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世叔》 第1章 重生及笄宴! “废物!整天就知道睡睡睡,还不赶紧起来!” “还真以为自己是府上小姐等着别人伺候你呢?一个私生女还敢妄称主子!呸,快起来!” 穿着淡绿色袄裙的丫鬟盛气凌人。 她随手将一只破碗扔到地上,那缺了个角的破碗摇摇晃晃停下,碗里盛的是连几粒米都没有的粥汤,还撒了大半出去,只剩下碗底那一点点。 沈潮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捂着头,费力地抬眼看了过去。 ……碧荷?这不是沈若雪身边的侍女吗? 碧荷满脸厌恶:“夫人可发话了,只要你今个儿老老实实地跟着小姐进宫赴宴,别乱说话,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老爷夫人便不再计较你推小姐入水的事。” 语气轻蔑,姿态高高在上,仿佛让她入宫是什么天大的恩赐似的。 这番话让沈潮云骤然清醒了过来。 她明明就被沈若雪派来的人用白绫活活给勒死了! 景王将要登基为帝,她这个占着景王妃名头苟延残喘的废人自然碍了许多人的眼,若她还活着,沈若雪就没办法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后。 可……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再度睁眼醒来,她却看见碧荷站在她的眼前? 沈潮云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 剧烈的疼痛传来。 她短暂地呆了片刻,这不是她的错觉,也不是在做梦。 沈潮云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立马转头四下打量起了她目前所处的地方——这是一间用来堆放杂物的柴房,放眼所及狭小昏暗,杂乱不堪。 沈潮云猛地攥紧了拳头。 自打她被昌平侯府以私生女的身份接回京城之后,就住在这间柴房里,连府里粗使下人住的地方都比她好,而她还要对此感恩戴德。 只因她住的是沈若雪院子里的柴房。 就像这次入宫的事,明明这是皇后为她准备的及笄宴,作为主人公的她却连进宫都要被耳提面命是沾了沈若雪的光,对她千恩万谢。 沈潮云讽刺地扯了下嘴角。 前世,她怎么会傻傻的觉得昌平侯府是待她好呢? ……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是昌平侯府养在庄子上的私生女。 本以为这辈子要在庄子上活到老,没想到及笄的那一年陛下为她赐婚景王,于是她被侯府派人接回京城,结果在路上遇到强盗,恰好被景王所救。 回京之后,发现沈父还有兄长阿姐们都不喜欢她。 她一直自卑于自己私生女的身份,更不耻自己的生母居然是最末等的商人,所有对侯府众人极尽讨好,结果反而更让人瞧不起,处处贬低自己。 景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哄骗得她交付出去了一腔真心。 哪怕那日她和沈若雪同时身陷火灾,一想到他喜欢沈若雪,她甚至都愿意奋不顾身去救她,可最后她得到的是什么? 欺她!辱她!谤她!轻她!笑她! ——是全身烧伤,是母亲留给她的财库钥匙被夺,是终身囚禁! 直到那时,沈潮云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大庆第一商人,身家富可敌国,是在生产之时遭人暗算去世。 昌平侯也根本不是她的生父,不过是当今陛下为她找的养父而已。 从始至终他们图谋的都不过是财库钥匙! 可笑她错把仇人当亲人,冷待真正爱护她的人,最后换来个白绫吊死的结局。 · 见她没许久吭声,碧荷心中愈发火大。 走上前去一边用手狠狠拧她手臂上的软肉,一边骂道:“你个贱皮子!听到了没有?要是坏了夫人的事到时有你好看的!” 手才刚落下,腕子就被人猛地抓住。 “你哪来的胆子,也敢辱骂主子?” 略带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 沈潮云攥着她的手腕,忍着眩晕慢慢地站起来,眼神冰冷地盯着她。 “你算哪门子的主子?不过就是个私生女罢了!”碧荷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手腕怎么也挣不开,“你连我家小姐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我警告你快放了我,不然我就告诉夫人……”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她接下去的话。 碧荷被扇得脑袋嗡嗡作响,瞳孔剧烈颤抖,不敢置信的看着沈潮云。 ……这是什么情况? 沈潮云这个废物竟然打了她?! 她不是最怕被夫人责骂吗?她可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沈潮云她怎么敢动她的! 对上碧荷怨恨得要杀人的眼神,沈潮云反手就在她另一边脸上又扇了个巴掌。 唇角勾着冷笑:“打的就是你,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沈府的主子。” “既然是主子,打奴才就是天经地义。” 柴房内顿时一片死寂。 碧荷气得眼睛通红,尖叫着冲上前去要和她同归于尽,沈潮云眼神微暗,侧了下身躲开,从旁边抄出一根木棍就朝她的背抽了过去。 这一抽,就把碧荷逼到了柴房门口。 “去啊,你不是要去找夫人告状么?你尽管去,你要是不去的话,我都瞧不起你。” 沈潮云握着棍子的手微微颤抖。 她逆着光站在那儿,用棍子指着门口,冷郁的脸色一览无遗。 碧荷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副神情,莫名感到一股惧意,身上被打到的地方在隐隐作痛,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去、去就去!你就等着玩完吧!” 说完,立马就跑了出去。 等她一走,沈潮云就眼前一黑,再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因为推沈若雪入水的罪名,被关在柴房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又感染了风寒,能撑到把碧荷赶走,就已经花光了所有力气。 沈潮云闭着眼睛,靠在柴堆上喘息了片刻,就拄着木棍站了起来。 模糊间看见地上似乎放了有一碗米粥。 连忙挪过去,把碗端起来之后就发现碗底只剩了一口汤。 这点粥汤连她起干皮的嘴唇都润不好。 沈潮云气笑了,满脸阴郁,她已经想不起来上辈子的自己看见这碗粥的时候是什么反应了。 但现在的她,只想让沈家的人付出代价。 今日是及笄宴,就是在这场宴会上陛下再次赐婚她和景王,上辈子所有的不幸都是从这桩婚约开始的,倘若她没有进京…… 不,必须毁了这桩婚事。 沈潮云眼神沉下来,扫了眼被摔得摇摇晃晃的房门。 ——当务之急是解决沈家。 第2章 毁容、发毒誓、惩处婢子 想要解决沈家要徐徐图之。 但是现在,必须得先让沈家对她投鼠忌器。 沈潮云深吸了口气阖起眸子,掩去眼底的冷色,过了片刻才重新睁开眼睛,低头看着手里的破碗——倏地,将碗往地面狠狠一摔。 弯腰捡起一块尖锐的碎片,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容貌上划了一道。 精致明媚的容颜被这道伤口破坏了几分美感。 沈潮云任由淋漓的鲜血浸透她的手指,神情间唯有冷漠。 然后随手将碎片扔到了一旁,坐下来倚着柴火堆闭目养神,待会儿有的要忙,她得养精蓄锐才行。 直到外面传来了逐渐逼近的阵阵脚步声,才缓缓地掀开眼皮扫了过去。 “夫人,奴婢亲耳听见五小姐仗着和景王殿下的婚约对小姐言语不敬,丝毫没有认错的样子。” 碧荷摸着自己红肿起来的脸,委屈地咬着牙:“……奴婢气不过就和她争执了两句,她便说自己是侯府的主子,谁身边的下人都打的。” “倒是气性大。” 穿着雍容华贵的妇人闻言笑了一下。 站在她身边的沈若雪身着湖青色织锦莲花薄水烟曳地长裙,手拿一柄美人团扇,容貌清丽出尘。 眼底掠过一丝不悦,笑着道:“妹妹自幼在乡野长大,行事难免粗鄙,日后请父亲严加管教便是,母亲就莫要与她计较了。” 说话间,一行人便到了柴房门前。 柴房昏暗狭窄,肉眼可见空中漂浮着许多肮脏的灰尘浮沫,令人望而却步。 沈若雪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两步,目露嫌弃。 沈夫人也皱起了眉,偏头吩咐道:“来人,去把五小姐带出来。” “既是问罪,诸位连踏进陋室都不愿吗?” 女子沙哑的嗓音从里头传出来。 听出这是沈潮云的声音,沈若雪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还是说,你们也知道这地方难以落脚住人?堂堂昌平侯的小姐、陛下亲封的乐平县主就住在这种地方,若是传出去怕是有损侯府名誉。”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却谁都能听出其中的讥讽之意。 沈夫人面色微微一变。 以权压人……看来关个两天倒是让她变聪明了不少。 若是往常倒是无碍,只是今日宫里特意为她办了及笄宴,她再这般口无遮拦,只怕对侯府不利。 思及于此,沈夫人率先抬脚走了进去。 “小五,侯爷将你关在柴房,是为了惩罚你前两日推雪儿下水。” 她笑着道:“今日碧荷来就是告诉你,惩罚已消,你该收拾一下入宫赴宴了,谁知道你这孩子气性大,争执两句竟将婢子打了一顿……” “你的脸,怎么回事!” 话还没说完,就先看见了柴房内直勾勾盯着她的沈潮云。 紧接着,就被沈潮云脸上那道伤痕吓了一跳。 鲜血淋漓的脸再配上她沉郁的眼神,瞧着跟跑出来的疯子似的,后面跟进来的沈若雪更是被吓得尖叫了一声,脸色微微一白。 “所以夫人是替那个欺主的奴婢鸣不平来了?” 沈潮云靠着柴堆没起身,勾了下唇。 她侧着脸用带伤的那一面对着她们,轻呵了声:“夫人只听婢子一面之词便断定是我之故。” “若我说是她奴大欺主,先对我动手,且心生嫉恨故意坏我容貌呢?”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哗然。 沈潮云脸上的伤货真价实,这世上没有女子是不爱惜自己容貌的,这伤只可能是别人造成的! 闻言,碧荷满脸的不敢置信。 她慌忙跪下,脸色仓皇,连连摇头道:“夫人,奴婢没有啊!奴婢只是来传话而已,绝对没有对五小姐动手,更不曾伤她容貌啊!” 沈潮云冷笑:“你敢以你家小姐的名义发毒誓,你绝对不曾动手打过我么?” 碧荷刚欲开口,就听见她继续说:“若违此誓,就让你家小姐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你敢么?” 她的脸色瞬间一白,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听到这话沈若雪表情微微一变,给了碧荷一个不中用的眼神,又看了眼母亲,轻声道:“妹妹,你这话未免也太过咄咄逼人了。” 沈潮云:“那就是不敢了。” 沈夫人眉头紧皱,眼神沉了下来。 偏偏是今日伤了脸,这丫头脸上带着伤进宫必然会引人注目,席间免不得被皇后问责。 万一耽误了和景王的婚事…… 她冷冷瞥了碧荷一眼,吩咐道:“真是胆子大了竟也敢欺主,拖下去,杖责二十。” 这话说完,当即就有嬷嬷擒住了碧荷往外拖。 沈若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给她们使了个眼色。 沈夫人笑着道:“这样也算是给小五出气了,我这就唤府医过来为你诊治,脸上的伤可耽误不得,迟了可是会留疤的。” 沈潮云看着她一锤定音,丝毫没有顾虑她的意思。 嘲讽地扯了下嘴角,这一扯不小心牵动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了口冷气,额头浮起细密的汗。 也将昏沉的头脑疼得清醒了几分。 她连自己的脸都动得了手,为的可不只是杖责一个婢子。 “为我治脸之事不急,”沈潮云用手扶着柴堆,慢慢地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望过去,“夫人,眼下更为重要的是昌平侯府百年基业,只怕要毁于一旦。” 沈夫人被她清亮的眼神晃得微愣。 直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从踏进这个门开始这丫头喊的都是夫人,而不再是母亲。 沈潮云朝她拱手,一字一顿道:“请夫人立刻下令杖杀碧荷这个恶仆!” “不行!”沈若雪心下一惊。 她连忙转头看向母亲。 就听见沈潮云又道:“碧荷不敬主家,欺上瞒下阳奉阴违,假借大姐的命令连我这个未来的景王妃都敢随意打伤,可见她心思何其恶毒,此人断断留不得!” “若是陛下因我脸上之伤认定侯府对这桩婚事不满,降罪于侯府,又该让大姐如何自处?” “碧荷非死不可,请夫人下令!” 沈潮云弓着身子,看着她们用金线勾勒的裙摆,脊背微微发颤。 一连串的话说出口连让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沈夫人脸色阴沉得可怕。 不管沈潮云脸上的伤究竟是不是碧荷弄伤的,在只有她们两人的情况下,不是碧荷也得是碧荷。 正如她所说,这件事不能闹大。 否则定会牵连到若雪身上。 沈夫人目光沉沉地望着仍未起身的沈潮云,启唇道: “将碧荷拖下去,杖毙。” 第3章 碧荷死、索要院子、入宫赴宴 碧荷满脸骇然,立马就被堵住嘴拖了下去。 沈若雪满脸的不可置信,失声尖叫:“母亲!碧荷是我的贴身丫鬟……” 沈夫人斜睨了她一眼,求情的话顿时戛然而止。 “夫人深明大义,实乃侯府之幸。” 沈潮云再度拱手,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颤意。 她虚虚地攥了下满是冷汗的手指,弯下的脊背微微发颤,眼前昏昏沉沉。 沈夫人脸上换了副怜惜的表情,走上前去将沈潮云扶了起来,瞧见她侧脸那鲜血淋漓的伤痕,低声叹道:“真是造孽,多好看的一张脸伤成这样。” 沈潮云温顺地道:“只是小伤而已,夫人不必担忧。” 有些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她这才抬起头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到沈夫人身上,苍白着脸咳了两声,眼里流露出一丝丝的沮丧。 “本想请夫人坐下歇息的,可我这住的地方实在寒酸……” 话说到这儿她就停了下来。 沈夫人眉心倏地一跳,很快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在心里骂了她一句鬼机灵。 最后还是笑着道:“这哪是你的住处?你住的其实另有地方,只不过府中的那处院子这些时日尚在翻修,你这会儿搬进去正好。” 听到这话,沈潮云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用力握住了对方的手:“夫人您是说朝晖堂?原来朝晖堂竟是爹给我安排的住处吗?” 沈夫人嘴角轻抽,她的胃口倒是大! 那朝晖堂是她花费重金建造的院子,一花一木皆是珍稀之物,正准备择个良辰吉日搬进去呢。 这死丫头倒好,张口就要这个地方。 “不……” “多谢夫人!” 沈潮云高兴的脸颊微微发红:“夫人待我这般好,我定会如实告诉陛下与皇后娘娘的。” 沈夫人想说的话顿时被噎了回去。 她心中冷笑不已,但转念一想,有本事要她也得有命住才行。 于是柔声道:“没错,朝晖堂就是你爹和我为你专门修建的院子,你流落在外多年才被接回侯府,住处再怎么精心都不为过。” 沈若雪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明明说好了她们母女俩搬进去的! 沈潮云又感激地说了一通话,府医这才姗姗来迟,替她把完脉又小心地处理包扎好了脸上的伤口,只是在开药方的时候略微有些犹豫。 这份犹豫全被沈夫人看在了眼里。 “可是还有何不妥?” “回禀夫人,五小姐身染风寒又气急攻心,当下需以静养为主。” 沈若雪面露不耐烦,皱着眉头问:“那她这样还能去宫里赴宴吗?” 府医表情为难:“这……”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要让她撑到入宫为止!” 沈潮云眼皮沉重,强撑着打起精神,便听见了她的这番话,忍不住在心里嗤了声,沈若雪倒比她更着急及笄宴能否顺利举办。 也对,陛下的意思是等她及笄便可以嫁给景王。 若及笄宴不顺利的话,那财库钥匙也就落不到他的手中了。 沈若雪正寻思着抬也要把她抬进宫,忽然听见一道干涩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劳烦给我开一贴四逆汤,撑到宴会结束应该不成问题。” 沈潮云艰难地撑着坐起来,唇边勾了个苍白至极的笑。 沈夫人闻言挑眉,看了眼府医,见他点头便明白此药确实有用,便让他下去准备了。 沈若雪心里对这个乡下来私生女嫌弃得很,眼下却不得不捏着鼻子道:“五妹妹,你既爱慕景王,应当明白这场及笄宴对殿下有多重要,不容有所闪失。” 沈潮云垂眸,轻声道:“我明白的。” 前一世的这天,她也因风寒而发起了高烧。 沈若雪对她说,若是她去不成及笄宴的话会导致景王与贵妃颜面尽失,所以她是强撑着去宫中赴宴的,结果就是在及笄礼上频繁出错。 贵妃不喜,景王不悦,众人嘲笑。 后来她就寻了个由头出去散心,结果却在假山之后撞见了景王和沈若雪在互诉衷肠,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两人早已暗通款曲。 那时的她还爱慕景王,发现之后甚至想方设法为他们遮掩。 直到成婚的前一天,沈若雪找她去库房取东西,可库房却突然失火两人被迫困在火场里,她为了护着沈若雪被倒塌下来的房梁烧伤。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未婚夫冲过去救了沈若雪。 后面冲进火场的阿兄也奔向了她。 所有人都遗忘了,身陷火场的人不止沈若雪,还有她。 沈潮云还记得自己被救出来之后,大夫医治说是命是保住了但全身烧伤只能割腐疗伤,经此一事婚礼只能暂且搁置,景王承诺会给她留着王妃之位。 于是她就将财库钥匙交给了他。 可自这之后,哪怕她日盼夜盼,也再没见过景王,就连昌平侯府的人也没来见过她一次。 临死前才从沈若雪的嘴里得知真相…… 他们的所作所为,目的不过是她身上的那把钥匙。 记忆回笼,沈潮云咬紧下唇,很快就在嘴里抿到了一丝铁锈味,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就连忙低下头掩去了恨意,放在被子里的手紧攥。 不急,她会一一报复回来的。 · 沈潮云喝完煎好的汤药,终于觉得恢复了力气。 眼看进宫的时辰就快到了,他们若是再不出发就要迟了,沈夫人也没了耐心继续等她喝药,直接喊人进来给她更衣,换完就塞进了马车里。 四逆汤在逐渐发挥药效。 沈潮云在摇摇晃晃的车厢内闭目养神。 脑子飞快转动,思索着该怎么解除和景王的婚约,就算暂时无法解除,也必须要将婚期延后。 这样她才有更多的时间来筹谋。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宫门前停了下来。 临下车前,沈夫人忽然抬眸看向沈潮云,沉声道:“宴会上该说什么,什么不该说你都明白吧?” 她的目光极具压迫性。 沈潮云乖笑道:“夫人放心,我都明白。” 早已候在这里的太监热情地招呼着她们,却在看见她脸上面纱都难以遮掩的伤口时惊到了,震惊地问道:“这、这……五小姐的脸是怎么了?” 在宫门前等着入内的妇人们纷纷望了过去。 沈潮云只垂着眸子,没有说话。 沈夫人淡笑着解释道:“一点小意外而已,公公不必担忧。” 领路的太监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看着那道足有半个手掌长的伤口,总觉得不像是小意外……再说了,皇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破相的王妃呢。 这桩婚事估计是有点悬了。 第4章 拜贵妃、初见将军、打翻毒酒 太监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不显,笑容满脸地将三人领到了宴会的宫殿。 沈潮云她们来得并不算早,此时殿内已经有不少贵夫人到了。 放眼望去,这个阵仗确实足够大。 别说是侯府庶女的及笄宴,即便是公主的及笄宴都莫过于此。 任谁都会觉得柳贵妃和景王当真中意这个儿媳妇,当初她不就是这样被骗到了么? 沈潮云眼神讥诮,隐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攥着。 刚一到,沈夫人就带着两人去拜见贵妃。 坐在凤椅上的柳贵妃穿着姚黄宫装,雍容华贵的模样端的好一派仪态万千,而她的身边则是站着一名身材欣长的紫袍青年,面容俊美。 这就是景王李元景! 看见他的那一瞬,沈潮云脑子骤然间嗡嗡地响起来,上一世充满血色的记忆裹挟着滔滔不绝的恨意席卷而来,她的身子忍不住颤抖。 直到被人拽了下袖子,她才如梦初醒。 沈潮云扭过头,就对上了沈夫人那分明不悦的眼神。 她死死地掐住手心,这才勉强克制住体内翻涌的恨意,跟着她们跪下行礼:“臣女拜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拜见景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感觉到她那直勾勾的目光,李元景皱了下眉,心中更为不喜。 柳贵妃笑道:“快些起来吧。” 沈潮云低垂着眼睛,又随着她们一起谢了恩。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及笄的吉时马上就要到了,快去准备吧。” 柳贵妃笑意盈盈,却在看见她脸上的面纱时挑了下眉,迟疑道:“……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沈若雪就立刻紧张地看向了她。 沈潮云心里冷嗤了声,面上不显,低头回道:“回贵妃娘娘,是今早伺候臣女梳妆的丫鬟不尽心,意外划伤了脸,大夫来看过说养个几日便好了。” 沈若雪的心猛地一跳。 这分明和她们路上想好的说辞不同! 柳贵妃皱眉:“府上竟有这样不尽心的丫鬟?” 沈潮云微微偏头,似笑非笑地瞥了沈若雪一眼,作势就要开口,沈若雪立马着急地跳出来回禀道:“娘娘,那是个才入府不久的丫鬟,见五妹妹是私生女这才有所怠慢。” 沈潮云唇角愉悦地翘了起来。 原本众人还没往别的方向去想,她这一开口,所有人就会认定这不是一起意外了。 事实也是,在场诸人看向她们的眼神瞬间变得微妙。 “私生女也是府里的主子,哪个丫鬟敢这么做?” “啧啧,回京不过月余便伤了脸,这该是多大仇多大怨啊。” “说不准是有人嫉妒她与景王的婚事呢?” 众人的议论声落到沈若雪耳里,她的脸色顿时气到发青,但偏偏百口莫辩。 她眼里噙着泪珠,楚楚可怜地望向了李元景。 沈夫人狠狠剐了装乖不解释的沈潮云一眼,心头堵着一口郁气。 深吸了口气道:“娘娘放心,臣妇已经将这个丫鬟处置了,大夫说坚持用药很快便会恢复如初,绝对不会耽误与景王殿下的婚事。” “既然人已经处置了,日后好好养着便是。” 李元景惦记着落泪的美人,随口敷衍了一句。 柳贵妃更不在意她是怎么毁的容,随意安慰了几句,便摆摆手让她去准备及笄礼。 沈潮云乖巧地应了声是,转身跟着宫女离开。 在经过沈若雪身边的时候她停顿了片刻,朝她投去一个略显挑衅的笑容。 没错,就是故意的又怎样? 你又能奈我何呢? …… 整个及笄礼走完,沈潮云才终于落座。 作为及笄宴的主角,她的位置被安排在李元景的隔壁,但他只独自饮酒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好似压根就没有这个未婚妻似的。 沈潮云唇边泛起一抹讥诮的笑。 只是让沈若雪体会了众人质疑的目光而已,这就心疼了? 那日后他怕不是要心疼而死。 就在这时,突然有侍卫面带慌张地跑进了殿里,因跑得太快还被拌得跌了个跟头。 侍卫顺势跪下磕头,忙道:“启禀贵妃娘娘,镇、镇镇北大将军已经入宫,此刻人就在殿外,说是要向沈家五小姐恭贺及笄!” 话音落下,整个殿内霎时一片死寂。 众人齐齐色变。 本朝唯有一人得封镇北大将军,那就是先皇后的胞弟霍勖,他十二三岁便随军出征,一柄银枪耍得出神入化,单凭军功便挣了个万户侯出来。 霍皇后死后,他更是化身煞神将所有相关之人杀了个遍。 就连陛下也奈何不了他。 从那之后霍勖自请镇守边关,这十数年除了述职鲜少回京,此番突然回来,却说是为了给沈家刚接回来的私生女恭贺生辰? 这谁会信呢? ——旁人不信,但她信。 沈潮云倏地抬眸看向了殿外,握着酒杯的手指瞬间捏紧。 霍皇后与她阿娘生前是好友,而霍大将军亦将她当成故人之女对待,所以上辈子他便来了,不仅给她送了生辰礼……还喝下了她敬的酒。 那杯酒,是李元景递给她的。 一杯能害死霍勖的毒酒。 这是李元景借她的手,害死的第一个与她相关之人。 柳贵妃眼眸微闪,同坐下的李元景交换了个视线:“还不快去将大将军请进来。” 沈潮云心脏怦怦直跳,耳朵嗡鸣间一时竟没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男人逆着光走进来的身影。 大刀阔斧走进殿内的男人穿着一身冷冽银甲,剑眉星目,墨发高束,挽着玉簪,单是靠近便能让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霍勖径直走到她的桌前,才停了下来。 “生辰吉乐。”他的嗓音低冽。 沈潮云仰起头就对上了他的那双黑沉的双眸,被他的长相冲击得脑海空白了一瞬。 下意识站起身来,却不知该怎么开口称呼。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理智:“潮云刚回京不久,便能得大将军亲自来为她庆贺生辰,实乃潮云之幸。” 李元景走到她的身边,笑着道:“潮云,快给大将军敬酒致谢。” 说着,就将一杯酒递到了她的手里。 沈潮云心下微沉,定定地望着霍勖,抿着唇道:“大将军今日能来,小女不胜感激。” 李元景眼睛越来越亮,眸底闪过一道得逞的精光。 霍勖剑眉轻挑,余光不动声色地掠过他,抬手就要接过酒杯,然而就在下一瞬,白瓷酒杯突然“啪的——”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啊呀,这酒怎么摔了?” 少女懊恼的声音响了起来。 沈潮云抢在李元景问责之前连忙矮身行礼,语气慌张地解释道:“殿下,殿下我不是故意要打翻这杯酒的,我就是太过紧张了。” 李元景黑着脸:“你怎么回事……” “殿下您曾说过,我出生乡野不通礼数,行事间难免会有所错漏,不过这并不要紧。” “所以您定不会怪我的对吗?” 沈潮云仰起头,眼里满是信任地看着他。 第5章 霍勖贺及笄、说谁野人村姑? 蠢货两个字话到嘴边,李元景却被她的话给噎住了。 这些话不过是他私底下哄她随便说的而已,谁让这个蠢货在这时候把话说出来的!! 她究竟知不知道坏了他多大的计划! 感受到众人纷纷投过来的视线,李元景的目光沉得可怕,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当然不会怪你,不过你把给大将军敬的酒打翻了,得向将军道歉。” 若再来一杯的话就显得突兀刻意,霍勖肯定会察觉到异样。 眼下他们不得不放弃这个机会。 沈潮云就像是看不懂他的眼神似的,听到这话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松了口气,给李元景投去一个略微嗔怪的目光,庆幸地笑起来: “我就知道殿下肯定不会怪我的。” “将军大人有大量肯定也不会与我计较,刚才那杯酒没喝上也没关系,我再敬将军一杯。” 说罢,她拎起自己桌上的酒重新倒了一杯。 举起手朝霍勖又递了过去。 沈潮云弯着眼睛,脸上的笑容比刚才真挚太多了。 霍勖挑眉,那双狭长的黑眸掠过表情尤其难看的李元景,倏然轻笑了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他的嗓音透着一股懒散:“岁岁平安,正好取个好寓意。” “今日是你及笄的日子,我本该送你一份大礼,只是来得匆忙所以准备得不是很周全,这个送给你,望你日后都能岁岁平安。” 话音落下,身后的副将上前将手中的木盒递了过去。 沈潮云打开木盒,看见里面放着一枚平安扣,不由得微微一怔。 岁岁平安……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祝福了。 再抬起头就发现霍勖转身欲走,她下意识喊住他:“等等!” 刚喊出口她就意识到不好,目光在殿内巡视了一遍,发现果然所有人都在奇怪地看着自己。 霍勖脚步一顿,低头耐心地道:“还有什么事吗?” 沈潮云攥紧手里的木盒,手心冒着冷汗,强迫自己尽快镇定下来,敛眸道:“多谢将军特来为小女庆生,听闻将军数年来镇守西北,想来许久未曾见过故乡的月。” “今日恰逢十六,想来在夜里赏月别有一番意境。” 她尽量稳着语气,力求不让人发现异样。 但如今她也只能赌,赌霍勖能听出来她的话外之音。 “潮云说得在理,将军既然回京了,也该多赏赏京城的月亮。”柳贵妃忽然悠悠地开口道。 她淡笑着道:“你这孩子的心倒是比我们细,是个好的。” 此话一出,殿内的妇人们纷纷附和。 霍勖无声地弯了下唇,点头道:“我会的。” 说完后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确定她是否还有别的事要说,确定没有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霍勖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像是一阵从北地长途跋涉而来的寒风,在春日的暖阳里缓缓消融。 他的出现将这场及笄宴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潮,李元景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看了几息,当着众人的面冷下脸,重重地甩袖回了座位。 危机解决,沈潮云也懒得再和他虚与委蛇。 只随意做了会失落的表面功夫,等宫女上前来为她换了张新的桌子,就自顾自地吃喝起来,风卷残云地消灭着桌上的食物。 柳贵妃稍微坐了会儿就离席了。 还在等着她过来认错的李元景看见这一幕,气得脸色发黑,握着酒杯的手捏得咔咔作响。 而时刻注意着这边的沈若雪自然发现了他在看她,眼神瞬间就沉了下来。 她刚想说些什么,旁边的沈夫人就朝她投去了不赞成的目光。 就算要针对沈潮云,那也不该由她来出这个头。 更何况这丫头突然变得邪门,行事还是谨慎些的好。 沈若雪心中再多不满也只好暂时按捺下来。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跳出来,嘲笑道:“沈五小姐回京也有月余了,怎的吃相还是这般粗鲁不堪?侯府难不成还缺了你这一口吃的?” “大家瞧她,活像个野人村姑似的。” 在场诸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潮云心想,侯府还真就缺了她的这口吃的。 她撩起眼皮扫了过去,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柳国公府的嫡次女柳羽然。 柳贵妃的娘家侄女,也就是李元景的表妹。 如果不是皇帝神来之笔,将她许配给了李元景,正妃的位置就是柳羽然的,上辈子为了能嫁给李元景,她甚至愿意委身做个侧妃。 “今日宴会可是由柳国公府承办?” 在一片笑声中,沈潮云忽然发问。 柳羽然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蔑道:“就凭你?还不够格让国公府为你承办宴会。” “哦,”沈潮云抬起头朝她嗤笑了声,“那你管我怎么吃!” “我吃的又不是你柳国公府的米,我自然是爱吃多少就多少,连贵妃娘娘和殿下都没说什么。怎么,柳小姐这是想教贵妃娘娘管粮食?” “你、你胡说!” “我什么时候说要教、教娘娘……” 柳羽然气得脸涨红,下意识看向李元景。 见状,沈潮云在心里哼笑了声,也转过头看着他,故意恶心道:“而且殿下也说过,不在意我不通礼数,只不过多吃了些而已算不得大事,对吗殿下?” 李元景:“……” 李元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的胸膛不停地起伏。 自从父皇指婚开始,没少人在他面前说堂堂景王的未婚妻是个乡野地方的村姑,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两个字。 “为了点粮食也能吵起来,你们俩可真是闲得慌!” 冷嘲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看热闹的一众人霎时静了下来。 李元景倏地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 “表哥!” 柳羽然脸色微微发白。 她咬牙瞪了沈潮云一眼,不甘心地坐回了位置上。 沈潮云悠然自得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喝,宫人给她拿来的是一壶桂花酒,口感微淡有些小甜,酒入喉,她忽然想起方才霍勖一口闷的场景。 他恐怕也没想到入口的会是甜酒吧。 柳羽然吃瘪之后,倒是没有人再想不开去挑衅沈潮云。 连续喝了几杯甜酒,沈潮云终于看见坐在下面的沈若雪动了,她轻轻垂下眼睑掩去眼里的讥诮,唇角很轻地翘了起来。 等的就是她离席去见李元景。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潮云在心里估算着时辰,猜测两人应该已经见上面了。 突然,沈潮云就站了起来。 她醉醺醺地往前走,身形不稳摇摇晃晃的,吓得宫女连忙过去扶住她。 “……别、别拦我,我要去见景王殿下!” “殿下说过他最喜欢御花园西南角种的花了,殿下生我的气了,我要去那里找他……” 沈潮云看起来醉得不轻,宫女只好将她搀扶回座位。 刚坐下,她就晕得趴到了桌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柳羽然顿时眼前一亮,当即起身往外走,她趾高气昂地瞥了沈潮云一眼,心想: 没用的东西,就凭你还想和我抢殿下? 第6章 萧家阿姐、提醒有难、荷包救场 柳羽然离开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好几人也溜出了大殿。 作为主角的沈潮云却仍醉晕晕地趴在桌上。 几杯甜酒而已其实并不醉人,只是四逆汤的药效快要过了,原本被强压住的风寒症状逐渐又冒了上来,趴着会舒服很多。 耳边喧闹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忽然,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见她没反应才小声道:“怎么喝得这样多?” 沈潮云浓密的眼睫微颤了颤。 紧接着女子的嘟囔声又在耳畔响起,似乎还有些磨牙切齿的意味。 “酒量不好还偏要喝这么多!真是的,明明受伤了此时就该忌口才是,也没个人来提醒她。” “潮云?潮云?小妹你先醒醒。” ……好久没有人喊过她小妹了,是谁? 沈潮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就看见眼前女子身着一袭象牙白色的窄衣领花绵云鹤长袍,她的长相颇为英气,不过却是同样的好看。 这是,萧家阿姐? 沈潮云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傻了?”萧婧好笑地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不管傻没傻,咱们先把醒酒汤喝了,乖啊,张口。” 她下意识照着对方的话做。 等喝完了整碗酸酸的醒酒汤才彻底回过神来。 沈潮云眼眶发红,眼神贪婪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活生生的萧婧,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心中乱撞,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良久,才哑着声音喊了句:“阿姐。” 萧婧眉眼间闪过一丝意外,很快就笑眯眯地应了声:“哎,阿姐在这儿呢。” 沈潮云狼狈地转过头,伸手抹去眼角滑落的眼泪。 她也是死前才知道,原来她四五岁之前是由萧家抚养的,在那之后才被送给昌平侯府养育,他们不停地告诉她,她是昌平侯沈子兴的私生女。 上面还有嫡姐和嫡兄,仆人告诫她不要起别的心思。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将幼年时陪伴她的人,认成了沈若雪和沈蔚。 更是在回京之后对沈家、对他们俩百般讨好,哪怕是被欺骗被伤害也从没想过怪他们,只因幼年那些相处相伴时的美好记忆。 但事实呢? 在那座南方的小城里,每年都会来陪她待几个月的人是萧家的阿姐和兄长。 哪怕沈潮云忘记了,萧家人也仍是上辈子唯一对她释放善意的人,可李元景却借他们的这份善意,让她亲手将那封伪造的叛国书信放进了萧将军的书房。 萧将军父子战死沙场,母女俩因叛国被流放儋州。 沈潮云每每想起都无比的痛心愧疚,让她恨不得杀了沈家人和李元景给他们陪葬。 沈潮云咬牙忍住眼泪,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萧婧。 压低声音,语气很是着急:“阿姐,我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不信,但请你一定要记住,萧将军身边的军师楚墨是柳贵妃安插进去的奸细。” “接下去他就会挑唆萧将军追击敌兵,但早已有人埋伏在了黑风峡谷,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也是沈潮云为何非要来赴宴的原因。 因为就快来不及了。 李元景他们的计划很早就开始了,而她仅仅只是计划的最后一环。 萧婧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这些话她只听了个响,就忙不迭伸手捂住了沈潮云的嘴,低声道:“我的好妹妹!这些话可说不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啊?” 但凡换个人站在这里,恐怕都要把她狠揍一顿了。 萧婧连忙转头朝四下看了一眼,发现离这个位置最近的就是李元景的座位,而他不在,宫人们也站得很远,这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话,但楚墨是阿爹非常信任的人,他不可能会有问题。” “这些话你以后可不许在旁人面前说起。”萧婧正色道。 沈潮云忍不住苦笑。 这话即便是亲近之人说起都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就更没有可信度。 可是真的要来不及了,这个月内李元景他们就要动手了! 沈潮云急得眼里都是眼泪,着急地握住她的手,咬着牙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姐你信信我,求你就信我一次好不好!” 萧婧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很想说这些事就是天方夜谭,可一对上她那双满是紧张担忧的眼睛就说不出话来。 无论真假,小妹都是真的在担心阿爹。 萧婧刚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大殿内忽然喧哗了起来,惊呼声顿时此起彼伏。 “什么?你说景王和沈若雪在御花园私会!?” “柳羽然撞见他们私会,然后冲上去打了沈若雪一巴掌?” “两人还当着殿下的面打起来了!” 一众人越说越兴奋,恨不得当场瞧见。 沈夫人脸色骤变,脑海里飞快地想着解决方法。 众人的议论声传入耳里。 沈潮云很明白事情都在按照她的设想走,她只看了一眼收回了视线。 余光瞥见朝这边走来的沈夫人,她立马对着萧婧郑重道:“阿姐,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敢胡说,但请提醒萧将军一定一定要提防楚墨!” 萧婧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夫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潮云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还不快随我去向景王殿下还有柳小姐解释,你长姐是替你去给殿下送东西了,可别让人给误会了。” 她特意拔高了嗓音,顿时将殿内议论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沈潮云。 沈潮云攥紧拳头,压下翻涌的情绪。 至少目前还不能和沈家闹翻,甚至在萧家危机度过之前,还不能和李元景彻底闹翻。 她故意装作醉醺醺的样子,眨着眼睛问:“夫人您在说什么?我何时让长姐去给殿下送东西了?” 沈夫人哪会看不出她是在装醉! 刚才还和别人聊得那么畅快,怎么她一来就醉成这样?! 她想着回去以后定要给她一个狠狠的教训,此刻也不得不压着怒气,扯着笑道:“你忘了?你绣了个荷包,就等着今日送给景王呢。” 就柴房那屁大点的地方,她还能刺绣? 沈潮云故作迷茫地和她对视。 沈夫人眯起眼睛,沉声提醒道:“别忘了我们在府上说好的事。” 听着这明显是威胁的话,萧婧眉头一挑,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刚要起身骂人却忽然被沈潮云伸手给拉住了,带着颤意的嗓音响了起来: “母、母亲我都想起来了,您别让碧荷姐姐来打我!” 沈潮云满眼水光,慌忙地站起来。 却又因为没站稳踉跄了一下,她拎起自己的袖子翻了翻,喃喃道:“荷包呢?母亲说我给王爷绣了荷包,我怎么记不起来荷包在哪儿!” 她满脸委屈害怕的表情:“母亲,我根本不会刺绣啊。”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哗然一片。 在场诸人看向沈夫人的眼神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沈夫人额头青筋突起,满腔的怒气险些没遏制住。 第7章 众人捉奸、狼狈打架、贵妃私了 沈夫人上前抓住沈潮云的手往外走。 沉着脸一字一顿地道:“你说绣工再差也是心意,为了今天特意给王爷绣了个荷包,但你担心王爷在生你的气,所以这才托你姐姐送给王爷了。” 到这份上了,她还想着粉饰太平呢。 沈潮云没有挣扎,顺从地走到了沈夫人身边,眼神依然醉得迷蒙。 她抬起头在殿内所有人身上看了一圈,确定她们都注意着这边,这才偷偷地拽住沈夫人的袖子,讨好地问道:“母亲,您快把荷包的样式告诉我,不然我又要忘了。” “噗嗤——” 沈夫人脸色黑得都能滴出墨来,眉心突突地跳,低声喝道:“闭嘴!” 语罢,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就大步离开。 这个又字用得非常灵性。 在场的各家夫人哪个不是人精,如何看不出来荷包一说只是沈夫人的幌子罢了。 她的心实在太急了,急到连借口都想得漏洞百出。 可见沈若雪当真与景王私下有所纠缠。 但景王是陛下亲自指婚给沈潮云的夫君啊! 即便那人是景王,沈若雪身为嫡姐私底下却去抢庶妹的夫君就不像话,如今不小心东窗事发,沈夫人竟然还要让沈潮云替她们背下这口锅! 这种操作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在场的夫人小姐们纷纷同情地看着沈潮云。 等她们的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席上的萧将军夫人忽然笑着起身道:“诸位,御花园发生了这样的事,咱们与其在这儿干坐着,不如一起过去瞧瞧?” 有了萧家夫人牵头,余下的人自然也愿意去凑这个热闹,众人欣然前往。 这样一来,队伍便显得浩浩荡荡起来。 · 沈夫人对身后的动静无所察觉,心急如焚地赶路。 沈潮云低头看着那只紧紧锢着自己的手,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此时倒没像刚才一样在殿内装疯卖傻,而是安分地跟着对方赶路。 毕竟,这会儿的沈夫人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再继续作妖只会得不偿失。 更何况,她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两人匆匆忙忙地赶到御花园,还没靠近就先看见柳羽然气得跺脚地喊道:“表哥!” 李元景只觉头疼:“羽然,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沈潮云抬头望过去,眉头不禁扬了起来。 只见柳羽然精心梳好的发髻此刻被人抓得乱糟糟不说,钗子落了一地,脸上和脖颈处更是有可疑的抓痕,一看就是被指甲划出来的。 目光左移,就看见沈若雪楚楚可怜地躲在李元景的身后。 她的模样更加狼狈,连外裳都被人给扯破了,原本缀在袖子上的珍珠掉得满地都是,两边脸上还各顶着一个隐约掺了血丝的巴掌印。 沈潮云面色微讶。 她知道柳羽然肯定会闹起来,但没想到她下手居然会这么狠。 打得真是……太好了。 沈夫人看见这一幕之后脑子顿时嗡嗡作响。 想也不想扑上前去,哭着喊着抱住了沈若雪:“我可怜的雪儿,怎么就遭了这无妄之灾啊!” “你只是受潮云所托来给景王送荷包,结果被平白误会成私会也就罢了,竟还受了这样重的伤,我们雪儿日后可如何出门见人啊。” 沈若雪闻言眼眸微闪。 李元景听到这话,心里则是重重地松了口气,当即朝柳羽然说道:“本王都说了是误会!现在连沈夫人都这样说了,你难道还不信?” 柳羽然半信半疑地看向沈潮云。 李元景难得对她和颜悦色,道:“你不用害怕,实话实说即可,没有人会为难你的。” 沈潮云看着他不停给自己使眼色,只觉好笑。 上辈子她撞见两人私会,没有当场揭穿反而是私下去问了李元景这件事,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本王与你长姐两情相悦,你的这个王妃之位本就是从雪儿手中抢过来的,本王日后会与你共处一辈子,难道还不许我现下与雪儿多加亲近吗?” 她微垂了下眸子,敛起藏恨的眼神。 再抬起头就露出了满脸紧张无措的表情,眼圈发红地在沈夫人他们身上打转,片刻后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顿时黯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见她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是、是的,我虽然绣工不好,但我为了今天特意给王爷绣了个荷包,担心王爷生我的气了,所以才托长姐来送给王爷。” 沈潮云又看向柳羽然,扯着嘴角解释道:“你误会我长姐了。” 说完就扭过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柳羽然一看她这副模样,就觉得不对。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在场的人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锦衣华服的贵妇人气势汹汹而来,将他们堵了个正着。 而看到这伙浩浩荡荡走来的贵夫人们之后,李元景脸色倏地一下就变了,她们此时应该在殿内才对,怎么会全出现在这儿? “没想到景王竟当真护着沈大小姐呢。” “说是来送荷包,这也没看见荷包的影儿……谁知道这送的到底是人还是东西。” “这都被柳小姐当场堵住了,哪还能狡辩?” 众人看见被他护在身后的沈若雪,神色隐晦,议论纷纷。 柳羽然则是瞬间明白了过来,敢情送荷包的话是用来诓她的! 她气得眼睛发红,狠狠地瞪向沈若雪,骂道:“好你个贱人,你果真就是在蓄意勾引表哥!” 这时,沈若雪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脸色苍白地跪下:“殿下,千错万错都是臣女的错,要不是臣女好心替五妹妹送荷包,也不会让柳小姐误会。” “殿下要怪就怪臣妇,使我没教导好小五才惹出这些事端来。” 沈夫人则是在旁边帮腔。 真是一场好戏,你一言我一语就将罪责扣在了她的头上。 沈潮云眼底掠过寒意。 见状面上浮起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后退了两步:“母亲,长姐你们……” “沈夫人说的是。” 萧夫人忽然扬声盖过了她的声音。 轻笑着开口道:“如今这情形,唯有请王爷将五小姐送您的荷包拿出来一观,如此既能解了柳小姐的疑惑,亦能还沈夫人与大小姐的清白。”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纷纷点头。 只要能拿出荷包,此事便再无异议。 可问题就是,李元景手里压根就没有新的荷包!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道尖尖细细的嗓音陡然间响起来,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贵妃娘娘口谕——娘娘偶感头疼,还请景王殿下立刻前去侍疾。” 沈潮云眼神微暗,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 来的时机倒是巧得很! 李元景瞬间放松了下来:“遵母妃命。” 太监笑吟吟地道:“柳小姐您在这儿呢,柳夫人找您都快找疯了,此刻正在娘娘那儿等您呢。” 说完,他的目光掠过跪地的沈若雪,看向了众人,笑吟吟道: “此间无事发生,诸位还是请回殿内继续宴会吧。” 众人眉头一跳,顿时哗然。 柳贵妃这是准备将此事当做没发生过? 这与掩耳盗铃又有何区别? 第8章 佯装委屈、回府、教训丫鬟 李元景迫不及待从漩涡中脱身,立马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柳羽然跟上去之前,还忿忿地瞪了沈若雪一眼。 私下里勾引表哥的贱人,看她怎么去姑母那里狠狠地告上一状! 众人在原地琢磨了一下贵妃的话,这番话几乎相当于默认了景王与沈若雪的关系……可这样一来,又将未来的景王妃沈潮云置于何地呢? 萧婧表情着急,连忙看向了沈潮云。 就见她的身形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脸上的面纱不知何时掉了,将侧脸颊被包扎起来的伤口露了出来,惨白的小脸更为她添了几分脆弱。 身形单薄得让人觉得好似随便一阵风就能将她刮走。 “原来……原来贵妃娘娘也知道……” 低低的呢喃声落到众人的耳朵里,听得她们心里也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而当看见她脸上的伤时,诸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今早还被伺候的丫鬟划伤了脸,这一伤,很可能就直接断了她当王妃的路。 此人居心之狠毒,可见一斑。 就在这时,沈夫人搀扶着模样狼狈的沈若雪走了过来。 她目光沉沉地盯着沈潮云,牵起嘴角说道:“小五,是你让雪儿来替你送荷包给景王殿下,你是不会误会长姐的对吗?” 不管别人怎么看,总之这件事必须得咬死。 萧夫人闻言皱起了眉:“沈夫人,真相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又何必要这样逼孩子?” 沈夫人沉声道:“我沈家的孩子,还轮不到你萧家来管。”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沈潮云眼神微暗,当即快步走上前搀扶住了沈若雪的另一边胳膊,低眉顺眼地道:“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夫人现在可不会被她轻易糊弄过去。 她冷笑了声,道:“那你把我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沈潮云一字不落地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眨着眼睛轻声道:“母亲,这样可以了吗?” “娘,你别怪小五,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沈若雪虚弱地笑了一下。 沈潮云心里呵呵,表面垂眸道:“都是小五不懂事连累了大姐姐。” 她二人一个站着,一个扶着,一个狼狈微笑,一个脸色惨淡,只是沈潮云唇色淡到几乎发白,整个人都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更令人唏嘘。 说到底她也才刚及笄,又是从小地方来的,何曾遇到过这种事呢? 沈夫人积攒了满肚子的火气,却又不得不隐忍。 若是再发生点什么事,贵妃娘娘接下去定不会再出手相助。 等回了侯府,看她怎么教训这个死丫头。 这场万众瞩目的及笄宴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后半程,沈潮云都没再开口讲话,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位置上,脸色愈发苍白。 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四逆汤的药效濒临失效。 等宴会结束坐上回府的马车,沈潮云就已经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被烧得浑身滚烫,只觉得眩晕恶心,窝进角落里抵着车壁才勉强保持了几分清醒。 期间无论沈夫人母女俩无论说什么,她都没有回答。 直到马车停下,沈潮云的头猛地磕在了车壁上,这才恹恹地睁开了眼睛。 见她醒过来,沈夫人冷笑着阴阳怪气:“我们小五今日可真是让母亲大开眼界,看来之前还是母亲小看你了,没想到你竟这般能说会道。” “夫人谬赞了,我哪里比得过夫人半分。” 沈潮云难受地闭了下眼,不想再继续和她们虚与委蛇。 双手撑着座板起身,下车下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说了句:“对了夫人,烦请让一个丫鬟带路,我不知道去朝晖堂的路。” 沈若雪转头就喊道:“娘。” 难道还真让她住朝晖堂啊? 沈夫人瞥了她一眼,冷声吩咐道:“采鹃,带五小姐去朝晖堂歇息。” 得了准信,沈潮云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沈若雪满腔的怨气瞬间爆发了出来,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委屈,她红着眼睛道:“娘,所有人如今都在说我不择手段抢庶妹的未婚夫!” “分明就是她抢了我的男人!” “娘都知道,你先别着急,娘自会给她一个教训。” 沈夫人心疼地抚摸着她脸上的巴掌印。 “你爹马上就下朝了,他这人最重面子,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后定会大发雷霆,”她的眼里噙着厉色,柔声安抚道,“剩下的事就交给娘来做。” “可是母亲……” “雪儿,我是绝不会让一个私生女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的。” 沈夫人眉眼间尽是狠意。 刚走出不远的沈潮云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朝着停在那儿的马车看了一眼。 采鹃催促道:“五小姐?” 沈潮云垂下眼睑,无声地弯了下唇,跟在采鹃的身后一脚轻一脚重地往朝晖堂走去。 纵使沈夫人的枕头风能吹得昌平侯软成绕指柔,可她却忘了一件事—— 那就是沈家需要自己这个景王妃。 只要财库钥匙一日在她手中,沈家就始终不能拿她怎么样。 朝晖堂是占地极广的一座园子。 为了修筑这间园子,沈家还斥重金将隔壁的宅子给买了下来,将其推倒后合并进了沈宅,沈潮云看着沿路的奇花异草嶙峋奇石,眸光微闪。 两人刚进到院子里,早已等着的十数个丫鬟小厮便齐齐朝着两人福身。 “见过采鹃姑姑,见过五小姐。” 采鹃抬起下巴吩咐道:“你们,带五小姐去东厢房休息。” 沈潮云闻言很轻地嗤笑了声。 难怪沈夫人刚才答应得这么爽快,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她呢,将院子给了她却不让住在正屋,而是安排她住在更次等的东厢房。 采鹃眯起眼睛,高高在上地警告道:“五小姐,夫人将此地让给你住已是给了你极大的面子,我劝你最好还是安分些,别忘了你就只是个私生女而已!记住你的身份,别妄想着不属于你的东西。” 见她沉默,采鹃的心中更为鄙夷不屑。 沈潮云淡定地将手拢在袖子里,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轻叹着开口道: “采鹃,你怎敢不敬王妃啊。” “看来你们是忘记碧荷怎么死的了。” 第9章 母女告状、侯爷问罪、就地反击 昌平侯沈子兴刚下朝就发现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很微妙。 正百思不得其解呢,就从他们口中听到了后宫宴会上发生的事,他的脸皮倏地抖了两下。 雪儿和景王在御花园私会被参加宴会的夫人小姐们堵了个正着? 沈潮云脸被划伤与沈夫人脱不开关系,还有雪儿身为嫡姐却加害庶女……这都什么跟什么! 简直是无稽之谈! 沈子兴脸色登时一黑,重重拂袖离去。 不出沈夫人所料,沈子兴一回到府里就去见了沈夫人母女。 人还没进门呢,中气十足的骂声就先传进了屋里: “你们进宫参加个宴会而已,怎么也能给我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你们知道外面说得有多难听吗!” 话还没说完,就先看见了屋里眼眸含泪而望的母女俩。 沈若雪咬着唇喊道:“爹爹。” 沈子兴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不禁顿住:“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那柳家小姐黑白不分,连缘由也不问便将雪儿打了一顿。可怜我的雪儿不过去给景王送个东西,竟被误会成私会,白白挨一顿打!” “侯爷只道外人说得难听,却也不问问雪儿今日受了多大委屈!” 看着沈夫人灯下垂泪,沈子兴的心就软了下来。 他讪讪地道:“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夫人气恼道:“侯爷进门便骂,不就是认定是我们母女俩的错?” “雪儿前两日被小五推落水也不记恨,生怕小五不通礼数惹得贵妃生气,殿内这才站出来替她作答,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为她好的?偏她胳膊肘往外拐,将我们母女当做坏人!” 沈若雪适时地啜泣道:“母亲别怪小五,都是我的错。” “错的人分明是我,我就不该对你从外头带回来的私生女和颜悦色!” “夫人,夫人莫要生气了,”沈子兴连连低声求饶,“是我一时心急说了重话,我向夫人和雪儿道歉,那个孽女如今在哪儿?!” “不敬主母和长姐,看我狠狠教训她一顿。” 沈夫人闭上眼没再回答。 沈若雪嗫嚅半晌,才小声道:“爹爹,小五今日向母亲要了朝晖堂。” “那不是你最宝贝的地方么,怎么突然给了出去……” 沈子兴吓了一跳,话还没说完就反应过来。 那定是沈潮云强要过去的! 他黑着脸道:“我这就去教训那个孽女!” 沈子兴气势汹汹地来,又满腔怒火地离开。 沈若雪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转头看向母亲,就发现她的脸上哪还有伤心气恼之色,她冷声道:“我们也跟过去,且看她这回怎么应对。” 母女俩便也往朝晖堂走去。 沈子兴率先一步抵达,刚进院子里他就发现了不对劲,里头静悄悄的半点声音都没有。 他皱着眉继续向前走,忽然看见屋子外头乌泱泱地站着一大片的人。 不用想也知道这肯定是沈潮云搞出来的鬼!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沈子兴沉着声音问道。 “有人犯了错,正在受罚。” 一道略微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 沈子兴抬头望去,就看见穿着锦服眉眼沉静的女子坐在台阶上,他的心蓦地一跳,有一瞬仿佛见到了故人,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 “父亲大人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何事吗?” 沈潮云穿的仍是入宫时的那一身,见到是他之后敷衍地颔了下首,连站都没有站起来。 只恹恹咳嗽了声道:“我身染风寒浑身乏力,就不向父亲大人行大礼了。” 说完后顿了顿,她才又补充了一句:“您不会怪我的对吧?” “……” 这一开口,沈子兴心中的异样就被冲散了。 看她这副模样,他的火气就蹭蹭地往上涨,沉着脸扫了一圈,就发现被围在最中间跪着的是个熟人,惊诧道:“采鹃?” 姗姗来迟的沈夫人听见这话猛地抬头望去。 看见采鹃这才想起来,那会儿将她派出去给沈潮云带路,之后就没见她回来,竟是被困在了这里! 采鹃跪得两股战战,脸肿得跟猪头一样。 满脸都是可怖的血手印,连连求饶:“老爷、老爷救我……” 沈潮云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拢着双手道:“采鹃对我不敬,我便罚她跪上一夜。” 沈子兴怒不可遏地道:“你还好意思说旁人对你不敬?!你又何尝对你母亲和长姐敬重过,要罚也该罚你!来人,把这个孽女给我按到地上跪着!” 话音落下,立马就有侍卫冲上前去。 “我看谁敢动未来景王妃!” 在他们将要触碰到的刹那,沈潮云冷冷地开口道。 她抬眼,目光直直地望向沈子兴:“谁若是动了我便是对景王不敬,更是不将皇室放在眼里,父亲也不希望传出昌平侯府不敬陛下的谣言吧?” 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沈子兴,他很快冷静了下来,瞥了眼她腰间的白玉佩。 她还有用,暂时不能动。 沈子兴咬紧牙关,目光沉沉:“你真是耍的一通好威风!” “父亲说笑了,论起耍威风我哪比得过碧荷还有采鹃?” 听到碧荷的名字,沈若雪当即紧张地望了过去,生怕她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沈潮云淡淡一笑,道:“她们连未来的景王妃都敢加害,此等恶仆难道不该罚?” 紧接着话锋却陡然一转:“母亲您说说看,当不当罚?” 她的脸色仍然苍白,可那双漆黑的眸子却亮得仿佛灼人。 只以一个未来景王妃的身份,便能将他们给压得一动都不能动。 谁让赐婚的旨意是陛下亲自下的! 沈夫人气得眼前发黑,采鹃是她院里的大丫鬟,让她跪分明就在打自己的脸! 她恨恨地道:“罚!当然该罚!” 沈潮云弯着眼睛笑道:“父亲说得果然不错,母亲是最明事理的,母亲且放宽心睡上一觉,等天亮了采鹃便能回去伺候母亲用早膳了。” “对了,父亲来找我有何要事么?” 她好整以暇地又问了一遍。 沈子兴冷着脸甩袖:“你好自为之!雪儿,扶好你母亲,我们走!” 沈若雪满脸都写着不甘心,最后也只能恨恨地离去。 谁都知道,这会儿不是动她的时候。 沈潮云缓缓地擦干净冒着冷汗的手心,这才半眯起眼睛扫着眼前的下人们,淡声问道:“知道谁是你们的主子了么?” 众人肃声应道:“知道了,五小姐。” 经此一事,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动坏心思。 “散了吧。” 沈潮云扶着椅子起身,眼前晃过一瞬间的黑。 她撑在原地缓了好半晌才勉强恢复了几分力气,撑这么久还是太勉强了。 刚一回到屋里躺床上,就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睡眠之中。 第10章 霍勖夜探闺房、告知毒酒真相 恍惚间,沈潮云又梦到自己置身于那片炽热的火海。 耳边是熟悉的木材被烧得噼里啪啦的焦灼响声,不远处传来横梁折断的咔嚓声,裹挟着熊熊灼热的火焰砸向站在下方的人影。 沈潮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是她摆脱不了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恹恹的耷拉着眸子,过了好半晌记忆才缓缓回笼,忽然,沈潮云脸色倏地一变。 ——糟了! 她连忙爬起来拉开纱帐,着急地朝外面看去。 烛光将屋子照得格外亮堂,更衬得外面的夜色漆黑如墨,但此刻无疑已是深夜,除了守夜的丫鬟屋子内外再无任何一人。 沈潮云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五小姐,您怎么就醒过来了?” 蹲在床边睡着的丫鬟被她的动静惊醒,望向她的眼神里仍带着一丝惧意。 沈潮云抿唇摇头,仍坚持往外面看了几眼:“今晚可曾有人来过?” 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到有些沙哑。 “回小姐,并未。”丫鬟连忙转身去为她倒了杯热水。 沈潮云淡淡地瞥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刚将手伸出去却突然间停了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腕骨上戴着的这枚暖玉平安扣。 这是霍勖送给她的平安扣! 这个东西她根本没动过,按理说应该还在木盒里才对! 沈潮云的心脏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猛地抬起头问道:“这个平安扣是谁替我戴上的?” “这不是您一直戴着的吗?” 丫鬟略微迷茫地与她对视。 下一瞬,一道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丫鬟的身后,抬手朝着她的后颈一砍,丫鬟脑袋一歪就晕了过去,被放倒在地上。 屋内的烛火骤然间近乎全部熄灭,只剩下靠近床头的一盏烛火还亮着。 男人的视线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透出一股熟悉的冷冽。 沈潮云惊得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下意识揪紧被褥:“霍……” “嘘。”霍勖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在床头半蹲下来,将接住的茶杯递到她的手里,嗓音压得极低:“不是你让我深夜来找你的么?” 沈潮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此时两人之间相隔不过半臂,远比当时在大殿之上还要更近,那双冷厉凉薄的剑眸只是扫过来,就让她无端地联想到那冰封万里的雪原。 迫人的气势让她早想好的说辞,霎时忘了个干净。 对视半晌,霍勖冷然的眉眼缓缓地浮起一丝笑意,眼底的霜雪融成了浅淡的水。 “当时在殿里你提到夜里赏月,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话音才落,沈潮云连忙摇头道:“不是,是……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霍勖:“嗯?” 她深吸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慌张。 抿起干燥的唇角,飞快地补上了一句:“我,我只是没想到将军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外之音,今夜找将军前来其实是有要事告知。” 沙哑的嗓音传入耳中,霍勖眉梢微动。 他屈指敲了下她手中的茶杯,好耐性地道:“不急,你先喝口水。” 经这么一提,沈潮云才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 高烧烧了整整一天,嗓子不哑才怪。 想着他既然都来了,定然不会轻易离开。 她这才没着急将那些事都一股脑说出来,苍白瘦长的手指抱着茶杯,低着头小口地喝着水。 霍勖就搬了把凳子坐在床头,静静地等着。 沈潮云用余光偷偷地瞟着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前世今生加起来,她拢共也才见了他三次,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明明…… 她应该怕这个人的。 可只要想起上辈子他分明与自己素未谋面,却愿意不远千里赶回京城贺她及笄。 而这样一个防备心极重的人却喝下了她递过去的那杯毒酒。 沈潮云心里的愧疚犹如潮水般涌来。 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捏着茶杯的手指紧到发白,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望着他,缓缓地说出了第一句话:“今日景王让我递给将军的那杯酒其实是毒酒。” 霍勖颔首:“猜到了。” 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他,当真是好歹毒的算计,他在心中冷笑不已。 下一瞬,他又怕吓到她般尽力舒展眉宇,一寸寸地敛起外露的戾气,嗓音放得轻:“即便我死于那杯酒之下,也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他这是,看出来了? 沈潮云抿着唇,低声道:“不,若将军因我而死,我会愧疚终生。” 听到这个称呼,霍勖蹙动本就紧绷的眉心。 “我阿姐与沈行阿姐情谊深厚,是结拜过的义姐妹,你母亲算我半个姐姐,若论起来你该喊我一声世叔。” 他让我喊他……世叔吗? 是了,也只有这般关系才能在他死后,无人怪罪于她。 沈潮云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手里的茶杯险些坠地,心神微荡,那绷得极紧的肩背忽地松了几分。 霍勖嗯了声:“他们欲借你之手杀我,便是这个原因。” 他低下头,看着小姑娘茫然惊讶又透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只在此刻,她才好似卸下了一丝的防备,露出了符合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柔软。 本不该是这样的。 男人眸底原本被压下去的冷戾又渐渐浮了出来。 虽然他久不在京城,可打探情报这样的事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且是在明知此宴有异的情况下,他不仅知道御花园发生之事,还知道得事无巨细。 甚至连她如何顶着高烧应付沈子兴,也知晓得一清二楚。 今日是她的生辰,却陷入孑然无依的地步。 这还是有他出面的情况。 这些人,竟敢这样欺辱于她。 然而只要迎上她那信赖中又含着愧疚的眼神,他又不得不将脾气给收敛起来。 “……世叔。” 这时,略显生疏却又咬字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霍勖眉梢倏然一动。 沈潮云从没想过,一个称呼而已能有多难开口。 可等真正落到她身上的时候才发现真的很难,不过短短两个字,在唇边呐呐半晌,却怎么也喊不出声。而喊出口之后,顿觉压在心头的大石消失了。 她仰起头望着他,认真地道: “世叔,景王今日欲下毒害你只是其一,他们真正图谋的是铲除你手中的寒甲军。” 第11章 无需怕我、请求相助萧家 镇北大将军霍勖,手底养着一支骁勇善战的寒甲军。 他的存在就像是庆国的定海神针,正是因为有他,始终觊觎中原腹地的西煌才没能打进来。 “他们料到你会回京为我祝生,那杯毒酒只是第一步。” 沈潮云攥着杯子,尽量维持着平稳的语气说道: “待你喝下毒酒,他们就会立刻将你身边的部将控制住,再往北疆派遣监军,诱导驻扎的朱将军出兵营救你,届时就会在黄桥被早已埋伏好的冀州军以谋反为由一网打尽。” 她的嗓音还带着哑意,语速虽慢却口齿清晰。 霍勖却是眉头倏然一挑,陷入沉思。 这些事并非没有可能发生,将领入京之时随军皆要安置在城外,所以他身边只有几个亲卫,倘若他真死于毒发,他们会被第一个处理掉。 京城久久没有消息传回北疆,加之又有朝廷另派的监军…… 北疆从未有过监军的例子,而被他留下的朱昱性子火燥,若那监军以他身处险境为饵,朱昱十之八九会中计,调兵驰援京城。 这还真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 霍勖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说完这些,沈潮云停顿了一下,面露犹豫。 今日在殿内她同萧家阿姊说起军中有奸细之时,她的反应激烈全然不信……倘若告知霍将军,他是否会怀疑她是受人指使故意离间? “无需为难,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低冽的嗓音忽地在耳边响起。 那双幽黑的眸子倒映着跃动的烛火,望过来的时候像是凶兽在盯着待宰的猎物一般,气势极为迫人。 沈潮云心倏地跳了下,鸦黑的眼睫微颤,苍白的指尖只是摩挲着茶杯。 霍勖微顿,很快又将周身散逸的戾气敛起来。 看着靠在床榻上脸色惨白虚弱的小姑娘,他尽力舒展眉眼,轻声道:“阿奴,或许你还不知道,但在这世上,唯有你我是至亲之人,你无需怕我。” 阿奴,只有自家长辈会对亲近小辈会这么喊。 沈潮云没想过会听见这个昵称。 几乎是瞬间,她就感觉胸中蓦地传来一股酸涩感,涌上心头,令她束手无策。 从未有人这样喊过她,幼年时她也曾期待过,却在被反复告诫不过是私生女之后断了念想,回京后亦有所盼,可沈子兴连见都不愿见她。 直到死前,她方才知晓自己想要的天伦亲情从来就不存在。 沈潮云怔怔地看了他半晌。 她强忍着泪水,深吸了口气道:“若我说,将军信任的心腹中有叛徒呢?您会信我吗?” 霍勖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便正色道:“我信。” “您身边的谋士孟平是柳家早早安插进寒甲军里的奸细,若他们今日得逞,此人将会教唆朱将军出兵,然后与冀州军在黄桥里应外合。” 上辈子便是这般,最后寒甲军几近全军覆灭。 而这其中关窍,竟还是沈若雪高高在上地来讥讽她的时候,她方才知晓。 因她一人之故却害了那样多的人。 沈潮云不愿细想他话里的相信究竟有几分。 这一整日她先是应付沈若雪母女,又要在柳贵妃和景王面前装傻,设计众人撞破两人奸情,这已然耗费了她的心神,回府后还要整顿奴婢、应对沈子兴。 更别说她本就有病在身,一通折腾下来,全凭着一口气强撑到现在。 这场高烧烧得她脑袋钝钝的,只知道将所知道的东西都讲完。 “他们所图谋的是倾覆寒甲军,今日一计不成还有一计,还望将军万万小心。” 她忍着头疼,目光急切地望着他。 霍勖朝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会暗中遣人去查探,也会传信北疆让他们时刻小心注意孟平,你莫要担心。” 听到这话沈潮云松了口气,眉眼也恹恹地耷拉下来。 “你早些歇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看着她满脸病容,霍勖起身,从她手中拿走茶杯。 从怀中取出两盒巴掌大的药膏放到枕边,目光从她侧脸那道伤痕上扫过,很快又移开,眼底掠过森森冷意,但很好地遮掩了下来。 “这是我让大夫调配的药膏,你暂时先用,之后我再为你寻更好的来。” 在他转身的刹那,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将军,等一等!” 沈潮云身子近乎半倾出去,着急地咳嗽了两声。 紧紧地攥着他的腕,吐息滚烫,急切道:“将军若信我的话,还请将军快马加鞭遣人去益州告知萧将军,景王联合楚墨已调动凉州兵马,将要在黑风峡谷伏击萧将军!” 霍勖身形霎时停住,神色顿时掀起了波澜。 这很显然是机密要事,她又是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的? 沈潮云额头布满冷汗,头晕目眩,晕乎乎的感觉让她的眼神已经难以凝聚,她半阖着眼抬起头,语声微弱仍恳求道:“请将军出手相救,务必尽快。” 她之所以冒那么大的风险,也要当着柳贵妃他们的面约他半夜相见,真正为的便是这件事。 她必须要阻止旧事重演! 沈潮云能以势压制住沈家,也能打翻毒酒救下霍勖,可却唯独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救下千里之外的萧家父子,哪怕她提醒了萧婧也没用。 而整个庆国,能救下他们的唯有霍勖一人。 也只有他能力挽狂澜。 沈潮云咬牙:“不然怕是要来不及了。” 霍勖胸腔鼓噪,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就差将李家皇室几代祖宗骂了个遍,竟能生出这样荒唐的子孙,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 这桩事光是说出来都惊世骇俗。 他屏息弯下腰将她抱回床榻,又为她盖好被褥,道: “好,我答应你。” 得了他的这句保证,沈潮云这才松开了他的手腕,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霍勖垂下眸,看见她秀长的眉紧紧蹙着,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即便是在昏睡中也极不安稳,似乎随时都能挣扎着醒过来。 明明病成这样,醒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提醒他有人要害他。 以及向他求助去救萧将军。 只字未提自己。 霍勖的心头一时酸涩难言,黑眸翻涌晦涩难明。 第12章 又来找茬、提携婢女 翌日。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与刺鼻的燃香气味混合在一起,呼吸都仿佛凝滞了。 沈潮云皱着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去寻气味的源头,而后,就看见侍女们拿着手臂长的香在房间内四处走动,房内全是缭绕的白烟。 沈若雪穿着一袭澹澹色的刺绣妆花裙,戴着面纱,手持一柄水墨团扇轻摇。 她站在房门口,娇声道:“离得那么远做什么?还不快用这香去熏一熏床榻,这可是从宝华寺买回来的香,大师说五妹妹忽然生了重病,定是因为有脏东西作祟。” “若是耽搁了五妹妹的病好起来,你们这些做奴婢的个个都要发落了去。” 侍女们连忙惶惶应声。 沈潮云醒过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她下意识摸向右手腕,在触碰到那枚平安扣之后才真正定下心来,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道:“我的病因何而来,大姐姐最清楚不过了。” 这一出声,屋内屋外都静了一瞬。 沈潮云费劲地掀开床幔,瞧见侍女们纷纷愣在了原地,冷下脸道:“愣着作甚?扶我起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靠得近的侍女们连忙放下手里的燃香,掀床幔的、扶她起身的、去端药过来的……屋内很快就忙活了起来,直接将沈若雪晾在了那里。 沈潮云被这香火熏得眼睛酸涩,忍不住流泪。 她阖起眸子,吩咐道:“把香灭了,开窗通风。” 侍女犹豫道:“可是小姐……大夫说您病着不宜开窗……” “五妹妹这是才醒过来就耍威风呢,”沈若雪冷哼了声,“这香是母亲专门去宝华寺为你请回来的,你这是要糟蹋母亲的心意不成?” 沈潮云淡声道:“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恹恹地道:“待我病好了定会亲自去道谢,可我这会儿尚在病中闻不得熏人的东西,若是出了差池在贵妃那边也不好交代。” 闻言,沈若雪眉眼间露出一丝得意。 “这就不用妹妹操心了,此事我们已然知会了贵妃娘娘和景王殿下,他们都认为妹妹该去去晦气。” 说完,她挑眉道:“听到了没?这可是贵妃娘娘的吩咐,还不快给我继续熏。” 侍女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潮云微顿,眯起了眼睛。 这是想要断了她借势的打算,反过来要给她一个教训了。 她扯了下唇角,面容仍然苍白虚弱,讥诮地笑了笑:“既然如此,把这些香分两份出来送去给大姐姐和夫人,毕竟若我晦气的话,和我待得最久的你们也逃不过。” “贵妃娘娘的好意,合该咱们全家一起领用。” 沈潮云朝着门口弯了弯唇角。 沈若雪气急:“你!” “嗯?大姐姐觉得我厚此薄彼了?” 沈潮云略显诧异地道:“那好吧,索性再分出两份来,给大哥和父亲大人各送一份。还是大姐姐聪慧,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的才好。” 真是个听不懂人话的蠢货! 沈若雪气得甩袖离去。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胜负已分。 侍女们连忙低调地处理了手里头还燃着的香,又听话地开了窗子通风,一丝一毫也不敢多加怠慢。 沈潮云收回视线,眼下只觉得浑身黏腻难受。 她觑了眼外面大亮的天色,问道:“我睡了多久?” “回小姐,现下已是未时三刻了。” 那就是睡了快一天一夜。 发了这么久的汗之后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沈潮云揉了揉仍有些刺痛的太阳穴,慢慢呼出口气,命人下去备水她要沐浴。 等擦完身,她这才喝了碗粥祭了祭自己的五脏六腑庙。 刚吃完,就有侍女端着碗黑乎乎的药递给她:“小姐您该喝药了。” 沈潮云眉梢忽地一挑。 她想起刚醒过来的时候闻到的那股刺鼻的药味,闻着不像是治风寒的药,还是小心为上,反正就是把沈家人想得再坏也不为过。 “放着吧,我待会儿喝。” “这……” 侍女为难地道:“可是大夫交代过,让您饭后一定要喝药。” 沈潮云眉眼微压,冷声道:“你想教我做事?” 侍女吓得连忙跪下,低头委屈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担心小姐的身子,小姐这病来势汹汹,大夫说这药得连续喝上一段时日才能完全康复。” “奴、奴婢只是想让小姐快些好起来。” 话音落下,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过了半晌,沈潮云淡淡的嗓音才从头顶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翡翠。” “起来吧,你倒是个忠心的。” “是,小姐。” 沈潮云咳嗽了一声,轻声道:“你也别怪我反应过激,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我那大姐姐是恨不得让我病死在这里呢。” 翡翠神色惶惶,支吾着没有说话。 沈潮云抿起苍白的唇,朝她笑了笑:“院子里这么多人也只有你关心我的身子,我这一关你算是过了,院里还缺了个大丫鬟,就由你来当吧。” 听到这话,翡翠面上划过一丝不敢置信。 沈潮云:“还不谢恩?” “奴婢多谢小姐提携,日后定当为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翡翠面色激动,感恩戴德地说了许多好话。 沈潮云没有错过她眼里划过的那抹轻蔑,很轻地笑了声,随意寻了个由头就让她下去了,等她一走,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淡了下来。 起身,将汤药倒在了一盆矮子松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神色恹恹地躺回了床榻上。 刚睁眼就看见不想看见的人,这一天还真是晦气的不行,这沈家的人就只知道给她添不自在。 想到这儿,沈潮云摩挲着平安扣的手忽地顿住。 ……若是她昨晚没听错的话,霍大将军似乎说过她阿娘名唤沈行? 他还说,阿娘算是他的阿姐,这世上唯有他与她是至亲之人,他指的单单是两人,话里并未带上沈家。 所以她的沈,不是沈子兴的沈,而是阿娘的沈。 沈潮云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 但很快,她又忍不住担心: 也不知道他信了昨夜她说的那些话了没有。 第13章 她的叔叔、再见霍勖 霍大将军真的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吗? 若是不信,又该怎么取信于他呢。 想起萧家迫在眉睫的危机,沈潮云就辗转反侧。 她知道自己不算聪明,所以自从重生以来,她就一直在努力思索。 怎么报复沈家,怎么解除婚约、怎么救下霍勖—— 沈潮云想了许久,最后发现她能走出最好的一步棋,就是闹大动静,将现在的水给搅浑。 所以她要划伤自己的脸,要让所有人的注意到都集中到沈家和景王,要设计柳羽然撞破李元景与沈若雪之事,坚持要住进朝晖堂…… 最好是能把更多的人卷进来,无论是看热闹还是想要蹚浑水的人。 ——所幸,她的运气不错,结果比预料的更好。 她终于为自己挣下这口喘息的机会。 可眼下却依然不知,该怎么破解眼前萧家的危局,毕竟这世上将她当亲人的人不多了。 沈潮云恹恹地垂下眼眸,苍白的唇抿了起来。 无意识地轻轻碰了下腕上的平安扣。 她忽然顿了一顿。 不,在这世上我还有一个小叔叔。 沈潮云很轻地抿了下唇角,脑海里缓缓浮现出昨夜的情形。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但却对他离开前说的话记得很清楚,也记得他说出那句‘你该喊我一声世叔’时格外认真的眼神。 如今,她唯一能够倚靠的只有霍勖。 只要他活着一日,李氏皇族便不会动她。 而她则会竭尽全能保下他,不让他被皇权所倾轧。陛下想要收拢兵权,柳贵妃与李元景正是看透了这点,故而才能打着为陛下分忧的旗号盛宠不衰。 他们甚至早早地就埋下了暗线。 上辈子,下毒谋杀霍勖和在西南边陲陷害萧将军叛国,这两件事几乎是前后脚发生的。 也正是因为这两份功劳,李元景很快就被立为了太子。 但沈潮云当初在交出财库钥匙之后,就被幽禁在废院里,外面的消息很少能传进来,只有在院里盯着她的嬷嬷偶尔会交谈几句。 拢共知道的还不及沈若雪说得多。 是了,她眼下人还在沈家,纵然外头还有许多麻烦等着她,但沈家于她而言却是首要的。他们欺她、辱她,前世今生的仇是一定要报的。 沈潮云顿时有些茅塞顿开之感。 牵制住沈家,做些她力所能及之事,既是给他们添些麻烦,那也是在为萧将军争取时间。 沈潮云心情雀跃地走出屋子,衣袂如莲,广袖生风。 秋日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涌进肺腑。 真是个好天气啊。 少女站在游廊飞檐之下、石阶之上,仰起头,半眯着眼睛去迎接洒落下来的明媚的阳光。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哪怕手中并无依仗,她以身入局也能搅动一方风云。 不是棋子,而是执棋手。 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小变化,却让沈潮云胸臆激荡。 睁开眼,她的眼底浮动着淡淡的碎金色光芒,漆黑的眼瞳仿佛焕发新生。 沈潮云迈下台阶,脚步轻快地经过廊下的蔷薇花,看见这一幕的丫鬟们纷纷吓了一跳,连忙小跑着跟在她身后,喊道:“五小姐,您跑慢些!” 她拎起裙摆,一直走到楼阁前面的湖附近才停下来。 湖面上架着一条长长的游廊,飞檐斜角,顶上铺着琉璃瓦,在光下折射出散发着多彩夺目的光芒。 沈潮云仰面,注视着璀璨的琉璃瓦,腮帮微微鼓起。 她的目光那样专注、沉静,仿佛一汪平静的深潭下有什么在涌动,碎光掠过,无人看清。 大庆原是没有琉璃瓦的,这是西域独有的东西,所以最开始只有皇宫会用琉璃瓦建亭台楼阁,直到西域商路因战乱而逐渐无人敢走,琉璃瓦也有价无市。 直到有人重新走通西域商路,那人就是沈行。 只有沈记才能拿得出这么多的琉璃瓦。 这座朝晖堂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莫不出自于沈记,而这与沈家本该毫无干系。 不过是假借她的名义骗来的罢了。 “在看什么?” 就在这时,眼前忽然暗下来。 一只劲薄修长的手虚横在了她的面前,遮住了七彩的琉璃光。 冷冽的嗓音在她的耳畔响起,就像是一颗忽然投进雪泉里的石子,她心头忽地一跳。 沈潮云转头回望。 她本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个身穿轻甲气势凛冽的大将军。 却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身穿玄色锦袍的清隽郎君,墨发高束,腰身挺拔如松,只是稍稍一低头,身形便能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霍勖撤回手掌,随意挥了挥,院里原本的下人们便尽数退去。 取而代之是整顿有肃的寒甲军。 霍勖低声提醒道:“日头烈,日后切不可再直视太阳。” 这话听起来像是长辈在教训她似的……这种从未有过的经历让沈潮云愣了下,本想问他怎么来了,却在开口的刹那又闭上了嘴。 她想起来了,昨晚他说过今日再来见她,他没有食言。 沈潮云心头暄软,先点头乖乖地应了句‘知晓了’,接着才解释道: “我没有在看太阳,我看的是琉璃瓦。” 说完,她顿了顿。 抬眸最后又望了一眼廊檐,接着才转身仰起脸看他:“我在想,当年以女子之身走通西域商路带回琉璃瓦的阿娘,会是何种模样。” 霍勖眉梢一动:“想看?” 许是他的语气透着些许懒散,又或许与他看起来实在像哄小孩,沈潮云一时间没办法将他与传闻中那个武断暴戾的大将军联系起来。 她听见这话怔了怔,下意识问道:“能看?” “你想,就能。” “当年跟随你母亲去西域的老人里面还有一部分留在沈记,我记得裕丰堂掌柜的手里,应该还有那会儿请画师画的一幅画。”霍勖垂下眼。 听到裕丰堂三个字…… 沈潮云漆黑的瞳孔微微收缩,指尖忍不住蜷了起来。 过了半晌,她才慢吞吞地道:“我会的。” 霍勖挑眉,只当是小孩怕见生人,于是放轻嗓音解释了句:“他们会很喜欢你的。” 沈潮云低头道:“我知道。” 只是她上辈子说过也做过太多伤害他们的事。 最后她被关在景王府废院里,仍坚持要来见她的却还是裕丰堂的人。 她配不上他们的喜欢。 第14章 走,世叔给你出气 沈潮云记得很清楚。 上一世,在她为了救沈若雪而在火场里被烧伤之后,大婚推迟,但她仍然被送进了王府。 裕丰堂的掌柜便屡次提出要来见她,但消息都被李元景给拦下了,没过多久李元景就来找她要财库钥匙,她被哄骗当真交了出去。 可裕丰堂却并不认那枚钥匙,而是要她亲口承认愿意才可以。 正是有沈记从中周旋,她才没在失去财库钥匙之后被悄无声息地杀掉,哪怕只是多苟延残喘了两年。 而在那之前,她却当着他们的面说商人都是低贱的。 她还说,哪怕是当昌平侯府的私生女也是士籍,她是绝不会沦落到像他们一样低贱的商籍的。 沈潮云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唇角慢慢抿起来。 这时,一只手掌覆在她的头上揉了揉,懒散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小孩子别瞎想,他们虽是商人,却从没有比其他人矮一头,你母亲也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很有趣的人,你见到了就知道了。” 这口吻就是纯粹的长辈关怀小辈。 沈潮云眼眶微热,忍不住仰起头看着他,第一次打从心底露出点由衷的亲近来:“小叔叔……那,若我做了让他们讨厌的事怎么办?” 听到她的称呼,霍勖挑了下眉。 鸦黑的眼睫微微垂下,便瞧见那双圆溜儿的杏眸说不出的明亮潋滟,还有那枚快触到他下巴的鼻尖。 “你问我做错事了该如何是好?” 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看着眼前清瘦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背在身后的手虚攥了攥,有点想动刀。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沈家将她养得很好。 毕竟这个沈家,不过是凭着与沈行阿姐同姓方才有如今的地位。 “自然是有错就改,挨打立正,日后莫要再犯便是。” 沈潮云眨巴眼睛:“这就够了吗?” 霍勖颔首。 少女不由松了口气,好似瞬间便卸掉了肩上大半的重量,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她弯起眼睛:“那我要去裕丰堂看阿娘的画像。” 目光落到她侧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霍勖眉眼微压,屈指隔空点了一下,问:“没上药?” 周遭好似凭空生出了冷冽。 沈潮云若无所觉,点头,语气满不在意地道:“上过药了,只是好得慢而已。” 她刚想告诉他这伤是她自己划的…… 就看见他转头喊了声:“乌泉。” 面冷黑煞的寒甲军后头立马探出个脑袋来,一个挎着医箱的男子走了出来,他先是遥遥地朝着两人作了一揖,笑眯眯地走近:“将军。” 说完,又朝着满脸好奇的沈潮云拱手道:“小娘子,卑职是寒甲军中的大夫。” 这一说,她的眼底就浮现出一丝恍然。 看来这就是那位云游天下的神医,待在霍勖身边的弟子了。 上辈子小叔叔中毒之后,没有立刻毒发而死,就是因为他身边的大夫是神医弟子,活生生将他的命延长了十几天,这才保住了一部分的人。 霍勖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替她先看脸上的伤,再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毛病。” 沈潮云也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三人便踏上游廊,在不远处的凉亭坐了下来。 乌泉先是检查了一下她脸上的伤,接着才为她把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脸上原本乐呵的表情逐渐消失,过了好半晌才收回手。 他慢吞吞地瞥向霍勖,后者朝他微不可见地摇了下头。 见他这副凝重的表情,沈潮云有些惴惴不安。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乌泉忽然笑起来:“脸上的伤坚持擦药就行,我回头就把我师傅的祖传祛疤秘方给你用,还有就是身体有些亏空,我给你多开点补药吃吃。” 就这些,没了? 沈潮云疑惑地扬起眉梢。 这时,霍勖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你怎么会身体亏空?” “沈家是怎么养你的?” 听到这话沈潮云怔了一下,过去的事她不想提,就含糊道:“就那样养的呗。” 你能指望养在小城镇乡下庄子里的私生女能过得多好呢? 乡下的嬷嬷蛮横,时常会克扣下京城送去的东西。 有时候是贪了银两,有时候是一件冬衣,也有的时候是吃食……虽然京城也没给她送过特别多的东西,最多就是让她饿不死罢了。 那时她还以为是刁奴私下克扣,总想着家里定然是不知情的,她总有一天是要告状的。 但这样单纯的想法在入京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沈潮云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先是告诉她私生女要从侧门入府,再一入府就被府内的公子小姐欺负,好不容易见到了记忆里的阿姐,她却笑着将她送进了柴房。 她说,像她这样的私生女只配睡在这种地方。 这都是些不愉快的记忆。 沈潮云不想因为这些事让小叔叔徒增烦恼,于是抬起眸子,深吸了口气刚要说些什么,头顶忽然覆上了一只宽大温暖的大手,他很轻地揉了一下: “我们阿奴受委屈了。” 语气了然,没有丝毫犹疑。 沈潮云指尖倏地绷紧,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默然良久。 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红了眼睛。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听到这句话的那天了。 还在庄子上的时候,她总是期盼着哪天能被接回爹娘身边,她要将这些年受的委屈全都说出来,再央着他们为自己好好出口气。 可被接回京,在见到了他们是怎么对待她的之后,她就再没想过要说出那些话。 因为知道他们不在意。 说与不说就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 连她自己都忘了那段时日,可却有人记得也有人在意,会有人对她说上一句受委屈了。 明明、明明在此之前她与他甚至素未谋面。 “其实也没那么委屈……” 沈潮云压着眼底漫起的潮意,仰起脸看着他,却在对上他那双冷冽得好似雪原的眸子时,又忽地泄了气,忍不住说道:“不,我很委屈。” “庄子上的嬷嬷抢我的冬衣,还抢我好不容易从山上猎到的野鸡,我吃不饱也穿不暖。” “她们赶我去砍柴,还在冬日抢我的炭火。” “我……” 话还没说完,霍勖忽然站了起来。 沈潮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心里有些难过,以为他不耐烦听这些。 下一瞬,她的手腕突然被他握住。 低冽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走,世叔给你出气。” 第15章 超凶护崽、为她撑腰算账 沈潮云被男人带着往外走去。 握住她的那只手掌很大,大到能将她细瘦的手腕全然包进手里,可却没有给她任何一丝一毫自己被人束缚锢住的感觉。 抬起头,就能看见他蓄势待发的背影。 就像是小时候她看见的,庄子上嬷嬷的孙儿被隔壁的小孩欺负了,嬷嬷就是这样气势汹汹地去替他出气的,斗志昂扬得像是超凶护崽的母鸡。 沈潮云脑子有些钝钝的,意识还停留在了他方才说的那句话上面。 他说的直接,嗓音不复先头的懒散,冷冽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嚣张狂妄的意气,如将出鞘的利刃。 令她真切地意识到,她好像真的有了个长辈。 从未有过的经历让她兴奋得心头微微发热,手心也不由冒出了汗来。 直到看见寒甲军奉命去把沈家人带过来,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出气是要直接找沈家算账。 还不是自己找上门去,而是强行把人带过来。 这幅主人家的做派让沈潮云不由哑然。 不似她百般算计,最后还要以身入局才能逼得他们退让几分,他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这城里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无处遁形,退避三舍。 乌泉跟在后面,望着前头那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 小姑娘瞧着软和,步子小,霍勖那样个傲骨磷磷的男儿,虽是气急了拽着人家走,可才走两步竟也能耐下性子等她,与她并肩而行。 “宫里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打算怎么做?” 霍勖拉着她坐在待客厅的主位之上。 自己则是收了手,以一副护卫的姿态悍然地站在她的身侧,垂下眸子望着她。 沈潮云下意识抬起头,想看清他的神色,再思索怎么回应。 可霍勖素来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哪怕此时他心情极其不悦,连那丝丝蔓延出来的戾气仍被他敛了起来,她自然是看不出来的。 那他问自己的打算,又是什么意思? 沈潮云也拿不准他问的究竟是沈家还是她与李元景的婚事,这两件事她心中自然有些成算,只是他待她虽好,可也不能对他全盘托出。 交浅勿言深。 她想了想,索性就事论事道:“景王既与旁人有了首尾,那这婚自然是不成的,我会想办法退婚。” 只不过这婚终究是皇帝赐的,想要退不容易。 说完,沈潮云又重复强调了一遍,也不知究竟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霍勖剑眉一挑,低低地嗯了声。 沈潮云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的时候,心底总有些发虚,担心他会问起昨日之事,问她是怎么知晓那杯酒有毒,又是怎么知晓那些军事机密的。 她的额上又浮出细细密密的汗来,忍不住垂下视线。 霍勖见了也没说些什么,只是左手拇指却抵在了剑柄之上,动作慢慢地摩挲着。 看得乌泉心惊肉跳,生怕他在这里大开杀戒。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 直到院子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沈潮云抬眸望去,就看见沈夫人、沈若雪等十数个人被寒甲军围在中间走来,人数一多看起来就颇有浩荡之感。 除了去上朝的沈子兴,和不在府里的沈蔚。 几乎整个昌平侯府能说得上话的主子都被带来了,包括沈子兴的几门妾室和她们的子女。 两辈子加起来,沈潮云见过的沈家人都没今日这般齐。 就是脸色难看了些,不像是来见客倒像是来上坟。 沈潮云在心里小声点评了句。 想到这儿,她忽然发现如今是自己坐在最上边,那他们来上的坟可不就是她的了。 这倒是应景了。 沈潮云乐的唇角轻轻抿起,却压根没有要起来的打算。 小叔叔让她坐的,那她自然坐得。 霍勖余光始终落在小姑娘的身上,见她没有胆怯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勾了下唇角。 待瞧见沈潮云安然坐在上首没有起身的打算之后,沈夫人神情立马就阴沉了下来,刚要训斥又看见站在她身侧的男人,只得压着怒气道: “大将军如此行事就不怕御史弹劾么?!” 她好歹是侯夫人,被人不顾意愿强行押过来,把侯府的脸面置于何地! 霍勖抬眼,冷冷地睨向她。 只一眼就让沈夫人如坠冰窟,心底对他的畏惧隐隐盖过了怒气。 当年霍皇后死后,年仅十几岁的霍勖单枪匹马杀进宫里,逼得陛下血洗当年所有参与的世家,沈夫人当时已经嫁给沈子兴,她是亲眼见证了的。 可就是这样一尊煞神,如今却像保护神一样站在沈潮云的旁边。 她几乎是下意识捏着帕子往后退了两步。 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沈夫人的脸色陡然间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沈若雪伸手扶住她,低声喊了声母亲。 接着目光陡然间投向沈潮云,拧眉喝道:“小五,你看你像什么话!母亲在这儿你也不知行礼么?你竟也坐得住,还不快请母亲去坐着!” 沈夫人蓦地抓住她的手:“雪儿。” 沈潮云故作诧异地问道:“我为何坐不住?” 她弯着眼睛,轻笑着开口道:“我如今病了身子不好,昨夜大姐姐随着父亲大人来我院子里时也见到了,他都挂念我的病免了行礼,夫人还能越过他去不成?” “……你!” 沈若雪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沈夫人制止了。 “她们平日就是这样待你,”霍勖偏头,下颚绷出一道清晰紧致的轮廓,“大呼小喝?” 他低眸,屈起指节敲了三下剑柄。 听得他这么说,沈夫人等人脸色皆是一变。 即便是先头再糊涂,这会儿他们也都明白了过来,大将军这是来给沈潮云出气来了。 可……镇北大将军少回京都,那他又是怎么和沈潮云认识的?又怎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来给她撑腰? 众人心下顿时一片骇然。 沈若雪霎时一惧,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昨日霍勖去给她贺了生辰。 沈潮云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略微嘲讽地勾了下唇。 她仰起头望着霍勖,很轻地摇了下头。 见状,沈夫人忽地松了口气。 然后就听见她又道: “不止。” 第16章 霍勖动怒、众人下跪道歉 “我吃的是比下人还要差的剩食,睡的是柴房,穿戴的是她们改过的旧衣。” “大呼小喝是因为我只是个乡下来的私生女。” “夫人教我要对沈家感恩戴德,让我从小事做起,所以我每日都去服侍她的女儿。” 沈潮云吐字很轻,但听起来却清晰非常。 沈夫人的脸色骤然间发白。 没想到她竟然会当着霍勖的面这样说,一时间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沈若雪下意识反驳:“你在胡说八道!” 沈潮云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自然而然就将话给说出来了,目光有些忐忑地看着霍勖,怕他觉得自己很麻烦。 她回京至今,连两月不到。 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霍勖眉头倏地拧起,嗓音透出一股寒凉:“还有吗?” 沈潮云没从他的眼神里瞧出嫌弃来,心里顿时生出了一丝雀跃,摇了摇头。 有自然是有的,比如连下人也能羞辱她,随意责骂打罚她,又比如故意带她去参加诗会出丑,这样的事说出来都没有什么意义。 而且也并不重要。 毕竟主使者就在眼前。 霍勖垂眸,看着小姑娘柔软信任的眼神,喉头似是瞬间哽了一下,黑眸晦暗。 他与她不过才见第三面,就因为他说过几句话,她都能这般信赖于他……甚至不加怀疑,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他这个叔叔尚且如此,其他人呢? 这样不对。 霍勖抵着剑柄的指腹用了点力。 片刻转过头,漆黑的眼珠子冷然地盯着下面的人,寒声道:“一个个排队,过来低头道歉。” 此话一出,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让他们向一个小丫头片子低头道歉,这不可能! 别说是沈夫人不愿意,就连那些有儿有女的妾室也不乐意向私生女低头,更别说府上那一个个心高气傲的少爷小姐,他们何时将沈潮云放在眼里过。 在场的人,哪个嘴上没说过沈潮云。 一干人面面相觑。 看到旁边黑脸肃杀的寒甲军,他们有些心慌,但他们好歹是侯府的人,难道还真能把他们怎么样? 沈夫人强撑着体面,攥紧帕子道:“霍将军,我承认我们之前对这丫头是疏忽了一些,到那这都是底下的丫鬟婆子欺上瞒下,我与侯爷已经惩处过了。” “况且,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把她拖过来。” 霍勖冷戾的声音将她未尽的话打断。 这个她,指的不是沈夫人,而是她身边的沈若雪。 两名寒甲军唰的出列,一左一右攥住沈若雪的手臂,竟是直接拖着她上前跪在了地上。 膝盖磕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嘭的一声。 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沈潮云面前。 抬起头,就能看见她低下头投来的讥诮眼神。 沈若雪只觉难堪无比,脸上满是错愕惊慌,失声尖叫:“我是昌平侯嫡女!你们怎敢这样对我,等我爹爹回来定饶不了你们!” “雪儿!” 沈夫人着急上前却被拦了下来。 原本还在喧闹的一众人顿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要么自己道歉,要么我教你怎么道歉。” 霍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随时都可以捏死的虫子,黑眸沉沉似翻涌的乌云。 那些在沈潮云面前刻意收敛的戾气尽览无疑。 闪着寒光的冰冷剑锋直指她的咽喉。 沈夫人吓得心跳骤停,惊愕地喊:“你不能这样!” 沈若雪骤然间血色尽失。 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拼命叫嚣:他会杀了她!他真的会杀了她的!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我……我说,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那样对她。” 她连嘴唇都是颤抖的。 但下一瞬,那道如恶鬼般的嗓音又响了起来:“错了,你不该和我道歉。” 沈若雪呼吸蓦地一窒,紧紧地攥起了手。 隐秘的心思被戳破,她脸色又是一白。 剑尖随时都有可能戳破她的咽喉,她不得不忍着屈辱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沈潮云,胸腔内屈辱愤怒的情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让她眼睛发红。 沈若雪死死地咬着牙:“对不起妹妹,我先前不该那样对你,我错了。” 霍勖侧眸,看向乖乖坐在那儿的小姑娘,问:“满意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闻言,沈潮云收回扫向沈若雪的目光,仰面,笑盈盈地对他说道:“满意。” 小叔叔的剑应该是用来指向疆场、指向敌人的。 这些人不配她小叔叔用剑。 也不配让小叔叔因为他们脏了剑也脏了手。 关于她的那些仇,她自己会想办法报复回去,但绝不能让别人用这件事去攻讦他。 听见这话霍勖眉梢一动,眉宇间的冷戾缓缓散去,周身冷冽的气息也敛了起来,转眸冷冷地看向底下瑟瑟发抖不敢出声的一干人。 “知道该怎么道歉了么?” 沈若雪还未被放开,只是陡然间松了口气瘫在了地上。 连沈夫人所出的嫡女反抗都是这副模样,其他人心里纵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忍着屈辱上前,可道歉归道歉,若真跪下了日后如何自处。 沈宇齐眼睛滴溜地转,于是拱手道:“抱歉妹妹,先前之事都是为兄的不对。” 话才刚说完,一个茶杯突然破空而去砸在了他的膝盖上—— 茶杯摔得四分五裂。 他猛地就跪在了满是碎片的地上,双腿瞬间鲜血淋漓。 “重新说。” 冰冷的嗓音从他的头顶传来。 沈宇齐痛得发抖,打从心底畏惧着眼前的这个人,颤着声音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之前都是我鬼迷了心窍!” 有了他做反面例子,其他人也不敢再抖机灵。 只得咬着牙跪在沈潮云的面前道歉。 沈潮云看着面前跪了一地的人,眼神说不出的讥诮。 可非要说畅快也谈不上,她只觉得心里好像忽然有些空落落的,他们今日跪她,不是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了,而是碍于霍勖在场。 他们害怕、畏惧着小叔叔。 她甚至从这些人的眼中看出了对她的怨恨。 因为是她,霍勖才这么对他们的。 沈潮云想到这儿忽然反应过来,她怎么能不感到畅快呢? 这是她的小叔叔,就是来为她出气的呀。 第17章 有长辈撑腰、写认错书、蜜饯 若他们不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今日这遭也轮不到他们。 就算他们不服又怎样? 从前她是孤女任人欺侮,有苦也无法诉说,如今她有了长辈为她出头,那他们再不服也只能憋着。 往日难道这些人就不曾去向姨娘、沈子兴告状么? 沈潮云想通这个关窍,顿感神清气爽。 霍勖轻飘飘地扫了他们一眼,黑沉沉的眸光往上移,落到了大厅内仍站着的沈夫人她们身上,眼睛微眯,冷声道:“到你们了。” 高门大户里的腌臜事他不是没有见过。 若没有长辈的支持,光是地上跪着的这些个小辈哪敢对一个陛下亲封的县主出言不逊? 不过是在她们的授意之下做出来的罢了。 一听到这话,在场的姨娘们脸色又是一白,慌乱无措地看向沈夫人。 沈夫人脑海里的那根弦绷到了极致,指甲紧紧地抠着手心,越到这个关头她反而越是冷静下来,看向霍勖的眼里藏着一分恐惧。 她知道,若是不能顺他的意思去做,眼前这个煞神是当真会动手的。 当年他持剑入宫,连陛下都不曾降罪于他。 又因着这些年他孤身在北疆闯出了一番名堂,又有十万寒甲军在手,故而连陛下也要礼让三分,沈子兴这个侯爷自然不被放在眼里。 沈夫人深吸了口气,转眸望向了坐在那儿的沈潮云。 努力地挤出个温和的笑来:“小五,母亲承认这段时日忙于其他事,有些疏忽于你,你的姐妹们行事的确有些对不住你,你方才说的那些,日后我们定会好生弥补给你的。” “至于那些个不长眼的奴婢,你告诉母亲,我这就替你把他们打发出去。” 沈潮云眨了下眼睛。 有些惊奇地看着沈夫人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 在她的记忆里,沈夫人永远都是高高在上、光鲜亮丽的骄傲的人,她随便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住进柴房,也能让她在府里孤立无援。 沈潮云从没想过会见到她这个样子。 她心里直呼稀罕,虽也想多看一会儿沈夫人这个样子,可终究是不行啊。 此人是侯夫人,也是有诰命的朝廷命妇。 霍勖若真让对方给她下跪道歉,这话一传出去那些文人墨客的笔杆子都能戳破他的脊梁骨,恨不能将他钉在耻辱柱上,写上他无视法度,连陛下封的命妇也能侮辱。 他们可以骂她沈潮云不敬嫡母,德行有亏。 可她却不能让小叔叔为她背上骂名。 沈潮云眼眸沉静,起身走到了霍勖的身边才停下,仰起头同他笑了笑。 霍勖垂眸,微不可见地松了下剑柄。 她对着沈夫人慢声道:“霍将军曾与我说过,有错能改善莫大焉,此话我也赠与夫人,您既已知晓错了,想来日后也不会再犯。我是晚辈,自然不会与您计较。” 说到这儿,沈潮云顿了一顿。 她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哑意,又继续道:“不过我这人终归是小地方来的,名门望族的胸襟我学不来,所以还请诸位向我写下一封认错书。” 沈若雪呼吸蓦地一窒,睁大了眼睛。 其他人也纷纷惊诧地抬头看向了她。 ……写下认错书,岂不是就将把柄送到了她的手里! 沈夫人气得几欲呕血,脸色难看,用力掐着手心才勉强稳住声线:“小五,我们都真心知错了,这认错书就不必了吧,一家人何须生分至此?” 沈潮云在心里嗤笑,如今他们与她倒又成了一家人了。 她摇了摇头道:“夫人错了,正因为是一家人方要如此。” “霍将军与我阿娘是故友,骤然听闻我在府上竟过得连下人都不如,情急之下方才请来诸位,言辞虽有些激烈,可也是拳拳关切之心,想来夫人定能明白。” 忽地听到这话,霍勖微微一怔。 沈潮云唇边勾着笑,眼底却布满了寒意,直言不讳:“写下认错书,我与霍将军自然不会揪着不放,但若是不愿写,我也可以命人去将父亲大人请回来。” 今日这遭事,如今勉强还能用内宅之事解释。 只要大家的嘴都闭得紧紧的,那今日被逼着下跪道歉的事就传不出去。 可若是沈子兴因此被喊回来,这桩事就怎么也瞒不住了,到时脸面尽失不说,恐怕还会连累到沈子兴,毕竟沈潮云的身份不同。 他们好面子,所以一抓一个准。 霍勖挑了下眉,目光略微意外地看着眼前身形单薄的小姑娘。 好似看见一只瘦弱的小狼在张牙舞爪。 而她要护着的竟然是他。 “夫人,您可想好了?” 沈潮云朝她弯了弯眼睛。 沈夫人咬紧牙关,自然也明白了她话里带着几分威胁的意思。 倘若哪天外面因此事说起了霍勖的不是,那她就能拿着这些认错书去澄清,相安无事最好,若哪日真撕破了脸皮,那她也有掣肘的法子。 就为了个霍勖,她竟敢这样做! 沈夫人心中气急又无法,转头瞥见还跪在地上的女儿,只能强撑着体面笑道:“小五说的是,我们既做错了事,那合该写封认错书。” 沈若雪气得脸色涨红:“娘!” 若真写了,日后岂不是任由这个私生女拿捏! “去拿笔墨纸砚来。” 忽地,霍勖冷淡的嗓音再次响起。 寒甲军中当即有人出列,抱拳应是。 没多久,十几张书桌和笔墨纸砚就都被带上来了,放在了一众人的面前,就连沈夫人都没例外。 纵然再不愿意,也只能咬着牙写。 在等他们写完的空隙,乌泉端着碗煎好的药走了过来,将药碗递给了沈潮云。 “小娘子,趁热快些把药给喝了吧。” 沈潮云道了声多谢,双手接过碗,仰起头一饮而尽。 她被苦得皱了下鼻子,忍不住闭起眼睛。 这时,她忽然听见有人低声道:“张嘴。” 沈潮云下意识张开嘴。 下一瞬,便感觉嘴里被人塞了个什么东西,很快丝丝的甜意便泛了开来。 ……这是蜜饯的滋味。 沈潮云茫然地睁开眼,正好对上霍勖漆黑的眼眸。 第18章 年少不可得之物,今日得到了 沈潮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呐呐地喊:“小叔叔。” 这么短的功夫,乌泉便熬好了药已是极快,可他怎么连蜜饯都准备好了? 霍勖嗯了声,将手里的纸包递给她。 见她神色不解,便解释道:“药总是苦的,来之前担心你会喝不下药,所以就提前备下了。”说完,他又问了句,“不喜欢蜜饯?” “没有!” 话才刚落,沈潮云便连忙摇头。 那苍白瘦长的手指紧紧地抓着那包蜜饯,眼里泛着明亮潋滟的光彩,她仰着头,软下嗓音道:“喜欢,多谢小叔叔。” 没有人会在她生病喝药的时候记得给她带蜜饯。 沈潮云压着眼里的泪意,朝他展颜一笑。 小时候,她就见过嬷嬷用蜜饯哄孙子喝药,她不知是何滋味,心里总盼着有一天也能吃上。 可哪怕她再怎么撒泼讨要,却依然得不到。 之后来了京城,手头有了零钱也能买的起蜜饯,可尝起来却始终觉得滋味是不同的。直至今日,她方才觉得,是了,就该是这个滋味。 沈潮云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般真切地发现: 过去那些她所羡慕过的不可得之物,都在以另一种方式落到她的身上。 看着她对一包蜜饯都珍之重之的欣喜模样…… 霍勖眼神微沉,眉眼间那些被敛起来的丝丝缕缕戾气又冒出了头。 胸腔内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令他只觉酸涩心软。 本不该是这样的。 她本不该活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霍勖偏头阖了下眸子,险而又险地遏制住了杀人的意愿,指腹死死地抵在剑柄之上,可他却不能,若他此时真动了剑,那就白费她为他谋划一遭了。 自己的名声不顾,却还要为他考虑。 霍勖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沈潮云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可她却是极为欢喜雀跃的,连脸上的笑容都泛着丝丝的甜意。 连要将这包蜜饯藏在哪里她都想好了。 这是小叔叔送的,她舍不得吃。 乌泉看着沈小娘子这般模样,眼睛也是蓦地酸涩无比,整颗心顿时就软了下来。 难怪将军会这么生气,放在他身上他也生气啊。 好好的孩子放在他们家养了几年,却养成了这个样子,这还不如当年将军把人直接带去北疆养着呢,怎么也比如今要强得多。 “将军,认错书都已写好了。” 这时,有将士拿着一叠纸走上前来。 这些认错书都是盖了手印的,每个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桩桩件件全都写在了上面。 沈潮云对此并不在意,只是让人将准备好的盒子拿过来装。 却不想,这叠认错书却被霍勖抽走了。 她微微一怔,这上面写的定然都不是些能入眼的东西。 这些东西既惹了她不开心,就还是莫要让小叔叔也不开心了,想到这儿她便想拦住他:“小叔叔,没什么好看的……” 霍勖随意地翻了翻,从中取出一张来。 瞥了眼最下面的署名后,唇角嘲讽地牵了牵,冷声道:“看来只有本将军命人把刀架在你们的脖子上,你们才会认真地写了。” 说完,他就将纸甩在了沈若雪的脸上。 霍勖低下头,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满是冷戾的杀意: “最后一次,要是你仍写不好这封认错书,我想京城百姓应当不介意看你游街认错。” 沈若雪瞳孔骤缩,脸色唰的变得苍白。 顶着众人或同情或冷漠的目光,她浑身都止不住地战栗起来,死死地咬住了唇,她很想发问:我凭什么要写这个东西?我做的那些事怎么就是错事了! 沈夫人刹那间又惊又怕。 霍勖随手将这沓纸朝他们扔去。 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划过,冰冷地掀唇:“所有人重写,写得让我不满意就一直重写。” 说完,他转身看向沈潮云,眉眼一瞬变得温和。 “你尚在病中,先去休息。” 沈潮云迟疑地看了眼厅内脸色难看的一众人。 乌泉也在旁边劝哄道:“是啊小娘子,你身子弱如今正适合多加歇息,此间事有将军操心,你就放心地回屋去休息吧。” 她抬眼望去,就发现霍勖与他的眼神是差不多的。 ……就像是在劝不听话的小孩。 沈潮云脸色难得有些微赧,她倒是不觉得自己就有这么娇弱,只是生个病而已。 小叔叔故意将她支开,为的约莫是想从他们的嘴里问出这段时日她在沈家是怎么过来的,又或者是探听出在庄子上又是如何过的。 沈潮云本是想拒绝的,可一对上霍勖的眼神,就忍不住抿起了唇。 蜜饯的甜意还残留在唇齿间。 过去那些她已经不在意了的事,最后还是有人在意了,哪怕这份在意迟了许多年才来。 沈潮云最终还是软了神色,颔首道:“好。”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仰起头望着他,小声略忐忑地问道:“那……待会儿小叔叔可要留下用晚膳?” 霍勖呼吸微促,眸光沉沉。 片刻,他点头道:“嗯,等会儿我便去寻你。” 得了他这句话,沈潮云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染上了肉眼可见地欢喜快活,她瞬间笑弯了眼睛,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待客厅。 乌泉刚在心里感慨,她未免也太好满足了些。 然后就接到了霍勖投过来的视线:“……”好好好,走就走呗。 于是他就乐颠颠地拎起医箱,跟在沈潮云的身后一起离开了,能跟在小娘子身边多好,总比留在这儿总心惊肉跳地担心他杀人的好。 远远地瞧着沈潮云开心的背影,乌泉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可是沈家主唯一的女儿。 当年若不是看在沈子兴也姓沈的份上,将军怎么也不会将她留在京城里,毕竟京城繁华,沈家也是高门大户,多养个女儿也不在话下。 可她偏偏却被他们这样对待。 沈小娘子能平安地活到将军回京也实在不容易。 沈潮云却只觉得胸腔内充斥着暖融融的感觉,连四肢百骸里都涌着暖意,她迎着从廊檐洒下来的日光,眸子轻轻地眯了起来。 靠着这份善意,她觉得自己足以熬过下一个冬日。 第19章 跪满一夜、萧家的麻烦 沈潮云离开之后,整个待客厅的气氛陡然凝滞。 顶着霍勖戾气丛生的目光,沈若雪他们心思再多也不敢再在他的眼皮底下搞小动作了,只得颤抖着手老老实实地写完了这封认错书。 沈宇齐双膝跪得血肉模糊,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他写得最快也最详细,就连哪天和友人吃饭时无意说了一句都写了上去,然后诚恳地向沈潮云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并且请求她的谅解。 可偏偏就是这样必过的认错书,却因为沈若雪的乱写而作废了。 导致他不得不忍着疼到眩晕的痛楚,再提笔重新写上一份。 沈宇**里连打死她的念头都有了,他不明白,霍大将军连剑都拔出来了她为什么还敢顶风作案,连宫中的皇子皇女他都敢动手,她一个小小的侯爷之女算什么? 又过了一刻钟,所有人才陆陆续续地写完。 哪怕是写完了,霍勖也没有放他们离开,而是一一翻阅着他们呈上来的认错书。 小到骂她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贱种,大到故意戏弄她不给她饭吃,故意给她带错路到死路再走掉,故意把她关进马厩,嘲笑她大字不识…… 做过的事实在太多。 霍勖越往后看脸色越沉,连指尖都在轻颤,心头聚着难以宣泄的火气。 这还仅仅只是入京的两月,他们就敢这样欺她。 那在庄子上孤立无援的那些年呢? 霍勖眸色发深,直到他将溢出的杀气又一寸寸地敛回去,他才惊觉自己竟有这般的耐性。 若非此时是在沈府,若非他时刻挂念的阿行姐之女就在府里,担心见血会让她害怕,眼下这些人没有谁能好生生地离开这里。 霍勖紧紧捏着这沓纸,眸色几经翻涌才停下来。 她有自己的成算,不愿让他插手。 他阖了下眸子,才冷声道:“全都跪满一整夜,若是被我发现谁中途起来了,腿就不用留了。”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他刚一走,沈夫人立马就想将沈若雪扶起来。 可刚上前就被寒甲军被拦了下来,他们就像是无法越过的高塔般左右站着。 将士们将佩刀一横一斜地架在她的面前,黑脸无情。 中参将卢炳朝她龇起了牙,冷笑道:“夫人,将军说了要跪满一夜。” 沈夫人顿时又怒又怕,本想与他争执,可转念一想自己与身份低下的兵卒在这儿争论着实丢脸,只好忍着怒,压着气求起了情,放她的女儿起来。 再怎么也不能继续跪下去。 她好说歹说,寒甲军就是不为所动。 卢炳道:“将军的命令不可违抗,夫人若有异议大可去寻将军,您想让小姐站起来是不行的,但您若想作陪,那吾等也不会拦着。” “胆大妄为!你们真是胆大妄为!” 沈夫人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 屋内的沈潮云在将那包蜜饯妥善放好之后,又吩咐丫鬟翡翠去准备饭食。 等屋内没了其他人,她才看向乌泉问道:“乌大夫,今日之事可会影响到小叔叔?” 沈潮云忍不住抿起了唇,眉眼间有隐忧色。 沈子兴本人虽不足为惧,可他还有个身份他们却不得不在意,那就是他还是当今陛下的奶兄,今日之事若处理不好,极有可能被当成打陛下的脸。 “小娘子放心,将军心中有数。” 见她自己这般艰难的处境,却仍挂忧着将军的安危,乌泉心中一暖。 多好的孩子啊,也不知道沈家人怎么就忍心对她不理不睬这么多年的。 乌泉猜到她在担忧什么,笑着哎了声,劝慰道:“别说是一个昌平侯,就算是再来几个皇亲国戚凑上前来,也影响不了将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听他这么说,沈潮云才稍稍放下心来。 无意识地抚上腕骨的平安扣,原本她是想先将沈家背后的李元景搞倒,然后再逐步收拾沈家人,可霍勖今日所为,意味着她要加快速度才行。 不仅如此,还要防着他们对他下手。 她要尽快了,要再快一点。 沈潮云垂下眸子,鸦黑的眼睫很轻地颤了颤,正想着,耳朵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由远及近。 每一步都有着一模一样的间隔。 她如有所感地抬头朝外看去,先看见的就是霍勖那张冷冽的面庞,紧皱的眉眼隐隐可窥见骇人的气势,接着才注意到他步子迈得极大,如长风卷云。 整个人犹如出鞘的宝剑,嗜血冷戾。 可刚靠近,他便尽力舒展了眉眼,周身的戾气也敛得一干二净。 沈潮云眨了下眼,略有些紧张地福身:“见过小叔叔。”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他的声线很低,冷冽中带着一丝沙哑。 霍勖伸手虚虚地托了她一下。 沈潮云小声地哦了下,忍不住伸手摸了下鼻尖,没有问他在中厅那边怎么待了那样久,而是先请他坐下,然后又从桌上拿起茶壶为他倒了杯茶。 做完这些,又觉不够,将桌上的点心全都推到了他的面前。 那双漂亮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这模样就像是只忙碌的小蜜蜂。 哪怕此时的她一无所有,也想要将最好的东西呈到他的面前。 “方才匆忙,还未问起小叔叔今日前来是有何事吗?” 沈潮云有些着急地问道:“可是萧家那边出了什么麻烦吗?” “你也坐下。”霍勖收敛起冷意,神色平静散漫开来,伸手轻拽了下她的衣袖。 “今日我来寻你便是要说此事。按你所说,景王与柳家欲对萧将军动手,荆益二州隶属西南都护府,那此时去往西南的道上必然关卡重重。” 沈潮云拧起眉眼,顿时陷入焦灼之中。 霍勖淡声道:“你我皆知此事背后真正想要对付萧将军的何人,各路关口驿站必然都是他的亲信,我的人难以瞒过他的亲信。” 光是李元景和柳家不足以做出这样的事。 此事背后定然有庆帝的授意。 “若是冒险派人乔装打扮绕路从雍州走,需得经过西煌境内才能抵达,此法可行,但在路上却会多出一半的时间。”他的嗓音微沉。 如今难就难在,为防事变,庆帝必然已经暗中切断了所有能往西南送信的渠道。 第20章 他的信任、收养往事、以身入局 路途险阻之事是她未曾料到的。 正是因为明白此事难为,她心知单凭她自己绝不能做到,所以昨日才会借着赴宴去寻萧婧,为的便是想让萧家那边遣人去西南告知萧将军。 沈潮云很轻地抿了下唇,闻言整颗心顿时沉了下来。 她眉眼间染上忧色,仰起头望着他,忍不住道:“难道连您也没有办法了吗?” “若是将密信送到萧将军手中,别无他法。” 霍勖摇头,淡淡道:“但若是想要营救萧将军他们,我可以从北疆派出一支队伍让他们以追击西煌敌军的理由进入西南地界,急兵突进兴许还来得及。” 若此事为真,急行军到时候便能帮上忙。 不过这件事既要做得隐秘,又要在西煌境内隐藏踪迹,这期间耽误的时间也不会少。 只是不知道能否在她所说的日期前及时赶到。 沈潮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差点没忍住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神宛如看着救星,激动地道:“我就知道小叔叔肯定有办法!” 霍勖微不可见地弯了下唇角。 “小娘子,你怎么确定那位要对付萧将军啊?” 这时,一道弱弱的嗓音响起来。 乌泉心想着怪不得呢,昨夜凌晨将军从沈家回来后就把在京的心腹都召来开了一整晚的会,敢情为的竟然是这样大的一桩事! 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到沈潮云身上。 沈潮云满腔的激动瞬间被一盆冷水给浇灭了,她咬住唇,一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乌泉的神情略有些忐忑。 霍勖压低眉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乌泉就立马闭上了嘴。 “消息从何而来不重要,只要是真的即可。”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冰凉,手指不由得一顿,随口岔开了话题:“你这样重视萧家的事,是因为记得小时候在萧家住的事?” 原本是不记得了的。 只是经过了前世一遭才明白过来。 沈潮云无意识地按住手腕,怔了怔才小声回道:“记得一些。” 说完她顿了下,迟疑问道:“……小叔叔,您也知道萧家曾养过我几年的事吗?” “嗯,萧将军夫妇与你母亲曾有旧谊。” 霍勖看着她,低声道。 沈潮云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番关窍,茫然地睁眼看着他。 “当年有人提议由他们领养你,是经过我同意的。只是后来他们换人,才找上了沈家,我以为他们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会照顾好你。” 但他没想到,沈家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从萧家那边将人接到手,就随便安排在了偏僻的乡下庄子里,根本没有好好地养大她。 只不过是借着她的名头笼络沈记,也好安他的心。 好让他在北疆沙场安心厮杀。 甚至还要隔三差五往北疆那边传消息,好让他知晓她在京过得很好,如今更是想要在她及笄的日子,借她的手来给他下毒。 竟将她活生生的一个人,分成好几份来用。 可笑的是,他们分明利用她至此,私下却又将她弃之如敝履。 霍勖浓密眼睫遮掩下的眸子里冷意四起。 沈潮云拧起眉头,嗓音有些抖:“沈家,与我阿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子兴是你母亲的义弟。” ……义弟? 所以真要算起来,她要喊沈子兴一声舅舅? 沈潮云蓦然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哑然半晌,攥紧了拳道:“可他待我全然不似亲人。” 难怪沈记这些年来一直在给沈家送钱,难怪没人怀疑过沈家待她不好,他们不过随意说上两句便能让全京城的人都认为是她不服管教,原来竟是有这样一层关系! “此事我会命人去查。” 霍勖敛眸,掩去眼底升起的戾气。 沈潮云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他淡淡地开口道:“我相信你说的话,也明白你重视此事的原因,你不必为此感到困扰。” 他的嗓音放的很轻,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沈潮云心下微触,眼尾泛着红望过去。 “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好好养伤,”霍勖将手上的茶杯放下,一寸寸地舒展眉眼,“你才搬来这处院子,手头没有得用的人,我会给你留几个人手。” “……多谢小叔叔的好意。” 沈潮云深吸口气,最后缓缓地摇了下头。 霍勖闻言倏地挑了下眉。 一般而言,类似这番话的背后都紧跟着一个但是。 沈潮云眸光清锐,轻声道:“但是,若小叔叔光明正大地给我身边塞人,沈家的人就会对我投鼠忌器,很多事他们就不会做了。” 她鼓起勇气,睁着双清亮的眸子同他对视。 “小叔叔,您若是相信我的话,将沈家交给我处理好不好?” 沈潮云的手心有些潮。 摸不准自己这番话能否让他改变主意,可是这两辈子的仇加在一起,她总是想自己来报的。 霍勖缄默。 半晌,他颔首道:“好,若有我能帮上的忙,可以寻我。” 说完,他抬起头定定地望着眼前单薄倔强的小姑娘,心口团着的郁气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愈演愈烈。 霍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泛着冷漫,他眨了下眼,那股冷气就好似一下泛开来了。 像是冬日一脚踏在冰湖上,直接摔进了冰冷至极的湖水里,寒气凛冽,周身迅速被冰冷的湖水所包围,冻得人几乎难以呼吸,连肺里都是冰碴子。 “大张旗鼓给你送人不行,我会让蒋氏重新给你换一批伺候的人,再将人安排进去。” “你在以身入局,我总不能看着你身边没有保护的人。” 他的嗓音沁着凉意,但却出乎意料地并不寒人。 似是为了让她答应,霍勖又开口道:“到时你有什么事,也能让他们传消息给我。” 沈潮云只觉胸腔内瞬间满满涨涨。 眼底的潮意丝丝蔓延,她强压着热意,点头笑道:“好,多谢小叔叔。” 明明世叔是他说的,小叔叔也是他同意让她喊的。 可眼下看着她全然信赖的模样,霍勖心口却有些说不出的闷堵,沉默半晌,黑眸里浸着凉意。 他轻声道:“几面之词,你便这般信任我?” 沈潮云闻言怔了一怔。 下一瞬,便察觉到他的视线从她腰间的那枚云纹玉佩上扫过。 她的脊背骤然一紧。 接着便听见他叹道:“随意轻信于人,是会吃亏的。” 第21章 高兴了就喊小叔叔,不高兴了就喊将军 霍勖从未想过有一天要手把手教人怎么怀疑自己。 他抬眸望过去,黑眸冷冷,低声道:“我与你所说的话都不过是我一面之词,你尚未寻人求证过,又焉知我没骗你?你轻易便信了我的话,这样不对。” 沈潮云茫然地看着他。 在他说出这番话之前她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对他交付信任难道还不对吗? 霍勖观她单纯无辜的表情,心不免又沉了沉,屈起手指有些烦地捏了下关节,道:“你如何分辨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冲着你的财而来?” 他又瞥了眼她腰间的那枚玉佩。 这不仅是玉佩,更是用来接管沈记财库的钥匙。 只一眼,沈潮云便觉得有一股寒气自脚下升起窜到了脊梁。 她的心跳如擂鼓,眼瞳颤动,不自觉地按上手腕,尽力稳着语气道:“我信大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我有眼,能用眼去看;我还有心,能用心去分辨谁真正待我好。” “这样便能分辨出来吗?” 一句话,让沈潮云哑口无言。 她的唇角紧紧抿了起来,垂下了脑袋,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委屈与难过。 她偏过头眨了下眼,将眼前蒙着的水雾眨散,纤长的眼睫濡湿。 沉默半晌,沈潮云才低哑着嗓音道:“分辨旁人兴许很难,但我知晓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他若真别有所图,是为冲着财库钥匙而来,便不会对着她说出这样一番话了。 只有真正为她好的人才会这么说。 原来上辈子,只差了那么一点,她就能等到一个全心为她着想的人。 可他最后却死在了毒酒之下。 沈潮云的手用力地揪住了裙衫。 霍勖弯起的手指扣在膝上,不禁哑然。 高兴了就喊小叔叔,不高兴了就喊将军,她的喜恶着实太明显了些。 他低声叹道:“先救你于危难之中,再告知身份与你拉近距离,这时你对我便有了初步的信任,之后再为你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你就会认我的好。” “往后若是我告诉你,寒甲军军费难以为继,你是否就会让沈记出钱补足?” 沈潮云微顿,闷声道:“会。” “可军费本该由朝廷来出,断没有商户填补军费的道理,这话便是在哄骗你。” “无论是打着什么幌子到你身边的人,都要时刻保持警惕。阿奴你记住,如今你坐拥财山,无疑是一块肥肉,在群狼环伺之下你更该防备。” 霍勖低冽的嗓音在屋内响起。 她用手背擦了下泅红的眼尾,仰起头看他。 上辈子可不就是这样么? 李元景在她进京的路上自导自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先从凶徒手中救她,等回了京在告知身份,此后无论他做什么,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救命恩人的面具。 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合理化。 等到他说,在建的行宫缺了钱,若在工期内没建完会让天下人耻笑,她就立马交出了财库钥匙。 这与小叔叔举的例子几乎一模一样。 沈潮云垂眸,贝齿用力地咬在唇上咬出了深深的印子,漆黑的眸子里映着水光。 倏然,沈潮云抬起头来问道:“对小叔叔也要这样吗?” 霍勖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这番话像是撕开了她不想面对的血淋淋的现实:她还是那个被养在乡下的天真的孩子。 她能被这番话哄骗一次,难道还要再被哄骗第二次吗? 光是用眼用心去分辨又有什么用呢? 沈潮云又缓缓地垂下眼睫,心底涌起的丝丝茫然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世上若连他都不能信任,那她还又能再信任谁呢? 她能明白他的担心,不能基于先入为主的印象便随意交托信任。 毕竟她已经吃过轻信于人的亏了。 自然也不会再遇到有人对她好个几分,她就掏心掏肺地对人家投桃报李,全身心信任依赖着对方。 按照他的说法,见到谁的第一刻她都要去揣测对方此举的利弊,判断对方的好歹,然后再去决定是否要与人结交,到时又要信任几分。 这样活着是累了些,但却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她。 可她真的要这么做吗?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 霍勖自认为他的语气并不重,交代的也是经验之谈,可抬眸望过去却见她神色不对。 一副耷拉着眼眸恹恹的没精神的模样,明明是端坐着的,可瞧起来却凭空给人一种是蜷在那儿的感觉。 那么纤小的一团,惹人爱怜。 霍勖的眉眼间罕见地浮起一丝无措。 而乌泉听完全程只觉头皮发麻,目光不停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欲言又止。 一边恨不得拎起霍勖的耳朵大喊:将军,哪有你这样教育小孩的! 一边又想要提醒沈小娘子:真的莫要把将军的话放在心上啊,保持警惕和戒备是对的,可也不能碰到个人就把人家祖宗三代都调查出来,再决定信不信吧? 这不是扯淡吗! 关键是这两人,一个说一个听,竟然好像还真的有几分了悟的样子! 沈潮云蜷起手指,过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望向他。 她放慢语调,一字一句郑重地答道:“小叔叔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霍勖紧拧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他矜持颔首:“好。” 沈潮云悄悄地觑着他的表情,见状这才稍稍松了神情。 小叔叔话里的意思,无非是想要告诉她要设立新的准则,用以分辨来人是否可信,可在她心里亲疏远近终归是有所不同的。 比如与沈家挂钩的人,她便一个都不信。 而与小叔叔有关之人,像是乌泉等人,她便相信。 再不济,还有上辈子的见闻来佐证她的判断正确与否,她绝不会再让自己陷入过去那番境地之中的。 重活一遭,若是还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活一遭那还有什么意思? 屋内的对话无人知晓。 亦没人知道今日这番对话给沈潮云带来了什么。 霍勖留在沈府用了一顿晚膳,之后便孤身离开,寒甲军依然还待在这座院子里。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沈潮云才收回目光。 面上温和柔软的神色消失得一干二净,冷冷地扫了眼旁边的翡翠,淡声道:“去把府里的大夫请过来,让他们熬些提神的参汤。” “谁若是跪不住了,便喂上一碗,总要跪满一晚。” 沈潮云弯了下唇角。 第22章 沈家长子、兴师问罪、狗脑袋 翡翠脊背霎时一僵,心头只觉悚然。 沈潮云疑惑地嗯了声,尾音上扬:“翡翠,你是对我的决定有什么不满吗?” 翡翠颤颤巍巍地弯下腰,声音有些发抖:“没有!小姐,奴婢这就去办。” 这位五小姐从昨日到今日的所作所为,根本全然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心软易掌控,再没有人能比她更心狠了,那里头如今跪着的可是全府的主子啊! 甚至连夫人都还在那里,可她竟真敢让他们跪上一夜。 “对了,我记得沈二哥的腿似乎伤了,”沈潮云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句,“那就让大夫为他好好诊治,免得落下什么病灶。” 省得到时候怪到小叔叔的身上。 也好让他记清楚,究竟是谁让他受伤的。 蒙昧的昏暗微光下,沈潮云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浸着冷意,直直地望进翡翠的眼里,薄唇轻启:“我要休息了,无论谁来找我都拦下来,懂?” “遵令,奴婢明白了。” 翡翠咬着牙应道。 沈潮云这才满意地弯了弯眼睛,转身回了屋子。 在靠近床榻的柜子上,找到了装放着蜜饯的紫檀木盒子,依依不舍地从捻起一个放进嘴里含着,甜滋滋的味道让她眯起了眼睛。 她褪去鞋袜,解下外衫,整个人钻进被褥里蜷着躺好。 许是乌泉给她煎的药有安神的效果,她刚品味完蜜饯的滋味,还没来得及思索接下去要怎么做,眼皮便困得上下打架,昏昏沉沉,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一夜无梦好眠。 次日清晨,沈潮云是被屋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给吵醒的,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床帏,她仍有些恍惚。 她不自觉地按住手腕,直至触到腕骨上的平安扣才安下心来。 正儿八经地坐起来,缓了半晌才终于适应了过来。 沈潮云摇响床头的铃铛,很快便有侍女端着推门鱼贯而入,她们的姿态比她立威那日还要更为恭谨,上前就要服侍她洗漱更衣。 “不必,你们在旁守着即可。” 她挥退走上前来的侍女。 在乡下庄子自力更生了那么多年,沈潮云很不习惯这种做什么都有人服其劳的感觉,她也不在意脸色惶惶的侍女,自顾自地洗漱完。 今日的早饭与昨日相差无几。 饭桌旁,只有翡翠能待在附近执筷为她布菜。 沈潮云喝了几口粥垫了肚子,这才问道:“他们跪到何时离开的?” 翡翠闻言手抖了一下,低头道:“回小姐,诸位少爷小姐都是卯时才起身离开的,夫人姨娘们也在厅里守了一夜,众人都是一块离开的。” 卯时,那就是等天亮了才走的。 他们竟然这样听话? 沈潮云心头里刚升起了些许的讶异,转而就想起霍勖昨日临走前将寒甲军给留下来了,有他们在,沈夫人等人自然不敢擅自离开。 “昨夜可有人来寻我?” “回小姐,大公子和老夫人曾派人来找过您,奴婢以您在清养为由拒绝了。” 听到这儿沈潮云终于感到了意外,她诧异问道:“侯爷没来?” 昨个儿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脸面都被人丢在地上踩了,沈子兴居然没有半点动静? 翡翠仍然摇了摇头。 沈潮云垂眸,用汤匙在粥碗里搅了搅。 虽不知究竟是不是朝堂上又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总归能给他添堵的事,她总是都要做一做的。 倏然,她很轻地笑了声:“那便遣人去衙署告诉父亲大人一声,将昨日发生的事告知于他,再将他的反应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翡翠错愕地看着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奴婢遵命。” 沈潮云的心情顿时就愉悦了起来。 沈子兴虽为昌平侯,可在朝上却是有实职的。 他在户部当差,也领了个户部侍郎的职位当着。 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声,当今陛下重情重义,竟能将奶兄放到钱袋子这样重要的地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陛下信任他的表现呢。 其实不过是因为沈子兴与阿娘与沈记有渊源吧? 沈潮云嘲讽地牵了下唇角。 一顿早饭还没吃完,忽然有小厮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甚至因太着急不小心被脚扳倒摔在了地上,他顺势跪下,垮着脸道:“小姐,大公子在外求见。” “奴才们动手拦了,但是没能拦住,他、他已经朝这边而来了。” 沈潮云闻言眉梢微微一动。 漆黑的眼睛沉了几分。 昌平侯的嫡长子,沈蔚。 他在京中那是出了名的文采斐然高风亮节,小小年纪便经义皆通,更是被陛下破格提拔为国子监司业,世人都赞誉一声蔚然公子。 沈家难道还能歹竹出好笋? 自然不可能。 沈潮云垂下眼睑掩去里头的轻蔑,用帕子擦了擦嘴,淡声道:“他既要来,那让他来便是。” 