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 第1节 1站在省城的街道上,孔太平像是一架尚未被格式化的电脑,脑子里全是空间却什么也装不下。直到一股梅花香味从充满汽车尾气的空中飘过来,他才注意到那个擦着他的右肩款款走过的女孩。梅花香味是从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关于香味的判断孔太平最没把握。家里也有十来种通过各种途径得到来的香水。月纺每换一种香水就要他嗅一嗅。在他的感觉中最昂贵的香水和最便宜的香水全都与梅花气味一样。月纺说他长着一只石头鼻子。孔太平则说男人长石头鼻子好,石头鼻子不怕香风骚雨的诱惑。 地委农委带队的科长,再次催促仍在那辆载着他们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参观了近半个月的大巴上磨蹭的人,要他们赶快下车吃考察团的最后一顿饭,吃完这顿饭,考察团便就地解散,然后大小菩萨各回各的位。自从离开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到鹿头镇当上党委书记后,孔太平就再也没来过省城。乍一见,简直恍若隔世。特别是当他看到那熟悉的春到酒店,被四周新起的几家豪华酒店映衬得蓬头垢面时,这种感觉更加刻骨铭心。孔太平从前来省城办事时,总是早上出发,十一点二十分前后经过春到酒店,正好停车吃午饭。触景生情的孔太平情不自禁地提议就在春到酒店吃饭,不要去那种太高档的地方。同行的段人庆是隔壁鹿尾镇的党委书记,他也破例跟着附和说,简单吃一点,反正大家的考察费都交了,他们少吃一个菜,地区农委就可以多赚一百多元钱。这话正中考察团的组织者的下怀。 孔太平拎着自己的行李刚进酒店,一个挺招人喜爱的女孩就冲着他露出一对圆圆的酒窝,问有多少客人。孔太平说整四十个。女孩开口说话时,那对酒窝闪个不停,听起来那声音像是从酒窝里发出来的。孔太平问清了女孩名叫春到,还以为是酒店老板给她取的用来应酬的名字。这时候别的人也进来了,段人庆也挺喜欢这个叫春到的女孩,他站在春到来回必经之路上,断断续续地与她说了一些话,才知道春到从小就叫这个名字。在等着上菜的时候,段人庆带头同大家一起开起孔太平的玩笑来,都说孔太平外表又憨又实在,肚脐眼里却藏着花花肠子,说是替地区农委节约,其实是想借公谋私。后来段人庆乘着酒兴要春到跟上孔太平走,别在这里端盘子。 春到这次没有用嘴也没有用酒窝而是用眼睛冲着孔太平说:“我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人。” 段人庆马上问:“那你跟我走怎么样?” 春到说:“你这人有点狡猾。” 这时候酒店的另外一个女孩给孔太平和段人庆上了一杯茶。鹿头镇和鹿尾镇都是产茶的地方,孔太平看着那像牛尿一样发黄的茶水不由得皱起眉头要那女孩将茶端回去,然后将老板叫出来。春到一听连忙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孔太平指着茶怀说:“你们怎么可以将洗手水当茶招客人?” 春到不解地说:“这就是茶呀!” 邻县的董乡长将春到叫过去,指着孔太平说:“他那儿出茶叶,那里的女孩采完茶后的洗手水也比你这茶好喝。” 孔太平刚要笑立刻又不满起来,因为董乡长的手悄悄地落在春到的后腰上。春到像是没察觉,极自然地将身子一扭,转身去招呼另外一张桌上的客人。 段人庆这时开始大发感慨说:“没准这是一个好主意,真让人喝着有十八岁采茶女手指尖味道的茶水,那还不浮想联翩。” 孔太平没有接话,他发现身后的壁画上有人用钢笔写着一句熟悉的话:春到春不到,太平太不平。记得这是他在这里宴请商业厅的几位领导时,一位姓李的处长想出来的妙语。那次的请吃原本选在一家名声很大的酒店里,因为孔太平无意中说起这儿有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那些早就吃遍省城名店名菜的人,便执意要来见识女孩的姿色。结果当然让他们失望。随之就有了这样的留言。孔太平翻出随身携带的通讯薄,找到那个处长的办公室电话号码后,拿起了吧台上的电话。孔太平刚报出姓名,对方就警惕走来,问他是谁,有什么事。孔太平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就说了实话。对方马上换了一种语气,一番客套后,对方告诉小声孔太平,他要找的那位处长几天前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商业厅的高层领导正在人心惶惶。李处长曾经被公认为是商业厅最有前途的才子,他的出事在孔太平的心里引起一阵震动。孔太平多问了几句,对方含含糊糊地说,李处长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就是没有韬光养晦。打完电话后,孔太平再也没有心思同大家一道与春到逗乐了。 刚吃完饭,各县接人的车就陆续到了。段人庆要孔太平坐他的桑塔纳。孔太平就没有叫车,不过,他也不好意思让镇里的那台破吉普车来省城出丑。同车的还有邻县的董乡长和陶乡长。大家刚将行李放进后备箱,段人庆和董乡长就联手向孔太平和陶乡长说,好久没来省城了,别这么急着回去,趁机到处转转看看。孔太平不想就这样听段人庆摆布,借口出来时间太长,得早点回家,实在不行他可以坐到车站坐长途客车。段人庆很认真地提醒他,他们这个县一向以干部之间不团结,相互乱告状而闻名。如果他俩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肯定会给别人留下消极的想象空间。考察团有四十几号人,说不准谁会到处乱说,一旦被人汇报到上去,不管谁是玉谁是瓦,有可能一同打入另册。孔太平听出段人庆说话的诚意,这才答应跟着段人庆走。段人庆让司机找个地方歇着,自己爬到方向盘后面坐下来。 大家刚上车坐定董乡长就开玩笑说:“孔太平,你这模样,天生就是段人庆的副手。”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孔太平装着不在意,心想他们说一次两次就不会再说了,哪知道董乡长一直围绕着这个话题说。逼得他不得不说:“只要段人庆当省长,我当然愿意做他的副手!” 这番解嘲的话惹得一路上不大说话的陶乡长忍不住将孔太平的后脑勺多看了几眼。陶乡长像是剽学了一点《易经》,他伸手将孔太平的脖子扭向后排,用心地看了一阵,随后仰在后排座上一口地出着长气。经过段人庆的一再催促,他才像真的一样说:“孔太平这家伙有憨福,就是用门板来挡,也挡不住他的好运气。” 段人庆听了,就要陶乡长也给自己相一下。陶乡长不肯看,推说自己修行没到家,一个月只能推算一个命,否则就要伤元气。段人庆有些不高兴,借着到一座新建的街心广场参观的机会一个人走在前面,只顾看着红红绿绿的风景。董乡长觉得陶乡长应该灵活一点,毕竟是坐在段人庆的车上,不要惹他不高兴。陶乡长也不肯给董乡长面子,他说大不了也像孔太平一样坐长途客车回去。再次上车时,孔太平换到后排同陶乡长坐到一起。孔太平原以为陶乡长会有话对自己说,哪知陶乡长根本就不理他,只顾看那用牛皮纸包得厚厚的什么书。从书的竖排格式还有繁体字来判断,可能是走私进来的禁书。段人庆大概也就是想做做样子给陶乡长看,上了车后,他又开始同陶乡长他们说笑起来。转了几个地方,段人庆说渴了,要找个地方消消暑。孔太平一路盯着马路边那些卖冷饮的摊子,提醒了几次,段人庆就没理。过了两个路口,又在一座立交桥上转了大半圈,随后段人庆将桑塔纳停在香港大酒店楼前。段人庆和董乡长在前面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下了车两个人还在吃吃地笑。孔太平和陶乡长跟在他们后面,从一道旋转门进去,又搭乘一架观光电梯,上到二十四楼的旋转酒吧。段人庆也不问孔太平,就替每人点了一份奶昔一瓶啤酒。孔太平不知道奶昔是什么,等服务小姐端了上来,才知道就是冰淇淋。坐了一个小时,走前一结账每人竟要付一百五十元钱。孔太平吓了跳,瞅着段人庆正要抱怨,段人庆主动说:“是不是回去不好报销?你的这份我出了。”孔太平见手拿账单的服务小姐正盯着自己,脸上腾地一下像着了火一样。孔太平嘴唇还在哆嗦,段人庆已经掏出了钱包。董乡长见此情形就要段人庆干脆潇洒一盘将他和陶乡长的两份也出了。段人庆爽快地将大家的单全接了,然后叫服务小姐合起来开一张发票。服务小姐正要转身,陶乡长叫住她,并付给她一百五十元钱,吩咐她单独给自己开一张发票。服务小姐拿着两张发票再回来时,陶乡长找出自己的一张当面撕毁了。孔太平对陶乡长的做法既震惊又佩服。段人庆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只顾同董乡长说,这个酒吧有品味,只可没有秀色可餐。下降的电梯里没有别人,大家都懂这话的意思,就连陶乡长也会意的笑起来。 等大家笑够了,段人庆突然神秘地提议,要带大家去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地方感受感受。从香港大酒店开车出来走了不到十分钟,段人庆就说到了。坐在左边的孔太平隔着车窗什么也没有看见。待他打开车门站到街边时,才发现马路对面是省委党校。段人太对孔太平他们说,省委党校里有个青干班,省委计划办八期,现已办到第七期了,来青干班的深造的人,都是内定的接班人。孔太平正在想,这样重要的信息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段人庆毫不客气地在头里领着大家往省委党校大门里面走。一个门卫模样的人上前来正要问话,段人庆大大方方地说:“是汤炎约我们来的!”进了大门,孔太平忍不住问汤炎是什么人。段人庆告诉他,汤炎是这儿的教导主任,接着又用更小的声音说,汤炎还是有名的思想激进者。省委党校的院子里布置得像花园一样,段人庆不时向大家介绍哪儿是教学楼,哪儿是学员宿舍,哪儿是招待所。 段人庆正在说:“如果有一处进行军事操练的地方,这儿就是本省的黄埔军校。” “你说错了。只要学会用心操练,任何地方都会成为黄埔军校。”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孔太平的身后说。 段人庆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谁?” 那人说:“你不是刚告诉门卫,说是我约你们来的吗?我就是在这儿教书的汤炎!” 段人庆脸皮一红。孔太平和陶乡长他们马上明白,段人庆其实并不认识汤炎,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 汤炎以为大家在笑他,就说:“我说一句话你们就笑不起来了。我的眼睛特别毒,我能看出你们当中,谁是好干部,谁是贪官污吏!” 汤炎的话一出口,果然就没有人笑了。 段人庆被汤炎的突然出现弄得很尴尬,见机会来了他将孔太平推到汤炎面前说:“汤主任,你看看他是个什么人!” 段人庆的突如其来之举让孔太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汤炎并不在乎这个,他将孔太平打量了一眼后想也没想就说:“是条好汉!” 说完,汤炎扬长而去,身后的人群像是他信手丢下的一堆废物。 汤炎的话很让人扫兴,董乡长嚷着不看了,谁有本事谁来这儿深造,谁没本事在这儿看一生也是白看。四个人一齐退回到大门口时,一个个又忍不住回头惆怅地张望。省委党校真是气派非凡,空阔的院子里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如果是青年人,那样子必定是春风得意满面霞光。孔太平比别人多了一份惆怅,他朝汤炎离去的路上不断地张望着,希望能再次见到汤炎孤傲的身影。上车之前,陶乡长去了附近的一座车站,他嘱咐孔太平,车子若是提前开了,让段人庆等一等。 孔太平将陶乡长的话说给段人庆时,段人庆有些不耐烦。他从车门里探出头来冲着孔太平说:“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了,听见几句胡说八道,就异想天开?” 孔太平回敬一句说:“不就是一句话吗,你怎么这样脆弱。” 段人庆说:“你又没有进青干班,我凭什么要脆弱!” 孔太平懒得理他,顺着马路去找陶乡长。走了一百米左右,就碰到陶乡长。陶乡长说车站里有回县里的客车,他不想再跟着段人庆在省城里消磨时间,拿来上自己的行李自己搭车回县里去。少了一个人后,桑塔纳里气氛沉闷很多。段人庆的心绪明显没有来时好,到后来他竟一边开车一边睡着了。董乡长使了一个眼色,让孔太平看。孔太平心里一急,完全没有细想一下,便伸手在段人庆的肩上捏了一把。段人庆睁开眼睛的同时踩了一脚刹车,跟着后面的那辆车险些追尾了。 段人庆冲着孔太平一瞪眼说:“你疯啦!” 孔太平笑着说:“城里小姐的屁股这么好看,你得好好盯着。” 段人庆说:“不是说你是条好汉吗,来呀,到我怀里来,我教你怎么开车!” 这一次轮到孔太平生气了。“段人庆,将你的破车停下来!”桑塔纳刚停下孔太平就跳到马路上。孔太平将车门猛地一甩,拍着车顶大声说:“老子就是一条好汉,你能将我的xx巴咬下来!”孔太平在人行道上大踏步地走着。桑塔纳缓缓地跟着他。董乡长下车来劝了一阵,见孔太平不肯回心转意,也就不再勉强。 桑塔纳走远后,孔太平在马路边拦住一辆回县里的客车,上车后刚在一处空位上落座,就发现自己的肚子里空空如也。客车驶近高速公路的入口时,孔太平见路旁有一座小型超市,就要司机停车让他下去买些吃的。司机说,回县里最多只要三个半小时,何必在路上吃东西哩,又不卫生还得多花几倍的钱。 孔太平说:“我实在饿得不行了!” 这时,黑暗的车厢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现在的人真幸福,开饭时间晚了一点就可以大声叫饿。大跃进时,干部们只知道刮浮夸风,第二年春荒一来,饿死的人比蝗虫还多,活着的人也没有谁敢说一声饿。” 孔太平一回到家里就给镇里打电话,让司机小许来接自己,然后钻进卫生间里冲凉。月纺在外面和谁说话他也没听见。冲完凉出来,才知道段人庆将自己扔在车上的行李送来了。月纺问孔太平是不是又和段人庆发生冲突了。孔太平没好气地说要月纺别管这些事,将女人要做的事做好就行。因为半个月没见面,月纺忍着不做声,她刚做了妻子应该做的那些事后,小许的车就到了。这时候月纺才眼睛汪汪地说,孔太平尽做一些事倍功半的事,一点不像段人庆,做起事来基本上是事半功倍。月纺将县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一件一件地说给孔太平听,那意思不让孔太平一到家便又离开家。孔太平没有上月纺的当,听了几样自己感兴趣的事后,就起身吻她。 第2节 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阳一样烤得人浑身冒汗。孔太平坐在吉普车前排上,两条腿都快被发动机的灼热烤熟了。车上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司机小许,按道理后排要凉快一些,因为离发动机远。孔太平咬紧牙关不往后挪,这前排座如同大会主席台中央的那个位置,绝不能随便变更。孔太平心里一直在想月纺说的那件事:县里的一把手姜书记在招待所打开那套专门用来接待地委省委甚至从北京来的领导的房间午睡时,不知是空调的温度调低了还是有其它原因,好好的人躺下去,到想爬起来时半个身子就不听使唤了。县医院不敢治姜书记的病,用救护车直接将他送到省城那家从德国人手里接收过来的安济医院去了。姜书记前脚刚走县就风传他不会回来了,地委会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在县里,做到孔太平这个份上,姜书记挪动后带来空缺上的连锁反应,他应该有机会递补。而且省委党校的那个青干班他也有机会进去。青干班专门培训三十六岁以下,现职为副处也就是副县级的干部。但是像孔太平这样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乡镇一把手也能排进去。孔太平一想到自己这么晚才知道内情,就有点恨鹿头镇太偏僻了,隔着一座鹿头山,不管南风还是北风,吹进来时,就比别处晚了半个季节。 司机小许一路骂着这鬼天气,让人热得像狗一样,舌头吊出来尺多长。小许又说他的一双脚一到夏天就变成了金华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没有煺毛。孔太平知道小许身上的汗毛长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里奇怪,小许模样白净,怎么会生出这许多粗野之物。他忍不住问小许是不是过去吃错了药。司机小许说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来他马上又声明自己在这方面当不了冠军,洪塔山才是镇里的十连冠。孔太平笑起来,说洪塔山那身毛,没有两担开水泡上几个回合,再锋利的刀也剃不下来。小许告诉孔太平,若是遇到身上也长这种又黑又粗的体毛的女人,可要小心点,因为这样的女人性感得不得了。两人说笑一阵,一座山谷黑黝黝地扑面而来。 吉普车轰轰隆隆地闯了进去后,小许伸手将车门打开,并说:“孔书记,到了你的地盘,违点小规也不怕了。” 孔太平没说什么,他先将车上的拉手握牢,另一只手将车门打开。一股凉风从脚下吹向全身,酷热的感觉立即消散了许多。刚刚有些凉爽的感觉,吉普车忽然颠簸起来,孔太平赶忙将车门关好。 小许在一边说:“不要紧,路上有几个坑。” 孔太平不等小许说完就厉声说:“关上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小许没敢吱声,赶紧关上车门,同时减小油门让车速慢下来。这以后,两人都没说话,路况好,车子走得平稳时,这种沉默有些不对头。孔太平知道自己刚才说话声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话说:“镇里最近有事没有?” 小许说:“别的都还好,只是洪塔山近期内可能要出事。” 孔太平一下子敏感起来,他问:“出什么事?” 小许说:“县公安局还在整洪塔山的材料,似乎是经济上有问题。” 孔太平说:“不对,经济问题应该由检察院办理。” 小许说:“要么就是嫖妓搞女人。”说完,他笑了两声。 见小许有些幸灾乐祸,孔太平就说:“看样子你是巴不得洪塔山被公安局的逮起来。” 小许连忙说:“我可不敢这么想,洪塔山的养殖场是鹿头镇的经济命脉。” 一辆桑塔纳亮着大灯过来了,灯光刺得他俩睁不开眼睛。小许踩了一脚刹车让吉普车停下,然后拉开车门跳到公路中间破口大骂起来。那辆桑塔纳停下来后,从车上跳下一个人冲着小许对骂几句,不过声音听上去还比较友好。小许连忙上前与其打招呼,孔太平一听对方是萧县长的司机便连忙跳到地上,迎着正要下车的萧县长。寒暄几句后,萧县长说孔太平太模范了,出去那么长时间,回来了也不在家多呆几天。孔太平开玩笑说,自己已经见着老婆,该做的事全做了。见萧县长高兴,孔太平趁机问青干班的情况。萧县长说这事以前是姜书记一手抓的,他也不知道内情。 萧县长走后,孔太平站在路中间想了一会事,这时又有一辆桑塔纳亮着大灯驶过来。孔太平的眼睛被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不干不净的话。小许马上伸手将桑塔纳拦住。孔太平认出它是养殖场经理洪塔山的座车。 小许用拳头擂着桑塔纳的外壳,大声说:“你们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鹿头镇亮着大灯会车。” 小袁从车里钻出来分辩说:“因为你没关大灯,我才学着没关大灯。” 小许说:“今天得让你付点学费,认清楚在鹿头镇能亮大灯会车的只有老子一人。” 小许正要抬脚踢那桑塔纳车灯,孔太平大声阻止了他。孔太平下车后,司机小袁赶忙上前赔不是。孔太平支开话题,问他去哪儿。司机小袁说是送一个客人。孔太平见车内隐约坐着一个人,就挥挥手让桑塔纳开过去。桑塔纳走后,孔太平将小许批评了几句,他担心小袁在送养殖场的客户。小许说车子里的女人绝不是什么客户,那副假眉假眼的妖艳模样,一看就不是正经路上的人。听说是个女人,孔太平也不再数说司机小许。司机小许倒来了劲,不断地说现在太不公平了,洪塔山算什么东西,居然坐起桑塔纳来,书记镇长却只能坐破吉普。司机小许说他若有机会,一定要治一治洪塔山,不让他太嚣张。 司机小许的话说得孔太平烦躁起来。眼看吉普车已来到镇外的河堤上。孔太平让小许停下车。打开车门时,他叫小许开车先走,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 吉普车在鹿头镇昏黄的灯火中消失后,四周突然静下来。被烧烤透了的田野,发出一股泥土的酽香。月亮被醺醉了,满脸一派桔红。孔太平感到热浪与凉风正处于相持阶段,一会儿凉风扑面,一会儿暑气袭人,进进退退地让人怎么也安定不下来。河堤外边的沙滩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十几个乘凉的年轻人。女孩子嗲声嗲气的软话和男孩子有些浪意的笑声,顺着河水一个涟漪就漂出半里远。 孔太平十多岁时父母就死了,有几年被寄养在舅舅田细佰家。那几个夏天,一到夜里,田细佰就带着他,同汤河村的男女老少一道来这河滩乘凉。有天夜里,满河滩的人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喊了声:狼来了!狼来了!惹得许多人慌忙逃个不迭。后来田细佰大喊了一声:“这么多人还怕几只狼,一人屙一泡尿就可以淹死它!”舅舅的喊声制止了河滩上的慌乱,大家镇定下来后才知道是有人在闹着玩,目的是想吓唬那几个睡成一堆的女孩子。舅舅走上前去揪着那人的耳朵,一使劲就将整个人扔进水里。那人在水里挣扎时,大群女孩纷纷抓起沙子撒到他身上。直到那人急了,说谁再敢撒沙子,他就将身上的衣服全脱光,这才将女孩子吓退。那人从水中爬起来时,田细佰对他说了几句预言,断定其人将来不会有出息。孔太平记起这个故事,却不记得田细佰所说的这人是谁了。在当时他可是知道这人的姓名的,时间一长竟忘了。忘不了的是这人如今也该四十多岁了。想起舅舅,孔太平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一个方向上。远远地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闪着一架霓虹灯,鹿头河养殖有限公司几个字一会儿绿一会儿红,来回变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添了几分姿色。美中不足的是那个“殖”字坏了,只剩下半个“歹”字在晃来晃去。田细佰的家就在养殖场附近,虽然离得不算远,可他已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进过田细佰的家门。孔太平打定主意,近几天一定要去田细佰家坐一坐,不吃顿饭也要喝几杯水。 孔太平从县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下到鹿头镇任职已有四年了,头两年是当镇长,后两年任的是现职。论政绩主要有两个,一是集资建了一座完全小学,二是搞了这座养殖场。现在镇里的财政收入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这座养殖场。他对养殖场格外重视,多次在镇里各种重要场合上申明,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养殖场。实际上,这座养殖场也关系到自己今后的命运。回县城工作只是个时间问题,关键是回去后上面给他安排一个什么位置。小镇里政治上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考核标准最过硬的是经济,经济上去了便会一好百好。 凉风一阵比一阵紧了,暑气明显在消退,河滩上几个女孩子忽然唱起歌来。孔太平心里一阵凉爽,他刚要加快步伐,迎面走来两个人影。孔太平一认清那两人是镇教育站的何站长和镇完小的杨校长,竟下意识地躲进河堤旁的柳丛里。 杨校长走到孔太平藏身的柳丛前忽然停下来说:“等一下,我屙泡尿。” 何站长嗯了一声说:“我陪你屙一点。” 好半天没见水响。孔太平想站起来,又怕正好淋着别人的臊水。杨校长和何站长又说起来。 “白等半夜,孔太平竟留在县里偎老婆不回来。这热的天女人有什么味道。” “人家去年就装了空调,改善了小气候,你还当是大环境啦!” “你别笑我土,我还真没见过空调是什么模样哩!” “恐怕是你不注意。县里临街楼房上挂着的像麻将里一饼、二饼的东西,就是空调。” 孔太平差一点笑出声来。两个人一点也没察觉,继续发着牢骚。 “胡老师突然发病住院,也不知是好是歹。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医疗费还要学校先垫付,他妈的这是什么道理!” “当官的只管自己,哪里会真心实意地关心教育。你没听见刚才小许在镇委大院里嚷,要全镇人勒紧裤带买台桑塔纳,不然出门太丢人了。” “没错!随便哪个领导卖台车子也够全县教师好好过上一个月——喂,老何,我这一阵不知怎么的,屙尿特别费劲,老半天也挣不出一滴。” “莫不是前列腺有问题,得赶紧查一查,男人这地方最容易患癌症。” “患了癌症才好,我就可以解脱了——好好,总算屙出来了!憋死个人!” 一阵水响过后,两人终于走开了。孔太平听出他们要去镇医院。孔太平明里暗里听惯了别人的牢骚话,他知道杨校长是在说自己,抬腿将眼前的柳树狠狠踹了几下,硬是将心中的火气灭去了多半。 没走多远孔太平又碰上了地委奔小康工作组的孙萍。孙萍一个人正顺着河堤散步。孔太平一见她那模样就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又收到男朋友的信或者是刚刚给男朋友写完信。孙萍挺大方,说孔太平两样都没猜对,是一个从不通音讯的大学高年级同学突然莽撞地给她写了一封求爱信。孙萍不等孔太平问就主动告诉对方的名字。孔太平不理解那男人为何取名叫毛笔。孙萍笑着重复说了一遍,不是毛笔而是毛毕。孔太平问她感觉如何。孙萍说她发现毛毕的文章写好了。孔太平要她留心对方是不是抄了哪个名人公开发表的情书。孙萍一边笑着表示认同,一边说那个校友也是大学本科毕业,因为文章写得好,分配时沾了大便宜,一出学校大门就成了省委的笔杆子。孙萍的话让孔太平心里一动,他迅速意识到,孙萍此时此刻对他说出这番话肯定有别的用意。孙萍来镇里报到时,介绍信上只说她是副科级,没有说明她是不是副科长,也没有说明她是不是中共党员。因为是从地委来的,孔太平一直要镇里的人将她作为党员对待,但凡党内的会,一律通知孙萍参加。孔太平等着孙萍的下文,不料孙萍却说,镇里人都知道孔太平今天回来,包括杨校长在内的好几拨人一直在镇委院里等着他,直到小许一个人开着车进院后,他们才散去。孔太平问清除了杨校长是准备找他要钱以外,别人都是来伸冤告状的,便多多少少地放心下来。 这年头只要不涉及到钱,一切都好办。孔太平和孙萍站在路中央,说了一阵闲话。后来孔太平要孙萍给他帮忙做件事,马上到镇医院去看看那个姓胡的老师到底是什么原因住院的。孙萍答应后便往镇医院方向去了。孙萍回应得很响亮,一点也不像是从上面下来的干部,这让孔太平心里更有把握地认定,孙萍确实有事求自己帮忙。 一进镇子,街两边乘凉的人都拿眼光看着孔太平。同他打招呼的人却很少,偶尔开口也是那几个礼节性的字。孔太平平常进出镇子总是坐车,同镇上的人见面的日子不多,这般光景让他有些吃惊。自己刚来镇上时可不是这样,那时谁碰见他都会上前来说一阵话,反映些情况,提点建议什么的。孔太平看见街旁一位老人正在忙不迭地招呼几个孩子,就走上去询问他家中的情况。他以为老人的儿子,媳妇外出打工去了。谁知老人气呼呼地告诉他,孩子的父母都让派出所的人抓了起来。老人说,自家几个人在一起打麻将带点彩犯什么法,开口就要罚款三千。那么多贪官污吏怎么不去抓,那么多贪污受贿的人怎么不去抓?老人一开口,四周的人都围拢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孔太平总算搞清楚,原来镇派出所前天晚上搞了一次行动,抓了四十多个打麻将赌博的人,清一色是镇上的个体户,不要说是干部,就连农民也没有一个。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派出所的预谋,十几万罚款够买一台桑塔纳。孔太平借口自己刚回,不了解情况,转身往人群外面走。 老人在背后说:“我将话说明了,要钱没有,要命有几条。” 孔太平没有理睬。 老人又说:“这哪像共产党,简直是……” 孔太平不等他那更刺耳的话出口,便猛地转过身大声说:“不是共产党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们这些私营业主先富起来,你们能有今天这么大的铺子?钱来得太容易了,就想赌,是不是?莫以为自己逃税的手脚做得干净,让你逃才逃得了。你懂不懂,孔明知道关羽会放曹操才让他去守华容道。不让你逃时,你就是如来佛手中的孙悟空。得了共产党的恩惠却想着别人的好处,这叫什么,这叫混账王八蛋!前年订村规民约时,你们都签过字,赌博就要挨罚。不想交罚款的人明天来镇委会同我打个招呼。” 孔太平一吼,街上突然静下来。他什么也不再说,一溜烟地回到镇委院内,也不理睬别人叫他,站在院子当中扯着嗓子大叫老阎。分管政法的阎副书记应声从自家门口钻出来,孔太平要他马上将派出所黄所长叫来。他刚开门进屋,住隔壁的妇联主任李妙玉就送了两瓶开水进来,并随口问他这次出去的时间是不是延长了三四天。孔太平说,刚开始只准备参观一下华西村,后来大家都闹着要去张家港市看看,参观团的领导只好修改日程安排。李妙玉问他有些什么收获,孔太平一边叹气一边告诉她,经验很多,可是太先进了,他们一下子学不了,还得敲自己的老实锣鼓。 孔太平开始解上衣钮扣,见李妙玉站在屋里没动,他说:“我要冲个澡。” 李妙玉说:“你冲你的澡,我说我的话。你那东西我家里也有,吓不着人。” 说笑之间李妙玉起身站起来,跨过门槛后又回头告诉孔太平,他不在家里,汤河村超生了一个人。她说:“本来差一点就是三个,另两个被我抓住了时间差,抢先将工作做妥当了。” “今年一切工作都白做了。”孔太平叹了口气,随手关上门,怔了一会儿后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些骚女人,若不是当着这个芝麻官,老子非要用焊枪将她们全废了。” 没想到李妙玉还没走远,在门外接着孔太平的话说:“别太着急,这个问题也不是今年才有,到统计时少报一个死人就行了。” 孔太平没有做声,他打开水龙头,放水冲了一阵身子,刚用肥皂将身子涂抹一遍,水龙头里就没有水了。他打开窗户探出头冲着楼下叫道:“一楼的,等会儿再用水好不好,让我将澡洗完。”叫了两声,水龙头里又有水了。他赶忙凑过去。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孔太平马上意识到是月纺打来的。月纺对他总有几分不放心,常常出其不意地搭车跑来或在半夜三更打来电话。孔太平冲出卫生间,抓起电话大声说:“是我,我是孔太平,我已经准时回到镇里,你该放心了吧!别用什么孩子不听话,钥匙找不见了等借口来掩盖自己的别有用心,我都明白,你不要耍这种小聪明!”他吼了一通后,电话里竟无一点反应。他又说:“有话你就快说,不声不响地,到头来还是我付电话费。”电话里轻轻地响了一下,接下来是一串蜂鸣声。孔太平愣了一会,伸手拨了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一阵后有人拿起了话筒,他对着话筒说:“我爱你,你放心,我不会三心二意的!”电话里忽然传出儿子的声音。儿子说:“你是谁,不许你爱我妈妈,我妈妈只能让我爸爸爱!”孔太平说:“儿子,我就是你爸爸!”儿子在那边欢叫道:“妈妈,爸爸要爱你!” 孔太平放下电话,继续将身上的肥皂液冲洗干净。 派出所黄所长进来时,孔太平刚刚将裤子穿好。天气太热,他懒得再穿上衣,光着膀子,开门见山就问抓赌的情况。黄所长说他们的确是有意选择镇上干部发工资的前几天行动,因为这时干部们口袋里都是瘪的,无钱上麻将桌,这样可以减少许多麻烦和难堪。只不过他们没有考虑到镇上的个体户们竟敢公开对抗,到现在连一分钱都没收上来。他们准备明天先放几个女人,探探风向。孔太平沉吟一会才表态,他不同意这种做法,他说政权机构做事就得令行禁止,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会失去威信。孔太平答应由镇政府和镇委会出面帮他们维持一下,翻过眼前这道坎,条件是收上来的罚款二一添作五,两家对半开。黄所长不同意,他们正指望用这笔钱添制一些交通工具。孔太平告诉他,老百姓已猜出他们是想买辆桑塔纳,他们若真的这么做,会失去民心的。因此,不如将这批罚款分一半出来,给镇里的教师们发工资。黄所长有些松口了,只是不同意交出一半,他觉得太多了,教育上困难,公安部门也同样困难。 黄所长犹豫的样子让孔太平心里很不高兴,他摆出一付单听黄所长说话的架式,自己却一声不吭。黄所长刚开始也不想再说话,憋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他要孔太平权衡一下利弊,如果派出所等到镇里干部们发了工资后再开始抓赌,此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黄所长的话让孔太平笑了起来。他像是改了主意,重新向黄所长提出,抓赌的事镇里可以与派出所一直配合下去,直到这事彻底完结。关于罚款的分配,他建议从明天一天由镇里想办收罚款,收到多少算多少,余下的全归派出所。黄所长很高兴地同意了。他在点头时,还再三申明,不许孔太平事后反悔。 门外响起了高跟鞋的磕磕声。孔太平连忙抓住上衣往头上套。孙萍进来时,他那铜钱大的肚脐眼还没有盖住。孙萍刚坐下,黄所长便起身告辞,那模样有点避嫌的意思。孔太平留他没留住,只好由他去了。孙萍将乌黑的披肩长发甩到胸前,像瀑布一样垂着,然后说她想喝口茶。孔太平正要重新泡一杯,孙萍已拿过他喝过的茶杯,有模有样地抿了一口。孔太平想阻止却来不及。孙萍的手很嫩,像粉做的一样好看。孔太平心里情不自禁地咚咚响了两下。 孙萍抬起头来说:“孔书记这茶叶太好了,是哪个村里做的?” 说话时她将像熟透的春蚕一样的嘴唇咂了两下。孔太平不敢正眼看离自己不太远的水晶晶的嘴唇。他起身将放在地上的电扇从二档调到三档上。屋里立即响一阵阵的风声。孔太平回头时,猛地看见孙萍的长发正在风中飘舞,喉咙里想说的话一下子被哽住了。 孔太平忍住内心的冲动盯着孙萍说:“我这茶叶算什么好,这回出去考察,带队的人是地委组织部的,我一看到他喝的茶叶心里就想,这么细这么嫩的茶叶,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才掐得下来。” 孙萍不解地问:“年纪大的女人为什么不行?” 孔太平说:“手指尖粗了。” 孙萍笑得像一朵花。她将自己的手指在孔太平面前晃了晃,还没问自己的手指行不行,孔太平就说,只有倒过来,让茶叶掐她的手指尖才行。 “其实鹿头镇也应该搞点特制土特产,这对开展工作有好处。”孙萍在地区团委工作,团委同组织部在一层楼办公。前几天孙萍回去休假,正好遇上鹿尾镇的书记段人庆在组织部门口转。孙萍说:“我一看段人庆那样子就知道是来磕头进贡的。” “我才不会这么贱,胡子一大把了,还低三下四地去巴结那些二十来岁的毛头科长。不说这个了,说说病人里的情况吧!”说着,孔太平叹了一口气。 “胡老师可能是中暑了。但医生还不敢贸然下结论,一般的中暑醒过来就没事了。胡老师却是醒过来后又接着昏过去了。所以非得住院观察。”孙萍继续说:“病房里还有汤河村小学的一个民办教师,两人的症状几乎一样。” 孔太平想了想说:“我得马上去看看,不然万一出了事可没法交待。”孔太平这话一出口,换了别人肯定会马上站起来。孙萍坐在椅子上只顾瞅自己的手指尖,几乎没有想走的意思。孔太平刚开始没有发现,等到他注意到时,自己已站到孙萍的面前。他不想让孙萍看出自己的胆怯,盯着孙萍,以攻为守地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孙萍眨眨眼皮说:“毛毕要我将鹿头镇这四年来的变化写成一个较大的文章,在专给省委常委们看的内部材料上发一下。” 孔太平很干脆地回答:“如果你觉得鹿头镇还不错,可以试试。” 孙萍说:“孔书记放心,毛毕都在信上说了给我当牛做马的话。” 孔太平说:“这年代愿意给女人当牛做马的男人可是太少了,你干嘛不答应!” “谁知道他是不是疯牛野马!”见孔太平也笑了,孙萍又说:“鹿头镇肯定不缺写文章的素材。不过我至今还是非党员,不好直接同省委联系!” 孙萍不愧是在地委机关里泡着的人,大学毕业才几年就如此老辣,弦外之音一点也不刺耳,场面上的人情交易也做得滚瓜烂熟。 孔太平心里很明白,嘴里却说:“你已经是地委的人,还在乎什么是呀非的。” 话到如此,两人都不再往下说了。孙萍像是下意识地将贴在胸脯上的裙领提了提,露出半截雪白的乳沟。孔太平想起给省委当笔杆子的毛毕,马上坚定地将目光移开,并说:“我们该走了。” 第3节 孔太平领着孙萍走到门口时,院子里空无一人。他很奇怪,往常大家总是整个晚上都在外面乘凉,怎么一下子就变得不怕热了!他在院子中央大声叫道:“都睡了吗?还没睡的出来一下。”喊声刚落,家家户户都有人从门里钻出来。孔太平告诉大家,他准备到医院里看看两个住院治病的老师,谁家里有暂时用不着的罐头、奶粉、麦乳精什么的,先借给他用用。孔太平一开口,几乎人人都转身进屋拿出一两样东西来,一会儿就积成不小的一堆。孔太平也不客套,找上两只口袋装好后就往医院方向走去。走了半天,孔太平回头一看,只有孙萍一个人跟在后面。往常这种事他不用开口,鞍前马后总有几个人跟着,特别是妇联主任李妙玉,哪怕是用心去甩也甩不掉。孙萍走上来,接过他左手提着的那只袋子时,无意中碰了他一下。顿时,一种别样的滋味袭上心头。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大院里的人为什么要躲进屋里,为什么一个人也没跟上来。他心里骂一句:“这些狗日的东西,是想创造机会让我跳火坑哩!”孔太平想到这里,脚下迈动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孙萍跟不上,一会儿就被拉开几丈远。急得她不住地叫着等一等。结果,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只用了十五分钟。 一到医院,孔太平就嚷着找白院长,见面后他将从镇里搜来的那些东西交过去,并要白院长写一个收条,注明收到这些东西的时间是几点几分。白院长不理解孔太平的用意,还当他是害怕有人举报此中有腐败行为,边写收条边说,几只罐头几包奶粉就是真的被鲸吞了,也上不了纲和线。 倒是孙萍意识到其中的玄机,她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鹿头镇有些人太恶心了!” 孔太平没做声。白院长将收条写好后,他们才去病房。 一边走,白院长一边同他说了实话。胡老师他们病因其实已查明了,主要是营养没跟上,身子太虚了,又赶上双抢季节农活多人太累,所以中暑的症状特别严重。白院长对政治问题比较敏感,知道现在教师的情况很复杂,搞不好一颗火星可以燎起一场大火,所以特别吩咐主治医生将病情说含糊一些。白院长说杨校长他们推测出了几分,再三追问是不是有营养不足的问题,他们咬紧牙关没有说出真情。胡老师一家人已经有两个月没敢花钱买肉吃,就连端午节也只是买了一堆杂骨熬上一锅汤。那个民办教师的情况更糟。民办教师有个孩子在地区读中专,为了供孩子上学,暑假期间,他除了下田干活以外,每天还要上山砍两担柴挑到镇上来卖。昨天中午他柴没卖完,人就晕倒在街上。白院长的话让孔太平心里格外沉重起来。 孔太平出乎意料地来到病房,胡老师他们特别感动。杨校长和何站长还没走。听孙萍说孔太平是刚回来的,他俩不好一见面就发牢骚,但脸上的表情不如胡老师他们好看。孔太平没有理睬这些,亲自问过胡老师他们的情况后,当着大家的面表了硬态。说这个月十五号以前不将拖欠四个月的教师工资兑现了,自己就向县委递交辞职报告。 孔太平这么一说,杨校长就不好再挂着脸色了,他主动说:“我想了个可以减轻镇里负担的办法:让学生们再挤一挤,腾出几间教室租给别人办企业,只要一个月有它三五千元的收入,学校就可以维持下去。” 孔太平瞪了他一眼说:“这样做,你不怕人背后骂,我还怕哩,你当校长只管教书,若想做生意就将校长的位子让给别人。” 这时,田细佰的女儿田毛毛从门口跑进来,冲着孔太平问他几时回来的。孔太平反问她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了。躺在床上的民办教师忙说是学校里安排田毛毛来照料他的。田毛毛是田细佰的独生女,高中毕业后也在汤河村小学里当民办教师。田毛毛也不管是否有正经事,一下子就将孔太平拖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撒着娇非要表哥给她帮一回忙。田毛毛长相很动人,孔太平从小就很宠这个表妹,他早就在舅舅面前表了态,一定要给田毛毛找个合适她的工作。他的确联系了几个地方,可惜田毛毛都不愿去。孔太平以为又是找工作的事,就开口答应了。谁知田毛毛竟要他写个条子给洪塔山,让洪塔山以优惠价卖给她一千只甲鱼苗。 孔太平很奇怪,就问:“你要这东西干什么?” 田毛毛说:“当然不是放在家里养,是别人托我要买的。” 孔太平说:“毛毛,你别以为现在钱好赚,生意场上太变化莫测了,你涉世浅,小心几个浪头就折腾得爬不起来。” 田毛毛说:“就这一回。赚点小钱将自己打扮打扮。” 孔太平说:“你要是想买什么就对我说。” 田毛毛一撇嘴说:“罢罢,我可不敢沾惹你家那只醋罐子。” 孔太平笑起来,他抽出笔,就近找到一张处方笺,随手写了几行字后递给田毛毛。他告诉田毛毛,甲鱼苗平常卖时要二十五元钱一只,他让洪塔山用十五元钱一只卖给她。他要田毛毛别出面,直接将条子交给要买甲鱼苗的人,然后按差价的百分之八十拿一份钱。他怕田毛毛上人家的当,再三叮嘱她,要她一手交条子一手收钱。田毛毛不以为然地要孔太平别太小看她了。 孔太平回到病房时,白院长正同杨校长谈给自己的孩子换个班的事,白院长说现在的班主任对他的孩子一直有些歧视。杨校长否认有歧视这回事,但还是同意考虑,只不过得找个恰当的理由。孔太平来也就是看看,并没有具体的事,他向躺在病床上的人抚慰了几句,便转身往回走。 白院长送了一程后正要打住,孔太平还要他一起走一走。 这一次白院长算是明白孔太平的想法:这么晚孤男寡女的一对人在外面走,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对风月之事的猜疑。一路上,白院长不断讲些小故事,逗得孙萍笑个不停。白院长说现在搞计划生育的真正阻力是男人,所以有的地方就针锋相对地让男人去结扎,免得他们搞些借腹怀胎的鬼名堂。有一回,他随计划生育工作组到一个村里去打堡垒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缠着他们,非要代儿子做结扎手术,工作组不同意,老头反将工作组的头头训了一通,说他们挫伤了他计划生育的积极性。孙萍的笑声让孔太平心里很难受,他知道孙萍是下来镀金的,时间一到就要飞回去,再艰难的工作,在她来看也只是谈笑之间的事。然而,对他们来讲,越是让局外人发笑的事情,做起来越要呕心沥血,绞尽脑汁。 镇委大院子里依然没有人,孔太平拖着白院长在院子里的空竹床上坐下来。白院长想早点离开,便大声叫着李妙玉的名字,说是有人要开做结扎手术的证明。李妙玉像是站在门后,一听到叫喊就开门出来。李妙玉笑着问白院长这一次是不是想将自己的舌头结扎了。白院长巧妙地说,都到了晚上十点,孔太平还往医院里跑,他以为孔太平想做结扎手术,又不好意思大白天上医院。李妙玉说就算是天下男人都得结扎,孔太平也不用挨那一刀,因为孔太平太优秀了。白院长抓住李妙玉的话,开起玩笑来,他问李妙玉是不是在打孔太平的主意,想重组家庭。李妙玉毫不示弱地回答,只要不犯错误,重组家庭也是件好事。 孔太平这时候对什么玩笑都没兴趣,他回屋再次冲了一个澡,然后也搬了一只竹床到院子中间。在他洗澡的时间里,先前有意躲避的人全都回了院子。孔太平坐定后,乘凉的人不断凑过来问这问那。 食堂炊事员老何最后过来,该问的别人都问了,老何只问一件事:“华西村那么富,馒头是不是还用粉蒸?” 一院子的人都笑起来。 孙萍一边笑一边说:“何师傅,你这种问法,有点毛主席语录的味道!” 孙萍这话提醒了孔太平,别人都睡着了以后,他还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心里细细琢磨:人再富吃的馒头也还是粉做的,一把手身上的脏东西多数是二把手偷偷扔的,这都是基本规律,到哪也改变不了。孔太平下决心要在三天之内搞清楚,自己不在镇里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时,他也要看看镇长赵卫东的政治手腕有没有长进。 鸡叫过后,天气转凉了。孔太平咳嗽一阵,翻身吐痰时,看见一个人影在一旁徘徊,有点欲前又止的意思。他认出是副镇长老柯。老柯平时跟他跟得很紧,有什么小道消息绝不会放在心里过夜。现在连老柯都犹豫起来,可见问题的严重性。 孔太平一翻身就想出了一个对策。 天亮以后,孔太平让办公室主任小赵通知,早饭后开一个党委、政府和人大负责人会议。小赵告诉他,赵卫东原定今天到县里去要钱,这时恐怕已经走了。孔太平知道小赵与赵卫东是嫡亲堂侄,就有意说:“赵镇长知道我回来了,怎么连照面也不打一个就走,该不是我在哪儿对不住他吧!”小赵是孔太平与赵卫东之间有些摩擦以后,孔太平有意提拔起来的。老柯开始还替他担心,唯恐小赵为虎作伥。但后来的情况让老柯打心里佩服孔太平,小赵当了办公室主任以后,常常直接从孔太平那里领略到许多暗含杀机的话语。小赵当然会转告赵卫东,可赵卫东又不能对这些话做出反应,那样就等于出卖了小赵。由于这种顾忌,赵卫东不得不对自己幕后行为有所收敛。 赵卫东果然没敢走,而且是第一个赶到会场。 等人一到齐,孔太平就宣布开会。会议议题有两个。第一个议题是如何搞好社会治安,协助派出所收缴赌博罚款。孔太平没有说出自己昨晚与黄所长达成的协议,只说今天在家的干部都要上街,由他自己带队。有两个人当即表示不同意这么做,其中就有老柯。 老柯说:“现在老百姓对压在他们头上的各种税费早就十分反感,若再介入派出所罚款之事,就会让老百姓嘴里多一种骂名。” 老柯平时总与孔太平保持高度一致,他一反对,反让大家迷惑不解起来,没有一个人敢轻易表态。事际上,老柯的反对是孔太平会前安排的,什么原由他却没有说明。孔太平借口让大家再想想,转而进行第二个议题。他先问赵卫东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家。赵卫东说差不多有四十天。他又问了几个人,得到的答复是最少的人也有二十天没有回家了。到这时,孔太平才说,第二个议题是干部休假问题。因为双抢已基本结束,所以,他提议镇里的干部分三批休假,第一批优先照顾三十天以上没有回家的人。孔太平的提议让到会的人一个个露出灿烂的笑容。赵卫东开始也跟着笑了几下,突然间像是意识到什么,板着脸表示不同意。可是赵卫东的反对一点用处也没有。孔太平说他若再不回去,老婆闹离婚时,组织上一概不负责任。大家都笑着劝赵卫东接受这个提议。赵卫东只好勉强答应下来。孔太平要小赵以组织的名义通知赵卫东家里,从今天起给赵卫东七天休假时间。 孔太平由衷地说:“赵镇长太累了,必须采取强制手段让他休息一阵。” 刚说完,孔太平就回到第一个议题。老柯应声而起,将刚才说过的话又强调了一番。老柯的话很长,他将镇里必须收的每一项税费对农民的影响细细数着说了一通。老柯一口气说了五十分钟。他歇下来后,会场上冷了几分钟。到九点钟时还没有人说话,孔太平一敲桌子,说不能占了赵镇长等人的休假时间,第一个议题过后再说。孔太平知道别人都不愿上街和群众对着干,他开这个会的真正目的只是放赵卫东的假,收罚款的事他自有主张。 散会后,几个干部围着他说,他们还以为孔太平今天只是传达出外考察的情况。孔太平说这事过一阵有了空再坐下来细细地说。接着他又指出他们用词不当,考察情况只能汇报,不能传达。 李妙玉说:“你是一把手,怎么能向我们汇报哩,只能是我们向你汇报。” 孔太平对这种回答在心里表示满意,他已经看出来刚才的会开始立竿见影了。赵卫东和另外几个干部刚走,孔太平又将镇里的干部们叫到一起。 这一次他只说一句话:“鹿头镇的干部今天谁也不许笑。不管见了谁,哪怕是来领结婚证的,也要板着脸。露不出杀气也要露出些狠气来。” 接下来,小赵按孔太平的吩咐,让税务所和工商所的头头带着所有的人火速到镇委会开会。同时又以镇委会和镇政府的名义发了一个通告,要那些收到派出所罚款通知书的人,在今天下班之前将全部罚款交到镇里,否则后果自负。税务所和工商所一共二十多人,孔太平领着他们先上街走了一圈,他没有向他们作什么交待,只是叫他们一个个跟紧些,路上不许说说笑笑,更不准打打闹闹,身上的制服是必须穿得整整齐齐。转了一圈回来,孔太平让他们集中在二楼会议室打扑克下棋,自己则带着镇里的干部们又到街上去走了一圈。两圈刚走完,孔太平独自一人再次上街,见了人也不说话,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顶多只是用鼻子哼一声。惹得满街的人都用一种惶惶不安的目光打量着他。最后,孔太平走进镇委会院子对面的一家商店,站在香烟柜台前,他掏出一张十元钱的纸币递过去。卖货的女孩正问他要哪种牌子的烟,一旁站着的老板马上跑过,取了一盒精装红塔山香烟放到孔太平面前。 老板说:“孔书记从不抽烟,怎么这回也破戒了?” 孔太平将精装红塔山香烟推了回去。他说:“来包三五或者希尔顿。” 老板将孔太平重重地看了一眼,低头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包三五牌香烟。“洋烟太冲,只有特别需要提神时才可以抽。”老板说。 孔太平拿上烟就走。老板在身后追着说要找钱给他。 孔太平说:“给你凑个份子,早点去派出所将老婆赎回来!” 他刚回到镇委院子里,几个高音喇叭就同时响了。先是报时的滴滴声,然后女播音员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整,离镇委会上午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离镇委会下午下班时间还有七个小时。无论是镇委院子里还是街上的人,一下子就听出了那种最后通牒的倒计时的味道来。接下来女播音员就开始一遍遍地广播贴在街上的那份紧急通知。孔太平上到二楼会议室,他要大家再出去走一趟,他要求这一次人人面孔必须十分严肃。天气很热,还没出门大家身上的制服就被汗水湿透了。因为孔太平在头里带队,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加上心里对这些安排一直不摸底,神神秘秘的反让他们做起来挺认真。冷冰冰铁板模样的一群人在小镇的窄街上流动时,虽然已近夏日正午,却也有一股凉嗖嗖的东西渗到四周的空气中。 孔太平正在当街走着,一辆桑塔纳迎面驶来。他看出那是洪塔山的座车,便理也不理,昂着头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桑塔纳靠到街边,个子和模样都让人看了不舒服的洪塔山从车子里钻出来,老远就大声说:“孔书记,我有急事正要找你。” 孔太平说:“过了今天再说!今天我没空!” 洪塔山还要开口,孔太平突然说:“你那养殖场的干部有没有人赌博?惹毛了我,就是经济命脉,我也要查封。” 洪塔山一愣说:“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 孔太平说:“我还想见识一下,在鹿头镇有谁屙得出三尺高的尿!” 洪塔山也是在生意场上炼成精怪的人,他意识到孔太平是在敲山震虎,马上露出一副骨头软了的模样说:“我这饭碗还不是孔书记你给的,我可不敢让它变成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洪塔山站在街边,一直等到孔太平领着那群人走过去后,才转身上车。 上街转了四圈,食堂的饭已熟了,还不见有谁送罚款来。孔太平心里有些不踏实,却不让表情露出来。他让两位所长带着自己的人到镇委会食堂去吃饭,一个人也不许回家。有几个女人推说家里有急事,想回家去。孔太平开始没有阻拦,等她们走到院子门口时,他才暴跳如雷地吼起来,将女人们一个个骂得狗血淋头。 孔太平一声声都在说:“今天是非常时期,就是家里死人失火,也必须坚守岗位。” 孔太平骂她们时,许多人都从院门外边往里望,那些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能听清。孔太平平时对人态度不错,从不直接批评普通干部和群众,对女同志尤其和气。这也是月纺对他不放心的地方。今天他一反常,大家立刻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和关键性。女人们哭哭啼啼地回到食堂,孔太平让事务长大张旗鼓地到镇委院门前的商店里搬回四箱啤酒,然后自己带头上阵,举着酒杯同大家一起闹。税务工商的干部酒量一向不错,孔太平又让镇委会一些会闹酒的人也加入其中。一时间,食堂里碗盏叮当人声鼎沸,转眼间四箱啤酒就喝光了。孔太平让事务长再去搬两箱。事务长搬了啤酒回来时,悄悄告诉孔太平,说是外面有些人借故办事,在偷偷地看动静。孔太平心中有数,让他别着这个急。事务长刚走,老柯又凑过来,提醒孔太平是不是稍加收敛,这么大吃大喝传出去影响不好。孔太平说有时候大吃大喝是一种很好的工作方法。 一顿饭用了两个小时,六箱啤酒全喝光了。大家都很高兴,连那几个挨了训的女人也都带着醉意说孔太平工作确实有方,跟着他,她们愿意指哪打哪。 孔太平没有醉,他只喝了很少几杯酒,看见拐角处有人在偷偷张望,他故意大声说:“下午依然是一边休息一边待命,一过四点钟就行动!” 太阳刚一偏西,广播喇叭里就说离镇委会下班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三点过五分,镇委大院对面商店的老板第一个将罚款送来了。紧接着交罚款的人像穿珍珠一样,一来就是一串。交完罚款,他们都要问一个相同的问题:罚款以后还会不会吊销他们的营业执照。税务所和工商所的人听了很奇怪,他们从没有说过要吊销谁的执照的话。孔太平不让他们将谜底揭穿,他要他们对那些人说,现在个体户太泛滥了,该关的就要关,该管的就要管。这话一点也没有违反国家政策,但从孔太平嘴里说出来时,却有一股杀气。孔太平再次强调,现在这个时候,当领导的就是要时时透露一点杀气给人看。 孔太平看着小赵的登记表上已有了整整四十个人,抽屉里的现金塞得满满的,脸上立即堆起了笑容。正在开心,派出所黄所长急匆匆地闯进来。 黄所长腰里吊着一把手枪,见了面就嚷:“孔书记,你可不能将我们的油水揩干净了呀。” 孔太平说:“哪里哪里,我们绝对保证只收今天一天,以后的全归你。” 黄所长说:“我们哪有以后,不到天黑就会收光的。” 孔太平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小赵,我们收了多少人的罚款?” 小赵心领神会,马上说:“才二十多个。” 黄所长说:“赵主任,你别太小瞧我们的侦察能力了,你们已经收了三十九个人的罚款,正负误差不会超过两人。” 孔太平心里吃了一惊,他怕事情搞僵,忙说:“我们也没料到局势会变化得这么快。” 黄所长说:“孔大书记别说挖苦话!我们有我们的难处,枪杆子不能对人民专政。人民公安只能保护人民,不像你们,人民政府专管人民。” 孔太平说:“都是为共同事业效力卖命。我看这样,镇里这边就收到现在为止,剩下的都让他们去派出所。” 黄所长很干脆地说:“不行!” 孔太平一见黄所长的态度很强硬,就先拐个弯说:“要不这样,剩下的还是你们收,至于我们已经收了的,找个机会,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 他这边一软,黄所长就不好再强硬下去,但他要求今晚就开始协商。孔太平想了想,见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答应他。黄所长一走,孔太平就叫小赵先将现金送到银行里存起来。小赵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一个人不敢去,就叫小许开车送。他俩刚上车,马达呜呜叫着没有发动起来,办公室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孔太平拿起话筒一听,竟是赵卫东。 赵卫东上午出了镇委大院,其实并没有回去。孔太平心想赵卫东果真不好对付,竟会猫在镇里隔岸观火。赵卫东说,他刚得到消息,派出所准备半路拦劫,将镇里收到的罚款控制在手里,争取分配的主动权。黄所长判断镇委会的人不敢将这笔巨款存放在办公室,一定会在天黑之前送到银行里去,所以他已派人在工商银行与农业银行附近分别把守着。孔太平不便问他躲在哪里。赵卫东说清楚了解到的情况后,要孔太平再让小赵给他家里打个电话,说明他上午没有回家休假是因为镇里有突发事情,今晚他会回家的。赵卫东带来的消息让孔太平心里很恼火,他没料到黄所长竟如此胆大包天,想对党委和政府动武。恼火之余他又有点不相信。 孔太平让小赵将全部现金从车上拿下来,又让小许步行出去转了一圈。 小许见到的情形真如赵卫东所说。不仅银行门口有派出所的人,就是镇委大院门口也有一个拿着对讲机的警察在望风。 孔太平不由得对赵卫东心生些许谢意来。他地想了一阵,很快就有了冷静应对的办法。首先他亲自给教委、电视台和县里的二把手萧县长打电话,请他们今晚来鹿头镇参加一项重要活动。然后他让小赵坐上吉普车,到两家银行门口去逛一趟,将黄所长的人从镇委大院门口调开。小赵和小许一动身,大门口的警察果然尾随而去。趁此机会,孔太平叫人赶紧去叫教育站的何站长来商量要事。一切安排好,孔太平见还有点空,就打电话问洪塔山上午来找自己有什么事。洪塔山不肯在电话里说,非要与孔太平面谈,孔太平只好让他来一趟镇委大院。 在等候镇教育站何站长的空隙里,孔太平听完洪塔山要说的事。 洪塔山的养殖场里,昨天来了几个客户,偏偏田细佰正在甲鱼池旁边的棉花地打农药杀虫。洪塔山怕被客户碰见会有不利因素,影响签订销售合同,便亲自去找田细佰希望他稍缓两天再打农药。结果双方几乎发生了冲突,田细佰差一点用锄头敲碎了洪塔山的头。听说舅舅如此莽撞,孔太平在心里又气又笑,他答应明天抽空去处理这事。两人分手时,孔太平告诉洪塔山,他写了一个条子,答应给人一些甲鱼苗。洪塔山用词很漂亮,他说只要是孔书记的指示,他绝对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照吩咐办。 洪塔山刚走,教育站何站长就来了。孔太平非常严肃地先要他用党性来做担保,然后才告诉他,无论他想什么办法,一定要紧急通知全镇各学校校长,晚上八点钟准时赶到镇委会会议室开会,而且必须保密,开会之前不能让消息走漏给外界。何站长有些摸不着头脑,孔太平不肯透露半点信息,只说绝对不让他们吃亏。何站长琢磨着真的有好处,就跑到镇外的必经之路上,分别告诉各个村的人,让他们给村小学校长捎信,可能有民办教师转正指标下来,要连夜讨论。 第4节 从何站长告诉第一个人算起,到最后一位校长赶到教育站,总共只用了一个半小时。 来得最早的是镇完小的杨校长。镇完小没有民办教师,但杨校长意识到这个会可能有其他目的。他问何站长时,何站长摆着手叫他别瞎猜,免得让自己犯错误。杨校长不管这个,继续追问是不是镇里想用那笔赌博罚款补发教师工资。何站长一方面叫他别再说下去,一方面承认这种推测有道理。现在的事没有比钱的问题更让人敏感了,何况又是从派出所荷包里掏出来的钱,那敏感程度更要翻倍。其他校长来了后,他们就不再说这个。校长们争着问有没有文件。何站长哪有文件给人看,就说到时候由有关领导亲自传达。 校长们还没到齐,派出所黄所长闻讯赶到教育站。黄所长是来帮一个亲戚开后门的,他那个亲戚当了十几年民办教师,弄得做起事来高不成低不就,除了转为公办教师,教一辈子书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何站长挺认真地将黄所长亲戚的情况了解了一番,并记在笔记本上。 黄所长将其他人打量一下后忽然问:“怎么中学唐校长没来?” 何站长本是将中学给忘了,他下意识地撒了一个谎:“中学里没有民办教师。” 虽然是急时逼出来的话,倒是天衣无缝。黄所长走后,何站长愈发感到杨校长的推测有道理。八点钟时,何站长带着一帮校长来到镇里。找了一个机会他悄悄地将这一切都说给了孔太平,并重点申明自己是领会到领导的意图以后,有意不通知中学唐校长与会,免得引起黄所长的怀疑。孔太平一点面子也没有给,反说他是画蛇添足,不让唐校长来才让人怀疑。何站长想一想终于悟出道理来:现在哪个会议不是毫不相关的人坐半屋子,来与不来是对领导的态度问题。看着何站长灰溜溜地走到一边,孔太平心里又有些感叹,他觉得文人自作聪明时真是又可嫌又可怜。 这时,黄所长带着他的两个副手全副武装地走过来。 孔太平老远就冲着他们笑,并大声说:“天气这么热,还这么注重仪表。” 黄所长说:“我这是向税务所和工商所学来的,有些事情是得用点威慑力量。” 孔太平说:“要是你威慑到党委和政府头上,那可就要犯大错误哟!” 黄所长听出这话的分量来,他不甘示弱地说:“要不要我们回去重新打扮一下,再找几个小姐陪着来!” 孔太平见好就收,他说:“不用不用,我们这些作地方领导的还巴不得请两名警察站在门口哩!你们一威风,我们也跟着有英雄形象。” 听到这话的人都笑起来。孔太平趁机将黄所长等三人请进办公室。一会儿,县教委主任、电视台记者和萧县长全都到了。孔太平让记者们先打开摄像机,一边介绍情况,一边让记者们采访做节目。孔太平开门见山地对着摄像机镜头说,他代表鹿头镇五万人民,感谢镇派出所在自身经济状况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仍向全镇教育系统捐款人民币十二万元。黄所长的反应一时没有跟上来。摄像机的强光一照,三个人都有些发呆。萧县长表扬他们的话,他们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孔太平请他们一起到二楼会议室同全镇教育界的代表见面,走出办公室,室外的凉风一吹,他们才清醒过来。两个副所长借口上厕所,一去不回。 黄所长挨着萧县长,他不敢开溜。在聚光灯的强光下,黄所长满头大汗地将孔太平交给他的一大提包现金,转交给何站长,接着又在十几位校长的掌声中,说了一些堂皇的话。何站长没想到教育站会在一夜之间发财,不用人请便抢上前去,抱着大提包情绪激动地对着摄像机大声说着感谢的话。黄所长趁人不注意,踢了孔太平一脚。 孔太平没有还手,他小声说:“你应该感谢我让你出了名,他们说了,这条新闻可以上省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另外上地区和省的日报一点问题也没有。” 黄所长说:“你不该设下圈套让我钻。” 孔太平说:“我这也是没办法,镇财政太穷了。” 黄所长一语双关地说:“只怕是到时候有些事我也没办法。” 捐款仪式一结束,黄所长就走了。这时,校长们已知道民办教师转正通知完全是编造的,惹得他们一个个有喜有忧。喜的是拖欠的工资终于到手了,忧的是回去没法向民办教师们交代。萧县长只对结果满意,对过程则提出了批评。孔太平说,如果县里给鹿头镇一百万,他绝对保证一切都照党纪国法办事。他还说正确路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批评归批评,萧县长也明白基层干部的难处,他说自己在理论上是绝对不支持这种作法。正经话说完以后,萧县长就要孔太平付给他当演员的劳务费。 孔太平听到大家都跟着萧县长喊他孔导演,正要笑,萧县长又说:“孔太平,这一招你还得多练练,练精一些,像段人庆一样到外面去施展,不要总在家门口同自己人斗心眼。” 孔太平知道段人庆与萧县长的关系很铁,便趁机点了一下:“段人庆有萧县长亲自点拨,名师当然出高徒,我可是个老实砣子,什么事都得去问自己的心。” 萧县长也不真不假地说:“那只怪你不省事,三大作风早改了还不知道。” 孔太平是这次出外考察时才听说有这样一个流传很广的段子。它将先前的三大作风,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批评与自我批评,改为理论联系实惠,密切联系领导,表扬和自我表扬。当时在场院的人,没有一个不说改得好的。孔太平哪敢与萧县长多说这样的话,他见好就收。 送走萧县长,大家跟着一一告辞。何站长也想走,孔太平叫他先留下。待萧县长他们都走了,孔太平将何站长叫到办公室,当着老柯和小赵的面,他要何站长将十二万块钱中分出四万块钱给镇里。何站长有些不情愿,他觉得教育站将各方情意都领了,得到的好处不能打折。孔太平不说话,只是阴着脸坐在那里。小赵和老柯不停地劝何站长,要体谅孔书记的一片苦心,没有孔书记这破釜沉舟的一招,拖欠的工资可能再过一年半载也没钱发放。 何站长说:“这钱本来就是镇里要给的,现在名义上给了十二万,可实际上只得到八万,这之间的亏空,是教育站背不起的黑锅。” 做了半夜工作,何站长还是不松口。 孔太平火了,他指着何站长的鼻子说:“老何,你别给面子不知道要。十二万都给你,你也多得不了一分钱。我要四万也不敢全贪污。就这样定了。就现在,你数出四万给赵主任。”说着他一甩椅子到院子里乘凉去了。 他刚坐下,孙萍就将自己的躺椅搬过来。两人相距不远也不近。孙萍告诉他,镇里对今天发生的两件事反响很强烈,群众都说孔书记真有水平,一天时间就将当今最霸道的人和最难缠的人都摆平了。孔太平问孙萍还听说其他情况没有,孙萍说别的没有,就只看见赵卫东在街上拦住萧县长的车,似乎是回县里去了。孔太平心里又有些不爽,萧县长在县一中当老师时,赵卫东是他的学生,两人一路同车,也不知会说些什么对他不利的话。孔太平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开口问孙萍在地委组织部有没有比较好的关系。他以为孙萍会理解自己的意思,哪知孙萍只说了她有一个校友在组织部当干部科科长,然后就没有下文。干部科正好管着孔太平这类乡镇干部的升迁,孔太平不由得趁着夜色将孙萍多看了几眼。 小赵在远处咳嗽一声后才走过来,说何站长已答应了,但何站长希望孔书记表态,在镇里财政情况好转以后,采取某种形式给教育站补上这四万块钱。 孔太平毫不犹豫地说了两个字:“没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先例不能开,党委和政府不是个体商店,不可以讨价还价。” 小赵回屋不久,何站长一个人提着大提包出来了。他有些垂头丧气地同孔太平打了个招呼。孔太平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将他叫住,然后又叫起小赵和老柯过来,他要小赵和老柯护送何站长到银行去,将钱存起来,以免出现意外。 何站长苦笑着说:“别人抢劫偷盗我都能对付,我只怕你孔书记。” 大家都以为孔太平要发脾气,谁知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老柯从银行里回来后,坐在孔太平的竹床上,两人说了一通悄悄话,老柯告诉孔太平,赵卫东这一阵在镇里放风说孔太平要回县里去当商业局长。孔太平心里响了一下。镇委书记去当商业局长,看起来是平调,实际上是降职使用。这种类似的职务一般只给乡镇长,书记如果没有提拔也会安排到人事、财税、公检法等要害部门,或者去大委大办,否则就有问题了。孔太平明白昨晚回来时的冷清场面,一定是这个原因,他没有责怪老柯不及时通风报信,老柯有老柯的难处,与他太亲近了,万一赵卫东当了镇委书记,他的处境会不妙的。他原谅老柯,还因为今晚的气氛已发生了变化,大家公开地说鹿头镇惟有他孔太平才能镇住,别人都不行。他对后面这句话感到特别舒服。但他心里还是打定主意要找机会让赵卫东出一回丑,杀杀赵卫东身上的那股邪气。他将小赵叫来,问他知不知道赵镇长现在哪里。小赵这次真算见识了孔太平的厉害,他不敢说假话,如实说赵卫东晚上才回去,整个白天赵卫东都在财政所同人下象棋。小赵说赵卫东是担心镇里今天有事万一用得着他,才没有走的。孔太平心里清楚赵卫东一定是打算出来收拾残局的。他没有将这一点戳穿,他心里在担心赵卫东将财政所控制得太死了。镇里分工,他管人事干部,赵卫东管财政金融。他在内心作检讨,今后对赵卫东分管的这一块也不能太放手了。 夜深以后,院子里静下来,天上的星星此时格外明亮。孔太平又想起小时候在河滩乘凉,有人喊狼来了的情节,他觉得如果现在能找到这个人,肯定十分有趣。 半夜过后,孔太平朦朦胧胧地感到有人用什么东西往他身上遮盖着。他以为是孙萍,睁开眼睛一看,是妇联主任李妙玉。李妙玉只弄了很少一点衣物套在身上,月光将她那还没有生过孩子的身子,完全投入孔太平的心里。李妙玉有意无意地用手在他的脸上抚摸几下,然后小声说:“怎么睡得这样死,连露水打湿了脸都没感觉。”他没有做声,飞快地将眼睛闭上。李妙玉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孔太平平放在竹床边上的大腿,不时感到李妙玉那有些滚烫的大腿的撩拨。从今年开始,李妙玉已有好几次向孔太平作这方面的暗示。这一次,他依旧装作不知道。院子还有别人,李妙玉站了一阵,只好独自走开。孔太平翻了一下身,望见孙萍睡在离自己只有几米的竹床上。李妙玉虽然胆大,在外乘凉睡觉时,只敢侧着身子睡。孙萍在城里呆过,不怕暴露自己身上的隐秘,仰面躺在竹床上。从孔太平躺下的地方望去,那对乳峰正好与远处的鹿头山顶峰连为一体。 孔太平第一次感到女人不要情感也会产生对男人的折磨。再次睡着不久,洪塔山又匆匆跑来。洪塔山不像李妙玉那么温柔,他一上来就扳着孔太平的肩膀猛地摇个不停。接着也不管他是否完全清醒,急如星火地告诉他,派出所的人将他的客户全抓走了。 孔太平迷糊地问:“为什么抓他们?” 洪塔山用极小的声音说:“因为请了几个小姐。” 这话让孔太平一下子惊醒了,他翻身坐起来。听洪塔山从头到尾细说,为了招待那几个客户,洪塔山专门从省城请来几个有品味的小姐。这事以前也没少做过,派出所一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这一次洪塔山也像先前那样,提前往派出所送了十几箱饮料,说是给他们降温消暑,其实就是彼此心照不宣地打个招呼达成默契。哪想到半夜刚过,派出所的人突然对他们下了手。养殖场四周围墙上架有铁丝网,派出所的人也做得出来,居然像特务一样剪断铁丝网,从围墙上爬进养殖场,又用麻醉枪将几条大狼狗放倒,顺顺利利地钻进客房里,将那些男男女女光着身子逮走了。洪塔山断定黄所长如此出尔反尔是想报复孔太平,因此这事非得由孔太平出面调解。 孔太平身上感到一股凉嗖嗖的寒气在弥漫,转眼之间浑身上下又有一种火燎火烧的感觉。黄所长这一招实际上是冲着孔太平的咽喉而来。养殖场提供着全镇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十以上,有时竟达到百分之六十左右,而这几个客户又保证了养殖场销售额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孔太平朝洪塔山要了一支烟,搁在鼻尖上嗅了一阵。 恢复冷静后,孔太平朝四周看了看。孙萍好像醒了,那对乳峰被她翻身压在竹床上。李妙玉那里也有动静。好在男人都睡得很死,特别是饮事员老何,因为有人打扰,他的鼾声反而更响了。孔太平再次压低嗓门,他要洪塔山严格控制此事的知情范围,对养殖场内部的人要把话说绝,谁将此事告诉第二个人,就立即开除出场。对外部的人除了孔太平自己,暂时谁也不要说。孔太平估计,派出所那边也不会将此事大肆渲染,甚至有可能同样严格控制此事的知情范围。 洪塔山回场处理内部事宜后,孔太平一个人想了好久,才决定将此事扩大到小赵那里。他叫醒小赵并对小赵说这事到他那里应该划上句号,包括赵卫东暂时都不要让他知道。如果小赵做不到这一点,什么时候走露风声,什么时就让他卷起铺盖到汤河村去代理村支书。孔太平带着小赵一刻不停地来到派出所门时,派出所屋里屋外一片漆黑。他们对着紧闭的大门叫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孔太平心里窝起一团火又不能发泄,他强忍着让小赵别再叫了,干脆回去睡觉,明早再来。 天亮后不久,洪塔山又跑来了,他告诉孔太平,五更时分,场里值班人员接到一个叫邓松的客户家里打来的电话,因为债务纠纷,邓松的老婆被几个江西人绑架了,若不赶紧回去想办法,对方有可能撕票。洪塔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半醒不醒的孔太平就往外走。 孔太平生气地摆脱洪塔山,他说:“总不能连脸也不要吧!” 孔太平刷牙时,洪塔山一直在旁边催促着说:“我的好书记,你动作快点吧!你的牙齿都赶得上田毛毛的漂亮牙齿了,不用刷得这么仔细。” 孔太平心里其实也急,所以才没察觉洪塔山为何在这时还能想起田毛毛。他顺着洪塔山的话说:“就因不仔细,你才长了这一嘴的狗牙!” 到派出所的路上,洪塔山将自己如何在场里作的安排,一一对孔太平作了汇报。孔太平没有挑出什么毛病,就说他是亡羊补牢。派出所半掩着的大门前,一只肥猪正在拉屎,热腾腾的白气升起老高。孔太平正要吆喝,从门缝里飞出半截砖头,砸在猪身上发出肉奶奶的一声响。大肥猪一下子窜出老远。黄所长应声从门缝里走出。三人碰面时,孔太平率先冲着黄所长笑了几下。 黄所长拿着一把扫帚说:“孔书记和洪老板一大早结伴而来,是不是向我们这些穷公安捐赠点什么?” 孔太平说:“黄所长别叫穷,我们不会朝你要吃早饭。进屋说话吧!” 黄所长做了个手势将他们请进屋里。派出所办公的地方的确有些寒碜,两只破沙发上,几团黑棉絮从窟窿里往外翻着,水泥地面上大坑连着小坑,办公桌上油漆已经剥落了许多,上面印着的还是有关人民民主专政的毛主席语录。 “没想到黄所长这样艰苦朴素!过几天闲了到养殖场去走走,我送几套办公用品给你们。”洪塔山冲着黄所长讪讪地说。 “没什么,艰苦点好,免得落下腐败的嫌疑。照我办案的经验,只要是你们这样的人主动登我的破门槛,一定是有事相求。”黄所长板着脸不肯接话。 洪塔山忙说:“请黄所长高抬贵手,将我那几个客人放了。小弟我还懂得规矩,一定会好好感谢你们。” 黄所长愈发字正词严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说我们这儿没有你们的什么客人,就是真有客人被逮住了,也会按法律条文办事。” 洪塔山也放开了说:“黄所长别戏弄我,昨晚你的人冲进养殖场时电灯都亮着,都是一个镇上的,谁认识谁呀。” 黄所长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说:“这不可能,他们做事不可能不先同我打招呼。公安这条钱不同于官场和生意场,勾心斗角互不买账。我们这儿是军令如山倒,官大一级压死人,管你时连上厕所都要请示!” 一直没有说话的孔太平这时候挥手拦住洪塔山,他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昨晚我就亲自来过,无论怎么叫你们都不开门。现在是第二次了,你总该给我们一个准确的信息吧!” 黄所长说:“我们借贵处宝地安营扎寨,哪敢得罪你这一方的土地神。昨晚所里的同志都出去巡夜了。按规定,家属是不能管公事的。孔书记你也别见怪。我这就去替你们查,看看是否有人搞僭越,有事没有通过我。” 黄所长让他们坐一会,自己去去就来。他一走,孔太平和洪塔山就相对骂了一声妈的!只一小会儿黄所长就转回来了,进门就说,是抓了几个外地人,已搞清楚了,没什么问题,刚放了他们。孔太平和洪塔山赶到门口一看,果然有几个男女在往门外走。洪塔山一喜说正是他们。黄所长连声说误会误会,并将他俩一直送出门。孔太平心里觉得奇怪,跨过大门门槛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派出所的几个人正相对而笑。 洪塔山也没顾得上同孔太平打招呼,老远叫了一声邓松,跑过去拉着客户和小姐们,六七个人挤进桑塔纳里,向养殖场急驰而去。 孔太平站在街边正要吁口气,不远处的街口钻进一个满身泥水的人。一愣之间,那人就踉踉跄跄地顺着街道跑不见了。孔太平一夜没睡好,精力没法集中,他以为那人是夜里捉黄蟮不小心失足掉进水田。两件突如其来的事很顺利地处理好后,孔太平心里松了一口气,脚下的步子顿时慢了许多。 第5节 鹿头镇的清晨弥漫着一股冰镇啤酒般的清凉。孔太平在镇里走着,心里有一种心不出的惬意。街边一处开门较早的餐馆老板迎面打着招呼,要孔太平尝尝他家新做的甜酒。孔太平笑一笑后真的坐到街边的小桌旁。端上来的甜酒果然散发着一股醉人的沁香。孔太平刚喝两口,老板又问他要不要新炸的油条。孔太平见炸好的油条一根根都是又粗又壮,就问老板是不是用洗衣粉做的发泡剂。老板要对天发誓。孔太平拦住他,同时要了两条油条。 孔太平正想着是不是回头叫孙萍也来这儿喝碗甜酒,小赵惊惶失措地跑了过来。 也许是太急,小赵见到孔太平时,嘴巴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惹得恨不得孔太平端起剩下的半碗甜酒倒进他的嘴里。小赵终于缓过气来告诉孔太平,昨天夜里,鹿头山下的鹿头村发生了泥石流,其中一个百来人口的垸子几乎完全被毁,死伤的人和牲畜还没有准确统计,仅报信的人亲眼见到的就有好几十。 孔太平头顶一下子麻了,血气阻在那儿,仿佛要涨破头皮。 孔太平望了望初露的骄阳,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山里就是这样,隔着一道山梁,一边暴雨成灾,一边赤地遍野。孔太平拉着小赵往镇委大院跑,只几分钟时候心里就有了主意,进大门后他吩咐小赵将昨晚扣下来的四万块钱全部拿出来,同时大声吆喝,让镇里在家的干部一律作好准备,十分钟后随他出发去救灾,只留小赵一个人上传下达。小赵将四万块现金交给他时,提议火速通知赵镇长回来。孔太平没有同意,他只同意让赵卫东在县里作些联络,尽可能多弄一些救灾物资资金回来。他要小赵告诉赵卫东:三天之内赵卫东若是不能搞到五万块钱现金,一万斤粮食,从此他孔太平就当赵卫东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十分钟以后,全镇的干部都出动了。孔太平带上老柯、孙萍和李妙玉,还有别外三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挤着坐上吉普车在头里走了。路过派出所时,他让司机小许停下车,自己跳下去找到黄所长,要他派两个人去帮助维护治安。黄所长听了情况后,连忙叫全所的人将自备的干粮与治外伤的药全都拿出来交给他,然后骑上那辆旧三轮摩托,亲自往灾区赶。黄所长的做法提醒了孔太平,他让孙萍下车返回去,协助小赵通知镇上各部门单位,轮流做些熟食送到山里,同时动员镇上的人将自家的旧衣旧物捐献出来。 黄所长的三轮摩托拉着警报在前开道,半路上果然见到路旁的河里在涨着浊水。 被泥石流袭击过的村庄田野真是不忍目睹,半夜里从家里仓皇逃出来的人们,多数只穿着一条裤衩。