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引子 太初元年,十一月乙酉,子时。 长安城北,一点诡异的红光在漆黑的夜空中若隐若现。 渐渐地,那红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呼啸的北风每吹一次,那红光便猛地一晃,又增亮几分。 这时如果有人在下风口,也许会闻到一股顺风吹来的香味——柏木焚烧的香味。 然而这是整个长安城陷入沉睡的时刻,没有人发现这正在发生的灾难。 寝宫里,五十多岁的皇帝辗转反侧,睡得不太踏实,似乎正在做一个令人不安的梦。 宫外隐隐传来一丝嘈杂的人声。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皇帝被惊醒了,睁开眼:“来人!出什么事了?” 一名内侍匆匆进来,小心翼翼地禀报道:“回陛下,好像是……走水了。” 皇帝皱了皱眉:“走水?什么地方?” 内侍道:“听说是北阙一带。” “北阙?”皇帝猛地坐起,警觉地道,“北阙哪里?” 内侍战战兢兢地道:“还、还不清楚,看样子像是、像是柏梁台。” “什么?!”皇帝大叫一声,那声音大得异乎寻常,把内侍吓了一跳。皇帝刷地掀掉锦被,跳起来光着脚就向宫外冲去。内侍一边捧着衣履往外赶,一边焦急地喊道:“陛下,外面凉!请陛下先更衣……” 皇帝已经冲出殿门,飞奔于曲折相接的廊道间,一口气疾步登上高高的飞阁,向城北方向望去。 只见远远一柱熊熊大火翻翻滚滚地冲天而起,仿佛一支矗立在北阙的巨型火把。那烈焰的顶端,时时反射出阵阵金光,定神细看,竟是一尊衣袂飘飘的金人,双手高高地托举着一只玉盘,仿佛在乞要上天的甘霖。 仙人承露!不是柏梁台是哪里!皇帝的脸色白得吓人。 “谁?”皇帝的手死死抓着飞阁的雕栏,嘴唇有些哆嗦,“谁干的?” 冬夜干冷的朔风阵阵劲吹,那柱冲天大火愈烧愈旺,很快将台顶高大的金人也包裹其中,火苗贪婪地舔噬着金人手中的承露玉盘,仿佛也要将它一口吞下。金人微微有些晃动,烈焰炙烤下柏木噼啪作响的声音隐隐传来。看来用不了多久,这座城北第一高台就要葬身火海了。 不知是不是受这景象的影响,在这寒风凛冽的飞阁上,单衣赤足的皇帝丝毫没感觉到寒冷,相反额头竟密密地渗出许多细小的汗珠。忽然,皇帝暴怒地大吼起来:“到底是哪个该死的混账?!给我找出来!我要把他剁成肉酱!我要把他五马分尸!我要……” 皇帝话音还未落地,就见远处火焰中的金人微微一晃,缓缓栽倒下去。伴随着一阵隐隐可闻的咔嚓嚓的声音,整座柏梁台轰然坍塌,激起一片升腾的火焰和暗红色的飞灰。 “不——”皇帝绝望地大叫一声,似乎也快要像柏梁台一样倒下去了。他勉力支撑着,扶着栏杆的手微微发着抖,慢慢抬起头,仰望着漆黑的夜空,喃喃地道,“完了,完了,难道真是天命?” 黎明,柏梁台火场。 经过奋力扑救,火已基本被扑灭。但那座曾是北阙最高大巍峨的高台,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面目全非的废墟。那尊镏金仙人承露像歪倒在断柱残垣间,金光灿烂的面容被熏得灰黑如墨,精心铸造出来的衣褶已被高温熔得模糊不堪,但双手却依然直直地伸着,托着早已摔得粉碎、不复存在的玉盘,姿势说不出地古怪。 皇帝站在废墟前,脸色也像那火场上的余烬一样,一点一点灰暗下去。 忽然,皇帝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内侍都大吃一惊的举动,他一下扑到那满地狼藉中,用力刨挖着一根根东倒西歪的焦黑木柱,道:“不,朕不信!在哪里?在哪里?” 内侍被皇帝这从来没有过的疯狂举动弄得目瞪口呆,待醒悟过来,才上前阻止皇帝,拼命把他拉起,一边叫着:“陛下,陛下不可……” 皇帝跳着脚吼道:“不!你们放开!让朕找!让朕找……”猛地,皇帝像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震,不再大跳大叫,却急促地道,“传,快传徐自为……” 他的声音微有些发颤,内侍没有听清,小心地道:“陛下要传……谁?” 皇帝一挥袍袖,怒声道:“徐自为!郎中令徐自为!叫他立刻封闭宫城所有门户,大搜内外,给我查昨晚有谁出去过!” 未央宫,椒房殿。 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了,但殿内却还是暗沉沉的。 内侍通报道:“陛下,郎中令徐自为到。” “叫他进来。”皇帝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徐自为自殿外匆匆走进来。 一踏入殿中,徐自为就不由得被这殿里的黑暗弄得微一愣神。今天是怎么了?是内侍疏忽,还是陛下有意不让秉烛燃灯? 也许跟昨晚那场灾难有关?他想。 “查出来没有?是谁?”皇帝的声音突然在前面响起。 徐自为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皇帝其实就站在前面不远处,但没在看他,手拄一根玉杖,看着旁边的墙壁。 徐自为连忙躬身道:“回禀陛下,已经查到,是……” “嘘……”皇帝转过身来,道,“慢点,让朕来猜猜,”皇帝用手中的玉杖在地上慢慢地写了两个字,“是不是这个人?” 徐自为看着皇帝,不由自主地暗吸了一口凉气——不是因为地上的答案,而是因为皇帝现在的样子。 一夜之间,皇帝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白了许多,还有些凌乱,脸色黯淡,神情憔悴,揉皱了的袍服上甚至还残留着一些黑色的灰烬。 徐自为还从未见过皇帝这个样子。皇帝注重修饰,在臣子面前向来都是冠服俨然,但现在,却好像对身外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了,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是不是他?”皇帝用玉杖点点地上,沉着声重复了一遍。 “是、是!”徐自为慌乱地道,“陛下圣明,正是……” “好,很好。”皇帝点点头,似乎早已知道结果会是这样,说完,就挥了挥手,回过头去,又看着那墙壁了。 皇帝那两声“好”说得很平静,但不知为何,徐自为总觉得那平静的背后藏着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 徐自为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殿内的黑暗,只见墙上挂着一幅四尺来高的帛画,帛画上覆着一层防尘的轻纱,透过淡黄色的轻纱,隐隐看得出上面画的是一名云鬓高髻、身形窈窕的女子。 徐自为心一跳,不敢多看,忙低下头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 他应该庆幸退出了大殿,因为随后发生的一幕,是他绝不会喜欢看到的。 一股寒风忽地从外面吹进来,打着旋在殿内肆虐,帛画上覆着的轻纱被吹得飘飞起来,画中人一下子清清楚楚地显露了出来——那是一个清丽绝俗的女子,螓首蛾眉,五官精致到了极点,尤其是那双眼睛,目光深邃而略带一丝忧郁,美得简直摄人心魄。 然而,这画给人的感觉,却不是愉悦舒畅,而是一种极度诡异。 因为这女子从头到脚,通体都是用一种颜色画成的: 红色! 血一样浓稠鲜艳的红色! 血红的衣衫罗裙,血红的鬓发簪环,血红的耳目口鼻…… 皇帝站在画前,盯着这极美又极可怖的女子,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着,似乎既是留恋,又是恐惧,想努力掉转目光不去看那女子,却又无法把目光移开。许久,皇帝猛地一摇头,像是要狠狠心甩掉那画上女子的影子。 “不,阿妍,不可能!”他咬一咬牙,伸出玉杖,将那飘飞的薄纱撩下掩住帛画。 “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他!”皇帝恨声道,眼中现出一种深切得可怕的怨毒之色,“你看到了,不是我不仁,是他先对我不忠。” 第一章 使节 天汉元年,暮春。 上林苑的栘园林木青翠,莺飞草长,一匹匹骏马撒开四蹄,在草场上自由自在地奔跑着,尽情享用着鲜嫩多汁的牧草。这是它们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候。 它们是幸运的,作为上林苑的马,能享用御厩和上好的粮草,却不用承担血腥的征战杀伐。唯一被使用的时候,无非是每年的田猎季节,即使那时,也不过作为备用而已。 自从贰师将军李广利西征凯旋,天子六厩——未央、承华、騊駼、路軨、骑马、大厩,便开始大量繁育西域名马。如今的宗室贵戚,逢到赛马射猎,以骑乘腿型修长的大宛马为上,乌孙马次之,再次也是那些大宛、乌孙良马与中原马杂交的后代。栘园厩这些平常品种的马匹,便渐渐被冷落了。 弃置不用,于渴望无拘无束的马而言,是求之不得,而对奉职于这里的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幸事了。这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指望的闲差。 栘园厩的现任长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常常一个人坐在山坡上,看着草场上那些奔走或休憩着的马匹出神。他的沉默似乎和他那些不思进取混日子的前任不同,他的眼里常常有一种无以言说的忧郁,整个人仿佛被一块无形的沉重石块压着。 栘园厩的小吏们隐约听说,他以前是宫里的中郎,如今被打发到南山脚下这处荒僻马厩来,看来确实不像会当官的人。 此时,他正坐在一截树桩上,静静地仰望着天上那几只展翅翱翔的猎鹰。 只有在这个时候,隶役们才会在这个沉默的上司眼中发现一丝偶尔闪过的光芒。他想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看着那生灵矫健的身姿,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触,隐隐感觉到一些平淡生活以外的东西——也许是年轻时那点不甘平庸想要奋发有为的念头吧,他想。 他本有很好的家世。父亲跟卫大将军打过仗,封过侯,还做过太守。朝廷有制度,二千石官员可保举子弟为郎。父亲屡立战功,先后保举长子和幼子入宫为郎,唯独不肯保举他这个次子。 天子近臣,机会很多,像他们这样的功臣子弟,尤其容易升迁。进宫没过几年,大哥就做到奉车都尉,三弟也升到了骑都尉,秩比二千石,终日随御驾出入,显赫乡里,荣耀不下于父亲。只有他,无官无职,庸碌无闻。家中亲友往来,势利一点的干脆对他视而不见,只是忙着巴结他那两位前程远大的兄弟。 他也曾恳求父亲给他一个机会,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只是不想在家吃闲饭。在他内心深处,也隐隐希望能有个机会,离开苛刻严厉到让他窒息的父亲,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去闯出点事业。 “就你?省省吧!”父亲看着讷讷欲语的他,轻蔑地道,“你是那块料?少给我丢人现眼了!” 父亲不喜欢他,许多人都知道。父亲时常因为一些小事对他发怒,放错一支笔、打翻一卮酒,都会被父亲认定是故意作对,因而大发雷霆,他的任何解释、哀恳都无济于事。时间一长,他逐渐养成了沉默退缩的性格,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使他免于责难,父亲看着他畏缩拘谨的样子,反而更加厌恶。他无所适从,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父亲满意。 但父亲并不是生性暴躁。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时常躲在角落里,羡慕地看着父亲手把手地指导大哥、三弟弓马骑射,那份和蔼和耐心,是他永远不敢奢望的。 府里仆役有传言,说他不是夫人亲出,而是父亲过去一个不受宠的小妾所生。 看到那些人私下用同情的目光打量他,他只是苦涩地一笑。 他心里知道,父亲不喜欢他,是他自己的错。 他是一个与生俱来就有着要命的缺陷的孩子。从他记事起,便三天两头要在父亲的盯视下饮下那难以下咽的汤药。 “你想变成邻村那个李疯子吗?!”每当他因为药太苦而喝不下时,父亲便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训斥道,“像她一样成天见神见鬼、痴痴癫癫、胡言乱语?你还想不想做个正常人?” 他强忍着浓烈的苦涩喝下了那些药,父亲以为是自己的恐吓生效了,其实,父亲说话时的那种冷酷、憎恶更使他恐惧。他不怕被别人嘲笑,但他怕被父亲厌恶。 不知是不是上苍有意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他那两位向来一帆风顺、机敏能干的兄弟,居然会先后在宫中侍奉时犯下大错,以致自裁谢罪。幸而皇帝没有深究,还任命他为中郎,大概是对父亲晚年丧子的弥补。 宫中规矩森严,许多和他一样的官宦子弟都感到束手束脚不自由,但那却是他有生以来最轻松愉快的时光。因为宫里的规矩虽多,但都是有章可循的,不比在家中,每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不知在哪件事上会触怒父亲,引来无妄之灾。 宫中的那段日子,他过得充实而愉快,还结交了许多朋友。然而,父亲却再三对皇帝声明:此子才智平庸,不堪效用,实恐有负圣望。没过几年,他就从人人艳羡的中郎被调到了这里,上林诸苑之中最荒僻的栘园,来掌管一个马厩,整天与一群刑徒马奴打交道,工作单调且索然无味。 “没用的废物!你是永远别想有出息了!”父亲暴怒的喝骂声又隐隐在耳边响起。 他看着天上那自由自在飞翔着的雄鹰,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没用的废物”,这就是父亲生前对他使用最多的称谓。至今一想起,依然那么刺耳心酸。多年以来,父亲最热衷做的,就是羞辱和贬低他这个儿子。父亲厌恶他,他可以理解,可父亲时常用最刻薄的语言将他贬损得狗彘不如,神情间那份痛恨,已经不像是面对一个有缺点的孩子,而像在诅咒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呵,现在追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栘园的草木黄了又绿,父亲已在几年前去世,而他也已经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只是到了这宠辱皆忘的年纪,他却常常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新的想法,似乎想要做点什么特殊的事情——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来改变这平凡而无味的生活。 也许是被父亲压抑得太久的一些念头,此时终于得以释放出来了吧,只是这释放来得太晚了。他最有雄心和精力建功立业的时间,已经在半情不愿的随波逐流中消磨掉了。现在,他年过四十,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去另外走出一条路来了。 他爱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他暗淡的人生中唯一值得宽慰的色彩。然而也正是为了他们,他无法像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样去闯荡冒险,以求封妻荫子的荣耀。 他叹息了一声。 也许他注定只能这样庸庸碌碌地过完自己的一生,没有谁会知道,在这个沉默寡言、奉职谨慎的循吏的内心深处,曾经期望过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算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最初的梦想。 谁知道呢? 也许那些在他眼里胸无大志的庸常众人,也曾和自己一样,有过一些令人激动的愿望和想法,只是耽于各种因缘际会没能实现。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喟叹呢?况且他有什么资格自伤不遇呢? 文不足安邦,武不能定国。靠着家世门荫带来的机会,不需要从底层苦苦奋斗,一上来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中郎。就是现在,他的工作也可以叫许多平民子弟嫉妒,每月六十斛谷的俸禄,所做的不过就是每天检查一遍园中的鞍马鹰犬,修整好那些皇帝上林围猎时用的弓矢缴缯。 他实在没什么理由为这根本算不上糟糕的命运郁郁寡欢了,可这几年来,内心深处时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有些事被他遗忘了——一些极其重大的事。有时当他看着那些猎鹰在天上翱翔,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但真要抓住这感觉细想,又不知是从何而来。就好像看着远方时,眼角瞥到一件庞然大物,可待到收回目光定睛细看,那物却又消失了。 这使他总隐隐担心因为自己的遗忘而导致了什么不可挽回的灾难。他一再自问,天下之大,有什么大事需要他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来完成呢?以他的现状,最好的前景不过就是进六厩,可六厩有那么好吗?每当看到那些汗出如赭的骏马,他只觉得那汗血都是人血。当年李广利西征,用兵十多万,生还者不足两万,加上国内无数因为此役千里转输、横死沟渠者,御厩那些大宛良马,哪一匹身上不是背负着几百条人命? 他从来就没有盼望进“天子六厩”。这唯一的升迁之阶,他都无意攀登,未来对于他早已毫无悬念,那又有什么可忧心的呢?那莫名的焦虑,也许只是父亲过于严厉给他留下了心病吧?或者……是因为那个相士? “……伏犀贯顶,日月角起,天!这、这样的贵相,万中无一……”相士望着他的脸,用一种近乎敬畏的语气说道。 “万中无一?”他懒懒地一笑,指了指外面街市上来往的人群,道,“这里是长安!就外头这些人,富贵过我者,少说也有一半以上!” 相士摇摇头:“公子,你现在的命运,并不真正属于你。你的左右手掌纹差距很大,有人扭曲了你的命运之路。你生来不是干这个的……” 他已经懒得搭理这个拙劣的骗子了,调头就走。 “何必呢?”李少卿赶上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听听又没什么损失。” “有什么好听的?”他不屑地道,“这种江湖术士,见谁都奉承天生异相,然后再以灾厄相吓,说来说去,无非叫你请他禳灾祈福。” 李少卿道:“我知道你向来不信这个,不过,那相士相命真的很灵的……” 他道:“命相之道如果真的灵验,第一个使用的就是帝王。找个相士为宰辅,国中还会有什么乱臣贼子?” 李少卿道:“话不是这么说。干这行的,不能入世太深,泄露的天机太多是会遭天谴的。子卿,你别太固执,那么多人信,难道都是在受骗上当?” 他道:“那他刚才说我万人之上,你也相信?” 李少卿微一愣神,道:“人生一世,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上官少叔不就是从未央厩令的任上升到太仆的吗……” 可笑的是,此生唯一一次对他肯定的评价,却来自一个江湖术士。 难道他的人生竟失败到要靠一个骗子的谎言来支撑了? 他失笑地摇摇头。 李少卿是他的好友,却不了解他的心——他从来没羡慕过上官的好运。上官受到提拔,不是因为马养得好,恰恰相反,那次皇帝见到在他自己卧病期间未央厩的马养瘦了,大发雷霆,上官一句“闻陛下圣体欠安,臣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言讫而泪下,得以转祸为福。 这种话,他是说不来的。 当然,这样的心思,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处在他这个位置上,有什么资格不屑人家的成功之道呢?如今所有人看重的都只是结果,而不是手段。 何况,位列九卿,富贵已极,如果说这都非他所望,他最终的追求又是什么呢?他之不屑,在别人眼里只怕都是可笑的矫情吧。 “大人,”一名从吏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宫里来人了。”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跟在从吏后面的宫中内侍。 “什么事?”他诧异地问道。按例这个月还不是田猎的时候。 “苏大人,陛下要见你。”那内侍面无表情地道。 很久以后,栘园厩的总监苏武才知道,正是从那一刻起,他真正的命运之轮,才开始缓缓转动,并将把他拖进一个极其庞大的、离奇到难以置信的事件中去。 ◇◇◇◇ 昆明池,灵波殿。 五十七岁的皇帝站在殿中,手拄一根玉杖,面朝着三百多顷几乎望不到头的昆明池水,目光有些迷茫。他身上随随便便披了一件浅黄色茱萸纹曳地长袍,没有戴冠,神情苍老而疲惫,完全没有了平时在朝堂上那种令群臣震惶的迫人威势。 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牛毛一样的细雨随风飘洒,给三百顷昆明池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平日里凤盖华旗、鼓乐不绝的龙首楼船现在一片寂静,和高高的豫章台一样,无声地矗立在水汽弥漫的池中,石雕的大鲸静静地卧在水底,仿佛也怕惊扰了这微妙宁谧的景色。 在这一片静谧中,乐府歌伎的浅吟低唱从远处隐隐传来: 美连娟以修嫮兮, 命樔绝而不长。 饰新宫以延贮兮, 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 隐处幽而怀伤。 释舆马于山椒兮, 奄修夜之不阳…… 略带哀婉的歌声弥漫在漠漠的春雨里,在高大的殿宇中若有若无地飘荡,令人徒增一种孤独伤感的意味。 苏武没空去细细体味那缥缈的歌声,只注意到眼前那些奇怪的东西: 一袭崭新的云纹锦袍叠得整整齐齐,袍服上放着一顶鹖尾武冠。旁边是一只漆盘,盘中盛着一枚银制官印,一丈七尺的三彩青绶盘绕在锃亮的银印四周。 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一堆东西,又抬头看看皇帝,迷惑不解。 “从现在起,朕加封你为左中郎将,佩二千石印绶。”皇帝道。 嗡的一声,他脑子里一阵眩晕。 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皇帝弄错人了,或者内侍传错人了。 一时之间,他心里来来去去闪过无数念头,唯一没有的,就是升迁的狂喜。 因为他知道,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你大概在想,朕一定是弄错了。”皇帝盯着他,低声道,“不,没错,朕封的就是你,栘中厩监——苏武。” 什么?! 真的是他? 为什么? 他离开未央宫已经十年了,他几乎怀疑皇帝是否还记得这么一个当年侍奉左右默默无闻的中郎。如今突然之间被召回来,就为了擢升他为宫中人人艳羡的中郎将?宫里那么多人,有战功的、有能力的、会逢迎的、精算计的……不计其数,为什么独独是他? 为了奖励他马养得好? 不是他疯了,就是皇帝疯了! “你不必因这意外的超擢感到疑惧。”皇帝锐利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他心里去,做了一个手势,左右侍从依命退下。 皇帝缓缓地,用一种低沉而郑重的声音道:“因为这是一桩交易——升你为中郎将,是要你办件事。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事情。事情也许很容易,也许很难,朕也不知道。你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放心,不管是什么选择,朕绝不会为难你……” 苏武惊愕地看着皇帝。皇帝今天说的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古怪? 一件东西被皇帝轻轻放在官服上。 那是一根长长的竹竿,一端系着白旄。 汉使旌节! 皇帝要他做使节? 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忽然明白了! “陛下是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努力说出了那个词,“匈奴?” “正是。”皇帝注视着他,点点头。 他恍然大悟:这就是他这个栘园厩监无缘无故平步青云的真正原因——二千石的高官厚禄,换他一条命! 从元封年间的路充国以来,几乎每任汉使都是有去无归,被扣为人质。 那边态度强硬,坚持只承认俸禄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员的汉使资格。然而官至二千石,谁还愿意将自己尊贵的性命扔到那种蛮荒之地去?于是就有了把普通郎官加封为二千石高官派遣去匈奴的惯例。这几年边事不断,战况激烈,即使是升迁无望的郎官,愿意受命出使的也越来越少,甚至重金悬赏也应者寥寥。 他淡淡一笑,伸手拿起那汉节。 这就是他的命运——永远不要指望有什么罕见的好事从天而降,碰巧落到自己头上。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必须有自知之明,自己唯一的价值,只是可以作为一枚被牺牲的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不过,即使知道这一点,他也不会心存怨念。以他眼前的境遇,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无聊的生活,沉闷的工作,过一天就知道一生。他本来就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了,生活中任何超出常规的改变,他都是乐见的。 也许皇帝正是看出这一点,才想到找他来做汉使的吧? 皇帝的手按住了他拿起的汉节。 “且慢,”皇帝道,“你是否知道,朕要你去干什么?” 他诧异地抬头。这还需要问? 皇帝道:“你认为朕是叫你去送死?” 他垂首不语。 皇帝冷冷一笑:“如果那样想的话,你就太小看你自己了!” 小看?他又有什么值得别人高看的地方呢?他垂下眼睑,道:“臣不敢。” “你现在对于朕,有远比送死更大的价值。”皇帝说着,啪地扔过来一卷木牍,“有两件事,你必须清楚:第一,从现在开始,那边不会再扣押汉使了。你看看这个——” 苏武诧异地看看那木牍,又看看皇帝,小心地拾起那卷木牍打开,触目即见卷首上书:“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不由得吃了一惊,抬头向皇帝看去。 “是国书,今天刚到的。”皇帝道,“以往抬头都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用一尺二寸的简牍。这一次却恢复了文帝朝旧制,一尺一寸牍,用词也恢复了旧称。知道为什么吗?呴犁湖单于死了,现在即位的是他的异母弟左大都尉。五年时间死了三任单于,每一任单于都有许多兄弟子侄,蛮夷之人无宗法礼仪,有实力就能当头领,想争夺单于宝座的大有人在。所以现在这位新单于怕朕乘他立足未稳,给他来个里外夹攻,便释放了以前扣押的所有汉使,借此对我朝示好。” 苏武恍然大悟。匆匆将那简牍浏览一遍,果见文中辞气谦卑,居然有“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等语,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气。匈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连年攻伐,居然有如此态度的一天。随之心中又茫然起来,如果是这样,皇帝何必选自己做汉使呢? “你也许在奇怪,既然如此,眼前这个汉使,谁不能做?何必非选你呢?”皇帝道,“这就是朕要说的第二件事。朕要你到那边去,不是为了跟那边礼尚往来——这种官面文章谁都能做,朕是要你借着使节的身份,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找一件东西。” 找东西?苏武愣住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开始变得有些犹疑起来:“这几年,宫里发生了一些事,你可能不太清楚,大概也不会相信,但它确实发生了……四年前,柏梁台大火,你还有印象吧?就是在那场大火中,有一件东西,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朕不知道它是否还在世上,但如果在,就一定是在匈奴……” 皇帝的话很乱,苏武听得一头雾水,道:“陛下,臣……不太明白。” 皇帝也像是感到了自己的话有些没头绪,便停了下来,手按着前额,像是努力要理清一条思路。“你先起来,让朕好好想想。”皇帝挥了挥手,缓步向殿外走去,在殿门口的玉阶上站定,向远处眺望着。苏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茫茫雨丝中,昆明池边站着两尊石人。 许久,皇帝忽地一顿足,像是下定决心道:“罢了,还是从头说起吧。”皇帝向那两尊石人一指,“你知道,那是为谁造的吗?” 那不是牵牛和织女吗?放在那里好多年了。为谁造的?好像是……是…… 灵波殿里寂静一片。一阵微风吹来,风里混合着殿柱所散发出的桂木香味,还夹杂着几丝飘洒的春雨。远处歌伎的歌声,也像那丝丝春雨,缥缥缈缈,若断若续: ……去彼昭昭, 就冥冥兮, 既下新宫, 不复故庭兮。 呜呼哀哉, 想魂灵兮…… 歌声一唱三叹,终于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完全消失,一切归于彻底的宁静。 猛然间,苏武脑中灵光一闪。 李夫人! ◇◇◇◇ 是的,你猜对了,是李夫人,那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 牵牛与织女相隔的,不过是一条浅浅的河汉,我与李妍相隔的,却是阴阳的界限。 回想起来,当年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那天在长公主府上,她二哥延年唱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我还以为是故作惊人之语,及至见到她本人,我才知道那形容得简直太贴切了。这世上再也找不到那样一双眼睛了,顾盼之间,真能把世间一切化为齑粉。 并不是说她的眼中有很多内容,恰恰相反,她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看着我时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女人,这正是我对她恩宠殊异的原因,只是许多人不明白这一点。 记得那次我随手从她头上取了根发簪搔了搔头皮,结果第二天后宫的女人们全去买来玉簪插上,以致长安玉价一夜暴涨。真是可笑,我爱的难道是那根玉簪吗? 阿妍是个独特的女人,从不为自己要求什么,我也就忽视了。我以为以后早晚会有机会的,却没想到死亡会来得那么快,把我心中的默许化作了永远的遗憾。而她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却突然害怕失去我的宠爱了。为了让我记住她最美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让我看到她的容貌。那时她气息奄奄,太医说她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了,我不忍给她带来伤害,便依了她,却因此留下了无尽的憾恨。 在她死后,这憾恨如附骨之蛆,时时咬噬着我的内心。从未央宫椒房殿的画像,到这昆明池畔的牵牛织女石像,处处都在提醒着我,那个曾经存在过的独一无二的女人。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就是我痛苦的来源。 我拥有这世上最大的权力,我能使河水断流,我能将山川夷平,我能让千万人活着或死去——只要我愿意。可我为什么就不能主宰我心爱的人的生命?为什么就不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我一生顺畅,没有达不到的目的,没有办不成的事,我痛恨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 我也知道死者不能复生,知道我的企望不切实际,但又感到自己的要求并不奢侈,我只求再看阿妍一眼——哪怕就一眼,不是死气沉沉的画像,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阿妍,以弥补她临终前我没能看到她的容貌的遗憾。 我渴望发生奇迹,我要用帝王的权势制造奇迹! 我开始发布榜文,重金悬赏,许下令人咋舌的高官厚禄,只求找到一位能让我与阿妍再见一面的奇人。 然后,你知道,我找到了,那就是少翁,一个方士。我封他做了文成将军。 我知道,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窃笑非议。自古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帝王昏聩到封一名方士做将军。但是,那天夜晚,他在甘泉宫通天台施术,真的、真的招来了阿妍的魂魄! 天哪,这就够了! 不要说封个将军,就是封王封侯,又怎么样?自古以来,世上的王侯将相有多少?真正会招魂术的高人有几个? …… 雨丝渐渐变得绵密起来。皇帝停下一会儿,扶着玉杖微微吁了口气,因为激动而加速的呼吸才渐渐缓和下来。 昆明池的池水却开始不安地搅动起来,雨打风激,水中那巨大的石鲸的首尾看起来像在微微摆动,给人一种变成了活物的错觉。放眼远眺,长安万间宫阙,都已隐遁在白茫茫的雨幕之后,只有巍然高耸的豫章台,还在层层雨雾中时隐时现,仿佛凌空出现的蜃景。 眼前的景物,和皇帝说的故事一样不真实。 “陛下,”苏武忍不住道,“方士之术,十九欺妄。招魂引鬼、神灵附体之事,实不足信……”话未说完,苏武猛地住口。 今天自己是昏了头了吗? 皇帝好巫,最忌臣下诋毁方术,连以直言敢谏闻名的汲黯都不曾在这种事上与皇帝争论,何况此事还关系着皇帝最挂念的李夫人。自己算什么人?居然说出这么不知趣的话!他不由得心中有些后悔。 “放肆!”果然,皇帝一顿手中的玉杖,怒道,“是真是假朕看不出来?没有亲历过的事,就不要妄下断语!你没见到阿妍,可朕见到了。不是降神,也不是附体,就是招来了阿妍本人!实实在在,绝无虚妄!朕看着她在帷帐里来回踱步,看着她轻轻叹息,看着她回眸凝睇……天哪!朕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告诉你,那绝不是朕的幻觉,也不是少翁制造的假象!” 苏武一愕。 那是怎么回事?少翁是怎么做到的?他找来了和李夫人一模一样的替身? 但现在不是捉摸揣测的时候,皇帝正在盛怒之中,他只能跪下叩首道:“是,陛下息怒,臣死罪……”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道:“算了,起来吧。” 他不敢站起来。 皇帝皱着眉打量他,又过了一会儿才道:“居然到现在还是一点没变……唉,真不知道该说你老实还是笨!你、你就从来也没想想当年为什么会被调到栘园厩吗?” 苏武一怔,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着皇帝。 “这十年的马你算是白养了!”皇帝摇摇头,叹道,“人人知道朕笃信方术,就算不信的,至少在朕面前也会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只有你,连装都不肯装。朕知道你厚道忠诚,可为什么偏偏在朕最看重的事情上,就不肯稍微附和一点呢?幽冥之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在朕身边,神明就不会显灵。让朕怎么用你?” 什么?! 苏武只觉得头脑里再次嗡嗡作响。 十几年的仕途蹭蹬,只是为了惩罚他不相信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他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这也很好。”皇帝一挥手,道,“现在朕要的就是你这点。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你也不会在这里了。” 苏武道:“微臣不、不明白……” 皇帝道:“没什么。朕先问你,你知道那个招魂的术士——少翁,后来是怎么死的吗?” 苏武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又问这个,道:“少翁是……误食马肝,中毒而死的。” 皇帝盯着他道:“是吗?告诉朕实话,外面对此事怎么说?” 他的心一跳,皇帝既然这么问,想来都已经知道了,只得道:“外面有传言……说……少翁是……被陛下处死的。” 皇帝点点头,道:“不错,是朕杀了他,那个传言没错。那么,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杀他吗?” 苏武道:“是因为……他的方术不灵验。”外面的话,自然要比这难听得多,说皇帝自知误信匪人,做了蠢事,怕贻笑世人,便索性杀人灭口。 皇帝道:“不,他做到了。刚才朕已经说了,他确实招来了李夫人的魂魄。” 他不敢再接口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说什么。皇帝没有必要在他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面前为自己的错误辩解。 幸而皇帝不再追问,而是自己回答了。 “朕杀他,因为朕不能容忍一个鄙陋的江湖术士也能把朕的阿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皇帝愤怒地挥着手,大声道,“朕就是不明白,阿妍若泉下有灵,为什么宁可听从一个江湖术士的调遣而从不念朕的苦心思念?!难道朕的感情还不如一个方士的咒语?如果这样的话,朕宁可忍受思念之苦,也不要看到阿妍沉陷于术士的禁咒控制之下。朕不能容忍这世上有谁掌握这种能力……” 皇帝说得越来越快,神态也越来越激动,目光却渐渐有些迷乱。 不知怎么,苏武看着他,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丝恐惧。 ◇◇◇◇ 我鸩杀了少翁。 我知道,这是一件失信于天下的事。是我广招术士为阿妍关亡,是我许下重金让他施术,可又是我在他施术灵验后杀了他。我对外说少翁是食马肝而死的。 这种事终究是瞒不住的,但我顾不得了! 她是我的女人!谁也别想役使她、操纵她,即使是为了我的旨意! 我杀了少翁,可保留了他施术的法器。那是一面青灰色的镜子,约一指厚,质地很怪,非金非玉,轻如毛羽,却又坚实非常。尚方的能工巧匠无数,可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得出那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少翁临死前曾招供说,那是来自北方深海之中的潜英石所制。 我知道妖术不祥,但我实在不忍毁了这件曾使我见到阿妍的奇物,就决定把它暂时收藏在柏梁台上,作为对阿妍的纪念。台高七十余丈,又是以结实的柏木造就,我本以为那是最万无一失的所在。没想到,四年前的一个冬夜,一场大火烧光了柏梁台! 问题是,那石镜水火不侵,就算遇火,也不可能被烧毁。可我命人筛遍了火场的每一寸灰烬,都没发现那石镜的踪迹。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故意纵火,趁乱偷走了石镜! 我命人搜遍全城,结果发现,就在柏梁台失火的那个晚上,有一个人曾连夜出宫,不知所踪。我立刻诏令天下各郡国,缉拿此人,但他却像从空气中消失了,再也没能发现他的踪迹。 直到第二年,他才再次出现,那时他已经在匈奴,并且还被匈奴封为丁零王。 现在,我想你大概猜出那个人是谁了吧?对,卫律!那个叛国投敌、后来还助敌攻汉的逆贼! 他曾和你一样在宫中为郎,不知道你是否……认识? 哦,对了,那时你早就去了栘园。 那逆贼在宫中多年,很了解宫中的地形、人员职守,也很清楚阿妍在我心中有多重要。 他做得很成功,用这种方式给匈奴人献上了一份绝妙的见面大礼——直到现在,我还没完全从石镜失踪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这、这简直等于把我的阿妍又杀死了一回!难怪他区区一介骑郎,一到那边居然被尊为王侯。他太聪明了,什么事最能刺痛我的心,他就做什么事! 不!我不甘心!他盗走的若是别的什么金玉珠宝,倒也罢了,可他盗走的是石镜,关系着阿妍的魂魄的石镜!为了阿妍,我说什么也要找回那面石镜! 然而这又是多么渺茫的事!以匈奴与我朝的关系,就算派人去了,也未必能找到那东西,就算找到了那东西,也未必拿得回来。 现在那边居然主动示好,送回了此前扣押的所有汉使。真是天助我也!我已经宣布,同样释放此前扣押在汉的匈奴使节,并遣使护送他们回去。 我想,你大概已经明白,我要做什么了。是的,我需要一个使臣,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使臣,到那边去找回那面石镜! 这个人很难选。关键在于,潜英石镜不是一件普通东西,它是术士的法器。 我听说过,巫蛊诅咒不是世间普通的勇武或智慧能克制的,但它会在两种人身上失效:一种是修道之人;另一种就是完全不信的人。朝廷里没有修道之士,所以我选择了你,一个完完全全不信方术、不惧方术的人。并且要你完全出于自愿同意——做这种与方术打交道的事,内心的意愿最重要。 说吧,你愿意吗? ◇◇◇◇ 雨势越来越大。密集的雨点打在昆明池中,已经听不出噼啪作响的点点雨声,只听到一阵阵或疏或骤的哗哗声。池水一下又一下拍击着石砌的池岸,站在高大宽阔的灵波殿中,也偶尔会被狂风裹挟进来的雨点打到。 他终于明白今天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为什么会发生了:因为皇帝疯了! 不,那不是一般的疯狂,那是一种理智和迷乱并存的疯狂!皇帝知道发生的一切,可全都用自己那套毫无理性的念头来解释。 什么关亡术,什么轻如毛羽的招魂石镜,什么夜焚柏梁盗窃法器,简直是白日见鬼! 少翁如果真是能起死者于地下的神仙高人,怎么会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卫律的叛变明明是起因于李延年的倒台,此事朝廷早有定论。那年他出使匈奴,回来正碰上李家势衰,将有大祸。卫律和李家关系密切,当初得以出使,就是延年兄弟出的力,因惧怕株连,这才叛逃的。 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皇帝怎么会视而不见? 问题是现在他该怎么办?接受那个荒唐的命令? “陛下,”苏武小心翼翼地道,“人死不能复生……” “住口!”皇帝忽然暴怒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别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明白人,别人都容易受骗上当!朕亲政治国的时候,你还是个三尺孩童!告诉你,朕脑子清醒得很!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苏武连连叩首,惶恐地道:“臣不敢,臣岂敢对陛下心存不敬……” “你不敢?”皇帝一挥手,冷笑道,“你已经这么做了!你和许多人一样,别看恭恭敬敬地跪在朕面前,可在心里,你从头到尾就没相信过朕的话!你认为朕是个疯子,你以为朕被李夫人的死弄得神志不清了,以为朕不知道?!好,朕也不强求你相信。你可以当朕见到阿妍只是幻觉,可以当石镜的怪异是朕的幻觉,但幻觉不会焚毁一座七十丈的高台,不会制造出一面石镜再让它失踪!你不是跟太史令熟吗?待会儿问问他去!他亲自鉴定过那石镜的铭文!这世上有些事你永远不会了解,也永远不会明白!” 苏武道:“是,臣愚昧……” 皇帝打断苏武道:“不,你不愚昧,你只是和朕根本不是一类人!算了,朕只问你一件事:到底愿不愿意去?” 愿不愿意? 中郎将,秩比二千石,持节出使,无上荣耀,他会不愿意?不要说此时局势缓和,就算明知一去不复返,他也愿意啊。被庸碌无为的生活慢慢杀死,难道就好过惊心动魄地死于非命吗? 可问题是,他明知这是一个乱命,怎能趁着皇帝一时糊涂,窃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好运?他没有任何经验,对那边一无所知,万一贻误国事…… “说啊,去不去?”皇帝看出他的犹豫,有些不耐烦了,“朕只要你说实话,不必勉强,也不用担心。不管你肯不肯,朕绝不会怪罪于你。” 不,不能这样。皇帝发疯了,他能跟着一起发疯吗? 可、可过了这一次,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这不正是他暗暗渴盼的命运转机吗?难道他愿意一辈子就待在那个肮脏的马厩,永无出头之日…… “臣愿为陛下做任何事情。”终于,他艰难地道,“可是出使异域,非同小可。臣才具有限,只怕误了国事……” 皇帝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你是朕的选择。误不误事,是朕应该担心的事。朕只问你的意愿,告诉朕实话,你到底愿不愿意?” 苏武道:“臣不敢欺骗陛下,若问臣本心,求之不得。可臣甚至、甚至连一句胡语都听不懂……” “你愿意就行!”皇帝松了一口气,满意地道,“准备一下,下个月就出发。副使张胜懂胡语,熟悉蛮夷事务,和匈奴交涉的事,他会办妥的。记住,朕用你,不是因为你会和匈奴人打交道,而是因为你能和一种奇怪的力量打交道!”皇帝顿了一顿,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一丝疑惑的神情,“说实在的,朕有时真有点弄不懂你。你父亲和匈奴人打过仗,还在边境做过多年太守,而你居然一句匈奴话都不懂?” 苏武低头道:“是,臣是先父最不成器的儿子。” 皇帝摇摇头,道:“他好像不太喜欢你,从不给你机会放开手脚做事。罢了,现在机会来了,好好把握吧。朕再说一遍,朕不是要你做使节,是要你去寻找一件重要的失物。记住这一点!” 苏武点点头。 好吧,尽力而为,成败由天。他会尽自己的努力做好一个使节,完成这次出访。 至于那个什么招魂石镜,他压根儿就不指望能找到,因为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这种荒谬绝伦的东西。当然,他还是会奉命去找的,只是为了证明皇帝的妄想的错误。 他不认为皇帝会为了一件不存在的东西杀了他,因为没有一个统治天下的帝王会发疯那么长时间而没人发现,无人谏阻。但愿他归国时,一切已经恢复正常了。 ◇◇◇◇ 未央宫北,石渠阁。 精心打磨的白石砌成了一条长长的沟渠,从阁前蜿蜒经过。因为刚下了一场大雨,所以渠中清水潺潺,水量比平日大了许多。听说遇上连降大雨的时节,渠中还会有从沧池游来的小鱼,在这森严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未央宫一带,倒实在是一道颇为宜人的小景致。阁以渠得名,不过,这条石渠的作用却不单是一种装点,更主要是为了防灾——因为这里收藏着整个帝国的历史。 走进阁中,一股竹木的气息就扑鼻而来。 一排排、一列列堆满简牍的书架向阁中深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头。从开国丞相萧何自秦国宫廷收集来的图籍文书,到此后历年积存的文档秘录,无不汇聚在此。自建成至今,这间巨大的藏书阁还未发生过一起偷盗或火灾。看来当初萧丞相把石渠阁定址在此确有远见——还有比托庇于帝王的起居之所更安全的所在吗? 苏武站在一排排书架之间,前后左右,触目所见,都是铺天盖地的简牍。对这些东西,他有些敬畏。他虽然识字,但和周围许多将门出身的郎官一样,很少接触这个文人儒生的圣地。 那些厚重的史料,晦涩的古文,对他都是只能敬而远之的东西。 也许只有大名鼎鼎的太史令能读得完那些东西吧。他是当朝最善于与文牍古籍打交道的人。听说他的父亲——前任太史令司马谈,在他十岁前就开始教授他先秦诸子之说。十岁后,又先后师从董仲舒、孔安国研读《春秋》、《尚书》等古籍。所以,二人虽因曾同为宫中郎官、又都是京兆人而交好,但在这位家学渊源、学识广博的同僚面前,苏武总有些自惭形秽。 “没想到,陛下居然选择了你。”太史令捧着一卷丝帛,从两列书架深处走出来,道,“子卿,我真羡慕你。” “羡慕?”苏武苦笑一下,道,“子长,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太史令道:“知道,而且我曾主动向陛下请命前往,可惜陛下不准。” 苏武吃惊地道:“知道你还想去?” 太史令点头道:“出使匈奴,人皆视为畏途,可在我,是求之不得的美差——我鉴定那石镜上的铭文时就对那镜子产生了极大兴趣,那可真是一件罕见的古物。”说着将手中那幅帛书在几案上铺展开来,坐下道,“子卿,你看,这就是那石镜上的铭文。当年我将之拓印下来,现在石镜失踪,这成了唯一的凭据。” 真有这么件东西? 苏武惊讶地走过去细看,一看之下,却是一头雾水。 那方锦帛中,印着一圈铭文,个个形状诡异,似字非字,似画非画,一眼看去,竟没有一个是认识的。数一数,这“字”共有八个。 苏武道:“这、这是什么文字?先秦的吗?” “我也说不清。”太史令道,“这石镜极其朴素,没有任何可借以识别的款式纹饰,只有镜背后刻了这一圈镜铭,但字形奇古,似字非字,似画非画,没有一个是在古器上常见的。当年陛下命我识读这些文字,我自负博学,八体精通,可一见这镜铭,还是愣住了。这镜铭文字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古文(作者注:汉朝“古文”是指先秦的古文字,而非文言文)都不同,只能勉强看出它有个别结构接近史籀大篆,但远比它们简易淳朴,又有一丝虫书的古老谲美。我只能肯定,那必是一种比我们现今所知道的古文古老得多的文字,或许就是传说中上古的‘蝌蚪书’吧。我费尽心力琢磨了一个多月,才识读出这些字来。” “你读出来了?”苏武惊奇地道,“写的是什么?” “说起来,这文字内容倒平淡无奇,”太史令叹了口气,转身迅速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册简牍,打开来道,“居然就出自这普天下儒生都读过的《诗经》!‘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玄鸟》篇的第一句。唉,说穿了一钱不值。” “《诗经》?玄鸟?”苏武好奇地接过简牍,看着上面那密密的文字,皱起眉道,“子长,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好的学问吗?《五经》我是一看就头痛。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哦,是我想当然了。”太史令搔了搔头,在几案前坐下,道,“不过这首诗还算平直,说的是商朝始祖的传说。相传很久以前,有娀氏有个女子叫简狄,为帝喾次妃。一天简狄和两名女伴沐浴于玄丘水,天上飞来一只燕子,产下一枚鸟蛋,简狄拾起那鸟蛋吃了,就怀孕生下了商朝的始祖契。燕子是黑色的,所以古称‘玄鸟’。” 吃鸟蛋生子?苏武觉得有些好笑,道:“子长,你不会就为了这想要去匈奴吧?” 太史令摇摇头道:“不是为了这个。唔……那个人,卫律……他……有些与众不同。” 苏武道:“怎么?你认识他?” 太史令点头道:“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他曾经问过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令我至今无法忘怀。那时他来这石渠阁借阅一些典籍——你知道,这种藏书阁向来冷清。宫中诸郎,极少会来这里,而卫律是来这石渠阁次数最多的人。他要的书很杂,内容又大多冷僻,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我特地留意了一下,发现他似乎在找与商朝有关的典籍。商朝史料不多,除《诗》、《书》外,大多散见于先秦诸子的著作中。我因为家传的缘故,对先秦诸子素有研习。有时见他为了查个资料的出处,要翻阅数百石简牍,便忍不住帮他一把。我本跟他不熟,他是个话不多的人,这样一来二去,才有了些交流。在交谈中,我发现他骨子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邪异之气。后来出了叛逃的事,我联想到他说过的那些话,感到他偷走这面石镜,只怕其中大有文章。” 苏武好奇地道:“他跟你说过些什么?” 太史令看着前方,像是陷入了沉思。隔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他问我,为什么商朝的史料这么少?他说,这石渠阁简牍万千……” ◇◇◇◇ “这石渠阁简牍万千,”卫律道,“上至尧舜,下迄周秦,皆有史料留存,唯独商朝这一段,不但正史匮乏,就连野史逸闻也寥寥可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点点头。 我知道,他不是在炫耀自己对商史的熟识,而是实实在在很困惑。 因为这困惑我也曾经有过。 你知道,我这些年在编撰《史记》,而商朝是让我感到最头疼的朝代。 商朝统治六百多年,历经三十余位帝王,除了开国的商汤、亡国的商纣,几乎全是面目模糊、毫无特征。我写史喜欢刻画人物,商朝却时常使我觉得无从下手。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一个个干巴巴的以天干命名的符号:外丙、小甲、中丁、外壬……我知道他们的世系更迭,却不知道他们的形貌、性情、喜恶、功过。 只是若非以治史为业,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现象。卫律是来这石渠阁的人中,唯一一个提出这疑问的。我不由得暗赞他眼光敏锐,问道:“足下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卫律翻着几案上刚看完的那几册简牍,道:“没什么,就是疑惑。我记得商的先祖契任职司徒,掌管教化百姓;《书》云‘唯殷先人有册有典’,可见其文教之昌盛。这样一个朝代,历史却几近空白,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我点头沉吟道:“不错,商史匮乏,我也感觉到了,我修史之时,也曾为此烦恼过。也许是时日太久,导致史料遗失的缘故吧。” 卫律不置可否地笑笑,道:“还有,商朝文字,最可信的,当是见诸《尚书》的那几篇吧。而就这《尚书》中流传下来的那仅有的几篇商朝文诰,语言都艰涩难明,什么‘卜稽曰其如台’,什么‘猷黜乃心,无傲从康’,几乎无一字能以今义解读。这又是何故?” 我又是一怔。《尚书》文字晦涩,世人皆知,尤其涉及先商的篇章,多少饱学之士穷一生精力钻研此书,也未必能读得懂,却从没人想过问一句:它为什么这么难懂? 我沉思了一会儿,道:“‘尚’者,上也。想来既是上古之书,年深日久,自然晦涩难懂。” 卫律摇头道:“语言文字,总是一脉相承的。商人遣词造句,为什么会和我们现在所用的相差那么大?太史大人,你不觉得,那些文字的怪异艰涩,已经超出了时间久远可能造成的语言的变异?” 我被他说得也有些疑惑起来,道:“你是说……” “我想,”卫律若有所思地道,“有没有可能,这是周武王故意造成的结果?” “周武王?”我大感意外,道,“这跟周武王有什么关系?” 卫律道:“武王灭商后,曾借着大封宗亲功臣,将周语作为雅言雅音,在各诸侯国推广。也许,周朝正是要借着这种手段,使得殷商的语言文字逐渐变成无人知晓的死文字,从而断绝殷商文史典籍的传承!” 我心中一惊,隐隐感到此人话里有些令人不安的东西。 我道:“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周朝为什么要这么做?武王伐纣,是以有道伐无道,何至于对前朝戒惧至此?” “不错,”卫律耐人寻味地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一方面,说是民心所向,前徒倒戈,兵不血刃就入了朝歌;另一方面,却对一个声名狼藉的前朝如此戒备防范,连语言文字都要禁绝。恐怕商周鼎革的那段历史,并不像我们通常所知道的那么简单!”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殷商无道,周武王吊民伐罪,世人皆知……” “世人皆知,世人都看见了吗?不说别的,此书就与这世传的正史多有矛盾。”说着,卫律拿起几案上一册简牍,道,“根据此书的记录,从文王到武王,对到底要不要伐纣这件事,其实一直带有很深的疑虑。文王托言吉梦,宣称‘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如果真是天下苦商久矣,何必挖空心思造这样的舆论?岂有宣告自己继承一个臭名昭著的王权统绪以争取民心的?武王出征之前,做了一个噩梦,便惊恐地对周公说:‘呜呼,谋泄哉!今朕寤,有商惊予。’不是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吗?怎么听起来好像见不得光的密室阴谋?武王几次与周公交谈,都提到‘天命’一词,言语中既敬又畏,并且是畏的成分居多,以致需要周公多次开导解释,才能把那种深切的恐惧压下去。我很好奇,他到底在恐惧什么?他说的‘天命’究竟是什么?在三分天下已有其二的情况下,难道说还有什么不可测的力量可能使父子两代的努力毁于一旦?” 我看了看那册简牍,松了一口气,道:“你怕是言过了。这部《周书》我看过,用语虽古,但所记之事耸人听闻,和传世的《尚书·周书》出入太大,不太可信,十有八九是后世伪托。” “伪托?”