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潮覆清》 第1章 穿越 一方铜镜捧在手中,显得沉甸甸的,捧着铜镜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着,铜镜中照出一个瘦弱的人影,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脸病态、肌肤毫无血色、双眼略显浑浊,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穿越前就是一身的亚健康,没想到穿越后更惨,一个病怏怏的身子,在这小旅馆里躺了三天才能动弹……”少年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好在不用改名字,我还是叫侯俊铖。” 侯俊铖前世只是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挤过考公的独木桥,刚刚才分到一个小镇子里还没两三个月,就碰到一场特大洪灾,然后就在抢险救灾的时候被洪水卷走,一睁眼就来到了这个时代。 穿越的这具身体的主人,只给他留下了一些记忆残片,年纪虽轻,身份却不一般,官绅世家出身,祖上在明代出过七八个进士,到了明末清初家道中衰,但也算是一方土豪,家中还能出的起钱粮和关系,将他送到衡阳拜到名士王夫之的门下。 只可惜如今湖南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严峻形势,王夫之也准备躲进山里避世,门下的弟子大多遣散,这具身体的主人拜师不到十天便只能返回江西老家,然后就在路上一病不起,直到被侯俊铖穿越夺舍。 “康熙十二年……”侯俊铖轻声念叨着,后世明末算是一门显学,各式各样的小说视频、文章史料充盈于网络,明粉清粉、顺粉西粉混战不休,侯俊铖生长在网络时代,自然不可能毫无接触,对明末也称得上是了解。 但是康熙年间……侯俊铖仔细想了想,自己对康熙一朝的了解似乎大多都来自于《康熙王朝》那部电视剧,或者一些明粉清粉的骂战,有个模模糊糊的大概方向,但在细节方面了解不多。 但如今的局势已经算是很明朗了,也不需要他再多去费心了解了,明末清初之时,满清为镇平天下,不得不启用汉人降将降官充当马前卒,让人卖命自然不能空手套白狼,清廷对这些汉官汉将不吝封赏,其中以吴三桂、耿仲明、尚可喜功劳最大,分封云南、广东、福建,是为三藩。 今年三月,平南王尚可喜上疏请求归老辽东、留其子尚之信在广东承袭王位,清廷却欲借机削夺尚藩,引起尚之信强烈不满,吴三桂、耿精忠也因此而揣揣不安,先后上疏请求撤藩以试探朝廷心意,哪想到清廷却直接不要脸了,要求三藩尽数撤还山海关外。 如今朝廷令旨已在天下闹得沸沸扬扬,特别是首当其冲的湖南,人人皆言三藩必反,王夫之也是因此而遣散弟子、入山躲避不久之后就要到来的兵灾。 侯俊铖将铜镜摆在桌上,伸手在脑后摸索着,拽出一条细长的辫子,眉间轻轻皱了皱,啧了一声:“康熙年间的辫子……真丑。” 确实很丑,清初的发辫不是后世影视剧中那种清末的阴阳头,而是整个脑袋的剃光,只留下后脑勺一小块如同铜钱大小、发辫细如鼠尾的金钱鼠尾辫,可谓丑陋至极,就连满清皇室都看不上这种金钱鼠尾辫,后世留下的顺治、康熙等历代清初皇帝的画像,都没有一个是这般花生米头、脑后小辫的模样。 但皇帝可以随心所欲,老百姓却只能留头不留发了,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如今清廷对天下的控制还没达到雍乾时期那般严密的程度,南方不少士人虽然剃了发,但依旧着汉人衣冠,用幅巾将光秃秃的脑袋和脑后的辫子都包裹起来。 王夫之是如此,侯俊铖也是如此,扯了条幅巾笨拙的在头上绑着,一边凝眉念叨着:“穿清不造反,菊花万人钻!” 百年屈辱,中华民族跌入谷底,无数先辈父祖奋力攀爬了百余年才稍稍恢复了一些元气,从后世而来的热血青年,有几个会对导致这一切的满清有一丝好感?侯俊铖认识好几个满族的同学,就连他们在网上也天天喊着驱虏、日日想着造反。 “只是……要么穿早些、要么穿晚些,康熙朝……难啊!”侯俊铖苦笑一声,若是穿越抗清,最好的时机自然是在明末,后世网络上明末的小说和文章实在太多太多了,那些网友们几乎已经将每一条可行的道路都列了出来,侯俊铖哪怕一点脑子不动照着抄,没准都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要么就穿到清中期以后,乾隆之后清廷的统治力和治理能力断崖式的下跌,嘉庆年的白莲教起义、道光咸丰年间的列强入侵和太平天国起义,都是能趁势而起的大好机会,即便是穿越到雍正年,以雍正低下的军事能力和喜欢微操的性格,没准也能偷鸡成功。 但是到了康熙年间……后世网络上在康熙年造反的小说可以说是寥寥无几,由此也能从侧面说明造反的难度了,侯俊铖又没有外挂可以使用,他卧床这几日已经用尽了后世网络小说中召唤外挂的方式,确定自己没法直接给康熙皇帝送去核平。 侯俊铖将发辫盘入幅巾之中,顺手抚了一把,又叹了口气:“三藩之乱……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确实是最后的机会了,这一场波及大半个天下的内战结束后,满清便彻底坐稳了天下,康雍乾三代“明君”,让满清在关内彻底扎牢了根基,也从此拽着中华民族朝着邪路歪路上狂奔不止,直到跌下悬崖。 三藩之乱之后,只有等到嘉庆年的白莲教起义才再一次有了动摇清廷统治的动乱,但等到那个时候,侯俊铖恐怕早就成了一堆白骨了。 “不管如何,先得回家看看……”侯俊铖对着铜镜将幅巾系好,他穿越的这具身体的主人,对比大多数穿越成平民百姓的“同仁”来说算得上是高端配置了,一方土豪,能搭上王夫之这样的名士,生母虽然已经去世,但父亲还在上头也有个遮护,田土财产,至少创业资本是不缺的。 三藩之乱将会延绵至康熙十七年,侯俊铖还有埋头发育的时间。 就在此时,却听得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少爷,您醒来了?” 第2章 斩首 侯俊铖转过半个身子,正见一名身穿深蓝家丁服饰的精壮少年端着水盆推门进来,乃是侯家的家生子,从小伴着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长大的书童,原主缠绵病榻的这段时间,都是这个少年在服侍着他,侯俊铖夺舍之后,病体虚弱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也是靠着他忠心耿耿的喂饭照料。 “身子好多了,再躺下去,恐怕都不会站了……”侯俊铖微笑着朝他点点头:“侯七,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少爷说的哪里话!”侯七笑呵呵的搁下水盆,帮着侯俊铖穿戴起来:“少爷是主子,小的是奴婢,奴婢服侍主子天经地义,谈不上什么辛苦。” 侯俊铖微微愣了愣,看着侯七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囫囵点了点头,说道:“我想上街去走走,这些日子憋在这厢房雅间之中憋闷的很。” “少爷,您病体初愈,街面上嘈杂吵嚷,不似这雅间幽静,不如……”侯七一边帮侯俊铖系着腰带,一边劝说着,头微微抬起,见侯俊铖凝眉看着他,又赶忙改了口:“少爷是主子,主子想做什么,小的自然听命,小的等会就去安排车轿。” “不用车轿,就是想沾沾市井人气!”侯俊铖摆了摆手,他穿越三天在这客栈雅间里躺了三天,此处幽静是幽静,就是一个人都看不到,让他偶尔都会猜测自己是不是误入某个综艺节目,正被暗地里的摄像机偷拍着。 侯七面上有些为难,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帮着侯俊铖穿戴好衣衫便告退出去纠集跟随侯俊铖一起来湖南的家仆,侯俊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承袭着原主的记忆,记忆中的“父亲”是个严苛的人物,如今看到侯七的表现,让他不由得担忧自己那个还未谋面的父亲,是不是有些严苛过头了。 上下尊卑、纲常伦理,可不单单会压在家仆奴役的身上,生长在红旗下的侯俊铖,日后与那位“父亲”的相处恐怕会有不少麻烦了。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侯俊铖理了理衣冠,出了雅间厢房,侯七早已将护卫和家仆集结完毕,围绕着侯俊铖咋咋呼呼的向客栈外走去,客栈里的掌柜也被惊动,急急忙忙跑出来点头哈腰的迎送着。 侯俊铖所在的地方名唤刘家镇,位于楚赣两省交界之地,三条官道在此汇聚,因此而逐渐形成一个市镇,镇里连城墙都没有,也没有衙署官府,官差衙役只在每年催缴税赋之时露个脸,镇上的客栈酒楼大多做的是来往客商的生意,像侯俊铖这种直接把整个客栈都包下来的,那掌柜恐怕一辈子也就只能见到这么一回。 侯七上前去应付了几句,他在侯俊铖面前是一副老老实实的奴才模样,到了那客栈掌柜面前却是傲气十足,挺胸凹肚、鼻孔朝天的教训了几句,那客栈掌柜谄笑着领着小二退到一旁,弯着腰恭送侯俊铖出门。 侯俊铖皱着眉扫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迈步走出客栈,横穿整个镇子的官道上一副车水马龙的模样,人流大多都是往江西方向而去,如今三藩眼看着要大乱,不少感觉敏锐的湖南客商官绅都在往其他省份逃难,侯俊铖过不了多久也要汇入他们的队伍之中了。 侯俊铖随意的在街上逛了逛,他大病初愈走不了多远便气喘吁吁浑身发软,只能在侯七的搀扶下向着客栈走去,前方的人群却忽然停了下来,随即便是一片锣鼓响声,侯七面色一变,赶忙扶着侯俊铖要走:“少爷,前头要杀人了,莫让煞气冲了您的身子,咱们绕路走吧?” “杀人?怎么回事?”侯俊铖吃了一惊,封建时代治安混乱他有心理准备,但这般大张旗鼓当街杀人,恐怕也没几个贼寇有这胆子:“是官府在办事?” “回少爷,是民团……”侯七沉着一张脸,解释道:“刘家镇的民团,许是抓到了什么反贼强匪,要当街斩首示众。” “这么个小镇子,哪里来的反贼?”侯俊铖四处扫了一眼,反倒来了兴趣,迈步往前走去:“我们去看看。” 侯七伸手想要阻拦,咬了咬牙,无奈的叹了一声,招招手让家仆护卫都跟了上来,帮侯俊铖挤出一条路,到了一处相对宽阔的街道上,却见十几个挎刀持矛的壮汉绕成一个圈,圈中跪着几个浑身污黑、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人。 一名头戴瓜皮帽、脑后拖着一条辫子、贼眉鼠眼的男子不停敲着铜锣,尖细的声音高声喊着:“此等贼众,欲勾结前明残党造反,今日在此斩首示众,以警众人!” 侯俊铖的视线在那些“反贼身上扫了一圈,眉间紧皱起来,指向一人冷哼一声:“那个,看着不过是七八岁的娃娃,一个娃娃造什么反?” “少爷,小声些!”侯七面色一变,慌忙提醒了一句,压低声音说道:“少爷有所不知,这刘家镇整个镇子都是刘老爷的,那刘老爷手里民壮团丁几百号人,官面上也有不少关系,若是在这里招惹了他,把老爷抬出来都不好使……” 侯七朝那些“反贼”悄悄指了一指:“少爷您也没说错,若这些家伙真是反贼,刘老爷早把他们押去官府领赏了,又怎会自家把他们处置了?这些都是得罪了刘老爷、或者被刘老爷看上了产业的商户农家,栽赃一个反贼的名头,当街处决,就是为了借他们的人头,恐吓刘家镇的商户百姓。” 侯俊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起来,紧紧盯着那个七八岁的孩子,咬着牙看向侯七:“难道就这么看着他们冤杀人命?” “少爷,您往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这世道险恶!”侯七的表情忽然变得无比严肃,挥了挥手,几名护卫奴仆上前来将侯俊铖架住便走:“自古以来人命便贱如草絮,冤杀人命,算得了什么事?” 第3章 人血 侯俊铖挣扎了几下,但他大病初愈、体弱气虚,又如何挣脱得开?只能任由那些粗壮的家仆护卫架着离开,侯七跟在一旁,一副点头哈腰、满腹歉意的模样,语气却是硬梆梆的:“少爷,小的们实在是得罪了,但强龙不压地头蛇,您有菩萨心肠,也得等回了江西有了老爷庇护再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闹出事来,老爷怪罪下来,小的们九条命都不够填的。” 侯俊铖狠狠瞪了侯七一眼,他一个从小长在红旗下的现代人灵魂,又怎么可能眼看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眼前被冤杀?但很明显,侯七这些家奴平日里对他再怎么恭敬,终究只会听从家主的命令,靠他一个连家奴都挣扎不开的文弱书生,谁也救不了。 有几个民团的团丁注意到了这里的喧闹,提着刀走上前来,侯七赶忙上去应承了一阵,每人塞了些碎银,那名戴着瓜皮帽的男子也走上前来,与侯七交流了几句,眯着眼朝侯俊铖看了两眼,转头与一名团丁耳语几句,那名团丁飞奔而去,那男子朝侯俊铖行了一礼,这才返身走了回去。 一声锣响,一名团丁灌下一碗酒,提着大刀来到一名“反贼”身后,大喝一声手起刀落,一颗人头便骨碌碌滚到街上,空气中瞬间弥漫着血腥味,周围围观的百姓商客非但不惊,反倒有人喝起了彩:“好刀法!干脆利落!” “你们还愣着做甚!”侯七见侯俊铖面色越来越阴沉,赶忙冲着那些家仆护卫喝令道:“此处煞气重,冲撞了少爷怎么办?还不速速护着少爷离开?” 那些家仆护卫得令,拽着侯俊铖便走,侯俊铖挣脱不得,只能任由他们钳制着,就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从他们身边飞快的跑了过去,双手如同护着什么绝世珍宝一般,嘴里念念有词:“娃娃有救了…….娃娃有救了…….” 侯俊铖的视线被她吸引了过去,却见她双手指缝之中渗着鲜红的血珠,滴滴答答的滴落在地上,留下一连串的红点,侯俊铖心中一紧,几乎是脱口而出:“人血馒头!” “少爷猜的没错,确实是人血馒头……”侯七有些讶异的打量了一眼侯俊铖:“小的还以为少爷只会读圣贤经书,没想到连这等民间偏方都知晓……” 侯俊铖当然知晓,他也确实是从书本里看来的,鲁迅先生的那篇《药》他背得滚瓜烂熟,只是没想到竟然能亲眼见到书中的场景。 “民间传言说,人血蘸馒头可医瘵疾,当初少爷病得厉害,若不是老爷派来的康大夫拦着,奴婢也准备去买些人血馒头试试了……”侯七看着那飞奔而去的妇人,安抚似的一笑:“少爷,病急乱投医,古来如此,人之常情嘛。” “古来如此、人之常情,就是对的吗?”侯俊铖心中翻涌着憋屈和愤怒的情绪,他来自于后世,又怎会不清楚这种所谓的古来常情,是何等的滑稽可笑? 不对,即便是在如今,在这康熙十二年,这人血馒头也该是可笑滑稽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之中就已经明确反对以人血和人体器官入药,并成为医界共识,怎么几十年过去,还会有人把这愚昧落后的方子,当作救命的稻草? 侯俊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奋力一挣,从几名家仆护卫的钳制中挣脱出来,转身看向那大街上的“刑场”,密密麻麻的人头将那里拦得严严实实,偶尔传来几声喝彩声,空气中的血腥味就更浓烈了几分。 不时有一些衣衫褴褛的男女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激动万分的捧着什么,双手都被鲜血染得通红,一个个兴高采烈的飞奔而去。 “这样……不对的…….”侯俊铖浑身都在发抖,心脏突突的跳个不停,一股股绞痛的感觉不停的袭来,侯俊铖抚着胸口,腰渐渐弯了下去,只感觉一股无边的恐惧,如泰山压顶一般要将他给压垮。 “少爷!”侯七面上涌出焦急之色,赶忙上前扶住侯俊铖,狠狠在脸上打了一巴掌:“少爷病体初愈,哪能受这血腥之气,奴婢这就扶少爷回去休息……” 说着,侯七朝那些家仆护卫使了个眼色,招来几人一起再一次将侯俊铖架住,又吩咐道:“快去找康大夫来,去抓些定神的汤药。” 侯俊铖对他们的话语毫无反应,木然的被他们半架半拽的从街上拖走,心中却是百转千回:“康熙十二年……到宣统三年……不对,应该到民国三十八年…….二百七十六年,还要熬二百七十六年!” 侯俊铖抬起头来,看向万里无云的高空中悬挂着的黄澄澄的太阳,直看得双眼刺痛,这才喃喃说道:“所以……才把我送了过来?要不然又怎会让我刚到这世上,便见到这种场景?” “少爷?”侯七没听清侯俊铖在呢喃些什么,有些疑惑的转头看来,却见侯俊铖面色沉郁得可怕,双目之中闪烁着滚滚炽热的光芒,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赶忙安抚道:“少爷,俗语言‘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人家地盘上还是先忍耐为好,等回了江西,再去寻老爷帮助,有老爷出面,才好跟那刘老爷对坐相谈。” “谈?谈不出什么来的!”侯俊铖重重摇了摇头,气息渐渐平缓了下来,双目之中却阴冷得可怕:“谈,只能救一两个人,而我要救的……是两百余年里的所有人…….” 侯七怔怔的看了侯俊铖一阵,回头向一名家仆轻声吩咐道:“你快去找康大夫,让康大夫好好准备准备,少爷怕是给煞气冲撞了,有些癔症了。” 侯俊铖没有听到侯七的嘀咕,也没有再理会他们,回头朝那街上的“刑场”深深看了一眼,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去准备车马,今日我们就回江西去,越快越好!” 第4章 恶奴 侯七办事很有效率,见侯俊铖心意已决、劝说不动,便先让家奴将侯俊铖送回客栈休息,找来康大夫帮侯俊铖诊治,自己则去置办车马、收拾行李。 但侯俊铖终究没走成,刚要登上马车,一彪人马轰开街上的行人客商闯了过来,领头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长衫马褂、在寒风呼啸的天气里依旧露着光头、任由脑后醒目的辫子在风中飘摇着。 “小奴乃是刘家管家刘三……”那中年男子恭恭敬敬的向侯俊铖行礼,双眼却骨碌碌的乱转,悄悄打量着侯俊铖的家奴和护卫:“不知侯少爷莅临刘家镇,有失远迎,家主已备下酒宴,请侯少爷过府一叙。” 侯俊铖皱了皱眉,左右看了看,那刘三看似恭敬,他带来的那些民团团丁却已经悄悄的将客栈门口都包围了起来,不少人手都扶上的刀把,长矛也倾斜着,微微指向侯俊铖一行人。 侯七也意识到气氛不对,面色一沉,上前一步拦在马车前:“侯少爷病体未愈,大夫吩咐过要静养休息,故而我等才没有叨扰刘老爷,家主有令,让我等尽快护送少爷返乡,请刘管家回报刘老爷,他日必携重礼登门拜见。” 刘三却看也没看他,只盯着侯俊铖说道:“侯少爷,家主盛情相邀,您还是给些薄面的好,否则家主怪罪下来,小奴们受着也就受着了,坏了两家的关系,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可就是九死不能赎了。” 侯俊铖眯着眼没说话,在脑海中的记忆残片里搜索了一会儿,侯家和刘家分属两省,中间隔了一座石含山,平日里也没什么交集,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两家关系”,刘家摆出这么一副强行要请他赴宴的架势,其中必然有图谋。 侯七原本还算客气的脸色顿时便冰凝了起来,咬着牙警告道:“刘管家,请您回报刘老爷,老爷下了死令,一定要‘尽快’将少爷送回去,老爷在家里也排了宴,到时候会请江西官场的头面人物赴宴,实在耽误不得。” “一个伴读小奴,也学会了大言欺人!”刘三冷笑一声:“若说衙门里的关系,家主要设宴款请,湖南的大小官吏都得给几分薄面,便是京师的皇族旗官,也不是请不来。” 刘三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瞥了侯七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如今这时候,刘家的那些友人依旧是铁板一块,可侯家经营的那些关系……可就说不准了!” 侯俊铖从他的话语中品味出一丝不对,扭头去看侯七,却见侯七面色一变,又上前一步质问道:“刘管家,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刘三却没有回答,只是冷笑几声,挥了挥手,几个团丁冲进客栈之中,将那客栈掌柜押了出来,几个小二跑堂还想来救,统统被那些团丁用刀鞘枪杆打翻在地。 刘三整个身子忽然绷得笔直,摆出一副恼怒的模样,一马鞭挥在那掌柜脸上,骂道:“你这鸟贼厮,贪心不足的蠢货!忘了这刘家镇是谁的地面?侯少爷赏你银子,你收着也就收着了,竟然还真敢一点消息都不透给咱们,你是侯家的掌柜,还是刘家的掌柜?” 那掌柜脸上挂上了一条醒目猩红的鞭痕,却连恼怒都不敢,只是不停磕头求饶,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都磕出鲜血来了。 刘三还在骂着,侯俊铖哪里不知道他是在指桑骂槐?让身边的护卫将侯七找来,低声问道:“咱们侯家和刘家有什么过节?怎么他们非要招惹咱们不可?” “回少爷,奴婢也觉得奇怪,往日里两家隔着石含山,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最多也就是些商铺田土的争端,关系不佳,但也不至于今日这般舞刀弄枪的……”侯七眼珠子转了转,扒在马车车架上压着声音说道:“听说刘老爷的儿子前段时间去了京城,说是给个什么郡王贡礼的,估摸着是搭上了某些八旗老爷的关系,所以才突然跋扈了起来。” 侯俊铖看着那些团丁和刘三脑后不遮不掩的辫子,心中已经认同了侯七的猜测,皱了皱眉,又问道:“就算搭上了八旗贵胄的关系,我侯家在江西官面上也经营多年,也养着几百号团丁,不是轻易就能欺辱的,刘三那番话……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侯七一脸迷茫的摇了摇头:“奴婢跟着少爷来湖南之后,也只能通过书信了解家里的事,老爷新送来的书信里,都只是些叮嘱的话,让奴婢们好生照料少爷,没说有什么变故。” 侯俊铖点点头,看向刘三,却见刘三身后几名团丁冲出来,将那管家押住,一名团丁拔出刀来,正要砍杀,侯俊铖赶忙大喝一声:“住手!既然刘世伯盛情相邀,小辈也不能落了刘世伯的面子,便随刘管家走一趟,去与刘世伯见上一面。” 侯七面上大急,赶忙就要劝阻,侯俊铖扭头瞪了他一眼,朝刘三等人使了个眼色,侯七一愣,只能闭上嘴,刘三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冷笑一声,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侯少爷客气,家主听闻侯少爷病重,已备好名医良药、也筹措好了雅间美婢,侯少爷在刘家安心休养,待病好之后再返程便是。” “得寸进尺,这是要把我软禁起来了啊!”侯俊铖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欣然接受的模样:“如此甚好,请刘管家领路吧。” 刘三自无不可,让团丁将侯俊铖等人环绕“保护”起来,自己一马当先在前领路,侯七别无他法,只能安排护卫和奴仆们驱动马车跟上。 侯七自己则来到马车旁,还没等他发问,侯俊铖已经低声解释道:“父亲的书信里一概如常,或许只是父亲没有收到消息而已,刘家派人去了京师搭关系,也许他们是从京师探到了什么消息,否则不会有今日这般跋扈的举动。” “如今这局面,我们若强要离去,没准刘家就要动刀了,既然走不脱,就只能去刘家闯一闯,探探口风了!” 第5章 山贼 刘老爷的宅子离刘家镇并不远,是一座堡寨形的庄子,当地人称之为“刘家堡子”,前中后和东西院子呈品字形分布,四面庄墙环绕保护,庄墙上设了七个碉楼,皆附庸风雅的起了雅名别号。 这种防卫森严的庄堡并不少见,明末清初的乱世之中,兵灾连连、流贼遍野,有实力的地主官绅基本都会建设庄堡自保,侯俊铖在江西的侯家大院也是这种庄堡样式,明军清军拖着大炮过来自然只能投降,可遇到那些装备低劣的流贼土匪,好歹能抵挡一阵。 侯俊铖远远便瞧见那高耸的碉楼,心中微微有些紧张,这种庄堡防护能力很不错,拿来关押要人自然也很方便,若是被软禁在这庄堡之中,之后想要逃跑,恐怕也困难重重了。 只是如今的情况……侯俊铖扫了一圈那几十个身材健硕、刀枪鲜亮、明显是专门挑出来的团丁精锐,要从他们手里逃脱,恐怕更不容易。 “刘老爷和家主不同……”侯七紧跟在马车旁,悄悄给侯俊铖传递着信息:“前明从江西溃败,老爷为了保住家业和少爷您,这才被迫剃发屈膝于大清,心中是一直将自己当作前明遗臣的,老爷让少爷您着前明服饰、戴幅巾遮盖发辫,连咱们这些下人奴婢也都没有改换衣装、出行都戴着帽子遮盖发辫,可见老爷态度。” “这刘老爷却不一样,当年清军攻略湖南之时,他给清军供粮供物颇为积极,不仅主动剃发易服,还让儿子捐了个官当着,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汉奸。” “老爷就是瞧不起他的作为,所以和刘家虽然只隔着一座石含山,却一直没什么来往,少爷您离家之时,老爷也吩咐过奴婢护着您快走快离,尽量不要和刘家接触,此番若不是少爷您正好病倒在刘家镇,也不会在此停留,惹出这般祸事来了。” “如此说来……咱们今日恐怕是无法轻易走脱了!”侯俊铖眉间皱成一团,回头看向南方略显阴沉的天空:“江西或京师定然是出了什么变故,刘家才会趁虚而入,如今天下的局势……难道和三藩有关?” 正猜测着,侯七搭话道:“少爷,不管怎么说,等会见了刘老爷还是得礼数周全,奴婢已经悄悄派人快马赶去家里求助了,刘老爷是个贪暴的恶鬼,在老爷派人来援之前,最好还是不要招惹他。” “确实是个贪暴的恶鬼!”侯俊铖眯起了双眼,牙齿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喀兹”声,之前刑场上那个七八岁的孩子的身影在他脑海里翻腾,怎么也挥之不去:“这种恶鬼,终究会遭报应的!” 话音未落,仿佛老天感应到侯俊铖的怨念一般,一发羽箭射上远处的碉楼,碉楼上一名团丁惨叫一声从碉楼上跌下,他的身子还在半空中,一声声刺耳的喇叭声已经从四面八方响起,紧接着便是震天的喊杀声,越来越多的羽箭在空中乱飞,射进一座座碉楼和庄堡之中。 “家主!”在前头领路的刘三大惊失色,拔刀便往留家堡子冲:“有贼人袭击!快!快去救援家主!” 围绕在马车旁的团丁纷纷跟着刘三冲了过去,侯俊铖自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推了一把车夫,转头冲侯七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咱们赶紧跑啊。” 侯七被突然而来的变故惊得呆了,被侯俊铖一喝才如梦初醒,立马上前拽着拖车的黄马马缰、帮着不停挥着鞭子的马夫调转方向,几名护卫和家奴也凑上前来帮忙,还有几人却抱头鼠窜的逃走,气得侯七破口大骂:“没廉耻、不知臊的狗奴才!弃主逃跑,有本事一辈子别去江西,要不然爷爷迟早砍你们的头!” 但他的恐吓似乎起了反效果,不仅家奴护卫逃跑,连马车车夫都跳下车抱头鼠窜,一眨眼间,马车周围便只剩下四五个护卫和家奴,还忠心耿耿的跟着侯七一起拽着马车。 与此同时,远处飘扬出一阵阵烟尘,随即马蹄声如闷雷一般响起,一队骑兵远远奔驰而来,几十骑,人人都套着一副布面甲或皮甲,为首一人攥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那些人头脑后的辫子,反倒方便了马上骑手。 “是山贼,石含山的山贼!”侯七忽然面上一喜、长出口气,松了马缰走上前去,招呼着周围的护卫家奴一起冲那些骑手高喊道:“是石含山上的兄弟吗?我等是永新侯家的家仆,护送少主过境!” 那些山贼见这些人不逃不避、反倒迎了上来,已是十分惊奇、渐渐缓下了马速,为首的骑手闻言,一脸惊诧的问道:“还以为是刘家的狗奴,怎么又蹦出个侯家来了?” “管他是猴是牛,绑了再说!”一名骑手嚷嚷道:“那马车就不是一般人物能坐得起的,不管是哪家少爷,先绑了,弟兄们也能讨些吃食!” “屁话!”领头的骑手呵斥了一句:“当年若不是侯家接济,山寨怕是都没了,哪还有你们这帮小崽子的营生?再说了,寨主和侯老爷也算旧识,若真伤了侯老爷的独苗,让侯老爷和寨主撕破脸,寨主怪罪下来,谁担待得起?” 那骑手扫了一眼侯俊铖等人,朝侯七说道:“咱们还要去刘家镇,咱派几个人送你们去刘家堡子,寨主与那侯家少爷多年前见过一面,是真是假,寨主自然能分辨,你们若真是侯家的人,总不会连辨个真假的胆子都没有吧?” 侯七回头看向掀开车帘露出大半个身子打量着那队骑兵的侯俊铖,侯俊铖看了看身边剩下的这三瓜两枣,只能点了点头,侯七上前交涉一番,那支骑兵便一分为二,大队继续往刘家镇方向而去,留下五骑裹着侯俊铖等人往刘家堡子而去。 侯俊铖斜着身子,压低声音向临时充当起车夫赶着马车的侯七问道:“这些山贼说受过侯家的接济,是怎么一回事?” 第6章 寨主 侯七恭敬的瞥了侯俊铖一眼,露出一丝略显尴尬的笑容:“少爷,您平日里一心钻研经文诗书,对家里的事不怎么管的,今日怎么……” “让你说便说!”侯俊铖语气严厉了几分,视线在那些骑手身上转了一圈:“如今被卷进这些是非之中,哪里还由得我两耳不闻窗外事?” 侯七点了点头,倒也没有起疑,左右看了看,笑得依旧略显尴尬:“少爷,您有所不知,这天下的山贼,若是要安心当坐寇的,哪一家能不跟当地官绅搞好关系的?单单靠抢掠商客百姓能捞到几个钱?风险还大,招来官军围剿,没准就连命都赔进去了。” “所以这山贼的营生要做的长久,就得攀附上当地的官绅豪强,官绅出钱出粮养着,当贼寇的则动刀子替他们做事,比如除掉某些对家、警告其他地方踩过界的家伙、除掉不愿卖田土的农户等等,有时候官府都会来求助,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侯七说得头头是道,侯俊铖却眉间大皱,有些愠怒的说道:“你别拿那些假道理来欺瞒我,这些山贼若是侯家养着的,刚刚那骑手又怎会要绑了我们?再说了,他们十几骑,人人披甲,甲胄虽然陈旧且粗劣,但想来也不是随便什么山贼或豪强能够凑出来的,这伙山贼……恐怕不是普通的山贼吧?” 侯七有些讶异的看着侯俊铖,视线在侯俊铖身上转来转去,猛然间又意识到不敬,赶忙低下头去,喉咙里咕哝一声,犹豫了一阵,叹了口气,问道:“少爷,您知道……忠贞营吗?” “忠贞营?”侯俊铖何止是知道,这个称呼在各种明末的小说里出场可不算少,许多书里甚至就是穿越的主角位:“他们是……闯军?” “闯贼!”侯七急忙纠正了一句,警惕的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们的窃窃私语,这才松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奴婢也是从老管家那里听来的,当年这石含山上就有一群反贼立寨造前明的反,为首的名叫刘文煌,乃是泰和县的奴仆,逃入石含山中为盗。” “那刘文煌自号铲平王,说是要‘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纠集了不少江西、湖南等地的农户、奴仆、流民、矿工,以红巾帕首为号,号为红营,四处打家劫舍,咱们侯家紧邻石含山,也和他们打过,侯家的庄堡就是为了应付他们改建的。” “后来清军攻入江西,这刘文煌投降了清军,但见清军四处捕杀乡民、屠戮百姓,又叛了清军投奔了南明,闯贼改编的忠贞营当时被清军打得节节败退,便退入茶陵与刘文煌会和,随后大部西渡湘江前往广西,一部则留下来与红营一起盘踞石含山在江西作战。” 侯七顿了顿,又一次警惕的四处看了看、继续说道:“少爷也知道老爷对清廷的态度,老爷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反清的战事,但私下里给忠贞营供了不少粮草,帮着他们渡过湘江,后来也暗中给刘文煌和忠贞营传递过消息、给过粮草,帮着他们在石含山站稳脚跟。” “只可惜那刘文煌被叛徒出卖,为清廷捕杀,而云南的西营又反攻失败,天下落到了大清手里,老爷和刘文煌他们的关系自然也就成了秘密,家里也只有几个家生家养的忠奴知晓,老爷与石含山上的刘文煌和闯贼残党也断了许多年的联系了。” “我这父亲,还真是不简单……”侯俊铖苦笑一声,文能搭上王夫之、武能勾连农民军,在江西官面上也有不小的面子,安安生生享受荣华富贵直到现在,确实不简单。 侯俊铖看向侯七,心中忽然一跳,他被派来陪伴自己往长沙求学伴读,明显是作为下一代的管家核心人物培养的,他能知晓此等秘密并不奇怪,但刘家今日忽然反常的招惹自己,石含山上的山贼又忽然冲下山来把刘家灭了,是不是代表着这个秘密已经泄露出去了? 正思索间,忽听得一阵阵杂乱的嚷声,马车也停了下来,侯俊铖抬头看去,却见他们已经来到刘家堡子前,刘家堡子厚重的大门敞开着、没有一丝被强行攻开的痕迹,无数衣衫杂乱的山贼进进出出,搬出一箱箱的金银财货。 一名骑手跳下马快步走入刘家堡子中,侯俊铖下了马车等了一会儿,一名身着铁扎甲、须发皆白、脸上手上爬满了老年斑、身材魁梧高大将近两米的山贼首领在几名穿甲持刀的山贼护卫下走了出来,侯七凑到侯俊铖身边,低声介绍道:“少爷,这位就是石含山山贼的寨主,绰号老山西,是忠贞营的人物。” “老山西,也就是山西人,看这模样应该六七十岁了吧?”侯俊铖眯了眯眼,迎上前去行了一礼:“小辈侯俊铖侯辅明,见过老英雄。” 好话人人爱听,那老山西哈哈大笑起来,声如轰雷、中气十足,一点都看不出垂老的模样:“确实是侯家的少爷,俺记得你腰上的玉佩,侯老爷专门给你订做的,当年见你,还是个哭闹的娃娃,十几年过去,已经是个英俊的后生了,嘴也甜的很!” “老英雄说笑了,小辈路过刘家镇,不幸被刘家挟持,幸得老英雄相救,感恩不尽!”侯俊铖朝刘家堡子里瞥了一眼,问道:“小辈斗胆询问一句,老英雄里应外合夺了这刘家堡子,想来应该能生擒了那刘老爷,可否容小辈询问几句?刘老爷身上应该有些消息,关系到侯家的消息。” 老山西一愣,回头看了眼那敞开的大门,呵呵一笑:“侯少爷倒是聪慧,只可惜晚了一步,那姓刘的恶绅见俺们开了堡门,自知不守,将他一家老小都砍杀了,领着家奴逃跑,被咱们的人一箭射杀,你要去问,只能去问一具尸体了。” 侯俊铖一愣,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实在是可惜。” 第7章 回家 老山西眯着眼打量了一番侯俊铖,嘴角挂上一抹浅笑,问道:“侯少爷连声的说可惜,可惜的应该不止是探听不到消息了吧?” 侯俊铖坦诚的点点头,朝刘家镇方向一指:“这刘老爷为非作歹、作恶多端,阿附清廷、夺人财产、灭人满门,当街杀人如家常便饭,刘家镇和四邻八乡的百姓农户们平日里摄于其淫威不敢开口,但谁心里不憋着火、埋着恨?” “若是能将这刘老爷生擒了,押去刘家镇当着百姓们的面,有冤伸冤、有债讨债,再伸张正义将其处决,百姓们必然会箪食壶浆以迎寨主,老英雄无需动一兵一卒,便能收获无数民心,所得必然远远超过这刘家堡子里的金银钱粮。” “侯少爷不仅聪明,还很大胆!”老山西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俺也吃过侯家不少日子的粮,侯少爷与我说话,不必如此弯弯绕绕,你担忧俺们这帮山贼祸害百姓,直说便是!” 侯俊铖面上有些尴尬,正要解释,老山西却摆了摆手,回头朝一名头领吩咐道:“侯少爷这番话倒是没错,你找几个人,把那姓刘的恶绅尸体拖到刘家镇去,让百姓们鞭尸出口气,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咱们马上要……这石含山附近的城镇村寨,咱们还是要约束一些的。” “马上要?”侯俊铖略带疑惑的看着老山西,但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笑眯眯的冲侯俊铖说道:“侯少爷,俺们还要在这刘家镇附近盘桓一阵子,指不定会惹来官军,到时候恐怕免不了会兵荒马乱,你一个读书人,还是不要待在这般险恶的地方,俺派人护送你们回永新,也算还侯老爷一个人情。” 侯俊铖满肚子疑问,但见老山西一脸笑意、眼神却是冰冷冷的,明白他的决定不容置疑,侯七也凑上来拽了拽他的衣角,侯俊铖只能叹了口气,行礼道:“小辈谢过老英雄,小辈回家之后,必然原原本本的向父亲讲述今日之事,老英雄救命之恩,小辈没齿难忘。” “侯少爷太过客气了!”老山西呵呵笑着,转身朝一名将领吩咐了几声,那人调来一队兵马,亲自“护送”着侯俊铖的马车往山西方向而去,侯俊铖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尾的窗帘,看着刘家堡子前魁梧的身影,喃喃念道:“闯军的老将……跟侯家的关系……有趣!” 老山西立在刘家堡子大门口,看着远去的马车,面上和善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变成了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嘴里同样念念有词:“听说侯家的独苗是个只会读经书的呆子腐儒,如今一见……有趣的很啊!看来那些个市井传闻,也不怎么可信。” “寨主!”一名山贼头领凑了上来,低声问道:“咱们和侯家谋划的事,侯少爷似乎是一无所知,咱们不跟他解释解释吗?” “侯老爷既然连独子都瞒着,自然是不希望让那侯少爷参与其中,侯老爷自有计较,咱们也不必越俎代庖了!”老山西摇了摇头,回身看向刘家堡子:“那狗恶绅临死前说要拉着侯家陪葬,俺还有些疑惑,如今侯少爷说刘恶绅派人挟持他们……呵,狗恶绅儿子去了趟京师,立马就要对侯家下手,咱们和侯家的事,恐怕官府已经有所察觉了。” 靠在老山西身边的山贼头领皱了皱眉,朝侯俊铖的马车瞧了一眼,问道:“寨主,如此…….咱们要不要提前举事?” “怎么举事?靠着山寨里那几百号人马?打几个庄堡都吃力!”老山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还是得等南边闹起来、满清顾此失彼之时才好趁乱举事,现在还是以抄掠钱粮为要!” 那山贼头领点点头,面上的担忧之色却一点未减,老山西叹了口气,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若咱们的谋划已经暴露了,对付侯家的就不会只是刘恶绅这种地头蛇了,官府应该只是听到了一点风声,但没抓到什么实质的把柄,咱们按部就班办事便是。” 老山西抬头看了眼远去的马车,又吩咐道:“等办完了湖南这边的事,你挑几个人,亲自快马去趟永新,私下里提醒一下侯老爷,将侯少爷的遭遇也跟他说说,让他有个准备。” “侯家在士林之中也算有些名望,手里也养着千来号团丁,官府若没有十足的把柄轻易动不得他们,但阎王易过小鬼难缠,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刘家这样自行其是的小鬼,万一节外生枝坏了咱们的图谋……掉脑袋的大事,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穿过石含山,便入了江西永新县县境,永新县自古被称为“楚尾吴头”,归属吉安府辖制,侯家便是当地最大的官绅地主,占据永新县内一半以上的田土和无数商铺产业,县中吏员衙役,也大多收着侯家的钱银过活。 侯家大宅处在永新县西北部的侯家村之中,和刘家堡子一样,是一座高楼厚墙的小型堡垒式庄园,六六间院落、四十余间房屋,明末乱世之中,侯家便是靠着这座庄堡保下家财性命。 侯七掀开马车门帘,侯俊铖跳下车来,仰头扫视了一圈庄堡的碉楼,身旁侯七轻轻咳嗽了一声,侯俊铖这才反应过来,迈腿向庄堡内走去。 一名头戴方巾、身着棉麻白领道袍、胡子花白的老汉弯着腰迎了上来,乃是侯家的管家侯二:“少爷一路辛苦,老爷正在明忠园等候,少爷病体如何?老爷吩咐了,若是少爷病体未愈,可免了拜见,老奴先引少爷回屋去休息。” “不用了,侯俊铖摇了摇头,本就大病初愈、又是长途跋涉,他确实是疲累不堪,但他却恨不得立马就见到自己这个便宜老爹,他还有满肚子的疑问等着问他呢。 侯家和石含山上那些忠贞营残余在谋划些什么?和即将到来的三藩之乱有多少牵连?侯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许多事,侯俊铖得弄清楚,之后才好进行布局。 第8章 父亲 侯管家自无不可,吩咐下人去招待那些“护卫”侯俊铖回家的山贼们,便恭恭敬敬的领着侯俊铖往明忠园里去,那明忠园乃是侯家大宅之中修建的一座苏式花园,原本不叫这名字,甲申国难之后侯俊铖的父亲才改了现在这名,以此明志。 来到明忠园门口顿住脚步,侯管家毕恭毕敬的说道:“少爷,老爷在堂中备了酒菜为您接风,老爷吩咐了此番是家宴,不让我等下人们打扰,老奴就送您到这了。” 说着,侯管家向侯俊铖身后紧跟着的侯七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退到一旁,侯俊铖好奇的扫了他们一眼,也没有多问,迈步进了明忠园。 明忠园中央是一座人造池塘,池塘中央则是一座小木亭,四面都用朱红的挡风帷幕拦住、看不清里头的情景,侯俊铖顺着木道来到小亭前,深吸两口气,掀开幕帘,亭中一阵暖风拂面而来,围坐在一张摆满了酒菜的圆桌旁的“家人”们,纷纷将视线投了过来。 主位上的自然是侯俊铖的父亲侯子温,四五十岁的年纪,戴着墨色幅巾、穿着一身白领青灰道袍,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捏着一串佛珠把玩着,左手边空着侯俊铖的位置,右手边则是侯俊铖的继母、侯子温的继室,一位三十余岁的妇人。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位侯子温的妾室和侯俊铖的几个妹妹,所有人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连大一点的动作都不敢有,就连那最小的妹妹,五六岁正是好动的年纪,也老老实实坐得端端正正。 侯俊铖喉咙里咕哝一声响,他一个后世的灵魂、散漫生长了二十多年,哪里见过这种早就被扫进历史垃圾堆里的封建家庭中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场景?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侯子温见他愣在原地,眉间皱了皱,哼了一声,语气硬邦邦的训斥道:“大儿,怎么?去了趟湖南,连家里的规矩都忘了?” 侯俊铖赶忙上前两步,掀起衣摆,侯子温却忽然又出声道:“你大病初愈,就不要行大礼了,囫囵行个礼,入桌用饭吧。” 语气依旧是硬梆梆的,侯俊铖微微一笑,心中暗暗想着“到底是单传独子,当爹的还是心疼的”,赶忙行了一礼,坐到侯子温身边,提起酒壶替他斟满酒杯,侯子温啜了口酒、夹了一筷子菜,侯俊铖的继母和其余女眷才动起了筷子。 用起饭来,亭中的氛围稍稍松快了一些,但依旧是让人战战兢兢的,侯俊铖看着一亭子连吃饭都无比严肃的面容,都不知该不该说话,但他满肚子的疑问藏在心里实在是憋屈的很,硬着头皮找话题道:“父亲,儿之前急病卧床,幸得父亲及时遣派康大夫来诊治……” “你在刘家镇的事,为父已经听说了!”侯子温直接打断了侯俊铖的话,瞥了他一眼,眼中藏着几分怒意:“病体刚愈,就四处惹是生非!你往常是个安静的性子,去趟湖南心都野了!” 侯俊铖老实挨训,正好顺着这话题套话:“父亲既然已经知晓儿的遭遇,也该知道儿在刘家堡子遇到的那些‘山贼’,父亲,儿斗胆问一句,那些不是普通山贼吧?” “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去问,没点规矩!”侯子温“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怒道:“食不言寝不语,闭嘴用饭,哪来那么多话!” 一众女眷见侯子温放下筷子,也纷纷将筷子搁下,最小的妹妹还不情不愿,被母亲在手上捏了一把,这才眼含泪珠、满脸委屈的搁下筷子。 侯俊铖一脸尴尬,张了张嘴,暗暗叹了口气,只能起身行礼道歉,短短几句话他就认清了自己这个便宜老爹是个什么性子,封建大家长、说一不二,父子纲常、封建伦理中成长起来,自然也拿着这一套“教育”儿女。 若是在后世碰到这么个爹,侯俊铖这种新时代的青年恐怕早就跟他吵起来了,但如今侯俊铖却只能老老实实的食不言,真把侯老爷惹恼了,他吆喝一声,侯家百来个家奴侍女有的是人能把侯俊铖打翻押去祠堂受罚。 原主的记忆里,在祠堂被侯老爷吩咐家奴拿着藤条痛打的场景可不少,侯俊铖不是傻子,好汉不吃眼前亏,若要套话,日后还有的是机会,他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去讨一顿毒打。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侯子温这般道学家的古板性子,他才能在士林中闯下一番声望、也才会做出那些抗清的事迹来。 也正是侯子温这番表现,让侯俊铖心中的猜测更深了几分,像侯子温这样重视纲常伦理的人物,又怎会甘心做满清的奴才?三藩将乱的时局,这么好的反清机会,自己这个老爹没准就在谋划着什么、准备趁着天下大乱浑水摸鱼。 只可惜看侯子温的态度,就算真有谋划,也不可能告诉侯俊铖这个“只会读经书”的亲儿子了,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护,危险他一个人担着,家眷知道的越少越好,就算事败被捕,好歹也能干干脆脆掉脑袋,不用受刑讯的折磨。 这餐“接风宴”,他这个主角却吃得浑身不自在,侯俊铖一心只想赶紧结束,但侯子温偏偏却崇信细嚼慢咽的养生之道,他慢腾腾的吃着饭,谁敢胡吃海塞?侯俊铖也只能跟着他细嚼慢咽,一桌子菜肴吃的味同嚼蜡,一点滋味都尝不出来。 更要命的还是席间沉郁的氛围,一大家子人用了半个多时辰的饭,总共就只说过五句话,那些女眷一个个畏畏缩缩,带动得侯俊铖也谨小慎微起来,浑身都不自在。 好不容易用完了饭,侯俊铖的继母带着一众女眷行礼告退,侯俊铖也赶忙要行礼告退,侯子温却摆了摆手:“大儿,你留下,为父有事还要与你谈谈,蕴娘,你们等会还要行远路,先回去好生准备着吧。” 第9章 亲爹 女眷们告退离去,侯俊铖扫了一眼她们的背影,很想询问一番,但看到侯子温愈发严肃的面容,也只能闭上嘴,给他倒茶添水。 “你与陈家的婚约,可还记得?”侯子温开门见山的问道:“为父知道你不想娶那陈家的女儿,但你也早过了婚嫁的年纪,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之前你说去湖南求学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已经回来了,早日去广东完婚吧。” 侯俊铖凝眉回忆了一会儿,这具身体的原主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对方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家,但直到被侯俊铖穿越夺舍都没和女方见过一面,而且记忆之中女方有些任意刁蛮的风言风语,似乎不是个良配。 原主那般老实听话的人都不愿意去娶那位陈家小姐,侯子温这般封建大家长的独裁作派,却任由儿子拖延到现在,可见那些风言风语并非凭空捏造。 侯俊铖自然也是不想去娶那位陈小姐的,不说名声的问题,他刚从湖南回到江西,连家里的事都没理清楚又跑到广东去,单单是在路上就浪费了太多宝贵的时间了。 再说了,若是侯俊铖猜测的没错,三藩之乱一起,广东也是兵乱的中心,广东同样不安全,相对而言,在江西好歹还有侯家数代经营的老底子,实在不行还能往石含山里一钻,闪转腾挪的空间也大得多。 “儿刚回江西,还想在父亲身前尽孝一番……”侯俊铖使出了拖字诀,恭敬的拒绝道:“儿想呆在家中、听从父亲的教导、替父亲分忧,婚嫁之事……儿不心急。” 侯子温皱了皱眉,瞥了侯俊铖一眼,啜了口茶,默然了一阵,叹道:“王船山是个潇洒的人物,与我侯家家学走的不是一条道,本不该把你送去他那求学,才多少时日?心性就给搅得散漫了。” 侯俊铖正要争辩,侯子温却摆了摆手:“罢了,你既然不想娶那陈家女儿,就先这么拖着吧,日后为父再找机会解除婚约便是,你车马劳顿、又病体初愈,先回房去休息吧,明日早礼也免了,好生将养身子。” 侯俊铖松了口气,朝侯子温行礼告退,出了亭子,天已经渐渐的黑了,只剩下一抹晚霞还挂在空中散放着微弱的光芒,侯管家和侯七提着灯笼等在亭外,见侯俊铖出来,两人一起恭敬行礼。 借着灯笼的光亮,侯俊铖发现侯七两边脸颊上都乌紫一片,正要问询,亭中已经传来侯子温的声音:“侯七在外头吗?让他进来见我!” 语气中藏着一丝怒火,连侯俊铖都听得清楚,侯七浑身一抖,垂下头去,跟在侯管家身后进了亭子,侯俊铖看着遮下的帷帘,不由得长叹一声:“有这么个爹……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不过如今他也没心情去担心,舟车劳顿,身体却是疲累的很,满脑子的疑问又一点没解决,还在侯子温的高压下应撑了一个多小时,精神上也疲乏不堪,确实急需休息,便在家奴的引领下往自己的厢房而去。 侯俊铖的厢房位于东院之中,侯家大宅里西院是女眷居住的地方,东院则是男眷居住之地,但侯俊铖是家里的单传男丁,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居住。 侯俊铖在院里走了一圈算是熟悉环境,回了厢房洗了个澡,侯七捧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毕恭毕敬的说道:“少爷,老爷吩咐大夫给您熬了些补身的汤药,叮嘱奴婢服侍少爷用完。” 侯俊铖点点头,看着侯七面上的青紫,略带歉意的询问道:“你是因为我的关系,才被父亲罚了?” 侯七垂下头去,语气依旧是无比恭敬:“奴婢护卫少爷不利,合该受罚,老爷只是掌了奴婢的嘴,已是天大的恩情了,奴婢从小学着侯家的规矩,早已习惯了。” “不该习惯的……”侯俊铖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看着侯七一副恭敬的模样,摇了摇头:“没有人天生就该当奴才的。” 侯七垂着头没有接话,默然一阵,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一副讨好的笑容,捧着汤药递到侯俊铖面前:“少爷,您一路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息为好,这汤药得趁着温热用完,凉了可就会发苦了。” 侯俊铖点点头,接过瓷碗,将碗中的汤药缓缓饮尽,漱了口便往床边走去,只觉得身子一阵酥麻,随即便头重脚轻、四肢无力,险些软倒在地,侯七赶忙上前扶住,冲着厢房外大喊道:“老爷!药效起了!” 厢房大门被推开,七八个健壮的家奴冲了进来,一人提着一把麻绳便要将侯俊铖绑缚,侯子温跟在他们身后,身旁的老管家上前几步,叮嘱道:“仔细些,只要让少爷挣脱不得便行了,莫伤了少爷!” 侯俊铖头上身上都不停冒着虚汗,身子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来,抬头看向侯子温,侯子温叹了口气,避开他的视线:“大儿,你也别怪为父,如今家里家外局势复杂,你留在家里反倒危险,陈家的婚事,你再怎么不愿意也得去应付了,侯家与陈家三代交情,到了广东,他们能护住你。” 侯俊铖心中发怒,人家穿越的,父母双亡的不说了,父母健在的哪个不是父慈子孝?怎么自己就这么倒霉碰到这么个爹,专横独裁也就罢了,竟然还对自家亲儿子下药! 侯俊铖张嘴就要怒骂,一团丝绸却塞进他的嘴里,把他的脏话堵了回去,侯俊铖只能“呜呜呜”的叫个不停。 侯子温深深的看了侯俊铖一眼,又叹了口气,转身便走,侯七和那几个家奴将绑得严严实实的侯俊铖抬着,跟在侯子温身后一路出了宅子,来到大宅门口。 大宅大门外等待着几辆马车,侯家的女眷也等在门口,侯子温看着侯七等人将侯俊铖塞进马车里,来到继室身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你带着琳姐儿她们回浙江投奔娘家人,一路也要小心,愈姐儿年纪小,你多担待些,莫给她吃太多蜜饯糖食了,牙都吃坏了。” 继室哭着点点头,侯子温又转身朝那些等在一旁的山贼行了一礼:“劳烦诸位好汉护着在下的家眷,诸位返回江西之时再来找在下,还有重赏奉上。” “侯老爷放心!”一名山贼头领抱拳说道:“侯老爷出手阔绰,咱们收了您的银子,必然保着您的家眷无事。” 侯子温点点头,深吸口气,挥了挥手:“既然如此,就不要耽搁了,趁着夜色…….快走吧!” 第10章 兵火 马车顺着山道缓缓翻上一个山头,侯俊铖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侯子温给他下药是为了让他失去抵抗能力,不是为了把自己唯一的亲儿子给药死,剂量并不多,药效持续的时间自然也不长。 侯俊铖坐起身来,透过马车后窗,还能依稀看见远处夜幕之中的侯家大宅和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的几辆马车,他和家中女眷走的不是一条路,一个南下、一个东行,侯子温这般安排,不知是为了将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还是因为封建伦理的缘故。 马车门帘被掀开,侯七钻了进来,满脸的歉意:“少爷,奴婢算着时间,您的药效也该过了,奴婢给您松松绑缚,您……老爷派了十几个好手护着您,还有石含山上的几位好汉们同行,广东您是非去不可了,奴婢斗胆劝一句,您还是认命的好。” 侯俊铖翻了个白眼,他本就是文弱书生,又大病初愈,蒙汗药的药效也还残留着,莫说反抗了,现在这状态怕是连吵嘴都没力气吵下去。 侯七帮侯俊铖摘了堵嘴的丝绸和布条,又帮侯俊铖松了绑,侯俊铖揉着手腕,一双眼死死盯着侯七,问道:“侯七,你老实说,父亲到底是在做些什么?是不是和三藩有关?” 侯七默然了一阵,尴尬的笑道:“少爷怎么会想到三藩去的?老爷没做过什么…….” “你别把我当傻子!”侯俊铖有些恼怒,直接打断了侯七的话:“若是父亲真的什么都没做,又为何要突然把家眷送走?先是刘家招惹欺负,又是这般急切的要把家眷送走,侯家在江西也算有些势力,寻常的罪名哪里拿捏的住?” “尚藩就在广东!三藩造乱,你以为广东能够免得了吗?你早早老实交代,咱们也好早些想法子应对,若是继续这般浑浑噩噩、不明所以,难道要坐等人家的刀子砍到咱们头上来吗?” 侯七又是一阵默然,叹了口气,回道:“少爷,不是奴婢不想说,实在是奴婢也不清楚啊,老爷的筹谋,连少爷您都不知晓,又怎会告诉咱们这些家奴?老管家一直替老爷办事,他必然是清楚的,可奴婢…….不过只是有些风闻而已。” “风闻!”侯俊铖眉间紧紧皱了起来,他已经十分确定,侯子温即便不是要伙同三藩造反,也一定是要借机起事了,造反的事,最关键的就是机密,一丁点消息透出去,便会引来诛九族的大祸! 朝廷是秩序的维护者,不可能肆意妄为,打破了秩序损害的是朝廷自己的统治根基,如今的满清早已不是刚入关之时东虏蛮夷了,而是坐领天下的朝廷官府,所以他们就得讲秩序、讲规矩、讲底线。 但造反却不一样,朝廷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造反这种掀桌的行为,任何一家朝廷都会不死不休,更别说以残暴闻名的满清了。 侯家在明末清初之时出钱出粮支持抗清武装,时至今日还以前明遗臣自居,满清朝廷未必不知道,但清廷要坐稳江山,就要拉拢汉人官绅,侯家在士林之中有些声望,又在永新经营多年,只要不表露出明显的反意,满清朝廷就会睁只眼闭只眼,以免引起更大的动荡。 但这不代表满清就会一直对侯家容忍下去,他们欠缺的只是一个理由而已,造反便是这个把柄,即便只是风闻,也足以让满清对侯家痛下杀手了! 侯俊铖心头一颤,慌忙推了把侯七:“快!快掉头回去,父亲不能留在永新,我们要带他一起走,咱们也不能去广东,要去石含山!” 侯七一脸疑惑的看着侯俊铖,侯俊铖心中大急,几乎是怒吼着说道:“你还不明白吗?刘家从京师得到什么消息?你的那些风闻,朝廷官府难道探听不到吗?不管父亲在筹谋着什么,事情已经泄露了!朝廷……恐怕已经在调兵准备对付咱们侯家了!” 侯七浑身一震,面色大变,顿时失了计较,又被侯俊铖推了一把,这才反应过来,慌忙钻出马车去吩咐队伍掉头,就在此时,马车旁护卫的一名山贼头领忽然急切的大喊起来:“熄火把!快熄了火把!快!” 一根根火把都被扔在地上踩灭,四周顿时一片漆黑,只有透过树叶的月光斑斑点点的照在地上,整个队伍也停了下来,不少人都在慌乱的四处张望着。 侯俊铖疑惑的钻出马车,正要询问,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隐约的呼啸声,随即几点火光如同闪烁的星辰一般出现在黑夜之中,紧接着是一片片的火光亮起,铺满了远处一整条官道,延绵的队伍如同一条闪亮的长龙,无数的火把驱散了黑暗、将那条官道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映照出成千上万奔驰的人马,直扑侯家大宅而去。 侯家大宅也发现了这支气势汹汹杀来的兵马,报警的锣鼓声响成一片,堡墙上也立起了一片片火把,周围村寨房屋中跑出一个个慌乱的团丁和百姓,拼命的向着侯家大宅的方向逃去。 “是清军!他娘的,希望他们没有看到咱们的火把!”那名山贼头领的视线随着一支纵马飞驰向侯家大宅的清军骑兵飞速移动着:“纵马奔驰,却没发出什么声音,马蹄上必然裹了布,这支清军趁夜潜行到附近才突然发难,这是专门来打仗的,这是要灭了侯家!” 周围的侯家家奴一阵轰然,侯七也是满脸震惊,回头看着发呆的侯俊铖,声音颤抖着唤了一声:“少爷…….老爷…….” 侯俊铖没有听到侯七的话,他的全副身心都被那片“战场”吸引着,那支清军骑兵围绕着侯家大宅奔驰放箭,压制着堡墙上团丁的抵抗,后续的清军飞快的跟上,一队清兵散开阵型,露出一门黝黑的火炮。 侯俊铖呆呆的看着清军炮手布置火炮,心中猛的一颤,喃喃念道:“侯家……完了!” 第11章 叛徒 嘈杂而慌乱的喊声远远传来,侯子温抬头向窗外看了看,继续穿戴着一身老旧而整洁的衣装,脑后的辫子已经剪去,戴上乌纱帽、穿上盘领右衽袍绯袍,配上金银花带、系上金荔枝腰带,对着铜镜细致的理了理衣冠。 侯家先辈官至大明侍郎,这身官袍便是那位先祖留存下来的,如今侯家将亡,侯子温自然得带着祖先的荣耀走上黄泉。 出了厢房门,侯管家提着一杆灯笼等在门外,四面八方嘈杂的喊杀声不停传来,侯管家浑身都在发抖,脸色也煞白一片,侯子温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去接那灯笼:“老奴,你为侯家操劳了一辈子,也冒着风险替我做了许多事,今日侯家有破家之难,你不必与我同死,找个地方藏身去吧。” “老爷说笑了……”侯管家身子还在颤抖着,连话语都止不住的抖个不停,但他却死死攥着那灯笼不松手,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侯子温:“老爷,奴婢当了一辈子侯家的奴婢,侯家有难,怎能弃您而去?老爷决心赴死,奴婢也愿跟随,到了黄泉路上,奴婢也好继续伺候着老爷。” 侯子温欣慰的笑了笑,点点头,向着正堂走去,侯家大宅里已是一片混乱,不时有引火箭如流星一般射进院中,引燃一栋栋建筑和花草,四处都是乱跑乱逃的团丁和百姓,见到昂首挺胸走来的家主,却没有几人停下脚步。 侯子温一路来到正堂,堂中一片狼藉,侯子温寻了一把交椅,亲自扶起,刚刚坐稳,忽听得一声轰隆巨响,如同平地惊雷一般,震得正堂屋顶的瓦片灰尘如下雨一般落下。 “是东虏在放炮轰门了吧……”侯子温轻声念叨了一句,双目放空,看着堂外黑沉的天空:“只希望父祖保佑,大儿他们……能够安然无恙吧!” 炮声远远传来,到了侯俊铖所在的山头,依旧无比清晰,地面也在微微抖着,让侯俊铖不由自主的扶住了马车车架。 远处侯家大宅之中已经乱成一团,那门火炮轰出的实心炮弹撞在堡墙上,掀起一片烟尘,厚实的堡墙哗啦啦垮了一小段,砖石和夯土滚落下来,形成一个斜坡,一队清军在斜坡下列阵,手中的火铳火绳闪烁着斑斑点点的星光。 铳声响,堡墙上滚下几个团丁,一队清军将抓钩抛了上去,开始借着抓钩攀爬着垮塌的斜坡,而那门火炮则调转了炮口,又轰垮了另一段堡墙。 明清两代成为中国历史上封建专制的巅峰,就是因为地方豪强坚实的坞堡堡寨再也不可能拦住拥有火炮的朝廷军队,如今侯家大宅的沦陷,不过是又为此添了一份实例而已。 侯俊铖长长吐了口气,这支清军准备充分、调派有度,显然不是一支临时拼凑的兵马,清廷是早有准备要对侯家下手了,难怪刘家会突然招惹自己,他必然是从京师听到了风声,若不是他的趁火打劫和盲动让侯子温警惕起来,恐怕自己也得陷在侯家大宅里了。 “还以为是个高配开局,没想到却是个天崩开局……”侯俊铖苦笑一声,他和侯子温就见过一面,对这个便宜老爹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但朝廷诛起九族来,可不会管他和侯子温有没有父子之情。 自己还什么都没做呢,一个反贼的名头就套头上了,这也就罢了,自己本来也是准备造反的,但如今侯家一灭,他对侯子温的布置又一无所知,一点本钱都没捞到,却马上要面临清廷的赶尽杀绝。 如今侯俊铖身边还能靠得住的,恐怕只有那十几个侯家家奴……侯俊铖回头去看侯七他们,却见侯七正死死的盯着他,见侯俊铖看来也不像往常那般回避,双目之中一阵阵的闪烁着凶光,一张脸狰狞扭曲,浑身紧绷着,一只手按着腰间短刀,关节都在发白。 侯俊铖心中一紧,后退两步离他远些,凝眉质问道:“侯七,你想做什么?” “少爷!”侯七的声音并不高,但说话间却破了好几次音:“少爷,侯家已经完了,您之前有句话说得对,没人该天生就做奴婢的,奴婢是侯家的家生子,跟您同月同日生下来的,所以从小就被挑着给您当奴婢,可为什么同日生下来的,一个就天生是少爷,一个就天生是奴婢呢?” 侯七浑身都在发着抖,牙齿打颤的声音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侯俊铖却看得明白,他是在拼命的鼓起勇气,支撑着自己冲击着数千年的主仆纲常和从小的家教清规。 周围的家奴听到侯七这番话,全都惊得呆了,却没有一个人试图上前拦阻,侯七是侯家作为下一代管家培养的,连他都要叛了侯少爷,他们这些家奴又会有多少忠心?侯俊铖目光扫过,大多数人都默默低下头去,有几个甚至还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少爷,侯家没了,奴婢……我想换个活法,我……也想做老爷!”侯七将身子站直了,喘着粗气拔出腰间短刀:“朝廷出兵灭了侯家,必然是因为侯家犯下诛九族的大罪,诛九族,咱们这些奴婢也逃不过去,但若是提着少爷您的人头去投案,没准还能有个赏赐,咱们才能…..重新做人!” 侯俊铖无言以对,他是个现代人的灵魂,长在红旗之下,打心底就不赞同一辈子主子奴才那一套,侯七不想再继续当奴才,他有什么理由去反对? 更何况他就算再愤怒又有什么用呢?人大多都是自私的,侯七和那些家奴不想被当九族诛了,拿自己的人头去邀功请赏确实是个好办法,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大病初愈,面对这十几个家奴,难道还能开无双把他们统统揍趴下不成? 侯七又重重喘了两口粗气,提着刀向前走了两步:“少爷,看在往日奴婢尽心尽力照料您的情分上……求您成全奴婢吧!” 侯俊铖连躲都懒得躲,只能仰天长叹一声,心中默默吐槽着:“什么还没做呢,这条命就要没了,也不知这穿越是不是一次性的……重开得了!” 第12章 好汉 “你这鸟贼厮,是把爷爷们给忘了不成?”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一个魁梧的身影挡在侯俊铖身前,随即便是“当啷”一声响,一把钢刀杀气腾腾的指向提着短刀面如土色的侯七。 侯俊铖定睛一看,却是那被侯子温收买、护着他南下去广东的山贼头领,除了他之外,只有一名山贼犹犹豫豫的跟在他身后和侯七等人对峙着,其他的山贼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何反应。 侯七满脸惊诧,皱眉道:“牛兄弟,这是咱们侯家的事,跟你们石含山的兄弟没关系,你为何要拦着咱们?” “你这背信弃义的鸟厮,都要拿侯少爷的人头去向清狗邀赏了,还好意思扯着侯家的虎皮说话?”那山贼头领冷冷一笑,拍了拍腰间:“再说了,谁说不管咱们的事?侯老爷出手阔绰,每人赏了二十两银子,让咱们护着侯少爷,咱们也不能白拿人家的银子不是?” 侯七面露怒色,冷哼道:“牛老三,你脑子让驴踢了?咱们拿着他的人头去领赏,难道还会少银子?你护着他,是护着抄家灭族的反贼…….” “爷爷若是要当顺民,何必上山落草?”那牛老三打断了侯七的话,啐了一口唾沫:“听说侯家把你当管家养,从小让你陪着侯少爷读圣贤书,想来是学问不小的,爷爷是农户出身,没读过书,也知道什么叫重信守诺!既然答应了侯老爷、收了侯老爷的银子,爷爷就得帮侯老爷把事办了!” 侯七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变故,脸涨得通红,眼珠子乱转着,视线一下落在牛老三身上,一下又落在北牛老三护在身后的侯俊铖身上,又飞快的在那些旁观的山贼身上转了一圈,咬着牙恶狠狠的威胁道:“牛老三,你别不识好歹,咱们这几十个家奴,也是老爷挑选出来的好手,你们就两个人,能护住侯少爷吗?” “能不能护住两说,但取你这鸟厮的性命足够了!”牛老三却丝毫不惧,抖了抖手里的刀:“爷爷这帮兄弟犹犹豫豫,但真打起来,他们定不会冷眼旁观,倒是你们这帮家奴,一个个看着人模狗样,斗起来有几人会跟着你送死?” 周围的山贼闻言,一个个面露羞愧之色,又有几人拔刀护在牛老三身边,其余的虽然还立在原地不动,但大多也提着武器准备着。 侯七面色一变,左右看了看,周围的家奴纷纷避开他的视线,牛老三见状,哈哈大笑道:“既然都想着保命,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赶紧逃命去吧!清兵打破侯家大宅,发现侯少爷和女眷不在,必然会纵兵四下搜查,咱们在这里耗着,被清兵追上,谁也别想活!” 那些家奴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阵,不少人当即掉头就跑,钻入山林之中消失不见,侯七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心有不甘的看了侯俊铖一眼,行了一礼,也转身朝山林之中逃去。 牛老三回头冲侯俊铖问道:“侯少爷,要不要俺们去把那侯七抓回来?” “用不着,他想要重新做人,就让他去吧!”侯俊铖摇了摇头,抓回来做什么呢?除了泄愤毫无作用,可侯俊铖心里本就没有多少怒火,一个奴隶不愿再做奴隶又有什么错呢? 更别说侯俊铖穿越之后,若不是侯七悉心照料,哪里能活到今天?今日一别,双方恐怕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放他一马,也算是报了他的看顾之恩。 “既然如此,咱们就继续上路吧,清兵恐怕很快就会四处搜查了……”牛老三点点头,朝侯俊铖一拱手:“侯老爷大义,又给了咱们那么多银子,咱们一定安全将侯少爷您送去广东。” “不,不能去广东!”侯俊铖摇了摇头:“朝廷动兵灭我侯家,又怎会不调查侯家的关系?广东那边.....恐怕也要遭池鱼之殃了,而且广东路途遥远,朝廷海捕文书一下,那么多州县,咱们怎么过去?” 侯俊铖回头看向侯家大宅,那边的战火已经渐渐熄灭,几队清兵举着火把,如同燃烧的短蛇一般向着四面八方而去,显然牛老三说的没错,清军开始分出兵力来追杀侯家家眷了。 侯俊铖咬了咬牙,猛的扭头看向漆黑一片的山林:“如今只有一条路能走了,劳烦牛大哥领路,我随你们……去石含山落草!” 侯家大宅,正堂燃起一片冲天的大火,飞速将整座建筑都包裹其中,升腾的火焰释放着酷热,裹起一片浓浓的黑烟,将半个天空都照成一片血色。 一名身穿青乌棉甲的清军将领大步走进院中,来到正堂前一名背着手观火的清军将领身前,恭敬的行了一礼,用磕磕绊绊的满语说道:“贝子爷,下官…..” “你说汉话便是,本贝子听得懂,也会说!”那固山贝子头也没回,看着冲天的大火轻叹一声:“属实刚烈人物,但当年南明、西贼、闯贼之中刚烈之人数不胜数,最后还不是我大清夺了天下?” 那清军将领一脸谄媚,拍马屁道:“还是贝子爷神武,这厮纠集团民抗拒朝廷天兵,不过半个时辰便兵败自焚,足以震慑天下反民了。” “还不够,单单是一个侯家还不够!”那固山贝子摇了摇头:“本贝子离京之时,安亲王千番叮嘱,若三藩反乱,江西便是胜负之关键,万万不能有失,所以我一到江西,便直入你部军营,调你部清剿江西这些不安稳的汉人官绅!” “昼伏夜出、日夜潜行、突然发难,侯家却反应这般快、抵抗这般激烈,恐怕是早就做好响应三藩反乱的准备了!”那固山贝子冷笑一声,回身问道:“侯家家眷呢?要拿人头吓人,自然是要全家齐齐整整!” “侯家女眷的车马正好撞上我部一支兵马,只是……她们随身都带着毒药,皆服毒自尽了……”那名将领满脸的尴尬:“还有一子流落在外,下官正在搜寻。” “废物!”那固山贝子斥骂一声,转身向外走去:“派人快马去南昌,让巡抚衙门发下海捕文书,周围的村子,都放给弟兄们好好抢掠一番、权当休息,明日用了午饭,咱们再去找别家的麻烦!” 第13章 山寨 石含山,湖南、江西的界山之一,跨江西永新、永宁,及湖南茶陵、炎陵等地,山峰海拔多在1500米左右,地势险峻、缺乏开发,故而自古以来便是绿林好汉啸聚山林的好地方。 侯俊铖跟着牛老三他们一路翻山越岭向北而行,他身子虚弱,只能走走停停,在山林之中艰难跋涉了几日,吃着牛老三他们猎来的野味,在他们的扶持下才强撑着来到山贼的主寨前,已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身上的绸衣棉袍都被树枝挂得破破烂烂,头上的幅巾也不知丢到哪去,就连脚上舒适的布鞋,也已破了两个大洞。 这些山贼的主寨位于石含山的北端,依山而建、地势险要、道路崎岖、视野开阔,两层两人高的石墙环卫寨子,墙体全部由石块垒成,墙后还设置着炮台、壕沟,加上山上的明暗哨卫,可谓易守难攻。 此寨自汉代起便有山贼盘踞。明末清初的乱世之中,刘文煌于石含山中揭竿起义,便将此寨作为起义的中心,刘文煌死后,忠贞营和红营的残部,也依旧将此寨作为主寨经营,建起了这么一座可容纳数千人生活的大寨。 侯俊铖在后世其实来过这个地方,或者说,只要是中国人对这里都不会陌生,这主寨所在的山林,便是后世着名的井冈山,侯俊铖忍不住猜测,后世那位伟人,是不是也是在这座寨子里和王佐、袁文才那些山匪谈判的。 “这算是……历史的巧合吗?”侯俊铖眯眼看着不远处山寨厚重的大门发呆:“当年红军好歹还有几百号人,而我……丧家之犬……” 侯俊铖将视线收了回来,一旁的牛老三正在和几名赶来的暗哨攀谈着,那几人都在偷眼瞥着衣物脏乱不堪的侯俊铖,有一人转身向着寨子里飞奔而去。 “侯少爷,他们派人去通报了……”牛老三来到侯俊铖身边,见他锁着眉,安抚道:“寨主刚刚回了寨子,老寨主与侯家也算有些关系,必然不会把您拒之门外的。” 侯俊铖点点头,朝牛老三行了一礼以示感谢,心中的愁绪却没有半分散去,如今都已经是康熙十二年了,忠贞营和红营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其残部大多跟那位老寨主一般是七老八十的老汉,如今山寨之中的中坚,大多是像牛老三这般后来落草的青壮,他们可没吃过侯家的粮、用过侯家的银子。 更何况当年侯家和红营、忠贞营合作也只是因为抗清的需求而已,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私人情谊,侯家造庄堡、练团丁,多半就是为了防备石含山里的“山贼”,而红营要“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侯家自然也是他们“铲平”的对象。 只是侯俊铖如今已经无路可走了,无论是往云南去投吴三桂、往湖南去找自己的老师王夫之,路途都太过遥远,永新周围,只有石含山上的忠贞营和红营残部一家势力能让他暂时容身。 正胡思乱想之间,山寨厚重的大门忽然咿呀一声被打开,一名穿着绸衣、三十余岁的山贼头目迎了出来,朝侯俊铖行礼道:“侯少爷,父亲派俺来迎您,您唤我小山西便是,父亲已在寨中备下酒宴为您接风洗尘,侯少爷……先去换身衣物、汤浴一番再赴宴便是。” 侯俊铖赶忙回礼,双眼却微微眯了眯,这小山西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却只称浑号而不通本名,显然没有和侯俊铖深交的意思。 侯俊铖倒是无所谓,他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跟着一名山贼来到寨子中给他准备的一间茅草房中,这伙山贼甚至还给他准备了一个“侍女”,但侯俊铖现在没心思行那些男女之事,更担心其中藏着什么诡诈,直接将那娇滴滴的小娘子轰出门外,自己倒水洗漱了一番、换了山贼们准备的青布道袍。 