失去衣服遮护的女人们全都挤成一团躲在一处山凹里,高高低低、一声接一声地哭着。男人们望着面目全非的垸子,一声不吭地怔在那里。天上还在下着雨,泥泞在男人女人那裸露的身体上流淌着。孔太平记得垸子附近有所小学,就想将灾民转移到学校里去躲一躲,他淌过齐腰深的泥泞过去看时,才发现学校已被毁得干干净净。就连学校操场边的一棵有八百年树龄的古银杏,也被连根拔起,抛到很远的一处山崖下。 孔太平他们忙了半天,救灾工作才有点头绪。中午过后,萧县长带着县里有关领导还有赵卫东一起赶来了。一见面赵卫东就说他已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了任务。孔太平免不了要说几句客套话。但他在心里还保持着警惕,赵卫东能在半天之内完成这些钱粮任务,可见他的潜力很大。孔太平让赵卫东仍旧回镇里去组织救灾的后勤保障工作。这时候,天已晴了。太阳一出来,气温就急剧升高。孔太平夜里没有休息好,白天里一急一累,外加太阳一烤,早上和中午又没有好好吃东西,他正在指挥别人搭简易棚子,突然一阵晕眩,头一歪人便倒在地上。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阴凉地方,李妙玉连忙找到白院长来亲自给他推了一针葡萄糖。 孔太平醒过来不一会儿。洪塔山匆匆跑来了。孔太平以为洪塔山是来救灾的,一搭腔才知道他还是为了那几个客户玩小姐的事。派出所名义上是将邓松他们放了,但还扣着他们的身份证,以及他们的交待材料。他们被放出来时,派出所没有一个人对他们说什么。洪塔山推测,可能是要他们拿钱去赎回那些证词证物。 天灾人祸都处理不过来,洪塔山又拿这说不出口的事来烦他,孔太平真有点恼火了,他生气地质问洪塔山:“你是不是还想我去养殖场当拉皮条的干爹!” 洪塔山并不示弱,他说:“你信任我,让我当这全镇财政顶梁柱的头头,我得对你负责,不然企业出了问题,到头来还得你出面收场。” 孔太平说:“你别拿这个来要挟我!” 洪塔山说:“我说的是实话,换了赵镇长我还懒得这么跑腿费口舌哩。养殖场不是我的。办垮了我还正好去干个体。” 洪塔山说能不能拿钱去贿赂派出所的人,他等着听孔太平的答复,有人挑担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将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洪塔山说着转身跳进淤泥中,帮忙寻找被掩埋的物件。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绝不能开口表态同意洪塔山这么做,这是原则问题。然而,卡着养殖场客户的脖子,实际上也就是卡着他的脖子。养殖场一垮,全镇财政一瘫痪,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终结了。孔太平发愣时,别人以为他还在休息,都不忍来打扰。他一个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终于觉得有个办法可以一试。他朝洪塔山招三次手,洪塔山才发现。孔太平告诉洪塔山,天黑之前将那几个客户用车送到这儿来,名义上是找黄所长说情,实际上是要他们触景生情,主动表示爱心善心,先让他们受感动,再让他们自己去感动黄所长,形成一个连环套。洪塔山觉得除此以外别无它法,假如这个连环计成功了,也是最理想的结果。 鹿头镇虽然山多沟多,毕竟只那么大一个地盘,桑塔纳跑一个来回,也就个把钟头。洪塔山将邓松等人领上山时,孔太平也不失时机地将黄所长叫到身边,借口商议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逻值班。黄所长说为了防止发生万一还是派人顶几夜为好。孔太平正在点头,洪塔山和邓松他们走拢来了。几个人严肃的面孔上都流露着震惊与痛苦。洪塔山对黄所长说,邓松他们是特地来请求宽恕的。 邓松打断他的话说:“我们的事算个屁,是自讨苦吃,这些人才是真正遭孽哟。太多钱我也拿不出来,说话算数,我捐一万块钱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邓松一带头,剩下几个也马上做出表示,大家都是不多也不少,每人捐出一万。邓松他们身上没有带现金,每人写了一张欠条当场交给洪塔山。让洪塔山先替他们垫付,他们回去以后马上将钱汇过来。洪塔山与他们的业务关系很密切,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孔太平见他们正按自己预计的去做,心里很高兴,自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并且大声对现场四周的干部群众作了宣布。孔太平特别提到邓松,说邓松的爱人被江西修水县的人绑架了,此时此刻生死未卜,邓松却置自家的灾难不顾,先来此帮助受灾的鹿头村人民。受了灾的那些人被孔太平的话说得一个个热泪盈眶。激动一阵后,邓松他们又回过头来说泥石流。说到最后几乎都是一样的话:他们都听说过泥石流的厉害,可是没想到泥石流这么厉害,简直就像一群饿狼攻击一头瘦牛。 孔太平抓住时机对黄所长说:“这些人心里还不坏,还算有良知。” 黄所长看了他一眼说:“孔书记,尽管这幕戏只有我一个观众,但我还是被感动了,不管怎样,我也得为这些灾民着想啊。” 说着话,黄所长取出腰上的对讲机,他先喂喂地联络了几声,然后不知对谁说了句:“迷你王八的案子就当没有过,放他们一马!” 洪塔山一高兴,当场表示要送一台手机给黄所长。邓松他们千恩万谢地说了不少好话,他们最怕这事捅出去在家人面前不好交代。黄所长叫他们去派出所将身份证拿走,其余材料当面毁掉。邓松他们跟着洪塔山走后,剩下孔太平和黄所长站在树阴下。 过了一阵孔太平忽然想起一件事,他问黄所长刚才同手下说话时,像是提到什么迷你王八。黄所长点头称是。孔太平还是有些不理解,黄所长将四个字一个一个地写了一遍,并说它特指那些甲鱼苗,孔太平恍然大悟,连连说黄所长有才气,一句话就将丑了几千年的甲鱼变得有了诗意。见孔太平感慨,黄所长叹息起来。 “搞政治的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总爱耍些小花样,其实有些事明了说效果反而更好些。” “这样作也是穷怕了。明里是一级政权,可是光有政没有权,有时只好做些违心的事,搞些短期行为,欺下瞒上,敲左诈右,不这样日子就没法过。” “我也对你说点真心话,不是体谅你的难处,这一回非要让你服输不可,只要我咬住养殖场,你孔书记就是有九条命也过不去这一关。” “我的话你可能不相信,哪个狗日的想赖在书记的位置上不下来。我早就不想干,可人总得争口气,不干了也得有个体面的退法。有人想撵我走,可我偏不走。” “我知道你指的是谁,是赵卫东,对不对?那小子鬼头鬼脑的,还总想同我套近乎!不是卖乖,我更喜欢你一些,哪怕有时是对手,同你干仗很过瘾,输了也痛快。” 孔太平笑起来,黄所长也跟着笑。 笑过之后,孔太平说:“到了这份上,我们索性说个明白,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状?” 黄所长说:“我们这儿没有,县局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孔太平说:“你得帮助我探个虚实,查一查到底情况如何,最少让我心里有个底。” 黄所长说:“我可以问出个九分,剩下一分你就不要找我了。” 孔太平说:“能这样我就很感谢。” 黄所长说:“检察院那边查不查,那边可是经济案子?” 孔太平说:“不用查,别的问题我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经济上有问题,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个企业被他搞垮了。” 听他这一说,黄所长当即擂了孔太平一拳,并夸奖孔太平是个清官坯子。黄所长后面说的这几句话只是试探:凡是有问题的领导,在下属案发以后,总是想方设法找检察院里的人探听,判断下属是否将自己牵联进去。孔太平敢于置检察院而不顾,说明他在这方面是清白的。孔太平吓了一跳,他没料到黄所长在这种气氛下还在搞侦查,黄所长告诉他,其实许多案子都是在不经意中发现并破获的。黄所长问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赵卫东的一些个人隐私。孔太平一口谢绝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认为自己同赵卫东实际上是在搞一场政治竞争,知道了隐私就会加以利用,这会导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别看一时可以得势,但最终还是不行的,因为别人知道了这一点后会充分作好防范,什么事都有一条暗暗的红线作界限。失去别人的信任比什么都可怕。黄所长觉得孔太平的这段话里充满了哲学辩证法。 救灾工作搞了差不多十天,灾民总算都安置下来了。资金紧巴巴的,对付着也熬了过来。孔太平没有花客户们的捐的那几万元钱,他想着冬天最困难的时候,得预防着点。孔太平让小赵将那些钱分文不动地依然存进银行。 第6节 孔太平刚刚松口气,便又到了月半发工资的日子。先是财政所丁所长找他诉苦,说自己无论怎么样努力奔波也只是筹集到全镇工资总数的百分之六十。孔太平要他去找分管财政的赵卫东。丁所长去了以后又依旧回来找他,而且是同小赵一起来的。孔太平摆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式,说自己这个月工资暂时不领,为镇财政分忧。小赵提出先将那笔捐款挪出来用一用,到时候再填进去。 孔太平正色说:“不许提这笔钱,谁若是动一分,我就让谁下岗。” 丁所长这时才说:“实在不行,可以将养殖场下月应交的款项先收了。” 孔太平早就料到这一招,他估计这是赵卫东私下设计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插手进入养殖场。他不动声色地说:“这得看人家企业同不同意,洪塔山若同意我也没意见。” 丁所长说:“洪塔山那里得孔书记发话才行,别人去了不管用。” 孔太平愠怒起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好像洪塔山是我的亲信家丁,可我听说你们哪一个去不是在他那里又吃又拿的,一箱阿诗玛一阵子就光了。”他站起来大声说:“我累了,我要休息,现在该轮到我休假了。” 孔太平让小赵通知镇里主要干部到一起开个会。会上他没说别的,只说自己这几天腹部很不舒服,因此打算从明天起休息一阵,顺便检查一下身体,家里的工作都由赵镇长主持等等。赵卫东没有当面提钱的事,反而说希望大家在这一段时间里尽可能不要去打扰孔书记,让他回家静静地休养一阵。孔太平从这话里听出一些意思来,但他懒得同他计较。 回到屋里,孔太平独自坐了一会,然后开始将一些必须用品放进手提包里。经过清点,口袋和抽屉里的钱,不算那些毛毛票,刚好够一百元。钱是少了点,好在是回家,多和少不大要紧。屋子里很热,镇上又停了电,只靠自己用扇子扇风,实在够呛。他想起家里空调的舒适,老婆的温存,儿子的可爱,心里忽然有了几分期盼。 这时,田毛毛敲门进来了。几天不见,田毛毛变了模样,颈上多了一条金项链,身上的连衣裙不仅是新款式,而且没有过去的那种皱巴巴的感觉。孔太平多看了几眼,田毛毛就问自己是不是变漂亮了。孔太平没有回答反过来问,洪塔山是不是已将甲鱼苗按数给她了。 田毛毛说:“如果不是做成了这笔生意,我能有钱买这些东西吗?”她补充说,“我现在既不像民办教师也不想当民办教师了。” 孔太平说:“那你想做什么?” 田毛毛说:“暂时保密,不过我想你到时肯定会大吃一惊。” 孔太平笑一笑,也不追问,他说:“舅舅好吗,听说他同养殖场的人干了一仗?想必身体没有什么问题。” 田毛毛说:“他还是老样子,一天到晚都在那两亩半田里泡着,将棉花种得比我妈妈还漂亮。” 孔太平说:“怎么不说他的棉花种得比你还漂亮?” 田毛毛说:“他心里是想,可是没能做到。不过他也不敢,他种的棉花若是比我还漂亮,恐怕每株都要变成迷人的妖精。” 孔太平说:“那也是,光你这小妖精就够他对付了。” 田毛毛哧哧地笑起来,她忽然问:“表哥,你知道我给甲鱼苗取了什么名字?” 孔太平想也不想就说:“迷你王八。” 田毛毛尖叫一声说:“表哥,你太可怕了,以后我要躲着你点,不然的话,哪天你将我卖了,我还得傻兮兮地帮你数钱。” 孔太平差一点没将手中的茶杯笑掉了。田毛毛撒娇时,那种体态特别让孔太平喜爱。田毛毛将一只红丝线系着的小玉佛送给孔太平,说是她特意买的,男佩玉女戴金,可以避邪,还搬出贾宝玉作证明。孔太平不敢戴这玉佛,且不说党政干部戴这东西影响不好,单就三十出头的年龄也不合适。田毛毛说干部们之所以老得快,根本原因是心态衰老得太快,总以为成熟是一件好事。孔太平不同她讨论这个,转而问那个住医院的民办教师的情况。听说那人已出了院,并且已领到拖欠几个月的补助工资,孔太平心情更加好起来。 说了一阵闲话,田毛毛突然提出要他帮忙,做做她父亲的工作,她想同家里分开过。孔太平吃了一惊,直到弄清她的真实目的是想分得那两亩半棉花地的三分之一面积后,他才稍稍宽下心来。孔太平一边问她要分地干什么,一边在心里做出推测。田毛毛不说她的目的所在,孔太平也想不出根由。见孔太平不肯表态做田细佰的工作,惹得田毛毛噘着嘴气冲冲地走了。孔太平追到门外留她吃过午饭再走,她连头也不回一下。 孔太平开玩笑说:“看来我不是迷你型的表哥。” 田毛毛回一句话:“你错了,是我这作表妹的不是迷你型。” 田毛毛走后,孔太平到办公室里去转了转,翻翻当天的报纸,发现地委办的日报上有一篇消息,说鹿头镇党委政府高度重视教育,并将孔太平出差刚回就在深夜里去医院看望教师,千方百计组织资金补发拖欠的教师工资等举例出来。孔太平一看文章里没有点赵卫东的名,就猜出是孙萍写的。因为本镇的业余通讯员,无论何时也不会忘记在字里行间里做到党政一把手之间的相对平衡。他拿上报纸去找孙萍,孙萍不在。刚好小赵从身边经过,问起孙萍去哪儿了,小赵提醒他,孙萍已打过招呼,说是回地委领工资。孔太平没吱声,他让小赵将报纸上的文章剪下来,贴到会议室里的荣誉栏上去。 因为没有浆糊,小赵只将报纸剪下来,没有上楼去贴。办公室本来剩有的一瓶浆糊,昨天下午李妙玉借去贴计划生育宣传材料,用完后忘了拧上瓶盖,一夜之间,剩下的那些浆糊全被夏季的高温烤干了。小赵说,赵卫东已吩咐,这一段一切办公用品都不许买,一分一厘钱都要用来发干部职工工资。孔太平有些霸道地指责小赵,为何那样笨,不弄点水将浆糊重新化开。小赵明知化学浆糊干过了不能再用水化,但在这种时候他哪里还敢做声。孔太平只想敲山震虎,说完想说的话,就将自己房间的钥匙扔给小赵,让他开了门去拿自己用剩下的半瓶浆糊。小赵拿上钥匙赶紧去了。 孔太平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待小赵一点意思也没有,他打定主意索性回避个彻彻底底,下午干脆去养殖场看看,顺便看看田细佰。 养殖场占地有一百多亩,大小几十个水泥池子里放养的差不多全是甲鱼。从前这儿规模很小,只能从别人那里买来甲鱼苗自然喂养,两三年才能长到半斤以上,所以养殖场总在亏本。孔太平让洪塔山来当经理以后,第一年就建起甲鱼过冬暖房。洪塔山不让甲鱼冬眠,一只甲鱼苗一年时间就能长到一斤多。养殖场也有了丰厚的利润。接下来洪塔山就动手扩大养殖场规模,并创出鹿头镇养殖有限公司这块响当当的牌子。孔太平悄悄走近养殖场新搞成的甲鱼繁殖池,只见成千上万只甲鱼苗像一朵朵印花趴在池边的沙地上,娇小玲珑的样子非常可爱。孔太平想着黄所长和田毛毛给这些小家伙取的“迷你王八”名字,忍不住一个人轻轻地笑起来。某一时刻里,他不经意地咳了一声。只见先是近处的“迷你王八”们纷纷逃入水中,接着是稍远处和更远处,默默的骚动过后,印花般的小家伙都不见了,池边只有一带银色的沙滩。 孔太平绕着养殖场的围墙墙根慢慢走着。好像是前年,他在年终总结大会上讲过,养殖场是自己的心头肉,他在位一天就决不许别人到养殖场里胡来。他规定镇里的干部进养殖场,必须有镇委和政府办公室出具的介绍信。这个规定开始执行得很好,后来同赵卫东的磨擦出现以后,他也不愿执行得太认真了,以免矛盾扩大。正走着,围墙转了一个九十度的急弯,跟着就闻到一股农药味。他紧走几步登上围墙墙角上的塔棚。就在眼皮下面,养殖场围墙呈现出一个“凹”字型,那凹处是一块长势极好的棉花地,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正背着喷雾器在棉花丛中喷洒着农药。 孔太平叫了声:“舅舅!” 田细佰抬头望了望塔棚,又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继续做自己的事。 孔太平又叫了声:“舅舅,我是太平!” 田细佰这次连头也没有抬。孔太平知道舅舅在装聋,便走下塔棚,来到养殖场办公室,正好碰见田毛毛在同洪塔山说着什么。孔太平有些不高兴,就问洪塔山怎么带头违反规定,随便放人进来。洪塔山分辨说田毛毛是养殖场的客户,田毛毛也说自己在同洪塔山谈一笔生意。 孔太平不准他们之间再搞什么交易了,他说:“迷你王八的事只能到此为止。” 田毛毛说:“我也不想再做这迷你王八的生意了,我现在同洪塔山谈判有偿租借土地问题。” 孔太平马上想到那块凸进养殖场的充满农药味的棉花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洪塔山说:“希望孔书记能支持这项交易,棉花地的问题不解决,万一被客户发现,有可能危及整个养殖场的生存。” 田毛毛说:“那块凸进来的棉花地正好占整块棉花地的三分之一。” 孔太平沉吟了半天才说:“这事操作起来一定要慎重,田细佰人虽好,但涉及到他的土地,恐怕是不会让步的。” 田毛毛说:“我才不怕他,那地本来就有我一份。” 孔太平瞪了她一眼说:“你难道不了解这块地是你父亲的命根子!” 田毛毛说:“我就不信他把土地看得比我还重要。” 孔太平说:“冒这个险有些不值得。还是将围墙加高几米吧!” 洪塔山说:“行不通了!田细佰连两米高的围墙都要推倒,说是挡了棉花地的光和风。” 田毛毛将孔太平置之不理,只对洪塔山说一切都包在自己身上。她走后,孔太平有一阵思绪老也集中不起来,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洪塔山以为是屋里太热了,就要引他到客房里去,打开空调凉爽一下,孔太平拒绝了。他婉转地告诉洪塔山,镇里有人在打他的主意,想方设法要从养殖场挖走一砣油。而自己从明天开始休假,镇里又等着钱发工资,没人撑腰时希望他巧妙对付。洪塔山心领神会地表示,他干脆来个三十六计走为高,出去躲它一阵再回来。孔太平没有说这样做妥不妥,转而问起那几个客户的情况,洪塔山回答说邓松昨晚还给他打个电话,让转告对孔书记的问候。孔太平知道他这是卖乖,却不戳穿,接着有关客户的话题问洪塔山对那些人的作法怎么看。洪塔山狡黠地回答,他没有看法。孔太平本想提醒一下他,让他各方面都收敛一点,特别要注意别撞在公安局那伙人的枪口上,见洪塔山有意不正面回答,本不想再说了。隔了一阵,他还是放心不下,就换了一个方式告诉洪塔山,他有意让洪塔山当县人大代表,现在的关键是,这一段时间里洪塔山不要自己往自己脸上抹屎抹尿,若是将自己弄得又脏又臭,就无法提名让他当候选人。洪塔山赶紧表态说一定要管好自己。 孔太平又叮嘱了一些话,便起身往外走。洪塔山将他送到养殖场大门口后,人已转了身,又回头对孔太平说,镇里的司机小许,似乎有些同他的司机小袁过不去,总是将吉普车拦在路当中,不让他们的桑塔纳舒舒服服地走。 洪塔山说:“开始我还不大相信。前天傍晚,我坐在车上时,正好遇上小许开着车故意在旁边慢慢地挤,弄得桑塔纳差一点掉进了鹿头河。” 孔太平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他不紧不慢地说:“是不是你那司机没有看清路上的情况,就将车开得飞快?” 这话噎得洪塔山再也没有吭气。 田细佰的家在汤河村边上,三户人家共着一个屋基场。田毛毛知道孔太平要来家里,一边在门口守候,一边同隔壁那个叫屏儿的少妇说着悄悄话。孔太平过来时她们一点也没有察觉,猛听到说话声时还吓了一跳。孔太平问她们有什么话如此投入。屏儿要开口时田毛毛拦着不让。屏儿挣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屏儿说她丈夫已经忙完了双抢,明天就要出门打工,田毛毛问她为什么这样狠心,放走了丈夫就等于虐待自己。孔太平觉得屏儿的样子让人看着挺舒服,嘴里却说田毛毛将来结婚了一定是个心疼男人的好妻子。孔太平进屋时,田细佰正在后门处用水冲洗脑袋。屋里有一股农药味。孔太平开玩笑说田毛毛的化妆品怎么这样的香,可不可以说出是品牌,他也好卖些回去给月纺作礼物。舅妈泡了一杯茶端上来。田毛毛要孔太平别喝这烫人的茶,自己进房拿了一杯凉茶给他。孔太平笑一笑,放下凉茶,拿起热茶呷了一口。田毛毛不高兴,说他也守着老规矩、一点开拓思想也没有,这热的天,放着凉茶不喝,而去喝热茶,真是自找苦吃。田细佰走过来,找了张凳子坐下,随手从地上的菜篮里拿出一根没有洗过的黄瓜,拧了一把,自顾自地啃起来。 孔太平说:“刚打农药回来,小心中毒。” “我喜欢农药的味道。”像是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不够硬,田细佰补上一句:“我命贱,轻易死不了!” 孔太平赶紧叉开这个话题:“棉花长势很好吧!” 被田细佰吃进嘴里的黄瓜蒂显然很苦,他皱着眉头使劲嚼了几口将其吞下后才说:“不怎么样。” 孔太平说:“能这样已经够不错了。” 田细佰从苦味中缓过劲来,不高兴地说:“你不要当干部当修了,同前几年比起来,这棉花要逊好几分,每看一次,就觉得自己可耻。”他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孔太平说:“外甥儿,你能不能让洪塔山将那些养王八的池子都拆了?” 孔太平说:“为什么呢,镇上的人都指望靠它发家致富。” 田细佰说:“你这话不对,我就不指望它。只有你们这些当官的才指望用它赚钱发工资奖金。” 舅妈插嘴说:“你别以为自己是个国王,什么事都要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田细佰不做声了,低着头转眼就将一只黄瓜吃了个精光。 田细佰吃黄瓜的模样让孔太平看了后,心中生出许多感慨来。他说:“舅妈,不要紧,我就是想多听听舅舅的想法。” 田细佰将一支烟抽完后,站起来,拿上一把锄头,帽子也没戴便往门外走。 舅妈说:“太阳这么毒,你光着头去哪?” 见田细佰没有理她,孔太平说:“我同舅舅一起出去走走。” 屋外热浪逼人,太阳照在地上反射出许多弯弯扭扭的光线,像是燃烧着的火苗。田细佰在前面缓缓地走着。一只狗趴在屋檐下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连叫也不愿叫一声。几头牛在一片小树林里无力地垂着头,偶尔用尾巴抽打一下身上的虻虫,发出一声声响来,却一点也不惊人。夏日炎炎的午后乡村,比半夜还安静。半夜里可以听见星星在微风中唱歌。可以听见悠远的历史,在用动人和吓人的两种语调,交叉着或者混杂着讲述过去故事。骄阳之下,淳厚的乡土在沉默中进行一种积蓄。孔太平跟着田细佰走过一垄垄庄稼时,心里处在一种无语的状态,两个人终于来到了棉花地前。 田细佰问:“你怕农药吗?” 孔太平说:“不怕!” 棉花叶子被太阳晒蔫了,白的花朵和红的花朵也都变得软软的,垂着花瓣,颇像女孩子那丝绸裙子的裙边。 孔太平问:“这地能产多少棉花?” 田细佰说:“从来没有少过两百斤。” 孔太平心里一算账,也就一千多元钱,要比养甲鱼收入低很多。 田细佰指着养殖场的围墙说:“那个洪塔山,将这么大一片良田熟地全毁了,也将这儿的好男好女给毁了。过去村里一个二流子也没有,现在遍地都是游手好闲的人,等着天上掉面粉,下牛奶。他还想要我这块田,没门。” 孔太平说:“有些人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田细佰说:“吃喝玩乐也是分工分的吗?我未出远门,可心里明白,这围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外甥儿,别看洪塔山现在给你赚了很多钱,可你的江山也会毁在他的手里。” 孔太平说:“我哪来什么江山。” 田细佰说:“还记得小时候在大河里乘凉时,半夜里有人喊狼来了吗?” 孔太平说:“记得,可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田细佰说:“还有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洪塔山。洪塔山自己成了狼。” 孔太平怎么想也觉得不像。 田细佰说:“人是从小看大,小时候大人都说洪塔山不是块正经材料。” 孔太平说:“大人们说过我吗?” 田细佰说:“说过,说你能当个好官,可就是路途多灾多难。” 孔太平轻轻一笑。这时,从旁边的稻田里爬起来一只大甲鱼。田细佰上前一脚将其踩住。然后用手捉住,看也不看一挥臂就扔到围墙那边去了。跟着一声水响传了过来。 孔太平说:“这儿经常有甲鱼?” 田细佰说:“这畜牲厉害,那么高的围墙,它也能爬过来。叫它王八可真没错,过去除非病急了,医生要用王八做药,人才吃它,不然就会遭到大家耻笑。没料到世事颠倒得这么快,王八上了正席,养的人当它是宝贝,吃的人也当它是宝贝。” 孔太平说:“事物总是在变化。” 田细佰拍拍胸脯说:“可这儿不能变。” 这时,围墙上的塔棚里出现一个人,大声问:“谁往水池里扔东西了?” 田细佰没有好气地说:“是我,我往水池里扔一瓶农药。” 孔太平在一旁解释说,有一只跑出来的甲鱼,被田细佰扔了回去。那个人认出孔太平,客气地招呼两句又隐入围墙后面。田细佰说这围墙里的那些家伙,总将周围村子里的人当贼,其实他们自己是强盗,将最好的土地强买强要去了。田细佰自豪地声称,他们那套在自己身上是行不通的。 孔太平还在想着那个喊狼来了的少年,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现在无人喊狼来了呢? 田细佰在自家田地里摸索了一下午,孔太平不能从头到尾地陪他,他在四点半钟左右就离开了棉花地,太阳太厉害了只是原因之一。他还有事要吩咐田毛毛。孔太平在田细佰家等了四十多分钟,才又见到田毛毛。田毛毛到朋友那里借了一本有关女人化妆窍门的杂志。孔太平趁舅妈不在场时,郑重地提醒田毛毛,如果她执意将棉花地的三分之一转给洪塔山,很有可能会亲手毁掉自己的父亲,田毛毛不相信,她要孔太平别夸大其词吓唬她。 第7节 天黑后,小许开车送孔太平回县城休假。一出鹿头镇,一辆桑塔纳就从背后追上来,鸣着喇叭想超车,小许占住道死也不让。孔太平只当不知道,仿佛在一心一意地听着录音机飘出来的歌声。压了二十来分钟,桑塔纳干脆停下不走了。小许骂了一句脏话,一加油门,开着车飞驰起来。孔太平这才开口,责备小许不该老同小袁过不去。小许振振有词地说他这是替镇领导打江山树威信。孔太平要他还是小心点为好,开着车不比空手走路,一赌气就容易出问题。他心里却认同小许这么做,有些人不经常敲一敲压一压,他就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几钱,腰里别一只猪尿泡就以为可以一步登天。 车进县城以后,小许主动说,只要不忙他可以隔天来县城看看,顺便汇报一下别人不会汇报的事。孔太平不置可否,叫他自己看着办。 孔太平进屋后,月纺和儿子自然免不了一番惊喜。随后,一家三口早早开着空调睡了。儿子想同孔太平说话,却被他妈妈哄着闭上了眼睛。儿子睡着以后,孔太平才同月纺抱作一团,美滋滋地亲热了半个钟头。事后,孔太平仰在床上做了一个大字,任凭月纺怎么用湿毛巾在他身上揩呀擦的。接着月纺将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说起自己在鹿头镇发生了泥石流后,心里不知有多担心,她说她的一个同学的爸爸,当年到云南去支边,遇上了泥石流。同行的五台汽车,有四台被泥石流碾得粉碎,车上的一百多人都死了,连一具尸体也没找到。孔太平听说月纺每天都打电话到镇委办公室去问,同时又不让小赵告诉他,心里一时感动起来,两只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抚摸起来,心里又有些冲动的意思。 不料月纺话题一转,忽然问起镇里是不是有一个从地委下派来的年轻姑娘。 孔太平就烦女人像个克格勃,想将丈夫的什么事都查得一清二楚。孔太平一推月纺说自己累了,想睡觉。他一翻身,不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孔太平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才醒,睁开眼睛,见月纺正坐在自己身边,他以为自己只迷糊了一阵,听月纺说儿子已上学去了,连忙爬起来拉开窗帘一看,外面果然是红日高照。孔太平自己睡得香,月纺却一直在担心,怕他睡出毛病,连班也不敢上,请了假在屋里守着。他瞅着月纺笑了一阵,忽然一弯腰将她抱到床上,飞快地将她的衣服脱了个干干净净。比起昨天晚上久渴后的重逢甘露的感觉,这一次似乎更尽兴。有一阵他还想到孙萍和李妙玉,猜测她们脱光后,会给男人怎样的感觉。 月纺不知从哪儿学来一句话,不停地在耳边说:“开着空调做爱的滋味真好。” 孔太平很爱听这样新鲜剌激的话。恩爱一场,再吃点东西,就到了十一点。孔太平也懒得出门了,索性坐在屋里信手翻着月纺喜欢看的那堆闲书。吃过中午饭,孔太平又开始睡午觉,他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半才爬起来,一个人在屋里说:“总在盼睡觉,今天算是过了一个足瘾。”傍晚,孔太平在院子里捅炉子,住楼上的银行方行长同他搭话。方行长从昨晚到今天,总感到孔太平屋里有个男人,却又不见露面,还以为是什么不光彩的人来了。月纺笑嘻嘻地冲着自己的顶头上司笑了两个。孔太平则说现在找情人最时髦,不找的人才不光彩。方行长是女的,她说找情人是年青人的事,像她这样找个老的没味道,找个年青的又带不出去。这话别人没听进去,月纺却听进去了。晚饭没吃两口,就撂下筷子坐到沙发上一个人暗自神伤。孔太平一个人喝了两瓶啤酒,趁着儿子在专心看动画片,他对月纺说,如果她总是这么神经过敏,他马上就回镇上去。这一招很灵,月纺马上找机会笑了一阵,接着又里里外外忙开了。 孔太平看完中央台、省台和县台的新闻节目后,换上皮鞋正要出门到萧县长家走一走,电话铃响了。孔太平以为是镇委会的人打来的,一接电话才知道是派出所黄所长。 黄所长说:“你托我问的那件事,我已问过,问题的确是存在。” 孔太平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他连问了两声什么后,才记起自己托他问的是洪塔山的事。他问:“你说具体点。” 黄所长略一迟疑才说:“该要的东西都有了,只是还没有立项。” 孔太平见黄所长将立案说成是立项,马上意识到他现在说话不方便。再问时,果然黄所长是在公安局门房给他打电话。孔太平约黄所长上家里来谈,几分钟后,黄所长就骑着摩托车过来了。进屋后,免不了要同月纺说笑几句。孔太平叮嘱月纺不要进屋,他们有要事要谈。 黄所长告诉孔太平,有人联名写信检举洪塔山,借跑业务为名,经常在外面用公款嫖妓,光是在县城里,那几个在公安局挂了号的小姐,洪塔山都同她们睡过。告状信上时间、地点和人物都写得清清楚楚。黄所长翻看了全部材料,那上面有的连住旅店宾馆的发票复印件都有。看样子这几个联名告状的人大有来头,不然的话,得不到这些材料。黄所长说出来的几个人,都是镇上一些普通的干部职工,因为种种原因同洪塔山发生了冲突,所以一直想将洪塔山整倒。但是他们不可能有如此大的神通,弄成这么完整的材料。只要立案,洪塔山必定在劫难逃。孔太平听到黄所长说那住宿发票复印件上,有“同意报销”几个字,很明显是从养殖场账本上弄下来的。他马上联想到财政所,只有丁所长这样级别的人,才可能接触到这些已做好帐的发票。 黄所长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那些检举信从档案中拿出来毁了。不过这种事他不能做,他是执法者,万一暴露了,自己吃不消。他建议这事让地委工作组的孙萍来做,因为她同管理这些检举信的小马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接着黄所长又帮他分析谁是真正的幕后指使,他断定必是赵卫东无疑。因为现在几乎每个在生意场上走的人,都有色情经历,镇上几个小企业的头头,甚至半公开地同小姐往来,可除了家里吵闹之外,从来没有人去揭发他们,主要是他们倒了无人能得到好处。洪塔山不一样,养殖场实际上在控制着鹿头镇的经济命脉,谁得到它谁就能获得政治上的主动。黄所长的分析让孔太平觉得言之有理,赵卫东管财政而不能插手养殖场,权利就减去了一半。按照赵卫东的性格,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而且这种做派也的确是他惯用的手法。 说着话,黄所长长叹了一声,他说:“下午我去翻档案,见到一些其它的检举信,信上所说的情况让人心惊肉跳。洪塔山这样的企业家在那些人当中还算是比较纯洁的。这些案子都被封存了。领导上发了话,公安局若将所有被检举的经理厂长都抓起来,那自己就得关上门到街上去摆摊糊口。” 孔太平不大相信地说:“那些厂长经理的案子真的都被封起来了?” 黄所长说:“话是这么说,但总得敲几下山,震几下虎,不然就要彻底乱套了。” 孔太平说:“这就对了,谁撞在枪口上就算谁倒霉。是不是?” 黄所长点点头。他起身告辞时,冲着那嗡嗡作响的空调一连看了几眼,并说:“这东西真比老婆还亲热。” 两人笑着站在门口握了握手。 孔太平一回屋里就见月纺在那里抹眼泪,问过后才知道,月纺以为孔太平犯了什么法,才约黄所长来密谈的。月纺说他若是犯的经济案,她可以帮他退赔。她在银行工作待遇不错,偷偷存了近八万块钱。若是男女作风问题,她可是要离婚的。 孔太平安慰了她一番,她还不相信。惹得孔太平生气了,他说:“夫妻几年,你怎么还不相信我。瞒着我存那么多的私房钱,应该由我来生你的气才对。我在经济上有没有污点,你应该最清楚。至于男女间的事怎么说你也不信。我发个誓,若是在外有别的女人,那东西进去多少烂多少。” 月纺一下子破涕为笑,还嗔怪他一张臭嘴只会损自己。见月纺这样为着自己,孔太平觉得也用不着将家里家外分得太清了,就将洪塔山的事告诉了月纺。月纺竟挺有主见,她认为从孔太平的角度看问题,洪塔山身上有益成份还是占主流。孔太平忍不住将月纺夸了几句,说她与一般的女人不一样,有政治头脑。月纺说,如果孔太平像别人一样什么事都同老婆商量,她肯定可以帮他的忙。孔太平不好扫月纺的兴,就随口答应了。 随后,孔太平给洪塔山打电话。洪塔山不在家,孔太平要他妻子转告,自己明天要去地区办些事,让他明天一早将桑塔纳派来。 打完电话,孔太平出门转了一圈。得到不少消息。最主要的有两点,一是因为姜书记一病不起,萧县长正在到处活动,想就此填上姜书记留下的空缺。鹿尾镇的段人庆对此事最积极,鞍前马后地替萧县长上下奔走。二是赵卫东今天在县财政局活动了一整天,最后搞到一笔五万元的财政周转金,拿回镇里去发工资。前一点孔太平只当作新闻来听,后一点才让他心绪难宁。县财政的周转金,是用来发展生产的,时间一到就要还本付息,用它来发工资实际上是寅吃卯粮,现在不饿肚皮将来肚皮饿得更狠。可是别人不管这个,他们只管十五号来领钱,担心着急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孔太平趁着去看萧县长时,向萧县长说了这种担心,萧县长不仅没有同情他,还说他做事不要太小气,他领导的是鹿头镇,不是鹿头镇的某一个村民小组。孔太平与萧县长总也说不到一块,刚好段人庆同妻子一起来了,孔太平正好有个借口告辞。 回家后,孔太平第一句话就问镇上是否有电话来,听说没有,他心里很不踏实,好几次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向电话话筒。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没往镇里打电话。不仅是镇里,就是洪塔山也不见回电话。他觉得有些心虚,但又不相信赵卫东一天之内就能扭转乾坤。之后他又将自己对萧县长的感觉说给月纺听,月纺责怪他在处理这事上不如段人庆,段人庆就知道上领导的家带上妻子好说话,月纺说她比段人庆的妻子更有魅力,孔太平若是带上她,许多话说起来就轻松多了。月纺还举出国家领导人出访一定要带夫人作例子。孔太平没有完全听进去,但也没有完听不进去。 孔太平很晚没睡着,很早就醒来。正在刷牙,外面汽车喇叭响了两下。他以为是桑塔纳到了,开门一看却是镇里的吉普。小许问他有没有事需要自己去办。孔太平想了想说暂时没有。小许走后不一会,桑塔纳就来了。 一上车,小袁就问:“我只带了五千元钱,够吗?” 孔太平说:“带这么多钱干吗,有一千元就行。” 司机小袁说:“洪老板本来还让多带一些,可一大早弄不到更多的现金。” 桑塔纳跑得很快,十点钟不到,就驶进了地委大院。孔太平是第一次越级来到上级首脑机关,走进那气势压人的办公大楼时,腿竟有些发飘。他在找到团委办公室之前,先看到组织部办公室,一溜七八间屋坐着的全是一些二十郎当几岁的年轻人,他一想到多少基层干部的前途都由这样一些涉世不深的大孩子来掌握,心里感到有几分悲壮。 孙萍不在办公室。这让孔太平感到有些束手无策。 一个女人说她也有事要找孙萍,可孙萍回来后一直没有在办公室露面。 孔太平本来可以马上回到车上,但他在楼里多呆了半个小时才出来。走廊里有副报栏,上面正好贴着有孙萍写的文章的旧报纸,孔太平用了十五分钟站在报栏前,他非常希望有人能认出自己就是报章里宣传的鹿头镇党委书记孔太平。身边不时有人走来走去,谁也没有发现这个秘密。地区团委的那个女人是最有可能知道他是谁的,可她连孔太平姓什么都没问一声。倒了一杯凉开水,然后就低头忙自己的去了。孔太平将剩下的十五分钟全用在卫生间里,一开始他在水龙头前不断地洗手。随后又解开裤子坐在马桶上。孔太平正在想着心思,忽然发现周围的木质隔板上有人用圆珠笔写着不少短句,他将那些文字全读了一遍,竟然全都是各种文件中的最常用的一些话。等到终于可以在小袁面前露面时,孔太平用双手将自己的脸狠狠地搓了一阵,显出一副因兴奋而涨红的样子。 回到车上,孔太平要小袁来点抒情的音乐。然后才矜持地说,下午自己还要再来,现在他们去找个地方住下。 地委招待所就在地委大院旁边,小袁怕孔太平有应酬不方便,准备要两个房间。孔太平不肯,说是能省就省,真有事时小袁可以到外面大厅里回避。登记好一个双人间,孔太平就要去看朋友。他说如果十二点没回来,那就是有事缠住,小袁可以自便。 其实,孔太平是去找孙萍的住处,找了好久总算找着了,却不见人。门口晾着孔太平看熟了的衣服和在鹿头镇找不出第二条的没有背带的乳罩。他给孙萍留了个纸条,让孙萍回来以后到招待所来一趟。这时,十二点钟快到了,孔太平上街找了一处小饭馆要了一碗肉丝面和一瓶啤酒,三下两下就吃下去,他不想这么快就回去,街上太热没法呆,便干脆花五元钱买了一张票,进到一家门口写有冷气开放的镭射影厅看起电影来。没想到碰上了一部三级片,尽管很刺激,但孔太平一直忐忑不安,怕万一被人认出回去不好交差。熬到散场时,他赶紧抢在头里第一个离开。出了门,他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朝与招待所相反的方向走了两站路。然后站在街边给招待所打电话,说是几个朋友将他灌醉了,要司机小袁来接他。司机小袁开车来后,他一头歪进后座,做出一副醉酒的模样躺倒在座椅上。回到招待所,孔太平趴在床上,吩咐小袁三点半钟喊醒他。小袁怕误了孔太平与区副部长的约见,提前在三点二十分就将孔太平叫起来。 孔太平翻身起床,慌忙不迭地梳理一番,然后将公文包夹在腋下,便要出门。 小袁在身后叫了声:“孔书记!” “有什么事吗?”孔太平回头看了一眼。小袁直摇头。没想到刚要再走,小袁又叫起来。孔太平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啦,撞见鬼了?” 小袁咬咬牙说:“孔书记,你就这样去见地委领导?” 孔太平说:“未必还得描眉画口红!” 小袁说:“这个倒用不着,不过总不能空手吧!” 孔太平这才恍然大悟。他正色地说:“我可从没有贿赂过谁。” 司机小袁默默地将洪塔山给的五千元钱,当着孔太平的面装进两信封。一只里信封里放一千,另一只信封里放四千。装好后他才说:“有时候大鬼好打发,小鬼反而难对付。一点也不能忽视。” 小袁将两只信封塞进孔太平的公文包里。 孔太平说:“也好,我就替你当半天保管。” 孔太平推说路近,不让小袁送。小袁还是步行将他送到招待所大门口。小袁一路劝孔太平不要将礼尚往来的事,全当作是党风所不能容许的腐败。当干部的太清白,群众虽然喜欢,可在同行中就没人缘了。孔太平将司机小袁撵回房间,一个人又去了地委办公大楼。 孙萍依然没去办公室。孔太平只好转到孙萍的住处,见门上的纸条原封未动地粘在那儿。如此怠慢让孔太平心里很不好受。他正在想下一步怎么着,忽然发现段人庆在前面大大方方地走着。孔太平多了一个心眼,悄悄地跟上去,看着段人庆走进一座小楼。那座小楼同孙萍的住处相比,简直有天堂地狱之别。孔太平在密密的灌木篱笆后面,等了不到十分钟,就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将老段送出门。孔太平听见那女人吩咐段人庆,说老郑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他。段人庆冲着那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毕恭毕敬地说了声谢谢阿姨。转身就往地委办公大楼走去。 “女人说的老郑,会不会就是地委组织部的郑部长?” 这个问题让孔太平怔了好久。他慢慢地走着,觉得自己挺悲哀,费尽心机玩些小花样,目的只是骗小袁,不想让小袁小瞧自己,知道自己没门路,连地委的鬼都不理自己。看人家姓段的玩得多潇洒,大明大白,昂首挺胸,谁也不怕。孔太平预感到会碰上段人庆的车或司机,刚刚走出宿舍区,便真的望见段人庆的车停在办公楼旁。他没有别的事可做,索性耐心地往下等。一个小时之后,一个像秘书一样机灵的男人陪着段人庆从办公楼走出来,亲亲热热地将段人庆送上车,段人太与他握了三遍手才将车门关上。 段人庆走后,孔太平强打精神回到宾馆。 吃晚饭时,司机小袁说孔太平有喜事临门,应该要个包房,自己庆祝一下。孔太平不肯,就在宾馆买了两张普通进餐票,进了普通餐厅。菜饭刚上来,门口忽地涌进四个姑娘,打头的正是孙萍。孔太平激动地叫起来,孙萍一看也有些惊喜。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孙萍说她手上有些多余的会议餐票,今天没事就约了几个朋友来这儿吃饭。孔太平一时高兴,就说今天我请客,找个包房好好聚一聚。孙萍她们也不谦让,很熟悉地挑了一间叫梅苑的包房。大家边吃边唱,孔太平不会唱卡拉ok、在一旁专门听。小袁却唱得很好,转眼间就同每个姑娘联手来了一曲对唱。孔太平瞅空问孙萍忙不忙,想不想坐他的车回鹿头镇。孙萍说,要走她只能在后天走,孔太平连忙答应他可以等她一天。又过了一阵,孔太平再次问孙萍,可不可以将自己介绍给她在组织部当干部科长的校友认识一下。孙萍马上回答说没问题。孔太平正在高兴,孙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小声对孔太平说,这一次不行,她那同学到省里开会去了。 第8节 这顿饭花了差不多一千元钱,孔太平原以为孙萍晚上要好好陪陪自己,哪知孙萍吃了饭就要走,一点也不像在镇里时总想往自己身边靠的样子。好在孔太平不大计较这点,他们约好明天晚上在宾馆房间里碰下头,确定后天出发的时间。 孙萍走后不到半个小时,便在什么地方给孔太平打来电话,问能不能用一下小袁的车,她有件私事急着要到省城去一趟。孔太平在电话同她开玩笑,问她是去会省委的笔杆子。孙萍要孔太平以后别老这样称呼别人。孙萍这样说几乎就等于默认了。孔太平随后告诉孙萍,只要她开口,就是要小袁将车开到黑龙江的漠河、西藏的阿里都可以。孔太平让小袁马上开车送孙萍去省城,并在那里等着接她回来。他说自己要填几份表,是地委组织部发的,必须尽快交上去。 小袁走后,他一个人关在房间哪儿也没有去。 九点种时,外面有人按门铃。孔太平将门打开,站在面前的是一个不太漂亮的陌生女孩。 女孩见了他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地问:“汤有林在吗?” 孔太平说:“这是我的房间,没有什么汤有林。” 女孩瞅了一眼门上房间号码说:“你是替他开车的吧。别挡驾,我是缡子,是他约我来的。” 叫缡子的女孩说着就往屋里闯。孔太平不方便伸手去拦。眼睁睁地看着缡子走进房间。缡子在房间里看了一阵,确信自己要找的汤有林真的没有住在这个房间后,本来就很苍白的脸蛋显得更苍白了。孔太平嗅到缡子身上有一股福尔马林气味。缡子说了声对不起后,咬紧牙关扭头往门外走。没走几步,缡子又回头问孔太平,她可不可以借房间的卫生间用一用。孔太平说,只要她自己不怕不方便,尽管用好了。缡子刚进到卫生间就嚎啕大哭起来,隔着一道木门,孔太平不时能听到女人一边哭泣,一边数落那个叫汤有林的男人将她害苦了,差一点大出血死在医院里。孔太平非常紧张,唯恐缡子一时想不开,死在自己房间里。又怕缡子的哭声传到外面,引起别人的误会。孔太平正在为要不要到外面去告诉宾馆的服务员而犹豫,缡子突然在卫生间里敲了几门。 孔太平赶紧问:“要我帮忙吗?” 缡子在里面说:“麻烦你不要喊人。让我哭一阵就没事的。” 孔太平一连说了几声好好好。 缡子哭了半个小时才将卫生间的门打开。 缡子刚走到门口,孔太平发现她的长裙后摆上沾染着一大片红色的血迹。经他提醒后,缡子央求着要借他的衣服穿一下,说是明天一早就会还回来。孔太平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就答应了。孔太平已经将自己的衣服拿出来了,想一想后又改变主意,重新从小袁的行李中找出一套衣服。缡子换衣服时,他在外面的走廊上回避。等了好久也不见缡子开门唤他。孔太平觉得情况有些不对,按了几下门铃也无人回应。他慌忙掏出钥匙,门一打开,就见缡子倒在地毯上,一双手伸向门口。因为鹿头镇不久前发生的那场泥石流,孔太平有了救人的经验。他不急于将缡子抱起来,而是先用姆指狠狠地掐着她的人中穴。掐了几下,缡子眼皮一动,跟着人也醒了过来。孔太平这时也顾不了别的,一弯腰将缡子抱到床上。这样一闹,缡子就不能走了。孔太平问缡子家在哪里要不要帮忙联系。缡子没有回答,反过来问孔太平和谁住在一起。孔太平告诉她,司机小袁送人到省城去了,今晚不会回来。缡子马上说自己要在这儿住一个晚上。接下来,缡子就吩咐孔太平到外面去买卫生纸和防渗布,她怕自己身上的血会弄脏招待所的床。孔太平在做这些事时多了一个心眼,顺便在餐馆里买了一碗鸡汤。 孔太平端着鸡汤回房间时,见缡子仍坐在沙发上,就问她为何还不上床躺着。缡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她都这个样子了,得有人帮忙才行。孔太平明白过来,顿时满脸通红。他倒退一步,说不如去找个女服员来。缡子坚决不同意,逼急了时才告诉孔太平,宾馆里的服务员都认识她。 缡子几句话说下来就变得有气无力了。“我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 孔太平说:“我怕你是做小姐的!” “做小姐的女孩有我这样的德性?”缡子说话声音更虚弱了。她几乎是求着孔太平:“帮帮我,我的身体还对得起你。” 孔太平知道自己已没有别的选择,只好闭上眼睛扶起缡子,一边解开她的衣服,一边将她抱到铺好防渗布和卫生纸的床上。仅管心里充满着切恐惧,孔太平还是感到缡子光洁皮肤贴着自己的身子时,所产生的强烈冲击。有一种欲望接连几次催促他,要他睁开眼睛看看缡子的身子。犹豫之际,缡子已躺到床上盖好了毛巾被。孔太平将另一张床上的枕头拿过来塞在缡子腰后,又将鸡汤送到缡子的手上。 孔太平告诉缡子,老婆给他生儿子时,他都没有如此细心地照料过。缡子听了很感动。 一碗鸡汤喝下去,缡子的体力有了明显的恢复。她抬起头来问孔太平:“看你的样子,像是来地委上贡的乡镇干部!” 孔太平说:“后半部份你说对了。” 缡子说:“我太清楚了,你们这类干部只有在升职时,才与地委发生组织上的关系。其它来地委的理由全都不能摆上桌面。” 孔太平有些惊讶。缡子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她要孔太平将自己换下来的裙子拿到卫生间里用水泡着,等她感觉好了些时再洗干净。孔太平将缡子的裙子放进水里时,清亮的水池里立即飘起数不清的红丝。他瞅着不断改变颜色的水怔了怔,一个念头一闪:何不帮人帮到底。这一想,他就没有别的顾忌了,一双手伸出去抓住缡子的裙子用力搓起来。缡子开始没在意,等到她悟出什么时,孔太平已经将裙子洗干净了。 孔太平从卫生间里出来,缡子冲着他摊开手心问:“你出门时总是带着这个?” 孔太平一见缡子手里拿着几只避孕套,顿时脸色绯红。 缡子说:“这是我从你衣服口袋里掏出来的。” 听到这话,孔太平才镇定下来。他说:“这是司机的衣服,不是我的。” 缡子说:“是你的也不要紧。现在的男人,出门时没忘记用这东西就算是对老婆有感情,对家庭有责任心。” 孔太平着急起来,他说:“真的不是我的,是司机的。我的衣服在这儿。” 孔太平拎起自己的提包,将里面的东西一磆碌地倒在另一张床上。缡子笑了笑后将目光停在那只塞满钱的信封上。孔太平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缡子要他将信封递过去。 孔太平说:“这是我带的差旅费。” 缡子执意要看。孔太平只好让步。缡子将信封里的钱数了一遍。“对我说实话,是不是送不出去?”她说。 孔太平略一迟疑后点了点头。 缡子说:“看得出,你在这方面还没有出道。我教你吧,送礼时出手要重,别不痛不痒的,那样搞不好就会被人以拒贿的名义卖给了检察院。” 到这时,孔太平再也忍不住要问缡子的名孩。缡子将一个电话号码告诉孔太平,要他在遇上什么过不去的事打电话找她,说不定她会帮上忙。缡子体虚,一会儿就睡着了。孔太平不敢睡,歪在沙发上不断地听见缡子半梦半醒的抽泣声。 早上起来,见缡子躺在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孔太平走过去抓着她的手要试脉搏。数了不到十几下,缡子眼皮一动,醒了过来。 孔太平有些不好意思,就说:“我怕你牺牲了!” 缡子一动不动地瞅着他,过了一会才说:“真没想到这个地区里还有第三个看着女人睡在自己屋里却不动心的男人。” 孔太平说:“我想第一男人应该是你爸爸。另外一个哩?” 缡子说:“是我伯伯。” 孔太平说:“这就对了,好男人也不该只出在你一家。” 缡子笑一笑后,将昨晚说的话作了些补充:孔太平有事打电话找她时,如果是别人接电话时,不要问接电话的人是谁,只需说一句:请找缡子。孔太平猜测缡子的爸爸一定是个有地位的人。他将缡子的话记在心里,然后上宾馆餐厅买了些早点回来,缡子吃完后还不想走。孔太平有些担心万一小袁和孙萍回来了,他一张嘴说不清,就盼着她早点走。孔太平几次说,整整一夜她都没有给家里一点消息,家里会着急的。缡子一点不在乎地说,她就是想让他们着一回急。缡子还要孔太平拦着不让服务员打扫房间。 一直捱到午饭后,缡子才穿上孔太平给她洗干净的裙子,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离开孔太平的房间。 缡子走后,孔太平在收拾她遗下的那些带血的秽物时,从废纸篓里发现一个干净的纸团。打开一看,是那个叫汤有林的男人写给缡子的信。汤有林在信上说,他希望怀孕的缡子早点做人工流产,在目前的情形下,他们的关系是不能公开的。汤有林还要缡子放心,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不会变的。孔太平将别的东西全都扔进抽水马桶里并放水冲走,独独留下那封信。随后,孔太平拿上自己的剃须刀来到总服务台,说是先前住宿的客人丢下的。总服务员在登记薄上查找时,他也探头跟着看,结果真的发现汤有林的名字。汤有林的工作单位他也扫了一眼,是省财政厅。 剩下的时间正好睡觉。 快到黄昏时,小袁回来了。小袁在省城那边也没有事情可干。孙萍只将他的call机号码要走,就要他自己找地方休息,什么时候回来,她会打他的call机。小袁洗过澡找出自己的衣服准备换上时,突然大叫起来。他不明白衣服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迹。孔太平也装着不解,只字不提缡子曾经穿过他的衣服。 吃晚饭时,孙萍来了,她用十张剩下的会议餐票,请孔太平和小袁吃了一顿。然后说好明天吃过早饭出发回县里。晚饭后,孙萍在宾馆大厅就与他们道别。她走后,司机小袁有些不满意,说孙萍在下面当工作组时,乖得像个小媳妇,一回到上面就变成了冷眼看人的阔太太。这么远跑来,起码应该找个地方陪孔太平跳跳舞。孔太平替孙萍解释,说她本来有些这方面的安排,都被他推辞掉了,他说乡下干部不能学上这些东西,学上了就更不安心在基层为普通百姓做实事。 孔太平将剩下的四千元钱退给小袁时,小袁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跟着洪塔山鞍前马后跑了许多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物,能够将到手的钱退回的人,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小袁说,从今以后,他可以告诉别人,天下乌鸦也有白的。 孙萍没有食言,第二天跟着孔太平回到县城。按照小袁的话法,回到县里,孙萍的一举一动又变得乖巧可人。孔太平的底气也壮了起来。孙萍刚在县政府招待所住下,孔太平就要她去找县公安局的同学,将洪塔山的材料处理掉。孔太平正色地告诉孙萍,保住洪塔山这个搞经济的动物,鹿头镇奔小康的大业就有一半的把握。孙萍想了一会说自己先洗个脸。她在卫生间足足呆了二十分钟才出来,也许是化过妆,那笑容显得更加动人。 孔太平忍不住赞叹起来。“女人要变美丽真是太容易了。” 孙萍说:“女人的事在男人眼里总是不用费力。化妆也得有好基础才行,不信你让李妙玉试度。” 孔太平不解地说:“你认为李妙玉长得很难看?” 孙萍说:“我就知道这话会让你难受。李妙玉就是长得难看。” 孔太平心里不同意,却没有再争辩。孙萍不了解下情,她不知道,但凡能当上妇联主任的女人,虽然不是当地最漂亮的,总会在某一方面有过人的姿色。他轻轻地笑着说:“不管什么事,有个好基础总会方便一些。当干部的基础是入党。我记得你说过自己好像还不是党员。派到基层当工作组的同志,其实也能在下面入党。” 孙萍笑眯眯地说:“孔书记是不是想同我谈交换条件?” 孔太平严肃起来,他说:“你错了,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市场经济。” 孙萍马上心领神会地笑起来。“其实这次下基层来我就有考验自己并在基层入党的愿望,只是怕自己条件不够才一直没有表露。”她一转话题继续说:“说真心话,如果是别人,孔书记开了口,我不会有二话。可是对洪塔山我实在不想帮他。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向你汇报。年初时,你派我同养殖场的几个人一起到南方出差。一路上洪塔山反复说这次要我当他们的公关小姐,并说只要生意做好了,他给我从头到脚都按现代化标准进行包装。我开始以为他只是说说笑笑,谁知一到深圳他就来了真,深更半夜要我同他的一个客户到游泳池去游泳。当时我的确是为镇里的利益着想,只是推说身体不适例假来了,娓婉地回绝了。事后却越想越气,无论怎样,我是地委派下来帮忙工作的干部,大小也是个领导,洪塔山怎么可以如此狗眼看人。” 孔太平记得自己似乎隐约听洪塔山说过,孙萍差一点当了他的公关小姐。洪塔山一向爱开诸如此类的玩笑,他以为那番话又是一种玩笑,就没有追问。 孔太平听明白确有其事后着实想了一阵才说:“无论怎样,小孙你得从我们鹿头镇大局去看。洪塔山是有不少坏毛病,可现实是经济效益决定一切。养殖场离了他就玩不转,同样,镇里离开了养殖场也就运转不灵。说实话,这事到现在我还瞒着洪塔山,将来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免得他认为现在的党委政府都是围着他转,离了他就不行,因此变得更加有恃无恐。从这个道理上讲,你不是帮他,而是在帮我。再作点夸张,你是在帮助鹿头镇的全体干部和人民。” 孙萍说:“我也说点心里话,尽管现在许多人把入党看得很淡,可在地委机关不入党就矮人一头,升职评奖都轮不上。机关里年轻人多,若是老老实实地等着排队,到轮上你时,人已经老了。我这个副科长看上去同镇里的副镇长副书记级别相同,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因为地委机关里,就连清洁工也能混上一个的副科级。在地委机关当副科级,根本不是什么提拔,只是替人解决工资福利。所以下来帮忙工作的人都想在回去之前能在基层将党入了。不然,基层又苦又累,谁愿意下来。” 孙萍的话让孔太平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地委办公楼见到组织部那帮年轻人时产生的那种蔑视完全错了,连孙萍这样的女孩都有如此成熟老到的政治品格,那些人想必会更厉害。到这一步,孔太平已顾不上其它的了。他要孙萍为自己总结出一两件比较突出的事迹,这样他才有理由在党委会上亲自提议。孙萍想也不想就脱口说,自己在泥石流灾害来临后的抢险中,亲手救了四个受伤农民。其中一个农民跪在地上朝她磕头的情景,还有照片。孔太平几乎被这话镇住了,他实在佩服孙萍的勇气。镇里干部全都领受过灾民所说多谢救命之恩的话。孙萍还说她在救灾现场被碎玻璃割破脚掌,那件新裙子也被树刺拉破了。孙萍的第二件事迹,是为镇里的工作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宣传。这一点孔太平没有异议。 在去公安局之前,孙萍迅速将入党申请书和个人先进事迹写好交到孔太平手里。 孙萍与公安局的小马见面之前,孔太平从小袁那里拿了一千块钱给她做活动经费。孙萍没有要,她说小马不是那种可以用金钱收买的人,小马一向只看重一个情字,亲情、友情、爱情和真情,四者皆能降服他。 趁孙萍去公安局时,孔太平回家去了一趟。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屋子里有几分零乱,这同月纺一贯爱整洁的习惯有些相悖。他便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才让她变得手忙脚乱连屋子也顾不上收拾。他进到里屋,果然看见桌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 月纺写道:舅舅被恶狗咬伤,住在镇医院里,我去看看,下午赶回来。 孔太平有些吃惊,他隐约感到恶狗可能就是养殖场的大狼狗。 孔太平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没有同镇办公室联系,而是直接给黄所长打电话。孔太平想既是恶狗伤人,派出所一定会知道原因。果然,黄所长告诉他,的确是洪塔山养的大狼狗咬伤了田细佰,起因是为了那块棉花地的归属问题。具体细节还没搞清楚,但赵卫东已叫人将洪塔山扭送到派出所,收押在案了。孔太平听后对着话筒冷笑一声,并随口骂了一句“狗日的!”黄所长以为孔太平在骂洪塔山,不知道真正挨骂的对像是赵卫东。 第9节 孔太平刚同黄所长通完电话,孙萍就将电话打进来,要孔太平赶紧回招待所。孔太平锁上家门回到招待所,孙萍见面劈头盖脑就是一句:士别三日,真得刮目相看。孙萍说小马曾经是那么单纯的一个小伙子,过去还每周写一首诗,可现在开口要钱连结巴也不打一个,舌头翻一个花就要五百元。孔太平将孙萍方才没有要的一千块钱都给了她。孙萍只要一半,孔太平让她拿着备用。他有一种预感,不管原因是出在孙萍还是小马那儿,结局肯定还要加码。果然,孙萍再次回来,进门就很文雅的骂了一句小马,说他一日三变,刚说好五百,回头又要翻一番。孔太平不去细想其中的细节,花钱去掉心病,怎么说也是值得的。好在那些有关洪塔山的检举信及材料,小马都当着孙萍的面烧毁了。 孙萍还有其它安排,她让孔太平忙自己的去,不用再陪自己了。 早已心无旁鹜的孔太平连忙回到家里,一门心思等着电话铃响。他急于了解田细佰被咬伤的情况,又不想丢身份打电话到镇委会去问。这样的事,应该是下面的人主动及时地向自己汇报。等到下午三点半,镇里还无人打电话给他。幸好小许敲门进来了。 小许坐下来将恶狗咬人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原来洪塔山这几天一直瞒着孔太平在同田毛毛办那棉花地转让手续。因为土地所有权在国家和集体,这事必须通过村里。村里知道田细佰视土地如生命,怕闹出事,就推到镇上。那天孔太平打电话找不着洪塔山时,洪塔山正在同赵卫东谈这块棉花地的事。赵卫东一反常态,不仅支持而且非常积极,第二天便亲自到养殖场去敲定这事。村干部中有人向田细佰透露消息,田毛毛回家偷土地使用证时,被田细佰当场捉住,并在她身上搜出一份转让合同书来。气得田细佰将田毛毛揍了一顿。田细佰拿上合同书几次要闯进养殖场去找洪塔山算账,都被门卫拦住。天黑以后,洪塔山牵着一只大狼狗在镇上散步,被田细佰看见。他扑上去找洪塔山拼命。洪塔山当时没有还手,白挨了田细佰两拳头。但洪塔山牵着的那只大狼狗,扑上来一口就将田细佰手臂上的肉撕下一大块。事发之后,赵卫东翻脸不认人,指挥一些围观的人将狼狗当场打死,并将死狗和洪塔山一起送到派出所关起来了,并由小赵代理养殖场经理职务,同时还让田毛毛协助小赵管理养殖场。在土地转让合同书中本来就有这一条,由田毛毛出任养殖场办公室主任。 司机小许说的这些情况,完全出乎孔太平的意料之外,洪塔山瞒着他搞的这些更让他气愤。他这才明白田毛毛那天为什么说自己马上就有一个让他意料不到的工作。田毛毛一直想进养殖场,但他从内心里不愿表妹同洪塔山一起工作,所以他一直没有同意。让他想不通的是赵卫东这么安排田毛毛是出于什么目的。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去管理养殖场,哪怕只是协助也会让大家怀疑赵卫东作为镇长的决策能力。 小许走后,孔太平决定给镇里打个电话,他要让那些人重新体会一下自己。他拨通镇里电话后,也不问对方是谁,便大声说,如果看到月纺就让她马上回家来。说完这话他就将电话挂了,他很清楚月纺这时肯定已在回县城的末班车上。他知道小赵马上就会将电话打过来。果然,一分钟不到,电话铃就响了。他将免提键一按,就听见小赵在那边问:“是孔书记吗?”他没有理睬,随手用遥控器将电视机打开。小赵不停地问:“是孔书记吗?是孔书记家吗?”小赵在电话里足足叫了十分钟。十分钟后,他才用一个指头敲了一下免提键。 天黑之前,月纺回来了。月纺说,在她的努力下田细佰暂时还没有同田毛毛断绝了父女关系。别的情况同司机小许说的差不多,有关内幕是李妙玉趁着没人时,偷偷告诉她的。孔太平对这些迟到的消息没有兴趣,正在埋头想事情,忽然觉得月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神,鼻子一伸一缩地,像是一只狗在嗅着什么异常的气味。 孔太平下意识地问:“你怎么啦?” 月纺有些憋不住,就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怎么这样巧,孙萍一回地委,你就跟着去地委办事?” 孔太平说:“你放心,一个大男人,说话是要算数的。” 月纺说:“现在的女人就是喜欢找大男人做情人。这次去鹿头镇我只呆了一天一夜,就听说赵卫东的好几宗风流故事。按我们金融系统的规律,二把手是一把手的影子,正职没做的事副职是绝对不会做的,正职若做了副职肯定不会让自己吃眼前亏。你对我说实话,孙萍是不是回地委去做人工流产?只要你说实话,我也许不会计较的。” 孔太平大吃一惊:“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 月纺冷笑起来:“你别当这是在讹诈。我说话是有来头的。你身上有女人血腥味!” 孔太平差一点将碰上缡子的事说了出来。月纺发现孔太平在迟疑,以为自己猜测对了,一股气从心里涌出来堵在嗓子眼上,顿时脸色就变了。孔太平见状马上上前扶住月纺,他用手在月纺的背上拍了几下。缓过气来的月纺山崩地裂地哭嚎起来。孔太平见不说清楚是不行了,就将自己在地委招待所碰上缡子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月纺。缡子的事讲起来很动听,月纺一会儿就迷住了。到后来,孔太平索性将自己捡到的信和缡子留下的电话号码全拿出来给月纺看。 月纺将信和电话号码琢磨半天。“谅你一下子编不出这么完整的故事,这一次我就相信你说的。”说着,月纺轻轻地笑了一声。然后将缡子的电话号码以及那个叫汤有林的男人写给缡子的信要去了,说是替孔太平保管着,说不定什么时候真的有用处。 这时候孔太平想起了省城春到酒里那个叫春到的女孩的话,忍不住用它来将疑神疑鬼的月纺数落了一通,说她虽然贵为老婆,却不如一个酒店的小姐了解他。月纺回答得倒挺好。她说像春到这样的女孩,一天到晚不知道要应酬多少男人,可她活了三十来岁,惟一了解的男人只有一个孔太平。 闹了这么一通,夫妻俩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上。孔太平估计小赵他们晚上可能要赶过来,便故意躲出去不见他们。他对月纺说,自己在十点半钟左右回来,小赵来了先不用催他们,等过了十点钟再找个理由让他们走。月纺心领神会地说,到时她就说孔太平事先打了招呼,若是十点钟没回就不会回来。 孔太平在第一个要去的人家坐了一阵后,出来时正好看见孙萍同一个穿警服的小伙子在街边的林荫树下慢慢地散步,不时有一些亲密的小动作与小表情。孔太平不声不响地观察了一阵,他觉得如果孙萍旁边的这个小伙子是绝对不会开口朝孙萍索贿,从而破坏自己在一个漂亮女孩心目中的形象。孔太平自己也不愿想下去,他同样不愿一个漂亮女孩的形象在自己心目中被破坏。 小赵他们果然来了。孔太平没有估计到同行的还有赵卫东。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这些小伎俩有些过分了。月纺后来对他说,赵卫东在屋里坐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将向孔书记汇报工作这类词语说了四次。按惯例,镇长是不能用这种词语的。赵卫东破例一用,竟让孔太平生出几分感动。 躺在床上,他默默想了一阵,觉得自己还是提前结束休假为好,赵卫东没有明说,但他这行动本身就清楚表示了那层意思。孔太平准备明天就结束休假回鹿头镇,月纺开始坚决不同意。他细心地解释了半天。月纺终于伸出手在他身上抚摸起来。见她默认了,他也迎合着将手放到她的胸脯上。两个人又开始你贪我爱时,孔太平回忆起自己的手与缡子的肌肤接触时的滋味,突然之间身上增添了许多力量。这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传到月纺的身上后,月纺更是快活得不得了。筋疲力尽的月纺从孔太平的怀里脱身出,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孔太平却睡不着,折腾了好久,月纺一觉醒过来,伸出香软的手臂搂住孔太平,夸奖他越来越能干了。只要每次做爱时,孔太平都能发挥这种水平,就是真有怀疑的理由,她也不会怀疑了。孔太平从没感到月纺如此妩媚,他情不自禁地将孙萍与毛毕的交往全对月纺说了。 惹得月纺一连三次说:“总说生意场上的人可怕,实际上官场上的人更可怕。” 孔太平说:“要不我也调到银行里当个小职员,过个小日子!” 月纺说:“你就不怕别人说你犯错误了?” 这时候孔太平也开始犯困,他将月纺往怀里一搂,一会儿就睡着了。凌晨四点时,窗外急促的警笛声将孔太平惊醒。他爬起来时,月纺已站在窗口处。外面人声鼎沸,听了一阵才知道是有人在偷银行隔壁的商店时,被守夜的人一棒打死在窗口上。孔太平见公安局的童副局长站在窗外,便打开窗户问了几句。被打死的小偷已经确认是鹿尾镇一所学校的体育教师,被打死的教师还有一个同伙,已被抓住。那人也是一个教师。童副局长说,鹿尾镇也有大半年没给教师们发工资了,他们都快活不下去了。孔太平要童副局长对这样的小偷手下留情一点。回到床上孔太平已经没有一丝睡意了。 月纺也睡不着,她在厨房里捣弄一阵后,端出一小碗参汤,要孔太平喝下去。 孔太平说:“大热天怎么可以喝参汤,不怕我会流鼻血呀!” 月纺笑吟吟地说:“你想办法将它消化掉嘛!” 孔太不明白月纺的意思了。他说:“你们银行的人只知道享福,应该和当教师的人定期换换岗位。” 月纺逼着孔太平将参汤渴了下去,随后就开始用自己的肌肤在孔太平的身上不停地磨蹭。孔太平见月纺又动情了,心里好生奇怪,就问她今天是怎么回事。月纺有点害羞地从头一次允许孔太平进到自己的身子时的情景说起,一直说到现在,她说自己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愿意孔太平离家外出,一想到下一次再在一起的日子还有那么久,她就巴不得现在就将那个日子过了。孔太平却怎么也激动起来,一想起那两个没办法才当小偷的教师,心里就难受。 孔太平不顾月纺的情绪忍不住说:“谁的工资都可以暂缓不发,不发教师的工资天理难容。” 气得月纺狠狠踹了孔太平一脚,并说:“你这样忧国忧民,怎么中纪委的刘丽英没将你调去!” 孔太平说:“干吗去那么远,让我当县长就行。” 天亮后,孔太平没等月纺醒就悄悄地起床了。他拿上自己的皮包,走着去招待所找孙萍。半路上碰见萧县长。萧县长正陪着过于肥胖的女儿在林荫道上跑步。孔太平想跟着他们跑,顺便同萧县长说说话。他试了两次,一双脚怎么也迈不动。看着萧县长慢慢地跑不见了,孔太平有些不满自己怎么在领导面前,仍旧那么顾及脸面。换了脸皮厚的,譬如段人庆,逮着这样的机会,说不定会上去背着萧县长的女儿跑一程。想到段人庆,段人庆就出现了。孔太平领着孙萍准备吃早饭时,在餐厅门口几乎与段人庆撞了个满怀。段人庆顾不上说别的,慌慌张张地说,招待所餐厅最有特色的软饼和面条快没有了,他得亲自去打个招呼,让大厨们给他的客人留一份。段人庆去去就回来了。孔太平同他说起昨晚银行旁边发生的案子,段人庆一点也不在意,说是这种事自有法律来公断,用不着当领导的操心。孔太平见旁边有不少人在听,故意说,作案的人是鹿尾镇的教师。这一次段人庆听懂了,他马上反唇相讥地说,鹿头镇也不干净,最出名的企业家居然敢放狗咬人。孔太平还要说话。段人庆拨开他,迎上去同几个气宇轩昂的人握手着手。孙萍也跑上去与其中一个人握手。她还将那个人带过来同孔太平握手。听孙萍介绍后,孔太平知道这些人全是地委宣传部的。这次下来,是要总结鹿尾镇这几年在改革中不断发展的经验。孔太平随口将鹿尾镇有教师领不到工资,不得不当小偷,结果被人打死的事说了出来。地委宣传部的那个人笑着说,他知道孔太平与段人庆是竞争对手。孙萍怕孔太平再说下去场面更僵,连忙另起了一个话题。 回鹿头镇的路上,孔太平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10节 孔太平和孙萍坐着桑塔纳刚进院子,小赵就迎上来,还没开口面上就露出一副检讨相。小赵将孔太平引进办公室,等候在那里的赵卫东将这几天的情况向他作了汇报。孔太平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直到听完了,他才说了一句话。 “就按赵镇长的意思办吧!”孔太平的话明显是专指养殖场。 随后,孔太平让小赵通知镇里有关领导和单位,开展一次抗灾救灾的评比表彰活动。 一旁听着的孙萍,脸上悄然露出好看的笑容。 孔太平先到医院看望田细佰。田细佰将他臭骂一顿,一口咬定这些是他策划的,然后借故走开,让别人来整他。孔太平不便在人多口杂的地方多作解释,站在床前任田细佰怎么骂。骂到后来,田细佰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他见许多人都挤在门口围观,又骂孔太平真是个苕东西,这么骂都不争辩,哪里像个当书记的,这么不顾自己的威信。孔太平非要等田细佰骂完了再走,田细佰没办法,只好闭上嘴。 从医院出来,孔太平去了派出所。 隔着大门就听见田毛毛正在缠黄所长。田毛毛说:“求求你,给洪老板一个小时的放风时间,我有要紧的业务要同他商量。” 黄所长不肯答应。他说:“谁能保证你不会与他串供。” 田毛毛一回头看见孔太平进来了,正要开口。孔太平将脸扭开没有理睬她。孔太平对黄所长说:“我要同你单独谈点事。”他说话时看也不看田毛毛一眼。 黄所长请田毛毛回避一下。气得她跺着脚说:“书记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土皇帝吗?别以为我会怕。” 田毛毛一走,黄所长就开口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孔太平将经过简单说了—遍。最后才说:“孙萍替小马要了一千块钱——” 他还没说完,黄所长连忙摆手说:“这个我不听,我什么也不知道!” 孔太平明白黄所长的意思,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问洪塔山放狗咬人的事,如果应用法律会是什么结果。黄所长说一般情况下也就是罚罚款了事,但他建议对洪塔山这种人,得到机会就应该关他几天,让他日后能分出好人歹人来。这话在孔太平心中产生了共鸣。黄所长问他,洪塔山随身带的手机要不要拿下来。自从洪塔山进来以后,他就一直用手机朝外联系。黄所长担心将那手机拿下来后会影响养殖场的业务,没敢下决心,但他一直在怀疑洪塔山在用手机调动客户来向镇里施加压力。田毛毛这么急着要见洪塔山一定也与此有关。 孔太平马上给小赵打电话,问养殖场现在的情况。小赵汇报说洪塔山被关起来后,有四家客户打来电话,说是从前的合同有问题,要洪塔山在三天之内赶到他们那儿重新谈判,不然就取消合同。 小赵随口漏了一句:“为这事,赵镇长简直急得焦头烂额。” 孔太平一下子想到赵卫东是感到不好收场才请他回来收拾局面的。放下电话后,他同黄所长合计了一阵,黄所长断定这是洪塔山做的笼子,目的是逼镇领导出面做工作放他出去。孔太平当即叫黄所长收了洪塔山的手机,同时又叫小赵安排人将养殖场电话机暂时拆了,免得外面有人再打电话进来。他要黄所长对洪塔山宣布行政拘留十天,实际上到第五天,就由孔太平出面保洪塔山出去。黄所长很快办好了与此有关的一些手续,然后一个人去通知洪塔山。回来时,他手上多了一只手机。黄所长说,他将裁决书一宣布,洪塔山竟然跳起来,那模样实在太猖狂。洪塔山口口声声说这是政治迫害,他要求见孔书记。孔太平稍坐了一个小时,才让黄所长将洪塔山带上来。 洪塔山见到孔太平时情绪很激动,他说:“这是赵卫东设的圈套,他妒恨我平时与孔书记走得太近。” 洪塔山嚷得正起劲,孔太平忽然一拍桌子,厉声说:“你这是狗屁胡说,你哪儿同我走得近?我叫你别打那棉花地的主意,你怎么不听我的?当着黄所长的面跟你说实话,照你的所作所为,坐牢判刑都够格!” 洪塔山愣了愣,人也蔫了些。 孔太平将一通大道理讲完后才说:“不是我不保你,是因为回来晚了,裁决书已经下达,没办法收回,所以希望你这几天表现好一点,就当是走一回过场。” 孔太平问洪塔山业务上有什么要急办的。洪塔山说没有。孔太平就问他合同是怎么回事。洪塔山还算坦率,说是因为怕赵卫东趁机加害自己,所以就串通几个客户来要挟赵卫东。洪塔山说的这几句话让孔太平心里感到有些舒适。 洪塔山回拘留室以后,黄所长执意要将洪塔山送到县拘役所去灭灭火、煞煞威风。 孔太平没办法只好表示同意。 临走之前,黄所长提醒孔太平:“你那表妹田毛毛在洪塔山手下干绝对不是件好事,稍有不慎就会出差错。” 孔太平说:“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目前她铁了心,连父亲都敢对着干,别人就更没办法约束,只能等—阵再想办法调开她。” 过了两天,镇里按孔太平的意思召开抗灾救灾表彰大会。孔太平先是不动声色地让孙萍当上了先进个人。大家想着孙萍是临时从地委派下来的,得个乡镇级的先进也没有什么用,谁也没有表示反对。表彰大会刚一结束,孔太平就在党委会上亲自提名,要发展孙萍入党。这一次表态支持的人很少,但是公开表示反对的只有李妙玉。她很气愤地说,现在从上面下来的人,一个个都只怀着镀金的目的,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好好为老百姓做点什么。孔太平也没有打算让更多的人发言,李妙玉一说完,他就接着谈自己的看法。孔太平认为从上面下来的人,又是女同志,能主动参加抗灾救灾活动,就很不容易了。现在上面下来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我们应该让他们留下一些可以作纪念的东西,日后他们高就时,绝对对鹿头镇没坏处,从这一点上讲,这也叫为子孙后代造福。也是为鹿头镇准备无形资产。孔太平当场问在座的干部们,有谁在地委或者是地委以上的机关里有过硬关系。包括赵卫东在内,所有的人都被孔太平问得灰溜溜的。孔太平说孙萍年轻前途不可限量,鹿头镇的人千万要有度量,不可因小失大。将来说不定哪天就需要人家关照。孔太平进一步说地委组织部那些干实事,握实权的人,比孙萍还年轻。 一席话将大家说得犹犹豫豫的。 孔太平抓住时机要赵卫东作为孙萍的入党介绍人,赵卫东咬了一下牙,然后点头同意了。赵卫东接着孔太平的话说这也叫感情投资。他俩—表态,这事就成了。当天孙萍就拿到了入党志愿书。 孙萍成为预备党员的那天夜里,孔太平突然接到一个刚从拘役所里出来的人打来的电话,说是洪塔山在拘役所磨得实在受不了,托他给孔太平捎信,请孔书记无论如何快点保他出去,哪怕早一小时也好。孔太平一算,已到了第八天。他啊呀一声,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忘了!忘了!”孔太平给黄所长打电话时,黄所长笑着说他还以为孔太平故意要让洪塔山在拘役所里多呆几天。 第二天早饭后,孔太平让小袁开着桑塔纳,带上他和黄所长直奔县拘役所。 拘役所里有一百多号人,洪塔山在那里没有丝毫优越之处,几天时间人就变得又黑又瘦。孔太平他们去时,洪塔山正光着头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同另一个男人搭伙抬石头。见到孔太平,他扔下抬杠就跑过来。一个手拿警棍的看守在后面吼了一声,要他将这一杠石头抬完了再走。洪塔山二话不敢说,乖乖地回去拾起了抬杠,抬着石头往一处很高的石岸上爬。 洪塔山回来后,孔太平依然让他当养殖场经理。田毛毛则正式当上办公室主任。孔太平见已成了既成事实,干脆让镇里下了一个红头文件,想以此来约束一下他们。田细佰出院以后,很长时间胳膊都用不上劲,所幸狼狗咬伤的是左手,对干农活影响不大。 秋天,棉花地换茬后,田细佰又将小麦种上。麦种是孙萍帮忙撒的,孙萍入党后,各方面表现都很好。