卫律笑了笑,用一根手指轻叩着几案,悠悠地道,“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伪?你是史官,应该比我更清楚,所谓的‘史实’是怎样打造出来的。拿着史笔的,都是最后的胜利者。商周之交的那段历史,是谁记录的?还不是西周的史官!文王武王,是自古以来被奉为楷模的明君圣主,几乎有如完人。这形象从何而来?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根据需要取舍材料,抑扬涂饰,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我猛地站起来,忿声道:“并不是所有的史官都像你以为的那样!” 卫律看了我一眼,笑道:“好吧,是在下失言。不过,抛开那些真假难辨的定论,只以一个正常人的常识来判断:赤雀丹书、飞熊入梦、白鱼入舟、火流王屋……这吉兆也太多了吧?到底是天降祥瑞,还是对手实在太强大了,以至必须百般捏造、托言神迹,才能打破民众根深蒂固的恐惧,鼓动起事?武王牧野誓师,列举商纣王三大罪状:听信妇人谗言;不祭祀自己的祖宗;不任用自家兄弟。多么奇怪,讨伐一个不共戴天的敌手,理由竟是对方亏待自己人!设身处地地想想,周武王到底为什么会作出如此异常的宣战誓言?一切事后看来反常的东西,在当时必然有足够的理由使它显得正常。《牧誓》的字里行间,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武王要讨伐的对象,拥有时人心目中不可撼动的正统地位,以致以任何借口向之宣战,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唯有谴责他背弃了自己的宗族和祖先,才能证明征伐的正当! “再看那一道道颁行天下的号令文诰,遣词行文中,周也从未否定商的正统地位,举事之前,称受商之命于皇天上帝。灭商之后,说‘皇天上帝,改厥元子’,总之反复强调这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奉天命继承商的大统。 “武王进入朝歌后,首先做的,不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而是安抚商的贵族遗老:释放佯狂被囚的箕子,修缮王子比干的坟墓,甚至把殷商遗民都封给了纣的儿子武庚!对一个恶名昭著的旧政权,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取而代之?为什么要这样处处施恩事事示好?就算周王仁义谦退,那些殷民难道没脑子吗?舜避帝位于尧子丹朱,天下人都知道丹朱不肖,不朝丹朱而朝舜,禹避帝位于舜子商均,天下人不朝商均而朝禹。商朝遗民难道不知道他们的前朝旧主何等罪恶滔天?怎么不自发地弃武庚而朝武王? “不惟如此,周初甚至还发生了管蔡之乱。管叔、蔡叔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居然宁愿背叛自己的同宗至亲,也要帮助一个前朝王子复辟!武庚成事,带给管、蔡的好处,还能超过西周的?周公为镇压这次叛乱,东征三年,死伤无数,《诗》云:‘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如果殷商真有传说中那般残暴不仁、民心厌弃,何以清除殷商的残余势力,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也许,这种种不解之谜的答案,就藏在那些被禁绝的商朝典籍之中。西周千方百计要毁灭商朝典籍,就因为那里面记载了一些周人不想让后世百姓看见的东西!当然,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以常理而论,隐瞒得越严重,真相必然就越惊人!” 卫律缓缓地说着,语调平静自然,然而在我耳中,却不啻响起一个又一个炸雷,震得我心惊胆战。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过的,在史学上最大胆、最耸人听闻的言论。然而他的每一句话,又似乎都持之有据、言之成理。我呆呆地看着卫律,半晌才道:“知道吗?你这人……很危险。” “危险?”卫律淡淡地一笑,道,“真有意思。我听说太史大人为人正直,治史严谨,素以晋之董狐、齐之太史自勉,想不到连探索这样一个遥远时代的真相,都视为畏途。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好奇:真实的商朝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被他说得竟一时呆住了。 卫律合上简牍,站起来对我躬身一揖,道:“多谢大人这段时间给在下的帮助。在下职分卑微,无以为报,给大人一个建议,希望对大人有用:商朝对巫术的偏好,似乎到了不正常的程度。自古未闻以鬼神治天下而能长久者,但殷商却是个例外。从这里下手,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说完,卫律向我再施一礼,便向石渠阁外走去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 苏武一时听得有些发怔,好一会儿,才道:“他后来说什么?商朝人……喜欢巫术?” 太史令点点头道:“他提醒了我。这确实是个奇怪的现象——历代商王都极其重视鬼神,甚至不惜以大量活人祭祀殉葬。虽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毕竟杀人以殉,非仁义之举,这么残忍的事情,为什么从没有危及他们的统治?还有,商王室迷恋占卜,田猎、祈雨、征伐、稼穑、疾病……几乎无事不卜。占卜这种事,谁敢保证次次都准?万一错失,岂不有伤王室威信?可最叫人吃惊的是,他们几乎每发必中!那种准确的程度,远超我们现在的太常、太卜。这确实令人难以索解,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而西周禁绝商朝文字典籍,和这又有什么关系?” 苏武不假思索地道:“哪会有这种荒唐事?!一定是假的!若靠占卜治国,早就天下大乱了。西周禁绝商朝史料,说不定就是因为那里面这种虚假欺诈的东西太多了!” 太史令道:“商朝是甲骨卜,卜辞、结果都一一刻写在龟甲之上,怎么做手脚?下雨就是下雨,不下就是不下,根本无法含糊其辞。” 苏武想了想,道:“也许他们只留下正确的卜筮结果,那些失误的记录都被销毁了,所以给后人造成每发必中的错觉。” 太史令摇摇头道:“你拿作伪的想法去揣度,再多的证据在你眼里都是假的。世上有些事,确实非常理所能解释,但不能解释不等于就不存在。占卜大行其道,就是从商朝开始的。商以龟卜,周以蓍占,传到今日,阴阳五行、命相堪舆,洋洋大观,方式越来越精细,准确度却越来越差。前几年陛下选了个日子要娶妇,命太常署算一下那天吉利不吉利,结果五行家说可以,堪舆家说不可,建除家说不吉,丛辰家说大凶,历家说小凶,天人家说小吉,太一家说大吉,竟无一相同。弄得陛下大发雷霆,骂他们都是些欺世盗名的骗子。幸而我正奉旨编制新历,没有参与,否则也难逃罪责。其实陛下骂得也没错,今日之占卜和上古已相去甚远,许多几乎就是在撞运气。可是你想,如果占卜最初就是这样,谁会相信?就算用什么小伎俩骗得臣民百姓一次两次,时间长了,总会引起怀疑,总会露出马脚,怎能蒙骗天下人几百年而不败?” 苏武道:“商朝人若事事都能预知,何至于被周所灭?” 太史令摇头道:“我不知道。倘若果真事涉鬼神,那必不是我们平常人所能揣测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但我相信,精确的占卜确实曾经存在过,只是不知何故,这种技能在现世渐渐消退了。即使如此,市井乡野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两个拥有这样能力的异人。像本朝的许负、司马季主、傅仲孺等人,不都是……” “傅仲孺?”苏武道,“东市那个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太史令一脸错愕,像听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你管‘长安第一神相’叫‘江湖骗子’?!太卜有疑难,都要向这个‘江湖骗子’请教!他准确地预言过骠骑将军的早逝。他东市那间相肆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多少勋臣贵戚在他面前低声下气,重金延请以求一相,还得看他心情好不好!” 苏武不以为然地道:“他有那么神吗?可那年李少卿他们硬拖我去看相,结果看出来的事,十有八九是错的。” 太史令的表情更惊愕了,道:“还有傅神相会看错的事?他说错你什么了?” 苏武不屑地道:“他说我的出生地附近有一片大水。可你知道的,我家在杜陵一片高地上,很远才有一条小河。他还说,我一世孤独命,不会有妻子。我说我孩子都有三个了,他就狡辩说,就算有也早晚会失去。他还胡说我母亲不幸早逝,见我发怒了,又改口说我虽命带刑克,但天生贵相,贵不可言。这叫什么高人?!” 太史令一时呆在那里,愣了很长时间,才喃喃地道:“傅仲孺观相断人,从来言无虚发。偏偏在你的事上错误百出,真是怪了。” 苏武不屑地一笑,道:“八成是以前那些人都被他的花言巧语绕昏了头,自己言语间泄露了真相,被他利用了吧。我是从来不信邪的,他什么都套不出来,自然就技穷了。” 太史令摇摇头,道:“就算傅仲孺是假的,世间之事,有假就有真。星占术数、命相卜筮,本就缥缈难循,如果从来就没有实实在在的效验,何至于自古及今那么多才智之士趋之若鹜?傅仲孺、少翁是否有真本事,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卫律那种人会被一出无聊的骗局所惑。你看看他探究的那些东西,再看看那石镜,铭刻着的恰好是商朝的始祖传说,这会是巧合吗?” 苏武忽然想起一事,道:“子长,你用了一个多月才识读出那石镜的铭文,那卫律又看不懂古文,怎会知道这镜铭跟商朝有关?” “他不懂古文?”太史令笑了笑,道,“他会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师安国先生学过!” 孔安国?苏武一愣,孔安国是本朝公认古文方面造诣最高的学者,那叛贼居然曾经师从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学者? 苏武道:“卫律他……跟安国先生学过古文?” 太史令叹道:“而且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是罕见的奇才。直到现在,每当安国先生百般譬解都无法使我们理解一些疑难字词时,常顿足叹道:‘蠢材!全是蠢材!要是卫律在,我说一遍他就明白了!’安国先生对学生向来少有称许,可提起卫律,哪怕他现在已成朝廷钦犯,先生依然对他的才华赞不绝口。” 这下,苏武彻底呆住了。 太史令道:“你想想看,这样一个人,甘冒奇险偷走一面古镜,会是无缘无故的吗?我本以为,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追查此事了。一来,我和他都学过古文。二来,我知道他对历史的特殊兴趣以及他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三来,那石镜的妖术,虽然我至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身为太史令,对天文星象、舆地术数,也略知一二。那石镜的秘密,不管所涉及的是文史还是阴阳,自问总比一般人更能理解。我实在很想见到卫律,问问他到底从这石镜中发现了什么。唉,可惜,我感兴趣,陛下不准我去;你毫无兴趣,可陛下却偏命你去……” 苏武道:“也许就因为你太感兴趣了,陛下才不准。不是说信则灵吗?陛下担心,越是相信的,越容易被妖法所惑。像我这样一无所知的,反而不受其累。就像傅仲孺能骗得了你们,却骗不了我。” 太史令摇摇头。 “不,我只担心陛下是……”太史令踌躇着道,“是不想有人知道得太多。少翁为了这面石镜送了命,卫律为了这面石镜叛国投敌……他们究竟发现了什么?就算是上古之物,就算涉及什么古史秘辛,也不至于对现实有什么干碍啊。或许、或许真是妖物不祥……唉,子卿,你要是真的有幸能找到此物,别多耽误,尽快带回来交了复命吧。” ◇◇◇◇ 正午,长安城宣平门外。 苏武骑在马上,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这座高大无比的关中坚城,百感交集。 他真的要去那个一无所知的地方了吗?就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荒谬故事? 身后是一支一百多人的庞大使团,腰间是崭新的印绶。 中郎将,银印青绶,比二千石。这不是做梦,而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事。 多年来和兄弟间的差距一下子全补上了,可却是因为这么个荒唐的理由!他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也许他应该立刻回宫,恳请皇帝收回成命,向皇帝请罪,为自己的不自量力和轻言许诺请罪,老老实实坦白,他做不了这件事…… “大人,出发吧。”一个声音把他从满腹犹疑中惊醒,他转过头去,那是皇帝帮他安排的副使张胜,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也是整个使团中唯一一个和他一样知道真正使命的人。临行前,皇帝郑重地叮嘱他,到了那边,任何事情都要和张胜商量着办。 这是让他唯一稍稍安心的事,或许,有了这个对匈奴事务了如指掌的帮手,此行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前途莫测了吧? 第二章 起死回生 出高阙,过阴山,至光禄塞,这是汉朝深入草原的最后一道关隘。明天,便要正式进入匈奴地域了。一行人在一座障城住下,备足食物饮水。虽然走得不算快,但连日跋涉,终也有些劳累,所以众人早早便入睡了。 周围灰蒙蒙的,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拼命挣扎,可就像一只身陷蛛网的小虫,身上被缠了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蛛丝,怎么挣也挣不脱,反而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啊!” 他痛楚地呼喊出声来,从噩梦中惊醒。 窗外,是清凉如水的月光。 那个梦…… 他皱着眉头努力地思考着。 有些奇怪,那种感觉……他好像很久以前……经历过。 见鬼了!怎么可能? 少翁为了这面石镜送了命,卫律为了这面石镜叛国投敌……或许真是妖物不祥…… 他怔忡地看着客舍屋顶。 还没接触那石镜,就开始被妖法影响了? 他失笑地摇摇头,躺下,翻了个身继续睡。 ◇◇◇◇ 穿越茫茫大漠,终于来到单于庭。 虽然设想了无数遍,但在真正到达之前,苏武还从未想过,这片土地竟会是这个样子: 一片浓绿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天边,仿佛一条巨大的毛茸茸的绿色毡毯,而这绿毯之上,又星星点点地散布着许多野花,红黄蓝白紫,五彩纷呈,风一吹,花草便随风缓缓起伏,沙沙作响,美不胜收。 一条极宽的天蓝色的大河,在草原上蜿蜒流淌,仿佛绿毯上点缀着的一条蓝色的缎带,几群牛羊悠闲地散布在河边饮水吃草。 大河的边上,坐落着大大小小百余座穹庐,一些牧人在帐篷间穿梭往来,说说笑笑,步履轻松,几个胡妇在自家帐篷边给牛羊挤奶或缝补衣物,还有些孩子在帐篷间跑来跑去,大笑大闹地玩乐戏耍。那种景象看得人心旷神怡,竟能一时忘了世间一切烦恼。 其中最高大的一座金顶帐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格外华丽壮观。 张胜指着那金帐道:“大人你看,那应该就是单于金帐了。” 苏武看着眼前这片辽阔丰美的草原,喃喃地道:“这些胡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放着这种好日子不过,非要一次次南侵中原,弄得大家永无宁日,这是图个什么呢?” ◇◇◇◇ 且鞮侯单于是一个须髯浓密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一头长发披散着,两侧各编一条辫子垂在耳边,头戴一顶镶红宝石的黄金王冠,身穿一袭深紫色织锦袷袍,腰间黄金犀毗,姿容俨然,不是想象中那种形貌怪异的蛮夷之君。只是现在这位单于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国书中那份“汉天子,我丈人行也”的诚惶诚恐,相反,神色中甚为傲慢。对这次汉朝致送的厚礼,只是看了一眼礼单,略略颔首,居然连一个“谢”字都没有。 苏武不由得微有些隐忧。或许就在这段时间,单于已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所以不屑再扮演那个恭顺谦卑的晚辈了。 要是这样的话,不论是重启和议,还是寻找那面不知是真是假的石镜,只怕都要比预计的困难了。 傍晚,单于按惯例设宴款待汉使。宴席就设在草原上,热热闹闹有两百多人。从服色上看,显然都是匈奴的贵族。 篝火、马奶酒、烤牛羊肉,食物的香气混合着点燃来熏赶蚊虫的艾蒿的香味,席间还有各种歌舞和角力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但苏武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他注意到,单于的态度始终十分冷淡。 且鞮侯单于身穿便装,懒洋洋地坐在一方绘着虎豹熊罴纹样的皮垫上,眼睛盯着场中的表演,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乳酪盆里的小刀。和他说话,答起来总是有一搭没一搭,那态度一望便知是在敷衍。 苏武向在场的匈奴贵族看去。 谁会是那个盗走石镜的叛国逆贼呢?这两百多名切肉大啖、披发左衽的野蛮人,在他看来样子都差不多,没有哪个一望便知是中原人。 他想起皇帝说张胜认识卫律,转头向张胜看去。发现张胜也正在观察与会众人。忽然,张胜的目光停在对面稍远处的一席人。苏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边一群胡人正围坐着听一人说话,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当中那人是谁?张胜看出什么了? 但那群人背着篝火,相貌都看不太清。 这时,坐在上手的单于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是自语,但声音却足以让使团众人听到。张胜目光倏地一跳,立刻从那群人身上收回,转到单于身上。只见单于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对身旁一位管事模样的匈奴人又重复了那句话。 苏武低声道:“他说什么?” 张胜道:“他说:‘我们开年酿酒的酒糵,好像快没了吧?’” 苏武道:“他说这个干什么?” 张胜还没回答,单于瞟了一眼汉朝众人,又说了几句话,这一次的声音明显大了许多。 张胜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道:“他说:‘汉朝的东西,数两样最好:一个是酒,一个是女人。可就这两样,我们不会自造。如今既无公主和亲,又无酒糵相赠,真不知汉朝的诚意在哪里。’” 苏武忍无可忍地道:“太过分了!难道是汉朝要求着他们议和?论美酒,本就该子婿敬献给长辈。谈和亲,当年乌维单于许以太子入汉为质,以求和亲,至今未能履约。他们的诚意又在哪里?张副使,你直接对他说!” 张胜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斟酌要不要照直翻译,忽然有人冷笑一声,用胡语说了一句话。那话一说出来,正在喧闹的众胡人立时都安静了下来,都向声音所来之处望去。 苏武也循声望去,声音正来自刚才围坐说笑的那群胡人中间,此时众胡人已分了开来,只见一个胡人居中而坐,身形瘦高,头戴一顶鹰形金冠,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只一双手放在光亮处,正把玩着一把切割牛羊肉的宝石匕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精致的玉韘,那双手骨节有力,指形修长,一望便知是那种既能执笔又能握刀的手。 苏武低声问张胜:“他说什么?” “我说,”不等张胜翻译,那人便忽然改用流利的汉语道,“论道理,把女人献出去的国家,就该知趣点。不要在这种事上小气,否则会误大事的。”说这话时,那人手里依然把玩着那把宝石匕首,随着匕首的转动,匕首上的宝石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不定。 “什么?”苏武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张胜在旁边轻轻一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大人,镇静。” 苏武怒视着那张阴影中的面孔,努力克制了一会儿,紧握的双手才慢慢松开,道:“敢问足下所言,能否代表贵国单于?” 那戴鹰冠的胡人冷笑一声,转向且鞮侯单于,用胡语问了一句什么。 单于点点头,答了一句话。 苏武向张胜望去,却见张胜全身一震,隔了一会儿,才道:“单于说:‘丁零王所说的一切话,都可以代表我。’” 什么? 丁零王?! 卫律?! 那个夜焚柏梁盗镜出逃的叛贼? 那鹰冠胡人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他的脸随之进入了光亮处。 苏武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引出这场天大风波的罪魁祸首。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鬓角已微微灰白的男人,宽额直鼻,微高的眉骨下是一双鸷鹰般犀利的眼睛,颧骨很高,下巴结实,唇上蓄着浓密的髭须,左颊有一道不知何时留下的长长的疤痕,倒也不算破相,反而还使这张脸多了几分强悍和坚忍的味道。 苏武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张胜,张胜微一点头,低声道:“是他。” 苏武意外地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想象里,一个鼠窃狗盗、卖国求荣的叛贼,总该是一脸的卑怯阴郁。而眼前这人,面对故国来使,眼里不但没有丝毫降将的心虚畏缩,相反充满了敌意和挑衅。 苏武心里一紧,隐隐感到眼前这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原来是卫骑郎,”苏武强压住内心的厌恶,冷冷地道,“恭喜足下高升。” “岂敢,钦使大人同喜。”卫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匕首,抬了抬眼皮,斜睨了苏武一眼,用一种极其刻薄的声音道,“听说大人原来是在上林苑养马的吧?如今奉钦命,持节旄,出使异域,真是风光无限哪。” 苏武淡淡一笑,道:“武虽不才,尚知忠义。不像某些朝秦暮楚之辈,素食朝廷俸禄,而一旦背叛,对故国的攻击竟比敌人还不遗余力,也不知所图者何,算是做给自己的新主子看吗?” “恰恰相反,”卫律居然毫不动气,好整以暇地道,“在下所言,正是念在君臣一场,给故主提个醒,免得做出不符合身份的事,贻笑异域。” 苏武一愣,不明所以。 卫律走到单于面前,拿起那份礼单,念道:“‘锦绣缯帛各一百匹,絮三百斤,谷米八百斛。’钦使大人,你不觉得,这点东西拿出来,有损陛下的颜面吗?” 苏武怒道:“丁零王,请你说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律道:“足下现在官居中郎将是吧?” 苏武道:“怎么了?” 卫律点点头,道:“嗯,没怎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年俸一千二百斛谷。匈奴与汉约为昆弟之国,你们皇帝拿区区八百斛谷米就想打发他的兄弟?他的兄弟连一个使节都不如?” 苏武一时竟被他的狡辩噎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旁边的张胜忽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单于自己说过,‘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兄弟?丁零王恐怕是搞错辈分了。” 砰的一声,且鞮侯单于把手中的金杯往酒案上重重一坐,站起来一拂袖向穹庐走去。 苏武一愕,这才明白,原来他也是懂汉话的。此前他与使团众人交谈,总是一脸木然,等通译译完后,才爱答不理地回上一两句,原来是有意摆架子。 “这位就是张副使吧?”卫律转向张胜,慢条斯理地道,“听说张大人精通胡俗,那么想必大人也知道,在这个地方,受到尊重的是年轻、力量和勇气,而不是辈分。所谓贵壮健,贱老弱;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以辈分年齿自矜,是没有人会买账的。另外,有一件事你们要明白,我们单于娶你们公主,不是因为单于喜欢为汉家子婿,而是因为贵国皇室拿得出手的女人,只有这个辈分的。如果贵国太后年轻貌美,敝上也会有兴趣的,我们伟大的冒顿单于当年不是向贵国的吕太后提过亲吗?敝邦倒不在乎寡妇再醮,可惜吕后年老色衰,发苍齿堕,自知非偶,只好婉言相谢了,否则倒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婚事啊。哈……” 苏武怒道:“住口!卫律,你、你无耻!你说出这种话来,自思对得起你的祖宗先人吗?!” “祖宗先人?”卫律歪着头看着苏武,道,“呵呵,这可是我近来听过的最有趣的话。足下不是平陵侯苏建之子吗?我还以为你很清楚呢。” 苏武一愣,一时竟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清楚什么?” 卫律叹了口气,道:“我父亲是胡人,我祖父是胡人,我曾祖也是胡人。令尊做长水校尉时,我是他手下的‘长水胡骑’之一。大人认为,我该怎么说话,才能对得起我的祖宗先人呢?” 胡人? 他是胡人?! 这个举国声讨的叛国贼,原来本就是胡人?! 卫律斜睨着苏武,眼中写满了嘲弄:“怎么,没人告诉过你?好吧,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以后别摆出那副正人君子的臭脸来。记住,我从来就没有背叛过,只是回到了我真正的母国。如果一定要说背叛,只能说我投效汉朝的那段时间是背叛!” “不管怎样,”苏武调整着混乱的思绪,道,“你也曾受朝廷俸禄,汉何负于你?而竟……” “汉何负于我?”卫律忽然将手中的宝石匕首嚓地往一只烤羊身上一插,慢慢向使团众人扫视了一圈,目光中透出一股刻骨的寒意。 “钦使大人,你怎么知道,”卫律的声音冷得像每一个字都是从冰窟里蹦出来的,“那个朝廷没有负我?!” ◇◇◇◇ 宴席结束回来,苏武吐了。 刚才那些匈奴贵族轮番向他敬酒,卫律一直坐在那里斜眼看着,眼里带着恶意的笑容。他明知道,这些人是得了卫律的授意,存心灌醉他,看他的笑话,但张胜曾告诉过他,这里的习俗是酒到必干,否则会被视为对敬酒者的侮辱,所以,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喝下。 本来他酒量还可以,但从没经历过这种以一敌百的阵势,喝到后来,只觉得舌头都麻木了,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躺在毡毯上,口中发苦,吐空的胃比原先更加难受,而头脑也依然昏昏沉沉。看着帐中悬着的那盏发着昏黄光线的羊油灯,混乱的心绪中,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卫律自己倒没上来趁火打劫! 对了,那逆贼今天从头到尾就没喝过一滴酒! 他不会喝酒?还是……酒里有毒? ……嗐,想哪儿去了! 不能再想了,头晕……睡了吧…… ◇◇◇◇ ……四周灰蒙蒙一片,一股无形的压力渐渐笼罩了他…… 怎么又来了?! 这是什么噩梦? 这是哪里?! 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挤缩得他就像一只困在茧中的虫子。 太闷了! 不,他要透一口气! 他拼命挣扎,要挣出一道呼吸的缝隙来…… 没用,手脚不知何故都动不了,那力量还在无情地增大,一点一点,越来越大…… 他无法呼吸! 他要窒息了…… “啊,不!”他痛呼出声。 “大人,醒醒!大人,你怎么啦?快醒醒!” 苏武睁开双眼,张胜焦虑的脸出现在面前。 “大人,怎么了?”张胜道,“被魇住了吗?” 苏武长出了一口气,疲惫地点点头:“好像是的。”虽然醒过来了,但依然心慌得厉害。刚才梦里那股巨大的压力,那样真实,那样强大。不知道要是张胜晚来一会儿,他是否真会被那梦中的力量扼死? 张胜发现苏武的表情有些异样,道:“怎么了大人?” “刚才,好像……”苏武道,“有些不对劲。” 张胜道:“哦?怎么了?” 苏武道:“那个梦……不知怎么,这段时间总是做同样的怪梦。” 张胜若有所思地道:“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武想了想,道:“大概是我们留宿光禄塞那天。” 张胜点点头,道:“是水土不服。出了阴山,便是胡地水土,大人是第一次出塞,可能不太适应。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大人。单于庭有座圣山,听说风景不错。” 张胜所说的“圣山”,是单于庭一带最高的所在,站在山顶,清风徐来,带着草原上花草的清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山顶有一面石壁,壁上刻着一幅岩画,张胜站在岩画前,若有所思地看着。 “张副使,”苏武走过去,也看了一眼,“那有什么好看的?” 那岩画粗陋稚拙,画着一个女子指着一条狗,边上还有一些牛羊之类的牲畜。笔画漫漶不清,显然已经年深日久。 一路行来,从阴山开始,他们就常看到这类东西,当地人说,那是上古巫师作法留下的。这些胡人粗鄙无文,绘画雕塑之事,再怎么做,比起中原也差远了,何况还是上古蒙昧未化之时的遗留。 “想不到原来出处在这里!”张胜感叹道。 苏武道:“什么出自这里?” 张胜道:“那个关于‘犬戎’的传说。” 犬戎?苏武一怔。朝廷这两年的宣战诏书里倒是常提到这个词,他听了从来也不以为意,不过一个蔑称而已,难道还有什么说法? 张胜解释道:“相传古帝高辛氏时,后宫有一妇人得了耳疾,从耳中取出了一个蚕茧大的物体,化为一条神犬,带走了公主,生儿育女,成为蛮夷各族的祖先。所以,匈奴在上古时被称为‘犬戎’。” 高辛氏?神犬?真是不伦不类。苏武觉得有些好笑,道:“蛮夷之人知道什么中原古帝?若照了这说法,胡汉岂不本是一家?这么多年还打什么呢?” 张胜摇摇头道:“以前确实没人当回事。这两年朝廷大兴尊儒之风,一些老儒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典,考证说匈奴确实跟一位中原古帝有关,只是年代久远,说法混乱。有的说是高辛氏,有的说是夏后氏,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什么?”苏武被这种惊世骇俗的论调震惊了,道,“匈奴是……中原古帝之后?” 张胜凝神看了那岩画一会儿,道:“看这岩画,那说法好像还真有些道理。大人请看,画中那女子,一手指着那狗,一手拿着一个圆形的物体,不正是传说中从耳中取出蚕茧的妇人吗?这狗不但画在最上方,而且其周身还画了一圈发散的光线,那应当是象征其神圣。画下方那些牲畜,身上都画了道横线,那是表示宰割后献祭给神明。对了,此山既称圣山,也许就是因为所绘是他们的起源传说吧。” 苏武皱了皱眉,道:“攀附中原古帝,不就得承认是犬的后代?不嫌难听吗?” 张胜不屑地一撇嘴道:“蛮夷之人,愚顽无知。父亲死了娶后母,兄长死了娶嫂子,什么禽兽之事做不出来?” “哈!”一声冷笑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二人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卫律站在他们身后十几步远,脸上满是讥嘲之色,不紧不慢地鼓着掌道:“精彩!两个傻瓜胡言乱语,居然也能扯得兴致勃勃,太有趣了!不错,继续啊。” 苏武怒道:“卫律!你……” 张胜讥刺道:“足下两地为官,一臣事二主,自然见多识广,远胜我等。我们适才所言,有何不当之处,敢请足下指教。” “指教不敢当。”卫律摆摆手,慢悠悠地走过来道,“张大人精于夷务,见多识广,岂是我等‘愚顽无知’的蛮夷之人能望其项背?不过嘛,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两位大人考证了半天,好像连画的是什么都没看明白——好好看看吧,那是狗吗?!” 那不是狗?二人不明所以,回首仔细看了看岩壁。不是狗是什么? 卫律慢条斯理地道:“狗尾上翘,狼尾下垂,你们所说的这条‘狗’,耳竖尾垂,明明就是狼嘛。狼和狗都分不清,居然还以此为据,在这里大发宏论,哈哈,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张胜不由得一惊,那岩画还真如卫律说的样子。狼与狗本就区别不大,习惯上只注意它们毛色和叫声的不同,而这岩画是用利器在岩壁上凿刻而成,又没有染色,画又不会发出声来,加上先入为主的“犬戎”之说,自然当它是狗了。 卫律得意地一笑,悠悠地道:“其实嘛,只要多读几本书,真相也不难发现。中原史家虽然录事多有偏颇,但多少总会留点蛛丝马迹。《国语》载:‘穆天子西狩犬戎,获其五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不就是说征服了两个奉祀狼和鹿的部族吗?匈奴敬重狼,东胡饲养鹿,匈奴辖下十八大部,百余小部,奉狼、鹿为神明的比比皆是,这是草原上的孩子都知道的事,只是中原的大人、先生们不屑了解罢了。几个半吊子酸儒闭目塞听,以讹传讹,还弄出个什么‘犬戎’的笑话来,真是浅薄可笑!” 苏武道:“是狼又如何?一样是禽兽之后,很光彩吗?” 卫律倏地转身,看着他,眼里闪动着一丝愤怒的火焰,但那火焰一闪即逝,随即转为轻蔑。 “小心你说的话,钦使大人。”卫律眯起眼睛,冲着苏武慢慢摇动着一根手指,“你没有资格评价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民族。你知道那是什么狼吗?你知道单于为什么被称为‘撑犁孤涂单于’吗?这个族裔远比你所知道的任何族裔都要古老和高贵,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说完冷冷地扫视了两人一眼,便转身拂袖而去。 苏武怔怔地看着那个胡服椎髻的背影,心中一阵迷惘。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卫律是来这石渠阁次数最多的人…… 他会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师孔安国学过…… 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是罕见的奇才…… “大人,”张胜奇怪地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他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他刚才说什么‘撑犁孤涂’,那是什么意思?” 张胜道:“那是单于的传统称号,胡语‘撑犁’的意思是天,‘孤涂’的意思是子。”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和谈并无多少进展,单于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让人捉摸不透,似乎有意拖延。到后来,干脆带了一帮亲贵外出行猎去了,把汉使一干人晾在了单于庭。 苏武既不熟悉此地情况,又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一筹莫展。想找张胜商量,但张胜也开始变得行踪不定,时常外出,不知在忙些什么。 ◇◇◇◇ 到处是灰蒙蒙的一片,压力,无处不在的无形重压…… 又来了,怎么又来了? 为什么总是不断重复这个梦? 那到底是什么力量? 来自哪里? 它究竟想把自己怎样? 胸口像被一块奇重无比的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来。啊,不,不止胸口,全身上下,都被那巨大的压力捂住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耳口鼻都被捂得死死的。 他无法喘气了,一丝一毫都不行。他拼命挣扎着,希望能挣出一丝松动,呼吸到哪怕一小口空气。但没用,他就像被什么东西从头到脚牢牢地捆住了,就像是被困在茧中,要命的是那茧还在不断收缩……收缩…… 他要窒息了,他会死的,他会被活活闷死的! 他会死在这场噩梦里,再也醒不过来! 不,不能这样。他要活下去!他要挣脱那捆缚在身上的压力! 可是他实在无法呼吸,体内残存的那点空气被一点点挤出,手和脚越来越软,力气越来越弱,越来越无从挣扎,头脑也渐渐陷入了模糊……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喧闹声,巨大的压力像潮水一样迅速从他身上退却。 他得救了! 他睁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梦里的喧嚣一下子大了许多。 原来真的有声音,正是这来自外界的喧闹声救了他! 他没有去细听那喧闹声到底是什么,他在回忆那个梦境。因为这次是中途惊醒,梦中的情形异常清晰。他闭上眼睛,抓住那残余的印象,努力感受着。 这梦境,他好像……真的经历过! 在过去…… 不,不是在前几次的梦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真实的经历…… 到底是什么时候? 怎么可能有那样怪异的经历? 这世上又怎会有如此诡异的所在? 不知何故,一旦用理智去思考,那隐隐熟悉的感觉又悄然远去了。 不,这一次他一定要弄个清楚!他摇摇头,静下心来,轻轻将刚才那种微妙的感觉拾起,如抱起一团无形无质的混沌之气,不去细看,不去触摸,只是慢慢体悟那个浑然的整体,一点一点地感受…… 渐渐地,一种遥远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内心深处一个封闭了很久的角落里慢慢渗了出来…… 他心里有一丝欣喜,他知道,这次他终于要接近真相了…… “大人!快起来!”张胜踉踉跄跄地冲进营帐,“快!快走!” 混沌之中已慢慢显露出来的真相迅速退缩回了不可知的黑暗角落里。 苏武吃了一惊,回过神来。 远处是匆匆的脚步声,混乱的马蹄声,无数匈奴人的吆喝呼喊声,金铁交击声,乱作一团。 “出什么事了?”苏武一下坐起身来,抓起枕边的佩刀,道,“外面怎么这么乱?” 张胜没有回答,直接扑向帐篷角落,打开那里的一个衣箱,疯狂地翻拣着里面的衣服,一边恨恨地道:“完了,就差那么一点……这帮笨蛋!” 苏武眼中的张胜,从来都是好整以暇,指挥若定,从未见他像今天这般惊慌失措过,不由得暗暗心惊,道:“张副使,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胜脸色苍白,翻拣衣物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喃喃地道:“我说准备还不够,再等等。偏要动手!这下倒好,全完了!白白浪费一张好弩!” 苏武倒抽了一口冷气,快步走到张胜身边,道:“张副使,你、你们杀人了?” 张胜道:“不是我,是他们。我找了几个内线,让他们……唉,来不及说了。”说话间已从箱底翻出两套胡服,扔了一套给苏武,急促地道,“快更衣!我们立刻就走,马就在帐外……” 苏武一惊,没有接那胡服,一把抓住张胜的手,道:“等等,你先说清楚,什么内线?你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张胜道:“我认识这里一个人,叫虞常,是卫律身边的千夫长,愿意帮我们联络一批人刺杀卫律。” “刺杀卫律?!”苏武愕然道,“你疯了?谁叫你去杀他了?!” 张胜看了苏武一眼,那神情就像看一个极之离奇的怪物:“大人,你以为陛下叫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苏武道:“不是为了……找回那面石镜吗?” “石镜?”张胜冷笑一声,道,“千里迢迢过来就为了一面镜子?” 苏武的心一沉,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道:“不为石镜?那是为了什么?” 张胜道:“陛下想要的是那逆贼的命!” 苏武道:“胡说!真要杀他,陛下怎么没给我这样的密令?你在自作聪明……” “不是我自作聪明,”张胜又是一声冷笑,道,“是大人你太不聪明了。那逆贼当年为什么要叛逃?叛逃时又为什么要偷走那面石镜?整个宫里大概也就大人您不知道了。” 苏武瞠目道:“你、你说什么?” 张胜道:“当年在长水营中,他的骑射功夫第一。进宫为郎,又特许可出入天禄、石渠二阁。宫中机要密件、珠宝珍玩不计其数,以他的身手,什么偷不到?为什么偏偏是那面石镜?就为了打击陛下的神志、向匈奴献媚?那干脆去偷玉玺好了!他偷石镜,是因为他喜欢李夫人!” 苏武脑子里嗡的一声,道:“什么?你、你说卫律他……” “对!他喜欢李夫人,喜欢这个世上陛下最喜欢的女人!”张胜大声道,“活人争不到,死人也要争!” 苏武道:“怎、怎么会……不!不可能……” “我真不知道陛下怎么会选了你这么个人!”张胜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难道除了养马你真的什么都不关心吗?你不知道李夫人进宫前原是舞伎吗?你不知道卫律曾两次救过夫人,差点连命都丢了吗?你不知道夫人难产而死,卫律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差点杀了太医令吗?柏梁火起,石镜被盗,稍知内情者谁不是立时猜出是他干的?你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吗?” 苏武目瞪口呆。 他不是惊讶于张胜突然之间态度大变,而是张胜说出的那些事情。 世界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他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有、有这种事?” 张胜道:“你要么是假清高,要么是真笨蛋!就算你苏大人是正人君子,不屑探听宫闱秘辛,外头的事也不闻不问吗?为什么他一叛逃,陛下就命徐自为北上,封锁边境,筑起千里坚城,三里一岗,五里一哨,严加盘查?为什么陛下不顾兵家大忌,命浞野侯提前出兵北伐匈奴,导致两万大军全军覆没?为什么这几年陛下一而再,再而三重金悬赏招募使节出使匈奴?陛下一直在追杀他!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就为了一面破镜子?!你难道看不出,陛下恨他,恨到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置他于死地!我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协助一个笨蛋来杀一个疯子!” 苏武结结巴巴地道:“陛下要……杀他?!可、可陛下从未跟我明言啊。” 张胜恨恨地道:“这种事能明言吗?一个做臣子的,居然敢和当今天子争一个女人!说出去很光彩吗?” 一句话,让苏武顿时觉得自己真的像个十足的傻瓜。昏昏沉沉之中,又觉得有些地方似乎出错了,可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 “这么大的事,你……”他想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然而话未出口便咽了回去——自己难道还有资格问这话吗? “……可、可是,要杀卫律,”他吃力地道,“谈何容易?他在这里位高权重,一旦遇刺,匈奴人岂会不知与我们有关?你贸然行事,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全身而退?” 张胜不耐烦地道:“我们商量好了,兵分两路,虞常他们刺杀卫律,缑王去劫持大阏氏——缑王就是浑邪王的外甥,三年前跟着浞野侯失陷在此,他母亲舅父都在汉,所以一直有心归汉,想立奇功以明志。这些天机会来了,单于出猎,把精兵都带走了,单于庭就留下些女人孩子。一旦事成,我们以大阏氏为人质,谁敢轻举妄动?” “什么?你们还打算……劫持单于的母亲?!”苏武只觉得头皮发麻,事情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平庸的小人物所能掌握的范围,“那现在呢?外面是怎么回事?他们发现了?” 张胜一跺脚道:“暗杀失手了,虞常已被生擒。那帮笨蛋,连几个死士都不会选!选了个怕死鬼在里面,连夜去通风报信,反叫那些留守的贵族子弟先发制人……唉!只怕不久就会追查到我们身上!快走吧,我们现在趁乱改装潜行,也许还有一丝机会……” 原来如此。 苏武忽然觉得一切是那么可笑。 为了一件自己都不知道的任务,他千里迢迢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又都已经结束了。 那他算是来干什么的呢? 不过到这个时候,他反而前所未有地清醒。 “走?”苏武道,“匈奴铁骑追上我们,用得了多少时间?!就算走得了我们两个,那使团其他人呢?我是不聪明,可还不至于笨到那个份上!眼下这种情势,一走了之岂不正落人口实,给匈奴以启衅开战的理由?” 张胜烦躁地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吧。” 苏武摇摇头,伸手拔出腰间的佩刀。 张胜脸色一变,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要干什么?” 苏武道:“我要干什么你还不明白?走不了,便只能死!难道非要到丧尽自己的尊严、也侮辱了我们国家的时候再死吗?” 张胜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声音也低了下来,道:“是我连累了大人,但事情未必就……不可收拾。再说大人与此事无关,真到了那一刻,大人、大人只说不知道……” “不知道?”苏武忍无可忍地道,“你是副使我是正使,这么大的事,我说不知道谁信?你松手!趁着我现在还有死的自由……” 张胜不松手:“只要事情没到绝境,就还有一丝希望!大人何必如此?” 苏武怒道:“真到了绝境还来得及吗?!这种事,怕死就不要做,做了就别怕死!别给自己找苟且的借口!给我松手!” 张胜只得向帐外叫道:“来人!快来人!”常惠、徐圣等使团属吏闻声而入,见状大吃一惊,忙七手八脚地抱住苏武。 苏武道:“你不想死,别拖着我苟活!我是正使,代表国家,我不能受辱!松手!” 张胜道:“如果大人引刀一快,那才真是什么都说不清了……” “是啊,活着多好,”正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候,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随着话语,卫律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走进营帐。 “都在这儿了,”卫律扫视了帐中众人一眼,点点头道,“不错,很好。” 哐的一声,卫律把一张空弩扔到张胜脚下,指着弩机上的刻字道:“‘尚——方——造’!这世上好像只有一个尚方吧。张副使,你能解释一下这东西为什么会跑到匈奴来吗?” 张胜退后一步,道:“不,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卫律走到衣箱旁,踢了踢地上的胡服,道,“啧啧,退路都想好了,你不知道?张胜,你什么都知道,唯独忘了一件事:能用金帛收买的,还能叫死士?好了,废话少说。我想,你们心里也有数,这种事若放在汉朝,若是一班匈奴使节里有人涉嫌谋杀一位诸侯王、绑架你们太后,你们皇帝能让他活着回去?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我们单于刚刚闻讯已紧急赶回来了,得知你们的图谋,他很愤怒;好消息是,经过在下极力劝说,他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当面解释一下。好好把握吧,如果你们的表现让单于满意,也许能获得赦免——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 张胜嗫嚅着道:“不、不,事情跟我们没……” “不,丁零王。”苏武缓缓地道,“我永远不会做你希望我做的事。”说完,便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举起佩刀,向自己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噗的一声闷响,冰冷的刀锋深深地刺进了肉体,有一股热流溅在手上。 卫律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抱住他,气急败坏地吼道:“急什么?我说过要你死吗?来人!快!召巫医……快召大巫……骑我的马去……” 卫律后半句是用胡语对他的侍卫说的,奇怪的是,那“大巫”一词,苏武听得明明白白,发音居然和汉语一样。 他心里一阵厌恶,只想大喊:不要让那些肮脏的巫术碰我! 但他只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阵空前的剧痛迅速袭来,卫律的吼叫声和营帐内的混乱离他越来越远,他的眼皮慢慢合上,眼前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 极度的痛楚消失了,他的身心进入了一种宁静无比的状态。没有疼痛,没有烦忧,他感到身心脱离了世间所有的束缚,轻松而安详。 他悬浮在所有人的头顶,平静地看着底下那具毫无知觉的身体,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衣衫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他知道那是自己,可现在就像看着一具别人的身体,既不恐惧,也不悲伤。 这就是死亡吗? 倒也不坏。 昏黄摇曳的羊油灯下,人们围着自己的尸体忙忙碌碌,有胡卒进进出出叫人,使团的一些小吏在啜泣,还有人在周围窃窃私语,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遥远而隔膜。 卫律半跪在地上,伸手搭那具尸体的脉搏,过了一会儿,忽然焦躁起来,回头朝闹哄哄的人群怒吼了一声,众人一下安静了下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死的,不是一个他本来就讨厌的人吗?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他就冷嘲热讽,处处刁难自己,现在看到自己死于非命,他应该高兴啊,焦躁什么呢? ◇◇◇◇ 胡巫终于来了,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以黑纱蒙面的人,腰系一条五色彩带,头发上斜插着三根鸟羽。 胡巫一进营帐,帐中所有匈奴人包括卫律都立刻躬身退到一边,让开一条道来,显然,这胡巫在此地有着极高的威望。胡巫径直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来伸指探了探那尸体的鼻息,又拿起尸体的一只手搭脉。卫律问了那胡巫几句,那胡巫不答,只拿出一把小刀,熟练地割开那尸身伤处周围的衣物。卫律忙命人在帐中添几盏灯,不料那胡巫只看了一会儿,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站起来。 卫律焦急地对那胡巫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恳求。胡巫先是摇头,后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犹豫了一下,复又蹲下身去,伸手取下插在头上的一根羽毛,放到那尸体鼻下,仔细看着,忽然目光一动,站起来快速地指挥众人做事:在尸身旁的地上挖一个大坑,运来干燥的白羊粪,在坑中生起火来。那胡巫小心地调节坑中的火势,将干羊粪盖上,让坑中的煴火慢慢燃着,又拿来几根结实的木条,架在那大坑上,命人小心地将那具尸身面下背上平放于木架上…… 这胡巫在干什么? 救他吗? 何必呢?生是如此疲惫的事,他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他轻飘飘地升起,进入了一个黑暗无边的隧道。然而他并不感到恐惧,相反,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他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静谧和愉悦…… 在这前所未有的宁静里,生前千万往事,突然一起涌进他的脑海。 ……他的元儿,刚刚会走路,摇摇摆摆张着小胳膊向他扑来。 ……昆明池,凌波殿,皇帝说: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妻整理着他的衣物,忧心忡忡地道:那里远吗?你要多久才能回来? ……石渠阁中,太史令沉思着道:他似乎特别关注跟商朝有关的典籍…… 无数事情,从久远的过去到现在——甚至有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细微琐事,顷刻间同时呈现。 那不是一眼瞥见无数片段景象,而是同时看到无数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多么神奇的感觉!在生前,就算回忆,难道不是一件结束才能想另一件吗? 也许人在活着的时候,只能亦步亦趋跟着时间的脚步前进,只有死后,才能获得如此超然的自由,高居于时间之上,俯瞰一切吧。 时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 卫律精疲力竭地走出穹庐,扫视了汉使团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张胜身上。 “张副使,”卫律慢慢踱到张胜面前,道,“现在轮到我们好好谈一谈了。你今天可给我添了足够多的麻烦!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张胜浑身一颤,后退着道:“不!你不能……你、你敢碰我一根毫毛,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能?哈!”卫律冷笑一声,道,“你不妨试试看!拿你们皇帝来威胁我?我全家上下三十余口都已经被他杀光了!告诉你,你现在不幸落在了这世上最不怕得罪汉朝皇帝的人的手里,他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所以,你最好收起一切幻想,好好合作。否则,我保证你会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 卫律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里面有一种深深的寒意,以致张胜竟看得恍惚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卫律手一挥,立刻就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执住张胜押了下去。 张胜这才醒过神来,惊恐地挣扎道:“不,你不能这么做!我是大汉使节!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不能……” 两名侍卫押着张胜向远处丁零王的营帐走去,张胜的叫声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 卫律指着使团剩余的人,向自己的近侍下令道:“把我的亲兵都调过来,加派人手,把这帮汉人全数关押起来,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掉!” ◇◇◇◇ 丁零王的大帐中,火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着,旁边摆着一把铡马料用的铡刀,显然刚刚磨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刀刃一亮一亮,显得异常锋利。 卫律道:“张副使,你的老朋友虞常可已经什么都招了,不过,我想要你的亲供。” 几名匈奴侍卫上前架起张胜,将他拖到铡刀旁。 张胜挣扎着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卫律道:“你是左撇子吗?” 张胜脸上显出惊恐之色,道:“你、你想干什么?” 卫律叹了口气,道:“我想留着你的舌头答话,又想留着你的手写供词,那就只能打你暂时用不着的那只手的主意了。