只要一想到他昨日恰好不在府上,她的心里就深感遗憾。 饭桌上的早食很快便撤了下去。 沈潮云搬去了靠窗边有太阳照过来的贵妃榻上,仰起脸,迎着太阳微微眯起了眼睛,任由碎金色的阳光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里面。 没过多久,外头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当人的视线受阻的时候,听力就会变得格外敏锐,沈潮云侧耳听了一阵,发觉寻常人的脚步声其实是杂乱无律的,轻一脚重一脚,甚至比呼吸还要更乱。 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沈潮云也在心里做出了评价,没有她小叔叔走得好听。 沈蔚身着一袭澹青色长袍,头戴玉冠,端端正正地插着一枚白玉簪,一眼瞧过去长身玉立。 倘若忽略他脸上此时阴沉的表情,的确称得上一句翩翩君子。 “小五,昨日大将军那般折辱母亲,你既在场为何不劝说?” 沈蔚刚一进来,便劈头盖脸地骂道:“自你回京以来,沈家、母亲哪一个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竟恶毒心狠至此,让诸多姐妹兄弟硬生生跪了一夜!” “这些年教导你的礼义廉耻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沈潮云漆黑的眼里顿时迸射出寒意。 “用你的狗脑袋想一想,沈家何时教过我这些东西?” 第23章 质问、疤痕遍布、就不以德报怨 许是没想到沈潮云竟是这般反应,沈蔚愣了一愣。 毕竟自她回京一来,就像小狗似的整日在他的背后喊兄长,无论怎么训斥她都还是那副黏人的模样,她怎么可能用这样冷漠的语气同他说话? 看来是有大将军做靠山,连说话都硬气起来了。 果然她骨子里就是趋炎附势的人。 沈蔚的目光变得难以置信,眼中满是痛心与失望。 他皱起眉摇了摇头,冷声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难道就不觉得心虚吗?自你回京以来,我们为你请了多少教习嬷嬷来教你礼仪,你都忘了是吗!” “嬷嬷说你陋习难改,我们也不曾放弃过你,到你口中就是我们不曾教过你?” “呵呵。” 沈潮云闻言,不禁冷笑一声。 他不提,她都还没想起来这件事。 若真忘记了这桩糊涂事那也就罢了,可既然她想起来了,那她今日就要好好地和他算一算这笔账,看看究竟是谁该觉得心虚! 沈潮云走上前,目光直直地逼视他。 那双漆黑的眼里仿佛燃着簇火,看他的眼神就好似在看一头蠢钝的猪。 “沈大公子方才说,你们为我的请的嬷嬷皆说我陋习难改,但即便是这样你们也没放弃过我是吗?” 沈蔚在触及到她锐利目光的刹那,竟有种被灼到的感觉。 他心神被晃了一瞬,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的脸色顿时拉下来,道:“自然。” 沈潮云嗤声道:“好一个没有放弃我。” “你都不曾亲眼看到过那些嬷嬷是怎么教我的,也不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便下了判词说我陋习难改,认为是我无可救药,才逼得嬷嬷一个个自请离去。” 她冷笑一声,撸起自己的袖子径直走上前。 见状沈蔚惊了一跳,忙斥道:“你在做什么?你到底还知不知羞……” 话还没说完,他就瞥见了她纤细手臂上斑驳的疤痕。 话音倏地一止。 这条手臂实在纤小瘦弱,可上面却布满了鞭笞的疤痕,新旧交杂在一起,令人触目惊心。 除了各种疤痕之外,手臂上那近乎发黑的大块大块的淤青也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很难想象,究竟是要遭受什么才会变成这样满是伤的模样。 沈蔚脑子瞬间一空,忘了该说些什么。 “我在做什么?”沈潮云道,“睁大你的狗眼睛看清楚,这就是你口中教导我礼义廉耻的嬷嬷做出来的事,敢问哪家府上请的教习能这样责打主家的?还是你想说,这件事你都不知情?” “我冥顽不灵,我像狗崽子一样难训,我吃不得苦,这些话都是你们说的。” “你口中说的不放弃我,如果指的就是继续找更凶悍更能把我打服的嬷嬷,让她们把我关起来,让她们教我怎么为你们洗衣裳擦鞋的话,那确实也教了我东西。” 沈蔚脸色苍白:“我……” 这些事他不知情,他也不知道家中找的嬷嬷会这么做,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在母亲的眼皮底下? 不,绝无可能。 他素来自诩君子,对待家中兄弟姊妹也都一视同仁,自认不曾有过偏私。 沈蔚是个不折不扣的士大夫,哪怕沈潮云是私生女,接回来之后他也尽了兄长的义务,是她实在冥顽不灵才耗光了他的耐心和手足之情。 沈蔚掐着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里面肯定发生了别的事,他缓下语气道:“既是发生了这种事,你应该早早告知我与母亲,而不是任人欺侮,你也是我昌平侯府的小姐……” 沈潮云看着他露出这副神情就觉得可笑。 再听见他说的话感到愈发的恶心。 “看来沈大公子的记性不大好了,”沈潮云打断他的话,抬起头,目光冷冷,“我是没告诉过你,还是没告诉过你的母亲?” “你在这儿自欺欺人有意思么?” 沈蔚脸色蓦地一白。 他想起来了,她曾经,的确多次找到他的跟前说过不要教习嬷嬷。 沈潮云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沈大公子气势汹汹地指责我,说我昨日放任由大将军欺辱夫人他们,那你可曾询问过前因后果?” 她嘲讽地掀起了唇角:“你又知不知道,在那里跪着的每个人都写了不止两页的认错书,桩桩件件都是他们如何欺辱我的,我为何要以德报怨?” 沈潮云一点一点地放下袖子,嫣红的外裳遮掩住了伤痕累累的手臂。 可沈蔚却不能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 他咽了口干涩的唾沫,目光始终没办法从她的手臂上移开,伤疤不停地在眼前晃荡,那些质问的话憋在胸腔内,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再说出口。 “我……” “沈大公子不必再说什么,翡翠,送客。” 沈潮云抿着唇转身,只觉再多看他两眼都倒胃口,她伸手紧紧握住右手腕上的平安扣。 冰凉的手指覆在暖玉之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丝的热意。 过去那些阴冷潮湿的回忆又被翻出来,身子无意识地抖了抖。 上辈子她没接触过这些高门大户。 她只知道那些嬷嬷全都是沈夫人派来教她规矩的,母亲是在为她好,于是她好好认真努力地学了,哪怕是被打了也觉得是府邸之间的潜规则。 觉得是只有挨了打才能学好规矩。 可后来她却渐渐发现,嬷嬷们挥鞭打她的次数已经远远超过了正经教她礼仪的次数,所以她第一次反抗了,将这件事闹到了沈夫人的面前。 然后沈夫人轻飘飘地辞退了嬷嬷。 又给她换了个更加凶蛮、变本加厉打她的婆子来,她一次次地闹,希冀于有人能发现这其中的不对。 可是没有,没有一个人看出她遭受了什么对待。 她所信赖的兄长骂她本性难驯哪像高门贵女,而长姐视她为眼中钉,所有积攒起来的失望最后在那场火灾之中达到了顶峰。 从那时起,她就已经不在意他们了。 沈潮云缓缓地吐出口浊气。 再睁开眼,她的眼眸仿若濯洗过的利剑,寒光四射。 对她来说,没什么是不可以利用的。 哪怕是不想再提起的过去。 第24章 瞧瞧他们这一大家子烂心肠的 毕竟,在知晓幼年时陪伴她的人是萧家兄姊之后,她对沈家人就只剩下恨意了。 对她百般利用完了,还要占据道德高地反过来指责她。 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们既然敢做出来,定然也是不怕她公诸于众的。 沈潮云忍不住阖了下眸子,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心脏处传来的细微的刺痛,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沈家不能阻挡她的步伐。 她转身,刚想再交代些什么。 忽然瞥见门外廊檐下面,乌泉端着药碗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眼眶还可疑地红了一圈。 沈潮云迟疑片刻,还是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语气略有些困惑地问道:“乌大夫你怎么在这儿?” 话才刚问出口,就看见乌泉用衣袖擦了擦通红的眼睛,眼神怜惜地看着眼前瘦弱的小姑娘,他是在她将伤痕累累的手臂横到沈蔚面前,与他对峙的时候来的。 “将军吩咐我留下来,等小娘子的病好了再回。” 昨日为她诊脉时,他便觉得她身体亏空不似常人。 还以为她是在乡下遭恶仆克扣了伙食,常年下来才导致的身体亏空,较同龄人都更为瘦弱。 却不曾想到她回了京城,竟还受了满身的伤。 这些外伤若是没有亲眼所见,是很难诊断出来的,所以他昨日才没注意到,若不是他方才见到,都不敢相信沈家人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沈潮云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必然是看见刚才那一幕了。 她不禁有些头疼,连忙拉他到旁边,小声道:“乌大夫,这件事你莫要告诉我小叔叔,他本就对这些年未能看顾到我感到自责,若再知道这件事怕是要更内疚了。” 但其实这些事本就与霍勖无关的。 是她自己笨,被人卖了还要替别人数钱。 乌泉泪水涌出眼眶,喉咙里忍得嗬嗬作响,这才没有当场哭出声来。 沈家主是个多好的人啊,还在世的时候就没少提携沈子兴!他真以为这个侯位是自己得来的吗,呸! 瞧瞧他们这一大家子烂心肠的,老的歹毒狠辣,小的个个都虚伪至极,竟这样作践小娘子! 沈潮云:“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小娘子手臂上的伤疤还没好透呢,这桩事哪里就过去了?这桩事就过不去!” 乌泉忙将泪眼一收,道:“我这就去为小娘子再调配些治疗外伤的药来,您身上的伤要是不处理,日后恐也会影响寿命的。” 迎上他郑重其事的目光,沈潮云顿时哑然。 她刚想说哪里就有那么严重了,可一想到他是神医弟子便又不敢在这里吱声。 只是忍不住又说了遍:“乌大夫,这件事就别告诉小叔叔了,行吗?拜托拜托。” 沈潮云双手合十,满眼恳求地看着他。 乌泉闻言哽了哽,对上她那温软期待的目光就不忍拒绝,他为难地叹道:“小娘子,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此事根本瞒不住将军。” 虽说霍勖答应了让她自己解决,但却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顾。 安排在附近的暗卫昨日就已经到位了。 沈潮云顿时一噎。 少女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头懊恼地蹙了起来。这件事于她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对霍勖来说,只会成为加重他内心愧疚的砝码。 昨天她就发现了这一点。 小叔叔似乎对没能照顾好她这一点格外自责。 沈潮云垂眸,屈起手指敲了下腕骨上的平安扣。 沉默良久,她忽然抬起头来看向乌泉,薄唇轻启,问道:“乌大夫,为何旁人领养我,需要问过小叔叔的意见?” “小娘子你不知道吗?” 沈潮云怔了下,我该知道什么? 见她表情茫然不解,乌泉便耐心解释道:“你母亲与霍皇后是金兰之交,沈家主当年在生产之时遭到伏击而死,你便被霍皇后养在了身边,没过两年霍皇后也因病离世了。” “将军是霍皇后的弟弟,弥留之际时她曾交代将军要照顾好你。” 沈潮云蓦地睁大眼睛,满脸错愕地看着他。 后面的话乌泉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再然后,就是霍勖单枪匹马闯进皇宫,而后血洗京城世家的事。 当年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孤身赴北疆没问题,可若是再带上个小孩一起去,便显得不是很妥当了,于是才将她留在了京城。 萧家也的确是值得托付的人家。 后来从萧家转为沈家,沈子兴与沈行又是义姐义弟的关系,也算得上是沈潮云的舅父,所有知情人都觉得这是个更好的去处。 这番话解开了她心中不少的疑问。 原来不止是因为他喊我母亲一声阿姐,还因为有霍皇后临终的嘱托,这份嘱托他一记就是十几年。 沈潮云垂眸,眨动着纤长的眼睫,眼睫好似振翅欲飞。 她喃喃道:“难怪,难怪小叔叔会那么自责。” 乌泉想起这些年的事,也不禁有些唏嘘。 低声叹道:“所以,这些事小娘子还是莫要瞒着将军的好。” 越瞒着,他反而越会感到自责。 他会认为今日情形皆是他的过错所导致的。 沈潮云深吸了口气,略有些无措地搓了下手指,道:“乌大夫我明白了,此事我不会瞒着小叔叔的,你能不能替我传封信给他?” 乌泉想也没想应道:“当然可以。” 待看完她写的是什么之后,他的表情不由变得有些欲言又止。 沈潮云抿了下唇,心里虽有些难为情,却也神情坦荡地道:“我不识字,沈家没有让人教过我这些,之后恐怕还要小叔叔为我请个先生。” 乌泉复杂的表情顿时一收。 “小娘子放心,这封信定会完完整整地交到将军手中。” 沈潮云捻了下黢黑的手指头,弯起眼睛朝他笑了笑,然后嗯了一声。 等喝完药,她便拿了本启蒙书看了起来。 没学过,但曾经在乡下私塾的外面偷听过。 直到日头逐渐偏移,正午的阳光也变得渐渐灼人了起来。 有丫鬟过来通报:“五小姐,夫人带着人牙子过来了,说是霍将军昨日吩咐过,您院子里的人手不中用,所以让人牙子给您换上一批。” 沈潮云翻书的动作忽地顿住。 她眉梢轻挑,略感到意外地半眯起了眼睛。 沈潮云放下书,起身,淡声道:“走,出去瞧瞧。” 来得倒是快,也不知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第25章 侍女探子、出身沈记 沈潮云惦记着昨日霍勖说要往她身边安排几个人的事。 因此走路的速度难免就快了些。 等走到外院的时候,打眼便瞧见沈夫人仍是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头顶发髻戴着耀耀生辉的红玛瑙头面,她的身旁站着个老婆子,想来就是人牙子了。 后头还站着三四排的男男女女。 小叔叔给她挑的人就是里面,沈潮云不免多看了两眼,才收回视线。 她知晓是怎么回事,却偏偏要疑惑地看向沈夫人,明知故问:“夫人怎么过来了?” 沈夫人脸上的笑差点没挂住。 她在心里将沈潮云这般乖戾的性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表面仍要亲亲热热地走上前去,伸手便要拉住她,却被她侧身给避了过去。 沈夫人微僵,扯着嘴角做出关怀样,道: “前段时日我与你父亲有些忽视你,谁想你这院子里的仆从们竟沆瀣一气捧高踩低,做出些不得脸的事来,让我们小五受委屈了。” 说着,她便朝王婆子招了招手,端得一副慈爱的模样。 “这不,母亲赶早便让王婆子去寻摸了批新的奴婢来,你瞧着哪个顺眼便留下来,你院里的这些婢子母亲回头就全发卖了去。” 此话一出,在场的小厮丫鬟脸色顿时煞白。 于他们而言沈家已是最好的主家,其中还有不少人是家生子。 若真发卖了出去还不知会被卖到哪儿去。 王婆子笑得殷勤,看向沈潮云道:“五小姐,老婆子手上的可都是些上好的货,只要随便调教调教,保管他们忠心不二。” 瞧着眼前弱不禁风但眼神沉静的小姑娘,心里不禁咋舌。 心道这沈家高门大户的,倒是对这个乡下来的私生女好得很,光是住的地方都比府中嫡出的公子小姐要好,连婢子用得不顺心也能给她全换了。 沈潮云唇角微微弯了一弯。 原来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将她是昨日被小叔叔揭了老底逼得换人的事实歪曲成发自本心的好意。 人牙子哪个不是口舌如簧的? 这头听了这些话,转头就能添油加醋地说出去,到时沈家就成了好人,而她就是得寸进尺的恶人。 到了这个份上,还在想着粉饰太平。 沈潮云没兴趣与她演母女情深的戏码。 她只是受宠若惊地望过去:“没想到昨日小叔叔才见我身边没有用得惯的人,与夫人您提了一句,您便调查出了这样多的事来,真是麻烦夫人了。” “正所谓长者赐不敢辞,夫人和小叔叔的好意我就笑纳了。” 沈潮云笑着朝府外的方向福了下身。 这番话说得王婆子愣住了,这里头怎么又多出个小叔叔来?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破,沈夫人脸色霎时沉下来,可一想到霍勖那个煞神还在京城就只得歇了心思,侯爷到现在都还没回府来呢。 听说是被兵部的那些人给拦下来比试了。 户部和兵部能有什么干系?什么比试又能落到她家侯爷头上? 定是霍勖那厮找人做的缺德事! 沈夫人心中恨极,面上还要装着贤良的模样催促道:“你有心了,还是快些选吧。” 沈潮云眼眸流转,心里冷哼了两声。 无论谁想青口白牙地就赖了霍小叔叔做的事,她是绝对要不依不饶的。 言罢,沈潮云瞥了眼身旁脸色苍白惶惶的丫鬟们,轻笑道:“我瞧着院子里的人还算老实安分,这回再选几个贴身侍奉的丫鬟便好了。” “夫人这般良善的人,想来定也不忍把他们都发卖了吧?” 沈夫人:“……” 沈夫人咬牙笑道:“那是自然。” 沈潮云朝她弯了弯眼睛,这才定睛看向那一排排站着的男女,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掠过,起初没察觉,但仔细看了看之后当真看出了些门道来。 每个人眉眼间的神态是不同的。 昨日她问过小叔叔,到时候她该怎么保证选中的人是他安排的呢? 霍勖只说,到了那时她便知道了。 沈潮云偏过头,与身后的乌泉对视一眼,见他点头便知道自己选对了。 沈潮云瞬间只觉接连见到沈夫人母子的沉闷一扫而空,为了不让她瞧出异样来,装作随意地指了几个人,道:“那就她们吧。” 沈夫人扫了一眼,见不过四个人而已,便说了声好。 王婆子仍有些不死心:“五小姐不再挑挑了?” 沈潮云弯起眼,笑着摇了摇头。 见她这副模样沈夫人心中就恼得不行,也不再久留直接离开了,让身边的侍女从侧门把王婆子一行人赶紧也一并送走。 等闲杂人等都走光了,沈潮云这才领着刚挑出来的四个侍女回了屋。 远远瞧着没觉出什么,待靠近了才发现她们都长得高挑。 沈潮云忍不住绷起小脸正襟危坐,挺直腰背想让自己显得更有气势些,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乌泉看出了她的意图,憋着才没笑出声。 “属下新月、新芽,青鸢、青燕,见过小娘子。” 四人异口同声地喊。 沈潮云嗯了声,将名字与她们的人对上号,想了想才慢声道:“小叔叔将你们指给我,我这儿却没有你们发挥的地方,只能先委屈你们一阵。” 四人又是齐齐摇头。 新月抬起头朝她笑了笑,解释道:“能跟在小娘子身边当差一点也不委屈,我们都是极乐意的。” 沈潮云闻言先是一愣。 接着就听见她又道:“我们原是孤女,都是被家人抛弃活不下去了,被沈记捡到带回育婴堂养大的,这才得了这身本事,而育婴堂又是沈家主出钱办下来的。” “我们的这条命是沈家主救下的,能来照顾小娘子我们都求之不得呢。” 沈潮云全然没想到这其中还有此番内情。 她无意识地握紧了手指,胸腔内莫名感到难言的激荡,杏眸也一闪一闪的,心里对那个素未谋面的阿娘又产生了更多的好奇。 她的阿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潮云眨了下眼睛。 半晌才想起来说道:“你们先起来吧。” 说完,她忽地一顿,抬眸望过去道:“我能不能去你口中的育婴堂看一看?” 第26章 万一她爹长得不高怎么办? 沈潮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迎上她那明亮的眼眸时,新月怔了怔,心头莫名涌起一股酸涩。 一下就想起来,在来沈家之前将军府命人给她们传的话。 其实也没特意说什么,只是提到小娘子这些年过得并不好,让她们到时多尽些心。 方才在院子里见她与沈夫人对峙也不落下风,新月还没意识到对方说的这句话的含义,直到听见她忐忑又期待地问出这句话,才陡然间反应过来。 不该是这样的。 沈小娘子本该是那天上耀眼的太阳,而不是连去趟育婴堂都会忐忑。 这不该成为她的问出口的问题。 “当然可以,小娘子您可是沈记的少东家,别说是育婴堂了,天底下任何地方您都去得。” 新月眼睛微微发红,笑着用力点头。 余下三人也连忙点头。 沈潮云眉眼间顿时放松下来,悄悄松开略微有些湿的手心,朝她们温和地笑了笑:“诸位日后便是院子里的大丫鬟了,你们可以先熟悉一下院子。” “是,那我们就先下去了。” 新月等人很快就退出了屋子。 等她们走了,沈潮云那羡慕的小眼神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来。 绷直的肩背也跟着一下松懈下来,她连忙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杯茶水,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 “小娘子年纪尚小,不必太过担心。” 乌泉看得是又心疼又好笑,劝慰道:“您的底子有些亏空,等身子养好之后自然就会长高的,沈家主长得就挺高的,您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沈潮云抱着茶杯,仰起头看向他。 心想这可不一定,她阿娘长得高挑是没错,万一她爹长得不高怎么办? 看来当真是与上辈子截然不同了,从前她只想着能活下来就好,如今她不仅想着能长得如新月那般高,竟然还挑剔起亲爹的身高了。 想到这儿,她没忍住弯起眼睛笑了一声。 笑完,沈潮云才好奇地问:“乌大夫,你也见过我阿娘?能和我说说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乌泉对上她那双满含期待的目光就控制不住自己。 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将军的交代,身形一僵,于是只好含糊地道:“见是见过,不过打的交道不多,可你的母亲却是庆国百年难见的奇女子。” 奇女子,沈潮云将这三个字反复念了许多遍。 可既是如此……那为何她从没听过阿娘的名讳呢? 她的呼吸蓦地一窒,很快就意识到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明明沈记仍是庆国最重要的商号,可前世今生竟鲜少有人提起沈记的家主。 不知想到哪儿,沈潮云只觉一股寒气陡然窜了上来。 “当年我跟师傅在南越行医,却被当地的士族拦住试图将我们强行留在那里。” 乌泉还在说着曾经:“就在我和师傅一筹莫展的时候,是沈家主突然出现,三言两语哄得他们放了人,还让我们跟着车队一路北上,替我们省了不少事。” 哪怕有这样大的恩情在,沈行也没想过挟恩图报。 在知晓师傅是神医后,也只是请他若可以的话,将自身这些多年的行医经验与药方记录下来,到时她会替他刊印成书售卖去往各国各地。 乌泉至今还记得她当时飞扬的神情: ——“吾惟愿天下多良医,世人少受病与痛。” 只是可惜啊。 他低声喃喃道:“她就是个活菩萨。” 沈潮云从心悸中抽离出来,便听见了他呢喃的这句话,心头忽地一震,差点连茶杯都没握住。 乌泉回过神来,就看见了她苍白的脸色,登时吓了一跳。 她勉强勾起唇,朝他摇头笑了笑道:“乌大夫我没事,许是方才废了不少精神有些疲了,我回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见状,乌泉也不好提出给她把脉的事,只好去给她煎安神药。 等他离开后,沈潮云才松开握住茶杯的手。 纤细的手指隐隐发颤。 额上也浮起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眼瞳微微颤动,眼底夹杂着一丝惊惧与恍然。 两辈子加在一起,她还是头一回意识到阿娘当年的死或许另有隐情,甚至可能牵扯着不得了的人。 从前没人告诉过她往事,所以也只是知道阿娘在生产那日时受到了仇家的埋伏,在一众护卫的掩护下逃跑,最后也只活下了她这个刚出生的婴儿。 皇室想要将沈记掌握到自己手里,可沈记只认她,又有霍皇后在背后撑腰。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于是只好将她拿捏在手里。 无论送给沈家抚养也好,还是如今给她赐婚也好,图的也不过是沈记罢了。 所以阿娘的死,当真只是仇家所为,而与皇室当真没有关系么? 除了上头,还有谁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彻底从世人眼里消失不存在呢? 这个猜想实在太过骇然。 沈潮云紧咬着唇,眼底泛着一片片弥漫开来的冷意,眸色几经翻涌才终于停了下来。 她缓缓松开攥着桌角的手,手心被戳得发红也顾不上。 皇室,李家。 …… 与此同时,新燕里,霍家旧邸。 说是旧邸其实就是祖宅,自从霍皇后因病去世之后,霍家人就搬离了这座祖宅,霍家子弟如燕子般散落天下各处,只余下两三洒扫的老仆。 这些年来霍勖也没住进来过。 可这次他要比预期的还要多在京城待上一段时日,这才想起来还有间祖宅在呢,便搬了进来。 陈设简单的书房里,霍勖跪坐在桌案的跟前,垂眸看着从沈家那边传回来的信。 拆开的第一封信是乌泉写的。 将今早的情形叙述了一遍,最后才委婉地提起继续待在沈家不适宜她养病,尤其是心病。 霍勖的眼里噙着山雨欲来的阴霾。 周遭陡然间升起的杀意让在场的人都是一惊,头皮发麻。 过了良久,他才拆开了第二封信。 里面没有掉出信纸,反而掉下来一幅用炭笔做的画。 霍勖在看清上面画了什么之后,神色微微一顿。 撸起袖子的小人凶巴巴地叉腰,骂着对面长得更高些的小人,把人骂跑之后,又来了个背着箱子的小人,来了之后二话不说就泪流满面。 接着两人头挨到了一起,在那儿咕咕唧唧地说着什么。 然后背箱小人拿笔写信,撸袖小人就眼巴巴地望向纸外,头顶冒出个扁圆的气泡来,里头大大地画着一本打开的书籍。 霍勖垂眸。 片刻,屈指在小人的头上摸了一下。 第27章 可他又怎么算得上外人? 书房内,魏靖云等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就看见大将军在看完信之后,周身张牙舞爪的戾气慢慢收敛了起来,只是瞧着仍然冷得厉害,生人勿进得很,没人敢在这时候凑上前去讨打。 霍勖低头看着这幅简陋的画,看着那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撸袖小人。 眼前却仿佛瞧见了一头遍体鳞伤的小狼,小心地叼着鸟雀放在他的跟前,在劝他莫要生气一样。 明明病得那么重,心心念念的却是救人。 明明受了那样多的委屈,他没问起,她也就半个字都不说。 还是一头不愿向外人吐露伤疤的倔强小狼。 可他又怎么算得上外人? 霍勖半阖着眸子,缓缓地吐出口浊气。 片刻,他收起这幅画,拿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放好。 这才抬眸冷声道:“沈子兴还在校场?” 魏靖云闻言,下意识挺直脊背,扬声回道:“是的将军,您吩咐过让校场的那些人用比试缠住他,现下应当还没全部结束。” 沈子兴原也是武将之列的,昌平侯的爵位就是他从战场上赢来的。 只是这些年他兴许已经荒废了武艺,跟那种才训了没俩月的新兵都打得艰难,更别说老兵和小将了,这一天一夜都是挨打的份。 “陪我去校场练练手。” 霍勖长身而起,身影犹如长风卷云一般,几步便离了书房。 经过魏靖云身边的时候,他微顿,偏头交代了句:“让人将我自小看过的书都收拾好,我有用。” “?” …… 沈潮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想到睡前发生的事她就倏地坐了起来,却因起得太急眼前有些发黑,太阳穴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她在床上缓了半晌才恢复过来。 这时,帷幔外面传来一道轻柔的询问声。 “小娘子可是醒了?” 沈潮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新月的声音,她就嗯了一声。 新月将帷幔拉开挂好,瞧见她苍白恹恹的神色后哎呀了声,担忧地道:“小娘子的脸色怎的这么难看?我这就让人去寻乌大夫来给您瞧瞧。” 沈潮云下意识道:“等等。” 说完,她又一下子顿住了,想起了些什么,眉眼间浮起一团懊恼。 “小娘子可是还有别的吩咐?”新月耐心地问。 “……没有,你去喊吧。” 沈潮云抿唇摇了摇头,闷声闷气地道。 她只是想着若乌泉发现她病了,也就意味着小叔叔知道她病了,但她心底总想着不能太过麻烦他。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就那么多,纵是亲人也如此。 若她每次有点什么芝麻大的事就去麻烦小叔叔,他又是大将军定然会很忙,时间久了,那点亲人间的情分总有一天是会耗干净的。 只要想到这儿,沈潮云就感到有些惶惶。 乌泉来得很快,看见她苍白的小脸之后给立马为她诊脉,神色渐渐凝重,叹气道:“小娘子,身上的病好治,但你心里的病要想治好,切记莫要再伤神了。” 小小年纪,竟就到了忧思伤神的地步。 他说起来都颇为心惊。 沈潮云垂下眼睫,低声应道:“嗯,劳烦乌大夫了。” 乌泉连忙摆手:“不劳烦不劳烦。” 就是有些心累,每次看到病患对医嘱左耳进右耳出,他就生气,偏偏一个两个都还是说不得的主。 “我去开个药方,煎药的事就交给你们来办了。” 他边说边看向新月等人。 青鸢年纪最小,见状便立刻问道:“那我家小娘子可是能用晚饭了?” 沈潮云是下午去睡的觉,到了饭点也未醒过来,她们见她睡得睡便也没喊,接下去既是要喝药,那需得问清楚药是餐前还是餐后喝的。 等听乌泉说可以了,青鸢便立马跑小厨房去了。 沈潮云见她这般精力充沛活泼的模样也不禁有些羡慕,但想到自己她又垂下了目光,下一瞬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乌大夫,若是小叔叔有消息传来……” “务必第一时间告知你。” 乌泉笑着说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猜到了后续,沈潮云先是一怔,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她没办法做到待在这里等消息。 萧家的事很紧急,光是将所有希望都压在霍勖身上不行,她怎么也要试试看能不能说动萧家,无论如何得让他们做好准备才是。 沈潮云眼睫微垂,无意识地摸着腕骨上的平安扣。 按上辈子来说,就在这几天李元景就要想方设法让她和萧家搭上线了。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在受邀进入萧家之后,将那封伪造的叛国的信放进萧家书房……似乎就是在这几天,在承平伯府的赏花宴上她再见到萧家人的。 但是迟则生变。 沈潮云不想等到那个时候才能去劝说萧家母女。 得想个主意把萧家阿姊约出来,又不能让李元景他们安排的暗中盯梢的人发现异常。 就在这时,青鸢将托盘放到桌上,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了她的面前。 “小娘子,乌大夫说您养病期间要吃得清淡些,我便让厨房那边给您煮了碗三鲜面,您看看合不合您的胃口?” 沈潮云闻言才回过神来。 望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面条,在扑面而来的蒸腾白雾里,她眨了眨眼睛。 这是她从来没吃过的食物。 她抬起头来,弯着眼睛笑道:“多谢,我很喜欢。” 青鸢也咧嘴笑起来:“小娘子喜欢就好!” 说完,她惊讶地发现,小娘子笑起来的时候两颊竟还有浅浅的酒窝,就是她人太瘦了些,不仔细看的话有些比较难发现。 沈潮云刚夹起一筷子面,她的动作却忽然顿住。 眼眸一点点地亮起来。 她转头看向青鸢,着急地问道:“沈记名下是不是有很多的胭脂水粉和绸缎铺子?” 青鸢骄傲地扬起头道:“整个庆国最出名的胭脂水粉铺子就是咱们沈记,就连宫里的贵人都经常来买呢,京城里就没有哪家贵人是没去过的。” “你替我去向裕丰堂的掌柜传个话,问他们有没有办法联系上萧家。” 沈潮云认真道:“就是被封为南征将军的那个萧家。” 第28章 现在唯有景王能救你爹了啊 青鸢她们本就是从沈记出来的。 自然是识得裕丰堂掌柜的,眼下虽不知沈潮云找他打探萧家是为的什么事,但她没有犹豫地就应了下来,整个人由内而外都透出一股子高兴来。 直到端着碗筷离开,被恰好路过的青燕瞧见了。 她纳闷地问:“你高兴什么呢?” 青鸢哼哼道:“你懂什么,小娘子刚刚吩咐我去做事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小娘子已经信任我了!” 青燕:“……” 青燕白了她一眼,抱着手头的名册就离开了。 她们四人留在沈潮云身边的目的就是为了照顾好她,所以各自有各自的分工,负责将这处院子里里外外都打点好,让她能住的顺心。 沈潮云不知道她们私下已经分好了工。 但是新月等人来了之后,她最直观的发现就是,屋里终于有热水喝了。无论她何时想喝水,水壶里倒出来的都是温热的水,而不是冷水。 心头烦扰的事也有了进展,她终于能松上一口气。 所以等药效上来之后,沈潮云也没有抵抗,由着它将自己带入深眠之中。 连梦里还残留着几分蜜饯甜滋滋的滋味。 · 朝晖堂虽说还在沈家,可如今却是一众人都不愿再提的地方。 从那里离开后,沈若雪就将自己关在了屋里整整一天。 沈夫人过来探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紧闭的房门。 她拧眉,转头问丫鬟:“小姐可用过晚饭了?” 丫鬟低头回道:“回夫人,不曾。方才奴婢们给小姐送晚饭,也都被小姐赶了出来。” 听到这话沈夫人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她眼神微沉,喊道:“雪儿?雪儿你再不吭声的话,娘就直接进去了。” 屋里半晌没有传出声音。 沈夫人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屋内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她径直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跟在身后的丫鬟则是急急忙忙地找到灯笼点亮。 雕花梨花木的床榻上,沈若雪用被褥蒙着脑袋。 背对着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沈夫人一见女儿这幅姿态,就知道她这是在生闷气。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坐到床边说道:“你膝上的伤可好些了?娘命人去千金堂买了最好的活血化瘀的药膏,你脸上的伤也要上药,等涂完药你再睡。” 沈若雪还是没有吭声。 沈夫人拧眉,又道:“你大哥早上去了趟朝晖堂说是要给我们讨个公道,不知道那小贱人说了什么竟把你大哥给逼走了,她现在仗着有人撑腰,真是愈发猖狂了。” 见她仍没有说话,沈夫人的语气就沉了下来。 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的脑袋道: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你冲娘置气有什么用?谁让你当众难堪的你就找谁去,躲起来生闷气有什么用,娘从小就教你的东西全都忘了?” “你也说了她现在有人撑腰,我又能做什么!” 沈若雪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满眼血丝地看着她。 沈夫人道:“她有人撑腰,难道你就没有人撑腰吗?” 沈若雪刚想反驳回去,就反应过来娘说的那个人是景王殿下,她皱着眉,不忿地道:“景王难道还能让沈潮云那个贱人跪下给我磕头认错吗?” 当然不能,那才是他正儿八经的未婚妻。 别说是跪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了,景王还得站在沈潮云那边来斥责她。 想到这儿沈若雪心中更觉委屈起来。 沈夫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面上不显,只是道:“景王与你两情相悦,等她嫁进景王府了,景王自会帮着你想着法磋磨她。” “雪儿,如今最要紧的是让景王去救你爹。” “爹?爹怎么了?”沈若雪一愣。 “还不是姓霍的那厮!”沈夫人咬牙切齿地道,“他将你爹留在校场上不分轻重地打了几顿,听说都惊动太医了,可他就是不放你爹离开。” “现在唯有景王能救你爹了啊雪儿。” 沈若雪的眼中迸发出怒意和恨意,他是非要与她沈家人过不去是吗? 她当即就要起身去寻景王,起到一半就被沈夫人给按了回去,摇头道:“这会儿天晚了,你再去反而于事无补。” “可是……” “要想让景王帮忙可不能是现在这副模样。” 沈夫人看着女儿柔美的脸庞,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这一晚,沈家许多人都枕灯难眠,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那凶神恶煞的寒甲军。 这些事就又是沈潮云不知道了。 许是昨晚睡的好,次日早上醒来后她的头也不痛了,她顿时颇为惊喜,在心里直呼乌泉的医术高超。 新月端着水盆进屋来,要伺候她洗漱。 沈潮云连忙拒绝了。 不同于翡翠她们被喝退后诚惶诚恐的无措表现,新月很自然地站到旁边等她,仿佛一直都是这样。 就是眼里会冒出些心疼来,又有些欣慰。 听说在高门大户里养大的姑娘洗漱更衣都是有人专门伺候的,她家小娘子本来也该过着这样的日子,哪怕不是在侯府,在沈记养大都该如此。 而不是小小年纪就要被这挨千刀的沈家磋磨。 沈潮云一看见她的神情,就隐隐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有些心软又有些好笑。 无非是觉得她这些年真是受苦了。 她弯起眼睛,软声道:“新月姐,这些年我虽在乡下长大,却也知道自己的事自己做的道理,不仅是洗漱穿衣这种事,其他事也是一样的。” 十多年来,她不也这样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新月擦了下眼角的泪,笑道:“小娘子说得对,是我着相了。” 沈潮云朝她笑了笑:“新月姐也是心疼我,我都明白。” 今日的早餐意外地比前两日丰盛了许多。 这也是青鸢准备的,像是水晶虾饺、糯米鸡、粉蒸排骨、云吞面……这些都是沈潮云极少见过的吃食,眼神顿时变得亮晶晶的。 前两日朝晖堂的小厨房还没准备起来。 丫鬟是跑去大厨房拿的,那边得了吩咐自然不会给多好的吃食。 青鸢满脸兴奋。 还是被新月瞪了一眼之后才收敛了些脸上的笑容。 “小娘子您快尝尝,这是何掌柜专门从酒楼调过来的厨子做的,他非要给您大露一手呢!” 沈潮云忙点头:“嗯!” 等把每道菜挨个尝完一遍,她也就饱得差不多了。 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揉着肚子缓了缓,才抬眸望向青鸢问道: “何掌柜那边有消息了吗?” 第29章 藏龙卧虎的侍女们 青鸢年纪不大,但办事却很靠谱。 仅仅一晚的功夫她就去裕丰堂整理好了萧家在沈记旗下所有商铺的消费记录,还顺便从酒楼里顺手薅了个能做各种菜系的大厨。 “这是近两年来萧家花费比较多的店铺的名单,其中以沈记布庄为大头。” “每个月月初布庄都要去给萧府送布料。。” 说着,她将列好的单子递了过去。 沈潮云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接过了这张纸,低头看着写在最上面的那行字。 她抿了下唇,纸上就没有她认识的字。 青鸢道:“除此之外,萧府花费比较多的脂粉铺子和酒楼,萧家小姐最喜爱酒楼的一道八宝烩鸭,小娘子若要联系萧府,可以从酒楼那里入手。” 沈潮云感到很惊喜。 没想到青鸢的办事效率会这么高,她当即坐直身子,抬头对着青鸢道:“好,那就麻烦何掌柜替我传个信,我想约阿姐……萧小姐今日在酒楼见面。” “好的,小娘子。” 青鸢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等她们聊完事情,才让其他丫鬟们进来收拾饭桌。 沈潮云正想着待会儿要以什么理由出府,就在这时,翡翠忽然走上前来福身,略显紧张地道:“小姐,奴婢有极要紧的事告知于您。” 她讶异地挑了下眉。 新月拧眉,刚想要说些什么,就看见沈潮云朝她小幅度地摇了下头。 沈潮云轻声问道:“翡翠,你什么事要说?” 翡翠抬起头来,眼睛却直直地看向了站在她身后的新月,目光不善,犹豫道:“小姐,这些话恐怕不好让旁人听见,可否让她先行退下?” “我信得过她,你说便是了。”沈潮云摇头。 “……是,”翡翠不甘心地收回视线,只得暂时按捺下来,“奴婢在被调来伺候小姐之前,原是碎雪院里的,奴婢在那儿有好些个小姐妹。” 她掐着手心,边说边注意着沈潮云的表情。 沈潮云单手撑着脸颊,挑眉嗯了声。 没从她的脸上看出不喜的神色,翡翠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想了一夜的说辞缓缓道来:“奴婢想着前个儿发生了那样的事,夫人和大小姐心中定会记恨于您,便主动去找小姐妹打探了消息。” “她们说,大小姐昨日回院子之后就生气地打砸了屋子,言语间多有咒骂于您。”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抬起头恭谨忐忑地看着沈潮云。 “昨晚夫人去找了大小姐,两人在屋内彻夜相谈,奴婢的小姐妹当时是在往屋里送水,隐约听见了什么撑腰,景王,救你爹还有算账之类的话。” 听到这儿,沈潮云总算是回过味来了。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翡翠这是想要投效于她,这件事就相当于是她的投名状。 前两日都不见她这么急切,今日怎么忽然…… 不对,等一等。 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什么,沈潮云侧眸看了眼身后的新月,再一联想到她们四个昨日来了院子之后深受自己信任的表现,眼底顿时划过一丝恍然。 翡翠要么是沈夫人派来的,要么是沈若雪安插的眼线。 这点沈潮云很清楚,将她提拔到大丫鬟的位置一是为了麻痹她们,二是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 但新月等人的出现,对翡翠来说就是失控的前兆。 若猜得没错,她这是产生了十分紧迫的危机感。 先不论她的投诚是否属实,对她来说都不能失去这份信任。 沈潮云垂眸看着她,屈指捏了捏腕上的绳扣。 见久久没有回应,翡翠渐渐慌了起来,连忙又补充道:“奴婢愿意为了五小姐时刻盯着碎雪院那边的动静,只愿小姐给我一个效忠的机会!” “你做得很好。” 忽然,沈潮云笑道:“你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很开心,你既帮着我做事,日后定不会亏待了你。” 翡翠立马感恩戴德地说了一通誓死效忠的话。 之后她便退了下去。 临走之前,翡翠还暗暗挑衅地看了眼新月。 新月:“……”无用的把戏。 新月眯起了眼睛,转而低下头,温声询问道:“小娘子,这个翡翠已经查明是碎雪院那边的人,我们还要继续将人留下来吗?”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她想,就能把人悄无声息地做掉。 沈潮云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新月。 “暂时先留着她,先盯着她有没有私下和那边联络,”沉吟片刻她还是摇了下头,然后目光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她身份的?” “这些是新芽调查出来的。” 新月如实回答,她没有私占别人功劳的想法。 沈潮云瞬间就想起那个眉眼间瞧起来有几分冷淡的女子,新芽也是她这两日见得最少的人,原来她负责的是这方面啊。 但是她们会的这些东西,正经育婴堂会教吗? 沈潮云有些茫然,心底对阿娘创办的育婴堂好奇心更浓郁了些。 就在这时,青燕忽然走进来,朝她福身行礼:“小娘子,霍将军刚刚已到前厅,他邀您过去一见。” “小叔叔来了?!” 沈潮云噌的站起来,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她连忙拎起裙摆朝外面走去,边走边着急问道:“小叔叔来了怎么没人告诉我?” 青燕跟在她身后,解释道:“霍将军来到府里之后,门房那边只将消息递给了沈夫人,等人进了朝晖堂之后我们才知晓,便来告知小娘子了。” 说完,青燕抱歉道:“这是我的疏忽,门房那边我会尽快想办法插入我们的眼线。” 听到这话,沈潮云的脚步顿时慢了下来。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青燕,哑然了好半晌,才终于将自己埋在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你们……是不是私下里有受过什么训练?” 毕竟,她们四人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 青燕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似乎是想起她对沈记的了解还没那么深,便解释道:“沈家主当年创办育婴堂的初衷,就是希望每个被救助的孤儿都能拥有一技之长,以便在社会上立足。” “而我们之所以被选出来,就是因为专攻方向不同。” 青燕笑眯眯地道:“小娘子日后会发现更多的。” 第30章 小叔叔总不会卖了我 从青燕的口中得到确切的回答,沈潮云眨了眨眼睛。 要从育婴堂那么多的人里面最终挑出四个人,这个任务量并不小,所以她们自然也不可能是霍勖在回京的这么短时间内就准备好的人选。 只能是何掌柜早早地就准备好了。 哪怕没有见到她,也知道她今后都要生活在沈家,他们也在默默地为照顾她做着准备。 即便这些准备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 最起码,上辈子她就没有见过新月她们四人。 刹那间,沈潮云只觉得心脏传来酸酸涩涩的感觉,她被人如此珍重地放在心上对待。 沈潮云抿了抿唇,道:“等我去酒楼的时候,我想见一见何掌柜。” 青燕愣了一下,随后笑着温声道:“何掌柜要是知道小娘子想要见她,只怕是要高兴坏了,我待会儿就让青鸢去办这件事。” 沈潮云弯起眼睛,高兴地嗯了一声。 等到了前厅,她脸上的笑意也没完全消退,眉眼弯弯单纯干净,好似过去是被人宠着长大的一样。 这是一点点的甜,就能让她流露出这般满足的神态。 与那日在大殿上他见到的那个,神情沉郁的小姑娘截然不同。 霍勖眉梢轻挑,敛起了黑眸里的冷意。 沈潮云在瞧见前厅里站着的男人时,脚步蓦地一顿,那双眸子里露出几分意外。 她本以为会看见如昨日那般,身穿玄衣的小叔叔。 但没想到,看见的却是一位峨冠博带的清隽郎君,身着月牙白交领锦袍,腰佩玉,玉冠墨簪束发,乍一眼仿佛见到的是士大夫而非金枪饮血的将军。 她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等瞧清了他的容貌,她才确定此人就是霍勖。 若单是看脸的话,整个上京城都没几人能比得过他。 忽地,男人带着几分揶揄的嗓音响起:“怎么,不认识了?” 沈潮云蓦地回神,白嫩的耳垂慢慢地染成了粉红色。 她尽量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小步地走到他跟前,仰起头朝着他小声喊了句:“小叔叔。” 喊完之后,她才想起来问道:“您今日怎么会得空过来?” 说完又暗自懊恼,觉得这话问得有些生硬,于是又换了个比较轻松的口吻继续道:“小叔叔可曾用过朝食?我院子里新得了个厨子,朝食做得尤其好。” “专程来找你,来时已用过朝食了。” 霍勖低声回道。 他的嗓音偏冷质,可在与她说话时总是放缓且耐心的。 沈潮云也没想过他会真的一一认真作答,刚想开口,就听见他又道:“若你午食还未有着落,不嫌累的话,我带你去外面找人蹭顿午食?” “……?” 他可是堂堂镇北大将军,本朝唯一的国舅爷,他去哪儿用餐还得用上蹭字?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是讶异地看了过去。 沈潮云想也没想就点了头:“好。” 她答应得轻易,霍勖眉心微动,问:“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 “小叔叔总不会卖了我。” 沈潮云目光坦荡,那双眸子明亮清透,其中信赖不言而喻。 霍勖的心很轻地陷了一下,无奈地笑道:“是,不卖你。” 明明昨日才教了她要对人保持提防与怀疑,包括他在内也是如此,当时她答应得好好的,可眼下看她这般模样,便知她未将那番话往心里去。 罢了,总归有他在。 大不了他多费心替她盯着便是。 沈潮云弯了弯眸子,露出个轻松的笑容,这才问道:“小叔叔,我们要去哪儿?” 霍勖垂眸:“松安县,崔家。”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嗓音里带着几分踌躇又有兴奋,仰面问道:“那我可要带见面礼?” 崔家是什么人家她也不清楚,但小叔叔既说是蹭饭,那定是他相熟的人家。 由长辈带着去别人家做客。 这样的事她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经历,新奇感几乎快要将她淹没。 小姑娘的嗓音清软干净,霍勖看着她倏然亮起来的眼神,心头微软。 “拜礼已经准备好了,你随我去便是。” 听他这样说,沈潮云便不疑有它,点了点头。 …… 松安县离京城约有两个时辰的路程。 临行之前,沈潮云让青鸢去告知酒楼那边还有何掌柜,把约见萧婧的时辰安排到明日,除此之外其他安排都保持不变。 有霍勖在,这一路堪称畅通无阻。 许是有前日的教训在,沈夫人这次连面也没出,就好似不知道霍勖来了一样。 其他人自然也是装哑巴。 踏出沈家门槛的那一瞬间,沈潮云回头看了眼高高挂起的牌匾,随后毫不留恋地转身。 直至坐上那辆低调古朴的马车,她心底那股激动感依然没有褪去,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任谁一看都知道她对这趟行程格外期待。 霍勖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他朝外喊了声,立刻便有仆役从帘外递了个食盒进来,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碟碟的松软点心。 “我问过乌泉,他说这些都是你能吃的。” 霍勖动手,将白瓷碟子往她面前推去。 沈潮云才刚用过早饭,眼下其实已吃不下了,但这却是小叔叔的好意,要是拒绝了多不好。 她踌躇着,心想着可以先吃个一两块。 下一瞬,霍勖就像是看出了她的窘迫般,开口道:“现在不想吃也不用硬撑,路上时辰长,到时若是饿了可以先垫一垫。” 沈潮云眨了下眼,轻声道了句谢。 霍勖嗯了声。 从广袖里取出了本装册好的书递到了她的面前。 迎上她怔愣的眼神,解释道:“这是你母亲在我小时候给我的启蒙书,你的画我收到了,我想着你现下或许需要这个东西。” 沈潮云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书。 这本书约莫有两指厚,不同于她这些日子接触过的书是竖着开口的,它反而是横着的。 ……她母亲的东西? 沈潮云低下头,有些好奇地翻开,第一页的最中间龙飞凤舞地写着两行字: ——【谨以此书赠以童年即将结束的小屁孩霍霍哈哈哈哈哈】 落款,沈行。 第31章 学着多对我索取些东西 霍勖面无表情地将书页上的字一个个念出来,似乎全然不知害臊为何物。 倒是沈潮云目瞪口呆。 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会是这样一位……看起来性子跳脱的人,而且看着霍勖用那张清冷的脸说出这样的话,更令人有冲击感。 她略微茫然地张了张嘴,仰面,同他对视。 霍勖低头,就能看见那枚将要碰到他的小巧鼻尖,不着痕迹地将倾向前的身子退回来,冷质的嗓音透着几分正色,解释道: “你母亲认为开始启蒙学习的那一刻起,便脱离了自由自在的童年。” “无论先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从这一刻起都将启程迈入崭新人生的阶段,不问过去,专注现下。所以这句话我也同样送给你。” 就是因为这份祝福,所以才要当面将书送给她吗? 昨日迟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她险些都觉得自己临时起意加的那幅求书的画是过分要求了,她很少主动去向人要求什么东西,这让她感到有些羞愧。 她以为,霍勖顶多为她寻个老师启蒙而已。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对她识字学习的这件事,他给出了这样郑重其事的态度。 ……特意将阿娘赠与他的书拿出来,也是体贴她从未见过阿娘的缘故。 刹那,沈潮云只觉眼底漫起热意,好似有一团陌生莫名的情绪在胸腔内横冲直撞,她握着书册的手指紧了紧,压着哽咽的哭腔,问: “小叔叔,日后你能多与我说说过去的事吗?” 霍勖看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小姑娘,从广袖里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 接过帕子,淡淡的雪松气味便沁入口鼻,让沈潮云无端联想到了还待在乡下庄子上的时候,每逢冬日雪后那淋了雪的松针气味。 下一瞬,他的嗓音再次响起:“自然可以,无论何时你想听都能来问我。” “阿奴是我在世最亲的人,你可以学着多对我索取些东西,多放肆一些也无妨。” ……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不再多话。 沈潮云顶着微微泛红的眼圈,珍之重之地翻开了那本阿娘亲自绘制的书册。 刚翻开第一页,她的眼睛就倏地睁大了,又接连翻了好多页。 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启蒙读物,反而更像是一本由小故事组成的画册,哪怕她并不识字也不会看不懂,因为每个故事都画得通俗易懂。 她看着看着就不由入了神。 见此,霍勖眼神逐渐变得柔和,从茶案底下的暗屉里取出一本已经微微发皱连封面都泛旧的书,其上黑字朱批的小字密密麻麻,托在手心看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坐,又各自默默看着书。 沈潮云看得入迷,等腹中早饭消化完便觉出饿来,手伸向了桌上白瓷碟里的松软点心。 松安县地处都城西北,已然超出了京兆府的管辖,属于是新安郡的下辖县。自崔家搬过去之后每逢年底大考,新安郡在文教方面拿得便一直是优。 他们从内城出发,到松安县足足耗费了两个多时辰。 崔家的宅子非在城中,而是在郊外一处临山傍水的清幽之地建了宅子。 马车行至门外,霍勖先下车,足尖踩稳踏凳,方才朝掀开车帘,朝车厢内伸出手去。 沈潮云见此微微一愣,却还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他的手很瘦,骨节分明,粗糙的指腹带着几分燥热与温暖。 她轻轻抓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待落地站稳之后才轻声道了句谢,仰起头看着眼前白墙绿瓦的宅院,她自小在南方长大,已然见惯了这样的宅院。 再见到这样的府邸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熟悉感。 连带着对住在里面的崔家也生出好感来。 而瞧见那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之后,她微怔,偏头问道:“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霍勖摇头,没有说什么,而是领着她直接走上前去。 抬手便推开大门,熟练地用脚尖踹醒坐在地上睡着的小厮,待小厮惊醒,便道:“霍家小郎前来拜会崔公,速去通传。” 小厮见到他之后先是兴奋地喊了声小爷。 接着就连忙拍了拍屁股,飞似地往内院里头跑去,边跑边喊小爷回来了。 沈潮云:“……” 沈潮云忽然有些紧张地握住了手,她原以为霍勖说的蹭饭是蹭友人的饭,是以不加考虑地便跟来了,可听见崔公二字,她便知道并非如此。 本朝能担得上用公做名讳的,必是德高望重之人。 所以今日想必是来拜见长辈的。 沈潮云抿起了唇,开始懊恼自己来的时候为何没有带些礼物来了。 霍勖领着她进了宅邸之后,便带着她沿着竹林影壁闲逛,余光瞥见她略显惶惶神色,低声道:“崔家是我和阿姐的外家,崔公是我外公,你只当是自己家即可。” 沈潮云蓦地睁大了眼,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以!” 说完,又白着脸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我初次来拜访长辈,理应正式。” 她不想要给长辈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很明白初印象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 尤其是像她这样从小地方出来,又没学过多少礼仪的,拜会大人物时总会不可避免感到担忧。 霍勖看着她发白的小脸,眼里流出几分无奈。 他抬手覆在她的头顶安抚地轻拍了下,道:“此次登门已然足够正式,你不必慌张,拜礼我亦为你提前准备好了,这是我外家,便是你外家。” 低冽的嗓音落在耳畔。 很奇异的,听着他的声音沈潮云慌乱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心底弥漫的紧张也渐渐平复下来。 两人穿过光影琳琅的影壁。 刚行到一处流水小桥,沈潮云就惊奇地在小溪边瞧见了只有乡野之地才会生的野菜,她不由得抬起脸,朝着霍勖说道:“小叔叔,是马齿菜。” 话刚说完,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这小女娃倒是眼尖。” 沈潮云诧异地转眸望去,便见一位满头银丝的布衣老者,带着仆从自小桥对面走来。 他的裤腿还沾着泥土,明明步伐急促,面色却沉如水。 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审视地打量着霍勖几息,这才冷声斥道:“堂堂镇北大将军登门拜会,却两手空空而来,传出去只会平白给御史递短处!” 霍勖就跟没事人似的。 他挑眉,满不在意地道:“哦。” 第32章 为她准备了拜师礼 老者素来知晓他的脾性,听到此话仍被气得个倒仰。 吓得沈潮云下意识向前就要去扶他。 不过到底慢了仆从一步,只得略微尴尬地收回手藏到身后,抿着唇又退回了霍勖的身边。 眼神飘忽,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 霍勖瞥见她的小动作,心中好笑,上前半步挡住她的身形,颔首道:“小子叨扰,今日仓促前来想在这里蹭上一顿饭,还望崔公海涵。” 听他喊的是崔公而非外公,沈潮云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 但也能听出他话里尊敬中包含着亲近的意味,可却又发现他的语气带着几分疏离,这般矛盾的态度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等老者的目光投过来,沈潮云心中略有些紧张,但想到霍勖就在身边就定下了心神。 福身见礼,语含抱歉地道:“沈家小女见过崔公,今日冒昧前来,还望崔公见谅。” 崔灏见她行礼落落大方,微微颔了下首,却没将她与沈家的人对上号。 崔家隐居避世多年,此番若非是霍勖突然到来,也不能将他惊动,此时见到他携了一女子前来,更觉好奇,便出声问道:“这位是……” 霍勖垂下眼睫:“是阿行姐的孩子,名唤潮云。” 崔灏已许久未曾听到有人提起沈行的名字,不由恍惚了一瞬,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颤了下,那双虽显浑浊却依然明锐的眸子重新望向了沈潮云。 原来她就是那个孩子。 注意到她侧脸的伤口之后,他的脸色微微一变:“这伤是怎么来的?” 沈潮云还未作答,便听见霍勖开口道:“她如今住在沈家,这是及笄那日在沈家被侍女划伤的。” 其他的话不必说,崔灏也明白了过来。 沈家待她想必并不好,今日将她带来拜会他这个老头子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就是想让他想让崔家,日后能多护着她一些。 沈潮云指尖微蜷,发觉此事当真无法解释清楚了。 划伤脸是她情急之下所为,当时想的便是将此事栽到沈家头上,如今目的确实如她所想达到了,但没想到连他也骗了过去。 崔灏抬头看向霍勖,后者目光坦荡,丝毫不避。 哪怕身穿儒士的广袖长袍,也掩不住他通身杀伐冷厉的气势,比起边关传回来的军报,崔灏在此时此刻更能真正意识到他身上的变化。 视线又落到他身旁站着的纤弱的小姑娘,他在心里叹了声息。 忽然开口问道:“你认识马齿菜?” 沈潮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问话对象是自己,她点了点头道:“认识。”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它是我从小到大吃过最多的菜,味道很好。” 为了防止对方再问她是如何认识的,她索性将缘由也说了出来。 而之所以吃得多,那是因为马齿菜能从春天生长到秋天,挖的时候不挖根,过些时日便又能长出一片来,是她饥不果腹的那些年里,吃得最多的东西。 沈潮云非常感谢它的存在,如果不是它,她恐怕真的会饿死。 但崔灏在听见这番话后,眼里却意外地闪过了什么,马齿菜只能算是乡间野菜,那些住在京城里的贵人可向来看不上这种东西。 这只能说明,她的过去比他预料得还要差。 崔灏转头吩咐仆从将溪边的菜挖出足以炒一盘的量,而后神态自若地道:“不是说来蹭饭么?正好,带你尝一尝秋日马齿菜的滋味。” 这会儿过来,也就是为了蹭个午食。 霍勖垂眸,瞥了眼身旁小姑娘略显局促的模样,忽然转身,从侍卫的手中拿过了准备好的拜礼。 接着将篮子递给她,淡声道:“这是为你准备的,待会儿用完饭由你亲自崔公。” 说完,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又去拔了几株野菜放进去。 拜师礼,总要送些对方喜欢的东西。 这叫因地制宜。 霍勖从容地道:“你拎着过去,到时等我见机行事。” “……?”沈潮云茫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篮子。 低下头,就发现里面除了新挖的野菜,赫然还放着两条肉干,她瞬间瞳孔颤动,送崔公这样的人见面礼应该是像古画砚台等风雅之物吧。 她手里的这些,真的不会让她被丢出来吗? 沈潮云虽然有些好奇,却按捺着没有当场问出口,而是亦步亦趋地随着霍勖走到了一处小阁楼。 两人在矮足梨花木桌案前坐下。 就像是当年之事发生后顾氏族人远离京城分散四海,同样被卷入其中的崔氏也退出了朝堂了旋涡,隐居于此,崔灏的膝下只有幼子陪伴。 但幼子夫妻俩昨日恰好去山林里寻之前发现的一丛垂丝海棠,至今未回。 是以崔灏便只好将他的孙女喊出来待客。 崔小娘子名唤明月,年长沈潮云两三岁,但她却是一位明艳活泼的姑娘,眉眼间完美继承了爹娘的优点长处,生得极为好看。 甫一进来,便看见了坐在席间的沈潮云,眼睛微亮。 “这位妹妹瞧着好生眼熟!” 崔明月笑意盈盈地凑上前去,看着她那双宛如黑宝石般的眼眸,语气愈发笃定:“我们定是在哪儿见过,便是今生没见过,那定也是在前世见过。” 沈潮云心脏蓦地一紧。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前世有没有见过这位崔小娘子。 “叮——” 这时,屋内忽然响起了碗筷相碰的清脆声音。 霍勖微沉的嗓音接着响起:“崔十五。” 崔明月在家中排行十五,但能真正这样喊她的人却是少数,仅从霍勖喊她这个称呼也能看出来,两人显然是熟识。 崔灏轻咳了声。 用眼神示意孙女莫要这般孟浪,免得把客人吓到了。 崔明月这才吐了吐舌头,嘴上说着好嘛,但仍然挨着沈潮云坐了下来,等两相介绍完,反应过来沈潮云的身世之后,她顿时恍然明悟。 怪道呢,她一见沈潮云便觉得眼熟。 她小时候在宫里见过她呀。 沈潮云只觉得身旁这位崔小娘子的眼神愈发热烈,让她几乎有些承受不住。 “起身,我与你换个位置。” 忽然,霍勖开口道。 第33章 今日特带吾家小女前来拜师 沈潮云如蒙大赦,心中感激不已。 她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喜意,转头不好意思地同崔小娘子颔首,那双黑亮的眸子好似在说‘哎呀没办法,小叔叔非要和我换的,不是我不想继续和你坐哦’。 然后就动作利落地起身换到了隔壁的位置。 只余下崔明月和霍勖面面相觑。 崔明月遗憾地叹气,只能用手托着脸颊看向还在努力往霍勖身后藏的小姑娘,轻轻撇了下嘴,心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更亲近表哥呢。 隔着阻碍也要与她说说话,沈家之事不能谈,便问起了京中如今流行的发髻之类的。 沈潮云方才便明白过来,这位小娘子前世今生之说只是随性提起的罢了,如此,她那颗提心吊胆的心也就慢慢地落回了实处。 又听她问的是些时兴玩意,便循着记忆一一答了。 往往是她刚回答完这个问题,崔明月就又将下一件感兴趣的事给抛了出来,沈潮云只好再回答,如此循环往复,两人倒也算相谈甚欢。 直到崔灏轻咳了声说开饭,崔明月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她撑着腮,笑眯眯地道:“妹妹好乖。” 问什么就认真答什么,且还不觉得她聒噪烦闷,这不是乖是什么? 沈潮云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惊讶。 从小到大从没人说过她乖,这个词素来都是用来夸人的,像她这样没爹没娘看着长大的孩子,在村里在乡下只会被骂是野得没边的泥猴子,跟乖巧半点沾不上边。 哪怕是回了沈家,他们也只会挑她的错处。 这么久以来,沈潮云还是头一回被人说好乖,她愣了片刻才轻声回道:“阿姐莫要笑话我。” 谁知她刚说出口,崔明月便笑了起来。 她指着霍勖道:“错了错了,你既喊他小叔叔,那你就合该喊我一声小姑姑,喊阿姐那就是错了辈分,小潮云快喊声姑姑来听听。” “……” “?”沈潮云茫然地仰起头看向霍勖。 “别听她瞎说,只管喊阿姐便是,你母亲早没了在世的亲人,世上自然也没人能称是你的姑姑。” 霍勖神色淡淡地开口道。 崔明月张了张嘴,满腔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自家爷爷给打断了:“好了,开饭。” 关于姑侄的称呼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崔灏看起来对霍勖此番突然前来感到极为不满,但从他命人备好的菜肴就能看出来,桌上大多都是霍勖爱吃的,他不过在口是心非罢了。 这位曾经叱咤朝堂的太傅大人,如今却全然一副悠闲田舍翁的模样。 沈潮云隐约能察觉到霍勖与他之间的暗流涌动,她不知缘由,只能捧着碗慢慢地品嚼起来,她夹了筷马齿菜,入口清脆生嫩,以热油浇过,又多了番滋味。 与她只能用草草焯水,熟了便吃的口感全然不同。 也是,崔家这样的人家自然不缺油盐。 沈潮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直到眼前忽然多了碗奶白色的鲫鱼汤,她的视线顺着握碗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向上看,就对上了霍勖的目光。 “别光吃饭,这里厨子熬煮的鲫鱼汤最是鲜美,可以喝上一些。” 低冽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沈潮云眨了下眼睛,连忙放下碗筷,伸手去接汤:“多谢小叔叔。” 霍勖简单地嗯了一声。 又面不改色地拿过她的碗往里头多夹了几筷子的菜。 之后两人再没说话,完美地奉行着什么叫做食不言。 崔家祖孙俩倒是多看了两人一眼,崔灏低头看着桌上的摆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鲫鱼汤被放在中间,而他方才夹的也都是离她比较远的菜。 他如今竟也会照顾人了。 一顿饭下来,几人吃的心思各不相同。 沈潮云知道世家大族规矩多,为了不给霍勖丢脸,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她埋头只顾着用饭,旁的也不去多想了。 饭后,她捧着碗甜饮子细细啜饮。 这是崔明月塞给她的。 还说这饮子用的是从沈记买回来的蜂蜜茉莉水冲泡出来的,闻着便有一股淡淡的茉莉幽香,她和她娘都极爱喝这种甜饮子。 沈潮云如今再听闻新奇事物出自沈记,都丝毫不觉得意外了。 阿娘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她做出任何新奇的东西都不足为奇,因为那是阿娘做出来的呀。 饮子喝到一半,沈潮云忽然发觉霍勖在看她。 她疑惑地转眸望了回去,便听见他细细地咳嗽了一声,将手中茶盏放下,道:“阿奴此次随我前来,特意为崔公带来了拜礼。” 沈潮云当即会意,起身拎起了腿边的篮子。 正要就这么献上去的时候,又听见霍勖忽然道:“阿奴,行大礼。” 沈潮云闻言愣了愣,下意识抬头看过去,从他神情里瞧出了鼓励与肃然之色,便知他是另有考量,心里的那些不愿才慢慢散去。 她朝着坐在上头的崔灏行了个跪拜大礼。 而霍勖自己则是拎起了那篮子的拜礼,站在她的身边拱手作揖道:“崔公学识渊博,通儒达士,庆国学子皆仰您如泰山北斗,小子冒昧,今日特带吾家小女前来拜师。” 拜师二字说出口,整个小阁楼都静了一瞬。 沈潮云心中蓦地一震,满脸惊讶地抬起头来,却又在霍勖投过来的眼神下乖乖地又低下了头去。 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心里头只想着,怪不得小叔叔一直说的是为她准备好了拜礼而不是见面礼,原来这是拜师礼。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当崔灏的弟子。 哪怕是只为了得到他的一句教诲,都愿意奉上黄金百两,哪一个前来拜师的不是带着诚意而来的!像霍勖这样随便上门,又随意提起的,世上再无第二例。 崔明月诧异地看着两人。 偏偏崔灏向来拿他没有办法。 他命仆从将那篮子的拜师礼拿过来,掀开蒙着的布一看,肉干、芹菜、龙眼……束修六礼备得整整齐齐,敢情还真是为了拜师而来的。 等瞧见里头那把马齿菜,崔灏差点气笑了。 这浑小子,才回京城就给他找事。 第34章 破我蒙昧,得见天光 沈潮云不是什么傻子,自然听得懂霍勖那番话的意思。 同时也明白那一声泰山北斗的分量。 他不仅将她在那幅画里画的东西记在了心里,为此特意送了她意义非凡的阿娘亲手绘制的启蒙画本,还为她找了这世上最好的老师。 这样被人珍之重之放在心上的感觉,沈潮云从未体会过。 直至碰到了霍勖,这块从始至终空白的经历才被人一一捡起弥补了起来。 沈潮云不知该如何如何形容心底漫起的感受。 她感到惶恐,觉得自己只是沾了阿娘的光才得到这样好的对待,可又觉得感动欣喜。 因为这份待遇是仅她一人有的。 浓密漆黑的眼睫慢慢濡湿,她很快地眨着眼睛试图将泪意憋回去,咬着唇,将喉间的哽噎给咽了回去,伏首诚恳道:“请崔公教我。” 霍勖眉心微动,偏过头看了眼开口的小姑娘。 崔灏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是在估量到底要怎么做此决定。 过了良久,崔明月也忍不住给爷爷使眼色。 就算是不同意那也用不着拖这么久啊,总归也就一句话的事,表哥又不是在逼他,再说了她那小侄女瞧着那样瘦弱,万一晕过去怎么办。 崔明月急得很,偏偏又不好开口催促。 只能给许久未见的表哥使眼色,结果他也对此视若无睹。 又是片刻,崔灏才问道:“你为何要拜我为师?” 老者的嗓音没了方才闲聊时的慈善,也不似先前训斥霍勖时的冷厉,可听起来却格外板正威严,在他的目光之下,沈潮云连呼吸都下意识放慢了。 这个问题,让沈潮云愣了一下。 在此之前她是并不知道要拜师这件事的,事实上至今她仍不知崔灏究竟是什么人。 可这并不妨碍她知道,他是个学识渊博的人。 沈潮云无意识地按上了腕子的那枚平安扣,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去向就站在眼前的霍勖求助,而是细细地想了想,才抬起头来说道:“我想请您教我读书。” 她单薄的身姿笔直得犹如立于雪中的小白杨。 那双宛如被雨水濯洗的幽黑眸子从容沉静,似轩轩朝霞。 语速不快,吐字清晰悦耳:“我总听人说起,读书能使人明智明理,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得什么字,我一无所有,若不是小叔叔我亦不会站到明公面前,可我明白这便是我的机会。” “所以我想请先生教我读书,知天下事。” 霍勖手指微蜷,垂眸望着她。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崔灏的眼中掠过一丝意外。 他停顿了片刻,又道:“你若是想读书明理,以他的身份地位世间儒学大家足以任你挑选,你说要拜在我门下,不过是碰巧而非真心。” 沈潮云抿了下唇,却缓缓地摇了下头。 “小叔叔在带我来之时并未言明此事,拜师一事于我而言确是碰巧,可拜师之心却是真心。” 崔灏话锋又是一转:“你连我是何人都不知,如何确信我能教你?” “俗语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知晓小叔叔是个怎样的人,以此类比也能知晓先生是何种人也,所以我信先生能教我。” 沈潮云抓着手腕的手无意识用了点力气。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不避不让,坦荡地迎上了崔灏审视的眼神。 听到这话,霍勖握紧的手指这才缓缓松开。 心知拜师一事应是要定下来了。 这番话真要论起来,其实有讨巧之嫌,可于此时此刻却恰到好处,前面的对答实话实说证明她坦诚,如今讨巧所言又足以表明她伶俐。 崔灏颔了下首,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虽未直言,可见他神情也是满意的,可这点满意却仍不够让他下定决定收她为徒,于是沉吟片刻,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想让我教你什么呢?” 小阁楼内众人的目光齐齐地落在了她身上。 但凡来此的是个知晓他身份的,都能投其所好地说出一堆报效青天扫清奸恶的话来。 可偏偏底下跪着的,是个什么也不知情的小姑娘。 崔灏也很好奇她会说出什么来。 沈潮云觉得自己想了很久,可又觉得好似只过去了一瞬,她的脑海里却将前世今生所经历的事都回忆了一遍,最后停格在死前的那一幕。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意识即将消散。 可场景一转,又回到了来时的马车上,霍勖指着那本画册对她说——“从这一刻起将启程迈入崭新的人生的阶段,不问过去,专注现下。” 沈潮云眼睫轻颤,沉默许久。 见她没有吭声,其他人便也没有催促她回答。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忽然,沈潮云抬起眼睛定定地看向了崔灏,拱手作答:“我的前半生过得蒙昧,不知来处也不知自己是谁,浑浑噩噩犹如身处暗室,未见天光。” “我想请先生教我如何破开蒙昧,得见天光。” 她话音落下,周遭却突然静谧下来。 沈潮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没有人知道她此刻耳膜间尽是鼓噪的心跳声,也没人知道她紧张得冒汗,她青涩明亮的眼神就像是一柄利剑。 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有一簇微弱的火花在跃动。 但凡只要见到她这个眼神的人,心底都油然而生了一种感觉,令人毫不犹豫地相信:她定能如她话中说的那般得见天光。 且令人坚信,她这柄利剑还能破开更多的蒙昧与黑暗。 崔灏听到这个回答颇感意外,一声好差点脱口而出。 这时站在前头霍勖的身影撞进眼底,他心底下意识想是不是他提前教过她如何应答,可这个念头才起就被他立马给否决了。 以霍勖的性子,他的话只会更加锋芒毕露。 这是肺腑之言也是真切之句。 光凭这番话就足以让崔灏破例收下这位年纪尚小的弟子。 “既来了,今日便留下。” 崔灏捋着胡子,声音里透了些明显的笑意:“午时三刻后去我书房,我要先摸摸你的底子。” 闻声,沈潮云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霍勖的嗓音落在了她的耳畔:“阿奴,拜见先生。” 她的心安定下来,再度伏身叩首。 从今日起,她就有老师了。 第35章 逐鹿天下,他有何不可? 拜完师,沈潮云就迫不及待地看向霍勖。 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愉悦的气泡,看起来似乎有些飘忽所以的感觉。 她站在霍勖的身边,朝他扬起笑脸,弯着眼睛喊道:“小叔叔。” 念完了一声,又忍不住再念第二遍。 其他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只知道一个劲地喊他。 霍勖低声应道:“嗯。” 他垂眸,仿佛看见了一头冒着傻气的小狼站在他的眼前,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最后还是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夸道:“做得很好。” 沈潮云这才好像有了坠地的感觉。 她被人稳稳地从高空中托下来,不会再摔得血肉模糊,也不会再孤立无援,她也有了会永远站在她身边的后盾,他在一点点地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 崔灏眉头微挑,看着两人忽然道:“错了错了。” 他捋着胡子笑道:“你如今成了我的弟子,那合该喊他一声师兄,这小子当年的启蒙可是我教的。” 语气间颇带了几分揶揄。 将方才在饭桌上崔明月说的那番话几乎原封不动地又说了一遍。 崔明月闻言眼眸一亮:“是极是极,小潮云不喊小姑姑喊我一声师姐也成!” 这两人似乎在让她改口喊人这方面极为执着。 沈潮云眨了下眼,仰起头,就看见霍勖的脸色好似变了变,不等她细想,又听见坐上传来崔灏哈哈的大笑声:“这辈分还真是乱啊。” 霍勖眉眼微压:“不必理会。” 沈潮云弯着唇,乖乖地嗯了一声。 心里头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老师忽然说起这话是在故意逗他,她抬眸看向前面的老师,隐隐觉得他似乎也在重新找与小叔叔的相处方式。 他们应该许久未见了。 小叔叔的外公成了她的老师,按理说她本该喊曾祖才是,这么算来这个辈分似乎是有点乱。 想到这儿,沈潮云思绪也不禁有些乱,指尖忍不住蜷了起来。 崔灏则是看了霍勖一眼,转头对着崔明月,交代道:“明月,你带沈师妹先去外头参观参观小阁楼外面的药圃,再带她认一认去书房的路,不许怠慢。” 崔明月一听就知道他有话要同表哥说,当即道:“知道了爷爷。” 说着,她走到沈潮云身边,亲昵地挽起她的臂弯,笑道:“小潮云,我和你说哦,这座别院最初在建的时候还是由表哥看着的呢,现在还保留着他的一间小院哦。” 沈潮云先抬头看了霍勖一眼,见他没有意见,才朝着崔灏拱了下手。 跟着崔明月离开了小阁楼,在外头逛了起来。 等两个小姑娘携手离去,崔灏的眉头就拧了起来,看着他沉声道:“这些年皇帝忌惮北疆功高盖主,你并非不知,为何非要此时回京?” 霍勖瞥了他一眼,随意撩起长袍下摆,长腿一迈便坐在了软垫上。 他坐着的时看起来神松意散,那紧绷得宛如拉得极紧的弓弦的肩背也放松下来,眼睫垂落,神色惫懒,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琉璃杯。 看起来全然不似金戈铁马的将军。 反倒像是个狂放不羁的文士。 他淡淡地道:“阿奴及笄,我需得回来。” 崔灏皱眉:“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霍勖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崔灏却差点被他这副模样给气得倒仰,他不是说沈潮云不重要,而是近年来皇帝身子骨愈发不好,对北疆的忌惮都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他此时回京,无异于自送虎口。 纵然崔家已然隐世多年,可这样的朝堂局势哪怕他不刻意打听,都能知晓得一清二楚。 由此可见霍勖如今的处境有多艰难。 秋风习习,小阁楼外隐隐传来女孩子清脆的笑声,像是佩环之声,又像是水泉叮咚之声。 霍勖侧耳听了一阵。 只听见了崔十五喋喋不休的说话声,要过上一会儿,沈潮云才会偶尔应上一句,嗓音很轻,可却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放松与开心。 即便没有亲眼看见,霍勖也能想象得到她笑起来的模样,那双黑得像葡萄似的眸子会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眉眼间都藏着笑,等对方说完,会再弯起眼睛捧场。 对任何她所信任的人都是这副乖巧的模样。 更小一些的时候她就很乖。 若早知道,日后她会因这份乖而受到背叛与伤害,他宁愿她不要那么乖。 “您这里的琉璃杯还是沈记送的吧?” 霍勖半阖了下眸子,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崔灏霎时顿了顿。 “您看,连您这里沈记都从没忘记过。” 他抬头望过去,黑眸冷冽得犹如出鞘的利剑,讥诮地勾了下唇角:“阿行姐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沈记多年来为了她,不知往多少人家送了礼,可是呢?” 沈记送礼并非是直接求人去照顾沈潮云。 只是想让他们,在有朝一日,见到她孤立无援的时候,能够想起来沈记的孝敬,出手相帮一二。 而这些人心安理得地收了钱财,却从未将这份交易放在眼里。 自她回京之后,更是屡次羞辱于她。 受人之托,却不忠人之事。 崔灏神色微微一变。 霍勖幽黑的眼眸直直地望着他,掀唇道:“若我此次不回京,阿奴只怕会被人欺侮至死,那时您又在何处呢?” 崔家隐居避世,素来不闻京中之事,纵是收了沈记的东西也帮不上忙。 除了他,又还有谁能帮她呢? 沉默半晌,崔灏长叹了声气道:“此事老夫确有失责。” 他也没想过沈行的孩子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以为,哪怕是看在沈行积攒的那些巨额财富的面上,皇家也该妥善地好好地养着她。 “……可是,刚过易折,”崔灏满含愧疚与担忧地看向他,“阿奴,你也该为自己想想。” 皇家的针对只会越来越剧烈,直到他撑不下去。 或者等到哪一天他死了。 霍勖垂下鸦黑的眼睫,随手将琉璃杯放到桌案上,在清脆的声响中淡淡地开口道: “没什么好想的,若真到了那天……” 大不了换个天下之主。 能者逐鹿天下,他有何不可? 第36章 见到萧家母女 沈潮云只想说,崔小娘子可真是个热情的人儿啊。 往往她都说了七八句,自己才能应上一句,接着就又要听着她说起别的事,哪怕是水缸里的睡莲底下有条红鲤鱼喜欢翻肚皮睡觉都能说个十来句。 不是沈潮云不爱说话,而是她当真找不到能插话的地方。 只能在她说完之后,适时地说上一句‘哇’,然后得了捧场的崔小娘子说得就更来劲了。 直到将沈潮云送到了书房门口,她还深觉意犹未尽,低下头伸手捏了捏小姑娘没有二两肉的脸颊,笑眯眯地道:“小潮云日后要多来找小姑姑聊天哦。” 沈潮云只得小声纠正道:“好,师姐。” 小叔叔好像不太乐意让她喊小姑姑。 崔明月心里顿时有些吃味,就表哥那个臭性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哄的人,把人哄得这么乖。 可一对上她那小心翼翼的目光,崔明月心中又只剩下怜惜,她笑吟吟地将人带进了书房,说道:“爷爷说要摸摸你的底,只是想知道你学过多少,好决定接下去要如何授课,你不必感到紧张。” 见她神情似是不在意称呼,沈潮云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听完这番话后心中又升起了一丝窘迫。 因为她其实大字不识啊。 …… 摸底其实很快。 见她羞愧到脸红得都快滴血了,崔灏便没继续问下去,只是让她这两日先回去准备好读书要用的东西,等他定好了课表就会联系她。 沈潮云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同时心中无比庆幸,还好这样丢脸的事小叔叔没有看见。 又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下次上课之前尽量多记几个字,一问三不知真的太令人羞耻了。 殊不知霍勖就是为了让她不紧张,所以才没进书房,而是站在书房外面的那片修竹林里,不过无所谓,他不会错过自家小孩第一次被老师考查的场面。 书房里,崔灏看着面前尚显青涩,可却犹如孤竹般野蛮生长的小姑娘。 想到她已然及笄,便问了句:“你可有小字?” 庆国女子及笄后便会由家中长辈取字,此后友人、师长便不会再直呼其名,而是喊小字以显亲昵。 沈潮云摇头:“并未。” 沈家如何能想得到这一点,他们想的无非是等她嫁了李元景,再由夫君取小字,这也是习俗。 崔灏提议道:“那不如由我这个做老师的,为你取个小字如何?” 闻言,她瞬间一愣。 而此刻待在竹林里的霍勖倏然拧起了眉。 按理说若是能由老师为学生取字,大多数人都是欣然求之不得的。 沈潮云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她知道自己刚认的老师德高望重,甚至由他为自己取字传出去只会对她有好处,可是…… 她抿着唇,眉眼间噙着歉然之色。 郑重其事地朝着他拱手作了一揖,低头道:“抱歉,老师。” 崔灏见状也隐隐明白了什么,没再继续坚持。 等离开书房,沈潮云还没收拾好心情,就看见霍勖自回廊的那一头走了过来,行走在斑驳光影里的男子身材欣长,步伐飘逸如流风回雪,好一个风流名士。 她顿时眼前一亮,便朝着他跑了过去。 “小叔叔。” “嗯。” 霍勖尽量舒展眉眼,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随我走,有人在东阁楼那边等着见你。” 沈潮云疑惑道:“见我?” 他没有提前说明,而是道:“等到了那边,你就知道了。” 东阁楼离书房这边并不远。 等真的见到了在东阁楼里待着的人,沈潮云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 穿着干净利落的萧婧转身,惊喜地喊道:“小妹!” 在她旁边坐着的温婉女子,赫然便是萧夫人。 刹那间,见到了一直想见却又不得见的人,沈潮云的脑子轰的空白了一瞬。 她倏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仰起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而霍勖则是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将她推向了阁楼里,他垂下了眼睑,那双本就幽黑的眼眸仿佛渗进了日影,愈发的黑。 在那里,有一对年轻的母女正在等着她。 沈潮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霍勖眉如墨画,只轻声道:“去吧。” 沈潮云眼底又漫起了热意,她虽不明白他是何时准备的这些,可她明白,他做这些只能是为了她。 她悄悄地握紧了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慢慢地转过身。 一步步地走到萧婧母女的面前。 她笑着喊道:“阿姐,夫人。” 双方问好过后,沈潮云也没过问她们是如何被小叔叔带来的,她只是对着萧婧道:“那日我在宫中同阿姐说的话,阿姐可曾过告诉夫人?” 萧婧、萧婧自然没有啊。 感觉到萧夫人投过来的严厉目光,她忍不住缩了下脖子,小声为难道:“不是我不说,而是此事太过天方夜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沈潮云明白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阿姐的心情。” 她抱歉的朝着萧婧福了下身,语气满含歉意:“之前是我思虑不周,让阿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这也是她为何非要与萧夫人见一面的原因。 因为靠别人传话,总是比不过当面说。 萧婧连忙她给扶了起来。 沈潮云没有耽搁,直接对着萧夫人将那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空口白牙很难让你们相信,萧将军为国有功,他们怎么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 “可若是我能拿出证据来,夫人可会相信我?” 萧夫人的脸色从她开始说起,就沉了下来。 当然,这不是对着沈潮云的。 事实上等她把话说完,萧夫人就立刻扭头瞪向了自己的女儿,气得眉头竖起,这样重要的事她竟然敢瞒着她,还一瞒就是这么多天! 萧婧立马求饶:“阿娘,我也想说啊,可我这不是怕你揍我吗。” “怕挨揍你就不说了吗?” 萧夫人真的气得要死。 她就说呢,宫宴那日过后萧婧就心神不定魂不守舍的,没想到竟然是瞒了她这么大的事! 萧夫人看向沈潮云,直接道:“我信你的话,不用证据。” “我这就命人想办法去西南给老萧送信。” 第37章 我们乖囡辛苦了 萧夫人的果断让两人都惊了惊。 虽说这就是沈潮云想要看见的画面,可它来得太过轻易,反而让她有些懵,张了张嘴,不确定地嗫嚅道:“夫人您都不问问我吗?” 这样就相信了?警惕心是不是有些太低了? 萧婧显然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她先看了眼沈潮云,接着才看向自家娘,忍不住道:“娘,这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闻声,沈潮云也跟着点了点头。 萧夫人抬手恨铁不成钢地往萧婧头上敲了一记,看着两脸迷惑的女儿们,摇头解释道: “武将亲眷被留在京城为质也不过是这些年才有的规矩,从这里就能看出陛下对武将多有忌惮,景王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他会做出这样的事也能猜得到。” “您就不怕我是骗您的吗?”沈潮云问道。 说完,又补充了句:“更何况我与景王如今有婚约在身。” 她的急切与忐忑都表现得那般明显,萧夫人如何还会怀疑于她,再者,将她们母女接来此处的人是镇北大将军,他也不会纵着她开这样的玩笑。 “婚约是陛下所赐,但善恶却自存于人心。” 萧夫人看着瘦弱单薄的小姑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我相信你,是相信你对善恶有自己的判断,绝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短短一句话,就让沈潮云那颗不安的心安稳下来。 覆在头顶的手掌温暖轻柔。 她的眼睛莫名酸涩,心里攒着满腔的话想要说,前世夫人定然也是这样信任着她,所以才会对她不设防,可能到死都没想到那封叛国信是她放进书房里的。 即便是最后知道了真相,只怕也会和小叔叔一样,认为她是无辜被骗。 沈潮云只觉眼底很快漫上来滚热的潮意。 阁楼外竹影浮动,男人的身影隐在半明半昧之中,下颚紧绷分明,他的手背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拳,目光始终落在依稀可见花鸟屏风的阁楼之中。 “表哥,你就这么放心让小侄女去和她们见面?” 崔明月慢悠悠地走到了他身边。 她的眉梢轻轻挑起:“就不怕小侄女最后和她们回家了?” 霍勖瞥她一眼,没有作答。 半晌,才低声淡淡地道:“她自己能做选择。” 她已经是及笄了的大人,她不再需要旁人来决定或左右她的选择。 同时,阁楼内。 沈潮云咬着唇,掐着手心逼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稳着嗓音道:“我也是及笄日之前意外得知这个消息,未免打草惊蛇才选择在宴会上告知。” 她抬起头,脸色格外郑重地看着萧夫人。 “而且从我得到的消息之中,他们不仅要营造出萧将军莽撞追击致使上万将士惨死的假象,还要给萧家安上叛国的罪名。” 叛国二字一出,萧夫人和萧婧的脸色刹那间就变了。 萧婧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若是父亲因为误判战场形势而致使无数将士丧命,可能只是会被陛下削爵并且收回大将军封号,可一旦牵涉到叛国,那就是谋逆砍头的死罪! 萧夫人身形晃了晃,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眉眼间尽是愤然之色,直接问出了关键:“他们想要怎么做?” 沈潮云轻声道:“景王知道我与萧家的渊源,之后会让我刻意与你们来往,等时机成熟便提出登门拜访,再让我将叛国书信放进书房,这便是我说的证据。” “好个居心险恶的小人!” 萧婧登时破口大骂。 向来直率的少女被气得脑子嗡嗡作响:“说他是小人都抬举他了,他怎么能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亏他还对外说自己宅心仁厚呢,呸!” 沈潮云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等着她们缓过神来。 任何人在知道这样的消息都会感到难以置信,她们需要时间来平复震惊的情绪,在那之后才能让她们静下心来商讨对策。 但她没想到的是,萧夫人忽然一把抱住了她。 柔软的熟悉的馨香传入鼻尖,沈潮云霎时身形一僵。 那双杏仁眼蓦地睁大,手足无措,刹那间连手该往哪儿摆都不知道了。 “您……” “打听到这些消息肯定很难吧?” 萧夫人嗓音里带着几分心疼:“哪怕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又要胆战心惊地保守秘密,又要想方设法地告诉我们,这段时日肯定过得很艰难,我们乖囡辛苦了。” 她确实很担心远在西南边陲的丈夫和长子的安危,可她同样担心着眼前的小女儿。 哪怕她们只当了短短几年的母女。 可在她心里,这就是她的幺女,即便后来被人从她身边带走,她也没放弃过找寻她的下落。 沈潮云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心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很轻很轻地撞了一下。 被人惦记关心的感觉让她感觉酸涩难言,她真的真的没有想过在听到消息之后,萧夫人的第一反应会是这个,也没想过还会得到一个拥抱。 那样柔软,就像是熟透了的柿子。 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感受到那里面丝滑甜腻的果肉。 沈潮云就感觉面前摆着一颗坦诚的真心,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发自内心的关怀仿佛让她置身于酒窖之中,满室的酒气将她熏得飘飘然。 她的手几次抬起手,想要抱住身前的人。 她努力地压着眼底漫起的热意,不愿就这么狼狈地落泪,沈潮云张了张嘴,那个称呼在嘴边辗转了许久,最后却还是没有喊出口,只是将头抵在了萧夫人的肩头上。 良久,才闷声道:“一点点辛苦。” 前世或许过得很难,可那也是她识人不清导致的后果,她所有的愧疚都源于霍勖与萧家。 原本她也能拥有求之不得的亲情。 可最后却成为了害死他们的刽子手之一。 萧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将人抱进怀里她才发现眼前的小姑娘究竟有多单薄,小小的薄薄的一个,她的心底顿时难以遏制地涌起喷发的怒意。 沈家要是不会养孩子可以把人还给她! 好好的孩子落到他们手里,就被他们作践成了这样! 第38章 阿奴,喜欢狼吗? 萧夫人的怒火几乎快燃尽了她的理智。 从沈潮云回京的那日起,她就给沈家递了不知道多少帖子想要见一见孩子,可却全都被沈夫人给挡了回来,始终不肯放她去见见孩子。 哪怕是在宴会上碰见了,他们也总是将人看得很紧。 往往聊上两句就会被旁人打断。 别说是叙旧,就连寻常见面都会被人阻挠,萧夫人能看见的只有她看向自己时陌生的目光,以及追在沈夫人她们身后的那股亲近劲。 谁都能看得出来,沈潮云是真心将她们当亲人的。 所以,后来萧夫人才没想着要同她相认。 可谁能想到她在沈家竟过得那样不好! 任由仆从欺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轻贱她,纵容长姐私下抢夺她的未婚夫……这就是沈家做出来的事,早知如此当年便不该将人交出去! 面前的怀抱温暖得令人眷恋不已。 沈潮云无意识用脑袋蹭了蹭,紧接着就强迫自己从温柔乡里清醒过来,她悄悄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这才抬头,眸光坚毅,道: “夫人,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给萧将军传信。” “还有半个多月他们就会行动,此事避无可避,若不能在此之前告知萧将军,此战他们只怕会凶多吉少,眼下情况紧急实在耽搁不得,需尽快行动。” 说完,她又将如今南下的关驿皆被掌控的事告知。 萧婧急得团团转,张口便道:“不如让我骑马疾行南下,若只是信的话父亲难免不信,可若是我去了的话,父亲心中多少会相信的!” “不可。” 话才刚说出口就被萧夫人否决了。 萧婧着急:“娘!” 萧夫人面色凝重,对着她摇头沉声道:“你认为小妹为什么要让大将军背着人寻来我们,再告知此事?为的便是不想打草惊蛇,确保他们按计划行事。” “一旦被他们察觉出异常,恐怕等待你爹的就是全军覆灭。” 眼下敌人在明,他们在暗。 这件事还是极有可能扭转乾坤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要怎么才能告知阿爹有埋伏的事啊!”萧婧焦虑地走来走去。 沈潮云沉默,对她的焦急感同身受。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在思索要怎么才能救下萧将军,可她一无所有,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把消息告诉萧家人,然后再找小叔叔帮忙。 这也是为数不多,她能信任的人。 小阁楼里顿时陷入了寂静。 气氛变得格外凝滞。 就在沈潮云打算将霍勖所做的后手准备说出,萧夫人却忽然看向了她,紧张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下意识回道:“廿三,九月廿三。” 萧夫人紧绷的肩骤然放松下来,闭了下眼,小声念叨了一句谢天谢地。 萧婧连忙上前扶住她向后仰倒的身子,着急地喊了一声娘,萧夫人摇了下头,站稳后才对着两个女儿解释道:“我这儿的确有个能传信的法子,但是需要你的帮忙。” 沈潮云顿时愣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我?” “对,非你不可。” “前往西域的商道至今仍把持在沈记手中,”萧夫人说道,“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沈记最后一趟前往草原的日子,他们会在风雪来临之前回到庆国。” “沈记为了联络方便,特意养了一对猎隼来回传信。” 沈潮云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陆路很显然走不通,沿途的层层关卡几乎掐掉了传信的可能,但是空中飞过一只猎隼却不会有人在意,况且猎隼的飞行速度极快。 柳暗光明又一村。 沈潮云的杏眸倏地亮起来,她当即点头道:“回去后我就会去找何掌柜。” 如果沈记中还有人能联络到西域的那支商队的话,她想应该也只有何掌柜了,看来去裕丰堂的安排必须要尽快提上日程了。 此事事关萧将军,她做不到假手于人。 接下去萧夫人就写了封亲笔信,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丈夫,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愚忠,这桩事换做旁人去说,他是断然不会信的。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他能避过此祸。 …… 回城的马车上,沈潮云低头摆弄着临别时崔小娘子赠她的小香囊。 这不仅是她亲手绣的,而且香囊里还放着一些安神静气的药材,闻着令人格外舒心,此刻正被沈潮云精心系在腰间,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这个绣着狸奴扑蝶的青色香囊,与她身上艳俗的衣裳十分不搭。 沈潮云有些遗憾,一边思索着到时要准备什么回礼,一边想着她有没有别的什么衣裳可以搭的,想了半天,最后得出了否定的答案。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沈家为她准备的都是些艳俗或老气的衣裳。 明面上沈家对外也能表示他们没有苛待她,可私底下却准备了与她年龄完全不搭的衣裳,旁人瞧见了也只会认为是她乍然暴富,拥有极为低俗的品味。 为了搞臭她的名声,沈家真是煞费苦心。 沈潮云唇角绷起,眼神瞬间冷下来,眼底掠过一抹晦色。 只要想起沈家,她身上那些被小叔叔和萧家母女逐渐安抚下来的尖锐的冷戾又重新冒出了头,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乖乖女,她比谁都要更疯。 既然他们这么在意名声,那就干脆把他们的名声都毁了。 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霍勖眉梢微动,倏地睁眼,看向了对面垂着脑袋拨弄香囊的小姑娘。 她看起来对香囊格外感兴趣,一根手指就能把香囊拨成十来个不同的姿势,时而摸摸刺绣,时而摸摸串着玉珠的穗子,眼神一直在跟着珠子动。 很像是他曾经见过的,在高兴地扑毛球玩的小狼崽。 霍勖顿了一下,才开口道:“阿奴,喜欢狼吗?” 沈潮云迷茫抬头:“……啊?” 霍勖看着她睁得圆润的杏眼,耐性道:“在北疆,我有一个会驱使狼并肩作战的属下,他养了只叫白雪的狼,白雪前不久怀孕了,很快就会生下狼崽。” “你若是想要的话,我替你要一只来。” 沈潮云迟疑地点了点头。 霍勖唇角微抿,很轻地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喜欢小狼。” 沈潮云眨了眨眼睛。 ……啊。 第39章 他霍勖便是大庆唯一的国舅爷 沈潮云想不通他的突发奇想是怎么来的。 不过却对他口中说的白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想了想,还是耐不住心中好奇,问道:“这世上竟真的有能驱使群狼作战的人吗?” 霍勖的心情似乎颇好,笑着嗯了声。 听着连尾音也略微有些上扬。 他伸手将暗屉拉开,将里面那碟不知何时放进去的米糕取出来,推到了她的面前,才道:“驭狼其实与驯兽无异,只是狼性凶野难驯,所有只能当同伴而非从属。” “想要驭使群狼只有一个办法,你能猜到吗?” 说着,他又将问题抛了回去,神色散漫。 所以是要回答对问题才能吃吗? 沈潮云刚往前伸了一半的手又默默地收了回来,她缓慢的眨了下眼睛,困扰地蹙起眉头,思索良久,忽然抓到了脑海中的那抹灵光。 她倏然抬起头,眼眸极亮:“啊,是头狼!” 狼群需要头狼来带领,只要能驯服头狼,就能让头狼去驱使狼群。 “对。” 霍勖的黑眸里浮现出点点笑意。 他颔首道:“管三平养的那头白雪便是狼王,而他所驭使的便是白雪的狼群,在北疆一带名声传得极远,连西煌那边都有所耳闻。” 猜出了谜题的关窍,沈潮云顿时惊喜得弯起了眼睛。 她竟然真的答对了! 沈潮云在心里窃喜了一瞬,觑了霍勖一眼,见他没有要再问询的意思,便伸手捻了块米糕放进嘴里,米糕里夹杂着红豆蜜,香软且还是温热的。 她霎时顿住,惊诧地抬眸望着他。 可见米糕并不是提前放在里面的,而是不久前才准备好的。 霍勖刚取出来时在看的书,瞥见这一幕,便问道:“不喜欢?” 闻声,沈潮云捧着米糕呆了呆,然后连连摇头: “没有!很甜,我很喜欢。” 说完后才又慢吞吞地补了一句。 霍勖眼底暗光浮动,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指着桌案上的那册画本道:“这类书籍我已命人准备好,今明便会送进你的院子里。” 沈潮云低头,看见自己才翻了一半的画本。 很快又抬起头来看着他,期期艾艾地问道:“……也是阿娘亲手绘制的吗?” 她的眼底盛着满溢出来的、滚烫的眷恋。 霍勖垂眸,指节微微弯起。 “只有启蒙类的书籍是你母亲所绘,除此之外皆是我少时所用之书,其上有我当年所留注释,你可先看,若遇上不懂的尽可来问我。” …… 回程的路上,沈潮云仍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就如同来时的那般,两人相对而坐,各执着本书静静地看着,并未言语。 离开崔家别院时天色尚早,等马车行至外城已是日色渐暮。 忽然,亲卫勒停马车道:“将军。” 霍勖放下书,开腔道:“可是到了?” 亲卫停顿片刻回道:“非也……而是景王殿下等在前头,不知为谁而来。” 沈潮云闻言蓦地掀开车帘,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身着一袭蟒龙鳞纹锦袍的李元景,回想起今晨翡翠说的那些话,她的眼神瞬间一冷。 李元景此行为的只怕是她。 沈潮云的嘴角慢慢抿了起来,原本持续了整日的愉悦在此刻烟消云散。 那些隐在心底的恨意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再度涌现出来。 她扶着车壁的手指蓦地紧了紧。 “卢炳,”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伸出去将车帘放下,隔绝了车外的目光,沉着嗓音开口,“勿管闲杂人等,继续走。” 马车刚动,沈潮云却转身认真地看向了他。 方才波动的浓重情绪和神情都敛得一干二净,那双乌黑瞳孔里映着他的脸,轻声道:“小叔叔,在萧将军之危解困之前,他还有用。” 是的,因为此事明面上就是他所为之。 作为计划中一环,沈潮云不仅不能露出任何破绽,甚至要尽可能地顺着他的计划去做,以免他中途更改计划,发生计划之外的变动。 霍勖缄默,静了两息:“你想如何做便去做,我会配合你。” 沈潮云垂眸朝他拱了下手。 “劳烦小叔。” 两人的交谈只发生在几息之间。 话刚说完,外面便传来了李元景的声音:“还请大将军留步,敢问沈五小姐可在车上?” 谁知刚靠近,侍卫随行在侧的寒甲军便噌的拔剑出鞘,李元景被逼得本能后退,倏然变色,身后的王府从属连忙护着他退下。 李元景特意等在这条通往内城的必经之路上。 今早沈家母女找上门来相求,他方才知晓沈潮云被霍勖带去了城外,只因随行皆是寒甲军所以无人敢窥探行踪,他便硬生生从午后等到了现在。 及笄宴那日丢了脸,此事又与沈潮云息息相关,以至于李元景短时间不想看见她。 他心想着,左右不过晾她个几日,这样反而能让她能清楚自己的分量。不过是侯府的私生女罢了,能嫁给他做王妃已是八辈子的福气,她有什么好再争的? 可偏偏冒出了个镇北大将军来! 霍勖! 他才回京,整个京城的格局便因他而发生了变动。 李元景愠怒不已,声音止不住拔高:“大将军这是何意?” 下一瞬,冷冽的嗓音从里面响起:“再喊一遍。” 李元景顿时一愣,他还没反应过来,忽地就听见身旁传来了接二连三扑通扑通跪下的声音。 景王身边的内侍全都下意识跪下就拜,两股战战,低头颤巍巍道:“奴才拜见国舅爷。” 意识到了什么,李元景的脸色突然一白,垂在身侧的手紧握。 是了,十三四年前霍皇后因病离世后,霍勖单枪匹马闯进宫城,将所有涉嫌此事的人都杀了个干净,更是放话说,“他在世一日,中宫便无人能居”。 以至于时至今日,他的母妃虽位列贵妃却未能执掌凤印,成为中宫之主。 而自那以后,他便让所有官员都仍称他为国舅。 哪怕柳贵妃已位列众妃之首,哪怕李元景已是内定的太子,前朝后宫无人不巴结,可是他的亲舅舅来了京城,却依然不能被称为一声国舅。 陛下未有新后,他霍勖便是大庆唯一的国舅爷。 第40章 她努力装出震惊痛心 内侍李吉忍着惧意,抬手轻轻扯了下李元景的衣摆。 他的爷啊,车上的这位霍将军可是当年就敢夜闯皇宫大开杀戒,甚至还能全身而退的凶神啊。 李元景在京中还未如此被人落过面子。 他攥着拳,紧咬着牙关,死死地瞪着厢门紧闭的马车。 下一瞬,靠近这侧的车窗帘忽然被一卷旧书挑开。 露出半副薄冷面孔,那双幽黑的眼眸冷沉如一汪深潭,冷戾的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嗓音极冷:“看来如今的礼部也是名不副实了,教的皇子见了长辈,竟是这般失礼的模样。” 李元景触到那双漆黑眸子,脊背蹿上寒气,竟是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后,脸色陡然间又是一白,可听见他所说的话后,眼睛却倏地睁大。 他如今便在礼部当差! 霍勖在威胁他! 李元景呼吸一窒,心中刹那间又惊又怒,这是大庆皇城天子脚下,他霍勖怎么敢……! 母妃耳提面命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对,小不忍则乱大谋。 当年霍勖尚能持一枪一剑夜闯皇城而不受罚,如今他是手握十万寒甲军镇守北疆的大将军,连父皇也对他礼让三分无可奈何,他自当也忍下这口气。 来日方长,总能找到机会了结了霍勖这个心头大患。 他今日的来意本不是霍勖,不必与他起争执。 昌平侯被从户部拎到校场整整两日,来回与兵卒较量,经太医诊治遍体是伤需卧床修养,可校场那边得了霍勖的吩咐,无论是谁来提人都不放。 沈家母女今日来找他便是为了此事。 若此时他能救下昌平侯,这支力量就能彻底归属于他,而他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需要哄一下沈潮云即可,完全是无本买卖。 李元景猛地攥紧手,终是低下了头,眼中掠过一抹浓重的杀意,拱手喊道:“本王,见过国舅。” “敢问国舅可是要送沈五小姐回府?本王受沈家之托,特在此等候多时……” 话还未说完,车窗便哗的一下关上。 只余下霍勖的冷嗤声:“你非中宫所出,也配喊我。” 竟是当街直接不给景王殿下脸面,不过是一个照面,所谓的最受陛下宠爱的皇子便被这样打了脸,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第一反应便是,狂! ——霍勖,真狂真嚣张啊! 唯独车厢内的沈潮云与旁人的反应不同。 几乎是在他说完那番话后,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看向霍勖的眼神里满是惊喜与赞叹,霍勖甚至感觉她恨不得以身代之。 当然,是代他说出那番话。 直观得不能再直观地看清了她对李元景的感情,霍勖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就在李元景难堪的恨不能发作之时,马车内忽然传来了另外一道细细弱弱的嗓音:“大将军,殿下是特意来寻我的,我合该去见一见殿下。” 过了片刻才响起一声:“快去快回。” 紧接着,车帘便被人掀开。 众人便瞧见从车内走出来一个身着朱色蝶恋云襦裙的瘦弱少女,这般明艳的衣裳穿在她的身上显得有些奇怪,却并非不好看,而是不恰当。 ……就仿佛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 而下一瞬,他们就注意到了她侧脸上那道用纱布包扎好的伤口。 至少在李元景看过去之时,沈潮云的眼里浮现出雀跃之色,三两步便跳下踩凳,快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福身道:“殿下,您真是特意在此等我的吗?” 连临时充当车夫的卢柄都没能拦住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小跑过去。 看着她对自己还是这副满心满眼信赖的模样,李元景心中疑窦丛生,雪儿分明说她如今性情大变,又仗着有霍勖撑腰,变得极为乖戾。 可眼前…… 沈潮云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愧疚,小声道:“殿下,抱歉。” “方才我其实是想劝大将军莫要那么说您的,可他真的好凶,我还没开口就被骂回来了,是我没能帮到殿下,殿下您责罚我吧。” 李元景眼睛微微眯起:“你当真劝了?” 沈潮云忙不迭点头。 她眨着眼,抿唇忐忑地道:“殿下,只是霍将军心情不大好,我劝了一次便不敢再劝了。” 他抬头看了眼马车,再狐疑地看着面前仍然唯唯诺诺的沈潮云,她的这副模样与之前并无任何区别,她在他跟前的时候向来都是这样小心翼翼的。 雪儿没必要骗他。 可沈潮云也没必要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她记恨沈家是因为沈家苛待于她。 但他既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是她的未婚夫,她的态度自然不会有变化。 想通了这个关窍,李元景紧拧的眉头这才逐渐舒展。 他尽量露出个温柔的笑,轻声道:“本王怎么会怪你呢,反而这一路委屈你了,小五。” 沈潮云面上佯装出大受感动的模样,哽咽道:“有殿下这句话我便不委屈。” 心想着他不想笑可以不笑,扯出张皮肉僵硬的笑出来给谁看呢。 但凡换到晚上,都能止小儿啼哭了。 李元景自认姿态完美,余光瞥了眼马车,伸手便要去揽她的肩,沉痛道:“沈家发生的事本王都听说了,他们做得实在太过分了!若本王知晓,定早早为你出气!” 在他手搭到肩上的那一瞬,沈潮云吃痛地嘶了声,当即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李元景被惊了一下:“你这是?” “不瞒殿下,那日及笄宴之前碧荷曾拿棍子打了我,肩上仍有伤在……”沈潮云掐着掌心,垂眸掩去了眼底蔓延开来的厌恶。 “既如此你便好好养伤,待会儿本王便命人给你送些补品。” 听她这么说,李元景倒是没有怀疑。 沈家究竟是怎么待她的,这其中也有他参与的一份,自然知晓些私底下她们做的事。 乱七八糟的事也扯了一大圈,李元景自认为把人哄得差不多了。 便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他低声道:“你难道不曾发现这两日没见到昌平侯吗?” 除了这两日,从前她也没见过沈子兴。 沈潮云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疑惑道:“父亲?” “他被霍将军困在校场差点被人给活活打死,霍将军下了命令,只要他不发话就没人敢放了侯爷!” “啊,怎么会这样?” 她努力装出震惊痛心的表情。 但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真的吗真的吗?沈子兴真的要被人打死了? 第41章 他们就纯拿她当冤大头 沈潮云握紧了拳,咬牙道:“将军他怎么能这样!” 她的眼睛微微发红,转过头看了眼紧闭的车厢,当即气愤道:“父亲大人为官向来公正严明,何至于要遭受这般羞辱,我要去找将军讨个说法。” 说完,她转身就要往那边走。 李元景见她脸上愤恨不似作假,连忙喊住她,压低声音道:“五小姐不可。” 沈潮云义正严词地道:“替父讨要说法,有何不可?!” 发现她行事还是这般冲动愚蠢,李元景的眼底掠过一丝鄙夷和不喜。 想到那日在宴会上,要不是因她鲁莽摔了那杯毒酒,他此刻又何需在这儿与她虚与委蛇。 李元景拧眉,脸上很快又浮起温柔担忧的表情,提醒道: “他仗着兵权在手连本王都不放眼中,此时虽表面待你好,可私底下却这般折磨侯爷,焉知他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此去要千万小心,莫要被他的表象所骗。” “能劝他放了侯爷最好,但若是不能,也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分明是找她帮忙,却还要见缝插针地离间她和小叔叔。 沈潮云偏头用袖子擦了下眼睛,红着眼对他说道:“殿下您待我真好,此话我定铭记于心,我这就去让他放了我父亲大人。” 以为她是感动哭了,李元景挑眉,心里升起了一抹自得。 他叹声道:“与狼为伴,辛苦你了。” “不辛苦。”和你说话才是最辛苦的。 沈潮云朝他露出个决然的表情,转身就走回了马车。 等坐上马车,她的小脸就立马垮了下来,只觉得心头萦绕着一股恶心感。 霍勖递了杯水过去,见她还臭着张脸,不免好笑地摇了下头,道:“你若不喜,可以不必与他多见面,我会为你寻好借口。” 沈潮云朝他道了声谢,捧着水杯一饮而尽。 这才感觉那股郁气散开了,长长地舒出口气,想起李元景那张虚伪的脸,她就忍不住抬起头多看了两眼对面执书而坐的霍勖,清洗一下眼睛。 等缓过来,她才摇头道:“等他放心将那封信交给我,我就不再与他见面了。” 见状霍勖微顿,颔了下首,没再说些什么。 骨节分明的手指拎起桌上的紫砂壶,为她又续了杯茶。 沈潮云捧着茶杯小口啜饮,惊奇地问道:“小叔叔,您是何时将沈子兴扔去校场的?” 霍勖掀眸:“昨日一早,求情?” 沈潮云的头立刻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只要想到他半死不活地躺着她就开心,怎么可能为他求情? “我只是在想,李元景倒是知道这件事的关键在哪儿。” 她说得很慢,边说边在脑海里缓慢地整理着今日得到的消息。 沈家母女对沈子兴的现状无计可施,方才找到了李元景,希望他能帮忙将人救出来。可李元景对此也无能为力,可他知道此事的根源在霍勖。 所以李元景来找了她,想让她去劝说霍勖放人。 霍勖没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等她理清思绪。 沈潮云沉吟片刻,认真道:“此事若成,沈家便会将功劳记在李元景的头上,沈子兴脱困,李元景成了沈家的恩人,沈家母女亦重新得到了景王的青睐。” “只有我,什么也得不到。” 说到这儿她险些冷笑出了声。 分明人是她劝的,可这件事里她竟然半点好处也得不到,甚至若非霍勖与她是通过气的,她当真鲁莽地向他求情,只怕又会将他给得罪了。 毕竟霍勖之所以会教训沈子兴,是为了替她出气。 沈潮云越想越气,实在没忍住磨了磨后槽牙,敢情他们就纯拿她当冤大头呗。 等她说完,霍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想好怎么做了吗?” “自然是要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潮云唇角绷成了条直线,神色冷然,眼中浮现出丝丝冷戾。 说的时候不觉有什么,等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 在小叔眼中她应该是个柔弱的小姑娘才是。 她心中顿时一紧,下意识抬眸望过去,却见他面上并没露出任何惊讶与不满之色,这才松了口气。 霍勖淡淡地嗯了声,又问:“然后呢?” 他看起来似乎很有耐心,一点一点地去引导她思考,去分析这件事里自己所处的位置。 只有看清了位置,才能做出该有的判断。 沈潮云愣了下,敛起了心神,继续道;“小叔叔之所以能将他喊去校场,就是因为他还有个武官官职在身,算不得越权。”既然如此,那又什么好求情的? 日常操练他都做不好,连在新兵里都垫了底。 往大了说那就是尸位素餐,是渎职。 沈潮云露出无害的笑容:“他想被放出来当然可以,辞官啊。” 听到这个回答,霍勖黑眸里掠过一丝意外。 他本以为她会说抢先占了这个功劳。 但却没想到她会这样做。 这就相当于大家都在墨守成规地下棋,然后她反手将这一局的棋盘给掀了,无论谁的优势都将化为齑粉,真正不得好的只剩下棋盘。 也就是沈子兴。 这样的做法有些流氓,不过却好用。 霍勖唇角微微勾起,想来崔公会很喜欢这个弟子。 …… 马车没有驶进沈府。 霍勖将她送到之后就离开了,沈潮云本来还想请他去院子里喝口茶的,可这沈府里人多眼杂。 牌匾挂的好歹是陛下亲笔所书的昌平侯府,他总这样不打招呼地直来直往的确不合适,今日在崔宅老师说的那番话点醒了她。 这样的确容易被御史闻风上奏弹劾。 小叔叔或许不在意,可沈潮云却看不得他因为自己而被冠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还是等哪天她搬出去了,再找机会好好招待小叔叔。 回院子的这一路上,就像来时那般畅通无阻。 沈潮云心中了然,在沈子兴回府之前,沈夫人她们是腾不出手来给她找麻烦的。 她刚坐下,青鸢就立刻命人将饮子和冰鉴端了上来。 这会儿虽是九月,天气还是异常炎热。 这时,青燕便满脸笑容地来报:“小娘子,霍将军命人抬了几箱子的书来,眼下人已经快进院子里,您可要出去看看?” 第42章 想成为阿娘那样的人 沈潮云顿时惊喜地站了起来。 没想到小叔叔的动作竟然这样快,可等真正看到眼前放着的十抬箱子的书之时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她的眼神变得迟疑,抬头确认道:“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这些箱子里的书加起来起码得有几百本吧。 来送书的人是见过两三面的卢柄。 卢柄乐呵地道:“对的小娘子,这些书都是将军特意吩咐找出来给您的。” 说完,他从衣襟里掏出精心包好的几本书递了过去,道:“这几本是将军吩咐要我亲手交给您的,他还说,祝愿小娘子日后文运亨通。” 文运亨通。 沈潮云闻言眉梢眼角流露出几分欣喜之色。 她打开包裹着书的封皮,就看见了和马车上霍勖给她的那本启蒙画册如出一辙的书,眼睛瞬间变得明亮,她福身说道:“劳烦替我多谢小叔叔。” 卢柄连忙朝她拱了拱手。 沈潮云看着屋里摆得满满当当的书箱,只觉得心跳鼓噪,这么多的书短时间内不可能整理得出来。 只能是他在今日之前便已经想好了要送她。 纵然沈潮云上辈子过得糊涂,可终究是在京城待了几年,她多少也能明白本朝仍有那么多世家的缘由,最关键的就是他们富有许多藏书。 书,在这个时代是极为珍贵了。 可霍勖却将这么多的书说送给她就送给她了。 沈潮云眼底又漫起了热意,她抿了下唇,似是决定了什么,对着卢柄说道:“稍等,我有东西想要托先生替我转交给小叔叔。” 说完,她就将手头的书紧紧抱在怀里,朝屋里跑去。 过了片刻,沈潮云才从里面出来,她的脸有些红,郑重其事地将一封信交给了卢柄。 卢柄乐颠颠地将信揣在怀里,拱手离去了。 心里咂摸着小娘子都已经和将军待了一整日,怎么还有话写在信上给将军,不过转念一想也正常,十多年没见呢,肯定攒了很多的话要说。 等他们离开,沈潮云就立马转头看向了新月,忐忑询问道:“我画的是不是很难看很潦草啊?” “怎么会?小娘子画的极为传神呢。” 新月面露惊讶,她笑着说道:“霍将军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您想要说些什么,不管是写信还是作画,为的不都是让收信人能看懂吗?小娘子已然做到了。” 这番话很好地将沈潮云忐忑的心安抚下来。 这已经是第二封炭画的书信了,并非她不愿用毛笔,而是毛笔太软她控制不住。 明明在面对别人的时候她可以很坦然地说自己大字不识,可对着霍勖的时候,她总会希望自己没有那么狼狈,希望自己能表现得更好一些。 沈潮云深吸了口气。 下次,下次肯定能用字给小叔叔写信。 青鸢走上前来,用湿帕子为她擦洗被炭染黑的手指,笑嘻嘻地道:“我倒觉得小娘子很有绘画天赋呢,这年头会画画的可吃香了。” “只可惜我没有这个天赋,不然我肯定要赚个盆满钵满!” 听到这话,沈潮云不由侧眸,好奇道:“会画画,很吃香?” 见她很感兴趣,青鸢便继续道:“对呀对呀,不过我说的不是寻常的丹青水墨画,而是简笔的连环画,就像小娘子您画的这种,但是更加细致。” 说到这儿,青鸢很高兴地说:“听说连环画兴起就是因为沈家主呢。” “至今书铺卖得最好的连环画,还是家主当年出的西天取经记呢!自这本绘本风靡全庆国之后,数不清的绘本就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呢。” 光是这个新行业,就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 更别说最初收购绘本的书铺全都是沈记名下的,若非如此这行也不能欣欣向荣起来。 乍然听见她说起阿娘,沈潮云愣了一下。 听完这番话,她忽然想起那几本启蒙画册,小叔叔当时就说这是阿娘亲手绘制的,看的时候她只觉得极为新鲜,完全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没想到,阿娘做过的事远比她想象的更多。 在今日之前,沈潮云其实没怎么想过将来的事,她只想做好复仇和保全亲人两件事,持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直到今日,她有了教她读书明理的老师,也收到了来自十多年前阿娘的祝愿。 沈潮云的眼中好似倏然燃起了一簇很小很微弱的火苗。 她开始忍不住在心底想,将来有一天她是否也能成为像阿娘那样的人呢? 阿娘做过那样多的事,以女子之身做生意开商铺开商行,将生意做遍大庆,建立商队打通去往南越、西煌的商道,建育婴堂收养无家可归之人…… 这样多连男子也做不到的事,偏偏阿娘做到了。 沈潮云心头发热,只觉得自己也有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想要去做。 从现在起,复仇只是她人生的一部分,而非全部了。 · 沈潮云今日过得很开心。 这世上每多出一个开心的人,就会因此多出许多个不开心的人。 每个满心期盼着沈子兴将要从校场出来的人,等到最后全都失望而归,沈夫人派出去了一趟又一趟的仆役,却直到宵禁也没将人带回来。 沈若雪焦急地抿着唇,在屋内来回踱步。 “殿下不是答应了会帮我们把爹救出来吗?校场那边怎么还没放任,娘,不会殿下也做不到吧?” 她紧咬着下唇,全都怪沈潮云那个小贱人! 要不是她,霍勖那个煞神又怎么会好端端地针对沈家,她一回京就惹出了这样多的事来。 这个贱人就是瘟神! 屋内屋外伺候的丫鬟们低眉敛目,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夫人闭目养神,轻摇着扇子,淡声道:“景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你爹也是陛下倚重信任的官员,那人就算是再能耐也不可能折磨死你爹。” 只要还有条命在,以昌平侯府的家底都能养回来。 让他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上几个月也好,省的他整日不是宿在苏姨娘那儿就是白姨娘那里。 沈若雪错愕道:“可他们已经把爹打去了半条命啊。” “别担心,殿下也说过能劝动那人最好,劝不动便只能请御史上奏,最迟这两日便会有消息。” 沈夫人掀开眸子,无奈地望向女儿:“你是不是忘了你外公就是御史了?” 沈若雪这才反应过来。 沈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拧眉提醒道:“你若有空闲,派人去国子监寻一下你兄长,家中发生这样大的事,他竟连家也不回,不像话。” 第43章 辞去身上的参将之职 这一夜多人不得安寝。 尤其是校场那边的临时厢房,沈子兴疼得一整晚都没睡好,满脑子想的都是第二天的比试。 霍勖特意命人传来口信,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哪怕是抬都要把他给抬上比试台,只要霍勖没松口,这场较量他必须得一直打下去。 短短两日的功夫,沈子兴整个人都萎靡了一圈。 虽说他早年也是个武将,但那也已经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自他被封昌平侯之后就再未上过战场更荒废了武艺,别说后来还当了户部的主事侍郎。 同屋的校尉说道:“侯爷,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见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道:“您肯定是哪里得罪了大将军,连陛下都拿他没法子您又能怎么样呢?不如赶紧低头认个错道个歉,也省得受苦啊。” “就是啊,大将军不发话,我们也只能对您动手啊。” “今个儿差点连太医都进不来呢。” 沈子兴趴在床榻上,越听越烦,粗声粗气地道:“老子难道不知道他是故意针对我的吗?” 知道又有什么用,谁知道霍勖又在发什么疯! 这时,忽然有人道:“我倒是从外头听到了些小道消息,可能与侯爷此番被针对有关。” 众人连忙看了过去,沈子兴疼得直皱眉:“什么消息,快说!” “侯爷被带来校场的那日,大将军去了趟侯府,”这人小声道,“他是去找沈五小姐的,结果却得知五小姐自回京后饱受虐待,在侯府里也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听到沈五小姐这几个字,沈子兴眼皮倏地跳了起来。 这人越说越小声,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道:“侯爷此番估计也是这个缘由。” 屋内安静了一瞬。 有人觉得天方夜谭,不信道:“大将军就为了这点小事,就这样对侯爷?” 话刚说出口,就被人驳斥了回去:“你还不相信呢!前几日沈五小姐于宫中及笄,大将军不远千里从北疆赶回来,就为了给她过生辰!” “可她不是侯爷的私生女么,将军怎么会认识她?” 当然是因为他姐和沈行是姐妹。 乍然间又想起这个名字,沈子兴脸色微变,未免被人瞧出异样连忙低下了头。 所有人都只知道沈潮云是他的私生女。 知道她是沈记少东家,是沈行女儿的人屈指可数,没有什么可慌的,再怎样也有人给他兜底呢。 这句话问出口之后,整个屋内顿时又静了下来。 最初开口说话那人眼眸微闪,不服气地道:“不管将军是怎么认识她的,可将军待她好却是真的啊,今天还特意带沈五小姐出门散心了呢。” “要我说,侯爷想摆脱眼前困境还得去找沈五小姐才是。” “啪——” 清脆的碎裂声突然响起。 沈子兴没握住手里的茶杯,水更是泼了有半被子。 其他人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他转移到另外干净的地方趴好,他抓住那人的手腕,皱着眉问道:“你刚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沈子兴不认识眼前的人,只知道他是个姓秦的校尉。 秦校尉老实道:“每日往校场送菜的老伯我认识,每次他都会和我说一些外面发生的事,这两日就属大将军和您家五小姐的事传得最广了。” 霍勖怎么会知道府内发生了什么事? 沈子兴心中有些慌,霍勖打小就疯,自霍皇后死后他就更疯了,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沈潮云那瘦弱怯懦的样子。 眼皮顿时一跳,以霍勖那护短的性子指不定要怎么折磨他呢! 不行,再不自救他迟早得死在他手里! “将军,您想出去的话,我这儿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快说!” 秦校尉看了眼四周,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只要您辞去了身上的参将之职,将军再将您留在校场就是于法不合,您想走没人能拦您。” 沈子兴听完后眼睛顿时亮起,忍着疼催促道:“快去给本侯拿笔墨来!” 拿到这封辞官信的秦校尉于无人处勾起了唇角。 敢那样对待少东家,这些罪是他活该受的。 …… 而还是个病患的沈潮云,本来想挑灯熬夜看看书,哦不,是启蒙画册。 但这个愿望却在乌泉端着药走来时破灭了。 喝完药没多久就陷入沉睡的沈潮云,迷迷糊糊地在心里想,就算哪天乌泉当不了大夫了,哪怕是去卖安眠药呢,肯定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一夜无梦,睁眼便到了天明。 沈潮云神清气爽地起床洗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等着新月将衣裳从镂空精致浮雕的熏香炉上取下来,刚一靠近,她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偏头望过去,却瞧见了一抹极为清新的淡蓝色衫裙。 她愣了一下,不记得自己有这种颜色的衣裳。 注意到她疑惑的目光,新月笑着解释道:“小娘子,这些都是昨日何掌柜命人送来的,在您和大将军离开不久,便送过来了。” 新月捧着衣裙走近,沈潮云忍不住低下头。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身衣裳绣工精致,用的也是上好的绸缎制成,除此之外还领口袖口等地方,还用金线勾勒了暗纹,透出一股隐隐的矜贵。 这样漂亮的衣裳,她只在沈若雪身上见到过。 “……何掌柜为何要忽然给我送衣裳?”沈潮云抿唇问。 “据何掌柜说,她已经不是头一回给您送衣裳了,”新月说着脸色便淡了下来,“每次都是直接送进府上,可却从来没见您穿过。” 话说到这儿新月顿了一顿。 她不悦地蹙了下眉,低声骂一句才道:“可见全被那蒋氏被贪了去,却只给您穿那样的衣裳!足见她心肠歹毒!” 沈潮云隐隐猜到了这点,可真听她说出来心里仍是不一样的感觉。 何掌柜私下里做的事远比她知道的还要更多。 上辈子她真是昏了头了。 沈潮云深吸了口气,重新抬起头来,眸光澄澈地看着新月。 她的脸上露出个温软的笑来:“好,那我今日便穿这身衣裳去见何掌柜。” 第44章 商人低贱,不堪为伍 用完早膳,新月又给她脸上的伤处换好了药。 所幸近来天气虽热,可朝晖堂的冰块就没有断过,否则按如今这个气温她脸上的伤说不定还有感染溃烂的风险,眼下正在逐渐愈合。 只是在换药之时,免不得又被新月念叨两句。 沈潮云心虚得眼神乱飘,划伤容貌的时候,她压根没想过那么多,甚至都觉得自己的重生犹在梦中,下手自然是没轻没重的。 直到现在她也不后悔这个决定。 反正就算最后脸上留了疤也没关系,她听说行商走道难免会遇到凶徒恶棍抢道,男子刀疤脸能威慑人,女子刀疤脸自然也能行威慑之举。 沈潮云也想效仿阿娘做个商人,对自己将拥有刀疤脸还挺期待的。 可见新月又难过又愤怒,只好出言宽慰了新月一番。 而新月看到她满不在意的态度,认为她这是被沈家人伤透了心,心里愈发难受了起来。 出于心疼,新月办事的速度就变得更快了。 沈潮云见状摸了摸鼻子,思索片刻后还是没有将实情告知,眼下她都已然这样难过,若真让她知道自己是为了反击才故意伤了脸,只怕短时间很难哄好。 总归前因后果都是一样的,只是过程不同而已。 院子里的马车很快套好,直到坐上马车离府,沈潮云才想起来问道:“这个马车是哪儿来的?” 新月答道:“回小娘子,是侯府的马车。” 沈潮云闻言挑眉,看来小叔叔接连两次登门的确是把他们给吓到了。 这沈府的下人素来惯会看碟下菜,眼下肯轻易将马车借出,足以看出沈夫人那边也在投鼠忌器。 本来这是她要借李元景母子的势才能做到的事。 然而小叔叔只不过来了两次,就轻而易举地让她达到了目的。 沈潮云杏眸不由微微弯起。 而就在她离开不久,沈夫人那边突然收到消息说是沈子兴已经上了辞官奏折,如今马上要被放出来了,侯府要尽快派马车去校场那边接人。 沈夫人当即道:“那还愣着干嘛,快去套马车啊。” 等到了马厩,他们才发现府内那辆最气派舒服的马车不见了,管马厩的赵平吓得连忙跪下:“回、回夫人的话,马车一早就被五小姐那边要去了!” 沈潮云! 又是她! 真是阴魂不散,沈夫人咬牙切齿。 · 而另一边,宽敞气派的马车缓缓地驶进了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裕丰堂便位于这条街的中心。 这边是京城沈记的总部,而坐镇此处的掌柜叫何丽华,是沈行生前非常信任的下属之一,在她死后,仍然牢牢地替她掌控着京畿及华北地区的生意。 沈记的摊子铺得很大,上到贡品下到吃喝拉撒,几乎就没有沈记没涉及的行业。 所以为了方便管控,沈行就按照地区设了五个大掌柜。 华北区、华南区、京畿区以及西行商道和海上商路。 当年沈行意外去世,四个地区的掌柜关系就瞬间紧张起来,家主留下的继承人不过刚出生,还是个吃奶的娃娃更别说是服众了,所以当年不少人都借机闹了起来想分家产。 当然,这一切都是沈潮云不知道的事。 还是新月在马车上同她介绍的。 听到这儿沈潮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紧张地追问道:“然后呢?” 新月笑眯眯地道:“然后是何掌柜靠铁血手腕强行镇压了动乱,还顺便将京畿区的生意握在了手中,是的,何掌柜原来负责的是华北区的生意。” 沈记至今虽还未分崩离析,不过在关系上却算得上是各自为政。 其中的内情无人知晓,至少目前摆在明面上的是如此。 沈潮云惊讶得瞠目结舌。 好厉害的何掌柜。 想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了个问题,连忙问道:“那我的这枚钥匙是谁给我的?” 新月答道:“是何掌柜。” ——果然。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沈潮云心头像是堵着一口闷气,好似被锤子闷头敲了两下。 她咬住了唇,鸦黑的眼睫颤了两下。 恨不得回到上辈子狠狠扇当时的自己几巴掌,那时怎么能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商人低贱,不堪为伍。” 沈潮云不敢想象,何掌柜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过,偏偏是被这些年来始终关切挂怀的她所背刺,甚至还轻贱了这世上所有的商人。 其中还包括了她阿娘。 见她神情不对,新月小心地问了句:“小娘子,您怎么了?” “就是想起了一些令人生气的事,”沈潮云摇了摇头,闷声道,“对了新月姐,你说我此去拜访何掌柜,可要给她带些见面礼?” 她秀眉微蹙,抿着唇角道:“也不知何掌柜喜欢什么东西,附近可有首饰铺?” 新月闻言先是一愣,见她这副模样心头蓦地软了下来。 这两日的相处,足以让新月看出来她对商人的态度,可见她对这次会面这般上心,仍然感到开心。 “小娘子能去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不过若是您能送何掌柜一份邀月楼最新出的青梅酒的话,她定会感到非常开心的。”她笑了一下。 沈潮云的眼睛蓦地亮起来,像是一轮明亮的月。 几乎按捺不住开心地道:“好!那我们立刻改道去邀月楼!” 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邀月楼买到了如今千金难买的青梅酒,直到提着酒离开,沈潮云也没意识到,邀月楼也是沈记名下的产业。 更不知道,这间酒楼实际上属于何掌柜。 她前脚刚买了青梅酒,后脚这个消息就传到了何掌柜的耳朵里,当然,她也没将这件事记在心上。 毕竟如今青梅酒风靡京城,多少贵女都得派人早早排队去买。 少东家喜欢喝也正常,到时让酒楼多送几坛过去。 直到,何掌柜在裕丰堂里见到了这位年轻的少东家。 然后看着她…… 将青梅酒递给了自己。 “久闻大名,何掌柜,这是我给您带来的见面礼,还望您莫要嫌弃。” 沈潮云弯着眼睛朝她笑。 神情间隐隐还能看得出来的她的紧张,可眼神却满是期待与诚恳。 何丽华看着眼前宛如青梅般青涩却朝气蓬勃的小姑娘,有一瞬仿佛从她的身上看见了沈行的影子,她们初见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 尚且年轻的沈行笑着朝她伸出手: “你好何娘子,久闻大名,我是沈行,想和我做个交易吗?” 第45章 裕丰堂何掌柜 何掌柜晃了下神,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亲手将那瓶青梅酒接了过来,再上前将仍在弯腰鞠躬的沈潮云扶起来,声音里透着笑,道:“少东家无需如此,您不嫌弃我等商贾亲自登门,便已足够了。” 她的声音沙哑啁哳,说话时透着砂砾滚动摩擦之感。 这一开口,沈潮云就愣住了。 诧异地抬起头:“您的声音……” 何掌柜淡淡地笑了笑,说道:“年轻时想不开曾寻过死结果没死成,坏了嗓子,能用一副嗓子换一条命倒也值得,少东家无需记挂。” 说着,她便引着沈潮云往后面的院子走。 裕丰堂的前院是办事之处,后院则是个二进的院子,何掌柜他们平时就住在这里。 见她这副豁达的模样,沈潮云便将心里升起的疑惑都咽了回去,何掌柜既然不想说,那她再问无异于是揭人伤疤,她沿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地方。 说起来,前世今生两辈子她还是头一次踏足裕丰堂。 上辈子她是在将要与李元景大婚的前几日,听他提起了身上所佩白玉乃是信物,也是一柄钥匙,是她的商贾母亲留给她的,而那些财富会在她成婚时给她。 那时她一心只想做士族之女,根本不愿意认阿娘。 所以在何掌柜他们当街拦下她的时候,脱口而出便骂了一通,还扬言说与他们不是一路人,甚至想让他们把阿娘的钱财现在全部给她,要当成嫁妆带去景王府。 现在想来,那时何掌柜应是来确认她是否愿意嫁人。 那柄钥匙是她的依仗,可她对此却一无所知。 想到这儿沈潮云便愧疚不已,她当时那样大放厥词,足以见得是个蠢货,可即便如此最后何掌柜仍愿用裕丰堂去与李元景交涉,试图将她救出来。 后院里种着一棵极高的枫树,枫树叶片发黄。 下面摆放着石桌石凳,何掌柜将青梅酒放到桌上,又命人去将她珍藏的那套琉璃杯具拿出来,这才认真地看向了面前单薄瘦弱的少东家,眼底掠过怒意。 沈家将她藏得严实,除了些宴会之外都在沈府之中。 何掌柜只远远地瞧过她几眼,隔得远所以并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直到这会儿亲眼看见,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怒火,沈子兴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其实您来就来了,不必带什么见面礼的。” 沈潮云抿起了唇,眸中闪过挣扎之色,最终还是坦诚道:“其实那酒不止是见面礼,还是我的歉礼,很抱歉,之前……曾骂过您。” 她的脸微微发红,忍不住垂下脑袋。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商户轻贱的话?”何掌柜扬了下眉。 原来这么早就说过这种话了吗? 沈潮云紧握着手,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 深吸了口气,起身便拱手相拜:“从前是我不懂事,方才说出这等伤人之话,既辜负了阿娘对我之生恩,也辜负了何掌柜多年相护之情。如今我幡然醒悟,知道我错得离谱,只愿何掌柜能原谅我的莽撞……” 话还未说完,手就先被一只略微粗糙的手掌握住。 “少东家何错之有?” 沙哑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沈潮云羞愧地道:“我对商贾存有偏见……” 何掌柜笑道:“少东家的话没有说错,士农工商,商人的确是排在最末且被众人所瞧不起的。这些话我日日都在听,这若算伤人之语,那我怕是早干不下去了。” 她轻轻握住沈潮云的手腕,牵着她在石凳坐好,却在握上去的那一瞬脸色微变。 用细瘦伶仃来形容这截手腕也不为过。 好他个沈家!好个昌平侯府! 要钱的时候手伸得那么快,结果他们就是这样照顾少东家的?! 何掌柜再想到青鸢昨日说的那些话,滔天的怒火几乎差点在胸腔内炸开。 沈潮云没有抬头,故而没有瞧见这一幕,在她听来何掌柜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能听得出来她话语间的豁达与不在意,这才稍稍缓解了她羞愧的心。 “世上之人都想成为士族以完成阶级跨越,小娘子寄居于昌平侯府,会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何掌柜忍着怒火,不想初次见面就吓到少东家。 反复运气才没在脸上露出端倪,放缓了声音道:“家主在世之时也曾说过,在环境没有改变之前,这样的偏见是存在于每个人心里的,所以我们早就不在意这种话了。” 家主,阿娘说过的话吗? 沈潮云下意识抬起头来,对这番话似懂非懂,问道:“那,若我这么说阿娘,阿娘会怪我吗?” 何掌柜迎上她那急于得到答案的忐忑眼神,最终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当然不会。” 她点头道:“小娘子是家主唯一的孩子,她是永远不会怪您的。” 要怪也只会怪那些带坏了小娘子的人。 比如昌平侯府,亏他沈子兴还是家主的义弟。 何掌柜说得直接果断,表情也是那样的真诚,沈潮云那颗愧疚忐忑的心才终于停下了躁动,从她的身上,她感受到了和小叔叔如出一辙的关心。 哪怕两人的话都不是很多,可她就是能感受得出来。 前世今生沈潮云都囿于这个心结,如今听了这话才逐渐放松下来。 正好,这时琉璃杯也拿了上来。 何掌柜打开青梅酒,往两个杯子里各倒了半杯,酒水落进杯里摇晃显得流光溢彩。 沈潮云低下头,好奇地看着这个琉璃杯。 反倒对溢到鼻尖的青梅酒香不在意,这时就听见何掌柜笑着道:“这琉璃杯的制作技术还是当年家主从西域带回来的,整个庆国唯有我们沈记才能烧出这样的琉璃杯。” 沈潮云:“!” 沈潮云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瞳颤动。 可她怎么记得,庆国的所有琉璃杯琉璃瓦都是从西域那边采买回来的? 什么时候变成沈记自己就能烧制了?沈记掌握了这项技术? 这样大的秘密也能直接说出口吗?! 何掌柜看着她露出震惊的表情,似是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笑着道:“其他人自然不知,可您是沈记的少东家,这些事您迟早都会知道的。” “对了,当年家主从西域回来时的画像就在裕丰堂,小娘子可想看看?” 沈潮云脑海里什么话都瞬间消失。 她的眼睛发光:“要!” 第46章 她已经是上位者了 刹那间,沈潮云就将本来想说的话都抛到了脑后。 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微微睁圆的眸子里满是期待,令人深受感染,忍不住被她的情绪所带入,且不愿意让她的愿望落空。 她只知道,前两日小叔叔才和她提过的西域图,今日就能看到了! 而且还是何掌柜主动提起的。 沈潮云心潮澎湃,仰起头,忍不住同她再三确认:“就是那幅阿娘第一次带着人走通西域商道回庆国的画作吗?” 何掌柜顿时笑了起来,这位以铁血手腕着称的女掌柜脸上露出了温柔的表情。 “对,就是那幅画,还有我们首次出海的画,小娘子这次都能看见。” 这些画如今全都放在裕丰堂的一间屋子里。 除了这两幅画之外,还挂着许多各种各样的画,比如她们的酒楼第一次开业的情形,第一次在商贾遍地的江南商会当上了会长,第一次在草原策马…… 沈潮云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幅画。 好似能透过这些画,看见当年意气风发纵横商路的那个阿娘,看见她波澜壮阔的一生。 