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 第一章(1) 第一章 1 陈婉凌的美是一把刀,不是剑。剑来得太直接太鲁莽了,她是稍稍拐了个弯然后才美出来的,既有刀的婉转又有刀的锋利。 在上下班的路上,常常会听到这样的议论: "快看快看,那就是陈婉凌。" "哦,原来就是她呀,也就长得一般嘛。" "其实我觉得她主要不是漂亮,是有气质,皮肤好。" "那倒也是,身材不错。" …… 婉凌一手托腮无动于衷地看着车窗外。从十三四岁开始,到如今二十四五岁,类似于这样的话听了十几年,耳朵早就麻木了。 "哎,婉凌,看,那谁又来了。"同事用手肘碰了碰她,对远远站在单位门口的男人努了努嘴。 婉凌微微皱眉,转过脸去看路边的小白花。时值五月,艾城的每条公路两侧都开满了这种六角形的无名小花,婉凌为它们取了个名字叫做寄生花,因为这种花无法独立生长,它们总是缠绕在就近的树木上,藤藤蔓蔓,纠结不清。据说政府怕影响公路两侧树木的生长,曾下大力气清除,头一年连根挖掉了,第二年一开春又蓬勃起来,如此反复了好几年,终于不了了之。 婉凌一下车那男人就迎了上来:"陈、陈医生,我跟你说个事儿。" 其实陈婉凌只是林湖乡医院的一名普通护士,乡里人一视同仁,只要在医院工作的职工,都统称医生。 婉凌假装客气地笑了笑,随即抬手看表,意思是"我没时间"。 "我、我只说一句话就走。" "你说。"婉凌的语气像一根冰溜子,又凉又硬。 "我……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小时……" "噢,我知道了。"婉凌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径直往医院里面走去。 "婉、婉凌……"男人一急,跑上来扯住她的袖子。 婉凌厌恶地往旁边闪了闪。 男人涨得满脸通红。他有一张极其俊美的脸,但一个男人俊美与否,并不是陈婉凌关心的。她心目中的好男人是那样的:长相不需要顶好看,但是个子一定要高,关键是有风度,如果能像王志文那样带有一点点艺术家的气质就堪称完美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要么拥有一份优厚的薪水,要么拥有一个殷实的家庭,她总觉得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坚强的经济基础做后盾,再怎么有内涵也是洒脱不起来的。像林静辞这种徒有其表的男人,她是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的。 "婉凌,你别误会,我是来给你送书的。"林静辞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陈婉凌讽刺地笑了笑,心想,天天送鲜花巧克力没讨着什么好,这会儿学会高雅了,送书。 "我这人贪玩,从不看书的,谢谢你的好意。"婉凌不留余地。 "不是的。"林静辞说,"是考试的书。" 林静辞压低声音:"我得到消息,今年六月份市里要招考干部,我们一起参加考试吧,你不是一直想进城吗?" 陈婉凌愣了愣,随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谁说我一直想进城了?你少在这里瞎说八道。" "你……你虽然没说过,但是我心里知道。"林静辞被她一呵斥,又畏缩起来。 陈婉凌仰头看了看天,眼神飘飘忽忽的,心里说不出的味道。 "真的,消息绝对可靠!"林静辞强调,"你知道,我们在乡里做干部的,这方面的消息多少灵通一些。" 他不说这话还好些。陈婉凌心想:你算哪门子的干部?不过是个跑腿的罢了!什么隐秘的消息轮得到你?如果连你都知道了的话,那恐怕全乡上下无人不知了。 被林静辞这么一搅和,陈婉凌整个一天都有些恍恍惚惚的,给病人拿药时弄错了好几回,幸好及时发现才没酿成大祸。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照例站在医院门口等班车,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就觉得自己的青春好像就要在这场漫长的等待中消耗尽了。她抬手摸了摸脸,陡然意识到这张脸已经不再年少,似乎就在这一刹那间,就在等车的当口儿,它突然之间就老掉了。 "你不是一直想进城吗?"林静辞的话在拥塞的公车里浮动起来。 是,她是想进城。当她没完没了早出晚归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当她挤坐在塞满牲畜的班车上的时候,当她看着一群群牙缝里塞满菜叶肉屑夸夸其谈的男同事的时候……这样的一些时候,她像一只发疯的鸟,迫切地渴望着箭一样的飞翔。 但是她从来都不说,她总是温和平静得像一首舒缓的小夜曲,哪怕内心再怎么惊涛骇浪,表面看起来都是水波不兴的。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林湖医院待得舒适而愉快,至少是待得不难受,甚至连她的父母都未必知道,她每天精心打扮一番准备出门上班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怎样激烈的抗拒。 没想到林静辞居然是懂得她的。念及至此,婉凌心上掠过一抹温情。但是这微小的一点点温情很快就熄灭了,代之以更强烈的厌恶,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他的这种懂得,并不是对她的了解,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揣测。他的这种揣测,只是遵循了一种普遍规律,这个规律就是:在乡下工作的人,都渴望着进城。 想到了这一层,陈婉凌又烦躁起来,几乎想跑到乡里去揪住林静辞大骂一番。 陈婉凌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是艾城一中有名的老教师,她是在学生们的众星捧月和父母的淑女化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很多事情对于她这样的女人来说,永远只会停留在打腹稿的阶段,比如说喊叫,比如说疯狂,比如说揪住林静辞大骂一番……她是一首高雅而婉约的古词,再怎么激烈的情感也是隐忍着徐徐道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所以当她内心用世界上最肮脏的语言咒骂着林家公子时,唇上始终保持着一丝克制的微笑。她克制地给老妇让座,克制地与熟人招呼,克制地款步下车,克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前脚刚踏进门槛,林静辞的声音后脚就跟了进来。 "婉、婉凌,这几本书你还是拿着吧,有空的时候随便翻翻。" 此人真是岂有此理,居然找到家里来了!父母看见了会怎么想?他们的家教一向是极其严格的,自小到大,她从没带过男朋友回家,更别说还不是这关系的人。 "对不起,我对这些书没什么兴趣,谢谢你的好意。"婉凌说着就要关门。 "什么书?什么考试?"她没兴趣,她的父母却是兴致盎然,纷纷跑上来围住林静辞。 林静辞不慌不忙地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如此这般地解释一番,听得陈父陈母连连致谢。 "婉凌啊,不管真的假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人家林同志也是一番好意,你就把书收下,有空的时候就读一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陈父自作主张替婉凌接了书。 "是啊,你在林湖也待了七、八年了,够遭罪的,有机会考上来就好了。"陈母附和着,一个劲儿把林静辞往屋里让。 婉凌心知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今天让林静辞进了这个门,日后他就会以各种方式各种借口登堂入室,绝对不能开了这个先例。 婉凌抬手往门框上一撑,直视着他说:"那我先把书留下,过两天还给你。" 林静辞知道她的意思是谢客,只得悻悻地转身下楼,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希望我们两个一起考上。" "上"字还没说完,门板已经不留情面地合上了,"啪"的一声,像狠狠抽在脸上的一记耳光。 "牛什么牛?我就不信这辈子不能把你弄到手!"林静辞在心里发狠。 第一章(2-3) 2 陈建涛五十出头,是个风雅之士,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他们年轻时是很时兴这一套的,不像现在,只崇尚钞票。他常常不无感慨地说,他们那时候不识字是最丢脸的事,如果谁不小心念错了一个字,会暗暗被人笑话好几天,不像如今,只要你有钱,你就算把"打猎"念成"打猪"也没关系,不但没关系,反而会引领一次新的潮流。 陈建涛膝下无儿,婉凌是独女,他把所有的希望和心血都倾注在她的身上,三岁识字,六岁作诗,七岁抚琴,十岁就多次在全国性的少儿书画比赛中获奖。可惜上了初中之后,由于功课紧张,这些雅趣都荒废了,好在陈建涛也没有非要培养音乐家、画家的宏愿,他只是觉得女孩子多学一点琴棋书画方可提高品位。 到如今,二十四五岁的陈婉凌的品位确实不俗,不过也只是停留在这个"品"字上而已。对于艺术,她就像一个美食家,知道什么样的食物好吃,却做不出来。 婉凌喜欢听歌剧,她的同事就奇怪,那么鬼哭狼嚎似的声音,有什么好听?她喜欢下围棋,同事们就更不能理解了,一盘棋绕来绕去,没有个把小时下不来,烦都烦死了,还是象棋来得爽快,再不行就跳棋吧,跳来跳去,活泼可爱。婉凌在生活中完全找不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好在她为人大方得体,虽然不甚合群,倒也并不招人讨厌,只是人生无趣,看电视成为她工作之余的唯一消遣。 这天,婉凌照例窝在沙发里追看一个连续剧,中间插播广告,她随手按动遥控板,翻到艾城电视台,播音员正用那把特殊的音调播报一个什么公告。婉凌没甚在意,一下就翻过去了,倒是在书房里挥毫泼墨的父亲留心到了,一个箭步窜出来,夺了遥控板按回去。 "……纪委两名,妇联一名,商业局一名,农业局一名……" 播音员继续用那把著名的声音不紧不慢地播报着,她每停顿一次,陈建涛就不由自主地回望女儿一眼。好不容易等公告播完,陈建涛急切地走过来拉着婉凌的手说:"真的招人了,当初听了小林的话就好了。" 婉凌满不在乎地说:"也没什么好不好的,政府部门的普通干部工资还没我们高呢。"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嘛,在医院当护士,发展空间有限得很,你看,你都干了这些年了,连个护士长都没当上,在机关提拔的机会多,接触到的人群也不一样,那档次就上去了!对了,那次小林送来的书被你扔哪儿去了?快找找!我帮你找找。" "爸,你就别瞎忙乎了,"婉凌懒洋洋打个哈欠,"我不理你了,睡觉去。" 陈婉凌反锁了房门,翻开被褥从床垫下抽出一本做满了笔记的书,仰面躺在床上,露出了一个充满憧憬的微笑。 其实,自上次林静辞跟她提到招考干部的事情之后,她每天至少要躲在房间里看五、六个小时的书。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孩,知道机会的重要性,只是,她不想把这种急切想抓住一个机会的心思暴露给外人看,甚至是自己的父母。再者,她怕万一考不好,搞得人尽皆知就更不好了,当然,考不好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她一向是个自律自强自信的人。 一个多月之后,陈婉凌以笔试第二、面试第一的成绩顺利进入市妇联工作。林静辞也参加了考试,可惜第一轮就被涮下去了。 3 第一天上班,陈婉凌起了个大早,想要做些准备工作,可是新的工作还没上手,不知道应该从哪些方面去准备,东摸摸西摸摸,折腾了好一阵子,结果只是梳了一个齐整的头,化了一个精致的妆。 女儿凭本事换了个新工作,做父母的当然感到骄傲,特别是陈建涛,总有些抑制不住地想要呵呵笑几声,又怕妻儿取笑他不够庄重,因而紧抿着嘴,生怕那笑声一不小心就要从齿缝间逃逸出来。 婉凌以前到乡下上班都是搭班车,受够了人群拥挤在一起时散发出的恶味,一到城区上班就迫不及待地买了一辆本田摩托车。第一天骑车上班,父母放心不下,陈建涛嫌柴草间的门太窄,怕婉凌推车不方便,叫她在一边等着,他先帮她把车子推出来。 陈建涛平日都是骑自行车的,对于摩托车的了解还不如女儿多,不过看他这么高兴,婉凌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就由着他去了。车子推到门口时,门框上一个钉子钩住了衣服,陈建涛毕竟有了些年纪,身手不够灵活,又不想在女儿面前示弱,暗暗用劲儿一挣,只听哧啦一声,袖子撕了个口子。 婉凌轻呼一声,扑上去帮忙。 陈建涛把车子交给女儿,拍了拍手说:"没事,回头让你妈补补。" 撕了道这么大的口子,怎么补得起来?婉凌不由得有些心酸,说:"还补什么?回头我给您买件新的。" 陈建涛大而化之地摆了摆手,说:"没事,家里还有好多衣服穿不完。" 又说:"去吧,别迟到。" 婉凌点了点头,发动摩托车冲出去,跑了四五十米,还听见父亲在后面喊"第一天上班,凡事机灵着点"。 她匆促地转身挥了挥手,表示听到了。 父亲瘦高的身影像一根旗杆一样杵在那儿,撕破的袖子像一面旗帜,他的眼睛里闪耀着二十几年来积蓄起的所有的爱的光亮。婉凌被这光亮照得睁不开眼睛,鼻子酸酸的,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摩托车穿过住宅区,向着市政府办公大楼的方向驶去。街道两侧的法国梧桐散发出悠远的清香,细碎的树荫闪闪烁烁拍打在脸上,婉凌抬头做了个深呼吸,一切都是崭新的。 艾城是个县级市,市妇联只有两个办公室,人员结构也比较简单,一正一副两位主席,一名办公室主任,一个普通干部,加陈婉凌一起总共才五个人。主席以下口头上都通称"主任",陈婉凌也就跟着沾光成了"陈主任"。 两位主席是早见过的,面试的时候婉凌就是由二人相中的。办公室主任姓刘,三十出头,是个雷厉风行的角色。另一位姓付,二十七八岁,长着一张生硬刻板的脸,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很局促,一笑起来就更加局促了,旁人看着这笑容,都要不由得感染上这种局促,变得手足不安。 婉凌一一与众人打了招呼,客气地称呼这姓付的同事为付老师,付老师略抬眼看了看她,目光落在她的衣服上。 与付老师的衣服一对比,婉凌的衣服就显得过于鲜艳刺眼了。其实她上班之前仔细考虑过着装问题的,她知道在机关上班不能穿得太新潮,特地挑了一身淡黄色的套装,原以为已经足够保守了的,没想到还是遭遇了这种不以为然的目光。婉凌下意识地扯了扯上衣的下摆,一天的好心情都被这轻描淡写的一个眼神给毁了。 付老师的全名叫付小平,一个很容易被人忘记的名字,她本人也像这个名字一样,瘦瘦小小,相貌平平。如果不是同事,像这样的女人,就算见过十次,你也记不住她的相貌,可是对于婉凌来说,她却是一个不得不引起重视的存在,因为在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与她的地位是完全平等的,换句话说,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大部分都是分派在她们二人手上合作完成的。婉凌初来乍到,业务不熟,自然希望跟她处好关系。 "付老师,我初来乍到,很多东西都不懂,您要多教教我。"办公室只有她们两人的时候,婉凌没话找话地与之攀谈。 付小平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婉凌以为她要说什么,等了半天,她却什么都没说,仍旧低下头去看报纸。 婉凌被这种静默的气氛搅得有些不安,于是进一步搭讪说:"付老师在妇联工作好几年了吧?" 没想到付小平听了这话,"啪"地一下重重地放下报纸,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上别处串门去了。 这一串就串了整整一上午,婉凌一个人被晾在那儿,又是气恼又是不安。早就听人说机关的人势利眼,但也不用做得这么明显吧?她第一天上班,又没得罪过谁,自问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为什么要承受这种冷遇?罢了罢了,婉凌心想,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就是了。我堂堂正正通过正规考试进来的,又不靠巴结取巧,她一个普通干部能把我怎么样?谁怕谁呀? 到了下午,婉凌又想了一个回头:自己毕竟是新人,处理好同事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要不然人家说我没素质。到办公室见到付小平,又温和地笑着打了招呼。付小平还是那样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不过没再出去串门了。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刘主任和徐副主席回来了,婉凌只知道她们从上午就出去办事了,至于办什么事,她们没说,她也不便去问。后来在机关待得久了,婉凌总结出一条规律:老人都爱跟新人玩神秘,哪怕是出去上个厕所,都要玩悬念,藏而不露,故意让你摸不着头脑,以为他们在办多么重大的事情,以为他们多么有能力多么有水平。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你摸不着头脑,让你瞎琢磨,琢磨得晚上睡不着觉,琢磨得影响正常的工作和学习,在你前进的道路上增加阻力。 "怎么样,第一天上班,还习惯吧?" 徐副主席以长者的身份略微表示了一下关心,就上另一个办公室跟梅主席谈工作去了。 刘主任的办公桌与婉凌相邻,她微笑着拉开椅子坐下来,摆出一副准备长谈的样子。 "怎么样?小陈,第一天上班,还习惯吧?" 刘主任和徐主席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不过态度却是截然不同的。徐主席的语气是让人觉得她的问题只是表示友好,是不需要回答的,而刘主任的语气却是希望你能够多说一些,尽量说得仔细。 "挺好的,谢谢刘主任的关心。"婉凌略微欠了欠身表示客气,接着说,"只是我对工作还不熟悉,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入手。" "适应几天就会好的,你这么聪明伶俐,以后是要挑重担的。"刘主任并不给予正面的指引,只跟她打官腔。 婉凌心知在她嘴里暂时还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也跟她左一轮右一轮地说着套话,如此说了十几二十分钟,婉凌头都给绕晕了,不由得觉得空虚乏味,还不如在医院里听病人家属的唠叨呢。 就在婉凌略感疲乏,想要结束谈话的时候,刘主任话锋一转,笑笑地凑过来问她:"你觉得付小平怎么样?" "啊?"婉凌打了个突。看刘主任的神色,似乎是想跟她详细地谈一谈付小平这个人。 "怎么样?跟她一起工作还顺手吧?"刘主任进一步说。 "第一天上班,还说不上什么,"婉凌留了个心眼,"付老师看上去很稳实持重的,跟她一起工作,肯定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刘主任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虽然刘主任说"那就好",可婉凌知道,她给的回答,并不是刘主任想要的。可刘主任究竟想听怎样的回答,她也说不上来。或者其实她是说得上来的,但是,她毕竟不是一个幼稚的黄毛丫头,有些东西,即使说得上来,她也不会去说。 "哎!该下班了!还不走?"刘主任突然提高声音一吆喝,还重重往她肩膀上拍了一下,说着就锁好抽屉,拧着挎包出去了。 婉凌心想,明明是你缠住我要讲话的,这会儿却好像是为了陪我说话耽误了下班似的,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可是再不舒服又怎么样呢?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也只得锁好抽屉拧着挎包出了门。 陈婉凌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才发现整个办公楼早已寂然无声。 第一章(4-5) 4 要不要跟付小平搞好关系?怎样跟付小平搞好关系?这个问题成为陈婉凌当前工作中最大的困扰。上班不到一周时间她就发现妇联办公室虽然有五个人,实际上坐班的却只有她和付小平两个。刘主任经常在外面办事,徐主席神龙不见首尾,梅主席倒是天天都来的,可她坐在另一个办公室里玩神秘,没什么重大情况一般不露面的。这可苦了陈婉凌,天天对着一张苦瓜脸。付小平虽然不怎么说话,却老是用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把她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像一架机关枪在身上扫荡,再经看的女人也要败下阵来。 不行,必须扭转这个局面!下次见了付小平,陈婉凌就主动出击,先盯着她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付小平是习惯盯人,却从没被人盯过,她长得这么干巴瘦小,估计都从来没被男人好好看过一眼。婉凌是受惯了注视的,在这场眼神的搏斗中,自然更经得起考验。不到五分钟,付小平就败下阵来。 "你老盯着我看什么?" 婉凌神秘莫测地笑笑,低头看报纸。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付小平沉不住气了。 婉凌是有备而来,不慌不忙地再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笑嘻嘻地说:"付姐,我发现你今天有点特别。" "有什么特别?哪儿特别了?" 婉凌还是低头看报纸,笑笑地不说话,过了老半天才冒出一句:"总之是跟平时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怎么说呢?满面春风的,该是交了什么好运吧。" 付小平正色说:"小陈,我们都是有思想有素质的干部,是堂堂正正、正正经经的人,你虽然比我年轻几岁,可年纪也不小了,不要乱讲话!" "啊?"婉凌没想到她会这么上纲上线,一时有些讪讪的。 付小平看起来不声不响的,没想到教训起人来却是这么伶牙俐齿,占了上风,更是得理不饶人:"小陈,我们老一辈的人,跟你们年轻人不能比,你们是什么都想得开,什么都看得淡,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我们这些老古董是很严谨的,对自己的要求是很严格的,不该做的事情从不沾边……" 付小平越说越远了,婉凌听得越来越不是滋味,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住了,打断她说:"付姐,您言重了,您最多也就比我大个两三岁吧?保养得好,看起来比我还年轻些呢!什么你们我们的,大家都是同龄人,你们不就是我们,我们不就是你们吗?" "还是有差距的,还是有差距的……"付小平是一心要跟陈婉凌撇清,只恨一时找不到什么利害话。 婉凌打个哈哈站起来,把付小平的手一拉:"走走走,上洗手间去,我憋不住了。" "我又不要去,你自己去吧。"付小平生硬地拒绝。 "去一下嘛,就当做运动,老坐着对身体不好的。" "哎,没见过你这种人,上洗手间也要搭个伴的,你无不无聊啊?" 付小平说得严肃,言语间颇有轻视的意思,陈婉凌只作听不懂,笑笑地直把她往卫生间推。路上有别个单位的人见了,凑趣说:"咦?这么快就混熟了?亲得跟姐妹似的。"婉凌就天真地笑:"付姐人好,对我很照顾的。" 付小平对她怎么样,陈婉凌心里清如明镜,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既来之,则安之,与其成天生闷气,还不如自己主动点,希望通过长期的感化,付小平的态度能够有所好转。她们之间毕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要她多多表示热情,付小平总不会是一座永不融化的冰山吧?就算她真是一座永不融化的冰山,那也没什么要紧,其实她也并不想跟她成为什么真心真意坦承相见的朋友,陈婉凌自问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要能够制造出一个其乐融融的假象就足够了,至少不要让外人一看就知道她在单位受尽冷遇。 当然,陈婉凌也并不是一味委曲求全的人,有些不能退让的地方,她还是毫不含糊的。比如说刚刚付小平说她"乱讲话",她当时听着就有些不顺耳,看她气势正旺,就没去顶撞,免得激化矛盾,等到从洗手间回来在办公室坐定之后,她才杀了个回马枪,不急不躁地说了句:"我从不乱讲话的。"说完后专心看报纸,再无下文。 在外人看来,陈婉凌品貌俱佳,又有疼爱她的双亲,应该是没吃过什么苦,没受过多少挫折的,但是事实恰恰相反,正因为她小时候在家里得到的宠爱太多,外出求学后心理上的落差才更大。她自小与父母住在学校,学生们都知道她是陈老师和吴老师的女儿,都喜欢跟她玩,凡事让她三分,在她心里造成了一个错觉,以为自己天生就是受欢迎的,是比别人更强有力的。进了卫校读书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跟别的女孩没什么两样,漂亮的还有更漂亮的,可爱的还有更可爱的,要想得到更多的拥戴,就要付出更大的努力,从这时候她就开始在人际关系方面留心。毕业分配在乡医院当护士之后,她更是经受了人生中致命的打击,很多条件优秀的男孩一听说她在乡下上班,眼神里就会闪动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她在父母的极力怂恿下去相过几次亲,那些相亲对相第一眼看见她时都是眼前一亮,等到互相介绍情况之后,那眼睛里的亮光就像陨落的流星一样呈现出垂死滑落的线条。长得再漂亮又怎么样?再有素质又怎么样?再心高气傲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次次被这些势利小人放在案板上挑肥拣瘦?在林湖医院长达八年的工作时间,陈婉凌彻底地明白了什么叫做现实。这个世界整个儿就是一个生意场,无论你想得到什么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所谓的代价包括金钱、时间、拼搏,甚至是生命。她还年轻,她有的是时间,她充满自信,确信在这场命运的扭打中终将克敌制胜。 5 办公室来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干部,楼上楼下的小伙子们都坐不住了,有事没事往妇联跑。这些小伙子大部分是通过公务员考试招聘进来的大学生,多数是外地人,在艾城没什么背景,在工作上的野心也不是很大,机关里的很多禁忌对他们约束力相对较小,像这种凑热闹看美女的事情也只有这群人才会去做。陈婉凌不了解情况,以为这些人本来就喜欢串门,也就没往心里去。付小平可看不惯,以前她天天一个人在办公室坐着,口水都憋臭了也没个人主动跑来说话,现在却一刻都不得清静,且这些人因跟婉凌不熟,不便主动攀谈,就拉着付小平做中间人,搞得她跟个传声筒似的。付小平来得比陈婉凌早,资历比陈婉凌深,岂能甘心做陪衬?所以一见有人进来,她就跑到隔壁单位小坐。既然坐下来了,就免不了要说些闲话,这些闲话自然以陈婉凌为主角居多,而从付小平嘴里讲出来的陈婉凌,又自然免不了带上诸多偏见。 婉凌小时候练过书法,工作间隙喜欢趴在桌上写两笔。这天,她正用小狼毫抄写鱼玄机的诗词,写到"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时,走进来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轻声击掌说:"好字,好句。"婉凌细看那人,好像见过几次,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于是红着脸说:"闲着没事,瞎写的。"那人摆摆手说:"鱼玄机虽是女子,其诗词倒是颇为大气,你写的虽是小楷,然而运笔潇洒,颇有些大家风范。这样的诗配上这样的字,倒是绝配。"说着,拿起她随手写在稿纸上的蝇头小楷细细品读起来。 刘主任抱着一堆办公用品风风火火往办公室赶,旁边有个女人"嘘"的一声将她拦住,努了努嘴说:"先别进去,人家正忙着呢?" 刘主任没听明白:"谁啊?忙什么?" 女人撇了撇嘴说:"还有谁?" 刘主任见付小平也在这儿坐着,心知办公室又来了什么对陈婉凌好奇的男孩。刘主任觉得办公室新来了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男孩们兴奋一阵子也是人之常情,时间长了自然会恢复平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既然人家叫住了她,她也不好拂了一番好意,就放下东西来与她们闲聊几句。 "怎么?又有帅哥来了?"刘主任嬉笑着问那女人。 "我看你和小平可未必吃得住她……"女人把结尾处的"她"字咬得特别重,斜眼打量刘主任的神色。 付小平一听这话就不服气了:"什么吃得住吃不住的?不就是年轻几岁吗?" 刘主任只笑笑地不以置评,岔开话题谈论她新买的办公用品。 女人进一步试探说:"我看可不止是年轻几岁这么简单……" 付小平说:"她还有什么本事?再不然,就是这些让男人围着她转的本事!要论工作能力,那可是没什么大不了!" 女人说:"让男人围着转的本事,才是大本事。" 付小平恨恨地骂了句:"狐狸精!" 女人说:"你们有没有发现,她看男人的眼神和看女人的眼神都是不同的。" 付小平说:"有什么不同?" "她看女人时,眼睛是直直地看过来,看男人时,是先低了头,再挑起眼睛往上看。"女人说。 刘主任呵呵笑说:"你观察得倒是仔细,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女人说:"回头你仔细看看,就是这样的。" 付小平附和着说:"是这样的。" 女人又说:"还不止这些呢!她们这些做护士出身的女人,有的是办法!" 付小平说:"我听说在某些沿海城市,做护理的女人就是那个……" 女人补充说:"高级妓女。" 被她说破了,付小平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局促地点了点头说:"我也是听说的,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 女人说:"反正无风不起浪,看你们办公室那个,这方面的功夫就不弱。" 刘主任见二人说得有些离谱了,就笑笑地说:"做护士的女人懂得保养,漂亮姑娘嘛,让人多看两眼也是有的。" "话可不是这么说。"女人往上翻了翻死鱼眼,"你啥时候见我们张局长多看过哪个女人一眼?也只有你们那个,有本事把我们张局长都给……" 张局长就是方才走进办公室欣赏婉凌书法的中年男子,一向以不苟言笑著称,没想到他也会对陈婉凌感兴趣,这倒大大出乎刘主任的意料。 "张局长……怎么了?"刘主任忍不住问。 "喏,正在你们办公室泡着呢!"女人撇了撇嘴说,"不然我拉着你干吗?" 刘主任还是不相信,她在妇联待了好几年了,对张局长是很了解的,那是一个真正的君子,绝不会像那些年轻小伙子似的那么幼稚无聊。 "你看,连张局长都坐不住了,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女人脸上流露着一种奇怪的神色,既像轻蔑,又像嫉妒,刘主任不知道她拉着她讲这么多陈婉凌的坏话究竟是出于讨厌还是出于羡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刘主任不好说什么,就随口吟了句诗。 "她也称得上是淑女?"付小平认为只有像她这样不言不笑,目不斜视的女人才是真正的淑女。 女人附和着付小平说:"如果天下的淑女都像她这样,那男人们可就惨了。我听说……" 言及至此,女人压低了声音凑到刘主任耳边说:"我听说她有一本采阳补阴的房中术。" "什么?"刘主任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问过之后立刻意识到不妥,不过为时已晚,那女人已经拉着她没完没了地讲了起来。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她有一本粉红色书皮儿的小书,上面都是些宫迁女子勾引男人们的媚术……" 刘主任打断说:"现在哪来的这种东西?谣传吧,别信那些人瞎说。" 女人说:"我开始也不相信,可你看她那个样子,我看八成是从书上学来的。或者不是从古代传下来的,也不叫什么房中术,但是,总归是有这么一本书的,人家都有人看见过了,说是粉红色的封面,这么小一本。"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个书本的形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听了这些话,刘主任再看陈婉凌时,就不由得会有所联想,这么一联想,就果然发现她有些特别的地方。比方说看女人的时候眼睛是直直的,看男人时是先低了头,再挑起眼睛往上瞟,那神态就显得格外柔弱格外娇媚;又比如说,好几回看见陈婉凌趴在桌子上看书,一有人进来就赶紧收在抽屉里,而且那本书果然如传说中所讲的那么大小,那种颜色。 第一章(6) 6 临下班的时候梅主席召集大家开了一个短会。 "明天我们要下一趟乡,到水溪去搞一个-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宣传活动,主题是反对家庭暴力和保证留守儿童入学接受正规教育,你们稍微做一下准备。我明天有几个重要的会议参加,就去不成了。徐主席,明天下乡就由你带队,刘主任也去吧。办公室得留一个人,小陈、小付,你们俩看看谁留下。" 梅主席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等待二人表态。婉凌当然是想跟着下乡的,一来这是她到妇联工作以来的第一次活动,她想积极地参与,二来也可出去放放风,透透气。可是付小平一味地低着头,没事人似的在会议记录上疾笔如飞,看她这个样子,是不准备表态的,婉凌只有打消了下乡的念头,说:"要么,我留下吧。" 梅主席支吾了一声,表示她听见了,却没有明确表示好不好。 徐主席略微沉吟了一下,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而是以一种舒缓而又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小陈对办公室的情况不熟,我看还是小付留下比较合适。" 付小平还是只顾低头做记录,好像她们谈论的事情完全跟她没有关系。 "那么,小付留下?"梅主席以商量的口吻说。 付小平没吱声,只是抬头与梅主席对视了一眼。 梅主席迅速地抓住这个瞬间:"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七点五十在单位集合,八点准时出发。散会。" 梅主席布置完工作,再不看众人一眼,夹着材料疾步离开。 徐主席和刘主任双双站起来,伸着懒腰讲些闲话。婉凌留意付小平的脸色,只见她端着会议记录仔细地看着,好像在检查错别字,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 刘主任在婉凌肩膀上拍了拍说:"下班了,还不走?" "啊,走走走。"婉凌想到还有些事情要向她请教,赶紧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抹,追了上去。 "刘主任,刚刚梅主席说要我们做些准备,我没什么经验,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准备,无从入手。" "哎!"刘主任大手一挥,"做什么准备呀!都是形式上的东西,也就是下去打打麻将吃吃饭,没事没事!" "要不要准备什么资料?" "资料?你要准备就准备好了,我可没工夫折腾这个。我回去还要洗衣服做饭呢,家里老老小小一大堆嘴巴等着我回去喂。" 婉凌不好显得太积极,就说:"那我就不准备了,反正到时候有刘主任和徐主席坐镇,我就跟着长长见识。" "哎!"刘主任又挥手拍了拍婉凌的肩膀,"怪道谁都疼你爱你呢!一张小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 停了一会儿,刘主任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附在婉凌耳边说:"哎,那天中午,你看的那本书,那是什么书啊?" 婉凌不明白:"哪天中午?哪本书?" "就是……粉红色书皮的那个……"刘主任提醒说。 婉凌还是想不起来,记忆中她根本没有什么粉红色的书,想必是刘主任看错了,但又不好直说,就拐了个弯:"我平时也不大看书的,那可能是我的工作笔记吧。" 刘主任假笑了一下说:"有什么好书,可要介绍给我看看哦,让我也增长增长见识。" 婉凌说:"我呀,一年难得读上一本两本书的,倒是刘主任见多识广,要介绍些好书给我读读,让我增长见识。" 刘主任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婉凌见她神情暧昧,言语闪烁,不像是说一本普普通通的书这么简单,想必其中另有深意,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琢磨了一个晚上,还是琢磨不出个所以然。 第二天婉凌起了个大早,挑了一身素净的套装,化了个淡妆,她觉得去做宣传活动不好打扮得太惹眼,怕招来群众的非议。梅主席布置七点五十在办公室集合,婉凌七点四十五就到了,她有意地提前五分钟,一来她是新人,只有她等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等她的道理,二来早一步到,在心理上有个缓和的时间,遇到什么事情也可从容处理。她在办公室等了一会儿,略微打扫了一下卫生,又等了半天,八点早过了,还不见有人来。她干脆翻出报纸来看,看了一阵子,将近八点半的时候,终于看见刘主任背着个长长的布包一甩一甩地出现在走廊尽头。 "哎!来了?"刘主任随意地招呼,脸上根本找不到任何因为迟到而产生的情绪变化,她稳定得像一个三角架子,泰然自若,随随便便。 婉凌只有尽量忽略她迟到将近一个小时的事实,也装出轻松随便的样子,客气地应答:"来了。骑车来的?" "骑车来的。你呢?" "我没骑车,我怕待会下乡,车子没法放。" "就放车棚里呗,丢不了。" 两人随意地说着话,刘主任倒了一杯水,想起来似的问:"哎,婉凌,你是不是来了挺久的啊?" "啊?"婉凌心里没来由地一慌,似乎自己犯了一个特别见不得人的错误,掩饰着说,"没啊,没来多久,刚坐了一小会儿你就到了。" "哦。"刘主任神色隐约地点了点头。 婉凌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虚,还想说点什么进行补救,又想不到什么可说的话,一时间局促得很,好在这时刘主任的手机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徐主席……啊,早来了!在办公室呢……对,小陈也在……就来就来,马上下来!" 刘主任接完电话,把背包一抓甩在肩上,冲婉凌说:"快点!徐主席在车上等着呢。" 婉凌抓起手袋机械地跟着刘主任往外跑,跑得气喘吁吁钗环散乱,一大早的辛苦全都白费了。婉凌是一个极其优雅的女人,何曾如此形象尽失过?又想到自己白白辛苦等了近一个小时,什么好都没落着,还搞得跟个贼似的,不由得心生凄凉。 "你们两个怎么搞的?害我等了大半天!电话也不接!"徐主席一见她们就劈头责怪。 婉凌因为怕搞活动的时候有人给她打电话,影响工作形象,所以一早就把手机给调成了震动,这会儿掏出来一看,果然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徐主席的。 "哎,我的徐姐哎,我这不是一时糊涂忘了开机吗?早知道您会给我打电话,我就在耳朵上支个架子,把手机挂在那架子上,只要铃声一响,立马在第一时间接听。"刘主任油腔滑调地说。 "你呀!就别跟我装蒜了!我还不知道你?准是赖在被窝里睡懒觉,少来哄我。" "天地良心,我可是早就到了的啊,不信你问小陈。" 刘主任冲婉凌调皮地眨眨眼。婉凌只能支吾着替她圆谎。 "当然,我承认,我是八点过五分才到的,"刘主任故作诚恳状,"您知道,我那破摩托车,老是踩不响油门。我是迟到了五分钟,徐姐,您罚我吧!" "我懒得睬你。"徐主席白了刘主任一眼。 "谢谢徐姐不杀之恩。"刘主任双手打拱作了个揖。 