满清入关之后推行剃发,汉人官绅剃发之后,却大多着幅巾、大帽遮掩发辫,依旧身着汉装,外表看来依旧和未剃发之前没什么两样,清廷于是又打了个补丁,于顺治二年下旨,“官民既已剃发,衣冠皆宜遵本朝之制”,要求治下之民改换满人衣装,与之前的剃发令合在一起,便是着名的“剃发易服”。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剃发易服对于佛道宗教人士并没有什么要求,故而以前明遗臣自居的官绅士子便统统穿起了道袍僧袍,以“存留汉旧之俗”。 侯俊铖抚着那青布道袍,眉间却是微微皱起,这老山西表面文章做的越好,反倒让侯俊铖越为不安,越是客气、越是疏远,越为疏远、越是利益当先,而侯俊铖如今……能给老山西他们多少利益呢? 侯俊铖摇了摇头,深吸口气,推门出去,小山西已经等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瞥了那被赶出来的侍女一眼,行礼道:“侯少爷倒是高风亮节之人,请随我去聚义堂中赴宴吧,莫让父亲他们等久了。” 侯俊铖点点头,老老实实跟在小山西身后,那聚义堂就在山寨中心,堂中摆着一张长桌,一众山贼头目分坐两侧,北端有座铺着红地毯的两层高台,低一层的摆着三张桌椅,一张空着,一张坐着一个三十余岁、身材魁梧的汉子,侯俊铖认得他,在刘家庄堡中,他便在老山西身旁。 另一张则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干瘦男子,穿着一身僧袍、头上光秃秃的几乎能反射堂中的烛光,双眼微眯着,仿佛睡着了一般。 高一层的台上,则摆着两张桌椅,正中间的,便是侯俊铖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山西,端坐在一张虎皮椅上,侧着身子和身旁一人说着话,那人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白面无须,侯俊铖粗粗一瞥,却看不出是男是女。 除了他们之外,聚义堂中还有百来个健壮的山贼排在两旁,一个个都扶刀持矛、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将整个聚义堂挤得满满当当,见侯俊铖入堂,所有人都哗啦啦看了过来,如同恶虎看见小羊,霎那间杀气盈野。 第14章 上山 侯俊铖心中咯噔一下,赶忙垂下头整理好表情,抬起头来,便是一副不悲不喜、不惊不扰的模样,在一众如狼似虎的山贼的紧盯之下,不卑不亢的朝老山西等人行了一礼:“在下侯俊铖侯辅明,老宅被满狗打破,家眷恐已遭毒手,在下无处可去,只能上山落草,襄助老寨主成就大业。” “大业?成什么大业?”老山西满脸笑容,看上去如同一个慈祥的老人一般:“侯少爷说的话,俺没有听懂,俺们这些绿林好汉、占山为王、打家劫舍,不过是过些寻常日子罢了,哪有什么大业?” “姓侯的,刚入我寨便胡说八道什么?”那三十多岁的魁梧汉子猛的一拍桌子,怒喝道:“你在侯家,就学的这般礼数吗?” 周围的山贼也鼓噪了起来,不少人还拔刀怒骂着,一个个喊打喊杀,侯俊铖心里反倒越发平静,理都没理会那魁梧的汉子,看着台上笑眯眯盯着自己的老山西,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老寨主,父亲和您在密谋些什么,侯家被清狗所灭,是不是和你们有关,在下虽不知详情,但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在下既然敢上山,也是为了追随父亲襄助老寨主成事,老寨主何必摆出这副架势来?” 侯俊铖顿了顿,忽然就在堂中解起衣袍来,语气中更添了几分质问:“在下诚心来投,老寨主若是不肯收留,在下这就离开便是,这一身衣物都是老寨主赠送,在下这就还了,从此两不相干,老寨主若是忧心在下泄露这大寨所在,尽管取在下人头便是。” 很不客气,但侯俊铖要的就是一副傲骨模样,他在刚出社会不久,人际关系上并没有什么经验,甚至称得上是幼稚,但即便如此他也看得出来,自己身上绝对有令老山西他们动心的利益关系。 否则他们不会摆出这么一副恐吓的架势来,一伙杀人如麻的山贼,恐吓一个手无寸铁、全家被灭的文弱书生做什么?就是为了让恐惧压垮侯俊铖,让侯俊铖在心惊胆战之中,把所有该给的不该给的,统统跪着给他们。 所以侯俊铖连一丝的害怕都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要傲气、要无礼,要让老山西他们知道,自己这个文弱书生,也不是他们能随意搓圆捏扁的,他们想从自己身上得到利益,就得拿一定的利益来交换。 老山西似乎也明白侯俊铖的意思,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和善模样,双眼却不可察觉的眯了眯,身子微微坐直,视线上下打量着侯俊铖,笑着安抚道:“侯少爷误会了,俺当年是吃着侯老爷的粮,才在这石含山中活下来,侯家的恩情,俺一点不敢忘,又怎会为难侯少爷?” 说着,老山西朝几名山贼头目使了个眼色,那几个山贼头目带头收起了兵刃,堂中一众山贼也哗啦啦收起兵刃,老山西转过头来,那空着的席位一指,满脸温煦的说道:“今日这番酒宴本来也是为侯少爷置办的,为你压惊洗尘,下面的人平日里骄慢惯了,不懂事,侯少爷不要放在心上。” 侯俊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朝老山西行了一礼,穿戴好衣物入宴,他毕竟是来求人救命收留的,老山西给了台阶,他自然也不能给脸不要脸。 老山西当先祝酒开宴,堂中的山贼纷纷退出堂去各回本营吃酒,堂中只剩下一些头目,老山西这才端着酒碗给侯俊铖介绍起几个头目来,朝与侯俊铖平坐的粗豪汉子一指:“这位是前明泰和侯、当年的红营铲平王刘文煌刘侯爷之子刘明承,刘侯爷忠义之士,自己被叛徒出卖牺牲,家眷也大多在云南被清军所杀,只余下这个幼子,在这石含山上奋战至今。” “忠烈之后,在下敬仰万分!”侯俊铖赶忙起身向刘明承敬酒,表现得客客气气,一则心中确实敬仰忠烈,二则刚刚上山,自然是结个善缘为好。 刘明承却一点面子也不给,连酒碗都懒得拿,抱着猪蹄啃了一口,阴阳怪气的说道:“爷爷祖辈都是棚户家奴,比不得侯少爷这般官宦世家的出身,下贱的很!担不起侯少爷的敬仰!” 侯俊铖面上爬上了一些尴尬之色,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心中暗暗吐槽着:“看来这刘明承之前唱白脸,不单单是演戏,还真是瞧不上我。” 老山西哈哈笑了起来,转移话题似的朝一旁的和尚一指:“这位是戴普大师是崇祯十年湘南矿奴义军郭子奴将军的赞画师爷,郭将军也是被叛徒出卖而牺牲,义军军溃、明廷大肆搜捕,戴普大师在衡州寺庙里藏身多年,识字懂算,寨中的钱粮杂务,一贯都是他帮着管理的。” 侯俊铖身子都绷直了起来,赶忙向那戴普禅师行礼敬酒,戴普禅师唱了个佛号,微笑着应承道:“阿弥陀佛,寨中众人都唤老僧为老和尚,侯施主也不必多礼,老僧出身矿奴,在清源寺中藏身之时才和住持师傅学了些浅薄的文字算学而已,比不得侯少爷这般饱读诗书的大才。” “大师客气了,在下日后还有许多事要请大师指教.....”侯俊铖客气的敬酒,双目之中却是眼波流转。 老山西将侯俊铖的表现尽收眼底,微微一笑,介绍起身边那面白无须的男子来:“侯少爷,这也是咱们寨中的大人物,你可以唤他作易公公,这位是当年永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都是过去的事了......”那男子声音尖细,微笑着起身,主动给侯俊铖敬酒,一副圆滑的模样:“咱家当年奉命北上,本是为了联络各地义士,侯老爷这些心怀旧汉的忠良,咱家也有些交际,只是未想到清狗残暴至斯,侯家的英烈忠勇,无论日后是谁坐了天下,只要是汉家天子,必然永世不敢忘。” 侯俊铖眯了眯眼,捧着酒碗回礼道:“侯家是为驱逐清狗、恢复汉家天下而招来破门灭家之祸的,为国为民,岂有他求!” 第15章 落草 那易公公一愣,将碗中的酒饮尽,没有搭侯俊铖的话,笑眯眯的问道:“侯少爷,侯家和平西王的事,您知道多少?” “果然和吴三桂有关.....”侯俊铖心中暗暗思索着,他对侯子温的谋划是一点也不知晓,但他毕竟来自后世,有三藩之乱的历史走向在脑海之中,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父亲一直以前明遗臣自居,一心想要恢复汉家天下、驱逐篡夺神器的清狗蛮夷.....”侯俊铖斟酌着语句,视线在易公公和老山西等人的表情上转来绕去:“对父亲来说,只要天下是汉家的天下,坐在龙椅上的是谁,都无所谓,而如今这天下有实力实现父亲理想的,只有平西王一家。” “如今清廷要撤藩,摆明了是要秋后算账,更何况平西王难道就想一辈子做外虏鹰犬、坐看汉家天下落在蛮夷手中?父亲与平西王是不谋而合,故而平西王起兵倡义,父亲必然会响应,但单单靠侯家一家、几百个团丁,能做成什么事?” 侯俊铖顿了顿,视线落在了老山西身上:“老寨主,这段时间,侯家应该给了你们不少钱粮、帮着你们采购走私了不少军备吧?老寨主去攻伐刘家,和父亲应该多少也有些关系吧?” 老山西笑而不语,与那易公公对视一眼,易公公摇了摇头,说道:“侯少爷这些话说的有些孟浪了,清廷对平西王有隆恩,也允诺了平西王永世的富贵,平西王.....又怎会将永世富贵都抛弃了,去做这杀头的买卖呢?” “这是在考我啊.....看来我是猜中了一些,但没有完全猜中......”侯俊铖心中了然,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开始指点江山:“平西王可以永世富贵,平西王手下那些官将人马呢?他们能够永世富贵吗?” “清廷将云南封给平西王,是给平西王一个人的吗?不是,是封给了平西王手下数万关宁兵马和他们的家眷的,这些关宁兵马为满清平定了天下,关外的田土早就被满清跑马圈地了,如今在云南的田土屋宅又要被朝廷收回去,他们靠什么吃饭?给清廷卖了那么多年的命,所求不过是子子孙孙的富贵,清廷食言而肥,他们自然要拿刀子去讨债!” “清廷可以让平西王世袭罔替、永世富贵,但云南那几十万关宁兵将和他们的家眷,清廷能出得起价吗?还有广东、福建两藩,近百万人的富贵,清廷出得起吗?他们出不起的,谁也出不起,所以清廷削藩势在必行,而三藩也必然反叛,即便平西王、平南王他们不想反,也必然会被他们的子孙、手下的兵将架着造反的。” 侯俊铖顿了顿,他前世为了考公,国内国外政事方面的书籍读了不少,自然清楚政治从来都是一个集团和另一个集团的斗争妥协,个人意志在其中的影响微乎其微。 满清主动削藩,明知三藩因此动荡却依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仔细想一想,也许就是因为康熙皇帝对吴三桂、尚可喜这些为满清卖命的汉奸还存留着一份信任,却忽略了他们手下广大将士和家眷的意愿。 侯俊铖理了理思绪,继续说道:“三藩造反已成定局,三藩一反,半壁江山都要陷入战火之中,这恐怕是驱逐清虏的最后机会了,我们在其中又能够做些什么?” 侯俊铖的目光扫过老山西、刘明承、易公公、老和尚等人,指了指自己,一字一顿的强调着:“我们这些前明遗民、汉家子弟,又能做些什么?” 易公公微笑着和老山西交换了一个眼色,老山西笑呵呵的转移话题:“今日只是接风,不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尽管喝酒便是。” 侯俊铖反倒松了口气,老山西这般态度,显然他这番话是说到他心里去了,侯家在士林之中还有些威望和关系,又被满清所灭,自己这个遗孤即便是摆着当吉祥物,也能给老山西他们这些要造反的山贼带来不少利益,他们是不可能将自己拒之门外了。 易公公回了座,与老山西小声交流了一会儿,又冲侯俊铖问道:“侯少爷,听闻您是船山先生的高徒?” 侯俊铖一愣,顿时反应了过来,难怪老山西他们对自己这么客气,恐怕是想通过自己搭上王夫之的关系,侯家虽然在士林之中有些脸面,但终究是被满清灭了,已经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了,可王夫之不一样,他是当今文坛的领袖人物之一,他的价值可是大上天去了。 清军入关之后,王夫之举反清复明旗帜,与匡社管嗣裘、夏汝弼等人于衡阳起义反清,兵败之后南至肇庆投奔南明永历皇帝继续抗清,直到陷入南明党争之中,被迫返回衡阳,时至今日依旧以前明遗臣自居,甚至没有剃发。 若是能得到王夫之的协助,便是得到了大半个湖南士林的帮助,便有源源不断的钱粮去募兵备器,侯俊铖心中暗思,侯子温自己都说了他和王夫子不是同道,但却依旧让侯俊铖远赴衡阳拜在王夫之门下,恐怕就是为了给侯家攒下这个关键的筹码。 只可惜这具身体的原主不争气,只与王夫之见了一面,被他评了一句“资质愚钝、只知经文而不究深意”,便扔在学堂里没有管过了,远远算不上是王夫之的高徒。 但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侯俊铖面不改色心不跳,当即摆出一副名士风范:“在下在衡阳之时,日夜受吾师点拨,虽受益颇多,但相距其他师兄颇远,远远算不上师傅的高徒。” “侯少爷客气了......”易公公笑了笑,双眼都放着光:“咱家曾去石船山拜访过船山先生,只是船山先生已经避世,不知云游何方,不知侯少爷可知船山先生所往?” 侯俊铖自然是不知道的,这种事也没法胡诌,只能推脱道:“吾师心忧湖广兵灾,因而遣散众徒避世,去了何处.....师傅谁也没说,在下自然也不得而知。” 易公公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端起酒碗说道:“不瞒侯少爷,平西王和清狗都在派人寻找船山先生,湖南就那么大,终归有一天能寻到的,到时候.....还请侯少爷替咱们给船山先生带几句话!” 第16章 倡乱 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老山西看着几个山贼将醉倒的侯俊铖抬出堂去,一直笑呵呵的面容渐渐沉了下来,一旁白脸变成红脸的易公公凑到老山西身边,说话都有些大舌头:“老寨主,你与侯家交际多年,你觉得那侯少爷的话......可信吗?” “至少七八分是可信的......”老山西将身子瘫在虎皮椅中,摩擦着手指分析着:“俺虽然没和这侯少爷见过几面,但在永新地界谁不知道,侯少爷就是个只会读诗书经文的书呆子,莫说这天下大事了,便是米面柴油恐怕他都分不清楚。” “可今日一见,哪里有半分书呆子的模样?他定然是不知道侯老爷和咱们在谋划什么的,否则那天在刘家镇就不会是那般表现了,可他光靠猜,就猜中咱们要借三藩造乱而起事.....”老山西朝堂外一指,冷笑道:“还有,刚刚他频频给老和尚敬酒,说要跟着老和尚学习禅修,难道真是想出家不成?” “咱们山寨里这些山匪,识字的没几个,会算学的更少,石含山各寨的家眷户簿、田矿产出、钱粮使用,全都归老和尚管着,他一个书生上山,在寨中如何立足?自然是插手进这些书册文簿之中最为方便,咱们当山贼的也得吃饭养娃,他把钱粮产出握在手里,咱们这山寨以后还缺得了他?” 老山西垂下手,转头盯着易公公,冷笑不止:“易公公,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永新从官到民对那侯少爷都是那样的评价,想来做不得假,那一个书呆子,是怎么变得这般头脑清醒、善用形势的呢?” “只能是王船山倾囊相授,不仅教他读书,还教了他办事做人......”易公公点点头:“如此看来,那侯少爷说王船山日夜点拨,确实是真事,他日若能寻到王船山的踪影,咱们还真能利用这位侯少爷去劝服王船山。” “说不准,王船山当年因党争被排挤才回了衡州,从此就只教书写文了,以前我也不是没派人去寻过他,只是.......”老山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平西王当年缢杀永历皇帝,王船山闻讯悲愤至极,续《悲愤诗》一百韵,平西王和他是有弑君之仇的,如今平西王想要王船山襄助成就大业.......难啊!” “事在人为嘛!”易公公看向堂外:“之前咱们听闻侯家被灭,都以为这条线要被清狗斩断了,谁能想到还能得到侯少爷这位船山先生的高徒相助?日后的事,谁说得准?” 老山西点点头,呵呵一笑:“这位侯少爷,当真是个妙人,看着也不像他父亲那般孤傲耿直,俺倒是挺喜欢他的,老和尚刚刚悄悄跟俺说,让俺把侯少爷安排在他身边调教,俺便遂了他的意,让老和尚带带他,好生调教一番,没准日后也能是个刘伯温、姚广孝那般的人物。” 易公公也附和着笑了起来,正要说话,那老和尚忽然急匆匆的回了聚义堂,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书信,附在老山西耳边耳语了几句,老山西面色一变,幽幽叹了口气:“侯家也是气运不好,这消息早来几日,也能躲过这场灭门之祸了。” 易公公疑惑的看向老山西,老山西摆了摆手,吩咐了老和尚几句,这才回头向易公公通报消息:“云南来的八百里加急,平西王杀云南巡抚朱国治,起兵造.....兴明讨清!” 康熙十二年十一月,吴三桂自称“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声称拥立前明三太子,蓄发、易衣冠、传檄远近,并致书平南、靖南两藩及故旧将吏,移会台湾明郑政权,正式起兵反叛清廷,三藩之乱由此开启。 “本镇深叼明朝世爵,统镇山海关,一时李逆倡乱,聚贼百万,横行天下,旋寇京师,痛哉!毅皇烈后之崩摧。惨矣!东宫定藩之颠覆......”侯俊铖立在老山西身旁,高声朗读着吴三桂的讨清檄文,他是被从床上拉起来的,脑袋还昏沉着,聚义堂中坐满了大小头目,大多和他一样,还没从今夜的酒宴之中回过味来。 老山西却是一副威风赫赫的模样,换上了一身团龙棉甲,扶着一把牛尾宝刀,如山岳一般立在高堂之上,他的身后挂上了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和崇祯皇帝的画像,还排布了香案,摆上了崇祯皇帝、永历皇帝的灵牌。 “本镇独居关外,矢尽兵穷,泪干有血,心痛无声,不得已歃血为盟,许虏藩封、暂借夷兵十万,身为前驱,斩将入关.....”侯俊铖一边念着檄文,头脑也渐渐清醒过来,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这檄文早来几日,侯子温必然会立刻疏散家眷,也不会全家被灭、只剩下自己这根独苗了。 他刚刚穿越过来,若有侯子温顶在前头,浑水摸鱼、培植自己的势力也方便许多。 “吴三桂!真不要脸!”身旁传来一声低低的骂声,侯俊铖也不去查看是谁在暗骂,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吴三桂给清廷当汉奸当得天下闻名,如今要造满清的反,自然是得在檄文中拼命找补,冠冕堂皇才是正常的。 檄文很长,侯俊铖念得口干舌燥,嗓子一阵阵发疼,勉强这念完退到一旁,正准备悄悄找些茶水润喉,老山西却笑眯眯的看了过来:“侯少爷,侯老爷在和咱们密谋些什么,今日你也该知道了。” 侯俊铖疑惑的抬头看向他,老山西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身祭拜了那些画像灵位,拜毕,一些山贼送上一碗碗水酒,酒中都掺了鸡血,老山西端起酒碗,朗声说道:“我等或为忠贞营、红营遗民,或是英烈子嗣,啸聚山林,皆为抗清而已!” “如今三藩创义,天下风从,我等为前明残黎、汉家子弟,闻声自当应舞,望风孰不景从?岂可甘为化外蛮民、徒作刀头奸鬼?” 老山西扫了一眼侯俊铖,将酒一饮而尽,把酒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我等已与江西、湖南等地忠义之士谋划良久,如今便依计行事,设坛起兵、直取吉安,夺江西之门户,迎吴王之天师!” 第17章 响应 康熙十二年十二月初一,吴三桂自云南出兵北伐,三军皆用白色,士兵头戴白色毡帽,以示不忘大明旧恩,为永历皇帝挂孝,十二月二十三日,贵州提督李本深等起兵响应,吴三桂传檄而得贵州全省,云贵总督甘文焜勒令妻妾七人自杀之后率十余人逃往镇远,欲扼守此处以阻吴三桂东进,然而镇远守将也已投降吴三桂,闭门不纳,甘文焜自尽而死。 收取云贵之后,吴三桂遣马宝、吴国贵为先锋攻打湖南,令王屏藩分兵攻取四川,十二月二十九日,吴军夺取滇黔门户沅州,楚地震怖,湖南提督桑额一路逃去湖北宜昌,湖南官吏逃亡者十之八九,全境向吴军敞开。 “平西王拿下湖南已是必然......”侯俊铖跟在老和尚身后,一面挽着道袍下摆气喘吁吁的翻越着一道山梁,一面与老和尚交流着如今的形势:“吴军已破常德和衡州,两路兵马进逼长沙,清军措手不及,看他们这布兵的态势,重兵集结于荆州、武昌和襄阳,是要放弃整个湖南,和吴军划江对峙了。” 老和尚穿着一身短打僧衣,在前头走的气定神闲,步履如飞、一点都看不出老态,听了侯俊铖的话,微笑着点点头,停下脚步等着侯俊铖赶上,问道:“侯少爷倒是有些天分,单单是看地图便能看出清军的打算,依你看,清军和吴军下一步该如何作为?” “下一步的关键,必然是在江西!”侯俊铖毫不犹豫的答道:“江西在吴军手里,东进可以直取江南富庶之地、斩断南北漕运,至少也是个南北朝的局面,即便攻取江南失败,退而求其次,也能将三藩连成一片,闪转腾挪的空间也大了许多。” “可若江西在清狗手里,吴军侧翼便始终面临清军的威胁,即便清军什么都不做,吴军也得留下许多兵马与其对峙,又怎能全力去扩张攻伐?且清军能够利用江西将三藩孤立起来,再从容调兵各个击破,平西王难道真能以一己之力,对抗盘踞整个天下的满清?” 侯俊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平西王和清狗对此看的都很清楚,所以平西王才会派人来联络江西的前明残部和遗民官绅,所以清狗才会......灭我侯家!” 老和尚也跟着叹了一声,语气柔和的安抚道:“侯家的仇,迟早是要报的,侯老爷忠烈,咱们也会一直记在心里......不谈这些,寨主马上要动兵响应三藩了,咱们到各寨转转,一来看看调兵情况,二来也是带你熟悉熟悉石含山的情势。” 侯俊铖点点头,眉间微微一皱,有些犹豫的问道:“老禅师,咱们石含山到底有多少人马?吉安乃是江西有名的大城,靠咱们真能拿下来?” 吉安处江西中部、赣江中游,扼湖南江西两省咽喉通道,夺取吉安便能打通湖南入江西的门户,也能拦腰斩断赣南赣北的联系,地理位置极为紧要,明末清初之时,清军和南明军十多万兵马在吉安反复争夺七个多月,吉安赣州之战,也是明末江西最大的一场战事。 这等紧要的地方,清军必然有重兵精锐把守,又是一座城坚池厚的大城,单单靠一伙山贼和一些官绅的家奴团丁,是定然不可能拿下吉安的。 “山里头的可战壮丁,加上石含山周围的官绅团丁,大概有个两三千人吧,确实不可能拿下吉安......”老和尚迈腿继续赶路:“所以攻打吉安之战,咱们只是配合而已,主力是江西和茶陵等地反正的绿营官军。” 老和尚忽然又回过头来,笑道:“三藩倡义的消息,此时应该刚刚传入江西,清军的绿营分散在各地,满洲兵也远在湖北,吉安虽是大城,但也没多少兵马,只能依靠临时招募的民壮守城,只要咱们速度够快,就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侯俊铖皱皱眉,点了点头,满清入关后靠着绿营扫平天下,待天下初定,又将绿营分散布置,一则借绿营弹压地方,二则也防止绿营兵马集聚造反,绿营兵平日里是一支治安战部队,只有在战时才东凑一些、西拼一块。 除了陕甘云贵这些边疆地区,绿营时刻要准备战事,才基本没有分营驻守,所以陕甘绿营便是当今清军最为精锐的一支绿营兵马,所以三藩一反,便打的那些七零八落的“同僚”抱头鼠窜,吴三桂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席卷云贵湖南,和绿营分营驻守的军制不无关系。 江西富裕,又地处相对安全的内陆地区,江西的绿营自然也和江南一般散得满地都是、弱得一塌糊涂。 “平西王给了寨主一个参将的官职,算是奖赏寨主几十年抗清的忠义,但是上了战场,终归还是兵强马壮的更有资格说话......”老和尚轻声叹了口气:“所以攻伐吉安之前,咱们要先把永新拿下来,县中人丁三四万人,裹着他们一起去吉安,老寨主上桌说话的声音也能大不少。” “这是要强拉壮丁?”侯俊铖眉间紧紧皱起:“临时强拉的壮丁能够上得了战场?恐怕只能充数吧?” “的确只能凑数,但攻打吉安之时,那些百姓倒也不是百无一用.....”老和尚嘿嘿笑了两声,忽然转身看向主寨所在的方向:“侯少爷,你还年轻,没什么经历,攻打吉安的兵马里头,有几个是真心要来打仗的?又有几个是真心想要恢复汉家天下的?都是在抢个富贵前程而已!” 侯俊铖抬头看向老和尚,他语气中藏着的落寞和无奈,侯俊铖听得清楚,正要发问,老和尚却完全没有给他问话的机会,摆了摆手,又迈腿翻山,这次不再停下来等侯俊铖,健步如飞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快走吧,翻过这个山岭,咱们就能到马面岭寨了,那是个大寨子,好几百号丁口妇女,咱们去讨杯水酒喝。” 第18章 马面岭寨 又走了一段山路,侯俊铖只感觉脚底水泡都要磨出来了,这才远远看见一座隐藏在山林之中的寨子,寨子位于一座山岭之上,山岭一面是悬崖,平直如同马面,故而得名马面岭,这寨子也就因此而得名马面岭寨。 “这马面岭寨依山而建,造有石墙环护,广设望台、铳台,墙上都挖有铳眼,附近有个隐蔽难寻的地下岩洞,洞中有暗河,还能存储粮食......”老和尚一边走着,一边当起了解说员:“马面岭寨规模远远比不上主寨,论险峻也比不上斗笠寨,但此处不远便是一个比较平缓的山谷,还有暗河水可以浇灌,这马面岭寨也是咱们石含山二十八大寨中唯一可以耕种自足的寨子。” 侯俊铖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得附近山林之中传来一阵沙沙声,扭头一看,却见一棵巨树之后转出一人来,朝他们瞧了一眼,又飞快的隐入巨树后消失不见。 “是马面岭寨的暗哨,见是老僧,所以露了个脸就走了......”老和尚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山林:“是个新手,其他的暗哨,连脸都没露。” “还有其他人?”侯俊铖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老和尚也没理他,径直往马面岭寨而去,寨中望哨早就瞧见两人,待两人抵近,寨门已经敞开,几个汉子在寨门前迎接着,侯俊铖扫了他们一眼,却发现之前送他上山落草的牛老三也在其中。 “老和尚前来,怎么也不先派个人来?俺也好准备准备.....”一名身材魁梧、面带刀疤的山贼头目迎了上来,满脸堆着笑,视线却在侯俊铖身上转悠着。 “郁寨主客气了,老僧一贯洒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老和尚笑着还了礼,发觉郁寨主的视线,便将侯俊铖拽到身边:“带侯少爷四下转转,熟悉熟悉寨中情况,老僧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许多事精力不济管不了了,日后也该慢慢交给其他人了。” 那郁寨主浑身一震,双眼都放出光来,恭恭敬敬的向侯俊铖行了一礼,侯俊铖赶忙还礼,有些疑惑的看向老和尚,老和尚却没理他,朝郁寨主招了招手,问道:“老郁,老僧此番也是来看看各寨情况的,这马面岭寨的兵马,可准备好了?” “从主寨回来之后,俺便让人将山里的弟兄都招了回来......”郁寨主让开半个身子引老和尚入寨,一边说道:“马面岭寨看守着小鸡谷,谷里山洞存着咱们不少粮食,咱们不像别的寨子能倾巢而出,还得留下许多人守着寨子,能动用的,俺算了一下,壮丁二百二十一人,猎户四十六人,再加上一些健妇孩童什么的,凑个三四百人吧。” “和老僧算的差不多....”老和尚点点头:“此番二十八寨一起行动,他日拿下永新论功行赏,出兵多的自然能占大头,你们也不要藏私,能掏多少兵马,就掏多少兵马。”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郁寨主笑呵呵的应承着,回头向牛老三使了个眼色,牛老三飞奔而去,郁寨主又瞥了一眼满怀兴致、四处张望的侯俊铖,笑道:“老和尚,正好今日寨中兵马云集,准备这两日就开拔出发,要不您来检阅一番?” 老和尚一愣,回头看了一眼侯俊铖,双眼眯了眯,笑道:“郁寨主这是在欺负书生啊!也罢,见识见识也好。” 郁寨主当即便领着老和尚和侯俊铖一起来到寨中校场,说是校场,实际上就是一块空地,牛老三正领着一群山贼扎下用来射箭的标牌等物。 郁寨主寻了个高处,将老和尚和侯俊铖引了上来,豪气冲云的挥了挥手,一旁的山贼敲起了梆子,百余名山贼狂呼喊叫的冲进校场,挥舞着刀枪棍棒操练起来,看着声威不凡。 侯俊铖却眯了眯眼,悄悄瞥了眼郁寨主,贴在老和尚身边,低声询问道:“老禅师,这郁寨主搞出这么大阵仗,是在向我示威不成?” “看出来了?”老和尚笑了笑:“接下来几个寨子,都会是这般情景,我刚刚说的很明白,日后这钱粮文册的事,慢慢就会交给你管,钱粮无小事,谁多拿一点,别人就要少吃几口,日后有的是扯皮的时候,这些都是小场面,慢慢你就会习惯了。” “特别是日后若拿下永新乃至吉安,单单是府库之中的粮草如何分配,恐怕都得动刀子才能解决,钱粮之事,从来都是最麻烦的事......”老和尚顿了顿,继续说道:“但这世上读书的人毕竟是少数,能算得清钱粮田赋的更是凤毛麟角,只要你扛得住刀子和恐吓,握住了钱粮,便握住了这石含山二十八寨的命脉,谁都得让你三分。” 侯俊铖郑重的点点头,又疑惑的问道:“老禅师,之前我就想问了,您对我......似乎比老寨主对我看重许多?” “老僧和老寨主不一样,老僧孤寡一人,老寨主有儿有女,孙子都有好几个了......”老和尚淡淡的笑着,语气平淡的似乎是在聊天一般:“石含山二十八寨,大多是当年泰和侯刘文煌和忠贞营的部众为反清而建的,但时过境迁,当年的忠贞营和红营弟兄,要么早就离世,要么就是像老僧和老寨主那般垂垂老矣。” “二十八寨,说是忠烈后裔,但这些忠烈后裔有多少还记得他们父辈与满清的血仇?更何况他们在二十八寨中也并不是多数,咱们大多数的青壮中坚,都是像郁寨主、牛老三那些活不下去只能落草的农户、矿奴、家奴,他们这些人,落草就是为了求口饭吃,心中哪里有半分忠义?又哪里会念着前明?” 老和尚转过身来,直视着侯俊铖的双眼,声音压得很低,却极为坚定:“但你不一样,你全家为清狗所灭,与清狗有血海深仇,又读过书、家学渊源,观你言行也是个大好的汉家儿郎,日后万一老寨主......这石含山二十八寨,总不能真的变成山贼窝!” 第19章 后代 侯俊铖浑身猛然一震,老和尚的话说的再清楚不过了,石含山二十八寨,当年留在此处抗击清军的忠贞营和红营忠勇们死的死老的老,新一代的生长在大明灭亡、满清坐领天下的时代,对前明自然没什么感情,对反清恐怕也不怎么用心,更别说那些半路落草的了。 能安安生生的生活,谁会提着脑袋造反?这一代的青壮中坚好歹还有父辈的影响,再下一代,失去了反清的目标和理想,石含山中红营和忠贞营建起的二十八寨,恐怕就会彻底沦落为土匪窝了,到那时候,便是二十八寨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的时候。 所以老和尚才这么看重自己,他是想将自己这个和满清有灭族血仇、只能走上造反道路的侯家人培养成二十八寨下一代的领导核心,以此延续二十八寨的反清事业。 “老禅师,你可真看得起我.....”侯俊铖苦笑一声,看向校场中操练的山贼们:“我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你有胆色有见识,不是寻常书生,更不是永新地方传言的那只会读经书文章的废物.....”老和尚依旧是淡淡的笑着,语气很是笃定:“当年老僧也只是一个矿奴而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躲在清源寺,摸着寺里的石碑学写字,这才被方丈看中,给老僧剃度、教老僧写字学算,如今不也成了管着二十八寨钱粮人丁文册的管家?” “事在人为,侯少爷读了那么多书,又受过船山先生的点拨,这个道理应该比老僧清楚,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学就是了,不蠢不傻的人,有什么是学不会的呢?” 侯俊铖一阵默然,恭恭敬敬朝老和尚行了一礼,问道:“请禅师指点,在下要从什么开始学起?” “入了山寨,没有一身武艺傍身是不行的,日后和满清作战,也得有些防身的拳脚.....”老和尚的双目在校场中搜寻了一会,伸手一指:“那牛老三侯少爷你也与他有些交情了,他是农户出身,但不是简单的农户,家里是拜香练拳的,有一身好武艺,你可以跟他学些拳脚刀棍。” “拜香练拳.....”侯俊铖略一思索,有些讶异的脱口问道:“是白莲教?” “侯少爷懂的不少.....”这次轮到老和尚有些讶异了,回头瞥了侯俊铖一眼,摇了摇头:“算不上白莲教,明末以来战乱频繁、朝廷税赋沉重,村寨之中的百姓只能拜香结社、挑选青壮练拳脚刀枪以自保乡里,有些拜弥勒、入邪教,便成了白莲教,有些被朝廷招募,便成了弓手社兵、民壮捕役,当然,也有投奔官绅的,就成了官绅手里的团丁。” “这种结社的村寨嘛,一人出事,人人都脱不了干系,故而一人反便是整村皆反,那牛老三就是这般情况,他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就当上这马面岭寨的大头目,就是因为他带着三四十个练拳的青壮上了山。” 老和尚顿了顿,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些青壮都是和牛老三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他们这些人,除了牛老三的话谁的话都不听,哪怕是老寨主的话也不管用。” 侯俊铖重重点了点头,老和尚的话中话他如何听不明白?这是在点拨他,让他去招揽牛老三,只要侯俊铖能将牛老三拿下,手底下就有三四十个青壮可以使用。 如今细细想来,老和尚带着他来巡查各寨,恐怕就是为了给他指点那些能够拉拢的势力,马面岭寨是牛老三,其他的寨子里,恐怕也会有不少牛老三这样的人物。 侯俊铖正要说话,老和尚却又摆了摆手,从侯俊铖身边退开一些,一旁一直默默观察着嘀嘀咕咕的两人的郁寨主见状,笑哈哈的走了上来:“老和尚,俺这寨中的兵马操练得如何?你是跟清狗打过仗的,咱们和清狗比怎样?” “好,很好,有郁寨主这些强军,清狗必然抱头鼠窜!”老和尚随口吹捧了几句,那郁寨主或许是当了真,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扭头看向侯俊铖:“侯少爷,您觉得咱们这些兵马如何?” 侯俊铖不懂战阵兵法,但后世网络那么发达,明末小说又多如牛毛,侯俊铖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自然能看出来这些山贼大多是些江湖把式,操练时看起来威武,实际上却是乱糟糟的一片,对上清廷的正规军,必然是战败的下场。 但听到老和尚的吹捧,侯俊铖虽然不理解,但也只能照猫画虎吹捧起来:“在下是个书生,不懂军阵之事,但今日观马面岭寨操演,不由得心神震撼,想来天下强军,也不过是这般风采了。” “侯少爷过奖了!”那郁寨主笑得更为灿烂,做了个“请”的手势:“俺已令人备好酒宴,请老和尚和侯少爷赏脸,一同赴宴。” 两人自无不可,跟在郁寨主身后往寨中一座大宅而去,老和尚缓下脚步,与侯俊铖并排而行,低声玩笑道:“侯少爷,你倒是个机灵的人物。” 侯俊铖笑了笑,又低声问道:“老禅师,那些个兵马,看着不像能跟清军对抗的模样,咱们为什么不直接跟郁寨主明说呢?” “二十八寨,二十八个寨主,众人合推老寨主为首,但老寨主不是皇帝大帅,各寨有许多事他是管不了的......”老和尚左右扫视了一圈,见无人关注这边,这才继续低声解释道:“光靠主寨几百号人马,连永新都打不下来,所以得让二十八寨一起行动才行,若是还没开始就把人吓住了,人家躲在寨子里不出门,老寨主也没什么办法,难道还能火并一场、剿了他们不成?” 侯俊铖一时有些无语,凝眉道:“兵是拼凑的、将是没有血战准备的......靠着这些人马......老禅师,我说句不好听的,这副模样,怕是不长久啊!” “当年的红营和忠贞营,不是这个样子的,时过境迁了啊!”老和尚叹了口气:“所以.....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寻一条道路出来!” 第20章 小卒 “寻一条道路.....”侯俊铖有些茫然,明末从闯营,到忠贞营、红营、南明、郑家,几乎能走的路基本都走过了,最后无一例外全部失败,如今的三藩.....历史上也免不了覆亡的命运,历史证明了,再顺着老路走下去,必然会一次又一次的走向失败。 但新路该怎么走?侯俊铖至今还毫无头绪,后世清初造反的小说都少之又少,让他抄都没法抄,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积蓄些实力。 侯俊铖转头看向牛老三,牛老三也正好看过来,对上侯俊铖的视线,又将头垂下,一副恭顺的模样。 侯俊铖打量了几眼牛老三,又瞥了一眼走到前头去的老和尚,心中暗暗一笑,跟着众人入了宅子,入了席、饮了酒,酒过三巡,见老和尚缠着那郁寨主说话,没人再理会他,便端着酒碗来到牛老三身边:“牛兄弟当初护在下入寨,在下一直没寻到机会感谢,这杯水酒,请牛兄弟满饮。” “侯少爷客气了.....”牛老三豪迈的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朝郁寨主和老和尚方向看了一眼,又左右看了看,闪开半个身子:“侯少爷,寨子里都是粗豪的弟兄,喝了些马尿便闹哄哄的,要不寻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侯俊铖自无不可,便跟着牛老三悄悄出了宅子,漫步在寨中土路上,侯俊铖开门见山的问道:“牛兄弟,老禅师应该跟你们交代过一些什么吧?” “侯少爷如何知晓?”牛老三愣了一下,点点头:“老和尚之前吩咐过俺,此番出兵,让俺带着弟兄们护着您的周全。” “这老禅师,比亲爹还亲啊!”侯俊铖心中吐槽了一句,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听说牛兄弟以前是拜香练拳的?正好一路教我些拳脚防身如何?” “若要学拳脚,侯少爷您身子还太瘦弱了.....”牛老三认认真真的打量着侯俊铖的臂膀身材,嘿嘿一笑:“听闻侯少爷之前患了场大病,平日里应该也是养尊处优,俺当时护着侯少爷上山时就发现了,走过几个山头便看着脚酸腿软、掇着肩气喘。” “这般身子,若是强练拳脚,没准连性命都得搭进去,俺先去寻些索子、蹴鞠什么的让侯少爷把玩着,再找些养纳吐吸的方子,先把侯少爷的身子养起来,再学拳脚刀棍什么的。” “既然如此,在下就谢过牛兄弟帮忙打熬了!”侯俊铖赶忙行礼,仿佛闲聊一般问道:“说起来,不知牛兄弟是为何上山落草的?” “活不下去了,就杀了人,被官府通缉,没法子,只能上山落草……”牛老三轻叹一声,抬头看向繁星点点的天空:“朝廷税赋本就繁重,时常还要征发力役,还有赵举人家的租子要缴,咱们拜香练拳,也是因为能在赵举人手下混个团丁,租子就能少缴一些,借贷也能方便点,往日里一日两餐,一家子也能勉强果腹。” 侯俊铖默然一阵,他穿越前是个不愁衣食的大学生,穿越后更是个不愁吃喝的大少爷,没见识过农家之苦,但单单从牛老三的语气中,侯俊铖就能清晰的感觉到,他们的生活必然是极为艰辛的。 牛老三一直悄悄观察着侯俊铖,见他表情变幻,笑着安抚道:“侯少爷,农家辛苦,丰年喝粥、荒年吃糠,从来如此,俺们早就习惯了,只要有口饭吃也就这么活着了……” “不该习惯的!”侯俊铖摇了摇头,不知怎的,思绪又回到刘家镇的那个刑场上,又一次重重的摇了摇头:“这一切,都不该成了习惯的!” 牛老三略带疑惑的扫了侯俊铖一眼,随即又咧嘴一笑,轻轻摇摇头:“俺倒是想这么一辈子安安生生过下去,可惜官府的狗衙役就不让俺们活,日日都来催税,那税一天比一天多,缴不上便要打骂抓人,还要淫辱女子,爷爷看不过去,遭了灾也缴不起税,与他们起了冲突,打杀了三五个恶役,便只能上山落草了。” “官逼民反,古来如此……”侯俊铖评了一句,忽然想到什么,凝眉问道:“牛兄弟,若是没有那恶鬼衙役,你今日没准还是个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农户吧?” “那是自然!”牛老三回答的毫不犹豫:“不说官兵进剿,这石含山里没什么产出,当了山贼若是不抢掠勒索,也得饿肚子,可要下山抢粮,普通百姓都跟咱们一样是家无余粮的穷鬼,刮都刮不出什么油水来,而那些大户豪绅,哪个不是住着高墙庄堡、养着家奴团丁?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 “若是有口安生饭吃,谁愿意干这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买卖?种田采樵虽然辛苦,总好过这提心吊胆的日子。” 侯俊铖眉间皱得更紧,沉默了一瞬,又问道:“此番出兵吉安,也是九死一生......不知牛兄弟如何看待此次出兵?” “若要攻城作战,确实是九死一生.....”牛老三憨厚的笑了笑:“但上头都说了,攻城作战的事有那些反正的绿营兵马去做,俺们只需配合就是,若只是配合.....周围村寨城镇,总能抢到许多东西,咱们一家子就好几年不愁吃喝了。” 侯俊铖默然无语,牛老三等了一阵,见侯俊铖没有回应,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小心谨慎的转移话题道:“侯少爷,听说您饱读诗书,俺不识字,寨子里也就郁寨主能读写,俺也不好意思去求他......俺家那两个小崽子,您能不能抽空教教他们?” 见侯俊铖扭头看过来,牛老三又赶忙补充道:“侯少爷,俺这一辈子一眼就望到底了,只能卖了这条命了,但俺那两个小崽子,他们若能学些读写算画,以后是留在山里管着钱粮,还是潜下山去卖字画、当跑堂,总好过继续当山贼、做这些卖命的营生。” “若要我教书,你和你那些兄弟,都要来学!”侯俊铖摇了摇头:“年纪轻轻,哪有什么注定的事?谁也不该糊里糊涂就把命卖了!” 第21章 迷茫 寨中收拾了一间带小院的宅子给侯俊铖和老和尚居住,老和尚自然住着主屋,侯俊铖在偏房的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起身一看,却见主屋之中灯火通明,干脆起床披衣,朝主屋而去。 “老僧就知道侯少爷会来.....”听到推门声,老和尚头也没抬,桌上铺满了各种文册,老和尚提着一支毛笔,正在草纸上演算着:“正好,来帮老僧理一理这马面岭寨的钱粮。” 侯俊铖点点头,凑过去扫了一眼,老和尚似乎不懂阿拉伯数字,敲着算盘用着筹算之法,纸稿上满满当当写满了汉字。 侯俊铖轻叹一声,随手拿起一张文册演算起来,一边算着,一边聊天似的随口说道:“我和牛老三谈过了。” “既然谈过了,怎会是这般沉郁的模样?”老和尚淡淡一笑,面上却毫无意外之色:“怎么?觉得老僧帮你安排的那些人,没什么用?” “老禅师替在下安排的,必然是二十八寨中英杰骁锐了……”侯俊铖眉间紧紧皱起,搁下纸笔,坐直了身子,满面愁容的看向老和尚:“但不瞒禅师,这也是在下最担忧的地方!” “我与那牛老三攀谈了一阵,他亲口与我说,若是有一口饭吃,他定然不会做这杀头的买卖,我能理解,这是人之常情,谁不会求安逸呢?可咱们起兵去攻吉安,这是在造反,诛九族的大罪,求安逸……也得看别人愿不愿意给咱们!” 侯俊铖将那文册翻得哗啦啦作响,心中愈发不安,甚至有些焦躁:“正如在下之前所说,老禅师您挑出来的人,定然是二十八寨中的英杰人物,连他们都是这般想法,下面的弟兄们呢?没有必死之心、行这造反的大事,到了生死关头,岂不是要一触即溃?” “牛老三还说了,他们上山落草,也只是求一口饱饭,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不该从他们口里说出来!”侯俊铖猛的一拍桌子,长长吐了口气:“若是满清给他们一口饱饭,他们是不是要投奔满清了?牛老三说,当着这山贼也是要挨饿的,但若是满清给他们一个招抚的机会……满清富有天下,还养不起几十几百号人?” 老和尚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笑着,见侯俊铖停了下来,鼓励似的轻轻点了点头,提着一旁的茶壶为他倒上一杯清茶:“还有呢?一口气都说出来,老僧听着。” “他们根本没有准备好!”侯俊铖呼出一口粗气:“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打这一仗,什么大明、什么忠义,在他们心里半点也无,作战攻伐只是为了去抢掠!本就是一群拼凑之师,又是这般状态,上了战场面对清军,又怎能血战苦战?” “此番出兵吉安,若上上下下都是这副模样……”侯俊铖满眼都是焦虑,坚定的判断道:“必败无疑!” 老和尚却没有一丝焦虑的神色,只是淡淡的笑着,冲侯俊铖满意的点点头:“不过是和牛老三交谈了一番,你就能举一反三、发现这么多问题,资质不错,难怪能做那船山先生的得意门生。” “你说的没错,二十八寨中,和牛老三一般想法的兄弟并不少,跟着去打仗,不过是为了下山发笔横财,抱着发财的心思去的,又怎会真的提着脑袋造反?像我们这般坐寇,也是有家室老小要养的,又怎能弃他们于不顾?” “不止是咱们,那些反正的绿营,就算军将真的存着忠义之心,手下的兵卒又有几个是真心要造反到底的?谁说得清楚?” “如此,这一仗岂不是败局已定?”侯俊铖赶忙问道,一支没有坚定意志的军队根本打不了硬仗,可兴兵造反,又怎么可能轻松:“这么仓促起兵,岂不是要把二十八寨弟兄们的脑袋当玩笑?” “那倒不是,满清的民壮绿营大多也是为了吃口皇粮而当的兵,他们又能有多少战心?只要咱们动作够迅速,在清军主力反应过来前便拿下吉安,则大事可成!”老和尚笑了笑,面色忽然又微微沉了下来,声音也压低不少:“即便拿不下吉安,也无妨,抄掠了吉安府下的县镇村寨、裹挟着万余人马,又有攻打吉安的经验,足够上上下下去平西王军中讨个前程了。” 侯俊铖有些目瞪口呆,老和尚说的明白,他又怎会听不懂?攻打吉安恐怕也是个幌子,老山西和那些反正的绿营将领从一开始的目的就准备受吴三桂的招抚、混一个一官半职,老山西那夜在聚义堂中豪气干云、冠冕堂皇,实际上早就在找退路、求富贵了。 侯俊铖看着老和尚,有些发愣,这等秘事,恐怕连侯子温都并不知晓,老和尚说与他听,可以说是对他极为信任了,侯俊铖心中百转千回,最后无奈的一叹:“上下皆无必死之心,造什么反?” “是啊,造什么反?”老和尚跟着叹了口气,表情很是落寞,双目看向侯俊铖,却有些放空:“当年……不是这样的,泰和侯何其忠烈?为清军所擒,受尽折磨、誓死不屈、慷慨就义,忠贞营和红营的弟兄们,前仆后继、悍不畏死,便是满清篡夺了大半个天下,他们依旧不剃发、不易服、不做顺民,在这石含山中奋斗至终…….”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弟兄大多都已离世,留下的也只是咱们这些垂垂老矣了,二十八寨,说是忠烈后裔,实际上大多是活不下去上山落草的农户、矿奴、百姓,只为了求口饭吃,没人记得前明了,也没人记得这二十八寨是为什么而建的了……” 老和尚又长叹一声,收回目光,挤出一丝微笑:“我们这些老家伙,早晚也要故去的,这二十八寨,还是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撑起来的。” “撑起来……这种局面,如何撑得起来?”侯俊铖满心都是迷茫,转头看向窗外,夜黑如墨,不见一丝月光,满目,一片漆黑。 第22章 愚昧 几日后,石含山二十八寨及周边官绅集结两千余人马,杀鸡屠猪、祭拜天地,举白旗长幡鼓噪出山,直扑近在咫尺的永新县城而去。 侯俊铖也随军出山,老和尚还留在石含山里布置些后勤工作,但永新县城的文册库籍又不能没人点算清理,便安排侯俊铖随同牛老三的百人队一起跟随大军往永新城而去。 半途之中路过侯家庄堡,那座庄堡已经成了废墟,各个院落厢房都被大火焚毁,那座仿苏式的花园也已经被摧毁殆尽,只剩下一些断垣残壁还耸立着。 庄堡周围的村寨也成了一片废墟,清军洗劫屠戮之后,连尸体都没处理,大多直接扔在空地里,冬日寒风之中,有些都已经露出了白骨,大军一路路过也没人清理,直到侯俊铖抵达,才和牛老三一起,将村庄庄堡的尸体都清理出来,却没有找到侯子温的尸首,不知是不是被大火烧尽。 许多村民一家都被清军杀绝,还有不少已经分不出样貌来,侯俊铖等人便在村外挖了个大坑,用四下搜罗的草席破布裹着尸体埋葬,又砍了树木削成木牌,侯俊铖亲笔写上“永新县侯家庄,清军屠庄,无辜死难者六百二十一人,竖木立碑为纪”。 “六百二十一人…….”将笔墨擦干收好,侯俊铖长长叹了口气,举目扫视着满目疮痍的村寨,本就阴云笼罩的心情更为沉郁:“往后两百余年,还不知会有多少个六百二十一…….” 一旁的牛老三朝着那木碑拜了几拜,回头看到侯俊铖看着侯家庄堡发愣的模样,凑到侯俊铖身边,轻声安抚道:“侯少爷,您也不必太过伤悲了,侯家虽为清狗所灭,但毕竟您还活着,永新县的官府案牍库里必然存着不少地契文册,有了田土,侯家照样能东山再起的。” 侯俊铖扫了他一眼,幽幽叹了口气,却没有搭他的话茬,将本已收好的毛笔纸张摸出来,递到牛老三身前:“牛兄弟,我这几日教你的字,练的怎么样了?写给我看看。” 牛老三顿时摆出一副苦瓜脸,与侯俊铖对视一阵,还是乖乖接过纸笔,用舌头润了润笔尖,在纸上鬼画符一般写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都是侯俊铖这几日教他还有他这个百人队的弟兄们的字,从一到十,你我他之类的日常用字,还有他们的名字。 字写的像蝌蚪在爬,侯俊铖接过纸眯眼看了一会儿,无奈的从牛老三手里拿过笔,在纸上改了起来:“牛德东!学了两三天了,自己的名字还写错两字,你是这百人队的队长,你都是这副模样,下面的弟兄谁还会用心学习?” “咱们这些大老粗,干的是卖命的买卖,上阵杀敌要读书习字做什么?”牛老三没心没肺的笑着,看着侯俊铖给他校正文字,却一点都没有关心在意的意思:“俺们又不去考科举,学再多的字也没用,侯少爷,要俺说,您就多花心思教教咱们的小崽子,咱们这些人就不用管了。” 侯俊铖皱了皱眉,笔却没停:“那怎么行,既然说了要教你们读书写字,又怎么半途而废?再说了,谁说读书识字就一定要去考科举了?不考科举,读书就没用了吗?” “不然呢?”牛老三依旧没心没肺的笑着:“每个人的命都不一样,俺们这些人的命,就是靠着这一身力气武艺,攒些家底余财、买些田土屋宅,读书识字那是咱们那些小崽子的命……” “你才二十多岁的年纪,怎能一天天的把命数挂在嘴边?”侯俊铖打断了牛老三的话,停了笔,抬头盯着牛老三,认认真真的问道:“牛兄弟,难道你就愿意一辈子当个目不识丁的山贼?愿意生生世世受穷受苦?” “谁愿意呢?可是不愿意,又能如何呢?”牛老三依旧在笑着,只是这次笑容之中多了许多尴尬和无奈:“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受苦受穷的,有些人生下来便是吃肉喝蜜的,都是天定的命数,从古至今能改命的,又有多少?能有衣食温饱,便是万幸了。” 侯俊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叹息,牛老三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涨红了脸解释道:“侯少爷,俺不是在斥责您,您愿意教俺们读书识字,是个心善之人……” “所以就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片善心!”侯俊铖将纸笔塞进牛老三怀里:“错的字我给你改过来了,每个抄五十遍,没纸没墨了就找我来要,我那毛驴的兜囊里带着一堆呢!到永新县城我要检查,还有百人队的弟兄们,你跟他们说,我到时候都要一一检查!” 牛老三满脸不乐意,却也没有抗拒,嘟嘟哝哝着“学习,学习个屁”将那纸笔收好,向侯俊铖行了一礼,转身去向百人队里几名头目吩咐交代。 侯俊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奈的揉了揉脸,自言自语道:“这算是…….愚昧吧?” 侯俊铖等人在侯家庄掩埋了尸体便往永新县城而去,永新县城距侯家庄并不远,未到晌午,县城城墙便遥遥可见,却见城墙之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帜,全是二十八寨的长短旗帜,城门也是大开,一股股石含山二十八寨的兵马正从敞开的城门处蜂拥而入。 “算算时辰,老寨主的主力应该也才刚到永新县吧?怎么就把永新县城拿下来了?”牛老三在骡子上直起身子,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城门口似乎没发生战斗,难道官军直接弃城跑了?” 侯俊铖也很是疑惑,正要搭话,城墙上似乎早瞧见他们这一队人,城门口奔出几匹马来,为首的便是那有过几面之缘的郁寨主,来到侯俊铖身边,豪迈的大笑着:“侯少爷来的巧,永新县的县太爷跑了,官兵跑了个干净,咱们到的时候连城门都没关,这永新县,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了!” 第23章 洗劫 “依大清律,知县不行固守而辄弃去,发边远充军……”侯俊铖驱使着毛驴跟着郁寨主往城内而去,一边问道:“这知县老爷对上咱们这些山贼却直接弃城而逃,逃出去也是个死,这是吓破胆了?” “湖南的提督巡抚不也跑了个干净?不然吴军怎会这么快席卷大半个湖南、直指长沙?”郁寨主胸脯挺得老高,满脸不屑的说道:“义军军威宣赫,一个小小县令,哪有狗胆与大军为敌,逃了有何奇怪?咱们一路到吉安城下,没准吉安的知府和官军也要弃城逃了。” 侯俊铖没有接话,郁寨主这副骄傲自满的模样,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他毕竟没有领过兵,这些日子才开始翻阅起兵书,再怎么不安也只能埋在心里。 郁寨主领着侯俊铖等人来到城门口,忽然又收起笑容,表情变得有些悲戚和犹豫,轻叹一声:“侯少爷,有些东西得给你看看,只是……侯少爷千万节哀。” 说着,郁寨主挥了挥手,几名山贼捧着一个个布帛包着的东西上前来,掀开布帛,却是一颗颗狰狞的人头,这些人头都用石灰腌制保存,还依稀看得出相貌,全是侯家的那些女眷。 侯俊铖心中仿佛如重锤砸过一般,顿时面色大变,呼吸猛然急促了起来,跳下毛驴走到近前,颤抖的伸出手去,却不知去捧哪颗人头,双手停留了一会儿,最终接过“幼妹”那颗小小的首级捧在手中,呆傻了一般看着它发愣。 “侯少爷,万万节哀……”郁寨主又轻叹一声:“那帮清狗将它们挂在城门上示众,不仅有侯家的,还有其他跟咱们有合作的官绅和他们的家眷,老寨主已经下令,要将他们都厚葬了,您……这灭家之仇,定然要让清狗十倍奉还。” 侯俊铖依旧傻站着没动,他与那些女眷总共就见了一面,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心中却半是酸楚、半是愤怒,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幼妹”的人头,自言自语不停:“她这个年纪,应该在读小学,应该无忧无虑……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郁寨主有些疑惑的看向侯俊铖,正要劝慰几句,城内忽然传来一阵阵喧天的吵闹声和哭喊声,随即便是一缕缕黑烟冲天而起,城外的山贼们见状,反倒人人欢呼雀跃,提枪挎刀蜂拥着冲进城中。 “入城抢三天,抢钱抢粮抢娘们,这是规矩!”郁寨主见侯俊铖看过来,微笑着解释道:“侯少爷放心,咱们抢掠也是有规矩的,府库案牍都会派兵把守,不会耽误你清算文册的。” “这是什么屁规矩!”侯俊铖低喝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奔回毛驴旁,翻身上驴就要往县衙方向去,正见城门口附近一座屋子里,几个手中钢刀还在不停滴血的山贼满脸淫笑的扛着一名挣扎不休妇女跑了出来,跟在后头的一名山贼倒提着一个婴儿,就在那哭闹不止的妇女面前狠狠往地上一摔! “住手!”侯俊铖怒喝一声,却已太迟,那婴儿已经摔在地上,一瞬间便没了动静,那被扛着的妇女惨叫一声、双眼一翻晕了过去,那几个山贼反倒哈哈大笑起来,扛着她就要离开。 “混账!”侯俊铖牙齿都在颤抖着,返身一把抽出身后牛老三的腰刀就要往上冲,牛老三反应飞快,赶忙抱住他,郁寨主也吓了一跳,朝身旁几名山贼吩咐几句,也上前来阻拦道:“侯少爷,俺去约束约束,这帮蠢货,在屋里解决了便是,闹到大街上,给谁看呢?” 侯俊铖看着郁寨主转身离去,胸中的怒火却没有半点平息的模样,视线在那婴儿尸体和怀中“幼妹”的首级上转来转去,一咬牙,双腿一夹驴腹,驱使着毛驴直往县衙而去:“去找老寨主,这副模样……算什么义军!” 不过是一眨眼间,永新县城便变成了一副人间地狱的模样,冲进城内的山贼四处踹门闯屋,无论是大户人家的屋宅、店铺酒楼,还是百姓的茅屋泥屋,乃至于乞丐的窝棚,统统都遭到洗劫,若有不从,挥刀便砍杀,淫辱妇女、伤人性命更是不计其数,这座被清军完完整整交到“义军”手里的城池,反倒被“义军”祸害得一片狼藉。 县衙附近反倒比较平静,一群披甲的山贼护在县衙前,他们和牛老三的百人队一样,都是山贼中的“精锐”,用不着亲自下场烧杀抢掠,府库的存银粮草、山贼们三日洗劫的收获,自然会分出不少赏给他们。 一名头目见侯俊铖和牛老三等人前来,迎上前来客客气气的行礼道:“侯少爷,老寨主正在大堂中安抚永新当地官绅,吩咐了俺们,若是您到了,直接引您去案牍库点算簿册……” 侯俊铖却理都没理会他,跳下毛驴大步流星的往县衙中闯,那头目一时没反应过来,赶忙要拦阻,却已太迟,侯俊铖已经冲入县衙大门,朝着县衙大堂方向大喝一声:“老寨主!” 县衙大堂中,裹甲扶刀的老山西威风赫赫的坐在县太爷的交椅上,刘明承拄着一把鬼头大刀立在一旁,十几个官绅和山贼头目分列在堂中左右,听到侯俊铖这声大喝,所有人都讶异的看向他。 “这位就是侯家庄的侯少爷,都是永新的同乡,诸位应该有不少人与侯少爷有过交情……”老山西见侯俊铖风风火火闯进来,眉间皱了皱,又恢复了一脸笑呵呵的模样,朝那些官绅说道:“侯家全家为清狗所灭,你们也是知晓此事的,俺即便不杀你们,他日清狗杀回来,你们又哪有活路?跟义军合作,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老山西只顾着招抚那些官绅,理都没理侯俊铖,刘明承则向着跟进来的牛老三使了个眼色,牛老三会意,赶忙上前拦住侯俊铖:“侯少爷,现在不是说事的时候,有什么事,等会再说不迟!” “等会?等一会,会有多少人被祸害!”侯俊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牛老三推开,冲老山西怒喝道:“老寨主!入城便烧杀抢掠,还算什么‘义军’!” 第24章 争执 老山西缓缓移过头来,紧紧盯着侯俊铖,面上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双目之中却隐隐藏着怒气,一旁的刘明承则是直接勃然大怒,冷哼一声,狠狠朝侯俊铖身后的牛老三瞪了一眼。 “入城抢三天,这是规矩,要让弟兄们拼死作战,总得给他们一些好处!”老山西慢条斯理的说着,语气很是淡漠:“弟兄们在山里熬了那么多年,出了山,不就是为了求一场富贵?若是没有真金白银赏赐他们,谁还会用心竭力?” 老山西又转头看向那些官绅,这一次笑得很是真诚:“诸位安心,本寨主已经安排人马去看管你们的店铺屋宅了,不会让下面的弟兄抢到你们的头上去的,但若是有人不愿给义军供粮缴银,那就只能换个法子给义军做做贡献了。” “这是屁话!”还不等那些官绅摇尾拍马,侯俊铖已经怒气冲冲的反驳起来:“这是山贼的规矩,可咱们如今是反清的义军了!既是义军,就该保境安民、护卫百姓安康,和满清争夺天下人心!怎能烧杀抢掠、乱屠乱杀?这和清狗有什么分别? 侯俊铖胸膛不停起伏着,“幼妹”的首级和那具婴儿的尸体不停的在他脑海中翻腾着:“百姓把我们当了贼,又怎会助咱们以抗清狗?咱们这么一路烧杀下去,失去了百姓的民心,兵马再多到最后只会沦为一支孤军!以孤军之势,又如何对抗清狗的大军?” 老山西眼中的怒意却更为浓烈,嘴角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侯少爷这话说的偏颇了,当年满清入关,不也是一路烧杀抢掠过去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戮杀多少汉民百姓?最后还不是坐了天下?” “所以满清从天下传檄而定,变得天下动荡,以至于三藩遗患至今!所以满清入关数十年,时至今日还无法平靖天下,甚至面临亡国之忧!”侯俊铖底气十足的反驳着:“再说,满清有数十万旗人为后盾,我们有什么?学满清一般烧杀抢掠,到最后谁赢谁输,还不清楚吗?” 一旁的刘明承本来怒气冲冲的张嘴欲喝骂,听到侯俊铖的话,忽然却怒消气散,讶异的看着侯俊铖,双目之中眼波流动,眉间微微皱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寨主,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可有一人是一路烧杀抢掠到底的?”侯俊铖迈前一步,语气有些急促:“汉之刘邦,入秦而约法三章,即便后来被楚霸王赶去汉中,日后再归秦地,便是三秦父老箪食壶浆,始有关中之基业!” “唐之李世民,近道菜果,非买不食,军士有窃之者,辄求其主偿之,亦不诘窃者,军士及民皆感悦,所过秋毫无所犯,故而李世民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七年时间便平定天下、扬威域外,开创贞观之治!” “前明太祖朱元璋,入南京时便揭榜以禁剽掠,有卒违令,立斩以慰民,旧政不便者除之、遏官吏之贪暴祸民、发粟米以济贫民,因之而得军心、民心、士心,方能据南京而谋天下,开创大明两百余年基业!” “即便是在明末,当年闯王为一流寇之时,四处烧杀、一味裹挟,纵使拥众数十万,也被明军追得狼狈不堪,只余千人遁入商洛山中,几近覆灭,然则闯王痛定思痛,出商洛山后便‘法甚严,附近居民有馈食者,皆不敢受,所食物黑碎而干,以少水吞之,便度一日’,‘至淫夺斩杀之事,则犹未见’。” “故而前明官绅便有公论‘治闯难,闯人之所附,贼又为散财赈贫、发粟赈饥,以结其志,遂至视贼如归,人忘忠义’,闯王得贫困之民民心,才有了源源不断的钱粮人马,才能一次次东山再起,从商洛山的一千余骑至席卷天下、覆灭坐拥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明!” “然则闯王九宫山身亡,各部零散、失去约束,便有‘兵丁斩门而入,掠金银女奴,民始苦之’,闯部从此……便再无复起的可能!” 老山西浑身一震,一直含笑的面容终于垮了下来,黑沉着脸,一双虎目紧盯着侯俊铖,滚滚杀意止不住的涌了出来,忽然又是一愣,双眼微微放空,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侯俊铖。 侯俊铖却全然不觉,他也一样愣住,脑海之中仿佛劈过一道闪电,冲开这么多天以来一直笼罩着他的层层迷雾。 他还在诉说着,只是这一次却仿佛不是在劝说老山西,而是在自言自语:“还有他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所以他们才能创造一个个奇迹,从十几个人、一艘小船,到席卷全国,建国伊始,便能以一百年积贫积弱之国,力抗17国联军!” 老山西有些疑惑的看着侯俊铖,正要发问,却发现周围不少官绅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时有人在偷偷瞟着自己,心中顿时一沉,又摆出一副笑呵呵的温煦模样,拍了拍桌子吸引众人注意,笑道:“侯少爷毕竟是个书生,未经世事,清狗将其家眷首级挂在城门上示众,侯少爷定是见了此等惨事,一时心痛如绞,生了癔症,来人!快扶侯少爷下去休息!” 一旁的刘明承悚然一惊,朝那些官绅扫了一眼,面色也沉了下去,当即喝令牛老三和周围的山贼将侯俊铖架住便往外拖拽。 侯俊铖也醒转过来,还要挣扎,刘明承却已抢上前来,一巴掌扇在侯俊铖脸上,将他腮帮子都打得鼓了起来:“侯少爷!不要再胡言乱语了!你们帮着侯少爷去埋葬家眷,找些医师给侯少爷诊治,找间干净屋子让侯少爷休息,若侯少爷出了什么差错,俺让你们也不好过!” 牛老三等人哪里还听不懂刘明承的话中话,趁着侯俊铖被扇得头晕脑昏,几人一起将侯俊铖抬起,就这么抬出了县衙。 老山西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那些官绅:“侯少爷犯了癔症,但他的一些话倒也没错,咱们义军也是有些规矩的,和咱们合作的官绅便是自己人,对自己人,咱们自然是纪律严明的,可若不是自己人……哼哼,那就好自为之吧!” 第25章 蠢人 老和尚是第二日晚间才赶到永新县城的,一入城便听闻了侯俊铖与老山西当堂争执的事,扫视着街道两旁一片狼籍的建筑,眉间微微皱了皱。 但他又飞快的恢复常态,摇了摇头:“弟兄们在山上吃了那么多年苦,入了这县城的花花世界,做的过分了一些……也属正常,侯少爷毕竟年轻、未经世事,初次见到这场面,又受了家眷遭难的刺激,冲动幼稚了一些,也属正常。” “谁说不是呢?”前来迎接老和尚的刘明承也笑着摇了摇头:“说实话,他那些话嘛……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咱们如今当了义军、以后要当官军,总不能还是以前那般山贼做派了,更何况咱们以前也一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虽然老寨主是那般安排……但这永新县隔着石含山这么近,还是得收敛一些。” “可那些话,私下里大伙关起门来讨论便是,那大庭广众之下吵起来,传扬出去,底下的兄弟们怎么看?老寨主的威严何在?再说了,当时堂中还有那么多永新县城的官绅商贾,闹起来,咱们还怎么去勒索他们?” 刘明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抬了抬拳头:“所以俺给了他一巴掌,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希望侯少爷他不要记恨就好。” “但愿吧,老僧会劝劝他的……”老和尚又轻叹一声,问道:“侯少爷现在在哪里?他若是一口气憋在心中,真患了癔症,对咱们也是个不小的损失。” “在衙门的案牍库里,俺本来腾了一间屋子给他……休息,但他不肯住,非要住在案牍库里……”刘明承撇了撇嘴,表情有些无奈:“从昨日开始一直到现在,他都关在案牍库里头不理人,吃食酒水都是找人送进去的,吃喝拉撒都在里头,牛老三今日跟俺汇报时说那案牍库的烛火一夜都没熄,也不知侯少爷在做些什么。” 老和尚眉间紧皱,牵着毛驴缰绳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赶忙一鞭抽在驴屁股上头:“怎么不早与我说?快,领老僧去案牍库看看!” 到了县衙,收到消息的老山西已经等在大门外,见老和尚飞驴而来,早猜中他心中忧虑,一边笑呵呵的吩咐身边的山贼去帮老和尚牵驴,一边安抚道:“老和尚安心,俺昨日就找了医师去给侯少爷诊治过了,他并无大碍。” “谢过老寨主…….”老和尚表现得客客气气,却让老山西不由得皱了皱眉:“老寨主一贯豪迈豁达,一个十几岁的娃娃,一些胡言乱语,想来老寨主必然是当了耳旁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用不着计较挂心。” “老和尚,你与侯少爷才接触几日?就这么护犊子了啊?”老山西哈哈大笑起来,轻轻摇了摇头:“你都给俺安排好了,俺还能说些什么呢?只是那侯少爷不谙世事,还需要好好调教为好。” “有老寨主吩咐,老僧自然听命行事!”老和尚微微松了口气:“老僧去见见那侯少爷,这段时间便让他留在永新,呆在老僧身边,也好教养。” 老山西点点头,挥挥手放老和尚离去,忽然又叫住了他,面色微微一冷:“老和尚,俺与你说句实话,当时在堂上,俺已经动了杀心,是真想一刀将那胡言乱语、祸乱军心的小崽子给劈了。” 老和尚面色微微一变,朝老山西唱了个佛号:“谢过老寨主,老寨主给了老僧这般脸面,老僧定然用心竭力……” “不是因为你的脸面……”老山西却摇了摇头,似乎陷入回忆之中:“是因为俺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太遥远了,面貌都记不清了,但俺还记得,他和侯少爷一样的……天真幼稚。” 老和尚满脸疑惑,正要相问,老山西却摆了摆手:“俺已接到友军的文书,明日天亮便领兵去吉安,侯少爷如何处置,你自己定夺吧!” 永新县的案牍库,就位于县衙右院一座厢房之中,老和尚一路小跑着来到案牍库前,朝门口值守的牛老三点点头,双手推门而入,只见得案牍库的地上桌上满是写满了算式和数字的纸张,每一个柜子都敞开着,一本本文册都被翻了出来,在地上桌上堆成小山一般,角落里只动了两口的饭食,早已没了一丝热气。 侯俊铖伏在一张桌后,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朝老和尚点点头算作打招呼,又低头继续演算抄录着,他的道袍又皱又脏,头发油腻不堪,脸上还残留着巴掌印,一双眼布满血丝、眼眶如鱼泡一般浮肿,显然是熬夜所致。 老和尚随手捡起一张纸看了一眼,他不懂阿拉伯数字,看不懂纸上的演算,轻叹一声,柔声道:“你比老僧有学识,这些演算之法,老僧看也看不懂……但你毕竟年轻,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你还有许多要学的。” “他们在我面前杀了个婴儿!”侯俊铖的语气冷静的可怕,让老和尚都有些不寒而栗:“这世界不该是这样的,往后几百年都不该是这样的,老禅师,我知道什么是明哲保身、什么叫识时务,可我想要救天下之民、要改变往后几百年的历史,难道对眼前发生的苦难都视而不见吗?” “人生在世,从来都是一步退、步步退,我当时若是因为明哲保身便闭口不言,他日要面对清军的屠刀了、要上战场拼命了,我哪里还能理直气壮的说自己能够站到最后呢?” “我知道,我当时的作为很愚蠢幼稚,可在我看来,这天下能闹成这副模样,就是因为这天下聪明人太多太多了,我……宁愿去做那蠢人!” 老和尚一时无言以对,又叹了口气转移话题:“二寨主那一巴掌,是在救你,二寨主是个豪爽耿直的性子,你别在意。” “我不在意,我反倒很高兴!”侯俊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咧嘴一笑:“他那一巴掌把我打醒了,我……找到了自己的路!” 第26章 新路 “你自己的路?”老和尚有些讶异:“我之前确实说过,要你寻一条新路出来,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寻到了,且说来听听。” “其实不是我寻到的,是许多……先辈伟人寻到的,我一直知道这条路,从小就被填鸭式的灌输着,但以前嘛,总是将信将疑的,所以一直忽略了这条路,直到如今……”侯俊铖长长出了口气,眼中光芒闪烁:“前明,闯营,西营,郑家,他们早把其他的路都走完了,而三藩和老寨主他们正在走的这条路,是必然没有未来的,所以我只能试一试他们的路了。” 老和尚愈发疑惑,侯俊铖却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摆了摆手敷衍过去:“老禅师,我的这条路,也只是模模糊糊的摸到一点影子而已,日后等我整理清楚了,再仔细与您分说,如今我有一事想要求您。” “老寨主他们派了好些人来‘保护’我,让我只好待在这案牍库里清理田册文簿,倒确实有些收获……”侯俊铖淡淡的笑着,笑的很真诚:“来永新县的路上,我还给牛老三他们布置了功课,到现在还没给他们检查的,听牛老三说,老寨主他们明日就要往吉安去了,牛老三他那百人队想来也是要同行的,不知老禅师能不能想办法把他们留下来?” “这倒是简单,说一嘴的事,此番攻打吉安咱们本来就是辅助,少个百人队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老和尚顿了顿,劝道:“永新不是大县,远远比不上吉安府城的富庶,不管能不能拿下吉安府城,弟兄们必然都是抱着大掠一把的心思的,此时你把牛老三他们留下来,怪罪你的人不会少,更何况他们本就没什么读书识字的心思。” “吉安府城是必然拿不下来的,想来那些反正的绿营,也不会比老寨主的人马好到哪去,我是在救他们的性命,日后他们自然会理解的!”侯俊铖又抽过一本簿册,继续演算抄录起来:“他们不爱上课,是因为我只教他们读书识字,这次我准备教他们一些别的东西试试,若是连一个百人队都不能教明白,我还救什么天下?寻块豆腐撞死得了!” 牛老三在案牍库门外等了一阵,老和尚才捧着一堆侯俊铖整理好的文册出来,牛老三赶忙迎了上去:“老和尚,俺来帮您。” 老和尚却没有搭他的话,停住脚步深深看了他一眼,问道:“牛老三,老僧问你,你与这侯少爷也接触了一些日子了,你觉得他如何?” 牛老三犹豫了一瞬,憨厚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尴尬:“侯少爷是个有善心的,胆也大,学识也好,也没什么少爷架子,只是……这般善心的人,和咱们这些山匪……还是有许多不对付的。” 