因为田毛毛一直不回家去,孙萍没事时就去孔太平的田细佰家,替两个老人解解闷。种完小麦,还没等到它们出芽,孙萍下来的时间到期了,孙萍走时还到那块没有一点绿色的地里看了看。然后到养殖场拿走田毛毛养在一只小鱼缸里的两只长相很特别的“迷你王八”。 秋天的天气很好,可孔太平心情非常不好,一到年底,反腐败的声势就大起来,今年的声势更大,因此甲鱼的销路大受影响。 洪塔山带着田毛毛在外面跑了一个多月,销售量还是比往年同期少了近三分之一。就这样也还算是最好的,有些养甲鱼的单位,干脆停止使用暖房,让甲鱼冬眠,免得它吃喝拉撒要花钱。洪塔山神通比同行们大,这是他们一致公认的。然而,这减少的三分之一让镇里的财政支出更加困难。国庆中秋相连的这个月,孔太平咬着牙动用了那笔别人捐赠的救灾款中的一万元,全镇所有干部职工和教师的工资也只能发百分之五十。而上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分文未发。 孔太平天天盼着洪塔山回。等到十一月初,洪塔山和田毛毛终于回来了。两人气色都不好,孔太平以为他们累了,问了一些简单的情况以后、孔太平就叫他俩先回去休息。洪塔山头里走了,田毛毛却没有动。待屋里没人时,田毛毛忽然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孔太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用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反复叫她有话就说,别哭坏了身体。 哭了好久,田毛毛突然抬起头来说:“表哥,我想回家!” 孔太平说:“想回家,这太好了,我送你回去。” 田毛毛说:“可我怕他们不让进门。” 孔太平说:“你不用担心,有表哥我哩。” 说着,他就叫小许准备车,然后将田毛毛牵出屋,上车往家里开去。舅妈见田毛毛回来了,喜得双泪直流,两个人正抱头痛哭,田细佰却一声不吭地拿上锄头往门外走,但他两脚一直未跨过门槛。孔太平看时,发现田细佰脸上也有两行泪痕。 孔太平说:“好了,毛毛回家你们应该高兴才是,别再哭。” 他还想宽慰几句,小赵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各个学校的代表来镇里请愿了。赵镇长请你马上回去。” 孔太平脑子轰的响了一声,他二话没说,转身就往外走。 在他上车时,田细佰叫了声:“外甥儿,别慌,吉人有天相,首先得当心自己。” 孔太平嗯了一声,吩咐小许快开车。半路上,碰见教育站何站长在路边匆匆忙忙地跑着,小许停下车将他也捎上。孔太平问他是怎么回事,何站长脸色发白,说他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倒是有不少老师在他面前说自己能体谅镇里经济上的困难。孔太平要他马上打听,背后有没有其它因素。 教师请愿团的总代表是镇完小的杨校长。孔太平有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一见面发现他人瘦了许多,而且气色也不正常。杨校长开门见山地说,教师们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资,如果不答复他们明天就停止上课,也出去打工自谋生路。杨校长很谨慎地避免使用罢课两字。孔太平同他们说了半天没结果,反而将气氛弄僵。孔太平朝赵卫东使了个眼色,让他提议镇领导先研究一下,回头再同代表们见面。杨校长他们同意了。 到了另外一间屋子,赵卫东说他发现一个问题,杨校长用词时是说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资,而不是补发,那意思像是干部们将他们的工资贪污了。孔太平觉得赵卫东的话有几分道理,不然教师们不会有这么大的火气。正在分析,李妙玉将何站长叫来了。经何站长一说,他们才弄清,原来镇里从派出所所捐的十二万元中扣下四万元的情况,在骨节眼上不知被谁透露出去,教师们认为这钱被镇里的干部们私分了。 孔太平心里有了底,他回到会议室将四万块钱的事作了解释。杨校长他们听说这四万块钱全都用在被泥石流毁掉家园的灾民身上,一时间都无话可说了。孔太平索性向他们交了底,说镇委会账户上还有几万块钱,那也是别人捐给灾民的,上上个月实在无法,大家要过节,只好挪用了—万,现在眼看冬天就要来了,他们一分也不敢再挪用了,否则那些灾民到时候就惨了。 这样一来,就轮到杨校长他们说要商量一下了。很快教师们就有了商量结果,他们说应该相信镇领导会带领全镇干群共度难关,因此他们不再提停课的事,还是回去安心将书教好。孔太平很感动,当即表态,这个月三十一号以前,他一定要兑现全镇在册人员的工资,他说哪怕是将老婆的私房钱拿出来也在所不借。 教师们走后,赵卫东说孔太平最后那句话说过头了,两个月的工资,全镇共需十多万,这么急,哪儿去弄这么多钱。赵卫东说他老婆不在银行工作,家里没有私房钱。孔太平认为赵卫东这是推卸责任,他不应该挑剔谁说了什么,谁没说什么,关键是管财经不能只管花钱而要想办法挣钱。两人绵里藏针地斗了一阵嘴,赵卫东一直不肯让步,孔太平火了,他说这件事自己一肩挑了,反正到月底他负责让大家领双份工资。赵卫东真是求之不得,他说这样更好,自己可以向一把手多学几招。 赵卫东一走,李妙玉就过来小声提醒孔太平,他这是中了赵卫东的激将法。孔太平有些恍然大悟,可话说出去是收不回来的。孔太平同老柯,老阎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开一个全镇企业负责人会议。他在会议上将各单位本月应上缴的资金数强行分解下去,还要他们立下军令状。企业头头们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可是会一散,他们又纷纷叫苦和反悔。孔太平不理他们,回头又去召集财政,工商和税务部门的负责人会议。 忙了两天两夜的会以后,孔太平又带着一帮人到各村去扫农业税死角,每天总是要到晚上十点以后才能回镇上。中间他还抽空到养殖场去了两次,要洪塔山挖挖潜力,能缴多少就一定要缴多少,要打埋伏也得等到熬过这几个月再考虑。孔太平每次去时,田毛毛都不在办公室。问时都说她从出差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来上班。孔太平问洪塔山是怎么回事,洪塔山说他也不知道,或许是田毛毛想辞职不干了。孔太平觉得田毛毛真的辞职倒是件好事,省得他老是放心不下。 这天晚上,孔太平从下面村里回来时,发现自己门口蹲着一个人。他认出来是田细佰,便连忙开门将他请进屋里。田细佰全身发抖,站不住也坐不稳,进了屋也只能蹲在墙根上。孔太平慌了,正要叫人请医生来,田细佰终于开口说了一个不字。田细佰绝望地告诉孔太平:洪塔山在前次出差时,将田毛毛强xx了。田毛毛回来后不敢说,直到今天傍晚突然肚子疼,送到医院里一检查说是宫外孕,田毛毛这才说出了事情的真相。田细佰要孔太平这一次绝对不能放过洪塔山,非要将那畜牲抓起来枪毙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简直将孔太平气疯了,他拿起电话吼叫着让黄所长马上来。几分钟后,黄所长就到了,听完情况,他二话没说,回头就走。二十分钟以后,黄所长在电话里说人犯已押起来了。 孔太平随后去了医院,刚刚做过手术的田毛毛,脸和手白得像面粉捏成的,两眼不看他,但是泪水在哗哗淌。田细佰和舅妈像木人一样呆在床边。孔太平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转身找来白院长,要他将这间病房的其余床位空着,不许安排别人,同时尽量封锁消息,不要让无关的人知道真相。将医院的事安排好后,孔太平转身来派出所。 见到黄所长劈头就问:“那畜牲上了手铐吗?” 黄所长说:“我已经叫人将洪塔山双手捆着吊在窗户上,脚下垫着一块只有踮着才能踩上的砖头。” 孔太平说:“就这样吊他三天三夜。”接着他又问:“能不能给洪塔山判死刑?” 黄所长说:“不能!” 孔太平恨恨地说:“现在的法律太宽大了。黄所长,你要给洪塔山加重刑罚,最少也要将这狗杂种弄成个废人。万一出什么事,由我来担当。” 黄所长说:“这种事只是小菜一碟,用不着孔书记你来操心。” 说了一些狠话后,孔太平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从派出所出来,孔太平又回到医院。他怕田毛毛有闪失,整夜都在她床边守着,不敢挪一步。 天亮后黄所长骑着摩托车来到医院,表情严肃地将孔太平拉到一边说:“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不过你得冷静下来。” 孔太平说:“我正在冷静之中。” 黄所长说:“赵卫东又有新的隐私。” 孔太平马上说:“我不是对你说过我不想知道别人的隐私吗?” 黄所长坚持说:“那好,我不说赵卫东为什么总在财政所里泡着。我只说昨天晚上赵卫东在财政所喝酒。行吗?” 孔太平有些不解地盯着黄所长。 黄所长说:“昨天晚上赵卫东在财政所喝酒时,向财政所的丁所长透露了一段实情。当初赵卫东让田毛毛去养殖场当办公室主任就是为了现在而留下的伏笔,赵卫东早就看出洪塔山对田毛毛不怀好意。赵卫东对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全都感到高兴,正在等着看你孔太平如何将洪塔山废了。赵卫东断定没有洪塔山,你孔太平在鹿头镇打下的江山用不了半年就会垮个精光。” 孔太平有些不相信黄所长的话。“这些肮脏的东西,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黄所长说:“我的职业就是同最肮脏的东西打交道。” 黄所长叹了一口气,又说:“本来是不应该将消息来源说出来的。为了让你相信,我就破一回例。是丁所长让我转告你的。以前他与赵卫东关系密切,是因为还没有完全看透赵卫东。这一次才觉得赵卫东太可怕了。他不敢太得罪赵卫东,就让我在中间当个二传手。” 直到这时,孔太平才完全清醒过来。他躲在黄所长家里一个人呆着想了半天。黄所长回来吃中午饭时,孔太平地问洪塔山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黄所长说:“一切照旧。” 孔太平叹气说:“回头叫人将洪塔山从窗户上放下来,不能再吊了。” 黄所长问:“怎么,你不想杀了或弄废了洪塔山?” 孔太平说:“谁叫我当了这管着几万人吃喝的官呢!” 黄所长说拍了一下孔太平的臂膀说:“这样做才是对。不过你昨晚的表现也没错,只有这样才让我觉得你孔太平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实话对你说,我就知道先前你说的那些都是解气的话,所以我根本就没有用那些法子折磨洪塔山。他虽然被关着,但在小屋之中还有自由。” 孔太平长叹了一声说:“下辈子我决不再当这窝囊官。” 黄所长说:“洪塔山也不能总在我们这儿关着。得早点想过办法,拖久了更不好办。” 孔太平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最后还是黄所长说了句:“解铃还得系铃人。” 孔太平想了半天才明白黄所长这话的意思。从黄所长家出来,孔太平决意不去镇里办公,一天到晚总呆在医院里,镇里有什么事,分管的人就来医院请示他。镇上许许多多的困难别人在说给孔太平听的同时,田细佰和舅妈也同时听见了。到了第五天,几乎所有人来后都要说,养殖场不能就这么群龙无首,否则全镇干部职工就没有钱买过年肉了。孔太平对这些情况一概不表态。 第六天早上,田细佰对孔太平说:“你应该去上班,为镇里多做点事。” 孔太平说:“我在这里也一样能为大家做事。” 田细佰张开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过了好久,他突然要孔太平出去一下,让他和家里人商量一件事。孔太平一出门,田细佰就将门反锁上。孔太平在门缝中听不出里面在说什么。一会儿,屋里传出两个女人的嚎啕大哭声。孔太平急得用拳头直擂门。女人的哭声低下来时,田细佰才将门打开,放孔太平进屋。 田细佰用揪心的语调说:“我们说定了,不告姓洪的了!让他继续当经理,为镇里多赚些钱,免得大家受苦。” 孔太平心里一颤,脑子像是一时间没有血液供应。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对田细佰一家人说:“我—直想说这话!可我没脸说!我没本事将鹿头镇搞好,却害得表妹受这样的罪!” 孔太平的眼泪像鹿头河水一样淌出来。田细佰要田毛毛提前出院回家去休养。孔太平问过医生,并得到允许,便替他们办了出院手续,然后用车将他们送回家。回转来,孔太平让黄所长将洪塔山放了。黄所长说他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连口供也没录。洪塔山出来时,要找他谢罪,孔太平不愿见。除了继续让他当养殖场的经理外,什么话也没传给洪塔山。 洪塔山一回养殖场就让小袁开着桑塔纳送自己到省城去了。 孔太平许诺的日期已经很近了,收上来的钱离发工资还差得远。他没办法,只好真的回家翻箱倒柜将月纺的八万元钱存折找出来,他打算以此作抵押,从银行里贷些钱出来。就在他跨进镇工商银行大门时,小赵追上来告诉他,洪塔山在省城将桑塔纳卖了,寄了十万元钱回来给镇上发工资。 工资刚发完,县里通知孔太平到地委党校学习,同行的还有段人庆。他们在报到的地方碰上邻县的董乡长和陶乡长,大家都说太巧了,如果分成男女,那就是缘分了。 按照安排孔太平和段人庆住一间屋子。两个人天天在一起话却不多。有一天鹿尾镇有人给老段送来不少茶叶。老段让他尝了尝,他觉得味道非常好。老段得意地说这叫秋茶,刚炒的,他每年只做十斤这种茶叶。孔太平说,这时候采茶叶,霜冻一来茶树不就要冻伤吗?老段说一棵茶树才几个钱,我用这十斤茶叶换来的效益,不知要超过它多倍。段人庆好好的说得正欢,不知为什么又叹起气来。孔太平问他是不是舍不得将这么好的茶叶送人。段人庆忍不住露出一句,只要地委的区书记肯要,就是老婆他都舍得送,可区书记太怪了,就连组织的人都有些信不过,经常甩开组织部,私下搞些不按组织原则办事的名堂。段人庆发现自己说漏了嘴,马上停下来不说了。 这天黄所长带着洪塔山来看孔太平。洪塔山这段时间做成了几笔生意,所以镇里的经济情况眼见着好了起来。孔太平听后便提出到外面走一走,黄所长推说想躺一会,没有去。孔太平领着洪塔山出了党校后门,进到一片僻静的树林。两人走了几步,孔太平忽然转身对着洪塔山就是几拳。洪塔山晃了几下没有倒,但他也没还手,任凭孔太平的拳脚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 孔太平踢了最后一脚后问:“我待你怎么样?” 洪塔山说:“很好。” 这时,给地委党校看门的区师傅从树林那边走过来。孔太平赶紧将洪塔山扶起来。洪塔山踉跄了好一阵才站稳。区师傅隔着有段距离大声问是怎么回事。洪塔山自己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区师傅走后,他俩回屋里,黄所长躺在床上对孔太平说,到地区来是第一步,下一步就要到省里去了。 第11节 11从长江起岸的寒风顺着江畔的田野窜过来,一阵阵地刮过山岗,两栋还没有完工的楼房用各种各样的窟窿发出绵绵不绝的呼号。夜里的灯火不太旺,山岗下面的小城靠着零零落落的几盏霓虹灯维持着形象。孔太平捧着一碗方便面,蹲在传达室门前。从别处退休后又来地委党校当门卫的区师傅,正使劲掏着煤炉里的灰碴。“我不喜欢南方的气候,夏天湿热,冬天湿冷。就像是夏天打造了一把刀留到冬天再来割人的肉。”说话时,区师傅裹了裹那件与门卫身份不大相称的军绿色呢大衣。孔太平在等着区师傅的开水泡方便面。半年前住过的地委招待所刚刚被改名为碧云宾馆,新装的霓虹灯格外耀眼。孔太平不时看上几眼,心里想着那一次与缡子的奇遇。孔太平在地委党校的日子过得很寂寞,他想同缡子联系,月纺就是不肯将缡子留下的电话号码告诉他,总是推说找不着了。孔太平当然不相信,月纺是一个十分精细的女人,十年前就不再穿的破袜子放在哪个角落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就是孔太平在鹿头镇的卧室,她虽然半年才去一次,孔太平有什么东西找不着了,打电话一问,月纺也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月纺提醒过他,但凡被男人救过的女人很容易就会以身相报。孔太平说不出必须找到缡子的理由,就不好逼着月纺交出电话号码。风很大,炉子里的火看上去也很旺,可就是烧不开水。区师傅劝孔太平随便到哪家餐馆买两个菜,再来二两白酒,这种气候最舒服不过了。孔太平将钱包掏出来给区师傅看,说是这个月的开销已以超支了,再上餐馆回头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如今像你这样节约的干部太难找了。”区师傅回头望了望没有一丝灯光的学员宿舍,他说:“我注意好久了,每次放假,学员中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守着。是不是家庭关系不好?” 孔太平乐起来:“我只担心与老婆的关系太好了,每天晚上,我这心里的火比你炉子里的火还烤人。”他再次打开钱包,让区师傅看他一家三口的照片。 区师傅将月纺多看了两眼。“是个好媳妇。她拿的钱肯定比你多。别吃惊,是你自己告诉我,她在银行工作。有她作经济后盾,你更要当个清官。” 孔太平笑了笑。“真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党校的门卫也会上政治课。” “我再问你!”区师傅像是问是什么滋味来了。“你在县里的关系是不是不大好?别的人在这儿学习,每天有好几拨人来看望。我这儿都登记着。只有两个人一道来看过你,哪个姓洪经理像是特地来挨揍的。” 孔太平叫起来:“区师傅太可怕了,我的事你全知道!” 煤炉上的水壶盖突然跳了一下,区师傅赶紧将它往上提了提。“水要开了,你快饿到头了。你为什么要打人,还拉着一个警察当监督!”他接着问。 孔太平沉默一阵才开口:“我不想再说这事了!” 区师傅有些不高兴。“我最讨厌当干部的仗势欺人。”说着他提起水壶。 区师傅正要将快烧开的水倒掉,孔太平伸手拦住他。“我觉得你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好像值得我信任。我可以对你说实话,但是你不能再往外说。”孔太平盯着区师傅的军绿呢大衣,将自己如何信任洪塔山,洪塔山却强xx了他的表妹田毛毛,自己本想让洪塔山蹲大牢,可是为了鹿头镇的经济发展又不得不放过洪塔山的过程说了一遍。 区师傅听了很气愤:“早知道是这样,那天看见你揍他时,我该送把刀去,让你一刀将他捅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孔太平说:“用不着你现在送刀,如果我不是当着个破官,你根本就没机会看见他活着的样子。” 煤炉上水壶盖又跳了一下,区师傅没有理它,拖着孔太平进了屋子,要同他一起喝上几杯。像所有单身男人一样,上一顿没吃完的菜仍旧摆在桌子上。区师傅从冰箱里拿出一些熟菜,合在一起放进微波炉里。没几分钟,两个人就坐在一起喝上了酒。刚过三巡,区师傅话多起来。这一次是他将自己的照片拿给孔太平看。孔太平盯着照片上身着检察官制服的区师傅心里暗暗吃惊。区师傅说,退休之前他是北京附近一个县的副检察长。那一年,他开车带着老婆孩子到岳母家过年,临近岳母家时,迎面来了一辆红色夏利。他下意识地作了紧急处置,可刹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毛病,情急之际方向盘打急了,整个车倒扣过来,滚下路边的山崖。一家人只有他捡回一条命。事后勘查的警察断定有人在车子上作过手脚,五年过去了,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查出来。他知道自己得罪的人太多,谁都有可能报复,时间一长也就灰心了。退休后干脆跑远点,不在本地妨碍别人的好事。 孔太平心里突然出现异样的冲动,他觉得区师傅与地委区书记之间或许有某种血缘关系。产生这样的意识后,孔太平强忍着不让自己问区师傅,南方与北方隔着那么远,他是怎样找到党校门卫这份差事的。孔太平估计区师傅不会说。果然说到最后,区师傅说,就连党校内部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曾经贵为副检察长,他不希望孔太平将这个秘密揭开。迄今为止,知道内情的只有孔太平一个人,如果将来还有人知道,那一定是孔太平说出来的。 孔太平连忙保证说:“副检察长在党校当门卫,往最小处说,也是党内机密。谁敢随便往外说?”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区师傅拿起电话后,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区师傅的声音很温柔,孔太平猜对方一定是个女孩子。孔太平听到的全是家常话。两个人说了半个小时。 区师傅后来只对孔太平说了句:“是侄女打来的,她怕我一个人孤单。” 刚端起酒杯,电话又响了。没想到这个电话是月纺打来的。月纺在电话劈头盖脸地将孔太平数落一通。孔太平还从来没见月纺如此粗鲁过。不等她发泄完,孔太平就问是不是有要紧的事。 月纺反过来问:“你自己的事自己都不知道?” 孔太平说:“我在这儿平平静静地学习,能发生什么哩!” 月纺说:“学习个鬼,县里都传遍了,地委党校要将你退回来!” 孔太平镇静地说:“不可能的,又不是女人上街买了不中意的东西。我是地委组织部点名让来学习的,党校没资格退货。” 月纺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是不是在党校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孔太平说:“别人都上省城玩去了,我留在这儿与区师傅喝酒,算不算坏事?” 孔太平没心事再与月纺顶嘴了。他要月纺将听到的细细说一遍。月纺说了好久也没说清,每说上三句其中必有一句是说:“你还是亲自回来处理一下吧!反正明天还有一天假。我还有别的要紧的事与你商量哩!” 回到酒桌上,孔太平端起酒杯也没有朝区师傅示意,头一伸脖子一仰闷闷地喝了下去。区师傅在一旁开玩笑,三十来岁的女人只要在冬天的暖被窝里偎上半个小时,便非得有丈夫来陪不可。北方女人在丈夫出远门时,不将炕烧得太热,其实并不是为了节省柴禾。孔太平没有心思与区师傅开玩笑,他将酒杯一放,就要去找党校的领导。区师傅要他别急,只要不是马上就要死人的事,尽管往放一放,多想想再行动绝对没错。孔太平心想,如果自己真的不明不白地被党校退了回去,那不就等于在政治上判了自己的死刑。趁着与区师傅喝最后几杯酒时,孔太平下定决心将月纺听说的事既简单精练又不作保留地告诉了区师傅。 像赌博一样,孔太平想赌当过副检察长的区师傅与区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 不知是当过副检察长的人太老练还是别的原因,区师傅轻松地控制着自己的惊讶。 “说不定是县里觉得工作需要你回去。” “说句过头话,如果我有问题,我们县里就没有一个好干部了。” 区师傅突然大声地笑起来,窗外的寒风与这笑声碰到一起时,立即迸发出一种尖锐的带有金属质量的呼啸。他一口气笑了两分钟,嘴角上全是汪汪的涎水。孔太平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声。一时间完全不知所措。笑到最后,区师傅举起剩下的小半瓶酒,砰地摔在地上。 “他妈的!老子亲手抓的烂货有二百零一十七个,没有哪个人不说自己的最好的干部!”区师傅独自怒吼着。 “区师傅,你不让我透露你的底细,你自己却在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 好在孔太平想到了这句话。区师傅平静下来的速度让孔太平在心里暗暗称奇,如此强的自控能力就是一向让孔太平佩服的镇派出所的黄所长也比不过。孔太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币纸,让区师傅揩干净嘴角上的涎水。 “我说的是实话,曾经有个女孩光着身子在我房里躺了一夜,第二天早起来时,她说我是这个地区的第三个好人。” 区师傅像是没有听见,沉默一阵后才说:“可惜我已经老了。” “是的,你确实开始老了。”孔太平盯着区师傅嘴角上仿佛揩不净的涎水说。 离开区师傅的屋子后,孔太平在地委党校门口的寒风中站了好久,驶往江边的公共汽车一直不见来。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了十来分钟,孔太平早就想钻进去,又怕让区师傅在窗后看见,觉得自己与别的学员一样动步就要小汽车。最终他还是将公共汽车等到了。公共汽车将他一口气拖到江边的轮渡码头上。 从省城经过地区再通往县里的公路被长江切成两段,靠着渡轮江南与江北才连接起来。回县里的人在码头上等车,比上车站还稳当。几台载有货物的卡车驶下渡轮爬上了北岸,孔太平上前问有没有肯带人的,司机们异口同声地说,白天没问题,晚上不行。江上的风更大,孔太平没穿大衣,他感到身上的毛孔被带剌的风挨个挑开,就像一座楼的窗户完全憋开了那样。一辆像黑色闪电一样的轿车率先从刚刚靠岸的渡轮上驶下来,停在离他只有二十米的地方后,孙萍从车里钻出来,孙萍带来一个好的消息:洪塔山乘座一辆红色的富康出租车跟在后面,在高速公路的出口处加油时,他们还说过话。 孔太平心里放松许多。“是毛毕吗?”他冲着那辆尾灯特别灿烂的轿车呶了一下嘴。 孙萍轻松一笑说:“都读了两个月党校,还这么乡镇味。你就不会看看车牌!” 孔太平一看车牌顿时吓了一跳:上面只有一个孤单的7吊在一连串的0后面。“这是省委常委的车吧?”孔太平问。 “他刚写完一个非常棒的材料,老板一高兴,让出座驾送我回来。”孙萍说。 孔太平又朝那辆轿车看了一眼。 孙萍说:“想不想屈尊一下,过去同他认识认识。” 孔太平想了想才说:“不麻烦了。再说我也不想当电灯泡。” 孙萍没有强求。“男人都是这德行,死爱面子。” 说着孙萍就告诉孔太平,赵卫东前几天来过地区,碰巧被她看见了,赵卫东就说自己是来与孔太平商量工作的。孔太平一听就笑起来,说赵卫东来地区是想与区书记商量工作。两个人半赵卫东调侃几句,见孙萍想走,孔太平赶紧将月纺听到的消息告诉孙萍,并要她找自己的校友打听一下,如果不是空穴来风的话,背景是什么。孙萍答应得并不太爽。孙萍走后,孔太平开始一心一意地等洪塔山租的车。 又有一艘渡轮载着二十几台车靠岸了,上来的竟然全是大卡车。夜里过江的车少,渡轮也少。九点钟以后,渡轮减到半个小时一班。为了提高载运量,每一班渡轮所用的时间实际上都在五十分钟左右。快十点时,孔太平终于地望见江中心的渡轮上有一盏蓝色的出租车顶灯在闪耀。十分钟后,孔太平在江岸上拦住了洪塔山。洪塔山身边有个小姐,见到孔太平他也不怕。吃惊的是出租车司机。洪塔山知道出租车司机害怕这是先前就设计好的,便将话说破,让司机不用担心,要搞钱他们有更好的办法,用不着冒险抢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还是不放心,非要孔太平、洪塔山和那个小姐全都坐在后排。僵持一阵,孔太平只好让洪塔山答应下来。孔太平坐在右边车门旁,隔着中间的洪塔山,他都能感到坐在左边车门旁小姐身上的脂粉气。 出租车从地委党校门前经过时,洪塔山说:“有一阵没来看望你了。不是我不想来,是不好意思来。我就好犯个作风错误,在别的方面你请放心,我是不会忘记你给我的知遇之恩。” 孔太平说:“你也不用老想着我,只要保证镇里发得出来过年的钱就行。” 洪塔山说:“这个牛皮我不敢吹。不过你在外学习遇到哪些人需要特殊照顾的,你随便什么时候给我说一声都行。” 孔太平说:“那好,你记一下,一共有二百人。” 洪塔山说:“你还是惦记着大集体呀!家里的铁锅有赵卫东顶着,你就在这儿安心学习吧!” 这时候出租车从一片灯光中穿过。小姐双手像一对小白鼠那样不停地在洪塔山的大腿上蠕动着。孔太平将脸侧向车窗外边不再说话。陪着洪塔山的小姐小心翼翼地活跃起来。车内不时有她与洪塔山絮絮的私语。孔太平断定小姐是北方人,她说的某句话与区师傅说过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姐说:“你们这的冬天真难过,被子总是湿的。” 洪塔山回答:“只怪你喜欢光着身子往被窝里钻。” 小姐说:“我不光着身子你的金子往哪里放呀!” 半夜之前,出租车载着他们进了县城。孔太平不肯让出租车停到自家门口,一过十字街口,他就拿上后座盖板上的皮包让停车。洪塔山追到车外问他明天用不用车,如果用车,他就将这辆出租车留下来。孔太平毫无表情地说用不着。孔太平站在银行宿舍的院门口叫门时,段人庆的那辆桑塔纳不知为什么在身后的街道上来回窜了两遍。从县城惟一一家娱乐城里飘出的抒情中略带忧伤的音乐在大街上翻滚着。 进屋后,孔太平见月纺一脸的烦躁,就说自己都不着急她着什么急。月纺连声说孔太平真的不懂女人心事。月纺索性哭了起来。孔太平本来心也烦了,好在有多年的夫妻经验做基础,哪怕是心烦也能听出月纺像是另有隐情。孔太平将月纺给他泡的茶端起来,送到月纺的嘴边,要她别急,什么事都得慢慢做。 月纺没有喝茶,她一把抱住孔太平的肩膀:“排了整整四年的队,眼看着一分付出就能得到回报,突然发现有人在前面插队,我能不着急嘛!姜书记眼看着就要挪出位子来,大家都说由萧县长接替,腾出一个常委的位子,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要是你错过了怎么办?” 孔太平推开月纺,轻轻地抿了一口茶,然后坐下来,将月纺拉到自己的怀里:“不会有几十个人,除了你丈夫和段人庆,别的人充其量只能将水搅浑。” 月纺说:“我再告诉你一条事。今天中午,小袁送了一只五斤重的甲鱼,不是喂养的,是他在一座水潭里抓的。没事闲聊起来,小袁说他与鹿尾镇的小车司机是战友。我多说了一句话,问段人庆最近的情况。小袁开始不想说,后来还是说了。他也是听战友透露,段人庆这两年送礼花了五六万元钱,光是在地委党校读书这一阵,就送出去近两万元现金。” 孔太平说:“你担心我也在这样干,回头会被检察院的人带走?放心,家里的钱都在你手上,鹿头镇又没有那么多的钱供给我搞腐败,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一个两袖清风的好丈夫和好干部。” 月纺说:“你怎么越来越不会理解我的心!其实不用小袁多说我也知道,干指头粘不起盐,不放水就浇不出来花。人家段人庆在鹿尾镇一手遮天,没人与他作对,他拿着公家的钱不当钱,大家还要齐心协力帮忙掩盖。你在鹿头镇别说送礼,就是买包烟,请顿酒,也会被赵卫东的人告到县里来。从前我也想过,将家的积蓄拿出一两万来,由你去联系一些人。今天听小袁一说,我人都吓呆了。一两万与人家的七八万相比,不就像是一碗水倒进河里。” 孔太平说:“你今天的智商怎么这样低。现在人家都在想着如何既要替送了五六万的人办事,又要落个好名声。你这一去——正好,他就用这一两万将你卖给检察院!” 月纺说:“我还没呆到这个地步。我知道只有七八万才能打倒五六万。我是想要不要将家里的八万元存款全给你。”说到这里,月纺又心疼地流出眼泪来。“你辛辛苦苦地干了这些年,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输给了段人庆,不说你不甘心,就是我也不甘心。这些年我一个人领着孩子,将女人最好的时光全耗在一座没有男人的空房里,不就是想自己的丈夫能早点升职,回到县里,在一起过更好的日子。” 孔太平不许月纺再提这件事。月纺就将她听到的地委党校要将自己退回县里的情况说了一遍。消息是从方行长嘴里传出来的。方行长又是听县委组织部干训科王科长说的。据方行长说,王科长这样做好像就是要方行长传话给月纺,好使自己将来不至于遭到孔太平的责怪。孔太平和月纺一起想了好久,怎么也想不出这其中的理由。后来月纺竟然想到上网的事。月纺经常在上班的时候用银行的电脑上网看一些小道消息,很多人一遇到窝火的事又没地方发泄,便将这事背后的鸡鸣狗盗的把戏全都贴到bbs上面。前几天,月纺就在上面读到过不知是谁贴上去的,省委党校青干班前七届学员中一部份人的家谱。孔太平刚好在地委党校学了电脑操作这门课,月纺的话让他想到如果家里有台电脑上网,就会得到许多比正规途径来得快的消息。月纺好像猜到孔太平要说买电脑的事,抢先提醒他养殖场去年买的那台电脑,一直空在那里,不如先借来用着。孔太平想了想后没有吭声。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在一起躺了一阵后,孔太平想到外面去吹吹风,月纺也没有意见。他们家住在一楼,没有阳台,但有个小院。孔太平打开后门站在院子中间。银行值班室的大钟报出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娱乐城仍在为那些迷恋的男人歌唱着。山里的风比江边的风更苍劲,那只叼在一个不知为了何事匆匆赶夜路的男人嘴里的烟头,在风里竟被吹成一支火把。两边都是楼房,小院就成了风口。孔太平刚一站定,就听到四周全是呼呼的风声。他觉得这场风来得正好,丝毫没有躲避。在风里,他的思绪一点点地清晰起来。孔太平不仅想好了明天要到县委机关里去找谁,还想到应该抽空去一趟鹿头镇,见一下派出所的黄所长。让他通过公安这条线查查区师傅的底细。 在黑碌碌的天空下,孔太平一想到区师傅居然是一个退休的副检察长,便心惊肉跳。单凭这一点,孔太平就觉得段人庆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他不相信,门卫访客登记薄上数十个与段人庆有关的人名,以及段人庆三天两头就在外面玩到凌晨才回的记录,会被一个干过副检察长的人当作废纸扔掉。孔太平甚至免不了想象,哪一天段人庆得知区师傅的真面目后,会是怎样的表情。有一阵他将区师傅与陶乡长的预测联系起来,能比别人幸运地得知区师傅的底细,也许真是一种憨福。 第12节 地上的霜花都赶得上一场小雪。 这是月纺将孔太平叫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月纺喜欢不时在孔太平面前来点小情调。在银行里工作久了的女人,都有这样的习性。月纺还不算太突出。最突出的是银行的方行长,那个女人都五十岁了,仍在迷恋着只有抒情没有思想的诗一样的文章。 孔太平正要出门,儿子醒了过来。父子俩免不了要亲热一阵。直到月纺强行将儿子抱到厕所里撒尿,孔太平才得以脱身。他以为萧县长还会带着胖女儿在林荫道一带跑步,一个人在那一带转悠了好久,只见到一些离退休的老干部。孔太平装作无意说起来,一个正在倒着往前走的老人说,马上就要辞旧迎新了,县里的工厂几乎都开不出工资,除了没办法时领导都不敢露面了。按照昨夜想好的,第一个要找的人是萧县长。这么早,又不好上萧县长的家。孔太平没想到那么好的计划一开始就落空了。下一步他准备上班时找找王科长。眼看着还有一个小时,孔太平不想回家,便往招待所走去,说不定上面有客人来,得萧县长出面陪着吃早饭。踩着霜花走,感觉上软软的,还有一种脆脆的响声。他刚走到招待所,就发现段人庆的桑塔纳停在那儿。孔太平在楼上楼下转一两圈后,还真碰上萧县长了。 萧县长的心情看上去挺好,主动迎上来说:“你一有空就往回跑,是在进行哪一门功课的实践活动?” 孔太平也跟着开玩笑说:“这门课是老婆在教,一辈子也学不完。” 萧县长说:“教这门的是老婆,能不能给一百分的却是你哟!” 孔太平没想到萧县长也会讲这种暧昧的话,正想自己该如何回答,段人庆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萧县长丢开孔太平只顾与段人庆说起话来。段人庆说自己又在省财政厅找到一个可以要钱的门路,说着就将一份报告拿出来让萧县长过目。孔太平探过头去正要看,段人庆将他的目光挡住,还要孔太平注意一下职业道德。萧县长看完报告,一连说了三声好。萧县长回过头来对孔太平说,作为一个镇的一把手,光把面前的工作做好还不算好。真正好的是将工作做到外面去,做到上面去。这一点做好了,一个报告批下来就可以抵上十个洪塔山。萧县长明显是在为段人庆说话,他让孔太平看了看段人庆写的那份要钱的报告,希望孔太平能够从中得到启发。孔太平看清了段人庆要钱的名目后,心里不由得暗暗称奇。段人庆居然想到要搞“鹿尾河无污染高山水库名贵鱼养殖基地”,报告里说,基地生产的鱼主要供应香港地区。 孔太平说:“这种点子,我连做梦都想不出来。” 段人庆有些骄横地说:“我就爱做梦。我的一个梦值十几万元。” 萧县长看了段人庆一眼后,对孔太平说:“你这个人,别的都好,就是性子有点憨。” 段人庆更加放肆地说:“憨人好。憨人性感,好哄女人。” 萧县长将手一挥,拉起孔太平往餐厅里走。孔太平直到早点都端到桌上时才明白,萧县长是专门来陪段人庆吃饭的。萧县长这样给段人庆面子,孔太平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说他也不会相信的。早餐不好喝白酒,萧县长就让服务员上了三瓶啤酒。一人一瓶,喝到半截时,萧县长拍着孔太平和段人庆的肩膀,说他俩是自己的左右手,以后很多工作都要靠他俩来支持,还说自己是个讲感情的人。不管是谁,一份感情投资投到他心里,就会有三份的回报。孔太平何尝不明白,萧县长这是在为自己升任县里的一把手作铺垫。剩下的时间里萧县长一直在谈姜书记的病。姜书记的半个身子,一时有感觉,一时没有感觉,前几天已经托人转到北京301医院去作进一步治疗。县财局搜干了钱柜才弄到二十万元现金,让姜书记带去北京。萧县长说这件事若让县里那些离退休的老人知道,说不定要闹出多大的风波。萧县长话虽如此说,心里却像在盼着有人将这事闹大。孔太平琢磨一会,终于鼓足勇气说,像姜书记这样的事,最怕别人上网发帖子。萧县长和段人庆都不大明白孔太平的意思。孔太平不得不细细解释一通。萧县长听明白过来后,从嘴角里冒出不少喜悦来。孔太平将剩下的半瓶啤酒喝完后,找个借口向萧县长告辞。萧县长像是有别的话要与段人庆说,没再认真留他。 在去组织部的路上孔太平就找听到,王科长正猫在档案室里赶着给萧县长写下午就要用的讲话稿。鹿头镇和鹿尾镇是县里的大镇。两个镇的书记历来都有半个常委之称。王科长不敢太怠慢孔太平,但王科长也是有面子的人,孔太平问得太急时他反而不肯就范,软话硬话说了半天,王科长这才说出实话:段人庆最近对常委的位子盯得很紧,他怕孔太平读了地委党校后,会增加与自己的竞争力,就在萧县长面前建议,鹿头镇不能没有孔太平,临时负责的赵卫东很可能弄不到钱发工资,万一过年时没有工资领,教师和干部闹到县里来可就麻烦大了。王科长不知道萧县长最终的态度如何,不过他说真让孔太平半途上回镇里的可能性不大,干部培训的事归地委组织部管,是很严肃的事情。说完这些后,王科长又表白,自己将这事说给让方行长的确是有意的,他知道方行长与月纺的关系不错。 孔太平觉得自己有必要了解镇里最近一段时间里财政收入的情况,他在档案室里给镇上打电话,让小赵安排车来接自己。孔太平将王科长摆平后,顺着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农工部一家家地慢慢转。一路上打听到不少消息,其中包括省里刚刚发下来一个文件,要求将乡镇中小学教师的工资统一归由县财政发放。有了这个消息孔太平心里更加踏实。他听到司机小许在楼内到处找自己时,也懒得吱声。等到转完了,他才露面。见到小许,孔太平笑眯眯地问他怎么现在才来。小许不提自己来了好久,只说县委大楼对他来说永远是座走不出去的迷宫。上了车后孔太平摆出一副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小许忍不住问孔太平是不是也听到了镇里不再为教师们发工资的消息。 见孔太平点了头,小许不以为然地说:“这事许镇长昨晚就知道了,所以昨天晚上他还特意到娱乐城里歌了半夜的卡拉ok。” “难怪老百姓说,干部们高兴之日,就是娱乐城的小姐疯狂之时。”说这话时孔太平不动声色地继续笑着。“是该许镇长高兴。对他这种角色来说,能够攀上地委机关的人,还不等于攀上了皇亲国戚。” 小许脸色一阵阵地发白。吉普车开出五六公里他才接上话说:“孔书记,我算是服了,还是你有本事。两个月不在镇里,镇里的事情还全知道。赵镇长在娱乐城里玩,是我凑巧碰上的,他和谁在一起,谁替他买单,我都不清楚。要说对不起你,也只有送赵镇长到地区去那一次,我应该趁赵镇长进了别人的家里时,到党校看看你。可你也知道,赵镇长这个人向来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现在开车的又多,找个饭碗不容易,谁现管着我,我都不能有别的念头。”孔太平只管听着,小许停下来等他回应时,他也不做声。小许见他不做声只好继续往下说:“就说赵镇长去地委拉关系这一次,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赵镇长去拜访的只是一个在地委总机房当接线员的女人,中间还有两三个介绍人。孔书记你完全可以不理他。这件事,并不是我知情不报,是因为这种话不是当司机的人该管的事,再说由我来告诉你,那你还有什么品位。我是什么人,放在没有汽车的时,干这一行的人叫轿夫。” “行了,你也不用这样检讨。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洪塔山对我怎样,我又对洪塔山怎样?谁跟了我,我都不会让谁吃亏的。我今天把话说在车里,有那么一天,赵卫东也会对我感恩戴德的。” 吉普车进了鹿头镇后,孔太平让小许先送自己去派出所。到了派出所他又叫小许别等他,先回去向办公室交差。黄所长正好在派出所,二人见面寒暄几句,黄所长听孔太平说自己是一回镇里便先来找他时,就心领神会地支开了其他人。孔太平头一回有事求一个比自己职务低的人,心里的话早就想好了,可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黄所长见孔太平一副尴尬像,以为他遇上了难以启口的事就主动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直截了当地说给我听。是不是在地区玩小姐时被人捉了个正着,要我帮忙解套?不瞒你说,我们这些当警察的现在也只能抓到像你这样憨的生手,你怎么不找个老手带着点?你没有听说北京的几大傻:吃菜点龙虾,购物进燕莎,开会说实话,小姐领回家!玩小姐第一不要就地取材,搞不好会露出自己的真相。第二不能就地正法,因为在你使用xx枪肉剑时可能有真枪真剑在顶着你的后背。” 见黄所长越说越离谱,孔太平不禁笑起来,心里一放松,舌头也就不再沉重了。“实话实说吧!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 孔太平将区师傅的名字和退休前工作的省份县份说给了黄所长,但没有说自己已经知道的区师傅的情况。孔太平说自己想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和社会关系。黄所长想也没想就拿上孔太平写在纸上的人名,进了一间类似机要室的小房子。孔太平在外面等了半个小时黄所长才出来。黄所长一脸遗憾地对孔太平说,他刚联系过,北方人的工作效率没有南方人高,可能要到明后天才能回复。孔太平连忙说也不是太急的事,明后天能知道完全可以。 黄所长说:“好好的,你干吗对一个看门的老人有兴趣。我还以为你要查地委区书记的上下八代。” “要查区书记的情况不如去找段人庆。”孔太平很自然地叹了口气。“不说这个。我问你,最近又有干部常去娱乐城玩,据说小姐又多又漂亮,怎么就没有人管?” “怎么没管,每一次对娱乐场所在进行查验时,我们都事先通知了对方。”黄所长说时脸上尽是阴阴的笑。 孔太平也怪怪地说:“司法改革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见孔太平想走,黄所长说:“你那表妹怎么样,好久没见到她了!” “还在家里调养。”孔太平说:“伤害太大呀!” “你还没有去看过她吧?”黄所长问。 “我这就去。” 孔太平说去就真的去了。 两个月不见,田细佰一家人像是都显老了。舅妈叫了半天,田毛毛才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大约是好久没有见太阳,田毛毛的样子有些浮肿。她冲着孔太平勉强笑了一下。孔太平还没来得及回她一个笑容,她就低下头谁也不再看了。孔太平心里很难受,一时找不到可以说的话。舅妈冲着孔太平使了个眼色,孔太平赶紧跟着她进了厨房。舅妈小声告诉孔太平,田毛毛这是两个月里第一次笑,所以她想也许只有他这个做表哥的才能帮田毛毛放下心里的包袱。舅妈有个想法,她要孔太平在外面物色个合适的男人,让田毛毛尽快嫁出去。女人一旦被强行破了贞节,差不多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孔太平一听连连摇头,说不可不可,这样仓促行事会毁掉田毛毛的一生。舅妈说,田毛毛的一生已经毁了,现在只能想怎么过第二生。孔太平坚决不同意,甚至威胁说,如果舅妈执意这么做,他就要将田毛毛领走,藏起来,让她永远也看不见。 离开田细佰之前,孔太平在舅妈的陪同下,进了田毛毛的房间。田毛毛在窗前看着一本书,书名是《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孔太平一边同她告辞,一边将书名在心里记牢了。 太阳在头顶上暖烘烘地照着。孔太平正一个人慢慢地走着,小赵骑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老远就响亮地喊着孔书记。小赵跑跟前说,赵卫东知道他要回镇里,亲自安排了一顿饭,要孔太平无论怎么忙一定要给个面子。孔太平心想反正要吃饭,哪儿吃都一样,就答应下来。见时间还早,孔太平又到养殖场里看了看。给池水加热,不让甲鱼冬眠的大锅炉熄了火。那些专门给甲鱼晒太阳的沙滩上,连甲鱼影子都看不见。洪塔山人没回来,只在电话里吩咐让人下到冷水里,捞四百斤甲鱼等他回来处理。至于回来的时间,洪塔山没有说。孔太平叫来一个副经理,让他给洪塔山捎个话,不管养殖场下半年经营情况如何,给镇里的上交款一分也不能少。 孔太平一进镇委大院,赵卫东就上来将他迎进办公室。桌子上居然摆着几个水果,还有两碟子奶糖。赵卫东对小赵说了声十一点半钟开饭,小赵将茶水泡好后,知趣地出了屋子。 孔太平不愿在赵卫东面前显得被动,便先开口说:“赵镇长真有福气,一主持工作,县里就将最大的财政包袱拿走了。” “不过还有一只尾巴在后面掉着,先前欠的教师工资县里不管。”赵卫东显然已经得到了小许的汇报。“最近我想为鹿头镇引进几个有发展前途的项目,如果投资方的老板一来,恐怕我不能不陪着去一些干部们不能去的地方。”赵卫东说话时,一副事先招呼的样子。 “社会发展越来越快。我今年三十六岁,你比我小一岁,应该更能适新环境。”孔太平将受到段人庆的无污染高山水库名贵鱼养殖基地的启发后,在心里盘算好了的念头沉着地说出来:“我在外面找到一个向财政要钱的门路。你赶快以镇里的名义写个六十万元的项目报告,就说要搞一个千亩高山环保蔬菜基地。这事除了你我和写报告的小赵,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对县里的头头也不能说,头头们大多偏爱鹿尾镇,鹿尾镇的人也比我们精,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抢了这碗饭。” 赵卫东一听,连忙将小赵叫过来,用命令的口吻吩咐他在半个小时内写好报告初稿。 小赵听听就激动起来,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了,插嘴说:“这个想法太好了,哪怕上面不给钱,镇里也应该将这个富民项目搞好。” 孔太平说出这话后,赵卫东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有件事,现在说可能迟了一些。我听段人庆说,地委党校好像要你提前回来?” 孔太平不卑不亢地说:“只怕段人庆的嘴巴长错了地方!” 门外响起李妙玉的声音:“孔书记在哪儿,怎么回来了也不接见一下我们。” 孔太平大声说:“我在这儿。” 李妙玉一进来,大家也跟着进来了。乱了一阵后,赵卫东开始拿李妙玉开玩笑。也许是多时不见,李妙玉看孔太平时眼光特别亮,一汪汪的水在孔太平身上不停地滚动着。李妙玉一点不怕这样的玩笑,别人说得起劲时,她也装作暧昧地劝孔太平今夜就别回去了。孔太平这时也有点兴奋,李妙玉冲自己说着风骚话,居然听得很舒服。吃饭时,孔太平将李妙玉叫到自己的身边坐着。李妙玉坐下没多久,一只手便搁到孔太平的大腿上。孔太平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放到李妙玉的手上。轻轻一握之际,一股混沌的热流立即在孔太平心里打了一个旋,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像通了电的灯泡那样亮了,赶紧将眼皮垂了下来。本是孔太平是想将李妙玉的手挪开,没料到自己的手竟被粘上了。李妙玉的手在他的巴掌里动了一下,紧接着又动了一下。孔太平将自己的手拿开后,心里才开始砰砰狂跳起来。 在回县城的路上,孔太平还在想自己今天应该是失态了。李妙玉的手,他不知握过多少次,从来就是平平常常的,有感觉也只是比男人的手软一些罢了,让自己心动还是第一次。 赵卫东借口到县里有事,将孔太平送回家里。小许在外面等着,孔太平进屋将半天里跑的地方全跟月纺说了。他要月纺不要再为没影的事替自己着急。孔太平拿上皮包要走,月纺牵着他的手好久不肯松开。孔太平告诉她今天晚上党校还有一堂自习课,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旷课的。月纺好不容易将手松开,她指着孔太平的皮包,问他为什么买了手机也不告诉自己。孔太平一愣后,打开皮包一看,果然有只崭新的手机躺在里面。孔太平觉得奇怪,昨晚回家后皮包就一直放在家里。他问上午有人来过没有。月纺说只有隔壁的小男孩过来同儿子玩了两小时。孔太平对着手机琢磨了一阵,才记起有可能是洪塔山昨晚在车上偷偷地放进皮包里的。孔太平顿生气恼,要月纺马上与洪塔山联系,将手机退回去。月纺却另有想法。她要孔太平先将手机用着,这一阵他在党校学习,有事找他方便些。孔太平想不出月纺的话有不对的地方。他将手机放回皮包时说了句,往后月纺查铺就方便多了。月纺冲着孔太平妩媚一笑,要他快逃,慢一点她就不放人了。月纺出门送孔太平时,赵卫东从车里跳出来,笑嘻嘻地说,他本来要下车看看嫂夫人,又怕误了他们的黄金半小时。月纺也不计较,绯红的脸上尽是满足的笑意。临分手时,赵卫东特意提那份报告,他说,若是那笔钱要到手了,今年镇里就可以过一个舒服的年。孔太平响亮地说,只要没人从中捣鬼,就绝对不会有问题。 一路上孔太平不让自己去想为什么要如此哄骗赵卫东他们,眯着眼睛只管听录音机里的歌曲。到了地委党校门口,孔太平跳下吉普车,见区师傅又在捣弄煤炉,便上前打了个招呼。区师傅说,有个女孩来找他,可能还在宿舍附近等着。孔太平以为是孙萍,他匆忙往宿舍方向走。穿过长满青草的大操场,远远地看见田毛毛坐在平常他们打篮球时放衣服的水泥凳上。 没等孔太平开口,田毛毛就说:“表哥,我想了好久,只有你能救我。” 孔太平说:“你这是怎么啦?” 田毛毛说:“鹿头镇没有让我活下去的地方了。” 孔太平见附近有人,就打开宿舍的门让田毛毛进屋细说。田毛毛其实也没有更多的理由,翻来覆去地说,她讨厌鹿头镇,鹿头镇让她没脸见人。虽然几句话说了很多遍,因为田毛毛很伤心,每说一次,都要趴在孔太平的身上痛哭一场。田毛毛趴在自己身上时,孔太平心里非常紧张,他每时每刻都在盯着敞开着的宿舍门,担心有人探头张望。田毛毛哭了好几场,门口一直无人出现。有几次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又嘎然而止,随之又悄悄地退了回去。孔太平更加不安,他感到别人已将田毛毛的哭声当了那回事。不得已他只好大声地叫着:“好表妹,你别只知道哭,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挺不过去的事吗,再说还有法律为你撑腰!”哭得太久后,田毛毛开始口渴了。孔太平赶紧擒上开水瓶往外走,拐过墙角正要下楼迎面碰见陶乡长和董乡长。 董乡长冲着他一笑说:“你别装模作样,以为别人智力低下,开着门就瞒得过。好在我们的职业道德还不错,没有从你门前过。” 孔太平举起开水瓶,做出要砸过去的样子。“你这老油子,别老将自己的心来比别人,她是我的亲表妹,同家里闹翻了,来找我回去调解。” “啊!”董乡长做出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 孔太平不想同他们细说,下楼后,他没有去开水房,而是回到区师傅那里。这一次煤炉上的水壶正在冒着浓浓的白气,孔太平上去拎起水壶一边往水瓶里灌开水,一边告诉区师傅,来的女孩就是昨晚说到的那个被人害了的表妹,她现在没法在家呆了,只好跑来找他。区师傅看看他什么也没有说。孔太平要走了,区师傅才叫住他,让在自己这儿拿上一些碗筷,到开饭时好给田毛毛打饭。趁此机会,孔太平将回县里打听到的一些情况全说给了区师傅。就连月纺有过将私房钱拿出来,让他学段人庆到处买通关节的想法都说了出来。区师傅只是听着,听完了还反问,孔太平为什么要将这些东西告诉他。孔太平说,因为心里憋得难受,又不能对别人说,所以才找上他的。 孔太平也怕言多有失,拿上开水瓶就回宿舍。 傍晚时分,孔太平上街去找孙萍,想让田毛毛暂时在她那里住上一阵。孙萍屋里有动静,可任凭怎么叫,也没有回应。孔太平趴在门底的缝隙往里看了一眼。孙萍住的是单人宿舍,只有一间屋子。孔太平看见床前红色女鞋旁还有一双耐克休闲男鞋,顿时就像哑了一样,掐着自己的嗓子便往回逃。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半路上,孔太平用手机给李妙玉打电话,让她想办法将田毛毛在他这里的情况通知田细佰。李妙玉不管孔太平心里急不急,悠悠地说,她感觉孔太平在地区才呆两个月,人就变得洋气不少,若是呆满三个月肯定要为鹿头镇创造一个新的楷模。孔太平想挂断电话,李妙玉又说,等过几天她要来地区看望孔太平。孔太平好不容易才同李妙玉说了再见。紧接着又给月纺打电话。月纺已经得到田细佰捎来的口信,田毛毛离家出走时留有纸条说明了自己的去向,所以大家都很放心。 孔太平请过假免了晚上的自习课,回到宿舍后,他强忍着让自己耐下心来陪田毛毛说话。田毛毛心里很不稳定,说上几句话就埋下头去,将孔太平在党校里必须读的一叠书拿在手里边翻边看。 一页没看完,田毛毛又将那书扔到一边说:“只有你这种人才会仍旧抱着这种废话连篇的书当宝贝,换了我哪怕一辈子没书读,也不再瞧它一眼。”说不瞧这些书,过了一会儿田毛毛又将它们捡起来,乱翻一阵,随之又像先前那样,找出书中的一些文字来与她知道的事作对照。田毛毛说到最狠的时候,还想将那些文字从书中抠出来。 孔太平只好说话威胁她:“这样做会连累我,搞不好就会被党校开除。” 田毛毛一听到这话就笑着说:“表哥,你也太脆弱了。难怪你们自己将自己形容成梅花。梅花过苦日子时是很坚强,可时光一好,该享福时,就自己将自己折腾得不行了。” 到了九点。同房间的段人庆还没来,孔太平以为他不会来了,就要田毛毛将门反锁好,一个人先睡。孔太平去陶乡长那里,与其合睡一个铺。 天快亮时,外面忽然传来段人庆惊天动地的叫喊声:“孔太平,你怎么弄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屋里睡着!” 孔太平赶忙爬起来,冲到外面要段人庆别这么大叫大嚷。 段人庆哪里肯依他,故意大声叫着。 惹得孔太平急,也大声说:“段人庆,你叫个xx巴!天都快亮了你才回来,是不是被扫黄的人抓住了!” 段人庆本是有些酒意,听到这话人才完全清醒。他笑着对孔太平说:“我这臭嘴,你别计较。” 段人庆跟着孔太平进了旁边的屋子,然后挤在董乡长的床上。剩下的时间四个男人都没有睡着。段人庆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不停地对着黑暗说话。段人庆说,姜书记带上二十万元现金上在北京301医院治病的事,真的被人贴到网上去了。地委区书记非常不高兴,打电话萧县长骂了一通,接着又通知萧县长代理县委书记并主持县里的工作。 熬到天亮,外面响起起床的铃声。孔太平赶紧去敲门让田毛毛起来,他和段人庆要洗漱。等了一阵,田毛毛在屋里说好了。孔太平和段人庆进去时,发现田毛毛用一床床单遮在床前,人依然在床上睡着。孔太平没办法与田毛毛纠缠下去,他赶紧上食堂将早饭打回来,放在写字台上。 孔太平拿上两个馒头正要出门,区师傅过来通知,要他马上到校长家里去一趟。 第13节 孔太平没有想到那些传言这么快就变成真的了。校长用婉转的语言明确告诉孔太平,因为工作需要,县里要他马上回去,所以他在党校的学习已经结束。孔太平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还有点犯傻地问:“不是说学期三个月吗,怎么缩短了?”这是面对这件事时孔太平惟一一次不清醒。校长拿出一份结业证交给他,脸上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于是孔太平说:“是不是可以走了?”校长叫他坐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动解释,说他们这儿比大连海军学院的竞争还激烈,大连海军学院的竞争讲究规则,这里的竞争没有丝毫规则,一切全看个人的品质与运气。校长还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孔太平这次在竞争中失败是件好事,假如将来他有机会去读省委党校青干班,现在的经验教训会对他有很大帮助的。孔太平觉得校长说这话是在自慰,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说这是用上清华北大来安慰一个连地区师专都进不了的人。 孔太平回到宿舍里时,段人庆正在清点先前两个人合用的书籍。孔太平马上明白段人庆已先于自己知道这事了。他上前去将田毛毛挂在床前的床单猛地扯下来,大声吼着:“你到底还是将我撵回县里了,该满意了吧!”田毛毛从被窝里伸出头来,不胜惊诧地看着孔太平。孔太平继续吼道:“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我算是看透了!” 田毛毛脸色一变,立即哭起来:“没想到你也这样说,我还有什么活的念头!” 孔太平本来是想指桑骂槐,见田毛毛倒在床上寻死寻活,只好将自己不能再在地委党校学习的事告诉了田毛毛。田毛毛以为是自己住在这里引起误会,一掀被子,衣服还没穿好就要去找校长说清楚。孔太平不让她去。段人庆趁机在一旁劝道,说这种事不是昨晚上犯错误,今天就能作决定的,肯定早就在领导那里酝酿好久了。 孔太平得到机会就马上回击。“段书记说得没错,昨天晚上的事,有人还没来得及汇报上去!” 段人庆知道孔太平寻上自己了,也不顾田毛毛就在旁边,他说:“我若是你,非得在地区将这事弄得清清楚楚再回去。或者你说句话,我来替你办这事。” “我还是个男人,干嘛还要这样下贱!”孔太平说。 “你怎么还这样幼稚,在男人中谁在乎谁是男人,只有女人才在乎你是不是男人!”段人庆说话时看了田毛毛一眼。“有些话是没有人对你说的。出了县界这儿只有你我,我不说就是我的不对。这种坏事要想办法将它变成好事。平常你没有借口去组织部,摊上这事你不就有借口了!你去找他们时可能要说一百句话,但是你只能用十句话来说党校让你回去的事,剩下的全用来说一些能够表现你的魅力的话,吸引那些只会坐机关的白面小生。一旦将他们说动了心,他们就成了你的无形资产。” 段人庆像是为了表明自己与此事无关,主意出得挺扎实。孔太平正听得起劲,段人庆忽然夹上几本书说是上课时间到了。 段人庆走后,孔太平将那些话琢磨了一阵,觉得挺有道理。他让田毛毛起床后在房间里等着,自己要到地委组织部去试一试。走到大门口,孔太平想起缡子曾经说过的话,便改了主意先给月纺打电话,说有紧急情况要她将缡子的电话号码告诉自己。月纺听出孔太平确实有事,就没有深究。得到电话号码后,孔太平便站在大门口往缡子家打电话。 接电话的男人很威严的问了声:“谁呀?” 孔太平将缡子的交待忘了,很礼貌地说:“我是缡子的朋友,请找一下缡子!” 男人一点也不客气地回答说缡子不在家。 孔太平收了手机,正在原地发愣,区师傅从身后闪出来问:“你为什么要给缡子打电话?” “我救过缡子。她说过有要紧的事时会帮我。你是不是还想问她是不是做小姐的?”孔太平心里正烦,说起话来语气很不好。 “没什么,我多管闲事。”区师傅毫无表情地走开了。 孔太平心里有些疑问,冲着区师傅的背影大声说:“你干吗对缡子这样敏感?” 区师傅没有回答。剩下一个人后,孔太平决定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一趟地委组织部。 外面的太阳不是很亮,过街风阴阴的。孔太平一口气跑到地委组织部楼上,碰到第一个人他就问干训科在哪儿。不料那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找干训科干什么。孔太平一时间愣住了。那人进一步说自己就是干训科的。孔太平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想打算将自己心里的事告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吱唔一声,说自己是在地委党校学习的。见那人还要追问,孔太平连忙借口说要先上一下厕所回头再说。 回避的时候,孔太平发现自己对地委记忆最深的是这座厕所。这一次他真的有些便意。地委厕所用隔板隔成了五六个小间,上一次孔太平曾在二号小间里呆过,他见二号小间又是空着,便毫不犹豫里钻了进去。上次来时,他在木质隔板上读到那些经常出现在文件里的短句还在,只是旁边又多了一些只有最新文件里才会有的新的短句。孔太平突然觉得在地委机关工作的人心里一定很压抑,就连上厕所也只能想着这些东西。 同上一次没什么两样,孔太平从厕所里出来后,调头回了党校。他对田毛毛说:“妈的,老子早就不想呆在这儿。” 田毛毛帮着将孔太平将衣物收拾好后,坐在床沿上又开始哭起来。 孔太平以为她在担心自己会怪罪,就说:“我说过了,这事与你无关。” 田毛毛说:“只有你们这些当干部的才这样想,我们是嫡亲表亲哩!我不着急你的事。我是叹自己命太苦,好不容易下决心跟着你出来,一天没过完又要回去。” 孔太平说:“这好办,下次再有机会读党校,我一定将你带出来。” 趁着别人都在上课,孔太平拿上行李离开了党校。他将多余的二十几元钱的菜票全给了区师傅。区师傅要给钱,孔太平坚决不收,说是这样回去,不知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万一以后落泊路过时,区师傅若记着他,请给口剩饭剩菜吃吃。区师傅没有将孔太平这种自嘲的话放到心里,反而说如果一个镇的党委书记都成了他所说的状况,这个镇的老百姓一定更惨。区师傅没有像孔太平心里想的那样,将自己送到马路边。区师傅向他摆摆手后继续埋头捣弄那只仿佛总也烧不开水的煤炉。 田毛毛说:“这老头挺有意思。” 孔太平没有接话,他在想回家后怎么向月纺说清这件事。到了地区长途车站,孔太平又有了新想法。他打电话找到孙萍,将自己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孔太平说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去,他得将这事弄个水落石出。孙萍说她能找的人已经全找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孔太平也心狠起来,扎扎实实地说,孙萍不要这么快就将自己的入党介绍人给忘了,也不要忘了县公安局的小马拿了一千元钱没有打条子。孙萍听了这话很不高兴,说孔太平如果学会用这种办法办事,是不会有前途的。孔太平带着田毛毛在候车室里等了两个小时后,孙萍亲自找来了。孔太平不管她是怎么打听到的,只要她替自己证实了这事确实是段人庆与萧县长在背后操作的就行。 回县里的长途客车进了县城后,孔太平让田毛毛跟着自己先回家里。孔太平还没喘过气来,月纺就迫不及待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孔太平见这事没什么好瞒的,就实话对月纺说了。月纺不相信,说是早上到菜场买菜,碰到萧县长的爱人,还听了一大堆关于孔太平的好话。孔太平也不好说什么,只说自己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田毛毛见气氛不对就要走。月纺说这种时候谁也不能走,大家要齐心协力,大家齐心协力了,就是天真的塌下来地真的陷下去也可以抵挡得一阵。 孔太平以为月纺要大哭一场。月纺非但没有哭,反而下到厨房里快速做了做了些吃的。随后她开出一大张急需物品的单子,让田毛毛上街采购去。孔太平不知道月纺要干什么,月纺也不让他管事,要他就在家里当一回大老爷们。直到田毛毛将一部份东西买回来后,孔太平才知道月纺晚上要请客。月纺大概在找人,她回家时阳光已从西边的窗口里照进来了。 没想到月纺请来的第一个客人竟是段人庆。段人庆直接从地委党校开车来的,他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说孔太平的面子真不小,能让萧县长的爱人亲自打电话让他回来赴宴。月纺请来的客人除了段人庆以外还有萧县长夫妇,赵卫东、方行长和干训科的王科长。大家都回避着不说党校的事,王科长便冲着萧县长讲了一个最近才听到的笑话。说是有三个太空人,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俄国人、一个是中国人。为了一个科研项目,他们要一起在太空中呆上一年。有关部门考虑到时间太长,充许每个人带五十公斤物品。美国人喜欢健身就带了五十公斤健身器材,俄国人喜欢女色便带上一个五十公斤的女人,中国人则带上五十公斤自己喜欢抽的香烟。一年后,他们完成了研究项目。回到地球上时,美国人有了一身健壮的肌肉,俄国人手里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宝贝。只有中国人黄皮寡瘦无精打采,欢迎的人感到不可理解,正要问时,中国人自己先委屈地叫起来说:他妈的,忘了带打火机。王科长的笑话一出口便赢得一个满堂彩。萧县长一边笑一边说,这个笑话没有爱国主义精神。段人庆见了也跟着讲起来,故事才起个头,萧县长就将他的话打断,说是都快老掉牙了。赵卫东连忙接上来讲,结果命运与段人庆一样。萧县长的爱人在一边要孔太平讲。孔太平想起一个笑话,刚讲了一句便打住,说是这个笑话有些黄,不能当着萧县长爱人以有方行长的面讲。孔太平这一说,萧县长就笑起来。于是大家都说,孔太平已经讲了一个笑话。除了萧县长两口子,别人的说笑中都有一种讨好孔太平的意思。闹了一通,月纺从厨房里出来说饭菜做好了。 入席后按县里流行的规矩,不管是主客,什么话也不用说,一起连饮三杯。这叫过门。 过门一完,当主人孔太平正要说话,月纺上来毫不客气地说,今天这顿酒由她来当家。月纺从酒柜里一下子拎出三瓶五粮液。她将其中两瓶分成五份,分别给了五个男人,萧县长的爱人和方行长她另外给了一些饮料。做完这些后,月纺将剩下的那瓶五粮液拧开,拿在手上说:“我请大家来是有私心的,不过作为一个女人我想你们也不会计较。孔太平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因此我要请各位作陪要给他压压惊。自从与孔太平谈恋爱到现在,我从未喝过白酒。我知道官场上的事越来越复杂,一不小心就有人被人暗算的事发生。我想让自己清醒点,多一双眼睛替孔太平在背后盯着点。哪知能力有限,费了老大的劲也没给孔太平帮上忙。好好的上着党校却被不明不白地退了回来。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别的东西给自己的男人分忧,就这酒了,谁污陷我的男人,这酒就是他的血!我将它一口喝下去!” 听着月纺说话,段人庆坐在那里像是憋着尿一样焦躁不安。 月纺将左手伸成兰花指,指着想上来拦住自己的孔太平说:“别以为只有男人有血性,女人一样有!”说着月纺将整瓶五粮液举起来,用嘴含着瓶口,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萧县长不动声色地说:“月纺,你是喝的矿泉水吧!” 月纺有些挑逗地说:“萧县长不相信,你可以尝一下我嘴里的味道。” 萧县长的爱人赶紧插进来说:“好,月纺像我。当年老萧怀才不遇时,我也是陪着他躲在家里喝酒。” 月纺的酒意很快就上来了。她用剑指指着萧县长说:“就我对孔太平的了解,他已经是够好了。有件事包括赵镇长都不知道。孔太平有个舅舅在鹿头镇当农民。孔太平的双亲死得早,这个舅舅待他就像亲儿子,他和舅舅的女儿就像是亲兄妹。你们也知道那个专养王八的养殖场经理叫洪塔山,孔太平平时对他要多好有多好,就是这个家伙竟将孔太平亲妹妹一样的表妹糟塌了!换了别人当鹿头镇的书记,洪塔山纵然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孔太平为了保住鹿头镇的经济,就像当年关羽降曹操那样忍辱负重,放过了洪塔山。不信你们可以当面问问田毛毛!” 月纺冲着厨房叫了几声田毛毛。田毛毛应了几声,却不见人出来。方行长跑过去看,才发现田毛毛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嘴哭成了泪人儿。月纺醉得不行了,她硬撑着从厨房里将田毛毛扯出来,让萧县长和段人庆看看。 月纺说:“这么漂亮的女孩,是不是值得你们也不爱江山爱美人一回!” 月纺让田毛毛坐在自己身边,田毛毛勉强坐下来,一副低眉落眼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 段人庆狠狠地与孔太平碰了一下酒杯后说:“孔书记,我没有你伟大,我只会敢做敢为!谁要是碰我家的女人,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阉了他再说。” 月纺迷迷糊糊地说:“段书记,依我看你还是别太冲动,说不定你家的女人想得通,调转头来要嫁给你要阉的男人哩!” 段人庆差一点被激怒了,他正要甩酒杯,被眼明手快的王科长按在桌面下。段人庆用力一挣,一只筷子竟带着一团油蹦到萧县长爱人的身上。 萧县长的爱人马上撩起绛红色的羊绒衫叫起来:“段人庆,你别发疯好不好,我这羊绒衫可是新西兰产的,两千元一件!” 段人庆说:“没事,嫂夫人,回头我陪你一件冰岛产的。” 萧县长看了段人庆一眼,扭头对月纺说:“孔太平的事也没有你说的那样严重。老实说,我是提过要求,要他回来主持鹿头镇的工作,赵镇长毕竟还有些经验不足,你们也都知道,一个鹿头镇,一个鹿尾镇,加起来就是半个县,出不得半点差错。地委组织部一开始不同意放孔太平回,不知后来怎么搞的,竟然是地委马副秘书长亲自通知,要结束孔太平在地委党校的学习。所以,我一整天都在怀疑,这是不是地委领导在搞缓兵之计,说不定什么时就将更重的担子压在孔太平的肩上!你们可能已经听说,区书记提拔干部经常让人出其不意。” 萧县长一说完就起身告辞。其余的人一见赶紧跟着告辞。 半夜里月纺吐了,样子很历害,最后竟吐出一些血丝来。孔太平大声叫着要田毛毛过来帮忙。叫了几声也没有回应,他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一看,田毛毛已经悄悄离开了。孔太平只好独自将月纺送到医院里打点滴。月纺清醒一些后,非要孔太平将自己的情形告诉萧县长的爱人。孔太平不想做会画蛇添足的事,就骗了月纺一次。一个星期后,赵卫东来家里询问那份报告的结果。赵卫东听说月纺那晚喝酒喝得吐血,也说这事应该让萧县长的爱人知道。赵卫东说的话就像孔太平让他写的要钱报告一样,一转身便是泥牛入海无消息。直到快过年时,月纺才又在菜场里碰到萧县长的爱人。这时月纺差不多已快忘了自己醉酒的事。萧县长的爱人也没提起。 通过这件事,孔太平意识到月纺不仅是自己的妻子,还是工作与事业上的好搭挡,有事时是可以与之商量的。 第14节 从地委党校灰灰溜溜地回来后,孔太平一共只在鹿头镇呆了三天,其中一天还是去看望田细佰和田毛毛。另外两天,一天用来开总结会,一天用作与黄所长和李妙玉等人聊天。黄所长告诉他,关于区师傅的情况对方目前只给了一份简单的材料,区师傅的确当过副检察长,五十五岁时就提前退休了。黄所长说话时毫无表情的样子反而引起孔太平的注意,他觉得黄所长在这件事情上有东西在瞒着自己。孔太平名义上是在落实关于建设高山环保蔬菜基地的报告,实际上是在家休养生息。镇里写的那份报告放到哪儿了他都不知道。赵卫东隔三差五地来家里坐坐,每一次来,心气都比前一次烦躁。眼看着年三十就要来了,来镇里要钱的人简直比到刑场看杀人的还要多。其中有两拨人最厉害:一拨是镇里欠着几个月工资的教师。一拨是在夏天被泥石流弄得倾家荡产的几十户农民。镇里不欠他们什么钱,可农民们不干,手拿登载着国外一些政府如何善待灾民事例的报纸,天天在镇里说些难听的话。镇里的干部还在暗地里组成了第三拨人,他们嘴里没做声,想要说的全表现为办事效率的低下。孔太平迟迟不想回镇里主持工作,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他听李妙玉私下说过,上党校之前自己再三叮嘱不让花的那几万元钱已被赵卫东花光了。 越靠近年关,那些要钱的人情绪越激动。特别是教师们,因为不归镇里管了,他们胆子也大了许多。腊月二十那天,几十个青年教师居然在镇里闹事,情急之中还将赵卫东推到办公桌的一只角上顶伤了腰。赵卫东一气之下不想管镇里的事了。赵卫东到萧县长那里诉苦时,萧县长反而将他数落了一顿,最后要他来请孔太平出马。萧县长管着全县难处更多,孔太平知道这一层意思。经不住赵卫东三番五次地登门拜请,萧县长不仅打了电话来,还亲自写了信,孔太平只好回鹿头镇正式办公。 萧县长在信里说,鹿头镇的事没有孔太平是办不好的! 为了印证萧县长的话,孔太平三天之内就使尽了浑身解数。 按照往常的习惯,洪塔山实际报的利润数总要比真实情况少两到三倍,这也是孔太平敢在大火烧到门口时出面救险的一张底牌。孔太平没料到,洪塔山的习惯改了,早早就将底牌亮了出来。孔太平将财政所的丁所长叫到洪塔山那里,三个人当面时,孔太平将话说死,要丁所长作担保,以养殖场的名义到银行借贷款,无论如何也要将年关度过去,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刚刚下定决心,外面就传来消息,从县银行到镇里的办事处,除了储蓄以外其它业务一律停办,所有账目全部集中锁入指定的金库。丁所长和洪塔山去试了试,果然管信贷的人连影子都见不着。县里的情况更不妙,财政局那几个平常没有化妆不进办公室的女人,竟然像三天没洗脸一样,孔太平还没开口,她们就一齐叫饶,救孔太平发发善心留她们一条命,就是让人贩子将她们卖了也弄不回几个钱。不管面前的情况如何艰难,孔太平再也没有想过要将月纺的私房钱拿出来救急。月纺有几天没见着孔太平,两人在电话里说话时,月纺告诉他,不要打银行的主意,今年下达的紧争通知用词虽然和往年差不多,但由于总理竖着剑眉亲临北京的银行总部,将一些很硬的指标甩在那里,大大小小的行长都怕丢头上的妙帽。孔太平也发现总理很少在电视上露面,偶尔出来就是接见外宾也竖着剑眉。当然月纺还另有考虑,她不想让丈夫在自己的同事面前低三下四。 孔太平将自己关在家里苦思冥想整整两天,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便又求月纺将缡子的电话号码拿出来,当着面给缡子家打电话。接电话的又是那个男人。孔太平这一次严格按缡子说的,连个请字也没用,直截了当地说:“找缡子!”男人竟也不多问,大约是回头叫了一声,话筒里传来空空的回音。缡子的声音在电话里特别好听,柔得像清水里浮现着的白云。 听见孔太平自报家名后,缡子惊喜地说了声:“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孔太平如实地说:“你不是让我有为难的事时找你吗?” 在缡子的鼓动下,孔太平很快将鹿头镇面临的困难说了一遍,他要缡子帮忙联系一下地区财政局有关人员与自己见个面。缡子迟缓了一下才说,地区财政局的话她也不方便说,不过她可以介绍孔太平到省财政厅去见一个叫汤有林的处长。孔太平一听,马上想起那个给缡子写信的男人,心里明白缡子这样做只是一厢情愿,汤有林如此薄情,绝对不会为她帮这个忙的。孔太平不好明说,就个理由说省财政厅离得太远,救不了近火,就算人家同意,也要等到年后才能转帐到县里,不如地区财政局,一说给钱马上就能拿到手。说了半天,总算将缡子说动了。放下电话不到半个小时,缡子就回话让孔太平马上到地区来一趟。 孔太平将镇里仅有的两千元钱拿来上一半,小许的吉普车出了毛病后因无钱修理,瘫在家里,孔太平只好一个人搭乘长途汽车不声不响地往地区赶。按缡子的吩咐一下车他就赶到碧云宾馆订了一桌酒席,虽然是高中低三档中最低档的那种,宾饭还是要了一千元押金。接下来孔太平就在宾馆大堂里等缡子,眼看着天完全黑了。又皮看着七点钟过了,八点钟来了。始终不见缡子的踪影。孔太平朝餐厅的服务员说了许多的好话,好不容易才让她们将上菜时间推迟到八点半,仍然不见有人来。孔太平瞅着满满一桌酒菜正发愣,有人上前来问他的名字,说是有个小姐打电话找。孔太平跑到服务台前拿起电话,一个陌生女人告诉他,缡子不能来吃饭了,财政局的人也来不了。孔太平接过服务员给他的进餐发票,一口饭菜也没吃便离开了碧云宾馆。他傻傻在街上转了好久,直到发觉自己又饿又冷时才知道自己正在面对一千元钱白丢送给人不说,自己身上还一文不名。孔太平出门时走得太急,平时带在身上的零花钱刚够买一张车票,原以为可以马上从地区财政局那里拿到钱,哪里料到会是如此结局。 孔太平到车站转了一圈,到各地的最后一趟班车早就发光了,候车室里只剩下几个躲避寒夜的乞丐。情急之中,孔太平也没有谁能去麻烦,只好去找区师傅。走在路上,孔太平一想到自己曾经在区师傅面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兑现了,禁不往的悲凉比北风还伤人。没想到区师傅也不在,孔太平在大门口等了两个小时,眼看着要到半夜了,忽然看见那个通知他回县里去的校长坐在一辆伏尔加回来了。趁着司机下车拉开铁门时,孔太平上前叫了一声,校长只说了声:“是路过,还是想起来看看我们?”孔太平说:“既路过,也想看看你。”校长听后啊了一声再也不搭腔了。孔太平后来才明白,这时候别人都是来送礼的,校长以为他是给别人送完礼再上党校来,当然对自己没好气了。孔太平叹了一口气后自语道:“有钱我也会送礼,没钱送礼太昧良心了。”想到这里,孔太平又开始着急自己空着两手怎么好回去,不说没钱过年,自己的威信也经不起这样的损失。心里一急,孔太平竟然想出一个狗急跳墙的办法。 远处的路灯下有个很像区师傅的人慢慢走了过来。孔太平躲开他,一个人在街上瞎逛。快到半夜时,他又来到车站,强迫自己同那几个乞丐一起躺候车室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三九时节地上的寒气比刀子还厉害。