何掌柜也随她抬起头望着满墙的画,在今日之前她已有许久不曾进来过这间屋子了,画上的沈行还是那么年轻,那是在她最有野心的那年画下来的。 事实上,沈行永远都是有野心的。 她总是有各种新奇的点子,哪怕所有人都不看好,她也依然能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做出一个个足以震惊世人的大事,改变着众人根深蒂固的想法。 也是因为她,世上的女商人女掌柜才会越来越多。 沈潮云在看见那幅西域图时,才想起此行前来目的之一。 她转过头,想了想还是将李元景设计陷害萧将军之事的内情瞒下,只说需要用猎隼传信,话才刚说出口,何掌柜便直接点头答应了下来。 果断得让沈潮云当场怔住,下意思就想开口解释。 何掌柜却摇了摇头,制止了她的解释。 而是说道:“您是沈记的少东家,整个沈记全都是您的东西,无论您想做什么都不用同我们解释,您只管吩咐,我们只管做,您用不着解释自己的做法。” 听到这话,沈潮云比刚才还要更为怔愣。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是不是哪儿做的不对了,接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提醒她。 何掌柜耐心地道:“有些事您能做,可有些事本不该由您去做。” 换而言之,她也只是沈记的掌柜,是对方的下属,没有主子要向下属解释自己所作所为的道理,她需要逐渐适应身为上位者的感觉。 虽然沈行并不喜欢这一套说法。 可少东家还只是个孩子,她如今还能替她暂时掌控沈记的生意,可日后总要交到她的手里,到时候再改变就晚了,沈家的家业不能落到外人手中。 沈潮云睁着双黑得发亮的眼眸同她对视。 半晌,才好似明白了什么,手指慢慢地蜷了起来,点头道:“我明白了。” 两人从挂满了画的屋子里离开。 外面天色尚早,何掌柜便带她顺便逛了一下裕丰堂。 只不过此时裕丰堂里的人不多,那些掌柜们基本都在某个铺子里做事,每日早出晚归,只有晚上才会回来休息,可即便是这样沈潮云也逛得很开心。 因为裕丰堂里陈列着所有沈记售卖的物品。 琳琅满目,堪称沈潮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新奇玩意之最。 等有人将猎隼带来,她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从袖子里把昨日萧夫人写的那封信拿出来,说道:“我希望商队可以想办法把这封信尽快交给西南的萧将军。” 何掌柜没有多问,直接给西域那边的管事写了信,连带着两封信都系在了猎隼的腿上,将它放飞。 对于萧家曾经抚养过少东家的事她是知道一二的。 当年她也曾通过萧家去见过尚且年幼的少东家。 若能帮得上忙,她很乐意。 亲眼看着猎隼在上空盘旋了几圈后飞走,沈潮云心中的那块大石总算落了地,她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去就只能看萧将军那边的了。 “说起来,这两只猎隼还是当年家主在西煌那边得到的。” 何掌柜拢着袖子,笑着同身边的人说话。 沈潮云的到来,彻底打开了她的话匣子。没有多少人喜欢听那些怀念过去的话,可沈潮云不一样,她是沈行的女儿,她们天然就是同盟。 沈潮云也很捧场地问道:“在西煌得到的?”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西煌与庆国常年打仗,他们居然没有抢劫商队吗? 若是何掌柜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肯定会回答她,当然抢过了。 只不过,所有的抢劫都会终结于强大的实力。 沈记可不是靠着侥幸才走通的西域商道。 “家主重新走通了西域商道,自然也不可避免地会与西煌打起交道,他们也常会通过沈记的商队购买许多生活必需品,双方的关系就逐渐好了起来。” “当时草原上某个小部落的族长之子与我们完成了几笔马匹的买卖。” 何掌柜回忆道:“见家主对鹰隼感兴趣,于是便送了家主两枚猎隼蛋,送的时候对方说过这是这窝蛋里最弱的两枚,能不能孵出来全看运气。” 沈潮云眼神亮晶晶的:“但阿娘孵出来了。” 何掌柜笑道:“对,你母亲她总有办法,然后从西域回来后她就把孵蛋的法子传授了下去,不出两年沈记的鸡鸭就出了名。” 沈潮云诧异地睁圆了眼睛。 居然连孵蛋、养鸡鸭都会,阿娘会的东西未免也太多了吧!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很多,不过哪怕沈潮云有心想听,何掌柜也没时间一一说给她听,点到即止,她就问起了沈潮云在沈家过得怎么样。 哪怕青鸢已经说过一遍,但她还是更信任沈潮云自己说的。 然后沈潮云就如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在经历过霍勖在沈家发火的那次之后,沈潮云就明白,在真正关心你的人面前隐瞒这些事,只会让他们更难过和内疚,实话实说才是最应该的。 于是,她就看见何掌柜的脸色倏地沉下来。 一如那天听完的霍勖。 不等她开口安抚,就听见何掌柜说:“沈子兴他找死。” 第47章 不该喊小叔叔,而是小舅舅? 沈潮云连忙拦下往外走的何掌柜。 何掌柜很早之前就开始追随沈行,几乎参与了她的整个后半生。 对沈子兴是怎么成为她义弟的事自然了如指掌,正是因为知道得很清楚,此时怒火才会如此难以控制,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家伙! 狼心狗肺骂的就是他沈子兴。 沈行救了他多少回,又帮了他多少回,结果他居然敢这么对她的女儿! “何掌柜您冷静一下,”沈潮云着急地道,“就算他的确该死,也不能死在您的手上啊,更何况小叔叔已经替我教训过他了,您听说他在校场被打的事情了吗?” “那就是小叔叔给他的教训。” 听到她的话,何掌柜满腔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了下来,亦有不想吓到她的考量在里面。 想找沈子兴麻烦的法子多的是。 何掌柜好不容易恢复脸色,忽然转过头,蹙眉道:“……小娘子口中的小叔叔是谁?” 沈潮云理所当然地道:“镇北大将军霍勖。” 听到霍勖的名字,何掌柜不由神色微变:“小娘子为何会喊他叔叔?” 闻言,沈潮云愣了一下,见她露出奇怪的且不甚赞同的表情心中忽地一沉,眨着眼慢慢地道:“他说阿娘与他阿姐是义结金兰的姐妹,沈霍两家是世交,故而让我喊他世叔,可是有何不对之处?” 何掌柜眉头瞬间紧拧了起来。 当然不对,若是以他所说的这个辈分来算,小娘子可以勉强唤他一声舅父,但绝不是世叔。 更何况,沈霍两家何时成了世交? 何掌柜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家少东家,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提醒她,她或许是被霍勖出言诓骗了,反正不管如何他肯定没安好心就对了。 毕竟当年之事…… 何掌柜压下担忧,朝她摇了下头,反而问起了另外的事:“听闻小娘子昨日与霍将军去了城外散心,不知小娘子玩得可开心?” 看出她心有疑虑不愿提起此事,沈潮云便没有追问。 “昨日小叔……”下意识喊出口沈潮云才反应过来,及时改了称呼,“霍将军带我去松安县拜会了崔公,且让我拜了崔公为师,日后便跟着他读书学习。” 她微微抿着唇,认真道:“何掌柜,将军他待我如同亲人一般。” 沈潮云能感觉出何掌柜是为她好,这个她能分辨得出来。 可小叔也并无害她之心。 虽不知两人之间有何嫌隙或者渊源,但沈潮云还是不想看着她因为自己进而再误会小叔叔。 他若是当真心怀不轨,先前便不会同她说那些话了。 何掌柜瞳孔骤然收缩,竟是崔公?! 霍勖竟让小娘子拜了崔公为师? 清河崔氏身为世家之首,崔灏又是当世大儒,天下学子莫不以随他学习为幸,且还是两朝老臣,若非当年因霍皇后之事急流勇退,宰辅之位非他无疑。 如此一来哪怕霍勖回了北疆,其他人看在崔氏的面子上也不敢再妄动她。 相当于他寻了清河崔氏来庇护于她。 单凭这件事,就足以证明他的确不是何掌柜想的那样。 何掌柜深深地呼出口气,朝着霍家所在的方位拱了下手,道:“是我错怪霍将军了。” 沈潮云很高兴她想法的改变,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剑拔弩张的敌意终于消失,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不然两边要是闹起来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所以,我喊他小叔叔是不对的吗?” 沈潮云好奇地问道。 何掌柜毫不犹豫地点头:“他喊你母亲一声阿姐,那他就该是你的舅父,而非世叔。” 笑话,沈行一直都是自己在单打独斗,根本没有亲族。 所以霍家和哪个沈家是所谓的世交? 完全是在胡编乱造。 骤然间得知这个真相的沈潮云愣住了,所以她不该喊小叔叔,而是小舅舅? …… 解决完这个问题之后,何掌柜就带着沈潮云去了邀月楼。 因为何掌柜也是直到今日才发现,她回京两月有余,竟然一次都没去过邀月楼,这可是京城里最大的酒楼,世族之人最喜来此处。 沈若雪前不久还带着小姐妹来这里聚餐,一掷千金呢。 想到这儿,何掌柜迫切想要报复沈家的理由就又多了一条,他们真是该死啊。 而沈潮云…… 在尝到邀月楼最新出的青露团之后,她就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瞬间惊为天人。 这款青露团是邀月楼专门研究糕点的厨子做出来的,用的就是最时新的青梅,也就是酿造青梅酒的青梅,因为实在太多了,所以只能想办法消耗。 青露团其实就是点心滴酥的另一种做法,更早之前只在宫廷中流传,又叫做酥山。 后来沈行异军突起,强行打入糕点市场之后,就改良了酥山的做法。 青露团的外表很有弹性,但入口即化,奶香浓郁。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它需要冷冻保存,否则很快便会失去它的风味,是以青露团每日限量,供不应求。 就算是宫里的公主想吃,她也得乖乖地排队。 何掌柜见她爱吃,直接大手一挥:“小娘子既然爱吃,直接将老罗带回去便是。” 沈潮云:“!” 她有些懵:“可这样不会对酒楼造成影响吗?” 当然不会,事实上老罗听说是要去专门给少东家做青露团,立马就高高兴兴地收拾好包袱跟在了沈府的马车背后,笑得像个慈祥的弥勒佛。 沈潮云本打算回了院子,再问老罗自己想法。 可没想到刚回去,就被提前蹲守在门口的丫鬟们给拦了下来。 “五小姐,侯爷特意让奴婢们在此处等您,让您回来后第一时间去向他请安。” 沈潮云一眼就认出了开口说话的丫鬟。 那是沈夫人身边的另一心腹采锦。 沈潮云挑眉,按她昨日和小叔叔商议的来,沈子兴只有把辞官奏折交上去之后才能离开校场,可这才过去一晚,小叔叔的办事效率未免也高了吧? 不管如何,这都是件好事。 沈潮云神色沉静,淡声道:“带路吧。” 她也想知道,沈子兴想要找他说些什么东西。 第48章 这病我不探也罢! 早在决定将沈子兴放出来时,沈潮云就做好了和他见面的准备。 只不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而已。 细微的偏差并不重要,该借的势她都已经借到了,如今的一切都在按她的计划走。 沈子兴这会儿正待在蒋氏的院子里养伤,光是哀嚎就嚎了足有两个时辰,用大夫话来说就是遍体鳞伤也不为过,内伤外伤,最严重的是还断了条腿。 而这条腿是霍勖打断的。 除非好好养上个半年,否则这身皮肉是没那么容易好起来的。 沈潮云刚走进庭院,就听见屋内传来沈子兴骂骂咧咧的声音,他集火骂得最多的就是霍勖的名字,她的眼神沉下来,不由停下脚步。 “父亲身为侯爷,私下里却这般辱骂朝廷命官,骂的还是为国征战十数载的霍大将军,实为不忠不义之人!此事若是传到御史耳朵里,那可是要被弹劾的!” 她转头就对着采锦,扬声道:“这病我不探也罢!” 沈潮云说话的声音不小,此话一出,屋内谩骂的声音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说完,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采锦闻言脸色顿变,一边命人将她给拦了下来,一边连忙让人进去通传。 对着她福身道:“五小姐稍等,您必是听错了,侯爷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如何能言?侯爷回府后仍然指名点姓要见五小姐,还请五小姐莫要坏了侯爷的一腔慈父之心。” 沈潮云差点被这番话给气笑了。 真当她耳朵是聋的不成? 这时,沈夫人的身影出现在主屋门前,她脸上端着雍容的主母模样,只是换了身素净的衣裳,笑着招了招手:“小五来了啊,你父亲就等着见你呢。” “你们这些奴婢是怎么伺候的,五小姐来了也不知道派人来通传一声!” 采锦等人连忙惶恐跪下请罪。 沈潮云本也没打算走,闻言便转过了身,定定地看向沈夫人。 她已经开始学习逐渐收敛自身的恨意与杀意。 毕竟报仇于她而言,只是当下最要紧的事,她不能为了这件事毁了以后。 沈潮云似笑非笑地道:“夫人院子里的奴婢是该好生调教了,不仅耳朵不好使,就连那张嘴也是巧舌如簧的,说不定哪天骗了夫人您也不知道呢。” 沈夫人眯着眼睛道:“是么?那还要多谢小五的提醒了,我会注意的。” 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已然摆到了台面上。 如果说沈潮云的态度就像是一柄锐不可当的利剑,那沈夫人就是明明已经节节败退却仍要假装无事发生,事事尽在掌握之中的糊弄态度。 她还不想和沈潮云撕破脸皮。 哪怕这层纱已经岌岌可危。 沈夫人侧了下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快进来吧,你父亲等你一天了。” 然后沈潮云就真的不客气地道:“好啊。” 说着,她快步上前旁若无人地从沈夫人身边经过,连样子都不打算装,直接越过她就朝着屋子里面走去,在闻到浓郁的药油味道之后挑了下眉: “咦?父亲这里怎么没有点香?” 沈潮云的话先发制人,正好打断了沈子兴发作质问的话。 他一下愣住,皱眉道:“什么香?” “父亲您竟然不知道吗?” 沈潮云露出惊讶之色,看向站在床榻前的沈若雪:“大姐上回同我说,这是夫人亲自去庙里求来的经由大师开过光的香啊,说是在屋里点了就能祛除晦气呢。” “那日我还和大姐说呢,这样好的东西怎么能只给我用呢,当然是要分给大家了。” 沈子兴狐疑地看向了自己女儿。 沈若雪连忙解释道:“那是母亲专门为她买来的香……” 只是还没说完就被沈潮云打断了,她满脸失望,痛心疾首地道:“我知道大姐你对父亲这些日子没有关心你而心生不满,可这样的好东西你怎么也不给父亲用呢。” “胡说八道!” 沈若雪顿时气急,那香哪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是用来挤兑沈潮云的罢了,这死丫头果然记仇得厉害! 沈子兴听着两人宛如打哑谜的话,眉头皱得都能拧死苍蝇,不满道:“你们都在说什么东西,把那香拿上来给我瞧瞧。” “侯爷,那求来的香是用来祛晦气的。” 这时,沈夫人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沈潮云拢着袖子,唇边噙着淡笑,静静地站在原地。 “小五病的来势汹汹,我得了贵妃的旨意专门去求的香,想要给她去去晦气,侯爷您忘了?” 沈夫人从桌上倒了杯水,坐到床榻边递给沈子兴,笑道:“只是小五这孩子孝顺,得了这样的好东西也不私藏,往各个院里都分了些,只是对侯爷的伤不起作用这才没点。” 她这一说,沈子兴就隐约想起来确有其事。 他喝了口水润喉,经过这番话注意力又回到了沈潮云的身上。 “你今早去哪儿了?” 沈子兴猛地将茶碗往桌上用力一拍,皱眉道:“你爹受了这么重的伤,你竟还有心思出去玩!” 沈若雪眉眼间满是幸灾乐祸。 从她离府之后,她们就立马派人出去找她的踪迹,最后是在邀月楼找到的她。 爹得知后,可是已经发过一通火了。 沈夫人柔声安抚道:“侯爷别生气,小五年纪小不定性爱玩也是常事。” “父亲这话可就冤枉我了,我可不是去玩的。” 沈潮云在袖子里掐着手心,面上露出受委屈的模样,道:“我昨日从景王那儿得知父亲受困校场,心急如焚,所以今日才专门去寻霍将军求情。”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装模作样地抹了下眼睛。 这才继续道:“大将军已经答应我今日就会将父亲放出来,没想到我回来之后竟果真见到了父亲,我就知道大将军并非那等不近人情之人。” 沈夫人脸上的笑差点僵住。 好个沈潮云,这张嘴才是真的会胡说八道。 今日霍勖压根就没去那邀月楼,她倒是张口就来,还不是仗着有霍勖撑腰么! 侯爷分明是自己递了辞呈才得以脱身的,怎么到她嘴里就变成了霍勖的功劳? 沈子兴在听见霍勖的名字之后差点破口大骂,但一想到他不在的这两日霍勖在侯府做了些什么,又不得不忍住,这死丫头是向着霍勖的。 而且,别人不知道但他却是知道的。 那邀月楼,是沈记的生意。 第49章 试探昌平侯、狐假虎威、景王来信 “正因心中惦记着父亲,所以将军还特让我给父亲带来了邀月楼的汤膳。” 沈潮云说完,侧了下身。 身后的新月便提着食盒走上前。 打开后,浓郁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沈子兴的表情,淡笑道:“这些都是邀月楼的何掌柜为我们推荐的滋补汤膳,父亲这回可以相信我的话了吧?” 听到何掌柜仨字沈子兴脸色倏地一变,脱口而出:“你见到她了?” 这么激动,有些反常。 沈潮云眉梢微挑,面上仍维持着那副无辜的模样,不动声色地道:“是呀,何掌柜当真热情,拉着我的手同我说了好些话,问了我许多小时候的事呢。” 她的语气听起来略有些苦恼。 望向沈子兴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困惑:“我听何掌柜的话,她似是与我母亲是旧相识……” “不过是几面之缘罢了!” 沈子兴急匆匆地否认了她的话:“你母亲不过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商户!她只是曾与何掌柜谈过生意罢了,人家顺手照顾你一次,你不要舔着脸上去和人家认关系!” 他的情绪太过激动,因起身太急而扯动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沈夫人蹙眉,眼神微闪,上前轻柔地将他按到床上,道:“侯爷,您还受着伤呢莫要太激动了。” 沈子兴不仅没被安抚下来,反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他千叮咛万嘱咐交代她不要让沈潮云去见到那姓何的,他才被困了两天,府里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万一那何丽华说了些不该说的怎么办! 沈子兴的神情态度太过反常,连沈若雪都察觉出不对劲来。 沈若雪没想明白,只是看向沈潮云的眼神愈发的轻蔑。 沈潮云眼睛微微眯起,故意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而是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说道:“父亲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只是,何掌柜为人仁厚,初见面便送了我不少见面礼,临走前还特意和我说可以多去寻她。” “别听她的鬼话!” “你什么出身,她什么出身,你怎么能与一介商人厮混在一起?!” 沈子兴不容置喙地道:“从今往后你都不许再与她来往,听到了没?” 他的手指紧紧地抓着枕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沈潮云。 沈潮云心中冷笑不已,我什么出身? 需要的时候就是侯爷之女,不需要的时候就是商人之女,不过是全凭他们一张嘴罢了。 还说什么她怎么能与商人厮混? 这番话说得真是可笑,好似商人在他眼中就是低贱之人,那当年他与阿娘结为姐弟之时,伸手向沈记索要钱财之时,怎么不说出这种话来呢。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沈子兴不过是害怕她从何掌柜那里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东西而已。 沈潮云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便不打算再与他虚与委蛇下去,垂眸敛目,轻声道:“父亲教诲的是,我这就回屋去命人将东西都送回去。” 才怪。 何姨送她的见面礼,她凭什么要送回去。 沈潮云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如今的情况还不允许,否则她连这声父亲都不想喊,以后更不想认这个糟心玩意当便宜舅舅。 说完这句话,她直接转身就离开了。 从方才进门再到离开,她就没有屈膝行过一次礼,我行我素的样子惹得沈若雪牙痒痒。 “爹,你看她多狂妄……” 只不过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 新月就笑眯眯地将食盒放下,在屋内众人看过来之后,微微福身道:“禀侯爷夫人,这滋补的汤膳是大将军亲自准备的,回来前特意吩咐奴婢转告您,务必要一滴不落地喝完。” “话已带到,奴婢便先告辞了。” 新月起身,随着沈潮云扬长而去。 竟被一介小辈这样折辱,沈子兴的脸色骤然间变得极为难看。 他猛地抬手,将桌上的茶碗扫到地上,气得手都在发抖:“竖子!竖子岂敢!” 沈若雪也蓦地攥紧了手,面上血色尽褪。 那日跪在中厅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被人按在地上羞辱的一幕幕刺激得她眼睛微微发红。 …… 回朝晖堂的路上,主仆两人脚步轻快。 沈潮云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方才可看清了他们的脸色,有多难看?”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每每在看着你的时候,神情都很是认真,那双犹如星子般闪烁的眸子耀耀,总会让人觉得她满心满眼都是你。 新月看得心头发软,笑着回道:“都看清了,那脸色啊就像刚烧出来的炭一样黑。” 沈潮云顿时心满意足。 刚才那番话当然她在来之前临时交代新月说的,想也知道沈子兴这趟必是要兴师问罪,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她自然要想方设法地给他找不痛快了。 反正沈家定然不敢去调查霍小叔今日去没去邀月楼。 沈子兴这两日就是被小叔困在校场的,不说吓破了胆,短时间绝对不敢随便去撩老虎须就对了,便是调查了又如何,小叔随时会为她圆谎。 她没忍住哼了两声:“那汤可是何姨给我准备的,真是便宜他们了。” “只是汤而已,小娘子若是想喝,婢子这就命人再去邀月楼买两盅来。” “不用,我就是觉得他们配不上那汤而已。” 沈潮云摇了下头,她不是非喝不可,只是看不惯沈子兴罢了。 看着他们过得舒坦,她心里就不爽,更别提他刚才还在诋毁她的阿娘,她就是要让他日夜担惊受怕。 想起什么似的,沈潮云忽然转头问道:“乌大夫可是还在府上?” 新月道:“是的,据说是霍将军下令,在小娘子的身子好起来之前让他都留在府上。” “我的父亲受了这么大的罪,做女儿的当然要请神医弟子去为他诊治一二。”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 沈潮云弯着眼睛笑了起来,眼底却布满了寒意。 令人没想到的是,主仆两人还没回到朝晖堂,就先在半路上碰到了找过来的青燕,她的眉眼略显凝重,先福身行礼,再小声道: “小娘子,门房那边送来了景王的信。” 第50章 宁远侯府、隐瞒识字、老夫人有请 沈潮云顿时扬起了眉。 看着青燕递过来的书信,一时间竟然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李元景为何事而来她明白,但他却选择了写信的方式,可见他真是太过自负。 自负到明明要拉拢她,却连在她身上下点功夫都不情愿。 她大字不识在沈家根本算不得什么秘密。 沈潮云随口道:“不必留着,直接烧了便是。” 收回视线,她便抬脚朝前方走去,刚走了两步又突然间停了下来,猛地转头看向那封还未收起来的信,倏地反应过来:李元景知道她不认字。 正是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将那封诬陷萧将军与西煌有来往的叛国书信交给她。 因为她大字不识一个,所以他才不担心她认出信上写了什么。 所以他才能将那封信说成是,他想要与萧将军结交却不得门路,于是才想出让她将那封信放到萧将军的书房,等他瞧见了自然会知晓他的意图。 而她信以为真,便替他办了这件事。 若非上辈子临死前沈若雪来向她炫耀说出了这番话,她都不知坐实萧家叛国罪名的其实就是她自己。 沈潮云的心倏地怦怦跳了起来。 绝对不能让李元景知道她在读书的事! 否则此事定会出差池! “小娘子,虽信附上的还有一份宁远侯府的请柬。”青燕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 “收到信之后我便让人去打听了一下宁远侯府派发请柬要做什么,后来打听到他们要在城外的乐游苑举办赏花宴,前两日就开始往各家送请柬了。” 沈潮云微讶:“宁远侯府的请柬?” 这次怎么来得这么快。 她翻开请柬烫金的封皮,打开扫了一眼,愣是没在满篇的文章里瞧出几个认识的字,不过落款的那个日期她倒是认出来了——九月廿六。 那就是后日。 青燕见她似是对此事感兴趣,便继续道:“宁远侯府此次邀请的基本都是名门世家的贵女和公子们,往沈家也送了请柬,将侯爷所出全请了个遍,就是……” 说到这儿她顿住,迟疑地觑着她。 沈潮云唇角微挑,将她的话补充全了:“就是独独落下了我,所以景王才单独又给我要了份请柬。” 一来,可以借此表现他对她的好。 二来,也能借此抵消一下那日在及笄宴上发生的事。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借此让她和萧家搭上关系,为来日受邀入府做铺垫。 由此可见,宁远侯府是景王一党。 沈潮云眼底闪过嘲弄,让青燕将信和请柬都收好,她才低声交代道:“院子里的仆从大多都是她们的眼线,想办法让他们不知道我在识字的事。” 平时倒还好办,只要不让他们瞧见便是。 可唯独昨日,小叔叔大张旗鼓地给她送来了十大箱的书,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知道她这是要开始识字读书的意思了。 青燕向来不问缘由,直接点头应了下来。 说完这话之后,主仆三人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加快了回院子的步伐。 等回到院子,沈潮云便立刻让人去把乌泉喊了过来,直接开门见山地道: “我不想让我那个父亲的伤好得那么快,乌大夫可有什么办法?” 她问得直接,乌泉很是诧异了一番。 不过他很快就回了神,积极地开始为她出主意:“小娘子要是想让他好得慢一些的话可以往他的药中加入白茅,要是想让他伤势加重的话也有天郁香,不知小娘子想要用哪种?” 沈潮云沉吟片刻,道:“有没有哪种能让人精神恍惚的药?” 乌泉眉心倏地一跳,没料到她竟是这个想法。 他迟疑了片刻,才斟酌着道:“这样的药有是有的,不过这类毒药一旦用了对人体的损伤将不可挽回,这个分量……” 沈潮云想也不想道:“要的就是不可挽回。” “只要不被人轻易发现,乌大夫尽管下药便是。” 她抬眸看向乌泉,知晓他会将这边的事告诉小叔叔,便解释道:“方才我从沈子兴那里出来,他得知我与何掌柜见面之后情绪格外激动,我怀疑他隐瞒了什么东西。” 又或者说他觉得何掌柜知道什么,且不想让她告诉她。 沈潮云暂时想不通究竟是何事,准备来日再去见一次何掌柜问问,但沈子兴这边也不能放任,说不定哪天他恍惚着就说出来了呢? 乌泉顿时明白过来,立刻拍着胸膛下去准备了。 安排完这些事之后沈潮云才缓缓地吐出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摸上腕骨的那枚平安扣,转眸望向了窗外,外面池塘的荷花已经枯萎了。 希望,萧将军那边能化险为夷。 沈潮云打起精神,道:“新月,把那封信的念给我听吧。” 新月哎了声,拆开信便慢慢地念了出来。 不出所料,这封信就是李元景专门来谴责她办事不力的,说好的去劝说霍勖,怎么最后不是霍勖把人放出来的,居然是沈子兴自己请辞官职才出了校场! 通篇下来基本都是在说她没用的,最多就是直接和委婉的区别。 临到末尾,才提出要带她去乐游苑赴会。 还说,只要她这回安分一点,日后像这样的机会都会轮到她的。 新月念到后面火气都来了,寻常人给主子读信都会委婉美化一些信中之语,但新月她们被送来,就是为了让少东家看清身边心怀不轨之人,自然就包括李元景。 所以李元景是怎么写的,她就是怎么念的。 可新月抬头望过去却见沈潮云面色平静,丝毫怒气都没有,好似早就知道了李元景就是这样的人,连半点惊讶都没有露出来,淡定地道: “随便替我给他回一封信,记得多写点愧疚和感恩戴德的话。” 没等她将话说完,翡翠忽然冒冒失失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没有散去的惊慌,连忙福身行礼,着急道:“五小姐,老夫人身边的吴嬷嬷来了……” “五小姐这门如今是愈发的难进了。” 听着就刻薄的嗓音从外面传进了屋子里。 一个穿着浅棕色袄子身形富态的嬷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目光直直地看向了沈潮云。 “还请五小姐跟奴婢走一趟吧,老夫人要见您。” 第51章 老夫人刁难、打架、霍勖买青露团 吴嬷嬷刚一进屋里,眼神就开始四下转悠打量。 张口就是一通阴阳怪气:“五小姐如今真是攀上高枝了,这寸土寸金的朝晖堂夫人竟也舍得让给你住了,连我们老夫人都没住进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说着,她扶了下发髻,语气轻蔑道:“倒没见过哪家私生女有这样大排场的,简直是倒反天罡。” 沈潮云闻言挑了下眉,视线落在吴嬷嬷的身上。 弯着眼睛,笑得软和:“那嬷嬷现在可瞧清楚了,您家的私生女我就有这么大排场呢。” “!”吴嬷嬷被她这不要脸的话顿时噎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样挤兑的话她也好意思亲口承认了! 沈潮云当然好意思,这朝晖堂是她靠自己光明正大要来的,既然落到她手里,那就是她的东西。 旁人再怎么酸唧唧也没用。 沈潮云抬手端起水杯,抿了口才继续道:“敢问嬷嬷,老祖母找我可有何要事?” 这位老太太究竟是为了儿子受伤找的她,还是因前两日满府公子小姐跪了一夜来找的她? 说实话,无论她是为的哪一点,来得都有些迟了。 要不是今天这位老夫人突然跳出来,沈潮云险些就忘了还有这号人物,倒也不是想不起来她的存在,而是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一时将她给遗漏了。 毕竟在这沈府之内…… 沈夫人顾念名声从不会亲手磋磨沈潮云,沈若雪也只会派侍女刁难她,其他人各有各的为难法子,唯独这位老夫人待她格外不一样。 沈潮云自己都记不清这两个月被她刁难了多少次。 有时候就是她好生待在柴房里,都能有老夫人院里的仆从过来传令,说是老夫人身子不痛快或者心里不爽快,要么让她断食祈福,要么就是去跪祠堂祈福。 最离谱的是,下雨了还要让她用手举着木盆去接水,在雨里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美名其曰无根之水可治百病。 想到这儿,沈潮云忽然顿住,回头可以把乌泉喊过来问问,这所谓的无根之水到底是不是谣传。 吴嬷嬷拉下脸来,沉声道:“老夫人要见自己的孙女哪需要什么事。” “莫不是五小姐仗着现在有人撑腰了,竟然连孝道也不放在眼里了?好啊,奴婢回头就去外头找人评评理,看他们戳不戳你的脊梁骨!” 新月站到自家小娘子跟前,替她挡住了飞溅的口水。 她没好气地骂道:“你这老妪胡咧咧地说些什么鬼话,我家小娘子不过问了一句,你倒好,张嘴就是七八句!青口白牙地便想诬了我家娘子,老妪休想!” “外人会不会戳我家娘子脊梁骨不谈,但你这不敬主子的恶仆定会被骂的抬不起头来!” 骂完,新月犹不解气,朝她就啐了一口。 看这老奴熟练骂人的样子,过去肯定没少折磨少东家,今日是有她在,若她不在,焉知少东家会被这老奴欺负成什么样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吴嬷嬷顿时怒气丛生:“你这小贱人竟敢骂我?” 新月大骂:“骂的就是你这刁奴恶仆!” 自从她跟在老夫人身边开始,过的就都是受人尊敬的日子,何时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 吴嬷嬷气冲冲地撸起袖子,直接扑了过去。 两人瞬间就扭打在了一起。 而沈潮云、沈潮云满脸迷茫地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场景,她的茶还没喝完,准备好的反唇相讥的话也没说出口,新月怎么就先和吴嬷嬷打起来了。 她愣了几息,才猛地反应过来喊人来拉架。 在场的翡翠和青鸢直到她出声,这才加入战场。不同的是翡翠无从下手只能围着两人打转,而青鸢是个狠人,上手就直接去车吴嬷嬷的头发。 形势顿时从势均力敌变成一边倒。 见二人占了上风,沈潮云这才放下心来,伸手将不知所措的翡翠招来,吩咐道:“去寿安院转告老夫人,就说我今天身体抱恙去不了了。” 翡翠愣了一下,这才连忙应了声是。 过了半个时辰,吴嬷嬷才一瘸一拐地回了寿安院。 紧接着院子里就响起了怒喝的声音。 …… 沈潮云是隔天在用早膳的时候,听青燕汇报的消息。 她一边喝大厨精心熬煮的双桥鱼茸粥,一边笑眯眯地道:“真是罪过,老夫人最是信佛,没想到竟让她因昨日之事破了多年口癖。” 生前做了坏事,死后还怎么进入极乐世界? 那老太太恐怕要气死了。 青鸢没好气道:“分明是那吴婆子先对您出言不逊的,您何需为她们这种人感到惋惜!” “不是惋惜,是幸灾乐祸。” 沈潮云丝毫不掩饰自己看乐子一样的心情。 她从不标榜自己是个好人,乐完了就直接说道:“新月你去找找翡翠,问她上次沈若雪送来的香还有没有剩,如果有就全送到寿安院那边去。” “对了,记得告诉老夫人这东西的来历。” 新月还记得她昨日在沈子兴跟前说的那番话,笑着就应了下来。 就算没有,她也会变出来有的。 等用完早膳,乌泉就又准时地端着碗黑乎乎的药走了出来,打着哈欠道:“小娘子快把药喝了吧,昨个儿您吩咐我办的事也已经办好了。” 沈潮云闭着眼,将汤药一饮而尽。 “有劳乌大夫。” 她被苦得蹙起了眉头,捧着甜饮子喝了好几口才缓过来。 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药比昨日更苦了。 沈潮云眨了下濡湿的眼睫,深吸了口气才缓缓道:“明日我要去乐游苑赴会,不知乌大夫可有解毒或提神醒脑的药物令我随身携带?” “……这正是我要与小娘子说的。” 乌泉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对她能有这种防患于未然的想法感到很欣慰。 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从药箱中拿出一堆的东西,挨个同她解释: “这是解毒的千金丸,能解世上百毒,即便是剧毒也能延缓几个时辰,这是可使人腹泻的药粉,这是昏迷的药粉,还有这个可使人奇痒无比……” 种类之繁多,功效之奇特。 令人叹为观止。 沈潮云拉着新月她们盘算着怎么把东西都带在身上。 与此同时,正在邀月楼外排队买青露团的人,忽然就瞧见有男子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那人穿着玄衣劲装,随手便扔出一锭银子。 “霍府霍勖,昨日定了青露团,可做好了?” 酒楼内外瞬间寂静。 小二颤巍巍地翻着订单,确认名字之后就立马将东西毕恭毕敬地送了出去。 第52章 霍勖来访、穷人乍富、纵她一次 这邀月楼所出的青梅酒和青露团,最受京城的夫人和小姐所爱。 故而前来排队的要么是来尝鲜的小姑娘,要么就是各家派出来的仆从,因着邀月楼是限量售卖,很少接受前一日预订,所以总的还算公平。 而霍勖的出现,直接打破了这两样说法。 刚开始还有人碍于霍勖镇北大将军的身份不敢多言,只是在心里腹诽堂堂大男人居然也爱吃这些东西,光看外表真是看不出来。 可等霍勖骑马扬长而去之后,渐渐的话就变了味。 “邀月楼不是说不接受提前预订么?” “那这是怎么回事,凭什么霍将军就能预订我们就不能?!” “我敢对天发一万个誓,霍将军绝对不是买给自己吃的,肯定是送人的!” 热闹的议论声从街头传到巷尾。 直到邀月楼的掌柜出面解释说,霍将军是老板的朋友,所以才让厨子多准备了一份,并不妨碍今日的售卖,众人的议论这才平息下来。 紧接着,霍勖策马去给昌平侯家的五小姐送青露团的消息就不胫而走。 “只说沈五小姐你可能不知,若我说这位是景王的未婚妻呢?” “!!” …… 沈潮云还在为明日的宴会做打算。 宴会上,她必然不是主角。 可只是要与李元景同往就难免会被旁人视为眼中钉,所以尽量多做些防备是没错的,乌泉围坐在旁边,托着下巴沉吟道:“我倒是觉得,贪多嚼不烂。” “这两样带着,再带可使人腹泻之药便可……” 话还未说完,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却又平稳规律了下来。 沈潮云耳朵尖,外面动静响起来的时候她便听见了,本以为是院子里伺候的仆从们经过,可脚步声却是停在了屋门口,不再有别的动静。 她有些奇怪地抬眸朝外看去。 没有看见猜想中的仆从,却瞧见了一半挺拔的熟悉玄衣背影,而另一半隐没在了门的另一边。 即便如此,也足以认出来人是谁。 沈潮云眼眸噌地亮起,她丝毫没有犹豫地站起来,径直朝门外小跑而去。 “小叔叔!” 在她喊出声的那一瞬间,霍勖转过了身。 正好将迎面跑来的小姑娘接了个满怀,淡淡的清甜桃花香从她身上传了过来,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扶住她的肩,低下头就迎上了她那双赤诚欢喜的眼睛。 等她站稳后,霍勖才往后退了两步。 他将手虚握着背到身后,先低低地嗯了声,才垂眸道:“跑这么急做什么?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 沈潮云仰起脸,弯着的眼睛里满是认真:“因为我想要快点见到小叔叔。” 说完,福了下身才问道:“您怎么忽然过来了?” 霍勖对她笑了笑,将手中的食盒提到她的面前晃了下,将食盒轻轻掀起,露出了里面软弹的糕点。 “听闻你爱吃邀月楼的青露团,便去为你买了些来。” 本以为会看见她高兴的样子,谁知沈潮云眼睛的确亮了一瞬,但很快就被紧张所取代,手忙脚乱地伸手将盒子盖好,连忙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后面推。 “喔,是五白糕啊,谢谢小叔叔!” 沈潮云故意扬声说了一句。 接着才回头对着屋内说:“乌大夫,你和新月她们继续商量吧,我去陪小叔叔了。” 说完,拽起他的手就朝着廊桥那边跑去。 霍勖眉眼间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怔愣。 看着在小姑娘明显是落荒而逃的仓促背影,他的剑眉微挑,斟酌着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等到了廊桥的亭子里坐下,沈潮云额上已经浮起了细密的汗。 她的脸微微发红,有些想伸手将额前的刘海掀开,听到这话下意识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心虚地道:“……没事,就是乌大夫不让我多吃青露团。” 说到这儿她的脸上就露出沮丧的表情。 昨天从邀月楼带回来的青露团,被乌泉瞧见之后,狠狠地批评了她一顿说不能吃太冰的东西。 然后就一个人将整盒都给吃光了。 霍勖眉心渐渐凝了起来。 看见他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沈潮云的脸瞬间热起来,连忙强调道:“偶尔吃个一两块无碍的。” 说完,又小声为自己辩驳道:“我不会多吃的。” 乌泉近来明显在为她调理身体,要是真的因为自己贪吃而延缓了这个进程,日后还不知要耽误多少事,沈潮云才不做这样的亏本买卖。 但,她现在有种穷人乍富的感觉,明知道不好却忍不住。 沈潮云仰起脸,眨巴着眼睛看他。 像是一头可怜巴巴的小狼在朝他摇尾巴,有些倔强的委屈。 霍勖心瞬间软下来,背在身后的手指搓了搓,原本涌到嘴边拒绝的话也临时改了口,轻咳道:“多吃两块也无妨,你这个年纪贪嘴是正常的。” 当年他受了伤,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喝酒,他喝了也没什么事。 只是多吃两块点心而已。 就这一次,下次绝对不会再纵着她了。 沈潮云小小地欢呼了声,连忙打开食盒捻了块青露团,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馥郁的奶香瞬间在嘴里迸发,好吃的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待解了馋之后,她才将昨日与何掌柜见面一事告知。 “猎隼带着信已经飞往西南,想必不出几日就能抵达,”沈潮云说完后顿了一顿,声音也放轻下来,“不过,何姨同我说不该喊您小叔叔的。” 她抬眸朝他望了过去。 霍勖神松意散,周遭冷冽的气息收敛起来后显得像个无害的文人,闻言想也不想便道:“别信。” 沈潮云用手摸了摸鼻子。 见状,他挑眉:“不信我?” “没有,就是何姨说即便要喊也该喊您小舅舅,我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沈潮云一边觑着他,一边慢吞吞地开口,“您为何要让我喊您世叔呢?” 见她很认真地想要一个答案。 霍勖屈指在桌上敲了几下,随口道:“满京城的人都要喊我国舅,听得多就腻了。” 沈潮云诧异,嗯? “况且……” 他很轻地笑了声,语气间透出几分轻狂:“就凭他沈子兴如何能白长我一辈?” 沈潮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若喊他小舅舅,那论辈分来说沈子兴便是压他一头的大舅。 这两个理由确实像是霍勖能说出来的话。 第53章 霍勖打趣、乐游苑、无车可往 沈潮云吃完两个青露团,便停了手。 纵然她再想吃也不得不停下来,每日乌泉都会为她请脉,吃了多少冰他一把脉便知,两个正好是他可以接受而又不会责怪她的底线。 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那么多年,这点试探的本事早已烂熟于心。 等她吃完,霍勖便将剩下的两个吃了,这才起身告辞。 “你可以等等再回去,这样便可再瞒上一会儿。”嗓音透出了几分笑意。 这是在故意打趣她,沈潮云:“!” 沈潮云仰起头,有些难为情地喊:“小叔叔……” 霍勖勾唇笑了笑,伸手在她的头上揉了两下,低声道:“明日乐游苑记得小心,若遇上有人刁难,尽管打回去便是,世叔为你托底。” 沈潮云微怔:“您……” 原来是为了明日乐游苑之事而来。 她就说,为何小叔叔会突然来沈家,怎么都不像是专门送吃食而来。 沈潮云眼底漫起一股热意,但很快又被她压了回去,认真地福身作了一揖,道:“小叔叔放心,我不会再随随便便任人欺负了。” 看着眼前宛如新生青竹的小姑娘,霍勖黑眸里闪过一丝笑意。 他又等了片刻,见她没再多说些什么,这才转身离开了。 沈潮云有心想送送他,却被拒绝了,只好在亭子里又多坐了片刻,思索着方才有无讲漏了地方,等想得差不多了,这才拎着空食盒回了屋。 这些事她愿意说出来给霍勖听,为的也是想让他帮忙查漏补缺。 诚然只要她开口就能让小叔叔帮忙。 可,经过上辈子那些事,沈潮云再清楚不过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的道理。 她自己想,自己做,可能是要走些弯路,也终归是靠的自己。 回屋就看见乌泉和新月她们在商量将药粉藏进指甲内的可能。 她前脚刚进,话还没说一句,乌泉就倏地看了过来,目光如炬:“小娘子身上有淡淡的青梅气味,你方才是不是吃青露团了?!” “……” 大夫的鼻子这么灵的吗? · 霍勖来了沈府却未去见沈子兴。 反而是直接去见了沈潮云。 别管是沈夫人还是寿安院的老太太,她们再怎么气得咬牙切齿,也知道这是霍勖在故意敲打她们。 原本准备用孝去压沈潮云的老太太也只好暂时收手。 翌日,沈家各个姨娘的院子里都早早收拾起来。 府里的少爷们哪怕膝盖疼也强撑着爬了起来,各个腰佩白玉,头戴玉冠,端的一副气度翩翩的模样;而沈若雪她们这一日也都打扮得精致漂亮。 乐游苑,单看那个苑字便知这不是寻常之地。 当年先帝在时,乐游苑还是先帝携妃子而去的避暑游玩之地,有且只有皇帝能去,其他人连影都见不着。直到当今继位,这才逐渐开放了乐游苑。 可即便如此,此地也仍然只有达官贵人才能来得起。 此次宁远侯府选在乐游苑开赏花宴,这令京城许多人都感到诧异,可转念一想,宁远侯的嫡次子也到了年龄,可至今还未成亲,想必是着急了。 不然也不会邀了满京城官宦和世族家的人。 如此多的适龄男女纷纷受邀,哪怕是看不上宁远侯嫡次子那个纨绔的也纷纷给了面子,看不上他,说不定就能在此次觅得佳人呢。 沈潮云原先并不清楚这一点。 但青鸢打探消息是好手,收到那封请柬之后便着手去收集了宁远侯府的消息。 此次出门她带的就是青鸢还有新月两人。 沈潮云将这些事记在心里,但她隐隐记得上辈子就在这天似乎还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可那会儿她满心眼都是李元景,听到什么也都当了耳旁风。 眼下想要想起来,却始终不得法。 她只得暂时将此事按捺下来,可等她们一行人走到门口,却发现沈府的马车都已坐满了人。 新月上前询问,得到都是不愿意与她同行的意思。 就在这时,那辆最为奢华的马车,其车窗帘子被人掀开,一只纤纤玉手露了出来,沈若雪的脸露了出来,她笑吟吟地道:“怎么,五妹妹也是去赴宴的?我怎么记得宁远侯没给你发请柬呢。” “瞧我这记性,料想五妹妹有霍将军这样的人物撑腰,一张小小的请柬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多日过去,沈若雪的脸已然恢复如初。 她面上虽然笑着,眼中却满是恶意:“定然肯定也瞧不上我们这些简陋的马车,并非兄弟姐妹不愿载五妹妹,而是实在坐不下了,还是另寻他法吧。” 说完,也不管沈潮云的想法,说了声出发,马车便缓缓向前驶去。 沈若雪发话了,后面的人自然不会拂她的面子。 “你……” 青鸢气不过想找她理论,刚上前被沈潮云给拦了下来,她摇头道:“不必。” 看着渐渐远行的马车,沈潮云的眉梢不由轻轻扬起。 难道李元景没把请柬的事告诉沈若雪? 她手里的请柬是他给的,若沈若雪知晓必然不会认为是小叔叔给的,只能说明在这件事上两人未通过口风,否则便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小娘子您怎么还笑出来了?”青鸢纳闷道。 沈潮云抿着唇角小小地勾了一下。 她朝着青鸢笑了笑道:“对方非要自掘坟墓,我自然是应该笑的。” 先不说沈若雪与李元景的感情如何,哪怕是从前世来看,李元景为了沈记那富可敌国的钱财都能将王妃之位拱手让出,就说明在他心里权利才是最重要的。 沈若雪坏了他的计划,便是在消磨本就不多的情分。 没人比沈潮云更清楚情分消磨殆尽会发生什么。 她如何能不高兴呢。 听得这番话,青鸢很快便想到李元景二人的那档子事,撇了下嘴,不过好歹是想通了。 新月笑着问道:“马车倒是好寻,遣人去沈记名下的车行要一辆来便可,只是不知道小娘子是想早些过去,还是晚些过去?” 沈潮云想了想,道:“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 太早会让旁人觉得此事无足轻重,太晚又会给人一种压轴抢风头的感觉。 思及于此,她的眼眸忽然转了一圈,露出几分狡黠的意味。 “不,我们不去寻马车。” “我们去蹭车。” 第54章 告状、奉承、被揭短丢脸 沈潮云说蹭车,就当真是去蹭车的。 只是落在门房的眼中,就变成了没有马车只能步行出城的惨状。 府里的沈夫人听说这件事先是皱了下眉,雪儿这事做得不好,可一想到这几日她本就因那小贱人攒了满肚子的气,便索性没管,由着她去了。 沈潮云只怕是听说景王要去,这才央求缠着要了张请柬。 既然如此,那便不是多要紧的事。 反正她现在也能耐,身后有了霍勖这么个靠山,难道连辆马车都要不到吗? 绝对不可能。 想到这儿沈夫人就彻底放下心来,也没让人去盯着沈潮云。 自然也就不知道沈潮云压根就没往城门的方向去,而是直接走到了萧将军的门前,因着青鸢去的及时,正好碰到了要出门的萧婧。 于是便临时将骑马出行换成了乘马车出门。 沈潮云走了一通路,微微发了些汗,却也觉得好似身体都松快了一些,确实是该多活动一些。 心想乌泉倒是不曾说错半个字,她的确底子虚,先前她在乡下的时候就常头晕,每回上山都要花半个多时辰,走走停停歇上许久。 眼下既然要图谋大事,那自然要养好身体。 否则敌人还没倒下,她就先倒下了。 萧婧听说小妹要来蹭车便开始焦急地等,远远地瞧见像沈潮云的身影就快步跑过去,见她脸色略微发白顿时气得不行,张口就把沈家人骂了个遍。 这才连忙拿出手帕来给她擦汗。 沈潮云心中熨帖不已,朝她弯着眼睛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阿姐别气,若不是他们这样做,我们也没有同坐马车出行的机会呀。” 萧婧心气仍然不平,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 可见她这副软性子的模样顿时又泄了气,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嘟囔道:“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耳根这么软是会被欺负的。” 话说出口,才想起来她已经被沈家欺负了。 于是心中的火气又涨了起来。 沈潮云哭笑不得,知道她是在关心自己,心瞬间就软了下来。 “阿姐,来,”她拉着萧婧上了马车,这次才将这件事简化,笼统地同她说了一遍,“她们如今也只能在这样的小事上给我添麻烦,阿姐莫要担心。” 萧婧能明白她的意思,却仍觉得这是天大的委屈。 这要是还和小时候那样养在他们萧家,怎么可能遇到这种出门不给乘车的事。 说到底就是沈家苛待于她。 萧婧本想说让她受了委屈就来萧家,可话刚说出口就想起来萧家现在也自身难保,她的眸光顿时黯淡下来,可下一瞬却突然握住了沈潮云的手: “小妹,这件事你定要向霍将军告状!” 沈潮云:“?” · 萧家的马车还在半路上慢悠悠地走着。 乐游苑那头沈家已经到了。 从内城出京,乘马车要半个时辰左右才能到乐游苑,受邀前去的公子贵女大多都是差不多时辰到的。 这还没进苑呢,刚下马车见到熟人便聊起了天。 沈子兴是当今陛下的奶兄,又被封了昌平侯又是户部侍郎,这些年来门庭是愈发的高贵起来,近来又要出一位景王妃,起码下一辈的荣华富贵是保住了。 这会儿听说那乡下来的五小姐又得了霍大将军的青眼。 不仅亲口认了是她世叔,甚至为了她能吃上一口青露团,竟然亲自骑马去邀月楼买了给她送去。 更是看得不少人眼红眼热。 那私生女虽说伤了脸可能会丢了婚事,可她如今又霍勖当靠山,连皇帝都得敬他三分, 眼瞧着沈家的马车到了,许多人都凑上前去说话。 沈若雪早习惯了被人恭维奉承,众星拱月的场景让她心中洋洋得意,也就暂时忘却了前几日的屈辱。 直到,有人好奇地问了句:“五小姐为何没来?” 这话一出,立马有不少人都跟着探头探脑地问了起来,这沈家马车里的人都走光了,也不见沈潮云从车上下来,可她分明就得了请柬啊。 沈若雪掐紧手心,脸色瞬间就沉下来。 沈家一众人听到这话脸色都有些讪讪的,没一个吱声,要么低头看地要么抬头看天,剩下的人臊得慌,只能拿眼去瞧沈若雪。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道女子的讥笑声。 “为何没来?” 众人闻声,连忙转头朝那边看去。 就看见柳羽然搀着侍女的手,踩着凳下马车,她轻蔑地笑了声:“自然是他们沈家瞧不起乡下来的私生女,所以连马车也不让人坐,让人家走路来呗。” 听到这话在场之人顿时哗然,纷纷倒吸了口冷气。 有人觉得沈家还真的做的出这种事。 但也有人提出质疑:“那可是未来的景王妃,沈家再怎么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吧。” 沈若雪适时地开口,缓缓道:“五妹妹娇气,府中马车尽数在此,她不愿与人同乘一车,母亲得知后便派人临时去为她买马车去了,故而会来得比我们迟上一些。” 她抬眸望向柳羽然。 抿起唇,面上露出受伤难堪的神情,眼含泪倔强道:“我们沈家好歹是清贵人家,我知道柳小姐不满我们家很久了,可你也不能这样污蔑我们!” 自从那日沈潮云及笄宴,两人在御花园掐了一架,再看对方都不顺眼起来。 这会儿对视上了,双方眼里都能冒出火来。 旁边的人听了沈若雪的话有些惊讶。 先是没想到沈潮云从乡下来的竟然还挑剔上了马车,接着听到沈夫人连忙去为她置办马车又觉得她办事实在厚道,可见京中流言也不全是真的。 柳羽然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 轻呵了一声便道:“是是是,全京城就你沈家是清贵人家,靠着商户发家竟也好意思说这个,嘴皮子一碰就是本小姐污蔑你们。” “青鸟,给诸位好好说一说咱们在路上听说了什么。” “是,小姐。” 柳羽然身后走出来了个侍女。 青鸟笑眯眯地道:“我家小姐今日有事便耽搁了出发时辰,匆忙离开,正要离开胡同的时候,远远地便瞧见了有主仆三人在路上走着。” “待靠近了,发现竟然是沈五小姐。” “我家小姐心善,便遣人上前好心询问了一声,这才得知原是沈家马车坐满了人,她只能步行出城!” 第55章 事情暴露、到乐游苑、坐实此事 青鸟的话在人群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无数质疑震惊的目光纷纷看向了沈家众人。 沈若雪气得不轻,只觉得这是柳羽然故意编排出来的,那沈潮云又不是傻子,没有马车她难道还不知道去买吗?还步行,她知道乐游苑怎么走吗! 此话一出,倒是有更多的人信了这话。 能来赴宴乐游苑的少不了王公贵族,大多都住在那条胡同里,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还别说,从沈家出发按出城方向来算的话,还真的要经过柳国公府。 而且柳羽然一般赴宴都会早到,今日的确是来迟了些。 仔细想想这话还真有几分可信。 “诸位贵人可莫要不信,奴婢等人可是亲眼瞧见的。” 青鸟笑着道:“若不是在半路上碰到了沈五小姐,咱们也想不到沈家自诩清贵人家竟也能做出这等事来啊,我家小姐听了这话还想请五小姐一起呢。” “人家说自己会想办法去租车,租不到就只能走出城了。” 柳羽然眼神鄙夷。 她扬起下巴对着沈若雪啧声道:“没想到啊,堂堂沈家大小姐居然是这样苛待庶妹之人,怪道呢,及笄宴也敢和庶妹的未婚夫纠缠。” “你!” 沈若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手心紧紧掐了起来,她深吸了口气,连忙掩下心中的慌乱。 佯装不敢置信地道:“临出门前我们都问过五妹妹可要与我们一起,是她不愿与我们同行,我们怎知她竟想要步行出城?” 说完,她就看向了不远处的沈丽容等人:“二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骤然被点名的沈丽容愣了一下,眼看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了自己身上。 沈丽容脸色微变,在心里骂了沈若雪好几声。 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解决不了,就把锅甩到她的身上来,她就活该给她沈若雪擦屁股! 沈丽容勉强扯出个笑容,轻声细语地道:“大姐姐说的是,家中马车加起来也就只有这些,五妹妹来得晚了些,我们已然坐满了,我们也不知她会选步行出城。” “五妹妹也是爹的女儿,家中自然不会短缺了她的。” 话音刚落,柳羽然嘲讽的娇笑声就响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呢,就她沈若雪坐的那辆马车都足够坐下七八人了,难道还坐不下一个沈五小姐?” “想不出借口可以不编的。” 柳羽然自觉胜了一筹,得意洋洋地看着沈若雪。 真是不依不饶!沈若雪恨得咬牙,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有道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 “沈五小姐今日没坐上马车,要步行而来?” 在场众人纷纷转头看去。 赫然瞧见脸色阴沉的李元景站在那里,身旁紧跟着的正是宁远侯府的公子。 沈若雪的心顿时一个咯噔。 …… 沈潮云哪知乐游苑那边因她还起了场争执。 更不知李元景知道她被落在京城,还专门遣了人回京去接她。 她听了满脑袋萧婧教导的告状的话,头昏脑涨,等听得车夫说乐游苑到了,登时喜不自胜,连忙握住阿姐的手,眨着眼睛道:“阿姐,咱们快下车吧。” 萧婧:“……” 萧婧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行吧,小妹说不出口到时就她来说好了。 紧接着萧婧就率先下了马车,而后又伸手扶着沈潮云一并踩着凳下车,放眼望去只见形形色色的马车停在门前,门前倒没有多少人停留。 一问便知,他们两刻钟前便已经入苑了。 沈潮云眼眸微动,想必关于她无车可坐步行出城的消息应该已经传了出去,目的想来已经达到。 在半路撞见柳羽然是个意外,不过却是个能利用的人。 及笄宴那日之后,柳羽然对沈若雪必然极为不满,眼下被她碰到能挖苦打压她的机会,柳羽然肯定不会放过,这件事定会传得纷纷扬扬。 萧婧还记得离府前阿娘的嘱咐。 知道这回她最要紧的便是与小妹待在一起,不过亲眼瞧见她被沈家欺负,她还是很难咽下这口气。 来都来了,她非要让那沈若雪闹个没脸。 萧婧想了想便道:“此次宴会是宁远侯府所办,我们先去拜会主人家。”然后再去找人算账。 沈潮云说好,回头让新月她们带上拜礼。 两人这才在侍者的带领下入了苑。 沈潮云仰起头,看了眼站在此处都能瞧见的精美的飞檐楼阁,眼中并无任何惊喜与诧异之色。 上辈子她已经来过一次乐游苑,对此地的美景与奢华有目共睹,毕竟就连供放着乐游苑三字的牌匾都是白玉所制,所有的皇家园林中唯它而已。 而这是先帝在时所建起来的,亦是前朝鼎盛国力的象征。 直至现在沈潮云才隐隐有些明白过来,难怪当今陛下这些年始终想要建成另外一座恢宏的高台楼塔,其实不过是意图效仿先帝罢了。 高塔建造不成,只会让全庆国的人都知道他不如先帝。 可偏偏国库的银两动不得,私库的钱这些年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他想要建成这座塔,要么增加赋税从百姓手中要钱,要么从别的地方动心思。 而他最后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沈记出这笔钱。 所以才有了她和李元景的这场赐婚,为了遮掩目的,还顺便封了她个乐平县主。 沈潮云收回视线,微微垂下眸子,用以掩去眼中的嘲讽之色。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谁也没心思看这乐游苑的景色,是以走起路来并不慢。 很快就跟着侍者走到了湖畔的凉亭。 侍者入内通传,沈潮云才刚停下来就看见有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笑嘻嘻地凑上前来。 “你可是沈家的五小姐?” “我听说沈家不给你马车坐,这回你是走着来的,此事可是真的?” 小姑娘个头不高,眼神灵动,瞧着大概十二三岁的模样。 沈潮云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认出她是谁家的孩子,想了想便回道:“府里的马车载满了人坐不下我,我不知该去何处租车,只好打算走着来。” “万幸在路上碰到了萧小姐,她愿意载我一程,故我是乘车来的。” 这话既是说给小姑娘听的,也是说给周围的人听的。 柳羽然果然已经说过了。 既如此,那她就坐实这件事。 第56章 当场质问 此话一出,周围竖起耳朵听的人纷纷啧啧称奇。 闻讯赶来的沈若雪等人顿时眼前一黑。 这时,就听那小姑娘又问道:“可是我听说柳家小姐也在半路遇上了你,还想要载你一程,你为何不与她同乘,反而答应了萧小姐呢?” 沈潮云低头,看着她那双灵动好奇的眼睛。 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了声,在来的路上她还想着要怎么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说出去呢,没想到这小姑娘出现得正好,她都无需去考虑这些问题了。 “自然是因为我与潮云妹妹投缘,柳羽然屡次针对妹妹,她为何要坐柳家的车?” 她还没开口解释,萧婧便先一步开了口。 萧婧不满地哼道:“谁知道那柳羽然到底怀着什么心思?那沈家不让她坐马车固然可恶,心怀不轨的柳羽然也没好到哪儿去!”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直接拉着她就走进了凉亭。 沈若雪听了这话差点晕过去,连忙喊道:“五妹妹等一等!” 她提着裙摆,赶紧越过人群走了过去。 伸手就要去拉沈潮云的手,着急道:“五妹妹来得这样迟可让姐姐好等,走之前我明明记得母亲已经去为你准备出行马车了,你怎么坐萧家的车来了?” 结果还没碰到她,就先被萧婧重重地拍开了手。 “别拿你的脏手碰我妹妹。” 萧婧顿时沉了脸,横眉冷竖道:“沈府到底准没准备马车你自己心里清楚!别在这里假惺惺的,你们要真考虑到她了,怎么会让她步行?” 她朝沈若雪翻了个白眼,拉着沈潮云就走了。 “我没有,”沈若雪脸色难看,拼命给她使眼色,强忍着不喜柔声解释道,“妹妹你相信我……” 沈潮云抬眸看她一眼,又抿着唇落寞地垂下了眼睑。 没有说话。 沉默,就相当于默认了这件事。 在场众人瞬间哗然不已。 而站在沈若雪身边的沈丽容等人看见她露出这副模样,心情也紧跟着焦急起来。 早知会闹成这样,当时哪怕是顶撞沈若雪也得把她拦下来。 但那时谁知道沈潮云的请柬是景王殿下亲自给的啊! 沈丽容连忙走上前,打圆场道:“五妹妹,我们不是故意将你落在家里的,实在是马车坐不下了,大姐姐也是想着妹妹与霍将军交情好,知道你没车肯定会送你来的……” 话还没说完,沈潮云突然抬起头来,看向她的眼神格外冷锐。 沈丽容竟被这眼神吓得后退了两步。 不过下一瞬,她的表情就恢复了往常那副模样。 沈潮云轻声道:“此事又与霍将军有何关系?难道是霍将军让你们不同意我坐上马车的?” 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到沈若雪的脸上,眼神嘲讽,语气却低落:“难道就因为我是从乡下来的,所以沈家的哥哥姐姐都能坐的了马车,我想坐还要去求人是吗?” 说完,她便垂下了头,伸手轻轻拉了下萧婧的衣摆。 萧婧立马会意,牵着她就往凉亭走去。 沈若雪瞬间瞪大了眼睛,她如何还能看不出来,这分明就是她平时装委屈的样子! 上辈子沈潮云非常抵触在旁人面前提起自己的身世,认为自己明明是侯爷之女,可却自幼生活在乡野,这会让很多人瞧不起她。 但现在,她完全不在意旁人心里是怎么想她的。 反倒是觉得这个身世还有几分用处。 比如那日在宫中宴会上打翻毒酒,就因她出生乡野所以没人会认为她是故意为之,又比如这会儿,这番话说出来后,沈若雪先前经营的好名声也毁了大半。 所以没什么是不能提的,也没什么事不可以利用的。 在场的一众人看着沈潮云那单薄瘦弱的背影,心中本来的八分信也就变成了十分,再看向沈家姐妹的眼神都隐隐带上了鄙夷之色。 没想到柳羽然这回还真没说错。 沈家私下里竟是这样的。 有人从头到尾看完这出闹剧,实在不理解,很纳闷地问道:“不过就是用马车将她一并带来而已,这到底有什么不愿意的?” 就算你真的嫌弃她,那把她放到看不见的马车上不就好了?或者干脆让她别来啊。 何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 偏偏还让柳家和萧家撞见了这桩事。 沈潮云是私生女没错,可她还是未来的景王妃啊。 · 沈潮云刚往前走了几步路,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李元景等人。 纵是心里再不情愿,她还是福身行了个礼。 “见过殿下,见过世子。” 萧婧还记得李元景想要害她父兄的事情,倏地见到他就攥紧了拳,差点没控制住杀意。 但想到不能打草惊蛇,她只能咬牙忍着恨意给他行礼。 李元景不动声色地看了萧婧一眼,再看向沈潮云的眼神便温和多了,本来他是很生气的,但一想到她因为这事提前搭上了萧家,心情便又好起来。 “方才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沈家此事做得的确不厚道。” “此次还要多谢萧小姐出手相助,若不是你,小五怕是要受委屈了。” 呵,沈潮云在心里冷笑一声。 受了委屈怪谁?他给的请柬,但凡他上门来接她呢? 假惺惺装腔作势的话只让人更恶心。 萧婧也觉得恶心,半点没给他面子,直接道:“我还以为殿下对此事肯定知情呢,毕竟谁都知道沈若雪与您私下往来那么频繁,我差点以为是殿下授意她这么做的呢。” “明知潮云妹妹是殿下的未婚妻她还敢这么做,我还真想不出别的理由。” 此话一出,李元景脸上的笑意顿时微僵。 沈潮云在心里给她叫了声好。 见她没吭声,李元景皱眉道:“小五你也这么觉得?” 沈潮云迎上他不满的视线,索性垂眸看着地面。 宁远侯世子见状,当即笑着打圆场:“萧小姐误会了,景王殿下得知五小姐还在城里,当场就训斥沈家,连忙派人进城去接五小姐了。” “嗤。” 萧婧撇嘴,冷笑道: “要不是在半路上碰到了我,她就要靠着一双腿走到乐游苑来了,这时才想起她有什么用?” 第57章 这才是真的嚣张 萧婧的这番话,让他们的脸色都僵了僵。 属实是没想到她说话这样直接,丝毫不给李元景面子,宁远侯世子愣了下就很快恢复过来,偏头看了眼李元景,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沈潮云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眼神微闪。 宁远侯世子无奈道:“沈家做出这样的事属实是离谱,景王殿下也无法预料到这种事的发生。” “好在路遇萧小姐,得蒙萧小姐出手相助也是一桩缘分。” 李元景也耐着性子安抚道:“此事的确是让你受委屈了,本王方才已经为你训斥过沈家众人,若再有下次你尽管遣人去王府寻本王便是。” 沈潮云仰起头,弯起眼睛朝他笑了笑,福身道:“多谢殿下。” 自她搬到朝晖堂的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吃食还是睡眠质量都好了许多,原本总是苍白的小脸也有了血色,瞧着颇有些莹润小巧。 当她这样看着你时,心底还会油然而生一种她信赖仰慕你的感觉。 李元景心头微动,嗓音也不由得放缓:“你是本王的未婚妻,他们若欺负你,你尽管搬出本王来。” 沈潮云闻言嘴角微扯。 之前和沈若雪母女俩联合起来打压她的人,搞得好像不是他一样。 “殿下所言我都记下了,”她忍着不适,面上仍维持着笑意,不紧不慢地道,“我想今日之事兴许只是意外,我想不通大姐姐为何会这般针对我。” 李元景顺势道:“你这么想就对了,沈大小姐她不是会无缘无故针对庶妹的人。” 萧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抱着双臂,哼道:“有什么事她做不出来的?毕竟和未来妹夫私下幽会的事她都做出来了。” 冠冕堂皇地说出这种话,敢情及笄宴御花园发生的事他就当没发生过了是吧? 李元景脸色陡然一僵,眉心紧拧,眼神愠怒地瞪向了她。 那日之后,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 这萧家的人果然令人讨厌至极,不管是跟在镇南将军身边那个萧展,还是眼前的这个萧婧。 不过她也嚣张不了多久了。 想到这儿,李元景的眉心才重新舒展开来。 宁远侯世子闻言轻咳了声,他朝着沈潮云笑了笑,温声道:“五小姐应当是头一回来这乐游苑吧,不如由我和景王带你四处逛逛如何?” 沈潮云抬眸看向他,然后朝他笑了一下,直接拒绝:“不用了。” 宁远侯世子愣了下:“嗯?” “方才在来的路上我已经答应了萧小姐,她会带我四处逛逛。” 萧婧适时地开口道:“若是二位殿下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先离开了,毕竟乐游苑这么大,不抓紧时间的话,等到宴会结束也逛不完。” 她的语气满是不耐烦。 说完,也不管他们的反应是什么,直接拽上沈潮云就走了。 宁远侯世子本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李元景拦了下来,眼神晦暗地看着逐渐远去的两道背影。 直到走出了一段路,沈潮云才从她的霸道之举中回过味来。 ——嚣张,这才是真的嚣张。 几乎是踩在李元景的脸上挑衅他。 沈潮云前世今生加起来,也只见过霍小叔和萧婧阿姐敢这么做。 其他人要么畏惧着他景王的身份而恭维,要么顾虑着他是当今最宠爱的皇子而选择退让,包括沈潮云自己,视他为心腹大患,战战兢兢。 说完就走的举动是她们在车上就商量好的,可这些话却并不是。 沈潮云有些担心地问:“阿姐,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萧婧摆了摆手,低下头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反正他要把我们家诬陷成逆贼,作为逆贼的女儿我本来该揍他一顿的,这会儿只是耍耍嘴皮子他该庆幸。” 沈潮云:“……” 她不由得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后又觉得问题确实不大。 这最多只能算是发生了口角。 只要西南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传来,李元景也不敢抓着这点不放,再者他今天的目的还是要让她和萧家打好关系,就算有气也只能憋着。 忽地,脑海中似是闪过了什么,她的脚步蓦地一顿。 沈潮云转头,仰起脸看着身旁已经初具飒爽英姿的高挑女子,眨着眼睛问道:“阿姐,小时候你是不是帮我揍过别的小孩啊?” 萧婧不假思索地点头:“揍过啊,还不止一回呢。” 她想了想道:“你小时候生得可爱,我们兄妹俩每次带你出去玩,总能碰到想偷偷把你带回家的小孩,那我们当然是忍不了啊,每年都没少揍他们。” 说完之后,就惊喜地看向了沈潮云:“小妹,你想起来了?” “想起了一点点。” 刚才那一幕,忽然就让沈潮云想起了些小时候发生的事。 记忆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只隐约记得宅院里来了好多的小朋友,大家都踮起脚扒拉着种着睡莲的水缸,去看藏在睡莲下面的鲤鱼,原本是很和谐的,可然后不知怎的就打了起来。 打到后面,水缸破了,鲤鱼跑了,她也哭了。 但沈潮云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他们打架的原因。 “当然是因为他们自己还是小屁孩就嚷嚷着要娶你啊,还说要让你去给他们当妹妹,我和兄长一听就生气了,就把说这话的人都揍了个遍。” 萧婧说起这话的时候完全不心虚,甚至引以为傲。 毕竟那场妹妹保卫战是她和兄长赢了。 沈潮云瞬间叹为观止。 她刚想再问些细节,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神情微凛,她想起来了! 上辈子的今天,就是发生了一起因妹妹而引发的打斗。 而参与打斗的人就是宁远侯的嫡次子宁毅,他似乎是看中了范阳卢氏的姑娘,可没想到那姑娘的哥哥是个妹控,见他这般轻薄便与他打了起来。 谁知在打斗过程中,宁毅不小心被竹子戳伤了眼睛,还划伤了脸。 这件事当时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范阳卢氏没有办法,只能上门赔罪并且同意把那位卢姑娘嫁给了宁毅,可宁远侯府却又不肯娶了。 还说什么卢姑娘配不上正妻的位置,要嫁进来也行,但她只能做妾。 范阳卢氏自然是不肯的。 可宁远侯府逼得紧,还请了李元景来做说客,于是卢姑娘以妾的身份嫁给了宁毅,结果不到两月就传来了她自杀身亡的消息。 第58章 倒霉的卢姑娘、弃笔投戎的萧展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那位卢姑娘是受不住虐打才选择自杀的。 可偏偏宁远侯府还倒打一耙,对着卢家发难说他们是怎么养出这样晦气女儿的,不仅连尸体都不让他们带回去,甚至还让卢家再赔他们一个媳妇。 这桩事最后甚至闹到了陛下的面前。 虽然天下世族式微,可范阳卢氏却终究不是什么小世族,也是在高祖建国之时立过大功劳的,更遑论世族的地位仍然不低,若随意处置会寒了世族之心。 但宁远侯却是当今陛下的心腹。 两边斗起来,当今也不知该怎么处置。 直到西南边陲传来萧将军贪功冒进害死数万西南军,而西煌趁机攻下好几座城的消息,当今陛下便命李元景与宁远侯共赴西南领兵。 此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只是让宁远侯府将卢姑娘的尸体还了回去便是。 等他们打了胜仗回来,这件事更是再无人提起。 这件事与沈府并无关系。 所以上辈子沈潮云根本就没在意,她只记得那时萧家叛国以及大婚因战事又起而推迟的事,要不是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她差点就没想起来。 原来竟是忘了这么要紧的事。 沈潮云眉头微微蹙起,在她看来,这对卢家而言完全就是无妄之灾。 前世所有人都说这就是一场意外,怪不得旁人。 她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大概是重活了一次脑子也变聪明了,她隐约觉得这就不像是意外,或许是宁远侯府有意为之也不一定。 毕竟…… 当今陛下自登基以来就一直在削弱世族的力量。 霍、崔两家远离京都便是最好的佐证。 沈潮云脊背微寒,手指无意识地摸上手腕,直到触到了那枚平安扣才冷静下来。 这不是前世,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不是就把小叔叔救下了吗? 既然已经提前知晓,那她就不会再毫无防备地被人利用,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皇室害人。 注意到她忽然停了下来,萧婧侧头问了声:“怎么了?” 沈潮云蜷了下手指,转眸看向她,先摇了下头,再问道:“阿姐,你可认识范阳卢氏的人?” “范阳卢氏?” 萧婧微怔,随即点了点头道:“认识倒是认识,不过交情不深,他们这些世族出身的人都傲气的厉害,你想认识他们?” 说到这儿她嫌弃地撇了下嘴,很显然并不喜欢世族中人。 沈潮云很理解她的想法,许多世族出身的人自持身份,既看不起军功起家的人,也看不起普通百姓,与他们来往的都是世家之人。 上辈子沈潮云试过去融入他们,结果却发现他们这个圈子排外的厉害。 她有些烦扰地蹙眉,微不可见地呼出口气。 如非必要她也不愿意去和世家人打交道,可一想到无辜惨死的卢姑娘,沈潮云做不到放任事情按原本的轨迹发展,她朝萧婧扬起个笑脸: “听说范阳卢氏无论男女皆饱读诗书,我想问问他们平时都是怎么读书的。” 听到这话萧婧顿时没了声音。 论起读书,确实还是这些世族子弟厉害。 她随手拉了个仆从问清众人位置,边走边小声辩驳道:“其实我们大哥读书也很厉害的,当年在学堂那可是数一数二厉害的人物,如果没有弃笔从戎,肯定能考上状元。” “弃笔从戎?” 沈潮云诧异地问道。 萧婧点头说了声是啊,又低头看着她,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说起来这还和霍勖霍将军有关系,当年他先在北疆大败西煌,收复失地,接着又逼退了进犯的东夷,大哥就扬言说要像他一样当大将军。” 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踩着凳子振臂一呼: ——生子当如霍将军! ——读书救不了庆国,吾等应弃笔投戎! 然后在学堂被夫子教训完,回家又被阿娘猛揍了一顿,五六天没能去上学。 萧婧的语气有些感慨,说完后才想起来狗皇帝要诬陷她家的事,脸色瞬间变得不好看了。 如果不是小妹来提醒,恐怕爹和大哥都得战死沙场。 一看她的表情,沈潮云就猜到她在想什么,连忙出声安抚,有些情绪咱们私底下露一露就算了,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收敛得好。 走了约莫半刻钟,两人就到了一处小桥流水的清雅之地。 许多人正沿着小溪站着,或吟诗作对,或举杯小酌,亦有人当场泼墨作画,还有的人则是在清谈时政,甚至有人引吭高歌。 沈潮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场面,微微一震。 难怪都说世族子弟皆清高,他们确实有这个能力自命不凡。 萧婧对眼前的场景视若无睹,轻车熟路地拉着她经过这伙人,撇嘴嘁了一声,吐槽道:“都是些装模作样的,专门用来骗像你这种没见过的人。” 众人:“……” 其实他们也就懂得一些皮毛而已。 在这儿专门摆出这副模样,为的就是吸引未婚女子的目光罢了。 “真正有本事的人可不会这么招摇。” 萧婧像过来人一眼给她传授经验,然后拉着她直奔此刻正站在廊檐下赏花的女孩子们,还没靠近便大声喊道:“谢三娘。” 檐下穿着一袭月白色莲纹水裙的女子闻声转过身来。 她生得温婉大气,眉眼间皆是沉静诗书之气,笑吟吟地道:“二娘来了,这位是……” 沈潮云感觉她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我新认的妹妹,沈潮云。” 萧婧说完,又给她介绍:“这位是谢家三娘谢含蕴。” “三娘,我妹妹听说卢家的人精通诗书,所以想要请他们指教一二,你可有瞧见卢家小姐?” 谢含蕴闻言笑起来,嗓音如水般婉转,同身旁的人问了几句。 这才用团扇指了下东边的方向,道:“好似是往那边去了……不过二娘你未免太不厚道了些,让妹妹去寻卢家讨教诗书,却忘了我呢。” 沈潮云刚想出声解释,便听见萧婧满不在意地道: “三娘若是愿意,等我们见完了卢小姐便来寻你,到时你可不能藏私啊。” “那是自然。” 两人交谈的语气太过熟稔。 沈潮云微微一愣,总觉得谢三娘这个称呼很耳熟,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等走远了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是萧家兄长的未婚妻。 第59章 救下卢家兄妹 沈潮云依稀记得,前世萧家父子中了埋伏身死沙场,接着就是叛国信件被发现,萧家大厦倾颓。 而谢含蕴却以萧展未亡人的人身份,决定终身不嫁。 她会记得这件事,还是沈若雪曾来同她说过: 李元景有意娶谢三娘来拉拢世族势力,崔霍两家避世之后,王谢两家的势力在世族当中已然是位列前排,但谢三娘宁死不从,为避免赐婚竟是直接去道观出家了。 萧家之亡,影响的人远比沈潮云想的还要多。 那上辈子霍勖之死,又是否影响了更多的人呢? 这个问题不用旁人回答,沈潮云也很明白,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明白的人了。 沈潮云蜷了蜷手指,呼吸微窒。 还好,上苍重新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能够来得及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卢家姐妹之间的关系并不好,”萧婧的声音将出神的她拉了回来,“但是她们都很清高,你去找她们讨教诗书,可能讨不到好。” “就连谢三娘那样的人,她们都不放在眼里。” “无碍,我只是想见一见她们。” 谢三娘可谓是京城第一才女,连她都不放眼里,足以见卢家人之高傲。 沈潮云明白她的担心,朝她安抚地笑了笑,转而又打听道:“对了阿姐,卢家姑娘中可有性情较为温和且与兄长关系极好的人?” “你问他们做什么……” 萧婧疑惑地挑了下眉,话还没说完,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竹桥上站着的两人。 她顿时笑起来,伸手指向那边道:“可巧了不是,你问的人就在那里!那是卢四娘和她的哥哥卢三郎,两人是同母所出,自小就关系好。” 这也是卢家难得脾性温和的两人了。 沈潮云抬眸望去,就看见两人站在竹桥中间,身形较小的女孩懒散地半靠在桥上,身后的青年则是任劳任怨地给她打扇子,时不时说些什么。 萧婧催促道:“那我们快些过去吧。” 这时,从竹桥对面那头走过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人穿着锦袍,吊儿郎当地朝着卢家兄妹就靠近过去,眯起眼睛,目光流连在卢四娘的身上。 “老远就看见你们了,当时我就觉得眼熟,原来是卢家四娘啊。” “卢兄,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如何?” 卢三郎蹙眉,伸手就将妹妹拉到了身后。 他想也不想便拒绝道:“多谢宁公子的好意,我们兄妹二人是为躲懒才来到此处,再不回去只怕不好,下次卢某再请宁公子喝酒。” 说完,卢三郎转身就推着妹妹离开。 两人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冷喝:“下次什么下次,小爷就要你们现在留下来陪我喝酒。” 话音落下,他身后跟着的几人瞬间就将卢家兄妹二人围了起来。 卢四娘有些慌地喊:“哥。” 卢三郎脸色难看,皱着眉冷声道:“方才卢某已经说了有事,宁公子这是做什么?你这是不将我范阳卢氏放在眼里吗?” “大舅哥这说的是哪儿的话?” 宁毅笑眯眯地靠近,理所当然地道:“你们受我宁远侯府之邀来这乐游苑,难道还不知道这是为我而办的么,那你们来为的不就是要将家中女儿嫁给我?” “都说卢四娘有天仙之姿,小爷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 卢三郎被他的话气到脸色铁青:“无耻之徒!” 卢四娘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脸色涨红,险些被气哭,受邀前来赴宴再正常不过,谁说她是为了嫁给眼前这个登徒子而来的! 谁不知道他是个纵情酒色的纨绔之徒! 宁毅挥了下手,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他们立马就将卢三郎拉到了旁边,不顾他的叫骂逐渐靠近卢四娘,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她的那一瞬—— 一枚石子猛地破空而来,直接打中了他的手背。 宁毅立马惨叫了一声。 下一瞬,接二连三的石子不知从何处飞过来,全都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宁毅的身上。 他气得跳脚:“你们这些人是废物吗?还不快来护着我!” 擒住卢三郎的手下们连忙赶到他身边保护。 “谁!哪个不要脸的敢偷袭小爷,给我出来!” “嗤。” 一道冷笑声忽然响起。 众人当即转头朝着声音来源处看去,萧婧手上还抛着石子,嘲讽地道:“我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宁毅登时瞪大了眼睛:“怎么是你?!” 站在旁边的沈潮云拦下要上前的萧婧,自己走到了卢家兄妹的前面,弯着眼睛朝他笑道:“收到请柬来乐游苑赴宴的人都是为了嫁给你?你的脸怎么这么厚啊。” 她重复了一遍对方说过的话,然后不紧不慢地道: “你敢去景王和世子殿下跟前再说一遍么?或者我将乐游苑的所有人召集起来,你再上台对着所有人都说上一遍?” 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宁毅清醒了一瞬。 但发现他并不认识眼前的人之后,嚣张的气焰又窜了起来:“你又是什么人,敢这么对我说话!”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宁远侯府要大难临头了。” 沈潮云脸上虽笑着,但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看着宁毅,一字一句地冷道:“从你说出那句话开始你就要完了,此次赴宴的要么是官宦人家、要么是世族,只要我将这句话说出去,他们会不会觉得你是在羞辱他们?” “你还真当这是你在选妃?” 沈潮云眼眸微眯,上前走了两步:“连陛下选妃的排面都不及你宁远侯府啊。” 宁毅的脸色从她说话开始就变了,等最后那句话说完,他的脸色彻底一变,下意识辩驳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他这副狗急跳墙的表现更像是被人戳中了心思。 沈潮云有恃无恐地同他对视:“没有?” “你等着!你要是敢出去乱说,看小爷到时候不弄死你!” 宁毅一时有些慌,上头的酒劲瞬间清醒过来,没敢再多说些什么,撂下狠话就匆忙带着人走了。 卢四娘从兄长身后探出头来看她。 卢三郎见状松了口气,朝着沈潮云两人拱手道谢:“不知这位姑娘是……” “哥,这是沈家五小姐。” 第60章 让他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卢三郎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沈家五小姐是谁。 这不就是景王的未婚妻,那个昌平侯从外面接回来的私生女,还没出嫁就在及笄宴上撞见长姐和未婚夫私下幽会的惨人? 卢四娘一看她哥这个反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扬起眉,抬手拍了他的胳膊一下。 然后从他身后走出来,朝着沈潮云和萧婧福身行了一礼,轻声细语道:“今日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否则四娘和哥哥恐怕无法安全脱身,请受四娘一拜。” “不必多礼,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沈潮云伸手将她扶起来,下一瞬便撞进她水盈盈的眼眸里。 卢四娘单论长相算不得绝美,可生得桃腮杏眸,却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难怪宁毅一看见她就动了心思,想尽办法也要得到她。 上辈子才会酿出那样的惨事。 萧婧皱眉道:“这宁毅未免也太嚣张了些,看他的样子应该没那么容易罢休,你们日后出门记得多带些人,切记小心。” 卢三郎回过神来,又朝着她们拱了下手。 这才道:“多谢萧小姐的提醒,宁毅这人素来顽劣不堪且记仇,你们也务必要小心。” 萧婧自然是不怕他的,就算是再来十个宁毅她也不怕。 沈潮云无声地弯了下唇,道:“卢公子尽可放心,宁毅此刻心虚,害怕我们将此事说出去,短时间内不敢再胡乱生事,不必担忧。” 说这话时,她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地捻了捻。 在他想起来要搞事之前,她就会想办法让宁远侯府再也没办法兴风作浪。 双方又寒暄了几句,沈潮云便主动提出来告辞,拉着欲言又止的萧婧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她语气疑惑地道:“小妹,你不是说要找卢家人请教诗书吗?” “……” 沈潮云这才想起自己找的借口,迎上她的目光时颇为心虚,眼神飘忽。 “卢家兄妹刚受了惊吓,下次再向他们请教。” 未免萧婧再多问,她连忙拉着人快步往回跑,跑到一会儿体力不支才在廊檐下停下来,附近正好是湖畔,不远处还有个乘凉的亭子。 最后还是萧婧拉着她走过去。 坐下之后就从衣袖里取出个油纸包,打开之后递了过去:“你的体力有些差,是不是身体不好?” 听着她关心的话,沈潮云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道: “大夫说我底子有些虚,后面慢慢补回来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了纸包里各种各样的蜜饯糖果,她的脑子懵了一瞬,呆呆地抬起头:“阿姐,这是……” “娘让我带着的,她说上次见你就觉得你的脸色不太好。” “大夫说累了可以吃点甜的补充体力,”萧婧指着她略微苍白的脸色,蹙眉半晌,叹气道:“每次看到你脸上的伤我都想冲进沈府将他们揍一顿。” 说完,她忍不住道:“小妹,要不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沈潮云的心窝涌进暖流,眼底又漫出热意。 她吸了下鼻子,才抬起头来慢声说道:“沈家我呆不久的,等萧将军那边化险为夷,我就会找个契机从沈家搬出来。” 到了那时候她就会和沈家算总账。 连地皮她都要铲起带走。 占了这么多年便宜,沈家也该把吃进嘴里的东西都吐出来。 沈潮云捻起一块饴糖放进嘴里,丝丝甜意在嘴里蔓延,她的眼睛也跟着眯了起来。 解决完了卢四娘的事,接下去也没了什么着急的事。 毕竟她们俩也不是冲着宁远侯府来的,沈潮云在萧婧的带领下在乐游苑里逛逛停停,上辈子也是她带着自己逛,但那时抱着别的心思,根本没多在意景色。 眼下仔细地逛完,沈潮云才知道乐游苑为何能被成为京城第一园林。 亭台楼阁、飞檐翘脚、回廊影壁……这里几乎是一步一景,甚至每一处景色都能说出来历,这些话从萧婧嘴里说出来,让沈潮云这个文盲不明觉厉。 等快中午,两人才找了个地方停下休息。 萧婧刚想吩咐侍女去准备午膳,忽然听见新月开口说道:“回萧小姐,青鸢不久前就已经去取午膳了,您与小娘子在此等候即可。” “嗯?”沈潮云诧异地睁大眼,转头看了一圈果然不见了青鸢。 “青鸢怎么走的悄无声息的,我竟一点也没发觉。” 新月笑得温和包容:“就在不久前,小娘子与萧小姐在影壁那里猜每幅画是不是相同的时候。” “……” 沈潮云摸了摸鼻子,朝她眨巴了两下眼睛。 之所以叫影壁,就是因为每一块砖都会在隐隐绰绰地映出不同的图案,她没见过所以感到好奇,萧婧便纵着她和她一起猜了起来。 想到这儿,沈潮云的耳根悄悄地红了红。 但很快她没再去想这事,反而琢磨起了读书识字的事,不然日后旁人借故讽刺她她都不知道。 萧家的事还没解决,还得耐心地等一等。 两人还没说几句,就看见青鸢手拎着两个大食盒走了过来,她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勉强,很轻松地将食盒放到桌上,然后打开将菜都端出来。 萧婧瞥见食盒上那熟悉的标志,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是从邀月楼买来的?” 沈潮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见在食盒最中间的地方印了个猎隼的小图案,有些眼熟。 她似乎在很多地方都见到过这个图案。 见她露出疑惑,萧婧便解释道:“这是裕丰堂的商号,他们以鹰为号,只要是裕丰堂名下的产业都会印上这个图案。” 说完她又诧异道:“小妹你竟然提前定了一桌的酒菜。” 裕丰堂就是沈记。 这个商号就是阿娘创立的商号。 沈潮云回过神来,眼底浮出一丝恍然,她曾在小叔叔拿来装着青露团的食盒上看见过。 当时去裕丰堂拜会何掌柜的时候她也发现里面有许多这样的猎隼图案,只是那会儿没有在意。 她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我定的。” 说着,沈潮云看向了青鸢,问:“这是何时定下的?” “回小娘子,这是霍大将军命人送过来的,他担心你会吃不惯这边准备的食物。” 第61章 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 霍大将军命人送过来的? 沈潮云心头蓦地一跳,手指微蜷,她有些迷茫地眨了下眼睛,是小叔叔专门送来的? 萧婧诧异,惊讶地又问了遍道:“是那位?” 青鸢笑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她说道:“我刚准备去问午膳该去哪儿用,便得到消息说是将军身边的侍卫前来,说是乐游苑邀的宾客众多,担心他们照顾不周,所以特派人送了午膳过来。” “将军对小娘子可真好。” 青鸢一边帮忙把菜端出来,一边笑嘻嘻地说道。 新月瞥她一眼,余光注意到还在场的萧婧,于是笑着补充了一句:“毕竟小娘子喊将军一声世叔,将军待小娘子好些是常事。” 沈潮云的目光落到那盘青露团上面,没注意她们说了什么。 萧婧看着桌上还在散发着热气的菜肴,忍不住啧了声,桌上这些一看就是才刚出锅就送过来了,不禁在心里感叹霍勖待她确实是真的好。 邀月楼的酒菜,可是要排许久的队才能买得到。 “怎么还有一盒青露团?我想吃这个可久了,可每日限量能买到的次数总是少数,没想到霍将军竟然能买到,今日我真是有口福!” 萧婧惊喜的声音接着响起来。 话音刚落,青鸢就看向了沈潮云,笑着说道: “说起这个,霍将军派来的侍卫还特意提起,说将军叮嘱小娘子顾虑身子,莫要贪食呢。” “……” 沈潮云回过神来,听到这话一下就想起了昨日之事。 昨日被乌泉发现偷吃之后,可谓是明令禁止她再吃冰凉之物,就算是再馋也绝不能吃。 否则下次给她熬的药还要苦上一些。 小叔叔这是故意来打趣她的吧? 沈潮云指尖蜷了蜷,飞快地眨了下眼睫,伸手将青露团推到了萧婧的跟前,弯着眼睛道:“正好我不能多吃冰凉之物,这盒就要有劳阿姐了。” 小叔叔的心意那么多,不缺这样一盒糕点。 萧婧先是一愣,下意识就去关心了她的身体。 在确定时大夫说她身子虚不能多吃凉之后才放下心来,不得不说邀月楼推陈出新的速度是真快啊。 这些年几乎年年都有新鲜的吃食玩意出来。 萧婧已经感到花团锦簇了,可听她阿娘说起,十几年前那才是真的百花齐放呢,几乎每个月都会有新潮来临,要么是衣裳样式、要么是吃食…… 可这一切都随着沈记家主的去世而消失了。 沈潮云托着腮,满脸感兴趣地听着萧婧边吃边感慨沈家主的厉害,以及她的去世有多遗憾可惜。 新月和青鸢都在紧张地看着沈潮云。 她其实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从沈子兴还有霍勖那里她就已经隐隐猜出来了,关于她真正的身世,包括与沈记的关系,知道的人其实并不多。 能从不知道实情的人口中,听到更多关于阿娘的事,沈潮云感到有些新奇。 许是凉亭温度适宜,也可能是感觉生疏与隔阂在逐渐消失,也可能是因为邀月楼的大餐打开了话匣子,萧婧恨不能将这十多年缺席的话都说个遍。 沈潮云也很喜欢听她讲话。 要不是中途有人过来,萧婧甚至能将她和兄长第十三次偷溜出门试图找到沈潮云的经历讲完,但来的人是在竹桥那里救下的卢四娘兄妹。 ……还有不知怎么找过来的谢含蕴。 “我们兄妹俩是来感谢二位的。” 卢四娘,又名卢萱,她朝着两人笑了笑,然后转身让自家兄长将一叠书放到了桌上。 她的语气有些抱歉:“我们在路上偶遇谢三娘,方才知晓沈小姐是为寻我们兄妹请教诗书的,阴差阳错出了意外,我和哥哥都感到很抱歉。” 卢三郎面容清润,跟着妹妹点了点头。 “这些是我命仆人回家临时取来的,都是卢氏这些年来家中子弟所出的诗集,还望姑娘定要收下。” 沈潮云起身,朝兄妹俩回了个礼。 转头看了眼桌上的书,她的眉梢微挑,本来她还想着要怎么将自己是个文盲的事捅露出去,没想到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 她看向眼前满脸诚意的卢家兄妹,眼神微闪。 这大概就是诗经里说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吧。 沈潮云乌黑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平静道:“多谢二位的好意,只是这书还请你们收回去吧。” 卢萱愣了下,着急追问道:“这是为何?” 沈潮云摇头,唇边抿起了一丝苦笑的弧度,道:“并非我不愿接受好意,但这书放在我这里只会是暴殄天物,我至今不识字,这书给我也用不了。” 此话一出,卢家兄妹霎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沈家竟能养出个不识字的女儿。 喔不对,这是他们从乡下接回来的私生女……可即便是这样,也该请人教她识字读书啊! 谢含蕴拧起了眉,她想到的会比这对兄妹俩更多一些。 比如自从沈潮云回京以来,京中就开始流传的沈夫人将她养得多好,以及为她请了多少嬷嬷以及西席教导规矩,哪怕她再冥顽不灵也没有放弃过她。 眼下看来,事情可能并没有这么简单。 要是真的养得好,也事先知晓她的存在,就算这么多年养在乡下不闻不问,也不会落下她的学识,毕竟这是沈家的女儿,代表着沈家的脸面。 看来及笄宴那日发生的事并非个例。 谢含蕴想了想,慢声问道:“你可读过启蒙用的三百千?” 她的话瞬间就抓住了重点,沈潮云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在迎上对方那双沉静的眼眸时就觉得她该知道,这是个聪明剔透的女子。 沈潮云抿着唇,朝她摇了摇头。 谢氏和卢氏都是世族里面的大姓,今日她们知晓了,也就意味着很快许多人就都会知晓这件事。 卢萱很快就反应过来,她的小脸上露出气愤的表情。 紧接着立马说道:“这些诗集都是我们自家出的,是我们的心意,你就收下吧,你若是看不懂尽可来找我,我识得些字也可以教你的。” 她说得真诚,沈潮云朝她弯了弯眼睛: “多谢卢小姐,若有机会定会前去拜访。” 第62章 大字不识的村妇 这个消息传播得非常之快。 卢家兄妹对自己的恩人态度有多好,对沈家的这种做法就有多深恶痛绝,尤其是卢四娘。 在和沈潮云见过两次面之后,她就已经明白京城传得那些关于她性子顽劣的流言都是假的,能在竹桥那里站出来为她出头,说明她善良赤诚。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顽劣到气走那么多的先生呢? 所以这只能是沈家内部的问题。 由此可见今早她被排挤,不能坐沈府的马车来的事情肯定没有隐情,真得不能再真了。 于是等沈若雪她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乐游苑里来赴宴的人都听说过了,连带着看沈家人的眼神都变得不同,隐约带上了些探究和鄙夷。 彼时,李元景和沈若雪等人正在一起赏花。 听到这些话他有些意外,而更意外的是被他喊来赏花的世族子弟,有人没忍住直接嗤笑出了声:“不会吧?沈家真准备嫁给景王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啊?” “陛下到底是什么想的,怎么会给殿下定这样一门婚事!” “大字都不识,离谱,沈家竟然也没找个女先生教教她吗?” 就差直接开口说这也丢人了。 沈若雪脸色唰的变得苍白,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帕子。 对于众人来说,实在无法理解沈家这么做的道理。 他们之前想要刻意养废这个孩子可以理解,可她现在都要嫁给景王当王妃了啊,日后她就是皇帝的儿媳,这样尊贵的身份结果是个不识字的? 到时候要是怪起来,肯定也是怪沈家。 万一哪日惹怒了陛下,到时候肯定是会牵连沈家的,谁给他们的勇气敢这么做啊? 投过来的目光让李元景感到很不舒服,下意识皱起了眉,转头看向身旁的沈若雪,沉声道:“你们都没给她请过女先生吗?” “这……” 沈若雪额头冒出了冷汗,抬眸咬着唇望着他。 她本想随便编个理由,可想到沈潮云那个小贱人最近不受控,生怕又出现早上话刚放出来就被打脸的事,只能轻声道:“回殿下,我们自是请了人来教五妹妹的,是她自己学不下去。” 给沈潮云请女先生?想也别想。 不过区区一个私生女而已,凭什么浪费他们的时间。 沈若雪仰起头,眼中含泪地看着李元景:“殿下难道还不信我吗?” 美人落泪,李元景顿时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连忙出声安抚: “本王当然是相信你的,只是她不识字怎么能做好本王的王妃,你们应该对她上点心,这要是传出去,谁都说本王的王妃是个村妇,你说这好听吗?” “殿下放心,回去我定会好好教导妹妹的。” 两人很快就这件事达成了共识。 速度之快让周围的其他人叹为观止,李元景与沈若雪的关系在那日及笄宴后其实就相当于半公开了,众人看见她跟在身边,也不觉得意外。 事实上,听完她的话李元景才真的放下心来。 沈潮云当然应该不识字,她要是识字的话,那他接下去的计划还要怎么进行? 听安插在沈府的探子说起霍勖给沈潮云送了几箱子书的时候,李元景就担心她因此而发狠去读书识字,现在看来她还是和从前一样。 李元景嘴上教训了沈若雪两句,便没再注意这件事。 毕竟,在计划里他就不可能娶沈潮云为正妃。 他的王妃既要出身高,更要聪慧伶俐,家族势力还要能对他登上储君之位有帮忙。 沈家虽好,但却有些不够格。 …… 于是,宴会结束将要回城的时候,李元景破天荒让沈潮云上自己的马车回去。 他要知道她和萧婧这天相处得怎么样了。 然后就被萧婧直接拒绝了,她的眉眼间满是嘲讽:“景王殿下整天都没过问潮云妹妹,怎么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是因为前脚刚和沈大小姐分开空虚寂寞了是吗?” 这话说的着实不客气。 听到这话的人纷纷倒吸了口冷气,更有甚之差点一脚踩空摔了,满脸错愕地看向大放厥词的萧婧。 从前萧婧说话确实口无遮拦了些,但那还能用心直口快来解释。 她今天怎么跟吃了炮仗似的,见了谁都能怼两句。 只有沈潮云知道,她这是因为皇室要对付萧家而感到愤怒,而这股愤怒不安又没办法排解,刚好李元景凑了上来,只能让他做出气筒了。 李元景气得脸色变得很难看。 很好,哪怕他不问都只能知道两人相处得到底有多好了。 他气得攥紧了拳,没理会萧婧,而是看向了她身边的沈潮云,盯着她道:“小五,过来。” 沈潮云:“……” 谁跟你过去啊。 她很想朝他翻个白眼,但碍于他还是王爷,便只能忍了下来,顺便拦下还要开口怼人的萧婧,面露迟疑地看向李元景,眨着眼睛道: “殿下,方才我已经答应了萧姐姐要与她一起回城,恐怕不能跟您回去了。” 下一瞬,她又紧张地道:“人无信不立,这还是殿下教我的呢,殿下总不会让我失信于人吧?” 失信于人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他要是敢应下来,就就证明他连自己说出口的话都能违背。 哪怕李元景根本就没和她说过这句话。 先是别人羞辱了一通,接着又被当众拒绝,李元景的脸色黑得都快滴出墨来了。 偏偏沈潮云还在用那种信赖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仿佛她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李元景被气得眼前发黑,他已经不知道被她气了多少回了,上一次还是在及笄宴上她打翻了他精心准备的毒酒,偏她跟听不懂人话一样。 余光注意到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他只好强行压下了怒气。 李元景嘴角牵起了个笑容,拳头被他捏得咔咔作响,道:“你说的对,既然你已经和萧小姐有约,那本王当然也不能让你失信于人。” “多谢殿下,殿下真好。” 他的尾音还没散去,沈潮云就敷衍地回了他一句。 然后转身牵着萧婧的手就往萧家的马车走去,路上经过了沈家的马车,沈若雪朝她笑着说道:“五妹妹,既是回家不如随我们一起吧,就不要耽误萧小姐了。” 沈潮云瞥了她一眼,半个字都没说。 直接从她身边走过。 第63章 为何参军? 沈若雪被当众落了面子,脸上的笑差点没维持住。 见到这一幕,众人神色各异。 她看着沈潮云和萧婧相携而去的背影,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帕子被她攥得皱巴巴的。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这么对自己! 真以为有霍勖撑腰她就能无法无天?简直做梦,只要她一日是昌平侯府的人,那她就别想好过! 沈潮云要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肯定会冷嗤一声。 这说的好像她多离不开昌平侯府似的。 今日她本就已经当着乐游苑这样多的人撕开了沈夫人那层虚伪的皮,再加上小叔叔为她出气的这几次,都是把沈家的面子里子扔到地上踩。 沈若雪怎么还会觉得,她真心想留在昌平侯府啊。 这些日子以来桩桩件件难道很难看出来吗?她就是成心想要和沈家过不去啊,反正如今在外人眼中,受害者是她,沈家就已经落入下风了。 两人相扶着登上了萧家的马车。 萧婧啧声道:“他们两个的脸色可真臭啊。” 沈潮云赞同地点点头。 以前都是她四处受气脸色难看,现在看着他们变脸,这种感觉还挺不赖。 “你就这样回沈家没关系吗?” “没事的,他们不敢真的对我怎么样的。” 霍勖给的教训太深刻,在他没有离开之前他们是不会做什么的。 萧婧若有所思地颔首,旋即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握住她的手,认真交代道:“来时我教你去向霍将军告状,那些话你都记住了?” 沈潮云:“……” 沈潮云迎上她那双明亮的双眸,没忍住弯下了眼睛。 “我想小叔叔应该已经知道早上发生的事了。” · 是的,当然知道了。 否则也不会有从邀月楼千里迢迢送到乐游苑的食盒,为的就是敲打沈家人收敛一点,告诉他们: 他在看着呢。 “将军,小娘子已经平安回到侯府了。” 卢柄双手交握于身前站在一旁,分明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眼下瞧起来居然有些委屈。 他的要去有些愤然,瓮声瓮气地急道:“您为何不让我们兄弟出手教训他们?沈家这伙人也忒恶心了些,这些年竟然这般苛待小娘子!” 霍勖坐于桌案前,垂眸,用布擦拭着剑身。 泛着寒光的剑刃在他的手中好似可以任意揉捏的黏土,修长的手指拿着布自上而下地擦着,垂下的眼睑遮住了他的神色,旁人看不清。 闻言,他掀开了眼皮看过去。 语气带着克制压抑的冷意:“你们出手,然后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寒甲军违背律令肆意伤人?” 卢柄立马就不吭声了。 魏靖云无奈地瞥了眼这个傻大个,见状连忙开口道:“将军,卢参将也是在替小娘子鸣不平,沈家人做事荒谬,他会感到生气也是理所当然。” “明知将军还在京城,他们还敢做出这样的事,显然是有恃无恐。”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看了眼浑身散发着寒气的霍勖,头皮有些发麻,这就已经是他生气的表现了。 只不过霍勖就连生气也是收敛的,看起来好似没放在心里。 魏靖云拱手弯腰道:“还请将军为了北疆大计暂且忍耐一二,小娘子今日应对的就很好,经此一事哪怕不用我们透露消息,众人也都知道沈家内里之龌龊了。” 这一切显然是朝好的方向去的。 眼下要是贸然插手,是否会破坏沈潮云的计划尚未可知,可说不定就会影响到萧将军那边的事。 过了片刻,跟前倏地落下了一声冷笑。 霍勖的嗓音听起来很平静:“老魏,你还记得我是为何参军的吗?” 魏靖云动作一顿,忽地想起那个在寒冬腊月顶着朔风单枪匹马就前来投军的少年。 “那时我便说过我来参军,一是为了保护家国故土百姓不受战火侵害,二是为了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要成为她最坚实且众人畏惧的后盾。” 霍勖抬头,黑眸里浸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冷静地起身,提剑“啪——”的一下就劈裂了面前的桌案,剑刃反射着令人惊心动魄的杀意。 “我若无所为,那便是有违本心。” “去联系我们的人,给李元景和沈子兴找点麻烦,他们过得太安逸了。” 见他发怒,卢柄等人连忙单膝跪下。 魏靖云心头蓦地一跳。 将军这是要暴露这些年隐藏起来的人脉,为的是要剪断景王的羽翼…… 只是这样一来,与他们韬光养晦的计划就背道而驰了。 魏靖云硬着头皮抬头看向他,又在看见他眼底深深的怒气后缄默下来,从在北疆之时他就知道京城这位沈小娘子对将军而言有多重要。 那是重要到他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厮杀在战场的人。 可等到这次回京,魏靖云才发现两人之间的羁绊远超乎他的预料,甚至能让他动用那些霍、崔两族私下隐藏起来的人脉,这么多年他都没联络过。 魏靖云深吸了口气:“是,将军。”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霍勖忽然喊住了他: “把那些东西送到范御史的桌上,他知道该怎么做。” 魏靖云动作一下顿住。 · 萧婧只能送到沈府门口。 她抿着唇角,紧紧拉着沈潮云的手,拧眉道:“要不你还是别回去了吧?” 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更可信些,萧婧还拿了今日乐游苑的例子来劝说:“沈若雪等人今日丢了那么大得脸,心中指不定怎么怨恨你,在府里或许还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 “反正景王也想让我们多亲近,不如你就跟我回家吧?” 萧婧越说越觉得主意好,眼睛亮了起来。 沈潮云无奈地笑了一下。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过两日就能再见了,阿姐你放心,我不会被人欺负的。” 萧婧还是有些不放心。 沈潮云只好朝她招了招手,等她附耳过来之后才道: “我留在沈家是为了让景王不察觉异样,阿姐你应当去陪萧夫人,此事事关萧将军和萧大哥还有几万将士的性命,她心中定然很忐忑。” 说完,她笑着抬手拍了拍萧婧的肩膀。 眼睛澄澈又平静,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潭水,给人一种平和下来的力量。 第64章 沈家姐妹合作、裕丰堂的预算制 萧婧最后还是被劝走了。 她走的时候正好和回来的沈若雪等人打了个照面,一看见她沈若雪的脸色就沉下来,气不打一处来。 而看见孤零零站在门前的沈潮云之后,她的怒容就慢慢地收了回去。 唇边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轻呵了一声。 沈潮云本来是想直接回院子里的,可看见沈府的马车迎面而来,担心萧婧和他们起冲突才留了下来,却没想到看见了沈若雪变脸的画面。 自重生以来,她已经见过太多她失态的模样了。 这一幕让沈潮云心神有些恍惚。 其实她都快忘了上辈子和沈若雪相处的细节了,模糊的记忆里她也总是面容精致,神情亦是趾高气昂和高高在上,无论何时都不曾失态过。 明明是同样的年龄,甚至是同样的时期。 可眼前的沈若雪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并非不可战胜的对手。 沈潮云淡淡的收回目光,伸手摸了下腕上的平安扣,垂眸敛了敛那些快要溢出来的厌恶情绪,转身就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还等着她喊人的沈若雪:“……” 沈姗姗见状眼眸微闪,看了她一眼,有意轻声开口道:“看来五妹妹如今是真的要越过了咱们去,这府里府外就没见她行过孝悌之礼呢。” 兄友弟恭即为悌,而沈潮云就没给她们福身见过礼。 孝义就更不要提了,这些日子就没见她去给沈夫人或者老夫人请过安,就连卧病在床养伤的沈子兴也没见她去看望过几回,整日待在朝晖堂里。 沈若雪闻言蹙眉,转头就瞪向了她。 沈姗姗是白姨娘所出,整个后院最得宠的除了沈夫人就是白姨娘,连带着她所出的一儿一女也颇受沈子兴宠爱,也就她敢和沈若雪呛声。 在此之前她最讨厌的就是沈若雪。 可现在,她最讨厌的人变成了沈潮云。 先前在府里欺负捉弄沈潮云最多的就是她和她的弟弟沈丰华,所以那日跪在朝晖堂会客厅里,姐弟两人受到的折磨也就最多。 今日在乐游苑,她本是要去找范阳卢氏的二公子的,前段时日她已经逐渐靠着诗词歌赋与他搭上了关系,再多来几次定能让他非自己不娶。 可这一切都被沈潮云给搅和了。 想到这儿,沈姗姗的笑容就变得勉强。 她看向沈若雪,故意感叹道:“大姐姐,我听说今日景王殿下还因为她训斥了你呢,看来在殿下心中,一个私生女都比你这个嫡女有分量的多呢。” “你再敢多说一句,我现在就让你知道自己有多少分量。” 沈若雪脸色一黑,语气阴沉。 沈丽容看了眼言语挑衅的沈姗姗,心里直道晦气,连忙上前打圆场,也不知道她今日是抽了哪门子的风,想不开要找沈若雪撒气。 万一沈若雪动怒,到时候受罪的只会是她们母女。 沈丽容是莲姨娘所出,原先是沈夫人的陪嫁丫鬟,后来在沈夫人怀有身孕之后被抬为妾室。 因着这一层关系,她这些年来在府上始终低了沈若雪一等,任由她心情好了就呼来喝去,心情不好就任她发泄,占着二小姐的名头,过得却是战战兢兢。 “大姐姐,我们从乐游苑回来也该去向祖母请安吧?” 这时,沈姗姗却忽然意味深长地开口。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沈若雪一顿,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 旋即,她笑道:“三妹妹说的有道理,今日出门的早,还未去向祖母请安,此时合该去寿安院给祖母请个安。”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失。 说完,沈潮云偏头看了眼从马车上下来的一众人,淡声道:“诸位弟弟妹妹便随我一同去吧。” · 天色将暮,朝晖堂。 沈潮云才刚穿过月拱门,脑海里正在复盘着今日乐游苑发生的事,耳边却忽然响起了青燕的嗓音。 “傍晚天气凉,我特来给小娘子送披风。” 她回过神来,身上已经披上了绣工精致的纯白披风。 自从知道沈记掌握着京中各个行业生意尤其好的店铺之后,沈潮云就对身边经常出现的各种物品不感到奇怪了,只是道:“这又是何掌柜送来的?” 青燕笑着福身:“回小娘子,是的呢。” “何掌柜担心小娘子入秋后没有衣裳披风可穿,所以今日又命人送来了好几个箱笼,而且掌柜的还说,您的冬衣已经在裁制之中了。” 沈潮云一顿,光是上回送来的衣裳就已经有二十多套了。 再加上今天送来的,这些加起来的数量只怕比上辈子她穿过的衣裳还要更多了,而这还仅仅只是今年一个季节的衣裳而来。 沈潮云微微蜷起了手指,有些苦恼地道:“有些太多了。” 新月闻言笑道:“小娘子这可不多,对您来说只是堪堪够用而已。” 哪怕她一天穿一套,都足够她更换了。 沈潮云有些咋舌。 “何姨的心意我都知道,只是我实在用不着穿这么多衣裳,”她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况且乌大夫不是说我日后还会再长吗?现在做好的衣裳到那时兴许就不能穿了。” “下次何姨再想给我送衣裳,就让她将这笔钱省下来去救济百姓吧。” 青燕愣了一下,刚想说裕丰堂每年都有一笔专门救济的钱,用不着从她的预算里出。 话还没说出口就先被新月的眼神阻止了。 “好的小娘子,回头我就让青鸢将您的吩咐告诉何掌柜。” 新月笑着应了声。 见她同意,沈潮云这才缓缓地松了口气,刚才她以为要说服她们呢。 新月跟在她的身边往院子里走,路上慢慢地解释道:“只是裕丰堂救济百姓自有一套章程,比如怎么救济,救济谁,这笔钱又要花在哪些地方等等。” 沈潮云惊讶道:“竟这么麻烦的吗?” 她的眼里露出了些许迷茫。 本以为就是在城内做些施粥的善事便是了,她在乡下住的那些年就听过也见过不少,但是听新月话里的意思似乎裕丰堂不同。 忽然,她脑中灵光蓦地一闪。 转头看向新月,问道:“这又是阿娘搞出来的吗?” 第65章 沈老夫人的算计、将计就计 新月笑着点头。 沈潮云心中竟丝毫不感到意外了,只好奇地问道:“那这些东西,你们都要学吗?” 这话里指的就是沈记育婴堂里的那些孩子了。 青鸢抢话道:“都要学的!教我们的先生说,日后若是想在沈记找到糊口的工作,这些东西都是必要掌握的,我们都学了好多年呢。” 新月笑着道:“小娘子若是想学,可以让何掌柜为您请个先生回来。” 沈潮云眼眸微睁,闻言登时就心动了。 阿娘留下来的这些东西她通通都想学到手,但还不是时候,怎么也要等从沈家离开之后。 想到这儿她颇为遗憾地轻叹了声息。 想要光明正大地读书识字,甚至请先生来家教书,除非有个机会能让沈家人再没办法干涉到她,眼下能等到的机会就是给萧家送完那封信之后。 但沈潮云没有想到,新的机会来得这么快。 她前一天晚上刚得知沈若雪等人浩浩荡荡地去给寿安院老夫人请安的消息,翌日清晨寿安院那边就派人过来让她过去请安。 来的是个面生的小丫鬟,不是吴嬷嬷。 一到朝晖堂,看见脸色冷沉的新月和青鸢就想起那天吴嬷嬷被打的惨状,双腿打颤,立马就跪了下来,颤巍巍道: “五小姐,今日是老夫人的礼佛日,老夫人请您过去一同念佛。” “……” 沈潮云差点岔气,嘴里的粥险些吐出去。 那老虔婆多大年纪,她又才多大,请她一起念佛? 不如直接说让她过去跪佛堂来的好。 新月心知那老夫人把人喊过去肯定是刁难的,本想拒了,话临到嘴边转头看向了沈潮云,低声询问道:“小娘子意向如何?” 沈潮云微微垂眸,不紧不慢地用帕子擦了下嘴。 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去寿安院那边请安的确说不过去,这么久了也没找过她的麻烦,只怕那老虔婆还当她是原来那个老拿捏的乡下丫头呢。 既然要让沈家不好过,怎么能落下她呢? 沈潮云抬眸,眼眸澄澈漂亮,弯眼笑道:“正好我也有意去给祖母请安,你且去回了祖母便是。” 小丫鬟如蒙大赦,连忙退了下去。 新月忍不住开口道:“寿安院那边定然没安好心,您哪怕不去也没关系的……” “不去看看,也就不知道她在酝酿什么没好心的事。” 沈潮云神情散漫,很轻地笑了一声。 哪有人家都已经挖好了陷阱,而她却怯弱地龟缩在壳里,让小叔叔去替她面对枪林箭雨的道理? 再者,她们想用老夫人来对付她,焉知她没想过对付那老虔婆呢? 端药进来的乌泉恰好看见她这幅从容自信的模样,神情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是看见了从前的那个沈家主,但又像是看见了翻版的霍勖站在他的面前。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以来她学的太快了。 好似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她效仿学习的对象,一点一点地脱胎换骨。 乌泉很快回过神来,将药碗端了过去。 “小娘子,从今日开始您每天的补药将增至餐前饭后各一碗,剂量加重,那些生冷辛辣的食物您接下去的一段时日不能再碰了。” 他特别提醒了一句。 加重药量明显是为了更快地弥补她体内的亏空。 沈潮云心里虽明白,但脸上的笑容还是顿时垮了下去。 “有劳乌大夫了。”她深吸了口气,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在新月想给她递蜜饯点心时,她摇了摇头。 新月霎时一愣。 沈潮云只看了眼放蜜饯的紫檀木盒子,便收回了目光,起身道:“走吧,带上夫人特意为我从寺庙里请回来的香,我们去给老夫人请安。” 青鸢嘿嘿一笑,立马应了下来。 乌泉眼皮子微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点香好像早就已经分完了吧,怎么还有? 沈夫人本来买的就是普通用的香,早在最开始沈若雪来耀武扬威的那天就被沈潮云分了个干净,后面用的香全是青鸢从外面买回来的。 每个院子,每位姨娘以及她们所出的孩子,全都分到了一小把。 反正对外只说是沈夫人专门买回来的。 沈潮云这次没带青鸢,而是带了新月新芽一同去寿安院,新芽略微懂些武艺,到时也能照料一二。 · 寿安院离得较远。 沈潮云一路上走得慢慢悠悠的,还有闲心站在廊檐下看一看沿路庭院的落花。 朝晖堂与昌平侯府实质上是两间宅子,可以说朝晖堂的那边如今只有沈潮云一人在住,但其实整个沈府搬过去都是完全住得下的。 最初沈夫人的打算就是依次搬过去住下来。 只是院子仍有些需要修缮的地方,于是这个搬进去的日期就往后推了推,但没想到这间宅子最后落到了沈潮云的手里。 等日上三竿,沈潮云才晃悠到了寿安院。 彼时沈老太太已经等了她足足快一个时辰,濒临发怒,整个院子里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 沈潮云走到门前的那一瞬间,一只碗就从里面砸了过来—— “孽女!给长辈请安也敢迟到,给老身跪下!” 她眉梢微挑,侧了个身避开。 茶碗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溅起温凉的茶水,瞬间弄湿了她的裙摆。 这条襦裙是昨日何姨才拿过来的,今日是第一回穿,上身还没过两个时辰就脏了。 沈潮云眉心拢了起来。 她抬眸朝屋内看去,只见穿着雍容富贵的老太太斜靠在榻上,满头白发梳成髻,手里还拨弄着一串佛珠,此刻正对她怒目圆瞪。 沈潮云唇角微掀,眼神冷了下来。 径直带着新月新芽走进去,整个人站得如同小青竹般,不卑不亢地道:“给老夫人请安。” “给老夫人请安却不跪安,成何体统!” 见她竟连礼也不行,吴嬷嬷当即厉声喝道。 沈潮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轻笑道:“我身体抱恙至今尚未痊愈,有心却无力,想必老夫人定然不会介意的,毕竟连父亲来见我都免了我行礼,老夫人总不能越过了父亲大人吧?” “反倒是你吴嬷嬷,见了我为何不行礼?” 吴嬷嬷霎时一顿。 沈潮云淡声道:“我乃未来的景王妃,又是陛下亲封的乐平县主,你却见我不拜,眼里还有规矩吗?” 第66章 狗仗人势、那就打狗 话音落下,屋内顿时一静。 新月冷声质问道:“吴嬷嬷,见了县主为何不跪?你可知你该当何罪?” 光是未来景王妃这个身份就足以让沈家众人都行跪拜大礼。 只是过去的沈潮云不知情,而现在的沈潮云对这个身份感到厌恶。 正是因为知晓这一点,所以新月夜只是单独把县主拎出来说道,但哪怕是县主,也足以让在场除了沈老太太之外的人,跪下行礼。 吴嬷嬷没想到在老夫人跟前,她竟然还敢这么嚣张。 从前没见她亮出过县主的身份,众人都差点将这个身份给忘记了,但是眼下被新月提出来,她行不行礼此刻都已经骑虎难下,她粗声道: “奴婢是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你这小辈都不曾向老夫人行礼,奴婢自然不会跪你。” 吴嬷嬷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沈潮云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最后停在了沈老太太那张苍老却仍显富态的脸上。 薄唇微动,无声地吐出四个字:狗仗人势。 她轻笑了一声,鸦黑的眼睫微微抬起,偏头淡声道:“新芽,把那刁奴带过来,掌嘴二十,好让她长长记性。” 新芽道:“是,小娘子。” 沈老太太瞬间又惊又怒:“孽女你敢!” 话还没说完,新芽就三两步迈上前,拽着吴嬷嬷的胳膊就把人甩到了屋子中央,抬脚往她膝盖一踹,吴嬷嬷哀嚎了声就跪了下去。 “啪——” 没等她开口,新芽便抬起手,左右开弓地扇起脸来。 在啪啪的打脸声中,沈潮云眼神平静地看着榻上的老太太,弯唇道: “我不跪,是身子尚未痊愈,但她不跪却是冒犯天威,此等口无遮拦的恶仆该打。” 沈老太太气得登时坐起来,拿着手指了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从容地笑道:“老夫人心疼跟随已久的老嬷嬷,我能理解,但她今日能在我面前口无遮拦,来日就能在别人面前说三道四,到时为侯府招来祸患如何是好?” “我既然撞见了,就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吴嬷嬷脸被打得红肿,嘴角溢出了血,嘶吼着喊道:“老夫人是你祖母,你见了祖母不敬不孝!反而欺辱老夫人身边的下人,你这样的人不配活于人世!” 见她还有余力说话,新芽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抬手狠狠地打完了最后一巴掌。 直接把人扇摔倒在了地上。 沈潮云淡淡地道:“继续掌嘴,直到她认错为止。” 说完,她眉眼间流露出无奈,看向沈老太太叹道:“老夫人您可听见了?这样的刁仆再留在您身边,只会害了您。” 听了这话,沈老太太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 她猛地拍了两下桌案,厉声道:“住手!” 新芽只听沈潮云的话,只要她没开口,就只闷头一个劲的掌嘴。 吴嬷嬷每次开口想要说话,下一巴掌就会打得更重,越到后面越发不出声来,只能发出支吾的声音。 “没听见老身的话吗,快给我住手!” 沈老太太气得眼前发黑,这话喊出来之后,屋里伺候的丫鬟们纷纷走上前来想要制止。 然而下一瞬,沈潮云便又道:“谁若敢动手帮吴嬷嬷,便视为她的同党,她有老夫人庇佑自然无碍,而其他人我会禀明父亲,全部发卖了去。” 神情语气皆凉薄,浑然不将众人放在眼中。 一干人的身形霎时僵住,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这些日子谁都知道眼前这位五小姐是不得了了,在府里如今算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有霍大将军亲自来府上为她撑腰出气,连侯爷都不敢说些什么,发卖了她们这些伺候的下人只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老夫人说话也不好使。 屋内顿时陷入了寂静。 只剩下啪啪的打脸声还在有规律地响着。 沈老太太依稀从她的身上看见了自己讨厌的人,一口气差点没翻上来,手紧紧地抓着桌角不停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骂道: “好、好啊,真是翅膀硬了,竟然支使起老身院里的人来了!” 沈潮云这回没有再和她呛声。 而是垂着眸子,由着沈老太太骂个没完,还有闲心去数吴嬷嬷到底挨了多少巴掌。 等感觉差不多了就给新芽使眼色让她停下来。 吴嬷嬷死不死没关系,万一把新芽的手给打坏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巴掌声停下之后,沈潮云才好似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抬起头来看向满脸怒容的沈老太太,出声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骂声:“老夫人找我来,不是为了念佛么?” 沈老太太哪还记得随口胡诌的借口。 听她这么淡定的开口,心中火气愈盛,只能靠着手指快速拨动佛珠来压制心底的杀意。 “今日见了血光确实不吉利,我愿意去佛堂为老夫人诵经祈福。” 沈潮云说的诚恳。 沈老太太闻言冷笑道:“我怕你咒老身尽早去死!” 沈潮云睁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诚恳,她揣着袖子,眉眼弯弯:“您可是我的祖母呀,我怎么可能这样对您呢。” “我记得佛堂在哪里,就不劳祖母派人带我去了。” 这声祖母喊的意味深长。 沈老太太的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眼睛阴沉地盯着她。 沈潮云微微垂下眼睫,掩去其中的寒意。 在心里嗤了声。 这老虔婆从来不肯让她喊祖母。 上辈子刚被接进沈府之时她就曾见过沈老太太,只不过喊了她一声祖母,便被罚在庭院中跪了一个时辰,之后更是明令禁止让她别喊。 最开始沈潮云还以为是因为她私生女的身份惹了老太太厌恶。 但想到那老虔婆方才透过她的那道厌恶目光,沈潮云眉眼微压,很显然,这不是冲着她来的,那就必然是冲着她阿娘来的。 她与阿娘肯定结过梁子。 既然如此,那阿娘当初怎么会和沈子兴义结金兰的? 除了陛下奶兄的这层身份,她怎么也没看出他还有什么过人之处,只能说是平平无奇,除了在边关抵御西煌入侵的那场战役,他冒着风险请来了救兵。 之后他身上再无超过这件事的事迹。 沈潮云有些不解,无意识地屈指按住腕上的平安扣。 第67章 想让阿娘永坠地狱 暂且按捺下这个疑惑,沈潮云转身就朝佛堂走去。 “谁允许你走的了?” 沈老太太拍着桌子,冷声喝止。 沈潮云停下脚步,微微偏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垂眸弯唇道:“祖母累了,如今竟都开始说胡话了,还不快去扶祖母回房歇息?” 跪了满地的丫鬟闻言连忙起身。 看着她这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样子,沈老太太就怒得胸膛不停起伏,用手指着外面,断断续续地骂道:“给我滚!滚去佛堂给我抄经书,不抄完不许走!” “祖母说的是,我这就去抄写经书为祖母祈福。” 一口一个祖母,气得沈老太太差点晕厥过去。 沈潮云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顿住,轻笑了声,交代道:“新月,将上回夫人特意从寺庙里请回来的开过光的香交予祖母,命人赶紧点上。” 她语气关切地道:“祖母说晕就晕,显然是有妖邪作祟,点上这香最合适不过。” 新月当即福身哎了声。 伸手找来两个丫鬟,直接让她们用火折子点燃香,就在沈老太太的跟前不停地来回走动。 听见沈老太太的咳嗽声响起,沈潮云这才满意地离开了屋子。 佛堂离的不远,绕过回廊往后走便到了。 沈潮云轻车熟路地往那边走,边走边侧头问道:“新芽,手可有不适?” 新芽摇头:“回小娘子,并无。” “人都打晕过去了,你的手怎么可能还好,待会回去后让乌大夫给你拿金疮药,”沈潮云顿了下才道,“我记得他说,军中的金疮药用的都是他的配方,定然好用。” “多谢小娘子。” 感受到她的真心,新芽认真地回了句。 在来之前沈潮云并未同她们讲过要做什么,只是让她们配合她行事而已。 沈老太太并不是个潜心礼佛之人,但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佛教信徒,最信奉的就是生死轮回那一套,自己不念,可喜欢让人替她念佛。 还有抄录经书,每年她都要供奉许多卷的经书。 沈潮云已经为她抄过几次了,大概是嫌她字丑不堪入目,所以之后再来佛堂都只是让她跪。 佛堂修缮得很新,一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香火气。 放眼望去,右边的侧室对了足足两人高的书架,上面放着的全都是经书,旁边放着一张矮的桌案,沈潮云径直朝着右侧室走去,熟练地跪坐在蒲团之上。 她随手将桌角的经书打开,低下头看了几眼。 从前她只知其形,却不知其意,即便是抄,也不过是抄个形状。 即便如此,这卷经书仍是她见过的字最多的书了。 每回来佛堂抄经书,沈老太太让她抄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卷,沈潮云都已经认识这卷书了,她扫了两眼,便指着经书表面的那几个字问: “这念什么?” 新芽愣了一下,如实回道:“《地藏菩萨本愿经》,这是上卷。” 沈潮云又问:“这本经书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你可知道?” 新芽闻言拧起了眉,思索片刻才道:“……我记得,好像是说人之罪孽分为多少种,犯了什么罪孽的人要下地狱受难赎罪,如此方可有来生。” 在她说完之后,佛堂里安静了一瞬。 捏着经书的手指蓦地用力,指节泛白,手背的青筋微微鼓起。 几息后,才响起了一声几不可闻的笑声。 沈潮云垂下的眼睫颤了两下,她抿了下唇,才轻呵道:“她总让我抄了这经书,然后烧给我娘。” 新芽蓦地睁大眼:“!” “原先我不明白这是何意,如今却是懂了。” “她这是认为我娘满身罪孽,死后合该下地狱,便是这都不足以让她满意,还要让阿娘的亲生女儿,也就是我抄了经书,去反复确认她的罪孽。” 这是想让阿娘永坠地狱受苦遭罪。 沈潮云觉得分外可笑。 每每她认为沈家人的恶毒到此为止之后,他们总会给她新的认识。 沈潮云随手将经书往地上一扔,冷声道:“她可真恨我娘啊。” 竟然巴不得她日日夜夜在地狱。 新芽心头攒着火气,在她心中沈家主堪比佛家的菩萨,甚至连菩萨都比不过她,菩萨活在纸上救人,而沈家主却是货真价实地救了许多人。 她面色凝肃,急声道:“小娘子莫要信了这番说辞,家主死后便是要去定然也是去那仙境天界!” “这恶妇竟敢这样咒家主!今晚我便翻窗进来狠狠揍她一顿!” “不必。” 沈潮垂下满是戾气的眸子。 恰好新月此时走了进来,见佛堂之内无人说话,又瞥见地上的经书,便询问道:“小娘子若是不想抄的话,可要由婢子来代为抄写?” 沈潮云屈指缓缓地摩挲着腕上的平安扣。 片刻,开口道:“你们去想办法将这院子附近的仆从全都支开。” “半个时辰后,我要火烧佛堂。” 新月、新芽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新芽立马开口附和:“好!属下替小娘子一把火将这里给烧个干净!” “不行,这里有我和新月即可。” 话才刚说出口,沈潮云便摇了摇头。 新芽愣住,下一瞬就见她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了自己,她下意识敛起神情挺直肩背,迟疑地道:“小娘子可是还有背的吩咐?” 沈潮云嗯了声,唇角弯了弯,眼底满是寒意。 “只是烧这一处佛堂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要你去把沈家的祠堂给烧了。” 新芽的眼睛倏地就亮了起来。 就见她屈起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冷道:“还有沈子兴的书房,那里你能烧吗?” 新芽拱手见礼:“属下能!” 新月听到这儿深吸了口气,看着眼前胸有筹谋的小娘子,福身道:“小娘子要想引起沈府混乱,挨个点火不妥,非要同时起火才有效果。” “只新芽一人不足以做到,小娘子可请身边暗卫出手相助。” 沈潮云闻言一顿,眉梢顿时扬起。 眉眼间满是诧异:“暗卫?” 她身边何时有暗卫了? 新月点头道:“我们四人入府那日有将军府的人告知过我等,若小娘子有急事,可寻暗卫。” 沈潮云瞬间怔住。 第68章 乐平县主、佛堂起火 小叔叔他…… 沈潮云眼眸轻颤,心底漫出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 她蜷起手指,吸气道:“既然如此,那便让暗卫去办,那两处的火由他们点,这处佛堂由我们自己来烧,让他们不要插手。”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转眸看向了新芽。 她的眼睛微微眯起:“顺便,再去把那老太婆的侧卧给烧了。” ……烧肯定烧不到她,但能吓一吓老太婆也是好的。 新芽领命,立马就出去联系暗卫了,约定半个时辰后再点火。 留下新月在佛堂里陪着沈潮云,新月目不斜视地掠过地上的经书,觑着她的脸色,小心地问道:“小娘子可是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沈潮云抿着唇摇了摇头:“没事。” 只不过是被这些人又恶心到了一次而已。 她伸手拨了拨面前挂着大小不一狼毫的笔架,眼睫微微颤动,过了片刻才托着腮问道:“新月,你知道乐平县在哪里吗?” 等除了沈家之后,她也不知自己该去哪儿。 她名义上真正拥有的东西,好像只有皇宫里那位陛下赐给她的县主之位,也就是那个乐平县。 新月微怔,旋即笑着说道:“这个婢子还真知道。” “乐平县处于并州境内,是并州府上岚郡下辖的县城,离府城较进,是较为富庶的上县之一,三面大山,现成百姓主要以卖山货为生。” 沈潮云眨了下眼:“并州下辖?” 若是没记错的话并州似乎是大庆的边城,直接与西煌地界相连,此地素来是不太平的。 县主县主,难道她已经成了一县之主? 新月笑着同她介绍:“是的,不过您与县令是不同的,县令是朝廷派去治理一地的,而您成为县主之后,按理说您是高于县令的,原本该往朝廷缴纳的赋税便该交给您。” 县主没有治理权,名义上还是大庆的县,但她能收缴当地的赋税。 这是陛下给予的优待。 庆国建国至今,唯有公主郡主才能得封一县之地。 沈潮云听完这话便明白了过来,这就与王爷的封地差不多,无论她在乐平县做些什么都是可以的,那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沈潮云的心头蓦地一跳。 她按捺着屈起手指,抬眸看向细细讲解的新月,抿了下唇问道:“那,若届时我去乐平做县主,你可愿与我同去?” 新月迎上她的眼神,笑得一如往常。 “自然是愿意的。” …… 半个时辰过去。 沈老太太被气得还躺在榻上无病呻吟,嘴里哎哟哎哟地喊着。 前不久刚被喊过来的沈夫人坐在旁边的凳上,沈若雪则是坐在榻前,伸手为老太太捏着腿,道:“祖母您消消气,小五就算再不知好歹,您也不能气坏了自己身子。” “这个灾星!当初我就说不该把她接回来!” 一提起沈潮云,沈老太太就气得拔高了声音,喊完就又扶着脑袋道:“哎哟,我的头好痛。” 沈若雪感到有些无奈,眼里闪过一丝嫌弃。 本来以为祖母肯定能好好挫一挫沈潮云那个小贱人的锐气,没想到连祖母都吃了瘪,自个儿被气到头痛发作就算了,连吴嬷嬷都搭了进去。 虽说沈潮云乖乖抄经书去了,可怎么都不像受了气。 沈若雪心口闷着郁气,这些日子以来整个沈府都没人在她手中占过上风,就连爹也不行,本以为祖母光靠孝字都能压死她…… 沈夫人端着杯茶浅抿了口,神情淡淡的。 沈潮云最大的依仗就是霍勖,可他回京的名头也不过是述职,在京城是怎么也呆不久的,等他一走,这死丫头不还是任由她们拿捏。 她既然想狂,那便让她狂个几日。 等霍勖离开京城之后,就是她彻底沦为废棋的那一日。 忽然,她用帕子掩住口鼻,蹙了下眉道:“什么味道这么呛?闻着不像是母亲常用的熏香。” 沈老太太闻言登时就坐了起来,瞪着她说道: “你还好意思说!提起这个老身就生气,你到底给那个死丫头送了什么香,前些时候她身边的侍女在屋内各个地方都用那个香熏过,呛人的很!” “你没事去给她送这东西做什么?” 沈夫人愣了一愣,顿时给气笑了。 就她从寺里买回来的那些香根本用不了几日,更别提沈潮云当天就把香往各个院子里分了,她手里怎么可能还有剩余的香? 分明就是打着她的名头。 沈若雪动了动鼻子,也闻到了烟气,忍不住皱起了眉:“不对啊,按祖母所说点的这香也该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了,这会儿不该有这么大的味道才对。” 她朝外面看去,正疑惑着,忽然听见有人大喊走水了。 屋内的三人霎时一愣。 沈若雪母女顿时面面相觑,脸色微变,噌的就站了起来。 这浓浓的烟气在这里都能闻到,就说明起火的地方离这间屋子并不远! “老夫人,夫人、小姐!右边的侧卧忽然起火了,火势蔓延得很快,你们快些离开吧!” 两三个丫鬟跑进来,着急忙慌地喊道。 沈夫人当即冷声骂道:“你们竟然连老夫人的住处起火这么大的事都这么时候才发现,发生这么大的纰漏,你们个个都是死的不成!” 丫鬟吓得连忙跪在了地上,哭着道:“夫人您还是快些走吧!” “不然等火蔓延过来就走不了了!” “快、快把老身扶起来,”沈老太太慌里慌张地从榻上骂起来,动作利索的很,抄起靠在榻旁的拐杖便疾步往外走,“阿弥陀佛!你们俩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几人说话间,滚滚的烟雾已经漫了过来。 沈若雪有些急了,赶紧拉着母亲的手就往外走,道:“娘,惩处下人的事等火灭之后自有功夫,我们还是先出去的好。” 她们才刚出屋子,就瞧见侧屋果然烧了起来。 院子里的下人们乱作一团,小厮们去提水缸的水,丫鬟们有一个算一个也在灭火。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人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佛堂那边起火了!” 沈老太太脸色一变,怒气瞬间上涌。 旋即又想到那死丫头还在里面,转而低低地呸了声:“烧死她的好!” 沈夫人瞥了她一眼,拧着眉交代下去:“还不快让人去灭火?这还要我教?” 小厮神色惊慌:“回夫人的话,可、可是院子里人手不够了!佛堂的火比这里还要更大!” 听到这话,在场的人脸色瞬间变了。 第69章 霍勖前来救人 “废物,那还不快腾出人手过去救火!” 沈夫人脸色极沉,气到连贵妇人的修养都差点丢了。 发生这样要紧的事,他们就应该第一时间召集人手去灭火,而不是跑过来和她讲人手不足!人手不够,他们不知道再去喊人吗! 沈若雪掐着手心压下心里的激动,着急问道:“那五小姐可出来了?” “……并、并未。” “现在立刻去喊更多的人来救火,务必要把五小姐给我救出来!”沈夫人烦躁地喊道。 来报信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起来,临时抓了几个提着水桶的人就往佛堂那边跑。 她们是厌恶沈潮云,可她要是这时候死在沈府才麻烦。 光是她未来景王妃的身份就已经顶了天,要是传到陛下耳朵里那就完了,最重要的是她还事关着沈记,一旦她死了,沈记就不会再给他们送钱了。 就算沈潮云要死,也得死在她把钥匙交出来之后。 沈夫人一边着急往佛堂赶,一边皱着眉问道:“好端端的侧屋和佛堂怎么会起火?最开始着火的时候竟然都没有人发现吗?” 侧屋离得那么近,按理说早该有下人发现才是。 可他们竟然任由火势蔓延了起来! “回夫人的话,因不久前五小姐和老夫人闹了一通,屋里伺候的丫鬟们都被老夫人罚了下去,吴嬷嬷又受了伤,所以屋里少了人伺候……” 沈夫人眼皮猛地一跳,在心里暗骂了声老糊涂。 沈若雪追问道:“那佛堂那边呢?” “佛堂那边原本就只有个老仆在看着,她前头肚子疼去茅厕拉肚子了,等回来就发现起火了。” 火势飞涨把老仆吓了一跳,就朝着屋里喊人。 等屋里传来声音才意识到沈潮云主仆还在里面没出来,这才着急忙慌地跑出来找人救火,可没想到侧卧也着火了,院子里的人都在那边救火。 老仆根本不敢耽搁,这火再烧下去恐怕里面的人就真没救了。 没一会儿,她们几人就到了佛堂外面。 噼里啪啦的响声不断传来,火光滔天,浓烟滚滚,熏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心下更是震惊无比。 沈夫人心里急得要死,但还是不得不镇定下来。 “快,快去打湿棉被,让他们披着棉被冲进去救人!” 仆从们领命,立马就下去准备了。 沈若雪看着熊熊烈火,眼里跳动着满满的恶意,压着唇角才没让它翘起来。 沈潮云最好被烧死在里面,这样景王妃的位置便能腾出来,说不定就会落在她的头上,本来这个位置也该是她的,不过是还回来罢了。 火势烧得越来越大,几桶水对这个火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火势没减小,人也没救出来,沈夫人的心逐渐沉了下来。 就在这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整齐快速的脚步声。 刹那间给人一种地动了的错觉。 众人惊诧地转头看去。 就看见身穿冷光甲手持刀枪的寒甲军迅速跑了进来,站定,立刻分开,一身玄衣的霍勖脸色冷峻地从后面走过来,气势极为冷厉骇人。 眼神凶戾得仿佛要让人血溅当场。 心里还残存着对他的畏惧,沈夫人母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霍勖余光都没分给她们,走上前直接将小厮手中打湿的棉被抢过来,不假思索地就冲进了火场里面,“嘭——”的一下撞开了摇摇欲坠的门。 众人皆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 此时此刻,沈潮云确实还在佛堂里。 火势蔓延起来是很快的。 但却没有那么吓人。 原本按她的打算是直接将守在佛堂这里的仆人支开,一把火烧了佛堂之前她们就装作已经逃出来的样子,再往身上涂抹些灰烬就足够了。 可这时新月说,裕丰堂何掌柜的手里有防火布。 沈潮云的想法瞬间就变了,既然这把火都已经决定要放了,那就要将作用发挥到极致,怎么也要从沈家身上狠狠咬下一大块肉来。 不仅如此,还能顺便再拖延一下婚期。 于是新芽临时往裕丰堂跑了一趟,将防火布取了回来,这会儿主仆三人就披着防火布躲在靠门边的位置,到时只要跑个几步就能逃出去。 房梁已经塌了一根。 整个佛堂已经摇摇欲坠,沈潮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太早出去不足以让沈家受多重的惩罚,可太晚了的话说不定就要将命给搭进去了。 眼看着周围的温度越来越灼烫,新月忍不住道:“小娘子您若是害怕的话,我们这会儿就出去吧。” 沈潮云身体轻微地颤抖,她用布捂着口鼻摇了摇头。 “能不说话尽量别说话,吸太多的烟雾也会出事的。” 颤抖不是害怕,只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想起了上辈子差点葬身火海的事而已。 沈潮云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舌,黑眸里倒映着燎动的火焰,嘴唇微微发白,眼神却极为澄澈坚韧。 她不害怕火焰,害怕的只是再落到上辈子的境地。 可她也知道,不会的。 耳边传来嘎吱作响的燃烧声,沈潮云眼睫轻颤,慢慢地吸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倒数着时间,再数三声,三声之后她们就该出去了—— “三,二……” 倒数还没结束,突然响起了一道巨大的声响。 眼前的火光都好似被乍然破开。 沈潮云被这动静搞得愣了愣,中断了心里的倒计时,有些茫然地抬头望去。 下一瞬,就看见一抹眼熟的玄色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她的心陡然飞快地跳了起来。 ——是霍勖! 心跳声犹如擂鼓,沈潮云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就听见霍勖一声声地焦急地喊着阿奴,左右到处看过没见到人后,要往更里面的地方走去。 防火布颜色很深,在火场里很难被发现。 沈潮云连忙撑着防火布站起来,喊道:“小叔叔,小叔叔我在这里!” 噼里啪啦的声音将她的声音给掩了过去。 霍勖是听不见的。 沈潮云立马就着急起来,刚要走过去找他,却见霍勖的动作倏地停了下来。 冷不丁的…… 隔着重重火海,她迎上了他的眼睛。 第70章 霍勖差点气笑 霍勖眼神凶戾,带着化不开的狠意。 就像是一头焦躁不安的凶兽。 沈潮云乍然看见莫名心悸了一瞬。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看见他大步地朝着这边走过来,最后停在她的面前,低下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 “跟我离开。” 沈潮云直接被拉到了他的身边。 粗糙的手掌心竟然有一种比火焰还要更为灼烫的感觉,她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道:“等等小叔叔,防火布不能让人发现……”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霍勖将一条棉被盖到了防火布上。 新月撑着湿漉漉的棉被喊道:“小娘子你快和大将军出去吧,再待下去就真的要出不去了,您别担心我们,我们跟在后面很快也能出去。” “小娘子您快出去吧!”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先被烟雾呛了好几口。 沈潮云对着她们说道:“好,那你们也要小心。” 话刚说完,就感觉肩膀忽然一只手揽了过去,整个人都贴在了另一具滚烫的身体上,甚至能听见剧烈的心跳声,她瞬间僵住,几乎要被对方夹在胳膊底下拎走。 “……!” 沈潮云脑子空了一瞬。 下意识仰起头,却只能看见他那绷得极紧的下颌和唇角,还有从脸到脖颈不知何时染上的黑灰。 她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说话就见他又低下了头看着她。 黑眸里的凶戾还没散去。 