老和尚点了点头,弥勒一般的胖脸忽然严肃起来,郑重的问道:“你老实跟我说,他如今和老寨主起了冲突,日后怕是要不受待见了,你还愿意跟着他吗?” 牛老三又犹豫了一阵,也郑重的点点头:“老和尚让俺跟着,俺就会继续跟着,说实话,不知怎的,跟在侯少爷身边,比跟在老寨主身边,俺反倒觉得安心一些。” “你感觉的没错,因为他没有私心,至少现在没有…….”老和尚嘟哝了一句,抖擞精神向外走去:“你们都是老僧选出来的,老僧自然不会害你们,安心跟着侯少爷便是,去告诉你那百人队的弟兄们,明日不用跟着主力去吉安了,侯少爷,要给你们上课!” 第二日天刚放亮,老山西便集结各部往吉安府城而去,只留下郁寨主领几百人守卫永新县城、转移县城府库中的粮草金银。 那些山贼和官绅团丁们本来做好了饱掠三日的准备,结果还没抢个尽兴就被拳打脚踢的列阵行军,不少人顿时鼓噪起来,可当他们听说反正绿营的“十万大军”已经兵围吉安府城,随时可能破城,便又一个个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想要赶去吉安城中分一杯羹。 至于那些被留在永新“守城”的山贼们,自然是怨声载道,只能加倍的将烧杀抢掠的欲望发泄到永新的百姓身上,有些胆大的甚至趁着转运的机会悄悄偷取着府库之中的金银,但老和尚是个心细之人,这几日已经挂了好几颗人头在城门上。 牛老三的百人队更是怨气满满,其他队伍的山贼能在城内抢掠勒索,可他们却一早被集结起来“上课”,心里念着同袍一个个抢得盆满钵满,自己却连渣都没法分,谁心里不会藏着怒气?谁还能安心听课?这堂课还没开始,嘀嘀咕咕的埋冤声就已经填满了县学的学堂。 “俺听说,是那姓侯的少爷跟老寨主说嘴,强行把俺们留在了永新,他娘的,吉安多大一座府城?要是跟着老寨主一起去吉安城抢上一把,怕是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对啊对啊,就算不去吉安,放咱们在这永新里头抢个饱也行啊!干他娘,上个屁的课,学那么多字有个屁用?咱们又不去考秀才!非要挡俺们的财路!” “他娘的,之前他和老寨主冲突,害得咱们给他守门,也没法去发财,只捞了些上头发下来的赏赐,今天又他娘的给他断了财路!俺说,那狗秀才就是个灾星,害了他侯家庄一整个庄子的村民和他全家都不够,如今又来害咱们了!” “闭嘴!”牛老三见那些山贼说得越来越过分,忍不住回头呵斥了一声,却瞥见老和尚提着一壶茶进了学堂,选了个角落坐下,牛老三赶忙迎了上去:“老和尚,您怎么也来了?” “侯少爷之前说,他这堂课要教你们些新的东西,老僧也来听听……”老和尚微笑着排出一个杯子斟茶:“侯少爷抄走了案牍库里的不少文册账簿和邸报呈文,还从知县老爷的屋子里搜出许多书信来,老僧还真想听听,他能从里头翻出什么东西来!” 第27章 课堂 牛老三还想继续搭话,学堂门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牛老三和老和尚一齐看去,却是侯俊铖进了讲堂,他之前那身宽大的道袍换成了一身干练贴身的蓝灰色短袄,头上的幅巾也换成了一头红布裹巾,外表看上去如普通山贼一般。 侯俊铖一手抱着一堆文册,腾出一只手在身后拖着一张粗木条凳,与地板摩擦产生的刺耳响声让略显吵嚷的讲堂中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转头注视着他,老和尚则上上下下打量了侯俊铖一番,淡淡一笑:“从此,便再也没有什么侯少爷了。” 侯俊铖将条凳拖到讲堂中间,将怀中抱着的文册在一旁摆好,又将讲堂中用来给讲师写字的木板竖好,将炭笔一一理好,这才拍了拍手,回身朝老和尚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和周围的山贼一样,大大咧咧坐在条凳之上。 “以前的课,都是我在教你们读书写字,我讲,你们学,今天却不一样,我不教字也不讲课,我来听,你们来讲……”侯俊铖微笑着说道,随手朝一名山贼一指:“常柯兄弟,你来开个头,你当年是怎么上山的?” 那名山贼一愣,却没有回答,扭头看向牛老三,牛老三却也皱着眉,他这个百人队都是老和尚专门挑出来协助侯俊铖的人,侯俊铖自然知道他们的底细,如今却忽然明知故问,让牛老三也疑惑不已。 于是牛老三转头看向老和尚,却见老和尚眯了眯眼,轻轻点点头,牛老三便也朝那常柯点点头,那常柯倒也不犹豫,粗声粗气的说道:“还不因为官府那些狗衙役?俺家本有几亩水田,婆娘也能织布做鞋,一家子也能挣个温饱,就那些干他娘的狗衙役,一天到晚跑来勒索,这税那税的,俺也不懂,但既然是官府要缴的,俺就乖乖缴了,反正也就饿一两顿,辛苦些也就挺过去了。” “可恨那些狗衙役,拿了钱银也不办事,县里说要修河工,正是秋收的时候,咱们这些农家人哪里敢耽误时节?都借了贷缴了免役钱,结果缴了钱也不顶用,那些狗衙役冲进村子里,把青壮都抓走,不从的便用水火棍乱打。” “俺也被抓去了,在堤上一天只能吃一顿,天天要挨鞭子,修了一两个月的堤,秋收也耽搁了,借贷也还不起、税赋也没法缴,那帮狗衙役还天天跑来催缴,要俺拿田地家宅抵押,不从便把俺吊在树上,还要奸污俺婆娘,俺实在是没法活,只能带着婆娘上山落草。” “官逼民反,古来如此!”侯俊铖点点头,目光在一众山贼中搜寻了一阵,又点了一人:“米升,你呢?你是怎么上的山?” 那被点到名的山贼身材干瘦,本来藏在一名魁梧的山贼身后,还以为侯俊铖看不到他,忽然被点名,猛地一惊,涨红了脸不知所措的站了起来,磕磕绊绊的说道:“俺……俺是被村里的赵大善人逼的,俺家本来也有些田地,俺和俺爹一起操持着。” “后来俺爹去了,那赵大善人知晓了,说是要替俺爹办葬,没经俺同意,便买了白面大米,还杀了俺家的猪肉请村子里的人大吃一顿,又放铳放炮、抬棺上西天,大闹了七天,说是要风光大葬,把俺爹葬了之后,却诬陷是俺求他帮忙办的葬,说俺欠了他的殡葬钱,要还他的高利贷。” 那米升呼吸急促起来,原本磕磕绊绊的话语忽然间顺畅无比,只是其中夹着的愤怒怎么也藏不住:“俺自然不愿给,便去报官,哪想到那衙门和赵大善人穿一条裤子的,反倒把俺抓进牢里关了四十多天,逼着俺把田地家宅都抵押了才放出来,俺活不下去,只能上了石含山,当了山贼。” “土豪劣绅、官绅勾结……同样是古来如此!”侯俊铖轻叹一声,又转头看向另一人:“鲁大山,你来说说,你是怎么上的山?” 那鲁大山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常柯和米升的讲述想起自己的过去,早已是满面怒火、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听到侯俊铖点了自己,猛的一拍桌子,“腾”的一下便站了起来:“俺是因为村子被清狗的兵马屠了,才被迫上山的!” “俺们村里有个妹子,去城里抓药回村时被路过的绿营兵看中了,就要强拽她回营淫辱,好在离村近,俺们把他们打跑了,没想到却遭了他们的报复,干他娘,那帮恶鬼就不是人养的!污蔑咱们造反民乱,动了几百号兵马来,将俺们一村两百多口无分老幼都屠杀了!俺若不是正好上山采樵,恐怕也要被杀,只能落草了。” 那鲁大山这厮那鸟的怒骂不停,周围的山贼似乎也被他感染,也渐渐激动起来,有不少人跟着他一起骂个不停,一时群情激愤。 “有意思,真有意思,侯少爷…….开窍了!”老和尚双眼放着光,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一旁的牛老三本也被鲁大山等人的控诉感染,咬着牙出神,听到老和尚的话,微微一愣,转头疑惑的看了过来。 “牛老三,你没发现吗?侯少爷点的这些人,都是和你一样受了官府压迫被逼着落草的,那些红营和忠义营的后裔,他看都没看一眼……”老和尚低声向牛老三解释着,目光炯炯:“侯少爷是精心准备过的,他现在还是在添柴,等会估计就要燃起一把大火了!” 牛老三凝眉看向条凳上的侯俊铖,环视了一圈周围情绪渐渐激动起来的山贼们,点点头,默然不语。 侯俊铖又点了几人,似乎是见火候差不多了,忽然站起身来,挥舞着手中的一本文册:“诸位兄弟,请听我一言,诸位都是受苦受难、被迫落草,人人身上都背着血债,有着深仇大恨,可是你们的债、你们的恨,归根结底是谁造成的呢?” “你们骂了狗衙役、骂了贪官污吏、骂了土豪劣绅、骂了军将兵卒,都骂的对,但你们却忽略了这一切的根源——满清朝廷!” 第28章 苛政 侯俊铖大步流星的走到木板前,拿起炭笔在木板上写下两个大字:“三饷,一二三四你们学过,饷字想来也不用我解释含义,这两个字合在一起,有些兄弟应该也听过。” “所谓三饷,便是前明之辽饷、剿饷、练饷,前明末年为抵抗满清和围剿各地起义的义军,在原有田税的基础上接连加派,万历四十八年止,每亩加征银九厘,至崇祯四年,田课提到一分二厘,崇祯十年又开征剿饷,每亩田地又再加一分左右,崇祯十二年又开练饷,按亩均输,又加派一分左右。” “诸位兄弟必然比我清楚,朝廷加派,到了地方上,各地官府必然也会趁机乱设税种,所谓‘私派多于正赋’、‘暗为加派者,不知几百千万’。” 侯俊铖在木板上书写着三饷加派的税赋数额,他知道讲堂中这些连一到十都能写得错字连篇的山贼们必然是看不懂的,但他依然工工整整的写完,回头一看,大半的山贼都是一脸迷茫的模样,但却再没有一人鼓噪,也没有一人分神,人人都瞪大双眼等着侯俊铖往下说。 侯俊铖淡淡一笑,继续说道:“三饷加派,是导致前明灭亡的重要原因,清廷对此心知肚明,带着满清入关的睿亲王多尔衮便曾评价过‘前明弊政,厉民最甚者莫如加派辽饷,以至民穷盗起,而复加剿饷,为各边抽练,而复加练饷,唯此三饷,数倍正供,苦累小民,剃脂刮髓,天下嗷嗷,朝不及夕’。” “三饷之祸,满清深知,故而入关之后便宣布自顺治元年始便蠲免三饷,多尔衮还专门下令‘如有官员混征暗派者,察实纠参,必杀无赦’!” “但三饷真的废止了吗?”侯俊铖冷冷一笑,翻出一本册簿来,将之前便整理过的数字,一一添在木板上:“以永新县为例,天启元年全县在册田亩为四千三百顷零七十三亩,顺治四年清丈,全县田亩为四千三百零七顷零五十余亩,而明廷征银六分五厘,清廷则征银八分三厘七毫!” 侯俊铖一掌拍在木板上,目光如炬、扫视过堂中众人:“诸位兄弟请告诉我,为何‘废除’三饷’之后的清廷,征银反倒比明廷更多?” “因为三饷根本没废!”牛老三不识字,也看不懂木板上的那些数字,但他听了侯俊铖的铺垫,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清廷嘴上说废了三饷,实际上还在继续征派!” “正是如此!”侯俊铖重重点了点头,又在那堆文册里翻找了一阵,翻出几封邸报和呈文:“满清声言,顺治元年即废止三饷,实际上在顺治二年,便已经另立名目继续征收,顺治三年,满清编纂《赋役全书》以规范赋役,便将原有之辽饷作为正税,取消天启崇祯年间的辽饷加派,以泰昌年间的九厘为准,用九厘银为名开列征收。” 侯俊铖又转身在木板上列出一个算式:“但诸位兄弟请看,计算永新地方的原征和实征,可知清廷比明廷多征一分八厘,说好的九厘银,怎么又多出一倍来了呢?是因为清廷在将九厘银并入正税之后犹觉不够,于是又于顺治九年开征辽饷,也就是说,清廷实际上是征了两笔辽饷!” “辽饷之外,剿饷和练饷也经历了先废后征,改头换面之后继续加派!”侯俊铖在那叠文册中翻找一阵,又摸出一张邸报,展开一页向一众山贼展示着:“顺治二年兵科给事中李运长的《敬陈保邦富国要图疏》建议‘易剿练等税为草豆名色加征如故’,清廷应准,顺治二年起在直隶、山西等地开征等同于练剿二饷数额的税赋,顺治四年起逐步推行全国。” “与此同时,清廷加派之数额也远超明廷,以练饷为例,明廷征收练饷数额为四百万两,而满清则提到了五百万两,不仅如此,顺治十八年,满清又于正税之外再征练剿二饷,和辽饷一样,一次征了两遍!” 侯俊铖顿了顿,又翻出一张簿册来:“除了在税赋上做文章,田地上同样也有文章,明清易代之时,吉安府乃是江西的主战场之一,永新自然也遭了兵灾,加之县内人丁大量抛荒逃亡,田亩实际上减少了五分之一,即四千三百余顷变成了三千四百余顷。” “但为何顺治四年的清丈中,永新县的田亩数额不降反升呢?”侯俊铖冷笑不止:“因为顺治年间永新县根本没有清丈,田亩数额是直接照抄了前明万历年《万历会计录》的记载,在此之上又添加了一些数额,以示人丁兴旺、盛世太平。” “多出来的田地,自然要缴多出来的税,这些税自然也就压在了你们身上!”侯俊铖又摸出几封书信来:“永新官府对此心知肚明,当今的知县老爷便和在京为官的同科好友聊过此事,希望那位京官帮忙上疏陈言以实田征税。” “但那京官却拒了他‘姜襄之乱后,山西巡抚上奏土地荒芜、山西全省实田较之旧额不足半数,乞照实田数额征税,皇父摄政王罢其职而拘之,另委巡抚照册簿之额征收,兄不过七品知县,弟不过五品御史,较之一省巡抚何如?” 侯俊铖将书信重重拍在桌上,炽热的视线扫过鸦雀无声的讲堂,落在牛老三的身上,一字一顿的问道:“正税,加三饷,再加三饷,再加虚田,这般横征暴敛,税赋又怎会不沉重?尔等不少人原本都是有田有地之人,为什么依旧只能挣扎度日、勉强果腹?是谁造成了这一切?” 牛老三呼吸越来越急促,一张脸满是杀意,侯俊铖说的没错,明末清初大规模战乱之后,人口锐减、荒地众多,农家多多少少都能有些私田,像他这样家中女眷还能织造的,若是按照明代的税赋征收,即便加上三饷也早该温饱无忧了,怎会每日被一餐饱饭困扰、最后沦落绿林之中? 牛老三低吼一声,猛然一拍桌子,喝如虎啸:“清狗!合该杀绝!” 第29章 摊派 “该杀!该杀!清狗都该杀绝!”讲堂之中顿时吵吵嚷嚷乱成一团,十几名从小在山寨里养大的山贼一脸懵逼的看着几十名山贼大吵大闹的发泄着怒火,吵嚷声几乎要将整个学堂都掀翻,惹得讲堂外的仆役心惊胆战的从门外探头进来查看。 老和尚瞥了一眼怒火冲天的牛老三,又扫视一圈群情激愤的一众山贼,嘴角又挂上一抹淡淡的微笑,一边给许久没有添水的茶杯添上茶水,一边瞧着侯俊铖自言自语道:“你……应该不会单单拿田税做文章吧?” 侯俊铖也发现老和尚在瞧自己,心有灵犀一般的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抽出一根教棍狠狠在桌上敲着:“安静!讲堂之中不得喧哗,这是第一天给你们讲课时就立的规矩!再有喧哗吵闹者,逐出讲堂!” 平日里非得牛老三出声,用军棍威胁才能控制住局势,可今日这些山贼们听了侯俊铖的喊声,却渐渐平息了下来,一个个呼哧喘着粗气,安静的等待着侯俊铖继续往下说。 侯俊铖轻笑一声,又支起一块木板,继续用炭笔在木板上书写着:“若只是正税,即便是三饷之上再加三饷,最多也不过是收五六成的田税,诸位兄弟虽然艰辛,但也勉强能够果腹,那为何你们有田有地,却依旧活不下去了呢?” “其一,是因为摊派,朝廷征收正税,地方官府就会在此之上巧立名目再多加各种杂税,比如修筑河工就要征河工银,烧铸银两就要征火耗银,还有什么商捐、油捐、戏捐、土布捐之类的捐种,和水脚钱、车马钱、验辨钱、竹篓钱、神佛钱之类的杂项,总之,朝廷征三成正税,地方官府往往都要加到七八成以上。” “但历朝历代,这种摊派杂捐在国初之时虽不少见,但并不繁多沉重,因为立国之初,朝堂地方官风往往都算清正,也会吸取前朝灭亡之教训,大多轻徭薄赋以蓄养人丁……”侯俊铖一掌拍在木板上,恶狠狠的说道:“唯有满清,入关一统天下不过两代,苛捐杂税便多如牛毛,可称历代之最!” “之所以会如此,究其根本,是因为地方官府的钱粮,也被满清朝廷掠走了!”侯俊铖又在木板上添上四个大字:“存留,起运,所谓存留,便是官府征收之税赋留于地方以供使用,所谓起运,便是官府征收税赋后解送给朝廷入户部国库的那部分。” “前明之时,存留起运之额虽常有改动,大体上是起存个半,朝廷和官府对半分,即便如此,前明官府也大多是支敷匮乏,常常要挪用其他款项。” “至满清窃居天下之后,便开始裁存改起,顺治二年,便下旨各地有出于裁扣驿站、宾兴及官吏柴马、衙役工食银者,照旧派收,且直接解送户部,顺治九年,又再次下旨裁减各地州县存留改为起运,各省存留总额不过三百余万,仅占朝廷岁入的一成五左右。” “州县官府修筑河工、维护城池、劝耕农桑,乃至衙役仆役的工食银、民壮弓手的饷粮大多便自存留之中拨出,存留减少,则官府必然缺钱少粮,且万难乞贷于别处,官府无纤毫余剩,要么挪用正项,要么就只能开源节流了。” “如何开源?自然是大兴摊派、苛捐杂税一日多过一日!如何节流?克扣衙役工食银、裁剪学堂粮禄、尽撤赈贫之米等等,衙役食无所资,如何不贪渎勒索?学堂无粮无禄,寒门何以就学?一遇灾祸,灾民百姓嗷嗷待哺,官府却无米可赈济,会有多少人冻饿而死?” 侯俊铖长长出了口气,思绪有些飘忽,地方财政紧张以至于乱开加派,清廷对此也是一清二楚,康熙末年朝中便有动议要施行“耗羡归公”,抽走州县官府最大额的一笔存留,康熙帝便清晰的指出“火耗一项,特以州县官用度不敷,故以正项之外,量加些微”,时任吏部右侍郎沈近思也指出耗羡归公之后,必然是“耗羡之外再添耗羡”。 即便是施行耗羡归公的雍正帝对此也心知肚明:“每有一时速办之公事,不能迟缓者,常以挪移库银以济用。” 但心知肚明归心知肚明,雍正皇帝依旧将耗羡归公的政策落实了下去,果不其然,耗羡归公施行第一年,各地州县便在耗羡之外再征余平银,印证了“耗羡之外再加耗羡”的预言。 满清统治者从来都不蠢,他们只是单纯的坏。 侯俊铖摇了摇头,将思绪扯了回来,扫视了一圈讲堂之中的山贼,那些红营和忠贞营的后裔,不少人仍是满脸的懵懂,而像牛老三这样半路出家的山贼们,每个人都是满脸的恨意,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杀意,有些人已经握上腰间刀把,手指的关节都在微微发白。 但他们却没有像以前那般窃窃私语乃至喧哗,侯俊铖分神的这一刻,所有人都默默的等待着,讲堂之中一片死寂。 “好一堆干柴!”侯俊铖心中默念一句,翻出一封公文展开,目光落在常柯身上:“常兄弟,你之前说你交了免役银,官府却依旧抓了你们去修河工,你可知为何?就是因为江西各地州县从顺治年间开始,便将州县存留上缴大半,以至于各地州县只能挪用正项,挪无可挪,便只能压榨咱们这些老百姓了!” “所以,缴了免役银却依旧被抓去服差役,老老实实耕织生活,却日日被衙役上门勒索压榨,所以,你们有田有地,却依旧活不下去!”侯俊铖转身继续在木板上书写着:“满清朝廷便是根源,掠民之财以肥己,想尽一切办法盘剥你们!” 侯俊铖重重写下最后一笔,炭笔顶在木板上,视线又落在了米升身上:“恶绅,同样是满清朝廷用来盘剥你们的爪牙!” 第30章 恶鬼 “如前所言,清廷抽走了地方存留,州县官府要维持运转,还要完成朝廷下达的任务,又要营建和维护河工、城墙、水利等基础设施,朝廷下拨之正项皆有专用,虽然可以暂时挪移一二,但又怎能满足浩瀚之亏空?苛捐杂税又容易引起民乱,也不能放肆而为,故而州县官府要弥补亏空,便只能想其他办法了。” “其一便是借贷,州县官履职,往往都会召集当地大户豪商,商定借贷之额,当然,这借贷之后州县官府哪里会有钱粮可以偿还?便只能给予特权,比如商货之专卖、田土清丈之时帮忙隐田匿田,或者默许豪绅于官府衙役之中安插人员。” “其二便是捐纳,豪绅捐纳银米,换取朝廷官职,实际上便是卖官鬻爵,捐纳在前明之时便很普遍,但在前明之时,一般只捐纳国子监生,但自满清入关之后,便放宽了捐纳范围,除了国子监生,官府的吏员和承差,同样可以靠捐纳充任。” “至康熙年,捐纳范围更广,捐纳公职逐渐从虚职上升为实官,州县官府的佐贰官、绿营的低级将领,乃至地方要员的分巡道,皆可以捐纳而得,以至于进士、举人出身的正途官,都到了不加钱不能任官晋升的地步。” 侯俊铖顿了顿,明清两代作为中国历史上封建皇权的巅峰,满清对乡村的控制力却明显弱于明代,更依赖于地方豪强的自治和协助,与这借贷和捐官制度脱不了干系,可以说满清是为了一时之利,亲手破坏了自己的基层管理制度。 “那些豪绅地主出了钱粮捐了官,难道是为了为民做主的吗?自然不是,他们就是要借个官身来更好的压榨百姓和佃户奴仆!”侯俊铖看向米升,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米兄弟,为何那龙泉县的衙门和赵大善人穿一条裤子?衙门里头有多少捐官?衙役里头又有多少捐纳之人?龙泉县,欠了赵大善人多少钱粮贷款?” 侯俊铖缓缓喘了口气,翻出几封书信,指了指自己:“我侯家在永新县中就有不少关系,县中前主簿是我的堂叔,就是捐纳的官,县中衙役吏员十之七八也是靠着借侯家的高利贷捐纳而任职的,所以清廷灭我侯家,是直接从外地调来绿营,连永新县城都没入,直接杀奔侯家大宅而来…..” 侯俊铖摇了摇头,又看向米升:“那赵大善人在龙泉的情况,想来与我侯家在永新县的情况没什么区别,米兄弟,官府都是人家开的,又有清廷撑腰,你想要依靠官府对付赵大善人,行得通吗?” 米升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低声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干瘦的身子剧烈抖动起来,一旁的鲁大山叹了口气,挪了挪凳子靠近他,一手只轻轻按在他肩膀上。 但侯俊铖很快又盯上了鲁大山,朝他一指:“鲁兄弟,你是因为清狗的绿营兵屠戮全村,所以才上山落草,但你可知那些绿营兵马为何要和你们这一个小小的村子过不去?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调戏了村妇、被你们殴打的缘故吗?” 鲁大山一愣,他虽憨直,但也不傻,当即便反应过来,急忙问道:“侯少爷,难道那伙绿营兵,也跟朝廷有关?” “以后叫我侯先生便是,侯家已经没了,我现在只是个教书先生!”侯俊铖点点头,翻出一张邸报展开:“绿营兵马滋扰百姓、屠戮良善,是军纪败坏,但为何会军纪败坏?却和满清朝廷有密切的关系!” “按照满清朝廷规制,绿营马战兵月支银二两,步战兵一两五钱,守兵一两,均月支米三斗,与各地驻防八旗相当,这些薪饷按道理来说,是足以养活绿营兵将及其家眷了。” “但满清从来都不讲道理,此等薪饷之制乃是顺治四年所设,时至今日物价腾飞数倍,绿营兵将的饷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增长,而且从来没有发实过,发个七八成,便已经是莫大的天恩了。” “各省直标营,大约马一步九,其守步月饷,计月仅得银九钱有余,一卒之家,约以三口计,是一口每日仅得银一分馀耳!” “前明之溃,兵不得饷亦是根源之一,闯献诸营农民军军中中坚老营基本都是欠饷逃亡的边军和营军组成,顺治五年李成栋叛清归明,也是以欠饷为由鼓动绿营反正,清廷有此教训,对军兵欠饷之事自然是很重视的,可清廷又没有足够的钱粮支取,如何去解决欠饷的问题呢?” “很简单,清廷会放任绿营兵为非作歹,乃至抢掠百姓!”侯俊铖又摸出一封书信,冲鲁大山展开:“鲁兄弟,绿营屠戮村寨之事,在康熙初年也算得上一件大事,彼时江西官场私信往来多有讨论,永新知县也不例外,这封信乃是吉安府通判写给永新知县的回信,其中就有此事隐情。” “据通判所言,彼时军中已半载无饷,旧饷已多压欠,新饷又复延期,故而其部私下商议,欲扮作强匪劫掠客商以补钱粮,那几个被你们殴打的绿营兵,是专门出去侦查客商行迹之人,所以才会在官道上碰上你们村的村妇,才起了色心,然后被你们殴打赶跑,此贼心中怀怨,所以才引来兵马屠灭村寨!” “此事早已惊动清廷兵部,但清廷对此是什么态度呢?清廷置之不理,只将每人鞭笞四十了事!”侯俊铖走上前去,将那书信拍在鲁大山桌上:“前因后果,这封书信里都已写明,鲁兄弟可以自己看看。” 鲁大山双手颤抖着拎起书信,眼眶中泪水打着转,抬起头来却半是愤怒半是羞愧的说道:“侯少爷……先生…..俺……不识字。” “对,你不识字,你们都不识字,所以看不懂朝廷的公文、看不穿满清的邪恶,心里憋着的火不知往哪发,反倒以为是自己命不好、活该受穷倒霉!自己倒了霉,又变成欺压别人的凶手!”侯俊铖轻笑一声,走回木板前,继续书写着:“没关系,我会慢慢教你们识字懂算、教你们道理,然后,你们再去教给更多的人,直到…….天下人都明白道理!” 第31章 星火 从清晨直到晌午,侯俊铖才停了课放众人去用饭,那些红营和忠贞营的后裔们早就饿得肚皮咕咕叫,如释重负一般的朝讲堂外涌去,而常柯、米升、鲁大山这些半路出家的山贼们,反倒一个个一步三回头不愿离去,直到被牛老三赶走。 侯俊铖则来到老和尚坐着的角落里,老和尚笑吟吟的倒上一碗茶,推到侯俊铖面前,侯俊铖端起茶碗咕噜咕噜一饮而尽:“老禅师懂我,啧,还是经验不够,往日里没上过这么久的课,嗓子都快冒烟了,下次得先备好茶水润喉。” “老僧也没想到,侯……先生这堂课能上这么久!”老和尚微笑的扫视着那些离去的山贼们:“若是往日,这些小子们哪里能按耐住心思上课?早早就闹腾起来了。” “说实话,今日讲课之前,我心里也在上下打着鼓,但到如今我却是胸有成竹了,我想要走的那条路,可能真是一条正确的路!”侯俊铖淡淡的笑着,轻轻吐着气,似乎是要将往日的郁结都吐出来一般:“牛老三以前跟我说过,只要有一口饭吃,没有几个人是愿意提着脑袋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当着山匪绿林的,他……此言不虚。” “所以我就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他们日夜辛劳,却连一口饱饭都求不到?是因为他们命不好,还是因为有人将他们辛勤劳动的成果都夺走了?搞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自然而然就知道他们的刀枪该对着谁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老和尚点点头,评价道:“没人愿意一辈子受穷受苦的。” “老禅师说的没错!”侯俊铖转头看向正在那几块写满了字和数列的木板前发呆的牛老三,微微一笑:“他们之前的抗拒和愚昧,说白了只是因为不清楚敌人是谁、不知道改变的方法、不明白前进的目标,所以只能自我麻醉…….也就是认命,只要理清楚了这些东西,就没人会认这受苦受穷的命的,他们是这样,天下的百姓,也是这样!” 老和尚也扫了一眼牛老三,嘴角淡淡的笑着,双目之中却微微泛着光芒:“看来老僧没选错人,这官府的文册、朝廷的邸报,甚至官吏的私信,到你手里都玩出花来了,若是老僧……最多也就靠着它们清理清理田亩税额而已,哪里能想到用它们去……攻心!” “我也只是模仿而已……”侯俊铖有些分神,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和他们相比,差的还太远太远了。” 老和尚疑惑的看着侯俊铖,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也没有追问,自己转移话题道:“说起来,刚刚在课堂上你都没有理会那些忠贞营和红营的后裔们,你是看不上他们?” “老禅师挑的人,都是二十八寨里的青年才俊,我哪有资格看不上他们?”侯俊铖笑了笑,面色严肃了一些:“老禅师,我是相信有忠义之心、有奋不顾身的英雄的,可从古至今,这样的英雄永远是少数,大多数人做出一个个选择,都是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迫使他们走上不同的道路而已。” “那些忠贞营和红营的先辈们,想来大多数人都是和牛老三他们一样因为最后一口饭都被夺走而不得不起来反抗,他们受到前明的压榨凌虐,故而奋起反抗颠覆大明,满清入关之后乱屠滥杀,故而他们由抗明变成了联明抗清。” “可他们的子嗣和他们不一样,能够活到今天、作为二十八寨的青年才俊,必然是不愁衣食的,他们从小在山寨里长大,父辈呵护着成长,或许日日夜夜都听着父辈们说着满清如何残暴、如何贪婪,可他们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又能有多么深刻的认知?恐怕不少人在心里头都是犹豫和怀疑的吧?” “至于忠义什么的,他们出生成长之时便已经是满清的天下了,对前明还能有多少忠义之心?”侯俊铖叹了口气:“那些忠贞营和红营的后裔之中,一定有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坚定反清的英豪,可是大部分人,深究其本心,也必然是摇摆不定的,或许就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发觉,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坚定不移的。” “可看看今日这堂课,大多数忠贞营和红营后裔对牛老三、鲁大山他们那些受尽苦难而被迫落草的弟兄们的经历根本无法感同身受,他们对牛老三他们是同情的,可咱们若想要颠覆满清,单单是同情是不够的。” “仇恨是最有效的凝聚人心的工具之一,只有满地的干柴,我们撒上一点星火,才能燃起一片焚尽清狗的冲天大火!而那些忠贞营和红营后裔们……他们浑浑噩噩的跟着咱们造反,但到了要掉脑袋的时候,谁能保证他们还能坚定的站在我们这一边?” 侯俊铖缓缓吐了口气,看着认真思索的老和尚,无奈的笑了笑:“老禅师,我现在也理解您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了,这种情况恐怕不止存在于那些后裔之中,忠贞营和红营残存下来的老人们…….还残留着多少战心?” “人老了,就开始求安逸了,子孙后代多了,齐人之福享受了,到老自然是一心为子孙谋划了……”老和尚长长叹了口气,没有否认侯俊铖的猜测:“从上到下都是这副模样,嘴里喊着复明反清,可所有人都浑浑噩噩的,只能跟着那还算有个目标的人走,但那个人……” 老和尚忽然住了嘴,面色恢复如常,转移话题道:“下午的课,你准备讲些什么?” “单单只讲课是不行的,得知行合一嘛!”侯俊铖见老和尚没有深谈的意思,便也略过那话题不谈:“这永新城给糟蹋的一塌糊涂,下午我带着他们去修房扫街、清理尸体去!” 老和尚皱了皱眉:“你一直说攻打吉安必然失败,若如此,永新城也守不住的,修房扫街还有什么意义?再说了,这永新也是给咱们糟蹋的,你再怎么帮着百姓,他们也不会领情的。” “我知道!”侯俊铖点点头,语气却不容置疑:“不管放不放弃永新,不管百姓领不领情,咱们自己该做的事就该做好,山贼习气是没有未来的,千里之行,就从今日开始!” 第32章 乱象 策马进入城门,刘明承缓下马速,有些讶异的扫了眼街道两旁,当他领军离开永新县城之时,城内早就被山贼们祸害得一塌糊涂,特别是临街的店铺酒楼,在一波波抢掠烧杀之后,几乎连一栋完整的建筑都不复存在。 但如今再次回到永新县城,街道两旁却变了一副模样,瓦砾废墟都已经被清理干净,那些残存的楼屋都搭起了木制的脚手架,一群群的百姓正在修补忙碌着,偶尔还能见到几个忙碌的山贼混在其中,让刘明承不由得皱了皱眉。 原本夹杂在废墟之中的尸体都被清走,刘明承凝眉回忆了一番,他在城外见到许多插着木牌的空地,如今想来,恐怕就是埋葬那些遇难百姓的葬坑了。 刘明承侧了侧身子,伸手朝脚手架上一名山贼一指,向一旁的前来迎接的老和尚说道:“老和尚,这永新城给你料理的不错嘛,竟然还有空闲帮百姓建房子。” “与老僧没什么关系,清理城池,一直是侯先生在管的.....”老和尚淡淡的笑着,看着街道两旁的建筑,双目之中微微泛着光:“起先只有他一个人,弄了辆板车把尸体运出城外,再运些建筑材料进来,然后是牛老三带着几个人帮着他。” “再然后,是牛老三那百人队的兄弟们和他一起,后来又有更多弟兄加入进来,百姓们见咱们不再抢掠烧杀,也渐渐的开始出门做事、清理城池,慢慢的便有了如今的成果。” 老和尚呵呵一笑,摇了摇头:“郁寨主管着押粮押财的事,一直是石含山、永新城、吉安城三头跑,最为辛苦,侯先生一边要教书,一边要学拳,还要以身作则带着弟兄们清理城池,偶尔还得帮忙处理文册、审定囚狱,也是辛苦,只有老僧,安坐在县衙之中,干些清账点算的活,最为轻松。” “侯先生......是侯少爷?这才不到十日的时间,怎么侯少爷也有了个诨名?”刘明承有些疑惑的看了老和尚一眼,随即左右看了看,凝眉问道:“老和尚,在城内劫掠烧杀的是咱们,如今又摆出一副修房清城的架势,骗得了谁?百姓又怎会领情?再说了,您也知道老寨主的打算,这永新县治理得再好,日后还不是让清狗摘了桃子?” “谁说侯先生是在骗人?侯先生清城修屋出自本心,又怎会在意百姓如何看待?”老和尚呵呵一笑,却没有在这话题上深谈的意思,转移话题道:“说起来,少侯爷怎么这么快就回了永新城?吉安府城的战事不顺?” “不顺?他娘的,是一塌糊涂!”刘明承怒骂一声,面色都变得有些难看:“也不知吉安府的官兵吃了什么药,咱们入江西一来,一路上清狗都是望风而逃,只有这吉安的守军,抵抗得极为激烈,而且他们准备得很充分,城外建筑早就烧毁拆除了,炮子铳弹也和不要钱一般,俺感觉......吉安城的守军,似乎是早有准备一般。” 刘明承顿了顿,凝眉思索一瞬,又摇了摇头,语带怒火的继续说道:“城内守军也就罢了,关键是咱们自己人也是乱七八糟,本该作为攻城主力的反正绿营,来的就不如预料之中的多,还有不少绿营兵在周围的城镇村寨之中饱掠之后便带着金银逃跑了。” “还有葛参将那一支,一两千人的兵马,结果反正之初就被镇压,老和尚,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被镇压的吗?上头说要给他们补饷,他们竟然就这么信了,都等着补饷之后再举事,结果果不其然,饷银没等到,等来了清狗的屠杀,清狗以领饷的名义把他们骗进瓮城,全数射杀了。” 刘明承长长吐了口气,压下愤怒和无奈的情绪:“就算是如期而来的反正绿营,一开始一个个吹得以一当十,抢掠烧杀奋勇当先,结果第一次攻打吉安城,遭到预料之外的激烈抵抗之后便个个胆战心惊、不愿再奋力攻城,只是每日驱使百姓充作炮灰填城,他娘的,吉安守军有铳有炮,靠着周围抓的那些刀枪都不会使的村民镇民,能破得个鸟城!” “这几日那侯先生总在说吉安必然攻不下来,又被他说中了.....”老和尚依旧淡淡的笑着:“也许......他已经看透了老寨主的打算,所以才在永新做这些清城修房的事,他和老寨主.....终究走的不是一条路。” 刘明承有些疑惑的看向老和尚,老和尚却摇了摇头,问道:“所以少侯爷这么匆忙的赶回永新,定然是老寨主的意思了?” “老寨主说,吉安已经不可能攻下来了,咱们得早做准备!”刘明承点点头:“郁寨主这段时间应该都在把永新的存粮、金银运回石含山吧?速度要加快了,老和尚您也得写封信,多送些金银名贵之物,让易公公在湖南多加活动,特别是马将军那里,咱们当年和马将军也算有许多过往,日后去周王手下讨口饭吃,有马将军照应,总归要方便许多。” “关键还是要看老寨主此番能趁机收拢多少绿营兵马!”老和尚呵呵一笑:“若只是一伙山贼,咱们这一两千人马将军正眼都不会看一眼,可若是麾下有了一千来个绿营兵,到了湖南才有讲价的本钱。” 刘明承点点头:“石含山贫瘠,去了湖南,恐怕一时半会也没有什么军粮饷银可用,要养兵,都得靠这永新城里的劫掠所得撑一段时间,老和尚,您得点算清楚,钱粮上出了问题,咱们到时候在湖南就得求爷爷告奶奶、低人一等了。” “钱粮无小事,老僧自然清楚,少侯爷大可放心!”老和尚微微一笑,略微有些分神:“再说了,到时候.....也许并不会有那么多人和咱们一起去湖南......” 刘明承更为疑惑,正要询问,老和尚却抢先说道:“少侯爷,今日既然回了永新,不如去听听侯先生的课,有意思的很!” 第33章 先生 “老和尚你不要调笑了,俺还得赶回石含山去巡查一番,哪有空闲上那侯少爷的课?”刘明承尴尬的笑着,一口回绝,但老和尚却没有理会他,一把抓住他战马的缰绳牵着便走,刘明承扯了扯,老和尚却攥得死紧,刘明承又担心用力过猛伤了老和尚,只能无奈的任由他牵着马,向着城内而去。 转过几条工地一般的街道,来到一座被大火焚塌的小楼前,脚手架和台阶上坐满了人,就连街上也挤满了人,有穿着灰布衣裳、杵着长枪挎着腰刀的山贼,有不少衣衫褴褛但身材健硕的工匠奴仆,还有一些寻常衣裳的百姓,双方泾渭分明,却也算是和谐。 刘明承有些目瞪口呆,几日前这些山贼如同恶鬼一般烧杀,城里的百姓要么奋起反抗,要么仓皇躲藏,双方势同水火,怎么几日不见,竟然能安坐在一起听课? 刘明承凝眉扫向街上支起的几块木板,视线落在了一旁拿着教鞭、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蓝布短袄的侯俊铖身上,侯俊铖背对着他们,没有发觉他们的到来,一只手抚在一名身材矮壮的汉子肩上,柔声说着:“老乡,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这里都是穷苦出身,没人会笑话你。” 那汉子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瞥了眼侯俊铖,依旧有些畏缩,但见侯俊铖一直温煦的笑着,似乎又来了不少勇气:“俺爹是矿奴,替侯家开矿做工,奴仆卖给了主家,便是主家的物件了,子女也成了主家的奴仆,所以俺生下来也是矿奴,俺的娃娃……还是矿奴。” “原来是我家的奴仆……”侯俊铖叹了口气,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侯七,问道:“如今侯家被清狗灭了,你们这些奴仆……也该翻身做人了吧?” “那怎么可能?侯家被灭,家产充公,俺们这些矿奴也是侯家的家产,自然也就充了公,日后要么官府来当主子,要么就换个主家当主子…….”那汉子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无奈:“千百年了都是这样过来的,当奴婢的,世世代代便是奴婢……” “没有人世世代代就是奴婢的!”侯俊铖打断了那汉子的话,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两下,转身正要在木板上书写,却瞥见老和尚和刘明承,刘明承一脸凝重,老和尚则嘴角带笑容,朝侯俊铖轻轻点了点头。 侯俊铖也向他们点点头算作打招呼,在木板上写下两个字:“主,仆,我华夏泱泱数千年,少不了这两个字,当今之世,无论是极东的倭国朝鲜,南洋的蛮国,还是印度、鲁密,乃至于泰西的西番,都离不开这两个字。” “但这位老乡说奴婢世代都是奴婢、主子世代都是主子,却是大错特错!”侯俊铖转过半个身子朝刘明承点了点头,又转过身来向一众山贼百姓问道:“诸位可听说过‘铲平王’?” 刘明承面色一沉,扭头就要询问老和尚,张了张嘴,却又把话憋了回去,转头阴沉的看着侯俊铖上课,与此同时,已有不少百姓和山贼乱糟糟的回答道:“俺知道,俺知道!铲平王是劫富济贫的好汉!” “不仅是劫富济贫的好汉,还是带领奴仆们打碎枷锁的英雄!”侯俊铖面容严肃的说道:“铲平王亦是奴仆出身,他的红营之中,骨干皆是矿奴、棚户之人,他们要‘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要消灭掉主仆贵贱之分!” “而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战的,明末之时,全天下的奴隶们都和红营一样奋起反抗,要打垮压迫凌虐他们的主子,要翻身做人!” “甲申年大顺军攻陷京师、皇帝老儿上吊自尽的消息传遍天下后,各地奴隶便闻风而起,比如江苏奴仆们,听说大顺军攻克了京师,便欢呼‘天地迥薄、贵贱翻蹑,我辈何必长为奴乎?’,彼时江南谓奴曰鼻,于是他们便成立了削鼻班,缚故主、索身契,一呼响应,其势汹汹。” “在金坛县,有奴仆缚其主曰‘吾受汝扈若干年,某日,汝棒我,请偿棒’,数棒之后其主曰痛,则曰‘若棒我时,何为不知痛也?某日,汝锥我,请偿锥’,又以锤刺其主,其主大号,则曰‘若既知痛,向何为锥我也’…….” 侯俊铖顿了顿,转头看向那名矿奴:“鞭子打在你们身上,你们会觉得痛,打在我身上,我也会觉得痛,我这个少爷和你们这些矿奴,又有什么区别呢?又凭什么我就是少爷、你们就生生世世都是奴仆呢?” “老天如此,便是老天不公!既是不公,将之推翻便是理所当然!”侯俊铖表情愈发严肃起来:“遍观明末奴变之记载,满篇都是官绅主子在斥责你们这些奴仆如何凶暴贪婪,怒斥那些往日听话的奴隶们为所欲为、造成一片片恐怖之景象。” “但在我看来,这都是那些土豪劣绅和朝廷逼出来的!他们将你们当作物件使用,丝毫不把你们看作是人,毫无底线的践踏凌辱,可你们是人!你们不是物件!所以你们就该反抗!就该将他们打倒!” 侯俊铖又返身在木板上写下一行字,炭笔重重点在最后:“造反有理、起义无罪!没有最凶残的凌虐,就没有最狂暴的反抗!想要翻身做人,就只有奋起反抗这一条路,打碎压在身上的枷锁、消灭凌虐你们的主子!” “铲平王、削鼻班,还有许多不愿做奴隶的英雄们就是这么做的,他们挥舞起刀枪反抗,惊得那些官绅主子人人惧怕,在他们的奋力斗争下,有许多地方有了永佃、焚了奴籍、均平了赋税,乃至于最后推翻大明,获得了许多的成果。” “但最终他们还是失败了,这世道又变成了以前的模样,奴隶永远是奴隶,主子永远是主子!为何会如此?”侯俊铖一掌拍在木板上:“因为满清!” 第34章 主仆 “甲申年清军入关,李闯王山海关战败、九宫山身死,不过数月时间,大顺分崩离析,奴隶们也失去了为他们撑腰的政权……”侯俊铖扫视着众人,缓缓说道:“彼时不少奴仆还寄希望于鼎革新朝,认为满清就算还有主仆残存,起码也能默认他们斗争的成果,比如永佃田、将世奴转为契奴等等。” “但凶暴的满清毫不犹豫的站在了那些官绅豪族一边,对各地奋起反抗的英雄们展开残酷的镇压,比如我之前说的削鼻班,就被清廷捕去为首者数人,截其鼻、悬于市曹以示众,谓之曰‘班名削鼻,鼻削示众,遂斩之’。” “还有铲平王也是如此,清军进占江西之时,铲平王先投诚了清廷,之后为何又要叛清归明?就是因为铲平王发现清狗是和那些地主官绅穿一条裤子的,入江西第一件事便是帮着地主镇压田兵运动,铲平王想要‘铲主仆贵贱而平之’,但清狗却和明廷一样,要让主子永远是主子、奴隶永远是奴隶!” 刘明承浑身一震,本来有些愠怒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眉间微微皱起,眼神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老和尚瞥见他这副表情,轻轻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 “铲平王最后亦是因叛徒出卖,而为清狗所杀,他的理想,明末那些英雄们斗争的结果,自然也付诸东流了!”侯俊铖又看向那些矿奴,一字一句的说道:“你们本来不需要当个物件的,你们!本来不用世世代代当着奴隶的!” 那些矿奴一个个咬牙切齿、喘着粗气,眼中的怒火怎么也藏不住,侯俊铖看着他们褴褛的衣衫和身上醒目的鞭痕轻轻叹了口气。 按照原本的历史,他们还要继续当两百多年的奴隶,雍正年废除贱籍,不过是满清在这些贱奴坚持不断的斗争和反抗下被迫作出的妥协,将原本在明末就由他们自己斗争而来的权利归还了一小部分,但世代的主仆依旧没变,废除的贱籍也并不包括他们这些矿奴贱役。 直到满清灭亡后,至民国才渐渐将世奴改为契奴,但说是订契为奴、约期为仆,实际操作中和世奴却没什么区别,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彻底废除了奴籍制度。 “两百多年的苦难……”侯俊铖略微有些分神:“太长太长了。” “侯先生!”之前那名矿奴上前一步,呼吸急促的问道:“俺明白您的意思,俺们不想世代为奴,就要和清狗斗,但是……侯家对俺们也不怎么样,俺们……说句老实话,矿上不少兄弟,是信不过您的。” 周围有几个山贼冲着那矿奴叫骂起来,侯俊铖抬起手臂压了压,示意他们安静,转身扫视了一圈那些矿奴,重重点点头:“你们不用信我,你们也不用信任何人,江南的奴仆们相信过闯王,大顺一朝崩解,他们便被南明朝廷和满清先后镇压,铲平王相信过新朝,而满清入江西第一件事便是镇压反抗暴政的英雄们!” “我父亲在士林之中有清正之名,也是抗清的英烈,你们之中也有许多人曾经相信过他,但就连我都清楚,若是让我父亲释放奴仆、均平贵贱,他定然会毫不犹豫的杀人以警!” “奴辈谓奴不当与天地同休,是则真奴语也!夫有天地,斯有君臣,有父子,有主仆,天地不变,则君臣父子主仆亦不变,主仆之义,天地同敝!数千年的封建伦理早已是深入人心,从朝廷、到官府,再到官绅士人,能走出这个圈的,能有多少?” “从来没有什么救苦救难的救世主,也不该靠神仙和皇帝!”侯俊铖忽然转身将一旁的牛老三腰刀抽出,大步上前,塞进那名矿奴的手中:“你们不需要相信任何人,你们只需要相信你们自己,将你们的刀对准那些压迫你们的人,坚持不懈的斗争下去,你们就一定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那矿奴双手握着刀,两条手臂都在肉眼可见的抖动着,咬着牙抬头问道:“侯先生……我们……一定能赢?” “一定能!”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有些人证明过,这天下,没有比你们更加强大的力量!” 这堂课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结课之后侯俊铖拜会了刘明承和老和尚,攀谈了几句便跟着那些山贼百姓一起继续修屋,刘明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冷笑一声:“这位侯少爷,没想到竟然这么会蛊惑人心,连俺都差点被他绕进去了!呵!老和尚,你今天带俺来听课,怕是早有预谋吧?” “少侯爷说笑了,你的亲随来永新通报消息,也不过比你早到一会儿而已,老僧哪来的时间去预谋安排?”老和尚呵呵一笑,转头认真的问道:“少侯爷,老僧认真问你一句,反清一事,你到底是如何看待的?” “还能如何看待?”刘明承冷哼一声:“俺娘是个外室,一直被养在湖南,父亲牺牲之时,俺尚年幼,是娘将俺带上石含山,教导俺继承父亲遗志,俺若不和满清死战到底,如何对得起俺娘的嘱托教导?” “所以,你只是为了你母亲的嘱托而战!”老和尚嘴上挂着笑,话语却一点也不客气:“那些红营和忠贞营的后裔们,和你也没什么分别,大多是因为父祖的教导嘱托而反清,可清廷的恶你们受过吗?清廷的仇是父祖辈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你们心里,终究是渐渐淡下去了吧?” 刘明承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默然不语,老和尚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你是二十八寨年轻一代的翘楚,是忠烈后裔的代表,老僧带你来听这堂课,就是想看看你对满清的仇还有几分、对百姓的苦难又有多少感同身受?你还记着仇、也同情百姓,但都不多了,远远不够!” “连你都是这样,其他弟兄……能好到哪去?”老和尚长叹一声:“侯先生之前说你们这些忠烈后裔看似是最可靠的力量,但真和满清不死不休能不能靠得住谁也说不准,如今看来…..所言非虚,他比老僧强,老僧在二十八寨呆了这么多年,受了他的点拨才看清这一点。” 刘明承眉间紧皱,有些气急败坏的质问道:“老和尚,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俺会投了满清?” 老和尚摇了摇头,笑道:“老僧相信少侯爷不会的,老僧只希望少侯爷到了面临选择的那一天,不要忘了泰和侯的故事和你娘的教导,做出追悔莫及的选择来!” 第35章 兵临 夜间的吉安府城,如同墓地一般安静,城墙上见不到一丝光亮,在乌云遮月的夜晚,只能模模糊糊窥见一长条轮廓。 城外的“义军”大营则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模样,营寨杂乱不堪、蜿蜿蜒蜒,围绕着吉安府城修了一圈,随风摇曳的营火将半幅天空照得透亮。 两千多各地反正的绿营兵、四千多罗霄山脉中大大小小山寨的山贼、鄱阳湖的水匪、各地前明官绅的团练和豢养的土匪,还有无数被裹挟而来的百姓,四万余人,也用不着像吉安城内的守军一般隐藏实力。 城池和大营的中间,是一片弥漫着硝烟的漆黑地段,有些地方还残留着余火,照耀出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偶尔还会有一两声惨叫和求救声响起,但在这片黑暗之中活动的兵卒,基本都是去摸尸偷战利品的,没人在乎那些将死的累赘。 老山西立在一座望楼上,皱眉抱肩扫视着漆黑的空地和远处的模模糊糊的城池,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老山西身子松了松,头也没回的问道:“小侯爷,回来了?” “听闻老寨主在这望楼上呆了好一阵子了,连晚饭都没用……”刘明承捧着一件披风,披在老山西身上:“望楼上风大,老寨主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得注意一些身体。” “子孙不成器,只能拖着这身子帮他们多谋划谋划了……”老山西叹了口气,将披风系好:“而且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吉安的守军抵抗的很激烈,但俺总觉得他们留着力,隐隐觉得不安。” “老寨主战场征伐几十年,是谨慎惯了…….”刘明承安抚道:“吉安守军还留力做甚?难道还想反扑不成?可若无一支兵马在外响应,光靠城内那些民壮弓手,怎么能打破咱们四万人马?” “而周围的清军……要么反正投奔咱们了,要么就被抽调去了南昌、湖北等紧要之地,这吉安府左近,哪里还能调出兵马来?” “理是这个理……只是心中忐忑不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山西摇了摇头,转过身来:“算了,这些事有那些绿营的头头脑脑去操心,永新和石含山怎么样了?” “好得很,老和尚把那永新管得井井有条的,郁寨主也用心,永新的钱粮这两天应该就能全数押回石含山……”刘明承顿了顿,问道:“那些给咱们供粮输银的官绅……怎么处置?” “刮地皮就要刮干净,他们惧怕咱们的刀枪给咱们供粮输银,日后也会惧怕满清的刀枪给他们供粮输银,与其便宜了满清,不如给咱们使用!”老山西冷笑几声:“那些绿营吃了满清的粮,如今反正,真是为了什么忠义、什么汉家天下?还不都是因为清廷积欠饷银、活不下去的缘故?谁家有钱粮,他们就会跟着谁走!” “咱们如今还得在那些绿营头头前俯低做小,日后退入石含山,咱们手里握着钱粮,可就说不准是谁做主了!” 刘明承默然一阵,问道:“老寨主,这吉安之战……您就这么不看好?” “俺在崇祯三年就投了曹操大王,崇祯十六年跟的李闯王,流寇是个什么模样,俺一清二楚,流寇有没有前途,俺也是一清二楚!”老山西轻蔑的笑了笑:“咱们这四万多人,和流寇有什么区别?若是吉安城的官吏官军像湖南和永新等县镇那般吓破了胆,拿下吉安还有可能,如今吉安城内抵抗得如此激烈,靠这些家伙想拿下吉安城?做梦去吧?” 刘明承轻叹一声,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在永新听的那堂课,眉间微皱,说道:“对了,有件事要报与老寨主知道,俺从石含山回来时路过永新,正碰到几百个矿奴,指名道姓的要来投奔侯少爷……” “此事老和尚已经报与俺知道了,侯少爷是个有能耐的,这么短时间就能拉人入伙了!”老山西哈哈大笑起来:“永新的矿奴,应该都是侯家的世奴,给侯家当奴才当惯了,跑来投奔侯少爷,没什么稀奇的,咱们当初容留他,不也有借侯家在永新的威望的意思?” “不,不是因为侯家的关系!”刘明承摇了摇头:“是因为他们听了侯少爷的课,俺也听过他的一堂课,侯少爷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天真,他……是个善于蛊惑人心的!” 老山西的笑容戛然而止,凝眉正要询问,义军各处大营之中忽然响起一阵阵震耳的锣鼓声和号角声,四处都传来糟乱的喊声:“清军!有清军逼来!” 老山西和刘明承对视一眼,放眼四处搜寻,只见得远处的黑夜之中星星点点的亮起一个个火把,不一会儿便连成一片,将一支裹甲策马的军队照耀出来。 “三千余人左右,不趁夜突袭,反倒如此大张旗鼓而来,这是要和咱们堂堂而战?”老山西眉间凝成一团:“哪来的这么大胆的清军?” 号角响过一轮,清军的军阵轰然停步,一名身穿褐色长身棉甲的绿营将领策马来到阵前,遥望远处鼓声阵阵的“义军”大营,看着无数兵马从中涌出布阵,面色无比凝重,不由得咬了咬牙。 “何参将似乎有些惧怕?”一名身着深红棉甲的雄壮汉子缓缓踱马而来,正是之前扑灭侯家的那名固山贝子,他的身后跟着一队马甲,都穿戴着五颜六色的棉甲,人人都是一脸兴奋、跃跃欲试。 “贝子爷……”那何参将在马上行了一礼:“反贼兵马少说也有三四万人,末将不过三千人……” “足够了!”那固山贝子打断了何参将的话,自信满满的说道:“我为何要下令吉安府城周围的县镇统统放弃?就是为了让那些贼人放手抢掠,他们抢了个盆满钵满,还没来得及享受呢,哪里愿意豁出性命去作战?又久攻吉安不克,锐气已丧!” “一支失了士气,又无死战决心的贼寇,纵使有十万百万,又怎么可能挡得住我军雷霆一击?”那固山贝子转头看向何参将,见他依旧有些犹豫,微笑着安抚道:“何参将,我一来江西就来找你,看中的就是你的忠心和你部的精悍,今日便赏你这份大功,等会我领八旗的弟兄率先发起进攻,你们跟在后头捡人头便是!” 第36章 交兵 何参将似乎是听闻八旗率先发动进攻,明白这固山贝子不是要让他们去送死,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当即行礼去整顿军阵,一名八旗马甲策马来到那固山贝子身边,低声用满语问道:“贝子爷,为何不让那些绿营的尼堪先上阵?他们打得两败俱伤,咱们再去摘桃子岂不是更好?” 那固山贝子冷笑几声,问道:“额尔度,你说当年入关之时,天下未定、四方反贼涌动,吴三桂这些乱贼手里还有着数万强兵,为何他们当时不反,如今天下初定,他们反倒要反,而且一反便带动着这么多尼堪反乱了呢?” 额尔度张了张嘴,摇了摇头,那固山贝子叹了口气,解释道:“因为八旗啊!当年的八旗虽比不过太祖年间的骁勇,但对付那些羸弱的尼堪们却绰绰有余,打垮闯贼献贼、威压天下、无人能敌,若非睿王爷志得意满之中举止失措搞得天下大乱,八旗各部只能分散各地镇压据守,哪有三藩出头的日子?” “可入关之后的八旗是个什么模样?你们都是八旗之中的青壮雄锐,是安亲王专门从前锋营和侍卫营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如今的八旗变成了一堆酒囊饭袋,你们也是看在眼中的。” “可这些事咱们自家人知晓就罢了,万万不能让汉人尼堪知晓!”那固山贝子将马鞭朝何参将的位置轻轻一指:“何参将对大清算是忠心,可若是让他知道八旗已不堪战,他还能甘心做奴才吗?若让全天下的汉人都知道八旗不堪战,就算大清还能延续下去,满汉之间谁主谁仆,谁说得清楚?” “这一仗不单单是为了震慑江西的反贼,也是打给江西那些心存犹豫的汉官看的!安亲王为何要专门把你们挑出来随我一起南下?就是要让你们给那些尼堪造一个假象,我满洲八旗依旧是曾经那个战无不胜、无人能敌的强军!如此,江西那些心存犹疑的汉人官吏才会站在大清这边,如此,咱们才能在朝廷大军驰援之前守住江西!” “奴才明白了!”额尔度重重点点头:“咱们这几百来个弟兄,从小苦练弓马刀枪,就是为了上阵杀敌的,必不会让安亲王殿下失望,贝子爷一声令下,咱带头冲锋就是!” 呜呜的号角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义军大营前才勉强集结起一个个军阵,上万人马,铳手置前、弓手压后,步兵立于最后,两翼布置骑兵和火炮,这是清军标准的迎战军阵,对面的清军,大体也是这般布置的。 老山西的心脏却突突跳个不停,战鼓响了一轮又一轮,大营外的军阵却依旧只有个轮廓,兵将乱糟糟的一片,还没开打便已经有人开小差悄悄趁夜逃回了营里,营中也是一片凌乱,老山西亲眼见到几个相熟的绿营军官带着亲兵扛着一个个木箱遁入黑暗之中。 而对面的清军……老山西放眼看去,无数的火把下照耀出的是一个个无比严整的阵势,正在缓缓向着大营逼近,接近义军火炮射程,一队队的火把便骤然熄灭,一个个军阵隐入黑暗之中,秩序井然、分毫不乱。 义军的火炮次第轰鸣了起来,数门大小火炮漫无目的的向着黑暗之中炮击,却完全不知道有没有击中目标,黑夜之中除了偶尔响起的号角和轰隆的脚步、马蹄声外,没有传来一丝哀嚎之声,清军军纪中明令战场喧哗者斩,显然对面的军纪执行得不错。 老山西皱了皱眉,扯掉左手厚厚的皮手套,伸手在空中感受了一会儿,看着义军军阵中稀稀拉拉亮起的星光,轻轻叹了口气:“难怪这支清军会出现在这个方向,逆风而战……咱们的火铳队怕是要出大问题了!” 老山西预料不错,一阵锣声响过,义军火铳手第一轮齐射炸响,但铳声却无比的稀疏,一队之中只有两三杆火铳击发,其他的要么火绳被风吹灭,要么火药被风吹散,大多哑了火。 绿营欠饷多年,江西绿营“以欠饷计之,旧欠尚未补完,新缺又经半载,以粮料计之,三年全欠、未见颗粒”,绿营官兵每日都忙于生计挣扎,三日一操早已流于形式,就算操练之日,往往发下的火药弹丸也会被偷去贩卖以糊口,甚至驻地之中还有专人收购。 这样一支疏于训练的军队、这样稀稀拉拉的铳响,能打中多少隐藏在黑暗中的目标?老山西一点都不抱希望。 而且以那些绿营兵缓慢的装填速度,他们连第二轮铳恐怕都打不出来,黑暗之中震天的脚步声已经换成了闷雷一般急促的马蹄声,显然清军的骑兵正在逐渐提速,准备最后的突击。 义军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队后的军官大吼大叫着,督战的亲兵人人手里都提着好几颗人头,但依旧有不少兵卒扔下武器悄悄逃跑,本就略显散乱的军阵愈发的混乱起来。 弓弦如波浪一般响过,羽箭蝗虫一般飞入黑夜之中,但一名弓箭手的训练成本要大大超过一名火铳手,这些平日里饭都吃不饱的绿营兵自然没什么心思训练,射出的羽箭大多绵软无力,甚至有不少刚刚飞射而出便被迎面吹来的寒风裹得四散坠地,它们的杀伤力也可想而知。 与此同时,对面的清军也展开了反击,远远几处火光闪过,炮弹撕裂空气的呼啸声让老山西都感觉到无比刺耳,几发炮弹射在一组军阵前,又高高跃起、横冲直撞,惨叫声裹着肢体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血腥味在空气中肆意弥漫,那一组军阵只坚持了一瞬便轰然而散,无数兵卒惊叫着丢下武器逃跑,任由后方督战的军官鞭抽刀砍也不停步。 义军的锣鼓变了个节奏,两翼的骑兵向着黑暗之中扑去,义军的指挥官是想用骑兵掩护步队重新组阵,但骑兵是个更耗钱粮的兵种,这些长期欠饷、甚至偷偷将战马卖了只能骑乘驮马的骑兵能发挥多大的作用,老山西一点都不看好。 “去把各寨的弟兄都集结起来,咱们准备趁乱离开!”老山西回头向刘明承吩咐道:“此战已是必败无疑!” 第37章 八旗 一发羽箭飞射而来,那固山贝子略一低头,那软绵绵的羽箭射在他的头盔上,发出“叮当”一声响便被弹飞出去,那固山贝子轻蔑的笑了笑,在马上直起身子,弯弓搭箭朝着那支羽箭射来的方向一箭飞射而出,远处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滚倒在地,那固山贝子纵马而上,将那落马的义军骑兵卷入马蹄之下,一声惨叫响起,便再没了声音。 周围不断有骑兵飞驰而过,羽箭在空中乱飞,夹杂着兵刃和盔甲的摩擦声,不时有惨叫声响起,地上三三两两的倒下无数具尸体,一些侥幸未死的骑兵放声哀嚎着,失去骑手驾驭的战马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战场上显得一片凌乱。 但看在那固山贝子眼中,此战却是胜局已定,那些义军的骑兵看着人数过千、声势浩大,但交战只一回合,便已出现溃势,他们的战马很瘦弱、盔甲不齐全、弓箭绵软无力、骑术也很一般,甚至不少骑兵仅仅只是会骑马而已,纵马奔驰起来便有落马的风险。 而他带来江西八旗兵虽然只有三百余人,但都是从前锋营、侍卫营、护军营精选出来的精锐,从小训练弓马长大,不少人身上还有着靠战功获取的爵位,战马是吃着辽地黑豆、一代代优种培育的良驹,甲坚刀利,每个人不仅能在马上开硬弓,还能凭借高超的骑术在马上使用火铳,对付人数远超过他们的义军骑兵,却从一开始就呈现出碾压的态势。 那些义军骑兵没有坚持多久,紧跟在八旗兵之后的绿营发起进攻,他们便纷纷溃败了下去,他们在吉安府下的县镇村寨之中抢得盆满钵满,又有马匹相助,逃出生天的概率远远大过那些步卒,又何必把性命丢在这里呢? 清军不过三千余人,也不可能堵住所有逃跑的义军,他们这些骑兵只要逃得比步卒快,就能逃去安全地带,好好享用他们掠夺而来的钱粮金银了。 溃散的骑兵对义军急促的鼓号声充耳不闻,直接掠过义军的军阵狼狈而逃,那些被刀子和鞭子强逼着重新组阵的义军步卒见状顿时大乱,每一个军阵都如热水灌入蚂蚁窝一般轰然而乱,这次不再是一部分兵将自发的逃跑,而是所有人都在乱糟糟的往大营方向退去,督战的将官亲兵遮拦不住,不少人干脆也跟着一起逃了起来。 “额尔度!”那固山贝子大喝一声,附近的额尔度回头扫了他一眼,点点头,无需多余的命令,额尔度呼哨一声,身旁的戈什哈亮起火把,随即以其为中心,一层层火把亮起,八旗兵们一手提着刀枪、一手举着火把,迅速汇成几个锋形阵势,这次他们不再利用黑暗隐藏自己,而是如尖刀一般直向义军军阵凿去! 义军的军阵与之前已经有了不少变化,身穿褐色盔甲、扛着长矛的甲兵顶在了阵前,手持各式冷兵器的近战步兵跟随在后,火铳手和弓箭手则布置在了两翼。 这是应对骑兵冲击的标准阵势,义军的指挥官并不是个蠢货,他很清楚义军的骑兵提供不了多少掩护,重组阵势之时就准备面对清军的骑兵冲击,没有把弓手和铳手扔在前排送死。 平常面对结阵的步兵,骑兵昏了头才会强冲军阵,一般都会先用弓箭尝试搅乱军阵再进行冲击,到了明末有了火炮,对骑兵军团来说反倒是大大的加强,严密的方阵扛不住火炮的轰击、散乱的阵型又挡不住骑兵的冲击,步兵布阵被炮轰、阵乱被骑兵冲,面对清军优势骑兵和炮兵的组合,从大明到大顺、从大西到明郑,没有一家给出了解法。 但如今义军的军阵刚刚接战便已乱成一团,清军根本无需多余的战术,直接纵马冲击便是,那固山贝子冲在最前,对面一名义军长矛手的面容都能看得清楚,只见他紧咬着牙、满脸爬满了紧张,抓着长矛的手都在发抖,斜刺向空中的长矛上上下下摇晃不停。 那固山贝子冷笑一声,摸出弓箭正要弯弓放箭将其射翻,那名长矛手却忽然大叫一声,将长矛一扔转身便跑,一边跑一边还将头盔摘下,随手扔在地上。 不止是那名长矛手,他身边的长矛手如同约好了一般,纷纷扔下武器逃跑,他们身后的近战步兵和两翼的火铳手、弓箭手也毫不犹豫的掉头就跑,甚至连后方压阵的义军将领都抱头鼠窜,到处都是乱糟糟嚷着“败了败了”的声响。 但两条腿的步卒如何逃得过四条腿的骑兵?清军骑兵直接纵马撞入人群之中,挥舞着刀枪乱砍乱杀,人数是他们数倍的义军兵马却连一个敢回头反抗的都没有,所有人只顾着跟同袍赛跑。 “贝子爷!吉安城里的兵马杀出来了!”额尔度策马来到那固山贝子身边,那固山贝子抬头看去,却见吉安城城门大开,之前他安排在城内待机的数千绿营兵马蜂拥杀出,义军大营之中已是火光冲天、杀声四起,隐约之间数不尽的人马在乱逃乱窜。 “本以为还要和秦参将他们一起内外夹击、苦战一场,没想到如此轻易便得此大胜,这般柔弱尼堪,合该世世代代做咱们的牛羊!”那固山贝子放声大笑起来,手中马刀用力一挥:“让弟兄们放手屠杀,咱们一个俘虏都不要,只要人头首级!我要用这数万人头垒一座京观,让那些胆敢反抗朝廷的尼堪好好掂量掂量!” 义军大营之中,早已彻底失去了秩序,从兵到官都在哄抢着营中的物资金银,然后夺路而逃,四面八方响起的清军号角声和喊杀声,如同催命的灵符一般,骇得这数万人马心惊胆战,自相践踏而死着不知凡几。 老山西回头看向混乱的大营,义军和清军一接战,老山西便直接领着部众裹着金银粮草离营遁去,如今义军大营大乱,二十八寨的兵马却早已趁乱脱离了战场,借着黑夜和乱兵的掩护向着永新方向而去。 只有刘明承还领着一些骑兵在营中奔驰高喊“众军退往石含山,可保性命”,那些慌不择路的义军兵将早被清军吓得失去了分辨能力,不少人听了刘明承等人的呼喊,便蜂拥向西逃去,入了石含山,便落入老山西的口袋。 义军溃得一塌糊涂,让老山西没法按照之前的计划组织义军败兵有序退往石含山,但如今这结果也算不上差,只是老山西心中仿佛压着一块大石一般沉重,看着火焰冲天的义军大营,轻轻叹了口气:“驱逐满清……终究是一场迷梦啊!” 第38章 弃城 侯俊铖匆匆登上城墙,黎明的阳光照耀之下,只见得远处天际线烟尘滚滚,一队队骑兵策马狂奔而来,旗倒矛歪、狼狈不堪。 “这么多义军骑兵……看来吉安城下,果然是败了…….”身旁的老和尚轻轻叹了口气,瞥了一眼侯俊铖,转身向匆匆赶来的郁寨主吩咐道:“去集合弟兄们吧,咱们也得准备退回石含山了。” 郁寨主却迟疑了一阵,满脸犹疑的问道:“老和尚,咱们不等老寨主的命令就退走吗?城里还有许多钱粮没来得及运走呢,若是……” “既然来不及运走,就留给百姓们吧!”侯俊铖插话道:“本就是从百姓手里抢来的,能还一点算一点……” 郁寨主皱了皱眉,正想要反驳,老和尚却摆了摆手,朝远处那些越来越近的义军溃骑一指:“算算时间,少侯爷刚返回吉安没几天,一下子就出现这么多溃兵逃来,想来吉安城下的义军已是脆败,老寨主他们恐怕都是措手不及,若清狗追得紧,咱们没准还得抛下许多钱粮逃命,哪还有空等老寨主的命令?老僧做主,立刻集结兵马弃城。” 郁寨主依旧迟疑着,正要发问,一支骑兵已奔至城下,为首的骑手在马上大喊着:“老和尚!郁矮子!快开城门,俺带着老寨主的命令来的!” “是矮脚寨的四脚虎兄弟!”老和尚转身往城下而去:“开城门让他们进来,正好也问问吉安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侯俊铖跟着老和尚一起下了城,那四脚虎一行人已经入了城,不少义军的溃骑见城门敞开也涌了过来,更多的则是直接绕过城池继续奔逃,连休整的心思都不敢有。 “干他娘,那帮子绿营兵平日里吹的厉害,结果跟清军刚一交战就一败涂地!”四脚虎见了老和尚便怒气冲冲的骂道:“他娘的,俺看得清楚,清狗那边大多也是绿营的兵马,同样是绿营兵,怎的差距这般大?” “因为清军奋力作战能在朝廷之中搏下一番前程来,而义军作战是为了什么?抢掠一把?”侯俊铖接话道,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讽刺和无奈:“给蛮夷胡虏当兵吃粮,反倒要比给汉家征战沙场还要有理想、有意志……莫大的讽刺啊。” 老和尚干咳一声,回头瞪了侯俊铖一眼,冲四脚虎问道:“时寨主,老寨主让你带了什么命令来?” “义军溃得太快了,四万人马已经彻底乱了套,咱们二十八寨的弟兄还稍微有些组织,所以遭到了清狗的重点追击!”四脚虎啐了一口,怒气难消的说道:“清狗的将帅是个懂行的,专盯着咱们这些尚有组织的部众杀,就是要让咱们彻底乱起来,好一口气将咱们这四万余人马统统屠干净!” “好在老寨主早有准备,趁乱将营中的马骡抢了大半,清狗步军也多,追一阵追不上,也只能掉头去追其他义军兵马了……”四脚虎眼珠子乱转着,低头说道:“老寨主担心永新这边骡马不足、又要押运金银粮草,所以不会往永新来,会南走泰和县和龙泉县然后再返回石含山,以此吸引清军主力的注意,让老和尚您组织弟兄们赶紧离开。” 四脚虎顿了顿,继续说道:“义军大溃之后,吉安城内的民壮弓手也跟着清军四处出击、夺取县镇,恐怕也有兵马往永新而来了,老寨主说了,带不走的粮草金银一把火烧了便是,撤军越快越好。” 老和尚点点头,转头看向郁寨主,郁寨主这次再无迟疑,当即便去安排车马人员,老和尚又转过身来,冲侯俊铖轻轻一叹:“你也去准备准备吧,和牛老三他们一起走。” 侯俊铖没什么好准备的,他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吉安之战的结果,早早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回了一趟学堂,将一些文稿教案整理了一番,出门就见城内升起一股浓浓的黑烟,想来是老和尚他们正在焚烧带不走的钱粮财物。 “宁愿一把火烧了,也不愿还给百姓们…….这样一支兵马,退往石含山、退往湖南,就能赢得了吗?”侯俊铖幽幽叹了口气,见牛老三领着兵马过来,只能摇了摇头,骑上一匹驴子,跟着他们一起向城门方向而去。 路过一个巷子,侯俊铖正和牛老三攀谈着,忽然几块瓦片从天而降,牛老三反应飞快挥手将它们挡开,侯俊铖一时反应不及,被一块瓦片击中额头,顿时青紫一片、头破血流。 “狗贼!滚出永新城!”一声清脆的吼声响起,侯俊铖捂着伤口抬头一看,却是几个少年正在巷子一侧的屋顶上,揭着瓦片朝着巷子中的山贼队伍乱砸着,侯俊铖和牛老三骑在马驴上很是显眼,便成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牛老三勃然大怒,取下弓箭就要射杀那几个少年,侯俊铖赶忙拦住,那几个少年见山贼中好几人挽弓搭箭,似乎也没有送命的意思,瞬间便在楼顶上消失。 帮侯俊铖牵着驴的一名矿奴扭头问道:“侯先生,要不要俺们去把那些小崽子抓回来?俺们也是在永新土生土长的,街面巷道熟悉的很。” “不用了,咱们入永新的时候做了那么多恶事,百姓们只是拿瓦片扔咱们,已经是宽大了……”侯俊铖摇了摇头,掏出一块绢布擦拭着头上的伤口:“得赶快离开了,如今咱们只是有撤离的迹象,就已经有百姓自发的来驱赶咱们,等清狗一到,城里的百姓有了撑腰的,怕是要跟着清狗一起来攻打咱们了,咱们二十八寨……在永新已经是过街老鼠了。” “干他娘,咱们这个百人队入城就给侯先生拉去上课,后来还帮着他们清城修房,城内做的恶,关咱们什么事?”牛老三怒气冲冲的骂道:“这帮刁民,不识好歹!” “一粒老鼠屎也能坏了一锅汤,百姓们看的都是整体,哪里有那么多心思去一一分辨?”侯俊铖解释了一句,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猛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扯住毛驴掉头朝那浓烟滚滚的地方而去:“不对!这对咱们来说,也是个机会!” 第39章 计划 “侯先生是什么意思?这些钱粮财物怎么就不能烧了?”正在县衙府库之外盯着山贼们烧毁一堆堆粮食和物资的老和尚疑惑的转过身来:“这些粮食、布帛、金银什么的,咱们带得拖慢行军速度,都是从百姓那里抢掠来的,留给百姓百姓也不会领情的。” “再说了,留给百姓不就是留给清狗?还不如一把火烧了,金银也要运到城外去,倒进禾水里,让清狗在永新什么都捞不到!” 头上用布帛简单包扎过的侯俊铖摇了摇头:“粮食物资烧了,清狗也能去四乡八寨再征,金银倒进河里,清狗也能拉丁去打捞,就算什么都捞不到,大不了从其他州县调来便是,只有让清狗的人心没了,才能让他们真的一无所有!” 侯俊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如今城内百姓已经开始自发的袭击咱们撤退的兵马了,他们将咱们当成仇寇,反倒把清狗当了救世主,若是不能想办法扭转这局面,咱们日后恐怕是再也回不了这永新城了!” “老寨主……本来也没有再回来的意思,否则怎会在这永新城内如此竭泽而渔?”老和尚轻叹一声,却没有将这番心里话说出口,只是朝侯俊铖鼓励似的点点头。 “老禅师您刚刚有句话说的没错,将这些物资金银留给城内百姓就是留给清狗,可清狗若要来取它们,难道会跟百姓们好声好气的商量?还不是得靠抢?”侯俊铖胸有成竹,江西的绿营兵普遍欠饷,连饷银都没有、只有微薄的工食银糊口的民壮弓手就更别说了,更何况吉安城的工食银恐怕也早就像永新一般,被清廷以各种理由抽走了。 这群饿鬼冲进永新城里,他们的表现绝不会比石含山的山贼们更好,不管百姓手里有没有钱粮,他们都会放手抢一把,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们抢个盆满钵满,兜囊里装满了金银财货,谁还有奋力作战的决心? “二十八寨的弟兄洗劫了永新县城,但还有咱们在永新县城里帮着百姓修房清城,好歹也算是挽回了一丁点的口碑,而清军呢?他们会给百姓修房清城吗?” 老和尚双眼一亮,顿时反应了过来:“这世上的事就怕对比,百姓们如今视咱们如仇寇,可等清军洗劫了永新,他们定然会转变态度的!侯先生,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这些事是咱们二十八寨、乃至所有反清义军早该做的,否则今日也不会有如丧家之犬一般的下场!”侯俊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也可以用这些钱粮金银设计,让清狗以为咱们狼狈逃窜,以至于钱粮金银都来不及销毁,清狗会以为咱们也和那四万义军一般惊骇无比,必然纵兵追击,而咱们就在半路上设下埋伏,歼灭这伙清军再安然退回石含山!” “好计!”一旁的郁寨主赞了一声,补充道:“若要设计,这些物资金银也不能全部留着,咱们烧了一部分,其他的能装车的装车,沿路丢弃,如此才能伪做逃窜之态,骗过清军。” “甚好,甚好!”老和尚笑眯眯的点点头,看着侯俊铖的双目之中微微泛起欣慰的光芒:“那就打一场吧,诸军皆溃而我部得胜,日后侯先生和郁寨主在二十八寨说话时,腰板也能直不少了!” 说干就干,老和尚和郁寨主领着人找来一堆太平大车和板车,随意搬了些粮食金银,从府库到城外沿路丢弃,侯俊铖则领着牛老三和几十个山贼等人穿街走巷、敲锣打鼓齐声喊道:“永新的百姓们,义军就要撤离永新城了,留下的物资金银送还给你们,可自行取用!” 每一条街巷都是寂静无声,没人理会他们,偶尔门缝里和屋顶上冒出几个身影,侯俊铖都能清晰的感觉到他们的不信任。 “城里的百姓恐怕得等咱们走了之后才敢出来了……”牛老三策马赶上侯俊铖:“这帮刁民,就算咱们把金银钱粮都还给他们,也不会有人领情的。” “不管领不领情,有些事咱们都必须去做!”侯俊铖闷声教训道:“我们对百姓怎么样,百姓就会对我们怎么样,这世上,没有天生的刁民!”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越来越多的溃兵逃到了永新县城下,一个个惊慌失措、丢盔弃甲,都嚷嚷着背后有清军追击,只是没人说得清人数,这些早就吓破胆的溃兵个个都是张口就来,甚至有说追兵多达十万人马、无边无际,老和尚无奈,只能让四脚虎冒险往吉安方向哨探,和郁寨主一起裹着溃兵向选定的埋伏地点而去。 这些溃兵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不管身后有多少清军,他们定然是一触即溃的,但也恰好能替侯俊铖等人将这场戏做足,摆出一副溃逃的模样来。 侯俊铖和牛老三则领着那支百人队埋伏在侯家庄之中,这座被清军屠灭的村寨没有百姓,还有许多房屋废墟和坟包可以利用和躲藏,正是设伏的好地方。 侯俊铖寻到了侯家女眷的坟堆,烧了些黄纸、焚香拜祭过后,起身扫视着周围穿行而过的溃兵,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早已将武器和盔甲抛弃一空,却还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抱着各式各样的木箱,一眼看去,如同一群群逃难的百姓,没有一丝当兵为将的模样。 “之前郁寨主他们还说要拉些溃兵一起作战,如今看来,不拖后腿就好了……”一旁的牛老三也在扫视着漫山遍野的溃兵:“这副模样,根本打不得仗了,若是清狗来的多……” “那就退回石含山便是,咱们的弟兄也很宝贵,没必要浪费在一场必败之战上!”侯俊铖明白牛老三的担忧,转身扫视着侯家庄内那些正在忙活着的百人队弟兄,视线落在那些矿奴身上:“但能打就必须要打,四万大军土崩瓦解,弟兄们心中必有犹疑惊惧,我们得用事实告诉弟兄们,清狗也是一条肩膀扛着一个脑袋,我们一定能战胜他们。” 牛老三点点头,正要接话,老和尚和郁寨主忽然远远走了过来:“四脚虎带来消息,清狗已经入永新县了!” 第40章 伏击 “一百多绿营兵,四五百的民壮弓手,绿营兵大多带甲,二十几个有马的,其他都是步军…….”侯家庄的一堵残墙下,气喘吁吁的四脚虎提着一个葫芦狠狠灌了一口,继续说道:“侯先生猜的没错,他们入城就四处抢掠,领头的军官砍了几颗人头,才逼得他们继续追击。” 侯俊铖点点头,放眼看去,四面八方都是逃窜的溃兵,不少人嚷嚷着“清兵来了”抱头鼠窜,郁寨主在庄口树了面旗帜招人,但大多数溃兵都理都不理,只顾着四散而逃,只有寥寥几十人投到那面旗帜之下,被郁寨主编入军中。 “这么多溃兵,好几千人了吧?清狗几百号人就敢追出来!”侯俊铖冷笑一声:“吉安城下四万大军全军崩解,倒是让清狗目中无人了起来!” “骄兵必败,古来至理!”老和尚微笑着点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这数千溃兵,只要有一部敢回头咬上一口,清狗哪里会这般猖狂?只可惜……统统吓破了胆,只记得保着一条烂命!” “抢得盆满钵满,还没来得及享受,哪里愿意就这么把性命丢了?”侯俊铖站起身来,牛老三递了一把长矛过来,侯俊铖紧紧握住:“但这一次抢得盆满钵满的成了清狗,而且他们还没抢尽兴就被逼着继续追击,心中必然是满怀怨怼的,敌我之势已经逆转了,这一仗咱们必然得胜!” 在侯家庄埋伏了一阵,一股股溃兵狼狈逃过,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一面旗帜,几十名骑兵卷着滚滚尘土冲杀而来,赶上一名溃兵便刀砍矛捅取走性命,马屁股后挂满了人头。 伏在一堵断墙后的侯俊铖深深吸了口气,心潮却愈发的忐忑起来,握着长矛的手都有些发抖,一旁的牛老三瞥了一眼,粗糙的大手握住侯俊铖的手腕:“侯先生,等会跟在俺后面,只管用长矛捅刺便是。” 侯俊铖吐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来,扭头去看附近的郁寨主,他提着一个铜锣,锣锤却还插在腰间,见侯俊铖看来,解释道:“这群清狗的骑兵只顾追杀,跟他们的步队脱节了,骑兵逃跑容易,若是打了他们,没准漏了一两个回去,惊动后头的步队,不如放他们过去,步队无备,定然一头撞进咱们的陷阱里头,干掉了那几百号步军,这二十几个骑兵也就容易对付了。” 侯俊铖点点头,他是个落草之后才开始读兵书的菜鸟,对自己的本事一清二楚,自然不会强要微操。 侯家庄一片废墟,显然不是落脚之地,大股大股的溃军便绕过侯家庄向着石含山方向而去,偶尔才会有一些溃兵惶惶不安的闯进侯家庄寻找躲藏的地方,立马就被藏在庄中的山贼押住堵了嘴。 那些清军骑兵人少,只能追着大股的溃兵屠杀,顾不得那些零散逃命的溃兵,便也绕过侯家庄,向着石含山的方向追去。 又过了一阵,清军的步队才出现在官道上,他们毫无队列,稀稀拉拉的在官道上晃荡着,受伤倒地的溃兵都补上一刀,将清军骑兵来不及割走的人头割下,扔在几架永新城内强征来的板车上,板车上人头堆成小山一般,不少还在滴着鲜血,把沿路的官道染成一片红色。 那些绿营兵和民壮弓手自然不会乖乖割取首级,趁机掠取财物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溃兵携带的钱粮金银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不少民壮弓手连尸体的衣服鞋袜都剥走,只留下一具具赤条条的尸体堆在官道两旁。 从官到卒每个人都抱着一包包的财物、搂着一箱箱的金银,甚至有人连武器都扔在了板车上,只为了腾出双手来负重更多的财物钱粮,几百号人,没有一人有着作战的准备,这一场“追击”,如同郊游一般轻松。 “赢定了!”侯俊铖微微一笑,心中紧张忐忑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又扭头去看郁寨主,他已将锣锤握在手中,双目紧紧盯着那支清军步队,等他们靠近侯家庄,便猛然敲起一阵急促的锣响。 “杀清狗!”侯家庄内一时杀声震天,三个百人队,从一片片废墟坟包之后冲杀出来,他们大多是山贼,要么就是永新新投的矿奴棚户和收拢的一些反正的绿营溃兵,基本没有受过正经的军事训练,毫无阵形、毫无队列,有弓的便放箭乱射,其他的便提着各式武器、乃至锄头木棍乱哄哄的蜂拥而上。 这样一支毫无组织、乱糟糟的“军队”,若是碰到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纵使有着伏击的优势也定然是一触即溃的,可当面的清军却是人人惊骇,绿营兵还有壮着胆子的拔刀挺矛迎了上来,那些民壮和弓手则毫不犹豫的掉头便跑,有的人一边逃跑一边还不忘将大包小包的财物紧紧抱在怀里。 侯俊铖也提着长矛往前冲,牛老三之前还在他身前护着,冲了一阵速度却越来越快,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侯俊铖跑得气喘吁吁都没追上,杵着长矛放眼一看,整片战场已是乱成一团。 穿着号衣和褐色短甲的绿营兵还算醒目,那些民壮弓手和攻击他们的山贼一般大多穿着民装,数百人乱战在一起,根本无法分辨敌我,只能看谁抱着财物不撒手、谁往永新方向逃跑,便上去捅一刀。 但混乱之中总会漏掉不少民壮弓手,一个粗壮的汉子从乱战的人堆里钻了出来,见杵着长矛观望的侯俊铖挡住去路,忽然嘶吼一声扑了上来,侯俊铖一惊,慌忙提矛抵御,他没受过训练、也不懂武艺,只知乱捅乱刺,也不顾那汉子离自己还差得老远。 但那汉子见到刺来的长矛,忽然又慌了神,慌里慌张的转身要跑,脚步一扭跌倒在地,侯俊铖刺了个空,下意识的收矛要捅,那汉子却惊叫一声,手脚并用的在地上乱爬躲避,却又迎面撞上赶来的牛老三,被他一刀剁飞了脑袋。 “菜鸟互啄……”侯俊铖心有余悸的按下长矛:“还好我们这群菜鸟更厉害一点。” 第41章 转变 这场伏击战并没有持续多久,清军措手不及之下,只有几十名绿营兵和民壮弓手奋起反抗,大多数刚开战便四散而逃,然后在官道上丢下一地的尸体。 山贼们这一仗也是打得糊里糊涂,一开战便失去了组织各打各的,这乱糟糟的攻击让许多清军趁乱逃进侯家庄和附近山林之中,战果远远没有达到预期。 而且这般混乱的攻击还导致了不少误伤,被清军押来拉车的百姓也大多被山贼们杀死,三个百人队伤了几十个,都分不清是被清军所伤还是被自己人误伤,战后点算人数还跑了不少人,大多是收拢的溃兵,这些吓破胆的家伙,连顺风仗都不敢打了。 周围都是欢呼雀跃的山贼,侯俊铖混在其中,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见四脚虎领着骑兵去寻找那些清军的骑兵、郁寨主正在召集兵卒收集战利,侯俊铖便去寻老和尚,却见老和尚将牛老三拽到一旁,满脸怒气的教训着。 “要你护好侯少爷,你竟然自己冲到前头去了,把侯少爷一人扔在队后!”老和尚怒气冲冲的呵斥着,牛老三低着头看着地面,话都不敢说:“侯少爷那连鹅都打不过的文弱书生,万一伤了损了,你担当得起?” “怪不得牛兄弟,我这身子确实得好好练练,跑两步就气喘吁吁的……”侯俊铖凑上前去帮忙安抚着,话锋一转:“不过我那位置,本该是最安全的位置,咱们这些弟兄还远远算不上一支合格的军队,若不是清军未战先怯,此战恐怕咱们得一败涂地了。” “他们之前是农户、矿奴、棚户,要么就是寨子里长大的,也是第一次上战场……”老和尚瞪了牛老三一眼,轻叹一声:“苛求他们不得,慢慢来吧,战场上滚过几轮活下来,自然就成长起来了。” “只怕清狗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侯俊铖有些无奈,揉了揉脸,换了一副表情:“牛兄弟,劳烦你去和郁寨主说一声,让他集合弟兄们,老禅师,您得帮我站个台,我有些话想和弟兄们说说。” 牛老三逃命似的飞奔而去,老和尚疑惑的看了侯俊铖一眼,微微一笑:“懂得争人心了,很好……很好!” 郁寨主动作很快,领着亲随头领将三个百人队集结起来,有拖拖拉拉的还一人赏了几鞭子,侯俊铖则寻了个板车爬上去,扫了眼立在车旁的老和尚,清了清喉咙:“此次一战清狗逃了许多人回去,后续定然还会有追兵前来,本不该在此时集结众弟兄训话,耽误了你们收集战利的时间,但有些话若不趁热打铁,日后再说,恐怕众位弟兄就会左耳进右耳出了。” 山贼之中传来一阵哄笑,有些人根本无心听侯俊铖说话,一双眼都在官道上丢了一地的金银财物上乱瞟,侯俊铖也没在意他们,继续说道:“诸位弟兄,你们觉得清军强不强?” “弱得很!比咱们往日里攻打的那些官绅庄子的庄丁团丁都要弱,还没打提着裤子逃了!”鲁大山哈哈大笑着接话,其他山贼也乱糟糟的回应了起来,全都是在吐槽清军是何等的羸弱。 侯俊铖笑眯眯的扫了众山贼一眼,他看得清楚,那些回应他的大多是往日里听过他课的,其他山贼只有寥寥几人响应着,侯俊铖微微点头,朝吉安方向一指:“这些清军确实不堪一击,但就是他们,在吉安城下以少胜多击溃了义军四万大军!诸位兄弟告诉我,这么短的时间内,清军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一众山贼都沉默了,立在最前的郁寨主若有所思的扫了眼官道上的金银,却没有说话,一旁的牛老三则急急问道:“侯先生,难道是因为……抢掠?” “是的,正是因为抢掠!”侯俊铖重重点点头:“入城抢三天,抢的盆满钵满,揣着满怀的金银财宝还没来得及挥霍享受,哪里肯轻易把命送了?可战场之上若没有拼命的心思,又怎么可能获得胜利?” “义军和清军又有什么两样?入城夺寨便抢钱抢粮,欺凌手无寸铁的百姓时士气如虹,可遇到要和清军拼命的时候,谁还有半分死战的心思?所以四万义军在吉安城下才会土崩瓦解!” 侯俊铖扫视着一众山贼,面容愈发严肃起来:“你们许多人与满清有血仇,许多人是被满清苛政逼上石含山的,难道你们把往日的仇怨都忘干净了?难道你们不想要报仇雪恨?难道你们只想贪些钱货之利,然后一次次被满清击败,直到丢掉性命?” 山贼们骚动了起来,鲁大山扯着粗粝的嗓子嚷道:“侯先生,俺们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我以前就说过了,汉高祖约法三章、唐太宗秋毫无犯、明太祖严肃军纪,故而大汉能击垮匈奴、大唐能覆灭突厥、大明能再造华夏!”侯俊铖朝官道上那一具具凌乱的尸体和沿路滚落的金银财物指去:“你们也一样,当你们不再为财货所动,能够沿路将这些黄白之物抛弃之时,你们也能以少胜多,击溃这些清狗!” “可这样还远远不够,你们能做到的,许多清狗的部队同样也能做到,而且做的比你们更为优秀,当年清狗在扬州血洗十日、屠戮数十万百姓,可入江宁南京之时,却能约束军纪斩首抢掠的八旗兵将。” “清狗凶暴贪婪,但他们令行禁止,如今的清军或许比不上当年,可总还会有一两支这样的精锐,若是碰到他们,我们该如何去赢?”侯俊铖猛地挥了挥手:“我们只有比他们更守纪律、更有组织,汉军强过匈奴,唐军强过突厥,明军强过蒙元,而我们就要强过清军!” “我们若是想报仇雪恨,从今日起就不能再像山贼那般活下去,我们要成为一支纪律严明、组织紧密的军队,要比这世上所有的军队、自古以来所有的军队都要更进一步,要不拿百姓一针一线,要将金钱财货、富贵荣华统统视做粪土!” “唯有如此,我们才能驱逐坐拥大半个天下的满清、才能为我们自己和父母家眷们报仇雪恨、才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清平乐土!”侯俊铖抬头看向天空,双目被炽热的太阳照耀得有些恍惚,心中默默念道:“就像……他们一样!” 第42章 暗流 聚义堂中,浓烈的酒气弥漫在空中,久久没有散去,长桌之上杯盘狼藉,酒壶翻倒、酒水四溢,菜肴散落满桌,几名山贼和侍女正在收拾打扫着。 满脸通红的老山西软绵绵的坐在一张虎皮椅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醒酒汤啜饮着,一张嘴便是浓烈的酒气喷了出来:“少侯爷得晚些回来,他还要带着骑队吊着清狗跑一阵,一则要让更多溃兵有机会逃来石含山,其次也是沿路去收拢一些跑散了的义军兵马。” “咱们这次是碰到了硬茬子,清狗之中不仅有绿营,还有一伙八旗兵,人人弓马娴熟、悍勇无比,俺之前回石含山的路上就差点被他们咬了屁股,要不是抛下了张千总那几百号人,咱们又是土着路熟,怕是连本钱都得折在里头了。” “所以这次逃来石含山的溃兵人数远远不如预期……”坐在老山西身侧的老和尚摇晃着碗里的解酒汤,凝眉道:“这几日老僧领着人点算过了,逃来石含山的溃兵中,反正的绿营兵还不足两千人,而且都已经吓破胆了,这么点人,也不知马将军那边看不看得上咱们。” “吓破胆没关系,等入湖南之后屠一两个村镇,见了血、缴些财货,士气自然而然就会恢复的……”老山西皱了皱眉:“就是这人数……也只能到时候多裹挟些村民青壮、壮壮声势了。” 老和尚看着老山西,张了张嘴,又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老山西冷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注意到老和尚的表情,忽然又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自家人不顶事了,咱们这二十八寨的弟兄们,若是还有当年红营和忠贞营半分的影子,又哪里要费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人家恐怕早就自己求上门来了。” 老和尚眼皮抬了抬,依旧没有说话,老山西扭头瞥了他一眼,眉间微微一拧,笑呵呵的说道:“老和尚,你们在侯家庄打的那一仗俺仔细询问过了,没想到侯少爷那文弱书生还有些胆色谋略,讲起大道理来也是头头是道,不愧是船山先生的高徒,咱们算是捡了个宝贝。” 老和尚浑身一紧,挤出一丝微笑,唱了个佛号:“还是太年轻了,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上了战场便两腿发软落在最后,若不是牛老三护着,恐怕人头都给清狗割去了,他如今还不成器,需要多磨砺磨砺。” 老山西看着老和尚没说话,聚义堂中一时陷入诡异的沉寂之中,过了好一会儿,老山西才呵呵一笑打破沉默:“老和尚,你我两个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到了这个年龄,日日夜夜的又是病痛又是旧伤,早就折腾不动了,许多事情,是该交给后生们去闯闯了。” 老和尚不可察觉的眯了眯眼,心中警惕起来,面上古今无波,斟酌着说道:“老寨主何必这般暗示呢?老僧和老寨主搭了这么多年的伙,该说清楚的早就说清楚了,这二十八寨本来也是泰和侯草创的,少侯爷继之,理所当然。” 老和尚顿了顿,抬头面容严肃的看着老山西:“但老寨主若是要让您的儿孙继承,老僧明白告诉您,这二十八寨不是您一家的,老僧第一个反对。” “老和尚说笑了,俺那些儿孙是个什么鬼样子,俺一清二楚!”老山西爽朗的大笑起来,老和尚这般态度,反倒让他放心了不少,笑道:“少侯爷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你教他读书写字,俺教他习武战阵,他为二十八寨也立过不少功劳,俺这参将位子、石含山的弟兄们交到他手里,大伙心服口服,让他帮忙照顾着儿孙,大伙知根知底的也安心。” “若是交到别人手里……”老山西微微坐直了身子,拍了拍虎皮椅的扶手:“就连俺那几个不肖子都没法服众,更别说其他的外人了。” “老寨主说的是正理,二十八寨的弟兄们交到少侯爷手里,老僧也安心!”老和尚淡淡的笑着,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心中默念着:“而且他……恐怕是瞧不上二十八寨这些山贼喽啰、溃兵丘八的……” “老和尚明白道理就好!”老山西笑着点点头,将那醒酒汤一饮而尽:“听说这两天侯少爷一直呆在老郁的马面岭寨练兵,钱粮上的事点算清楚,你就去马面岭寨跑一趟吧,他和你相熟,有些话你跟他说,总好过我去和他动嘴。” 老和尚微微一怔,扫了一眼老山西扶着腰间宝刀的手,面色微微一凝:“侯少爷是个人才,又是船山先生的高徒,日后咱们投了马将军,马将军没准也要用他劝服船山先生,在吴王那里邀功……” “所以俺才让你去和他谈谈嘛!”老山西笑得很灿烂,眼中却满是冷意:“侯家大少爷,和咱们这些山贼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船山先生的高徒,去了马将军和吴王那里必然也是颇受重用的,侯少爷若是个心高气傲的,还能记得咱们这些兄弟?侯少爷是个有大才的,可他若不是自家人,才干再多,与我二十八寨的弟兄有何用处?” 老和尚默然一阵,环视了一圈聚义堂,目光落在老山西背后一面写着“铲主仆、均贫富”的红旗上,心中幽幽叹了口气,点点头:“老僧会去与侯少爷说清楚的,侯少爷……终究是个书生,离了我们,什么都做不成!” 第二日清晨,老和尚便收拾了包裹行囊,穿着一身粗布僧衣、骑着一匹毛驴往马面寨而去,走到半路却四脚虎领着几个人赶了上来:“老和尚,老寨主派俺们几个来护卫您。” “说是护卫,恐怕是监视才对吧?”老和尚一脸漠然的点点头,和四脚虎等人行了一段,忽然问道:“时寨主那日来永新县城,老僧还以为你真是来传达老寨主的命令的,没想到你竟然是临阵脱逃了……如今被老寨主派来,算是戴罪立功?” 第43章 练兵 四脚虎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是满脸不服气的表情,嚷嚷道:“老和尚,你何必讥讽俺?俺那日跟您和老郁他们一起在侯家庄打清狗,不也是奋力血战、可曾有一丝一毫的怯弱畏战?” “俺就是不愿白白把性命丢了而已!俺一家子被那千总逼死,俺被迫落草,那千总高升去了浙江,到现在他们一家子恐怕还活得舒舒服服的,俺的血仇还没报呢,怎能轻易把命送了?” 老和尚淡淡的笑着,忽然又问道:“时寨主,你觉得老寨主能替你报了这血仇吗?” “若是信不过老寨主,俺又怎会带着村民上了石含山?”四脚虎嘿嘿一笑,忽然又叹了口气:“只是……咱们四万大军打不下一个吉安城,那狗官远在浙江,俺们又要往湖南去,俺想要报仇雪恨……怕是难了。” 老和尚盯着四脚虎看了一阵,四脚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点都没注意到老和尚的眼神,老和尚轻笑一声,又露出一丝苦涩的表情来,低声自言自语道:“吉安一败……人心散了啊!” 一路无话,一行人到了马面寨附近,早被山林之中的暗哨猎户发现报知寨内,郁寨主已在寨门处等候着,见老和尚等人前来,赶忙上前牵驴:“俺已吩咐喽啰去备酒水热汤,给老和尚你们接风洗尘……” 老和尚却没有接话,伸着脖子往寨子里瞧着,寨中一阵阵战鼓声接连不断的响起,夹杂着整齐的呼号声,让他感到无比的好奇:“郁寨主,寨中是在练兵吗?” 郁寨主点点头,轻笑一声:“老和尚您也知道,侯先生从那些逃来石含山的溃兵和上山的矿奴棚户中挑了几百号人,您回主寨之后,他便捣鼓出一份练兵的章程来,说是从前明戚武毅的兵书里抄出来的,这段时间都在寨中操练着。” 老和尚微微一笑,拍驴往寨中而去,入了寨门,只见校场之上整整齐齐站着两三百人,每个人都站得笔直,脸上身上爬满了汗水。 老和尚看了一会儿,有些疑惑的朝那些人一指:“这练兵,就只是让他们站着吗?” “侯先生说,每次操练先站半个时辰左右,是磨他们的性子,让他们学会服从军令!”郁寨主笑着解释道:“然后再训练他们跟着号令领旗向左走、向右走、向前进、向后退,让他们学会整齐划一、令行禁止,之后操练刀兵军阵才能方便不少。” “侯先生管得是又严又细,前进后退先迈哪条腿都要管,行进之中出现一点差错便要罚着跑圈,这些溃兵百姓刚来的时候左右都分不清楚,单单是一个向左转的动作,为了让这两三百号人协调一致就花了好半天时间。” 郁寨主顿了顿,笑道:“这里头每个人都受过罚,不过侯先生夜夜给他们开堂讲课,他们都信服侯先生,而且每次训练后还有猪肉可以吃,要不然谁能耐住性子每日这么受训着?” 老和尚笑意更浓,他也是听过侯俊铖讲课的,侯俊铖挑的这些溃兵百姓是个什么状态、给他们讲的又是什么课,老和尚自然能猜出来。 就在此时,只听得战鼓变了个节奏,校场将台上一名头目挥舞起令旗,校场上的阵列轰然向左一转,原本整齐的队列略微有些混乱,将台上冲下几名恶狠狠的山贼,将十几个出错的溃兵百姓拽了出来,驱赶着他们围绕着校场跑圈。 战鼓声又变了个节奏,将台上的头目又一次挥舞起令旗,校场中的阵列齐步向前推进,走了一段,整个阵列却又散乱起来,不一会儿便乱成一团,更多的头目和喽啰冲进阵列里拖出人来,赶着他们加入跑圈的队伍。 与此同时,几名头目等在将台下,待跑圈的队伍经过,便随机挑出几个人来,厉声喝问着军律第几条第几是什么,若有答不出来的,便押在一旁抽上两鞭子,背熟了军律再驱赶回跑圈的队伍中继续跑圈。 而校场上那些一直没犯错的溃兵百姓又站了一会儿,便每人分了一碗肉汤,欢呼雀跃的围在将台前支起熬煮肉汤的大锅前吃用着,不少人还炫耀似的嘲讽着那些被罚跑圈的同袍。 “那些军律也是侯先生捣鼓出来的,什么一切命令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什么的,等会俺去拿一本来给老和尚您看看,细的很,吃饭睡觉都有章程!”郁寨主嘿嘿一笑,又叹了口气:“就是这帮溃兵百姓啊……以前哪里这般受约束过?咱们的弟兄不少也散漫惯了,这么多天了许多人还背不下军律,一走起来就乱套。” “不过好歹是左右分清楚了,也知道要听命行事、服从军令了,这些事也急不得,只能慢慢磨着了。” “要俺说,上阵杀敌,靠的就是一身武艺,不操练刀兵,反倒只是让喽啰们在寒风里罚站,或者前后左右的乱走,训得再整齐又有何用?”四脚虎啧了一声,有些不屑的说道:“上了战场,拼的是是刀枪和胆气,这些东西练得再好,有什么用?” “这话也有兄弟问过侯先生,侯先生当场就反驳了!”郁寨主仰着头回忆了一阵:“侯先生说,战场之上看似拼的是刀枪胆气,实际上拼的是纪律和组织,有明一代,人人皆知戚家军强冠天下,然则戚家军强在何处?” “隆庆年间,戚武毅北调蓟镇,边军的骄兵悍将皆不服,戚武毅调三千戚家军北上,于大雨之中阵列于城外,从早至夜,直立雨中一动不动,蓟镇官兵骇然,始知何为强军,从此叹服。” “若论胆色刀兵,蓟镇边军和戚家军相差几何?那群骄兵悍将叹服的是什么?侯先生说了,咱们的弟兄只有像戚家军那般令行禁止、遵纪守律,才能对抗盘踞天下的满清,才能报了咱们的血仇。” 老和尚又是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忽然说道:“郁寨主,你现在说话论理,倒是离不开侯先生了啊!” 第44章 作物 郁寨主一愣,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反倒有些神游天外的模样,老和尚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明白过来,恐怕郁寨主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侯俊铖给影响了。 过了一阵,郁寨主才猛然回过神来,似乎是有些心虚的挪开视线,声音也弱了几分:“要俺说,侯先生说的那些话也确实有道理,俺们在侯家庄那一仗,之前都吩咐的好好的,结果锣一响,所有人都只顾着乱哄哄的往上涌,什么纪律、什么战阵统统成了空话。” “好在清狗抢得盆满钵满,又被强押着追击,本来也没有战心,遇伏便一触即溃,否则……若是碰到吉安城下那样的清军,咱们这场伏击会是个什么下场?” “必然是全军溃败的下场!”四脚虎接话道,他是亲眼看着四万义军在吉安城下崩溃的,时至今日还有些心有余悸。 “正是!”郁寨主重重点点头,看向校场中操练的兵将:“侯先生拿着戚武毅的兵书来练兵,说实话,能不能练的成,俺心里也没底,但侯先生好歹能说出一番道理来、有一些详细的章程,咱们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的了,先跟着侯先生走一遭吧。” 郁寨主顿了顿,朝默然不语的老和尚瞥了一眼,摆出一副恭敬的模样来:“当然啦,老和尚您若是觉得不妥,俺今日起便停了这操练便是,老和尚您吩咐什么,俺都听您的。” 老和尚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侯先生有法子和章程,你就按照他的法子做便是,侯先生是个有大才干的,跟紧了他,走得上一条大道正途!” 郁寨主微微一怔,有些讶异的看着老和尚,四脚虎更是眉间一皱,朝着主寨的方向扫了一眼,张了张嘴,余光瞥到校场上操练的兵马,又闭上嘴、低下头、默然不言。 老和尚却是长长出了口气,四处张望了一下,疑惑的问道:“说到练兵,这练兵之法既然是侯先生捣鼓出来的,他怎么不在此处盯着?还有牛老三他们,怎么都不见了踪影?” “侯先生就最开始打了个样,如今这些溃兵百姓的操练还只是让他们熟悉军阵、明晰纪律,无非就是些直立不动、左右转向、前进后退的科目,简单的很,让下面的头目管着就行……”郁寨主解释道:“侯先生这些日子都在带着牛老三他们下田,说是下田也是练兵,只有晚上才会回寨里给新兵们上课。” “下田也是练兵?”老和尚更为诧异:“自古以来只听说当兵吃粮,哪有当兵种粮的?领老僧去看看!” 马面岭寨不远处有一座山谷,谷中地势平缓,又有溶洞暗河可以灌溉,早在汉唐之时便有山民在谷中开辟山田,至明末红营入石含山后,又在这座山谷之中大规模开荒理田,让这片山谷成了石含山二十八寨最主要的产粮之地。 不过山田的产粮自然是比不过平地里的水田旱田,这座山谷之中的产出,也只能勉强满足马面岭寨和周边一些小寨的需求而已,若只靠自耕自种,二十八寨的男女老幼恐怕早就饿死大半了。 侯俊铖如今就在一片山田旁边,手里握着一个被烤得滚烫的食物,双手稍一用力掰开,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侯俊铖轻轻一笑:“这就是明清时期的番薯了?好小一个,还不如手掌大。” 番薯、玉米、烟草和土豆,这些原产于美洲的作物通过大航海在明末时期传入中国,在后世许多有关明末的小说之中,都将他们当成了神物圣器一般,仿佛只要将这些农作物在中华大地上推广开来,便能解决明末的全国性饥荒,立马就能兵精粮足、横扫世界了。 但古人又不是傻子,若真有能改变灾荒形势、百利而无一害的高产作物,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去推广?实际上,到了侯俊铖穿越前的那个时期,明末小说不断内卷之下,对于番薯玉米这些作物所能起到的作用也渐渐客观起来,侯俊铖对它们的弊端也了解了许多。 首先,番薯玉米和土豆这些作物实际上并没有后世吹嘘的那般高产,新中国曾经就做过统计,在湖南水稻亩产可达二百七十三公斤,而玉米亩产仅为一百零一公斤,番薯仅一百八十五公斤,土豆更是只有六十八公斤,这还是经过育种改良的结果,在明清时期番薯玉米和土豆的产粮只会更低。 相对而言,番薯玉米和土豆的产量还是高过于小麦的,但小麦主要种植在北方诸省,而明末开始的小冰河期直到乾隆年间才会平复,没有经过育种改粮的番薯玉米和土豆,在北方寒冻的天气下根本就养不活。 耐寒的番薯玉米和土豆,要等到乾隆末年才会培育出来,历史上番薯玉米和土豆在中国大规模的推广种植,也是在乾隆末年开始,嘉道年间全盛的。 而且要论粮食的长期保存,番薯玉米和土豆也比不过传统的稻麦,正因此,无论是民间囤粮还是官府征粮,基本都以米麦为主,这种情况也导致了清廷虽然大力推广番薯玉米和土豆,但终清一代占比也只有百分之五左右。 官府一声令下要求农户种番薯玉米,农户找官绅老爷借贷买种改种番薯玉米,等到了收税的时候朝廷和银商收的还是米麦,番薯玉米又卖不出价换不了银交税,这和逼着农户去造反有什么区别?只要是个智商正常的官吏,自然都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更何况,明清时期引入的番薯玉米和土豆,还没来得及适应中国的水土,种植起来要比传统米麦耗费更多的成本和精神,而且还易生虫害,颗粒无收的风险远超于传统的谷麦,即便是在民间,百姓农户自己很少愿意改种番薯玉米和土豆。 番薯玉米和土豆在中国成为主粮之一,要等到新中国之后,通过引进欧美苏联的先进技术、几代人不懈的育种改良才达成的,如今的侯俊铖显然没有这个条件。 第45章 兵民 在明清时期,美洲引入的作物中发展的最好的是烟草,在明代便在江南地区广泛种植,以至于崇祯时期朝廷还专门下旨要求禁烟,以遏制烟草的种植、保护不断被烟田侵吞的稻田,禁令之严,甚至于“犯者枭斩”,但到最后却也不得不开禁。 至清代,吸烟成了社会风气,“今世公卿士大夫,下逮舆隶妇女,无不嗜烟草者”,便是当今皇上康熙,幼年间也被奶娘带着抽烟,等到成年亲政之后,觉得提着烟袋吞云吐雾的形象有损帝王威严,这才戒烟。 相比于烟草的流行,土豆番薯和玉米在中国的推广却始终不顺,长期作为观赏作物存在于官绅庄园之中,一直没有进入主粮范围,只在少数地区小规模种植,或者灾害之时临时播种,在明清的农业书籍中,甚至把它们归类于“杂蔬”一类。 当然,这些作物相比于传统的谷麦也不是没有优势,它们抗旱能力强,对土地肥瘠的要求也不高,在山地之中种植也能高产,因此番薯玉米和土豆这些美洲的高产作物,在明清时期的普遍种植基本集中在福建、山西等山地众多的省份,农户种谷麦用于换银交税,再开辟山田种植番薯玉米和土豆自用。 石含山周边也是这副情况,山下平原的田地之中大多种植水稻,而二十八寨的山田里,则广泛种植着番薯玉米和土豆。 但侯俊铖往日里吃的不是白米就是白面,显然二十八寨自耕自种的产出根本无法满足所需,主要还是靠外部输入。 “恐怕还不止这么简单……”侯俊铖一边剥着番薯皮,一边暗暗思索着:“上头的头目寨主每日白米白面大鱼大肉的,恐怕是瞧不上这些粗粮杂蔬的,下面的喽啰民眷只能啃番薯玉米,吃在嘴里看在眼中,哪还能和头目寨主同心同德?” 侯俊铖脸一沉,将半个番薯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下定决心:“脱了道袍穿了麻衣,如今也得弃了米面吃着粗粮了!” 正暗思之时,身边传来一阵动静,侯俊铖扭头看去,却见牛老三和几个山贼拿着纸笔站在一旁,一个个粗大的汉子如小娘子一般扭扭捏捏,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人敢再上前一步。 见侯俊铖看过来,牛老三到底是领头之人,瞪了那几个山贼一眼,满脸堆笑的挪了一步,双手捧着一张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的纸递到侯俊铖面前:“侯先生,俺们这队清丈完了,您看一看?” 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将那张纸接过,抬头扫视着山谷之中,一片片山田里,数十名被侯俊铖精挑细选出来的山贼和矿奴棚户正在丈量着田地、清算着产出和本该缴纳给官府的赋税。 这些山田数额和产出在老和尚那里本就有一笔清晰的账簿,侯俊铖这段时间帮着老和尚管家,自然对此一清二楚,清丈田亩、清理税赋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山中之田大多被地势切得歪七扭八,不像平原中方正的田地,有许多连积年老吏都感觉到棘手的妖田。 对于牛老三这些刚刚学了加减和简单乘除的山贼矿奴来说更是难上加难,这段时间侯俊铖都带着他们下田清丈,可直到现在连这片山谷之中三分之一的山田都没清丈清楚。 但侯俊铖本来也只是拿这些田地“练兵”而已,人教人一百遍都不见得会,事教人一遍就会,在实践中慢慢总结学习,总好过在课堂上听得一头雾水。 侯俊铖抖了抖手中的纸,细细检查了一番,点点头道:“错误还是不少,但比上次好多了,我只提醒你们一下,我之前就说过,你们若是有算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去问问那些耕种田地的民眷山民,他们心里也有一本账,许多事你们算不清楚,问问他们就明白了。” “咱们做什么事都不能一个人闷着头干,我把你们分了组,是让你们互相交流讨论、合作协同的,不禁止你们去询问,也是在鼓励你们借助百姓的力量。” 牛老三脸上有些尴尬,挠着后脑勺说道:“侯先生,俺们之前就去问过他们了,那帮刁民以为俺们清丈田亩是要征粮收税,没拿锄头跟俺们械斗就算好的了,哪里会说实话。” “这些民眷山民都是二十八寨的自家人,他们都不愿意跟我们说实话,这整个天下的村民百姓,还有谁愿意跟咱们说实话?”侯俊铖摇了摇头:“光靠着我们自己,能清丈了天下的田地吗?连田亩税赋都掌握不了,又如何足兵足饷?又怎么可能斗得过清狗?” 侯俊铖抬起头来,直视着牛老三的双眼:“为什么咱们会失去百姓民户的信任?这一点正是我们需要反思的地方,也是我带你们下田最主要的目的!” 牛老三默然一阵,语气严肃了一些:“俺明白侯先生的意思,石含山产出微薄,本就养不活二十八寨这么多人丁,咱们还得征走大笔粮食,山民民眷吃着番薯、喝着杂粮粥勉强度日,俺们却每日白米白面、酒肉不断,这些山民民眷对咱们和对清狗的态度……恐怕打心里来说也没什么两样。” “你想透了!”侯俊铖笑着点点头:“这些山民民眷留在石含山,是因为他们无处可去,在石含山好歹还能勉强度日,在满清治下却要被苛捐杂税逼死,他们是迫不得已,对二十八寨的义军,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敬爱之意,更谈不上什么忠诚。” “二十八寨也要征粮,要徭役,要养喽啰兵马,要维持那些寨主头目优渥的生活,对于底层的山民民眷来说,我们其实也是压迫者、剥削者,和满清没什么区别!”侯俊铖看向山林中不断向这边窥视的民眷山民,轻声一叹:“人都是求安逸的,同样是压迫者和剥削者,百姓们定然天然倾向于更强、更能保证稳定秩序的那个,日后万一满清松了写压迫,那么在我们和满清之间,他们会选择谁?” 侯俊铖将那张纸叠好,递给牛老三:“我带你们下田,就是要让你们明白这个道理,田地、屋宅、堡寨、城池、兵马、盔甲、粮食、军器,我们统统可以失去,失去了也能再拿回来,只有民心,失了民心,便失去了一切!” 第46章 胜负 “侯先生这番话说得好!”身后传来一声赞扬,侯俊铖回头看去,却见老和尚笑吟吟的领着郁寨主等人入了山谷,直往侯俊铖的位置而来:“当年红营和忠贞营能在石含山站稳脚跟,也是借了四乡八邻的村民百姓之力。” 侯俊铖赶忙回身向老和尚行了一礼,正要询问,老和尚却摆了摆手:“这次来马面岭寨是有事找你,听闻你带着牛老三他们下田,便让郁寨主直接领老僧来了,正好也看看你在捣鼓些什么。” “不过是简单的清丈而已,让弟兄们熟悉熟悉政务杂事……”侯俊铖笑着解释道:“也带着他们接触接触百姓,这些弟兄都是我挑出来的种子,日后是要带领着二十八寨的弟兄们转变为一支真正的军队的,不接触百姓、不了解政务,怎么能行?” “侯先生是说笑了……”不等老和尚说话,四脚虎嗤笑一声,抢话道:“自古以来就只听说当兵的吃粮打仗,谁家的兵会管什么民事政务?那些事自然有官府文吏去管。” “依俺看,与其浪费时间下田,还不如多训练刀枪,上了战场,终归是要靠刀枪来分胜负的,算盘量尺又杀不了清狗,算账算得再清楚,有什么用?” 老和尚面色一沉,正要呵斥,忽然又怔了一下,露出一副笑吟吟的面容来,冲侯俊铖使了个眼色:“侯先生,时寨主这番话说的倒是真性情,你觉得如何?” 侯俊铖淡淡一笑,老和尚话里的意思他如何听不懂?老和尚自然是不赞同四脚虎这番话的,所以才评了一句“真性情”,可像四脚虎这样思想的人,在二十八寨之中恐怕不少,老和尚是在给自己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辩驳的机会。 侯俊铖又轻轻皱了皱眉,视线扫过四脚虎和他身后的那些山贼,最后落在老和尚身上,心中不由得一颤,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不停翻腾着,吉安之战四万大军崩溃,二十八寨的弟兄看似没有什么损失,反倒洗劫了永新赚了许多钱粮,但实际上人心却已经因此而散乱了。 没人是天生就愿意当山贼土匪的,二十八寨上山的弟兄哪个不是被逼迫得家破人亡才被迫落草?他们许多人像牛老三那样口口声声喊着认命,但心里就没有藏着报仇雪恨的意愿吗?让他们跟着老寨主去湖南,他们是打心底认同,还是只是无奈和随波逐流呢? 吉安之战四万大军崩溃,恐怕是打碎了不少人报仇雪恨的幻想,让他们只能“认命”跟着老寨主去投奔吴三桂,可若是有人给了他们一条新路呢?他们会不会被家破人亡的仇恨推动着,尝试去走一走? 所以只要侯俊铖言之有理,有心之人自然会听进去,那些迷茫心乱的弟兄,没准会有许多人随着侯俊铖的波、逐着侯俊铖的流。 “老禅师,你还真是看得起我……”侯俊铖心中一叹,抖擞精神、双目炯炯,冲四脚虎问道:“时寨主,当年李晋王两蹶名王、天下震动,其部部伍整肃、战力强劲,论攻伐阵战便是满清八旗也难挡其锋芒,可李晋王最后是为何失败,您知道吗?” “还不是孙可望那鸟厮!”四脚虎冷哼一声,骂道:“野心勃勃、卖国求荣,将那好端端的局面搅成一团乱麻。” “孙可望卖国求荣固然可恶,但问题只出在孙可望的身上吗?”侯俊铖摇了摇头:“交水之战时,孙可望所部兵马临阵高呼‘迎晋王’而倒戈,孙可望仅余五十余骑,所过镇将皆闭门不纳,可谓人心丧尽,明军并没有因为孙李内乱造成太大的损失,而清军直到顺治十五年才大举攻打南明,李晋王有五年时间整顿内部,又怎会一败再败,直到覆亡呢?” “就是因为李晋王只顾着打仗,李晋王的部众,是一支只会阵战攻杀的军队!”侯俊铖说得不容置疑,又似乎是在谆谆教诲:“若只是一场战役的胜负,只靠将士和刀枪就行,可要赢得一场战争,比拼的是国力、是后勤、是战略、是组织,如此才有源源不断的兵马粮饷,仅仅只有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到了损失殆尽的那一天,便是失败的那一天!” “当年的李晋王就是这般情况,磨盘山一战几乎斩断吴三桂的臂膀,但吴三桂崩溃,清军还有卓布泰、还有多尼,就算这十几万清军全崩了,清廷还能再拉起一支支兵马来,而李晋王没有了孙可望为他经营后方,精兵强将损失殆尽便无以为继,磨盘山虽胜,南明灭亡却就此成了定局。” 侯俊铖长叹一声,思绪有些飘忽:“满清也是如此,满清之前历代南下的蛮夷,武力军力天下无敌的并不少,但大多数手里只有一支会打仗的军队而已,它们的政治体制、组织建设都是比较落后的,所以它们武力再强大,也始终无法征服整个天下,最多也就如辽金一般占据半壁江山。” “唯有元世祖忽必烈,厉兴汉化、大举改革,依靠汉家世侯打败了蒙元贵族,如此才能坐领天下。” “而满清则更近一步,皇太极十几年如一日的集权和改革,在关外就已经完成了满清的政治体制改革和组织建设,明末诸公以为他们应对的是一群只会抢掠的蛮夷,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与大明没有本质区别、且比大明更同心一致的国家。” “所以自万历年以来大明对满清的会战几乎全败,所以满清入关便立刻席卷天下!”侯俊铖长长出了口气,朝着北方一指:“如今我们面对的满清,比明末的满清更加集权且稳固,效率更高、资源更富庶,要战胜这样的敌人,不是靠一两场会战就能决定胜负的,必须做好和他们长期拉锯的准备!” “一支只会打仗的军队,李晋王已经做到顶了,李晋王已经证明这条路是走不通的,要想战胜满清,我们的军队就不能只会打仗!” 第47章 军队 四脚虎默然一阵,脸上堆满了疑惑,张着嘴却不知该怎么发问,只能求助似的看向老和尚,老和尚微笑着点点头,代他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侯先生,照你的意思,我们需要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呢?” “能征善战固然是必须的,毕竟军队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在战场上争胜负嘛,战场上打不赢,什么都是空话!”侯俊铖淡淡的笑着,朝马面岭寨一指:“所以我才熬了几个通宵参考着戚继光的兵书整理出那些练兵的章程,所以我才反复强调着纪律和组织的问题。” “但我们的军队单单能打是不够的,这涉及到一个根本的问题!”侯俊铖面容严肃的朝老和尚和四脚虎等人认认真真的问道:“我们作战、我们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和尚的笑容凝在脸上,眉间紧紧皱起,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郁寨主低着头若有所思,四脚虎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接话,当即回答道:“自然是为了报仇雪恨,侯先生这些日子讲课练兵,不也是拿着弟兄们的血仇做文章?” “四脚虎兄弟说的也不算错!”侯俊铖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但报仇雪恨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图一时之快吗?咱们的仇和恨,根源就在何处?只是杀了人、推翻了一个满清,就能保证下一个朝廷不像满清这般残暴吗?就能保证咱们不会再有新仇新恨了吗?” 四脚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侯俊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战场拼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不弄清楚,军队的建设就是一副空架子,战略战术也必然会出问题,所以说,我们的军队,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作战?” “满清、南明乃至西营闯营,他们作战的目的从根本上来说,大多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所以他们的军队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负责掠夺和破坏的,但我们不能和他们一样,因为这条路清军已经走到顶了,我们照着旧路走下去,怎么追也追不上在这条路上走了近百年的清廷!” “所以我们的军队,不能为了利益和掠夺去作战!”侯俊铖朝牛老三等人和山林之中的山民民眷指去:“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不再像我们之前那样遭受压迫和剥削、在生死线上挣扎,让天下的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让那些仇恨和血债,从此消失!” “掠夺和破坏性的战争,只会带来新的仇恨和血债,前明镇压农民军,农民军越杀越多,闯营西营军纪严明、为天下穷苦百姓而战时,纵使一次次全军覆没,也依旧能东山再起,可当他们也把刀子对准了百姓之时,从此便再也没有复起的机会了。” “满清也是如此,刚入关时天下望风而降,一个剃发令便弄得天下动荡、三藩遗乱,直至现在有倾覆之危!” “我们的军队,不能打这样的战争,因为我们必然是长期处在弱势的一方,靠掠夺,我们抢不过人多势众的清军,靠破坏,也伤不了拥有百万旗人作为基础的清廷的根基,我们必须将能够发动的力量全力发动起来,比清廷更高效、更团结,才能在局部形成优势,一点点喂饱自己、削弱满清。” “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的军队就不能只会打仗,他们必须成为一支上马能征战、下马能理政的军队,一支部队到了一个村寨城镇,既能保卫村寨城镇的百姓们的安全,也能建立起统治政权,而且要比满清更近一步,我们要给农户分田、要教百姓读书识字、要帮百姓挑水干活、要清理积案,要帮着百姓们改命!” “归根结底,我们要提供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秩序,这个秩序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获得比在清廷乃至其他任何政权治下都更好的生活,乃至于最终消灭那些苦难和仇恨的根源!”侯俊铖扭头扫视着目光炯炯的牛老三等人:“我上了不少时间的课,问过二十八寨许多弟兄,每一个人都说若是能安居乐业,谁愿意落草当山匪?大多数人都会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当在我们的治下比在满清治下生活的更加美好之时,百姓们还愿意接受满清的统治吗?” “当年的满清,不也是因此而发展起来的吗?前明的李成梁和高淮,一兵一吏祸乱辽东,军户百姓逃亡不断,努尔哈赤借机招揽汉民,所谓‘其间苦为徭役所逼者,往往窜入其中,任力开垦,不差不役,视为乐业’,短短数年便有十万余辽民投入建奴怀抱,为努尔哈赤开垦田地、打造军器,努尔哈赤也是借着这些辽民之力才能在女真三大部中脱颖而出,一统三大部,直到南下攻明。” “但努尔哈赤到了晚年对辽民举起了屠刀,以屠杀‘无谷之人’为名屠杀辽民,辽民又逃回了明廷治下,他的大金便有了上下崩解之势,而孙承宗、袁崇焕在宁锦大开屯田安置辽民,于是在熊廷弼时期还是‘辽人不可信’,到了袁崇焕时期便能‘辽人守辽土’。” “在努尔哈赤攻明之初‘辽人为虏谍者十之六七’,辽东巡案张铨守卫辽阳之时,‘虽以哭泣感之,而亦不动’,最终只能城破殉国,到了宁远之战时却是‘辽民无不争先杀贼,以雪祖父之恨’,努尔哈赤一辈子都越不过宁远,至晚年还心有余悸‘本汗二十五岁征伐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何独宁远一城不能下耶’?” 侯俊铖讲得有些口干舌燥,却依旧兴致浓烈:“为什么?因为一场战争从来不是单看战场上胜负如何就能决定的,有些军队可以输十次、百次,却依旧能东山再起、越战越强,有些军队一场场胜利下来,最后反倒耗尽了自己的鲜血!” “我们的军队,不能做后一种军队,所以我们的军队绝不能只会打仗,他们要成为新秩序的建立者和维护者、要成为百姓们的保护者和引路者,他们.....要为消灭全天下的苦难而战!” 第48章 猜忌 老和尚等人又和侯俊铖攀谈了几句,查看了一下山谷中的田地,便掉头往马面岭寨而去,到了谷口,老和尚和四脚虎、郁寨主一齐如同商量好了一般回过头来,老和尚一脸意味深长的看了侯俊铖一眼,郁寨主凝眉扫视着牛老三等人,四脚虎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三人看了一阵,又齐齐转过头去,四脚虎和郁寨主低声嘀咕了两句,凑到老和尚身边:“老和尚,侯先生的课.....俺也能带着弟兄们来听吗?” 老和尚瞥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郁寨主,露出一抹笑容,问道:“时寨主是当过绿营兵的,二十八寨的寨主头目里,真正上过战场的也没几个,老寨主用得着你的地方恐怕不少。” 四脚虎默然一阵,他也不是傻子,如何听不懂老和尚的话中话?老寨主对他四脚虎是信任有加,要不然他临阵脱逃也不会只领了几鞭子、罚了些银子粮食的惩处,如今派他护卫老和尚来马面岭寨,也是出于对他的信任。 四脚虎心里清楚,这次的任务说是护卫,实际上大多是监视,侯家庄那一仗得胜,侯俊铖那一呼百应的势头,让老寨主清晰的感觉到二十八寨中有一股新的势力在崛起,老寨主独掌二十八寨这么多年,如今又处在重要的转折时期,容不得什么意外,若不是老和尚站在侯俊铖背后撑腰,且二十八寨还得借助侯俊铖和王夫之的关系,恐怕早就出手打压了。 在这种情况下,四脚虎说是带着弟兄们来听课,看在老寨主眼中,和公然站侯俊铖的台有什么区别?二十八寨也不是铁板一块、上下一致的,有人带头表现出站队的趋势,定然会有寨主头目私下里心思活泛起来,人心散了,这队伍还怎么带?老寨主的谋划还怎么实施? 老寨主不想和老和尚撕破脸、也不想坏了劝说王夫之的计划,暂时动不了侯俊铖,但不代表他动不了四脚虎,二十八寨抱团取暖,老寨主只是盟主,四脚虎同样也是如此,他的寨子里恐怕也有不少人盯着他这个寨主之位,老寨主有的是方法整治他,谁说临阵脱逃的罪名罚了一次之后就不能再拿出来致人死地? 四脚虎明白老和尚那番话既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保护他,心中有些感激,拱手说道:“俺受老寨主深恩,自然是唯老寨主马首是瞻,只是.....俺好歹也是一寨之主,大字不识一个说出去也丢人。” “要学字简单,老僧去搜罗些字帖,你先照着临摹便是.....”老和尚微笑着说道:“先学会写字,把字帖上的字背熟了,日后有空再教你这些字是什么意思,你一听就能明白,也算是事半功倍了。” 四脚虎一怔,立马又反应了过来,他问的自然不是学字的问题,老和尚答的也和学字无关,老和尚是在点拨他,让他先在寨里照抄侯俊铖练兵之法,日后时机成熟了再开课堂进行思想教育,四脚虎自无不可,当即笑嘻嘻的答应下来。 一旁的郁寨主看了两人一眼,咬了咬牙,问道:“老和尚,侯先生这番话俺也是第一天听到,俺觉得......二十八寨中恐怕许多人并不会赞同侯先生的吧?” “自然不会,侯先生想要一支救民的军队,而二十八寨许多弟兄,以前或许和侯先生是一个想法,但这么多年下来,到如今只想要求一场富贵而已!”老和尚轻声一叹,他知道郁寨主说的许多人是指的谁,也知道郁寨主明白他说的弟兄是指谁:“日后终归是会有一场冲突的,到时候该站谁的台,得问问你们自己到底是想要些什么!” 直到夕阳西下,侯俊铖才领着牛老三等人回了马面岭寨,在大寨门口抽查了一遍军律,才解散了队伍,郁寨主已在议事堂中设下酒宴为老和尚接风,派了个喽啰直接将侯俊铖引入宴中。 折腾了一天,侯俊铖早已是又累又饿,看着桌上的酒肉菜肴流口水,肚子咕咕叫个不停,却始终按着筷子一口未动,直到宴罢人散,才让一旁的侍女喽啰将桌上的酒菜打包,送去那山谷之中给那些民眷山民享用。 “郁寨主刚刚还悄悄问老僧,这些酒菜是不合侯先生的胃口?”一身酒气的老和尚不知何时来到侯俊铖身边,看着那些打包的侍女喽啰,微笑着说道:“还是说,你在邀买人心?” “我是在查漏补缺,从今以后,咱们的民眷山民和下面的弟兄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侯俊铖摸了摸空瘪的肚子:“许多头目口腹享受惯了,骤然让他们与民同苦、与兵同甘必然会引起许多不满,我一个教书先生也没什么威望去压服他们,只能是以身作则、树个榜样,然后……影响一些志同道合的弟兄了。” 老和尚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老僧认真问你,你对二十八寨,有没有什么想法?” 侯俊铖摇了摇头,扯着老和尚来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坦荡而坚定的说道:“我想要的是改变这个世道,我知道这世道不该是这吃人的模样,所以我要反清,乃至于……无论如何,如今的二十八寨是不可能达成我的目标的,我和老寨主走的是两条路,终有一天要分道扬镳的。” 侯俊铖眉间皱成一团,压低声音问道:“老禅师有此一问,莫非是老寨主那边对我起了疑心?” “你也说了你和老寨主走的不是一条路,老寨主又怎会没有发觉一些端倪?老寨主想用二十八寨在吴三桂那搏一场富贵,又哪里容得下半点的意外?”老和尚淡淡的笑着,双眼却填满了不屑和愠怒的情绪:“老寨主如今还只是让老僧来警告你,但你这条路继续走下去……终有一天他会起杀心的。” 侯俊铖沉默了一阵,退后半步认真行了一礼:“谢老禅师提醒,但既然选了这条路,自然就要走到底,我若是个怕死的人,早就随波逐流了,又何必去做这些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寨主这条路走不通,我定然不会跟着老寨主往死路上走的!” 老和尚点点头,随手还了一礼,转身向堂外走去,脸上不自觉的浮现出一抹笑容:“如此…..才值得老僧遮护!” 第49章 长沙 康熙十三年,吴三桂手下大将马宝领军陷沅江、辰州等地,湖南清军官将震动,湖南巡抚卢震弃长沙北逃岳州,马宝领军尾随而至,协同吴应麒所部攻打岳州,清廷在湖北荆州、襄阳等地集结重兵,却无一兵一卒敢渡江救援岳州,长沙副将黄正卿、岳州参将李国栋等皆投降,吴军自此全占湖南。 之后吴三桂亲至湖南,以衡州为都城,令吴应麒驻守岳州、马宝驻守长沙,与湖北、江西清军隔江对峙。 刘明承便是在此时来到了长沙城,这座湖南省城几乎成了一座兵城,城内城外全是披甲持刃的吴军兵马,官道和街面上极少能见到行走的百姓,偶尔有百姓经过,一个个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湘江边上的码头停泊的都是吴军的粮船,码头上粮食堆积如山。 身穿一身明制太监服的易公公在城门口等待了许久,见刘明承到来,拂尘一扫,笑呵呵的迎上前来:“少侯爷来得倒是快,咱家还以为您至少得两三天后才能到呢。” “收到易公公的消息,老寨主还在整顿吉安退下来的那些绿营兵,一时走不开便让俺先赶来了,俺是日夜兼程赶来长沙,一点也没敢耽搁!”刘明承呵呵笑道:“马将军愿意收编俺们,这可是改命的好机会,俺要拖延,二十八寨的弟兄们也不会同意。” “周王殿下称王之后,要改称马将军为国公爷了!”易公公提醒了一句,轻叹一声:“国公爷驻屯长沙,一是为岳州督运粮草、制造战船,其次也是要萍乡、醴陵,以拒江西清军,咱们有攻打吉安的经验,江西的反正绿营许多也在咱们手里,否则咱们这些山贼匪寇,国公爷怕是看不上眼。” 刘明承眉间轻轻一皱,问道:“易公公,听您这话的意思,周王对江西方面是准备以守为主,不想在江西动大兵了?” 易公公沉默的点了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清军在荆州和襄阳集结重兵,所以周王殿下将主力都摆在了长沙和岳州,重点对付湖北的清军,对江西……暂时没什么计划。” “岳州确实紧要,长沙岳州恰如双足,岳州若失,长沙亦难守御……”刘明承点点头,眉间却皱成一团:“可江西难道就不紧要吗?若是夺下江西,便可与耿藩连成一片,还能顺江而下直取南京、夺占江南富庶之地,则半壁江山之势可成。” “即便不入江南,南下与广西两面威逼尚藩,尚可喜就算还想着当清廷的狗,他底下的将官难道还能舍身抛家跟着他死硬到底不成?这点连那刀枪都使不明白的侯少爷都看得清楚,周王殿下打了一辈子仗了难道看不清楚?” “如今清廷是措手不及,正是混乱的时候,兵马征调、选将征粮都需要时间,而周王殿下一两月之间便全据云贵湘蜀、其势正盛、士气正旺,不趁着锐气正盛之时夺取江西,反倒陈兵与湖北清军对峙,坐看清廷调兵遣将、厚集兵马……这是个什么道理?” 易公公沉默了一阵,左右看了看,凑到刘明承身旁,刘明承会意的在马上弯下腰贴耳过去,易公公压低声音说道:“少侯爷,咱家与你说件秘事,据说,据说啊,周王派了使节上京,要与清廷谈判,换回在京城做人质的世子。” 刘明承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易公公,见他点了点头,张嘴正要说话,又立马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翻身下马凑近易公公,低声急切的说道:“此事当真?这他娘的都打成一锅粥了,清廷和周王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周王怎么还会幻想着清廷能把世子送回来?” 易公公哂笑一声,点拨道:“当年周王放开山海关引清兵入关,彼时其一家和父亲都在李闯王手上,周王殿下可曾管过他们的死活?今日这吴家也不是只有世子这一个独苗了,周王殿下遣使上京,真是为了他吗?” “讨回世子就是个话引子!”刘明承反应了过来:“呵!周王是在试探清廷的态度,他和老寨主是做的一样的打算,只是本钱比咱们雄厚多了,老寨主拿着石含山当垫脚石,而周王是拿着川湘云贵当讨价还价的筹码!” “侯少爷当初在聚义堂的那番分析,如今看来确有可取之处……”易公公幽幽叹了口气:“清廷削三藩也少不了周王的富贵,周王揭竿倡义是被底下的官将架着的,本心里头,恐怕没什么推翻清狗、争锋天下的心思!” 易公公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面色也有些凝重:“他还是当年那个吴三桂,家眷、君父,都只是他富贵荣华的台阶而已,忠臣良将、开国之君,都不是周王所求,周王……只想做个富家翁!”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易公公摇了摇头,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来:“对了,周王这段时间也派了不少人手去寻访船山先生的踪迹,湖南也就这么大,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了,不知侯少爷在石含山中过得可还适应?” “好得很!老和尚看重他,事事都护着他,侯少爷在马面岭寨潇洒得很,每日不是练兵就是在讲课呢!”刘明承呵呵一笑:“练兵嘛,侯少爷写了些军律章程,细的很,连吃饭睡觉都有条例管着,不过俺去马面岭寨看过一次,那些个新喽啰到现在还只操练着前后左右齐头并进的走步,连刀枪都没开始操练,扔战场上怕是也不堪一击。” “还有讲的那些课,俺也去听过几次,侯少爷确实有几分蛊惑人心的能耐,寨子里的喽啰、投奔咱们的绿营溃兵和矿奴农户,还有咱们的民眷山民,都给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还有一些头目和老布、老应等几个寨主,也对侯少爷笃信不疑,一到晚上就跑去听侯少爷的课,恨不得住在马面岭寨得了。” 刘明承嘿嘿一笑:“文人嘛,说起嘴来没人辩得过,大道理一套一套,总能把人砸晕,但终究都只是纸上谈兵而已,成不了什么大事,侯少爷就是个典型人物!” 第50章 马宝 易公公敏锐的捕捉到了刘明承话语之中的关键信息,眉间猛然一皱,赶忙扯住刘明承的衣袖,急急问道:“少侯爷,你刚刚说什么?有些寨主头目夜夜都跑去马面岭寨听侯少爷的课?” “是啊,侯少爷的课堂设在野地里,谁都可以去听,咱们二十八寨里也没几个饱读诗书的,出了个教书先生,谁不会好奇去听一听?”刘明承有些讶异的看了易公公一眼:“不过大多数人也就听个一两堂罢了,永新那么多钱粮、吉安那么多溃兵都要分配安排,哪个寨子不是一脑门的事?也就老布、老应几人夜夜都去。” 刘明承仰头回忆了一瞬,猜测到:“老布和老应他们都是半路出家、被清狗逼上梁山的,侯少爷的课上都是在讲清狗如何如何凶恶、如何如何贪暴,让天下的人做不得人只能做奴才什么的,他们听着感同身受,所以才夜夜跑去听课吧?” 易公公眉间皱成了川字,朝着石含山方向瞥了一眼,问道:“老寨主对此是个什么态度?” “能有什么态度?”刘明承更为讶异:“老寨主这些日子整顿兵马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去管侯少爷开课教书?” “真的没有态度吗?”易公公面容严肃了起来,尖细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深沉:“少侯爷,您是老寨主带在身边教养大的,知根知底,所以这石含山二十八寨只能交到您手里的,咱们的家眷,等咱们百年之后,也是要求您照料着的,您领着二十八寨的弟兄,老寨主才放心!” “而侯少爷呢?当年的忠贞营和红营吃过侯家的粮、收过侯家的军器钱财,然后就没什么交际了,侯少爷也是个半路出家的,整个二十八寨里头,也就老和尚从一开始就看重他,若不是有船山先生的关系,当初就直接把他轰下山了。” 易公公顿了顿,面色愈发严肃起来,盯着刘明承的双眼渐渐阴沉下来:“少侯爷,老寨主定下方略之后,老和尚就一直有怨言,以前咱们这些七老八十的人反正也没几天日子了,年轻一代里头除了您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老和尚的那些抱怨,大伙敬着听着,但也不需要当回事。” “可如今多了个侯少爷,那一老一少合在一起,老和尚的话还真能不当一回事吗?侯少爷到底是在讲课教书、还是在当老和尚拉拢势力的帮手呢?布寨主他们就只是去听课的吗?老寨主的方略,本来也不是二十八寨所有人都认同的,真的不会出什么岔子吗?” 刘明承浑身一震,双眼渐渐瞪圆,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垂头思索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来:“易公公,你这么一说,俺细细想来,老寨主之前似乎确实跟俺提过,要俺多多去交际各寨寨主,还跟俺询问过侯少爷课上的内容。” “之前俺听六子说老寨主让老和尚去马面岭寨警告侯少爷,俺还一直觉得奇怪,侯少爷也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为何要老和尚去警告他?如今听你这么一说俺才明白过来,老寨主是在敲山震虎,实际上是在警告老和尚啊!” “神仙斗法,神仙斗法!”易公公叹了一声,随即又提醒道:“此时此刻二十八寨可万万内乱不得,周王和国公爷本来就瞧不上咱们这些山贼,若是咱们再内乱一场,一堆残兵败将,只能任由人搓圆捏扁了。” “易公公放心吧,侯少爷练兵开课,这么短的时间能做出什么文章来?老和尚也是个一贯顾大局的,更别说老寨主既然已经起了疑,定然有了安排,咱们就不用费心了!”刘明承冷哼一声:“倒是这国公爷和周王,哼,谁不是贼寇出身?谁还瞧不起谁呢?” “谁叫他们飞黄腾达了呢?”易公公也冷哼一声,摆了摆手:“咱家领你去巡抚衙门面见国公爷,少侯爷压抑些性子,咱们如今还得看人脸色过活!” 两人一路无话,直往巡抚衙门而去,那巡抚衙门已成了马宝的官衙住宅,周边的屋宅楼阁也都被吴军的兵将占据,一路行来全是凶神恶煞的兵卒,再也见不到一个百姓的踪迹。 巡抚衙门前值守的亲兵验过身份,领着易公公和刘明承来到大堂外等候,大堂之中影影绰绰可见无数将领和赞画在走动,议事之声清晰的传了出来: “清廷晋贝勒尚善为安远靖寇大将军,领兵离京南下,贝勒察尼、将军尼雅翰等正在荆州集结兵力、整顿舟师,似有在尚善兵马大至之前便抢攻岳州之意。” “这是要保他们俩的脑袋!”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刘明承眯着眼透过人群看去,却见一名身着鱼鳞甲、身材雄健、满脸煞气的将领立在一张地图前,冷笑着分析道:“我等攻打岳州之时,察尼和尼雅翰在荆州囤兵不动、拒不救援,以至岳州落入我军之手。” “他们如今要抢攻岳州,是准备给朝廷演一场好戏,否则,若没有战功遮掩,等尚善一到,恐怕来的不止是援军,还有砍头的尚方宝剑了。” “那个就是国公爷?”刘明承轻声问了一句,见易公公点点头,刘明承由衷赞道:“真英伟人物也!” “国公爷说的是!”一名将领接话道:“还有消息说,清廷还准备赐封安亲王岳乐为定远平寇大将军,令岳乐领兵南下攻我长沙,与尚善南北呼应,但岳乐主张优先稳固江西,清廷现在还在扯皮之中。” “江西啊……当初就该一鼓作气直冲江西,可惜……”马宝轻叹一声,在地图上拍了拍:“岳乐眼光不错,江西处在三藩包夹之中,也是分隔三藩的尖刀,江西归我,三藩连成一片,则清廷有半壁失守之危……” 马宝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只是我大军囤于湖南数月不动,坐看清狗在湖北云集大军、整肃兵将,如今岳州当面十数万清兵对峙于江北,我们是想动也不敢动了……” 第51章 收编 刘明承撇了撇嘴,低下头去没有说话,二十八寨会同江西反正的绿营和官绅围攻吉安之时,若是有一支一两千人的吴军精锐作为中坚督战,四万人马又怎会被几千七拼八凑的清军击溃?吉安这座江西门户,恐怕也早就落入义军手中了。 吴三桂起兵之前易公公便代表二十八寨南下奔走,吴军对江西义军的计划一清二楚,但他却一兵一卒都没派往江西,这位周王殿下,恐怕打心底就没做好和清廷不死不休的准备。 当然,就算吴三桂真的遣兵派将前往江西“襄助”义军,恐怕义军也不会理会他们,江西各路义军在吴军刚刚起兵之时就举事攻略吉安,本就有抢在吴军进入江西之前抢下一片地盘、以换取更多利益的意图,刘明承对此也是一清二楚。 各路反清义军本就不是铁板一块,遵奉吴三桂也不代表就要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这是从南明就遗留下来的优良传统,吴三桂毕竟是过来人,或许正是因为清楚这点,所以即便三藩在数月之间便席卷大半个天下、满清有颠覆之危,但他这位周王殿下却处处表现得优柔寡断、信心不足。 “急报!”一名亲兵从刘明承身边飞奔而过,顿时惊醒了暗自思索的他,刘明承的视线不自觉的跟着那名亲兵的身影而行动着,却见他一路飞奔到马宝身侧,双手捧上一封文报,马宝拆开扫了一眼,面色顿时一变,将那文报重重拍在桌上:“郑家在厦门登陆了!” 堂中一阵哗然,一名将领急急问道:“王爷跟郑家商议的,不是让郑家大引舟师、径取金陵、或抵天津,断清廷粮草、绝其咽喉,若不可行,则协同耿精忠水陆并进攻击浙江,为此听说耿精忠还送了郑家不少船舰,郑家也答应的好好的,怎么忽然却转兵厦门了?” “郑家在厦门登陆,刀子就抵在耿精忠的腰腹之上!”一名将领凝眉接话道:“福建之地原本十之八九是郑氏的地盘,泉州也是郑家起家之地,恐怕现在已经有一堆闽人跑去厦门给郑家表忠心了,耿精忠……能忍得了?” “必然忍不了,耿精忠和郑家……恐怕很快就会动刀子了!”马宝揉了揉脸:“一个个各行其是,搞得现在……一团乱麻!” 堂中一时无言,堂外的刘明承又想起了吉安城下的那四万拼凑之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侯俊铖来,不由自主的紧皱起双眉。 “无论如何,郑家和耿精忠内讧应该是躲不过了,他们这一内讧,清廷在江浙安然无忧,便可全力经略湖北江西、攻我湖南,岳州方向恐怕很快就会有一场大战了!”马宝盯着地图分析道:“吴应麒手下不过七八万人马,十几万清军扑来,他最多不过自保而已,咱们得做好在外围策应的准备,本公今日就亲自去衡州,与王爷好好商议一番。” 马宝又叮嘱了几句,让一众军将各自散去,让亲兵将刘明承和易公公引入,却看也没看行礼的二人,铺开纸笔书写着书信,一边头也没抬的说道:“泰和侯当年和本公也算是同朝为官过,他的正妻嗣子如今在云南也算是富贵荣华享用不尽,没想到竟还有一位遗孤流落在外。” “父亲为抗清而死,做儿子的,总不能吃着清狗的俸禄,却忘了生父之仇!”刘明承回得有些硬梆梆的,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话语中仿佛正讽刺着眼前投过清的马宝。 “时也,命也,乱世之中,谁说得清楚?”马宝却毫不在意,淡淡的笑着抬头看了刘明承一眼:“刘守备,本公刚刚的议事,你在外头应该也听了个真切,你觉得如今这天下各军,情势如何?” 刘明承沉默一阵,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国公爷刚刚的评语,末将觉得非常贴切,这天下……一团乱麻。” “是啊,一团乱麻,各家有各家的心思,清廷满汉不和、将帅不和,咱们这边也好不到哪去,都一心琢磨着背后捅刀争地盘!”马宝冷笑数声,搁下笔,身子微微后仰:“说到底,还是自己人才靠得住,易公公说石含山这段时间吞并了不少江西的反正绿营和官绅团丁,二十八寨人马过万,是不是有这么多人,本公姑且一信,只是这上万人马之中,又有多少是心怀忠义的自己人呢?” 刘明承略一思索,马宝这番话说的很隐晦,但内里藏着的深意却并不难猜,刘明承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国公爷,末将敢以人头担保,二十八寨投到国公爷手下的,必然都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若有贼人心怀二意,末将定然先剁了他的脑袋!” 刘明承将腰弯得更低一些,斩钉截铁的继续说道:“二十八寨的弟兄们,他日投到国公爷麾下,定然对国公爷马首是瞻,国公爷吩咐一声,二十八寨就能上刀山、下火海!我等心意,无论何人都改变不了!” 马宝听到最后一句,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来,轻轻点了点头:“二十八寨的弟兄若是真的全心全意的当着咱们的自己人,本公自然会保着自家兄弟吃香喝辣,这点你们放心.....听说二十八寨里有一位船山先生的高徒?” 刘明承一愣,用眼角余光瞥向易公公,易公公似乎感应到了他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刘明承皱了皱眉,赶忙应承道:“国公爷消息灵通,寨中有位名唤侯俊铖、表字辅明的公子,侯家为清狗所灭,其父侯子温自焚而死,这位侯公子便上了石含山落草,暂时托庇于咱们。” “忠良之后,不该薄待了!”马宝低下头去继续写着书信,语气却有些阴沉:“看如今的情势,我大军恐怕要在湖南盘桓许久了,王爷求贤若渴,一直在寻访湖南的贤良才俊,船山先生那般大才,王爷自然是极为看重的。” 马宝忽然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刘明承说道:“若是他日寻到了船山先生,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刘明承一愣,赶忙拱手答道:“末将清楚,护佑侯公子、劝说船山先生出山,从始至终都是国公爷一手安排的,在王爷那里,国公爷自当记首功!” 马宝微笑着点点头,挥了挥手让身旁的幕僚带着刘明承和易公公去偏房商议,刘明承走到大堂门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堂中的马宝,心中轻叹:“看来周王手下......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第52章 火器 屋外的军号声和操练声响过一遍又一遍,老和尚扭头透过小楼的窗口扫视了一圈校场,轻轻叹了口气,将刚刚收到的书信叠好收起,又将桌上的木鱼佛经一一整理了,拾起一个破旧干瘪的香囊仔细藏在腰带中,这才起身向着校场而去。 校场上满满当当都是人,训练的科目和之前已经有了一些不同,一队队山贼正用长长短短的木棍充作兵器练习着搏杀,还有一些挑出来的火铳手在一旁端着各式火铳瞄着几十步外的标靶,许多人已经胳膊酸软、颤抖不停。 老和尚扫视了一圈,见侯俊铖站在那些火铳手身旁,也拿着一支鸟铳把玩着,攥了攥手中的书信,走了过去。 明清之交正是火器大规模运用的时期,不仅明军、清军、农民军的正规军中大规模的装备各式火器,就连民间也大量使用火器,官绅编练团练,便广泛采购和制作火器进行武装。 一个合格的弓手需要两三年的时间训练,而且一名弓手一次射出七八箭左右便会臂膀酸软、弓箭杀伤力大减,一名近战步兵训练合格起码也要一年左右,还需要消耗大量的资源维持后续的训练和体能的补充。 