孔太平咬着牙,心里盼着查夜的警察早点来将自己带走。熬到下半夜,警察还没来。孔太平有些撑不住了,爬起来走到候车室门外看看四周没人,正要就地撒泡尿,两个警察不知从哪儿了钻出来。孔太平有意装得有点惊慌失措。一个警察用枪逼住他,另一个警察上来没有搜出钱却发现有一只手机。孔太平刚被押进派出所大门,他就一身正气地将自己的身份告诉警察们。警察哪肯相信这个时代里还有为省钱冬天睡候车室的干部。按孔太平的提示,警察们将电话打到组织部,组织部没人值夜班。孔太平又要警察直接找地委值班室。这一次警察总算找着人了,值班的人听说后,马上叫警察让孔太平听电话。孔太平没想到对方竟是孙萍。孔萍问清情况后,在电话那边轻轻笑了一声。孙萍要警察将孔太平放了,警察不肯,要她带上介绍信亲自来一趟。孙萍正在值班一时走不开,孔太平这才对警察说还有一个人认识自己。警察挂上电话不到十分钟,区师傅就赶来了。区师傅将孔太平领回屋里。说起事情的原委,孔太平将衣服解开,让区师傅看身上被警察推推搡搡弄出的十几处伤痕。区师傅叫孔太平不要想着去告警察,这种事他见得太多了,谁想图一时之快谁会落得后患无穷。区师傅责怪孔太平没来找自己,孔太平将自己在党校门口碰到校长的事说了一遍,还说自己怕区师傅也像校长那样见没有过年的礼物就不理睬自己。说话间孔太平连打了两个喷嚏。孔太平说这是镇里那些急着要钱花的人在骂自己。区师傅让孔太平在大床上睡,自己支了个行军床睡在一边。天刚亮时孔太平感到喉咙里像有把火在烧,区师傅不在屋里。他爬起来时才知自己的头重得像是换了一只牛头。孔太平这才知道自己的身子已不如那些能忍饥挨冻的乞丐了。勉强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孔太平回到床上倒头就睡。 朦胧中,孙萍好像和别的什么男人一道来过,孙萍的手大约还在他的额头上摸了几下。孔太平完全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在区师傅的屋子里。屋子里多了一束鲜艳的康乃馨。正在打盹的区师傅也醒了。聊了几句孔太平这两天发烧的情况后,孔太平喝了一碗稀饭,便要起床。 区师傅将他按在床上说:“地委已安排了一台车,上午送你回县里去。” 孔太平一听就急了说:“我空着两手回去,那些领不到工资的人肯定会将我身上的肉割下来过年。” 区师傅说:“你也别急,既然地委能派专车送你回去,地委说不定也会解决你所面临的困难。” 孔太平想了想后又说:“我要去找缡子,要她说清楚骗人的理由。说不清楚的话就要赔我的一千元钱。” 区师傅指着桌上的康乃馨说:“缡子来过了,这花就是她送的。缡子让我告诉你,她没有骗你,是因为有个能管着她的人不让她做这种事,那个能管缡子的人也不希望孔太平也学得像那些惯于钻营的人,专捡歪路走。”说到这里区师傅掏出一千元钱,“这是缡子找宾馆要回的那顿没有吃的饭钱。” 孔太平拿过钱后有些不相地说:“这个缡子也太神通广大了。” 区师傅突然问:“上次离开地委党校时你也要找缡子,这一次你又找她,看样子你们这间的关系非同寻常。” 孔太平连忙解释说:“你还记得我说过,曾经有个女孩钻进我的房间,躺在我的床的上,说我是这个地区的第三个好人的话吗?这个女孩就是缡子。” 孔太平一点点地将认识缡子的经过说给区师傅。区师傅越听越不高兴。孔太平一边说一边想着缡子曾经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的胴体,没有发现区师傅表情的变化。 突然间,区师傅低声喝道:“别说了。” 孔太平一抬头,区师傅的样子让他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啦,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区师傅过了一阵才开口说:“我是在提醒你!你好像一点正义感受也没有,反而像是在津津乐道!” 孔太平说:“怎么可能哩,我还在想要是哪天碰到那个叫汤有林,一定要替缡子报这个仇!” 区师傅问:“你连汤有林都认识?” 孔太平一愣,马上明白自己失言了,不应该将汤有林说出来。他只好编了一段话说:“我哪里会认识汤有林,是那次缡子离开我的房间后,有几个人打电话来,说是找省财政厅的汤有林汤处长,我才知道缡子要找的人是谁。” 区师傅站起来,从冰箱里取出一只瓶子,嘟着嘴喝了几口。孔太平以为是什么饮料,等到区师傅又坐到面前时,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 区师傅长吁一口气说:“我们说正题吧!其实比鹿头镇困难的乡镇全地区有好几个,就因为那些主管干部从一开始就将腿脚伸进歪门斜道里,招致区书记的反感,认为这些干部无能又无德,不敢给他们钱,怕他们拿来去吃了喝了送了。” 区师傅像是意识到自己在失言,突然不说了。 孔太平没有露出自己从区师傅的话里听出端倪的敏感,继续敦厚地说:“党校真是个教育人的地方,区师傅只是帮忙看看门,就对全地区的情况了如指掌。” 区师傅叹息地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鹿尾河鹿头河本是一条长江的两个支流,可是两个镇里的负责人却完全不一样。我很高兴你孔太平没有跟着段人庆的样子学,从这一点来说,从党校提前回去正是你最大的收获。别看段人庆现在玩得这么转这么顺,在政治人格上他已经玩完了。” 区师傅斩钉截铁的样子让孔太平看着舒服了不少。孔太平接着他的话说:“不过我也怕地委领导到时候也学我,因为段人庆还能做些工作,而继续用他。” 早饭后,孙萍亲自押着一辆黑色奔驰轿车来送孔太平。孔太平一见奔驰轿车上挂着本地区的一号车牌,以为这是区书记的座驾,死活不肯坐。区师傅告诉他一个常识,一号车通常被用来担当接待任务,并不是一把手坐的。 在路上,孔太平才知道孙萍已经是地委办公室的秘书科长了。 孙萍说:“区书记知道你做的奇事后,一连说了三声难得,你的好运要来了。” 孔太平说:“我这么弱智,真有运气来了也搞不清楚。” 孙萍说:“其实领导心里喜欢的从来是一些弱智的智者。” 孔太平一到家就得到消息,放年假的第一天,区书记将要亲自带队来鹿头镇慰问。 年假的开始的那一天,区书记没有来。带队的人是孙萍。孙萍将八万元救济款交到孔太平手里时,转达了区书记叮嘱的话。区书记要他不要有事就打老婆私房钱的主意,老婆的私房钱是领导干部工作起来没有后顾之忧的保证。孙萍小声告诉孔太平,区书记对田细佰一家很关心,私人准备了一个红包,托她捎给田细佰。孔太平觉得自己不好出面,就叫李妙玉带着孙萍去了田细佰家。区书记没来,准备搞保卫的黄所长没事干。他在四周瞎转时,发现给慰问团开车的司机有点不地道,到处找人打听孔太平的情况。孔太平瞅空一看,开车的司机竟是区师傅。孔太平赶紧退回来忙着给那些闻讯等在一旁的人们发钱。私下里他给月纺打电话让准备几坛麻油泡的腌豆角。直到慰问团要走时,孔太平好像才发现区师傅连忙上前要他将自己捎到县城。到了家门口,趁着孙萍他们嚷着要看月纺长得有多漂亮之际,孔太平快速进屋抱出几只坛子。他将一坛麻油腌豆角塞到驾驶室时,郑重地对区师傅说,这东西虽然不值钱,却是月纺亲手腌制的。区师傅连声说,好好,人老口味重,越到过年这种东西越金贵。 地委突然派下来的慰问团在县里引起很大反响。萧县长的爱人好几次找月纺聊天,一聊就聊到这件事上。孔太平知道不少人会趁着拜年的机会来家里打探风声,三十早上他让月纺将娘家的人全都请来家里一起吃了顿年饭,然后就带上月纺和儿子,躲到田细佰家去了。 初一上午,电视里直播地直机关团拜会实况。电视里区书记照着讲话稿正读得挺顺当,忽然将那叠纸扒到一边,不指名地讲起田细佰一家为改革大业忍辱负重的故事。听着区书记大声说:“我们有这样好的老百姓,如果改革还不成功,那真是天理难容!”孔太平心里不禁咔嚓一响,他将区书记的表情细看了一阵,发现有一股隐隐的愤怒和憔悴。 看完电视后,孔太平打电话给区师傅拜年。聊了几句别闲话后,孔太平说:“我从电视里看见区书记心事重重的,该不是有重大事件吧!” 区师傅用一种隐藏着痛苦的语气说:“我也觉得区书记这个年过得并不快乐。可能是家里有不痛快的事吧!” 孔太平追问道:“区书记又不愁家里有人下岗,有什么不痛快的!” 区师傅不高兴地说:“孔书记如果这样想那就太幼稚了。” 孔太平不敢再说这些,连忙换了个话题问:“舅舅家的事,我只告诉过你,区书记为什么会知道,还在团拜会上大讲特讲?” 区师傅平静地说:“我也听到那段话了。他又没指名道姓,干吗就当成你舅舅家的事哩,其实这样的事到处都有。” 放下电话,孔太平心里对区师傅充满着猜疑,站在那里有些发愣。 月纺上来问:“你怎么啦?” 孔太平说:“我总觉得区师傅和区书记,还有缡子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关系。” 月纺说:“刚才看区书记在电视上发表讲话时,我就觉得像是在哪儿见。你这一说倒让我想起年前见到的区师傅,他与电视上的区书记长得很相像,按照常理,他俩应该是兄弟俩。” 孔太平想一想也没有别的东西可想,就问:“就算你说的有理,那缡子哩?” 月纺笑一笑后也不多说,拿过手机拨了几下。听见那边有人接电话了,月纺就说:“我找区缡子!”手机里一个男人大声叫着:“缡子,你的电话!”一会儿缡子在那边对着电话连问了几声:“谁呀!”月纺用手捂着手机的麦克风不敢吱声,好在缡子听出是手机的信号不好。 放下电话,月纺毫不犹豫地说:“缡子一定是区书记的女儿。” 孔太平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说:“如果真是这样,以后的事就有些意思了!” 月纺将孔太平认识缡子和区师傅的全部经过回忆一番后,一口断定,从前好风总往鹿尾镇刮,好雨也只往鹿尾镇下,今年开春后,好风好雨恐怕都要降临到鹿头镇了。 孔太平一高兴就与月纺开起玩笑来。“缡子的电话号码你怎么记得那样清楚,眼睛眨也不眨就背出来了!” 月纺说:“我也不怕你知道,什么李妙玉,孙萍,凡是与你来往较多的女人的电话号码全在我肚子里装着。” 孔太平要月纺将缡子的电话号码再拨一遍。孔太平听出来接电话的男人正是区书记,听说缡子刚出门,孔太平说声谢谢后,便将手机上的no键按了一下。 初三下午孔太平才在县里露面。他一进家门电话就响了。没想到电话是陶乡长打来的。两人聊了一阵各自的情况后,陶乡长说,他正好也看了地直机关团拜会的电视直播,他觉得区书记的话讲出了分量。可惜这些话不知道被谁反映上去,大年初二,就有更高层的人发话,说区书记的说法很不谨慎,据说区书记已经作了口头检讨。孔太平觉得这样的话应该是由段人庆来传播,问过后果然如自己所猜测的,真的是段人庆主动告诉陶乡长的。陶乡长说,段人庆目的也就是要他给孔太平通气。两个人又说了一阵党校的事。陶乡长对党校里后来发生的一些很厌恶,他说孔太平走后,好多学员成了华尔街上的股票交易商。孔太平有点不懂陶乡长的话。陶乡长要他回头记忆一下,从前的政治读物中关于华尔街股票交易商的评语。 陶乡长这边的话还没说完,洪塔山在外面敲门进来。见屋里没有别人,他迅速转身,从门外的车里拎了一只皮包和一只包装袋返回来,小声告诉月纺,皮包里装的是她要的笔记本电脑。洪塔山将买电脑的发票塞进月纺的手里。月纺轻轻一笑,随手将笔记本电脑放进柜子里。 这时候洪塔山打开包装袋,故意大声说:“孔书记,我请人打了两只麂子、野猪,做成野味让你尝尝鲜。” 孔太平从书房里走出来。 洪塔山不好意思地说:“我在孔太平面前是个实心人,年年拜年时,只会送这些老三篇的东西。” 月纺替孔太平回答说:“老三篇是做人的标准。” 月难熬,年好过。乱哄哄的春节一晃就过去了。 月纺趁孔太平初四出门拜年时,将洪塔山送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摆在孔太平的写字台上。孔太平回来后猛一看见,非常高兴,问也没问便插上电话线,迫不及待地上了网。网上果然有好几个损姜书记的帖子。孔太平还搜索出那个有青干班学员家谱的网站,每次用鼠标点击它之后,便有一个提示跳出来说:你所寻找的网站可能因为违反某种约定暂时无法使用。孔太平还将从段人庆那里得知的省委党校的“汤炎”输入搜索引擎,各种网站与网页中有九十四条关于汤炎的目录。这些目录中能打开的没有超过二十条,且内容多为重复介绍汤炎在一九八八年因一篇名为《半个地球的思考》的文章而获得社会科学进步奖的情况,剩下的则全用各种说明打不开原因的提示来搪塞。初七这天,孔太平仍在网上泡着。月纺抽空将那些上家里拜年的人送给儿子的压岁钱清点了一遍。扣除自己给出去的压岁钱,多收了八百八十八元。月纺有点不相信,很快又清点了一遍。毕竟是在银行当会计的人,这点钱哪会出差错。月纺很兴奋,不仅因为这个数字很吉利,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家第一次在压岁钱的收之上出现盈余。月纺连忙告诉正抱着儿子坐在电脑前的孔太平,说孔太平今年一开始就有好兆头,肯定会发发发。孔太平通过链接在雅虎台湾和雅虎香港里的几个网站,心情沉重地流览到一些闻所未闻的消息。月纺的话只让他勉强笑了笑。月纺忍不住说孔太真的是个憨人,别人一直想颠覆中国,当然不会说好话。 孔太平在网上一直呆到深夜,还是月纺强行将电源线拔掉,提醒他明天还要到鹿头镇去上新年的第一个班。 几乎与孔太平刚从网上下来的同时,电话铃就响了。 月纺接电话的神情与以往不同,问了一句后,马上就将话筒交给孔太平:“缡子找你!” 孔太平有些不相信。他迟疑地接过话筒,还没有完全贴近耳朵缡子的声音就软软地飘过来。 “孔太平,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拜年?” “我差点被你害苦了,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这不怪我,再说你后来还不是弄到钱了。”缡子在那边笑起来,接着又问孔太平家的电话什么整天都在占线,是不是到处给领导打电话拜年。孔太平解释说自己在上网后,缡子又说:“我猜就算你有情人,也不敢如此胆大包天,在家里煲电话粥。我有话要告诉你。我为你悲哀——你完了!” 孔太平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缡子说:“你当然不懂。因为你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孔太平说:“我愈来愈不懂了。先前你好像没有这样深奥!” 缡子说:“你真不知道?地委要你去省委党校青干班深造哩!” 孔太平说:“别开玩笑,我还在过年哩!” 缡子叹了一声:“真没劲,还以为趁机扫扫你的兴。没想到倒成了报信的。地委可是要求昨天通知到人的。你们是怎么搞的。” 心惊肉跳的孔太平稳了下来:“缡子,乡下人过年一直要过到十五。请看在曾经帮过你的份上,别拿我开心。” “我说的全是真话。我知道你们这些年纪不大的干部都想进青干班。从青干班出来的人一个个前程似锦。可是,”缡子在电话那边充满惋惜地说:“孔太平,你这一去,过去的一全切完了。” “一个乡镇干部只有一年四季外加二十四节,哪有什么过去。”孔太平说。 缡子说:“过了今晚,会有很多人来祝贺你。对你我没有祝贺。我只想下次见面时,你还能像前一次那么纯朴。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 孔太平突然冒出一句:“你是指穿衣服的样子,还是没穿衣服的样子?” 缡子咯咯地笑起来。孔太平继续说:“上次你送的花我还没谢过哩!” 缡子说:“不用,那花只有一半是送给你的。” 放下电话后,月纺不等孔太平复述,就将手臂箍着他的脖子上。狂吻一阵后,月纺的胸脯越来越挺腰越来越软。孔太平身上的精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他抱起月纺正要到床上去,月纺忽然挣扎着叫起来。 “不行!有问题!。” 孔太平吓了一跳。 月纺从他怀里站起来继续说:“还没到庆祝的时候。县里到现在还不通知你,这中间一定有人捣鬼。” 月纺的话让孔太平猛醒过来。两个人商量一阵,觉得段人庆最可疑。月纺自报奋勇先给鹿尾镇办公室打电话,段人庆果然不在。月纺学说的省城方言很地道,接电话的人不敢多问,只说是段人庆早上就开车出去了。随后月纺又找到小袁,让其问问给段人庆开车的战友知不知道段人庆的行踪。小袁很就回话说,段人庆此刻正在从地区返回的路上。接下来月纺揣上那盈余的八百八十八元压岁钱,让孔太平送她去王科长家拜年。到了王科长家门外,孔太平躲在暗处,让月纺一个人去敲门。 月纺进屋后不久,天上就开始飘起雪花。偶尔有一两只烟花冲上添黑的天空中,那闪烁着的样子让孔太平的心也跟着飘忽不定。月纺不久就出来了。她告诉孔太平,王科长果然一大早就被段人庆从床上拖起来,去了地区,临走时还从王科长爱人那里借了五千元钱。月纺挽着孔太平的手,脸贴着脸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孔太平小声说:“去年过年的气氛不如前年,今年过年的气氛又不如去年。” 月纺说:“你这人真是怪,现在应该担心段人庆在背后做了些什么才对。” 孔太平说:“只要缡子真是区书记的女儿,我就什么也不怕。” 月纺注意到路灯下面有些麻麻点点的东西在飞翔。 “天上是不是下雪了?”她问。 “下雪好。过年不下雪就不像过年了。”孔太平不想逛了,他盯着月纺说:“回去吧,我们还有任务没完成。” 月纺脸上的红晕在夜色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狂欢之后孔太平睡得很踏实,醒来后见月纺将被窝举起来,妩媚地亮着自己丰腴的胴体,还以为自己只是打了一个盹。两人在被窝里悄悄地商量一阵后,孔太平赶紧起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趁着大雪先到鹿头镇将开年的工作好好安排一下。孔太平在门外碰见黄所长骑着摩托车辗着厚厚的积雪迎面驶来,说是现在就回鹿头镇。孔太平就上了黄所长的摩托车。外面的雪很厚,黄所长让坐在挂斗里孔太平戴上头盔后,低头将摩托车狠狠踩了一脚。 满世界的雪景透过头盔上的面镜,铺天盖地而来,好久不见下这么大的雪了。绕城而过的鹿头河只剩下一条窄得发暗的水线,过冬的小麦与油菜全被埋进雪里。 孔太平特别喜欢说:“今年一定会是大丰收。” 黄所长说:“丰收有什么用,越丰收老百姓越没有钱花。” 黄所长一分心,正在上坡的摩托车轧进一座雪堆里熄火了。 孔太平跳到雪地里一边推车一边对黄所长说:“先前托你的那事,就罢了吧!” 黄所长说:“怎么变卦了?” 孔太平的喉结上下滚了几下才说:“还记得那次你问要不要知道赵卫东的隐私时我说的话吗?还是那样好,如果一见到姓区的人就以为与地委区书记有关系,那我就活得没人味了!” 黄所长看不清头盔里孔太平的表情,他说:“我也实话对你说,区师傅的背景我当时就查出来了。我不愿对你说,是怕你走上那条不归之路!” 孔太平嘴里说着谢谢时,心里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他取下头盔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黄所长看了两眼,一使劲就将摩托车从一处雪窝里推出来。寒风里忽然飘来梅花的芳香。 “我不喜欢这种花!它太脆弱了,除了冰雪别的什么也抵挡不住。” 公路旁一栋漂亮的小楼前开满晶黄的腊梅。黄所长数落的就是它们。 孔太平领悟了半天才觉得黄所长的话有种特殊的深刻。 第15节 过了一个星期,孔太平才接到上省委党校青干班学习的正式通知。王科长将通知亲自送来时,孔太平心里突然冒了一个很强烈的念头:去报到的那天,自己一定要去地委组织部旁边的那座厕所里好好拉泡屎。 又过了一个月,去省委党校青干班报到的日子终于来了。 半路上孔太平让吉普车拐一下,顺便看看区师傅。区师傅正在喝酒,下酒菜就是孔太平送的麻油腌豆角。孔太平丢下一块熏野猪肉和一只风干的麂子腿,然后按通知上的要求先去地委组织部报到。组织部的一个科长不冷不热地说了些套话,随后就将他带到上一层楼去见地委办公室的马副秘书长。马副秘书长话证实了孔太平先前的猜想:本来组织部系统报上来的人选是段人庆,但是区书记喜欢不拘一格选人才,在最后一刻亲笔划掉段人庆将孔太平的名字添了上来。从马副秘长嘴里孔太平知道了,孙萍也要去这届青干班学习。 下楼时,孔太平真的钻进组织部旁边的那座厕所里。他发现隔板上又多了一些文字,其中竟有一句:春到春不到,太平太不平。落款的时间是正月初二。孔太平认出是段人庆的字后,心里冒出一丝对这座厕所的亲切感来。 这种心情一路伴着孔太平,直到他在省委党校的青干班学员报到处发现,那个曾经让缡子怀孕又在关键时候将缡子甩掉的汤有林竟是自己的同学时,孔太平才意识到未来的半年学习气氛不会轻松。 汤有林的名字同别的学员一样写在报到处的有关告示上。孔太平只顾在上面找自己的名字,找到第二遍时也只发现一个叫孙太平的。他断定这个孙太平是孔太平的笔误,便将省委组织部下发的通知交到负责登记的女孩手里。女孩看了一眼后,抿着嘴笑了一下:她手里的报到册上孔太平也是孙太平。女孩开玩笑说,从有了孔子后,敢姓孔人就少了。女孩告诉孔太平,他与一个叫汤有林的人同居411室。孔太平听得不太真切,办完报到手续后,他再次将贴在墙上告示看了一遍,然后回到报到外问这个汤有林是不是财政厅的汤有林。女孩说是后,孔太平简直想不通这个世界为何如此狭小。 小许帮孔太平将行李提到411室,再将房间重新整理一遍,直到实在找不到可以干的活以后,才问自己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孔太平送小许时,在楼梯口碰见一个嘴唇很厚的少妇双手各拎一件行李,肩上挂着两个包包正吃力地顺着楼梯往上爬。孔太平正在猜测她是不是青干班学员时,少妇扭头冲着他说:“愣着干吗,快来帮我一下呀!”孔太平刚上前将她手上的两只大包拎过来,少妇又说她住412号。从楼梯口到了412房间只有几十步,少妇偶尔回头看看孔太平。孔太平觉得她长得不大好看,但挺有味道。少妇发现孔太平也在打量自己,就主动说她叫安如娜。 替安如娜放好行李后,孔太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走廊上不时传来一些气势不凡的说话声,那些从门前走过的脚步也像是一个比一个有力。孔太平装作无意地走到门口看了几次,越看心里越不好受。为了不使自己太自卑,孔太平索性关上门,转身打开笔记本电脑,整理那些出来之前匆忙从《人民日报》等网站上下载的文件。这个主意是月纺出的。银行里那些因为要评职称而不得不写论文的人,现在都这么干:从网上下载几篇主题相同的文章,裁裁剪剪拼拼接接,再署上自己的名字,一篇不错的论文就出来了。孔太平心想,不管怎么说青干班也是一座学校,既然是来当学生,身份就应该在其次,最终的一切都要靠成绩说话。 孔太平正在专注地玩着电脑,刚刚认识的安如娜敲门进来。才半个小时安如娜就换了一套衣服。安如娜要同孔太平再认识一下。孔太平握着安如娜伸过来的手时,感觉到她的皮肤像是男人刚刮过的脸,有种粘粘的柔软。安如娜去年上半年还在省内最西边的一座县级市里工作,去年下半年才调进省国税局,现在一个处里当处长。说话时从窗口射进来的一缕阳光照在安如娜的脸庞上,那对厚得几乎有油滴出来的嘴唇放射着的光泽,就像高级轿车上的金属漆。孔太平说了自己的身份后,安如娜很有把握地说这届青干班里,只有孔太平一个人是现职乡镇干部。 两个人正在说话,又有一个女人在外面敲门,同时还大声问:“孔太平在吗?”孔太平一听声音迅速上前将门打开。外面站着的人正是孙萍。孙萍一副兴奋的样子,连续两遍对孔太平说:“没想到相聚在青干班里。”孔太平真想回敬孙萍一句,说她从前可是不敢如此放肆地喊自己的名字。好在这种事在他们这一行里太常见了,孔太平已炼就了足够的忍耐力。安如娜在孔太平的身后将手伸向孙萍。孙萍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后想也没想就开玩笑说:“我还以为最本份的孔太平也有情况了。” 孔太平有些不好意思,安如娜大大方方地看了他一眼后跟着说:“在一起学习半年,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安如娜和孙萍走后不久,又有三男一女涌进屋里。孔太平知道里面有个人是汤有林,他坐在自己的床上观察了一阵,依然只能感到他们个个气度不凡,除了那个模样不可能超过二十岁的女孩,谁都有可以是汤有林。孔太平有些不满他们肆意挪动自己已放好的东西,他忍了一阵。直到那个女孩又想将笔记本电脑挪开时,孔太平终于想好了一句话。“你们这些当服务员的怎么一点规矩也有?”女孩一愣,像是不明白地反问谁是服务员。“既然不是服务员,那你们就不能动这房间里放好的东西。”说着话,孔太平已判断出那个站着不动的男人是汤有林。“你就是汤有林吧,我早就知道你!”说完后孔太平还将汤有林盯了半天。见汤有林有些惊讶。孔太平接着说:“我一向在乡镇任职,隔山隔水的必用大嗓门说话,到了省城可能会被人误解为不礼貌。”孔太平说话时的样子很耿直。 那个女孩有些不舍地同送汤有林来的人一齐走了后,汤有林迫不及待地问:“我没见过你,怎样怎么知道我?” 孔太平含而不露地说:“你是财政厅的处长,全省吃财政饭的干部都知道你。” 汤有林有几分得意地说:“你这话还不全面。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城市里有十分之一人漂亮女孩都知道我!” 汤有林不知道孔太平的情况,问过之后他才说:“你们县有个叫段人庆的,过年之前,通过别人送给我一个报告,我一下子就批了四万元钱给他。” 孔太平说:“那个报告的名义是不是要在鹿尾河水库养殖没有污染珍贵鱼类。” 汤有林说:“好像是这个名义。” 孔太平不知从哪儿来的胆量,眼睛眨也不眨地说:“那是段人庆从这这里偷走的灵感,我本来要真心实意地搞一个千亩高山环保蔬菜基地,被段人庆知道后,他将名目一换,抢先将报告递到省里后,县里不肯再将类似的报告往上转,不然我也有机会认识你了。” 汤有林一听马上说:“你就用这个名义写个报告给我。我有权不用请示就批给你五万。” 孔太平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不相信。 开学的头三天,大家都在忙着相互递名片并在党校餐厅里凑饭局,挺像个读书的样子。汤有林在省财政厅当了三年副处长,认识的人和想认识他的人都很多。大家都说如果选班长,只有汤有林最合适。汤有林笑着回答说,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用班长这个诱饵来钓他手里管着的亿万资金。因为同屋,孔太平也沾光,跟着汤有林很快就认识了青干班的全体学员。三天过后,学员们就不大在党校里面忙乎了。下了课后总有不少肥头大耳衣着光鲜的男人,站在四楼的楼道上等着接某些学员到外面去。从一开始汤有林就是受到迎请最多的人。大约每隔一天汤有林就要带孔太平出去一趟。 有一天在外面喝完酒回来,汤有林忽然问孔太平,怎么还不将报告写好给他。孔太平一见汤有林当真了,就忍不住问他是不是真有这么大的权力。汤有林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反过来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不知世故的人。汤有林告诉孔太平如果自己当了副厅长,一次可以批给他一百万。孔太平有些惊喜地连连点头。 绕了一圈后,汤有林换了一个角度问孔太平是不是与地委区书记有特殊关系,因为就他的了解,来读青干班的人总会有某种背景。汤有林将安如娜作为例子:安如娜有两个哥哥,一个在北边的邻省当副省长,一个在本省组织部当副部长。孔太平马上反问汤有林是不是也有某种背景。汤有林长吁一口气,说自己虽然是一个副处长,每年从手上进出的钱却有几个亿,很多厅局级干部都眼红他的位置,所以来读青干班对他并不是真正有利。孔太平见汤有林将自己的心事说了不少,自己也得露点口风才行。他将自己如何被地委党校退了回去,随后镇里无钱过年,自己如何到地区要钱,如何在候车室地上睡觉时被误抓,惊动了地委高层领导的经过,精选一些说出来。汤有林像是相信了,他认为孔太平所作的一切的确可以像花瓶一样点缀领导们从事的事业。 这时候,安如娜走进来将一包口香糖扔到孔太平的床上。汤有林伸手要,安如娜不给。汤有林从早到晚没抽够两包香烟是不会睡觉的。安如娜不喜欢抽烟的人嚼口香糖,她认为这样的男人不是心理脆弱就是性无能。安如娜进一步说,成年男人嚼口香糖比抽烟性感。 汤有林问跟在安如娜后面的孙萍:“你也这样认为?” 孙萍夸张地瞪着眼睛说:“汤有林,你有没有搞错。” 汤有林也夸张地说:“对不起我忘了你还没结婚,不知道这个。” 看着孙萍不高兴地拉着安如娜走后,汤有林说:“安如娜正在一天比一天地喜欢着你。这些事我比你看得清楚,别看孙萍好像对我极不客气,其实心里正在想着如何同我更接近一些。说出来你一定不相信,要不了几天她就会上我的床。” 汤有林拦住孔太平不让他插嘴,独自说了一通让孔太平听得目瞪口呆的话。 汤有林说:“不是我低看你,在青干班里,像安如娜这样脱不了乡气的女人,只有你与她般配,并且不会出任何问题。这一点很重要,在一般的人面前我是不会这么说的。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是不是靠上了你们那儿的区书记。我对你说实话,他有个女儿叫缡子,跟着我玩了一年半,到头来说分手就分手,一点后遗症也没有。为什么?就因为我们很般配,聚和散都能相互理解。” 孔太平一时惊讶,忘了自己先前对区师傅说过的要替缡子报仇的话,只顾追问汤有林怎么可以将自己做的这些事到处说,汤有林说如果不说给别人听,一个男人就是睡了一百个女人,也和那些只与老婆睡过的男人一样。汤有林的话说得孔太平再也不敢出声。 开学的头几天过得非常快,一晃就到了周五。下午第一堂课是共产主义运动史。上课之前三十八个学员聚到一起先将班长副班长选好了。讲共产主义运动史的老师正是孔太平曾经碰到过的汤炎。汤炎好像还记得孔太平,进教室时有目的地将他看了两眼。坐在孔太平旁边的汤有林一会儿工夫就小声说了两次,要孔太平小心防范,别让汤炎找着自己的茬。坐在前排的安如娜听到汤有林的话后,回过头来问为什么。汤有林刚要回答,正在黑板上写字的汤炎回过头来在教室里扫了一眼。随后教室里就只有汤炎在黑板上写字的吱吱声。 汤炎在黑板上写了这样一句话:共产主义运动已在前苏联遭受挫败! 扔下粉笔后,汤炎说:“谁是班长?”汤有林站起来应了一声。汤炎指着黑板上的字说:“这是我在十年授课养成的习惯,请班长同志记住,以后轮到我的课时,安排学员轮流上来将这句话写在黑板上。”汤炎挥手让汤有林坐下。“因为我对前苏联的崩溃研究多年,所以我对人称黄埔生的青干班学员要求特别苛刻。不知你们听说没有,青干班前七届学员里,一共有六个人栽在我手里,不仅被开除出青干班,回去后还被降职使用。我可以明白地对你们说,青干班的学员在我眼里是一届不如一届。头四届可以说差不全是精兵强将,从第五届开始,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先是一个在西部山区当副县长的男性,让两个情人轮流来陪他读书;接着是某地区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和省政协的一位处长在宾馆里与妓女嫖宿;再接下来是本省第二大城市的一位法官让人将四辆走私小轿车开进我们这座大院做起贩私生意。最邪门的是上一届,也就是第七届,一男一女两个国资控股公司的年青老总,居然趁着国庆放假之际跑到澳门,住在葡京大酒店里,两个人两天两夜输了三百万。” 孔太平正被这些话说得汗毛一怂一怂地直往起窜,汤炎忽然叫第四组第六排靠右边的学员站起来。孔太平没想到汤炎是在点自己,他还在往别处看,经过汤有林小声提醒后才匆匆站起来。 汤炎问:“我记得先前你来这儿参观过。虽然素昧平生,但我对你说过一句真心的话。如果你还记得,请你告诉大家。” 孔太平记得汤炎说过自己是条好汉,他想了想后却选择了另一句话:“是的,我记得你说——你的眼睛很毒!” 坐在前排的安如娜大声地将一股笑声喷出来。教室里的人紧跟着全笑了。只有孔太平一个人没有笑,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再看汤炎的表情时,孔太平就更后悔了。汤有林最初也在笑,笑了几声后见孔太平在发愣,他一留心,发现汤炎的眼睛似乎真的有些毒,马上将脸上舒松的肌肉收敛起来。 “你们是青干班最后一届学员。想必你们也清楚现在的事,凡是能挤上末班车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背后都有很硬的腰杆。这种事是归纪委管的。我在这里提出来,是希望你们通过半年的学习,能将硬腰杆变成硬骨头。” 汤炎在讲台上这么一说,教室里立即安静下来。汤炎开始说他所授课程的主旨。心绪不宁的孔太平直到第二堂课快上完时才彻底静下心来。汤炎讲的内容很深刻,有些地方简直就像异端邪说。孔太平一边记笔记一边想,这些东西如何用来应付考试。他瞅空小声与汤有林议论了几句,汤有林也有同感。课间休息时,孙萍与安如娜也加入到他们的担心里,大家一致认为,共产主义动史无论如何也不能用一部苏联毁灭史来概括。 第三堂课一上完就该放学了,汤炎刚出教室门,学员们又在背后大笑起来。这时汤有林的手机响了。跟着孙萍的手机也响了。转眼之间教室里全是手机的声音。回宿营的路上孔太平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见它静得像砣废铁又悄悄放回皮包。大多数学员都和汤有林、孙萍他们一样,还在对着手机说着什么悄悄话。安如娜也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看过,然后有些落寞地走到孔太平身边,问他周末安排活动没有。孔太平这时已想好要用地委党校的经验来安排青干班的业余生活。他告诉安如娜自己的底子浅,得抓紧时间消化这一周老师所讲的东西。 孔太平随口回问一句:“你呢?” “刚过完年,小偷也没钱花了。我得回家看看。”安如娜说话时眼睛里闪着一丝忧郁。 孔太平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才意识到安如娜的话里有问题,像在暗示她家里没有别人。 正在想事,孔太平皮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听是省城口音的男人,孔太平以为对方拨错了号码,说上话后才知道对方是曾经被黄所长抓过的邓松。邓松说前几天自己在广州一连六次接到洪塔山的电话,专门告诉他孔太平在省城上青干班,要他在生活上多多关照。邓松今天上午才到家,下午就来看孔太平。听说邓松已到了党校门外,孔太平不好不去。邓松站在党校门口,一见到孔太平就上来将他往一辆漆着蓝色金属漆的富康轿车里拉。孔太平有点不肯就范,又经不住邓松的真情实意,便说真要请吃,在对门的小吃摊上来点臭干子就行,他不想耽误自己的功课。邓松也不勉强,吆喝着让摆小吃摊的男人在正对党校大门的街边上摆上一张桌子,炒了几个小菜,一人来一瓶啤酒。 孔太平一吃完就回宿舍了。 青干班的学员全都住在四楼,这时候楼内就空得像是从没有人住过。他觉得太寂静了,一下子有些不适应。天已经黑下来,他看了一会儿书,情绪老也没法调整到最佳,刚刚读过的文字竟像从没见过一样。孔太平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给月纺打电话。正在做饭的月纺不解地问他,不是约好每天晚上十点打电话,怎么提前了。孔太平不想说这边的情况,就说本想打给鹿头镇,一不留神就错了。月纺笑着说,这样的错误犯得越多越好。说笑几句后,孔太平真的将电话打到李妙玉家里。孔太平要李妙玉告诉赵卫东,将上次写的要钱报告用现在的日期重写一份。李妙玉问孔太平为什么不直接同赵卫东说。孔太平被李妙玉的话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放下电话孔太平正在胡思乱想,走廊上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听得出脚步声每响十来下就要停顿一会,那正好是相邻的两个门之间的距离。待到那人经过自己门前时,他将门打开严厉喝问一声。 “是我!”汤炎站在廊灯下,不待孔太平再说话,他又说:“不错,还有三十八之一人留了下来!” 第16节 一连两个周末都是孔太平独自留守青干班宿舍。有几次课间休息时,孔太平开玩笑要那些已经熟悉起的学员付给自己值班费。学员们也开玩笑,说孔太平这样清高太可怕了,必须让他也下水游一游,否则不定哪天他会将大家全卖了换一个老大的政治资本。学员们说这话时很轻松,倒是孔太平感到四周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过完第二个周末,汤有林照例是周一赶个大早回到411房间,那一脸还没有消褪的倦容里包含的内容,412房间的两个女人也看出来了。周一的课堂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风油精气味。孔太平留意看过,就是女学员中也只有安如娜没有往太阳穴上抹风油精。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时,汤有林小声告诉孔太平,自己有点撑不住了,他让孔太平在自己要打瞌睡时帮忙拧一把。汤有林话刚说就开始打瞌睡了。孔太平拧了一把,汤有林的眼皮就睁一下。拧了几把后,孔太平就懒得再拧了。一会儿工夫汤有林的嘴里就有口水流出来。惹得安如娜不停地回过头来冲着孔太平笑。孔太平以为正在讲授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课程的曾副校长会对汤有林实施某种惩戒,他一直等到下课铃响,也不见曾副校长有何表示。汤有林睡了差不多一上午,下午总算有了精神,他一边听课一边要过孔太平的笔记本,将那些遗漏的笔记抄到自己的笔记本上。 正抄着,汤有林扭头小声告诉孔太平,段人庆今天要来省城,约他晚上出去搞点活动。汤有林说:“你也去,一个地方的人嘛!” 天黑后,四楼走廊上的脚步声又频繁地响起来,不时有人低声说一句什么,楼梯上上来的人少,下去的人多。汤有林迟迟出不了门,上午讲课的曾副校长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个小时。省委党校有一个造价五百万的党建专家楼的报告,在财政厅里压了快一年,曾副校长要汤有林帮忙周旋一下,尽快批下来。汤有林面对曾副校长的急切,一直表现得和颜悦色含而不露,不说答应帮忙,也不说不答应帮忙。这时候安如娜和孙萍上食堂买饭回来,从门前路过时,见曾副校长在就拐了进来。安如娜将饭盒里的饭菜扒给曾副校长看,并说自己的三围正合标准,还不到要减肥的时候。曾副校长笑着说,当年蒋经国在江西赣州为国民党办青干班时,专门让学员去吃最苦的饭菜。孙萍马上说,曾副校长这样说话是否不妥。曾副校长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的确不妥,他朝汤有林叮嘱一句后,终于起身离开了房间。 汤有林吁了一口气,他将孙萍和安如娜的饭盒夺下来扔进卫生间里,让她俩跟着去吃段人庆的请。孔太平见推不脱,就趁安如娜与孙萍回房间收拾自己的脸和头发时,先行出门。他有意在党校门前的小吃摊上买了一碗素面,站在街边的路灯下大口大口地吃着,同时打量着四周的动静。摆小吃摊的男人说孔太平这样子如果没人介绍,根本无人相信他是青干班的。摆小吃摊的男人还说,这条街上的餐馆酒店赚的全是党校学员们的钱。说着话孔太平就看到有几个青干班的学员,满脸酒色地从好莱坞酒店晃出来。吃完素面,孔太平估计汤有林他们要出来了,便到二百米开外的苏鉴书店门前等候。 安如娜穿的那件羊皮短大衣细腻得像是女人肌肤,孔太平紧挨着她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安如娜告诉孙萍,这件羊皮短大衣是法国名牌,叫夏奈儿。安如娜还说她现在已经接受了最现代的观点,更看重内衣的品质,不管是让别人看还是让自己看,那才是最有欣赏趣味的。安如娜的话不轻不重,孔太平以为汤有林听不见,哪知他扭过头来,说安如娜的身子对不起这些名牌时装。安如娜生气地唾了汤有林一口。 出租车开过长江,在江北的街道上转了十来年弯,最后停在对门就是公安分局的一家夜总会门前。在走廊尽头,迎宾小姐停下来将一扇门敲了两下。开门的果然是段人庆。孔太平正要上前与段人庆打招呼,目光一转,发现包房里还有两个小姐。 汤有林说:“庆老板,不好意思,多带了几个朋友!” 段人庆一脸的笑容说:“这是林老板看得起我!” 汤有林在将孔太平、孙萍和安如娜向段人庆作介绍时,分别说成是平老板、萍小姐和如小姐。段人庆将汤有林叫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后,回头支走一个小姐留下那个被他叫棠的小姐。大家落座时,段人庆凑到孔太平耳边小声说,没想到只读半个月的青干班,孔太平就变得让人刮目相看了。孔太平知道段人庆将孙萍和安如娜当成小姐了,一边在心里地窃窃地笑着,一边等着段人庆闹出笑话来。菜上好后,服务员便主动退到门外。段人庆上来就发话,要三位小姐对三位先生进行大包干,在他的安排下孙萍与汤有林配合,安如娜与孔太平配合。棠小姐自然是他自己的了。棠小姐一点也不怩忸,一个媚眼没做完手臂就勾住了段人庆的脖子。段人庆也不含糊,嘴里说要喝交怀酒,两只手轮流在棠小姐身上摸过来揉回去。汤有林瞅着段人庆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来。 段人庆回头冲着孙萍和安如娜说:“萍小姐和如小姐,我有话说在先,你们若不能做到让两位老板满意,回头要小费时别说我庆老板小气。” 棠小姐看了几眼后:“庆老板看错人了吧?她们不像是做小姐的!” 汤有林在一旁抢着说:“萍小姐和如小姐以往只是坐台,今天是头一次放鸽子。” 说着汤有林就将孙萍拉站起来,拿起话筒唱起了卡拉ok。汤有林唱卡拉ok的水平相当高,两首歌唱下来,孙萍的眼睛就开始熠熠发光。汤有林趁机将一只手搭在孙萍的腰上,孙萍扭了两下并无更进一步的动作,汤有林一边将话筒举到孙萍的嘴边,一边极具弹性地用手将孙萍往自己怀里拉。孔太平眼看着孙萍挣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被汤有林拉了过去,由于是背对着大家没人看清此前发生了什么,就见孙萍挥起耳光对着汤有林的脸轻轻扇了一下。 正在与棠小姐纠缠不清的段人庆发现不对,立即毫不客气地说:“是不是妈咪没将你教好?” 孙萍这时一扬眉头说:“段人庆你装什么鬼,你没读上青干班也没必要这样自暴自弃呀!” 段人庆顿时大惊失色,他飞快地摸出一些钱将棠小姐送出门外,回过头来连连对孙萍说对不起,只怪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汤有林这时将大家的身份一一重新作了介绍。段人庆端起酒杯先行自罚三杯,然后又给每个人连敬三杯。孙萍见段人庆如此心诚,也不再板着脸不笑了。接下来是汤有林向孙萍说对不起,汤有林同样连喝三杯,孙萍陪了一杯后睃了汤有林一眼,说他万一哪天犯下风流下岗了,可以到娱乐城里当歌手。 趁着孙萍与汤有林说话时,孔太平端起酒杯和安如娜碰了一下。安如娜也不说话,轻轻一扬脖子一杯酒就没了。一连喝了三杯后,安如娜的嘴唇就像冲血一样开始发胀,那种饱满浑圆的魅力完全能超过发育稍微不好的rx房。回去时,孔太平依然和安如娜坐在一起。在车窗外侧射灯光的映衬下,安如娜的嘴唇简直就是夜总会里能让亮光慢悠悠跑着的镭射灯泡。坐在前排的汤有林回过头来,要同孙萍说悄悄话。安如娜将身子往孔太平这边靠了靠后,用极小的声音告诉孔太平,要不了几天就会孙萍落入虎口。出租车快到党校门口时,孔太平先下了车,他真的在公用电话亭里给月纺打电话。家里一切都好,孔太平说自己这个周末要回来时,月纺笑着要他别回,免得那么远的白跑一趟。孔太平知道月纺的例假要来心里反而更冲动,夜里躺在床上时,身体里有种东西在左冲右突,弄得他都快憋不住了。 早上醒来,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汤有林在和谁说话。声音不大但能听清楚。汤有林像是不高兴,说自己再也不会去见她,都连续三次了,每次去她都要行使女人的专有权力。孔太平禁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汤有林正好有理由收了手机。汤有林伸了一个懒腰后,说孔太平昨天夜里做梦时不停地叫安如娜。孔太平不相信。两个人正在争辩,安如娜在外面敲门问他们干吗一大早就关在屋里议论她。孔太平来不及阻拦,汤有林就将他们争吵的原因告诉了安如娜。安如娜妩媚地笑起来,说自己见过不少在梦里叫她的名字的男人。 本周二的课程有变化。上午是省纪委的一位副书记来做关于青年干部如何抵制腐朽文化侵蚀的专题讲座,下午又安排反贪局的一位局长报告本省近两年来发生几起没有公开报导的高级干部腐败案例。这种课都不让作笔记,将来也不作结业考试内容,大家听起来都显得很轻松。放学后,汤有林让学员们在教室里多留了十分钟,一个个地叮嘱,要大家一定在明天下午交上一篇关于这两场报告的心得体会,而且不得少于一千五百字。吃完晚饭,汤有林就不见了。孔太平以为他晚上又有活动,便闩上门打开笔记本电脑,很快就找到几篇有用的文章。他将它们复制到一个新文件夹里,经过一番删改,一篇不错的学习心得便写成了。孔太平将它另存到软盘上,关了电脑,拿着软盘出门准备将它打印出来。快到苏鉴书店旁边的文印社时,汤炎迎面走来。 汤炎望着孔太平亮了亮手中的软盘,不大相信地说:“你会用电脑?” 孔太平说:“老婆教的。” 汤炎又问:“上网了吗?” 孔太平说:“上了。我用的是663。还下载过你在网上发表的文章。” 汤炎笑着走远后,从文印社里钻出几个青干班的学员,拉着孔太平问他用了什么诀窍,居然让汤炎这种人冲着自己笑。孔太平要他们别瞎想,也许汤炎今天高兴被他碰上了。说着话孔太平忽然改了主意,不再急着将软盘上的文章打印出来,而是决定用自己放洪塔山一马这件事写成文章。他想让汤炎也像区师傅那样被感动一次。孔太平正要回宿舍,汤有林寻路找来。老远就叫孔太平赶紧跟他去一个地方。 出租车这一次没有过江,他们在紧靠长江南岸的一家酒店门前下了车。孔太平一见酒店的样子以为真有什么正经活动,汤有林带着他上了电梯直奔楼顶酒吧。城市生活真是这样浪漫,很大的一片楼顶用一些很大的玻璃罩上后,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灯盏变得浑然一体,加上酒吧里不明不暗的蜡烛,孔太平一眼看上去就被打动了。东道主已经先到了,这一次汤有林早早就将对方的身份告诉了孔太平,同时叮嘱孔太平今晚放开一些抓紧时间尽兴,不能拖得太久,因为周三是汤炎的课,他不想到时又打瞌睡。说完汤有林就问对方,怎么菜还没上来。对方不动声色地对着手机轻轻说了两句,随后将一把钥匙交给汤有林。汤有林拿过钥匙正要走开,孔太平叫了一声。对方按住孔太平,随手掏出第二把钥匙。孔太平这时已经明白地怎么回事,他一边伸手挡住一边说自己从来不作这种事。对方以为孔太平是在拿架子,就叫他先去看看,如果不满意,再回来也不迟。孔太平还是不肯,对方只好打电话叫等在房间里的小姐上来与孔太平见面。等了一会儿,小姐来了。孔太平一听小姐的声音竟有些熟悉。酒吧里灯光太暗,孔太平盯着小姐看时,小姐以为他在挑剔,故意做出许多娇媚之态让他看。 孔太平越看越有把握,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是春到?” 孔太平的话惹得小姐大惊失色,她努力控制住自己。“老板认错人了!” 孔太平说:“你是春到。你不认识我了,半年前我在春到酒店里见过你。” 孔太平的话没有引起小姐的共鸣。“老板,你确实是认错人了!” 孔太平正要继续追问,汤有林老大不高兴地走回来。对方赶紧上前迎着问出了什么事。汤有林生气地说对方太小瞧自己了,拿一个完全靠化妆品堆起来的假美女来糊弄他。见汤有林没兴趣了,孔太平赶紧提出不如回去,还有文章没写。对方很不好意思,连连说下次再安排。孔太平站起来正要走,那个小姐将一张纸片塞进他的口袋里。下了电梯来到酒店大堂,孔太平从口袋里摸出纸片一看,上面写着一个call机号码:126-9690751。孔太平明白,那个小姐肯定是春到了。 回党校的路上,汤有林问孔太平为什么还在吃素。孔太平说这是食草动物与食肉动物天生的不同。汤有林不信,不过他不像别人那样担心孔太平的不合群是另有所图。汤有林有信心让孔太平进化成既吃草又吃肉的现代人。 孔太平在苏鉴书店门前下了车,说是想买一本书,其实还是不想与汤有林一道进省委党校大门。孔太平从党校门前的小吃摊上时,摆小吃摊的男人不好意地叫住他,说他昨天吃了素面后忘了给钱就走了。孔太平虽然想不起来,但他还是马上掏出钱来补上,同时还与摆小吃摊的男人开玩笑,说素面里一定放了罂粟,不然的话自己不会这么快就上瘾。 摆小吃摊的男人说:“刚开始时生意非常差,是汤老师劝我才没有撂摊。汤老师说在这样的地方摆小吃摊简直就是试金石。我想也对,守在这儿万一要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比别人早些看见苗头。” 孔太平说:“你看到苗头了吗?” 摆小吃摊的男人说:“看到一些,好学员越来越谨慎,不好的学员越来越猖狂。” 党校的夜非常安静,孔太平见汤有林不在房间里,便将笔记本电脑摆好。刚敲出二百个字,他又想起自己有三天没有解大便。他见卫生间里有电源插座,就将笔记本电脑搬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重写有关反腐败的心得体会。正敲得起劲,有人开门进屋了。孔太平知道是汤有林回来了,似乎有个女人也跟了进来。片刻后,果然听见孙萍的声音。孔太平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语气有些诡秘。外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东西摔在床上。 孙萍的声音稍大了些:“汤有林,你不能这样!” 听不见汤有林的声音。孙萍又说:“真的不行,孔太平会回来的!” 汤有林还没吭声,屋里就发生不太激烈的撕斗。随着孙萍长长的一声呻呤,撕斗声变得有规律了。孔太平很清楚屋里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他感到全身被一股灼热的气流撑得鼓鼓的。大约经过了十来分钟,孙萍忽然尖叫了一声,紧接着汤有林也像车胎泄气一样长吁起来。 几分钟后,汤有林终于开口说话了:“孙小姐,这是我给你的小费。” 孙萍吃吃地笑起来。大约是汤有林给了一笔不算少的钱,孙萍惊讶地问:“你这是慷谁的慨?” 汤有林说:“这是昨天段人庆给的,我也懒得数,不知是多少。” 孙萍像是在数数,过了一会儿才说:“整一万。” 汤有林说:“拿去买几件好点的衣服吧,别再听着安如娜说什么夏奈儿时不敢吭声!你这种魔鬼身材才配得上那些名牌时装。” 孔太平在卫生间里呆到孙萍走了还不敢出来。他不知如何面对这种事。没想到汤朋林在外面敲了一下门说:“别躲了,出来吧,我要洗洗身子。” 孔太平开门走出来后,汤有林看着他笑个不停。孔太平鼓足气上前一把揪住汤有林的领口,挥起拳头对着汤有林的小腹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我不管你做的事是不是可以见人,可你应该知道,你不能够在我的眼皮底下干这种事!” 汤有林一边揉着肚子一边说:“我知道你在卫生间里,我若是练了气功就会将你遁出去。男人就是这样,一旦有女人为自己动情,当然就不能放过她。我有个方案,安如娜早就对你有意思,回头你们到一起时,我也给你方便。” 这一次孔太平真的气愤起来。“放你的臭屁!” 他想骂得重一些,好不容易选择的措辞却将汤有林惹笑了。汤有林这样做有他的理由,他太太得到一个肥差,过完年就去了欧洲,估计要到八月才能回来。对这一点汤有林很委屈,毕竟他才三十五岁,身体又那么强壮,若是硬憋下去,反而会闹出大问题来。汤有林以孔太平为证,孔太平离开老婆才十几天,夜里做梦就喊着安如娜。 汤有林认真地说。“这是我和女人们上床感觉最好的一次。知道旁边有人在偷窥,真是说不出来的剌激。” 孔太平不与他说这些,他还有明天得交上去的文章要写。孔太平的文采一向不好,他咬着牙,硬撑着往下写。实在写不下去时就走走神想想别的。好几次他都想起那个对孙萍如痴如醉,写起文章来妙笔生花的男人,虽然不曾见面孔太平还是在心里为其叹息。不过孔太平后来又想通了:谁能保证那个单身男人不像汤有林那样,一出省委大院就换上另一副人皮,四处花天酒地哩!下半夜,孔太平的十个指头总算有了感觉,如同月纺所说,像是十个小人在键盘上跳舞。心里兴奋,身体就敏感起来。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安如娜是不是真的对自己有那种意思?孔太平将睡得正香的汤有林弄醒,问他为何这么胆大,不怕孙萍上法院告他。汤有林嗯了一声说,天底下越是扭扭捏捏做作的女人越是喜欢男人的强暴。 第17节 “前苏联真的是被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世界的合围逼垮的吗?不是!”汤炎在讲台上肃煞地说,“是因为他们的党政人员大面积腐败!这些人暴敛大量公有财富后,就想公开对它的占有,而实现这种目标的惟一的捷径就是改变国家制度。” 教室里很肃穆,所有心高气傲的学员都不敢马虎,要么竖着耳朵听,要么趴在桌面上拼命地记录。快下课时,曾副校长跑来短暂地改变了教室里的气氛。曾副校长半拖半请地将汤有林从座位上拖走,让他同自己一道到财政厅去见厅长落实那份要钱盖宿舍楼的报告。发生在身边的骚动一点也没有让孔太平兴奋起来,他勉强撑着自己的眼皮听完第一节课。课间休息时他将头伸到卫生间的自来水龙头下狠狠冲了几遍。早春的水非常凉,孔太平心里打了几个哆嗦。从卫生间出来,他发现安如娜正在走廊上等着自己。 安如娜有些不高兴地问:“昨天晚上又跟着汤有林干什么坏事去了?” 孔太平说:“你不是一样跑得不见人影!” “我一直在房间里忙着写心得体会,哪儿也没去。” “你写一篇文章就哪儿也不敢去,我可是一口气写了两篇,想想我能去哪儿?” “干吗这样拼命,想赶上孙萍的男朋友?” 安如娜口气和缓下来,她提醒孔太平千万不能打瞌睡,被汤炎捉住可就不好玩了,那家伙恨不能让三十八个学员变成三百八十个孔繁森。孔太平心里有种被女人呵护的激动。安如娜嘴唇上的柔光在孔太平心里闪了二十来分钟后,终于熄灭了。等到它再次发亮时,孔太平发现教室里所有眼光都在盯着自己。前排的孙萍也在扭头往回看。孙萍在强忍着涌到嘴角上的笑。安如娜不知什么时候坐到自己身边了。孔太平小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听到安如娜解释后,孔太平吃惊不小,他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在教室里边睡觉边打呼噜,而且安如娜特意换位过来推了几把也没有将他推醒。 汤炎不无讥讽地说:“孔书记天天在街上吃素面,是不是晚上逍遥时的小费付得太多了?” 孔太平自动站起来像一棵松树立在教室里。“汤老师你不能这样看我们。”汤有林脸上的嘲笑显然不只是献给孔太平一人。孔太平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心里突然来了勇气。“你是不是还以为青干班的学员上街吃素面也是在暴敛财富?” 汤炎露出一副反唇相讥的样子正在再说话,安如娜举起手来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孔太平昨晚一直在房间里写学习心得。写完第一篇后觉得不满意,又接着写了第二篇。直到凌晨五点才上床睡觉。” 汤炎说:“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安如娜说:“对不起,你不能问这个问题。你应该清楚不管男人女人,上了床后所有事情都属于隐私。” 被压抑半天的青干班的学员趁机哄笑起来。 汤炎冷峻地说:“好!请孔太平同学现在就回宿舍将不属于隐私的两篇心得体会拿到教室来,读给大家听听。”孔太平正要走,汤炎又说:“这段路来回十分钟足够,我给你二十分钟。如果二十分钟之内你不能回到教室,那么这间教室里就没有你的位置了。” 孔太平窝着一肚子火一声不吭地出了教室。刚到宿舍楼下,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因为人在屋内,他看不清,只觉得声音像是李妙玉。走进大厅,果然是李妙玉。 李妙玉见到孔太平时笑得满脸通红。 孔太平让她跟着自己身后往楼梯上爬。二楼以上既没有服务员也听不到其它动静。 上到四楼以后,李妙玉忍不住说:“难怪省委党校总出领导人才,这么好的学习环境,要不用来读书,就会觉得草木皆兵。”进门后,李妙玉随手将外套脱下来,扔在孔太平的床上。李妙玉一点想坐的意思也没有,不停地在房间里转圈。那件羊毛衫有些罩不住她了。“这么安静,连只叫的鸟都没有。你们上课时也朗读课文吗?”李妙玉问话时,一只手伸进羊毛衫里搔了两下,一片雪白的腰身短暂地显露了下。 孔太平想起昨晚汤有林和孙萍在这屋里做的事,心里强烈地冲动起来。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李妙玉。 李妙玉柔柔地说:“怎么啦,又有人在背后玩你的小动作?” 孔太平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地看了几眼后,突然一使劲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李妙玉一点也没挣扎,听任孔太平将自己抱到床上后,在身子里疾风暴雨般完成一个征服者实实在在的投降过程。孔太平在情绪达到最高点时,狠狠叫着:“汤炎,你出老子的洋相,老子操你的屁眼!”两个人就像久经配合一样默契,不到五分钟,便又原模原样地下了床。 外面仍旧没有动静。 孔太平说:“我这样做可是在强暴你哟!” 李妙玉高兴地回答说:“我早就有预感,迟早会是你的人。” 孔太平一高兴就吩咐李妙玉将专程送来的报告留下,然后到省委党校附近那家进出很方便的饭店住下来,等着自己。正在说话时,走廊上忽然有人走过。孔太平心里一惊,脸色顿时变得雪白。李妙玉很镇静,她要孔太平别怕,男女之间的事只要不被人在床上捉住,就没有人敢瞎闹。孔太平一想也对,索性将门打开,问那个还在走廊上徘徊的女人找谁。女人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孔太平,好半天才说她要找412房间的史刚。孔太平告诉她412房间住着两个女的。女人蹲在412房间门口,嘴里喃喃地说:“一会儿下课了,史刚就会回房间的。”孔太平见状就不再理她了。下楼后经过服务台时,孔太平让李妙玉先走了,自己壮着胆子将楼上出现的女人告诉值班的两个服务员。服务员一听连连说糟了,怎么又让这个女人溜了进去。一个服务员赶紧往四楼跑。孔太平问是怎么回事。剩下来那个服务员笑着说,这是上一届青干班的遗留问题。 教室里的人都在等着孔太平。他提着笔记本电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安如娜又举手示意说:“用时十六分,符合规则。” 汤炎阴着脸说:“打开电脑!” 孔太平心里哆嗦一下,他将笔记本电脑打开。“读哪一篇,先写的还是后写的?” 汤炎说:“不是说先前没写好吗?读第二篇。” 孔太平不再说别的了。孔太平给自己后写的这篇文章取名为《流淌在血液中的腐败》。文章从鹿头镇的困境描述开始,接下来写了养殖场对鹿头镇的重要,随后又写洪塔山对养殖场的重要。再往后是舅舅家的情况以及表妹田毛毛与自己的兄妹情份。本来就因为意外与李妙玉苛合而惴惴不安的孔太平,读到洪塔山强xx田毛毛这一节时,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他有些吃惊,昨天晚上自己哪来力量将这些东西写成文字。孔太平想努力保持平静,内心的震动让他越来越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见孔太平停下来了,汤炎一如既往地说:“奇文共欣赏,往下读呀!” 孔太平将笔记本电脑啪地往前一推说:“你他妈的想读你就读去!” 教室里的人全都怔住了。汤炎上前将笔记本电脑拿到讲台上亲自读起来。 “……表妹是舅舅和舅妈四十岁时才生下的掌上明珠,舅舅曾对我说过多次,表妹是他这辈子的惟一的寄托。在表妹受到极大的伤害后,我一直受到舅舅的暗示,对洪塔山必须严惩重罚,最好是要了洪塔山的命。当舅舅、舅妈和表妹将自己关在病房里抱头痛哭时,我还当大事不好!正要破门进去,舅舅开门走出来。他艰难地颤抖着只有皱纹,不见血肉的嘴唇对我说了一句我想也不敢想的话。一听到舅舅的话,我就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酥了,所有重量一齐集中在膝盖上:那一刻里,除了跪在舅舅面前,我再也没有别的选择!这个案子的结局我想到过一千种,一千种结局里独独没有舅舅一家人所做出的抉择。然而事后我想,他们的抉择所包含的内容比我想到的一千种结局之和还要多。舅舅仰望着苍天,一字一字地对我说:放了洪塔山那狗杂种吧,让他多为鹿头镇做点事!时至今日,一想起这件事我便心如刀绞。我不承认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无能。如果硬要说成是无能,那也不是我个人的无能。因为腐败在现阶段已经成了一种文化一种时尚,它不仅流淌在特权阶层的血液中,而且渗透在非特权阶层的血液中。像舅舅这样的普通百姓们承受的东西太多了,他们诚实,只要有可能便像一头已经进入垂暮之年的老牛,习惯于心甘情愿地承担着那些强加在他们身上的重负。他们善良,总以为自己吃苦受累是在替政府替国家分享着艰难,而不知道自己那年年都要蜕去几层皮的肩膀上还扛着许多肥硕的腐败分子。有像舅舅这样好的老百姓,如果我们的改革事业还不成功,真是天理难容!天理难容!” 教室里一片沉寂。“对不起,孔太平同志。”汤炎沉默好久后才低声说:“有这篇文章在,今天的课你不用听了。你可以回房间去好好休息。” 孔太平什么也没说,拿上笔记本电脑真的出了教室。汤炎追出来要他将这篇文章多打印一份,他要作为范文进行研究。 孔太平刚刚走进宿舍楼,值班服务员就冲着他叫了一声。孔太平吓得心里砰砰直跳,正不知道如何回答,一个服务员怯生生地走过来,小声要要他别将刚才那个女人闯进楼内的事说出去,不然的话经理就会扣她们的奖金。服务员的样子让孔太平相信,她们根本不知道楼上发生的事。孔太平平静地答应了服务员的要求。 当他一个人走在楼梯上时,忍不住在心里说,没想到比起自己做过的好事,做坏事要容易十倍以上。做好事除了要有良心道德,还要有真本领。做坏事除了胆量别的什么也不需要。 孔太平将笔记本电脑放回房间,拿上软盘就到了街上。他将软盘放在苏鉴书店旁的文印社里,转身就到了与李妙玉约好的饭店,很容易就在总服务台问清李妙玉包住的房间。这一次他们没有像在省委党校411房间内那样急促。两个钟头的不应期刚刚过去,孔太平的神经变得不那么敏感,他有足够的时间让李妙玉一次次地从欲海的高峰跌下来又爬上去,爬上去又跌下来。当孔太平趴下来时,李妙玉已精疲力竭地摊在床上不停地说她要死了。孔太平在李妙玉的身边趴下后,一口气睡到下午四点钟才醒过来。李妙玉也没有吃午饭,一直光着身子睡在孔太平身边。孔太平看着李妙玉说这一切简直就像做梦。李妙玉也觉得自己在做梦,她曾经想过自己与孔太平之间也许会产生一段故事,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凡是这样的事最忌讳的是吃窝边草。孔太平告诉她如果没有来省城里住着,这种事真的不会发生。二人相互挑逗一阵孔太平又有些意思了,李妙玉没有再迎合,她一边要孔太平爱惜身子,一边解释说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高xdx潮,可能是充血太厉害,下身有些疼。孔太平想看看,李妙玉不让。孔太平朝李妙玉的腋下挠了几下,见她不怎么怕痒,便转了话题问镇里怎么会派她来。李妙玉说是段人庆要她来的。段人庆说到了省城以后,女人比男人容易打开局面。孔太平觉得好生奇怪,段人庆怎么从鹿尾河管到鹿头河了。追问之下,孔太平才知道,萧县长为了在自己主持全县工作期间及时做出一些突出政绩,破例要段人庆在搞好鹿尾镇工作的同时代理鹿头镇书记。孔太平心里明白萧县长这样做有一半是冲着自己来的,另一半是为了安抚段人庆。 想到这里,孔太平对李妙玉说:“你该回去了!” 李妙玉一听就生气了。“这就是男人的德性,一发泄完就嫌女人碍事。” 孔太平说:“不是这种意思。这是觉得有些不对头,说不定这中间有陷阱。你可能不了解段人庆这人,你要是真喜欢我,就得多替我担着点。” 李妙玉迟疑好久才说:“也行,我过几天再来。” 孔太平说:“不,没有我的电话你不能来。” 李妙玉说:“你将我的胃口吊起来了,又想让我活活饿死呀!” 孔太平说:“我的劲头你也尝到了,你一来,我就像过年一样。你想想若是天天过年,人怎么吃得消!” 李妙玉总算同意到县里在省城的办事处坐夜班车回去。收拾好东西后二人就下楼去退房,刚走到楼梯口,孔太平忽地退回房间。李妙玉站在原地没动,片刻后,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顺着楼梯一溜小跑地上来,男人擦着李妙玉的肩膀走到隔壁房间门口,一个女人露出半张脸,将男人迎进屋里。外面恢复安静后,李妙玉小声将孔太平叫出来。李妙玉问是不是碰到同学了。孔太平笑而不语。李妙玉说其实用不着这么小心,大家都是彼此彼此,看见了也等于没有看见。到了搭车地点,问清了车次后,孔太平一算李妙玉回到县里的时间在十点左右,就在街边上买了一箱月纺最爱吃的库尔勒香梨,让李妙玉带回去。李妙玉说他们之间刚刚有事,自己哪敢这么快就去见孔太平的老婆。孔太平相信李妙玉有这种的本领,不然怎么当妇联主任。眼看着李妙玉上了车,孔太平又将她叫下来。李妙玉以为孔太平想通了让自己留下来过一夜。孔太平却告诉她,等省里的钱到帐后,赶快拿上一万元来交给汤有林。李妙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报告里只有五万元,却要给一万元回扣,简直是太黑了。孔太平没有将段人庆回扣给汤有林一万元的事说给李妙玉,他要李妙玉只管将自己的话告诉段人庆,他还断言段人庆不会有任何阻拦。 孔太平回到文印社取文章和软盘时,听说汤炎已经来过,还拿走了他要孔太平多打印的一份文章。汤炎留下话,让孔太平回来后到家里去坐坐。孔太平心里暗暗高兴,却打定主意不去汤炎家。他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全部三十七位学员都不喜欢汤炎,自己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天晚上,青干班的学员好像多数没有外出,整个四楼出现少有的嘈杂,有人在读唐诗,有人在读《人民日报》社论,也有人在怪声怪气地学汤炎讲课。安如娜和孙萍在房间里大声朗读着不知哪家报纸副刊上的抒情散文。孔太平见汤有林还没回来,便去敲412房间的门。安如娜开门让他进去。孔太平问今晚大家怎么啦,一个像患了精神病。孙萍说,汤炎发了话,要大家好好体会一下孔太平所写的文章,下周三如果还是他的课,他要与学员们专门讨论这方面的问题。安如娜打断孙萍的话,要她别这么酸,毕竟孔太平还是她的入党介绍人。安如娜这一说,孙萍果然好多了。说了几句别的后,孙萍钻进卫生间不知干什么去了。安如娜朝孔太平一连看了几眼,孔太平有些疲惫没有精力在意这些。 还没到睡觉的时候,月纺就一边嚼着库尔勒香梨一边打电话告孔太平,自己与送梨来的李妙玉挺谈得来。孔太平在遥远的地方听着这些话时,心里有一丝愧疚在飘来飘去。 半夜里时汤有林才回房间,孔太平已经睡了一觉。问起来汤有林也不隐瞒:昨晚曾副校长埋单,请他洗了一个桑拿。孔太平好奇地问曾副校长洗了桑拿没有。惹得汤有林笑话他实在是一个从山旮旯里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土得掉渣的,苕里巴叽的乡镇干部。孔太平从枕头下面取出李妙玉送的要求财政支持的报告。汤有林看也不看就说明天去办这事,争取当天拿到拨款书。 第二天汤有林又没有上课,依然是曾副校长替他请假。午休时汤有林就回来了,说是五万元已经一分不少地拨到县财政局的户头上去了。汤有林认真地说,这些钱足够买断孔太平所拥有的独家新闻。孔太平连忙答应下来,说那件事明天早上就会变成大粪永远离开他的身体。汤有林说,大粪一落地就成了肥料,再被植物吸收,就该开出美丽的鲜花,不过这朵花肯定只属于孔太平。 几天后周末又来临了。青干班学员们说是要回家,一个个都向汤有林请假。孔太平没有请假,好几个学员托他将自己的笔记抄到他们的笔记本上。孙萍好像是真要回地区,走之前她特地问孔太平要不要给区师傅带点什么。孔太平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好带的。安如娜从411房间门前经过时,冲着屋里用那对似乎越来越厚的嘴唇结结实实地笑了一下。汤有林认定安如娜如此展示自己的表情,等于是在向孔太平的笔记本电脑里放送病毒。汤有林是最后一个离开宿舍楼的,走的时候还不忘幽默地向孔太平请假,他说现在孔太平是真正的班长。 人一走光寂寞就来了。孔太平怕自己闲下来就瞎想,赶紧开始替大家整理这几天的笔记。忙了两个小时,胃里就有了饥饿感。他忍了一阵后,拿笔的手居然轻微地颤抖起来。正在想自己的心血管系统是不是出了问题,有人沿着走廊走到门外停下来。那人的脚步声不轻也不重,孔太平在第一时间里判断是安如娜来了。他稍作犹豫后还是主动将门打开。没想到汤炎在门外站着。 汤炎说:“外面特别阴冷,像是要下雪!” 孔太平说:“不要紧,省城再冷也冷不过鹿头镇。” 汤炎进屋后习惯地看了一眼笔记本电脑。“我打算用你的那篇文章作基础,给报纸写篇有份量的评论文章。怎么样?” 孔太平说:“汤老师太抬举我了。”说着话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对不起,我肚子饿了,要到外面去买点吃的。” “你手有些颤抖,是不是血糖偏低?承包食堂的那些家伙只想赚钱,伙食确实太差了。”汤炎接着说起另一件事,“你怎么不去我家坐坐?” “我还没有想好自己该不该去。”孔太平说。 “也好。”汤炎忽然一转话题。“我听到风声,有些男女学员关系不正常。” “汤老师,我不是省委党校雇用的私人侦探,我更没想过自己要成为一个告密者。如果确什么需要举报的,我会直接去纪委、反贪局和检察院。”孔太平一字一字地逐步加重了语气。 孔太平正色的样子让汤炎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我头一次见到你时就感到你是一条汉子,看来我的眼力还没有退化。” 汤炎走后,孔太平愈发感觉安如娜要来。他赶紧锁上门仍旧跑到街上去吃素面。摆小吃摊的男人正要收摊,见孔太平来了,又重新将一应东西摆好。孔太平坐在小板凳上,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省委党校大门。天上开始飘起小雨了。摆小摊的男人也像汤炎那样认定这天气肯定要下雪。他还说在城市里观天相不能像乡下只靠眼睛,城里人判断天气的变化主要用脸。因为脸是直接与空气接触的东西。孔太平懂他说话的意思。吃完素面,他在附近转了一会,安如娜没有像自己所感觉的那样悄悄地出现。孔太平整夜都很警醒,外面除了真的下雪之外并没有其它动静。 天亮后,孔太平起床上卫生间时发现窗户变小了许多,细看时才知道窗台上积了很厚的雪。他将电视打开,省城的早间新闻正在说昨夜一场大雪使全城的道路出现不同程度的堵塞,电视画面上不停地出现凌晨时分一排排长龙一样的轿车在雪地趴着的样子。差不多每一台轿车的车窗里都有一张女人的脸在晃动着。孔太平昨天夜里忘了关手机,电池耗完了,他想给安如娜打电话说说下雪的事,又不愿到走廊上去挨冻。犹豫之际走廊上的电话先响了。孔太平跑去一接听,竟是邓松。邓松让他马上起床到大门口去等着,自己要带他赶早到江边看雪。邓松不等孔太平回应就将电话挂了。孔太平回到被窝里暖了一会身子,他想大白天邓松大概不会安排什么过分的活动,便下决心跟着邓松出外走走。 第18节 邓松开着一辆崭新的私家车带着孔太平在满是积雪的街上慢慢行驶。邓松笑着说,这辆车最少有一只轮子是洪塔山的。孔太平琢磨好久才明白,这话是指与洪塔山做甲鱼生意赚的钱占了这辆车的四分之一。孔太平迟来的笑让邓松有些不理解,还以为他是在回忆昨晚所做的惬意之事。半路上邓松让他们公司的两个女孩上了车。孔太平偷偷地打量了几眼,总觉得她们不像是所谓白领阶层的人。女孩们看雪时一惊一乍的神情让车内多了许多的趣味。邓松不时回头要她们留着精力,后面还有更好的。轿车开上江堤后雪景果然更好看了。下了车在雪地里走着时,一个女孩没等邓松暗示,便主动上来挽住孔太平的手。邓松在头里走进江堤外一栋别墅样的小楼,一会儿就拿了两把钥匙出来。女孩接过钥匙抢先开门去了。孔太平发现不对劲,问了一阵邓松才说实话。两个女孩并不是他公司的文员。邓松有他的理由:没有女人就无法赏雪。邓松告诉孔太平,他已经作了绝对安全的安排,只求让孔太平在这样的日子里过得开心,不这样就对不起洪塔山。孔太平意识到邓松这样真心实意替洪塔山来关照自己,其中可能有目的。追赶问之下邓松说了实话,洪塔山觉得要想在鹿头镇干一番事业,只挂着养殖场总经理的衔不行,必须还有相应的行政级别。洪塔山自己不好说,就托邓松说,他想当副镇长,起码也应在今年镇政府换届选举时,被列入副镇长候选人名单。洪塔山最近经常来省城,邓松也帮他找了些新门路,甲鱼卖得挺好,而且利润也重新上来了。洪塔山没有到省委党校去看孔太平是邓松的主意,邓松听人说,纪委里专门有人统计,那些在党校学习的有希望成为接班人的人的交际情况。像洪塔山这样的人去了,肯定会被纪委的人用红笔做上记号。 孔太平笑一笑,进房间转了一圈后又出来了,他告诉邓松自己不习惯和不认识的女人呆在一间屋子里。邓松听后马上将一个女孩打发走了,他将一只信封交给孔太平,让他放心在这里玩,要付小费就用信封里的钱,不想玩了时将钥匙放在服务台后只管走人。吩咐完后邓松就带着留下来的那个女孩进了另一间屋子。 孔太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从窗口可以直接望见白雪连着江水。江滩上有好几对男女在打雪仗。孔太平有些心动,他拿起电话略一迟疑后还是试着call了春到。一会儿房间的电话就响了,春到在电话里懒洋洋地问是谁call她。孔太平没有说自己是谁,他说:“我知道你是春到!我在滨江别墅204房,你来一下吧!”春到问了声房间是否有暖气,挂上电话后不到半个小时便出现在孔太平的房间里。两人对面坐了一阵,春到脸上太多的化妆品让孔太平很不习惯。按孔太平的要求春到进卫生间忙了一阵,出来时化妆品没了,虽然眼睛四周显出些皱纹和黑晕,看起来却舒服多了。孔太平正在壮着胆,想上前用手摸摸春到脸上的酒窝,春到已主动走过来,一点也不怩忸地坐进他的怀里。孔太平没想到那么漂亮的一对酒窝,会自动送到自己的嘴边,他有些胆怯地试着亲了几下,还没有感觉出滋味来,春到的手就伸进自己的内衣里。 孔太平将那只手拍了一下,不高兴地问:“你要干什么?” 春到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一阵才说:“你叫我来,不就是想要我吗!” 孔太平说:“不,我想要你来看看江边的雪。” 过了一会,孔太平换一种语气问春到:“你注意到没有,省城的雪与乡下不同,一落下来就开始融化,雪球里水分很重,踩到哪儿哪儿就是一个水坑。” 春到摇摇头说:“不是城里的雪与乡下不一样,是春天的雪脆弱些。” 孔太平坚持认为省城里的雪再好也比不上鹿头镇的雪,鹿头镇年年大雪封山时,日了好过一点的人家就会在堂屋正中架上一只大树兜子,再用一些劈柴引燃,稍大一点的树兜子可以一口气烧上十来天。再在一半明火一半暗火的树兜子上挂一只吊罐,吊罐里放几块腊肉,反正出不了门,就在火塘边烫上一壶酒,一家人慢慢喝慢慢饮,真是舒服极了。雪还在下着。孔太平见过落在鹿头镇土地上的任何一场雪,在远离家乡的此情此景之中他更感到那种纷纷扬扬的样子是何等动人。孔太平说得自己都陶醉起来。春到一不小心竟流下一串眼泪。孔太平撕了一块卫生纸递过去。春到一只手接过卫生纸,另一只手捉住孔太平,哽哽咽咽地说自己好久没有碰到知心的男人了。孔太平的话让她想起家里那些知暖知热的亲人。春到动情地就将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屋子里很暖和,全裸的春到一点也不觉得冷。孔太平心里本来就有一定的准备,到这一步也就不去想别的了。 春到是那种身材娇小的女孩,没穿衣服时的样子更让孔太平怜爱。两只酒窝就像真的盛满了酒,孔太平吻着吻着就醉了。醉了的孔太平将自己与李妙玉的事细细地说给春到听。春到每听到一个当口,就要评说几句,并告诉孔太平如果是她这时候应该如何去。春到边说边做,弄得孔太平简直没法醒过来。等到孔太平明白自己在这个白天里不可能再对春到的身子做些什么时,就让春到在邓松给的那只信封里拿了一些她认为该拿的钱。春到只拿了五百元,她怕多拿了,孔太平就不再call她。 孔太平离开滨江别墅后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融化的积雪让省城的交通状况变得非常恶劣。出租车走上几百米就要停下来,看着前面塞成一团的汽车慢慢地蠕动。在省城最大的商场门口,孔太平看见安如娜手里提着四个塞得满满的购物袋,往马路边的停车场走去。不管安如娜有没有发现,孔太平还是用别人丢弃在出租车内的一份报纸挡住自己的脸。孔太平平时总觉得省城太大,此刻才发现人心虚时,省城是很狭小的。 周末晚上孔太平在走廊上碰到安如娜心里还很虚,走廊太窄没法回避,安如娜看出孔太平的行为不太正常,便迎面问他:“你是不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我!” 孔太平见旁边没有别人便壮着胆说:“我发现你看我时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嘴唇!” 安如娜正在往自己房间走去,两只修长的腿突然抖了一下。 青干班学员的私下活动越来越频繁,就连中午也有不少人到外面去吃请。有了二十天相识的友情,往往做东道的只请一个人,到吃饭时就会围上一大桌。由于学员中女的少,安如娜和孙萍就成了被邀请参加这类活动最多的。汤有林出场的机会也不少,原因是他那个处长的职位太重要了。因为汤炎对孔太平的抬举,孔太平在学员越来越孤立,学员们来411房间请汤有林出去吃饭时,对站在一旁的孔太平视而不见。为此汤有林说过好几次,要孔太平想办法疏远汤炎,改变自己在同学当中的形象。一开始孔太平对汤有林的话挺反感,他觉得汤炎是全省城第一个欣赏自己的人,疏远汤炎简直就是与自己过不去。有一次孙萍逮着一个机会劝了孔太平一番。孙萍说,像汤炎这种人除了在党校这个圈子里发展外,不可能再有别的机会。而青干班的学员则大为不同,从理论上来讲,每一个人都会有光辉灿烂的政治前途,只要稍稍作点理智的思考,就应该选择后者而不去选择前者。这以后,汤有林的话就变得不太难听了。