婉凌也想学着刘主任的样子尽量轻松地把这件事情给带过去,可她心知她的情况跟刘主任是截然不同的。刘主任是关了手机,没听见,而她的手机是开着的,也就是说,她明明听到了电话响,甚至是明明看见了是徐主席的电话,却故意不接。 婉凌清了清嗓子,小声叫了声徐主席,好像生怕吓着了她似的。 徐主席没什么表情,"嗯"了一声。 婉凌解释说:"徐主席,我手机调成了震动,对不起,没听见您的电话。" "哦,没事没事,我就猜想你肯定在忙什么,没听见电话响,没事的。"徐主席客气地说。 这种客气让婉凌很是不安,她宁愿徐主席像对待刘主任一样责怪她、嘲讽她,可她也知道,徐主席是不可能这样对待她的,她们之间还没有熟到那个份儿上。 赶到水溪时已经将近十点了,乡里的妇联主任接待了她们。 "哎呀,徐主席,您是越来越青春靓丽了。"乡妇联主任双手拉着徐主席,脸上漾开一个巨大的笑容。 "小范哪,你就别哄我了,我都奔四的人了,能青春到哪儿去!"徐主席亲切地伸手在范主任肩上拍了拍,"你才是真正的前途无量呢。" 范主任连连笑说"哪里哪里",又一一跟刘主任和陈婉凌打了招呼。 一番客气之后,徐主席估摸着范主任的客套话说得差不多了,就问她:"水溪人流量最大的街道在哪里?待会儿我们要上街摆摊设点进行宣传。" "哎,徐主席呀,您啊,还是老样子,一心扑在工作上。放心,活动的地方早就安排好了。"范主任说,"这大热天的,站在街道上做宣传,不把人给烤熟了啊?我们早就通知下去了,让他们上大礼堂来听讲。瞧,标语都贴出来了。" 徐主席看了看大礼堂上方贴的标语,点了点头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范主任说:"人是铁,饭是钢,我先带你们到办公室稍作休息,工作的事情等吃过午饭再说。" 徐主席认为盛情难却,就领着刘、陈二人到范主任办公室去小坐。 一坐下来,范主任就把门关了,拿出两副扑克牌说:"不多不少正好四个人,刚好一桌牌。" 徐主席说:"就不打牌了吧,影响不好。" 刘主任却说:"就摸两把,也无妨的。" 范主任也说:"无妨无妨,我这儿从来没有外人来的。" "不行不行,我们是来工作的,打什么牌。"徐主席坚持说。 范主任就说:"工作娱乐两不误嘛。只有玩得尽兴了,工作的时候才能更投入的。" 徐主席不好再说什么了,怕扫了范、刘二人的兴致。 范主任把扑克往桌上一顿就准备开牌,这时陈婉凌颇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你们玩吧,我不会的。" "我们就打最简单的。"范主任说。 "对不起,我真的不会。"婉凌明知扫兴,却也没有办法。她从小家教极严,父亲认为扑克是极不上档次的东西,从来不让她染指,她连牌都认不清楚。 "那我们就玩摸点子比大小吧,谁的牌加起来点数大,谁就算赢,很容易的,断没有不会的道理。"范主任好不容易说服了徐主席,不甘就此放弃。 "要么你们三个人玩吧,我在旁边看着……" 婉凌还想解释,徐主席打断她说:"时间也不早了,就不玩了吧,我们略休息一下,准备准备下午的活动。" 婉凌下乡是徐主席为她争来的机会,她本想今天好好表现表现,回报徐主席的一番好意,没想到却这么出师不利,先是没听见手机响,再是不会玩扑克牌,一连两次让徐主席不痛快。婉凌有些惴惴的,总想找个机会弥补一下,却又找不到什么好的机会。 中午吃饭的时候刘主任坐在婉凌旁边,凑过来咬着她的耳朵说:"你猜今天上午付小平在办公室做什么?" 婉凌愕然:"做什么?" "撕报纸。" "啊?"婉凌没明白过来,"干吗撕报纸?" "撕着玩呗。"刘主任笑说。 停了停,又补充说:"你没来之前,一般都是我和徐姐下乡搞活动,好不容易熬到你来了,付小平肯定以为该轮到她了,没想到徐姐却更看重你。" 婉凌想了想,如果自己是付小平,恐怕心里也要不平衡的。凭什么一个刚进单位没几天的人就爬到自己头上去了?她刹那间明白了付小平对她无缘无故的敌意。 可是照刘主任的话说,付小平对陈婉凌的敌意却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实际上婉凌第一天进妇联就说错了一句话,她问付小平是不是在妇联工作了很多年,这正戳中了她的痛处。付小平在妇联工作了六七年,一直没有得到提拔,跟她一起进来的那批人,不少都做到正科级做到单位一把手了,只有她还在妇联一般干部的位子上雷打不动。刘主任还是在她后面进来的,现在也跑到她前面去了。付小平的这个情况是众所周知的,她想当然地以为婉凌也应该知道,以为婉凌那天这样说,是故意在她面前装无知装单纯,实际上是挖苦她讽刺她。 "那人心窄,你别理她。"刘主任说。 婉凌了解到这些情况,心知刘主任肯定也曾经受到过付小平的排挤,怪不得自己第一天来,她就想跟她谈论谈论付小平这个人呢。想到这一层,陈婉凌心里升起一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不由得想要跟刘主任亲近一些。 因为下午还有工作安排,中饭吃得很随便,所谓的很随便是说没有拼酒,并不是菜式上的随便,在座的连司机一起只有五个人,菜却满满摆了一桌子。 范主任说:"我们书记在市里开会,中午回不来,特地打电话叮嘱我说要留住你们吃晚饭,他要好好敬你们几杯酒。" 徐主席说:"我们搞完活动就走,不要这么麻烦。" 刘主任说:"啊?皮书记晚上要过来?那我还是早点逃跑吧!" 范主任知道她是说上回被皮书记灌得烂醉的事,于是笑着说:"放心,皮书记这次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他有这么好心吗?"刘主任说,"还有你们那个陈乡长,我也很吃不消的。" "咦?"范主任奇道,"陈乡长早就调走了,你不知道吗?我们现在的乡长姓马。" "调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倒没有留意。" "我们现在这个马乡长工作很有一套的,年纪又轻,能力又强,噢,对了,还没结婚呢!"范主任意犹未尽地说。 刘主任嘻嘻一笑:"怎么?没结婚也包括在工作能力之内吗?" 范主任被刘主任这么一搅和,一时应答不过来,筷子在空中停了停,不过很快又迅速地运动起来,夹了一块野猪肉往刘主任碟子里一放,说:"先甜甜你的嘴,免得你老跟我较劲儿。" 又说:"不过,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没结婚,确实也是一种工作能力。" 众人都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纷纷点头说有道理。 刘主任说:"那我们妇联,现在最有能力的就是小陈了。" 婉凌明白她的意思,故意装不懂:"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来来来,我也夹一块好吃的给你。" 这次活动原计划就在乡政府对面的街道上搞,摆几个桌子,挂上宣传标语,发送宣传册,与群众一对一地交流,现在改在礼堂里以讲座的形式开展,那么就要上台讲话,徐主席是老妇联了,胸中有丘壑,虽然没准备讲话稿,就即兴说了几句,仍然赢得掌声阵阵。婉凌以为徐主席讲完话就该听取群众自由发言了,昨天刘主任也是这样说的,她说陪领导下乡就是打打麻将吃吃饭,没什么事情的,所以婉凌坐在主席台上一点也不紧张,还留神听着台下群众的小声议论。 一个长着大饼脸的妇女说:"这个徐主席就是有水平,什么时候讲话都是脱稿的。" 坐在她旁边的长脖子女人应声:"是啊,肚子里有墨水,出口成章。" "大饼脸"又说:"就是太古板了一点,不太会打扮,显得老气。" 婉凌侧头往徐主席那边溜了一眼,原来她穿了一身藏青色的套装,于她的身份是很相宜的,只是乡下人大概嫌这颜色过于沉闷。 "那个刘主任就洋气多了。也有三十好几了吧?穿得跟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似的。徐主席坐在她旁边,就明显给比下去了。"大饼脸接着说。 "长脖子"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上回好像说徐主席还不到四十吧,比刘主任大不了几岁,可看上去跟她妈似的。" 在婉凌看来,徐主席和刘主任在外貌上并没有太大的差距,只是徐主席碍于身份的关系,言行比较稳重,而刘主任什么时候都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的,可能是这种反差给她们造成了错觉。婉凌心想,原来群众都喜欢个性开朗些的女干部,她不由得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尽量显得轻松活泼。 "哎,旁边这个,以前没见过……"大饼脸注意到陈婉凌。 长脖子说:"新来的吧。刚刚范主任介绍了,姓陈,陈主任。" "哦,陈主任……长得还满水灵的。" "穿得太土气了……" 婉凌不由得心下一奇,她从小到大还是头一次得到这样的评价,无论是以前在学校读书,还是后来分配在林湖当护士,她的穿着打扮都是同学同事争相效仿的,有时候和父母一起到大城市游玩,她的回头率也是相当高的,想不到这些乡里的女人们却对她的穿衣理念不以为然。刚刚她们一个劲儿夸赞刘主任,其实刘主任穿得也很普通,就是一条水红色的连衣裙,裙摆上镶了细细的蕾丝边,粉色太嫩,衬得她脸色有点憔悴,可是乡里人并不觉得,因为跟她们黝黑的皮肤相比,刘主任这一点点憔悴,实在算不得什么。婉凌留意到平时上班并没见过刘主任穿这条裙子,可见她是知道这条裙子的缺陷的,今天下乡,她是有意地迎合群众的品位。自己挑了一早上的衣服,也是想迎合群众的品味,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可见凡事都不能任凭自己的想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深入基层还是很有必要的。 正胡思乱想着,那边范主任请刘主任讲话,婉凌以为刘主任会客气几句敷衍过去,没想到她清了清嗓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讲话稿一本正经地开始发言。刘主任的讲话稿写得很精彩,措词生动、长短适度,可见是精心准备过的。 刘主任讲完,范主任又请陈婉凌讲话,婉凌没做准备,不敢贸然发言,只能婉转地谢绝。 她的话音未落,就听见大饼脸和长脖子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我看这个陈主任没什么水平,连上台讲话都不敢……" 吃晚饭的时候,刘主任又特意坐到陈婉凌旁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亲热地跟她咬耳朵。婉凌听她讲的都是些私房话,显得多么掏心掏肺似的,就不由得在心里冷笑。 几杯酒下肚,婉凌有些晕晕乎乎的,情绪就抑制不住地涌了上来,讽刺地说:"刘主任,你的演讲词写得真好,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 她原以为刘主任做贼心虚,不会正面接这个话头,没想到她还是那么大而化之地把手一挥:"昨天明明说好是在街道上做宣传的,鬼知道怎么又安排在礼堂里座谈了,幸好我随身带了去年的发言稿。" "刘主任真是高水平高素质,去年写好的发言稿就能紧跟今年的大形势。" "那些紧跟形势的东西都是临时打腹稿加进去的,听起来会不会有点前后脱节?"刘主任显得虚心听取意见的样子。 婉凌冷笑说:"刘主任的发言怎么会前后脱节呢?您头脑灵活、心思缜密,我辈难以望其项背。" "咦?"刘主任好像才感觉到婉凌言语之间的火药味,"我怎么觉着你这话里好像加了胡椒粉似的,呛人!" "哪里哪里,我是真心实意地佩服您,以后要好好向您学习。" 刘主任就没再搭话,自顾地喝酒吃菜,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怎么跟付小平似的?心窄!" 婉凌的眼泪就差点要喷涌出来了,她意识到自己确实不该跟刘主任说这番话,真是自讨没趣,狗屎不臭挑起来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工作是你自己的,你自己摸索着干,有什么权利要求别人帮助你提点你?别人愿意帮你,那是人家的一份好心,别人不愿意帮你,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大家都有一摊子理不清的事,谁都没有资格得到特殊照顾。 这次下乡,无论是同事关系方面,还是工作方面,婉凌都处理得极其失败,她觉得很是对不起徐主席,就拼命地替她挡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第一章(7) 7 陈婉凌躺在床上,像一条浮在暗蓝深海里的人鱼,被无边的空虚和寂寞所吞噬。 在林湖的时候,她常常会有一种自怜,就像一朵空谷幽兰,美在深山无人识。现在,她挣扎着逃离了深山,来到了她一直所向往的城市,并且是在这个城市最中心的位置,在这个城市的心血管里流动。她原以为从此不必缩手缩脚,可以舒枝展叶做个深呼吸,没想到这一切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她所期待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出现,她想逃脱的东西却如影随形。她挣不脱甩不掉逃不开,她从一座深山跑出来,紧接着闯进了另一座深山。 已经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了,必须挺起胸膛,慨然应战。婉凌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可是怎么战呢?她没有刀剑,没有子弹,仅有的只是一双弱小的手。 想到白天的种种遭遇,陈婉凌把脑袋蒙在被子里深深饮泣。 俗话说"母女同心",虽然婉凌回来的时候一直装得很正常,陈母还是从她的神色间感觉到一丝异样,安排好老伴就寝之后,就来敲女儿的门。 婉凌强忍着眼泪起身开门,但是门一打开,她就忍不住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止不住地抽泣起来。 婉凌从小性格倔强,陈母还是第一次见她哭得这样悲恸,慌得手忙脚乱。 "婉凌,婉凌……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跟妈好好说说。" 婉凌徒劳地张了张嘴,又颓然地闭上。她发现这一切竟是那么的无从说起。 "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同事不好相处?" 婉凌想点头说是,可是又觉得不能这么说。说了又怎么样呢?徒然让父母操心。 "没事。我晚上喝了点酒,有点难受。"婉凌安慰母亲说。 "以后不能喝就别喝,你是女人,人家不会强逼你的。" 婉凌点头说是,心里却想:如果示了一回弱,那就永远地处于弱势;如果抬出女人的身份为自己谋取了一次便利,别人就永远把你当作一个女人。在工作上,她不想被人当做女人,就算是被人当作女人,她也希望被人当作有能力有胆魄的女人。 母亲又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女人家女人家,女人还是要有个家,你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考虑了。" 一提到这个事,婉凌就烦躁得很,以前在林湖医院的时候,她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原以为进城之后会好些,等到进了机关一看,才知道比以前更加高不成低不就了。一般干部不敢来追求她,有了一定级别的干部大部分都上了年纪,早就儿女成群了,个别还没结婚的,一定是那些长相奇特或者家庭有缺陷的。 婉凌装出毫不在乎的语气说:"现在年轻人都时兴晚婚,我还没满二十六岁呢,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我能不操心吗?眼看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你这孩子,从小被我们娇养惯了的,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们怎么放心得下呢?" 婉凌抑制着内心的情绪,嬉笑着安慰母亲:"牛奶会有的,女婿也会有的!您就安心等着吧。" 母亲无奈地叹口气,拿起遥控板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叮嘱她早点睡,不要着凉,又念叨说,大热天的,宁愿把冷气开得这么低,又盖被子,浪费电。 婉凌心下酸楚,母亲苦巴巴地熬了大半辈子,到老了还要为儿女操心,自己真是不孝。不过她对母亲的生活哲学并不赞同,她是不愿再走母亲的老路,一辈子掐着指头算计着开支过日子,她要做那种走在时代尖端的女性,不仅衣食无忧,而且要光彩照人。 想到这里,婉凌心里又开始犯堵了,就自己目前这个状况,别提什么光彩照人,要想洒洒脱脱的过日子都是不可能的。明天上班还要面对付小平的臭脸,今天又把刘主任给得罪了,说不定从此多添了个麻烦,还有徐主席。徐主席本来对她是很有好感的,是自己不争气,让她失望了,她不会从此就放弃了对她的培养吧? 如此胡乱猜测着,折腾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早起上班,细心留意观察各人的脸色,却看不出有什么反常的地方,除了付小平之外,众人对她还是相当和气的。 其实机关里的人事斗争每时每刻都是存在的,昨天发生的事情对于刘主任和徐主席这样的老机关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婉凌初来乍到,还不适应,反复在心里琢磨来琢磨去,人家却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婉凌想起刘主任说她心窄,她当时还不服气,现在却觉得她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想不通放不开。 陈婉凌以为刘主任和徐主席会对她倒戈相见,那是把人心想得太坏,后来她又以为那天发生的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们还会像从前一样对她,那又把人心想得过于简单。在机关里,一个人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的,她是欣赏你的才华也好,对你另有所图也罢,总之是有个缘故的。刘主任对婉凌客气,是想借助她来灭灭付小平的气焰。徐主席看重婉凌,是因为她清楚婉凌的能力,她知道以婉凌的素质,以后肯定发展得比付小平好,她是提前进行感情投资。还有一点就是,婉凌至今未婚,在机关里的未婚女干部,那就是一支极具潜力的股票,一旦有了机会就会极速飙升。 徐主席已经买定了陈婉凌这支股票,她不想坐观其变,而是尽一切可能为她创造升值的机会。 这天下班,徐主席故意拖延些时间,等其他人都走了,把婉凌叫过去问:"小陈啊,今年该有二十六岁了吧?" "下个月就满二十六岁。" 徐主席点了点头,直不愣登地问:"有对象没?" 婉凌听着有点不适应,讷讷地说:"……没,还没……" "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没有对象呢?骗我的吧?别哄你徐大姐呀!" "真的没有。" "那,大姐给你介绍一个吧。" "啊……"婉凌不知说什么好。 徐主席诡黠地一笑,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老王家的二公子,怎么样?" 老王?哪个老王?婉凌不解地看着她。 "哦,"徐主席拍拍额头说,"我忘了你刚来,可能还不知道老王是谁吧。我们平时俗称的老王,就是王部长。" 婉凌想了一下,估计她所说的王部长就是组织部的部长王新刚。 王新刚五十出头,四方脸,五短身材,作为一个老人,勉强可以称得上相貌慈善,要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也长成这样,那就真的想不出什么美好的形容词了。 "怎么样?晚上到我家来玩玩?"徐主席暧昧地看着婉凌,"我把小王也叫过来。" 婉凌担心这王家二公子就是王新刚的翻版,又不好意思询问他的长相,心知这个约是不能赴的。如果两情相悦,那当然是好。或者是她看上了人家,人家看不上她,那也没什么关系。怕就怕这"王二小"一厢情愿相中了她,到时候就不好讲了。王部长毕竟是领导,总是要些面子的,如果手下一个普通女干部居然看不上自己的儿子,难保不会有不愉快的想法。 "徐主席,我今天答应了要陪妈妈去看外婆,改天再到您府上拜访吧。"婉凌委婉地谢绝。 "呵呵,"徐主席干笑一声,"好好。那等你有空再说。" 陈婉凌没再提起这件事,徐主席碰了一回软钉子,自然也不会再提。这件事情就这么压下去了,但是下次再跟徐主席一起闲谈时,她就不像以前那么亲切随和了,总觉得婉凌有些辜负了她的好意似的。 那王二小,后来婉凌在公众场合见过一次,确实长得跟王新刚差不多的样子,不过也并不丑陋,胖乎乎矮墩墩的,还有几分可爱。 第一章(8-9) 8 "权力"这个词第一次以具体的方式向陈婉凌呈现,是她到妇联上班半年之后的事情。在此之前,她对那种"一览众山小"的向往,只不过来自于一种诗意的想象,是没有落到实处的,直到她见到市委书记吴凡。 为了配合市旅游局的宣传工作,妇联搞了一个"梦湖旅游形象大使"的评选活动,来自全区各地的二十多名佳丽参加了评选。活动上,吴凡带领一众干部前来看望慰问参选人员,那些参赛的女孩子们就一个个娇身嗲气地围上去跟吴书记合影。 吴凡四十出头,身材微胖,相貌平平,如果没有市委书记这个身份,站在人群中也就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这些娇生惯养自视甚高的小姐们哪会有兴趣跟他闲扯?但吴凡身处一群领导干部之中,众人对他唯唯诺诺,就反衬得他颇为潇洒自如,很有些男子气概。那些花团锦簇的佳丽,此时反而显得扭扭捏捏,丑态毕现。 孬的变勇的,丑的变美的,化腐朽为神奇——这就是权力的魔力。 吴凡略跟小姐们聊了几句,又向梅主席等负责人询问了一下工作方面的事情就率众离开。妇联干部围上去送行,婉凌也在其中,吴书记好像刚刚才注意到她似的说:"你也可以报名参加形象大使的评选活动嘛!"又玩笑地说:"其实我们妇联女干部个个都很出色嘛,都可以参加评选!"梅主席和徐主席等人连说"老了老了",玩笑几句,把吴书记送上车。 之前也有工作人员开玩笑叫陈婉凌报名参加评选,那些佳丽听见了,却全然没把她放在眼里,这会儿吴书记亲自说了这个话,她们就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那眼神里的意味也更丰富了,既有羡慕赞叹的成分,又半含了酸味。妇联的同事也对婉凌空前热情起来,好像沾着了她的光彩,一个个笑得春光灿烂。 整个儿一天,婉凌的心情都有些莫名的兴奋。直到活动结束,她耳边一直萦绕着吴书记那句话,吴书记说她也是可以报名参加形象大使的评选的,这不是绕着弯夸她漂亮吗?以前也不是没人夸过她漂亮,她都已经被夸到神经麻木了,为什么今天吴凡简简单单含而不露的一句夸奖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快乐呢?是权力的作用吗?难道我陈婉凌也是个攀龙附凤的角色?不,不,决不会的。婉凌一会儿在心里进行着自我否定,一会儿又进行着自我肯定,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说法。最后她想,她的这种心理,可能是受到当时环境的影响,众人都在渴望着吴书记的赞赏,而最终只有她得到了,这说明在那个团体中,她是最出色的。她感到兴奋,并不是对权力的崇拜,而是因为自身价值得到了认可。 无论如何,吴凡在陈婉凌内心深处是掀起了一些波澜,她进出办公楼的时候不像从前那么无所谓了,总觉得或许在某个当口就会偶然跟吴书记碰见,她要时时审视自己的言行举止、刻刻保持端庄大方的姿态。 实际上自这次活动之后的两个多月,陈婉凌从来没有在办公楼与吴凡不期而遇。她有时候甚至怀疑吴凡根本不在大楼里上班,这座大楼早已群龙无首,大家每天装得忙忙碌碌,实际上就是做做样子欺骗老百姓。 吴凡一定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一句玩笑话会产生这么持久的影响力吧,或者他其实是知道的,他有意这么说,有意让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干部念念不忘他的关怀,对他满怀敬意,然后拼命努力的工作。这就是领导的艺术。 就在陈婉凌差不多将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意外在楼梯口和吴凡面对面碰了个正着。婉凌胳肢窝里夹着一叠材料,手里拿着一本书边翻边走。吴凡一个人从楼上下来,看见这个怡然自得的小女人,不禁注视了一眼。由于吴凡是单独出场的,缺少了市委书记惯有的排场,婉凌没怎么注意,等到将要擦身而过时,才猛地看清对方就是吴书记,慌得喉咙一哽,打招呼的声音都变了。吴书记略对她笑了笑,嘴唇动了动,算是回应。婉凌先看见他注视自己的眼神,以为他还认得她,又看到他嘴唇动了动,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脚步都没有缓一缓,径直步出大楼跨进了等在门口的车子。 陈婉凌站在楼梯口发了一会儿愣,她很难把眼下这个吴凡跟那天被众多美女簇拥着的吴凡统一起来,他看上去有点驼背,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走起路来有气无力的,全无一点领导者的洒脱劲儿。 当然,吴凡没能认出她来,婉凌心里是有些小小的失落的,但这份失落只是一只调皮的小耗子,躲在洞口探了探头就迅速地缩了回去。她和吴书记毕竟只有一面之缘,中间又隔了两个多月未曾谋面,这办公楼里进进出出少说也有五、六百人,他不可能全都记得。况且,陈婉凌对自己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如果要被吴凡记住的话,她不希望是以一朵花的形式,她更渴望着长成一棵傲然独立的绿树。 怎样才能长成一棵傲然独立的绿树,这个问题成为陈婉凌新的困扰。 9 到一个新的部门工作,必然会碰到许许多多新的问题,陈建涛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并没有急于与女儿沟通,为女儿疏导,他认为很多事情只有自己去消化、去处理,才能不断地增长经验,如果碰到一点小事就要寻求外援,那就很难进步了。现在,婉凌在妇联已经干了半年多,该适应的都已经适应了,如果还有什么让她感到困扰的事情,那恐怕就真的需要借助于外力拉上一把了。陈建涛认为是时候该跟女儿好好谈谈了。 他拍了拍沙发,让女儿坐在身边,说:"很久没有静下来聊聊了。" "是啊。"婉凌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您经常让我坐在对面的椅子里背诗给您听。" "我记得你会背的第一首诗是《静夜思》。"父亲的眼睛闪着光亮,似乎望见了遥远的过去。 婉凌说:"我写的第一首古体诗似乎是吟咏桃花的,你当时批评了我,说我不该有这样的志趣。" "桃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不祥之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不希望你是个哗众取宠的人。况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特别是对于女人,要学会隐。" "所以我后来咏梅。您说梅是花中隐士,兰是花中雅士。" "其实我希望你咏兰。你的修养和气度,更偏向一个雅字。" 婉凌笑了笑,不置可否。如果父亲知道她最喜欢的花是艾城随处可见的那种长在马路边上的,与高大的树木纠缠不清的寄生花,不知道会怎么想。 "你在妇联的工作如何?"父亲话题一转,突然说到这上面来。 婉凌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吐出来的却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您放心,没有趟不过去的河。" 父亲又静默了一会儿,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小时候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 婉凌注视着父亲,等待他的下文。 "这件事可能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你那时候年纪太小,还不满三岁。"父亲说,"我记得是你何阿姨家的母狗生了一窝小崽子,我带你到她家去玩,何阿姨开玩笑说要送一条小狗给你,让你挑一个,你当时挑了一条纯白的,还把吃零食省下来的一块钱给了何阿姨做订金。你那时候那么小,天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订购东西先付订金……小狗满月之后,你何阿姨果然送了一条过来,不过她早就忘记了跟你的约定,是因为跟你妈妈关系好,才送了小狗过来给你玩。你一看,不是当初订下的那条,马上就生气了,吵着要那条白色的狗狗。何阿姨说那条狗狗已经给人抓走了,等下一窝小狗再给你白色的。你说下一窝有白色的,也不是你订下的那一只。非要吵着换回来。大人都觉得你无理取闹,不怎么理会你。后来不知道你从哪里得知那条白色的小狗在军军家里,就拧着那条黑色的跑到他家里去,往他家厨房里一摔,硬是把那条白色的小狗抢了回来。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你年龄太小,根本提不起一条小狗,你就一手揪着它脖子上的皮,一手拨弄它的脚,一步一步拖着它走。你还说,别人的东西你不要,你的东西别人也休想拿走。" 婉凌对这件事情果然全无印象。 父亲说:"那时候你还不满三岁呀!我是又高兴,又担心,不知道你长大了之后会怎么样。" 婉凌问:"您怕我长大之后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人?" "不是,"父亲说,"我怕你会自苦。" 婉凌心上一咯噔,一时无言以对。 父亲说:"我高兴的是你的执著,你为了拿回自己的东西,可以想尽一切办法,付出一般人做不到的努力。我担心的也是你的执著,佛说,执著即苦。婉凌,有些事情如果不是仅凭个人的努力就能够办到的,那么,不要一味强求……" 婉凌打断父亲说:"我只要我应得的那一份。您不是从小教育我人定胜天吗?您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很多东西都要靠自己去争。" 陈建涛哑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给你施加了太多的压力,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有时候,我希望你成为一个优雅淡定的人,不问凡尘俗事,有时候,我又希望你成为一个光芒万丈的人,走在时代的前列。" 婉凌第一次听父亲说出这种话,心里不禁微微一震,特别是"光芒万丈"这个词,这么盛大的一个词,她觉得有些承受不起,可这不正是她一直所期待的吗?父亲一句话道出了她所有的心事。她说:"您不要担心,我会把握好自己。" 父亲点了点头,又略略谈了谈她工作中的事情。鼓励她工作要有主动性,不要片面地看待同事。同事的优点要学习,缺点要忽略。多学习同事的优点,优点就会越来越多。只看见同事的缺点,就会变得越来越狭隘。 经过这次长谈,陈婉凌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之前她工作得也很投入,但那种投入更多的是受到外力的影响,是希望得到领导的认可;此时的投入,则是一种自身的需要,是对自我价值的认可。 在随后开展的"双学""双比"巾帼建功活动中,陈婉凌积极主动地给一位养猪专业户写报告材料,深得梅主席的赞赏。 付小平的工作态度一向是比较谨慎保守的。在她自己看来是不想站在风口浪尖,招人口舌,在外人看来则是"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每个人的人生哲学不一样。付小平崇尚"中庸之道",可惜崇尚得不够高明,学走了样。陈婉凌则是激进派的,她牢记着一句大俗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要吃饭就得出去挣钱。特别是那晚与父亲深谈之后,婉凌更加感觉到身上背负的重担。爸爸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能给予她的照顾将会越来越少,以后一切都要靠自己了。父亲花费大半生的时光给予她细心栽培,如果她做得不好,就等于在毁坏他的心血。 付小平认为陈婉凌的工作积极性太高涨了,看不惯她那个猖狂劲,常常借故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 这天陈婉凌又在赶写一个材料,付小平冷冷地走进来,二话不说,"哗"地把窗帘拉开。 婉凌的办公桌靠窗,太阳明晃晃地打在电脑显示器上,看起来非常吃力,就对付小平说:"关上一边窗帘好吧?我看不清楚。" 付小平说:"有些人是冲着书记、市长的位子拼命往上爬,我们这些没有志向的人,享受享受阳光还不行吗?" 婉凌手头正忙,没空跟她斗嘴,把显示器调转了一个方向,继续接着写材料。 没过两分钟,付小平又走到门口把吊扇开到最大档,婉凌放在手边的参考资料"忽"的一声吹得四散开去。其时正值暮春天气,根本没到扇电扇的时候,她这么做,就是明显的挑衅了。 婉凌心头猛地蹿起一把火,差点就要冲过去把电扇关掉,不过那样做的话,就跟付小平针锋相对了。婉凌想起父亲的教诲,对同事的优点要多加学习,缺点则要尽量的忽略,就忍了忍,将怒火强压下去,停下手头的工作静静地看着付小平。 付小平显然有些底气不足,但是还是硬撑着回望着她。 婉凌平静地说:"付老师,你热吗?" 付小平理直气壮地说:"当然热,外面这么大太阳,怎么不热?" 婉凌回头看看窗外,路上有穿着短袖玩耍的孩子,是那种有些反常的暮春天气,如果非要说热,也是讲得过去的。她点了点头,说:"热的话,我们开空调好吗?你看,我手边放了一大堆散页纸,风扇一吹该乱了。" 付小平神色间有些闪躲,大概也觉得自己有点蛮不讲理,但是想到陈婉凌来了之后给她造成的工作压力,又不想这么便宜了她,于是咬了咬牙说:"不行,你知道我身体不好,不能吹空调。" 付小平身体确实比较虚弱,一般是不吹空调的,婉凌不好说什么,只能把吹在地上的材料纸一页页捡起来,按顺序排好放回抽屉里。 被付小平一搅和,婉凌集中不了精力写东西,就随便找了张报纸看,打算等下班之后付小平走了再接着写。她眼睛盯着那报纸,心却完全不在报纸上,看了大半个小时,什么都没看进去,倒是心情越来越灰沉,鼻子也有些酸酸的,又过了一会儿,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付小平的本意就是要惹陈婉凌生气,真看到她气哭了,倒有些不安,可是又跌不下面子软不下脸,于是就那么僵持着,窗户继续开,风扇继续吹,陈婉凌继续掉眼泪。 刘主任办完事回来,一踏进办公室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二话不说先把吊扇关了,又拍了拍婉凌的肩说:"宰相肚里好撑船,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付小平"哇啦"一声哭着冲出了办公室。整个楼层的人都被惊动了,跑出来看热闹。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三个女人一台戏,妇联就是事多",又说"这个陈婉凌真厉害,刚来没多久就把付小平挤对得不得安生"。 接下来的几天,陈婉凌和付小平的关系进入白热化状态,两个人四只眼,像四根高压电线,一搭上就烧得扑哧扑哧乱响,百米之内不留活口,就连梅主席和徐主席都不大招惹她们了,除非有紧急任务,简洁布置完工作就急速撤退。 梅主席壮着胆子分头给二人做过思想工作。陈婉凌毕竟年轻气盛,急怒之下也顾不上"学习同事的优点,忽略同事的缺点"了,强烈要求付小平道歉。付小平本来对陈婉凌有些歉疚,但是后来刘主任帮着她骂了她,她就觉得陈婉凌是故意装可怜、博同情,心机重得不得了。二人各执一词,梅主席拿谁都没辙,只能由着她们去了。 刘主任认为这件事情明摆着就是付小平不对,按说梅主席应该对她进行批评教育,但是梅主席念在付小平在妇联工作多年未得提拔,对她有所纵容。刘主任认为这种人是纵不得的,纵着她就会害了她。当然,她这些话也就是对着陈婉凌说一说,她是不敢到梅主席面前去讲的,在这个事件中,唯一一个受了批评而没有理由辩驳的人就是她。梅主席认为付小平和陈婉凌并没有吵架,只是彼此生了些闷气,都是刘主任这根搅屎棍,好好地跑到办公室挑起事端。如果刘主任不多嘴,付小平就不会哭着跑出去,如果付小平不哭着跑出去,妇联就不会在其他单位面前丢脸。 刘主任挨了批评,婉凌有些过意不去,特地找到她说一些感谢和宽慰的话,没想到她大手一挥,说:"没你什么事,我就这德行!" 听了这话,婉凌陡然对她有些佩服,觉得她跟一般人有所不同,是很有自己的一套的。 第一章(10) 10 进入妇联工作以前,在陈婉凌看来,大多数机关干部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们有着同样刻板的面部表情,同样公式化的谈吐方式,同样不温不火的处事原则,就像俄罗斯套娃,虽然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实际上都是按同一个原型塑造出来的。等到她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分子,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与他们彼此打量,才发现每个人都是那么的不一样,付小平的刻板、刘主任的泼辣、徐主席的精明、梅主席的圆通……无不独具特色。相比之下,她自己反而显得个性模糊,摇摆不定,不仅没有梅主席那种高层次的不着痕迹的聪明,甚至连付小平那种低层次的一根筋走到底的勇气也没有。 第一次让陈婉凌认识到个性在工作中的重要性,是跟刘主任一次意外的深谈。 因为和付小平闹意见,那段时间婉凌情绪比较低落,下班后常到一个小酒吧去坐坐,调节调节情绪,省得黑着脸回家惹父母担心。这天她刚要起身结账,瞥见门口闪进来一个身材颀长穿着艳丽的女人,定睛一看,却是刘主任。婉凌吃惊不小,没想到刘主任还有这么娇媚的一面,她甚至怀疑那根本不是刘主任,只是一个跟刘主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而已。刘主任也看见了她,笑盈盈地走过来打招呼,还是那么热情大方的样子,反而把婉凌搞得局促不安,好像不小心撞破了什么秘密似的。 刘主任说:"咦?怎么你也知道这个好地方?" 婉凌知道刘主任所说的"好地方"是指这个酒吧地处偏僻,风格低调,便于遮人耳目,基本没有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光顾,可今天她们两个偏偏碰了个正着,婉凌不得不对来此的原因稍作说明。 刘主任是个明白人,笑笑地说:"是啊,我们平时工作压力大,又没地方诉苦,只能一个人喝喝闷酒。" 又说:"我天天来的。" 刘主任这样说,婉凌有点感谢她。很多机关干部特别忌讳人家说在酒吧咖啡厅看见他们,他们到这样的场合,一般都是躲在包厢里,连上厕所都要挑人少的时候,好像泡酒吧喝咖啡就直接等同于乱搞男女关系。换了个心眼小点儿的人,一定会装出惊讶的样子说:"怎么这么巧,我第一次到这种场合就碰见你,你是不是天天来啊?"先发制人,一句话就把你逼到死角。 刚刚见到刘主任,婉凌本想回避,没想到她这么落落大方,她也就放开了,说:"我最近也常来,不过走得早,没看见过你。" 刘主任说:"我一般晚上八点左右过来,小坐个把小时,你大约早回家了。" 又说:"在单位被领导当男人一样使唤,在家里被丈夫当老妈子使唤,每天只有这短短的一个小时让我们回复本原,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享有片刻的优雅和宁静。" 婉凌大概懂得刘主任的意思,不过她毕竟没有结过婚,对"老妈子"的感受没什么心得。 刘主任热情地邀请婉凌入座,招服务员点了单。婉凌注意到她点的是白酒,一小杯芝华士十二年,晶莹剔透地摆在面前,把其他喝红酒的女人都给比了下去,婉凌面前那杯五光十色的鸡尾酒更是相形见绌,花花绿绿的,像个乡下进城的大妹子。 刘主任浅呷一口酒,说:"我搞副主席的那个事儿,黄了。" "啊……"婉凌愣了一下,她早些时候隐约听付小平跟人聊天时说起过刘主任想当副主席的事情,不过她一直没怎么当真。付小平总是会有一些来历不明的小道消息,有真有假有虚有实,听得多了,她耳朵也有些麻木了。 