可一名火铳手往往训练一个月左右便能上阵杀敌,即便是瘦弱的妇孺老人也能拿铳就射,虽然火铳装填复杂、射击速度远远比不上弓箭手,战场之上也需要坚定的步骑兵进行配合以提供稳定的输出环境,但只要能够保证火铳手的输出安全,他们就能一直射击直到火铳炸膛或弹尽粮绝。 明末的官绅团练大多是以保护本土本乡为目的组建的,所处的战场环境中往往都有庄堡寨墙保护火铳手的输出安全,也正因此,明末地方官绅反倒比正规军更积极推动团丁的火器化,许多官绅不仅大规模使用火器,而且还能自己生产制造,质量也远远超过官办工坊中那些粗制滥造的废铜烂铁。 比如山西沁水张家,家主张道浚曾负责给辽东督造军器,在沁水一年半的时间便生产了“大佛朗机炮两千零三十三位,追锋炮一十六位,子炮一万零二百四十五位,百子炮一百八十二位,三眼枪一万零二百一十四杆,灭虏炮两位”,在农民军攻打泽州之时,张道浚便在窦庄堡布置数百门大小火炮,堡内民团使用火铳者超过六成,农民军数次围攻窦庄堡,都被凶猛的火力击败。 南方的官绅同样重视火器,黄麻地区的前甘肃巡抚梅之焕任官广东之时便与壕境的葡萄牙人多有接触,崇祯年被罢官回到麻城沈庄之后,一面在沈庄大兴土木修筑堡垒、一面招募团练以防范大别山山匪,在组建团练之初便派人往壕境采购火炮火器,之后又招募葡萄牙工匠,在沈庄自产火器。 老回回所部农民军侵入麻黄地区之时,见沈庄“密布枪炮”便心生怯意而退兵,之后老回回纵横麻黄无人能敌,农民军中有人撺掇老回回去沈庄抢马,却被老回回以“你怎么哄老子去吃大炮”为由斩杀。 石含山作为湖南江西交界之地最大的“山贼窝”,周围大大小小的官绅自然也装备着大量的火器以“防贼”,明清交际的混战之中,不少便流入了红营和忠贞营手中,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火器缺乏保养已经不堪使用,练兵练得炸膛、把自家新兵老卒给炸死炸残,这可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些日子侯俊铖便找了一些善用火器的老卒,将马面岭寨和周边几个寨子里储存的火器统统翻出来检查,还能使用的便重新登记造册,之后还得进一步检查炸膛和哑火的情况,而火铳手则暂时没有进行射击训练,只是让他们先操练着装填和瞄准等基础步骤。 侯俊铖掂量着手中的一杆鸟铳,这把鸟铳也上了年头,好在保养还算完好,侯俊铖用它试了几铳,便拿在手中把玩着。 明末之时正是全球火器高速发展的时候,这导致了明末各式各样的火器纷繁复杂,单单是一把火铳,便有鸟铳、三长铳、鲁密铳等各式各样的火绳枪型号,火门枪更是型号繁多,三眼铳、神机铳、迅雷铳等等多如牛毛。 纷繁复杂的火器带来的是生产和后勤的灾难,经过明清易代大规模战争的检验,清初的火器基本已经定型,各式各样的火门铳基本都已经淘汰,单兵火器则大多是装备的鸟铳。 戚继光在蓟镇练兵之时,便上疏请求于军中大规模装备鸟铳,明言鸟铳“利能洞甲、射而命中,犹可中金钱眼,不独穿杨而已”,“此鸟铳之所以校中弓矢弗如也,此鸟铳之所以洞重铠而无坚可御也,马上,步上惟鸟铳为利器”。 只可惜到了明末,明廷官方的匠户制作发放的鸟铳大多粗制滥造、容易炸膛,明军火铳手为了保命,大多选择少填火药以降低炸膛机率,又“发明”了闭眼缩脖伸铳的射击方法,导致鸟铳威力大大降低,以至于身披重铠的清军步兵都能在明军的火铳威胁下大开无双。 而因为鸟铳容易炸膛又“威力弱小”,明军反倒更喜欢使用三眼铳这些相对稳定的火绳枪,等清军编练起乌真超哈和汉军旗、大量装备鸟铳之时,明军面对纪律严明的清军火铳手,连以往的火力优势,都被清军彻底压制住了。 不过对于明末的明军来说,保留大量装备火门铳的火器兵也是现实中无奈的选择,鸟铳的缺陷很严重,装填缓慢,一名熟练的铳手一分钟最多击发两发左右,而且因为火绳枪的特性,铳手之间必须预留一定的空间,无法集结成严密的队形保证以密不透风的火力密度遮蔽射击区域。 这导致这个时期的火铳部队极其依赖于与其他兵种的配合,依靠他们的掩护,给自己提供稳定而安全的火力输出环境。 第53章 火铳 俞大猷发明、戚继光改良的车营便是一支专门围绕火器和火铳的特点而打造的军队,明军基层步卒素质低下、缺乏训练,一开战跑得比火器部队还快,根本无法提供有效掩护,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杀伤。 所以明军以战车充作城墙形成防御阵地,将兵卒框在战车范围之内,不至于一开战面对敌军的冲击便四散而逃,也能为火铳手和火器兵提供一定的掩护,充分发挥火力优势。 与此同时,明军还在火铳队中保留了不少火门铳,这些“快枪”威力不高,精准度和射程也大大不如鸟铳,但它们能在近距离上对披甲敌军造成可怖的杀伤,鸟铳射程不过百步左右,敌军扛住一两轮的伤害便能冲到面前,明军中的火门铳,便是充当这最后五十步的火力真空期的补充。 清军则走了另一条路,辽东的豆田养起来的战马高大雄健,让清军八旗连步兵都能做到一人双马,庞大的披甲骑兵军团足以取代步卒替火器部队提供掩护,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快速补位遮断战场,而最后五十步的火力真空期中,清军的重箭大弓抵近放箭,杀伤能力也大大超过了明军威力弱小的火门铳。 这使得清军的火铳队中冷兵器部队占比可以压缩到极限,也能淘汰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火门铳、全员装备鸟铳,自然也能在火力上压制住明军。 与此同时,清军在入关之后还发展出了鸟枪骑射之术,“一枪一箭,推为国术”,雍正那句着名的“满洲以骑射为本”,实际上其原文便是强调八旗不可荒废国术:“凡属满洲,以骑射为根本,不可专习鸟枪,而废弃骑射,须在马上射箭放枪……枪箭熟悉勉以优等。” 清军至顺治年间便有专门的鸟枪马军,八旗兵将也大多是鸟枪马弓混用,鸟枪在马上射程可达五十余步,而传统马弓“非十步二十步之内不发”,清军平准之时,便是依靠大量鸟枪骑兵的射程优势,击垮了准格尔的传统蒙古骑兵。 这种火铳骑兵对传统的步兵阵列同样是毁灭性的打击,飞驰的骑兵能够大量穿透火绳枪和火炮编织的火力网,面对结阵的步兵又能在五十余步的距离上进行打击,欧洲的超长枪最长也不过七米左右,盔甲也挡不住火铳的穿透,除了挨打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1578年的马哈赞干河之战便是个典型的例子,葡萄牙军的骑兵溃败之后,步兵方阵中的火枪手完全被摩洛哥人的火枪骑兵压制,葡萄牙人集结的西班牙大方阵没有发挥任何有效作用,八千余名长枪兵几乎是单方面的被摩洛哥的火绳枪骑兵屠杀。 战后葡萄牙人自己都评价道:“对付柏柏尔人时,长枪是最没用的兵器,敌人根本不用瞄准就能大肆开枪杀戮基督徒,我们则无法反抗,塞巴斯蒂安国王带来的八千长枪兵是多么的无用。” 后世网络上许多人将西方的长枪方阵吹上了天,似乎只要长枪方阵一出,便能吊打满清、纵横南北了,但实际上明代并非没有类似的长枪阵列,戚继光在《练兵实纪》中就记录了对明军传统军阵的改良,长枪方阵就是明军传统步兵阵列对抗骑兵的基础战术之一。 但在明末战场上,传统的步兵军阵却逐渐被淘汰,对于明军和早期农民军来说,基层步卒的素质支撑不了阵列所需的纪律和意志,其次也是因为面对火器化程度越来越高的敌军,严密的军阵和找死没什么分别。 在欧洲也同样如此,曾经纵横于欧洲战场的西班牙大方阵,到了明末时期也早就沦为了日薄西山、垂死挣扎的战术。 当然,鸟枪骑兵训练成本高昂,满八旗到乾隆年间还掌握这套国术的便寥寥无几了,可等到那时候,侯俊铖都早就不知道埋在哪块坟里了。 “所以……慢慢就发展成燧发枪包打一切了……”侯俊铖轻声念叨了一句,后世网络上长枪方阵渐渐过时,于是便又开始迷信起燧发枪来,明清易代之时也是燧发枪正在发展的时期,大量装备燧发枪的部队压制清军的火绳枪部队,看起来确实比长枪方阵更靠谱。 燧发枪没有火绳枪的结构限制,铳手可以肩并肩排列成紧密的队形,燧发枪操作和装填相对火绳枪也更快,火力密度和火力持续性相比火绳枪都上了一个台阶。 但燧发枪的缺陷也很严重,这个时代的燧发枪还处在发展期,技术并不成熟,故障率居高不下、哑火问题严重。 而且造价相对火绳枪来说极为高昂,工艺水平要求也很高,燧发枪机需要击打摩擦燧石,击锤也必须为铁质,且燧发结构必须能承受一定力量,火绳枪枪机材质常用的铜制材料偏软且长期使用容易变形,因此需要精铁制作。 而钢质地较硬,纯用手工制作为各种零件难度较大,且燧发结构更为复杂,制作需要更多的工期,人工消耗比铜制火绳枪机多很多,而中国的优质铁矿并不多,生产燧发枪所需耗费的材料和人力成本也更多。 除了枪机之外,刺刀也是个大问题,没有刺刀的燧发枪和火绳枪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优势,同样需要混编大量冷兵器部队保护,而刺刀的工艺比枪机要求更高,强度和精度的标准极为严格。 明代就有类似后世刺刀的铳剑,此时西方惯用的刺刀还是塞入式的、塞入枪管使用,而明代铳剑则可拆穿于枪头之上,但同样受限于工艺和材料问题,优秀的工匠可以手搓刺刀,但却无法廉价快速的量产,战争规模达到一定程度,刺刀的生产速度便远远跟不上刺刀的损耗速度。 直到工业革命前后,刺刀生产依旧存在着产量不高、报废率高、使用寿命短的问题,在中国,到了抗日战争时期,刺刀生产对于相对贫穷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来说也一直是个大问题。 而军队选择的武器稳定和量产必然是第一位的,燧发枪再好,上了战场打不响,或者无法快速廉价的装备军中,那就和烧火棍没什么两样。 第54章 歪路 还是那句话,满清统治者只是单纯的坏,他们从来就不蠢,他们对燧发枪并非一无所知,也不是放着先进武器就是不用、只会使用大刀长矛的野蛮人npc,他们会出于防汉的目的限制绿营的装备和武器,但作为满清统治者威慑天下的刀尖的满八旗,又哪有限制的必要? “科技制胜的道路……走不通的。”侯俊铖的思维又发散开来,后世小说作者推演明末清初的战局,往往是以对满清的科技代差而取得胜利,长矛方阵和燧发枪都是这股思潮的延展,侯俊铖曾经也看得津津有味,可真当他穿越到这个时代来,仔细思考未来的道路,却发现这条路实际上也是一条死路。 满清不是游戏里的npc,用什么装备武器全都是设定好的程序,相反,他们的学习能力很强,从当年攻打一个叶赫木堡都乱成一团的弱旅,到纵横辽地无人能敌的八旗,从一支传统的冷兵器部队,到大凌河之战时便能排开四十余门红夷重炮与明军对轰的半火器化部队,清军就是依靠着不断采长补短而成长起来的。 如今的满清还不是清末时迟钝而保守迂腐的老衰之国,满清统治者并不是对科技发展毫无兴趣的愚夫,他们压制科技的发展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可一旦他们的统治地位受到了威胁,他们也能反过来利用和推广科技来维护地位。 历史上就有此实例,康熙年间,有鉴于国内数学发展中断严重,不得不依赖于西方数学,以至于钦天监演算历法都得依靠西方传教士的辅助,康熙为维护清廷统治、夺回国内数学方面话语权,便开禁民间研习天文数算,并且设立蒙养斋专门挑选和培养数学人才,且蒙养斋与清廷其他官学不同,并没有严格划分民族,满汉皆可入学。 大兴文字狱的康雍乾三朝,反倒成了中国历史上数学发展的高峰之一,涌现出陈厚耀、何国宗等一大批优秀数学家,各类数学着作也没有遭到清廷打击,反倒时常由朝廷背书刊印。 清廷对科学技术的压制并不比当时的奥斯曼帝国、日本幕府这些拥有稳固封建制度的国家更严重,它最大的恶是从清初开始的层层加码,对天下百姓盘剥到了极限,百姓沦为赤贫,中小士绅要么绝迹要么沦为大地主大官绅的附庸,而大地主大官绅又需要和朝廷紧密结合,否则必然招来朝廷的打压,因此疯狂卷着科举这条独木桥。 清朝之前的朝代不见得有多么鼓励科技的发展,但至少民间也有大量富裕阶层或不愿走科举道路的官绅士子自发的研究科技,可到了满清,这些阶层都在满清沉重的剥削下被消灭殆尽,科技研究完全依赖于朝廷的支持,一旦朝廷无力再支持,自然而然便停滞没落了。 历史上便是如此,乾隆中后期国用匮乏,蒙养斋无以为继,清朝的数学发展便迅速陷入停滞,待蒙养斋培育出的那批数学家故去,清朝的数学发展顿时一落千丈。 这一点并不仅仅反映在科学技术上,满清的盘剥导致民间教育的崩塌,书院私塾大量倒闭关门,民间识字率自然也就断崖式下降,清代参考科举的士子相比前朝下降了近三成,这在历朝历代之中都是极为罕见的。 即便是在满族旗人之中也是如此,清廷设有专门培育旗人的官僚的官学,教授翻译、理政、算学等,是要将旗人培育成有别于传统科举选士的事务官僚,然而到了清中后期,官学却几乎沦为了八旗贵胄子弟镀金的场所,贵胄子弟提笼架鸟、哪里愿意辛苦学习,而底层旗人挣扎在温饱线上,更没有心思去读书,旗人的教育水平同样是断崖式的下跌。 只可惜如今不是乾隆中后期,历史上的康熙能在五十一年时设立蒙养斋选拔培育科学人才,在这个世界的康熙,自然也能设立一个科学院来维护清廷的统治。 更何况,任何科学技术的理论最后都是要落地施行的,最终拼的是工匠水平、工坊数量、工场规模。 这里有世界上最优良的工匠,乾隆年间马嘎尔尼访华之时曾携带几件英国出产的新式纺织机,到了中国之后出现故障无法使用,整个使团想尽了办法都没修好,反倒是乾隆宫中豢养的工匠将其修复。 这里还有当今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手工工坊,是前工业时代最庞大的手工业生产国家,即便是工业革命后的英国,也是靠鸦片、强买强卖和控制定价权才打垮了中国的手工业。 但很不幸的是,这些如今都掌握在坐拥天下的清廷手里,任何科技产品和先进武器,只要能被复制,到最后必然是拥有更优良的工匠、更多工坊的满清能够生产和装备更多。 侯俊铖对中国的手工业者有信心,对满清维护自身统治的决心同样有信心,他们压制科学技术的发展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封建统治,可当造反者利用科学技术掀桌之时,满清统治者也绝不会拒绝科学技术的帮助。 想要走科学技术胜利的道路,除非是搓出超越整个时代、完全不依托于这个时代技术积累而产生的科技,或者搞出一两件决胜兵器,一次性就能消灭掉几十万满族青壮、打垮满清的战争潜力。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开挂文,确实很爽……”侯俊铖轻笑一声,可惜老天爷没有给他送个外挂,侯俊铖没法在山坳坳里手搓核弹,这条路便只能是在侯俊铖拥有稳固且相对富裕的根据地之后才能走得通,可若是侯俊铖能够在正面战场上击败满清夺取大片国土,这条路对他的助力也就微乎其微了。 “所以,只能走一条让满清学都学不来、即便满清全力去搞洋务运动,也远远追不上的路!”侯俊铖抬头看向那些正在训练的铳手,他们许多人都已经摇摇晃晃了起来,却依旧强撑着举着火铳瞄准。 这段时间每日早间宣读纪律、晚间上课学习,加上日复一日的辛苦操练,让之前那些散漫的山贼和平民,终于有了些军队的模样。 侯俊铖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终究还是要靠人的……人定胜天!” 第55章 警告 “侯先生试过铳了?”老和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侯俊铖回头一看,正见老和尚背着手,笑呵呵的朝侯俊铖手上的鸟铳挤了挤眼。 “打了四五发,五十步的靶,一发都没中……”侯俊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五十步,敌军一眨眼就能冲到面前,若是在战场上,怕是早被人一刀劈了。” 老和尚放声大笑几声,接过那杆鸟铳,又讨来铳弹,有条不紊的洗铳下药、送铅安火绳,一边闲聊似的说道:“鸟铳这东西,使用起来复杂,前明万历年间茅元仪着《武备志》,将鸟铳施放之法总结为十一步,后来戚武毅着《纪效新书》,又将其中‘下纸、送纸’两步剔除,但余下九步操作起来,也很是复杂,比不得弓箭拿起就能射。” “可鸟铳训练起来简单,便是老弱妇孺,只要练熟了步骤也能用鸟铳杀敌!”老和尚瞄着前方的标靶开了一铳,那道标靶炸起一道木屑,被铳弹推动得摇摇晃晃,随即便仰倒在地。 “运气而已!”老和尚看着侯俊铖诧异的眼神,抢先摆了摆手,又开始有条不紊的填装弹药起来:“火铳队很重要,清军装备着不少火铳不说,便是地方上的官绅团练,各式火铳也是不少的,善用火铳的团练乡勇,也有不少。” “依《大清律》,民间私有鸟铳者杖八十,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流三千里,但侯先生你之前也说过,满清相比前明,对基层的控制实际上是下降了的,民间私造鸟铳,清廷根本就管不住。” “官绅挑选团丁,便以擅使鸟铳为上,所谓‘鸟枪不精,则临阵手颤而发必不中,一发不中势必弃枪而走,刀矛手亦因之而惊,故必精鸟枪以收刀矛之要也’!”老和尚又发了一铳,转过头来:“牛老三他们就是因为不会鸟铳,所以才没被赵举人看中当上团丁,咱们日后要在石含山中作战,也少不得精擅鸟铳的铳手。” 侯俊铖重重点点头,山林之中的特点就是遮蔽物多,弓箭标枪都容易被密林石堆挡住,在崎岖的地形上,双方的接战距离也不会太远,精准度和穿透力较高的鸟铳、或射程短但火力爆发性强的火门铳,都很适合这片战场的特点。 “谢老禅师指教!”侯俊铖明白老和尚这番教诲里头藏着的深意,火铳队如此紧要,自然是要让侯俊铖亲自抓在手里,侯俊铖浅浅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问道:“老禅师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指教在下吧?” “自然不是……”老和尚叹了口气,将火铳和药袋都递给一旁的一名头目,扯着侯俊铖的袖子来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刚刚九道弯寨传来消息,布寨主病逝了。” “布寨主年纪大了,又有当年抗清时落下的伤病,病逝倒也不奇怪……”侯俊铖面色一凝,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可前几日布寨主来听课,看着还精神奕奕的,今日忽然就病逝了,老禅师您还亲自来给在下通报消息……难道其中有什么猫腻不成?” “布寨主一家都被清狗杀了,他这个人,只要能杀清狗,什么都能豁出去!”老和尚冷笑几声:“可九道弯寨的弟兄们就说不定了,过惯了舒坦日子,谁还愿一辈子提着脑袋过活?” 侯俊铖皱了皱眉,抬头朝主寨方向看了一眼:“明白了,这是在警告我,也是在警告那些到马面岭寨来听课的寨主们,老寨主只是二十八寨的盟主,他们这些寨主,同样也只是各寨的盟主而已,底下的人不服气,他们连性命都难保。” 老和尚点点头,叹了一声:“老寨主这段时间都在忙着整顿吞并吉安之战溃下来的溃兵,手里握着上万的人马,看着是声势震天,可实际上呢?无非是一手刀子震着,一手财货诱着而已。” “老寨主杀了那么多不听话的绿营将官,确实是杀鸡儆猴了,可那些被刀子吓住的绿营官将,有几个真的对老寨主心服口服的?老寨主靠着永新掠来的财货钱粮收买了那些绿营兵将,可一群贪财好利之辈,又有几个心存忠义的?到了湖南别家拿着更多的财货来收买,又有几个能不动心的?” “所以二十八寨的弟兄就乱不得,老寨主得靠着弟兄们的刀子裹挟那上万兵马,他日去了湖南,也得靠弟兄们抱团给他托底!”老和尚看向侯俊铖,语气严肃了不少:“对老寨主来说,此时此刻稳定压倒一切,一股新兴的势力,不管是敌是友,都是祸乱的源头!” “老寨主恐怕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在二十八寨掀起一股风潮来,一开始在他眼中,我恐怕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幼稚书生而已!”侯俊铖扫视着锣鼓喧天的校场:“要不然,他恐怕一开始就不会准我上山,至少也是好吃好喝的幽禁着,不让我接触实务。” 老和尚点点头表示认同,问道:“侯先生,老寨主如今还只是警告,下一回恐怕要动刀子了,你准备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我若是个明哲保身的人物,乖乖在寨中混吃混喝便是,又何必做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侯俊铖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无非不过一死而已,但是我……生死的滋味也不是没尝过,踏上这条路,自然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侯先生有此心志,才能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资本!”老和尚也扭头去看校场上训练的兵民,淡淡一笑:“你也放宽心,老寨主还需要你去劝说船山先生,为他在周王那里再添上一份筹码,只要你和船山先生绑在一起,老寨主就不会动你。” 侯俊铖却微微皱了皱眉,别人都以为他是王夫之的高徒,但他和王夫之是个什么情况,他自己当然是一清二楚,等他和王夫之见面那一天,恐怕就是他露老底的那一天。 侯俊铖抬头看向灰暗的天空,轻轻叹了一声,心中默念道:“王夫之,我自然是要去劝的,只是我的劝法……恐怕很难让老寨主满意啊!” 第56章 心散 聚义堂的长桌上一片狼藉,吃剩的骨头堆积如山,正在收拾着杯盘的侍女和民眷趁人不注意便悄悄捡起一块鸡骨头塞进嘴里,细嚼慢咽的品尝着难得的肉味。 老山西将她们的动作尽收眼底,却也懒得管束,摇晃着手里的醒酒汤,等着那些侍女民眷收拾干净退出堂外,这才开口说道:“国公爷的意思说的很明白了,若真能劝船山先生归顺周王殿下,国公爷要占头功,国公爷的那些自己人也得跟着分润功劳,咱们反倒得往后排了。” 刘明承脸带愠怒的点点头,他一路快马加鞭返回石含山,身上沾满泥土和灰尘的衣衫都没来得及换:“俺和易公公聊过了,侯少爷的事他一句都没给国公爷提过,干他娘,也不知是哪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把这消息透出去了。” “二十八寨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的,咱们处心积虑想要多铺些晋升的台阶,自然也会有其他人处心积虑的往上爬!”老山西一副毫不意外的表情,啜了一口解酒汤,问道:“国公爷有没有说过,对咱们到底是个什么安排?” “可能要让咱们去守岳州……”刘明承眉间又微微皱了一下:“清狗正在荆州集结粮草兵马,俺从长沙回返之时,清狗的探马已经深入岳州治下村寨县镇四处查探了,恐怕不久之后就会大举围攻岳州了。” “国公爷虽未明言,但明里暗里都在暗示俺们岳州紧要、不容有失,镇守岳州的吴将军也是日日派人来长沙讨粮要兵,咱们这上万人马虽说和清狗打不得阵战,但用来守城也算是可堪一用,俺看这局势,国公爷多半是要把俺们派到岳州去守城了。” 老山西默然一阵,长长叹了口气:“咱们在石含山里抗清这么多年,上上下下对江西情势都极为熟悉,又有围攻吉安府城的经验,国公爷不说让咱们兵进江西骚扰牵制,便是继续驻守石含山和周边州县以御江西也行,反倒让咱们去岳州困守孤城…….” 老山西顿了顿,又长叹一声:“国公爷这是不信任咱们,把咱们这上万兵马当了耗材,在岳州和清狗的主力拼杀干净,他也不心疼。” “国公爷一口一个自己人,说到底还是把咱们当了外人!”刘明承也叹了口气,苦笑道:“可咱们也没有其他去处了,易公公在南边活动了那么久,财货送了无数,连周王殿下的面都没见到,给老寨主您讨了个参将的封赏就已经费了许多力气,王将军手下倒是缺人,可咱们也不可能跟着王将军到四川去。” “其他两藩……本以为周王倡义便是三藩皆反,没想到那尚可喜至今还逆天而行、甘心做那清狗的奴才,听说还起兵抗拒反正的高州总兵祖泽清,咱们总不能去投一个汉奸,然后为虎作伥跟义军开战吧?” “福建的耿藩……郑家登陆厦门,刀子插在耿家腰背上,两家指不定得打上一场,咱们去福建无论是投郑家还是耿家,都是清狗还没杀上、先拿汉家儿郎开刀,闹到最后……哪里还有能力跟清狗对抗?” “思来想去,只有国公爷那里可以给咱们一个容身之地了……”刘明承语重心长的劝道:“老寨主,去岳州守城也好,权当是练兵吧,想来周王殿下和国公爷也不会让岳州一直陷在清狗围困之中的,清狗也不会一直放着江西不管的,咱们还是有机会回石含山的。” “若离得久了,这石含山指不定归了谁家!”老山西却摇了摇头,冷哼一声:“你可听说了?马面岭寨的那位侯少爷这段时间是滴酒未沾、片肉未进,顿顿吃的都是番薯粟米。” “寨子里都在当笑话一般传,俺自然也听说过!”刘明承呵呵笑了起来:“咱们从永新掠了那么多粮草金银,也不是闹饥荒的时节,听说马面岭寨操训的新卒老兵每日都是肉食不缺,最少也能喝上肉汤,那侯少爷反倒是一点荤腥不沾,还跟山民民眷一起吃着番薯粟米,侯少爷从小养尊处优,也不知他怎么经受得住。” “他是要以身作则,侯少爷明言下头的民眷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他要上下一体、和百姓们共患难!”老山西冷笑几声,双目之中如同朔风刮过,猛然一寒:“若只是他一个人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带着许多头目和弟兄跟着他一起吃番薯粟米…….侯少爷在二十八寨不过短短几个月,已经能号召起许多人了嘛!” 刘明承默然一阵,面色有些尴尬:“弟兄们估计也就图个新鲜,一群吃惯了酒肉的家伙,偶尔吃些粗粮杂蔬算不了什么,但想要长久的吃下去,难!老寨主不必多虑。” “真是多虑吗?”老山西又冷哼一声:“听说当初在永新城,侯少爷也是率先开始清城修房的,然后就是一群百姓和各寨的弟兄跟着他一起,等到了咱们撤兵之时,便有几百个矿奴棚户什么的跟着侯少爷一起回了石含山,侯少爷手下一下子就有了几百号青壮可以使用。” “如今侯少爷唱着这场戏,二十八寨那些山民民眷看在眼里,会如何做想?他们会不会和永新城里那些矿奴棚户一样,铁了心的要跟着侯少爷走?”老山西扯了扯身上的衣衫:“咱们的衣衫鞋袜、粮产矿石,乃至于山寨营造、武器装备,哪个不是那些山民民眷卖苦力打造的?没了他们,咱们吃什么用什么?” “特别是那些民眷,他们都是下边喽啰和头目的家眷,婆娘吹吹耳旁风、父母教训几句,谁心里不会犯嘀咕?”老寨主将醒酒汤搁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人心若是乱了,这二十八寨的弟兄们,可就不好带了。” 刘明承面色也沉了下来,问道:“如此,俺们该如何应付?” 老山西犹豫一瞬,轻轻摇了摇头:“最好的自然是侯少爷老老实实听话,但俺用老布的性命给了他一个警告,他却没有半点收敛,侯少爷不是个老实人!” “侯少爷的事都已经捅到国公爷那去了,上了天了,咱们就不好动他了!”老山西叹了一声:“还是得看船山先生,侯少爷若是劝不了船山先生出山,咱们拿他开刀也就没人管了,若是他真让船山先生出山了……那就裹着他去岳州,乱军之中死个人,不奇怪!” 第57章 心聚 一个番薯掰开两半,香气扑鼻而来,侯俊铖本就咕咕叫个不停的肚子激烈的抽搐起来,驱使着他顾不得烫,一口咬下一块金黄的薯肉,一边呼哧呼哧的吸着凉气,一边大口大口的咀嚼着。 一阵阵肉香飘来,侯俊铖用力嗅了嗅,好一段时间不沾荤腥,口水止不住的坠着,一旁的牛老三见侯俊铖这副模样,呵呵笑着将手里的肉汤递到侯俊铖身前:“侯先生,您这段时间也跟着咱们一起练拳下田,辛苦的很,咱们训练劳作之后有肉吃有汤喝,您却一直吃着粗粮杂蔬,一点荤腥不沾,如何受得住?” 侯俊铖却摇了摇头,将那碗肉汤推开:“如今我还得以身作则,去影响那些赞同咱们的弟兄们,他们听着我的课,一时头脑发热便学着我办事,可要坚持下去却不是个容易的事,我这里松一点,许多人就有了理由彻底松懈下来,我沾点荤腥,许多人就会心安理得的大吃大喝,到那时候便前功尽弃了。” “说到底,还是没有相应的规矩和律条去约束二十八寨弟兄们的行为,咱们马面岭寨自家定的军律,别的寨子想认就认、不想认就不认!”侯俊铖叹了口气,将半个番薯直接塞进嘴里:“所以我只能先给自己订一个圣人的标准,这般严苛的标准下,还愿意学我仿我、和我一般行事的并坚持下来的,就是咱们日后要重点发展的弟兄。” “所以我自己就不能松个口子…….”侯俊铖抬头扫视了一圈山田旁休息的山民们:“再说了,咱们还有不少山民民眷每顿只能用一两块番薯或玉米充饥,我好歹粟米番薯能吃到饱,已经算是奢侈的了。” 牛老三默然不语,沉默着啜了一口肉汤,又犹豫了一阵,眉间皱了皱,问道:“侯先生,您一直说发展、团结什么的......还用着这法子挑人,是不是因为老寨主的关系?” 侯俊铖一愣,不由得淡淡笑了笑,之前面对老和尚时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但他自己都没发觉,老寨主的那些小动作,还是给了他许多的压力。 “牛兄弟!”侯俊铖转头看着牛老三,双目炯炯,一脸真诚:“老寨主和我…….你怎么看?” 牛老三又是一阵默然,低头避开侯俊铖的视线,直到侯俊铖都准备扭头放弃了,牛老三才轻声说道:“侯先生,俺的爹娘父祖都葬在村子里的西山上,俺……上了石含山之后就再也没去祭拜过他们了。” 侯俊铖心中了然,微微一笑,承诺似的点点头:“你会回家的,你们同村的那些兄弟,都会回家的,山西人回山西,陕西人回陕西,江西人回江西,二十八寨的弟兄们都会回家的!” 牛老三笑了笑,摆了摆手:“俺倒是没想着这辈子还能回去,只要俺那两个小崽子以后能在老家安居乐业就好……侯先生,您似乎一直这么有信心啊?” 侯俊铖正要回答,一个扎着小辫的孩子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在侯俊铖身边鬼鬼祟祟的绕了一阵,从怀里摸出一个滚烫的鸡蛋,硬塞进侯俊铖手里:“阿爷说侯先生这段时间帮着挑水理田,还教俺们读书,实在辛苦,俺家里只有这鸡蛋值些钱送得出手,给侯先生当谢礼。” 说完,那孩子转身便跑,牛老三看着他幼小的背影,不由自主笑出了声:“这小崽子!当初咱们来清丈的时候,他和他阿爷一人拿着一把木锄头要跟咱们拼命,如今竟然送起鸡蛋来了,嘿!侯先生,这鸡蛋许多地主家里逢年过节才能吃几个,宝贵的很呢!” “既然这么宝贵,把弟兄们都叫过来,一人分一点尝尝鲜吧!”侯俊铖一边微笑着的剥着蛋壳,一边说道:“牛兄弟,你刚刚问我为何一直这么有信心?我的信心就来自于他们!当亿兆黎民都不再想和咱们拼命,而是发自内心、竭尽所能的帮助咱们的时候,整个天下,再没有任何人、任何势力能够阻拦我们!” 浓烈的酒气填满了聚义堂的空气,打扮鲜艳的侍女端着一盘盘鸡鸭鱼肉上桌,围坐在长桌前的寨主头目和收编的绿营官将大吵大嚷的饮酒作乐,有几人喝得面红耳赤,抓着侍女的手便拽入怀中,提着酒壶一边强灌着、一边放肆的哈哈大笑。 老和尚缩在角落里,满眼厌烦的扫视着这乱糟糟的聚义堂,一杯一杯喝着闷酒,过去几十年,这样的场景在这聚义堂中发生过无数次,老和尚也无数次的跟着胡闹,可这段时间却不知怎的,只感觉越来越不耐烦,甚至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老和尚,你一个人在这喝闷酒有什么意思?俺来陪你!”刘明承提着一壶酒凑到老和尚身旁,扫了一眼主桌上的老山西,见他正和几个投诚的绿营官将划拳喝酒,没有注意到这边,刘明承压着声音悄悄说道:“老寨主让俺瞒着你,但俺还是觉得得和你只会一声,咱们之后……恐怕要去岳州守城了。” 老和尚举着酒碗的手猛然一顿,满面怒火的转过头来:“去岳州?二十八寨怎么办?难道扔给吴军?崽卖爷田心不疼,二十八寨贫苦,吴军能在这石含山中坚持多久?若是清狗在江西集结一支大军侵入湖南,国公爷必然要收缩兵力守御长沙,二十八寨……岂不是要落入清狗手里了?” “老和尚说得严重了,咱们去岳州又不是不回来了,如今清狗摆明了要围攻岳州,咱们去助拳也能混些功劳,等岳州解围再回来便是!”刘明承摇了摇头,又朝老山西方向扫了一眼:“还有件事……你跟侯少爷说一声,若是他真能劝服船山先生出山,就留在船山先生身边帮忙吧,咱们这…….危险!” 老和尚皱了皱眉,也瞥了一眼老山西,冷声道:“若是船山先生不出山,老寨主准备如何处置侯少爷呢?” 刘明承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倒着酒,老和尚心中了然,也没有追问,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说话,一名山贼忽然飞奔入堂中,如旋风一般奔至老山西身边耳语了几句,却见老山西面上一喜,猛的一拍虎皮椅的扶手,朗声道:“好消息,船山先生,寻到了!” 第58章 师傅 康熙十三年正月,吴三桂兵至衡州,正在衡州编纂《礼记章句》的王夫之闻讯携弟子家眷避往湘乡,吴三桂占据整个湖南后四处寻访名士,便是在湘乡寻到了隐居的王夫之。 老山西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清晨,便差人去了马面岭寨,让侯俊铖立刻动身往湘乡而去,刘明承代表二十八寨一同前往,老和尚本来也要一起去湘乡,却被老山西留了下来,老和尚便暗地里安排四脚虎领着一队骑兵充作护卫。 侯俊铖知道老和尚这般安排是为了什么,石含山里那上万被老山西吞并的绿营人马并不安稳,老山西得留在石含山里看着,把老和尚留下,则是为了方便刘明承干黑活,若是自己劝说王夫之出山失败,刘明承恐怕会在湘乡就摘了自己的脑袋。 四脚虎他们就是老和尚安排来保护自己的,这批人在绿营之中吃过皇粮,拥有一定的军事素养,之前就是寨中的中坚力量,颇受老山西的信重,但他们个个与清廷有深仇大恨,又经历过吉安城下的大溃败和侯家庄的伏击战,心里反倒倾向于侯俊铖,若是两边争执起来,他们会帮助哪一边不好说,但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侯俊铖不明不白被一刀砍了。 从石含山北上至衡州,马宝委派的一名赞画幕僚早早在此等候,也不安排侯俊铖等人休息,见面就催促着众人快马加鞭的北上湘乡。 “你们怎么来的这般慢?王爷已经派来好几拨人去湘乡了!”那赞画幕僚满脸的埋冤,一路上叨叨个不停:“但那王船山和茅坑里的石头一般,软硬不吃,就是不肯出山襄助王爷,听说王爷私下里都破口大骂好几回了。” 侯俊铖轻蔑的哼了一声,顺治五年冬,王夫之在方广寺起义失败后,便南下肇庆投奔永历皇帝,随即便被卷入王党和楚党的党争之中,为了营救被构陷的好友被王党魁首王化澄嫉恨,若非高一功出手相助,恐怕早已人头落地,明末诸申是何等的贪婪凶恶,王夫之是亲身经历过的。 而吴三桂更是人渣中的人渣、畜牲里的畜牲,加之吴三桂缢杀永历皇帝,和王夫之有弑君之仇,无论是为了理想、为了性命,还是为了名声,王夫之都不可能投奔吴三桂。 偏偏王夫之在士林之中名声显着,是当今文坛领袖一般的人物,就连清廷明知王夫之反清的过往,也不敢轻易动他,吴三桂要争取湖南官绅民心,自然更不能对王夫之下手,挨骂也得陪着笑脸求人,如何会不破防? “泰先生安心,咱们有船山先生的高徒在这,必然马到成功!”刘明承打了两个哈哈,问道:“说起来,王爷看中船山先生也不奇怪,但是王爷这礼贤下士的程度……感觉急躁的有些不正常啊?” “刘守备感觉的没错,王爷确实有些急躁了……”那赞画幕僚压低声音说道:“京师刚刚传来了消息,世子及世孙……被清廷杀了,世子的几个幼子也被监禁,恐怕不久也会遭到不测。” “原来如此!”刘明承点点头:“清廷杀世子世孙,是断了王爷受抚的路,王爷要么就和清狗不死不休,要么就用刀兵逼着清狗不得不招抚,无论走哪条路,都得准备大战一场,若能得到湖南官绅全力支持,后路无忧,王爷的胜算便大了许多。” “正是此理!”那幕僚赞画回头看了侯俊铖一眼:“所以,你们若是真能劝说王船山出山襄助王爷,便是一件天大的功劳!王爷绝不会吝啬赏赐的!” 那幕僚赞画顿了顿,看向刘明承:“刘守备,这功劳该归谁,您心里也该有数吧?” “那是自然!”刘明承笑着点点头:“国公爷这么劳心费力的安排,这功劳自然该归国公爷!咱们沾些汤水,便是无上荣幸了!” 那赞画幕僚满脸都是笑,不停的点着头,四脚虎悄悄撇了撇嘴,凑到侯俊铖马旁,轻声问道:“侯先生,您真有把握能劝动船山先生吗?” “不知道!”侯俊铖回答的很坦荡:“劝说船山先生,我从永新开始就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句话都在脑海里斟酌提炼了无数遍,可我毕竟不是神仙,船山先生怎么决定,谁也没法预测。” 侯俊铖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若是船山先生不念师生之情,连面都不肯见,我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四脚虎沉默一阵,扫了眼前方和那幕僚赞画攀谈着的刘明承,轻轻点了点头:“侯先生安心劝说船山先生便是,只管尽力,其他的事不用担心,老和尚跟俺们细细交代过了,若是船山先生不肯出山,便让您留在船山先生身边随从……” “我不会的,石含山一定要回!”侯俊铖摇了摇头,一脸淡然:“这次来湘乡,是和船山先生摊牌的,也是要和老寨主摊牌的,老寨主要去岳州,二十八寨与其留给吴军清军,不如留给咱们!” 衡州与湘乡相隔不过一天的路程,侯俊铖等人一路快马疾行,路过一个个村寨,却连一个村民的人影都看不到,一路上好几个村子都已经化为废墟,村外都是一堆堆乱糟糟的尸坑,有些埋得浅的尸骨这些天被雨水冲刷,暴露在野外无人理睬。 这样的景象并不奇怪,数万吴军冲入湖南,自然是要四处劫掠的,衡州是吴三桂的行在还好一些,吴三桂又要拉拢湖南官绅,吴军的刀枪,便只能向着那些村寨里的百姓贫民挥舞了。 侯俊铖将这些景象都收入眼中,心中反倒是更加坚定,入了湘乡,跟着那幕僚赞画一路来到一座寺庙,却见这寺庙前排了数十匹马,上百个奴仆和兵将围在寺庙外,叽叽喳喳如同菜市场一般。 那幕僚赞画上前去敲门,与门缝里的和尚交流了两句,过了一会儿才挤过人群来到侯俊铖等人身边:“侯少爷当真是船山先生的高徒?船山先生让寺里的和尚把人都拦在门外,偏偏就让您进去商谈……侯少爷,此番若能劝动船山先生,国公爷必保您一个大好的前程!” 第59章 语惊 寺庙外等候的人群吵闹个不停,都在质问为何放侯俊铖等人入内,有些性子粗鲁的,甚至开口怒骂不休,侯俊铖却全然不理,跟在引路的和尚身后,向着寺庙深处而去。 劝说王夫之出山,侯俊铖直到入庙之前还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越靠近王夫之居住的寮房,侯俊铖心中却愈发的忐忑起来,一时间竟有些迈不动腿。 到了那座寮房前,领路的和尚唱了个佛号,颇为恭敬的敲了敲门,听到房中磬声一响,便推开门退到一旁,侯俊铖深吸口气迈步而入,刘明承等人也跟着进了寮房。 房中一股熏香的味道,一名五十余岁的清瘦男子坐在一张黄花梨官帽椅上,长须花白、一身淡蓝色的绸缎道袍、一头深黑幅巾,正是侯俊铖的“师傅”船山先生王夫之。 王夫之身侧一名小沙弥正在煮着茶,一名同样身着道袍幅巾的中年男子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见侯俊铖等人进来,本就面色不善的脸又沉了沉,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侯俊铖的记忆残片中倒还记得他的样貌,乃是王夫之真正的高徒之一唐端笏。 侯俊铖等人行了礼,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王夫之便淡淡的笑着说道:“智利大师说有老夫的高徒拜访,老夫还以为是钱引光来了,未想竟是侯少爷来拜访……本欲随意将你打发了,但老夫与尔父毕竟有些旧日的情谊,尔父为抗清而全家殉节,老夫心中也是敬佩不已,故而放你进来见上一面,若有能相助的地方,老夫绝不吝啬。” 王夫之顿了顿,瞥过侯俊铖身后的刘明承等人,语气冷淡了一些:“但你若是想劝说老夫投诚吴三桂那贼厮,就不用开口了,饮一杯清茶,回去便是,这寺中清净,莫让那些污言秽语搅扰了。” 侯俊铖身后的刘明承低下头去,王夫之对侯俊铖这么一副淡漠的模样,他哪里还猜不到侯俊铖和王夫之到底是个什么关系?眼中都微微喷出火来,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侯俊铖反倒是心静如水,也不知怎的,似乎每次事到临头的时候,他反倒比平时更加的冷静,头脑也活泛了起来,向王夫之行了一礼:“先生且容学生说几句话,学生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先生投到吴三桂帐下,三藩造乱,三藩必败!学生若让先生去给吴三桂当臣子,岂不是送先生九族去死?” 语惊四座,那幕僚赞画一脸目瞪口呆的看着侯俊铖,刘明承和四脚虎等人更是惊诧莫名,一个个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哐当”一声响,那小沙弥手中的茶壶跌在地上,一脸惊诧的王夫之醒转过来,坐直了身子疑惑的看着侯俊铖,唐端笏也凝着眉看了过来,满眼都是疑惑。 侯俊铖深吸口气,话语不停:“三藩都是一群什么渣子?吴三桂、耿精忠不说,尚可喜到现在还在给满清当狗,下面的郑蛟麟、谭弘、李本深等人,哪个没有为满清当过马前卒、谁不是血债累累的?这帮人是从明末存留下来最为狡猾、毫无廉耻之人,自明至清,但凡对他们有一丝信任的人,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吗?” 侯俊铖冷笑不止:“这样一群渣滓,每个人都习惯了背叛和欺骗,身边的同僚少则四姓家奴、多则八姓家奴,他们之间又怎会有一丝一毫的互信?又怎么可能团结一致共同抗清?如今他们合在一起反清,不过是抱团取暖而已,可若是满清开始对某些人网开一面、若是他们发现抱团也对抗不了满清,这种抱团取暖的状态,还能持续多久?” “持续不了多久的,就连三藩自己心里都清楚,否则吴三桂为何停在湖南不动弹?否则尚可喜为何被祖泽清打得节节败退、丢城失地,以至于兵临城下,却依旧要当着满清的狗?”侯俊铖转过身来,朝那赞画幕僚冷笑几声:“否则国公爷又为何要抢咱们这件大功?” 不等那赞画幕僚反应过来,侯俊铖已转过身去,继续说道:“三藩从上到下不存在任何信任,这种环境只会逼得所有人都去疯狂的攫取短期的利益,他们不可能有任何长期的规划,因为执行任何长期规划,都会被自己的同僚拖后腿!” “他们只能饮鸩止渴,用放肆的烧杀抢掠满足麾下大大小小军头的欲望,拼命的拉丁扩军扩充实力、把自己变成一个个自行其是的军阀,清军打不过,便逮着友军出气,用友军的鲜血,来弥补自己损失的利益。” “三藩之中或许还是有心怀抗清之志的义士,好比国公爷,我相信他一定会和清军奋战到底,可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除了同流合污便没有其他选择,而且单单依靠他们,定然是独木难支的!” “这样一个上上下下都只顾着眼前利益、把前爪都伸进食槽里拱食的团体,他们能有什么未来可言?所谓的反清义军,和清军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而清军比他们人马更多、钱粮更多、地盘更广大富裕、装备更精良、军将更骁勇,他们凭什么从满清手里夺取胜利?” “更何况满清的高层即便是有斗争,至少也是维持着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的,那些八旗贵胄,若不拼命保着这大清,他们的富贵荣华乃至身家性命也就烟消云散了,所以他们至少再面对掀桌的外敌的时候是团结一致的。” “即便是满汉之间,清廷至少在使唤那些奴才的时候还是摆出了一副团结的模样的,耿精忠一个无功无绩的家伙是如何当上靖南王的,也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而三藩呢?这么一帮毫无信义、背叛如喝水一般轻松的家伙,和他们呆在一起,什么时候都得提着十二分心思防着他们背后捅刀吧?”侯俊铖又转过身去,这次是直视着刘明承:“和这群虫豸在一起,除了失败,还有别的可能吗?” 第60章 敌人 屋中一时寂静无声,那幕僚赞画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想要开口呵斥,又顾忌着王夫之,只能一脸猪肝色的咬牙切齿。 刘明承似乎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呆呆的和侯俊铖对视一阵,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默然的低下头去,四脚虎一会儿看看侯俊铖,一会儿看看刘明承,眉间紧紧的锁着,哪怕是他这样的粗人,也意识到侯俊铖话语间对三藩的不屑。 王夫之眯着眼看着侯俊铖和刘明承对视,见刘明承低下头去,顿时露出一丝玩味的眼神,干咳一声将众人的视线收到自己身上,问道:“听侯少爷这番话,你不是来给吴三桂当说客的,那你来此为何?” “先生说错了,学生确实是来当说客的!”侯俊铖轻笑一声:“学生确实是要劝说先生出山,但不是来劝说先生投奔吴三桂的,而是来劝说先生反清!” 王夫之皱了皱眉,挥挥手让一旁的小沙弥抬来一张椅子,随手一指示意侯俊铖入座,问道:“辅明所言,老夫不甚明朗,此时此刻若不投奔吴三桂,如何能反清?” “先生和学生着眼之处不同,所以先生以为助三藩便是反清……”侯俊铖毫不客气的入了座,侃侃而谈道:“学生之前那番话,先生早就想透了,所以您宁愿四处躲藏也不出山,便是不想助必败之人、打一场争权夺利、白白牺牲的必败之仗!” “可学生却认为,三藩掀起了反清的风潮,但真正反清的中坚力量,却和他们无关!”侯俊铖拿起小沙弥端来的茶水啜了一口,将茶杯重重搁在旁边的小桌上:“要反清,就要先搞清楚这首要的问题——到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首先,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满洲八旗固然是我们的敌人,蒙古王公也是我们的敌人,绿营汉官也是我们的敌人,可我们的敌人单单是他们吗?” “满清入关之时,兵马不过十几万,刨除蒙汉八旗,满族精兵也不过六七万人而已,整族老弱青壮合在一起,也不过几十万人而已,靠着这么点人丁,怎么能一口气席卷天下呢?明末在册人丁便有六千余万人,亿兆汉民,怎么会被几十万满人打败呢?” 王夫之面露憎恶之色,冷哼一声,吐出两个字来:“汉奸!” “确实,因为汉奸,如今的三藩当年就是汉奸!”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可这汉奸就只有三藩、只有那些汉官汉将吗?” “甲申年李闯王山海关一败,数月之间被清军追得抱头鼠窜,是闯王不想立住跟脚和满清对峙拉锯吗?不是的,闯王并非一味逃命,怀庆之战的反扑、潼关之战的坚守,闯军用尽了办法试图稳住局势,但最终还是只能一路奔逃,直到闯王九宫山身死,为何会如此?” “甲申年四月二十七,德州官绅杀大顺武德防御使阎杰等官吏叛乱,四月二十九,泰安州前明游击将军高桂杀大顺防御使郭都叛乱,三十日,涿州官绅杀大顺都尉李某叛乱,保定官绅推举大宁都司神维显驱逐闯军叛顺,至五月,直隶山东官绅几乎一日一叛,三个月内,就连闯军统治中心的山西、陕西等地也是烽火四起、叛乱不断,而这些叛乱官绅,最后大多投降了满清。” “这才是闯军在数月之间便丢光大半个北方的根源!”侯俊铖拍了拍桌子,冷笑道:“至于南方,多尔衮搞剃发易服搞得天下大乱,不少官绅不愿剃发易服、又不忿于满清的屠刀而投入抗清的起义之中,可这些开明的官绅毕竟是少数,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是个什么态度?先生也是亲自参与过明末抗清起义的,想来不用学生多嘴了。” 王夫之不自觉的点点头,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似乎是在回忆,他在南岳方广寺组织过一场抗清起义,但响应者稀少,面对优势的清军几乎毫无抵抗之力,迅速战败军溃。 “在学生看来,这就是明末抗清起义失败的根源之一!”侯俊铖继续说道:“大多数人将满清当做胡虏,斥责其为野蛮战胜了文明,但学生认为这是不对的,满清和历朝历代南下的胡虏都不一样,在他们入关之时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政权、稳固的国家,因此他们也比历朝历代的胡虏都更清楚如何去团结更多的人。” “所以满清不单单是满人的满清,它是八旗军事集团和汉人官绅中落后保守的集团的结合体,满人占据中枢,而那些土豪劣绅则占据基层地方,这才形成了满清对整个天下的稳固统治!” “这个大清朝,就是明末最落后、保守的那些势力所凝聚而成的,他们本该像历史上各朝各代鼎革之时一样,在大浪淘沙中被淘汰消灭,但明末却出现了满清这一个变数,当进步和开明的势力还没来得及彻底成型,他们就强行打断了这一过程,将那些土豪劣绅抱成一个无人能敌的铁拳。” “所以我们要对付的,从来都不止是那几十万的满人!”侯俊铖轻轻叩着桌子:“这样一个基础扎实的政权,是不可能靠几场会战的胜利就能打崩他们的,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我们每一场仗都能胜利!” “那些官绅地主,他们和满清也并非没有斗争,顺治年的奏销案便是如此,但总体而言他们经历过明末大乱,对身家性命和自身利益更为看重,是依赖于满清提供武力保护和稳定的秩序的,在满清的稳固统治和战乱之中,他们一定会选择满清!” “那些基层的官绅地主,会给满清源源不断提供可供调配的资源、可以驱使的民夫、可以送死的伪军,满人可以躲在后头,等咱们双方两败俱伤再出手一锤定音,就算满人的八旗损失殆尽,只要还有那些官绅地主支持他们,他们依旧能躲在后头苟延残喘、休养生息!” “所以要消灭满清,就要先打垮这天下团结在他们周围的官绅地主,这才能真正的刨除掉满清的根基,让满人躲无可躲、再无回旋的空间,然后才能将整个满清彻底颠覆!” “要达到这个目的,依赖于传统的军阀争霸、王朝鼎革的战争模式是绝不可能实现的,只有走一条新路!”侯俊铖目光炯炯,斩钉截铁的吐出四个字来:“人民战争!” 第61章 民族 “人民战争……”王夫之咀嚼着这几句话,原本闲散的面容都严肃了起来:“这四个字,作何解释?” “先生请听学生细细解释……”侯俊铖啜了口茶润了润喉,在脑海中粗略整理了一番,这才继续说道:“这四个字涉及到一个根本的问题——我们和满清要打的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 “自清军入关以来,天下群雄士人,大多是以反清复明为口号,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口号而已,在这口号之下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呢?吴三桂他们是为了争权夺利,而对于先生这样的士绅来说,则是为了驱逐鞑虏、以全华夏,学生没有说错吧?” 王夫之轻轻点头表示同意,没有说话,等待着侯俊铖的下文,侯俊铖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吴三桂他们如何就不说了,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实际上是在以华夷之辨、满汉之别做文章,但这样的文章,真的能够团结大多数人一同反清吗?” 侯俊铖一点都不看好,后世网络上将明清之争简单概括为满汉之争、将满清的统治简单定性为异族殖民,这反而掩盖了满清统治下最深层的矛盾。 民族主义是怎么产生的?中华大地上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的情况并不罕见,文化和习俗在中国并非民族主义产生的关键,真正维系着汉族存在和传承的,是通行于大江南北的汉字,远至边疆、深藏内陆的汉人,只要识字都能通过汉字进行交流,有交流才有融合,才能逐渐形成统一的民族。 满族也是如此,满族的前身女真三大部彼此语言习俗区别可谓天壤之别,建州女真半耕半猎,叶赫女真靠近蒙古,几乎都是蒙古式的游牧民族,野人女真大多还处在原始社会中,努尔哈赤要融合三大部,所做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创制满文,皇太极创建满族,也是在对满文进行字母体系和正字法的完善之后。 而清军入关之后,满人逐渐抛弃满文,甚至连满语都不会说,清廷便只能以建立满城的方式强行隔离满汉以维系满族存在,待清朝灭亡满城被取缔,满族便迅速沦为了一个身份证民族。 可封建时代学习成本高昂,在缺乏国民教育的时代,只有少数士绅及官府开办或豪族所资助的学院私塾才能提供系统的教育,大多数不识字人口,便是所谓的“愚昧和未开化”的“愚民”,这些人大多都挣扎在温饱线上,对他们来说无论是汉人当皇帝还是满人坐江山,无非是换了个人收税而已,民族之争,他们不了解、也不关心。 民族主义产生的另一个关键,便是面对共同的敌人和灭族亡种之祸,后世的民国不见得比明清时期进步多少,但日本侵华之时无分富贵老弱一概赶尽杀绝,于是从军阀到土匪、从士绅到民众团结一致全民抗日,于是抗日战争便成了中华民族的立族之战。 但在这个时代,掌握知识和财富的阶层经历过明末的大乱,大多数人非但不把满清当作公敌,反倒将其视为维护其财富和家族利益的助力和联盟。 而对于大多数懵懵懂懂的底层民众来说,他们的压迫者剥削者来自于地方官吏和士绅地主,与明末并没有什么区别,满人并没有与他们直接接触,他们和满人之间的民族矛盾,实际上并不深刻,清末的太平天国、革命军,能够将矛头直接指向满人,是在有大量知识分子占据领导地位和基层组织才实现的。 清末的清廷倒行逆施数十年,将大量知识分子推到他们的对立面,可在清初大多数知识分子却是站在满清那一边的,缺乏知识分子的带动和教育,底层民众连满汉两族是什么恐怕都意识不到。 这也是后世不少网友对满清最大的误解之一,清初的清廷和清末的清廷是不一样的,古今中外历史上想要成功的流派,宗教、民族和左派底层路线必然占其一,而清末的清廷对外谁也打不过、对内倒行逆施压迫深重,促使三派逐渐合流,再经历过民国的激荡,最终形成了历史上最为团结、最有效率、组织最严密的政党。 这是满清对中华民族最大的“贡献”之一,但清初还没有形成这样的社会基础,走华夷之辨、民族对抗的道路,在经历过满清两百余年系统性压迫、又遭受着内外交困的清末或许能走得通,但在清初,这条路是必然无法团结大多数人、必然失败的道路。 “若以华夷之别论,明末满汉两族对抗的顶峰自然是剃发易服之时,满清削中国之形象而就夷狄,不少汉将汉官、士人百姓因此而投入反清的阵营之中…….”侯俊铖揉搓着茶杯,语气略微有些冷峻:“但细究起来,这些人到底有多少呢?” “明末在册人丁六千余万,实际人口估计有两万万之多,官绅文士起码也有数百万人,那些因不愿剃发易服而反清的先辈先烈们,在其中又占了多少呢?” “想来是不多的,先生您也是从明末走过来的,您也应该知道,之所以剃发易服引发全国性的反清,不是因为剃发易服本身,而是因为满清以剃发易服为名,对天下百姓官绅进行的一场场无差别的大屠杀!” “可若是没有这些屠杀和凌虐,真的会有许多人不愿剃发易服吗?满清若并不强制剃发,只规定剃发者才能参与科举,那些官绅士子,难道不会‘自愿’去剃发易服以求仕途前程吗?满清若只在税收上做调整,不愿剃发的百姓便多交一笔税,又有多少百姓宁愿交税而不剃发的呢?” 王夫之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有些落寞:“辅明的意思,是我们走错了路、打了一场场错误的战争,所以最后失败了,那在你看来,反清若不单单是为了驱逐胡虏,又是为了什么而作战呢?” “学生看来,驱逐胡虏只是我们战争目的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侯俊铖坐直了身子,中气十足:“我们所要进行的战争,是自陕西王二起义以来,到李自成入京师,直到现在还没有打完的一场战争!” “我们的战争目的,不再是以往的反清复明,或单纯的驱逐胡虏,而是——反暴政、反压迫、反剥削!” 第62章 朋友 “学生刚刚说过,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首先要搞清楚的问题,学生刚刚也说了,我们的敌人不止是占据着上层的满清,还有控制着基层的旧官绅地主,要打败满清、打败我们的敌人,首先就要拆解掉这些与满清合作的官绅地主集团。” “满人不过百万人丁,他们可以依靠武力来挟制天下,但他们是不可能依靠如此稀少的人丁建立起整个天下的基层组织,所以他们需要与地方上的官绅地主合作,所以满清对基层村寨城镇的控制,相比于大明反倒是粗放和松散的。” “故而要颠覆满清说起来很简单,只需要拆解掉和满人合作的地主官绅,满人的统治便成了无根之萍,最多局限于京师和直隶周边的一小块地区,满清覆亡之日也就近在眼前了!” “但问题是,我们要如何拆解掉这个联盟呢?”侯俊铖只感觉思绪越来越清晰,双目有些放空,不再理会王夫之等人的表情,只是一心想把穿越到这个时代以后所思考的东西表达出来:“这些旧地主官绅掌握着大量的田土财富,经历过明末的大乱,对于稳定的秩序极为渴求,而整个天下再没有任何一家势力的刀子比满清更锋利、能够保证他们的利益。” “所以明清鼎革,实际上是他们这些人选择了满清来统治天下,只要满清能够继续维护他们的利益,他们就绝不会选择第二家,甚至不允许其他势力来打破稳定的局面。” “故而寄希望于拉拢他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不能拉拢,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铲除他们、砸碎满清的根基!”侯俊铖一拳砸在桌上:“以武装斗争的形式,消灭掉这些旧官绅地主!” 王夫之眉间紧皱,他早已反应过来侯俊铖所说的“朋友”是谁,忍不住开口问道:“辅明,难道你是想……像李自成那般裹挟百姓?” 侯俊铖淡淡一笑,这个时代君臣纲常的影响深重,在王夫之这等大儒眼中,灭亡大明,害死主君的李自成自然没什么好评价。 “我要像农民军一样,发动百姓!”侯俊铖将“发动”两个字咬得很重:“先生,学生在石含山也开过学堂,学子都是些山贼、矿奴、山民、棚户等等,大多是穷苦人,这些穷苦人呢,大多数是愚昧和迷茫的,他们随波逐流、无动于衷,对国家毫不关心,更谈不上什么团结,说是一盘散沙都算好听的了。” “但他们不是不明白道理!满清的压迫压弯了他们的腰,但也让他们心里憋着一团火,当他们将这团火释放出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成为最具反抗精神的战士、最坚定不移的盟友!无人能挡、无人能敌!” “明末的历史已经证明了,李自成剩下十一骑也能东山再起,农民军一次次失败,却依旧能一次次复起,直到颠覆大明,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依靠着那些穷苦大众,数千万穷苦大众站在农民军身后,几百万官绅地主,凭什么赢?” “但流寇终究是败了!”一旁的唐端笏冷哼一声,打断了侯俊铖的话:“流寇搞得天下大乱,最后还不是让满清摘了桃子?李自成破了神京、灭了大明,还不是在几个月内就兵败身死?” “唐先生说的没错,农民军最后还是失败了,但失败的根源何在呢?”侯俊铖向唐端笏点点头,一丝气愤的表情都没有,平静的说道:“是因为农民军归根结底只是在利用百姓,他们虽然大部分人发源于百姓之中,但并没有和百姓融合,先生刚刚说的那个词,学生觉得也很妥帖——裹挟!” “农民军的中坚力量,是因为欠饷而叛乱的明军边军,到了后期明廷征三饷,加之年年加征的厘金杂捐和对官绅优待的削除,导致大量中小官绅破产投奔农民军,农民军的领导者中加入了这些小知识分子,自此农民军才逐步走向正规化。” “但说到底,无论是欠饷边军还是中小士绅,本质上依旧是精英团体反抗统治者的那一套,底层的贫苦民众依然是愚昧而迷茫的,他们与领导者是迫不得已的合作,上层对他们则是利用和裹挟,双方说白了也只是利益交换而已,并没有什么互信和忠诚。” “农民军的领袖人物,模糊的意识到了百姓的力量,但他们并不知道、或者并不情愿去真正的激发这股力量,他们有意识的去争夺百姓的人心,但他们的争夺人心,只停留在开仓放粮、三年免征之类财物上的一定让利,却并没有主动的去带领百姓觉醒,也没有尽力为百姓消除剥削和压迫。” “所以李自成的大顺,和满清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李自成称帝以后,大顺的进程和满清入关后的进程又有什么不同呢?同样是地方上的官绅带头表示臣服、喜迎王师,即便是观望者也以维持秩序为名建立团练武装控制乡野武装自保、限制反抗,与征服者变相合作。” “紧接着,便是双方合作的进一步加深,官绅承担起税赋差役之类的事务,百姓们所反抗的税吏之类的包税人返回乡间、为新的朝廷征税的同时,也为官绅攫取租贷,大顺朝的统治照样没有深入村寨之中,和大明、和满清一样,贵戚盘踞上层、官绅占据基层,百姓们依旧浑浑噩噩、挣扎求生,无非是松一些、紧一些的区别而已。” “但满清在关外经营数十年,他们的刀比大顺锋利、他们对旧官绅地主的让利比大顺更没底线,大顺又怎么去赢?”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当基层的官绅地主与大顺合作之时,大顺便是八方来投、招降纳叛、数月之间便攻入京师,可当基层的官绅投奔了满清,悬浮如空中楼阁一般的大顺,便溃不成军!” “所以刚刚先生问学生是不是要学李自成……”侯俊铖微微一笑,朝王夫之点点头:“是也不是,我们要像李自成那样借助天下万民的力量,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要让天下万民心甘情愿的主动选择我们!” 第63章 万民 “学生之前说过,反清的战争,应该是一场人民战争,什么是人民战争?简单来说,便是上至官绅贵戚、下至贩夫走卒都自发参与的一场全民战争,它不仅仅是战场作战,还要发动底层百姓来建立抗清的政权、是团结先生这样的进步官绅建立起抗清的组织,是宣传反暴政、反剥削的思想,是发展抗清的武装力量,是生产建设扩展抗清的根据地。” 侯俊铖转过头去,看向一旁发懵的四脚虎:“所以我们的军队就不能单单只是作战的军队,他们他们是战斗队,也是宣传队,更是工作生产队!” “我们的军队除了和清军作战,还要发动和团结各个阶层的百姓,要建立起全民的抗清组织、即便是老弱妇孺也能通过组织参与到抗清的战争中,还要通过宣传的方式从思想上武装百姓,帮助底层的百姓意识到民族和国家的认同!” 四脚虎浑身一震,似乎又想起了当日在马面岭寨侯俊铖的那些话,一时有些神游天外,侯俊铖则轻轻点了点头,转过头来继续说道:“归根结底,我们最主要的任务,不是在战场上获取胜利,而是在基层的村寨城镇之中,引领整个天下百姓们的觉醒!” 后世有些人嘲讽八路军抗日靠是王小二、小兵张嘎打的,但细究起来,就连十几岁的孩子都宁愿抛弃生命也要和日军对抗,不恰恰证明民族观念和国家观念在最底层的民众中生根了吗?不恰恰说明日军的占领失败了吗? 如今也是如此,当底层那些愚昧和迷茫的百姓们觉醒之时,开始与清廷和依附于清廷的地主官绅进行反剥削、反压迫的斗争时,清廷的统治还能维持下去吗? 必然是维持不下去的,历史上满清若不是当了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代理人,太平天国那一轮它就挺不过去。 “但如何才能帮助百姓觉醒呢?”侯俊铖又转头看向刘明承:“首先,我们自己就要到最前线去,什么是最前线?不是正在与清廷对峙的岳州,而是我们力量所能涉及的地区内清廷统治最为稳固的地区,也就是现在掌握在清廷手里的江西!” 刘明承眉间紧皱,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侯俊铖冷笑一声,又转头看向王夫之:“我们要到满清的后方去,不仅仅是江西,等到我们的实力增长起来,我们还要蔓延到江苏、到华北、到西北,乃至于蒙古和辽地去!” “我们要迎敌而上,要向敌人的纵深处穿插,不仅要通过各式各样的方法与清军作战,还要与投降做斗争,要消灭掉顽固的官绅地主、要恐吓摇摆不定的官绅地主,要给予百姓反抗的勇气、要去和满清争夺底层的万民群众!” “然后,我们才能将百姓武装起来,给予他们武器,底层的百姓拥有了武器,必然首先解决自己的痛苦、保卫其收获,他们自发地就会去反抗压迫他们的政权,但以往的农民起义大多都只停留在了这一步,缺乏后续的教育和引导,导致百姓们的反抗是盲动的、过激的,只具有破坏性而不具有建设性,这也是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大多失败的根源之一。” “可我们不一样,我们不仅要敢于将武器交到百姓手里,我们还要将他们组织起来,我们武装的不止是他们的兵刃,还要武装他们的思想,让他们理解他们所受的剥削和压迫来自于何处,他们手里的刀枪,应该如何使用。” “因此,我们的军队才需要成为宣传队,任何一支部队分散开来进入村寨之中,能够跟百姓讲清楚道理、能够发动和引导百姓,他们就能凭空变出千千万万的部队和尽一切可能支持咱们的百姓们。” “可老百姓们并不是天生就要跟着咱们走的,单单靠一张嘴的宣传是说不动他们的,所以我们的军队也要是一支生产工作队,他们分散在村寨城镇之中,即便远离了领导核心,也能自行成立组织,帮助百姓清丈田亩、清理租贷、劳作生产。” “不仅如此,他们还能够帮助百姓读书识字,为他们提供公平的审案裁决,为百姓们提供更好的统治秩序,让与清廷合作、横行乡里、盘剥无度的土豪劣绅失去立足的空间,从清廷和土豪劣绅的手中夺取村寨城镇的实际控制权。” “任何空洞的口号,都不如利益的一致,当百姓们能够在我们的治理下获得更好的生活,当他们拥有了自己的利益,而不再作为奴隶、佣人、仆役为老爷们服务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站出来保护自己所获得的果实。” “战争的目的,不在一城一池的得失,而在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是存人失地、人地皆有、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当满清治理下百姓都倾向于我们的时候,当那些媾和于满清的旧官绅地主被我们消灭铲除的时候,满清即便还拥有十余万大军、盘踞于大城要塞之中,但他们的统治,和空中楼阁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自成席卷天下不到数月便兵败身亡、李晋王两蹶名王依旧保不住南明、国姓爷厦门大捷几乎覆灭满清水师,可最后也不得不退往台湾,何哉?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而已!” “但若是我们能将基层从那些旧官绅地主手上夺回来,清军变成了缺乏基础的空中楼阁,他们纵使能赢十仗、百仗,又能坚持多久呢?” 后世的日本侵略者面对全民抗战的局面,纵使控制着大半个中国的城市集镇,但却根本无法以战养战,近八成的财政都给了美国人购买战略物资以维持中国战场的损耗,当41年美国禁运之后,日军便只能放手一搏袭击珍珠港、侵略东南亚,吹响了灭亡的号角。 日军直到投降当天还能逮着国军揍,可当它在敌后抗战军民一波波反攻中只能龟缩于城镇据点之中时,失败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而如今这世上可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像美国或清末的帝国主义一样给予满清大量贷款和物资,满清就是想当二狗子都没地方当。 “满清必然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侯俊铖斩钉截铁的说着,语气坚定而自信:“天下万民,必胜!” 第64章 大道 侯俊铖讲得口干舌燥,端起微凉的茶水毫无风雅的咕噜噜喝了个干净,屋中却寂静无声,每个人都在发呆,只有那马宝的幕僚一直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但在王夫之面前,他也不敢出声。 过了好一阵,王夫之才悠然一叹,站起身绕过那黄梨木官帽椅走到窗边,背着手看着窗外的池塘沉默着,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显露出的背影却再没有之前的名士风范,反倒一副颓唐的模样。 “辅明啊!”王夫之忽然开口,语气深沉:“你这条路……千难万险啊!” “学生明白,但再险的路总要有人去走,这世上哪一条坦途大道,不是披荆斩棘而来的呢?”侯俊铖淡淡的笑着:“试都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这条路走不通呢?若真的是条大道正路,就算学生没有走通,日后自然会有无数前赴后继的人去把这条路走通的。” 侯俊铖顿了顿,笑的更为灿烂:“学生对汉家儿郎有信心,对天下万民,更有信心。” “老夫束发读书数十年,心性反倒是不如少年儿郎了…….”王夫之转过身来,微笑着点点头,挥了挥手:“今日放你进来,本只是看看侯兄的独子有什么可以相助的地方,如今看来……侯兄是有了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了,你既然已将腹中之言说完,便先回去吧。” 侯俊铖点点头,当即便行礼告辞,他已经将所有的话都说完了,自然不会赖着不走,刘明承等人见侯俊铖告辞,这才醒转过来,想要张嘴说话,却见四脚虎等人紧跟着侯俊铖离去,王夫之又没有留客的意思,便也只能行礼离去。 那马宝的幕僚依旧是满脸愤怒,匆匆行了一礼,最后才离开,唐端笏见人都走光了,拽过那小沙弥吩咐叮嘱了几句,这才走到窗口前看着池塘发呆的王夫之身前,问道:“先生,侯少爷这条路……” “吾刚刚也说过了,要走通千难万难,而且他这条路走到最后…….”王夫之转过身来,满眼都是忧虑:“辅明有句话你可注意了?把百姓武装起来,百姓必然首先去解决他们的痛苦、保卫他们的利益,痛苦何在、利益何在?仅仅是满清和那些与满清媾和的官绅地主吗?” 王夫之指了指天上:“官绅之权说到底是来源于何处?是皇权、是家天下、是千百年来的纲常伦理!辅明要打的是一场反剥削、反压迫、反暴政的战争,团结在这样思想下的底层百姓,他们斗争到了最后,还能忍受一个家天下的朝廷压在他们身上吗?还能忍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伦理吗?” “他们的军队和百姓的武装控制了基层的村寨,那些依附于满清的官绅地主自然是无法立足,可不依附于满清的地主官绅,难道又有立足之地吗?” “当今之世,田土是最为保值的财产,下至百姓、上至皇家,有几个不看重田土的?李自成靠什么崛起的?均田免粮!孙可望靠什么支撑大明的?营庄之制!满清又是靠什么绑住八旗的?跑马圈地!” “辅明想要发动百姓,就不可能不在田土上做文章,无论是像李自成那般均田免粮,还是干脆把田土攥在自己手里,失去了土地的官绅地主,不也成了无根之萍、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王夫之轻轻吐了口气:“辅明今日看似坦诚,但实际上还藏的很深,他所要颠覆的恐怕不止是一个满清而已…….” 唐端笏听的有些目瞪口呆,赶忙问道:“若果真如此……侯少爷一个不好便是要与全天下为敌了,果真是千难万险!那先生您……” “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辅民只是走的比吾更为激进,他要均的,是整个天下的人!”王夫之淡淡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春秋之义,在夷夏之防!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如今天下最大的事便是驱逐满夷、固我族类,辅明有些话说的没错,坦途大道,是要人走出来的,明末诸公英豪走了许多路都走不通,如今有一条新路在眼前,不妨试一试。” 王夫之猛然转身,走到一旁的案桌前,铺纸研墨、提笔书写起来:“须行,吾本欲北渡洞庭以避吴三桂的滋扰,如今看来是不用了,吾写几封书信,你去找虎止来,与他各持一封,或东或北,亲自将信函送去我那两位友人手上!” 王夫之写就两封书信,吹干墨迹翻出信封装好,微微一笑:“辅明如今还如幼芽一般娇嫩,需要有人在内在外保他一把!” 侯俊铖大步走出寺庙,只觉得两腿发软,差点跌倒在台阶上,好在四脚虎紧跟在一旁,一把搀住了他,侯俊铖长长出了口气,他这也是第一次系统性的阐述自己的战略,在寮屋之中侃侃而谈,到了外头反倒紧张发虚起来。 “你们干的好事!”那幕僚赞画气急败坏的追上前来,狠狠啐了一口,瞥了眼侯俊铖身边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四脚虎,怒骂道:“今日之事我定仔细报于国公爷知晓,诽谤王爷和国公爷…….