你不是左撇子吧?好,那就行。” 说着手一挥,两名侍卫立刻强拽着张胜的左手放到铡刀下。 张胜拼命挣扎着要往回缩手,却被按着死活动弹不得,急道:“不、不要……” 卫律走过来,轻轻弹了弹闪亮的刀刃,温和地道:“你见过这里铡草料吗?牧人都知道,铡草料的诀窍是,越短越好。‘寸草铡三刀,不喂料也长膘’。所以,我们会从手指开始——别怕,很短的,一点一点地来,直到你愿意招供为止。这是一个简单方便的好办法。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失去,那种感觉是很奇妙的。一般最多到手腕,都愿意招了,也有体质强壮的,能挺到臂肘,总之很有效。哪像你们的廷尉府,大动干戈几天几夜,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好了,你自己决定吧,是现在就招呢,还是等短上一截再招?” 张胜冷汗涔涔,道:“不,你、你杀了我吧……” 卫律道:“不要左手?那左脚也行,或者右脚?随你选。怎么样,想好了没有?”说着手摸着铡刀刀柄,忽地一紧,作势欲按下。 张胜大叫起来:“不!” 卫律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道:“怎么?” 张胜的表情几乎要哭了:“我、我招。” 卫律满意地挥挥手,做了一个“放人”的手势,道:“不错,你是聪明人。早晚要做选择,晚做不如早做。我见过一些蠢材,非要让自己短掉一截才痛快——手脚又不是指甲,切掉还能长出来!” 侍卫放开张胜,张胜一下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 ◇◇◇◇ 隧道的那头,有一道明亮的白光透出,他向那边飘然行去。 他看到,他去世的兄弟、好友、亲戚……许多人都在那里等他,他们微笑着,向他招着手。就是一贯不苟言笑的父亲,此时也站在那里,神态温和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心里无比宁静。 有一个陌生的女人,也在那群人里,用一种慈祥的神情看着他。在那群熟人中,显得有些突兀。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更奇怪的是,她对他做着一个手势。那手势温和而坚定,以致他绝不会弄错其中的含义。 那手势的意思是:回去! 回去? 为什么? 她是什么人? 她要他回哪里去? 这女人的眉眼之间有一点什么东西让他感到眼熟…… 他在哪里见过她? …… 一丝喃喃的吟唱声从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游出来。那声音飘忽不定,像幽灵一般,一会儿极远,一会儿又极近。仿佛蚊蚋绕耳,细微得难以捉摸,那声音撩拨得他渐渐生出一些焦虑。 他明白,那声音要引他回去。 不!我不想走!他的心在回答。那里太累了,放过我吧! 然而那歌声依然执著地存在着,并渐渐清晰起来,仿佛一根细绳,一圈圈套绕在他身上,拖着他一点一点往回走。 ◇◇◇◇ 卫律耐心地听着,等张胜说完,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道:“张副使,你真是太聪明了。” 张胜一愕。 卫律道:“你们皇帝给你密旨,叫你暗中监视正使,你便以为你比你们正使更受皇帝信任?便以为自己有权便宜行事了?他叫你去找石镜,你找不到,怕无功而返,便自作聪明揣摩上意,以为杀了我比找出那面镜子更重要,于是冒险一搏杀人放火,对吧?” 张胜战战兢兢地道:“大王,我、我也是各为其主,我和大王……并无私人恩怨……” 卫律摆摆手,道:“不不,我不是说你不该暗杀我,而是说你实在太‘聪明’了。你们皇帝的密旨,是有他的深意的。可惜,交给了你这么个‘聪明过头’的能干人——你的小聪明,坏了他的大事了。你以为,他要找我算账,真是为了李夫人?你以为,他是那种会被一点儿女情仇冲昏头脑的人?张胜啊张胜,你错就错在,拿自己那点市井算计,去猜度一个绝世枭雄的心理!” 张胜愕然。 卫律挥挥手,道:“罢了,也是他有意给你们留下这样的印象,难怪你误会。他是多情天子,我是秽乱宫闱的淫贼叛臣。哈!多么吸引庸人的肮脏事。先泼上一盆污水,千夫所指,便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了。好了,我也懒得跟你废话,先把你刚才供述的都写出来吧。” 哗啦一声,侍卫将一堆笔墨木牍扔到张胜面前,张胜如见蛇蝎,往后一缩,道:“不,我不能……该说的我不是都已经说了吗?” 卫律道:“你是怕落下证据,毁了你的前程?”说着,俯下身去,同情地看着张胜道,“张胜,你在有些事情上太聪明,在有些事情上又太笨。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指望留条后路,将来好回去继续你的荣华富贵?动动脑子吧!他叫你监视你们正使,不是因为他更信任你,而是因为他谁都不相信!对于他,我远比你更了解。”说着将一支笔塞到张胜手中,“这件事情如果你真的办成了,你前脚把东西奉上,后脚等着你的,就是一杯鸩酒。你应该感谢我,在这里给了你一条生路。你现在归降,以后就在这里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 张胜的手颤抖着拿着笔,看着眼前的简牍,一颗颗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终于还是无比艰难地伸手拿过简牍。 卫律满意地点点头道:“这就对了。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 归来吧, 迷路的人。 你没看到吗? 你的马也在思念, 你的牛也在流泪, 你的狗也在呼号。 归来吧,归来吧。 家中的火塘熊熊燃烧, 万年的火焰永远不灭, 直到你回家的那一天。 …… 不,我不要回去! 让我静一静吧。 停下!停下! 但歌声持续撕扯着他陷于阴阳两界之间的魂魄。他身不由己,离那女人越来越远。 他向那遥远的已经面目模糊的女人伸出手:救救我,求你…… 轰然一声,周围世界所有的真实一下袭来,鼻中闻到一股刺鼻的羊粪燃烧的味道。他俯卧在地上,身下架了几根木条,一股热力从木条下不断传来,熏得胸腹间炙热难当。有一只握成拳的手在轻轻叩击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每叩击一下,便能感到胸中的窒息稍稍舒缓了一点。他渐渐恢复了呼吸。 他闭着眼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一口淤血随即吐出。胸口的窒息之感大大减轻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疼痛感,那剧痛之猛烈,几乎叫他又昏厥过去。他不敢再开口出声,甚至不敢稍稍用力一点呼吸。他能感觉得到,任何轻微的对伤口的震动或牵扯,都会叫他痛得死去活来。 背后的叩击停止了,吟唱声也停止了,一根纤长的手指勾起了他的下巴。他慢慢睁开眼睛,迷离昏暗的烛光中,一双面纱后的眼睛正看着他。那眼睛幽深澄澈,似乎能看到人内心深处。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眼前黑色的裙幅一旋,便从眼前消失了。 ◇◇◇◇ 即将燃尽的牛油巨烛被侍从一一换上了新的。室内又亮了几分。 卫律站在张胜身后,满意地看着张胜擦了把额头的汗水,伏身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 卫律忽然目光一跳,指着那木牍末尾道:“这……你这写的是什么?” 张胜道:“汉副中郎将胜,书于天汉元年……” 卫律大声道:“‘天汉元年’?!现在不是太初五年?” 张胜道:“是,今年刚刚改元。” 卫律道:“他不是六年一改元吗?” 张胜被他的神情弄得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道:“因、因连年苦旱,今上改元‘天汉’,以、以祈甘雨。” “天汉,天汉……”卫律喃喃地道,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原来如此!‘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原来是这个意思!”又忽然一把抓住张胜,道,“是你!原来是你!” “不,不是他。”一个人哗地掀帐而入,正是那黑衣巫师。 卫律回头:“大巫,你说什么?” “你要我救的那个人,他醒了。”大巫道,“我从没见过这种伤势还能苏醒的。” 卫律瞪大了眼睛道:“什么?” 大巫点点头道:“所以,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引路者’的话,他倒有可能是。他是听懂了我的回魂歌,才在必死的情势下苏醒过来了。” 卫律皱了皱眉,转向张胜道,“你们正使,听得懂胡语?” 张胜茫然道:“苏大人?他一句都不懂啊。来的路上,还让我教他点日常用语,可不知怎么,他总是今天学了明天就忘,后来就索性不白费这力气了。” 大巫道:“他醒来时,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母亲’。虽然声音很低,但我绝不会听错。” 张胜失声道:“不可能,他从没学过这个词。” 大巫忽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张胜,冷冷地道:“他不需要学,他本来就知道!” 大巫回过身时,那黑色的面纱被风带得一扬,张胜这才注意到,这黑衣巫师居然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不由得一愣。他原来还以为,这位在匈奴赫赫有名的神秘巫师,八成是一位容貌怪异的老者。 卫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张胜道:“你们正使,对巫术感兴趣吗?” “巫术?”张胜又是一愣,“我还从没见过比他更反感巫术的人。他向来认定,世上所有巫觇之术都是假的。当初他被贬到南山养马,就是因为他在私下鄙薄方术的事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卫律看着大巫,笑道:“一个最厌恶巫术的人,会是‘引路者’?” 大巫平静地道:“也许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着什么样的能力——我给他排出的淤血,闻起来有一股亡灵草的味道。” 卫律失声道:“什么?!” 大巫道:“而且从血液的颜色上看,药力已在他体内郁结极深。换句话说,他中毒之时,很可能还是个孩子。谁会跟一个孩子有仇?如果有仇,又何必用这样既难得又不致死的药?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这世上真的存在那种罕见的异人,只是不知何故,他很早就被别人发现了,并且用药物压制了他的异能。丁零王,我建议你查一查他的过去。” 卫律脱口而出道:“那他还有没有可能复原?” 大巫沉思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他那一刀,正好刺在毒性郁结最深之处,大量失血的同时,也疏散了毒性。我不知道他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我施术时,感觉他在死亡之门前看见了一些东西,一些和他的异能有密切关系的东西。我拿牛骨占卜,始终得不到一个清晰的结果。凡巫卜失灵,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方对巫术完全不信,并且意志极其坚定;二是对方的异能比施术者更强大。你就祝祷他属于第二种吧。” ◇◇◇◇ 第二天,他开始发烧,浑身滚烫,脑中昏昏沉沉。有时感到自己好像在黑暗的大海中起伏,周围雾蒙蒙一片,踏不到实在的土地,也看不到海岸的影子。有时又好像置身在一个通红的熔炉中,他恐惧地大喊,却又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灼热的火焰一点点将自己吞没…… 一连几日,就这样在噩梦与清醒之间轮番交替,唯有伤口处那剧烈的疼痛,始终清清楚楚地感受着,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法消解,没法减缓。 人影憧憧,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跟前走动,交谈。他们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纷纷扰扰中,忽然,一个如寒潭深水般清泠泠的声音,穿越重重迷障,进入他耳中,那声音是如此清晰有力,一个字一个字,就像直接对着他的心脏说话:“你想死,没人能让你活!你想活,也没人能让你死!” 是那个巫师的声音!那个用歌声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巫师! 那个声音继续道:“我救得了你的身体,救不了你的心。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仿佛一股林间的清泉,浇灌着他煎熬于炎热与昏暗中的心,维持着内心深处一线清明,使他不至于沉入永远的黑暗中。 高烧终于渐渐退了,伤势也开始一天天好起来。 一天傍晚,一名胡仆进来,将穹庐正中顶上那盏羊油灯挑了下来,添了些新油进去,正要挂上去,忽听身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道:“等等!” 那胡仆一怔,回头看那病榻上的伤者。 这是他来到这里,第一次听见这汉人开口。 “那灯……给我……看看。”那汉人指着他手中那盏羊油灯,轻声道。 虽然那汉人声音微弱,但他的手势,意思再明白不过。胡仆依言将灯递过去。 那汉人勉力支撑着坐起,小心地接过这肮脏破旧的陶灯,双手托着看着。这只是一盏很平常的陶灯,做成一只蜷膝卧地的山羊的模样,因为用得久了,灯盏熏得发黑,还缺了一只羊角,也不知是何时磕掉的。 那汉人看了很久,眼里流露出一丝异常复杂的神色,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才将那陶灯还给胡仆。 那胡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问什么。这汉人本来就有很多奇怪之处,说他是囚徒吧,从单于到丁零王,都极关心他的伤势,甚至派人送来草药。说他是贵客吧,帐外的看守比那个要犯的都多,而且个个看守都如临大敌,丁零王还几次亲自来秘审,也不知道问了些什么,每次都是一脸恼怒地出来,命人继续严加看守。 胡仆摇摇头,将羊油灯重又挂上,退了出去。 那汉人伤者重新躺下,仰面静静地看着那盏羊油灯。 从地面的任何一个角度,都看不到那灯缺了一只羊角。 然而,他早就知道那里缺了一只角——那次自尽而“死”的时候看到的!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以致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都被震得隐隐发痛。 那天,他明明就躺在这室内的地上,血透重衣,气息全无,双目紧闭…… 是的,他闭着眼睛! 那么,他是怎么看见这缺角的羊油灯的?! ……他曾经以为的无比可信而坚实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他慢慢望向穹庐上方。 那一天…… 在那个地方……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遥远而熟悉的巫歌又隐隐在耳边萦绕,那歌曲的语言,他明明从未学过,却自然而然地听懂了,明白其中每一个字词的含义。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是谁把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突然嵌进了他的脑海?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 那胡语……他到底在什么时候学过?是谁教他的? 不!不对!那不是学来的……他……本来就会! ……他应该问自己,是何时将它遗忘的……他最后一次听到是在什么时候? ……包裹着真相的外壳被层层剥落…… ……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接近了…… 蓦然间,就像一扇巨门轰然打开,世界翻翻滚滚,在他眼前铺展开去,那里面有无穷多的内容和无限长的时间,仿佛亿万繁花一齐盛开,又同时缤纷下落,兴衰生死,万年须臾,他的脑海几乎因为来不及接纳这庞大无边的内容而涨裂。 呵,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 单于金帐。 单于皱着眉对卫律道:“丁零王,你确定这值得吗?那些密谍眼线,是我们打算在关键时刻用来刺探汉朝军政动向的。” 卫律道:“大单于,我曾对你说过,‘受命者’的力量超过我们所有的军队。” 单于道:“你能肯定,‘受命者’就是他吗?” 卫律道:“我只能说,现在所有的征兆都指向他。他那种伤势,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活下来。但这其间还有许多疑点,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些特殊的事情。我需要遣人密查,从他的家人查起。” 单于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人跟我说,你盯着他不放,是因为以前他父亲得罪过你,你不想他死得那么容易。” 卫律道:“那么单于是否相信?” 单于看了卫律一会儿,笑了,道:“你的野心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多了,他们若是知道你真正在图谋的是什么,只怕会骂你疯了。不过,我祖母是汉朝翁主,那些传说,我多少也听说过,所以我一直很好奇,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找到。可是你从我大哥时就开始找,到现在也没找到。” 卫律道:“这一次我比什么时候都要接近真相。单于,我只是需要……” 单于道:“好吧,你可以动用那些密谍。不过,跟你商量个事,就算他不是‘受命者’也别杀他好吗?这人是条硬汉子,看看能不能说服他归降?” 卫律点头道:“好,我试试。” ◇◇◇◇ 卫律再次走进苏武休养的穹庐,看着仆役换完最后一次药,便挥手命人退下。 帐中只剩下两人,一坐一卧。卫律看着苏武,略微惊讶地发现后者脸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恬淡。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卫律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受命者’?” “我是汉朝钦使,”苏武平静地道,“你早就知道的。” “好,我明白了。”卫律点点头,道,“既然你只认这一个身份,我便问问你这位大汉钦使。数月前,有人企图谋杀单于近臣,劫持大阏氏,单于全权委托我审理此案。请问,我该拿涉谋者怎么办?” 苏武道:“你知道,那件事我并未参与。” 卫律道:“就算你不知情,张胜是你属下,副使有罪,正使难道不该连坐吗?” 苏武道:“既非亲属,又非同谋,何来连坐?” 卫律摆摆手,道:“你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这里是匈奴,连坐的定义,不是由汉朝的刀笔小吏说了算。好吧,我再说得明确点,被谋刺的是我,现在主审此案的也是我。我说谁有罪,谁便有罪。你只有两个选择,死或者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格。不过你运气不错,你那一刀,刺出我们单于的兴趣来了。如果你归降,必然能获得重用。我今日的尊荣爵禄,你明日便能拥有。怎么样?” 苏武淡淡地道:“我若愿降,之前又何必自杀。好好想想,你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吧!单于让你主持审案,你明知我不会归降,偏要陷我于罪,再假意劝我归降,我不降,你便有足够的理由杀我,使两国自此刀兵大起,血流成河,以遂你一人之愿。可你确定能实现你的愿望吗?” 卫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武。 “你又怎知不能实现我之所愿?”卫律慢慢地道,“你能预测未来?” 苏武道:“我知道过去,边境四夷,从大宛到南越,凡是杀过汉使的,皆以身死国灭而告终。” “呵呵,”卫律冷冷一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可惜,匈奴不是南越,更不是大宛,如果发生战争,不知到底谁会有灭顶之灾!你知道我本就是个无法无天之徒,过去不足以吓阻我,除非你告诉我未来!” 苏武道:“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卫律,单于待你不薄,你已经背叛了一个国家,难道还想再坑害第二个?” “我不是圣人,”卫律注视着苏武,一字一句地道,“我很愿意用战争来验证这个世界的真相!现在你有一个机会,来阻止我的好奇心——告诉我,你是不是‘受命者’?” 苏武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是汉使。” 卫律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渐渐变为恼怒。 “很好。”卫律眯起眼睛,咬着牙道,“既然你不是‘受命者’,那么你刚才所说的,就都是放屁!你想做圣人是吧?告诉你,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圣人都是死而成圣的!在关心天下安危之前,先关心关心自己吧——来人,送钦使大人去大窖!” 大窖边上,卫律站着,冷冷地对锁在窖中的囚徒道:“记住,这是你自找的!匈奴没那么多监狱关人,这个地方,匈奴人称之为‘天断’,无法判断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的人就关在这里,让上天来审判。五天五夜之后,如果还没死,就认为是上天不让他死,可以无罪释放。死了,就是上天裁定有罪而处死的。不过嘛,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汉人,据传汉军有歌曰‘平城之下祸甚苦,七日不食,不能弯弓弩’。看来七天才是你们的极限。所以,你将被关在这里七天。这七天里,你随时可以要求停止。外面有人日夜看守,只要你改变主意,他们会立刻释放你。你有七天的时间慢慢考虑,好好想想吧。” ◇◇◇◇ 卫律看着几案上那封写得密密麻麻的密报,似乎有些烦躁,站起来踱了两圈,复又坐下,拿起密报再仔细看了一遍。 张胜走进大帐,道:“大王,找属下有什么事?” 卫律瞟了他一眼,道:“快下大雪了,传我命令,加固穹庐,做好准备。” 张胜有些诧异,虽然空气中有些阴冷的感觉,但据他所知,这还没到匈奴下雪的时节。 张胜小心翼翼地道:“大王,你说……要下雪?这、这不太像啊。” 卫律面无表情地道:“我说要下雪就一定会下!” 张胜一脸疑惑。 张胜走出王帐传令,那些匈奴士卒倒似对丁零王这种命令见惯不怪,无一人质疑,各自奉命行事去了。有的吆喝着将牛羊赶进圈栏,有的急匆匆地加固帐篷。 张胜忍不住拉住其中一人细问,那人笑着道:“别不相信,老兄。我们大王说要下雨下雪什么的,从没错过。跟他久了,你就知道。” 张胜惊异地道:“这是怎么回事?大王他……会预知雨雪?” 那侍从一耸肩道:“不知道,大王从来不说,也不喜欢人问。有一次左贤王好奇问了,大王当场拉下脸就走,一点面子都不给。” ◇◇◇◇ 大雪纷飞。 大巫走进王帐,抖了抖黑袍上厚厚的雪花。 “你还真打算关他七天?”大巫道,“你可要想好了,这种天气,大窖七天,必死无疑。那个窖本来就是捕兽陷坑,野兽掉进去这么多天,也成一个冰坨子了。” 卫律放下正看着的密报,道:“大巫,你算出他会死?” 大巫道:“不,我说了,他的事我算不出来。” 卫律道:“好,如果他是‘受命者’,便不会死;如果不是,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大巫道:“如果他真是‘受命者’,你这样逼迫他,他还会跟你合作?” 卫律道:“我不逼他他同样不合作。我已经费尽唇舌了,如果他是‘受命者’但又始终不承认,对我来说一样毫无意义!” 大巫摇摇头,叹道:“他是我救活的,早知救活他是为了让你再折磨他到死,当初何必费那个力?” 卫律道:“对了大巫,正好有件事想问你,在你之前的那位大巫,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我之前?”大巫微有些意外,“唔……他法力不错,曾向汉朝军队施术,导致汉军大败……不过巫师诅咒他人成功,自己也必然会受到某种损伤,不是生病,就是命运不济,后来他因病早逝,可能跟这有关。听说汉朝也有些有名的相士卜者,不是很愿意做禳灾的事,说是怕折了自己的福报。想来这种事,在哪里都一样吧。” 卫律点点头,道:“那位大巫……她的丈夫是谁?你们这里有人知道吗?” 大巫笑道:“什么丈夫!他是男巫,而且终身未娶。” “男巫?”卫律有些意外,道:“那、那在他之前那任呢?是谁?” 大巫道:“是乌尔根·灵珠,听说是个相貌极美的女子,不过我没见过。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听族中老人说,跟她嫁得不太如意有关。因为她的威望很高,是这百年里法力最高的巫师,所以大家都不肯多谈论,怕议论她的私事会激怒她的灵魂。丁零王怎么会对这些事感兴趣?” 卫律呆了呆,道:“她法力高还会嫁得不好?谁能为难你们这样的人啊?” 大巫道:“巫师也一样有自己的命运,有幸有不幸,这跟法力高下无关。我们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但还没到每件具体的事情都能预料防范的程度。况且如果命运因此被完全改变了,不就意味着原来的预测错了吗?” 卫律微微一震,似乎若有所悟,又似乎有些迷茫。 张胜冲进王帐,惊讶地道:“大王,真的下雪了!” 卫律冷冷地道:“怎么,没见过下雪?” 张胜讷讷地道:“是。大王……召我来,有什么事?” 卫律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胜一眼,也不答话,先将大巫送出营帐,回来后复又坐下,继续看着张胜。 张胜一时被他看得有些不安,把目光转向地上。 “你过来,”卫律拿了笔墨丝帛在几案上摆好,道,“帮我写点东西。” 张胜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走过去,坐下拿起笔,道:“大王要我写什么?” 卫律道:“你给我这样写——哦,字写小一点,就写‘臣胜密奏:今逆律幽彼于大窖,旦夕将死。臣当何如,唯陛下定夺……’。” 张胜听到“臣胜密奏”四个字,手中笔就一抖,听了两句,脸色骤变,掷笔于地,拔出靴中暗藏的一把匕首,向几案对面的卫律刺去,卫律像是早就料到似的,不慌不忙,拔剑迎面一架。 铮的一声响,匕首和剑相交处冒出火花。 “张胜,”卫律道,“你很聪明。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大雪天放鸽。你不知道在这时节鹰隼的眼神格外锐利吗?很不幸,逮住你那只信鸽的,恰好是我的猎鹰。” 张胜脸上掠过一丝懊悔痛恨的神色,手中不停,一阵连续快速的金铁交击之声,片刻之间,二人已过了二三十招。 张胜一反常态,进招又快又狠,一副与敌同归于尽的打法,完全没了过去那种畏首畏尾的情状。 “还真没看出来,你原来也是个狠角色,”卫律好整以暇地击退了张胜的每一次进攻,“前一段时间扮演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真是辛苦你了。不过,知道我的剑术是怎么练出来的吗?是用命练出来的!”当啷一声,张胜手中的匕首被击落在地上,卫律的剑尖已抵在了张胜的咽喉。 一片两寸见方的帛书轻轻飘落在张胜面前,帛书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你一封封密报传回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卫律道,“张胜,你只是整件事中一枚小到不能再小的棋子。我在做什么,你们皇帝在做什么,你这辈子都不会真正明白。这件事太大,大到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小人物卷进大阴谋,注定会死得很难看。你应该庆幸是死在这边,因为,至少我会给你一个痛快!”说罢,手中剑向前一送,张胜猛地瞪大了眼睛,还没喊出声来,就被刺穿了咽喉。 一股鲜血喷出,卫律闪身避过,道:“来人,把这人的脑袋砍下来,趁着新鲜送到边境,对那边喊话,就说是胡人卫律送给汉朝皇帝的礼物。” ◇◇◇◇ 七天后,大窖。 众人好奇地向地窖中看去,窃窃私语。 只见窖中一人须发凌乱,蜷缩着身子倚墙而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身上有薄薄一层雪花,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慢慢地,那人睁开了眼睛,看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抱歉,”苏武勉强微微一笑,虚弱地道,“让你失望了,丁零王。” 众胡人一听他能出声说话,都不由得惊叫起来:“神的旨意,神的旨意!” 卫律跳进地窖,一把揪起苏武的衣襟。那身旃裘已然乱得不像样子,毡毛斑驳脱落。 卫律抓起苏武的一只手,掰开他的手指,那指缝中还残留着几丝羊毛,心里顿时明白了。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卫律破口大骂道,“放着至高无上的‘受命者’不做,宁可像野兽一样在这里饮雪水,吞羊毛,犯的什么贱!”卫律一松手将他摔到地上,站起来跳上地面,下令道:“把他弄上来,小心点。弄点热马奶给他。” 第三章 李陵 天汉二年,夏。 汉朝派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酒泉,公孙敖出西河,向匈奴大举进攻。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居延,至浚稽山,遇单于主力,连战八日,死伤过半,被迫投降。 单于庭,庆功宴。 纯金打造的大杯中盛满醇香的马奶酒,盘中各类瓜果堆成一座小山。红红的火舌舔着一块块涂满盐巴和香料的牛羊肉,烤得油脂直往外冒,不时滴在火中,发出刺刺的声音,浓郁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伴着欢快的鼓点,一群胡女围着火堆载歌载舞,为首那少女明艳俏丽,发梢系着许多彩色珠子,一身和火焰一样热烈的红色胡服,颈间挂着一串漂亮的橘色玛瑙珠子,腰系彩绶。旋转蹦跳之间,发梢彩珠跟随着上下跳跃,不时赢得周围匈奴人的阵阵喝彩。 欢声笑语中,一个年轻人默默无语地坐在角落里。 几乎所有人都喝得兴高采烈,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坐在单于旁边的卫律一直在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过了一会儿,卫律凑到单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单于把目光转向那年轻人,遽然醒悟,端起酒杯,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 “李将军,怎么不喝了?”且鞮侯单于走过去,用生硬的汉话微醺地道,“嫌我们……胡人的酒不如你们的好喝吗?” 李陵沉默着,端起金杯一饮而尽。 且鞮侯单于大笑,道:“好样的!不过要、要小心,我们的酒上口不如中原酒烈,可后劲大着呢。喝多了你就、就会知道的。”又拍了拍李陵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用这样,你并没有战败。” 一直沉默着的李陵忽然开口说话了:“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没什么好说的。单于不必给败军之将遮掩。” 且鞮侯单于道:“我们匈奴人从不掩掩藏藏的!你五千,我八万,你跟我打了八天,还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是打心底里佩服你,真的。得到你这样的英雄,是我们匈奴之福。”说完,提高声音,用胡语对在场众人道,“现在我在这里宣布,我,且鞮侯单于,要把自己最心爱的珍宝赐给他!”说着,向那跳舞的少女一招手,那为首的明艳少女立刻一个旋身,笑嘻嘻地转到单于怀里,“拓跋居次,我的女儿,以后她就是李将军的阏氏!” 众匈奴贵族中立时响起一阵惊叹艳羡之声。居次,就是胡语“公主”。显然,许多人对这门人财两得的亲事不知企盼了多久,没想到这个刚来的汉人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占得了这天大的好事。 忽然,一个匈奴贵族站起来大声道:“这不公平!” 且鞮侯单于回过头道:“右骨都侯,你说什么?” 右骨都侯道:“大单于,我早就向你求过亲,你也答应过将拓跋居次许配给我的,为什么现在却许给了这个汉人?” 且鞮侯单于道:“放心,我有四个女儿,还有三个任你挑。” 右骨都侯道:“谁都知道,拓跋居次是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朵,单于为什么宁可把她许给一个刚来的外人,也不嫁给本国的勇士?” 且鞮侯单于笑道:“就像你知道的,我们匈奴的习惯,最美丽的女人一定要嫁给最勇敢的战士,我还没见过比李将军更英勇的勇士。他训练出来的士兵个个以一当十,他是汉朝最好的神箭手,他的箭法就像……” 右骨都侯跳起来大叫道:“他的箭法、他的箭法!我听够了!那就让这个神箭手和我比试比试,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勇士!”说罢,也不等单于开口,就操起弓箭,挽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那箭飞速掠过人群,人群中一阵惊叫,那箭却一个人也没伤着,噔的一声,牢牢地钉在了远处一支高高的旗杆上,箭羽不住地晃动。众匈奴贵族不由得一阵欢呼雷动。 且鞮侯单于沉下脸来,道:“右骨都侯,我在宴请客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贵客?”说完,又用汉话对李陵道:“李将军,别见怪,他就是这么个坏脾气……” 李陵一语不发,垂着眼帘,好像根本没听到右骨都侯的挑衅,只是拿起酒壶,继续自斟自饮。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酒壶。 李陵抬头,看见一个头戴鹰形金冠、身形瘦高、面容冷峻的人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都听得懂!”那人用一种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久居陇西,精通胡语。别装聋作哑,是男人就把他比下去!” 李陵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是谁?” 那人道:“卫律。” 李陵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卫律的声音更低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要做成你想做的事,就要先赢得你的地位!” 李陵道:“你说什么?” 卫律已不再回答,若无其事地向别处走去。李陵盯着他的背影。 啪的一声,一副弓箭拍在了李陵面前。李陵抬头一看,站在面前的是刚才那跳舞的少女拓跋居次,这弓箭就是她拍下来的。她眼中有一种坚定和期待的神情,李陵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慢慢掠过周围那些匈奴贵族,个个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眼神,且鞮侯单于也有些期盼地看着他。 李陵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那副弓箭,掂了掂,摇摇头放下,从旁边地上拿起自己那张样子看起来已经很旧的黄色大弓,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来,很随意地弯弓搭箭,几乎还没怎么瞄准,就一下射了出去。 嚓的一声,木屑纷飞。 李陵的那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将右骨都侯的箭整齐地劈为两半,随后穿木而过,飞出数丈方才落地。那旗杆晃了晃,咔嚓一声,从箭射穿之处折断倒下。 一阵死寂,很久以后,人群中才爆发出比刚才更惊天动地的欢呼:“神箭手!神箭手……” 拓跋居次眼睛发亮,抱住李陵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将自己颈间的玛瑙珠子摘下套到李陵的颈中,然后便咯咯笑着逃开了。 单于哈哈大笑,向瞠目结舌的右骨都侯道:“看到没有,连我的女儿也看出来了,谁是真正的英雄。”又转向李陵,举杯道,“来,李将军,让我们……” “别叫我将军,”李陵低声地道,“我原本就只是一个骑都尉,并且现在已不是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陵终日百无聊赖地带着几名亲信飞鹰走马,四处游猎。 开始,还有一些匈奴贵族对他感到好奇,想跟他搭讪。但渐渐地,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只对游玩打猎感兴趣,跟他聊行军用兵之道,他往往心不在焉。他那百发百中的箭术,都用在飞禽走兽上了。 时间一长,他们终于对这个据说曾以区区五千之众力敌八万精兵的年轻人失去了兴趣。 秋高马肥,蹛林大会。 匈奴各部贵族骑着自己最好的骏马,各率一部人马,奔驰于林木间,击鼓呐喊,将林中各种野兽惊吓出来,然后追逐射猎。大大小小的狐、鹿、獐、狍惊慌失措,被驱赶得无处可逃,向早已设下的埋伏圈冲去,被早已守候在那里的猎手射中毙命…… 一年一度的蹛林之会,是匈奴贵族最爱好的游戏。既为课校人畜,也为聚会射猎,以示不忘祖先。 单于和卫律并肩站在山上,看着正兴致勃勃地指挥部下围捕一群驯鹿的李陵。 “他要是练兵也有这份兴致就好了。”单于叹道,“他练出来的兵是我所见过的最勇猛的。可现在他只对打猎感兴趣,单于庭的野兽都快让他猎光了。” 卫律微微一笑,道:“他还年轻,就让他先玩一段时间吧。大单于听说过他祖父打猎打昏头把一块石头当猛虎而射箭入石的事吗?他游猎的爱好大约是家传。对了,拓拔居次近来好吗?” 单于道:“你去问问李陵吧,他到现在还没碰过我女儿一根指头。这小子,在那边有相好的吗?” 卫律眼中掠过一丝警惕的光芒,但一闪即逝,若无其事地道:“他是娶过妻室的,可能心里还有点别扭吧。单于不用急,时间一长就好了。说到练兵,上回来归降的那个塞上都尉呢?可以请他来试试吗?” 单于不屑地道:“他?那个软骨虫,成天就会拍我母后的马屁!” 卫律道:“单于只是想让我们的人熟悉那边的战法,这个他也做得到。” 单于叹了口气,点点头。 卫律又道:“大单于,这段时间,您还是……少去李陵那里吧。” 单于诧异地道:“为什么?” 卫律道:“他的家人还在朝廷的监押之下,他是个孝子,只怕心情不太好。” 历年蹛林大会,尤以今年的猎获最为丰盛,因此一天下来,人人兴高采烈,意犹未尽。 入夜,草原上燃起堆堆篝火。被宰割好的猎物架在火上,越烤越香。众人炙鹿烤羊,谈笑风生。 一群人中,一位蒙面巫师坐在地上,敲着小鼓,用奇特的语调吟唱着祭歌。那巫师音色清亮,音调时而激越、时而婉转,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李陵站在人群外的一棵树下,静静地看着那唱歌的巫师,一语不发。 卫律托了一盘鹿肉,向李陵走去。 “为什么不吃?”卫律道,“你今天箭无虚发,大展神威啊。这次的猎物,只怕十之三四都是你一人打下来的吧。” 李陵依然看着远处,道:“我不饿。” 卫律道:“就算你不在乎,也给你帐中那个女人带点吧。” 李陵只是盯着那唱歌的巫师,道:“你好像管得太宽了吧?” 卫律把鹿肉放下,悠悠地道:“我是为你好。李少卿正当盛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摆在你帐篷里半年多,一次也没享用过。人家会怎么想?不是你下面有病,就是你上面有病!” 李陵立时收回目光,盯着卫律,道:“不近女色有罪吗?” 卫律耸了耸肩,道:“我没这么说。不过一般来说,想不利于人家父亲的人,确实是不愿意和那女儿发生感情的。” 李陵眼中寒光一闪,道:“你刚才一直滴酒不沾,一般来说,心里有鬼的人,确实是怕酒后失言的。” 卫律淡淡地道:“这世上不能饮酒的男人不少,不能人道的男人可不多。况且我拒绝美酒,出自本性,不需要克制,不像有些人,半夜三更摸出穹庐,一盆冷水把自己浇个浑身透湿!” 李陵怒道:“你监视我?!” 卫律笑笑道:“说实在的,我挺欣赏你。你怕有朝一日对不住自己的良心,送到眼前的女人都不碰。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不过,太有良心的人都干不成大事,你其实真不合适接这档子差事。” 李陵勉力镇定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卫律向那巫师的方向一努嘴,道:“你怎么忽然对巫歌感兴趣了?”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因为你要找的人,就是被她救活的,所以你认为,她会知道那人的下落!” 李陵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随即转过头去,看着远处人群中那正在歌唱的巫师,道:“我只是觉得她唱的歌挺有意思。你听她唱的:‘九头恶魔将九个头化为亮星,和太阳一般明亮。于是天上亮起了十个太阳……’这让我想起我们那边‘十日并出,禾苗焦枯’的传说。是不是不开化的民族,就只会抄袭汉家文化呢?” 卫律倒也不生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道:“嗯,是很有意思。她唱的是这里最古老的神谕,相传起源于天庭的一场战争,整个故事写下来能有十几万字。可惜匈奴没有文字,所以只有一些天赋异禀的巫师才能传唱解说。这位大巫是在十五岁时发了一场高烧后,突然会唱这故事的。从那以后,她占卜医药,无所不精,名声越来越大。” 李陵道:“发烧发出异能来了,啧啧,真够能耐的。” 卫律耸耸肩道:“信不信由你,我向来自恃有过目不忘之能,可听她唱过好几遍了,还是记不住,那长度真不是一般人能背得下来的。像她这样获得异能的还非止一二。重病、昏迷、异梦……都会使一些人突然自发地会唱这漫长的故事,还能占卜治病,成为巫师。这种奇事,除了神授,无法解释。这里不比中原,巫师是要有真本事才能使人信服的。胡人不听花言巧语,只重实效。像栾大、少翁之流,也就只能骗骗你们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了。” 李陵看了眼那巫师,道:“你们称她大巫,她是这里最有名的巫师吗?” 卫律道:“是的,不过真正的读音是‘达乌’。胡语‘达’是伟大的意思。‘乌’就是乌尔根。乌尔根是匈奴最有名的巫师家族,世代以巫医为业,他们中最出色的巫师,才会被冠以‘达乌’的称号。因为读音,有时中原人会误以为是‘大巫’。不过也没大错,现在乌尔根一词,也差不多成为‘巫师’的代称了。其实巫师一词,在胡语中真正的读法是‘珊蛮’,少卿精通胡语,或者听说过。” 李陵点点头道:“嗯,那你们这位伟大的乌尔根,无师自通唱出的到底是什么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李陵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卫律却并不在意,道:“我只记得大致情节,说的是一场发生在天庭的战争。极北冰空有位天神,因为归属未定,引发了东方的最高神和北方的最高神的争夺。北方神战败,部下怀恨在心,化为九头恶魔,为害人间。之间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地被冰雪覆盖,百兽沦亡。人类饥寒交迫、疾疫横行,还被各种怪异的虫兽吞噬。后来恶魔虽被制服,却喷出洪涛恶水,淹没了苍穹大地。天神派出神鹰,降临世间,和一位女子结合,生下了人间第一位珊蛮。神鹰施展神技,诱导珊蛮,使其成为能通晓人神阴阳各界的万能神者,平息洪水,济世安民,传承百代。” 李陵道:“这么说,你们这里的巫师都是那只鹰的后代?” 卫律道:“嗯,各个部族的巫师,不是敬拜鹰隼,就是以燕雀为祖先,总之都是鸟类。” 李陵歪着头看着那巫师,道:“我看不出她哪里长得像鹰。” 卫律道:“不错,此事多有令人不解之处。不过,有些事,若和中原的史籍结合起来看,会有有趣的发现。我在我的驻牧地有些藏书,少卿可有兴趣?” 李陵冷冷地道:“对不起,我没兴趣。你刚才说,有了九头怪后,人间出了吃人的怪兽,你不觉得和中原‘十日并出’之后,出现猰貐、封豨、修蛇这些怪物的说法很像吗?我听说你学问不错,宫里两间藏书阁的书都让你翻遍了,到这里是不是太无聊了,这种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的蛮族故事,也捡起来当个宝了?”说完不等卫律答话,便自管自扬长而去了。 卫律却毫无恼怒之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呵呵一笑,神情间居然流露出一丝欣赏的味道。 ◇◇◇◇ 天汉四年,汉朝派李广利、路博德、韩说、公孙敖率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直扑匈奴。 这是一场比两年前更激烈的战争。匈奴把所有辎重悉数运到余吾水之北,单于亲率十万骑兵,与汉军接战。 十多天的时间里,余吾水南尸横遍野,河水被鲜血染成红色。汉朝以众击寡,却没捞到半点好处。 这一战,双方都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战后很久,双方才开始遣使和谈。 接待汉使的穹庐前。 李陵提着剑,两眼通红,问穹庐门口的匈奴守卫:“汉使是不是在里面?” 守卫看着李陵的样子,有些害怕,道:“是。右校王,您这是……” 李陵一掀帐门,就进去了。守卫道:“等一等!右校王,使者正在……” 帐篷里,一群汉朝官吏模样的人正搂着几名侍女饮酒作乐,吆五喝六,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放荡的大笑。 李陵道:“你们中谁是正使?” 一时间,那些人立刻静了下来,一齐向他看来。居中一个身形壮硕、满口酒气的人道:“我就是。你是谁?单于派你来的吗?” 李陵看着他,狐疑地道:“你是宫里的谒者?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人醉醺醺地道:“你是什么人?你小子进、进过我们大汉的皇宫?!” 旁边几人盯着李陵,恍然大悟,悄悄凑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 “嗯?”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陵,道,“你就是李陵?在下江充,原是赵国人,上个月刚被封为谒者,出使匈奴。怎么?有什么事要说?” 李陵盯着江充道:“朝廷把我的家人怎么了?” 江充懒懒地道:“斩首,一个不剩。你自己做的事,就该知道结果……” 李陵的身子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粗重了。江充却毫无眼色,满不在意地又要去端起酒杯。李陵忽地一把抓起那酒杯,砰地砸到地上,厉声道:“我做了什么了?我李陵率五千步卒横行匈奴,九死一生,所杀伤的超过了自己兵力的一倍!因为没有救兵接应而败降。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有哪一点对不起朝廷,皇帝竟要诛杀我全家?” 说着,嚓的一声,手中的剑狠狠地斩在了几案上。 江充看着眼前几案上的剑,酒一下醒了不少,这才小心地道:“不、不是为少卿投降的事。是天子听说你教匈奴练兵,一怒之下才……” “我给匈奴练兵?”李陵吼道,“是哪个混账王八蛋说的?我什么时候给他们练过一兵一卒了?!” 江充道:“是、是公孙将军在战场上捕获的几个‘生口’,说李都尉给匈奴练兵……” 李陵一时怔在那里,隔了一会儿,猛地一脚踹翻了几案,案上酒肉翻了一地。 “姓李的都尉世上就我一个?公孙敖这个废物!不会问问清楚?我要是给他们练过兵,他还能活着回去?”李陵怒不可遏地道,“回去告诉皇帝,那是塞外都尉李绪干的好事!” ◇◇◇◇ 卫律单人匹马站在山冈高处,眯起眼睛看着南方,像是陷入了沉思。 远处,一块岩石后,一支箭无声地瞄准了他。 嗖的一声,箭破空而出,直中目标。 卫律捂着插在胸口的箭,晃了晃,从马上摔了下来。 岩石后,李陵抛下弓箭,跳上早已准备在旁边的战马,催马直向卫律那里奔去。 就在快要到卫律面前时,忽然哗啦一声,连人带马一起往下一沉,李陵反应极快,立刻便知是落入了陷马坑,不等整个人落进去,便伸足往马背上一踩,纵身跃起,腾身半空之时,又拔剑向卫律斩去。在这样仓促之际,李陵的几个动作毫不犹豫一气呵成,可以说是应变极快。然而恰在此时,一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李陵人在半空,无法再腾挪躲闪,连人带剑被那大网罩住。几名早就掩藏在四周树丛中的匈奴士卒立刻跳了出来,一齐收紧网绳。李陵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转眼间便被那张大网捆了个结结实实。 卫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拔下胸口的箭,箭头拔出时微吸了一口冷气。 “就知道这两天你会来找我,还以为收了你的‘大黄’弓就没事了。”卫律解开外衣,看了看里面被刺出一个小口的金丝软甲,赞叹道,“都说你们李家的人,天生膂力过人,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隔了这么远,还力能贯甲。” 李陵挣扎着目眦欲裂地道:“要杀便杀,废话少说!” 卫律把玩着那支箭,道:“啧啧,好像是你要杀我吧?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 李陵眼里像要喷出火来,道:“栽在你手里,我认了!是我技不如人,没法为他们报仇!” 卫律斜睨了李陵一眼,道:“报仇?我跟你有仇?” 李陵怒吼道:“你干的好事,你自己知道!拜你之赐,我老母幼弟、妻子儿女,死了个干干净净!你满意了?” 卫律踱到李陵面前,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扫过李陵身上星星点点的血渍,最后落在李陵手中的剑上。那剑上还残留着新鲜的血渍。 卫律伸指沾了一点那血渍,捻了捻,道:“你刚刚杀了李绪?” 李陵道:“是你杀了他!” 卫律道:“我?” 李陵道:“是你给单于出的主意,让他来给你们练兵的,对吧?” 卫律道:“是。” 李陵道:“你明知匈奴习俗称姓不称名,你故意让这些李绪训练出来的胡卒跟汉军作战,一旦被俘,招认是李都尉所训练,对吧?” 卫律道:“是。” 李陵怒不可遏地道:“无耻小人!我杀了李绪才知道,是你在背后搞鬼!你才是罪魁祸首!你今天最好把我杀了,否则总有一天……” “等等,等等!”卫律摆摆手,道,“我是不是听错了?明明是你们皇帝杀了你家人,你却说是我杀的;明明是你杀了李绪,你还说是我杀的,是我耳朵有问题,还是你脑子有问题?” 李陵怒道:“要不是你借刀杀人,我会……” “借刀杀人?”卫律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也要人家肯让我借才行啊!刀子是在他手里握着!你冒死为他潜伏敌国,他只为一句谣言便杀你全家!你怨恨我给你设局,倒不怨恨他心狠手辣?” 李陵一愕,又怒道:“你胡说什么?不是你以诡计挑拨离间,朝廷怎会杀我全家?你卑鄙!” 卫律淡淡地道:“你又错了,我不是离间,是反间。说到卑鄙,诈降和反间,谁比谁更有道德?本来就没人逼你投降,更没人逼你诈降,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便要承担这后果!” 李陵浑身一震,道:“什么诈降?什么反间?你疯了!” 卫律道:“谁疯了?在匈奴,像你这样的降将几十上百,既然选择了投降,便准备好了家人被朝廷屠戮,从没一个像你这样要死要活的!肯死,当初就不会投降了。你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大汉律吧?可你的表现,就好像原本拿稳了朝廷不会杀你的家人,结果却意外地杀了!究竟是谁向你承诺,会保全你的家人呢?李绪做的,是任何一个降将都会做的事。你为什么要杀李绪?不就是为了用另一种方式向那边证明你的清白?” 李陵道:“你含血喷人!我是兵败势穷,不得不降。我做的事,我承担,但不是我做的,谁也别想扣我头上!” 卫律微微一笑,道:“好一个兵败势穷!问题是,你是怎么兵败的?怎么势穷的?你是他们中最能打的,李广利那个酒囊饭袋都率领了三万骑兵,反倒是你只分了五千步卒,还没粮草、没后援,直往单于庭送死!你们皇帝吃错药了?!你们从浚稽山退到鞮汗山,离边境只有百里之遥,连我们单于都不太敢追下去了,怕中了你们的诱敌深入之计。眼看你们就快逃出生天了,在这个关键时候,你最亲信的校尉做了件事——把他手下一名犯了军纪的军侯打了一顿军棍。啧啧,行军法为什么非要拣这个时候?还非要褫衣行杖?结果想都不用想,受辱的军侯一怒投奔了我们,把你们缺粮缺箭、没有后援的实情悉数供了出来!我们这里一片欢腾,只有我感到不安。你战败投降后,我特地私下去找那个头脑发昏的校尉,结果跟着你的降卒里没有他。后来,我在战场的死尸里找到了他。他是被一支从背后射来的暗箭射死的,由后背直贯前心!除了你李家独有的箭法,谁能射得这么准、这么狠?那一刻,我全都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你射出那一箭时,心里是否有过一丝犹豫?你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可是这个庞大的计划,不能容许有丝毫纰漏,你只能杀人灭口,对吧!我终于明白你们皇帝那貌似低劣的用兵之道了,他哪里是不会用兵!他实在是太精明了。两三千吧,配不上你李氏名将的名声,容易叫人起疑。一两万吧,代价太大,舍不得。而且万一打赢了呢?五千,正是最合适的数字,拿得出,喊得响,打不赢。加上是步卒,深入敌方腹地,想逃都逃不掉,只能死或者降。唯一出乎你们意料的,大概是你所训练出的这支军队,在面临绝境时竟能迸发出如此巨大的战斗力,差点就坏了你们的大事。血战八日,转战千里,几乎得以安然入塞。如此悲壮惨烈,却功亏一篑,恐怕千古之后,都会有人为你扼腕叹息。只是很少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件奇怪的事情:本应半道接应你的路博德,见死不救,严重贻误军机,怎么到现在还好好地做着他的强弩都尉?!” 李陵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被缚在网绳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时脸上闪过各种不同的神情:愤怒、疑惑、不安、矛盾…… 卫律道:“李少卿,事已至此,我建议你先冷静一下,那边既已杀了你全家,就算你回去,皇帝还能相信你吗?当今天下,能与汉相抗衡的,恐怕也只有匈奴了。你杀了李绪,已经得罪了大阏氏。再来杀我,让单于知道,你在这里还有容身之地吗?你要杀我之前,最好先想一想,不要把自己唯一的后路也断绝了……” 李陵道:“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断。你有什么证据?” 啪的一声,一卷羊皮地图落到李陵脚下。 “你一天到晚漫山遍野地转悠,打猎?嗬!”卫律冷笑道,“画得真够细致的,单于庭的地形人马标得清清楚楚!李少卿果然是个人才。可惜得很,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单于庭!就算你带了这份地形图回去,也派不上多大用场。况且匈奴逐水草而居,单于庭的位置,每年都会变!” 李陵看着地上的地图,脸色刷地变得异常苍白,沉默许久,才道:“为什么不把这交给你们单于?” “我暂时还不想你死。”卫律道,“你也许会对我有用。” 李陵道:“我不会为匈奴训练一兵一卒,也不会告诉你中原的关防兵力!” 卫律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李陵道:“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卫律道:“你到这里来,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李陵沉默。 卫律道:“你们皇帝要你找到他,把他带回去,是吧?” 李陵道:“你什么都知道,何必问我!” 卫律道:“我自然什么都知道,但你却有很多事还不知道。