刘主任接着说:"组织上打算从其他单位调个人过来……" 婉凌说:"你对妇联的贡献不小,这样对你有些不公平。" 刘主任说:"公不公平倒是另外一回事,只是,我上不去,对你和付小平也不太好。" 婉凌不好说什么,就安慰她:"你还年轻,还有机会。" 刘主任笑了笑,说:"我想当副主席,只是遵循普遍的工作规律,在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干了这些年,按惯例是应该往前跨一步了,倒没有非要怎么样的意思。" 婉凌觉得刘主任有些自我开脱的意思,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知道这么说没谁相信。"刘主任摇了摇杯子,冰块与酒杯相撞,发出叮叮的响声,"不过,我是说真的。升职只是我的想法,而不是理想。在这样的地方上班,如果说连一点上进的想法都没有,那是不现实的,只是,想法仅仅是想法而已,就像你看见树上的桃子会想摘下来吃,如果主人不让你摘,那也就算了,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 婉凌觉得刘主任这个比方打得不太准确,人类的主食是米饭,那么桃子当然是可吃可不吃的,但是对于妇联干部来说,妇联主席的位子就是主食,没有主食的话,天天吃一些杂七杂八的零碎,是要坏肚子的。 刘主任好似看穿婉凌的心思,拍拍她的肩说:"你将来会比我快。" 婉凌心知她所说的快是指升职快,不好怎么接口,就摆了摆手,摇着头轻轻抿一口酒。 停了一会儿,刘主任饶有兴味地问婉凌:"哎,你猜如果我当了副主席的话,梅主席会提谁当办公室主任?" 陈婉凌觉得刘主任今天整个儿不正常,先是自暴升职不成的内幕,现在又提出这么敏感的问题,叫人如何作答? 可能是借了酒吧迷幻的灯光做掩护,平时藏着捂着的话题此时都大肆地裸露出来,刘主任进一步追问:"付小平和你,你猜梅主席会提谁?" 婉凌回避话锋,说:"我才不关心这个,谁知道呢,说不定也从其他单位调个人过来。" "那是不可能的。"刘主任果断地下结论,"办公室主任跟副主席不一样,副主席是领导,做的大部分都是应景的工作,办公室主任的工作比较细,需要熟悉部门工作的人。" 婉凌怕刘主任再逼问她,于是把问题扔回去,说:"那,你觉得梅主席会提谁?" 刘主任想了想,说:"以梅主席的个性,可能会提付小平。" 婉凌心上一咯噔,她原以为刘主任会说提她,一来刘主任跟她的关系比付小平好,二来她自认为工作比付小平出色,就算这两个理由都不成立,刘主任也没有当着抹她面子的必要,不过随便聊聊天,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情,还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婉凌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就像一个人笑着笑着,突然被人抽了一巴掌,不知道应该继续笑下去,还是应该拉下脸来。她僵了一下,假装轻松地说:"付老师有经验,有资历,是应该提拔。" 刘主任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到婉凌的情绪,自顾地说:"如果我是梅主席,我就提你。可惜的是,我就是我,梅主席就是梅主席,我们毕竟是很不一样的人。" 婉凌本不想针对这个假设性的问题进行毫无意义的探讨,但是话说到这个份上,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忍不住追问:"你和梅主席有什么不一样?" 刘主任只神秘地一笑,说,反正就是不一样的。 婉凌有点不高兴了,觉得刘主任有些戏弄人的意思,故意说一半留一半,吊她的胃口,让她瞎琢磨,于是把酒杯一推,说:"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做我分内的事、当我分内的差,那些轮不到我操心的事情,我也懒得去想了。" 刘主任见她兴致低落,又拿话头来挠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说梅主席会提付小平而不会提你吗?" 婉凌觉得刘主任的话像一片沼泽地,看上去都是浅水坑,实际上全是深泥潭,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她不愿意继续这种不平等的对话,神色间懒懒地,不太搭腔。 刘主任自问自答:"其实原因很简单,简单到根本称不上是什么原因。梅主席会选择提拔付小平的原因就是,她知道付小平想被提拔,而且是迫切地想被提拔。" 婉凌心想,这算哪门子的原因?谁不想被提拔?如果想被提拔就能得到提拔的话,那人人都是市委书记了。 刘主任继续玩神秘说:"当官的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做事的,一种是做秀的,你猜猜梅主席属于哪一种?" 婉凌知道这种话不好乱讲,反问她说:"那你觉得属于哪一种呢?你在梅主席手下工作时间更长,应该比我更了解她。" 刘主任笃定地端起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婉凌说:"我不光了解她,我还了解你。" 婉凌有点不服气,说:"自认为了解别人的人,往往容易误解别人。" 刘主任说:"其实不仅仅是我了解你,梅主席、徐主席,包括付小平,所有在妇联工作的人都了解你,只不过是,她们或者言不由衷,或者视而不见。" 婉凌不解。 刘主任说:"你想进步,想被提拔,这基本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还傻傻地以为隐藏得很好。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既然你藏着掖着,有些人就可以假装不知道,不用正面对待你的问题。" 婉凌被人戳破了心思,面上有点挂不住,掩饰着说:"谁想被提拔呀……" "瞧瞧,瞧瞧……"刘主任说,"如果现在坐在你面前的人是梅主席,听了这个话,肯定会笑眯眯地表扬你有思想、有境界,觉悟高,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你就一辈子在现在的位子上待着吧。" "你是说要主动提要求?那不是相当于向领导-要官-吗?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你不要,别人怎么知道你想要?其实说白了吧,谁都知道你想要,但是你不说的话,别人就可以假装不知道。" "那就让他们去假装好了,"婉凌负气地说,"大不了我在这个岗位上做到死。" 刘主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婉凌,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过了一会儿,猛然仰头饮尽杯中烈酒,说:"你确实比付小平厉害。" 婉凌说:"好姐姐,你快别这样了,一会儿把我捧上天,一会儿又把我摔下地,我都要神经错乱了。" 刘主任正色说:"老实讲,我今晚说的这番话对你有没有帮助?" 婉凌说:"前辈的教诲,自然都是金玉良言。" 刘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说:"今晚,我刘碧玲把话搁在这儿了,你他日的成就,一定远在我们之上,恐怕梅主席将来也是你的部下。" 婉凌想了一下,如果要当梅主席的上司,那就至少是书记市长了,急忙撇清说:"我可没这么大的能耐,也没这么大的野心……" 刘主任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切断她的套话:"你有没有能耐,轮不到我说,你有没有野心,却轮不到你自己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苟富贵,无相忘。" 刘主任一本正经的样子搞得陈婉凌浑身不自在,打个哈哈说:"如果我将来当了皇帝,一定册封你为皇后。" 刘主任也放松下来,嬉笑着说:"你记住我今天这句话,将来我要拿着这句话去向你讨赏的。" 谈笑间付了账出来,陈婉凌一个人在昏暗的树影里慢步走着,反复回想适才在酒吧里的交谈。刘主任说的没错,她在同事面前过于积极,面对领导又太低调了,致使同事对她看不顺眼,而领导对她印象不深。她的工作方式必须加以调整,要懂得用巧劲儿,不能一味埋头苦干。刘主任要她多向梅主席汇报想法,她觉得这种事情最重要是要找机会,只有在恰当的时机说恰当的话才能发挥应有的效果,而且一定不能让外人知道,尤其是同事,如果让同事知道了,那就等于把自己吊在枪靶子上,不知道要招来多少唇枪舌剑。刘主任这个人是很不错的,既聪明又爽利,不过嘴巴太快了,明知不能讲的东西,情绪一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以后怕要在这方面吃亏。 这晚之后,陈婉凌再未涉足这家酒吧,虽然与刘主任相谈甚欢,可她总觉得这样的对话还是尽量减少一些为妙。 第一章(11) 11 陈婉凌跟马原的关系,就像艾城特有的寄生花和它所寄生的树木之间的关系,彼此依靠又彼此伤害,彼此纠缠又彼此逃避。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家书店,她想去买一本精装版的《乱世佳人》,以前那本读得太勤,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 鉴于她靓丽的外表,走到哪里都是惹人注目的,她也习惯于享受众人追随的目光,泰然自若地在书店里穿梭着。 "你找什么?我帮你拿。"婉凌停在一个书架前时,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先看见一只精瘦的手,十指修长,食指轻轻在一系列的书脊上划动着,当她定睛看时,那根指头正好停留在《乱世佳人》的书脊上。 婉凌大方地说:"就这本。麻烦你了。" 那人依言将书本抽出来,双手捧着递到她手上。 她点了点头,说:"谢谢"。 那人说:"不客气"。 又说:"你长得真好看,整个书店的人都在看你。" 这人讲话怎么这么大胆?婉凌惊愕地抬头,看清那人的长相。他看上去三十岁不到,个子很高,站在一米六八的婉凌面前,仍然显得气势压人。他有一张瘦长的脸,算不得英俊,但是双目炯炯,显得精明强干。 "我叫马原。"那人伸出手来。 婉凌再怎么大方,毕竟是生活在小城市的女孩,没有随便在路上搭识异性的经验,因而显得有些拘谨,只说"我叫陈婉凌",却并不伸出手去与之相握。 马原不以为意地收回手去,丝毫没有窘迫的感觉。这种泰然的态度,让婉凌心里不由得喝了声彩。在艾城这样的小地方,见多了那些鸡毛蒜皮、小肚鸡肠的男人,像面前这位如此大方、绅士的,还是第一回遇见。 "《乱世佳人》是本好书。"马原说。 "不错,是本好书。"婉凌表示赞同。 "我也正想买一本呢。" "是吗?"婉凌有点不相信。 "是啊。"马原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既然你要买,我就不买了。" "为什么?我买我的,你买你的,我又没碍着你。" "我怕你看到我也买了这本书,心里会觉得这本书不好。" "为什么你买了,我就会觉得不好呢?" 马原笑笑地看着她:"你心里想,这么粗俗的男人也买了这书去看,可见书里必定有些粗俗的地方。" 婉凌本想说"你不粗俗",又怕让他得了意,于是改口说:"言之有理。" 马原低着头暗暗地笑起来,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婉凌有些不服气:"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虫子,什么都知道!" "我本来就是你肚子里的虫子,经过千年修炼,现在幻化成人。"马原调笑。 "那你慢慢炼吧,我先走了。"婉凌转身径直走向柜台。 "怎么说走就走?"马原追出来,抢着替她付了账。 她很诚意地还钱给他。他不收。两人在书店门口僵持了一会儿。 马原说:"你下次再还给我吧。" 婉凌心想,这人说的什么鬼话,下次怎么可能再碰得到,就算碰到,说不定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到时候谁还认得谁呢? "你什么时候再来买书?"马原定睛看着她,等待她的答复。 婉凌心想:这就是一般的浪荡子勾搭女孩的惯用伎俩吧,我才不上这个当。 于是回说:"最近工作有点忙,一时不会再来了。" 马原想了一下,以极快的速度掏出水笔在书的扉页上留下一串数字:"再来的话,打这个电话,有人自愿充当服务生。" 婉凌来不及阻止,眼看崭新的书页上留下一排墨黑的字迹,不由得有些恼火,想要说他几句,又觉得不好说什么,只用力地把书一合。 马原轻笑一声:"我若请你留下电话,你必然是不会答应的;我若给你一张名片,你必然是会扔掉的。那么,我能怎么办呢?我相信这本书,你是舍不得撕掉的。" 马原说得没错,陈婉凌太喜欢这本书了,她是舍不得撕掉,但是,她可以撕掉她不想看到的某页内容。他刚刚转身离开,她就毫不犹豫地把书页一扯,像扯掉菜地里的一根杂草,那样的轻慢那样的毫不留情。 陈婉凌把书页揉作一团,扔在街边的垃圾桶里。纸团刚刚扔下去的一刹,她有一种飞扬的快感,类似于完成了某个重大的仪式,身心为之一爽,脚步也轻松多了。但是这种爽朗的感觉只保持了不到五分钟,她心里的不安像一只试试探探的虫子,一点一点迟迟疑疑地爬了上来,虽然爬得慢,然而它终于还是彻底地爬出来了。十五分钟后,陈婉凌复又出现在刚刚扔掉纸团的垃圾桶边,探着身子往里张望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准确无误地捡回了那片书页。 第一章(12) 12 陈婉凌坐在办公室没什么事,就拿出内部通讯录来翻看,翻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叫做水溪的乡镇,心想,这地名真好听。 艾城是个山清水秀的小山城,四处可见清透澄澈的河流,用水来命名的乡镇也特别多,比如说九泽、滨江以及婉凌以前工作的地方林湖。 水溪这地名不光好听,而且有一种前世今生的感觉。欢快的小流水在石头缝里调皮地穿梭,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远处有大片青翠的山林,整个世界安静而快乐,这就是"水溪"二字留给婉凌的意象。她总觉得跟这两个字特别有缘似的,好像什么时候听过,努力搜索时又在记忆里遍寻不着。 有了这层特别的感觉,她就留意了一下水溪乡的主要领导人。他们的党委书记姓皮,取了一个很怪异的名字,叫做皮毛球。乡长叫马原。 马原。看到这个名字时,婉凌愣了愣神。 不会就是那天在书店里碰到的那个马原吧?这个念头才刚冒了冒头,就被婉凌轻易地否定了。天下姓马的人那么多,艾城人取名又都喜欢用"原"字,叫马原的人怕有一大箩。再说,那个书店里的马原太时髦太有气质,一点乡领导的风格都没有。在婉凌看来,乡领导总是有那么一点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感觉,说得直白点,由于在农村待得久了,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点乡下爷们的土腥味儿。那个书店里的马原是飘荡在半空中的人,上哪儿沾染土腥味儿去?所以,此马原绝非彼马原。 不过,马原这名字取得还真不错。本来姓马是不太好取名的,像什么马强、马兵,甚至是马雅诗,听起来都有点膘肥体壮的土气,唯有这马原,显得又简单又大气,婉凌眼前展现出一幅骏马奔驰在草原上的广阔图景。 "小陈,小陈!"徐主席喊了她好几声,"小陈,准备一下,下乡去了。" "啊?"婉凌回过神来,"去哪里?" "水溪。" "水溪?!"婉凌心里一动,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水溪怎么了?大惊小怪的。"徐主席念叨她。 "是啊,你不是去过吗?"刘主任说。 "我去过吗?"婉凌反问。 付小平看在眼里,冷冷自齿缝间迸出两个字:"装蒜!" 哦,对了,她是去过。经付小平一说,她想起来了。还是在刚进妇联的时候,她第一次下乡搞活动。可能是由于那次经历太过失败,她的记忆产生了抑制作用,自动在头脑中抹去了这个地名,只隐隐约约留了个浅淡的划痕。 "好了,收拾收拾快点走吧。"刘主任催她。 "下去干什么?"婉凌问。 "我们今年在那儿挂点。"刘主任说。 徐主席补充:"今天先去报个到,从明天开始就要在乡里住下来。本来今天就要住的,书记、市长都下去了,都在乡里住。我说我们都是女同志,出个门也不太方便,杂七杂八的东西可能要带一大堆,又有家务事要安排,就请乡党委书记包庇包庇,谎称我们在那儿住了,等我们收拾好,明天一早就赶过去。" 众人都说徐主席想得周到。 徐主席说:"反正皮书记都是老熟人了。" 刘主任说:"那是,皮书记每回见了我们徐姐,都赶着叫亲妹子。" 徐主席笑:"少说两句不行吗?没人把你当哑巴。" 市妇联挂点在水溪乡的黄泥塘村委。该村地形偏低,每逢下雨村口低洼地带就要积蓄一些雨水,长年累月形成了一口巨大的水塘,水塘里的水是死的,死水就会臭,被太阳一晒,臭气蒸腾起来,臭了整个村子。碰到久旱少雨时,塘里的水晒干了,就剩下厚厚一层烂黑泥。烂黑泥积蓄了多少年,不知道究竟有多深,外硬里软,看上去好像能承受很大的重量,等你一踩上去时才发现身体不由主地往下沉,跟沼泽地似的,不知道淹死过多少家畜。 一个地方如果地理环境不好,外人就不愿意进来,村里稍微有点钱的人又抢着出去,如此恶性循环,这个村子是越来越穷。一穷下来,就更没钱搞环境治理,那个泥潭子就那么气势凌人地在村口存活了近百年。前些年市里狠抓"五同"、"五帮"下乡活动,某副市长在此地挂点,黄泥塘的村委书记就去找他哭诉,说:"市长大人哪,您帮我们想想办法解决解决这个问题吧,再这么下去,我们村里的后生全都要做光杆子司令了!您知道现在临村的人怎么说我们吗?他们说我们村叫黄泥塘那是美化自己,应该改名叫臭泥坑才对。"该副市长听得连连叹气,面露凄凄之色,为了让黄泥塘的后生们都能娶上老婆睡上热炕头,他大笔一挥,给他们批了一大笔款子,用于泥塘的整顿。村委拿着这笔钱,又找在外打工和做生意的村民募捐了一些,同时发动村民义务清理泥塘的淤泥,不到一年时间就在村口修起了一条乡村公路,不但整顿了泥塘,还有幸成为了水溪乡第一个全面硬化乡村公路的村委,创了一个先进。村民为了感谢该市长,在祠堂里专门为他立了一个牌位。人还没死呢,就立上了牌位,市长听说此事后心里有些疙疙瘩瘩地不甚清爽,不过乡下人有乡下人的做派,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叫书记、主任快快撤了牌位,说这都是他应做的工作,不敢贪天之功,能为人民群众办点实事,他心里很是安慰。村委撤了牌位,村民就更加觉得这市长高风亮节,一心为民不求回报,从此口口相传,歌功颂德。民间有诗为证:黄泥塘,黄泥塘,黄泥塘来了个好市长。好市长,好市长,帮了咱们不少忙。不少忙,不少忙,一个个老婆抱上床。 婉凌他们刚到村口就看见一群小孩围在树下跳皮筋,一边跳一边念着这个顺口溜。刘主任先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这顺口溜编得有意思,特别是最后一句。" 其实婉凌也早就想笑了,可她直觉不太好,就忍了回去。 刘主任没想那么多,一个劲儿嬉皮笑脸地说。"哎,徐姐,你说这-一个个老婆抱上床-是啥意思?是谁抱老婆?抱谁的老婆?为啥抱了一个还要抱一个?" 徐主席哼了一声:"你就一个劲儿瞎琢磨去吧,我们没空理你。" 刘主任还不死心:"总要有些能耐的人才有本事抱了一个又抱一个吧,普通老百姓哪有这个实力?" 徐主席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淡淡地看了看她,转身对陪同他们下乡的范主任说:"我们梅主席本来也要下来的,我说叫她直接在乡里等就好了。你知道,她年长几岁,工作又忙,累得一身的病,这天又冷……" 范主任就是上回搞"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宣传活动时接待他们的妇联主任范梅婷,乡领导考虑到她跟市妇联的女干部接触得多些,就派她下乡带路,领着他们到黄泥塘先熟悉熟悉情况。范梅婷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镇干部,却天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听徐主席说到这里,赶紧接了下去说:"是啊,这乡下地方,寒气又比城里大些,是很容易伤风感冒的,你们这几天怕是要受些苦了,我看你们今天最好是再回去准备一下,多带几件衣裳过来……" 刘主任故意逗她说:"在你家里借几件衣服就好了。" 范梅婷哈哈一笑说:"我倒是想借给你们的,只怕你们嫌我的衣服老土,不爱穿。" 刘主任假装生气说:"明明就是不想借嘛,借口这么多!" 范梅婷说:"这可真是做人难,难做人啊!我不肯借嘛,你们说我小气,我要真的借了嘛,你们又说我有意损害市领导的形象。" "好刁的一张嘴!"刘主任捏了捏范梅婷的脸。 徐主席也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说:"小范,不错,天生了一张巧嘴,有前途。" 这范梅婷看上去跟陈婉凌差不多年纪,脸蛋红扑扑的,有着乡里女人天生的红润,看上去像一枚夏天的果子,又饱满,又光鲜。 刘主任搂着范梅婷的肩小声问她:"哎,你有没有下乡给群众进行过性知识教育?" "有时候也去的。" "那……有没有教她们用过那个……避孕套?"刘主任亲热地跟范梅婷脸靠着脸。 陈婉凌刚到妇联那会儿,以为刘主任对她特别有好感,所以表现得特别热情,现在才发现她跟谁都是这么热乎乎的。 范梅婷说:"教是教过,不过,现代人接收知识的渠道多了,该懂的不该懂的早就全都懂了,哪里用得着教。" 刘主任又问:"那你教她们的时候是把避孕套套在手指上还是套在丝瓜上?" 范梅婷嘿嘿一笑,大大方方地说:"套在手指上啊。不过,是套在别人的手指上。我先问她们认不认识这个东西,她们说认识,我就问她们这是什么,她们就把学名和别名统统都说出来了,然后我又问她们会不会用,她们羞答答地说会用,我就叫一个人上来示范。这样,不劳我费什么神,一切就妥善解决了。" 之前听刘主任和徐主席一劲夸奖范梅婷有前途、嘴巴巧,陈婉凌还没怎么觉得,听了她这一席话之后,不知为什么,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于范梅婷无形之中施加给她的压力。范梅婷为什么会让她有压力呢?是她太漂亮太能干了吗?她再漂亮再能干关她什么事?她们又不在一个单位共事,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她为什么要因为她的存在而感觉压力?按说刘主任也是很能干的,付小平更是每天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但是她们二人总的力量加起来,都比不上今天范梅婷随随便便一席话带给她的不安。这种反常的心理从何而来?陈婉凌一时想不明白。 村委的书记和主任领着几位干部急匆匆赶到村口迎接她们。书记一上前就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徐主席的手,然后又跟刘主任握手,最后才是陈婉凌。婉凌心想,这些人的眼睛可真毒啊。转念又想,也难怪了,她走在最后,外人一看就知道她只是个跟班。 书记拉着范梅婷的手说:"范主任,你看,你们要下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我好到村头来迎接。" 主任也说:"是啊是啊,我是听村里的王三说有领导来了,这才急匆匆从地里赶过来的,你们看看,这满身的泥,真是不好意思。" 徐主席说:"我们今天也就是先来认认门,明天开始就要在村里住下来了,到时候要给你们增加不少麻烦呢!" 书记说:"不麻烦不麻烦,我们盼你们还盼不来呢!" 不知道为什么,书记一说盼她们来,陈婉凌就直接联想到了前头范梅婷讲到的副市长的事情,她心里就一阵紧张。副市长有权有钱,大笔一挥就可以帮他们搞到整顿臭泥塘的大笔款子,她们妇联什么都没有,到时候怎么向村民交待呀? 刘主任却说,其实副市长也没什么钱没什么权,他只是使了一招借力打力的招数。陈婉凌不知道什么叫借力打力,也不知道她们妇联有没有本事使出这么高明的绝招。她只是觉得心里虚虚的,好像自己工作不得力有负老百姓的期望似的。 自从黄泥塘修了乡村公路以后,就成了市里搞新农村建设的第一批试点村,这两年更是铆足了劲发展得有声有色。书记和主任都对自己的工作颇为自得,领着妇联领导村前村后转了一圈。转到主任的住处时,书记不无炫耀地介绍说:"这就是我们主任的新房,还可以吧?"婉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是一座两层小楼,占地面积极大,四壁都贴了复古色瓷砖。徐主席说:"这么大?怕是有四房两厅吧?"主任努力压制住内心的得意,假装谦逊地点了点头说:"在乡下还看得,跟城里的房子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刘主任说:"主任很有文采呀,成语用得好。"主任嘿嘿地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婉凌说:"为什么不把房子盖小些?盖三层?"她的意思是说反正目的是要住房充裕,第一层可以不占这么大面积,多盖几层,也是一样的。主任听了这个话,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了,讷讷地不做声。书记接过话头说:"乡下人不比城里人,城里人是喜欢住得高,采光好。我们乡下人讲究个实用,第一层面积大些,放个农作物比较方便。"婉凌理解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心里总觉得盖个占地面积这么大的民宅,多少是有些浪费土地的。 书记把她们安排在主任家里食宿,众人看了看房间,跟主任的家人打了个招呼,就返回水溪乡政府去了。在皮书记办公室与梅主席汇合,皮书记见了婉凌觉得面生,握着她的手询问地看着梅主席。按梅主席一贯的做派,早就会迫不及待地把陈婉凌介绍给皮书记,但是由于上次与付小平斗气的事情,梅主席觉得婉凌有些不识大体、不顾大局,所以不太愿意主动关照她,这会儿见皮书记对婉凌表示出兴趣,才笑笑地走过来说:"这是我们妇联新来的小将,姓陈。" 婉凌忙伸出手去招呼:"皮书记好。" 皮书记亲切地握着她的手说:"哦,小陈,不错,不错。" 又转头说:"梅主席呀,我们来换换血吧。" 梅主席说:"怎么个换法?" 皮书记说:"你们妇联全都是美女,我们乡里多的是棒小伙子,都是资源过盛又是资源紧缺,何不调节一下,中和中和?" 梅主席哈哈一笑说:"那好呀!我第一个就要把你换过去。" 皮书记说:"把我换过去是没有用的,我是人老珠黄,已作他日黄花,不过,我们马乡长倒是深受女性青睐的。" 范梅婷抿嘴一笑,插话说:"皮书记,您真不会打算盘。" 皮书记说:"哦?我又说错什么话了?" 范梅婷说:"有马乡长在,还用得着换吗?" 皮书记一拍脑门说:"哦,对了,马原还没结婚呢!直接把你们妇联的美女娶一个过来就是了。决策失误!决策失误!" 范梅婷说:"可不是吗?打个来去的算盘,这一来一去,您就损失了两员猛将!" 陈婉凌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范梅婷会给她造成特别大的压力,因为她年轻,她处在基层,她有工作经验,又聪明漂亮,上进心强,这样的女干部几乎可以称之为完美,如果处在同样的位置上,旁人眼里就只有范梅婷没有陈婉凌了。在基层有着多少这样的年轻女干部啊?婉凌心里产生一种强烈的紧迫感,她要加快步伐提高自己,否则就会被这些后来者远远地甩在背后。此时,她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付小平的影子,付小平对她的敌意,也是来源于这种紧迫感吧。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变成另一个付小平,怨恨和排挤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你们妇联还有几个未婚女干部啊?我要把整个乡镇的未婚男青年都动员起来,向你们展开全方位的情感进攻。"皮书记还在开玩笑。 "目前就只有小陈一个人了。"梅主席说,"以我们小陈的人才,还配得上你们的马乡长吧?" "配得上配得上,"皮书记说,"说起来,他们两个还满般配的呢!" "哦?"梅主席说,"那说不定我们今天趁工作之便,还能促成一桩好事呢!" "只是不知道人家小陈愿不愿意呢?"皮书记说着,定睛看着陈婉凌。 陈婉凌心里正在翻江倒海地做着思想斗争,完全没有留意他们在说些什么。 梅主席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说:"小陈,皮书记问你话呢?你到底是愿不愿意啊?" 婉凌迷迷糊糊搞不清状况,当然回答说愿意。 话一说完,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第一章(13) 13 陈婉凌心里有些闷闷的。在黄泥塘的时候,书记、主任看她只是个跟班,说话又不如刘主任和范梅婷那么讨喜,都不怎么主动跟她交谈。后来在乡政府又被众人莫名其妙地嘲笑。她觉得整个上午都表现得不太好,就在心里提醒自己放机灵一点,集中精力,不要再行差踏错。 中饭在乡食堂吃,皮书记请市妇联干部坐主位。梅主席和徐主席推让了一番,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刘主任虚晃一招,把陈婉凌往徐主席旁边一按,也是紧临着皮书记的位子,说:"来,让我们妇联第一美女坐在我们水溪第一帅男旁边。" 上回在水溪搞宣传,中午吃饭时作陪的只有范主任一人,皮书记说晚上要来,只是一句客套话,实际上一直未曾登场,只派了一个什么主任过来帮忙招呼,今天大概因为下来的是梅主席,是妇联的一把手,所以他才亲自上台演出,不再使用替身。上次吃饭人员比较简单,大家也就随意按主宾的位子坐了,并没什么大的讲究,而今天皮书记在场,婉凌就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坐在刘主任安排的那个位子上了,她觉得自己小小年纪,不该占一个比皮书记更大的位子,无论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因而站起来指着远处一个靠门的位子说:"我还是坐那儿吧。" 皮书记听了这话,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梅主席也显得不太高兴,只说:"你就坐这儿吧,没事。" 婉凌看得出来,她刚刚那句话是不该说的,可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该说,从小到大父母都是教育她要尊老爱幼的,在场的人论年纪只有她和范梅婷最小,论职务级别也是她俩最低,小范已经占据着门板一边的位子坐定了,那另一边的位子理应她来坐。这有什么不对呢? 众人的想法却与陈婉凌大相径庭。婉凌是一个有魅力的年轻女人,又是从市里下来的干部,哪个男人跟她坐在一起都会觉得占了点面子。刘主任把她安排在皮书记身边,实际上就有些讨皮书记欢心的意思,当然,并不是说皮书记是个见色起心的男人,这只是代表了一种荣耀一种身份。陈婉凌已经在皮书记身边落座了,不忙着拉近关系交流感情,却要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旁人看来就觉得她有些躲着皮书记的意思。 聪明的女人这个时候应该假装天真,用崇拜的眼神望着皮书记说:"能跟您坐在一起,真是我的荣幸!"可惜陈婉凌不属这号人,这么矫情的姿态,她还做不出来。 她站在位子上有些左右为难了,想要坐到远处去,又怕大家觉得她不懂事,想留在原位吧,皮书记都已经对她有看法了,恐怕一时难以转变态度,可能会给她一些冷面孔。正在前思后想,门口有人叫了一句"马乡长"。 范梅婷第一个站起来,利落地把门拉开,甜甜地喊:"马乡长!" 又说:"马乡长,您又迟到了!该罚酒!我替大家主持公道,先要罚您三大瓶!" 马原进来了,一身深灰色呢大衣,双目炯炯有神,俯身看着范梅婷说:"你到底是我方的还是敌方的?" 范梅婷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说:"我是卧底。" 马原说:"早就看出来了。每回都是先把自己人灌醉。" 徐主席说:"马乡长,您这话可说得不对,什么敌方我方的?大家都是自己人。" 刘主任说:"是啊是啊,马乡长把我们当敌人、当对手,这么不友好,我们下次怎么敢来?" 马原说:"在工作上,我们是同志关系;在酒桌上,那绝对是敌对关系。这一点我是很清醒的,你们不要妄想对我进行麻痹。" 皮书记说:"我们马乡长是经过多次的、反复地被人麻痹之后,才总结出这个真理。" 马原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一副"知我者皮书记也"的表情。 梅主席一直撂着一张脸,这会儿做了一个和蔼的笑容说:"这就是马乡长啊,果然年轻英俊!" 马原隔着老远伸出手来说:"这位应该是梅主席了,常听我们皮书记提起您。" 马原跟梅主席握了手,徐主席主动伸出手去打招呼,一边握手一边说:"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刘主任微笑着等在一旁,等马原注意到她时,也主动伸出手去,玩笑说:"你们皮书记为什么常常提起我们梅主席,是不是有什么高层次的想法呀?"马原说:"皮书记高水平,高素质,想法自然也是高层次的。"谈笑间,已经走到了陈婉凌面前。 马原刚进来婉凌就认出了他,心想,这下可坏了,上次在他面前装过大尾巴狼,他不会趁机拿她开涮吧?本来就处境尴尬,再加上这么个厉害角色,这顿午饭可怎么吃啊?好在马原只顾着跟众人调侃,并没有注意到她。她又侥幸地想,两人毕竟只见过一次面而已,她换了服装和发型,他也未必认得出她。可是她究竟想不想被他认出来,她又有些说不清了。 不容多想,马原已经站在了她面前,婉凌决定以静制动,先听听他的发言。 马原看了看她,虚握拳头掩嘴轻咳了一声。 他一咳,陈婉凌就在心里狂喊:完了,完了!他肯定是认识她的,如果不认识的话,为什么要咳?显然是在酝酿情绪。 陈婉凌心里紧张得很,脸上却还要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伸出手去招呼说:"久仰马乡长的大名。" 马原拉着她的手,回头问梅主席:"这位是?" 刘主任赶着说:"这是我们妇联的-镇联之宝-,陈美人。" 婉凌不满地看了刘主任一眼:"别听她的,我姓陈,叫我小陈好了。" "哦,好,好。陈主任。" 马原打完招呼就转身去跟梅主席应酬了,完全没有对陈婉凌显露出特别的兴趣。他已经认不出她了,害得她虚惊一场。婉凌悬着的心缓缓地放下了,还没放稳,不知怎么的,又升起一丝轻微的酸楚。 来了个马乡长,众人又在座位的问题上推让一番,最后是副乡长拉着马原,刘主任拉着陈婉凌,硬是把二人按在了一起。婉凌本来觉得被他们这样取乐有些不合适,转念想想,坐在马原旁边总比再次面临皮书记和门板之间的两难选择要好得多,也就安心坐了下来。 一坐定,马原就非常绅士地帮婉凌摆好餐具,又殷勤地问:"陈主任,喝点什么?果汁还是牛奶?" 婉凌低声说:"我不喝什么,矿泉水就好。" 皮书记说:"那怎么行?我们水溪难得有这么多美女同时光临,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转身对服务员说:"男士一律上白的,女士嘛……梅主席和徐主席的酒量我是清楚的,上白的!刘主任小脸上挂着两个酒窝做招牌呢,一看就是女中豪杰,没得说,上白的!至于小陈,我还没摸清底细,今天得仔细摸一摸。梅主席,你据实反映反映情况吧……我的意向是,保持啤的,冲刺白的!" 结果就给婉凌倒了啤酒,其余人等,包括小范在内,都喝的白酒。 水溪的几位领导干部,包括皮书记,马原,范梅婷,另有三、四个分管各个部门的委员先轮番轰炸了一遍,欢迎她们的光临,婉凌就已经被炸得七荤八素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接下来梅主席又带领着妇联一众女干部对水溪的各位领导表示感谢,一一回敬,婉凌就彻底溃败了,喝得两颊泛紫,满目红光。 服务员又给婉凌加酒,马原看在眼内,微微挡一挡酒甁说:"不要太满,她不太会喝酒。" 陈婉凌酒醉心明。马原说的话像一颗颗透明的珠子,一粒一粒滚进她的心里,她的眼眶就有些热热的,强忍着,才没让那些调皮的珠子滴落下来。 人在身体上特别难受的时候,总是特别需要这种体贴和关爱,陈婉凌是一个内心细腻的女人,遇上这样的情况,比一般人的感触又要稍稍深刻一些。 她诚恳地向马原致谢,致完谢,又觉得只在口头上说说还不够诚意,还要有行动上的表示才够意思,可是在酒桌上,一切情绪的表达方式都是喝酒,她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于是又举起酒杯来说:"马乡长,谢谢你,我再敬你一杯。" 马原的本意是替她挡酒,没想到反而引得她又要多喝,慌忙夺了她的酒杯说:"陈婉凌,你不能再喝了。" 马原一夺下陈婉凌的酒杯就知道自己醉了,如果没醉,怎么会去夺客人手里的杯子? 陈婉凌一站起来要再敬马原的酒也知道自己醉了,只有醉了的人才会拼命地找理由四处敬酒。 好在众人也差不多都有了几分醉意,并没留意到他们的动静,否则又要借机取笑一番。 陈婉凌对众人摆摆手说:"我真的不行了,彻底挂了,你们随意,我先下去休息一会儿。" 众人见她东倒西歪不成人形,不忍再劝,就放她下去了。 陈婉凌靠在旁边的长椅上,只觉得酒劲一阵阵上涌,肚子里有只小猴子在打太极拳,一会儿把食物挪到左边,一会儿又把食物挪到右边,上上下下翻涌不止,想压压不住,想吐又吐不出来。 她躺了一会儿,又向服务员要了两杯热开水喝下去,这才觉得胃部好受一些,回想刚刚马原对她的照顾,心里又是一阵感动,不由得就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她看着他的时候,他也正在看她,和那天在书店里遇见时一样,微微低着头,暗暗地压制着一个微笑。她突然心念一动,刚刚马原抢夺她的酒杯时叫她什么来着?他叫她陈婉凌。他怎么知道她叫陈婉凌?同事都叫她小陈的。他从哪里知道的这个名字? 马原早就认出了她。他一直在装蒜!还看她醉酒!她真是丢尽了脸啊!陈婉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顿饭直吃到下午三点,饭后又玩了一会儿牌,到五点多的时候,上面打电话说晚上要督察,所有单位都必须到挂点的村委去住。这可把妇联的干部们为难坏了,除了陈婉凌之外,其他人都是拖家带口的,早上出来得匆忙,家里的事情还没安顿好。比如说梅主席的丈夫不会做饭,她如果要出差,一般得提前为他准备好几天的伙食,放在冰箱里让他慢慢吃;刘主任有个五岁的女儿,晚上睡觉看不到妈妈会哭闹不止的,必须提前把奶奶接过来帮忙照顾;徐主席倒没什么缺了她不行的事,可最先提出向皮书记请假的就是她,这会儿一个电话打破了她的计划,心里自然老大不高兴的。说来说去,只有陈婉凌是无所谓的,最后就把她一个人留了下来。 众人把婉凌送到黄泥塘就急速撤退,好像生怕她会反悔,或者是生怕她非要留个人做伴。 "睡觉前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报个平安。"梅主席慈爱地叮嘱她。 "我明天一早就赶过来陪你。"刘主任说。 徐主席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地点了点头。 婉凌送走她们,略在田间小道上走了走,路遇村委主任的老婆从地里摘菜回来,隔着老远就喜气洋洋地叫她。 "陈主任,散步啊?" 又说:"城里什么东西都比乡下好,只有这新鲜空气,是乡下的比城里好。" 婉凌想不到一个乡下妇女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因而玩笑说:"乡下还有一样东西比城里的好。" 主任老婆好奇地问是什么。 婉凌说:"老婆。乡下的老婆比城里的勤劳能干。" 主任老婆被逗得哈哈大笑,心里觉得确实如此,嘴上却推让着说:"不是的不是的,城里女人都长得漂亮,又会挣钱,如果我是男人也愿意娶城里老婆的。" 两人随意地说些话,婉凌觉得偶尔到乡下来走走,跟乡里的婆娘扯些闲话,也不愧为一种放松的方式,比天天闷在办公室为人际关系烦心强得多了,心里就庆幸自己留了下来,于不经意间收获了一个轻松的夜晚。 这个念头刚刚闪了一闪,还没站稳脚跟,就被主任老婆的一番话给打得落荒而逃了。 主任老婆说:"陈主任,你们这次过来,准备给我们村赞助多少钱?" 婉凌没想到好好地聊着天,她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僵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主任老婆仍是乐呵呵的,表情自然得很,丝毫不觉得自己碰触到了什么敏感话题,继续大大方方地说:"前两年是一个什么书记在我们这儿挂点,每次下来至少一万,多的时候也拿过三、四万,不过,跟早些年的刘市长相比,那就相差太大了。" 