你们就等着的掉脑袋吧!” 说着,那幕僚也不等刘明承赶上,转身奔去牵马便走,刘明承看着他的背影,面黑如炭,扶着刀转身看向侯俊铖:“侯少爷,你诓骗咱们也就算了,今日这般胡言乱语……” “不是胡言乱语,是深思熟虑的肺腑之言,也是我正在做的事!”侯俊铖站直了身子,丝毫不惧的跟刘明承对峙:“少侯爷,老寨主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四脚虎见刘明承扶着刀,一只手也扶上腰间的刀,挪了一步用半个身子挡在侯俊铖身前,刘明承却没有在意他的动作,满眼都是犹豫,刀子拔了一截,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侯少爷,老和尚对俺是有恩的,你……二十八寨就不要回去了吧。” “我一定要回去的,哪怕老寨主刀剑相向,我也一定要回去!”侯俊铖话语之间没有一点质疑的余地:“那么多山民民眷和弟兄们听着我的课、跟着我做事,我若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便把他们抛下,那条千难万难的大道,我怎么可能坚持到底?” 第65章 冲突 数日后,侯俊铖和刘明承等人返回了石含山,气都没来得及喘匀便被老山西派来的头目引入了聚义堂,侯俊铖自然也知道老山西为何如此急切,却毫不在意,坦坦荡荡的来到聚义堂。 侯俊铖停在门口,扫了一眼堂中的情况,老和尚没有坐在聚义堂高台上他惯常坐的那个位置,而是坐在长桌一侧,郁寨主和三四个寨主站在他身后,另一边则坐着七八个寨主和投诚落草的反正绿营将领,大部分的寨主头目或多或少都意识到了聚义堂中紧张的氛围,不知所措的东一堆西一堆聚在一旁,小声嘀咕不停。 泾渭分明。 刘明承早就派了人回寨通报,正在衡州活动的易公公收到消息之后也是第一时间便写了信派人送回大寨,不用说,信里满篇都是愤怒和质问。 高台上安坐在虎皮椅上的老山西看起来却还很平静,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只是双眼之中的寒光怎么也藏不住,不时的朝刘明承瞪一眼,刘明承也明白老山西是在责怪他没有私下里把侯俊铖处置了、反倒还带回山寨来,刘明承两头为难,干脆低着头沉默不语。 老山西又瞥了眼坐在一旁的老和尚,他是不请自来,听到侯俊铖回寨的消息便赶来了聚义堂,不仅是他,二十八寨各寨的寨主也陆陆续续的赶了过来,显然老和尚将消息散了出去,而且在侯俊铖到石含山之前就散了出去,否则那些离得远的寨主,怎么会刚刚好在今天齐聚一堂? 是谁把消息透出去的?老山西瞥了一眼跟着侯俊铖一起入堂的四脚虎,面色不变,双眼之中却愈发的阴沉了起来。 侯俊铖吐出一口气,迈步进入堂中,老山西却理也没理他,冷笑一声,转头看向老和尚:“老和尚,你假传俺的命令把弟兄们都找来,是什么意思?” “老寨主和老僧共事多年,何必多此一问呢?”老和尚微笑着回道,朝一旁的一张椅子一指,示意侯俊铖坐到身边来:“二十八寨不是一个人的寨子,许多事情得大伙商量着来才行,人命关天的事,自然不能让老寨主一个人私下里就定夺了。” 老山西冷哼一声,视线落回侯俊铖身上上下打量着,又瞪了一眼侯俊铖身后垂着头的刘明承,冷笑道:“侯少爷在湘乡办的好大的事!二十八寨也传了个遍,侯少爷胆大包天,不单单辱骂周王殿下,三藩的将帅、天下反清的义军,都让你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图个嘴痛快没关系,可你为二十八寨的弟兄想过分毫?”老山西猛的一拍椅子把手,怒斥道:“惹恼了周王殿下和国公爷,二十八寨数万人丁,都得给你陪葬!” “我若是不为二十八寨着想,直接在湘乡跑了便是,又何必回来?”侯俊铖答得坦坦荡荡,他如今算是和老山西摊牌了,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了:“我在船山先生那说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三藩那群渣滓,连自己人都得防着捅刀子,他们又怎会信任二十八寨的弟兄们?只会把弟兄们当成耗材炮灰!三藩这群只顾着争权夺利的家伙,如今虽可猖獗一时,但等满清稳住阵脚,他们可还有一丝胜机?” “战术上的胜利改变不了战略上的失败,吴三桂能在数月之间席卷大半个南方,可谁敢保证他能一直赢下去?”侯俊铖扫视了一圈堂中众人,目光落在老山西身上:“老寨主您是从明末的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是亲身经历过当年李自成火并罗汝才的,这些事您想不通吗?您要带着弟兄们去投吴三桂,到底是为了二十八寨,还是为了您自己的富贵?” 聚义堂中瞬间一片死寂,不少寨主头目都诧异的看着侯俊铖,老和尚也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心中默念着:“好小子,上来就亮刀子,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老山西面色一沉,双目凶光闪烁,却没有一丝难堪的神色,恶狠狠的说道:“反清和求富贵冲突吗?当今之世,若不投奔周王,难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二十八寨穷困,咱们洗劫了永新城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平日里谁不是吃糠喝稀的?如今有个机会,既可以在战场上杀清狗报仇,又可以为自家去搏一个前程,难道你非要弟兄们留在这石含山上过苦日子吗?” 老山西冷眼看向那些寨主头目:“你们这段时间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玩的小娘子也玩了,难道还想留在这石含山中啃番薯吗?” 没人回答,但他们的沉默已经算是表明了态度,由奢入俭难,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本就是人的天性。 老山西微微一笑,又扭头看向老和尚身边的几个寨主:“你们和清狗都有血仇,想要杀清狗报仇,俺又何尝不是呢?可你们真觉得侯少爷那条路能走得通?要去找清狗报仇,难道不更应该投到周王手下、去战场上和清狗刀对刀、枪对枪的搏杀吗?” “侯少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练兵是抄的兵书,天天只会带着人下田算数清田,帮助那些山民民眷扛水挑担,你们要找清狗报仇,不在战场上使刀枪,却拿着锄头扁担去给农户当长工,杀得了清狗吗?报得了血仇吗?” 侯俊铖刚要反驳,老山西却已经猛然转过头来,声量大了几分、仿佛怒吼一般,似乎是要将侯俊铖到嘴边的争辩的话语恐吓回去:“侯少爷,俺敬佩侯家忠烈,好心放你上山,保着你这侯家的独苗,对你多般忍让宽容,可你狼子野心,日日在各寨祸乱人心也就罢了,如今还坏了弟兄们的生路!” “二十八寨是留你不得了!”老山西瞥了一眼老和尚,强压着怒火喝道:“侯少爷既然不是咱们的同路人,就请下山去吧!侯少爷这般大才,想来离了咱们也有一番大好的前程!” 第66章 老兄弟 几名寨主头目得到命令一般,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由分说便要冲到侯俊铖面前捕拿,刘明承伸手欲拦,又悻悻的退开几步,反倒是四脚虎迎了上去,拔刀护在侯俊铖面前:“俺看谁他娘的敢动!” 老山西眉间猛然一皱,原本就阴沉的脸更添了几分杀气,那几名被刀子拦住的寨主头目也纷纷拔出刀来,有一人大骂道:“时代有,你他娘的要造反吗!” 聚义堂中一阵轰然,不少人都不知所措的左看看右看看,那些反正的绿营军官和一些倾向于老山西的寨主头目也拔刀围了上来,四脚虎却全然不惧,一只手拽住侯俊铖的衣服将他推到身后,一边朝着高台上的老山西喊道:“老寨主!咱们上山就是为了反清的,可反清也不能白白把命送了啊!” “侯先生说的对,单单在战场上杀清狗是推翻不了满清的!咱们四万义军在吉安城下被几千清狗打得全军崩溃,这样的败仗一场场打下来,俺们一两个人杀的清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种田挑担就有用吗?”老山西怒骂道:“时代有,你是绿营把总出身,也是战场上滚过的,哪支兵马是靠着扁担锄头打仗的?你这蠢厮!好生糊涂!” 四脚虎刚要反驳,侯俊铖却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上前一步,语气沉静的质问道:“老寨主,我只问一个问题,若是清廷招抚了吴三桂或国公爷,您何去何从?是和他们一起投清继续享受富贵,还是准备带着弟兄们回石含山吃着番薯抗清?” 老山西面上一怒,却没有正面回答:“侯少爷,你既然已被扫地出门,二十八寨的事,就不用你多费心了!” “你答不了!”侯俊铖却是步步紧逼,目光投向那些围在身边和那些观望的寨主头目们:“你们都回答不了!因为在你们本心里,抗清不过是个求富贵的台阶而已!反清复明是口号、驱逐胡虏是口号,你们不过是要借着抗清的由头为自己、为子孙搏一个千秋富贵而已!” “既然是搏富贵,这富贵来自三藩还是来自满清,又有什么关系呢?”侯俊铖冷笑不止,视线扫过,许多寨主头目仿佛被说透了内心一般不敢与他对视:“吴三桂那厮乃是天下闻名的大汉奸,他打着前明的旗帜、以朱三太子的名义起兵,不过数月又自封周王,把那‘朱三太子’忘了个干净,他也不过是求富贵而已,只要有机会,他必然会想尽办法和满清媾和,到时候你们怎么办?” 侯俊铖又看向老寨主:“说到底,富贵荣华和驱逐胡虏哪个更重要,你们早在心里算好了账吧?满清的富贵,和吴三桂手下的富贵,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我不一样,我到这个世界,早已没有了求富贵的心思!”侯俊铖咬着后槽牙,刘家镇里和侯家庄、永新那些遭难的百姓身影不停的在他脑海里翻腾:“这个世道不该是这副模样的!往后几百年,都不该是这副模样的!我想要颠覆满清,更要改变这个世道!” 一旁的刘明承微微一震,抬头看向老山西,又飞快的垂下头去,老山西则满脸怒色,却也没法回答,只朝着那些围在侯俊铖和四脚虎周围的寨主头目等人怒喝道:“还在等什么?恭请侯少爷下山!把那当堂露刃的家伙给俺拿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阵阵重重的拍打声响起,众人寻声看去,却是老和尚奋力拍打着长桌,将一只手掌都拍得通红。 “侯先生是二十八寨的人,他要留在二十八寨!”老和尚见众人看来,沉声说道:“时寨主也没说错话,哪有拿他的道理?” 老山西怒视着老和尚,一只手扶上了腰间的刀柄,沉声问道:“老和尚,今日的事你最好别管,俺是看在你多年的情分上才给侯少爷留条性命,只赶他下山罢了,你可不要跟着他们胡闹,坏二十八寨的大计!” “什么大计?求富贵的大计吗?”老和尚冷哼一声,缓缓站起身来:“老寨主,你还记得当年咱们这些老兄弟们为何要推举你做这二十八寨的总寨主吗?” 老山西眉间一皱,却没有回答,老和尚也不等他,自己答道:“是为了抗清的大业!当年泰和侯被叛徒出卖为清狗捕杀,二十八寨有分崩离析之危,每日都有弟兄悄悄逃下山去剃发当了满清的顺民,人马离失过半,剩下的弟兄也是人心惶惶,二十八寨需要一个领头的人来稳定局势,所以忠贞营和红营的老弟兄才会推举你!” “但你不是红营的老人,也不是忠贞营的闯部嫡系,一直跟着曹操大王,直到李闯王火并了曹操大王,你才入的闯军,无论是在忠贞营还是在红营,你都算不得‘自家人’,可老弟兄们却依旧推举了你,为什么?” “因为当二十八寨的弟兄们都在犹豫要不要弃石含山南下去广西云南的时候,是你站出来坚决要留在石含山的,因为当弟兄们人心惶惶、不知所措的时候,是你带着几十个弟兄去把泰和侯的尸身抢回来的。” “弟兄们推举你,是相信你能让二十八寨继续走在反清的道路上,更是相信二十八寨在你的手里能够发扬光大、能够颠覆满清!”老和尚又猛烈的拍起了桌子,痛心疾首:“可老寨主你自己看看,现在的二十八寨是个什么样子?” “当年的红营和忠贞营的弟兄,个个悍不畏死、奋不顾身,如今呢?吉安城下四万义军被清狗赶猪杀羊一般的屠戮,连一点调头反抗的胆子都没有,只顾着各自逃命!” “当年的二十八寨上下同心、上下同欲,现在呢?一个个只顾着盘算眼前的那点利益,各怀鬼胎、各享各福,哪还有半分同心同欲的模样?” “当年的你……杀清狗时也是奋不顾身的,留下一身的伤从未有过抱怨,金钱财物随手便赠给牺牲的弟兄家里,日日穿着麻衣、每日吃着粗食…….”老和尚的眼眶都微微泛红,看着老山西如同质问一般:“老兄弟!你怎么变成今天这副模样了啊!” 第67章 峰回 老山西默然无语,原本满是杀气的一张脸微微有些呆滞,似乎也陷入回忆之中,过了好一阵子,老山西才幽幽叹了口气:“老和尚,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形势不同了。” “是啊,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人老了,心志也磨没了,往后的日子也一眼看得到头了,什么理想、什么抱负也都没时间再去实现了……”老和尚也叹了口气,满眼都是落寞:“更重要的,儿女也有了、孙子也有了,到这个年纪了,总得帮他们想一想了,给他们留点富贵家财,往后能安安生生的,总不能在这石含山里世世代代吃苦……老寨主,老僧说的没错吧?” 老山西无言以对,面上微窘,挪开视线不敢与老和尚对视,老和尚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咱们这一代苦吃得够多了,不能让下一代跟着吃苦,人之常情,也没什么不能坦荡承认的。” “可老僧不一样,老僧剃度出家至今,还是个孤家寡人,没有儿女子孙围绕在左右、也没享受过齐人之福……但老僧的家人…….从来没有离开过,每到晚上一合眼,总能看着老僧的父母、妻女乃至一村的乡亲血淋淋的在老僧身边绕啊绕啊…….” 老和尚的声音有些哽咽,眼中止不住的滑下泪来:“这么多年了,老僧连他们的样貌都记不清楚了,可依旧每夜都能见到他们,仿佛在问老僧为什么这么多年还不帮他们报仇雪恨?” 老寨主眼眶中也有泪光闪烁,又轻叹一声,略带歉意的说道:“老兄弟,这么多年过去了,俺看你平日里都是一副淡然的模样,还以为你早就放下了呢……” “老僧不是放下了,老僧只是无奈的接受了啊!”老和尚的情绪略微有些激动:“老僧无能啊!李晋王、国姓爷、小闯王那样的英雄都失败了,老僧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老僧看不到前路何在啊!只能接受了啊!可这等血仇,又怎么能是说放下就放下的呢?” 老和尚朝侯俊铖一指:“直到侯先生来了,他让老僧看到了一丝希望,他给老僧指了一条路,二十八寨许多人都奇怪老僧为何这么帮着侯先生,是因为他让老僧看到了为家人、为乡亲报仇雪恨的希望啊!” “侯先生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老僧其实并没有抱什么期望,可老僧很清楚,若是再像原来那样浑浑噩噩的走下去,或者去投奔吴三桂,最后走的一定是一条死路!既然如今有条新路摆在眼前,你们这些不愿走的不必强求,可我们这些愿意去试试的,你们又何必横加阻拦呢?” 老和尚揉着脸整理着情绪,一抬头便是一副豁出一切的模样:“老寨主,二十八寨是当年铲平王和忠贞营的弟兄们为了抗清而立起来的,你既然决定了带着弟兄们去湖南,就把这二十八寨留给抗清的人吧!否则……老僧只要还在二十八寨一天,就决不允许这些红营和忠贞营老弟兄们的留下的寨子,变成一个个土匪窝!” 聚义堂中又一次死寂无声,老山西默然不语了一阵,长长叹了口气,扶着刀缓缓站了起来:“老兄弟,你是在逼俺学当年的李闯王火并曹操大王吗?” 老和尚没有回答,只是一脸冷漠的站起身来,身旁的郁寨主递上一把刀,老和尚在手里掂了掂,杵在桌上,直勾勾的与老山西对视着。 老山西对视了一阵,微微挪开眼神,眼中半是犹豫、半是狠诀,挣扎了一会儿,缓缓抬起手来,正在此时,一名山贼飞奔入堂,给老山西递上一封书信,老山西皱眉拆开扫了两眼,竟松了口气:“易公公送来的急信,船山先生已至衡州拜会了周王殿下,王爷大喜过望,当即赐封船山先生为大周国相,船山先生艰辞不就,只暂时以军师之名为周王赞画……” 聚义堂中又是一片轰然,不少人都扭头看向侯俊铖,侯俊铖也是大感意外,茫然的看向老和尚,老山西却变了个脸色,再不见一丝凶光,笑呵呵如同慈祥的老头一般朝侯俊铖说道:“俺想和侯先生单独聊一聊,可否?” 侯俊铖皱了皱眉,点了点头,他和老山西说白了是路线之争,老山西担忧侯俊铖搅扰了他投奔吴三桂的计划,可如今王夫之出山成了吴三桂的座上宾,他们日后投到吴三桂手下,没准还得看人脸色,这时候自然不会蠢到去动侯俊铖了。 老和尚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将刀往桌上一扔,朝老寨主拱手算是行礼,领着郁寨主等人干干脆脆的往堂外走去,路过侯俊铖身边稍稍停了脚步,欣慰的点了点头,头也不回的走出聚义堂。 那些老山西的亲信寨主们则一时愣在原地,纷纷回头去看老山西,见老山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也各自收刀跟着其他寨主头目一起走出聚义堂去,四脚虎则扭头看向侯俊铖,侯俊铖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点点头,四脚虎会意,又警惕的瞥了眼老寨主,便也跟着人流走出了聚义堂。 老山西坐回了虎皮椅上,仿佛是要告诉侯俊铖自己不会伤害他,将腰刀解下扔在一旁,侯俊铖却丝毫不在意,自顾自的寻了个位子坐着。 “没想到侯先生真能劝得动船山先生!”老山西提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着酒:“侯先生在湘乡对周王那般辱骂,任谁都会以为船山先生是不可能出山襄助周王了吧?” “船山先生那是为了保护我……不,应该是保护我们抗清的事业更准确!”侯俊铖的原主毕竟给王夫之当了十天“学生”,读过王夫之的着作,侯俊铖用不了多久便想通了王夫之的心思:“春秋大义,在于夷夏之防,对于船山先生来说,驱逐胡虏、固我族类永远是摆在第一位的。” “船山先生以前和老禅师一样看不到希望,所以避世不出,如今看到一条新路,便站出来帮着我这个学生试一试……”侯俊铖微微一笑:“船山先生对我……还真是有信心!” 第68章 过往 “其实俺对侯先生你也有信心,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人物……”老山西淡淡的笑着:“所以才想着干脆杀了你,咱们毕竟不是同路人。” “我理解。”侯俊铖点点头,路线斗争从来都是残酷无比的,动刀子肉体消灭反对者,自然是最为便捷的方法。 “侯先生是非要这石含山二十八寨不可?”老山西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双目之中却泛着冷光:“船山先生如今是周王的座上宾,你去船山先生那混个一官半职并不难,若是要兵要地,周王的精兵、湖南的沃土,也好过这贫瘠的石含山、拿锄头扁担的山民百姓。” “不,我需要的是一支有别于当今所有军队的强军,只能是白手起家从头练起了!”侯俊铖摇了摇头:“我的战略在船山先生那说的很清楚,我们要到敌人的纵深去,在满清的腹地扎根,可如今的我们太过弱小,一支正规一点的绿营兵马都能击败我们。”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相对稳固而又距离满清控制区并不遥远的地方作为根据地,以培养我们的军队和人员,并让他们在相对安全的敌后边境区域进行磨练和实践。” “与此同时,我们的根据地也不能孤悬在外,要能够在脆弱的萌芽期在一定程度上获取盟军的物资支援,毕竟人总是要吃饭的,无论是练兵作战还是深入敌后的村寨进行工作,都是需要一定的物资基础的,这是现实,不是靠理想可以在短时间内改变的。” “算来算去,只有石含山符合这个条件,能够从湖南获取物资,也能用江西练兵,发展起来还能向福建广东等地扩张……”侯俊铖直视着老山西的双眼:“我明白老寨主的心思,若是愿意跟你走的,你都可以带走,我一个不留,我要走的这条路艰险万分,我自己心里也清楚,没有吃苦受难、献出生命的决心,留下来只会害人害己。” 老山西眉间微微一皱,问道:“侯先生,俺坦诚的问一句,您真觉得您这条路走得通吗?” “一定能!”侯俊铖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开玩笑,他毕竟是个穿越者呢:“就算我倒在了半路上,日后也必然会有人把这条路走通的,正如我对船山先生说的那般,我对汉家儿郎、华夏英杰有信心,这吃人的世道,总有一天会被推翻的。” “吃人的世道……这句话,俺以前倒也听人说过……”老山西轻笑一声,陷入回忆之中:“太久太久了,那人的样貌姓名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这些零零散散的话了……” 侯俊铖有些讶异的看向老山西,老山西却只是自顾自的回忆着:“当年俺还是前明的一个卫所兵,己巳年满清入寇京畿,俺们奉皇命往援,结果绕着京城跑了一圈,三天没有发粮,弟兄们饿不住,便去附近的村寨偷吃的,被人找来营中不依不饶,于是便杀人哗变了。” “俺和一伙同袍跟着一个带头哗变的弟兄,抢了附近的一个地主庄子,掠了许多金银钱粮准备回山西,半路上遇到许多流民,都是在山西遭了灾逃来直隶的,那弟兄非要分粮食给他们,引得许多流民跟在咱们屁股后头,就算到后来不给他们发粮了,他们也一直不停的跟着……” “俺们私下里合计,后头跟着成百上千号饿疯了的流民,早晚闹出祸事来,想把他们赶走,可那兄弟却总是不肯,于是俺们和十几个同袍就趁着夜黑风高过夜熟睡之时,将他和几个与他相熟的小旗官和卫所兵绑了扔在野地里,然后将那些跟着咱们的流民轰散,咱们这十几号人,便拖着那些金银财物往山西而去。” 老山西看向侯俊铖:“当时那位兄弟也嚷嚷着什么‘吃人的世道’、要‘团结贫苦之人才有活路’、‘改变历史’什么的,还有与他相熟的卫军说他是从仙界回来的,不过俺当时也没在意,直接扯了些破布堵了嘴。” 侯俊铖浑身一震,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些异常的信息,有些惊诧的问道:“老寨主,那人后来如何了?” “不知道,丢在冰天雪地的野地里,一晚上就能冻死了,俺也没回去查看……”老山西摇了摇头,似乎是对侯俊铖打断他的回忆有些不悦,撇了撇嘴,继续讲述着:“俺们一直以为发了笔大财、回去不用再当饭都吃不饱的卫所兵了,没想到朝廷却早已调了边军来围剿咱们这些哗变的兵马,还正好让咱们撞上了。” “俺们为了躲避暴雪躲进了一座破庙,结果遇到三个正在此处躲雪的边军夜不收,他们武艺高强、装备精良,咱们十几个只有鸳鸯袄傍身、拿着破刀断矛、饿得体瘦骨柴的兄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一个照面便被那三个夜不收杀了个七零八落……” “俺跳窗逃了出去,大雪茫茫、辨不清方向,俺带着伤,不知在雪地里走了多久,力竭倒在雪中,当时满心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老山西幽幽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愧疚的神色:“结果是一群流民救了俺,他们被俺们驱赶,却没有离开,依旧寻着俺们西行的路跟了上来,正巧就救了俺……” “俺就跟着他们一起往山西去,一路乞讨,又不敢回家,听说陕西的农民军东渡黄河,便去黄河边上投了农民军,先跟着蝎子块、再跟着点灯子,后来又跟了曹操大王,最后跟了李闯王……辗转南北,再也没回过山西的老家。” 老山西长长叹了口气,扭头看向侯俊铖:“俺有时候也会想,若是当初听了那位兄弟的话,没有将那些流民驱走,几百号人,再怎么羸弱,总不是三个夜不收就能对付得了的吧?就算是逃命,也能从容许多吧?” “若是那一夜没有做那些事,俺这一生……会不会有另外的模样呢?” 第69章 传承 侯俊铖皱眉不语,老山西那番回忆,让他不由自主的猜测那个“去过仙界”的卫所兵是不是一位穿越者前辈,只是他比较倒霉,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便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了。 但侯俊铖也没法去查证,只能将此事埋在心底,见老山西看过来,问道:“老寨主这些话……不单单是在回忆过往吧?” “俺只是在告诉侯少爷,俺虽然时常会想起往事,但既然已经做过了,俺就不会后悔!”老山西微笑着摇了摇头:“俺希望侯少爷也是如此,你的那条路,千百年来都没人走过,你想要凭空踩出一条路来,一不小心便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侯少爷既然决定闭眼走暗巷,那就要走到底为好,日后就不要总是回头看了。” 侯俊铖重重点点头,起身朝老山西行了一礼:“谢老寨主教诲,在下既已下定决心,就定然会走到底的。” “少年志气,很好!”老山西呵呵笑着站了起来,环视了一圈聚义堂,目光落在那面“铲主仆、均贫富”的红旗之上:“泰和侯设此大寨收纳贫苦,欲使天下万民平等而待、无贫富之扰,与你那条新路所要做的倒是不谋而合…….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泰和侯的这二十八寨,本就是留给你的也说不准。” 侯俊铖正要接话,老山西却转过身来摆了摆手:“易公公信里还说了另一件事,国公爷已经决定让俺们去岳州助战了,这两天俺就领各寨弟兄出兵。” “愿意跟俺走的跟俺走,愿意跟着你的留下来,粮草物资俺带走一半,兵马领去岳州,家眷送去湖南、云南等地享福…….”老山西重重的拍了拍虎皮椅,露出一副释然的表情:“剩下的物资人员,还有二十八寨,从今往后都归你了!” 过了几日,马宝得军令正式下达,随军令而来的,还有几份封官的敕令,老山西升任总兵,还赐封了一个伯爵的职位,明面上是奖赏其在石含山坚持数十年抗清的功绩,实际上不知是马宝为了让他安心去岳州送死,还是王夫之为了让他安心把二十八寨交出来,而给予的利益交换。 不过这些都不关侯俊铖的事了,他如今正立在一座山头上,看着数万兵马和家眷如同一条条长龙一般走下山去,向着湖南的方向,延绵至天际。 “留下来的弟兄,还有侯先生你拉上山的那些矿奴棚户,能够作战的兵马,大概有一千多人左右……”牛老三在一旁汇报着:“侯先生,这一千多人…….守把主寨都吃力。” “够多了,已经比我预计的要多了许多了!”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当年红军上井冈山时也不过八百多人,袁文才、王佐等人的人马也才一百多人,自己手里可用的兵马已经超过当年的红军了。 “牛兄弟,拜托你给咱们去找些红布红巾来!”侯俊铖吩咐道:“咱们虽然明面上是吴三桂手下的兵,但实际上还是独立的部队,我们不能用吴军的旗号……二十八寨本就是红营的先辈们建立起来的,咱们从今天起就以红巾裹头为号,恢复红营的称号!” 牛老三点点头,红色染料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周口店山顶洞人遗址之中便有红色的矿物颜料,石含山延绵万里,山区贫瘠但盛产矿石,附带的红色染料也不少,寻些千来人能用的染料,并不是什么难事。 “红营好,日后的二十八寨若是能恢复当年泰和侯手下红营那般盛况,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了!”老和尚柱着一根树枝爬上山头,牛老三行了一礼,主动退到一旁。 “少侯爷也要和老寨主一起去岳州了,他……也算是个好消息吧,泰和侯的儿子留在石含山,总会有有心之人拿他做文章的!”老和尚喘匀了气息,叹了口气:“只是他恐怕还想不到这一点,满心只想着老寨主的教养之恩,稀里糊涂的跟着他走。” “若要拿少侯爷做文章,他在不在石含山都是一样的,所以他会不会留下来、还是要看他赞同的是哪一条道路!”侯俊铖接话道,自信满满:“少侯爷是个重情重义、快意恩仇的,这样的人,哪里会甘愿为吴三桂那种渣滓做炮灰?现实终究会告诉他该走上哪一条路的。” “你很有信心啊!”老和尚呵呵一笑,面容严肃了一些:“老僧知道侯先生志向远大,但没想到侯先生做着这般大的谋划…….侯先生,这条新路千难万险的,你真的确定自己能走到底吗?” “说实话,我并不确定……”侯俊铖回答的很坦荡,他要走的这条路,是要和满清对抗,要和数百万官绅地主对抗,也是要和上千年的老旧传统对抗,一招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南湖红船上的十三人,只有两位走到了最后,侯俊铖穿越前是个从小没吃过苦、刚进入社会的小公务员,嘴上说的再好,但当巨量的压力压来之时自己能不能挺得住,侯俊铖确实没什么信心。 “但没关系,只要我们探出这条路来,会有人前仆后继将它走通的!”侯俊铖淡淡的笑着,他穿越的那个时代,革命的硝烟早已散去,许多人生长在安稳的环境中,把一切当作理所当然,对先辈们的理想无法理解,对牺牲和奉献无法感同身受,甚至斥责其为幼稚和天真。 可理想和奉献并没有因此消散,侯俊铖穿越之时,正是亲眼看着一批批党员干部背着沙包冒死去堵决口的堤坝,脑子一热跟了上去,这才被洪水卷走。 理想主义者永远存在,为之奉献牺牲的也从来不少,在这个明末清初时代也绝不会缺少,侯俊铖对他们比对自己更有信心。 老和尚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老僧今日也下山去了,这石含山上呆得太久了呆的腻了,老僧准备回清缘寺,日后就在那里圆寂了吧。” 侯俊铖正要相劝,老和尚却摆了摆手,转身往山下走去:“老僧年纪大了,帮不上什么忙了,这反清的大业…….我们这些老人做了一辈子都没什么成果,如今要扛在你们的肩膀上了!” 侯俊铖郑重的点点头,看着老和尚离去的背影,远处的夕阳照在他的身上,仿佛形成一道如梦似幻的光圈,隐隐约约映照出无数的人影。 侯俊铖一时恍然,握紧双拳看向连绵起伏的青山和夕阳下血红的天空:“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第70章 殴斗 京师,大明的都城,满清入关之后击溃李自成占据京师,多尔衮认为“以图进取,必迁北京”,便于顺治元年将顺治皇帝及宫室大臣由沈阳盛京迁入京师,以为国都。 清军初入京师之时,慑于顺军威胁,还做出了一些争取民心的假象,“大张榜示,与诸朝绅荡涤前秽”,多尔衮还亲自处决劫掠的兵丁,以此严明军纪、表示清军秋毫无犯之意。 可等顺军自华北大溃败之后,清军立马就暴露出了本性,在五月下令尽驱汉民出中、东、西三城,三城仅允许兵马驻扎,只留南北二城供平民居住,这种驱逐不分贫富贵贱,彼时正在京师的传教士汤若望也遭到了清军的驱逐,后来是直接通过向多尔衮乞求“格外施恩”,才被允许“准住不动”。 之后,随着满清迁都的工程开始,清军又将北城的汉人全部驱逐,北城留给迁来的满人和汉蒙旗人居住,汉民只能居留南城,到顺治五年八月,又以满汉杂处易产生治安问题的缘由,将内城汉民全部驱逐,只允许满人及八旗投充汉人居住于内城,京师内城,便成了大清最早的满城之一。 明代建设的紫禁城,自然也成了满人的皇宫,李自成在放弃京师西撤之前,在京城之中放了把火,整座紫禁城仅武英殿、建极殿、英华殿、南薰殿、四角角楼和皇极门未被焚毁,后世着名的太和殿、保和殿、中和殿三大殿如今都在重修之中,就连皇帝居住的乾清宫也还在修筑。 如今康熙皇帝只能暂居于武英殿中,甲申年四月,李自成便是在武英殿举行的登基大典,如今的康熙皇帝也是将武英殿作为统治中心,议事理政皆在殿中进行。 大清安亲王岳乐如今就在殿中,抬着眼看猴戏一般看着前方两位臣僚在争吵,一名膀大腰圆、满脸戾气、表情傲慢的,乃是户部的满人尚书米思翰,另一名则略显畏缩、佝偻如同小老头一般的,则是户部的汉人尚书梁清标。 “皇上让奴才管着户部,奴才哪里敢不用心?户部有没有存粮金银,奴才难道不清楚?”米思翰中气十足,声量大的如同吵架一般:“皇上,吴逆叛乱以来,汉人尼堪造乱的越来越多,军需浩瀚、愈发紧缺,朝廷的钱粮都要紧着军饷使用,哪有余钱去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怎是乱七八糟的事?”梁清标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但却依旧坚持着没有被米思翰压垮:“皇上,陕西的旱灾已经持续快半年了,灾民嗷嗷待哺,地方州县报灾的禀文题本每日都如雪花一般涌入京师,若朝廷再不拨银粮救济,臣恐会因灾而酿祸啊!” “酿什么祸?不过几个州县遭了灾,陕西就不能自己解决?”米思翰冷哼一声:“依奴才看,都是地方上那些尼堪们虚报谎报,故意夸大灾情,在这里诓骗朝廷的赈灾银米呢!” “皇上,顺治年间朝廷便抽走了地方州县大半的存留,去年吴逆反乱,朝廷又下令各地俸工等项必不可少之经费,其余一丝一粒,尽数起运、解送朝廷使用……”梁清标咽了口口水,声音更为怯弱:“皇上,地方州县的存留大多抽入朝廷以供战事,如今哪里还有余钱可以赈灾?若是朝廷不救,何人能救?” “那些尼堪就不能自己想办法、非要在这时候上本添乱?”米思翰又嚷嚷道:“朝廷现在忙着安排南边的战事,哪有那么多心思去管他们?你们汉人一天到晚说君君臣臣,临到头了,怎么就不懂给皇上分忧呢?” “皇上,地方上的官绅并非没有自救,好比临洮府,便有州县官绅以捐赠之钱各赈本村,以富之有余、协济贫之不足,并推举一人经理之,官家不过为之调拨而已……”梁清标叹了口气:“皇上,陕西官绅赈灾捐银至今已有十一万之多,陕西今年解送户部银米共一百八十余万两,臣只请二十万两用于赈灾而已。” “臣斗胆说一句,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祀者,所求风调雨顺而已,故而救灾抢险,便是国家获得天下万民认同的基础之一,然则……地方官绅出钱出粮自发赈灾,连经办之人都是官绅推举的,而朝廷却连二十万两都舍不得拿出来……看在官绅和百姓眼中,还要这个朝廷有何用?” “好你个尼堪!说出这般胡言乱语,你是要造反不成?我入你妈妈个球!”米思翰勃然大怒,几乎是弹跳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拧住梁清标的后颈,猛的一拳砸在他脸上,梁清标惨叫一声,官帽横飞出去,左眼顿时青紫一块、睁也睁不开来,全身抖如筛糠,不住的惨叫求饶。 殿中一片轰然,那些汉臣或同情、或惧怕,还有许多眼中藏着怒,周围的满臣倒是一个个幸灾乐祸,还有人不停的起哄:“好样的!别跌份!” 岳乐也伸着脖子朝那人堆之中看了一眼,却没有过去凑热闹的打算,朝中的满官大多是战场上滚下来的粗汉,一堆骄兵悍将、又个个有功绩在身,自然每个人都是鼻孔朝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所以清初的朝堂上一贯是武德充沛的,斗殴的事从顺治年就没有少过,莫说揍汉臣了,满臣之间互相殴斗也不稀奇,岳乐在朝堂上站了这么多年,早就见怪不怪了。 “够了!”一声怒喝声响起,岳乐抬头看去,正对上龙椅上那张消瘦的麻子脸,一身天蓝色常服袍、头戴冠帽的康熙皇帝满脸都是不耐烦,怒斥道:“朝堂之上打打闹闹像什么模样?米思翰,还不放开!” 米思翰朝梁清标啐了一口,一松手,梁清标如烂泥一般滚倒在地,手脚乱抓乱蹬的挣扎了几下,爬起来跪在地上,哭都不敢哭出声,只是不停的掉着眼泪。 米思翰则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冷哼一声也跪倒在地,周围围观的满汉臣僚纷纷撤回自己的班次里,岳乐也低下头去,在心里默默评价:“乱七八糟!” 第71章 召对 武英殿中隔道门便是康熙皇帝临时的寝宫,换了一身明黄常服的康熙皇帝正盘腿坐在一张软榻上,软榻小桌上奏疏堆得如同小山一般,一旁的太监正摆弄着一杆烟杆,填入上好的烟丝,将烟仓压紧,点燃之后毕恭毕敬的双手呈到康熙面前,康熙随手接过,啪嗒啪嗒的猛吸了几口。 康熙从小就被奶娘带着吸烟,但登基亲政之后顾忌皇帝形象便戒烟了,只是如今天下大乱、压力巨大又无从缓解,康熙便又拾起了烟杆,只是长久没吸过烟,一口烟下去,便咳嗽不止,让刚刚被小太监领进门来的岳乐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安亲王到了?”康熙强忍着咳嗽,挥了挥手让跪拜行礼的岳乐起身,用烟杆朝一旁一指:“不必多礼,又不是朝堂上,随意找个地方坐便是,来人,给安亲王尝尝,天津送来的沙琪玛,真狗奶子加蜂蜜做的,京师可尝不到。” 一名小太监端来一盘沙琪玛,岳乐赶忙谢恩,随手取了一块品尝着,康熙又吸了几口烟,问道:“安亲王,朕下朝之后便召你前来,乃是为朝会上的问题,朕本已决定批了梁清标救灾的奏请,你却忽然出言反对,为何?” “皇上,梁尚书所论确实有些道理,百姓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饿死,遭了灾却没救济,必然造乱,州县官绅出钱出粮,朝廷却毫无作为,他们也定然会对朝廷怀怨!”岳乐将沙琪玛放下,面色冷峻:“可臣请问一句,陕西乱起来,又有什么不好呢?” 康熙眉间一皱,一则是不理解岳乐的话语,其次也是因为岳乐的称呼,按照惯例,满汉臣僚在公开场合和题本等正式公文里对皇帝都是称“臣”的,只有皇帝一家子挂靠的镶黄旗的旗人或亲近的臣僚才会称“奴才”。 但到了康熙这里却起了变化,正式场合和正式公文之中满汉臣僚依旧称臣,但到了私下的场合和私下的奏本密奏之中,汉人依旧称臣,但旗人却不论八旗各部,统统都要求称“奴才”。 当然,这个要求并非强制,如今的奏本也还没有像乾隆年间那样取代题本成为朝廷正式公文,旗人也是奴才和臣随口的叫着,但至少在部堂高官和勋贵宗亲之中,称“臣”或称“奴才”,已经算是一种政治表态了。 但岳乐却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继续说道:“皇上,虽然梁尚书在朝堂上讲的千般严重,但臣仔细看过陕西各地送来的禀文题本,旱灾并没有扩展到陕西全境,只是临洮府和相邻的甘凉地区比较严重,且不少州县因为官绅主动救灾的缘故,灾情已经有所缓解,所以臣敢断言,即便有灾民因灾造乱,规模也不会大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但朝廷可以综合各地的题本奏报把握全局,地方上的许多人,就只能看到一些点面形势了!”岳乐冷笑不止:“若是有被吴逆反乱而挑起心志的汉官汉将,见到灾民因灾造乱,以为有利可图,他们会如何做事?” “必反无疑!”康熙接话道,疑惑之色却一点没减:“但朕还是没明白,为何要主动刺激那些反贼反乱?” “因为朝廷最主要的敌人是吴三桂,而要对付吴三桂,自然是集中全力围击之为上,那些蠢蠢欲动的逆贼,早些激他们造反,朝廷对付起来,自然好过他们准备充足时再反!”岳乐耐心的解释道:“陕西孤悬于北方,周围的陕甘绿营乃是我大清战力最强的绿营一部,朝廷自京师发兵进剿也方便,陕西反乱的规模绝不会像南方那般大,很快就会陷入困境之中。” “此时,吴三桂是救还是不救?若不救,协同吴三桂反乱的那些汉官汉将看在眼中,谁还能对吴三桂有半分信任?东汉末年公孙瓒筑高台坚城以自守,友军求援皆不动如山,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若是救,吴军只能走四川打通往陕西的路,然则川路难行,明末之时四川又是主战场之一,人丁早已十不存一,大多数地方熊虎比人还多,吴军自四川走陕西,补给却只能从湖南等地往运,我军只需稳守关口,便可以与吴军拉锯消耗,吴军手里有多少兵马资源,能够白白在四川亏空?” “其次,吴军若要救援陕西,就必须分重兵于四川,臣估算过,吴军看着声势浩大,但其中坚兵力估计也就五六万人马,湖南需要留兵据守应对荆州方向,又要分兵于四川,吴军便再没有东进的力量,他日若是尚藩也反乱了,我军也有余力暂时放着吴军不管,优先对付广东和福建方向,各个击破之。” “明白了,这是个围点打援的法子!”康熙皇帝点点头,又问道:“安亲王,尚可喜对大清颇为忠诚,虽腹背受敌,却依旧忠于我大清,安亲王为何一直笃定其必反?” “皇上,尚可喜只是一个人而已,尚藩忠不忠于大清,到最后终究是看尚藩上上下下的心意的!”岳乐叹了口气:“皇上以为尚藩上下,和吴逆又有什么区别呢?” 康熙皇帝点了点头,没有因为岳乐的话语而懊恼,反倒坦坦荡荡的说道:“是朕错了,误信吴三桂,弄得措手不及、酿成今日之局面,朕不是太祖太宗那般天生英伟的人物,不过中人之姿也,全赖尔等为朕肱股,日夜操劳,朕岂能坚持到今日?” 康熙皇帝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朝一旁的小太监挥了挥手:“朕已经写下御旨,安亲王参赞有功、谋划辛劳,准幼子务尔占荫固山贝子一职……” 康熙身子微微坐直了,面上带着笑容,语气却严肃了几分:“巴达海在江西做的不错,他私调江西绿营军兵一事,朕也就不追究了,他那固山贝子的爵位,就不赏不罚了吧。” 岳乐心中一跳,赶忙跪下磕头:“臣……奴才,谢主隆恩!” 第72章 自荐 “安亲王,朕早就说过,八旗都是自家人,既是自家人,就不必那么多礼数!”康熙一脸温煦的笑着,随意的抬了抬手:“安亲王的功绩,朕记在心里,吴逆反乱前夕,若不是你当机立断派遣巴达海去江西坐镇,恐怕江西也会和湖南一般为吴逆所夺,吴耿二贼连成一片,我大清在南方的局势便危殆无比了。” 岳乐心中却是一跳,他开始在布局江西之时,朝堂之上还在争论三藩会不会反乱,康熙皇帝更是坚信吴三桂不会贸然造反,毕竟清廷捏着他的儿子和孙子,实力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而且给吴三桂撤藩开出的条件也算优渥,怎么看吴三桂都不像会在这时反乱的模样,至少也得和朝廷扯皮一段时间、积蓄积蓄实力再说。 所以岳乐对江西的布局基本是瞒着整个朝廷做的,巴达海领兵去江西,是打着调防广州的名义、拿着兵部的调文,征调江西绿营参战,是巴达海“自作主张”,扑灭江西不听话的汉人官绅,也是打着“剿灭贼寇”的名义。 这些事往重了说都可以算是欺君之罪,而经历过鳌拜弄权的康熙皇帝,在这方面必然是敏感的。 “奴才一心为大清而已!”岳乐跪着没起身,毕恭毕敬的说道:“奴才心里装着大清、装着皇上,关心则乱,一时急躁才做了些错事,请皇上责罚。” “谁说要责罚你了?你做的对,又为何要罚呢?”康熙皇帝微笑着摇了摇头:“朕资质中庸,但并非昏聩之君,分得清谁是一心为国、谁是私欲祸国,也清楚什么时候该讲脸面,什么时候该讲实际。” “务尔占荫的那个固山贝子,便是赏安亲王你保守江西有功,巴达海在江西也做得挺不错的,所以朕也不怪罪他‘自行其是’。” “不过日后做事,还是补一本奏疏给朕好些……”康熙皇帝抬了抬手:“起来吧,私下里就不要跪来跪去的了,你们的理由,朕也已经仔细斟酌过了,朕非一军之帅、一部之将,乃是大清皇帝,不能只看怎么打仗,得看顾着方方面面。” “梁清标所言不错,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天下百姓官民需要朝廷,就是需要朝廷帮他们救灾御寇,若是一遇灾殃都靠地方官绅和百姓自己解决,还要这个朝廷做什么?前明为何而灭亡?首当其冲便是因起朝廷失能,失去了救灾的能力,致使流民遍野、连官绅都难以幸免!” “大清不仅仅是八旗的大清,八旗是大清的一条腿,官绅便是大清的另一条腿,缺一不可!八旗的人心要保着,汉人官绅的民心,同样也要保着!二十万两而已,朝廷再怎么艰难总能想办法挤出来,此事便按梁清标的意思,拨银往陕西救灾吧。” “至于西北那些暗含反心的贼子,他们既然有了反心,无非是早反晚反的区别而已,不必冒险拿此事去激他们!”康熙皇帝吐了口烟,微笑着说道:“安亲王,你觉得朕说的如何?” 经过前头的敲打,岳乐哪里不明白康熙这番问话的意思,只能垂着头说道:“一切全凭皇上圣心独裁,奴才听旨便是。” 康熙皇帝笑眯眯的点点头,叹了口气,仿佛是在不经意的抱怨:“做这大清的皇帝,就是有这许多苦恼,照顾了八旗,汉人官绅不满意,照顾了汉人官绅,八旗又不满意,朕夹在中间,只能如小媳妇一般委曲求全了。” 岳乐哪里会听不懂康熙的话中话?当即表态道:“奴才既然是皇上的奴才,自然是要为皇上分忧的,八旗之中有谁不满,尽管来找奴才便是,奴才用尽手段,绝不让他们搅扰御前。” 康熙皇帝这才露出一副满意的面容来,一手提着烟枪,一手在小桌上的奏疏题本里翻了一阵,抽出一本奏疏来:“说些正事,尚善参劾察尼和尼雅翰未得军令擅自出兵攻击岳州,康亲王去了浙江之后,京中宗室之中以安亲王最为知兵,朕想听听你怎么看待此事。” “察尼和尼雅翰抢攻岳州,是为了弥补他们在按兵不动以至岳州失陷的错处,是以私心而败国事!”岳乐抖擞精神,严肃的说道:“皇上还记得之前兵部的题本,郑贼登陆于厦门,福建官绅百姓十之七八往投之,当时奴才与康亲王皆认为郑耿两贼必有冲突。” “然而俗语言‘势穷而变’,如今反逆有席卷之势,郑耿两贼虽有争端,起码也能维持一个同心协力的表面,郑贼堵塞了耿贼在福建扩张的道路,康亲王又堵塞了耿贼往浙江扩张的道路,则耿贼只能往江西走,此时我军只要稳守江西再堵塞耿贼西进之路,耿贼无路可行,只能返回福建老家,一山不容二虎,则耿郑定然内乱。” “然则察尼和尼雅翰抢攻岳州,却之前的规划破坏了!”岳乐眉间一凝:“岳州当面屯驻大军,则吴军只能优先保护其门户,不能自由行动,待尚善兵马一到,我军兵力远远超过岳州吴军,方能围岳州、逼长沙,彻底将吴军钉死在湖南,朝廷便能全力布局郑耿二贼。” “可如今察尼和尼雅翰抢攻岳州,以他们的军力是绝不可能攻下吴贼重兵把守的岳州,无论胜败,必然损伤大军,即便尚善兵至,他能够围攻岳州,但也没有余力抽兵南下威胁长沙,则吴贼可从容调兵,攻略他方……” “这‘他方’便是江西了!”康熙皱着眉点点头:“如今岳州战事方起,为免祸乱军心,暂时不宜处置察尼和尼雅翰,若他们有了胜迹,便只能私下里教训了,日后总有机会找别的理由去处置他们。” “如今事已经定了,只能想办法补救,吴耿两贼东西夹攻,仅靠巴达海和当地绿营恐怕难以坚持,江西需要一名大将提兵镇守,安亲王可有推荐之人。” 岳乐深吸口气,站起身来,中气十足的行礼道:“皇上,奴才愿往江西镇守,必保江西不失!” 第73章 流民 康熙十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在荆州坐看数月的满清贝勒察尼、将军尼雅翰统军南下,水陆齐发直扑岳州,掀起了吴三桂起事以来清军第一场大规模的反扑。 侯俊铖寻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着,从斜挎的搭包中取了根细针,将脚上的水泡一一挑破,抬头看去,只见得眼前的山谷里满满当当全是乱七八糟的窝棚和密密麻麻如同虫蚁一般衣衫褴褛的百姓。 “都是从湖南来的,石含山周边的州县,茶陵、酃县、桂东、广安等地,逃入山中的有好几万人左右了……”牛老三提着水袋走了过来:“衡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清狗大举进犯岳州,吴军在七里山大败,损失战船十余艘,只能退回岳州自保,驻屯长沙的马宝已经提兵北上布防澧州,吴军以征粮为名在湖南各地四处抢掠,石含山周边的百姓就是为了躲避征粮才逃进山来的。” “吴军那些家伙干的也不是人事,听说连百姓的种粮都抢走了,百姓若有反抗,不是杀就是抓,搞得湖南乱七八糟,除了逃入咱们石含山的,许多百姓还逃过洞庭湖去了湖北,或者跑去了江西…….” 牛老三啐了一口,他当年对拿刀子向百姓“征粮”的行为并不反对,甚至自己就干过不少这种事,但如今却不自觉的从心底感觉到鄙夷:“造的什么孽!他娘的,百姓宁愿逃去清狗治下都不愿帮着吴军,这还抗个屁的清。” “吴军在岳州战败,本就在意料之中!”侯俊铖一边挑着水泡一边说道:“老寨主他们那万把乌合去了岳州都能当守城主力使用,岳州吴军的兵马素质可见一斑了。” 有王夫之在衡州,二十八寨的弟兄在岳州,侯俊铖对如今吴军的态势还算了解,吴军在湖南实际上形成了三个重兵集团,岳州的吴应麒部、长沙的马宝部和衡州的吴三桂本部,其中实力最强的自然是吴三桂本部兵马。 但如今岳州方面打成了一锅粥,马宝已经提兵北上,战力最强的吴三桂本部却依旧停在衡州没有动弹,吴军之中一直有声音,希望吴三桂能挥兵北上,趁尚善援军未至,配合马宝和吴应麒部在岳州城下围歼察尼和尼雅翰所部,打断清军一臂,但吴三桂并没有采纳,依旧缩在衡州不动。 侯俊铖对这个计划也不看好,察尼和尼雅翰攻打岳州是为了在尚善到达前攒些功劳堵清廷的嘴,又不是真为了在岳州拼死拼活,吴军兵马大至,他们必然掉头就跑,有江河阻隔想要围歼它们也并非易事,很可能空跑一场。 但侯俊铖对吴三桂龟缩于衡州不动弹的行为也理解不能,吴三桂之前还抱着和清廷媾和的幻想,如今清廷将他儿子孙子打包砍了,摆明是要不死不休,吴三桂却依旧这般消极,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想来想去,只有军阀作风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了,什么叫军阀作风?友军有难不动如山嘛,自家兵强马壮,比什么都重要。 “吴军占据湖南这么久,征粮征丁还得靠刀子去抢,证明他们连湖南官绅都没能团结起来,对基层根本无法控制……”侯俊铖凝眉分析道:“还是那句话,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吴三桂的精兵强将也是死一个少一个,无法通过湖南的资源源源不断进行补充,所以清军不逼到眼前,他是舍不得把本部的精兵送上战场和清军消耗的。” 牛老三点点头表示同意,正要搭话,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仰着头去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侯先生,您似乎是在借题发挥啊?这番话恐怕不是在讲吴三桂,是在点俺们吧?出兵永宁县的事,您不赞同?” “怎么可能会赞同呢?”侯俊铖摇了摇头:“留下来的二十八寨老弟兄,许多也才刚刚训练了刀枪兵器,只能算是勉强能上阵,这些日子拉进来的逃难流民,大多才训练了队列,壮壮声势罢了,恐怕都比不过赵举人手下的团丁,好歹人家也是每日吃饱喝足、勤加训练的。” “而且他们这些加入咱们的流民,还没来得及进行思想教育,加入咱们只是因为能有口饭吃,参了军能分到肉汤喝,他们根本没有做好奉献生命的思想准备。”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反对出兵永宁县,咱们虽然明面上是吴三桂的兵马、接了马宝分散清军注意的军令,但咱们自成体系,那军令就当一张白纸罢了,根本不用多做理会,马宝也不会冒着得罪船山先生的风险强要对付咱们这点人马。” “在我看来,最好是等二十八寨留下来的那些老兄弟们训练完成,新加入的新兵进行一定的思想教育,你手下那些学员里能挑出一些干部潜入永宁县,在当地进行一些初期的清丈和清理租贷的工作,拥有一定的百姓基础,然后再出兵才算稳妥。” “可惜弟兄们不这么想,一下子涌进数万流民,手里多了一两千的人马,顿时就信心膨胀了,都觉得靠着手里这几千人,就算拿不下永宁县,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地主堡子吗?” 牛老三垂下头去,侯俊铖瞥了他一眼,笑着问道:“牛兄弟,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牛老三默然一阵,摸着后脑勺嘿嘿笑道:“侯先生也不必太担心了,俺当年去应过赵举人家的团丁,他手下是个什么情况,俺也清楚,他统共就只有两三百个团丁,上次义军出山,他都只敢躲在堡子里不动,把粮草金银都备好了放在路上买命,这般老实咱们才没有动他……” “可如今咱们是要抄他的家、分他的财,没准还得要他的命,再老实也得拼命了!”侯俊铖凝眉摇了摇头:“更别说咱们的弟兄和赵举人有仇的可不少,我听说米升这些日子到处在跑关系,就想找一个先锋的位子,哪怕是当个小卒都甘愿呢!” 第74章 心态 牛老三依旧嘿嘿笑着,只是笑容怎么看怎么尴尬:“侯先生,您也别怪米兄弟,他给赵举人害得家破人亡的,心里憋了这么多年的火,现在有机会报仇雪恨了,自然是想尽办法的想要手刃仇敌了。” “我不怪他,我理解,但理解不代表认同!”侯俊铖严肃的说道:“上面的寨主头目们满心想着立功露脸,下面的兄弟们又一心只想着报仇,这样浮躁的心态,一定会出问题的!” 牛老三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凝眉道:“侯先生,既然如此,刚刚的各寨议事之时,您怎么不干脆强行把这出兵的事拦了呢?” “怎么拦呢?”侯俊铖一摊手,语气中充满了无奈:“我又不是老寨主,当了几十年的盟主,也不是老和尚,管了几十年的钱粮产出,他们德高望重的,自然是说句话就可以了,我说破嘴皮,谁心里会真正服气?” “刚刚议事之时,我也是把反对的意见讲得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结果如何?除了时寨主一个人出声支持,谁支持我?郁寨主打着圆场,说什么‘侯先生统御各寨,自是说一不二,各寨弟兄唯有服从’,但这话说出来,不正是说明连他心里都不赞同我的意见,觉得我的话没道理,只能靠命令强压各寨弟兄服从吗?” 侯俊铖轻叹一声,盯着牛老三:“就是你们这些学员,天天听着我的课,每日跟着我下田、训练、教课、清算,算是我的铁杆了吧?但你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支持我呢?” 牛老三又是一阵默然,脸上更为尴尬:“侯先生也别怪罪,弟兄们确实有些不理解,咱们此番又不是去攻城拔寨,只是打个地主堡子夺些钱粮,拿些田契账簿也方便日后在永宁等地的清算分田,许多弟兄觉得侯先生实在有些……谨慎了。” “你也一样!”侯俊铖直接点破了他的心思,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们现在还脆弱的很,容不得半点闪失,怎能不谨慎呢?” “可是上上下下都赞成出兵,我实在也没办法,若强行拦着,日后恐怕反倒会出问题,所以我只能提出反对的意见、讲明反对的理由,然后……尽量做些补救的措施了。” 侯俊铖确实没办法,一个集体形成了相对统一的意志,便不是人力可以去改变的了,后世那位伟人面对苏区上下集体的意志都只能边缘化,等待第五次反围剿的事实去狠狠的教育一番,侯俊铖又不是神仙,没法操纵人的思想,同样也只能等事实去教育弟兄们了。 “好在只是攻打一个地主堡子,也好在耿精忠进兵广信、建昌、饶州等地,将江西清军吸引去了东面,要不然我便是躺在聚义堂门口也得拦着你们!”侯俊铖叹了口气,从搭包中取了些药敷在脚上:“我今日带你在山中四处走走,一则是让你看看这些流民的状况,仔细想想咱们到底有没有上战场的本钱!二则也是要吩咐你一些事,你若不想做,早些提出来,我去找别人。” 牛老三面容顿时严肃了起来,赶忙回道:“侯先生尽管吩咐,俺全听您的,您要俺做什么,俺绝对没有二话。” “你要真心实意的才好!”侯俊铖点点头:“首先,米升他们要看好,你们这些学员都是我专门挑选教育出来的宝贵的种子,以后都有大用,不能白白消耗在一个地主堡子上,拿去当个小卒打头阵算什么事?让他们死了这份心!” “其次,时寨主会领着人跟咱们往永宁县的方向走,你带着学员们一起同行,攻打赵家堡的事我准备全权交给老应,他是替弟兄们出头说话的那个,好歹也听了那么久的课,希望他调兵遣将的本事,能有他嘴上说的那么轻松吧。” “侯先生,您到底还是生着应大哥他们的气……”牛老三嘿嘿一笑,问道:“那咱们去永宁做什么?” “去打后援,若是老应他们拿不下赵家堡,永宁县的守军必然以为咱们只是一伙战力低下的山贼,定然会出兵来抢人头,咱们要打的就是这波援军!”侯俊铖朝永宁方向扫了一眼:“这是咱们红营出兵的第一仗,那就必须打出名头来,若只有败仗,百姓们如何会相信咱们有能力保卫他们的收获和果实?没有武力的保证,任何的宣传和建设都是长久不了的。” “明白了,侯先生是准备把这场攻打赵家堡的仗打成一场围点打援的仗……”牛老三点点头:“可侯先生您就这么确定那赵家堡打不下来?” “如果能打下来,老应他们就不需要咱们了,如果打不下来,多咱们这几百号人也没有意义!”侯俊铖叹了口气:“未虑胜先虑败,不管能不能打下赵家堡,咱们得先保着一个胜局,下一步才好走!” 牛老三皱了皱眉,他从侯俊铖的话语之中品出了一些其他的味道,凝眉问道:“侯先生要保这个胜局,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把红营的名号打出去吧?” “确实不止!”侯俊铖回答的很坦荡:“此番出兵虽然危险,但也确实是个机会,咱们以前天天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当山贼,要转变为一支军队,而且要比李晋王、国姓爷他们更近一步,要做一支不单单只会打仗的军队,所以二十八寨的弟兄,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整编。” “可这世上的事嘛,从来不是一张嘴就能让所有人俯首帖耳、全力去执行的,我也没那么高的威望去强压,那些留下来的老弟兄,恐怕还有不少是因为船山先生出山的关系,所以才想到我这来投机,对我又能有几分服气?更不可能动刀子,咱们太过脆弱,内乱起来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得找个由头,让大多数人站在咱们这一边,然后才能把这涉及到全天下的未来的大事贯彻下去!”侯俊铖穿上草鞋,站起身来,背起背篓一瘸一拐的向山谷中走去:“你手下那些学员一定要看好,日后的整编,他们是唱戏的主角!” 第75章 永宁 永宁县位于江西西南,地处罗霄山脉中段,号称“千里罗霄之腹”,元至顺年间设县,取“长宁之义”定名“永宁”,到了后世的民国三年,为避国内“永宁”同地名的县府,改名为“宁冈”。 永宁县并不是什么大县,历史上就因人口过少曾经经历过撤县和复设,至康熙年间,全县在册人丁也才两万余人,在江西这个富裕的的省份中,是数一数二的穷县。 这种穷县的地主,自然也富裕不到哪去,比不过永新侯家这种世代豪绅,石含山沿线的地主官绅里,也远远排不上号。 故而此番出兵下山,红营上上下下都充满了信心,郁寨主立在一个小土坡上看着土路上经过的一列列头裹红巾的红营兵马,只感觉一股激昂豪迈的气势不断散发开来,直冲天际,仿佛要掀翻天地一般。 “弟兄们士气高昂,此战必然大胜!”负责此次攻打赵家堡的应寨主,乃是一个身材矮壮、面貌却略显清秀的中年汉子,呵呵笑道:“等拿下赵家堡,咱们好好开个庆功宴,让弟兄们吃肉喝汤!” 周围一阵哄笑,郁寨主左右看了看,问道:“侯先生呢?怎么没见侯先生的人影?” “侯先生比俺们早出发了几天,带着四脚虎他们走了另一条路!”应寨主呵呵笑道:“说是要直接去永宁城外设下埋伏,不过依俺看他们得白忙一场了,清狗的主力都调去东边防御耿精忠了,永宁城这么座小县,能有多少人马?大多还是些民壮、弓手什么的,咱们拿下赵家堡,他们哪里还敢来触霉头?” “俺看啊,侯先生就是在跟咱们赌气呢!”一名头目笑着接话道:“俺之前派人去联络侯先生,回来后告诉俺说,侯先生领着四脚虎和牛老三那三百多人,在一座村子里挑水翻田,还帮着百姓修房子、打家具,这哪里像是去打仗的模样?” “俺还听俺那兄弟说,那村子里的村民早就跑得没影了,那根本就是个空村,侯先生以前说咱们也得是宣传队和工作生产队,不仅要打仗,也得会帮助和发动百姓,可前提是得有百姓不是?鬼影都见不到一个,做这些给谁看?” “侯先生一直反对咱们出兵,现在这模样,就是在赌气嘛!”应寨主哈哈一笑,朝那赵家堡的方向一指:“所以咱们就得好好打一场,干净利索的结束战斗,让侯先生心服口服!” 郁寨主皱了皱眉,靠近应寨主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应大哥,咱们也不能轻敌啊。” “安心吧,那赵举人手下就两三百的团丁,堡子也算不得坚固,而且赵举人作恶多端,永宁的民户农家谁没被他祸害过?咱们这两千多人,还消灭不了他?”应寨主放眼扫视着行军的红营兵马:“练了兵,总不能总丢在山坳坳里不动弹,那些新招的流民,练了一两个月队列了,不见见血,光靠训练有什么用?战场上滚过一轮,比校场上练七八年都有用!” 郁寨主皱着眉点点头,却没有说话,应寨主转过身来,呵呵笑道:“老郁,军中的军纪就交给你了,好歹咱们也听了那么久侯先生的课,别的不说,军纪这条咱们还是认同的不是?咱们不像侯先生那般去帮着百姓修房子,但秋毫无犯还是得做到的,若是有人趁乱抢掠,你尽管开刀便是!” “这一仗,咱们得打出红营的名头,也要规规矩矩的赢!”应寨主牵过战马,翻身而上:“让侯先生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只能心服口服!” 赵家堡位于永宁县西北方向,这座堡寨也是明末之时为了应对农民军和山匪流民而建设的,布局建筑都参考了近在咫尺的侯家大宅,基本就是缩小版的侯家大宅,堡子里自然是赵举人一家居住,堡外的村庄则大多居住着赵家的团丁和佃户。 如今堡内堡外已经乱成一团,堡墙上站满了手持各式火铳的团丁,堡门大开着,扛着长矛的团丁正检查着长龙一般汇入堡内的村民,堡外的村庄之中到处都是带着大包小包逃命的村民,大多都躲进了赵家堡中。 一名衣服和袖口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老佃户穿过土路上拥挤的人群,一不小心撞上一个瘦弱的人影,那人一屁股坐倒在地,破口大骂道:“刘老六,你他娘的赶着去投胎呢!” “干你屁事!”刘老六回了句嘴,却停也没停,一路小跑的来到一间破破烂烂的茅屋前,推门进去便吆喝道:“老婆子!小崽子!你们还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赵大善人开了恩准俺们去堡子里躲藏,再拖延,等山贼一到堡门一关,俺们都得没命!” “阿爷,那赵大善人放俺们进堡还不是让俺们去当炮灰?他若是真有善心,平日里怎不减些租贷?”一名少年一边帮着母亲整理着包裹,一边说道:“再说了,那些山贼也不一定是来抢俺们的啊,东村的王大嘴之前不说了嘛,有一伙山贼从他们村子过,村里人都以为是来抢掠的,全都躲出去了。” “后来有胆大的回村察看,各家的水缸都装满了水、没来得及翻的田也都翻好了,许多屋子也用竹木加固修整过,没来得及带走的鸡鸭财物却是一分没动……” “听他鬼扯!”那老佃户粗暴的打断了儿子的话,抓起几个包裹便往身上背:“自古以来只听说抢劫的山贼,哪听过给俺们这些贫户挑水修房子的贼寇?之前石含山的山贼冲下山来去打吉安,过境永宁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你没见过?俺们家的门板被褥都给拆走了!” “王大傻子他们那是鬼迷了眼、狗啃了心,犯了癔症,东村估计早就给抢干净了!”那老佃户拽着妻儿就往外走:“咱们给赵大善人当佃户,好歹还能混一口饭吃,若是信了那些家伙的鬼扯,咱们连性命都得搭进去!” 第76章 忧心 吵闹声远远传来,正在修补着一座茅草房屋的屋顶的侯俊铖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的土路上几个人在吵闹不停,牛老三立在中间将他们分开,拽着一人教训着,那边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去。 侯俊铖吩咐了几句,顺着搭在屋顶边沿的竹梯爬了下去,永宁县盛产竹子,正好被红营拿来制作各式各样的工具,还有简单轻便的竹枪。 侯俊铖向着那个方向走了一阵,正碰见匆匆走来的牛老三,牛老三浅浅行了一礼,汇报道:“是米升他们,咱们一路上给路过的村子挑水修屋干农活,离那赵家堡又越来越远,他心中藏着怒,抱怨了几句…….骂到您头上来了,有些弟兄看不过,就和他吵了起来,还好鲁大山他们冷静,两边都拉着,才没有打起来。” “怕不是抱怨几句那么简单,骂得很难听吧?”侯俊铖毫不在意的笑了笑:“骂骂就骂骂,只要他们听命行事,我挨点骂有什么关系?” 牛老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赶忙接话道:“侯先生放心吧,弟兄们也就图个嘴痛快,还是分得清轻重的,俺刚刚安抚过了,俺说当初侯先生押着咱们在永新上课,不让俺们去吉安,弟兄们当时满心都想去吉安发财,也是个个不服气,结果如何?如今也是一样的情况,跟着侯先生走总是对的。” “可以啊,有点政工干部的风范了!”侯俊铖哈哈一笑,说了个让牛老三满脸疑惑的名词,却没有进行解释,严肃的说道:“不过有句话你说错了,不是跟着我就一定对,只要跟着事实才一定对,只要实事求是,就不会走歪路!” 侯俊铖扫视着正在村庄之中忙活的红营弟兄们,扯过牛老三吩咐道:“等会放饭的时候,各部弟兄要进行教育,红营此番出兵不单单是来打仗的,咱们绕着永宁县在各村各寨干农活、挑水修房,既是在等永宁县的兵马出城,也是在用实际行动宣扬我们的理念,我知道弟兄们有怨言,但此事至关重要,有怨言也得绝对服从!” “咱们的兵马一到,百姓们就跑了个干净,许多百姓连财货粮食都来不及收拾也要逃跑,咱们红营换了旗号,可百姓们还是把咱们当成以前那伤人害命的山贼!” “我们是山贼还是军队,不是靠着咱们一张嘴说一下就行了的,在百姓眼里我们是山贼,我们的名号起的再响亮,也永远是山贼!”侯俊铖轻声一叹:“一伙山贼,赢不了任何一场战争!” “俺明白了,俺等会就召集各队的主官开个会,将侯先生的话传达下去……”牛老三人真的点点头,朝着赵家堡的方向扫了一眼,转移话题道:“算算时间,这个时候应寨主他们应该已经抵达赵家堡了吧?也不知打没打起来?” 话音未落,却见一匹快马奔来,在村口问了几人,径直找到侯俊铖的位置,马上骑手跳下马来一拱手:“侯先生,四脚虎大哥让俺来通报,应寨主已经包围了赵家堡子,那边的兄弟说,附近的村庄全都空了,不少百姓都逃到堡子里去了。” “也就是说,赵老爷手下如今不止有两百团丁可以使用了,最坏的局面!”侯俊铖皱了皱眉,吩咐道:“劳烦兄弟去通报时寨主,若是有往永宁县去的百姓或求援的团丁,统统不要拦阻,咱们得对赵家堡的战事一清二楚,永宁县同样也得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名骑手领命而去,侯俊铖轻叹一声,脸上忧色未减,一旁的牛老三见状,上前问道:“侯先生,您是担心永宁县里的官见死不救吗?” “我不担心,永宁不是什么富县,就这么一个举人有些余财关系,满清抽走了地方的留存,县里衙役的工食银、官府的柴薪银,就连轿夫杂役的薪资,都得靠赵举人帮忙筹措贴补一二……”侯俊铖摇了摇头:“若赵举人被咱们灭了,知县老爷连口茶都喝不上!对付正规的军队他们没胆子,对付一伙山贼,知县老爷再懦弱,下边的官吏也会架着他出兵的。” “我是担忧……老应一时上了头,赵家堡打不下来他却偏要强打,白白损伤咱们的弟兄!”侯俊铖转身便走:“事已至此,咱们也只能管好自己的事了,召集弟兄们,这边的工作结束,我们就去和时寨主汇合!” 赵家堡子孤零零的立在村外的制高点上,堡内团丁的齐声高喊的声音远远飘来,传到村庄中已经有些模模糊糊:“赵老爷有令!杀贼一人赏银一两,发财改命的时候到啦!只要敢拼命,你们就能做人上人啦!” 威胁的声音也时不时的响起:“山贼们冲进堡来,就要抢你们的钱粮、霸占你们的妻女,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若是翻了船,大伙都得死!” 郁寨主靠在门上听着堡内传来的喊声,眉间皱成一团,身后的争吵声也不时传来,一名头目拍着桌子吵闹着:“侯先生说了,咱们的弟兄要比所有的军队都要讲纪律,要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结果呢?刚进村就有不少人踹门踏户,霸占村民的房子,这不是违纪是什么?怎么就不能惩处了?” “那他娘的都是空房子!”一名头目也吵嚷起来:“村民都逃进堡子里帮着赵老爷打俺们了,那就是俺们的敌人,拿敌人的空屋子让弟兄们歇歇脚,怎么就要被惩处了?” “咱们出兵之前,侯先生就说过,咱们没有民意基础,百姓不一定会信任咱们,没准会帮着赵老爷打俺们,结果真让侯先生说中了!侯先生也说了,百姓们不信任俺们,事俺们自己的工作没做到位,百姓是没有错的……” “够了!”应寨主怒喝一声,猛的拍了拍桌子:“都他娘的要开战了,自家人还吵来吵去,让下面的弟兄看着怎么想?什么事都等打下堡子之后再说!” 第77章 攻堡 一边一个壮硕的团丁,扶住赵举人滚圆如球的身子,一步一喘的登上堡墙,一名奴仆趴倒在地,赵举人气喘吁吁的一屁股坐了上去,那充作肉垫的奴仆忍不住“唔”了一声,一旁戴着瓜皮帽的管家立马便一巴掌扇了上去。 几名奴仆端着茶水汗巾等物围了上来,那赵举人连手也没抬,任由奴仆擦了汗、喂了茶,气息都没喘匀,声音颤抖着吩咐道:“扶我起来!” 那管家赶忙招呼着奴仆们围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把赵举人扶起,就这起身的动作,满身肥肉的赵举人差点一口气没提上去,吓得那管家慌忙帮他顺着起。 赵举人走到堡墙垛口后,撑着墙垛向外看去,只见得村庄和堡墙之间的田地里,一队队穿着粗布麻衣、头裹红巾的兵马排列着整齐的阵形,十几门小炮被抬到阵前,直勾勾的对着堡寨,田野之中红旗漫卷,远处村庄一座屋顶上,一面绣着“铲主仆、均贫富”的红旗迎风招展。 “红营!”赵举人浑身都在微微发着抖,赵家堡就是为了应对红营而建设的,红营的威赫,赵举人当初也是亲身经历过的,如今又一次见到这面旗帜,仿佛心底的恐惧都被勾了出来,牙齿止不住的打颤,冷汗流个不停。 一名头缠裹巾、身着蓝布短打的高大汉子走了过来,即便在一众壮硕的团丁之中也显得鹤立鸡群,赵举人见了他,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扯了过来:“唐教头,这伙山贼看着凶的很,这堡子…….挡的住吗?” “家主安心,贼人手里没有重炮,轰不垮堡墙,只要守住堡墙,这赵家堡就丢不了!”那唐教头中气十足的回着,瞥了一眼田野中布阵的红营兵马:“这伙贼寇看着比上次过境的贼人要精悍些,队列整齐、行进有序,是受过训练的,若只靠咱们这两百三十多个团丁,万难守御…….” 唐教头朝赵举人行了一礼,吹捧道:“多亏老爷英明,放佃户们入堡协守,只要有这些佃户全力帮忙,小的敢拍胸脯保证,必能击败贼寇!” 赵举人点点头,转身要走,却见唐教头朝自己使了个眼色,顿时愣了一愣,猛然间反应了过来,清了清喉咙高声喊道:“都听好了!我赵立文亲口承诺,凡杀贼一人者,赏额提上一倍!毙贼头目者,我保他和他的家眷入公门当差、从此吃香喝辣!今日参战的佃户,哪怕是搬石头、送饭食的健妇,全家租贷全免!” 周围的佃户欢呼雀跃起来,随着这消息口耳相传,欢呼声也越来越大,不一会儿整个赵家堡都传来一片震天的欢呼声,引得堡外田野上的红营兵将都在伸长着脖子诧异的观察着。 一旁的管家干咳一声,凑上前来悄悄的说道:“老爷,若是这般赏额……家里头怕是要狠狠出血了呀。” “怕什么?”赵举人低声教训道:“咱们免了租贷、给了银子,官府就不能多加税银把钱粮赚回来?永宁衙门里除了县老爷那个流官,哪个不是爷使银子推上去的?主簿还是爷亲叔叔呢!” “衙门收了银子,咱们再想办法讨回来便是,难道还真能把钱粮分给穷鬼们不成?”赵举人看向田野之中那一片红色:“若是让他们打进来,莫说钱粮了,怕是连命都没了!” 远处的赵家堡传来一阵阵欢呼声,周围的红营头目和将士都是一脸不知所措的四处张望,郁寨主则一脸凝重的回头看向应寨主,应寨主也黑着脸没说话,身旁一名头目却喃喃说道:“这周边的佃户百姓,哪个没被赵家欺辱过?怎么……帮着赵家也是这般士气高昂的?” “因为他们贪财,他们也惜命……”郁寨主接话道,侯俊铖课上讲的那些东西,止不住的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越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越是想尽办法的想要摆脱如今的困境,只要有一根稻草,就会紧紧抓住,而咱们……” “百姓们对咱们不熟悉,他们熟悉的是石含山上那一伙下山就为了抢劫而来的山贼,熟悉的是管了他们这么多年的老爷……他们站在了熟悉的那一边……” “侯先生都说中了!”有一名头目仿佛是捧哏一般接话道:“侯先生还说,咱们的弟兄现在只能摆着看,军事素养并没有……” “侯先生侯先生,什么都是侯先生说!”一名满脸横肉的头目嚷嚷了起来:“侯先生就在下沟村,离这才几里路,你这么信侯先生的,干脆领着人去跟侯先生修房子去啊!俺看你就是不愿上战场,就是怕死!” 眼见着两人就要吵起来,应寨主沉着脸猛的拍了拍桌子,喝骂道:“都是自家兄弟,互相之间就不能留点脸面?如今都兵临城下了,难道一仗不打就撤走吗?这是重举红营旗号之后打的第一仗,两千多人,连个堡子都拿不下,以后谁还有脸站在这耀武扬威?” “俺来打先锋!”