比如,皇帝让你找到他,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杀他……” 李陵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卫律道:“不可能?西征甫毕,兴兵北伐,犯兵家之大忌。五千精兵,当朝良将,冒险投诸蛮夷,只为了救出一个无足轻重的使节,你觉得正常吗?区区一个使节,有那么重要吗?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会令他如此不惜一切代价?是因为那人太有用了,还是因为那人太危险了,以致皇帝必须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才能安心?!我再提醒你一点,你们皇帝曾经说过:这世上从来就不缺什么人才。所谓人才,不过就是一件可用的器物。可用就用,不可用就杀,没什么可惜的!” 李陵道:“你扣押汉使,就是辱我大汉!陛下说过,如果此次汉使再陷胡中,以后将再无人愿意为使。国威何存?” 卫律道:“嗬,‘国威’?之前被扣押过的汉使有十几批,也没见你们皇帝发疯一样非找回不可。为什么唯独这次突然想起‘国威’了?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如果你真的找到他并把他带回去,一入塞你们便会被皇帝派来的密使杀死灭口!我到底是害你还是救你,你早晚会明白。” “哈……”李陵大笑道,“救我?你说你在救我?” 卫律道:“随你怎么想,我没有必要骗你。为什么你出征之时,你全家就被‘请’进宫‘保护’起来?你知道在你之前已经有多少人死在这件事情上了?你要是不信我的话,我可以放了你,脚长在你身上,你回去试试看!” 李陵眉头一挑,道:“哦?话可是你说的!” 卫律叹了口气,道:“你喜欢送死,我还能强拉着你活?我只是看你年纪轻轻,不忍见你自投死地。这件事情里,包含了太多皇帝绝不想让人知道的大秘密。三人成虎,孟母投杼,何况他们刘家的人生来骨子里就有猜忌和多疑!从韩信、彭越到周亚夫,几个有好下场?解衣推食,尚且不免鸟尽弓藏,你李陵跟他什么交情?又沾上这么件要命的事,他除掉你,根本不会有任何顾惜!我在中原的谍报刚刚探知,太史令因为帮你说了几句公道话,几乎被处死!” 李陵惊叫道:“什么?” 卫律道:“他犯了什么罪?他只不过无意中说出了真相!他说李陵有国士之风,不像会投降的人,倘若真的降了,必有隐情,或许是为了寻机报效。为了这,你们皇帝差点要杀他,后来免死改为宫刑。想想吧,太史令不过看出一点此事的蹊跷,就遭此大难,而你就身在这绝大的阴谋之中,你觉得,事成之后,你的下场会比太史令更好?” 李陵脸色惨白,道:“子长……他……他……是我害了他……” 卫律道:“不是你,是皇帝。该是谁的债就是谁的,你不必代人受过。我也替太史令惋惜,我见过他几次,一个书呆子,人不错,从不参与官场那些肮脏事,只会待在藏书阁做他的学问。唉,你官运亨通时多少人跟你攀交情,得过你李家的好处,这个书呆子,清高得连酒都没喝过你一杯。现在皇帝一怒要杀你全家,满朝文武都不吭声,连你养活的那些宾客都忙不迭地跟你撇清关系,他倒来做出头椽子。听说廷尉府严刑拷问,要追查是谁指使他上疏。这罪受得多冤!文人都有几分清高傲气,这次奇耻大辱,对他来说大概比死都痛苦吧?” 李陵闭上眼睛,颤声道:“我……百死莫赎。” 卫律从网绳中拿出他手中的剑,李陵无力地松开手。 卫律擦拭着剑上的血迹,道:“你不用死,你还有许多事可以做。我现在放了你,趁大家还不知道,你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大阏氏性情刚烈,单于都要畏她三分,你杀了她跟前的红人,她知道后,早晚会找你算账,你跟我去北方避一段时间吧。”说着一挥手,示意松绑。 网绳松开,卫律把剑掷回给李陵,李陵无意识地接住,呆呆地看着那佩剑,一语不发。 “日子总要过下去。”卫律拉过自己的坐骑,道,“你可以恨我,不过,人在世上,只要不死,便有很多顾忌,便要忍耐许多不能忍受的事情。相信我,在这一点上,我也许是这世界上最能理解你的人。” “不错,”李陵的目光完全暗淡了下去,低声道,“托你的福,以后我将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旃裘左衽、椎髻胡服过一辈子。每天饮酪浆,啖牛羊,和一个肮脏的匈奴女人睡在腥膻的旃毯上!每天早晨起来,听到胡笳吹响,牛马嘶鸣,满眼都是陌生的人,听到的都是陌生的话语……”李陵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声音里充溢着痛楚和压抑。 卫律却哈哈大笑起来,飞身跨上坐骑,道:“饮食衣冠语言,都只是外在的东西,幸与不幸,难道在这些上面吗?汉家衣冠,就一定代表文明;胡服椎髻,就一定代表野蛮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你已经无路可退,单于会更信任你。日子长着呢,多往好处想想,也许你以后会感激我的。”说完,便打马而去。走了一小段,忽又勒马回身,对李陵道,“对了,有件事你可能搞错了。那个女人并不肮脏,你没见右骨都侯为了她要跟你玩命吗?你一脑门子华夷之辨,想过没有,她祖上包括高祖、文帝时的两位公主,谁比谁高贵呢?”说完又是一阵大笑,率众人下山去了。 卫律行到半路上,正巧遇到拓拔居次骑着马迎面赶来,一见卫律,便勒马焦急地道:“丁零王,今天你看见李陵没有?” 卫律道:“看见了。” 拓拔居次惊叫一声,看着卫律,忽然醒悟地道:“你、你拿他怎么了?”问话时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卫律道:“没事,他好端端的,放心。待会儿你上山便能看见他了。” 拓拔居次松了口气,道:“今天一大早,他像头发疯的蛮牛,提着剑就冲出帐篷,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对我不利?”卫律微微一笑,道,“暗杀过我的人能有一打了,他们的人头都被我做成了酒器。你是怕他会对我不利呢,还是怕我会对他不利?” 拓拔居次脸上微微一红,道:“你们都是我父亲看重的人,伤了谁都不好。” 卫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居次,告诉我实话,你喜欢他吗?” 拓拔居次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又怅然的神情,道:“喜欢,可他不喜欢我。” 卫律注视着拓拔居次的神情,微微一笑,低声道:“不,他其实很喜欢你——他要是不喜欢你的话,早就要了你了。” 拓拔居次愕然,不禁伸手去摸卫律的额头:“丁零王,你发烧了?” 卫律一摆手笑道:“不,我很好。不过他不太好。他刚刚杀了李绪,这下肯定把大阏氏得罪了。你跟单于说说,能不能让他先离开单于庭一段时间。你祖母的脾气你也知道。” 拓拔居次点点头,想了想,道:“让他去哪里?” 卫律道:“坚昆还没人肯去,让你父亲把坚昆封给他吧。这么远,大阏氏总鞭长莫及了。” 拓拔居次叹道:“听说那边很冷,冻得人手指都会掉光。” 卫律伸出手笑道:“丁零与坚昆比邻,我手指掉光了吗?北方有北方的好处,那边森林多,飞禽走兽一年四季捕不完。你有这么个神箭手丈夫,天天一起打猎玩,岂不有趣?” ◇◇◇◇ 马队一天天向北行去,风雪越来越大,天也越来越冷。队伍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等待暴风雪过去。 为了适应这里的恶劣气候,这里的马车都比中原的高大,可马队渐渐地也变得举步维艰了。行人一脚踩下去,厚厚的雪直没到膝盖,车轮陷在雪中进退两难。 一行人开始改坐雪橇。 李陵知道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没想到雪上也能乘橇。及至坐上雪橇,才知道这是多么新奇的一件事。橇以木制,前端翘起,不用马拉,而用犬拖,行于雪地之上,顺畅飞快,全无马车的滞碍之感。 这样走走停停行了月余,这一天,一行人马来到一片逶迤的大山,沿山而行,一路尽是崇山峻岭。仰头望去,有些悬崖峭壁几近垂直,竟连这季节的大雪也覆盖不住,露出黑魆魆的岩石。 顺着山势走了约一个时辰,众人拐进一个山谷,突然,眼前一下豁然开朗,一片无边无际的大雪原,一眼望不到头。 雪橇飞快地前进,疾风暴雪扑面而来,逼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只看到大地白茫茫一片蔓延到天边,整个世界有如洁白的琼玉雕成的幻境,没有一丝瑕疵。 “如何?”卫律在风雪中回头大声问道,“这景色在那边不太容易见到吧?” 李陵冷淡地道:“我年年在张掖、酒泉练兵,看不出跟那边有什么不同。” 卫律哈哈大笑,停下橇来,道:“看看你脚下吧。”说着伸足抹开地上厚厚的积雪。 李陵站起来凝神一看,立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积雪之下,竟是平滑的冰层,而且这冰层晶莹剔透,甚至隐隐可见鱼儿在下游弋。 原来他们竟是在冰面上行进。 李陵道:“这、这是什么河?” “河?”卫律笑道,“你现在是在海上!” 李陵一下子呆住了。 “你在酒泉、张掖见过?”卫律道,“这是匈奴最大的一片海,也是最深的。小心,别踩到裂缝掉下去,那时谁也救不了你。这海有很多地方深不见底。” 李陵一怔,看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雪原,心中大为震撼。 一个雪团砸在李陵后背,散成一蓬碎雪,落到冰上。李陵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见拓拔居次哈哈大笑道:“神箭手原来是大笨蛋!跟着野兽的足迹走,就不会掉下去啦。狼和狐狸比人聪明得多!” 李陵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但一直紧绷着不苟言笑的脸色却松弛了下来。这一路跋涉,他和拓拔居次之间那种疏离感已渐渐消失。这个毫无心机的率真少女,总能使他沉重的心得到一点纾解。 李陵问卫律道:“这是什么海?” 卫律道:“中原称之为北海。” 李陵啊了一声,道:“是不是……就是庄子所说的北冥?” 卫律点点头,悠悠地吟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也许,世上也只有这里,能容纳下如此庞大而自由的神物了。” 忽然,拓拔居次开心地大叫道:“看那边!” 远处,一群头戴熊皮帽、身穿羊皮衣的胡人坐着狗橇,飞驰于茫茫冰盖上,快活地大声呼喊,雪橇所过之地,雪花翻飞,露出一条条长长的雪道,在阳光下闪亮如一条条美丽的光带,看得人心旷神怡。 “丁零王,”拓拔居次好奇地问道,“这么冷的天,他们去干什么?” 卫律道:“他们是去凿冰钓鱼的。这里有一点和你们单于庭不一样,因为海水太深,平日里是不钓鱼的。反是到这冬天,鱼在水底憋闷坏了,一见到光从水面上射下来,还以为春来雪化,挤挤挨挨赶着往上蹦,很容易就能钓上来一大堆。而且吊上来鱼篓都不用,直接往冰上一扔,鱼稍微蹦两下就冻得硬邦邦的了。等攒个几十上百条,一条条捡起来往麻袋里一装,就满载而归了。” 拓拔居次被卫律说得无比神往。卫律斜眼看了看李陵,又故意向拓拔居次大谈北海中的种种奇鱼异兽,什么巨大的螯虾,豹首鱼身的怪物,说得拓拔居次心痒难熬,恨不得立刻就捕来那些怪鱼,开开眼界。 卫律大笑道:“这海的神异之处,非此一二。你们待久了就知道。”又转向李陵,微笑道,“少卿,不要以为所谓极北苦寒之地,就必然无趣。也许有一天,你会喜欢上这里。” 李陵摇摇头,道:“我难道是为了有趣无趣选择的这里?哪怕这里沃野千里,那边地瘠民贫,我也不会爱这里超过故土。你不会明白的……”说到这里,李陵意识到了什么,住口不言了。 卫律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道:“不,我明白。这里是野蛮人的地方嘛,足下乃陇西名门,忠孝传家,和我这天性无耻的戎狄之人不一样,我叛国是生具反骨,你是被迫从贼,至少总比我高尚,是吧?” 李陵转过头去,望着南方道:“我有什么资格谈高尚?大错已经铸成,我既没有能力杀你,也没有勇气自杀。有国不能回,有仇不能报。我只是个被你捏在手里任意摆布的懦夫罢了。” 卫律注视着李陵,皱了皱眉,道:“李陵,你不是懦夫,而是笨蛋!到现在还不明白,是我毁了你的一切吗?好!就算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我害的,我问你,你祖父、叔父又是谁害的?你们陇西李家,祖孙三代的功名都是一刀一剑挣出来的,可人家卫家出了一个卫子夫,襁褓中的婴儿都得以封侯!你祖父、叔父打了大半辈子仗,一身的伤,只配给他卫青做偏裨将佐!你祖父但凡军中乏食,在士卒没全吃上饭时自己从不先进食,他霍去病北伐一趟,丢弃的粮米肉食好几车,士卒还饿着肚子!你祖父膂力过人、箭无虚发,匈奴人称‘飞将军’,畏如天神。而在卫青帐下,他不过是一个畏罪自杀的败军之将!你叔父气不过,找卫青算账,被霍去病在甘泉宫射杀,皇帝却说他是被鹿撞死的,不准有司查案。这仇你怎么又不报了?我再问你,公孙敖为什么故意向皇帝传假消息,以致你遭灭门之祸?你们在宫里时,不是好朋友吗?他是怕你回去!你少年得志,锋芒毕露。升迁的机会就那么点,你占尽光彩,让人家怎么出头?可惜你父亲死得早,许多事没来得及教你。你以为战场上的事,真的只要能征善战就行了?李广利酒囊饭袋,公孙敖常败将军,他们怎么都比你升得快?第一,你不自知;第二,你不知人。你落得今天的下场,说难听点,活该!” 李陵沉默一会儿,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陛下没有亏待我的地方,是我负陛下。” 卫律道:“没有?当然,要有过亏负,他也不会放心把这件大事交给你办了。然而你以为他选择了你,是因为他最信任你吗?错!他选择你,是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要做成这件事,至少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要能征善战、威望素著,才能一旦诈降成功,即得高位,获得足够的权力在匈奴便于行事;第二,要熟知胡俗、精通胡语,才能深入匈奴,明察暗访,在茫茫人海中找出那个人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认识那个人,最好是那人能信任的人,否则,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能顺利地带回来。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具备所有条件的!你未必是朝中武艺最高强的将领,但你是李广的孙子,仅凭这一点,你若诈降入胡,小则封侯,大则封王,权力地位唾手可得。你久在边境练兵,说得一口流利的匈奴话,和这里的人打交道不成问题。最主要的是,你是他的朋友!你可以说服他,带走他,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趁他不备杀了他!” 李陵脱口而出道:“我不会杀他!” 卫律道:“如果他不跟你回去呢?你们皇帝的密令,难道没告诉你,如果他不跟你走,即就地格杀吗?” 李陵张了张嘴,没出声。 卫律道:“你大概在想,我怎么会知道?皇帝给你那道密旨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啊。对吧?告诉你,因为我了解你们皇帝,比任何人都了解!也许在一年前,你这位朋友还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养马的郎官,但现在,他已经成了皇帝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威胁!他一天不死,你们皇帝一天不能安寝。” 李陵道:“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知道陛下要我找苏子卿?又为什么口口声声说陛下要他死?” 卫律点点头道:“很好,你终于对真相感兴趣了。今晚找个地方宿营,我会慢慢告诉你,那是一些你这辈子都不会听说的事。”说着拍了拍李陵的肩膀,声音稍微缓和了一点,道,“以你的性格,就算没这次发生的事,恐怕还是在这里更合适。我也在那边待过,那边是一个不适合人才而适合奴才待的地方,你祖、父两代的遭遇,已足以说明一切。你武艺再好,好得过飞将军?功劳再高,高得过韩信、彭越?放眼中朝,攀附裙带、嫉贤妒能之辈车载斗量。你常年在外练兵,不知朝中那种互相倾轧的丑恶。我从你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所以不希望你死得不明不白。不错,这里是没有那边的锦绣繁华、文明典章,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得简单而真实,不需要媚上压下,不需要尔虞我诈,不需要扭曲自己的尊严来赢取声名地位。什么功高震主,什么兔死狗烹,在这里全是奇闻谬论!功劳越大,自然声望越高。没有同僚嫉妒,没有主上猜忌,这里会给一个英雄应有的地位和荣耀!” 李陵沉默了许久,才道:“有些事,是不能用是非对错来衡量的。那边是我的父母之邦……” 卫律冷笑道:“父母之邦?你父族母族皆为那边所杀,还谈什么父母之邦?!那只是他们刘家的国,不要自作多情,以为也是你们这些臣民的国!即使富贵如大将军卫青,也不过是他们刘家的一条看门狗。一条狗有资格骄傲地说这个家是它的吗?你们高祖皇帝曾问太公:‘如今我的产业与仲兄比谁多?’可惜,当时那些开国元勋没几个真听懂了。非要到兔死狗烹的那一天,才知道自己真的只是一条狗罢了!” 一时之间,李陵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被冰雪覆盖的茫茫北海,一言不发。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李陵身上渐渐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他却浑然不觉。白茫茫的天地间一片沉寂。 半晌,旁边的拓拔居次才小心地道:“你们……在说什么?” 卫律一笑,转头对拓拔居次道:“没什么,你丈夫说这些拉橇的狗不错,我说就送给你们吧。” ◇◇◇◇ 深夜。 厚厚的冰雪筑起的穹庐里,当中点了一个小小的火堆,几块马肉被架在火上烤着。 李陵坐在火堆边,吃惊地环顾着这从未见过的奇特屋舍,这种用至寒之物造起的房舍,隔绝严寒竟颇有奇效。在这冰屋之中,不但不见寒冷,反比一般皮革布料制造的穹庐暖和数倍。外面朔风劲吹,里面的人丝毫感觉不到。 李陵只担心这火堆会让雪屋融化,卫律不在意地说,因为室外实在过于寒冷,这么一小堆火,即使日夜不停地烧,一个月之内也不用担心雪屋融化。而且屋顶留了透气孔,燃烧产生的热会从那里逸出。如果拿些兽皮将四壁围起,这雪屋甚至能保持整个冬天不化。 卫律切着一块血淋淋的马肝,用刀挑起一片,递向李陵,道:“来一块?” 李陵摇摇头。 卫律一笑,道:“我想起来了,你们那边都说马肝有毒,皇帝杀了少翁,对外就说是食马肝而死。可笑!他不知道燕太子丹曾给荆轲烹制过马肝吗?”说着便挑起那片血淋淋的马肝送到嘴里,大口咀嚼起来。汁液从嘴角流下,看起来竟像鲜血,有几分狰狞。 李陵一阵厌恶,转过头去。 卫律吃完马肝,擦了擦嘴,拿过已烤得差不多的马肉,切了开来,扔给李陵几块,道:“罢了,那你就来点烤马肉吧。不是故意恶心你,生马肝、烤马肉,是这里的两大美食,久食可御严寒。要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不学会茹毛饮血是不行的。嫌味道重,就喝点酒解解腥气。”说着拿起一个皮袋,扔给李陵。 李陵接过那皮袋,道:“你为什么不喝?” 卫律瞟了李陵一眼,道:“怎么?怕酒也有毒?随你,不喝就不喝。我不会为了证明没毒喝给你看。” 李陵道:“我只是有点奇怪,你能食生肉,饮湩酪,却不能喝酒?” 卫律不答,只是悠闲地切着马肉吃,等吃完,才扔下切肉的小刀,擦了擦手,道:“如果你曾被鞭打到遍体皮翻肉卷、创深见骨,又被烈酒一寸寸浇个湿透,你也会一辈子滴酒不沾的。” 李陵心头一震,道:“你说什么?” 卫律笑笑,站起身来,解开腰间革带,脱下身上的貂裘。 啪的一声,酒袋从李陵手里滑落到地上。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习武之人特有的完美的躯体,匀称、精瘦、结实。只是这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遍布了纵横交错的旧伤痕!一条条一道道,高高低低,将这身体划分得仿佛久旱龟裂的土地,竟找不到一处平滑的肌肤! 李陵一时觉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他久历行伍,知道怎样从已愈合的旧痕判断当初受伤的程度。卫律身上的这些伤,一望便知身受之时必是极其酷烈。 卫律披上貂裘,缓缓地道:“你以为只有你受过伤?” 李陵浑身一震,心里仿佛无边潮涌般,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竟不知是悲哀、酸涩还是茫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许久,李陵才道。 卫律淡淡地道:“很久以前了。” 第四章 卫律(上) 你大概知道,我本不是中原人氏。 我是一个胡商之子,但自幼对汉朝的学问倾慕不已。在那时的我看来,汉家的典章制度、音律辞章都是最完美的,而我所属的族裔在这些方面是那么落后、无知、蒙昧,让我羞于承认。我衣汉服、说汉话、书汉字,我对儒道诸子经典的熟习,甚至超过了汉朝的许多学子。我把自己的匈奴名字都改了,我给自己取了个汉名:卫律。 中原所有的事物中,我最爱的,是它的音律。 那一年,我随父亲经商,来到长安,听说朝廷新设乐府,便去偷听乐府的弦歌乐舞。司马相如的《辞赋》,李延年的《新声曲》,天下第一。只有在长安,才有这样的耳福。 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那美妙的弦乐的诱惑,攀上乐府墙外的一株大树,向里看去。透过层层绿荫,我看见了那个女子——阿妍,我一生的挚爱。 她翩翩起舞,轻盈得叫人不敢相信,宛如一株兰花在风中轻颤着开放。我从没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仅仅用肢体的动作造就如此令人震撼的效果。 她的哥哥李延年,在一旁为她鼓琴伴奏。老实说,她那位二哥也是少有的俊秀人物,否则后来也不会成为皇帝所宠幸的嬖臣。但此刻我的目光完全被阿妍吸引住了,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人。 如今回想起来,她那时才十六岁,纤瘦娉婷,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美人,但我能感觉到她那种难以言表的魅力。也许那吸引力来自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漆黑的瞳孔,宛如一对清水中的黑宝石,尤其是她的目光,专注、澄澈,又微带着一些忧郁,不像这年纪的女孩子所该有的,却有一种别样的动人心魄的美。我被她眉目间那副独特的神情深深地吸引了。 也许我是最早发现阿妍的美的人。几年以后,当她长高了,脸庞变得圆润,体态也更婀娜了,许多人才惊艳于她的美。而在我心目中,她最美的一刻,永远是乐府中那个习舞的纤弱少女。 我开始想方设法接近她。 我鼓动父亲经销乐器,三天两头往乐府跑。实际掌管乐府的就是李延年。得知我是胡人,李延年很有兴趣地问我有没有胡人乐器,后来,他订购了一批制作精良的胡笳和羌笛。 送货时,我看到阿妍正在不远处练舞。借着试音色,我用胡笳吹了一支短曲。那是一支辽远放旷的牧歌。浸润中原文化多年,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家乡的风土了。不知为何,那天我却选择了用故乡的音乐向阿妍传达心意。 也许因为我对阿妍太在意了,唯恐过于直白的表达遭到拒绝,似乎借着那种异域音乐的生疏感,才能掩饰感情的畏怯。 后来那几天,我时常听到阿妍轻轻哼着那曲调。我心中狂喜。 我把那笔生意赚到的钱买了重礼,酬谢李延年和乐府上下人等。一来二去,我成了乐府的常客,和阿妍也有了接触。而接触之后,我发现自己更疯狂地爱上了她。 阿妍意态温婉,举止娴静,心思细腻,体察入微,处处体恤他人。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女。我行商千里,所接触过的年轻女子,边远山乡的,无知粗鄙;郑、卫之类小地方的,浅薄浮华;京畿女郎虽然明丽慧黠,可骄横傲慢,不可与语。偶尔也见过温柔敦厚的,那样的女子又多出于诗书礼乐之家,对我这个胡商之子,彬彬有礼间,总能让人感到一种“非我族类”的淡漠和疏远。 唯有和阿妍交往,我不会感到任何压力。听她说话,慢声细语,娓娓道来,温柔而和顺。她怜贫惜弱,爱护一切生灵。甚至李延年嫌树上的蝉鸣扰了乐府排演新曲,她都舍不得打掉,宁可劝说哥哥换个地方排演。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养成那种性情。她出身歌舞世家,父母兄弟都是舞倡歌伎。她大哥广利野心勃勃,二哥延年善于钻营,还有个三弟小名叫季的,更是个酒色之徒。她和这个家族的任何人都不一样。歌舞之余,我常常见她静默深思,与她交谈,才发现她有许多想法,洞彻世态,深邃明远,超出了她的年龄和身份。她从不以自己的见识才情自矜,待任何人都谦和温文,不卑不亢。 我越和她接触,就越是爱慕她,甚至敬仰她。她是我的女神,是我在这个浮华的世界里所能感受到的最清新的一缕芳香。在她身上,我真正感受到了中原古书中所描述的那种典雅温柔,一种有着久远底蕴的气度。 阿妍的卓越舞技渐渐传播了出去,李延年开始带着她出入于一些权贵府邸献艺。 一次,几个恶少企图对刚从一家侯府出来的阿妍不轨,我碰巧路过,和那几个恶少狠狠地打了一架。赶来的李延年看到了这场景,从那以后,我成了李家的座上宾。 那是我此生最愉快的一段时光。我三天两头和阿妍在乐府或李家见面,我买各种精巧细致的玩意儿给她,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对脂粉布帛不感兴趣,我便亲手做了各种乐器给她,看得出,她很喜欢。尤其是一个胡笳,我巧妙地把一个“妍”字刻在上面,她十分爱惜,闲来时常吹着玩。 但是,就在我和阿妍的交往达到最热烈、最密切的时候,情况慢慢发生了变化,李家兄弟渐渐对我疏远起来,随后,不知何故,阿妍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冷淡。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乐府的一名老乐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私下里把我拉到一边。 “年轻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他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道,“听我一句话,别想了。李家这个妹子,怕是要找个大主顾的。” 他告诉我,李家兄弟不是那种打算过一辈子歌舞生涯的人。阿妍身段柔韧,纤腰修足,是天生的习舞好材料,又生具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这些年李延年对阿妍精心打磨,着实费了不少心思。近年来阿妍颜色渐开,舞技臻于化境。李延年正在极力疏通平阳公主方面,想把妹妹送进公主府。平阳公主因皇帝、皇后、大将军几方面的关系,府中常年宾客如云。座中人物,尽皆勋臣贵戚、公卿王侯。李延年打算请公主出面,寻机将阿妍推介给某位大贵人。 “人家满门富贵,都在这上头呢。”那老乐工道,“你说,他们的妹子,是一般人能问津的吗?” 想起近来阿妍那沉默郁悒的神情,我能感觉到,那不是阿妍的本意,她并不渴求富贵,然而她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不怪李家兄弟恃为奇货,阿妍本就是一颗罕有的明珠,他们又在她身上下了那么大的本钱。 我该怎么办?我只是一个逐利的胡商之子。夷狄之人,四业之末,双重卑微,怎配采撷这颗举世无双的明珠? 我不甘心就此放弃。回去后,我开始寻觅出仕的途径。 现在开始,也许已经晚了。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放弃。我能指望的,是这个国家伟大的唯才是举的传统以及自己引以为豪的才学和能力。 我早就听说,这是和以往任何朝代都不同的一个朝代。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由来自民间的力量建立的王朝! 你也许不会想到,我最初对汉家文化发生兴趣,就是因为我听说这个王朝的建立者是一个亭长! 我从传说中得知,他“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的事迹,从史书中看到,他的臣下居然包括贩缯吹箫屠狗之流。 我爱这个有史以来第一个不是凭着高贵的血统,而是依靠民众的拥戴建立的政权。我相信,在这个属于民众的国家里,每一个平民子弟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他应有的地位和尊荣。狱掾主吏、屠狗贩缯者都能成为将相重臣,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当今天子用人不拘出身,文有家室寒微的公孙弘、主父偃,武有起于奴仆的大将军卫青。种种事实都激励着我相信,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王朝,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盛世,凭着自己的努力,总有一天,我会获得采撷那颗明珠的资格! 然而,当我真的开始试探入仕之途时,才发现自己离那一天有多么遥远。 这个国家表面上尊儒尚文,骨子里用的却是前朝法家那一套。平民要入仕,正统的道路就是刀笔起家。年满十七岁,品行端正,经乡官推荐,官府考试,能背写出九千字的东西,便可捞个小吏当当。 问题是,谁来裁定一个人的品行是否端正?这种制度与生俱来就带着难以修正的缺陷。 大名鼎鼎的开国元勋韩信,据说年轻时曾被定为“无行”,以致不得推择为吏。那是前朝的事,但本朝其实也是如此。 况且就算做上了小吏,没背景没靠山也毫无意义。誊公文,编名册,催赋税,捕盗贼,一年年熬资历,熬上几十年,如果有幸还没被繁重无聊的文牍工作折磨发疯,也没有犯任何过失,也许就能被推荐到长安,在某个三公九卿的府衙中当个员吏掾属,成为令乡里羡慕的京官。而这也就是他们的极限了。似乎总有一层无形的隔板挡在这些来自底层的小吏的头顶,不管如何努力,不管怎样优秀。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终生官不过令丞,俸不过六百石,永远无法进入这个国家真正的权力圈。 我在长安东郊见过一个被人戏称为“求仕村”的地方。那里汇聚着无数来自全国的优秀年轻人,他们和我一样,雄心勃勃,对自己的才华充满自信。他们夜以继日地书写着各种辞赋策论,向皇帝投递,渴望重演公孙弘、主父偃、司马相如的幸运。然而,常常是年复一年,渐渐锉平了进取的锐气,销蚀了满腹的才华,耗尽钱财却一无所获,失望地回到故乡。还有少数人,或者不死心,或者不甘心,或者因为无颜回乡面对家人,在长安一年年混下去,乃至落魄到混迹于关东流民中,蓬头垢面,乞食街头。 我大惑不解。 怎么会这样? 朝廷大肆向外宣扬的“求贤诏”是怎么一回事?公孙弘、主父偃、卫青……那些神话般的不次拔擢又是怎么回事? 我仔细打听观察。以前,我忙于做生意,所接触者,是这个国家庞大、繁华的外表。现在,随着我深入了解,一个新的、完全不同于过去外界传说的汉朝呈现在我眼前。 是的,皇帝确实求贤若渴,但是,并不是每一个自认为有才能的布衣百姓都可以直接呈书皇帝,展现自己的才能,表达自己的主张。“贤良”、“文学”,是要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举荐的。没有高官举荐的投书献赋,事实上根本递不到皇帝面前。公孙弘是凭菑川方面的举荐,主父偃的成功与卫青出力有关。至于卫青,人们只看到他从奴隶到将军的罕见际遇,却往往忘了他有一个好姐姐——卫子夫。 如果卫青没有一个在侍衣轩里把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姐姐,如果公孙弘不是与淄川官场关系密切,如果主父偃没有搭上卫大将军这根线……他们的命运会怎么样? 求仕村那些怀才不遇的潦倒士子大概就是答案。 不止一次,我在那里看到,一些鹑衣百结的穷汉,走着走着,一跤跌倒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没有谁会知道,那倒毙街头的饿殍,也曾是满腹诗书的才子俊秀,在那茫然失色的眼里,也曾洋溢着治国平天下的热情。一道冠冕堂皇的“求贤诏”,使他们将整个青春乃至生命都赔进了这场无望的赌局,却不知道幸运之门其实永远不会对他们打开。 我陷入了极大的矛盾。我知道这个国家的历史,当年陈涉首义,号令天下,最振奋人心的一句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每阅史至此,我都为之心潮澎湃,向往不已。 然而数十年过去了,陈涉振聋发聩的呼声渐去渐远,当年反秦的各路义军被慢慢淡化遗忘,仿佛暴秦是高祖一支独力推翻的。布衣卿相的后人们又形成了新的世卿世禄,他们满坑满谷,将仕进之途填塞得容不下任何异类。他们用事实告诫痴心妄想的寒门子弟:乱世结束了,今日的吹箫屠狗之辈,再也休想成就布衣卿相的美梦! 历史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既然如此,当初那场尸积如山的战争到底意义何在?当年的逐鹿天下,又是为谁逐鹿? 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多年的追求和信仰是错的。我告诉自己,那些完美的道德信念没有错,那些先进的纲纪伦常没有错,只是现在的朝廷偏离了先王之道。 我无法改变朝廷的施政之道,所以,我只有一个办法:投军!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几乎一切向上的通道,都被权贵子弟们占据了,唯一没被彻底堵死的,只有从军一途。近年来战事频繁,这是一条要用生命来换取荣誉的道路,这代价对那些权贵子弟来说太高了,他们通常是不愿意用自己娇贵的生命来冒险的——尽管在军中,与平民子弟比起来,他们升迁的速度快了十倍不止,而在阵前伤亡的可能不到寒家子弟的十分之一。 京师诸军,能接纳胡人参军的本就不多,而且大多数已经招满,只有一支还在招人,那就是长水军营。 长水营没招满人,是因为长水校尉苏建是一个特殊的人。 苏建是一名出色的将领,但对待胡卒极其苛刻。有人说,他曾因胡人赵信的背叛,输了一场大仗,从将军贬为庶人。也有人说,那场败仗,是因为他中了胡巫的巫术。总之,那件事给他的打击极大,后来因大将军卫青助力,才得以重新被起用。他出掌长水营以来,招募胡卒,聪明识字的一概不要,只选一字不识的粗人。他认定胡人都有反骨,聪明识字的,将来窃取军政密件,投效蛮夷,为祸更烈,愚笨一点的至少无甚大害。平时操演训练,他就像跟胡人有仇,挑剔严苛,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 所以,在他手下干,太聪明和太笨的,都没有好日子过。笨拙木讷的,会因为无法及时领会命令而受惩罚;聪明机智的,他又戒备猜忌,甚至会找借口行军法杀掉。 在这样的背景下,每年长水营的兵源都不足。 然而也正因为这份苛刻,他训练出来的胡骑是最受朝廷信任的,立功的机会也多。防守要塞、拱卫京畿,到处可以看到长水胡骑的身影。 我不顾家人的反对,去了长水。 我没有选择。 为了阿妍,我愿意做任何事,包括抛却自己对文章诗赋的爱好,和一群目不识丁的武夫一起流血挥汗,枕戈执戟。 在投军前,我又一次去了李家。我找了个机会,背着延年兄弟,快速而低声地对阿妍说:“三年,等我三年!” 阿妍正在绣什么东西,她低着头,手好像微微停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当李广利送我出门时,阿妍抱着我的缎面翻毛披风跟了出来。 “公子,”她轻声道,“你忘了你的东西。” 李广利警惕地看着阿妍和我,我平静地伸手接过,点点头:“多谢。” 厚厚的披风下,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我握在手里。 走出很远后,我才拿出那东西。 一股淡淡的清香飘了出来。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佩帏,以浅黄色丝帛做成,上面用黑色的丝线绣着一只姿态优美的燕子。 燕子! 汉人称为信期绣! 我欣喜若狂。 她答应了!她会等我的! ◇◇◇◇ 我顺利地投入了长水军。 在长水营中,我小心地掩盖自己的才智,克制着自己对文字的兴趣。我伪装得很好,没有人识破我。 至于校尉苏建,确实像外界所说的,对待胡人严厉苛酷,稍有小过,辄施重罚。以我的敏捷机智,都不能幸免。我的颊上至今留着一道伤痕,那是苏校尉一次发怒时,用马鞭给我留下的纪念。然而和我后来的遭遇比起来,他简直可谓仁慈之至了。 在长水军中,我干得比谁都努力。我本来对骑射弓马毫无兴趣,我爱的是音律和文字,但到后来,我的骑射功夫竟然比军中所有士卒都出色。 苏建开始注意到我,他发现我与别人有些不同。 他对我的那种永不停息的勤奋很疑惑,不明白我如此刻苦的动力何在。他观察我,旁敲侧击地探询我,但每次都被我机智地躲过去了。 我有些警觉,我见过那些聪明而有进取心的胡人在这个军营里的下场。 在这期间,我又收到了阿妍不知用什么法子,辗转托人送来的一枚精致的玉韘。和现今市面上那种做成佩饰的中看不中用的玉韘不同,那是一种很古老的样式,简单而粗犷,是真的可以戴在指上引弓控弦的。那使我兴奋了很长一段时间。显然,这是阿妍支持我投军的表示。 第二年初夏,长水练兵比武的时候,皇帝来了。这是很罕见的。 那段时间,皇帝有意表现对夷夏子民一视同仁。 这是一个好兆头,我心里想。虽然作为进长水营才一年的新人,我没有资格参加比武选拔,但一想到能亲眼见到皇帝——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我就感到莫大的兴奋。 那是一个十分燠热的日子,那种日子里,顶盔贯甲是十足地受罪。一天下来,盔甲里的衣衫能拧出一瓢水。别人都被这天气弄得没精打采,只有我的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那个未央宫的主人,那个统治着这个世界上最广袤的土地、最多的人口、最高的山川和最宽广的河流的君王,是怎样一个英武睿智的人物呢?我激动而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御驾终于到了。队伍很长,宦官宫人,侍卫随从,排出足有两里路。 许多士卒情不自禁地偷偷向队伍中那些装点华丽的乘舆窥望,那大概是宫眷所乘坐的。早就听人说了,皇帝好女色,不论到哪里出巡,总会有一群美人随驾。只有我一动不动,目不斜视。 皇帝从他的金根车里出来,我有些紧张地遥望着他,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我离他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庞,但那些令人目眩的服饰,玉藻邃延,黼黻文绣,在夏日阳光的反射下熠熠生光。我熟读典章,知道那每一缕纹饰,都蕴含着无穷的寓意,每一个细节,都透射出古老文明的光辉。我知道它们象征着威严,象征着仁义,象征着天地运行的规律,象征着世间最完美的道德。我激动得难以言表。 苏建上前晋见、行礼,他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苏校尉陪他上了点将台。 我看着那个遥远的身影,心里一阵颤抖。 他就是这个国家的化身,就是这个文明的极致吗?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他的赏识,成为这个伟大国家的最出色的武将! 苏校尉挥动令旗,下令开始演武。 阵法、剑术、骑射、角力…… 演武场上马蹄起落,尘土飞扬,连天空都显得有些暗了。 不!不是尘土,是云。 我看了眼天上,乌云遮住了太阳。一阵东南风吹来,带来了暴雨的气息。 我有些沮丧。千盼万盼,难得的一次机会,就要让一场大雨给毁了? 天越来越阴沉,风也越来越大。忽然,一阵裹挟着尘土的大风刮来。我当风而立,被遮天蔽日的尘土迷得几乎睁不开眼。 等我睁开眼睛时,目光无意中落到将台旁一架宫眷乘坐的车辇上。那锦缎帘幕被风吹得飘飞起来,现在正轻轻往下落。就在这帘幕将落未落的短暂瞬间,我看到了里面的乘坐者。 阿妍! 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阿妍! 那个我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竟然出现在御辇中!她成了皇帝的人! 我头脑里轰的一声。 她背叛了我!而我还在她的默默期许下卖力奋斗! 她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她为什么不等我? 难道本来就是我在自作多情? 可、可那佩帏和玉韘呢?她为什么要给我?要给我那些虚假的暗示?! 我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从山巅忽然抛到谷底。 世上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我在这里拼命努力,只是为了给那个夺去了我最心爱的女人的人卖命?! 无数混乱的念头同一时间在我脑海里炸开来,我只想做点什么疯狂的事情来结束这一切。 这是一个噩梦,我对自己说。 我要结束这个噩梦! 我的手无意识地伸向腰间的箭壶。 然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刺杀皇帝?杀了阿妍,然后自杀? 正在此时,轰隆一声,天上猛地响起一个惊雷。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如果那雷再早一会儿,或晚一会儿,后来的一切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然而雷偏偏在那时响了,于是,你、我、阿妍、皇帝乃至帝国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从此被彻底改变了。 伴随着雷声,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校场上的队伍因这意外的变故微微有些骚动起来。 咴咴一声长嘶,御驾车队中有马受惊了。旋即,一架马车冲出队伍。 阿妍!是阿妍的! 驭者猝不及防,不但没有拉住马缰,反而被甩到地上。 没有人驾驭,惊马拖着马车在演武场横冲直撞,疯狂地乱跑,所到之处,人群慌不迭地避让。惊马的力量是可怕的,就算铜筋铁骨,被这样一匹疯狂的牲畜踩上,也必然筋断骨折。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抽出佩刀,迎着那马车冲去。 “危险!” “卫兄,快让开!”同袍们惊叫道。 我恍若未闻。转眼间,那两匹高头大马,已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冲了过来,慌乱惊叫的人群纷纷散开。马车经过我身边时,我侧身一让,一手捞起拖在地上的缰绳,紧赶几步,挥刀向那乘舆与马匹之间的皮靷劈去。一刀下去,皮靷被砍断了一根,但马跑得实在太快了,我一下就被拖倒在地上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 我看得见马蹄在我身旁翻飞起落,听得见巨大的车轮在我身后轰轰作响,这一刻,只要稍一松劲,我就会在瞬间被践踏成一摊肉泥。 所以,虽然身体被半拖在地上摔打颠簸,剧痛不已,我却始终死死抓住缰绳不放。 地上的沙砾、石块迅速磨破了我的衣衫皮肉,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砸在我脸上身上。我根本无法看清周围的情况,但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拖得越久,越危险,一旦遇上障碍,随时会车毁人亡。我强忍着疼痛,将佩刀放到口中衔着,伸手攀住车辕,奋身一跃,跳上马车。在剧烈的颠簸中,我拿出衔在口中的佩刀,终于割断了马车的全部皮靷。 摆脱了束缚的两匹马各自跑开去,马车余势未尽,仍向前冲了一段后才停下来。我艰难地坐起身来,这才感到浑身火烧火燎般的剧痛。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我身上,雨水混着血水,湿透了我的衣衫。我回过身一把掀开车帷,大声道:“阿妍!为什么!” 与此同时,轰隆隆一声巨响,一个响雷从头上滚过,湮没了我的声音。雪亮的电光映照下,是车中阿妍那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她颤抖着伸出手,道:“律……”似乎想探查我的伤势。 我叫道:“不……”随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很久以后,我才醒来,发现正躺在自己的营帐中。 一名医官正在旁边调制草药。 “你运气不错。”那医官回头看了我一眼,道,“知道你救了谁吗?新近宠冠后宫的李夫人!” 李夫人?宠冠后宫?我转过头闭上眼睛。 “我本来是为李夫人诊脉的,今天看完后,夫人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陛下就让我来给你看看。知道吗,”那医官走到我身边,坐下道,“我从来只侍奉内廷皇室,不为外臣诊治。也就是说,陛下很看重你。” 我懒得理他。 “小子,别以为所有人都是瞎子。”那医官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 我道:“看出来什么?” “没有人比医者更了解人体忍受痛苦的极限。”那医官一边给我伤口清理换药,一边道,“你光是肋骨就断了三根,全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皮肉,那已经不能用忠诚来解释了。” 我眼皮倏地一跳,双眼睁开,转过头来,盯着那医官道:“你什么意思?” “况且你还是胡人!”那医官换完药,清洗着满手的血污,继续道,“为了一个异族君王的宠姬,至于吗?” 我强撑着坐起来,忍着伤口的剧痛,咄咄逼人地望向他道:“那么你认为我是为了什么?” 那医官取过一方丝巾,将手擦干,慢条斯理地道:“能叫一个人玩命到这种程度,只有两种可能,爱到极致和恨到极致。你属于哪一种?” 我慢慢将手伸到枕下,摸到了我平时放在那里的短剑,一下抽出,直指那医官的咽喉,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医官神色不变,道:“敝姓随,太医令随但。” 我道:“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帮你。”随太医镇定地道,“一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在宫里是有着许多便利的,可以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你想再见到她吗?” 我盯着随太医的眼睛,道:“为什么帮我?” 随太医微微一笑,用两根手指捻住剑尖,轻轻移开,道:“此番你立下救驾大功,前程不可限量,我想交个大有前途的朋友。” 我道:“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随太医哈哈一笑,道:“你很聪明,真是一点就透。很好,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不过放心,我所求并不过奢,只是在你方便时,为我从宫里带样东西出来。” 我道:“你在宫里都得不到,我在宫外又怎能给你拿到?” 随太医道:“我说了,等你方便的时候,不用急。只有在你力所能及时,在下才会要求。” 我道:“好,如果我能力所及,一定为你办到。” 随太医像是有些意外,道:“你不问我到底要你拿什么?” 我道:“什么都可以。” 随太医点点头,微笑道:“不错,你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也许叫你去盗窃武库,你也会答应吧?” 我闭上眼睛,道:“帮我与李夫人见一面。” 随太医满意地笑了起来:“不出我所料。小子,真不知该说你有胆色还是有色胆。不过,老夫诚心劝你一句,舞倡歌伎,学得顶尖技艺,本来就是要待价而沽的。想开点,李夫人是国色,寻常人得之,本就是祸非福。” ◇◇◇◇ 一个月后,我伤势逐渐痊愈,皇帝果然召我进宫,任命我为郎中,负责守卫天禄阁。 仅仅一个月前,这样一份职司,还是我梦寐以求的好差事。不是因为工作清闲、俸禄优厚,而是因为我早就听说,天禄阁是宫中两大藏书阁之一,里面藏着我生平最向往、最敬仰的知识学问。可现在,我对此没有丝毫兴致。 我知道我该谢恩的,但我实在打不起精神。 我的一切追求和梦想,都在车帘被风掀开的那一瞬间化为乌有了。 皇帝似乎看出我对新的任命兴味索然。 “怎么,”皇帝指着满室的简牍,道,“你不喜欢这里?” 我木然地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知道天下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想进这个地方吗?” 我道:“臣本来就不是读书人!”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态度极为不敬。 这段时间,我已被一些好心的同僚私底下暗示,当今皇帝为人刻薄,很难伺候,进宫后千万小心,不要触忤上意。我几乎已经准备好为自己的不敬付出代价了。 没想到,皇帝却丝毫不以为忤,微笑着挥了挥手道:“没关系,干久了就习惯了。” 皇帝那宽宏大量的笑容中,甚至有一丝满意的味道。 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卒,被他施恩超擢,不但不知感恩,甚至还心怀怨望,他居然还会满意?为什么? 可我不想知道。 就这样,天禄阁,当年萧何所造的,与石渠阁并列的两大藏书阁之一,从那时起,就成了我的辖地。 我统领一队卫士,但既不隶属于郎中令,也不属于卫尉,而直接听命于皇帝。天禄阁的钥匙,也只有我和皇帝有。 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我每天按时当值,既不巴结也不懈怠地干着我的职事,寡言少语,跟谁都不交朋友。 天禄阁的简牍,陈旧居多,既无军政密件,又无人口簿籍,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极重的陈年霉味,有些简牍残旧得看起来不知有几百年了。就是这么个堆破烂的地方,派驻的卫士却是石渠阁的两倍。 为什么?我还是不想知道。 皇帝好洁净,衣履稍有污损,都会对侍从大发雷霆,然而每到这里,常常捧着那些陈旧朽烂的简牍,手不释卷,一看就是半天,看完还常常发呆。 为什么?我也从来没问过。 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现在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见到阿妍,问个明白。 ◇◇◇◇ 在随太医的安排下,我终于在永巷一个黑暗的角落再次见到了阿妍。 阿妍一见我,就急切地道:“律,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告诉我原因!” 阿妍道:“我听说陛下叫你看守天禄阁,是这样吗?律,千万小心,别……” 我抓住阿妍的肩头,道:“告诉我,为什么不等我?” 阿妍看着我,眼中慢慢盈满了泪水。 “是你……拒绝了我!”她颤声道,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而你居然问我为什么不等你?” “什么?”我呆住了,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你再说一遍!” 阿妍轻声道:“你拒绝了我!一再地拒绝我!难道还要我厚颜来祈求你的爱?!” “什么?”我叫道,“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阿妍伸出手来,拿起我腰间那枚佩帏,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的飞燕刺绣:“你不是胡人吗?你难道不知道,在胡人的传说里,燕子曾经帮助安格女神摆脱父亲北海神的禁锢,与情人远走高飞?” 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胸前重重捶打了一下,我的心脏一时被震得几乎停止了跳动。 “你说……燕子就是……”我颤声道,“你愿意?” “你以为呢?”阿妍的手又移到我的右手,抚摸着我拇指上的那枚玉韘,道,“那么这个呢?你难道不知道,在胡人的习俗里,一个女子将引弓控弦的玉韘戴在一个男人指上,就是把她的全部生命都交托给了这个人?” 我脑中轰轰作响,仿佛千万匹烈马在里面奔腾踩踏。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道,“真的不知道……” 阿妍道:“你不知道?你那么聪明,你连乐府的编钟高半个音都听得出来,连《上林赋》那么典雅的辞章都知道其中每一个字词的含意,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自己族裔最明了、最浅显的表白。” 一阵天旋地转。 是的,我知道一个哪怕最生僻的汉字的读法,却不知道在我的故乡,燕子就是帮助情人私奔的使者,而玉韘就是定情的信物。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把我的族裔的历史和风俗彻底抛弃了。 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阿妍鼓起勇气,一次次向我表达自己的心意,而我居然茫然无知,任她承受被弃绝的羞辱和绝望! 我心如刀绞,抓着自己的头发道:“我……我……不知道。我……我一直想真正融入中原。我怕你因为我是胡人……” 阿妍抚着我右手的手忽然有些僵硬。“胡人?”她道,“你就这么厌恶自己的族属?” 我低下头道:“我……” 阿妍忽然笑了起来,我惊愕地抬起头来。 阿妍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表情笑着,笑完后,才无比悲凉地道:“律,知道吗,我也有胡人的血统。我的祖先是中山白狄!” 什么?! 阿妍道:“我第一次对你产生好感,就是在听到你用胡笳吹起那首胡曲时。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远祖游牧过的草原。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一起,在那样一片辽阔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牧马放羊。” 啊,我在干什么?! 我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这么多年来我究竟干了些什么?! 为了拥有自己的幸福,我费尽心机,努力清洗着身上的胡人血液,要将自己漂染成一个纯粹的汉家子民,结果反而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幸福。这就是我因背叛自己的族裔而受到的惩罚吗? “阿妍,原谅我,原谅我……”我一遍遍地重复道。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看着拇指上温润的玉韘,我忽然感到那玉韘像烈火一样灼热起来。 啊,我希望这真的是一把烈火,烧了我,烧了这个世界,让一切从头开始! 我深吸一口气,道:“是的,我该死。我该死一千遍、一万遍来赎罪。阿妍,让我带你走吧,让我们离开这里……” “走?”阿妍悲伤地一笑,“你不觉得现在说这话太迟了吗?当你三天两头借故到乐府来找我时,你不带我走;当你以胡笳向我传情时,你不带我走;当你从那帮恶少手中把我救出来时,你不带我走;当我偷偷把佩帏交给你的时候,你不带我走;当我费尽心力避开哥哥们的盯视把玉韘传递给你的时候,你不带我走。现在,我属于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而你在他的手下为臣,你说要带我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况且我现在身系李家满门的生死祸福,你还能带走我全家吗?” 我呻吟了一声,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向我坍陷下来,我被那巨大的压力压得慢慢坐倒在地。 阿妍把那枚佩帏放在我手里,又握住我的手,凄然一笑,道:“罢了,一切都是命。律,我不能给你什么,只能给你这个了。在汉话里,燕与妍同音。在胡语中,燕子就是吉祥鸟。无论在胡在汉,我都望你日后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颤抖着手抚摸着那只燕子。 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的余生,还有什么吉祥?