婉凌心知她所说的刘市长就是初到黄泥塘那天听小孩子们在树下跳皮筋时念的"好市长",也就是刘主任所说的"一个个老婆抱上床的市长"。 头脑简单有头脑简单的好处,主任老婆丝毫没有感觉到陈婉凌的情绪变化,一个劲儿催问她:"你们这次准备拿多少钱?" 婉凌只得推说:"我不知道,这个事情要问我们领导。" 主任老婆听她说不知道,觉得跟她聊天打听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就有些懒懒地不愿多做交谈。这时候婉凌又觉得她头脑一点都不简单,乡里人有乡里人的一套,她在村里肯定是个厉害角色。 刚刚培植起来的一点好心情又被打破了,婉凌觉得无聊,就早早上床躺着看书。看了十几二十页,村委主任的老婆上楼叫她,她以为她又要来打听什么机密消息,戒备地等着她的下文,结果她完全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只简单地说范主任和马乡长来了。 婉凌正自郁闷,有人来看她,自然是高兴的,不过因为是马原和范梅婷一起来的,她又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婉凌拢了拢头发,仔细地对着镜子补了一点口红,刚补上去,又掏出纸巾来擦了,这才披上大衣下去。 马原和范姆婷正背身站在门口跟村委主任聊天,主任先看见了她,指着说:"陈主任下来了。" 范梅婷跑上来拉了她的手说:"陈主任,好个睡美人,天还没黑透呢,你倒就开始做梦了。"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婉凌听着,却觉得这最后一句似有所指。 马原走上来打了招呼,说:"我们范主任可关心你了,惦记着你没带什么东西下来,特地跑到超市买了些日用品。" 范梅婷递上一个大塑料袋。婉凌略瞄了一眼,里面塞满了纸巾、洗发水、沐浴露之类,且都是颇为讲究的牌子,心想,这范梅婷果然伶俐。 婉凌向两位道过谢。 村委主任老婆抢着说:"还是范主任想得周到,我本来也要去买的,可惜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 范梅婷说:"你们村里小店卖的东西大多数都是次品,不合适给陈主任用的。" 又说:"这些东西是马乡长亲自开车带我到城区采购来的。" 马原说:"大晚上的,我怕小范一个人不安全。" 婉凌心里就有些捉摸不透的,不知道马原的此次下乡,是为了来看看她这个市妇联的干部,还是为了借机跟自己的女部下接近接近。 左右无事,范梅婷提议打麻将。婉凌不会,自然又是一番推让。马原二话不说,自顾地在抽屉里捞出麻将盒子,"哗啦"一声掀开来,散得满桌子都是。婉凌还想说什么,马原把她按在位子上说:"你只管摸牌,我来教你打。输了算我的,赢了一人一半。不过今天我们是肯定要赢的,都说新手带财。" 开头两把牌陈婉凌像傀儡一样任由马原摆布。打到第三把时,略略看出些名堂来,有了些自己的主张。接下去就越打越顺了,马原也不作声了,放手随她出牌。 打了四圈,陈婉凌果然赢了不少钱,数出一半抖了抖,说:"马乡长,这是你的。"身后空荡荡的没人应答,她回身一看,马原早不在这里了。婉凌嚷嚷着:"好险好险,幸好一直没回头,如果回头看见师傅不在,早就吓得不会出牌了,就像学骑车的人,有人在后面跟着,骑得比谁都稳,回头一看后面没人,骑得好好的也要翻车。" 马原闻声从楼上探出头来,说:"我在这里,在偷你的书看。" 婉凌想起那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跳起来就往楼上跑,跑了两步又停下来,他肯定早就看见了。 为了掩饰刚刚的慌乱,婉凌假装兴奋地扬起手里的钱说:"马乡长,这是你的。" 马原含笑看着她,一步步跨下楼梯,每跨出一步,眼里的笑意就增添一分。走到婉凌跟前,他意味深长地说:"陈主任,你可真是心灵手巧。" 婉凌背对着众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嘴里却打着哈哈说:"打麻将赢钱也能用心灵手巧来形容吗?" 马原和范梅婷走了。陈婉凌烦躁地把《乱世佳人》摔在床上,书本摊开,正好翻到扉页,上面原本写着一长串的数字,这会儿又在数字下面加了一行文字,就是刚刚马原对陈婉凌说过的那句话:你可真是心灵手巧。 原来陈婉凌先把这张书页撕掉了,后来觉得破坏了书本的整体性,又用透明胶仔仔细细地粘了上去,粘得极其整齐,看上去不像一张被撕破过的纸,反而有些艺术性的美感。 陈婉凌一夜没睡好,脑袋里翻来覆去尽是马原的样子。一会儿看见他满脸讥笑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一会儿又听见他温柔地劝她少喝些酒;一会儿是情深款款的痴情汉,一会儿又是放荡不羁的浪荡子……陈婉凌恨自己恨得要命,还没摸清对方的底细呢,就先被人窥破了心事。一招失算,全盘皆输,要扳回这一局是很难了。 梅主席一行第二天下午才到,完全不过问婉凌头天的情况,连句客气话都没有,直接架上桌子就开始玩牌。婉凌心里有点不舒服,怎么说她也比她们多做了一夜的工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她们完全漠视这种劳动上的差异性,甚至完全漠视她的存在,她心里就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 正自愤愤,手机哔地进来一条短信:斯佳丽的迷人之处就在于:无论身处怎样的困境,她都是一往无前的。 婉凌一看就知道信息是马原发来的,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知道她昨日睡前正读《乱世佳人》?此人昨夜未经允许就擅自闯入她的房间,分明有窥私的嫌疑,婉凌心头火气未消,不怎么愿意理他。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哔地一响,婉凌料想马原没有收到回复,又发信息来催她,有意地不做理会,继续看众人打牌。看了一会儿,总惦记着口袋里还装着一条未读的信息,心里痒痒地安静不下来,忍不住翻出手机来看了,却并不是马原发过来的,只是一条广告信息而已。 如此过了四、五天,村干部头两天都对她们亲热得不得了,没事就过来看望看望,攀谈攀谈,到了第三天第四天,情况就直转直下了,大概是总没见她们有所表示,就有些催着要钱的意思。梅主席捂着口袋支撑了一两天,到第五天,实在捂不住了,就拿了五千块钱作为困难户的补助。书记、主任拿到钱之后未置一词,只是从此言语之间的温度下降了好几摄氏度。 婉凌白天看牌,晚上看书,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疑心再这样下去要变白痴。第六天,马原到隔壁村委处理什么事情,顺便拐过来看望她们。几天没见,他越发的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了,婉凌看着他,有点小小的亲切感,但见他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范梅婷,这点有限的亲切感很快就被"轻视感"所取代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任凭什么样的男人,总是见不得漂亮姑娘的。下乡处理工作,有必要把个妇联主任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吗? 范梅婷见了谁都像见了娘家人似的满面荡漾着热乎乎的笑容,左手捞一个,右手捧一个,缠着梅主席等人一径说着恭维话。她们三五个女人紧紧围了一圈,马原不好硬挤进去,就朝梅主席点了点头算打招呼,转身走到陈婉凌身边。 陈婉凌在某些方面的思想是很古板的,比方说男女之间的交往,她就觉得一定要男人主动,如果女人主动了,就是打倒贴,是很丢脸的事情。前些天马原看到了她粘好的书页,心里难保不会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那天发的短信就有些试探的意思,好在她没搭理他,暂时地挽回了一些面子,现在面对面站着,就越发要端庄矜持了。 陈婉凌满面严肃,马原也不好把话题拉得太近,只浅浅地说一些浮在表面的话,问她什么时候进的妇联,这次下乡有什么感想。由于他问得浅,她也不好答得太深,应付着说些场面话,说完了,又总觉得意犹未尽似的,满肚子的想法倒不出来,闷得难受。 临走的时候,马原一一跟刘主任和徐主席握了手,还跟梅主席浅浅地拥抱了一下,对陈婉凌却只是客气地招了招手说再见,不知道是有意冷落她,还是被她的矜持给传染了。 一直到她们回城,马原没有再出现过。回城的那天,她们照例先到水溪乡政府去打了个招呼,吃了顿便饭。陈婉凌以为又要跟马原同桌喝酒,紧张了好一阵子,结果却并没有见到他。范梅婷说她们马乡长出去招商引资去了。又指着一条街道说:"这条街以前又脏又乱,都是马乡长来了之后整顿出来的。"刘主任说:"马乡长是很不错的。"又转过头来看着婉凌问:"小陈,你说是不是?"婉凌只能点点头说:"是不错的。" 第一章(14-15) 14 无论在什么场合,如果只有一个女人,那她就是一盆吊兰,即柔美又优雅;如果有两个女人,那就是两枝玫瑰,虽然娇艳,却要时不时地刺对方一下;如果有一群女人,那就跟花没什么关系了,是一群毫无理智的动物,专事攻击和撕咬。 新上任的副主席姓何名芳,跟陈婉凌一样,隶属草根一族,几年前通过选调考试进了宣传部,据说在那边混得不甚得意,因而转战妇联这种貌似单纯的部门。可能是因为在宣传部吃了些苦头,何芳在人际方面有些敏感过头,别人无心的一句话,在她听来却是意蕴无穷,动不动就像公鸡似的竖起坚硬而骄傲的羽毛,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鄙视你、教育你、挤对你,搞得人心惶惶。 何芳一来,刘主任的处境就变得异常尴尬。机关是一个保守不住秘密的地方,谁家生了个儿子,谁家娶了个媳妇都要在各部门之间传唱一遍,何芳没来之前,刘主任曾经大动干戈争取过副主席的位子,这么重大的事情,自然是人尽皆知。何芳本是个多心的人,再加上这一层原因,两人的关系就更加敏感得像感染了搔痒症似的,动不动就要抓挠一番。刘主任空有满腹的聪明,却管不牢一张臭嘴,言语之间常有冒犯之处,一来二去,二人竟然结了些私怨。 刘主任苦撑了两个多月,终于抵挡不住何芳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和那张枪一样的嘴,黯然收兵,主动要求调到社联去做了学会部部长。 刘主任一走,她和陈婉凌几个月前在酒吧讨论过的情况就真实地出现了。付小平和陈婉凌之间,梅主席将做何取舍? 当机会出现的时候,就要准确地把握住它。谁都知道这句话是真理,但真理往往也是虚幻的,说起来掷地有声,做起来却无从入手。陈婉凌知道她必须要跟梅主席好好谈谈,但以什么理由谈,怎么谈,却全无一点概念。而她跟付小平原本紧张的关系,此时更是剑拔弩张,只要轻轻吹口气就能把暗藏在她们之间的怒火引燃。 想到付小平,陈婉凌心念一动。梅主席对于她们之间的争斗一直不以为然,认为那是极其幼稚的低层次的行为。婉凌觉得没有什么层次不层次的,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她总不能受了人家的欺负还笑脸相迎。这是她以前的想法,是从个人的立场出发得出的结论。今天,当她站在工作的立场,站在一个领导者的位置上去看待这件事情的时候,却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假设她当上了办公室主任的话,手下也有两个因为个人恩怨把办公室搞得硝烟弥漫的工作人员,她会做作何感想? 以不同的视角看待世界,世界就会向你展现出不同的风采。陈婉凌仿佛新生,从那种逼仄的自我意识中跳脱出来,心胸开阔,神清气爽。再见到付小平,她就缓和了神色,积极配合她的工作,在她需要帮忙的时候,主动地施以援手。付小平以为她又玩什么花招,或者是暗中找了关系,故意装好人麻痹她,因而对她更是百般防范,言辞之间常带讥讽。 这天下班后梅主席主动叫住婉凌,关切地询问了她目前的工作和生活状况。婉凌说一切都挺好的,家里人都好,工作也适应了,越做越顺手。梅主席对她的工作给予了肯定,说她思路清晰,懂得抓关键。婉凌认为梅主席所说的思路清晰,懂得抓关键,跟她主动化解和付小平之间的恩怨不无关联,不然的话,梅主席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对她说这些话?她到妇联工作也有一年余了,以前就没听到过这么高层次的赞美。 聊了几分钟,婉凌就势拿来一份刚刚写完的材料,请梅主席多加指点。梅主席略看了看,掏出钢笔稍加圈点了几处。婉凌接过来一看,都是点睛之笔,不由得表示钦佩。 梅主席说:"我这是写了十几年材料才积累出来的一点经验,你刚来一年就能写出这种水平的东西,是很不错的。" 婉凌说:"我的文笔还很青涩,您多教教我。" 梅主席微笑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知道是愿意教呢还是不愿意教,总之是听得很开心的样子。 梅主席没再说什么,婉凌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新的话题。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次秒针的移动都像一个小小的锤子,轻轻地敲打着婉凌的心脏。 她知道是时候了。时间,地点,人物,情绪,不多不少刚刚合适。再没有更适当的时机。 说啊,快说!她催逼着自己。一向口齿清晰的陈婉凌此时变得吐字含混,她在心里用鞭子抽了自己好几下,才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一个没头没脑的句子:"……多教育我进步……" 这是一个多么语意不祥的句子,但是梅主席却即时准确无误地领会了她的意思,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万事开头难。不管是一个多么支离破碎的句子,毕竟已经把引子抛出去了。婉凌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语言,接着说:"梅主席,自从到了妇联之后,看到有您这样才华出众而又知人善用的领导,我的工作热情就特别高涨,觉得在您手下工作有劲儿,也有奔头。在妇联这一年时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不过我感觉还很不够,还要继续加强学习,我想到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锻炼锻炼,争取更多的机会向您学习。" 在婉凌说这些话的时候,梅主席一直面带微笑地点着头,这种点头的含意倒并不是说对她说的话表示赞同,只是允许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所以,直到把话说完,婉凌还是无法从她的面部表情判断出她对此事的态度。 梅主席笑笑地拍了拍婉凌的肩说:"好好。"然后就走进办公室收拾东西去了。 这个"好好"的意思也和点头一样,不带有任何表态的成分,婉凌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到底适不适宜。 梅主席收好东西就下班了,婉凌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一路走下楼梯,走出办公楼。二人在办公楼前一左一右分了道,梅主席还慈爱地向婉凌扬了扬手表示告别,却没有说一句对她所提的要求有所表示的话。 15 半个月后,陈婉凌升了办公室主任,她一直不知道此次升迁跟那天下班时对梅主席说的话到底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总之是话也说了,职也升了,她已经是梅主席提拔起来的人了。 不管梅主席是欣赏她的工作能力,还是被她的伶牙俐齿哄得高兴,在外人看来,她这个办公室主任就是梅主席给的,梅主席说她行,她就行,梅主席说她不行,她再行也不行。婉凌是个明白人,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梅主席帮了她,她也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梅主席一向待人和气,见婉凌这样乖巧懂事,更是对她爱护备至,几个月下来,两人要好得跟亲人似的。 这几天梅主席的先生外出学习,孩子到乡下外婆家小住去了,婉凌怕她一个人孤单,就常常到她家里小坐,给她做伴。 两个女人单独在一起,聊的话题自然私密些。梅主席说她晚上经常睡不着,问婉凌知道什么治疗失眠的方子么?婉凌说了几味安神补气的中药。梅主席又说她皮肤不好,干燥、龟裂。婉凌又说了几味润肤补血的中药。梅主席又说她手足冰凉,特别是冬天,冷得睡不着。婉凌就觉得有些奇怪了,她刚刚说的方子里面就包括了活血补血的中药,梅主席为什么还要问她呢?而且她左一个睡不着,右一个睡不着,好像并不是诚心向她打听治疗方法,而是强调她晚上睡不着。 婉凌说:"其实失眠的原因多种多样,药物治疗虽然有一定效果,但最主要的还是要加强运动,如果白天体力消耗得多,晚上自然一挨着床铺就要犯困了。" 梅主席听了这话,红了脸说:"你们年轻人是有活力,什么运动都能做,我……像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别说去跑步、打球了,就连最基本的运动也做得不多。" 婉凌总算听明白了,梅主席想要的不是治疗失眠的药方,而是治疗失眠的"手艺"。可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哪里会知道这些东西?梅主席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怎么会问到她头上来? 梅主席说:"小陈哪,你以前是学医的,对这个生理方面的知识,了解得比我们多……" 没听明白还好,一旦听明白了,婉凌顿时又是紧张又是羞涩,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满脸通红,舌头打结:"没有,没有……不多,不多……" 婉凌的脸一红,梅主席的脸反而不红了,神态自若地说:"小陈啊,大家都是女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我的苦处了。" 婉凌附和着说:"我明白,我明白。" 梅主席摇了摇头说:"不怕你笑话,我们连-半月谈-都谈不上……" 婉凌听得坐立不安,本想附和两句,可由于太紧张,喉咙一紧,音调一下蹿高了八度,倒吓了梅主席一跳。 梅主席见她这样紧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小陈啊,我听说你有一本什么书……" "啊?"婉凌愣了一下,想起以前刘主任也跟她说过一本什么书的事情,急忙撇清说:"我没什么书啊!" 梅主席看了她一眼,换了一种口气说:"当然啦,我工作比较忙,平时也没什么时间看书,你若是看了什么好书,只消讲给我听听就好了……" 婉凌看着梅主席期待的目光,一时无言以对。 梅主席等了一会儿,见婉凌没什么下文,就挥了挥手说:"啊,先吃点水果,这个,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以后再说……" 为了缓解紧张,婉凌随手拿了个香蕉剥着,剥了几下又觉得不对劲,就把香蕉放回到果篮里。本来吃香蕉也是常有的事,她这么一拿一放,就显得有什么不平常似的,搞得梅主席都有些不自然了。 "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天色也不早了。"梅主席觉得气氛太尴尬了。 婉凌知道就这么走了是绝对不行的,双方心里都留了个疙瘩,以后讲话就更尴尬了。她想来想去,想到以前学过一些按摩穴位的方法,就跟梅主席说:"我没看过什么书,不过倒学过一些按摩手法,可以强身健体的。" 梅主席一听说可以强身健体,顿时双目发光,紧盯着陈婉凌的脸说:"强身健体好啊,你先挑简单的教给我,我怕一下子学不来。" 婉凌于是教了些足底按摩的功夫给她。梅主席人机灵,又好学,不消一会儿工夫就掌握了要领。 事后,梅主席对陈婉凌说:"你教的方法果然有用。" 婉凌笑笑地听着,也不知道梅主席所谓的有用,是有强身健体的用呢,还是有"强身健体"的用,反正梅主席开心了,她就过关了。 陈婉凌当了办公室主任之后,最大的困扰就是常常要陪客人吃饭。以前她也吃过这种带有浓厚工作性质的饭局,可每次都是作为客人的身份,是别人招待她,别人给她敬酒,能喝则喝,不能喝就躲到下面去装醉,而现在反过来了,是她招待别人,给别人敬酒,力求把别人灌醉,是无处可躲无法可避,能喝要喝,不能喝也要硬着头皮往下灌。 这天几个财政局的干部下来核对账目,下午五点多才到,明显是来吃晚饭的。由于来的都是一般干部,梅主席认为也派两个一般干部作陪比较好,她意向中是想让陈婉凌和付小平去,但是财政局的干部毕竟比别人要强些,有些东西还是抓在他们手里的,不好招待得太轻慢,就让婉凌在一家比较高档的酒店订了个包间,请了何主席去主持局面。 陈婉凌当了办公室主任之后,付小平颇有抵触情绪,正当的工作安排都未必服从,何况是陪客这种额外的工作。婉凌知道请不动她,就暗示何主席去叫她。有时候为了避免部下的正面冲突,领导从中稍做周旋也是有必要的。以前刘碧玲做办公室主任的时候也会向徐主席和梅主席求助,所以婉凌也习惯性地向何主席求助。她没想到何主席跟梅主席和徐主席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人,个人素质和领导才华都相去甚远,婉凌请她帮忙,她不认为是一个表现领导风范的时机,反而以为婉凌不把她当领导看待,妄想支使她做事。 何主席脸色一沉说:"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婉凌急忙解释说:"不是的,我是怕没本事请得动付老师,想请您从中调和调和。" 何主席说:"有多大的脚就穿多大的靴,没有这个金刚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 婉凌一听这话,气得肺都要炸了,又不好怎么发作,只怪自己一时糊涂,竟会把脑筋动到她身上来,强咽一口气说:"那好,我去请她,不过我不一定请得动。" 付小平果然不肯去,还把陈婉凌抢白了一顿。何主席误以为陈婉凌跟她斗气,故意假装叫不动付小平,对她很有些看法。 财政局一共来了五个人,婉凌心知必有一场恶战,还没上场就先怯了三分。她本来就不胜酒力,再加上有心理压力,刚喝了两甁啤酒就醉得不行了。剩下来的时间全靠何主席一人支撑,其惨状可想而知。 那天晚上何芳差点没把胃给吐翻了,对陈婉凌更是恨得牙根痒痒,明明见她平时可以喝个四、五瓶的,那天却只喝了两瓶就开始装死,显然是故意拆她的台,让她难堪。何芳刚到一个新的部门,最怕压不住台面,陈婉凌仗着一张脸蛋、一张巧嘴,又有梅主席罩着,猖狂得跟什么似的,非得好好整治整治不可。 如果你认定一个人是坏人,就会在他身上发现越来越多的阴暗面,就好比你戴了一副灰色的眼镜,那么眼里的任何东西都会蒙上一层灰暗的色彩。何芳在看待陈婉凌的时候就带上了这种有色眼镜,在她看来,陈婉凌就是一个趋炎附势、虚伪透顶的女人,是她最看不惯最容不下的势利小人,所以,在她对她进行无休止的刁难和挤对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在利用职权打压下属,反而误以为这是疾恶如仇的表现,是在大义凛然地惩恶扬善。 陈婉凌跟付小平不和,何芳就偏让她做她的工作;陈婉凌不胜酒力,何芳就偏要逼她陪不同级别的干部喝酒。政府机关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按说像婉凌这种小干部是没什么机会跟书记、市长同席对饮的,何芳为了挫败她的锐气,就故意让她去陪某些较难应付的副书记、副市长,当然,如果是正书记和正市长的话,就算再难应付,她也不会给她露脸的机会,对于这一点,何芳还是把握得非常牢固的。 何珍是分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在众常委中出名的难搞,出名的看不起女人。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女人,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却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甚至干脆就把女子和小人等同起来,认为女人都是目光短浅、难当大任的,不知道她的这种想法是不是从自己身上总结出来的经验。 何珍到妇联来了,何芳怎么会错过这么一个让陈婉凌难堪的大好时机?她双手拉着何珍的手,热乎乎地说:"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幸福了,何书记一来,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姓氏特别动听了。" 何珍对她拙劣的恭维颇不以为然,笑笑地拉了拉她的手,眼光投向别处。 陈婉凌走过来打招呼,学着何芳的样子,双手呈现一个热烈的姿势拉着何珍的手,同时面带微笑谦逊地叫着:"何书记。" 陈婉凌这种小干部,何珍每天不知道要接触几十个,且大部分见过一次之后再无后续,她对他们是没什么兴趣的,敷衍地点着头说:"好好。" 何珍没兴趣,何芳却要挑起她的兴趣。当婉凌握着何珍的手微笑时,何芳及时地插了一句:"这是我们的办公室主任小陈,是我们妇联的一张王牌啊。" 何书记笑了笑说:"是大王还是小王啊?" 婉凌涨得满面通红说:"何主席最爱拿我取笑了。" 何书记说:"我看你应该是小王,大王就是你们何主席。" 何芳想不到玩笑开到自己头上来了,赶忙撇清说:"有梅主席在,我哪敢称大?" 何书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笑,说:"梅主席不是王,梅主席是抓了王牌的人。" 梅主席作了个揖说:"何书记,您就饶了我吧,有您老在这儿,我们还敢打牌吗?怕要输得脱裤子呢!" 何书记仰头大笑说:"脱裤子就脱裤子,反正大家都是女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喝酒的时候,何珍留了个心眼。何芳说陈婉凌是妇联的一张王牌,不知道指的是工作能力还是陪客喝酒,不管指什么,总之要先把她搞定,以绝后患。何珍存心要灌婉凌的酒,找尽各种理由给她下套,婉凌每次敬酒,她只肯小抿一口,她敬婉凌的时候则喝一指,要求婉凌全干。不到半个小时,陈婉凌就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酒战正酣,门外闪进一个西装笔挺的男子,端着个杯子走到何珍面前说:"何书记,我刚刚在门口好像看见是您,就冒昧进来看看。我敬您一杯。"话一说完,不等何珍表态,仰头把酒给干了。 何珍故意露出为难的样子,推说自己不能再喝了,不过为了给男人面子,她还是慷慨地喝了半杯。 男子很感激地鞠了个躬说:"何书记真是女中豪杰,我林某每个进步都离不开您的关心。" 何珍说:"林书记工作出色,自然应该得到组织的认可,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男子说:"世有伯乐,然后才有千里马。我不敢妄比千里马,可何书记是我的伯乐,这是没得说的。" 何珍摇摇头摆摆手,好像是拒绝他的夸奖又好像是接受他的赞美。 何珍指着男子简单地向众人做了个介绍。原来这名男子是林湖乡的副书记,何珍前年下乡考察时,他还是个一文不名的普通干部,何书记一眼相中了他,回来之后就大力向组织上推荐,使他从一名默默无闻的乡干部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大能人,两年之内就当上了副书记。当然,乡镇副书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职位,关键是有了组织上的重视,他今后的发展就不可限量了。在林湖,老百姓都说林书记虽然是副书记,却活得比正书记还潇洒,不用承担正书记那么重大的压力,却可以行使正书记所有的一切权力。有些愤世嫉俗的老百姓甚至干脆说林书记是何书记的小老公,林书记的能力就是花言巧语的能力,林书记的本事就是金枪不倒的本事。至于这些说法是否属实,恐怕只有何珍心里清楚,外人无从查证,不过何珍喜欢提拔相貌清秀的男性,这倒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只是不知道这些男性是先有工作能力后有相貌清秀呢,还是先有相貌清秀而后有工作能力。 林书记又敬了陪同何书记的几位干部,接着单敬了梅主席,合敬了徐主席和何主席,最后是陈婉凌。 林书记端着酒杯远远地向陈婉凌举了举手说:"陈主任以前曾经在林湖工作过,为我们乡里做了不少的贡献,我今天要好好地表示表示感谢。" 陈婉凌心想,驴子就是驴子,装扮得再像骏马也还是头驴子。她在林湖工作的时候他还在什么职位上?说这个话也不嫌寒碜。林书记一进来婉凌就认出他就是当年天天守在林湖医院门口给他送花送糖的林静辞,这会子虽然穿上了高档名牌,设计了时髦发型,一言一行之间仍掩饰不住那股猥琐劲儿。 婉凌假意笑笑说:"应该是我敬林书记才对,您可是我的老领导哦!" 婉凌这样说,本是虚假的客套话,没想到林静辞打蛇随棍上,顺势就以领导自居,大模大样地对她打起官腔来。 林静辞说:"小陈啊,我记得当时你是不太愿意参加干部招聘考试的,还是陈乡长和我多次给你做思想工作,否则的话,又要埋没一个人才了。怎么,在妇联工作比在乡医院好多了吧?" 林静辞是想提醒陈婉凌不要忘记了他们之间这层特殊的关系,故意拉上陈乡长做个垫背的。 徐主席见林静辞胆敢不打招呼闯到他们包厢里来敬酒,心知他跟何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就拍着婉凌的肩说:"这么好的领导,还不赶快敬杯酒。" 婉凌不得已,只得端起杯子对林静辞说了几句恭维话。林静辞顾左右而言他,把杯子端起又放下,端起又放下,就是不往嘴里送,如此折腾了十几次,才终于就着杯沿小抿了一口。 婉凌看得两眼喷火,她本来就不愿敬这杯酒,没想到对方还这么给脸不要脸。她站起来扬了扬手里的杯子说:"林书记,我可是干了。难道您还不如一个女人?" 林静辞脸上有些过不去,讪讪地干了杯。他面上吃了亏,岂肯善罢甘休,又倒了一杯酒回敬陈婉凌。婉凌二话不说,仰头就干了。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直想对着某个空旷的地方高喊,可是当下的处境不但不允许她喊叫,连随意说话的自由都没有,只能把郁塞的怨气向酒杯中发泄。 陈婉凌很快就醉倒了。林静辞也有几分醉意,提出护送婉凌回家。婉凌本来是瘫倒在桌子上的,一听这话就连连摆手,跌跌撞撞站起来往门外走。 徐主席认为让林静辞送陈婉凌是很适宜的,眼见何书记和梅主席都有了三分醉意,她和何主席要分别护送她们二人,林书记毕竟是一个来自乡镇的男干部,出现在醉酒的何书记身边有些不合适,还是让他送送老部下比较好。 林静辞得了徐主席的支持,顿时信心大振,走上去把陈婉凌一拉,打开车门就往里塞。婉凌兀自挣扎,连声叫喊着:"我没醉,我没醉,我可以骑摩托车回去。" 何珍看在眼内,嘴角不自然地牵动了一下。 林静辞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拍着婉凌的肩炫耀说:"怎么样?我的车技还不错吧?" 婉凌歪坐在副驾驶座上,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街灯照在脸上,像被什么东西抽打着。 林静辞压低了声音问:"凌儿,听说你还没找对象是吧?我也没找。" 停了一会儿,又说:"要不,我们处处看?" 婉凌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心想:世界上再没有更不知所谓的人。别说她本来就对他没什么好感,就算有好感,也早被他适才在酒桌上的一翻表现给恶心坏了,凭什么还来跟她说这种话?或者他以为以现在的身份向她提出这种要求是一种莫大的恩赐?也太掂不清自己的斤两了吧! 林静辞见陈婉凌不吭声,错把沉默当默许,更进一步说:"我就觉得咱俩特合适,不管是从外在条件来看,还是从内在素质来说……" 婉凌抬手打断他的发言,说:"就在这儿停车吧,我撑不住了,想吐,待会儿把你的车给弄脏了。" "没事没事,反正是单位的车,弄脏了让司机开出去洗一下就行了。" 婉凌说:"我真的不想坐车了,胃里面特难受。" 林静辞说:"那我陪你下车走。" 婉凌说:"不用了,让人看见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男未娶,女未嫁,大家都是自由身。" 婉凌说"真的不用了"。林静辞还要纠缠。婉凌无法,只得说:"那还是坐车吧,你开快一点。" 林静辞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处对相的事情,婉凌靠在座位上只装醉得糊涂,看着暗处一对对勾肩搭背走在一起的情侣,她突然无可抑制地想念起马原。 第一章(16) 16 这天陈婉凌刚走出办公楼,有人在后面拍了她一下,笑着说:"怎么啦,这么失魂落魄?" 回头一看,原来是刘碧玲。虽然在同一个办公楼上班,刘碧玲调到社联之后就再没到妇联来串过门,她们之间也是头一次碰面。 婉凌心里正有些烦闷,就摇摇头说:"别提了。" 刘碧玲关切地问:"怎么了?" 婉凌觉得政府大院不是谈心的好地方,就随意向刘碧玲询问一些新单位的情况,等走到离大院稍远的林荫道上时才说:"我现在才知道你当时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要走。" 刘碧玲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笑笑地说:"怎么?何芳为难你了?" "何止是为难!这个人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专跟办公室主任过不去。" 刘主任咯咯一笑说:"她跟办公室主任过不去是对的。" 婉凌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说:"你这是落井下石!你当初吃了她的苦头,现在也希望我吃更多的苦。" "你把我看得那么阴暗啊?" "事实证明你就是这么阴暗。" 刘碧玲停下脚步正色说:"你说得没错,我在何芳手下吃了苦头,自然希望接手的人也在她手下吃些苦头,只有我一个人在她手下吃苦的话,那证明是我的工作方式有问题,只有大家都在她手下吃了苦,才能证明不是我有问题,而是她有问题。" "为了证明你的工作能力,你就要我们这些后来人都吃苦,真是没良知!" "不可否认,在某些时候,我确实缺乏良知,但,这不是每个人都具有的缺陷吗?你敢说你的心灵就是全然的纯洁,一点阴暗的想法都没有吗?" 婉凌被她反问得难以作答,就岔开话题说:"这个何芳真是太莫名其妙了,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刘碧玲嘿嘿笑着说:"可能这就是她内心的那点小小的阴暗面吧。不过,她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停了停又接着说:"婉凌,其实我觉得你今天所受的困扰,是你自己的问题,跟何芳没什么关系。" "你看,你看,又开始说风凉话了。"婉凌无奈地把手一摊说,"你自己碰到这种处境时,怎么不说这个话。" 刘碧玲笃定地说:"正因为我是过来人,我才会说这个话。" 婉凌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闷闷地走路,不再搭腔。 刘碧玲说:"在机关干得越久,我就越发现,我们随时都有可能会碰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上司,他们有自己惯常的思维和处事方式,这些方式是由他们的自身素质和人生经历所决定的,你基本上没有改变他的可能性,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只能做出两个选择,一个是适应,一个是逃避。我选择了逃避这种比较没种的方法,我相信你会比我更勇敢一些,选择适应。" "难道就不能互相沟通,达成一种共识吗?" 刘碧玲摇着头笑了笑:"这样说吧,当某人在工作中采取某一种态度的时候,一定是有某些原因促使她这么做,也就是说,她所做的事情,一定是于她自己有利的,可能表面上看起来毫不合理,但是背后一定有为人所不知道的目的。比方说何芳挤对你我二人,难道纯粹是因为她对我们有误会吗?我看没这么简单。" 婉凌说:"你这样说,我就更不明白了。我说何芳在工作中有意给下属制造困难,你说不关她的事,完全是我的问题。我说跟她沟通,你又说没必要沟通,是她背后有问题。说来说去,到底是谁的问题呀。" 刘碧玲说:"你为了他人的态度而影响自己的工作情绪,这是你的问题。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为难他人,这是她的问题。其实,只要你不把她的问题当问题,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婉凌说:"你在讲佛呢?绕来绕去的,没一点可操作性。" 刘碧玲拍了拍她说:"我相信你的悟性。" 刘碧玲的话给陈婉凌造成了一定的打击,她本以为在她和何芳的这场争斗中,唯一的负面人物无疑就是何芳,至少在刘碧玲看来应该是这样,没想到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别人根本就不在意你在工作中受了多少委屈,付了多少代价,他们只注重结果。婉凌想到一个词,叫做"成王败寇",她以前很讨厌这个词,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词确实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心理。 不管你所要完成的工作有多么的不合情理,只要不违法,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去完成。经过刘碧玲的一番训导,陈婉凌基本明确了工作方向,但同时陷入一种新的迷惘,她隐隐地感觉到,这种迷惘将会伴随她整个一生。 "哎,"陈婉凌想起一件事,"你记不记得你以前曾经问我借过一本书?" "什么书?"刘碧玲显然不记得了。 "就是……就是一本什么粉红色封面的书。" "粉红封面的书?叫什么名字啊?" "叫……"陈婉凌停了一下,说,"我也不记得了。" 刘碧玲耸耸肩说:"你都不记得了,那还提它做什么?" 婉凌说:"我以为你记得嘛!" 刘碧玲说:" 我记得又怎么样?你又不肯借。" 婉凌追问:"那你到底记不记得啊?" 刘碧玲说:"你都不记得了,我自然更不记得。" 婉凌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问,只能希望事情到此为止,再不要有什么人来问她借这本根本不存在的粉红色封面的书了。 暮色将合,街道两边的路灯霍然点亮,谁家音箱里播放着一支舒缓的曲子,在半明半暗的天光下,听起来格外优雅迷人。婉凌徇声望去,绿树簇拥的街角新开了一个小小的酒吧,要走到很近才看清它门框上用闪亮的珠子写了两个字"七月","月"字旁边是设计得像一对情侣的高脚杯,穿着西装的杯子半跪着,穿着长裙的杯子微微对它颔首。 陈婉凌走进七月酒吧,酒吧很小,吧台设在正中间,左右各摆着一个台位。服务员走过来招呼,问她要坐楼上还是楼下。婉凌说坐楼上。服务员引着她绕过吧台,原来吧台后面还藏着一个挂满各色植物的楼梯。婉凌沿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拾级而上,颇有些漫步田园的味道。服务员掀开走廊尽头一片用相思豆串成的帘子,露出里间挂满小丝瓜的墙壁和一张粉红色的小台子。房间里只有这一张台子,台子两侧各摆了一个荷叶型的小沙发。这个只有两个台位、一间包厢的酒吧,让陈婉凌真正产生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坐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这是她幼年时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在外漂泊多年之后终于重回故地。 陈婉凌一口气点了六瓶啤酒,她想彻底地醉一次,坐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为自己彻底地醉一次。 老百姓只知道他们这些机关干部经常出入高档饭店请客喝酒,哪里知道他们心里真实的感受?