之前那名满脸横肉的头目一拍桌子:“俺亲自领着弟兄们冲堡,午饭前一定把赵家堡拿下来,把那赵大善人拖出来!” “好样的!有精神!”周围传来一阵喝彩之声,应寨主重重点点头,挥挥手道:“既然如此,老刘你就带头打头阵,攻下赵家堡子,俺给你记头功!” 那头目飞奔而去,屋顶上的大旗摇动,不一会儿,前方田野之中传来一阵阵锣鼓声,随即就被火炮的轰鸣声盖过,大大小小的火炮朝着赵家堡次第开火,一时声震九天。 郁寨主却清楚的看到大多数的炮弹根本就没打到堡墙上,而是砸在堡外溅起一朵朵尘土,许多小炮发射的还是散射的铅子和石块,更加够不到远处的堡寨,这一轮炮除了壮声势之外,几乎毫无杀伤。 炮弹很宝贵,打了两轮便停了火,锣鼓声敲个不停,红营的将士们如同潮水一般扛着竹梯和各式器具涌向赵家堡,郁寨主眉间却没有一点舒展的模样,回头看向应寨主,却见他也是满脸的阴沉,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第78章 溃败 侯俊铖坐在一块土台上,一条手臂被牛老三拽着,牛老三一边轻轻的揉着,一边笑道:“一点扭伤而已,侯先生不像俺们一样从小干重活,用力猛了就容易受伤,不碍事,养个半天就好了。” “一只手也有一只手能干的活,我也不能脱离群众嘛!”侯俊铖调笑一句,问道:“永宁那边怎么样了?” “侯先生,您才刚问过……”牛老三嘿嘿一笑,老老实实的又说了一遍:“永宁县派了几匹快马往赵家堡子去,现在估计就躲在哪个山头观察着赵家堡子的战况,四脚虎大哥在城外的三里铺安排了人盯梢,只要永宁县有兵马出来,立刻就会回报过来。” “赵家堡子……这个时候也该打起来了吧?”侯俊铖看向赵家堡的方向,眼中满是忧色,仿佛是在劝慰自己一般说道:“应寨主是最早主动来听我课的寨主之一,又一向以稳重闻名,所以我才安心让他负责攻堡,又有郁寨主在旁协助……希望他们不要上头就好。” 牛老三沉默着没有接话,侯俊铖的谋划没有瞒着他,上层的斗争,自然轮不到他来插嘴。 侯俊铖轻声一叹,又问道:“听说东村那边有村民回去了?” “不止东村,小林村,上沟屯也有村民陆陆续续的回来了……”牛老三又呵呵笑道:“咱们的弟兄去砍竹子,那些村民也不像以前那样逃跑了,一开始还有远远围观、很是警惕,到现在估摸着是见俺们没有劫掠的意思,都没人理会俺们了,全在忙着自己的农活,有些村民还帮忙把竹子都砍好了,等着咱们去搬。” “这是好事,证明当地的百姓和我们已经有了初步的信任了,日后派人来做工作,也能方便许多!”侯俊铖将手臂抽了回来活动着:“要提醒弟兄们,若砍的是村民的竹田,必须要付钱,村民不在也得付钱!向村民讨水喝讨吃食都得付钱,哪怕村民不收,也得强塞给他们!” “俺晓得,早就吩咐过了……”牛老三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就是有些刁……百姓嘛,好不识趣,俺们明明砍的是野竹林,非说是他们的竹田,这种人,也付钱吗?” “照付,千金买马、城门立木,咱们本来买的也不是竹子,是信任!”侯俊铖回答的斩钉截铁,又转头看向赵家堡子方向:“这笔钱也是拿来买赵举人的命的,举人老爷,怎会看着自己吃亏?” 堡墙上锣鼓声响个不停,惊雷一般的铳声次第炸响,铅弹碎子落雨一般从堡墙上射下,夹杂着乱飞的羽箭,扑至堡下的红营之中惨叫声不绝于耳,在密集的弹雨下接二连三的被射翻。 好在永宁地区盛产竹子,红营将竹子一圈圈捆扎在一起做成挡牌,下置小轮,推到堡下防御堡上的铳弹和弓箭,红营的铳手也使用着各式火器进行着反击。 只是赵家堡的垛墙皆挖有射击孔,守堡的团丁和百姓将火铳伸出射击孔便能射击,人员都有垛墙保护,不会暴露在外,红营的反击对他们的杀伤也极为有限。 一架架竹梯搭上了堡墙,红营的将士蜂拥在竹梯下,大多数人却是你推我、我推你,扛着木牌门板在堡墙下挨着铳弹弓箭,就是不敢往上爬,只有那些二十八寨的老山贼,咬着刀扛着盾,手脚并用的在竹梯上攀爬着。 一处垛口推上了一门小炮,炮尾高高抬起,炮口正对着堡墙下拥挤在竹梯处的一伙红营兵卒,有人看见了那门炮,伸手指着它大喊大叫,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战场上的嘈杂声盖过,大多数的人头顶着木牌门板,根本没注意头上的情形。 炮响,散射的炮子暴风一般将那一队红营将士席卷而过,他们手里的木牌门板和竹牌拦得住威力弱小的火门铳,却挡不住骤雨一般的炮子,顿时炸起一片血雾,堡墙下乱成一团、惨叫声、呼喊声杂乱的响着,与此同时,堡墙上响过一阵锣声,一队团丁从垛墙处露出身影,手中的鸟铳齐声轰鸣,向那群混乱不堪的红营战士泼撒出一波致命的弹雨。 明末官绅挑选团丁,便以擅使鸟铳者为上,赵家自然也不例外,每个团丁都是擅使鸟铳的好手,被专门编成一个个小队,随着号令在堡墙上机动打击。 小炮搅乱了红营将士的阵形,这处竹梯下的红营将士几乎全数暴露在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忽然遭到鸟铳齐射,顿时大乱,数名红营将士丢下武器掉头就跑,随即其他竹梯下的红营将士也跟着他们逃跑起来。 督战的头目和队长都在高喊着阻拦,但他们的动作暴露了他们的身份,堡墙上的鸟铳队集火对他们进行轰击,逼得他们也只能慌乱的退往鸟铳射程之外,红营将士们失去了约束,退却瞬间便变成了溃败。 堡墙上的垛口都推上了一门门小炮,不停的轰击着墙下的红营将士,让围攻的红营再也控制不住溃势,村民们扛着木叉将一架架竹梯推倒,有些已经杀上堡墙的老山贼见同袍溃败,也只能纷纷退下堡去,许多人直接从堡墙上跳了下来,汇入溃逃的人群之中。 堡墙之下丢下了数十具尸体,还有许多伤员自食其力的朝着红营驻扎的村庄逃去,能走的便一瘸一拐的走着,不能走的,便手脚并用的爬着,可堡墙上的团丁却没有放过他们,如同打靶一般用鸟铳一个个将他们点杀。 “银样蜡枪头!”蹲在一处枪眼后观察着战场的唐教头站起身来,看着田野上溃败奔逃的红营将士,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来:“摆着阵看着还挺严整,有点强军的模样,一打起来,到底还是一伙贼寇而已嘛!不过如此!” “去通报老爷,这些贼寇拿不下赵家堡!咱们弹药箭矢充足,堡内囤粮充足,此战必胜无疑!” 第79章 拙劣 赵家堡外的村庄里一片沉郁的氛围,田野上的小炮时不时打上几发,掩护着红营的战士去把伤员抢回来,土路两旁坐满了灰头土脸的红营战士,再没了之前的锐气和士气高昂的模样,每个人都是垂头丧气,有些新参军的流民一直悄悄的四下打量着,似乎在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被充作指挥所的屋子里同样是一片沉郁的模样,屋中的寨主头目没有一人敢说话,只有那领军攻堡的头目激动得手舞足蹈的说个不停:“老应,再让俺带人打一次,保证把那堡子打下来!你也看到了,俺们一次就冲上堡了,那堡墙上的村民放铳扔石头还能一用,俺们一冲上去,他们根本没有搏战的能力,立马就跑散了。” “弟兄们溃败之后,咱们这些上了堡墙的还能安安全全逃回来,可见那些村民佃户何等的羸弱,只要咱们逼着弟兄们涌上堡墙,赵家的园丁根本遮拦不住,干掉那些团丁,赵家堡就能打下来!” 没有人附和他,连反对的人都没有,所有人都看向门口看着硝烟弥漫的赵家堡发呆的应寨主,第一仗打成这副模样,一时间竟连个提意见的人都不敢有,都担忧着哪句话说错,日后便被抓出来当替死鬼。 应寨主轻叹一声,回头看向那名头目,见他肩膀上还挂着一支羽箭,鲜血还在不停的流着,挥挥手让人将他强押下去治伤,扫了一眼屋中众人,却没人敢与他对视,只能又叹了口气,转过半个身子朝一旁的郁寨主问道:“老郁,你怎么看?” “那些弟兄们……排列阵势很有秩序,前进攻击也很听命令,可一打起来便乱成一团,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新兵不敢上,老兵便只顾着抢功猛冲猛打……侯先生说的对,他们还没准备好,上上下下都没准备好……”郁寨主脸上露出一丝懊悔的神色,犹豫着建议道:“要不然…….退兵吧?” 应寨主默然不语,郁寨主等了一阵,见应寨主依旧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继续劝道:“老刘说的也没错,咱们涌上堡墙,只有那两百多个团丁有些威胁,但问题是咱们手里的老弟兄也不多啊,那些村民虽然不能战,但依托堡墙放铳抛石还是没有问题的,咱们要打上堡墙去,得损失多少人?” “而且侯先生和四脚虎他们还分了三百多个老兄弟走,咱们手里也就几百个老兄弟,跟赵家的团丁刀对刀枪对枪……咱们底子薄,死得起多少人?” “但也不能就这么退了啊!”应寨主长叹一声:“这么一退,咱们二十八寨的老弟兄以后在寨子里哪里还有说话的脸面?” 应寨主顿了顿,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老郁,牛老三领着的那几十个学员,侯先生一直没说怎么安排,可侯先生天天带着他们练兵、清田,走哪都带着,心肝宝贝一般的教着,侯先生的心意已经是昭然若揭了吧?若是咱们不立些功劳,日后分瓜果的时候,哪里还有咱们这些老家伙的份?咱们……是老寨主的老兄弟、是老和尚的老兄弟,可不是侯先生的老兄弟!” 郁寨主皱着眉,他并没有像应寨主想得那么深,只是单纯的觉得练了这么久的兵、多了这么多人马,与其憋在山里,不如趁江西清军东去的好机会练练手,这才赞成出兵,可如今听了应寨主这番话,不由得暗暗心惊。 “应寨主,俺要是个贪权好利的,当初也不会把牛老三他们那百人队放给侯先生了!”郁寨主往后挪了一步,严肃的说道:“老应,你是最早来听课的寨主之一,聚义堂里你也是站在老和尚背后的,你可别乱来!” 应寨主却没有回话,沉默着和郁寨主对视了一阵,伸手朝一名头目一指:“老何,下一仗你来领兵扑堡,之前议事之时你也吵得凶,就他娘的别给咱们丢脸!” 一匹快马飞驰而过,掀起一溜尘土,藏在官道旁小山中的牛老三扒开面前的树叶朝那匹快马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冷笑道:“之前还有来有往的,如今这探马都是在往永宁县城而去,没有再去赵家堡子了,想来永宁县里的那些官老爷,已经做好出兵的决定了。” 侯俊铖胡乱的点点头,抬头扫视了一圈周围,数百名头裹红巾的红营战士正在这座小山上构筑着阵地,数门虎蹲炮藏在临时挖掘的炮位之中,堆积的树叶形成掩体,那些探马匆匆而过,显然没有想到山上藏着一支兵马。 官道上偶尔也有百姓走过,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百姓最会避险,得知红营在攻打赵家堡,这条通向赵家堡最方便的大道,便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人在行走。 “四脚虎大哥亲自去了三里铺,若是永宁县的兵马出动,他们立刻就会回来通报!”牛老三环视一圈:“俺们在的地方是个夹山路,清狗从下头过,炮一响,俺们冲下山去,就能拦腰截断他们,永宁县是个穷县,民壮估计也就六百多人,突然遇袭,必然全军大乱。” “我一点都不担心永宁县的兵马……”侯俊铖意识到牛老三话语中的安抚味道,摇了摇头,将手中的信纸抖了抖:“老应他们这一仗啊……打得太过拙劣了。” 牛老三撇了撇嘴:“侯先生,这不是正在您意料之中吗?两千多人打不下一个地主堡子……如今又给您说中了。” “猜中了,但还是心痛,他们本该都是颠覆天下的英雄,却在第一仗里就倒在了一座小小庄堡之下……”侯俊铖长叹一声,将那信纸拽紧,塞进搭包之中:“路线错了,走的再远也毫无意义……只希望永宁县尽快出兵,咱们尽快结束这一仗,多保留一些元气!” 话音刚落,却见几骑飞驰而来,在山下一个急停,领头的四脚虎朝永宁县方向一指:“清狗出兵了,果然是走的这条路,直往咱们这而来!” 第80章 伏杀 “不止六百人!”四脚虎爬上山来,略微有些气喘,手下的人将战马牵走,四脚虎一点没耽搁,直接来到侯俊铖身边:“俺粗粗点了一下,起码得有一千多人,除了守城的民壮,衙门里的衙役仆役都出来了,还有许多泼皮和无赖闲汉跟着,怕是都想抢个剿贼的功劳。” “倾巢而出啊!”侯俊铖轻蔑的一笑:“若只是六百民壮还麻烦一点,一下子混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乌合进来……他们武备如何?” “一塌糊涂!”四脚虎哈哈笑道:“侯先生您课上也讲过,清廷把地方上的存留都抽走了,民壮的月粮不也是靠存留发饷的?官府没钱没粮,能发得起什么好货?俺在三里铺粗粗看了一眼,大多只有红凉帽一顶、短罩衣一件,有些穿着纸甲,估计就是民壮里的头目了,只有一人骑着马穿着一身铁甲,俺猜应该是永宁县的典吏老爷。” 四脚虎拍了拍身上的褐色无袖布甲,那是侯家庄之战中从一名绿营队目的身上扒下来的:“清狗的甲胄,还没咱们的多,武器也大多是竹枪腰刀,没看到什么火器,那些衙役无赖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 “如此,一千多人和六百多人也没什么区别的!”侯俊铖重重点点头,长长出了口气:“传令各部准备,这一仗至关重要,必须要赢!” 永宁县的清军来的很快,官道上涌起一片滚滚烟尘,一群清军飞奔而来,骑着一匹黄马的典吏无比的醒目,不时挥着马鞭乱打,带着凉帽、穿着短罩衣的民壮扛着各式杂乱的武器一路小跑着,毫无队形、散乱不堪,如同一堆丑陋的蠕虫一般向前涌动着。 “清狗脱节了啊…….”侯俊铖在小山上看得清楚,按制各县民壮春夏秋每日操演二次,冬日操三歇三,偶尔还要抽调去指定的绿营团操,好歹是接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的,他们一路小跑,已经把那些跟来混功劳的泼皮无赖和衙役仆役都甩在了后头,两股人马之间隔了一段明显的距离。 “这些民壮很是积极嘛,看来是不想让剿贼的功劳跟别人分润了!”四脚虎分析了一通,转头问道:“如何?侯先生,打不打?” “放他们过去!”侯俊铖按着令旗,扫了一眼远处的烟尘,和烟尘之中乱糟糟的人马:“我的胃口很大,六百多人,想一口全吞了!” 四脚虎有些诧异,赶忙问道:“咱们之前的计划只是打一波伏击,击溃永宁县的援军即可,侯先生您想要把永宁的民壮一口吞干净……难道是想接着打永宁不成?” “我不打永宁,先不说打不打得下来,就算打下来有什么用呢?咱们又没有什么老吏熟官可以管理城池,怕是连掏粪工都找不齐,打下来也是个负担!”侯俊铖摇了摇头:“但咱们得给永宁城和赵老爷留一个深刻的印象,不是咱们打不下他们,只是咱们的目标不是他们而已!” 侯俊铖阴冷的一笑,问道:“时寨主,你说咱们打空了永宁城的民壮的消息传到赵家堡,赵老爷要出多少钱粮来买他的性命呢?” 四脚虎恍然大悟,一把抄起插在地上的腰刀便走:“得,俺看着侯先生的旗号行动便是,等会俺带头冲阵!” 又等了一阵,后续的泼皮无赖和衙役仆役们才来到山脚下的官道上,他们同样是一路小跑着,毫无一丝队形,每个人都是各跑各的,有些人跑累了便往道旁一坐,许多人又热又累,干脆把衣服大敞开,或者露着赤条条的上身,一点都不像是去打仗的,反倒更像是郊游一般。 “若是应寨主他们表现得好一些,这帮渣子哪敢从城里钻出来?”侯俊铖轻叹一声,回头看向牛老三,牛老三点点头,侯俊铖又朝四脚虎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用力挥动令旗。 身旁的战士敲响了锣鼓,堆在火炮前充作伪装的枯枝烂叶被推倒,随即便是炮口火光闪烁,震耳欲聋的炮声回荡在山林之间,炮子席卷下山,官道上那些泼皮无赖和衙役仆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密集的炮子横扫而过,残肢断臂四散飞舞,喷涌的鲜血如落雨一般洒在黄土上,瞬间猩红一片。 那些泼皮无赖和衙役奴仆如热油浇入蚁窝一般,在官道上拥挤着、推搡着、抱头鼠窜着,他们甚至还没意识到袭击来自何处,许多人还乱糟糟的惊叫着朝山林之中逃来。 “牛兄弟,杀下去,杀散他们,直接在官道上整队,堵死那些民壮的归路!”侯俊铖嘶吼着吩咐道,牛老三已经提起腰刀,将一把木哨含在嘴里吹响,数十名鸟铳手从隐蔽处冲出,在山上迅速结成队列,朝着山下乱成一锅粥的泼皮和衙役们一轮齐射,横飞的铳弹将他们搅得更为混乱,牛老三一手扛着盾牌,一手持着腰刀,趁机领着百余名红营战士杀下山去。 那些泼皮和衙役早被一轮炮和一轮铳打碎了抵抗之心,见到红营战士如猛虎下山一般冲下山来,每个人都掉头便往永宁县逃去,还没和红营接战,自相踩踏而死的便不知凡几,他们这些人是来围剿“山贼”,蹭些功劳和赏钱的,可没准备把性命丢在这里。 牛老三也没理会他们,嘴里的哨子吹出几个短促的音节,那些在训练场上流干了汗水、跑弯了腿的红营战士们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迅速进入自己的位置,飞速布列成一个标准的步阵,火铳手立前、矛手立后、刀牌手立于两翼,连多余的调整都不需要。 前方传来一阵阵喊叫声,那些已经转过小山的民壮已经发现后方遭到了袭击,牛老三又吹出一声短促的哨声,火铳手抬起鸟枪,直指前方官道的拐角处,不一会儿,一股民壮便从那处拐角涌了出来,正撞上在官道上列阵的红营战士。 “开火!”侯俊铖轻念一声,仿佛心有灵犀,官道上哨声响到了极致,随即便是牛老三震天的怒喝声响起:“开火!” 第81章 歼灭 火铳轰鸣的声音让山上的侯俊铖都不由自主的捂住半边耳朵,硝烟在官道上喷涌弥漫,顺着风向,几乎将牛老三那支小小的军阵笼罩其中,拐角处的民壮队伍如同刀切豆腐一般翻倒一片,余下的慌忙掉头便跑。 后方的民壮似乎还没发现前方遭袭,还在拼命的往前冲,和溃退回来的民壮撞在一起,乱糟糟的拥堵在狭窄的官道上,那骑着战马的典史挥着马鞭大喊大叫,侯俊铖正要安排护卫调两门炮来,却见几个仆役凑上前去,一把将那典史从马上拽了下来,消失在混乱的人堆之中。 “可惜!”侯俊铖哼了一声,也没太在意,既然决定将这堆民壮全数歼灭在此,那典史再能躲藏,最后也是死路一条。 “后路被截,前方……”侯俊铖扭头看向通往赵家堡方向的官道,只听得那边铜锣和木哨声夹杂在一起响个不停,一群群的红营战士如跃动的火焰一般从山上冲下,在官道上迅速列成阵势,侯俊铖暗暗松了口气:“也截住了!” “开火!”的吼声清晰无比,四脚虎那一阵的鸟铳手也是一轮齐射,铳弹之中还夹杂着乱飞的羽箭,四脚虎他们这些绿营出身的兵将,弯弓搭箭的本事远远比不上弓马娴熟的八旗或陕甘绿营,但对付那些民壮是绰绰有余了。 许多民壮还在盲目的往前挤着,根本没意识到后方也出现了敌人,背上炸开一个个血洞,惨叫着滚倒在地,反应过来的民壮反倒更加用力的往前挤,似乎是想用同袍的血肉给自己做肉盾。 “想活命的上山!想活命的上山!”民壮之中响起一阵喊声,显然是那个躲在人堆里的典史终于开始行使其指挥的职责,无头苍蝇一般的民壮们听到喊声,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纷纷往官道两侧的山上逃去。 包夹着这段官道的小山并不高耸,坡度也并不险峻,但红营早在上面挖掘了预设的阵地,见那些民壮手脚并用的攀山而上,侯俊铖不由得笑出了声:“弹药统统打出去,让他们一次吃个饱!” 火炮轰鸣,虎蹲炮射程近、威力小,在明军的设计中是用来填补鸟铳和火铳的火力真空、防止趁着火铳装填的间隙突进到眼前的敌军直接闯入阵中,散射的炮子编织起一道密集的弹幕,连草原上快马轻刀的游牧骑兵都难以突破,更别说被山势阻拦、速度缓慢的步卒。 他们几乎是近距离被虎蹲炮糊了一脸,靠前的几个民壮一眨眼间便被炮子切得粉碎,变成一堆堆烂肉残肢顺着山坡滚落下去,有些侥幸未死的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傻愣愣的立在原地伸长着脖子观望着。 然后他们便遭到了各式火铳的打击,三眼铳、快枪……这些老式的火门铳威力弱小,射程和精准度也远远不如鸟铳,但对付无甲步卒却绰绰有余,那些只有短罩衣防身的民壮根本无法抵挡横飞的铅弹,当头十几个被射翻打倒,剩下的便仓皇向山下逃去。 对面的山上也是铳炮声轰鸣不断,狼狈不堪的民壮从山林之中逃了下来,又在官道上挤成一团,侯俊铖挥舞令旗,身旁的护卫急促的敲响锣鼓,堵尾截首的两支红营部队中吹响响亮的哨声,鸟铳手换到侧翼,长矛手顶在前头,五米余长的竹矛平指前方,向着中间的民壮们挤压过来,一边迫近,还一边齐声高喊着:“放下武器,留命!” 有些民壮还试图反抗,红营的竹矛比不得清军使用的点钢长矛,矛身称不上坚韧、铁矛头也刺不透重甲,但民壮手里劣质的腰刀却砍不断矛身,铁制的矛尖也足够突破短罩衣的“防御”,零零散散冲上来的民壮,毫无例外都被刺倒。 侧翼的鸟铳手又爆发了一次齐射,铳声却略显凌乱,他们和许多同袍一样,平日里训练时还能维持着七八分的水平,可上了战场被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便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要么装填步骤出错,要么火药被风吹散,要么命令下来却脑袋一片空白,一声令下,击发的鸟铳手还不到五成。 但这稀稀拉拉的铳响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民壮纷纷扔下武器,不少人还跪倒在地,人堆之中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随即几个仆役和民壮押着那典史走了出来:“好汉爷爷们,俺们投降!俺们投降!都是这当官的逼着俺们和爷爷们做对的啊!求爷爷饶俺们一条贱命!” 那典史头上的暖帽早被打落,也不知是谁在他发辫上砍了一刀,鼠尾辫披散着,嘴里也被堵着,呜呜叫个不停,浑身抖如筛糠。 周围的民壮见那典史被自己人给抓了,再没有一丝抵抗的心思,纷纷将武器扔在两旁,老老实实的跪倒在地,直到红营的战士上前用麻绳将他们绑缚串起。 “俘虏大概有四百多人,这些民壮都是泼皮无赖出身,使银子顶的职……”侯俊铖刚刚下山,牛老三便凑了过来:“惯常会敲诈百姓、欺压良善。” 侯俊铖点点头,按制民壮应该从农户和城民的良善人家中挑选,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种手里持刀、看管城门、招摇过市的肥差必然是谁关系硬、谁银子多才能顶缺的。 就算真有良善人家当了民壮,如今的官府根本发不起月粮,不想饿死便只能拿着刀去敲诈勒索、欺压百姓了,这些民壮中没做过恶事的恐怕十不存一。 “那就一个都别放,带回石含山去细细分辨,若是祸害过百姓的,送去挖矿改造……”侯俊铖吩咐道:“若是没有,我到时候去跟他们上几节课,愿意留下来的留着,不愿意的就礼送下山。” 牛老三点点头前去安排,侯俊铖来到那典史身前,四脚虎正亲自把他绑得严严实实:“带着他,咱们去赵家堡子,给赵老爷好好开开眼!” 第82章 恐吓 滚烫的金汁从堡上浇下,反射着阳光,如同一道金黄瀑布一般,正在攀爬着竹梯的一名红营战士下意识的将木牌顶在头顶,金汁却从木牌的缝隙中渗了过去,溅在那战士的身上,烫得他惨叫不止,手一滑,从竹梯上摔了下去。 竹梯下的红营战士都在慌忙躲避着,这个时代仅仅是烫伤便足以要人性命,阵形一时大乱,堡墙上锣鼓声又一次响起,一队团丁露出身影,用鸟铳和弓箭点杀着那些暴露在掩体外的红营战士。 堡上堡下都是一片硝烟,红营用竹木搭起几架简易的投石机,将火油和震天雷直接投入堡内,堡中浓烟滚滚,但却依旧抵抗的极为激烈,红营的老兄弟一次又一次的攻上堡墙,却又一次又一次的被驱赶了出来。 应寨主快步来到田野中的红营炮阵前,此处也处在堡上火炮的射程之内,不时有炮子和碎铁飞溅而来,应寨主的护卫顶着一块块长牌遮蔽住他的身影,被炮子掀起的土块砸得长牌哐当作响。 应寨主却全然不惧,走到炮阵前,正见着前方攻堡的红营战士毫无秩序的溃败下来,本该督战的人马却连影子都看不到,任由那些红营战士乱逃乱窜。 应寨主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喝令身边的护卫去收拢和管束兵马,找到一名头目问道:“老何呢?俺让他领军扑堡,他人到哪去了?” “老何?早就跑了!”那名头目随口回了一句,扭头见是应寨主,语气恭敬了一些:“俺也是听弟兄说,老何逼着弟兄们冲上去,见堡子里抵抗激烈、弟兄们打不上去,他立马就脚底抹油逃了,攻堡的弟兄失了指挥,逃的逃、打的打,乱成一团,更加打不进去了。” “干他娘,当初嚷嚷得那么大声,结果只会动嘴!”应寨主拔出腰刀,怒喝道:“俺来指挥!先把弟兄们撤下来重新组队,打下这堡子咱们再放饭!” 话未说完,身后却传来一阵阵金锣之声,应寨主回头看去,正瞧见郁寨主飞奔而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应寨主,侯先生回来了,让咱们立刻撤兵!” “撤兵?都他娘打成这样了!”应寨主微微有些发怒,面容一阵窘迫:“现在撤,战死那么多兄弟怎么办?两千多人拿不下一个堡子,红营的脸面往哪搁?” “侯先生押了三四百个俘虏,全是永宁县的民壮,还有永宁县的典史……”郁寨主轻叹一声,无需多余的话,这短短几句便已经足够让应寨主明白他的意思。 应寨主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着牙点点头,手一挥:“撤兵!把弟兄们都撤回来!” 撤兵的锣鼓声不停的响着,应寨主却充耳不闻,一路朝着那作为指挥所的屋子小跑而去,却见侯俊铖立在门前,凝眉扫视着远处纷乱的战场,一直消失不见的何头目立在他身侧,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 “我们来的路上正碰上何兄弟,他说是来找我劝应寨主退兵的……”侯俊铖随口解释了一句,应寨主怒目看向那何头目,正要斥骂,侯俊铖却摆了摆手:“我心里清楚。” 应寨主张了张嘴,只感觉心中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到最后只能化为一声叹息,侯俊铖瞥了他一眼,也轻叹口气:“退兵吧,咱们底子薄,经不起什么损耗,如今还能做个围点打援的文章,可再强打下去,老兄弟们打光了、新兵打怕了、百姓们对我们的血仇打出来了,拿下一座堡子也毫无意义了。” “怎么就毫无意义了?俺只想把那赵举人碎尸万段!”那姓刘的头目一瘸一拐的走上前来:“侯先生,咱们练了这么久的兵,若是连个堡子都打不下来,以后还怎么打永宁、打吉安、打天下?” 侯俊铖摇了摇头,耐心的教训道:“战争是什么?是尽量削弱敌人、增强自己,数千百姓帮助守堡的堡寨,我们打不下来,可只有两百团丁守御的堡寨,我们必胜无疑!数亿丁口的满清我们推翻不了,但只有几百万满人和几百万地主官绅支撑的满清,我们一定能推翻!” “收起拳头,是为了更好的出力,若只会强打硬打,在一座堡子前就耗干了鲜血,我们还能有什么未来?”侯俊铖冷眼扫视着众人:“你们想找赵举人报仇,满清的仇就不想报了吗?红营的弟兄,哪个不是受尽了压迫剥削的?他们为了你们的血仇奉献了性命,他们的仇又由谁去报呢?” 没人再说话,在事实面前,任何的辩驳都是无力的,这场短暂的战斗打到现在,没人还能夸口可以轻松夺下这座庄堡,必然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撤兵,回石含山总结经验和教训、改善不足、深入百姓,下一次出山,我们会变得更强,而敌人会变得更弱,这座堡子终究还是会落在我们手中的!”侯俊铖看向应寨主:“失败不可怕,怕的是不承认失败,一条道走到黑不要紧,但这么多弟兄,可是拿着命跟咱们走的!” 应寨主默然一阵,长叹一声,点点头,问道:“侯先生,接下来…….怎么办?” “那个典史,来的路上该问的都问完了,废物一个,打了几棍子便连扒寡妇门的丑事都交代了……”侯俊铖朝一旁垂头丧气跪在地上的永宁典史:“最后一点价值,找人领着他去堡下转一圈,看看赵举人愿意用多少钱粮来买他自己的命!” 应寨主扫了那典史一眼,凝眉问道:“那赵举人是个贪吝的人物,若是他就是不给怎么办?” “他会给的,越是贪吝的家伙,越是舍不得自己的性命,他对百姓只有利用没有信任,是不敢赌靠着那些百姓们能够保住他的性命的!”侯俊铖答的斩钉截铁,又转身看向那座堡子:“就算姓赵的舍不得钱粮也没关系,那座堡下弟兄们的尸身,还有被赵家掳去的伤员和俘虏,统统要给我带回来!” 第83章 退兵 赵家堡上吊下一个吊篮,红营派去传达消息的一名民壮被吊了下来,一溜烟的跑回村子里,见了侯俊铖膝盖一软便要跪倒在地,侯俊铖挥了挥手,让两侧的红营战士将他架住:“说事就说事,跪来跪去的做什么?咱们这不兴满清那一套。” “好汉爷,那赵举人已经答应了好汉爷的一切要求!”那名民壮点头哈腰的说道:“俺将好汉爷的要求告诉赵举人,他连讨价还价都没有,直接便一口答应了,说是等会就送下钱粮和物资药材,请好汉爷收下。” “如此看来,咱们开的价还低了呀!”侯俊铖冷笑几声,挥手让那民壮离开:“只要赵举人守信,咱们也守信,各部准备撤兵吧!” 过了一阵,一箱箱的白银物资、一袋袋的粮食药材,从赵家堡的堡墙上吊下,那些在战斗间隙中被抓进堡内的红营战士也被吊了出来,各个都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数百名红营将士在堡下活动着,将钱粮物资都搬了回来,又用竹子做成的简易担架将伤员和红营将士的尸体撤回了村庄之中,稍稍包扎整理,找来各种板车马车,将他们带回石含山。 赵举人很有“信用”,红营牵着那典史、领着那几百个民壮在堡下走了一圈,赵举人便乖乖的要什么给什么,红营在堡下抬尸体、救伤员,堡内也未发一箭一矢阻拦,安静得如同坟墓一般。 侯俊铖扫了眼土路上缓缓向着石含山撤退的人马,轻轻叹了一声,转身走入一间茅屋之中,将被推倒的竹椅一一扶起,牛老三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侯先生,监视永宁县的弟兄回来了,果然不出所料,永宁县派了不少人往吉安方向去了。” “知道了……”侯俊铖点点头,江西清军主力转向东部防御耿精忠,在西部地区只有吉安府城这种门户之地的大城要塞还驻有兵马以防万一,永宁县的民壮被红营一口气全吞,如今恐怕是人心惶惶,除了去吉安求援,也无处可去了。 吉安至永宁也就一两天的时间,侯俊铖很清楚,如今的红营根本不是清军正规军的对手,哪怕是伏击,失败的概率也不小。 “我听说撤兵的命令一下,有些弟兄就在百姓家里翻箱倒柜的搜刮值钱的东西带走?”侯俊铖轻轻拍着竹椅,回头问道:“听说有些人找不到东西,便凶性大发,四处打砸,连人家的房子都给拆了?” “俺已经吩咐鲁大山他们去抓人了!”牛老三面露愠怒之色:“这帮家伙,一时疏忽了管束,一下子便现了原形,四处造乱,非得依纪严惩不可!” “没有军纪不行,但单单依靠军纪也不行!”侯俊铖凝眉道:“当年大顺军初时也是军纪严明的,可山海关溃败之后,顿时便如换了人一般,残虐地方、无所不至、追比急如星火。” “失败考验的是一支军队的底线,单纯靠着严苛的军纪管束的军队,在顺境之时是强大的,可一旦面临失败,便会一步步的突破底线,最终一溃千里!”侯俊铖伸出手指敲了敲脑袋:“这也是我和应寨主他们最大的冲突之处,他们打心里觉得有严明的军纪和勤奋的训练就能磨练出一支强军的基础来,但我却觉得只靠这些,咱们的军队还远远称不上合格。” 牛老三眉间一皱,左右看了看,靠近侯俊铖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侯先生,刚刚郁寨主私下里找了俺,跟俺说了些应寨主的事……” 牛老三将郁寨主与他交代的事简述了一遍,侯俊铖却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一点也不意外,应寨主他们听着我的课,认同我的道路和理念,可不代表他们愿意主动把手里的权力交出来,我的那条路到底该怎么走,他们心里未必就没有其他的想法。” “但这条路要走下去,非得上下同心一致不可!路线错了,走得越远越遭殃!”侯俊铖重重拍了拍竹椅:“事实已经证明了谁对谁错,他们不愿交权,也由不得他们了!” 牛老三眉间皱得更厉害,赶忙问道:“侯先生,若是有些人……闭目塞听,不承认事实怎么办?” “牛兄弟,人民战争,归根结底是走的什么路线?”侯俊铖似是在教诲,微笑着说道:“底层路线!我和应寨主他们有个最大的区别,他们许多人是立过功、上过阵的,寨主头目,都是功成名就的,而我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娃娃而已,至今才上过两次战场,二十八寨的健妇我都打不过。” “所以他们更相信他们自己,而我,更相信红营的弟兄们,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比我认得清道理,也比所有人都认得清道理!” 牛老三凝眉沉默了一阵,猛然醒悟过来:“明白了,俺等会就安排人去和各部弟兄们谈谈,特别是那些老兄弟,他们有威望有经验,能带动新卒,这场仗打成什么样,他们心里也有一本账!” “不用多嘴说些什么,只要让弟兄们一起帮着总结经验就行,总结的过程中,弟兄们自然能理清楚哪条路才是正途!”侯俊铖转身向屋外走去:“你还得安排弟兄清理一下村子里各个屋子的情况,用了百姓的东西的,哪怕只是喝了一口水,都得付钱!” “拆了人家门板、劈了人家具的,统统都得赔付,最好能把责任人找出来,那么多竹子不够用,偏要拆人家门板?” “吉安援军到永宁,起码还得一两天的时间,咱们先把伤员尸首和物资运走,其他的弟兄统统留下来,我要把这座村子统统清理一遍,房屋都要修缮、水缸都要装满、柴薪都要备好,去找些纸笔来,我写些条子给村民留着。” 侯俊铖停住脚步,朝赵家堡看去,冷笑出声:“赵举人,等下次我们再来的时候,这座赵家堡子,便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 第84章 兵痞 转过一个路口,远处的南昌城已经清晰可见,官道上穿红挂绿的迎接人群之中响起一阵欢快的乐曲,岳乐缓下马速,踱着马向前而去,排列在前的江西官吏,已经齐齐跪下礼拜。 岳乐却连理会他们的心思都没有,见巴达海策马迎了上来,不等他开口,便问道:“石城丢了?” 巴达海一脸尴尬,小心翼翼的点头说道:“侄儿无能,耿贼自建昌府和宁化两面夹击石城,攻之甚急,侄儿担心广信的耿贼侵袭南昌,不敢调重兵往援,抵挡不住,只能弃石城退往宁都一线固守了。” “江西可用之兵太少,怪不得你!”岳乐叹了口气:“本王定下的便是南抵北进之策,石城失陷虽然麻烦,但也影响不了大局,本王来江西的路上就已经和康亲王商议好了,他会领军自浙江金华向耿军发起反攻,咱们要做好和康亲王南北协同的准备,自南昌出兵广信府,击溃耿贼在江西的北路兵马!” 巴达海点点头,皱眉扫了眼岳乐身后蜿蜒的清军部队,问道:“王爷此番领来江西的兵马……看着也不多,若是我军大举攻出,湖南的吴贼恐怕会有趁虚而入的动作啊。” “尚善八百里加急给本王送了个消息,察尼和尼雅翰准备退兵了,给的理由是天气炎热……”岳乐冷笑几声:“察尼他们说七里山一战斩俘吴军万余人,自己损失微乎其微,哼!若果然如此,为何不趁势围攻岳州城?想来吴军实力并未大损,察尼和尼雅翰的损失,也并不像他们说的那般稀少。” “无论如何,尚善手里不过四千余人,即便再出兵包围岳州,也没有余力牵制其他吴军了,吴军……必分兵往江西而来!” 巴达海心中一惊,张嘴欲问,岳乐却抬了抬手,问道:“本王在路上时收到了你的奏报,永宁那边是什么情况?” “一伙石含山的山贼而已!”巴达海轻蔑的一笑:“以红布裹头为号,自称‘红营’,据说和当年的忠贞营也有些关系,但是战力低下,连个地主堡子都打不下来,永宁县的人马轻敌大意中了埋伏,但等留驻吉安的绿营兵到,立马就逃跑了。” “红营啊……倒是有些印象,当年的铲平王也算是个豪杰,但红营也是靠着与闯贼合流之后才起势的,一伙山贼,办不了什么大事!”岳乐点点头:“既然不是吴贼的兵马就暂且不用去管了,本王已经上疏皇上,请调尼雅翰的兵马来袁州镇守,如今尚善已经不可能拿下岳州、也不可能牵制住吴军兵力,既然如此,与其浪费兵马随尚善去岳州围城,不如调来江西协防。” “吴军无论是欲侵攻南昌、还是要拱卫长沙岳州,都必然要在袁州发力,尼雅翰会替咱们抵挡一阵子…….”岳乐一甩马鞭,向着南昌策马而去:“但他抵挡不了多久的,击溃北路耿军、孤立南路耿军,咱们的动作越快越好!” 最后一捧土被填入小坑之中,刘老六细心的将周围的泥土都翻了一遍,确定从外表上看不出差别来,这才直起腰柱着木锄头喘着粗气:“等那些当兵的走了,俺们再把这些钱挖出来,去买些鸡鸭养着,俺这锄头也能换个铁的了。” 一旁正忙活着的少年闻言扭过头来:“阿爷,俺就说那些红营的军爷们是好人,你看看,俺们在堡里伤了他们那么多人,他们非但没报复咱们,还帮着咱们修了房子家具,用了俺们的门板灶台还留了银钱……” “你个娃娃,懂个屁?他们是因为打不下赵家堡,所以才唱这出戏收买人心呢!若是打下了赵家堡,俺们的命都要给他们劫去了!”刘老六斥骂几句,随即又叹了口气:“不过嘛,就算是唱戏,好歹也能让俺们喘上两口气,就怕那些连戏都不唱的……” 话没说完,忽听得“砰砰”的几声巨响,木制的门闩咔哒咔哒响的不停,忽然咔嚓一声断裂开来,七八个头戴暖帽、身着藏青色布面甲的绿营兵凶神恶煞的闯了进来,领头的粗声粗气的嚷嚷道:“老汉,都是吉安的乡亲,不多话,俺们从山贼手上救了你们一命,有钱有粮统统交出来协饷,别让俺们自己来搜!” 那少年满脸怒色,正要斥骂,刘老六赶忙拽住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布袋,双手捧着呈给那些绿营兵:“军爷,俺们都是些穷汉佃户,家里没什么余财,这点散碎铜钱,您拿去喝茶……” “放你娘的屁!”那绿营兵一脚将刘老六踹倒在地:“别以为俺们不知道,你们这些刁民领了赵举人的赏银,那些山贼也给你们留了钱,拿这些破铜烂铁来糊弄老子,既然你不老实,弟兄们,咱们自己搜去!” 那些绿营兵轰然应声,便四下搜查起来,说是搜查,实际上却是想尽办法的打砸,将刘老六家中的家具、瓶罐尽数打破杂碎,连土灶都乱砍乱砸了一通,还有几个绿营兵扛着长矛不停往屋顶捅着,仿佛要把茅草屋顶掀翻一般。 那少年勃然大怒,甩开刘老六的手,忍不住斥责起来:“那些山贼帮着俺们修房子,你们这群丘八却一味打砸,到底谁是贼、谁是兵?” “口出狂言,必是附贼的刁民!”那粗豪的绿营兵冷笑几声,抽出腰刀:“也罢,既然没有银钱,便取你们的人头领赏就是,俺们从吉安一路赶来,总不能白跑一趟!” 那少年还要争辩,刘老六慌忙拉住他,不停的磕着头:“军爷!有银钱!有银钱,求军爷开恩,万万留俺们一命啊!” 过了一阵,那几个绿营兵才从刘老六的屋里走了出来,那粗豪的绿营兵掂了掂装着碎银的布袋,哼了一声:“非得动刀才能老实,这帮刁民!” 抬头扫视一圈,却见村子里头已经到处是绿营兵踹门劫掠,那粗豪的绿营兵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咱们也赶紧去下一家,免得别人都抢完了,他娘的,月饷月粮都拖欠快一年了,不多掠些钱粮,回了吉安,一家子还得挨饿!” 第85章 人畜 村庄里的喧闹声传到赵家堡中,依旧是无比的清晰,赵举人喉咙里咕咚一声,冷汗止不住的往外冒着,他却连擦拭都不敢,一双眼盯着地板连抬也不敢抬,脸上的肥肉抖个不停,惊惧的神色怎么也藏不住。 赵家堡正堂主座,乃是一把黄花梨官帽椅,赵举人身材肥大,普通的椅子装不下他的“肚量”,故而那官帽椅乃是特制,比寻常的椅子宽大许多,如今坐在上头的一名满人将领,甚至能盘腿坐在椅子上。 “赵举人,将军也说了,你抵御贼寇自然是有功的……”官帽椅旁一名扶着腰刀的绿营将领温煦的笑着,不急不缓的说道:“但你给了那帮贼寇近十万两的金银、粮食、物资和药材,这不是资敌是什么?将军若是往南昌发上一本,你猜猜王爷和贝子爷会不会留下你这颗人头?” 赵举人浑身一抖,连话都说不清楚:“我…….实在是……哎呀!实在是一时糊涂啊!求将军饶小的一命。” 那满人将领用满语叽里呱啦说了两句,那名绿营将领朝他行了一礼,说道:“将军说了,你毕竟还是有功劳的,将军自然是信任你的忠心的,可忠心也不能光靠嘴说嘛!这江西面临着吴耿夹击,匪盗也日益猖獗,想要保平安,就得靠兵马,可当兵吃粮,总不能让底下的兵将饿着肚子打仗。”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赵举人点头如捣蒜,赶忙老老实实的说道:“将军想要多少钱粮,尽管开口便是,小的一定尽力筹措。” “不是将军需要,是朝廷的协饷,赵举人也不能只是尽力,是务必!”那绿营将领提醒了一句,又朝那名满人将领行了一礼,附在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那满人将领满意的点点头,起身便走,那名绿营将领赶忙跟了上去:“赵举人,可别搜刮小心思,此番是登天的功还是抄家的祸,全看你自己了!” 一路走出赵家堡,看着远处烟尘滚滚、一片狼藉的村庄,那满人将领忽然开口,说的是一口流利的汉话:“等会你亲自去和那赵举人商定协饷的数额,也不要一口气都拿干净了,给那赵举人留些身家。” “牛羊杀干净了,到哪去挤奶割毛?咱们要在这吉安待上许久,这些肥猪,还得好好养着!” 与此同时,那赵举人大汗淋漓的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吩咐道:“快,快去点算家里还有多少存粮银钱,待会那些丘八来要,要什么给什么,万万不要隐藏!” 一旁的管家面上一急,低声劝道:“老爷,咱们之前就被山贼勒索了一番,家财失了许多,如今若是…….赵家三代积累,岂不是都得挥霍出去了?” “命要紧!命要紧啊!”赵举人哭出声来:“先保着自己的性命再说吧,钱粮身外物……只要命还在,总能从那些佃户身上再赚回来,今年的租子再提个几分,贷款也用力催催,好歹弥补些亏空。” 那管家沉吟片刻,为难的说道:“老爷,咱们的租贷本就不低了,那些佃户穷鬼又被丘八们抢过一轮,再提租贷…….恐怕许多佃户要逃了。” “怕什么?一群牛马,不就活该被人割肉吃奶吗?”赵举人哼了一声:“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佃户还不好找?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这世上,从来就不缺牛马!” 就在清军洗劫赵家堡时,侯俊铖正领着一群学员背着一具具尸首穿行了山林之中,来到一座寨子里,将尸首解下排在寨中空地上,立马就有家眷围了上来认尸,个个都是哭嚎不止。 侯俊铖退开半步,推了一把身边的米升,米升一阵犹豫,取了一个布袋走上前去找到一名老妇人,将布袋递了上去:“老阿妈,这是……给牺牲弟兄的抚恤……” “俺儿没了,俺还要抚恤有啥用啊!”那老阿妈却没接,只抱着两具尸体痛哭不止:“俺的儿呦!你们怎么都没回来呦!” 米升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悻悻的退了回来,低着头说道:“侯先生,给牺牲弟兄的家眷发放抚恤的事……能不让俺去做了吗?俺实在是……受不住……” “你必须受住,因为这样的事以后会很多!”侯俊铖的话语有些冷冰冰的:“我们走的这条路很艰险,必然是要许多人会牺牲的,甚至我们自己也很可能会倒在半路上,所以许多时候,我们必须要铁石心肠,此所谓‘慈不掌兵’。” “但我们心里必须要明白,那些倒下的战士们,他们不是一个个数字,他们是别人的儿子、丈夫、兄弟、父亲,大多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一个战士,很可能就会毁灭一户人家!” “所以我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是慎之又慎,要时刻想着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去获取胜利、对我们的长远未来是不是有利!”侯俊铖朝那些尸首和家眷一指:“我们的家眷被清狗杀害了,我们这些孤家寡人可以无所顾忌,可是他们却不一样,我们没有权力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去挥霍他们的性命!” “因为他们和你们一样是人,而不是一个个数字,或者牲畜牛马!”侯俊铖严肃的扫视着那些跟随而来的学员:“战争就是保存自己、壮大自己、消灭敌人,可若是你为一己私欲而将其他人都当作可以利用的牛马之时,你们永远不可能壮大起来,永远只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赢不了任何战争、消灭不了任何敌人!” 米升捧着手里的布包,垂下头去:“侯先生,俺错了,俺以后绝不会再被仇恨左右了。” “去把抚恤发完,不要也得塞给那些家眷,这是我们现在……少数能做的事情了……”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看向主寨方向:“知道错了就要学会改,一个人是如此,一个组织……也是如此!” 第86章 整军 石含山主寨的聚义堂,原本山贼洞府一般的布置有了些变化,高台上的虎皮椅被撤下,老和尚和刘明承他们的桌椅也被撤走,台上挂着的明太祖、明成祖和崇祯皇帝的画像同样被撤走,只保留了那面刘文煌“铲主仆、均贫富”的红旗,一旁则添上了另一面红旗“反压迫,反剥削”。 聚义堂中的长桌则被保留了下来,桌首添了一把椅子,背后便是高台的台阶,显得有些局促,如今长桌两侧已经坐满了人,只有桌首那一张椅子还空着,堂中嘀嘀咕咕的声音显得有些喧嚣。 应寨主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周围寨主头目们嘀咕的声音清晰的传到他的耳朵里:“侯少爷把寨主头目都召开议事,怎么过了这么久,自己却没到?摆架子给谁看呢?” “谁说侯先生是摆架子了?侯先生带着一些人去给战死的弟兄家里发抚恤了,你也知道这事是多么的…….辛苦,指不定是遇到哪些家眷闹起来了,这才耽搁了。” “闹什么闹?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俺们当年死了残了,哪里有抚恤领?同寨的互相照料一下就了不得了,这次听说那些新入伙的流民抚恤都和老兄弟们没差别,咱们在赵家堡敲的那些钱粮,也不知一下子挥霍出去多少。” “说起来,侯先生带着的那帮人……之前也在各部窜来窜去,到处找底下的兵卒和兄弟问话,说搞什么战后总结啥的,不会写字的还帮他们口述书写,也不知道是要搞些什么。” “还能搞什么?找黑料对付咱们呗!哼,赵家堡打成那鬼样子,两千多人拿不下一个堡子,侯少爷领着三百人击溃永宁县一千多人马,连永宁县的典史都给抓了…….我看这次,有些人要倒大霉了呦!” “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感情跟你无关哩?他娘的,反正谁也别想动老子的位子,大不了带着弟兄们去湖南投老寨主嘛!俺们又不是侯家的奴才,非得伺候他侯少爷不可。” “噤声!嘴上把把门,别他娘的瞎说话,说起来,侯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他带着的那几十个……学员,到底是要怎么安排?今天说是招各寨寨主头目议事,怎么牛老三那一个队长都混进来了?侯先生是要提拔这个亲信了?” 应寨主睁开双眼,眯着眼瞥了一眼对面的牛老三,他搬了张椅子,和郁寨主坐在一起,两人也嘀嘀咕咕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一旁的四脚虎用手撑着下巴,仿佛睡着了一般。 “时代有,你倒是一点都不需要忧心!”应寨主冷哼一声,之前的议事中只有四脚虎一个寨主坚定的站在侯俊铖那边,如今整个聚义堂中,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安安稳稳、没心没肺的了。 聚义堂的大门忽然敞开,众人苦等已久的侯俊铖走了进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蓝灰的粗麻衣又是泥又是汗,红布裹巾也完全被汗水浸湿,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尸臭味。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会搞到现在才回来,让诸位弟兄们久等了!”侯俊铖抱歉的行了一礼,直接坐到桌首的那张椅子上:“就不耽误各位兄弟的时间了,咱们今日为什么要开这场会,想来也不用我多说了,此番是要总结赵家堡之战的经验和教训……” “侯先生要做什么,直截了当便是!”那姓刘的头目拍桌而起:“赵家堡是俺们出头要打的,结果打成那副鬼样子,俺们也不遮不避,该担的责任一点都不少担,要杀要剐,侯先生说句话便是。” “谁说我要杀你们剐你们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失败在什么地方!”侯俊铖语气严厉,轻轻叩着桌子:“若是不把此战理清楚盘明白,下一战不该犯的错误照样还是要犯,不该败的,照样还是要败!” 那头目还要说话,身边一名头目却扯住他的衣服用力扯了扯,将他扯回椅子上,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侯俊铖扫了他们一眼,没做理会,继续说道:“首先,我们得把在赵家堡没做完的事做完,军律你们也是天天背的,第一条是一切行动听指挥,战场纪律第一条,则是临阵脱逃者斩!” “下面的弟兄许多才入伍几个月,他们溃逃我不怪他们,但咱们这些寨主头目身为领军之将,躲在相对安全的地方,若还不能以身作则,就只能借你们的人头来严明军法了!”侯俊铖一拍桌子,怒喝道:“来人,把那些临阵脱逃的拿了!” 坐在长桌中段的何头目闻言一惊,慌忙起身,将椅子都带倒在地,几名护卫却冲上前来,将他手臂钳住,那何头目痛得呜咽一声,大喊大叫道:“侯先生,俺不是临阵脱逃啊,俺是去寻您的啊!俺是去寻您的啊!” “寻个屁!”四脚虎轻蔑的一笑:“之前军议之时你就喊出兵喊得凶,怎么突然又跑来寻侯先生?还不是见势不好,找了个由头滑了?” “四脚虎!你他娘的别落井下石!”何头目见那些护卫押着他要往外走,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气急败坏的嚷嚷道:“你他娘的就没有临阵脱逃过?打吉安的时候,你不也是见势不妙自个儿逃了嘛!” “你他娘别给老子泼脏水!”四脚虎拍案而起:“爷爷在吉安时可是全军大溃才不得不走的,爷爷在侯家庄可曾怂过半分?爷爷亲手砍了三个绿营兵的脑袋,你呢?” “法不溯及以往,过去二十八寨有二十八寨的规矩,我管不着,但如今既然咱们重举红营旗帜,有了新的律规,就必须要遵守!时寨主若是如今再临阵脱逃,我照样会拿了他!”侯俊铖挥了挥手:“押下去,之后要公开审理、公开定罪、公开处置,红营不是以前的二十八寨,军律法规,不是随着心意想守就守的!” 第87章 整军(二) 聚义堂中寂静无声,许多寨主头目都在暗暗揣测侯俊铖是在拿何头目的人头立威,但却没人出声帮上一句,毕竟临阵脱逃放在哪里都是一条死罪,上头的人不想护,便没人护得住。 那些护卫将喧闹不止的何头目押了出去,侯俊铖朝门口的米升等人招了招手,门外等候的学员们走了进来,将一叠叠纸稿送到每个头目和寨主身前:“有些弟兄应该也知道,之所以退回石含山这么久之后我才召开此会,是因为我带着人去了各部和参加此次赵家堡之战的弟兄们谈了谈,听了听他们的意见,总结了一些经验教训,诸位都可以看一看。” “不识字的也没关系,回头找人读一读便是,我在这里先简单的讲一讲…….”侯俊铖翻着纸稿,哗啦作响:“首先便是战前准备的问题,战前许多弟兄认为赵举人作恶多端、一味盘剥,百姓深恨之,我大军一至,必然是群起响应,却没想到百姓们非但没有响应咱们,反到逃入赵家堡助纣为虐。” “赵家堡下的赵家庄,全庄百姓便有三千余人,咱们的敌人从两百多团丁变成了三千多人,不仅武备上准备不足,将士们心理上同样准备不足,失败也就不可避免了。” 许多人看向应寨主,应寨主叹了口气:“这是俺的错,俺……百姓们宁愿去帮仇人也不帮助俺们,若是早料到这些,俺一定不会支持出兵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反复强调百姓基础的缘故,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强调咱们不能单单想着打仗的缘故!”侯俊铖拍着纸稿,语气更为严肃:“这方面的问题,我在之前议事之时就已经讲得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当时你们听不进去,如今也该有所反思了吧?” 不少人都低下头去,侯俊铖扫视了一圈,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继续说道:“思想问题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我们押后再说,先说一说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纪律!” “我询问过不少将士,对此战过程多少也有些了解,咱们的将士们在布阵和行进的过程中都很有章法,外表看上去确实是一支强军的模样,许多新兵几个月前还只是逃难的流民,能做到这种程度,算是十分优秀的了。” “这证明我们平日里的训练是卓有成效的,他们已经习惯了按照操训布阵行进,军纪和命令也被他们牢牢记在心里!”侯俊铖重重拍了拍纸稿:“可一打起来便完全乱了套,纪律和命令完全抛之脑后,到了撤退的时候,甚至还出现了劫掠和打砸百姓房屋的情况!” “这证明什么?证明我们的将士对咱们纪律条规的作用和本质并没有真正的理解并放在心上,他们之所以遵守纪律,只是因为习惯了上面的约束而已,一旦上面无法再约束他们,他们便不会自发的、主动的去遵守纪律,而是立马就放纵了起来!” “这样的军队,归根结底还是一支旧式的军队,它们是无法完成我们反暴政、反剥削、反压迫的任务的,诸位对我和船山先生的谈话内容应该是滚瓜烂熟了,所以都应该知晓,我们的‘人民战争’的战略里有一条很重要的战术,就是我们的军队分散开来依旧能形成战斗力并形成组织,而如今咱们的弟兄,是远远达不到这样的要求的。” “出现这个问题,和我们训练时间过短有一定的关系,但并非主因,因为有不少原二十八寨的老兄弟,也出现了这种情况。”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首先因为我们的组织有问题,我们虽然重举了红营的旗号,但组织架构依旧沿用着原来二十八寨的那一套,上了战场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多半是因为我们组织上的混乱。” “故而此番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红营组织架构进行重编,原本的寨主头目、百人队千人队的形式全部取消,红营两千余人,依照当年忠贞营的架构,暂分左右两翼,翼下设标、锋、队,另外队下再添设一班,具体的我在这些纸稿中也写清楚了,诸位可以自己研究。” 聚义堂中一阵哄然,应寨主眉间紧皱,原来二十八寨使用寨主头目之类的编制,是因为各寨自成体系,各寨兵马相当于寨主私军,而一个小寨一般只有一两百人的作战部队,所以百人队便成了二十八寨基层的作战编制。 但如今侯俊铖这般整编,便是要将各部的“私军”统合为一部,摆明了是要夺各寨寨主头目的军权。 侯俊铖这等做法,本来也早就在应寨主的预料之中,只是如今侯俊铖这一摊牌,他心中难免还有些疙瘩,一时脸色有些沉郁。 “安静下,有什么事等我说完再说!”侯俊铖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等聚义堂中稍稍安静了些:“这才继续说道:“除了组织架构的问题,红营的弟兄们溃逃和劫掠,说白了还是思想教育没跟上,他们只是被动的去背诵和服从纪律,而没有主动的去维护和遵守纪律,要让他们自发的遵守纪律,就必须要让他们理解纪律!” “红营如今有两千多人,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光靠我一个人,教育不过来的……”侯俊铖微微一笑,朝着牛老三的方向一指:“许多弟兄应该也发现了,今天这场会牛兄弟也在场,诸位也许也猜到了,那些最早参与我的课堂的学员,我一直带在身边却没有给他们安排一个去处,今日就要给诸位弟兄们一个交代。” “红营各部,自锋以上,皆新设一个‘教导’的职务,教导与所部军官平级,不干涉军官指挥作战,最主要的职责便是负责将士们的思想教育和文化教育,除此之外还要负责传递和督促所部执行命令、管理将士们的日常生活和军纪军律、管理各部庶务,带领将士们协助百姓进行生产生活等。” “简单来说,军官管训练和作战、教导管思想和生活……”侯俊铖轻声笑道:“一个当爹一个当妈,父母齐全,这一大家子才能和和满满嘛!” 第88章 整军(三) “侯先生!”有人忍不住问道:“各部设置教导……难道是要在军中常设监军吗?” 应寨主轻轻点了点头,心中也在猜测着,此番侯俊铖开这场会,摆明了就是要从各个寨主头目手里夺权的,红营编制重编是削弱各个寨主头目的权力,接下来就要安插亲信作为监军,然后便是插手军务、控制军队。 侯俊铖说的好听,教导不干涉作战指挥,可从古至今几千年,就没见过上面派下来的监军老老实实不干涉军官指挥的。 应寨主看向牛老三,冷哼一声,恐怕要不了多久,这些所谓的教导就会取代各部的军官,无非是从翼长、队长之类的名头,换成“教导”这样的称呼而已。 “教导不是监军!”侯俊铖严肃的话语将应寨主从思索中扯了回来:“首先我不是皇帝,其次,皇帝设置监军,是要制衡军队的主帅和核心将领,其根源是因为那些军队,归根结底都是一支支靠着钱粮维系的雇佣军,他们的忠诚依靠着将领个人的忠诚,所以皇帝设置监军,本质上是为了监督军官,并不参与军队管理,大多时候是影响的军事决策。” “但我们的教导不一样,他们走的是下层的路线,负责的是千千万万的战士们,他们要参与军事管理,要从军队中成长选拔,而不是像监军一样直接从皇帝身边挑选亲信充任,他们并不干预军队决策,只负责军队的建设。”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反暴政、反压迫、反剥削的战争,要求我们的红营必须成长为一支忠诚于人民战争的目标和理念、而非忠诚于某个主帅或将领的军队,这样红营才有能力分散到满清的控制区域之中开枝散叶,即便红营相隔南北,也依旧是团结的、协同的,而不是一分散便变成分裂,最终孤掌难鸣走向灭亡。” “红营这支军队,与传统的军队最本质的不同,便是它们只忠于事业而不忠于个人!”侯俊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即便日后是我侯俊铖投靠了满清当了走狗,这支红营也绝不会跟随我投诚满清,而依旧会遵循着咱们的理念继续战斗!” 原本还有些嘀嘀咕咕声响的聚义堂中变得一片死寂,大多数人都惊得呆了,有些人看着侯俊铖,满脸都是不可思议,有些眼中的不屑和嘲弄的眼神则怎么藏也藏不住,侯俊铖没有在意他们,继续说道:“当然,如今的红营还远远达不到这个要求,我们和清军、吴军还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依旧是一支旧式的军队。” “所以我们才需要在军中设置教导,我们的思想理念不能只有少数上层将官理解,这样和传统的少数知识分子裹挟着大量愚民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我们要将咱们的理念和精神向下发展,当下面的战士们也能自发的认同咱们的理念之后,才是红营蜕变为一支符合人民战争要求的军队的时候!” “大话连篇!”一名寨主冷哼一声,斜着眼看着侯俊铖:“侯少爷是个读书人,又是船山先生的高徒,说起这些废话来如东海之水,不可斗量…….但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夺咱们的兵权吗?俺只问一句,侯少爷整编红营之后,还要不要俺们这些老兄弟了?” 侯俊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瞒你们,红营整编之后,以往的组织架构不复存在,军官自然要重新遴选,诸位寨主头目有能者留、无能者罢,俗话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我们要走的这条路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我们要对战士们的性命负责,也要对红营的未来和天下的百姓负责,自然不能让平庸无能之辈占据高位。” “侯少爷倒是坦荡!”那名寨主冷笑几声,语气硬梆梆的说道:“俺在这里放句话,二十八寨从当年铲平王开始,就是各寨寨主头目一起商量着办事,老寨主那也是弟兄们推举着上去的,侯先生想拿着几张纸、说上一些大道理,便要将二十八寨的兵马统统握在手里,俺第一个不服!” “对!俺也不服!”有几个头目也跟着叫嚷起来,应寨主低下头去,手里有刀、心中不慌,手里没了刀,便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涉及到军权之事,不管侯俊铖说得多有道理,最后恐怕也免不了一场冲突。 四脚虎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怒斥,侯俊铖却曲起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击着,让四脚虎把到嘴边的脏话憋了回去。 “纪寨主说的对,这等涉及到红营和咱们事业未来的大事,不能让我一人决定,二十八寨本有推举的传统,那就继续推举便是!”侯俊铖站起身来,绕过长桌向聚义堂外走去:“但这是对红营根本上的改编,涉及红营所有的将士,就不能局限于聚义堂这个小圈子里头,必须要全营弟兄上上下下心服口服!” 应寨主眉间一皱,看着侯俊铖走到聚义堂门口,门外传来一阵山呼海啸一般的报数声,应寨主心中一跳,赶忙和一众寨主头目一起起身小跑至门口,却见堂外密密麻麻挤满了红营的将士,甚至屋顶上都蹲满了人,一眼看去,如同一股赤红的潮水一般。 “红营两千多个弟兄,卖命的是他们,红营整编的第一波将领,便由他们自己推举!”侯俊铖举起一只手,回身冷眼扫视着众人:“红营的掌营,全军的主帅,我侯俊铖第一个参选,谁第二个?” 不少人都看向应寨主,老寨主、老和尚和刘明承离开后,二十八寨中资历最老的便是他,论资排辈,他最有资格参选这掌营主帅的位子。 可应寨主却没有动弹,不停的扫视着那一片片鲜艳的红色,心中默默的叹了一口气:“看这样子……二十八寨的老弟兄们,连军权都要保不住了啊!” 第89章 整军(四) 见应寨主一直站着不动弹,有个寨主凑到他身边推了他一把,应寨主却依旧动也没动,那名寨主眉间皱了皱,瞪了应寨主一眼,迈腿上前:“这掌营的位子,俺来跟侯先生争一争!” 有人带头,又有几个寨主头目站了出来,这些人未必都是真心想当着这红营的主帅,但他们都很清楚,若是掌营的位子落在侯俊铖手里,侯俊铖的那些整编计划必然是要推行下去,而他们的军权便再也保不住了。 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朝聚义堂做了个“请”的手势:“没有参选的诸位弟兄,就请入堂中先喝茶歇息吧,应寨主你威望高、资历深,大伙也都信任您的人品,请留下做个监督。” 应寨主犹豫了一阵,点了点头,跟着众人来到聚义堂前的台阶上,几个护卫搬来条凳,侯俊铖背对着将士们坐下,那几个寨主头目见状,也都有样学样的背对着将士们坐下。 “这是防着落选的对本寨的将士进行报复吧?如此,将士们才能安心推举。”应寨主眯着眼猜测着,看着几名护卫在侯俊铖等人身后摆下土碗,每个碗中倒上一点水,一群学员组织着将士们排着队,走上台阶将手里捏着的豆子投入碗中。 根本无需细细点算,从一开始侯俊铖碗里的豆子就和其他人拉开了差距,到后来不管是因为从众的心理还是真心实意的支持侯俊铖,几乎所有登上台阶的将士,都将手里的豆子投给到了侯俊铖的碗中。 “用不着再投了……”应寨主出声说道,两千多将士这么投下去,投一天都投不完,如今差距这般明显,根本用不着再浪费时间了。 几名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寨主头目赶忙转过头来查看,碗中装了水,他们无法从声音辨别将士们给谁投了豆,心中早就猫抓似的难受,但转过来只瞥了一眼,顿时一个个面黑如炭。 侯俊铖也转头查看了一眼,毫无一丝意外的表情:“诸位,我来当这红营的掌营,你们还有反对的吗?” 没人应声,就算有心不服的,谁敢当着两千多将士的面否定他们的选择?即便拦住了侯俊铖的计划、保住了自己的兵权,日后还哪有威信去领兵? 应寨主轻叹一声,看着那碗几乎要溢出来的豆子,无奈的问道:“侯先生,既然您已经是红营的掌营了,各部军官自然该由您任命,翼长标长什么的…….还用得着比吗?” 应寨主看得很清楚,他们再推举下去也是个输,若是老寨主离开前的二十八寨,或者将推举局限在老兄弟中间,侯俊铖的这个法子都不可能得到让他满意的结果。 各寨的寨主头目们,本来大多数就是按资排辈或者威望深重的人担当的,许多人都是看着或跟着老兄弟们成长起来的,各寨的老兄弟们必然是支持他们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老山西带走了二十八寨大部分人马家眷,留下的老兄弟不过一千多人,许多还是上过侯俊铖的课、对他无比信服的铁杆,而剩下的将士全是从流民之中新募的新兵。 逃入石含山的流民有数万人之多,但红营却也不是随便一个壮丁就拉入军中的,挑选的大多是和满清有血仇,或者被官绅地主压迫过的,自然都倾向于侯俊铖的理念。 再加上赵家堡的那场败仗,侯俊铖这几日带着各部进行总结、帮着他们理清败因,又亲自背尸体、发抚恤,那些将士们看在眼中、勤加思考,会选择谁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侯俊铖将推举范围扩大到全军时候,他们这些寨主头目,便已是败局已定了,就算心里不承认也没办法,没人敢和两千多将士做对,成了孤家寡人,在石含山哪还有立足之地? “要选,如今红营还没整编,编制架构和新的规矩都还没定下,有些事情,就先让全军上下一起定夺吧!”侯俊铖回答的很干脆:“咱们得让将士们知道,红营上下一体,不仅是咱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的红营,也是他们的红营,他们也有参与建设和帮助红营进步的义务和责任!” “当然,咱们毕竟是支军队,军官若全靠推举,上面还怎么指挥?所以只此一次,待红营整编完毕,便不再推举军官……”侯俊铖淡淡的笑着:“但这推举制是个好法子,我还是想保留下来,不用在推举军官上,可以用在别的地方。” “比如战士们推举负责人监督和发放银饷物资、监督军官和教导纪律情况什么的,或者在二十八寨和日后的根据地里进行推举,推举里长、寨主之类的官吏管理民事庶务。” 应寨主胡乱的点点头,瞥了眼那些灰溜溜钻回聚义堂的寨主头目们,问道:“侯先生,若是没有被推举任官的寨主头目……您准备怎么安排?” “不服气的都可以离开,我一个不拦!”侯俊铖回答得斩钉截铁:“不仅不拦,他们若是想去岳州找老寨主,我发给他们路费,若是想去吴三桂手下混个一官半职,我亲自给船山先生写信,保他们有个大好前程,大家好聚好散嘛。” “若是愿意留下来的……只要是为了红营的未来,总能找到为红营和天下百姓做贡献的位子…….”侯俊铖转过身来,认真的和应寨主对视着:“但若是依旧怀着私心,带着红营往邪路上走,路线斗争从来都是很残酷的,我不希望和任何弟兄走到那一步。” 应寨主默然一阵,叹了口气:“侯先生,您…….真的还信任俺们,愿意让俺们留下来?” “我不是信任你们,我信的是实事求是、是我正在走的这条路,是他们和天下万民!”侯俊铖朝着台阶下的红营战士们一指:“事实是最好的教师爷,而他们是历史的创造者,就算有一天走到了弯路上,只要他们还在,只要实事求是,终有一天也会走回正道上的!” “所以应寨主,你不重要,我也不重要,既然不重要,又谈什么信任呢?”侯俊铖长长出了口气:“他们,才是最值得我们去信任的,也只有他们的信任,是我们必须要去争取的!” 第90章 整军(五) 聚义堂外的推举还在继续着,偶尔有些吵闹声传来,这些推举大多数时候刚开个头便已经有了结果,差距肉眼可见的明显,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许多将士捏着豆子排了几轮的队却一个没投上,自然不满的吵闹起来。 侯俊铖在牛老三耳边说了几句,牛老三点点头,起身奔出聚义堂,路过应寨主身边时,应寨主抬头瞥了他一眼,随着他消失在聚义堂门口,才将目光收了回来。 聚义堂中一片诡异的死寂,侯俊铖皱眉不知在写些什么,长桌两侧的寨主头目们大多是一片沉郁的表情,偶尔会有护卫或学员入堂中来宣布推举结果,然后宣布下一个推举的职位,但聚义堂中的寨主头目却已经极少有人出门去参选,有些时候甚至得侯俊铖点人参选,大多数人就这么默默的坐着,等待这场“闹剧”的结束。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确实是场“闹剧”,从古至今哪里听说过军中将领是下面的战士推举出来的?许多人心里并不服气,但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侯俊铖对于二十八寨来说是个新人,没什么威望资历,可他们这些老兄弟对于大多数新兵来说不也是没有威望资历的新人吗? 侯俊铖抓着这两千多战士给自己当后盾,谁敢提个反对,日后哪个兵还会服他?保下了位子不也成了光杆司令吗? 应寨主也默默的等着这场戏唱完,忽然有人挪着座椅来到他的身旁,应寨主转头一看,却是那粗豪的刘头目,挤出一丝笑容低声说道:“老刘,恭喜你啊,被推举了一个标长,四大标长有其一,你也算是升官了。” 那刘头目尴尬的一笑,摸了摸后脑勺:“不瞒应寨主,俺当时去参选是带着气去的,俺当时是见两翼的翼长一个给了四脚虎,一个给了老郁,四脚虎不说了,老郁就是个老好人,哪一边都不得罪,俺就是看不惯这红营的将官都成了他侯少爷的亲信,所以才出头去参选,心里头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哪想到有那么多弟兄投俺的票……” 刘头目顿了顿,朝着侯俊铖瞥了一眼:“俺开始还以为侯少爷会反悔不给呢,还准备闹一场,没想到侯少爷干干脆脆的就用了印,只怕是……憋着什么坏,等着日后整治俺吧?” “你想不通,所以回了聚义堂便来找俺……”应寨主一眼看透了刘头目,微笑着朝聚义堂外抬了抬下巴:“侯先生刚刚宣布推举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弟兄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攻打赵家堡的时候你身先士卒,在那堡上杀进杀出,还负了箭伤,弟兄们都是看在眼中的,你……总比那些只会说嘴的家伙好!” “你也不必担心,安心做着你的标长便是,侯先生既然摆出一副团结和公正的架势,就不会昏了头自己去打破它!”应寨主拍了拍刘头目的肩膀:“当年咱们以为那侯先生是个……初出茅庐的天真少年,有想法但做不了事,所以咱们虽然跟着他走,但得替他把着舵,如今看他这番手段…….他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不屑于去搞咱们这一套而已!” “所以他不会挟私报复的,老和尚当初要俺去跟着侯先生时,说他只有公心没有私心,如今看来,到底还是老和尚看人的本事高。” 刘头目点点头,左右看了看,视线在侯俊铖和他身边嘀嘀咕咕的郁寨主、四脚虎身上转了一圈,把声音压得更低,问道:“应寨主,俺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论威望论资历,二十八寨留下的老兄弟里头,您都是排第一的,掌营的位子您让给侯少爷也就罢了,怎么两个翼长……您连选都不去选一下呢?” 应寨主沉默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老刘啊,除了你之外其他的三个标长,老杨,攻打赵家堡时大军溃败,他顶着赵家团丁的火铳来回爬了两轮,背了四五个受伤弟兄回来,老贺,伏击永宁县的援军时一根竹矛捅死了六个民壮,乃是此战全军搏战杀敌之最,老程,何刚那厮临阵脱逃,各部失去指挥便乱成一团,只有他那一部安安稳稳的撤了回来……” “侯先生说的没错,咱们做的事,弟兄们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所以他们才会推举了你们四个标长!老郁他们呢?新兵入营训练一直是老郁在管,那是又当爹又当妈,把一伙几个月前还是拿锄头的流民训成勉强可以上阵的新兵,至少没打起来的时候,表面看上去还有些强军的样子,这是他的功绩。” “老时呢?侯先生反对出兵,他是唯一一个坚决支持的,侯先生入山之后才开始看兵书,并没有多少军阵经验,伏击永宁县援军是侯先生做的决定,可具体的侦察、设伏、作战,估摸着都是老时这个正经绿营把总出身的帮着操持的,打援成功,他功不可没,这是他的功绩。” “他们的功绩,弟兄们自然也是看在眼中的!”