还有什么如意? 我颤声道:“阿妍,你……现在……过得好吗?” 阿妍垂下眼帘,道:“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他的年龄足可以做我的父亲,然而他是皇帝,你觉得我好还是不好?” “阿妍,是我……害了你。”我伸出手,想要抱住我可怜的阿妍。 阿妍轻轻推开我的手,道:“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吧。你现在非常危险,律,千万不能让陛下知道你识字!记住,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啊!” 我缩回手,抱着自己的脑袋蹲了下去。 “律,你说话啊。”阿妍抓住我的双臂,摇撼着道,“你听到没有?” 我抬起头来,茫然道:“听到什么?” 阿妍急急地道:“别让陛下知道你识字!” 我木然地道:“为什么?” 阿妍道:“我不知道。天禄阁里有些东西,陛下不想让别人看到。曾经有个侍卫企图偷看那里的东西,被陛下杀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找一个不识字又忠实可靠的人,来为他看守天禄阁。你来自长水营,陛下必然以为你不识字,见你身手又好,所以才任命你做守卫。如果他发现你看得懂,你会有性命之忧的!记住了吗?” “是吗?”我懒懒地笑了笑,道,“阿妍,谢谢你还挂念我这条微不足道的生命。” 阿妍看着我,眼中掠过一丝焦虑。她看出了我颓唐的笑容背后隐藏着的东西。 “律,不要这样!”阿妍抓起我的手握住,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即使你我已没有未来,但依然要活在当下。宫中人心险恶,未来不管遇到怎样的困苦艰危,律,记着我希望你活下去!如果、如果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 阿妍擦拭着眼泪消失在长长的永巷尽头,我向她的背影伸出手去,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是抓在无尽的虚空里。 ◇◇◇◇ 随太医见到我,笑嘻嘻地道:“如何?老夫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了,你答应老夫的事,能否办到呢?” 我意兴萧索地道:“要我拿什么东西?” 随太医道:“一些简牍。” 简牍?我心里一阵厌恶,冷冷地道:“什么简牍?” 随太医却犹豫起来,道:“我不是很……清楚。” 我道:“你要什么书,自己都不清楚?” 随太医踌躇了一下,道:“是这样,你听说过……鲁恭王献书吗?” 鲁恭王献书? 我有些意外。多年前,鲁恭王为扩建宫室,挖坏了孔府墙壁,结果奇事发生了。那墙中居然发出悠扬的古丝竹之声,在场工匠吓得逃走的逃走,下跪的下跪,乱作一团。后来鲁恭王闻讯亲自到场,结果发现在那堵墙中,居然埋藏着大量古旧简牍。那时朝廷推尊儒术,鼓励天下献书,这批古简就被悉数送往长安,藏于密室。 难道随太医说的就是那批书?一个太医,怎么会对这种老儒们的破烂儿感兴趣? 我道:“就是孔府夹墙里的那些书?” 随太医道:“不错。陛下命董仲舒、孔安国等几位大儒考订,据说,那些字都是先秦古文,极难辨识。他们参考伏生所传的书经,解读出《尚书》、《礼记》、《论语》、《孝经》等篇章,但还有一部分简牍,字体更为古旧,可能是上古蝌蚪字。就已经解读出的片言只字,内容与现今所传之儒家经典大相径庭,难以索解。陛下将之密藏于天禄阁中,禁止常人接近。” 我道:“你要这简牍做什么?” 随太医道:“我猜那可能是一部医书!” 我一怔,道:“医书?” 随太医点点头,道:“我听说,关于这部书,有些大儒从那些勉强辨识出的片断中,推测书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谁若能破解这秘密,或可有起死回生之能。我在猜,那些大儒之所以无法破译,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思路一开始就走错了——那简牍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儒家经典,而是一部医书!相传上古有些神医,有起死者肉白骨之能,也许那批古简就是记载着这一类知识。因为是医书,从儒学的角度来看,自然不明所以,说不定我这个医者,倒有可能看得懂。可惜陛下将那些简牍看得太紧了,除了那几名他最亲信的大儒,谁也无法接触。可是身为医者,知道有这么一部奇书存在,焉能不为之动心?医家的宗旨是救死扶伤,这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如果我有幸破解此书奥秘,将来得以解救无数生命,也有足下的一份功劳嘛。而且我只是借来看看,看完就还给你。你如今执掌天禄阁,拿些书出来,再悄悄放回去,谁也不会知道,没有任何风险。” 没有任何风险? 曾经有个侍卫企图偷看那里的东西,被陛下杀了。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道:“我不怕风险,问题是你都不知道书中写的什么,在下只字不识,岂非更难找寻?” 随太医微微一笑,道:“你不识字?”忽然一把抓起我的右手,“这是一双不识字之人的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指间那结实的刀笔硬茧出卖了我! “放心,”随太医松开我的手,微笑道,“我是医者,别人是不会这么仔细的。而且,我有办法帮你磨掉这些笔茧,遮上这个漏洞。至于你说不知道此书内容,这么一部无人能识的天书,不是反而更容易找到?找你看不懂的文字就是。另外,陛下对这些简牍也很感兴趣,你可以看看陛下每次入阁常看的简牍里,有没有这么一些东西。” 我注视着随太医,道:“你早就知道我会被陛下选中入值天禄阁?” 随太医得意地笑道:“不,我只是赌了一把。今上正在物色合适的人选,那次破例亲临长水,本就是为了挑人。你奋不顾身救了他的宠姬,这比校场比武选出来的还要令他满意。很幸运,我赌对了。” ◇◇◇◇ 随太医提到的“天书”,确实不难找。 天禄阁深处有间密室,室内堆放着数百卷简牍,极其残旧,有些甚至已朽断霉烂,难以卒读,可皇帝偏偏对这些简牍异常重视,每来天禄阁,几乎都会入室翻阅,而且一看就是半天。 每次皇帝看这批竹简,都不让任何人站在他近旁侍奉。我也只是有几次站在数丈开外的地方,看见皇帝像捧着珍贵异常的珠宝似的,捧着那些残旧不堪的竹简,坐在案边,一篇篇细看,还常常从书架上取些其他文章简牍对照参研,往往苦思冥想半天,似乎不得要领,又轻轻叹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偶尔皇帝会召一两个大儒来天禄阁,进入密室一起参研那些古简。每当此时,他会屏退一切从人,包括我。 若在以前,见这种异状,我必然大感兴趣。可任职天禄阁以来,我因为阿妍的事心灰意懒,情绪低落,除了必要的巡视整理,我从不主动入阁。就是随皇帝进入密室,我也只是奉命守卫,从不关心他在看什么书。 我现在关心的,也只是如何才能窃取到这些简牍,而简牍究竟有何特异珍贵之处,我并不关心。于我而言,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任何奇珍异宝能打动我。 密室的锁是考工室的工匠精心打造的,构造复杂,分量沉重,不是一般人可以开得了的,钥匙只有皇帝一个人有。若强行撬凿,必然会发出很大的响声,外面也可听到。 一天,皇帝召孔安国到天禄阁,屏退他人,我在门口守着。等了半天,忽然听到室内砰的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重重砸在地上。我吃了一惊,唯恐出什么意外,忙推门而入,只见孔安国正跪在地上,前面是一册被砸坏的古简,皇帝怒喝道:“不知道不知道!除了不知道,你还会说什么?!是不是鲁恭王拆了你们孔府几间旧宅,你就怨恨到这种程度?用这种方式来报复?” 孔安国叩首道:“臣不敢,陛下息怒。先君藏书,本为留待后人得之,臣岂敢有所怨于恭王?这些古简的文字确实古旧艰深,臣所知有限,陛下不妨先将这些古简封存起来,留待后世。将来或有博古硕儒,能解开其中奥秘……” 皇帝更怒:“留待后世?现世都解不开,后世反而能解开?你拿这话去骗三岁小儿!” 孔安国看着地上,一语不发。 皇帝恶狠狠地盯着孔安国,室内一时只听得到皇帝粗重的呼吸声。 我小心地走过去,收起地上的乱简,目光迅速从那简上扫过,只见那简上尽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异常古怪的文字。我不露声色,将竹简收拾好,放在皇帝身前的几案上。皇帝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不耐烦地向我挥了挥手,我躬身退出。 皇帝勉强沉了沉气,又对孔安国道:“你是孔家后代,又精通古文,将来的学者再有智慧,能比你更有条件来识读这古简的内容吗?你能看懂多少,就说多少。董仲舒说这三个字像是‘当涂高’。你觉得呢?这‘当涂高’到底是谁?” 孔安国道:“‘当涂’者,当道也。可能是说那当道掌权之人姓高吧……” 皇帝怒喝道:“放屁!这么简单还要你来解……” 他们后来的对话,因为我已退出密室,听不太清了。 ◇◇◇◇ 一个月后,我将一批简牍放到随太医面前。 随太医欣喜万分,一把抓起其中一卷,打开来贪婪地看着,看了一会儿,点头叹道:“难怪那些大儒费尽心血也不明所以,这文字果然古怪。等我一下,待我誊录一份后再还给你。” 我道:“不用了,这份就是副本。” 随太医道:“你说什么?” 我道:“我不能把原件拿出来,陛下这段时间经常要取阅。我分几次看了回去抄下来的。放心,我不会抄错一个字。” 随太医吃惊地道:“你是说,你看了默记在心里,然后回去再写下来?” 我道:“是。” 随太医道:“这些字你都看得懂?” 我道:“不,这种文字我从未见过。” 随太医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拎起手中那册简牍在我面前一抖,道:“就这份,你能不能现在再写一遍?” 我微微一笑,道:“你怕我随便乱涂点东西来蒙你?”说罢便在几案旁坐下,拿过一卷空白简牍,提起笔来便写。 一卷很快就写完了,我交给随太医,道:“要不要再默写一卷?要的话快说,我还要回宫当值。” 随太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拿起手里那份简牍,对照着我现写的这份,逐字逐句地看。看完后,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此前真的没见过这种文字?” 我好笑地道:“孔府出土这批竹简,难道还先给我过目一遍吗?” 随太医看着我,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几万个从没见过的古文字,只凭强记,能将形状、顺序全都记下来,你……唉,你要不是胡人,只怕取功名富贵如探囊取物。” 我将笔一扔,站起来道:“功名富贵有什么用?” 随太医道:“年轻人,失去的就不要再多想了,珍惜你所拥有的吧,奢求注定得不到的,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我道:“那么你呢?你又在追求什么?前面那个被处死的侍卫,就是被你收买了想去偷这书的吧?你说的这‘医书’,未能医人倒先杀人,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的。” 随太医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点头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那些没头脑的寻常武夫可比的。不过,你说的你那前任,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愿意的。他私通宫人,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是我给那宫人施针用药,悄悄引产,救了他二人的性命。他还我一条命,也不算亏——何况他还没得手。” 我道:“我有点不明白,你身为太医令,人称‘神医’,名利禄位皆有,还要这种东西干什么?” 随太医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道:“神医?我治愈过成百上千人,却救不了自己的儿子。他痈发于背,已经快不行了。我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就是治不好。我曾精研过一篇铭刻在古器上的《黄帝内经》,对古文字略知一二,听说这古简提到过什么起死回生的事,人到了这一步,真的假的都要试一试了。” 说到这里,随太医那双一贯精明的眼中,浮起了一层忧郁。这倒使我对这个城府颇深的太医有了一种新的印象。 ◇◇◇◇ 密室里,我抚摸着那一卷卷年深日久的古简,一时竟有些舍不得离去。一个月的识读强记,使我对这些记录着怪异文字的简牍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情。 虽然我看不懂那些文字,但就像随太医说的,人若在现实中遭遇巨大的困厄苦痛,便往往会寄希望于一些神秘莫测的东西。似乎那种超出理性的神秘力量的存在,使人世间种种障碍险阻显得不那么绝对无法逾越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什么这批孔府古简,如今却被传得神乎其神? 我随意打开一册古简,看着上面那一个个状如虫兽的文字,陷入了迷茫。这些形状怪异的文字所记录的,真的是儒家的文章吗? 儒家的经典,大多我都读过,无外乎仁义和复古。在我看来,那些观念多少有些迂腐。先秦诸子,我最感兴趣的,是庄周。我喜欢他文章的汪洋恣肆、譬喻大胆。境界之高、眼界之广,和儒家那些说教比起来,真不可以道里计。 况且儒学还是一门曾中断过的学问。秦始皇焚书坑儒,儒学在中原大地一度绝迹。直到秦亡汉兴,才有一些老儒凭着自己的记忆,向后生晚辈传授经典,却因口音、记忆等各种问题,产生了讹错分歧。 我不明白,一个鼓吹仁义和等级秩序的学说,有什么可令统治者不安的?竟至于要用杀人烧书的极端手段灭绝之? 今上独尊儒术,鼓励献书,民间献书之风大起,各地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儒学古书,那多是当年焚书令下后,一些儒生冒死藏在墙中地下的。百年变迁,许多简牍已散乱脱落,面目全非,加上其中又有许多是秦始皇统一文字之前的简牍,那些已失传的奇形怪状的六国文字,不但没能解开人们的疑惑,反而使那些古老的经典更加云山雾罩,众说纷纭。譬如《诗经》便有申培公、辕固生、韩太傅三家;《春秋》有胡毋生、董仲舒等;《尚书》有伏生、孔安国等。这些大儒,或凭记忆,或依古籍,各自传授自己所认定的“真本”,莫衷一是。我也不明白,这些章句之争有什么意义。 这一批孔府藏书,当初又是孔家哪一位学者、为了什么藏起来的呢?其间到底隐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为什么从皇帝到太医,都把它们看得无比要紧…… “你看够了没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是皇帝的声音! 剑尖抵在我后心。 长水军营严酷训练出来的身手,使我有把握在弹指间迅疾回身夺下他的剑,将他击倒制住。可之后呢? 深宫禁地,数万甲士,即使我挟持了他,也未必逃得出去。就算侥幸逃出宫,不管杀他,还是放他,最终我都难逃一死。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也是最危险的人质,挟持他的最好结果,不过就是玉石俱焚。 犯上作乱,挟持天子,一旦被生擒,我必然会被以最痛苦的方式处死。 我不怕痛苦,也不怕死亡,但我确定现在就要走死路吗?选择死,便再不会有回头路可走,而选择生,总可以有第二次选择死的自由…… 所有这一切权衡判断,其实都只在我一闪念间。事实上,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极其冷静地作出了决定。我的手暗一运劲,悄悄捏断了手中那册木牍的编绳,同时转身跪下,将那散开的简牍举过头顶,道:“陛下息怒,臣只是见这简牍的编绳断了,想——” 话音还未落地,皇帝一脚把我狠狠踹翻,喝道:“来人!拿下!” ◇◇◇◇ 中都官狱一间秘密刑室里。 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我慢慢睁开肿胀的眼睛,看着自己身上的鲜血混合着冷水,顺着身体滴滴答答往下淌,在脚下慢慢形成一个血洼。 铁链哗啦作响,狱卒把我从刑架上放下,又被粗暴地一把按跪在一根铸有尖刺的跪链上。没等我从膝上的剧痛中反应过来,膝弯、脚踝、双臂、手腕已被牢牢地固定住,我只能这样跪在铁链上,丝毫不能动弹。 “抬头。”皇帝冷冷地道。 我抬起湿淋淋的头。 拷打至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现在,”他满意地看着我血淋淋的几乎已无容刑之处的身体,道,“你可以说了吧?” 我佯装恐惧地颤声道:“陛下……要微臣……说什么?” 我不是一个容易被肉体的疼痛击垮的人,但我希望皇帝认为我是。 既然准备求生,我便要尽一切努力使皇帝认为我只是一个无害的小人物。 尽管我知道,活下去的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会有。更有可能的,是我在忍受了无边的痛苦之后,依然被处死。前车可鉴,在我之前的那个侍卫,只是试图偷看,还没看到,就被处死了。我却是多次偷进那间密室,如入无人之境,里面的藏书对我已全都不是秘密了,我还能指望活着走出这里? 但是,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放弃。 未来不管遇到怎样的困苦艰危,律,记着我希望你活下去! 皇帝缓步走到食案边——那里有侍从给他准备好的精美膳食,他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小口,挥手让所有人离开,才道:“说吧,你看懂了多少?” 我道:“微臣不、不识字。那册竹简散开了,微臣只是……” 皇帝抬手将那杯中的残酒往我身上一泼。此时我身上遍体鳞伤,甚至连一片完整的指甲都没有,烈酒淋在身上任何一处,都仿佛沸油泼上去一般。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烈酒浇在伤口上的疼痛和刑具制造的疼痛是不同的。鞭子撕开我的肌肤,一次只是痛一下,而这烈酒泼进绽开的皮肉,就像把疼痛猛地放大数倍,并且绵绵不绝,无休无止。 “不知死活的东西!”皇帝怒喝道,“到现在还在装!我几次命你传递简牍给我,你没一次倒拿的!” 烈火焚烧般的剧痛中,我的心却一下凉到了底。 在他面前,我已刻意不去看那些文字,可多年积淀下来的习惯动作,还是无意间暴露了我的秘密。 “说,”皇帝从樽中舀了一勺酒,搁在我肩上,道,“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温热的烈酒散发出阵阵浓烈的香气,缭绕在我口鼻之间。我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 “没、没有人指使。”我垂下头道,“臣、臣是胡人,想讨个……前程,光宗耀祖。苏校尉不喜欢识字的胡人,实在……不是有意欺瞒陛下。” “光宗耀祖?”皇帝手中的酒勺一倾,“那么你进密室看那些古简呢?也是为了光宗耀祖?” 那满满一勺烈酒从肩头淌到我背后,仿佛一条毒辣的火舌一路舔去。我啊的一声大叫,眼前像突然炸开万点金星。那种钻心刻骨的剧痛,使我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拼命张着嘴呼吸,背后像万针攒刺一般,每一寸翻开的肌肉,都在叫嚣着、燃烧着。 我喘息好久,才道:“陛下……恕罪。微臣只是……见陛下如此珍而重之,心生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什么……” 又是一勺烈酒。 “好奇?”皇帝狂怒地道,“因为好奇你就欺君罔上?因为好奇你就监守自盗?朕一开始就跟你说清楚了,擅入密室者死!你没听见吗?你耳朵聋了吗?从一开始,你就在欺骗朕!朕查了,你在颍川郡考过掾史,九千字一字不差,是那批人里文字最好的!要不是他们发现你有‘市籍’,只怕现在一个郡的词讼文书都归你管!不识字?!呸!你拿朕当痴叟蠢汉……” 皇帝怒喝一句,便往我身上泼上一勺酒。 我从没想到,皇帝居然是刑讯的好手,如此轻松简单的动作,便给我制造出铺天盖地的痛苦。到后来,我已经听不清皇帝在喝骂什么了,那凌厉而持续的疼痛已使我几乎丧失神志、视听皆废。我痛恨人间竟会有美酒这种东西,能长时间给人施加这烈火焚身般的痛苦却又让人死不了,我宁可是被真实的火焰吞噬,至少可以死得痛快点。 剧烈的挣扎中,我的手腕被磨得皮破肉烂。跪链上的尖刺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关节,以致此后每到雨雪前夕,我的双膝就会剧痛难忍,任何药物都无法缓解。 但不管头脑里怎样混乱昏沉,我始终咬定,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偷看简牍——我不能招出随太医,否则他必然把阿妍拖进来陪葬! 那一夜,血腥味混合着御酒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刑室中,久久不能散去。那种奇特的气味,我终生无法忘却。 皇帝将一樽酒全数倾泻完后,歇了一会儿,又问是谁给的我钥匙。 我的嗓子已有些嘶哑,强忍着全身伤口深处传来的一阵阵抽搐的余痛,好半天,才道:“什、什么……钥匙?” 皇帝反手重重抽了我一耳光,吼道:“密室的钥匙,只有尚方的工匠能打造,朕的又没丢,你哪来的钥匙?说,谁给你的?!” 我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道:“没、没有人给微臣钥匙。微臣只是……把锁换了。” “什么?”皇帝有些没听懂,“你说什么?” 我强忍着全身疼痛,断断续续地解释了自己偷梁换柱的整个过程: 皇帝每次打开密室后,都把锁钥随手放在几案上,临走再拿起来锁上。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在外面找锁匠仿造了一把外形酷似的锁钥。那天他为“当涂高”的事对孔安国发火,我进去把地上的简牍拾起来放上几案,趁他震怒分神,把那副锁钥换了。 皇帝听完后,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你是说,你把锁和钥匙一起换了?” 我点点头。 皇帝立刻解下腰间那把密钥,仔细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我。 “事实上,”皇帝缓缓地道,“这段时间,朕一直在用你的钥匙,开你的锁?” 我道:“是、是的。” 皇帝呆了半晌,点点头道:“不错,好计谋。谁教你的?” 我道:“没、没有……人教,是……微臣……自己想出来的。”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隔了一会儿,道:“在朕面前玩花样,你是第一个,也是最成功的一个。好,很好。”皇帝说着,手捻着那只空酒杯,慢慢转动着。 尽管当时我浑身上下都处在巨大的疼痛中,但神志依然保持着清醒。 该知道的他都已经知道了,他在斟酌如何处置我。 决定我生死的那一刻到了,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狂跳。有生以来头一次,我切切实实地感到死亡离我如此之近。 如果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 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猛然间,一个念头从我心中冲出,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脱口而出道:“那个人……不姓高,姓魏!” 皇帝全身一震,一把抓住我的肩头,道:“你说什么?” 我强忍着剧痛,道:“‘当涂高’是指……魏。如果……姓高,何必、何必加‘当涂’二字?当于路途之上的……最高的物体,只有魏阙。所以微臣想,那、那个人不是姓魏,就是……与‘魏’字有……极大的关系!” 皇帝喃喃自语道:“魏,姓魏……”过了一会儿,忽然盯着我,道,“那些古简,你到底看懂了多少?” 我道:“那些字……微臣从来没见过,看不太懂,只是陛下和孔先生他们谈论时……听了一些……” 皇帝凝视了我很久,然后便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给我松绑,清理伤口。我已经无法行走,他们把我架出刑室,安置在一个清静的地方养伤。 一个月后,当我的刑伤愈合得差不多时,皇帝来看我。 他对我说,从现在开始,我不必偷偷摸摸地看那些古简了,想什么时候看都行。我甚至可以先到太学跟孔安国他们学古文,再来研读这些古简。 只有一点,我必须把读懂的部分随时誊录出来上交给他。 ◇◇◇◇ 从那天起,我就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成为少数几个孔壁古简识读工作的参与者之一,而且是其中唯一一个不是儒者出身的人。 皇帝是不会轻易宽恕人的人,他饶我不死,也许只是因为这古简对他太重要了,我对“当涂高”那种猜字谜式的揣测,使他觉得让一个不拘泥于儒家成见的外行参与进来,或许能有意外的收获。也许是他早就对原来那种以一二文人秘密研究的方式感到厌倦,我偷入密室的手段,使他觉得我比那些中规中矩的学者更有可能打开新的思路……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反正对我没有坏处。我捡回一条命,并且从此以后,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太学里,聆听那些我素来敬仰的学者们授课。 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我不能肯定。 第五章 卫律(下) 我开始了自己的太学生涯。 让我没想到的是,那几位大儒却对我十分冷淡。其中对我态度最恶劣的,正是学问最知名的孔安国。在太学里,他从不回答我的任何提问,我问得多了,甚至还会当众讥笑我。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孔安国是孔府后人,学识渊博,名满天下,而且为人谦恭儒雅,从无那种自命清高的文士架子。在我还是天禄阁一介守卫时,孔安国进出相见,向来态度和蔼,怎么现在我恭恭敬敬以师礼事之,他反而对我如此排斥? 大儒们的态度,也影响了太学里的学生。 这里的博士弟子,都是郡县高官推荐进来的。太学是通向权力中心的捷径,可想而知,能进这里的,不是地方豪强子弟,便是和朝中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这群非富即贵的纨绔公子中,我这个没背景没来历的胡人成了一个异类。如果我确实对那些学问一窍不通倒又好了,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嘲讽羞辱我了,可偏偏我的基础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扎实。我是真心喜好这些知识的,学来得心应手,而他们大都是在皇帝表露了尊儒的意向后才硬着头皮来学这些艰涩的上古文化的。这导致他们更加嫉妒和排斥我,自从进太学以来,我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敌意。 一天下午,照例是各人自己温习的时候。师父不在,他们三三两两吵吵嚷嚷,我坐在角落里读着一篇《尚书》,看了一会儿,因为之前在天禄阁看书熬了几次夜,十分困倦,不知不觉趴在几案上打了个盹。 一个博士弟子把一条小蛇放进我领口,我惊跳起来,三下两下扯掉自己的衣服,把蛇抓了出来。他们看着我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哈哈大笑。 他们不是第一次整我,但这次实在太过分了。 我忍无可忍,抓着那条蛇,一个箭步冲到那恶作剧的博士弟子面前,一把抓住他的下巴,食指和拇指用力捏他的腮帮,他被迫仰面张开嘴,我拎着蛇,慢慢往他嘴里放。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我那只军营里训练出来的强有力的手。他惊恐地看着眼前那条不断扭动的蛇,躲无可躲,只能慢慢跪了下来。 我冷笑着道:“喜欢玩是吧?” 蛇越来越接近他的嘴了,那博士弟子眼里有了乞求的神色,拼命摇头,可下巴被我捏着,只能轻微摇动,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蛇几乎就快要进入他口中了。我道:“味道不错的,要不要尝尝?” 那博士弟子努力摇头,眼珠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出来了,恐惧写满了他的眼睛。 我道:“好。那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请你真正记住这句话!” “嗬、嗬。”那博士弟子再次努力点头。 我拎开那条小蛇,松开他的下巴,他惨叫一声,跌跌撞撞逃到一旁,干呕不已,苦着脸不断揉自己的腮帮子。 我拎着那条小蛇走到户牖边,把蛇往远处的草丛里一扔。受阿妍的影响,我不想随便伤害这些没有伤害过我的生物。 当我回转身时,发现周围变得静得出奇,每一个博士弟子都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着我。 他们看着我的身体,那神情混合了恐惧、惊讶、嫌恶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裸露的身体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烙印鞭痕。 人群里开始发出窃窃私语。 “他、他是刑徒?” “犯过什么事?” “怪不得一手蛮力……” 一个博士弟子躲在人群后面,用不太高但足以让我听得见的声音,极其轻蔑地道:“我叔父是廷尉左监,专审江洋大盗,说不定这小子就是被他打的!呸!” 我走过去拿起地上的衣服,抖了抖上面的尘土,道:“不,是陛下打的。” 立刻,四周的声音一下消失了,轻蔑变成了震惊。 我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扣上带钩,道:“你们在这里刻苦攻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资格陪君伴驾吧?”说着环顾了他们一眼,忽然恶毒地一笑,道,“不错,努力吧!会有这么一天的。”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人群里一个声音怯怯地道:“为了……什么事?” “因为,”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陛下发现我识字!” 说完,我哈哈大笑,在他们惊愕的表情里扬长而去。 走出讲堂,孔安国站在我面前。 “跟我过来。”孔安国淡淡地道。 ◇◇◇◇ 孔安国的书房,他坐着,我站在他面前。 孔安国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教你吗?” 我道:“学生愚昧。” 孔安国道:“愚昧?不,是因为你聪明!太聪明了!” 我道:“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孔安国道:“‘当涂高’就是魏,多聪明!我哪里还敢教导足下?”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恍然大悟。 但随即又生出一丝疑惑,孔安国不是嫉贤妒能的人,怎么会因为我多了这么句嘴而怀恨在心呢? 但我还是垂首道:“是,学生知错。”他是当世古文造诣最高的学者,得罪了他,我永远别指望看懂那些天书。 “你哪里会错?”孔安国冷笑一声,道,“对得不能再对了!天下魏氏有多少?魏地百姓有多少?你厉害,为你一句话,陛下差点要杀尽天下魏氏!什么叫一言丧邦?我算见识了!” 我一愕,道:“什么?陛下要……杀尽天下魏氏?为什么?” 孔安国道:“那句话前面写的什么你知道吗?!‘孰代汉者?当涂高也。’这种事也是能用来炫耀你那点小聪明的?!” 我一下子呆住了。 孔安国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宁可被陛下骂愚蠢也不告诉他答案?你当朝中所有大儒都是傻瓜,就你一个聪明人?一知半解,自作聪明!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唇舌才打消了陛下的杀心?!” 一时间,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结结巴巴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只、只不过是一句诗而已……” 孔安国冷笑道:“一句诗?那不是普通的诗,是谶诗!你不是读书多吗?你不知道,周宣王曾为了一句‘檿弧箕箙,实亡周国’,在国中到处捕杀携带山桑弓和箕草箭袋的人吗?你不知道,秦始皇曾为了一句‘亡秦者胡’,发兵三十万北伐匈奴吗?这段时间陛下为什么频繁巡幸河东?就是去探查那一带魏姓势力到底有多大!那是魏国故地,魏氏宗族人数最多的地方。诛魏密旨都已经拟好了!要不是我以本朝薄太后母家也姓魏,力谏陛下,此时三河一带早已血流成河!” 我张口结舌。 周宣王,秦始皇,那些事我都读到过,可从未想过这些会和现实有什么联系。一直以来,史书中那些事在我的想象里都只是一个个遥远的故事而已。 孔安国道:“你以为历史只是历史,对吧?其实历史便是现实!帝王为了自己江山的安全,是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的!你读那么多书,只是为了好玩吗?” 我怔怔地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孔安国看了我一会儿,眼中的严厉渐渐淡去,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也看到了,你吃了不少苦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不该苛求你。只是经历了那么多,你也该明白,这古简是祸水,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不教你,正是为你好。从明天起,你向陛下请辞吧,就说太难了,学不会。被他骂无能,总比有朝一日死得不明不白好。” 我道:“先生,这古简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先生莫非已经知道了?” 孔安国摇头道:“不要再问了,卫律,这真的是为你好。知道当年董仲舒为什么差点被下狱处死吗……唉,知道得太多,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我知道你文武双全,不管干什么早晚都会有成就的。这古简是我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是福是祸,只能由我们自己承担。你是胡人,不要卷进这祸水里来了。” 我从孔安国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丝真诚的爱惜的意味,心中一阵感动,但还是坚持道:“不,先生,您不能代我作出决定。我想要知道真相。如果先生不肯告诉我,那么我会自己努力去学、去看,直到看懂为止!” 孔安国看着我,许久,终于长叹一声,道:“你知道这批古简的来历吗?” 我道:“是鲁恭王扩建宫室,拆毁孔府一堵旧墙时发现的。” 孔安国点点头,道:“不错,但在这之前呢?到底这批竹简是谁放进去的?放进去的目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道:“不知道。” 孔安国道:“好吧,下面,我会告诉你一些事,你听完之后,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到底要不要学这古文。” 被拆的那片屋舍,据我祖上传说,是孔子生前住过的卧室。那房屋被拆时,我就站在外面看着,眼睁睁看着那间旧居被一点点拆毁,心里百感交集。拆到最后、也是最结实的一堵墙时,意外发生了:那墙中竟喷涌出一股清水! 在场所有人都吓呆了,接着,那墙中又隐隐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人群立刻惊叫着四散逃开。我被惊恐的人群推搡得站不稳脚跟。可我听着那声音,心里却咯噔了一下,那是音乐!我听得出其中的金石丝竹之声,而且那音乐有点耳熟!正要细细分辨,鲁恭王的人马已闻讯赶来,将那里严密地封锁起来。随着王府卫队进入,音乐很快就消失了。 在场所有人都受到了严密的盘查。问到我时,我承认自己是孔府的人。一名长史听到,立刻走过来,问我以前这里是否闹过鬼? 我摇摇头,说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不过那音乐我倒像是听过的,记得是一首古曲。 站在一旁的鲁恭王大感兴趣,忙插上来道:“是什么曲子?” 我知道,鲁恭王对声色犬马都颇有研究。我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答道:“那是我先祖孔子临终前所作的《泰山》。歌词只有三句: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此曲在外界早已失传,我只是碰巧对孔府古乐有所研究,才听出来的。” 听我说完,鲁恭王向那倒塌的屋宇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正在这时,他手下向他禀报:在夹墙里发现了大批残断古简,看样子年代很久了。并且,在场的人中,有一名王府的门客在闹鬼时失踪了。 鲁恭王往地上啐了一口,扫兴地道:“晦气!” 再后来,朝廷听到了点风声,下诏问鲁恭王是怎么一回事。鲁恭王得了那些竹简,手下文士没一个看得懂,现在见朝廷问起,又听说我对古文有研究,就找了我去。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种很古老的文字,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识读得出的,只大致看得出是一些儒家经典,有《论语》、《礼记》、《孝经》等,但另有些内容似与当今流传的颇有不同。鲁恭王把这些情况如实禀报朝廷,不久,朝廷就派人来索取这批竹简,还把我也召入长安。 在天禄阁中,我潜心研究这批古简,很快,我就发现,这批古简不是同一个时期写就的。其中有一批最古老的,从用语和体例上看,极像是《诗经》,可内容又远不止现世所流传的那些,其中有许多我从未见过的、匪夷所思的内容。因为简牍多有残损,加上字形太古,我能看懂的,不过十之三四。而仅就我能看懂的片言只字,串联起来,内容便已惊世骇俗。我明白了,这批古简,就是孔子本人所藏!而这古简中最难辨识的部分,是来自比孔子还要古老的时代!世传先圣孔子曾删《诗》三千为三百,我一直以为那是夸张的说法,以为孔子只是将古籍进行整理,删去了一些繁琐无用的章节,留下其中的重要经典。可看到这批古简,我才明白,孔子所删,不但不是无用的部分,而恰恰是最重要的部分。孔子删了它们,是因为这部分内容太危险了,如果流传于世,会成为祸乱之源! 这批古简,写的是“天命”! 孔子说:我五十而知天命。 世人皆以为孔子是形容自己看破世情,了解了自己的命运,又有几人知道,那是指真正的、不必做任何附会引申的天命呢? 孔子是个对古文献抱有浓厚兴趣的人,单氏取周之乱时,他在混乱中得到了一批洛邑流失出来的上古典籍。古籍中的文字,是最古老的蝌蚪文,在孔子的时代,这种文字已少有人知。孔子因为博闻好学,酷爱研究古器古籍,日夜研读,才慢慢读懂了那些文字,却总觉得内容有些不知所云。直到他五十岁时,才猛然理解了这些文献的真实含义。 这是一部预言诗集! 预言在成为现实之前,都是无法为人所理解的,只有等到预言实现,人们才会恍然大悟,明白那些词句所指究竟是什么。就像“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就像“亡秦者胡”…… 当孔子发现,一些这个时代里发生的大事,居然在这部古老的王室秘典中早有记录,那种震惊顿时颠覆了他毕生的信仰。 在那之后,一向远离怪力乱神的孔子,狂热地投身于对易理的研究,以至手不释卷、韦编三绝。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孔子的治学方向会在晚年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其实,那只是因为,孔子从这古籍中看到了天命——这世界真的存在一种早已预设、无法改变的命数。汤武革命也罢,王室衰微也罢,诸侯争霸也罢,乃至未来很久以后的无数苍生的辗转生死,竟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预定了。世间任何牺牲、杀戮、权势、学问……都不可能改变这定数,因为这种种追求苦斗本身,也都在天命的设定之内。唯一能稍稍触及天命的,只有周文王创设的那部神秘的《易经》。 孔子窥破了这世界的真相,却不能将这真相宣告天下。 当真正的天命出现时,谁是最不愿意看到的人?是那些自称代表了天命的人! 不管哪朝的统治者,都希望臣民百姓相信,自己是受命于天来统治万民,而且可以千世万世,传于无穷。 托言天命,本来是一种再安全不过的谎言。因为没人可以对质,没人可以揭穿,怎么说都可以。但现在,真实的天命的存在,严重地威胁了那些编造的神话。 叶公并不喜欢真龙,天子也不喜欢真正的天命。统治者绝不会允许出现比他们的世俗权力更权威的存在,所以,他们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掩盖天命,甚至扑灭天命! 孔子不想让真相在自己手中中断,他要把这古简传下去,直到一个真相再也无法被掩盖的时代。 他把那些典籍整理了之后,和当时盛行的《礼记》、《尚书》等经典混在一起,砌进一堵墙中。同时也把自己在古文字上的学识传授给了子孙。 我小的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学习一种早已失传的死文字。现在才明白,这正是孔子的苦心所在。他把解开古简之谜的钥匙,堂而皇之地交给孔府后人,一代代传递下去。 孔子的藏书躲过了暴秦的苛政,也躲过了乱世的烽火,却躲不过太平盛世强权的骚扰,真相泄露了。 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揭示天命的时代。在这个时代,谁知晓了天命,就等于陷自身于死地。 我有意对今上说,古简可能是孔子九世孙孔鲋所藏,是为避秦始皇焚书之祸。今上将信将疑,他看出了其中蹊跷:始皇焚书,距今不过百年,怎么文字的变化竟会大到完全不能辨认?他对我不再完全信任,从各地召来一些有名望的儒者,入朝参与研读这些古简。孔府的古文字之学虽是家传绝学,但因为儒家的影响力,在外界也有所流传。所以,虽然我谨慎地控制着古简识读的进度,有意避开古简中最敏感的内容,但还是有一些急功近利的儒生,将自己识读出来的片段呈报给了今上。 就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已经使今上震惊了。在这诗集中,多次提到了“受命者”一词,此人是与生俱来秉受了天命而生的。似乎只有这个被称为“受命者”的异人,才能超脱于兴亡周期的噩梦。 陛下愤怒了。 他不肯相信那些颠覆了常识的故事,他不肯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比他更真实地拥有天命的支持。 还记得今上的求贤诏吗?知道他为什么下这样的诏旨吗? 他在问求治之道,问为什么上古帝王能轻而易举使天下大治,而今天的帝王劳神费力却依然效果甚微。 那么多应诏上书的人里,只有董仲舒隐约看出了今上的真意。他是个聪明人。他从诏书忧心忡忡的字句里,看出了今上对天命的担忧,对统治凭据的焦虑。 于是,他上了《天人三策》,他的观点是天人感应。帝王受命于天来对世间进行统治,上天会以祥瑞和灾异来昭示对错是非,只要修德,便能顺应天命。 他的策文打动了陛下。 董仲舒用“修德”代替了天授,顺利地解决了天命的来源问题。 今上对他刮目相看,召他入朝参研这批古简。 董仲舒的所长是《春秋》,不是《诗》、《书》和古文,但多少懂一点。看了这批古简,他对商朝的来源发生了兴趣。天命一词,最早就来源于商朝祖先契的诞生传说,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并且这批古简本身,从文字形状来看,也极似商末遗民留下来的。 随着研究的深入,董仲舒渐渐开始怀疑,商王族的来源有问题。 他是个务实的人,从先商屡迁的记载下手,一点一滴挖掘,甚至连降汉的朝鲜王子都询问了,居然考证出商祖先所居的“蕃”、“砥石”、“东都”等皆在东北。 因为他发现,肃慎、夫余、朝鲜等东北夷都不约而同有关于女子浴于水边、食鸟卵而生子的故事。那些故事和简狄生契的故事惊人地相似。由此,他认定,商王族很可能不是中原族裔,而是从东北迁徙而来的! 他把自己的考证向上面做了禀报,听完他的结论,陛下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下旨在辽东设高庙! 董仲舒完全不能接受这种做法。本朝高祖起于沛县,举世皆知,却把高祖庙设到了遥远的辽东,这不是自欺欺人吗?董仲舒很现实,他的观点是天命的取得在于德行,他不赞成伪造证据迎合那些谶纬图录。 巧合的是,不久,一场大火焚毁了新建的高帝庙。董仲舒把他的不满抒发在一篇文章里,认为这是上天对这一不合礼制的行为的惩罚。用迁庙的手段给自己的统治加上符合天命的证明,骗得了自己,骗不了上天。 要命的是,他的文章被主父偃看到了,主父偃正嫉妒他平步青云,便把这篇文章偷去上奏陛下。 陛下大发雷霆,董仲舒一度被下狱论罪,几乎被处死。在那之后,他才明白,许多事,是不能知道得太清楚的。从那以后,他一心研究他的《春秋》,绝口不提任何与天命有关的话题。 好了,卫律,现在你还想跟我学这古简上的文字吗? 孔安国所说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可不知为何,我却相信他。 也许因为孔安国不像是会编造一个弥天大谎的人;也许因为这个故事恰好完美地解释了中原史书里许多难以解释的疑点;也许还因为,相信这样一个遥远的离奇故事,可以使现实中许多本来极令人痛苦的事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从那以后,我便真正开始向孔安国学古文。他教给我的,远比他在太学教的那些深奥得多、难懂得多。我这时才意识到,上古文字是一门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的学问。太学里那些令博士弟子们深感头痛的六书八体之类,和真正的古文字知识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虽然内容艰深,但我进步神速,超出了孔安国的预料。但很快,他就明白了,那是因为我脑中没有一个固化的中原文字的概念。我自幼跟着父亲经商游历,从西域到朝鲜,从画在羊皮上到刻在木棍上的各种符号文字,我都接触过。所以,文字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交流记事的工具,不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而学习古文字最关键的,正在于能抛却固有的观念,像一个一片空白的赤子一样接受一切。 我越学越深入。 私底下,孔安国对我有问必答,严格而耐心,是个真正的良师,但只要有外人在场,他立刻恢复一脸冷淡。我知道,他是在保护我。即使我已经陷得这么深,他还是希望能尽量使我免祸。 我很感激他,如饥似渴地学着他教给我的那些知识。 孔安国治学严谨、思想开明,在他面前,什么大胆的想法都能提出来探讨,唯有在商朝源流方面,他不准我多作涉猎。他不想我重蹈董仲舒的覆辙。 然而学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董仲舒的猜测不无道理。 有一次,我对孔安国说,上古商朝的语言里,确实有东北诸夷的影子。我在那边的秽貊族收购皮毛时,发现秽貊人说话有个特点,就是不会卷舌,比如“诸”字,在他们读起来就像“多”。而在《诗经》、《尚书》中,涉及先商的篇章,时常出现“多方”、“多士”、“多子”这一类词汇,用多少之多来解释,总觉得很勉强。但若当“诸”字看,便非常通顺了,不正是后世的“诸侯”、“诸士”、“诸子”吗?! 孔安国听着,慢慢皱起了眉头,道:“你想说什么?” “董仲舒的思路没错。”我指着几案上那些简牍道,“《尚书》中存留至今的商朝文诰都晦涩艰深,用语遣词大异于今人,我曾对此大惑不解。但如果商王族是从北方南下的,就很容易解释了: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外来族裔,他们的异族口音和中原正音混杂在一起,所以才造就了这种叫人似懂非懂、古怪难解的语言!” 孔安国道:“就凭一个字,你就怀疑商朝是一个异族人建立的朝代?” 我道:“不止这个!商朝国都多称为‘亳’,有什么南亳、北亳、西亳之属。而秽貊一带就把家室呼作‘博’,商王族分明是沿袭了他们故地的语言习惯!商纣王曾娶鬼侯之女,可见鬼方与商有着非同寻常的密切关系。武王伐纣时,飞廉奉纣王之命出使北方,会不会就是为大难临头的商王族寻找一条退路?还有,伯夷避居北海,箕子远走朝鲜,天下那么大,他们为什么唯独选择北方?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同族,还是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发源地……” 孔安国沉下脸来,道:“卫律,我再告诉你一遍,董仲舒那条路子,你别碰!我教你古文字,是让你识读经典,不是教你离经叛道的!” 我道:“不是我离经叛道,经书本身也有记录!《诗》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可见商朝先祖的势力确实曾远及海外。我们不能拿今日中原与四夷的关系去想象上古。中原与北方戎狄的敌对,始于周朝。什么‘戎狄是应’、‘薄伐猃狁’,也许正是为了追击商朝逃往北方的残余力量……” 孔安国怒道:“卫律!我叫你停下来,你听到没有?!” 我道:“他们说的话和我们完全不同,写的字和我们完全不同,我们凭什么就认定,商朝就是一个属于中原人的朝代?凭什么就确信,商汤盘庚是华夏之人?简狄是有娀氏女,‘有娀’,就是有戎,又名为狄。单从名字上就可以证明,商朝祖先和戎狄有莫大的关联……” 孔安国忍无可忍,抓过一把竹尺,道:“你、你伸手!” 我看着他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却反而有些好笑。当初在中都官诏狱,鞭扑千余,烧铁钳灼,尚且不惧,他这样居然就想叫我听话?拿我当庠序的童子了吗?真是个温良得可爱的君子。 我满不在乎地伸出手,道:“我敬重先生的学问,所以先生责罚,律不敢辞。但先生不也在求取真相?我只不过比先生走得更进一步,先生何以就如此动怒?” 孔安国一把抓住我的手,道:“你知道再进一步是什么?是悬崖你也往下跳?!” 我道:“我只知道学无止境,不知道学问还有什么悬崖!” “你——”孔安国咬咬牙举起竹尺,却迟迟没落下来。他注视着我腕上那被镣铐勒出的旧伤痕,眼中掠过一丝不忍。终于,他叹了口气,放下竹尺,道,“罢了,也许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诧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孔安国道:“你来太学的第一天,从你提的那些问题,我就看出你是他们中天分最高的。我爱惜你的才华。现在这个时代,能沉得下心来学这枯燥艰深的古文字的人太少了。从我的私心,当然希望我的学问能得其人而传之。但另一方面,我感觉到你心里有些很危险的东西——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卫律,”孔安国注视着我的眼睛,用一种真诚的声音道,“我希望你能让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孔安国的话让我有些不安。 我勉强笑了笑,垂下眼帘,道:“原来先生是拿还没发生的事情责我。先生多虑了,学生不过是想一探究竟罢了,如果因此使先生不快,学生遵命就是。” 孔安国叹了口气,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 诏狱的酷刑没有使我感到畏惧,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敦厚长者,却让我有些不敢面对。他没有动我一根指头,但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在鞭挞我的内心。 然而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心志。 我已下定决心,要解开这孔府古简之谜。我有一种感觉,这孔府古简的背后,还隐藏着很多惊心动魄的秘密,一旦解开,也许能使这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渴望变化! 孔安国的担心是正确的。 此时的我,再也不是那个乍入长安眼花缭乱的天真少年,我痛恨那些虚伪自大的礼仪文教,我愿意为颠覆这个肮脏的文明作出全部努力! ◇◇◇◇ 一天,我从孔安国那里回来,因为想到石渠阁借几册书,匆匆埋头赶路,结果,在宫门外被一架迎面而来的马车蹭了一下,幸好我手疾眼快,及时闪身一让,没受什么伤,只是手里的简牍被带落了一地。 “咦,这不是卫兄吗?”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道。 我抬起头,看到了李延年。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早听外界说,自从阿妍被封为夫人,他们兄弟就张扬起来,尤其是李延年,升任协律都尉,配二千石印绶,进出宫廷,目中无人,俨然以国戚自居。此时一见,果然锦衣华服,趾高气扬,身后跟了一队随从。 我不想和这个得志的浅薄小人说话,只行了个礼,称了声:“都尉大人。”便蹲下去捡拾自己的竹简。 “听说你现在改行了?”李延年却好像对我很感兴趣,跳下马车,故意挡在我面前,道,“在跟孔安国学蝌蚪文?”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戏谑的味道。我不想得罪他,只淡淡地道:“是。上命差遣而已。” 李延年歪着头看着我,道:“有人告诉我,那玩意儿挺深的,许多博士弟子都搞不懂,你倒挺有悟性,可孔安国偏就不待见你,是吧?” 我一语不发。 李延年挥手让他的随从们站到远处,然后凑近我,用一种压低了的得意的声音道:“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世上的人本就该各司其职,痴心妄想只会自寻烦恼。如何?你看你,这两年在干些什么?你又得到了什么?诏狱的滋味好过吗?清醒清醒吧,小子!有些东西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的。” 我平静地道:“多谢大人教训。” 李延年弯下腰捡起一卷竹简,翻了翻看看,忽地一笑,道:“放着你好好的生意不做,来受这份罪,何必呢?看看,钻研这鬼画符有用吗?” 我看着李延年手中的古文竹简,又抬眼看了看他,淡淡一笑,道:“大人,拿倒了。” 李延年被我的微笑刺痛了,把竹简往地上一摔,逼近了我,用一种威胁的声音道:“你想干什么我都知道——不过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则……”说着,他一脚踩在竹简上,竹简被他碾得咯吱咯吱响。 “放心,”我打断李延年的话,道,“我不会再见她。现在使她陷于危险之中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兄弟。” 李延年道:“你说什么?” 我道:“外面都说,你们李家家奴的架子比一千石官员的还大,你当陛下是聋子吗?” 李延年脸色一变,扬手抽了我一记耳光。 我没躲。 “区区一个坐罪被免的郎官,敢来教训我?”李延年骂道,“我李家的排场,是陛下钦赐的!” “那是因为陛下正贪恋阿妍的美色!”我平静地道,“哪一天他的兴致退了,你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李延年挥手又要往我脸上抽,我伸手用两根手指叼住他的手腕,微一运劲,李延年就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张养尊处优的白净面孔立刻变得毫无血色。 我道:“让你一次,是看在阿妍的面上。现在许多人都为了这个原因让着你们兄弟,不要没有自知之明!如果你们不知收敛,继续这样作威作福,就是陷阿妍于危险之中。” 我手中加了一分力气,李延年脸色煞白,用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臂膀拼命往外拔。 我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道:“今上多疑猜忌,给他生过孩子的,早晚都会被处死!