语气仍有些惊魂未定,却已经恢复了几分镇定:“现在别说话,先装晕,我带你出去。” 沈潮云茫然地眨了下眼。 心想着他怎么知道我要装晕,一边配合地闭上眼睛,那颗忐忑跳动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尽量放松身体,让他方便将她更好的拎起来。 但凡她要是有青鸢的体格,此刻也不会被拎起来了。 到时候京都的事情解决,首要做的事就是养好身体,怎么也得长高一些对吧。 乌泉也说过阿娘长得高挑,那她身为女儿肯定不会差。 …… 沈潮云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 突然,感觉眼前蓦地就亮了起来,应当是出了火场,在火场里待久了感觉格外刺眼。 她下意识皱了下眉,接着便感觉眼前又黑了下来。 而此时此刻,看见霍勖怀里紧紧揽着的娇小的身影,在佛堂外面等着的沈夫人等人全都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 ——救出来了! 他竟然真的把沈潮云给救出来了。 见状沈夫人终于松了口气。 沈若雪不甘心地咬着牙,手指攥紧帕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昏过去的沈潮云。 这么大的火怎么都没能把她烧死。 妖孽,该死的妖孽! 霍勖出了火场之后,就将棉被扔到了地上,将沈潮云打横抱了起来径直朝外走去。 沈夫人眉心猛地一跳,刚要跟上去解释两句。 却见原本整队分开的寒甲军忽然间动了起来,那个熟悉的中参将卢柄走出来,盯着她们沉声喊道:“大将军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害人,在调查清楚之前你们谁也不准离开。” “若有人执意要走,那便以罪魁祸首论处!” · 霍勖走得又快又稳。 沈潮云没睁眼,只是手指小心地揪着他的衣裳,将头半埋在他的怀里。 下定决心要放火的时候她都没感到有什么,可当看见小叔叔冲进火场的时候,对上他那双又惊又怒甚至是焦急害怕的眼神后,她才感到了心虚。 他肯定是着急赶过来救她的。 火势那么大,他披着棉被就冲进火场定是担心她出事。 沈潮云眉头纠结地拧在了一起。 她有心想要解释,可碍于装晕的计划又不好开口,只能维持着被他抱在怀里的这个姿势,听着他胸膛里那愈发不齐的心律。 放在她腰间的那只手烫得惊人。 沈潮云想要动一动,可是心虚,直觉告诉她这时候不要乱动。 可不知道是霍勖抱得太稳,还是刚才才火场里太过紧张,走着走着她就感觉脑子昏昏沉沉的,连揪着衣襟的手指都没力气松开了。 又过了片刻,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了下来。 霍勖感觉到怀里小姑娘的身体一点点地放松,垂眸,就看见她好似是睡过去了。 霍勖:“……” 他差点就被她给气笑了。 做出这么危险的事,他都还没教训她,她倒是心大还能睡过去。 霍勖心中憋着的那口火气又向上蹿了几分。 乌泉得到消息,早早地就候在了朝晖堂的门前。 等看见霍勖抱着沈潮云出现,就立马提着医箱冲上前,见她疑似晕过去后心里就更着急了,小步地缀在他的身后进了屋子。 “将军,我先给小娘子诊治。” “嗯。” 霍勖小心地将她放到床榻上。 眉眼压得很紧,噙着几分风雨欲来的架势,沉声道:“她在里面吸了很长时间的灰。” “晓得了将军,”乌泉边回边细细地为她把脉,过了片刻才道,“脉象沉稳,小娘子没有受伤,就是心绪不平,应当还是收了惊吓。” 说罢,他就起身去外面熬安神汤。 青鸢青燕着急地站在旁边,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见她身上沾着脏灰便想要替她清理一番。 可看见霍勖还在屋里没有离开,摄于他周身骇人的低气压,两人没敢出声。 直到新月两人终于赶了回来,四个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新月开口道:“关于佛堂起火一事,等我们替小娘子清洗好身子,便会出来向将军解释。” 霍勖抬眸,看向榻上脸上灰一块黑一块的小姑娘。 片刻,转身离开了屋子。 青鸢连忙拽着新月问道:“好端端的佛堂那边怎么就起了火?” 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起火的不止一处,老夫人的侧卧,还有祠堂,甚至连前院侯爷的书房都起了火,整个沈府现在完全乱做了一团。” “我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离开院子去寻你们。” 青燕补充道。 青鸢又道:“这件事是不是小娘子和你们……” 新月将食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表情,随后摇了摇头,又指着自己的耳朵示意隔墙有耳。 四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青鸢这才真的松了口气。 第71章 有人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她 整个沈府四处起火,乱成了一锅粥。 偏偏这时候可以做主的沈夫人还有沈老太太被寒甲军关在了寿安院,实在找不到人的管家只能安排人尽快灭火,然后去寻躺在床上的沈子兴。 “你说什么?!嘶……起火?” 沈子兴震惊地差点坐起来,听到书房和祠堂都被烧了之后险些眼前一黑。 他怒道:“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还不快去给我查,这肯定是有人故意纵火,这要是传出去我昌平侯府的面子往哪里搁!” 书房被烧就算了,连祠堂也能被人给烧了! “夫人呢?让夫人全权调查此事。” 管家苦着张脸,小心翼翼地觑着他道:“侯爷,不仅这两处起了火,老夫人的住处和佛堂也起了火,五小姐被困火场差点没能救出来,最后还是霍、霍将军闯进去把人救出来……” 沈子兴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颤了一下。 “人是救出来了,但是将军和您一样猜测是有人故意纵火,所以命人将夫人她们关在寿安院了。” “老奴这才来请示您,接下去咱们该怎么做?”管家脸色垮着。 他搓了搓手指,道:“霍将军说今日我们要是找不出试图纵火害死五小姐的凶手,他就要去请刑部大理寺来审理此案,要、要把夫人和老夫人当嫌疑人给告了。” 沈子兴:“???” 沈子兴简直要吐血。 大事还未成,他们脑子抽风了才会去烧死沈潮云呢! · 沈子兴那边忙得人仰马翻。 朝晖堂倒是没人找过来,谁都知道霍勖如今就在这里,尤其是能做主的沈夫人等人又不在,不会有人不长眼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事。 新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加上有暗卫的话作证,霍勖大概明白了今日之事是怎么回事,他的神色罕见的冷沉,直接道:“她年纪小思虑不周,脑子一热你们就也纵着她去做?” “难道就没想过若是出了意外呢?” “防火布失效,火势太猛,佛堂倒塌的话你们又要怎么出来?等着人去救你们,然后发现你们的防火布,到时计划不仅不会成功,反而会暴露!” 新月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霍勖气得胸膛起伏,眼里满是冷戾,劈头盖脸就将她们训斥了一遍。 新月、新芽自知理亏没有反驳,愧疚地低下了头。 她们也知道今日实在凶险,那防火布的确有用,可她们在火场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光是空中飘着的浓烟都差点让她们晕过去,置身险境不外乎如此。 原本按沈潮云的安排是,到时候让暗卫装作小厮闯进火场来救她们。 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暗卫没来,反而是霍勖来了。 霍勖气完,冷静下来就问道:“你们做这些事的时候可有让人看见?痕迹可有清除干净?” 新月这才点头,道:“祠堂和书房是由暗卫去办的,侧卧是用油点燃的,我们做的很小心保证没有留下痕迹,佛堂亦是。” 主要还是沈老太太将伺候的侍女都打发出去了。 然后管事的吴嬷嬷又被新芽打晕了,整个寿安院的人手就变得格外紧凑起来,不然这事还真不好办。 只能说,这是一场上天都眷顾的阳谋。 霍勖低眸,瞥了眼满脸庆幸的四个侍女,心说这可不是上天眷顾,而是沈潮云一早就想好了的计谋。 她怕是想烧这几个地方很久了。 真是…… 霍勖有些烦地捏了捏指骨,整个眉眼间都是冷色,脑海里全是那铺天盖地的火海。 他忍不住磨了磨牙,最后转身朝着屋内走去。 从及笄宴那日霍勖就看出来,她很喜欢以身犯险或者说是以身设局,这种做法从来都是那种不要命不怕死的人做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都想明白她为何会选这种法子。 好好的一个才刚及笄的小姑娘行事却这样不要命,霍勖难以想象她过去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使她变成了如今这副警惕防备的性子。 说到底,还是沈家人的错。 还有提出将她交给沈家抚养的皇帝的错。 · 一场突如其来火灾,让许多人都改变了想法。 沈潮云对此完全不知。 她只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就连时不时会做的噩梦也没出现……不,也不能这么说。 这段时间以来,她其实没少会梦到上辈子那场火灾。 然后一遍遍地回忆着被横梁压倒的过程,灼烫和疼痛都是她极熟悉的感受,但每一次她都会清晰地想起来,这已经是过去发生的事了。 于是就从噩梦中惊醒。 直到后来吃了乌泉开的药,这个症状才慢慢地消失。 可这一次与之前都不同。 沈潮云很清楚地记得,在梦里推开门冲进火场的人不是李元景,也不是沈蔚,而是霍勖。 在这个梦里,她终于被人救出了火场。 有人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她。 …… 然后,然后沈潮云就被吓醒了啊。 因为她想起来,霍勖是真的冲进佛堂火里把她救出来了,而且当时脸色还很臭,看着随时都能动手抄棍揍小孩的那种难看脸色。 她吓的瞬间睁开了眼。 转头一看,就发现床前站着熟悉的玄色身影,她的心跳登时停了一瞬。 “醒了?” 低冽的嗓音在屋内响起。 沈潮云还没反应过来,嘴边就先被递了个碗沿过来,温温凉凉的水浸湿了嘴唇,她下意识就着他的手,低头呼呼地喝起了水。 霍勖坐在床榻边,垂眸看着她。 等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才平心静气地道:“既然你喝完了,那我们就来谈一下白天的事吧。” 沈潮云:“……” 她无辜地眨了下眼睛,转头朝外面看了眼,发现天色果然昏暗了下来。 她放火的那会儿还是中午。 也就是说睡了足足有一个下午的时间。 沈潮云心里顿时咋舌,这时忽然感觉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她便仰起头朝霍勖讨好地笑了笑,道:“小叔叔,我有点饿了,能不能等我吃完再说?” 霍勖:“……” 第72章 她怂了,霍勖质问 霍勖又气又拿她没办法,黑眸幽幽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收回去。 只能命人去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 新月、青鸢她们便跟着进了屋,却见沈潮云穿着单衣就下了床,踩着鞋就从霍勖的身边飞快经过,然后啪地一下就坐在了凳子上—— “我怎么睡了这样久?你们都没喊我吗?” 新月等人面面相觑,小心地觑了眼那边站着的霍勖。 斟词酌句地道:“回小娘子的话,将军说您太过疲累故而睡得香,让我等莫要叫醒您。” 沈潮云脸上刚扬起的笑容顿时微微一僵。 她正准备回头看一眼,便听见身后传来低冽的嗓音:“不是饿了么?” 话落,那道玄色身影便落座在她身旁,低头朝她投来一瞥。 沈潮云怂怂地道:“……饿,我这就吃。” 她连忙握起白瓷小勺,从碗里舀起了一勺的蛋羹。 不得不说的是,青鸢从酒楼里薅来的大厨手艺真是不错,就算是简简单单的蛋羹经由他的手,都能变成鲜嫩好吃的美味。 本就饿了两顿,沈潮云这会儿吃起饭来速度很快。 吃着吃着就顾不上身边还有个霍勖了。 直到,碗里忽然多了一筷鱼肉。 沈潮云一顿,顺着筷子看过去就先看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再往上,就看见了霍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的手下意识抖了一下。 从醒来开始,他就是这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这是一副很明显的秋后算账的神情。 沈潮云眼睛微微睁圆,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瞬间就有些吃不下饭了。 她硬着头皮喊道:“小叔叔……” 霍勖垂眸看着她,淡声道:“别停,把饭吃饱。” 这话像是在说,吃饱了好上路。 顶着他投过来的视线,沈潮云只好低下头慢吞吞地吃着碗里的饭,脑海里飞快地思索着要怎么同他解释,最好是让他收了这副表情。 当然,能不骂她或者揍她就最好了。 碗里的饭总有吃完的时候,沈潮云深吸了口气,放下碗筷,转头看过去:“小叔叔……” “再喝碗汤,这是用药材炖的鸡汤。” 话还没说完,就又被霍勖给打断了,他递过来一碗汤。 沈潮云同他对视,两双很相似的黑眸同时看向了彼此,只不过一双眼眸略微狭长,透着冷冽镇静之感,而另一双眼眸微圆,清亮透彻。 最后,沈潮云先败下阵来。 她用勺轻轻搅了下汤,又喝了一口才轻声道:“多谢小叔叔。” 屋内霎时就安静了下来。 过了半晌,霍勖的嗓音率先响起:“你知道今日有多凶险么?” 沈潮云想起那蔓延开来的火,点点头道:“知道。” “为了沈家,把命搭进去就是你想做的么?” 他的声音很低,语气里带着一丝冷意。 沈潮云微顿,弱弱地反驳道:“没有。”她放下碗,抬起头来看向他,抿着唇道,“我没有想过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沈家不值得我这么做。” 霍勖反问道:“你真的没想过?” 沈潮云顿时没了声音。 她想要报复沈家,在没遇到霍勖还有何姨之前,的确想过用命换他们的命。 可之前她就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今日本来只是想烧了佛堂给那沈老太一个教训,”沈潮云唇角紧抿,“但后面我又觉得太便宜她们了,既然要做,索性做个大的。” 若是她再多读些书,她就会明白这是赌徒心理。 唯一不同的就是,沈潮云确信自己会赢。 沈潮云试图将今日在火场险些发生意外的事省略过去,而是说起了此事的好处:“经此一事沈家的名声定会跌到谷底,无论是明着还是暗着,他们都不会再与我为难。” “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火灾受惊为由封闭院子。” “这样便能阻止沈家人的窥探,就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比如读书,以后就不用再遮遮掩掩。” 她试图说服他:“而且,之后无论是小叔叔还是阿姐,你们再上门来都有合理的借口,而我不想见李元景那些人也有了借口。” 一举多得! 甚至,她还能找机会搬出去,也不会有人说她不对。 毕竟她差点就在家里被人害死了啊。 霍勖眼眸沉沉地看着她,完全没被她说服,只道:“哪怕这之后有再多的好处,也不能抵消你差点命丧火场的事。” 沈潮云纠正道:“不是差点,是险些。” 她最多就是呛了几口烟而已。 霍勖捏着指骨,看她的眼神现在就跟看什么叛逆小孩似的,而且还是说不通的小孩,深感头疼。 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年阿姐带他时的心情。 要怎么教育才能将她给拉回来。 霍勖忍不住闭了下眼,低声道:“阿奴,我不是怪你,人的命只有一条,无论什么都比不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用命去冒险,你懂吗?” 沈潮云仰着脸,很清楚地看见了他复杂微痛的眼神。 在这个世上,唯有她和他是一样的,没有亲人只能相依为命。 她心头的某块地方软了下来,眉眼也跟着垂落了下来。 刚才想要和他争个对错的情绪顿时散去。 沈潮云放轻声音,保证道:“小叔叔,我永远都不会拿自己的命去冒险的,这次是例外也是唯一一次,以后都不会再这么做了。” 霍勖看着低头认错的小姑娘,片刻,伸手在她的头顶揉了揉。 “你计划得很好,的确是个一举多得的计策。” 闻言,沈潮云蓦地抬起头来,眼神明亮。 霍勖唇角微微勾了勾:“只是仍然不够完善,也有些错漏之处,比如你就可以不用在火场里躲那么久,只用在她们来之前出现即可。” “可是……” “不用担心伤势太轻会不会达不到你的目的。” 霍勖低笑了声:“你忘了还有我了?” 沈潮云迷茫地啊了一声,接着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可以善后。 但她那会儿想做的其实只是单纯地想给沈老太添麻烦。 根本没有想到,要找他来帮忙。 霍勖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又揉了两下她的头,道: “下次,无论何事都可以找我。” 第73章 无耻之徒,景王上门 头顶被人轻轻地揉了两下。 沈潮云眼睛微微眯起,无意识地蹭了蹭,道:“我知道了,小叔叔。” 说完,她才想起来还有别的安排没说。 她抬起头,将沈老太之前蒙骗她让她抄经书的事给说了,然后老实地道:“本来我想,从火场出来后要当着她们的面说是阿娘保佑,我才能活着出来的。” 只是没想到霍勖会来,她装晕装着装着还真的晕了。 想到这儿沈潮云都觉得有些害臊。 耳尖悄悄红了点,她停顿了片刻才道:“不过现在也没差,待会儿让新月她们去知会一声也可以,沈老太肯定会被吓到的。” 毕竟那么大的火,她们主仆三人还能平安无事地活着出来。 霍勖听完她的话后嗯了声。 点头道:“你猜得没错,她很害怕你阿娘。”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厌恶,语气冷淡地道:“她之前提过要让你阿娘入沈家族谱,但是入族谱之后,手里的生意必须全部交给沈家,你阿娘拒绝了。” “……” 沈潮云瞬间就气笑了,脸都被气得微微发红。 她咬牙切齿地道:“真是无耻!” 霍勖嘲弄地勾了下唇角,哂笑道:“他们认为可以用士族的身份拿捏住你阿娘,士农工商,商为末,他们瞧不起商人,又以自己身为士族为荣。” 偏偏又垂涎她手里巨额的钱财。 高高在上,好像施舍一样,允许她成为士族的一员。 然后她的所有功绩和财富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们的东西。 令人恶心。 沈潮云蹙紧了眉,这才想起来沈家似乎也是这么对她的,用入族谱为饵吊着她,让她听他们的话,这样她就能够脱商入士。 ……意思就是,她和阿娘还没入沈家族谱? 那可真是太好了。 沈潮云顿时松了口气。 想到这儿她忽然微微顿住,接着笑了起来,仰起头看着霍勖,眨着眼睛道:“所以不管怎么说,我和沈家都是没有关系的,对吗小叔叔?” 霍勖闻言一顿,垂眸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连族谱都没入,算什么沈家人。 沈潮云笑得眯起了眼睛:“真是太好了,那等拿到那封信之后我就搬出沈家。” 霍勖眼眸微动。 刚想说可以去霍家住,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默默咽了回去。 她如今已然及笄,且名下房产不少并非无处可去,和他住会惹人非议。 …… 沈家起火一事闹得很大。 毕竟火势蔓延得极快,烧的不仅仅是几间屋子,住在旁边的邻居都知道了此事。 最重要的是,霍勖又去了沈府。 于是这件事很快就闹得朝野尽知,闻者哗然。 因为这场火灾里唯一一个受伤的就是沈潮云,从沈府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有人故意要烧死她,到现在人都没醒过来,还晕着。 李元景听说了这个消息后,险些被气晕过去。 不用想,他都能猜到肯定是沈若雪她们动的手脚,可能不是真的想杀了沈潮云,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可这件事的结果却是差点烧死了她! 他恨铁不成钢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眼看着沈潮云和萧家的关系刚刚好起来,闹出这茬事来光是休养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那她还怎么去萧家替他办事! 想起沈若雪那张哭哭啼啼的脸,李元景心中升起了一丝怜惜,但很快又被冷酷所取代,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来报,说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莺儿来了。 李元景脸色微微一变。 刚出去迎接,就看见莺儿走了进来。 “见过殿下,”莺儿先朝他行礼,接着便蹙眉道:“殿下怎么还未去沈府探望?贵妃娘娘口谕,命殿下速速去沈府探望沈五小姐。” “姑姑,母妃有所不知,沈府如今已被寒甲军围了起来。” 说到这儿李元景脸色有些难看:“本王早已命人递了口信进去,只是那姓霍的不允许任何人入府……” 话还没说完,就被莺儿被打断了。 “殿下,您是五小姐的即将成婚的夫婿,霍将军能拦下任何人却不能拦下您,您是去探望受伤的未婚妻,他也不该拦着您。” 莺儿直直地望着他,道:“奴婢说这话许是僭越了,但殿下您近来所为实在令贵妃娘娘失望。” “不仅是娘娘,就连陛下也是。” 李元景听完神色倏地一变,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 莺儿瞥了眼他身边的人,李元景会意地转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这才抿着唇问道:“莺姑姑,可是母妃还有别的东西要交代?” “贵妃娘娘说,既然已经失误了一次,那件事就要尽快。” 说着,她用手打了个上面的手势。 李元景顿时就明白过来,这是母妃在替父皇催他尽快行动,霍勖那里已经打草惊蛇很难再有第二次机会,所以萧仝泽那里必须要成功。 母妃会派莺姑姑来催促,说明是父皇不满他了。 他的心沉了下去,拱手垂眸道:“本王会尽快安排,请姑姑回去告诉母妃,让她宽心。” 莺儿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 “殿下,您莫要在心里怨娘娘待您严苛,她也是为了您好,做这些也都是为了您能坐上那个位置,在娘娘心中殿下是最重要的。” 皇后的位置……不,是太后位置在她心中才是最重要的吧。 沉默片刻,李元景才道:“本王知晓的。” 等她离开,他又在原地待了许久,这才喊人带上补品,直接去了沈府。 · 等沈潮云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人已经在门外了。 她冷哼了声:“不见,让他回去。” 青燕先是应了声,偷偷地瞥了眼屋子另一边坐着看书的男人,接着才有些为难地道:“……可是小娘子,景王殿下说今日非要见到您,还说大将军不能拦着他见您,他是您的未婚夫婿。” 一听到这话,沈潮云就瞬间皱起了眉。 她很讨厌这层未婚的关系。 沈潮云忍着厌恶,问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景王还说这里是昌平侯府,既然府里发生了火灾就该由侯爷出面解决以及待客,大将军不能擅作主张囚禁他们,甚至拦着外人不让见。” 青燕又道:“他还说,将军不让他进,他就在门口站到小娘子醒来。” 沈潮云蹙紧了眉,连手里的画本都看不进去。 猫哭耗子假慈悲! 她转头看过去:“小叔叔怎么看?” 霍勖这才将视线从书上移开,漆黑的眼瞳看向人时,不怒自威。 “他既然爱站,那便让他站着吧。” 说罢,他看向沈潮云,问了句:“你想何时解除婚约?” 第74章 她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沈潮云对他向来是有问必答的。 她想了想,道:“等西南事发,差不多就在那个时间前后。” 西南事发意味着他们的计谋东窗事发,到时等萧家将那封伪造的叛国书信拿出来,李元景也就必须被处置,到时她再想办法悔婚便是。 她手上还有沈记的继承权,皇帝肯定不会为了一个皇子而放弃这么多的财富。 霍勖听言点了下头,又垂眸看起了书。 见状,青燕便道:“那婢子就先下去命人去回绝了景王。” 沈潮云嗯了声,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喊道:“……等一等。” “小娘子还有何吩咐?” 她看着霍勖眨了下眼睛,沉吟了片刻,才道:“如你所说,在大量百姓在场的情况下他说了这番话,显然也是想借着这件事坏了小叔叔的名声。” 霍勖抬眸看过去。 沈潮云手指缓缓地摩挲着画本的页脚,语气肯定地道:“他肯定打着这个主意。”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如愿。” 霍勖不在意名声。 名声的好坏对他而言还没有多杀几个敌军来的让他在意。 他若是在意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早在十多年前提枪入皇城后就该羞愤而死了。 沈潮云能看得出来他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所以在京中行事颇有些肆无忌惮之感,可他同时又恪守着规矩,处处约束着寒甲军在京的行为。 他只是看重百姓,而是看重皇室世族的看法。 但沈潮云看不惯他们诋毁他。 凭什么保家卫国的英雄要被他所看重的百姓所诋毁? 她弯起了眼睛,含笑的杏眸里透着寒意,唇角翘了翘:“景王既上门求见,那便让他见,给他见。” 青燕闻言愣住:“小娘子的意思是……” “自然是让他好好地见一见沈家人,他不是想要探望我这个从火场中死里逃生的未婚妻么?那他肯定会为我这个无辜之人查明真相对吧?” 沈潮云从鼻子里发出了道气哼声。 话落,青燕瞬间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眼睛亮了起来,配合地道:“小娘子说的是,婢子定会将这番话告知景王,也让百姓们好好地听一听。” 说完,她便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人都送到李元景面前了,他若是还想维持着人前的仁厚,最起码得将她们关进京兆府的牢里。 若是他没有这么做,那经营了这么久的名声就毁了。 青燕离开时正好在门口碰到了魏靖云,两人相互见了个礼。 他走进屋里,朝着桌案后的霍勖拱手行礼。 “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霍勖淡淡地开口。 沈潮云这才转眸看向了魏靖云。 他摇着羽扇,笑眯眯地道:“回将军,属下都听见了,这会儿来正是要和将军说起此事。” “沈府门前已经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我们的人在里面发现了不少探子,故意引导百姓们往小娘子方才所猜测的方向去说,但属下已往里混入了自己人。” 魏靖云说着看向了沈潮云。 猝不及防与这个小叔叔身边的谋士对上视线,她愣了一下,正想着要不要见礼,就听见他道:“小娘子方才的主意甚妙,定能破了景王的诡计。” 倒也不必这么夸,其实就是很简单的做法而已。 沈潮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霍勖放下书,挑眉道:“此法确实甚妙,那你还在这里作甚?” 魏靖云:“……” 他来做什么?他当然是来劝他不要将名声不当回事。 也就是这回说出口的人是小娘子,换做是他,或者是他们中的任何人,他恐怕理都不会理。 这个变化总归是好事。 小娘子心疼将军去做这些事他不会拦着,其他人也心疼将军遭受非议,他往往都不让他们去做些什么,就像在这世上总是过一日算一日。 魏靖云心里叹了声,面上却也带着几分喜色,又拱了下手才退下去。 沈潮云的这个谋划想要成功,少不了他们的人从中协助。 等他离开了,沈潮云才又转头看向了霍勖,眼里盛着期待,很轻地嘿嘿笑了两声。 霍勖被她笑得看不下去。 他转眸看着她,无奈道:“怎么了?” “方才我说那些话时小叔叔没有出声,意味着小叔也觉得此法无明显疏漏,所以才会让魏先生去帮忙,我这算是有长进了吧?” 沈潮云的胆子逐渐变得大了些。 她盘坐在另一张桌案前,笑吟吟地望过去,眼里丝毫没有方才下令时的冷漠,像是一池盈盈春水。 霍勖屈指在桌上扣了两下。 剑眉微微挑起,笑道:“不错。”说完,他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瞧见魏靖云在门口,然后说的这番话么?” 见被看出来了,沈潮云也就坦荡地点了点头。 她不好意思直接向小叔开口,但想起魏靖云是他的谋士,肯定也不愿看见他名声受损。 更何况,李元景专程上门来恶心人,她当然要恶心回去。 想到他待会儿难看的脸色,沈潮云心里就痛快。 她就是想再试探一下,似她如今这般睚眦必报有仇报仇的性子,他见了是否会觉得不太合适,若是他觉得好,那自然是最好的。 若是他觉得不合适,那她就该想想日后如何相处了。 她有什么想法都表现在脸上,尽管好像也有想办法藏了藏,也藏得不好,霍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独狼总是警惕的。 哪怕只是一头小狼,在对着同类之时也要保持警惕,无论对谁。 霍勖黑眸微动,薄唇轻启:“以后要人,可以直接同我说,不用绕弯子。” 他放缓了嗓音,语气听起来有些散漫。 沈潮云笑着哎了声,神色飞扬,转而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脸上的笑微微一僵。 忍不住捂了下脸,把手上举着的书放倒,小声地道:“小叔,放这把火的时候很痛快,装病我也装的很痛快,但是老师那边要怎么交代呀?” 她肯定是要去别院上课的。 眼下连门都出不去,别说上课了,脸面都见不到。 霍勖怔了一下,见她真心实意地在苦恼,没忍住短促笑了声。 当真还是小孩心性,竟也能为这些事烦恼。 他笑道:“崔公自会想办法,这段时日我来教你启蒙便是。” 第75章 故意请景王审讯 沈潮云闻言一怔。 这才想起来那日在崔家别院时,崔小娘子的确说过可以喊他师兄。 她抬眸看过去,静谧沉静的眼眸浅浅地映着他的身影,黑眸顿时亮起,又有些犹豫地道:“不会耽误小叔叔的公事吗?” 霍勖摇头:“每日抽出一个时辰即可。” 听完沈潮云便恍然,拖长嗓音喔了声,也对,不过是启蒙而已确实不费什么时间。 方才略微沉闷的情绪瞬间一扫而空。 沈潮云又重新开心了起来。 她托着腮,目光落到了眼前的画本上,注意力却飞到了别的地方,手指在桌案上画着圈, 李元景肯定是要见的,关键是怎么见,还不能耽误事。 无论如何那封信她一定要拿到手。 既然如此,那就索性再在后面逼他一把,正好也能借他让自己离开沈家。 · 昌平侯府门外。 如潮水般的百姓将门前围得密不透风,众人纷纷望着站在那里的李元景,先前还在讨论沈府为何失火,这会儿全都开始议论景王用情至深。 但也没人敢真的大声开口说话。 毕竟沈府门前还站着一排看着就气势凛然肃杀的寒甲军。 “听说是五小姐受伤至今没醒,景王得了消息就立刻来探望了呢。” “不是说失火了吗?怎么这五小姐又受伤了?” “那谁知道呢,没看见你面前这群寒甲军么,这就是霍将军听闻五小姐身陷火场后带来救人的人马!除了沈五小姐,谁还值得大将军这么兴师动众?”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赞同地点头。 这些日子京城里谁不知道霍将军待沈五小姐极好,不仅亲自去邀月楼为她买青露团,甚至连她去赴宴都担心她吃不习惯,而命将士送去邀月楼的酒菜。 整个沈府,也就只有她能让大将军出马了。 因为沈府突然失火有疑,霍大将军更是让寒甲军将沈府包围了起来,等查明纵火真凶再放人进出。 有人好奇地问道:“那景王又是怎么回事?景王可是五小姐的未婚夫,他难道还不能进去探望吗?” “擅自带兵围府,这不合我朝律例吧。” 没人知道为什么,反正寒甲军不让进。 那就算是景王也得在外面等着。 李元景已经在烈日下站了有半时辰。 数不清探究、疑惑、嘲弄的眼神落在身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攥得发白。 眼前的寒甲军寸步不让,沈府的大门纹丝不动,整座宅子都静悄悄的,好似里面根本没人。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阴骘。 看着这些只听从霍勖话的将士,他的眉头拧得很紧,眼里掠过浓浓的杀意,兵只认将,而不认天子,更不认皇室权威,这就是最大的忌讳。 怪不得父皇这些年一直想要除掉霍勖。 李元景又想到那杯被打翻的毒酒,心中暗道可惜,霍勖对入口之物防备的很,这些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除掉他,上次已经是最接近的一次了。 若是霍勖喝下了那杯毒酒,眼前这样难堪的事又怎会发生。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道“咔”的声音—— 大门缓缓被拉开。 李元景抬眸望去,见是出现在沈潮云身边的侍女,立马上前走了两步。 他面上摆出一副焦急不已的模样,扬声问道:“可是五小姐醒了?她的身子如何可好些了?可是她让你出来见本王的?” 出来的人是新月。 新月先是浅浅福身,接着便道:“回景王爷的话,我家小姐还未醒来,是将军吩咐婢子出来的。” “大将军知道王爷心系挂念小姐的安危,故而让婢子来转达几句话。” 说完,她便抬起头来看向门前密密麻麻的百姓。 李元景闻言皱眉,怎么会还没醒? 新月高声道:“昨日一早我家小姐便去向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厌恶我家小姐出身低微,便罚小姐去佛堂抄写佛经,谁知佛堂突然起火,门也被锁住,我们高声呼喊而无人相救。” “多亏霍大将军带兵闯入,方才将小姐从岌岌可危的火场里救出来,可人却至今未醒。” 此话一出,周围的百姓顿时哗然。 原来昨日起火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大将军心善,只是派兵围了府等凶手自己站出来认罪,便能将此事了结,可谁知一夜过去仍未有人自首,而小姐病情加重,将军无法离开。” 新月说着侧身退到旁边:“故而将军请王爷调查此事,抓出真凶,免得让我家小姐遭受无妄之灾。” 她拍了拍手,道:“将嫌疑人都带过来,交予景王爷审问。” 话落,便从门里不情不愿地走出来许多人。 众人纷纷看去,看见的却是老夫人、沈夫人以及姨娘们还有沈若雪等人,浩浩荡荡十数人,就这样走到了外面,让所有人都瞧了个清楚。 一夜未能安眠,沈若雪面色憔悴,但脸上更多的还是难堪。 若非旁边就是持刀的兵,她就是死也不会踏出这个门半步的!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两人皆是睁大了眼,李元景错愕道:“这是不是搞错了……” 新月低眉敛目地道:“回王爷的话,这是霍大将军择定的嫌疑人,婢子也不知此次故意纵火害人之事是否为她们所为,还请王爷替我家小姐讨一个公道。” 他既然装深情,那就得做出深情的事来。 李元景一时哑然无言。 ……若是他真的将沈家女眷都送去京兆尹府,沈家怎么可能还给他支持!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那他与沈潮云的这桩婚事只怕很难成了。 一旦这步走错,那他前头的算计就将化为空。 · 微风吹过廊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沈潮云垂下眸子,认真地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写着字,只是写着写着又苦恼地蹙起了眉,拿布把桌上的水一擦,又重新思索怎么写。 轻盈的脚步声从窗外经过。 沈潮云抬起头,就看见新月进了屋子浅浅福身,回禀道:“小娘子,景王没有将夫人她们带去府衙,而是直接请来了府尹,在门前审讯。” 闻言,沈潮云眉梢微微一挑。 这样双方都不得罪。 真是难为他想出这个主意。 第76章 大将军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新月询问道:“小娘子,我们可要配合府尹?” 沈潮云朝她弯着眼睛笑了笑。 语气沉静,听起来丝毫不对李元景的做法感到意外:“府尹问话自然要配合,待会儿许是还要进府,别让他们来朝晖堂就行。” 新月得了声,转身就去应付府衙的人了。 等她走后,沈潮云便将青鸢喊了过来,交代道:“你悄悄去给萧府递个口信,让萧夫人还有阿姐上门来探望,等人来了,直接请进来便是。” 青鸢哎了一声,也跟着忙去了。 沈潮云低头看了眼桌案上那不成型的字,赶紧用布擦掉毁尸灭迹。 这才抬眸看向端坐在对面纹丝不动的男人,隐约分辨出他手里的书就是那日在马车里看的那本,也不知写的是什么,他竟看得这般入神。 她的眼神太过直白,霍勖想忽略都不行。 他有些无奈地放下书,挑眉问道:“怎么,想看我的这本?” 沈潮云原本想摇头,迟疑了一瞬后又点了点头,澄澈的眼瞳里满是坦诚,道:“有些好奇,小叔叔你看的是什么书?” 霍勖道:“兵书。” 这个回答在沈潮云的意料之中,她眨着眼睛喔了一声,又问道:“那是哪本兵书?我能看吗?” 霍勖眉头微扬,讲了个名字:“你想看?” 沈潮云又点了点头。 霍勖笑了起来:“好,等你什么时候读完所有的启蒙书,这本就送给你。” 听到这话,沈潮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忙道:“小叔叔的话我都记下了!日后你不可能反悔!我有这么多证人的!” 霍勖又重新将书举起来,语调懒懒散散。 “不反悔,大将军说话向来一言九鼎,从不骗人。” 沈潮云立马就高兴了起来。 他心中感到有些好笑。 真是个傻丫头,到时候他若是真的反悔了,难道单凭在场这几人就能让他投鼠忌器改变主意么? 到时只怕随便逗一逗,她都能哭出来。 就像小时候那样,那么小的人还没你的腿高,再着急也只能抓住你的裤腿,仰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你,奶声奶气地在那儿喊人,连叔叔和哥哥都分不清。 霍勖唇角微弯,目光落在书上,注意力却头一回没在上面。 沈潮云哪知道他心里还存着这样的心思,满脑子都在算着启蒙的书到底有多少,又要多久才能读完,她现在可是连三字经都没读完呢。 虽说她手里如今的书全是小叔叔用过的。 但是,这可是镇北大将军的书啊! · 沈府门外。 京兆府尹陈辛忙得脑门汗都出来了,连肚子上的肥肉都感觉要减掉三分。 昨天昌平侯府起火的时候他就求爷爷告奶奶,祈祷这桩事不要落在自己的脑门上,急得嘴都燎泡了,这个府尹他还想再安稳地干上两年呢。 没想到躲过了昨天,却没躲过今天。 还是景王派人去府衙将他喊来的,这就算了,审的人竟然是昌平侯府的女眷,府尹急得都快哭了。 先不说沈夫人是侯夫人吧,那沈老太太身上也有陛下的诰命在啊! 这些人哪里是他能审的! 陈辛抹了把头上的汗,走到李元景的身边,低声回禀道:“王爷,昨日沈府起的火很蹊跷,如今能判定确实是有人故意纵火,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光靠口供不足以断案,怕是得入沈府调查才行。” 陈辛说的小心翼翼。 “这话你自己去和他们说。”李元景听到这话就烦躁,他到现在都没能进沈府的大门。 陈辛立马变哑巴,讪笑着点点头。 心想就是因为现在连景王都进不去,所以他才回来问一嘴啊,万一霍将军也不让他进呢。 他转过身,就看见刚被审讯完的沈府女眷们如今已经坐在了阴凉的地方,面前的横桌上甚至还摆着各种各样的点心还有饮子,眼神微变。 这哪是嫌犯,这分明就是祖宗! “今日之内你必须破了这桩纵火案,”就在这时,李元景低沉的嗓音响起,“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把真凶给我揪出来,明白吗?” 陈辛心里叫苦不迭,面上还得连连答应。 他叹了声,最后还是不得不自己上前去和守在门外的寒甲军交涉,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由得转身朝后看去。 就见一匹枣红色的马疾驰而来,正巧停在了门前。 身着红衣的萧婧踩着马鞍一跃而下,她看也不看直接往里走,急声道:“我小妹的伤怎么样了?还不快带我进去看她!” 在他面前像堵肉墙似的寒甲军,竟然直接让开了路。 陈辛见状愣了一下。 见她真的走进去了还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睛,连忙道:“为何她就可以入内?本官是为破案而来,我也要进去……” 话还没说完,眼前就晃过一阵刀剑出鞘的寒光。 卢柄咧开了嘴道:“我们将军说了,这位萧小姐与沈五小姐关系亲近,她若是来探病自可放进去,至于府尹大人,还是等通传吧。” 陈辛有些气急,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霍勖,他又不敢说什么。 只能在门口耐心地等回信。 结果没过多久,门前又停了辆马车,满面焦色的萧夫人走了下来,对着陈辛不假辞色的卢柄登时迎了上去:“萧夫人,萧小姐方才已经提前入内了。” “有劳,五小姐的身子如何了?” 她目不斜视,边往里走边问道。 卢柄摇头:“将军只吩咐属下守在门口不让闲杂人等进出,其他的一概不知。” 陈辛连忙跟了上去,刚急着要开口就见从门内走出来个眼熟的侍女,她径直走了过来,朝他福身行了下礼,便道:“陈府尹这边请,将军允您入内查案。” 陈辛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身回过头看了眼李元景,接着便听见侍女又道:“陈大人,将军只允您一人入府,旁人依然不得入内,免得有人毁了证据。” “……” 这话指桑骂槐的意味太过明显。 陈辛想起景王方才的举动,又想起京中这段时日的谣言,也不好说话,只得苦笑着道:“将军考虑得周全。” 周全都是被别人的。 罪都是他的。 第77章 决定搬去萧家,再行讨债 进沈府后,陈辛才发现他与萧家母女走的并不是同一条路。 他感觉奇怪,琢磨片刻后问道:“本官既入了府,理应前去拜会大将军和探望五小姐一番,不知这是要将本官带去哪儿?” 新月垂眸答道:“将军特意交代过,大人官职在身应以破案为主,无需拜会。” 陈辛本想去看看沈潮云此时醒未醒,毕竟昨日的火灾除了烧毁几座屋子之外,被困火场受伤的人只有她,便是梳理案情也该从她那边入手。 但听了这话只得作罢。 这时,便听新月又道:“我家小姐虽未醒,不过婢子昨日全程都侍奉在小姐身边,大人有何想问的都可以向我询问。” 陈辛一顿,转念一想也觉得可行。 于是边走边问道:“不知昌平侯如今身在何处?我想先去拜会一下他。” …… 陈辛被带去佛堂,萧家母女则是进了朝晖堂。 沈潮云还在努力地背书,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堪堪抬眸,就看见一身红衣的萧婧飞快地冲进来,眨眼间就到了她的面前。 “小妹!” “你可有受伤?昨日若不是得了你的口信,我那会儿就该来看你了!” 萧婧目光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她。 “阿姐我没事,”沈潮云由着她打量,弯着眼睛笑了笑,出声安抚道,“昨日命人去给你递口信就是不想你们担心,我什么事没有,你看。” 说着,她张开双臂转了两圈。 萧婧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旁人,她忙朝着霍勖拱手见礼,霍勖点了下头,她才将脸转回去,握住沈潮云的手道:“昨天动静闹得那么大,我在家都快担心死了。” 没亲眼瞧见,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婧真是怕了这沈家,半点安生日子都不给她过,她皱着眉道:“刚才我来的时候在外面看见了景王,他好吃好喝地待着沈家那伙人呢!” 又是给准备棚子,又是给准备桌椅板凳吃食,还派了人专门伺候。 沈潮云拉着她坐下,让青燕去准备些糕点上来。 听她提起李元景在外头的做派,心里嗤了声面上却不显,满不在意地道:“此事我已知晓,他乐意这么做便这么做,总归没碍到我的眼。” 两人没聊几句,便听丫鬟前来通传说萧夫人到了。 沈潮云又连忙起身将人给迎了进来,见她安然无恙萧夫人也放下心来,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又同霍勖见了礼,才出声问询道: “好孩子,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沈潮云让两人坐下,命人上茶。 这话问的不止是日后如何打算,还问的有外面的李元景。 她想了想,便温声道:“昨日的火灾只是将计就计,她们欺负到头上我也不能白白受着,也想为自己赚几天清闲日子,等纵火犯抓到就差不多了。” 萧夫人闻言颔首:“此事闹得大,那边不日便会找出凶手的。” 萧婧不满地道:“哪来的凶手?依我看就是她们推出来的替死鬼罢了。” 她满脸不忿,咬牙切齿地道:“谁让她们整日欺负小妹,活该她们遭罪!就该让她们再多遭点罪,也好吃个教训,日后不敢再欺负人。” 沈潮云没有说话,垂眸喝茶。 沈家这一家子的人都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只会再报复回来。 而她接下去要做的就是让她们没法再报复。 萧夫人也很清楚这点,只是看着女儿嫉恶如仇的模样到底没说些什么,而是道:“我瞧着沈府近来估计是没得安宁,不如去我们家里住下好了?” 沈潮云诧异地抬眼望去。 此话一出,就连霍勖也看了过去。 萧夫人轻声细语地道:“你此时虽说对外身子抱恙,左右过不了几日还是得去家里一趟,不如借养伤的名头住过去,也省的许多麻烦。” 沈潮云闻言陷入沉思。 萧夫人说的有道理。 甚至她今日将萧家母女喊过来,为的其实也是逼李元景尽快将那封信送过来。 若是此刻她搬去萧家养伤,无论今日抓凶之事到底如何,旁人都会认为她与沈府离了心,再加上前些日子的铺垫,后面的事坐起来确实也更方便。 只是…… 沈潮云略微迟疑,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正好和霍勖看过来的目光碰上,两人皆是一怔,她干脆出声问道:“小叔叔,你怎么看?” 话落,萧夫人先是愣了愣,也不由得转头看向了霍勖。 ……遇事后先问询他,可见短短几日她对他已有依赖之情。 霍勖没有犹豫,颔首道:“可行。” 沈潮云心里也是倾向于住到萧家那边去的,见状便点头道:“那接下去就要给夫人添麻烦了。”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萧夫人回过神,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完才低声叹道:“当年若是没发生意外,你也该与我们住的,小婧还特意在她院子里给你留了房间呢。” 霍勖闻言眉眼微压,黑眸渐渐沉下来。 沈潮云也隐约想起了幼年的事,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说到底可能是她们没有成为亲人的缘分。 这些日子沈潮云也已经看开了,很多事都是强求不来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她如今更想过好眼下的日子,也踏踏实实地为自己活一活。 她与萧夫人这辈子做不成母女,却还是能做交情密切的亲戚。 她的亲人,如今只有霍勖了。 沈潮云抬眸朝对面看了一眼,待男人看过来之后,朝他露出个甜甜的笑。 霍勖微微一顿,接着便偏头错开了视线。 沈潮云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转头就吩咐青燕去准备短暂搬家要收拾的东西。 转而又想起来,这趟离开沈家之后估计也不会再回来了,索性让青燕将所有东西全都打包收拾好,也不用全部带去萧家,有些可以放去裕丰堂。 这些事也在青燕的管辖范围内,接了活就下去了。 安排完事情,沈潮云忽然又想起来别的事,她的眼眸忽地亮了亮,低声道:“我记得,这座朝晖堂基本是由沈记出钱盖起来的。” 萧夫人颔首:“没错。” 萧婧喝了口饮子,总觉得这味道与邀月楼卖的饮子味道很近,闻言好奇问道:“小妹可是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讨债而已。” 第78章 小沈掌柜、案情告破 讨债二字说出口,屋内的人皆看了过去。 沈潮云手里还捧着茶饮子,半张脸落在金色的光里,眼里盛着细碎的微芒,笑容温柔,语气却尽显锐色:“拿了我娘这么多年钱,总归是要还回来的。” 萧夫人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你是想……” “他们心安理得地伸手讨了这么多年的钱,也该知道还钱的道理,沈记是我阿娘的沈记,而不是他们沈家的,他们凭什么伸手要钱?” 沈潮云哂笑了声:“总有些人拎不清事实,那就让他们认个清楚。” 不仅是朝晖堂这座宅子,包括沈府里的奇花异草嶙峋怪石,还有沈夫人屋里的屏风香炉,甚至是沈老太屋子里点的香,件件都是沈记送去的。 除了沈家,还有李元景这段时日讨要走的东西。 甚至是皇室那边,为了她,何掌柜没少往宫里边送东西。 萧夫人看出她要和沈家断干净的打算,赞同地道:“既下定了决心那便去做,若有什么是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你阿姐整日在家闲着呢。” “多谢夫人。”沈潮云朝她笑了笑。 “日后就叫我费姨吧,成天喊夫人听起来怪生疏的,你阿娘还在世时喊我一声姐,换你喊我一声姨也不为过。”萧夫人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好,费姨。” 沈潮云心头微暖,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离开沈家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眼看日头快要中午,想到有家不能回的沈若雪等人,沈潮云便乐了起来,命人去准备午膳,四人同桌吃了顿午饭。 等吃完,沈潮云又让青鸢收拾两间屋子出来给萧家母女小憩用。 看出她有话要和霍勖说,萧夫人便强行拉上不愿走的萧婧直接离开,将地方腾了出来。 等她们走了,沈潮云这才期期艾艾地凑到霍勖身边,仰着脸,问道:“小叔叔,若我去了萧家,那你还会来给我启蒙吗?” 虽说本朝没有要求武将不能串门,可当今陛下十分忌惮他。 再加上另外一人还是同样受到忌惮的萧将军。 霍勖垂下眸子看她。 她的面色红润了不少,刘海掀起来后使得五官瞧起来都不再显得局促,反而透着精致大气的好看。 那双澄澈黑亮的眼睛好似藏着群星,格外明亮。 霍勖这才发现,她的长相虽然生得像她母亲,可从她的五官轮廓上依然能看得出另外一位亲人的痕迹,眼睛漂亮深邃,似是有些异族的模样。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蜷起。 低头看着那快要蹭到眼前来的光洁额头,主动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点头低声道:“能,答应过你的事全都作数。” 沈潮云的眼眸顿时亮了起来。 她的唇角翘得老高,羞于说什么你最好之类的话,只是语气听起来格外轻快,道:“那我到时让人时时刻刻都准备小叔叔要喝的茶!” “不知小叔叔爱喝什么?不管是什么,我都让人去买来!” 这话说得倒是豪气万丈。 霍勖好笑,屈指弹了下她的额头,懒散笑道:“好啊,那就来一壶雪顶含翠,麻烦小沈掌柜了。” 沈潮云伸手捂住额头,脆生生地应了句好。 转而才注意到他话里喊的那声小沈掌柜,又没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傻笑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止住笑。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仰起头定定地望着他问道:“等萧家的事解决,小叔叔是不是就要离开了?重新回北疆守边?” 霍勖嗯了声,顿了片刻才问道:“你呢?” 沈潮云也不清楚到时要如何,她一时间也无法决定,既舍不得他想要随他去北疆,可又觉得若真的跟过去,怕是人家也不愿带上她这个累赘。 而且她还没想好到时候要怎么安置沈记商行。 好半晌,她才摇头道:“我也不清楚。” 霍勖黑眸愈深,伸手揉了两下她的脑袋,低声道:“没关系,慢慢想。”说完,停顿了几息才继续道,“若不知去哪儿,可先随我北上。” 幽州苦寒,却也并非养不起她。 · 陈辛在沈子兴那儿碰了一鼻子的灰。 堂堂侯爷如今只能趴在床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眷被人关起来却没办法,这口郁气憋了整整一天一夜,眼下全对着陈辛发作了。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喷,陈辛脸色都要挂不住了。 还是新月在旁轻声道:“还请大人见谅,侯爷自受伤卧病在床之后脾气便有些奇怪,他只见霍将军带兵围府,却不知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找到凶手。” 陈辛垮着脸叹道:“理解理解,本官也想快点找到这个纵火的凶手。” 新月没再吭声。 又带着他将四处着火地点都走了个遍,将那日在佛堂发生的事都给他讲了一遍。 因无人伤亡,所以陈辛也只是大致勘查了一下痕迹,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故意纵火,只是不知究竟是冲着沈潮云去的,还是冲着沈府来的。 毕竟被烧的还有沈子兴的书房以及祠堂。 陈辛沉吟道:“这几处几乎是同时起的火,可见这纵火犯应当是有同伙的。” 就是不知是一伙人,还是两伙人。 他长叹了一声,想到此刻在外面吃喝休息的沈夫人等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这个府尹可真不是好当的,嫌犯好吃好喝地待着,他倒是跑上跑下。 陈辛敛起了情绪,挨个询问着院子里的仆从们。 问了半天口干舌燥,什么都没问出来,唯一的突破口还是同样卧病在床的吴嬷嬷,结果听了满肚子的牢骚,他一口气是提不上来也下不去。 佛堂这边的线索也断了,其他三处就更没别的线索了。 新月始终缀在他的身边,他若有什么需要和吩咐,不用开口新月都提前为他想到了。 等他问完话,新月将全程记录下来的纸递了过去。 “还望大人尽快查明真相,我家小姐在府里不明不白差点被人给害了,若不是福大命大又有将军及时赶来,只怕是要被烧得灰都不剩。” 新月垂首,哽咽道:“小姐与人无冤无仇,婢子实在想不到有谁要害我家小姐。” 陈辛接过纸卷扫了眼。 闻言没吭声,心想这沈家里里外外怕是都与沈潮云有仇呢。 第79章 蚯蚓字,霍勖夸夸 新月送走京兆尹,脚步轻快地回了朝晖堂。 待走进院子,便瞧见青燕青鸢她们正在指挥着仆从收拾东西,衣物书籍等通通装进了箱笼,她愣了一下,走上前询问发生了何事。 青鸢笑眯眯地道:“小娘子要搬去萧府住上一段时日。” 这一走,离了沈府的门还回不回来就不一定了。 听到这话,新月这才恍然,转而便道:“小娘子屋里大多都是我在伺候,我进去看看有没有遗漏的东西,免得到时还得回来找寻。” 说完,她便急匆匆地进了屋子。 一个时辰前,霍勖刚教了沈潮云启蒙的第一课,从三字经开始教起,新月进来汇报京兆尹探查情况的时候,她正在试着用毛笔写自己的名字。 萧婧坐在旁边,边磕着松子边看她写。 霍勖此刻并不在屋内,前不久魏靖云过来将他喊走了。 余光瞥见新月的身影,沈潮云如释重负地放下笔,忙不迭询问她外面的情况。 新月将京兆尹无功而返还受了一肚子火气的事讲了出来,之后才道:“依婢子看,此事陈大人也做不了主,只怕是要等夫人那边推出人来顶罪。” 屋内,全都是自己人,说起话来也没多少顾忌。 沈潮云早猜到了这个结果,此时听见也不觉得意外,神色淡淡地点头,转而道:“此事就由你继续跟进,看她们最后推个什么人出来。” 说完,她停顿了片刻才道:“急得让她们出点血。” 沈潮云心里冷笑了声,好歹是蓄意纵火险些害死人的大事,总不能让她们随随便便推个奴才出来顶事就完了,最少也得她们身旁贴身伺候的。 不然,她整这么一出根本没有意义。 反正也是添堵,自然要事事都添个大的。 新月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转身退下去办事了。 “这儿,笔画写错了。” 这时,萧婧歪着身子靠过来,伸手指着桌案上的字,笑着纠正道:“潮字里面只有一横,不是两横,和旁边的月字不一样。” 沈潮云低头一看,发现果真如她所说的那样。 她面上的冷意很快就被懊恼所取代。 连忙将这张纸撇到旁边,之后又犹嫌不够,索性将它直接塞到了这叠宣纸的最下面,眼不见为净。 沈潮云忍不住强调道:“我再写一张,这次肯定能写对。” 她写的第一个字是沈,这个字她见得多,写起来也很顺畅。 结果却卡在了潮这个字上面。 这一刻,她仿佛和许多刚启蒙的孩子在瞬间共情了,不是不想上学,而是名字真的好难写。 沈潮云心里升起了些许的挫败感。 不过很快这种情绪便散了,反而察觉到了一股极强的紧迫感,老师那边随时都有可能开课,她不想到时去上课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深吸了口气,沈潮云慢慢回忆着这个字怎么写,然后才跟着下笔。 刚写完,还没来得及询问是否写对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道低沉懒散的声音:“这回没有写错,进步很大,只是握笔的姿势还有些问题。” 沈潮云讶异地转头望去。 便瞧见站在窗口往里看的霍勖,她当即笑了起来,喊道:“小叔叔。” 因着窗边光线好,且亮堂,所以沈潮云就将那里原本的贵妃榻让人搬走了,转而放了张书桌在这儿,是以从外面也能看清桌上放着什么。 霍勖嗯了声,又看了眼歪歪扭扭的字,面不改色地道:“头一回就能写出这样的字,写的很好。” 得了夸的沈潮云眸光愈发灿亮。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美滋滋地道:“我也这么觉得的。” 就在旁边看着萧婧:“……” 她看着纸上那跟蚯蚓似的字,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好像当年她刚开始写字的时候,写的也怪丑的,她爹见了也像霍将军一样张口就是一顿夸。 直到这会儿,萧婧才终于有了些霍勖是小妹家长的实感。 霍勖低笑了声,道:“待会儿我让乌泉给你做个沙盘,初学者练字用沙盘比较好,等你练熟了再在纸上写,肯定比现在写得好。” “好,我都听小叔叔的。”沈潮云毫不犹豫地道。 等青鸢她们将要带的东西收拾好,除了霍勖送来的那几箱子书还有穿不着的衣裳都被送去了裕丰堂之外,拢共加起来也没多少东西。 萧夫人则是在外指点着她们打包东西。 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新月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回禀道:“小娘子,陈大人找到了纵火犯。” 沈潮云正捧着碗温凉的饮子在喝。 听到这话,挑眉问道:“是谁?” 这么快,她们就找到替罪羊了? 新月道:“纵火的是三小姐身边的贴身侍女玲珑,还有老夫人院里的吴嬷嬷,她们对您怀恨在心所以故意纵火想要害您,她们只承认了佛堂和老夫人侧屋的火。” 沈潮云闻言有些诧异地眨了下眼。 沈姗姗?这事推诿来推诿去,最后名头竟是落到了她的头上? 她沉吟了片刻,沈若雪她们定不会无缘无故将沈珊珊身边的人推出来顶罪,最大的可能就是她的确做了些事…… 沈潮云微顿,忽然想起那日从乐游苑回来时在门口所见。 看来撺掇沈老太喊她过去请安的人是沈姗姗。 沈潮云眸中锋芒微微敛起,对此没再感觉意外,点了下头又问:“那另外两处呢?” “玲珑是自己跳出来认罪的,陈大人听完供词后对她又审讯了一遍,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夫人将管家的干儿子林强捆起来送了过去。” 新月道:“林强自己承认说是喝醉了酒这才不小心烧了书房和祠堂。” “噗——” 沈潮云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荒唐的证词,她勉强忍住笑意,问道:“然后那个陈大人就真的信了?” 新月点头,眉心微蹙,语气略微不满:”陈大人和景王一起敲定他们三人是此次纵火的凶手,已经让衙役将他们带走了。” 沈潮云又多笑了两声,之后才慢慢地敛了笑容。 这件事李元景处理的很快。 这么快无非是想快点息事宁人,也好给她一个交代。 她偏头看向萧夫人。 两人视线交汇,皆看见了对方眼底的凝重。 第80章 离开,扑了个空 想来也是,能让李元景抛下身段甘愿在沈府门口站上几个时辰,甚至费心费力地替她去找那所谓的纵火凶手,并在一天之内了结此事。 他所图谋的定然不是小事。 就目前的情形来说,有且也只能是西南那边的战事。 若是按常理而言,只有当李元景他们认为事情按照预期那般发展顺利,才会进行下一步计划。 沈潮云也是这会儿才突然明白过来,萧夫人也反应了过来,她瞬间捏紧了帕子,眼里盛着满满的对丈夫和儿子的担忧和思念。 沈潮云开口道:“费姨,我待会儿让青鸢去问下何掌柜猎隼的消息……” “此时更不能打草惊蛇。” 萧夫人有一瞬的心动,但很快就又摇了摇头。 她勉强笑了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若此时当真到了关键时刻,你更不能暴露与裕丰堂之间来往频繁的事,以免被他们察觉到异常。” 沈潮云沉默了下来。 浓密的眼睫垂着,片刻后又抬起来,笑着说道:“好,我都听费姨的。” “费姨您也不用太担心,等我到了萧府,您便将我醒过来的消息传出去,李元景定会上门探病,到时我再从他嘴里撬些消息出来。” 萧夫人点头,轻轻地朝她道了声谢。 霍勖过来时正好看见两人交谈,他的脚步停顿下来,等她们说完分开,这才走了过去。 沈潮云一眼就瞧见了他,下意识扬起了笑。 萧夫人转身,颔首道:“霍将军。” 霍勖嗯了声,接着便看向沈潮云问了一声:“可都收拾好了?” “要带走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她指向院子里放着的几个箱笼。 霍勖见状眉峰微拢,不过很快就又让自己舒展眉头,放缓声音道:“我已命人将马车牵了进来,你们可以启程了,我会派一队寒甲军送你们回去。”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改口道:“不,我亲自送你们过去。” 沈潮云:“?” 沈潮云眨了下眼睛,虽不知他为何改了主意,还是笑吟吟地道:“好哦。” · 装箱的东西不多,不过要带去萧府的人倒是挺多的。 沈潮云粗略的数一数便超过了十个,这还是算上了后厨从邀月楼薅来的俩厨子,这么一算,这次搬家倒也有些浩浩荡荡的架势。 霍勖直接命人去将沈府里最大的那辆马车牵了过来。 萧家母女和沈潮云同坐这辆,由寒甲军随行护卫,一行人直接从最近的那扇门出发,离开了沈家。 彼时,陈辛刚将纵火的罪犯押回了京兆府。 案子告破之后,守在沈府门前的卢柄等人便直接撤走了。围观的百姓看见这一幕,愈发确定霍大将军带兵围府就是为了抓住意图害死五小姐的真凶。 李元景听到这些话,差点咬碎了一口牙。 什么叫做是为了抓住真凶? 这分明就是在给他施压摆脸色! 李元景眼底掠过狠意,迟早有一天他会将霍勖踩到脚下,他慢慢敛起外露的情绪,转身笑着同沈家人说道:“夫人,此案已告破,你们可以回府了。” 沈老太太咽不下这口恶气,拄着拐杖道:“回什么回,我们不回!” “谁知道这究竟是沈府还是他的霍府?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当犯人似的关了一天一夜,必须让他亲自来请我们入府,否则我们不回去!” “母亲!” 沈夫人加重语气。 她皱着眉,起身朝着李元景致歉福身:“还望殿下见谅,母亲昨日受惊过多,此刻仍然有些精神恍惚,并非是有意冒犯殿下。” 沈若雪连忙伸手去拉沈老太太,喊道:“祖母!” 李元景失笑道:“本王能理解,这般大的阵仗本王也没见过几次,老夫人定是吓坏了。既然寒甲军已经撤走,霍将军不再拦着,你们便回府吧。” 说罢,他忽然又提了一句:“就是不知五小姐的伤如何了。” “殿下说的是,我们即刻便回,”闻弦歌知雅意,沈夫人便顺着他的话说道,“殿下关心小五,若殿下有空不妨与我们一同入府。” “乐意之至。” 沈老太太还想说些什么,都被沈若雪给打断了。 李元景就这样跟着沈家人进了沈府,前往朝晖堂的一路上果真没再遇到寒甲军阻拦,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了朝晖堂的院子。 结果却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 连奴仆都寥寥无几,快到主院才看见一个守在门前的丫鬟。 沈夫人心中暗道不好,蹙起眉问道:“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伺候五小姐的人呢?” 还有前不久来探望的萧家母女呢,霍勖呢,怎么都不见了? 丫鬟连忙跪下,战战兢兢地回禀道: “五小姐迟迟未醒,萧夫人在院里将夫、夫人还有侯爷大骂了一顿,等到午后便命新月姐姐她们收拾东西,然后将五小姐带回萧家去了。” 众人:“……?” 也就是说沈潮云已经不在沈家了。 李元景费了这么大的劲就是为了见到沈潮云,结果耗费了一整天的功夫却连人影都没瞧见。 他的脸色倏地就冷沉了下来。 沈夫人气得眼前发黑。 她怒道:“我沈家的人她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没用的东西,你们也不知道拦着吗?” 那丫鬟被吓哭了,慌张地道:“可、可这事霍将军也是同意的,奴婢们就是想拦也不敢啊,而且萧夫人还将院子里的人都给带走了。” “那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沈若雪冷声问道。 丫鬟哭着道:“大小姐您忘了,奴婢是从您的院子里被派过来的呀。” 五小姐那日新买回来的四个丫鬟厉害的紧,尤其是那个叫青燕的,当天就诈出了她卧底的身份。 这会儿她们离开,又怎么可能还会把她带走呢。 沈若雪脸色忽地变得难看,她紧紧地咬着下唇,冷眼看着这个丫鬟。 余光瞥见李元景阴沉下来的脸色,她一下子回了神,蹙着眉道:“无论怎么说,五妹妹也是我们沈家的女儿,萧家凭什么说将人带走就带走?” 说着,她压下心中的不情愿。 抬眸看向李元景,恳请道:“不知能否请殿下替我们去将五妹妹接回来?” 第81章 小潮云要岁岁平安 这个请求来得恰到好处。 李元景沉下来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又和她们寒暄交代了几句,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沈若雪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陡然冷了下来,紧咬着下唇。 殿下都没关心她的心情。 这对她来说明明就是一场无妄之灾!可景王点喜爱看她的眼神却满是责怪,很显然是认为纵火一事是她所为,现如今更是抛下她去找沈潮云。 那个卑贱的私生女到底好在哪里,自她出现之后,一个个的心都被她网罗了去! 若是发生在之前,殿下肯定第一时间关心她是否受了委屈。 “娘!” 就在这时,沈蔚忽然出现在外面。 他满脸惊慌紧张,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看见沈夫人等人略显狼狈的模样之后,连忙跪在了她面前:“孩儿不孝,这几日受命在城外忙于要事,竟不知家中发生了这样的事。” “母亲与祖母可有受伤?孩儿这就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前来!” 沈夫人缓缓舒出口郁气,道:“不必了,我们并无大碍。” 沈若雪看见他,眼里顿时涌出泪水,哽咽道:“哥哥你怎么这会儿才来?你不在,都不知道我和娘受了多大的委屈,又被人欺负得有多惨!” “雪儿莫怕,哥哥回来了定不会再让你们受委屈了。” 沈蔚满脸歉疚,起身抱了抱她。 目光于在场之人的身上扫过,却并未发现沈潮云的身影,眼神微动,抿唇迟疑地问道:“母亲,孩儿听闻家中起火,五妹妹被困火场至今未醒……” 话还没说完,沈若雪就猛地推开了他。 “五妹妹五妹妹!你回来都不问问我与母亲昨天经历遭遇了什么,你的心里就只有别人是吗?” 她恨恨地道:“我才是你的亲妹妹!” 沈蔚被她推得踉跄,退了两三步才稳下身形。 迎上她的眼神时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解释道:“雪儿我没有,我只是听到失火的消息赶过来,见五妹妹不在才问上一句而已。” “你只听说她受伤,那你怎么就没听说我和娘还有祖母被关了一天一夜呢!” 沈若雪眼神好像要杀人,死死地盯着他。 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怒气升腾而起,让她压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沈蔚有些无措,他茫然地看向了自己的母亲,结果看见的却是沈夫人同样冷淡的眼神,他错愕地往后退了两步,忍不住喊道:“娘……” 沈夫人目光冷淡,开口问道:“你这几日为何不在国子监?” 沈蔚张了张嘴,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 另一边,萧家。 霍勖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将沈潮云送到之后就离开了。 不过却是另外留下了一小队的寒甲军在萧府护卫,萧夫人得知时沉默了片刻,最后同意了。 沈潮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沉浸在终于把妹妹带回家的萧婧给拉走了。 “阿娘最开始说要给我们添个妹妹的时候,我哥可生气了,啊你别误会,这个生气不是针对你,他就是觉得天底下的妹妹都和我一个样。” 沈潮云迷茫:“?” 和她一个样是什么样? “你知道的吧?我和我哥是双胞胎,打小我们俩就爱抢东抢西还爱吵架,所以他平时可烦我了,出门在外都不想承认我是他妹妹的那种。” 萧婧撇了下嘴,满不在意地道:“所以他不想再来一个和我一样的妹妹。” 沈潮云恍然,这么说她就明白了。 “但其实我也讨厌他,我觉得他这人烦得很,就想着来个妹妹也好,正好能一起给他找不痛快。” “然后阿娘就觉得我哥他是不想有妹妹,担心新妹妹的出现会分走爹娘对他的关心的爱,于是那些天天天安慰他,结果他**起来了,最后被爹娘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后暴揍了一顿。” 听着她幸灾乐祸的语气,沈潮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小时候的阿兄是这副模样的。 萧婧拉着她回到自己的院子。 直接去了东厢房,推开门,边带着她进去边介绍道:“小时候那会儿我和我哥一起住在这个院子,然后爹娘也准备把你也安排在这里。” “你看,这里面的还有当年为你准备的玩具呢。” 放眼望去,整间屋子充满了童趣。 桌上放着七彩藤球,地上还有摇晃的小马玩具,已经褪色了的风车还有贝壳以及随处可见的小弓木剑……甚至还摆放着一张旧了的小床。 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小床上,萧婧便道:“我想起来了,这张床还是从宫里搬出来的。” 闻言沈潮云愣了一下:“从宫里搬出来的?” “对啊,你从出生两三岁一直都住在宫里,也就是当年的霍皇后亲自抚养。” 霍皇后死后,她的存在便成了个麻烦。 最后在当今陛下和霍勖的同意下,才决定将她的抚养权交给萧家,由他们来抚养。 当年的事萧婧知道得也不多,经她这么一问才隐隐地想起来:“我记得这张床好像是霍将军亲自送过来的,说你年纪小但是很认床,不睡这张床就会哭。” 沈潮云;“……” 沈潮云瞠目结舌,耳尖微微发红,反驳道:“不可能,我从不认床。” 她努力地回想,试图回忆起来关于过去的一星半点,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那些年的记忆就像是根本不存在她的脑海里似的。 记忆太过模糊,她也没法判断。 “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萧婧见她脸色略微发白,连忙劝道:“那会儿你年纪小记不清也是正常的,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你要是想知道可以去问霍将军呀。” 沈潮云只能不情不愿地停下来。 她有些低落地抿了下唇:“知道了阿姐。” 说完,她抬脚朝着那张小床走了过去,这才意外发现小床没有落灰,甚至整间屋子都是干净的,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来洒扫。 这些细节无不说明萧家对她的友善与接受。 沈潮云心脏某个地方软了软。 余光注意到床尾挂着一个银色小铃铛,微蹲下来,屈指拨了拨铃铛。 铃铛叮当作响,听起来还很清脆。 沈潮云想了想将铃铛解下来,准备带回去放着,结果刚解下来就发现床身上刻着一行字: ——小潮云要岁岁平安 第82章 想偷偷地溜去前线 字迹稚嫩,很显然是小孩所刻。 巧的是小床身上刻的这几个字沈潮云都是认识的,正是因为认识,所以她才感到格外惊愕,很是诧异地看着这一行小字,用指腹缓缓地揩去这上面的灰。 方才萧婧说,这是她小时候在宫里睡过的小床。 而且这方小床还是霍小叔特意送过来的,再结合这行字迹稚嫩的字,不难猜测这是何人所留。 沈潮云摸着这几个字,又想起来那日及笄在大殿之上,他对她说的祝福语: ——岁岁平安。 她无声地念了念这四个字,眼睫缓缓地垂了下来。 沈潮云眼睛有些湿润,他对她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愿望。 岁岁平安,才能岁岁常相见。 希望她平安,希望她能过得好,哪怕她忘记了他是没关系的,所以上辈子才会喝下那杯毒酒,才会在毒发后也不让人追究她的责任。 因为霍勖所希望的一直都是她能好好活着。 但可惜的是,上辈子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没有人真正地实现这个愿望。 沈潮云心底骤然间涌起一股难过与钝痛。 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小铃铛,闭上了眼睛,过了好半晌才终于睁开了眼,她深吸了口气,扶着小床起身道:“阿姐,这方小床我能带走吗?” 萧婧还在屋子里找寻童年的痕迹。 听到这话,毫不犹豫地道:“当然可以啊,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呀。” 说着,她手里拿着个小皮球走过来。 这是小时候和爹娘交好的一位漂亮的姨姨送给她和哥哥的,一度成为他们兄妹争抢最剧烈的玩具,但是后来突然就不见了,怎么都找不到。 那会儿她还以为是萧展那家伙把球故意藏起来了。 然后还在爹娘面前倒打一耙,说是她偷偷藏起了小皮球。 结果就是最后谁也没见到小皮球,直到这时萧婧才反应过来球是真的丢了,于是拉着萧展跑到爹娘面前,厚着脸皮想要找那个姨姨再要一个。 然而却被告知那位姨姨因意外去世了。 萧婧这才打消了心思,直到今天进了这间屋子找到小皮球才发现原来它在这里,她抛着小球坐在了沈潮云的旁边,语气低落地道: “我想阿爹还有萧展那家伙了。” 平时他在家的时候,她嫌弃的不行。 但他们是双生胎,自小又在一起形影不离地长大,还是头一回分开这么久,而且他们如今还陷入了危难之中,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萧婧叹道:“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收到阿娘的信了没。” 沈潮云回过神来,听到这话沉默了片刻,便安慰道:“将军和阿兄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化险为夷,平平安安回来的。” 萧婧低下头没有说话。 她沉默地用衣袖擦了擦小皮球,过了半晌,忽然道:“小妹,我想去前线。” 沈潮云闻言愣了一下。 她的语气格外认真,低声道:“我知道西南此次很凶险,我若是表现出一丝想要去寻阿爹的意图,阿娘肯定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一直没说过。” “这几日阿娘虽然嘴上不说,可她在家恍惚出神的次数却变多了,我知道她在担心阿爹和兄长。” 萧婧抬起头看着她,面上的散漫和笑意都收敛了起来。 她说道:“可我不想待在京城等消息,我想去前线找阿爹,若、若是真的发生了意外,我也能帮忙稳定局面,我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 可待在家里,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让萧婧很难受焦躁,比他们不愿让她上战场,而是待在京中谈婚论嫁更让她难受。 如果……她是说如果,父兄最终还是中了埋伏,那她怎么也要亲自将他们带回家。 “所以,我想偷偷地溜去前线。” 沈潮云一时间竟然不知该震惊她的决定,还是震惊于她平日那些开朗的表现都是装出来的。 她沉吟了片刻,最终没能给出决定。 沈潮云放慢语速道:“阿姐,我觉得你应该告诉费姨,这么大的事你应该和她商量。” “首先,前线定然很危险,这一路上想必也不会轻松,甚至是危机重重,你孤身一人前去很危险;其次,费姨这段时日已经在为将军他们担忧,若你再无故失踪,她担心的人便又要再多一个。” 说完,她顿了一顿,才道:“若我是费姨,我会很着急很难过。” 丈夫和儿子在战场上生死不明,要是女儿再失踪的话,费姨肯定会撑不下来的。 萧婧哑然,垂头丧气地拍着手上的小皮球。 她是知道这一点的,不然阿娘这些日子也不会将她看得这么紧,怕的就是她跑出去。 “你担心父兄想要前去支援,可以想办法说服费姨,但最好不要不告而别。” 沈潮云忍着安慰的冲动,语气严肃地提醒道。 萧婧闷声道:“我知道了。” 父兄固然重要,可阿娘也同样重要。 她若是真的一走了之,等西南前线的消息传回来,阿娘只怕要急到吐血。 沈潮云看着她失落难过的模样,心中又不忍,想了想,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她,轻声道:“阿姐,如果你能说服费姨让你去前线,我可以找小叔叔帮忙。” “看看他能不能派出几个人护送你去前线。” 萧婧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她一把就抱住了沈潮云,呜呜地嚎了两声:“我就知道小妹你最好了!” 突然被抱住,沈潮云的身子僵了一瞬,两只手有些无所适从。 过了片刻,她才动了动略微僵硬的手臂,轻轻地环抱住小声哭泣的姑娘,小幅度地拍着她的背,重复道:“将军和阿兄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就在姐妹俩相互慰籍之时,李元景也终于到了萧府门前。 但是毫不意外的是,他又被寒甲军给拦在了门口。 巧的是,这回在门前护卫的人依旧是卢柄,他朝脸色难看的李元景龇牙笑了笑:“殿下,萧夫人和我们将军说了,在沈小娘子醒来之前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本王是她的未婚夫,见她天经地义。” 李元景压着怒气。 卢柄闻言只是笑,咧嘴道: “我们将军是小娘子在世唯一的亲人,若他不高兴,不过是一纸婚约罢了,撕毁便是。” 第83章 沈父被降职 李元景的脸色一阵青一阵黑。 不过这回没被卢斌的话给直接打发走了,而是忍着怒气耐心地让将军府的门房去向萧夫人通传。 萧夫人知道拦得住他一时,拦不住他一世。 若是李元景转头去讨个陛下的口令来,她们就算是不愿意也得愿意让他见人,如今主动权在她们的手上,就得将它利用最大化。 在马车上时,她们就已经讨论过这件事。 于是萧夫人得到消息后亲自出来见他,并道:“如今沈小姐未醒,我只是受大将军所托照料,无法代沈小姐回复,待她醒后定第一时间告知殿下。” 李元景皱眉,沉吟道:“五小姐迟迟未醒,本王实在不放心。” “大将军……”他抬头看了过去,话说到一半脸色微变,又改口道,“国舅既不让本王见她,那本王去宫里请来的太医总能见?这是宫里医术最好的太医,定能让五小姐尽快醒来。” 萧夫人闻言蹙起了眉。 卢柄瞥了眼那头发花白的老太医,不屑道:“小娘子身边自有神医弟子在,就不劳殿下费心了。大夫说了,小娘子是受惊过度方才未醒。” “殿下若是有心,不如去替小娘子教训惩处害她之人。” 他这番话说得极不客气。 李元景面色不虞:“你……放肆!” 萧夫人见状轻笑着出来打圆场,从容道:“我知殿下是担忧沈小姐伤势,只是大将军交代在沈小姐未醒来之前不能让外人入内,以防再次受到伤害。” 袖中的手指掐在一起,她保持着笑容道: “不若这几日每日我都遣人去王府,将沈小姐的情况告知殿下如何?如此一来,等她醒来殿下便能第一时间知晓,届时我们也不会再阻拦殿下。” 李元景紧攥着拳,被人当众多次拒绝的难堪让他心情极为不悦。 他慢慢眯起了眼睛,沉声道:“明日若她还未醒来,本王会将她带进宫请太医医治。” 说完,甩袖负气离开。 卢柄嗤了声,不屑地撇了下嘴,就凭他还想越过他们寒甲军抢人?想得美。 萧夫人:“……” · 沈潮云是在饭桌上听说这件事的。 萧家是典型的武将家,没有世族那套食不言的做派,萧夫人说完这件事,便温声问道:“明日你打算何时醒来?” 昏迷了也快有两天两夜,是时候该醒了。 沈潮云停筷,想了想说道:“那就明日辰时左右吧,在通知景王之前,还可以让人去通知小叔叔一声,这样才不会引人怀疑。” 萧夫人闻言笑了起来,颔了颔首。 这个时辰刚刚好,既不早也不晚,就算李元景想多留了一会儿也等不到饭点。 期间萧婧几番欲言又止,每每鼓起勇气想要开口,却又缩了回去,只顾着埋头干饭,席间一句话都没说,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似的。 萧夫人察觉到女儿的异常,眼神微微一动。 将两人的举动都尽收眼底的沈潮云没有吭声,默默地捧着自己的碗吃饭,吃完后就带着新月等人回了暂时安置住下来的屋子。 然后把空间留给了有话要说的母女俩。 待在萧府比在沈府自由得多,从沈府带来的丫鬟们被萧夫人安排去做粗使杂役了。 沈潮云终于将早先决定好锻炼提上日程,吃完饭后就在空地上跟着新芽学着打了一套拳,练了半个时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回屋沐浴完之后,然后又点着烛火复习今日霍勖所教的东西,并且提前预习接下去要学的文章。 等在沙盘上练完了字,沈潮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新月适时地奉上一盏茶水。 她仰起头来了个牛饮,然后偏过头问道:“青鸢可曾回来了?何掌柜那边有消息传来吗?” 新月回道:“青鸢不久前便从裕丰堂回来了,她询问过何掌柜,说按照猎隼的脚程这两日就该到了,想要得到前线的消息,恐怕还要等上几日。” 沈潮云闻言微微皱起了眉。 距离前世传回萧将军在前线失利被西煌军一网打尽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新芽劝慰道:“小娘子莫要太过担心,西行商队收到消息定会第一时间去告知萧将军的,而且商队所带护卫皆有武功,必要时也能顶上用处。” 毕竟离开了庆国地界之后,再往西小国林立,若没点武力在身是很难走通这条商道的。 沈潮云听完后,心中的焦虑略微有所缓和。 只不过并不是很多。 沈潮云眼神微沉,消息得知的还是太慢了,西南前线的一手消息还是得从李元景口中得知才行。 想起这个人,她就不悦地拧起了眉。 · 而李元景…… 这一整天其实也没有多好过。 他翘掉了早朝特意来沈府准备见沈潮云,结果却白白在沈府耗费了那么长的时间,最后连她一面都没有见到,这就已经足够糟心了。 可没想到,这天朝中居然有御史跳出来弹劾他。 甚至将那日及笄宴发生的事拎了出来,弹劾了他立身不正等好几条罪名,这便罢了,朝中自有他的人站出来为他辩驳,可顾征居然也跟着站了出来! 不仅弹劾了他,更弹劾了如今卧病在床的沈子兴! 顾征是御史台的***,弹劾起人来想来不管党派更不管身份,只要有错便弹劾,素来有铁面无私的称号,这些年来在朝中始终屹立不倒。 他这一站出来,除了当朝六部尚书和宰辅谁都辩不过他。 此事设计皇子又与朝中重臣有关,当事人又皆不在场,庆帝被顾征说得头疼,只能以此为由暂时按下不表,可顾征却格外地不依不饶。 庆帝实在头疼,最后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骂了两人几句。 李元景因为是皇子所以只是被训斥,而沈子兴的罪责从擅离职守到懒政怠事以及家宅不宁等等,顾征一张嘴就把沈子兴数落得里外不是人。 就连户部侍郎这个官职都被临时摘掉了。 消息传回沈府,本就脾气不好的沈子兴又把屋子里的东西摔了个遍。 顾征的异常举动让李元景警惕了起来。 可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他今日这遭是为什么? 第84章 头顶的天写着李氏皇族的名字 而深夜,顾御史府有人造访。 顾征在书房写着奏折,今日的弹劾上奏说得酣畅淋漓,可归根结底东西是别人给的。 而对御史来说,这些东西便是他们的武器,武器不是自己所有,总归令人不适,未免到时候有人找上门来对峙,他得再对奏折进行完善。 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顾征放下笔,直接对着门口喊道:“进来。” 话音落下,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道玄色身影从容地走了进来,高大的青年站在了他的跟前,面色疏离冷冽,颔首喊道:“顾叔。” 霍勖朝他拱手见了个礼。 “你来了。”顾征似乎对他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起身,引着他绕过屏风,走到了后面的茶室坐下,给他递过去一杯热茶。 氤氲的热气里霍勖轻声道了句谢。 顾征淡声道:“从前天晚上看到那封信开始,我就知道是你做的,也猜到你为何会这么做。” 霍勖闻言抬眸,将茶杯又重新放回了桌上。 “沈子兴只是暂时被解职,你应当知晓他是怎么做上户部侍郎这个位置的,只要沈记还在,他户部侍郎的地位就无人可以撼动。” “晚辈知晓。” 霍勖唇边泛起冷笑,直言道:“但我要的不止是让他丢了这个官职。” 他的黑眸浸出冷冽之色,定定地同顾征对视,冷道:“当年同意让沈家抚养阿奴之时,我便亲自去信给他同他说过,他向我保证会好好对她,可他没有。” 顾征闻言沉默下来。 这些日子京城里发生的事他也听说了。 准确来说是从当今陛下下旨赐婚,沈潮云被沈府接回京城开始,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他都注意到了,只是他知道得也不完全,勉强知晓她过得不好。 后来想让自家夫人和女儿去询问一二,却也不了了之。 沈子兴等人将沈潮云看得很紧,轻易不让旁人接触她,所以顾征也不清楚她到底过得如何。 直到最近…… 顾征看着面前高大的青年,缓缓地将他与记忆中那个青涩无畏的少年对上号。 他在心里叹了声,低声提醒道:“他有陛下护着。” “我知道,可那又如何?” 霍勖讽刺地笑了一下,若不是有人护着,他早就弄死他了。 他的眼底似是燃着难以扑灭的熊熊烈火,道:“顾叔,从沈行阿姐被埋伏离世到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您查到幕后真凶了么?” 一句话,顾征的脸色倏地就变了。 霍勖面容冷峻:“我常年不在京师,仅仅只是回来的这段时日都能察觉到处处的不对劲,这十多年来您难道真的半分都没有意识到么?” 顾征立马低声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他再清楚不过了。 霍勖看着他道:“沈记险些易主,沈行家主之名逐渐淡出世人视线,沈子兴的户部侍郎,朝廷这些年提高的商税,以及潮云被雪藏虐待……”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黑眸中的冷厉加重了几分。 霍勖嘲弄地扯了下嘴角:“顾叔,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顾征一时间哑然。 他看着眼前锋芒毕露的青年,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垂眸半晌不语。 良久,顾征叹了声气。 ……他又能如何呢? 当今尚是闲散王爷之时他便随侍左右。 他当今还和沈子兴一同长大也一同奔赴封地,他们也是同时遇见的沈行,她是他志同道合的挚友,也是支持当今登基的重要人物之一。 可除了自欺欺人,顾征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头顶的天写着李氏皇族的名字。 他掀不了这天,更升不起掀翻这天的念头。 · 翌日辰时,萧府门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两人。 一人朝着景王府而去,一人向着霍宅而去。 沈潮云醒的早,配合着新月化了个脸色苍白憔悴的妆容,然后躺在床上等着旁人的到来,最先来的人是萧夫人,她的眼眶发红,一看就是昨晚哭过。 而且萧婧迟迟没来。 见状,沈潮云就隐隐明白了过来,她们昨晚想必是彻夜谈了谈,只是不知结果到底如何。 她到底没有再出声询问萧婧的消息,免得触碰到萧夫人的难过事。 过去了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消息说是李元景到了。 卢柄昨日换班,新来的护卫提前得知了今日的事,于是在李元景来了之后很是利落地开门放人,再指了个士兵跟着他入府便是。 这让昨晚憋了一肚子火气等着撒的李元景不得不熄火。 他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李元景还是在路上很快调整好了心情,等到屋子里的时候才没露出什么破绽来。 刚一进屋看见的便是半倚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神色恹恹的沈潮云。 新月坐在旁边,一勺一勺地给她喂着药。 沈潮云的眉头紧拧,虚弱得甚至连药都喝不进去,还要侍女哄着才能张嘴喝上一口。李元景看到这幅画面才稍微放下心,这不像是装的。 这也的确不是装的,再真实不过了。 为了让李元景降低防备心,沈潮云特意做的这一出,但她没想到的是这药实在太苦,原来她都是一口喝完,吃完就用蜜饯等甜食压住嘴里的苦涩。 可这回却是一小勺一小勺的来。 相当于拖长了苦涩。 沈潮云只觉得嘴里满满的苦味,要不是新月早有先见之明的压住了她的手,她只怕会忍不住伸手推拒。 “小五你可算是醒了,这些日子本王好生担忧。” 李元景面上摆出担忧又惊喜的模样,快步就走到了床前,道: “你这一昏迷就是两三日,本王屡屡想来探望你却被拦在门外,见你如今平安无事本王也可放下心来了。你可是还难受?本王带了些人参等药材来给你。” “多谢殿下挂怀。” 沈潮云朝他虚弱地笑了笑。 伸手勉强地讲药碗推开,掀开被子就要给他行礼,萧夫人将她推回去,无奈道:“你还病着呢,这些虚礼就不必在意了。” 李元景附和道:“是啊。” 萧夫人道:“殿下这几日十分担忧,想必有很多话要和你说,我们就先出去了,有事记得喊人。” 李元景眼眸微闪,没想到她还挺有眼力见的。 他感谢道:“多谢夫人。” 说完,萧夫人便带着新月她们离开了。 沈潮云安然地躺在床上,抬头望过去,语气虚弱道:“多谢殿下替我找出了纵火之人,只是不知我那三姐可有受到什么惩处?” 第85章 和景王的相互试探 李元景被她问得一噎。 靠近,轻声安抚道:“自然,本王昨日查出纵火者是何人之后就将他们下了大狱,没有直接证据说明此事是三小姐做的,不过沈夫人已经将她关起来了。” “你且放心,有本王在定不会再让她害你。” 沈潮云心中冷笑,面上却是落寞地垂下了眼睛。 她轻声道:“所以三姐差点害死我,家里对她都没有惩处是吗?” 说罢,沈潮云摆出不愿再与他交谈的样子,转身背对着他。 李元景见状只得耐心哄道:“这只是暂时,一旦有蛛丝马迹证明是她教唆侍女所为,本王定然第一时间以谋害的罪名将她打入天牢。” 沈潮云仍然没有吭声。 看着她这副苍白憔悴的模样,李元景想要警告教训她不要恃宠而骄的话,一时间又说不出口。 再想到还有事要她帮忙,只能放缓嗓音哄她。 “沈家包藏祸心的人不少,本王已然知晓你受了不少委屈,这段时日你且安心在萧家住着,等本王教训完沈家,到时再将你接回去。” 沈潮云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酝酿片刻后,才转身看着他,眼睛微微发红地问道:“殿下会惩处那些害我之人吗?” 以为她态度软化,李元景当即道:“自然。” 反正她也不知道昨日送进牢里的那几个人根本就不是此事主谋! 只不过是他和沈夫人等人临时推出来的替罪羔羊而已。 那场火究竟是谁放的,至今都查不出来。 沈家想要害沈潮云的人很多,谁都有可能动手,可问起来就是谁都没做,陈大人在现场也没发现什么关键线索,提前结案只是为了方便行事。 而之所以将沈姗姗推出来,只是因为是她撺掇沈老夫人刁难沈潮云的罢了。 为了让沈潮云醒来后有所感恩,李元景便提议将她关进祠堂面壁,当时话才说出口,就意识到祠堂也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能把她关在屋子里。 沈潮云面上一派的感激涕零。 心里呵呵,论抢起功劳来李元景可谓是一骑绝尘。 从进门到现在绝口不提还有霍勖的事,也没提他是第二天才到沈府且是被迫查案,查出凶手来了功劳就都是他的,他替她讨回了公道。 沈潮云不想再和他说这件事。 而是主动提起了别的事,语气踌躇又带着一丝的紧张:“我先前听侍女说起,是萧家母女将我从沈家带出来的,殿下,我该怎么感谢她们呢?” 听到萧家母女,李元景的眼里划过一道光。 没想到她会主动说起这件事,他眯着眼笑起来,安抚道:“不要紧张,萧家与你其实有些渊源,她们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出于关心你。” “谢礼本王会为你准备好,这段时日你只需放宽心即可。” 李元景笑着说道:“等水到渠成的那天,本王自会再来寻你,萧家乃是百年将门之后,自祖上起便为大庆征战四方,是极为少见的忠臣良将。” 闻言,沈潮云的眼底掠过一丝讽刺。 忠臣良将在他眼里,也不过是随时可以弄死的棋子罢了。 这些人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江山更没有社稷,所关心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利益而已。 沈潮云放在被褥下面手蓦地攥了起来。 她忍着反胃,垂下眼睑轻声应道:“我都听殿下的。” 李元景抬眸望去,便见她披散的乌发隐隐遮住了半边脸,只看侧脸颇有几分清丽乖巧,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小村姑有几分姿色呢,他眸色微深: “这会儿你与萧夫人多来往也是有好处,等你成为本王的王妃,再处理起这些关系来也就得心应手了,到时本王还得仰仗你呢。” 深情款款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除了他的轻笑声,屋内几息间都没有声音发出。 这就是又在拿婚约拿王妃之位来哄她了。 沈潮云在心底嗤笑了声,他能拿出来诱惑她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些了,她抬头看过去,面上露出一个很轻的笑,眨眼道:“好,我定会和萧夫人处好关系的。” 上辈子她将他看成是救命稻草,拼了命想让他将自己救出泥潭。 最后反被他利用抛弃,自己惨死也就罢了,还害了那样多待她好如亲人的人。 这一世也该轮到他一点点地尝到被人利用完再抛弃的感受了。 李元景很满意她的识相。 见状,沈潮云适时好奇地道:“萧婧姐姐上回同我说,萧将军镇守在西南前线已有两三年未曾回京,殿下,如今西南战事很吃紧吗?” “西南那块地方本地土族多不服本朝,屡屡起事,加之另有西煌在侧虎视眈眈,回不来是常事。” “难怪,萧婧姐姐说已有一段时日没收到萧将军的信了。” 她面上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 李元景听到这话神色却是微微一顿,而后面不改色道:“如今已入秋,西煌军队常骚扰边境,萧将军的确会忙些,本王回头找人替她打听消息。” “那我就先替萧婧姐姐多谢殿下了。” 他摆摆手道:“本王素来仰慕萧将军,只可惜萧将军常年在外,本王不好同府上女眷多来往。” 沈潮云闻言便笑道:“我会将殿下的话转告给萧夫人的。” 一番交流下来,两人都很满意对方的回答。 她确定李元景来这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借着与萧家的关系趁机塞信,且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而李元景很满意她住进萧家,不用他再费心让她去与萧家人打交道。 不出意外的话,等前线的消息传来就是动手的时候。 就在沈潮云准备开口送客,门口突然传来乌泉的声音: “小娘子可算是醒了,我们将军紧赶慢赶终于赶过来了,夫人您站在门口作甚?里面是谁来了?” 话落,另外一道冷冽的嗓音响起:“谁在里面?” 萧夫人道:“霍将军,景王殿下正在里面和她讲话。” 沉稳的脚步声变快,声音由远及近。 小叔叔来了! 沈潮云登时精神一震,目光灼灼地朝外面看去。 与她的开心截然相反的是李元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霍勖,他的脸色倏地就沉下来,转身看见浑身肃杀之气的霍勖时,手背忍不住颤了一下。 霍勖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毫不客气地道: “谁让你来了?滚出去。” 第86章 萧将军危在旦夕 话里满满的驱逐之意,摆明了的羞辱。 李元景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面上的闲适顿时一扫而空,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起。 眉眼阴沉地看着眼前的身穿玄衣的男人,勉强扯出个笑道:“本王是来探望五小姐的,话已说完,本王想起府里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话说出口,该给他反应的沈潮云却没吭声。 她眸光专注热切地看着霍勖,明明只是分开了一晚而已,可她在看见小叔叔的那一刻,心底仍然丝丝的蔓延开了难言的亲近与思念。 每次见到他,心脏都会怦怦地跳动。 这兴许就是所谓的羁绊。 过了片刻,沈潮云才反应过来屋内还有多余的人,抬眸看向脸色黑的跟锅底似的李元景,随口道:“殿下一路慢走,有伤在身就恕我不能起身相送了。” 李元景:“……” 最后还是萧夫人开口道:“我送殿下。” 李元景目光沉沉地看着两人,甩下一句本王下次再来看你,就径直转身离开了。 等他一离开,屋内就响起了好几道噗噗的笑声。 乌泉没忍住哈哈地笑起来。 “小娘子你看到他刚才的表情了没有?那叫一个黑啊,怎么他还真想让你起身去送他啊,真是给他脸了,想的倒是挺美的。” 新月等人也跟着笑了笑。 沈潮云弯着眼睛也笑,方才绷紧的肩放松下来,掀开被褥站了起来。 摊手道:“我前面还想着要怎么开口让他走呢,没想到小叔叔你们就先来了,来的恰到好处,正好帮我把他给赶走了。” 话里话外透出来的嫌弃让众人又乐了乐。 霍勖闻言唇角翘了一下,收敛起周身的冷冽,淡声道:“方才的话说得好。” 沈潮云弯眸,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时,又有人从门外走进来,人未至声先到:“我听说景王殿下来了,小妹你还应付得来吗?” 萧婧顶着双红肿的眼睛急匆匆赶过来,就先看见了一屋子的人,在发现里面赫然还站着霍勖之后,那些着急担心的情绪才猛地一下散去。 反倒是众人看见她这个模样,纷纷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唯有猜到发生了什么的沈潮云保持着镇静,吩咐新月她们先去取些消肿的东西来,再另外上些茶点,这么多的人,够开个茶话会了。 当然,茶话会是没开成的。 霍勖趁着这个功夫,抽查了昨天教她的那些东西,又看着她练了几个大字。 没过多久,送李元景离开的萧夫人也回来了。 等人到齐之后,沈潮云便将方才和李元景的交谈和自己的猜测讲了出来,霍勖薄唇微抿,颔首道:“你猜的没错,西南那边却有异动。” 萧夫人脸色骤变,噌的就站了起来。 情绪失态地道:“将军说的可是真的?西南前线情形究竟如何了?” 萧婧的表情也很慌张。 沈潮云眉心紧蹙,抬眸紧紧地望着他,便听得他又说:“萧将军那边的情形如何我不知晓,不过凉州并州的兵马今日确实有调动的痕迹。” 这就意味着沈潮云先前所说并不为假。 景王那边调动凉州的兵马,为的就是在黑风峡谷埋伏围剿西南军,这一点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霍勖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女眷们,淡声道:“我已命人在两州内暗中收集他们起兵的证据,派遣前去支援的急行军也已快到西南。” 沈潮云最先冷静下来。 她掐着手心,深吸了口气道:“小叔叔派去的兵马能够起到救急的作用,另外还有托商队转交给萧将军的书信,如今的情况已经比预期的要好了。” “只要他们不要追击进入黑风峡谷,此诡计便决不能成。” 沈潮云抬眸望向他,寻求肯定似的问道:“小叔叔,我说的对吗?” 霍勖颔首:“对。” 她的眼珠是黑色的,可当有光线映在其中的时候,又显得如琉璃般剔透,黑得透亮。 明明自己还处在被人保护安慰的阶段,却已经学会了如何去安慰别人。 霍勖眉眼微沉,修长的手指屈起,轻轻地敲了下桌面。 萧夫人也很快镇定下来,她的情绪有些起伏,对着霍勖深深地拱了下手,道:“此次若老萧得以脱困,萧家当时刻铭记霍将军的恩情。” 说是救急,其实不亚于救命。 等事情败露,到时霍勖就要顶着帝王更深的忌惮。 霍勖侧身没受她的拜,而是让人去将她扶起来,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垂眸道:“夫人不必如此,事情还未真正解决,也还未到最后一刻。” 他们会不会走进黑风峡谷还未知。 霍勖话没说完,但他心里对萧将军还是会进黑风峡谷的猜测有七八分的把握,因为西南是有监军的,而这个监军就是朝廷派过去监视将领的眼线。 甚至,监军也有领兵作战的权利,隐隐凌驾于主帅之上。 萧将军忠于朝廷,在明知黑风峡谷是陷阱有埋伏的前提下不会进入,可若是有人逼他一定要进呢? 若是霍勖,绝对不会给监军开口的机会。 可萧仝泽却不同,萧家三代将军,到他这一辈已经引起了帝王的忌惮,为了保全在京的妻女,无论朝廷是想往西南军里塞监军还是二代,他都没反对过。 同理,监军让他进,他八成是会进的。 屋内的人都没有再说话。 沈潮云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有另一层意思,可琢磨半晌却久久不能猜透。 霍勖神色平静,语气也听不出来有在表达其他的意思。 就在这时,萧夫人却道:“我知道营救老萧的事很难为将军,此事我会让人密切跟进,不过我有另外一事想要请求霍将军,不知将军可否派俩得力的将士护送一下我的女儿前往西南。” 此话一出,萧婧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 “她的父兄在前线生死不明,不论到时前线战况究竟如何,她过去总能稳一稳局势,再不济……” 还能给他们收敛尸骨。 后半句话萧夫人没有开口,但霍勖明白了她的意思。 沉默片刻,他颔首道:“我会派人护送她避开耳目去到西南。” 萧夫人眼中含泪,再深深地朝他拱手拜了拜。 做完这一切,她就晕了过去。 第87章 萧夫人晕厥 萧夫人突然昏厥,直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 萧婧吓得脸色都白了,正好乌泉就在屋子里,当即让人将萧夫人扶上了床榻,细细地替她把起了脉,接着眉头却逐渐拧了起来。 过了半晌,他才收回了手,面色凝重地取出金针给她扎了几针。 沈潮云屏息凝神,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等将针取出来之后,乌泉才道:“夫人这是气急攻心才晕了的,我这就去让人煎一服安神汤来。只不过夫人这些日子殚精竭虑过甚,心有郁气而难发,还是要多养几日才行。” 想来也是这段时日太过为萧将军父子担忧的缘故。 以她如今这副身子,倘若西南前线当真传来不好的消息,她只怕是根本撑不下来。 乌泉无声地叹了声息,转身就去写药方了。 萧婧眼睛通红,蹲在床榻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母亲,脸上满是羞愧,娘本就为父兄担忧,可这个时候她还不懂事吵嚷着要去前线,让娘为她烦恼。 片刻,她伸手用力地抹了抹眼泪。 站起来对着霍勖道:“将军别把我娘刚才的话放在心上,我决定了,不去前线找我爹了,我要留在家里照顾我娘。” 霍勖眉梢微动。 沈潮云有些诧异,心里很能理解她的做法,只是…… 她看了眼躺在床上仍然紧蹙着眉头的萧夫人,想到她晕过去之前的交代,轻声道:“阿姐,你愿意留下来照顾费姨,她醒后知晓定会非常欣慰。” “但费姨方才决定让你去前线寻父兄,依我所见是极为认真的。” 萧婧听完仍是摇了摇头,红着眼睛道:“父兄重要,可我娘如今病倒了,身边不能缺了人照顾。” “我还是留下来的好。” 沈潮云一时哑然,再劝下去她就真成了要拆散人家母女的坏人了。 看着她们母女一躺一站的模样,她只觉得胸口堵了团气,闷得她难受至极。 萧婧又伸手抹了下眼泪,压下了心中的那点惊慌和无措。 使唤人去将她娘给抬回自己的院子里,将地方腾了出来,临走前拉着沈潮云的手,闷声道:“抱歉啊小妹,原本把你接过来是想让你住得开心点的,可现在没法陪你了……” 沈潮云反握紧了她的手,眉眼柔和,轻声开口道: “阿姐你说什么呢,费姨这会儿病了你心中担心着急,我也同样担心,我们之间就不必说这些话了,以后相陪的日子还长着呢。” 萧婧闷闷地嗯了声。 等她们离开,沈潮云便垂下了眼睫,心情沉闷地站在廊檐底下。 拢在袖子里的手慢慢地攥起来,她自认是个愚钝的人,可从刚才萧夫人的话里也能听出些言外之意来,她对萧将军父子脱困不抱希望。 恐怕是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就食不好睡不好。 只不过短短几日就已经心情积郁。 这时,身旁忽然多了个人。 霍勖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望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 “小叔叔,我是不是做错了?” 沈潮云心底涌起一阵阵的自责与羞愧,嗓音低落,喃喃道:“我不该将此事告知费姨的,这件事只会让她徒费心神,这才几日就累倒了。” 若是她不说的话,阿姐不会想着上战场,费姨也不会突然晕过去。 小姑娘语气蔫蔫的,透着一股惶惶。 霍勖低下头,只看见她圆茸茸的发顶,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头,道:“你没错。” “早知情还有缓冲的余地,若等西南前线的消息传回来,她们才突然知晓,只会更难以接受,更不会是现在安稳的情形。” 沈潮云闻言,仰起脸来看着他。 霍勖淡声道:“即便你现在不说,等前线消息传回你也是要告知的不是吗?” 再者,这段时日她为萧家的事又是奔波又是与李元景周旋。 既做了这么多的事,那就合该让人知晓。 “你提前知道此事却不告诉她们,等事发之后再说,她们只会怨你。” 霍勖直言不讳,低头定定地望着她,眼神清锐。 沈潮云心中的不安缓缓地散去。 她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我就是,没想到费姨会忽然晕过去。” 更没想到费姨在晕过去之前会说出那样一番话,也没想到她竟好似对西南的形势很不乐观,甚至不再阻挠萧婧去前线,好似是去收拾后事一般。 霍勖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听到这话,沈潮云悄悄地松开攥紧的手心,冒出来的汗被风一吹就凉了下来。 这番话让她沉闷的心情松快了些。 片刻,她抬眸望着霍勖,嗓音很轻地问道:“小叔叔,萧将军他们能平安回来吗?” 霍勖睁着双冷冽的眸子同她对视。 就在沈潮云觉得他不愿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也许能吧。” 声音也很轻,好似被风一吹就没了。 …… 西南,祁城边塞。 萧展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神色凝肃地领着一小队将士穿梭各个街巷巡防。 他的脸上还能看出几分少年的青涩,不过更多的还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即便这段时日的军营生活打磨了他身上的浮躁,使他看起来沉稳了许多。 父亲说了,西煌人南下就是选在秋冬两季。 所以这段时间要做好巡防。 巡防的时候,不仅仅注意附近有没有西煌人,在战事未起的时候更多的还是替城内的百姓做些事,比如帮大爷大妈修门修墙,或者修补屋顶。 “小将军又来了啊。” “要不要来我家坐下来歇一歇喝口水?” “小将军巡逻辛苦了。” 街上瞧见萧展带队的百姓纷纷笑着开口喊着。 听到这一声声的小将军,萧展不自觉地挺起胸膛,然后纠正道:“婶儿,是巡防不是巡逻。” 百姓们发出善意的笑声:“好好好,是巡防巡防。” 在调侃的笑声里萧展耳朵都红了,还是使劲绷着脸,然后提醒道:“最近西煌南下犯边的次数多,大家平时要是见到不认识的人多注意着点,及时上报。” 交代完,萧展便要去别的地方巡逻。 结果才刚走出去,就看见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是个小士兵。 “小少爷,沈记商行入城来给我们送粮食,您快去城门口看看吧。” 第88章 西域商队往西南送粮 萧展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 祁城还没到断粮的时候,平日里来送粮的都是朝廷送来的粮饷。 他也没听爹说过沈记会有商队来给他们送粮啊。 萧展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不管怎么样城里多点粮食总是好事,便道:“走,我们去城门口看看。” 城门,一支浩浩荡荡的骆驼商队就停在那里。 萧展来的算晚的,外面已经围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 他勉强从人群里挤进去,就看见他的父亲正在和商队为首的那个女人交谈,而她的肩膀上还停着一只青灰色的鹰隼,看起来威风凛凛。 萧展见状便没凑过去,而是看向了骆驼身上背着的粮食等东西。 他朝着骆驼走过去,这才发现这只驼队远不止他看到的这些,进城了的只是一部分而已,城外起码还有上百头的骆驼没进来,他登时就震惊了。 忍不住咋舌,就沈记商队的这个规模怪不得她们生意做得大呢。 ——掌柜真是有本事啊。 是的,沈记西域商队的掌柜也是个女人。 她姓秦,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只是大家都喊她秦掌柜。 就像沈记的家主沈行是个女人一样,她手底下的掌柜基本也都是女人,整个西域商队交托到秦掌柜手上已有二十余年,直到现在她还在不厌其烦地走商。 但是祁城从来不是商队会经过的城池。 所以萧仝泽在看见她时很诧异,不过两人多少有些交情,便笑着道:“这是刮的什么风把秦掌柜给吹来了,早知道我也能派人去迎一迎。” “不必了,只是受人之托而已。” “哦?受人之托?” 萧仝泽闻言顿时愣住了。 不等他开口询问,就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本官当是谁呢,原来是沈记的秦掌柜来了。” 众人纷纷抬眸朝后面看去。 只见穿着红色官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先是看了眼浩浩荡荡的驼队,眼里流露出一丝贪婪,而后才道:“从前也不见秦掌柜为前线运粮啊,这回是刮得哪门子风啊。” 秦掌柜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萧仝泽介绍道:“这位是朝廷派来的冯监军。” 冯监军的手背在身后,打量着眼前的人,姿态摆的高高在上 “行了,既然粮食送过来了,萧将军登记一下就收回库房,这么多的骆驼停在城里有碍观瞻。” 言语之间颇为轻视。 萧仝泽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人家好心来给前线送粮,不管怎么样都不该是用这种态度。 秦掌柜见多了这种人,懒得和他说话。 她直接看向萧仝泽,说道:“我不久前刚刚接到消息,知道我家小少主被陛下下令接回了京城,并且还给她许诺了一桩婚事,我感到很开心,所以才来送粮。” 说这话时秦掌柜面无表情。 “……”萧仝泽差点就以为自己听岔了,以为她说的是不开心。 “这些粮食是我从阳城买来的,为了庆贺小少主即将接管沈记。” 秦掌柜轻飘飘地睨了眼冯监军,冷声道:“某些人不要把粮食当做自己的所有物,沈记出的这些粮食不仅是给西南军的,更是给祁城百姓的。” 她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冯监军的脸色一变再变。 “怎么?难道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秦掌柜皱眉,冷冷地道,“陛下都没让沈记白出过粮食,你冯监军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你白得的吗?” 附近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冯监军气得脸色发青。 秦掌柜不再看他,直接道:“接下去就有劳萧将军帮忙分发一下了。” 说完,萧仝泽还没反应,冯监军就先气得甩袖离开了。 等他走后,萧仝泽才抱歉地朝她拱了下手,叹道:“方才实在很不好意思,冯监军这人没什么心眼就是嘴皮子很毒,那些话秦掌柜莫要往心里去。” “他是京城那边派过来的。” 秦掌柜目光深深地看向他,直言不讳:“所以将军就由着他踩到你的头上颐指气使?” 萧仝泽无奈地笑着摇了下头。 这时,站在他旁边的清瘦青年见状开口道:“将军也是没有办法,若是可以,谁又愿意整天有人在头顶横行霸道蛮不讲理呢。” 她挑眉,看了过去。 “好了楚墨,在外面不要随便说话。” 萧仝泽皱了下眉,说话的青年便闭了嘴,又朝着秦掌柜笑了笑。 秦掌柜多看了这个楚墨几眼,在他察觉到不对之前收回了视线,朝萧仝泽抬了抬下巴,道:“我家小少主既然回京,那必然少不了萧家的帮衬,我那儿有张新得的狼皮赠与将军。” 闻言萧仝泽愣了一下。 然后连连摆手,道:“不必,即便是帮衬那也是我夫人的功劳,与我无关,无功不受禄。” 秦掌柜翻了个白眼:“所以我才请你和我一起过去,陪我去挑些夫人和萧小姐会喜欢的东西,到时我去了京城,再转交给她们。” 发现自己意识错了的萧仝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没答应下来,而是把正在看骆驼的儿子拎了过来,道:“这是我儿子萧展,粮食入城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就让他跟着秦掌柜你走一趟吧。” 莫名被拎过来的萧展怔了怔。 听完前因后果之后,少年眼睛顿时亮起来,拍着胸膛保证道:“我肯定能挑出让母亲和妹妹喜欢的东西!” 秦掌柜打量了他一眼,道:“行,走了。” 萧展乐颠颠地跟在她身后离开了。 而萧仝泽则是带着楚墨去登基这批入城的粮食,楚墨回头扫了眼离开的两人,没发现异样,但还是给人群中的某人使了个眼色,对方便跟了上去。 他这才放心地收回了视线。 萧展跟着她一路朝外面走,这才发现除了骆驼之外还有许多的板车,这些板车上面都是粮食。 一路沉默无言,直到走到了中间的马车。 萧展有些无聊,想了想开口道:“秦掌柜,你就放心吧,我娘她们肯定会照顾好小妹的。” 话才刚说完,秦掌柜就从里面取出了张狼皮塞进他怀里。 他只得忙手忙脚地抱好。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手里被人塞了张纸条一样的东西,怔愣地抬眸看去。 刹那间对上了秦掌柜严肃的眼神。 “交给你父亲,别让任何人知晓。” 第89章 叛国的信 秦掌柜的西行商队来了又走。 没有在祁城多加停留,当天就率领着驼队离开,这让不少暗中盯梢的人松了口气。 西南祁城发生的事暂时还未传到京城。 而萧夫人才昏厥过去了没多久,很快就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喊不醒,梦中还在不停呓语,像是被魇在了梦里醒不过来。 萧婧完全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当场就手忙脚乱起来。 幸好,府里的老管家站出来稳定住了局面。 沈潮云得知消息之后,就立马带着乌泉赶了过去,在给萧夫人又施完一次针后,他面色凝重的叹道:“前头夫人晕过去,我便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是最坏的情况了。” “夫人这是心病,接下去就看她自己能不能扛过来了。” 说完,萧婧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沈潮云霎时一愣,连忙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眉眼间尽是着急,仍强迫自己尽快镇定下来。 “乌大夫,还请不管如何一定要保住费姨的性命,需要什么你可直接提。” “小娘子放心,乌某定会竭尽全力。” 乌泉明白她的担忧,看了眼脸色惨白的萧婧。 想了想,认真地提醒道:“夫人的情况还没到最坏的程度,这几天萧小姐尽量陪在她的身边说说话,可以激发她的求生意识,只要扛过来就好了。” 说白了,萧夫人这种情况就是受到的打击太大没承受住。 毕竟丈夫和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她身在京城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发展,甚至因为过于了解丈夫的性格,为猜到他会赴死而感到痛苦。 痛苦与无能为力交杂的情绪,让萧夫人饱受折磨。 乌泉说:“幸好是这会儿被发现,若是再晚一些,只怕是难以回天。” 沈潮云的手指蓦地用力,唇角抿紧,心慌意乱。 “小妹没事的,别担心。” 萧婧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勉强朝沈潮云笑了笑,紧紧抓着她的手,嗓音听起来有一丝的颤抖,语气肯定地道:“我娘不会就这么抛下我的,阿爹和我哥还没消息传来,但我也是她的孩子。” 沈潮云迎上她慌张的眼神,默了片刻,靠近拥了过去。 下一瞬,就被人用力地搂住了。 啜泣声落在耳畔,像是落了一场噼里啪啦的大雨。 两只小狼依偎在一起取暖。 · “但其实真没那么严重。” 乌泉再次开口解释道:“萧夫人原先并不是整日待在后院之中的妇人,十几年前无论萧将军去哪里平叛或战事起她都随军,也曾是个鼎鼎有名的女将。” “所以她的身体底子很好,再加上有女儿在旁,她肯定能扛过来的。” 沈潮云眼睛还红红的,目光幽幽地望着他。 “这话你在屋里的时候怎么不说?” 害得她和阿姐白白哭了一场。 乌泉对上她谴责的眼神,直呼冤枉,大声为自己辩驳道:“这是医者的本事!我看你们已有郁结于心的前兆,所以才借着这个机会让你们好好发泄一场!” “难道小娘子不觉得哭完之后好受多了吗?” “……” 沈潮云和他对视了几息。 见她不说话,乌泉就知道自己说对了,他哼了声道:“我可是师承神医,这世上就没我治不好的病,怀疑什么也不能怀疑我的医术。” 沈潮云确实觉得有些神清气爽。 见的确是自己冤枉了他,便主动爽快地拱手拜道:“是我错怪了先生,我向您道歉。” 道完歉,忽然间她又想起来了什么,问道:“你既说阿姐有郁结于心的前兆,那她可是也要喝些安神汤之类的汤药?” 那是自然。 乌泉早就已经将要煎的三份药安排下去了。 听到这里沈潮云才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提起了心。 只是这样一来的话萧婧就没法去西南前线,她们只能在京城等着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也不知萧将军是否还会做出上辈子追击黑风峡谷的决定。 她看了眼屋外湛蓝的天,心想千万不要还和前世一样。 · 正如乌泉所说,萧夫人的确扛过来了。 当天晚上高烧便退了下去,只是俗话说病去如抽丝,她也不例外,低烧缠绵反复,但精神是好的。 接下去几日身子也养得越来越好。 萧婧就像是忘记了之前提出要去前线的事情,专心在床边侍疾。 尽管她一直在说自己不要喝药,但沈潮云还是坚持每天给她带药,沈潮云承认自己也有小心思,想看看萧婧也被黑乎乎的药苦到的表情。 谁知萧婧喝药十分利落,表情都不带变一下。 最后被苦到脸色扭曲的还是只有她。 沈潮云只得叹了一声。 就这么平静的过了几天,沈家似是陷入了麻烦腾不出手来找她,李元景那边隔两天就会派人上门送些东西,让人告诉她好好养伤。 唯一的波澜,大概就是崔园那边传来了消息。 崔公知道她不便往返城内城外,所以体贴地不让她为难,说是帮她在京城里找了个老师暂时教着,等京城事了,她方便之时再去崔园上课。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沈潮云就很是紧张。 不知这位老师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性子,好不好相处之类的。 结果担惊受怕了两三天,根本没人找上门来。 沈潮云还拿着信去问了每天固定过来一趟的霍勖,但他也说不知道崔公选的是谁,总之不是他的弟子,就是他弟子的弟子,用不着担心。 听得他这么说,沈潮云紧张的情绪才有所缓解。 等李元景再次出现在萧府,支开人把那封信交给她之后,明里暗里表示他仰慕萧将军良久,可萧将军却对他疏远有余,他感到有些难过。 ——“所以本王想让你帮我把这封信放到萧将军的书房。” ——“等将军凯旋回京后,他在书房看见信,就自然能明白本王的心意。若他仍不愿与本王结交,那本王也认了,你会帮我的对吗?” 沈潮云伸手去接信,朝他点了点头。 就在她摸到那封信的刹那,李元景忽然道:“你可认得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信封上写着萧将军亲启。 沈潮云瞥了眼,然后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佯装失落地道:“殿下您是知道的,沈夫人并未请夫子教我识字……” 说完,她的脑袋就耷拉了下去。 李元景最后的那一丝不放心也收了起来,又叮嘱了一遍才离开。 就在他前脚离开之后,门房那边忽然有人来报,说是: 去岁状元郎王慎求见。 沈潮云:“?” 第90章 王慎,状元师兄? 沈潮云有些懵,甚至想不起来王慎这个人是谁。 只是依稀听旁人说过,本朝状元郎一般都是直接进翰林院担任正六品编撰,所以上门来的王慎她应该喊一声王编撰或者要喊王大人。 她捏着信,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他当真是要见我?” 门房点头道:“是的,小姐。” “那你去将人请过来……罢了,我去前厅见他。” 沈潮云说到一半改了口,她将信揣在怀里贴身放好,便起身往外走去,新月等人当即也跟上。 她想不通这样的人好端端来见她做什么。 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自己和他到底是否有过交集或者任何接触。 沈潮云刚走到前厅,便瞧见站在檐下那道修长的身影,宛如青竹一般,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圆领锦袍,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让人感到望而却步。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看了过去。 看见沈潮云之后便笑了起来,清冷孤高的气质瞬间散去,青年眉眼清润,嗓音犹如清泉滴石一般泠泠作响:“在下王慎,冒昧上门,还望小师妹不嫌我叨扰。” 沈潮云顿住了脚,迟疑地朝他叉手见了一礼。 这声小师妹喊出口,她心里对他的来意顿时升起了隐隐的猜测。 “大人您是来……” “我是受老师所托,特来为你启蒙的。” 王慎朝她笑了笑,从广袖里取出一本三字经,在半空中晃了晃。 沈潮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眼睛倏地睁圆。 她怎么也没想到,老师说的人竟然会是在朝为官的官员,更没想到新科状元郎王慎竟然是崔公的弟子,这件事压根就没人知晓! 来的这么突然,她半点准备都没有。 “不知是师兄前来,方才有所怠慢还请师兄见谅。” 沈潮云连忙又朝他拱了下手。 接着就请他走进前厅,又赶忙让仆人去准备茶点。 “不必如此麻烦,我非是来做客,而是来当先生的,”王慎笑着拦下她,摇头道,“而且应该是我不请自来,小师妹用不着这般惶惶。” 沈潮云闻言微顿,眨了下眼睛。 看着他,迟疑地说了一句:“那,我先带师兄去书房?” 刚及笄的小姑娘似乎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咬字间带着一股生疏和紧张,偏偏那双眼睛灵动非常,又透着几分沉静与从容。 的确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王慎笑了笑,点头道:“好。” 听得他这么说,沈潮云不由得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头让新月带路,而自己则是走在了王慎身边。 哪怕他看起来再平易近人,可身上透出来的疏冷却做不得假。 “听老师说,小师妹近来是由霍师兄来启蒙的?” 沈潮云嗯了声,道:“小叔叔每日过来教上一个时辰,之后便由我自己看着书本学习。” 王慎了然,又问了些她如今的进度之类的问题。 早在收到崔园来信之后,沈潮云就找到了还卧床修养的萧夫人,然后就近腾出了一间空屋子做书房,里面的布置也早早地都做好了。 等将王慎请入其中坐下,沈潮云便感到了庆幸。 还好她有所准备,不然等人找上门来却发现根本不成样子,只怕是要将他给气走。 一路上都是王慎开口问,沈潮云回答他的问题。 他伸出食指在桌案上抹了抹,见是干净的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道:“小师妹难道就不好奇,我为何是今日才来找你吗?” 沈潮云抬眸望过去,却迎上了他戏谑的眼神。 她微微一顿,最后还是没能抵住好奇,坦诚地点头道:“那师兄为何是今日才来?” 听她当真问了出来,王慎顿时笑出了声。 “自然是因为今日是休沐日。” “……” 意料之外的回答,沈潮云整个人都呆了呆。 方才在来的路上她想过很多缘由,可唯独没有想到这一条,官员需要当值这个概念几乎不存在于她的脑袋里,乍然听见还有些懵。 但很快她就收敛起了这种流露出来的茫然神色。 她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那师兄以后只有休沐日会过来给我上课吗?” “问的很好,”王慎朝她笑了下,“庆国官员十五日一休沐,我既受老师所托自然不会半月只上一堂课,每隔一日我就会来府上。” 闻言,沈潮云这才放心下来。 若真的只有休沐日才来,那她还不如好好地跟着小叔叔学呢。 这时,青鸢也将她的书还有沙盘拿了过来。 刚才在来的路上王慎已经摸过她的底了,启蒙类的东西并不难讲,只不过这第一堂课,他并不准备对着书本照本宣科地教下去。 沈潮云都已经把书打开了,却听见他说道: “其实两刻钟之前我就已经到了萧府门口。” 她诧异地抬眸望去。 王慎不紧不慢地说道:“可就在这时我看见景王殿下匆匆地进了萧府,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应当是来找小师妹的对吗?” 沈潮云下意识蹙了蹙眉。 先是坦诚地嗯了声,接着便道:“不过我想这件事应该与我们的课没关系。” “可以有关系,”王慎轻笑着道,“实不相瞒,当老师说他给我们新收了个小师妹之后,我便将近来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都调查了一遍。” 沈潮云倏地一惊,眉眼瞬间变沉。 王慎道:“故而我能确定,景王频繁登萧府的门并不正常,你在沈府之时他并未这般频繁地探望过你。” 王慎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笑了笑,仍是那副清润的模样,道:“虽然背后诋毁人算不上君子所为,可我还是得说一句,景王此人并非小师妹的良配,他心思深沉非你能比。” 见他说的是这些东西,沈潮云黑眸里的戒备才散了些。 说完,王慎又道:“不过从小师妹近来的行为也能看出来,你对景王已有所防备,似是看清了他的为人,是师兄多嘴一提了。” 沈潮云眉心一跳:“……” 她实在忍不住,说道:“师兄你的话真的很多。” 小叔叔估计一天才说这么多的话。 而他这么短短的时间,一句接一句就没停下来过,她都没见过这么能讲的人。 第91章 针对萧家的阴谋 王慎听到这话微微一愣,旋即又哑然失笑。 难怪老师说,新收的这个小师妹别的优点暂时没看出来,但目前来说最大的优点就是坦诚和聪慧。 的确是有够坦诚的。 起码王慎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他话多的。 但沈潮云的眼神太过真诚,以至于他根本没办法将这话曲解成别的意思,她是真的觉得他话多。 “行吧,这件事你不愿说,师兄自不会强求。” 王慎说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不过师兄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边关将领不得与朝中皇子来往密切,景王频繁上门会引发旁人对萧家的忌惮。” 他笑着抬眸望去。 旁人的忌惮?沈潮云闻言眉心微蹙,目光打量地看着他,心里揣测着他说这话的意图。 思索片刻后无果,只得暂时敛起周身的戒备。 遂起身,朝他拱手又行了一礼,垂眸淡声道:“多谢师兄提醒,我都记下了,等下课后便会去同萧夫人说起这件事。” 年纪小小,戒备心倒是强。 王慎挑了下眉,到底没再说些什么,反正他想知道的都已经试探到了。 他笑着翻开书的第一页,缓缓开口道:“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是对孟子观点的提炼,也是他最先提出人性本善的说法,在《孟子·告子》中曾提出……” 说罢他顿了一顿,似是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对了,你知道孟子是谁吗?” “……知道!” 沈潮云眉头又是一跳。 刚才在来的路上她不是说过目前的进度了么?他怎么还是从第一句开始教? 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王慎轻笑道:“每本书每个人的理解都是不同的,霍师兄虽教过了你,但也只代表一种教法,或许你更喜欢我的教法呢?” 沈潮云:“……”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种隐隐的预感,日后怕是再没有这般清静的时候了。 ·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哪怕已经提前认真学过一遍的沈潮云,也不得不承认王慎确实教的很好,与霍勖教得截然不同。 哪怕是小小的字怎么写他都能引经据典一番。 上到天文,下到地理,甚至能从历史长河中随机挑选名人典故来给她当解闷的故事说,就连外面啼叫的鸟儿是什么种类他都能说得清楚。 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懂的东西。 经他的口说出来的东西,沈潮云也很神奇地没有不懂的地方,甚至之前课堂上霍勖没说过的方面他也补充了,颇有一种查漏补缺甚至拓展的意味。 一堂课上的沈潮云目眩神晕,意犹未尽,心驰神往,恨不得翻书把他说的每句话都找出来。 但他说得很杂,她只能先将他提到的书名记下来,等结束后再去翻翻霍勖送她的那些书里有没有,可当她露出这种表情,王慎就会说上一句: “不过你就暂时别想了,你认的字不多,看不懂。” 虽然他说得对,但沈潮云就很气。 她的情绪往往都会从眼神里流露出来。 王慎见此,甚至还有心思嘲笑。 沈潮云总是会被气到狠狠磨牙,可听他引经据典又解释了一段话之后,这股气又憋不住散了,心里又期待着他再多多说一些。 幸好天下读书人并非都是他这副样子。 一堂课结束,王慎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便施施然揣着书起身。 沈潮云也跟着起身,接着从新月的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食盒,走到他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先从衣袖里取出了个木盒递给她。 “初次见面,这是师兄给你的见面礼。” 王慎笑眯眯地开口,瞥见她手中的食盒便说道:“这是小师妹给我准备的?” 沈潮云被他的直接搞得有些怔愣,下意识点头回答:“是,因师兄来得突然,我来不及准备别的东西,就让厨房做了几样吃食。” 话才说完,手里的食盒便被他提走了。 他摇了摇头道:“不用准备别的,师兄这一生没别的爱好,就好吃,师妹这见面礼送得正合我意。” 沈潮云没想到还有这样巧的事,她眨了眨眼睛,突发奇想道: “那不如我送师兄一个厨子?” 王慎:“……” 王慎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 送走王慎,沈潮云的心情顿时好起来。 但想起李元景来过,她翘起的唇角就又压了下去,伸手摸到放在衣襟里的那封信,她脸上的笑很快敛了起来,径直去见了萧夫人。 三人坐在床边,一起看完了李元景给的那封信。 不出所料,这就是一封伪造的萧仝泽与西煌皇帝之间的来信:信上说只要萧仝泽愿意投降西煌,就能立刻封他为大将军,金银珠宝良田万顷,想要什么都能给他。 有这封信,若是再加上黑风峡谷之战的战败。 无论萧仝泽是否活着,他都必死无疑。 萧夫人捏着信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气极反笑:“好啊,他们就这么想要置老萧于死地,做这事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感到心虚吗!” 这百年来,萧家都在替庆国镇守边陲。 一代又一代的男儿女儿战死沙场,才没让西煌乃至南方诸国侵犯庆国半步! 结果竟然要用这样恶毒的法子来毁了萧家的名声。 萧婧气到眼睛都红了,将李氏皇族上上下下都骂了一通,破口大骂的那种。 沈潮云没有拦着她们发泄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 反正这里是萧家,她又提前将伺候的下人都支使了出去,眼下屋子内外只有她们三人,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最好是能骂个痛快。 等她们差不多停下来了,沈潮云只能压下心中的不忍,开口道: “李元景今日能来送这封信,说明西南那边的情况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萧婧闻言愣了一下。 萧夫人对此早已有所预料,脸色凝重,低声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不论前线情形究竟如何,这场针对萧家的阴谋都避不开我们母女。” “他们想要老萧死,也想要我们死。” 这封伪造的叛国信就是证据。 他们要的是萧家就此倒下,然后再也不能起来,赶尽杀绝。 萧夫人冷声道:“既然他们要这么做,那我们也不会束手就擒!” 第92章 催促他脱衣服,其实是在耍流氓是吗? 沈潮云心情沉重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走上回廊的时候又忽地顿住,回头看了眼站在门口同她摆手道别的萧婧,勾起唇角朝她笑了一下,脑海里又回想起了萧夫人方才那番决绝的话: ——“他既想让我们死,那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沈潮云心里既庆幸萧夫人能有这般昂扬的战意,可又担心她在这场针对萧家的阴谋里冲锋会受伤。 这件事不外乎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萧家都是最惨烈的那一个。 她抬头,看着明媚的天空被乌云所遮挡,天色慢慢的昏暗下来,好似风雨欲来。 很快,第一场秋雨就落了下来。 屋外那些泛黄的叶子被噼里啪啦的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电闪雷鸣。 沈潮云只能从窗口的桌案转移到屋子里面。 檐角啪嗒啪嗒砸落的声音,在她的心里砸出了一片涟漪,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手里的书半个字也看不进去,于是只好又将窗户支起来。 懒懒地趴在窗边的桌案上,仰起头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直到外面传来一阵偏快的脚步声,身披蓑衣的男人经过窗口,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又退回来低头看她,而斗笠上的雨水受到倾斜,啪的一下—— 滴落在了她小巧的鼻尖上。 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倏地站起,眼睛发亮,惊喜地道:“小叔叔你来了!” 霍勖摘下湿淋淋的帽子,轻轻晃了下脑袋甩去雨水,挑眉道:“嗯,你在这儿做什么?” 沈潮云道:“下雨屋子里闷,我来窗边透透气。” 说着,她就准备绕去屋子外面见他,可却发现有点远,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点子,她仰起脸,朝他笑着眯起了眼睛:“小叔叔,你拉我一把好不好?” 霍勖:“?” 话落,一只纤小的手伸到了他的眼前。 沈潮云将桌案上的东西都搬开,脚踩在了桌案上面,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他,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想爬窗,让他帮忙。 霍勖眉梢微挑,好笑地看着她战战兢兢地踩在桌案上的样子,一瞬间好似幻视很久之前养的狸奴,只是将一张纸放在它的背上,它就会露出这副艰难的神情。 伸出手握住那只纤小的手。 微微泛凉的大手直接将她的手包在了掌心里,冷热相碰,沈潮云下意识抖了一下。 这时懒散疏冷的嗓音响起:“我拉了。” 话落,一股大力便将沈潮云往窗外一拉,在她跳下窗的刹那,而他的另一只手虚虚地握住了她的腰,待平稳落地之后才松开了手。 听到声音赶来看的新月等人:“!” 沈潮云有些兴奋地在原地跳了跳,说道:“幸好小叔叔你拉着我,不然我都怕自己把桌案踩塌了。” 话音刚落,额头被便冰凉的手指弹了一下。 霍勖有些无奈地道:“再来十个你踩上去它也不会塌的。” 就她这样轻飘飘的体重,到底是什么给了她这种错觉? 沈潮云捂着额头朝他笑了笑,被他的手冰得嘶了声,连忙伸手拉住他身上的蓑衣就往屋里走,催促道:“快,小叔叔,我们去屋里烤火。” 霍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眼攥着蓑衣一角不放的手。 明明被他的手碰一下都觉得冷,却还能攥住被水打湿的蓑衣,甚至拉着他进了屋。 进屋之前,他就将湿淋淋的蓑衣脱了下来。 只是里面的衣裳也不可避免地也湿了,甚至还在往下滴水。 看见这一幕,沈潮云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眉头拧了起来,转头对着新月交代道:“你去费姨院子里问问有没有男子的衣裳,尽快带一套回来。” 她这里没有霍勖能穿的衣裳。 新月明白,当即便出门朝着主院走了过去。 青鸢则是立刻去了小厨房,让他们尽快煮一锅姜汤出来。 见霍勖看了过来,沈潮云绷着脸将他拉到了炭盆前,强调道:“湿了衣裳不换是会生病的,小叔叔你快把外衫脱下来。” 看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霍勖眼神微变,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反问道:“你淋雨病过?” 沈潮云想也没想就点了头,回想起那次来势汹汹的高烧她还有些心有余悸:“我那次差点就死了。” 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 也是秋天,山林里吃的东西很多,再加上还要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囤柴火,她几乎整天都在山里跑,也只有秋天她才能吃得饱一些。 然后有一天,她在山里捡柴火的时候下了大雨。 雨天山路泥泞难行,于是不得不在山里找了个洞穴在里面躲雨过了一宿,当天晚上就冷得海军神哆嗦,意识也变得昏昏沉沉的。 后面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才下山回到了庄子。 还被庄子上的嬷嬷大骂了一通。 “然后我就当着她的面晕了过去,真的是半点意识都没有了,等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结果发现把嬷嬷吓得瘦了得有三四斤。” 再说起这些事,沈潮云有些恍若隔世的唏嘘。 霍勖的眼神却在刹那间变得冷戾。 沈潮云没注意到这一点,而是又强调道:“来给我看病的大夫说我那就寒邪入体,就是因为我穿着湿衣裳过了一夜,所以不能穿湿衣裳。” 她知道小叔叔肯定明白这些事。 可她还是忍不住催促强调。 兴许是那次的经历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导致她再碰到类似的事很难控制得住自己。 霍勖起身,让侍女去将屏风搬过来横在两人之间。 他在屏风后脱了外裳。 青燕也适时地将刚准备好的炭盆送了过去。 隔着屏风,两人各烤各的火。 沈潮云先是迷茫地张了张嘴,接着脑袋里才冒出来一系列什么男女大防、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 下一瞬,她的脸噌的就红了。 绯色从脸蔓延到了脖颈,连耳朵都红了个彻底。 只觉得屁股底下的坐凳好像放了钉子一样,让她坐立难安。 所以,她刚才一个劲催促他脱衣服,其实是在耍流氓是吗? 第93章 太过孟浪把小叔叔吓跑了? 沈潮云想到这点,只觉得呼吸都凝滞起来。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屏风,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却忽然看见屏风后的人影在宽衣解带。 下一瞬,玄金色的外裳被搭在了屏风上。 她:“!” 沈潮云又唰地转过了头去。 霍勖习武,他的耳力原本就比旁人更敏锐一些,所以屋里另外那道清浅的呼吸声他一直都听得见。 但是从方才开始,她的呼吸便乱得一塌糊涂。 时而急促,时而屏息,快快慢慢,犹如珠落玉盘。 霍勖纵是再能猜人心思,可也没法凭着变化的呼吸声去猜出她在想什么,只能归结于他的存在,到底让她在屋里感觉到了不自在。 原本他也没过真的在屋里脱衣裳。 哪怕有屏风隔档,终归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只是先将湿透的外裳脱下来而已。 霍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隔壁可备有浴桶?” 嗯?沈潮云乍然听见询问声,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他,下意识想要看向他。 但身子刚转了一半又想起来什么,默默地又转了回去。 点了头,瓮声瓮气地道:“有的。” 霍勖闻声抬起眼皮,望向屏风,影影绰绰映着个埋起来的身影,倒像是一朵自闭了的蘑菇精。 他的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片刻后垂下眼睛,移开视线。 “让人将热水提去隔壁,我去那里沐浴。” 说完,便转身大步地走了出去。 等脚步声消失,沈潮云才转头看向门外,没看见他的身影,只看见了地面留了一地湿漉漉的脚印。 沈潮云不自在地揉了揉耳朵。 直把耳垂揉得通红,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心想: 不会是她太过孟浪把小叔叔吓跑了吧? 忽然,余光瞥见屏风架子上搭着的外裳,她又想起这件衣裳穿在小叔叔身上的样子,她深吸了口气,揉着眉心道:“青鸢,将小叔叔的衣裳拿去洗了。” 站在门口的青鸢闻声,这才进了屋子。 · 一刻钟后,穿着简单劲装的霍勖才重新出现。 沈潮云正在调整姜汤的位置,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喊道:“小叔叔你洗好了?” “嗯,”霍勖懒散地说,“在做什么?” 他的装束与方才没什么不同之处。 除了头发披散后用木簪挽起,便是换了身颜色更深的蓝色外裳,做工的精细程度虽说无法与方才那件便服相比,可却将他衬得极为挺拔清瘦。 ……好似还多了些不一样的气质。 沈潮云说不清是什么气质,就是有种落地的感觉,这种感觉稍纵即逝。 她摇头:“没做什么,这是厨房那边煮好的姜汤,这碗是小叔叔你的,然后这一碗是我的。” 霍勖低头,挑了下眉。 桌上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碗,一碗满满当当褐色的姜汤,另一碗则是只有半碗的样子。 他抬眸看向了她。 沈潮云朝他眨了下眼,稳着表情,伸手就将那碗少的姜汤端在了手里,淡定地道:“小叔叔快喝。” 说完,就面不改色地低头喝汤。 霍勖很轻地哼笑了声。 随后端起姜汤碗便一饮而尽,再挑眉望去,就见她喝了半天碗里的姜汤好像纹丝不动。 他扬唇笑道:“你要给我表演复原术吗?” 什么复原术,这分明就是敌不动我不动术。 沈潮云:“……” 见他发现,她便放下碗,小脸顿时就是一垮,闷声道:“我不喜欢姜的味道,但这锅汤是乌先生盯着煮出来的,说一定要让我喝。” 可是她根本就没有着凉受寒啊! 