那些装修豪华的饭店,就像一个个打扮入时的婊子,光顾得再多,也培养不出一丝真情。而他们每喝一杯酒,每吃一口菜,都要说上无数的套话、废话,都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哪里尝得出半点滋味? 婉凌一口气喝掉了两甁青岛,刚要开第三瓶,手机在背包里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掏出来一看,只见屏幕上显示着"乱世"两个字。 "乱世"就是马原。他把电话号码写在《乱世佳人》的扉页上,婉凌就顺手存了。 马原的声音比平时显得略微低沉一些,没有称呼,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地说:"我刚从深圳回来,你在哪里?" 婉凌犹豫了一下。 马原催促说:"你在哪里?我想跟你谈谈。" 婉凌本想说你有什么事就电话里说吧,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让他到中山路的七月酒吧来。 马原七拐八弯地找到七月时,陈婉凌正在喝第五瓶青岛。 她彻底地醉了,抬起迷蒙的眼睛看着他说:"怎么,没把你的范主任带过来?" 马原不搭理他,自向服务员要了个杯子,拿起桌上的啤酒就往里倒。 婉凌抢过啤酒,瞪着他说:"这是我的酒!" 马原抢回去说:"不能喝就别逞能!" 婉凌瞪大眼睛看着他,马原也瞪大眼睛回望着她,两人的眼神从气势凌人慢慢变成惺惺相惜,最后化作一缕难言的柔情。 马原正想说什么,陈婉凌猛然把头一低,对着垃圾筒呕吐起来。 第一章(17-18) 17 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醉酒,是一种求助的信号。马原及时地接收到了信号,并且破译出了其中的密码。陈婉凌的烦恼是多方面的:既有对未来的迷茫,又有对当下的不满;既有对爱情的渴望,又有对事业的追求。所以,除了一些甜蜜的玩笑话之外,马原还常常对婉凌的工作表示关心。听说徐主席调到城建局当副局长去了,他就及时找到婉凌,鼓励她向梅主席提出担任副主席的想法。 婉凌说:"妇联一向就只有一个副主席,何主席来了没多久,徐主席就调出去了。" 马原说:"前头已经有人开了先河,那你就不算破例。既然破例的事情都有人做了,你还担心什么?再说,徐主席调走,跟何主席一点关系都没有。何主席还没这么大的本事。她要有这么大的本事,那调到城建局去的人就不是徐主席了。" 婉凌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梅主席是怎么想的。" 她觉得自己跟梅主席的关系不错,如果有提拔的机会,梅主席应该会对她有所暗示。 马原说:"关键的不是梅主席怎么想,而是你自己怎么想。如果你自己想好了,哪怕梅主席没有这个想法,我们也可以让她产生这个想法。梅主席这个人我是有些了解的,不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关键是方法得当。" 婉凌觉得马原的话似曾相识,她在刘碧玲那里听到过相似的论调,只不过刘碧玲的想法大部分都是从理论回到理论,而马原更注重操作性。 婉凌不想在马原面前显得太世俗,就含混其词地说:"我对这个事情是很随缘的。" 马原明白婉凌的心意,看看周围没什么人,就从手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她说:"你今天晚上去找一下梅主席。" 婉凌一看见那个信封,心里就抖了一下,她知道这信封里面装的绝不是马原写给她的绵绵情话,而是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她下意识地把双手藏在身后,连连后退了几步,说:"不,不用了。" 马原说:"别傻了,现在办事都是这样。" 婉凌还是连连摇头,眼睛都不敢朝他这边看了。 马原叹了一口气,先把信封收起来说:"你呀,还是太单纯了!单纯得让人心疼。" 婉凌见他收起信封,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微微的怅然,她毕竟还是渴望进步的。 婉凌说:"我这个人是很迂腐的。" 马原说:"迂腐的女人最可爱。" 婉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这笑容并不舒展,就像一朵花被装在玻璃瓶子里,虽然开放着,却被看不见的四壁挤得皱缩起来。 马原为了调节气氛,提了提精神,笑着问婉凌:"你最喜欢什么花?" 婉凌犹豫了一下说:"兰花。" 马原点了点头说:"你喜欢兰花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本身就像一朵幽兰。" 又嬉笑着补充:"不过,你不光是兰花,还是桃花。你是兰花和桃花的结合体,你的外表是一朵雅致的兰花,内心却是一朵热烈的桃花,我说得对不对?" 婉凌不置可否,看着远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说:"其实我并不喜欢兰花。" 马原奇怪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婉凌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寄生花。" "寄生花?"马原没听说过。 婉凌顺手往路边一指,说:"喏,就是这个小东西,白白的,香香的,有点像茉莉,但是茉莉没这么自由奔放。你看它开得漫山遍野,随处可见,杀之不尽,灭之不绝,多么旺盛的生命力。" 马原空有满腹经纶,此刻却全然派不上用场,一向口若悬河的他变得口拙木讷。他本以为自己看到了一般人看不到的陈婉凌的另一面,看到了她兰花般优雅的气质后面桃花似的热情,却没有想到,她比他想象的还要更恣意,更野性。 婉凌说:"这些话,我从没对别人说过。" 马原郑重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 "父亲一向对我要求严格,他很在乎一个人的志趣,认为志趣不高,则格调低俗,我不忍令他失望。"婉凌语气中略带感伤,"如果让他知道我喜欢这种只有攀附在高大的树木上才可以生存的植物,不知道会有多难过。" 马原安慰她说:"你不要太在意,这并不能代表什么的。再说,女人总是喜欢依靠的,这是天性。" 婉凌点点头,又摇摇头。点头是因为马原说的话确实有道理,摇头是因为她不想做一个依靠别人的女人。可是,她能克服女人软弱的天性吗?能跳出大部分官场女人的俗套吗?陈婉凌时而自信满满,时而犹疑不定。 18 到梅主席家的路走过了几百遍,从来没有一次走得这样艰难。陈婉凌后悔骑了摩托车出来,使原本不长的路程变得更短。她穿了一身深黑色套装,配着一个米白色挎包,平时这样打扮,她是感觉很恰当的,这次却总觉得那个挎包颜色太亮,过于引人注目。她骑着车子经过街道的时候,总觉得两边的行人都在盯着她的包看,好像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挎包的异样,所有人都窥探出了挎包中的秘密。 陈婉凌尽挑暗处走着,顺着街道两边的树影溜进梅主席居住的小区,把摩托车停靠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以防路过的熟人认出车牌。本来到领导家串串门交流交流思想,是件挺正常的事情,但是由于近年来送礼之风日盛,搞得下属到领导家里去总有些心虚,好像直接跟送礼等同起来了似的。 婉凌调整了一下状态,鼓足勇气跨上了第一个台阶。 梅主席住在三楼,婉凌刚走到二楼就听见上面吱咯一声门响。她惊了一吓,慌忙控制着脚步往楼下跑,跑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劲。自从提了办公室主任之后,她是经常到梅主席家来串门的,也常常碰见她有亲戚朋友前来走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这会儿慌慌张张的,让人看见反而生疑。婉凌定了定神,返身再次上楼。 在楼梯间碰见刚从梅主席家出来的亲戚,果然是熟人,大家笑着点了个头。有个小孩子甜甜地喊了一声"陈阿姨",喊得她心口扑通扑通乱跳,脸上硬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生硬地"哎"了一声。那孩子已经走过去了,还一个劲儿回过头来看她。她觉得他是在盯着她的挎包看,是不是以为里面装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婉凌赶紧快走了几步,生怕他追上来缠住她要在包包里找糖吃。 梅主席和往常一样热情地接待了她,有一搭没一搭随意地说些话。梅主席的爱人和小孩都在,婉凌觉得不好提工作中的事情,就干坐了一会儿。后来梅主席到厨房去清理杂物,婉凌认为是一个好机会,就跟过去帮忙。梅主席把婉凌当晚辈看,也不跟她客气,两个人就在厨房里一边清洗碗碟一边说些私房话。婉凌顺利地把话题转移到工作中来,她谈论了付小平的事情,又谈论了何芳的事情,最后甚至谈到了徐主席的事情,可是关于自己的问题,最关键的那一句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上回向梅主席提出要当办公室主任的要求,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具备了这个资格,具有了这种能力,担任那个职务是瓜熟蒂落的事情。而这次她想要担任的是副主席的职务,是副科级干部。她在正股级干部的位置上干了还不到一年,而且并没有做出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她觉得现在提这个要求可能有点太早了。当然,最重要的是,副科级干部和正股级干部之间有一个质的飞跃,要想漂亮地完成这个飞跃,就要付出应有的代价。陈婉凌并不是付不起这个代价,也不是不想付这个代价,而是付不"出"这个代价。她内心那种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在作怪,父亲二十几年来的儒家思想教育在作怪,一个女性天性中的羞怯在作怪。陈婉凌徘徊在行贿与否的边沿,像在一条冰河与一片火海的交界处行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当马原掏出那个装着钞票的信封时,陈婉凌的内心确实受到了非同一般的震荡。这样的情景对于她来说是那样的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在影视剧和人们的口口相传中经常涉及这样的事情,陌生的是在人生真实的经历中这对于她来说还是头一次。她固有的骄傲和自命不凡让她对这种庸俗的做法产生了本能的排斥,可是当马原把信封收起来的一刹那,一幅光明的前景仿佛在她面前缓缓关闭,变成一片阴霾的荆棘地。她在得失之间反复权衡,最终做出了"赌上一把"的选择。 陈婉凌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共一万五千元,另外谎称朋友买房子,向父亲借了五千元,凑齐了两万元,拿妇联公用的信封装了,塞在随身挎包里直奔梅主席的居所而来。 当陈婉凌怀揣两万元赌资站在梅主席面前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高明的赌徒,她身上缺少了一个赌徒所应有的爽利和豪气,她变得犹犹豫豫、鬼鬼祟祟,还没开局就先怯场了。 一堆碗碟很快就清洗完了,婉凌又延捱着抹了抹台板,整理了一下垃圾篓。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她不得不尾随着梅主席走出厨房。 接下来还有好几个机会都被她给错过了。梅主席甚至直接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婉凌掩饰着说没什么没什么,当她说出"没什么"三个字时就知道再有更多的机会自己也不可能把握得住了。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已过九点,婉凌不得不起身告辞。 梅主席也不留她,转身从厨房拧出一个小袋子说:"这是我小姑子昨天特地从乡下买回来的土鸡蛋,带几个回去给你妈补补身子。" 婉凌平时常买些水果上门,梅主席有时也回赠些小东西,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所以婉凌稍微客气了几句,就把鸡蛋收下了。 婉凌拧着鸡蛋刚走到门口,门铃叮咚叮咚响起来,倒吓了她一跳。 她顺手把门拉开,刚想客气地跟对方点个头,定睛一看,站在门口的老人竟是父亲。 陈建涛一听说女儿要借钱给同事买房就预感有问题。婉凌一连发了好几天愣,突然凑了两万块钱去梅主席家玩,不是去送礼是去干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可是犯法的事。女儿急于追求工作上的进步,一时糊涂,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糊涂,他必须及时地拉她一把。 婉凌刚到妇联上班时,陈建涛到梅主席家里去拜访过两次,跟梅主席也算认识。后来婉凌当了办公室主任,梅主席还经常让她带些豆奶、芝麻糊之类的东西回来给他吃。鉴于以上两点,陈建涛认为他到梅主席家去一趟也不是什么特别唐突的事情。于是翻出婉凌前几天送给母亲过生日的真丝丝巾,顾不上骑自行车,在路上打了个的士就赶过来了。 "这孩子,总是丢三落四的。"陈建涛指着婉凌说,"你不是说要把这个送给梅主席吗?你妈帮你收拾房间的时候,见这个盒子还好好地在床上摆着呢。" 盒子打开,露出一条浅绿色绘着翠竹的丝巾,颇为雅致。 陈建涛把盒子推向梅主席说:"我们上次去云南玩,婉凌一眼就相中了这条丝巾,说梅主席戴着肯定好看。" 梅主席推辞说:"还买什么礼物?" 婉凌扬了扬手里的鸡蛋说:"您不是也经常给我礼物吗?怎么,只准您关心我,就不准我关心您啊?" 梅主席笑着摇摇头,客气了几句也就收下了,又从房间里拿出一双达芙妮女鞋说:"这是我上回过生日时朋友送的,款式太新潮了,我穿不出去。我看婉凌穿应该挺好的。" 婉凌客气说:"您留着穿吧,您穿着也挺好看的。" 梅主席说:"新潮的鞋子就要配新潮的衣服,我的衣服都比较古板,也懒得去买新的,我看你平时穿的衣服就跟这鞋子挺般配的,你穿比我合适。" 婉凌不好再推辞,显得不领情似的,于是呵呵笑着说:"那我可占便宜了。" 从梅主席家出来,父女俩在楼梯间一前一后地走着。陈建涛刚刚还堆满笑容的脸此时已经变得有些灰暗,婉凌紧走两步,赶上去挽着父亲的手。父亲说没事没事,看得清看得清。婉凌说是我看不清,你牵着我走吧。父亲说年纪轻轻的,怎么眼神这么差。婉凌撒娇说,谁让你天天逼我看书,这会儿变成了高度近视,睁眼瞎。父亲说,眼睛近视不要紧,心可不能近视,不要只顾眼下,眼光要放长远些。婉凌明白父亲的意思,于是宽他的心说,朋友的房子没买成,以后也不会再买了。 回家的路上,婉凌用摩托车带着父亲。父亲有些不习惯,双手死死地扯着她的衣服。他扯得那么紧,婉凌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第一章(19) 19 陈婉凌第一次到马原的单身宿舍,和她想象中一样,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收拾得极为整洁。墙壁上挂了小幅水粉画,淡淡的田园风光,有快活的孩子和婀娜的姑娘。 马原玩笑说:"怎么样?婚后可搬来同住。如果不愿煮饭的话,也可搬到我父母家去。或者我们合资买个大房子,你七我三,卧室和大厅归你管,我只要厨房和卫生间。" 婉凌翻了个白眼说:"谁要嫁给你?" 马原严肃地看着她问:"当真不嫁?" "说不嫁就不嫁。" "不要后悔哟!" "绝不后悔!" "可是……"马原故作沉思状,"如果不嫁给我的话,还有谁会愿意娶你呢?" 婉凌嗔道:"我宁可嫁给一条小狗也不要嫁给你!" "哦。"马原点了点头说,"我正好是属狗的。" 婉凌嘴巴上没占着便宜,就拿起沙发上的坐垫去扔他。他接住坐垫,跑上来蒙在她脸上。等她挣扎着扒开坐垫的时候,他就凑过去亲吻了她。 "嫁给我好吗?"马原说,"如果你愿意嫁给一头勤劳的牛,那我就为你做一个属牛的人;如果你愿意嫁给一条忠诚的狗,那我就为你做一个属狗的人;如果你愿意嫁给一只机灵的老鼠,那我……那我已经是一只老鼠了,刚在厨房那边打了个洞。" 婉凌想笑笑不出来。这期待已久而又突如其来的幸福令她心乱如麻,她脑海中刹那间涌现着过去、将来、幸福、前程诸如此类的词语,她还无法把这些零散的词语有效地串联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因此她也理不清内心深处千丝万缕的想法,她只是隐隐觉得这快乐就像睡梦中的腾云驾雾,总想飞得更高更远些,可脚下始终有个什么东西牵绊着。 婉凌说:"我现在还不能答复你,再给我几天时间考虑。" 马原急切地问:"-几天-是几天?" 婉凌想了想说:"一星期好吗?" 马原伸出三个指头在婉凌面前晃了晃,说:"三天,三天好吗?你要知道,在这三天之中,我要把这颗滚烫的心放在冰凉的水里反复浸泡无数次,才不至于把自己给烧死。" 婉凌说:"那么好吧,那就三天。" 马原满意地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记住,只能说愿意,不能说……那个字,我也不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你说。" 在机关里当久了领导的人容易犯一个毛病,就是对自己提拔起来的下属表现出过分的关心。不光关心他们的工作,还关心他们的生活;不光关心他们的身体,还关心他们的思想;不光关心他们的白天,还关心他们的晚上。这是由机关工作的独特性所决定的,考量一个干部,不光要考量他的工作成绩,还要考量他的思想品质。思想品质这个东西是个涵盖面极广的概念,一个人的任何行为都可以跟它扯上一星半点儿关系,那么领导要关心下属的思想品质,自然就要关心他的一切行为。如果人类科学够发达的话,当领导的最好是能把下属的脑袋撬开,进入他们的思维,及时清除于工作不利的想法。 梅主席认为陈婉凌跟马原的交往是于工作不利的。马原这个人她接触过几次,油腔滑调,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一个女人要是跟上了这种男人,那就别想在工作上有所作为了。婉凌年纪轻,容易被风花雪月的东西迷惑,她觉得很有必要为她拨开迷雾,还原一个真实的世界。 最近每天上午都有快递公司的人给陈婉凌送花,而婉凌也全心沉浸在儿女情长的小情小调中,一天到晚面带微笑。这天又有人送花过来,梅主席假意随口一问:"婉凌,是不是谈恋爱了?" 婉凌含羞低头说:"没有。" "那这花是谁送的呀?不是追求你的男孩子?" 婉凌犹豫了一下,说:"就是普通朋友。" 梅主席也不再追问,她怕再追问下去,万一婉凌承认了,那她后面的话就不好说了。 因又搭讪着说:"这是什么花呀?茉莉?还挺香的。" 婉凌说:"就是野花。路边、山上,到处都有的。" "哦。"梅主席点点头,想起来似的问,"哎,你还记得水溪那个马乡长吗?" 婉凌心上一咯噔,差点脱口叫出马原的名字。不过梅主席没明说什么事,她也就装糊涂,问:"哪个马乡长?" 梅主席漫不经心地说:"就是他们的正乡长。好像叫什么马原吧。" "哦。"婉凌沉吟了一下,说,"有点印象。他怎么了?" "没什么。我昨天碰见他来着。" "哦……"婉凌不好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梅主席接着说:"这个人能力是不错的,就是有点儿不修边幅。" 婉凌心头一凛,追问道:"他怎么不修边幅了?" "其实也没什么。我昨天跟家里人下乡去玩,看见他跟好几个姑娘在水渠边摘花,好像那个小范也在,喏,就是范梅婷,范主任。"说着,反过头来问婉凌,"范主任你还记得吧?" 婉凌脑袋里嘤嘤嗡嗡响成一团,哪还听得见她说些什么,只嗯嗯哦哦地答应着。 梅主席接着说:"按说同事之间在一起玩笑玩笑也没什么关系,不过当领导的总要有个当领导的样子,天天嘻嘻哈哈的跟女部下混在一起,不知情的人看见了,难保不会有什么想法,你说是吧?" 婉凌的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想到今天就是马原向她求婚的第三天,也就是他们约定互相给予一个承诺的时候,而他居然在前一天还在跟别人鬼混。陈婉凌恨不能立刻冲到马原面前,看他对这件事情究竟做何解释。可她不能这么做,不光不能这么做,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工作。只是当她在工作间隙偶一抬头看见插在瓶子里的野花时,再没有曾经的甜蜜和亲切,而是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厌恶。她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把花带到卫生间去丢了,还不解恨,又把插花的瓶子也给丢了。好不容易挨到了中午下班,她再不能等了,拨通马原的电话,劈头就问:"你在哪里?" 马原说:"在单位呢?怎么了?" 婉凌说:"你可以回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马原犹豫了一下,玩笑说:"怎么了?等不急地想要嫁给我?" 婉凌没心思跟他开玩笑,问他:"你最早几点能回来?" 马原说:"估计最早得要四点半。不是约好等你六点下班再见面吗?怎么突然这么急?" 婉凌按捺着内心的急躁说:"那好吧,四点半见。" 实际上陈婉凌四点不到就忍不住请假出去了,打了个的直奔马原的单身宿舍。马原住在顶楼六楼,婉凌刚走到五楼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气,她认得这香气,是她最喜欢的寄生花散发出来的气味。她寻着那香气跨上一级一级的台阶,胸口的小鹿扑通扑通奔跑得越来越快。跨上五楼最后一级阶梯,她终于看见那香气的来源。从五楼通往六楼的楼梯上洒满了细碎的花瓣,一片一片纯洁而芳香,就像她跟马原之间的爱情。原来马原昨天请几位女同事下乡去摘花,是为了给她酝酿这份浪漫的情调。她错怪了他,在心里恨了他整整一天,为了补偿这一天的错恨,她决定嫁给他,用一生的爱来偿还这一天的恨。陈婉凌几乎是飞跑着跨过了通往六楼的阶梯,就在她准备飞身扑入马原的怀抱时,眼前的景象像一把无情的猎枪,对着纯洁无辜的飞鸟给予了致命的一击。 鸟儿死了。 一片片羽毛花一样散落。 下坠,急速下坠。 身体重重地摔在地面上,一种上天入地的疼痛。 马原惊愕地看着陈婉凌,同时重重地推开了抱在怀里的女人。 她错了。是她错了。这满地的鲜花不是为她准备的,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为了那个婊子! 他跟她约好了四点半见面,现在是四点一十,趁着她到来之前的二十分钟,他还要跟这个婊子偷一次情。 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 陈婉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说:"算我瞎了眼。" 马原冲上来拉住她说:"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听我解释!" 那个婊子也冲上来拉她的手,她狠狠地甩开了,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奔下楼梯,奔过一排排高楼,奔向一片轰轰烈烈的车海。 陈婉凌躺在床上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意外。她应该在下楼梯的时候摔死,在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死,在酗酒的时候醉死……可她仍然活着,仍然疼痛。 她的死守了二十八年的纯洁和清高是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玷污的,哪怕是她如此爱慕如此迷恋的马原。他必须偿还她的损失!她必须报复他!她报复他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再迷恋他不再爱慕他,就是毫不留情的离开他。她要离开他,斩钉截铁地跟他分手。 马原给她打了无数的电话。她把电话扔在床头柜上,任它没完没了地响着,既不接听,也不关机。不接电话和不关机,都是为了给予对方更持久更强烈的惩罚。她不能一个人难过,她要他陪着她难过,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希望他比她更难过,可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怎么会比她更难过呢?一个薄情寡意的男人。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一个表里不一的男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很快就会另结新欢。不,他早已另结新欢,他从来就没间断过左拥右抱的生活。一个随便在路上跟女人搭讪的男人怎么会可靠呢?陈婉凌摇头苦笑,笑自己把积攒了二十几年的感情投注到这样一个男人身上,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不论晚上对生活多么的失望透顶,天一亮还是要去上班的。陈婉凌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爬起来,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细心装扮,心情越糟糕的时候就越要呈现出光彩照人的一面。婉凌拿起手机,见上面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十几条未读信息,她表情淡漠地掀动按钮逐条删除。当她跨出家门的时候,在心里轻轻对那个旧的自己说再见。 她绕过一丛长势茂盛的栀子树到柴草间拿车子,一辆停在旁边的黑色普桑鸣了一声笛,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有人缓缓摇下车窗。 马原透过车窗哀求地看着她,说:"上来好吗?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婉凌停了一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觉得没什么好谈的了。所谓的好好谈谈,只不过是给男人一个再次欺骗的机会而已。 婉凌掏出钥匙打开柴草间的门。马原不得不从车上跳下来,跟着她跑进柴草间。 马原急切地拉着婉凌的手:"我等了你一个早上,你就不能给我十分钟时间,听我把事情说个明白吗?" 婉凌轻轻拨开马原的手,用力地推动着沉重的摩托车。马原想上去帮忙,被她冷漠地拒绝。 马原两眼发红地看着她:"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婉凌说:"你有你的自由。谁都不需要原谅。" 摩托车像一只喘着粗气的动物,又烦躁又疲乏地迈开了步子,婉凌一加油门,这动物顿时咆哮起来,箭一样往前奔跑。马原开着车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婉凌跑出住宅区,跑过了几条街道,往回一看,那黑亮的车身还在。她有一瞬的感动,想要停下来跟他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然而说些什么呢?怎么说呢?她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句子。婉凌硬一硬心肠,加大油门,以更快的速度向前飞跑。跑了一会儿,快到办公大楼的时候,回身一看,那明亮而亲切的黑色已经不在了。 第一章(20) 20 梅主席一提起相亲的事情,婉凌连对方的情况都没问,就毫不犹豫地答应见面。她现在需要这种快感,以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去挥霍自己,好像以此可以减少她曾经对马原付出的感情。她给他的感情,他糟蹋了,那么,她就尽量让这份感情变得轻贱,以此向他说明,他费尽心机在她身上骗取的感情根本就不算什么,他不必藉此洋洋自得。 陈婉凌是被气糊涂了,她答应去跟对方见面时,根本没有想到见面之后的事情,她只是需要这个动作,这个满不在乎答应跟一个陌生男人约会的动作,这个潇洒地告别一个男人走向另一个男人的动作。她还来不及去思考这"另一个男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她跟这"另一个男人"将要建立的关系。直到梅主席微笑着向她介绍说"这是王部长的大公子王仕明"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婉凌想起她刚到妇联时,徐主席就跟她介绍过王家二公子,想不到两年多过去了,她又绕回到王家大公子的身上,难道她这辈子就注定逃不出王家的手掌心?好在这王大公子与二公子的外表有着天壤之别,看上去还是彬彬有礼气宇轩昂的,所以婉凌虽然有些忐忑,倒也不至于太过慌乱。反正嫁谁都是嫁,就嫁给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感情方面遭受挫折的女人,往往容易产生这种想法。 不过婉凌还有个疑问,为什么两年之前徐主席就在张罗着给王二公子找对象,而王大公子至今单身?她不好直接问王仕民,而梅主席的解释又躲躲闪闪含混不清,婉凌猜想其中必定是有些缘故的,至于究竟是什么缘故,她观察了一段时间,没看出什么蹊跷,慢慢就把这个疑问给淡忘了。 王仕民本来就是抱着结婚的念头跟陈婉凌接触的,婉凌本没有这种想法,不过知道对方是组织部王部长的儿子之后,她也就不敢太儿戏了,相处了一段时间,觉得对方人还不错,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梅主席觉得陈婉凌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工作经验,又有王部长这样的领导在背后支持她的工作,就主动提拔她当副主席。经过一番周折,陈婉凌没在妇联任职,而是调到了广播电视局当了副局长,也是副科级干部,单位还比妇联要好些。有些人就在后面说陈婉凌是为了提拔才跟王仕民走到一起的。婉凌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风言风语,她心中无愧,也就不怕别人说的。 这天陈婉凌跟王仕民去拍婚纱照,婉凌看中一款浅绿色长纱裙,就指给未婚夫看:"这款怎么样?显得比较高雅。" 服务小姐立刻附和着说:"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刚从深圳调过来的,还没人穿过呢!" 王仕民随口说:"不是早几年就有了吗?" 婉凌就有些奇怪,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留意这些东西? 后来他们靠在梳妆台前挑选搭配婚纱的指甲时,一个摄影师走过来跟王仕民打招呼,婉凌就更觉得蹊跷了,试探着问他:"你好像跟这里的人很熟。" 王仕民轻描淡写地说:"还好。" 婉凌说:"以前常来吧?" 王仕民还是轻描淡写地:"来过。" 婉凌假装顺着他的话随口一问:"来干吗?" 王仕民犹豫了一下,没做回答。 婉凌不好一再追问,心里闷闷的不是滋味,也没什么心情拍照了,就推说不舒服,改天再来。 王仕民送陈婉凌回家,一路无话。越是沉默,婉凌就越加预感事情不妙,快到家门口时,她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王仕民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吸气,婉凌的手脚瞬时就凉了。看样子不光有事,而且不是一般的事。 果然,王仕民吸完这口长气之后讲述了一个漫长的爱情故事,故事的男、女主角分别是他和他的妻子。婉凌到这时才知道王仕民四、五年前就结了婚,且每年都会在结婚纪念日带着妻子到这个摄影室来拍婚纱照。他妻子是个深居简出的淑女,再加上他们结婚时王部长还没当组织部的部长,而王仕民又一直在外做生意,所以机关里知道他结过婚的人不多,且都是些守口如瓶的老干部,知道也不会对外人说。王妻一年前得尿毒症死了,好在没留下孩子。王仕民认为像他这样气质不凡家境又好的男人要找个未婚女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他是真心喜欢婉凌才愿意跟她在一起的。 婉凌问他:"你为什么早不跟我说?" 王仕民说:"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梅姨跟你说了,等到后来知道她没说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对你说了,因为那时……我对你的感情已经很深了。" 婉凌心里乱得很,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王仕民所说的理由,况且,无论这个理由是真是假,他有意欺骗了她这是更改不了的事实。 婉凌说:"你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王仕民显得很笃定:"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的笃定刺激了婉凌,她以为他至少应该情真意切地说几句挽留的话,没想到他只是这么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她几乎立刻就想要跟他分手了。 第二章(1-2) 第二章 1 吴小丽的美是"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虽然残存着艳丽的痕迹,毕竟有些力不从心的悲凄。 美人怕迟暮,美人更怕比自己年轻的美人。吴小丽第一眼看到陈婉凌时就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卖x的!" 一个女人,年轻、漂亮,又有一定的职位,本来就容易引人往邪路上想,何况陈婉凌还攀上了王仕民这么一门亲事,那简直就是权色交易的现身说法。 论长相,吴小丽年轻的时候比陈婉凌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有一个绰号叫做"玉娃娃",就是说她的皮肤光洁如玉,吹弹可破。那时候追求她的男人上至县级干部,下至地痞流氓,囊括了各个行业的佼佼者。可她不像陈婉凌这样千挑万选,把婚姻当成事业上的跳板,她生性豪爽,天真地追求所谓纯洁的爱情,嫁了个健身俱乐部的老板。那男人有着刀刻的脸孔和坚硬的腹部,在不长的一段时间内确实曾经让她欲仙欲死、欲罢不能,但是,随着女儿的降生,她很快就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此时吴小丽才醒悟到家庭并不能给女人带来安全感,特别是像她这样长相出众的女人,是注定要到市面上去量价而沽的。吴小丽直到三十岁的时候才想到要给自己挂个牌做个价,那时候她已经是一个遭遢的母亲,一个失败的妻子,一个过气的美女,是年轻女孩心目中的反面教材,再怎么努力地收拾残局,也掩饰不了曾经放纵的皮相。而陈婉凌似乎天生懂得做一个女人的关键所在,她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时刻保持清醒和警惕。所以,时至今日,她吴小丽历尽磨难才混得个电视台台长的职位,而陈婉凌轻而易举就成了她的顶头上司。 陈婉凌身段玲珑,着装素雅,怎么穿怎么好看。吴小丽一向自赋走在时代尖端,在穿衣打扮方面颇有自信。可陈婉凌一来,她这种自信就变成了纯粹的自负,变成了一个人的孤芳自赏。与陈婉凌简洁时尚的穿衣风格相比,吴小丽的妖娆艳丽就像一个刺耳的笑话,那么引人注意,又那么令人难堪。 "美什么美!再过几年,成了家,生了孩子,还不是和我一样,变成一根老盐菜!"每当陈婉凌衣着光鲜地经过二楼电视台走上三楼广电局时,吴小丽总要恶狠狠地小声嘀咕几句。她的这种气愤,不仅仅是对陈婉凌这类女人的鄙薄,更因为自己没能趁着年轻捞上一把,白白浪费了大好青春。 吴小丽是个火暴脾气,说这些发泄私愤的话时从来不避人。旁人听了,有的凑过来拍她的马屁,说她身材保持得好,四十好几的人了,一点也看不出来。也有的跑到陈婉凌面前打小报告,借机换取信任。其实往往这些打小报告的人就是那些拍马屁的人,多嘴多舌的人到了哪里都是多嘴多舌的,他能在你面前说别人的坏话,就同样会在别人面前说你的坏话。陈婉凌最看不惯这种狡诈小人,不过人在官场,不能一味的书生意气,虽然心里厌恶得不得了,脸上还要装出笑笑的神情,耐心地听来人说完,再客客气气将其送走。 陈婉凌根本就没什么心思留意吴小丽这个年事已高胸无点墨的电视台台长,她有更重大更烦心的事情需要处理。 她想辞职,因为她不想继续跟王仕民之间那个令人不快的婚约。她是梅主席和王部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真要解除婚约的话,这两人心里多少会有些疙瘩,她还待在这个职位上,怕要招惹是非。 可她又不甘心辞职,她一直想在艾城电视台开设一个介绍当地风物的专题节目,这个项目刚刚批下来,她舍不得就这么丢下不管。 陈婉凌拨通了吴小丽的电话:"吴台长,你好,请问介绍梦湖的那个本子写完了没有?" "哦……"吴小丽有意拖延了几秒,"这几天不是在忙蒋大伟的事情嘛!" "蒋大伟的事情不是由新闻部负责的吗?" "唉,陈局长啊,您初来乍到,不了解我们台里的实际情况。"吴小丽摆老资格,"咱们这电视台通共就这么几个人,虽然设了不同的部门,实际上很多工作人员都是身兼数职……" 陈婉凌笑着说:"吴台长是电视台的老领导了,自然比我熟悉情况,您看看还有哪些编辑没兼职的,抽个文字功底好些的,让他尽快把本子写出来。" 吴小丽本想说专题部的编辑都兼了职,想想不能把话说得太死,就转了口风,说:"那好吧,我帮你问问。" 陈婉凌知道她在敷衍自己,如果等她下去问,说不定问上个十天半个月也问不出个结果来,就假装想起来似的说:"哎,我记得专题部有个叫王川的编辑是吧?" 吴小丽说:"王川抽到新闻部去了。" 陈婉凌说:"王川也兼职了?" 吴小丽语气生硬:"王川没兼职,是白局长把他抽调过去的。" 白局长是市广播电视局的党组书记兼局长,陈婉凌的顶头上司,吴小丽故意用他来压制陈婉凌。婉凌当然清楚她的用意,不过她刚来不久,跟领导、同事还不是十分熟悉,只能暂时忍一忍心头之气。 陈婉凌挂断电话在办公室来来回回地走着,这是她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办公室。以前在妇联,为了能够静心写材料,常常等同事走了之后加班到深夜,那时候她就想,如果能有一间私人办公室,工作效率不知道要提高多少倍。现在她有了,却并不能像预想中那样专注于工作,她一会儿想到工作中的困扰,一会儿想到生活中的麻烦,乱七八糟理不出头绪……原来最大的喧嚣来自于人的内心。 婉凌站在装着蓝色玻璃的推拉窗前,望着远天疲倦的孤雁,女性的脆弱陡然蔓延开来。她很想找个人聊聊天,把郁积的心事一股脑儿倾倒出去。这个人要足够的聪明,能够为她分析当前的形势,给予恰当的指引。还要足够的忠诚,完全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绝对不会把她的弱点暴露给外人。但是这个人又不能是父母双亲。父母受了大半辈子的苦,怎么忍心再让他们忧心?陈婉凌想来想去,能够这样坦诚交流的人只有丈夫了,而她现在的未婚夫本来就是她所烦恼的事物之一,如果嫁给了他,那自己这辈子就再不可能得到一个可以倾心交流的人。陈婉凌甩了甩头,猛然拉开窗户,一股清爽的凉风灌入进来,她举起手机拨通了王仕民的电话。 陈婉凌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情,我还是不能接受。" 王仕民静默了一会儿,说:"好。"再无下文。 婉凌等了一会儿,那边空空荡荡的,全无一点声息。她还想说点什么,然而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2 刘碧玲升了社联副主席,打电话请陈婉凌吃饭。 婉凌玩笑说:"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啊!你是喜气洋洋加官晋爵,我这边正在考虑怎么打辞职报告呢!" 刘碧玲也玩笑说:"这事我有经验,你尽管过来吃酒,吃完以后我教你写辞职报告。" 婉凌正色说:"我说真的。" 刘碧玲也正色说:"我也说真的。" 她这样说,婉凌就有些疑惑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外面听说了什么。 