你明知如此,为了你们的荣华富贵,还是要把阿妍送到这种地方来。为了阿妍,我恨不得杀了你!然而也正是为了阿妍,我不能杀你——但我警告你,如果她受到任何伤害,我卫律绝不会坐视不管!” 说罢,我手一松,李延年一个趔趄跌出去好几步,扶着手腕龇牙咧嘴直甩,气急败坏地叫道:“来人!给我拿下……” 他的站在远处的随从这才反应过来,应声扑上来,七手八脚把我按倒在地。 李延年提脚往我身上狠狠踢来,骂道:“妈的!在太岁爷头上动起土来了!” 一阵拳打脚踢。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等李延年走后,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埃,擦掉嘴角的鲜血,看着那群人消失在宫门外。 ◇◇◇◇ 黄昏,我独坐在沧池边,吹着用芦叶卷成的哨子。 忽然,有人在我身后叹了口气,道:“已经有一个人不快乐了,何必再多一个人呢?” 我回过头去——是随太医。 “你刚才说什么?”我问,“她不快乐吗?” 随太医道:“你希望她快乐还是不快乐?” 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太医道:“你希望她幸福,对她来说,她的不快乐来自心有所思,可你又不希望她忘了你,所以你很矛盾,是吧?” 我拾起一颗石子掷进池水:“我只希望她快乐。如果忘了我能使她快活起来,我愿意尽一切努力使她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随太医微微一笑,道:“你骗得了任何人,骗不了自己。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追随她,她进宫,你也进宫。你看守天禄阁,跟那几个大儒学古文,都是在给自己找个继续留在她身边的借口。你真的对那些老掉牙的学问感兴趣吗?” 我冷冷地道:“人各有志,你怎么知道我不感兴趣?” 随太医走到我身边坐下,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我听她忧郁时吹胡笳,来来去去也总是这个调子。我是为你着想,旁观者清,你一直走在悬崖边上,可你自己还不知道。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所爱,更何况君王?你是聪明人,以你的才华,本该有个好前程,不要自误误人。” 我转过脸来,看着随太医,道:“是李家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随太医道:“这也是我的意思。我奉事宫中多年,那些耐不住寂寞与外头私通的见得多了,从没一个有好下场。我知道,你怨恨李氏兄弟献妹邀宠,拆散了你和李夫人。可是在这个时代,美色最终都是要按权力分配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延年把妹妹献给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难道不是最合适的安排吗?我也知道,你是有胆量带她远走高飞的。可是,浪迹天涯、隐名埋姓、布衣蔬食、荆钗布裙,对夫人来说公平吗?一个那么完美的女人,难道不该得到一个更显赫的人生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是你们的想法。有人问过阿妍吗?她有选择的自由吗?” “选择的自由?”随太医笑了,“这是我听过的最稀奇的话。就算当初她如愿跟了你,如果哪一天她被什么权贵看上,你能保护她吗?” 我道:“你没听明白我的话。在你们眼里,女人只能是权力盛宴上被瓜分的战利品吗?她们自己的意志呢?” 随太医注视了我一会儿,道:“好吧,你听说过本朝王太后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 随太医悠悠地道:“那是一段奇闻,宫里许多上年纪的老人都听说过。王太后在侍奉先帝前,原也是有夫家的,嫁的是长陵金家,夫妻恩爱,都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了。后来她母亲给她算了个命,说她该当大富大贵,于是将她强抢回去,送进了太子宫。结果太子很宠爱她,连生三女一男,那男孩就是今上。生子为帝,母仪天下,你说,王太后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当年她那姓金的丈夫,和先帝比起来,谁能给她更多?她母亲所做的,到底是爱她,还是害她?” 我的心慢慢地滑进了一个冰窟。 随太医注视着我表情的变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好好想想吧。你和夫人都太年轻,以为感情比什么都重要。老夫是过来人,看得多了。人生一世,真正活在感情里会有几年?” 随太医走了,我还怔怔地坐在池边。 难道我内心里一直不肯放弃这段感情,其实是在拖累阿妍? 难道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自我欺骗? 那些远离现实的古文古简,真的能拯救我的人生吗? 沙洲上,几只鸥鸟正在觅食。我忽然很羡慕这些可以自由地来去于天地之间的生灵。 几乎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自由的,唯有人生活在牢笼之中。 ◇◇◇◇ 皇帝忽然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任命,他升我为未央宫骑郎,任命我为使节,出使匈奴。 这是一个殊荣,但我不明白怎么会轮到我。据说,匈奴单于刚刚去世,因为时局微妙,朝廷需要一个了解胡地习俗的人去吊唁。 我虽是胡人,但郎官里也有其他熟悉匈奴的人。 后来我听说,这件事里延年兄弟替我说过一些话。也许他们是想用这种办法,使我远离阿妍吧。 我去了匈奴。 事实上,我虽是胡人,但在匈奴待过的时间不及在中原的十分之一。匈奴,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退化为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童年之梦。 汉服儒冠,娴熟的汉宫礼仪,一口流利的长安汉话,我全身上下早已看不出一丝胡人的影子。当我的匈奴向导用胡语和同伴们谈笑风生,我麻木地骑在马上,恍若未闻。这世上再新奇有趣的事都与我无关了。 他们以为我和过去那些使节一样,不过是个来自宫廷不懂胡语的郎官,索性当着我的面毫无顾忌地嘲笑我的身上那股汉儒的酸腐味。 说也罢,笑也罢,我都充耳不闻。 我的内心充满失落。 随太医的话,使我从一直以来给自己制造的迷梦中惊醒过来。 我深深地鄙视自己。 我自以为爱阿妍,可事实上我的爱一钱不值。我既无力救拔她于重重深宫,也无法给予她应得的一切,执著于这样一份感情,到底是爱,还是自私? 阿妍分明是太善良了,不忍道破真相,我又怎能因为她的善良而继续厚颜无耻地以爱之名伤害她? 罢了,走吧,走吧。就让我放逐天涯海角、蛮荒绝域,或者能赎我罪孽之万一。 ◇◇◇◇ 我浑浑噩噩地越过瀚海沙漠,来到单于庭。 刚即位的乌师庐单于根本不接见我,直接就下令把我关押起来。看押我的那些匈奴人以为我不识胡语,相互私下谈论,让我得知了事情的惊人原委: 皇帝在派我为使时还另派了一个使团到右贤王处吊唁,而赴右贤王处吊唁的使团所携带的礼品规格和数量和我的一模一样! 右贤王是前任单于的同母弟,时任单于的叔父,势大兵雄,本就颇受单于的忌惮。当此人心未定之时,朝廷此举,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我心中大惊。朝廷要行离间之计,就是准备好了牺牲此行的使节! 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则…… 李延年恶狠狠的话语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闭上眼睛,喟然长叹。 怪不得李广利这段时间突然对匈奴事务感兴趣了,三天两头往那些将军的府邸跑。 多么精彩的借刀杀人之计!我真是轻看了这对貌似肤浅无知的兄弟。 一旦威胁到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那只知道名利的头脑也会制造出最周密、最有效的计划。 ◇◇◇◇ 半年多的逃亡,单于庭匈奴人的追捕,沙漠中断水断粮、草原上遭遇饿狼……这其间所经历的种种艰险困苦,远非一两句话所能描述。我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回汉朝。 而当我回国时,我得知了一个消息:阿妍过世了! 这个消息,对我如同晴天霹雳。 我惊呆了。 上天为什么如此残忍?跟我开这么一个天大的玩笑? 从匈奴到汉朝,这一路上,多少次穷途绝境,万无生理,只因再见阿妍一眼这个念头的支撑,我千方百计挣扎求生,才得以逃出一条生路。万没想到,我活着回来了,她却永远离我而去了。 不!我不相信! 我发疯一样找到随太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抽剑架在他颈间,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救她?你不是神医吗?” 随太医看着我疯狂的样子,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关我的事,是……李大人他们逼我,说,如有危险先保孩子……” 我惊道:“阿妍难产?” 随太医心惊胆战地看着颈间的剑刃,道:“是,夫人阵痛两天两夜还生不下来,稳婆换了五六个,我、我还开了药帮她,可、可实在没办法……卫君,我已经尽了全力,减少对夫人的伤害。我也希望母子无恙,可夫人本来就体质弱,又是头胎……” 我心痛如绞。 两天两夜生产的痛苦,对我那柔弱如水的阿妍,是多么可怕的酷刑!当她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我却在千里之外,没能为她分担那漫长而剧烈的痛苦,没能抚慰她对死亡的恐惧。 天哪!我早该料到这一天的。 为了取悦人主,李延年强迫阿妍从小就束腰,以保持体形。乐府那些束过腰的舞姬,日后大多会遭遇难产。阿妍对他们来说,本来就只是博取荣华富贵的一件工具,一个是皇子外甥,一个是后妃妹子,谁更能保障他们的长远富贵?他们当然选择保孩子不保大人!而我对李延年说过,绝不会坐视阿妍陷入危险!所以,阿妍有身之日,就是我下黄泉之时! 我颤声道:“阿妍……她……就这么走了?” 随太医叹道:“夫人产后失血过多,脉象虚弱,我立刻给夫人开了药调理,好好将养的话,还是可能复原的。可自从那边传来消息,说单于尽诛汉使,她便不再服药。我开的药,她都偷偷倒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就算扁鹊再世也救不了。你、你别激动,真的不关我事……” 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你是说,阿妍她、她是自己……” 随太医偷眼看了我一眼,小心地道:“夫人走得很安详。我也没想到夫人的死志如此坚定。也许、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唉,想不到世上真的有重视感情超过一切的女子……” 如果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 手一松,长剑落地,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随太医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有件事……说出来也许能让你好受点。夫人去世后,陛下找了个方士为她招魂。听说施术之时,果然见到了夫人,且夫人容颜不异于平时。生死之事,谁知道呢。卫君,你还是……节哀吧……” 我在长安西北找到阿妍的坟茔,避开守墓官吏,远远地大哭了一场。 那长眠在黄土下的女子啊,当年她在乐府翩翩起舞,像一株娇弱的兰花在风中轻颤着开放,我暗暗发誓今生要保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点伤害。然而造化弄人,恰恰是我的感情,给她造成了最大的伤害,直到她孤独地长眠于地下。在黑暗的永巷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伸出双手要挽留什么,却只是抓在了无尽的虚空里。现在我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伸出双手,依然挽留不了什么。 我空负一身武艺、满腹文章,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那种痛楚,锥心刺骨,何以复加! 我哭得精疲力竭,才踉踉跄跄地回家,却发现我的家早已是一片废墟。 原来,在我出使期间,李广利唆使乡里无赖向朝廷“告缗”。一夜之间,我家倾家荡产,家产、奴婢、田宅尽皆没官,老父活活气死,家人四散逃亡。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支撑崩塌了。 朝廷的“告缗”制度,我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噩梦会落到自己头上。 朝廷向来重农抑商,商人冒着亏本的风险,千里转运,流通货物,调剂有无,却被朝廷视作不事生产、坐致千金,因此课税极重。自今上即位,边境多事,开支浩繁,针对商家的苛捐杂税更是无孔不入。钱二千一算,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行商坐贾,车船是商人谋生的必需工具,犹如农夫必需的耕犁,学者必需的刀笔。这样征税就意味着,如果你遵守法纪,拼死拼活都只是在为朝廷的税吏干。商人雨雪阻路、货物毁损、途中遇劫、倾家荡产,朝廷不会伸出丝毫援手,而你冒着种种风险所获的盈利,朝廷却绝不会忘了分一杯羹。如果停止贩运,又只能眼看着奔波劳碌一生而得来的财产逐渐减少,坐吃山空。总之,你几乎找不到一个办法来保全自己来之不易的财产。所以,算缗从来没有人愿意如实缴纳。违法是找死,守法是等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皇帝任用杨可推行“告缗”,利用最赤贫的民众对财富的渴望,鼓励检举,瓜分富室。一时之间,杨可告缗遍天下,告发者络绎于途,投机取巧的乡间无赖一夜暴富,胼手胝足的辛苦创业者倾家荡产。朝廷获利亿万,府库充盈,修上林苑,凿昆明池,建柏梁台,一座座壮丽宫室树立起来的背后,是天下中人以上人家,大多破产,民间不事蓄积,无心创业,百业凋敝,物价腾贵。 我站在家园的废墟上,明白自己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只有当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才会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脆弱。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雄心壮志,怎样的文才武略,无非都和蝼蚁一般,随时可能被权力碾压得粉碎。 我潜入李府,李广利已高升贰师将军,到西域逞威风去了,我只找到了李延年。 当时李延年正在内室,失魂落魄地坐在他的琴前,一手撑着下巴,两眼发直。看得出,那琴已经很久没动过了,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李延年看见我,吃了一惊。 “你、你还活着?”他结结巴巴地道。 “是啊。”我说,“真是遗憾,让你们失望了吧?” 这时,李延年做了一个让我吃惊的举动。他不逃不躲,居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道:“卫兄,求你帮帮我。我妹妹她、她怕是阴魂不散了……” 我愕然道:“你说什么?” 李延年哭丧着脸道:“陛下叫人给她招魂,我妹妹不知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把招魂的方士都杀了灭口,还、还叫人用朱砂画了她的像,不知道想干什么。照这样下去,我们、我们李家迟早要出事……” 我看着李延年,此时的他,脸色灰暗,神情憔悴,全没了往日的威风。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不久以前还不可一世的暴发户。 我冷笑道:“直到现在,你所关心的,还是你自己的祸福!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一次阿妍所受到的伤害?!人若死而有灵,她必然知道一切了,你居然还指望她显灵,在陛下面前替你们兄弟美言!哈!” 李延年急忙拉着我的衣服下摆,道:“不,不!阿妍她、她不会恨我的,她知道,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她临终前还托陛下善待我们兄弟的。卫兄,我知道你恨我,可、可阿妍心里一直有你,这是天大的危险。你被捕下狱那天,阿妍竟然不避嫌疑为你求情,请陛下看在你曾救过她一命的份儿上,放你一条生路!这、这要换了个人,陛下早就疑心大起,两人都会被碎尸万段。可那次陛下居然真的没杀你。陛下实在是太爱她了。越这样,我越害怕。你一天不死,我们李家就一天不得安宁。我、我只是自保,不是存心要害你,真的……” 我的心再次被撕裂。 阿妍哪,阿妍,你到底有多少牺牲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自以为是在为了你而辗转煎熬,自以为是苍天佑我大难不死,却不知道是你在抵押你的生命,换取了我的生存。 我仰起头,不让泪水流出来。 李延年道:“好歹、好歹你爱过我妹妹,就看在阿妍的面儿上,帮帮我吧!” 我咽下一口泪,长出了一口气,道:“要我怎么帮?” 李延年拖着我的衣服,急急地道:“听说那方士招魂的法器是面镜子,陛下把镜子藏在柏梁台上,我可以设法让那里的守卫离开一小会儿。你、你身手那么好,天禄阁密室都能进,八成也能进那里。求求你,帮我劝劝她,让她好好地走吧。阿妍一直爱着你,她、她会听你的……” 我看着李延年,只觉得这个人可鄙又可怜。我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对这个无耻小人的厌恶,扯回自己的衣角,道:“今晚子时,你调开柏梁台守卫。”说罢,便转身离去。 这个人不值得我杀,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李延年在我身后絮絮地道:“我知道,她是真的爱着你的。她曾为你剪过一缕头发,不知藏在哪里了,我搜过,没找到,一定是给了你了……” ◇◇◇◇ 深夜,柏梁台上北风呼啸,我拿到了那面石镜。 石镜背后铭刻着八个奇形怪状的文字,那是一种极其古怪,但又是我无比熟悉的文字——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和这种古文字打交道。 这正是孔府古简上的那种文字! 看到这石镜的瞬间,孔府古简上那许多曾经让我难以索解的、毫无头绪的片段章节,忽然一齐清晰了起来,仿佛一道雪亮的雷电劈开漆黑的天幕,照亮了无数错综复杂的谜团。 那无数不解之谜,都起源于一起离奇的事件: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一直以来,史家都以为玄鸟生商只是先民们编造的神话。事实上,欺骗与伪造是今人的惯技。上古小国寡民,人心淳朴,那首诗,是先民们对一起奇异事件的真实记录:商王族的祖先,是乘着黑色的大鸟从天而降的! 崇信鬼神的上古百姓,比今天的人更能接受各种奇事。所以,契和他的后人在世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默默地繁衍扩张,终于在成汤时征服了天下。 玄鸟族拥有得天独厚的天赋,他们能未卜先知、起死回生、呼风唤雨、遣神役鬼。 商汤刚刚灭夏时,人们对于这个出身离奇的陌生族裔尚心存疑虑。这时,一场空前的旱灾发生了。长达七年,滴雨不下,百姓濒临绝境。商汤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伟大巫师的神奇法力,他亲自作法,祈来了一场浩大的甘霖,挽救了所有子民。这是比武力征服更有力的手段,人们死心塌地地归顺了他的统治。 玄鸟族顺利地统治了这个世界长达六百多年,远远超过夏和西周。他们的君主本身就是法力最高强的巫师,所以,他们在这个世界如鱼得水、难逢敌手。如果不是商纣王那极端的暴虐,也许他们能统治更久。 即使是武王伐纣胜利之后,依然对这个曾经无敌于天下的前朝极为忌惮。慑于前朝在民间的巨大影响,周朝不得不在百姓面前对一些德高望重的商朝贵族表示尊重:释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还把商朝遗民封给纣的儿子武庚。 一场“三监之乱”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得以平定,只此一端,便可见玄鸟族的影响力。 三监之乱,是玄鸟族残余势力的最后一次反扑。变乱之后,商朝王族只剩下为人小心谨慎的微子,作为周朝宽待前朝的象征保留了下来,封于宋国。 到这时,周才开始毫不掩饰地对商朝文化下手:商朝的典籍被毁弃,历史被篡改,语言和文字被禁止使用…… 然而,正是在周朝费尽心机要从历史上彻底抹去这个朝代时,民间出现了“受命者”的传说。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第一次受天命。商朝灭亡,并不意味着玄鸟族气数已尽。在久远的未来,在玄鸟族人中,终会有人再次承受天命。他是玄鸟族的嫡系后代,他有着比成汤更强大的、甚至接近玄鸟族始祖的异能! 玄鸟族人把包括这个大秘密在内的许多预言,编进歌谣,暗中传唱,彼此鼓舞。典籍文字可以被毁,但口耳相传的歌谣很难被彻底禁绝。 这些歌谣语义含混、用词隐晦,高度警惕的周王室无法明白这些商遗民在唱什么,他们只能把这些诗句记载下来,存放在王室密档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散居民间的商遗民在周强力的同化政策下,终于慢慢遗忘了他们祖先的一切。而周的王室中人,也渐渐淡忘了洛邑守藏室里那些蒙尘已久的危险文献。 孔子,是宋微子的后代,他好学、上进,孜孜不倦地寻求真理。他为当时世道的乱象感到焦虑,希望从上古三代的文献中找到药方,医治这个混乱无序的时代。他猜想那遥远的时代一定有一套完美的典章制度,所以才能如此统一和强大。 战乱使周王室许多珍藏的文献流散了出来,包括那些失传了的玄鸟族预言诗。孔子很感兴趣。 努力钻研,加上潜藏在血管深处的玄鸟族的直觉,使孔子读懂了这些诗句。 他被真相震惊了。 他的祖先,竟然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真是一件无比讽刺的事。孔子曾比谁都重视华夷之辨,如今,自己却属于一个比夷狄还要遥远的族裔。 孔子看出了自己祖先的惊人秘密,也看到了危险。 天下只能有一个真命天子,如果商是受了天命的,那将置周家于何地呢?在来自上天的玄鸟族面前,人世所有的统治者都只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僭主。 孔子决定,将这批古简继续珍藏下去。 在真正的“受命者”出现以前,揭开真相只会招来大患。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足以使所有拥有玄鸟血统的后人被赶尽杀绝! 孔子将古简砌进墙中,为防不知深浅的后世发现者将古简当作废物丢弃,孔子连同一件祖传珍宝——一面从微子时代就传下来的商朝古镜和古简放在一起。 在这段时间,他还编写了《诗经》,把线索留在了这公开传世的经典中。孔子为人,最重视等级秩序,却偏偏在他亲自编定的这部《诗经》里,将俚俗的民间歌谣《国风》居前,贵族士人的《大雅》、《小雅》居中,贵为宗庙清音的《颂》反而居末。在三颂的顺序上,又将《周颂》排在《商颂》之前。这些看似不可理解的错误,正是孔子煞费苦心之处。 他既怕藏书被统治者发现,又怕留下的线索不够多而使这天大的秘密真的被遗忘。《诗经》这明显错位的编排,总有一天会启人疑窦。只要人们把目光放到那本该排在诗集第一首的诗歌上时,就接近真相了。 《商颂·玄鸟》,是所有秘密的开端。 幸运的是,经过漫长的岁月,古简终于被发现了,具有神奇法力的商朝古镜也随之显灵。 不幸的是,石镜显灵的过程被一个胆大包天的方士打断了,这个人就是少翁。 少翁就是那名失踪的鲁恭王门客。他不是被鬼神吓跑的,恰恰相反,他是在场的所有人里最镇静、最有心计的那个。他一眼就看出石镜是“闹鬼”的关键所在,并在那极度混乱的一刻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偷走石镜! 少翁赌赢了。 “闹鬼”也是一种本钱,如果使用得当,可以换来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少翁也赌输了,替谁招魂也不能替皇帝招魂! 帝王的权威,就在于生杀予夺,在于对人的生命的最终控制。 可现在,却存在着这么一种力量,一种不为你我所知的力量。这种力量使死亡也无法叫人形神俱灭! 想想看,对皇帝来说,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作为帝王,他控制了活人的世界,可现在,却有人能控制死人的世界。 如果这面石镜和古简的存在泄露出去了,会发生什么? 皇帝不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不再握有天下臣民的生死权限,严刑峻法的威慑将荡然无存。于是,过去被死亡的恐惧压制着的一切野心、蠢动、不满、愤怒……会在一夜之间爆发。 当如此可怕的威胁出现在皇帝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杀了奉他的旨意行事的少翁,并用朱砂魇镇阿妍!权力是他的第一生命,他或者也爱阿妍,但更爱皇权。 ◇◇◇◇ 那一夜,柏梁台上寒风彻骨,我的心里却燃烧着一把烈火。我俯瞰着暗夜下连绵起伏的万间宫阙,把石镜紧紧贴在心口,轻声道:“妍,我们走,一起走!我要带你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我放火烧了柏梁台。 站在长安城外,回望着远处熊熊燃烧着的柏梁台,我放声大笑。 长安,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圣地。 谁能想得到,这堂皇俨然的文明背后,充斥着的是如此卑劣、如此阴险、如此肮脏的东西。 长安,你欺骗了我全部的梦想,毁灭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美好。 我从怀中拿出一枚浅黄色的佩帏,佩帏上的燕子在冬夜凄清的月光映照下,隐隐泛着少女的青丝的光泽。 我不能给你什么,只能给你这个了。在汉话里,燕妍同音。在胡语中,燕子就是吉祥鸟。无论在胡在汉,我都望你日后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深深地吻了吻那展翅欲飞的燕子,吻着我的阿妍的发丝,喃喃地道:“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眼泪在我心里汹涌奔腾,但却流不出一滴。 从现在起,在我的生命里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竭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地去找到那个神秘的玄鸟族,找到真正的“受命者”,借助无所不能的玄鸟族的力量,将一切全都推翻重来! 我收起佩帏,圈转马头,义无反顾地向北方而去——皇帝必然会倾尽他所有的权力,来阻止真相扩散。要和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人斗,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帮助他最大的敌人。 我日夜兼程赶往边境,利用尚未缴还的官传符节叩关出塞,来到匈奴——这个我曾经千方百计要逃离的地方。 不出我所料,皇帝在第一时间派郎中令徐自为率军北上,沿边境筑起千里坚城,严密盘查所有往来于胡汉之间的人员。 我只要哪怕晚一天到达边境,便很可能出不了关。 我侥幸逃出生天,却无法保住我流散在中原的家人,他们遭到了缉捕,后来我母弟叔伯子侄三十余口全部被杀。 其实,从我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石镜和古简的存在,能证明神祇族的存在、天命的存在!能摧毁当今统治者所有关于受命于天统治万民的无耻谎言!我既已知悉这个天大的秘密,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走?! 我义无反顾地投靠了匈奴单于,为他出谋划策,对付汉朝。 我在李延年府时,看到过一份关于受降城修筑进度的密报。李家的手伸得太长了,几乎所有有利可图的工程,他们都要插上一手。李家兄弟的贪婪给我提供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朝廷秘密联络匈奴左大都尉,准备里应外合,进攻单于。为此,朝廷不惜重金修筑了受降城。 那一年,正值匈奴遭遇空前的雪灾,冻死牛羊几十万头,实力大损。如果不是我,也许汉朝真的已经里应外合,灭了这个心头大患。 我助单于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还使赵破奴两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我赢得了单于极度的信任和重视。他要封我为王,并让我自己挑选封地。这是破天荒的恩遇。 我要了丁零。 单于十分诧异。那是一片很久以前就被匈奴征服的土地,因为偏远寒冷,一直以来都没有匈奴贵族愿意去。他诚恳地建议我换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他说,我可以选除了单于庭以外的任何地方做驻牧地。 但我坚持选择丁零。 单于有些无法理解。他封我为丁零王,但对我说,如果后悔,可以随时提出,他会为我调换。 后悔? 我当然不会后悔。丁零是我精心的选择。 董仲舒找到了商王族在东北留下的迁徙足迹,朝鲜来自秽貊,秽貊来自夫余,夫余来自北夷,那么北夷呢?他们是哪个民族?他们居住在哪里? 董仲舒查到这里,就查不下去了。但我注意到,东北诸夷都相信,他们死后魂灵会回到辽东西北数千里的一个地方,那里是他们祖先的所在地。 那里是匈奴地域。 董仲舒不能查下去,但我能。 我顺着这个方向继续追查,发现这一带有浑庚、屈射、丁零、坚昆、薪犁等部。我到处探听,求教各部的巫师,询问当地的老人,然后把范围缩小到北海一带。 阿妍曾对我说,在他们白狄的传说里,北海神之女曾在燕子的帮助下,与情人远走高飞。这故事显然有玄鸟传说的影子。我相信,在北海一带能找到更多关于玄鸟族的线索。 我在天禄阁看过《山海经》一书,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钉灵之国,其民从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 当我看到这段文字时,立刻被其中的“玄鸟”二字牢牢吸引住了。那段时间,我手不释卷,天天在琢磨这部书。孔安国发现后,还严厉地教训了我一顿。他以为我是出于猎奇之心,沉溺于那些毫无意义的志怪文字。 孔安国和董仲舒一样,都是严谨的学者,不屑去看那些无可稽考的齐东野语,其实,答案有时就藏在这些看似荒谬的传说中。《山海经》最早只是地图,出于夏禹之时,乃是大禹治水成功之后,图绘天下地形,以便划分疆域、确定贡赋用的。图中许多奇兽异人,本是夏禹所做的关于当地部族的标记。后人根据图画用文字表述,但知描摹形状,却已不知那形状本身的含义。到后来图画失传,仅剩文字,读来更是不知所云了,世间遂以为此书只是一部毫无实际价值的猎奇之作。我是一个对中原文明充满好奇的异族人,没那么多成见,反而从中看出了许多可信的细节。 书中的“钉灵之国”,不正是丁零吗?匈奴丁零国正是在北海边。因为气候严寒,当地部民出行以兽皮裹腿足御寒。当年大禹在图画上如实地画下这装束,却被后来的书写者误看作长了双马腿,以至留下了什么“从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这样荒谬的文字。 这段《山海经》提到“玄丘之民”,而相传简狄遇到玄鸟时,正与女伴沐浴于一个叫“玄丘水”的地方。 巧合得不能再巧合了! 我请封丁零之后,果然在北海发现,这海里有种大鱼,豹首鱼身,灰黑色,看模样极有可能就是书上说的“玄豹”。 丁零一带的部民极其崇拜鹰神,出行、婚姻、丧葬,都要祭拜鹰神。但见有鹰高飞,便以为吉兆。当地部民传说,上古洪水滔天,天庭派神鹰拯救世人,和一女子结合,诞下世间第一位“珊蛮”,能呼风唤雨、起死回生,通晓古往今来所有事情,是天下巫师的祖先。显然,鹰就是燕的变形。在匈奴,几乎每个部族都说巫师是某一种鸟类的后代,有说鹰隼的,有说燕雀的。 在诸胡传说中,最具神通的鹰神后代被称为“引路者”,含义不明。我认为,胡人传说中的“引路者”,极有可能就是古简中的“受命者”。这“引路者”能够引领他的族裔找到那条通往天庭的通道! 我越发投入地去寻找“受命者”。我利用权力,遣人从中原搜集了众多史籍文献,废寝忘食地钻研,加上在这里探听到的种种传说故事,互相印证,去伪存真,终于渐渐拼凑出完整的玄鸟故事: 简狄,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她是狄人。 狄,古称“狄历”,就是丁零的古音。简,本意是挑选。她是狄历部落选出来,进贡给中原帝喾的妾妃。 简狄在远行之前,和两名女伴在家乡神圣的“玄丘水”沐浴净身。正是在这即将离开故土、远嫁中原的最后一个日子里,神秘的玄鸟从天而降。 没有人知道,玄鸟为什么在这个世界的万千众生中选择了简狄。或许作为精心挑选出来为帝王准备的美女,简狄的身体和容貌拥有孕育完美后代的条件。或许是淳朴简单的戎狄民族,比起当时已经初具文明的华夏族,更能容纳异族的血脉。也有可能没那么复杂,玄鸟选择简狄,不过是因为简狄是它来到这个世界所遇到的第一个女子。 玄鸟对她做了什么,现在很难推断,也许真像传说的那样,简狄吞食了一枚鸟蛋,或者类似鸟蛋的物体,导致她莫名其妙地怀上了身孕。 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件事对简狄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 她只是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当她进入中原宫廷后,秘密终于守不住了。日益隆起的腹部,理所当然使她遭到最严厉的盘问审讯。 这个少女关于神鸟的供述令审讯者半信半疑。 他们追问神鸟的来历,简狄指向茫茫星空。 那个方向是天狼星! 孩子最终还是顺利生下来了,但不姓姬,赐姓子,以示食鸟卵而生。 帝喾宽恕了这个得到神灵眷顾的女子。 中原王朝不愿承认,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物居然降落在北方夷狄之地,而不是中原。所以,他们故意贬低玄鸟的来历,把“天狼”说成“天狗”。 而简狄的家乡,因为连文字都还没有,只能用图画记录史实。石匠把简狄所说的离奇故事刻在高高的岩壁之上:简狄手托玄鸟蛋,向人描述玄鸟来自天狼星的事实。 然而,岩画是无法发出声音的。在漫长的岁月中,它最终被居心叵测的中原人曲解为荒唐的“犬戎”故事。 鸟蛋成了蚕茧,天狼成了天狗…… 现在,我所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来自天狼星的神族的嫡裔,那个“受命者”——或者说是“引路者”,然后奉他的旗号,集合起一支拥有神力的大军,摧毁这个肮脏的世界,建立一个全新的、纯净的、由神祇族统治的世界! 怎么样,愿意帮助我吗?李陵。 第六章 受命者 “那么,”冰屋里静了很久,李陵才开口道,“你认为他就是‘受命者’?” 卫律道:“不错。” 李陵道:“是什么使你认为是他?” 卫律不答,只从火堆中抽出一根一头燃着的柴棒,在地上揿熄了,然后用那烧焦的一端在地上画写起来。 李陵站起来走过去看,只见卫律在地上写道: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有客南来,绍续成汤。 受命者谁?仲子武王。 起死回生,乃知玄黄。 言旋言归,复我家邦。 北冥其深,见事何广。 冥水汤汤,天命茫茫。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李陵道:“这是什么?” 卫律道:“这是你们皇帝费尽心机要得到的天机,是古简中关于‘受命者’最直接的记载。我在那边时就已经完全识读出来了,我相信我的老师孔安国也读懂了,但我们都没说。其实,这首诗在现今流传的《诗经》里也有只言片语,但已经被拆散打乱,隐藏在不同的诗中,完全认不出原文了。比如,第一句‘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在今天世传的篇章中,成了描写银河星汉的语句,托物起兴而已。其实,‘维天有汉’,不是天上的河汉,而是指‘受命者’出现的时间……” 李陵道:“汉朝?” 卫律道:“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结果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弯路。‘有客南来,绍续成汤’。客,是指使者。接替成汤大业的,是来自南方的使者。玄鸟族起源北方,商亡后又归于北方。所以,这里说的南方来使,就是中朝使节。为此,我鼓动单于扣押了一批又一批汉使,查看他们中是否真的有‘受命者’。” 李陵道:“这些年你们频繁扣押汉使,就是为了这首诗?!” 卫律道:“怎么了?” 李陵叹道:“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卫律道:“其实我还是没完全猜对,直到你们皇帝突然心血来潮改年号为‘天汉’,我才明白,‘维天有汉’,是指现在天汉年间。过去扣押了那么多人,实在是白费工夫。” 李陵道:“就算如此,这批天汉来使,使团上百人,你怎么能肯定,你要找的‘受命者’就是他?” 卫律道:“其实最初我最怀疑的,是副使张胜,因为你们的这位苏钦使的表现没有一丝一毫符合‘受命者’的特征。他身为正使,却一句胡语都听不懂,对匈奴事务无知至极。我本就对这类尸位素餐的权臣子弟十分厌恶,加上他的父亲就是我过去的长官苏建,我对苏建绝无好感,所以对他便有了双重的憎恶。而张胜精通胡语胡俗,也颇有心计,最碰巧的是,他奉皇帝之命,暗中监视正使,诗中的‘监亦有光’一语,使我疑心张胜就是我所要找的人。说服他归降很容易,我基本没费什么劲,他就投了匈奴。我很满意,又有些疑惑。这期间,出了一个意外:那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正使,居然在我要拘捕他时拔刀自尽!我对他的观感一下就变了。我立刻请来最好的巫医——达乌给他疗伤。他伤势严重,达乌都认为他绝无治愈的可能。因为他那一刀,刺中的是心脏!即使是生命力最顽强的野牛野马,受了这样的重伤也绝无复原的可能。在我执意恳求之下,加上他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没有断绝,达乌才答应试一试。而施术之后,他居然真的苏醒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猛地想起,他在那边原来的官职是‘栘中厩监’,‘监亦有光’同样说得通。他名武,在家中是次子,不正符合‘仲子武王’?从达乌那里,我还得知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排出的淤血里,有亡灵草的成分!亡灵草不是毒药,但有蒙蔽神志、泯灭异能之效,乌尔根家族用这种药物惩罚行为不端的巫师,消减他们的法力!亡灵草是乌尔根家族的秘药,外界绝少有人知道。因此达乌怀疑他跟乌尔根家族有关联,建议我查查他的底细。为此,我不惜动用匈奴付出极大代价潜入长安的密谍,调查了他的过去和他的家人,而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卫律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道:“苏武——你的老朋友,有一半胡人血统。他的生母,是一名胡巫!” 李陵差点跳起来:“不可能!苏太夫人是长陵梁氏,我来前她刚去世,还是我代为送葬的!什么胡巫?你白日见鬼了!” 卫律道:“那不是他生母。你想想,他重睑直鼻,颀长白皙,跟梁氏有哪一点相像?他真正的母亲,是一位极有名的胡巫。这件事,苏建瞒得很成功。苏府只有几个老仆知道这件事,而且口风都很紧。要不是我碰巧在匈奴为王,恐怕也永远没法查出这件尘封多年的往事。而我之所以能查知此事,是因为当年为苏建生下孩子的那个女人,不是一般人,是这百年来乌尔根家族最具神通的达乌——乌尔根·灵珠。呵,真巧,现在救了他的,又是一名达乌。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了‘受命者’的生命会受到母族的庇佑。” 李陵拼命摇头道:“不!不可能!苏将军生平最反感胡人,怎么会……” 卫律道:“不错,苏建是厌恶匈奴人,那正是与他的这一段经历有关。当年他从军北伐,受伤被俘,沦为奴隶,给他疗伤的正是灵珠达乌。两人在疗伤过程中产生了感情,他伤愈之后,灵珠达乌就嫁给了这个战俘奴隶。此事在匈奴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乌尔根家族本是草原上一个神秘而高贵的家族,很注意维护血统的纯净,不轻易与外族通婚。达乌更是被视为主宰生死、沟通人神的异人,甚至可以对单于的废立产生影响,在匈奴具有极高的威望。许多达乌终身不婚,如有婚娶,必然慎之又慎。这次,灵珠达乌竟然下嫁一个异族俘虏,许多人都无法理解她的选择。这桩婚事维持的时间果然极短,仅仅两年之后,苏建就带着孩子偷偷逃回了中原,灵珠达乌因为他的背叛,忧愤成疾,郁郁而终。我询问过一位见过苏建的老牧人,他说,苏建和灵珠达乌的感情本来很好,但苏建心里一直深以自己曾经的奴隶地位为耻,而他的妻子在草原上却身份贵重,时常有贵族前来探访求医,这使苏建感到十分压抑。这大概就是他们夫妻裂痕的开始。灵珠达乌对丈夫的自卑一直好言安慰,所以没发生什么大的矛盾,但生下孩子后,他们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苏建按照中原汉家习惯,要孩子从父姓,而灵珠达乌要求孩子从母姓。因为匈奴习俗,贵族常从母姓。乌尔根家族更是重视种姓的保存,尤其是历代达乌,无论男女,子孙都必须姓乌尔根。所以,灵珠达乌别的事能顺从丈夫,唯独这事却不肯依从。在苏建看来,妻子在孩子姓氏上如此要求,就是因为自己地位低微,妻子轻视自己。而灵珠达乌认为丈夫这种说法是污蔑自己,她根本没有轻视丈夫的意思,只是坚持自己一贯的观念。争吵严重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并且完全没有任何缓解的办法。因为孩子的姓氏,在他们看来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结果,在孩子一岁多时,苏建带着孩子偷偷逃跑了。他回到了中原,回到了长安。苏建在中原本有妻室,他身陷匈奴两年,家人日夜悬心,不知他是生是死。他回来时,却带回了一个有着一半胡人血统的孩子,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想?会怎样看待那个孩子?少卿,你和苏武交往多年,你不觉得他在那个家里很不得志吗?他的‘母亲’冷淡他,父亲厌恶他。他在那个家里仿佛是一个多余的人。而事实上,他并不比别人差。他所受到的冷遇,只因为他越长越像生母。他的相貌,时时提醒着他父亲,那一段人生中最落魄、最卑微的时光。苏建因为内心的自卑而痛恨儿子。他的心已经被扭曲了,他认定匈奴人都看不起他,把他看做一个靠了女人的庇护而活命的懦夫。这种无理性的疑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减反增。苏建后来任长水校尉,苛虐胡卒,其实正是在用一种畸形的方式寻回自己的自尊。整个事件里,最倒霉的就是他这个儿子。苏建并不爱他的儿子,当初他把儿子带回中原,是为了赢得和灵珠达乌的那场战争。现在再没人能阻止孩子跟他的姓,他赢了。不知是出于内心深处残余的感情,还是对灵珠达乌强大的法力的忌惮,他在孩子的名字里,还是留下了一点孩子生母的痕迹:武——乌尔根的谐音。只是苏建没有想到,他无意中用的这个字,却暗合了真正的原意。乌尔根一词,本就是武庚……” 李陵惊得几乎跳了起来,道:“等等,你、你说什么?武庚?那个商朝王子武庚?” 卫律点头道:“乌尔根这个巫医家族,在匈奴出现的时间,正是在西周平定‘三监之乱’之时。三监之乱中,武庚被诛杀,但有一个王孙在箕子的保护下逃亡到了鬼方,不知所终。后来,周多次讨伐鬼方,就是为了那条漏网之鱼。只是一再劳师远征,却仍旧一无所获。武庚的后人隐藏得实在太成功了。北方本就是他们的母族所在地,商朝称犬戎为‘鬼方’,后世还以为是蔑称,其实,‘鬼’就是‘归’,那里是他们归家的地方。他们果然回归到自己的发源地,潜藏在那里,小心地保留好祖传的异能,耐心地等待着‘受命者’的降临。千年之后,时机来临了。灵珠达乌不是无缘无故对一个战俘奴隶动情的,是来自她内心深处玄鸟族累积了近千年的寻找同族、缔造‘受命者’的冲动,促使她爱上了这个异族男子——其实是同族人:有苏氏妲己的后代!” “妲己?”听到这个词,李陵只觉得自己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开始怀疑,眼前这个正在对自己说话的人,是不是一个疯子? 卫律平静地道:“妲己是纣王最为宠爱的妾妃。不要去管那些九尾狐之类的野史逸闻,她的名声被败坏,是西周恶意诋毁所致。牧野之战前夕,妲己为纣王生下了一个孩子,因为预料到亡国惨祸即将来临,妲己辗转托人把孩子藏在了民间。为逃避周人追杀,那孩子不再用商王的子姓,而以母家的姓氏‘苏’传世。在商朝灭亡千年之后,冥冥之中同族血脉的召唤,使玄鸟族最重要的两支——有苏氏和武庚王子的血统,最终在一个孩子身上重新合并,这个孩子,就是商朝遗民传说中的‘受命者’!他的姓名,就是父母两族的合称!” 李陵道:“苏妲己……武庚……天!你到底在说什么?不!不!你一定搞错了。我和他交往了十几年,从未见过比他更厌恶巫术的人。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异能……” 卫律道:“十几年?你知道他的童年吗?苏建把儿子身上每一丝生母的影子,都视若仇雠,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将从达乌那里偷走的亡灵草熬制成汤药逼儿子喝。‘受命者’的异能再强大,在他幼年的时候,终究是柔弱的。药物的长期克制,加上人为地打压,使他长大后成了一个对母族的一切闻而却步、对巫术之类深恶痛绝的怪人。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有些方面极度无知。一条屡遭投石的野狗,见人弯腰就会逃窜;一匹常被鞭笞的烈马,看到人提鞭就会发抖。生灵都有保护自己少受侵害的本能。如果那种卓越的异能只会使他受到伤害,他便会有意地遗忘它,甚至厌恶它。他不但遗忘了自己的异能,甚至连一个普通人的才干也不敢充分展现。自幼动辄得咎的经历,使他只有自甘平庸才能感到安全。我看过那些从长安传过来的密报,心里也多少有点后悔之前对他的那些刻薄嘲笑。我不过在苏建手下受了一年多的罪,尚且感到压抑,而他从幼时起,生活里就无处不在地笼罩了他父亲的阴影。他父亲是二千石高官,可他连一个保护他的亲友都找不到。他无处可逃,这种可怕的日子要忍受到他父亲过世为止。曾有一次苏建发怒几乎要提剑杀了他,起因不过是他出于好奇买了一个胡人用的鹿形配饰,要不是几个门客极力劝阻,他只怕连命都没了。真不知道这几十年的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他那次因为张胜的事拔刀自尽,作出了此生最激烈的举动。现在回想起来,那到底是单纯地为了义不受辱,还是为长期的压抑找到了一个最合于正义的宣泄理由?不过,那一刀恰巧使他在排除淤血的同时疏散了亡灵草的毒性,而濒死的状态激发了一些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他苏醒时,迷迷糊糊用胡语喊了声‘母亲’。那是潜藏在他心里几十年的记忆!从醒过来后,他变得沉默了,他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深邃。我派去服侍他的胡人仆役,不管是哪个部族的,不管说的是什么语言,他都听得懂,能配合那人换药、进食、更衣。仆役告诉我,有时他好像知道他们下一步想要做什么,不等开口,他就会做好准备。他看人的眼神,就像能看穿你,看到骨髓深处去。疗伤期间,我去找过他谈了好几回,我直接把我所知道的关于玄鸟族、关于‘受命者’的一切都坦率地告诉他,我明确对他说,他就是‘受命者’!如果说我过去还不辨玄黄,在他死而复生的奇迹发生之后,就再无疑问了。但他从未承认。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一件对他明显有益的事?我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过,我恳求过他,盘问过他,甚至拿剑架在他脖子上威胁过他,软的硬的都用过了,他始终不为所动,不是保持沉默,就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指责我不该叛国。我忍无可忍。如果他永远不承认是‘受命者’,那他对我就毫无意义!我把他关进大窖,七天七夜不给他吃喝;我把他放逐到我的领地放羊,说除非他能让羝羊产乳,否则永远不会释放他;我在最冷的冬季,断绝他的食物,密令任何人不得接济他。我一步步逼迫他,我就不信,他能在生死的极限下依然无动于衷……” 李陵又惊又怒,道:“你怎么能这么做?他得罪你什么了?况且你若认定他是‘受命者’,就该恭敬事之。你这样对待他,如果他真是‘受命者’,就不怕激怒他?” 卫律道:“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他的祖上,有人能呼风唤雨,偷梁换柱,倒曳九牛,绞铁伸钩。他是‘受命者’,他的力量,必然是那个神族最强大的。我期盼他动用他的祖先所赋予他的异能,置我于死地。我愿意用我的生命证明‘受命者’的存在!只要他出手,只要他‘受命者’的身份暴露于天下人面前,那么,不管他是否愿意,他都将成为这个世界的神,从而动摇现世的秩序。那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这条命对我来说早已没什么意义。我苟活至今,唯一的信念,就是找出‘受命者’,颠覆这个不可救药的时代。诚能见此,我虽死无憾!” 火堆再次渐渐暗淡下去了,李陵向卫律看去。 残余的亮光里,卫律的脸色寒冷如水。 李陵道:“你疯了!” 卫律道:“也许吧。我就是要把他置于必死的绝境中,逼迫他现出真实的一面!但是,令我失望的是,他没有化牝为牡,没有让天雨粟粒地涌醴泉,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他是‘受命者’的证据。他只是饥吞毡、渴饮雪,挤在羊群中间取暖,从地底掘取野鼠窖藏的种子充饥。我失败了。我明知他绝非凡人,却抓不住他的任何把柄。他刃没三寸、伤及心脏而不死,可以解释为天赋异禀,体质过于常人;他在大窖时,本来秋高气爽,却突然天降暴雪,使他得以靠雪水和毡毛维持生存,可以说是他意志坚强,天不绝他;这里的隆冬时节,百兽蛰伏,冰天雪地,最有经验的猎人也很难找到猎物,他却知道地下哪里有食物储藏,一挖一个准儿,可以说他运气太好,眼光太准!我对他几乎已经到了痛恨的程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宁可忍受这样极度的折辱磨难,也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一个应该高高在上受万人敬拜的神祇后代!他能起死回生,他能控制气候,他能看见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如果需要,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他有着最正宗、最淳厚的玄鸟族血统,他是天下玄鸟族之王……” 李陵道:“你怎么就断定他会有这样大的能为?即使像你所说,他有那样异乎常人的异能,也无非一个出色的巫师而已。玄鸟族早已随着商朝的灭亡而星散了,就算他真是商王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卫律道:“那是你不了解玄鸟族的潜在势力。玄鸟族亡国但并未灭族。当年周朝还不敢赤裸裸地直接屠杀这样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庞大族群。他们只是被周朝剥夺产业、限制居住。不能持有恒业,便只能做买卖,‘商人’一词也因此而产生。商人地位低下,也是有原因的——最早干这一行的,就是一批亡国遗民。到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玄鸟族人有的被凡人同化了,但也有些人不知不觉中利用残存的异能,重操旧业。后世举凡巫卜星相、阴阳五行者流,做得出色的,大多是血管中流着玄鸟族的血液的。本朝的许负、司马季主、夏侯胜、傅仲孺等人,断吉凶、占祸福,言不虚发,朝野闻名。这样的人,细查起来,十有八九与玄鸟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匈奴,像乌尔根这类能对匈奴政局产生影响的巫医家族,因为较少与外族通婚,保留了更多的玄鸟族异能。而他是玄鸟族的天然领袖,他的臣民地跨南北、无远弗届,能利用他们特殊的能力,影响到朝野每个角落!想想吧,这天下千千万万玄鸟族后代一旦动员起来,那是何等惊人的力量!他的权力甚至超过汉朝皇帝和匈奴单于!只要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建立一个和当年的商一样强大的帝国!这也是皇帝为什么对‘受命者’如此忌惮的原因。他也迫切地想知道‘受命者’的根底,但董仲舒追查到夫余就查不下去了,再往北就超出了皇帝的控制范围。当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注意到了我的利用价值。一个胡人,却对中原文化有着深刻的理解能力,行事大胆,不拘成规,他隐约感觉到我可能对他查找‘受命者’有用。回想起来,也许我对李夫人的痴狂苦恋,他也有所觉察。中都官狱中那场刑讯,如果单纯只是为了惩罚我私窥古简,哪怕零刀碎剐,自有酷吏代劳,何必亲沾一身血腥?我分明看到,当我的血肉随着他的鞭梢飞起时,他的眼里有一种泄愤般的快意。这愤怒并非来源于他爱阿妍,而是觊觎他的禁脔,便意味着把他这拥有无上权威的至尊,拉低到和一个卑贱的胡奴同等的位置,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他要利用我,便不能杀我,但又不甘心,所以才要亲眼看到我械手足、曝肌肤、受棒捶,亲手将我摧折到像一条伤痕累累的野狗,才能稍泄心头之愤。后来我叛逃出国,他一方面暴跳如雷,一方面却冷静地将计就计,借我之手深入北方,以图查出真相。他派遣奸细,在我身边安插耳目,我的每一步进展,都有人向他通风报信。虞常是在我身边潜伏时间最长的,当他暴露之后,为了求生临死反扑,企图发动政变杀我,可惜棋慢一着,被我挫败。我杀了虞常,以为身边从此干净了,没想到张胜居然就是接替他的人!张胜用飞鸽传书,把我找到了‘受命者’的消息传回长安。我想,这大概是皇帝最懊恼的一刻——‘受命者’居然就是他自己派出去的使节!他亲手把近在眼前的生平大敌送至远到天边,这令他追悔莫及。为了亡羊补牢,他派你前来诈降,在你出征之时,他便将你全家拘于保宫。很明显,他是防你得知真相临时反悔,以你全家为人质,迫你拼死追回‘受命者’。你不幸成了那枚被选中注定要牺牲的棋子。皇帝不会容忍知道此事真相的任何人存活在这世上。你大功告成之日,便是兔死狗烹之时。你只能选择,是你家人去死,还是你和家人一起死!如果你因此恨我,我也无可奈何,如果你愿意助我,那么,帮我去劝说你这位旧友吧。” 李陵沉默了很久,道:“我不恨你,但我也不想见他。” 卫律道:“为什么?” 李陵道:“我怕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一个人的臆想。” 卫律道:“你怀疑我是在骗你?” 李陵看着渐渐暗下去的火堆,道:“不,我不认为你是在骗我。我没那么大的价值,值得你丁零王费这么大的劲,从地下编到天上。况且此事之匪夷所思,世所罕有。如果你存心要骗我,完全可以编一个比这可信百倍的故事。但这样惊人的一件事,证据只是一堆没几个人读得懂的古简,几段真假难辨的传说,如果一切只是你出于偏执牵强附会,如果世上根本没有你所说的什么玄鸟族,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将无法原谅。他引刀自尽、饮雪吞旃,节操如此,在他面前,什么情非得已,什么为势所迫,都说不出口。我有何面目见故人?” 卫律笑了笑,往火堆上添了几根木柴,道:“烈士贞妇,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这样的人的存在,使所有死以外的选择,都显得渺小卑微。