有两次他还主动开玩笑,问那些邀请汤有林的同学为什么不给自己也准备一双筷子,那些同学只好顺水推舟让孔太平和汤有林一块去。 没有同学请孔太平出去应酬时,他觉得孤单。有同学请孔太平出去应酬时,他坐在人堆里与别人谈不到一块时,也觉得孤单。实在没办法时,孔太平便将春到call出来。春到安抚男人的本领太炉火纯青了。孔太平一大方,很快就将邓松给的钱用光了。 这天中午,汤有林他们又被人请到酒店去吃饭。孔太平只好去食堂买盒饭。回来时,发现汤炎正在走廊上等着自己。孔太平很客气地将汤炎请进411房间。汤炎坐下后,将一份本省最有权威的日报放在他面前,说是他写的那篇文章发出来了。孔太平翻到最后一版,汤炎的名字真的赫然印在上面。孔太平没做声,他注意到自己写的那篇心得体会差不多被汤炎引用了的三分之一,都没有打引号,也没点出自己的名字。 孔太平将报纸还给汤炎时,走廊上传来一个女孩的叫声:“表哥!” 孔太平听出是田毛毛的声音,马上跑出门去。田毛毛真的在走廊里站着,身后还跟着李妙玉。 汤炎问清田毛毛就是孔太平文章里写过的表妹后,带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出门走了。 孔太平还没问田毛毛来干什么,田毛毛先开口数落孔太平,上次说好了,如果再住党校一定将她带出来,她在家等了这么久见还没动,只好自己跑来。李妙玉也主动说,汤河村又有人超生了,她去处理时,碰到田毛毛,就随口说了自己要来省城,没想到田毛毛执意跟着要来。田毛毛和李妙玉将行李放下后,孔太平带着她们进了好莱坞酒店。刚坐下来点菜,孙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两只手分别挽着李妙玉和田毛毛的脖子,尖着嗓音说好久没见到她们,心里挺想念的。上一次李妙玉来孔太平顾不上说起孙萍的事,所以李妙玉真的为孙萍也能读青干班而惊喜。孙萍同李妙玉说了几句话后,转而对田毛毛说,孔太平真是她的好表哥,经常在大家面前提到她,还说哪怕是犯错误也要为她安排一下好的前途。孙萍现编的话编得挺像。孔太平要孙萍陪李妙玉坐坐,孙萍说现在不行,如果李妙玉不急着走,晚上她请客。孙萍刚走安如娜和汤有林又一齐来了。孔太平将汤有林向李妙玉作了介绍。李妙玉连站起来再次代表鹿头镇人民向汤有林在财政上的支持表示感谢。安如娜除了淡淡地与李妙玉打了个招呼外,大部份时间都在同田毛毛小声说着话。他们走后,田毛毛告诉孔太平,安如娜问自己这次来省城要呆多久,如不方便可以住在她家。 孔太平还没说话,李妙玉就先说了:“安如娜好像与你的关系不一般!” 孔太平不高兴李妙玉在田毛毛面前说这些话。“你这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 李妙玉对这句话的意思领会得很深。这时候服务员送来的一份剁椒鱼头,李妙玉赶紧用筷子夹了半只放进孔太平的碗里,嘴里还说:“在外读书辛苦应该多吃点。” 田毛毛望了望汤有林他们出没的包房,小声说:“这些人也真拉得下来面子,一间屋里住着两个人,请一个不请一个。” 孔太平说:“不是请与不请的问题,关键是自己若吃了人家的请,没法还人家的情,自己一个月人工资哪怕是不养家也请不了两次。想用镇里的钱吧,镇里穷拿不出来不说,自己也犯不起这种错误。” 孔太平这边吃完了,汤有林那里还没散席。出好莱坞酒店大门时,孔太平盯着李妙玉的后背悄悄拉了她一把。李妙玉心领神会马上叫田毛毛一个人先回孔太平房间里休息一下,自己有些工作要与孔太平商量。田毛毛一走,孔太平带着李妙玉直奔他们幽会过的那座宾馆。李妙玉知道孔太平一会儿还要上课,进了房间不等说话,就先将自己脱得像只要做茧的蚕儿,四脚朝天地仰在床上。哪知道孔太平将她抱起来安坐在写字台上。时间不长两个人就歇了下来。李妙玉喜得合不拢嘴,问孔太平为什么上一次不这样让她享受。孔太平说,如果上一次就让她得到这种享受,她就不会来得这么快了。孔太平将自己仍留着没用的一些方法对李妙玉说了说。李妙玉马上变成一副贪婪的样子,说这一次她要多住一阵再回去。 李妙玉按孔太平的吩咐将准备给汤有林的一万元回扣拿来出来,当面数清了。又将赵卫东亲笔写的,段人庆在上面批了一行字,“这是鹿头镇经济发展的需要,同意支出,若有问题责任由镇党委和镇政府集体承担”的纸条交给孔太平。孔太平将纸条仔细看了几遍,确信其中没有文字陷阱后,便从中那一万元钱中抽出两千元放回李妙玉的口袋里,让她抽空到街上逛逛,给自己买点衣服。 孔太平和李妙玉高高兴兴地回到411房间时,田毛毛正与汤有林相对坐在两张床上,说说笑笑地正热闹着。 见到孔太平,田毛毛站起来说:“表哥,汤处长说他们单位办了一个公司,正好有一个文秘岗位没人。我想我去正合适。” 孔太平刚将目光对准汤有林,汤有林就说:“平时我不大管这些事,听田毛毛说要找事做,我打电话去一说,公司经理就同意了。下午就可以去报到。” 孔太平勉强说了声谢谢后,示意李妙玉拿出那只包着八千元钱的纸包放到汤有林的面前。汤有林问也不问,便随手塞到枕头下面。眼看上课时间快到了,汤有林和孔太平商量一下后,就要李妙玉送田毛毛先到公司报到,如果还有问题,待放学后他再来安排。李妙玉和田毛毛刚出门,汤有林就将枕头下面的那包钱拿出来,扔进孔太平怀里。汤有林不缺钱花,他提醒孔太平得赶紧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大方,有机会请同学们上酒店去聚聚,否则同大家的关系越来越僵。现在的友情是将来的无形资产。汤有林还笑着说,安如娜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别看她敢将最流行的名牌时装穿得土里土气的,要想上她的床就得先同她玩点情调,这也是要花钱的。见汤有林说得很诚恳孔太平便半推半就地收下那包钱。 下午上课时孔太平一直心不在焉。好在讲课的是曾副校长。从不苛求人的曾副校长在学员中口碑很好,孔太平不管往教室外面看了多少次,他也只当没看见。曾副校长特别有耐心,下课铃响了半天,他还在那里说着这个周五有两门课要举行结业考试的事。这一拖就到了六点,孔太平以为田毛毛早回来了,他匆匆回到411房间,屋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孔太平催着汤有林打电话过去问问清楚。汤有林有些不高兴,认为孔太平这是不相信自己。孔太平顾不了这么多,见电话打不通又逼着汤有林带上自己去田毛毛报到的公司。 上了出租车后,汤有林板着脸不说话,孔太平想缓和一下气氛就换个话题说起孙萍。“你们之间像是有些过节。” 汤有林终于出了声,他叹口气说:“过节倒没有,不过人家要结婚了。她和我说了几次,地区那边还没房子。想要我送套房子给她。” 孔太平试探着说:“你们的关系这么深,就是送座别墅也不算贵重。” 汤有林笑起来:“青干班确实让你进步了,就连用别墅送礼的事也可以挂在嘴边上。送房子是可以的,但孙萍必须答应我的要求。等她换上新娘妆后,先同我上床。” 孔太平被汤有林的话吓张口结舌,等到他清醒过来,汤有林早就改了话题说起安如娜了。汤有林要孔太平仔细看看为什么安如娜不敢穿短衣短裙。孔太平怎么想也不明白其中道理。汤有林觉得孔太平观察女人的水平太差,只好进一步提示说,安如娜脸上的毛孔为什么又大又深。孔太平愈来愈像丈二和尚摸不着自己的头脑。汤有林叹了一口气后,实话告诉孔太平,安如娜患有多毛症,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躲在卫生间里刮脸上和手上的体毛,至于身上的体毛,汤有林估计,当她决定与谁做爱时,会提前几个小时处理的。因为这个安如娜遭到丈夫的嫌弃,尽管安如娜的政治行情总在看涨,丈夫却闹着与她分居不肯随同一起调来省城。孔太平对这种事闻所未闻,汤有林说得很起劲,他却不相信。逼得汤有林不得不说,这些话全是孙萍告诉他的。 出租车停在一栋挺漂亮的写字楼前面。一个叫杨经理的男人见了汤有林便一脸讪笑地过来打招呼。问起来才知道,杨经理因为一件生意没做好,眼看到手的一百万又飞了,气得他随手将电话摔了。汤有林笑着劝杨经理,世界上的钱多得很,今天不赚明天肯定就有赚的。说着话杨经理亲自将汤有林和孔太平领到楼上的员工宿舍,田毛毛和李妙玉正在一间屋子里忙个不停。听介绍,知道杨经理专门将公司里的几个女孩住处重新作了安排,所以多用了些时间。孔太平见条件的确不错,就说了不少感谢的话。晚饭是杨经理请的,李妙玉和田毛毛也参加了。大家都很高兴,临分开时,孔太平要李妙玉今晚和田毛毛一起睡,这样可以为镇里节省点差旅费。李妙玉不高兴,孔太平像没有看发现,只顾与汤有林开玩笑。汤有林说孔太平的得换脑子了,现在搞经济建设首先要启动消费。孔太平说若是鹿头镇也有自己的财政厅,他会让全镇农民天天住宾馆。 田毛毛一来省城就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反而让孔太平更加放心不下。李妙玉也看出了这一点,临回鹿头镇之前,她在电话里数落孔太平,因为孔太平为田毛毛操心,连她都要做出牺牲。孔太平要她记着来日方长这句话,李妙玉生气地说,他们之间既没有来日更无方长了。孔太平也生了气,要李妙玉从此不要来缠着自己。 吵了一架后,孔太平也没心思去细想,他不想周五考试不及格,传回去给段人庆他们作谈资。周五上午考完一门课后,安如娜和孙萍跑到411房间来对了半天答案。相互间一说就知道,孔太平答对的题最多。四个人里最差的是汤有林,安如娜一口咬定汤有林已经获得参加补考的资格了。下午的考试题目难度更大一些,汤有林和孙萍不时小声骂着,说这种怪题除了汤炎,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想出来。孔太平没有做声,他匆匆地做完卷子后,不等汤有林伸过头来看,便将卷子交了上去。 小许的吉普车已经等在楼下。孔太平上车后才长吁一口气。孔太平让小许将车开到田毛毛上班的公司时,田毛毛正在电脑上半生不熟地敲着什么文件。孔太平要她坐自己的车回家看看,田毛毛不愿回去,她已经和公司的女孩们约好,趁着放假好好逛逛省城。孔太平见叫不动田毛毛只好作罢。上了高速公路后,小许的话就多起来,他将镇里这些发生的事一一对孔太平说了。那些消息李妙玉早就说过,孔太平没有扫司机小许的兴,任由其说下去。 小许将孔太平送到家后,只是进屋与月纺打了声招呼就知趣地走了。 月纺已经将一罐腿精肉煨得比女人的奶还香。儿子与孔太平亲热一阵后,就随外婆一起去外婆家了。一碗热乎乎的肉汤下去,孔太平体内就有反应,才晚上八点,夫妻俩就关灯上床。孔太平一见到月纺的身子就将春到和李妙玉忘到脑后,只记得那些从她们身上积累的种种新奇经验。孔太平从未有过的表现让月纺又喜又怕。好几次快乐地惊叫,怎么能这样,这样不行呀!月纺的身子像月光里的鹿头河在扭动,又像鹿头河边上那些起伏得没有尽头的丘陵。一股从未有过的芬芳从月纺的体内弥漫出来,孔太平非常喜欢月纺现在的样子,他亢奋在让自己在山岭与深涧之间反复升腾着。月纺一直在轻轻地颤抖,嗓子里的只能发出纯粹得如同半岁婴儿学语般的喉音。 不知过了多久月纺才问:“青干班怎么教这种事?” 孔太平早就想到月纺会这样问,他笑着说:“谁叫你让我上网,我是从网上学的。” 夫妻俩还在亲热,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月纺连忙爬起来去接听,孔太平正琢磨自己不在家时,是不是总有人晚上给月纺打电话,月纺已经回到床上,搂着他的脖子说,萧县长要他马上去一趟。孔太平嘴里说萧县长怎么这快就知道自己回了,动作上一点也不敢迟缓,并且接受了月纺的上次的建议,拉着她一道去了萧县长家。 萧县长看上去挺客气的,因为爱人不在家,还亲自给孔太平和月纺泡了茶。孔太平主动说起学习情况。萧县长只听了半截就将孔太平的话打断了。 “有个任务你得帮我完成。”萧县长看着孔太平说:“近些年来我们这儿夏天的暴雨越来越多,县里打算将鹿尾河水文站扩建一下,这里有个给省财政厅的报告,你拿去落实下来。” 孔太平从萧县长手里接过那份报告。“建一座水文站要投资两百万?”他不解地说。 萧县长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了。“孔太平,你真是死脑筋。省里的钱不要白不要,多要也是白要。这个道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让你去读青干班,你得为县里作点贡献才说得过去。” 月纺在旁边不停地使眼色。孔太平没有理睬,他将省委党校曾副校长如何亲自出面找省财政厅要两百万盖专家楼,都两年了还没下落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他说:“这事确实不大可能办好,我不想误县里的大事。段人庆在省里关系多,不如让他出面试试。” 萧县长说:“段人庆没上青干班,你上了青干班呀!不是有个汤有林与你住一间屋子吗,这么好的无形资产你不用,是不是想留着哪天搞登基大典?” 见萧县长说的话越来越难听,孔太平只好将那份报告收起来,并答就自己将用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气来完成萧县长交给的任务。 离开萧县长的家后,孔太平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王八蛋,一定是段人庆在背后使坏。” 月纺倒很平静,她说:“你就不能想一想,萧县长为什么会为一个小小的水文站亲自出马。” 孔太平想不出什么来。 月纺说:“我说出萧县长的秘密可不许你跟着也动心!三八节时,县妇联搞了一个卡拉ok比赛,第一名让鹿尾镇水文站一个叫谷云的女孩夺走了。其实谷云只是相貌长得好,唱的歌最多也能获个第六第七名,就因为萧县长说谷云唱得最好,所以冠军就给了谷云。” 孔太平听后勉强笑了笑:“萧县长这大一把年纪能对一个女孩子动心,说什么我也要成全他。” 说归说,笑归笑,孔太平告诉月纺,自己虽然与汤有林同居一室,最多也只能再要三五万给镇上的人发发工资奖金,要二百万是绝对不可能的。二人商量一阵,最后决定,从今天起不再在萧县长面前说这事办不了,多找些理由慢慢地拖,等拖到读完青干班,当上常委或副县长什么的,萧县长就不会提这事了。 由于这件事,孔太平放弃了去鹿头镇看看,顺便弄点明前茶的想法。他让月纺给鹿头镇财政所打电话,丁所长答应明天上午送些明前茶到家里来。月纺正在说丁所长人不错时,萧县长的秘书亲自送来二十斤明前茶,说是萧县长让他到财政厅办事时用。夜里月纺让孔太平喝了一大碗西洋参煨的肉汤。两个人如胶似漆时,月纺说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是大福大贵之人凡事总能逢凶化吉。孔太平则说自己是托老婆的福。 半夜里,电话铃又响了。孔太平以为又是萧县长打来的,他心烦意乱地拿起话筒,听到的却是安如娜的声音。安如娜假冒省委党校的人通知孔太平,明天上午就是天上落刀子也得赶回来,有紧急事情需要处理。 孔太平从未见安如娜这样果断地同自己说过话。 第19节 路过地委党校时,孔太平让小许将吉普车停了下来。区师傅不知去哪儿了,孔太平问了几个人都说区师傅到后山上去了。他只好将两包新茶从窗口放进屋里。正要走,一阵风吹来几片被火烧过的纸灰。孔太平心里一怔,马上改了主意,一个人顺着小路也去了后山。穿过一片树林,前面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哭声。走了几步又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孔太平放慢脚步,刚绕过山嘴就看到区师傅和缡子双双跪在山坡上,面前有一大堆纸钱正熊熊地烧着。北方话有的地方听不懂,孔太平多听了一会才明白,区师傅是在祭奠在那场奇怪的车祸中惨死的家人。缡子将区师傅叫做伯伯,她一边陪着哭一边要区师傅别再苦着自己,好好地找个老伴安度晚年。见此情形孔太平没敢做声,悄悄地退到山下。 孔太平正在犹豫要不要等着与缡子见个面时,月纺打来电话说,有个姓汤的男人刚刚给家里打电话,听声音像有急事。月纺追问几句,对方便将电话挂断了。 尽管陷入心情的乱麻中,进省城后,孔太平还不忘拐到田毛毛上班的公司。只隔一天时间,田毛毛的样子就改变不小,衣服是新的,还纹了眉。孔太平不好问得太多,只是提醒她这个世界上一切的好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孔太平给田毛毛留下几斤茶叶,让她先将杨经理打发一下,等有空时自己再过来请他吃一顿。 一路上尽是事,赶到省委党校时,已天交正午了。孔太平还没下车,安如娜就跑过来,要他赶紧跟自己走。孔太平让小许拿上茶叶去找服务员开门,自己跟着安如娜钻进一辆白色雪铁龙轿车里。 安如娜将车开到滨江别墅附近停下来,然后将一份机秘文件递给孔太平。孔太平看了几行身上就有冷汗冒出来。文件是显然是针对汤炎发表在省报上的那篇文章。然而最严厉的指责却是对着汤炎所引用的孔太平的话。其语气之重让孔太平差一点失去看下去的力量。孔太平看了半天还没看完。安如娜急于将文件还回去。文件是她哥哥给的,哥哥让她看看就放回去。她却趁哥哥与客人谈话之际偷了出来。省委组织部的部长楼就在滨江别墅附近,安如娜送文件回去时,孔太平一个人站在滨江别墅旁,想着自己就在这里与做小姐的春到头一次做色情交易,心里又多了一种害怕。面对深不见底的阔不见边的省城,孔太平觉得自己的无依无靠有些空前绝后。虽然他想了很多,真正有用的想法只有一个:既然安如娜能将文件偷出来给自己看,安如娜也一定有办法帮自己化解这件事。 安如娜重又出现后,孔太平说:“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到香港大酒店顶楼上吃自助餐吧!” 安如娜笑着说:“好哇!那地方挺有情调的!” 等到了香港大酒店安如娜又说:“你选错了地方,这儿不适合讨论与政治有关的重大问题。” 孔太平顺着安如娜的话说:“政治问题本来就不应该和女人一起讨论。” 安如娜很开心,丝毫看不出心里在替孔太平着急。 吃自助餐的安如娜与孔太平对面坐着,模样大不同于以往,完全看不出是个政治前途正看涨的女干部,一件低领的紧身羊绒衫再也掩盖不住性感女人与生俱来的魅力。孔太平趁着拿菜的机会仔细地从背后看过安如娜一直深藏不露的脖子,坐下来后他又将垂在安如娜胸前的那枚铂金胸坠看了几眼。他觉得安如娜穿的那件羊绒衫与萧县长的爱人穿的那件羊绒衫很相像,他刚开口问了一句,安如娜就要他别说这些扬短避长的话,免得言多有失露出自己的马脚。孔太平坚持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他说这种羊绒衫看上去就像二十五瓦的灯光照在刚刚洗浴过的婴儿皮肤,还像十五的月亮上挂着的一层薄云。安如娜看了他一眼后没有做声,隔了一阵她又看了一眼不过还是没有做声。 孔太平心里动了几下。说了一阵闲话,安如娜忽然提起汤有林和孙萍。 安如娜说:“我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正常,上个周四的晚上我上街买东西,也就半个小时,回来时正碰上汤有林从碰上412房间出来。我一时大意,进屋后,孙萍不仅没将自己收拾好,地上还扔着一些擦身子用的纸。” 孔太平像是头一次听说那样吃惊:“不会吧,如果都这样去想,你时常到411房间坐坐不也有问题!” 安如娜盯着孔太平问了一句:“你不知道?” 孔太平咬紧牙关说:“不知道。” 安如娜又问:“你真的不知道?” 孔太平回答的口气更坚决了:“真的不知道。” 安如娜不再说了,她一个人慢慢地将那杯酒喝完,然后站起来一边披外套一边问孔太平:“是你埋单还是我埋单?” 孔太平理直气壮地说:“我请你来,当然是我埋单。” 安如娜一边走一边说:“这样说就不对了。你应该说有男人在场就轮不到女士埋单。” 孔太平付完钱,一个人乘电梯赶到楼下时,安如娜已经坐在那辆白色雪铁龙里轰隆隆地拧着油门钥匙。孔太平钻进车里问她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一点过程也没有。 白色雪铁龙沿着一条孔太平从未走过的路跑了一阵,拐进了一个气度不凡的小区。然后停在一处独立的小楼下。安如娜回头冷冷要孔太平下车。孔太平坐在车内没动。 “又不是省委党校,为什么要下车。” “难道你脖子上长着的不是脑袋吗?这是我的家。” 孔太平从车上下来跟着安如娜进到屋里。安如娜还在生气。“没想到你也不老实。你不可能不知道汤有林和孙萍之间的事。” 孔太平不甘示弱。“这也太奇怪了!我为什么非要知道,不知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就不能活吗?” “你发誓,若是知道怎么办?” “若是知道,就让你哥哥将我从青干班开除掉。” 安如娜转身冲了两杯咖啡,一杯给孔太平,自己留了一杯。“若想我帮忙你还得回答一个问题。在你的生活中有几个女人?”安如娜说。 “两个。一个是老婆,一个是表妹。”孔太平说,“对老婆我是相依为命,对表妹我是感恩戴德。” “那个妇联主任不在其中?” “妇联主任只在我的工作里。” 安如娜突然将手里咖啡全部泼到孔太平的身上,并大声说:“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说谎竟不脸红的男人!” 孔太平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他站起来将咖啡连同杯子一道扔到安如娜身上,并大声说:“我是有人格的,别人怕你哥哥我不怕,搞不好我就检举他,说他给妹妹买香车豪宅。” 孔太平想离开,但是大门被反锁了。他将门锁狠狠地拧了几把,再回头时,发现安如娜站在客厅中间冲着自己笑个不停。 安如娜走过来替孔太平揩着衣服上的咖啡汁,边揩边说:“你这个人报复心很强,我刚弄脏你,你马上就要弄脏我。” 孔太平仍旧不理她。安如娜不再揩那咖啡汁了,她转身上楼在一扇门里消失一阵,然后让孔太平也上去。安如娜将购物袋里还没开封的衣服塞到孔太平手里,要他洗过澡后换上。孔太平认出来,这两只购物袋正是下雪那天他与春到分手后看见安如娜从商场里拎出来的。安如娜温柔地说,这衣服是专门为孔太平买的。孔太平刚躺进极大的浴缸里,卫生间的门锁把就动了起来,安如娜穿着一件浴衣径直走进浴缸里,与孔太平并排躺在一起。孔太平还没看清她躺下的样子便伸手去解胸前的浴衣。浴衣的布带被泡过后很难解开,孔太平坐起来双手一使劲,好好的浴衣竟被撕成两片。安如娜哆嗦一声。那只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一样的嘴唇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过,孔太平实在不堪忍受,他附身下去,刚一接触便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一只吸盘吸走了。他急促的样子一如迫切需要找回被安如娜吸走的心肝。突然间安如娜像遭受攻击的处女那样天崩地裂般叫起来。那一声叫很长很长足以让孔太平尽情的沐浴着扑面而来的五彩霞光。 安如娜的叫声在小楼的每一个角落里回响着。从卧室响到卫生间,又从厨房响到客厅,每一次经过铺着地毯的楼梯时,孔太平都觉得自己快精疲力竭了。他看着安如娜,那女人竟懂得他的心,一抬头用那肉做的陷阱一样的双唇紧紧地贴着孔太平的嘴。那些被吸走的脏腑便一点点地回到孔太平的体内。孔太平想起春到从没有叫过床,也没有说过女人应该如何叫床。春到也许从来就没有叫过床,因为做小姐的女人不可能有叫床的环境。李妙玉也没有叫过。孔太平不将月纺拿来与这些比较,月纺是不能与这些女人比较的。他觉得自己悟到人为什么很难抵御所谓的腐败的根本了:凡是与腐败有染的东西都是人间极乐。譬如没有这单独的小楼,最好的女人也不敢放心大胆地叫床,而女人的叫床声在男人的性爱享受里太重要了。 半个小时后,孔太平的身心完全瘫塌下来,他趴在安如娜身上喘着气说:“你可得让哥哥帮忙,将文件上说的那些狠话化解了。” 已经成一床锦被的安如娜一下子坚挺起来,她用力掀开孔太平并大声叫着:“你也太没职业道德了,这种时候居然说起个人私事。” 孔太平让安如娜摸摸自己的胸脯,他说:“我这里面有块石头在梗着。” 安如娜哪有力气抚摸孔太平,她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已经替你想好,回头有人来调查时,你要显得像是受了委屈,让人觉得你是在替汤炎背黑锅,。” 孔太平不理解安如娜的意思。“自己都不替自己说话,那就等于是默认。” 安如娜说:“难怪人家都说你憨。实话对你说吧,我哥哥已经同宣传部的人议论过这事,他们都认为是汤炎上课时,将一些个人思想灌输给你了。你不了解汤炎这人,那个书呆子老是将别人当作小人物,自己是大人物,总想着自己要出风头当英雄,血气一来就帮人挑了担子。” 孔太平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就不再想这件事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将卫生间里的化妆品仔细看了一遍。果然如汤有林所说,除了几种品牌的褪毛霜外,还有两把与男人用的剃须刀很相似的女士褪毛刀。孔太平回到床上后虽然没有做声,心里还是有些走神。他问安如娜怎么如此胆大,敢在家里与自己偷情。安如娜要孔太平放心,她丈夫就是来省城了,也不会进她的屋。具体原因安如娜不让孔太平问。安如娜的皮肤紧紧粘贴在孔太平身上,孔太平觉得这应该是她刚刚刮过体毛的标志。他在家里早起刮去胡须后,再去亲月纺时也会粘住她的脸。孔太平对自己说,自己又不是安如娜的丈夫,只要见不到那满身体毛,他没有理由有意贬低这场交欢的质量。 回到床上,孔太平对安如娜说:“从现在起,你和孙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安如娜很不屑,她说:“孙萍最少有五年以上的性经验,却一天到晚在男人面前装淑女。” 天黑之后,孔太平穿着安如娜给他的新衣服和安如娜到青干班上露了一下面。汤有林一直不见人影,他给孔太平留了一张纸条,让孔太平替自己通知一下全班学员,明天早上起来多喝点水,然后集体上街参加献血活动。孔太平敲遍了所有的门,几乎每间屋子里都有陌生人。412房间也有一个男人,看样子就是孙萍所爱的毛毕。孙萍没有介绍,孔太平也不方便问。孙萍将一张上个周五考试的成绩表发给他。他一看,汤有林同自己一道并列全班第一,孙萍第十,安如娜第十四。汤有林几乎不做笔记,下课后更是从不看书,考试时总找孔太平要答案。孔太平明白汤有林能考第一的真正原因。 孔太平呆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去,他觉得汤炎会来找自己。汤炎就真的来了。一见面汤有林就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知道的那份文件内容对孔太平说了。孔太平按安如娜说的装作惊讶得说不出来话。孔太平的样子本来就显得有些憨,佯装起来简直就像真的。不过安如娜没有考虑到汤炎还有一招杀手锏。 汤炎说:“你想不想出名,这事可以像当年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一样,弄成全国性的大话题。” 汤炎反复询问孔太平的意见:“我在北京有关系,他们可以将这事捅到最高层去。” 孔太平知道这事闹得越大越对自己不利,他抬起头来说:“像我这种乡镇干部,简直比蚂蚁还容易被人踩死。不比汤老师你们搞教学科研,可以在学术上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我若是多说一句话就会少一截喉咙,多冒一只花朵就会少一条命。只怪自己猛地来到省城,没有政治经验,将汤老师你在课堂上的讲的一些东西都当作文件精神——” 说着话孔太平真的动情了:像他这种情形一旦失去现在的机会,从此就会被茫茫宦海淹没得无影无踪。他喉咙里有种东西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你不用担心。”汤炎果然血性上来了。“也好,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没你的事了。大不了他们不让我教书。你好好读一些有用的书,我对你的将来是抱着希望的。” 汤炎拍案而起时,将汤有林的玻璃钢茶杯震落到地上,发出一串尖锐的声音。汤炎大义凛然地像赴死的烈士一样走出房间。孔太平没有送汤炎,他趴在地上去拾那滚到床底下的茶杯时,手指摸到一只女人丝袜一样的东西,他顺带着拿出来后,竟是一只用过的避孕套。孔太平一生气,竟将脏兮兮的东西塞进汤有林的茶杯里涮上几下,待心中的恶气出尽了,才将它倒进抽水马桶里。随后孔太平一个人到街上瞎逛一通,路上碰到几拨青干班的学员,他们已经知道孔太平与汤炎的事了,一个个主动上前向他透露消息。大家的意见出奇地一致,都认为孔太平只是受了汤炎的蛊惑。说的人多了,孔太平反而有些烦,他在街上给安如娜打电话,说是今晚不在党校里睡了,要上她家去。 夜里,孔太平在安如娜身上作了很大的投入,那张德国造的席梦思一阵一阵地替他发泄着内心的烦恼。凌晨一点以后,安如娜将那对如同救生圈一样的双唇紧贴在孔太平的胸膛上,安然睡去。孔太平在那粉红色的柔光里一直将自己折磨到黎明。好不容易睡了半个小时,床头柜上的闹钟就响了。安如娜翻身爬起来,拖着半梦半醒的孔太平再次进了浴缸。临出门时,安如娜发现孔太平的样子有些疲惫,就问他要不要吃点补品。孔太平不肯吃,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再吃补品,一个安如娜就不够用了。安如娜要睡一会回笼觉,没有跟孔太平走。 孔太平独自拦住一辆缓缓驶过来出租车回到省委党校时,那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青人正在刚刚打开的铁门后面夸张地伸着懒腰。孔太平异常镇静地冲着他走过去,嘴里还说:“春天来了,早上真好睡觉。”年青的保安叹了一口气后,不知嘟哝了些什么。院子里有几个人围在一起练什么气功,孔太平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完全没有反应。回到411房间后见汤有林不在房间里,他便多了个心眼,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孔太平刚刚将耳朵贴在412房的门上,就叫见孙萍小声叫醒汤有林,说是天快亮了,让他赶紧回自己的房间。孔太平连忙退回到411房间,并钻进自己的被窝里,装一副熟睡熟的样子。汤有林进屋后果然没有惊动孔太平。起床铃声响后,孔太平和汤有林从各自的床上爬起来,什么也没问,彼此露出一些心照不宣的笑意。 早饭后献血的学员们集中到一起时,才发现安如娜还没来。汤有林要孔太平去找一找,孔太平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他说自己对省城的情况一点也不熟,出了党校大门就不知道东南西北,安如娜又没留口信,真要找她只有打110报警。孔太平说得像真的一样,汤有林还没表态,大家一齐说,不用找了,让孔太平替安如娜献血就行。孔太平大声说,这样的事他做一做是没有问题的。一行人到了停在大街上的采血车附近,事先安排的几个记者围上来要采访。汤有林一边对记者介绍青干班的情况,一边让孔太平第一个捋起衣袖献血。孔太平献完25血后觉得有些头晕,他以为是昨晚在安如娜那儿太销魂了,休息一下就没事。转了一圈,他又插队排到孙萍身后再次献了一次血。他从采血车边的板凳上来时,看到学员们都在笑,他正想笑,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城市倒扣过来砸在自己的身上。孔太平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采血车里,医生说他没事,只是太累了。 私下里大家都说,因为那篇被汤炎视为绝代佳作的文章出了问题,孔太平过于紧张了。 献血回来孔太平没有去上课,他在房间里一直躺到上午的课快上完时才听到安如娜的声音。安如娜与孔太平分手后,回家一觉睡过了头,根本不知孔太平献血时晕倒过。孔太平将她叫到房间里,将经过说了一遍后,安如娜感动得不停地用孔太平最喜欢的嘴唇猛烈地吻着孔太平。安如娜正在说着甜蜜的话,曾副校长匆匆来通知孔太平,要孔太平作好准备,下午有个调查组要来找他了解情况。孔太平一紧张,头又晕起来。 安如娜有些过意不去就对曾副校长说:“孔太平是班上每次考试都拿第一的优秀学员,要是连他都出问题,恐怕就是党校的领导问题了。” 曾副校长被这话镇住了。安如娜抓住时机将哥哥与宣传部有关领导之间谈话的内容说给曾副校长。曾副校长含含糊糊地表态要孔太平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党校都会尽力为学员说话的。为了陪孔太平,安如娜也没去上课。 下午四点钟一个由四个男人组成的调查组才来找孔太平,带队的焦处长与安如娜很熟,他让手下的人同孔太平谈话,自己去412房间同安如娜聊天。孔太平按照安如娜教自己的,在一言不发的同时,有机会还是哼上一两声。调查组的人也好像不太认真,呆了半个小时后,他们就告诉孔太平关于调查的谈话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他们主动告诉孔太平,如果不是有些人非要小题大做,他们才不会管这种事。听到这话后,孔太平才敢说,自己是一个无所依靠没有后台,侥幸受到重视才非常偶然地进了这个青干班,由于觉得机会难得自己就拼命想多学一些东西、多接受一些乡下很难见到的新思想。如果自己真有认识问题,那正好说明上级领导过去只知道拿着鞭子撵着要他们这一类人拼命工作,不关心他们的学习与成长。说到这里孔太平及时地叹了一口气。他清楚地听到调查组里有人跟着叹息一声。又坐了一会,见焦处长还没过来,有人站到门口叫了一声,说事情办完了。焦处长回来后,简单地问了几句后,就开始安抚孔太平,发生这样的事,组织上不做些动作是说不过去的,要他别背思想包袱,该怎么学习还要怎么学习。孔太平将调查组一行四人送到楼梯口时,那个曾经有过叹息的人忽然哎呀一声,说是茶杯忘在孔太平屋里了。孔太平陪着他回来找茶杯时,他小声告诉孔太平,汤炎此前已将一切承担下来了。他说汤炎是条好汉,孔太平能遇上汤炎做老师绝对是好运气。 安如娜不认识这个掉了茶杯的人。估计调查组回办公室了,她便打电话过去问焦处长。焦处长说那人姓朱,是省纪委的一个副处长,一向喜欢化名将本省不让公布的事,往《南方周末》上捅。这本是公开的秘密,奇怪的是省委不仅没有把他怎么样,还一再让他参加一些敏感事件的调查。焦处长要安如娜以后碰到这个姓朱的人时,一定要小心。安如娜放下电话就说那个焦处长简直就是草包一个,除了拍她哥哥的马屁以外,什么事情也不会做。姓朱的这种人为什么还有市场:政治说到底就是玩平衡,姓朱的就是失衡时救急的那只砝码。安如娜要孔太平放心地睡一觉,焦处长同她说过,省委组织部和宣传部已经商量过了,汤炎是要处分的,其他的人一律不再追究。 调查组走后的那个星期里全是汤炎的课。汤炎简直是在与青干班的学员们打仗拼命,除了正常的课程外,每天晚上还要补课。补完课又有作业,而且限定第二天早上由汤有林收齐了交到他那里。汤有林早上交给汤炎三十八份作业,到晚上自习时,汤炎就将已经改好的作为业一发回到每个学员手里。青干班学员们的脑子像是被洗过一样,里面装的全是与列宁与托洛茨基,布哈林与斯大林,毛泽东与邓小平等几组人物的思想学说,先前的那些业余爱好一点也没有了。紧紧张张地学了几天,周五吃午饭时,大家总算想起来还有一个周末在等着自己,汤有林带头策划,组织学员们集体去一个叫蓝湖度假村的地方放松一下。大家正在高兴,安如娜不知从哪儿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下午要进行共产主义运动史课程结业考试。汤有林不相信,打电话问曾副校长是否确有其事。曾副校长断然说在省委党校,他不知道的事就是没有的事。孔太平觉得按汤炎的个性,这时候安排考试是有可能的,当大家放心地睡午觉时,他一个人趴在笔记本电脑上,将自己先前下载的那些与汤炎的思想观念一致的文章认真读了几遍。然后又将安如娜叫醒,让她也流览一下。睡完午觉起来,汤有林和孙萍他们全傻了眼:走廊上的小黑板上赫然写着的告示,提醒学员们下午三点钟进考场参加共产主义运动史课程结业考试。大家硬着头皮进了考场。汤炎亲自将试卷发下来后,便像菩萨一样坐黑板下面盯着大家。孔太平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才将试卷做完,剩下的时间还不够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出了考场不到二十米,就有人开口骂汤炎,说省委怎么不早点将他处分掉,留在这儿一天就让他们难受一天。汤有林横了心,他说反正已考成这个样子了,不如玩个痛快。汤有林回到房间后很有信心地对孔太平说,他有充份的理由相信党校这帮人不敢不让自己考试及格。天黑时,青干班的三十八名学员全都上了汤有林从省公安厅弄来的一辆大客车。 蓝湖度假村离省城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所有学员全是一人一个房间。住下后,汤有林到孔太平房间里看了一眼,然后笑着说,其实只要三十六个房间就够,他和孔太平不用另外安排房间。孔太平听懂了汤有林的话,他正色地告诉汤有林,不要以为自己风流天下男人就全风流。为了让汤有林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周五周六两个晚上孔太平坚持不与安如娜幽会。从蓝湖度假村返回的那天,汤有林信以为真,遗憾地说,如果孔太平与安如娜不抓紧时间发生一点故事,那就太不给上帝的面子了。那两天大家没花一分钱,却玩得很愉快。 共产主义动动史结业考试成绩一公布,青干班学员便一片哗然:除了安如娜和孔太平的考试成绩及格外,剩下三十六人尽数不及格时,大家一致认为,出现这种情况肯定是授课老师有问题。好在对汤炎的处分随后也公布下来了:除了党内警告,外加停止执教半年。这个消息是曾副校长在课堂上宣布的。曾副校长一说完,汤有林就带头鼓掌,大家都说如此英明的决定太值得拥护了。曾副校长还宣布过几天重新考试共产主义运动史,然后将两次考试成绩加起来取平均值后记入档案。 孔太平觉得政治的学问真是很深,曾副校长他们让汤炎抢着将课上完,然后再宣布不让他给青干班学员上课,这实在是平淡之中见新意的一招。 孔太平依然每天到小吃摊上吃一碗素面。不给青干班学员上课,汤炎有更多空闲时间到处转转。孔太平在小吃摆上碰见汤炎几次,汤炎说他正在做一项有实践意义的研究。汤炎将有实践意义的研究这话重复了两遍,每一次说它时,眼睛里都放射着一股逼人的光芒。 这让孔太平有些怕汤炎了。每次上安如娜家过夜他都提心吊胆,害怕被汤炎从什么地方窥见。他越来越清楚安如娜是这帮学员中最不可或缺的巨大的无形资产,如果能让安如娜的哥哥替自己说上一句话,就是区书记也得闻风而动。除此之外,孔太平也实实在在地留恋那座小楼和安如娜每次魅力都不一样的嘴唇与身子。 田毛毛那里他打过几次电话,听声音田毛毛挺高兴的,孔太平也就懒得过江去看。 这天晚上,孔太平正在那张德国席梦思上与安如娜进行事后的嬉戏。萧县长突然将电话打到孔太平的手机上。萧县长这次是真急了,他以为自己很有把握弄到钱,所以先将抢修县内几座有隐患水库的专项资金,挪到省里并没有立项的水文站建设上。眼看雨季就要来了,如果省里派人下来检查时,还没有别的资金补进来,肯定要出大问题。孔太平不敢说自己根本就没有打算与汤有林说这事,他借故说对方要回扣要得太重,开口就要对半开。萧县长说这是无本取利的事,就是对半开也划算,只要能成,哪怕给他六成也行。孔太平没想到萧县长为谷云的事如此不顾常理。 因为这事,孔太平没有在安如娜家里留宿,回到省委党校时,正好碰上汤有林破例没有出去应酬。犹豫了一阵,孔太平终于将修建水文站的报告递到汤有林手里。汤有林看了一眼就说,孔太平简直是张着血盆大口想将他一口吞下。孔太平见汤有林有将报告退回来的意思,就抢先申明,这个报告事关自己的前途,因为萧县长已经放出话来,如果没有要到这笔钱,就算是读完青干班了,孔太平也得在省城继续呆着,直到将钱要到手为止。孔太平还咬着牙说萧县长已经表了态,到时候可以适当地多给一些回扣。说了半天,汤有林虽然面露难色,总算将报告收了下来。 由于这件事没有办好,孔太平不敢回县里去,到了月底该回家时,他让小许将月纺和儿子一起带到省城,外加田毛毛,四个人在饭店里住了两晚上。邓松从洪塔山那里得到消息后,专门用周六一整天时间陪他们上省城一些有名的去处玩了一通。月纺过得很满意,惟一不痛快的事是,临回家时,她发现田毛毛学会了向男人抛媚眼。月纺要孔太平小心点,别让田毛毛再出事。 第20节 转眼间又过了一个月。汤炎不再来上课曾经让青干班的学员们好生高兴了一阵,慢慢地大家发现,没有汤炎对他们的剌激,课堂生活太没意思了。所以孙萍要在五一节结婚的消息一传出来,青干班的学员便都兴奋起来。在所有人中最亢奋的还是汤有林,有空没空都要想方设法与孙萍泡在一起。这天上完课后,汤有林去412房间只呆了一会儿,便回来发愣。孔太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问了几遍汤有林才说他正在想,为孙萍这样的女人花那么多钱值不值得。孔太平不好问得更细,以为汤有林指的是先前那一万元,就随口说是回扣的钱,不给白不给。汤有林在床上打了一个盹,醒来后才说,孔太平的话有道理。汤有林接着说,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可以使那个二百万的报告批下来。不过,因为孙萍买房急着要花钱,县里得通融一下,将二十五万元的回扣先付给他。孔太平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哪敢马上答应。转过身后,孔太平便不停地给萧县长打电话,最后总算找到萧县长本人。孔太平多了一个心眼,他在转述汤有林的要求时,将二十五万元说成三十五万元,而且不得再有中间环节,必须由萧县长本人亲自将现金送来。萧县长对后一点有些犯难,斟酌了两天他才答应下来。 第三天晚上,萧县长专程来到省城,在约定的地方见面后。萧县长将一只皮尔·卡丹皮包交到孔太平手里,孔太平拎了两下后,当着萧县长的面又将皮尔·卡丹皮包交给了汤有林。萧县长好像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周围一有陌生人出现他就心慌意乱。本来说好要在一起喝晚茶的,结果也取消了。萧县长亲自开车将他们送回省委党校院里,汤有林下车后,孔太平装着与萧县长在车里听萧县长说什么,其实是叫萧县长稍等一下。一进411房间,孔太平就对汤有林说,萧县长还有别的事要办,多带了十万元,不料心里一紧张,竟将它们都给了汤有林。汤有林挺能理解,打开皮尔·卡丹皮包一看,果然是多出十万元,便笑着退还给孔太平,还说萧县长像做贼心虚,一点也不老练。孔太平另找了一只塑料袋将十万元现金装好,出了门他先拐到二楼的公共卫生间里,从十万元里数出一万元,另做了一小包。又将余下的九万元分作三扎捆在腰间。做好这一切后,孔太平才下楼钻进萧县长的车里。他将那包一万元现金放在副驾驶座上,说是汤有林觉得萧县长够朋友,就少要了一万元,并由萧县长自行处理。萧县长笑笑后不再提起这方面的事,他再三地要孔太平将汤有林盯紧点,那二百万五月中旬必须到位。 回到411房间时,汤有林正在与几个青干班学员聊天。孙萍也在其中,看样子汤有林已经将那二十五万元现金给出去了,两个人的眉眼中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孔太平本来有些不踏实,汤有林和孙萍的样子,使他很快镇静下来。孔太平忍着三大扎钞票硌出来的难受坐在他们中间,直到屋里的人全都出去后,他才将捆在腰上的现金解下来,藏在行李箱里。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为了照看这只行李箱,孔太平不大去安如娜家里,有空就打开笔记本电脑,拼拼凑凑地写起题名为《世纪之交的乡镇管理人才浅论》的结业论文。安如娜被孙萍逮着为她的婚礼做准备,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想那些卿卿我我的事情。在汤有林的号召下,青干班的学员都不回家过五一节,要到孙萍的婚礼上大闹一场。在汤有林的提名下,孔太平在五一节前一天成了青干班的代表,带着一帮学员去地区给孙萍拖嫁妆。临行前,孔太平从行李箱中取出一万元钱,随身带着。车到地区后,趁团地委的人安排午宴时,他借故去了一趟地委党校。 区师傅正在给大门做清洁,老远就能看见他那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孔太平走近后一问才知道,那个害得他一家五口惨遭横祸的案子终于破了,为首的人是当地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趁着区师傅高兴,孔太平拿出那一万元现金,并将自己前一次如何通过汤有林的关系给鹿头镇弄了五万元,汤有林又如何回扣给自己一万元现金的经过说了一遍。孔太平还说因为与财政厅有关的事情不好往纪委或检察部门捅,自己为难了几个月,他要区师傅这位检察老手替自己出个主意。区师傅也觉得财政厅的人不好公开举报,搞不好就会自断财路。他劝孔太平将这笔钱通过邮局匿名汇给省纪委,同时去一封信,不点名地说明一下情况。孔太平觉得这个办法好,当即就去地区邮局将这事办了。区师傅高兴地说,青干班到底是青干班,进去与没进去就是不一样。 孔太平他们将孙萍的嫁妆送到省委一处宿舍楼时,孙萍要嫁的那个毛毕笑容可掬地将他们接着。孔太平在一旁看着,免不了泛起许多心酸。 那天晚上汤有林哪儿也没有去,跟着大家一起有事没事地往孙萍屋里跑,故意冲着孙萍说着许多酸不拉叽的话。闹得高兴时,还有人将安如娜也拉进来一起当笑话说。安如娜不甘示弱冲着男学员们说,男人越是优秀越是见不得好女人出嫁,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都要吃一场醋。大家说得正高兴时,汤炎出现在门口。孔太平以为他有事要找自己,正要上前去,汤炎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汤炎的样子有些扫大家的兴,汤有林一说留点精力明天好闹洞房,便没有不响应的。 一觉醒来,正好是五点钟。孔太平翻身起床,按汤有林头天晚上的吩咐,去隔壁将安如娜叫醒,然后去好莱坞酒店安排孙萍出嫁前的最后一次早点。到了好莱坞酒店后,需要他们做的事情只是排排座位,尽量不让班里有矛盾的学员坐到一起,同时将党校的老师平均分到每个桌上。安如娜写纸条,孔太平往椅子上贴。那架式让酒店的服务员以为来喝早茶的都是级别很高的首长。 两个人干得正起劲,汤炎从门口钻进来,急促地招呼孔太平跟他去办一件事。 孔太平在路问了两次,汤炎只说到时候他就会明白。说着话就到了孔太平他们住的四楼。汤炎拉着孔太平蹑手蹑脚地走到412房门口,孔太平正觉得情况不妙,汤炎的肩头一使劲,反锁着的门哗啦一声开了。孔太平跟着汤炎闯进去时,汤有林和孙萍仍在光着身子在床上折腾。汤炎从兜里掏出一只照相机对着汤有林和孙萍,正要按动快门,反应神速的汤有林飞速上前一拳击在汤炎的头上。汤炎还没完全倒在地上,汤有林已经抱起自己的衣物窜回到411房间。孔太平跟着汤有林走了几步,然后傻傻地站在走廊上。这时孙萍已将睡衣好,坐在被窝里大声哭起来。孙萍的哭声将青干班的学员全惊醒了,动作快的一分钟不到就冲进孙萍的房间。孙萍显然也清醒过来了,她指着正从地上往起爬的汤炎,不停地哭喊:“流氓!他是流氓!”才一会儿,孙萍屋里就挤满了人。这时汤有林开门从411房间出来,他冲着被学员们拖到走廊上的汤炎踢了一脚,义愤填膺地让人将汤炎的手脚捆起来。孔太平慢慢地清醒了些,趁着人多之际,悄悄地躲进三楼的公共厕所。 清晨的省委党校很安静,楼上稍大一点的动静孔太平都能听得见。孙萍的哭泣声从大到小,最终完全听不到了。倒是汤炎不肯歇息,一直在那里大声嚷嚷,说他早就发现汤有林和孙萍的关系不正常,这一次总算捉奸捉双了。汤有林的声音不时夹在其中。虽然他不断地否认汤炎的说法,说起来总显得底气不足。孔太平非常不安,他感到不管是汤炎,还是汤有林和孙萍,最终他们都会将赌注押在自己的身上。果然,当曾副校长等校方领导闻讯赶来后,汤炎就开始叫喊,要他们将孔太平找来。孔太平同他一样,亲眼看见了发生在412房间里的丑闻。汤有林没有争辩,只说孔太平一大早就和安如娜一道去了好莱坞酒店,不可能同汤炎一道捉什么奸。这以后楼内就开始乱起来,青干班的学员加上党校的职员在楼梯上不停地跑来跑去。孔太平有一阵简直大气都不敢出。为了让自己安静下来,孔太平从口袋里取出圆珠笔,开始在厕所的隔板上不停地写字。隔板上本来就有不少字,没费多大力气,孔太平就将那些空隙全写满了。 这时,有人在厕所外面小声叫着:“孔太平!孔太平!” 一听是安如娜的声音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回答。 安如娜将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你在里面,再不出来,我就出来了!” 孔太平见瞒不下去了,就说:“你进来吧,里面没有别人。” 安如娜说:“你以为我不敢!” 孔太平说:“我知道你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安如娜说:“你真被吓胡涂了!前几天你还对我说过,先前你去地委时,一没办法就往厕所里面躲。” 说了一阵话后,孔太平心里镇静了许多。他在走出厕所前,发现自己在隔板上写的尽是:二百万二百万二百万。 孔太平跟在安如娜身后,不急不躁地回到四楼。走廊上全是青干班学员,还有许多省委党校的教职工以及像曾副校长那样的领导。毛毕带来个迎亲的男女也混杂在人群中。曾副校长还没来得及说话,汤有林便冲了上来。 “你是证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节骨眼上走开。”汤有林说:“我这个样子无所谓了。孙萍可是新娘子,你得给她清白。” “大家都在等你一句话,你可得用党性来做担保。”曾副校长说。 “你这样说话有点过头,这种事能用党性作担保?”孔太平平静地转过头来对孙萍要嫁的毛毕说:“孙萍有资格作你的新娘子。” 汤炎被青干班的几个学员制约在墙根上,孔太平的话让他冲动地大叫起来:“孔太平你要讲良知,将亲眼所见的事情说出来!” 孔太平平静地说:“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剌激?撞门这前,我就对你说过,不要招惹孙萍,孙萍过去的品行就一直很好,在青干班学习一阵,就更加没话说了。何况她晚上就要做新娘。结果哩——如果不是你硬要打搅,人家最后做的姑娘梦说不定到现在还没醒!” 孔太平的话提醒了青干班学员们,大家纷纷说汤炎一定是对前次的处分不满,想找学员出气。曾副校长要汤炎回家休息。 气得全身颤抖的汤炎在几个相好的教师的搀扶下一边走一边大声叫喊:“我还有一堂课没有给你们上,你们不知道我这名字的含义。我告诉你们,汉语中的炎是极热的意思。为什么会有极热,因为地上在冒烈火。我告诉你们,汤炎的意思就是赴汤蹈火!” 孙萍冲着汤炎的背影说:“伪君子!你是想赴淫汤蹈欲火!” 汤炎走后,曾副校长将毛毕叫到一边要他不要计较,汤炎自从受了处分后心里一直很压抑,像是有点间歇性精神障碍。毛毕答应如果汤炎真的是有精神上的问题,他就不追究了。孙萍和毛毕的婚礼几乎没有受到这场风波的影响,早上先是由青干班的学员、党校的教师以及前来迎亲的人一起到好莱坞酒店喝早茶。喝完早茶,大家又跟着婚车后面上香港大酒店喝半路上的迎宾酒。闹得差不多时,天就黑了。这时候所有接和送的人才簇摇拥着孙萍和毛毕到离去不远的香格里拉饭店举行婚礼。这种名为三部曲的方式是孔太平出的主意,也是县里这两年才开始流行的结婚仪式。聚在香格里拉饭店的宾客有好几百。来宾多数是省委下属的各部委厅局的官员,这些人是一盘相互间没有配合的散沙。青干班的学员们聚在一起,闹起来时三十七个人共用一条喉咙。惹得那些人在私下里不断议论,说青干班学员还真的有点黄埔生的味道。婚礼的高xdx潮是青干班学员集体向新郎新娘致祝词,三十七个人,人人说的祝福话都不一样,每一句话说出来几乎都惹出满堂哄笑。 汤有林直到婚礼结束后,大家站在街边上等出租车时才抽空对孔太平说:“你是条讲义气的汉子。不过你若是出卖了我,你就要损失二百几十万。” 孔太平调侃了一句:“也许是我患了间歇性精神病。” 那天夜里孔太平特别失落。婚礼一结束安如娜就被哥哥押着上了回老家车去与丈夫团聚,据说安如娜的丈夫在与安如娜的哥哥作了一次深谈,有些回心转竟意的趋势了。月纺管的银行账目出了点问题一时间也来不了。他索然无味地躺在床上,汤有林不知去了哪儿,窗口不时传来汤炎的吼叫声。孔太平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爬起来给春到的call机上留言。幸好春到回了话,约好见面的地点与时间后孔太平更难入睡了。千熬万熬总算熬到凌晨四点,孔太平起床背着一只皮包像要回家一样下楼出了大门。赶到与春到约好的饭店后,孔太平早早将自己脱光了躺在被窝里,等春到一进房间,他就将她撩到床上骑马一样死死地压住她。后来孔太平精疲力竭地瘫在床上,对春到说:“这个世上幸亏还有女人,汤炎若是也会找外面的女人就不会这样死板。” 五一节过后,汤有林突然变得规矩了许多,很少在外面过夜。偶尔与孔太平说起孙萍,汤有林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彻底完了。孙萍也同安如娜说她与汤有林从今往后是不共戴天的仇家。安如娜一开始还不相信,过了一阵才知道汤有林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小情人。孔太平不想再关心汤有林的风流事,让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汤有林答应给萧县长的那二百万财政拨款。孔太平催了几次,汤有林总说快了快了。 真快的是时间,半年的学习时间转眼就过了五个月。青干班的学员开始为自己结业后可能的去向私下忙个不停。孔太平一点门路也没有,索性不让自己去想这事,一天有机会就催促汤有林赶回财政厅将那笔款子拨下来。汤有林从五月底拖到六月初,眼看六月份过完了,那二百万连影子都没见着。萧县长不仅急得在电话里骂孔太平,还亲自到青干班来了三次,每一次都要威胁孔太平:如果这件最终弄黄了,就算孔太平是中央党校青干班毕业的,回县后也要将他降级使用。萧县长能骂孔太平,孔太平却不能骂汤有林。每次谈起这事上,孔太平连急一点的话都不能对汤有林说。 七月的第一个周五早上,安如娜悄悄告诉孔太平自己可能怀孕了,要他周六上午陪着去省城医疗条件最好的安济医院看看。孔太平被这个消息弄得六神无主,上课时,汤有林突然掏出call机看了一眼,然后向曾副校长请假离开教室的经过他也是恍恍惚惚地没有明确的记忆。安如娜见状抽空递了一张条子过来,让他不要担心,就算是真的怀孕了,吃两颗药后就像来一次例假就没事了。下课后,孔太平接到汤有林打来的电话。汤有林有事夜里回不来,他要孔太平将自己忘在枕头下面的钱包收起来。回到房间,孔太平在汤有林的枕头下面找出那只钱包,顺手打开一看,里面竟夹着田毛毛的一张照片。孔太平不用想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气得大叫一声。安如娜赶紧从隔壁跑过来,问清楚了原因后,也很气愤。安如娜要孔太平马上打电话找到汤有林,由她来算这笔帐。电话打通后,汤有林像是有急事,刚弄清安如娜要说什么就将电话挂断了。孔太平又将电话打到田毛毛的公司,接电话的女孩正好与田毛毛的同屋,她说田毛毛下午肚子不舒服,说是出去买点药,出门后就不见回来。 因为好多年没有怀孕,那天夜里安如娜的特别兴奋。孔太平心里放不下田毛毛,配合得不大和谐。气得安如娜将他从那张德国席梦思上踢到地毯上,说他真没用,心里有一点事便阳萎。天一亮,孔太平又打电话过去问,田毛毛仍然没有回。安如娜也有些着急,就要孔太平早点陪自己到安济医院作检查。检查完后,他们一起去找田毛毛或汤有林。 因为放假看病的人特别多。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轮上安如娜。又过了十几分钟,安如娜笑盈盈地走出门来,孔太平迎上去。 安如娜叹了一声说:“可惜你当不了我的老公。” 孔太平听懂了她的话,他说:“反正你没有孩子,想要的话就留下来。” 安如娜说:“过两年吧,如果那时还看不出有别的希望,我就要一个你的孩子。” 二人正在说话,孔萍挽着毛毕的手臂在一旁叫着安如娜。孔太平顿时有些局促不安。孙萍上前来主动问他们是不是来看田毛毛的。安如娜反应很快,马上接口说是的。又说孔太平对省城不熟,非要自己陪着来。 “田毛毛在妇产科住院部三十六床,这女孩子是不是身体有问题,又是宫外孕。男方是汤有林。”孙萍望着孔太平,话却是说给毛毕听的。 毛毕说:“孙萍怀孕了,我带她来找妇科主任看看,无意中发现汤有林和田毛毛也在病房里。” 说到怀孕,两个女人兴奋了一阵。孔太平等不下去,一个人先去了妇产科病房。 田毛毛躺在病床上,见到孔太平时苍白的脸上露出些不大自然的微笑。 孔太平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汤有林哩?” 田毛毛说:“刚才有个熟人从外面经过,他回避了一下。” 孔太平说:“你好像还在护着他。” “我是自愿的。”田毛毛说:“汤有林同洪塔山不一样。这几天他一直在照顾我。” 这时候汤有林闪身进来。孔太平正想骂他畜牲,汤有林抢先对他说,萧县长送来的报告批下来了,星期一就可以拿到拨款书。说完这些,汤有林又说太太在欧洲的业务提前做完了,这几天就要到家。就算他太太不回来,自己在这儿也太危险了,万一被熟人认出来可就麻烦大了。汤有林要孔太平给田毛毛家打电话,让她母亲来照料一下。孔太平告诉汤有林,这样做就等于要那两个老人的命。汤有林说不会有问题,这种手术很像是阑尾炎,他可以叫医生护士做一套追假病历,瞒着不让老人看出来。孔太平不肯让步。他吩咐田毛毛就在这儿好生躺着,如果哪天汤有林没来,就打电话到财政厅去找。汤有林说要打电话最好现在就打,那样国库就可以少浪费二百万元人民币。孔太平也变起脸来说,如果汤有林真的这样想,他现在就替田毛毛打电话报警。二人正对峙,安如娜和孙萍进来了。汤有林尴尬地笑了一下。孙萍毫不客气地说汤有林狗胆包天连朋友的表妹都敢欺负,上来就是一耳光。汤有林没有想到孙萍会这样,他刚捉住孙萍的左手,孙萍的右手又掴到脸上。汤有林捉住孙萍的手一使劲,孙萍差一点倒在地上。幸亏孔太平伸手拉住。这时安如娜也火了,她抬起脚用高高的鞋跟对准汤有林的肚子踢了一下,并说孙萍已经怀孕了,若是她再出事,一定会有人将他送进监狱。汤有林这才软了,无奈地坐下来,要大家替自己出个主意怎么处理这事。商量半天,最后还是安如娜说,汤有林仍旧要表现得一切正常,该上课时就去上课,该参加的活动都要参加。田毛毛这儿尽量少来,同时由孔太平通知田毛毛的父母,让他们来省城料理一阵,不过病情真相不能说。孔太平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加上田毛毛已同意了,他只好给月纺打电话,让月纺告诉舅舅,说是田毛毛因急性阑尾炎手术后住进了医院。 周日下午,田细佰和舅妈一齐就赶到了省城。孔太平给了田细佰一些钱,又在安济医院附近的饭店给他们订好了房间。孔太平没有时间多陪他们,推说晚上还有课要上,其实是上安如娜家。安如娜吃下去的药开始起作用了,不停地叫肚子疼。孔太平守着她身边,一会儿替她捶背一会儿帮她揉腰,比月纺当年生孩子还难伺候。折腾了三个小时,一只像唇膏一样的血块终于掉在马桶里。安如娜稍一轻松就与孔太平说起田毛毛,她要孔太平千万别冲动,省城不比鹿头镇,一般的风流韵事不会对当事人产生致命打击,就汤有林所处的位置来看,可能还有人主动将女人送上门去让他玩。只要汤有林还在这个位置上,只要孔太平做得不过分,以后是不会吃亏的。一个汤有林抵得上一百个洪塔山,对洪塔山的所作所为都忍了,对汤有林就更要忍。孔太平有些累一点也不想反驳。 从周一开始,孔太平每天下课后都要赶到江北去看看田毛毛他们。田细佰大约觉察到什么,每见与孔太平见面时脸上都挂满疑问。孔太平第三次过江去安济医院时,田细佰终于忍不住问田毛毛到底怎么了。 田细佰说:“我等你说实话都等三天了!” 孔太平说:“真的是阑尾炎。” 田细佰说:“可是毛毛吃的药与上次吃的药是一样的。” 孔太平说:“消炎药总那么几种。” 田细佰说:“你是不是又遇到难题了?毛毛说,常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汤处长是省财政厅管钱的。” 孔太平怔了一下才说:“汤有林是答应给县里一些钱,这和毛毛的病没关系。” 田细佰说:“他给你多少钱?” 孔太平说:“二百万元。” 田细佰说:“天啦,姓汤有这么厉害?” 孔太平说:“又不是他的钱,厉害什么。” 田细佰不说这个了,他再次追问:“毛毛真的没有再犯上次的错误?” 田细佰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盯着孔太平的眼睛一下子失去许多神采。一个人站在那里喃喃地说:“外甥儿,你这些时读的什么书呀?” 这话在孔太平的心里撞得砰地一响,好像有东西在响声中飞出自己的身子。 第二早上起来,孔太平感觉到自己的极度疲乏。见他整日里无精打采,汤有林和安如娜都说他患了急性肝炎。孔太平因此上医院查过血,结果各项指标均属正常。安如娜说自己刚做过人工流产都没有孔太平这副样子,便劝他下个周末回家调整一下。孔太平真的回去了一趟。月纺很高兴,早早地就与他上了床。夫妻俩搂到一起后,孔太平才发现自己不行了!月纺怎么也不相信,前次相聚还如火如荼,才一个月的时间,孔太平就变得灶冷锅凉。孔太平自己也不相信,可是任凭怎么努力也丝毫不见效果。月纺哭了两场后反而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后,她认为孔太平心里的压力一定太大了。等从青干班学习回来,职务上有了新的安排,一切都会好的。 周日下午,孔太平心事重重地回到省委党校。路过地委党校时,也不去区师傅那里坐坐了。甚至从安济医院门前经过时,也没想到要去看看舅舅一家。 在411房间里等候多时的安如娜迫不及待地过来问他情况如何。孔太平摇摇头半天没说话。安如娜这时也急了,像孔太平这样心气不低的男人如果心里揣着这样的问题,工作上是一定要出问题的。孔太平拒绝了安如娜要他去找医生看看的要求,他相信只要安如娜肯配合,自己的毛病会自动好的。安如娜点着头本想说没问题,她会配合得非常好,嘴巴还没张开眼泪却流出来了。她一边哭一边小声数说,自己的命太苦,结婚不到半年丈夫就不肯同房睡,好不容易碰上孔太平这样一个有缘的男人,现在又成了这种样子。安如娜这一哭让孔太平也感到这事绝对非同小可。虽然青干班的课程在后期安排得有些紧张,孔太平还是抽空约了一次春到,并将自己的实际问题告诉了她,要她想办法替自己治好。比起正经女人,春到的办法要多上许多。春到曾让好几个在自己妻子面前毫无作为的男人满意而归,她以为孔太平的不行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孔太平躺在床上让她摆弄了一整夜,最终春到不得不对说,他的毛病太怪了,自己见识浅了,没办法。回过头来孔太平只好继续与安如娜作配合。每隔两三天孔太平就要上安如娜家里去一趟。安如娜也极配合,她不顾自己做完人工流产不久,拼尽全力想让孔太平重新坚挺起来。 孔太平与安如娜的努力一直持续到他们在青干班学业结束。 这中间田毛毛被田细佰带回家去了,走的时候孔太平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走后才有人通知汤有林去结账。田细佰给孔太平留了个口信,让他有机会将田毛毛放在公司的行李带回去。结业前的半个月里,学员中有半数以上的人,或升职或被安排到更为要害的位置上。奇怪的是411和412两个房间的人全都没有动静。汤有林还是说着刚来时说过的话,按照他现在位置的重要性来权衡,就是将自己派下去当个县委书记也是贬谪。孔太平不客气地说,汤有林若是去哪儿当县委书记,哪个县里就会有一半的男人要打光棍。按照青干班公布的成绩,孔太平总分排在第二,排在第一的是汤有林。汤有林还算明白,他公开说,这是因为自己给省委党校弄到了二百万元钱修宿舍楼。分手之际,安如娜泪如泉涌。好在有几个学员站在一起,安如娜向每个人都说了想念之类的话,大家都以为安如娜的眼泪是为自己而流。孔太平从411房间扛着行李下楼后,没有急着往回赶。他让司机小许在苏鉴书店门前停下来,掏出五角钱买了一份当天的省城晚报,他要看看上面刊载的那些专治阳萎的广告。 这时候街道上的灯全亮了。街道上有很多穿着短裙走来走去的女人,省城到处飘荡着的暗香。 第21节 21虽然都叫做香,但在省城与鹿头山两种不同地方闻着来,气味有着极大的不同。 天黑之前,孔太平来到自己亲手开垦出来的菜地里。红甘蓝已经有些模样来了,一眼望去就有十几个红色的小球被托举在那些紧贴在地面上菜叶中。那个正在给红甘蓝除草的民工问孔太平,红甘蓝的小球像什么。孔太平迅速从四周那些等着他回答的男人眼光中猜到他们希望的答案,便叫那些人回去问老婆。孔太平说过后,民工们果然快乐地笑起来,纷纷说这么嫩的红甘蓝球,老婆已经忘了,只有十七八岁的姑娘才记得。孔太平听了也跟着笑。从上山的第一天开始,民工们嘴里就没有离过与女人有关的话题。民工们越说越具体,最后集中到娥媚的身上。娥媚与当护林员的丈夫章见淮一起住在山那边的一处小屋里。民工们说章见淮家长年用豹鞭泡酒喝,所以才将娥媚的乳头滋润得像红甘蓝的小球。说了一阵,就有人提出要请假回去看看。孔太平心想离上次回家还不到半个月,总在路上跑来跑去这高山环保蔬菜基地十年也建不起来。想法归想法,孔太平嘴里仍在开玩笑。 “山顶上都这么热,山下的老婆还不成了火盆,回去也干不成事。” “当干部的人身上的油多,才会怕热。” 民工们很默契,第一个人说话时舌头上带了点剌,第二个人马上将话题圆回来。 “多热几天地里的棉花可以多开几个蕾,免得摘下来晒。” 说起棉花正在干活的民工几乎都烦躁起来。春天时他们将种棉花的营养钵都准备好了,段人庆一来便与赵卫东一唱一和,说是这两年棉花卖不起价钱,逼着他们种花生。按季节这时候花生已差不多完全长成了,前几天他们扒开土看了看,一蔸花生禾下面结的花生不少,可里面有四成是空的。大家一致说,从前只听说段人庆在鹿尾镇那边闹得热火朝天,大家还有些羡慕,这下算是看透了,县里的干部谁也不如孔太平。孔太平暗暗一笑,要他们别拍自己的马屁,如果没有去省城读党校,说不定也会这么干。 说话的民工理直气壮地告诉孔太平:“我从不拍人的马屁,我还当面骂过段人庆的娘。” 旁边的民工马上将老底抖出来:“你又吹牛了。那天段人庆从路上经过,你只是泛泛地说,今年的花生要是没有产量,那个下命令种花生的人就是怪种杂种。” 说到这里,离着很近的地方突然响起枪声。紧接着一颗子弹尖锐地叫着从孔太平耳边飞过。孔太平吓了一跳,还没有说什么,身边的那些人就一齐吆喝起来:“章见淮,是你吗?”章见淮是护林员,快六十岁了才娶上老婆,就住在山那边。叫了一阵,仍没有回应。有人说,这是谁在向孔太平打冷枪,孔太平一定在什么事上碍着别人了。旁边的人马上附和,说起最近报纸上关于某某地方的二把手雇杀手谋害一把手几条消息。孔太平说自己没有这样凶恶的仇人。几个胆大的男人拿上手里的锄头,沿着枪响的方向去寻了过去。孔太平正在往四周打量,又有几个人叫起来,他们发现有只花东西在那响枪的林缝里一闪。有人推猜那花东西可能是梅花鹿。其它人坚决不同意,这儿虽然叫鹿头山,却只有麂子。议了一阵后,大家一致认为那是女人的花裙子。孔太平于是笑他们上山当了十天和尚,便将一切东西都往女人身上想。二十分钟后,探寻究竟的人回来了,他们找到一只狩猎者装火药的牛角。领头的民工说,一定是当干部的在准备过年时进贡的礼品,让人偷着上山来打麂子。别的人也跟着附和。 也许是那声枪响惊出许多冷汗,孔太平感到身上很凉。片刻后,他听见松涛从远处翻越岭呼啸而来。 刚开始刮的是东南风,天黑后东南风停了。 风再起来时,孔太平情不自禁地说了声:“是北风。” 北风一来,地上顿时冒出几分寒气,逼得大家纷纷往被窝里钻。 半夜里,孔太平听到有人开了外面的大门,他以为是去撒尿的,就没有在意。重新睡着后没多久,外面忽然骚动起来。孔太平听声音不大对头,他披着衣服走到外面时,正碰上几个男人扶着一个像是受了伤的同伴正往大门里走。 “怎么啦,叫野兽咬了?”孔太平问。 受伤的男人咧着嘴苦笑一下,其余的人在一旁抿着嘴唇想笑又不敢笑。 “你们干了什么坏事,还不赶快说出来。”孔太平将脸板起来。 受伤的男人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没有搞腐败,只是想听听娥媚夜里与章见淮在干什么。” 有人开头后,别人便一点一点地补充着将事经过说清楚了:半个小时前,他们摸黑去听听娥媚与章见淮在床上如何行事,没想到章见淮在通向自家的小路上布下了机关。受伤的男人在头里刚走上那条小路,脚下什么东西一绊,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路旁一棵弯得像弓一样的松树弹起来将他击倒在地。几个人吓得不也再去听窗了,拉上同伴就往回跑。 孔太平好气又好笑地说:“没想到你们这样馋女人,明天就放假好了。 闹了一通再回到床上,没等睡醒秋天就来了。 孔太平跟着秋天一起醒来,推开门前的那堆红霞出屋时,孔太平身上立刻被一股凉气拧出许多疙瘩。一只松鼠蹲在门外被露水湿透的椅子上,跷着尾巴望着孔太平。松鼠黑黑的浑圆的模样有些像安如娜。发现这一点后,孔太平一大早就惆怅起来。鹿头山尽管很高,最远也只能望到鹿头镇,连县城的边都看不见,更不用说省城了。愣过之后,他才发现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到几间屋里看了看,不知何时那些民工全走光了。气得孔太平骂了一声说,说他们全是离开女人就没法活的色鬼。骂声未落,会计不知从哪儿钻出来。 孔太平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没走?” 会计吱唔一阵才说:“我想带点钱回去,给病在床上的老人买点药。” 孔太平知道蔬菜基地的帐上只剩下几十元钱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二百元钱递给会计,要他先拿去用着,并且一定不要对别人说帐上没钱了。会计走后,孔太平再次觉得萧县长太狠心了,自己挑了这个工程时,萧县长居然只给三万元,并申明以后不再追加。盖了几间房子,再给民工们发两个月工资,帐上就空了。为了对付眼前的危机,一个星期前孔太平就让人送信给洪塔山,要他送些钱来。可至今也不见洪塔山的人影。 孔太平给自己做了一份面条当早饭,刚扒了两口,忽然听到屋后像是有婴儿在叫。孔太平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只麂子站在门外的空地上。平常最不愿见到人的麂子,出乎意料地与孔太平对视一阵。麂子忧郁得就像孔太平上鹿头山的头天晚上月纺藏在怀里不让他见到的那副样子。孔太平将那碗面条远远地伸过去,嘴里还轻轻地唤着。麂子抬起前蹄叫了一声,这才慢慢转过身离去。孔太平将面条放在桌子上,拿着一把砍刀跟了上去。麂子走过的地方树叶都是香的。爬上一座青石大阪,麂子的芳香突然消失了。孔太平顺着原路返回,刚走到屋后就看见那只麂子带着两只幼麂闪过稻场钻进树林里。等到进屋后他才发现放在桌上的面条已经被幼麂吃了个精光。幼麂像是受过伤,留在地上的脚印是红色的。孔太平望着麂子们消失的那片树林无奈地摇摇头。 憋了一阵,他还是冲着山谷大声吼了一句:“连畜牲也会算计老子了!” 孔太平发泄一阵,这才转身便顺着防火道往山顶上爬。翻过山顶再往下走一段山路,就看见章见淮的家。孔太平站在屋后叫了声:“章见淮在吗?” 话音刚落,娥媚就出现在门外的稻场上。娥媚年纪很轻,她喝住那只充满敌意的大黑狗,很甜地笑着要孔太平进屋坐坐。孔太平上山已有两个月了,娥媚是他惟一能见到的女人,所以很愿意多看看她。前年冬天娥媚被人贩子从四川老家骗来卖给了章见淮,一开始她死活不从,后来发现章见淮人不错,身体也强壮就答应了他。这些情况孔太平前两次来时已经听章见淮说过,当时娥媚回四川娘家了,章见淮还担心她一去不回。搭了几句话后,娥媚说一到秋天上山偷猎麂子的就多起来,章见淮这两天除了回来要她陪着睡觉,其余时间全泡在树林里,抓那些偷猎者。孔太平听章见淮说过十几年前曾打死一只豹子,豹骨泡了酒喝豹肉熏着吃了,豹皮这一次让娥媚带回去孝敬有风湿病的父母,只剩下一只豹鞭,他要好好藏着,过两年身体不行了,再拿出来泡酒喝,喝了又可以好好享受娥媚。 孔太平本想找章见淮要半只豹鞭,章见淮不在,他只好说别的:“昨天晚上,老章下的树弓将我的人打伤了。你转告他一声,就说我说的,要他以后不要再这样。那些民工我会好好管教的,不让他们来骚扰你们。” 娥媚笑着说:“谁叫他们不识相,以为老章好欺负。老章用松树做树弓还算手下留情,若是真火了,在什么地方用檀树做架树弓,到时候就是没有要谁的小命,也会将他的腰打断。” 娥媚转过身去,说是泡茶,人却进了里屋,再出来时她换了一身回娘家时在成都买的衣服,要孔太平评一评样子如何。孔太平觉得娥媚这身装束比先前又胜出几分,便点头说挺好的。娥媚很高兴,上了茶后又要孔太平留下来吃午饭。说话时娥媚伸出手指将孔太平胸前的一根杂草轻轻地弹开。孔太平心里明白,二十几岁的娥媚在这深山老林里守着快六十的章见淮,那股怀春之意就像鹿头山上的泉水,就是没有东西去碰去撩,也会晃荡不止。 孔太平对女人一点欲望也没有,喝完茶后,也没找借口,说走就走了。 刚刚翻过山顶,迎面碰上洪塔山。孔太平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洪塔山讪讪地说:“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实在是这几天有事脱不了身,再加上一下弄那么多现金太打眼。” 说着洪塔山就将一包钱交给孔太平。孔太平问:“多少?” 洪塔山说:“就按孔书记交待的,整两万,一分也不少。” 孔太平将钱拿在手里掂了掂才说:“我不能打借条给你。还有可能没法还钱给你。” 洪塔山说:“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这钱你又不是私吞了,是用在蔬菜基地的建设上,就算养殖场支援的,回头我叫会计想办法将帐做平就是。” 孔太平听着洪塔山的话,脸上总算露出笑容来。他问:“听你刚才说话的意思,像是碰到为难事情了?” 洪塔山说:“孔书记分析得很对!这几天段人庆和赵卫东邀在一起,天天去养殖场,非要我将池子里的甲鱼全取出来,变成现金,用来整修镇里的街道。我知道段人庆在鹿头镇这么干,目的是要压孔书记的风头,所以一直顶着没办。” 孔太平一听便火了:“镇里穷得工资都没有发的,还想搞这种假大空的东西。别理他们,段人庆若是逼得太急了,你就往我这儿推。就说是我制订的政策,下半年的甲鱼都得留作过年时卖了给干部们发工资。” 洪塔山说:“我一直是这样说的。段人庆不高兴,今天一早将萧县长请来,想将我压服。我怕自己再顶下去会给你添麻烦,便想着上山来听听你的意见。” 孔太平没有马上回答,正在思忖之际,他看见山腰上有几个人在慢慢地往上爬。远远地看,很像是洪塔山养的那些甲鱼苗在水边的沙滩上爬行。那些人略微走近一些后,孔太平认出其中有萧县长、段人庆、李妙玉和赵卫东。 洪塔山也认出那些爬到半山上的人,他着急地说:“孔书记,你得拿个主意。不然,我只能照他们的要求去做。” 孔太平瞟了他一眼说:“你是不是已经有想法了,说出来让我听听!” 洪塔山说:“我的想法全是生意场上的,放在官场上行不通。” 孔太平不满地说:“你还没说怎么知道行不通。” 洪塔山说:“办法我是有一个,如果萧县长硬要我照着段人庆的话去做,我想就顺着他们的意思将甲鱼全卖出去,但是卖甲鱼的钱却另找一个地方存起来,等到过年前后再拿出来急用。” 孔太平想了想说:“你说的另一个地方,是不是邓松那里?” 洪塔山点点头说:“这个人靠得住,我们是多年的朋友。” 孔太平说:“就是真要卖也只能卖一半,剩下的一半仍养在水池里。你将给池水加温的锅炉熄了,让那些甲鱼冬眠,只要萧县长不亲自下到冷水里去,就看不出究竟。” 洪塔山点头答应后,又抓紧时间告诉孔太平,最近一阵自己连续几次让人给田毛毛送工资,结果都被田细佰扔了出来。后来才想明白是自己少了个心眼,田毛毛不在养殖场上班却照拿工资,这等于往孔太平脸上抹黑。所以他决定田毛毛的工资从此不从帐上走,他感觉到田毛毛的妈妈要好说话一些,就叫人将田毛毛的工资悄悄地交到田毛毛的妈妈手里。田毛毛的妈妈果然收下了。 两个人刚将要说的话说完,王科长率先出现在菜地里。 “孔太平!”王科长喊了几声,见没人回应又改口喊:“孔书记!” 叫了几声,萧县长他们就到了。 萧县长说:“怎么一个人也没见着,都叫狐狸精勾走了?” 赵卫东在一旁说:“天变凉了,应该是回家拿秋天的衣被去了。” 段人庆一语双关地说:“再冷也不能这样没有指挥艺术,一下子走个精光。” 孔太平听了,顿时不悦,他从树林里走出来,不冷不热地说:“我没有段书记的本事大,能听指挥萧县长爬上这么高的鹿头山。” 段人庆想说话,又不好抢在萧县长的前面与孔太平过招。 萧县长将他俩看了眼后,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说起别的:“孔太平,自从让你上这鹿头山后,你竟然两个月不下山,我让你下山开会你都不听。段人庆猜测你是在省里吃了定心丹。” “这话也不假,谁要是轻视从青干班出来的人,不出五年谁就要吃大亏。”外强中干的孔太平故意加重说话的语气,不让别听出自己是在虚张声势。 萧县长不想听孔太平的话了,他将脖子上的领带整理了一下,一直跟着身后的县电视台的两个记者会意地将摄像机镜头从菜地里挪回来对准了萧县长。大家赶紧摆好姿势,一边走一边跟着萧县长弯下腰去给地里的红甘蓝除草。 孔太平跟在萧县长的身后在菜地走了一圈,萧县长说了不少关于发展环保蔬菜的话,可就是一分钱也不肯多给。孔太平在钱的问题上多说了几句,萧县长便不耐烦。萧县长说环保问题越来越时髦,孔太平将环保蔬菜基地建好,就等于手里握有一张与众不同的名片,这么好的事应该自己去努力。孔太平明白萧县长的意思是叫自己继续去找汤有林要钱,他觉得萧县长也真敢想,自己一次弄回二百万财政拨款,他居然还不满足。 好像是要打击一下孔太平,萧县长故意当着众人的面问:“我听说,你虽然人在山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鹿头镇的权力不放。有这回事吗?” 孔太平有些炫耀地毫不含糊地说:“萧县长,我知道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所以我可以明白地说一句毛主席曾经说过的话,领导的威信是在斗争中自然建立起来。有人相信我,愿意上山来请示工作,我能将他们从山岩上推下去吗!” 萧县长对孔太平说话的语气之冲有些诧异。 孔太平继续说:“我在省里读书时,听说有人想将洪塔山换了,让别人来顶替,为什么最终没有得逞,这里还有一个法则,那就是市场规律。” 萧县长有些听不下去了。他将脸色一沉说:“我跑这么远的路,不是为了听你掉书袋子。我问你,洪塔山是不是经常来你这儿听指示?” 孔太平说:“来过,我还批评过他,让他听你的话,让养殖场里的甲鱼全卖了,支持县里的美化小城镇计划。” 