她为什么也要跟着喝汤! 霍勖看着她这副生闷气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下,道:“乌泉是担心我身上的寒气过给了你。” 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偏头吩咐道:“去拿些红糖过来。” 青鸢应声,当即命人去取了红糖给他。 霍勖熟练地把红糖扔进碗里,耐心用汤勺搅拌直至化开,这才递给了沈潮云:“尝尝。” “姜汤辛辣,用红糖佐之可中和它的味道。” 沈潮云略显迟疑地接过碗。 低下头,用鼻子轻轻地嗅了嗅,先闻到了一股甜味,果然再没有那股冲鼻的姜味。 她抬起头看了霍勖一眼。 然后试探性地用汤勺喝了一小口,眼睛瞬间惊喜地亮了起来:“好喝!” 姜味还在,只是红糖的味道将它给压制住了,喝起来不再是姜汤,而是更像红糖水。 沈潮云喜滋滋地喝完,连眼睛都弯了起来。 霍勖翘了下唇角,转头吩咐道:“日后记得让厨房给你家小姐煮红糖姜汤。” 青鸢当即哎了一声。 一碗滚热的姜汤下肚,沈潮云只觉得四肢百骸好似都热了起来,因雨天而有些迟钝的脑子终于转了起来。 她诧异问道:“今日雨下得这么大,小叔叔怎么过来了?” 霍勖瞥她一眼,淡声道:“自然是来上课的。” “……” 提到上课,沈潮云就想到上门来的王慎。 再看冒着雨也要来给她上课的小叔叔,心底莫名有些心虚,斟酌着说道:“小叔叔,前不久翰林院编撰王慎王大人上门来,言明他是老师为我在京城里找的老师。” “自今日起,将每隔两日来府上上一次课。” 她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小叔叔若是公务繁忙的话,可以不用再每日赶来给我启蒙。” 霍勖眉梢微扬,唇角微微向下撇了下。 屈指在腿上点了点,拖长嗓音哦了声,道:“所以你是觉得王慎教的比我好了?” 沈潮云立刻摇头道:“绝对没有!” 真是冤枉,她从来都觉得这是两人的教学方式不同而已,说不定老师的方式也和他们截然不同,一前一后只是巩固和加深了对知识的印象而已。 见她慌里慌张地解释了一大通,霍勖的唇角才弯了弯。 他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随后点头道:“王谨行出身琅琊王氏,他的博学多闻自然是超过我,你能跟着他学习是件好事。” 沈潮云诧异地捧着水杯看他。 霍勖由着她打量,接着话锋一转,说道: “不过此人颇向往魏晋风尚,故而行事言辞会有些出格,若他什么地方惹恼了你尽管直言,他若还不改,你可以遣人来告诉我。” 她就知道后面肯定跟着一个“不过”。 沈潮云终于放下心来。 第94章 你无需害怕,因为尽在掌握之中 王慎在琅琊王氏当中算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此人自幼聪慧,三岁能诗七岁能文对他而言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正因他早早显露了天分,欣喜若狂的琅琊王氏便想方设法为他寻找名师。 可世间名师本就难寻。 更别提王慎择师还有自己的一番要求在其中,若是不合他的心意,哪怕是当世大儒他也能转身离开。 由此可见,此人身上的确又几分魏晋风度。 沈潮云还没学到这部分,可听到魏晋风度这四个字与王慎联系起来,她的脸色就有些古怪。 所以,所谓的魏晋风度其实就是过分随性么? 霍勖笑着纠正:“是能言敢言。” 沈潮云好奇地问道:“所以他拜到老师门下,是他和老师的双向选择?” 是的,因为当时崔老爷子才辞官不久,还没完全放下朝事。 这时候王慎这个敢说直话真话的小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个谏臣御史的好苗子。 他是老了,不能再上朝堂骂人。 但是他可以培养出个能骂人的弟子,来代替他进入御史台,做个能言敢言的谏臣。 霍勖曾经和王慎见过几面,只不过那时他虽崭露头角,到底人还小,也就是个六七岁的小孩,纵然他言语颇有挑衅,霍勖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思及于此,他垂眸看了眼兴致勃勃的沈潮云。 见她一副爱听还想再听的模样,没忍住屈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提醒道:“虽说他是崔公弟子,不过此人立场不明,你不可多信。” 沈潮云嘶了声,用手捂住了额头。 听到这话连忙点点头,然后解释道:“我没有信他,只是他今日上门前来正好遇到了李元景,他已经将那封信交给我了。” 霍勖蹙眉:“他说什么了?” 沈潮云将王慎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摇头道:“若是只从字面上来看的话,他的确是在提醒我,可我想不通他为何要提醒我。” 别说是出于师兄妹的情谊,他们今天才见第一面。 哪有什么狗屁情谊。 沈潮云提出自己的猜测:“莫非琅琊王氏所支持的并非是这位,而是别人?” 这样倒是说得通他为何会出声提醒,因为他肯定不愿看见因为她的缘故,萧家支持李元景。 可他估计没想到的是,李元景要的不是萧家的支持,而是想要搞垮萧家。 霍勖淡淡摇头:“不是。” 他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道:“琅琊王氏素来会在所有可继承皇位的皇子身上押宝,谁继承大统再效忠谁,他们肯定也有人支持景王。” 能让王慎这么做,除非他知道了什么…… 霍勖微微眯起了眼睛。 沈潮云还在思索,便听见他说道:“我会让人多注意王慎,你平日里只将他当师兄对待即可。” “我会的。” 她应了声,紧接着又将萧夫人看了信的反应讲了。 沈潮云眼睫微颤,最后还是忍不住向他倾诉心里的担忧,小声道:“小叔叔,费姨这样让我有些担心,我总觉得她是奔着玉石俱焚而去的。” 若真这样,到时恐怕比前世还要更艰难。 她更担心的是,会不会是因为她的插手改变了原有的轨迹,可最后却又会被修复成最初的结果。 霍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那日我在你们面前说的话可还记得?” 上一次见面就是几天前的那次。 沈潮云闻言点点头。 他薄唇轻启,淡声道:“那你就不该感到担心。” 她错愕地抬头看向了他。 “我们虽不知前线战况,可私底下别的地方的准备却丝毫不少,相关证据都已经在来京的路上,无论这场战况究竟如何,这纸御状都告定了。” 霍勖定定地看着她:“有我在,我们不会输,明白吗?” 他的嗓音低沉,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自信。 沈潮云的手指微蜷,张了张嘴,半晌才深吸了口气说道:“明白了。” “不,你还不明白。” 霍勖摇头。 沈潮云被他说懵了:“?” 他的眉峰紧紧拧了起来,靠近她,沉声道:“你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你在害怕?” 凝重的语气里透着浓浓的疑惑。 闻言,沈潮云的心却倏地漏了一拍。 她咽了咽喉咙,对方逼近时带来的压迫感极强,冷冽的眉眼此刻看起来好似重新聚齐了不散的霜雪,她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子。 偏过头,矢口否认:“我没有。” 沈潮云握紧手,忍不住强调道:“我只是觉得谨慎些比较好,总会有些我们无法预知的意外发生。” 霍勖那双漆黑的眼眸盯着她看了半晌。 可她却倔强地昂着脑袋,且始终转过了头,没有和他对视。 比起害怕,她心中更多的是不安。 霍勖原本想刨根问底的念头最后还是打消了,他垂下眸子,看着好似浑身的刺都凸出来的小姑娘,在心里叹了声气。 在这场和她没有硝烟的战斗中,他先败下了阵。 霍勖退回了原位,紧接着便开口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沈潮云微微转过头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好似没有生气的样子,态度也跟着软和了下来。 抿着唇,听话地把手伸了过去。 然后就看见霍勖将一杯茶放在了她的手心里,便收回了手。 为了防止茶杯掉下去,沈潮云下意识合拢手指,把茶杯牢牢地攥在了手里。 她迷茫地抬头朝他看去。 不等她开口发问,霍勖指着茶杯里一点也没洒出来的水,对着她说道:“感觉到了么?这就是事态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 话音落下的刹那,沈潮云愣住了。 “你用手心托住了茶杯底,于是它稳稳地停在了手里,你用五指握住了杯身,所以它稳得没有一滴水洒出来,这就是你的准备带来的结果。” 霍勖语速不疾不徐,直视着她的眼睛。 他又说道:“当你将杯子牢牢攥在手心的时候,你会担心它掉下去吗?” 沈潮云下意识摇了摇头。 当然不会,因为杯子被她握住了啊,肯定不会掉的。 霍勖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伸手覆在她的发顶揉了揉,又问道:“所以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一点都不难,对吗?” “你无需害怕,因为尽在掌握之中。” 沈潮云霎时怔在了原地。 第95章 西南战事八百里加急 沈潮云久久没能回神。 她低下头,看着握在手里的茶杯,只要她不愿意这个杯子便不会倒下,就如他所说的尽在掌握之中。 她不需要感到害怕与不安。 因为她有信心能够牢牢地攥住它。 沈潮云感觉自己的心噗通噗通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发自灵魂的战栗感自脊梁猛地窜到了头顶,她不自觉地用力,更加用力地攥紧了这个杯子。 西南前线即将要发生的战事就和这个茶杯一样。 各种前期准备都已做好,她想要达到的目的是要救下萧将军父子,若是救不下来,也要保住尚在京城的萧婧母女以及为萧家平冤昭雪。 除了第一条尚不确定,后面的事都已经做足了努力。 可以说得上是事态尽在掌握之中。 哪怕是发生意外,也不能阻挡事态按照她的预期发展下去,她,没必要感到害怕。 沈潮云久久未动的眼睫很轻地颤了一下,紧接着她倏地抬起头来,目光从茶杯转移到了面前的霍勖身上,杯里的水面泛起了抖动的涟漪。 这时,一只大掌覆在了上面。 涟漪平息了下来。 霍勖垂下眸子与她对视。 “小叔叔,我明白了。” 沈潮云定定地望着他,嗓音带了些克制的激动的颤意,听起来却意外的坚定。 “小叔叔,这次我是真的明白了。” 她那双黑亮的眸子仿佛被雨水濯洗过了,格外的清澈明亮。 眼底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过了片刻,霍勖才颔首,低低地应了声:“嗯。” 霍勖嗓音低哑:“你不用感到任何不安与害怕,只要我活着,这世上没有任何麻烦是我不能替你解决的,你尽管往前走,我会永远为你托底。” 他可以是她的矛,也可以是她的盾。 他会护着她,直到她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不再需要他遮风挡雨。 · 李元景和王慎的相继到来,像是发出了信号。 自那天之后,京城似乎变得暗流涌动起来。 这一点沈潮云也是从接下去王慎的两节课中逐渐发现的,除了书本内容之外,他嘴里的奇闻故事也渐渐开始出现了一部分朝堂上发生的事。 比如景王派系有折了不少人,又比如沈子兴到现在伤还没好,沈府大门紧闭之类的。 而今天他说的是,朝堂继有人弹劾沈子兴之后,又有御史弹劾了霍勖。 原因是他此次回京述职,停留在京的时日太久。 既为镇守边关的将领,便不能无故离职这么长的时日,倘若西煌抓住这个机会进犯北塞,则庆国危矣。并说霍勖该学学西南边境的萧将军,尽快离京镇守边关。 结果霍勖根本就没来上朝。 御史这话相当于白说,不过也不白说,刚说完就被站在文官对面的武官骂了个狗血淋头。 沈潮云听到这话就皱起了眉。 ……小叔叔并没有与她说过这件事。 她倒是不担心那个御史弹劾成功,这是觉得好像离他回北疆的日子不远了。 王慎感慨道:“宁做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啊。” “行了,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他慢悠悠地起身,“这入秋之后啊真是一天比一天冷,也不知是从哪儿刮来的风,小师妹记得多穿衣。” 沈潮云眉梢微挑,起身相送。 等将人送走之后才开始琢磨他话里的意思,这些日子她也算是明白了,王慎这人闲聊的时候几乎很少说废话,每句话都有他的意思在里面。 就连他想骂她蠢,都要拐弯抹角用典故来骂。 要不是她隔天问了小叔叔,她都还不知道原来王慎居然是在骂她。 沈潮云沉吟片刻,转头道:“青鸢,去找一根大概有手臂长的棍子过来。” 青鸢哎了一声,立马就跑到院子里去折了根树枝来。 沈潮云:“……” 好吧,只要是棍子就能用。 她将手帕绑在了树枝的顶端,然后让青鸢拿着站在庭院里,风轻轻一吹手帕便会被吹动,这样便能看出来,这股风究竟是从哪个方向刮来的。 过了片刻,手帕吹动的方向才稳定下来。 下一瞬,沈潮云瞳孔猛地收缩,那个方向是—— 西南! 王慎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是在提醒她西南有异? 她的心脏蓦地漏了一拍,呼吸瞬间乱了。 掐着手心才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身道:“走,我们去找费姨。” 与此同时,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从西南而来的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抵达了京城。 由萧仝泽率领的数万西南军在追击西煌军时,在黑风峡谷反被敌军埋伏,近乎全军覆没,而萧将军当场身亡,由长子萧展运送尸体回京。 此消息一出瞬间席卷了朝野内外,京城为之轰动。 前来萧府传消息的是霍勖身边的中参将卢柄。 听到消息的刹那,萧夫人脸色蓦地一白,身形摇晃,眼前一黑身体就径直往后仰倒。 “娘!” “费姨!” 沈潮云和萧婧吓了一跳,两人连忙上前扶住她。 她当即吩咐道:“快去请乌先生过来!” 新月留下来帮忙照顾萧夫人,而青鸢则立马往回跑去找乌泉。 沈潮云眼睛紧紧地黏在萧夫人惨白的脸色上,用大拇指摁着她的人中,尝试将她唤醒,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悠悠转醒,慢慢睁开了眼睛。 在醒过来的那一瞬间,萧夫人泪流满脸。 萧婧刚才被吓得差点心脏骤停,此刻见母亲安然无恙,巨大的害怕才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她一把抱住母亲,也跟着哭了起来。 沈潮云默默地退了出来。 稍微平复好失律的心跳便看向了还在旁边的卢柄,她朝他叉手见了个礼,才问道:“卢参将,小叔叔除了让你来告知此事,可还有交代其他?” “回小娘子,将军说请夫人务必保重身子。” 卢柄说道:“朝堂上关于此次战事的风波将起,整个京中唯有夫人能替萧将军正名。” 不知是哪个词戳中了萧夫人,她原本痛苦麻木的眼睛逐渐恢复了神采。 萧夫人动了动唇,闭起了眼睛: “替我多谢霍将军,请转告他,萧家没那么容易倒下。” 第96章 李元景吊唁试探虚实 当天,萧府外面就挂上了白绫。 沈潮云眼看着萧夫人和萧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消瘦,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她们吃的越来越少,整日跪坐在灵堂之中。 只好让乌泉想办法把一些滋补的药材加进熬煮的汤里。 不然,她都担心萧将军的棺椁还没到京城母女俩就先倒下了。 最近这几天,朝堂上下都在忙着西南前线险些失守以及小将军战亡之事,王慎也忙得脱不开身,于是就停了这段时日的课,让她在家自学。 可眼下这种情况,沈潮云哪里还学的进去。 不过如今却比前世的情形要好得多,好消息是前期的布置有了成效,霍勖派出的那支急行军突然出现,以雷霆手段替萧展稳住了前线,才没生乱子。 所以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的消息,是在他们的监督之下写的,而且送信的将士也是寒甲军,跟着信一并送来京城的还有—— 冯监军的首级。 萧将军就是在他的强硬要求之下,才带兵追击进入的黑风峡谷。 寒甲军的出现让整个事情的走势都变得不一样了,但前线战场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要等到萧展扶棺回京,到时才会进行审理。 目前为止,稍微好点的消息就只有这些。 而坏消息就是,萧将军的确身亡,朝堂之上也逐渐从一开始的震惊转变为批判萧将军所作所为,文官、武官吵得不可开交。 因此事涉及到寒甲军,于是霍勖也开始上朝。 那位冯监军的脑袋就是他带上殿的。 沈潮云一边让青鸢去外面搜集消息,一边陪着萧婧母女接待上门吊唁的官员。 这天,沈潮云刚和新月从厨房端来炖好了的老鸭汤,便在灵堂门前碰到了前来吊唁的李元景,在看见他的刹那,她就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但很快,她就强迫自己舒展开了眉头。 沈潮云敛起眼中的情绪,叉手见礼:“见过景王殿下,各位大人。” 李元景的身旁还站着许多穿着官袍的人,此刻看着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打量,唯有李元景神色正常,他摆了摆手道:“本王正要去吊唁萧将军,你陪我一起。” 沈潮云垂眸应道:“是。” 她在心里暗道了声晦气,哪怕提前就知道他会来萧府,可在真的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还是难以控制住心中升起的厌恶之情。 只得反复运气才勉强将厌恶与恨意压下去。 萧将军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走进灵堂,便能看见跪坐在了旁边的披麻戴孝的萧婧母女,接着便是放在中央的那口空棺。 李元景先朝着母女俩拱了下手,叹道:“夫人节哀。” “本王原本应该早来府上吊唁萧将军的,只是无奈公务缠身,以至拖到了今日,还望夫人见谅。” 萧婧一见到他就攥紧了拳,恨不得暴起重重给他一拳。 但她的手腕硬生生被萧夫人按了下来,她平静地垂眸道:“王爷,请。” 李元景皱了下眉。 这时他的身后有人跳出来不满道:“放肆!见到景王焉能不行礼……” 沈潮云侧身挡住他们视线,抬头冷冷地睨了那人一眼,紧接着才对李元景说道:“自萧将军噩耗传来,夫人悲伤过度,不周到之处王爷定不会放在心上的对吧?” 说完,也不等他开口,直接将点燃的香递了过去。 “王爷,请上香。” 李元景拧眉,目光深深地打量了她一眼。 ……她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难道正如母妃所说,让她住进萧家的决定是错的? 沈潮云面无表情地由着他打量,抬起下颚睨着那还欲开口的人,眉眼压低,冷声道:“这位大人若不是诚心前来吊唁,那便请你离开这里。” “怎么,难道你还想在萧将军灵前欺辱他的妻女不成?” “这里何时轮到你这丫头片子说话……” 话还没说完,李元景便转身训斥道:“休得无礼,我们今日是来吊唁萧将军的!” 那人脸色涨红,不甘不愿地被旁边的其他人拉到了后面去。 期间还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沈潮云冷笑了声,直接喊道:“卢参将,把这人给我扔出萧府。” “卑职在!” 门外传来一道极为响亮的声音。 话音落下,卢柄便领着俩侍卫大踏步走了进来,他生得人高马大,一走进来便有很多人变了脸色。 卢柄直接将大放厥词的那人扯了出来,将他的双手反剪到身后。 然后对着沈潮云说道:“小娘子,卑职这就将此人带走。” “本官乃是朝廷命官……” 话刚说出口,卢柄就早有先见之明地拿出布堵住了他的嘴,亲自压着他往外走。 其余人登时是又惊又怒。 李元景认出这是霍勖身边的人,眉头紧拧,不悦地看向沈潮云喝道:“小五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让他把李大人给放了!” “不干净的嘴没必要留在这里。” 沈潮云又将手中的香往前递了递,挑眉道:“若殿下也不想吊唁的话,那我也只好请人送客了。” 说完,她又看向他身后站着的那些人。 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诸位大人,请。” 李元景心头微震,疑心是萧夫人和霍勖对她说了什么才让她变成这样的,瞥见旁边严阵以待的寒甲军,眼神陡然间沉了下来。 此行前来,为的就是打探萧家的虚实。 西南之事发生的变故太多,完全没有按照他预期的方向走,尤其是霍勖竟然在中间横插了一脚,寒甲军出现了西南边境,还杀了冯亦! 可是寒甲军怎么会恰好出现在祁城? 莫非是萧家和霍勖合作了…… 总之无论如何,黑风峡谷一战中萧仝泽已死,按照计划接下去便是揭发他叛国一事,此事绝对不能出疏漏,否则就是功亏一篑! 李元景压下心中的躁戾,从她手中接过香,转身朝空棺一拜。 见他都这么做了,其他人为了不被赶出去也只能先将吊唁做完。 趁着他们上香的空隙,沈潮云偏头朝萧婧点了下头。 萧婧会意,扶着母亲起身。 按照之前说好的: 李元景若来府上吊唁,那便由沈潮云来应付。 第97章 真是傲慢啊,她心想 等李元景上完香,刚转过身就看见萧夫人母女在往外走。 他的眼皮倏地一跳,当即出声喊道:“夫人,等一等……” 还没来得及说完,两人的身影便被沈潮云挡住。 她的神色冷淡,望过来的那双黑眸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反而透着一股沁凉的寒意。 “殿下,萧夫人昨日滴水未进,这会儿是去进食了,您若是有什么想说可以同我说,我可代为转达,还望此时莫要打扰她们。” 一而再再而三被她打乱计划。 李元景整个人的脸色都变得阴沉,闻言气的冷声喝道:“沈潮云!” “殿下,臣女在,”沈潮云站着没动,不卑不亢地应了声,而后淡淡地道,“此处是萧将军灵堂,太过大声会惊扰亡者魂灵,殿下慎言。” 说着,微微偏头瞥了眼屋外站着的寒甲军。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如果他再大声点,她是会让人像将那位李大人拖出去一样对待他。 李元景:“……” 他气极反笑,几步便冲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谁教你这么对本王说话的?” 沈潮云试着挣了挣,没挣脱开,便索性没有再继续挣扎。 而是仰起头看着他,眸光冷冷道:“景王殿下,敢问我有哪个字说错了吗?萧将军遭人陷害战死沙场,他是为庆国而死。” “殿下既来吊唁,便理应尊重亡者,大喊大叫有失体统。” 闻言,李元景感到很是离谱荒谬。 她,在教他礼仪做事? 真是在萧家住了几天就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如今竟也敢端着架子来教训他了。 李元景眼神阴骘,咬牙切齿地道:“这些话是不是霍勖教你的?” 他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冷呵道:“肯定是他对吧,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是吗!专门留下几个寒甲军就是让你用来防我,你信他不信我?” “……” 不然呢,信你然后被你敲骨吸髓吗? 沈潮云满脸惊奇地看着他,想不通他是哪来的脸问出这种话的。 小叔叔为我做了什么,你又为我做过什么,这一对比傻子也知道到底应该信谁啊。 他攥住的是她的右手手腕,上面还戴着平安扣。 被他一握,平安扣便抵住了腕骨,硌得人生疼。 沈潮云蹙起了眉,强忍着不适,反讽道:“景王殿下,霍将军在萧府留下寒甲军防的便是蓄意捣乱霍图谋不轨之人,敢问您是哪一种?” 真是可笑! 明明就是他不怀好意而来,倒是怪起了小叔叔来。 李元景果然是个烂人。 后面的属官忍不住开口道:“放肆!你怎敢这样对王爷说话,你这是诬陷!” “我还未指名道姓呢,你倒巴巴地对号入座了。” 沈潮云抬眸冷冷地睨了过去。 她往后退了半步,使了个巧劲将手腕从李元景手里挣出来,伸手摆了个请离开的姿势,冷道:“诸位有什么话,还是到外面去说。” 说罢,她又顿了顿,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毕竟,萧将军是为人所害而惨死,他的魂灵想必就徘徊在灵堂,正看着你们呢。” 众人的心顿时咯噔了一下。 恰好一阵清凉的风吹过,白幡簌簌作响。 他们忍不住朝四下看了看,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害怕,李元景下意识往空棺看了眼,当看见空棺前面放着的那块漆黑的牌位时,心脏微微收缩了一下。 但下一瞬眼神就被阴狠所替代。 活着的萧仝泽都死在了他的手下,死了的萧仝泽难道还能索命不成? 李元景转头瞪了眼不争气的属下,才看见沈潮云道:“行,我们出去说。” 说罢,他就率先抬脚大步地朝外面走去。 光看背影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不大美妙。 上辈子的李元景不常在她面前露出这副模样,更多的是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哪怕是想从她手里要钱,也是让身边的内侍或者沈若雪拐弯抹角地告诉她。 而且说的还是,让她拿这些东西去讨王爷欢心。 不过脸色难看成这样的李元景却少见,沈潮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被关在冷院一年多的某一天。 似乎是不知哪儿揭竿而起的叛军险些打到京城脚下,但他们却提出要见她。 所以李元景来和她发了通脾气。 沈潮云只看了眼就收回了视线,看向瑟缩成一堆的属官们,挑眉道:“还不走?”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气愤地甩袖离开。 沈潮云这才撩起衣袖露出手腕,见平安扣安然无恙,只是腕上多了个红印而已,她这才松了口气。 揉了下发疼发酸的手腕,这才走出去见李元景。 刚一走近,便听见他说道:“刚才是本王语气重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沈潮云微微一顿。 李元景尽量放缓语气,低声循循善诱道:“只是你让寒甲军将本王的属下拖走,这让本王丢了脸面你知道吗?若传出去,旁人要怎么看我?” “小五,你是本王未来的王妃,你要多为我考虑。” 很显然,在发现强硬的那套奈何不了她之后,开始走怀柔路线了。 沈潮云唇角微不可见地扯了一下。 所以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他这会儿低声下气地说话,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脸面。 真是傲慢啊,她心想。 这些人处于高位太久了,人命不放在眼里,被他们放在眼中的只有利益与脸面。 沈潮云心底蓦地升起一股奇怪的念头。 ——这样的人成了庆国的统治者,难怪上辈子庆国很快就走到了末路,诸侯割据,百姓揭竿而起。 见她没有吭声,李元景眼中掠过不耐烦。 他压着烦躁,道:“本王这次来其实想接你回沈家的,你也看见了萧夫人最近都自顾不暇,你在这里也没办法再好好养病,不如就搬回沈家。” “本王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们了,以后在沈家没人再会欺负于你了。” 沈潮云回过神来,直接摇头拒绝:“不去。” 她甚至不想用到回这个字,沈家从来不是她的家。 沈潮云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扯起嘴角,嘲弄地笑了一声,笑声短促: “萧夫人在我危难之时救了我的性命,如今萧家陷入困境,我怎么能一走了之?” “景王殿下,你在教我做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吗?” 她的眼神比语气还要讥讽。 李元景的脸色霎时黑成了锅底。 第98章 当场让他给阿爹赔命! 看见他露出这般扭曲阴沉的神情,沈潮云不仅没感到害怕,反而笑了起来。 这番话戳破了他维持的假面,所以他破防了。 看,要李元景的注意力转移其实很简单。 沈潮云将手揣在衣袖里,仰头,笑容浅淡地看着他:“殿下,这些天我从许多人的口中,得知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其中便有我真正的身世。” 听到身世这个字眼,李元景满脸的怒气顿时消减了下去,脸色微变。 关于沈潮云的身世,在整个庆国知道的人屈指可数。 但柳贵妃知道,所以李元景也知道。 这也是当今陛下为两人赐婚的最大原因,可按理来说她只会知道自己是昌平侯沈子兴的私生女,她的母亲是个低贱的商人,除此之外她别的都不该知道。 她不应该知道她真正的身世。 知道得太多,那就不好控制了。 李元景忽地恍然,难怪她待他的态度会突然大变,肯定是因为被人告知了自己身世,估计是猜到他是为了沈记的钱财而接近的她。 自认为想通了关窍的李元景松了口气。 “看殿下这副模样,想来应该是也知道我的身世是什么。” 沈潮云用那双黑亮的眸子看着他,道:“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长姐和兄长也与我没有血缘关系,我只是他们用来索取钱财的工具人。” “我为何要回那个不是我的家?” 李元景见她果然得知了全部的身世,眼神沉了下来。 可在发现她的怨气都是冲着沈家去的之后,心里松了口气,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若不是沈家女,如何能做本王的王妃?” 话说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好了。 眼下的沈潮云想听的根本就不是这些话。 果不其然,沈潮云拖长嗓音哦了声,旋即脸色就倏地冷下来:“所以殿下想娶的只是昌平侯府的沈家女,而不是我这个孤女。” “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入宫求见陛下,请他取消了这桩婚事!” 沈潮云说:“反正殿下与沈大小姐两情相悦,等婚约取消你便可光明正大地与她在一起了。” 说完,她便径直转身离开。 李元景瞬间急了,当即就要伸手去抓她,可手刚伸出去,便感觉手背上传来一阵剧痛。 “啪!” 紧接着,一枚石子滚掉落在地上。 “男女授受不亲,殿下还是离我们小娘子远些得好。” 卢柄哼笑的声音传来。 李元景瞬间疼得满头是汗,被石子击中的手背颤抖个不停,痛到他怀疑骨头都裂开了。 沈潮云停顿,转过身看着脸色发白的李元景。 而卢柄则是大刀阔斧地走到了她身边,伸手拍了拍自己腰间挂着的横刀,咧开嘴朝他笑了笑:“我们小娘子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呢,殿下可莫要做出毁人清誉的事。” 嗓门大到周围的空气都震了震。 李元景:“……” 他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听到这话险些没忍住破口大骂。 沈潮云挑眉看了他一眼。 今日李元景来萧府必定是为了找她打探这里的消息,如今摆在明面上的他都已经看见了,再不济也能得出霍勖在保萧家,暂时不能轻举妄动的结论。 而他最想知道的…… 沈潮云神色不变。 下一瞬,就拧眉朝他摇头道:“殿下今日所为令我失望,你若是仰慕萧将军的话便不会来闹事,早知如此我便不该为你送那封信!” 说完,她给卢柄使了个眼色。 两人转身离开。 属官们这才连忙跑过来扶起李元景,着急喊道:“殿下!” “殿下您伤得很重,得尽快去找太医医治啊!” “这沈五小姐未免也太不将殿下您放在眼里了,还有她身边那个中参将,竟然敢袭击王爷,卑职这就让人去将他抓起来!”有人气愤地道。 李元景忍着疼,拦住他们:“蠢货。” 眉眼划过阴狠之色:“没看见他身上穿的寒光甲吗?那是霍勖手底下的人,你们谁能把他带走?”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大放厥词的人瞬间闭嘴。 就算是当今陛下,也没办法要走霍勖手底的人。 李元景盯着沈潮云离开的背影,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一边握着疼极了的手背,一边思索着今日她的这一系列不同寻常的表现。 她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极强的敌意。 不过却是因为维护萧夫人,之前对他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变化。 除此之外就是出现在萧府的寒甲军,这必定是霍勖留在这里的,只是不知是留给沈潮云的,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留下来护卫萧府的。 想到她离开时说的最后那句话。 李元景眼里掠过一抹冷意,看来她的确把信放进萧家书房了,这便足够了。 其他相关的证据想要多少有多少,唯独萧家的这封信极为重要。 既然确定信还在,那就可以安排搜府了。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又堪称落荒而逃狼狈地离开了。 而另一边,沈潮云直接走到灵堂。 萧夫人和萧婧已经重新回来了,见到两人这么快就吃完,她有些惊讶,担忧道:“费姨你们怎么没有多吃些,我让青鸢给你们煮了面。” “我就不用了,小云你带婧儿去吃吧。” 萧夫人摇头笑了一下。 萧婧立马道:“我不要,我要陪着阿娘待在这里。” 萧夫人抬手轻轻地推了她一下,故意板脸说道:“听话,你若是不填饱肚子,等你父亲和哥哥回来了,谁去城外接他们?” 一句话,让萧婧顿时哑然无声。 她只好道:“好,阿娘我去就是了。” 沈潮云伸手拉住她,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便道:“费姨,景王今日被我狠狠气了一遭估计快动手了,您要做好准备。” “好,我知道了。” 萧夫人笑着道:“去吧。” 沈潮云这才拉着萧婧去了偏厅,桌上放着两碗鸡汤面,萧婧闷闷地坐在一边低头吃面。 结果越吃越生气,拿筷子用力地戳着碗底。 她的眼睛发红,死死地咬牙道:“一看见他,我就想起来阿爹的死是他一手策划的,就恨不得当场让他给阿爹赔命!” 沈潮云沉默片刻,垂下眸子道: “会有这一天的。” 第99章 王慎提醒,强行搜查萧府 李元景前脚刚走,便又有认识的人登门拜访。 听闻是王慎递了拜帖上门,沈潮云乍然听见还有些惊讶,她和萧婧交换了一个视线,两人的眼底皆是迷惑,不过很快就起身去往了正厅。 前段时日王慎每隔两日便来府中为她上课之事,萧家母女是知晓的。 只是都并非从正门入,而是从靠近院子的侧门进入。 此次从正门而来,想必是为吊唁萧将军。 正厅被白幡布置成了灵堂,两人从偏厅携手走来,一眼便瞧见了正在上香吊唁的蓝袍年轻男子,那是正六品编撰才能穿的藏蓝色官袍,气质清润疏冷。 他来的目的显而易见,正如沈潮云心中所想的那般。 “冒昧前来,叨扰夫人了。” 王慎不紧不慢地拱手,道:“夫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夫人保重身体。” 萧夫人垂首,朝他还了一礼。 沈潮云微微一顿,靠近后便率先喊道:“王师兄。” 听到声音,王慎转身,看见她之后笑了笑道:“小师妹来得正好,我刚还想问问夫人你在何处。” “师兄寻我有事?” “方才我来时正好见到景王殿下怒容满脸地离开,猜测此事应当与你有关,故前来关心一二,以免到时万一被小师妹连累而不自知。” “……” 沈潮云拳头蓦地攥紧,气的腮帮都跟着鼓起来。 反复运气,沉声喊道:“师兄!” 王慎瞬间笑出声来:“好了,师兄故意逗你玩的,只是你可连累不到师兄我。” 萧婧:“……” 所以他刚才说那么多是做什么? 说完,王慎转身对着萧夫人道:“夫人,我有些话想和我师妹说,不妨让她送我离开如何?” 萧夫人自然没有异议。 沈潮云诧异地看向了他,但想到上次他提醒了她西南出事的消息,最后到底没说什么,而是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背后往前走。 萧府自前线消息传回来之后,府内气氛就变得凝重寂静。 哪怕走在路上,也只有行色匆匆的下人经过。 两人之间无人吭声。 王慎的双手揣在衣袖里,走得淡定从容,直到走出了一段路后问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沈潮云抬眸看他,反问:“难道不是师兄有话和我说吗?” “是,的确是我有话同你说。” 王慎顿时失笑,他原以为她会率先沉不住气,却没想到她比他预料中的沉稳。 这个时候,她身上又没有了每次给她上课时的单纯与好懂。 就好像她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一般。 沈潮云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她能肯定的一点,就是他肯定是为了萧家的事而来。 至于他前面说的,看到李元景离开故而来关心她的那些话,她全都耳旁风。 “你倒是淡定,显得我不稳重了。” 王慎偏头睨了她一眼,边走边笑着摇头道:“若是让老师看到我这副模样,怕是要拿着棍子训斥我一顿。据我所知,景王派系近来准备攻讦萧将军。” 后面那句话的嗓音被压得很低。 恰恰好能让沈潮云听清。 她停下脚步,蹙着眉看向他,目光沉沉地打量着他:“为何要同我说?费姨和萧婧阿姐都在里面,这话你应该和她们说。” “告诉你与告诉她们是一样的。” 王慎随意地摆摆手。 沈潮云沉吟片刻,道:“因为我与景王有婚约在身,你认为我能从景王那边打探到消息?” 王慎只是笑:“你若想这么认为也可。” 沈潮云瞥他,没在纠结于这个问题,而是问起了她更关心的一件事: “你为何要帮萧家?” 琅琊王氏与萧家并无任何关系,就连姻亲关系都没有,所以不可能是琅琊王氏出手相帮。 两次三番的提醒,很显然是王慎自己个人所为。 此话问出后,王慎便没有再回答。 两人沉默了一路,直到走上回廊能够看见宽敞的府门时,王慎的嗓音才慢悠悠地响起:“你就当我良心未泯,不忍看忠臣含冤,所以才这么做吧。” 说完,他便停下了脚步。 转头看着身边面容沉静隐有谋算的小姑娘,笑道:“小师妹便送到这里,回去吧。” 沈潮云顿了下,叉手朝他行了个礼。 “师兄慢走。” 王慎笑了笑,直接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宽大的袖袍随手一卷,宛如闲扫落花的散漫仙人。 沈潮云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垂下眼眸,拢起袖子慢慢地朝回走,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他方才说的那几句话,这些话根本找不出什么异处。 或许其中有所错漏,只是她还发现不了。 只是……琅琊王氏竟这样手眼通天? 连李元景等人在预谋什么都能隐约猜到几分,不对……沈潮云的脚步陡然停下,王慎是翰林院编撰,同时也在御前行走。 ——而知道李元景在筹谋此事的,还有陛下。 王慎确实有渠道能察觉这些事。 那便意味着最起码的是,已经有消息递到了天子桌头。 沈潮云眉心微蹙,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缓缓地吐出口气,她抬起头朝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袖中的手慢慢地攥了起来。 她沉默地闭了下眼,片刻后转身去了正厅。 希望萧展阿兄能尽快回京吧。 · 王慎的提醒像是拉开了序幕。 朝野内外陡然间冒出许多攻讦萧将军的言辞,从贪功冒进到不顾将士生死执意冒险。 再到最后,终于不出意料地有人说出了萧将军通敌叛国,而那数万西南军就是他和西煌的交易,只是他也被西煌给骗了,所以才死在了前线。 这个言论一处,迅速席卷了整个京城。 哪怕不用霍勖来给萧家传递朝上的消息,沈潮云等人足不出户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这件事萧夫人心中早有预料。 所以哪怕外界吵翻了天,萧府里也始终保持着往日的平静。 直到,李元景率领着刑部和大理寺的兵马将萧府团团围了起来,长驱直入,也围住了灵堂里面的萧家母女和沈潮云等人。 “景王,你们这是做什么?” 萧夫人横眉,冷冷地质问。 李元景瞥了眼身旁的人。 刑部侍郎当即出列道:“萧夫人,前线有将士冒死进京弹劾镇南将军通敌叛国,天下下令彻查此事,这是例行搜查而已,夫人不必害怕。” 萧夫人冷笑:“你管这叫搜查?” 第100章 从这一刻起,攻守之势异也 “依我看,你们是想将我们母女都关进牢里!” 萧夫人伸出手臂,将萧婧还有沈潮云两人拦在身后,对李元景一行人怒目而视。 她眼里的愤怒宛如实质,字字泣血:“我夫不久前才刚刚为庆国战死沙场,如今尸骨未寒!你们便这样肆无忌惮地污蔑构陷于他,是何居心!” “你们今日若要搜府,那便从我费三娘的尸体上踏过去!” 刑部侍郎霎时哑然,不由看向了李元景。 大理寺少卿见状便开口道:“夫人,天子自然是相信萧将军清白的,只是流言四起加之有人上京告御状,于情于理天子都该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下令搜府只是为了安民心,例行公事而已,还望夫人行个方便。” “天子心中若真念及我夫君镇守边关多年之苦劳,便不会派你等大肆前来搜捕,这岂不是告诉世人,我夫真有叛国之嫌么!” “夫人,父皇绝无此意。” 李元景出声,他放缓语气道:“父皇派本王来主理此事,便是相信萧将军绝不会做出这等忤逆之事,搜查亦是为了还将军清白。” 他满脸诚恳地看向萧夫人。 边说,他边用手在身后打了个手势,官兵立马分散搜查。 做完这一切后,李元景才朝着萧夫人拱手,道:“待官兵搜查完确认无误之后,本王自会亲自向夫人、向萧将军赔罪!” 沈潮云冷冷地看着他摆出这副虚伪的样子。 她扯了下唇角,隐在袖中的手指捏紧。 李元景放下手便察觉到这股视线,与她薄雪似的眼神对上,他微微一愣,心头掠过一模一样。 忽然补充道:“夫人便是不信我,也该信沈五小姐不是吗?” “本王是五小姐的未婚夫,她视您为亲母,本王亦然,绝不会做出不利于萧家之事。” 沈潮云惊了一瞬,没想到他会在这时提起她。 她顿时皱起了眉,李元景最不喜欢的就是在旁人面前承认这场赐婚,更不可能当众说他是她的未婚夫,他一直将此事视为耻辱。 “王爷是王爷,潮云是潮云,你们二人既未成婚便不能混作一谈。” 萧夫人冷声斥道:“而且,王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想用潮云来威胁我吗?” “自然不是。”李元景本来只是想借此降低她的戒备心而已,却没想到起了反作用,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只好解释道:“是本王失言了。” 沈潮云抬眸,眼神薄凉地盯着他。 萧夫人眼神嘲弄地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官员,他们纷纷避开了她的目光,无一人敢与她对视。 片刻,她突然道:“好啊,你们既然要搜那便搜吧。” “等你们搜完,我便亲自入宫面圣,萧家自庆国初立便镇守边疆,百年来未敢懈怠!我倒要问问陛下派你们这些人来搜我镇南将军府,究竟是如何想的!”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怔了一怔。 唯有李元景的眼底划过讥嘲,等搜完就是她们下狱的时候。 还想面圣?等死了下去找先帝告状吧。 李元景笑着道:“等官兵搜完,无论夫人想做什么,我们不会横加阻拦。” 沈潮云眉眼一派冷冽。 见他露出这副志得意满胜券在握的神情,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五小姐,昌平侯还有沈大公子这两日曾寻到本王,他们说想要接你回府,可却被拦在萧府门外见不到你,于是托本王给你带话。” 李元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落在了沈潮云身上。 众人的视线也跟着落了过去。 他说道:“沈侯爷想问问,你准备何时回府?” “你已在萧家住了许久,未免太过叨扰萧夫人了,若你决定好了,他也好派人前来接你。” 沈潮云闻言挑眉,面容平静地道:“那就请王爷转告昌平侯,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主动叩首认下的义姐,若他当真还想认我,便亲自登门求我回去。” “否则,这偌大京城有的是我的落脚之处。” 话音落下,周围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哗然声。 说着,沈潮云用手指随意地拨了下腰间佩着的玉佩。 李元景瞥见她的小动作,眼神微变,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便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好,本王会将你的话带给昌平侯。”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抬头望去。 便看见官兵打扮的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连忙跪下回禀道:“王爷,我们半途遇到了寒甲军,他们拦着我们搜查前院后院。” 李元景眉头倏地一跳,下意识看向了沈潮云。 “然后呢?” “然、然后我们拿出了陛下的搜查旨意和官府批文,他们这才同意让我们入内搜查,可是……” “可是什么?”李元景不耐烦地道。 “可是那些寒甲军说霍将军将他们派过来,为的是护卫萧府上下,我们搜查可以,不过他们要在一旁看着。”官兵磕磕绊绊地说完了这番话。 李元景皱起了眉,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此次搜查的官兵是京兆府、刑部、大理寺三方共同选出的。 其中不乏有李元景安插进去的人,为的就是趁机‘多找出’萧家叛国的证据,而如今寒甲军横插一脚,直接让他这个计划崩盘了。 他明明让人时刻盯着萧家这边的动静。 霍勖是何时将人塞进府里的? 李元景心底涌起一些不太好的预感,抬眸看向对面面色不变的萧家母女还有眉眼冷冽的沈潮云,忽然意识到她们其实根本没下令阻拦搜查。 反而像是将他们一行人拖延在了这里…… 这个官兵的话才说完不久,便陆续有人前来回禀: “禀王爷,西院没有发现异常。” “禀王爷,东院也没有异常。” “北院、南院暂无异常。” 最后佩刀侍卫姗姗来迟,拱手道:“前院没有异常,什么都没有搜出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位寒甲军,为首的便是卢柄。 前院就是萧仝泽书房所在的位置。 李元景猛地皱眉:“书房呢?书房认真搜过了没有?” “卑职命人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景王想在我夫君的书房搜出什么东西?” 萧夫人冰冷的嗓音陡然响起。 从这一刻起,攻守之势异也。 第101章 屠夫套上了一层官的皮囊 想搜出什么来?自然是那封叛国的信! 李元景满脸不敢置信,他能肯定沈潮云绝不可能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那天旁敲侧击也足以确定那封信就在前院书房,怎么可能没有? 为了防止她将信拿走,他还特意吩咐人去后院仔细搜。 只要那封信在,就绝对不可能搜不出来! 李元景倏地转头看向了沈潮云,穿着一袭素净麻衣的沈潮云眉眼满是冷漠,看向他的眼神更是如冰雪般,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两人面面相觑。 搜查调度的确是经过陛下的允许而派发到他们身上的,这两日朝堂上关于萧将军的争议源源不断,加之又有西南逃回来的将士检举。 多方博弈,最终才有了今日的搜查。 人在胜券在握的时候,是会不经意间在行为上表露出来的。 大理寺少卿一直以为景王是已经调查清楚,并且笃定萧仝泽的确投敌叛国了,府中有他叛国的证据,这才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前来搜府。 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搜到…… 他刚才那句未说完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大理寺少卿连扬皱了下眉。 这时,正厅内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 “方才有一瞬,我还真以为景王殿下此行前来,是因为潮云暂时再次休养,又因你们二人目前的关系,所以有意前来关照一二。” “没想到王爷前来的目的是想要栽赃陷害我们!” 萧夫人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宛如晴天霹雳。 虽不知事情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李元景心中升起些许失去控制的感觉,掐着手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解释:“夫人您误会了,本王从未想过要诬陷萧将军。” “本王在来之前去见了赵平,听他说起萧将军有封秘密书信在书房,故而才…” “所以王爷宁愿相信旁人的话,而不愿相信我夫君萧仝泽这些年为庆国所做的事,对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夫人冷声打断了。 萧夫人满脸悲愤与失望,身形摇摇欲坠,脸色又苍白又难看,眼也不眨地盯着李元景,嗓音沙哑:“我夫君已为国战死,连他清白的身后名你们都要毁了是吗?” 悲怆凄厉的嗓音听得在场的人心头一酸。 沈潮云垂下了眼睛,扶住萧夫人手臂的手慢慢攥紧。 市井间杀猪的人被他们称为屠夫,那朝堂上这群为了排除异己,手段残忍无所不为的人呢,难道他们就不是屠夫了吗? 只不过是屠夫套上了一层官的皮囊罢了,冠冕堂皇。 沈潮云心里明白,和屠夫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若是自己不能强硬起来就只能被他们欺负,下次或许就不是提前栽赃,而是张口就定罪了。 “夫人,我等绝无此意,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连扬神色一肃,率先朝着萧夫人拱手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说道:“此次奉命前来搜查,是因为有个叫赵平的西南军从前线逃回来,状告镇西大将军萧仝泽贪墨军费投敌叛国等罪名,且还携带了一系列证据,故才有此一查。” 刑部侍郎严参闻言当即皱起了眉。 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斥责道:“你!这些是机密要事,你怎么能说出来!” “此案牵扯多人,且夫人是萧将军的妻子亦会是与本案相关之人,本就该告诉她这些事,将其蒙在鼓里只会造成刚才的场面。” 连扬沉下声来,转头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沈潮云闻言抬眸看了他们一眼。 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眼底掠过一抹沉思,转而才看向了李元景,两人的目光恰好在下一瞬迎面对上。 李元景死死地盯着她。 震怒、不安、被欺骗的恼怒等等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极为难看。 沈潮云看到了他藏得最深的不安。 她嘲讽地扯了下唇角。 想了想,淡淡说道:“殿下与诸位大人今日有备而来,既然已经将府中里里外外都搜过了,请问你们现在是否可以离开了?” 萧婧对着他们怒目而视,眼睛发红。 哑着声音下逐客令:“我娘这段时日因我爹的死夜不能寐,你们今日登门虽是奉旨,却全然是在将我萧家当作叛国之罪臣对待,此事我记下了。” 短短几天的功夫,她身上张扬散漫的气质就好似全部敛了起来,再看不见一丝一毫。 丧父的事,让尚未经过打磨的少女变成了内敛的蚌。 在场之人闻言皆是哑然。 “我萧家世代为庆国镇守边疆,我爹、我爷爷还有大舅小舅,甚至是姑奶奶姨奶奶,萧家几乎没有能在京享福老死的,他们都死在了前线对敌的战场上。” “我们和西煌乃至更南边的国家是化不开的死仇。” 萧婧紧咬着牙关,这才没让自己露出几分带着哽咽的声音:“无论你们相不相信,我爹都绝不会做出叛国之事。现在请你们立刻离开,我家不欢迎你们。” 连扬肃然,深吸了口气,羞愧地朝她们鞠躬行了个礼。 接着又朝着萧将军的牌位行了一礼。 这才领着大理寺的官兵转身离开。 李元景这辈子少有被人如此下脸面,他甚至来不及生气,他又惊又怒地盯着沈潮云。 他很想问所以那封信呢?? 那封信在这个时候搜出来那就是板上钉钉的罪证,可若是其他时候拿出来,那虽是都有可能变成他蓄意诬陷萧将军的罪证! 一旦落在萧家人的手里那后果将不可设想。 见连扬都离开了,严参便看向了李元景,小声询问道:“王爷?” 李元景心中憋着口气,沉声道:“我们走!” 说完,最后又瞪了沈潮云一眼。 眼神才瞪过去,始终待在她身边护卫的卢柄就上前半步挡住了他的眼神,龇开牙,“锵——”地一下拔出了锋利的寒刀。 “……” 李元景气得甩袖离开。 等他们都走了,萧夫人身子这才向后仰了仰,萧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低声担忧道:“娘?” 沈潮云连忙让人去喊乌泉过来。 萧夫人拦住了她,摇头道:“我没事。” 萧夫人抿起苍白的唇,忧心忡忡地看向了城外的方向。 “接下去就看展儿的了。” 第102章 你看看霍勖,他又是怎么做的? 萧展从祁城护送父亲的灵柩和将士的尸骨回京。 算上日子,也就在这几日可以抵达京城。 李元景会在今日带人前来搜府,其目的之一是想要搜出叛国的信,而其二则是想要将萧展拦截在城门外,直接将他押入大牢,让他没有开口的机会。 毕竟原本按照他们的计划,萧仝泽父子是要一起死在黑风峡谷的。 但是萧展居然逃过一劫。 一旦他回到京城,那前来告状的“赵平”便会暴露,李元景他们给萧仝泽网罗的一些列罪名也就彻底没用了,他们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 沈潮云也是琢磨了好几天才明白过来的。 一想到这点,她就火急火燎地去找了霍勖,将新的发现告诉他,并想请他派人去路上保护萧展。 无论如何,萧展必须平安地回京。 而霍勖早就命驻守在城外的寒甲军去接萧展的这支队伍,接下去会一路护送他们进城,保护萧展的安危。他比她更早的明白萧展对于萧家的重要性。 也明白萧展平安回京后揭露李元景真面目,对她的重要性。 沈潮云垂下眼睑,低声劝道:“费姨,此时您更应该顾好自己的身子,好好休息,阿兄马上就要回京,之后要怎么为萧将军洗脱罪名,还是得靠您。” “您若是现在垮了,到时若没您在场,阿兄和阿姐被人陷害了该怎么办?” 萧婧重重点头,担忧道:“方才应付景王您就差点晕过去,等到了陛下和那么多朝臣的面前,您要是撑不住了怎么办?” “您知道的,我和阿兄的嘴都笨的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 萧夫人心里有些动摇,她回头看了眼丈夫的牌位,终于答应了下来。 沈潮云顿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和萧婧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松了一口气,为防萧夫人反悔,两人马不停蹄地将她送回了屋子里。 随后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开。 沈潮云缓缓地舒出口气,道:“我让乌先生特意调制了一款安眠的药,只要放上一点加在香料之中,便能让人陷入沉睡,起码能睡上几个时辰。” 萧婧道:“你办事,我放心。” 她眼底挂着一圈乌青,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嗓音依旧沙哑:“从阿爹死讯传回来的那天起,阿娘就没再睡过一个安稳觉,我怎么劝她都不听。” 沈潮云看着她,忍不住道:“阿姐你也是。” “我年轻身体好,你别太担心了,”萧婧闻言笑了一下,“阿爹战死的真相还没揭露,恶人还在逍遥法外,我不会让自己先倒下的。” “阿姐,你也去休息吧。” 沈潮云的唇抿得极紧,实在没办法看着她日复一日地憔悴下去。 她轻声开口道:“方才劝费姨的那些话我便不说第二遍了,但你难道想用这副模样去接萧将军和阿兄回家吗?他们也会担心你的。” 这些时日既要准备后事,又要应对他人的试探,已是心力交瘁。 更别提还要担心回京路上的萧展,以及不知何时到来的搜查,还有这一切过后她们又该何去何从的事。桩桩件件加在一起,使得她们很快就消瘦下去。 她们母女俩都在强撑。 萧婧闻言沉默片刻,伸手用力地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闷声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见劝不动她,沈潮云只好放弃。 转而陪着她重新回了灵堂,府里的下人都在忙着整理经过搜查后一片狼藉的宅子,新月她们也帮忙去了,灵堂只剩下了她们两人。 风吹白幡动。 沈潮云将金元宝扔火盆里,随口问:“阿姐,你想过之后会去哪儿吗?” 萧婧看着撩起来的火焰吞噬了那枚金元宝。 “可能会去投靠你吧。” “我?” “嗯,你不是准备去封地当你的乐平县主吗?” 萧婧说道:“到时候我就带着我娘,还有我哥,我们三人去乐平投奔你。我和我哥可以为你训练家兵,我娘可以为你打理内务。” 沈潮云先是一怔,随后便笑了起来。 她偏头眨去眼里浮起的泪,嗯了声点头道:“好,那到时候我给你们发俸禄。” …… 萧家这边顺顺利利。 而吃了个闷亏的李元景脸色黑的都快滴墨了,他直接无视了刑部侍郎,径直回宫去找了柳贵妃。 “母妃,儿臣今日没能从萧府搜出那封信来。” 李元景皱眉,低着头将在萧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柳贵妃正翘着手指看自己新染的丹蔻,听到这话蹙了下眉,抬眸看向了他:“你是说沈家那个私生女没有听你的话把信放到萧仝泽书房?” 说完,她便冷哼了一声。 “之前本宫就提醒过你,在拿到她手里的钥匙之前多哄着她点,最起码表面功夫要做好,可你呢?” 李元景皱眉道:“母妃,儿臣这段时日已经费了大功夫去哄她了。” “你说的费了大功夫就是隔两日遣人过去问候一声?” 柳贵妃看着他,失望地摇头:“你看看霍勖,他又是怎么做的?每日自己到望月楼外排队,要么要青露团,要么买冰酥酪,全京城都知道他对她好。” 话音落下,李元景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红。 垂在身侧手指蓦地攥紧,他先是哑然,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很想说,霍勖这么做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自称是沈潮云的叔父,说不定其实为的就是沈记的钱财而已……他知道,这话一旦说出去,母妃肯定会斥责他: “人家为了钱财都能舍下面子,而你呢?” 李元景沉着脸,坚持道:“母妃,她肯定听儿臣的话把信放过去了,只是不知为何那封信不在。” 柳贵妃道:“既然不在,就说明她没有听你的话。” “母妃……” “你不用再说,这件事就是你办砸了。” 她看着殿中间站着的、满脸不服气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摇了下头。 当初沈家发生火灾,沈潮云被接去萧家的时候他就应该把人带回沈家,若是不行,哪怕是安置在他名下的宅子里都可以。 而不是放任沈潮云和萧家母女…… 还有霍勖接触。 一旦她知道了那些前尘往事,知道了身边还有那么多人要护着她,她又怎么还能将他当做救命稻草? 片刻,柳贵妃闭了下眼睛,用手指按揉着太阳穴。 “你父皇那边本宫会想办法为你说情。” 她说道:“你立刻去沈家找人,让他们不管用什么法子,哪怕是在萧家门口撒泼打滚也要把沈潮云带离萧家,此事你务必做到。” 柳贵妃掀开眸子,冷冷的看向他。 第103章 根本没有姓沈的大哥 萧府灵堂。 沈潮云静静地守在萧婧身边,两人默默地往盆里烧着纸钱。 过了约莫两刻钟,萧婧忽然感觉眼前花花的,她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伸手按着太阳穴,道:“我怎么感觉头有些晕,小妹你有没有……” 困意迅速席卷了她的神智。 萧婧控制不住身体,只觉眼皮困得好像要黏在一起似的。 “阿姐抱歉,是我往火盆里放了给费姨用的那种安眠香料,”沈潮云扶住她的身子,伸手盖在了她的眼睛上,低声道,“你别担心,只要睡上一觉就好了。” “你太累了,再不休息人会熬不住的。”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萧婧还没来得及开口,意识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沈潮云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转身喊了伺候萧婧的侍女将她带回屋子里休息,她无奈地笑了一下,出此下策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们母女俩也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新月拿着件披风走过来,为她披上。 轻声说道:“小娘子,您别光顾着萧夫人和萧小姐,几天没好好休息的人还有您呢。” 她的眼里流露出几分心疼。 这段时日以来,白日沈潮云要陪着她们母女俩应对吊唁或打探消息的人,夜里还要陪着守灵,明明已经很忙了,还要见缝插针地学习。 王慎虽没继续来上课,但她的学习进度却一天也没落下。 沈潮云往火盆里又扔下一把纸钱,才抬起头来看着她,弯着唇笑了笑,摇头道:“别担心,我不累,我是说真的,我一点也不累。” 她重复道:“真的,我觉得现在很好。”累,但是充实。 甚至,让她隐隐有了种过去住在庄子里的那段日子。 那个时候她会为了生存而拼命,会在春天试图种下半亩水稻,也会在秋天上山下河搜寻食物。而现在的她,也是在为了自己的未来和目标而去努力。 沈潮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又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所以哪怕将每一天都排得如此之满,她仍然觉得不够,时间还是不够,不够让她慢吞吞地成长。 过去十几年只教会了她一件事—— 那就是抓住一切机会汲取生存的养分。 所以沈潮云真的一点都不觉得累,现在的生活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象的日子,她头一次觉得,人为什么一定要睡觉呢? 要是不用睡觉的话,那她还将有三四个时辰用来分配。 这样加起来她能看多少本书啊。 沈潮云感到很遗憾。 新月;“……” 新月听完这番话,眉头倏地跳了一下。 居然还想不眠不休地看书?学习是好事,但这样学就不一定了,得找机会告诉霍将军才是。 新月敛下心神,让侍女将食盒拎过来放到了她身边。 打开,里面放着几碟糕点。 沈潮云低头,发现都是她近日最喜欢吃的点心,遂放弃了心里那番人为什么要吃饭的言论。 一边捏着点心,一边说道:“去让他们将府门关闭,对外就说今日不方便吊唁,若有人来便让他们明日再来,东西还是一概不收。” 新月应下,接着便听她又说:“再去将我桌上的那本论语拿过来。” “既然费姨和阿姐不在,那便由我来为萧将军守灵。” 说完,她才将手里的那块点心塞进嘴里。 腮帮子鼓囊鼓囊,便直接咽了下去。 新月刚想提醒她吃慢些,见状只得将话给咽了下去,默默地把旁边的茶杯递了过去。 找霍将军告状,势在必行! …… 萧府大门紧闭,谢绝吊唁的消息刚传出去。 门外便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身穿蓝袍的青年站在萧府门前,抬头看着牌匾上挂着的白幡。 沈蔚眼里闪过疑惑之色,随后上前叩响了大门。 片刻,门轻轻地拉开了一条缝。 小厮探出头来,熟练地说道:“公子请回吧,我们主家今日不见客,如要吊唁将军也请明日再来。” 沈蔚愣了一下便问道:“为何?” “还不是景王殿下带人前来搜府,将我家夫人小姐给气病了,如今正在休息无法见客。” 说着,小厮便要将门给关上。 沈蔚连忙伸手抵住门,道:“等等,我并非前来吊唁萧将军,而是来找住在府上的沈五小姐,劳烦通传一声,就说她的大哥来接她回府。” 听到这话,小厮的动作停了下来。 狐疑地看着他:“你是沈家的大公子?” 沈蔚点头:“小妹在府上住了许久已是叨扰,如今萧家既有丧事,她又性情顽劣,再留下来只会给夫人添麻烦,故我来接她回去。” 话才说完,就见那小厮朝他重重地哼了声。 小厮不满地骂道:“胡说,沈小姐性子那是一等一的好!” “如何到了公子嘴里就变成了性情顽劣?这些日子沈小姐不知帮了夫人多少忙,亏您还是沈小姐的哥哥,怎么知道的还不如我这个下人多!” 沈蔚被他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小厮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他好说歹说才让小厮愿意去为他通传一声。 “也就是你今天碰到我了,放在前些日子那守在这里可都是霍大将军的亲卫,他们才不会让沈家人去打扰到沈小姐呢。” 沈蔚给他塞了块碎银,道:“劳烦了。” 等门重新关上,他才苦笑着叹了一声。 他何尝不知道霍将军派了寒甲军在这里日夜不停地守着,谁都能进得了这萧府,唯独他沈家,即便是小厮丫鬟也半步都踏不进去。 更别说和沈潮云见面了。 这次景王殿下找到他,想让他去劝沈潮云跟他回府,他心里有七八成敢肯定她不会回的。 果不其然,过了两刻钟左右大门重新打开。 刚才的小厮探出半张脸来,目光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直接将那块碎银扔了过去。 “沈小姐说了,她根本没有姓沈的大哥,而且她姓的沈也不是昌平侯沈子兴的沈,以后你们不要再来找她攀附关系了。” 说完,门就嘭的一下关了起来。 沈蔚瞬间愣住了。 第104章 像寻常叔侄那样 沈蔚在萧府门前站了片刻,最后还是离开了。 门房小厮见状连忙跑去灵堂传消息。 彼时,沈潮云坐在桌案前刚将面前的书翻过去一页,听到这消息后淡淡地点了下头,道:“之后只要是姓沈的登门,都用刚才的话将他们拦下来即可。” 小厮忙点头道:“记下了。” 新月走过去往他手里塞了半块银锭,提醒道: “什么人该拦什么人不该拦你都要记住了,莫要再为了这种事来问询小娘子是否要见人。” “若碰上你拦不住的人,只管去找府内的寒甲军便是。” 得了银子,小厮顿时喜笑颜开。 等他离开之后,新月才皱着眉担忧道:“小娘子,沈家这些日子不是安分下来了吗?好端端的大公子怎么又找上门来了?” 沈潮云垂眸,握着木棍在沙盘上边练字边默背。 等把这一篇默写完,她才抬头道:“沈家只是被迫蛰伏下来罢了,他们可从没安分过,而且你没发现他来的时机很巧吗?” 经她这么一说,新月才反应过来:“小娘子你的意思是景王……” 话还没说完,沈潮云便朝她点了下头。 她勾唇,哂笑了声道:“估计是他终于发现我待在萧家久了,变得不受控了,就给沈家那边下了最后通牒,让他们把我带回去。” 新月皱眉,本想问此事要不要告诉霍将军。 但在看见她从容淡定的神色之后,犹豫了片刻,改口道:“只是,为何来的人会是大公子呢?” 按理说,小娘子如今和沈家已经近乎撕破了脸皮。 尤其是那日在佛堂发生的火灾一事,除了心知肚明此事真正缘由的沈潮云等人之外,其他人都认为沈潮云是受害人,是沈家想要加害于她。 而萧夫人是为了她的安危才将她带离的沈家。 那沈家想要将她请回去,那自然应该由相等地位和分量的人来请她,而不是沈蔚孤身一人前来。 由此可见,沈家对她的怨气大到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 既然如此又为何非要让她回去呢? 沈潮云没说话,只是转头朝外面看去,这几日京城的天气都不是很好,许久没有放晴,天色昏暗。 过了片刻,她才说道:“因为他们觉得,沈家之中我最喜欢亲近的人就是他。” 起初又何尝不是呢? 她初入沈府最喜欢最亲近的人就是沈蔚沈若雪这对兄妹,对沈若雪祛魅失望是因为她一次次纵容下人欺辱她,至于沈蔚…… 他的确有个嫡兄的样子。 只是在对待她这个私生女的态度上同样冷淡,见到了就关心两句,没见到就当没她这个人。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 但新月听得分明,她颇为诧异地看了过去,她还以为小娘子在沈家根本没有亲近之人呢。 “你是不是觉得很疑惑?” 沈潮云垂下眸子,用小推子将沙盘里写着的字一点点抹掉。 然后才笑了声,很轻地叹道:“因为我之前总是找他求救啊。” 沈夫人和沈若雪的那些不公正待遇,兄弟姐妹的欺负,在见不到沈子兴这个侯爷的前提下,她唯一能求救的对象就只有府里的大公子沈蔚。 然后他一遍遍地不信,一次次地将她送了回去。 直到上辈子她和沈若雪同时身陷火场,亲眼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去救了沈若雪,她才真正明白过来,他可能是位好兄长,但却不是她的。 放在外人眼中大概就是觉得,她真的很信赖这个兄长,但事实究竟如何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新月听到这话便立刻想起来乌大夫之前说过的事。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沈潮云却好笑地摇了摇头,语气轻松地道:“其实这件事说待敌还是我的错,谁让我把他认成了萧展阿兄呢,活该我受那些罪。” “若真是阿兄,他哪怕忘了我也绝不会那样对我的。” 沈潮云原本有些沉肃的眉眼又鲜活了起来。 她笑着看向新月,道:“你看,阿姐就从始至终都对我很好,所以阿兄肯定也是这样的。” 新月心底有些酸涩,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廊檐下站着的霍勖停下脚步,听完这番话便低下了眸,眼底的寒意深不见底。 求救两个牢牢地扎在了他的脑海里。 ……以她这般坚韧的性子,要碰到多么难的事才会用上求救两字呢? 沈家的那群人真是死不足惜。 看来给他们的教训还是太小了,才给了他们一种还能借着李元景东山再起的错觉。 霍勖磨了下后槽牙,眉眼间满是冷戾之色。 “将军您怎么过来了?” 就在这时,乌泉的嗓音突然间响了起来。 声音很快传进了灵堂。 沈潮云话音顿时停下来,眼睛惊喜地睁大,猛地起身朝外面跑了过去,才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了站在廊檐下的黑衣青年。 霍勖抬眸,朝她看了过去。 “小叔叔!” 下一瞬,沈潮云就拎着裙摆跑向了他,然后…… 径直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了他的胸膛上克制地蹭了两下,又是亲近又是欢喜地喊道:“小叔叔你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霍勖的身子陡然间一僵。 僵硬得连垂放在身侧的手臂都不知该怎么放了。 本欲抬手推开她,可想起方才听到那些话,心又软了下来,只得暂时将手背到了身后,垂眸便能看见她明亮澄澈,只倒映着他一人的眼睛。 那双黑眸之中透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欢喜。 霍勖喉结微动,低声道:“是,听说景王上门搜查,我不放心便过来一看。” “小叔叔放心,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他无功而返。” “此次他吃了个大亏,短时间肯定都不会再来萧家找茬了。” 沈潮云仰起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脸好似都写着‘快来夸我’四个大字。 霍勖看着那枚逼近的小巧鼻子,头稍微向后仰了仰,有一瞬想要错开和她对视的目光。 可在看见她眼底浓浓的期待之时,又不忍这样做了。 两人对视了半晌。 最后,就在沈潮云想要催促他的时候,霍勖动了。 他将手覆在了她的脑袋上,像寻常叔侄那样很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然后低声道: “做的很棒,想要什么奖励?” 第105章 全天下的家长都一样 沈潮云如今没什么想要的。 她想了想,仰着脸问道:“小叔叔,你待会儿能留下来和我用膳吗?” 王慎有几日没来,霍勖就有几日没过来。 一则是此时全京城都在关注着萧家,霍勖不便再上门; 虽说乔装打扮之后也能进,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二则是皇帝的眼线时刻都在盯着霍勖,除了要应付这些眼线之外,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也就腾不出时间来见沈潮云,只能听下属传回来的消息。 沈潮云对其中内情知道得并不多,但却能猜到他定是要事缠身。 就像她一样,萧家的事同样多到她腾不出时间看书,这样相互代换,她顿时就理解了小叔叔。 好不容易再见到人,沈潮云也想与他多待一会儿。 沈潮云满眼期待地望着他,见他没有说话,眼里的光才一点点地暗下来,但还是笑着道:“当然啦,如果小叔叔很忙的话,也可以不必留下来……” “不忙,陪你吃顿饭的功夫还是有的。” 话还未说完,霍勖低沉的嗓音便在她的耳畔响起。 闻言,沈潮云的眼神乍然间变得惊喜。 “真的吗?”她又认真问了一遍,“留下来真的不会打扰到小叔叔吗?” 霍勖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以及不自觉流露出的小心翼翼。 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地攥了一下。 涌出一股难以忽视的酸涩与疼痛的感觉。 过去她也曾向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又期待地将完全真诚的自己表现给沈家那些人吧? 是一次次拒绝让她变成了现在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 她明明可以活得更肆意一些。 霍勖薄唇抿起,覆在她发顶上的大掌又很轻很轻地揉了一下,才轻声承诺道:“自然不会,只要是你的要求,我便不会拒绝。”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应该理直气壮地向家长提要求。 无论是想要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都可以靠撒娇来达到。 但她在很早之前就失去了这个能力。 早早地就把自己放在‘懂事’这个位置上,所以言辞行动之中都可以看出一股拘谨与小心,害死生怕提出一点不合理的要求便会失去唯一的家长。 偏偏这种不安,霍勖没有任何方式去解决。 他只能一遍遍地告诉她:在他面前她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无论提什么要求也都是可以被满足的。 沈潮云呆呆地看着他。 刹那间只觉得耳膜里响起的全是她剧烈的失衡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像是要震破她的耳膜。 过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 她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睫,接着才慌忙地错开与他对视的目光。 沈潮云舔了下嘴唇,莫名觉得有些渴,她清了清嗓子道:“正好,我也有些情况想要和小叔叔说。” 说完,她转头看向旁边的新月,吩咐道:“让厨房准备些好酒好菜。” “菜多上些你们小娘子爱吃的即可,”霍勖道,“酒就不必了,不过新榨的果汁可以拿一壶。” 新月应了声,转而又抬头看向了沈潮云。 沈潮云点头让她照着去办。 交代完,沈潮云便不准备再在灵堂待着了,而是将桌案上的书本一收,就带着霍勖回了她目前住的院子,隔壁屋子里的萧婧还在睡。 其实主要还是灵堂周围不好招待客人。 霍勖瞥见她手里的论语,眉梢微微一挑,道:“王慎竟先教你这个?” 庆国传统的启蒙书只有三百千。 启蒙结束之后,便会开始攻读四书,一般而言夫子教书都是先从《大学》开始教起,只因它的字数最少,习惯从字数少的再慢慢过渡到字数多。 按理说她此时此刻应当还在三百千才对。 沈潮云一听他开口,便知道他是误会了,连忙摇头解释道:“这不是王师兄让我看的,是我自己心急了,才将这本书翻出来看的。” 她的语气难得有些心虚。 毕竟无论是小叔叔还是王师兄,都提醒过她不要急功近利、好高骛远,打好基础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日子你们没来,我已经将三百千背了下来,其中之意我并不通,也知要等师兄有空再问,可又不愿浪费空闲的时间。” 沈潮云越说越小声,眼神不自觉地乱瞟。 “……所以我就将论语拿出来看了,想着早学晚学都是学,这样做既是预习也是背书。” 说完,她就停下了脚步,低眉臊眼地道:“小叔叔,我错了。” 霍勖诧异地扬眉:“你何错之有?” “啊?”沈潮云茫然地抬眼看着他,他不训斥她的吗? “你勤勉好学,即便没有师长的要求也仍不忘学习,甚至在还能主动去学习新的东西,我夸你都来不及,怎么会骂你?”霍勖唇角轻翘,好笑地屈指弹了下她的脑门。 沈潮云捂着额头。 见着他唇边的笑意,心底松了口气,也下意识地跟着笑了起来。 眼神亮晶晶地道:“那我不懂之处能否请小叔叔为我解答?” 霍勖颔首:“善。” …… 解惑的过程并不久。 沈潮云这些日子篇章看的并不多,再加上她用的是霍勖少年时用的旧书,上面有不少他当年留下来的笔记,许多疑问几乎当场就被解决了。 于是,等饭菜端上来之后,这场答疑解惑也就此结束。 沈潮云这才意犹未尽地收起了书。 看得霍勖忍不住发笑,转而便看见她风卷残云地动筷吃饭,她吃的很快,吃下肚的饭菜也不少,看起来像是饿了好几顿似的。 霍勖对此只是微微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只是目光在她仍然清瘦的脸颊上多停顿了几息,微不可见地蹙起了眉。 若她每天都吃得这样多,那怎么这段时日以来瞧着还是那么瘦? 霍勖想起乌泉传回来的消息,他说她并没有沉湎与悲伤,不同于萧家母女迅速地消瘦下去,她能吃能跑,身体状况是在稳步向好。 可她怎么一点都没有胖起来? 大抵全天下的家长心里头都是一样的想法,总觉得孩子要越胖越好。 第106章 和他共同拥有的过去 一顿饭吃得霍勖忧心忡忡。 把孩子养在别人家大抵就是这点不好,哪怕人家没有虐待她的想法,甚至还将她照顾得很好。 但在霍勖心里还是觉得差了点意思。 并不是想说萧夫人做的不好,只是认为若是自己来照顾的话,肯定能把她照顾得比现在更好,最起码她也该多长些肉了,看着瘦瘦小小的。 干脆等京城事了,把她也带去北疆……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就又被霍勖给直接否决了,北疆苦寒,是最不适合她久待的地方。 只是这样一来,那她日后要去哪儿休养身子就又成了问题。 沈潮云哪里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满心满眼都是吃饭,这段时间她的食欲实在好,食量更是大得惊人,比之前的两三个她吃的东西还要多,搞得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 等把乌泉喊过来一问,才知道自己根本没病。 并且将她最近的食欲大涨称之为——姗姗来迟的发育期。 过去无论是在乡下庄子,还是被接回沈家之后,她所摄入的吃食里的营养都不足以供应她进行发育,所以她看起来才会是这副没长开的模样。 进入发育期之后食欲大增是正常现象。 沈潮云听完之后,没有任何怀疑就相信了这番话,无他,因为她的癸水还没来。 癸水的到来象征着女子发育成熟。 而她至今没来,岂不是刚好佐证了乌泉的话是对的吗? 从那以后沈潮云就不再试图掩饰或者减小食量,只有多吃点才会长大,她现在最迫切地就是想要长大,成长到能独当一面的地步。 沈潮云给自己舀了碗酸萝卜老鸭汤当做本餐的结束。 刚舀完,余光便注意到霍勖慢条斯理地进食,她不由得微微一顿,想了想,就将手里的汤递了过去。 “小叔叔,喝汤。” 霍勖偏头,看向了她。 沈潮云弯着眼睛笑:“这个汤是林伯炖的,他说这个方子是他家祖传下来的,还说他的祖宗曾在皇宫里当御厨,这是宫里才能喝到的汤呢。” 霍勖:“……” 霍勖低头看了眼面前的汤,和普通的鸭汤比起来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加了格外多滋补的药材? 他道了声谢,才挑眉道:“你真信了?” 沈潮云一下就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 朝他眨了眨眼睛,坦诚地道:“我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第一次喝到这种鸭汤的时候就惊为天人,觉得这天底下再没有比它更好喝的汤了。” 至于这方子究竟是不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不要紧。 说完,她便压低声音说了句:“我听青鸢说,沈记名下的酒楼包括邀月楼在内,最不缺的就是宫里的御膳,许多人都是冲着这个名头来的。” 若真有人追究,说这与宫中的御膳味道截然不同。 她们便会说,谁说酒楼的菜是本朝的御膳方子,那分明是前朝传下来的方子。 说白了,就只是为了个名头而已。 沈潮云朝他狡黠地笑了一下,这些事他们心里知道就够了,在林伯他们面前还是莫要计较虚实了。 至于霍勖……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认真同他解释商户手段的沈潮云,没忍住屈指敲了下她的眉心。 霍勖失笑道:“这些东西我亦知晓,小时候我与你母亲相处的不少。” 单说那邀月楼,他为何次次都能从那里提前订到吃食? 自然是因为沈行还在世的时候给他的特权。 全天下,除了何掌柜等人之外,唯有他在沈记能获得这种待遇。 沈潮云、沈潮云全然不知道这件事,可听他这么说,她便露出个高兴的笑容来,又给自己舀了碗鸭汤,抱着碗喝了一口,才小声道: “林伯就是何姨从邀月楼给我送来的厨子,饭菜做的极好,就是有些爱哭。” 每次见她都要哭上一顿,不计是小哭还是大哭。 霍勖惊讶地看了过去。 沈潮云便道:“我说鸭汤好喝的时候他便大哭了一场,说我娘在怀我的时候最爱喝他炖的汤了。” 霍勖闻言顿时了然。 沈行阿姐养在手底下的人,地位高到掌柜低到厨子洒扫仆人,都对她死心塌地。 他看了沈潮云一眼,眼底掠过一抹忧色。 这份忠诚让他们惦念着沈潮云这位小少主,是好事,可却又不是。 待到日后她要收服手底下的人为她所用,便要想办法将沈行阿姐的威望压过去,如此他们信服的人才是她,而非是在听小少主的话。 霍勖垂眸,借着喝汤的动作掩去了眼底的沉思。 沈潮云高高兴兴地喝完了碗汤,才终于停下了筷子,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 这一靠,发髻上簪着的小铃铛便响了起来。 霍勖听见动静,朝那边投去了一瞥。 发现她的发髻上簪着一根簪子,与市面上卖的有流苏的簪子在形式上没什么不同,只是簪头的位置垂挂着的是一个小铃铛。 小铃铛的样式有些古朴,不过看起来有些旧。 而且瞧起来有些眼熟。 霍勖迟疑地把碗放在了桌上,目光疑惑地看着那枚小铃铛,思索片刻开口道:“阿奴,你这根簪子上坠着的铃铛是从何而来?” “小叔叔你终于发现了!” 沈潮云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抬手便将簪子拔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这枚铃铛很眼熟?” 霍勖闻言点了下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她又快速说道: “这枚铃铛是我刚来萧家的时候,在阿姐她们给我准备的房间里找到的,当时它就挂在一辆小车上面,过去了这么久还依然能响。” 说到这儿,沈潮云才停了下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双澄澈见底的杏眸里倒映着他的身影,满满的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阿姐说那辆小车是小叔叔你从宫里专门为我带出来的。” 她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 自打从萧婧的口中听说了许多幼年的时候,她就很努力地去想过,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些分明是她与小叔叔共同拥有的过去。 可她却忘得一干二净。 见沈潮云脸上慢慢露出难过的神情,霍勖心中微动,无声地叹了一息,替她说完了后面的话: “那辆小车是你周岁生辰那天我亲手给你做的,这枚铃铛也是我找老师傅学着做的,旁边的小字也是我刻上去的。” 第107章 拿不出手的黑历史 说起这个,霍勖眼里罕见地闪过一丝不自然。 以如今的眼光来看,当初的那辆小木车做工其实很粗糙,哪怕有很多工匠对它多加调整,也不能改变它就是个做工很灾难的小木床。 最大的优点可能就是大且稳固。 这还是因为工匠在修整的时候担心这辆小车会出现倒塌的情况,到时候哭起来的恐怕就不止是皇后膝下的那位小沈姑娘,还有她的弟弟霍小郎了。 总之,现在的霍勖觉得它是拿不出手的黑历史。 如果说小木车还有优点能拿出来,那枚小铃铛就是真的丝毫优点都找出来,它就是个小圆球。 技艺纯熟的工匠能雕刻出镂空好看的铃铛。 但那时年纪还小的霍勖根本做不到,但偏偏要自己动手,谁也不许帮忙。 然后那些失败品全都送到了霍皇后的跟前,她好生笑话了自己弟弟一顿,然后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做,周岁礼便弄得这样郑重,那后面的生辰他岂不是要更用心了?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霍勖看着这枚小铃铛,仿佛又被拉回了那年同样炎热的秋天,他掷地有声地说: “小潮云的亲人只有我们了,我自然是要待她好的,无论多郑重都不为过,不仅仅是周岁,往后她每年生辰我都要陪她一起过,把沈行阿姐的那份也给补上。” 记忆回笼,他的眼睫微微动了动。 十五年过去,他却只陪她过了两个生辰,今年这个不算。 霍勖的目光从簪子上收回来,落在了沈潮云的脸上,有些无奈地道:“这些东西你翻出来便是了,怎么还把它戴上了?” 做工这样粗糙的东西,戴出去是会被嘲笑的。 沈潮云眨眼睛,理直气壮地道:“因为这是小叔叔送给我的啊。” “小时候发生的事我都记不清了,可这些东西的存在,就说明那段时光的确是存在的,而我也不该只记得那些不好的事。” 说到这儿,她朝霍勖绽放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霍勖闻言微微一怔。 这番话说出口之后,沈潮云忽然发现,方才困扰她的那些难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过去对她很重要,但充满仇恨的过去与快乐的过去完全不同。 两者她都要记得,但后者比前者更为重要。 霍勖闻言心中微动,垂眸就对上了她那双毫无芥蒂的笑眼,刹那间他心底涌起许多话,想要问她那你自己的仇、母亲的仇呢? 就在他愣神的这一下,沈潮云已经将簪子重新戴好了。 那枚小铃铛坠在她的脑袋旁边,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细微的叮当声。 “对了小叔叔,”沈潮云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今日李元景还有沈蔚接连登门之事说了,“他们大概是不想让我坏事,所以才要让我回沈家。” 霍勖冷声:“那不是你的家,不必回。” 沈潮云闻言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沈家人接下去估计是不会放弃把她带回去的。 哪怕他们没办法真的对她造成影响,但一天到晚跑几趟蹦跶在门口哭丧似的喊,到底是很烦人的事。 “所以,我想让他们暂时消停下来。” “你想怎么做?” “讨债。”沈潮云双手托着下巴:“原本我是打算到后面再这么做的,然后等借此解决完了沈家,就可以离开京城了。” 但要她看着沈家这样蹦跶,她心里总觉得不痛快。 还有李元景,以及皇宫里头的那两位,这些年不知道收了多少东西,她统统都要拿回来。 若是他们不愿给也行,那行宫就别想沈记再出一个铜板。 霍勖微顿,很快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这么做倒是能将众人的视线稍微从萧家身上分走。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会派亲卫去你身边帮你。” 闻言,沈潮云当即便弯着眼睛笑起来:“那就多谢小叔叔了!” 她这一动,那枚簪子上的铃铛便又晃悠了起来。 叮当作响。 霍勖的目光没忍住朝它看了过去,随它而动。 片刻,才开口道:“这枚铃铛是旧物,到底有磨损破旧的痕迹,不好直接戴着。不如交给我,这两天我重新将它打磨一遍再还给你。” 沈潮云抬眸,目光犹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他像是要把铃铛毁尸灭迹。 虽然他的确真有过这个想法。 但霍勖是谁啊,他面不改色地同她对视,看起来很是坦荡。 沈潮云盯着他看了几息,想了想,最后还是将小铃铛拆下来交给了他,认真强调道:“这如今是我的小铃铛,小叔叔你一定要记得还给我。” 霍勖:“……” 刚认识那会儿她可不会用这样熟稔的,颇有些顺杆爬的语气和他说话。 “放心,不会丢了你的小铃铛。” 霍勖抬手将铃铛揣进袖里,又屈指弹了下她的额头,轻笑了一声。 …… 用完晚膳,霍勖又花了半个时辰给她上课。 之后便匆匆地离开了萧家。 沈潮云听了一耳朵,心便沉了下来,原来是萧展阿兄在回程途中遇到了刺杀受了伤。 幸而有寒甲军护卫在他身旁,这才护住了性命。 前来刺杀萧展的人全都是死士,见任务失败,竟是齐齐选择直接自杀而亡不留给他们审讯的机会,而霍勖要前去处理的就是这件事了。 等霍勖离开,沈潮云便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在屋内来回走动打转。 她无意识地蹙起了眉,萧展阿兄遇袭是她们早就有所预料的事,只是这回的刺杀都到了惊动小叔叔的地步,可见不是简单的刺杀。 突然,沈潮云停下了脚步。 是了。 今天李元景来萧家是为了拿出那封叛国的信来证明萧将军通敌叛国,也能顺理成章地抓捕萧展。 如今没了那封信,那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只要萧展死了,那前线的真实情况便无人能知,此时也就不会牵连到他们的身上。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接下去萧展阿兄面对的刺杀只怕要变本加厉。 沈潮云眉头紧拧,嘴唇抿得紧紧的。 担忧阿兄是否能够平安抵京是一回事,目前她更愁的是否要将此事告知费姨还有萧婧阿姐。 第108章 讨债讨债!统统讨债! 沈潮云犹豫许久,还是决定不瞒着她们。 此事事关萧展的安危,若她真的瞒着费姨她们那便是大错特错了,这段时日以来她们最想知道的就是前线的情况,以及亲人的安危。 再者,萧展虽说受了伤,可到底没有生命危险不是? 沈潮云在心里琢磨好了说辞,只等着两人醒过来,便就将这个消息告知于她们。 不过在此之前,她先写了封信让青鸢去交给裕丰堂的何掌柜。 这些年无论是沈家人还是皇家人,他们都是向裕丰堂伸手要东西,无论何掌柜有没有这方面记账的习惯,但想要整出一个账簿来肯定不成问题。 不说别的,先把沈家的整理出来即可。 青鸢带着信离开,没过多久就带着一本厚厚的账簿回来了,而何掌柜也跟着她一并来了萧府。 沈潮云看见她的时候还愣住了。 还是青鸢先喊了她:“小娘子,何掌柜说账簿早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她还有些话想和你说。” 何掌柜笑眯眯地朝她拱了下手,道:“少主。” 沈潮云连忙扔下手里的书,起身朝她回了个礼,这才走上前去将她扶了起来,道:“何姨你这么做就是折煞我了,您是长辈,哪有您向我行礼的道理。” 何掌柜道:“私下是长辈,但于公我就只是少主手底下的掌柜而已。” “若没有何姨您这些年费心劳力地经营,沈记兴许早就消失在世上了,于公于私您都是我该敬仰的长辈,这行礼当真使不得。” 沈潮云的态度很坚持。 何掌柜看得出她是发自内心地讲出这些话,于是也不再推辞,笑着应了下来。 沈潮云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少主写的信我已经看完了,诉求我也已经基本了解,”行礼的问题解决,何掌柜就立刻说起了正事,“只是我有一事想要问少主。” “您说。” “少主可是当真要向沈家与皇家讨债?” 沈潮云不明白她为何还要再问一遍,可看见她凝重的表情,态度也不由得严肃起来,点头道:“是,我想把这些年白给出去的东西都收回来。” 何掌柜颔首:“那少主与景王的婚事呢?” “不瞒少主,裕丰堂每年都有往皇宫里送东西,其中有许多东西金银也无法衡量,比如当今陛下最喜用的一味沉香,是用南方千年的沉香降龙木所制,指甲盖大小便值千金。” 她这一开口,沈潮云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何掌柜是在担心她与皇室交恶。 一旦真的这么做了,那沈潮云这辈子便再也做不得氏族,虽然何掌柜并不觉得商籍有什么不好的,不仅她是商籍,沈行直到死也是商籍。 士籍在她们的眼里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沈潮云自小就被当做沈家的私生女养大,在她心里恐怕还是氏族更有归宿感。 明白何掌柜的担忧之后,沈潮云便道:“和景王的这桩婚事我很快就会退掉,何姨不必担心这一点,我也不惧与皇室交恶。” 更何况,她的心里隐隐觉得这些事与陛下脱不了关系。 在明知这件事的情形下,沈潮云并不准备再与他虚与委蛇,毕竟经过萧家的事他们应该也能看明白。 “您知道的,霍勖霍将军是我世叔。” 说出这句话后,沈潮云没忍住笑了一下,纠正道:“当然,您说我应该喊他小舅舅,不过称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今尚在京城。” 何掌柜当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爽朗一笑:“好,我明白少主的意思了。” 霍勖的身份摆在这里,即便皇帝得知后震怒,也没办法对她做出什么事来,至于他会不会迁怒到沈记……何掌柜的眼里闪过一抹自信。 那也要看他能不能撼动沈记这个庞然大物。 “不过这些年供应皇家的物品繁多,一部分记了账,但更多的没有记录在册,这些还需要整理两日,我这就将底下的掌柜都召集起来好好盘上两日。” 听她这么说,沈潮云在心里感慨了一下送出去的东西。 要那么多掌柜盘上两日才能盘清的账,真多啊。 这样多的珍贵之物如流水般的送进皇宫,为的便是想要请皇帝对她多加照拂,可上辈子的她却什么也不知道,直到最后一刻才知晓了这些事。 他们瞒得多紧啊,不就是怕她知道之后将这些东西收回么? 沈潮云唇边泛起了冷笑。 但下一瞬,她的神情便柔和了下来:“账簿的事还要请何姨多加费心了,沈家的账是最为要紧的,不过还请何姨将景王的那份账单独分出来。” “嗯?” “我要向沈家讨债,他必定会出面相帮,岂不是刚好也能向他要账?” 沈潮云的眼里露出了一丝堪称狡黠的笑意。 何掌柜听完,却是真真正正地放下心来,她怕的就是少主还对那景王余情未了,可见她眼神坦诚,便知她如今的确没将那景王放在眼里。 “少主放心,明日一早我便让人将景王的账簿送来。” 说完,她停顿了片刻,笑道:“明日我亲自带着账簿过来,少主要收账身边怎么能没有掌柜呢,我帮着你母亲收过账,如今又帮着你收账,想来她定会很欣慰。” 沈潮云抬头看着她,然后深深地朝她鞠了一躬。 商量完这件事,何掌柜便又变回了那个雷厉风行的掌柜,挥挥手就走了。 而沈潮云在翻完账簿之后…… 就彻底失眠睡不着了。 纯属气得。 无他,十几年来沈子兴一家当真没少借着沈潮云的名义要东西。 除了这个之外,甚至沈子兴还没少用沈行的名头伸手要好处,连出钱打点官场都是让沈记出的钱。而那昌平侯府是怎么建成如今这般富丽堂皇模样的? 自然也是沈记出钱出物修缮得! 就连沈老太佛堂那尊菩萨雕像都是沈记出的。 沈潮云看到这里险些被气死。 好啊,沈老太那老虔婆嘴上骂着她和她娘,用起她娘的钱来倒是不客气,每月还要吃价值千金的什么紫金丸,也是向沈记要的! 等等……紫金丸? 沈潮云愣了一下,又翻回去确认了一遍,的确是紫金丸。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皇宫里头那位陛下就是吃紫金丸去世的吧? 第109章 服丹而亡的皇帝 沈潮云微微皱了下眉。 低头看着账簿上紫金丸三个字陷入了沉思,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页。 前世她被烧伤之后送进景王府,在偏僻小院苟延残喘了大概有三四年的时间,大概是第二年的时候,当今陛下突然得了重病,瘫痪在床。 于是由当时的太子李元景监国。 沈潮云依稀记得,当时有传闻说陛下是服用丹药过多损坏了身子,服用的便是价值千金的紫金丸。 这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就连看守她的嬷嬷都谈论起了这件事。 还说此消息一经传出,整个京城吃过紫金丸的人都开始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那会儿嬷嬷们语气偏向嘲弄,因为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紫金丸。 直到这时沈潮云才想起来:前世她也替沈老太要过紫金丸的。 但只听说这东西是从南方来的道长炼出来的。 本朝自高祖起,因姓李的缘故,历代皇帝都是信道不信佛,是以京城内的道观要远多于佛寺,炼这紫金丸的道长在皇城脚下便有属于自己的一座道观。 上辈子皇帝出事之后,道长闻到风声就逃走了。 最后那座道观被李元景派去的官兵打砸,后来还被义愤填膺的百姓又砸了一遍。 庆国境内不休的战乱再也压制不住,就是从皇帝瘫痪伊始。 那这个东西…… 沈潮云眉心紧拧,许久都没有分开。 过了好半晌,她忽然抬头看向外面,幽深的夜色映入眼帘,星月黯淡,唯有廊檐下的八宝玲珑灯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照亮着眼前的道路。 “新月,拿纸笔过来。” 片刻,她下定决心。 新月当即从书桌那儿取了笔墨纸砚过来。 沈潮云神情沉静,做好了决定之后她就不再犹豫了,提笔便给霍勖写了封信,告诉他紫金丸有害以及那位道长的事,之后怎么做便交给他决定。 有些事可以不做,但不能不知情。 也就是她目前人手不够,不然她肯定会想办法将那道长攥在手里,皇帝既然爱吃,那就让他吃个够。 写完之后,晾了晾墨迹。 沈潮云这才注意到纸上那一排排偌大的字,眉心微蹙,唇角微不可见地抿直。 她已经尽量靠拢往整齐去写了,可到底练习的时间太短,写出来的字终归不好看,歪歪扭扭,倒真应了王慎那句蚯蚓字了。 沈潮云很轻地啧了一声。 等墨迹一晾干,她就迫不及待地把信装进信封,然后郑重其事将写着‘世叔亲启’的信封交代青鸢。 “送去霍府,可以寻卢参将帮忙,小心别被人发现。” 她神情严肃地说道。 如今外出打探消息、以及传信之类的事都是由青鸢来做的。 青鸢认真地点了点头,妥善把信藏好就走了。 做完这一切,沈潮云才松了口气。 坐着放空了片刻,等回过神来她便动手用力地揉了下自己的脸,深吸了口气,看向新月道:“把育婴堂的那套课本拿上来吧,可以学了。” 新月欲言又止,想说小娘子着实太刻苦了。 但最后还是扛不住她的眼神,败下阵来。 …… 翌日,沈潮云早起打了套拳。 正要去用早膳的时候,就碰到了不知何时蹲守在走廊上的萧婧,睡足了一觉的萧婧连头发丝看起来都光滑黑亮,容光焕发,目光幽幽地盯着她。 沈潮云蓦地就停下了脚步。 跟前落下一声冷笑。 “呵呵。” 萧婧眯起了眼睛,盯着她道:“胆子大了,都敢给阿姐下药了。” 沈潮云把手里擦汗的布交给侍女,走上前去,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对不起阿姐,我也是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 话刚说完,脸颊就被人拧了一下。 只有动作看着疼,其实轻得很。 萧婧没好气地道:“要不是知道你为我好,你以为我会蹲在这里看你打完一套不成样的拳吗?” 沈潮云睁大眼:“……”怎能如此! 她忍不住辩驳道:“这是我和卢参将学的军中拳法。” 萧婧哼了两声,拉着她的手腕就往餐厅走,边走边说:“这是军中所用拳法不错,可却并不适合你这样的初学者,你连力怎么发都不知道。” “哪有……” “哪里都有,回头我教你一套强身健体的剑法。” 沈潮云眼睛微微睁大,立马改口道:“好,多谢阿姐!” 餐厅内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俩姐妹一个正在发育期胃口大得惊人,一个昨天睡了大半天饿得饥肠辘辘,吃得一个赛一个快。 萧夫人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狼吞虎咽的场景。 迈进餐厅的脚步迟疑地停住了。 她朝四下看了眼,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地方,于是又朝餐桌看了过去,看见的还是两个女儿宛如饿了三天三夜的饿狼,眼冒绿光的吃法。 “……” 萧夫人用手捂了捂胸口。 不明白自己只不过睡了一觉而已,她们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最后还是沈潮云先注意到萧夫人的身影,她连忙停筷,起身喊道:“费姨您怎么也这么早就过来了?可用过早膳了?” 不等她回答,便吩咐道:“青鸢,再去厨房端些吃食过来。” 青鸢应声,转身便去小厨房了。 沈潮云打量着萧夫人的神色,相较于她昨日那苍白的脸色,这会儿倒也能瞧出几分红润来。 可见补充睡眠是有用的,不过和萧婧的容光焕发肯定不能比。 她率先认错道:“昨日未经费姨同意,便擅自往您的香炉里放了助眠的香料,抱歉。” 萧夫人摇头:“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的身体着想。” “这些天让你们担心了。” 萧夫人眼神温柔地看着她们两人。 萧婧表情愧疚,低声道:“我也做得不好,若不是小妹提出来我都没想过让娘去休息。” “这事怎么能怪你呢?”萧夫人笑道,“是我坚持要为你爹守灵,这才不愿去休息的,你不是也劝过我么?这与你无关。” 安抚好萧婧,她又转头看向了沈潮云。 皱起了眉,温声问道:“我听闻昨日沈家有人来寻你了?” 沈潮云正欲回答,外头忽然有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脚步急促,连忙拱手行了一礼,道: “禀告夫人,昌平侯府的老夫人来了,在门外嚷嚷着要带沈小姐回去。” 第110章 沈老太堵门道歉 萧夫人闻言顿时皱起了眉。 沈潮云淡定地道:“知道了,无论那老太太在门外怎么叫嚣你们都别管,由着她去便是。” 那小厮听完后有些犹豫,抬眸看向了萧夫人。 反倒是萧婧有些暴躁地道:“没听清吗?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既然没说见那就没必要见,老太太在门口撒泼也别管,谁要是烂心肠开了门就不必在府上待了。” 小厮惶恐道:“是,是,好的小姐。” 萧夫人瞥了眼自己女儿,随后朝小厮摆摆手,示意他就按这个做法去做。 等小厮离开,母女俩才齐齐地看向了沈潮云。 沈潮云便解释道:“这是昨天你们都睡着之后发生的事了,沈家派了沈蔚过来,想要让他把我接回沈家,我没见,让门房打发走了。” 萧婧拧眉:“好端端的沈家怎么又作起妖来了?” 相较于她的单纯思路,萧夫人沉思片刻,便意识了过来:“……是景王?” “对,”沈潮云颔首,“想来应该是李元景觉得我继续留在萧家会坏他的事,所以想要将我控制在沈家,沈家这才找上门来。” “不过您放心,我已经有应付他们的法子了。” 说到这儿,沈潮云朝她们笑了笑。 萧婧这才反应过来是昨天李元景上门搜查带来的后续,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她又继续道:“正好费姨您和阿姐都在,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昨日小叔叔过来了一趟,带来了阿兄返程途中遇到死士袭击的消息。” “什么?” 萧夫人和萧婧异口同声地喊道。 萧夫人噌的就站起来,着急问道:“那展儿可有大碍?” “费姨放心,阿兄只是受了点伤没有大碍,”沈潮云起身,安抚地将她扶到凳子上坐好,“小叔叔已经决定增兵去保卫阿兄了。” 听到这番话,两人提起来的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萧婧嘴唇抿得很紧,道:“要不我出城去接一接哥哥吧?” 沈潮云知道她心急,但此时即便她出城接到返程的队伍也没用,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 她摇头道:“寒甲军很快就会赶过去,阿兄的生命安全可以得到保证。” 萧夫人此刻已经冷静下来,闻言也道:“婧儿你别去添乱,等你哥抵达京城,我们再去城门口接他。”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再把你爹接回来。” 遇袭之事的关键很容易想到。 此时会派出死士的,除了李元景再无其他人。 “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沉住气,他们就等着咱们自乱阵脚呢。”萧夫人冷笑。 沈潮云颔首道:“所以我才想给他们添点麻烦。” 两人唰的看向了她。 沈潮云弯起眼睛,朝周围看了眼,新月立马会意熟练地将在场的其他人安排离开。 她这才轻声道:“西南前线的事定是李元景所策划的不错,可我觉得沈家也脱不开关系,必然涉及其中。故而,要添麻烦就得两家一起。” 具体怎么添麻烦她还没说,萧婧便道:“我同你一起!” 萧夫人沉吟道:“他们会拿孝道压你。” “谁能证明我是他沈子兴的女儿?” 沈潮云满不在意地耸了下肩。 她强调道:“我的生父可以不详,但我永远都是我娘的女儿,我姓沈,是沈行的沈,沈记的沈。” 他们能拿什么孝道来压制她呢? …… 事实证明,他们还会用撒泼打滚来骂她。 当然这事还没发生,不过沈老太太拄着根拐杖就站在了萧府的门口,眼睛死死地盯着大门,像是要把这门给盯个大洞出来。 说着前去通报的小厮,过了这么久半点动静都没有。 就算是去皇宫给当今陛下通传一声再回来,时间都差不多了,可萧府的大门愣是没有动静。 安安静静,好似里头没人一样。 “屁,”沈老太太低声骂了好几句脏话,拐杖用力在地上敲了敲,骂骂咧咧,“他们就是故意不放咱们进去!这萧家压根就没将咱们放在眼里!” “还有那个死丫头,真是翅膀硬了!” 一句话说完,老太太险些气得脑袋发昏。 被迫跟来的沈姗姗只得伸手扶她,看着紧闭的大门脸色也很难看,嘟囔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祖母,您少说些吧。” 沈蔚温和的嗓音响了起来。 他的眉眼间染着疲倦,苦笑道:“我们这次是来劝五妹妹回家的,您继续说下去,怕是五妹妹连见都不想见我们了。” 沈姗姗道:“大哥,祖母方才没说话也没见萧家有人出来啊。” 沈蔚看了眼娇纵的三妹,语气略沉:“你还记得父亲母亲此次为何让你跟来的吗?” 提起这个,沈姗姗脸色瞬间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倔强地扭过头闭上嘴,不再和他说话了,让她给那个私生女道歉想都别想。 之所以让她带过来,自然是因为那起火灾。 沈子兴认为沈潮云之所以待在萧家不愿意离开,最大的原因还是那场火灾差点让她丧命。 所以,沈姗姗此次被强令带过来,就是专门给沈潮云道歉认错的。 沈蔚在心里叹了声气,最后还是道:“看起来萧家是不会有人出来了,父亲让我们无论用什么法子也要见到五妹妹,那我们便开始喊吧。” 一直喊下去,她总会出来见他们的。 沈姗姗还有些不情愿。 但沈蔚已经率先上前一步,开口喊道:“潮云妹妹,我是沈蔚,父亲重伤未愈故特意命我来迎你回家。那日火灾之事业已查明,是府中有恶仆意欲加害于你,罪奴已经转交官府。” “你在府中所遇不平之事父亲母亲也在彻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大哥保证此类事绝不会再发生。” “五妹妹,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到底是一家人,我们这次就是来接你回家的,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姐妹们都在家中对你翘首以盼。” 他的声音并不大,不过高声喊起来穿透性却不小。 等他念完一遍,便转头看向了沈珊珊。 她的脸色很是扭曲,最后迫于兄长的威压不得不咬牙喊道:“五妹妹,先前纵火害你之事是我身边侍女所为,三姐在这里向你道歉,对不起……” 这条巷子常有货郎走动来往。 听着他们的喊话,脚下差点一拐来了个平地摔。 很快,这边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将萧府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第111章 压抑着平静的疯状 灵堂,一缕缕味道清淡的白烟从巴掌大的镂空金制香炉里飘出来。 沈潮云坐在桌案后面,垂眸认真地看着书。 萧婧盘膝靠在她的身旁,手里的书久久没有翻到下一页,不住地抬头往门口瞅,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满脸都写着‘想看热闹’四个大字。 见青鸢匆匆走进来,她眼前微亮,连忙喊住了她好奇地问: “这都半个时辰,沈家老太太他们还在喊呢?” “回萧小姐,是的呢。” 青鸢笑眯眯地朝着她们行了个礼,接着便道:“我方才从侧门出去,站在人堆里瞧得真真切切的,来的人是沈老太太、大公子还有三小姐。” “这些个人在门口喊着之前是他们做错了,请小娘子原谅,再跟他们回家去呢。” 青鸢记性好,把三人是怎么喊的全复述了出来。 除了沈蔚的话听起来还有些真诚,沈珊珊还有沈老太听着就不是很乐意的样子。 萧婧撇嘴道:“这哪是自个儿发现的,分明是被逼过来的。” 沈潮云闻言笑了声,放下手里的书。 眉眼弯弯,说道:“就算他们是被逼过来的,他们今个儿也来了。” “连来请人都这么没诚意,光来人有什么意思啊?” “东西呢?赔礼呢?什么都没有就空手登门,”萧婧朝青鸢确认了一下,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们若是真想接你回去,又会对我们这副态度?” 青鸢很是赞同地点点头。 再怎么说,萧夫人也将小娘子留在府中住了这么一段时日,无论将人接来是什么缘由,他们都应该有所感谢,最起码礼不能少。 沈家自诩勋贵人家,竟然连这个都不懂。 真不知道是故意忘了来空手套白狼,还是压根就没将萧家放在眼里,或者说…… 他们就没把沈潮云当成一回事。 萧夫人摇头道:“沈家的人眼拙,分不清鱼目还有珍珠。” 真不知道沈子兴当初是怎么和沈家主那样的奇女子攀上关系,还结拜为义姐义弟的,便宜他了。 沈潮云神情平静,沈家的人和事已经不能引动她的情绪了,她笑眯眯地道:“沈家这是认为可以拿捏我,所以才这样做的。” “我们再等等,这才喊了半个时辰呢。” 这点程度连声音都不会哑,算不得什么。 她弯起眼睛,嗓音听起来温温软软,偏偏在眼神里可以窥见几分灵动的狡黠。 又过了半个时辰,何掌柜带着人走进了灵堂。 何掌柜先接过仆从递过来的香,朝着空棺以及萧将军的牌位作揖拜了拜,上完香之后才对着跪坐在蒲团上的萧夫人拱手:“费娘子,许久不见了。” 萧夫人回礼,笑着道:“何掌柜还和从前一样。”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何掌柜,这些年里她们见的次数不多,可每次见面都能看出来她的状态不好,有种只是暂时平静,其实憋着疯狂的感觉。 但今日再见,却发现她全然没有了那种压抑着平静的疯状。 ……就像是,重新焕发了精神。 何掌柜摇头淡声道:“比不得从前了,只是小少主如今还需要我,那我自然是要替少主顶住这片天,不能再懈怠下去。” 萧夫人听到这话眼底掠过了然。 说完,她便看向了沈潮云,眉眼都柔和下来,道:“少主,账簿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裕丰堂老仆做的粢饭团,少主尝一尝。” “有劳何姨了。” 沈潮云起身,颇为意外地接过了她手中的粢饭团。 顶着她期待的眼神,低头尝试地咬了一口,然后就被饭团里面层次丰富的口感给惊到了,她惊喜地点头,道:“很好吃,谢谢何姨。” “不用谢,这是老仆特意让我给你带来的。” 这也是沈行最喜欢的吃法,看来有些人能成为母女也是有迹可循的。 何掌柜笑着看着她。 随后将另一枚粢饭团递给了萧婧,萧婧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被全京城最神秘的裕丰堂掌柜这样和颜悦色的对待。 “昨日沈记的鹰隼已经回京,秦掌柜传了书信回来。” 此话一出,灵堂内的三人唰地看了过去。 何掌柜面色不变地道:“她将信送到萧将军手上的第二天,他们便伪装成西煌军犯边攻城,第三天西煌军被击退,逃窜进入黑风峡谷。” “不知是何原因,萧将军在明知前方有诈的情形下仍然选择带兵前往,但却将长子留在了城里。” 萧夫人呼吸微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何掌柜也似乎没有要顾虑听众心情的念头,直言不讳地道:“由此可见萧将军对信上所言应当有所准备,秦掌柜当时也曾率一队人前往黑风峡谷相助,迎面碰上了寒甲军的先行小队。” 两队人赶过去的时候只看见滚石堵住了峡谷口。 只能听见里面兵戈相见的叫杀声,等他们将守在前面的敌军杀光,正要推开滚石的时候,峡谷发生了爆炸。 “这时寒甲军众人赶到,对埋伏的敌军进行围剿,这场大战结束后敌方主将逃跑了。” 而且,进了峡谷的西南军无一存活。 再之后就是寒甲军第一时间帮萧展掌控了祁城上下,将冯监军斩首示众稳定军情,等把战亡将士的骨灰分散装好,才踏上了回城路。 秦掌柜的西行商队便恰好与他们同行,回京述职。 何掌柜说的这部分比八百里加急战报传来的要更为详细……以及惨烈,萧夫人听完后只是眼睛变得更红了些,她勉强道:“多谢告知,此事麻烦你们了。” 为什么将萧展留下? 只能说明他已经知道此行九死一生了。 何掌柜看着她脸上悲恸的神情,顿了片刻,低声道:“节哀。” 沈潮云和萧婧手里的粢饭团也变得难以下咽。 两人皆沉默了下来。 萧夫人摇了摇头,温柔地看向她们,道:“你们不是还有事要做吗?何掌柜已经到了,你们也该去忙了,我没事的。” 片刻,沈潮云对着她嗯了一声。 “费姨,我们很快回来。” 第112章 难道要我给她跪下,她才肯出来吗! 沈潮云带着何掌柜,以及收拾出来的账簿前往门口。 而此时此刻,已经喊了有足足一个时辰的沈家祖孙三人都有些受不住了,连续的高声喊叫又滴水未进,她们的嗓子哑得有些发不出声了。 反而是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愈发多起来。 密密麻麻,几乎将整座宅子围得水泄不通,全都是奔着看沈家和萧家的热闹来的,尤其是他们的喊话里还有透露出关于那天火灾的真相。 那场火灾将沈家、萧家、景王还有霍大将军全部都牵涉到了。 而且随着西南战报传来,这段时日萧家已经成为了整个京城百姓议论的中心,沈家祖孙这个时候登门,直接让他们也成为了讨论中心。 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沈蔚在心里苦笑了声。 沈老太太用拐杖拄着地面,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一会儿是头疼一会儿是腰疼,就没正儿八经地喊过几句,嘴上还嚷嚷着让沈潮云就是不肖子孙。 “祖母,您若是累了可以去马车上休息一会儿。” 沈蔚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热出来的汗,低声说道。 沈珊珊立马道:“大哥我也累了,我也想去马车上休息。” “去去去,休息什么休息!”沈老太太立刻对她怒目而视,“费了这么半天劲都没把人喊出来,还不是因为你喊的跟小猫一样,给我大声点!” “祖母,我没有……” 沈珊珊满腹牢骚怨气。 她转头朝四周涌动的人群看了看,忍不住跺脚道:“这么多人看着呢,我要是再大声点坏了名声,以后我还怎么嫁人啊!” “你哥还是国子监的官呢,他的名声难道不比你的重要?” 沈老太太用拐杖敲她的腿,催促道:“今天要是不能把那个死丫头喊出来,你也不用回沈家了。” 沈珊珊的脸色倏地一白。 沈蔚无声地叹了叹,揉着额角道:“三妹妹也喊累了,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吧,此事急不来。” “五妹妹与我们之间嫌隙颇大,还险些在自己家中丧命……她对我们心怀怨气是理所当然的,今日她不见我们,我们便明日再来,明日不见那便后日再来。” 谁知这话刚说出口,沈老太太神情骤然变了。 她猛地拔高了语调:“还来?” “真是我们沈家给她脸了,祖母和大哥亲自来接她回家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拿乔到现在还不够,难道要我给她跪下,她才肯出来吗!” 沈蔚倏地一惊:“祖母!” 正好走到门后的沈潮云恰好听到这句话,脚步忽地顿住,眉梢扬起,她抬手拦住身后的人。 门房小厮见状,会意地将大门上留着用来递东西的小口打开。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兴许是因为沈老太的情绪过于激动,导致她的嗓门一瞬间压过了乌乌泱泱的嘈杂声。 所以就连隔着扇门的沈潮云等人都能听得清楚。 跪下?那可真是一场好戏。 沈潮云的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整个眉眼都亮堂了起来。 京中世家勋贵素来是极好脸面的,他们的底蕴和沈家不同,宁死不屈不跪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沈老太太当年被选为皇帝的奶娘入宫已算是一步登天,她出身农家,这些年的富贵也没磨灭她身上的习惯,行事间仍带着乡野的影子。 再加上皇帝登基之前,曾于南方做了几年的闲散王爷。 沈老太太在那些年里几乎差点又变回了那个村妇。 但凡她今日跪在了萧家的门前,就相当于是将沈家的脸面、沈子兴的脸面还有沈蔚的脸,全都跪在了地上,沈家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 “我这个做祖母的亲自走来见她,就是为了给她这个私生女认错!” “谁家女儿能有这个待遇,我喊了足足一个时辰啊,但凡她沈潮云有点良心早该出来了,难道她就不怕半夜睡着被人拿着棍子戳破她的脊梁骨吗!”沈老太太吼道。 沈蔚预感到不妙,连忙道:“祖母您累了,快回马车休息吧。” 说罢,他就给沈珊珊使了个眼色道:“三妹妹你送祖母过去,等休息够了再回来。” 沈珊珊顿时眼前一亮:“好!” “不走,我倒要看看她沈潮云到底出不出来见我!” 沈老太太冷哼,开口道:“我倒要看这个不孝女是不是真的要祖母跪下来求她,她才愿意跟我们回去!” 围观的百姓听到这话顿时哗然。 而门后面的沈潮云却是一下笑出了声。 萧婧眉头拧得死紧,见她笑得这么开怀,不由道:“小妹你笑什么啊,那老虔婆这是在逼你呢。” “我知道。” 沈潮云拉着她往旁边走了走,然后吩咐道:“去将卢柄卢参将喊过来。” 小厮当即应了声,连忙小跑着去把卢柄请了过来,卢柄如今在萧府充当的是一个类似守城将军的角色,此刻正带着人在府内巡逻。 卢柄被喊过来之后,声音粗犷地问道:“小娘子可是有事吩咐?” 沈潮云笑着颔首,指着门口的方向说道:“劳烦卢将军出去一趟,告诉外面的沈氏一行人,他们要跪就跪,用不着喊这么大声让我听见。” 卢柄有些疑惑,但却没有多问,而是直接转身去履行命令。 于是…… 萧府的大门打开了只够一人通过的小口。 腰间挎着横刀的卢柄走了出去,他一出现,人群嘈杂的声音顿时一停。 而他目标明确,径直走向了就在不远处的沈家祖孙,他们三人都曾经见过他,知道这是霍勖专门安排在沈潮云身边的护卫,寒甲军出身。 他的出现,意味着沈潮云那头有了消息。 沈蔚有些惊喜,当即朝他拱手作了一揖问道:“敢问可是五妹妹让将军传信来的?” 卢柄脚步停了下来,目光从他身上扫过。 沈老太太以为这是沈潮云的退让,立马一扫先前的颓势抖擞了起来,趾高气昂地道:“那个不孝女让你来说什么?告诉她,立刻马上跟我们回府去。” “你疯了吧?” 卢柄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众人听到这话都怔了怔,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他冷笑道:“小娘子让我转告你们,要跪就赶紧跪,别在这里虚张声势喊这么大声,结果却光打雷不下雨的。” “不敢跪就走人,这里不欢迎你们。” 第113章 祖孙仨排排跪 这话一说出口,所有听见的人脸色都微微一变。 尤其是刚刚还在沾沾自喜的沈老太。 只不过瞬间,她的脸色就阴沉得好似能滴出墨来,松松垮垮的下巴顿时耷拉下来,她当即大喊道:“这个不孝女是想逼死我是吗?” 那根拐杖用力地拄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啪的声响。 在寂静的环境里听得格外清楚。 就像她破防到劈叉的声音。 而卢柄只是居高临下,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嗤了声:“你是什么人,也配我们小娘子逼死你?” “收起你嘴里的不孝女三个字,再让我听见绝不饶你。” 说完,他便将手重新放在了腰挎的刀柄上,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没天理啊,大家快来看啊,沈潮云这个不孝女是要逼死祖母了啊!” 沈老太太扔掉拐杖,双手一拍大腿就哭嚎了起来。 随着她这一声嚎,刚才被卢柄那满脸煞气模样吓到的人群静了一瞬,喧嚣声骤然而起。 耳边不断传入议论声,沈蔚脸色涨红,又无奈又尴尬地伸手去拉她,低声道:“祖母您能不能不要再闹了?您这样闹,让旁人怎么看咱们沈家?” 说到这儿,沈蔚心里蓦地咯噔了一下。 旋即忍不住苦笑地摇头。 或许这就是沈家人。 哪怕他看起来最不像沈家人,可他的骨血里还留着沈家的血,所以他好面子好名声怕丢人,都到这般境地了依然想的是旁人会怎么看他。 沈珊珊也连忙伸手去扶沈老太。 可谁知这老太太就像中邪了一样,盯着那扇重新紧闭的门,猛地甩开了两人的手。 咬牙切齿地道:“好啊,老婆子我今天就跪在这里!我倒要看看她是会先出来见我,还是等我这个老婆子死在大门口她再出来!” 话音刚落下,她就屈膝嘭的一下跪在了地上。 沈蔚的脸色倏地就白了。 “祖母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他满脸焦急,伸手就要将她给拽起来,沈老太却打掉了他的手:“我就要在这里跪到她出来!” 沈蔚只觉得她是魔怔了,简直不可理喻:“祖母!” 沈老太不仅自己跪,她还伸手去拽旁边的沈珊珊,瞪着她道:“看什么看,你也跟着一起跪!” “我不要……” 沈珊珊被拽得踉跄,满脸的仓皇和拒绝,但下一秒老太太说的话就让她沉默下来: “你今天要是不跪,回去我都让你父亲把你从沈家的族谱上除籍,再把你和你那不安分的姨娘逐出沈家,你自个儿掂量着怎么做。” 几乎是瞬间,她就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但偏偏沈珊珊连安慰自己都做不到,因为她爹昌平侯向来听老太太的话,他当真做得出来。 周围各种指指点点的目光落在身上。 沈珊珊小脸煞白,浑身忍不住地发抖,紧紧咬住下唇,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跪了下去。 在跪下去的一刹那,她忽然又想起了不久前的下跪。 只不过那时是霍勖逼着她跪,而现在她虽然也是同样被逼的,可她同时又是心甘情愿跪下来的。想到这儿,沈珊珊咬破了嘴唇,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 沈蔚眼睁睁地看着她也跟着跪了,急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着急又恼怒地道:“祖母你这又是做什么?三妹妹你别听祖母的话,若祖母当真这样做了,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会在父亲面前为你说话。” “那把火是她放的,她当然应该跪下来。” 沈老太理所当然地道。 沈珊珊低着头,没有开口说话。 见怎么都说不通,沈蔚急到几欲呕血眼睛发红,压低了声音道:“祖母您知不知道您这一跪代表着什么?沈家名声尽毁,父亲也会被您连累到再也不能官复原职啊!” 沈老太听到这话愣了一愣。 在看见自己最宠爱得意的孙子露出这副绝望的表情,她终于有些慌了:“这是我非要跪,怎么就和沈家、和你爹扯上关系了呢?” “不止是我爹,还有我,还有家中的兄弟姐妹。” 沈蔚身形晃了晃,惨淡一笑:“孝字大过天,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祖母下跪没能阻拦,明日便会有御史上奏,参我不孝,不知礼数而被罢官。” 他头顶的乌纱帽也算是戴到头了。 早知今日之事会闹到这般地步,他前些时日便不该逃遁离开家不去面对。 沈蔚闭起了眼,又想起了今日景王悄然登门的场景,他说希望他们能把沈潮云给劝回来,说她继续待在萧家不妥,宫里的陛下已经对此不满了。 且这样下去只会让沈家目前的状况雪上加霜。 如今,能够让沈家在霍勖的手段下受到的伤害降到最小,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让沈潮云嫁给他。 只要他们成婚,无论如何景王又或者说是专门赐婚的陛下,都会尽力保全沈家。 于是才有了他们今日一行。 “怎么会呢……”沈老太终于想通了这个关窍,她由跪改为了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着急地道,“我、我可以去和他们说,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这与你们都无关啊,你那么会读书还是被陛下破格授官的,你未来前途无量怎么能被毁掉啊!” 沈老太嗓音里充满了惊慌。 她挣扎着就要重新起身,道:“那我不跪了,祖母这就不跪了……” 但下一刻,沈蔚就白着脸摇了摇头,道:“没用了。” 他闭了下眼,掀起袍子跪在了她的身边,膝盖与地面碰触,发出了沉闷的咚的一声。 萧府的门前排排跪了三个人。 见状,沈老太目眦欲裂:“蔚儿、蔚儿你怎么能给她下跪呢?你快起来!不要跪,沈蔚你不要跪!” “祖母都能跪,我是祖母的孙儿自然也是能跪的。” 沈蔚不为所动。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不该是这样的……他教我的时候根本没说这些啊……” 沈老太脸色惨败地瘫在地上,喃喃自语。 沈蔚却倏地睁开了眼,猛地问道:“祖母,谁教你这么做的?” 沈老太迎上他追问的眼神,刚欲开口,耳边却忽然传来嘎吱的开门声,众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就看见萧府的大门开了。 沈潮云走了出来。 第114章 让母亲将你记在名下收为嫡女 围观者的视线全都落在了沈潮云的身上。 他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来。 祖母、哥哥、姐姐纷纷跪在了地上求她露面,她才姗姗来迟地出现,这已经是极其不孝的表现了。 庆国重孝,哪怕是之前发生了再大的事也不该让亲人跪下相求。 而前不久还在纷纷心疼沈潮云差点被算计死亡的百姓,此时此刻心里嘴里说着的都是她做得不对,隐藏在人群中的景王暗探也开始发声引导。 沈蔚和沈老太的那番话没被人听见。 他们的注意力也被突然出现的沈潮云给吸引去了,沈老太看见她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转过身,连忙着急道:“她出来了!她已经出来了,孙儿你快起来!” 沈蔚没有起身,而是静静地看着台阶之上,满脸如雪色般冷漠的少女。 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 这趟来的结果只会像昨日那般无功而返。 沈潮云垂眸看着祖孙仨人,其实她也没想到最终的结果会是眼前这样,沈老太真的跪了,不仅她跪了,还拉着沈蔚、沈珊珊也一并跪下了。 听小厮惊讶地说起来的时候,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没想到沈老太居然会跪得这么快。 但既然跪了,那她肯定是要出来看个热闹的。 沈蔚喉咙干涩,哪怕明知没有希望,也还是试探性地开口道:“五妹妹你出来了,先前你在家中饱受欺凌是我们做的不对,府中已重新整顿了一番,你便同我们回家去吧。” 沈蔚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眼含期待地看着她。 但下一瞬,沈潮云便毫不犹豫地打碎了他的所有幻想:“我没有家。” “如果你指的是朝晖堂,后面我会找机会让人过去接管,但这与你们沈家没有干系。” 冷冰冰的话语听不出丝毫感情。 沈蔚的眼神黯了下来。 但旁边的沈老太却受不了任何人用这种语气和自己最疼爱的孙子这样说话。 她用手指着沈潮云,气喘吁吁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逆女!你哥为了接你回家都跪下来了,你不说把他扶起来,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人群中响起几声响应的附和。 沈潮云唇角嘲讽地勾了勾,她平静地反问道:“跪下来真的是为了我吗?” 她先是看向沈老太,紧接着才将目光转向沈蔚,又问了一遍: “你跪下来真的是为了接我回家吗?” 沈蔚嘴唇嗫嚅,半晌,最后只恳求似的说道:“五妹妹,跟我们回去吧。” 沈潮云听到这话就笑了起来,她将手揣在衣袖里,摇头淡淡地道:“如果你们真的是为了接我回去,便应该表现出真诚,而不是用这招来逼我。” “你们既然是在逼我,又谈何此行是为真心呢?” 沈蔚沉默片刻,抬头说道:“只要五妹妹愿意随我们回去,无论你想要什么我们都能答应你。你若觉得庶女的身份低了,我便让母亲将你记在名下收为嫡女,但你还是自由的,想做什么都可以。” “若你想要念书,我也可以为你请来最好的夫子……” 见她不为所动,沈蔚嗓音干哑地道:“我们还可以为你准备丰厚的嫁妆,日后你嫁入景王府我们也是你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 沈潮云原本好整以暇地听着他一句句地念出他所能提供的条件。 直到他说出景王府三个字,她脸上的笑容才淡了下去。 眼里流露出厌恶来。 而同样跪在地上的沈珊珊却在他开口的瞬间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蔚看个不停。 等沈蔚说完,却始终不见门口的沈潮云有动静。 人群之中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 沈潮云身边的萧婧眼睛同样死死地盯着沈蔚,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这话里列出一个个条件听起来好似是退让,但却越听越不对劲。 这话里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浓浓的高高在上的感觉。 就好似这些东西是他所施舍给她的。 可是沈蔚话里除了第一条,哪一条不是沈潮云本来生来就应该拥有的?分明是他们将这些权利剥夺,如今却要拿着这些东西试图挽留她? 真是,他哪来的优越感说出这些话的。 萧婧又愤怒又疑惑,便直接开口嘲讽道:“你是觉得我萧家给不了她这些东西吗?” 萧婧光明正大地挽住了沈潮云的胳膊。 她冷笑道:“我的潮云妹妹不管做出什么选择,甚至就算她离开了萧家,也不需要她妥协什么,只要她想要,这些东西我们就都能给她!” 沈蔚哑然,憋了半天也只能道:“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我们是亲人,血浓于水的亲人,她自然该与我们回家。” 沈蔚最后只能找出这一点。 回应他的是萧婧的冷笑。 何掌柜的眼神既平静又阴沉,盯着底下三人的目光带着一股审视。 沈潮云感动于萧婧毫不犹豫地挺身维护。 她偏头,安抚地拍了拍萧婧的手,随后才看向沈蔚,冷声道:“沈大公子的意思是,因为这一层血缘关系我就该和你回去。”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根本没有血缘呢。” “胡说八道!” 话音刚落,沈老太的声音就猛地响了起来。 她想也不想开口喊道:“你就是我沈家的孩子,你必须跟我们回去!” 沈潮云提醒道:“如我没记错的话,我还未上沈家的族谱吧?”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哗然。 庆国的风俗便是重孝,再加上遍地世家,而世家又对血缘族谱极为看重,世家排外,他们需要靠族谱又或者说是家谱,来确定对方的身份。 而这股风气在庆国立国之后,像风似的吹遍了整个庆国。 上至皇族,下至平民百姓都有族谱。 所以他们很不能理解,就算沈潮云是从外面接回来的私生女,但既然已经确定了她的血脉无疑,那便早该将她记入族谱之中了。 沈潮云说这话其实没别的目的,只是想提醒他们,按关系来说他们和萧婧是差不多的。 但谁知沈老太竟然像是找到了什么武器。 她眼神阴狠地道:“你若还想上我沈家的族谱,今日就跟我们回去,否则你就再也别想进族谱!” 自以为是的威胁。 沈潮云倏地就笑了出来。 第115章 我从来都不是你父亲的私生女 进沈家族谱一直是沈家用来拿捏沈潮云的利器。 上辈子,她从乡下庄子被接回沈家之后,就发现兄长阿姐甚至连父母都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样,更是与记忆中温柔的家人相差甚远,这让她感到惶恐不安。 那时沈潮云从没想过,这是因为中间变了收养人。 只以为大家都是因为她私生女的身份而不喜。 所以那会儿在她的心里,心心念念的都是要成为沈家人,只有这样她才能拥有家人,才能融进这个容不下她的地方,而且只有进了族谱才能以沈氏女的身份出嫁。 她视沈家和李元景为唯二的救命稻草。 但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要给她上族谱的事。 不过是想让她在出嫁之前能有个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最好别注意到裕丰堂也别和沈记有所接触罢了。 而被囚禁在景王府后院之后,当沈潮云放下这个执念,很快就明白了他们的企图。 说实话,若不是重生后的她表现得不太失格,又在第一时间救下了霍勖。 既有了后台,又导致沈家面临的事一桩接一桩。 否则他们早该重提族谱之事了,不过虽然拖到了现在,但谢天谢地沈老太终于想起了这件事,还熟练地用这件事来威胁她妥协就范。 沈老太此时就像拿捏住了沈潮云的命门。 她眼神阴狠,理直气壮地道:“既然你想做我们沈家的人,你就得听话跟我们回去。还有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全部都一笔勾销,赶紧让你爹官复原职!” 沈潮云嘴角微扬,眸光讽刺地看着她。 萧婧几乎把拳头握得咔咔作响,要不是有沈潮云拦着,她绝对已经冲出去给那老婆子一拳了。 何掌柜呵呵冷笑:“这老虔婆还是这么令人讨厌。” 让她回忆起了过去的一些不美妙的记忆。 这种令人作呕的语气,在沈行还活着的时候,这老虔婆打着她义母的名头上门打秋风。 这时,青鸢忽然出现在后面,附在沈潮云耳边小声说道:“小娘子,发现景王的行踪,他一直就停在不远处,按脚程他们也该到了。” 沈潮云眉梢轻挑。 她料到李元景必然会来,没想到他居然就在附近。 沈潮云面不改色,垂眸看着台阶下面形形色色的脸,对上沈老太尤其怨恨得意的目光,很神奇,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身上很好地融合。 微微偏头,领会到她意思的新月将提前准备好的锣取出来。 走上前,拿起棒槌用力地敲了两下。 宛如菜市场般嘈杂吵闹的人群陡然间静了下来。 沈潮云走到了沈家人的面前,见状,沈老太以为她这是妥协了,看木头似的瞪着她开口道:“愣着干嘛啊,还不赶紧把我扶起来!” “你自己跪的,我为什么要扶你?” 沈潮云淡定地反问。 说完,她就淡淡地收回目光,看着沈蔚问道:“他们始终阻挠我不让我进族谱的原因你知道吗?” 沈蔚迎上她冷漠的眼神,有一瞬的怔然。 他尽力地解释:“我们没有想阻挠,只是想郑重地挑一天……” 这番虚伪的假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沈潮云不想听没有意义的话,直接道:“我从来都不是你父亲的私生女,这件事你知道吗?” 他倏地睁大了眼睛:“什、什么?” 从他的反应中沈潮云就明白了过来,她颔首下了结论:“你不知道。” 可这句话就像是戳中了沈老太的逆鳞一般,她瞳孔骤缩,不敢置信地盯着沈潮云,满脸都写着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震惊。 围观的群众也顿时哗然。 “我的亲生母亲姓沈,名唤行,正是沈记的创立者。” 沈潮云神色平静地道:“多年前曾和你的父亲沈子兴结拜为义姐弟,而后我的母亲在生我之时遭遇刺杀身亡,我先由萧家抚养,然后才是你的父亲接手抚养。” “他将我定义为沈家的私生女,自称是我的父亲,可实际上他只是我的义舅。” 她低下头,看着满脸错愕的沈蔚和沈珊珊。 接着又道:“所以他不准备将我记入沈家族谱,只因为我根本不是他的血脉,我与你们毫无关系。” “胡说!胡说八道!” 沈老太气急败坏地道:“我们沈家养了你十几年,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现在要和我们撇清干系,不可能!” 沈潮云点头:“你说得对。” “这笔账确实应该这么算。” 她的表情让沈老太瞬间呆愣住了。 沈潮云偏头,何掌柜便从后面走上前来,朝着沈老太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沈老夫人。” 说完,她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金算盘。 随手拨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老太的脸色却是倏地变了。 沈潮云揣着手,淡淡地道:“这位是沈记裕丰堂的何掌柜,你们应该都认识,我特意将她请来就是为了算一算这些年的我们之间的账。” “开始吧。” 话音刚落,便有俩小厮抬着一个箱笼过来放到了他们面前。 何掌柜唇边勾起了一抹冷酷的笑:“从昌平侯将我们小少主接走抚养那年开始,沈家打着抚养少主的名义向裕丰堂伸手要的所有东西都记录在册。” 她让人打开第一本账簿开始念。 “梨花木三屏柏漆拔步床六张,千年紫檀木手钏十副,红玛瑙十二件首饰一套,深海东珠赤金耳坠十副,西域琉璃瓦四十斤……” 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群众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就消失了。 这上面的许多东西他们听都没听过。 可这里面的珍稀木料以及珍珠他们却是知道的,基本上都是进献到宫中的贡品,价值千金,可这仅仅只是沈家一年里面伸手向沈记要的。 沈记富可敌国,他们都是听说过的。 却还是头一次这样直观地发现,沈记究竟有多富。 几乎从他们开始念起,沈蔚就猜到了沈潮云的打算,他震撼地张了张嘴,没想过她会用这样悚然的决绝的方式来割断这段亲情。 等念完第一本账簿,何掌柜便让他们停下来。 随后冷冷地道:“你们这一年花了多少钱来养我家小少主,我这里亦有账册。” “茅屋一间,四季旧衣共六套,碗筷一副,馊饭馊菜上百斤,花费不过十两。” 刹那间,众人戛然无声。 第116章 完了,沈家完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是触底反弹的喧哗。 百姓的议论几乎要将冲破天际。 沈蔚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的手指颤抖起来,脸上满是惊愕之色,显然没想到会这样。 价值千金与仅仅十两之间的差距,不亚于把普通民众和皇帝进行比较,这个宛如天堑的差距让在场的人明白:沈家根本没好好养这个孩子。 这还仅仅只是一年而已。 而这还不算。 何掌柜又翻到了另一页,念起了沈潮云被送去那个乡下庄子的第二年的花费: 这一年仅仅只花费了七两,这七两里绝大部分是药钱。 再往后,每一年的花费都没有超过三两,因为这里面还要再加上收入,每年她要去砍柴要去挖野菜要去捡果子,随着她越长越大这笔钱就越多。 十二年,沈家总共在她身上花费的钱不超过五十两。 这个数字说出来,在场的人瞬间就惊呆了。 何掌柜冷声嘲讽道:“这就是你说的一把屎一把尿地将我家小少主拉扯长大?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昌平侯府竟缺钱到了这种地步,能将义姐之女养成这样。” “你们伸手去裕丰堂要钱的时候,打的名头可都是让小少主生活得更好呢!” 沈老太脸色微微发白。 这时,何掌柜又道:“你身上的这件衣裳布料就是从沈记拿的,一匹要二百两,足以养大四个像我家少主这样的孩子。” 突然,她又话锋一转道:“还有沈大公子腰间的这块玉佩。” 沈蔚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的玉佩。 “这是你母亲沈夫人送你的生辰礼物吧?这块玉原本放在沈记的首饰铺,价值三千两,沈夫人一句你是小少主的哥哥要有排面,便将这块玉拿走了。” 何掌柜虚心求教:“敢问沈大公子可知这块玉的来历?” 他当然是不知道的。 沈蔚只知道这是母亲专门为他寻来的生辰礼,他极为喜欢故而日日戴着,却不知他之所以能得到这块玉,竟是因为沈潮云的缘故。 他的眼底满是慌乱,好似心中有什么崩塌了一样。 沈蔚抬头,想要和沈潮云解释他的不知情,可却只对上了她那双仿若冰雪的眼睛,瞬间失声。 何掌柜嘲讽道:“沈家还真是会养孩子呢。” 沈蔚刹那间只觉得无地自容。 而沈潮云呢,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表情,比起沈老太和沈蔚只是一重反转的表情,更吸引她的是沈珊珊露出来的表情。 从听到她身世的震惊,再到开始念账簿的错愕,紧接着就变为了嫉妒与怨愤,最后再到悔恨。 从沈潮云的角度能看得很清楚。 这份嫉妒和怨愤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冲着沈老太或者说是沈家人去的,这样多的好处全都被沈夫人吃掉了,剩下的姨娘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东西。 难怪,难怪沈若雪整天光鲜亮丽。 原来她们母女手里头还有另外一条掌握着各种珍稀首饰和财富的渠道。 她和姨娘还傻傻地觉得总有一天能超过沈夫人。 这些事足以让沈珊珊心中的怒火燃起。 而悔恨的来源……沈潮云想到就觉得可笑,沈珊珊在悔恨的是怎么没有早些发现她的身世,若她知道的话,肯定会早些来和她打好关系。 这一点,沈潮云也是隐约猜出来的。 实在是沈珊珊投过来的视线太过热切逼人,让她连想要忽视都做不到。 沈潮云从小厮手里拿走第一本账簿,扔到了沈蔚的面前,随后低头淡淡地道:“正好今日你来了,也省得我再去昌平侯府一趟了。” 沈蔚抬起头和她对视。 就听见她说:“刨去你们抚养我的费用,这些年你们向沈记伸手要的所有钱财和东西,我要你们一点一滴全都还给我。” “这些账簿上的所有东西,三日内全部找出来还我。” 这话一说出来,沈蔚惊悚地看着她。 这、这怎么可能呢? 若像是玉佩、屏风之类的东西那还能还,可是账簿上还有些消耗品,光是祖母每个月吃的紫金丸就不可能拿得出来,还有母亲屋中的熏香,他用的好墨…… 沈潮云就像是长了双火眼金睛,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想法。 她很轻地嗤笑了声:“念在你们对我尚且有养育之恩的份上,缺了少了的东西可以用钱来抵,但若是三天后你们还不上,我便要会去告御状。” 沈老太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沈潮云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微微一笑,道:“你们这是在吃绝户啊,还不上的话就只能由我烧纸给我阿娘,让她去找你们讨债了。” 一句话,直接把沈老太吓得脸色白了。 她的嘴唇哆嗦着,盯着沈潮云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而沈潮云弯着眼睛,唇边露出一个淡薄的笑容,道:“回去告诉沈子兴,让他尽快将这些东西还给我,别逼我走到最后一步。”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她忽然走近两步。 沈蔚直觉她接下去说的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心底蓦地升起几分抗拒。 言语苍白地缓和道:“五妹妹,自你进京的这几月我们也不算是毫无感情,你能不能……” “你想多了,我之前追着你跑是因为认错人了。” 沈潮云毫不犹豫地道:“我将你错认成了萧家阿兄而已,毕竟你从来没对我那么好过。” 沈蔚顿时哑然,萧家阿兄说的是萧展吗? 在她眼里,他连如今都没见过面的萧展都比不过么? 沈潮云看着他露出这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就倒胃口。 “你们沈家如今住的宅子的地契在我手里,那是我阿娘买下来的。而朝晖堂的地契也是我的,那是你们让沈记出钱替你们买的宅子。” “若是你们三日后还不上这笔钱,我将会收回这两处宅子。” 沈珊珊骇然地抬起头看向她。 从刚才起她就没说话,为的就是不想让沈潮云注意到她,可沈家宅子的地契竟然在她手中! 谁拥有地契,谁就是宅子的主人! 