其实人世间有太多不是一死就可以解脱的困局,大业未成而身死名灭,才是最可憾恨的事。罢了,你对我所说的一切有怀疑的话,我也不勉强你,或者你可以帮我做另一件事。” 李陵道:“什么事?” 卫律道:“寻找玄鸟。” 李陵道:“按照你的说法,玄鸟降世都几千年了,还会存在于这世上?” 卫律道:“玄鸟不是一般的生命,它是一个天上的民族制造出来的,必然具有惊人的力量!不管中原的史籍还是匈奴的传说,从来没有说那神鸟飞回到了天上。所以我相信,它必然还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玄鸟是所有事件的关键,只要找到那来自天庭的神鸟,我们就可以解开关于商王族的许多不解之谜。即使得不到‘受命者’的帮助,我想,只要我能找到玄鸟,利用它的力量,向它在天上的故国发出召唤,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挡得住那个强大、智慧的神祇族?而那些以真命天子自居、对臣民作威作福的帝王,一旦面临真正的天上来客,会是怎样的心胆俱裂、面如死灰?呵呵,我简直是无比迫切地想要看到那一天。怎么样,少卿有兴趣吗?” 李陵道:“可这天下之大,你要我去哪里找?” 卫律叹道:“这我也不能肯定,所以才要你帮忙。玄鸟极有可能就降落在丁零部。但胡人逐水草而居,丁零部几千年前是否仍在此处,只怕难说得很。从《山海经》中的文字来看,那时的丁零似乎是在北海一带。但北海的范围太大了,到底是东南西北哪一边呢?现在北海周边最大的两个部族是坚昆和丁零,我要了丁零,又帮你要了坚昆。这两地均土地薄瘠,气候严寒,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匈奴贵族都不愿来。我就任丁零王数年,搜索过的属地,三分之一都不到。这里许多地方人烟稀少,地形复杂,或山川陡峭,壁立千仞,或密林千里,莽莽苍苍,几百年都没人去过。你测绘地形很有一手,根据从你那里搜出的那张地图,我就看出来了。听说你当年曾率区区八百骑,深入匈奴两千余里,图绘了详细的居延地形而归。现在,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才能,用在帮助我寻找玄鸟上。” 李陵道:“那玄鸟的大小、形状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卫律点头道:“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诗经》是正确的,那么它的形状类似一只燕子,这么点大小,又是黑色,找起来几乎是大海捞针。而如果这里一些部族的传说是正确的,则有可能像鹰鹞一类。所以,我现在只能采用不放过一寸土地、一个洞穴、一处岩窟的笨办法,一点点地搜查。这就是我搜索进度缓慢的原因。希望你能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在丁零有些典籍文献,有空你就过来看看,我们可以一起探讨参详。” 李陵看着那堆慢慢死灰复燃的火堆,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想问件事。” 卫律道:“说吧。” 李陵道:“古简上有没有说汉朝的结局是什么?” 卫律点头道:“有那么几句话:‘时维六七,汉之厄也。孰代汉者?当涂高也。’但这十六个字,我们几个私下里争议很大。像这‘六七’二字,孔安国说是六十七年或六百七十年,但汉朝立国早就超过六十七年了。六百七十年,老实说,我不相信这个政权能维持得如此长久!董仲舒猜可能是某位皇帝的在位时间,到那时可能会发生导致汉朝亡国的事变。可有几个皇帝能长寿到用六十七年的年号?我猜,六七就是六和七,不是年份,是帝系之数,说的就是当今皇帝!他既可以算汉朝第六位皇帝,又可以算第七位。高祖、惠帝之后,吕后专权,前后立少帝恭、少帝弘,然后是文帝、景帝、今上。两位少帝有名无实,故汉朝帝系至今,以名义皇帝计数,是七,以实际统治者计数,是六。但‘当涂高’一词,确实语焉不详,当时我以急智解之,其实心里也没底。一个‘魏’字,范围太广了。也许,等到汉朝灭亡的那一天,我们自然会明白。诗中说‘代汉者’而不是‘亡汉者’,想来那人应该是用禅让或类似的方式承继汉祚。不过,看起来此人不是‘受命者’,也许玄鸟族这一次的统治将不同于过去,会扶植一个傀儡来取代汉朝。” 李陵出神地看着火堆,许久,才道:“也许我们两个都是疯子。汉家天下固若金汤,我们却在北方的一间冰雪小屋里谈论它将如何灭亡。” 卫律道:“固若金汤只是假象。对玄鸟族来说,推翻一个旧王朝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不需要艰难的斩木揭竿、攻城略地、死伤枕藉……因为维持整个国家运转的,终究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如果举国之人都从内心里确信,那真正受了天命的不是坐在龙位上的那个人。世上存在一支真正来自天外的族裔,那么,顷刻间皇帝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朝臣、将帅、士卒、隶役……他一个人也指使不了。人心的归附,就意味着统治权的转移!” 李陵依然看着火堆,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道:“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所设想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你真的……成功了,复辟了那个千年之前的王朝,对这个世界来说,到底是福是祸?” “我想过,”卫律极其干脆地道,“最坏不过是大家都沦为异族的奴隶!” 李陵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率,倒有些意外,道:“那你还……” 卫律道:“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奴隶吗?” 李陵忽然觉得内心深处像有什么东西在崩塌碎裂。 那个人身上好像有一种奇特而邪恶的力量,能轻易地摧毁许多习以为常的概念和想法。李陵喃喃地道:“你、你是一个危险的人……” 卫律笑笑道:“嗬,听起来真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你说我危险,只因为我讲了真话。说出内心的真实感受,便会被视为危险的异类,你不觉得这样的世道才更危险吗?” 李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卫律道:“我是胡人,曾经作为你们的异族在中原生活过,所以在我心里,从来不认为异族天生便是危险的仇敌。是善是恶,要看所作所为。契曾助大禹治水,成汤曾教猎手网开三面,泽及禽兽,以此观之,他们应该对我们是怀有善意的。” 李陵道:“商纣王炮烙忠良,刳剔孕妇,断涉者胫,剖圣贤心,那也是善意?” 卫律道:“那些残暴的冲动,到底是来源于他异族的血统,还是多年人神通婚所引入的我们凡人的恶劣本性?何况他究竟有没有史书中说的那么残暴,尚在未知。焉知那不是周人往他身上泼的污水?” 李陵道:“你认定人性本恶,又凭什么相信神性本善?” 卫律满不在乎地道:“是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拯天下于水火,也许是引狼入室。谁知道呢?我想赌一把!” 李陵道:“赌一把?你、你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于不可知的巨大危险之中?” “天下?”卫律打了个哈欠,道,“李少卿,你真高尚得令我吃惊。你现在家毁族倾,身败名裂;满朝文武,落井下石;陇西士子,皆以曾为李氏宾客为耻。一个人的处境到了这个地步,还会挂念什么天下安危祸福?扔开那些扭曲天性的圣贤教导,问问你自己的内心吧——扪心自问,你就真的不曾有过一丝一毫来一场泼天大祸、‘予及汝偕亡’的渴望吗?” 李陵垂下眼帘,沉默了。 卫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没动过那样的念头?!” 李陵道:“真实的未必是正当的。人若不能克制内心的危险欲望,与禽兽何异?” “禽兽?”卫律哈哈一笑,“人做的事,比禽兽卑劣的,多了去了。” 李陵道:“那便可以没有底线、不问是非了吗?” “狗屁是非!”卫律嗤笑一声,将一卷毡毯铺开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往下一躺,悠悠地道,“你倒是告诉我,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他掠尽天下美色,昼夜宣淫,不是罪恶;我爱上他成千上万的女人中的一个,就罪该万死!他倾举国之力,夺数十匹良马,国内饥馑遍地,百姓转死沟渠,是扬国威于异域;我只想凭自己的努力和才华,赢得应有的名位,却换来一次又一次凌辱和践踏!他车骑连绵,舳舻千里,巡幸天下,扰攘地方,是盛世封禅、旷代盛典;我家人使用自己的舟车舆马,奔波谋生,都要被苛政盘剥,家破人亡……你们的史书吹捧高祖废秦苛法、‘约法三章’,受民拥戴而得天下。可得天下之后呢?汉律死罪名目比秦都多!大辟四百九十条,一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百姓钳口,动辄得咎,酷吏当道,刀笔杀人。秦朝偶语者弃市,现在腹诽都能杀头……我被谎言欺骗了大半辈子,才知道那些看上去堂皇正义的道德宣教,只是为天真的臣民准备的。那峰巅之上的人,才恰恰最没有道德!” 李陵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卫律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雪屋上方,缓缓地道:“其实,你我都是心智健全的人,何必要按照别人制定的准则来裁定是非正误?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内心也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活法:一种是为别人活;一种是为自己活。我曾经和你一样,努力追求所谓的正道,到头来却失去了一切。所以,现在我不会再遵循任何王权道统,我只尊重自己的内心。李陵,我现在告诉你我真实的内心:我从来不担心茫茫宇宙中或许存在一个远超过我们的文明。相反,我们这样一个充满了黑暗和罪恶的世界,若没有一个高于一切的审判者,才是最令人绝望的事!” 卫律说完,便看着冰屋上方,不再开口。 这一刻,天地无声,万籁俱寂,李陵却觉得内心深处惊涛骇浪,地裂山崩,轰轰作响,许久不绝。他坐在渐渐熄灭的火堆旁,看着另一边的卫律。 卫律依然静静地看着屋顶透气孔外的天空,表情出奇平静。不知是否是夜空中依稀的星月之光映照,他的眼里微有些亮光在闪烁。 丁零,卫律王宫。 远远望去,尽管白雪皑皑,覆盖了重檐翘角,但依然看得出来,那宫殿富丽恢弘,形制居然酷似甘泉宫。 而进入室内,李陵才更吃惊地发现,这“宫殿”其实是一间硕大无比的书房! 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卷卷竹简木牍。一张舒适的卧榻靠墙而放,榻上铺着一张颜色斑斓的虎皮,流露出一丝粗犷狂野的气息,榻前是一张宽大的漆绘几案,是中原的样式。案上随意扔着几卷简牍,一套刀笔放在最顺手的地方。几案旁,镏金的十二连枝灯擦得锃亮。角落里一尊博山炉里缓缓散发出西域苏合香的清香,那香味混合着室内竹简的清香,使人觉得清爽振奋。环顾室内,摆设整洁,布局典雅,又不失舒适悠闲,正是文人最喜欢的那种做学问的所在。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这宫殿外面看起来高大,里面却不感觉空旷寒冷。走在殿内的青砖地上,脚底居然可感受到一阵阵升腾的热力,感觉无比惬意。 从严酷得有如地狱般的冰天雪地,突然进入这温暖如春的所在,几乎让人疑心是在梦中。 李陵四下打量着,惊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卫律漫不经心地道:“我造这宫殿时,命人把殿基抬高了,在下面造了火道,每到冬天,便在火道中生火。做学问本就不是省心的活儿,如果再不让自己的身体舒服点,岂不是太对不住自己了?” 李陵叹道:“那要耗费多少人力,你想过吗?” 卫律伸手一指四周的简牍,道:“得到这些简牍要耗费多少人力,你想过吗?这些简牍,一部分是我凭着记忆抄录下来的天禄、石渠二阁中那些珍本典籍,还有一部分是我遣人从中原秘密搜集而来,运价都远超过这宫室的造价了。有些甚至在中原都是难得的孤本,像那排书架上放的,是从河间献王府中偷来的,那次盗书还使我失去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内应。如果室内有明火,一旦火起,损失如何计算?” 李陵一怔,又道:“只为存放简牍,又何必非要造成甘泉宫的样式?你表面上憎恨今上,其实心里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得到那样的一切吧?” 卫律道:“不,我从来不想当皇帝。我起造宫室,只是想证明自己是自由的,我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现在你也一样了。在你的属地,你也可以打造你的王国。穿什么服饰,乘什么舆马,修什么殿阁,完全是你的自由,不用管别人的目光,不用担心谁告发你僭越逾制。少卿,你我都是孤臣孽子,没有人会爱惜你,所以我们只能自己爱惜自己,要学会给自己找快乐也要学会享受!” 李陵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书架旁,开始慢慢翻看挑选那些简牍。 卫律的藏书果然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李陵在卫律的书房看了足足一天,走时还借走了整整一车简牍。 ◇◇◇◇ 北海。 一片平静的海湾,深蓝色的海水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天地之间。 李陵和卫律走在海边的沙地上。 “怎么,找我来什么事?”卫律道,“玄鸟的事有眉目了?” 李陵站住,道:“有一点,不过,只怕不是你喜欢的。” 卫律眉头一挑,道:“哦?什么进展?” 李陵取出一卷极大的帛画,展开铺在地上,四角压上了石子,道:“你自己看吧。” 卫律道:“你发现什么了?”一边说着,一边凝神细看。 只见那是一幅匈奴各部族邑落的分布地图,画得极其详明,一目了然。只是那地图上,又画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鸟类,极是古怪。卫律指着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陵道:“这三年里,我走访了六十多个有神鸟传说的部族,想弄清楚神鸟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发现,真是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天鹅,有的说是鹫鹰,有的说是神鹊,有的说是火燕,还有的说是乌鸦……后来,我把所有的部族传说中的神鸟都画在地图上各部族相应的位置,才发现其中的奥秘。” 卫律恍然道:“你是说,那玄鸟能变幻形体?” 李陵摇头。 卫律猛地又冒出一个念头。 “难道……”卫律皱眉道,“当初来到世间的神鸟,其实不止一只?” 李陵还是摇头。 “神鸟只有一只。”李陵捡起一根树枝,指着那地图道,“但因为神鸟来自遥远的高空,所以从不同的地域看,大小是不同的。大体来说,远离北海的部族,把神鸟的模样都说得很小,说是雀、燕、鹑之类;接近北海的,就说得较大,是鹰、鹫、凫、雁等。尽管部民历年游牧移徙,有一定变动,但大致的方位不会相去太远。毕竟他们各有分地。去除掉那些因为战乱、天灾有过远途迁徙历史的部族,就会发现,这幅玄鸟分布图,玄鸟的体形完全是以北海为中心,向外一层层有规律地变小。” “天!”卫律以手加额,道,“原来如此。我没找错人,少卿真非常人也。远小近大,我竟然没想到这层!” 李陵道:“我也是画在图上才看出来的。坚昆、丁零一带所说的玄鸟,我没标注上去,因为我无法画出来。我想你也知道,这一带都说玄鸟是只大鹰,而且有着‘铺天盖地的翅膀’。” 卫律道:“对,确实如此……”说到这里,卫律忽然想到了什么,住口不语,脸上露出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复杂神情。 李陵扔下树枝,对着卫律点了点头,道:“你想到了?如果玄鸟真有这么大,你早该发现了。而你至今没有找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永远不可能找到了。既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里,那么玄鸟的归宿,当以这里的传说最为可靠。丁零、坚昆两地的传说都是一样的:神鹰飞得累了,打了个盹,结果神鹰羽毛里的火掉在了地上,点燃了森林。大火日夜燃烧,将森林里的石头都烧红了。神鹰想用翅膀扑灭火焰,但最终还是扑救不及,最后神鹰在熊熊烈火中死于大海。丁零王,也许你以前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世上确实存在过这神物,但现在,它已经死在这片大海深处。” 卫律道:“不!就算在海里,我也要找到它!它未必一定在最深处,如果当时它是坠落在沿海,我可以动用我整个丁零部的力量,将它打捞上来!” 李陵叹了口气,道:“我只怕,它恰恰是在北海最深处。” 卫律道:“为什么?” 李陵蹲下来,将地上的沙土堆成一座狭长的山川形状,道:“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把这北海沿岸的地形全都勘察过了。发现这片海很奇怪,”说着以掌为刀,从中间把那沙山缓缓划开,那沙山便纵向一分为二,“这海形状狭长,两岸耸立着巨大陡峭的高山。再看海底,一般的河湖海洋,总是从边缘向中心逐渐沉降的,而这北海,却是从海边开始就陡然急速下沉!如果把这海底的形状和它两侧的高山放在一起看,就好像一条巨大无比的山脉从中间裂开,一直裂到地底深处,或者说,像是一座大山没有合拢。这样的古怪地形,总让我觉得在哪里听说过。我想起你提过《山海经》,然后就想到一个地名——不周山!” 卫律心头一震,道:“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李陵点头道:“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此书荒唐不羁,毫无价值。直到我亲眼看到这古怪的地形,竟与此书中的记录如此吻合,才相信了你说的话。尽管因为种种原因,书中内容颇多错乱颠倒,但其中许多记录,确实是事有所本的。难怪自古及今那么多学者找遍天下名山,都考证不出这座神秘的大山到底在哪里。因为它根本不是单纯的一座山,而是要山海合一来看!这北海一望无际,我动用了那边带过来的最好的水准尺钜司南,量山测海,计算比例,图绘其形,才发现这‘有山而不合’之形。让我想不通的是,上古堪舆测绘之术不可能比今日更高明,他们为什么能用如此精准的语句描绘出这特殊的地貌呢?” 卫律喃喃地道:“玄鸟!” 李陵道:“你是说……” 卫律道:“这地形是从空中俯瞰看出来的!绘这《山海经》原图的人,一定登上过那玄鸟。” 李陵摇头叹道:“你真是一个什么都敢想的人,我没你那么大胆子,也没你那么好的古文功底,所以,我只拿了淮南王那部《淮南鸿烈》来看。我看你那些书里,《淮南鸿烈》的简册是最新的,像是没动过。你大概嫌淮南王好神仙道术,以为价值不大,连翻都懒得翻。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其实,淮南王虽是为了求仙得道编撰此书,但他手下有很多宾客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们编这部书时,也把许多上古天文地理文献做了整理。我就是在那里面看到了关于不周山的一条重要记录,‘有娀在不周北’!” 卫律惊叫起来:“什么?” 李陵道:“有娀果然如你所料,是在北海一带,不过,几千年前它的方位是在北海北部。换句话说,玄鸟极有可能是坠落于北海的北部海域。非常不幸,卫律,那恰好是整个北海最深的地方!我拿我所能找到的最长的绳子系了碇石放下去,都无法探到它的底。” 卫律道:“你用了多长的绳子?” 李陵道:“一船。” 卫律呆住了。 李陵道:“当地人说,这海底有无底洞,那里连鱼都无法生存。我拿笼子装了一尾鱼和碇石一起拴着放下去,提上来的时候,那鱼已肚腹破裂而死,像是被什么强力挤压所致。我明白了,是水太深了,那亿万钧重量的水,足以把任何生命压垮挤扁。” 卫律道:“不,一定有办法的,我一定会找出办法!” 李陵道:“卫律,死心吧。那真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就算你真的得到了那玄鸟,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觉得这海有些古怪吗?说是海,可水明明是淡的,说是湖泽,那螯虾玄豹之类,又有其他哪个湖泊可见?一次测海时,我无意间捕捞到一条水蛭,正嫌恶心,我手下一名荆楚步卒惊讶地说,这水蛭跟他家乡云梦泽的一样。我不相信。云梦泽距北海,相去何止万里!气候殊异,又绝无水道相通,这水蛭怎么可能移徙至此?但他一口咬定,绝不会弄错。因为他曾在云梦泽中被这东西叮过。说实在的,当时我甚至感到心里有些发寒,这海里的许多东西,都像是生错了地方。玄鸟在海底这么多年,在那无人能到的深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玄鸟到底对这片大海产生过什么作用?有谁知道!” 卫律却咬着牙一笑,道:“玄鸟确实拥有非人间的力量,这正说明我没有找错!李少卿,怎么事情有进展了,你却临阵退缩了?难道你害怕了?难道你对这样一个残酷虚伪的世界还有什么留恋吗?” 李陵道:“我不是留恋于现世,而是恐惧于未来。庄子说的北冥鲲鹏,显然就是来源于玄鸟。庄子好为大言,几千里长的‘鹏之背’也许是夸张了,但一定是有真实的影子的。你要找的,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而我们对它几乎还一无所知。如果你真的误打误撞释放出那种力量,我实在不敢想象,那‘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是怎样一种景象!我不怕死,但我怕无法挽救的毁灭,你明白吗?卫律,我诚心劝你一句,罢手吧。你想想看,同类生命,一旦掌握统治的权力,尚且生杀予夺,擅作威福。如果获得这权力的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制约的异类,该是怎样血腥残酷的景象?况且扪心自问,你寻找玄鸟族,到底是要为天下的不幸伸张正义,还是为你一人之恩怨把天下人都捆绑在你一人的复仇之剑上?你不能拿一种错误去取代另一种错误。再恶劣的人类的统治,总是有纠正的机会的,而——” “纠正?”卫律冷哼一声,一挥手道,“我怕我等不到这一天了。这是一个扼绝了一切希望和出路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除了处在九五之尊的那个,没有人能感到安全和幸福。不错,也许我没有资格代表天下所有的不幸向他问罪,也许我个人的坎坷未必件件都是他直接造成的,然而他是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享受着亿万苍生的供奉和至高无上的尊荣,就该为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所有伤害负责!你说我自私也罢,说我丧心病狂也罢,对我来说,我活着的这个生命,便是整个世界。我闭上眼睛之后,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就不存在了。所以,既然它已经糟到不能再糟,我也不在乎将它孤注一掷!” 李陵目瞪口呆地看着卫律。 眼前这个人,有着绝对冷静的头脑和手起刀落的决绝。然而他那低沉冷酷的声音里,却有着一种不正常的亢奋,那双黑色的眼眸深处,仿佛隐隐燃烧着可怕的火焰。 李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是疯了。”李陵道,“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帮你做任何事。知道吗?其实你和你所痛恨的那个人是一样的!” ◇◇◇◇ 群山环抱中的一片草场,一群羝羊安静地啃食着青草。空旷的山谷中一片寂静。 李陵和苏武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是丰盛的酒宴。 李陵身上一袭华贵的淡紫色王袍,腰束七宝革带,足蹬一双崭新的高靿牛皮靴,颇有几分王者气度。而坐在他眼前的这位昔日旧友,身着一件简陋的旃裘,破敝得似已不知穿了多少年,腰间插着一根牧羊鞭。多年的牧羊生活,使他脸上颇见风霜之色,头发已发白,然而饮食谈笑,恬淡自若。 酒过三巡,李陵道:“子卿,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真的是‘受命者’?” 苏武放下酒杯,道:“是的。” 李陵道:“怎么现在不再隐瞒了?你就不怕卫律知道吗?” 苏武微微一笑,道:“你会告诉他吗?” 李陵也笑了,提起酒壶为苏武斟着酒道:“我听说‘受命者’是无所不知的。那么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苏武道:“你在想,是不是要多听我说一会儿,再决定是否按下那乾坤阴阳壶的机关?” 李陵的手一颤,当啷一声,精美的镏金凤鸟形酒壶掉在盘碗之间,壶中美酒从凤嘴中汩汩而出,从狼藉的菜肴中流淌到几案上,又滴滴答答落到草地上。 苏武拿起那只酒壶,揭开壶盖,若有所思地看着。 李陵将手移至腰间的剑柄上,喃喃地道:“子卿,不要怪我用这种手段。你和我们不是同类!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 一阵轻微的金属撕裂声中,苏武已用手将那酒壶的铜制外壳像剥树皮一样轻轻揭开,露出里面奇特的构造:壶中有两个胆,壶柄上一个突起正连着双胆通往壶嘴处的一个活动机件。 李陵目瞪口呆。 苏武按了那突起两下,看着里面机件的开合运作,赞叹道:“真是巧夺天工,少卿劳苦。制作这件东西花费的时间,不比你勘察北海来得少吧?” 李陵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颤:“殷纣能绞铁伸钩,倒曳九牛。你、你果然是他的嫡裔!罢了,你杀了我吧!” 苏武摇头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从想救我,变为想杀我,只因为你刚刚发现,拓拔居次有身孕了。你不想你的孩子生在一个异族主宰的世界里。” 李陵浑身一震,道:“你什么都知道,你、你还看出什么?我的孩子……会怎样?” 苏武道:“孩子很好,放心,是个男孩。你耻用李姓,又不想让自己的骨血用单于的家族姓氏,所以,你们约定以母名为姓。也许是上天对你家族毁灭的补偿,你的后代会子孙兴旺,繁衍成为草原上一个强大的部族,有朝一日,他们会重回中原,征服半壁江山,改名易姓,变夷为夏,实现你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 李陵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你到底有多少异能?你的祖先真的是从天上来的?” 苏武笑了笑,看着远方道:“许多事,都和你们猜想的不一样。这样吧,等你的孩子过完六岁生日,你和卫律一起来,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们。” 李陵道:“为什么要到那个时候?” 苏武站起来,道:“少卿,谢谢你的酒食。”说完,拿起身旁地上的一根竹竿,一手从腰间抽出牧羊鞭,向远处的羊群走去。 李陵觉得他手中拄着的那根竹竿的样子有些眼熟,看了一会儿,才吃惊地想起,那其实是朝廷的节杖,只是上面的节旄已经掉光了。李陵道:“将来你还准备回去?” 苏武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羊群中,挥动着牧羊细鞭,驱赶那些羝羊向另一片草场走去。 李陵大声道:“为什么现在你不能告诉我?是不是你还没准备好?还是你算准了那时是你天命所至的时候?” 苏武没有回头。 李陵呆呆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孤独的身影,忽然觉得那背影竟是如此陌生。 拓拔居次找到山谷,发现了正在发怔的李陵。 “咦?怎么了?”拓拔居次奇怪地道,“你们一顿酒喝这么长时间?他人呢?” “走了。”李陵叹了口气,又道:“拓拔,帮我做件事,明天送些牛羊衣食给他。” 拓拔居次好奇地道:“为什么不自己送?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李陵看着地上那还残余着些许毒酒的酒壶,怔怔地道:“曾经是。但现在……恐怕不是了。” 拓拔居次偏着头看着李陵:“你们这些汉人,真是奇怪。” 李陵不语,走到拓拔居次身边跪下,伸手轻抚拓拔微微隆起的腹部,又将耳朵贴了上去。 拓拔居次奇怪地道:“咦,干什么?” 李陵静静倾听着,许久,喃喃地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拓拔,你知道你在造就什么吗?” 拓拔居次没听明白李陵在说什么,但看着自己的男人一脸痴迷地倾听着自己腹中胎儿的动静,不由得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忍不住抱着李陵的脸道:“傻瓜,还不会动呢。能听出什么?” 李陵抬起头来,道:“拓拔,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我曾经冷落你那么久,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拓拔居次道:“那天庆功宴上,我看见你一个人孤独地在角落里饮酒,我父亲跟我说过,你打起仗来像头凶狠的豹子,我很奇怪,一头豹子怎么会是那么一副蔫蔫的样子?后来右骨都侯向你挑衅,你懒洋洋地站起来,就那么随意一箭,立刻把他给压了下去。我们草原上的女子都喜欢英雄,当时我就喜欢上你了。你不理我,我知道,是因为你失去了那边的家,我暗暗发誓,你失去一个家,我要在这里给你一个家。我只想让你知道,你不会再孤独。” 李陵的眼睛有些湿润,站起来捧起拓拔的脸吻了吻,道:“谢谢你。但愿他说的都是真的。” 拓拔居次刚走,卫律来了。“你今天本想杀他,可是没成功,对吧。” 李陵道:“你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 卫律一耸肩,道:“他是我的要犯。你以为你想动他我真会一无所知?这里是我的辖区,看守他的人比他放的那些羊还多。你经过的那几个丁零人的村子,都是我设在这里的岗哨。我让你见到他,只想让你知道,我没有说谎,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苏子卿了。” 李陵茫然地道:“那么他究竟……是谁?和我们截然不同的异类吗?他会做什么?” 卫律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皇帝好像已经知道他还活着,这两年恐怕会有大的战事,先应付燃眉之急吧。你最好现在开始备战,匈奴给你这样的地位爵禄,不可能一直让你闲着。好好想想,你到时何以自处吧!” ◇◇◇◇ 征和三年,汉朝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万余人出西河,重合侯马通率四万骑出酒泉,奔袭千里,北至燕然。 在这一战中,李陵第一次率军为匈奴出战,军至浚稽山,转战九日,死伤众多。 浚稽山,卫律坐在山顶,看着李陵从蒲奴水撤回的残兵败将,摇头叹息道:“少卿,你这败仗打得真是……咳,离奇啊。” 李陵寒着脸道:“怎么了?我说过我是常胜将军吗?” 卫律道:“这倒没有。不过我记得当年也是在这浚稽山,有人曾以五千敌八万,八天里杀敌上万。今日在同样的地方,以三万精锐之师,对三万远来疲惫之众,九天下来居然让人家杀了个手忙脚乱。沙场名将,败在一个御史大夫手里……啧啧,我只能说,商丘成那草包,运气太好了——他那些士卒来自陇西的太多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不肯杀伤自己的同胞,便会使你妻子的族人流血,想想你的孩子吧!你因私废公,何以面对他们?” 李陵冷冷地道:“你要觉得我有异心,只管向单于告发。不过,你为什么教单于不惜一切代价围追堵截李广利?匈奴的打法,向来是利则战,不利则散,从来不以主力对主力打硬仗。你为了逼降一个李广利,夫羊句山设伏佯败,诱敌深入,左贤王、左大将加上单于和你几路大军,合攻他这支汉军主力,两败俱伤,所图者何?你虽战胜,人马死伤远过于我,到底谁更因私废公?” 卫律叹了口气,道:“你看,人是很容易堕落为不择手段的禽兽的。你为了你的同族,不惜伤害你的女人,我为了我的女人,不惜伤害我的同族。” 李陵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道:“不错,你我都是罪孽深重的罪人。” 一面青灰色的镜子,被小心地放在达乌面前。 达乌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要我做什么?” 卫律道:“帮我跟单于说几句话。” 达乌道:“丁零王还有需要托别人进言的事?要我说什么?” 卫律道:“大阏氏病重,单于必然请你去治病。请你对单于说,大阏氏之病,是因为先单于在天之灵发怒。先单于且鞮侯在时,出兵祭祀,总是发誓要擒住李广利,用他的人头祭旗。如今真的擒住了李广利,为何不但不杀,反而奉若上宾?” 达乌注视着卫律,又看了眼那镜子,道:“你和他的仇深到什么程度?” 卫律一字一句地道:“不共戴天!” 达乌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那石镜,闭上眼用手轻轻按在那镜面上,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睁开眼,把镜子向前一推,道:“我可以让他的头颅出现在祭坛上,但我不要这个。这面镜子是宝物,可惜,使用它的人必然会受伤。” 卫律微微一震,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道:“那……你要什么?” 达乌道:“答应我一件事:那个牧羊的囚徒,你别再为难他了。” 卫律心中一动,道:“怎么,达乌,你在同情他?” 达乌道:“我不是同情他,你这样做毫无意义。” 卫律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达乌道:“我知道,在我们的传说中,‘引路者’是神鹰最忠实的子孙,知晓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如果他死了,那些秘密恐怕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卫律盯着达乌,道:“只是为了这个?” 达乌转过身去,背对着卫律,淡淡地道:“我说过,他是我救活的,不想看着他再被你折腾死。那种伤势,能活过来不容易。上天不想让他死,你非要一再锉磨摧折,对你自己也不利。” “是吗?”卫律若有所思地看着达乌,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可以不再折磨他,但也不能放他。你若怜悯他,到丁零来,帮我照料他、看着他,行吗?需要任何饮食、衣物、器具,直接跟我说,我都会提供。” 达乌猛地回身,黑色面纱后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有冷冷的寒光一闪:“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 卫律道:“我不敢冒犯达乌,我知道达乌法力高深,心性孤高,向来目无余子。但在这个世界上,他或许是最配得上你的人。你们是一类人,只有你,能真正了解他,也只有他,能真正了解你。他与乌尔根家族渊源极深,况且,就算没有这些,只凭当年那一刀,难道不足以将大多数凡夫俗子比下去吗?” 又是一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北海上千里冰封。天空中没有一只飞鸟,海面上没有一艘渔船。没有人声,没有岛屿,没有一丝人间的味道。仿佛万物都静止了,甚至连时间也停止了。 海边一处山坳里,三个人围坐在火堆旁,默默地烤着火。 李陵注意到,这次苏武衣裘整洁,鬓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神态依然恬淡如常。 “我想,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了。”许久,卫律打破了沉默,“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他疯了,查巫蛊查到自己儿子头上。李广利投降时说,皇后、太子都被他杀了,那边已经人人自危,局势动荡。是时候了,帮助我吧,拯救这个国家,也成就你自己的功业,光复成汤天下!” 苏武轻叹一声,道:“卫律,我敬重你的执著。虽然你不是玄鸟族,但仅仅靠那些支离破碎的史料传说,居然能拼合出整件事的大体真相。但是,有两件事,一直以来你都弄错了:第一,‘受命者’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第二,我的祖先,也不是天外来客。” 卫律道:“你们来自天狼星!你的祖先骑乘着神鸟从天而降,圣山石刻上简狄指着天狼星,就证明了这一点。” 苏武道:“简狄从来没有说过,玄鸟来自天狼星,她只是指向天狼星。” 卫律道:“那有什么不一样?!” 苏武长叹一声,道:“卫律,你现在耿耿一念,就是要找到玄鸟族。可是你想过没有,当初玄鸟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世上?” 卫律一怔,道:“我……没想过。” 苏武道:“关于世上第一位玄鸟族人,你又知道多少?” 卫律道:“他叫契,帮助过大禹治水。” 苏武道:“就这些?” 卫律道:“是。” 苏武道:“但是,上古为什么会发生那场离奇的洪水?《尚书》说,‘浩浩怀山襄陵’,水势之大,竟将大地尽数淹没,洪涛之中,昔日的山陵成了一座座岛屿。这是怎样的水势?!鲧治水九年,禹十三年,如此巨量的洪水,竟然持续二十余年不退,这是多么异常的事?!后来治水成功,据说是禹以疏导之法,可疏导总也要有个去处,那些来路不明的大水后来又去了哪里?你看了那么多史料,就从来没有对此发生过疑问?哦,对了,你大概以为,这跟玄鸟族无关。所有与玄鸟族无关的事,都不在你关注之列。你只关心那个神祇族的来龙去脉,你只是盼望着有一个强大的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来拯救一切,是吧?” 卫律道:“那场洪水……跟玄鸟族有关?” 苏武叹道:“那场灾难,正是你执著寄望的神祇族带来的。事情的起因,来自很久以后的未来……” “什么?”卫律大叫一声,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着那个词,“未……来?!” 苏武道:“是的,未来。你没有听错,我也没有说错。” 第七章 天命 阴不胜阳,导致四时失序,气候反常,谷稼不熟,饥馑蔓延。饥荒不但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警惕,反而加剧了各国的争夺。或者说,不是不知道原因,然则万国并竞,不进则退。当时的情形,就好像身处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众人不是想着如何合力堵漏补缺,同舟共济,而是争先恐后抢拆船板,好争取在船沉后多一丝存活的机会。 从这里,再往北走数千里,便是这个世界的最北端。那是一个寒冷到难以想象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一丝人声,没有生命的迹象,只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千万年的积雪层层叠压而成的玄冰,冰雪之下,便是永恒的冻土和寒冷的海洋。一年之中,半年为冥夜,半年为纯阳。然而,正是这阴寒到诡异的地方,却成为数千年后大国相争的目标。 我们一直以为天圆地方。但在未来,人们发现,其实大地浑圆如鸡子,南辕北辙,亦可殊途同归。以致这极北之地,反成为通往东西方最便捷的通道。谁占据此地,就等于控制了别国的后门。早先因为严寒所阻,无法利用。而当未来气候变暖,海冰解冻,航道大开,那片本来绝无生存可能的酷寒绝域,一下子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加之那极北之地,其下埋藏着大量能制造出光和热的物质,那是驱动后世文明运转最重要的宝藏。于是,在那里的冻土甚至洋面冰盖之上,各国争相建立基地,打造平台,假勘察之名,行瓜分之实。 发展到后来,为了一片有争议的领域,最强大的两个国家间终于爆发了战争。 这场战争,就是在胡巫中传唱的那场天庭之战。东方神与北方神争夺极北冰天。争夺中失败的一方,那北方神,其实就是一个北方大国。其国中一些极端之辈,不甘失败,竟动用了那个时代最凌厉的武器,就是传说中那种‘十日并出’的死亡之火! 其实,何止十日!那种情形,仿佛千万个太阳同时在洋面上闪耀!瞬时之间,冰消雪化,海洋蒸腾。无与伦比的巨力推动着汹涌的波涛向四方扩散开去,海啸在极短的时间内,自北而南,席卷天下。一时死者亿万、伤者无数。 灾难并未就此而止,天火引燃了地底那巨量的可燃物质,烈火不可遏止地形成燎原之势,天下至寒之地,竟成了火的炼狱。冻土化为沼泽,继而焚为焦土。更多的冰雪持续不断地融化,源源涌入海洋。弥天塞地的水汽又化为暴雨,倾盆而下。海面抬升,山洪暴发,洪水泛滥,无数海滨河洲、膏腴之地,顿化汪洋。 而天空之中,又满布着死亡之火形成的尘埃。天地晦暗,日月无光,气温骤降,草木在严寒黑暗中日渐萎死。北方冰天雪地,南方洪水滔天。 死亡之火迸发时,许多生物都受到波及,而幸存下来的,多变得形体怪异、性情凶恶,这就是什么修蛇、封豨之类怪物的由来。 为了驱散漫天阴霾,人类向高空大量播撒一种能沉降尘埃的物质,总算得以重见天日。然而这又加剧了暴雨洪灾,使更多地区陷于滚滚波涛之中,化为一片泽国。 旬月之间,天下死者过半。大战所造成的种种灾难中,最致命的是洪水,不仅仅因为洪峰来袭的那一刻夺去了大量人的生命,也因为它夺走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大部分最膏腴的土地。那里有最密集的人口,最繁荣的城市,最发达的文明。 幸存者苟活于冰山高原之上,可食用的食物迅速吃光,然后就是食腐鼠,饮冰雪,乃至人相食。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死于饥饿、瘟疫和自相残杀。 人类已处在灭亡的边缘。 在这样的穷途绝境里,人们冒险动用了那个时代刚刚掌握的技术,在滚滚波涛中制造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将洪水导引到一个异样的空间中去储存起来。 那洞穴就是传说中的“归墟”。归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深洞,事实上,它只是一个斗大的空间陷阱,它可以容纳无穷尽的物质而永不满溢,它可以吞噬周围所有的物质,包括光。所以,它甚至不是肉眼可以看得到的东西。 用归墟紧急泄洪,实在是万般无奈的办法。有些学者甚至怀疑,启动归墟,可能会使整个世界毁于一旦。然而如果大水再不退却,人类同样将走向灭亡。 归墟果然发挥了奇效,洪水迅速退去,人类终于得以重返大地,迫在眉睫的灾难过去了。 但是,归墟在运行中发生了失误,那个空间陷阱,变得极不稳定。人们无法测算它到底把那些洪水导引到了哪里。 这使人类又陷入了另一重恐慌。 大自然需要那些水源!如果这些水一去不复返,那对回暖后的世界是一场灾难! 归墟本不是人类能涉足的领域,那是上天才能制造的最奇异的幽深之地。 无中不能生有,存在的不能归于虚无。在这里湮灭的,必然在那里滋生,宇宙正是因此而保持平衡。生死存灭,往复不息。 仓促行事的人们依仗小智逾越了天地大限,他们不知道,这无底陷阱不但能凿出空间,也能凿通时间! 在遥远的时间的那一头,他们的祖先——刚刚才步入文明的先民陷入了一场灭顶之灾! 洪水铺天盖地而来,先民们在第一轮死亡高峰后,竞相往高处迁移,并以简陋的耒耜石器筑堤抗洪。可惜,那脆弱的土方堤坝,根本不足以抵御不断高涨的洪水的冲击。 一片又一片高地失守,越来越多的族群消亡。 那不是人力可以抵御的普通天灾。 为什么世传尧之时,水逆行?因为那水不是天上降下的雨水,而是从海中倒灌上来的无名之水! 当洪水渐息,水位不再上涨,居住在高高的四岳之上的幸存者才开始探讨,如何使洪水回落。 他们推举了鲧。 鲧是那个时代少有的绝顶聪明的人,他是一个以捕鱼为业的方国领袖——这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凭着多年和江河湖海打交道的经验,他竟然隐约猜到了洪水的来源。他受天下方国之托,带领族中水性最好的族人,用了数年时间,追踪到东海。最后,在一个小岛上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物体。 当时,那物体像是一个圆环,浮在空中,发出奇异的光芒,在它的中央,源源不断喷出泥浆沙土,洒落到这小岛上。从小岛的土质看,这小岛正是那奇物喷射出的泥土所堆积而成! 鲧立刻想到了这奇物的用处——治水! 鲧认为人类之所以无法与洪水抗衡,只因为筑堤坝的速度赶不上洪水的增长。而这奇物能源源不断地制造土壤,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利用这件宝贝,就能筑起最高的堤坝、阻遏洪水。 鲧牺牲了数百人命,才捕获了这奇物。事实上,只是因为那奇物的能量正处于逐渐衰减的过程中,否则,以当时人类的能力,永远也不可能获得这奇物。 那是归墟的出口。 归墟泄洪最为宏大的场面他们没有看到,也不可能看到。他们那时看到的,只是洪水倾泻完之后,归墟残余的力量在运作,将那个世界水下的土石也吸到了这一头。 鲧把这东西带回人类栖居的高原,他称这东西为“息壤”,他相信,这是能平息洪水的土壤,是能拯救天下的至宝。 可是,当鲧用此治水,却发现毫无成效。 息壤完全停止了运作。 所有人都指责鲧牺牲大量人命换回了一件废物,甚至有人怀疑他根本就是在捏造谎言,欺骗民众。 鲧百般尝试,也无法使息壤重启。 世人的指责,他无从辩解。他被部族判以驱逐流放。 在一座北海孤岛上,鲧孤独地面对着他千辛万苦带回的息壤,那个飘浮在磁石窠臼里的光环。他亲眼见过这件不属于人间的奇物是怎样发挥惊人的作用的,可他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开启,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关闭。 在绝望中,鲧试图拆解息壤,他要用毁灭的方式解开这奇物的谜底。当然,也许你们猜到了,他被那物体突然发出的巨大能量殛死。从死状上看,他肢体完好,只有几处烧灼的痕迹。所以民众传说,他是被天帝派的火神祝融处死的。他们说,他偷窃来自天庭的宝物,遭到了天谴。 鲧的尸体和那不祥的息壤被一起投进北海。 鲧是那个蛮荒时代最优秀、最聪慧的人,只因为试图盗取远远超越了他的时代的宇宙间最为深奥的秘密,落得不幸的下场。 他的所作所为,至死都无人理解。但他对息壤的破坏性拆解,向黑暗通道的那一头,送出了信号。 未来的人们明白了,归墟把洪水导引到了一个有生命存在的所在!这是一个可怕的失误。为了纠正这个失误,他们决定,再次冒险启动归墟。 这次,他们要导引的,不是洪水,而是一个导引者! 他们无法确定,在这漆黑的时空陷阱的那一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归墟只能传递无生命的物质,生命本身是无法承受那传递过程中巨大的压力的。所以,他们精心构筑了一个蕴含了海量信息的卵形物,用当时最坚实的材料做成一只黑色的大鸟,携带着那枚“鸟蛋”,穿越了归墟,来到了过去。 鸟蛋的形状是自然界中最能承受压力的,而燕子的体形恰好能最大限度地减少飞速穿越时产生的阻力。 黑色的大鸟携带这那枚“鸟蛋”,冲破时空的障碍,来到这个世界。 它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海底冲出来的。 因为它来的通道,正是和鲧一起葬身海底的息壤! 玄鸟从海底飞起的那惊人图景,被记载在一些志怪传说中,就是庄周后来所写的鲲化为鹏的景象。 玄鸟在第一时间找到了传承者,一个正在水边沐浴的女子。 它选择了简狄,不是因为简狄的美貌或什么特殊的身份,而是因为它感应到简狄已经有孕在身! 当时,简狄和她的女伴看着那万顷碧波中飞出的巨鸟,都惊呆了。黑色的巨鸟悬停在她们上方,迷离的五色光环将简狄环绕起来,旋转不休,简狄抬起头,向那巨鸟望去。那巨鸟的腹腔打开,一枚白色的酷似鸟蛋的东西缓缓下坠,仿佛是被一只无形之手放下的。当那“鸟蛋”降到简狄面前时,被奇幻的光环控制了心神的简狄,不由自主张开嘴,吞下了这枚“鸟蛋”。 简狄的同伴们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她们怀疑简狄会死,但没有。很长一段时间内,简狄毫无异状,直到她被人发现怀了身孕。从那时起,人们怀疑她腹中的孩子是那神鸟的,但其实,孩子是高辛氏的。在那段特殊的洪水期,有许多避难北方的华夏大族和北方戎狄通婚。简狄腹中的孩子,就是这样一次通婚的产物。 那玄鸟蛋的作用,是影响受者腹中的胚胎,制造出一个未来的治水者。那个孩子,脑海里将与生俱来就铭刻着关于洪水的所有信息。同时,他还会拥有异乎常人的体能和力量,以免在陌生的环境中轻易夭亡。 临产之时,简狄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此时的简狄和她腹中身怀异能的孩子血脉相通,所以也获得了部分异能。她看到了未来的战争,看到了归墟,看到了玄鸟的制造,看到了孩子的出生导致自己的死亡。她感到巨大的恐惧。但她没有选择,她知道自己将要生下的,是能拯救世界的生命。 简狄生产之时,经受了无比巨大的痛苦,在濒临死亡之际,她让人剖开了自己的腹部,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孩子的生命。 临死之时,有人追问这孩子的来历。简狄不会说中原话,她能用手势比划出玄鸟的形状,却不能比划出玄鸟的出处。她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指向天狼。 星相,从中原到北狄,含义都是一样的。天狼,象征战争!她想说的是,玄鸟来自一个充满战火的时代。 这个带着前世的战火和母亲的死亡而来的孩子,就是契。 契的使命,是打开洪水返回的通道,将洪水导引到该去的地方。所以他长大后,开始参与当时的治水工作。 他能驾驭玄鸟,他会使用息壤,他从玄鸟的体腔内,获得了一些极其珍贵的材料,用来制造洪水的传输管网。但他需要世俗权力的帮助。 契找到了当时负责治水的大禹,给了他一幅地图,告诉他,只要把洪水引流到图中标注的地方,洪水就可退去。禹官居司空,执事多年,对这个出身离奇的异人,也有所耳闻,所以,他对契的话半信半疑。 但实践证明,契的指示是对的。只要把洪水导引到契指定的地方,那洪水便倏忽打着巨大的漩涡转下去,再也不见冒出来。 禹立刻全力以赴地投入治水工作中,迅速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在人们看来,他做的事是很令人称奇的,他手持一些被称为龙图玉版的东西,走遍五湖四海,勘察地形,测绘距离,开渠引流。而那可怕的洪水,就像能听他的调遣,驯服地退了。 谁也不知道那些水去了哪里,他们以为禹知道,但事实上,禹也一无所知。 禹开始对契产生怀疑。他追踪到契的祖居地——北海,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些难以想象的事情。 从数十里以外,他就听到连绵不绝像雷又像鼓的巨声,走得越近,声音越响,当他穿过一道狭窄峡谷,步入一片开阔空间时,轰轰作响的水声猛然增大了好几倍,震得他的耳朵几乎失去了听力。而眼前是一片水雾弥漫,透过白茫茫的水雾,隐约可以看到远处从空中倾泻下来的“瀑布”。 他呆呆地看着这瀑布,无依无傍,没有山川丘陵,直接从高空中轰然冲下,那宽度无法想象,连绵一片无边无际,左也望不到头,右也望不到头。 禹惊恐地望着这一切,他怀疑是天上的巨龙在喷水。透过茫茫水雾,他向天空望去,但这巨瀑溅起的水花如暴雨般不停地从空中落下,阻碍了他的视线。这时,一只身形线条流畅的黑色巨鸟穿越重重水雾出现在他视野里。 黑色巨鸟降落在他身边,契从玄鸟体内走出,他似乎对禹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坦然地邀请禹登上玄鸟。 契驾驭着神鸟飞回到天上,禹居高临下,这才看清整个惊人而壮观的景象:北海四周,是源源不断凭空冒出来的巨量洪水,像瀑布般轰然冲下,海底最深处是一个一泻千里的巨大凹陷,就像一个吸力巨大的魔洞,将天下洪水吸纳进去。 那惊天动地的异象,直到今天还在北海留有残迹。比如海中那许多奇怪的、来自遥远的江河湖泊之中的水族;比如海边许多土地像经过猛烈的洪水冲刷似的,只剩下贫瘠的沙土,三里之内寸草不生,只有一些最为顽强的松树能扎根生存…… 契通过玄鸟,熟练地控制着海底的息壤,片刻不停地运作,把全世界的泄洪通道导引来的洪水尽数吸纳进去,转输到另一个遥远的空间。 眼前的一切,远远超出了禹的认知能力。 他面如死灰。 禹本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十余年辛劳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不是没有图谋。然而此时,面对着这非人间的巨大力量,他所有的雄心壮志尽皆化为乌有。 契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意似的,坦率地告诉他,自己对权力没兴趣。洪水消退之后,他将功成身退。 禹并不知道,契的全知全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简狄的死,是因为孩子那容纳了海量信息的头颅,远远超出了母亲的承受能力!在契之后的许多玄鸟族人,都是带着母亲的鲜血和死亡来到世间的。所谓先商屡迁,自契至汤,十四代人,八次迁徙,只因为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居住超过两代。 连续两代人出生时母亲都难产而死,会引起当地部民的警惕,无法找到愿意与之婚配的女子。 卫律,这就是你认定能拯救这个世界的神祇族的真相。 这个神祇族拥有异能的代价,是与生俱来犯下弑母的罪行! 你一生最大的恨事,是李夫人的早逝。然而你知道为什么李夫人会难产而死吗?她是狄人,也有一些潜在的微弱的玄鸟族血统,加上舞者的纤瘦身型,所以生产过程异常艰难。即使像我的母亲,自身精通医术,事先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也无法避免那可怕的折磨。 我从进入草原开始,就时时陷入一个雷同的噩梦,在梦里,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迫得我快要窒息,以至当我从噩梦中惊醒后,常常感到后怕,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重复这个梦。当我死而复苏后,我才明白,踏上了母亲曾经居住的土地后,关于母亲的最初的记忆复活了——那是我在母亲的产道内挣扎求生的记忆! 我的诞生几乎使母亲死去,而我自己也在出生后全身青紫,陷入昏迷。这惨烈的一幕也使我父亲永生无法忘却。后来我的兄弟都死在我之前,他更是认定我是个天生会带来死亡厄运的孽子。 当我明白一切后,不再自伤于父亲自幼对我的种种厌憎。这是身为玄鸟族,为自己的原罪必须背负的代价。 玄鸟族的所谓异能,主要是预知。 商汤敢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自焚祈雨,是因为他预知那时必然会下雨。他用这种残酷而震撼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天下万民的信任,巩固了他的统治。 历代商王对巫卜的迷恋令后世无法理解,人们哪里知道,商朝本就是一个靠预知力统治的朝代。 许多商王去世前,会指定一些近臣亲信殉葬,这种残酷的制度一度为后人所诟病,但事实上,那是因为商王预知到,这些看来忠诚谨慎的臣子,将会在自己死后擅权作乱,所以在祸乱发生前就将乱源铲除了。这一风俗后来随着商亡后王族北奔,也传到了鬼方。 卫律,你前两年密托达乌,以先单于发怒为由,要李广利的首级祭祀神灵。在你,只是想为李夫人、为你自己报仇。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达乌会接受你的请求?为什么这种荒唐的杀人方式能被匈奴人轻易接受、不疑有他? 李广利确非善类,他若不死,终会贻祸匈奴。乌尔根家族有这个特权,指定哪些人必须献祭神灵,哪怕那人尚无反状。每任单于去世,都会根据乌尔根巫师的密议,确定一批殉葬的近幸臣妾,有时甚至多达几百上千人。 这种被中原鄙弃的残忍习俗,就来源于你一心追寻的玄鸟族。 当年的商王,不仅根据预测杀人,也根据预测用人。