段人庆总算能插嘴说上一句话了:“今天早上我们找他谈话时,他还不肯卖甲鱼。” 孔太平说:“早上的太阳是多高?现在的太阳又是多高?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哩!” 萧县长说:“这样就好,我们回去吧,孔书记将这儿的工作做得很好,我们在这儿反而会碍他的事。” 李妙玉故意一嘟嘴说:“萧县长刚才还说孔书记的住处像是狗窝,怎么转眼之间就如此溢美了!” 萧县长说:“我倒忘了,李主任刚才的自报奋勇。孔太平,我将李妙玉留下这儿,临时替代月纺半天。让她帮你整理一下屋子。” 孔太平明白这时候无论怎样高明的推辞,也不如大大方方的接受。萧县长他们很快消失在山坡上,李妙玉以为山上没有别人,不顾一切地要往孔太平怀里扑。惹得孔太平不得不告诉她,洪塔山就藏在附近的树林里。李妙玉见孔太平说的是真话,就不敢造次了,只好真的替孔太平将屋子整理好。李妙玉一边做事,一边问孔太平为什么这一阵像个冰做的人,不仅不与她见面,连个口信都没有。孔太平不想将自己阳萎的事告诉李妙玉,他装出一脸正色说,自从第二次与李妙玉幽会后,他反省了很久,越反省越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一个党员了,所以他决定不再维持与李妙玉的关系。李妙玉生起气来,她质问孔太平,不要以为天下只有他是党员,按照登记表上的日期,自己的党龄比孔太平还要长三天。孔太平说,虽然李妙玉加入组织的时间略长,毕竟没有上过省委党校,所以在觉悟上要低一下档次。不管李妙玉怎么说,孔太平就是不将真相告诉她。惹得李妙玉杏眼圆瞪地告诉孔太平,如果将来她与一个更优秀的男人好上时,孔太平若是气死了,她是不会负法律责任的。 墙角那边的小路上有人走过来,一直竖着耳朵在听的孔太平冲着李妙玉嘘了一声,李妙玉赶紧大声地数落孔太平,虽然当着镇委书记管理几万人民,自己的窝却整理不好。说完这话后,李妙玉又小声地问,谁来了。孔太平没有回答,他冲着小路方向大声叫着洪塔山的名字,要他不要在山上乱跑,小心章见淮布置的树弓打断了腿。叫了两声,洪塔山没有回答。黄所长和丁所长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小路上。 孔太平正要发问,黄所长抢先开口了。 “昨天是不是有人冲着你打黑枪?” “别说得那么吓人,可能是偷猎者不小心走火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与谁结了不解之仇?” “这话是什么意思?” “譬如吃了别人的黑不肯帮人办事。又譬如当了第三者后被第二者发现。” “老黄你这样说真让我伤心。” “我不相信你会沾惹后者。除非你蛮打瞎撞,碰了碰不得的小姐。”黄所长固执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尽将我往坏处想!”孔太平发起很大的脾气,将内心的不安掩盖得干干净净。 黄所长忽然对着深谷大笑起来。“现在我可以正式宣布,不会有人故意谋害你。” 丁所长在一旁也笑起来,说黄所长其实是听一个民工说了几句昨天的事,一路上就想着要用这种方法来敲诈孔太平一番。黄所长说,这种事现在经常发生。黄所长举了几个例子,并说感叹现在与八十年代初刚搞改革时不同,那时的凶手几乎都是对推动改革的领导不满。现在的领导只要卷入谋杀案,多数人经不起调查,一查起来往往被害者的罪行比凶手还要恶劣。 孔太平不同意黄所长的话,他转身将李妙玉叫出来,黄所长看了孔太平一眼后便与李妙玉开玩笑,说她若不是色胆包天,怎么敢女人家家的独闯鹿头山。李妙玉也不示弱,马上反诘黄所长,鹿头山上有几个男人,自己是冲着谁而来?黄所长说,孔太平在山上呆了六十天也不见她来,自己前脚上山她后脚就到了,孰轻孰重就是不长眼睛的人也能看出来。听黄所长这一说,李妙玉索性放开了,她要黄所长别太自作多情,自己来时只知道山上有个孔太平,往山上爬时她还想过,这时候山上若有第二个男的,只能是那种追蜂撵蝶迷了回家路的公狗。 听到这话,黄所长将手一指说:“公狗在哪儿。” 大家一回头,看见洪塔山从树林里钻出来,便一齐笑起来。洪塔山自我解释说,刚才在树林里碰到章见淮,聊天聊得高兴就将时间忘了。大家在一起笑嘻嘻地乱说一通后,孔太平就问丁所长,这几个月镇里的财政支出情况。丁所长早有准备,一边掏出一只笔记本打开后递给孔太平,一边说他上山来就是汇报这些事情的。孔太平只看了两眼就骂起来,说段人庆简直是头喂不饱的狗,才三个月就吃喝花掉了三万元。丁所长伸手在笔记本上点了一下,孔太平更生气了:除了吃喝花掉外,还有送礼,两项加起来差不多有五万元。孔太平将笔记本晃了晃,问黄所长要不要这白纸黑字写成的罪证。 黄所长冷笑着说:“这不是罪证而是光荣证,那么多人在疯狂地吃喝居然没有将鹿头镇吃光吃垮,可见鹿头镇的经济发展得挺不错。” 丁所长感慨地说:“鹿头镇看来还得让孔太平来当家。” 黄所长马上嘲笑起来,他说:“丁所长是不是活倒了,连普通道理都不懂,孔书记早就应该是县委书记的接班人。” 李妙玉在一旁接着说:“这话若是传出去,萧县长非要杀了孔书记不可。” 接下来李妙玉将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说,总的情形还好,毕竟段人庆在鹿头镇做事还是有所顾忌,再加上赵卫东也没有完全与他配合,基本格局还是孔太平主持工作时的样子。 见大家将要说的话全说了,孔太平就留大家在山上吃饭,李妙玉到厨房里转了一圈出来,摆出一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样子。孔太平说这儿根本就没有准备大家吃饭的米,他是想借各位的到来,上山那边章见淮家里,闹一顿熏得香喷喷的野味吃吃。黄所长带头对孔太平的提议叫好,还说除了章见淮的野味以外,那美丽的川妹子也是秀色可餐的。 孔太平带着他们经过那一大片新开的菜地时,李妙玉不认识地里长着的红甘蓝,只觉得它长得像一朵花特别好看。黄所长就说:“这是孔太平牌玫瑰。”孔太平免不了又要将红甘蓝介绍一番,说这种菜在日本很流行,日本人认为它有抗癌功能。 一群人上山又下山,早将娥媚惊动了。娥媚站在自己门外冲着山上叫了两声,回声还没消失,章见淮就回到家里。章见淮的屋梁上果然挂着不少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野味,常见的野兔、野鸡、野猪,样样都有,而且都是隔年的。章见淮搭着梯子上去寻找时,竟发现一块不知哪一年留下来没吃的腊肉。娥媚将整块腊肉放进锅里,水还没有煮开,满屋就散发着一股异香。好不容易等到腊肉煮好,娥媚用菜刀将腊肉切成一块块的,还没端到桌上,黄所长就带头上去用手抓着吃。禁不住诱惑孔太平也上去抢了两块拿在手里。陈年腊肉越肥越好看越好吃,孔太平的嘴唇刚一接触上去,就想起安如娜嘴唇的滋味。他盯着它看了一阵后竟然觉得眼前分明闪烁着一块流彩的玛瑙。黄所长边吃边叫章见淮赶紧上酒。章见淮正要去拿,回过神来的孔太平提醒他最好来点自己泡的药酒。章见淮说药酒是有,但现在不能喝,要喝过了冬至再来。洪塔山一听就来劲了,说什么也要先尝一尝。章见淮拗不过,只好给每个男人斟上一小杯。正在做菜的娥媚见大家将酒喝下去了,就暧昧地笑着要李妙玉小心点,当心他们借酒装疯。一会儿,黄所长、洪塔山和丁所长的三张脸一齐涨红了,目光只要碰到李妙玉和娥媚就开始冒火。章见淮看了孔太平一眼,回头又给他加了一杯酒。孔太平喝下去后还是没有反应。章见淮没有做声,转身叫娥媚端来三碗凉水。黄所长他们捧着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后,一个个大声说着:“痛快,真是痛快。”余下的时间里,他们竟然对李妙玉和娥媚视而不见。一顿饭吃到太阳偏西。 临近分手时,黄所长掏出一封信交给孔太平,并解释说信是从县城到鹿头镇的早班客车司机捎来的。月纺在信封上面亲笔写着:黄所长亲转,孔太平亲收,还封了口。李妙玉见了就说黄所长是不是见孔太平两口子结婚这么多年还在写情书,心里醋醋地,所以一直舍不得将信拿出来。黄所长笑着说,他的确有这种私心杂念。孔太平不理他们,一个人走到一边将月纺的信打开。 月纺在信里说,汤有林这几天一直在往家里和镇上打电话,像是有急事找孔太平商量。汤有林还往镇里打过很多次电话,镇里接电话的人说鹿头山上没有电话,手机信号也没有,汤有林还不信,以为接电话的人与孔太平有矛盾,有意不肯传话。汤有林要孔太平这几天在山上等着,哪儿也不要去,免得错过了。他有非常重要的事与孔太平商量。 孔太平收起信,他初步判断汤有林这么急着来找自己一定与田毛毛的事有关。他担心田毛毛出了什么问题,便决定下山去看看。 孔太平跟着洪塔山他们下了山,然后戴上头盔,坐上黄所长的摩托车。一路上见人超人见车超车,到了汤河村,摩托车刚停下来,孔太平就看见田毛毛站在村头冲着自己笑。孔太平以为田毛毛看见自己了,连忙迎上去叫了声:“毛毛!”田毛毛认出是孔太平后,反而不笑了。孔太平说话她也不理,眼睛只顾往公路方向看。孔太平正在纳闷,舅妈匆匆跑过来,告诉田毛毛,她要看的电视剧来了。田毛毛这才将孔太平叫了声表哥,然后转身走自己的路。趁田毛毛走远了,舅妈赶紧对孔太平说,田毛毛刚从省城里回来后,就成了这种样子,不喜欢呆在家里,特别是没有电视剧时,在家里更呆不住,常常一个人对着公路一看就是半天。为此,田细佰总在背后怀疑田毛毛是不是让那个姓汤的男人害了,好几次半夜醒来要去找孔太平问个究竟,都被舅妈拦住。舅妈说,别人上了省委党校都要提拔,孔太平不但没有提拔还被贬到鹿头山上建环保蔬菜基地,这种时候作为长辈怎么可以用这种没油没盐的事去给孔太平添麻烦。舅妈按孔太平所问的将田毛毛的交际情况和身体情说了一遍。这些方面好像没有与众不同的。舅妈最后说,田毛毛的心情看来还是被破坏了。她要孔太平在外面留个心,有合适的男人不妨介绍一下。女孩子一旦被男人破了身,心思就再也守不住了,还是早点成家为好。经舅妈这一说,孔太平决定就此打转,免得舅舅真的问起来,自己又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 返回时,黄所长开着摩托车从鹿头镇最热闹的地方穿过。往日总是一副古朴模样的小街,已被拆成一派狼藉。孔太平忍不住说,这不是美化,是丑化,出这个主意的人就是将其双开除也不过分。 第22节 孔太平从洪塔山送来的两万元现金中取出一部份,将拖欠的民工工资全发了。民工们特别高兴,一个个干起活来浑身是劲。孔太平自己却有些没精打采。从青干班结业回来时,萧县长好像连鹿头镇党委书记的位子也不愿给孔太平了,借口孔太平在青干班学了现代社会的管理办法,让他在几项不痛不痒的临时工作中先选一项作为过渡。孔太平为此气得七窍生烟。好在月纺能及时给自己一些宽慰。月纺说搞环保蔬菜也是县里最有现代观念的工作,中国的事要不了多久便会像美国一样,事事都要先考虑环保,到那时这样的经历就成了一大优势。月纺这样说还有另一层面的考虑,山上的空气好,又没有山下花花绿绿东西的引诱,清心寡欲地过一阵,说不定孔太平的身体就会恢复正常。孔太平一想也有道理,便大大方方地带十几个民工上鹿头山创办高山环保蔬菜基地。孔太平以为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提拔,没想到这事竟有点遥遥无期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几天过去了,还不见汤有林的人影。这天早上山上的雾还没散时,一个人从防火道上走下来,孔太平以为是汤有林,可是从雾里钻出来的人是章见淮。章见淮要去县里参加森林防火动员与表彰大会,顺便又来强调一下烧火粪的事。章见淮还压低声音告诉孔太平,自己专门为他泡了十斤壮阳的药酒,等过了冬至就可以喝了。孔太平听到这话后心里一热,竟不知如何感谢。 下午临近放工时,娥媚像妖女一样出现在晚霞里。娥媚朝山下看了一眼,便将身子弯成一张弓,像是在地上捡松菇。一个民工刚说快起风,起风了就可以掀开娥媚的衣服,山上就真的起风了。娥媚的衣襟轻轻舞动一下,民工们就小声惊叫,说是看见娥媚的腰了,娥媚的腰又圆又细。不知是谁扯起嗓子叫道:娥媚!别的人也跟着叫:娥媚——!山顶上的娥媚像是没听见,那弯弯的腰肢一闪,整个人便消失在晚霞里。听着山谷里的回声,孔太平不禁笑起来,他劝民工们不要再自作多情了,娥媚根本就没眼瞧他们。 也许是想着章见淮给自己泡的药酒,孔太平夜里睡得特别好,一觉醒来民工们已经吃完早饭上工去了。孔太平起床后端上一杯水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刷牙,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他扭头一看,发现汤有林站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孔太平漱干净嘴里的牙膏,高兴地让汤有林进了屋。 汤有林没有给更多时间让孔太平去想这个问题,刚一坐定就说:“你的情况我才知道,县里对你这么不公平,怎么不早点对我说?” 孔太平故作轻松地说:“你这口气好像是安如娜的哥哥!” 一只长着彩色羽毛的鸟落在窗台上,紧接着又来了一只。它们丝毫不怕屋里的人,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便开始忘情地交嘴。汤有林看着两鸟不高兴地说:“别提安如娜,就是她哥哥要害我。” “有你害田毛毛那么重吗?你是来看田毛毛的吧?我对你说实话,她现在的情况很不好,有精神分裂的前兆。”孔太平不满地说。 “你别吓我。田毛毛要有问题在我之前肯定就有了。我也对你说实话,他们要我来给你们当县委书记!”孔太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桶里抓起一把米正要喂那鸟儿,汤有林伸手拦住,并说孔太平像是一点也不省男女之间的事,老在别人正入巷时跳出来打扰。汤有林继续说:“我早就说过,当地委书记也不如在财政厅当处长。我跟他们较了半个月的劲,实在没办法了,才先来找你,希望你帮忙参谋一下。” 两只交嘴的鸟儿突然飞走了。窗外吹进来的风中夹着一股狐臭,笼子里圈着的几只鸡不安的大叫起来。孔太平走到门口将一只正在探头探脑的黄鼠狼撵跑了。回过头来孔太平还是不知从何说起,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想起一句话。 汤有林说:“来之前我就想好了,只要你说我可以来,回头我就与他们讨价还价让你当副书记,接下来就让你当县长了,我抓县委,你抓县政府,别人还想造反?” “我担不起这个重任。”孔太平像是在掏肝掏肺。“你不知道,我在萧县长从来就没有将头完全抬起来过,只要他一开口,我会连想都不想就照办照执行。” 听了这话汤有林像是很开心,他说:“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来给你们当书记?” 孔太平说:“也不能这样理解。我还想,按中国人的性子,朋友和同学甚至夫妻与兄弟是不能在一起长期干事的。” 汤有林说:“这个问题我也有考虑,我不可能在你们县干很久,最少三年、最多五年,我走的时候一定会将班交给你。” 孔太平说:“这样说我更要反对了,我不会当阴谋家。” 汤有林大笑起来:“好了,我们不说这个。我就是喜欢同憨人做朋友。你再说说,县里新的经济增长点应该放在哪个方面?” 孔太平说:“你真的只打算在这儿干三五年?” 汤有林说:“现在是什么年代,有三五年时间足够出政绩了。” 孔太平说:“我知道,这是一把手们的共识。我建议你胆子更大一点,到时候让全县的女人不问老幼都去当小姐。只要两年县里就会富得流油。” 汤有林说:“好啊,回头让你家月纺带这个头。” 孔太平说:“月纺不是女人,她是我老婆。” 汤有林说:“别人的老婆就不是老婆?” 孔太平说:“这话你得问孙萍!” 汤有林大笑一阵并就此转了话题。孔太平听说孙萍当了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安如娜当了财政厅副厅长,简直都要惊呆了。有一段时间里,孔太平只看见汤有林的嘴巴在动,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等到缓过劲来正好听见汤有林的一段精彩的议论。 “一开始听到这些消息时,我的心像是有三把刀子同时在搅动,昨天早上从省城出来时还压抑得不得了,后来在山上睡了一觉,才完全想通。天下女人都是男人的无形资产。别看孙萍和安如娜一个管着意识形态,一个管着经济基础,实际上她们是在为我们做秘书和会计。” “看来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支持你来当县委书记了。” 孔太平陪着汤有林站在山坡上将环保蔬菜基地一一看过。汤有林感慨一番,说孔太平做事真的有股狠劲,当初找他要钱时,自己还以为那只是个借口,没想到孔太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它弄得有模有样。孔太平告汤有林,萧县长只给了三万元,若是再有十万,这环保蔬菜基地的样子就更加不一样了。说着话就到了十一点。汤有林要走,不肯留下来吃饭。孔太平也不愿将汤有林来鹿头山的行踪过早暴露。握过手后,汤有林就往山上的防火道上走。孔太平以为他走错了,不料汤有林说,他本来就是从鹿尾镇那边上山的。前两年段人庆陪他到鹿头山玩时,就是从鹿尾镇上山的,他对山那边的情况熟一些。孔太平将汤有林送到山顶后,汤有林执意不让他再送。 汤有林的身影在树林里消失后,孔太平想起汤有林说过昨晚是在山上睡的,不免心里一惊。 这天夜里孔太平失眠了。他第一次感觉到山上有那么多的野兽,响彻在夜空的每一声叫唤都不一样。孔太平将自己知道的发生在汤有林身上的那些事,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想了一遍又一遍,有两次他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手电筒,几乎就要出门到山那边看看汤有林是不是在娥媚那里过夜。天亮后,山顶一带突然响了两枪。没过多久,娥媚清脆的吆喝声,同她家的那只大黑狗的吠叫声一齐响起来。屋里的人全都爬起来,看着山顶上的娥媚一下一下地将两个偷猎者捆在树上。民工们顾不了孔太平的警告,纷纷往山顶跑去。孔太平爬上去的时间晚了点。娥媚带着那条大黑狗正要回家,见孔太平也来了,她像是有意多停留了一会,还将一双四周尽是黑晕的眼睛深深地看过来。偷猎者猎杀的两只肥硕的石鸡已经到了娥媚手上。娥媚用眼睛对孔太平说了一句话后,顺着草丛中的小路下山去了。民工们在背后小声议论,说娥媚的眼圈黑了,腰也塌了,一定是夜里被特别善战的男人睡了。 两个偷猎者在山顶上叫了半天,直到太阳偏西时娥媚才将他们放开。娥媚像是做了一件善事,顺着防火道走下来时,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她提着一只沉甸甸的陶罐,在众多目光的护送下,径直走到孔太平面前,用风一样轻的声音说:“罐子里的汤是用石鸡熬的。”娥媚顺手揭开陶罐上的盖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孔太平早就听说鹿头山上的石鸡比高丽参还滋补,但石鸡像精灵一样,洪塔山曾经数次请人专门进山打石鸡,结果全是空手而归。 “这是国家保护的动物,我不能吃。”孔太平说。 娥媚笑吟吟地说:“石鸡都死了,你不吃别人也会吃。”说着,娥媚拎着陶罐进屋找出一只碗,盛满石鸡汤后送到孔太平面前。“老章走之前跟我说了你的事,那药酒我天天都在替你好生照看着。老章一直在感谢你,去年过年时,不是你到地区去睡水泥地,我们领不到工资,那年就没法过了。喝吧,喝下去若是身体好了,你家里的人高兴,我们也高兴。” 娥媚说了些让孔太平很感动的话。孔太平端起碗正要喝,忽然又放下了。 “怎么啦,味道不好?”娥媚问。 “是的,味道确实不好。”孔太平说:“你说实话,这两天是不是有个男人在你那儿过夜?” “有个叫汤有林的男人在我屋里睡了两晚上,他还说自己马上要当县委书记了。” “这话你敢如实对老章说吗?” “为什么不敢?你以为我同汤有林睡到一个被窝去了?我再告诉你,汤有林是看上了我,可惜我没有看上他。我让他吃了好肉喝了好酒,也对他说了好话,可就是没有同他做好事。别看我是被人贩子卖过的,可并不贱。昨天夜里汤有林趁我睡着时,摸了我一下,我还没吭声,大黑狗就跳起来咬住他的手。吓得汤有林要赶早下山打狂犬疫苗,不然我怎么会一大早就爬起来抓偷猎的。” 娥媚愠怒的样子让孔太平一阵阵地脸红,他将头埋在那碗汤里,直到娥媚走时也没有再抬起来。那碗汤喝下去,孔太平明显感到身心轻松了许多。第二天上午孔太平去山那边还陶罐时,娥媚和大黑狗都不在。他站在门外冲着山谷和山岭喊了一阵,也没听到回答。孔太平只好将陶罐放在门前的的晒架上。回到环保蔬菜基地时,民工们告诉他,娥媚刚刚来过,还捎来萧县长的口信:姜书记的病没有治好,死在北京了。萧县长要孔太平火速赶到省城去,他有要事吩咐。 孔太平以为是县里常委班子要调整了,便匆匆下山钻进早已等在山下的一辆桑塔纳。紧赶慢赶总算提前一个小时到了位于省城郊外的机场,还在候机的萧县长见到孔太平,露出难得一见的笑脸。 萧县长将孔太平叫到一旁:“你听说了吗,青干班学员中有人要来县里当书记?” 孔太平一瞪眼睛装出惊讶的样子:“这不可能!” 萧县长果断地说:“你现在就去打听。晚上十点钟以前,我必须得到确切消息。” 孔太平跟着留作陪同的王科长上了萧县长的奥迪。在省城里转了半圈后,孔太平让王科长他们先找了一家饭店住下,然后一个人溜出饭店,直奔位于江北的省财政厅。孔太平本是要找安如娜在传达室登记时却说是找汤有林。他没想到安如娜的办公室如此之大,推门进去后,半天才看清安如娜坐在一张特别大的桌子后面。安如娜看见孔太平突然闯进来也吃惊不小。隔着老远,安如娜让孔太平在一只大沙发上坐下来。孔太平将办公室扫了一眼后说,这些摆设的价值足够鹿头镇全体干部职工发半年的工资。安如娜轻轻一笑,问孔太平来干什么,是不是镇里又没有钱发工资了。孔太平不同她说这些,他指着安如娜的办公桌说它大得就像她卧室里的那张德国席梦思。安如娜想笑又不敢,她看了看手表后,就叫孔太平先出门到外面去等着,自己马上开车来接他。按安如娜的吩咐孔太平在离财政厅大门约二百米的一棵法国梧桐下面站了半个小时,安如娜才开车过来。孔太平一个人坐在后排。雪铁龙向前滑行一段刚将速度提起来,路边忽然有人招手示意停车。隔着玻璃孔太平发现拦车的人是汤有林,汤有林和一个挺洋气的女人挽着手站在马路边。 安如娜将车窗放下小半截。汤有林凑过来告诉安如娜,说是孔太平来了,他们已经约好今晚要聚一下,让安如娜选个地方。安如娜没有戳穿汤有林现编的谎话,她不动声色地要汤有林选好地方后再通知她。安如娜不想让汤有林看见坐后排的孔太平,话一说完便将车窗完全关上。 孔太平说:“汤有林怎么知道我来了?” 安如娜说:“你在传达室登记了,他当然会知道。怎么样,去吗?” 孔太平说:“不去又能干什么哩!” 安如娜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她忧伤地望了望孔太平,小声说:“我还以为你又行了哩!” 这时汤有林将电话打到孔太平的手机上。汤有林说,他非常高兴能在这种时候接待孔太平,他已经约好了安如娜,七点时为孔太平接风。雪铁龙悄无声息地走了一段后,安如娜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越过座椅的后背伸向孔太平。孔太平将它抓在手里狠狠地握着。孔太平问清楚那个挺洋气的女人叫江小寒,是汤有林的太太后,忍不住说汤有林太不知足了,有这样的女人做老婆,一个可以顶一百个。安如娜摇摇头说孔太平还是不了解女人,漂亮女人只注意自己的外表,不把床上功夫当回事。不漂亮的女人正相反。所以往往丑一点的女人反而更在男人面前得宠。 调笑几句后,安如娜主动提起汤有林工作变动的事。孔太平像是从没听说过他冲着安如娜惊叫说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他将萧县长借口姜书记死,骗自己来省城,打听青干班学员中谁会去县里当一把手的经过说了一遍。“千万不要告诉他!等等再说!”安如娜一听也叫起来,她将农业厅的一个处长的名字说出来,让孔太平先将萧县长搪塞一下。孔太平一头雾水地听着安如娜继续说下去。“萧县长这个时候往北京跑,肯定是在北京有关系,只要找准了情报,北京那边的人一发话,这儿谁敢不听!别看汤有林与我是同学,其实是身边的定时炸弹。他不走我就没法开展工作。” 孔太平一听又变成憨性子:“汤有林下派县里是你在背后算计汤的?” 安如娜坦白说:“我是希望他走远一些。” 孔太平不以为然地说:“汤有林对你是定时炸弹,对我就是原子弹了!” 安如娜说:“你说得很对,定时炸弹会要人的命,原子弹只能用来吓唬人。” 说着话,约好的酒吧就到了。 三人见面后,汤有林不说自己已到县里与孔太平见过面,安如娜也不说自己已与孔太平幽会过,孔太平更是只字不提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关系。相互间都捡一些热热闹闹的话说。安如娜说汤有林这次下去其实是镀金,因为组织原则规定了,今后凡是担任高级领导职务的人必须有在基层当一把手的经历。汤有林则说,安如娜这么年轻就升到副厅级,而且又是女性,说不定下一次省里几大家换届时,就能有机会递补上去。孔太平听着他们的话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尽管拼命喝了几杯咖啡,也仍然直不起腰。汤有林发现孔太平无精打采的样子,就问他是不是感冒了。安如娜不等孔太平回答,抢在前面说,青干班三十八个学员中惟一的遗留问题,看来还得老班长出面来解决。汤有林很爽快地答应说,一个月后孔太平是县委第一副书记。安如娜马上举起饮料杯,代表青干班全体学员感谢汤有林。安如娜让孔太平一起举杯时,孔太平的动作有些不爽。安如娜问他怎么好好的一下子不高兴了。这一次孔太平还是没有说话的机会,汤有林抢在前面解释,孔太平这是对安如娜不满,要感谢说什么也不能单单停留在口头上。安如娜拿起笔在桌上的酒水单轻松地写了一行字,然后交给汤有林,让他到行财处拿上一百万元。 汤有林拿着纸条半天没有往口袋里放,他笑着说:“财政厅卖人这么不值钱了,反而会掉自己的身价。” 安如娜也笑:“现在满街都是处级干部,能卖这个价钱就不错了。” 孔太平听着他们这些绵里藏针的话,忍不住心酸起来。“你们不能这样说话!”孔太平的眼窝里盈出一些眼泪来。“照你们的标准,乡镇干部只能是要饭的!” 安如娜和汤有林没有注意到孔太平感情上的变化,异口同声地说:“乡镇干部本来就是要饭的。” 孔太平叭地放在手中的咖啡杯:“原来是这样。谢谢你们的施舍。” 汤有林赶紧说:“你的命决定了你不是乡镇干部,我的位置迟早要让给你。” 孔太平这时突然想起区师傅,他觉得还是区师傅更能体恤他这一类人的难处。孔太平决定现在就去会会区师傅,趁安如娜和汤有林没有注意,他装作上厕所,出门后,一个人扬长而去。 凌晨两点,孔太平从夜行客车下来后径直去敲地委党校大门,一个陌生男人从梦里醒来,说区师傅不在这儿看门了。就在孔太平非常失望之际,陌生男人忽然问他是不是叫孔太平。孔太平点了点头。陌生男人这才告诉他,区师傅走时曾经留下话,如果孔太平来找,就告诉他自己的电话号码。同区师傅联系上后,孔太平当即去了他家。 区师傅独自住着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家具和家电基本上配齐了。 孔太平大惊小怪地说:“你再不找个伴,那就太委屈这个屋子了。” 区师傅说:“我现在是有这个想法。过去的事已经了了,得赶紧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心急吃不成热豆腐,我也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在这种事不敢太开放。” 孔太平说:“区师傅能将自己与大学生相比,这事就好办多了。” 区师傅说:“你别瞎想,我可没有找女大学生的念头。” 慢慢地两个人说到了正题上。从上个月区师傅开始被人介绍到地区纪委开车。那辆捷达使用率太高,还出了三次不明不白的车祸,买回来才十七个月就破得像拖拉机。纪委的三个司机都被这车摔伤了,没办法了才聘用区师傅。孔太平心里有数,没有在这方面多说话。他将自己这次出来的缘由从头到尾告诉了区师傅。区师傅用他几十年的政治经验来劝告孔太平,哪怕是让别人看作无能也不要将汤有林说出来。因为只要时间允许,萧县长完全有可能让对汤有林的任命胎死腹中。 眼见着天快亮了。区师傅六点钟时要出一趟车,他让孔太平在自己床上好好睡一觉。有些话等自己回来后再进一步往下聊。孔太平倒头就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客厅里好像有个女人在叫自己。孔太平睁开眼睛听了听,便赶紧起床打开卧室。他判断得一点也没错,站在眼前的正是缡子。天已经很凉了,缡子还穿着一条短裙,腿上也不穿丝袜。 缡子说:“你该明白我是怎么知道你来了!” 孔太平说:“区师傅通知你的!” 缡子说:“你是谁呀,一个小小的乡官还值得通知——是他在电话里无意中说出来的。” 孔太平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口气说自己是乡官,那张还没洗过的脸,顿时变得格外难看。 “你不就是仗着老子是地委书记,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难怪你这样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伯伯,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们的底细!” 话已说到这一步孔太平索性挑明了:“我还知道,是汤有林害得你做人工流产的。” 缡子怔住了。“你还知道什么?” 孔太平不动声色地说:“你喜欢咬男人的肩膀。” 缡子脸上的皮肤一扭,整个人变得就像那个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美国女人奥尔布赖特。孔太平心里一颤害怕自己这一招做得过头了。汤有林只说过有的女人在高xdx潮到来时喜欢咬男人的肩膀,但并没有说那个女人就是缡子。孔太平猜测只有像缡子这样的女人才敢如此野蛮地对待男人,他的本意里除了讹诈以外还有一份好奇。好在缡子终于没有朝孔太平撒气,而将仇恨全部集中到汤有林身上。 “我知道,这些都是汤有林告诉你的!汤有林是个王八蛋,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孔太平,我要你替我做内应,让汤有林身败名裂。” “我为什么必须帮你!” “汤有林一旦倒台,你肯定是最大受益者。” 孔太平将话题略微扭了一下:“你还不知道,你爸爸已经知道汤有林害你的事。是我说出去的,我想这种事应该让你家里人知道。”缡子瞪了孔太平一眼。孔太平继续说:“有一点我不明白,区师傅和区书记明知汤有林害过你,竟然还同意他到手下来当县委书记。” 缡子说:“我爸他们一直想不拘一格地培养接班人,萧县长一地切已经被我爸看透了,汤有林他们还没看透,心里就抱着希望。” 孔太平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刚将手机打开,萧县长的一阵臭骂便扑面而来:“孔太平你要是敢在老子面前长反骨,老子就操你的娘!” 孔太平哪里受得了这种气,他立即回骂起来:“你这个王八蛋是洪塔山养的,没有娘给人操!” 手机里面的声音仿佛消失了。孔太平没有挂机,他装模作样地反复问对方是谁,为什么不说话了。说了好久才听见萧县长在那边自报家门。孔太平免不了要作一阵痛苦万分的检讨,然后主动将从安如娜那里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萧县长好像没有骂过孔太平也没有听见孔太平骂自己,他语气平和地说,农业厅的那个处长已经被省委组织部否定了,他要孔太平继续打听此后的情况。好不容易与萧县长说完话,孔太平脸上和手上的汗将手机周身湿透了。 缡子将一只大姆指伸向孔太平:“当乡官的敢骂县官,我有些佩服你。” 孔太平撩起衣襟擦拭着手机:“哪天逮着机会,我连你爸都敢骂。” “你这样说就是吹牛了。”缡子说,“我总算有点明白,伯伯当了一辈子检察官,为什么总在爸爸面前推荐你。伯伯还预言只要政局保持目前的特点,十年后你孔太平少不了要成为一颗与众不同的政治新星。” 孔太平不愿表现出自己的受宠若惊。“你伯伯若真的这样说了,我会替他可惜。”见缡子面露不解之色,他接着说:“既然他有这样的胆识,那他就不应该只在幕后做高人。” 缡子嘴唇动了几下后还是冒出一句话来:“伯伯是在暗暗地替我爸助一臂之力。我爸越来越信不过组织部的那些人了,说他们考察干部从前是百分之九十看能力,百分之十看关系,现在是百分九十看关系,百分之十看能力。让伯伯到党校看门和到纪委开车,就是我爸和我伯伯商量出来的绝招。” 孔太平知道只能到此为止了。他看了看手表便向缡子告辞。 缡子看着孔太平走到门口时,突然说:“汤有林去你那儿当县委书记,你可得将月纺盯紧点!” 孔太平笑一笑说:“你要是见过我老婆,就不会有这种担心。” 缡子说:“在汤有林面前这种事情的变数太大了,我是跟着爸爸去财政厅玩,才认识汤有林的,当时并不在意,没想到他出手就送我一枚价值八万多元人民币的南非钻石胸针。不知汤有林对你说过没有,他最喜欢与朋友、同事、熟人和上司的女人偷情。他的论据很科学,这种偷情身体内的荷尔蒙会猛增,快感特别高。” 孔太平心里打了一个寒噤。这种感觉让他在返回省城的路上很不好受。 与王科长他们会合后,孔太平照样有时一个人往外跑,有时也让王科长跟着跑。跑了几天孔太平有些累,他正想和安如娜联系,安如娜将电话先打过来了。安如娜说,省委组织部已于下午五点将汤有林任职的批复电传下去了,任谁也无法通过后门来改变这个事实了。因此安如娜约了在省城的十几个青干班学员到一起聚聚,一为孔太平接风,二为汤有林提前送行。安如娜刚讲完,汤有林也打来电话,要孔太平一定去。汤有林说孔太平在省城里熟人不多,一定要多找机会与这帮同学接近,将他们套牢,这对孔太平日后的事业是大有帮助的。 孔太平将汤有林要到县里当书记的转告给萧县长后,便到饭店门外等安如娜的车。进到约好的酒店,孔太平发现孙萍也来了。他和所有青干班的同学握过手后,刚坐下来,就有人大声说,汤有林如今也是一方诸侯了,应该赶紧在正宫之外再续几个偏宫。哄笑一阵,安如娜便叫上酒上菜。大家一致要求孔太平以后要好生与汤有林配合,一起弄出一个青干班学员的示范县。几瓶马爹利喝下去后,好几个人就开始屡数省里几个要害部门的头头,无一例外地有着县委书记的经历。他们说这话时并不是羡慕,而是提醒汤有林,此去基层,心须想尽办法使自己能在三五年内得到提拔,这一点才是下基层的关键。如果三五年还没有提拔,就得赶紧想办法往省城调,否则就得在基层陷一辈子。孙萍和安如娜躲在一边悄悄地说着与孙萍怀孕的事有关的话题。见孔太平孤单地坐在那里,安如娜便担心地劝他,要主动与这帮人交流情感建立关系。 孙萍要安如娜放心,她说:“孔太平这人是内秀,什么事情都会无师自通。” 孔太平瞅了一眼孙萍的大肚子,憨憨地说:“只要有必要,就是生孩子的事我也学得会。” 两个女人差一点将牙齿笑掉。又过了半个小时,安如娜见汤有林他们在私下里安排进一步的活动,就主动提议散席。汤有林与孔太平握手时,要他回到县里先替自己造点舆论。孔太平贴着他的耳朵,问要不要将县里的美女先统计一下,录个名单备用。汤有林眼睛里地洋溢着笑意要孔太平别操心这事,各人的眼光不一样,是否美女得亲自去欣赏。汤有林还要孔太平回去后,替他找一套县志,旧版的和新编的都要,从中了解一下当地民风民情。汤有林他们走后,孔太平和孙萍上了安如娜的车,说是先送孙萍送回家再送孔太平去饭店,等到孙萍下车后,两个人便直奔安如娜的家。 一路上安如娜神秘地笑着,像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在等在家里。 安如娜屋里几乎没有变化。安如娜让孔太平洗澡时,孔太平还能在老地方找到安如娜给自己买的那些衣服。两个人一躺进浴缸,安如娜就伸手从浴缸旁边的小桌上取过一杯红葡萄酒,自己呷一口,又让孔太平呷一口。等到孔太平通体被热水泡得又烧又热时,安如娜又从小桌上拿来一颗药塞进孔太平的嘴里,然后又嘴对嘴地喂了一口酒,让孔太平将药吞下去。孔太平问时安如娜笑着说,一会儿他就知道,这是什么药。洗完澡躺到久违的德国席梦思上,孔太平不断地让自己去想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些动人心魄的时光。安如娜将自己的身子喷过香水后,躺在孔太平身边什么也不做,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孔太平正觉得安如娜有些奇怪,突然感到胸膛里的血在往下身涌,肉体内有种东西像鹿头山上的泥石流那样汹涌奔腾着。就在他躺在那里不知所措时,安如娜拧亮了房间的顶灯惊喜地叫了起来。孔太平这时已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刚将安如娜扑倒在身下,大门外有人将门铃按响了。安如娜在孔太平的身下抖了一下,她迅速地地推开孔太平,一个鲤鱼打挺跳到床前,一边穿衣服一边叫孔太平想办法躲起来。安如娜穿好衣服出了卧室。孔太平心里像揣着一团熊熊的炭火,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安如娜在楼下叫了一声:“哥哥,这么晚你还来看我呀!” 一个男人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是不是单身贵族当惯了,不欢迎别人来打扰!” 楼下的说话声,让孔太平实在难以自控,他壮着胆,悄悄地溜到楼梯口,蹲在那里将安如娜的哥哥好好打量了一番。孔太平没想到安如娜的哥哥长得一表人材,快五十岁的人,还像三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一样精神。兄妹俩在楼下说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家常话,虽然只断断续续地听到的一些话,孔太平还是能出来,安如娜的哥哥要安如娜主动回老家去将丈夫接过来,早点要个孩子,不要再生一些非份之想。孔太平非常希望安如娜的哥哥能说说青干班的事,他正在努力地听着,安如娜的哥哥忽然提出来要上楼看看。孔太平连忙转身钻进卧室的大衣柜里。躲了半天终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孔太平不由自主地将心提到嗓眼上。脚步声停在衣柜外面,随着灯光猛地透进来,衣柜被打开了。孔太平正要叫声完了,安如娜在他面前吃吃地笑起来,并说她哥哥走了。惊魂未定的孔太平被安如娜重新拥到床上时,身上已经冷得像一块生铁。任凭他们如何努力也没有丝毫效果。 孔太平有些失望地说:“要不你将刚才那药再让我吃一颗。” 安如娜比孔太平还失望:“那药是我从哥哥那里偷来的,要不他怎么会半夜里跑来查我的房。他也看得像宝贝一样,我只敢偷一颗。” 孔太平觉得非常没意思,他没有继续往下问。这时安如娜趴在他身上哭了起来,说是自己先前还动过离婚后与孔太平结婚的念头,看来是老天不让他们到一起。孔太平被这话吓了一跳,他可是从没有想过要与月纺离婚的。为了不使两个人呆在一起难受,孔太平提出自己还是回饭店去睡。这一次安如娜没有挽留他。 一回到饭店,孔太平便与春到联系上了。孔太平将自己吃过药的情况告诉春到,并问她这是什么药。春到告诉孔太平,这种药刚刚开始在省城最有本事的男人中流行,是从美国走私进来的,只有洋名,还没有中国名。每一粒要价在四百元以上。春到说省城里的小姐们只要接待一个吃了这种药的男人,第二天就得闭门谢客全身心地休息。 这天夜里,萧县长在电话里指示孔太平,要他代表自己先行宴请汤有林一次。萧县长规定这顿饭的标准不能超过三百元。孔太平琢磨着,这样的标谁只能去春到酒店。萧县长在电话情不自禁越来越叹息说,孔太平的消息若是早到一个小时就好了,一切的结局就会大不一样。 第23节 九月初九不仅是重阳节,而且是那些心情不错的人登高的日子。 汤有林到任之前的那几天,县里的中层干部一拨拨地跑来与孔太平套近乎,打听汤有林家的住址和电话。其中一些人是在段人庆那里碰了壁后转过来的。孔太平觉得这事是瞒不住的,所以逢人都说实话。孔太平从那些人嘴里得知,段人庆为了给汤有林家找个合适的小保姆,五天之内跑了三趟省城,前后带去七个十五六岁的乡下女孩,直到江小寒终于满意才罢休。孔太平对段人庆的这些手段极为心烦。 九月初九这天上午,县里各部办委局乡镇的一把手跟着萧县长,浩浩荡荡地在最靠近省城的那条县界界河边接着汤有林。孔太平在一旁看着两个人握手的样子,立即预感到萧县长要对汤有林下软刀子了。果然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刚松开,萧县长就出其不意地说:“今天的日子不同凡响,是毛主席的逝世纪念日,毛主席可是中国最大的一把手。”萧县长说话的声音很大,跟在他身后的那些部办委局和乡镇的一把手们,听到他的话时一个个全都毛骨怵然。县公局长和教委主任站在孔太平身边小声议论,萧县长这是在向汤有林施杀威棍,还起着警告县里的干部不要与汤有林靠得太近的作用。汤有林没有立即回答,他依次与每一个人握过手后,这才说:“萧县长,你高寿呀?”汤有林的话一出口,围绕着他的几十号人顿时静下来。大家正等着听萧县长的回答,不料孔太平从中间冒出来。孔太平说:“汤书记,你这样说话不妥。萧县长虽然比你大十几岁,可也没有到让人称为高寿的时候。”听完孔太平的话,汤有林马上笑吟吟地冲着萧县长说了声对不起。相比高寿的说法,汤有林让县招待所的人将准备好的饭菜拿来到街上去卖,更让萧县长难堪。送汤有林来县里上任的人太多,招待所院内的空地都快被各式各样的小汽车占满了。县招待所此前按萧县长的吩咐准备了三十桌饭菜,只要是汤有林的客人,全部按每人八十元的标准免费安排就餐。没料到汤有林一发话,那些送行的人连茶都没喝就走了。孔太平私下劝过汤有林,不要让招待所的人上街卖饭菜,那样会将萧县长逼上墙头的。汤有林对自己初来县里的形象十分在意,他一点也不顾及萧县长的面子,也不听孔太平的劝告,执意要招待所的人将那些准备作宴席的饭菜全都拿到街上去卖。汤有林说,萧县长大把花着县里的钱为自己接风,明显是想在舆论上让自己处于被动位置,他绝对不会看见陷阱了还要硬着头皮往里跳。招待所的饭菜还没卖完,汤有林又与萧县长较量上了。这一次是在下午的县委扩大会议上,萧县长突然拿出一份一年多来十几个犯错误干部的名单,要在会上表决对他们的处份。汤有林从萧县长手里拿过那份名单,看也不看就塞进皮包里,然后宣布从当天起,在他同部办委局和乡镇的主要干部见过面之前,县委暂时不讨论对干部的惩处与升迁。 这一天天气很好,孔太平过得一点也不轻松。 县委扩大会议散会后,孔太平正想回家,汤有林从围着他说话的人群中伸出头来大声说:“孔书记,你回家去让月纺准备几个菜,今晚我上你家吃饭!”孔太平嘴里应着,心里却在骂汤有林这招太阴了,明摆着是在告诉萧县长自己与他的关系同一般。骂归骂,孔太平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先应承下来。一进家门孔太平就接到萧县长打来的电话。萧县长说孔太平当众驳斥汤有林关于高寿的谬论十分正确,在青干班读过半年书,就是不一样,这种话段人庆就是哭也哭不出来。萧县长有意将与段人庆比较的话重复说了一遍。放下电话,孔太平想到萧县长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客气过便忍不住大笑起来。月纺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孔太平说自己又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有能力有智慧,上面的头头越有矛盾,像自己这样的下级越会受到头头们的青睐。 月纺没有接着孔太平的话往下说,她看了孔太平一眼后便退回到厨房继续忙着做菜。孔太平正在那里发呆,月纺在厨房里叫起来,说是田细佰下午来过一趟。孔太平连忙进到厨房。月纺说,田细佰来后见孔太平不在家,便什么事也没提,喝完月纺泡的茶,就执意走了。孔太平以为舅舅来是为了田毛毛的病,月纺否定了孔太平的猜测。月纺问过田细佰,最近一阵田毛毛的身体和情绪好多了,偶尔还能下地帮家里干活。说完田细佰的事后,孔太平问月纺,银行系统里是否有三四十岁的单身男人,可以介绍给田毛毛。月纺要孔太平别尽想吃天鹅肉的好事,银行里六十岁的看门老头也能找上个十八岁的黄花姑娘。 月纺的话让孔太平想到区师傅身边也需要一个女人,区师傅的条件肯定比银行的看门老头要好。让田毛毛嫁给区师傅的念头一出现,孔太平便久久不能平静。他不想被月纺发现自己情绪上的变化,一个人躲到卧室里。孔太平重新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清理了好几遍。他发觉自己还没有做这种事的力量和勇气。 还没等到天黑汤有林就来家里,一起来的还有段人庆。段人庆的样子特别高兴,一进门就说说笑笑地闹个不停。月纺小声问孔太平这是怎么回事,见孔太平不知道,月纺就笑话段人庆。 月纺说:“若是换了外人,还以为你当了县委书记!” 段人庆笑得更厉害了,他说:“汤书记能屈就县官,我当然要高兴,因为这是包括我段人庆在内的全县人民走向幸福生活的新开端。” 月纺在一旁连连叫着救命,她说:“我怎么肉麻麻到心里去了!” 汤有林看着月纺,却对孔太平说:“真是一床被子不睡两样的人,你太太的性子也像你一样憨得可爱。” 孔太平不想同汤有林说这些,他说:“这话我不同意,如果汤书记是屈就,那不就等于说我们这些人就活该在基层受罪了?当然,汤书记从省城来,各方面的起点要高出基层许多,这种优势还是存在的。” 汤有林笑着指出,孔太平如此说话很像汤炎。紧接着他再次将话题引到月纺身上。“我听说,月纺曾经有过一口喝下一瓶五粮液的壮举。真有这事吗?” 月纺以为是孔太平透露的,她冲着孔太平说:“哪有你这样当丈夫的,将老婆的事在外面乱说。” 汤有林不待孔太平开口抢先说:“我们俩一间屋里睡了半年,比有些夫妻在一起的时间还多,说点悄悄话也是免不了的事。” 月纺还想说话,孔太平想起缡子提醒过的,就使个眼色,让她开始上菜。见月纺走了,汤有林也使个眼色让段人庆离开。段人庆像只听话的猫,借口说是有个电话忘了打,拿着手机走出书房。剩下两个人时,孔太平问汤有林,说好一个人来,怎么将段人庆叫上了。汤有林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要孔太平从现在起要宽容地看待他的某些决定。孔太平以为汤有林是在提醒自己注意他们之间的上下级关系,他认真地告诉汤有林,自己不会用青干班里同过学的经历作为资本。汤有林不同意孔太平的话,他认为同学关系本来就是非常有用的资本,用不着去否认它。汤有林告诉孔太平,自己这几天想了很多。他将来县里的第一顿饭安排在孔太平家里吃,除了告诉别人自己与孔太平的关系非比寻常,还希望孔太平能对自己的某些决定宽容一些。 说到这里,孔太平开始明白了,他问汤有林:“你是不是已经对段人庆许了愿?” 汤有林点点头。 孔太平一听说汤有林答应让段人庆当副县长,脸色就变得不大自然:“你刚在会上讲暂时冻结干部的升迁,马上又在私下里许愿封官。这一招可不是青干班教会的。” “我知道你的想法。”汤有林说,“我再重复一遍先前许诺过的话,段人庆能当副县长,你就能当副书记。” 听到这话后,孔太平心里并没有好受了许多。毕竟他与汤有林是所谓“黄埔”的同期同学,让自己的命运在这样的条件下受其摆布怎么也爽不起来。孔太平站起来,从书柜里拿出一套县志交给汤有林,说是自己完成了领导交给的第一项任务。汤有林将县志拿在手上掂了掂后说,过去,有两种官是注定要名垂青史的,一是皇帝,一是县官。吃饭时,孔太平极力让自己保持着兴奋状态。月纺做的菜大受汤有林欢迎,加上段人庆豁出性命与汤有林喝酒,场面上的气氛挺不错的。汤有林在向段人庆举杯回敬时说,自己一向住在省城里,除中秋和过年,再也没有别的农历节气,多亏段人庆出主意,让自己选择九月初九作为上任的日子。汤有林说这话时,孔太平正一只手搁在月纺的大腿上,另一只手举着酒杯,感谢她为自己的客人做了一大桌好菜。听到汤有林的感谢段人庆的话,孔太平将举到嘴边的酒杯放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一下跑得精光。月纺在桌子下面捉住他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格外温柔地说,她是老婆应该由她来敬老公的酒。汤有林和段人庆在一边叫着要他俩喝交杯酒,孔太平只好站起来,挽着月纺的手将杯里的酒喝了下去。放下酒杯,月纺借故说汤凉了,要重新热一下,进了厨房后,又喊孔太平去帮忙。 月纺说:“你是不是担心汤有林的许诺不会算数?” “你当然听不出来。”孔太平摇着头将段人庆出主意让汤有林九月初九到任的话复述一遍。“汤有林目的是敲段人庆这个山来震我这个虎。他这样说是有意告诉我,如果我不跟紧他,他还有段人庆可以用。” “我不相信段人庆会真心帮汤有林,说不定这是萧县长在使苦肉计。”月纺不以为然。从厨房里出来,她对汤有林说:“九是极数,从古到今只有皇帝才能用,要是没有皇帝的命,说不定就会遭剋的。” 月纺的话将汤有林说愣了。 见段人庆有些尴尬,孔太平就将话叉开,当面替汤有林出主意:但凡新领导来,头三个月内一定要有一个形象工程。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必须紧锣密鼓地搞一个名牌工程。有了这两项工程作保证,从第三年开始就得下大力气搞舆论工程。孔太平说完后,月纺又在一旁补充,说这在文学上叫做三部曲,理论上叫三段式,军事上叫三三制,日常生活中叫好事不过三。夫妻二人的话,说得汤有林忘了刚才的不快,连连击节叫好。吃完饭,段人庆又要月纺找出扑克牌来,四个人围在一起玩一种叫做定七的牌式。段人庆执意要带彩,两个小时下来,段人庆一个人就让汤有林赢了五百元。散场时,大家一齐将汤有林赢的钱塞进他的口袋,并说这是汤有林从省城带来的好运,不能拒绝。 汤有林拿上孔太平送给他的几本县志笑嘻嘻地走后,孔太平一看时间,都半夜十二点了。孔太平不让月纺收拾屋子,两个人站在莲蓬头下面一起洗了洗就上床。自从孔太平阳萎后,夫妻俩在床上时间反而比从前多,虽然没有性爱,却有两个人都关心的话题。孔太平今天的兴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他将憋了多时的话告诉月纺,说自己打听到有一种美国春药可以治自己的病。刚开始月纺还很高兴地追问哪儿能买到这种药,没想到好生生地只说了几句她就哭起来。孔太平问她怎么了。月纺伤心地说了两遍,孔太平才听清。月纺说,若是想有人替孔太平到美国去将这种药走私回来,他一定要当上副书记,最低也要当个常委。孔太平想着自己三年后才三十八岁,月纺三十五岁,夫妻俩应该是如狼似虎的时节,就对月纺说,汤有林能当县委书记,他也能当。听到这话后,月纺才破泣为笑。 月纺正在分析统战部里有谁与在美国的华侨有联系,汤有林忽然打来电话,问县里是不是有个汤河村,村里的人是不是主要姓汤。孔太平以为汤有林是想寻祖,就告诉他汤河村的人全姓田,从来没有一个姓汤的。汤有林听了好像挺高兴,便约孔太平明天同自己一道到汤河村看看。 半夜里,孔太平醒来时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忘了告诉汤有林,田毛毛就住在汤河村,明天去汤河村时万一碰上田毛毛可就糟了。孔太平一个人继续想着,到最后他才认定,让汤有林碰上田毛毛可能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上午,汤有林果然亲自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来接孔太平。坐在车里聊起来孔太平才知道,昨晚汤有林回去后,一直在读那几本县志。汤有林在大学里是学考古的,他知道凡是叫汤河的地方,过去一定有过温泉。汤有林说,如果有温泉就好办了,一方面可以开发旅游业,另一方面还可以搞冬季养殖。孔太平听汤有林将省内几个利用自然温泉的优势将经济搞得很活的地方的情况介绍了一番后,忍不住将自己计划在全县发展高山环保蔬菜基地的想法说了出来。汤有林一高兴就说同学之间的默契就是比别人多。汤有林不熟悉县里的路,桑塔纳在一个急拐弯处险些撞上一头牛。孔太平提醒他,县里不比省城,在省城自己开车是时髦,在县里当领导最好别开车。县里的事太多,由别人开车自己可以边观察边想问题。孔太平将曾经给洪塔山开车的司机小袁向汤有林介绍了一番。汤有林一点也没多心,当时就接受了孔太平的建议。 桑塔纳停在鹿头镇养殖场外面,孔太平小心翼翼地不去惊动田细佰,进了养殖场后,他让洪塔山派人去叫汤河村的书记和村长。汤有林在养殖场里转了一圈后明显对那些甲鱼苗发生了兴趣,他问孔太平和洪塔山,有没有关于甲鱼产品的新想法。洪塔山想不出来。孔太平也想不出来,他说甲鱼这东西是中国人的传统饮食文化,要是能出新早就有人让它出新了。汤有林有几分得意地笑起来,他说美国人养牛养羊基本不让它们过冬,当年就宰了卖。这样不仅费去许多花费,肉制品还特别地嫩,好吃。孔太平连省外都很少去,汤有林一说美国的事,他就有些傻眼,嘴里却不肯服输。他说,中国人也有吃乳猪乳牛乳羊的习惯。 汤有林一拍大腿说:“这一次你又与我想到一起了。” 孔太平不知道汤有林这话指的是什么。洪塔山反应快,他马上说:“汤书记的是不是有秘方,我们可以作为专利买下来。” 汤有林欲言又止:“从现在起,你们这儿的甲鱼苗一只也不许卖,有可能的话,还要多从别处买些甲鱼苗回来,一起放进冷水池里养着,别让它长大。等我将县里的工作理出头绪后,你们再来找我。” 汤有林记着孔太平的话,他让洪塔山将小袁叫来,开着桑塔纳在养殖场院内转达了几圈。汤有林对小袁的车技很满意,当即要他将手里的事都放下,从今天起就给自己开车。 这时候田村长远远地跑过,孔太平大声问怎么村支书没来。田村长站到他面前气喘喘地说村支书到省城卖茶叶去了,三五天后才能回来。田村长有五十多岁,对汤河村的情况了如指掌。听过介绍后,他马上告诉汤有林,如果汤河村历史上有过温泉,一定在美女显羞那儿。汤有林一下子没听明白,孔太平要田村长仔细解一下。田村长笑着说,还是到现场去,一看就明白了。田村长说着就带着他们往养殖场外面走。半路上碰到田细陌的几个邻居,田村长大声对他们说,新来的县委书记要看美女显羞。邻居中有见过世面的,马上接着话说,要看美女显羞上城里找小姐去。田村长一点阻止的意思也没有,他要那几个邻居带信让田细佰来一下。 “田细佰不是你舅舅吗?”汤有林疑惑地小声问:“怎么不事先给我提个醒?” 孔太平见汤有林有点慌乱,故意说:“我没怕你怕什么?你不了解我舅舅,要是他知道田毛毛是因为你出事的,他第一个会宰了我!” 说着话他们就到了田细佰家的棉花地旁。田村长向四周一指,要汤有林细细看看这地势像什么。从不远处一座大山上延伸出来的两道浑圆的山岗,紧紧夹着以这块棉花地为中心的一大片土地。孔太平小时候住在舅舅家时就听人说过这道风景,他对汤有林说,先前养殖场那儿是一口水塘。汤有林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将刚才的紧张放松下来笑着说,当年给这地方起名的老百姓太有想象力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洪塔山说:“难怪我养成的甲鱼尽是公的,没有母的。” 汤有林一高兴就开起玩笑来,他问孔太平:“当年搞大包干时,是不是你运用职权将美女显羞分给了田细佰?” “那时候我才刚刚脱下开裆裤哩!”孔太平有意逗汤有林开心。 汤有林果然将最后一点不爽丢到一边,同孔太平一道说起各自记忆中关于那个时节的事。说了一阵,两个人正在感慨当时的人怎么就那样浪漫,以为改革一来,天下的人都会过上好日子。洪塔山一声不吭地丢下他们走开了。孔太平发现舅舅正顺着田埂走过来后,情不自禁地朝汤有林呶呶嘴。 汤有林一看,丝毫没有犹豫就迎上前去,响亮地叫着:“田大叔,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孔太平赶紧跟在汤有林的后面介绍说:“汤书记现在是我们县的县委书记,他今天来是想了解汤河村历史上有没有过温泉。” 田细佰不怀好意地看着汤有林,过了一阵才回头对孔太平说:“小时候我就给你讲过,从前这儿有座温泉,后来县里来了一个贪官,不仅将温泉霸为己有,而且还带着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温泉里做些伤风败俗的事,天上神仙发现后就用雷将温泉炸没了。” 汤有林马上说:“田大叔放心,我和孔太平都不是那种贪官,开发温泉是为老百姓造福。” 孔太平将话题叉开:“我记得这块地长的棉花总比别处的收成好,而且冬天还不积雪。” 田细佰说:“谁说这块地冬天不积雪?五四年冬天下大雪时,这儿的雪过了三天才化。” “五四年冬天可是一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雪呀!我的老家在洪湖,老人们说,那一年地上的雪厚得与窗台平齐。为了找吃的,过冬的野鸭也顾不上不怕人,一群群地往屋里钻。”汤有林格外兴奋,他跺了跺脚后当场表态,“这底下肯定有温泉,孔书记,这事就交给你了,过几天你去省城请一台钻机来这儿打井钻探。就这样,我们走吧!” 田村长好心好意地说:“要不上田细佰家坐坐,孔书记的表妹可是汤河村的村花!” 孔太平一生气,狠狠地瞪了田村长一眼。孔太平跟上汤有林正要走,田细佰将他叫住。田细佰小声告诉孔太平,最近村里村外的人都在风传,说是孔太平在青干班读书时犯了错误,县里变相将他撤职了。孔太平要田细佰放心,自己若是哪一天不当这乡官了,也不会是犯错误,充其量是自己不想干了。田细佰一听马上要孔太平就算是别人不想让他干了,也要想办法干下去。田细佰说,现在的干部一个比一个刁钻自私,若不是自己的外甥还当着干部,他就没有什么人可以相信了。田细佰还说别的地方他不知道,至少在汤河村大多数人都是一直说着孔太平的好话。 刚将田细佰安抚住,孔太平就听见小袁一边往这边跑,一边急促地叫着自己。孔太平闻讯赶到养殖场门口,只见田毛毛站在那辆桑塔纳旁边,汤有林不知去了哪儿。孔太平拦住小袁,独自走到田毛毛身边。 孔太平正要问话,田毛毛先说:“这车是汤有林的吧,我在电视里看见他来当县委书记了。” 孔太平说:“你别乱猜。” 田毛毛说:“我闻到这车上有汤有林的气味。” 孔太平说:“你越说越不像话了。快回去吧,当初你们都是自愿的,现在也要自愿才行。要不汤有林会被吓着再也不敢见你了!” 孔太平将田毛毛送回家里,转回来时,桑塔纳仍旧停在那儿。孔太平一上车,洪塔山就说,这一次田毛毛好像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孔太平厉声打断洪塔山的话,说洪塔山若想推卸责任,自己就叫黄所长再次将他抓起来。汤有林也说洪塔山做的事,他都听说了,那真是既对不起田毛毛,更对不起孔太平。汤有林还说,只有孔太平能如此宽容,所以洪塔山这辈子都要好生感谢孔太平。洪塔山听后立即表态中午好好安排一顿饭,替汤有林接风。下了车后,洪塔山到镇里最好的一家餐馆里亲自点了一桌菜。然后又将段人庆、赵卫东和李妙玉等镇里的干部尽数请来。洪塔山点的菜没有一个让汤有林满意。汤有林介绍说,有一年他到省内最穷的一个乡里搞调查,那个乡的干部弄菜时真会动脑筋,每一道菜都花不多少钱,但是样样都让人吃过后总也忘不了。其中用甲鱼苗做的那道菜简直就神了。汤有林没有说那道菜是怎么做的,只说自己一到养殖场就想到那道菜,他坚信,只要将自己吃过的那道菜再发展一下,不仅鹿头镇养殖场的甲鱼苗会大幅度升值,县财政的总收入也会增长好几个百分点。汤有林的话音刚落,李妙玉便带头鼓起掌来。孔太平将目光睃过去,他看到李妙玉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动人的光泽。 孔太平将所有能够出风头的机会全让给了汤有林,直到吃完饭回到车上后他才问:“给你做那道神仙菜的乡干部后来怎么样了?” 汤有林反问一句:“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样哩?” 孔太平说:“起码他们会很快离开那个最穷的乡政府。” 汤有林说:“岂止!” 第24节 秋天的日子越过越急,就像风摧黄叶一样,稍不留神便满天飘零。曾经被萧县长搞得如火如荼的美化小城镇的活动,被汤有林强令停了下来。为此萧县长与汤有林在常委会上几乎翻了脸。孔太平还不能参加常委会,只能同别人一样听着那些小道上传来的消息。 转眼间汤有林到任整一个月了。这中间怀孕的孙萍挺着大肚子亲自带着几个记者之类的人来了一趟,汤有林破例让孔太平与县委宣传部的人一起参加接待。孙萍他们只在县里呆了五天,就写出一篇约一万字的长篇通讯,发在省报的头版上与二版上。内容相同的电视专题报导也在省电视台播了出来。孔太平开始还以为这种破例是因与孙萍的同学关系,后来才知道汤有林只是通过他从洪塔山那里拿出五万元人民币,作为广告费付给省报和省电视台。汤有林不肯动用从省里带下来的那些钱,但他答应以后再找机拨一笔款到养殖场。洪塔山付钱时多给了两万,一万给汤有林,一万给孔太平。给孔太平的一万是月纺收下的,给汤有林的一万是谁收下的孔太平没有多问。无论是写的文字还是拍的电视,内容都在说汤有林下车伊始,就确定以开发环保蔬菜以及地下温泉等环保资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充份体现了汤有林作为走向新世纪的基层领导人的风貌。 送走孙萍他们,孔太平又被汤有林派到省城去联系钻探队。 除了这两件事,孔太平的工作还像当初一样,主要放在环保蔬菜基地的建设上。这天,孔太平从鹿头山上下来,一进县城就听说汤有林到地委开会去了。孔太平想找缡子打听有没有关于自己任职的消息,可缡子不知去了哪儿。傍晚时分孔太平正想再给缡子打call机,县政府办公室的人打电话过来,要孔太平马上到萧县长办公室去一趟。 孔太平见萧县长这么晚还没下班以为真的有要紧的事,去了后才知道,萧县长只是心里不爽要找人出出气。萧县长一开口就说,孔太平将与汤有林的同学关系太当回事了,其实汤有林心里并没有真心对待他。萧县长将地委刚刚发来的一份传真递过来,孔太平只看了一眼脑子里就轰地胀得老大:他没想到地委真让段人庆当了副县长。孔太平还没喘过气来,萧县长又将段人庆写给他的信给孔太平看。段人庆写的那些文字非常明白地表示,虽然汤有林给了自己一些好处,那只是一种拉拢,不可能改变自己对萧县长的感恩之情。紧接着萧县长直截了当地指出,全县十三个乡镇的党委书记中,有十二个人每天都在向他汇报汤有林行踪,只有孔太平躲着他,十天半月里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孔太平并不吃萧县长这一套,他口气平和地反驳,从青干班回来后,不管是萧县长还是新来的汤书记,都没将他当回事,放在鹿头山上,像是修行的和尚,他不可能像村民组长那样将每天种了多少棵菜,开了多少亩荒地的事往上报。萧县长这一次极有耐心地听着孔太平将话说完,然后才点明说,汤有林已经在县内到处说开,孔太平是他的智囊团成员。 孔太平正要辩解,萧县长将桌子一拍,大声质问:“你的那个形象工程、名牌工程和舆论工程理论,为什么半年前不说,非要献给汤有林?” 孔太平不敢与萧县长较量嗓门,不过说出来的话还是极有份量:“你从没有信任过我,我凭什么要为你拼死卖命!” 萧县长更生气了,嘴里带出一串脏话:“我早就知道,你孔太平从来就是最不与我同心同德的那些人中的代表。” 吼了几声后,萧县长突然平静下来,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只药瓶。一声不吭地递给孔太平。孔太平心里还窝着火,他气呼呼地问萧县长,瓶子里装的是不是氰化钾。萧县长虽然还板着脸,眼角里却流露出和解的笑意。萧县长说孔太平太没见过事,装氰化钾用不着如此大的瓶子。孔太平按照萧县长的吩咐拧开瓶盖,发现满满一瓶全是安如娜给过自己的那种美国药。萧县长说,这药先前没有中国名字,最近一阵才有人将它叫做伟哥。听说这瓶伟哥是萧县长花了几百美元专门托人从美国买回的,孔太平心里一热,脸上随之红了。萧县长告诉他,月纺有一次在家里独自喝醉了酒,然后给他爱人打电话,糊里糊涂地将自己丈夫的毛病说了出来。萧县长要孔太平放心,他爱人事后已经同月纺说了,越是自己男人的短处越是不能对别人说。 慢慢地萧县长的话变得推心置腹起来。萧县长说汤有林到县里来屁股还没坐热,就急于利用报纸电视宣传自己,明显是没有政治经验的表现。萧县长不知从哪里听说,汤有林在青干班时被党校的老师捉了奸。萧县长没有点出孙萍的名字,只说女方的男朋友是汤有林的老熟人。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就是不讲义气和感情。萧县长说这话时,孔太平想到安如娜和区师傅当初不让自己透露汤有林来县里任职的消息实在是太正确了,就凭萧县长对汤有林仅有的了解,便足以让其任职的事成为泡沫。接下来萧县长又说,汤有林到处宣扬与孔太平的特殊关系,明里说要将孔太平提拔副书记,暗地里动处活动,只让孔太平当县委常委并且等到过年以后再下文件。这个消息萧县长一个星期前就听说了,为了不误孔太平的前程,他特意去了一趟地区,地委这才决定近几天就将让孔太平担任县委常委的文件发下来。萧县长知道孔太平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也知道孔太平肯在上面也有一定的特殊关系,他要孔太平马上就往省里和地区打电话问,如果自己没说真话,他就当面抽自己的耳光。萧县长说完就出了办公室。 孔太平想了想后,还是给安如娜打了电话。安如娜有些不相信萧县长说的那些话,她让孔太平过十分钟再将电话打过去。十分钟后,孔太平再打电话时,听到安如娜在那边将汤有林好生骂了一顿。安如娜说孔太平得到的消息有一半是真实的,县里送上的报告只说让孔太平进常委。安如娜最后说,这件事不只有汤有林的因素,区书记可能也在其中起某种作用。 放下电话,孔太平将萧县长请回办室。他没有说自己打电话的结果,而是问:“萧县长,从前你是不喜欢我的,怎么现在想起来要帮我?” 萧县长一点也不含糊地说:“我帮你的结果是帮自己,当然,这样做还可以向段人庆敲几下警钟,让他不要死心踏地跟上了汤有林。” 萧县长的话让孔太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他答应萧县长以后只要汤有林有事,一定会及时通报。临走时,孔太平手拿药瓶对萧县长说:“我没有美元还你的这份人情。” 萧县长将手一挥说:“只要当上半年常委,什么美元日元,你全会有的。” 毕竟当常委也是升职了,孔太平想一想还是觉得高兴。走在回家路上,孔太平一边将一颗药塞进嘴里,慢慢地走了近二十分钟,进屋后抱起月纺就往房里跑。月纺好久没有这样的经历了,她以为孔太平的毛病好了,一时间高兴得恨不能将孔太平吃下去。孔太平和月纺迫不及待地拥到一起。山也动,海也摇。一开始月纺还不停地说着情话。一会儿她就不敢说话了,紧紧地咬着嘴唇,生怕一不小心叫出声来。憋了一阵,月纺伸手扯过一床毛毯,刚刚将两个人蒙住,她就尖声叫着,一遍遍地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月纺才知道孔太平是被伟哥激起来的。月纺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快活地说,只有美国才会为自己的人民发明这样贴心贴肝的好药,中国的好药全都藏在宫廷里,这就难怪大家都有腐败之心。孔太平撩开蒙在头上的毛毯,喘着气埋怨月纺不该将家里的事往外说。月纺弄清楚药的来历后,上来抱着他的头说,一连说了几个对不起,还说自己以后再不做这样的傻事。 孔太平觉得不能在这个话题上说得太多,他突然一笑,将自己终于要当常委的事告诉了月纺。月纺听了先是笑个不停,随后竟扑倒在孔太平怀里大哭一场。 第二天晚上,孔太平正和月纺商量不按说明书上的提醒,缩短间隔时间,再次尝尝久违的美味,汤有林忽然打来电话要孔太平马上到他的住处去一趟。一想到汤有林刚从地委回来就给自己打电话,孔太平就觉得一定有好事。他丢下月纺去了县招待所。汤有林临时住在一个不算太好的房间。萧县长曾建议汤有林住进死去的姜书记用过的那套最好的房间。汤有林只在里面住了一夜,便孔太平的提醒下搬了出来。孔太平敲门进去时,李妙玉正在向汤有林告别。孔太平和李妙玉对了一下眼光,什么也没有说。 孔太平在李妙玉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来。汤有林将地委召开的县委书记会议精神简单地向孔太平说了一遍。孔太平只对区书记在会上表扬汤有林痛下决心,放弃所谓美化小城镇建设,将有限资金用在发展生产上话产生了一些兴趣。 汤有林像是有意趁孔太平不大注意时突然问:“你什么时候见过区书记的?” 孔太平一怔:“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级的领导。” 汤有林说:“区书记怎么点名引用你的话?你说我们现在让段人庆当副县长,就像是你孔太平非得用洪塔山一样。” 孔太平记得这话是前次自己与区师傅通电话时说过的,他明白如果区书记一定是区师傅从那里得知的,他不动声色地说:“这话我对好多人说过,就是没机会对区书记说。” 汤有林说:“我可是没有听你说。” 孔太平说:“你想听我发牢骚,以后有的是机会。” 汤有林说:“恐怕没机会了,地委马上就有批复下来,让你进常委班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一直坚持让你当副书记,区书记就是不同意。甚至还批评我想搞小团体。不过我还是听得出来,区书记对你心有偏爱。” 孔太平不知汤有林所说的意思有多深多浅,便故意打叉说:“若是你能保持与缡子的关系,并与汪小寒离婚,区书记更会偏爱你。” 汤有林像是心有余悸:“有时候我还真的担心,自己在区书记心里的形象,就像洪塔山在你心里一样。区书记非常老练,他能让我这样用段人庆,就一定能够同样亲自用我这个人。” 孔太平一边说汤有林怎么一下对自己失去信心,一边转移话题,说起萧县长与自己谈话的经过。汤有林对段人庆给萧县长写效忠信的事非常不屑,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同样是段人庆写的信。孔太平看了一遍,里面的文字竟与写给萧县长的信里的文字一模一样。 汤有林说:“我知道你不大放心段人庆,我还是想以往一样对你说实话,你与段人庆不一样,你是我手里的一张王牌,我不会轻易打出来,段人庆是一条狗,我得用他来看门,所以表面上他与我更亲近一些。” 孔太平被汤有林的话说得心里热呼呼的,他索性将萧县长说得话和盘托了出来。见汤有林对萧县长知道自己与孙萍的关系一点也不担心,孔太平有些奇怪。汤有林说,这种事现在遍地都是,萧县长本人在县里也没有干净过,他料定萧县长就是想下手整自己的黑材料,也不会在这方面下功夫。 “不过萧县长这人总是一大块心病。”汤有林说着就叹了一口气。他继续说:“县里的工作不做不知道,做起来真的比机关里累几十倍。你知道,我从未在床上向女人示过弱。可是现在用不了十分钟,就不行了。” 孔太平心里有了兴趣。“你也太有本事了,你又将谁弄上床了。” 汤有林一点也不隐瞒。“李妙玉呗!” 孔太平暗暗吃了一惊。为了不让汤有林发觉,孔太平赶紧找了一个话题说:“若是这样,你可以弄些伟哥吃吃!” 汤有林说:“若是在财政厅,只要我一暗示,不管什么东西都会有人马上送来。可这是在县里呀!” 孔太平说:“也不见得。萧县长刚才就送了一瓶给我。” 汤有林一听立即来了精神。他说:“你的身体这么棒,要那东西干吗,都给我好了!” 见孔太平一下子愣住了,汤有林不高兴起来:“怎么样!舍不得了?” 孔太平一咬牙说:“没事,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汤有林这才转怒为喜,他要孔太平快去快回,李妙玉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孔太平一进家门,还在床上等着的月纺就回他汤有林说些什么了。孔太平不好对月纺说实话,只能推说自己是回来找个材料,一会儿还要去继续与汤有林谈工作。孔太平借口找材料,一找就找到放药的抽屉里,那瓶伟哥却不见了。孔太平随口问了一句,月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晃了晃。孔太平一见月纺将那瓶伟哥握在手里,不仅在心里暗暗叫苦。无计可施之际,孔太平只好叫月纺给自己泡怀茶。趁着月纺到客厅里泡茶,孔太平赶紧将她放在床头柜的那瓶伟哥拿到手,一边出门一边叫月纺别泡茶了。 街上的行人很少,孔太平放慢脚步,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拐过一个街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孔太平刚一回头,还没来得及完全看清楚,月纺就扑上来,一只手揪住他,另一只手速迅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那瓶伟哥。 月纺挥着药瓶大声嚷道:“难怪这么晚你还要出来,然来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孔太平压低嗓门说:“你小点声好吗!” 月纺将声调降了一些,但还是够大的。“你知道这是羞事,为什么还要去干!” 不远处的几个人开始围过来,孔太平急起来。“你也不想想,就算我是去搞女人,犯得带上一整瓶药吗!” 孔太平将月纺拉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对她说了这事的起始经过。月纺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相信汤有林会是这种人。孔太平发了半天的誓,总算让月纺有些将信将疑了。月纺害怕因为这一瓶药影响孔太平同汤有林的关系,进而影响孔太平的前程,嘴里说孔太平可以将伟哥送给汤有林,她相信孔太平的病用不了多久就能好起来,行动上却不肯将握在手心里的药瓶还给孔太平。为了彻底消除月纺的疑心,孔太平让她也去招待所。到了汤有林的住处,孔太平将走廊上的路灯关了。月纺站在暗处,亲眼看着他上前敲开汤有林的门,将一整瓶伟哥交到从门后探出头来的汤有林手里。汤有林很高兴地叫孔太平快回家休息,别的话以后再说。 孔太平以为这下没事了。出了招待所,走了一阵,见月纺还是用一张冷脸对着自己。 孔太平问了几声,月纺才说:“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今天干脆打开窗户说亮话。你的身体落得这样的下场,到底是什么原因?只要你说实话,我可以既往不咎。” 孔太平壮着胆,用月纺先前分析原因时说过的话来搪塞。 月纺一听立即厉声说:“别以为你做事高明,别人不知道。你说清楚,当初在青干班读书时,李妙玉为什么一次次地单独去看你?我让你躲到鹿头山上养病,李妙玉为什么要单独留在山上陪你?” 月纺不由孔太平分说,一把把地流着眼泪,从自己喝酒吐血时开始,厉数自己为孔太平的事业付出的种种代价。说到激动处,月纺拉着孔太平要回去找汤有林评理。孔太平见拦不住,就答应同月纺一起回招待所。眼见着就要到汤有林的住处了,孔太平拉住月纺,劝她还是不要去,因为李妙玉这会儿可能正在与汤有林上床。 月纺挣了几下没挣脱,她说:“你是不是吃醋了?” 孔太平心里一火,就说:“只要不怕撞见那种事会倒霉,你尽管去好了。我是不会去了!” 月纺一个人上了三楼后,转眼间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拉着孔太平就走。到了没人的地方,她才说:“李妙玉真胆大,敢在汤有林的床上乱喊乱叫。” 到这时,月纺才意识到自己差一点上了段人庆他们的当。月纺说,这个消息是段人庆的爱人打电话告诉她的,她曾想过可能是陷阱,所以才憋了这么久没做声。孔太平也不深究,只是提醒她,自己现在是树大招风,往后关于自己的传达室闻会一天比一天多,希望她在听到对自己不利的消息时,多问几个为什么。 闹了一阵后,月纺对孔太平反而更亲热了。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真正遗憾的是灵丹妙药的得而复失。月纺像在安慰自己,说是等孔太平当上常委了,有机会发个话,别说伟哥,就是天哥地哥也会有人送上门来。话没说完,便倒在孔太平的怀里伤心落泪起来。 隔了一天,孔太平又要上鹿头山。上山之前他到镇委会里坐了坐,李妙玉假惺惺地说她要再上山去看孔太平,孔太平心里有数,知道她不会上山。结果正如所料,他在山上呆了三天也没有见到李妙玉的人影。倒是娥媚从同那边家里来过两次。一次是给他送石鸡汤,一次是来装石鸡汤的砂罐。娥媚说,这一次熬汤的石鸡不是从狩猎者哪儿缴获的,是章见淮亲自操枪打死的。孔太平有些不相信像章见淮这样的人竟然也会破戒。娥媚不无得意地告诉孔太平,只要她开口吩咐,章见淮没有不做的事。在孔太平的眼里,娥媚离去背影,很像香港人拍摄的那些武打片中,刁蛮得让人怜爱的女孩。 从第四天开始,最先种下的红甘蓝开始收获了。 孔太平同基地的那些民工一道,上上下下地跑了两天才将那些红甘蓝从山上搬到山下的卡车上。因为是第一次出货,县里决定搞一个仪式。萧县长说这个项目是自己最先提议的,坚持要亲自出席。汤有林不知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说好要来最终却不见人影。 仪式结束后,孔太平跟车到了省城最大的蔬菜交易市场后。没想到那些菜贩子根本就不管环保不环保,将价钱压得与在省城旁边的那些菜地里种出的红甘蓝一个样。孔太平当然不肯出手。几句话不对茬,十几个正在边喝啤酒边打扑克的菜贩子,就扑过来将孔太平和同行的民工一齐放倒在地。民工们没见过世面,只提醒那些人,说孔太平是他们的书记。那些人一听反而下手更重。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死这个当干部的!”几只拳头大小的土豆飞起来,其中一只砸在孔太平的额头上。孔太平伸手一摸,见手掌上有血,顿时就急眼了,他冲着手下的民工大声一喊:“大家忍着痛,逮住一个往死里打,出了人命由我负责!”孔太平的话一出口,民工们就开始拼命了。转眼间几个菜贩子就被民工们用铁钳子一样的大手掐在脖子上只有翻白眼的份。为首的人慌了,赶忙朝孔太平说软话。打赢这一架后,卖起菜来方便多了。孔太平抽空到附近的一家医院将头上包扎了一下。这天晚上,蔬菜交易市场内的那台电视机里,突然出现萧县长在鹿头山下送他们出来卖菜的新闻。孔太平让民工们大声地叫喊,弄得那些菜贩子都跑过来看。看完后菜贩子们一致说,现在的头头,清一色只想替自己造势,不管下面的人如何受罪。卖到第三天,一车红甘蓝已所剩无几了。孔太平心里并不高兴:一车菜都这么难卖,等到环保蔬菜基地建成后,那可是成百上千车的菜,到那时上哪儿卖给去哩。一想到自己有可能长期成为菜贩子,孔太平就会胆颤心惊。为此他与萧县长和汤有林分别通了电话。萧县长一点也不着急,他说这出戏的导演已经换人了,看汤有林怎么办吧。而汤有林面对这些事时,比萧县长还轻松。