她能听说什么呢?她跟王仕民分手才不过是昨天的事,机关里的事传得再快,也不可能快到这个程度吧? 不知道王仕民是不是已经把他们之间的情况及时地向王部长和梅主席反映了,如果梅主席知道了这件事,她日后要如何面对她? 刘碧玲是梅主席的老部下,今晚请客的名单里不知道有没有她。婉凌赶紧追问:"都有些什么人会去啊?" 刘碧玲大而化之地说:"都是朋友。" 婉凌还不放心:"没请什么领导吧?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有领导在,连话都不会说了。" 刘碧玲"哧"的一声,说:"有领导在,我还会请你吗?" 婉凌假装生气说:"果然是个势利眼。" 刘碧玲呵呵一笑:"放心放心,尽管来吧。今天最大的领导就是你。" 婉凌就放心地去了。以前在妇联时两人关系不坏,在机关工作,能像她们这样互相说说心里话的同事还真不多,婉凌念及旧情,有意提早了十分钟前往,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进去的时候刘碧玲正背对窗口站着,高瘦的身材显得有些伶仃。婉凌心头一软,轻轻叫了声"碧玲",她第一次这样叫她,平时都习惯以职务相称。 刘碧玲回过身来,眼神有一秒的飘忽,定睛看清来人是陈婉凌,赶紧调动起一个热情的微笑说:"你来了,来,里面坐。" 又开玩笑说:"以后想要请你,怕是越来越难了。趁着你还未成龙成凤,我们能巴结的时候就拼命巴结吧,不过,这样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吧……" 她尽管半开玩笑半认真,半讽刺半讨好地卖弄着嘴皮子。婉凌微笑地看着她,并不计较。因为就在前几秒钟,她分明看见了她眼神里的柔软。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却被她窥破二人内心深处无限契合的孤独与悲哀。当她站在私人办公室的蓝色玻璃窗前仰望天空的时候,她的眼神应该有着和她一样的柔软。 刘碧玲重重地推了陈婉凌一把:"喂!一个劲儿傻笑什么?笑得我心里毛毛的。" 婉凌说:"你这个人啊!对你凶一点,你咽不下窝囊气;对你好一点,你心里又不踏实。" "所以说嘛,君子之交淡如水。"刘碧玲嘿嘿一笑,"你我皆是君子,凡事讲究适度。" "我看你是在机关混久了,得了机关病!"婉凌毫不客气地说。 刘碧玲不以为意:"得了就得了呗。有人想得还得不上呢!" 又说:"你也别光顾着取笑我,再过两年,怕要比我病得更严重呢!" 说着话,又进来几位客人,是刘碧玲以前的同事、朋友,婉凌不甚熟悉,只客气地点个头算作招呼。有生人在,说话就没那么自在了,刘碧玲提议打牌,婉凌没甚兴趣,就在旁边看着。看了一会儿,外面响起叩门声,简短有力地扣了三响,婉凌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听那声音清晰而节制,就在心里想,这人倒是很有些修养的。她扬声喊了一句:"进来。"门口并无动静,可能外间太嘈吵了,听不见。婉凌放了水杯,冲着激战正酣的刘碧玲说:"你倒好,请了我来当服务员。"边说边往门口走,刚走到门边,正要伸出手去拉门,来人已从外面把门推开。一股热风夹杂着呛人的油烟味涌了进来,陈婉凌接连后退了两三步。 "陈局长,怎么一见到我就拼命撤退啊?"马原还是那么洒脱自如的样子,伸出手来跟陈婉凌打招呼:"好久不见,听说最近高升了,恭喜恭喜。" 婉凌脸上有点僵,机械地说:"哪里。见笑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迎上马原伸出来的右手。两手将要相握时,一行服务员端着热滚滚的汤、菜挤了进来,正好插在二人中间,绕了一个弯子才走到餐桌前。本来就有些尴尬的握手变得更加尴尬了,兜兜转转、左躲右闪,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握到了一起,也只是蜻蜓点水式地碰了碰指尖。 马原朗声说:"听说陈局长最近三喜临门啊,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婉凌心头一紧,正不知怎么回答。刘碧玲赶着问:"咦?怎么是三喜?我只知道双喜。还有哪一喜呢?难不成是……" 马原但笑不语,刘碧玲就迅速地往陈婉凌腹部瞄了一眼,瞄得婉凌怒火中烧。 一手牌打完,刘碧玲大获全胜,依依不舍地拨弄着纸牌招呼马原:"马书记,你来玩。" 马原摆摆手说:"手气好的时候不要换人,乘胜追击。" 刘碧玲又客气了一下,也就不再坚持,不一会儿又沉浸在虚拟的兵弋铁马之中。 马原和陈婉凌分坐在牌桌两侧,假意关心桌面上的牌局,眼角余光时刻留意着对方的动静。婉凌注意到刚刚刘碧玲称呼马原为马书记,想他是升了水溪乡的党委书记了。看他神采奕奕满目春光的样子,早把他们之间的事情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吧。她并没有想过要跟他重修旧好,但是看见他这样"从未将儿女情长略放心头"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阵阵掏空了似的难受。 直到收了牌局热热闹闹坐到酒桌上时心里还是空空的难受,胡乱跟一众陌生人玩笑着,喝了两、三杯酒,婉凌觉得自己像一个发条娃娃,被什么东西操控着,按照既定的程序做出应有的表情和动作,没有一样是发自内心的。 她尽量装出自然的神态,彬彬有礼地向左右两边的宾客点点头,拿起挎包向洗手间走去。一走进洗手间,刚刚把门关好,眼泪就止不住地一个劲儿往下掉。她拧开水龙头,把带着浓重漂白粉气味的自来水往脸上浇,浇了好一阵子,才觉得心窝里没那么烧得难受了。只是她不知道,这种烧灼的疼痛,究竟来自酒精,还是来自她的内心。 陈婉凌用纸巾擦干了脸,补上一层薄薄的脂粉,看上去气色好多了。她试着对镜子里的人笑了一下,还好,镜中人的笑容仍旧青春美好,她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可不是嘛,只要年轻,只要还有足够足够的时间,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求不得的。 虽然没用马桶,临出门前,婉凌还是拉下水箱,让它发出轰轰的响声。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哪怕是做假,也要做得有条不紊、完美无瑕。 陈婉凌神态自若地步出洗手间,款步往包间走去。她心里想着要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出现在马原面前,要让他为了错失她的感情而疾首痛心。是的,她就是这样想的,虽然她已不爱,一点也不爱。 她笃定地走着,拐了一个弯,突然脚下一歪。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在她纤细的腰身上拨了一下,动作既轻柔又强悍,既是随随便便,又是不可抗拒。她就是被这只富于魔力的大手吸卷着,脚步踉跄,身体凌乱,不由自主地向着那个方向倾倒过去。 一只手倒卷着她,另一只手也迅速地加入进来。他的双手稳稳地掐在她腰上,不偏不倚,不多不少,堪堪一握盈手。他的双手微微向上一举,她随着这托举的力量升腾起来,紧接着是一阵甜蜜的晕眩。 她被他凌空举起压在墙上,身体紧迫,唇齿交缠。 包着头巾穿着套装的女服务员害羞地别转头去,拐弯抹角地逃窜。陌生的食客好奇地转过脸来,眼神里掺杂着惊诧、嫉妒、不屑和羡慕。 她惊魂未定,睁开眼睛看清来人是他,下意识地偏了偏头。马原步步紧迫,凑上来再次获取她的双唇。 陈婉凌晕晕乎乎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这种侵略既让她兴奋且使她烦躁,她犹疑了半秒,终于还是使烦躁占据了上风。 "放手。"陈婉凌想要大声呵斥,迫于四周的耳目,不得不压紧嗓门。 马原停止动作,但是双手仍旧死死掐在她腰上,仿佛她是一只迅捷的野猫,一旦脱手就要飞速逃遁。 "我叫你放手,听见没有?"婉凌的声音还是细小而有力的。 "婉凌,我……" 马原想要说点什么,比如一些表示亲昵,或者加以解释的话。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低沉而爽朗,还是那样叫人入迷,但是这种魅力,此时非但没有激起婉凌的爱慕,反而使她涌起一种不可压抑的恨。他还是那样的好,但是,当她听到、看到、触摸到他的这些好,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感到极度的不平衡。 不等马原说完,陈婉凌果断地举起左手赏了他一个热辣辣的耳刮子。 "啊……"马原轻呼一声,不自觉地松开手。 陈婉凌疾步离开,她有些恍惚,在错综复杂的走廊里横冲直撞着,一时找不到出口。 马原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她兜圈子,他也跟着兜圈子。 陈婉凌怕撞见熟人,不得不停下来制止他:"你不要跟着我走好不好?" "我并没有跟着你走,我只是跟着我的心走。" 呵,先抑后扬的情话,他的专长。 马原就是这么一个男人,花言巧语、胆大妄为、无情无义。陈婉凌感受最深的就是他的无情无义,然而,在某些小小的时刻,因了女人固有的浪漫天性,又不得不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被他的胆大妄为所打动。 终于离开了酒楼,被室外凉风一吹,陈婉凌觉得轻松不少,并且对身后紧追不舍的那个人生出一点恻隐之心。毕竟马原已经不是十六七岁的莽撞少年,毕竟人家大大小小也是个乡党委书记,这么不顾体面地任她打骂,也是不容易的。 走至一处暗角,陈婉凌转身对马原说:"你不要这样,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马原说:"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只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有什么可想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怎么想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马原迫近一步说,"这世界上,我最关心的,莫过于你的想法。" "说得多漂亮。"婉凌嘲讽地撇嘴一笑,"你要关心的人,怕是多得忙不过来吧。" 她心想,如果不是多得忙不过来的话,为什么分开这么久,他才再次找到她来说这些话?并且不是特地来找她,而是偶然在酒席间遇到的。 马原显得很痛苦:"为什么我说的话,你总是不相信?" "你有哪一点是能够让我相信的?"婉凌反问。 马原神情一变,用了一种理直壮的口气说:"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除了那次的不得已而为之,我有哪次说过假话,哪回做过错事?" "不得已而为之?什么不得已而为之?" "我知道你一直为小范的事和我生气,可是,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实在狠不下心。" "咦?"婉凌奇怪,"你什么时候和我说过什么?" 马原也奇怪了:"我给你写的信,发的信息,你都没收到?" 婉凌想起刚闹分手那阵,确实收到过马原发来的无数信息和好几封信件,当时只认为马原又想用些甜言蜜语来哄骗,所以根本懒得看,一见到信息就删除,一收到信件就撕碎了扔进字纸篓儿里。 马原叹了口气:"原来你都没看,怪不得呢!" 婉凌极想知道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又软不下脸来询问。 马原看她那个神态,知道有了些机会,就接着说:"我调到水溪乡政府的时候,小范已经订了婚。她天性活泼,对什么人都是热乎乎的,所以她对我的热情,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异样之处。小范处事周到,乐于助人,我常请她帮把手。那次为了布置房间,要摘些你喜欢的野花铺地,我照旧请了她帮忙。她答应得倒很爽快,还跟我开了不少玩笑,说了不少祝福的话。临到要走了,却突然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她哭什么,出于朋友之间的关心,自然是要仔细询问的。我真后悔当时多此一问,问出这么多无穷无尽的麻烦,不光让我和你之间有了芥蒂,就是我和小范之间,现在也是说不出的尴尬。" 听马原言下之意,自然是小范向他有所表白了。只是不知道他们当时都说了些什么,以至于说来说去,终于说到了对方怀里去。 马原说:"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最见不得女孩子掉眼泪。她哭得那样可怜,我总不能扔下不管,少不得要加以安慰。当然,在安慰她的同时,我是很明确地表明了态度的。只是没想到你那么早就来了,因此引发一场误会。" "哦,"婉凌说,"说来说去,这事全错在我。我不该提前赴约,撞破你们的好事。" 马原微微皱眉,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看了她好一会儿,长长叹了一气说:"都不是小孩子了,何必说这些赌气的话。我对小范,真的没那门子心思。而且,我们现在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之外,从来不说半句闲话。" 婉凌不好再说什么,要原谅他,心有不甘,不原谅他,又好像于情理不符。她心里还是有些怨气的,可是那些怨气失去了发泄的方向,就像一个愤怒的人捏紧了拳头预备去攻击敌人,却发现对方化作了一阵轻烟飘荡开去,再寻不着一点踪影。 马原伸手来拉她,她就借机将这所有的怨气发泄到前来拉扯的那只手上。她拼命地甩开它,捶打它,而它不屈不挠地保持着脉脉温情。 心里的那点不甘,变成一个个强有力的拳头,一个个落在马原身上,也一点点得以消解。打累了,心气也顺了,不过还是有点小小的别扭,当马原搂住她的双肩时,陈婉凌小声嘀咕说:"安慰就安慰嘛,也用不着把人家搂在怀里啊。" 马原说:"她说请我亲一亲她的脸,我没法子,只能抱一抱,表示个意思。不然怎么办?难道我要把她赶走?" "啊?"婉凌腾地推开他,"原来不止抱了,还亲了!" "没有亲。" "亲了!" "真的没有亲。" "鬼才相信!" "我发誓!如果亲了的话,让我今天晚上就把嘴巴烂掉。"马原一本正经地举手指天。 婉凌看着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相信他,然而不管该不该相信,她心里是已经原谅了他的。她知道。 第二章(3-4) 3 "当了局长之后就是不一样啊,招呼都不打一个就中途逃走了。"刘碧玲打电话质问陈婉凌,"说说,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愤而离席?" "都说喝醉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到家的。"陈婉凌懒懒地窝在床上。 "喝醉了?你骗谁啊?恐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刘碧玲嬉笑着说。 "神经病。"婉凌笑骂。 "昨天失踪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啊,"刘碧玲说,"你离开不多久,马书记也不见了。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子。"婉凌装出严肃的样子,然而声音里还是不可抑制地流露出笑意。 刘碧玲眼睛一眨一眨,调皮地说:"让我猜猜,现在是你在马书记家里呢,还是马书记在你家里?" 婉凌觉得跟马原的关系迟早要公开,再说刘碧玲也是一个有分寸的人,没必要刻意瞒她,于是呵呵笑着,不置可否。 "啊,你不会真跟马原在一起吧?"刘碧玲声音微变,好像有点惊讶。 婉凌觉得有点不对头,赶紧打个哈哈说:"我不光跟马原在一起,还跟马三、马四、马麻子都在一起。" 刘碧玲沉吟了一下,换了个话题说:"你跟王家大公子怎么样了?" 婉凌也沉吟了一下,吐出两个字:"分了。" 刘碧玲又是一惊:"陈婉凌,你好啊,连王部长的儿子都敢玩。" "不是的。"婉凌赶紧分辩,"有些事情一下子说不清楚。" "你是说他以前结过婚的事?" 刘碧玲用一种不以为意的口气问出这句话,婉凌听在耳内,只觉心上一凉。 "原来你早就知道仕民有过婚史,怎么事先不告诉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而且,我们都以为你事先就知道。" "事先知道我怎么会……"婉凌心里一阵难过,"没想到你也这么看我。" 刘碧玲说:"我怎么看你不要紧,关键的是梅主席怎么看你,王部长怎么看你,整个市政府大院的人怎么看你。" "他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婉凌有点烦躁。 刘碧玲不好说什么,干笑两声混过去。 婉凌说:"我准备辞职了。这个什么破局长,我也不想干了。" 刘碧玲飞快地说:"那倒没必要。" 婉凌说:"我怕……" 刘碧玲抢过她的话:"你怕别人说你骗婚吧?" 婉凌皱眉:"你说话总是这么难听吗?" 刘碧玲笑笑说:"我知道,你是怕别人说你利用王公子,达到目的之后就过河拆桥。" "如果我辞了职,他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刘碧玲"哧"地一笑:"陈婉凌啊陈婉凌,我真是错看了你,一直当你是个聪明人,原来也不过是个糊涂蛋。" "我怎么糊涂了?" "你不辞职,怕别人说你利用王仕民;你辞了职,别人更会说你利用王仕民。" "为什么?"婉凌奇怪。 刘碧玲说:"你一跟王仕民确定关系就升了广电局副局长,本来就有很多人说你纯粹是交易婚姻,现在一跟他分手就要辞职,那不更印证了他们的说法吗?他们不会认为你怕引起误会而选择辞职,而会以为你无能,不靠关系就胜任不了这个工作。" 陈婉凌觉得刘碧玲的话有些道理,辞职的事情就暂且按住不提。只说:"还是你好啊,舒舒服服在社联当个主席,远离繁琐的人事纠纷。想当初你离开妇联进社联的时候,我还为你鸣过不平呢,现在想想,觉得大可不必。真正聪明的女人就应该这样,享有一份轻闲优雅的生活。" 刘碧玲冷笑一声:"你这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有意拿我开涮?如果是真心话,那你也到社联来啊,我们的陈大美人想到区区社联来当个主席,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何况我还是个副职,你就是想当个正职,也是不费什么功夫的事。" 婉凌心知说错话,连连赔笑说:"我哪有这么厉害?不过,我说的话却是出于真心,只是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想法和做法未必能够统一。我还是个大俗人啊,逃脱不了俗世的诸多偏见。" 刘碧玲心里还是不舒服,仍旧冷笑着说:"这些话,也只配你们这些有能力的人说。若是从我们这种没本事的人嘴里讲出来,别人就会说我们-吃不到葡萄-了。" 婉凌后悔不迭,她说那些话,本是出于真心,而刘碧玲听来却是无聊的场面话,甚至还有些"得了便宜卖乖"的意思。为了消除这种不好的印象,婉凌只得掏心掏肺地说:"碧玲啊,在某些方面,我没有你的大度和潇洒,也不像你那么拿得起放得下。我从小就是按照别人的期待来规划自己的人生,尽管一心向往着安宁和自由,实际上却不得不用了一些俗世的琐屑来束缚自己。" 刘碧玲沉默了好一会儿,用了一种娇嗔的语调来说:"你这个人真是讨厌,让人想爱又爱不起来,想恨又不忍心去恨。" 婉凌松了口气,嘿嘿笑着说:"爱会让一个女人变得美丽,恨只会摧毁你青春的容颜,仔细想,要选哪样?" "哼!"刘碧玲假意赌气,"总之你这个人是不能交心的。我且不谈爱、恨,只记着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之交淡如水……" 二人玩笑了几句,临到挂电话前,陈婉凌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碧玲,刚刚说到马原的事情,是跟你开玩笑的,千万别当真了,我怕传出去对人家有影响。本来没有的事,别到时还以为我是为了跟马原,才跟仕民分开。" 刘碧玲说:"你别尽顾着担心别人,多想想自己吧。" 刘碧玲最后这句话让婉凌心里有点不舒服,她隐隐感觉这句话里面透露了很多不好的讯息,一是可能她工作中将要面对不少的麻烦,二是她的情感方面还会遭受不少波折,三是马原这个人……马原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人人都夸他有能力有魅力,都喜欢跟他接触,同时又对他不以为然,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有争议"的人? 4 陈婉凌跟王仕民解除婚约的消息在各部门传开了,梅主席和王部长自然早有耳闻,婉凌想过是不是应该亲自找到他们说明一下情况,消除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可是每次想到要跟两位长辈谈论这个话题,未婚女青年陈婉凌的伶牙俐齿就变成了笨嘴拙舌,一个连贯的句子都组织不起来。她在广电局上班,到大院来的时间少了,遇见梅主席和王部长的机会自然也少了,偶尔几次在电梯间遇到,不管是梅主席还是王部长,脸上都是笑笑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情绪。她就抱着一点侥幸的心理,希望二人对这件事情是不太在意的。 梅主席和王部长在不在意此事且当别论,其他在意这件事情的还大有人在。广电局的另外两个副局长,以前见了婉凌都是客客气气的,左一个"才女",右一个"美女"的喊,这会儿却只干巴巴地叫她"小陈"。局长的觉悟自然要比副局长高些,倒是一如既往地叫她"陈局长",只是同样的三个字,同样的声音调子,听起来却怎么也品咂不出曾经的亲切与甜蜜。 白局长是很善于运用声音的抑扬顿挫以及断句留白来表情达意的,他不咸不淡地"哎"了一声,然后埋头整理桌上的文件。陈婉凌左右看看,整个会议室乱哄哄的,其他人都在陆续离开,离白局长最近的就是她,这个"哎"大概是冲着她来的。婉凌站在原地等着白胜鹏的吩咐,等了两三分钟,对方只顾拿着几页散乱的文件纸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好像没什么话要说的样子。婉凌再等了一会儿,估计没事了,就夹好文件,准备离开。白胜鹏却又说话了,仍是不紧不慢不咸不淡的口气,懒懒地唤了一声:"陈局长啊……"婉凌敏捷地应答:"是。您有什么吩咐?"婉凌的话像一支疾箭射在一堆棉花上,全不着力,且无一点声息,就那么默默地消解了。白胜鹏一边翻看文件一边往外走,婉凌不得不紧随其后,以防他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半句话来。他们从会议室走出来,经过大办公室以及两位副局长办公室,等于在广电局全体成员眼皮子底下走了一遍。婉凌渐渐看出来,白胜鹏是在拉着她做展览,展览他对她的冷漠,也展览他对王新刚的忠诚。她觉得可气又可笑,停在原地不再跟上去,提高了音调问他:"白局长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回办公室去了。"白胜鹏才不紧不慢地说:"啊,这个,待会刘市长会过来检查工作,你到那个什么楼……"婉凌补充说:"醉仙楼。"白胜鹏翻了翻眼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嗯嗯"了两声就走了。婉凌本想问一下都要点些什么菜,喝什么酒,但见他那个态度,又不想再问了,只按原来在妇联做办公室主任时招待副市长的规格去办。 安排接待一般是办公室主任的工作,但白局长吩咐下来了,婉凌也不好推辞。刘副市长以前接触过几次,为人很是斯文客气,颇有些儒家风范,婉凌倒是很愿意招待他的。只是她分内的工作不能丢,又要做这"非分"的工作,听完刘市长的指示之后已经将近十一点了,这才匆匆赶往醉仙楼。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安排这类饭局,没有两个小时是拿不下来的。不光要把菜点好,还要亲自过目所有的原材料,以防领导大人吃到什么不新鲜不干净的东西。 婉凌忙得口干舌燥,手足错位,刚把菜单定下来,白局长就领着一众人等进了包间,叫人在厨下找到婉凌,问她是不是可以上菜了。婉凌回说至少还要一个小时。白局长的电话就追进来了,捏腔拿调地说:"陈局长,你怎么搞的嘛?"婉凌知道此时纵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也是没法跟他讲理的,只得说:"你们先打打扑克,很快的。"白胜鹏说:"打什么扑克?我们刘市长这样的好领导怎么会打扑克呢?我白胜鹏也是从来不玩这一套的。"婉凌心想,你他妈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啊,谁不知道你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不过刘市长不打牌倒是众所周知的,他这样说,纯粹是为了讨好刘市长。白胜鹏又说:"那个,野生甲鱼点了没?"婉凌这才想起刘市长喜欢吃甲鱼,连忙说:"点了点了。"白胜鹏说:"是不是野生的啊?"婉凌说:"我点的是野生的,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货真不真。"白胜鹏说:"这样,你叫他们抓一个过来看看。""啊……"婉凌愣了一下,心想,你要看不会到厨房里来看呀?不过这个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罢了,嘴里还是很爽快地答应说,"好好,我让他们抓过来。"婉凌匆忙叫来服务员,添了一道香辣野生甲鱼,又让他们到水箱里挑了一个最新鲜的拿过包厢去看。 白胜鹏让服务员把甲鱼反放在地上,撕开一双筷子去逗弄它,嘴里念念有词:"翻过来,翻过来,翻过来……"他乱戳乱捅了一阵,把筷子往地上一丢,直起腰来对服务员说:"假的。你这是塘里养的。野生甲鱼自己会翻身。你看它,我都快把它肚子扎破了,它动都不动一下。"两个副局长附和说:"这个绝对不是野生的。野生甲鱼灵活、有劲儿!你一把它翻过来,它就两腿一撑,一下子就转过身来了。"服务员分辩说:"这确实是野生的,可能人多把它给吓着了。""假的假的。"白胜鹏摆出一副"你不要跟我争了"的神气,挥挥手说,"叫你们经理去搞两个真的过来,贵点儿没关系,只要鲜活就行。那个,陈局长,你给盯着点儿。照我这样子,把它翻过来,拿筷子捅两下。"白胜鹏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个往前刺的动作。 婉凌回到又脏又乱的后厨。服务员叫来一个西装革履身材瘦长的小伙子。小伙子自我介绍说他姓刘,是这个酒楼的经理。婉凌把白局长的意思说了。小伙子客气而冷淡地一笑,说:"小姐,这就是纯正的野生甲鱼。"婉凌本来对甲鱼没什么研究,却不得不照了白胜鹏的话说:"这甲鱼不会翻身,肯定不是野生的。"那姓刘的经理又是客气而冷淡的一笑,指着甲鱼的头、脚给她看,字正腔圆地解说野生甲鱼和养殖甲鱼之间的差别。婉凌听不出什么名堂,仍是坚持要"会翻身"的甲鱼。刘经理还想说什么,仍旧先露出了那客气而冷淡的笑容,婉凌一看见那笑容就浑身冒火,不等他开口就抢在头里怒斥:"你还有完没完了?我说它不是野生的就不是野生的!要你另外弄个甲鱼过来就这么难吗?"刘经理那个招牌式的笑容里终于掺杂进了一点别的表情,无奈地摊开手说:"这大中午的,上哪儿去买甲鱼啊?要不,您换个菜吧?""不换!"婉凌挥手大喝一声,把那瘦高的刘经理惊得抖了一下。发脾气是没有用的,婉凌烦得要命,指着水箱中的甲鱼说:"你把它们全捞起来,一个个放在地上,看哪个能翻身的。"刘经理只得依言叫服务员挨个把甲鱼捞出来,反放在地上,递了根筷子让婉凌去戳。婉凌拿着筷子,躬着身子,正要向那滑腻的小东西戳去,眼前浮现出白胜鹏拿两个指头往前捅的手势,突然涌起一阵嫌恶,像吃了只活苍蝇似的。 "见你娘的鬼去!"陈婉凌骂了句粗话,把筷子狠狠摔在地上,对那瘦弱的刘经理说,"我还要刚刚退下来的那个!对!就那个!剁碎了炒!" 刘经理和服务员面面相觑,愣了好半天才小声骂了句:"神经病!" 第二章(5-6) 5 如果说连王八都会翻身,那陈婉凌自从决定跟王仕民分手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连王八都不如了。只是她尚且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者是说,她虽然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一点,却没有勇气深想下去。她知道风波是必然会有的,她以为只要自己行事低调些,硬着头皮挺一段时间,迟早会过去。她没想到这场风波的覆盖面会如此之广,持续时间会如此之久,她就像一只被人反踩在脚下的千年王八,纵然道行再深,也没有施展的机会。 这第一个让她意识到自己变成王八的人,就是她颇为敬佩的刘副市长。 陈婉凌回到包厢时看见吴小丽坐在刘市长旁边,二人正热火朝天地谈论着什么,从刘市长对吴小丽的热乎劲儿来看,婉凌就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她觉得刘市长本不该对吴小丽这么热心的,至于为什么不该,她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以刘市长的为人,不会对吴小丽这种干部具有太多的好感。既然刘市长对不该热心的人热心,其中必然是有个道理的,婉凌隐隐觉得,这其中的道理,跟她有着某些关联。 婉凌一直在厨房忙,还没好好跟刘市长打个招呼,出于礼貌,就走过去叫了一声"刘市长",搭讪着说:"刘市长在讲什么趣事呢?让我们大家都分享分享吧。"刘江点了点头,眼睛虚视着婉凌这边,似笑似不笑地"啊啊"了两声,回头继续跟吴小丽说话。婉凌被晾在一边很是尴尬,又不能立即走开,显得生气了似的,只能依着桌子干站了一会儿,趁着没什么人注意,悄悄地走向另一群人。 另一群人以白局长为中心,正在谈论当下的时事,一个个摆出煞有介事的样子,发表一些自以为颇有见地的看法。婉凌几次想插嘴,却插不进一句话。她隐隐感觉到这包厢里的人于无声中搭成了一种共识,齐心协力组成一堵无形的高墙,将她排挤在外。她像一个孤身的孩子,刚从城堡里面走出来,一回身,却见城门早已关上,任她怎么捶打,怎么叫喊,城里的人佯装不闻。 这些都是她看见了听见了的,还有她看不见听不见的,更加不堪入耳的,藏在暗地里的唇枪舌剑: "听说陈婉凌不行了,在单位不得势了。" "那是自然的,她有什么本事?离了男人什么都做不成。" "你说也奇怪了,为什么那些男人就那么喜欢她呢?" "她不是有一本房中术吗?男人不都是喜欢这个吗?" "你说她那个房中术真的有用吗?" "用肯定是有用的,不过也不能常用,伤身!你没看那王大公子,跟她在一起才没两个月,都被吸干了!" "这种女人沾不得,说不定把命都搭上了。" "沾不得!天生的狐狸精!"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能让她吸上两口,就死了也舒坦啊!" "哈哈!你呀,也是个没骨气的,风流鬼……" 在她还是个只谈过一次恋爱的清纯小女人时,就已经是旁人眼里功夫极高的狐狸精了,不知道陈婉凌知道之后将会作何感想。 婉凌没时间去打探这些乡间野话,光应对单位上的这些同事、领导,就够她受的了。她知道在她后头说闲话的人不在少数,她只能闭目塞听,希望尽快挺过去。 吴小丽终于收起了她招牌式的放荡笑声,引着刘市长入席了。好不容易挨到开席,婉凌心想,借酒盖脸应该更好说话些,酒量平平的她摆出了放手一搏的姿态。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虽然酒桌上的"知己"们多半是伪装出来的,可此时陈婉凌连一个配合她伪装的对象都找不到,她频频举杯,得到的却是一句句不冷不热的回应:"陈局长你酒量好,多喝点,我实在是吃不消了……""小陈啊,我年纪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如果说大家都不喝酒,那也无所谓,可问题是,他们互相之间觥筹交错,唯独不理会陈婉凌。特别是吴小丽,穿梭于众多男士之间,简直是如鱼得水,而陈婉凌就像一条被扔在泥地里的小鱼,虽然没人去捏它打它,光是那个环境,就足以让它慌乱和窒息。 想不到曾经对酒精那么深恶痛绝的陈婉凌居然会有一天为了没人和她喝酒而难过,这就是环境对一个人的巨大影响吧。她闷声不响地吃着菜,连给刘市长添饭都忘记了。吴小丽像捡了一个天大的宝贝一样捡到了给刘副市长添饭的机会,捧着白瓷碗的一双玉手都禁不住乐癫癫地颤抖了。她看上去可真开心啊,开心得满脸的褶痕都跑出来凑热闹了。 婉凌原以为自己会哭,但是没有,她只是静静地仰躺在床上,静静的,静静地忍受着内心深处一阵阵难耐的煎熬。 6 接连几次都是这样,老远就看见刘碧玲那瘦伶伶的身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再走近些,却突然身形一闪,不知钻到什么鬼地方去了。陈婉凌就在心里冷笑,枉费她素日对她高看一眼,原来到了关键时刻,也是个不能免俗的人。最近单位上的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婉凌,好像跟她在同一块空气里呼吸都会受到感染似的。其他人这样做,婉凌尚可理解,只是没想到素来潇洒泼辣的刘碧玲也会这样做。她对她的那点亲昵和钦佩荡然无存,以往对她所赋予的那种独特的感情,此刻像一个反讽的笑话,冷冰冰地站在她的对立面,与她彼此讥笑,彼此轻视。 当两个女人再次在一个活动上偶遇时,陈婉凌终于按捺不住,故意走过去跟刘碧玲打招呼。刘碧玲显得有点僵,故作轻松地跟她闲聊几句,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婉凌不想轻易放过她,假装看不出她的冷淡,就着旁边的位子坐下来,摆出预备深谈的样子。婉凌一坐,刘碧玲就有些着了慌,说了两句敷衍的话就要借故离开。她刚起身,陈婉凌小声吐出一句话:"最近,很多以前的熟人、同事,都在练习遁地术,一见了我,就像土行孙一样哧溜溜钻到地底下,向我展示武艺。"婉凌说这些话时,用了一种平平常常的语调,脸上带着一派天真的笑容,外人看来,会误以为她当真在讲述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刘碧玲收住已离席一半的身体,回过头来看着婉凌。婉凌还是那么假意天真地看着她,笑眯眯地说:"刘主席,您的功夫练到第几层了?"说完这句话,陈婉凌静静观察刘碧玲的脸色,等待着她的愤怒或者是尴尬。可惜她预期中的两种状况都没出现,刘碧玲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往洗手间方向走去。刘碧玲的镇定像钢针似的扎在陈婉凌身上,她双肩一颤,几乎落下泪来,赶紧拿起桌上的文件,假意认真地阅读起来。 真正让婉凌伤心的并不是刘碧玲对她的冷淡,而是刘碧玲敢于将这种冷淡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也就是说,真正让婉凌伤心的,并不是失去一个旧同事的友情,而是在人格的较量上,她显然输给了这位昔日的同事。她可以在工作中受挫,但不能在品格上认输,她要想尽办法扳回一成。 陈婉凌在过道里截住刘碧玲,语气平和地叫了声:"刘姐。"伸手不打笑脸人,刘碧玲缓和了脸色,微微点了个头。婉凌埋头在挎包里翻找了一下,掏出一盒七星,弹出一根递上去。刘碧玲犹豫了一下,接过香烟,一手扶着婉凌的背,把她往洗手间引。 两个女人躲在洗手间里,反锁了门,各自靠在墙上吞云吐雾。香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刘碧玲弹了弹烟灰,说:"你行啊!这么快就抽上了!"婉凌笑笑说:"刘姐什么时候抽上的?"刘碧玲转了转眼珠,说:"比你更快!"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刘碧玲说:"你知道吗?如果你刚才递上来的是芙蓉王,或者软中华,我就会客气地说-谢谢,不会-,幸好你递的是七星。"婉凌连呼"好险",又说:"七星确实不一样。"刘碧玲点了点头说:"是不一样。"到底不一样在哪里,她们都没有说。就像她们对自我价值的确定,她们认为自己跟那些将烟、酒视为洪水猛兽的家庭主妇是不一样的,跟那些将烟、酒当做表演道具的风尘女子们更是不一样的,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她们都不会说。她们是一群超脱于家庭之外,凌驾于风尘之上,身陷夹缝,而心系苍穹的奇女子。 婉凌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梅主席,徐主席,还有谁谁谁,大家都是老烟民。" 刘碧玲说:"是啊,女卫生间里那么多烟蒂,怎么来的?" 婉凌说:"大家碍于身份,彼此回避,原本热闹的一群,变得形单影只。" 刘碧玲拍拍婉凌的肩,笑着说:"小陈啊,警惕啊,在机关混,可容不下这么多诗情画意。" "谁诗情画意了?"婉凌故作惊讶地问,"你认识这么有品位的女子吗?" 刘碧玲笑笑地说:"认识,还不少!可惜后来一个个都找不到了。" 她这样说着,声音里透着笑意,笑着笑着,喉咙里哽了一下,"咕咚"一声,像有个东西掉进了暗黑的深井里去。婉凌定睛看去,只见她眼眶里一点浅淡的泪影,不知是香烟熏的,还是话头哽的。 婉凌假装没留意,支吾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想帮她掩饰过去。刘碧玲却无需陈婉凌的帮助,很快稳定了情绪,随口问她说:"哎,那个马书记,你还记得吧?" 婉凌本想装糊涂,又觉得在刘碧玲面前没必要装这个糊涂,于是老实说:"你是说水溪乡的那个马书记吧?" 刘碧玲说:"是啊,他下个礼拜结婚,你说我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陈婉凌"啊"的一声,只觉得胸口一痛,脑袋里面轰的一响,手足都麻痹了。 马原要结婚了?跟谁结?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今天早上还跟她从同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拥抱互道"晚上见"的男人,突然之间听说要结婚了。陈婉凌不知道哪个场景是真实哪个场景是梦境,脑袋里蒙蒙的。她听见自己用冷静的声调问刘碧玲:"马书记要结婚了?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刘碧玲鼻孔里冷哼了一声说:"这种政治婚姻,最注重保密的。不到木已成舟,是不会随便对外公开的。" 婉凌又问:"新娘是谁?" 刘碧玲说:"能被马书记看上的,自然是领导大千金了。" 婉凌迅速在脑海里盘点四套班子主要领导的家庭成员,能跟马原匹配的,只有宋市长的千金宋珊珊。 刘碧玲略带讥讽说:"马书记倒也没这么好命!宋珊珊出身好,人又聪明,想法自然高远些,倒未必会留意到他。是朱书记的千金。" "朱明娟?"陈婉凌脑海里迅速跳出一张相貌平平的脸孔和一条微跛的腿。 朱明娟是市委副书记朱强的掌上明珠。朱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娇纵坏了,她十几岁时与父母怄气,从三楼阳台跳下,摔碎了腿骨。虽然经过各大医院各大名医的几次治疗,仍不可挽回地留下了轻微残疾。明娟站立和漫步的时候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一旦疾走,左脚就有些跟不上,所以她一般情况下都是行动缓慢的,不过倒并不显得怎么难看,反而因此增添一份优雅,也歪打正着地磨掉了小时候暴躁的脾气。 怎么会是她?仅从自身条件来说,徐明娟实在比陈婉凌差得太远了。马原怎么舍得放弃已经捧在手里的一朵鲜花,去选择一棵弱不禁风的小草,而且是已经被风吹折了叶片的败草?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有一个好父亲?可朱强不过是个市委副书记而已,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领导,马原真的会为了这么一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利益而牺牲一生的婚姻幸福吗?陈婉凌心里堵得厉害,她一会儿觉得马原在权力的诱惑下,会毫不迟疑地把她当作牺牲品;一会儿又觉得以马原的为人,不会做出这么低贱的事情。她一会儿充满信心;一会儿又灰心丧气。 