只要沈潮云想,无论谁住在里面她都有权把人赶出来。 完了,沈家完了。 第117章 谁敢向天家讨债? 沈蔚喉咙干涩,他看着眉头微皱露出满脸厌恶的沈潮云,半晌说不出话来。 手指僵硬,连抬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他知道沈潮云说的话肯定都是真的,自己的爹娘一边像个无底洞似的打着她的名义去向沈记索取,一边又将她扔在乡下自生自灭。 如今沈潮云明显继承了沈记,又有陛下亲自赐婚景王……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不能得罪的存在。 而沈家,却亲手将她给推了出去。 但凡他们对她好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局面?甚至连家中祖宅都不是他们所有,偌大的昌平侯府竟连脚下的宅子都不是自己的。 沈蔚眼前蓦地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摇摇欲坠。 沈老太还在无力地呐喊着:“那是沈家的宅子,何时变成你的了!你胡说,胡说!” 看着她狡辩的样子,沈潮云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唇边掀起一抹嘲弄的笑。 她转身看向何掌柜,从她的手里取来了两张折好的地契,随后将其展开抖了抖,垂眸道:“这是沈宅还有隔壁朝晖堂的地契,哪怕对簿公堂你也胜不过我。” “这些年你们从沈记拿了多少钱财心里有数,哪怕你们没数,我这边也有账簿。” 沈潮云黑眸冰冷,重复道:“我最后说一遍,期限三日。” 沈老太看见地契之后便猝然尖叫,猛地起身朝她扑了过去。 “孽种,把地契给我!” 还没靠近,就被站在后面的何掌柜一脚踢翻在地。 看见这一幕,沈蔚噗的吐出了口血,连忙爬过去扶起沈老太:“祖母!” “小五,还不快住手!” 这时,另一道嗓音忽然从外面响了起来。 沈潮云抬眸望过去,便看见李元景率着人快步走了进来,侍卫迅速上前清场,顺便将倒在地上的祖孙俩扶好,他拧着眉头失望不悦地看着她。 “老夫人怎么说也是你的祖母,你怎么能这样做?” 李元景走近,摇头沉声道:“哪怕你们之间有再多的仇怨,你也曾喊过她祖母,她又是个老人,你怎么能这般不善良,甚至纵人故意伤她?” “……” 一连串的质问让沈潮云沉默了。 她扯着嘴角朝他冷笑,直接骂道:“你有病吧。” “殿下的这双眼睛若是不好使可以捐掉,你看到刚才是她要来攻击我么?何掌柜是护我心切为我反击,怎么到了殿下口中就变成了故意伤人?” 李元景皱眉:“可那是你祖母……” 沈潮云反唇相讥:“你且问问她愿不愿意当我祖母?” 真是可笑至极。 急吼吼冲出来想要伸张正义,结果居然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搞明白,难怪此人成不了大器。 “你抢了地契也没用,”沈潮云冷声道,“这两张只是拓下来的样本,记好我前面说的话,三日后将东西送至裕丰堂,若没备齐那我就只能派人上门去收了。” 沈蔚迎上她的目光,心知这是绝无转圜之地了。 若她只是孤女那沈家自然还能想办法拖延,可她身后靠着萧家还有霍家,若三日后他们真的没有还钱,只怕寒甲军会直接抄了沈家。 他苦笑道:“五妹妹,此事我们记下了……” 沈潮云纠正道:“沈大公子,我不是你家排行第五的私生女,请喊我沈小姐。” 沈蔚张了张嘴,见她半点不想和沈家沾上关系,喉头微涩,只得改口,朝她拱手喊道:“沈小姐。” 唯有李元景还没搞清楚状况。 半路上他就已经知道沈潮云和沈家断绝关系的事,只是没想到她敢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这般做。 毕竟在庆国这个以孝为大的国家,说出这种话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如此一来她的名声就要毁了。 但也更方便他站在道德高地谴责她,李元景斥责道:“小五,那是你大哥!” 沈蔚道:“殿下……”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元景打断了,他拍了拍沈蔚的肩义正严词道:“即便本王与她有婚约在身,也看不得她这般不仁不孝,背弃养大她的家。” 附近从头听到尾的百姓们脸色皆有些奇怪。 众人纷纷同情地看向了沈潮云。 拜托,什么叫做她背弃养大她的家?分明就是沈家在吃绝户啊! 沈记那么大的家业,可全都该由沈潮云继承。 现在看来,昌平侯当年收养她完完全全就是奔着这份家业去的,可不就是吃绝户! 沈潮云冷声道:“景王殿下请注意你的言辞,我阿娘只生了我一个孩子,从来没有大哥。别什么阿猫阿狗也配被做我阿娘的孩子。” “殿下来得正好,也省得我再去王府找你。” 她转身朝着何掌柜伸手。 何掌柜便从那箱账簿之中挑出了其中一本交给她,而她走上前,把这本账簿递给了李元景。 看见这相似的一幕的百姓们瞬间哗然了起来。 而沈蔚也有过一瞬的惊愣。 李元景眉头倏地一跳,问道:“这是什么?” 沈潮云淡声道:“殿下自己看。” 李元景第一反应就觉得这是和沈家收到的一样的账簿,紧接着就在心里否定了,笑话,他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皇子,天生贵胄,谁敢来向他讨债? 不怕死么? 然而当他翻开第一页,看见上面熟悉的物品后就睁大了双眼。 第一列赫然写着,春秋蟠虺纹四方鼎。 李元景的手指蓦地抖了一下。 这是两月前天子寿诞他以祥瑞之名献给天子的寿礼……但其实,这是他从裕丰堂向里面的掌柜索要而来的,是裕丰堂的商队在鲁地交易得来之物。 经许多博士检验,证实这的确是春秋时期之物。 传闻四方鼎当年便为王者持有。 天子龙心大悦,甚至私下许诺了他太子之位。 “自陛下赐婚你我,殿下便屡屡以我未婚夫的身份向沈记索要钱财物品,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录在册,仅仅几月的时候便积攒了这样一本账簿。” 沈潮云抬眸冷冷地看着他。 “还请殿下将账簿上所列之物尽数归还,否则我便要进宫去找陛下讨个说法。” 第118章 既然她不满这桩婚事,那悔便悔了 李元景险些觉得自己听错了。 这番话未免太过荒谬。 她说什么?若是他不还钱,她就要去父皇面前讨个说法? 李元景捏着账簿的手指气的微微颤抖,忍着怒气说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他的嗓音极沉,任谁都能听出他话里威胁的成分。 换个人估计都没胆子再说一遍。 可沈潮云不是普通人,死过一次的灵魂早已看透了他的本质,更是不惧他的威胁。 事实证明,他所认为的荒谬只会更加荒谬。 所以她不仅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还补充道:“你我之间虽有婚约,但只要未真正成婚,那我便是我,你便是你,谁允许你滥取我家的钱财了?” 李元景震怒:“你!” “我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么,还是说因为你是景王所以能这么做?” 沈潮云反唇相讥:“所以堂堂景王殿下在吃绝户吗?” 李元景怒不可遏地道:“放肆,你怎敢这样对本王说话,信不信本王这就命人将你抓进牢里!” “嗤。”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 沈潮云面容冷淡倨傲,反问道:“殿下是王爷,而我是则陛下亲封的乐平县主,我做错了什么事殿下能直接将我抓进牢里?” 她挑眉道:“因为哦我催殿下还钱?” 听到这话,李元景霎时一噎。 几乎所有人都只记得沈潮云以昌平侯之女的身份被赐婚景王,再之后昌平侯亲口承认此女乃是私生女,很少有人注意到这道册封旨意。 乐平县主。 哪怕是在宫里,也只有成年的公主才可被册封为县主。 单单从身份地位上来说,沈潮云和李元景是处于同一阶级的,他没有权利抓捕她。 李元景此次前来本是为了助力沈家,帮着他们尽快将沈潮云哄回沈家。 可却被她拿出来的账簿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李元景的怒气已然压制不住,胸膛不住地起伏,他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沈潮云,失望地道:“张口闭口就是钱,小五,你何时变成了这幅模样!” “你这般浑身铜臭味,还怎么嫁给本王做景王妃!” 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责怪她,觉得她配不上他。 沈潮云简直要被他给气笑了。 怎么,还以为抬出景王妃来就能让她改变主意? “是,你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你清高,你孤傲,你瞧不起我浑身铜臭味!” “你这么有本事,那你就别白嫖沈记的钱财!”沈潮云冰冷的嗓音响彻整片区域,“把你拿走的那些东西全都一五一十地还给我!” 李元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沈潮云的黑眸里迸发出极深的恨意与讽意,冷笑道:“我本就是商贾之女,将钱财挂在嘴边又如何?浑身铜臭味又如何?比不起旁人虚伪清高。” 何掌柜黑眸沉沉地盯着他。 而旁边的萧婧也仇视地看着李元景。 从沈潮云开口之后,两人便沉默地站在她的身后,已经做好了随时都能动手的准备。 李元景满脸震撼与悚然,全然没想到她竟敢说出这番话。 从前那个只会在他身边唯唯诺诺的懦弱少女,好似在这一瞬间也变成了眼前之人的模样,只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就变成了这样。 就因为有霍勖在为她撑腰是吗? 李元景怒极,反而骤然间冷静下来,目光冷冷地看着沈潮云,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这一刹那他已经忘了前来的目的,而是警告道: “你是本王的未婚妻,本王也不想将场面搞得这么难看,你现在立刻向本王认错道歉,本王还可不计前嫌娶你为妻,否则这个后果你承受不起。” 好个不计前嫌。 抬出婚约,示意两人背后牵线的人是当今陛下,用天子来威胁她。 沈潮云扯了扯嘴角,嗤笑,她倒是也挺想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的。 她抬起头直视着站在面前的李元景。 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那便如殿下的意思,这桩婚事就到此为止。反正殿下也并非真心想娶我,而我也不想嫁给你,正好就此分开。” 这句话说出来,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谁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李元景惊骇地道:“你疯了?!这是父皇亲自赐的婚,你是想抗旨吗!” 天子赐婚,不是谁想取消婚约就取消的。 这是抗旨,抗旨是要砍头的。 可眼前的沈潮云没有流露出半点惊惧害怕的意思,脸上反而是松了口气的释然,就好像丢掉了一个巨沉的包袱,她甚至笑了出来。 李元景突然道:“你为什么这样有恃无恐?”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她,步步紧逼:“因为霍勖是么?因为有他给你撑腰,所以你连陛下都不放眼里……” 话还没说完,伸手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下一刻,距离沈潮云只剩下半臂距离的李元景倏地被一股大力拎起来扔了出去! 后面伸出一根红缨枪,直接朝着他的腹部打了过去。 李元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持着银枪的男人眉眼压得极低,眉宇间仿佛裹挟着北地的冷冽与煞气,居高临下地看着疼叫出声的李元景,抬手便用银枪刺穿了他的右手。 鲜血混着惨叫,使得全场寂静。 这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了沈潮云有恃无恐的底气是什么。 ——是霍勖,是手握十万寒甲军的镇北大将军。 猝不及防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李元景带来的那些侍卫全都被冲出来的寒甲军所控制。 李元景捂着自己的右手蜷缩起来,脸上血色骤失。 霍勖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抗旨又如何?既然她不满这桩婚事,那悔便悔了。” 李元景疼得满头冷汗,仍扯着嗓子喊道:“……这是陛下赐婚!” “即便是玉帝赐婚,只要我家阿奴不想嫁,她便可以不嫁,谁若是对此不满尽可以来找我。” 霍勖眼神冷戾:“我霍勖向来说话算话。” 第119章 我沈潮云便退了与你的这门亲事 “谁若对这个决定不满,随时可以来找我。” 冷冰冰的声音砸在众人耳畔。 霍勖低头,像看垃圾似的扫了李元景一眼,看见他眼中的不甘正欲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喊话:“小叔叔!” 他的眼神微微一变。 旋即冷漠地收起视线,当即转过了身。 沈潮云满眼惊喜,她连忙握住霍勖拿银枪的那只手,跟煎饼似的摊开,霍勖见状只好把银枪换到了左手,又无奈又默许地任由她打量。 前前后后打量了数遍,见半点伤痕都没有她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小叔叔若为了李元景那个烂人而受伤可就太不值当了。 沈潮云弯眸,朝他扬起了笑容。 霍勖这才蹙眉问道:“你怎么跑过来了?” “小叔叔是来支持我退婚的,我怎么能在一旁只看着呢,我可做不到。” 沈潮云摇了摇头,见他眉心蹙起似是要说什么,连忙握住他的手,暗示般地伸手捏了两下。 温软的手心挤进粗糙宽大的手掌里,霍勖浑身上下都微不可见地僵了僵。 霍勖唇角抿起,到底没有开口。 见状,沈潮云在心里松了口气,这才转头望向躺在地上鲜血直流的李元景,目光一寸一寸皆是冷薄。 “退婚之事乃是我提出来的,更是你景王先不仁不义,故我才欲退了这门亲事,”沈潮云眸光坦荡,直白地道,“再者,当初陛下赐婚赐的是昌平侯之女,与我无关。” “今日在场诸位都是见证,我沈潮云便退了与你的这门亲事,从此嫁娶随意。” 说罢,新月从后面走上来给她送上一块玉佩。 这是当初连带着赐婚旨意一同给她的,算是定亲玉佩,沈潮云从前几乎不离身。 沈潮云拿过玉佩,直直地砸在了李元景的身边。 ——玉佩啪的一下,碎得四分五裂。 所有人看见这一幕都是一脸错愕之色。 谁能想到呢? 自从这门不对等的婚事赐下来之后,京中百姓谈论最多的就是景王到底何时会忍受不了她而退婚。 没想到到了最后,竟是她主动退的婚。 霍勖眼眸微动,垂眸,看着腰背挺得犹如青竹般笔直的沈潮云,这番话她说的流畅坚定,细碎的光敛聚在她的眼眸里,整个人都好似在发着光。 就连发丝都在风中飘舞。 李元景难以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忍着剧痛,咬牙道:“忤逆皇命,乃是死罪!” 沈潮云闻言却只是挑眉:“殿下随意,正好我也为陛下准备了一份大礼。” “若殿下当真能让我见到天子,我倒是要感谢你了。” 头两次给众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乍一听到她的话,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她不会给陛下也准备了一箱子的账簿吧?不会吧? 向王爷讨债已经是顶了天了,难不成她还能向天子讨债? 所有的人都立马否决这个念头。 唯有李元景对此保持怀疑,时刻站在沈潮云背后的何掌柜实在令人无法忽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沈记送了多少东西进皇宫之中。 父皇和母妃殿里所用的桩桩件件,还有宫中妃嫔所用,分到各皇子公主手中之物…… 甚至是内务府的太监借此索取孝敬的行为。 倘若,这些东西沈记都记录在册了呢? 刹那间李元景只觉不寒而栗。 比他更加感到悚然的是沈家祖孙三人,眼看着沈潮云做出了这样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都愣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反应过来的沈老太满脸写着幸灾乐祸,她怎么敢这样对未来储君的? 但沈蔚的脸色却不由得发白。 扶着祖母的手也跟着攥紧,他能看得出来沈潮云确实是有恃无恐,连向皇家讨债她都做得出来,那沈家的这笔债再焦头烂额,他们也必须要按约给了。 下一刻,沈潮云便朝他伸出了三根手指。 “我给你三日的时间,同样在三日后,景王府的人若是没有把东西送至裕丰堂,那我便要去陛下面前和他谈一谈此事了。” 李元景怒极:“你……” 她又道:“待会儿我会让裕丰堂的人将账簿送至景王府,哦,这一份是给陛下的,请王爷转交。” 说完,沈潮云就拉着霍勖往回走。 在经过沈家祖孙俩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偏头看了他们一眼。 “对了,我与昌平侯府再无任何关系,所以日后莫要再如今日这般冒昧地登门打扰我的生活,例如劝我莫要待在萧家的话,你们没资格说。” 甩下这句话,她就抓着霍勖的手径直离开了。 沈老太下意识不满地皱眉,还没开口就先被沈蔚给拦了下来。 他喉咙干哑,艰涩道:“祖母,如今当务之急是将事情告知父亲母亲,先……先将账簿上的东西备齐才是。” 但东西真的是可以备齐的吗? …… “很多东西他们拿不出来的。” 何掌柜直接开口说。 沈潮云等人纷纷朝她看了过去,她耸了下肩,语气听起来有些嘲讽:“好东西谁都想要,沈家要走的东西除了自用,另有一部分是专门用来送人了。” 若是送给亲朋好友还能拿回来,但若是送给上官、送给下属了呢? 这些东西,以沈家死要面子的性子根本不可能要回来。 萧婧歪了下头,对着自己母亲好奇地问:“那我们萧家也伸过手吗?” 在她的记忆之中,的确收过沈记送来的东西。 萧夫人:“……” 何掌柜摇头:“没有,那些是沈记自愿送出的礼。” 沈潮云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道:“同理,李元景还有宫中面临的也是同样的状况,讨债一事被我摆在了明面上,为了面子他们也得将东西还给我。” 幸好她选了今天这个时机。 这时,霍勖低沉的嗓音响起:“宫中若还钱,所图谋的必是更大的东西。” 他这一开口,瞬间将众人的注意力都拉了过去。 他抬眸看向沈潮云,问:“你可做好准备了?” 霍勖能看得出来,她一直希望能自己解决眼前的困难和杂事,不希望他的插手。 可接下去要对上的是庆国的皇帝。 沈潮云感受到他的关心与担忧,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挑眉笑道:“早就做好准备了。” 她虚虚攥了下拳头。 “我的手里,有行宫为质。” 第120章 什么叫做,有行宫为质? 是的,就是行宫。 她这话刚一说出口,霍勖和萧夫人便明白了过来。 只有萧婧闻言实在有些茫然,她疑惑地问道:“什么叫做,有行宫为质?” 沈潮云转头看向自家没搞清楚状况的阿姐,耐心地解释道: “阿姐你应该知道,陛下在城北建造行宫之事吧?” 萧婧点头,这个她当然是知道的。 那座行宫听说已经建了有大半年的功夫了,最近似乎有所停工,许多人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意外。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与我关系不大,但是与沈记的关系很大。” 话落,何掌柜便纠正道:“少主虽年幼,可您是沈记唯一的继承人,与沈记有关便是与您有关。” 沈潮云微顿,接着从善如流地开口。 她眯起眼睛笑:“好吧,那就是与我有关,因为行宫停工的原因是没钱了。” 建造行宫对帝王来说是奢靡之举,庆帝自然不会从国库里出这笔钱,他要是敢动国库的钱,只怕还没动工就会被御史们喷到打消念头。 所以,他用的是自己私库里的钱。 “但以陛下私库里的钱是绝对建不起来这座行宫的,于是他们找上了沈记。” 沈潮云慢条斯理地道:“沈记生意做得极广,同时结交的商户也多,陛下便让沈记出面与为行宫提供建材的商户商量,全部降价四成供应。” “好缺德啊!”萧婧气愤,脱口而出。 说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口不择言了。 谁知下一刻,沈潮云赞同地点头:“就是缺德,这种缺德的事还是由沈记来做,皇家则是隐在暗中,美滋滋地坐收好处。” “为了让那些商户答应降价供应,沈记付出了不少。” 何掌柜淡淡地补充道。 这笔赔本生意还是她去谈的,因为皇帝打了感情牌:又是提起已故的霍皇后,又是说之前还抱过小少主,还说之后会为她找一门好的亲事。 接着就会让沈家将她接回来好生安顿。 后面何掌柜才知道,原来他说的这门亲事就是和李元景。 沈潮云闻言,安抚地看向了何掌柜,接着便道:“但即便是那些商户愿意降价,可私库里的钱还是花得差不多了,然而行宫又不能半途而废。” “但是国库的银子也不能动,所以他们必须要得到一笔钱。” 说到这儿,萧婧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她的眼睛倏地瞪圆,噌的就站了起来,道:“小妹你的意思是,陛下想让你出这笔钱?!” 这未免也太无耻了吧! 沈潮云颔首,随后耸肩道:“对他来说这座行宫必须建成,而这笔钱是由我出、还是由沈记出不要紧,要紧的是钱必须要到位。” 而天底下,如今能出得起这么一大笔钱的只有沈记。 “所以我才说,我有行宫为质,”沈潮云笑眯眯地道,“只要他们还想建成行宫,那他们便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我动手,反而……” “会对我予给予求。” 就比如退婚,又比如她向天家讨债。 哪怕这件事听起来再天方夜谭,但只要那座行宫还在,他们就不会轻易放弃她和沈记的财富。 “所以费姨这几日可以不用应付上门打探的人了。” 沈潮云看向萧夫人,轻声道。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今日的事很快便会传开,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亦或是皇宫,他们的注意力都将被转移,不仅萧府暂时安全,就连半路上的萧展也安全了。 但换而言之,危险的人变成了沈潮云。 萧夫人眼眶微微发红,声音有些哽咽:“潮云,你不必如此的……” 沈潮云只是朝她笑了笑。 自她重生以来,向来只做她想要做的事,而帮助萧家是她一直的愿望。 等将事情都交代完,沈潮云便跟着霍勖离开了。 两人并肩朝门外走去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仰头望着霍勖问道:“小叔叔你今日怎么会来呀?我还以为你近来应当很忙。” 霍勖淡声道:“是忙,但再忙也没有你重要。” 沈潮云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便弯着眼睛开心地笑起来,脸颊莫名浮起一丝热意。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转而才道:“前面在门口的时候小叔叔打伤李元景就已经足够了,你不必将退婚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的。” 霍勖的身份敏感,手握重兵的将军公然抗旨,后果与她亲自退婚截然不同。 霍勖偏头,对上她明亮的眸子:“我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 “可是我在意。” 沈潮云小跑了两步,绕到了他的面前停下。 去路被拦住,霍勖只好顺着她的意思,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身形高大冷冽的男人,此时此刻就像是被拿捏住了把柄,明明他稍微弯腰便能将眼前大放厥词的小狼罩住,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 他眉宇柔和下来,说道:“我是真的不在意。” 无论是旁人怎么看他,又或是他在百姓间的名声如何,他都不在意。 他守住北疆,为的是不让西煌等敌国的铁骑踏进中原,护住庆国百姓,也护住同样无力自保的她。 沈潮云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认真地道:“可我也是真的很在意,我一点也不想让人误解你,小叔叔长年累月镇守边关抵御蛮族,你是英雄,不该被诋毁。” 更不该因为一些小事,而被故意诋毁。 不管是百姓口头上说的话,还是闻风上奏的御史,亦或是政敌听闻后的故意攻讦。 无论是哪一件,沈潮云都不想看见。 “我提出退婚,他们关注的重点只会是我为何明知抗旨还要退婚,可小叔叔你不一样,”沈潮云抿着唇,黑眸里满是倔意,“你出面,他们只会说你故意抗旨心有反意……” “若我真有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给打断了。 沈潮云愣神间,她的脑袋上忽然覆上了一只大掌,动作很轻地揉了一揉。 下一瞬,她的额头又被敲了一记。 霍勖轻叹了声,无奈道: “别整天瞎想,你这个年纪总瞎想会长不高的。” “……” 第121章 小叔叔的意外礼物 直到坐上驶向霍府的马车,沈潮云也没等来他的解释。 沈潮云怎么也想不通,若是他真对李氏皇族有反意,越到这种时候名声反而是越重要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个简单的道理连她都知道。 所以,怎么可能会不重要呢? 反正如果是她的话,这个时候就该借此机会让大多数站在自己这边。 而不是在一开始就被人说成有反心。 若是以后小叔叔真的起兵反了,今日发生的事只会被人当成旧账翻出来,这样不妥。 沈潮云双手托腮,时不时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男人一眼。 随后又眼神复杂地低下头去。 如此循环反复了三四遍。 这样明显,霍勖就算是想当做没发现也做不到。 他到底是坐不住了,睁开眼,无奈地朝她投去一个目光,道:“还在想刚才的事?” 沈潮云坦诚地点点头:“是啊。” 她沉吟片刻后道:“我知道小叔叔你不在意这些事,所以我刚才想了想,那这些事就交给我好了。” 霍勖微微讶异地挑了下眉。 “交给你?” “是啊。” “我虽然不确定自己接下去会在京城待多久,不过能肯定的是会比小叔叔待的时间长一些。” 沈潮云掰着手指头给他说:“我能做的事微不足道,但是沈记就不一样了。何姨说过,接下去会让我逐步接管沈记,若有人抹黑小叔叔,就能派上用场。” “就比如说李元景,你今日伤了他,他肯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 “他不敢。” 尾音还未消散,霍勖轻飘飘的嗓音就响了起来。 沈潮云还没说出口的话瞬间卡住,她下意识疑惑地嗯了一声,诧异地朝他眨了下眼睛。 霍勖淡笑着道:“我伤他,那是他应得的。” 说到这儿他迎上她黑亮的眼眸,顿了一顿,从桌案下方的暗格里取出一碟温热的米糕推了过去,才道:“无论他找谁告状,都是他理亏,所以他不敢。再者他这三日应该要焦头烂额了,不是吗?” 沈潮云愣了一愣,迟疑地点了下头:“是吧?” 接下去的三天他要想办法还账,肯定是没办法再将手伸过来捣乱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值得为这种事担心。” 霍勖用手指了下米糕,笑道:“这是府上从北疆带回来的厨子刚做好的,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沈潮云被他这番话岔开了思路,乖乖地噢了声,捏了块米糕咬下一口。 小叔叔这么说也没错,李元景的确不会在这几日来找茬。 低头吃光了整块米糕之后,沈潮云才猛地反应过来: 可是不对啊! 他不会,不代表景王派的御史不会啊! 沈潮云蹙起眉头,抬头:“小叔叔你……嗯?”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做工精致的小木弓,正在拉弦把玩。 见她看了过来,霍勖唇角微扬,举起小木弓晃了晃。 随即便朝沈潮云递过去。 迎着她怔愣的眼神,轻笑着开口道:“这把弓是我这两日做出来的,你看看还趁不趁手?你现在练的那套拳不适合你,可以先学射箭,强身健体也不止一种方式。” 霍勖眉眼间的冷冽仿佛都化为了一腔温柔的水。 任谁也想不到,在外能被人称上一句冷酷阎王的霍勖,有一天也会露出这般温情的一面。 沈潮云怔了许久,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手上的这把小弓。 片刻,她才伸手去将它接了过来。 沈潮云想不出他是挑什么时间来做的这把弓,因为他最近很忙,如果不是忙到脱不开身,他每日都会花上一个时辰来给她上启蒙课。 最近一段时日他都没来过。 可见他的确忙得厉害。 即便这样,他还是挤出时间来为她亲手制了把弓。 哪怕没有见面,他的心里也仍然记挂着她。沈潮云忽然茅塞顿开,方才在意的那些事其实都不重要了,很多的事是不用宣之于口的。 难道她就真的想和小叔叔论个输赢吗? 不是的,她只是想证明自己对他的关心在意而已。 这些事摆在明面上是关心,私下里去做难道就不是在意了吗?也不是。 所以没必要为了无足轻重的事起争执。 沈潮云珍惜地抚上弓身,眼里泛着晶莹的光,唇角扬起大大的弧度,用力点头道:“我很喜欢。” 那双宛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盛着满溢出来的欢喜。 霍勖微微一顿,拇指抵在了指骨上,克制地摩挲了两下。 他笑道:“喜欢就好。” 沈潮云爱不释手把玩着这把弓。 紧接着就发现,用起来特别趁手,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这把弓虽说是小弓,不过却是针对于霍勖的身形来说的,对沈潮云来说就是正好,不管是拉弦还是搭箭,都感觉格外的顺畅。 量身定做,不外乎如此。 思及于此沈潮云恍然,所有的惊讶顿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因为这就是小叔叔为她量身定做的啊,当然应该顺手。 霍勖看着她被弓箭转移了注意,这才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这种刨根问底的性子,用在别的地方的时候霍勖乐见其成,可用在自己的身上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了,很多东西他没法解释。 可他又没办说服她,或者强行让她不要去做那些事。 他不想控制她做出什么选择。 幸好,还能用这种法子转移她的注意力。 忽然,沈潮云又看向了他,满眼期待地问道:“小叔叔,回去之后是你教我射箭吗?” 黑白分明的杏眸看起来格外柔软。 霍勖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而他本来也打算亲手教她。 于是利落地点头:“是。” 短短一个字就让沈潮云的开心都要从马车里溢出去了。 前不久在萧府门口,被沈家人还有李元景连番惹怒所带来的厌恶和心底丛生的戾气,都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礼物和他答应的教学之中烟消云散。 他们都是不重要的人。 这些不重要的人和事情,在真正的家人之前不堪一击。 第122章 转身扑过去撞进霍勖的怀里 后面回程的路上,沈潮云都在把玩着得到的礼物。 事实上,除了如今仍被她戴在手腕上的平安扣,她这辈子收到的属于她的礼物屈指可数。没来京城之前,甚至连自己的出生年月都不知晓。 后来知晓了,却又到了昌平侯府。 那些宫里、别的官员家中打着她的名头源源不断送过来的东西,最后没有一丝一毫落在了她的手中,而是直接进了沈家的库房。 连它们的面她都没见过。 若不是偶然间听到沈若雪母女的谈话,她甚至都不知道有那么多人给她送过东西。 所以在得到霍勖送的礼物之后,沈潮云才会又惊喜又意外,因为这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原来这世上真的还有人在记挂着她。 哪怕后面收到再多的礼物,都比不过此刻带来的感动。 以至于,沈潮云最后连马车内坐着的大活人都直接给忽略了,爱不释手地玩着小弓。 最开始只是想让她转移一会儿注意力的霍勖:“……” 莫名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霍勖才轻咳了声,道:“米糕就要凉了。” 说这话之时,他略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睫,抵在指骨上的拇指微微用了些力,之后似是觉得这样不妥,于是又抬起眼睛望了过去。 屈指将装着米糕的碟子往她那边又推了推。 放在碟子边沿的手还没收回,便落下了另外一只更加细长的手来,沈潮云清亮中带着几分温软的嗓音响起: “我这就吃!差点就忘了它了。” 沈潮云连忙放下弓,用帕子擦了擦手就捏起一块米糕塞进嘴里,弯起眼睛朝霍勖笑。 等将这口咽完,她才小声嘀咕道:“今日早膳用得早,原本前一会儿就该吃午饭的,结果碰到沈家人上门,想到他们就没有吃饭的胃口。” 接着想到李元景也会来,就更没有胃口了。 直到这会儿吃上米糕,她才忽然想起来自己饿了的事。 听着她的抱怨,霍勖没忍住笑了一下。 随即提醒道:“若我今日没来,你可是还要与他纠缠许久。” 沈潮云撇了下嘴,三下五除二又解决掉一块米糕,接着郁闷地点头道:“好歹是个王爷,他要是真的执意赖着,我确实也没办法。” 最多就是让百姓起哄逼他离开。 想到这儿,沈潮云又得意地挑眉笑了起来,耸肩道:“没关系,今日过后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他这个王爷当的就和那些软饭男没有区别。” 本来也没区别,他借着未婚夫的身份从她手里要了多少东西? 今天的事只要传出去,他的脸就要丢到世家门口去。 她就是要看着他声名狼藉。 沈潮云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好心情地又吃了块米糕垫肚子。 见她露出这副少见的张扬表情,霍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想到刚见面的时候,连对他说话都要仔细斟酌才开口的小姑娘,变成如今这个会在他面前露出爪牙,甚至发出些……嗯,邪恶笑声的小狼。 霍勖的心情也跟着畅通了起来。 旋即也跟着低笑了一声。 如果这样就能让她开心成这样的话,或许,他还能让她再开心些? …… 霍宅离得并不远。 等沈潮云将那一小碟的米糕全都解决完,马车也缓缓地驶进了霍宅。 远处的喧嚣打扰不到这座清静的宅子。 霍勖率先下了马车,脚尖抵在踩凳上朝里面伸出手,沈潮云抱着心爱的小木弓,将手放在了他的手心,握着他的手跟着下了马车。 这才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 接着就发现这里不同于昌平侯府,马车都是统一放在马厩附近的,而霍宅下了马车后,不过走了两步而已竟是直接进了院子。 见她表情疑惑,霍勖解释道:“这里只有我会来住,为了方便就在院子附近开了个小门。” 无论是马还是马车都不会绕远路。 沈潮云恍然地点点头,旋即又察觉到不对,小声问道:“这里只有小叔叔住吗?” 霍勖淡声道:“嗯,很多年前其他人都搬走了。” 话到这儿为止,没再继续说下去。 沈潮云愣了下,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兴许是不能问的东西,于是她便噢了声,转而道:“那,此处是小叔叔从小到大住的院子吗?” 霍勖点头:“是。” 听到这话沈潮云没忍住弯了弯眼睛,她果然没猜错。 刚才经过院子里的一棵树时,她注意到上面有几道刻痕,以前她也会用这种方式来记录自己有多高。 原来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两人走到庭院中间,这时有老仆从旁边走出来,喊道:“少爷您回来了。” 沈潮云看了过去,随后便是一怔。 ……前世曾偷偷潜入景王府后院救她的人,是霍宅的老仆? 穿着布衣的老人走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顿了一顿,接着便笑道: “这位就是小小姐吧?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老奴还想着少爷何时才会将小小姐带回来呢。” “嗯,王伯辛苦了。” 霍勖回了一声,偏头看向沈潮云道:“走吧,府里的菜也是北疆的厨子做的,看看还习不习惯。” 沈潮云下意识应了声好。 不过脚下却迟迟未动,看着王伯没有移开目光,抱着木弓的手指倏地攥紧。 她的脑袋霎时空空如也。 王伯有些诧异,和蔼地笑道:“小小姐认识老奴?” 听到这声问沈潮云才回过神来,抿着唇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道:“不认识,不过现在认识了,王伯好,我是沈潮云。”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郑重。 王伯微愣,旋即笑着哎了几声。 霍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没说什么,而是又说了声走吧。 沈潮云抬眸看他,压下眼底的热意:“嗯!” 说着又将怀里的木弓抱得更紧了些。 小步跟在他身边走着,瞧见旁边身形高大步伐稳健的男人,眼里的潮意弥漫开来,实在忍不住,闷着嗓子喊了声:“小叔叔。” 霍勖停下来,垂眸:“怎么了?” “小叔叔。” “小叔叔。” 沈潮云一连喊了好几声。 最后没忍住,转身扑过去撞进霍勖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腰。 第123章 不合时宜的柔软 沈潮云很难压下想哭的冲动。 眼底的潮意一经泛滥,就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好似决堤一般奔涌而出,很快就湿了霍勖的衣襟。 在她撞入怀里的刹那,霍勖鼻尖先是嗅到了一股很淡的桃花香气。 紧接着便感觉白净软和的脸庞贴在了他的胸膛,略微急促的呼吸就停在他的心头,霍勖整个人浑身僵硬,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直到衣襟被打湿,压抑着的啜泣声忽然响起。 霍勖如梦初醒,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眉头皱了起来,低声问:“怎么了?” 难道是有人欺负她了? 低沉中带着关切的嗓音落在耳畔,沈潮云眼底又是一热,闷闷的摇了摇头道:“没有。” 沈潮云闻言却只是紧紧揽着他的腰。 “我就是想抱抱你。” 听到这话,霍勖脸色也跟着僵了一瞬,随后朝王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离开。 王伯看了眼相拥在一起的两人,没有再说些什么走开了。 连带着附近盯梢的暗卫和亲卫也一并撤走。 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霍勖紧绷的肩背才缓缓地放松下来,他抬起头望了望天,停顿片刻,才抬起手放在她的脑袋上,克制地揉了一下。 “是不是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他低声问道。 沈潮云眼睛酸涩,埋在他的胸膛里点头,很轻地道:“是,想起了不太高兴的事。”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仰起脸看着他。 “小叔叔……” 霍勖垂眸就看见她红着眼尾,连鼻子都哭得微微发红的模样,心头顿时软了下来,忍不住屈指为她抚平微乱的鬓发。 “嗯,我在。” “如果那天我没有打翻那杯毒酒,你真的喝下去了你会怎么办?” 沈潮云的手紧攥着他的衣襟,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表情,鸦黑的眼睫不自觉有些发颤:“回府后毒发,你知道那杯毒酒是我递给你的,你还会不会像这般对我?” 霍勖察觉到她语气里的惊恐与后怕。 他没有去说此事不会发生,而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当然会。”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之间的关系永远都不会变,我会永远是你的世叔,”霍勖说,“若我真的中毒,那下毒之人便是景王,与你无关。” 其实这件事,早在他们最开始见面的时候就聊过了。 霍勖不知她为何会忽然旧事重提。 可既然她没有安全感,那他就愿意给她安全感,无论多少次。 沈潮云的情绪稍稍平复,紧接着又道:“那若是之后……” 后面的话始终没能说得出口。 眼看着她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落泪,霍勖在心里轻叹了声,低下头,用指腹慢慢地擦去她脸上的眼泪,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对方给我下毒为的是要杀了我,我一旦中毒,只怕是乌泉也难救回来。这时候我身边之人必然会有人怀疑到你的身上,但我不会让他们去找你的。” “因为你帮着他们杀了我,所以你反而是安全的。” 霍勖的语气很平静,丝毫不像是在说另一种可能的自己的身后事。 “只是毒来得太过突然,在确定我中毒之后霍宅很快就会被控制住,我连给寒甲军下发命令都难,应该也没办法找人去见你。” 他望进沈潮云那双乌黑的湿漉漉的眼里。 低声说道:“但我会留下人,最起码会留下一人在暗中留意你的消息,若是等我死后发现事情不对,他便会想方设法将你救走。” “哪怕我看起来和他们是一伙的?” “对。” 霍勖的眼神极为坦诚澄明。 ……让沈潮云有一种,再被他看下去就会被看穿的感觉,她忙不迭偏过头,只是眨了眨眼睛,便眨掉落了好几滴眼泪。 上辈子,他所做的就和现在说的一模一样。 寒甲军的亲卫,霍家的人在他毒发身亡之后被李元景和庆帝一网打尽,远在北疆的寒甲军更是被潜伏的卧底哄骗,几近全军覆没。 可哪怕是这样,他也真的给她留下了一个人。 ——那就是王伯。 在她被囚禁在景王府后院第一年,也是将沈记信物玉佩交出去的第一年。 当所有人都在为新年的到来而庆祝之时,王伯以杂役的身份进了院子,问她想不想离开,她拒绝了。 浑身烧伤的她无论去哪儿都是拖累。 在那之后,王伯就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留了下来,每天都要问她一遍。 直到沈若雪突然到来,看他不爽就随意扯了个罪名将他打死。 上辈子哪怕到了最后沈潮云也不知道王伯是谁派来的。 原来、原来那么早霍勖就为她安排好了后路。 想到这儿,沈潮云眼睛一酸,又转回去将脸埋在了霍勖的胸膛里,眼泪全都糊在了他的衣襟上。 霍勖刚要劝她吃饭,就听见她突然道:“对不起。”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小叔叔,我的前半生过得糊涂,以后都不会了。” 沈潮云的嗓音里还带着一点偏重的鼻音,可咬字却格外清楚,像是要用这种方式来告诉对方,她的坚定与郑重。 而在霍勖听来却有些…… 不合时宜的柔软。 是的。 霍勖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便明白她的内核是沉稳,他将她看成是一头离群索居却依然不放弃的小狼。 她很机敏、澄澈,同时拥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这头横冲直撞到遍体鳞伤的小狼,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终于学会了用别的方式来加强自己,也懂得抓住一切可抓住的机会,哪怕这些机会需要她以身赴险。 在他的面前,沈潮云永远会尽量保持沉稳独立的一面。 霍勖隐约能猜到她的想法,所以从来没有出声或者出手干涉过,事实也证明,她不需要他的干涉。 她自己就能将所有的事处理好。 可这会儿的沈潮云…… 好似将裹在身上那层厚厚的刺给打开,露出了柔软的内心。 霍勖眼中的冷冽敛了个干净。 他心神微动,抬手轻轻地拍了下她的头,笑着叹道:“这世上哪有人不糊涂呢?” “阿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第124章 祓禊去晦,日后必能百无禁忌 沈潮云到霍宅的第一天,饭桌还没上,就先再次名声大噪。 寒甲军里最开始许多人是不知道她存在的。 可偏偏霍勖此次回京恭贺生辰的动静搞得实在太大,在返京的途中关于她的零星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寒甲军,所有人都知道霍勖还有个小侄女。 其实说是消息,也不过是姓名、身世再加上年龄。 光是这些三言两语就能讲清的东西,寒甲军里里外外讨论了一轮接一轮,进京后更是天天都在讨论,天大的事都挡不住他们的好奇。 谁让霍勖平时压根就没提过呢? 而且看眼前的情况,能让霍大将军这般对待的也只能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小侄女了,完全不存在他是被朝廷裹挟或者回京接未婚妻的说法。 此时此刻,将军好不容易将沈小娘子接回府了,却突然扑进将军怀里哭了起来。 将军还独自留下来哄人,他会哄人吗?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霍宅。 以至于后来他们看见她的时候,眼神都颇为怪异。 沈潮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在寒甲军中出名,哭的时候酣畅淋漓,哭完之后,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 丝丝的尴尬浮上心头。 等发现自己哭湿了霍勖的衣襟,她就恨不得赶紧在地上扒开一条缝把自己塞进去。 但很显然,这是不行的。 因为当霍勖发现她的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就领着她绕过了吃饭的前厅,带她去了隔壁的小院子…… 然后让她先沐浴更衣。 这处院子里有从城外地心温泉处引来的泉水,常年温热,只要霍勖回来,王伯就会将院子打扫好。 沈潮云迷迷糊糊地被他推进去,等泡进池子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尴尬地捂住脸,然后脸色骤然间红起来。 屏住呼吸潜入水中许久,又哗啦一声浮出来。循环了好几次才将脸上的烫意消下去,脑子也腾出空来思索接下去的境况。 今日表现得比之往常太过反常了。 纵然小叔叔猜不到重生这般鬼神迷信的事,但肯定会加重对她的猜疑,虽不是猜忌的那种,不过定然更确定她隐瞒了重要的事。 除去重生之事,其他的事她差不多都和小叔叔交底了。 但今日过后,她与小叔叔在某种程度上也能算得上是坦诚相交。 想到这儿,沈潮云刚提起来的心便又落了回去,鸦黑的眼睫眨个不停,又潜入池底咕咚咕咚冒了冒泡泡才不舍地钻出来。 池子边放着一套合身的裙裳。 在她泡温泉之前就已经摆在那儿了,沈潮云有些惊奇地换好衣裳,在原地转了两圈才走出门去。 霍勖站在廊檐下,不知站了多久。 他换了身平常的玉色圆领锦袍,听到动静后转头看了过去,随后很轻地扬唇道:“很好看。” 沈潮云弯起眼睛朝他笑,仿佛前不久的尴尬事没发生过。 提起裙摆快步朝他跑过去,裙摆宛如盛放的莲花那样一圈圈泛开,像极了她曾经很羡慕沈若雪穿过一件衣裳,可这一回她没却没再注意这点。 她的眼里只有站在不远处的青年。 沈潮云仰着脸,笑嘻嘻地喊道:“小叔叔,这身衣裳是你何时准备在池子里面的?你是早就打算让我进去泡澡所以才准备的吗?” 霍勖微微挑眉,没想到她会恢复得这样快。 除了眼尾还泅着一丝红,已然看不出她不久前痛哭了一场。 他颔首,边走边说道:“这是家里的老规矩,用意是祓禊去晦,日后必能百无禁忌,平安顺遂。” 他的嗓音低沉好听,说起话来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 沈潮云走在他的身边,听到他又说:“原本王伯说是该用艾草的,但我后面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回家用不着这样郑重其事。” 越正式反而会让她越有负担。 毕竟,谁回家的时候还要遵守一道又一道的规矩呢? 霍勖从始至终都坚定地认为这是陋习,原本生而自由的人进自家的门却还要经过一重重的规矩拦住,这难道不像是走进牢笼戴上枷锁吗? 任何一丁点会引起不适的环节都被他取消了。 所以最后的版本就变成了简单的沐浴更衣。 本来是安排在吃完饭后,可没想到意外会发生得这么突然。 但是像这样,却也不错。 霍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散漫的笑意:“我倒觉得这样挺好,上天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 事实证明,这在旁人或世家眼中刚看来是倒反天罡的做法,却戳进了沈潮云的心坎里。 她的心脏突然嘭嘭地跳起来。 偏过头看着小叔叔,在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时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心底缓缓地升起一个念头: ——这世上,怕是再不会有像他这样与她各方面都契合的人。 “怎么了?” 这时,霍勖忽然看了过来。 沈潮云慌忙地错开目光,目视前方,脸部红心不跳地道:“没有,就是觉得小叔叔说的对,这样的安排我非常喜欢。” 霍勖挑眉,看了她几息才收回视线。 前厅饭桌上的饭菜已经重新热过一遍了,沈潮云是坐在凳子上之后才再次察觉到饿的。 她的手悄悄放在了肚子上,抬头期待地看向霍勖。 霍勖失笑,为她舀了碗炖了许久的酸萝卜老鸭汤递到她的跟前,道:“吃饭。” 沈潮云:“嗯!” 接下去两人都没再说话,但也不算安静的吃完了这顿饭。 直到喝完最后一碗汤,沈潮云才放下碗。她很克制地没有让自己饱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七八分饱就停下了筷子,这时才有空惊讶地发问: “北疆的厨子,竟然这么会做汤吗?” 她还以为只有南方的厨子才很会炖汤呢。 像庄子上的那个老嬷嬷,不管是什么东西她都能炖出一锅汤来,偏偏还不会难以下咽。 霍勖淡定地道:“这就是会做南方菜系的厨子,我从家里带去北疆的。” 沈潮云:“……”失敬。 霍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还是解释了一句: “这是你母亲当年从南方特意为我寻回来的厨子。” 第125章 沈行的从龙之功 沈行就是这样一个爱憎分明的人。 对于她所在意的人,她就会时时刻刻都将人惦记在心上。 其实霍勖都快忘了他那会儿在想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在送行宴上闷闷不乐,他也想要坐船去南方,想要看看那片湛蓝无际的海究竟是什么样。 可是家里并不同意他跟着商队出去走商。 所以沈行便哈哈地笑着同他说,等他长大之后就能跟着她全国各地去玩了,这次不能去也没关系,她会从南方给他带礼物回来的。 然后,她就给他送了个南方的厨子。 他虽然去不了南方,可却先一步吃上了南方的菜肴,何尝不是一种去过呢? 当年的小霍勖被哄得一愣愣的,如今再想来,哪有人送礼送厨子的? 可偏偏这就是沈行,这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但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最后跟着他四处征战的只剩下了这个幼年便跟在他身边的厨子。 得知这桌菜竟当真是南厨所做,沈潮云不禁咋舌,她喃喃道:“南方啊。” “小叔叔,那你最后去了南方吗?” 她偏过头看向他。 霍勖摇头,淡声道:“不曾。”不等他长大到能行商出海的年纪,沈行便遭埋伏离世了。 后来霍家避世,他单枪匹马奔赴北疆,便再未想过少年时的幻梦。 沈潮云眼睛微亮,用手撑着脸,语气颇为向往: “那日后就由我带着小叔叔去南方走商,南方、北方、西域我到时候全都要走上一遍,我也想要看看阿娘曾经走过的土地究竟有多广袤与瑰丽。” 霍勖看着她,眉眼缓缓柔和下来。 下一刻,便听见她忽地笑出声,扬起头笑眯眯地看了过来,刹那间四目相对。 “那,到时候我要聘请小叔叔做商队的护卫,您可得给我便宜些!” 沈潮云的黑眸里藏着一丝狡黠。 霍勖挑眉,故意一本正经地摇头道:“那可不行,要镇北大将军做你商队的护卫可不便宜,小东家可要提前准备好银钱。” 她半点没被吓到,豪气万丈地道:“没问题,给您现在俸禄的两倍!” 闻言,霍勖顿时失笑。 这个小算盘打得倒是好,要知道在庆国武将的俸禄一直是比文官更低的,哪怕是将军到手的俸禄也不多,只用两倍俸禄便能聘到将军,算她赚到了。 他刚要点头,耳朵却微微动了动,神色微沉。 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沈潮云怔了一下,没过片刻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转头朝外面看去,就看见有侍卫快步走进来,单膝跪下,拱手道:“将军,陛下派人前来传旨,请您和小娘子今日进宫赴宴。” 话落,沈潮云愣住。 霍勖仿佛对此早有预料,嗯了声,才问道:“来传旨的是谁?” 侍卫答道:“洪福。” 洪福,伺候在陛下身边的大太监。 霍勖挑眉:“他的脚可有踏进大门?” “并未,洪福还记得您的规矩,他和带来的人都站在台阶之下。” “圣旨留下,人赶走。” “是!” 侍卫迅速起身朝外走去。 沈潮云这才回过神来,她敛起脸上的笑容,眉心紧蹙。 从伤了李元景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被皇帝和贵妃找事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 余光睨见了她凝重的神色,霍勖出声解释道:“不必担忧,他召我们入宫顶多只是警告,正好借此机会解除你与李元景的婚约。” 她皱眉道:“可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话还没说完,霍勖忽然笑了一声。 沈潮云奇怪地看着他,就见他好笑地扬起眉:“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竟然都知道鸿门宴了。”他教过的东西他心里有数,这些应该是王慎教的。 沈潮云:“……” 她这段时间学到的东西超多的好吗? 沈潮云目光幽幽地盯着他看。 霍勖唇角忍不住翘起,忍住笑,摇头道:“他就算再看不惯我,也需要我为他镇守北疆震慑西煌,所以此次入宫不会有危险,你可放心。” 想到上次毒酒事件,背后就是有陛下授意。 真正想要杀他的人其实是这位天子。 沈潮云如何能放下心来。 她紧抿着唇,生怕这次入宫他们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她对这些人是半点心都放不下来。 霍勖看着她露出满面忧色,便知她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不禁有些好笑,可心脏处又传来隐隐的酸涩。 “他不会对我发难,亦不会对你做些什么,”霍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轻声开口,“你或许还不知道,你阿娘生前曾和他是好友。” 沈潮云倏地抬起头来。 她错愕地看着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问道:“阿娘和谁是好友?” “当今陛下。”霍勖淡淡道:“你没听错。” “你阿娘最先就是在江南做的生意,也是在那里碰到了刚被封王的陛下以及他的书童沈子兴,他们因意外结交,相谈之后结为友人。” 沈潮云眼里满是震惊,不敢置信。 她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呢?” 霍勖颔首:“但事实便是如此,真要论起来的话你阿娘是有从龙之功的,当今陛下能登基少不了她的财力支持,故而刚开始那几年庆国商市尤其繁华。” 说到这儿,他的眼底掠过一抹讽刺。 按他所得知的,明面上沈行是支持他的大商人,可私底下却也还担着谋士的身份。 但是结果呢? 只是因她生而为女子,所以登基之后半点封赏都不曾给她。 反而是撮合她与沈子兴结为义姐弟,将所有的荣光与赏赐源源不断地送进了昌平侯府,相当于在世人面前默认那些她曾做过的事,其实是沈子兴所为。 甚至还想要将她纳入后宫,理所当然地将沈记财富收为己用。 真是令人发笑。 沈潮云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她呆呆地看着霍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低声道:“既然有这样一层交情,那他们为何还会这样对我呢?” 是不是就坐实了,阿娘的死是他们所为? 第126章 他的不计较,仅限于沈潮云 在找出实证之前,没人能给出确凿无误的答案。 霍勖也是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揣测。 最开始的惊讶过去,沈潮云对阿娘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感兴趣了。 过去他们没有善待阿娘,如今他们也没将她当成是故人之女对待,既然如此她又何须将他们郑重其事地放在心上呢? 他们是阿娘的好友,可又不是她的。 沈潮云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归根结底,沈子兴又或者说当今陛下,他们之前从未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所以她只是很困惑,他们之所以这样对待她是不是因为阿娘? 而答案她很快就想通了,是的。 并且在知晓了这些事之后,沈潮云就差不多解开了心中许多的疑团。 原本她以为陛下纵容沈家虐待她,是因为沈子兴是他的奶兄,所以无条件站在他那边;现在看来,他才是那个想要谋夺沈记财富的主谋。 庆帝在故事里从来不是边缘人物,而是最核心的人。 沈潮云的脑子前所未有的冷静,她抬眸,对着霍勖开口道:“陛下设宴请我们入宫,要谈的事除了李元景受伤之事,剩下的定然与我息息相关。” “小叔叔,若是我口不择言顶撞了陛下,会对你有所影响吗?” 霍勖眉梢顿时一扬。 想到她大概会做些什么之后,他摇头道:“不会。” 原因方才已经说过,不必赘述,听到肯定的回答沈潮云这才放下心来。 毕竟,她待会儿要去撩天子的老虎须。 平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眼下终于能见到罪魁祸首了,不做点什么拿她不就白姓沈了。 …… 这场家宴来得突然。 萧府门前,李元景受伤留下的那滩血还没冲干净,圣上派心腹太监去霍宅传旨请他们入宫赴宴的消息便传遍了所有知情人的家中。 也是直到坐上入宫的马车,沈潮云才知道这场鸿门宴,竟然又叫家宴。 ——家宴,家中的宴会。 他怎么好意思的?谁是他的家人。 皇帝没有底线的厚脸皮和无耻都让沈潮云叹为观止,同时也让她隐隐懂了些帝王之术。 但她的嘴角还是没忍住往下撇,眉眼也跟着耷拉下来,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霍勖瞥见她郁闷的表情,唇角微翘。 他好笑地摇了下头,反正这是在自家的马车里,她爱怎么不高兴就怎么不高兴都没关系,旋即阖上眸子闭目养神,任由她发着闷气。 因为他也挺想生气的,事实上他也的确生气了。 也是因为那一句家宴。 他和沈潮云在这一刻几乎达到了完全的共识,但他的感觉还要更复杂一些,比如讽刺和失望。 · 马车缓缓驶进了皇宫才停下,沈潮云亦步亦趋地跟在霍勖的身边,行走于宫道。 也受到了她从来没有受到过的待遇。 宫人的尊敬和忐忑都让沈潮云感到新鲜,毕竟她总共也就进过两次宫,一次是刚到京城被沈夫人领进宫去拜会柳贵妃,另一次则是前不久的及笄宴。 这两次,若有若无投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是审视与鄙夷不屑的。 前后的差别让沈潮云眼底掠过了一丝明悟。 因为之前进宫的时候,她是昌平侯府的私生女,是景王乡下来的未婚妻,所以他们瞧不起她。 而现在的她是沈记的东家,也是镇北大将军的侄女,所以他们连看都不敢看她。 这其中唯一的区别,大抵就是手中的权势。 此时的沈潮云还没发觉,但已经有一粒种子扎在了她的心里,只等到了时机就会生根发芽。 这场家宴又是晚宴,却又不是很平常的家宴。 宫中的嫔妃无一人赴宴,而大热的储位候选人李元景也没现身,到场的人就只剩下庆帝有且仅有的三位皇子,而其中最小的皇子年仅十岁。 这位小皇子,也是庆帝最小的皇子。 自他出生以后,庆帝的后宫之中再也没有新生儿出生,是以庆帝很宠爱这个小儿子。 沈潮云自然也是见过的。 所以刚走进花厅,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李元青。 两人的目光一瞬间在半空中交汇,原本没精打采的李元青几乎立刻就亮了起来,眼里闪烁着明晃晃的恶意,嘴角也跟着扬了起来。 “二嫂……” 话才刚说出口,他就立刻被身旁的太监伸手拽住了。 太监着急,小声提醒道:“殿下,您应该先喊国舅爷哟!” 李元青弯着眼睛笑起来说道:“本殿下没见过国舅爷,只认识二嫂,自然是要先和二嫂打招呼,相信霍国舅应该也不会和我一个孩子计较,对吗?”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李元景在皇子中排行第二,大皇子李元源,三皇子李元峰,四皇子李元青。 沈潮云皱了下眉。 她很讨厌李元青,因为她刚进宫的那一次就被他骗过,然后摔进了御花园的池塘里。 霍勖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但眉眼间的冷冽却足以让在场的人瑟瑟发抖,花厅内的宫人几乎没有停顿,齐齐地跪下问好请安,甚至顾不上自家主子。 李元源和李元峰都是亲眼见证过十多年前那场堪称宫变的夜晚。 自那以后他们就将霍勖这个名字印在了心里。 他不仅仅只是先皇后的弟弟,更是不怕死的阎王,他是真的敢杀人,而皇帝也是真的纵容他。 所以两人也在第一时间向他行礼问好。 整个厅内还站直的人,就只剩下了李元青,他还在不怕死地直勾勾看着霍勖以及旁边的沈潮云。 而事实也证明,霍勖是个会和小孩子计较的人。 他的不计较,仅限于沈潮云。 “见到长辈不知不行礼,可见四皇子的礼数学得极差,庆国以礼治国而你不通礼,身为国舅我看着这一幕实在痛心,这饭你又如何还吃得下去?” 霍勖挽了下袖口,语气冷淡:“把四皇子送去上书房,再将教学的大人全部带进宫里。” “皇子不通礼数必然是他们玩忽职守所致,每人各打三十大板。何时教会四皇子见人行礼,他们何时才能离开皇宫。” 这番话说的轻描淡写。 可却没人能敢不将此当回事,话落的瞬间就有侍卫冲上前来拿住李元青,拖着人就往上书房走。 李元青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僵硬。 “放肆!本殿下是四皇子!” 他慌张地尖叫道:“你们做什么?还不快放了本殿下,不然我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侍卫沉默,低着头没有吭声。 这时,霍勖又道:“聒噪。” 下一瞬,有个侍卫便直接动手捂住了李元青的嘴。 沈潮云惊讶地张大张嘴。 好家伙。 第127章 谁跟他家宴啊! 李元青估计都没想到,一个照面就被拿捏送走了。 皇宫里的侍卫竟然也敢不听他的话。 李元青惊恐得睁大了眼睛,拼命地挣扎也无用,被一路押着离开。 这些人怎么敢!怎么敢在皇宫里更听那个霍勖的话,这一个个的莫不是都要反了不成!等他禀告了父皇,要把他们全都关进大牢里! 沈潮云:“……” 沈潮云也有些瞠目结舌,不过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 不过在看到李元青之后她倒是又想起了些别的事,还是关于上辈子的,李元景手握摧毁萧家和霍勖的两大战功被封为了太子,可坐得却并不是那么稳。 而他最大的威胁就是四皇子李元青。 庆帝宠爱幼子,远胜于李元景。 是以哪怕太子之争已经结束,仍有不少人选择站队这位年方十岁的四皇子殿下。 谁让他们的这位陛下看起来还能再活十几年呢? 到时候朝堂上是什么局势可说不准,而那时四皇子已经长大,谁说他没有竞争皇位的能力呢?皇位最后花落谁家,谁也说不准。 事实也的确如此。 沈潮云微微垂下眼睑,隐在袖中的手指缓缓攥了攥。 在庆帝因吃紫金丸而中风瘫倒在床,令彼时的太子李元景监国的那两年,四皇子派给他造成了极大的麻烦,双方斗得可谓是不可开交。 若非如此,民间起义也不会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 在沈潮云看来,庆国短时间内大厦将倾与这两人的胡搞斗法脱不开关系。 ……或许,可以想办法让他们先斗起来? 反正这也是内耗,尽早开始也能尽早结束。 沈潮云眉梢很轻地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就在这时听见有人开口道:“四弟从小便是这种脾气,冒犯国舅实属无意,还望国舅莫要与他计较。” 大皇子李元源拱了下手,面带苦笑地道。 霍勖冷淡地扫了他一眼。 连他为何生气都没看出来,还想着借此事给他上眼药,蠢货。 “大哥你这话就说错了,四弟确实是无意冒犯国舅,可他却是有意冒犯的沈小姐,”三皇子李元峰迫不及待说道,“谁不知道四弟从前就爱捉弄沈小姐。” 听到有人说起自己,沈潮云便偏头看了过去。 她哂笑道:“三皇子既知道,之前怎么不曾站出来为我说话?” 李元峰没想到她会开口,霎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李元青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在宫里捉弄了她一次之后就像是发现了新玩具,无论她去参加什么宴会,宴会上都会有李元青的身影。 ……然后和其他人一起捉弄嘲笑她。 霍勖冷声道:“二位殿下可还记得兄友弟恭怎么写?不如将你们也送去上书房再学一学?” 两人脸色齐齐一变,连忙拱手告罪。 见他这般态度,两人便也不敢继续在他面前班门弄斧,灰溜溜地退到了旁边。 但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沈潮云。 经由此事能看得出,霍勖当真如传闻中那般将她看作子侄,难怪为了她竟也能说出婚约作罢的话来。 沈潮云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上辈子,这两位在李元景开始监国之后就被随便寻了个由头削了王位降为侯,将他们关押在封地终身不得外出,半点风浪都没掀起来。 思及于此,沈潮云忽然顿了一顿。 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别的不说,他们的封地却是都在较为丰饶的地方……不像她的乐平县,说白了就是个贫瘠的山沟沟,庆帝随便挑的罢了。 “要是待不住,我们回去?” 霍勖的嗓音忽然从身侧传来。 沈潮云回过神,仰起头看向他,摇头道:“没有,我待得还挺开心的。” 她这说的全是实话。 毕竟看到讨厌的人在自己面前倒霉,她心里都要乐开花了,哪里会待不住? 听出她说的都是真心话,霍勖这才放下心来。 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了宫人尖细的嗓音:“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行礼,沈潮云也跟着福身,眼睑垂下去的那一瞬间,瞥见了眼前出现了一抹明黄色的衣角。 紧接着,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你们都跪什么?” “好了好了都起来,不用跪,朕今日办的是家宴,家人之间用不着跪来跪去的。” 沈潮云余光瞥向身旁的人。 见霍勖谢恩起身,她这才跟着也站了起来,便瞧见庆帝已经走到了桌前的位置坐下。 霍勖淡声道:“君臣有别,陛下这样说令臣惶恐。” “你还会惶恐?” 庆帝招了招手,笑骂道:“天底下就你敢这么跟朕说话,行了,都过来吃饭吧。” 霍勖淡道:“谢陛下。” 说完,他又看向站在旁边没吭声的李元源两人:“还有你们干站着做什么,朕没来之前也不知道好好招待一下你们舅舅,滚过来。” 两人便低着头走向了餐桌。 霍勖微微偏头,沈潮云就会意地跟在了他身边,坐在了皇子们的对面。 宫人们这才源源不断地端着菜送上桌来。 宛如流水般的美酒佳肴很快就布满了整张长桌,摆在沈潮云面前的是八宝珍鸭,她一眼就看中了那根肥硕的鸭腿,准备第一时间动筷。 “潮云你别拘束,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 忽然,庆帝开口道:“老二受伤,所以不能来陪你,等他伤好了朕会让人押着他去向你道歉的,他做的那些蠢事你别放在心上。” 一句话,让沈潮云顿时没了胃口。 她抬起头来,看向坐在前面的皇帝陛下,直言不讳地道:“陛下您是知道的,臣女没有自己的家。” “景王殿下也不用来和我道歉,定亲玉佩已经归还,我与殿下的婚事已经作罢。” 沈潮云眉眼沉静从容,不卑不亢地说道。 李元景在萧府门前大闹一场的消息都已经传遍京城了,他还搁着装什么都不知道呢? 庆帝摇摇头,耐心道:“气头上说的话不算数,就算是要解除婚约也得你们都冷静下来,两家长辈坐一起面对面地谈一谈,你说对不对?” 桌上几人的目光全落在了她身上。 沈潮云先是一顿,随即便笑了起来。 “陛下说得不对,先前我没有父母长辈婚事由我做主,遇到这样的事自然该谈一谈,可我如今已有了长辈,婚事自然有长辈做主。” 她转头,弯着眼睛看向霍勖。 “小叔叔,你说这桩婚事还有谈的必要吗?” 第128章 有恃无恐说的大抵就是她 谁也没料到她会这样和庆帝说话。 说得直接,不留情面,更不给他半点面子。 话里更是透露了许多相关的东西,比如与李元景的婚约,看来她是真的不打算再继续下去了。 李元源两人诧异地看着她,视线又跟着她的话挪到了霍勖的身上。 就看见他抬头看向了坐在前面的庆帝,眉眼冷漠:“景王殿下目光甚高,不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户可以配得上的,陛下擅作主张给阿奴赐婚,这个错误也该到此为止了。” 花厅内倏地响起了几道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敢这般同庆帝说话。 而霍勖默认了这个长辈的身份。 沈潮云唇角微微翘起,笑容略有些讽刺,这怎么不是错误呢? 难道就因为他是尊贵的皇帝陛下,所以就能胡乱指婚,甚至胡乱篡改剥夺他人的生命和命运么? 她垂下眼睑,掩去眼中的厌恶和恨意。 庆帝面上看不出喜怒,只道:“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副臭脾气。” 霍勖淡声道:“陛下也是。” “老二就这么不让你满意?你嫌弃他,那朕让他改改脾气。” “我家阿奴不嫁三心二意的人。” 厅内有一瞬的寂静。 这话很显然指的就是李元景和沈若雪的事情。 霍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冷笑道:“臣倒是也想问问陛下,给阿奴指婚这样的人存了什么心思?是觉得她前半生遭的罪还不够多么?” 话落,连沈潮云都倏地抬起了头来,眼瞳颤动。 之前在府上的时候,小叔叔什么都没说,她还以为小叔叔这次是要专门配合她呢。 饭都还没吃两口,他怎么就冲得这么猛烈了? 这比她计划中的还要更蹬鼻子上脸。 谁知霍勖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庆帝的脸上愣是没出现第二种表情,他无奈地笑了一下,道:“老二至今还未婚配,又恰逢潮云及笄,朕也是想让她未来过得好些。” 沈潮云:“……” 沈潮云咬住唇,死死地攥着手。 说得好听!若不是他,她的前半生不会流离失所也不会所托非人,而这仅仅是因为他想要不劳而获阿娘辛苦多年赚下来的财富。 “臣既回来了,那阿奴之事便是臣之事,不用陛下再挂心。” 霍勖冷冷地盯着他。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庆帝朝他摇了摇头,旋即又看向了沈潮云,耐心地开口道:“不过取消婚约的事总归要孩子自己愿意,潮云你当真不喜欢老二了吗?” 众人的眼神又看向了她。 沈潮云对上庆帝的眼睛,险些当场笑出了声,瞧瞧他这副模样:面容和煦,态度温和,就连语气都带着几分慈祥。 当真是端的一副好长辈的模样。 如果不是她已经猜到了他真正的目的,恐怕还真会被他给骗过去。 沈潮云深吸了口气,迎着他的眼睛说道:“陛下,您知道昌平侯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庆帝似是没想到她会问得这般直接,愣了下,才道:“朕知道,可他和你母亲是结拜过的姐弟……” “所以我从来不是昌平侯府那个所谓的私生女出生的五小姐。” 她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道:“您下的赐婚旨意是给昌平侯的女儿,而不是我,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就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亦不喜欢景王殿下。” 这句话沈潮云说过两遍了。 她是真的不明白,都已经说得这么直白了,他为什么就是不死心呢? 为什么会觉得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会回头去选择李元景呢? “景王连在我的及笄宴上都迫不及待去和昌平侯府的大小姐私会,当时赴宴的各家夫人还有小姐都看见了,我也看见了,什么都明白了。” 沈潮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扯了下嘴角:“陛下,您应该给他们两人赐婚才对。” 这些事发生在皇宫之中,他有可能不知情吗? 当然不可能。 他只是觉得她的喜怒哀乐都不重要,她只是一个符号,一把钥匙,谁会在意死物的心情呢? 庆帝望着她的那双眼睛,静静地与她对视。 在看见眸子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愤怒时,他却意外地感到有些恍惚,曾经也有人用这样一双眼睛愤怒地看着他,当时她说了什么来着…… 庆帝顿了下,才回忆起了当天的场景。 她连愤怒都带着冷静:“李云治,当初你答应过我的事都忘了是吗?民间商业刚有所发展,你就提高了商税,你明明答应我十年内不提商税!” 他当时说了很多,说他身不由己,说制衡朝堂太难了,他必须要先做出一番成绩来。 “所以你就拿商户开刀是么?” “我知道你要打西煌要钱,国库空虚,可我是不是也说过沈记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西征?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太让我失望了!” 撂下这句话,她转身就离开了。 自那之后他就再未见过她,而现在他见到了她的女儿,和她拥有一双极相似眼睛的女儿。 这是庆帝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清沈潮云的模样。 她第一次入宫的时候,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胆怯与紧张,身上丝毫没有那人运筹帷幄的从容样子,所以在那之后,他就没再召她入宫觐见。 但现在却依稀有了几分相像…… 是因为霍勖的缘故么?因为他是沈行带大的么? 庆帝用指腹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过了片刻,才开口道:“元景做得确实不对,既然你不想嫁,那这桩婚事便就此作罢。” 闻言,沈潮云在心里嗤了一声。 哪怕他不说,这桩婚事也是要作罢的,搞的好像是他特意为她取消的似的。 沈潮云没有说话,而是直接转回了头。 换做之前她肯定不敢这么做,但现在小叔叔在她的身边啊,有恃无恐说的大抵就是她现在的状态。 她根本不怕庆帝治她个不敬之罪。 这时,夹着鱼肉的筷子尖落在了她面前的盘子里。 她顿了一下,顺着筷子的方向望去,正好和霍勖垂下来的目光对上。 “你阿娘说过,你将来要嫁的那个人这辈子只能娶你一个,若是做不到就别想娶你,又或是娶了你却管不住自己,便由娘家人打死了事。” 说罢,他抬起头看向了庆帝。 “沈行阿姐说过的话,陛下您是知道的吧?” 第129章 皇后娘娘是不会托梦给您的 “臣想,您应当还不至于忘了沈行阿姐吧?” 霍勖眉眼冷淡,语气听起来也是轻飘飘的。 可落在庆帝的耳中却仿佛一记惊雷,转动扳指的手指也缓缓地停了下来。 沈潮云从李元源两人脸上震惊的表情可以猜得出来,大概这些年来鲜少有人在庆帝的面前提起沈行,就像民间如今已没有了这个传奇家主的故事一样。 沈潮云先是看了眼脸色沉下来的庆帝。 接着才看向满脸平静的霍勖,她心想,这顿家宴大概他从头到尾就并不想来,也不想让他们舒坦。 也对,镇守边关数载立下无数功劳的大将军,自然是该锐气横生的。 被人算计却隐忍不发,这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沈潮云听见耳膜传来怦怦的心跳声,她无意识地握住那只戴着平安扣的手腕,稍稍用力地攥了下,鸦黑的眼睑微微颤了两下,随即开口道: “我阿娘竟还说过这种话?那我的婚事倒是该由我自己做主了才是。” 温和的嗓音打破了席间的寂静。 她仰起头看着霍勖,接着又朝着前面的庆帝笑了笑,开口问道:“陛下,原来您也认识我阿娘?从前怎么从未听您提起过?” 听到这话,庆帝这才将目光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片刻,他说道:“朕还未寻到时机同你说,你养父没有和你提过这件事吗?” 养父?沈子兴也配? 沈潮云心中嗤笑,面上却不显,而是摇了摇头,对着庆帝道: “听闻陛下与昌平侯自小一同长大关系密切,直到如今也亦然,那您也知道昌平侯是如何贬低我阿娘,府中众人又是将我说成卑贱私生女的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庆帝,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当初结为义姐弟是他非要撮合的,后来萧家将她养得好好的,也是他非要让沈子兴收养她的,包括被接回京之后她的一切不好的遭遇。 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也全都参与了。 但是这会儿却想要将自己摘出去,他倒是清清白白了,想得倒是好。 李元源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这样说话,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在质问天子! 天子怎么可能犯错,而她在逼着天子承认错误?她怎么敢的! 庆帝似是也有些错愕,沉沉的目光直逼沈潮云。 他问道:“你是觉得朕做得不好?” 沈潮云淡淡道:“陛下圣明,如何会做得不好?” “若臣女的话让陛下感到冒犯,臣女这就向陛下赔个不是。” “臣女只是觉得,若家母当真认得像陛下这般的人物,而她的女儿却在义弟的府中遭受欺凌数月,期间却无人相救,令人唏嘘罢了。” 霍勖眼睑微垂,掩去里面泛起的一丝笑意。 字字在说做得好,字字却又说的是不好。 说完,沈潮云便站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朝着庆帝福身行礼,垂眸道:“臣女对昌平侯一家心存怨怼难以发泄,言语之间或有些表现,还望陛下谅解。” “昌平侯任由家眷欺辱长姐遗腹子,确实该罚,请陛下降下责罚。” 霍勖也跟着起身,朝着前座便是拱起了手。 李元源年近三十,却从未见过有人竟敢这般逼迫父皇,一时间连作何反应都忘了。 李元峰亦是瞠目结舌。 他也不过只比霍勖小个两三岁,这种阵仗他确实是没见过。 霍勖能说出这种话不足为奇,毕竟谁都知道他狂起来是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的人,可她沈潮云凭什么敢这般说话,还心存怨怼,请陛下谅解? 谅解什么?谅解你方才的大不敬吗? 席间久久沉默。 过了良久,庆帝忽然长叹一声道:“你们这对叔侄啊……” 他道:“沈卿纵然是做得再不对,你们不是也已经教训过他了么?他至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何必要对他赶尽杀绝呢。” 霍勖冷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庆帝看着他,摇头叹道:“朝白,你的杀性太重了。” “臣的手中尽是丧命的敌军亡魂,只有杀气重才能镇得住他们。” 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相撞。 霍勖身上锐不可当的煞气令他感到心惊,他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顿了下才道:“待会儿去见你姐姐的时候,记得收一收你的脾气。” “你的变化这样大,若是这样去,只怕是会吓到她。” 霍勖的眼神倏地沉下来,蓦地攥紧了拳头,周身霎时冷了下来。 沈潮云率先察觉到异样,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 ……庆帝口中所说的姐姐,指的是已故的霍皇后么? 可小叔的情绪怎么会骤然变成这样? 霍勖冷硬地道:“这与你无关。” 庆帝低声叹道:你姐姐若是在天有灵,看见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只怕是要托梦来怪朕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霍勖的手臂骤然绷紧。 眉头紧皱,额上暴起了数根青筋。 沈潮云直觉不对,立马上前握住他的手,随即说道:“陛下说错了,皇后娘娘若是看见了小叔如今的样子,只会感到骄傲与心疼。” “骄傲的是小叔能拿起刀枪镇守边关守护百姓。” “心疼的是他小小年纪便要承担起如此大的责任,逼着自己尽快长大,若是皇后娘娘还在世,定然不会让小叔早早过上这样的日子。” 猝不及防地开口,让庆帝愣了一愣。 沈潮云紧紧地攥着霍勖的手,试图用自己温热的手心去温暖他冰凉的手,直直地盯着庆帝,皱眉道: “恕臣女直言,陛下既然知道皇后娘娘会怪您,这些年您便不该给小叔叔那么重的担子与责任。” 庆帝没想到她会站出来,但反应极快,道:“北疆形势这些年唯有朝白才能稳定,朕便是有心将他召回京休息,也苦于无法。” 闻言,沈潮云唇边露出了一个略显嘲弄的笑。 “陛下,臣女认为皇后娘娘不会托梦给您,怪您没照顾好她唯一的弟弟的。” 她扬起下巴,自信地道: “有这个功夫,她当然是要托梦给小叔叔,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再不济也是托梦给我,让我对小叔叔多加看顾。” 第130章 那我是不是能喊陛下一声姨夫? 被那双柔软的手握住之时,霍勖顿时一僵。 注意力全被这只带着薄茧的手心吸引了,目光不自觉地从庆帝身上转移到了说这话的沈潮云身上。 比之刚才,她言语间的攻击性变得更强,维护之意也变得愈发明显。 半个身子都几乎挡在了他跟前。 霍勖只要低下头,就能看见她仍有些瘦削的侧脸,无论再怎么补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将过去十几年的痕迹消除,她的身上总有一种野蛮的生长力。 他本来应该松开手,将她重新护到身后去的。 但是鬼使神差的……霍勖没有吭声,他垂下眼睑望着覆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以一种默认的方式,接受了来自她的保护。 沈潮云其实并不清楚庆帝与霍皇后之间的爱恨情仇。 这些事也远不是能调查出来的,但她就是很讨厌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姿态。 嘴上说着霍勖这样去见皇后会吓到她,但他又丝毫没反应过来,他变成这样又是因为谁? 还在心里奢望着霍皇后托梦给他,若是霍皇后在天有灵,第一个劈死的就是他这个害得她弟弟少年上战场,几度陷入生死境地还要替他守边疆的皇帝! 但在看见庆帝脸色黑下来的瞬间,沈潮云就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坎。 他心里最不能说的部分,竟然是霍皇后。 可是在她得知的那些消息之中,可以得知霍皇后是心病难医,缠绵病榻两三年后才撒手人寰的,而这个心病就是庆帝造成的。 真是可笑,他真的爱霍皇后吗? 若是真的爱她的话,又怎么会在她死后,还要用她来刺激她的弟弟? 沈潮云朝着庆帝笑了笑,又道:“臣女听小叔叔说过,我刚出生的那两年便是被皇后娘娘养在身边照顾,如今我与小叔重逢,娘娘定然十分开心。” “不知陛下可否让臣女一同前去祭拜娘娘?说不定娘娘就给我托梦了呢。” 庆帝的脸色沉得都能滴出墨来了。 而同桌的李元源两人早已经白了脸,根本再坐不住,早早起身退到了旁边。 他们只觉得荒谬极了,用一种你疯了的眼神看向沈潮云。 若说先前两人心里还存着捡漏的可能,代李元景得了这门婚事,现在他们连想都不敢想,以她这张什么都敢说的嘴,谁娶回去都是要倒大霉的。 霍皇后是父皇绝对绝对不能提起的逆鳞! 就连宫人私下说了她两句,第二天这个宫人都会以各种方式暴毙的程度。 她说的这些话,完全就是在父皇的暴怒点蹦跶。 偏偏沈潮云觉得还不够,见庆帝久久没说话,她又转头看向身旁的霍勖问道:“小叔,我应该怎么称呼皇后娘娘?姨母吗?” 霍勖闻言,先是瞥了眼眸底闪烁着兴奋的某人。 接着才抬头看了眼庆帝,颔首道:“对。” 沈潮云拖长嗓音哦了一声,忽然弯着眼睛笑了起来:“那我是不是能喊陛下一声姨夫?” “……” 可以,但是没必要。 霍勖知道她纯粹是想气气庆帝,在很多事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她竟然也能精准地找到他的薄弱点,她在这方面确实十分敏锐。 他忽然就有些想笑。 在拿捏住了庆帝的命脉之后,堂堂一国之君,在她的面前也只能受着这番阴阳怪气。 “陛下,阿奴还是个孩子,有时难免心直口快了一些。” 霍勖眉眼间的冷厉缓缓散开,淡声道:“您是知道的,她从小丧母被人养在乡下苛待十几年,什么规矩都没学过,回了京城后又被虐待数月,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庆帝:“……” 庆帝到嘴边训斥的话被堵了回去。 话里话外都在说,谁让她变成这般模样的是他呢?既然如此,那她的不恭不敬你就得受着。 庆帝气的闭了下眼,最后没有绷住直接甩袖离开了,临了扔下一句只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 是,他大可直接惩处了沈潮云的大逆不道。 可偏偏行宫还未竣工,一旦她在宫里出事,何丽华绝对会第一时间停工行宫,如今天下所有人都在等着行宫建成,它绝对不能出岔子! 见父皇都走了,李元源两人连忙也跟着离开了。 最后,整个花厅里竟然只剩下沈潮云和霍勖两个人。 她眨了眨眼睛,刚想说太好了,这一整桌的御膳都是他们两个的了,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宫人们就动作极为麻利地将菜肴撤走了。 “……” 小气,真是小气。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这么小气! 沈潮云愣了愣,仰起头,诧异地看向了霍勖询问:“这……” 霍勖淡定地道:“不关你的事,他就是这种脾气。” 说完,他就牵着沈潮云的手往外走,轻声道:“走吧,我们去见我阿姐。” 皇后所住的栖梧宫不在这边。 这里是东六宫的范畴,而后妃都住在西六宫,需要穿过一道宫门才能抵达。 自霍皇后离世之后,前朝便提议庆帝再立新后,但他都没有理会。 也不允许后妃接近栖梧宫,更是将其封禁不许外人进出。 沈潮云来过几次宫苑,却还是头一回走进这座幽闭已久的宫殿,柳贵妃的永寿宫在更远的地方,栖梧宫是离陛下养心殿最近的一座宫殿。 明明是皇后居所,可却少有人停留,甚至连宫人路过都是快步离开。 她被带进宫的那两次,每当路过此处也要很快离开。 “是不是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霍勖轻车熟路地带着她朝主殿走去。 沈潮云点了下头,接着又迟疑道:“因为……爱吗?” 说出这个字眼之后她自己就先笑起来了。 谁知霍勖却点了头,他的语气有些轻嘲,道:“是,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保留栖梧宫相当于保留阿姐身为皇后的所有荣耀,便能稳定霍崔两家。” 她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 沉思片刻后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柳贵妃距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但却止步于此,那就是因为陛下想要平衡皇子后族的势力。” 沈潮云恍然:“因为李元景是他属意的太子人选,所以这么早他就开始布局了!” 第131章 她的鬼使神差 秋日和煦的阳光下,霍勖看向已经初露锋芒的小姑娘。 这世上不乏聪慧之人能举一反三,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但很少有人能理解得这样透彻,在发现她同时还兼具敏锐的政治嗅觉,他只为她感到格外的骄傲。 同时也感到愤怒与可惜。 若不是被沈家耽误了,像她这样好的天赋也不至于直到现在才被发现。 倘若她从小开始就被认真培养,此时此刻她定然会让全天下都震惊于她的灵敏聪慧,所有人都会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才干与能力。 而这一切,本该是她所拥有却被无情剥夺了的东西。 霍勖垂下眸子,冷戾的眼神背着光,被掩藏在眼底的深处无人知晓。 “你说得没错,”他颔了颔首,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循循引导她的思考,“陛下身后依靠世家,而崔、霍两姓居于世家之首,这便是他做出来的妥协。” 沈潮云略加思索,就明白了过来。 霍家虽因霍皇后之死以及霍勖大闹宫闱而退出朝堂,族人更是四散,但在朝堂中仍有盘根错节的门生关系,世家也依然尊霍家为上流世家。 霍家尚且如此,被尊为世家之首的崔家更是如此。 庆帝治下的根基是世家,要是不想失去世家的支持,他就必须稳住这一批世家,不让他们觉得他有任何卸磨杀驴的想法和念头。 上辈子庆国内乱,表面上看李元景与李元青之争。 但实则是背后扶植二者的世家之争。 沈潮云若有所思地点头。 至于世家为何要争……她隐约能明白肯定是因为利益,但更多的却是不懂,她当前所掌握的知识储备不足以让她想通这个问题。 似是看出了她脸上的困惑,霍勖解释道:“等你将来学了史书,你就会明白的。” 沈潮云眨了下眼睛,乖巧道:“嗯,我知道了。” 将来总会明白,她便没再纠结要个答案。 毕竟有时知道答案也没用,因为结果已经摆在那里了。 栖梧宫的主殿常有人定期来打扫,连丁点的灰尘都看不见,霍勖推开门,发现主殿的陈设以及摆设都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好似它的主人只是临时出了个门而已。 但空荡荡、没有一丝人气的宫殿又很快打破了这种错觉。 霍勖少见怔忡的表情转瞬即逝。 沈潮云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宫殿的陈设,然后就在旁边的桌子上看见了一个五彩藤球,只是看起来有些褪色了。 这个款式与她在萧家看见的一模一样。 花鸟屏风的上面挂着一排奇形怪状的小风车,旁边还有个草编的小蜻蜓垂挂在那儿晃晃悠悠。 随意摆放着的小木车里面,躺着只用手绢叠了一半的兔子。 沈潮云放轻呼吸,慢慢地靠近。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殿内,目之所及的所有的一切,心口处感觉涨涨的,好像有什么要满溢而出。 毫无疑问,这些小孩玩的东西应该都是她的。 因为霍皇后膝下无子,唯一养在身旁的孩子就是故人的遗腹女。 沈潮云眨眨眼睛,将那个早已褪色的草编蜻蜓取了下来,尝试在记忆里找到相关的痕迹,大抵是太过久远,又或是幼年的高烧带来的后遗症。 她当真一点点也想不起来了。 更想不起来,那个在她出生后临时充当了母亲角色的女人。 沈潮云的眼底弥漫起潮湿的水意,她抿了下唇,低下头用手背擦了下泛红的眼角,这才转过身去找她小叔叔,问道:“我们要去何处祭拜皇后娘娘?” “比起皇后,她更乐意听你喊她霍姨。” 霍勖纠正了她的叫法。 他看过去,目光在她微微泅红的眼尾停顿了一息,随后才道:“跟我来。” 沈潮云跟他走到了偏殿,才明白是怎么祭拜的。 ——是对着霍皇后的画像。 在皇宫里,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将牌位摆在宫殿之内,皇后陵墓修建在帝陵,寻常人根本不得入。 所以取而代之的就是画像,对着画像祭拜亡人。 沈潮云仰起头定定地看着画像上那个温婉漂亮的仕女,过了这么久,她才重新走到这里见到她。 上辈子她甚至都不知道幼年时曾被她养育过。 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毒害了她的弟弟。 沈潮云攥紧了手,忍不住垂眸,心道:霍姨,这一世我改变了小叔的命运,您在天之灵定会感到欣慰吧?以后我还会改变更多更多人的命运。 虽不知为何会重生一回,可我会尽力去改变这个时代。 尽量让世上之人都不会再无辜而死。 思及于此,沈潮云微微一顿,复而又抬起了头来,同画像上温柔的娘子对视。 在心里一字一顿地道:哪怕是要死,她也会让那些死去的百姓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死,不再蒙昧。 沈潮云深吸了口气,郑重地举着香鞠了三个躬。 随后强忍着泪意,跟着霍勖祭拜完之后,将手里的香插进了香炉里。 做完这一切后沈潮云才慢慢地反应过来,霍姨葬在帝陵不得见,那她阿娘呢?为何这么久以来,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祭拜的话? 她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费姨她们不知情在情理之中,可何姨总不会忘记这件事啊。 在她刚到裕丰堂的那天,何姨还带着她去看了满屋子阿娘的画像…… 沈潮云倏地顿住。 她心头微震,手指猛地攥了起来,心神有一瞬的恍惚。 但她很快就努力地将这份异样给敛了起来,尽量稳着语气,开口说道:“小叔叔,你肯定有很多话要和霍姨说吧,我去外面等你。” 说完,她就转过身要往外走。 可是在下一瞬,手却突然被人给抓住了。 “阿奴,”回过头,就和霍勖担忧的目光迎面对上,他蹙眉问道,“怎么了?” 沈潮云张了张嘴,本来想说没事。 可在对上他眼神的刹那,却鬼使神差地改口道:“我就是,看见霍姨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我阿娘。” “不知道她如今葬在何处,我还没去祭拜过她。” 她扬起唇角,颇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只是自己根本没有发觉。 霍勖闻言,却微微睁大了眸子。 第132章 只有宫灯照见了她红得滴血的耳垂 霍勖沉默了下来。 沈潮云抬着头,就这样静静地与他对视,直到她感觉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松开,她就明白了。 恐怕当年那场刺杀的结果并不好。 其实仔细想想也知道,阿娘若不是死得惨烈,她也不会被当时的霍皇后接进宫里抚养。 最大的原因应该也是保住她的性命。 “小叔,我没什么是接受不了的,我也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沈潮云的心反而定了下来,冷静道:“方才我就已经想过了,阿娘最差的结果也是尸骨无存,这并不要紧,我可以再为她建个衣冠冢。” 令她感到慌乱的是未知。 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残忍最令她无法接受的。 沈潮云认真道: “这些事你们其实不用瞒着我,只有全须全尾地了解事情经过,我才知道将来的路到底要怎么走。” 霍勖垂眸,对上她那双黑亮的眼眸顿了顿。 抿了下唇,低声道:“当年只有你被死士拼死带了出来,你母亲包括护卫她逃离的所有人……被杀后,又被他们放了把火给烧了,什么都没找到。” 沈潮云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原来是这样。 难怪何姨从来不和她提起这件事。 倒是巧了,她们母女这辈子都和火有解不开的缘分。 “他们害怕你母亲,害怕她被杀后也能复活,所以下的命令是要亲眼看着她被烧成灰。” 霍勖的嗓音低沉,眼睛却时刻注意着她的情绪。 沈潮云其实并不感觉难过,反而有些意外,意外于自己母亲的强大,让人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将她杀死,更意外他们竟然这么害怕。 如此一来,这些年的事就又可以解释了。 为什么要将她扔在乡下不管不顾,又为什么要给她安个私生女的身份? 他们为何要抹去阿娘存在的痕迹? 因为他们害怕啊。 ——害怕阿娘死而复生,害怕她会变成第二个阿娘,也害怕这个世上会有越来越多的阿娘出现。 “你……” 霍勖刚开口,沈潮云便朝他扬起一个笑容,弯着眼睛道:“我没事的,小叔你难得回京,还是不要耽误和霍姨叙旧的时间了。” 她踮起脚,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快去吧,霍姨在等着你呢。” 霍勖微微一怔。 沈潮云朝他挥了挥手,便提起裙摆脚步轻盈地离开了偏殿,重新回到了主殿。 等她离开了,霍勖才转身看向了挂在墙上姐姐的画像。 良久,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的呢喃随风而起。 “阿姐,我好像一次也没真正地保护过她。” 少年时为了长姐的死大闹宫闱,最后的结果却是霍崔两家隐退,他不得不远去北疆。 于是他将年幼的沈潮云交给了萧家,又辗转交给了沈家。 青年时耽于军务,不曾真正派人回京探望她,而是听信了旁人的话,认为京城是她最好的去处。 直到这次奔赴回京,却也是得她相救,而非他保护救了她。 …… 而在主殿的沈潮云,则开始了探索。 是的,就是探索。 她对这个自己幼年时住过的地方有着很强的探索欲,尤其是当她在门后发现了一个退了色的彩色小木马,以及在花瓶后发现了一只菜狗之后。 菜狗,就是用翠色帕子捏出来的小狗,惟妙惟肖。 一看就是为了哄孩子而搞出来的小玩具。 沈潮云擦去小狗身上的灰,饶有兴致地将它捧在手心把玩。 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这样哄过她,更没有见过这样有趣的玩具,她的童年充斥着谩骂、贫寒、饥饿等等,唯一的童趣大抵就是山间的鸟雀、蜻蜓。 她将殿内所有能找到的,一看就是属于她的小玩具都用衣摆包了起来。 随后坐在了外面的台阶上。 双手撑在身后,抬头望着已经昏暗下来的天色,月亮还未说来,她在心里漫无目的地想着事,来的时候好像没有带灯笼,待会儿她和小叔该怎么离开呢? 还有在宴席上的时候太生气了,都忘记和庆帝说还钱的事了。 也不知道李元景有没有把那几箱子的账簿送进宫。 今日过后,满京城的人都应该将注意力落在她身上了,阿兄那边应该也会轻松一些吧。 给阿娘的衣冠冢要建在什么地方好呢? 沈潮云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只是想着想着就有些困了,脑袋止不住地往下耷拉。 直到,眼前忽然模模糊糊地出现了晕黄的亮光。 提着八角玲珑宫灯的霍勖站在跟前。 眉眼的凌厉被削得一星半点都不剩,眼里流露出少见的温柔之色。 他抬手摸了下她的头,低声道:“很困?” 沈潮云点头,揉了揉眼睛,问道:“我们要走了吗?” “嗯。” 霍勖说着,将宫灯递到了她手上,随后朝她背过身后蹲下。 回头拍了下自己的肩,道:“上来,我背你。” 沈潮云呆呆地拿着宫灯,茫然地看着他。 本就不太清醒的脑袋此刻更不清醒了,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我们的马车停在外面,离此处较远,我背你过去。” 说完,霍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不是困吗?这样会比较快。” 沈潮云睁着眼睛和他对视,手指微蜷,犹豫片刻后指着自己怀里抱着的那些搜罗来的小玩具,迟钝地问:“那这些东西怎么办?” …… 最后,霍大将军只能手里拎着一包玩具,再背着人一步一步地朝宫外走去。 长长的宫道上,两人的影子被八角玲珑宫灯晕黄的光拉得很长。 沈潮云双手环着他的脖颈。 握着宫灯的手心也慢慢地沁出汗来,调皮的风吹起乌发垂落到他的脖颈上,几缕发丝从他的脸颊轻轻扫过,带去些许的痒意。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他的耳边落下她时缓时急的呼吸声,她的耳畔响起他沉稳规律的呼吸声。 不同的呼吸缓缓地变成相同的频率。 就连心跳也好像在某一时刻相约一起跳动。 沈潮云的瞌睡虫早在被他背起的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宫灯照见了她红得滴血的耳垂。 第133章 厨房里向来都只有一位主厨 霍勖住得那处院子,早在他回京那天就已经收拾出来了两间屋子。 一间是霍勖的,而另外一间则是沈潮云的。 王伯得到消息之后就将屋子整理好了,本以为少爷会很早就将小娘子给接回府里来,可没想到人是从沈家出来了,却住到萧府去了。 辗转这么多天,总算将人给接回来了。 萧府哪里是常住的地方,沈家主还在世的时候,和他们霍家的关系才是最好的呢。 更别说他们家的大小姐还抚养了小娘子几年。 所以说萧府只是暂住,而他们霍家那才真的是小娘子的家,就应该尽早搬过来! 天色已黑,马车才从宫门处缓缓驶出来,等回到霍府的时候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沈潮云强自镇定,率先掀开车帘钻了出去。 呼吸到外界清新空气之后,才觉得脸上的烫意没有那么明显,她深吸了几口气拎着裙摆蹬蹬的踩着凳子下了马车,之后就面朝黑暗的地方站着。 看得青鸢等人一愣一愣的。 但新月却注意到了沈潮云绯红的耳垂,还有被热得水润的眼睛。 没多久,霍勖就紧跟其后下了马车,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仍没有转过身来的念头,屈指手指攥了下手,微微垂下了眼睑。 “今夜无月,阿奴记得早些回屋。” 沈潮云脑子此刻都快乱成麻了,闻言忙不迭地点头:“嗯嗯嗯,我知道了小叔叔!” 她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小叔叔快走吧快走吧! 她真的需要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来梳理脑袋里接二连三冒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哪怕两世为人,她的年龄本质上也不超过十八岁,遇、遇到超出她本身之外的事情,她还是会感到无所适从。尤其是,还是这样的情感问题! 这种一听起来就很敷衍的话,从前霍勖是半点不放在心里的。 但是现在,他却霎时顿住了,眼底掠过一丝懊恼,随后还只能若无其事地说:“从宫里带出来的玩具放在车板上,你记得让人拿走。” 生怕稍微亲近一点话会让她感到不适。 说完,他便收回视线,径直朝着书房走去。 而开开心心等着两人的王伯看见这一幕则是愣住了,反复擦了擦眼睛才确定看见的这一幕是真的。 怎么进了一趟宫,两人就闹别扭了? 沈潮云拒绝承认这是闹别扭。 她竖起耳朵听着逐渐走远的脚步声,这才忍不住赶紧用手捧住自己的脸,试图进行手动降温。 最后还是新月制止了她这种无效的做法,而是直接将她带到了小厨房吃起了冰粉。 是的,虽然沈潮云先一步到了霍府,但她们也只是收拾东西慢了点而已。 去的时候是什么班底,来霍府的时候就是什么班底。 至于当初从沈家带回来的那些丫鬟小厮,愿意回沈家就放他们回去,不愿意的也都领到身契离开了。 沈潮云捧着碗,一勺一勺地吃着加了许多小料的冰粉。 ……顺便看着霍勖口中的那位,据说是被她母亲从江南带回来送给他,又被他带去北疆的厨子。 他正在和何掌柜送沈潮云的那个点心大厨吵架。 听青鸢说,这两人从下午就开始吵。 互相看彼此不顺眼,对方不管做什么都要挑点刺,导致两人的火气大得很,这会儿两人就在吵身为大厨是该单手打蛋还是双手打蛋。 两人吵得热火朝天。 听了几句之后,就把沈潮云今夜萌生的些许悸动给浇灭得一干二净。 她满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好吵的,这不就只是个人习惯的差别吗? 青鸢悄悄地道:“我觉得他们这是在竞争头儿的位置。” 沈潮云意外地转头看向了她。 “小娘子你看啊,厨房里向来都是只有一位主厨的,在蒋厨来之前,这位黄厨就是厨房里的***,对他来说这就是空降了个人来和他抢位置啊。” “而蒋厨也做惯了主厨,所以他们必须要尽快分出胜负来。” 不然的话,肯定会影响到主子们第二天膳食的。 青鸢有时候看问题,着实一针见血。 沈潮云这才明白了过来,于是端着碗新的冰粉和青鸢她们排排坐,看着他们何时能分出胜负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就反应过来。 李元景为什么要费尽心思除掉萧将军手中握着的这支西南军以及霍勖的寒甲军,其实道理很简单,这两位若是不死,常年占着大将军的位置,那其他人怎么办呢? 只有他们死了,他才能将自己的人安排上去。 所以会参与埋伏的人,这部分的名单很容易就能猜得出来。 沈潮云:“!” 她这段时日就一直在想办法将涉嫌的名单整理出来。 但上辈子她知道的不多,是以光排除工作就已经占据了大多的时间,而她又不信任别人,只是不敢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别人。 沈潮云匆匆地放下碗,当即就跑出了厨房。 想要将这件事告诉小叔叔。 可在跑出去之后,看见每间屋子都亮着灯的时候愣了愣,这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书房是哪一间。 正如她其实也根本不了解霍勖这个人一样。 他们之间的交集,真正说起来,似乎都是霍勖在主动拉进。 “小小姐,您可是要找少爷?” 就在她迷茫的时候,王伯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笑着指了个位置:“少爷就在书房里哦。” 而这时,新月也拎着食盒姗姗来迟。 “小娘子,这是两位大厨一起做的鸡汤米线,是您和将军的晚膳。” 然后,沈潮云就拎着食盒去了书房。 书房门口有亲卫守着,她刚走到门口,亲卫就立马高声喊道:“小娘子好!” 沈潮云:“……”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大声。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里面就传来了霍勖的问询声: “阿奴?” “小叔叔,我有事找你。” “你进来就好。” 沈潮云稳了稳心神,刚要推门,亲卫就已经先一步把门给推开了。 她只好道了声谢,这才拎着食盒走进去。 书房的陈设很简单,让人几乎一眼就能看完。 霍勖就坐在书桌后面,摇曳的烛光下,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传闻中那个冷酷的镇北大将军。 而沈潮云在看见他的瞬间。 先想起的却是他宽厚的好似能容下她所有情绪的肩背。 第134章 他可能是怕她害怕他 沈潮云有时也会觉得很奇怪。 因为在她面前的霍勖,一丁点传闻中的样子都没有,她见过他最冷厉的时候还是在那场及笄宴上。 从一开始,霍勖就没准备将这副面孔展现给她。 沈潮云最开始还有些迷惑,但后面慢慢地就转过弯来了,他可能是怕她害怕他。 只是有什么害怕的呢? 这世上最丑陋可怕的人心她上辈子都见过了,又怎么会害怕他这样面冷心热的人呢?更何况,还是拥有一颗柔软炙热心脏的人呢?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长辈。 沈潮云抿了下唇角,旋即朝他露出一个毫无芥蒂的笑容,双手举起食盒。 “厨房那边猜到我们没吃晚饭,所以特意做了鸡汤米线,小叔叔可有空一起用个饭?” 霍勖微微一怔,桌下攥着核桃的手缓缓松开,落下满地碎渣。 他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哑:“有空。” 沈潮云便笑得更开心了。 霍勖起身,搬了张矮桌出来放在中间,两人面对面坐下,沈潮云刚打开食盒的盖子,就看见霍勖的手也放在了食盒上面。 “我来吧。”他说。 沈潮云眨了下眼,噢了声便松开了手。 刚出锅的米线都很烫,一打开就飘出来了滚烫的氤氲热气,霍勖面色不变地徒手将面碗端放到她的面前,提醒道:“有些烫,记得小心。” 里头装的除了米线之外,还有两碗冰粉。 沈潮云顿时眼前一亮,抬起头,眼神亮晶晶地对着霍勖说:“小叔,这个好吃!” 说是冰粉,其实是不加冰的,常温,所以普通人吃起来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但从没吃过这种东西的沈潮云却觉得真新鲜。 她想象不出来加冰的味道,在厨房的时候她也没敢让新月她们分她点冰的尝一尝,万一让乌泉知道她不遵医嘱,明天就能把她的药换成苦药。 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她就喜欢吃常温的冰粉。 过了两年,沈潮云才第一次用冰湃过的冰粉,一口就瞬间惊为天人,然后扼腕叹息自己这些年究竟错过了多少。 但现在的沈潮云什么也不知道。 她美滋滋地捧着碗,一口米线,一口冰粉,对面还坐着个骨相优越的好看的人儿,实在是神仙日子。 霍勖,霍勖将她的所有表情都尽收眼底。 没忍住勾了下唇。 沈潮云哪怕在吃也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将自己方才的发现尽数告知之后,才道:“据我所知,此次埋伏萧将军的人当中,其实有好几拨人。” “而等着埋伏小叔叔你的人,虽以柳家军为首,但仍有不少人参与。” 沈潮云第一次觉得埋伏这个词不对。 其实应该用围猎才是,那样惨烈的战事,只是用埋伏太过轻飘飘了。 “我知道,魏靖云他们已经在排除人选。” 霍勖朝她颔首,想了想,随后又道:“你所说的叛徒我已经传令下去将他秘密关押,北疆虽有小波动,不过形势已经稳定下来。” 听到这话,沈潮云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是真的很害怕北疆出问题,萧将军那头尽管她已经做了那么多努力,可依然挽救不了他的性命。 这件事一直藏在她的心里,担心将来仍改变不了霍勖的命运。 现下看来,起码暂时是好的。 见状,霍勖忽然道:“你是不是一直都想问我处理叛徒的事?” 沈潮云挑着米粉的筷子一顿,迎上他问询的目光后愣了愣,点点头道:“是。” 霍勖蹙起了眉,刚想问她为何不来问她。 她就像是猜到了他会说什么一样,放下筷子,望着他慢吞吞地道:“我很想知道,可我也相信小叔叔会处理好这一切,而不是一再地询问。” 这是一种对他并不信任的行为。 沈潮云并不愿意这样做,她对着他坦诚地道:“我不想逼你去做什么事,也不想给你增加负担。”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会儿她很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反复的问询会消磨两人之间本就少的可怜的那点亲情,她不想失去这份亲情。 霍勖看着她那双熠熠发光的眼眸,心底忽然萌生出拥抱的冲动。 他很想说,下次有什么话,她都可以尽管对他直言。 可他也知道,她有自己的坚持。 霍勖屏息片刻,强行压下出现得不合时宜的念头,缓缓地道:“你的询问不会对我造成困扰,若你仍然担心,可以理解为这事我们之间的合作。” “你去向合作者询问进展,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沈潮云听到这话之后,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她从没想过,竟然还有这种另辟蹊径的解决方式。 叔侄俩在这件事达成了共识。 沈潮云发现,待在霍勖身边时她好像总是很容易开心,他似乎也很懂得怎么在尊重她的前提下让她感到开心,很轻松很轻松的那一种。 事实证明,在饭桌上不要谈公务。 等她反应过来,米线都已经变得没那么烫了,而她最喜欢吃的就是烫米线了。 等嗦完这顿粉,霍勖才道:“一天后,萧展便会抵达京城。”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消息,沈潮云诧异道:“这么快的吗?” “嗯,”霍勖点头,“这次刺杀虽有惊无险,可他到底受了些伤,再继续跟着车队进京遇到的刺杀只会更多,所以他准备提前入京。” 沈潮云眼底划过一抹了然。 车队里有萧将军的尸骨,以及死在峡谷里的兵卒们的骨灰,如果能,他肯定是想护送他们回京。 她深吸了口气,问:“好,那我们能做什么?” “费姨那边我们是不是要赶紧知会一声?阿兄进京后有何打算?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我已经派人去萧府说过了。” 霍勖看着她这副积极的模样,愈发在心里肯定,她就是这样一个待人真诚热烈的人。 若是能好好长大…… 他的眼神一暗。 “不过,”忽然,霍勖的话锋一转,“你可以给去给皇室施压,让他们无暇顾虑到萧展那边。” 至于施的是什么压, 那自然是赶紧还钱啊! 第135章 沈记:催债我是一流的 说实话,沈潮云很喜欢做这种事。 只是她这辈子头一回催债,她也没什么经验,于是就让人去裕丰堂把何掌柜给请进了霍府。 何掌柜在来的时候,还顺便将裕丰堂的其他掌柜也一并带来了。 这些人全都想看看少东家长什么样子。 于是就在这样平常的一天,沈潮云看见了她阿娘经商留下来的全部班底,整个京城的掌柜大概有三十多个,男女各半,女子的数量还要更多两个。 全天下大概都再不会有这样的规模。 沈潮云在心里想,她阿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女子从商本就艰难,可她却能培养出这样多的掌柜。 然后,她就惊讶地发现,其中有些人她竟然觉得眼熟。 何掌柜看出了她的惊讶,笑着解释道:“他们各负责沈记旗下的一家商铺,小娘子见过实属正常。” 毕竟沈记的商铺,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 这次整理对沈家、对景王以及皇室的账簿,就是所有掌柜联合起来盘算出来的,而催债,再没有比沈记这些掌柜们更得心应手的了。 这些人大多都是沈行最初组建的班底,都是陪着她从微末走到现在的。 而更多的,其实是被沈行从泥潭里拉出来的。 在他们应下这件事后,沈潮云便朝着众人拱手作了一揖: “那便劳烦各位了。” 掌柜们齐声道:“少东家客气了。” 等他们离开霍府之后,沈潮云才转头看向何掌柜,好奇地问:“为何沈记对催债会得心应手啊?” “因为你母亲经商路上最不缺的就是催债。” 何掌柜指着庭院里的树下的石桌,沈潮云便陪着她朝树那边慢慢走去,揣着手听她讲话。 说实话,沈潮云觉得何掌柜都比她更熟悉这里。 “你母亲最开始经商的时候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很多人看不起她是女子,所以经常会故意拖欠款项,或者干脆想要赖掉这笔账,觉得她肯定拉不下面子要钱。” 何掌柜坐在石凳上,轻笑道:“那时候很多人都说,女子出来抛头露面经什么商啊,伤风败俗。” “然后,你母亲就带着我们上门催债,门口叫喊、口头威胁、贴身随行……再到用武力讨债,你母亲都干了个遍,甚至得到启发开了家专门讨债的店铺。” 沈潮云挑眉,道:“然后他们怎么样了?” 何掌柜耸了耸肩,满不在意地道:“或许生意没有进展,又或许在沈记商行遍布大庆的每一块土地的时候,他们就被同行主动排挤打压得干不下去了吧。” 沈潮云顿时了然,她阿娘没有亲自动手去打压那些人。 只是当她的生意一点点地做大,大到所有商人都想要合作分一杯羹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去做这些事。 最后,那些刚开始说看不起女子行商的人,反而被他的男同行被逼得生意走投无路。 还要被当作诚意献给他最看不起的人。 而最初跟着沈行的那批人,自然娴熟的掌握了催债的技巧,而对付向沈家以及李元景这样的人,真的再简单不过了,因为—— 他们最大的弱点就是好面子。 向这种人讨债最简单了。 沈潮云认真地听着她分析催债讨债的技巧,时不时地点头,渐渐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幅的画面。 她仿佛都能看到阿娘当年是怎么带着人上门讨债的。 而就在这时,何掌柜却突然开口问道:“少东家,您之后的打算是什么?” 沈潮云闻言顿时一愣。 何掌柜问得直接:“您是准备接手京城的生意,还是回到江南去?我猜您应该已经有想法了对吗?” 沈潮云迎上她的目光,沉吟片刻,点头道: “我想要接手沈记的生意,可我不准备待在京城或江南,我想去并州。” 何掌柜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回答是这个。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您为何想要去并州?” 说起这个,沈潮云就挑了下眉,摊手道:“因为那里有我们的陛下赐给我的封地乐平县。” 何掌柜:“?” 沈潮云没有解释太多,只道:“我想要去那里。” 被封县主只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原因是庆国不可避免地会乱起来。 继续待在京城或离得比较近的江南,她或者说沈记绝对会成为最大的靶子,谁都知道沈记有钱,到时皇室伸手要钱,起义军也管沈记要钱。 沈记只会进退为难。 最好的办法就是她这个沈记之主带着大掌柜离京远走,再在明面上切割一部分产业,等将来乱起来的时候,不至于第一时间成为靶子。 沈潮云相信,等朝廷乱起来的时候她手里必然已经掌握了一部分势力,足以在乱世自保。 再不济,她还能找小叔叔借寒甲军镇场。 沈潮云看向独自思索的何掌柜,认真地道:“我知道这个决定太过突然,或许会让你们感到不理解,但请相信我,沈记对我来说同样重要。” “不,少东家。” 何掌柜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在想,我们能在并州做什么生意。” 沈潮云:“!!” 并州偏北,也靠近西煌,那边是姓秦的主场。 想到这儿何掌柜就皱起了眉,不会吧不会吧,到时候她要和姓秦的合作不成? 无独有偶,在何掌柜想起了秦掌柜的时候,秦掌柜也已经暗中跟着一小支商队进了京,瞒着所有人的那种,一来就直接奔去了萧府。 结果却被告知沈潮云昨日已经搬去了霍府。 秦掌柜便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霍府,却恰好看见从里面走出来的何掌柜,电光火石间,两人的视线便在半空中碰撞在了一起。 何掌柜没想到她会这么早回来。 秦掌柜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霍府。 可彼此一看,就知道对方来此处的目的和自己是一致的。所以何掌柜少见地放下了和她之间的分歧,主动带她进了霍府。 但她没想到的是,秦掌柜开口第一句话问的却是: “霍将军可在府上?” “关于西南军萧将军之死我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 这也是她暗中回京的原因。 第136章 走上死路的圣旨 秦掌柜本来是想通过少东家的引荐去见到霍勖的。 可既然少东家已经在霍府,那她也能直接省去这道流程,直接亲自拜见霍勖本人。 何掌柜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要事有多重要,但涉及到了西南的萧将军,就容不得她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面色严肃地带着她去了书房。 是的,霍勖今日恰好在府里。 巧的是,沈潮云这会儿人也在书房,听到亲卫禀告说何掌柜有事求见的时候还有些懵。 她不是才刚把人送走吗? 霍勖闻言挑眉,沉吟片刻后道:“带进来。” 结果就是何掌柜和秦掌柜一起走进来的,两人看见乖乖坐在对面桌案上看书练字的沈潮云时也是一愣,在看见她的那一刻,秦掌柜的眼睛就睁大了。 她看也没看霍勖,径直抬脚走到了沈潮云面前。 随后,出其不意地跪了下来,拱手哑声喊道:“属下拜见少东家。” 沈潮云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扶她。 “不必行此大礼,这位……” 要喊称呼的时候沈潮云才发现自己从未见过她,只好抬头求救似的看向了何掌柜,何掌柜介绍道:“这是掌管西域之路的秦掌柜。” 沈潮云托着她的手臂,将人给扶了起来: “秦掌柜多年来替沈记辛苦维持西域的生意,我感谢您还来不及,您对我行这般大礼,这可真真是折煞我了,阿娘知道也得骂我的。” 听见阿娘这个字眼,秦掌柜才抬起头来。 沈潮云这才注意到她脸上戴着的银面具,以及面具之下的一些伤疤,她没敢多看,于是便只将目光看向了对方的眼睛。 看见她的那一刻起,霍勖就挑起了眉。 看来找他有事的不是何掌柜,而是这个秦掌柜。 秦掌柜突然道:“少东家与主子长得很像。” 何掌柜听到这话顿时就翻了个白眼。 沈潮云则是愣了一下,其实很少有人会说她和阿娘长得像,所以她大抵也是知道两人并不像的。 但很快,秦掌柜便开口解释了:“长相上只有三分像,但这双眼睛有七八成的像。” “属下唐突了,还请少东家责罚。” 说完,她便退后两步,低头拱手。 “……”沈潮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娘的旧部她也见了不少,可还是头一回见到像秦掌柜这样的人,让她完全拿不住主意。 沈潮云摇头道:“秦掌柜不曾唐突,你们可是有事找小叔叔?还是先说正事吧,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待会儿出去再说。” 她没忘记刚才亲卫的禀告,于是很熟练地转移了话题。 霍勖看着她从手足无措再到很快镇定下来的变化,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配合地开口道:“据我所知,秦掌柜此时本该还在跟随萧家长子的行军队伍才是。” “是,但我需要比萧小将军更早回,所以我出现在了这里。” 说起正事,秦掌柜周身的气势就变了:“受少东家所托,我自西域归来后便去了祁城,而后在驰援黑风峡谷一战中,捡到了至关重要的证物。”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是一怔。 沈潮云下意识看向了霍勖,她完全不知道还有证物这一茬。 事实上,放出那只猎隼之后,沈潮云除了关注猎隼到底有没有将信送到就没再继续关注了,也只从何掌柜的口中得知信送到了。 霍勖蹙眉,沉声问:“什么证物?” 秦掌柜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又扭头看向了沈潮云,沈潮云迷茫地与她对视,不明白她的意思。 但是视线只短短的交集了几息的功夫,她便重新看向了霍勖,直言不讳道: “原本我是准备让少东家将此证物呈给将军的。” “可我到萧府门口时,得知少东家已经被您接回了府,我猜少东家应该很信任您,也不需要这样一件证物来增强你们之间的联系。” 话音落下,她便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圣旨。 是的,就是明黄色的圣旨。 哪怕它此时此刻看起来有些脏,可这也改变不了它是一份圣旨的事实。 霍勖脸色瞬间一变,直接站了起来,快步走过去从秦掌柜的手中拿过了这份圣旨,打开后,一眼就看见了上面盖章的玉玺印。 他的神色转瞬间变得极为冷戾。 沈潮云倏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难道这份圣旨是用来…… 她的心顿时一个咯噔,眼神也跟着沉下来,提起裙摆迅速跑到了霍勖身旁,踮起脚探着头去看。 见状,霍勖将圣旨拿的低了些,方便她看。 “我是在峡谷里面找到的它,没有告诉任何人它的存在。” 秦掌柜退后两步,道:“没交给萧小将军是因为我猜到很多人在盯着他,一旦此物的消息走漏,只怕整只队伍都将死得悄无声息。” 霍勖说:“你做的是对的。” 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探子在盯着这支队伍,甚至连队伍里也有暗探的存在。 一旦这份圣旨被暴露出去,所有人的命都保不住。 秦掌柜选择将它交给霍勖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不是说交给萧夫人不好,而是在当堂拿出这份圣旨之前,知道它的人最好越少越好。 若是让李元景他们知道萧展的手中有这份圣旨…… 只怕上次刺杀他就已经死了。 沈潮云在看清圣旨上写的是什么之后,脸上满是不敢置信之色。 竟然还真是她所想的那样! 萧将军在意识到黑风峡谷有异的时候,已经不准备乘胜追击了,是冯监军拿出了这份圣旨逼他去的! 圣旨上写着——“冯监军便如朕亲至,卿之命令任何人不得违背,违者可当场斩之。” 冯监军定是拿出这份圣旨,萧将军才不得不追击进入黑风峡谷的。 庆帝竟然给了他这样一份圣旨! 萧将军镇守西南边陲多年,就连沈潮云都知道,萧家忠君之心不容置疑,可庆帝依然怀疑他。 “萧夫人母子敲响登闻鼓的那天,我会上朝给出证据。” 霍勖偏头看了她一眼,将圣旨重新合好。 抬头看向秦掌柜,语气冷肃道:“不会让萧将军蒙受不白之冤。” 秦掌柜朝他拱了下手。 第137章 怎么容易开心,可真好哄啊 秦掌柜要说的正经事就这么一件。 她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为的也不仅仅是这件事,实际上她也不是什么热心助人的性子,会帮这个忙仅仅只是因为这是沈潮云想让她做的。 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冷心冷情、自私自利的人。 这也是何掌柜始终和她不对付的原因之一。 因为她还有点疯,明明大家都是沈行的手下,本来都是同事关系,可她为了在沈行面前博取信任,甚至可以用比较阴的法子来对付他们。 只是手段会比对外人稍微好上一些而已。 沈行出事之前,她刚好被派去外面对账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就只得到沈行已死的消息。 当时她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但却差点给所有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下毒,还是何掌柜发现得及时,否则整个京城大商行的东家都活不过当天。 总之,秦掌柜行事很是偏激。 但她却是沈行最忠实的跟随者,也是替她接管西域商队的下一任首领。 秦掌柜这次赶回来,最重要的事就是来见沈潮云。 于是,沈潮云就将她们又带回了院子里。 新月很有先见之明地准备了茶点,得以让三人坐下来边吃边聊,沈潮云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先挑起话题的人是何掌柜,她问道: “你是怎么进的城?” “随便搭了个小商队的马车进来的。” 沈潮云诧异道:“可进城不是要看路引吗?” 秦掌柜风轻云淡地回道:“准备的假路引。” “……”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没料到秦掌柜的画风竟然是这样的,居然还有准备假路引这种东西。 面对少东家错愕地睁大了眼睛的表情,秦掌柜只是道:“这招是你母亲交给我的,她说过,人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沈潮云:“?” 这一瞬间,好像有扇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不得不说的一件事是,沈潮云身边如今出现的人里面,大多都是正经人,秦掌柜这样不正经但又透着正经的人实属罕见。 让沈潮云忍不住盯着她多看了几眼。 何掌柜的眉头倏地跳了一下。 她赶紧出声打断:“那你接下去的打算是什么?” 秦掌柜对着新月说了声劳驾,然后让她去厨房让厨子煮碗面过来,接着才奇怪地看向何掌柜,道:“我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听少东家的。” “眼下即将入冬商队无法西行,我自然是要跟着少东家。” 沈潮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何掌柜忍不住扶额,她是管着西域商队没错,可她管的不止是商队啊,整个西边的生意都是她在管! “少东家接下去可有什么打算?” 秦掌柜话锋一转,看向沈潮云问道:“若是在京城待腻了,不如跟属下去西边住一段时日如何?” 她说的西边,就是靠近玉门关的地界了。 沈记在几座重要的边城里,都开了间集食宿为一体的多元客栈。 何掌柜没想到她开口,就是要把少东家拐走,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沈潮云点点头道:“好啊,我的封地乐平在并州地界,也靠近西边吧?” 秦掌柜面不改色地道:“对。” 对个屁,一个西一个北,就差南辕北辙了。 偏偏耐不过沈潮云对她真的很好奇,只不过见了一面,便向她抛出了橄榄枝:“那秦掌柜要不要随我一同去封地,虽然地盘小了点……” “我去。” 话还没说完,秦掌柜就给出了答复。 地盘小根本不算什么,沈行的商业帝国最开始也是从小生意做起的,那也不妨碍她建立起了包含整个大庆乃至西域诸国、东边诸国甚至南边诸国的商业帝国。 她相信,少东家肯定会延续她的辉煌。 沈潮云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她不免还是高兴地弯起了眼睛。 这个时候,她就又不像沈行了。 因为沈行其实是丹凤眼。 秦掌柜有些遗憾,可又不可避免地对眼前笑容温软的少女产生了心疼的感觉,她在心里想,怎么容易开心,可真好哄啊。 怪不得会被沈家和景王骗。 不,她家少东家这么天真单纯,谁让他们骗她的了? 想到他们,秦掌柜的眼神瞬间就变了,满是厉色的眼睛缓缓地眯了起来。 沈潮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新月把秦掌柜要求的面端了上来,在得到了一声谢谢之后,她便笑眯眯地又退回到了沈潮云的身后。 除此之外,她还带来了三碗没加冰的冰粉。 在吃饱喝足之后,三人之间总算是熟悉了起来,沈潮云对秦掌柜的称呼也变成了秦姨。 “我听说黑风峡谷那一战,秦姨你也带着人前去支援了?” 沈潮云好奇地看着她。 秦掌柜理所当然地同她科普:“对,西域商队要求这里人人会武,所以只要拿起武器就能上战场。” 见她感兴趣,秦掌柜挑了下眉,说道:“少东家若是感兴趣,下次可随我们西行。” 沈潮云嘴里的那个好字还没说出来,何掌柜便扬声道:“不行!” “少东家身体还没调养好,怎么能跟你西行?”她顿时横眉冷竖,毫不客气地道,“你别总想着把少东家诱拐去你那商队,少东家是要掌管整个沈记的。” “哦。” 秦掌柜耸了耸肩。 沈潮云眨了下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们两人好像……不太对付。 沈潮云试图劝架,但却被她们给劝走了。 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两人只是在动嘴皮子之后就放下心来,转身回了霍勖的书房,继续学她刚才看的那一章节,并且继续练字。 整个京城都陷入了风雨欲来之中。 而沈记变着花样地讨债,则是将这趟浑水搅得更浑了一些。 昌平侯府从昨日起就开始鸡飞狗跳,沈子兴听说了账簿的存在后在府里破口大骂,他是准备赖掉这笔账的,还?拿什么还? 沈蔚劝过,但是没有劝动。 只是默默地将对着账簿,将自己院子里的那些东西收拾出来。 第138章 他一身白衣一人一骑 沈子兴不想还钱的态度就和皇室一样。 到现在为止,沈潮云就没收到任何消息,有迹象表明他们已经在翻箱倒柜地整理东西。 就连昨晚进宫赴宴,庆帝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反而还想掩盖过去。 她自然是知晓这一点的。 哪怕小叔叔没有和她说起催债的事,她也是要找裕丰堂谈一谈的。 不然光凭她一介商户或者是沈记这个商行,在庆国想要催到他们还债,还是有些难度在的。 所以,沈潮云还朝霍勖借了寒甲军。 反正她已经借了霍府的势,她也不介意再多借用一些,毕竟没了昌平侯府小姐的身份,除了一个没人在意的县主身份,她的威信弱得很。 他们不想还也没关系,等三天一到,她就会直接让寒甲军闯进去收东西。 这几天去催债,只是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到时候顶着满城的议论,若是不还钱,他们的名誉就将真的毁于一旦了。 沈潮云聚精会神,拉动弓弦瞄准对面的靶子。 下一刻,倏地松手,然后…… 箭落靶了。 她的嘴角顿时垮了下去,又从箭袋里抽出了一根箭继续尝试。 秦掌柜站在旁边鼓掌:“少东家这箭射得不错,姿势都是对的,这把弓的大小也刚好适合,只要再多试几次就行了。” 话音落下,沈潮云的第二支箭也落靶了。 她忍不住叹了声气,但很快就又转过身看向秦掌柜,眼睛发亮,眉飞色舞地道:“你也觉得这把弓很合适对吧?这是小叔叔亲手给我做的哦。” 秦掌柜挑了下眉。 看着她这副藏不住隐隐炫耀的模样,好像看见叼着鱼干的小猫翘着尾巴在四处转悠炫耀似的。 熟悉的神态让秦掌柜有些恍惚。 沈潮云没有练多久,约莫两刻钟左右就停了下来,揉捏着自己的肩膀继续往书房走去。 不久前,霍勖就已经离开了府里。 见她这么从善如流地走进他的书房,秦掌柜眉心微蹙,抬脚便跟了过去。 接着看见她站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肩颈,然后拿起了桌案上放着的书,走到窗口小声地背诵着课文,大概是背得不熟悉,偶尔还要翻开书看一眼。 秦掌柜耐心地听完,发现这是论语里面的一篇文。 在进京之前她已经了解过了,少东家这些年被养在乡下的时候是没有读书识字的,回了京之后沈家也没有给她请先生,存的是养废她的心思。 所以,应该是离开沈家之后才开始念书识字。 但这么快就已经学到论语了吗? 下一刻,就解开了秦掌柜的疑惑。 因为沈潮云背完这篇之后就又转回了千字文,接着是三字经,等全都背完之后,又开始在沙盘练字。 沈潮云很有耐心,哪怕她心里很急切地想要学到新知识。 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塞进自己脑袋里,她也没想过要一口吃成个胖子,理论上来说,囫囵吞枣的记忆没有半点用处,她最需要的就是耐着性子一步步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等巩固完这些课本之后,就是沈记办的育婴堂的那套新式教学方式。 这些课全都上完之后按理说就是午休的时间。 但今天由于秦掌柜的突然到来,打乱了沈潮云原本的计划安排,所以只能暂时牺牲掉休息时间,来将这一部分的时间给补回去。 因为下午还有别的课程在等着她。 说是课程,但基本都是在完成作业,现在这个关头很敏感,王慎虽然人不能来,但作业就没少过。 秦掌柜倚在旁边,越看脸色就越发的严肃,身子也不由得慢慢地站直了。 眼神也逐渐变得欣赏。 只能说,不愧是沈行的女儿啊。 沈潮云其实没注意到秦掌柜的存在,她专注起来很容易达到一种忽略旁人的境界,直到要吃午饭的时候,她才终于发现了门口的人。 她弯起眼睛,笑着打招呼:“秦姨,要不要和我一起用膳?” 秦掌柜当然不会拒绝。 可喜可贺的是,蒋厨和黄厨在昨晚已经决出了胜负,蒋厨保卫了自己的主厨地位,所以今天中午的这顿滋补手抓羊肉就是他做出来的。 而黄厨也卫冕了自己点心主厨的位置,饭后甜点就是他做的。 沈潮云觉得都很好,之后要是离开京城,她要把邀月楼的后厨都给一并带走,在那边开个小邀月楼。 这样轻松的日子并没有过很久。 次日,她就听说了萧展已经回京了的消息。 沈潮云那会儿还在练字,听到这个消息后手里握着的木棍掉进了沙盘里,她的眼神倏地变了,当即道:“走,我们去萧府。” 前来报信的青鸢喘着气摇了摇头。 “小娘子,萧少爷并没有回府,他在城门口接到了萧夫人母女,一起往城门登闻鼓方向去了。” 沈潮云微微睁大眼,竟然这么急? 也对,他回京的消息肯定是没办法瞒住的,多瞒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 直接闹到御前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抿起唇,改口道:“那便直接去登闻鼓,对了,小叔叔去哪儿了?” “禀小娘子,将军今日上早朝去了。” 回话的是守在书房门口的亲卫。 沈潮云稍微放下心,直接吩咐道:“召集一部分人手跟我去登闻鼓处,阿兄此次告御状不会顺利。” 此行要是能顺利就有怪了,幕后黑手可是皇帝。 沈潮云的心微沉,径直朝府外而去。 秦掌柜在听到登闻鼓之后,就猜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于是也跟在她的身后一起去了。 …… 萧展此次入京很高调。 与他暗中离开队伍悄然赶路进京的低调截然不同,他一身白衣一人一骑,直接就闯进了城门。 连城门的守兵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萧展已经策马入了城,并且还接到了在城内等待的母亲和妹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着登闻鼓的方向而去。 接着,登闻鼓声响起。 不仅城内的百姓被惊动,正在上小朝会的朝臣也同样被惊动。 庆帝皱起了眉。 有人诧异地说道:“……是谁敲了登闻鼓?” 霍勖出列,抬头定定地望向庆帝。 “登闻鼓响,必有冤情,请陛下召见敲鼓之人。” 第139章 小妹,我是阿兄 霍勖回京至今,加上今日也才来了两次早朝。 一次是西南战报刚传回来的那日,他手拎冯监军血糊糊的首级进了大殿,当众揭露其所作所为。 而这次则是站出来为不明身份的敲登闻鼓者以支持。 殿内众朝臣面面相觑,相熟前后左右的同僚都在小声议论。 明明是用来商议军国大事的小朝会,此刻却变成了议论霍勖此举有何意义的地方,庆帝的脸都沉了下来,难得开口道:“闭嘴,吵得朕头都疼了。” “洪福,去问问是谁敲了登闻鼓。” 洪福低声应道:“奴婢这就去。” 众人这才瞬间闭了嘴。 唯有霍勖身着一袭紫袍屹立在朝堂中间,神色清冷疏离,脊背挺得犹如霜寒冬雪中的松柏。 但凡只要长了脑子的人,都能猜到这两次之间必然会有所联系,否则他有什么必要站出来呢? 劝陛下召见登闻鼓者,这本不需要他一介大将军站出来。 可他却是第一个出列提醒陛下召见的。 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在哪儿? 坐在殿内侧边的王慎穿着绯红的官服,低着头,手下笔未停,佯装好似很忙的样子。 但余光却一刻也不曾从霍勖的身上离开。 他微微挑了下眉,陷入了沉思。 很快,在场所有的人就都知道到底是谁敲响了登闻鼓——萧展。 洪福说出这个名字之后,众人有一瞬的错愕:“这……” 显然谁也没想到萧展此时会出现在京城。 按理来说,他此刻应当还跟着队伍在进京的路上才对啊! 庆帝眼神冷下来,撑着脑袋问:“他为何敲响登闻鼓?” 洪福的脑袋垂得很低,颤巍巍地道:“回禀陛下,萧展萧小将军今日敲响登闻鼓,是为西南黑风峡谷一战而来,他要状告、状告……” “把话说清楚。” 洪福倏地就跪在了地上。 磕着头道:“他状告景王殿下联合并凉二州兵马,一同坑杀萧将军以及数万西南军!” 此话一出,全场瞬间哗然。 一部分是没想到萧展竟然敢将事情闹得这么大,他是不想活了吗? 另一部分则是没想到这件事会与并凉二州扯上关系,但凡稍微对局势清楚一点的人都知道,并州军的将军姓柳,是当朝柳贵妃的亲叔叔。 就在这时霍勖再度开口,他抬眸盯看着庆帝,语气从容冷静: “这般指控定然不会是空穴来风,那就请陛下去将景王殿下抬上来,命萧展与殿下当庭对峙。” 殿内气氛陡然一窒。 庆帝没有开口,底下也就没有人敢说话应和。 “按照历朝历代的规矩,但凡敲响登闻鼓者,必须在庭前杖则五十,若仍不改口供,方可将其带至陛下面前陈述冤情。” 刑部尚书忽然说道。 他看向霍勖,问:“霍将军对此可有异议?” 规矩是规矩,但本朝迄今还未有人真的敲响过登闻鼓,他们能动手脚的地方也唯有此处。 庆帝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许。 霍勖摇头:“并无。” 刑部尚书这才出列,朝着上面的庆帝拱了拱手道:“请陛下下旨,命侍卫将萧展带进宫,在宫廷前杖则五十,若他仍活着便让他与景王对峙。” 杖则五十,寻常的男人都撑不住。 更何况萧展不过是一十七八岁的少年,在回京路上还遭到刺杀受了伤,这五十大板想也是撑不住的。 庆帝摆手:“准。” 众人不由得看向了站在殿中间的霍勖,明知萧展这一趟很可能要死,他怎么又不站出来了? 有人很着急,见霍勖迟迟没有开口。 忍不住站出来求情道:“陛下不可啊,萧小将军尚且年少,他经不起这顿杖则啊!” “他既敲响了登闻鼓,便该做好杖则的准备,”刑部尚书吴怀道,“他想要陈冤,就必须经历这一遭,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那人气急:“你!” 霍勖垂眸,在他开口之前先说道:“还是莫要再耽误了时辰,尽快吧。” 庆帝看了他一眼,见没人再阻拦,便朝洪福使了个眼色。 洪福立刻起身朝外跑去。 …… 殿内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无从知晓。 霍府离宫门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即便是坐马车赶过去最快也要一刻钟,为了尽快抵达控制局面,沈潮云决定让人骑马带她过去。 这桩事被毛遂自荐的秦掌柜给揽走了。 沈潮云并不惊讶,她只是有些羡慕地看着利落翻身上马的秦掌柜,随后抓着她的手上了马背。 “这算什么?去西域的路上还要骑骆驼呢。” “少东家坐稳了,咱们要出发了。” 话落,秦掌柜双腿夹紧马腹,伸手一拍,马儿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半刻钟的时辰不到,马儿就抵达了登闻鼓所在的宫门。 此时此刻,已经有百姓将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沈潮云摘下斗篷的帽子,顾不上被风吹得有些僵硬的脸,强行从人群里面挤了进去,接着就看见了站在登闻鼓前,统一穿着丧服的三人。 “费姨,阿姐!” 她快步跑了过去。 紧跟着下了马的寒甲军紧随其后,立马有条不紊地把现场给控制了下来。 萧夫人眼睛微微发红,很显然是哭过了。 在看见沈潮云的那一刻愣了愣,随后紧张地道:“潮云?你怎么来了?你快回去,不要掺和进来。” “费姨,我早就掺和进来了,不差这一件。” 沈潮云摇了摇头。 庆帝也不可能因为她掺和了这件事就发落她。 再者,那晚她在宫里说的做的更过分,最后也没受到什么惩处。 “费姨你们放心,我从小叔叔那里借来了一部分亲卫,有他们在不至于让人有机会浑水摸鱼。” 说完,她才看向旁边站着的兄妹俩。 平心而论,萧展和萧婧的长相极为相似,光看眉眼的话甚至很难看出差别来,可当看见两人的眼神时,便能清楚的分出谁是哥哥,谁是妹妹。 沈潮云迎上萧展的目光,清楚地看见了他通红的眼睛。 她顿了下,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萧展便先从怀里取出了一枚瓷白的玉佩递给了她,他说道: “小妹,我是阿兄。” 第140章 不要鱼死网破 沈潮云怔怔地看着这枚玉佩。 接着目光才逐渐上移,望着眼前风尘仆仆难掩倦色的少年,他的模样也渐渐地与记忆里那道模糊的身影重合,心中忽地对改变有了实感。 她所做的一切并非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萧将军之死兴许是不可改变的,可这次她救下萧展了不是吗?上辈子他随萧将军奔赴黑风峡谷,一门双将皆战死于峡谷之内,死无全尸。 如今他能安然地站在这儿,就说明既定的轨迹是可以改变的。 命运从来就不掌握在上天的手里,而是在自己的手中。 人定胜天。 沈潮云朝萧展露出个真诚的笑容,接过玉佩:“阿兄,欢迎回来,此行定会顺顺利利的。” 萧展这么多天以来始终紧绷的神情有了些许的松动。 但很快,那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柔软就被他敛起来。 如今父亲战死,萧家群狼环伺。 他对外必须要表现得强硬,否则稍有不慎,他不仅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母亲与妹妹。 趁着宫里还没人出来的机会,沈潮云抓紧时间交代道:“阿兄,待会儿进殿之后你莫要慌张,小叔叔就在殿内,他会替你说话的。” 她口中的小叔叔,指的是霍勖霍将军。 回京的路上萧展就已经听说过了这件事,那日在祁城若非寒甲军突然出现控制局面,他也没办法召集人手去黑风峡谷营救父亲。 萧展没有她想的那么乐观。 告御状是当前最好的能保全萧家的办法,可却并不是最无懈可击的办法。 这件事,图的就是一个快。 在他们将脏水泼到父亲身上之前先洗脱冤屈,百姓众志成城,幕后黑手也就不能再光明正大地搞阴谋,所以他才会选择这么做。 可他要状告的是当朝王爷。 萧展眼神冷下来,双眼赤红,心中燃着熊熊烈火,汹涌澎湃的恨意几乎席卷了他的理智。 他恨不得将这些酒囊饭袋的李氏皇族通通从高处狠狠地拽下来! 凭什么他们为了一己之私就能害死他爹,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保家卫国的将士! 此番敲响登闻鼓为的亦是求一个公道! 萧展恨得咬牙切齿。 萧婧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担忧地喊了声:“哥。” “你不许做傻事,听到了吗?”萧夫人抬头看向他,语气异常严肃地道,“多少人拼了命也想活下去!你想拖着我和你妹妹跟你去死吗?” “我……”萧展哑然,紧攥着拳头低下头去。 