大气都没有出一声,就叫孔太平先安心将这车菜卖完,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孔太平原先不打算与安如娜联系,在蔬菜市场几天泡下来自己的形象已经完全没有了,他不想让安如娜面对一个如此窝囊的情人。到了这一步,他只好不顾这些了。孔太平打了三次电话才将安如娜请到蔬菜交易市场。一见到孔太平沦落成如此模样,不等孔太平开口,安如娜就主动给哥哥打电话,要他来看看青干班最好的学员是如何地为改变穷困乡村拼命工作。安如娜的哥哥正在开一个他不能缺席的会议,不能来,他让安如娜转告孔太平。对孔太平的安排主要卡在地委区书记那儿,区书记不知为什么对孔太平格外挑剔,好像非要孔太平是个十全十美的人才行。安如娜不依不饶地与哥哥纠缠了半天,回过头来她要孔太平将手机打开。刚好间隔半个小时,孔太平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地委马副秘书长。马副秘书长让孔太平明天上午赶到地委,区书记要亲自找他谈话。 安如娜开着白色雪铁龙轿车走后,那些欺行霸市的菜贩子围过来。他们认为孔太平既然与如此富丽的女人熟识早就应该发财了。孔太平告诉他们一个人发财的办法容易想,可他做的工作是让县里所有的农民兄弟都发财。菜贩子们开始佩服起孔太平,说孔太平是他们见过的干部中最好的。 天又黑了时,孔太平心里忽地茫然起来。与在青干班读书时完全不同,城市里流动的那些暗香只在很远的地方打着旋,无法靠近这满是烂菜酸臭味的地方。孔太平正坐在卖剩下的那堆红甘蓝旁边发愣,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同他搭话。说了一阵蔬菜行情,中年男人转而问孔太平是哪里的人。旁边的民工连忙插嘴将孔太平的身份说了个一清二楚。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继续问孔太平,在别人只顾贪图享受时,他为什么要干这样的傻事。孔太平心里正烦,他学着蔬菜市里的菜贩子们常说的话,告诉那人,如果他不想卖菜最好走远点,别影响他做生意。中年男人在别处转了转后,消失在市场内一个个巨大的菜堆中间。这时,一个菜贩子踱过来,说是又有一辆挺高级的轿车进了蔬菜市场。卖菜的人虽然有好几百,只有孔太平是干部,所以菜贩子认定那坐那种车的人只可能是来找孔太平的。孔太平站起来一看,果然有一辆挺漂亮的轿车停在菜场门口。孔太平正要过去看看,轿车上的刹车灯闪了闪,然后非常轻盈地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剩下的红甘蓝总算卖完了。孔太平迫不及待地带上民工们开着卡车往回走。到了地委门口,他让民工们坐在卡车里,自己下车到传达室里交涉。传达室的人见孔太平一身脏臭,不仅不相信区书记会找孔太平谈话,就连孔太平让他们打电话到地委办公室去问一问的话也不相信。孔太平很生气,好在他随身带着电话号码本,他用手机拨通地委办公室的电话。不到五分钟,马副秘书长就亲自跑到传达室。马副秘书长将传达室的人不轻不重地数落一顿,然后让孔太平带上那几个民工跟着自己去碧云宾馆。孔太平以为区书记在碧云宾馆开会,去了以后才知道马副秘书长是代表区书记请孔太平他们吃饭。孔太平他们跟着马副秘书长走一间包房后。马副秘书长无限感慨地说,难怪区书记点名要自己亲自接待孔太平,以他们这副样子,换了任何人领路,都会被保安挡在门外。马副秘书长告诉孔太平区书记这人有时很怪,特别是考察干部时,不喜欢按正常步骤去做,经常做出一些让手下的人瞠目结舌决定。关于孔太平,马副秘书长说,就他的了解,区书记也是从非正规途径进行考察的,从区书记破例请孔太平吃饭就能看出,区书记正在欣赏孔太平。吃完饭,马副秘书长就叫孔太平就离开宾馆回县里去。 孔太平疑惑地问:“与区书记的谈话取消了?” 马副秘书长不解地反问:“区书记说他已经与你谈过话了?” 孔太平说:“我连区书记的影子都没见过,怎么谈话!” 马副秘书长说:“区书记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你回去好好想想,说不定就能记起来。” 回家的路上,那些民工念念不忘中午的那顿美餐,都说自己这一回算是开了眼界,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宣传孔太平,要让全县的农民都知道,只有孔太平才是县里最好最棒的干部。孔太平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在哪儿见过区书记。回家后,他连澡都顾不上洗,继续坐在沙发上继续想了一通后,这才认定那个趁着夜色戴着墨镜与自己说话的人,有可能就是区书记。 这事刚平息下来,汤有林就将跑到孔太平家里,亲自将一份刚刚电传过来的地委文件给孔太平看。文件上说得很清楚,孔太平是县里的专职常委。汤有林要孔太平别太在意自己先前的许诺没有兑现,实在是官场上的事太复杂了,自己一个人的意志力有限。汤有林要孔太平参加明天上午的常委们,并在会上提名让副镇长老柯当鹿头镇镇长。 汤有林说:“如果别的常委反对,你一定要竭尽全力与他们争论,这样我就可以出面说话了。” 孔太平正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没有发现汤有林话语之中另一番意思。他如实地说:“老柯这人当镇长太老实了点,年纪也有些大。不过,假如一定要赵卫东当镇长,让老柯与他配合倒也是个策略。” 夜里,孔太平接到包括萧县长和段人庆在内的几十个祝贺的电话。 第25节 第二天早饭后,孔太平在往常委们开会的小会议室方向走时,碰到了段人庆。段人庆冲着孔太平酸酸地叫了声:“孔常委!”孔太平听着别扭,半天不想答应。 常委会正式开始之前,汤有林让孔太平将这次到省城卖菜的情况说一说。孔太平说完后,萧县长带头夸奖孔太平,说孔太平做事扎实而不缺少胆量。接下来的人基本上都在附和萧县长的话。汤有林等大家都说过后才开口。汤有林对萧县长的说法不以为然,他认为不管是孔太平还别的什么人,这样做是无能的表现。作为县里的主要干部费了那么多的周折,花了那么多的时间,才卖出一车红甘蓝,如果有一百车、一千车红甘蓝要卖,县里能派出那么多的干部吗? 就因为这句话,孔太平参加的第一次常委会临时增加了关于环保蔬菜基地的菜怎么卖的议题。最后萧县长不怀好意地同意了汤有林的意见,所有的菜暂且不卖,全部留到明年春夏之交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一起推出去。 眼看就要形成决议,孔太平急忙开口说:“这样不行。” 话音刚落,萧县长便板着脸说孔太平应该知道常委会的规矩,凡事首先说话的是书记,其次是兼任副书记的县长,然后是分管组织政法和分管工业农业的两个副书记,再往后是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最后才轮到专职常委。萧县长说完后,汤有林挥挥手,示意让孔太平说下去。汤有林说孔太平头一回参加常委会,就像头一回上门的女婿一样,心情有些激动,可以破例让他先说。孔太平便力陈囤积环保蔬菜然后一起卖的不可行性,他说万一到时候菜卖不出去,大量投资收不回来,新的债务又将由农民们负担。孔太平自己觉得很沉重的话,汤有林听后反而笑起来。他要孔太平放心,自己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他有十足的把握到时候将全部蔬菜卖个好价钱。孔太平原先担心汤有林没经验,会被萧县长的圈套住,见汤有林将话说到这一步,孔太平自然不好再坚持了。 接下来汤有林便开始谈全县今冬明春的工作安排。在汤有林的计划里,鹿头山环保蔬菜基地要在头一场雪下来之前迅速达到一千亩,给全县做示范,过完年再在县内所有行政村里铺开。汤有林要求每个村里至少要拿出一百亩熟地,用来种环保蔬菜。销售时则统一用鹿头山环保蔬菜基地的名义。为了保证如期完成任务,必须从汤河村向鹿头山移民五十户。在发展环保蔬菜的同时,还要将鹿头镇养殖场的面积扩大五倍,同时附设一个养蛇场和养鸡场。汤有林说,这件事自己会前已征求过萧县长的意见,本来他还没有想到由汤河村移民,是萧县长提醒了他,既然下一步养殖场还要扩建,还要在汤河村找温泉,从汤河村移民就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孔太平一听要从汤河村移民上鹿头山,心里不禁格外紧张。五八年县里在鹿头河与鹿尾河交汇的地方修水库,包括田细佰在内的不少人因此极不情愿地搬来汤河村,熬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现在又要他们搬迁,简直就是抄他们的家。汤有林说完后,萧县长紧接着将汤有林的计划称赞了一番,并要全体常委在这个问题上与汤有林保持一致,齐心协力地完成这项名牌工程。萧县长将名牌工程这话强调了两次。孔太平情知萧县长这么说是有其目的的,虽然汤有林已经表示过同意,孔太平还是强烈地要求这项工作应该留待去汤河村开过现场会后再决定。刚刚当上常委的孔太平,只负责县里农业产业的开发工作,这事正好归他管。在他的竭力反对下,汤有林和萧县长最终还是同意了孔太平的意见。 这事确定下来后,汤有林宣布休息十五分钟。孔太平赶紧往就近的厕所里跑,他一个人在里面蹲了半天,却不见其他人进来。出来后才发现,其余的人都结伴去了别处的厕所。常委会复会后,议题变成了纯粹的人事安排。先讨论的是鹿头镇书记人选。按照程序,组织部长首先提出经过考察的候选人。组织部长将赵卫东作为候选人报出来。同先前讨论工作时的气氛完全不同,组织部长刚一说完,就有两个人表示反对,并且反对得很坚决。孔太平暗地里将汤有林和萧县长的脸色打量了一番,心里就明白,赵卫东当书记基本上的木板上钉钉还卷了脚步的事了。果然说到最后,萧县长发言表示不同意那些反对赵卫东的意见,因为这些意见的每一条都可以让赵卫东双开除一次。萧县长说现在社会上的什么传言都有,那些说赵卫东不好的人,在外面的传言比赵卫东还多,如果将传言当真,县里就选不出一个合格的干部。萧县长虽然将话说得很满,对赵卫东的讨论仍旧延续了一个小时,好在最终那些看上去反对得很坚决的常委们改了主意。赵卫东被安排好后,他腾出来的职位就成了下一个焦点。汤有林一挥手拦住正要宣读考核书的组织部长。 汤有林说:“鹿头镇的事,孔太平最有发言权。” 孔太平下意识地看了汤有林一眼。他说:“我觉得副镇长老柯可以接替赵卫东长迁后的空缺。” 孔太平话音未落,萧县长就将手里的茶杯用力往桌上一放,用冷言冷语大声地说:“我真不理解,孔太平一当常委怎么就没水平了,居然看上了老柯这种当副手都很吃力的人。” 萧县长的话很剌激人,孔太平有些受不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老柯与我共事多年,我从未听别人说过他的坏话,他联系的两个村,虽然工作上没有什么新花样,但是年年都在踏踏实实地进步。” “老柯的水平太低。每一次听他汇报工作,从来见他将几句话说清楚。”一个常委说。 “当镇长只要会干工作就行,不比当宣传部长,非要能说会道。”孔太平说。 “孔太平,你还是上过青干班的,怎么就没有一点现代意识,广东那边早将选干部当作选美一样来做了。老柯这人是不行,犟起来简直比牛还难调理。”又有一个常委说。 孔太平天口镇不服气,就忘了自己是在替汤有林说话,而将这些都当成自己的事了。他说:“依我看老柯的脾气不算太坏,起码从前在鹿头镇比不上我和赵卫东,在县里比不上萧县长和死去的姜书记。” 正当孔太平遭到大家一致围攻时,汤有林出乎意料地说:“我也不同意孔太平的意见,老柯确实不行,我们就不要为他争论了。我的意见是,这个镇长让李妙玉来当。” 听到汤有林的话,孔太平一下子傻眼了。这一次汤有林根本不让大家讨论,用手指着让常委们表态同意。汤有林最后才让汤县长表态。汤有林让汤县长表态时,一反先前咄咄逼人的模样,非常谦虚地问萧县长:“李妙玉是不是有能力担起这副担子,你是老县长应该比别人清楚。” 萧县长平静中透出无奈地说:“七个常委,六个同意,我再说就没意义了。” 孔太平在一旁憋得难受,他实在忍不住又跳出来说:“我还没有表态哩,谁说我同意了。让李妙玉当镇长,我不同意。” 孔太平的话说了也是白说的。让李妙玉当镇长的事就这样决定了下来。随后,孔太平足足有半个小时无法让自己的思绪解脱出来。 常委会一直开到半夜,总共为二十几个人重新安排了职位。会议临近散了时孔太平才发现一个秘密:那些去往同一座厕所的常委,在一些敏感的人事安排上总是相互配合得非常默契。孔太平算了一个帐:重亲安排的二十几个人当中,符合汤有林的意愿人不到三分之一,有近二分之一的人明显是萧县长旗下的,剩下的人则与其余的常委关系密切。会上看不见汤有林有什么不高兴。 散会后,汤有林将孔太平叫到招待所,一进门他就大发雷霆,点着名说,萧县长如果再这样弄下去,用不了半年就得与他摊牌。孔太平自然得将自己的不快放到一边,先用好言相劝一番。汤有林平静下来后仍不甘休。 从卫生间撒完尿出来,汤有林还在说:“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像撒尿一样让萧县长自己钻进化粪池。今天的会上你与我配合得太好了,特是最后你还要坚持那无效的反对,简直是神来之笔。” 孔太平说:“如果换别人,我一定会认为这是在有意耍我。” 汤有林说:“凡是斗争总需某种策略。我若是将底牌先亮给出来,说不定你会有心理负担。从会上的表现来看,让你多锻炼一阵再进入县里的核心机构的想法是对的。” 孔太平由衷地说:“要当好常委,我确实还要学很多东西。” 汤有林说:“这种事说简单也简单,等到你跟着我打赢了与萧县长的这一仗后,你就什么都会了。” 接照常委会的布置,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孔太平主持召开了一个各乡镇负责人会议,全面落实各个地方的环保蔬菜种植面积。虽然主要讲话人是汤有林,正面的事都是孔太平在干。会上各地报上来的计划面积有近万亩,因为时间紧急,孔太平和政府那边分管此事的段人庆一个跑鹿头河,一个跑鹿尾河。上窜下跳忙了半个月,大会作宣传,小会作动员,骨干会上打蛮,人前人后挨了老百姓的许多骂,最终种下去的环保蔬菜有五千亩。汤有林和萧县长在常委会上说孔太平当上常委的第一枪打得很响。 冬季到来之前,孔太平有些习惯性头晕。忙完环保蔬菜的事,孔太平的老毛病又犯了。放在以往坚持一下就会没事,可月纺一定要将它与在省城卖菜时,被菜贩子用土豆砸伤的事联系起来。在月纺的逼迫下,孔太平以脑震荡的名义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做了许多从未做过的检查,同时接受了县里多数部办委局以及乡镇一把手们的探视。这一次总算有了一个明确的诊断,医院里组织包括妇产科在内的所有副主任以上的医师,经过精心会诊,最终结论是孔太平的身体具有某些只有冬眠动物才有的特性,一到秋天就会自动储存能量,准备过冬,医生们建议孔太平应比普通人提早一个季节开始进补。从医院里出来,月纺将这几天收到的礼品与礼金一一说了个清楚。让孔太平惊奇的是,统战部一位副部长居然送了一百美元。孔太平将萧县长曾经说过的话好好品味几遍后,情不自禁地拿起那张绿钞票对着窗口细看起来。 就在这时,缡子突然在外面叫:“孔太平住这儿吗?” 孔太平连忙让月纺开门将缡子领进屋里。问了几遍,缡子也不说自己前一阵去了哪儿,现在又是从哪里来的。缡子将月纺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月纺的腰,忍不住说:“孔太平,你要是没有当上常委,怎么对不起这样好的老婆!”听到这话,月纺自然免不了要将缡子的美丽夸奖一番。缡子则感叹等到自己生孩子了,可能没有月纺这样好的身材。 孔太平像是早就等到不急了,不待缡子坐下来,就开口问区书记究竟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为什么县里报上去的副书记不批,只肯让自己当专职常委。缡子说,这是区师傅的意见,区师傅觉得还没将孔太平看透,因此有意让他在这些利益问题上再表现一下。缡子还说,孔太平在省城卖菜时,区书记的确去看过他。不过区书记对孔太平通过省委组织部的人来说项还不满的。孔太平怕缡子在这件事上说得太多,从而引起月纺的怀疑,不待缡子说完,就主动说起汤有林为提拔李妙玉故意玩了自己一把,以及月纺如何发现汤有林与李妙玉偷情的经过。缡子一听果然柳眉倒竖,说自己不将汤有林弄得蜕掉三层皮,就不是她爸的女儿。 正在说话,临街的马路上传来汤有林的说话声。缡子和孔太平站到窗后,只见汤有林正冲着一帮人指手划脚。孔太平解释说,自从汤有林取消了美化小城镇活动后,萧县长暗地里让那些临街的单位将只做了半截子的美化工程全撤下来,弄得大街上倒处是破破烂烂的。所以汤有林一有空就上街来逮住那些单位的头头臭骂。缡子隔着玻璃将汤有林看了一阵,忍不住说,汤有林这人做起事来还挺有骑士风度。孔太平想起汤有林无缘无故地就将段人庆给的回扣全扔给了自己,以及毫不顾忌地与孙萍幽会,他正要附和,忽然觉得缡子的话里有种对过去经历的留恋。 孔太平马上提醒道:“如果汤有林真倒霉了,你可别后悔!更不能因此恨我!” 缡子扬了扬眉梢说:“你也真能想!” 说着话,汤有林在窗外消失了。孔太平想起一件事:“你伯伯怎么就不想再成个家?” 缡子说:“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聊过,可他说这辈子不想再给哪个女人送终!” 月纺马上插嘴说:“区师傅的话不能这样理解。他只说不想再给女人送终,并没有说不想再娶了。缡子你想想,区师傅要是娶个年轻一点的女人,还会由他来给女人送终吗?” 听月纺这一说,缡子恍然大悟,她笑着说:“难得伯伯春心不老。” 孔太平像是突然有了勇气,一下子就将先前想过多次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我有个表妹,像你一样曾经被人害过。去年春节团拜会你爸爸说,我们有这么好的老百姓,如果改革还不成功那真是天理难容,就是指她一家。她现在的处境很不好,得有个真正靠得住的男人好好呵护。我想了好久,只有区师傅最合适。” 缡子说:“我伯伯只是个男人,别当他是救世主,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接受。” 孔太平知道缡子说这话的意思。他说:“我就不相信,像你和田毛毛这样的女孩子真的就没有人看得上眼了?” 眼见着缡子愣住了,孔太平连说几声对不起。月纺也在一旁责怪孔太平一向挺会说话,怎么缡子一来,嘴巴就发臭。缡子愣一愣就没事了,她开玩笑说,自己要将全部仇恨集中到汤有林身上。孔太平也跟着笑,笑完之后,就叫缡子不妨到汤河村去看看田毛毛,反正只是见识一下,什么责任也没有,然后还可以上鹿头山玩玩。缡子觉得孔太平的提议不错,就答应了。回过头来,孔太平要月纺也一起去,顺便陪陪缡子。月纺不敢马上答应,银行里请假很不容易,搞不好半年奖金就没了。月纺打电话向方行长请假时,没有细想就将缡子说了出来。方行长一听月纺要陪区书记的女儿,便满口应允下来,还要月纺回来时带上缡子到银行里坐坐。 月纺将家里的事安排好后,孔太平让办公室派来的北京吉普已经等在门外。缡子一见孔太平仍旧只能坐北京吉普,便要替他打不平。孔太平拦住她,说县财政已经拨了八万元人民币,自己再筹几万就可以卖台富康了。这是县里的规矩,新上任的副县级干部都是如此。 北京吉普开到汤河村时,村里还像往日一样安宁。田细佰一家正在忙着将收获后的棉花往家门口搬,孔太平一行人突然出现,喜得舅妈老远就叫着月纺的名字。因为干活,田毛毛一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团红晕。孔太平见缡子将田毛毛着实看了几眼后,有些喜欢田毛毛了,就放心地与舅舅说起话来。 田细佰挺高兴地说,孔太平当常委的事在村里反响很大,大家都觉得孔太平是县里最好的干部,早该进县里的领导班子。田细佰还说,从前孔太平权力有限,有些好的想法不能让它实现,现在权力大了,应该能够多为老百姓做些好事。孔太平心里一热,忍不住将汤有林和萧县长在常委会上提出来,要将这儿的农民迁走,扩建养殖场的情况小声告诉了田细佰。田细佰当即就叫起来,说这种作法太荒唐了,农民的命弄得连王八都不如。孔太平赶紧将田细佰按住,不让他再发作,并且反复告诫,这事目前被自己硬顶着没有形成决议,一切都要等到开过现场会以后才能作决定。孔太平要田细佰私下与相好的人串联一下,事先作个预备,等到开现场会那天再派几个口才好的人作代表,当面与汤有林和萧县长交涉。孔太平再三嘱咐,要田细佰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些情况是从自己这儿得到的。田细佰虽然不喜孔太平这种鬼鬼祟祟的作法,却也无可奈何。 离开汤河村后,孔太平到派出所找黄所长借了一支收缴的猎枪,让司机将北京吉普径直开到鹿头山下,然后就带着月纺和缡子往山上爬。离环保蔬菜基地还有几百米时,孔太平闻到一股气味,他精神一振,说月纺和缡子与鹿头山有缘,上来就碰见麂子了。说着他就从肩上取下猎枪,平端着钻进小路旁的林子里。风一阵阵地吹着,空气中芬芳越来越重,孔太平盯着一棵正在逆风而动的小树,就在他将手指压到扳机上时,一个女人惊叫了一声,跟着一团软软的肉身从背后重重地将他扑到。孔太平手中的猎枪一下子走火后,压在背上的肉身不仅不怕反而吃吃地笑起来。孔太平扭头见是娥媚,便生气地问她搞什么鬼名堂。娥媚笑得更妩媚了。她说只怪自己不小心,本来想吓唬他一下,不料脚下一滑,倒将自己先吓着了。这时,章见淮从小树后面走出来。章见淮也笑,说是娥媚淘气,非要与孔太平开这个玩笑。娥媚见孔太平还板着脸,就说谁叫孔太平太想在女人面前出风头,连她搽的面霜都闻不出来,硬要说是麂子的气味。经娥媚如此一说,孔太平才不好意思地冲着章见淮笑起来。 孔太平和娥媚从林子里钻出来时,月纺和缡子正在那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起刚才的误会,大家笑了半天,月纺有些嗔怪孔太平,说一开始她就怀疑那不是麂子身上的麝香味,而像是几年前她经常用,但现在不用了的永芳面霜。月纺这一说,大家笑得更起劲了。正在说笑,山上的民工大声吆喝起来,问谁在打枪。娥媚大声回应说没他们的事。民工听了反而更来劲,不停地追问娥媚是不是在林子里遭人非礼了。直到孔太平冲着山上吆喝一声,民工们这才一哄而散。孔太平将四个人一一作了介绍。娥媚不等与章见淮商量,马上就要月纺和缡子住到她家里去。三个女人顺着防火道往山那边走时,环保蔬菜基地的民工们眼睛全直了,要不是有人认出月纺是孔太平的妻子,真不知他们会说出什么样的邪话来。 缡子和月纺在娥媚家玩得很快活,说是只住一个晚上,结果住了两天。走的时候她们还有些不舍。下山后,吉普车已在先前分手的地方等着。一见面司机就说,从省里请来的钻探队昨天下午提前到了,因为找不着负责接待的孔太平,汤有林有些生气。司机还说昨天区书记到县里来了,像是了解什么情况,只吃了一顿午饭和一顿晚饭就走了。到了鹿头镇,孔太平让司机先将缡子和月纺送回县里。 孔太平走进镇委大院时,汤有林和李妙玉正站在一株月季花前说笑着。 见到孔太平,汤有林立即将眉头皱得老高:“这两天去哪里了,不在家等着接钻探队!” “区书记来都不用我接,钻探队算什么!”孔太平觉得这话没说好,马上补充一句:“他们是有合同在身的,只要派个人将他们领到汤河村就可以了。” 汤有林说:“这些东西用不着你来教。汤河村有个皇亲国戚,亲自带人闹事,不准钻探队的人架机器,只有你去才能处理。” 孔太平正要说话,汤有林挥挥手堵住他的嘴:“常委会的情况你舅舅怎么知道?他一口咬定我们是来开现场会的!” 李妙玉接着汤有林的话,将上午他们一行人送钻探队到汤河村时,被当地的农民拦在半路上,那些人像是早有准备,拿着请愿书上来就说,不同意县里在汤河村扩建养殖场并让他们搬迁到鹿头山上去。那些人很准确地说出县里计划让他们搬迁的户数,一点不像是道听途说,肯定有人已经向他通了风报了信。孔太平一眼认出请愿书是舅舅的手笔,他将它看了几遍,一边在心里叫苦,一边在心里权衡。 好在孔太平意识到这种泄密的事现在非常普遍,再加上田细佰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外甥出卖给别人,便咬紧牙关说:“常委有七个,你应该去问问别人。” 李妙玉也说:“孔常委不是这种人。我觉得应该是萧县长让赵卫东透露这些风声才对。” 孔太平放开了说:“这话也不是没道理。当一把手的嫌二把手碍事,这是很正常的。但在萧县长眼里,你汤书记却是他的对手,这也是很正常的。在你们之间,我算什么?我将这事告诉舅舅了,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汤有林终于消了气,他要孔太平先去将那些堵着路不让机器进场的人弄走,现场会和养殖场扩建的事以后再说。孔太平一看形势也只能这样,便答应下来。到了汤河村附近,孔太平要汤有林先到洪塔山那儿歇着,同农民打交道的麻烦事由他去做。汤有林不肯,说是要向孔太平学两招。孔太平心里明白,汤有林还是怀疑是自己泄的秘。汤有林的样子让孔太平不得不利用田毛毛。他提醒汤有林,如果田毛毛来了,出了问题可就不好办了。汤有林不听,说哪有那么巧的事,汤河村又不是只有一家人,非碰上她不可。孔太平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 一过养殖场门口,就看两台拖钻机的卡车停在那里,钻探队的工人三个一堆地坐在地上耐心地用扑克牌玩斗地主。钻探队的头头走过来正与孔太平说话时,洪塔山闻讯从养殖场里跑出来,非要拉汤有林他们进去坐坐。洪塔山说在鹿头镇就是发生天大的事,孔太平一个人也能摆平。汤有林不但不听,反而叫洪塔山以后少拍孔太平的马屁。 相隔不远的地方,田细佰和一大群人堵在通往汤河村的路口上, 孔太平像给暗号一样,天远地远地就叫起来:“你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有人从人堆里站起来,大声地说:“孔常委,你不要明知故问,我们也不是傻瓜!” 孔太平说:“有什么要求你们可以提出来,政府是你们的政府,组织是你们的组织,什么话都好商量,不要动不动就搞对抗。” 又有一个人站起来说:“我们没有要求,我们在这儿少说也过了半辈子,从来就没有想过向别人提出要求。” 孔太平说:“钻探队只是来找温泉的,不管怎么说,也应该让他们先将机器架起来开始工作。” 孔太平正说话,汤有林在身后咳了一声。孔太平扭头一看,田毛毛正远远地顺着一道田埂走过来。孔太平赶紧让李妙玉上前去找个借口将田毛毛拦住,又叫汤有林回到养殖场休息一下,这儿的事就由他来处理。汤有林点头走后,李妙玉也迎着田毛毛上去了。趁此机会,孔太平将田细佰叫到一边,说他们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没找准情报,便到处暗开枪。田细佰说,他刚刚找了几个人在一起说话,赵卫东和李妙玉就带人来宣布要征用村里的土地,大家心里一急,加上看见汤有林和段人庆都来了,以为这就是现场会,心里一慌便顾不上细想,等到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只好索性借题发挥。孔太平将田细佰责怪几句,说自己以后再也不敢这样帮他们了。孔太平要田细佰叫那些人赶快撤回去,别再将他弄得里外都不像人。田细佰将孔太平看了好几眼,然后才对那些守在路口上农民说,现在没事了,大家可以先回家去。田细佰也没有说更多的话,他说县里让孔太平负责这些事,他要乡邻们就像相信他一样相信孔太平。孔太平不像别的干部,只想贪功,不顾百姓疾苦,孔太平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农民的事。田细佰还说,他可以替孔太平作担保,万一将来大家因为这些事吃了亏,找不着孔太平的就来找他。听着田细佰这般说话,孔太平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 堵在路口上的农民一走,钻探队马上卸下机器,开始进场。 李妙玉也不再在田埂上堵田毛毛了。几个人在养殖场里聚齐了后,李妙玉要孔太平猜自己是如何拦住田毛毛的。孔太平不想猜,李妙玉只好主动说,她一直在做工作,要田毛毛答应当镇里的计划生育协管员。汤有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说李妙玉也真敢想,让一个还没谈过恋爱的女孩子去干这种事。孔太平看了汤有林一眼,然后一语双关地说,田毛毛的事,镇里和县里都应该管一管。汤有林说他记得自己曾经弄了一笔钱让县里修了一座水文站,有机会他要去那座水文站看看,如果确实像别处的水文站那样幽静,就将田毛毛安排进去。孔太平明白汤有林是想将田毛毛放到一个不可能经常跑出来麻烦他的地方。虽然汤有林这种想法的目的不好,然而真能进水文站,对田毛毛来说就算很不错了。 孔太平正在想心思,李妙玉突然冲着洪塔山的脸唾了一口痰。见大家都在那里望着他们,李妙玉笑呤呤地说,自己不小心将痰吐错地方了。洪塔山不等别人问,主动说自己小说小心将手放错地方了。洪塔山这一说,大家几个人突然大笑起来。笑完后,汤有林起身要走。 出了门,几个人拉开距离各自说着想说的话。孔太平离李妙玉最近,他故意问:“那次你说上山去看我,为什么不去,另有亲欢了?” 李妙玉不软不硬地说:“跟你相好的女人那么多,干吗还要在乎我呀。这事瞒得住月纺但瞒不住我。没有几个陪练的,你能那样好的功夫!” 两个人并肩走着,直到快要上车时,孔太平才说了句:“你我虽然只做了一场露水夫妻,可还是有恩情的。” 李妙玉说:“我知道,我不会坏你的事。” 天黑之后,孔太平回到家里,缡子和月纺都不在,他将电话打到月纺的娘家,没想到儿子也不在。一个人坐了一会,孔太平觉得自己今体内的消耗特别大,便早早地上床睡了。月纺带着儿子回家时已是半夜了。孔太平惊醒后才想起,方行长的确说过请缡子到银行坐一坐的话。方行长还将汤有林也叫去了。饭后,汤有林不仅和缡子跳了好几曲舞,也和月纺跳了两曲,月纺说,汤有林这人的确是个哄女人的天才。孔太平一听马上将月纺撵到卫生间里,非要她将身上的气味洗干净。月纺洗完澡爬上床时眼神里那迷人的笑意带着几分忧郁,孔太平知道月纺心里的一汪春水被那几支舞曲撩动了。孔太平心里也很不好受,为了转移月纺的注意力,他将自己已经心中有数的,发生在汤河村里的事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并要月纺想些点子帮帮自己。月纺果然平静下来,一心一意地为孔太平出主意。夫妻二人商量了好久,最后月纺得到的结论与孔太平早就想好的办法基本上一模一样:汤月林虽然对农村的事不熟,但有李妙玉的提醒就足够应付了,不用孔太平操太多的心。既然汤有林想在萧县长面前见招接招,见式应式,孔太平不妨后退一步,隔山观虎斗,说不定会拣个大便宜。孔太平与月纺的想法不尽相同的地方在于:孔太平打算在事情发展到关键之际,自己还可以暗中使一把力,使其彻底地变成水与火那样绝不相融。 孔太平一想到这会导致汤有林的养殖场扩建计划的实现,就不无忧虑地说:“说不定汤有林的名牌工程完成之日,就是舅舅他们受难之时。” 月纺有些烦孔太平如此婆婆妈妈,她说:“既然你认谁了让农民让山种环保蔬菜是县里经济发展的一大出路,就算到时候将那些人搬到山上去住,也是为他们谋幸福的好事。” 孔太平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他也觉得自己必须这样想。 第26节 平地竖起来的钢铁钻杆,一根接一根地钻进地层深处。同时也像钢钉一样深深地扎在田细佰他们的心上。田细佰自从对乡邻们说了那一番话后,反倒对孔太平放心不下了。他一连三次跑到县里,找孔太平探听虚实。孔太平只见过田细佰一次。他要田细佰相信自己的外甥不会做让大家吃亏的事。孔太平说这话时,实际上已经为自己留了后路。后两次田细佰来时,孔太平虽然手上有事,但也不是丢不开的那种。他让月纺出面多少有点回避的意思。月纺对田细佰说,他这样做就是不相信孔太平。按照孔太平吩咐的,月纺有意作了一些寓意,她说其实种菜比种棉花划算,县城周围的农民为什么那样富,就是因为他们是种菜的。田细佰可能听出月纺话里的意思,反过来问月纺,她在银行里工作,收入比别人多,为什么还如此贪财。田细佰几乎用警告的语气劝月纺,不要像有些领导的老婆,因为太贪财了,到头来害了自己的丈夫。就在田细佰反复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来回奔波时,赵卫东和李妙玉已经悄悄地拟定出一个需要搬迁的五十户人家名单。由于田细佰家所处的位置,赵卫东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办法可以使田细佰家不必搬迁。赵卫东为这事找过孔太平几次,哪怕赵卫东主动提出来可以在搬迁的费用上多付一些,孔太平也还是一言不发。 有关这些工作的现场会,是由孔太平负责筹备的,汤有林催了几次,孔太平总能找到借口往后拖。这天早上,孔太平一上班就有人叫他到汤有林办公室去一趟。孔太平以为还是这事,不料他刚进门汤有林就递过来一张八万元的批条。 汤有林说:“加上先前财政给的八万元,你可以买台桑塔纳了。这样下次缡子来时,可以让她过得更舒服些。” 孔太平说:“是不是缡子说了什么?” 汤有林说:“她说我欺负你,从前在镇里当书记坐破吉普,现在当了常委还是坐破吉普。” 孔太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为买车的事孔太平找过安如娜,安如娜说这是小钱,答应年前叫地区财局帮忙解决。“我知道县财政的赤字这一阵又增加了不少,买车的钱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汤有林说:“我也知道安如娜会帮你,不过钱多总不会咬手的。你也该向别的常委学着点,在财政局单独立个账本,自己要的钱自己花。再说这笔钱是我从省里带下来,一直没用,要不是缡子发了话,我还不会动它。” 孔太平谢过汤有林后,见气氛不错,他就说起汤河村五十户搬迁人家的事:“县里好多年没有做这项工作了,大家心里都没准备,真的动起来,不仅县里和镇里的工作压力大,就是农民本身也会吃不消。如果只是解决环保蔬菜基地的用工问题,不如采取招合同工的方式。” 没等孔太平谈到养殖场扩建问题上,汤有林就打断他的话,并将县经委早上送来的一份关于县办企业百分之九十以上亏损,将近三千名工人,平均一年没有领到工资的报告,放到他面前。汤有林说:“你在常委这个位子上呆的时间不长,缺少全盘考虑的观念。招一个工人,县里就多一份负担,就要负责他们一生。不比农民,放到那里都会想办法自己活下来,不需要替他们操太多的心。现在需要操心的事有那么多,能不用扛到肩上的事,就要尽量想办法不扛上肩。否则的话,这辈子也别想有一点点个人生活。至于你舅舅一家,我的意见是,真要搬迁时,还得让他们带个头,一旦田毛毛有了工作,再找个人嫁出去,几年后将两个老人从山上接来县城,一切问题不就全解决了。” 孔太平说:“我也曾这样想过,只怕他们不会听我们的摆布。” 汤有林说:“我再教你一招,如果他硬是要成为阻力,你就去对他说,因为他们,自己的常委职务快要保不住了。” 孔太平说:“这种主意也只有你能教我。” 两个人相对一笑后,汤有林突然问:“你对缡子的印象如何?” 孔太平如实地说:“人还不错,就是那种高干子女的骄横让人难以接受。” 汤有林大笑着起来。“要是你能将她弄上床,就会发现她比做小姐的还好摆弄。 孔太平由衷地说。“你真是个高人!” 离开汤有林的办公室,孔太平绕道去了一趟财政局,按照汤有林教的办法顺利地为自己立了一个账本。他刚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小袁就不声不响地溜了进来。小袁告诉孔太平他托自己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区书记突然来县里,是因为汤有林和萧县长的矛盾最近有激化的迹象,区书记来将他俩各打了五十大板。小袁刚说完,段人庆在门口晃了一下。孔太平赶紧大声地要小袁帮忙出主意,到底是买台富康,还是买台桑塔纳。小袁会意地说富康只适合私人用,像孔太平这样做领导的人还是桑塔纳气派一些。确信段人庆走远后,小袁叹息孔太平当常委还不如段人庆当副县长潇洒。 也许是小袁的话剌激了自己,本来县委车队还有闲着没车开的司机,孔太平执意不肯要,非要将小许从鹿头镇里调上来,做自己的专职司机。小许按照孔太平的意思,从省城开回一台红色桑塔纳。孔太平瞅着崭新的车身,笑眯眯地让小许开车带上他一家三口在县里转转。车到鹿头山下时,小许拍了一下方向盘没来由地一个人笑起来。月纺问时,小许说,两年前他在这条路上不知为洪塔山的那台桑塔纳怄了多少气。孔太平记起当时的情景,就问小许现在的感觉如何。小许刚说好极了,月纺就告诉他,等到哪天他为孔太平开4.0的奥迪感觉会更好。小许说,只要孔太平不嫌弃,自己还想在不久的将来为孔太平开防弹车。孔太平在一旁只管同儿子一道逗笑。 元旦那天别人都在放假休息,常委们躲到鹿头镇养殖场开了一整天会。半天研究人事,半天开现场办公会。孔太平越来越感觉到,在县里当常委最难也最辛苦的工作,就是这种常委们一个不敢少一个不能多,大家面对面,看似近在咫尺,内心却南辕北辙的会议。同以往的常委会不一样,好像是为了让那些在会场之外某个地方等得心焦的人早点安下心来欢度节日,这一次破例先议人事安排后议工作计划。会上的人事安排却出乎孔太平意料之外,总的格局完全变了:汤有林提名的人只勉强占到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全是萧县长提名的人。孔太平后来算了一下账,这次常委会所产生的结果,直接导致萧县长提名的人,在县内重要岗位上所占的比例与汤有林提名的人处在二比一的状态。 中午过后,天上下起了雨。孔太平不敢在这种时候去田细佰家,正想找人下两盘象棋,汤有林拉上他非要到外面去走一走。孔太平以为他是因为上午在会上输给了萧县长,心里不爽,就开玩笑说,这种点点滴滴近似黄昏的时候应该找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来陪他。汤有林第一次对这类话没有兴趣,他将想跟上来的洪塔山撵开,顺着田野上的小路,往不远处的汤河村小学走去。因为下雨,田野上几乎见不着人。小路从一片树林旁经过时,孔太平发现树林里有两个男女打着一把伞头挨头地坐在一起。孔太平觉得女的有几分像田毛毛,想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便将这个念头丢开了。一路上,汤有林用手指着大片的良田熟地,恨不得立刻就将它们变成养蛇养鸽子和养甲鱼的地方。说着话汤有林问孔太平,明不明白他为何要将现场会改成现场办公会。孔太平心里清楚汤有林对自己筹备了两个月,现场会还没个眉目很不满,由于现场办公会是汤有林亲手抓的,自己再也无计可施了。孔太平明白汤有林很清楚自己会想到这些,便将自己实在不想让舅舅他们搬迁的想法如实说了出来。汤有林也没有再追究,只是说他太重乡土情感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半掩着的大门,孔太平正说学校里不会有人,教育站的何站长就带着镇完小的杨校长迎上来。汤有林问他们元旦放假了还猫在学校干什么。何站长解释说,他们想对全镇的教师进行一次素质测试,就找了这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出考题。何站长领着汤有林和孔太平将破旧的校舍看了一遍,回到操场上,汤有林说这种破房子养养飞禽走兽还差不多,作学校太危险了。何站长趁机将全镇学校现有的危房情况说了一遍,并希望汤有林能给点钱扶持一下。汤有林笑一笑,说他已经将这事放在心里了,如果不能完全解决,最少也要解决一部份。 何站长和杨校长回屋后,汤有林突然对孔太平说:“我有个想法,就将这所小学改成养鸡场。怎么样,下午开会时,你出面提议一下!” 孔太平大惊失色地说:“汤书记,这件事连玩笑都是不能开的。你可不能当真。” 汤有林平静地笑着:“上午的会你又不是没参加,老萧串通几个常委都将我逼上梁山了,我哪有心思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孔太平说:“这种事万万做不得,只要做了肯定会身败名裂。” 汤有林意味深长地说:“不是有人正等着看我如何身败名裂吗?帮我一下,就当我自投罗网好了。” 孔太平猛然明白汤有林一定是在对萧县长下圈套,他盯着不远处的养殖场,不敢看汤有林,嘴里说:“我觉得你和萧县长之间还没有到决一死战的地步!” 汤有林铁青着脸说:“你以为老萧会当面对邀请我进行决斗!再拖下去说不定连你都要跟着他的屁股后面跑。” 孔太平不好再劝了,他说:“你真的有把握,撤了学校办养鸡场,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如果你有绝对把握,我还有个主意:让赵卫东在下午的会上将这个方案提出来,诱使萧县长上钩。” 汤有林阴阴一笑说:“就这样定了。你给我将赵卫东叫来。也不能总是等着别人上门挑战,我也得主动下一回战书。” 孔太平打电话将赵卫东叫来后,自己先走开了。下午的现场办公室还在养殖场的客室里举行,开会之前大家站在养殖场的塔棚里,看了看四周的地形。因为钻塔的阻挡,汤河村的农民没有发现自己的头顶上一下站起了这么多的人。会议一开始,先由李妙玉将有关情况介绍一番。接着由赵卫东详细地报告了扩建养殖场和新建养蛇场和养鸡场计划。赵卫东按汤有林的要求,请求常委会同意将汤河村小学改建成养鸡场,现在的学生和老师全部并入镇完全小学。孔太平本想冷眼看看接下来的戏怎么演,哪知赵卫东一说完,萧县长就带头表态完全支持有关的各项计划。另有几个在研究人事时与萧县配合和很好的常委,也跟着萧县长说,既然是县里的名牌工程,就应该有如此的魄力。在孔太平看来应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就这样三言两语就通过了。 散会时,所有人都很面带笑容,孔太平虽然也高兴,一想到汤有林和萧县长四目相对时,那种不言而喻的杀机,两条腿便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小赵注意到这个细节,有意将车开得很慢。红色桑塔纳缓缓地接近县城时,孔太平终于平静地叹了一口气。 小赵像是猜出孔太平的心思,他将方向盘打了一把,并顺势扭过头来说:“孔书记,我看你每次开完常委会后都觉得很累。” 孔太平说:“七个常委我排最后,书记县长又在暗地里张弓搭箭,就算我不介入,也得防着他们瞄错了目标。” 小许说:“依我看,你得找几个贴心的人跟着做事才行,虽然财政局长公安局长理所当然当然是一二把手的人,可鹿头镇是你的根据地,别看赵卫东现在紧跟着萧县长,其实他心里虚得狠,只要有机会,稍一使劲他就跟过来了。” 孔太平觉得小许说的还真是那回事,因为大家都在竞争常委一职,县里所有重要岗位上的人过去没有一个是自己的朋友,现在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心腹,如果自己再不将赵卫东拉到自己这一边来,以后的工作真是难以开展。孔太平不再说话,直到下车时才冲着小许笑了笑,并让他开车去接赵卫东来家里。 孔太平让月纺准备点下酒的菜,并书房里摆一张小桌子。月纺不明白孔太平为何如此高规格地款待赵卫东。孔太平说女人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就不如男人了。 赵卫东一来,孔太平就将他请到书房里,并将两个人面前的酒杯全倒上酒:“我知道你今晚很忙,一会儿还要去萧县长那儿,就不来那些客套了。” 赵卫东举着酒怀惊奇地看着孔太平,孔太平也看着赵卫东,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说了声:“感情深一口吐。” 一怀酒喝干了后,孔太平说:“你喝的这酒不是酒,而是你赵卫东救命药!” 赵卫东不以为然地说:“我一没患绝症,二没犯党纪国法,哪来的命要别人救!” 孔太平将酒杯重新斟满后才说:“如果你犯了这两项,我才不会请你喝酒。我是看着你将好生生的脖子往别人系在梁的绳子里送。我问你,下午的会上,是谁让你提议将汤河村小学改作养鸡场的。是汤有林先同你说的,然后你又请示了萧县长,对不对?实话说,这件事汤有林一开始就同我说过,我是反对的。反对的理由我想你也明白,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敢壮着胆子去捅教育这个马蜂窝。我以为这事会在办公会遭到否决,哪怕多几个人反对我也不会找你来喝酒了。因为无人反对,我才知道这事有些不妙。你也不是刚当领导。去年,那些老师为了一点工资,就将鹿头镇闹得天翻地覆。而将学校腾出来做养鸡场是何等了不得的大事,不用说做,就是挂在嘴上说说,开开玩笑,也会让人胆颤心惊。更让我感到不妙的是,汤有林与萧县长在这件事上出奇的一致,简直是一唱一和。上午的常委会你当然不能参加,我可以告诉你,当时的气氛,换了任何一种会议,我都要躲到一边去,免得别人的牙齿喷出来射我的眼睛。” 孔太平见赵卫东的脸色有些紧张,就拿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你不要太紧张,利害的话我还没说出来哩!我再告诉你,萧县长除了开始在人事问题上与汤有林对着干以外,肯定还有你我不知道的动作。汤有林当然也不是善良之辈,要不然区书记就不会专程跑来解决他们之间的矛盾。本来嘛,姜书记死后,由萧县长接任的顺理成章的事。哪想到从地底下冒出一个汤有林,硬是将他用筷子夹到嘴边的一快肉抢走了。这就像我离开鹿头镇后,李妙玉或老柯老阎想抢走属于你的位置一样。萧县长哪里甘心就范,但他毕竟年纪不小了,时间对他不利,不可能长期与汤有林暗中较劲。不只是萧县长觉得时间紧迫,汤有林的时间也不充裕。你不知道,汤有林有一个三年之内离开这儿的计划,最好的途径当然是升职了。按照汤有林的三年计划,不仅一个月就是一个星期也不敢浪费。眼看着萧县长在一旁不时为自己的计划设置障碍,汤有林当然也会着急。作对手的两个人同时着急后,如果碰上各自认是能够痛下杀手的机会,肯定都想通过这事决一个你死我活。你赵卫东就是这样不知深浅地被他们利用了。” 说着话时,赵卫东已不知不觉地喝下了三杯酒。孔太平将第四杯酒给他斟上后,继续说:“按说你不应该这样不省事,从前我们共事时,一有矛盾出现,你的表现都很精明。我想你一定是被有些人的许诺弄昏了头。我再告诉你,汤有林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如果他敢于在这种非常时刻,提出来将学校改作养鸡场,下一步、下两步甚至下三步的棋如何走,他肯定早就想好了。萧县长也一样,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县长,光是经验就可以与汤有林大战三百回合。萧县长敢接招,说明他也盘算好了将来进退的道路。这时候敢在教育问题上下刀子,无异于向对方下战书。只有你,两边的人都在将你当枪使,你还以为自己是他们的宝贝。说句不好听的话,真到那个时候,他们一人一掌就会将你推下万丈悬崖。不管谁赢谁输,最终的烂包袱只有你赵卫东一个人背。” 赵卫东喝了那么多的酒,脸色依然像产后大出血的女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没有想到。主要怪段人庆,萧县长叫他做我的工作,他就一直缠着我不放。要我跟着萧县长走,不要三心二意。” 孔太平不等赵卫东将话说完就呸了一声:“段人庆是三岁男孩的xx巴,硬不了几分钟——亏得你整天将他挂在嘴上。” 赵卫东说:“当时我想他也是为我好。” 孔太平说:“他要是真为你好,你可以将我现在说的话拿去试试,看看他会将自己的心肝掏出多少来给你看。 赵卫东这时恨不得对天发誓了。他说:“若不是你提醒,到时候说不定真的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你是我的老领导,教教我,现在该怎么办?” 孔太平说:“你也别惊慌!回去后,先将萧县长、段人庆还有汤有林是如何同你说的,写个东西给我。真到了那种时候,我会出面替你主持公道。” 赵卫东放下酒杯说:“不用回家了,就在你家里写。” 赵卫东趴在写字台上写字时,孔太平在他身后美地喝了一杯酒,然后近乎自语地说:“现在这种时候当领导犯不了大是大非的错误,犯错误的都是那些能化腐朽为神奇的事情。只要稍稍多个心眼就会想到,以萧县长在政治上的老辣,为何要将自己的脖子往死扣里送?谁不知道发展教育是我们的基本国策,千年大计。我们在萧县长手下干了这么多年,谁见过他犯这种错误?所以,萧县长这是在走一步险棋。我估计,他多半会输得连裤衩都没得穿得。萧县长的助手不行。过去,萧县长一直在帮段人庆来对付我孔太平。看上去段人庆在很多地方比我顺利,只要换一个角度去认识:段人庆必须在萧县长的帮助下才能同我竞争,那正好说明我的实力强过段人庆许多。其实萧县长也就是那两下子,都这么大所纪了,还要和年轻人斗,简直就是自取灭亡。不过,我觉得汤有林的心也太狠了,想什么办法不行,为什么要用汤河村小学做赌场来赌自己的前途!” 赵卫东一边写一边不停地点头,并说共事多年,头一次感到自己与孔太平相差不止一个档次。还说往后只要萧县长他们有什么动作,他一定尽早告诉孔太平。孔太平也表示只要能帮赵卫东,自己肯定会尽心尽力。赵卫东写完要写的后,又对孔太平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孔太平见赵卫东将萧县长许诺,只要自己当县委书记,肯定让赵卫东当常委这样的话都写出来了,立刻彻底放下心来。孔太平见时间不早了,就叫赵卫东先去见萧县长。赵卫东不好意思地说,孔太平真是料准了,下午开会之前,萧县长就安排好了晚上九点上他家去开个秘会。 赵卫东想起一件事,走到门口了又转回来。他说:“钻井队的陈技术员与田毛毛的关系有些特别。” “是别人瞎猜吧?”孔太平说。 听赵卫东说他在鹿头河边碰见月纺与陈技术员一起坐在沙滩上,孔太平猛地想起自己在去汤河村小学的路上碰到的那一对男女心里突然有些不踏实。月纺劝他,田毛毛也老大不小了,与男人相处应该知道如何对付,如果总为这事操心,那他一辈子也别想轻松过日子。月纺的话说得孔太平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汤有林就打电话来,约孔太平明天傍晚在省城里见面,有重要事情要做。 孔太平正要放电话,汤有林也提起田毛毛。 汤有林要孔太平立即去汤河村,将钻探队的陈技术员撵走。孔太平下意识地追问这样做的理由。汤有林毫不含糊地说孔太平这是在装傻,如果他不知道陈技术员与田毛毛的事,那他就不是当常委的坯子。汤有林几乎是用警告的口吻提醒孔太平,田毛毛目前的情况是不能谈恋爱的,如果再出问题田毛毛就没救了。汤有林说陈技术员这类人只是在慰藉乡下的寂寞,不会对田毛毛动真情的。 田毛毛的事发展到这一步,月纺先急起来。倒不是怕在缡子和区师傅面前不好交待,关键是田毛毛能不能再承受一次心理与生理上的打击。万一承受不了,到时候不仅会将汤有林扯出来,就是孔太平也会泱及的。 孔太平听了月纺的话,当即叫小许开上车送自己去汤河村。 快到汤河村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小许正在夸新桑塔纳的车灯亮得特别舒服时,路边的小河河堤上出现一对手拉着手的人影。孔太平将那人影紧盯着看了看,果然是田毛毛与钻探队的技术员。孔太平心里一冒火,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让小许掉转车头,先去镇派出所。黄所长正同几个同事一道吃饭。听孔太平一说,黄所长猛地将桌子一拍,吩咐坐在对面的两个年轻警察马上去将这个任务完成了。不到二十分钟,那个陈技术员就被带回来了。孔太平隔着一层玻璃看了看,陈技术员长得与钻探队其他的人大不一样,白白净净地一副读书人的样子。他有些不相信汤有林的话,但又没有别的办法。 孔太平一个人赶到钻探队时,钻探队的头头不在。几个工人还笑嘻嘻地指着紧挨着田细佰家的房子,说了一句晕话。孔太平知道那是屏儿的家。屏儿的男人到南边打工去了,家里只有她和一个三岁的女儿。他心里一沉,忍不住将钻探队的人全都骂作畜牲。骂了几句,钻探队的头头从黑暗中钻出来,见到众人时露出一脸的讪笑。孔太平将他叫到一旁告诉他陈技术员被抓的经过。钻探队的头头顿时冲着孔太平直发牢骚,说鹿头镇太不开放了,难怪经济总也发展不起来。孔太平懒得与其理论,要他明天一早就将陈技术员送走,这样自己可以出面将那家伙保出来。钻探队的头头叫起来,说这眼井能不能打出温泉,关键就在这几天,别人都可以走,唯独陈技术员不能走。他还说,陈技术员人挺好,如果不是长年在野外工作,老婆在家红杏出墙离了婚,田毛毛还没有这个机会。孔太平不听这些,逼着钻探队的头头考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处理完这边事,孔太平顺着田埂漫步走进汤河村。村子里非常安静。路过屏儿家时,屋里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小声唱歌,孔太平忍不住绕了几步,他发现卧室的屏儿家卧室的窗户不知为何没有关上。身体发育得非常好的屏儿正一丝不挂地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身子。因为长年不歇地劳动,屏儿的皮肤染着一种迷人的太阳红。太阳红从孔太平的眼睛里钻进来,在心里唤出一种久违的热乎乎的感觉。他有些羡慕眼前这个快乐的女人。不管是李妙玉还是安如娜,包括春到,她们从来不会因为与自己做爱获得高xdx潮而高兴地歌唱。孔太平将那只窗户看了好久,他不想再去看田细佰了。 回到家里,孔太平发现屋里多了一套真皮沙发,他问月纺:“又有谁想要我在常委会上帮忙说话?” 听说是赵卫东送来的。孔太平说:“这样的东西不好再收了,太打眼。” 月纺说:“我知道这点,因为是赵卫东表示效忠的信物,我才没有拒绝。” 第二天早上,在去省城的路上,孔太平接到黄所长电话,说是陈技术员已经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客车。到了省城,在约好的酒店见到了汤有林。汤有林说,他请了几个挺有意思的人来吃饭,有些开支必须两个人出面才不会被人当作把柄。孔太平不相信为了这点小事汤有林会将自己从几百里之外叫过来。汤有林请来的人全是团省委的。吃完饭,汤有林还塞给他们每人一个两千元人民币的大红包。团省委的人不肯接,说汤有林先前在财政厅时对他们就很照顾,这个人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给汤有林。从喝第一杯酒开始,孔太平就在琢磨,汤有林如此隆重地请这些人到底意义何在。直到酒喝完,那些人走得不见踪影了,孔太平还没想出个名堂。汤有林看出孔太平的心思,他故意诡秘地说,自己想通过他们弄个新长征突击手当当。孔太平哪会相信这种鬼话。因为有一个客人没来,汤有林将多出的一个红包塞给孔太平,让孔太平自己想办法在省城里花掉。 看着小袁开车载着汤有林扬长而去,孔太平也让小许将自己送到安如娜的住处附近。小许比从前老到了许多,不用多说一个字,就会意地自己找地方休息去了。 这天晚上孔太平虽然在安如娜家里过夜,心里并不痛快。安如娜用女人拒绝男人时用得最多的理由,不使孔太平碰她一下。孔太平原打算半夜里悄悄地撩开安如娜的睡衣看看她身上到底长了多长的体毛,上床之前安如娜非要他大口大口地喝下一杯牛奶。喝完后孔太平感到嘴里有股药味,便问安如娜是怎么回事。安如娜开玩笑说现在的奶牛也会感冒发烧,也会吃青霉素,那药味当然就进到牛奶里了。安如娜将他一推,要他别乱想,他顺势将头一歪便睡死过去。等到他醒来时,安如娜已经准备好了早点。吃完早点,孔太平又问早上的牛奶与昨晚的牛奶味道为什么不一样。安如娜说牛奶的品牌不一样,味道当然就不一样了。安如娜不让孔太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她要孔太平回去时顺便去一趟地区财政局,将自己通过地区财政局转拨给他的二十万元专款带回去。不管安如娜怎么说,孔太平还是怀疑昨晚的牛奶里有安眠药。他有些相信汤有林说的,安如娜也许真是个返祖的女人。 孔太平迫不及待地给小许打了call机,要他马上来接自己。在等车的空隙里,孔太平将话题引到汤有林昨天请来喝酒的团省委的那些人身上。安如娜算得上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她也搞不清汤有林的目的。安如娜甚至还不屑地劝孔太平,什么破团委,从来就没有做过正经事,不要在他们身上花费精力。 红色桑塔纳一会儿就到了。孔太平走时还像往常一样用力地吻着安如娜,在心里他已经觉得那对嘴唇的滋味已大不如从前了。刚上车小许就告诉孔太平,月纺昨天晚上从汤河村打来电话,田毛毛又出事了。小许说他当时没法与孔太平联系,只好说孔太平陪客时喝醉了叫不醒。孔太平马上将电话打回去。月纺告诉孔太平,昨天下午到晚上,田毛毛的情况简直吓死人。田毛毛知道那个技术员走了后,竟然找了一根绳子要殉情。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叫镇医院的白院长亲自己来给她打了一针安定。早上醒来情况已经好多了,只是人比从前呆了许多。 田毛毛的事弄得孔太平很不高兴,车过长江后,小许见他还不笑,就说了一个省城里正流行的一个顺口溜: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高兴不如高xdx潮。孔太平听后忍不住在肚子里笑了一下,随后问小许是从哪儿听说的。小许也不想隐瞒,老老实实地说,昨天晚上他在酒吧碰到一个长着两只酒窝的小姐。孔太平觉得那个小姐一定是春到。 第27节 元旦假期一过完,有一阵子没露面的洪塔山便向孔太平告急,说是到现在也没弄清汤有林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药,再不想办法,别说甲鱼苗,就是成材的甲鱼也没人要了。孔太平想不出什么办法,便转而问洪塔山,那次转到邓松帐上的钱都弄回来了没有。洪塔山回答说,不仅本钱收回来了,邓松还付了利息。孔太平放下心来,说邓松是一个可以长期交往的客户。 这时,缡子突然打来电话。缡子从区书记那里得知,汤有林与萧县长之间的矛盾渐趋公开化了,她认为这是对汤有林实施报复的大好时机,特意向孔太平提个醒。孔太平嗯了几声后,反过来暗示缡子,田毛毛的事怎么样了。缡子说过元旦时她向区师傅提起过,区师傅好像有些心动。孔太平要缡子趁热打铁,抓紧时间将这事搞定。区师傅年纪大了,好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做侄女的得替他好好珍惜。孔太平与缡子的话还没说完,有人敲门报信,说是汤有林带着太太江小寒给大家拜新年来了。缡子在那边听说后不肯放下电话,逼着要孔太平说江小寒长得漂不漂亮。孔太平要缡子不要吃这种醋,少妇是少妇,少女是少女,各是各的风韵,各是各的美丽,所以全世界搞选美时全都规定只让没结婚的女孩参加,如果让结了婚的少妇参加,评委就没办法统一评分了。 孔太平刚刚放下电话汤有林就带着江小寒进门了。孔太平忙说,全县四十万人中,只有他荣幸地率先与江小寒相识。说着就将洪塔山作了一番介绍。寒暄一阵,洪塔山急不可耐地告诉汤有林,养殖场的甲鱼他都按要求留着一个也没动。汤有林要洪塔山回去弄十斤甲鱼苗,中午以前送到他家,晚上再到孔太平家吃饭。见孔太平不明白,汤有林笑着说,自己单身一人在这儿,老婆来了不上同学家还能去哪儿。孔太平问到时候准备多少又双筷子。汤有林伸出两个指头。 剩下一个人时,孔太平将机要科送来的传阅文件翻了一下。文件内容基本相同。要么是加强税收征管,增加财政收入。要么是通报什么地方的工人在铁路上卧轨,什么地方的离休干部领集体上访。孔太平飞快地在这些文件上画一个圈,再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时候走廊上开始热闹起来,形形色色的人按自己的需要在各个分管的常委门前排起了长队。孔太平看着自己门前冷冷清清的样子,觉得挺没意思,便叫小许开车送自己去汤河村。 出县城没多久,忽然看见区师傅正在路边用脚踢着一辆捷达轿车的轮胎。孔太平没等小许将车刹死,就打开车门跳下去。问起来才知道区师傅在送地区纪委的人到邻县去办一个大案,为了确保不出意外,他们故意绕圈不走捷径。孔太平想起地委党校的同学董乡长和陶乡长,忍不住问他们卷进这个案子里没有。区师傅不肯说,扭头将孔太平的车夸了几句。孔太平连忙说自己买车没有花县财政的一分钱。区师傅说当了常委,坐台桑塔纳也是应该的。说了几句话,那些停车上厕所的人都回来了。 区师傅走后,小许告诉孔太平,萧县长的车刚从这儿经过,去了鹿尾镇。孔太平想着自己正好没事,不如跟着去看看。红色桑塔纳高速跑了一阵,便远远地跟上了萧县长的车子。快到鹿尾镇时,萧县长的车子拐弯驶上一条修得很好的机耕路。小许说萧县长一定是去鹿尾河水文站。翻过一座小山,一座小巧玲珑的水文站出现在孔太平眼前。孔太平正在惊叹县里竟然有如此幽雅的好地方,一个少妇领着段人庆和赵卫东从屋里跑出来,欢天喜地地接着萧县长。 孔太平赶紧打开车门跳到地上,叫了一声:“萧县长!” 萧县长回过头来,不高兴地:“你怎么盯着我的梢来了?” “当然是有急事向你汇报,不然我怎么会有这种胆量!”孔太平使了个眼色后萧县长会意地跟着他走到一边。孔太平将自己被汤有林叫到省城陪团省委的人吃饭的事说了一遍,又说:“我对这事百思不解,以汤有林现在地位干吗要巴结那些无职无权的团干部。” 萧县长认真地想了想才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汤有林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共青团的干部现在看起来没用,三五年过后,说不定就会摊上一个肥缺。” 说了一阵话后,萧县长将那个让人惊艳的少妇叫过来,向孔太平介绍说这就是水文站的谷云站长。孔太平心里明白谷云与萧县长的关系,嘴里故意开着玩笑,说谷云应该好好谢谢他,没有他就没有这座比皇帝的行宫还美丽的水文站。谷云笑眯眯地将孔太平请进屋里坐了一会。孔太平觉得在这所房子不要说女人叫床,就是杀猪杀牛也不会有人听见时。喝了几口茶,孔太平见赵卫东在悄悄地向自己使眼色,便会意地站起来,冲着萧县长说,自己要看看鹿尾镇的环保蔬菜。萧县长马上说他约段人庆和赵卫东来这儿也是这个目的。 鹿尾镇的环保蔬菜种在离水文站不到一里路的地方,海拔不到一百五十米,比鹿头山上的环保蔬菜基地海拔低了一千多米。孔太平一见地头有几个种棉花用的营养钵,忍不住说棉花地里农药的残留很重,种不出环保蔬菜。见萧县长没有理睬,孔太平知趣地不再做声了。 不远处,几个正在收获大白菜的农民冲着他们叫了一声,扔下手中的工具围过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县里让我们种环保蔬菜时,说好负责收购,怎么到现在也不见有人过问这些事!” 萧县长不慌不忙地随口编着话说:“我今天来就是了解收获情况的,回去以后便作安排。” 那些农民挺好打发,一听萧县长说得这么好,马上兴高采烈地回去忙自己的去了。 赵卫东站在一旁忍不住住说:“一下子种了这么多环保蔬菜,若是卖不出去,农民是不会答应的。” 萧县长像没有听见,他看了看像小山一样堆在地里的大白菜,扭过头冲着县城方向冷笑起来。 转了一圈,孔太平知道自己得走了。上了自己的车,按原计划去了一趟汤河村。钻探队的钻机还在轰轰地转着,那头头不甚满意地说技术员走了,这井是不是打歪了也不知道。孔太平告诉他合同里规定死了,如果打不出温泉,只有工钱,奖金一分也没有。头头冷冷地看了孔太平一眼,转过身从地上扛起一根三十米长的钻杆,几个工人见了要过来帮他,头头吼了一声,吓退那几个手下。紧接着又吼了一声,那根胳膊粗的钻杆冲天竖了起来。一个工人笑起来,说头头是在展示雄性魅力。孔太平一回头,只见屏儿在不远处含情脉脉地往这边望。 孔太平往田细佰家走时有意绕到屏儿的面前。屏儿从自家菜地里抬起头来,客气地叫了声孔书记,然后才问:“要是打出了温泉,政府会给我们修一个女澡池吗?” 孔太平说:“只要有男澡池就会有女澡池。” 屏儿羞涩地瞟了孔太平一眼,低下头不再说话了。孔太平有些发愣,他不知道这个面相不漂亮的女人为何如此让自己心动。他假装回头看钻井架,目光一次次落在与青油油的白菜融合得很深的屏儿身上。当孔太平又一次回头时,屏儿再次抬起头说,田细佰一家一早就锁上门,到邻县的乌云山上的大庙里烧香去了。孔太平听了吃惊不小,从这儿到乌云山有两百多里的路要走,一来一去得整三天,不是遇到没有办法的灾难,一般的人很难下这样的决心。依然顺着小路向前走。田细佰家的大门果然紧锁,孔太平在门槛上小坐一会,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汤有林给的那个红包,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后,从门缝里塞进去。 孔太平在外面忙了一圈,到家时太阳已经不太明亮了。厨房里除了月纺以外还有一个女人,孔太平以为是月纺叫同事来帮忙。若不是月纺跑出来要孔太平进去打个招呼,他绝对想不到那个女人会是江小寒。江小寒用一只老大的砂罐煨着什么汤,一股香味非常诱人。江小寒拦着不让孔太平看,说是汤有林有话在先,这汤得由他来剪彩。下班时间刚过,萧县长就带着政府那边的正副县长一齐涌进屋里。还没等孔太平明白过来,人大政协的主任副主任、主席副主席又来了好几位。接下来是常委和书记们,还有工商局局长和洪塔山。孔太平数了几次才数清,除去自己和月纺外整整二十人,刚好是汤有林早上在办公室对他伸出两个指头的十倍。好在天下的银行附近都会有当地最好的餐馆,月纺见势不妙,赶紧跑去叫了一些菜,还借了一张桌子。 汤有林果然是将孔太平家当作自己的家,大家刚坐定,他就宣布,这顿饭的东道主不是孔太平。说着就叫江小寒开席。 见到菜之前,江小寒先给大家上了三道茶。第一道是用紫砂茶杯品武夷山的岩茶。在座的人有一半去过武夷山,对江小寒所要求大家做到的望闻漱品饮几道程序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碍着汤有林的面子,才没做声。岩茶之后江小寒上了一小杯清清的白水,去掉大家嘴里先前的岩茶味。随后是菊花茶。段人庆他们对菊花茶没兴趣,私下里挺喜欢江小寒带来的专门喝菊花茶的那套白得像牛奶做成的细瓷茶杯。又喝了一遍白水后,再上来的是玻璃杯装着的绿茶。因为这儿也是绿茶产区,大家心里更不以为然。汤有林见换上来的绿茶半天没人动,便笑着举起茶杯在空中晃了一下。突然间,一道激光样的东西在屋子里绚丽地闪了一下。政协和人大常委会中几个年龄较大的人情不自禁地哟了一声。 就在大家相互探询时,汤有林咬文嚼字地提醒一句说:“此绿茶非彼绿茶。” 大家细细地看过各自的茶杯,只觉得漂在杯子里的茶叶的芽尖像是数过的,每个杯子里都是十来片。孔太平怕汤有林的面子上过不去,拿起茶杯尝了一口。一股异常舒润的滋味让他在愣了愣后,马上喝了第二口。这一次孔太平再也忍不住脱口叫了起来。 “这是什么茶,太妙了!” 孔太平一叫,别的人纷纷端起茶杯,试过的都跟着说从来没有喝过如此清香清甜的绿茶。就连萧县长也不停地称奇,将紧锁着的眉头舒开三分。汤有林这时才将谜底端出来,说这种茶叫冬茶,是大别山主峰附近的一个茶场开发出来的最新产品,它的每一片芽尖都是冬天里扒开茶树上的积雪,一点点地掐下来,连带着上面沾的雪花放在锅里一起炒制的。汤有林的话音未落,满屋的人便惊叫着一齐说,能想到这一点的,真是个有心人。汤有林也叹息说,如果不是在财政厅做事,自己也不会有缘碰上如此奇妙的冬茶。 段人庆就像盯着漂亮女人一样盯着杯子里的冬茶说:“这样的冬茶我们也可以开发出来!” 汤有林摇摇头说:“得到这种茶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老天爷必须在冬天下雪之前,给我们一个小阳春,让茶树冒点新芽才行。” 大家一边议论一边将自己杯子里的冬茶不舍地喝干了。 到这一步,江小寒不再上白水让大家涮口了。她和月纺一道将刚刚煨好的汤端上来。孔太平看着碗里漂着的完好无损的甲鱼苗,惊讶得不知如何说好。汤有林叫大家先尝尝然后才说这汤的名字。孔太平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后,抬起头来看着萧县长没有做声。只见萧县长先用嘴唇试了试,又用舌尖舔了舔,这才喝了一小口。紧接着喝了第二口。两口汤下去后,萧县长先前剩下的七分不展的眉头全扬起来,他一拍桌子,伸出剑尖指着汤有林说:“绝了!真是绝了!这汤足以作为贡品了!”萧县长一开口,其余二十来人跟着快乐地叫起来。等到大家都说过话后,洪塔山才说,自己是专门做这个生意的,世上的甲鱼产品他全尝过了,用甲鱼苗做汤,而且如此色香味俱佳,实在是天下第一份。汤有林将江小寒叫出来,让她将这汤会绍一番。 江小寒说:“这汤名叫迷你汤。” 众人一听齐声叫了一声好。 萧县长还补充一句:“真是形会意也会。” 江小寒笑的时间比说的时间多,她说这是汤有林在外面吃饭吃多了,总也见不着新花样后,自己琢磨出来的。还说汤有林对什么事都喜欢琢磨,并且时常能有与众不同的发现。见众人都在聆听,萧县长点名叫洪塔山回答,既然他刚吹牛,说天下用甲鱼做的汤和菜他都尝过,那就当面评价一下这汤为何与众不同。洪塔山也不客气了,站起来就说,既然有乳猪乳羊乳狗,用甲鱼苗做汤做菜当然也会有人想过。问题是甲鱼苗肚子里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怎么拿出来,肠肚还好说,甲鱼苗虽小,苦胆却不小。硬是开膛剖肚取出来吧,那样的甲鱼苗一见火,就会变成一锅杂碎,甲鱼苗也就不成其为甲鱼苗了。能将甲鱼苗弄得如些干净,而且还不伤它的筋骨,就冲着这一条,这汤的味道不出奇也不行。 洪塔山说得正带劲时,赵卫东敲门进来冲着大家高声说:“我是来报喜的,半个小时前,汤河村钻出温泉来了!” 萧县长一听马上说:“孔太平,你家里有好酒没有,如果没有打个电话叫我家的人送几瓶过来。我们县有温泉了,这可是大好事,也是汤书记新来乍到就领导有方的结果,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孔太平也不含糊,他说:“三个月前我不敢吹牛,现在不同了。”他转身进到里屋,拎了四瓶茅台酒出来,接着说:“反正在座的同仁都是副县级以上,像工商局长和洪塔山,得到的实惠可能比副县级还多,我也用不着隐瞒了。” 孔太平正要打开酒瓶,外面又有人敲门。 月纺刚将门打开一条缝就叫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大门洞开后,章见淮和娥媚站在门外。孔太平连忙迎上去。章见淮见屋里人多,执意不肯进门。他将一只塑料壶递给孔太平,说是冬至过了十天,还不见孔太平上鹿头山去拿酒,他怕孔太平太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上山,趁着娥媚下山来买过冬的衣服,顺便带来了。孔太平手拿酒壶,看着章见淮和娥媚来了又去,好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关了门,孔太平将酒壶放在墙角。汤有林见了,上前拎起来将它放在桌上,要大家看这是什么好东西。听说章见淮送来的酒是豹鞭泡的,一屋的男人全都兴奋起来。几个人同时大声叫着月纺,要她给大家换上大杯。 趁着大家抢着喝豹鞭泡的药酒,赵卫东朝孔太平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假装喝茶进到里屋。赵卫东小声告诉孔太平,萧县长刚刚在水文站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参加秘密会议的除了孔太平见到的段人庆、谷云以外,还有随后赶到的四个乡镇的一把手,常委中分管政法的钱副书记和组织部的关部长。大家商定,趁着年关要来了,县里各个战线经济情况普遍吃紧之际,将汤河村小学改养鸡场、汤河村五十户农民搬迁和环保蔬菜收购的事一同闹起来,而且要闹得越大越好,让汤有林首尾难顾。会上有人还提议同时从经济和女色问题上对汤有林进行揭发。萧县长没有同意,说这种事往往是扯起萝卜带出泥,一龙搅浑九条江,搞不好整个班子都会跟着玩完。 孔太平弄清大致情况后,不动声色地回去同萧县长他们一道闹酒。 转眼间十斤药酒就被喝光了。多数人眼睛都红了,闹着要到汤河村去看温泉。不等汤有林吩咐,大家就开始给自己的司机打电话。一会儿工夫,银行宿舍外面的马路上来了十几辆小车。汤有林也有些不能自己了,拉上孔太平亲自开车跟着去了。 没过多久,十几台小车车灯就将深夜的汤河村照得一片通明。井架上的钻杆还没取出来,一大股温泉便迫不及待地顺着钻杆四周的缝隙里冒出来,热腾腾的水气将汤河村的人全都熏醉了。老老少少的男人们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泡在刚刚形成的一片水洼里。女人们则用老大的水桶装起温泉水挑到一片树林里,躲在树影后面大呼小叫地将温泉水一瓢瓢浇在自己的身上。汤河村的人与温泉嬉闹的情景让汤有林和萧县长他们有些望而却步。 大家正相互观望,不知谁说了声:“算了,不看了,不就是热水吗!” 有几个人半真半假地附和:“还不如找个地方洗桑拿去!” 萧县长和段人庆对了一下眼色后,同汤有林打了一声招呼,转身回到车上。萧县长一带头,其余想走的人就没有顾忌了。 汤有林没有急着走,他让孔太平将洪塔山和工商局长叫到养殖场客房里,吩咐他们从明天一早开始,用三天的时间,将今天吃的迷你汤申请专利并进行商标注册。汤有林只给他们三天时间办理这事,并且在任务完成之前不得向包括萧县长在内的任何人透露消息。从第四天开始,洪塔山的精力就要全部放在加工迷你汤的工艺设备购制与安装上,这个时间也只有三天。在此时间里,由工商局长牵头负责,县电视台的人作配合,拍一个广告拿到省城的电视台上播放。最多半个月时间,他要看到产品出现省城的市场上。几个人在一起将一些具体的事商量得很仔细。迷你汤的价钱基本上定在每罐二百元左右,为了促进它的广告效应,卖汤时一定要配上三小包江小寒上汤之前为大家泡过的三种茶。当然最后那道冬茶太珍贵,只能换成平常的绿茶。眼看该说的事都说清楚了,孔太平又建议,做广告时不仅要说甲鱼苗是野生的,而且最好在鹿头山上找一处水潭,将家养的甲鱼苗临时放进去。再请宣传部的笔杆子写篇文章在发表出去,就说是狩猎的人无意中发现的。汤有林听了连连叫好,并说这事由他来安排,请宣传部长亲自执笔编写。 说完这些,汤有林让别人先走,单独留下孔太平。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情,汤有林突然问:“吃饭时赵卫东突然跑来干什么?” 孔太平坚决地摇摇头说:“就是报信,没有别的意思。” 孔太平不想将萧县长他们秘密开会的情况告诉汤有林,他怕汤有林被吓往了,临时变阵,暂时不与萧县长较量,使自己失去渔翁得利的良机。 汤有林冷笑着说:“这种事谁也别想瞒我。你还是说实话吧!” 孔太平发现汤有林也认起真来,便随口撒了一个谎:“说了你也别生气,赵卫东发现你和李妙玉关系不一般。”见汤有林等着下文,孔太平只好继续编故事。“我也是喝酒时才知道的,赵卫东说,如果你和李妙玉的关系是真的,那可是太没水平了。县内最有风韵的女人是鹿尾镇水文站的谷云。同谷云比起来,李妙玉简直是只落汤鸡。”汤有林的注意力开始转移。“我也同意赵卫东的看法,没有见过谷云的人,真的不知女人会美丽到何种程度。” 汤有林说:“谷云难道比月纺还漂亮?” 孔太平顺着他的话说:“有机会你去看看就知道。” 汤有林一抬腿说:“还等什么机会,你这就带我去!我除了是县委书记外,还是水文站的投资人哩!” 汤有林硬拉着孔太平上了自己的车。顺着鹿头河走了一阵后,拐过一处叉路口,就看见鹿尾河了。到了这一步,孔太平索性告诉汤有林,谷云虽然是个小女人,但她是萧县长的情人。在谷云面前,汤有林还是手下留情为好,不要将萧县长惹急了,萧县长就算不是地头蛇,只是一条丧家犬,也不好将其硬往墙头上逼。汤有林开玩笑说,万一出事,也只能怪他不该让自己喝那么多的药酒,因为豹鞭这东西从来就不吃素。按孔太平的指引汤有林顺着那条机耕路将车开到水文站门口,然后让孔太平先下车在路边等着自己。孔太平刚刚下车,汤有林就迫不及待地按响了喇叭。不到两分钟,谷云就披着衣服开门出来。 车灯照耀下的谷云,见到汤有林时非常吃惊。 孔太平在黑暗的深处听不见汤有林同谷云说了些什么。谷云还在犹豫之际,汤有林就伸手将她扯进车里。山里的夜风非常剌骨,孔太平有点扛不住冻,他顺着机耕路慢慢地来回跑着。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肚子里却在拼命地嘀咕:汤有林与谷云这支插曲,萧县长瞄准汤有林的火力就会更猛。他一想到不管是汤有林和萧县长在这场争斗中全倒了,还是只倒萧县长一人时的局面,心脏就狂跳不已。那声音很像在青干班读书时,由保龄球馆听来的十四磅大球补中一只不肯倒下的瓶子后,由撞击和幸运共同组成的猛烈而有节制的欢呼。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汤有林开着车回来了。谷云下车后还将自己的手递给坐在车内的汤有林。 这一次孔太平清楚地听见谷云说:“汤书记,你可要常来呀!” 汤有林也清楚地说:“下次来我可是要进屋的!” 谷云的身影消失后,孔太平连忙钻进车里,嘴里哆嗦着说,汤有林再不回来,他就要冻死了。汤有林高兴地说孔太平的眼力大有长进,谷云的确不错,是他在县里见过的女人中最好的。下次再来,他要将孔太平送给自己的伟哥带上。一路上,汤有林不停地说,谷云是半个处女,这样的女人对男人似懂非懂,相处起来更有味道。 第28节 上班后孔太平接到通知,原定第二天召开的汤河村村民大会因故推迟。孔太平不知道因的是什么故,便到汤有林办公室去了一趟。汤有林告诉他,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想让萧县长他们再煎熬几天。孔太平说汤有林没有必要这样做,既然战书都下了,再拖下去就没意思了。汤有林不着急,他说自己还想耗耗他们的粮草。 隔了一天,孔太平带着几个有关的人到汤河村将钻探队的账结清了。没事时,他到田细佰家去了一趟。进门后,田细佰和田毛毛都不理他。孔太平知道他们还在为陈技术员的事生自己的气。好在舅妈还像往常一样,挺客气地待他。问起他们去乌云山烧香拜菩萨的情况,舅妈高兴地说,田毛毛抽了一个上上签,签文说,明年开春之前,田毛毛不仅有大喜,还会遇到贵人。舅妈以为抽一次签是碰运气,随后又抽了二次,每一次,那上上签就像长了腿长了眼睛一样非要往面前跳。这时,田细佰在外屋重重地咳了几声。舅妈有些不耐烦,大着嗓门喳喳巴巴地冲着外屋说:“你是做舅舅的,有什么话不好说给外甥听,非要装得像是得了肺病!”不等孔太平问,舅妈就说:“那天你丢只红包在屋里,你舅舅非要认为那是搞不正之风得来的,要我退给你。”孔太平笑着说,他这个做外甥的永远不会将脏钱往自己家怀里放。 孔太平刚从田细佰家出来,县委办公室的机要秘书就通知他,地委有给他的紧急传真。孔太平有些等不及,让机要秘书将传真内容在电话里读了一遍。听完后好半天,孔太平都不觉得这是真的,直到赶回县里,亲眼看过传真后,这才相信地委是真的抽调他去地区纪委帮助工作。 通知上明确要求孔太平不能带手机,一旦向专案组报到后就不许对外联系。 