陈婉凌在马原的心目中究竟是千金难买的无价宝,还是一钱不值的烂石头,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陈婉凌恨不能立刻揪住他问个明白,可是现在她满心的急躁和烦恼一点儿都不能露在面上,仍要装出随随便便的语调,跟刘碧玲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论马原的婚事。 "其实朱明娟也还不错的……"陈婉凌故意这样说,希望从刘碧玲嘴里听到一些批评朱明娟的话。 刘碧玲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怎么不知道她的用心?不过这些话她也不好怎么说的,只能附和着婉凌说:"是不错的。" 婉凌听了这话,心里更加憋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靠着墙,闷闷地抽完手中的烟。刘碧玲起身拍拍婉凌的肩,说:"走吧,外面的人该等急了。" 婉凌顺手把剩下的半包烟塞给刘碧玲,随着她走出去。两人并肩在长长的走廊里快步走着,高跟鞋一颠一颠的,颠得婉凌脸部肌肉隐隐作痛,嘴唇也跟着颤动起来。她极力控制着哆嗦的嘴唇,可是越想控制它就越哆嗦得厉害,牵扯得鼻子也要跟着抽搐起来了。婉凌慌忙张嘴大叫了一声"刘姐",这才控制住了脸部的抽搐,暂时从阴暗绝望的情绪里逃脱出来。 刘碧玲被婉凌的叫声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啊"了一声。 婉凌意识到叫得声音太大了,掩饰着笑了笑,调整音调说:"啊,没事。你刚刚不是问我去不去参加马书记的婚礼吗?" 刘碧玲说:"是啊,如果你去的话,我们搭个伴,你不去,我也就不想去了。" 婉凌说:"我跟他不是很熟,不合适贸然前往吧,你跟马书记素有往来,那又另当别论了。" 刘碧玲说:"也没什么很多往来,就是在一起吃过几次饭。" 婉凌"嗯嗯"两声,没再说什么。 刘碧玲笑笑说:"以前你在妇联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你跟马原在谈恋爱呢。" "啊……"婉凌干笑两声说,"你们这些人,不知道躲在背后说了我多少坏话呢!" 刘碧玲高举双手说:"天地良心,我可是一名有思想、有觉悟的优秀共产党员,怎么会做这种暗箭伤人的事呢!" 婉凌故作高深地摆摆头:"难说,难说……" 婉凌回到座位上,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向刘碧玲,见她刚刚还满脸无所谓的笑容,一下子就变得灰暗凝重。陈婉凌猛然意识到,刘碧玲在洗手间里对她说的那番话,看似无心,实则是早有打算的。她回避她,也许并不是因为她跟王仕民的事情,而是因为她跟马原的事情。 第二章(7-8) 7 七月酒吧的灯光一如既往的璀璨迷离,陈婉凌在酒吧对面的香樟树下停了停,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不多不少正好是跟马原约好的时间。她犹豫了一下,径直朝前走了一段再折回来,又看了看手机,差不多过了五分钟,这才深吸一口气,稳步跨进七月酒吧。 陈婉凌有个习惯,如果是开会,她一般早到五分钟,在这五分钟内,她可以从容地找到位子坐下来,跟附近的熟人点个头,简短地打声招呼,略微低语几句,既保持了优雅的风度,又联络了熟人之间的感情。这段时间只能控制在五分钟左右,如果去得太早,留白的时间太长,一来浪费时间,二来给人的印象闲得无聊,好像成天无事可做,专等着开会似的。如果去晚了,则会显得手忙脚乱,仪态尽失。约会跟开会不同,她一般会迟到五分钟,留出一点时间让对方有所准备,也顺便行使一下女人迟到的权力。 经过吧台的时候,酒保轻声吹了一记口哨,凑近婉凌小声说:"这衫好靓,您的穿着越来越上品了。"酒保是个作男装打扮的女孩子,一口南腔北腔的普通话,搞不清到底是哪里人,一忽儿粤语,一忽儿京腔,神经兮兮的,好在面容清丽俊俏,因此颇讨客人欢喜。 婉凌颇有风度地对她含笑点头。她上身穿灰色线衫,搭配火焰色大披肩,下身乳白色羊绒短裙,搭配灰色长靴。整个人看上去像一篇衔接自然,首尾呼应的文章,兼具了华丽的词句和绝妙的构思。那时不时滑落肩头的大披肩,是一双含蕴而多情的眼睛,看上去既雅致又艳丽。 马原眼前一亮,禁不住走上来扶住她盈手一握的纤腰,叹息似的说:"古人说-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我只不信,原来世间确有其人。只恨他们先我于几千年,有缘与你一会。" 马原吟的是李延年的《佳人歌》,歌中所唱之女子,是后来汉武帝最宠爱的妃子李夫人。婉凌喜读诗书,知道这个典故并不足奇,难的是马原一个大男人,居然也能吟出这首词。素日看多了那些语言"样板化"的男干部们,马原的倜傥风流怎不教女人着迷? 婉凌说:"我不是李夫人,却不知道你是不是汉武帝。" 马原说:"我没有武帝的雄韬大略,不过,如果你是李夫人,我却也甘冒其险,召集难兄难弟数千名,揭竿而起,即使肝脑涂地,仅博美人一顾。" 婉凌说:"真的吗?" 马原笑答:"真的。" 婉凌再问他,真的吗? 马原笑而不答。 婉凌拉住他的衣领,正色问:"假如跟我在一起,你的仕途将会走得更为艰辛,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马原呵呵一笑,戏谑说:"怎么会?你看你天庭饱满,眉宇朗阔,是个旺夫相。跟你在一起,只有前途更加光明。" 婉凌说:"我是说假如,假如我影响到你的前程,你会怎么做?" 马原说:"不会的,你不会影响我的前途。你聪明稳重,只会给我更多帮助。" 婉凌有点灰心,马原从来没有以牺牲什么为前提来跟她交往,他只想到获取。获取她的青春和美丽,获取她所带来的愉悦。他只想到她将会带来什么好处,从没想过要跟她共同面对困难。 婉凌摇晃着他的身体,不依不饶地问:"如果我真的会影响你的前程呢?" 马原疑惑地看着她说:"婉凌,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婉凌笑笑说:"没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呢?我就是想问问,你知道,有时候女人发起痴来,是很孩子气的。" 马原松了口气,疼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你呀!真是!" 婉凌不依,扯着他的衣袖,偏要他给个答复。马原无法,只得点点头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婉凌歪着头看着他,说,此话当真?他郑重地点头说,当真! 婉凌看着马原,这个曾经让他朝思暮想费尽心机的男人,这个失而复得的男人,她真的要失去他了吗?一想到不久之后他即将跟那个叫徐明娟的女人踏入婚姻的殿堂,而迎接她陈婉凌的将是无尽的孤独与虚空,她就难过得想要发疯。但是她不能发疯,发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她必须冷静,冷静,一步一步,步步为营。她不能输!她输不起!! 马原也看着陈婉凌,这个女人真是美得醉人,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想拥有她。马原喜读《红楼梦》,《红楼梦》中最美丽的两个女子无非是林黛玉和薛宝钗,可惜宝钗和黛玉都是有缺陷的,一个过于理性,一个又过于感性,而在陈婉凌身上,兼具了宝钗的理性和黛玉的感性,堪称完美。这样的女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自小在花丛里泡大的马原深谙此中道理,可他更深深的知道,这样的女人是难于把握的。唯其自身的完美,更追求生活中的完美。男人没风度是不行的,没主见是不行的,没地位更是不行的。以婉凌的素质,事业上必然还有进步,要永远保持比她领先一步,恐怕还真要费点心思呢! 婉凌拉着马原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们结婚吧!" 马原愣了一下,转而微笑说:"你不是说趁着年轻多干几年工作吗?怎么突然之间想结婚了?" 婉凌说:"你知道,女人嘛,总还是以家庭为重的。" 马原"嗯嗯"两声,不置可否,转身按铃叫服务员点单。 婉凌催促他说:"怎么样?我们先把证给领了,酒席等节假日闲下来再办。" 马原假装惊讶地说:"咦?这么漂亮一个姑娘,怎么急巴巴地想嫁人呢?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婉凌说:"急巴巴想嫁人也好,女大不中留也好,总之,我今天就是突然之间特别向往一个温馨的家庭,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新的生活。" 一向自视甚高的陈婉凌能够这样不屈不挠地向一个男人求婚,已经是最大限度地降低身价了。马原却一再地插科打诨,全然不放在心上,甚至学着小孩子模样,夸张地叫起来:"噢,凌婆子想男人啰,凌婆子想男人啰。"婉凌看在眼里,寒在心上,背上的鸡皮疙瘩全都竖起来了。她知道马原在有意回避,恨不得拍案而起揭开真相,可她不能这样做,真相一旦被揭开,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明天去办证,好不好?"婉凌做出了最后一次努力。 马原一脸坏笑地坐在对面沙发里,歪着脑袋吸烟,只不作答。 服务员将点好的酒菜端上来的时候,陈婉凌优雅地拉起披肩,起身离席。 经过吧台的时候,酒保又向她吹了一记口哨,这回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微笑。 8 陈婉凌跟马原的交往一直都是在地下开展的,机关是非多,婉凌的本意是不想招惹口舌,当然,还有较为隐秘的一点,她怕二人万一不成,又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不好收场。可见婉凌也不是没想过跟马原有分手的可能,每每念及至此,也并不会觉得多么痛不欲生,大家都是自由人,都有再选择的权力,以陈婉凌的条件,不一定找不到比马原更好的男人,何况之前已经有过一次分手的经验,再怎么伤心难受,不是也挺过来了吗?与马原的那次相恋,基本上是陈婉凌第一次以结婚为前提与男人的交往,也就是说,基本上相当于她的初恋,连初恋的伤痛都可以挺过去,还会有什么挺不过去的呢? 可这回,她偏偏就是挺不过去!或者是说她咽不下这口气!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给玩了,连吱都不吱一声。 陈婉凌一夜没睡,脑袋像一架气势汹汹的战斗机,轰隆隆连续运转了十几个时辰,将近天明时,终于锁定了想要轰炸的目标。 她起了个大早,着意打扮一番,设法弄到了朱明娟的电话,谎称有要事相商,约她出来喝茶。 朱明娟满腹狐疑地来了,远远地看了陈婉凌一眼,并不走近,隔着老远问她:"你找我什么事?" 婉凌连连赔笑,拉开椅子请她就座,又是端茶又是递水的,招呼得好不周到。 朱明娟以为婉凌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想求她向父亲说情,不卑不亢地享受着她提供的各项服务。陈婉凌却只顾聊些女人之间的私房话,全然不提工作。 大概聊了有半盏茶功夫,眼见着朱明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陈婉凌隔着手袋悄悄拨通了马原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挂断了,马原看见未接来电,回拨过来。 陈婉凌微笑着对朱明娟做了个手势,说:"对不起,接个电话。" 朱明娟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陈婉凌姿态优雅地掀开提包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名字,露出了更加甜蜜的微笑,抬头对朱明娟说:"是我男朋友。" 朱明娟敷衍地笑了笑,扭头看向窗外。 婉凌按下接听键,将手机亲昵地贴紧耳朵,半撒娇半认真地说:"马书记,怎么百忙之中有空给我电话?" 马原调侃说:"陈局长,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搅您。" 婉凌一边听马原说话,一边留心观察朱明娟的脸色,只见她淡淡地看着窗外,没什么表情变化。 婉凌又进一步说:"马原,说正经的,咱们那天商量的领结婚证的事情,过一阵子再说好吗?。" 马原听出话有蹊跷,敏感地绕开话题说:"我这几天比较忙,等忙完这阵再好好聊。你刚刚打我电话,有什么事情吗?" 朱明娟听见婉凌叫马原的名字,转过头来直视着她。婉凌看着她的眼睛,努力从中搜寻一些诸如疑惑、慌张之类的东西,可惜她什么都没能看到,那双眼睛一清二白地看着她,透过她的脸,看向她身后无尽的虚空里去。 婉凌不禁重新掂量起对面这女人。她真是如她所认为的那样,只是一个任性的、干瘪的、不通世理的干部子女吗? 马原催促说:"没什么事的话,我挂电话了。" 婉凌不知道朱明娟听见了多少,想到了多少,有没有把她电话里的"马书记""马原"和她的未婚夫"马原"联系起来,于是补了一句说:"你今天是不是要忙到很晚,要不,我到水溪去接你吧?" "水溪"、"马书记"、"马原",这一回,朱明娟应该无可逃避地要把陈婉凌的男朋友和自己的未婚夫联系起来了吧?婉凌细看朱明娟的脸,见她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绿茶,将水晶般透明的玻璃杯子放回原处。 婉凌挂了电话,抱歉地看着朱明娟说:"男人真麻烦。" 朱明娟淡淡地笑笑说:"陈局长,我看您挺忙的,我也有些事情要处理,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 婉凌假意说:"再坐一会儿嘛。" 朱明娟客气地说:"不了。以后再约。" 婉凌站起来帮朱明娟拉开椅子,目送她瘦削的身影款步穿过大厅,走向一角的楼梯口。婉凌心想,今天的功夫算是白费了。正在此时,朱明娟跨下楼梯的左脚突然一扭,整个人猛地往后一仰,差点滚了下去,幸好旁边的服务员手脚伶俐,及时地挽住了她的手臂。婉凌想都没想,赶忙冲上去,双手扶着朱明娟站稳,急切地询问:"没什么事吧?"朱明娟笑笑地说:"没事。"婉凌给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没事就好。"又说:"您稍等一下,我陪您一起下去吧。"朱明娟说:"真的没事,你去忙吧。"说着,在陈婉凌手背上稍微用力按了一下,表示感谢。婉凌看着她瘦伶伶的背影一步一停地走下楼去,女人天生的怜悯心不受控制的泛滥起来,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别残忍特别愚蠢的事情。 朱明娟和陈婉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女人,如果把陈婉凌比作一朵花,那朱明娟就是一棵树。树没有花的艳丽和芳香,却有着久经岁月洗礼酿造出的独特韵味以及对人生的独特体悟。爱情对于明娟来说,已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它确乎存在过,但或许只是存在于她个人心里而已。经过无数次的追寻,失落,误解,欺骗,她早已认命,像她这种出身的女人,真爱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星辰。她答应嫁给马原,只是因为她早晚要找个人嫁掉,而马原的条件不多不少正好符合她的要求。至于马原现在是否爱她,之前是否有爱人,以后又会不会有新的爱人,她并不计较,也计较不来,如果非要这么较劲的话,恐怕还要再跳一次楼。她所能做到的,只是尽量自爱,维护自己的尊严,维护家庭的稳定。 明娟跟马原说话的声气还是那么温温和和斯斯文文的,既没有未婚夫妻的亲热,也没有斥责负心郎的怨愤:"我想,马原,关于我们的婚事,你是不是还有些准备没做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把日期推迟一个月。" 马原看着明娟,摸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能泛泛地说:"我这方面的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不知道你觉得还缺些什么,我去办。" 明娟淡淡说:"我倒是不缺什么。" 马原心里就有些不踏实了,追着说:"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但凡能办到的,我都尽量去做。" 明娟说:"你做好了准备就好,不要带包袱上路。" 听到"包袱"两个字,马原心里一颤,直觉这件事情可能跟陈婉凌有关。 明娟又说:"你知道,我们结婚之后,只能好,不能坏。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马原说:"我知道。" 明娟点点头说:"那好。" 马原还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走上去抚着她的肩,说些东扯西拉的闲话。明娟静静地听他说着,任他说了两三分钟,伸出冰冷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说:"我想,你今天晚上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吧?" 马原一下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明娟微笑说:"明天见。" 马原从明娟房间里出来时,一脚踏着软绵绵的东西,那东西"呜哇"一声尖叫,"啾"的一下逃出去。马原脚下一空,差点摔了一跤,形象好不狼狈。 坐在大厅里的朱强和妻子朱姨同时回过头来,四道目光鹰一样扑向马原。 马原强自镇定,对二老欠了欠身说:"真不好意思,没留意,踩着了-小娟。" 小娟是朱姨养的宠物狗,她嫌明娟不够听话,故意给宠物狗取名小娟,就当是明娟的妹妹,希望明娟能向"妹妹"学习,变得温驯。 马原踩了朱姨的"小女儿",朱姨自然心疼得割肉似的,对马原的歉意置若罔闻,只张开了双臂对那小东西"心肝儿"、"宝贝呀"地叫个不停,哄着那小东西跳进她怀里寻求爱抚。 朱强毕竟是个男人,又是领导干部,度量比较大些,只挥了挥手对马原说:"没有关系,别去管它,我平素就不喜欢在家里养这些猫啊狗啊的东西,麻烦。" 朱姨翻着白眼蹙着鼻子说:"你何止是不喜欢养猫、狗,就连我们娘儿俩,你也嫌着麻烦呢!" 朱强呵呵一笑说:"世界上哪有这种笨人,好端端地拿自己跟猫狗一起比较?" 朱姨说:"猫狗怎么了?猫狗和人一样,也有贵贱之分,像我们家小娟,当初我可是花了上万元,才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呢!" 朱强微微皱眉说:"哪有这么贵?瞎说!外人听见还以为咱们家多有钱呢,一条狗就这么贵!好在小马是自己人,不会乱想!" 朱姨意识到什么,赶忙说:"我是说,现在要卖到上万元,以前我买它的时候还是幼崽,也花了六、七百呢!" 马原接上说:"我也是极喜欢狗的,小时候住在乡下外婆家,就养过一条大黄狗。狗最通人性的!" 朱姨又说:"那种乡下的土狗,我倒是不太喜欢,怪吓人的。" 马原听了这话,像被什么东西哽了一下,不过他还是附和着说:"那是,土狗没这么温顺。" 又说:"我前段时间在超市看见一种进口的狗食,下次带过来给小娟尝尝,看它爱不爱吃。" 朱强说:"不用这么麻烦了。" 朱姨却说:"别买多了,先买一两包就好,小娟不一定吃得惯呢!" 马原说:"不麻烦,不麻烦,小娟这么可爱,给它买点吃的也很好玩呢……" 马原告辞出来,朱强礼节性地送到门口,说:"明天过来吃晚饭。" 马原点头躹躬道了谢,看着朱强把门关了,这才转身下楼。他动作敏捷,不多一会儿就奔下了楼梯,走向停靠在隐蔽处的车子。那车子黑黝黝地躲在树影下,像一只形状怪异的野兽,他走近车门掏出钥匙的当儿,不禁打了个冷战。 第二章(9) 9 一个人出现在另外一个人的生命里,也许是由于街头的一次偶遇,也许是电话那头的一个声音,也许只是从别人嘴里偶然听见的一个名字,如果你不再遇见他,他不再接听你的电话,别人不再在你面前提起他的名字,那么对于你来说,这个人就相当于不复存在了。 马原就是这样消失在陈婉凌的生命里,自那天在七月酒吧见过面之后,他再没有出现过。婉凌原以为他会编织一个毫无纰漏的借口,以解释他为什么要抛弃她而选择朱明娟,她一直在暗自等待着这个借口,甚至想好了无数针锋相对的驳斥之词,但是,她等了许多天,一直等到他的婚期,这个假想中的借口并未出现,他没有留下一句交待的话,好像跟她之间从来就不曾发生过什么。 其实马原去找过陈婉凌,遵照朱明娟的意思,打算跟婉凌做一次彻底的了结。他开车来到婉凌所住的小区,恰好看见她从外面回来,高挑的身影淹没在树影里,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脆弱的脚踝不堪重负似的,微微打着颤。他从没见她这样虚弱的样子,心口不期然地一疼,直想跑上去抱着她,就此与她天荒地老。 陈婉凌走进楼梯间,过了一会儿,她卧室的窗口亮起了灯。马原看见婉凌推开窗户,手捧一杯白水静静地靠在那儿,靠了一会儿,仰头饮尽杯子里的水,用手抹了抹眼睛。他不知道她是否在擦拭眼泪,但他的心里一直在落泪。 面对这种情形,叫他如何开得了口?马原愣愣地在婉凌窗口下坐了半天,无数次想要给她打个电话、发个短信,终究是什么都没做,发动车子调头离开。 时间像捧在手心里的水,任你想怎么抓得更紧,握得更牢,终免不了一点一滴地漏掉,直到流尽最后一滴。陈婉凌的心,也像这点滴流逝的时间般,一分一秒地冷却,直到丧失最后一丝希望。她觉得无力,一种真正的无力,一种满身是劲儿却无处可施的无力。 陈婉凌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优雅,那么无懈可击。不知多少人曾经对她心存向往,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和所有的普通女子一样,未得到,已失去……美丽有什么用?聪明有什么用?手段有什么用?她终究是留不住一个人,完不成一个心愿,她终究还是一个失败者。 陈婉凌拿起一瓶转珠香水,这支香水的名字叫做"冷水",婉凌喜欢这支香水,因为她觉得这香水的品性与她极其相似,那种清清凉凉的若有若无的香气,虽然浅淡,却可以飘出去很远很远。她把转珠贴在左耳上,一点一点往下移动,经过脖颈,滑过双峰,游走在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她赤裸着身体,瑟缩着站在穿衣镜前,夜色像一袭轻薄的纱衣轻贴在皮肤上,被香水浸透的毛孔警觉地竖起耳朵,倾听着这女子二十八个春秋历经的全部秘密。 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她身体上那些不可愈合的创口此刻成为最大的羞辱与悔恨,这个夜晚,那个在她身体上留下伤痕的人,此刻又在谁的身体上切肤割肉?她绝望地闭着眼睛,想起那个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制服的自己,那个疲倦地站在马路边等待班车的自己,那个坐在充斥药水味儿的病房里发呆的自己……她曾经以为那是最糟糕的生活状态,她曾经一刻也忍受不得,而现在她方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疲倦,什么叫真正的忍受。与感情上遭受的打击相比,工作上的不尽如人意,只是一场夏日的雷阵雨,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吓得人心惶惶,然而最多不过是淋湿了一件衣裳,而感情上的打击,则好比冬日的雪花,虽然只是轻轻飘飘默然无声地落着,却足以将你冻成重伤。无论以前的生活多么看不到前途,至少,她还有憧憬,还有骄傲,还有一个完整的自己,而现在的她,随着马原的离去,有一部分身体、有一部分灵魂,也永远地弃她而去了…… 木已成舟,陈婉凌放弃了无谓的努力,暂时将与马原有关的那一段记忆活埋了,强打精神投入到工作中去。 婉凌紧闭门窗躲在办公室里吸烟,实际上从妇联到广电局之后,她的工作时间大部分是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吸烟,除此之外就是像服务员似的奔忙于各大酒店为领导安排就餐。至于她想拍的宣传片,由于种种人为的阻碍,暂时闲置一边。她感觉自己不像个副局长,倒像个公关小姐了。 想到公关小姐,门外响起一个清亮而甜蜜的女声,一边扣门一边问:"请问陈局长在吗?" 婉凌按掉吸剩的半截香烟,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把水晶烟灰缸放进去,又把抽屉推上,拧了一下钥匙,这才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妙龄女子,染着深栗色的头发,上身穿一件橙红色外套,下穿紧身超短皮裙,皮裙恰到好处地包裹着臀部,突显出一个浑圆挺翘的屁股。婉凌心想:我不是公关小姐,这位才是真正的公关小姐呢!公关小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以我的条件,恐怕还不够格。 那女子随着婉凌走进办公室,使劲吸了吸鼻子说:"陈局长,您的办公室好香啊!布置得好雅致。" 婉凌淡淡地笑了笑,指着一旁的皮沙发,请她就座。 女子欠了欠身坐下来,从挎包里掏出一叠材料递给婉凌说:"吴台长让我送过来的。" 婉凌接过材料一看,是一个宣传片的脚本,心知这就是她几个月前叫吴小丽找人写的宣传艾城当地风物的宣传片。吴小丽在时间上一拖再拖,这会儿拖不下去了,就随便找了个本子来敷衍她,还特地叫了他们的镇台之宝,美艳动人的播音员关琳给送了过来,不知道安的哪门子心思。 婉凌心想,你让关琳去攻别人的关,可能有效,用她来攻我陈婉凌的关,可是大大的打错了算盘。陈婉凌知道吴小丽一向看不惯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人,她没到广电局之前,吴小丽最看不惯的人就是关琳,她来了之后,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其实论长相,婉凌远比不上关琳,可她比关琳更有一种成熟稳重的风度,职位又比她们都高,因此更容易引起吴小丽的反感。 婉凌老早就认识关琳,这会儿却并不表露出来,拿起材料抖了抖,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个……嗯……对了,你怎么称呼?" 关琳愣了一下,在她看来,艾城上下应该无人不识她关大美人,特别是像陈婉凌这种漂亮又时尚的女人,更应该时时留意她关琳的动向,她的穿着打扮应该是这些美人儿们争相模仿的对象,她就是艾城时尚界的风向标。然而陈婉凌一脸茫然地直视着她的眼睛,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她就不得不用了一种乖巧的语调说:"我叫关琳,是……" 关琳本想对自己的身份做一个全面的介绍,陈婉凌打断她说:"小关啦,吴台长叫你送来的这是什么?" 关琳说:"是一个宣传片的脚本。" "什么宣传片的脚本?"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吴台长说是您要的宣传片的脚本。" "我要的宣传片的脚本?"婉凌疑惑地说,"我看你们台长是不是搞错了?" "啊?"关琳说,"我不知道。那我下去给您问问。" 婉凌点了点头,说:"好。" 关琳去了一会儿,打电话过来说:"吴台长正在开会,她说本子没错。" 婉凌说:"你跟吴台长说,要她开完会到我这儿来一下,我有事问她。" 结果婉凌等了一上午吴小丽也没来,眼看要下班了,婉凌拨通了她的电话:"吴台长吗?我是陈婉凌。" "噢,陈局长好。" "你叫人送了个本子过来,我看了,有几个问题,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哟,陈局长,真不巧,我正开会呢!" "这么晚还在开会?那等你开完会再说,我在办公室等你。" 陈婉凌又等了四十多分钟,此时距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吴小丽还是没有来。陈婉凌忍不住再次拨了吴小丽的电话,这回答复她的是一个机械的电子女声"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简直是岂有此理!"陈婉凌急怒攻心,狠狠地摔了电话。 这个吴小丽太不像话了!看来一再的忍让和退避是没有用的,必须针锋相对地跟她干一仗,否则的话,以后的工作真是没法子开展了。 一边是惨遭欺骗的感情,一边是备受刁难的工作,陈婉凌像一只受困的野兽,气势汹汹而又彷徨无助。她双手支着办公桌,急促的呼吸牵引得双肩瑟瑟发抖,如果此时吴小丽就在面前,说不定她会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可陈婉凌毕竟是陈婉凌,陈婉凌不是仅有一身蛮力的野兽,她有思想,有智慧,有经过二十几年严格家教培养出来的理性。尽管遭受了这么多的打击,她仍能心如明镜,客观理智地分析自己的处境。她知道,如果不甘心就此沉沦,就必须克服情绪的困扰,在工作中找到一个突破口,只有把这个突破口打开了,她才能呼吸到来自新世界的空气。 陈婉凌回家草草吃了个午饭就赶往单位,焦躁地等待着上班时间的来临,她恨不得马上把吴小丽叫过来,好好地处理一下,可是这种事情急不得,哪怕是心里有把火在烧着,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按部就班慢慢来。 上班时间一到,陈婉凌拨通了吴小丽的电话:"吴台长吗?我是陈婉凌……"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一下,看看吴小丽会不会对上午的事情有所解释。吴小丽并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思,只笑着招呼了一声就没了下文。陈婉凌只能自己接下去说:"吴台长,我上午不是叫你到办公室来一下吗?怎么一直没见你过来?" 吴小丽说:"噢,我开会一直开到十二点后,估计您都下班了,就没敢打扰您休息。" 陈婉凌说:"我没休息,一直在办公室等你。" 陈婉凌是把这句话当一个小型炸弹扔出去的,心想它的杀伤力虽不至于让吴小丽无言以对,至少也能让她慌乱一阵。可吴小丽比陈婉凌想象的老练得多,寥寥数语就为自己解了围,还反过来将了陈婉凌一军。 吴小丽假惺惺地说:"哎呀,那真是对不起了,害陈局久等。" 又说:"陈局长工作真是兢兢业业,我们都要向您学习。不知道陈局长什么事,找我找得这么急?" 吴小丽这一问,倒把陈婉凌给问住了。本来拍这个宣传片,并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没必要挤出中午的时间来做,陈婉凌牺牲中午的休息,一来是因为跟吴小丽约好了见面,她想看看她究竟能玩出多少花样,二来是因为今日马原大喜,她想找些工作来分散注意力。但是这两个理由都是摆不上台面的,因而此时陈婉凌倒显得理屈似的,不知怎么说为好,只叫吴小丽先到办公室来,来了再说。 吴小丽花容月貌、花枝乱颤地来了,花蝴蝶似的翩然飞至婉凌办公桌前,故作优雅地行了个礼说:"陈局长什么事?" 婉凌把脚本递上去,简单地说了一下找她上来的原因。 吴小丽毕竟浅薄,耐不住撇了撇嘴说:"噢,就为这个本子的事啊?这么一点儿小事,您电话里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 陈婉凌眉毛一挑,两道目光箭一样往吴小丽脸上一扫,拿起办公桌上的烟灰缸猛地往地上一砸。烟灰缸应声而碎,撒了一地的水晶。碎水晶迸射到吴小丽脚下,猝不及防的,把她吓得跳起来打了个抖。 陈婉凌上前一步,食指直戳到吴小丽的鼻子尖上,厉声说:"工作之中没有小事!你没听说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这种麻痹大意的工作作风是要不得的!" 吴小丽心想,这么一点子事情,用得着这么上纲上线的吗?不过陈婉凌说的话并没什么错处,她也就只能点头称是。 陈婉凌借机发过了威,换了平静的口气说:"这个本子就写得很马虎,跟上次拍的宣传片完全一样嘛!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想要不同的东西。要细致一些,精致一些!这个本子写得太大太空了,你拿回去叫编辑重写。" 其实吴小丽送过来的本子,就是上次拍宣传片的本子,她根本就没布置编辑去写,只是随手把旧本子复制了一份,拿来堵陈婉凌的嘴。吴小丽认为陈婉凌在仕途上正是四面楚歌的时候,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有了个台阶就要顺着下来。没想到陈婉凌偏偏不识相,非要在工作中显露身手,反反复复揪住这么一件小事不放。她可没耐心跟着她瞎起劲,电视台里里外外要忙活的事情多着呢。 吴小丽用了一种百般无奈的口吻对陈婉凌说:"陈局长啊,您不知道啊,咱们这小城市,编辑水平只有这么高,就这么一个小本子,还是我们加班加点搞了好几个月才弄出来的呀!您不能拿省电视台的水平跟咱们比啊……" 陈婉凌脸色一凛,紧接着眉毛往上挑起,又露出了摔烟灰缸时的神情。 吴小丽一见这神情就怵了,生生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陈婉凌这回并没有发怒,她稳了稳情绪,以领导者的姿态说:"正是因为水平不高,才要多写多练,提高水平。" 吴小丽只能答应回去叫编辑重写,拿着本子悻悻地走了。 陈婉凌疲倦地躺倒在转椅上,听见门外好几个人围着吴小丽问:"刚刚怎么了?咣当一声。" 吴小丽说:"没什么,摔了一个烟灰缸。" "摔了烟灰缸?怎么摔的?" "不知道,反正就是摔了。" 众人沉默了一阵,然后发出"明白了"的"哦哦"声。陈婉凌猜想刚刚沉默的那段时间,他们在互相耳语,而他们耳语的内容,不用说,她也能猜到八九分。奇怪的是,她那颗敏感的女人心已经不再为此感觉刺痛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饱经风霜的石头。 第二章(10-11) 10 与吴小丽交战第一回合,陈婉凌略占上风,可这只是暂时的,要想长久地保持胜利,还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个问题的根本,陈婉凌心里太清楚了。她为什么会从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女干部,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的"前途"从何而来,又去往了何处?她要怎样才能把失去了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抓回来? 陈婉凌脑海里浮现出市委书记吴凡的身影,她跟吴凡曾有数面之缘,在一次由市妇联组织的旅游形象大使评选活动中,吴书记曾经当着众人对她给予过肯定,只是自那以后再没有跟吴书记正面接触过,要想把这条切断已久的线索重新连结起来恐怕不太可能。想到这里,陈婉凌不由嘲笑自己异想天开,别说跟吴书记素无工作往来,就算是天天在他手下办公,也未必能引起他的注意。可是话说回来,身为机关干部,谁又不曾和陈婉凌一样,幻想着得到一把手的赏识? 世事充满变数,你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也许失之交臂,而你以为毫无指望的事情,也有可能会变成现实。几个月之后,陈婉凌因一个偶然的工作机会,再次在吴凡面前展现了工作能力。那是一次由设区市组织到各县市"巡回看变化"的活动,参加这个活动的包括设区市四套班子主要领导和各县市县市委书记及县市长。为了配合此次活动,艾城市广电局在各单位选拔了一批外形靓丽、音色甜美、气质出众的年轻女性做解说员,其中市电视台的播音员关琳首当其冲,负责艾城最大的看点工业园区的解说。就在女孩们以羡慕的眼光仰望着关琳,等待着欣赏她在全市主要领导面前展现风采的时候,关琳却意外地得了咽喉炎,喉咙红肿到连吞咽都成问题,就更别奢望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了。距离活动时间只有两天了,一时上哪儿去找替代关琳的人?别说机关里像关琳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本来就不多,就算是有,也很难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熟悉解说词,做出自然流畅的解说。白胜鹏灵机一动,想到了陈婉凌。从年龄和外形上来说,陈婉凌的条件都是很优秀的,再加上她天天跟这些女孩们接触,对解说词比较熟悉,只要稍微强化一下就可以了。陈婉凌爽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一来工作中遇到困难的时候,她历来是个迎难而上的人,二来,她希望这次工作能给她长期的抑郁带来一丝活力。 陈婉凌拿到解说稿时想到,这个稿子是要讲给吴书记听的。这是一个机会,不仅仅是简单地完成一个工作,还可以把自身的能力直接展现给主要领导看看,用一句大俗话来说,是驴子是马,拿出来遛遛。如果你认为自己确实是一匹千里马的话,那就应该表现出千里马所应具备的素质。 陈婉凌早就总结出,要想得到吴凡的认可,就不能做一朵徒有其表的花,而要做一棵傲然独立的树。怎样呈现一棵树的独特风韵?陈婉凌琢磨了一夜。第二天,她先用自己熟悉的语言把稿子改写了一遍,又查阅了大量的相关资料,做了充分细致的准备,这才胸有成竹地出场了。 陈婉凌一出场,就感觉到了众人特别的目光。她知道这种目光,首先是基于对她所解说的对象工业园区的关注,同时也是对她个人气质修养的认可。同行的女孩不乏比她年轻漂亮的,但是正是因为年轻,显得不够有说服力,在这样正式的场合下有些底气不足。而陈婉凌优雅稳重的风度,无疑与当下的环境结合得丝丝入扣。她第一次感觉到年龄的增长,有时候也可以转化成另外一种魅力。 如果说陈婉凌的亮相只是引起了领导们的注意,那么她接下来的解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惊艳四座了。由于解说词是经她亲手改写的,解说起来特别的轻松自然,再加上她深厚的文学功底,适当处穿插诗词歌赋,将一篇枯燥乏味的解说词演绎得妙趣横生。前面听了好几个措词雷同的解说,领导们正觉得稍微有些疲倦,这时候经陈婉凌一带动,场面立时活跃起来。好几个领导都禁不住低声私语,艾城市委书记吴凡就是其中之一。婉凌看见他俯下身去,低声问身后随从:"哪个单位的?姓什么?"又点头说:"不错。" 陈婉凌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当然知道"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活动一结束,立刻放出话去,说她忘了解说词,只得临场发挥。如果让人知道她擅改解说词,不光词作者心里会有想法,其他解说员心里会有想法,就连对她颇有好感的吴凡都会有些看法。 听说陈婉凌出色地完成了解说任务,白胜鹏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既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还有些不安。他庆幸的是自己在情急之下选对了人,至于这失落和不安从何而来,则是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看着女孩们众星捧月地围着陈婉凌,白胜鹏突然特别想念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因为咽喉炎而错失机会的大美人关琳。 关琳在白胜鹏手下工作有些年头了,她机灵、漂亮,又热情,颇讨领导欢心。但这种欢心也仅仅是"讨"来的而已,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主动向领导靠拢,白胜鹏主动跟她联系,还是第一次。 关琳憋着一口甜得发腻的嗓音,懒懒地接了电话:"哟!白局长,白大人,您不好好在花丛里享受享受环肥燕瘦的风采,怎么有工夫给我打电话呀?" 白胜鹏呵呵一笑说:"最美的那朵花不在身边嘛。" 关琳说:"您身边有的是花王、花后,哪里就缺了这一朵半朵的?" 白胜鹏嬉笑着哼了句歌:"纵然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你那一种。" 关琳听了,陡地拉长了脸说:"您这不是存心嘲笑我吗?您看不上我也就算了,还用这些乡间野调来嘲笑我。" 白胜鹏说:"我怎么看不上你了?" 