沈潮云看着他决绝的样子,一下子就想起了刚重生回来的自己,她那会儿也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只是想要让沈若雪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只要他们能去死,那即便赔上自己的命也没关系。 直到在及笄宴上看见了霍勖,又碰到了前来关心她的阿姐,她才慢慢地收起了这些想法。 重活一世本就是世间罕见的机遇。 她总要救下那些在意的人。 沈潮云偏头看了眼四周的情况,有霍勖亲卫在,现场的骚乱很快就停了下来。 沈潮云这才低声提醒道:“阿兄,你不能只看到眼前,你也要想想以后。” “费姨还有阿姐,她们日夜在家中盼望着你能平安归来。” 萧展抬头,看着面前面容憔悴苍白的母亲和满脸焦急的妹妹,张了张嘴,最后仍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想的鱼死网破是不可能发生的。” 沈潮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生怕他待会儿在御前会做出傻事来。 只能压低声音急道:“那位就坐在上面,你若是真这么想的话,到时你只会发现谁也没扳倒!阿兄若是肯信我,最多再等两年便能如愿。” 萧展倏地睁大眼,眼神惊愕地看着她。 “小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话还没说完,沈潮云便朝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萧展瞬间又是一怔。 沈潮云正准备和他多解释几句,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声骤然响起,抬眸看去,就见宫门里飞快地跑过来一列侍卫,为首的是个老太监。 他挥了下拂尘,尖声问道:“敲响登闻鼓者何在?” 萧展顿时收敛心神,喊道:“萧展在此!” 话音落下,侍卫们立马上前,看样子更像是要动武而不是请人进殿。 沈潮云微微睁大眼,刚要开口,却被萧夫人伸手给拉住了,她朝着她摇了摇头。 “陛下口谕,敲响登闻鼓者需按祖制杖则五十,方可进殿述冤。” 洪福自然也是看见她们了的。 但庆帝吩咐的只是敲响登闻鼓的人需受刑,他便只是朝着沈潮云的方向拱了下手而已。 萧展早有所预料,淡声道:“我已知晓,动刑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回过头看了眼母亲和妹妹们,眼神微动,哑着嗓子道:“别担心我。” 很快,侍卫们便将杖刑要用的东西都拿了过来。 没有带进宫里,而是直接摆在了宫门口。 所有的人都能看见。 沈潮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疏忽了什么,她已经敲响所谓的登闻鼓就能直接进殿陈情,却没想到竟然还需要受过刑,才能入殿! 杖则五十,轻轻松松就能去了萧展半条命。 早知如此她就该让乌泉准备些药来! “这是最快的法子,”身旁的萧夫人望着已经被押到长凳上的儿子,低声道,“倘若按照规定去京兆府或者刑部、大理寺,或许这桩事永远也没有结果。” 只有敲登闻鼓,才能让全天下的眼睛都注意到这件事。 而身体上受的伤,就是捷径的代价。 沈潮云听完这番话之后眉头瞬间紧紧地拧了起来。 捷径需要付出代价这话没错,可是既有冤情,那他们便是受害者,哪有受害者需要用堪比死亡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的? 若这是她的领地她的地盘,她定然不会…… 沈潮云顿了顿,没再继续想下去,目不转睛地看向了那边。 萧展趴在长凳上,将垂下来的长发咬进自己嘴里。 目视前方,望着远处那座辉煌的宫殿。 “啪!” 板子狠狠地砸了下来。 第141章 看起来就像是张开嘴的凶兽 洪福在旁边盯着,侍卫们没一人敢手下留情。 沉闷的板子拍打声久久未断。 很快,萧展的背部就出现了鲜红的血珠,这些血又顺着衣角砸落在地上,混着压抑的闷哼声。 板子过半,连闷哼声都变弱了。 眼前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沈潮云的眼。 她紧咬着牙关,才勉强克制住冲上前让他们住手,将目光投向了皇城内的大殿,眼神既冷静又可怕。 凭什么挨打的人只有阿兄? 要付出惨痛代价的登闻鼓才会让许多人望而却步,就该让被告之人也一并挨打才对! 这个庆国真是恶心透了。 沈潮云深吸了好几口气,攥得紧紧的手指逐渐松开,转头开始找人。 “我这里有金疮药,还有暂时麻痹痛感的药。” 这时,秦掌柜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走到沈潮云的身边,很轻地开口说道:“放心,他没那么容易死,打板子的人手下留情了。” 沈潮云倏地顿住,惊诧地转头看着她。 秦掌柜朝她笑了笑,却没再继续就着这件事说下去,而是道:“我看你最近有在学育婴堂的那些课程,这些课程全都是你母亲当年自创的。” “姓何的虽然人品我不认可,但她确实将你母亲的产业都很好地维持了下来。” 沈潮云微微蹙眉,没想通她为何会忽然提起育婴堂。 秦掌柜慢声道:“育婴堂从你母亲还在时设立,从那年起便源源不断地收养孤儿婴儿,将他们一点点地抚养长大,然后再送他们离开,这么多年下来,人数也该很多了。” 话落,沈潮云隐约好像明白了什么。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边的五十大板已经结束了,洪福正在试探萧展的情况。 沈潮云当即从秦掌柜的手中拿走了那两瓶药。 紧接着就和萧夫人母女一同飞奔过去,正好听见洪福在问:“萧小将军您可改变主意了?还是坚持要状告景王殿下吗?” “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改口。” 回答他的是萧展冷锐的眼神。 萧展脸色惨白,额头上冷汗岑岑,他是吐掉了嘴里咬着的头发才开口说的话。 洪福眼底略有些不忍,见状也没有办法,只得道:“行吧,来人啊把萧小将军抬进去。” “等一等!” 萧婧冲上前,直接挤开了要上前搀扶他的侍卫。 她红着眼睛道:“劳驾,我哥才刚受完刑,容我们给他上些药再让他入宫。” 洪福对着她叹气,为难道:“萧小姐,这事咱家也做不了主啊。这是陛下亲口吩咐的,若小将军杖刑后依然不改口,就让咱家立刻带着他入殿觐见。” “……哎不是,我的县主啊你这是做什么?” 沈潮云可不想听他在那儿掰扯什么。 想也没想就冲过去,打开装着药丸的瓷瓶,一连倒了好几颗,捏住萧展的下巴,就把药丸塞了进去。 等他咽下去之后,和他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才起身,晃了晃手里的药瓶子,挑眉道:“如你所见,喂他吃药。” 外伤暂时没办法,但是内伤可以先靠吃药缓解。 洪福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一副敢怒但又不敢言的样子。 最后只能将气撒在了旁边的这些侍卫身上,骂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做什么吃的,也不知道拦着点!万一让血腥气冲撞了县主,陛下怪罪下来有你们好果子吃!” 侍卫们连忙低下了头。 沈潮云只是想着,刚才冲过来的时候给她让路的那个侍卫好像就是动手打板子的人。 “我可没那么娇贵,再者挨板子的是我兄长,再怎么也冲撞不到我。”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洪福,道:“洪公公若觉得不妥,可以命人去禀告陛下,索性将我也给绑了一并带进大殿里好了,毕竟我违抗圣旨了。” 说着,她就朝着他并拢双手递了过去。 洪福的脸色都要垮了,他哪敢真的把这个小祖宗给绑了,到时霍大将军第一个就收拾他。 她来凑什么热闹呢? 洪福有苦难言,最后也只能赔着笑说:“这哪算什么违抗圣旨啊,不知县主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的话,咱家就把小将军给带走了。” 沈潮云没立刻答应,而是转头看向了萧夫人。 萧夫人朝她摇了摇头,接着才对着萧展叮嘱道:“洗脱你爹的冤屈重要,但你的性命更重要。” 没有什么事比你的命更重要。 她的言外之意,在场的人几乎都听懂了。 萧展自然也不例外,他强撑着站起来,脸色苍白的看向自己的母亲,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而沈潮云则是又说了一遍:“我也要进宫。” 洪福顿时一愣,随即苦着脸拒绝道:“县主,您是知道的,这进宫啊是要令牌的……” “这个行不行?”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潮云掏出的那块令牌打断了。 洪福在看见这块金色令牌上写的是什么之后,睁大了眼睛,声音微颤:“这是霍将军给您的吧?” 沈潮云点点头。 这不是庆帝特赐的令牌,但却是皇后形制的令牌。 时至今日,哪怕霍皇后已经离世十几载,可她在后宫之中的地位反而变得越来越高。 洪福一看到令牌就知道,这是当年霍皇后专门给还是白身的弟弟的那块令牌,其实霍勖刷脸就能进宫了,可是霍皇后认为礼不可废。 皇宫本就不能随意进出,哪怕他是她的亲弟弟也是一样的。 所以就有了这块令牌。 这么多年,霍勖依然凭着张脸就能随意进出皇宫,哪怕他已经位列镇北大将军,仍然在使用这块令牌进出皇城,就像是故意要让所有人都记得霍皇后一样。 可如今这块令牌落在了沈潮云手里。 洪福能拦着吗? 他不能,只要他不想被霍勖事后清算,他就不能。 涉及霍皇后的事,不仅是陛下的雷区,更是霍勖的。 于是,在交代秦掌柜帮忙照顾萧夫人母女之后,沈潮云就和萧展一起走进了皇城之中。 她扬起头,半眯着眼睛看向那座恢弘的大殿。 在昏暗的天色之下,敞着殿门的宫殿看起来就像是张开嘴的凶兽。 流着垂涎的口水。 令人感到恶心。 第142章 当堂状告、她疯狂的念头 沈潮云止步在大殿之外。 洪福说什么都不让她再往前走半步,还叮嘱守在外边的侍卫看好她,自己则是带着萧展进了大殿。 进殿前,要先走完一段很长的台阶。 沈潮云并非没有来过,她很清楚还有别的通道可以绕过台阶通向大殿,但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 大家对此都心照不宣。 这是流程正确的必经之路,就像在宫门口挨的那顿打,是必须要经历的事。 所以萧展也没有开口。 他只是忍着疼顶着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地对着她道:“小妹,你就待在这里别动,顺利的话我会和霍将军一起出来。” 看着他这副虚弱还要强撑的样子,沈潮云心底再一次燃起了澎湃的恨意。 恨李元景,恨庆帝,恨这世间的黑暗与不公。 但她也没有表露出来,没有人知道她脑海里闪过了多少疯狂的念头,只是听见她道:“好,等阿兄出来,我请阿兄去邀月楼吃饭。” 洪福全程低着头没说话。 等两人道别之后,就命侍卫架着萧展将他拖上了台阶,再拖进了大殿之中。 他的后背血糊糊的一片,被放到地上之后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 但萧展还是强撑着起身跪下行礼,唇上苍白得连半点血色都没有,他低着头,哑着声音道:“臣,萧展,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满朝文武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庆帝的脸色被掩在冠冕之后,沉声问道:“你今日敲登闻鼓,是有何冤情?” “臣要状告,景王李元景私下结党,伙同凉、并二州佯装成西煌军犯边劫掠,又命属下冯鹏假传圣旨,逼迫家父不得不大军追进黑风峡谷,以致全军覆灭。” “景王甚至意欲诬陷家父通敌叛国,臣搜出伪造通敌信件数十封,更有人证证实!” “臣恳请陛下彻查景王!” …… 沈潮云站在台阶之下。 殿内的声音半点都没有传出来,沉闷的空气却将她缠得密不透风。 她微微垂下眼睑,明明证据、证人都已经掌握在了他们这边,可她依然很难避免焦躁的心情,真的可以让涉事的人全都付出代价吗? 这个问题,沈潮云心底也有些茫然。 其实如果能等个两三年,哪怕如今的庆帝不愿意受理这桩案子,到时庆帝死,庆国分崩离析,政局早已经变了,定会有人为萧家翻案。 到了那会儿也来得及,而不是此时此刻为了此事要把命搭进去。 ……不,不对,不能这样想。 沈潮云蓦地咬住唇,攥了下手。 时移世易,难道还要让萧家蒙受不白之冤两三年呢?到了乱世,谁又还会在乎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呢? “县主,陛下和满朝文武在殿内议事还不知要到何时,您看要不要先去别的地方休息?” 这时,忽然有侍卫开口问道。 沈潮云这才回过神来,她看向说话的那个侍卫,确认她并不认识之后,便摇头道:“不用,多久我都能等得住。” 等到了提交证据的环节,其中有封信是李元景亲手交给她的。 只要有人较真此事,那她定然也会被宣进殿。 那侍卫顿了下,接着便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不如属下替您去搬把椅子来,您坐在这儿等吧。” 沈潮云:“?” 不仅是她感到诧异,就连值班的同僚也满脸错愕地看着他。 但下一瞬,又有侍卫附和道:“县主矜贵如何能站着?属下知道哪里有伞,再搬把伞来给您遮阳,您稍等片刻,属下去去就回。” 说完,这人就立刻跑了出去。 ……不是,你们到底是谁的属下啊? 沈潮云眼神茫然地看着这一幕,心底刹那间只觉荒谬,前面困扰她许久的心情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设想之事总归还没发生,可眼前这荒唐的事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 很快,那位又是搬椅子又是搬遮阳伞的侍卫便跑了回来。 紧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几人,手中各抱着些东西。 沈潮云定睛一看,才发现有软垫有茶有糕点,甚至连扇子都准备好了,看得她目瞪口呆,一时间险些以为自己是在霍府,而不是在皇宫。 等他们将椅子布置完,这才朝着沈潮云笑道:“还请县主落座。” 沈潮云哑然,眼神很是复杂。 半晌,才委婉地开口道:“此地乃是大殿,这样做不合适。” 话刚说出口,就有人立马点头附和。 可那侍卫却不以为意,反而冷冷的瞥了眼点头说话的几人,接着才说道:“县主所言差矣,金銮殿在前,可此处却在台阶之下,算不得大殿。” “再说了,县主身份尊贵非寻常人能比,如何坐不得?” 沈潮云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尊贵的。 从她丧母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所谓的身份了,左右不过是一介孤女而已。 哪怕她如今占了个县主的名头,可实际上也没多有用,人前人后能不被旁人甩脸子,也是因为她狐假虎威借了霍勖的势罢了。 沈潮云没有真的坐下,而是看着眼前的这些侍卫。 她确定从未见过这些人,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你们可曾蒙受霍将军教诲?” 一众人齐齐地摇头。 “县主您还是快坐下吧。” “在这儿站了这般久,脚也该酸了。” “属下知道您担忧萧小将军,我们这就去前面找人打探一二,县主且放心。” 沈潮云忽地一顿,拒绝的话没再说出口,沉默地看着他们。 不得不说,这番话确实说到了她的心坎。 她的眼底掠过一道暗芒,很快就做好了决定,直接坐到了椅子上,抬头看着他们道:“有劳。” 反正庆帝他们已经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她做得再出格一些又如何呢? 只要短期内他们不会杀她,那之后他们也别想杀了她。 听到她的话,这些侍卫瞬间就笑了起来,当真很快就有人前去探听消息,他们不是小叔叔手下的人,这般殷勤倒是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沈潮云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她忽然响起了在宫门口时秦掌柜说的那番话,骤然间好似一道泪光闪过,啪的一下照亮了她的所有思绪: ——是育婴堂出去的人。 第143章 当众撬皇帝的墙角 这个念头乍然闪过。 沈潮云几乎是瞬间就确定了下来,不会有错的。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陌生人尊敬成这样,除非是承受了对方极大的恩情才会如此,这份恩情不是她给的,却是她阿娘给的。 正如新月与她说过的话: 从育婴堂出来的人,没有人不感念家主的恩情。 沈潮云神情有一瞬的恍惚,从她重生以来一步步走到现在,一件件经历的事,那些明面上暗地里帮她的人,全都是因为阿娘。 若是没有阿娘,他们绝对不会帮她。 兜兜转转,她虽然从未见过母亲一面,可她结下的善果却救了她许多许多次。 这世间因果大抵就是如此。 沈潮云的眉眼软了下来,她垂下眸子,想到还在宫门的秦掌柜,又想到她口中商队里的那支堪比将士的手下,他们的武力是经过多重考验的。 两大掌柜因缘际会,如今齐聚京城。 而她们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她阿娘留给她的可用之人,她们也仍然对阿娘忠心,也愿意陪着她这个还是孩子的人胡闹,因为她是阿娘的孩子。 那是否说明,她也有机会在京城这趟浑水里搅上一搅呢? 反正沈记也需要一个理由切断京城的部分生意。 或许,想要逼庆帝做出抉择没有那么难。 豁然大悟。 沈潮云的所思所想很快就转了个弯,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站在旁边的侍卫却忍不住开口道:“县主,可是茶点不合口味?” 她回过神来,抬起头对着侍卫摇了摇头。 随后笑了下道:“并非如此,多谢你等的款待,只是我实在挂念兄长安危,食不下咽罢了。” 话刚说完,耳边便传来有人下台阶的声音。 沈潮云转过头去,就看见那个说去殿门口打探消息的侍卫跑了下来,他朝着她拱了下手,紧接着才道:“县主,属下方才瞧见景王殿下进殿了。” 李元景到了? 沈潮云眉梢微挑,眼眸微转。 片刻后她便起身站了起来,先是对着忙前忙后的侍卫道了声谢,接着才道:“诸位感念县主的身份,对我百般尊敬,只是我与景王早已闹得难看。” “一旦他知晓你等今日之举,定然会下罪于你们。”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一愣。 刚想说不惧,沈潮云便又道:“诸位也知我与霍将军世交的关系,你们可愿加入寒甲军?” 话音落下的刹那,在场的人全都呆住了。 谁都没想到她会当众说出这种话。 这、这不就是挖墙脚么?还是挖的皇帝墙角啊! 她难道就不怕皇帝怪罪吗? 不少人瞬间就皱起了眉,但从育婴堂出来的这些人只不过对视一眼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更何况他们在做出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他们没有犹豫,直接单膝跪地道:“属下愿意!” 沈潮云勾了下唇,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便先随我出宫。” “遵命!” 沈潮云自然不是要他们加入寒甲军,当然,若他们想的话,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只不过,她要的是打出霍勖的名头来。 不然她公然将陛下派遣的侍卫从宫里带走,到时他动怒了怎么办?可若是她不将这些人带走,等待他们的逃不开一个死字。 这番对话听得其他人满脸错愕。 一是没想到这些侍卫真敢应下来,二是没想到沈潮云竟然打出了霍勖的名头! 沈潮云没管他们的想法,离开之前最后看了眼金銮殿。 小叔叔说得对,先前的准备他们都已经做足了,认证物证一应未少,萧展兄长敲响登闻鼓直接当堂告御状,这个开场已经远比她想的要好得多。 所以,此事定然不会发生意外。 哪怕是再有意外,那份圣旨的存在也足以绝地反击。 所以宫里的事她无须担心。 这次跟进宫里是她关心则乱了。 沈潮云收回视线,眼神逐渐变得坚毅,目视前方,离宫。 …… 宫门外,萧夫人焦急地攥着帕子。 秦掌柜站在她的身边,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接着便开口道:“既然担心,为何不一并跟进去?” 萧仝泽虽死,可他依然还是那个镇南大将军。 作为他的妻眷,只要她想入宫谁都拦不住她,更何况此次告御状的人是她的亲儿子。 萧夫人摇头道:“紧要关头,不能让人拿捏错处。” 秦掌柜听到这话只是嗤了一声。 若不是萧家这些年表现得太过软弱,也不会被第一个拎出来动刀。 凡事这里顾忌那里顾忌,头顶上的那位皇帝只会觉得你好欺负,瞻前顾后不是好欺负是什么? 还没等她开口,京兆府尹陈辛便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直到停在了萧夫人的面前,他才理了下官帽,喘着气道:“萧夫人,登闻鼓响实乃大事,小将军已经入宫,也请您移步京兆府暂歇片刻。” 暂歇?怕是软禁吧。 萧婧冷笑:“陈大人是觉得宫门前这么多的侍卫看不住我和我娘?” 陈辛连连摆手,苦笑道:“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衙署安全,未免夫人和小姐发生意外,这才想请二位前去暂歇,正好也能等小将军出宫不是?” “陈大人此言差矣。” 萧夫人拦下还欲开口的女儿,冷冷地道:“京兆府的守备如何能比得上寒甲军。” 陈辛霎时一愣,这才注意到在维持现场的兵士竟是寒甲军。 他的腿蓦地软了下来。 在收到萧展敲登闻鼓的消息之后,他就立马赶了过来,可情报里没有说此事还有霍勖参与的手笔啊! 萧夫人眼神冷锐:“陈大人请回吧。” 陈辛估量了一下自己手里头的人,根本没有可能从寒甲军的手中将人带走,那他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打道回府,然后派人去知会上头。 等将人给打发走了,秦掌柜挑眉,勾唇道:“看来你还没有被京城纸醉金迷的生活磨掉了脊骨。” 萧夫人转头看向她……哦不,应该是费薇。 “我不惹事,却也不惧有人找事。” 第144章 斩断沈记在京城的供应 沈潮云再度出现在宫门口,引起了许多人的惊讶。 ……她怎么就从宫里出来了? 费薇看见她的时候愣了一下,错愕地看向了秦掌柜,秦掌柜只是很轻地勾了下唇,随后抬起手朝着走过来的沈潮云招了招手。 秦掌柜的眼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惊讶。 似是对此早有预料的样子。 沈潮云快步跑过来:“费姨,秦姨你们怎么还站在这里?” 她简单将殿里的情况讲了一下,接着道:“廷议想来不会这么快结束,不过有小叔叔在,兄长肯定不会有事,殿内形势是稳定的。” “我的建议是,我们先离开,留一个人在这边等就够了。” 她这句话说出口,费薇当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宫内廷议固然重要,但尚在把握之中,而宫外的舆论形势也同样至关重要。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等待中,不如去做些对局势有利的事。 萧婧蹙紧眉,又往宫里看了一眼。 她用力地攥了下拳,最后又无力松开,低声,闷闷地道:“可兄长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我……” 同身为萧家儿女,没办法放任他一个人在满朝文武面前担起此事。 话还没说完,一双略微粗糙但温暖的手轻柔地握住了她。 沈潮云抬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闪烁着坚定的光。 她安慰道:“阿姐,别担心,我们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了不是吗?阿兄在走最关键的最后一步,我们要相信他,他肯定会回来见我们的。” “所以我们现在更需要去做些更帮到阿兄、也能帮到萧府的事。” 萧婧迎上她的目光,内心的动摇慢慢消失。 她脑后的红发带被风吹起,片刻,她抿起唇,用力地点头:“你说得对。” 沈潮云心里松了口气,朝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即便萧展想不开,还是想要飞蛾扑火,小叔叔也不会让他这么做的。 秦掌柜看着她不太熟练的安慰人,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安慰,准确来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安慰开解,更像是在循循善诱。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劝费薇离开是一套话术,劝萧婧离开也是一套话术,但目的是相同的。 这还真是和沈行很像的一个孩子。 沈潮云哪知旁人心里在想什么,她如今虽有些想法,可却亟需与费姨商讨,而宫门口显然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必须先离开。 “离宫门最近的那间茶楼是沈记名下的产业,可去那里一谈。” 这时,秦掌柜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沈潮云眼前顿时一亮,转头直接喊来了不远处的亲卫,命他们留两人在这里等消息。 接着便带上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去了茶楼。 沈潮云刚露面,茶楼的掌柜便认出了她的身份,等问清她的需求,当即便让店员将店内的客人清空,给了补偿后将人客客气气地送走。 而沈潮云一行人则是坐在了视野最好的那间包厢里。 换做从前,她想都不敢想自己竟有这样的一天,可现在她已经有些习惯钱权开道的感觉。 沈潮云连忙将翘起的辫子压下来。 在心里这个感受记下来,留着日后警醒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变成京中权贵的模样。 落座,沈潮云深吸了口气,便直接道:“这些时日我有联络何掌柜她们,让她们遣人暗中引导民间舆论,将发生在西南前线之事如实道来,如今看来进展不小。” 朝堂那边,霍勖曾告诉过她,已经联系了一批人为萧家出头。 再加上那份圣旨,他们的准备已然足够。 费薇闻言,有些意外可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从一开始告知皇室要对萧家动手的就是她,她早就表露出了,要相助萧家的意图。 费薇直言道: “萧家这些年同样有不少交好的朝臣,我在京多年始终维持着关系,也已给他们去过信讲明前线之事,求他们出手相帮,只是……” “究竟会有多少人愿意站出来还不清楚。” 毕竟关系再好,他们始终是天子的朝臣。 如果庆帝执意要处置萧家,会选择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这点她也没有把握。 沈潮云在心里估摸了一番,两边合计可站出来为萧家说话朝臣应当不少。 也就是说金銮殿的局势再坏也不可能坏到前世的结局,顶多就是庆帝不愿再继续追查下去,或者想要推个替死鬼出来,但霍勖也不会答应的。 她深吸了口气,眼里似是发着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坐着的三人。 “所以,这时候就需要外部的力量去推动这件事做成。” 萧婧听到这话愣了愣,下意识问:“我们能怎么做?” 直接带着百姓们在宫门前静坐抗议吗? 当然不是。 沈潮云摇了下头,道:“我要让沈记来做这件事。” 此话说出口,在场的人皆愣了一愣。 秦掌柜先是疑惑地挑了下眉,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恍然地舒展了眉。 沈潮云没有立刻回答,抬眸朝外看了一眼。 然后起身将窗户关了起来。 这才正色道:“你们都是我所信任的人,所以此事我也不想瞒着你们,当今圣上肆意屠戮功臣,已有昏庸之相,景王与他更是一丘之貉。” 费薇和萧婧的脸色倏地就变了。 沈潮云却根本没有半分忌惮的样子,神情平静道:“如此看来,庆国大乱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秦掌柜眼神微变。 哪怕之前和她聊过离开京城的事,但她也没想到她会想得这么深。 “沈记这头庞然大物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沈潮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语气很冷静,“所以等庆国大乱,沈记定会首当其冲。” 沈记的财富早就引起了他们的窥伺。 在庆国大乱之前,必须让沈记撤出他们的视线,暂时苟住,以待未来。 秦掌柜说:“少东家的意思的是,斩断沈记在京城的供应?” 沈潮云闻言看向她。 随即点了点头,正色道:“对。” 这么多年,沈记的大小商铺早已融入了京城万千百姓的生活之中,没了沈记的调度,很多人家可能上街之后连菜都买不到。 第145章 萧家的效忠 切断沈记在京城的供给? 这话说出来,费薇母女俩霎时都愣住了,萧婧面上疑惑更多,而费薇则是凝重。 这些年来沈记在皇室有意无意地打压收拢下,产业规模已经收缩了不少。 可却依然不可小觑。 萧婧这一辈年轻人只知道沈记开着酒楼、服饰店或者银器店等等,但鲜少有人知道沈记之所以能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并不是因为这些产业的收入。 而是因为沈记把控着百姓生活的命脉。 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米粮。 一旦沈记停摆,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将受到影响,造成的损失也将难以估计。 费薇陷入沉思,面色凝重地道:“可这会将你推上风口浪尖。” 沈潮云抿了口茶水,朝她摇了摇头,不急不缓地说:“可如果我有完美的借口呢?” 说着,便伸手指了指那停在宫门前的登闻鼓。 “这就是最好的借口,沈记并非无缘无故停工罢业,而是得知了萧将军灵棺回京的消息,感念他为国献身战死,所以才停工悼念。” 别问,问就是沈记的掌柜都崇拜萧将军。 至于停工多久,那就要看萧展此次敲响登闻鼓的结果究竟何时出来,反正沈记是绝对不相信萧将军会通敌叛国,肯定是有人故意残害忠良。 难道不行吗? 费薇顿时哑然无言。 看着沈潮云的表情才意识到她根本不是来询问的,而是来知会她们,她做下的决定。 过了片刻,费薇点了点头道:“自然是可行的。” 沈潮云又看向了身旁的秦掌柜,后者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她身上,等她看过来,便道:“我没意见,少东家既然想好了,那我让人去把何掌柜请来。” 说完又顿了顿,补充道:“这个法子只能起突击的作用,仅此一次。” 若是后面再多来几次,肯定就没有这次的效果了。 而且此举的本意是逼迫庆帝做出选择,之后必然会被以各种原因追责,秦掌柜想了想问道:“少东家可想好要关哪些店铺了?” “暂时还没想好。” 沈潮云面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她说道:“不过差不多已经圈定好范围了,等何姨来了,商讨一下就能确定出来。” 这部分产业沈记只能暂时放弃。 总之它们在明面上的东家不能是沈记,至于到底交给别的商家还是交给皇室还有待商榷。 秦掌柜听到这话就明白了。 这些产业想要消失在沈记的手中,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破财消灾,能让庆帝并不起疑。 “我在京城还有不少的朋友,”秦掌柜施施然地起身,“这次既是为了悼念萧将军为国献身,只有沈记参与未免势单力薄,不如搞成全城的活动。” 沈潮云愣了下,抬头对着她眨了下眼睛。 秦掌柜唇角微扬:“毕竟法不责众。” 她怔了怔,旋即立刻反应过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拱手道:“那便劳烦秦姨了。” 这个做法沈潮云在路上的时候也想过。 只是一来,她如今还未完全掌握沈记,少东家的身份不足以服众,其他商铺的东家也不会听她的话; 沈潮云不觉得光凭她,能让这么多的人跟着自己冒险。 二来,若是此次要拉上全城的商人,方便是方便,但沈记光许诺出去的条件便高得不可估量。 沈潮云心里也有些舍不得。 不过秦掌柜愿意出面的话,这件事兴许真的能成,大不了分出一部分利去。 看清她眼里的纠结,秦掌柜没忍住笑了一下。 到底是个孩子,沈记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哪怕只拿出一小部分都足以让京城的那些商人开眼了,也就是她流落在外十几年,不然也不会心疼那点钱财。 等她离开后,沈潮云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潮云,这些时日以来你对萧家、对我们一家人的恩情,我们会铭记于心。” 就在这时,费薇忽然间开口道。 沈潮云诧异地抬头看去。 “无论此次告御状的结果如何,萧家都不会再忠于庆国,这次的背刺我们将铭记于心,此后也不会再回西南,镇守边境。”费薇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郑重。 萧婧反应过来,看着阿娘的模样隐隐想到了什么。 下一刻,费薇便看向了她。 萧婧忍不住喊:“阿娘。” “我的这双儿女年纪虽小,不过这些年学到的东西不少,能够一心为你所指使。” 费薇摸了摸萧婧的头,转而看向了满脸错愕的沈潮云,笑道:“无论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又或是要做什么,他们都会听你的命令,只听你的。” 这话就相当于认她为主了! 沈潮云惊得直接站了起来,慌乱无措地道: “费姨您这是在说什么?阿兄、阿姐还有您都是我的亲人……” “是亲人,但同时也是下属。” 费薇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柔和,道:“没有你,阿展父子会战死沙场,我和阿婧也会受到叛国的诬陷,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是你救了我们。” 沈潮云连忙道:“但是这件事里出力的人不只有我。” 费薇道:“可起到关键作用的人是你。” 她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沈潮云,沈记包括霍勖等人是不会像如今这般全力相助的。 她也知道,沈潮云做这些并不是图谋什么,只是真的想救他们而已。 若萧家必须择主效忠,费薇有且也只会选她。 “我知道如今你的手底很缺人用,阿展阿婧兄妹俩能帮得上你的忙,他们会是你最忠诚的属下。” 沈潮云震惊地看着她,一时间哑口无言。 但萧婧却很快反应过来,多年来的家族培养让她在这些事上拥有前所未有的敏锐反应。 她们一家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家。 只要萧家没被斩草除根,她们还活着一日,就会面临源源不断的恶意与忌惮。 如果在这种情形下,还要为庆帝做事甚至是为他镇守边疆的话,萧婧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凭什么啊?凭什么她们要这么做呢? 就因为萧家世代忠心么?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背靠能够和庆帝掰腕子的后台。 萧婧不知道阿娘为什么会选择小妹。 可她知道,听阿娘的话不会有错。 于是,萧婧直接起身,朝着沈潮云单膝跪下,行了个再郑重不过的大礼。 第146章 改变世界的野心 沈潮云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攥成拳,松开,又攥了起来。 深吸了口气,她伸手去将萧婧扶了起来,语气冷静地道:“阿姐,你起来。” 萧婧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问了句:“你知道扶我起来的意思吗?” 接受效忠不是简单说说而已。 只要她接受,那从今以后萧家就是她的眷属,指哪儿打哪儿。萧家的麻烦将是她的麻烦,同理,她的麻烦萧家也不会竭尽全力地替她解决。 而这,原本是萧家对庆国皇室的忠诚。 只要她接受,那就意味着在接下去的乱世群雄角逐之中,萧家将选择她作为新主。 沈潮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她给扶起来。 转而才看向了对面的费薇,摇头认真道:“费姨,我明白您这么做是为什么,但还不急于在这个时候下决定,起码等阿兄平安归来之后再说。” “哪怕我愿意,若阿兄的意愿与你们相悖呢?” “那我们分开便是。” 沈潮云顿时被她的话噎住。 眼睛茫然地眨了两下,什么叫做他们分开啊? 费薇随口道:“分家效二主,此事再正常不过,如果阿展有别的选择我亦不会强迫于他,毕竟每人的选择不同,若他哪日回心转意转投明主,便请主公接纳。” 听到主公这个字眼,沈潮云猛地咳了两声。 不是,怎么忽然就说到这种事上了! 明明她刚刚说的是,等她们一家团聚之后再商量商量,她目前真的没有什么逐鹿的想法啊! 等等…… 沈潮云惊疑不定地看着费薇。 忽然发现费姨很丝滑地就决定了要支持她这个女子逐鹿群雄,半点不曾犹豫,可她是女子,历史上没有女子登基为帝的先例吧? 而且,无论怎么看都是小叔叔更有帝相吧?怎么不选他? 费薇看着她后知后觉才露出震惊的眼神。 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淡声道:“庆国没有女帝的前例,但是前朝有。你母亲也曾说过,更远的朝代里也有女帝,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打天下最重要的无非两点,钱和兵。 沈潮云不缺钱,至于兵,萧家世代练兵,只要有钱招兵买马,组建一支军队不是问题。 而沈潮云怔怔地看着她。 乍然间又听到别人提起阿娘,有些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明白费姨这是下定了决定要追随她。 她觉得有些荒唐,可又想不明白为什么。 沈潮云面上的表情慢慢收敛,疑惑地问:“若我没有这个想法呢?” 费薇摇头道:“你有。” 沈潮云闻言霎时一愣。 “我能看出来,你有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想法,或许也可以叫做野心。” 费薇朝她温柔地笑了笑。 一听到这话,萧婧立马睁大眼睛认真地看了过去,却没有在沈潮云的眼中看到母亲所说的野心,只看到了转瞬即逝的诧异,以及沉思。 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野心么? 经她这么一说,沈潮云只觉得眼前蒙着的轻纱仿佛被人揭开,醍醐灌顶不外如是。 原来还有这种方式啊,她心想。 “我不能保证自己最后会顺着这条路走,不过费姨既然选择将宝押在我身上,”沈潮云掐了下手,语气郑重地保证道,“那我便会想尽办法保全萧家,定不让你们出事。” …… 朝堂之外,沈记名下的店铺齐齐关门。 向来繁华热闹的东市转瞬之间就安静了下来,除了街头巷尾用扁担挑着卖货的货郎之外,全城几乎都找不到还有卖别的东西的市集。 紧接着就是去市集买东西的百姓们触底反弹的喧哗和闹哄。 当然,意见最大的还不是平民百姓。 因为沈记店铺在关门之前已经贴好了告示,还在门前挂好了白幡,点明了此次关门的原因, 而对这件事反应最激烈的是,那些官员宅邸里专门负责采买的奴仆们。 为了保证食材的新鲜,厨房里很少有过夜的食材,所以每日的采买就变得很有必要,再加上府里每个主子的喜好不同,往往需要跑许多的地方才能买齐。 比如吏部尚书的老母亲就爱吃鱼,而且必须要吃北庐河的鱼。 但凡换了别家的鱼,她一口就能吃得出来。 而所谓的北庐河的鱼,其实是沈记专门养殖的鱼,当采买的奴仆看见鱼铺关门的刹那,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独有偶。 朝中的奉天将军曹将军是个酒鬼,最爱喝的就是沧州酒,一日不喝酒就难受。 在他下朝回府之前,府中都会有小厮去酒馆买好一壶酒等他回来喝,可今天酒馆关门了,满京城只有这家酒馆的沧州酒最为正宗,是曹将军点名道姓说要喝的。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有人发现沈记关门了也没在意,毕竟偌大京城总是能买得到平替的产品的,笑话,这钱沈记不挣,难道还没有别人挣吗? 难道沈记还能一直不开门吗? 直到,他们就发现其他店也跟着关门了。 无论是酒楼茶楼客栈,还是银器布庄马场,米店杂货店统统都关了门,门前挂着白幡贴了告示,就连店铺的掌柜和伙计都齐刷刷地往宫门前去了。 吃喝玩乐,所有有名气的店全关了门。 那些上街找乐子的世家公子贵女们看见这一幕纷纷傻眼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为了悼念萧将军。 萧将军之子今日敲了登闻鼓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众人本以为此事与他们无关,却没想到这桩事兜兜转转竟然还真影响到他们了。 京城最大的酒楼邀月楼也跟着关门了。 都已经在楼外的世家公子贵女们连忙上前阻拦,着急道:“我们提前半月才预约到了今日在邀月楼设宴,你们要是关门了,那我们去哪儿?” 邀月楼的预约条件很苛刻,属于过号不约的那种。 只要你预约当天没来,到了第二天就失效了,因为第二天还有新的预约单,根本没办法再插入新人。 当然,邀月楼会将费用全退,再送上些礼品之类的。 “抱歉,今日歇业是我们东家的意思,诸位可以去别的酒楼设宴呢。” 说完这话,掌柜便领着店员们离开了。 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有个穿鹅黄色衣裳的少女怒道:“我要去找父皇告状!” 她就是今日设宴的人,也是庆帝的三公主。 第147章 通敌叛国罪名彻底洗清 三公主的脾气不是很好。 尤其是在发现不仅邀月楼闭门悼念萧将军,整个京城有名有姓的酒楼基本都关门的时候,脾气炸了。 整个京城的商铺为了个萧家统统关门,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天下是我父皇的天下,这京城是我父皇的京城,为了悼念一个因为投敌叛国而死的叛将,他们居然敢关门,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三公主气得整个人都炸了。 在她看来,这些酒楼就是专门在和她作对! 不然早不悼念晚不悼念,偏偏挑在她请客吃饭的时候关门悼念,这不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么! 不管三公主究竟是怎么想到这里去的,这两者之间的逻辑又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但她口不择言的这番话让许多人当场一惊。 听到编排萧家的话,有人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公主,这种话还是莫要说得好。” 毕竟到现在还没证据说明萧将军到底有没有叛国。 更何况,京城大小店铺都为了悼念萧将军而闭店挂起了白幡,这足以说明民心所向,她这时候说这种话不是纯纯站在百姓对立面么? “本公主非要说!” 谁知这句话反而让三公主怒气翻倍,她厉声道:“我要让父皇把这些关门的商户全都抓起来关进大牢里!看他们还敢不敢关门!” 说完,她怒气冲冲地上前把酒楼门前的告示牌踢翻。 转身直接朝着皇宫走去。 最先劝三公主别说话的那个世家公子叹了声,看向在场的人,说道:“三公主今日之言传出去必然引起轩然大波,你我还是尽早告知家中的好。” 萧展提前回京,甚至敢于敲登闻鼓。 这便说明萧将军战死必有内情。 这会儿满街都是在讨论商户闭店悼念的人,其中还有许多真的因萧将军之死而愤慨难过的人,而三公主却当众说出这种话,不亚于踩了他们的脸。 等朝堂之上的结果出来,就是民意喧嚣尘起的时候。 到时候他们这些随行的人,只怕也会被骂进去,还是尽早告知家中商量出对策来的好。 早知道就不答应三公主的邀约了。 …… 而朝堂上,此刻也正是争论激烈的时候。 萧展字字泣血地指控着李元景,人证物证接连上场,物证有来往信件,人证有被抓起来的楚墨。 可李元景却矢口否认,一桩一件都没承认。 无论萧展说什么,他都死死咬着说不知道,要么是底下的人背着他做的,要么是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做的,总之不是他下的命令。 黑风峡谷一战到目前为止已经明朗。 主谋利用早早安插在西南军和萧仝泽身边的奸细,联合凉、并二州的柳家将领共同策划了这样一桩惨案,打着西煌军的旗号攻城掠民,后假装败逃逃入早做好埋伏的黑风峡谷。 再利用收买好的冯监军假传圣旨,命萧仝泽率大军追入黑风峡谷。 最后将西南军一网打尽。 萧展因为没跟过去而侥幸活了下来,可当他率兵前往救援的时候已经晚了。 若他也死在了峡谷,那便不会有今日的敲登闻鼓告御状,冯监军之所以会被愤怒的将士当场斩杀,就是因为他要歪曲事实,将所有过错推到萧仝泽的身上。 不过,铁证如山。 光是萧展如今拿出来的证据,就已经足够说明黑风峡谷一战是有人故意设计的。 萧仝泽身上的通敌叛国罪名彻底洗清。 满朝文武全都震诧地看着他们。 萧展和李元景,两人一跪一站,一个浑身是血脸色惨白,眼里满是血丝和恨意;一个穿得光鲜亮丽,那身亲王服饰好似免死金牌。 任谁看了都会不自觉地偏向另一个。 但有一些人除外,比如庆帝。 他皱着眉,透过冠冕前晃动的冕珠看着被逼得说不出话来的儿子,眼神沉沉。 任凭底下的朝臣议论声渐起也不在意。 庆帝用余光瞥了眼始终还未开口的霍勖,心中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过了良久,才开口道:“萧卿之死朕已知晓,深感痛心,相关之人一律交由三司会审。” “至于景王……”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萧展,屈指敲了敲腿,淡声道:“目前还没有证据说明此事是他所策划。” 萧展真的很难遏制住心底的恨意。 他也是真的很想站起来,指着龙椅上这位冠冕堂皇的帝王的鼻子骂,装什么呢?这事是景王策划,但背后真的没有他的授意吗? 萧展不相信庆帝真的不知道。 可他不能这么说,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怨怼都不能表达出来,否则就会被立刻扣上不敬的大帽子。 萧展低下头,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他还有母亲,还有妹妹,不能就这样死了。小妹说的对,来日方长。 片刻,萧展重新抬起头来,说道:“回禀陛下,臣在峡谷里抓到了假扮西煌军的并州大将,此时已经在进京的路上,将人提来一审便知是谁在幕后指使。” 闻言,在场的人陡然一惊。 李元景猛地转头看向他,怎么可能? 萧展那支回京的队伍从一开始就在他的监视之中,那里面怎么可能会有所谓的并州大将?舅舅他们传回来的消息里面也没有说起这件事啊! 庆帝愣了一瞬,接着才沉声追问道:“人如今身在何处?” 萧展低头叩首,沙哑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之内: “臣自知晓家父之死是有人故意谋划,便不曾将抓到俘虏之事告知于旁人,而是秘密将人送往京城,如今人就在京城之中。”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哗然。 而就在这时,霍勖忽然走了出来,握着笏板拱了下手。 “此人是由寒甲军秘密护送入京,此刻人就在微臣家中,陛下只需命人传唤一声即可。” 李元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脑中纷乱如麻。 怎么可能呢,人是何时进京的他不知,可他时刻派人盯着霍府,怎么可能连有这样的人进出都发现不了? 在场的人也没想到还有这茬。 庆帝沉默了片刻,道:“宣。” 而就是在等待宣证人上殿的功夫,闹着要来告状的三公主也找了过来。 洪福让人紧盯着外面的动静,没看到证人,反倒等来了三公主,也从她的口中得知民间商户停业闭店,只为给萧将军悼念的事。 他不敢耽误,连忙将消息告诉了庆帝。 几乎是刹那间,庆帝就猜到了这件事是谁领的头。 沈潮云。 沈记。 第148章 黑风峡谷的嫌犯? 这件事只能是由沈记领的头。 而裕丰堂的何掌柜不敢堂而皇之地做出和朝廷作对的事,所以这里面定然有沈潮云的插手。 就像她数十年如一日听从沈行的话一样。 她也同样听沈行女儿的话。 想到这里,庆帝被冠冕挡住的脸色便黑了下来,偏偏沈潮云打出的名头是悼念萧仝泽以及他多年来的战功功勋,他连下令驱赶都不能做。 这个丫头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尽快将这桩残害忠良的案子断个清楚,才能让朝野的议论平息。 庆帝眼神沉沉,偏头给了身旁的洪福一个眼神。 洪福会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接着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 朝野内外慌张的人很多。 尤其是参与此事的人,此时都在马不停蹄地抹去遗留的痕迹。 其中却不包括沈潮云,她和费薇母女俩仍待在茶楼包厢远望宫门,亲眼看见一支身披铠甲的轻骑快速从宫门而出,不知往哪儿去。 沈潮云眼眸微闪,转头便吩咐侍女去打探消息。 过了良久,青鸢才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小娘子,那些人去的是霍府!” “我从侧门溜进去,看到他们出示的是陛下的敕令,说是来府里提黑风峡谷的嫌犯,然后王伯就把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交给了他们!” 说实话,看见王伯凭空带出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她都惊了。 她们在霍府也住了好几日,竟然丝毫不曾发现府内还有暗牢之类的存在。 这很正常,要是连她们都能发现,霍勖养的那些寒甲军怕是要去北疆回炉重修了。 沈潮云则是陷入沉思。 黑风峡谷的嫌犯? 能被冠以这个名号的必然是促成黑风峡谷一案的首凶之一,只是这样的人不仅进了京而且还被送到了霍府,居然半点消息都没透露出去。 可想而知他的身份有多重要。 此刻陛下亲卫前来拿人,说明前朝的争辩估计也已经到了焦灼的时候,就看双方谁能拿出更多的证据或者证人来证明自己的所言。 所以,会是谁呢? 费薇沉声道:“此人定是由阿展和寒甲军一同秘密送进京的,除了他们两个没人知晓此事,说明此人的身份极为重要,可以扭转局面……” 说到这儿的时候她顿了一顿。 忽地抬头看向了沈潮云。 沈潮云眉心倏地一跳,终于反应过来,两人异口同声地道:“柳家人!” 而且必须是这次领兵的柳家人。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将李元景牵扯进去,让他没办法置身事外。 “不好!为了一劳永逸,在他进殿之前肯定会有人去杀了他!” 沈潮云脸色顿时一变。 费薇安抚道:“别急,霍将军既然决定用这种方式把人送进宫,就肯定会有后手,你要相信他。” 萧婧也道:“是呀小妹,霍将军和大哥肯定是商量过的。” 不然人也不可能送进霍府暗牢。 沈潮云这才慢慢地恢复冷静,难怪小叔叔看起来那样成竹在胸,又有证人又有证物,今天若是还不能将李元景参倒,他这个大将军做的未免也有些没用。 到了这时,她的脑海里忍不住冒出了新的疑问。 所以被抓的人到底是谁? 他们柳家的人在战场上被抓了居然没人察觉到不对劲吗? …… 这个问题,大殿内的文武百官也很想知道。 只是没多少人猜到会是柳家人,但也能够知道定然是个非常重要的人落在了霍勖的手里。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站立不安的李元景身上。 而李元景,他也在想究竟是谁啊? 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霍勖和萧展身上表露出的那股淡定让他感到了慌张。 他甚至顾不上去向他的父皇求助。 前往西南路上的那些关卡卡的是别人,而不是他,前线的消息几乎都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他手上的。 战事结束之后,舅舅也在第一时间给他回了消息。 所以到底是谁被萧展抓到了? 不管是谁,都不能让这个人出现在大殿里坏了他的事! 李元景眼里闪过一抹狠厉。 就在短暂休息的间隙里,宫外发生的事终究还是传到了这些朝臣的耳朵里,在听见京城集市几乎都停业的时候,不少人的脸色都是一变。 其中又以曹将军的反应最为激烈。 他最爱喝的沧州酒就是沈记名下的酒馆啊,停业了那他还活不活了? 紧接着,一众朝臣们逐渐想起了家里相关的事。 有人最爱用的宣纸是从沈记买的,有人每天下朝后都要去逛的文玩店是沈记名下的,还有人爱吃的正宗烧饼也是沈记开的,甚至连医馆沈记也参了一脚…… 这么算起来,沈记几乎涉足各行各业。 除了青楼,沈行在庆帝还是王爷的时候就提出过无数次的取缔青楼,在他登基之后也提过很多次。 在发现这类青楼很难取缔之后,索性就开了许多个戏楼之类的瓦子场所。 成为了各个年龄段的人都爱去的地方之一。 想到这里众朝臣的脸色又是一变,他们之前虽然也知道沈记涉足的产业多,可等到现在总结一番再说,就觉得有些吓人了。 沈记一声令下,整个京城的商业都停摆了。 光这已经堪比皇权了。 再让沈记继续发展下去,岂不是会有制衡皇权的一天? 但在听说沈记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是为了给萧家站台撑场子之后,众人不禁神色各异,目光忍不住往最上面的龙椅上坐着的人看去。 这些年沈记虽还是独立的,但很多人都知道,沈记差不多已经是皇帝的钱袋子。 可现在…… 沈记公然跳反,这是想逼陛下在萧家的事上做决定? 顾征顾御史听到消息后有一瞬的怔愣,下意识看向了站在武官那排最前面的霍勖,这件事会是他在背后推动的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摇头否决了。 不可能。 霍勖素来对谁都有边界感,这种插手沈记的事他不会做,不然这些年也不会不接受沈记的军费扶持。 所以,是沈潮云的主意? 第149章 户部尚书的嘴巴发苦 沈潮云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 但她还是决定这么做了,并且在和何掌柜商量过后,连暂时放弃哪些产业都已经选好了,只不过这些事如今朝堂里的大臣们无人知晓。 他们只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沈潮云讨债的事这两天闹得沸沸扬扬,他们只是注意到了沈家,可现在仔细想想,除了沈家之外,讨债的人还去到了景王府门前。 甚至道听途说的消息里面,还传言说她要向陛下讨债。 再结合今日发生的事,长了脑子的都能猜到沈潮云想做什么,无非是在威胁陛下。 这可真稀罕啊。 世上竟然有人敢用这种方式来威胁陛下? 整个大殿之内始终没有吭声的就是户部的官员,他们全程半个字都没有说过,只是静静地混在朝臣之中,甚至想要当自己不存在。 沈潮云向天家讨债,连账簿都甩在他们脸上了。 这些年以来,沈记缴纳的商税已经占了大头,沈记的钱不仅往宫里送,也往国库里送,大兴土木、赈灾等等,这一笔钱他们用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可谁知道沈记全部都记录在册。 如今她想把这笔钱要回去,就算把国库翻个底朝天也不可能掏的出来这笔钱啊! 以沈潮云今天搞出来的架势看,她绝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到时她往全国散播消息,说皇室欠债不还,说户部找沈记伸手要钱的时候像从钱袋子里拿钱。 不过是欺负她一介孤女,所以才做得这样肆无忌惮。 他们又该怎么说? 更何况,京郊行宫还在建造当中,那就是个吞金兽! 想到这里户部尚书就忍不住苦笑,若非陛下执意要建造行宫且不许任何人提出反驳意见,这座行宫也不可能建得起来,更不可能建到一半停工。 而停工的原因还是内库的钱财差不多花了个精光。 从行宫开始建起,无论是钱还是人都是沈记出的大头,可即便是这样内库的钱还是几乎花完了,还是户部尚书险些死谏拦下了庆帝伸手国库的念头。 在明知行宫就是吞金兽的前提下,沈记的负责人也不是傻子,一个劲往里填钱。 沈记停手,行宫自然而然停了下来。 现在沈记反过来向天子要钱,一箱箱的账簿被抬进户部,整个户部上上下下已经忙了两天,几乎算出了个天价,除非将整个皇宫都赔出去。 可他们难道能不还吗? 沈潮云已经把架子摆到了他们的面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不还,那京城就全部停业。 不是所有的人家里都有庄子和土地,能够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供应。 一旦沈记名下商铺全部闭店,不出三日整个京城就要乱起来。 户部尚书的嘴巴都发苦,除非天子下令找借口查抄沈记,或者想办法让沈记妥协,否则这件事根本没办法解决,可是…… 他看向站在武官最前面的冷厉青年。 只觉得嘴里更苦了。 抓人的命令前脚刚下,霍勖就能带兵围宫,甚至都不用围宫。 只要霍勖让北疆前线的寒甲军撤走,往京城这边收缩防线,不出几日西煌那边就能抓住时机大举进攻,到时门户大开,大军便会直逼京城。 所以动武是万万不可的。 可乖乖还钱,那也是还不起的。 户部尚书真的都想撂摊子不当这个官了,脸色难看地看着站在大殿中央的李元景,恨得咬牙切齿。 沈潮云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和他、和沈子兴他们脱不开关系! 结果这个烂摊子却要户部来收拾! 萧家的事不管到底如何,必须要给沈潮云一个交代……户部尚书想到这儿只觉得眼前一黑,家国大事不是给苦主交代,反而是要给一介商女交代。 这真是太荒谬了。 在场有相同想法的人不止户部尚书一个。 而是因为这件事无论从公事或者私事来看,都是必须要给沈潮云一个交代的,哪怕是因为霍勖。 自古以来,钱和兵,就是掌握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东西。 而这两样东西如今都没掌握在庆帝手中。 受到掣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朝堂上的这些人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庆帝想要收拢兵权,李元景只不过是充当了他伸出去的那只手罢了;至于钱财,若不是李元景忽然抽风,也是牢牢握在皇室手中的。 只是不知道哪一步走错了,才变成了如今这副局面。 王慎拢着袖子,面上依然保持着从容淡定。 他其实也感到挺意外的,没想到沈潮云竟然敢这么做,敢这样明晃晃地站到皇家的对立面。 这就是老师口中的赤子之心么? 王慎略微有些走神,他实在有些好奇接下去的发展将会是什么样子了。 天子必然会妥协,但她又会怎么做呢? 闹哄哄的金銮殿最终还是安静了下来。 在侍卫将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柳励带进来的那一刻起,文武百官全都错愕地看着他。 柳励,并州大都督。 柳贵妃的亲大哥,李元景的亲舅舅。 被抓的人怎么会是他?! 李元景瞳孔骤缩,下意识就要上前,可下一刻却被霍勖的话给打断了动作: “人犯柳励已然带到,请陛下公开审理。” 说罢,霍勖顿了顿,对着庆帝那阴沉的脸色从袖子里取出了那封明黄的圣旨,高高举起。 他冷冷地开口道:“景王伪造圣旨,又命人假传圣旨谋害忠良,请陛下明察。” 话音落下,金銮殿内鸦雀无声。 …… 沈潮云实在柳励已经被送进宫之后,才知道被抓的人是柳励的。 甚至连柳励的身份都还是费薇给她介绍的。 简单来说就是,并州府的军政一把手。 他能被霍勖抓住真的是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 在黑风峡谷设计坑杀萧仝泽在内的数万西南军便是由他和凉州大都督一起做的,当然他们奉的自然是庆帝和李元景的命令。 不然调动大量军马,是会被视为谋反的。 沈潮云有些愣,怎么也想不通:“那他消失不见,怎么会没人发现?” 费薇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内情。 但她知道,只要柳励出现在大殿之上,这件事就在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第150章 按照本朝律令,景王应处以死刑 其实柳励被抓的事没有传出去,并不是霍勖下的命令。 当时的他还远在京城,是没办法对西南那边的事态发展进行第一时间决策的,等西南那边的消息传回京城,黄花菜都要凉彻底了。 所以,抓捕柳励并且隐瞒他的存在之事,是萧展和寒甲军那支轻骑的队长共同下的决定。 之所以会抓到柳励,也不是在黑风峡谷战场上抓到的。 而是在祁城内部发现他的。 柳励是并州军的主帅,冲锋陷阵的事轮不到他做,所以他就潜进了祁城里面,亲眼看着冯监军拿出圣旨逼萧仝泽率军追击之后,就自觉成竹在胸。 觉得事态再怎么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然后,就被临时溜进城里来和萧展密谈的寒甲军探子发现了。 当时柳励伪装成胡商在酒馆里喝酒,结果碰到了小偷,与他大打出手,正好被探子碰见了个正着,当时就察觉出此人的不对劲,于是就把人给抓了起来。 那会儿谁也没想到,抓到的会是柳励这条大鱼。 抓到人之后,双方基本没有任何犹豫就决定将柳励送往京城,最后交到了霍勖的手上。 好巧不巧,柳励的身上还带着李元景给他送的信,说的便是在黑风峡谷埋伏萧仝泽之事,这个证据一出,他们两人连抵赖都做不到。 …… 从太阳高悬,到日暮西垂。 沈潮云在茶楼里待了整整一天,但宫里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出来。 到宫门前静坐的商人们也逐渐离开。 庆国是不禁夜市的,往常太阳还没落下街道便热闹起来,华灯初上灯光琳琅,摊贩的叫卖声不绝如缕,可今日街上却黯淡无光,连行人都只有零星几个。 茶楼外挂起了灯笼,里面也燃起了灯盏。 晕黄色的光将匆忙走过的行人身影拉得很长。 沈潮云枕着双臂趴在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宫门的方向,连晚膳都只随便应付地吃了几口。 她搞不明白,小叔叔分明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可这件事竟还没解决完。 反而是费薇母女俩表现得更为淡定。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萧婧也很担心兄长的安危,她用手撑着桌面,探头朝外看了看,见宫门口仍没有动静才收回来。 她说道:“你想想,若是兄长落了下风此时消息定然早早就传了出来,再不济也有官兵包抄萧府,可这些动静都没有,就说明朝中正在因此事进行拉扯。” 说实话,这真的再正常不过了。 毕竟景王党不可能真的眼睁睁看着景王被废,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可他们的目的是景王登基啊,自然不会让他在这里就折戟。 所以他们会想方设法地试图去保住李元景。 萧婧撇嘴:“但事实已经明朗,朝中清流一派也不可能眼睁睁放着西南军上万人的性命不管,这桩血案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他们也会咬死李元景。” 她的语气听起来略有些嘲讽。 这段时间以来,眼看着萧家大厦将倾,他们始终不曾为萧家说过什么话。 这时站出来也不过是面子过不去罢了。 费薇淡声道:“除此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其他皇子私下发展的党羽,他们也不会放过这个能彻底解决景王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再加上…… 她抬头看向还在眼巴巴望着宫门的沈潮云。 沈记的突然出手,更是强行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在朝堂上争归争,最终目的都很简单。 可一旦出现了外力,尤其还是朝廷欠债甚至将会影响庆国的事之后,他们也会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去考虑怎么才能最大程度的降低影响。 所以,朝中至今还没结果出来,就是好几方在角逐拉扯。 可无论如何,萧家的危机都解决了。 最迟最迟,最终的结果也会在明天出来,这点时间她等得起。 她们说的这些东西,沈潮云也都能想得到,只是这件事的结果一日不出,她就没办法彻底放下心来。 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谁知道庆帝会不会恼羞成怒,又暗中在饮食当中下毒呢? 沈潮云不敢去堵这样的一种可能。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她实在没办法继续坐在茶楼里等,干脆起身道:“我去宫门口等他们。” 费薇愣了一下。 萧婧立马跟着道:“好!我也要跟着你一起去!” 早已对此有所准备的新月仿佛多宝阁,变似的拿出两件披风,给沈潮云两人分别穿上,还给她们各准备了个京城如今最流行的一款提灯。 新月笑道:“小娘子,现在您可以出发了。” 沈潮云已经习惯新月做事的周到,对此没有意外,只是在看见小巧玲珑的提灯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日晚上从宫里带出来的八角琉璃宫灯。 握着提灯的手指慢慢地攥紧。 一整天了,也不知道小叔叔如何了。 …… 宫里的情形,与他们猜测的没什么区别。 庆帝虽震怒于李元景和柳励敢做出残害忠良的这种事,可却迟迟没有下令处罚,而是让大臣们商议给死去的萧仝泽的追封,以及如何处置两人。 说白了,就是拖时间。 霍勖也不明白他拖这个时间有什么用,可他既然非要这么做,那他就配合呗。 最终的惩处虽然还没决定下来,但李元景已经被关押到天牢之中了。 柳励原本是没有反水的,他也很清楚,以他的身份只要到了大殿之上,陛下和贵妃是肯定会尽全力保下他的,所以他始终有恃无恐。 直到……在进皇宫的这一路上,他遇到了七八次刺杀。 全都是奔着要取他性命去的。 很显然,这些人全都是陛下和景王派来灭他口的,只有他死了才能彻底顶了这口残害忠良的黑锅,他们才能安然无恙,是当真一点旧情也不念。 所以,到了朝堂上之后,他就改口了。 就像萧展死咬着李元景是幕后主使一样,柳励也紧紧咬着李元景,哪怕他很清楚究竟是谁要铲除萧仝泽。 而伤势严重的萧展则是被带下去治疗了。 霍勖转头,看了眼已然昏昏的天色,忽然想起了不会安分在府上等着他的沈潮云。 以她的性子只怕会直接到宫门处等着。 他的眼眸微微一变。 片刻,在众人没停下的讨论声里,忽然响起了一道冷冽的嗓音: “按照本朝律令,景王应处以死刑。” 第151章 我想第一时间就见到小叔叔 宫门口。 沈潮云手中拎着提灯,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的宫殿,面上隐隐有焦急之色。 站在旁边的萧婧虽然嘴上说着不着急,可实际上也受到了她的感染,整个人都变得急切起来,不是急切地想知道结果,而是想知道兄长的安危。 哪怕有霍将军相助,可那也不能保证兄长就能安然无恙。 这趟告御状,受伤最重的就是他了。 萧婧心里着急,嘴上就停不下来,已经和沈潮云唠了很多人了,这会儿忽然想到:“说起来,也不知道柳贵妃会不会受到惩处?” “肯定会的。” 沈潮云毫不犹豫地说道。 萧婧诧异地转头,对着她疑惑地咦了声问:“难道你和霍将军提过了?” 沈潮云眼神冷静,摇头说道:“黑风峡谷之事柳家也算得上是主谋之一,更何况教唆派遣柳家兄弟去做这件事的人是李元景。” “柳贵妃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罪责。” 哪怕庆帝想要给她、给李元景脱罪,只要柳励一口咬死是李元景让他做的,那柳贵妃也必然被惩处。 说到这儿沈潮云停顿了下来。 她的眉头微微扬起,在晕黄的烛光下显露出几分冷酷。 沈潮云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偏头对着身边的青鸢开口道:“我记得这条街上有专门卖烧饼的店,你去看看店家还在不在,把店里的饼都买回来。” 青鸢哎了声,应下后便立刻去办了。 反倒是费薇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奇怪她为何让人去买饼子。 萧婧也觉得很奇怪。 但很快,在青鸢领着寒甲军亲卫将一篓一篓的饼子给挑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宫门之内也终于传来了众朝臣下朝的脚步声。 她就看见,沈潮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沈潮云拎着提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到了离宫门最近的地方。 要不是侍卫及时拦住了她,她都要进宫去接人了,只是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没有像白日里那样横冲直撞强行拿出令牌闯进宫里。 而是耐心地等在门口。 直到,眼前出现了一道修长的熟悉身影。 沈潮云的眼睛惊喜得一点点睁大,随后迫不及待地踮起脚,伸直手臂用力地朝着对面的人挥手。 晕黄色的烛光将她脸上的喜悦照得那样分明。 让每个看见的人都忍不住会心一软。 而霍勖尤其。 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心脏就好似被什么东西捏了一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满溢了出来。 原本冷冽的面容也渐渐地柔和下来。 他忍不住加快了本就很快的步伐。 沈潮云在见到他安然无恙之后,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她欢喜地挥了挥手,在看见他越来越近之后,最后还是没忍住。 她直接从袖子里掏出那枚令牌甩给守门的侍卫。 随后一把推开侍卫,朝里面跑了进去。 “小叔叔!” 沈潮云拎着灯朝他喊了一声。 摇曳的烛火似是要将她的眼睛都照亮。 霍勖停下,对着朝他飞奔过来的小姑娘张开手,深紫色的官袍在烛火下显得深邃又尊贵疏冷,可这一切表象,在拥住她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沈潮云今日穿的是淡蓝色的襦裙。 裙摆用银线勾勒绣着精致且栩栩如生的莲花,随着她的跑动,一层层地绽放开来,好似踏莲而行。 霍勖感觉自己好似抱住了一捧又轻又香的莲花。 还是一捧会不停喊小叔叔的莲花。 最初的欢喜过去,霍勖的理智慢慢回笼,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问道: “等了多久了?怎么没在府里等我回去?” 沈潮云真的很难控制这种感觉,她心里很清楚和小叔叔才分开了一天,可却始终有种好似过去了好久好久的错觉,所以一见面她才会这样兴奋。 “没等多久,天黑之前都是在茶楼等的。” 她仰起头,如实地回答:“我想第一时间就见到小叔叔,看到小叔叔平安我才放心。” 霍勖的心头蓦地一软。 他低下头,就和她那双明亮澄澈的黑眸对上,只觉得心跳好似都漏了一拍。 他的嗓音微哑:“放心,我没事。” 说完,好似才想起来正事,又补充道:“萧展也没事,他的伤情已经控制住了,我让侍卫用担架抬着他,很快便会跟上来。” 听到这儿,沈潮云才彻底地松了口气。 这就意味着萧家的事应该已经有结果了。 她的眼睛弯起,面上浮现出开心之色,眨着眼睛小声问道:“那我今日在宫外所为可有帮上忙?” 霍勖的眼里流露出笑意来。 他点头道:“帮上忙了,而且还帮了大忙。”在儿子和自己的面子里,庆帝选了后者。 “这件事我们回府后再细说。” 霍勖又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动作真的很轻,带着几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克制。 沈潮云偏头看了眼紧跟在后面的朝臣,知道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地方,只好依依不舍地松手,然后紧挨在霍勖身边,弯眸道:“我来给小叔叔开路。” 说着,便拎着手里的提灯晃了晃。 下一刻,她手里的灯便被霍勖伸手拿了过去。 微凉的指腹擦过她的手指,将提灯的把手拿到了自己的手里,她微微一怔,连手指都蜷缩了起来。 霍勖已经提好了灯,低头道:“还是我来吧,走吧。” 好一会儿,沈潮云才反应过来。 连忙点点头,率先迈出步子,含含糊糊地道:“走吧走吧。” 两人谁也没察觉到这其间的不对。 等出了宫门,就迎面碰上了费薇母女俩,萧婧面上的焦急之色无法掩饰,当即问道:“将军,我哥呢?我哥他还好吗?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出来?” 费薇没能拦住。 霍勖淡声道:“他在后面,很快就会出来。” 就在这时,沈潮云蹬蹬地跑去旁边的篓子里取了个夹满羊肉的饼子,然后递给了霍勖,说道:“我听有人说你们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这还是热乎的。” “小叔叔你快吃,不够还有。” 霍勖愣了下,旋即便笑了起来:“好。” 霍勖一个人自然不可能吃掉那么多的烧饼,而沈潮云买回来的烧饼也不是给他一个人吃的。 而是让人分给了挨个走出来的朝臣。 武官就多分几个肉的,而文官就只分素的。 别问为什么。 问就是故意的。 第152章 李元景母子先给她去死好吗? 有人对此不屑一顾,甩袖怒而离去。 也有人接过饼子就迫不及待大口地吃了起来,狼吞虎咽到连话都来不及讲,就更顾不上吃相了。 沈潮云只随意地扫了眼就收回了目光。 场面事她已经做了,姓名她也留了,至于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和她就没有关系了。 不过,看着他们这副吃的很香的模样倒是让她也有些心动。 新月适时地送过来一张素饼。 沈潮云朝她眨眼,手撕成小块小块的往嘴里放,下一瞬眼睛就亮起来,这家的饼子果然好吃。 霍勖低头,看着她逐渐加快撕饼的速度,不禁弯了下唇。 接着便轻声问道:“晚膳没吃?” 沈潮云咬着饼子点点头,咽下肚之后才抬起头同他对视,如实地解释道:“吃了,但吃的不多,宫里没有传来你们的消息,那会儿胃口不好。” 话虽如此,但她其实还是吃了的,五六分饱的时候就停下了。 霍勖挑了下眉,刚准备说无论何时都要把自己的身体放在第一位,话还没开口,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含糊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粗犷。 “这是在东直门的那家烧饼铺子买来的吧?” 穿着武官袍子的男人走出来。 他左手右手各拿着一张饼,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粗糙张狂的感觉,半张脸续着胡髯,自来熟地走到沈潮云等人的跟前,懒懒散散地道: “我记得这家铺子每日最多卖到午时饼子就该卖光了,这会儿你是怎么买到这么多的?” 沈潮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她说话。 她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 下一刻,霍勖的嗓音便在耳畔响起:“这是奉国将军曹牧。” 沈潮云顿时恍然,她想起来了,这就是那个降爵袭位、整天只知道喝酒迟到早退并且酒钱都花在了沈记名下酒馆的那个破落户曹将军啊。 店里沧州酒的大客户就是他。 何掌柜在听到她说要暂时停业之后就特别将他点了出来,为了说明沈记在京中的影响。 沈潮云还没说话,曹牧便先嗤了声道:“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要按辈分论起来你该喊我一声叔叔,这些年光涨个子不涨人情世故了啊。” “……” 这还没喝酒,说话都有种醉醺醺的感觉。 霍勖淡定地道:“您该戒酒了。” 曹牧啧了声,随即摇头晃脑地道:“饮酒似神仙,逍遥又快活,你这呆瓜不懂。” 沈潮云闻言眉心倏地一跳。 下意识抬头看向霍勖,却见他面上没露出半分被冒犯了的神情,看来两人还是熟识,她心想。 她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街上生意不好,店家还剩了许多饼没卖出去,所以被我包圆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和不好意思。 表现出的坦诚差点让曹牧噎住。 街上生意为何不好?还不是因为她下令让全城商铺关闭歇业的,百姓们没闹起来都算不错了,自然没心情再去别的店消费。 曹牧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这种心态倒是和她母亲很相像,无论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都永远一副坦荡的样子。 他很轻地啧了声,三两下吃完手里的饼。 然后不满地道:“你家的酒馆什么时候能开张?我可一日都离不开酒,不给我喝的话,到时候我可是要去你们府上闹的。”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纷纷不动声色地侧起耳朵偷听。 沈潮云挑眉,同他投过来问询的眼神对上,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 余光瞥了眼周遭的人,道:“我们暂时歇业是为了悼念萧将军,萧将军被人陷害战死沙场,令我实在痛心,等何时朝廷为将军正名惩处了凶手,我们自然会开张。” “总不能让萧将军背着污名死的不明不白,而凶手却逍遥法外。” “那我还是去霍府门口耍赖要酒来得更快些。” 曹牧嗤了声,想也没想接了一句。 说完,他就摆了摆手,径直转身又去侍卫那里拿了几个羊肉烧饼,揣在怀里就走了。 沈潮云有些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就在这时,萧展也终于被人抬出了宫门,与等待已久的费薇母女俩会合碰面。 见等的人都已经等到,沈潮云便不准备再继续待下去。 转头吩咐青鸢留下来把饼子分完。 接着便拉上霍勖,喊上费姨她们一起乘着马车离开。 沈潮云的本意是想让他们暂时在霍府住一夜,但萧展摇头拒绝了,他要回府为父亲守灵,她只好先把三人送回萧府,然后再回霍府。 在马车上,霍勖简单地将朝堂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目前给出的处置就是,李元景被贬为废人押进天牢等待最后的判处,柳贵妃被贬为才人关进冷宫,柳励残害忠良证据确凿择日处死,急召凉州大都督柳卓回京。 除了柳励,剩下的都是不痛不痒的惩罚而已。 沈潮云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她没当场表现出来,而是等将萧婧她们送回家之后,才不满地道:“他就是这样敷衍我们的!”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庆帝。 都到这个份上了,他还在试图保全李元景母子两人,呵。 霍勖垂眸,淡声道:“这只是暂时而已。” 沈潮云紧握着拳,很艰难地才勉强收敛起了浑身的戾气和杀意,她是真的很想立刻看到李元景这些人统统死掉,若是可以她希望庆帝也尽快。 但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退而求其次,李元景母子先给她去死好吗? 沈潮云唇边泛着冷笑,颔首道:“对,这只是暂时,做过的事他们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霍勖目光落在她用力攥起来的手上。 “阿奴你……” 他顿了一下,思索片刻措辞才道:“你今日搞出的动静不小,他虽暂时会妥协,但接下去你的麻烦会很多,你可想好要怎么做了么?” 闻言,沈潮云才抬起头来,眼中的冷戾刹那间敛了起来。 她缓缓点头:“我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同时,他也要给我我想要的东西,这很公平。” 第153章 亲生父亲是何人? 霍勖差不多能猜到她想做什么。 不过他没有刨根问底,而是点头嗯了声,就又说起了今天在朝堂上发生的事。 说实话,光是朝堂上的几次反转就足够沈潮云听个一天一夜了。 但霍勖要讲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对着她把今日朝堂上的几方博弈掰开来揉碎了同她解释,还有庆帝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以及这么做的意义。 像这样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霍勖想要尽可能地把一些朝堂上的潜规则和心理同她分析清楚,暂时理解不了没关系,最起码她要知道有这种潜规则的存在。 而从他开始讲起,沈潮云就正襟危坐,认真地听了起来。 直到马车缓缓停下,他的声音也跟着停下。 沈潮云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立刻对着他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小叔叔累了一天还是早些去休息吧,明日我们一起去萧家?” 霍勖眉眼柔和下来。 他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道:“运送萧将军灵柩的队伍按脚程来说差不多后日抵达,你明日要进宫一趟,又要收债,应当没时间。” 沈潮云想了想,发现还真是如此。 于是当即便改口道:“那我们后日再和阿兄阿姐他们一起去城门口接萧将军。” 霍勖嗯了声,看着她在烛光下仍有几分稚嫩的脸庞,眼神微微偏开。 片刻,又转回头看着他,低声叮嘱道:“读书与习武都不是一日可以练成的,贵在坚持,你莫要心急,记得要循序渐进。” “嗯,我知道啦。” 沈潮云闻言愣了愣,旋即弯着眼睛笑起来。 两人都没再继续说话。 而是前后脚离开马车回到院子,接着便又分头去各干各的事了。 由于这几日沈潮云都是和霍勖用同一个书房,所以有时汇报工作的时候就会显得很乱,她就有意地减少了在书房听何掌柜她们汇报的次数。 但没想到王伯将这件事看在了眼里。 转头就挑了个时间,把霍勖书房旁边的那间屋子给收拾整理了出来,布置了一间格局几乎一模一样的书房,专门给沈潮云平时用的。 一墙之隔,两人都在熬夜点灯商量要事。 霍勖在商量的是北疆防务,而沈潮云……她在听何掌柜和秦掌柜两人争论乐平县到时要怎么发展,是不是要先派人过去看看地盘,打听市场。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也没什么关系。 主要是两人在争的是谁去。 她们互相都不想让对方提前去。 沈潮云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两人吵着吵着一杆子给吵到了她阿娘还活着的时候,一个说沈行还在世的时候最信任的人是我,一个说不可能她的心腹分明是我。 等她们吵到相看两生厌,连话都不愿意说,沈潮云才叹了声息。 沈潮云伸了个懒腰:“明日除了米铺之外的店铺还是照样不开,无论谁来问都还是那套说辞,等我从宫里离开之后再看情况放开。” “按照白天我们商量好的,掌柜们以及贵重物品分批出京。” 何掌柜面色严肃地道:“少东家放心,此事我会办好。” 看着她这副模样,沈潮云没忍住笑了一下,调侃道:“阿娘好不容易才让沈记在京城扎根,到了我这儿就变成携款离开,阿娘若是知道怕是要觉得我丢了她的面子。” 她说这话,本意是想让何掌柜不要有心理负担。 谁知话落,秦掌柜却摇了摇头:“断尾求生,不算丢脸。” “重新开始也不丢脸,你母亲要是知道你有这样的魄力,她会为你骄傲。” 沈记这样庞大的家业,换个人可能根本没法舍弃。 哪怕割舍掉一部分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可在明确那是一笔多大的财富的时候也会犹豫甚至不愿放手。 但沈潮云却能说不要就不要。 这是被夸了吗……沈潮云眨了下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其实她也没她们想象中的那么果断。 在意识到送出去的是一笔她见都没见过的巨额财富时她也犹豫了,但一想到庆帝那厮根本活不了多久,也就是说这笔钱他用不了多久,她就不犹豫了。 反正到时候还是要回到她手里的。 忽然,秦掌柜问道:“说起来,少东家就不好奇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吗?” 沈潮云闻言霎时一愣。 何掌柜想也没想到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秦掌柜看了她一眼,接着便又看向了沈潮云,语气平静地道:“少东家理应对此事有知情的权利,万不然万一有人骗她怎么办?” 何掌柜眉头一竖,刚想说谁会做出这种事。 就听见沈潮云慢吞吞地开口道:“我曾经好奇过,但现在并不好奇了。” 两人纷纷看向了她。 随着刚开始怔愣过去,沈潮云就明白了秦掌柜的意思,先前对外说她是沈子兴的女儿,虽然是私生女,可父亲这个位置是有人在的。 可现在沈子兴不是,她一个姑娘家守着偌大家业,难免不会有人上前碰瓷。 尤其是过去阿娘的朋友……或者情人。 “你母亲没有情人。”何掌柜当即否认。 沈潮云摸了下鼻尖,噢了声才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会有人争着抢着来给我当爹,秦掌柜这么说应该是想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别到时候别人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把她给骗了。 秦掌柜笑了笑,道:“少东家聪慧。” 沈潮云又道:“但我现在是真的不好奇了,我姓沈,阿娘在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就没想过让我随父姓,说明在她心里这个人并不重要。” 况且这么多年都没出现,谁知道是不是死了呢? 听她这么说,何掌柜才稍稍放下心来。 “我提起这件事,一来确实是想提醒少东家莫要被旁人骗了,二来嘛,”秦掌柜看着她道,“我或许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沈潮云和何掌柜当即错愕地看了过去。 何掌柜下意识道:“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是因为我才是家主当之无愧的心腹啊。” 秦掌柜的语气略有些得意。 但她很快收敛起来,说道:“本来我也不确定的,是在看见少东家的长相之后才有所猜测的。” “你不觉得少东家和青勒长得有几分相似么?” 第154章 你母亲救回来的奴仆 这话说出口,何掌柜不由得愣了一愣。 又看向了沈潮云,似乎是在确定她的长相是否真的和青勒有些相似。 沈潮云:“……青勒?” 她从没听说过青勒这个名字,但看两位掌柜的脸色这个人似乎她们都认识,她挑了下眉,追问道:“这人是谁?真的与我很像吗?” “不是很像,只是五官的轮廓有些相像而已。” 秦掌柜摇了摇头,而是走上前俯身用手摸了下她的眉骨,解释道:“青勒是异族人,他是很正常的异族长相,但你只在眉眼上与他相像。” 说到这儿她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有些庆幸。 还好,还好这个孩子更像沈行。 沈潮云眨眼,也跟着她的动作摸上了自己的脸,无法想象她口中说的异族模样是什么模样。她照镜子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像异族啊。 “如果真的是青勒的话,那少东家就是光挑两人好看的地方长了。”何掌柜开口道。 沈潮云抬头望过去,实在没忍住,又问了一遍:“青勒到底是谁呀?” “你母亲的奴仆。” “你母亲救回来的异族人。”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说奴仆的秦掌柜,另一句则是何掌柜说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又立刻嫌弃地转过了头。 秦掌柜见状耸了耸肩,道:“青勒是你母亲去西域行商回来的路上,在草原捡到的人,那会儿他就是个瘦骨嶙峋的少年人,你母亲就把他塞进商队里了。” “但是像这样的异族人,在庆国境内是不被接纳的,所以他就成了你母亲的奴仆。” 沈潮云诧异地张了张嘴。 阿娘和她的异族奴仆?那这人该长得多好看,才能入得了阿娘的眼啊? 想到这儿,她神情微顿,忽然道:“连你们一开始也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说明起码在外人看来,青勒只是阿娘的属下?” “也不尽然,他们之间早就有那个苗头了。” 说话的是何掌柜。 她的脸色还有些不好看,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眉头紧皱,颇有一种自家翡翠白菜被野猪拱了的感觉。 但下一瞬何掌柜又收敛起了脸上的不满。 “青勒这人除了出身之外,再没什么令人诟病的事,长得还行身子干净,尤其是对你母亲一心一意,所以他才能以一己之力挤到你母亲身边,成为她的心腹。”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青勒喜欢你母亲,但是你母亲没有那个意思,即便两人走得越来越近。” 这也是何掌柜没有考虑过是青勒的原因。 沈行在意的人和事很多,在她的眼里成家从来她的目标,她也不需要成家。 但是她这人,有个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喜欢美人。 “很多人意识到这一点,就开始打着给你母亲送礼的名义送各种美人,有美女也有美男,都是奔着送进她后院伺候她来的,可全都被青勒打发了。” 他动手动得堂而皇之,将占有欲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沈行却没训斥他越界,而是由着他去了。 何掌柜有些懊恼,她早该看出来的,要是没有沈行的纵容,青勒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这样做。 在青勒出现之前,沈行的身边不是没有解语花的存在。 沈行兴致来了也不是没有召幸他们的时候,只是这些人往往在她身边待不了多久,因为沈行喜欢的从来都不是菟丝子或者汲汲经营的人。 她喜欢热烈的、真诚的、昂扬向上的人。 换句话来说就是,只知道在她身边争宠玩阴谋的人是指定会被抛弃的存在。 沈潮云没想到会在过去这么久之后,听见关于她阿娘的绯闻。 这和旁人同她说得那些完全不同,这显然是更鲜活的人,可她还记得今晚这场谈话的目的,于是不得不将话题转回来:“那青勒呢?” 说起这个,两人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秦掌柜才道:“他死了。” 沈潮云顿时怔住。 秦掌柜道:“你应该知道沈记的生意分为华北、华东、西域商队以及海上四个部分,青勒负责的就是出海那部分,他最后一次出海是在你母亲刚怀上你的时候。” 西域商队和出海,这是沈记最赚钱的两个生意。 “那时没人知道你母亲怀孕了,直到她出去查账的时候晕倒了,我们才知道她是怀孕了。” 那段时间京城局势有些紧张,怀孕会让接下去的安排有所变动。 所以包括沈行都是更倾向于不要这个孩子的。 可最后沈行还是将孩子留了下来。 何掌柜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们问过她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她没有说。” 然后大概是怀孕的第六个月的时候,海边传来消息,青勒出事了。 整条商船最后只活下来了几个人而已。 如果青勒还活着,那天被埋伏的事就绝对不会发生,他们能里应外合把她们这些沈行身边的人一一支开调走,可却支不开青勒。 偏偏他死了。 死在沈行分娩之前。 沈潮云觉得心口涨涨的,又有些闷,她忍不住低下头。 她其实并不在意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只是有些在意,原来阿娘当年碰到的死局也是有可能解的。 就在这时秦掌柜忽然嗤了声,道:“害死她的人对她再了解不过,怎么可能会把青勒留下来?说不定,他们第一个杀的就是青勒。” 话落下,整个书房骤然间变得安静。 落针可闻。 只剩下几道呼吸声。 沈潮云抬起头,看着她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即便是这样也遮掩不住她眼里冰冷的杀意。 这个猜测恐怕已经在她心里存在很久了。 那,那个对阿娘很了解的人,她是不是也早已经有所猜测了呢? 沈潮云悄悄地攥紧了拳,神色慢慢恢复平静,冷声道:“如果青勒是我父亲,那就是他们害死了我的双亲,这份仇我会一起报的。” 烛光下,秦掌柜定定地看着她仍显稚嫩的面庞。 她没说信或不信,只是道:“想做到很难。” 沈潮云笑起来,她的眼中有火苗跳跃。 “不难,很快的,我们可以一起看着他们是如何日薄西山大厦将倾的。” 第155章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坐在屋顶上赏月 这场夜谈最后停在了这里。 沈潮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秦掌柜她们说的那些事,还有那个叫青勒的人。 阿娘的模样她见过画像,依稀还能有印象。 可青勒的样子无论她怎么想,脑海里也只有模糊的轮廓,能被庆国称为异族人,又是在草原被捡回来的,那他大抵是西煌人。 所以,原来她还是两国混血吗? 沈潮云裹着薄被翻了个身,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下一刻却忽然顿住! 她这才忽然想起来裕丰堂里挂着那么多的画,总有一幅画上画过青勒吧?明天让何姨把相关的画带来不就可以了么,这也值得她胡思乱想一整晚。 沈潮云缓缓呼出了口气,闭上双眼。 又过了半晌,发现仍然酝酿不出睡意,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起身披上外袍走出了房门。 新月本想跟着她,却被她给拒绝了。 近来京城的气温都在逐渐降低,往年这个时候明明还是比较热的,可最近早晚都已经冷得要多穿几层的衣服,连邀月楼都不做青露团了。 这些也是新月她们说的。 她们不清楚,但沈潮云却是明白的: 这是因为寒潮要来了。 接下去天灾不断,可庆国上层却还在加重赋税,导致揭竿起义的百姓越来越多,世道乱起来了。 沈潮云仰起头望着夜空中的月亮。 乌云遮住了月亮,只余下淡淡的月辉,她不由得有些遗憾。 “怎么还没睡?失眠睡不着?” 这时,身旁忽地落下一道疑惑的嗓音。 大半夜的背后突然有声音响起,沈潮云几乎在瞬间就被吓了个激灵,但很快发现是熟悉的声音,是熟悉的人,这才慢慢地放松下来。 沈潮云转过身,果不其然在身后看见了霍勖。 他慢悠悠地走到她身边,淡淡的酒气随着他的动作而弥漫在空气之中。 沈潮云吸了吸鼻子,诧异道:“小叔叔你喝酒了?” 霍勖低下头看着她淡淡嗯了声,神意松散地道:“睡不着就喝了一点,不多,你想不想也喝点?” 说着,他就举起手里的白瓷酒瓶晃了晃。 沈潮云眨了眨眼睛,睁着双明亮的黑眸探究地望着他。 在确定他眼神清明不似喝醉之后,才颇为心动地道:“想,可我酒量不太好……小叔叔你喝的是什么酒呀?我看看能不能喝。” 话音才落,头顶便落下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放心,是小甜酒。” 沈潮云眉心倏地一跳:“……” 这是有意指及笄宴那天给他喝的甜酒么。 霍勖抬头看了眼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忽然俯下身看着她问:“想不想抓月亮?” “啊?” 她还没反应过来,腰身忽然被一只手握住。 霍勖揽着她,在庭院间几个飞跃后便踩着树枝飞到了屋顶上,恰好一阵清风吹过,乌云散去,清冷的银辉霎时落满了整片屋脊。 抬起头,月亮就停在正上方。 好似一伸手就能抓住。 沈潮云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月亮,手还紧紧的抓着身旁人的衣襟,惊魂未定,半晌没回过神来。 而底下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原来是新月等人被惊动,正好看见霍勖带着她飞上屋顶的画面,手里端着的宵夜都险些摔了。 “小娘子!” “将军您怎么……夜深露重,您还是带着小娘子下来吧。” 沈潮云慢慢地从这种刺激里回过神来,还偷偷地回味了一会儿。 刚要松开手,却发现霍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上。 他的手存在感极强,让人根本没办法忽略。 刹那间,沈潮云身体就是一僵。 她仰起头,就看见了霍勖线条分明的下颚,淡淡的酒气传进了她的鼻子里。 沈潮云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小声提醒道:“小叔叔,手。” 霍勖低下头,借着月色瞥见了她泛红的耳垂。 他嗯了声,松开手,转身坐在了屋脊上。 沈潮云将被吹皱的披风理好,接着才对下面的新月等人喊:“别担心,我只是睡不着上来赏月而已,等赏够了自然就会下去的。” 新月担心的就不是这个。 而是因为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坐在屋顶上赏月,这算个什么事啊! 霍将军虽说是小娘子的世叔,可却没有血缘关系,两人要是坐在树下喝酒赏月那倒也没什么,但两人坐在屋顶,甩开众人赏月就不正常了。 再者,小娘子的身体还没养好,万一受凉了该如何是好? 沈潮云没感受到新月的担忧,她用披风将自己裹好,悄悄地揉了揉自己的耳垂,接着便小心翼翼地踩着瓦片走到屋脊,挨着霍勖坐下。 这一侧,放着一壶酒。 霍勖没有看她,只是仰起头望着月亮。 沈潮云拨开酒塞,混着桂花香的酒味便立马传了出来,她深嗅了一口,然后举起酒壶小小地喝了一口,那双黑眸便弯了下来。 果然是小甜酒啊。 于是沈潮云又喝了两口。 余光瞥见她露出这副神情,霍勖的唇角翘了一下。 这时,沈潮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她舔了下唇边的酒渍,忽然转头对着霍勖说道:“完了!乌泉他不让我喝酒!” 话音才刚落下,乌泉骂骂咧咧的嗓音就响了起来。 霍勖:“……” 对上她那‘可是怎么办我还想继续喝’的渴望眼神,霍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后捂住了她的耳朵,笑道:“当没听见就好了。” 说完,他偏了下头,吩咐道:“乌泉累了,把他送回去睡觉。” 立马有侍卫窜出来,捂住乌泉的嘴将他带了下去。 亲眼目睹这一流程的新月等人:“……” 沈潮云,沈潮云选择再喝一口小甜酒压压惊,她忽然突发奇想地问道:“小叔叔,你认识我阿娘身边一个叫青勒的人吗?” 她伸手很轻地戳了下他的手背。 霍勖还没回答,她就又继续道:“前面何姨和秦姨告诉我,他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还说他是个异族人,我的五官轮廓有些像他。” 说着,沈潮云忍不住把脸凑近他,睁着圆润的杏眸看着他问: “你觉得我像异族吗?” 第156章 朕或许是你的父亲 自然是不像的。 沈潮云就是沈潮云,她不像任何人,只像她自己。 霍勖低着头,深深地看着她那双永远真诚明亮的黑眸,这番话最后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垂下浓密漆黑的眼睫,道:“我认识他,青勒。” 沈潮云咦了一声,有些惊讶。 她刚才就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嘴而已,没想过真的会在他这里得到回应。 “我认识你母亲,自然也认识跟在她身边的人。” 霍勖伸出食指,戳着她的额头,动作缓慢地将她推开,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他说:“不仅是青勒,还有何掌柜、秦掌柜她们我都认识,在京城的这批人我几乎都见过,你母亲是个很爱交朋友的人,她做过很多事。” 沈潮云被推开后有些不满。 下意识想要跟他再靠近一些,但她一靠近,对方就会往旁边挪动,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最后她只好放弃和他贴近的念头。 听到他说的话,好奇问道:“那青勒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潮云心底其实还是很好奇的,毕竟能让阿娘决定生下孩子的人这世上就他一个,虽然这件事还不能确定,可看秦、何两人的反应可能性很大。 霍勖拿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然后认真地想了起来,片刻后开口道:“青勒做事很周到,他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你母亲的身后,有时他明明在,可却很难引起旁人的注意。” 沈潮云扬眉:“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霍勖摇头,没有一个做生意的会是沉默的,实际上只要离开沈行,他身上的那股沉默温顺的气质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狠厉冷漠。 不然也不会在沈行刚将海上生意交给他,他就能让整个商队都信服他。 手腕和能力他都是具备的。 而霍勖之所以会记得青勒,就是因为这种反差,那时他以为青勒最后会回到草原,但没想到他会丧命于大海之中,连大陆都不曾回来。 原来他是一个这样的人。 沈潮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隐隐将这个人的形象勾勒了出来。 “如果说他是你父亲的话,我是会相信的。” 低沉的嗓音在耳畔落下。 她转头看了过去,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以及极为放松散漫的姿态,一时有些怔忡。 不知他是醉了酒还是怎的,她总觉得今夜的小叔叔和以前不太一样。 这时沈潮云没法再去在乎那位死去多年的名义上的父亲。 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永远是当下的人。 沈潮云细长的手指握紧了酒壶,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小叔叔,你心情不好吗?” 霍勖饮酒的动作一顿,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沉默片刻开口:“为什么这样问?” 沈潮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她停顿下来,接着才又道,“觉得你有些难过。” 其实今晚是在借酒消愁。 只是她恰好碰到了他,所以被他拉到屋脊上一起喝酒。 难过么? 霍勖五指用力,蓦地攥住了手里瓷白的酒壶。 他抬头看着夜空中悬着的残月,良久,用手背遮住了眼睛,哑着嗓子道:“不是难过,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很久之前……也不久,大概十二年前吧。” 沈潮云愣了下,随即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这个时间点她很敏感,是霍皇后去世,她从皇宫里送走以及他单枪匹马大闹皇宫的那一年。 但他说的却不是她预料中的这些事。 霍勖说:“那天也像今天一样,所有朝臣文武百官齐聚,开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朝会。” 只不过站在大殿中间等待审判的人变成了他。 他从不后悔闯进宫里,更不后悔拦着庆帝下令将姐姐葬入帝陵,也不后悔将沈潮云从宫里带走。 可这件事,最后却被各方拿来了博弈。 就和今天的情形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是,那时稳坐钓鱼台借着此事排除异己打压世族的人是庆帝,他指使心腹借此事发难,最后霍、崔两家不得不因此退出朝堂。 为了平息争议,他也无法再继续待在京中。 他这一生都没有可能再按正常的入朝途径当官,除了当国舅以及……因姐姐的死而得封的侯位。 想到这儿,霍勖没忍住嗤了一声。 沈潮云整颗心都揪了起来,睁大了眼睛,难怪,难怪他从始至终都让她喊小叔叔而不是舅舅。 她抿紧了唇,轻声道:“所以小叔叔你去了北疆?” 霍勖偏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又转回去继续望天,嗯了声道:“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天的事让我明白手中没有权利的时候,你就只会是待宰的羔羊。” 只能受制于人,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不想有朝一日在意的人出事,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或者,哪怕做了再大的努力也会被人轻飘飘抹去,事情最后还是不会按照他所设想的方向去发展。 这样的无力感他不愿意再拥有。 沈潮云的心脏蓦地一跳,捧起手里的酒壶飞快地喝了一大口,冰冷的酒水让她的思绪变得愈发清晰。 她几乎是下意识伸手,覆在了他微凉的手背上。 在霍勖转头看过来的时候,郑重其事地道:“我也是。” 他微微一怔。 沈潮云又重复了一遍:“我也是。” 所以,让我们一起重拾改变这个世界这个朝代的野心吧。 …… 宿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 沈潮云茫然地看着纱帐,只觉得喉咙干渴得快要冒烟,起身掀开帘子便喊:“新月。” 听起来又沙哑又可怜。 新月看见她连话都来不及说,抱着水杯就咕咚咕咚喝的模样,只觉得满腹的怒气莫名其妙地消解了大半,再怎么也生不起气来了。 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她。 最后无奈地道:“小娘子昨夜就不该喝那么多的酒,哪有人大半夜在屋顶吹冷风喝酒的。” 沈潮云难得心虚,面对她含着责备的话也不敢说什么。 她对昨晚最后的印象就是抓着霍勖的手。 之后就没有记忆了。 新月深吸了口气:“那是因为您喝醉了,直接晕过去了。” 沈潮云顿时感到很诧异。 因为那酒壶也就巴掌大而已,而且还是桂花酒,她怎么会喝两口就醉了呢! 新月没有再和她解释,而是将她从被窝里面揪出来,三下五除二给她换上衣裳,然后就将她塞进了马车里,连早餐也是在车厢里解决的。 庆帝宣她入宫觐见的旨意早就到了府里。 沈潮云对此早有预料,所以也没有感到手忙脚乱。 直到,在御书房里,她听见庆帝对她说: “朕或许是你的父亲。” 沈潮云:“?” 第157章 那您真是对不起霍皇后! 那一瞬间,沈潮云险些以为自己的酒没醒。 她皱眉反问:“你说什么?” 穿着明黄色常服的庆帝慢慢走近,眼神慈爱地看着她:“朕也是这两日才反应过来,你可能是朕的孩子。你应该从何丽华等人口中听说过,朕和你的母亲过去曾是友人。” “但你或许不知道,朕与她曾有过一段。”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愧疚:“那天朕和她因为商税的事吵了一顿,然后她就逼着不见朕,后来听说她怀孕,也只以为是她私下养的面首。” 庆帝说到这儿顿了顿,接着才道:“现下想想日子,才惊觉你与朕……” 眼看他的手快要碰到自己,沈潮云想也没想直接避开。 沈潮云听罢,只觉得荒谬极了。 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的?上赶着来给她当小爹是吧? 怪不得昨夜秦掌柜最后要和她提起亲生父亲的事,如果没有她提前告知,说不定她真的会被唬住。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之君会说出这种话呢。 被躲开之后,庆帝也没有动怒。 而是愈发愧疚地道:“这些年是朕对不住你,如果知道你是朕的孩子,朕怎么会……” “陛下,慎言!” 沈潮云脸色沉下来,她是半点都听不下去他的胡言乱语了。 她直直地盯着他,冷声道:“陛下您是不是忘了家母与霍皇后乃是金兰之交的好友了?您的意思是家母背着皇后娘娘与您私相授受吗?” 庆帝微顿,没想到她找到了这样清奇的角度来反驳。 他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就又被沈潮云打断了。 她冷笑道:“难道陛下想说您与家母才是真爱么?那您真是对不起霍皇后,她在九泉之下要是得知了这个消息,怕是宁愿不曾与你成婚!” 庆帝的脸色黑了下来,眸光沉沉地看着她。 沈潮云也不惧他,反瞪了回去。 这趟进宫她的本意是不想和庆帝起太大冲突的,毕竟她是来谈判的,谈判最忌动怒,这样反而会露了怯,让人瞧清楚了底子。 但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诋毁侮辱母亲。 ……还有霍姨。 “您的这番话不仅贬低了家母与霍皇后之间的情谊,也让您对霍皇后那所谓的真心显得可笑。” 沈潮云说得极为不客气,迎上他的冷脸继续道:“方才您说如果我是您的孩子就不会,不会什么?不会让昌平侯将我养在乡下虐待多年么?” “您承认这件事是您让昌平侯做的了对吗?” 她气得眉头紧拧,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庆帝被她接连的质问问得哑口无言。 沉默良久,他才道:“看来何丽华她们和你说过过去的事了,是谁教你这样顶撞朕的?” 庆帝屈指摩挲着扳指,沉声道:“何丽华还是霍勖?” 沈潮云在心里嗤了一声。 这是不相信她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来,觉得是有人提前教她故意这么说的。 她摇头:“没有人教过我这些,何姨她们只是告诉了我,我的亲生父亲可能是谁而已。” “陛下对我母亲对沈记不是再熟悉不过么,您还不知道何姨她们向来对我母亲的话言听计从么?换了我,她们也是一样的,至于小叔叔……”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 沈潮云哼笑出声,道:“小叔叔不屑于做这种事。” 霍勖为人正派,且在他的心中百姓远重要于朝堂之间的斗争,就连教训李元景、李元青他都是找到错漏才动手的,行事总要有个由头。 在背地里蛐蛐庆帝,不是他的做派。 心脏了,看什么都是脏的。 沈潮云眉眼沉静,不欲再与他谈论这件事,直截了当地问道:“陛下今日就为了这件事召见我吗?” 毕竟她叫沈潮云,随的是母姓,父亲是谁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 又不是家里有皇位要继承,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我以为陛下想和我谈一谈罢市和还钱的事。” 李元景的惩处一日不出,沈潮云就不准备让沈记旗下的店铺恢复营业。 此话一出,庆帝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他看向沈潮云,轻叹道:“潮云,你一定非要闹成这样吗?你将全城的百姓视为草芥吗?” 沈潮云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嘲讽。 真正将百姓将人命视为草芥的到底是谁啊! 沈潮云反问道:“你们在利用我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眼前这种状况吗?” 她这个人没什么道德,也没什么底线。 她想要做到的事就必须做到,想要让她停手也可以,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否则免谈。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 谁也没有率先移开。 沈潮云耗得起,她也不怕庆帝真的恼羞成怒将她下狱,只要他敢这么做,霍勖和沈记是不会视而不见的,到时造成的结果比现在要更严重。 这是她的底气。 但庆帝却耗不起,不管是前朝还是国库,他都不能草率地做出决定。 良久,他开口问道:“你想怎么样?” 沈潮云直接道:“把李元景和柳贵妃交给我处置。” 庆帝想也没想就道:“这不可能。” “我只有这一个条件。” “或者按我的想法给这两人定罪,您应该知道自我入京以来他们母子二人对我做过什么,若您不愿意,这场罢市会持续更久的时间。” 沈潮云神色冷淡,拢着袖子站在他的对面。 庆帝没有立刻回应。 殿内顿时陷入了寂静之中。 沈潮云没有催他立马做出决定,只是静静地同他对视,她不明白也想象不到当年阿娘选择他的原因。 庆国在他的手中变得更好了吗? 或许在他年轻的时候曾也有过雄心壮志,或许也和阿娘志同道合,所以他们才会成为好友。 但这一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是登基之后被利益裹挟背离初心,还是被权利所腐蚀了呢? 沈潮云回答不上来,但她在沉思的过程中,忽然想起了昨夜霍勖在屋脊上同她说的话——“手中没有权利,你就是待宰的羔羊。” 只有将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 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才能确保事事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办的,而不是寄希望于旁人。 第158章 我娘若是有错,那你又算什么? 沈潮云很有耐心,静静地等着庆帝做决定。 没过多久,庆帝仍是叹气道:“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么?你难道真的想看着元景去死吗?” “你们也曾是未婚夫妻,朕还记得你跟在他身后的模样。” “然后看着他和旁人一起欺凌我?” 沈潮云觉得好笑,都已经撕破脸了还想着和她打感情牌,这就罢了,挑中的人居然是李元景。 她直接道:“陛下,我想我们没必要再谈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话刚说出口,庆帝便道:“好,人我可以交给你。” 庆帝转着扳指看向她,沉声说道:“不过城里的罢市要立刻停下,你还有沈记必须给百姓一个交代,另外行宫那头的供应也要恢复。” “您要的太多了。” 沈潮云摇头。 她在心里嗤了声,最后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眉眼间满是嘲弄。 对着庆帝说道:“接下去您是不是还想赖账呢?这十几年沈记的供奉光是李元景母子俩可抵不了,这笔钱您若是不还,前面说的那些事便有待商榷了。” 庆帝的脸色本就黑得能滴出墨来。 听了这话险些气得裂开,直接骂道:“得寸进尺!满口铜臭味像什么样子!” 沈潮云笑着歪头,对着他颔首道:“是,我就是得寸进尺,毕竟我是商贾之女,又不是什么世家出身,浑身铜臭味再正常不过了。” 她满不在意地耸了下肩。 庆帝皱着眉认真地打量着她,像头一回认识她似的,眼里有失望也有痛心。 在决定将她召回京城,并且给她和李元景赐婚的时候,他是真的有想过让她做自己的儿媳,甚至等李元景成为太子,那她就是太子妃。 太子妃,再到皇后之位,对她来说都如囊中之物。 就算是弥补,难道他对她还不够好么? 庆帝不明白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良久才开口道:“如今这世道,只有身为簪缨世族才会受人尊敬,你以为你有钱就能活的更好吗?” “有钱不是无所不能的。” 沈潮云看着他露出的这副表情,眼神嘲弄。 世族,士族,所有人都在告诉她身世有多么的重要,可这些人从一开始就受人尊敬么? 庆帝用手指着她,沉声道:“你以为你母亲是怎么死的?那是因为她的生意挤占分走了世族的利益!你知道从朕登基以来,有多少人想杀了她吗?” “朕千方百计不让你接触这些事,就是不想你步你娘的后尘!” 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之内。 尾音还未消散,沈潮云冷冽的嗓音便接着响了起来:“所以你就和他们一起杀了她,是吗?” 殿内骤然间安静了下来。 庆帝惊愕地看着她。 沈潮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双漆黑的眼里跃动着熊熊的火花。 她冷静地走上前,朝他逼近。 “你又是我什么人?你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我娘做的事是对是错轮不到你这个杀人凶手来置喙!”沈潮云胸腔里的怒火仿佛都炸开了,整个人像是一头愤怒的狼,“我娘若是有错,那你又算什么?” 借着沈记的财,用着沈行的策,到头来却这样污蔑于她。 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沈潮云恨得咬牙切齿,如果不是他,她又怎么会像孤儿一样长大?如今倒是假惺惺地说是为了她好! 庆帝怒不可遏:“放肆!谁允许你这样和朕说话!” “你信不信朕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那便请陛下治我的罪吧。” 沈潮云停步,朝他伸出手,冷然地道:“反正十几年前我就该和我娘一起死了不是么?陛下想杀我这个商贾之女轻而易举,我也反抗不了。” 说着,她又朝前走了两步。 语气里裹挟着满满的怒火与桀骜。 庆帝光是听到这番话便感觉怒气直窜,立刻扬起了手,眼看就要打下去。 却在对上她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时突然顿住。 眼前的少女再度和沈行的身影重合。 他仿佛看见了沈行在质问他。 在她还活着的那些年里,像这样的争吵爆发过很多次,每每与她争论到最后怒而离开的人永远是他,她连动怒都是一副冷静克制的样子。 而到了这个时候,芙娘总会笑着出面来劝说他。 然后隔天他就会再去把沈行喊来,她仿佛早就猜到他会妥协,再笑眯眯给他递上来一份恰到好处能接受的方案,她每每都是这样试探他的底线。 “……沈行。” 庆帝瞳孔微缩,忽然往后退了小半步。 扬起的手最终还是没落下,他偏过头没和沈潮云对视,而是强调道:“朕没想杀她。” 沈潮云眼神微闪,嘲讽地勾起唇角。 她也跟着收回手臂,朝他福身行了个礼,垂眸道:“看来陛下今日是不能再与我谈下去了,既如此,那我们改日再谈。” 说罢,她转身就朝外走去。 “好,朕同意将他们两人交给你处置。” 这时,庆帝突然开口。 沈潮云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子,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但不能直接交给你,你托霍勖上一道折子,把你想怎么处置两人写在上面,朕会照办。” 庆帝站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之间,脊背挺得笔直。 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记这些年送进宫里的东西早已找不全了,能还的朕都会尽量还给你,也不计较你在殿前的失仪大不敬之罪,但行宫沈记必须要替朕把控好。” 沈潮云再度福身:“只要陛下做到,沈记必然也会做到。” 这话明晃晃地表露出她的不信任。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他答应还钱,也不过是图谋更大的罢了,那样大的一座行宫建起来就算是沈记也要伤筋动骨,不然何掌柜也不会拉上别的商贾一起办了。 庆帝没再同她争执字眼的含义。 而是直截了当地道:“沈记此次罢市造成了严重影响,你们必须给出交代。” 沈潮云挑眉,心想这不是能正常说话么?前面何必要说那些没用的东西? 她从善如流地道:“我会将交代夹在奏折里让小叔叔转交给您。”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这份交代包您满意,但我也有一个新的条件。” “乐平县太小了,我想要上岚郡。” 并州府,上岚郡乐平县,是她的封地。 第159章 她挺着脊梁,大步地离开了这座皇宫 沈潮云走出御书房的时候,阳光迎面照在了她的脸上。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抬起手背遮了下略有些刺眼的光线,身上的寒意好似也在逐渐散去。 阴了这么久的天,终于在今日放了晴。 洪福领着一干小太监站在门口等着,见她竟全须全尾地从里头出来了,脸上还有未散去的惊讶。 有个小太监因太过震惊而盯着沈潮云看个没完。 目光灼热到沈潮云都察觉到了,她挑眉看向了那个小太监。 这时洪福忽然抄起臂弯里的拂尘,二话不出打向小太监,骂道:“你的眼珠子是不想要了么?县主这样的贵人是你能看的吗,还不快跪下给县主赔罪!” 小太监脸色顿时一白,当即就要跪下。 “不必了,又不是多大的事,”沈潮云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了洪福,“倒是洪公公今个儿脾气瞧起来不太好,这样可不好,动怒伤肝啊。” 洪福连忙道:“县主见笑了,奴才也是怕这小子冒犯了县主。” 沈潮云满不在意地道:“看两眼而已算不上冒犯。” 话落,小太监顿时松了口气。 洪福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潮云看得好笑,知晓他这是护犊子,便不欲再说,径直就要离开,洪福见状当即便道:“县主慢走。” 就在这时,御书房内却突然传出了咳嗽声。 洪福神色大变,顾不上再说些什么,连忙着急地跑了进去。 而沈潮云的脚步也跟着停顿下来,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回头,朝里面看了一眼。 御书房里好似被阳光一分为二。 庆帝站在阳光照耀的地方,可他的影子却落在了昏暗的地界,他用手使劲地捂着嘴,弯下腰不停地咳嗽,洪福焦急地将他扶回了座位上。 随后从怀里掏出了巴掌大的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枚丹药喂他服下。 至此,他的身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 沈潮云垂下眼睑,转身收回目光,拢在袖子里的冰凉手指慢慢地攥在了一起,手心的温热正在一点点地扩散,直至暖化了指尖最后的凉意。 她挺着脊梁,大步地离开了这座皇宫。 …… 马车在宫门外等着。 沈潮云刚走出来,就立刻被守在此处的新月等人给团团围住,然后如临大敌般的塞进了马车里,接着临时充当车夫的亲卫飞快地驾车离开。 新月又是塞暖炉又是给她递热水。 青鸢那丫头更甚,在旁边满脸紧张地打量着她有没有受伤,就差把她的衣裳给掀开看了。 沈潮云心头划过暖意,哭笑不得地道:“我好得很。” “小娘子胡说,您此次进宫说是和陛下谈判,可实际上就是陛下故意找茬,他肯定刁难责罚您了!”青鸢不信,忿忿不平地说道。 “我要是真的受到刁难了,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那说不定是受了内伤呢?” 青鸢振振有词地道:“都说皇宫里腌臜手段要多少有多少,甚至有种专门罚人的手段就是表面上看起来没伤口,可事实上遍体鳞伤!” 沈潮云:“……” 虽然她没听说过这种手段,但她确实没受到什么刁难。 当时庆帝气到想要打她都克制住了。 新月瞪了她一眼,板着脸道:“不要把你看的那些话本故事当真,这种话以后不许说,若是被外人听见会给小娘子惹麻烦。” 青鸢顿时蔫下来,揉着鼻子噢了声。 沈潮云看得直发笑,捧着温热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感觉身子热起来之后才把披风给脱下来。 她这才想起来问:“对了,小叔叔今日可是去上朝了?” “是的,将军天还未亮便离开了。” 沈潮云若有所思,看来今日应该上不了那道折子了。 沈记的事早先便商量好了,至于怎么处置李元景等人…… 她沉吟片刻道:“去萧府。” 青鸢连忙哎了声,笑嘻嘻地道:“早猜到小娘子出宫之后肯定要去萧府,我们已经提前和车夫打过招呼了,这会儿正是在去萧府的路上呢。” 闻言,沈潮云感到有些意外。 但看着青鸢还有新月两人,就又不觉得意外了,她们做事向来周到妥帖。 等到了乐平县完全可以让她们接手更多的事,不必拘泥在她身边,沈潮云心想。 方才在御书房同庆帝对峙太过耗费心神。 沈潮云仰靠在车厢壁上,轻轻阖着眸子闭目养神,尽量在抵达萧府之前恢复些许精力。 新月两人见状便默契地放轻了动作,不再说话。 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 萧府依然门可罗雀,沈潮云下马车后便轻车熟路地走进府里,看门的小厮见是她顿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连忙道:“小小姐您回来了?” “昨个儿夫人回来之后,便交代我们仔细些,说您不日就会回来呢!” 沈潮云嗯了声,转而问起了萧展的伤势。 小厮说:“夫人早早便请好了大夫,少爷刚到大夫就立马诊治了起来,昨晚发烧了一整晚,大夫说烧退了便是没有大碍,今早少爷就退烧了。” 听到这儿,沈潮云心里松了口气。 昨天秦姨给她的那些药,吃下去之后对伤势没有什么好处,只是能最大潜度地让他神智清醒地撑下去,不至于在朝堂上昏过去。 刚走到大堂,远远地便瞧见费薇站在那里。 沈潮云有些诧异,连忙走过去喊人,费薇回过神来则是担忧地打量着她,握着她的手问道:“你这就从宫里出来了?陛下可有刁难你?” “没有,您看我好着呢。” 她拎着裙摆,转了两圈。 费薇这才松了口气,吊在半空的那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轻笑着摸了摸沈潮云的头,道:“没事就好,我从知道你被召入宫就开始担心,就怕陛下拦着不让你出宫,或者以别的名义把你关进牢里。” 一大早她就来了丈夫的牌位面前,试图让他在天上保佑她。 也能求个心安。 沈潮云摇头,想起在御书房里荒谬的对话没忍住笑出了声,眉眼间流露出一丝讽刺。 “这些倒是没有,不过他想当我小爹倒是真的。” 费薇脸色当场一变,蓦地睁大眼:“你说的是真的?” 沈潮云颔首:“我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费薇沉着脸低骂了两句,接着神情凝重地道:“他在骗你,你可千万别信。” 第160章 流放到祁城 “费姨放心,我知道的。” 沈潮云弯着眸子,安抚地说道:“昨夜秦姨专门提醒了我这件事,还告诉了我生父最有可能是谁,我没有被骗到,当场就拆穿他了。” 费薇听到前半句先是松了口气。 听完后半句之后整颗心顿时又高高提了起来,紧张道:“当场拆穿?那他可有为难你?” 沈潮云朝她摇了摇头。 要不是想不出什么更难听的话,在御书房的时候她都想将他骂个体无完肤。 他说的那番话可以说是侮辱了太多的人。 尤其是霍皇后,民间都在传言说他如何深爱这个唯一的皇后,甚至为她永不再立后。可当他说出她是他的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将所谓的深情踩在了脚底。 真的爱她,就不会说出背着她与她的好姐妹厮混还有了孩子的话。 更何况还是无稽之谈。 提起这个,沈潮云的眼神便冷了下来,不过很快就收敛了起来。 “他有事求着我,自然不会对我做些什么,”沈潮云抿起唇笑了笑,岔开话题说道,“他已经答应将李元景等人交由我来处置,如何处置都可。” “我此次前来,除了探望兄长伤势之外,为的便是这件事。” 她对着费薇说道:“策划夺取萧将军兵权以及黑风峡谷一战的幕后凶手只能追究到李元景,而他的惩处被陛下交易给了我,这个决定我想还是要你们来做。” 闻言,费薇沉默下来。 原本凝重的神色松了松,眉眼间却染上了讥诮。 说来也可笑,当朝王爷蓄意谋害忠良这样的事本该交由刑部及大理寺来审理,可他们的这位陛下,却能轻而易举地将此事交给别人。 这样的事哪怕落在别家,费薇也觉得荒谬的程度。 可这种事却落到了萧家的头上。 如何处置李元景还要全家人一起商量,费薇没有立刻答复,转而将沈潮云领到了萧展的院子。 院子就在萧婧隔壁。 这两座院子肉眼看上去几乎是一模一样,只在细微处有些区别而已。 沈潮云刚看到的时候感到很惊讶。 在得知萧展院子里也有一间专门为她腾出来的屋子时顿时大为震惊,很不理解。 直到听见了费薇的解释,她笑着道:“阿展和阿婧是双生胎,从小到大给他们准备的东西都要一样的,但凡有一丁点的不同他们都会闹起来。” 要么嚷嚷着不公平,要么嚷嚷着爹娘不喜欢我。 费薇这些年没少被兄妹俩烦。 “小到他们的衣裳、吃食、玩具,大到屋子、院子是何模样,在他们的要求下全都是一样的。” 沈潮云顿时诧异地道:“衣裳也是?难道阿兄还穿裙子不成?” 没想到费薇听了这话就笑了起来。 她无奈地笑道:“最开始给阿婧和他的衣裳是颜色相同但款式不同的衣裳,可刚上身就被发现了,结果就是阿婧非要穿他的,他非要穿阿婧的。” 沈潮云叹为观止。 两人长得本来就很像,倘若真是这样,那他们互换了衣裳岂不是也认不出来? 由此可见,两人小时候该有多闹腾啊。 “阿娘,您又在和小妹说我们什么坏话呢?” 这时,萧婧的嗓音忽然响了起来。 沈潮云闻声立刻抬头望去,就看见萧婧正站在屋门前朝她们挥手,她便笑起来也伸手同她打招呼,喊了声就快步走上前去。 “我可没说你们坏话。”费薇笑着开口。 萧婧撇撇嘴,满脸都写着不相信。 她嘟囔道:“我都听见了您别想狡辩,肯定是又在说我和哥哥小时候的事吧,每次只要有人上门来,您就要把这些事翻出来说。” 沈潮云连忙握住她的手,纠正道:“讲的都是阿姐你和阿兄小时候的趣事!” 费薇摇头道:“这丫头没生气,你可别被她骗了。” “阿娘你就是想让小妹笑话我们。” 萧婧哼了两声,她当然没生气了。 这种事每年都要发生个无数回,她都已经习惯了,反正这一大堆的糗事都是她和哥哥一起做的,大家要笑话也是笑话他们两个。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走进了屋子。 沈潮云本以为萧展应该还在昏睡当中,没想到看见的却是清醒着的人,一时有些惊讶。 “我在屋里都听见你们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了。” 萧展趴在床榻上,脸色仍然苍白虚弱,精神气却比昨天要更好了。 看见沈潮云之后便喊道:“小妹,你也来了。” 沈潮云眨眼,也喊道:“阿兄。” 有昨日在登闻鼓前的见面,两人此刻气氛倒不算生疏。 人都在场,费薇便将方才大堂里二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随后看向萧展萧婧兄妹俩,问道:“最终如何处置,我们正好商量出来。” 萧展没有立刻吭声,而是沉默下来。 萧婧脸上的笑完全消失,满脸气愤,咬牙切齿地道:“杀人偿命!他们当然该死!” 费薇说道:“处置容易,但想让他们死并不容易。” 无论怎么说李元景都是皇子,光是这个身份便足够保住他的命了。 “难道阿爹的死就这么算了吗?” 沈潮云适时地说道:“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明面上死不了,但是私下里我们能动的手脚很多。” 几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沈潮云的神情极为坦诚: “我不想做什么让他生不如死的事情,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李元景他们死。” 能三更死,就绝不留到五更。 萧婧陷入沉思,就在这个时候,萧展哑着嗓子开口道: “阿娘和小妹说的是对的,李元景不能杀,也不能由我们提出要杀他,既如此那便废了他的王位,将他贬为废人,再按罪责寻个地方流放。在路上找人杀了就是。” “你们认为如何?” 费薇看向自己的儿子,经此一事他整个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萧婧皱眉:“这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这个处罚倒是和沈潮云想出来的相差无几,但处罚力度确实不够。 沈潮云想了想,道: “既是要流放,那就让他流放到祁城,让他去那里为萧叔还有数万将士的亡魂守灵。” 第161章 当是他送她的成年礼 守灵是对外说法,实则是祭奠。 暮色降临,沈潮云难得没有认真地看书,而是懒懒散散地趴在桌上,下巴垫着书,看向对面正在提笔按她所说写奏章的霍勖。 “小叔叔,你觉得这个处置妥当吗?” 霍勖头也没抬地道:“陛下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这番说辞足以堵住朝廷百官的嘴。” 待落下最后一笔,他才放下笔,抬头看向沈潮云。 他摇头,淡声道:“只是这还不够,要让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他做过什么才行。” 而且还不是要那种高高在上的审理,再给出一个结果。 要让他们当众承认自己做过的事。 一遍不够,那就两遍,直到全城的人都知道。 沈潮云听到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开始在脑海里思索还能要求庆帝做些什么,但又不能太过分,毕竟损了皇室面子庆帝会不悦。 想到这儿,她就嫌弃地撇了下嘴。 霍勖看着她脸上不断变幻的表情没忍住弯了下唇,随即又想起得到地宫中的消息,脸色微微一沉。 “我听探子说,你今日在御书房惹怒陛下了?” 沈潮云闻言一愣,随后不满地为自己辩驳,说道:“不是我惹怒他,是他惹怒我了。” 想了想,她还是将御书房里说的那些话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她是真的被气到了。 但凡换个人来和她认亲,她都不会这么失态,可这个人不能是庆帝。现在想到他说的那些话,沈潮云还有种吃了隔夜馊饭反胃的感觉。 霍勖顿了下,道:“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眼底划过一抹冷戾,对此早有预料,这样无耻的行径也只有庆帝能做得出来。 早在十二年前霍勖就已经知道了。 利用姐姐的死来布局……真当他不知道阿姐为何会抑郁而亡么?沈行阿姐分娩那日出事和他脱不开关系,否则姐姐也不会自那之后就一直称病不见他。 见他的情绪也不好,沈潮云在心里又骂了庆帝一顿。 接着便有意转移话题道:“我答应将沈记的一部分生意交给皇室,从他的手里换来了郡主的位置,他同意了,封地还在并州境内,上岚郡。” 话落,霍勖忽地看向她。 沈潮云朝他眨了眨眼睛:“我告诉他京城的事我不想再计较,想要搬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不仅如此,我还和他要走了一批官员。” 说是一批也谈不上,只是让他别忘了给她配置好郡主该有的仪仗和属官。 霍勖的唇轻轻向上抿起。 他垂下眼睑,道:“既如此,那郡主属官的人选你可以自己选。眼下这个关头,只要你选的属官不是朝中肱骨,他都会答应下来。” 沈潮云其实最想把王慎要走。 好歹是她师兄,这样的人留在庆帝身边迟早会变成心腹,她可不想到时候和他反目成仇。 瞥见她脸上的蠢蠢欲动,霍勖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想法。 ……王慎的话,以他的名义是能要来的。 琅琊王氏多出宰相,王慎此人就是王氏内部决议出来的接替者,这样的人很难被她要走。 并州虽也在北方,但与北疆之间仍有不短的距离。 这就意味着两人只能同行一段路,到时候他肯定是要回北疆的,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霍勖垂眸,那这就当是他送她的成年礼吧。 …… 还没离开京城,沈潮云就已经开始思考到离开之后要做什么了。 她有太多太多想要做的事情了。 怀揣着对未来的期待,沈潮云又睡了个好觉,翌日醒过来用完早膳之后,走到院子里准备练下射箭,结果却看见霍勖在庭院里练剑。 霍勖手里的剑好似与他融为一体似的。 一招一式,都透着行云流水的好看,却又不失凛冽。 她不免有些怔愣,没想过会在早上碰到小叔叔。 这时才想起,他似乎曾答应过要教她练剑。 新月瞥见她的神色,便出声解释道:“小娘子,萧将军的棺椁将在今日抵至城门口,将军今日没去上朝为的便是此事,要同您一起出城。” “听说朝中还有不少大臣也要去迎接。” 新月说完,沈潮云当即就反应了过来。 昨天她还和费姨他们说了这件事,难怪小叔叔今日没有再去上朝。 想通这个关窍之后,沈潮云便从新月手中取走弓箭,兴致冲冲地朝着霍勖走了过去,喊道:“小叔叔,我们一起晨练。” 说罢,也不管霍勖答应没答应,就自顾自地练习了起来。 她练习射箭的时间不长,不过已经从次次脱靶,飞快进步到十次里只有三四次脱靶,如果不是手臂力气不允许,她的准头还会更好一些。 霍勖手腕微转,挽了个剑花便停下来。 接着便走过去用手捏了下她的肩,纠正了几个错误动作,站在她的身旁抬起她握弓的手臂,低声道:“瞄准,再试一次。” 从他靠近的那刻起,沈潮云浑身就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等他低沉好听的声音落在耳畔,她险些松开弓去捂耳朵了,幸好霍勖没有靠得很近,很快就向后退了两步,站在后面看着她。 缓了好半晌,她才平复好过快的心跳。 沈潮云继续搭弓射箭。 或许是被重新纠正过姿势的缘故,这次不仅没有脱靶,而且还一举射了个七环。 这是她最近这段时间射中的最靠红心的一次! 沈潮云当即兴奋地转身看向霍勖。 就在这时,亲卫忽然来报:“将军,护送萧将军遗体的队伍已经快到城门口了——” 霍勖微微一顿,将抬起来的手指收了回去。 他冷静地吩咐道:“通知各方时刻注意外围动静,疏散百姓,按照安排去做。” “是,将军。” 亲卫拱手,飞快地又退了下去。 沈潮云激动的情绪慢慢恢复,正要开口,就听见霍勖开口道:“我们去城门口接他们。” 她抿着唇点头道:“嗯!” 上辈子萧将军棺椁回京的那日她没有去城门口。 不过却听说场面一度很混乱,先是有将士的爹娘跳出来指责谩骂他没有人性害死了他们的孩子,接着百姓群情激奋,甚至将棺椁打翻了。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事情重演了。 第162章 子债父偿天经地义 沈潮云到城门口的时候,费薇领着一双儿女也到了。 萧展的伤还没有结痂,让人架着也要赶来城门口,双方见到面之后寒暄了两句便没有再说话。 城门口围观的百姓都被侍卫给拦在了外面。 霍勖插手,又有寒甲军出面帮忙稳定情况,城外变得井然有序。百姓们也因此得知,他们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迎接萧将军以及数万西南军的棺椁。 沈潮云预料中的寻衅滋事没有发生。 许多人并不在意来的是谁,他们只关心城内的粮铺还有集市究竟什么时候开。 没过多久,便有不少大臣也出现在城门口。 庆帝抱病没来,代替他来城门口来迎接西南军的是李元源,他先是同霍勖等人拱手见礼,接着便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站到了离他最远的地方。 朝臣们有部分站在李元源身后,剩下的则是站在了霍勖身后。 沈潮云冷眼旁观着这些站队的大臣。 这时,忽然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下一瞬,那人便笑着从同僚中挤了出来,朝她走了过来。 王慎笑着拱了下手:“将军,郡主。” 沈潮云嘴唇动了动,那句师兄最后还是没喊出口,而是颔首道:“王大人。” 霍勖瞥了他一眼,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 王慎也不在意他的冷淡,从容地站在了沈潮云的身边,拢着袖子笑道:“圣上已经下令废除景王的王位,贬为庶人流放西南,连着宫中的柳贵妃也被贬为废人。” “两人此刻已经被下狱关在牢里,等待后续发落。”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顾虑着其他人。 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 这是今日早朝庆帝最后给出的惩罚,和前天拼命拦着从轻发落的他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萧展转头看了王慎一眼。 沈潮云还没说话,就听见他又笑着说:“陛下敕封郡主的圣旨应该很快就会发往府上,王某先在这里恭喜郡主了。” “……” 在这里好端端提这个做什么。 沈潮云奇怪地睨了他一眼,心想她还没把他要到封地去呢,等要到了看他还能这么开心吗。 她朝他点了下头道:“多谢王大人告知。” 王慎见她好似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挑了下眉,看向了旁边的霍勖。 霍勖懒得理他,目光始终落在前方。 忽然,开口道:“来了。” 不远处,隐约有白幡飘动。 随着队伍逐渐靠近,抬在最前方的那副漆黑的棺椁映入眼帘,身边响起了恸哭声。 沈潮云的心跟着揪了起来,面上其他的情绪顿时敛起。 哀乐起,漫天的纸钱被扔起。 洒落满地。 …… 队伍安稳地走到了城门口。 没有寻衅滋事发生,也没有闹事的百姓,只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一支队伍是做什么的普通民众。 或许他们原来并不清楚萧仝泽是谁,不知道西南军的作用。 随着登闻鼓被敲响,罢市的出现,关于萧家世代镇守边关的事也传遍了全京城,北疆的边防至关紧要,但西南的边防也同样重要。 庆国这些年的安稳,都是靠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用鲜血换来的。 可最后他们没有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反而是丧命在了朝堂党派斗争之中! 听说西南边境最近动荡得厉害! 就是因为没了萧将军,所以不管是西煌还是南边诸国都觉得有机会了,所以蠢蠢欲动想要开战,到时战火一起,受苦的最后还是百姓! 沈记这些日子潜移默化在百姓间的输出是有用的。 再加上沈潮云下令罢市,百姓们上街买不到东西,再一问原因,就将罢市与萧将军战死之事联系在了在一起,默认这两件事是一起的。 叠加起来使得群情激奋。 队伍停下来之后,众人本以为萧家接到棺椁是要打道回府的。 可没想到的是,萧展和萧婧兄妹俩走上前接过担架,扛起了棺椁,直接在城门口调转了方向。 众人顿时傻眼了,李元源愣了愣,连忙上前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的兜里还揣着父皇的圣旨呢! 费薇转身,对着他道:“夫君战死已有月余,不忍他路途颠簸,遂决定尽早入土为安。诸位能来送我夫君最后一程,萧家不胜感激。” 连家门都不进,直接送去安葬?? 在场的人听到这话都愣住了。 话音落下,队伍便要继续离开。 李元源当即快步走过去,从兜里取出圣旨宣读,扬声道:“陛下圣旨在此——” 所有人都齐齐地跪下。 沈潮云则是皱眉,不情不愿地跟着跪下,对庆帝的不满在心里瞬间达到了巅峰。 萧将军的葬礼,他在这儿又蹦又跳的做什么? “……萧卿忠良之士,加封为定国公,由长子袭爵封为世子,仍代管西南军,钦此。” 李元源飞快地念完圣旨,长舒了口气,看向跪在地上的萧展,道:“萧世子,接旨吧。” 这桩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萧展眉头紧拧,强压着心中的不悦,还是上前接过了圣旨。 谁也没想到庆帝最后会给萧仝泽封个国公,还给他封了世子,封了定国公又有什么用,死后殊荣不过是用来堵他们嘴的罢了。 萧展在心里冷笑不已。 他的胸腔里闷着口无法舒展的郁气。 李元源还记得父皇交代他的事,刚要开口劝慰两句,就听见霍勖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殿下既然已经传完圣旨了,就别站在这里挡路。” 李元源:“……” 李元源下意识走到了旁边。 萧展强忍着后背的剧痛,趁着这个时机抬起棺椁,不由得闷哼了一声,萧婧担忧地道:“哥?” 萧展摇头,喊道:“出发——” 沈潮云适时地走上前,挡在他们兄妹俩的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元源。 “殿下就送到这里吧。” “劳烦殿下回去问一问圣上,皇室欠沈记的账准备今日何时送到我的府上?可是需要我遣人去宫门口等着?另外,景王殿下欠的账也要还上。” 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 “不好意思忘记了,他已经被贬为了废人。” 沈潮云冷声道:“听说王府也被封了,那这笔钱就劳烦陛下帮他还了,子债父偿天经地义。” 第163章 我去搬空沈家来养你呀 李元源等人最后还是没能跟上前去。 沈潮云抬头看了眼霍勖,见他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便知道他不准备今日一同前去,于是在确定人手足够后,她就领着新月等人跟过去了。 萧展身上伤势严重,勉强抬了一段路就撑不住了。 沈潮云追上队伍的时候,就看见他衣裳后背沁出了血迹,可见是他背上的伤口裂开了。幸好,萧婧时刻注意着他的情况,发现不对后就立刻找人替了他。 这一路上没有再遇到什么坎坷。 棺椁被抬上山,很轻松地找到了费薇提前请大师堪舆过说风水极佳的坟墓,在下葬的那一瞬间,整座山上都响起了悲恸的哭声。 鸟雀惊飞,树影抖动。 好似连山间生灵都在为他痛哭。 沈潮云沉默地站在萧展兄妹两人的身后,嘴角微微抿起,看着那块竖起来的石碑。 脑海里忽然想起了不知在何处被烧成灰的阿娘,还有据说葬身大海的父亲,她的家人好像目前都没有一个得到善终的,明明他们没做错什么。 可最后却都死无全尸,甚至是尸骨无存。 