孔太平有些失望地按照通知要求,于第二天上午赶到驻扎在邻县一处宾馆,向地区纪委专案组报过到后才知道,自己要参与处调查处理的正是前次区师傅听说的那个邻县大案,而且自己在地委党校的同学,董乡长和陶乡长全都卷进这个案子。孔太平先前也知道这一带民风彪悍,历史上曾是强盗土匪窝子,后来又成了起义暴动的中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和平日子过了几十年,竟然还会出现县长雇杀手谋害县委书记,结果将县文化馆长错杀了的事。一开始县长并没有对县委书记动杀机,县长安排手下的人机为秘密地将县内国库里的粮食卖掉了百分之九十,将空下来的麻袋里装进只能做猪饲料的秕糠,然后嫁祸到县委书记头上。县长没有想到手下的人会不小心将这事透露出去,被县委书记得知。县长只好图穷匕首见。专案组此前已经将情况大致弄清楚了,之所以没有结案,是因为向县委书记报信的陶乡长现在只想出家做和尚,不肯再理尘俗之事。专案组组长将让陶乡长回心转意的任务交给孔太平时,特别对他说,区书记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陶乡长,像陶乡长这样颇有正气的干部,如果真的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会在全区乃至全省产生很不好的影响。孔太平如果将陶乡长的工作做通了,无异于是替区书记分忧解难。陶乡长此时已退隐归家,那个垸子里全是陶姓的人。孔太平坐着区师傅的车去了三次,别说与陶乡长见面,就连从哪扇门进去才是陶乡长的家也没搞清楚。 这天孔太平和区师傅再次空手回到专案组住处,刚进屋,专案组长就告诉孔太平,他们县里出了大事,不少农民像是在搞暴动,区书记要他赶紧回去处理一下。由于专案组有专门纪律,在本案结案之前任何人是不能单独行动的,专案组又派不出别的人,组长只好叫区师傅陪着孔太平一起回去,等孔太平将县里的事处理完后再一起回来。 孔太平刚将东西收拾好,来接他的小许就到了。一上车,孔太平就迫不及待地问小许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许对有些内幕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前天下午,汤有林和萧县长去汤河村,宣布养殖场扩建、学校改养鸡场和农民搬迁等三项计划,当时农民的反应并不太激烈,哪知过了一夜事情就闹大了。昨天晚上几百个农民将鹿头镇镇委大院包围了,在家的六个常委全被围在里面。黄所长带人解救时,与农民发生了冲突。农民们用自己做的土炸弹去炸黄所长,大概是太紧张,反而扔到自己人头上,当场炸伤五个人。 听小许说清了初步情况后,孔太平拿起车载电话反复拨打汤有林的手机。每打一次电脑小姐就说该手机不在服务区或是已经关机。孔太平不相信发生如此紧张的事情,汤有林不将手机开着。孔太平耐心地拨打着,终于等来了汤有林的回应声。 孔太平赶紧叫了一声:“汤书记,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能亲自处理吗?” 一听到孔太平的声音,汤有林就在那边骂起来:“他妈的老虎打盹被老鼠咬了一口。前天夜里李妙玉向我汇报,说是老萧的人正在汤河村秘密活动,动员农民起来闹事。也怪我一时大意小瞧了老萧,我将什么都想到了,自己带上其余常委到鹿头镇坐镇,农民想将我们困起来就让他们困好了,留下破绽一方面让老萧在外面做秀,另一方面也让老萧自己去舔自己拉的屎。哪想到老萧将汽油浇到火上以后,倒来了个飞蛾扑火的动作,学着我将自己送进农民的包围圈里。现在我们都出不去了,外面的事只能指望你了。你最好想办法将我先弄出去,我现在倒真有些担心,怕将事情搞砸了。” 孔太平正在答应,汤有林在那边着急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汤有林说他的手机没电池了,电线也农民掐断了,他要孔太平越早将他弄出去越好。孔太平还没来得及说上话,耳机里就只剩下空空的电磁环绕声。 进了县境,孔太平才知道情况远比小许和汤有林所说的要严重。小许开车去接孔太平时,路上还是畅通无阻,刚好掉过车头的工夫,沿途就有许多农民将环保蔬菜堆在公路上切断了交通。学校也纷纷停课,并派出教师代表要与县委主要负责人对话。孔太平心里有数,不用细想就明白,那些闹得最凶的乡镇,其一把手都与萧县长交系密切。情况最严重的还是鹿头镇,几百个愤怒的农民将镇委大院里的电话和水电全掐断了。 因为孔太平在县里口碑不错,稍费一些口舌,那些在公路上设置路碍的农民就放他进了县城。孔太平刚在县委办公大楼前露面,正在请愿的汤学村小学教师就将他围起来,几个情绪激动的女教师,还没说上几句话,便一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区师傅有些看不下去,正要伸手去扶她们,孔太平使个眼色叫他别动。回过头来,孔太平叫站在身后的小许,到附近去找找,只要发现鹿头镇教育站的人,不管是谁都将他抓过来。小许去了不一会,就将何站长找来了。孔太平一点也不理会何站长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压低声音严厉警告这种时候千万不要站错队。说完这话孔太平就带着区师傅往办公室方向走去。挡在正面一直不肯放他们走的几个教师,像是得到被孔太平甩到身后的何站长的信号,极不情愿地闪开了一条路。 一进办公室,孔太平就接到马副秘书长的电话,马副秘书长说区书记下了命令,要他先将被围困的县委领导解救出来,以便恢复县里的领导指挥秩序,同时还要求孔太平每隔两个小时就亲自向地委汇报一次各方面的处理情况。 此时此刻,孔太平内心非常激动,他觉得这场事件发展对自己来说,比先前设想的要好许多,甚至可以说是天赐良机。当汤有林决定与萧县长摊牌时,孔太平只是想假如萧县长败下阵来,空出来的位置使自己有了可以竞争的机会。现在的情形大大出乎孔太平的意料,县里的主要领导全被困在鹿头镇不能动弹,只有自己在闹事农民的包围圈外,只要自己独自将这场风波平息下去,不管是地委还是省委,会更加对自己另眼相看的。加上区书记那种不拘一格选人才的风格,自己完全有可能破例接替萧县长。 想到这里,孔太平毫不含糊地告诉马副秘书长,要想解救汤有林和萧县长他们必须先将阻塞的道路打通。他要马副秘书长转告区书记,地委如果相信他,就多给一些自主处理这场突发事件权利。 同马副秘书长说完话后,孔太平随手打了一个电话给县医院院长,要他火速派出一辆救护车去将汤河村受伤的农民接来县医院好生治疗。这之后他才转身让办公室主任起草一份文件,说明鹿头镇的有关领导当初将汤河村小学校舍改建为养鸡场,是因为它与正在扩建的养殖场、养蛇场和养鸡场相距太近,对孩子们的成长不利。其动机是好的,有些问题没有考虑周全只是工作上的失误,责任由县镇两级党政机关共同承担。经过反复斟酌,孔太平还是将汤河村小学并入鹿头镇完全小学的内容写进文件里。孔太平有一种预感,萧县长在这件事上还留着一招没使出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留下破绽,让汤有林和萧县长继续较量下去。文件的最后还着重强调,县委一向重视教育事业,绝对不允许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孔太平让何站长将这份文件分发到每一位教师手里。何站长就在孔太平的眼皮低下,一边发文件,一边连拉带扯,将那些请愿的教师弄走了。 紧接着,孔太平让办公室主任立即将县直机关各部办委局在家的正副头头,以及四大家没有被困的副县级干部迅速召集到一起。与此同时,孔太平还下令给部办委局所有副职以上的干部,每人打印一份免职文件,然后放在会议室的座位前。那些接到通知匆匆赶来的干部,坐在椅子上,瞅着面前只要一盖上大印就会生效的半成品文件,一个个绷着脸一声也不吭。 站在他们面前,被激情推动的孔太平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气,他用不可违抗的语气:“我们县正在经历一段非常时期,各位有责任也有义务为政府为组织分担这份艰难。人代表县委县政府要求你们,有老婆的通知老婆,没老婆的通知父母,将家里的银行存款单送来,部办委局的副职,每人不得少于二万,正职每人不得少于三万,副县级以上的人一律八万。县里要用它作为抵押,向银行申请贷款,给种植环保蔬菜的农民发保证金。谁个不交,当场免职。” 孔太平一点时间也不耽误,一说完就当众拿出手机给月纺打电话,要她在半个小时以内将那八万元私房钱送来。月纺有些不解,刚刚追问几句,孔太平就大发雷霆,吼叫着告诉月纺,如果二十分钟之内她还不将存款单送来,他们夫妻间就恩断义绝。月纺在那边吓得连连劝孔太平不要发疯,她马上就将存款单送过来。打完电话后,孔太平指着放在每个人面前那些文件说,只要谁说一个不字,他就要亲自将县委的大印盖在上面。在场的人明知那么多环保蔬菜肯定无法卖出去,保证金白送给农民后,押在银行的存款单就不知是谁的了。面对杀气腾腾的孔太平,这么多人竟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限定的二十分钟还没到,月纺就将八万元的存单送来了。两个小时后,交上来的存款单总额就到了五百多万元。孔太平让人将这些存款单分成四份,交给早已被叫来等在一边的四大银行的头头,让他们按一比一的比例给予贷款。 有了五百多万贷款后,孔太平又通知各乡镇,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告诉每个种有环保蔬菜的农民,县里三天之内就会给每亩环保蔬菜发五百元的保证金,已经收获的环保蔬菜先请农民们放在家里暂时保管,到时候县里会来集中收购的。孔太平怕那些只听萧县长的乡镇一把手继续暗中捣鬼,不仅专门派了一些信得过的干部带上现金,顺着县内几条主要公路到现场去做工作。自己还坐车到闹得最凶的鹿尾镇,亲手将保证金发下去,并看着那些农民将环保蔬菜从公路上搬开。 从孔太平赶回县里到公路恢复畅通,总共只花费了五个小时。孔太平喘了一口气并喝下回到县里的第一口水后,然后才向地委作了第一次汇报。 接电话的是马副秘书长,但是旁边一个的叫骂声压过了马副秘书长的声音。 “孔太平,你这个混球!竟敢不听老子的命令!你能像神仙一样一个人挽救一个县!” 孔太平知道骂人的人是区书记,他看了一眼一直跟在身边的区师傅,压住自己心里的火气,继续汇报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动。马副秘书长问他是否需要武警部队的支援,孔太平一口回绝了。孔太平这时已经想好了如何去鹿头镇解围,可对马副秘书长只说是到了鹿头镇后再相机行事。 随后,孔太平作了第三和第四项安排:限令组织部和县妇联在下班之前,集中一千名女干部或能说会道的女职工。同时交通局必须调集二十部大客车,随时准备将这些女干部送到鹿头镇。眼看自己的安排全都顺利地贯彻执行下去了,孔太平仍不敢松气,他亲自找到萧县长的爱人,要她出面劝劝县里那些主要领导家的女人,配合一下自己的紧急安排。因为被困的人没有想到时间会闹得这样长,只顾拼命往外打电话向各自关系密切的领导汇报情况,早早就将手机电池用光了,萧县长的爱人已有几个小时无法与萧县长联系。孔太平一说,她便满口答应下来。 区师傅在孔太平身边呆了六个多小时,这时候他再也忍不住问孔太平:“北方有句古话,女人和骡子是上不了阵的,你下子招来这么多女人,想使什么怪招?” 孔太平好不容易笑了一下:“你们北方人应该比南方人更熟悉以柔克钢的方法呀!” 区师傅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这时,萧县长的爱人领着一群平时在县里最风光的女人涌到县委办公室门口,叽叽喳喳地问孔太平下一步还要她们做什么。段人庆的爱人最激动,也最着急,害怕汤河村的农民失去理智,急着要去鹿头镇。孔太平一边向她们保证被在鹿头镇的各位领导不会出大问题材,一边要她们从现在起就开始想一些道理,到时候说给闹事的农民听。那些女人半天没弄明白自己将要担当的角色。 区师傅却明白了。等到那些女人出去到大楼外面等车后,区师傅不无赞赏地对孔太平说:“你对农民的心理把握得真透。乡在有身份有架子的城里女人面前,农民总也去不掉又爱以怕的心理障碍。真有上千个城里女人拥上去,将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男人的胳膊一挽,再硬的身子骨也会酥软,谁要是不跟着城里的女人走,那才真是怪人!” 孔太平喘口气说:“我没有你想得多,我只是觉得女人性子柔,说话动听,由她们去同劝说农民,不会发生的冲突。” 二人正说笑,小许大惊失色地从门口进来,冲着孔太平说:“你舅妈被炸伤了,而且是被炸伤的五个人中伤势最重的。” 孔太平也吃惊不小,他说:“你有没有搞错?” 小许说:“怎么会哩,我亲眼看到田毛毛趴在你舅妈身上哭个不停。” 孔太平阴着脸往门口走,小许一看连忙抢到前面去准备好车子送孔太平和区师傅去县医院。院长已经从小许嘴里知道其中内情,孔太平去的时候,全医院最好的医生正集中在舅妈的病床前会诊。孔太平在病房外站了半个小时,院长才出来见他。院长不说自己的诊断,他只告诉孔太平,所有的参与治疗的医生都说,他舅妈活下来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一。孔太平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也不敢将实情告诉田毛毛和田细佰。他叫来月纺叫,让她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里,一有意外马上告诉自己。 离开医院时,孔太平将区师傅向田细佰作了介绍。 区师傅在与田细佰握手时动作有些发僵。 天黑之前,孔太平先于那二十辆大客车从县城出发了。 一进鹿头镇就听见几个商贩在小街上冲着汤河村的农民说:“别老围着,大门口只有派出所的几个警察,一冲就进去了。你们若是将那些土皇帝全撵走了,没有人收那些苛捐杂税,回头上我们这里卖东西,一辈子给你们七折的优惠。” 孔太平冷不防走到那几个商贩的身后,说了句:“别人撵得走,孔太平可是撵不走的!”商贩们回头一看,顿时就变了脸色。孔太平狠狠地说:“老子现在没空,等老子有空了再来收拾你们。”越往前走农民越多,好不容易到了镇委会和镇政府大院门口,一群壮实的农民拦着不让他进去。孔太平说了许多道理都没用,不得已了他才说:“你们既然信得过我舅舅,就应该信得过我!” 人群刚松动了一些,孔太平赶紧拉着区师傅挤过去。见到孔太平,汤有林和萧县长都很高兴。孔太平将自己回来后所处理的几个事一一作了汇报。听说堵塞公路的农民已经撤了卡,上街请愿的教师也都回学校去了,现在又有一千名女干部女职工来做汤河村农民的工作,请农民们先回家去协商解决问题,在场的老柯老阎和两个常委随口叫了一声好。汤有林和萧县长却好久不肯做声。 孔太平猜不出他们是在暗自权衡这事该如何收场,还是在后悔自己闹来闹去到头来却成就了别人,只好主动说:“因为情况特殊,无法与领导联系,只好擅自作主,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等这事完全了结后,我会向常委会作检查的。” 看见别人都不做声,憋得两脸发青的段人庆忍不住开口说:“地委有指示,让你优先将县里的主要领导解放出来,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是不是指导思想肯定有问题?” 孔太平也不同他争议,依然说:“我能力有限,只考虑到眼前最紧急的事情,没有太深奥政治头脑。” 段人太看了萧县长一眼还想说话时,萧县长终于嗯了一声。他说:“看来我们提拔孔太平当常委的决定太对了。” 萧县长说话的味道很不对,让人听着难受。 一直站在孔太平身后的区师傅有些忍无可忍地说了句:“这世界也真怪,有人蹲在大街上拉完屎后起身就走了,别人看着过意不去,便拿来锄头刮,再用扫帚扫,最后用清水冲洗,将一切弄干净了,拉屎的人怎么会有意见?” 一直没有做声的汤有林终于开口了。“你是什么人,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见汤有林很不高兴,孔太平忙说:“区师傅也是专案组的,我们那里有纪律,外出时必须两个人在一起。” 孔太平没有说出区师傅的其它身份,好在专案组几个字有足够的影响力。汤有林想记较也只能在闷在心里。院子外面突然响起萧县长爱人的声音。萧县长的爱人大声嚷着要黄所长将院门打开,她要亲眼看到萧县长才放心。屋里的男人还没走到门口,萧县长的爱人就带着一群家属闯进来。大家见面后,段人庆的爱人忍不住流下两行眼泪,并且说早知当县长这样危险,不如不当。另有两个女人在一旁拉着自己的丈夫说,多亏孔太平没有困住,在外面做的决断也很得人心,不然的话说不定还有人要扔炸弹。这时候,送人来的大客车全到了,四周尽是女人说话的声音。孔太平大声叫萧县长的爱人带着其余的家属同外面的九百多位女干部女职工会合,先将汤河村的农民劝回家去。萧县长的爱人带着家属们走后,孔太平将区师傅先前说的话复述给大家,惹得汤有林和萧县长终于笑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堵在大门外的那些农民基本上被从县里来的女人们两个夹一个,连拉带扯地带走了。只剩下那些要搬迁人家的女人。黄所长这时轻松了许多,他冲着孔太平说:“美人计只能对付男人,对女人得有美男计。”孔太平还没来得及说话,别在腰间的手机响了。月纺在电话里哭着告诉孔太平,舅妈终于没有把握住那百分之一,十分钟之前被医院的人送进了太平间。孔太平咬着牙要月纺替舅舅他们拿主意,按乡下的风俗赶紧将舅妈的遗体运回来。收了手机以后,孔太平忍不住哭了一阵。汤有林他们也觉得挺难过,围着他不停地劝慰。孔太平想着舅妈一向对自己的种种关怀,哭得最厉害时,他挣着要冲到门口去,揍那些还赖在院门口不走的女人一顿。赵卫东见了,先行几步跑到大门口,替孔太平将那些女人臭骂一顿,说她们全是不讲道理的泼妇,将好生生的邻居害死了。那些女人听说出了人命,一个个吓得恨不能生出八条腿,才能逃得快。 舅妈的遗体回到了汤河村时,黄所长已查清楚炸死人的炸弹是哪些做的,哪些人扔的。他带着手下的警察将那些人尽数抓起来,并按照孔太平的吩咐关在田细佰家的牛栏里。田细佰和田毛毛守一直呆坐在那里。伤心不已的月纺和孔太平总是当众泪流不止。舅妈入土后,月纺要回银行上班,临行前她哭着跪在田细佰的面前,要田细佰带个头,响应搬迁的号召,舅妈死了,田毛毛总要出嫁,剩下田细佰一个人,到时候不管他搬到哪儿,她和孔太平都会将其接到县城的家里,当作亲生父亲奉养起来。孔太平拦了几次没拦住。月纺继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这项工作也是孔太平当常委后的第一项政绩,如果砸了,那些对孔太平当常委本来就不满的人就有许多话好说了,那样的话,孔太平往后的前途就会非常渺茫。月纺哭着走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田细佰终于开口要孔太平发话让黄所长将那些扔炸弹的人放了。反正舅妈人已死了,扔炸弹的人也不是有意的,就别追究什么罪过了。田细佰还说现在惟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田毛毛,孔太平若是不能给她找个好工作,就早点给她找个好婆家。这个家里积了太多的痛苦,就是想呆也呆不下去了。不过田细佰不肯跟孔太平去县里,他不想死后让乡邻们指着坟头骂他。田细佰最后说,只要孔太平能像这几天那样为老百姓多做好事,到时候他会带头搬家的。 田细佰的话让孔太平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当场答应了田细佰的所有要求。 半夜时分,孔太平回到家里,他正匆匆忙忙地赶着洗澡换衣服,马副秘书长代表地委打来电话。马副秘书长说区书记充份肯定了他在县内出现突发事件时的优良表现,特别是作为县里的主要领导干部,能带头将自家的存款拿出来,交给银行作为抵押,更是难能可贵。马副秘书长当然不知道那八万元正是在青干班读书弄到的那笔回扣。马副秘书长最后还通知他必须连夜赶回专案组。孔太平有些不理解。马副秘书长听出他的语气不大对,就娓婉地告诉他,不要辜负区书记对他的特殊爱护。孔太平听出这话意味深长,回专案组的路上,他与区师傅讨论了好久。最后他接受了区师傅的说法。区师傅说,也许区书记发现汤有林和萧县长之间的矛盾太深太尖锐,为了不让自己着意培养成的干部卷进这种丑陋的纷争,让其回避一下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回到专案组的第三天,孔太平和区师傅将陶乡长找着了。陶乡长已经剃光了头发,只差没有披上袈裟。经历过县里的那些事情后,孔太平的底气足了许多。他二话没说,上去照着陶乡长的脸就是一耳光。陶乡长愣在那里不知发生什么事时,孔太平再次左右开弓给了他几耳光。垸里陶乡长的亲弟弟堂哥哥们见状一齐涌了上来。孔太平索性揪住陶乡长的头发,将他亮相一样对着众人。 孔太平说:“当男人就是阳萎了也要挺着胸做人,好好地放着乡长不做,放着还没有脱贫脱困的乡亲不管,上丢下双亲,下抛弃儿女,中间让好生生的妻子守活寡,这样的人还叫人吗?” 也是因为陶乡长这阵子一个想出了头绪,他红着眼圈说:“我是担心县里看不下去的东西太多了,用不多久就会弄得现有的一切都会分崩离析,自己尽了力,却愧对走到哪儿都认识的父老乡亲。” 孔太平说:“既然这样想,就更不应该有出家的念头。你不是说过我有憨福吗,我们一起憨一回,说不定明天就能见到新天地。” 由于有陶乡长出面,整个案子很快水落石出了。包括县长和董乡长在内一共有二十六个局级以上的干部在过年之前被正式逮捕。在由双规向逮捕转换的过程中,董乡长要求孔太平来审问自己。董乡长一点也没有刁难孔太平,每次问话都非常配合。惟一出格的是董乡长认定上不了青干班是他决定与别人同流合污的契机: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上了青干班,然后就飞黄腾达,让他觉得前面的路被人挖断了。再不来点阴谋诡计,找条捷径,自己就没机会了。孔太平在董乡长面前也没有将自己当成主审官,有空还劝董乡长几句,他以段人庆为例,说明不用上青干班也是有前途的。董乡长笑话孔太平,说难怪地委将他抽调过来帮助纪委的人办案,要不是他在政治上还很幼稚,这种事也轮不到他头上,在纪委工作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患有自虐症。 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中,董乡长告诉孔太平,段人庆这一次彻底搞砸了。段人庆伙同萧县长在环保蔬菜的收购问题和汤河村的农民搬迁等问题上所闹和事被孔太平摆平后,他们又利用汤河村小学改成养鸡场的事大做文章。私下里动员县里的教师到省里上访,还将这事捅到中央电视台。结果那个专门进行焦点新闻访谈的节目组真的派了一个帮人下来,将现场素材录了好几盘磁带。哪想到汤有林表面上不声不响,暗地里却留了一个大大的陷阱。关键时刻,汤有林从团省委请来一帮人,在离汤河村小学不远的地方奠基建一所希望小学。那个访谈节目的人的确有正义感,一见萧县长明摆着是想借刀杀人,便恼火地补拍了一些镜头,然后剪辑成一个对萧县长和段人庆极为不利的节目,一回北京就播了出来。惹得省委骂地委,地委又骂县委。到头来所有的账全算在萧县长和段人庆的头上。 听到这些消息后,孔太平只是短暂地高兴一阵,接着就暗自悲哀起来。询问结束后,孔太平有意在区师傅面前大发牢骚,说是自己只知道按上级指示拼命工作,对县里的事竟然一无所知,甚至不如董乡长这种被看管起来的人消息灵通。孔太平担心赵卫东会受到牵连,他要区师傅破例让自己用他的车载电话同县里联系一下,了解这主面的情况。区师傅劝他不如当面将这些话向专案组组长说说,组长是纪委的人,这种事也归纪委处理。如果赵卫东确实如孔太平说的那样好,这样做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孔太平按区师傅说的,同组长说过这事。过了一个星期,组长就回话说,赵卫东没事了。组长同时还说,经过汤有林出面力保,段人庆也没事了。孔太平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萧县长曾经笼络自己用以制约段人庆的策略,他觉得汤有林力保段人庆的目的是冲着自己来的。 最终让董乡长闭上嘴不再发牢骚的一件事是,虽然陶乡长曾闹着要出家,区书记还是力排众议将他提拔为县里的纪委书记。董乡长听到这个消息后,长吁短叹了整三天,然后将一根牙刷缠上布条插进自己的喉咙里自杀了。 专案组解散那天,孔太平有意多喝了几杯酒,然后趁着酒意将区师傅拉到自己屋里,要区师傅说清楚与区书记的关系。区师傅在回答之前反问孔太平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听孔太平说是在地委党校学习时的最后几天,区师傅点点头,说孔太平基本上是个诚实的人,然后告诉孔太平,区书记是他的亲弟弟。孔太平不无后悔地说,自己发现区师傅与区书的关系后,做起来挺为难,有时候还忍不住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譬如在青干班读书时得到的那点回扣,本来可以直接交到哪个纪委就了事,可他非要画蛇添足。孔太平的话说得区师傅在大笑后,忍不住说了实话,孔太平之所以能上青干班,主要是自己在区书记面前建议的。区书记经常不满地委组织部推荐的干部人选,让自己在地委党校当门卫,就是区书记想通过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别外建立一个考察和发现人才的渠道。孔太平没有再在区师傅面前提缡子。他直截了当地对区师傅说,他想将那个受尽了苦难的田毛毛介绍给自己最信得过的区师傅,只有区师傅才有博大的胸怀去关心和呵护这种虽然遭人冷眼,心底却柔弱善良的女子。孔太平非常郑重地说,自己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区师傅是区书记的哥哥。区师傅也郑重地说,他会考虑每个自己信任的人提出的任何建议。 孔太平一回到县里就先去了汤河村。田细佰他们全搬走了,原先的垸子已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四周的大片良田已被挖成千疮百孔。孔太平没敢走得太近,隔着一段距离,能看见汤河村希望小学几个大字被写在一处建房工地上。赵卫东闻讯赶来告诉孔太平:汤有林发明的那个迷你汤真的搞成了,头一个月就卖出两万多罐,养殖场新招了一百多名工人,日夜加班还忙不过来,估计年三十和初一都放不成假。汤有林将卖迷你汤得到的几百万元钱,一个子不留地全部还了银行的贷款,不仅将干部们的存款单全都取了回来,还付给他们一笔比银行利息高得多的风险利息,所以今年过年干部们会更轻松更快乐。赵卫东说这些话时,脸上始终不忘挂着一副谄媚的神情。孔太平想知道汤有林的情况,见赵卫东基本上不知道,他便打道回县城。 此去专案组已有一个月,孔太平去见汤有林时很谦虚地将在专案组工作的情况汇报了一遍。汤有林听得很仔细,等到孔太平将要说的话全说完后,他才出其不意地说,孔太平说的全是废话,自己只是一个县委书记管不了这些只该地委领导操心的事。孔太平本想问问自己回来后工作如何安排,一见气氛不对,赶紧起身告辞。 回家后,孔太平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怄了半天气,他明白汤有林虽然将萧县长制服了,可在处理这场事变时,最出风头的却是自己。汤有林正是在这一点上对自己不满。想了好久,孔太平决定去省城找安如娜要点钱回。年关越来越近,县里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如果能在这方面帮汤有林一把,起码可以暂时缓解汤有林心里对自己的怨气。 憋在专案组的这段时间里,孔太平的收获之一就是可以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忘记一切有必要忘记的东西。尽管一见面安如娜就说她丈夫像是想通了,答应过了年就往省里调,还准备要她生个孩子,孔太平还是与相处得很愉快,并从她那里得知:省委和地委一致决定,让萧县长到地区政协当专职常委。而他自己则因为最近一段的出色表现,极有可能出任代理县长。孔太平的胃口比人前大了许多,他没有因为这一件事而兴高采烈。 孔太平认真地对安如娜说:“你得给我一百万,否则汤有林不仅不让我当代理县长,这个年他也不会让我过好。” 安如娜不解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吧?” 孔太平说:“如果你不相信,你就别给这一百万。” 孔太平在省城呆着等安如娜的回复。第三天晚上,安如娜突然来饭店找孔太平。她将一份拨款通知书放到孔太平的枕头上,然后叹着气说:“你的预感是对的。汤有林这一阵子正在四处活动,不希望让你代理县长。” 孔太平极委屈地说:“我从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汤有林干吗还要和我过不去!” 安如娜说:“有个与汤有林特别相好的人告诉我,汤有林现在有些后悔当初小瞧了你!” 孔太平诚恳地说:“安如娜,就凭我们的这种关系,我才对你说实话。请你不要担心,我和汤有林同学一场,我是不会做任何伤害汤有林的事。如果将来我和他之间真的出现问题,责任只可能出在他的身上。” 安如娜也同样诚恳地说:“有你这句话垫底,以后我就更放心了。” 与安如娜分手后,孔太平专程到田毛毛曾住过的安济医院看望正在那里养病的萧县长。孔太平进去时,萧县长正瞪着电视机对同房的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说:“来了来了,下一条广告就是的。”孔太平刚一坐下,电视屏幕上就出现了鹿头山的景色。接着镜头一推,闪着腰肢的娥媚出现屏幕上,再往下娥媚的眼睛化成了一潭清水,屏幕上的潭水越来越清,几道涟漪一闪,圆圆的鹅卵石上游出几只甲鱼苗。萧县长又说:“这全是假的,那些甲鱼苗是人工喂养的,鹿头山上有野羊,有麂子,也有石鸡,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甲鱼。这种东西只能骗没有见过自然的城里人。”那个男人说:“城里人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好骗,不管怎么说,这条广告里包括了过去从未出现过的东西,用甲鱼苗煨汤,怎么说也是很大的创举。”萧县长见话不投机,才扭头不怀好意地问孔太平是不是因为年关来了,到省里来上贡。 第29节 往年过年县城时到处是鞭炮气味,今年过年不同,满街飘的全是迷你汤的味道。从省城和其它地方来拖货的卡车年三十晚上都在县城的街道上轰隆隆地跑着。来要货的人无一例外地说,他们那里好多人都在等着这迷你汤作拜年礼品。从洪塔山那里正常出来的货每罐只要二百几十元。腊月二十九那天,通过各种关系弄出来,然后上了地摊的迷你汤每罐竟卖出了四百元的价格。孔太平一回县里就碰上卖迷你汤的高xdx潮,他和汤有林一道到养殖场转一圈后,汤有林指示洪塔山,将迷你汤按每人三罐的限额,卖给县里那些因工厂停工停产无钱过年而跑到县委和县政府门口静坐的工人,让他们上街摆摊小赚三五百,图个吉利。汤有林还从自己在财政局的账户上拿出五十万,加上各个常委学他的样子总共拿出来的二十万,作为一项温暖人心工程,一个工厂一个工厂地当众发给那些下岗的工人。腊月二十七,孔太平从安如娜那儿要来的一百万也到帐了,汤有林一高兴便指示财政局将它全花掉。弄得县里出现多少年来从未有过的喜庆景象。 大年初一,汤有林在电视上发表讲话,说有人说今年春节是近几年来过得最舒心的一个春节,他要告诉大家,等开春后环保蔬菜大上市,明年的年会过得更加舒心。 夜里孔太平带着月纺和儿子上汤有林家拜年。尽管事先打电话约了,汤有林仍然不在,只有江小寒带着孩子守在家里。江小寒说汤有林到鹿尾镇去了,他在那里新发现一处泉水,比鹿头山这边的泉水更适合做迷你汤。孔太平听说泉水就在水文站附近,差一点笑出声来。月纺察觉后赶紧叉开话题,问汤有林是不是还在亲自清洗甲鱼苗肚子里面的脏东西。听说还是这样,月纺就感叹,汤有林现在贵为县委书记,完全用不着为这样的小事劳心费力。 江小寒说:“这也是汤有林在青干班学会的,做事要留一手,防着后路被人断了。” 这时候汤有林敲门进来了,一见屋里的气氛他就问:“你们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 孔太平说:“坏说倒没有说,坏事却没少做。我们想让江小寒将做迷你汤有关键工艺说出来。” 江小寒接过汤有林脱下来大衣,皱着眉头要他赶快去卫生间,将身上的甲鱼味洗耳恭听掉。汤有林却不着急,站在屋子中央要孔太平猜测一下。 孔太平故意憨憨地说:“也就是像漂黄蟮泥鳅一样,在清水里养上三五天,脏东西就全拉出来了。” 月纺盯了孔太平一眼说:“难得见到你这么大着胆子吹牛!你说的这种办法谁不知道!前一阵你不在家,汤书记特意让洪塔山他们试过了,结果做出来的汤,简直比加了黄连的中药还难喝。” 汤有林笑着对孔太平说:“等到我要离开这儿时,我会将这个秘密告你的。” 孔太平说:“这是汤书记的专利,你若要钱,我可买不起。” 从汤有林家出来后,孔太平和月纺绕到萧县长家,敲了半天门也没听到屋里有动静,门口的地上,一点鞭炮屑也没有,才知道萧县长一家根本就没有在这个家里过年。一想到去年过年来拜年时,站在门口,踩着几寸厚的鞭炮屑的情景,两个人心里禁然有点落寞。往回走时,夫妻俩小声地将官场上的残酷议论了半天。 刚进门,就接到缡子的电话。缡子问孔太平是不是也按老习惯,初三初四给舅舅拜年。孔太平说他家不同,因为自己十二岁以后就一直跟着舅舅过,舅舅是他的半个父亲,所以他总是初二就给舅舅拜年。问准后,缡子要带着区师傅赶过来,她说区师傅已经同意上田家看看。 初二一大早,拜年的人就将孔太平和月纺闹起来。不到九点钟先后来了二十几拨,留下的红包装满了抽屉。整十点钟时,汤有林在门外叫了一声:“拜年罗!”孔太平和月纺慌忙跑到门口,一边将汤有林一家三口接进屋里,一边点了一挂五百响的鞭炮。 坐下后,汤有林问孔太平:“今年县里的干部拜年时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孔太平一时答不上来。汤有林告诉他:“这句话是——萧县长到更年期了!”汤有林又问孔太平知不知道这话的出处。孔太平还是答不上来。汤有林说:“这话是区书记说的,区书记的原话是,老萧这人也应该到更年期了!” 江小寒说:“这是医学院女生最爱说的一句话,不知区书记怎么学会的。” 月纺瞟了两个男人一眼说:“凡是男人爱听的话,都是从女人嘴里传出来的。” 说说笑笑之后,汤有林当着两个女人的面告诉孔太平,萧县长退到二线的事已成定局,他准备初八一上班就报请地委让孔太平先到政府那边去代理县长,然后再按程序顺理成章地任县长兼副书记。汤有林说,他在这儿没有什么奢侈的想法,只希望孔太平往后还像现在这样与自己多默契配合,下一步将环保蔬菜的市场大门打开,那样自己可以功成身退,回省城去好好陪陪老婆孩子。孔太平心里早就有数了,知道汤有林一定是被区书记逼得没办法了才肯如此就范,他沉着地说,自己既没有当县长的思想准备,也没有当县长的经验准备,上一次县里出事时,他一时冲动,逼着干部们拿出自家的存款给银行作抵押,若不是汤有林发明的迷你汤卖得这样火,今年这年还不知上哪儿去过。汤有林听后笑眯眯地表示,其实自己对环保蔬菜如何拓展市场早已胸有成竹,他不会再让孔太平像当初那样亲自去卖红甘蓝了。汤有林说到得意时,又提起请团省委的人吃饭的事,他说孔太平只要多动一下脑筋就会联想到希望工程和希望小学。 汤有林春风得意的样子,让孔太平免不了心生醋意。趁月纺与江小寒说话时,孔太平小声告诉汤有林,缡子马上就要来家里拜年。汤有林一听心里就乱了方寸,不顾两个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强行带着一家人匆匆走了。 汤有林走后不到十分钟,缡子和区师傅就到了。问了几句各自过年的情况,缡子怕雪下得太大路上不方便,就催着出发。小许早在银行值班室里等着,一叫就到。红色桑塔纳将他们送到鹿头山下时,上山的路已经被雪埋住了。区师傅头一个跳下车,也不问孔太平什么,寻着路就往山上爬。爬到半山上,月纺见区师傅一点不显累,便感叹说只有去相亲的男人才会如此劲头十足。 县里为田细佰他们新建成的家与环保蔬菜基地紧挨着。孔太平领着一群人走进田细佰的新家时,田细佰正闷坐在火塘边看着田毛毛默默地包着饺子。见来了拜年客人,田毛毛连忙进厨房做了几碗吃的东西端上来。缡子一见每只碗里都摆着六只鸡蛋外加糍粑挂面,吓得不敢动筷子。区师傅倒是动了动筷子,不过还没动嘴就放了下来。孔太平却很坦然,边吃边劝他们吃多少算多少,剩余的就放在碗里。月纺也说不要紧,哪怕是先前最困难的时候,给拜年客吃的东西也是这么多。不过大家心里有数,只吃碗里的挂面,腊肉和鸡蛋一点也不动。所以别看每逢客来碗里都堆得像山一样,其实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总共也就那么几只鸡蛋和几块腊肉。月纺的话让孔太平想起小时候在田细佰家碰到的事:那年年后,一个从北方初来的工作组干部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在田细佰家吃饭时,竟将碗里的东西吃光了。干部走后,舅妈端着空碗大哭了几场,因为那六只鸡蛋和几块腊肉都是点着数从隔壁人家借来的。隔壁人家的女人听说后,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因为他们家也只有这么一点东西款待拜年的亲戚。听了孔太平的话,缡子直发笑。区师傅在旁边咳了一声,她一扭头才发现另外四个都在那里抹眼泪。 缡子不敢做声了,低下头只顾吃碗里的东西。吃着吃着她突然惊叫起来。孔太平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抹干眼泪问原由。 缡子傻傻地盯着那只空空的碗,好半天才说:“这么多的东西是我吃下去的吗?” 众人明白过来后,全都破泣为笑。 田细佰忍不住说:“这姑娘虽然是城里长大的,性子却与我家毛毛一个样。”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融洽起来。月纺和缡子趁机将田毛毛拉到里屋小声说话。 剩下三个男人时,田细佰不紧不慢地说:“听山下来拜年的人说,萧县长好像要被撤职了?” 孔太平点点头说:“萧县长犯了一些错误。” 田细佰说:“可我觉得萧县长为人比汤有林好。” 区师傅问:“你有什么根据吗?” “这要什么根据,看看电视里两个人的面相就一目了然!人心有七根筋连着七窍,心里有动静脸上就有反应。”说着,田细佰就将区师傅打量一番,“你是个好人,喜欢做善事。” 这时候,月纺出现在里屋门口,她说:“舅舅,你进来一下,田毛毛有话对你说。” 田细佰进了屋以后,月纺和缡子都出来了。 孔太平还没来得及问月纺,缡子在旁边先对区师傅说:“田毛毛答应了。” 一会儿田细佰和田毛毛都出来了。田细佰刚在火塘边坐下又站起来,一个人走到屋外的雪地里。大家赶紧问田毛毛,田细佰同意了没有。 田毛毛动了动,看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他只是听着,一个字也没有说。” 屋里沉默了一阵,忽然听见章见淮在后面的山坡上喊:“谁家的烟囱着火啦,有发财的机会也不要一个人全占了,大家一起细水长流才行!” 田毛毛一吸鼻子,马上说:“是我家的!” 孔太平一听赶紧找出梯子搭在屋檐下。区师傅伸手扒开他,抢着爬上屋顶,抓起瓦上的积雪直往烟囱里塞。月纺仰着脸边看边说,区师傅这样子比孔太平当年上她家相亲时的表现还要好。大家笑了几场,等烟囱不再冒火星时,区师傅也从梯子上下来了。最高兴的却是章见淮,一见到缡子和月纺,便不由分说拉上她们就往山那边走。章见淮说,娥媚过年太寂寞了,一天到晚都在念叨她们。缡子和月纺哪里挣得过来,孔太平见了索性叫大家都上章见淮家去吃野味喝药酒。 翻过山梁,章见淮便大声叫着娥媚,要她出来迎接客人。娥媚穿着一件玫瑰红的羊毛衫在雪地里跑着。孔太平从未见娥媚这样奋过,他觉得自己心里也燃起一团火。趁着女人们在一起闹时,章见淮很主观地对孔太平说,从他的脸色就能看出药酒的效果不错。章见淮还叹息说,豹鞭这东西就是好,可惜鹿头山再也不会有豹子了。章见淮家的火塘上早就用吊罐煨着野山羊肉,男人刚一坐下,娥媚就将酒端上来了。然后同缡子、月纺到一边说女人们爱说那些话去。那声音时大时小,孔太平听见她们曾经提起过田毛毛和区师傅的事,其中娥媚说的一句特别清楚。娥媚说,男人年纪大些才知道心疼女人,还不会在外面做惹女人生气的事。 不知不觉中天黑了。区师傅到门外去了一趟,回屋后他提醒大家现在想走已经来不及了。章见淮又从梁上取下一块肉扔到吊锅里,他说:“今晚不睡了,就当又是年三十守岁。”女人们很高兴,天越黑她们越要到外面去闹,除了对着山谷唱歌,还要大声叫喊。天越来越黑,几个男人已经喝下了两斤药酒。醉眼惺忪的孔太平瞅着娥媚在火光中闪动的身影,忍不住有点分神。就在这时候,田细佰冷不防地大声嚎啕起来。田细佰哭得很伤心,像是要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出来。由于他一句话也不说,大家不知道怎么劝他。正在为难之际,区师傅也跟着惊天动地地大声哭了。区师傅不像田细佰不说话,区师傅边哭边诉,将自己的老伴从前如何贤惠,儿子和女儿如何可爱,他们死时却如何悲惨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惹得一屋的人都陪着他们流起眼泪来。 哭到后来,区师傅为自己斟上满满一杯酒,举到田细佰面前大声说:“我们都不为死人哭了,要哭也为活人哭。我知道,你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田毛毛。你将她交给我好了,我不会有一点对田毛毛不好的。” 田细佰将杯里喝剩的酒一饮而尽后,也替自己斟上酒。他对区师傅说:“你不说这话我也能放心,上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这一次再看你,我更放心了。除了我,只有你才会对田毛毛真好!” 两个人将各自杯里的酒喝干后,大家以为区师傅与田毛毛的事就这样定了,便凑在一起喝了一杯团圆酒。慢慢地就到了下半夜,先是月纺她们累了,几个人一起倒在娥媚的床上睡着了。随后孔太平也撑不住,手里拿着酒杯趴在桌上人事不省。也不知过了多久,孔太平感到有人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睁开眼睛认出是娥媚。娥媚小声说,火塘的火快熄了,她要孔太平到外面去扛一只大一些的松树蔸子进来。孔太平出门向柴屋走去时,那只大黑狗从黑暗中窜出来将他吓了一大跳。孔太平从柴屋里扛回一只百来斤重的松树蔸子放到火塘上。屋里冒起一股松脂的清香,一股火苗紧跟着窜起老高。娥媚又回到床上去了。 孔太平独自守着雪夜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苦涩。 天亮后,田细佰要大家都去他家吃饺子。 吃完饺子后,田细佰平静地对区师傅说:“从今天起我的女儿就托付给你了,虽然今天的日子不大好,可也不差。毛毛她妈走了,你也带着田毛毛走得远远的吧!我在这里还有点心愿没了,等心愿了了,我也会走的。” 田细佰说过后,点起一挂两万响的鞭炮给田毛毛送行。 孔太平和月纺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快速。区师傅和缡子带着田毛毛走后,月纺怔了半天,然后才孔太平:“区师傅拣了个大便宜,怎么还像是不高兴?” 孔太平要月纺别乱想:“区师傅年纪大,不像没经历的年青人那样喜得合不拢嘴。” 正月初六,年假没过完,常委们就开始开会研究每年例行的三级干部大会。别的事都好定,关键是由谁来替代萧县长的位置,在汤有林作工作报告时主持大会。议论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这事完全听地委的。地委也不知怎么搞的,一直不肯答复。最后还是马副秘书长私下告诉汤有林,区书记不表态其实就是看汤有林的态度。汤有林这才开口要孔太平出来代理萧县长主持大会。孔太平当然不会答应。僵持到后来,居然主持大会的人居然成了段人庆。这件事成了三级干部大会上最让人感兴趣的小道消息。不过,会上被人议论最多的还是环保蔬菜问题。只有鹿头镇因为赵卫东的阻止没有就这个问题做动作,其它代表团不仅有动作,还要分别将分管这项工作的孔太平叫到各代表团去质询。惹得汤有林将各乡镇的一把手召集到一起发了一通脾气,威胁说谁管不住自己的手下,他就要将谁就地免职,这才风波平息下去。 孔太平琢磨着几个常委都在盯着萧县长留下来的空缺,这时候应该学着先前汤有林与萧县长闹矛盾时,区书记将自己调开那样,一边回避一边做点事,这样才能上得领导欣赏,下得民心。三级干部大会一散,孔太平主动提出来,那么多的环保蔬菜堆在农民家里总不是回事,不如自己再上省城当一回菜贩子。 他在省城一口气呆了十天,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孔太平知道必须有个通晓省城各处行情的人替自己作代理。这一想就想到了邓松。两人见面只谈一次就达成了交易。作为代理销售县里所有的环保蔬菜的交换条件,县里保证每个月以批发价格卖给邓松一千罐迷你汤。合同草签后,邓松当即将一只装满现金的皮包送给了孔太平。汤有林对孔太平的作法表面上表现得很满意。孔太平也不怕肉麻,继续卑谦地说自己的这些长进完全是受汤有林的影响的结果。汤有林好像悟出来,孔太平这样做完全是出于韬光养晦的需要,不管他说得如何好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得意了。 虽然落得清闲,孔太平在省城也没有太多的地方可去。 安如娜的丈夫真的从县里调上来了,并且在过年的那几天里就让安如娜怀上孕。 实在没事时,孔太平让小许开车送自己去过两趟地区。第一次去时,田毛毛除了上街买菜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呆在家里看电视。第二次去时,田毛毛已经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了。每天早晚田毛毛都要跟着区师傅一道到住处旁边的一座小山上散步,两个人不时地拉拉手,日子过得好像很不错。孔太平同区师傅谈过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卖菜的事,区师傅说,如果他是真心这样做,那就说明他在政治上成熟了。所有这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中,孔太平比较满意的一件事是,有一次邓松恰好带着春到来与自己谈事情,谈完事情之后,邓松说他有急事要处理,将春到交给孔太平。邓松走后,春到告诉孔太平,邓松已经付过钱,他想怎么样,自己都会陪到底。孔太平想到省城里许多年青人都疯狂地爱着足球,就要春到陪自己去看一场球。孔太平看了两个小时没有看出名堂,倒是春到一下子上了瘾,春到说,往后要是有他妈的男人太欺负人了,她就来球场冲着成千上万的男人瞎喊乱骂,出出恶气。孔太平觉得像春到这种做小姐的女孩子,不管是用什么理由来看足球,都是对中国足球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一份贡献。 十天之后孔太平回县里住了几天,随后又准备到省城住上十天。住到第二个十天的第八天时,马副秘书长打电话找他,说是区书记要找他谈话。后来的结果令孔太平很满意:地委决定让孔太平担任县委副书记、副县长并代理县长。惟一让孔太平感到不满足的是,区书记临时被省委叫去了,与他谈话的只是地委的一个副书记。孔太平在离开地委之前,有意拐了一弯,专门到组织部的厕所去方便。 地委组织部厕所的隔板上添了不少新内容。孔太平边看边笑,然后掏出笔将“春到春不到”一句前面添上“谁说”二字,又在“太平太不平”一句前面添上“莫道”二字。 离开地委,孔太平上区师傅家去了一趟。区师傅正在与田毛毛收拾行李,准备回北方老家看看。区师傅对孔太平说,他已经完成区书记交给自己的任务,今后不再管这些闲事了。孔太平真的有点着急,连连说那可不行。 孔太平回到县里的当天晚上,汤有林就召集常委们开会,宣布地委对孔太平的任命。散会后,汤有林将孔太平单独留下来,谈了一次心。汤有林说这是区书记向他布置的任务。孔太平差不多像是发誓一样地说,他不会学萧县长,也不可能学萧县长。两个人坐在一起,说着说着就说起青干班。不过他们既没有说孙萍和安如娜,也没有谈那二百几十万财政拨款和与财政拨款有关的二十几万回扣。谈的都是课堂上汤炎等老师宣讲的内容。 汤有林最后说:“当时不觉得,现在回头一想,那半年的学习真让我受益匪浅。” 孔太平也说:“是呀,我也是越来越发现,从青干班回来后,自己的思想觉悟有了质的飞跃。” 隔了几天,常委又开会研究人事问题。汤有林提议让段人庆当常务副县长并分管财政。见孔太平带头表示同意,汤有林就谦虚地将财政局长人选的提名权优先给了孔太平。孔太平说出赵卫东的名字时,汤有林也同意了。鹿头镇书记一职的空缺自然由李妙玉递补。汤有林再次将李妙玉空出来的镇长由谁代理的提名权交给孔太平。虽然大家都没想到孔太平会将洪塔山推出来,但是他的理由挺站得住脚:现在的养殖场其利润已经不只占鹿头镇财政收入的半壁江山,就是拿到县财政局的算盘上扒一扒,也能占上一个有份量的百分比,这样的人不让他参加行政管理是说不过去的。这一次汤有林多说了几句话,汤有林说他相信孔太平这样做是出以公心,因为洪塔山这个曾经给孔太平那亲如父亲的舅舅家造成极大的灾难。 会议进入中场休息时,汤有林一个人站在会议外的空地上不知给谁打电话。这种事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次,孔太平也没在意。上完厕所他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眼看复会的时间到了,还不见汤有林进来。孔太平觉得有些不对头,他让别的常委继续在屋里等,自己出门一路找到那间专门辟给汤有林的休息室。孔太平敲门进去时,汤有林正捂在自己的脸趴在沙发上低声哭泣。孔太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了两声。汤有林呜咽着告诉他,孙萍因为突发流产引发大出血,死在省城的安济医院。孔太平的脸色顿时白得像一张纸,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孙萍好生生的说死就死了。孔太平非常吃力地将汤有林劝回到常委开会的地方,自己却忍不住跑到一边,安如娜打电话。安如娜竟然还不知道,乍一听说忍不住也哭了。孔太平千叮咛万嘱咐,让安如娜一定要定期去专门的妇产科作检查,预产期一到不管胎儿想不想出来,干脆做手术实行剖腹产,做剖腹产比自然分娩还安全。 开完常委会回到家里,孔太平像汇报一样将常委会各人的说法向月纺复述了一遍。月纺对孔太平提议让洪塔山当镇长非常想不通,月纺说当初洪塔山害了田毛毛,孔太平放过他一马了,就已经是他一辈子还不清的恩德。孔太平说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合适的人来与汤有林提议的李妙玉抗衡,为了长远的利益,也只能现在忍忍痛。 睡到半夜,月纺突然将孔太平弄醒,她说:“我有一种预感,如果舅舅知道是谁提名让洪塔山当镇长,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孔太平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说:“你没有与舅舅共同生活过,没法完全了解他。舅舅这人心里非常善,不会特意与谁过不去的。” 孔太平伸手在月纺光洁的身子上抚摸了好久,心里忽然不胜伤感。他发现自己竟深深地怀念着从前的日子。那时,只要有一点细小的喜事,夫妻就会彻夜狂欢。现在,当初渴望得到的东西几乎都得到了,他们却不知该如何庆祝。 第30节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种在鹿头河和鹿尾河两岸的环保蔬菜开始进入收获季节。虽然每天都有几辆卡车载着环保蔬菜往省城跑,反馈回来的信息却一天比一天差。担任承销商的邓松也沉不住气了,只要一与孔太平联系,便拼命说着让人泄气的话。最让孔太平担心的是,那些只拿到五百元保证金的农民又在蠢蠢欲动。孔太平每次与汤有林商量这些事时,汤有林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急了后,他才心不在焉地反问孔太平,那些按照一般方法种的蔬菜开始长虫没有。汤有林耐心里等到别处的菜都在长虫后,这才将自己早就想好的办法告诉孔太平。孔太平觉得汤有林的办法太离经叛道了,仔细一想,在这种节骨眼上也没有别的办法比它更好了,就同意按汤有林的办法将邓松叫来。 邓松与孔太平的观念不一样,听完汤有林的话,他拍案叫绝地说:“光是这样的创意,也能卖个大价钱。” 汤有林说:“这个主意我可以出,但不以做。” 邓松马上说:“这个自然,反正自己是生意人,背点黑锅也不要紧。” 汤有林和孔太平商量好,让段人庆在县里出面与邓松配合。段人庆同先前相比已经脱胎换骨判若两人,接到任务后二话没说,亲自找了几个老实听话,又急着要钱花的农民。说好包吃包住,完成任务后按每个人每天一百元发工钱。 邓松带着这些农民以及几棵事先配好农药药量,不会致人死亡的白菜乘车去省城时,被孔太平正好碰上。孔太平认出来,其中一个农民是田细佰的远房侄儿,叫田春茂。 三天之后,省城所有的新闻媒体都在显要的位置上刊出一条消息:几个外地人因食物中毒住进医院,经过检查,确诊为所食用的蔬菜中含有残留的农药。在这之前,汤有林和孔太平督促各乡镇将刚刚收获的几十车环保蔬菜准时送到省城的各个菜场。结果环保蔬菜卖得异常的好。汤有林还通过一个青干班的同学,将市民们在几个著名的菜场里抢购环保蔬菜的新闻,在省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反复滚动播出。第一批环保蔬卖完后,田春茂他们也出院了,县里按事先的约定一共付每人六百元钱,因为田春茂对邓松说过自己与孔太平是亲戚,邓松要他对别人说自己还有些不舒服,额外多给他一百元钱。孔太平听说后,忍不住笑起来,说现在哪里还有老实人。 鹿头山的环保蔬菜卖出名后,省城的一些大单位的食堂不时打来电话要菜。这天省委办公厅的一个副秘书长亲自给汤有林打电话,说是中央要在省里开一个重要会议,让汤有林准备两车高质量的环保蔬菜到时候送去。汤有林知道这事马虎不得,不能用鹿头河与鹿尾河两岸种的菜充数,就是鹿头山的环保蔬菜也要精心挑一挑。他将县里的事托付给孔太平,自己带着刚当镇长的洪塔山亲自上鹿头山督阵。 汤有林走后不久,李妙玉就打来电话来报信:那个叫田春茂的农民从省城回来,情况一直不对,昨天晚上病情突然加重,住进了镇医院。田春茂太穷,最近又搬家上了鹿头山,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医院没法抢救。孔太平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责怪李妙玉连这点都处理不了,要闹到县里来,他要李妙玉以镇里的名义担保,让医院先动手救人。放下电话不到半个小时,白院长又打电话报急。白院长说,田春茂的病情很危急,他已经写好了内容完全相反的两封遗书,就等县里的领导去与他当面谈一些后事,然后才决定在哪封遗书上签名。孔太平这才意识此事非同小可。当他搁下手里的事赶到鹿头镇医院时,田春茂已经不行了。孔太平将两封遗书分别看过,他十分窝火田春茂的讹诈,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田春茂在第一封遗书中申明,自己的死因是去省城卖茶叶时,误吃了受农药污染的快餐饭菜导致的,与所有的人无关,并劝别人一定要买鹿头山的环保蔬菜,鹿头山的环保蔬菜就是不用水洗,一片片地撕下来当水果吃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第二封遗则从如实地从段人庆找到他说起,孔太平读起来,每一个字都是一场噩梦。为了让田春茂在第一封遗书上签字,孔太平忍着一肚子气当即叫李妙玉到财政所找丁所长,拿出八万元钱当面交给田春茂的家人,作为田春茂死后一次性对其家人补助的生活费。田春茂挺感激将自己的名签在第一封遗书上。没过多久,田春茂就死在医院里。田春茂的家人很孝顺,非常听田春茂的话,一点也没有闹事。 处理完田春茂的后事,孔太平不放心其余几个同田春茂一起去省城的人,他索性沿着两条河一家家地探望。每见到一个人,孔太平就先问他早上吃了几碗饭,中午吃了几碗饭。那些人差不多全说一样的话:自从轻轻地中过毒后,好像不吃食的猪用木梓树皮煮水洗了肠胃,现在每顿饭至少要吃三大碗。说着田春茂的死,那些人都觉得田春茂一定先前就有病。 中午过后,孔太平从鹿尾镇水文站门前经过时,见谷云正拿着水文记录本对着河水发愣,便下车走上前去。孔太平的叫声让谷云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文记录本差点掉进河里。谷云伸手去捡时,孔太平发现她的脸色有些惨白,心里顿时撂过一个念头:谷云一定刚刚做过人工流产。孔太平看了她一眼,要她不用害羞,汤有林和她的暧昧关系,自己早就一清二楚,如果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告诉自己。谷云的脸更白了,片刻后她终于说了实话:一个月前她刚刚为汤有林流产了一个男孩,就在她休息的时候,汤有林又对山上一个叫娥媚的女人动坏心思。 孔太平一听就说:“你错怪了,汤有林对娥媚动心思,绝对是在认识你们姐妹之前。” 谷云不听孔太平的,她说:“我才不管什么之前之后。我知道汤有林故意让别人吃含有农药的菜。我已经同萧县长联系上了。我要让汤有林吃不了兜着走。” 孔太平心里暗暗叫苦,这事如果真的被揭穿了,自己就得和汤有林一块完蛋。他努力安抚谷云:“汤有林对你真的不错,前几天他还同我说,要在下一次常委会上提名让你当县科委副主任。” 谷云说:“我不是李妙玉,我不喜欢官场上的东西,我只想要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劝了半天不见效果,孔太平不想再徒劳了。出了水文站,他让小许开车回去,自己徒步顺着小路往鹿头山上爬。小许不知孔太平为什么要这样做。孔太平铁青着脸的样子让他不敢多问。 孔太平走得很急,他想早点见到汤有林,一起商量个办法,将谷云稳住。 山上很寂静,不时有些小动物从孔太平面前窜来窜去。走了近两个小时山路从半山上平滑地拐进一道谷底。一股绵绵不断的清风扑面而来,有些喘气的孔太平情不自禁地张开嘴猛吸了几口,焦急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孔太平从没到过这一带,周围的景特看起来却挺眼熟。山路越来越深地钻进谷底,孔太平终于记来,自己是在迷你汤的电视广告上见过这儿。他继续向前走时,一缕阳光从山顶斜着锐利地插进山谷,树林里弥漫着颤动不已的水色。随着一种清脆的滴泉声,林缝里现出一片白云与白雪一样的影子。他恍惚了一下,白云与白雪的影子也恍惚了一下。 “别过来!”蹲在一处潭水里娥媚惊慌不已。 “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寻着娥媚的叫声,孔太平发现自己竟站在娥媚的胴体面前。 孔太平忘了自己如此急着上山来的目的,轻轻走到潭水边。青色的玄武岩像一尊完整的男性裸体将不算太多也不算太深的清水搂得十分紧密,水中游动着一群甲鱼苗像是这种背景里涌起来的情绪。潭水不深,娥媚的半个身子露出了水面,胸前有一对这座山上惟一想要吐蕊的花蕾。孔太平也算是见过一些好女人的男人了,面对娥媚,他还是惊讶不已,像是头一次发现世上还有女人。孔太平用目光打扫着娥媚的身子,他对上面的那些新艳的划痕很不理解。娥媚说这是汤有林干的,汤有林不知用什么打死了她家的大黑狗,然后抱住了她,将她放在草地上,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她。逼得她不得不叫章见淮,才将汤有林吓跑。娥媚觉得自己的身子被汤有林弄脏了,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洗澡。 “我以为你又在拍电视广告哩!” 孔太平终于伸出了手,就在与娥媚的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娥媚小声哭了起来。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我!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二,迟早总是你们这些领导人的人!趁现在我还对你有好感,你快来吧,过了现在说不定我也会叫老章!” 娥媚的身子呻吟着从水中升起来,然后像玉一样平铺在地上。孔太平小声呢喃着:“我这身体怎么会伤着你娥媚哩,我只是崇拜娥媚你的身子,向往娥媚你的肉体,我知道这辈子就是你想它送给我,我也得不到。因为没有这个福份,所以我才特别的想你。你原谅我吧!让我抱抱你,搂搂你,你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女人,你不能不给我机会!”娥媚的呻吟在孔太平的呢喃中越来越悠扬。太阳照在孔太平后脑上,一股暖流从尾椎开始向上升起来,他突然感到身子里某个堵塞的地方一下通畅了。他猛烈地将自己完全投入到娥媚的身子里。娥媚放开嗓门叫起来,那种叫声足以让孔太平的灵魂以一种不复归的念头飘上九重大山。 孔太平趴在娥媚的胸脯说了很多遍,谢谢她又让自己成了一个男人。 娥媚闭着眼睛让他一个人先走,别让章见淮看见。 离开娥媚,孔太平飞快地爬上山梁。独自坐在石头上,恍恍惚惚地竟不知自己经历过的女人中有哪一个是真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山腰上传来章见淮的怒吼声:“到底是哪个狗日的杂种干的,老子饶不了他。”孔太平断定那是章见淮从娥媚那里得知了什么,便站起来心慌意乱地翻过山梁。顺着防火道走了一阵,孔太平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章见淮既然知道汤有林曾经侵犯过娥媚,一定会重点怀疑他。以章见淮的脾气,在这山上为汤有林安排一场意外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如果章见淮真的在山上给汤有林制造出意外,田春茂的死因对谷云来说也就没有意义了。 想到这里,孔太平开始慢慢地往回走,在离山顶还有几十米距离时,章见淮手提猎枪匆匆地从他刚刚坐过的石头后面窜出来。孔太平正砰砰地心跳,章见淮站在高处问看到有谁从这儿经过没有。孔太平摇摇头说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见到过。孔太平继续往山梁上爬,直到离章见淮很近了,他才问发生什么事了。孔太平的话问得章见淮的脸色像铁一样青。他壮着胆子继续问章见淮,有什么话尽管对自己说,自己是县长,会尽一切可能替他撑腰。章见淮这才说,他不需要人撑腰,只要找出害娥媚的男人,他知道怎么对付。章见淮说娥媚是光着身子从水潭边走回家里的,她要章见淮别追究哪个男人是谁,因为她有一半自愿才导致发生这事。一听娥媚没有说出自己来,孔太平更踏实了,他装着为难地说,一个小时前,汤有林一个人到山这边来了,自己上山来正是想找他回去。章见淮手里的猎枪抖了一下,他要孔太平别费心找了,回头自己找着了替他送回去。 孔太平说了声谢谢,转身再往山下走时,章见淮站在山梁上冲着天空狠狠地放了一枪。 一到环保蔬菜基地孔太平迎面碰见洪塔山。洪塔山惊喜地迎上来告诉孔太平,田细佰刚刚为田春茂的死将汤有林和自己臭骂一顿,这会儿汤有林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怄气去了。孔太平要洪塔山跟着自己一道去田细佰家,洪塔山迟疑着不敢动步。孔太平不高兴地说洪塔山活该一辈子挨人骂。洪塔山没有还嘴,只是叫孔太平最好暂时也不要去田细佰那儿。孔太平问洪塔山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洪塔山吱唔几下,还是说了实话。那些从山下搬上来的那些人,越来越爱围着田细佰发牢骚,总说是上了田细佰的当。洪塔山他们上山时,正好碰上那些人又在围着田细佰发火,有几个年轻点的女人,还冲着田细佰吐了几口痰。差一点将田细佰气晕了。孔太平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嘴上却骂洪塔山,说这一切的变故,全怪洪塔山一开始种下了坏秧子。到了这样的时候,洪塔山就是想与孔太平一起去田细佰家,孔太平也不会让他去。孔太平没好气地吩咐洪塔山就是到天边去也要将汤有林找回来。 洪塔山灰溜溜地走后,孔太平绕过地上堆成小山的树蔸,走到正蹲在自家门口冲着天上晚霞发愣的田细佰面前,叫了一声:“舅舅!” 田细佰回头看了他一眼,马上用又手捂住自己的脸,嘴里直说:“外甥儿,你怎么做得出来那样丢人的事,我这张老脸让你羞死了!” 孔太平说:“舅舅,你也不要这样脆弱,我这个县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田细佰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害不死田春茂,你是入了伙的,对吧!” 孔太平说:“你不要这样说,我们哪会成心害人哩!” 田细佰说:“是不是你让洪塔山当镇长的?” 孔太平说:“我没有这个权力,是常委们一齐确定的。” 田细佰说:“有人告诉我了,是你在会上提名的。你说说为什么畜牲要当人的家?” 孔太平说:“洪塔山的情况特殊,他人不好,但是个经济人才!” 田细佰说:“混账东西!镇关西的肉铺开得挺好,西门庆的药店也开得不错,你怎么不将他们都请回来当我们的领导!” 田细佰挥起手臂几乎要揍孔太平。那手高高扬起后,久久落不下来。孔太平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汤有林和洪塔山。洪塔山抢上来,将孔太平拉到一边。 汤有林没有动手,站在一边说:“孔太平是一县之长,就是当舅舅的也不能随便打随便骂了。 “你们两个来得正好!这杯酒里我放了老鼠药。”田细佰从里屋端出一杯酒放到孔太平面前,“我的这个外甥十几岁就失去父母,好多年归我教养。原先我以为他能光宗耀祖,现在却怕他给我那早死的妹妹和妹夫的坟头上抹黑。第一次你洪塔山害他那青梅竹马的亲表妹时,他不主持正义,是因为那时镇里太困难,那些难处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所以我原谅了他。到了第二次,你汤有林害他亲表妹,他还是不主持正义,我想那是他第一次没对我说实话,是初犯,我还是原谅了他。第三次,他亲表妹好不容易谈上恋爱,他却玩借刀杀人的把戏,将对方撵走,然后将亲表妹送给一个六十岁的北方侉子,为自己的前途开路,我也想原谅他。毕竟女孩已经不成模样了,不跟给这样的人过日子,还有谁肯要她!而且他的确为田毛毛选了一个好人。万万不该的是,在他当了县长后,将你洪塔山提拔为镇长——不过这也让我明白了,你们三个人是一路的货色。而且这个孔太平比你们更坏。你们只害过他亲表妹一次,可每次别人害亲表妹时,他都要抓紧时间往伤口上撒盐!”田细佰又拿起那杯酒,“今天我不管你们的事,我只管我家里的事。过年后我琢磨了一个月,我得为民除害,不然的话,等到他爬到最高的位置上以后,害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千两千,一万两万。太平,来吧,我叫你一声外甥,你叫我一声舅舅,然后将这杯酒喝下去,就算是为县里的老面姓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你这是误解我,舅舅!我不是那种黑透心的人。” 孔太平站在屋子当中,委屈地叫起来。 洪塔山想上前夺过田细佰手中的酒杯,汤有林拦着不让他行动。 “酒里不会有药!再说街上卖的老鼠药全是假货。”汤有林说。 “太平,这杯酒总得有个人喝下去,你不喝就是我的!”田细佰又在催促。 “这真是奇事,天下的人哪个不是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出人头地,你这个舅舅却要当县长的外甥死!”汤有林又说。 孔太平看了汤有林一眼,一伸手拿过酒杯就往嘴里倒。 就在酒水即将漾出时,田细佰突然将酒杯夺了回去,不等孔太平再有反应,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全倒进嘴里! 汤有林在一边笑起来:“这也是章见淮配的豹鞭酒吧!” 田细佰将眼睛一瞪,脸上那些愤怒的肌肉再也无法松弛了。 孔太平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扶住他。 “太平,我要见你舅妈去了。你还行,敢接这杯酒,就说明你还有一点良心。我这一去也好向你父母作个交待了。”田细佰用一只还听使唤的手指碰了碰孔太平的脸,吃力地说着。 章见淮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他伸手在田细佰的胸口上摸了摸,长叹一声后,回头叫孔太平赶紧准备烧往生钱,送田细佰上路。孔太平哪里肯听这个,他朝章见淮瞪了一眼,转身抱起一张竹床翻过来放在地上,再铺上一床棉被子,然后同汤有林一道合力将田细佰放进被窝里。就在洪塔山找了两根竹杠要往竹床上捆时,田细佰用尽力气叫了三声:“太平!太平!太平!”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捆好竹杠后,洪塔山喊来几个民工,抬着竹床里的田细佰往山下跑。 汤有林这时才真傻了。他反复向孔太平解释,自己在省城里也见过几次如此威胁别人的人,结果全是一场闹剧。孔太平心如止水一样反过来劝汤有林别记较这些,他本来就没有错。山路很陡,尽管那些民工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可还是走不快,眼看着田细佰的气息越来越弱了,孔太平忍不住掉了几次眼泪。一行人走到山腰最陡的地方时,有一阵没有见着人影的章见淮从路旁的树林里钻出来,叫了一声小心。在最前边领路的孔太平定神一看,峭陡的小路上有一层细小的砂石。章见淮从路旁的松树上扳下一支松枝,弯下腰匆匆地将那些砂石扫到一小路的两边,并说这样的路是最好命的,搞不好脚下一滑,人就掉到山沟里去了。说完这些,章见淮又说,孔太平他们这样吃大锅饭不行,得有人在前面走,先到医院里去让医生作好准备。章见淮的话提醒了孔太平。他将章见淮的眼神看了一下,扭头要汤有林和洪塔山按照章见淮说的,先行下山,让镇医院的白院长作好抢救病人的准备。汤有林觉得有理,也就没有谦让,不仅自己要走,还朝洪塔山使了个眼色,让他也跟着自己走。洪塔山像没有看见,只顾用手指去拭田细佰的鼻息。 汤有林走后不久,章见淮将路上的砂石清扫干净了。一行再次上路,没走多远就听到下边不远的地方,有人隐隐地叫了一声。孔太平看着章见淮问他是不是听到有人在叫。章见淮坚决地摇着头说,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又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一座崖头。孔太平小心翼翼地从崖头走过时,发现路边的一棵檀树极像是被人做过树弓。孔太平留意听着四周的动静,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到了山下停车的地方才发现,小袁的车还在那里没动窝。从鹿尾镇那边绕过来的小许也在,他们都没有见到先行下山的汤有林。孔太平心里有数,他不动声色地要洪塔山留下来,陪着小袁继续等汤有林。自己则带人坐上小许的车直奔镇医院。 孔太平和送田细佰下山的那些民工握手道别时,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章见淮突然不见了。 到了镇医院,正要白院长在。白院长二话没说便亲自己上手术台,忙了近一个小时白院长才说一句话:如果能熬过危险期,田细佰的命就有救。孔太平心里多少有些踏实后,不由得惦记起汤有林。他让小许开车回鹿头山,接一下汤有林。 小许开车走后不到半个小时,汤有林就被洪塔山带人抬到镇医院。 白院长少不了又要忙碌一阵。 按白院长后来的说法,汤有林的情况比田细佰的情况严重。就在孔太平发现那棵檀树可以做树弓的地崖头上,汤有林被什么东西从背后猛烈击打了一下,然后掉下崖头,将腰椎的第三和第四椎骨摔断了。虽然白院长说这辈子汤有林恐怕只能如此过下去了。孔太平还是要白院长想办法同与省里联系,将汤有林火速转到安济医院去治疗。 孔太平同白院长说完话后,就碰到刚从汤有林出事的现场勘查回来的黄所长。不等黄所长汇报,孔太平就批评他是吃饱了没事干,上天不养走山路不摔跤的人,有这种工夫不如去好好查查镇里那些至今未破的耕牛被盗案。黄所长不肯罢休,他已经找到证据表明那棵击倒汤有林的檀树是有人故意设置的树弓。孔太平提醒黄所长,派出所曾有明文规定,为了对付那些偷猎者,章见淮可以在鹿头山上设置一定数量的树弓。见黄所长不做声了,孔太平继续说,章见淮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他若是怪罪谁,那一定是别人的错。见黄所长不做声了,孔太平又问,如果调他到县公安局当副局长他愿不愿意干。问之后孔太平又说,有些人就是怪,宁可在下面当正职也不肯到上面去当副职。黄所长回答说,这件事他可以考虑。 病房里进出的人很多,孔太平一直找不到机会与汤有林私下说几句话。孔太平在田细佰的病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再去汤有林那里时,汤有林一个正瞪着眼睛冲着天花板苦笑。孔太平上前握着那还能动的手,要汤有林千万不要失去信心,积极配合白院长他们好好地治疗。安慰的话还没说完,脚上全是露水的段人庆便闯了进来。说了几句话后,孔太平要段人庆亲自去将谷云接来,专门负责料理汤有林。段人庆见汤有林的眼色有默认的意思,只好转身去了。 趁着病房出现短暂的安静,汤有林悲伤地说:“还是老同学最了解他。” 孔太平说:“只要你想念的女人,我都可以将她们叫来做陪伴。” 汤有林说:“有两个人叫不来。” 孔太平想了想说:“当然,我也不会让月纺来。另一个是谁?” 汤有林叹口气说:“你猜错了。我从来没有在月纺面前动过什么心思。我是说你叫不来江小寒,她昨天出发去美国了。另一个是娥媚。这么多年来,只有她让我失手了。我知道你也喜欢她,千万别学我,去冒这个险。” 孔太平连连点头说:“你是师傅,我听你的。” 汤有林有些感动地说:“你我同学一场,好多事我都没有瞒你,你也没有出卖我,一般地说当干部的做到这个份上就可以打一百分了。我再问一句,你想不想知道迷你汤的秘方?” 孔太平说:“当然想。不过我想你会将秘方告诉段人庆。段人庆那样捣鬼,你还让他当常务副县长,他一定有过人之处。” 汤有林说:“用你们这儿的俗话说,段人庆在我眼里其实连xx巴都不如。当时我还想着自己只在这里干三年,不能放着一件好使的工具不用。假若必须在这里干八年十年,我早就将他一脚踢开了。对你说实话吧,刚来那一阵,段人庆没少在我面前说你的坏话,弄得我都有些相信了。不然的话,让你当常委,让你当代理县长,都不会拖那么久。说句真心话,眼见着县里的事就要都归你管了,我劝你还是用一用段人庆。从前他在你面前是一只虎,现在他已经变成一只狼了,再过一阵他就是你的一条狗。” 孔太平说:“真有那样的机会,我肯定按你的意见办。” 中午过后,白院长就将转院的事联系好了。下午三点左右,专程护送汤有林的医生和救护车都准备好了。 临上车时,洪塔山匆匆跑来,提醒孔太平:“汤书记这一走,我们又不知道他那秘方,迷你汤就得停产了。”孔太平不让洪塔山用这事去为难汤有林。洪塔山急得在一边直跳脚。“少了迷你汤的收入,县时和镇里又会拿不出钱来发工资。” “你有进步了,知道为别人的事着急了。”孔太平说:“不过你还不老练,这时候最急的不应该是你,而是汤书记。汤书记只是摔断腰椎,思维仍原封未动。他很清楚,县财政一旦没钱,他在省城住院的医疗费就没人替他出支。” 眼见着救护车就要开动了,孔太平上到车里再次握了握汤有林的手,并说自己因为要替舅舅守灵,不能亲自送他,只能等一阵再去了。 没想到汤有林捉住他的手不肯放下。他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你这种憨憨的样子。告诉你吧,做迷你汤的秘方其实非常简单:先将甲鱼苗放进菜油里泡上一个小时,捞起来后再放在热水里泡十分钟,接着又将它放进十度左右的冷水中泡十分钟,等它要冬眠了,又重新放进热水里。甲鱼虽然是冷血动物,毕竟有血有肉,这样反复几次,就算不会感冒,也会上吐下泄。甲鱼苗那么小,经过几吐几泄,苦胆汗也就排光了。” 孔太平将汤有林说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他越想越觉得汤有林身上确有过人之处。 孔太平将汤有林送到镇子另一头。从救护车上一下来,他就钻进路边树林狠狠地撒了一泡尿。整理完裤子正要往回走时,忽然发现四周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儿。一阵风吹来,憋得太久的尿特别臊。孔太平有些不喜欢这种经由自己的身心而产生的异味。他想到,小时候自己跟着舅舅在这一带玩耍,尽管遍地里野着拉屎撒尿,却一点也不影响轻风摇动树林和草丛后,遍地焕发出的芳香。长大后,自己仍旧吃的是五谷杂粮,仍旧是那副肠胃与唇齿,却活生生地变化出一种腐朽来。眼前的每一种花儿都是那样美妙绝仑。孔太平像是才发现这个天地间的秘密。他一样样地轮流冲着它们发愣,不知什么时候记起来,自己还从没有为哪个女人献过哪怕是一束那种最不起眼的花儿。孔太平本来是想趁着这种念头好好地看看这些熟悉的花儿,低头之后却发现,许许多多的蚂蚁正在向自己尿液撒过的地方聚集。顿时间,孔太平就失去了继续去看花儿的心情。他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如果这样年轻就患上糖尿病,好吃的不能吃,好玩的不能玩,那才叫真惨。 又起了一阵风。 一只轻飘飘的树叶,做出很勇猛的样子,直挺挺地对着孔太平扑过来。 1995/10/6——2000/10/8初稿 2000/10/9——2000/11/4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