关琳说:"从各个单位选了那么多解说员,您只把我给换掉了,不是看不上我吗?" 白胜鹏说:"那是没办法的事嘛!我们总不能让你带病上阵嘛!万一病情加重,影响了关大美人的身体,岂不罪过?" "说得好听!"关琳冷笑一声,"我昨天下午就跟您汇报过,身体基本康复,您听听我的嗓子,哪点比不上别人了?" 关琳把"别人"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像两把锋利的短刀,刀刀砍向陈婉凌三个字。 白胜鹏给关琳打电话,一方面带了些示好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想寻求一点慰藉,没想到关琳这么不识趣,真把自己当人物了,这么瞪鼻子上脸的,真没意思。白胜鹏有点恹恹的,打着官腔说:"啊,这个工作中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还不是您白局长一句话的事?"关琳还是气冲冲的。 白胜鹏直后悔不该打这个电话,自找不痛快,于是换了严肃的口吻:"话可不能这么说,工作就是工作,要以大局为重,怎么能由我白胜鹏一句话来决定呢?你身体不适,我们肯定要找人替补的。" 关琳这才意识到白胜鹏情绪不对了,赶紧调整了语调,重新憋出甜腻腻的嗓音说:"哎呀,什么工作不工作的,还不是您白局长一句话的事。" 同样一句话,加了两个感叹词,换了不同的语调说出来,却又有了一番不同的意味。这回白胜鹏没再生气,反而觉得心里麻酥酥的受用,缓和了语气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就是这样的嘛……"关琳抢着说,"白局长高水平,高素质,您看人准没错的,您说谁行,谁就行。" 白胜鹏说:"小关哪,你在电视台也有几年了,你的能力我会不清楚吗?这次是个意外嘛!" 关琳说:"我们做下属的,吃点苦受点累都没关系,只要领导知道我们在踏踏实实地工作就行。" 白胜鹏说:"我知道为了这次活动你做了不少工作,虽然最后上的不是你,但你所做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 白胜鹏还想说点什么,听见话筒里传来奇怪的嘤嘤声,仔细一听,原来是关琳在哭了。关琳用了一种表演式的哭腔,尖细着嗓子说:"谢谢白局长的肯定,有您这番话,我累死也值了。" 白胜鹏皱了皱眉,极尽所能地拿出男性此时应有的温柔,轻声安慰说:"什么死呀活的,瞎说什么?快别哭了!我们在金星宾馆聚餐,你也过来吧。" 关琳说:"你们工作小组聚餐,我不方便去吧。" 白胜鹏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也是小组中的一员嘛。你为这次活动出的力,可不比别人少。" 这话说到关琳心里去了,她稍微客气了几句,就兴冲冲地答应了。 关琳翻箱倒柜涂脂抹粉折腾了大半个小时,在镜子前扭来扭去照了半天,这才挺着高傲的胸脯斗志昂扬地出了门。 11 乍见关琳,陈婉凌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她身着一袭酒红色麂皮吊带长裙,披着雪白兔毛大披肩,一半rx房裸在外面,深邃的乳沟间埋藏着一颗璀璨夺目的玻璃球,球体随着呼吸的带动有节律地上下滑动着。这身打扮留给陈婉凌的印象既不是美,也不是丑,而是一个与审美毫无关系的感觉——惊愕! 陈婉凌强咽下由于受惊过度而噎在喉咙里的食物,尽量做出自然的微笑,与关琳点头招呼。 关琳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扬了扬下巴,转身跟白胜鹏打了个招呼。 白胜鹏眉开眼笑地看着她胸前的玻璃球,拍拍身边的位子说:"来,小关,坐这儿。" 关琳甜甜地说了句"谢谢白局长",然后以公主般优雅的姿势落了座,又以皇后般高贵的眼神扫视全场,含笑一一向众人致意,经过陈婉凌时,则不冷不热地轻声叫了句"陈局长"。陈婉凌感觉到她的轻慢,还是笑着点头答应了。 关琳是有备而来的,陈婉凌在工作上抢了她的风头,她要在酒桌上把风头夺回来。在关琳看来,陈婉凌接替她的工作,非但不是帮助她,反而是乘人之危,撬人墙脚。如果没有陈婉凌,白胜鹏就会让她带病上阵,此次巡回看变化活动的最佳女主角无疑就是她关琳,陈婉凌最多是个幕后工作者,说得难听点,就是个打杂的。她就不会想想,如果当真带病上阵,万一把活动给搞砸了,她非但当不上最佳女主角,还会把整部好戏给毁了。按说关琳也是个有经验有素质的老播音员了,遇事不该糊涂至此,可人的想法往往都是自私的,特别是在工作之中,哪怕当真把好戏演砸了,她也情愿砸在自己手里不愿砸在别人手里。关琳此次的出现,确实是艳压群芳,至少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由于活动刚刚结束,女孩们没时间回家换洗,都穿着统一定做的套裙,脸上的妆容也有些乱了,就更加突显得关琳鹤立鸡群光彩照人,那白胜鹏看着她的眼睛里,简直就要流出黏答答甜滋滋的蜜来。 关琳一半眼睛斜瞟着白胜鹏,一半眼睛扫视着在座的美女们,用甜蜜蜜中掺杂着恶狠狠的语气说:"祝贺白局长啦,祝贺大家,这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白胜鹏说:"别光祝贺我们啊,也要祝贺你自己。" 关琳明知故问:"我有什么好祝贺的?" 白胜鹏说:"第一,祝贺你身体康复,又能让我们聆听到这么美妙的嗓音;第二,祝贺你参与的解说工作圆满完成……" "哎哎哎!"白胜鹏话还没说完,关琳抢着打断,"无功不受禄,白局长,工作都是你们完成的,我可没派上半点用场。" 白胜鹏亲切地拍着关琳的肩膀,又把之前通电话时"虽然最后上的不是你,但你所做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之类的话重复了一遍。 关琳故意谦逊说:"也幸亏最后上的不是我,我恐怕要拖大家的后腿。" 白胜鹏说:"哪里话?怎么会拖后腿呢?只会锦上添花。" 那些原本围着陈婉凌的女孩子们,此时已经围到了关琳身边,纷纷附和着白胜鹏说:"是啊是啊,有关主播的参与,肯定会锦上添花的。"又赞叹她如何漂亮、机灵,音质如何美妙,发音如何标准,气质如何高雅,甚至有人走上去摸了摸她白瓷似的脸蛋,惊叹说:"哎呀,你的皮肤怎么这么好啊?平时用什么护肤品啊?快给我们传授一点秘诀吧。" 在她们七嘴八舌围着关琳赞叹不已的时候,陈婉凌始终面带微笑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她此时的处境是有些尴尬的,对关琳直接的肯定,就是对她间接的否定。她们说关琳去了之后将会让整个活动锦上添花,那不就是说关琳的能力比她陈婉凌强吗?如果婉凌和其他女孩一起赞美关琳,那就等于承认关琳确实比她能干;如果婉凌对关琳不闻不问的话,又显得气量狭窄,妒贤忌才。婉凌知道,此时她是一定要说话的,而且是一定要赞美关琳的,关键的问题是怎么说,怎么赞美。 陈婉凌默想了一会儿,端起酒杯款款地站起来,说:"来,我来敬一下我们的艾城之花,电视台的台柱,我们年轻漂亮的关主播。关主播为了这次巡回看变化活动做了大量工作,付出了很多心血,以至于影响了身体健康,这种一心为公的工作精神感人至深,令人敬佩。" 关琳翘着兰花指,闲闲地拈起酒杯说:"应该是我敬陈局长才对,陈局长是领导嘛……" 陈婉凌强有力地打断她说:"正因为我是领导,才更加应该由我来敬你!关主播是电视台的一大财富,更是广电局的一大财富!我为我们有这样高素质高觉悟的工作人员感到自豪!再说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就别说什么领导不领导的话了。"说完,倾斜了酒杯在关琳的杯沿下方轻轻磕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陈婉凌都把酒给干了,关琳没办法,只得跟着喝了,又不甘心就这么任由她支配了,于是装出不胜酒力的样子,按着胸口轻咳了两声说:"我喉咙还没全好……" 陈婉凌明白她的意思,挥挥手说:"身体要紧,意思意思就好了。" 关琳于是又把酒杯给放下了。 一般来说领导敬酒,下属再不能喝也要把杯子里的酒给干了,关琳这么做,是故意不给陈婉凌面子的意思,故意激怒她,没想到陈婉凌毫不在乎。 敬完关琳的酒,陈婉凌又端起酒杯敬白胜鹏:"如果要论功行赏的话,咱们工作小组的头号功臣非白局长莫属。" 自从关琳来了之后,大家看白局长对她那么热情,场面一度出现了一边倒的趋势,对陈婉凌都不甚热心,这会儿听了这句话,却不得不一个个热情洋溢地表示赞同"说得对说得好,白局长辛苦,白局长有功"。 婉凌接着说:"我们这些人只要处理好分配给自己的任务,白局长却要统领大局,一个人考虑我们十几个人的事,劳心劳力可想而知。我提议,我们工作人员一起敬白局长一杯。" 众人纷纷响应,举杯向白胜鹏致意。此时的关琳就算心里一千个不愿意被陈婉凌摆布,也不得不照着她的话去做,不但要照着她的话去做,还要做得格外积极。 一杯三两三的高度酒下肚,白胜鹏脸色红润起来,看向陈婉凌的眼神里也随之增添了几分暖意。众人敬酒,白胜鹏原可以深喝一口表示表示就行,再不然,喝个半杯,那就是天大的面子,可他把一杯酒给全干了,赢来阵阵欢快的喝彩声。这喝彩声虽是对白胜鹏的赞叹,但最高兴的人当数陈婉凌,白胜鹏这杯酒,实际上也正是为陈婉凌而干的。 难道白胜鹏对陈婉凌的成见已经消除了?难道他对陈婉凌产生了好感?没有。白胜鹏对陈婉凌的成见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加深了。人人都说陈婉凌是个有心机的女人,通过今天在酒桌上的一番表现,可见此言非虚。她给关琳敬酒时说的那番话,明扬暗抑,表面上是表扬关琳看重关琳,实际上是突出自己领导者的位置。而她给白胜鹏敬酒时说的那番话,即拍了白局长的马屁,又显示了领导能力。在这样备受冷落的情况下,陈婉凌没有被女性狭隘的嫉妒心所控制,而是及时摆正位置,化被动为主动,轻描淡写地将白胜鹏和关琳联手制造出来的尴尬局面化解于无形,这是一种怎样的智慧?别说一个仅有两年工作经验的女干部,就是很多有数十年工作经验的男干部,也未必有这么冷静的头脑机智的应对。这种女人是可怕的,这种女人同时又是可敬的,白胜鹏就是怀着这种既怕又敬的微妙心理,喝干了杯中三两三的高度酒。 白胜鹏给陈婉凌面子干了杯,但是并不跟她过多的交谈,只是点点头,客气了两句,仍是跟关琳你来我往有说有笑。对于白胜鹏来说,还是跟关琳这类女人相处更为轻松有趣,她们不是很聪明,但有点小聪明,不是很高雅,但有些小情调,不是很清白,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够得着,能让这种女人赔着笑脸侍候,基本是一种上流社会的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对于陈婉凌来说,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大局面控制住了,接下来就算坐在一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今天晚上的脸面也撑得住了,巴不得有关琳这种女人来招待好在座的男客,她就省得多费工夫了。对于关琳来说……关琳觉得虽然白局长跟陈婉凌干了杯,但最终还是对她更为青睐,说明她确实比陈婉凌年轻漂亮,比陈婉凌更有女人味,更吸引男人,她心里也觉得好受多了。 第二章(12-13) 12 关琳是来出风头的,她觉得风头出得还不够强劲,就想方设法地制造机会。 关琳问白胜鹏:"吴书记在隔壁包厢?" 白胜鹏点头说:"是。" 关琳说:"我们要不要过去敬杯酒?" 白胜鹏不置可否,只说:"我好像喝醉了。" 关琳说:"那我去代您敬一杯好吗?" 白胜鹏"呵呵"干笑两声说:"还是年轻好啊……" 白胜鹏没反对,关琳就理解为赞许,于是斟了满满一杯白酒,扭着丰硕的臀部,一摇一摆地去了。其他女孩也纷纷效仿,喝啤酒的赶紧换了白酒,喝饮料的赶紧换了啤酒,紧跟着关主播的脚步,前赴后继地去了。 包厢里只剩下白胜鹏和陈婉凌两个人,气氛有点异样。为了打破令人憋闷的静默,白胜鹏没话找话地说:"陈局长,你怎么不跟她们一起去啊?"婉凌说:"我没胆子去。"白胜鹏心想:这世上还有你陈婉凌不敢见的人么?你哄谁啊?婉凌说:"那边坐的都是大领导,少说也是县委书记、县长,还有设区市四套班子主要领导,我哪见过这么大阵仗?再说了,领导们平时忙于工作,恐怕也难有机会时常碰面,一旦碰了面,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哪里应付得了这许多。"陈婉凌说得隐晦,白胜鹏听得明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粗话:"我x,这婊子真是个人精!"白胜鹏不去敬酒,也正是这个原因。 婉凌站起来盛了一碗热汤递给白胜鹏说:"来,白局长,喝口汤,暖暖胃。"白胜鹏接过热汤喝了一口,很享受地呼了一口气,说:"酒可真不是好东西,还是喝汤舒服。"隔着缭绕的热气,陈婉凌看见白胜鹏脸上好像露出了温馨的笑意,待她定睛去看时,那笑意又不见了。 关琳回来了,其他女孩也陆续落座了,和刚刚欢天喜地抢着往外挤的情形不同,众人东一个西一个,拖拖沓沓地回到各自座位上,脸上竭力维持着自然的微笑,但是那笑容形同玻璃窗里的塑料花,制作得再逼真也看得出假。关琳还想挽回什么,装出兴高采烈的语调说:"吴书记真亲民,一点架子都没有,哦?"她这一"哦"是个提示音,提示大家跟她一起作假,但是大家已经跟着她吃了亏,再没有人愿意配合她的自作聪明。她这一"哦"就像一个跳高的人,跳到半空中,悬在那里,没法子落地。"来来来,白局长,多吃点菜。"关琳不得不自己寻找一个着陆点,"这椒盐鹅不错,真正的绿色食品。"白胜鹏"嗯嗯"两声答应着,夹了一块放在碗里,再不说什么。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包厢里静得跟考场上似的,只听见筷子偶尔碰撞在瓷碟上发出的叮当声。 由于太安静,有人推开包厢时带起的风声居然惊了众人一吓,好几个女孩吓得哆嗦了一下,陈婉凌就在她们哆嗦一下的当口迅速地站了起来,对着来人朗声叫了一声:"吴书记。" 吴凡由市委办公室主任引着,给大家敬酒来了。 吴书记在众人仓皇起身的混乱中,满面春风地走进包厢,先对陈婉凌点了点头,又向众人一一点头致意。吴书记对工作小组的成绩给予了肯定,对工作小组的成员表示了感谢,对下一次的巡回看变化活动做出了展望,喝完了杯中以水代酒的"酒",前后逗留不过一分钟,就转身预备离开。 自吴凡走进包厢的那一刻起,陈婉凌就一直在寻找与他对话的机会,可是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奉承话中,实在很难找到插话的空隙。陈婉凌知道,对吴凡说这些司空见惯的奉承话是没用的,吴书记是一个实干家,这些虚伪的夸赞丝毫不能引起他的注意,要说就要说到他心坎里去,要么就干脆什么也别说。就在吴凡转身要走的时候,场面终于出现了片刻的安静,陈婉凌立刻上前一步,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吴书记"。 吴凡停住脚步看着她,脸上带着疑惑。市委办主任甚至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觉得这女孩太不懂事,太不识相了。 陈婉凌顾不上去考虑市委办主任的想法,端着满满一杯高度酒走到吴凡面前说:"吴书记,天岭的人民托我敬您一杯。" 天岭是与艾城毗邻的一个小县城,吴凡到艾城当市委书记之前,就是在天岭当市长。 婉凌说:"上个月我到天岭做客,天岭的老百姓至今都在承蒙吴书记的福泽。您在当地重点发展的旅游业,现在正是开花结果的时候,百姓们都在摘您种下的果子吃呢!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为老百姓谋求了实惠,解决了难题,老百姓就认谁!现在天岭的百姓天天都想着您念着您呢,盼您有空能回去看看。他们听说我是艾城人,让我一定要找机会把他们的感激之情转达给您,我说不光你们天岭人想感谢吴书记,我们艾城人也同样要感谢吴书记……" 陈婉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吐字归音清晰有力,仿佛她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令人信服。吴书记听得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过,不管他是点头还是摇头,眼睛里始终带着鼓励的神情。这神情告诉陈婉凌,她说对了话,她可以继续说下去。 俗话说"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陈婉凌早就对吴凡有所留心。说起来还是她刚到妇联不久的时候,在一次活动中有幸近距离与吴书记接触过一回,吴书记留给她的印象是儒雅中带着些许强悍,让人觉得亲切又威严,她就在心里琢磨吴书记的性格特征,从各个侧面打听他的生平往事,了解他的兴趣爱好,所以今天才能讲出这样一席让吴凡喜笑颜开的话。 吴凡对陈婉凌有印象,和蔼地笑看着她,说:"今天做工业园区的解说是你吧?讲得很好,文采斐然。" 陈婉凌说:"是吴书记把艾城发展得好,我们才能讲得好。" 吴凡点着头说"好好",又主动找话题和陈婉凌闲聊,问她是哪个单位的。 白胜鹏抢着答:"这是我们广电局的副局长,小陈。" 吴凡说:"陈局长,不错不错,白局长部下人才济济嘛。" 陈婉凌借机说:"我们局里准备做一个艾城宣传片,吴书记把艾城建设得这么好,我们有责任把这些好的方方面面展示给大家看。等吴书记有空的时候,我们想去向您汇报一下总体构想,听取您的指示。" "嗯……"吴凡犹豫了一下,还是爽快地答应了说,"好嘛好嘛。" 陈婉凌心头一宽,不由得喜上眉梢,露出平时少见的小女儿情态,高兴得跳着说:"谢谢吴书记。" 吴书记用父亲般宽厚的眼神看着她笑了笑,又跟大家说了几句客套话。市委办主任及时把门打开,引着吴书记离开了。 吃完饭出来,婉凌没上单位的车,一个人在淡淡的树影下走着,她今天心情大好,很久没有这样扬眉吐气的感觉了,压在她心头的那块无形的大石头稍微松动了一些,她觉得只要再努把力,就可以把这块石头彻底的搬走了。她没有醉,只是有些微醺,但她张开双臂以拥抱的姿势轻轻跳跃着,并且轻轻哼起了一首老歌: 南风吻脸轻轻 飘过来花香浓 南风吻脸轻轻 星已稀月朦胧 …… 刚唱了几句,另一首歌曲的音乐跳出来打乱了她的歌声,是她的手机铃声,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婉凌掏出手机一看,一个久违的号码赫然跳入眼帘,她手上一抖,手机摔到地上,后盖都给迸开了,但歌声并未停止,反反复复地唱着这凄艳情歌: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 婉凌恍恍惚惚地听着,抬头望向广袤的夜空,夜空是一匹撒满钻石的黑丝绒,美得令人心碎,她的心就真的碎了,散落成细小的一片片,随着干冷的晚风飘向无边的黑暗里去。 13 陈婉凌没接马原的电话,不光没接电话,还把手机铃声给换了,换成了邓丽君的《甜蜜蜜》。她要跟往昔的阴郁说再见,投向甜美和光明,可生活似乎偏执地跟她较劲,换了《甜蜜蜜》之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居然是林静辞打来的。 林静辞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具有浓重的乡镇领导气味:"陈局啊,最近忙什么呢?忙得连我的电话也不接了。" 陈婉凌干笑一声说:"没忙什么。就算再忙,也不敢不接林书记的电话呀。" 林静辞说:"我之前打了你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接。" 陈婉凌说:"那一定是没听见。" 她哪是没听见呀,她是一看见林静辞来电,就把手机远远地一扔,任它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响着。如果今天林静辞不是换了个号码打过来,她同样是绝对不会接听的。 林静辞说:"刚刚在新闻里看见你来着,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陈婉凌听着不是滋味,不冷不热地说:"林书记取笑了。" 林静辞强调说:"我说真的!那些解说员里面,就你长得最漂亮。" 婉凌说:"林书记恐怕看走眼了。" 林静辞说:"看别人,我也许会看走眼,看你,我还能看走眼吗?咱俩什么关系啊?都认识多少年了……" 婉凌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说:"对不起,我这儿有点事了,改天再聊。"不等林静辞表态,"嘀"一声掐断了电话。 没过两分钟,林静辞又发来一条短信:"凌凌,猜猜我现在在哪儿?" 婉凌低声骂了句"见你娘的鬼",把短信给删了。删是删了,心里多少有些被唐突的气愤,也没心情再散步了,招手叫了辆的士回家。刚到楼下,看见一辆黑灰色桑塔纳鬼魅似的杵在那里,她猜想林静辞在上面,打电话回家一问,果然是他。婉凌恨不能冲上楼去把他给轰下来,可林静辞那鼻涕虫似的人,去轰他,说不定反被他给粘上了,还是不要去惹他为妙。婉凌挥了挥手,叫司机把车往回开。 约摸过了四十分钟,估计林静辞差不多该走了,婉凌转身回家,一路上尽挑阴暗的角落走着,怕撞上开车回去的林静辞,搞得回家跟做贼似的。 楼下的桑塔纳开走了,婉凌放了心,径直朝楼梯间走去,刚上了两个台阶,冷不丁后面被人拍了一下。婉凌暗叫"不好",第一个反应就是林静辞没走,躲在楼梯间堵她呢。陈婉凌转过身来,那人上前两步,将她紧紧迫在墙上,身体强硬地挤压过来,直挤得她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婉凌拼力挣扎着,双手往那人脸上乱拍乱打。那人不吭气地承受着,只是紧紧地搂着她的腰,将脑袋低垂在她的胸口上。拍打了一阵,婉凌渐渐缓过神来,朦胧中看清那人的长相。 那人的脸,一半埋葬在阴影里,一半敞开在月光下,像一个阴暗却迷人的咒,明知他是危险的,却难于抵挡他的诱惑。 原来是马原,婉凌乍看清了那张脸,心里说不出的什么感受。她夜夜等他的时候,他不来,她好不容易暂时将他搁置一边,他却又跑来把那段已经入土为安的记忆挖了出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残忍? 婉凌怒道:"你每次都要用这么吓人的方式出现吗?" 马原无言以对,只是凑上去抢夺她甜蜜的芳唇。 婉凌一扭头别过。 马原再一次凑上去。 一股强烈的酒味,婉凌扭头躲避。 他突然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像一只凶恶的幼犬,"唔唔"地绝望地低声哀嚎着,不像他咬了别人,倒像别人咬了他似的。 马原咬完了人,颓然地松开紧搂着婉凌的双臂,轻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说,"真的对不起。" 他说:"我做错了事。我要遭受惩罚。我已经在遭受惩罚了。" 他说:"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从第一夜开始,我就已经后悔了。" 婉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慢慢地退出楼梯间,慢慢地往远处走去,慢慢地拐过前面的房子消失不见。 她伸手摸一摸刚刚被他咬过的地方,濡湿的一片,她以为是唾液,放到眼前一看…… 这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甜蜜蜜 你笑得多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 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 与此同时,久已不亮的感应灯也突然白赤赤地亮了起来,陈婉凌愣愣地看着手心里刺目的一抹红,哪里是什么唾液,分明是被马原咬出来的血迹。 "这人的心可真狠哪!"婉凌在心里说。 手机还在没完没了地响着,是林静辞的电话,陈婉凌从来没有这样深恶痛绝地嫌恶过一个人,嫌恶到觉得被他追求被他认识都是一件特别丢脸的事。 婉凌忍无可忍,抄起手机朝对方狂喊:"林静辞,你什么意思?" 陈婉凌对林静辞一向没什么好感,但表面上的客套还是勉强维持的,从来没有这样不留情面地呵斥过他。对方明显地愣了一下,说:"我就是问问你到家了没有,关心一下你的人身安全。" 陈婉凌说:"我的人身安全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关心了?" 林静辞说:"大家都是朋友,关心一下有什么不对?" 陈婉凌说:"谁跟你是朋友了?" 林静辞脸上挂不住了:"陈局长,你这么说话可就太伤人了……" 陈婉凌打断说:"我说的是事实,我跟你根本就不熟,从来都没熟过,称得上什么朋友?" 林静辞说:"话可不是这么说,当初如果不是我的话,你现在还在林湖当护士呢……" "呸!"陈婉凌破口大骂,"好个不要脸的东西!我进妇联是凭能力自己考上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婉凌,你不要太过分!"林静辞也被激怒了,"你嚣张什么?你不就是个小小的广电局副局长吗?不就是个副科级干部吗?我他妈还是正科级呢!我有哪一点比不上你的?你心里还在想着那个马原吧?人家早就把你当破鞋甩了!你还这么不要脸的想着人家!我告诉你,机关里上上下下没人不知道你跟马原的关系,你就是一残花败柳,别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似的!" 陈婉凌急怒攻心,看来一场大吵是不可避免的,她噔噔噔几步跨下楼梯,找了一个偏僻处,好好地把那不知廉耻的家伙修理一顿:"滚你妈的正科级干部!你别提正科级的事还好些,提起来我都替你脸红。谁不知道你这个党委书记是怎么得来的?如果不是上面有人的话,就凭你?凭你林静辞?恐怕做到死也坐不上这个位子!我陈婉凌就算是残花败柳,也轮不着你来拣现成的。我告诉你姓林的,我就算是这辈子不嫁人,也绝不会嫁给你!你他妈的就是一男宠,男宠!" 林静辞不怒反笑:"男宠又怎么样?就算我是男宠,你看不起我,你那个心心念念的马原又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不是,也是另外一种形式上的男宠啊?" 陈婉凌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静辞接着说:"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受关注这么受重用?你就没有一点点利用外貌优势的地方吗?何必这样说别人呢?陈婉凌,我告诉你,你还是趁早清醒一点。你是漂亮,可漂亮要利用得好,才是财富,利用不好,那就是祸害!你不要祸到临头才知后悔!" 第二章(14-15) 14 不知是时间久了,大家看腻了她,还是跟王仕民毁婚的事情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抑或是如林静辞所说,她和马原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总之是再也没人给陈婉凌说亲了。 这天和电视台的人一起吃饭,有个小编辑多喝了几杯,晕头晕脑地说:"这当官的女人啊,人人羡慕,特别是像吴台长和陈局长这样有才有貌又有地位的女性,那更是人中龙凤,是在半天云里过日子,可只有一项,当了官的女人不好找对象。我有一个亲戚,在环保局当书记,论人品,那也是一等一的,可就是在婚姻问题上不顺利,蹉跎到现在,四十好几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她说女人的地位越高,谈婚论嫁的对象越少。往上找吧,但凡到了一定位置的男人都有家室,往下找吧,就算你有心屈就,人家还不一定乐意高攀呢!天天在单位被上司管着就够受的了,谁愿意再往家里摆个领导?那不是活找罪受吗……" 陈婉凌没办法,只能板着面孔直来直去地说:"如果是敬同事,这杯酒我二话不说,全干!如果非要说什么道歉的话,这杯酒,我是不会喝的,你又没得罪我。 小编辑说:"如果您不喝,就是不肯原谅我了。" 陈婉凌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想发火了,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说:"我醉了,不能再喝了。" 小编辑还想进一步努力:"我干了,您意思意思就好。" 陈婉凌说:"我一点也不能喝了。" 小编辑求救似的看了吴小丽一眼,吴小丽趁势站起来说:"陈局长,你就做个样子,表示表示就行了嘛。" 陈婉凌说:"吴台长酒量深,你们多跟吴台长喝两杯吧,我是不行了。" 吴小丽假模假样地说:"人家是向你道歉,又不是向我道歉。" 陈婉凌冷笑一声说:"向我道歉?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他说当官之前没结婚的女人嫁不出去,我陈婉凌又没当官,我操的哪门子的心?难不成吴台长认为,但凡说到嫁不出去的女人,指的就是我陈婉凌?" 陈婉凌说这些话时,双眉倒竖,脸色铁青,属下从没见过她这样严厉的样子,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特别是那小编辑,早已六神无主,只知道跟着陈婉凌的话说:"当了官,当了官!嫁得出去,嫁得出去!"吴小丽则装疯卖傻地说:"哎呀!老吴说错话了!该打该打!我哪敢说陈局长嫁不出去呢?就算再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说的呀!陈局长又能干又漂亮,只要陈局长一声令下想结婚,排队报名的人怕要把咱们广电大楼给挤爆了呀!"吴小丽借题发挥,左一个陈局长想结婚,右一个陈局长想结婚,说得好像陈婉凌当真那么迫切地想要结婚似的。 按陈婉凌的性子,哪里看得上这等胡搅蛮缠的小人?可工作之中就是这样,什么人都会碰到,什么人都得接触,喜欢的,不喜欢的,讨厌的,甚至是看他一眼都嫌脏了眼睛的,你还是得天天面对他们,以平静的态度去跟他们交流、共事。陈婉凌压抑着厌恶之情,以玩笑的口吻说:"能让排队的人把咱们广电大楼挤爆的,恐怕也只有咱们吴台长了,我陈婉凌可没这个本事。在座的还有谁有这么大的魅力吗?" 在座的女宾都摇头说:"没有没有。" 陈婉凌轻轻一句玩笑话,就把吴小丽的冷嘲热讽给化解了,吴小丽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不过陈婉凌夸赞她有魅力,吴小丽是很喜欢听到这一类的赞美话的,哪怕这些赞美里面带着一点不甚尊重的意味。她实在是有些日子没听过这样的恭维话了。 吴小丽摸了摸擦抹得红红白白的老脸,感叹地说:"我都已经是他日黄花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陈婉凌说:"哪里哪里,吴台长风华正茂。" 小编辑还一直站在那儿呢,这会儿赶紧接了陈婉凌的话说:"陈局长说得对,吴台长在我们心目中永远是最漂亮的。我敬吴台长一杯。" 吴小丽也忘了继续刁难陈婉凌,端起酒杯就喝了。小编辑赶紧把杯子里的酒给干了,僵持了将近二十分钟,他这杯酒,总算有了着落。 事后,小编辑经常与人说起"吴台长对下属亲切,没架子。陈局长脾气大,一般人给她敬酒都不喝的,要领导敬酒她才喝"。不知情的人听了,就在后面批评陈婉凌:不就是个副局长吗?论实权,还不如台长大呢,有什么好神气的?知情人听了,只笑笑地不搭话,背地里给小编辑取了个外号,叫"憨宝",就说这人憨得可爱,但再可爱,毕竟还是"憨"的。 15 陈婉凌再聪明也只不过是一个仅有两年多工作经验的干部而已,对于政治,她可以说连边都没摸到,对于领导艺术,也仅仅是略通一二,跟吴凡这样的九段高手过招,自然是惨败无疑。 在前不久开展的巡回看变化活动中,吴凡当面表扬陈婉凌,在酒桌上又给足她面子,婉凌以为有了机会,就挑了个她认为吴书记比较清闲的时间,前往汇报工作。 吴凡看见陈婉凌显然有些吃惊,他定了定神,露出迷茫的神情说:"你是,那个……" 看起来吴凡对婉凌有些模糊的印象,但一时想不起来。 婉凌急忙微笑说:"吴书记,我是广电局的陈婉凌……" 说到广电局,吴书记这才记起来:"哦,是了,上回巡回看变化活动时,我听过你的解说。" 又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婉凌赶紧说:"我上回跟您提到过想给艾城制作一个宣传片的事,不知道您还有印象没。这是我们编写的宣传片脚本,想请您指导一下。" 吴凡接过陈婉凌递过来的稿子翻了翻,说:"好嘛,可以嘛,拍宣传片是好事,可以拍嘛,这个事你向分管领导汇报就可以了嘛。" 陈婉凌没想到吴凡会这么说,上回跟他提到这个事时,他显得很乐意的样子,这会儿却把事情一脚踢给分管领导,完全不愿管的样子,她一时情急,脱口说:"已经向分管领导汇报过了。" 吴凡说:"向分管领导汇报过了就行嘛,还来找我干什么?" 婉凌心知说错话,赶紧补救说:"分管领导都说吴书记水平高,要请您把把关……" 吴凡脸色一沉,用手指敲击着稿纸说:"这是哪个说的?哪个说的叫哪个来跟我说!" 婉凌吓得不敢做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过了一会儿,吴凡缓和了语气:"宣传片,可以拍,你们只要协调好各部门之间的关系,尽管放手去做就行,不用再来向我汇报。" 婉凌来找吴凡的目的就是想借助他的威严争取各个部门的配合,吴凡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用心所在,他这样说,就是表明对这件事情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她想怎么做,全凭她自己的本事。 陈婉凌的如意算盘落了空,颓然地走出政府大楼。 后面有人追上来叫了她一声,婉凌回头一看,却是何芳。 何芳满面笑容地向她跑过来,说:"陈局,好久不见,最近忙什么呢?" 婉凌心下奇怪,这个素日对她横眉冷对的老冤家,今日何以如此热情?该不会知道她在吴书记那里碰了钉子,有意前来羞辱她吧? 婉凌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是何主席啊,好久不见。" 何芳仍然是笑眯眯地说:"是啊,自从你调到广电局之后就没再碰过面。你也是的,都不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同事。" 婉凌撇着嘴笑了笑说:"我知道何主席最讲纪律的,不敢去打搅你们工作。" 何芳说:"这话可就见外了,说什么打搅不打搅的?妇联就是你的娘家,随时来随时欢迎!" 婉凌心想:如果妇联是我的娘家,那你何芳就是恶毒的后妈,有你这么个厉害角色在,我敢回去吗? 何芳看婉凌脸色不好,知道她对以前的旧事还有些介怀,于是叹了一口气说:"小陈啊,哦,陈局,我这么叫你不介意吧?在我眼里是把你当自家妹子看,觉得这样叫着顺口些。" 婉凌说:"没事,听着还亲切些。" 何芳说:"小陈啊,你走了之后的这段时间,我对以前的工作方式进行了深刻的反省,现在的我,跟以前已经很不一样了。" 婉凌想不到何芳会跟她说这种话,一时倒不知怎么作答。 何芳拍了拍她的肩说:"其实我后来想想,你和小刘倒都是性情中人……" 说到刘碧玲,何芳灵机一动:"小陈,你今天忙不忙?要不,我们把小刘叫出来一起吃个饭吧?我在职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就是瞧着你们两个最顺眼!" 婉凌被何芳反常的行为搞得一愣一愣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何芳不等婉凌答话,飞快地掏出手机拨了刘碧玲的电话,没想到刘碧玲二话不说满口答应了,不知情的人想不到她们是冤家,还会误以为她们是经常约会的闺密呢! 三个漂亮女人满面春风地走进一家咖啡厅,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来到电话预定好的包厢。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刘碧玲带头脱了外套,露出米白色恒源祥毛衣和一个丰满高挺的胸脯。何芳也脱了外套,露出暗红色鄂尔多斯的毛衣,她胸前的一对宝贝也是实力雄厚,不可小觑。刘碧玲凑过去摸一摸何芳的毛衣,问她在哪儿买的,多少钱,又说这衣服品质不错。室内气温太高,陈婉凌不得不跟着她们也把外套给脱了,她穿的是一件萍牌咖啡色线衣,刘碧玲和何芳同时瞄了她一眼,说:"你太瘦了,要多吃点好的。" 服务员递了酒水单上来,何芳转手递给刘碧玲,请她点单。刘碧玲接了酒水单,眼睛却并不往那单子上看,而是盯着何芳手腕上镶满碎钻的白金链子,夸赞说:"好漂亮的手链!镶这么多钻,很贵吧?"何芳说:"倒不是很贵,一万多点,虽然镶的钻多,但是碎钻不值什么钱。钻石关键要大颗的。"刘碧玲说:"那倒是。我上回去省城出差,看见马部长的夫人有一颗这么大的,不晓得要几多钱。……不过,太大了也不好看。"刘碧玲夸了何芳的手链,作为回报,何芳也夸了刘碧玲的戒指,两人寒暄完了,又转头对陈婉凌说:"小陈倒是没置什么首饰?"婉凌本不喜欢这些东西,被她们一问,倒不好这么回答了,因而玩笑说:"你们好命,都有老公送这些好东西,我可怜没人疼,没人送这些金银财宝。"何芳说:"没人送就自己买嘛,做女人一定要懂得爱惜自己。"一句话呛得陈婉凌脸都紫了,好像她没戴金刚钻、红宝石就是不爱惜自己似的。婉凌耐着性子说:"我戴首饰不好看……"何芳抢着说:"哪有女人戴首饰不好看的?特别是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刘碧玲也说:"是啊!婉凌气质比较优雅,我看她最适合戴项链,那个张曼玉代言的那款铂金链子,叫什么-水-的那一款,我看你就最适合那一款了!"几个月之后,陈婉凌偶然在一家珠宝行看见刘碧玲说到的那款项链,说不上喜不喜欢,见价格不是特别高,她就买了下来。 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服务员的耳朵都被震聋了大半边,三人总算点单完毕。何芳附庸风雅地叫了一瓶红酒,刚喝了没两口,就露出迷蒙的表情,眯着眼睛问婉凌:"哎,小陈,我见你下午到市委办去了,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 婉凌就猜到她必然会提起这个事情,因而淡淡地笑笑说:"什么好事轮得到我啊?" 何芳说:"谁不知道你是吴书记眼里的大红人啊,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啊!" 刘碧玲也附和着说:"可别忘了,你以前答应过我,如果你当了皇帝,那就要封我为皇后!" 何芳说:"那我要当贵妃!" 婉凌说:"我这辈子可是没希望当皇帝,只能指望你们了。" 何芳控制不住好奇心,追问道:"吴书记到底找你谈什么?" 婉凌只说:"没谈什么。" 何芳干了一杯酒,颇有感触似的说:"在机关里混了六、七年了,越混越没味道。" 刘碧玲赞同说:"确实没味道。" "可不是?"何芳说,"我刚进宣传部那会儿,和婉凌一样,特有干劲!可谁知道,干得越多,就错得越多。领导看不到你工作中的成果,只看见你工作中的失误。要做事就难免会出纰漏嘛!那些什么事都不做的人,倒一个个得到领导的赏识,说他们工作踏实!当然踏实啦!什么都不做,当然什么错误都犯不了!" 刘碧玲给何芳满了一杯酒,说:"何姐,你说的这些,我特能理解。" 何芳说:"小刘啊,你也是个苦命的,论人品,论工作能力,你早就该提正科了,多少在你后面进来的人都提上去了,你呀,也跟我犯了同样的错误!" 婉凌听了这话觉得好笑,在刘碧玲前进的仕途上,何芳不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绊脚石吗?她倒好,反倒做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样子来了。更可笑的是刘碧玲,以前恨何芳恨得什么似的,现在也做出一副"知我者何主席也"的模样来。 何芳和刘碧玲互表了一阵忠心,又回过头来招揽陈婉凌,说了一大堆貌似掏心掏肺的话,说得婉凌好像只有与她们滴血为盟,才足以回报这"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 一顿饭吃下来,临别之时,三人已是如胶似漆,在咖啡厅门口左拥右抱,迟迟不忍挥手作别,又站在冷风里说了好些"同病相怜"的话,这才恋恋不舍地各自招手叫车。 婉凌总结何芳请客吃饭的三层意思:一是打探她和吴书记的关系;二是互相攀比服装首饰;三是向她和刘碧玲示好。这第一层和第三层意思是有所预谋的,而第二层意思,则全然出于女人的本性,是计划之外的。婉凌暗下决心,像这种扯淡的饭局,以后再也不去了。然而其实到了下一次,何芳叫起来,她还是不得不赴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