在不了解内情的后世人看来,同样是无法解释的。比如,武丁从刑徒中提拔傅说为国相,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一个梦。而这个占梦而得来的宰相却果真使天下大治。 没有诸侯割据,没有重臣弄权,没有将军谋叛,商朝享国六百年,远超过夏和西周。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几乎没几件值得一述的事情发生,以致商朝的史书只剩下“沃丁崩,弟太庚立。帝太庚崩,子小甲立”之类简单枯燥的帝位传承记录。 洞察一切的商王族,能将任何谋逆叛乱消弭于无形。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他们的异能,来自祖先的血统,每一次与这个世界的凡人的通婚,就意味着异能的一次衰减。要减缓异能流失,只能采取族内通婚,然而,男女同姓,其生不蕃,这是对所有生命都有效的法则,何况他们子孙的繁育还常常伴随着母亲的牺牲。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玄鸟族一直在保持异能和扩大族群的矛盾之间摇摆。早期玄鸟族繁衍缓慢,累十四世方得天下。及至建立商朝,为了延迟异能的衰减,减少珍贵的玄鸟血统的流失,他们采取兄终弟及的制度,即选择王室中最年长的人继承王位。兄死由弟继承,弟死次弟继承,所有的弟弟都死后,再由长兄之子继承。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王族身上还是累积了越来越多的异族血脉,伴随着异能的衰退,人性的弱点逐渐超越了玄鸟族与生俱来的理性冷静。长兄不放心弟弟们的信用,弟弟不甘心死后将王位传给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成为长期困扰商王族的一个难题,最终酿成了商朝历史上唯一一次但是持续时间却极长的变乱——九世之乱。 一个拥有预知力的族裔,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无敌的,真正能威胁到他们的统治的,只有王族成员本身! 这场内乱大伤了商的元气,直到盘庚迁殷,重新举起成汤的旗帜,才再次把王族团结起来…… 哦,我知道,你们想说周武王。 是的,商朝后来是被周所灭。后世之人只记住了武王伐纣,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文王武王,本就是商朝的外家子孙! 这也正是他们最终能灭商的重要原因。 周在古公亶父的时代,还只是一个僻处西方的小邦,对高高在上的“大邑商”,向来是抱着一种既敬畏又觊觎的心态的。 古公亶父有三个儿子,长子泰伯,次子仲雍,少子季历。小邦周命运的改变,正是在这小儿子身上发生的。一次,季历奉父命至商都朝贡,一位商王室女子爱上了他,为了爱,那女子不顾族人反对,远嫁周家。 那女子名叫太任,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古公亶父从这个血统高贵的孙子身上看到了周家繁荣昌盛的希望,给孩子取名“昌”——不错,那孩子就是姬昌,未来的周文王。 为了传位姬昌,古公亶父必须先传位季历,这使他的长子和次子成了多余的人。泰伯、仲雍被迫远奔荆蛮,此事在史书上被称为“泰伯奔吴”。后世为尊者讳,将周家为了图谋大业废长立幼,说成文王姬昌幼有“圣瑞”,泰伯、仲雍知道父亲的心意而主动出走,并断发文身以示不归。 泰伯和仲雍的牺牲没有白费。姬昌长大即位后,因为他与大邑商的特殊关系,而提升了周在诸侯中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还再次与商联姻,娶到了一位地位极其尊贵的女子——太姒。她是商朝的公主,帝乙的小女儿!亲上加亲,这场婚事又进一步增强了周家的玄鸟族血统。最终使周家拥有了灭商的实力和威望。 所以,尽管周家得天下后,一直极力贬低丑化商朝,但太任、太姒却在周王室拥有崇高的地位。因为正是由于她们的下嫁,为周家引进了珍贵的玄鸟族血统,周才能最终取商而代之。 这些事,在《诗经》中也有记载。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记录的是太任与季历结合的史实。“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描述了太姒与姬昌结亲的盛大场面。 尽管周在得天下后尽力淡化商的影响,但他们无法篡改他们的先妣的出处。《大雅》是歌咏先王的音乐,即使要欺骗天下人,也不能欺骗祖先。孔子编定《诗经》时,巧妙地把真相存留在这些周王室也无法抹去的证据里。 对周的野心,商王族也不是一无所知。 即使血统经过了数十代的淡化,到商纣王一代,玄鸟族的异能依然部分存在。在一次占卜中,纣王隐约预感到了姬昌的危险。为此,他把姬昌召来,囚禁在羑里,用各种方法测试。姬昌成功地掩饰了自己的能力,甚至佯装懵懂把长子的肉羹都当着使者的面吃了下去。即使如此,纣依然囚禁了姬昌七年,直到他确信这样一个即将入土的老人不可能对商王朝造成致命威胁,才将他释放。 纣王哪里知道,姬昌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被拘禁在羑里时,将凡人的智慧和来自母族的异能结合在一起,发明了一种能更有效地发挥玄鸟族预知力的方法。和商王族神秘而难以把握的甲骨卜比起来,这种方法更为直接简易,故名之曰:《易》。 从那以后,商周王族之间预知力的差距越缩越小。 姬昌至死也没有打起反商的大旗,但纣王的预测其实没有错。十余年后,武王伐纣时,中军大帐中供奉着文王的灵位,因为文王是商的外孙和女婿,具有双重的号召力。 孟津之会,诸侯不期而至者八百。八百诸侯所看重和信赖的,不是周家的名望军力,而是天命所归。周家拥有可与商王室相匹敌的血统,那是无可置疑的天命的象征! 商纣王不是一般传说中那样的无道昏君。他尽了自己的全部努力来推迟商朝灭亡的那一天的到来。他早就知道,问题的根本在于王族预知力的衰减,引起了诸侯对权力的觊觎。为了挽救垂死的商政权,他到处寻找玄鸟族的远支亲戚。他要找到一个女人,一个携带着商王族散失的那部分异能的女人,和她结合,生下一个拥有完整的玄鸟族异能的孩子来重新承受统治天下的天命。 经过漫长而艰辛的查访,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她来自一个古老的部族,那个部族以拥有使人死而复苏的能力而闻名,所以,这个部族被称为“有苏氏”。 和商王族一样,这个部族的人也习惯以十天干取名,这个女人名叫“己”,她是己日出生的,拥有许多奇特的能力:她能知道孕妇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面向何方;她能看得出人胫骨骨髓的深浅——更重要的是,她很美。纣王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周也预测到了这个女人的威胁,于是,周的细作到处散播谣言,说这女人美得不正常,是九尾狐狸所化;说这女人是上天派来夺取成汤天下的;说这女人插手朝政,教唆君王残害忠良…… 周的谣言成功地挑起了王族内部的争斗,从太子到王子,再到贵族宗亲,都对这个女人极度不满。因为她的出现,打乱了王族的继承顺序。在实实在在的权位诱惑面前,王族分裂了。太子、微子、箕子、比干……被杀的被杀,流放的流放,装疯的装疯。 武王伐纣,宣扬的纣王的罪行,不用宗亲,不祭祖先,都是在挑拨玄鸟族的内部矛盾。 自始至终,武王都是在利用商王族自己的力量,破坏、瓦解这个王朝。他做得很成功,军事的征服,伴随着人心的策反,商朝终于被灭亡了。 这个空前强大的王朝,事实上是毁于自己的族人之手。 灭商之后,武王礼遇箕子,祭拜比干,分封武庚,把这些殷商王族拉进自己的阵营,向天下人显示,他的胜利,不是改朝换代,而是神圣的玄鸟家族内部的一次权力调整。 六百年的商王族毕竟根基深厚,大量殷商遗民的存在,终究是周的一大心病。周武王又封两个弟弟于管、蔡来辅佐武庚王子。管叔鲜、蔡叔度和武庚王子,被称为“三监”,负责监管殷遗民。事实上,真正的监视者是管、蔡,他们被赋予了监视武庚王子这个潜在威胁的使命。 问题是,管叔和蔡叔作为太姒的儿子,玄鸟族的外家子孙,他们对嫡系的武庚王子有一种特殊的敬意和亲近感。他们没有很好地履行监视者的职责。 监视者与囚徒做了朋友,这不能不让朝廷感到恐慌,主政的周公嗅到了其中的危险气息,于是诬称管、蔡联合武庚作乱,出兵诛杀了武庚、管叔,流放了蔡叔。 三监之乱后,纣王的庶兄微子启被封于宋,继承殷商后嗣。 微子是庶出的王子,和那些殷商贵族女子所生的王子比起来,他的玄鸟族血统要淡得多,对周的威胁也小得多。周对他的册封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举动。 在这段混乱时期,商遗民中传出了“受命者”的传说,周王室也大为紧张。 周武王,你们是否知道,为什么他的谥号被定为“武王”? 姬发的谥号,是他自己生前指定的。 因为他也听说了那句“受命者谁,仲子武王”,而他恰好是次子,自命武王,正是为了向商遗民暗示,天命已转移到周家。 很多年以后,当强大的西周走到尽头,进入王室衰微、诸侯争霸的东周时代,宋微子的后世子孙里,出了一个异人,那就是孔子。 孔子从周王室的秘藏古简中发现了自己族裔的秘密。 先秦诸子,孔子的思想一向被认为迂腐。 当此群雄纷争、百家争鸣之时,对于天下的归属,有人呼吁有德者居之,有人宣扬有力者得之,唯有孔子,不谈能力的确认,不谈道德的判定,只是一遍遍地强调遵守那些古老的秩序,什么嫡庶尊卑,什么长幼有序,多么不切实际! 孔子一生怀才不遇。因为他的所有主张,皆出于一个无法明言的观点:上古那种统一、强大、稳定的统治,靠的就是来自神祇族的血统! 从周王到宗亲诸侯,或多或少都携带着来自太任和太姒的血统。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维持这血统的成分变得越来越困难,因为贪图美色的本能,君王们任意抬高非玄鸟族妾妃的地位,废嫡立庶的事时常发生。 神圣混迹于泥淖,篡逆高踞于庙堂,这就是天下不安、连年战乱的根源。 孔子焦急地呼吁恢复旧有的秩序,反对废长立幼、废嫡立庶、以下犯上,只是为了尽可能延续玄鸟族的异能和权威。 当孔子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之后,便把全部精力放到《周易》上。 《周易》是一部杰出的作品,因为它,玄鸟族得以在血统已经淡化的西周又延续了两百多年的统治。可是,再优秀的能发挥玄鸟族预知异能的工具,其效能终究还是取决于玄鸟族人本身的血统。时间是玄鸟族最大的敌人,玄鸟族血统的散失衰落,是一件无可挽回的必然之事。 唯一的希望,只在未来,或者在那散居于千千万万芸芸众生中的玄鸟族后代里,有一对男女,碰巧各自拥有对方所散失的玄鸟族血统,而他们又碰巧结识、结合,或能重新创造出血统纯净、拥有玄鸟族祖先那样强大的异能的孩子。就像当年纣王企图做的那样。 那孩子就是“受命者”。 当孔子通过易理明白了这一点,他在晚年做了几件事:他把从王室藏书中得到的那些古老的简牍进行了删减整理,三千首诗删到三百,就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诗经》。 这些貌似歌咏礼乐和古文化的诗文,隐晦地透露了玄鸟族的由来和历史,更危险和敏感的内容,则被封存了起来,藏进了孔府的夹墙中。 那不是一个适合公布真相的时代。 但即使是如此隐晦曲折地透露,依然引起了后世统治者的警惕。 嬴氏,一个与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家族。在殷商时期,他们做过商王的御者,娶过商的公主,直到商灭亡时,嬴氏的飞廉、恶来父子还效力于殷纣。恶来在武王伐纣时被杀,飞廉因为正在北方为纣王办事而逃过此难。他的后人在西戎逐渐发展壮大,建立了秦国。 因为这段特殊的过去,秦的祖先传说和商惊人地相似。他们宣称他们的祖先是女修吞玄鸟卵而生的。 和商一样,秦也有从死的风俗。各诸侯国中,秦殉葬人数是最多的,甚至不惜以重臣良将殉葬。秦穆公死,以子车氏三子殉葬。三人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秦人谓之“三良”,惋惜不已,乃作《黄鸟》一诗。这种看似不可理喻的暴行,恰恰是秦得以强大称霸的奥秘。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大都衰于内耗,唯有秦没有这一麻烦,为什么?因为秦的国君能预知到那些在未来可能会危害国政的臣僚,并以殉葬这种非常手段防患于未然! 可惜的是,这种能力在秦始皇的时候就彻底消失了。他不具有这种能力——因为他是吕不韦的孩子! 所以,即使一些秦王室秘书中传下来的谶语向他暗示“亡秦者胡”,他也不知道那是指胡亥,竟然还以为是匈奴,特地命蒙恬率大军北击匈奴。 也许正因为自知并非真正的玄鸟族之后,内心深处的自卑加上戒备,使秦始皇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毁灭这个神秘而高贵的家族曾经存在过的一切史实。史实几乎都保存在儒家经典中,所以,便有了野蛮的“焚书坑儒”。 史载秦始皇为了方士的欺骗一怒之下焚书坑儒,却没有说清楚,为什么欺骗他的是方士,却要连带儒生也坑杀。其实,秦始皇就是在毁灭真相! 秦始皇命李斯在玉玺上刻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为什么? 四处巡行,祭天封禅,为什么? 难道他对上天有着独特的虔诚吗? 不,他只是恐惧。 越是自知不获天命,越是要证明天命攸归。 同样,陛下今日种种令人不解的行为,也是在证明自己拥有天命。和秦始皇不同的是,他相信天命本来就属于自己。他在辽东设高庙,不是在伪造天命,他打心底相信自己本来就是真命天子。如果“受命者”起源东北,那么他的祖上必然与东北有某种渊源!他要杀董仲舒,不是因为董仲舒语涉不敬,而是因为董仲舒企图破坏他这完美的幻觉。 其实,伪造天命的秦始皇错了;制造幻觉的陛下错了;自以为“知天命”的孔子也错了;乃至你,卫律;你,李陵;还有孔安国、董仲舒……都错了。 真正的“受命者”,对现世的权力并没有兴趣。 不错,“受命者”可以预知战事胜负、朝局变幻;可以预知风吹云动、雨雪雷霆;可以预知对手下一步将走出怎样的棋局;可以预知谁会成为未来的劲敌。然而,他不会利用这些去设伏构陷、攻城略地、图谋天下。 他做得到,但他不会。 因为他深知,任何对既定规律的改变,都会遭到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的报复。那就是真正的“天命”。 这个世界的权力,本就并不属于玄鸟族。 你们知道玄鸟族的预知异能是怎么回事吗? 在奔腾不息的时间长河里,身处其中的大多数芸芸众生,随波逐流,他们目力所及,只能看见自己所来自的河段,未来会流向哪里,就非他们所知了。而在玄鸟族眼里,这长河几曲几弯,或急或缓,一览无余。因为玄鸟本就是从“河”的那一头到这一头来的,在跨越时间的过程中,玄鸟意外地获得了这时间段里的全部信息。所以,玄鸟族有一种独特的观测时间的视角。他们看历史的长河,有如身处高山之巅,俯瞰大地江河。 看得多远,取决于他们站得多高,或者说,取决于体内玄鸟异能的多寡。 契是有史以来拥有最完整、最强大的异能的玄鸟族人,在他的视角维度,能看得到从上古的大洪水,到未来冰天之战之间这一整段的历史。这数千年的时间长河里的每一点波动、每一丝涟漪,他都历历能数,了然于心。 如果他要改变这“河流”的其中一段,比如流速,比如流向,使这“河流”变得有利于自己,他都做得到。但他没有。因为他看得很清楚,滔滔洪流,浩浩荡荡,不管是人还是神,都无法改变它最终的流向,任何阻遏和扭曲都是危险的。他的异能使他动念之间,便可预料到干预历史之河的恶果。 玄鸟族对这个世界的干预,开始于成汤时代。不是因为那时的玄鸟族的异能格外强大,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他们的祖先那种一毫举而知事之大动的能力,潜藏在脑海深处的信息已经被血管里累积的凡人的血液模糊了,有时,他们必须借助一些工具——比如甲骨、贝壳,乃至周文王发明的蓍草,将这些内容“外化”,才能回忆得出来。 凡人只看到他们占卜精准,百发百中,钦佩万分,却不知从未卜先知,到卜而后知,已经是预知力的严重退化。 王族用天干地支给自己命名,也是为了找到一个时间河中的支点,便于推算出自己命运的走势。即使如此,他们的推算也只能及身而止,不复能知遥远的未来。 无知给了他们胆量。他们凭借着预知的异能,一次次轻易击败敌人,赢得战争,夺取天下,却不知道,被矫改过的历史自有一种力量,要恢复原来的趋势。矫改得越多,那种恢复的力量便蓄积得越大,有如筑堤百尺,蓄势千钧,一旦决口,大水轰然而下,必然冲毁一切曾阻碍它的事物。 商纣王,就是那个溃堤之时的受害者。 你们知道商纣王是怎么死的吗? 他极其痛苦地死于烈火之中。 他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只是不知道那死亡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到来,但他确知,这一切必然会发生! 如果你们早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并且没有任何办法逃避,你会怎么做? 他酒池肉林,醉生梦死,用淫乐来麻醉自己,暂时忘却内心深处的最大恐惧。他炮烙臣下,挖心断足,用他人的痛苦来消解自己对末日的恐惧。他拼命搜刮天下财富,以四千庶玉、五枚天智玉琰做成一件清凉沁骨的玉衣,以图在末日来临之时保护自己少受痛苦。 惩罚终于还是到来了。周军入朝歌之时,内应引燃大火,躲在鹿台上的纣王无处可逃。由于有了玉衣的保护,他的死反而变得格外漫长而痛苦——他是被缓慢地炙烤而死的。当武王发现他的遗体时,四千庶玉尽毁,保护五处要害的天智玉琰依然完好无损。 当成汤将柴草堆在自己脚下,用自焚祈雨欺骗天下视听,赢得本不该属于他的权威时,就注定了他的子孙有朝一日会真正罹受他许诺过的牺牲。一代代商王用预知力推迟报应来临的做法,都是在一次次加强那最后的惩罚。 他们倚仗异能,压制叛乱,看似暂时获得了天下太平,然而,叛乱、谋逆、暗杀,这种种行为,是天下万民蓄积了极大愤怒之后才会爆发的最终行动。 堵死火山的喷发口,难道地底的烈焰便会因此熄灭吗?削去冰山顶尖的一角,难道下面的山体便会因此消融吗?凭着预知力提前擒杀起事的领袖,难道愤怒和怨恨便会因此消失吗? 天命,不是一两个异人掌控的神秘命数,而是这世间亿万生灵呼吸、饮食、悲欢、喜怒、生死……这无穷细微状态造成的大趋势。这种趋势,不是区区一支势单力薄的玄鸟族能改变的。 商朝灭亡后,我们族裔飘零沦落、只能从事四业之末而饱受歧视,难道是偶然的吗?今天那些民间的术士相师非孤即残、子息薄弱,难道是偶然的吗?我母亲婚姻不幸、诞育艰难,难道是偶然的吗?我九死一生,被你放逐到这荒原上放羊,难道是偶然的吗? 你一直奇怪,我何以身具异能仍默然忍受种种折辱。那只是因为,我自知所遭受的一切,是“天命”对我们族裔的惩罚,是对成汤后代的追惩。我的祖先用异能攫取了不该属于自己的利益,后世子孙必然为此付出代价。 多少玄鸟族后人,虽能断人休咎祸福,教人趋吉避凶,自身却瞽目跛足,潦倒困顿,一生不得志。有人说,这是泄露了天机的惩罚。其实,这是违背了天命的代价。 你看那民间巫卜之流,越是灵验的,往往多有残疾,尤以目盲者居多。“珊蛮”一词,就来源于“商矇”。长期的王族内婚,使玄鸟族的体质比常人更容易产生缺陷,而这缺陷最容易发生在眼睛。 所有玄鸟族人中,“受命者”有着最接近于祖先的预知异能,因此也命定要承受最多的苦难。他从出生那一刻就要承受死亡的折磨,他注定不能得到父母之爱、兄弟之情。他一生不能有所爱者,因为有了也早晚会失去。他会远困异国,妻子改嫁,儿女离散。他的绝世异能,不能给他带来名望和幸福,只会带来痛苦和绝望。 他深深地羡慕那些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凡夫俗子,哪怕注定困顿终生,哪怕注定遭遇不幸,不到最后一刻,总还有着一点指望。 卫律,你怨恨命运不公,你拼命追寻拥有异能的玄鸟族。你可曾想到,这异能带来的是什么?如果你早知挚爱终将失去,你还能在诏狱中经受住那漫长的苦刑吗?如果你确知未来只是一片黑暗,你还会甘心忍受宵小的侮辱、权贵的欺凌、生存的磨难吗? 人世皆因希望的存在,才使最悲惨的命运也有一丝期盼的价值。 而我,“受命者”,却与生俱来被剥夺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希望。 我早就知道命运的每一处转折变化,知道灾难会在何处降临,知道死亡会在何时来到,知道我所爱的人会怎样死去,我生活的每一时刻,都是在向那最恐惧的一刻接近。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折磨吗? 今天,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或为自己对你的愿望无能为力而作辩解。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世上,未必只有你是最不幸的。 第八章 北冥其深,见事何广 卫律皱着眉,像是有些吃力地思索着,道:“我……不是很明白,你说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武道:“从来就没有什么高于一切的审判者,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卫律,你寄托了全部期望的,并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力量。” 卫律缓缓站了起来,盯着苏武,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想听那些废话!事实就是,你有那个能力,但你不会去做,是吗?!” 苏武叹道:“我不能干预天命……” 卫律骤然爆发般地大叫道:“你是‘受命者’,你能改变这一切!你没看到刘彻已经疯了吗?他杀人杀到眼都红了!连自己妻子儿女都杀!长安城血流成河,死者数万。这样一个人,多活一天便多祸害一天!” 苏武道:“你只是因李夫人的缘故深恨陛下,这强烈的恨意使你无法看清事实。平心而论,陛下没有你认为的那么无道昏暴,他治国五十余年,多有建树。只是他长于宫廷,少年继位,帝王的生长经历,常常会使一个人形成迥异于常人的想法。如果一个人自幼便终日被‘睿圣天纵’、‘圣明烛照’的称颂包围,如果所有人给他的呈文起首都要加上‘臣惶恐昧死言’这样的语句,如果他对家族祖先的了解都充斥了‘与蛟龙交合’、‘具五彩云气’、‘梦日入怀’之类的神话,那么他必然铸就一种坚定的信念,坚信自己确实就是真命天子。他从来就没有怀疑天命属于自己,他不需要和谁争夺天命。如果出现了与这信念矛盾的证据,他便拒绝相信。这也是陛下最大的悲哀,他一直以来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以此而言,你不觉得陛下甚至有些可怜吗……” “可怜?哈哈……”卫律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那谁来可怜我?谁来可怜阿妍?谁来可怜长安城数万冤魂?谁来可怜玉门关外十万枯骨?他锦衣玉食,穷兵黩武,视人命如草芥,以百姓为刍狗。同情这样一个独夫,则置千万死者于何地?!” 苏武沉默了一会儿,道:“换一个,便一定做得比他好吗?陛下的是非功过,千百年后也难有定论。陛下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他杀伐决断,权变雄猜,固一世之雄;另一方面,他连一个普通人的判断和常识都没有。他晚年的猜疑滥杀,只因为他不能接受那些与他几十年来所坚持的信念不相符的事实,于是就沉浸到巫蛊的猜想中,古简、石镜、谶诗、‘受命者’……都是巫蛊之术的结果。你见过那蒙着自己双眼大叫‘你看不见我’的孩子吗?陛下就像这样一个拼命要维护自己幻觉的孩子……” “他不是孩子,是成人!”卫律大声道,“如果他发了疯,便不该待在那个位置上祸国殃民!你是这世上唯一能阻止那个疯子的人,当你安坐在这里眼看苍生荼毒,大谈什么天命不可违,你的心里就没有丝毫负疚吗?!手握利器却不替天行道,这本身就是罪恶!就是助桀为虐!” 苏武叹了口气,道:“陛下驾崩了。” 卫律和李陵一齐惊呼一声,道:“什么?!” 苏武道:“就在刚才,你们到这里的时候,陛下在五柞宫驾崩了。临终有密诏,以‘孝武’为号。他是景帝中子,古简上的‘仲’恰好写作‘中’。‘受命者谁?仲子武王’……他至死都在维护自己受命于天的幻觉……” 卫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又说不出来。眼神从原来的疯狂凌厉变为迷惘茫然。好像眼睁睁看着一件构筑得无比高大的建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垮塌下来。 突然,李陵道:“我明白了,你等到这个时候,只是为了让他善终!你想报答他。” 苏武道:“陛下确实有恩于我,他曾在我最不为人所重视的时候识拔我,但这不是我不愿叛汉的原因。汉朝气数未尽,天命如此。” 李陵道:“不,不对!古简上说汉有六七之厄,就是这个时代。子卿,还记得吗,傅仲孺说过,你的相贵不可言!他没看错,你本该取而代之。你……唉!” 苏武道:“少卿,多谢你那次带我去看相,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我的生命的真相——尽管当时我还一无所知。傅仲孺确实有过人之处,但他说的也未必全然正确。他是傅说的后人,我先王的臣仆,这使他在预测时不自觉地掺杂了一些效忠王族的习惯倾向——这一点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我只是一个逝去的国度的君王,但陛下是我在这个现实国度的君王,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卫律叫道:“你脑子是不是让你父亲药昏了?!刘彻本来该亡于你手!他封你一个中郎将,你就放弃整个天下,你知道你失去了什么吗?上天注定的光复神族的最佳时机,就这样被你白白错失了!你对他的效忠,便是对真正的天命的违逆!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你这个笨蛋,逆天行事,你会受报应的!” 苏武淡淡地道:“不,你们错了。六七四十二,汉朝有四百二十年的寿命。卫律,也许你会大失所望,但这才是真正的天命,你我都无法改变。结束汉朝的人,也不是我,另有其人。‘当涂高’会出现的,但现在,既非其时,也非其人。” 卫律道:“不!你是‘受命者’,你能拯天下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你能摧毁现世的一切不公和黑暗……” 苏武道:“卫律,你最大的错误,便是把命运的改变寄托于更高一层的神明,那是最危险的事。谁告诉过你,高于凡人的生命所建立的秩序必然比现在更公平、更美好?谁告诉过你,智慧越高,道德必然也越高?生命的本能都是自利,他人为什么要奉献自己的异能来为你们谋求幸福呢?人类的智慧高于禽兽,杀戮和奴役禽兽最多的,不正是人类?况且今天这个世界,不论你如何切齿痛恨,都是天下众生共同造就的,不能归咎一二枭雄的操纵。当年楚汉相争,群雄逐鹿,难道不是百姓箪食壶浆以迎沛公,成就了汉家天下?既然选择了,便要承担后果。如果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付出的代价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人们终有一日会再一次作出选择,那才是真正的莫之能御的天命。天命或许没有你所期望的那样如应斯响、因果立现,但一切不公,最终都会得到清算,任何侵凌,最终都必然付出代价。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我应该庆幸天命的存在。天命,是弱者最后的护符,是强者最终极的约束。暴行从来是不顾道德、不畏人言的,唯一能让它忌惮收敛的,只有更为强大的力量。只是这力量并非来自什么高于一切的异人神明——” “不!我不信!”卫律叫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难道只是一个骗局?!那最初又是谁编造了这个谎言?” 苏武叹了口气,道:“你能读懂最艰深的古文,却唯独忽略了这诗句最浅显的意思。好好想想吧,它的原意是什么?‘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天命决定了玄鸟族的出现,而不是相反。” 卫律喃喃地道:“‘天命玄鸟’……‘天命玄鸟’……” 苏武道:“你和许多人一样,把天命的奉行者当成了天命的代表者,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其实,你我都在这天命之下,无法凌驾其上……” “哈……”卫律仰天大笑,“好一个敬畏天命、甘守本分的君子,啧啧,高尚得我都要感极而泣了——可是,你拿什么来证明你说的一切?我相信古简的记录,因为那是实实在在无法篡改的明证。也许我的识读未必完全精确,也许我的理解会有偏差,但至少那不是无中生有的虚构!而你对天命的解释,全出于你一人之口,让我如何确信是真的?你有什么证据?我怎么知道,这里面没有你居心叵测的编造?” 苏武叹道:“等这北海的冰雪完全融化,你和少卿带了那面石镜过来吧,那时我会让你看到证据。” ◇◇◇◇ 空旷的冰面上,只剩下李陵和苏武。 李陵看着苏武,就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苏武笑笑,道:“少卿何必这样看着我?” 李陵道:“这么多年了,你何不一开始就告诉他?” 苏武道:“那时他的心已经被仇恨所淹没,任何劝告对他都不会有效。他所受过的磨难,远超常人。多少年苦心焦思,筹谋勾画,只为找到‘受命者’,借助‘受命者’的力量,颠覆这个世界。他在‘受命者’身上投注了太多的期望,如果我告诉他,他所有的寄托,都注定无法实现,以他的性格,必然会因绝望而极力挑动汉匈战争,直至玉石俱焚,苍生涂炭。他曾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生命。没有他,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去向何方。而我欠他的,却不能滥用异能来回报,便只能,至少尽可能减少他对他人和自己的伤害。现在,李延年被诛,李广利被他设计杀死,随太医被牵连下狱处死,再加上陛下也已驾崩,他所有的宿怨仇恨,都已随着死亡消散。他的复仇,没有了目标,所以我到这时才告诉他真相。” 李陵叹了口气,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子卿,你反复说到‘天命’,我有个疑问,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苏武道:“你说吧。” 李陵道:“你说,玄鸟来自未来,你是‘受命者’,对未来发生的一切都了然于胸。那么岂非意味着,未来在现在就已经存在?我有些糊涂了,这、这怎么听起来很怪异?” 苏武道:“是的,正是这样。这里面存在着深刻的矛盾。”说着伸手道,“把你那枚铜钱给我。” 李陵道:“汉钱在这里没用,我怎么会带在身边?” 苏武指指他腰间。李陵一愣神,才想起来,解下腰间那枚缠着五彩丝线的厌胜钱。 解开上面的丝线,便可见钱上镌着“脱身易、宜子孙”的祷词,李陵呆呆地看着,百感交集,闭上眼睛,在手中用力握了握,感受着掌中被那枚钱硌到的疼痛,叹息一声,才松开手,将钱递给苏武,道:“要这干什么?” 苏武将那枚厌胜钱往上一抛,又伸手接住,道:“字还是背?” 李陵一呆,道:“跟射覆有关吗?” 苏武道:“字还是背?” 李陵道:“就算是字吧。子卿……” 苏武手一摊,却见掌中那铜钱是背朝上。 苏武道:“是背,你猜错了。不过,也不能说你全错,这样的随意抛接,字和背的可能本就应该各占五成。如果我抛接的次数足够多,比如一千次,字和背就会各占约五百次。问题是,我只抛了一次,当现在背朝上时,那字朝上的状态到哪里去了呢?从宇宙中消失了吗?不,它应该存在!否则这就是一个错误的宇宙,因为它丧失了平衡。所以,当我抛接这枚厌胜钱时,也许有两个世界诞生:一个世界里,背朝上,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字朝上。除此以外,两个世界没有任何不同。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天地万物皆如故。像这枚铜钱一样,导致宇宙分裂的极点有很多,多到根本无法计数。无形无相的元气,无所不在的微粒,组成世间的一切,这种状况,是为混沌。任何一点变化,都会导致分裂。一切的可能同时存在,不幸的结局只是无数可能中的一种。你可能北伐降胡了,也可能依然在朝为官。李夫人可能死了,也可能还活着。老聃描述过这种状态,一件东西,是黑的,同时也是白的。一个人智巧过人,同时也极度愚笨。彭祖可能极度短命,夭折的婴儿可能最为长寿……宠辱、黑白、贵贱、智愚,所有可能同时存在。可惜没有几个人真正听懂了他的话,他们以为这只是一个哲人对动荡时代的无奈图解。世界会不停地分出歧路,你我本应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但不幸的是,我们一手毁了那无数可能的未来。当滔天的洪水流入归墟,亿兆宇宙轰然湮灭,一个从树枝向树根伸去的回环结成了。这段有大洪水的历史被永远嵌在了时间之树的根部,成了未来人们所知道的历史的一部分。未来的人们,不管哪个国家,不管哪一族裔,都会知道自己的祖先经历过一场可怕的洪水。于是,我们只能拥有一种历史,我们只能生存在一个早已被决定了的世界。过去决定现在,现在决定未来,未来决定过去。当无数新的分叉诞生,当其他宇宙奔向无穷的可能,我们——你现在所意识到的我们,只能在这一段历史中艰难跋涉,沿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前进。因为人类自己的罪恶,我们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生生世世永远无法逃脱的回环。” 李陵只觉得脑子里轰轰作响,像有无数匹疯马在里面来回猛冲。他喃喃地道:“分叉……宇宙……天,你在说些什么?” 苏武将那枚厌胜钱还给李陵,道:“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讲,这其实也没什么,他们一样生活,一样悲伤和喜悦,一样诞生和死去。有分叉的宇宙和没有分叉的,对他们有什么区别呢?可是对我们,就不一样了。玄鸟族的存在是一种奇特的状态,从表面上看,我们混迹于常人中,也在这历史长河中载沉载浮,但因跨越时间的经历而获得了异能,这河会流到哪里,前方有怎样的暗礁漩涡,我们能提前知道。我们能轻微地调整一下自己在这大河中漂流的姿态,使自己避过最为凶险的境地,只是我们不能过多干预,更不能改变这河流本身。比如,为了求生,我会从地下挖掘出一些野鼠储藏的种子,我的索需不会超过生存的必须。然而自成汤以来,多少短视的玄鸟族人,倚仗无人能敌的神通,所谋何止一餐!以酒为池,悬肉为林,裸裎相逐,长夜之饮,自以为得计,孰知攫取愈多,报应愈烈!任何突破底线的干预,都是在饮鸩止渴,自促其亡。这一切,我都无法告诉卫律。他刚刚从希望转为极度失望,如果再让他知道,本来可能存在一个他和李夫人相爱善终的结果,他是一个极端的人,只要存在一丝希望,他会不惜用死亡去求取。但玄鸟族不能再重蹈那惨烈的覆辙。我不想再次点燃他的希望又再次掐灭,那种打击太残忍,足以把他推向疯狂。” ◇◇◇◇ 夏末的北海极美,海水是一种比天空更深邃的蓝色,既深且广,一望无际。 这是一个宁静的中午。海中漂荡着一叶扁舟,载着三个人。坐在舟中,放眼望去,几朵白云慵懒地沉垂在深蓝色的海面上空,仿佛一团团洁白的丝絮,低得好像伸手就能够到。 苏武接过卫律递过来的石镜,那是一面平滑的青灰色的镜子,拿在手中极轻。苏武道:“你用过吧?” 卫律瞟了一眼苏武,道:“你不是‘受命者’吗?这世上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我还以为在你的语言里,不会再有任何发问的语句了。” 苏武淡淡一笑,道:“测知那些事情,是需要体力和心力的。我不会存心去了解每一件。这一刻世间发生了多少事?如果有人一一描画下来交给你,你也来不及看吧?” 卫律道:“我用过几次,给阿妍招魂。按着少翁的法子,用阿妍的头发烧成灰,和这镜子一起放在露水中,阿妍果然出现了。幸而阿妍当年给我那枚佩帏,上面有她用自己的发丝缝制的玄鸟图案。只是露水很难收集,我几个月才能见一次阿妍。这些年下来,那佩帏上的发丝都被我一点点拆光了。” 苏武拿起那面石镜,掂了一掂,道:“你有没有发现,这石镜轻得奇怪?” 卫律道:“是的,轻如毛羽,却又坚实无比,也不知是什么材质。” 苏武把玩着石镜,道:“我不是说这个,你把它浸入露水中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么轻的东西,本应该入水不沉啊!”说完,把那石镜往船外一抛。 卫律被他这举动惊得脑子里蓦地一空,过了一会儿,才大叫一声,纵身便向那石镜落水处扑去。 苏武一把拉住他,道:“危险!你不能下去!” 北海的水极其清澈,透过水面,可以明明白白看到石镜缓缓下沉,卫律一时挣扎不开,看着水中那青灰色的圆形一点点变小,急怒交加,忽然回身刷地抽出剑,向苏武砍去,叫道:“放开我!” 苏武却不避不让,伸手一把抓住剑刃,道:“这里是整个北海最深的地方,你下去也不可能把它捞上来。” 卫律吼道:“松手!你别逼我!”说着剑向下一用力,一缕鲜血立刻从苏武掌中流出,顺着剑刃一滴滴滴落在大海中。 苏武没有松手,道:“这世上有些事物,失去了便不可能得回来,你只能接受!李夫人和这面石镜,都一样。” “住手!”李陵掣剑而出,剑尖抵在卫律后心,又对苏武急切地道,“你拦着他干什么?他要跳海就由他跳好了!” 卫律头也不回地道:“李陵,有本事你就下手!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谁死在前头!”说着手中的剑用力往下一压。苏武依然没有松手,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握着剑刃的那只手。更多的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进大海,在海水中晕染开来,化成一片片淡淡的红晕。 “你发什么疯?”卫律大叫道,“你以为你是‘受命者’便刀剑不入了吗?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李陵又惊又急,对苏武道:“你在干什么?!你可以使自己不受伤的!” 苏武摇头道:“有力量不等于铜筋铁骨,玄鸟族也来自肉体凡胎,从汤到纣,所有商王如今都只剩一堆枯骨。” 卫律看着那石镜下沉的方向,绝望地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苏武道:“你救过我一次,我不想看着你走向绝路。所以也尽我的所能挽救你一次。” “救我?哈!”卫律怪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凄凉和愤怒,“你说你要救我?你毁了我的希望!这石镜能照出另一个世界!阿妍真的出现过,真真切切,和她生前一样!我告诉她等我,我会救她的。” 苏武道:“可是她回答你了吗?” 卫律道:“她会等我的!她一定会等我的!这次我不会再让她失望!” 苏武道:“李夫人已经死了,你不要再欺骗自己。从来就没有另一个世界。石镜召回的,不是李夫人的魂魄,而是一个幻象。你看到她和生前一样,只因为那本来就是她生前的景象。她为什么没有实体?为什么不能回应你?卫律,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过去你确实受过伤害,但现在,是你自己在伤害自己。” 卫律一怔,旋即叫道:“你胡说!她会回来的!我会找到一种突破一切障碍的力量,让她重生!” 苏武叹了一口气,道:“在李夫人进宫之时,你就已经失去她了。你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我理解你为了感情而做的一切不容于世俗的事。但是,现在隔在你和夫人之间的,已经不是地位或权势,而是生死大限。这不是人力可以逾越的。石镜也拯救不了你,它只是欺骗了你的眼睛。” 卫律握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道:“不!你在骗我!一定有办法的!那条通向你们的世界的通道没有封死!我派人查过,整个北海,流入的河流数百条,流出的只有一条,却永不满溢,这海底深处分明有一个无底洞!那个息壤,到现在还在运作着!不管你们来自未来还是天外,你们那个世界,必然有比这里强大得多的力量,来改变一切!” 苏武道:“是的,通道还没有完全关闭。但你知道穿越这条通道是什么结果吗?你见过渔民在北海捕到的那些身形奇薄的海鱼吗?那是深海之中的巨大压力所致。跨越时间所导致的压力,要亿万倍于这种。那种压力,足以把最强韧的生命碾为齑粉。” 卫律道:“不,不会的!大禹泄洪之时,从玄豹到水蛭,从五湖四海被转运到这里,不都安然无恙?人必然也可以活着通过泄洪通道!你是‘引路者’,你一定知道怎么回去!” 苏武道:“不,我不是‘引路者’。‘引路者’一词,是‘导引者’的讹误。玄鸟族的任务是导引洪水。我没有能力回去。空间的转移和时间的跃迁是两回事。穿越时障的那一刻,秋毫之末的分量,也会增大到重逾泰山。而任何泰山般巨大的物体,都会在瞬间浓缩为针尖大小的致密状态,直到冲出通道,才能恢复原状。石镜是用玄鸟的一部分材料制作的,这种材料的特异之处就在于几乎没有分量,只会感应到水的吸引,以找到洪水所在的正确时空点。玄鸟能安然通过这样的压缩重塑而性状不变,可你能想象有生命的血肉之躯,能经受这样惨烈的考验吗?” 卫律的眼中充满了绝望之色,握剑的手慢慢松开,苏武握着剑刃,将剑倒拿着从卫律手中抽出。 卫律道:“但……玄鸟还在这世界上,就在我们脚下的万丈深海之中,我会倾举国之力找到玄鸟,只要它能回去,带去这边的信息……” 扑通一声,那剑被苏武投入大海,剑刃上的鲜血在海水中化开,出现一道长长的血痕,直向大海深处延伸过去。 “玄鸟已经死了。”苏武将划伤的手浸入海中慢慢清洗着,平静地道,“它不可能载着任何东西回去了。商王族的语言和后世有许多不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降,不是降落,而是死亡。” 船舷周围的海水已被染成了一片淡红色,李陵收起佩剑,撕开一幅衣襟,给苏武包扎手上的伤口。 卫律道:“‘降’就是死亡?怎么可能?你在撒谎!你们的语言读音早被西周禁绝了,死无对证,你就是把玄鸟说成狗马都可以!” 苏武道:“不信的话,你可以想想《礼记》,那里面就有证据。” “《礼记》?”卫律一脸不屑地冷笑,但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李陵道:“《礼记》写什么了?” 卫律喃喃地道:“‘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庶人曰死,羽鸟曰降……’。” 苏武点头道:“对,在那个时代,‘降’用在鸟类身上,意思就是死亡。玄鸟已经死了。就像这里的传说,神鸟是带着火焰坠入大海的。这是禹的杰作。洪水退落后,禹私下把在北海边所见到的一切密报给了舜帝,他把玄鸟描述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监视着人间一切举动的神物。他说夷狄之人将玄鸟视作天帝的使者,他们向玄鸟朝拜祝祷,控诉罪恶,请玄鸟解决争端、降临福祉。有这样一个东西存在,普通黎民也可以绕过人间的帝王与祭司,直接与天庭沟通。年迈的舜听完后,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命重黎——那个时代最擅用火的官员,不惜一切代价焚毁玄鸟。重黎做到了,他混在朝拜玄鸟的人群中,接近玄鸟,在玄鸟的关键部位点燃大火,焚毁了玄鸟。重黎也与玄鸟同归于尽。禹排除了他在世上最大的威胁,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帝位,利用在大洪水时期建立起来的巨大威信,建立起第一个世袭的政权——夏朝。重黎焚毁玄鸟这件事,对历史走向的影响如此深远,但在史书上却没有明确记载。因为这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只在西周的《吕刑》中有些含糊其辞的记载,还误把北狄写成了南蛮。后世更是被那寥寥几十个字弄得猜测纷纭,文中的帝是谁都不清楚,从颛顼到尧舜,说什么的都有。重黎甚至被说成‘重’和‘黎’两个人。为君王卖命做隐秘肮脏的事,虽然无法获得公开的传颂,但能获得巨大的实利作为奖赏。因为重黎的这桩大功,他的子孙被授予对北方蛮夷永远的统治权。直到今天,重黎的后人依然在统治着这片土地,虽然他们早已忘却了自己家族的来由——‘撑犁’就是‘重黎’,‘撑犁孤涂’就是‘重黎之子’。” 卫律与李陵目瞪口呆。 苏武道:“对,不要惊讶,‘撑犁孤涂单于’,匈奴的最高统治者,就是上古火正重黎氏的后人。” 卫律喃喃地道:“‘……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竟然是这样……” 李陵忽然咦的一声,道:“怎么回事?这、这海……” 卫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吃了一惊。只见不知何时起,他们周围的海面上,升腾起了一股茫茫雾气,放眼望去,远处已朦胧难辨。那雾气越升越浓,铺天盖地。 李陵吃惊地道:“这是要变天了吗?” 卫律道:“不!不是!”看了苏武一眼,忽然神色一变,道,“是你在施术!你、你在招魂?” 苏武道:“不是,是石镜在海底运转。” 卫律吃了一惊,道:“没有露水和发灰,石镜怎么会……” 苏武道:“石镜本来就是被设置用在这个地方的。中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清澈的水源,不得已才用仙人承露盘搜集露水。并不像少翁故作神秘说的那样,非用什么‘无根水’。发乃血之余,用头发,远不如使用鲜血本身。制作这面石镜的人,就是契,世间第一个玄鸟族人。他的名字也是因这件事而得的——契,本意就是锲刻。他在这面石镜上,刻录下了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契清楚地预料到,未来的语言文字会发生无法控制的变化,任何用文字的形式留下的记录,最终都会变得无法识读。所以,他用这种独特的方式保存真相。读取真相的工具,则是玄鸟族自身的生命之钥。只要玄鸟族的血统还在,真相便能被还原。孔子是因为无法把自己的鲜血储存数百上千年,不得已而求其次,才使用了自己的头发。头发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发丝中同样留存有玄鸟族的记忆。少翁一知半解,看了孔子留下的记录,误以为唯有用头发才能招魂。他买通宦官,从一只篦子上得到李夫人的头发。他运气不错,李夫人是白狄,也带有一点玄鸟族血统。她在难产弥留之际,预料到兄弟必不得善终,所以拒绝与陛下见最后一面,将自己最美的一刻留在陛下的心中,使陛下因顾惜她的美貌而减弱对李氏兄弟的厌恶,延迟李氏灭门大祸的到来。石镜显示的内容和驱动它的玄鸟族人的血脉有关:血统不纯的,只能显示一点本人生前的片段;血统纯正的,能追溯到很久以前,乃至演示出最初发生的一切——也许,应该说是很久以后。” 雾气蒸腾的海面上,忽然发出一道强烈的闪光,那闪光强烈到三人几乎睁不开眼。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待到睁开眼睛,只见那强光退去的地方,现出了一个惊人的景观:一座座巨大的冰山在缓缓崩塌、融化,四处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各种被烧得焦黑的无法名状的废墟横七竖八倒在冰川之上,被烈火融化的冰川也在缓慢地解体。 冰川之上,废墟之中,遥遥可见一些微小的四散逃命的人的身影。隔得太远,听不清那些人发出的惊恐呼叫,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恐惧和绝望。更遥远处,隐约可以看到,天空中有几只灰色的大鸟在飞翔,接二连三有烈火强光闪现,轰隆隆的雷鸣般的声音也紧接着传来。那些逃命者奔命于那熊熊烈火和不断倒塌的冰山间,看起来像巨人手下随时会被碾死的蝼蚁。 李陵和卫律屏住呼吸,遥看着那些挣扎于冰与火之中的生命。李陵全身微微颤抖,卫律死死抓着船舷,手指关节因为太用力而凸起发白。 烈焰在燃烧,巨浪在翻涌,玄冰在裂解。偶尔有些幸存者逃离烈焰的魔爪,身处的冰川却又在战火中断裂、翘起、游移,幸存者哀嚎着滑入布满烈焰的大海。 一块巨大的倾斜的浮冰漂移到他们船前,浮冰上有几个人,他们紧紧抱着整个冰面的最高处,对着这边大喊。那些人衣饰古怪、相貌奇特,李陵和卫律猛地站了起来,他们完全听不懂那些人在喊什么,但听得出那声音里强烈的求救意味。那是所有生命在濒临绝境时都会发出的惨呼。 浮冰漂浮到离小舟不过一两尺的地方,李陵忍不住向最近的那名求救者伸出手去,那人却浑似没见到就在眼前的这叶小舟和舟中三人,目光直接越过他们,一遍遍地向远方呼救。 苏武道:“没用的,我们对他们而言是不存在的。你看到的只是数千年后真实影像的折射。” 李陵的手穿过那求救者的身体,那里一无所有! 李陵吃惊地缩回自己的手,无法想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那求救者。 一只灰色的大鸟低低地向这边飞来,那人循声望去,眼里立刻充满了死一般的绝望。然后,耀眼的亮光伴随着巨大的声音在他们眼前爆发,那光在瞬间产生的强烈刺激使他们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眼睛才慢慢恢复了视力。 刚才的浮冰和求救者已完全消失无踪,爆炸激起的海水化为从天而降的大雨。卫律仰头看去,豆大的雨点夹杂着星星点点黑红色的杂质疯狂地砸下来。卫律情不自禁抬手一挡,然而那雨点落到自己眼前时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肌肤上没有任何感觉。往自己脸上摸了摸,干的,什么都没有。 望向李陵,也正摸着自己的脸颊,一脸茫然。 水面上晃荡着片片碎裂的浮冰,所有的生命迹象都已消失,只有一些焦黑的残骸和漂浮物在大海上随波起伏。 他们看到了一场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的战争。明知是幻象,他们却恍惚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中好像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李陵看着那些灰色的大鸟掠过垮塌的冰山,穿过一柱柱袅袅上升的黑烟,渐渐远去,突然想起一段话,不禁脱口而出喃喃地道:“……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苏武道:“不错,这众所周知的民间传说,记述的是真实的图景。你们现在所见,也只是那场庞大的灾难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而已。最可怕的场面,是无法呈现的。因为光是那种光芒,就不是人的肉眼所能承受的。当年玄鸟族先人被夏的追兵追杀至此,曾在这北海演示过一次,追杀者因为目睹那无与伦比的强光而瞬间失去视觉,目盲者十有八九。他们回到中原后,北海上发生的一切越传越广,人们无法理解这些是遥远的未来才会发生的,而误认为是上古发生的天神之间的大战。‘共工怒触不周山’、‘十日并出’这些时序混乱的神话,就这样渐渐散播开来。卫律,这就是你所念兹在兹要追寻的力量。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这不是神话,是事实。文明愈先进,手段愈野蛮。不战则已,一战就是苍生荼毒,万物绝灭。战火所及,城郭瞬间夷平,楼宇灰飞烟灭,远不是我们现在以刀剑戈矛为杀人利器、以血流漂杵为伤亡至惨的人所能想象的。你现在还觉得,最有力的,一定能制造美好吗?你现在还确定,这就是你所想要的吗?” 冰火交织的情景渐渐淡去,海面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碧水蓝天,清新如画,白云依旧慵懒地沉垂在海面上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卫律呆呆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苏武道:“卫律,你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李夫人活着的时候,你希望发生奇迹,让她回到你身边;她死后,你希望制造奇迹,让她起死回生。你比大多数人坚忍,你能为了一个目的,历经顿挫,百死不悔。然而,你又比大多数人脆弱,因为你不能接受一个明显的事实,那就是你失去她了,永远地、无可挽回地失去她了。我不能劝你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因为李夫人对你来说确实是唯一的。我也不能对你说节哀顺变,因为节制哀伤并不能使曾经的伤害消失。我只能对你说,我很抱歉,不能帮助你减轻痛苦。你曾经救我一命,我却无法实现你的愿望。一直以来,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不甘认命。确实,命运对你并不公平。但是,命运对我、对李少卿,难道公平吗?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不可避免的遗憾,如果执意于抹平这些遗憾,只会造成更多的遗憾。我是囚徒,然而我的心是自由的。你贵为王侯,却关在自己制造的牢笼里。卫律,赦免你自己吧。人生苦短,何苦让本来只是一时的憾恨,折磨自己一生呢?” 海岸边,满山青翠,喷薄着生命的颜色。卫律抱膝漠然坐在船头,他那瘦削而坚毅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的变化,只在一瞬间,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哀。 李陵叹道:“你什么都看到了,自然能如此超脱。想必你的未来,总比我和他光明。你不是还留着汉节吗?‘言旋言归,复我家邦。’原来不是光复,是归国。呵,到那时,你会是那边的英雄功臣,而我和卫律,将成为史书上永远的罪人。” 苏武道:“我的命运,不会是你想要的。是的,我会回去,我会加官晋爵,我会名满天下。我会看到朝局动荡,藩王谋逆。我会看到我的儿子卷进失败的那一方。我会看到元儿在漆黑的夜里被廷尉府的人锁走,他那惊恐而绝望的眼神,将是他留给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纪念。我会一夜之间从万人景仰的英雄,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逆案嫌犯。我会免冠跣足、白发苍苍地跪在比我年轻的昔日同僚面前请罪。大将军会怜悯我,只是杀我的儿子,没有诛杀我和我整个家族,我还要为此叩谢他的恩典……然而我还是要回去,你和卫律都不可能阻止我。你们能限制我的自由,但不能囚禁天上的所有飞禽,而它们终能为我带去这边的信息。我必须回去,我父兄皆已不在,我不回去,我的子侄便会在未来那场灾难中毁灭殆尽。我去,至少能以我这多年持节不降的微薄劳苦,换取家族一二孑遗的幸存。少卿,这就是我的未来。如果这能让你稍稍感到好过一点——” 李陵颤声道:“不!别说了……对不起……” 苏武站起身来,看着海岸边那一带远山,平静地道:“没什么,山有不周,日月有食,天地尚有缺憾,何况你我只是天地间如此脆弱的生灵。冥水汤汤,天命茫茫。今者不乐,逝者其亡。为过去的苦难伤感是枉然,为未来的灾难担忧同样没有必要。少卿,现在于我们才是最真实的存在。爱你的妻儿吧,他们才是你生命中的至重。” 远处北海岸边,一名黑衣女子怀抱着一个婴孩,翘首等待船只归来。那女子头上斜插着三根鸟羽,在海风的吹拂下不停颤动。 卫律道:“孩子起名了吗?” 苏武点头:“起了,达乌起的。她说,目睹过我的种种遭遇,只希望孩子平凡快乐,哪怕像个卑微的牧猪人,安安宁宁地度过一生,便是最大的幸福。呵呵,牧猪人,多么奇怪!随她吧,我不想重蹈我父母的覆辙,她为了生这个孩子,几乎丢了半条命,这点事,就让她做主吧……” “牧猪人?”李陵微微一怔,用胡语默念了一遍,点头道,“嗯,其实也不错……汉话读来就是‘通国’。孩子的未来呢?你预测了吗?” 苏武闭上眼睛。 牧猪人,通古斯……呵,他能隐隐看到,那天真无邪的婴孩身后拖着的那条血色的道路;他能隐隐听到,孩子命运之路的远方传来的刀兵之声。 通国拥有仅次于他的异能,当这孩子长大,当他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会竭尽全力利用这能力。他知道玄鸟族几千年来的残酷命运,他很清楚,父亲的机遇不可能重演,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受命者”诞生,他也不想成为“受命者”。 他会寻找另一种成功的方式,而那是更容易实现的目标。他和他的子孙会有意和一些特定的家族通婚联姻,他知道那里有他需要的那一部分——不是异能的那一部分,而是力量、智慧和野心! 千年的血与火……马踏长城,驰骋中原。杀伐与征战、奇谋与秘计……他们要夺回玄鸟族曾经的荣耀和权势……他们用世间最贵重的物质给自己命名…… 到底是福是祸? 苏武摇摇头,他不想去细看——留着点希望吧! 此时,北海之上,微风渐起,夕阳将万道霞光铺满海面,放眼望去,海面就像一片缀满无数璀璨宝石的锦毯,熠熠生辉,直铺到天之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