昨日庆帝在御书房说的那番话又在脑中回响,他说这都是因为侵占了世族原本的利益。 沈潮云原本悲伤惘然的眼神霎时一变,陡然间就冷了下来。 可笑,阿娘没有做错,萧叔叔也没有做错。 他忠君爱国,为国守边疆,明知前方是死路还是毅然前往,他是真的蠢笨至此没有发现异样吗? 不是! 那是因为他对朝廷对皇帝依然存有幻想! 归根结底,错的是这个世道,是身居高位却尸位素餐满眼只知利益的那些蛀虫! 沈潮云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她的目光慢慢从墓碑转移到了灰蒙蒙的天空之上,恰好有候鸟成排地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去。 …… 葬礼持续的时间不长。 费薇母女俩在死讯传回京城之后就哭了许多天,这些日子眼泪都快流干了。 而萧展,他郑重其事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萧家世代忠君,他的父亲却因忠君而死,便不会再忠,他已决定随母亲跟着沈潮云去并州生活。 接着萧展便快马加鞭地回了城,直奔皇宫,跪在御书房外求见庆帝请他收回加封的旨意,他们萧家担不起定国公之位,而这个世子之位他也担不起。 最重要的是,他给庆帝奉上了西南军的兵符。 相当于交出了兵权,之后西南边境的一切事务都将交给庆帝,由他另外再找人镇守边境。 这是庆帝和李元景精心策划最后想要达到的目的。 因为朝廷武将的缺少,庆帝也只能忍着不安,让这些镇守边疆的将军深耕边地。 他们在边地就是土皇帝。 多年来也就造成了一种边地百姓只知都督而不知陛下的场面,更加剧了庆帝心中的不安。 谁也没想到萧展会做出这个决定,庆帝原本抱病不想见他,在听到他是为这个而来之后,半推半就地接下了兵符,当即下令解除了萧展身上的代都督之位。 自此,西南边境等同于掌握在了庆帝手中。 这本是桩喜事,可只要想到他最喜爱的儿子和宠妃因此事而被废,宫里如今还在筹措巨额账款,庆帝就没办法真正地高兴起来。 洪福轻声道:“陛下,您该吃丹药了。” 他取出装着紫金丸的匣子,把丸药递了过去,接着将温水也送了过去。 庆帝接过丹药,混着水吞服了下去。 过了许久,他才幽幽地叹道:“洪福,你说朕做的对不对?” 洪福弯着腰,笑道:“陛下是天子,无论做什么自然都是对的。” 天子怎么会有错呢? 若是有错,是不是说明上天对他这个天子不满呢? …… 沈潮云下山后就回了霍府。 刚到就看见小厮模样的人抬着一箱箱的东西往霍府送,一个接一个,宛如流水一般。 何掌柜等人站在门口,每人手里都拿着账簿清点箱子里的物件。 她挑了下眉,走过去后问道:“这是哪家送来的?” 何掌柜指了指还在抬箱子的队伍:“宫里头送过来的。” “然后这一部分是沈家大公子送来的。” 接着又指向门内放着的一小部分箱笼,扬眉嗤了声道:“沈家还在装死呢,把门关起来当没这事发生,催债的人已经过去了。” 听到这里,沈潮云丝毫不感到意外。 原本她是不准备再去和他们打交道的。 不过既然他们不配合,那就由她来和他们彻底做个了结好了。 沈潮云垂眸想了想,道:“把沈家的地契房契都给我,再让清楚沈家账簿的掌柜随我走一趟。” 何掌柜要在这里盯着宫里的东西,这些东西只有她最清楚。 于是只能打消自己陪同的念头,转而挑了个掌柜出来,让她跟着沈潮云一起去沈家讨债。 她刚选好人,就看见霍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很快就从府里列队跑出来一支气势凛然的队伍,看起来约莫有五六十人的样子,各个身披寒甲,浑身肃杀的模样,光看都让人心惊。 何掌柜愣了一下。 接着便看见她家少东家立马欢喜地朝人跑了过去喊人。 沈潮云惊喜地道:“小叔叔,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 霍勖摇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这些是我的亲卫,你去沈家讨债带上他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去办就是。” 沈子兴昌平侯的爵位还没被废,府中按例也是有侍卫的。 若是只带沈记的小厮去,恐怕会落于下风。 沈潮云知道他这是为她撑腰的意思,眼睛顿时弯了起来,仰起头看着他问道:“那等我回来的时候,小叔叔还会在家吗?” 霍勖挑眉:“怎么?” “我去搬空沈家来养你呀。” 他不由失笑,接着摇头道:“我要进宫一趟,若你回来没看见我,那我便是在宫里。” 沈潮云听到了回答之后便没有再追问。 此时进宫肯定是有要事,府门前人来人往,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高兴地同他挥手,随后就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沈家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霍勖脸上的表情便沉下来。 在她去并州赴任之前,还有件事得处理。 沈子兴霸占了那么久的昌平侯之位,也时候该还给她了。 第164章 亲自上门讨债 昌平侯府。 原来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的沈府如今却是大门紧闭,门可罗雀。 门前只剩下沈记派过来在门口敲锣打鼓讨债的人员。 沈潮云到的时候,刚好是众人中场休息的时候,看见少东家亲自过来他们都感到很受宠若惊,连忙上前喊人,并问道:“少东家您怎么过来了?” 说完,又担心她觉得他们办事不力。 于是认真地解释道:“我们并非懈怠,而是准备先敲锣以告知,若两三个时辰过后他们还不开门,我们便会破门而入,绝不会耽误少东家的事。” 沈潮云弯着眼睛,温声道:“你们做的很好,我只是过来看看而已。” 她最喜欢沈记这些员工的地方,就是他们行事总是很冷静,不慌不乱,行为有素。 哪怕遇到这种意外,他们也能迅速反应过来,然后有条有理地将自己这样做的原因解释清楚,而不是只会着急地说办事不力请罚之类的话。 沈潮云也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怪不得见过少东家的人都说她脾性特别好呢,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他们的眼神虽有些收敛,却仍然流露出几分坦诚的好奇来。 这件事只是个小插曲,但见到顶头上司都来了,于是这支讨债小队的队长便主动站出来,向沈潮云汇报这几日沈家里里外外的动静。 要不说庆帝忌惮沈记盘根错节的关系呢。 就连沈夫人找人往娘家送信,求他们出手相助或者去陛下面前为沈府求情的事都第一时间得知了。 沈家闭门不出,是他们自己做的决定。 沈潮云挑了下眉,几乎瞬间就猜到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借此,将沈家从景王策划黑风峡谷谋害忠良一事中刨除出去,低调行事。 但他们真的能如愿么? 她不由哂笑了声,就算她忘记了参与此事的所有人,都不会忘了沈家的。 小队长积极地问道:“少东家这会儿前来,可是想要亲自催债?” 沈潮云笑道:“对,我要亲自上门讨债。” 话落,身后的寒甲军便冲上前去,直接强行破开了沈府的大门,蹲在门后看情况的门房小厮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跌坐在地,三魂七魄都快丢了。 看着手执寒剑的将士,整个人都傻眼了。 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破门而入,这里可是昌平侯府啊,他们难道就不怕事后圣上追责吗?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见寒甲军列队迅速分开。 沈潮云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的眉眼看起来与从前唯唯诺诺的模样有了极大的差别,已经初具气势。 只不过扫了一眼门房,他便被吓得不敢说话。 “去告诉你们夫人,就说沈潮云上门讨债,一刻钟内我要在这里见到府上所有人,谁若是迟到了,那便别怪我先拿他动手。” 说完,沈潮云又问了一句:“懂?” 门房看了眼周遭手持刀剑的将士,忙不迭点点头,飞快地爬起来跑走了。 等他一走,沈潮云便转头交代讨债小队的人: “从最近的院子开始搜起,只要是账簿上的东西统统拿走,少了的东西就以同等价位的东西相抵,会有人专门护着你们。” 众人纷纷摩拳擦掌,说干就干了起来。 他们大多都在某个店里工作,要么是小掌柜,要么是账房等等,但不管工龄是长还是短,这些年可没少遇到沈家的人来店里连吃带拿。 这些事他们记得再清楚不过了。 新月则是让人去搬了把太师椅放在庭院中间给沈潮云坐,还特意铺上了两层柔软的垫子。 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两碟点心,还有一壶茶。 哪怕只是等一刻钟而已,都绝不让沈潮云干站着等。 于是,等沈若雪她们被强行带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她躺在椅子上阖眸休息的闲适模样,沈若雪蓦地掐住了手心,红着眼恨恨地盯着她。 一口银牙险些气得咬碎了。 后院的女眷来的最快,为了赶一刻钟的时限她们都是灰头土脸地跑过来的。 眼下看见沈潮云这副姿态,有人气红了眼愤愤不平地道:“你凭什么能坐在那里?擅闯侯府是大罪,等父亲伤好了定会狠狠地教训你!” 这番话喊的大声,却是色厉内荏。 沈潮云连眼睛都不用睁开,就知道说话的人此刻脸上定是惶惶不安的神色。 “那便从你先开始吧,先从她的院子开始搜。”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搜归搜,别把屋子的陈设搞坏了,这间宅子到时候我是要卖出去的,品相不能出问题。” 身旁的吴掌柜应了声,转头就点了两人去搜。 至于她,她当然是要陪在少东家身边! 而听见卖宅子这个字眼,沈夫人原本还强行维持的镇定神色忽地变了,瞬间破功。 几乎是下意识厉声道:“这座侯府乃是陛下所赐!你没有权利处置它!” 自从在萧府门前闹过那样一通,连带着景王都在沈潮云还有霍勖的手中吃瘪之后,她就隐约察觉到京中风向不对,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萧展回京敲响登闻鼓。 景王被参,证据确凿被软禁了起来。 这些日子沈夫人心力交瘁,整个人都不复往日的光鲜亮丽,看起来憔悴至极。 而沈潮云却半点事都没有,甚至还被陛下加封为郡主。 时至今日,双方的地位却颠倒了过来。 曾几何时躺在太师椅上谈笑风生的人是沈夫人她们。 沈潮云闻言只是笑了笑。 吴掌柜眉眼讥诮,将侯府的地契拿了出来,抖了抖展开,道:“看清楚了,这座宅子的所属人写的是我们少东家的名字,意味着这隶属于她所有。” “这不可能!” 沈若雪下意识喊出了口。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呢,她住了十几年的宅子怎么可能会不是她的家! 吴掌柜不紧不慢地道:“这张地契上盖着朝廷的印章,我是否可以认为你这是在质疑朝廷呢?” 上纲上线谁还不会了? 你仗着侯爷,我仗着朝廷,有本事就比一比呗。 第165章 这个昌平侯是怎么来的 吴掌柜对沈若雪的话置若罔闻。 慢腾腾地将地契又给收拾好,随即提醒道:“这份地契在裕丰堂放了将近二十年,难道你们没一个人知道?昌平侯竟也不说么?” 这句话顿时将其他人的话噎住。 沈夫人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手指紧紧地攥着帕子,却没有出言反驳。 见她没有动静,其他的姨娘们瞬间就白了脸。 整个庭院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哦对了,不是说把所有人都喊过来么?其他人呢?” 这时,沈潮云的嗓音打破了平静。 吴掌柜扫了眼在场的人,立马道:“属下这就命人去催他们过来。” 沈潮云睁开眼睛,歪头瞥了眼杵在眼前的沈若雪等人,弯着唇说道:“大家既然对这份地契的所属权感到不明白,那就把先把昌平侯请过来解释解释吧。” “另外,沈老夫人应该也是知情人,就一同带过来吧。” 吴掌柜当即应了下来。 此时离她最开始说的一刻钟时间也相差无几了。 沈潮云不准备从太师椅上起来,而是调整了一下躺的姿势变为了坐靠着,从矮几上端起茶杯喝了口,余光就瞥见匆忙而来的沈蔚。 沈蔚的出现,像是给沈夫人等人吃了颗安心丸。 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沈潮云可以这样毫不客气地对她们,但对朝廷官员总不能还是这样。 沈若雪小脸惨白的扑上前去,抓着他的衣袖慌乱说:“哥哥,哥哥你快去问她!她说咱们的宅子不是爹的,而是她的!这怎么可能呢?” “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是我们的祖宅啊!” 沈蔚听到这话下意识先看向了沈潮云。 可她半个眼神都没看过来,沈蔚苦笑,扶好惊慌过度的妹妹,接着转头看向了沈夫人,沉默半晌,开口道:“娘,账簿上的东西您可都准备好了?” “郡主此次登门为的只是收账,我们将东西还给她就好了。” 沈夫人闻言却是恼怒道:“蔚儿!” 但凡那账簿少一点,她都早早地让人去还了,何至于让人讨债讨到家里来! 这十多年来家里里里外外、老老少少都没少花沈记的钱。 如今哪怕是掏空了家底去还也根本还不上! 难道要她亲眼看着侯府被搬空吗?这让全京城的人怎么看他们侯府?让人戳着他们的脊梁骨骂吗? 沈蔚能明白她的话外之意,可……侯府不是之前就已经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话了吗? 他的眼里划过一抹悲痛。 随即转身看向沈潮云,拱手向她行礼,维持着这个姿势,嗓音艰涩地开口说道: “不知郡主可否高抬贵手,给我们一点整理的时间,今日定会将钱还上。” 沈潮云抬眸看向他。 见此却觉得好笑,眼尾挑起,道:“三日,我给了你们三日的时间。” 她好整以暇地说道:“那日我便说过,三日后要你们亲自将东西还过来,若是见不到东西便要收回这座宅子,看起来你们是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说着,她的目光从在场的每个人身上扫过。 看着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几番变化,有人仍然受不了这个落差满脸不敢置信,有人惊怒地看着她,却也有人不再惊慌,看样子已经思索起了后路。 真心实意在为这个侯府考虑的,也只剩下一个沈蔚。 沈蔚的身子顿时一僵, 深吸了口气,反而将腰背弯得更低了些,低声道:“请郡主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容我们自己整理。” 从前光鲜亮丽的少年才子,国子监司业何时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人? 沈夫人眼睛睁大,看见这一幕浑身忍不住颤抖。 她连忙上前抓住他的手,强硬道:“蔚儿,起来。” “……沈蔚,你起来!你是侯府世子,更是有官职在身的国子监司业,你怎么能对她行礼!若是传出去了让旁人怎么看你?你快给我起来,沈蔚!” “娘,您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呢。” 沈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前几天跪都跪过了,若是行礼就能让郡主改变心意,有何不可?” 此话一出,沈夫人脸色陡然一僵。 仿佛触电般的松开了手。 当初决定让他去的,正是她还有沈子兴。 沈夫人唇色惨白,身形一阵摇晃,不受控地往后倒去,然后正好被沈若雪扶住,她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沈潮云看着这出戏,没忍住笑了一声。 沈蔚不说,她都差点忘了前几天他还带着沈老夫人她们跪在萧家门口逼她现身。 “让你们整理,谁知道会不会有所缺漏呢?” 沈潮云眼神微冷,唇角却扬了起来:“所以还是由我的人来收拾,这样也不耽误你们,还能让你们有时间商量对策,沈世子说对不对?” 这个拒绝已经显而易见。 沈蔚苦笑,只能起身,抬起头看向神情沉静的沈潮云。 仅仅是又过了几天而已,可她看起来却又和之前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身上已经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与之前在沈家时更是截然不同。 他挫败地转身,看着满脸受到打击的沈夫人。 垂眸说道:“娘,外人去搜难免会有疏漏,趁着还没搜到咱们的院子,您派个亲近的人去吧,尽早结束,我们也能尽早商量后事。” 沈夫人看见他眼里的恳求,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打了一棍似的。 刚欲开口,就听见沈潮云又开口道: “沈大人说的是,你们尽快安排亲近的人去院子里将属于你们的东西拿走,这处院子我准备卖了,所以,你们都不能继续住了。” 沈潮云说的轻描淡写。 在场的人却是浑身蓦地一僵。 就在这时,不远处却接着传来一声怒吼:“谁让你这孽女在侯府作威作福的!”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 只见沈子兴被面无表情的侍卫架了过来,还是只穿着亵衣亵裤,这一路上看起来就是被拖过来的,下半身沾满了草屑和泥土。 沈潮云见状挑了下眉。 也就只有霍勖手底下的寒甲军敢这么做了。 亲卫们像扔垃圾似的,随手将沈子兴扔在了地上,随后站岗一样站在了沈潮云的身边。 “你这孽女……” “沈侯爷,要我提醒你这个昌平侯是怎么来的么?” 沈潮云冷声打断他。 第166章 拆了,全部都拆了! 沈子兴闻言瞬间停下了叫嚣,眼神变得有些闪躲。 他仍耷下脸道:“我的昌平侯之位自然是陛下封赏的,你别想胡搅蛮缠!” 沈潮云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是吗?” 话音落下,就听见沈老夫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接着便瞧见她也被亲卫拉了过来。 而府中姨娘们的子女也一同被赶了过来,至此沈府所有人都到齐了。 他们一到,哭的闹的吵吵嚷嚷的声音纷纷响了起来。 身披坚锐的亲卫将他们围困在中间。 沈潮云皱起了眉,吴掌柜余光瞥见她不悦的表情,便扬声喝道:“安静!郡主还没说话,你们吵什么吵,谁再吵就把谁的舌头割了!” 寒甲军也配合地拔剑出鞘,利刃反着寒光照在众人脸上。 自带血光的话,吓到了很多的人。 沈潮云的眉头这才慢慢舒展,淡声道:“割舌头不至于,但今日要是还不上钱,那就全都发卖了。” 吴掌柜受教般的道:“郡主所言甚是。” 旁边的新月看见这一幕,暗暗在心里记下来,决定下次要提前开口。 这话本就该是由她来说的,她才是小娘子的贴身侍女,新月瞥了眼满脸带笑的吴掌柜,又想到这些日子来往的何掌柜等人,发现自己同她们之间的差距还是不小。 想要在小娘子身边侍候,她还是要更努力地学习才是。 沈潮云不知道简单两句话对别人造成的影响。 她起身,朝着沈蔚等人走近,定定地看着他们说道:“我给过你们时间了,是你们自己没有珍惜,今日便是陛下来了,也只会说我没错。” 今日来沈家,她为的可不是和他们吵架。 沈老夫人气得手指发颤,撒泼似的指着她骂道:“你这个没脸没皮的小贱人,这是我家你逞什么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话未说完,亲卫便立刻上前拿布堵住了她的嘴。 沈子兴顿时一惊,满脸不敢置信。 沈蔚着急地喊:“祖母!你们别动我祖母!” 但亲卫压根不听他的,他只能看向沈潮云,而她只是冷冷地道:“用绳子绑起来,单独押到旁边。” 亲卫照做,动作毫不留情。 这一下直接震住了在场心里还存着侥幸的人,原本想要跟着闹的人顿时熄火了。 沈潮云扫了眼各怀鬼胎的人,目光最后从沈蔚脸上掠过,眉眼间俱是寒意。 “我最后再提醒你们一遍,立刻让人去收拾你们的细软,等我的人将你们该还的账全部算清带走,就是你们离开这座宅子的时候。” “我不会再给你们收拾的功夫,毕竟,这里是我的家。” 沈潮云唇边掀起一抹嘲讽的笑。 直到这一刻,沈子兴才真的看清了她身上的变化,知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当真是她自己的主意。 相较于沈若雪等人,他和沈潮云打交道的次数最少。 在这段时间里,又因为受伤而不得不躺床休养,就更对沈潮云的变化没有感知,就连听到城内商户罢市也没往沈潮云身上去想,哪怕这事是沈记领的头。 沈子兴眉头紧皱,孽女两个字刚要说出口。 沈潮云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注意你们的嘴,别想和我攀交情,沈侯爷要是还想喊出那个字眼,我不介意让你也尝一尝堵嘴的滋味。” 指的自然是旁边被绑起来的沈老太太。 沈子兴脸色顿时沉下来,厉声道:“本侯乃是陛下亲封的昌平侯,你敢!” “昌平侯又怎么样?昌平侯欠了人钱就能不还?” 沈潮云冷嘲道:“我是你的债主,要是你还不起这个钱,就算你是侯爷,我也能把你卖了抵钱,我说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 谁也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没想到她竟然连发卖侯爷的话都能说出口。 最重要的是,现在根本没有人敢跟她呛声。 毕竟寒甲军就在旁边看着。 这就意味着霍勖是支持她做这种事的。 有霍勖为她撑腰,无论她做的多过分,陛下都会看在他的面子上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子兴被气得浑身颤抖,眼里满是惊愕。 沈蔚脸色苍白,他闭了闭眼睛,拉住还欲和沈潮云理论的父亲,恳求道:“父亲,你就听郡主的话吧,我们这一大家子总会有别的去处的。” “要什么别的住处?” 沈夫人倔道:“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这里就是我家,大不了我也去告御状,请陛下审案!” 沈蔚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低声喊道:“母亲。” 沈潮云对他们一家人到底想做什么不感兴趣。 她今日只是来讨债,闻言便道:“夫人想告御状大可去,不管是京兆府衙门还是刑部又或是登闻鼓,您想怎么告就怎么告。” 说罢,沈潮云当真让侍卫让开了一条路。 沈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一阵青一阵黑,迟疑许久,就在她将要迈开步子的时候。 见状,沈潮云笑了笑。 补充说道:“夫人想必是有所顾虑,您放心,您去告御状的这一路上都会有寒甲军的护送,保管让您平平安安地抵达我说的三个地方。” 沈夫人的脚步却倏地顿住。 沈潮云又道:“夫人,您怎么不走了?” 寒甲军的护送?说白了就是监视她,这让原本打算出去求援的沈夫人气得眼睛都红了,如果说眼神可以杀死人的话,沈潮云都被她杀了几百次了。 最后,沈夫人还是没有动身。 闹过这几轮后,再没人蠢蠢欲动了。 沈潮云看了眼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一大家子人,几息后便收回了目光,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交代道:“记得让人去将朝晖堂的东西都给收走。” “除了地皮,其他的东西什么都不要留。” 朝晖堂的地契是沈记的,装潢的材料大部分也是沈记出的,这件事沈潮云可还记得呢。 到时候可以将两座宅子分开卖。 说起这个,沈潮云恍然道:“让人仔细清点,但凡是沈记拿出来且不是他们花钱的,全都带走,就算是房子,也给我全部拆了。” 反正她又不会住在这里。 拆了也和她没关系。 第167章 你们在京城里将举步维艰 沈记所有人对沈潮云的话都是言听计从的。 她的话不过刚开了个头,吴掌柜便立刻遣人去将城内所有闲空的人喊来,毕竟拆房揭瓦这种事,靠她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做不到。 沈子兴怒不可遏,张嘴对她就是一通骂。 但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就被旁边的寒甲军用布堵住嘴拖到旁边,和沈老太太作伴了。 沈若雪瞳孔骤缩,不敢置信地喊道:“你们在做什么?我爹是昌平侯!” 嗓音拔得老高,听起来有些破音。 下令的那名校尉嗤了声:“抓的就是昌平侯。” 她怒道:“那是侯爷!你们就不怕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吗?” 校尉还没开口,沈潮云先说道:“到时陛下怪罪下来也是由我顶着,他们只是帮我做事而已,再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说完,沈潮云便抬头看向了沈夫人。 她笑了笑:“夫人应该还记得的对吧?我阿娘与侯爷是陛下见证过的义姐弟,这怎么不算家事呢?” 沈若雪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下意识转头向母亲求证,却见沈夫人用力攥紧了帕子,脸抽动了两下。 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半晌才说道:“你跟从前真是判若两人。” 沈潮云又笑:“多谢夸奖。” 虽然她很不喜欢这个加在阿娘身上的义姐弟身份,可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存在是没有意义的。 哪怕她再厌这个身份,可现在它不也派上用场了吗? 沈若雪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沈夫人抓着手腕拦了下来。 明明一个月前沈潮云还是需要仰靠她们鼻息才能活下来的私生女,明明那个时候景王殿下还是高高在上的王爷,甚至是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储! 可这一切却突然间变了! 昌平侯府摇摇欲坠,而她也因为和景王殿下走得近而被母亲勒令待在府中一步也不得外出。 而眼下,沈潮云竟然敢以这副姿态对待她们! 沈家人被她一番话堵到不知该说什么。 见他们终于安静下来,沈潮云的眉眼缓缓舒展。 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沈记商号涉足各行各业,不管你去买东西还是找工作,认准沈记的商号就对了,因为行业的头部只会是沈记。 ——打行也是。 顾名思义,就是可以雇佣打手的店。 当然,打架只是打行的业务之一,他们如今主要负责承接的还是替人找东西之类的琐碎业务,什么活都干,什么活都接。 不过打行里的人手,确确实实是货真价实的能打的人。 吴掌柜派人去找的就是打行,一声令下整个沈记打行的人手全部都朝着昌平侯府涌来。 沈潮云想过她会找很多的人来拆房子。 却没想到会看见这么多的花臂大哥,全都光着膀子,纹身从脖颈一直画到手臂,看起来张牙舞爪。 能力强不强没看出来,但威慑力确实很强。 惊得她一口茶水呛得差点喷出去,幸好忍住了。 打手们来了之后,吴掌柜就直接取出一张昌平侯府的地图,将人平均地分到每个院子,期间始终维持着良好的秩序,看得沈潮云叹为观止。 全程看下来,她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沈记还是太全面了。 沈潮云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这样庞大的存在怪不得庆帝会对它产生浓浓的忌惮……只是从前的沈记无主,哪怕掌握着巨额的财富,在他人眼中也只是亟待他们获得的财富。 所以这些年沈记的发展虽受限,却没遭遇什么过分的打压。 可现在不一样了。 沈记迎回了它的少主,从此沈记不会再分崩离析而是会上下一心拧成一股绳。 这样的沈记将会使得所有觊觎它的人迫切地想要解决它,否则这头猛虎有朝一日必然会吞噬他们。 看来给出去的那些产业还不够。 起码还不够她用来买断几年的安分日子。 那位毕竟是皇帝,他想要收拾沈记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而已,这些年没有搞垮沈记也不过是因为还需要沈记给他送钱罢了,哪怕这会儿选择退让,也是因为霍勖而已。 可以说,从霍勖入京的那一天起,两人的命运便捆绑在一起了。 沈潮云敛起脸上所有神情,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思索。 这副神情落在沈家人的眼中就格外刺眼。 但很快,这些人就没功夫再去盯着沈潮云在做什么了,因为周遭已经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动静。 这是打手们在拆房子。 原本的侯府并不是眼前这个样子的,是经过这些年的反复修缮才变得这样雅致奢华。 而修缮的钱,有一个铜板算一个铜板花的全都是沈记的。 毕竟免费的摆在眼前,谁会想要自己出钱呢? 直到这一刻,沈夫人心中的气愤和惊恼才彻彻底底地被压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脸色苍白身形摇晃,摇摇欲坠。 昌平侯府垮台的速度比她预想的还要更快。 就在这时,有人急匆匆地跑来,请示道:“少东家,我们在院子里发现了许多的库房,可要打开?” 这番话将沈潮云唤回了神。 她挑了下眉,目光扫了眼不远处安静如鹌鹑的沈家众人。 “自然,他们欠了钱自然要还钱。” 沈若雪倏地抬头看了过去。 沈潮云笑着说道:“无论是哪个院子的库房全都打开,上锁的就砸开,铁门就炸开,实在没办法那就把墙推了,把地挖了,掘地三尺也要把库房里的东西给我运出来。” 沈若雪气得眼睛发红:“小人得志!” “沈大小姐说得对,我就是小人,”沈潮云弯着眼睛朝她看去,“我不仅小人得志,我还睚眦必报,你们对我做过什么,我都记得。” 兴许是即将到手一笔钱财,她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甚至还有心思打趣道:“你们猜猜,接下去你们还能在京城立足吗?” 众人闻言全都紧张地看向了她。 沈潮云扬眉,淡定地道:“你们早就把我得罪狠了,难道真以为我收完债就一笔勾销了吗?” 这怎么可能呢。 “从此以后,你们在京城里将举步维艰,所有沈记的客栈不会收容你们,赁屋也不会做你们的生意,饭馆、茶馆、甚至集市也不会对你们开放。” “你们将无处可去,离开这里之后甚至连饭也吃不上。” “你们也将没有收入,即便你们拿出仅剩的珠宝去典当,也不会有典当行愿意收,准备好迎接这种潦倒的生活了吗?” 她以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出了最残忍的话。 沈潮云朝他们笑了起来。 第168章 今废除其昌平侯之位 一番话让在场的沈家人直接愣在了原地。 压根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沈潮云翘着唇角,淡定地说道:“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沈记在京城商铺之中所占的分量。” 继续待在京城,等待他们的只会是走投无路。 这是实话,也是无法忽略的事实。 沈蔚瞳孔骤缩,猛地抬头望了过去,触到她那冰冷的眼神后怔了怔,握紧拳头,哑着嗓子道:“……郡主你非要这么做吗?” 沈潮云抬眸扫了他一眼。 随后反唇相讥道:“将我逼到这个份上的难道不是你们吗?问我之前,不如先问问你们做过什么。” 到现在她脸上的伤还没好,遍体鳞伤的痕迹也没消失。 为何要这么做?一报还一报罢了。 “蔚儿,过来。” 就在这时,沈夫人忽然开口道。 沈蔚转过头,对上母亲严厉至极的眼神,他张了张嘴本欲再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在她的眼神下败退,沉默地走了过去。 沈夫人看着沈潮云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皱紧了眉头,捏着帕子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厉声道:“你想要沈家,那我们便将沈家赔给你!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你不懂吗?” “把我们逼到那种地步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潮云好笑地道:“凡事留一线?当初你们那样对我的时候,又何曾想过日后好相见呢,怎么轮到我了,你就开始说这种话了。” 沈夫人沉声道:“我们一家子都是官身……” “那又如何呢?”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潮云打断了。 “你是觉得满朝文武百官都记性不好,不记得你们与李元景交往密切之事了么?” 此话一出,沈夫人顿时哑口无言。 看着众人的脸色倏地一变,逐渐染上慌乱,沈潮云很轻地笑了笑:“所以你们安分点,只要不惹我生气,我是不会专门去提起这件事的。” 话虽如此,但谁说她不提醒就没人记得呢? 沈潮云收回目光,仰起头望着天空。 不提李元景还好,一提起他,其他人压抑许久的心情嘭的一下炸开了。 很快就有人不甘心地喊出了声: “都怪你们!和景王交往密切的人是你们大房的人!这件事又与我们无关,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个罪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 喊话的人是白姨娘。 这一开口,众人顿时齐齐地看了过去。 她咬着牙骂道:“从前有好处没想着分给我们一星半点,防我们跟防贼似的,眼下想拉着我们一起死,我第一个不答应!” 沈夫人脸色骤变,喝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我哪里胡说了你给我指出来!” 白姨娘说道:“最开始郡主说的是只要把钱还上就不动这座宅子,是不是你不愿意还钱?又是不是你自己说的笃定郡主不敢?” “侯府落到今天的局面都怪你们母女!” 沈夫人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人居然会是白姨娘这个小贱人。 她就知道,这人打心里不安分! 底下的人很快就吵闹了起来,这些年沈夫人的所作所为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眼下要是还和她站在同一条船上,只怕是会死得更惨。 沈潮云听到动静,偏头随意地扫了一眼。 对这家人演的这出狗咬狗的戏码不感兴趣,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反倒是新月多看了他们几眼,片刻后走上前,冷声斥道:“安静点,吵到郡主的话要你们好看!” 话音落下,原本吵得不可开交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等新月走回来,沈潮云颇为诧异地看向她,眨了眨眼睛。 新月脸上冷意融化,朝她笑了一下。 后面喊来的这批打手拆房揭瓦的速度很快,沈潮云只不过打了个盹的功夫,宅子就已经拆了大半,该搬走的家具都已经搬走了。 甚至就连库房里的财物都搬了个空。 抬着箱子的人,还特意从前院走,专门从沈家人的身边经过。 “你到底想怎样?” 沈夫人已经没有力气再争执了,过了这么久宫里还没传来消息就说明陛下默认此事,哪怕沈子兴与他还有一层奶兄弟的身份在,也不顶用了。 想到这儿,她看了眼被寒甲军绑了手脚堵住嘴的沈子兴还有沈老太太。 他们这些人里面,除了沈子兴这个侯爷的身份最高,剩下的就是老太太,但这两人最开始就被堵住了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剩下来的人当中,根本没有能高过沈潮云的。 没了侯府女这个身份,她甚至还从县主摇身一变变成了郡主。 沈夫人闭了闭眼:“你想要什么我们都能给你,成王败寇,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们也认了,你非要对我们赶尽杀绝的话,于你的名声也不好听。” 听到这话,沈潮云睁开了眼睛。 她偏头扫了沈夫人一眼,似是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指尖轻轻地在扶手上点了两下。 片刻,她挑眉道:“夫人说的是,不过如今整个沈家都是我的,你的手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沈夫人的心蓦地一沉。 这时,沈潮云又道:“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要请你为我解答。” “若是你的回答能让我满意的话,我可以只将你们赶出这座宅子,而不让你们在城内举步维艰。” 闻言,沈夫人扯了扯嘴角。 沈潮云只当做没看见她难看的脸色,耸了耸肩,直接问道:“我娘当年的死昌平侯府有没有插手?” 话音落下的刹那,所有人都蓦地看了过去。 前院本就安静,此时此刻更是寂静得落针可闻。 沈夫人瞳孔微颤,万万没想到她问的居然会是这个问题。 而旁边的沈子兴还有沈老太太也睁大了眼,沈子兴脸色尤其慌乱,谁都没料到她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她知道了什么?对当年的事又知道了多少? 久久没有人应答。 “回答我。” 冷淡的嗓音再度响起。 沈潮云起身,走到沈夫人的面前与她对视,道:“你肯定知道,那一年你已经嫁入沈家好几年了,还为沈子兴生下了长子。” “你若不说,那我保证你的儿子从今往后都没有前途可言。” 沈夫人蓦地睁大眼。 就在两人对峙的时候,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高声喊道:“圣旨到——” “昌平侯沈子兴与废王合作残害忠良,致使西南军数万将士无辜丧命,今废除其昌平侯之位,立即收押关入天牢,其家眷亦然。” 第169章 潮云被封乐善侯 来的依然是老熟人,洪福。 念完旨意的刹那,便有许多禁卫齐齐地冲进来,直接将沈子兴等人绑了起来。 因为圣旨当中的那一句家眷亦然,就连沈老太太都没例外,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禁卫抓了起来,并且还用上了绳索。 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沈蔚惊愕地看向传旨的洪福,着急地喊道:“洪公公,家父绝对不曾与景王殿下合谋!刑部都未曾派人前来搜查,怎么能断言说是罪证确凿呢!” 无论是按照什么流程,都不可能直接下旨逮捕他们的。 可陛下的这道旨意,却不仅仅是将沈家人下狱,更重要的是直接废掉了父亲身上的爵位,这不合理! 而洪福只淡淡道:“你是在质疑陛下的决定吗?” 沈蔚满腹辩言在这一刻却哑然了。 洪福瞥了眼禁卫,不耐地挥动拂尘,尖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呢,还不快将人给咱家带下去。” 禁卫们应是,立刻要将人带走。 沈潮云瞥了眼人群中满脸错愕的沈夫人,眉头微蹙,起身道:“且慢。” “洪公公,方才我还有话没问完,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洪福为难地道:“郡主,陛下还等着咱家回去复命呢,不是咱家不愿意通融,而是他们胆大包天竟敢谋害忠良,陛下也是顶着压力才下的旨啊。” 说完,他便给沈潮云使了个眼色,朝她招了招手。 沈潮云挑眉,若有所思地走了过去。 洪福压低声音道:“郡主您就别为难咱家了,您难道还不知道这旨意是怎么来的吗?” 沈潮云:“……” 她好好地坐在这里收债,怎么会知道这道旨意怎么来的? 沈家人一脸懵,她也好不到哪里。 沈潮云摇了摇头道:“洪公公你就别和我绕弯子了,我若是知情又怎会是这副模样?” 洪福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不似作伪,这才用手指了指皇宫的方向,透露道:“郡主忘记今日谁进宫了?与您有关之人。” 沈潮云诧异地挑了下眉。 顺着指的方向望过去,垂眸思索了不到片刻,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她忽地抬起头来,和洪福对视。 ——是霍勖。 意识到这点之后她的心跳倏地加快了。 就在沈潮云即将要把这个名字脱口而出之时,洪福朝她摇了下头,低声道:“郡主心里明白就成,这道旨意啊,是将军一早进宫专门向陛下讨来的。” 说完这话,洪福又从袖子里取出了另外一道圣旨。 明黄色的圣旨展开。 他抖抖嗓子,喊道:“上岚郡主接旨——” 沈潮云有些怔愣,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跪下接旨,前面念的还是那些老掉牙的话,她的思绪却忍不住发散,想不通小叔叔进宫的目的。 只是为她求来一份清算沈家的圣旨么? 但这些东西她不是要不来,甚至据她所知刑部那边已经在顺藤摸瓜调查沈家了,离这一天不远。 这并不值得小叔叔特意进宫一趟的。 “……据悉多年前边城动荡,城中数十万百姓为西煌军所围困,原为商人沈行冒死出城求援,方解此危困之局,可却被沈子兴冒领功劳得封爵位,朕深感痛心。” 这番话落下,沈潮云猛地回过神来,睁大了眼睛。 洪福还在继续念:“故朕今日废除沈子兴昌平侯之爵位,复沈行侯爵之位,特追封其为乐善侯,念其亡故,朕特许其女沈潮云继承乐善侯之爵位,钦此。” “乐善侯,接旨吧。” 直至最后一个字落下,在场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尤其是沈子兴,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不敢置信地盯着洪福手里的那道圣旨看。 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是陛下下的旨意呢! ……当年的事、当年的事分明是他们一起商量出来的决定,怎么如今却变成是他一个人欺上瞒下,故意欺骗陛下冒领军功了? 沈子兴激烈地挣扎起来。 “唔唔唔!”我要见陛下,我要亲自面见陛下! 洪福注意到他的动静,抬眼扫了押着他的禁卫一眼,后者立马会意地给了他一个手刀,晕了过去。 洪福满意地笑了起来。 又转回头看向仍跪在地上的沈潮云,弯下腰搀扶她,顺便将圣旨塞进了她的手里,笑道:“乐善侯这是开心傻了,陛下为您的母亲沉冤昭雪,您该感念陛下盛恩了。” 沈潮云看着那份明黄的圣旨。 脑海里想的却不是这个姗姗来迟的侯爷之位代表了什么,又或者是庆帝给女子封侯传出去会引起多大的波澜,这些都不重要。 她直直地盯着洪福,问道:“这也是小叔叔为我求来的?” 嗓音听起来有些轻微的哑意。 庆帝能破例给她个郡主之位已经是极大的退让了,他又怎么可能好心地讲当年之事翻出来。 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提醒他,并且让他接连下了这两道旨意。 其中一道甚至是给沈行封侯的旨意。 洪福笑着说道:“是将军在御前为您的母亲陈情,这才使得真相大白。” 噢,果然是霍勖干的。 沈潮云得到答案之后便垂下了眼睑,捏着圣旨的手指蓦地用力,连指尖都发了白。 这样重的两份圣旨,他要付出多少的代价才能换的回来? 而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 皇宫,御书房里。 沉闷含混的咳嗽声接连响起,过了良久才终于停下来。 小太监连忙将早早备好的参水朝那位帝王递过去,庆帝连喝了好几口,直将茶盏里的水都喝完,才感觉泛着痒意的喉咙又重新服贴了下去。 “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朕的事。” 他抬起头,看着沉默的站在殿中间的男人。 站在那里的男人就像是一道缄默的影子,可即便如此,他的存在感也依然强得令人无法忽视。 霍勖冷淡地道:“臣自会记得。” 庆帝问:“值得吗?” 为了得到一个名义上的侯位,换来他忠于庆国永远不得起兵的承诺,怎么看他都赔惨了。 毕竟,他的身体确实不大好了。 霍勖那双漆黑的眼眸透着凌冽的寒意,只是简单地望过去,都给人一种压迫感。 “值得。”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第170章 谁稀罕他家的爵位了? 沈潮云的思绪只游离了几息。 很快,她就收敛起了面上不经意露出的怔忡,双手举起圣旨,朝着皇宫的方向谢了恩。 接着从容淡定地让新月递了个钱袋给洪福。 一副好似早就知晓的模样。 若不是洪福亲眼看见了她在听到旨意时震惊的神情,恐怕也会被她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骗到。果然,能在陛下盛怒之下平安离开的人都不简单。 她与那位家主的确越来越相像了。 洪福心情复杂地收下钱袋,又道:“若是侯爷没有别的吩咐,那咱家就先带着他们走了。” 听到这话,沈潮云转头看向那边的沈家人。 目光和沈夫人等人相碰,清楚地看见了他们眼中的惊慌与恐惧,眼尾不禁微微挑起。 她回过头:“有劳洪公公跑一趟了。” “侯爷这儿若是还有需要人的地方尽管吩咐咱家,这么大一座宅子,要全拆了可要费不少功夫。”洪福笑着说道。 “多谢洪公公,若真有那天还希望公公不嫌我麻烦。” “哪里哪里,能为侯爷办事是咱家的荣幸。” 两人来回客套完便停了下来。 洪福还等着回宫向庆帝复命,不打算在这里再耽误时辰。 就在侍卫押着沈家人跟在洪福身后离开的时候,沈夫人突然扭头,朝着沈潮云喊道:“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答案。”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就告诉你。” 她的嗓音听起来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沈潮云。 眼神慌乱中有带着一丝笃定,笃定她肯定会为这番话而妥协。 沈潮云看过去,对上沈夫人的眼神后忽然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没有答案呢?” “我来找你问,只是想要求证是否为同一个答案罢了。” 沈夫人的心蓦地沉下去。 说到这儿,沈潮云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而你的反应也证实了我的猜测,否则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用这个消息来和我做交易。” 她似笑非笑地睨了沈夫人一眼。 “一路慢走。” …… 沈子兴等人被带走了。 沈潮云也没兴趣再继续留下来看拆房,在犹豫片刻后,在回府和去商铺之中,选择了去宫门口等人。 以洪福的脚程来看,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霍勖应该还没出宫。 马车车厢里,沈潮云靠在软垫上将圣旨拿出来看。 她如今认得的字不少,但这封圣旨还是有很多她看不懂的地方,所幸并不影响阅读,等仔细地看完了几遍,还是没忍住气笑了出来。 庆帝所谓的封侯还真的就只是封个侯而已。 乐善侯,这两字取自乐善好施。 什么实质的东西都没有,只是给了她一个空名头罢了,甚至就连她的封地也还是在原来的乐平。 这封圣旨最重要的意义便是给她阿娘平反罢了。 真是当谁都稀罕他家的爵位了? 沈潮云有些想笑,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可一想到这是小叔叔费心替她要回来的,又没办法真的将它丢到旮旯角落不管不顾。 她烦闷地揉了揉额角。 盯着明黄的绢纸看了好半晌,才闷声道:“新月,替我去将何掌柜请过来,我有要事找她相商。” 事已至此,只好想办法将这件事利益最大化了。 没多久,何掌柜便从霍府赶了过来,随行而来的还有秦掌柜,三人在马车里商量了半个时辰,才将接下来要交出去的产业定下来。 商议完之后,何掌柜便动身回去准备。 秦掌柜瞥了眼沈潮云闷闷不乐,甚至还有些生气的小表情,不禁乐道:“这个乐善侯的爵位就让你感到这么不开心?” 沈潮云毫不犹豫地点头。 何止是不开心,只要想到这个侯位还是庆帝封的她就更难受了。 秦掌柜闻言耸了耸肩,脸上的银面具微微反光,透出一股冷质:“可这分明是好事啊。”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本朝的侯爷之位,”她说道,“总比原来的县主和郡主更好,乐平县虽小,可并州却并不小,侯位于我们而言是有用的傍身手段。” 沈潮云闻言怔了一怔。 秦掌柜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道:“而且侯爷是可以光明正大养府兵的。” 说完,她伸手拍了拍沈潮云的肩膀,接着便转身掀开车帘离开了。 沈潮云顿时陷入了沉思。 这番话一下子就点醒了她。 从最开始她想要去乐平县开始,就有留意过本朝关于县主的规制,也就是属官还有府兵的人数。 在那个时候也了解过一个侯爷能拥有的属官规模。 侯爵手底下的侍卫人数比县主和郡主加起来的侍卫还要更多,光是仪仗队的人都多出起码两倍。 这也就意味着,她到了并州可以不用偷偷摸摸地招人。 而有这样一批府兵护卫在身侧,她在并州能做的事也远比身为郡主时能做的多得多,毕竟他们有能耐刁难一个郡主,却不敢得罪一位侯爷。 ……甚至是本朝第一位女侯。 乐善侯这个身份带给她的利处远远大于弊处。 想通关窍,沈潮云一扫先前的丧气,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小叔叔会不惜代价为她要来这个侯爷之位了。 沈潮云瞥了眼矮桌上的圣旨,虽然心里还是很烦庆帝,但这份圣旨的意义已经不止于此了,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撩起车窗的布帘,道:“新月,小叔叔出来了吗……” 话刚说出口就顿住了。 她有些怔愣地看着一帘之隔,就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站在那儿的可不就是霍勖。 新月这才小声提醒道:“小娘子,何、秦两位掌柜来了没多久,将军便出来了,一直在等着您。” 沈潮云:“?” 她眨了眨眼睛,迎上霍勖垂眸望过来的目光,下意识问道:“小叔叔怎么不喊我?” 霍勖摇头道:“不想打扰你。” 所以明明马车就在面前,却干站了小半个时辰吗? 沈潮云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汹涌而来的情绪让她的心脏快速跳动,快到连耳朵里都回荡着不平静的心跳声。 鼻头莫名酸涩。 对视片刻后,她倏地放下了帘子。 霍勖见状微怔,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睑。 早早来了却没惊动她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听说她为那封圣旨而感到不开心了。 她或许对他也感到不满。 下一刻,耳边忽然传来蹬蹬的跑步声。 霍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扑了个满怀,淡淡的熟悉桃花香窜进鼻子里。 沈潮云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双手紧紧地揽着他。 “谢谢你,小叔叔。” 第171章 我将我的后背交给你 霍勖的衣襟被跑动的风吹得轻轻掀起。 感受到怀里人存在的刹那,他的眸子微微睁大,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紧紧相拥的触感以及从她身上传过来的体温,都无一不在告诉他,这是真实的。 霍勖愣了一愣,垂放在身侧的手蜷了蜷。 最后还是没有将手抬起,还给她一个相同的拥抱,只是垂下眸子望着她柔软的发顶,低声问道:“谢我什么?” 沈潮云无意识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语气轻快地道:“当然是谢小叔叔费心替我阿娘要回属于她的爵位,也替我争取到继承爵位之事。” 说到这儿,她仰起头来看着霍勖,眼里满是钦慕。 她诚实地说:“原本我是不理解的,要不是经人提醒,险些就要误会小叔叔了。” 霍勖挑眉,盯着她看了片刻,没忍住笑起来。 “你倒是坦诚。” 沈潮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 她这人别的本事没学到,浑身上下最大的优点就是坦诚,没什么是坦白和真诚解决不了的事。 但她还是小声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其实也不是误会,只是没想明白而已。” 而且分明最大的锅还是在庆帝身上。 沈潮云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他封赏下来的爵位,尤其是前一封圣旨还是类似于贼喊捉贼,这就让她的感觉更不好了,打从心底排斥。 霍勖颔首,温声道:“这事也怪我,没有提前告知你一声。” 话才刚说完,沈潮云就立马摇头道:“不怪小叔叔!” 想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连忙拉着霍勖就坐回了马车里,吩咐亲卫回府之后,这才将今日在沈府发生的事跟他简单复述了一遍。 所以不是她想不明白。 而是基于对当年的事有所了解的情况下,再听到庆帝说出那样的话,她确实有被气到。 人一旦沾上愤怒的情绪,脑子就会变得不太灵光。 霍勖看着她绞尽脑汁为自己辩驳的模样,不禁失笑,伸手摸了摸她垂头丧气的脑袋。 没忍住笑着道:“你既知道,那日后生气之前,可要三思而后行。” 沈潮云当即重重地点头保证。 随后犹豫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道:“小叔叔,你是用什么和他换来的这两封圣旨呀?” 霍勖只要低下头,就能对上她那双圆润的清澈眸子。 他想了想,最后没有选择瞒着她。 “我答应他,只要庆国还在一日便不会起兵反庆,哪怕他死了。” “??” 沈潮云猛地起身,着急道:“这怎么可以呢!” 可她忘记了这是在马车里,猛地站起来的后果就是脑袋咚的一下撞到了车顶,痛得她眼里瞬间冒出了泪花,捂着脑袋就蹲了下来。 动静大到吓得亲卫立刻紧急停下了马车。 霍勖更是惊了一跳,连忙将人拉到身前。 伸手摸索着她被撞到的地方,又好气又紧张地问道:“撞得痛不痛?感觉怎么样,头会晕吗?” 沈潮云根本顾不上自己痛不痛。 她着急地将圣旨塞进他怀里,催促道:“这个我们不要了!你把它还给陛下,就说我不愿意接受他封的爵位,那些条件你通通都不要接受!” 按照眼下的局势,庆国乱起来是迟早的事! 而霍勖拥有数万北疆精兵,很显然最有可能成为胜者,他怎么可以不反庆! 庆帝分明就是故意提出这个条件的! 沈潮云着急到大骂:“他简直卑鄙无耻,凭什么让你答应这样不对等的条件,他分明就是……唔!” 话还没说完,她的额头先被敲了一记。 霍勖皱眉,沉声道:“不许胡说,你当真以为这些话不会被人听了去?” 沈潮云捂着额头,满脸不忿地看着他。 好似他做了什么让她伤心的事似的。 见状,他只好无奈地道:“这个条件是我自己主动答应的,不是被逼着答应的,你先冷静下来。刚才不是还答应我,生气之前要三思而后行吗?” “……” 沈潮云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没办法冷静下来。 只要庆帝一死,庆国立马就会乱起来,他这些年在各地设立的大都督会迅速割地自立,届时庆国就是一盘散沙,这样群雄并起之时怎么能没有霍勖? “你是不是忘了西煌还在虎视眈眈?” 这时,霍勖淡淡地开口。 沈潮云对上他那双幽黑冷静的眼眸后,激烈高涨的情绪好似瞬间被泼了盆冷水,熄灭了个彻底。 是啊,连她都知道庆国将乱,那到时西煌还会像现在这样安分吗? 没法拧成一股绳的庆国很难再将这样的虎狼之敌拒之门外。 霍勖又问了一遍:“冷静下来了吗?” 沈潮云呐呐地点了点头。 霍勖这才正色道:“无论庆国乱成什么样子,这都是庆国自己的事,若我或者寒甲军离开北疆,西煌便会找到边境线的破绽,从而大举进攻。” “王慎有没有告诉过你,几百年前中原大地曾被异族占领过?” 沈潮云逐渐挺直脊背,点头道:“嗯。” 其实若真要按她的学习进度,距离她学史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偏偏王慎上课喜欢侃天侃地,等他讲到尽兴之处,什么话都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可能他也没想过要沈潮云都记住,但沈潮云真的都记住了。 在庆国之前的朝代,其实是异族建立的王朝。 蛮人的铁骑在这片大陆上四处肆虐掠夺,那是一段极为黑暗的时光,甚至曾导致北边十室九空。 沈潮云没经历过战争,可她饿过肚子。 她很清楚饿肚子的时候有多难受,所以王慎说的那些话在她这里,等同于将异族入侵与饿肚子挂钩。 见她面色变得凝重,霍勖眼里露出一丝惊讶和满意。 “所以边境的防线不能丢。” 哪怕内部已经打成狗了,霍勖也不能动。 只要他在,西煌想要趁机捡漏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做到。 沈潮云明白这个道理,她的眉头拧得很紧,闷声道:“可万一那群打成狗的人里面,有人想要背刺你怎么办?” 背刺,庆国的老传统了。 “所以,我为你争取来了这个侯爵的位置。” 霍勖看着她,唇角微微弯起来:“我将我的后背交给你,你能与我守望相助吗?” 第172章 沈潮云肯定会有办法! 沈潮云接受了乐善侯的爵位。 而萧展则是拒绝了继承世子之位,并且主动放弃了去祁城领导西南军的机会。 转瞬之间,萧家就从身份勋贵之家变为了平民。 哪怕祖上阔过,可从萧仝泽离世再到萧展放弃爵位的那天开始,他们就已经隐隐被排斥出了世家之列,毕竟萧家原先也只是平头老百姓出身。 只是跟着高祖打天下,才挣来了这么个将军之位。 对于萧展、萧婧兄妹俩来说,旁人的议论早就不重要了,这个京都他们是决计不会再留下来的。而费薇正在着手遣散府中奴仆以及收拾行李。 虽然沈潮云还没说,但也可以猜到她们离走不远了。 事先准备好,总比到时慌慌乱乱来的好。 萧婧忽然想起来,问道:“哥,那你和谢三娘的婚事怎么办?” 闻言,萧展愣了一下,眼神微微一变。 放在榻上的修长手指猛地攥起来,随后垂眸,哑声道:“在离开之前,我会去找谢家退婚。” 说罢又抬眸对着正在整理行李的费薇说道:“到时还要麻烦阿娘陪我去一趟……谢家至今也没提出退婚,更不曾落井下石,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由他来提出退婚,也算是给萧家留点面子。 费薇动作停住,叹气道:“好。” 这门婚事是丈夫还在世的时候两人一起选定的,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对未婚小夫妻也相处好几年了,感情始终不错,原本两家都商定好了明年成婚的。 这些年他们家与谢家关系一直挺好的。 此次的事里谢家也出了不少力。 “正好将谢礼也一并给他们送去。” 说到这儿,费薇将手头的东西放下,转身就去库房里挑礼物了。 平心而论她是很喜欢谢三娘的,但凡京城局势没有变成如今的这个样子,以萧展的能力混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她也不会同意退掉这门亲事。 只是…… 如今萧家在京城寸步难行,哪怕去了乐平县也是要重新开始。 她也不想委屈了人家。 看着阿娘完全离开的背影,萧婧顿时惊讶地看向自家兄长,道:“哥,你真准备和三娘退婚啊?她今个儿还递了帖子想来探望你呢。” “不退婚难道要耽误她吗?” 他的语气平淡,却又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萧展低着头,所有的神情全被敛了个干净,令人看不真切。 萧婧这些年来不知道私下里为两人代送过多少东西,甚至最开始约会的帖子都是她下的,可以说是对两人之间感情最了解的人。 要她眼睁睁看着两人就此退婚形同陌路,她实在很难做到。 就在她将要开口的时候,萧展又道:“若这门婚事不退,难道要三娘和我一起守孝三年么?便是她愿意,谢家也不会愿意的。” 所有世家的儿女都是待价而沽的羔羊。 原本他有能力将她从泥潭里带出来,可如今的他已经自身难保,让她跟着他去吃苦,倒不如待在谢家,以她的聪慧总会过得比他更好。 萧展的话刚说出来,萧婧就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大概就是双生子之间所谓的默契吧。 她当即便反驳道:“可你都没有问过三娘的意见啊,这门婚事往大了说是两家人的事,可往小了说那就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凭什么擅做决定呢?” “你嘴上说着都是为她好,可你怎么知道她到底想过哪种生活呢?” 萧展抬起头来,望着她。 半晌,又挫败地转过了头,哑声道:“可我又能怎么办,我总不能真的看着三娘和家里闹翻。” 萧婧当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可是…… 她提醒道:“我们为什么不去问问小妹呢?” 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沈潮云都是他们避不开绕不过的环节,于公她是他们家顶头的东家,于私她是他们家的一员,而且她那儿还有霍勖呢。 她肯定会有办法! …… 于是,刚回家的沈潮云就这样水灵灵地收到了阿姐的求助。 别的事她不好说,可在离开京城这件事上她确实有很多想说的话。 沈潮云抬眸看向站在旁边的霍勖,和他对视间眨了下眼,见他半天没动,想了想问道:“小叔叔,你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吗?” 霍勖:“……不。” 他原本只是想和她多待一会儿而已。 他说道:“我去书房处理些事,若是遇上了什么难题尽管来找我。” 沈潮云乖巧地点了点头。 霍勖又等了会儿,无事发生,见状只好转身去了书房。 他前脚刚走,沈潮云后脚就拉着萧婧去了隔壁的那间书房,顺便还将门给关上了,接着就将那份封侯的圣旨拿了出来,递给了她。 “从今日起我便是乐善侯了。” 萧婧:“??”就一会儿的功夫,她错过了什么? 沈潮云迎上她震惊的眼神,点了点头道:“所以阿兄来为我做事,最低的官职也是我侯府的侍卫长,除此之外,县、郡的事务只要他想都归他管。”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的犹豫。 若是萧婧再敏锐一点,就会发现她话里的意思就已经默认郡县都归她了,但按事实来说,这些地方真正归属的其实是朝廷。 沈潮云是没有这个权利任命官员的。 而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已经决定要将并州占为根据地,与隔壁占据幽州的北疆军守望相助。 “若是谢三娘还愿意嫁给阿兄,我会去和谢家交涉,让她跟我们一同去并州。” “若是她不愿意,那便如阿兄所说的退婚。” 沈潮云很有自信说服谢家。 她虽然不喜欢世家,但不得不说的是这群家伙在政治上的嗅觉格外敏锐。 庆国将乱,只需要将此事的苗头透露出去。 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萧婧似懂非懂,但懂不懂并不重要,她只要知道沈潮云有办法就行了。 心头记挂的这桩事解决,她便想起了临行前阿娘的交代,问道:“对了小妹,你打算何时离京?” 沈潮云微顿。 “三日后。” 这是庆帝给霍勖的离京时间。 第173章 王慎这个人心性比才气还高 送走萧婧之后,沈潮云又在屋内想了想,最后还是敲响了隔壁书房的门。 门口的亲卫早在她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将门推开了。 从住进来开始沈潮云就感受到了这份特殊,甚至让她有些沉陷其中难以自拔。 每当类似的念头升起来,她就忍不住提醒自己不要过度深陷,虽然效果甚微,比如现在,但她还是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问了声:“小叔叔,我有点事想问问你,我能进来吗?” “进来。” 霍勖的嗓音很快传了出来。 沈潮云唇角翘了翘,径直走进了书房,还未看见人便先说道:“小叔叔,你知道谢家吗?” “他们家的人可还好说话?若我明日上门拜访,他们可会卖我面子?” 一连串的问题不停歇地问出来。 霍勖随手将信笺放下,无奈地朝她看了过去。 瞧见她脸上兴致勃勃的神情,笑着开口:“新晋乐善侯亲自登门拜访,谢家哪怕再不乐意也会见你,更何况,谢家也没理由不见你。” 一听他这么说,沈潮云就明白他应该知道萧婧前来为了何事。 于是便没多加隐瞒,直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我与谢三娘曾在乐游苑有过一面之缘,”沈潮云坦诚地说,“若要真说看出人品如何那肯定没有,可我想,能被费姨她们都喜欢的姑娘定是个好姑娘。” 霍勖抬眸睨了她一眼。 这话说的理直气壮。 浑然没意识到这样被她们喜欢的人里面还有她。 沈潮云还在继续说:“所以我想,若她真不喜欢阿兄定也能找到退婚的法子,可这段时日她想方设法帮萧家渡过难关,可见她也是喜欢阿兄的。” “我不想看见这对有情人分开。”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抬眸看向了他。 那双相似的黑眸看过来的刹那,霍勖便同她迎上四目相对,顿了一下,才开口说完了她的未尽之言:“想让谢家心甘情愿送个女儿给你?” “……” 沈潮云气得腮帮鼓起,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她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认真地为自己辩驳道:“只是和谢家合作而已。” 不论是将来的乱世,还是私下里可能和沈记进行的合作,用这些条件换一个谢家女儿来她这里做女使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这可是本朝第一位女侯的女使! 沈潮云没忍住提醒:“小叔叔你认真点!” 霍勖看着她这副宛如小猫被踩住尾巴的模样,唇角弯了弯,握拳抵着唇说道:“将你的条件列出来,谢家人那边还是挺好说话的。” 毕竟,从他们到现在还没退婚就能看出来了。 听到这话沈潮云稍稍放下心来。 只不过没等她舒心,霍勖又继续说道:“相比起谢家,我觉得你更应该去王家一趟。” “王慎是这一代王家最有可能当上宰辅的人,而现在却被你要去做了侯府长史,未来宰辅变成没有前途的长史,你觉得王家会作何感想?” 沈潮云蓦地睁大了眼睛。 啊?什么长史? …… 直到第二天,沈潮云都没想明白王慎是怎么变成侯府长史的。 虽然她问庆帝要了人,可她根本没决定让他当长史啊。 这个位置,她是准备留给心腹的。 但霍勖告诉她,关于侯府的人员配置庆帝已经决定了,甚至连圣旨都写好了,估计这两天就会陆陆续续送到相关的人手里。 萧婧见她满脸苦恼,不由得诧异地问道:“你觉得王状元不好吗?” “以他的才能做侯府长史是绰绰有余,而且他还是你的师兄,不管怎么说都挑不出问题呀。” 沈潮云揉了揉脸,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王慎这个人心性比才气还高,他怎么可能安分地做她的长史呢,哪怕他真的安安分分,那她还觉得不对劲呢。 萧婧疑惑地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没等沈潮云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耸了下肩,然后说道:“只要他能替你干活不就行了吗?” “……” 沈潮云忽地顿住。 紧接着仿佛拨云见日般瞬间豁然开朗,对哦。 她的侯府班子才刚建起来,哪都不太完善,当初她从庆帝那里将人讨要过来看重的也是他的才能,只不过没料到有一天她会变成侯爷而已。 既来之则安之。 将来她是要为霍勖守住后背一片天的人,不管是谁来了都得给她干活! 就在这时,马车却突然间停下来。 沈潮云刚稳住身形,便听见外面传来了亲卫的声音:“侯爷,王大人在车外求见。” 沈潮云的眉心倏地一跳,下意识道:“谁?” “侯爷,是王慎王大人。” “……” 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潮云转头和萧婧对视了一眼,眼底都有些心虚。 她清了清嗓子才掀开车帘,打眼就瞧见了站在前面的王慎,这人站得就跟青翠的竹子似的,让人根本没办法忽略,偏他还笑眯眯地拱手朝她行了个礼。 “卑职见过侯爷。” “多日不见,侯爷的气度愈发好了。” 纵是沈潮云如今已见过不少世面,听到这话还是抖了两下手指。 她尽量稳住表情,道:“王大人不必多礼,不如上车一叙?” 王慎从容地将手揣进袖子里,笑着道:“好啊。” 王慎半点也没跟她客气,刚进到马车坐下,张口便道:“师妹如今已经是侯爷,这辆马车的规制却是配不上你的身份,是该换一辆了。” 沈潮云一听就知道,他果然是为此事而来。 她只好告罪道:“师兄,先前与陛下提起要你来为我做事只是气言,陛下命你做侯府长史一事我也才知,若你不愿……” “为何不愿?” 话还未说完,王慎便道:“对此我乐意得很。” 沈潮云闻言愣了一下,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你莫不是气糊涂了吧?” 王慎睨着她,气定神闲地说道: “连你都能看得出来陛下行事糊涂,朝中形势急乱,你为什么觉得我看不出来呢?” 此话一出,车内的两人皆是怔住。 王慎笑着说:“在你眼里,我这个做师兄的莫不是个傻子不成?” 第174章 向着乐平出发! 王慎从容不迫地瞧着对面沉默下来的姑娘们。 他倒也没有逼着沈潮云尽快回答,反正他已经将自己的底交了出来,她也是需要时辰去思考的。 沈潮云沉默倒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反而是感到很震惊,并且还很疑惑。 王慎竟然当着她还有萧婧的面蛐蛐庆帝,这种话居然也是能说得出口的吗? 他们这种世家子弟真是了不得哦。 这个皇帝他敢蛐蛐,那皇位上换了个人做他是不是也能像今天这样和别人蛐蛐对方呢? 沈潮云稍微设想了一下那个情形,便没忍住蹙起了眉。 但很快,她就将眉头舒展开来。 她屈起手指在腿上点了点,抬眸望着王慎,缓声道:“师兄是庆朝建立以来第二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若师兄是傻子,那我们又是什么呢?” “陛下行事如何,并非我们所能置喙。” 车厢内忽地响起一道笑声。 王慎弯了弯唇,笑道:“小师妹看起来真是同我生分了,和师兄说话竟也拿起了腔,我此行可是带着诚意来的。”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块玉牌放到桌几上。 修长的手指抵着玉牌,推到了沈潮云的面前,道:“你可认出这是什么了?” 沈潮云挑了下眉,闻言低下头看向桌上那枚古朴雅致不过手掌大小的玲珑玉牌,正面雕绘着琅琊山水,而背面则是龙飞凤舞地写了个王字。 一眼看过去,只道此物定然不凡。 她心里有些猜测,抬头看向王慎,试探性地问:“王氏子弟的身份牌?” “非也,”王慎摇了摇头,神秘的笑了笑,不过也没多为难她,而是直截了当地道,“这是王氏的家主玉牌,我爹昨日刚交给我的。” “……” 沈潮云心蓦地一跳,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师兄是什么意思?” “师妹觉得我是什么意思呢?” 王慎淡定地同她对视。 四目相对,沈潮云默了半晌,那双黑眸尤其明亮,还是坚持说道:“猜来猜去没什么意思,师兄若是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说,我这人耐性不太好。” 听到这话,王慎险些给她给气笑了。 她还能耐性不好?这世上少有比她还有耐性的人了。 这分明就是想要逼着他给出明牌的承诺。 “陛下的皇子当中原本是以景王才干最佳,他很早就想立景王为皇储,不过是想等他先做出一份功绩,再名正言顺地封他为太子。” 王慎揣着玉牌,懒散地靠在车厢上。 “以如今的情形看来,这份功绩原是要用黑风峡谷一战来奠定的,但他的谋划落了空,一朝被变为废人,再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说到这儿他看了眼萧婧,完全没有避讳的意思。 萧婧皱起了眉,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王慎满不在意地说道:“而陛下现存的皇子当中没有可担当大任的人。” 话落,沈潮云便道:“那你合该去寻小叔叔,而不是我。” “王氏需要一个举荐人。” “我当然可以是直接去寻霍师兄,甚至可以通过老师的门路去劝他接受王氏的投诚,但我并不认为老师能够影响他的决策。”王慎耸了耸肩说。 言外之意的就是,他认为她可以影响霍勖。 毕竟是转投明主的大事,自然是怎么妥当怎么来,要不是霍勖这些年始终待在北疆,与世家的来往趋近于无,王慎也不会选择这种法子。 琅琊王氏的名头摆着那里,只有旁的人来求他们的份。 可霍勖是不一样的。 王慎说的坦诚,沈潮云的脸色这才慢慢缓和下来。 她的杏眼睁得圆溜,没有直接答应或者拒绝,而是提醒道:“师兄应当知道我身上这个乐善侯之位,是在小叔叔入宫之后才有的。” 她定定地看着王慎。 马车上并不是正经谈话的地方,沈潮云的话点到即止。 王慎一下就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他淡定地笑着道:“不急,总归我是要做小师妹侯府长史的人,日后相处的机会多着呢。” “我先将王氏的诚意拿出来,你们叔侄俩什么时候商量好,再来寻我便是。” 闻言,沈潮云挑了下眉,问道:“师兄所说的诚意是?” “自然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 …… 沈潮云原本的计划,是对谢家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若这俩法子都行不通或者收效甚微,那就该以利诱之,三管齐下,总能将谢三娘给换出来的。 但她没想到的是,因为王慎的突然到来,三种法子都没用上。 沈潮云才刚提起萧展和谢三娘的婚事,谢家人就连番声明他们绝没有退婚的意思,甚至反过来追着萧婧问,他们家准备何时迎娶三娘? 萧婧被问得都懵了,下意识道:“阿爹去世,我哥要为阿爹服丧三年的。” 话才刚说完,谢家人便纷纷开口。 “三年就三年,我们三娘不至于连三年都等不起。” “我听闻你们要随着乐善侯前去封地,这一去打算何时再回京城呢?” “三年后再入京迎娶三娘么?” 众说纷纭,萧婧只好求救似的看向了沈潮云。 沈潮云便简单地说了下日后对萧展的安排,侯府百废待兴,他跟着她那可太有用了,再说了,乐平县在并州,萧展难道还愁没有赚军功的机会吗? 等她说完,王慎便笑着说道:“诸位这般担忧无非是觉得乐平县苦寒,乐善侯府门楣不高。” “由王某担任长史的侯府,这世上可没有第二个。” 此话一出,谢家人顿时就没了声音。 沈潮云连条件都没摆出来,他们就答应了让谢三娘对她同行去往乐平县,而这一趟最大的收获却不仅于此,而是…… 看到王氏转投,谢家也有意投效霍勖。 谢三娘便是他们给出来的诚意。 相当于她和霍勖还没离京,便已经得了两大世家的支持。 沈潮云很难说出这件事究竟好与不好,她不喜世家的作风,可也知道世家百年来的底蕴和能力,他们愿意投效那自然是最好的。 若有朝一日他们背叛,那便磨刀霍霍向世家。 左右也不过如此了。 回程的马车上,沈潮云想通之后便精神抖擞了起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 ——向着乐平出发! 第175章 我会替你照顾好小师妹的 半个月后。 自京城出发一路朝北前行,透着秋意的群山峰峦逐渐减少,目之所及是广阔的平原以及冷峻的石山。 “咚咚——” 车厢被人从外面敲响。 萧婧轻快的嗓音传了进来:“小妹别学了,快出来和我们一起跑马啊!” 沈潮云适才从书籍里回过神来,只觉得头昏脑涨,不由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颇有些生无可恋的意味。 抬眸看了眼窗外明朗的天气,顿时有些心动。 紧接着看向对面坐着的青年,挣扎着劝道:“师兄,你看外面如今秋高气爽,我们也闷头学了这样久,不如……” “昨日的测验你有两门不及格。” 王慎阖着眸子,语气不急不缓地说:“眼下正是查漏补缺的时候,小师妹暂且忍耐一下玩心。” 沈潮云:“……” 这是可以忍耐的吗? 从出发后开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报复她,这厮便将她从早到晚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 不是学这个就是学那个,学得她脑子都胀了! 导致她半月以来只能看着阿姐她们在外面骑马,那模样瞧着有多自在就有多自在,而她只能蹲在密闭的马车和臭着张脸的王慎面对面学习! 沈潮云脸色不由得有些颓丧,放低嗓音求道:“师兄,师兄。” 眼珠微转,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就让我出去放放风吧,再这样学下去我会把脑子都学糊涂的。我能看得出来,师兄是想要将我培养教导成一位君子。” “都说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沈潮云掰着手指头和他说:“其他的师兄都尽量教我了,总不能将骑马给落下了吧?” 王慎睁开一只眼睨她。 “好师兄,你就让我出去骑马换换心情,”沈潮云连忙趁热打铁道,“我保证接下来的小测肯定门门及格,要是不及格……” “不及格你待怎样?” “我就将师兄的俸禄翻倍!”沈潮云咬了咬牙。 “好,成交。” 王慎闻言顿时将两只眼睛都睁开了,笑眯眯地应了下来。 看他答应得这么轻快,沈潮云一时间竟有些后悔,在心里嘀咕了声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就立刻马不停蹄地从车厢里跑了出去。 生怕他突然反悔了似的。 沈潮云刚跳下马车,身后就传来了王慎哈哈的大笑声。 她连忙让人牵了匹温顺的小马过来,动作不太熟练地翻身上马,然后赶紧招呼萧婧,紧张道:“阿姐快,我们快走!” 萧婧不明所以,跟着她策马离开。 等两人的背影消失,王慎这才掀开了靠他那侧的车帘,对着外面的人说道:“她如今怕我,可比怕你这个小叔来得多。”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沾沾自喜。 霍勖:“……” 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霍勖朝前看了眼,人影已然看不真切却能听见小姑娘们的轻快笑声,淡声道:“她本无基础,你莫要因心急而太过拔苗助长。”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冷冷地睨了王慎一眼: “她愿意随你学是她的事,若让我发现你心思不纯,或试图将你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我会让人立刻将你送回京城。” 世家人的心思能有多单纯。 他们所做的每件事,都有他们的意图在里面,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王慎能听得出他话里的警告意味,挑了下眉。 他笑了笑说道:“先不论我如今是小师妹侯府的长史,单是这教导一职还是老师交予我的任务,我自会尽心,若我动了什么歪脑筋老师也不会饶了我的。” “师兄且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小师妹的。” 霍勖拉着缰绳的手忽地攥紧。 他垂下漆黑的眼睫,呼吸微微加重,片刻后才冷声道:“记住你说过的话。” 说完,他便直接策马离开了。 王慎斜倚在车厢上,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眼前,没忍住啧了一声。 小声嘀咕道:“那个丫头还真是不好惹,重话都还没说上两句呢,就先有家长过来警告了,这要是以后有个头疼脑热,岂不是全怪我身上了。” 这可不行。 既然如此,不如趁着这会儿再给她多加些课业好了。 反正她看起来学得还挺游刃有余。 …… 沈潮云的马术并不是特别好。 骑马不敢骑得太快,等将那辆载着王慎的马车远远甩在身后就停了下来,慢慢地溜达。 萧婧在她的左手边,而谢三娘则在她的右手边。 经过半月的相处,谢含蕴已经渐渐掌握到了和沈潮云来往的技巧,她本就是性情温和的人,很快便成功打入了这支出行的队伍之中。 见沈潮云神情有些郁闷,便劝慰道:“云娘若觉得吃不消,可与王大人商量减少一二门课业。” “依我看王大人也并非那等不近人情、乾纲独断之人。” 听到这话沈潮云摇了下头,诚实道:“其实并不是吃不消,只是有些累而已。” 所以她也只是想趁机出来透透风罢了。 沈潮云咂摸了一二,奇怪道:“说来也怪,这些时日他虽不断地给我增加课业,却每每都在我承受范围之内。” 让她一整天下来都是又忙又充实。 可又不至于让她真的完成不了他所安排的任务,真是让她又爱又恨。 萧婧就没见过像她这么爱学习的人,但一想到这些本该是她早得到却直到如今才得到的东西,又说不出那种让她不学的话来。 萧婧就没那么爱学习,她只爱武。 她随口道:“那他这个教书先生当得还挺厉害的。” 沈潮云听到这话却是微微一顿,眼睛接着忽然亮了起来,对啊,这说明他教书的能力着实厉害。 只教她的话,那也太可惜了。 像王慎这段时间教她的这种速成的法子,其实适用于许多的人。 等到了乐平之后,可以让他开个速成班。 沈潮云在心里琢磨着要怎么让王慎忙起来,殊不知王慎也在想着怎么让她忙得团团转。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转过头,就看见霍勖迎面而来。 沈潮云顿时惊喜地喊了声:“小叔叔!” 随后迫不及待地朝他挥了挥手。 谢含蕴同萧婧交换了个眼神,便主动领着她先行一步,给叔侄俩留出了聊天的地方。 沈潮云每日都有和霍勖见面,可总觉得见的不够多。 等出了这片地界,寒甲军就该往雍州去了。 之后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霍勖扬了下眉,好笑道:“怎么哭丧着张脸?可是又被王慎气到了?” 说罢,他提议道:“那世叔替你教训他?” 沈潮云:“?”咦? 第176章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沈潮云对此很是心动。 但还是忍痛拒绝了这个提议,摇头道:“王师兄也是为了我好。” 她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闷,同时还有些遗憾。 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过来,转而兴致勃勃地问了起来:“小叔叔怎么会过来?我记得这段时日你都领着队伍走在前面,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嗯。” 霍勖答应了一声。 他冷峻的眉眼间隐隐透出温煦来,淡声道:“前面不远处就要到并州地界了,寒甲军不能随意进入州府地界,我只能送你到那儿了。” 沈潮云闻言霎时怔住。 原本攒了数日满腔的话要说,但在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有些茫然地抓紧了缰绳。 最后也只是闷声道:“这么快的吗?” 霍勖抿唇,将目光移向前方的旷野,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能共行一段已然是缘分,短暂的分开是为了更好的相遇。” 但这缘分未免也太短了些。 沈潮云在心里嘀咕,尽管对此早有准备,可这一天真来临时她还是不免感到失落。 她深吸了口气,眼神期期艾艾地看了过去。 有些紧张地问道:“那……小叔叔你会来乐平看我吗?” 霍勖偏头看她。 沈潮云眨巴着眼睛同他对视,努力为自己争取见面的机会,满眼真诚地道:“平时很忙来不了也没关系的,但逢年过节你肯定会来的对不对?” 如今已是十月,距离除夕也不过还有两月。 如果是只相隔两月就能再见,这会让她觉得分离的日子也不是很难熬。 迎上她灼热期待的目光,霍勖忍下笑,提醒道:“边防最重要的就是年前年后的那段时日,这些王慎还没有告诉过你吗?” “……” 意思是今年过年不能来了吗? 沈潮云张了张嘴,顿时失望地垂下脑袋。 这时,霍勖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今年年底会尽量赶去乐平陪你。” 沈潮云蓦地抬起头来:“当真?!” 霍勖笑着嗯了声。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沈潮云脸上的惊喜再也藏不住。 那双杏眸睁得圆圆的,高兴到差点就在马背上手舞足蹈起来,直接就着这个姿势扑过去抱住了霍勖,双手紧紧地揽着他的脖颈。 “小叔叔你真好!” 霍勖惊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她,生怕她摔下马。 等这股高兴劲过完沈潮云才松开手,对着霍勖傻笑一声,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先前的失落一扫而空,整个人的心情变得极其阳光明媚。 “陛下这般轻易就放了你们出城,你最后改了条件?” 忽然,霍勖低声问道。 闻言沈潮云那颗被喜悦冲昏了的脑袋才稍微清醒了过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鞭子指向前方,扬眉道:“我们比赛,要是你的马儿跑得比我快,我就告诉你!” 说完,她就很不道德地率先骑马飞奔了过去。 霍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着摇了摇头。 很快,便也跟了上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在明媚的骄阳下朝着旷野的尽头飞奔而去。 …… 这个问题需要避着人。 主要是因为沈潮云这回给庆帝送的东西确实不少,甚至算得上是大出血了。 当然,出的是沈记的血。 霍勖挑眉问道:“所以你送了什么?” 沈潮云满脸乖巧无辜地看着他,伸出三根手指,道:“一座金矿两座铁矿,外加精制盐和糖的法子。” 盐铁官营,从始至终是祖宗之法。 这两样东西始终牢牢地掌控在朝廷的手里,可不管是谁,但凡只要沾上了一点都足够家里转瞬暴富。 沈记的生意遍布全大庆。 再加上还有沈行在,很早之前她就掌握了全国各地的许多矿脉,有铁矿也有金矿铜矿,甚至手里头还有煤矿、盐矿等等。 霍勖眉头倏地一跳。 ……这,金矿也是能送出去的?!他难得对着她沉声说道:“你将这些东西送出去,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你手里不止有这些矿脉吗?”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沈潮云乖巧地揣着手,点头道:“我都知道的。” 她顿了下,才继续道:“可是小叔叔,我们目前最缺的就是时间,足够让我们在乱世到来之前发展的时间,如果三座矿就能换来,那我觉得很值得。” 霍勖沉默,半晌才道:“不止这些吧?” 沈潮云朝他露出个乖巧的笑容。 心想,当然不止,她将沈记所有明面上的商铺全都转手交给了庆帝,而暗地里的则是继续隐藏,将所有与沈记相关的痕迹全部擦掉。 除此之外,就只带走了账面上的所有资金与人手。 就连在各个铺子里的店员,包括邀月楼的人都没带走一个,甚至厨子也留了下来,由着他们继续在那里工作,只是换了个东家而已。 只不过…… 因为担心庆帝这人疑心病重,可能会觉得这些人是她留下来传递消息的而解雇他们。 所以在离开之前,沈潮云还让何掌柜她们给每个店员都告知了一声,若有谁被解雇而走投无路还想要跟着沈记干活,可以去乐平找她。 能考虑到的东西她都尽量考虑到了。 从庆帝临行当日还遣人来给她送临别赠礼来看,他对她的识相很显然是满意的。 想到这儿,沈潮云强行将那点心痛压了下去。 “若是能用些钱财换来暂时的平静,我认为再值得不过,”她转眸看向霍勖,“要将并、雍二州的边防线建起来,所耗费的功夫绝不止一两年。” 甚至,并州都督之位如今空缺。 为了压制她这个乐善侯,庆帝定会将他的心腹或是极信任的人安排到这里。 只能说路漫漫其修远兮。 沈潮云说到这里,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将紫金丹丸的事告诉他,而是垂下眼睑掩去眸里冰冷的杀意。 以庆帝服用丹药的速度,他的身体很快就会垮掉。 并且会比前世的速度还要更快。 也就是说,京城很快就要乱起来了。 当庆帝发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哪怕是为了下一任继承人,他也会抽出手来将霍勖除掉。 所以,必须先下手为强。 第177章 发着亮光的孔明灯 回到马车里,沈潮云依然忍不住叹气。 王慎看着她在短短一刻钟内就接连叹了好几次气之后,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书,问道:“你出去一趟,怎么垂头丧气地回来?” 沈潮云抬眸睨了他一眼。 索性将书放下,下巴搁在桌几上,满脸愁容地说道:“并州快到了,小叔叔现在只能再送我一段路程,他就该离开了。” “……”王慎好笑地道,“你就为这个事魂不守舍的?” 他卷起书,在她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说道:“聚散有时,再说了霍师兄如今已经是雍州都督,他要是敢带兵进入并州,立刻就会被认为是谋反。” 沈潮云捂着头,对他的行径直呼冤枉,道:“我知道啊。” 所以她根本就没想过要让小叔叔留下来。 或者是撂摊子跟着他离开。 ……她只是有些心烦意乱,这世上不计代价待她好的人却要与她分开了,尤其这人还是霍勖。 不等沈潮云出声为自己辩解,王慎略显轻讽的声音便先响了起来: “与其有功夫想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如先想想要怎么建设好你那个贫瘠的乐平县吧,乐善侯。” 说完,王慎也不给她反应的时间,又道:“既然侯爷这么闲,那你明天就先交给我一份乐平县的发展方案吧,侯爷肯定已经胸有成竹了对吧?” 沈潮云呆呆地看着他。 迎上他那和善的目光后,她莫名感觉头皮发麻,连个不字也说不出口。 她人都还没到乐平,怎么知道要从哪里入手发展乐平县啊! 沈潮云刚要开口,忽然间福至心灵。 她猛地站起来,兴奋地道:“我知道要送小叔叔什么东西了!” 这份临别赠礼,霍勖肯定会非常满意的! 王慎:“?” …… 接下去的几天,沈潮云夜夜挑灯夜战。 霍勖最开始看见的时候,还试图劝她不要熬夜以免损坏身子,但沈潮云只是支支吾吾地遮掩说课业太多,连帐篷都没让他进,就将他给打发走了。 霍勖皱眉,只好转身去找了王慎。 在得知了他的来意之后,王慎顿时直呼冤枉,他留下的课业虽然多,但那可都是在她能力承受范围之内!晚上顶多亮半个时辰的灯就足够了! 至于她挑灯到深夜,不管是做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他的锅。 霍勖闻言挑了下眉,没说信或者不信,只是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王慎摊了摊手,笑眯眯地同他对视。 “她年纪还小,不懂量力而行,是因为这些事她没经历过。” 霍勖神色冷下来,紧绷的下颚线犹如锋刃,沉声道:“但你不同,你要测试她的潜力和底线我不拦你,但若是她因此出了岔子,我拿你是问。” “没想到在师兄的眼里,我居然是这样不懂事的人。” 王慎笑了笑,不过很快又收敛了神色,道:“好吧,我向师兄保证以后都不会给小师妹太大的压力,但是霍将军……” “上次和你的谈话,你预备何时给出你的回答?” 话落,帐篷内安静了几息。 霍勖扫了他一眼,淡声道:“这段时日你只管安心辅佐乐善侯即可,等时机到了你便知晓了。” 王慎闻言突地挑了下眉。 说完,霍勖转身就离开了帐篷,面容冷肃。 ……至于沈潮云究竟在忙些什么,除了她之外暂时还没有人知道。 甚至,大概是为了防止王慎偷偷向霍勖通风报信,她还专门和王慎分开了,以往都是王慎带着课本来到她的马车上,基本是待到晚上安营扎寨。 而现在,课只要上完,沈潮云就将人赶走了。 随行的萧婧以及何掌柜等人陆陆续续地进出马车,又接连离开,甚至就连谢三娘都在帐篷里待了几天,似乎谁都参与进去了似的。 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霍勖都时刻注意着这边的状况。 隐隐约约也能猜出她在忙的事兴许与他有关,既然不是因为课业繁重,那他便也没放在心上。 这样的忙碌最后持续了六七天。 在即将抵达并州地界的前一天,沈潮云终于结束了制作神秘赠礼,坐在帐篷里狠狠地伸了个懒腰。 沈潮云呼出了口气,满意地看着桌面上的东西。 青鸢走上前,给她按摩着酸痛的肩膀。 而新月则是整理着桌面,笑着道:“小娘子打算何时将礼物送去给将军呢?” 沈潮云想了想,问道:“明日就要到并州边境了对吗?” “回小娘子,是的呢。” 得到肯定回答,她转头朝外看了一眼,外头夜色浓重。 巡逻的士兵来来往往,说话的声音陆续传进来。 今晚进行的是最后的收尾,没有前些时日要忙的那么多,结束的也比她预期的要早。 “唔,那就现在吧。” 沈潮云起身,将桌面上写满了字的纸张全部收起来,抱在身前。 她转身朝着两人交代道:“若我回来的晚了,你们不必来寻我,到时我自会回来的。” 说完,她便径直朝着帐篷走去。 霍勖的帐篷就在她的旁边,沈潮云走个几步就到了,可问了守在门前的士兵才知道他如今不在。 “将军去周边巡视了,小侯爷若要寻将军的话,可以找巡逻的守兵问问。” 沈潮云愣了下,朝他点头道谢。 又照着他的话找了巡逻兵,一问才知霍勖在营地的东边,那守兵很热情地说:“小侯爷这会儿赶过去,应当还能碰上将军咧。” 说着,还极为殷勤地给她指路。 一副恨不得要将她送过去的热情架势。 沈潮云有些纳闷,不过想到自己怀里抱着的礼物,最后还是婉拒了守兵相送的提议,自己朝那边走去。 他们这支临时混合在一起的队伍规模并不小。 光是寒甲军便有上千人,再加上沈潮云自己带的人也不少,所以每回营地规模都很大。 沈潮云从中间走到东边,约莫也花了有半刻钟的功夫。 越靠近那边,看见她的守兵便越热情。 让沈潮云格外摸不着头脑。 ……直到被人领着见到了霍勖。 彼时,他站在漫天星河之下,而他的手中则是拿着一盏发着亮光的孔明灯。 霍勖回身,朝她笑了一笑。 第178章 就是想当我自己的婶婶 霍勖朝她招了招手,道:“过来。” 沈潮云怔愣一瞬,随后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纸张,朝他小跑了过去。 晚风轻轻吹起她的鬓发,纸页也被吹得哗啦响,她看了看他手里的孔明灯,又抬头看向他,眨着眼睛问道:“小叔叔,这是……” “为你准备的。” 霍勖眉眼柔和,坦诚地说道。 纵然沈潮云心中有所猜想,可在真的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心脏还是不受控地剧烈跳动起来。 但霍勖没有给她多余震惊的时间,而是不知从哪儿取出了一支笔递了过去。 “在北地雍州,百姓们有放飞孔明灯祈福许愿的传统。” 他轻声道:“传说放飞的孔明灯会飞上天,将你的愿望传达给天上的仙人,届时仙人便会实现你所写的愿望……虽然,我并不怎么相信。” “咦?” 沈潮云诧异地仰起头看他:“小叔叔不信吗?” 霍勖垂眸,看着近在眼前的小姑娘,她的眼神与初见时有所不同,却又没什么不同。 ……那股倔强向上的生命力依然在她的身上。 顿了片刻,他温柔地将笔放进了她的手里。 “现在勉强可以一信。” “?” “可以写你的愿望了。” 沈潮云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面朝向孔明灯了。 她没着急写,而是先将怀里抱着的纸张交到了霍勖的手里,弯着眼睛笑盈盈地道:“幸好我最近没有落下功课,否则仙人就该看不明白我写的是什么了。” “这些是我的宝贝,小叔叔可要替我保管好。” 这叠纸分量不轻,霍勖随手一握就能猜到有几十张。 他克制地没有低下头去看写了什么。 而沈潮云在将东西交出去之后,就转过脸开开心心地思考要往孔明灯上写什么愿望了。 孔明灯一共有四面,可以写四个愿望耶! 在思考的时候脑海里有无数的想法冒出来,可当沈潮云真的提笔要写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写什么,什么又叫做愿望呢? 能实现的,还是不能实现的? 霍勖看出了她的犹豫,轻声问道:“怎么了,没想好吗?” 沈潮云抿着唇摇了摇头:“不是。” 她甩了甩脑袋,然后道:“我这就要开始写了,小叔叔你不许偷看!” 说着,她还警惕地用手遮了遮孔明灯。 霍勖挑眉,人高马大的常胜将军被比他小了半个身位的小姑娘指挥得团团转,他哑然失笑,随后听话地背过身去,道:“好,我不看。” 沈潮云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但你可以看看那叠纸,那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她的嗓音犹如蝴蝶般轻快。 说完,就转过头去,提笔在孔明灯上写下了第一个愿望——“愿我所在意之人皆平安顺遂”。 沈潮云一笔一划地写完。 第二个愿望,愿我能拥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不再重蹈前世覆辙。 第三个愿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第四个愿望…… 少女握着的笔微微停顿,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身旁人的背影,眼睫很轻地颤了颤,他低着头似乎是在认真地看她写的那堆东西。 她握着笔杆的手不由得用了些力。 耳朵悄悄地泛起热意。 在对方察觉到之前,沈潮云连忙收回视线,让目光集中在最后的空白面上,脑子里闪过许多东西。 说实在的,她这个人真的没有什么家国情怀。 寻常人许愿望还会象征性地写点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之类的话,沈潮云起初也动过这个念头,可最后还是写不下去,因为这是她的愿望啊。 很显然,天下将乱不可能再和平下去。 而这乱世,最终也会终结在她和小叔叔的手里,所以与其许什么太平盛世,不如直接许愿尽快了结。 沈潮云犹豫许久,还是没忍住又偷看了霍勖一眼。 这段时日发生的桩桩件件浮现在眼前。 她咬着唇,思索片刻还是提笔写了上去,在心里小声道: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仙人的话,这最后一个愿望,也可以酌情为我实现一下。 不是什么很为难的事,也就是想当我自己的婶婶。 写完,她跟作贼似的飞快地将这面转走。 然后缓缓地呼出口气,佯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转过头对着霍勖开口道:“小叔叔,我写完了。” 霍勖这才转过身来,不经意地瞥了眼孔明灯。 抱着那叠文稿,眉眼间透着一股不解,对着她问道:“这是你写的乐平县的发展计划书?你将这个东西交给我做什么?” 沈潮云眉眼被晕黄的烛光照得柔美。 她扬了扬眉,佯装不满地道:“小叔叔没猜出来的话,我可要生气了。” 霍勖:“……” 霍勖挑眉,迎上她那双莹莹发亮的眸子,略加思索后便道:“你和我做盟友的诚意?” 这份计划书写得很详细,不仅有文字还有配图。 她应该向很多人征求过意见,这上面写了她打算在三年之内如何发展商业,如何训练出一支有素的军事力量和防备力量,如何提高县城的教育等等。 除了乐平县之外,上岚郡也在她的计划之中。 接着就是整个并州,计划着要怎么在几年之内将并州打造成铁桶。 翻完这份文稿,霍勖心里头第一个浮现出的想法就是:她想要告诉他,她能够当得起他的盟友……也会和那时说的一样,成为他坚实的后方。 而选在这个时候,将这份计划书交给他。 大概…… “不仅仅是诚意,”沈潮云的脸颊轻轻鼓起,她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明亮,“这上面写的每一项,还都是我的承诺。” “但却不仅是沈潮云,而是乐善侯的承诺。” 沈潮云的眼里噙着期待,目光灼灼地道:“作为你的盟友,我的实力应当也是你该考察的部分,所以你理应常来乐平县看望我。” 霍勖怔了一瞬,握着文稿的手指忽地攥紧。 随后他低低地笑了声,道:“绕这么大的圈子,就是想让我常去看你?” 沈潮云脸有点发红,气鼓鼓地强调道:“这是从公事的角度出发,麻烦你认真一点,霍将军。” “就算你自己不来,也要常派属下来和我互通有无……”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给打断了。 “好,我答应你。” 沈潮云顿住,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霍勖笑着重复道:“盟友,我会常去乐平县考察的,希望我们的合作能蒸蒸日上。” 第179章 好风凭借力,送君上青云 得到霍勖的亲口承诺,沈潮云心里顿时像卸了大石一般。 她仰着头,最后还是没忍住傻笑了起来。 霍勖无奈一笑,伸手揉了下她的脑袋,瞥了眼她手里还提着的孔明灯,问道:“需要帮忙吗?” 用来做这盏孔明灯都是上好的宣纸,透明度并不高。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依稀看清朝他们的这一面写的是什么,更多的则是只能看见模糊字迹而已。 “……不,不用!” 沈潮云噌的睁大眼,立马反应过来,下意识将孔明灯往自己身后藏去。 这上面写了什么可不经他看啊。 她的神情有些慌张,连忙道:“我都已经写好了,放飞的事我自己一个人来就行!” 说着,沈潮云就匆忙转过了身。 将燃着微亮烛火的孔明灯托举到半空中,紧接着才缓缓地放开,确认它不会坠落且写着秘密的那一面还维持原状之后,才松了口气。 霍勖也跟着抬头,看向空中那盏稳稳上升的孔明灯。 余光始终凝视着身边的小姑娘,眉梢微挑。 见她一脸松口气的表情,就猜到她定然写了些隐秘的事情,否则不会这样瞒着他,更别说是现在这副挡在前面生怕他看见的模样。 连谋朝篡位的事她都能坦诚地和他说,那究竟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他的呢? 舌尖烦闷地顶着上颚。 霍勖睨着她的侧脸,眼神微垂,忍下询问的打算。 这时,他忽然开口问道:“我记得,王大人似乎让你交过这样一份计划书?” 沈潮云还沉浸在放松之中,冷不丁听见这话愣了愣。 “若我手里的这份是完整版,那岂不是说明王大人手里的那份旧稿?” 霍勖的语气不紧不慢,眉眼间流露出几分看热闹的笑意。 佯装没办法地叹了声气道:“若他知道你给他的送过去的作业是旧稿,他只怕是要追在你背后给你加课了,你可想好怎么办了吗?” 沈潮云整个人顿时傻眼了。 以王慎的性子,这桩事他真的能做得出来,什么世家子的脸面,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是其他的东西,她还能找人帮帮忙隐瞒下来。 最主要的是这件事根本不可能瞒的住,连续搞了七八日,整个队伍的人都知道她在忙活,这个动静也没办法瞒住,王慎肯定会来找她要手稿的。 毕竟,这等于是在敷衍他。 于公于私,王慎都是会生气的样子。 可她没有故意敷衍他啊! …… 沈潮云的好心情顿时没了。 而霍勖明明在旁边看着,却也只是旁观,根本不给她提建议! 搞得她这个晚上连觉都睡得不安稳,更别提在意那个写着她隐秘心事的孔明灯了,只顾着绞尽脑汁想第二日究竟要怎么应付王慎。 但第二天还是没能逃过王慎的阴阳怪气。 被他拐弯抹角骂了一通,暂停了半天的课将手稿交给他,听着他不断地找茬。 等到队伍停下来的的时候,沈潮云已经变得蔫头耷脑。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根本不需要旁人来喊,就麻溜地翻身上马,径直朝着队伍的最前面而去,霍勖穿着寒甲的身影便在眼前。 再往前,能看见那块竖在那里写着并州二字的界碑。 兴许是京城的消息早早便传了过来。 所以此刻,界碑的后面还站着不少的官员以及随性而来的士兵,说是来迎接沈潮云的,可看样子却像是在监督霍勖有没有迈进并州的地界。 寒甲军不得前进。 此处便是分离。 瞧见沈潮云出现之后,官员们立马笑着迎上前来,而她却只是冷冷地睨了他们一眼。 这样的接待也无需她这个侯爷出面周旋。 王慎紧随其后,笑眯眯地道:“在下琅琊王氏王慎,诸位大人远道而来,真是令我们惊喜不已,侯爷还有要是与霍大将军说,咱们也去旁边聊聊?” 其他人迷迷瞪瞪地被他忽悠走。 给即将分别的叔侄俩腾地方。 沈潮云这些天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心理准备,在明确不久后还会再见,她其实并不伤感……毕竟,真要按那份计划书去做,她接下去得忙得团团转。 “小叔叔,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潮云想了想,最后还是认真地看向他,抿唇道:“若是西煌有异动,乘胜追击之事暂且不急,你可遣人给我来信,我派人与你一同追击。” 谁也不知道身边时候还存有奸细。 一旦陷入险地,到时就真的神仙也再难相救。 但从雍州到乐平,信使最快也得三日才能抵达,这期间他有足够的时间冷静下来思考其中的端倪。 若他最后还是落入了圈套,那也延缓了时间。 沈潮云眉眼间皆是冷肃,微微抬起下颚,自信地道:“到了那时,我手底下定然会有一支骁勇善战的卫队,你完全可以将后背交托于我。” 霍勖深深地望着她。 为了方便出行,她近来都是男装打扮。 这些日子被养的愈发黑亮的发丝高高束起,配上那身绯色的骑装,整个人瞧起来意气风发。 一缕并州的北风将她的马尾吹起。 那双灼灼的黑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配上她那副飞扬自信的神情,令人…… 愈发地移不开目光。 霍勖黑眸渐深,过了许久,才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沈潮云顿时眉开眼笑。 不等她再开口,便听见他说道:“有沈行阿姐的故人在你身旁辅佐,我也能放下心来,只是你的身子还未养好,还是让乌泉跟在你身边。” “哎?” 沈潮云一怔:“可是乌先生是军医……” 霍勖摇头,出声打消了她的念头:“军营里不缺他一个军医,让他待在你身边我更放心些。” 见他这副坚持的模样,沈潮云识相地闭上了嘴。 霍勖又陆陆续续交代了些别的东西,比如哪怕再信任身边的属下,也不要真的当甩手掌柜将什么事都让他们去做,长此以往她被人架空了都不知道。 沈潮云很想为自己辩驳一二。 可她是个识相的孩子,很体贴地没有打断他的话。 毕竟这世上有一种危险,叫做长辈觉得你危险。 于是又过了半个时辰。 等并州官员前来催促的时候,霍勖才停了下来,他眼神深邃地望向前方隐隐绰绰的高山,顿了片刻。 转过头来,看向面前意气蓬勃的少女。 他扬起唇,祝道: “好风凭借力,送君上青云。” 第180章 新的开始,三年后 三年后,乐平县。 放眼望去金黄的麦浪宛如波浪似的,老者坐在田埂旁边的石头上眯着眼睛晒太阳。 三五成群的孩童背着斜挎包从他身边跑过去,留下一串欢声笑语。 “你们听说了没?侯爷好像要从并州回来了。” “笨蛋,不是好像,是今日就要到了。” “一看你就没有好好地读报,上面早就写过侯爷回来的日期!老师安排的每日摘抄报纸简讯作业你肯定没认真写!” 这时,在路上巡逻经过的黑袍卫兵板着脸说:“不许停留,还不快去学堂?” 孩童们顿时一哄而散。 这些日子类似的对话发生在县里的各个地方。 看着不到半刻钟便又出现的巡逻卫兵,待在田里检查庄稼情况的百姓们眼里露出几分担忧,往常也有巡逻,可都不曾有这样的频繁。 哪怕是一年前先帝驾崩,都说要乱起来的时候也没有过。 可侯爷这趟出门,县里的巡逻就变得紧密起来,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听说是并州的边防出了岔子,近来西煌骑兵总是时不时地来骚扰边境百姓,一看就是奔着打草谷的主意来的,是并州都督写信朝侯爷求援来的。 要不是沈侯爷来了乐平,大家伙的日子也不会变得这样好过,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继续下去啊。 而被众人挂在嘴边的侯爷,便是三年前来此赴任的沈潮云。 …… 此时此刻,乐善侯府。 新月刚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听有人来报说是侯爷已经到县里了。 她神色顿时一肃,当即起身朝府门走去。 才领着侯府众人抵达门口,便瞧见几匹马奔驰而来,为首的人率先勒停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少年生的高挑,身姿笔挺,穿着件绯色滚黑边的圆领窄袖衣袍,袖口绑着一对黑色护腕,墨发如瀑扎成马尾高高束起,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新月第一时间迎上去,喊人:“侯爷。” 沈潮云随手将马交给走上前来的侍从,才对着新月嗯了声,问道:“府里可有热食?” “知晓侯爷今日要回来,厨房那边没敢停火。” “我这就吩咐人去将吃食端过来。”新月连忙道。 沈潮云道:“直接端去书房就好,我还有要事和自京城而来的大人商量。” 新月这才注意到后面还紧跟着个穿着官服的男人。 脸生,是她没见过的人。 转瞬间她便警惕起来,只是面上没有表露出来,恭顺地道:“是,侯爷。” 风尘仆仆的男人笑了笑道:“我爱吃面食,尤其爱吃汤面,给我准备一碗酸汤面即可。” 新月应了声,转头就吩咐旁人去安排了。 而她自然是跟在沈潮云的身边。 沈潮云的脸上早已褪去先前的稚嫩,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之比起来,她身上那股上位者的气度就显得极为正常了。 毕竟也当了三年的侯爷。 虽然明面上没有任命,但她基本上与并州的***也没有区别了。 这时,男人开口道:“侯爷的宅子与裴某猜想的不太一样。” 沈潮云神情从容,闻言挑了下眉:“哦,哪里不一样?” 裴暄言简意赅:“过于简朴。” 按照王侯的规制,侯府从建造伊始便该要么奢华要么典雅,总之肯定要符合亭廊小榭假山环绕才对。 他笑着道:“看来王大人这个长史做得并不好,早知如此当初裴某便该向先帝自请随侯爷北行,也免得侯爷住在这般简陋的屋舍之中。” “……” 沈潮云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不咸不淡地道:“裴大人说笑了,若当初裴大人随本侯来了乐平,如今谁来做兵部左侍郎呢?” 交谈间到了书房门前,她停下来伸手道:“请。” 裴暄本欲再说些什么,见状只好撩起衣袍率先跨进了门内。 沈潮云不着痕迹地扫了新月一眼。 后者顿时会意,转身退下去吩咐侍卫立刻封锁侯府上下,任何人都不准进出。 沈潮云走入书房,便听见裴暄说道:“侯爷半道将裴某带至此地究竟意欲何为?我不过是去并州探望叔父而已,侯爷您在担心什么?” 他的眼神锐利地望了过来。 跟刚才从容洽谈的模样截然不同。 沈潮云半点不怵,她淡定道:“本侯不是说过,只是想请裴大人前来喝口茶而已。” 她坐下来,纤长的手指拎着茶壶倒了两杯茶,往对面递了一杯。 得知她今日要回,书房的茶水从早上起便一直有人在换。 所以沈潮云这会儿喝的就是热茶。 “裴都督因焦心边防要事而病倒了,医师说都督要静养少见人,本侯刚从都督府出来便碰到裴大人,不愿大人白跑一趟才将你带来。” 她抬头看着裴暄,做了个请的姿势。 裴暄神色极冷,盯着她看了良久,最后还是在她的对面落座,冷声道:“乐善侯当真是好手段。” 裴暄的脸色很不好看。 毕竟谁也没想过,并州这片本该隶属于朝廷的州府竟然差不多改姓沈了! 而朝廷竟然一直被瞒在鼓里,甚至连他的叔父裴都督都掌握在了她沈潮云的手中! 沈潮云只当他的话是夸奖,坦率地承认了下来。 她也觉得自己怪厉害的。 “本侯从未做过任何出格之事,连每年的赋税都按时足量的缴纳,领地百姓生活富足,不论裴侍郎信或不信,事实便如你所见。” 沈潮云朝他笑了下。 她浅抿了口茶。 裴暄冷道:“乐善侯嘴上说得好听,那为何新帝登基时你不去京城觐见?” “你这分明就是不将新帝放在眼中!” 如今的新帝,便是当年四皇子李元青。 没有了李元景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在庆帝病重之后,他几乎没有悬念地成为了继承人。 说起这个,沈潮云便想起来李元青刚登基时候发生的事。 李元青大抵是觉得大权在握,还记得当年发生在宫宴上的事,所以接连下了好几道圣旨急召她和霍勖回京城觐见。 霍勖以北疆战事为由没去。 沈潮云自然也不会去,她又不傻,明摆着是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她怎么可能送上门去? 所以便以配合雍州那边的边防为由,理都没理京城那边。 说来也怪,这三年西煌虽说一直蠢蠢欲动。 却始终没有真正的侵边。 可最近却与并州边境的守军屡生摩擦。 第181章 囚禁裴暄,西煌犯边 裴暄心中是如何想的,沈潮云全然不在意。 她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近期西煌的反常举动,决定过几天再去并州探一探情况,三年岁月让她变得愈发沉稳从容,也愈发让人看不透。 等她想完一圈,才注意到对面怒火中烧的裴侍郎。 年轻,就是沉不住气。 沈潮云心想,她随意地朝他挑了下眉。 在眼下这个民间起义不断的节骨眼上,身为兵部侍郎的裴暄却从京城不远千里地奔赴并州,若说只是来探亲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所以裴暄跑这一趟的目的,用脚都能猜得出来——借兵。 若碰到的是别人还好,可他偏偏碰到了她,那她自然不会就这么放任他去并州破坏她的多年安排。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了新月的声音:“侯爷,膳食好了。” “进来吧。” 沈潮云收回视线,淡淡地说道。 新月很快就领着侍女将准备好的餐食摆在桌上,在把酸汤面放到裴暄面前的时候,也半分没有露怯。 侍女们全程低垂着头,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这般训练有素倒是让裴暄微微一惊。 除了他的那碗汤面,这次食堂给沈潮云准备的也是面,不过确实热乎的牛肉面,光是浇头都熬煮了足足一天,闻起来格外香。 两相比较起来,就显得他面前的汤面有些寒酸。 可压根没有人在意他的脸色如何。 侍女们很快离开,而沈潮云奔波了一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抱着面碗就大快朵颐了起来,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对面的人。 裴暄满腔的话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而沈潮云也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几筷子便吃完了面,身旁的新月适时地递上帕子。 她擦了擦嘴,直接起身往外走去。 “接下去就麻烦裴侍郎在此小住几日,裴都督那边我自会替你转达。” 话落,裴暄猛地站起来。 怒瞪沈潮云,扬声呵斥道:“你要软禁我?!乐善侯你这是想要背叛朝廷吗?” 沈潮云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看着他。 面上毫无被激怒的模样,只是淡淡地对着裴暄说道:“若当年随我而来的人是你而不是王慎,你相信么,此时此刻的他,至少也是六部尚书之一。” “甚至位列宰相都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你裴暄,却只是个兵部侍郎。” 裴暄的脸色陡然变得极为难看。 是兵部侍郎,不是户部侍郎,更不是吏部侍郎,他的手中根本就没有掌握任何权利。 哪怕乱世已经可以预见,可兵部侍郎的地位依然不高。 沈潮云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说完这句话,她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只是对着新月交代道:“收拾出一间屋子给裴大人落脚,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探望。” 新月应道:“是,侯爷。” …… 没过多久,王慎就匆匆赶了过来。 他直接推开门,大步地朝里面走,边走边大声地说:“我听人说你把裴暄给抓起来了?” “你未免太胆大了,那可是朝廷命官。” 刚走进去,便看见沈潮云拿着份奏章在看,脸色有些凝重。 听见声音撩起眼皮对着他说道:“谁还不是朝廷命官了?他要去找裴靖借兵镇压流民起义,要不是我及时拦住他,他就要和裴靖见到面了。” 从裴靖空降到并州当都督的那天起,就明着暗着给她找麻烦。 所以不到三个月,她就想办法把他变成了空壳都督。 所以从那时起并州便掌握在了她手里。 王慎自然也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原本之前并州那边是他在坐镇的,后来西煌骑兵骚扰边境,沈潮云猜测可能是要起战事,便把他替换回了乐平。 “都督府内外全是咱们的人,你怕什么?” 心里虽然明白,但王慎嘴上还是要调侃一句。 沈潮云知道他的性子,直接翻了个白眼,将手里的那封奏章拍到桌上,道:“过来看看,这是商队送回来的密报,西煌国内在调兵遣将。” 听到这话,王慎的眉头倏地皱起来。 脸上轻松的神色一扫而空,快速上前拿过那封密报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王慎眼神复杂,合上密报道:“今年旱情严重,整个北方受灾都不清,全靠征收南方的粮食才能勉强做到各方赈灾,这也导致南方流民起义不断。” 不止是南方,还有北方。 因为哪怕遇到了这样的天灾,依然有数不清的官员贪污。 想到这儿,沈潮云的唇角都嘲弄地勾了一下,庆帝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不敢做得太过明显,可如今在皇位上的,只是没有任何威信的李元青。 他镇不住满朝的官员。 这也是裴暄要来并州借兵的原因之一。 唯一遭罪的恐怕只有百姓了……哪怕她已经尽量让并州吸纳各地的流民,可终究救不了太多人,许多人被逼到绝境还是选择了起义军。 沈潮云垂了下眼睑,敛起了眼中的怜悯。 百姓不需要她落不到实处的怜悯。 她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尽快结束眼前的这一切。 “看来草原受到的影响比我们预料的还要更严重,他们终于要举兵南下了,只是……”王慎皱眉,“他们的目标怎么会选并州?” “不,不对,这肯定是障眼法。” 这话刚说出口,就被他直接否决了。 沈潮云也觉得不太可能,并州对他们来说就是块难啃的骨头,这三年里他们不是没有想过来骚扰边境,只是她先下手为强了而已。 ——开放边市。 全靠边市的存在,才勉强安稳了三年。 就算要撕破脸皮犯边,也不该选并州才对……毕竟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并州的边防情况,而且隔壁就是雍州,霍勖随时能过来帮忙。 这根本不是最好的选择。 沈潮云眉头蹙起,从桌案上抽出一卷舆图铺在桌上,伸手招王慎过来一起看。 就算他们的目标不是并州,估计也离并州城不远。 沈潮云和王慎经过商议,最终面色凝重地圈出几座城镇。 最有可能就是这几个地方了。 她缓缓地呼出口气,抬眸看向王慎,道:“我要去坐镇并州,这里就继续交给你了,秋收工作还有防御工程都不要落下。” “知道了知道了。” 王慎耸肩,笑着道:“反正我是你的长史,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你侯府的长史了。” 说到这儿他就有些唏嘘。 明明最开始他的打算是以此为踏板,待个一段时间就该转去霍勖身边做事的。 谁知道呢? 他竟然在小小的乐平待了三年,还不打算离开。 第182章 巡视边防 安排好乐平的事,送走王慎之后。 沈潮云想了想,还是提笔给雍州那边写了封信,告知霍勖她接下去的打算。 不论西煌是否真的有大军南下的意图,回到并州后她都要再派遣一支小队去前线探查,一旦他们动兵,她是必须要迎面与西煌军队撞上的。 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提前拦截。 她的身后是整个并州乃至全国百姓的性命,若固守而等待救援,只会死路一条。 而写这封信的目的,是想要让霍勖那边多派人留意并州前线的情况,一旦真的爆发战争,并州的兵马只能抵挡一时,还是需要雍州援助的。 沈潮云这些年算是把脸皮锻炼出来了。 已经能面不改色在信上写,寒甲军来的当然越多越好,不过如果是小叔叔亲自带队前来援助的话,她肯定会让百姓们夹道欢迎掷果盈车。 不对,现在的水果都太贵了,还是换成麦子吧。 沈潮云挑起眉头,装作看不见似的又将麦子俩字划掉,这年头粮食更珍贵,那就扔点假的果子吧。 小叔叔肯定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并、雍二州是守望相助的盟友,如今这种天灾人祸的时候,穷讲究排场才是对百姓的不负责! 沈潮云闭着眼吹,洋洋洒洒地写了大半篇,最后才说起自己的真实目的:她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霍勖了,两人忙起来都是见不着人影的。 有时候霍勖来了乐平,但她却刚好在并州巡视。 还有的时候她跟着西域商队往外跑,虽然去的时间不长,但多多少少和他错过了许多次。 尤其是今年,再过不久就是她的生辰了,居然只见过了一次。 沈潮云最后停笔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颇为遗憾地叹了声,随后用火漆将信封好,这才对外喊了声青鸢。 “哎!” 屋外很快传来回应。 穿着黑色劲装的青鸢走进屋来,她如今负责的是整个并州的情报往来,昔年还有些跳脱的姑娘如今已变得沉稳,算得上是沈潮云手底下不可或缺的一员大将。 “将这封信尽快送往雍州。” 青鸢接过信,神情了然地冲着她眨眨眼睛。 眉眼间那股灵动劲又冒了出来:“侯爷,属下说句僭越的话,您和霍将军这进展未免也太慢了吧。” 她忍不住挤眉弄眼地道:“三年前那会儿您还小咱们就不提了,将军也没那么畜生,可这些年你们都没有成家,属下看得出来您对将军……” 话还没说完,就有块糕点迎面砸过来。 青鸢连忙伸手接住。 沈潮云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道:“乱世不平,何以为家?” 青鸢听到这话顿时咯咯地笑出了声,这句话侯爷说了没有十遍也有五遍,都是用来搪塞那些想给她介绍夫君的世族的,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享受到这个待遇。 沈潮云听她笑得大声,当即瞪向她。 青鸢连连告罪,揣着信乐呵呵地赶紧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沈潮云郁闷,难道她不想和小叔叔更进一步吗? 可他根本就没表露过这种意思,要不是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出现,她也不会持续这个念头至今。 想到这儿她就有些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 罢了,这种事暂时还不重要。 沈潮云慢慢地呼出口气。 转头望向了窗外,透过窗子依稀还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秋色。 可这是大旱的第二年。 …… 不到一日,沈潮云就快马又回了并州。 临行前王慎建议她带上裴暄,美名其曰把人关在侯府还要给他送饭,麻烦得很。 乐平没有裴暄能排得上用处的地方,但跟去并州就不一样了,再不济还能挟兵部侍郎以令京城裴家,说不定遇上西煌来犯还有用处呢。 沈潮云认真思索了片刻,觉得是个好主意。 于是捆上裴暄,将人一起带回了并州。 可谁知这位兵部侍郎硬气的很,全程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沈潮云这些年打过交道的人不计其数,最多的就是这种人。 自命清高,瞧不上她呗。 沈潮云直接当裴暄不存在,进了衙门之后索性让人继续把他关起来,也不用关到偏僻的地方,直接关在裴都督的隔壁就行,正好让叔侄俩叙旧。 恰好谢含蕴拿着文书经过,瞧见他的时候有些惊讶,旋即微微蹙眉。 等人被押下去之后,才朝着沈潮云行礼问好,接着才问道:“侯爷,刚才那位可是裴都督的侄儿?” 沈潮云嗯了声,道:“这两日边境的情况如何?” 闻言,谢含蕴便立刻详细地同她汇报了起来。 两人一边说一边朝里面走。 或许是延续了沈行的一贯风格,也可能是初期沈潮云身边能担起重任的都是小娘子,也就使得她手里的工作班子都由绝大部分的小娘子组成。 无论是乐平,还是并州,基本都是差不多的。 谢含蕴负责的便是文书这方面的工作。 正如沈潮云和王慎所猜想的那样,西煌的确有南下的打算,甚至也不加掩饰地靠近并州,几乎都可以预料到西煌军出现在并州关外的情景。 “阿婧率了一支小队前去探查情况了。” 谢含蕴说:“娘还有我和阿展都试着拦过,不过没有拦住。” 沈潮云闻言先是有些诧异,随后便冷静地颔首,道:“阿姐带兵侦察过很多次,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这次由她去是最合适的。” “阿姐知道分寸,她不会做出冒险之举的。” 见她不介意萧婧的擅自行动,谢含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除此之外,并州的秋收和备战工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尤其是住在城外的百姓,也由府衙这边出人收割,再有序地将人转移到城内。 而萧展则是负责安排士兵在城内的巡防工作。 桩桩件件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沈潮云一回到府衙,就先马不停蹄地把这两日积压下来的工作做完,接着又喊来萧展,让他带着她去城墙周围巡视了一遍。 “什么?!” “小妹你自己一个人要去白县?绝对不行!” 萧展惊得差点跳起来。 白县距离西煌很近,算得上是一道并州的关口。 沈潮云淡定地道:“我不止要去白县,整个边境包括石河子镇在内,我都要去一遍。” 萧展眼皮猛地跳了跳:“可是……” “没有可是,”沈潮云朝他摇头,又挑眉说,“并州是我的封土也是我的领地,安抚领地的子民是我该做的事。” “我想要阿兄与我一同去。” 第183章 她再一次受到了来自母亲的荫蔽 沈潮云的决定并不是心血来潮。 正如她方才所说,巡边和稳定民心都是她这个名义上的并州之主应该做的,尤其是在这个关头。 天灾人祸接连发生,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 所以沈潮云更需要在众人眼前出现。 给他们来一剂定心药,让他们知道她不会放弃领地上的任何一个百姓,为了护住领地,她可以身先士卒。 要知道,就并州这个破地方,原本压根没多少人愿意来。 她费了极大的功夫才让它变成现在的样子,不可能看着它毁于一旦。 萧展则是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也没想到,她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就算了,竟然还要拉上他给她打掩护? 这要是让军师知道了非得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萧展连连摇头,拒绝道:“不行,这绝对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如今有多招人恨,一旦你在外的行踪泄露,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刺杀你!” “这个风险太大了,巡边我可以替你去。” “你去的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将领和明主,百姓想看到的是谁还不明显? 见他还是那副抗拒的样子,沈潮云不禁啧了声,这三年怎么还把他的胆子给磨小了,当年那个敢于上京敲登闻鼓的萧展怎么变得这么谨慎小心了? 早知如此,就该把他送去西南练个一年。 沈潮云看着他,沉声道:“萧展,本侯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命令,你要抗令吗?” 萧展几乎下意识神情一肃。 “不是。” 说完,见她意已决,只得咬牙道:“属下遵命!” 他没忍住苦笑了一声。 等巡边结束,再回到并州他估计要被整个侯府从上到下所有的人摆臭脸看了。 光是他娘还有谢含蕴那边都够他吃上一壶。 沈潮云才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呢,目的达到,她的眉梢眼角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随后就揣着手溜溜达达地准备离开城墙。 “哦对了,明日一早离开,阿兄记得尽快挑出一支小队随行。” 萧展无奈地道:“知道了。” 真不知道她这副耍无赖的样子到底是跟谁学的。 明明来了并州之后,她都是由王慎还有崔老直接教导的啊。 …… 并州地处北方,直接与西煌接壤。 而西煌每逢秋冬又是极爱南下掳掠的,是以越往北民风就越彪悍,哪怕是七旬老太也能抄起菜刀砍贼。 但与之相对,就是边县愈发苦寒穷困的境地。 沈潮云在夺了那位裴都督的权之后,除了将乐平的政策搬到并州来,最先动手改的就是边县的境况。 这些边县的百姓,每年所种的粮食都会被西煌军抢掠。 那就让他们不种粮食,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由并州或者乐平调遣粮食送往这些边县,而他们虽说不必种粮,但取而代之的是做工,在矿场里上工。 是的,并州边境的一些地方是有矿的。 沈潮云也不知道她那位母亲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可在她接连见完沈记的几位大掌柜之后,便得到了一份遗物。 ——她阿娘沈行的遗物。 而里面,便有一张全国的矿场分布图,标注了各种各样的矿脉。 而且还不止于此,她留下来的东西完全不能用价值来衡量。 之前沈行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把这些东西交给庆帝,反而是自己藏了起来,但不得不说,在这个时候给沈潮云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直到那时,她才隐隐真切地意识到: 沈行的人格魅力足够强大,才会在她死去的十几年后仍然愿意让人将完好无损的遗物交给她的女儿。 这是她留给女儿最好的遗产。 哪怕沈潮云的上半生因为是沈行女儿的身份,遭受了来自许多人的恶意对待。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 时隔十五年,她再一次受到了来自母亲的荫蔽。 …… “侯爷来了!” “侯爷?侯爷您怎么过来了?” 沈潮云兄妹俩刚出现在矿场,立刻就被矿工们注意到了。 此地的管事们连忙跑过来,他们下意识地搓了搓手,道:“这里烟尘大,侯爷您可是千金之躯怎么能来这里呢?前面就是工人们的食堂……” “你们都能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 沈潮云摇了摇头。 看着眼前满脸局促站着的人们,她弯了弯眼睛,温声笑道:“我今日来此,就是来看看你们,在这里工作生活若是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尽管和我说。” 说着,她便抬脚继续往前走。 萧展护在旁边,替她先一步隔开人群以免推搡。 矿场的管事都是从每个村里挑出来的足以服众的人,另外还专门设了个监察组,最大限度地保证此地消息不回走漏,以及始终忠于她个人。 “侯爷给了我们这样好的待遇,我们哪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有个耆老笑呵呵地说道。 许多人都忙不迭跟着点头说对。 人之一生,所求的也不过吃穿住行,而这四点沈潮云基本都满足了他们。 要知道在来这里之前,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吃不饱穿不暖,整日还要提心吊胆哪天会被西煌军砍了。 沈潮云面上噙着温和的笑,眼神逐一从在场的人脸上扫过。 两年前此地矿场刚建的时候,是由她和王慎亲自过来跟进,对当时在场的人印象很深刻,用面黄肌瘦来形容都轻了,最重要的还是他们眼里麻木无光。 但现在,他们的精神劲已经与乐平的百姓无异了。 这足以证明耆老说的不错。 “只是……” 忽然,有人犹豫地道:“最近大家都在担心西煌攻进来……”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急急忙忙地打断了:“在侯爷面前说什么胡话,还不快闭嘴!” 沈潮云转头看了过去,就看见一名脸色涨红的少女。 她抬手挥了挥,示意其他人不要阻止,随后朝少女招了招手,少女愣了一下,从人群中走到了她的身边。 少女有些局促不安,仰起头望着她。 沈潮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 随后扬声道:“我今日来此,为的便还有此事。” “西煌的确蠢蠢欲动,可有我沈潮云在此向诸位保证,只要有我在一日,我便不会让并州失守。” “想要踏进并州,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第184章 他们的臣服与忠心她也要 沈潮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 将他们脸上或激动或如释重负的表情等等都尽收眼底,随后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领着众人在矿场内巡视了一圈之后才带着萧展离开。 同时,把管事的耆老还有监察组全都喊走。 等人到齐之后,转头就雷厉风行地让手下将士将其中几人给捆了起来,他们的脸上瞬间闪过慌乱。 “侯爷?您这是做什么?” “您是不是抓错人了,我们可都是您安排在这里的亲信啊!” 沈潮云只是淡淡地笑:“西煌的确蠢蠢欲动不假,可矿场地处偏僻渺无人烟,加之有本侯遣人管控,百姓们又是从哪儿得知这个消息的?” “你们连背叛的事都做得出来,如今倒还有脸问我要做什么。” 她眼神冷漠地看着跪在地上求饶的几人。 沈潮云直接冷声道:“背主之人无需留着,带出去杀了示众。” 在场之人倏地一惊,脊背猛地窜上寒意。 满脸错愕地看了过去。 今日带出来的兵都是沈潮云耗费整整三年养出来的精锐,只需要她一声令下,就算是让他们冲进京城皇宫里去把那位新帝杀了都会争着抢着去做。 是以,都不用萧展开口,他们便立刻将这几人拉了出去。 站在旁边的其他人脸色唰的一白。 沈潮云用余光扫了眼他们,见状便明白杀鸡儆猴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久留,主动提出告辞。 离开时,面不改色地从鲜血淋漓的地面走过。 等回到马车上,萧展觑了眼她的脸色,哪怕她并未动手杀人,可仅仅只是下达命令而已,她的身上也染上了肃杀之气,小声忧心地询问道:“小妹,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草率了?” 沈潮云睁眼,好笑地道:“看来我在阿兄心中是滥杀无辜之人了。” 萧展连忙摇头,解释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谈此次泄露消息之事,光是中饱私囊的事他们这些年便没有停下来过,青鸢早就将情况汇报给了我只是,出于种种考虑,我才没立刻处置他们。” “但现在不一样,阿兄。” 沈潮云看向他,尽管脸上还在笑着,可言语间的冷冽却犹如北地的寒风那般。 她淡声道:“新天子倒行逆施,流民起义不断,西煌更是虎视眈眈,眼下这种关头不能用常法,必要之时需使用必要之法,越是杀戮越是能镇得住底下的人。” 萧展怔了一瞬,随后便反应了过来,有些羞愧。 她做事必然有她的依据,而他未知全貌,却对她的做法指手画脚。 不管是在并州还是在此地,他都不该将她再看作妹妹对待,而是该用对待主上的态度才对。 萧展拱手,道:“是属下想当然了。” 沈潮云朝他摆了摆手,懒懒散散地倚在车厢上,笑道:“不,我还是需要有人经常这样提醒我的。” 否则她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沉浸于这种感受之中。 百姓的敬畏她要,可他们的臣服与忠心她也要,她有一点点的贪心。 萧展能明白她的意思,便没有在这时去和她提与霍勖的盟约。 “侯爷,我们现在继续去下一处吗?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必,接下去该到白县了吧?” “是,白县离我们很近。” “直接去吧。” …… 车轮裹挟着滚滚风沙驶入了白县。 低调又不低调的马车径直朝着县衙而去,又在门口被衙役尽职尽责地拦了下来,萧展随手将乐善侯府的令牌扔了过去,道:“让你们县太爷出来迎接侯爷。” 衙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随后咽了咽口水,慌不择路地朝里头跑了过去:“您、您稍等,属下这就去喊卢县令!” 这时,沈潮云才掀开车帘笑着看向萧展。 挑眉,无奈地道:“阿兄你好端端地吓他做什么?” 萧展板着张脸开口道:“你是侯爷,按理来说他合该早早到县城门口迎接,如今人都到县衙门口了,他却还没得到消息,可见他对此地掌握不深。” 没过多久,县衙里头就传来急促的跑步声。 穿着深蓝色官服的卢县令率领着一众衙役们朝着这边飞奔而来。 “下官拜见侯爷,”他气喘吁吁地行礼,“未能及时远迎,还请侯爷恕罪!” “本侯本是兴起而至,卢县令无需请罪。” 很快,便有人拉开车帘。 沈潮云走下马车,看着眼前明显沧桑了不少的卢四郎,还有站在他身边面容熟悉,做师爷打扮的卢三娘,笑道:“好久不见。” 卢修松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旁边的卢三娘见他还傻站在原地,恨铁不成钢地用手肘撞了撞他,提醒道:“快请侯爷入内休息呀!”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侯爷,这边请。” “县衙简陋,还望侯爷莫要嫌弃。” 卢三娘弯起眼睛,笑着凑到她身边。 沈潮云挑眉,跟着他们往里面走,发现他说的竟然半点没有谦虚的成分,她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能看得出来只是简单的修葺过而已。 “我记得我给白县批的钱不少,怎的县衙还会这般简陋?” 她扬唇,似笑非笑地道:“嗯?那这笔钱卢县令是花到何处去了?” 卢修听到这话敞亮地笑了笑。 认真地解释道:“侯爷批下来的那笔钱是要花在百姓身上的,修路、挖沟渠、修补城墙还有购买粮种等等,县衙账目齐全,侯爷若对此有所怀疑的话,可随意查。” “嗯,我会让人抽空对一下账目。” 沈潮云没有推诿,反而直接应了下来。 说完,她就转身看向了身旁的新月,新月点了点头表示待会儿会吩咐下去。 一路上,卢修都在同她汇报白县的情况。 等真正进了办公的府衙,沈潮云才叫停了他,很多事情她之前就已经从青鸢的口中得知了,今日过来也是为了确认一下是否所言不虚。 “对了侯爷,您此次可是为了边防而来?” 卢修担忧地道:“难道西煌会选白县做南下的突破口吗?” 沈潮云眉梢微挑,眼神不变:“放心,我只是例行巡边而已,但在前线传来确切消息之前白县不可掉以轻心。” “好了哥哥,侯爷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已经够辛苦了。” 卢三娘笑嘻嘻的道:“还不快安排人去将客房收拾出来给侯爷休息用。” 卢修瞪了自家妹妹一眼。 “就你殷勤。” “那当然了,我还要求侯爷给我升职加薪呢,当然要殷勤些!” 卢三娘理所当然地说。 沈潮云闻言不由笑了起来。 第185章 路遇西煌骑兵! 卢修和卢萱的到来,对沈潮云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这些年沈记通过育婴堂的确培养了不少人才,但更多的人要么是给铺子送去,要么就是在京城里,所以乐平能用的人手其实并不多,但勉强还够用。 可等她拿下并州之后,那点人手就捉襟见肘了。 而让王慎开的速成班也仅限于培养出一批会算数和识字的人,并不足以担任更重要的岗位。 所以卢家兄妹的到来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沈潮云明白,卢家会选择让他们兄妹前来并州,主要还是看在王慎和谢三娘在这里呆了一年之久,两大世家都安排了人来这里,那他们自然不能落后。 沈潮云看得懂他们的那点小心思,但她不介意别人押宝。 这些人既然来了,不管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来了这边就得来给她干活,就算是王慎来都要忙成陀螺。 一开始她也没有将卢家兄妹安排来边防重镇的白县。 而是现在并州附近的县城试水,见他们干的好,这才将他们安排到了白县。 至于兄妹俩为什么在一起…… 完全是因为卢萱放心不下她的傻哥哥,生怕他被人骗了去,捅出不可挽回的篓子。 沈潮云笑眯眯地道:“好啊,那我待会儿就下令,把三娘调到我身边去,我正愁身边可用的人手不多呢。” 以卢萱的能力,足以担任一县之令了。 话落,卢萱便道:“那我去给侯爷打下手,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我要被他们给气死了。” 闻言沈潮云挑起了眉,顿时会意地问道:“卢家又派人来找你们了?” 卢萱郁闷地点点头。 “他们话里话外都在说让我赶紧回京城嫁人。” 说到这儿她气哼道:“谁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心思呢,说是嫁人,不就是为了把人送进皇宫里么!” “那位不是才刚选过一次妃了吗?” “听说是有世家献进宫的美人得了宠幸,导致那位冷落了不少别的世家,所以他们急了。” 卢萱提起这件事就满脸不高兴。 卢修连忙提醒道:“小妹!”这种话哪里是她能说的? “咱们如今效忠的是侯爷,天高皇帝远,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了起来。 沈潮云听完后就明白卢萱为何会想着离开白县了,卢家的人仗着身份能压制住他们兄妹,但却不敢在她面前放肆,所以在她身边就是安全清静的。 她弯起唇,笑了一下。 世家啊。 世家子弟在她这里可没有什么特权。 …… 兄妹俩的争论没了下文。 沈潮云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便唤人去喊卢家兄妹陪她去城墙周边巡视。 白县是边防重镇,原本白县的县令是朝廷那边安排的人,沈潮云拿下并州之后,就借裴都督的名义将人从位置上撸了下去,反正也是贪官污吏,她一点也不手软。 最开始是从乐平调人过来担任县令的。 除此之外,还专门派遣了一支小队过来戍边,这才阻止了西煌军时不时过来打草谷的行为。 而卢修调任过来后,先申请的批款就是修葺城墙。 沈潮云还是第一次看见实物。 “城墙用的是乐平那边传来的新材料,我专门找人测试过,这种水泥墙很是坚固,即便是用刀剑砍也只能留下一点点的痕迹。” “期间西煌军曾派遣一小股骑兵前来,不过始终未能突破城门。” 卢修说到这儿时语气有些骄傲。 若按原来城墙的材料,肯定就抵挡不住那一拨的西煌骑兵了。 沈潮云颔了颔首,道:“做得不错。” 水泥也是阿娘留给她的东西,她也是后来才听何掌柜说起,阿娘还在世的时候水泥就已经在实验中了,只是还不能大批量制作,所以秘而不发。 后来阿娘突然离世,何掌柜就立刻叫停了所有的实验。 一直秘密地封存至今。 沈潮云将朝北的那段城墙巡视了一遍,接着又去视察了边防军的训练,这才回了县衙休息。 她要在白县待上几日,看看西煌军最终的动向。 次日一早,沈潮云交代卢修加急准备好弓弩武器,在西煌军兵临城下之前不能存在任何侥幸心理,若是因没有提前准备而失守,那就是他们的罪过。 交代完这些之后,她就直接带兵出了城。 从白县离开,再往前就是草原,沈潮云骑马疾驰了半日才停下来,捞起水囊喝了一大口水。 “侯爷,您不能再往前了。” 萧展面色严肃,凛然道:“再往前就要进入西煌地界了,随手都有可能被他们发现,探查敌情的事我会安排侦察兵去,但您必须停下。”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沈潮云用袖子擦了擦嘴,朝他点头保证道:“我知道,我只是想过来看看。” 这里已经是很前哨的位置了。 若是西煌军当真要选白县作为南下突破,在这里就能第一时间发现并且将消息传回去。 目前为止还没动静,沈潮云稍稍松了口气。 “让大家都停下来休息吧,到时候留两个人在这里守着,有什么动静立刻传信回白县。” 萧展拍了拍手,喊道:“原地修整!” …… 沈潮云咬了口饼,低头看着舆图。 在脑海里分析着西煌到底选那座城镇的可能性更大。 按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们准备主动大军南下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接下来还有两个地方没去。 不过若是防御工事都按她和王慎整理出来的那份攻略做的话,暂时应付南下的骑兵是不成问题的,只要得到消息,整个并州的兵马都要往前线聚集。 “不好了侯爷,小高出去侦察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不会是碰到西煌骑兵了吧?” 忽然,有人着急地跑了过来。 萧展神情一肃,皱眉问道:“他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那人连忙指了个方向,萧展朝那边看了一眼,眉头拧得愈发紧,转身对着沈潮云肃然道:“此地不安全了,侯爷您现在必须立刻回城。” 沈潮云明白这一点,她点了点头。 神情严肃道:“若他真的遇上了西煌骑兵,说明他们必然在附近安营扎寨,你带兵前去一探究竟。” 萧展下意识就摇头拒绝了。 “你尽管去,不必担心我的安危,我会即刻回城。” “可……” “没有可是,立刻去办。” 沈潮云沉声道。 萧展犹豫良久,最后咬咬牙带上一小半的人朝着所指的方向去了。 沈潮云也当即领着剩下的人朝着白县的方向疾驰而去。 回城之路尚未过半。 忽然,有高亢的呼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逐渐逼近的巨大马蹄声。 “糟了,侯爷!是西煌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