫,她想到了逃离,这一次面对林鞍和吴帧的挤压,她再一次想到了逃离。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仍然是一个如此软弱的女人,翠烟不由狠狠抽了自己两嘴巴。 这两个嘴巴抽在脸上很痛,也许正是因为痛,让她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她想到了“林吴事件”与“郑蓝城事件”的不同之处,郑蓝城对她的逼迫,那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但是林鞍和吴帧对她的逼迫,却是留有余地的。吴帧不就是个宣传部长而已吗?宣传部长能够只手遮天吗?她做为文化局的局长,他自然是她的天,如果她不做文化局局长呢?她换一个轮不着他管理的部门呢?他还是她的天吗?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春日的野草迅猛地生长起来。对,换一个部门。换到哪儿去呢?要换的话,当然是走得越远越好,如果还在市政府大楼里转悠,那也只是换汤不换药,她要走出去,要走出这幢象征着金钱、能力和身份的大楼,她要下到基层去,跟老百姓在一起,那儿没有林鞍,没有吴帧,没有你死我活的勾心斗角,还可以过上她一直所向往的田园生活。 她此番离开,不是胆小怕事,更不是逃避现实,而是经过仔细思考反复琢磨所做出的重大决策,就像当年毛主席决定开始二万五千里长征一样,是战略大转移。 这是自周剑去世之后,她第一次独立地处理这么重大的事情、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她相信如果周剑还在的话,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并且,她隐隐地感觉到,其实吴帧也是希望她主动离开的。 主意拿定,翠烟首先找郑涛汇报了自己的想法。 翠烟原本打算降半级下到剪纸乡去做个副乡长什么的,没想到郑涛却认为她是做一把手的料,主动帮她做好了相关的协调工作,直接调往剪纸乡做乡党委书记。 这个乡镇本来就是柳翠烟一手带富的,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再加上她是剪纸方面的专家,为人正直,同时具备敏锐的政治嗅觉,所以工作做得非常顺手,把个剪纸之乡搞活得跟她手中的剪纸似的,喜气洋洋,花团锦簇。 18 三年之后,柳翠烟重新回到了那座象征着金钱、能力和身份的市政府大楼,转了一圈回来,她的身份已经由文化局局长变成了副市长。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又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翠烟觉得这些大俗话对于周旋于官场的干部确实具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但是,这些都只是浮在表层的东西,你再怎么聪明敏锐再怎么左右逢源,都比不上踏踏实实做好一件事业。因为不管你怎么聪明敏锐左右逢源,命运都是握在别人手里,只有脚踏实地干出成绩,命运才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当年从乡下进城,她靠的是剪纸,后来从文化馆馆长做到文化局局长,她靠的也是剪纸,再后来,把她从错综复杂的官场争斗中解脱出来的还是剪纸,最后,让她从农村再一次包围城市的武器,依然是剪纸。周剑、林鞍、吴帧,甚至包括郑涛,最终她都会失去,而唯一能够牢牢握在手里的,就是她所干出的事业。 翠烟调上来不多久,郑涛就调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在以后的工作中,他们必然还要重逢,但是再次重逢时将会是什么样的状况,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或者正如林鞍所说,在官场上混,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但是翠烟永远会记得,郑涛曾经对她好过,不是一个领导对部下的那种好,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那种博大而静默的不求回报的好,她也将永远的记得,她曾经在某些刹那,像想念一个亲人一样,牵筋动骨地想念过他。 至此,在市政府大楼里面,已经没有一个跟柳翠烟有过渊源的人。 ...... ......(有删节235字) 随着他们的离去,所有的恩仇都终结了,翠烟想起她和郑涛都极其喜爱的《红楼梦》,那里面有一句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贾宝玉吟颂这句诗词时,是万念俱灰,而今天,柳翠烟吟颂这句诗词时,却是万丈雄心。经过那么多欢乐和不幸,她已经能够坦然地接受来自生活的一切悲喜,并且以一个女人的胸怀,去接纳、去揉合,甚至去缔造一种更为光明的人生。 在某个崭新的早晨,柳翠烟推开车门向着办公大楼走去时,想起妈妈当年对它的的评价,她觉得妈妈概括得不是很准确,这幢大楼并不能象征金钱和地位,它唯一可以象征的就是——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