应寨主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丝苦笑来:“可俺呢?除了威望和资历,又有什么功绩呢?俺是出兵的最主要的支持者之一,攻打赵家堡也是俺亲自指挥的,结果赵家堡之战打成那个样子…….看在红营上下弟兄们的眼里,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所以俺就不去自取其辱了,掌营比不过侯先生不丢脸,若是翼长和标长也没几个人投俺的豆子…….俺哪里还有脸在二十八寨呆下去?” 刘头目又抬头扫了眼侯俊铖和郁寨主他们,凝眉道:“应寨主,您若是没个一官半职在身上…….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就算侯少爷不对付您,难免有那阿谀奉承之辈落井下石啊。” “自己做的孽,怪得了谁?”应寨主摇了摇头:“你也不用管俺,只要是为了红营,二十八寨里总有俺呆着的地方!” 第91章 消息 侯俊铖停下笔,将新写好的纸稿吹干,从桌上滑给一旁见侯俊铖停笔便凑了上来的郁寨主和四脚虎:“我写了份军队整编的章程,你们两位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若是没问题的话,咱们之后再开次会,把推举出来的各部军官和教导召集起来,一起商议一次。” 郁寨主闻言皱了皱眉,接过那章程便直接递给了四脚虎,四脚虎捧着它吭哧吭哧的认着字,郁寨主则挪着椅子靠在侯俊铖身边,问道:“侯先生,红营的翼长标长也都选完了,下面的军官还要继续推举吗?这眼看着太阳都要落山了,今日怕是推举不完的。” “晚上继续,今日推举不完就明天继续,明天没搞完后天继续搞,连班长都给我推举完!”侯俊铖点点头,语气很严肃:“这次推举不单单是在选军官,我也借此机会看看哪些人能够服众、哪些人有带队伍的能力,心里也好有个底。” “这些推举出来的军官,在中高层中弟兄们还能相对公正的根据他们的功绩和能力进行推举,可越到下层、到将士们平常接触最多的队、班之类的基层军官,将士们却更容易受到情感和关系的影响。” “所以,恐怕会有许多平日里拉帮结派、或者只一味的讨好同袍而罔顾红营整体利益的人混入其中,咱们借此机会也能好好摸个底,让他们先暴露出来,日后再进行调整时也好有的放矢。” 侯俊铖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高台上的两面旗帜:“最主要的,我也想让红营的将士们真正参与到红营的建设之中,让他们清楚咱们的红营不是某个人的私人军队,咱们的事业不是某些人野心的幻想,而是和他们的未来息息相关的。” 郁寨主缓缓点点头,眼中有些犹豫,却没有说出来,换了个话题道:“侯先生,您刚刚说召新的军官和教导们来开会……那些没被选上的寨主头目们……怎么安置?” 说着,郁寨主朝着应寨主那边悄悄使了个眼色,侯俊铖看了过去,正巧应寨主也看了过来,两人眼神接触一瞬,应寨主稍稍垂下了头,继续和身边的刘头目嘀咕着。 “红营又不是只有军队了,石含山这么广大,二十八寨那么多民事杂物,甚至于交际吴三桂等友军,都需要人去管,带不了兵,也有的是事让他们去做!”侯俊铖淡淡一笑,语气渐渐转冷:“关键是看他们自己,若真的是为了咱们的事业而奋斗,自然会放下心里的疙瘩,若是一点兵权都放不下…….那还不如去老寨主身边效力。” 郁寨主又一次缓缓的点了点头,左右看了看,说道:“依俺看,有些老弟兄恐怕是忍不了别人爬到他们头上的,老寨主刚刚领着二十八寨的主力离开,这才半年不到,一下子又走掉这么多老弟兄……” “走多少人我都无所谓,新兵可以慢慢练起来、新将可以慢慢磨砺着,可若不能同心一致,咱们这条路必然是走不下去的!”侯俊铖叹了口气,抚摸着桌上的那份总结报告:“这次攻打赵家堡,总共也不过几个时辰,一下子就死伤了两三百个弟兄,咱们能有多少个两三百人可以损耗的?” “上下同欲者胜,每次走到半道上就有人拖后腿,咱们底子薄,一点行差踏错便是死路一条,所以容不得半点的内耗,他们愿意自己离开是好事,若是…….该到动刀的时候,我不会有半分手软的,我也不想闹到那个局面。” 郁寨主默然了一阵,忽然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四脚虎:“老时,你看完了没有?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俺不像你有老和尚教你读书,好大的学问!俺脑子笨,许多字还认不得哩!”四脚虎有些恼怒,将那章程往桌上一推,见侯俊铖看过来,换了一副嘿嘿憨笑的表情:“这章程俺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俺就听侯先生的便是,侯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可不行,你得先理解才能去执行,你那个翼的军官,到时候还得靠你去传达和教育呢,日后都是要独当一面的人,可不能糊里糊涂的!”侯俊铖摆了摆手,让郁寨主和自己换了个位子,坐在郁寨主和四脚虎中间:“哪里没搞懂,我现在就解释给你们听,反正外头推举还得要好一阵子,咱们在这聚义堂里,有的是时间耗着。” 话音未落,牛老三忽然奔进堂中,身后还领着一个人,乃是王夫之身边的贴身小厮,堂中各怀心思的众人视线一下子都被吸引了过去,原本还有些杂音的聚义堂顿时又沉寂起来。 侯俊铖也皱着眉站了起来,那小厮朝侯俊铖行了一礼,从心窝位置摸出一封书信来:“侯少爷,主人的亲笔信,主人千般叮嘱,一定要交到您的手上。” 侯俊铖点点头接过信,让牛老三将人领下去休息,检查信封没有打开的痕迹,这才拆开查看起来,粗粗看了一遍,冷哼一声:“逼到眼前了,终于想起来动弹了,吴三桂已决定令夏国相领军入江西、攻占袁州威胁南昌,并尝试与耿藩会师,调兵的敕令就是船山先生写的。” 堂中一阵轰然,郁寨主皱眉道:“夏国相乃是吴三桂的心腹,据说吴三桂起事便是他谋划的,此人领军入江西……是好是坏?” “有好有坏,夏国相所部必然是吴军精锐,他们会吸引大量清军的注意力,石含山沿线的清军,恐怕大半是要抽调北上防御夏国相了,这给了咱们趁虚而入的可能!”侯俊铖眯了眯眼,话锋一转:“但是大量清军和吴军云集在江西西北部,战争的影响会飞速扩大,咱们可以利用的空间也会一点点被压缩,留给我们壮大自己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各部的整顿必须尽快完成,咱们如今要抢时间了,红营必须迅速的正规化!”侯俊铖将那封信拍在桌上:“明日起,我们要组织工作队下乡,根据地的建设,同样要加速!” 第92章 岳州 空气中还残留着呛人的硝烟味,无数的民夫在城上城下蚂蚁一般的在城上城下活动着,修复着破损的城墙、清理着城下的尸体和残骸。 穿着一身橙黄棉甲的老山西扶着城垛走在坑坑洼洼的城墙上,身形略微显得有些佝偻,一不小心踩中一片碎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地,好在刘明承从他身后赶来,将他扶住。 “老寨主……”刘明承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着悄悄话:“咱们之前讨要的三百副甲胄,被王度冲那贼鸟厮给劫走了,还殴伤了咱们几个弟兄,老寨主,这货仗着是侯爷的亲信为所欲为,好几次滋扰咱们了!” “王度冲就是个憨蠢的废物,只会一味钻营,他来滋扰咱们,真的是他自己的意思吗?”老山西停住脚步,双手撑着城垛向着北方看去:“我们是国公爷派来援守岳州的,镇守岳州的侯爷是周王殿下的侄子,心中未尝没有和国公爷一较高下、争功夺利的心思。” 老山西说得轻描淡写,刘明承却听得明白清楚,凝眉道:“此次岳州一战,侯爷领军主动出击,欲半渡而击之,结果在七里山大败一场,而与此同时国公爷却在澧州击溃了勒尔锦的一部清军,虽说清狗最后主动退兵,侯爷上报是咱们反击得手、清狗损失惨重而不得不退走,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刘明承顿了顿,也叹了口气:“侯爷自号吴军第一,一贯是天不服地不服的,自入湖南以来却处处被国公爷压一头,侯爷去不了长沙,便只能抓着咱们这些国公爷的人马撒气了。” “就是这个理!”老山西眉间皱了皱,叮嘱道:“岳州是人家的地盘,一切以‘忍’字当先,咱们受点委屈没关系,不能让侯爷抓到把柄,咱们在岳州,也不会一直呆下去的。” 刘明承犹疑的点点头,朝着北方看了一眼:“老寨主,尚善所部到荆州以后,江北清军有尚善、勒尔锦、察尼、尼雅翰等部,满蒙八旗都有一万七千多人,绿营汉军恐怕也不下三万,清狗若是再渡江扑来,侯爷会把咱们这万余人马放出去?” “侯爷不会,但是周王殿下会的……”老山西轻轻点点头:“刚刚南边送了个新消息来,周王殿下已令右翼将军夏国相领军出兵江西袁州,以前吴军只是坐保湖南,把咱们调来岳州重镇理所当然,可如今吴军要出击江西了,咱们这些江西来的兵马,难道还压在岳州不动吗?” “到如今才决定出兵江西…….怕是太晚了啊!”刘明承眉间没有一点舒展的迹象:“当初咱们攻打吉安之时,周王若能当机立断派一支兵马入江西协助,吉安必然能拿下,吴军在江西有了立足之地,又能隔断清狗往广东的道路,三面包围尚藩,但到了如今……听说清廷派了个亲王来江西镇守,要从清狗重兵之中抢下江西,难!” “上面自然有上面的想法,咱们只管打仗便是,袁州、萍乡等地的老弟兄都挑出来,到时候当有大用!”老山西转过身来:“说起来,石含山那边怎么样了?咱们若是入江西,和侯少爷的交际不会少的。” “侯少爷嘛……到底是个书生,嘴上说的好听,做不得什么实事!”刘明承笑着摇了摇头:“侯少爷他们之前出兵永宁县,连个地主庄堡都没打下来,击溃了永宁县的一伙援军算是挽回了一些颜面。” “侯少爷回了寨便大发雷霆,搞什么整编,要夺老弟兄们的军权,许多老弟兄不忿,领着人下山来投咱们,俺这两天算了一下,起码有六七百人了……”刘明承又摇了摇头,判断道:“当初留在石含山的老弟兄也就一千多个,一下子跑了六七百人,俺看这侯少爷啊,做不成事!” “当初留在石含山的老弟兄,许多人恐怕是看着船山先生出山襄助周王,以为能在侯少爷这个船山先生的高徒身上挣一份大前程,如今眼看着侯少爷要夺他们的兵权、前程无望,自然就跑了……”老山西也摇了摇头:“说到底,没人是愿意受苦受难的,侯少爷那条路那般坎坷崎岖,走不通的!” “吧唧”一声响,牛老三回头看去,却见身后跟着的米升一屁股坐倒在地,背着的包裹行装也散落在地,一旁的鲁大山赶忙上前去把他扶起来:“这怎么走在自家乡里的路上还能摔个四仰八叉的?” “这土路一下雨又是泥又是坑,坎坷的很,一不小心就摔倒了!”米升尴尬的笑了笑,一边捡着滚落的物品,一边说道:“乡间土路人踩畜过,过不了一段时间便残破了,但官府只管收税,从不会管这些修整道路的事,若是富裕的地方,时常有商货经过,商家也会凑钱雇人修路。” “可像永宁这种穷县,就全靠当地士绅筹措了,可赵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呵呵,他修路的心思没有,借着修路的由头敛财倒是做过不少次。” “所以日后咱们还得帮着百姓修路!”牛老三点点头,从搭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炭笔认真记录了几句,将本子和笔收好,帮着捡拾着滚在地上的东西:“侯先生在课上说过,权力没有真空,官府诸事不管,便会有人‘帮’着他们管起来,皇权不下县,所以村寨之中便成了官绅的天下。” “咱们要取代官绅和官府,将一个个村寨掌握在手中,就要他们管的咱们也能管,他们不管的咱们也要管,而且要比他们管得更好!”牛老三拍了拍手:“咱们此番扮作行脚商潜入永宁各地村寨考察,就是要看看哪些是百姓们急需要解决的事,哪些是官府和赵老爷懒得理会的事,过段时间红营的部队再临永宁,就得靠咱们的考察报告办事作战了,可出不得一丁点的差错!” 第93章 下乡 “咱们从石含山上下来的时候,牛大哥你就叮嘱过无数次了!”鲁大山哈哈一笑,略带疑惑的问道:“说起来之前还没问你,这下乡勘查的事,俺们两个是永宁县本地人,理所当然,但您怎么亲自跟着来了?不该留在侯先生身边帮衬着吗?” “此番下乡勘查,关系着咱们红营整编之后的第一仗,俺不亲自来盯着,怎么放心?”牛老三摆了摆手:“侯先生本来还准备亲自来的,但他如今当了掌营,又兼着总教导的职务,红营的整编也离不开他,我不亲自来盯着,咱们这些教导里头,还能找出别人来吗?” 米升将背囊背在身上,犹豫了一阵,干咳一声,问道:“牛大哥,侯先生是不是……不放心俺,所以才派您来看着俺?” “不要胡思乱想,你那检讨写得那般真情实意,侯先生怎么会不信任你?”牛老三开了个玩笑,语气又严肃了一些:“但光会写检讨也没用,你得记得侯先生为什么带着你去背尸体、给抚恤,把侯先生的话记在心里!” 米升慎重的点了点头,牛老三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你们透个底,此番派你们来永宁下乡勘查,不单单是因为你们两是永宁本地人,也是为了让你们掌握第一手的情报,之后再攻赵家堡,你们两个标会是先锋!” “嘿!侯先生宠着咱们呢!”鲁大山双眼放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别聊了,别聊了,再走了两三里地就到东村了,咱们赶紧办完永宁的事,早些弄完早些出兵。” 三人便一路沿着土路向前走去,转过一个山坳,远处一座村庄隐约出现在视野之中,牛老三却皱了皱眉,扶住暗藏在怀里的短刀:“有些不对劲,你们看那村外树上挂的是什么?” 米升和鲁大山放眼看去,却见远处的村子一片残败的景象,入眼的几栋土屋全是残垣断壁,村外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上,密密麻麻挂着一个个圆形的物件,随风摇摇摆摆。 “是人头!”牛老三啐了一口,跑上前去,米升和鲁大山也赶忙跟了上去,却见那树上挂着的都是一颗颗人头,脑后的辫子当了绳索挂在枝桠上,男女老幼,四五十个,挂满了整棵大树。 “东村被屠了……”米升喃喃说道,侯俊铖之前领着他们在永宁县翻田修房、帮百姓挑水干活,东村的村民是第一波回村的,许多人还帮他们扛过竹子,没想到如今再回东村,这些村民却已是天人两隔了。 “还有人幸存!”鲁大山提醒了一句,朝着树下一指,牛老三和米升看去,却见树下整整齐齐的排着一具具无头的尸体,有些首级从树上摘下,摆在他们的尸体旁,显然是有人在帮着这些遇难的村民整理遗体,而能分得清相应的尸体和首级的,必然是村里的村民。 牛老三猛的转身扫视着村庄,捕捉到废墟之中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将身上的背囊一甩,如猎豹一般飞奔而出,直朝那片废墟冲去,躲在废墟中的人影似乎受了惊吓,慌忙跳起来逃跑,但那人影身材矮小,远远比不上身材壮硕且每日苦练的牛老三,飞快的就被追上,被牛老三一把夹在怀中。 那人影拼命的挣扎起来,狠狠一口咬在牛老三的臂膀上,立马就渗出血来,牛老三咬着牙、忍着痛,安抚道:“娃娃,俺们不是坏人,俺们不会害你,不要怕!” 米升和鲁大山也赶了上来,用着永宁土话安抚着那人,那人渐渐安静了下来,一身脏兮兮如同乞丐一般,一对眼睛却渐渐清澈了起来,瞪着两人看了一阵,终于松开了口,出声却是清脆的童女声:“你们……不是赵家的人?” “原来是个女娃娃!”牛老三松开了她,鲁大山摸出麻布给牛老三包扎,而米升则把那女孩拽到一旁问道:“俺们是过路的脚商,女娃娃,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这东村是怎么回事?” “过路的脚商?那快走吧,县里的赵举人疯了!”那女娃娃推了他们一把,转身要走:“你们若是在永宁呆久了,没准也给赵家盯上,杀了你们的人、取了你们的银钱。” 米升赶忙拽住她:“女娃娃,你不跟俺们说清楚,俺们如何敢走?这样吧,看你这模样像是几日没正经吃饭了,你告诉俺们这东村是怎么回事,俺这有饼子给你吃。” 说着,米升从背囊里摸出一个杂粮饼子,在那女娃娃面前晃了一晃,那女娃娃喉咙里咕哝一下,看了三人一眼:“俺这几日抓虫鼠蚂蚁,偶尔还能捕些飞鸟,饿不着,你们若真想帮忙,那树上有些首级挂得太高了,俺爬不上去,你们帮着俺取下来,挖坟把村里的老少埋了,俺就跟你们说。” 牛老三回头看了一眼树下那些尸体,点点头,插话道:“说起来,这些村民的遗体……都是你一个人弄过去的?” “开头是背着,但死人沉的很,俺背不动,只能拖着走了,许多都拖坏了……”那女娃娃眼眶中泪水不停打着转,但她却拼命强忍着不让泪水滚下来:“俺爹娘早死,吃着村里的百家饭长起来的,俺没法帮他们报仇,让他们入土为安也好。” 牛老三点点头,领着米升和鲁大山将树上挂着的首级取下来,又在东村的废墟之中寻来木铲,刨了一些简单的土坑,那女娃娃将一个个首级和村民的尸体比对好,连裹尸布都没有,直接便放入土坑里填土安葬,米升又找来一片片大大小小的木板插在坟头,牛老三掏出笔、研了墨,在那女娃娃的带领下一个个给木牌填上名字。 “咱们之后再去寻些纸钱什么的,给你在这祭烧了……”牛老三一边写着名字,一边冲身边双手合十默默拜着的女娃娃说道:“现在能告诉我们了吧?你叫什么?多大了?东村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俺姓赵,村里的老人翻着书给俺取了可兰这个名字,大伙都叫俺四妹子,今年应该是十二岁吧?”那女娃娃猛的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仇恨的光芒:“东村……是给赵家的团丁屠了!” 第94章 作恶 “果然又是那位赵老爷做的孽,倒是一点也不出乎意料之外呢!”牛老三冷哼一声,和米升、鲁大山等人对视一眼,每个人眼中都藏着怒火。 赵可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落在米升的背囊上便不再挪开,牛老三立马会意,轻轻点点头,朝米升招了招手,米升会意,掏出饼子干粮和凉白开递到赵可兰身前,赵可兰倒也不客气,一把抢过便狼吞虎咽起来,一下子便咳嗽不止。 “喝口水,慢慢来,不要着急,没人抢你的!”牛老三轻轻帮她拍着背:“慢慢说,赵家为什么要把东村给屠了?” 赵可兰塞着满嘴的食物,含含糊糊的说道:“之前不是石含山上的山贼下山攻打赵家堡嘛?听说赵老爷给了他们十多万两钱粮买命才让他们退兵,后来吉安来的兵马得知了这消息,又在赵家狠狠敲了一笔,听说也敲了十多万两。” “他一个团丁不过两三百人的小地主,哪有二十多万给他挥霍?”牛老三冷笑一声,别人不清楚他这当事人可清楚的很,红营在赵家堡下勒索的银钱、粮食、药材、物资、火药等物加在一起也就两三万两而已,赵举人说被红营勒索了十万两,自然是夸口了。 至于夸口的原因却也不难猜,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吉安府的清军来援必然是要在永宁当地抢上一把的,赵举人放出风声说自己已经被石含山的山贼抢光了,没准清军见无利可图便放过他了呢? 只可惜清军没如他的愿,该抢还是得抢,没钱就靠脑袋偿,“剿贼”的赏钱也是钱不是?赵举人恐怕是狠狠出了一大波血,这才保下一条命来。 “听村里人说,那赵老爷出了这么多银钱,自然是要赚回来的,租贷一下子提了两三倍!”赵可兰灌了一口水,继续说道:“然后是官府,说是要征剿贼银重组民壮,还要抽什么军器钱、工器钱什么的,每日都有衙役跑来催缴,不给就吊起来打。” “村里头实在是熬不下去了,里长去求赵老爷缓缓租贷,结果就再也没回来,到处都在传赵老爷发了怒,把里长给打死了,村里头的人都很生气,那赵老爷来催租的奴仆和团丁又傲慢,几个哥哥忍不下去,把那奴仆和团丁都打杀了。” “然后就是赵家的教头领着团丁来了,不由分说就杀人,俺躲在茅坑里,偷听那些团丁说这段时间赵家和官府催逼的紧,许多村子都有村民逃跑和打杀衙役的事,所以赵老爷才要屠了俺们村子去吓唬其他的村子。” “俺一直在茅坑里躲到晚上,那些团丁都走干净了俺才敢出来…….”赵可兰抹了一把眼泪,捧着手中的饼子,看也不敢看那些坟堆:“出来一看……村子没了,人也没了……” “赵举人,该千刀万剐!”米升怒骂一声,尤不解气,抽出藏着的刀在一旁的树上乱砍着,鲁大山也叹了口气,说道:“都他娘的不当人,早晚天打五雷轰!” 牛老三却垂着头默默的思索了一阵,问道:“女娃娃,你若是无路可去,愿不愿意跟俺们走。” 赵可兰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瞬,问道:“你们不是过路的脚商吧?是石含山上的山贼吧?” 牛老三和鲁大山都是一惊,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牛老三皱眉问道:“女娃娃,你怎么会这么说?” “永宁县穷困的很,许多农家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平常也少有脚商愿意到这里来……”赵可兰坐直了身子,认真的分析道:“之前你们下山攻打赵家堡,闹得那般的大,就更不会有人敢来了,而且你们这身形、还有手里的刀子,看着也不像讨生活的脚商,反倒和吉安来的那些当兵的里头的满人兵有些相像。” “这女娃娃了不得!”鲁大山凑到牛老三身边,悄声评价道:“这么小的年纪,胆大心细,说起事来条理清楚,早慧的很!” “带回去让侯先生教教读书写字,没准是个女诸葛呢!”牛老三也悄声开了句玩笑,又冲赵可兰说道:“你既然猜中了,俺也不瞒着你,俺们就是石含山上红营的人,晓得了俺们的身份,还敢和俺们走吗?” “只要能给村子里的乡亲们报仇,俺就跟你们走!”赵可兰“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但忽然又犹犹豫豫的坐了下去:“可是你们上一次……那么多人都打不下赵家的堡子,俺就算跟着你们走……怕是也没什么用处吧?” “你这女娃娃,倒是个机灵鬼!”牛老三笑了一声,朝自己和鲁大山、米升指了指:“之前攻打赵家堡,咱们没有准备好,所以打了败仗,这次俺们三个下山,就是到各村勘查情况,为下次出山攻打赵家堡做准备,俺们红营是为百姓而战的队伍,赵家和百姓们有血仇,俺们就一定要消灭掉他,一次不成功,就打第二次、第三次!” 赵可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懵懂之色,牛老三也意识到自己给她这十二岁的娃娃讲那些大道理,她定然是听得半懂不懂的,便伸出胳膊,拍了拍赵可兰咬的那个地方,微笑着说道:“总之俺答应你,俺们一定会帮你报仇雪恨的,不仅是你,受了那赵老爷祸害的乡亲们,俺们一定都会帮他们报仇雪恨的,若是俺说大话,放着给你咬便是。” 赵可兰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点点头,将一点残饼塞进嘴里,用水顺了下去:“你们之前帮俺们修房子、翻田地,现在又帮俺埋了乡亲们,还写了墓牌,俺信你,你们要到哪里去?俺给你们带路。” “那正好,俺不是本地人,俺这两个弟兄也许多年没回过永宁了,是得找个当地人带路!”牛老三呵呵一笑,伸手揉了揉赵可兰的头:“找个地方洗一把,衣服也洗干净晒干了换了,俺给你扎个辫子,暂且当着俺的女儿,带着女儿的脚商,可信不可信?” 第95章 影响 侯俊铖掐起一粒粟米,抬到太阳的位置看了两眼,呵呵笑道:“我这个大少爷从小五谷不分,只知吃不知道种,刚到马面岭寨的时候刘家阿妈给了我一碗粟米粥,我吃完了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 周围的护卫都笑了起来,侯俊铖说的是自己两世的经验,但他们自然是不知道的,一旁的应寨主笑呵呵的走上前来:“这些粟米、番薯、土豆什么的,在这山林之中就是宝贝,可以开山田种植,可石含山太过贫瘠了,矿多而田少,要想活人,只能出山去。” “所以我从来不反对咱们出山去,我所反对的,是毫无准备的出山!”侯俊铖将那粒粟米投入田中,回头看向应寨主:“应寨主,牛德东他们去永宁的考察报告您看了吗?我让各部教导抄写了几份送去各寨,应该没忘了你的盆岭寨吧?” “哪还有我的盆岭寨?不都是红营的寨子吗?”应寨主微笑着纠正了一句,摇了摇头:“这几日忙着夏收,还没来得及看,不过我倒是听说了,牛老三他们捡了个女娃娃回来。” “伶俐的很!”侯俊铖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撑着腰仰了几下:“牛德东他们这次下乡,勘察的十分仔细,我都没想到他们第一回就能把永宁县的情况摸得那么透,他们的报告不看太可惜了,你没看没关系,我来和你说一说。” “永宁县的民田,近四成是赵老爷的田土,这还是经历过明末大乱之后,天启年间,永宁县几乎就是赵家的私产,但后来江西掀起田兵运动,赵家颇受打击,只剩下一座主堡和现有的这些田土。” “耕种这些田土的,全是赵老爷的佃户,其中又以赵家堡附近的赵家村为最,全村都是赵老爷的佃户或团丁家属,你当初领军驻在赵家村,也是亲眼见过的,三千余人的大村子,周围有村墙环绕,但那村墙根本没有防御力,就是用土垒成的一人高的矮墙,能防得住什么?” “防的是村里的佃户!”应寨主答道,他也是农家出身,这些事自然了如指掌:“佃户框在土墙里头,佃户要逃,便带不得什么财物资产,否则便不好翻墙,若有家眷的,老弱翻墙更不方便,驻扎在村里的团丁,可以轻而易举的抓获他们。” “正是如此!”侯俊铖点点头,继续说道:“佃户逃不掉,便只能受着赵老爷的欺压,在咱们攻打赵家堡前,按照赵老爷的规矩,凡田土上产出的,东佃各一半,稻谷、麦子、芝麻、高粱、麻等等,都得给赵老爷一半,有些山田产番薯土豆,这些赵老爷是不要的,便折算成米麦给赵老爷一半,麦草赵老爷也不要,开恩让佃户们留着喂牲口。” “一半一半,看着公平,但佃户也得承担朝廷的税赋,这些税赋本来是算在老爷们身上的,但老爷们哪里会交?必然转压在佃户身上!”应寨主冷哼一声:“而且佃户大多还背着老爷们的高利贷,当了佃户,便生生世世都是佃户,普通的农家若是能活下去,谁愿意去当佃户?定然是山穷水尽、一家老小都卖干净了,自己也背着一身的债。” “甚至是祖辈没有还完的高利贷,父债子偿嘛!”侯俊铖也冷哼一声:“所以永宁的百姓过的是极为痛苦的,老弱不论,青壮都过得跟鬼一样,所食的经常是谷壳或番薯粥,要么就是粟米或包谷,大多数人一周只能吃一次盐,有蒜苗或辣子便能充作菜肴……” 侯俊铖长叹一声:“受尽压迫和剥削,这是多好的群众基础呢?只可惜……咱们没有珍惜。” 应寨主面色有些难看,低下头去,正要出声道歉,侯俊铖却已经开口抢话道:“我不是怪你,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往前看也没用了,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去弥补!” 应寨主默然着点点头,侯俊铖继续说道:“应寨主,你说,百姓受了赵家这般沉重的压迫和剥削,为什么咱们去攻打赵家堡的时候,他们反倒跑去帮助赵家抵御咱们呢?” “侯先生之前就说过了,一则百姓们对咱们不熟悉,还以为我们的红营是以前下山就是为了烧杀抢掠的山贼……”应寨主回忆着说道:“其次是因为恐惧,既害怕我们杀他们、抢他们,更害怕赵家和朝廷对他们的报复。” “没错,我之前是这样分析过,你记得这么清楚,很好!”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随即又幽幽一叹:“而牛德东他们的考察报告告诉我,这样的情况依旧存在于永宁县的百姓之中,而且相比咱们出兵之前,这种情况反倒更为严重了!” “之前我们打援成功,我一直以为能够将红营的名头打出去,也能让永宁地区的百姓们相信我们有能力消灭地主官绅、维护他们的利益……”侯俊铖双手一摊:“可看了牛德东他们的考察报告,却发现根本不是这样的,当地的百姓至今还以为咱们就是一伙山贼,他们也知道红营的称呼,但在他们眼里,红营也只是一支会帮他们修房子、干农活,不抢东西的劫富济贫的山贼而已。” “牛德东带回来的那个女娃娃,跟着他们走了那么多村子,回了石含山呆了这么多天,到现在还以为咱们就是一伙山贼,更别说永宁县的村民们了……”侯俊铖的话语之中满是无奈:“而且消灭永宁县的民壮,也没有咱们想象中那么大的影响。” “许多村民平日里接触的不是衙役就是团丁,对军队的认知就是绿营,有点见识的还能从盔甲和穿着上分辨出满洲兵。一般是拿来守城的民壮,他们这些大多数时候连村子都出不去的佃户村民根本连民壮是什么都不知道,对于咱们消灭永宁民壮的事,自然也就没什么概念。” “咱们吓住了赵老爷,吓住了永宁县的达官贵人们,但却影响不了乡间的百姓们……”侯俊铖无奈的笑了笑:“这世上的事嘛,从来就不会按人的预料走!” 第96章 战术 “俗话说无知者无畏,农户佃户日日忙着挣扎生计,也没多少精力去管身边之外的事……”应寨主淡然的劝道:“侯先生以前也说过,这些农户佃户不是天生蠢笨的,他们的‘愚’,就是因为不识字和走不出村庄……这种环境下能养出有眼界的聪慧人物,比登天还难。” 侯俊铖认真的点点头,继续说道:“如果红营在百姓的印象中只是山贼而已,我们是必然无法取得百姓的信任的,毕竟从古至今,可有山贼改天换地的?老百姓们不识字、眼界窄,但口耳相传的故事他们听得很多,而且也很懂道理。” “更何况还有恐惧的问题压在他们的身上!”侯俊铖握紧了拳头:“永宁的百姓们分得清好坏,对我们虽然称作是土匪山贼,但也是交口称赞,牛德东他们随口问起咱们红营,从老到小都说咱们是好山贼、好土匪、是劫富济贫的好汉,而对于那位赵举人,哪怕是稚童都得暗地里骂上几句。” “可一旦问起他们要不要参加红营反抗赵举人,却没几个人响应,大多数都是因为害怕,赵家在永宁盘踞三代,到赵举人这里虽然家业败了,但积威尚在,赵举人贪暴无度,所以更敢动刀子,为了敛财不惜屠戮东村,百姓们恨得咬牙切齿,可面对着赵家团丁的刀子,缺乏组织的他们也只能委曲求全了。” “另外,百姓们的恐惧还有历史原因,明末之时江西掀起田兵运动,简单来说便是就是几个乡寨的佃户和农户联合起来一起抗税,佥其豪者为千总,总各为部,通有急则传千总,千总传所部,集千百人为军,然后各地田兵再联合起来,形成了一个统一的组织集贤会。” “明末之时集贤会在赣南、赣西一带已经基本取代了官府的职能,农户佃户事关有司者皆取断于通,官绅害怕被佃户报复,大多躲进了城里,乡野之间基本上都是集贤会中的百姓田兵自治,而实际上……他们也确实证明了没有官绅,当地的百姓们自治起来反倒过得更好!” 侯俊铖淡淡的笑着,对农户佃户最沉重的剥削,大多来自于官绅的租贷,满清以贪暴闻名,苛捐杂税冠绝于历朝历代,可是在清初之时背负着比明末更为沉重的赋税的百姓们,却没有掀起明末那般波及全国的动乱和起义,就是因为明末的大乱中消灭了大量官绅地主,以至于百姓们被剥削的财富相比明末反倒下降了许多。 等到清中期之后,大量官绅地主成长起来,外表繁华鼎盛的满清立马就被白莲教大起义狠狠扇了一巴掌。 这种情况到民国时代都不罕见,那位伟人一开始追求的无政府主义,也是因为看到了乡间农民们自己形成的组织,反倒比官绅和朝廷的干预更加稳定和优良。 “田兵运动,永宁县也是中心之一,百姓踊跃组建田兵,还派了人进石含山去联络铲平王……”侯俊铖叹了口气:“结果如何呢?赵家人剃了发投了满清,清兵帮着他们大举清乡,男女老幼屠戮无算!” “百姓们是流过血的,所以他们更加恐惧和谨慎,他们不敢信任自己的力量,当年田兵运动那般轰轰烈烈都失败了,现在他们的力量更弱小,再反抗,不是白白送命?” “他们也不敢信任我们,咱们两千多人打不下一个地主堡子,那么若是赵举人再招来清兵,咱们能打得过他们吗?我们这些‘山贼’到时候拍拍屁股躲回石含山,吃刀子的却是他们这些本地的老百姓” 应寨主默然一阵,眉间微微皱起,心中有了个猜想,略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侯先生,如此情况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要打,还是得打,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没有武力进行保障,我们磨破嘴皮、讲的再有道理,也不可能把百姓们拉到我们这边来的!”侯俊铖一拳砸在掌心:“但我们要有针对性的打,像民壮、典史那些离百姓太远的,除非是为了军器粮食等有价值的目标,否则打光了也没什么用,咱们现在又不可能去占据城镇。” “所以要打就要去打那些直接压迫百姓们的对象……”应寨主眯了眯眼,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侯先生,难道你是想再出兵攻打赵家堡?” “怎么可能?之前我们没有准备好,如今才过了多久,咱们难道就准备好了?”侯俊铖摇了摇头:“若是能拿下赵家堡、消灭赵举人,确实是最好的震动永宁当地百姓民心的方式,但我们的实力还太弱小了,两个翼本来就不满编,一下子又走了几百个老兄弟,新兵也才刚刚开始进行思想教育,都还没从战败的阴影里走出来。” “所以不能打赵家堡,此时去攻打敌人防御坚固的工事建筑,必败无疑!”侯俊铖话锋一转:“但赵家和咱们又有什么区别呢?百姓们不敢相信和支持咱们,他们难道就会真心支持赵家吗?我们打赵家堡打得一塌糊涂,那赵家的团丁当年面对有田兵镇守的村寨,表现得又如何呢?” “所以我的方法很简单,各部挑出精干人马组建小分队潜入永宁县,咱们不打别的,就盯着赵举人和永宁县官府征粮催贷的队伍打,帮着百姓抗租抗贷,大部队则作为后盾,若是赵家和官府敢出兵围剿,咱们就在野战之中消灭他们!” “用零敲碎打的方式,让赵举人的团丁和永宁县的官府不敢再踏出他们的堡墙和城池一步,把他们彻底孤立起来,让乡村之中只有咱们的弟兄活动,然后我们才能接管官府和官绅的职能、行使我们的统治、宣扬我们的理念,将百姓们变成我们的拥护者和同路人!” 侯俊铖转身看向永宁方向:“到那时候,无论是侯家堡还是永宁县,都是熟透的果实,咱们想摘就摘!” 第97章 分享 “侯先生想得周全!”应寨主捧了一句,朝着吉安方向一指:“可若是赵举人召来吉安的清军,咱们该如何对付?您刚刚也说了,没有武力的保障,咱们任何的行动,到最后都是毫无作用的。” “所以我说了,我们现在不能去攻打赵家堡!”侯俊铖耐心的解释道:“咱们一打赵家堡,赵举人出了多少钱粮才摆平了事?再请一次吉安的兵马来,赵举人还准备再出多少钱粮把这些瘟神送走?” “他这般贪暴的人物,本心里必然是不愿意让清军再来抢他一把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愿意请吉安的清军来救场的!”侯俊铖微微一笑:“所以咱们就要温水煮青蛙,先慢慢的将他孤立起来,等他意识到必须要请吉安的清军来清剿咱们的时候,咱们已经在永宁县中站稳了脚跟、获得了百姓的支持,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扑灭赵家,全力去应对清军。” 应寨主眉间又皱了皱,插话道:“侯先生,俺知道您是个谨慎的人物,可听您这番话…….俺提醒一句,以红营弟兄们如今的战力,和清军放对必败无疑。” “放心吧,这点我也很清楚,而且以如今的局势,吉安城内的清军若要出兵,必然也是慎之又慎的!”侯俊铖朝着袁州方向指了指:“夏国相领军入江西,如今正在攻打萍乡,尼雅翰所部兵马不多,不一定能保住袁州,岳乐的清军主力还在东边对付耿精忠。” “夏国相若是占据萍乡,必然分兵两路,一路东进攻打袁州威胁南昌,一路南下袭取吉安以截断清军与广东的联系,吉安守军面对吴军威胁,未必还敢分兵出战,特别是为了一家团丁不过两百余人的小小地主!” 后世总结红军能够生存并发展的条件之一便是军阀混战,等到反动势力开始集中力量消灭红军时,红军已经在许多地方站稳脚跟并拥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哪怕经历了五次反围剿的失败,依然有足够的力量东山再起。 经过了长征的淬炼,到达陕北的红军虽然无法正面对抗国府的中央军,但揍起东北军、西北军这些军阀部队时却是得心应手,西北军和东北军便成了红军的血包,“帮助”他们在陕北成长和壮大。 夏国相入江西,清军要全力应付吴耿两军的夹击,不仅大量兵力北调去了袁州,各地留驻的兵马也无法轻易动弹,这反倒给了红营趁虚而入的机会,红营军事素养缺乏、人数不足、装备简陋、训练不够,但打不赢清军还打不赢各地的地主官绅吗?只要控制住了乡村,等清军搞定了夏国相回头再看,红营已经在赣西扎下了深根。 应寨主默然的点点头,看着侯俊铖自信的模样,却依旧有些不放心:“侯先生所言虽颇有道理,但这世上的事嘛,谁也说不准,有时候它就偏偏不讲道理,若是吉安的清军非要来救赵家,怎么办?” “那也只能打,我们不能做流寇,一见站不住脚便弃地弃民、一逃了之!所以我们要尽快完成在永宁县的根据地建设、将永宁县的村寨和百姓发展成我们坚实的后盾!”侯俊铖淡淡的笑着,眼珠子微微转了转:“不过就算要打,也不一定就是堂堂正正的战场争锋,要想击败清军,也不是只有正面对抗这一条路!” 应寨主愣了一下,却没有继续追问:“侯先生既然有信心,俺就等着看侯先生如何发挥便是,俺如今还有一个问题,侯先生此番来盆岭寨见俺,不是只为了跟俺聊这些东西的吧?” “应寨主猜错了,我还真是为了来跟您聊这些的!”侯俊铖笑了两声,四面看了看:“听说老刘和几个老兄弟,这些日子往你这跑的还挺勤快的?” 应寨主心头一紧,赶忙说道:“都是旧友,见俺每日闷在盆岭寨中,怕俺是伤了心,所以来喝酒胡闹,侯先生……” “我不是怀疑他们,更不是怀疑应寨主你!”侯俊铖打断了应寨主的话,笑得很坦诚:我反倒希望应寨主走出盆岭寨,和咱们整编后的红营将官战士们多接触接触,看看有哪些人能入得了你的法眼,挑一挑值得重点培养的好苗子!” “我今日来,是专程来和你聊聊天,告诉你我的战略战术是什么,我是如何获取和分析情报的,告诉你我们到底该怎么去获取胜利!”侯俊铖仰头看向悬在空中的太阳:“只有我一个人努力是没用的,只有一座石含山也是没用的,乡间的百姓要走出去才有眼界,我们红营同样要走出去才有出息!” 应寨主心头一震,反复咀嚼着侯俊铖的这番话,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侯先生,俺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您真能放心俺…….走出去?” “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我不需要信任你,一个组织靠人与人的信任来维持,是很脆弱的!”侯俊铖微笑着摇摇头,反问道:“应寨主,此番红营整编,一下子跑了几百个老兄弟,可整编完成之后,若是再有人想跑,还有多少人会跟着他呢?” “重大事务集体决策,这是侯先生整编章程里写的,便是再有军官想要领军叛逃,也得问问军中的教导和各部的将领同不同意……”应寨主正答着,见侯俊铖微微皱了皱眉,猛然反应过来,又插了一句进去:“当然,也得看下面的战士们同不同意,上下不同心,逃也只能逃一两个人而已。” “关键的关键,永远是广大的战士们!”侯俊铖微笑着点了一句,点点头:“应寨主明白就好,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信任的问题,相信组织、相信我们的道路,就用不着靠个人和个人之间的信任去维系了。” 侯俊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背起搁在一旁的搭包,转身向着寨外走去:“得了,我还要去其他寨子转转呢,该聊的都聊完了,就这样吧,应寨主若是认同我的话……这两日咱们就要挑选下乡渗透的工作队,应寨主也来报个名吧。” 应寨主略带犹疑的点点头,跟着侯俊铖送了两步,又轻叹一声:“侯先生,此番工作队渗入永宁县极为紧要,容不得半点差错,俺恐怕是比不上您手把手教出来的那些教导的,让俺带个队,俺自己也不放心。” “谁说让你去带队了?去做个学生,好好看、好好学,在实践之中把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消化消化!”侯俊铖转过身来,严肃而认真:“孔老夫子都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性命都能豁出去了,一点脸面,算得了什么?” 第98章 稀奇 三夏时节,乃是一年之中第一个大忙时节,从四月孟夏开始准备,五月仲夏下旬正式开始,至六月季夏中旬结束,农家需要收割春播之时播下的产物,要种植水稻等作物,且水稻一种下便要追管,施返青肥、发棵肥,确保长成丰产架子。 故而自古朝廷征粮收税,一般也放在夏秋两季,地主官绅催缴租贷,大多也是在夏秋时节进入高潮,百姓收获有了余粮,如狼似虎的衙役和打手们,便总能抢到不少钱粮交差。 明代万历年张居正变法之后施行一条鞭法,朝廷从征粮改为征银,对于朝廷来说节约了仓储和起运成本,让朝廷能够从地方官府抽调更多资源使用,也减少了腐败的环节,但对百姓来说却是件苦差事。 自耕农需要需要将粮食和农产运进城里寻找银商换银缴税,许多农户出不起运输的钱,便只能就近寻找地主官绅换银,而地主官绅和银商则趁机哄抬银价、贬值农产,让农户本来按市价能够交得起的税,到了夏秋交税之时却要多交两三倍的农产以换银。 这般亏本的买卖,许多农户坚持不下去,便只能借贷以弥补税额,契约一签便是一季一季的利滚利,卖儿卖女都偿还不清,到最后连自己都卖了出去,沦为了佃户。 刘老六当年就是这么成了赵家的佃户,父亲没银缴税,只能借贷,家里田地典当出去,到最后一家子都沦为了佃户,两代人都没还清欠贷,到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欠了赵家多少高利贷,只知道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孙子,恐怕也还不清那些利滚利的高利贷了。 今年是个丰年,一片片金黄的稻田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稻穗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随着微风海浪一般摇曳着。 刘老六却没有一丁点欣喜的模样,坐在田埂上,满脸愁苦的揉搓着粗糙的双手,唉声叹气的念叨着:“这些稻子割下来,又要交租又要交税,还得还老爷的贷……也不知家里头还能留下多少。” 抬头看去,田间到处都是忙碌的村民,没有一人脸上挂着丰收的喜悦,每个人都是满面愁容,有许多村民和他一样,连收稻的心思都没有,坐在田埂上发呆。 身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刘老六心头一紧,还以为是赵家的团丁或仆役来了,赶忙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回头看去,却发现是自己的儿子快步跑了过来,刘老六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你这憨儿,跑哪里去了?一到干活就没见你人影,日日只知闲逛!” 他儿子却不搭话,一把拽住他的臂膀便走:“阿爷,快跟俺走,下沟村那里来了些人,他们在田里帮人清算租贷,还带了大夫来免费给人看病,也帮着村民收稻谷,您也去找他们算算俺们家的账,俺等会去找娘,她那咳嗽半年了都不见好,正好让他们帮忙看看。” “憨儿,这世上哪有免费给人看病算账的?你以为是菩萨下凡了吗?”刘老六自是不信,抬手便要打,那少年却一跺脚,竟反常的抬手架住刘老六的巴掌。 “阿爷,下沟村离这也就一里多路程,您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而且他们不是寻常的好心人,是上次帮着俺们修房子挑水、还给俺们留了钱的好汉!”那少年回了几句嘴,转头便往赵家村方向跑去:“俺去找俺娘,他们怕是不会在下沟村久呆,不管阿爷您去不去,俺得赶紧带着俺娘去看看病!” “憨崽子!俺们给那帮山贼害得还不够?”刘老六怒斥一声,那少年却理都不理会他,刘老六还想去追,却见下沟村方向又跑来许多村民,都嚷嚷着石含山的好汉在那里看病算账,心中好奇之心怎么也压不住,见不小乡亲都抛下农活往下沟村而去,干脆也跟着他们一起前去,心中默念着:“去看看热闹……应当不碍事吧?” 下沟村距离他们耕种的农田并不远,是个只有几十户的小村子,大多也是赵家的佃户,如今村口如同赶集一般围着一堆堆附近村寨和田地里赶来的村民,刘老六老远便瞅见村口的土墙上竖着两面红旗,都绣着金黄的大字,可惜刘老六不识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但不识字没关系,大旗旁有个汉子站在土墙上,拿着锣鼓一边不停的敲着一边高声喊着,嗓音大得牢牢盖住了上百村民喧嚣的声音:“乡亲们!父老们!俺们是石含山上的红营,是乡亲们自家的军队、是来帮着父老乡亲吃饱穿暖的!上次俺们帮你们修房子、干农活,今天俺们也帮你们修房子、干农活,还帮你们算租贷和看病,全都不要钱!” 刘老六挤过人群,只见村口排了七八张各式各样简陋而粗糙的竹桌,看起来像是从村里找来的,桌后都坐着穿着粗布衣、头裹红巾的汉子,拿着纸笔在给村民们算账,长桌旁还有个大夫,也正在帮着村民诊脉,几名同样头裹红巾的汉子则提着布包裹住的长矛维持着秩序,引导着村民们排队。 刘老六又往里挤了挤,视野更开阔一些,才发现长桌一旁的土墙脚下还跪着七八个用麻绳绑着的人,刘老六还认识其中一个,乃是永宁县里的衙役,前段时间还去赵家村里催过税。 “那些都是永宁县的税吏!”正巧旁边有人询问、有人解答:“在上沟村收了税,跑来下沟村催税,半道上碰见石含山的好汉们,直接给绑了押过来的,说是之后要审问,看他们有没有欺压百姓,若是有的,便押回山里挖矿去。” “这些好汉还分了一拨人押着税款和领头的去了上沟村,说是要把他们……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剥削!说是要把官府剥削的钱粮还给上沟村的百姓们。” 刘老六听得目瞪口呆,看着那些长桌前的村民算好了账、看好了病,一个个兴高采烈的走了,果然没有一人被收钱,刘老六不由自主的出声道:“嘿,还真是稀奇了,难道还真有菩萨下凡不成?” 第99章 良民 应寨主爬上一座土堆,放眼看去,上沟村几乎是万人空巷,男女老幼数百人都围在一棵大树下,树干上绑着一个穿着蓝布号衣衙役,他的凉帽早被打落,换了个纸做又高又尖的滑稽帽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木牌,写着各种罪行,她垂头丧气、满脸的恐惧和委屈,身子抖得仿佛连那大树都给他带动着摇晃起来。 但周围的百姓们对他却没有一丝同情,官府衙役催税催捐,谁不会趁机往自己的兜里装一点?敲诈勒索早就成了常态,如此肥差,自然得使不少银子才能捞得,得了差事最少也得把本钱赚回来,勒逼贪腐自然也就越来越重。 如今三藩战事紧急,衙役工食银都给朝廷抽走大半,更是需要靠敲诈勒索才能养活自己,这世道的不欺压百姓、不贪赃枉法的好衙役,早就饿死在路边上了。 这倒是方便了红营,将他绑在树上示众,把他们掠来的“税银”绕着树摆上半圈,将上沟村里的村民组织起来,一个个上前来清算税额,本该缴纳的正税是多少,不该缴的杂捐杂税是多少,赵家添在上头的租贷是多少,催税催租的衙役和团丁在其中又多加了多少,当场便算得明明白白,再把税银统统退回去。 可村民们却不敢收,哪怕这些银钱本就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却连碰都不敢碰,都害怕这些帮他们清账的“好汉”一走,赵家的团丁或官府的官军杀过来,让他们把命都赔了进去,即便红营强行将银钱塞进他们怀里,那些村民也一个个捧着宝贝一般捧着,明显是一分一毫都不敢动,心里头都等着之后再缴给官府。 相比于一家老小的性命,只要饿不死,有税就缴、有贷便偿嘛,千百年来不都是这样过下去的吗? “这就是恐惧……”应寨主轻叹一声,他知道侯俊铖为什要他跟着工作队到村里来渗透,这样的情况不会只发生在永宁县,像他这样当年一时不忿便上山落草的从来都是少数,普通人家有几个不是逆来顺受的? 要获得他们的支持,首先就要消除百姓们的恐惧,百姓们心里都憋着火,只要这股恐惧没了,那团火发了出来,便再也不会愿意回到以前那样的生活了,红营也能就此扎下根去。 “所以还是得打……也不知赵举人是个什么安排?”应寨主朝着赵家堡方向看了一眼,余光却瞥见牛老三不停的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应寨主一时好奇,走上前去笑道:“牛队长,你不去管着弟兄们清账,在这找寻什么呢?” “应寨主何必打笑俺?”牛老三尴尬的笑了笑,面上有些愠怒:“应寨主可曾看见四妹子?入了上沟村便没见她人影,不知跑哪去了。” 应寨主一愣,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见得赵可兰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不由一笑:“得,说曹操曹操就到。” “啥曹操?白脸的那个还是蓝脸的那个?”赵可兰笑嘻嘻的回了一句,她和普通红营战士一般,穿着一身黑灰粗麻衣、用红巾裹头,看不出男女,一开口才听得一口清脆的声音:“牛叔,俺刚刚去和村里阿婆阿妈们聊了聊,有个阿婆的孙女在赵家当侍女,俺求了她半天,她才同意跟俺们去见她的孙女,让她给俺们当内应。” 赵可兰胸脯一挺,一副骄傲的模样:“你们光给男丁清租清贷有什么用?村子里的消息都是阿婆阿妈们摆龙门阵交流的,俺还找了村里放牛的娃娃,把侯先生给俺的糖给了他,让他帮着俺们盯着赵家堡。” “如今夏收的时候,村子里谁不忙着?没人离得开田地,只有他们那些帮赵老爷放牛的娃娃,才能到处走到处逛,而且每日都要把牛赶回堡里去,探听消息最方便不过。” “这女娃娃,了不得!”应寨主由衷的赞了一句,用手肘顶了顶牛老三,满眼是笑的说道:“牛兄弟当真是捡了个宝贝!” “你做的好,回去俺就跟侯先生讨些糖果给你!”牛老三也哈哈笑了起来,伸出大手揉了揉赵可兰的脑袋:“不过咱们红营得赏罚分明,让你在一旁跟着学算数认字,你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该罚!回去俺亲自盯着你抄书!” 刘老六驮着背坐在门槛上,将放在腿上的一个布包小心打开,里头包着的却是几团烟叶,刘老六捏起一小团,塞进嘴里咀嚼着,又细细将那烟叶包好,一旁正在熬药的少年抹了把汗,好奇的问道:“阿爷,这些烟叶您平常都存着,逢年过节才用上一点,今日这不年不节的,您这是?” 刘老六却没有回他,摇了摇头,问道:“这药,还得熬多久?” “照那些好汉的医嘱,还得半个时辰左右吧?”少年拿着破蒲扇扇着火,笑道:“阿娘吃了药,咳嗽就好多了,今日一下午都没见她咳几声,俺明日还要去讨些药,希望能把阿娘治好。” 刘老六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摇摇头道:“你明日去哪里寻他们?恐怕早就回石含山去了吧?” “那可没有!俺听赵三他们说,那些好汉就在上沟村外的山神庙里宿着,明日还得继续给那边清账呢!”少年呵呵笑着,开了个玩笑:“菩萨住在庙里,倒也应景。” “是啊,可惜这世上,哪有什么真菩萨?”刘老六叹了一声,起身往外走去:“你看着你娘,俺出去……寻些野菜回来给她补身!” 少年点点头,没有在意,专心的熬着药,没发现刘老六出了门便直往赵家堡的方向而去。 来到赵家堡附近,刘老六背着手转了几圈,长叹一声下定了决心:“还是得去报信……这永宁是赵家的,当年的集贤会那般势大也被剿了,这帮山贼……两千多人打不下赵家堡,能成什么事?以后赵老爷追究起来,俺们这一家子…….怎么活?” 第100章 刁民 夜幕深沉,如同浓稠的墨汁一般,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其中,天空中密布着厚重的乌云,严密地遮盖住了一切光明,莫说那皎洁的月光无法穿透这层乌云,甚至连一丝微弱的星光也难以从缝隙中透出,天边隐隐约约传来阵阵雷声,如同有人不停的在敲响着闷鼓。 赵家堡中却是灯火通明,一顶顶轿子和一辆辆马车开进赵家堡的后门,下来一个个身着便装的官吏,被赵家的奴仆领着来到一座花园之中。 花园小厅里,等候多时的赵举人斜躺在靠软卧上,池塘的微风吹入厅中,两旁的奴仆和侍女拼命扇着扇子,赵举人依旧热得满头是汗,越热便越烦闷,脸上没有一丁点好脸色,对那些从永宁赶来的官吏,连礼貌的问候都懒得,只有永宁县的老主簿入厅之时,赵举人才在侍女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唤了一句“阿叔”便有躺倒下去。 不一会儿,厅中便坐了五六个人,都是永宁县里官员,除了那位知县老爷和被贼寇抓走的典史,县中的佐贰官全员到齐。 “废话我也就不多说了,诸位大人应该也晓得了,那石含山上的山贼又派人下山,在各个村子里到处帮人算账看病什么的,还蛊惑百姓抗租抗税!”赵举人那句“大人”叫得讽刺,语气中也没有半分客气:“别跟我说你们不晓得此事,那些贼人把永宁县的衙役绑在树上示众,还戴着高帽、拿麻绳串着,跟拖牲口一般在各村搞什么‘游行’,这事恐怕永宁县里都传遍了吧?” 一众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推脱不过去,又集体看向那老主簿,那老主簿叹了口气,劝道:“赵举人,你也不是不知道,石含山那伙山贼凶恶的很,之前咱们出兵来救赵家堡,半道上给他们打了个全军覆没,连吴典史都被人抓了,到现在吴典史和那几百号民壮还没个消息,你说……” “那是姓吴的轻敌大意!”赵举人一拍软卧,骂道:“废物!平日里一天天嚷得厉害,一打起来连自己都折了进去,白吃了那么多年官粮!” 那主簿面上一怒,他们这些在官场上混着的人精,哪里听不出赵举人是在指桑骂槐,但也只能把这口气给咽下,继续劝道:“赵举人,不管吴典史如何,永宁县的民壮一战覆没,如今城里的民壮全是新募的,拿来守城都堪忧!若真想剿了那石含山的山贼……阿叔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若能剿了何必从明末拖到现在?要对付那些山贼,除非再让吉安的兵马来不可。” 赵举人面上一怒,毫不客气的怒斥着:“吉安的兵马来,到时候是剿贼还是抢掠,谁说的清楚?之前你们惊慌失措把他们请来,花了爷多少钱粮才平了事?怎么着?当爷这里是聚宝盆是吧?谁来都有钱给是吧?” “再说了,赵家在永宁三代,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钱、养了这么多人,不就是等着这时候用的吗?到头来还要靠外人算是怎么回事?” 一众官吏都是面含怒色,却没人敢说话,清廷从顺治年开始每年都抽走了永宁县大半的存留,他们这些佐贰官大多都领着赵家的银子才有一些体面的模样,底下的小吏乃至仆役,也有许多拿着赵家的钱的,就算他们这些佐贰官不要衣食了,下面的小吏仆役也会继续跟着赵家跑。 而且佐贰官虽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员,但地方上可以操控的空间可就太大了,若是忤逆了赵举人,没准连官都丢了。 更何况如今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赵举人若是真发了疯要打杀一两个朝廷命官,小小的佐贰官,想来也没人会在意。 “我也没想和石含山的那帮山贼开战,真打起来,永宁县那些废物有几块料,我心里明白着!”赵举人语气缓和了下来,叹了一声:“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任着他们肆意妄为吧?那些到村子里蛊惑百姓的山贼也就十几人,咱们派些人把他们抓了,好好招待一番、礼送回山,日后井水不犯河水。” “咱们说白了就是耀武扬威,能打架的有我那几百个团丁就行了,剩下的就站在后头帮场子,摆出一副兵强马壮的模样来,让石含山上的山贼们仔细掂量掂量,不要来攻打咱们的堡子和城池,又不是真要开战,你们担心这担心那的做什么?” 众人一阵沉默,过了好半天,赵举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又准备拍桌子时,有一人才开口说道:“城里的民壮……确实是不堪一用,让他们去撑场子……怕是被人一吓唬就跑散了,而且都是些新募的家伙,还没来得及操训,一点纪律都没有,在城里有城墙框着还能管管,到了乡间野地里指不定就开小差跑到哪里去祸害去了,反倒让人看了笑话。” 赵举人凝眉一思索,确实也是这个理,身子微微坐起来了一些,问道:“那布巡检是个什么意思呢?永宁县总不能一个人都不出吧?只靠我那两三百个团丁,能吓得住谁?” “若要出人,还是得找些有纪律、会打架的,这样才能摆些架势吓人!”那布巡检眯了眯眼,回道:“公门里的人使唤不得了,那就找民间的好汉,请赵举人备一份礼物,本官今夜就去找红枪会的大当家!” 厅中商议到半夜,赵举人显然没有留人过夜的意思,让一众官吏都自行离去便遣散了奴仆侍女准备睡在厅中,众人蜂拥而出,没人在意一名端着瓜果盘子的侍女将盘子搁在桌上,一路小跑着来到后院的牛棚,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牛棚里钻出一个娃娃来,那侍女赶忙将厅中的事都与他说了。 “不枉俺今夜找了由头睡在这牛棚之中!”那娃娃轻声一笑:“这牛棚旁有处狗洞,能容俺的身形,平日里俺也常常从这钻进来堡来偷东西吃,姐姐你先回去,俺立刻去山神庙告诉那些菩萨!” 第101章 百姓 侯俊铖停下脚步,不远处的山神庙已清晰可见,庙里灯火通明,在乌云笼罩、四野无光的山林之间显得格外的醒目。 侯俊铖转身吩咐了两句,身后紧跟着的两名标长立马回身去安排部队就地隐蔽,没有一丝星光的暗夜之中,行走在乡间小路和山路上本就艰难,为了保证隐秘性,部队又不敢举火,许多新兵是参军之后才吃上了肉汤,还患有夜盲症,只能用绳索套在手上,让老兵牵着走。 如今新兵手上套着的绳索都解开,各班的班长带领着,分散在竹林中休息等待,各部教导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之后战前宣讲的内容,安安静静、秩序井然。 侯俊铖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走向山神庙,庙外工作队的暗哨早就发现竹林之中有异样回去报信,残破的庙墙上有人探头探脑的窥视着,等侯俊铖走到庙前,牛老三和应寨主等人哈哈大笑着迎了出来。 “收到你们的消息,我带了两个标的人马来……”侯俊铖跟着牛老三他们进庙,这座被废弃的山神庙里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泥塑的山神像似乎擦洗过,在烛台光亮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仿佛真有神灵居在庙中一般。 “夜间突然集合,动作还是太慢了,等各部集合完毕耽误了太多时间……”侯俊铖一边扫视着山神庙,一边说道:“一路行军还算有纪律,夜盲是个大问题,以前咱们夜间活动少,就算在夜里做事大多也是举火的,没注意过这个问题,之后得找些内脏给弟兄们补补。” “侯先生一来就教训起来了!”牛老三开了句玩笑,笑呵呵的说道:“侯先生安心吧,咱们安排了人盯着赵家和永宁方向,他们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动作,想来是不会趁夜偷袭了。” 牛老三朝一旁招了招手,将山神像前的赵可兰招了过来,拍着她的肩膀笑道:“这女娃娃是立了大功了,俺们的人只看到有许多轿子车马进了侯家后门,也有百姓跑来跟俺们报信说赵家在调动团丁,但也不知道那赵老爷到底是个什么安排。” “全靠这女娃娃,找了个在赵家当侍女的和一个放牛的娃娃,将那赵老爷和永宁那些贪官污吏的图谋探得一清二楚,赵老爷恐怕此时还在发他的大梦,全然不晓得俺们已经给他布下口袋了!” 众人一阵大笑,赵可兰也跟着笑了起来:“那老阿婆说了,她孙女长得俊俏,所以十一岁就给抢进了赵家堡做侍女,家里好几年都没见过面,都是花银子求赵家的团丁和仆役带口信才知道死活,说是做侍女,实际上就是养着的羊,等长大了,赵老爷享用够了,便要发卖去城里做娼女。” “还有那放牛的小二,赵家让他放牛,不说给钱了,动辄便是打骂,若是牛瘦了一点,便吊在树上打,他之前的放牛娃就是被赵家活活打死的。” “俺一开始只想着帮他们一把,俺跟他们说红营能把他们救出来,结果他们就心甘情愿的帮着俺们了!”赵可兰自豪的笑着,面上又略带着一丝羞涩:“俺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大用处。” “你干的不错,这次任务,可以给你记上一功!”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你可有想要的奖赏?我尽量满足。” 赵可兰一双眼滴溜溜的转,朝牛老三瞥了一眼,凑到侯俊铖身前:“侯先生,奖赏俺就不要了,牛叔说要罚俺抄书,俺不想抄,能不能免了?” “那可不行,奖赏归奖赏,抄书归抄书,读书识字在红营里是必须的科目,不是拿来奖励或惩罚的东西!”侯俊铖微笑着摇摇头:“其他事都可以,就这点不能依着你。” 赵可兰嘴一瘪,侯俊铖又笑了一声,安抚道:“读书是个苦差事,我也清楚,但你想一想,你若是不识字、不读书,你最多就只能和本乡的人讲道理,可你读了书识了字,就能跟天下的人讲道理、帮助更多的人了。” 侯俊铖朝着牛老三一指:“四妹子,当初你牛叔也是个不爱学的,学了好几天,自己的名字还能写错,你比他聪明多了,到现在已经认得许多字了,不读书,可惜的很。” “怎么说着说着把俺绕进去了?”牛老三满脸尴尬,将赵可兰轰走:“自己到旁边玩去,俺到时候亲自盯着你抄书!”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等赵可兰走开,应寨主收敛了笑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侯先生,百姓之中有给咱们报信的,也有不少给赵老爷报信的,许多人对着咱们的时候是千恩万谢,可转过头就跑去赵老爷家报信…….这些刁民,之后要怎么处置?” “没有刁民,这个问题我强调了很多遍,朝廷官绅凌驾于百姓之上,所以他们把不听话的百姓称为刁民,但我们不一样,我们要和百姓站在一起,所以在我们这里没有刁民!”侯俊铖严肃的教训了一句,摇了摇头:“都不要处置,也不要报复,百姓们去报信,是因为他们不信任我们,为了保命而不得已的行为。” “他们不像放牛娃,初生牛犊不怕虎、心中还残留着一些志气、不甘被欺凌压迫,也不像那老阿婆,老朽的年纪,只有那么个孙女还有些念想,但一眼看到头的都是绝路,他们许多人都有家人要看顾,又早在长久的压迫中磨平了棱角,又没有被逼得生死之间选一个,明哲保身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而且向我们和赵举人报信的百姓只是少数,大多数的百姓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一定也是倾向于保命的,咱们若是对那些报信的百姓进行报复,在他们眼中又会是个什么形象?报复只会制造敌人、败坏名声!” “百姓们不信任、不理解咱们没关系,慢慢来就是了,百姓心里有杆秤,我们所做的事,他们会不停的在心里衡量的,日久见人心,只要我们一直帮助着他们,终有一天会得到他们的支持的!” 侯俊铖转头看向山神庙外乌云笼罩的天空:“我们不能像满清和官绅一样用恐惧去压服百姓,我们要的,是百姓们真心实意的支持咱们,教人读书写字都有许多人不愿意,何况是教育百姓们觉醒呢?咱们受点委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第102章 打手 应寨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侯俊铖见他听了进去,转移话题道:“对了,你们之前送进山里的情报提到一个叫‘红枪会’的,这是个什么组织?” “这红枪会和以前永宁县的田兵运动有关……..”牛老三答道,他收到情报之时就立马想办法收集信息,对红枪会也算有些了解:“当年清军清剿永宁县的田兵,田兵四散,有些残兵败将辗转躲进了永宁县城里,便暗地里组织了红枪会继续反清。” “不过时至今日嘛…….这红枪会就跟咱们的二十八寨一般,老一辈的人老的老死的死,新一代的早就忘了当年为什么要组建红枪会,而且咱们二十八寨处在深山老林之中,入山落草的有许多是活不下去、和满清有深仇大恨的,可红枪会处在永宁县里,新入伙的便尽是些好勇斗狠的泼皮无赖了。” “所以如今的红枪会说是反清的组织,但早就没了反清的意志,更像是吉安、南昌等地的打行,给豪贵人家充当保镖打手、押运货物,或代人寻仇、替人挨打、诓骗钱财。” “红枪会最主要的收入还是欺行霸市,比如永宁县的菜市口,便被红枪会占据,要入内卖菜都得交一份摊铺钱和一份保护钱,不给钱,整个城里便不让卖菜、见着便打,时常便打死人,市场里的菜价也由他们说了算,常在卖菜之时忽然抬价,若是买菜的百姓不满,便会遭到群殴,百姓打不过、又没他处能去买菜,便只能交钱了事。” “除此之外,红枪会也常去公堂喧闹,但凡官府打官司,无论原告被告,都得雇红枪会的人去壮声势,若是没有雇佣他们,没准半路就被人套了麻袋揍了,官府断案之后,若是双方不满意,出了公堂便在堂外械斗喧闹,逼着官府改判。” “红枪会有人有刀,许多头目会卒还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永宁县官府的在编衙役总共就几十个人,编外的衙役仆役大多也和红枪会有关系,故而根本就不敢管束他们,更别说永宁官府里的佐贰官和胥吏许多时候也得求助于他们平事,上下勾结起来,自然也不愿去管了。” “懂了,黑社会组织!”侯俊铖了然的点点头,这一类组织在后世也不罕见,权力不会有真空,皇权不下县,村寨乡间便有官绅宗族“帮忙”管着,县老爷高卧于县衙之中、官府不管事,县城里大大小小的事,自然也有人“帮忙”管着。 “红枪会虽然起自田兵,和咱们一样是个反清的组织…….”应寨主接话补充道:“但他们盘踞在县城之中,相对比较富裕,好日子过多了,哪里还愿意冒着杀头的风险造反?故而还有反清之志的,在红枪会里头恐怕早就被清除出去了。” “反清的组织,就蜕变成了满清的打手!”侯俊铖略微有些惋惜的点点头,却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黑社会组织是官府权力真空下的补充,要做大做强,必然是要与官府相融合的,红枪会变成一个黑社会组织的时候,它最终必然是要倒向官府和朝廷充当爪牙的,无论这个朝廷是不是满清。 而二十八寨则不一样,山贼天生就是朝廷和官府的对立面,二十八寨即便真的沦为了山贼窝,依旧是要反朝廷的,无论这个朝廷是不是满清。 “咱们上次伏击永宁县的民壮的时候,跟在那些民壮后头的应该就有不少红枪会的泼皮无赖……”牛老三插话进来:“当时咱们一心想着歼灭永宁县的民壮,没有理会他们,放他们逃跑了,如今他们再敢来,再揍一顿便是。” “说的对!就怕他们不来!”侯俊铖微微一笑,拍了拍腰间的刀:“正愁着怎么把红营的名头传到县城的百姓之中,这不,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几乎就在侯俊铖领军抵达山神庙的同一时间,永宁县里的红枪会大当家韩团正笑呵呵的将一名身着绸衣、富商打扮的官员送上轿子,见轿子走远,满脸络腮胡子的脸顿时一沉,返身回了自家三进的宅子,坐在大堂里等候着。 不一会儿,几个粗豪的汉子赶了过来,每个人都是睡眼惺忪的,一人凑到韩团身前,问道:“大哥,深夜把弟兄们聚来,有大事要吩咐?” “刚刚布巡检来了一趟,你们也知道,布巡检是官面人物,咱们红枪会是顺治年就被朝廷认定的反贼,布巡检轻易是不会自己来的!”韩团一旁摆着的几个大木箱抬了抬下巴,一人走上前去打开,却见里头满满都是银锭。 “布巡检是替赵老爷来的,这些只是定金,事办成了,还有赏钱!”韩团盯着那些银子,将赵举人和布巡检交代的话说了一遍。 堂中顿时一阵沉寂,好半天才有一人犹犹豫豫的说道:“大当家,咱们之前跟着永宁县的民壮去救赵老爷,您是亲自带的人马,也亲眼见识过了石含山上那帮匪贼有多么的凶恶,那些个民壮到现在还生死不知呢!虽然咱们的弟兄好过城里那些饷银都领不到几分的民壮,但真打起来……怕是要吃亏!” “我刚刚也是这么回布巡检的!”韩团叹了口气:“可布巡检说的没错,那帮山贼如今在田间地头到处蛊惑村民、帮着村民算账看病,他们可以在乡间这么做,难道就不能在城里这么做吗?哪怕只是运些平价菜进来卖,咱们红枪会的买卖就得亏了不少!” “再说了,此番只是去抓几个山贼给些警告而已,又不是要和石含山开战!”韩团抚摸着椅子把手,猛的一拍:“赵老爷平日里常看顾着咱们的生意,他是永宁县的财神爷,没了他,咱们的菜市口连菜都没得卖、青楼赌场,又哪里还有物美价廉的窑姐小厮使唤?” “赵老爷发了话又送了定金,出于江湖道义,咱们也得帮帮场子,大不了到时候见势不妙,滑了便是!” 第103章 帮场 第二日午间时分,韩团便领着几百号红枪会的骨干来到赵家堡,赵举人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亲自来到正堂摆宴迎接。 “小人这六百多个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汉,人人都有一身上好的拳脚功夫!”韩团喝的面红耳赤,拍着桌子一副豪迈的好汉模样:“来个人,给赵老爷演示一番!” 说话间,正杯盘交错的一众红枪会头目推出一个人来,那人把上身短褂一扯,露出一身矫健的肌肉和古铜色的肌肤,挥舞起砂锅大的拳头打了一套拳,朝着赵举人行了一礼:“赵老爷,小人从小练武,拜遍了吉安名师,练得一身横练的硬功,又有大师赐予符水,刀枪不入,请赵老爷开眼!” 说着,几名头目提着刀矛走了上来,挥刀乱砍、长矛乱刺,那头目呼呼哈哈的硬抗,又用红缨枪抵着地扎着喉咙,周围的头目喝彩不止,一时好不热闹。 赵举人也看着高兴,不由得叫了声好,韩团趁热打铁道:“赵举人,王头目的功夫在红枪会里顶尖了,不少兄弟就是他教出来的,也都喝了符水、刀枪不入,此番必然不会出什么意外,您且安心等侯便是!” “江湖把式!”坐在赵举人身边的唐教头冷哼了一声,有些阴阳怪气的冲韩团说道:“刀枪不入,不知能不能防得了火铳?石含山那帮山贼,鸟铳可不少。” “唐教头说笑了,刀枪不入,关火器什么事?”韩团眯了眯眼,面上依旧挂着笑:“红枪会的弟兄们确实比不得唐教头手下那些擅使鸟铳的团丁,毕竟咱们在永宁县里头,也没地去训练鸟铳不是?唐教头若是觉得咱们办不成事,我领着弟兄们回城便是,赵老爷的定金,一分不少、全数奉还,唐教头自己去拿那些山贼便是。” 唐教头正要发怒,赵举人却扭头瞪了他一眼,让他不得不把话憋了回去,赵举人呵呵一笑,打着圆场:“韩大当家说的什么话?本举人若是不信你们,何必要花钱请你们来呢?本举人也不说虚话,石含山那帮山贼凶恶的很,但他们只有十几个人下山,想来也不会带什么火器鸟铳,此番若能将他们抓回来,本举人还有重金奉上!” 赵举人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有一件事,本举人一定要和你们说清楚,这些山贼,本举人都要活的,若是有一人死了伤了,莫说之后的赏金了,韩大当家在永宁县里那些赌场青楼的铺子,你应该没忘记地契都是我赵家的、只是交给你们帮忙管理吧?” 韩团依旧是满脸笑容,只是目光微微有些发冷,又藏着几丝慌乱,重重点点头道:“赵老爷放心,我等一定把那些山贼完完整整带回来,让赵老爷亲自发落!” 赵举人哈哈大笑几声,劝起酒来,众人又喧闹了一阵才散了宴,赵举人让管家送走韩团,一张胖脸顿时便垮了下去,唐教头赶忙凑上前来:“老爷,那红枪会看着都是些说大话的泼皮,好勇斗狠他们还算有些本事,可……” “只是抓十几个人而已,又不是要和那些山贼开战,他们这些人已经足够了!”赵举人招了招手,几名健壮的奴仆上前扶着他起身,赵举人一边艰难的撑着桌子,一边嘱咐道:“唐教头,你领些人跟在后头,等红枪会抓了人,由你看着,红枪会那些青皮无赖,一贯没规没矩,若是惹出什么事来,咱们不想开战也得开战了!” “堡里备好屋子和酒菜,能被派下山来清账行医、蛊惑百姓的,想来不会是那些啥也不懂的小喽啰,咱们抓了以后药好吃好喝的供着,有他们做护身符,咱们才能和石含山上那帮山贼好好谈谈,谈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折腾半天,赵举人才站了起来,喘了好一阵粗气把气息喘匀,这才继续说道:“听说当年侯家给了石含山那些山贼不少钱粮养着他们,所以他们下山极少劫掠永新的侯家产业,后来侯家被灭了,这些山贼活动的就频繁了起来,甚至都敢参与造反、去攻打吉安!想来是因为断了钱粮的缘故。” “我赵家虽然算不得什么豪富人家,好歹也有三代积累,养一伙山贼还是养得起的……”赵举人叹了口气,抚着心口、一副心痛无比的模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山的官绅人家,谁不出钱养着山里的山贼?以前觉得不出这笔钱粮也没关系,如今看来是大错特错了……咱们要想保住身家,还是得出钱养着他们。” “侯家能出的钱粮,我赵家一样能出!想来石含山上的那些山贼……也不是真的要为那些佃户贫户出头,人活世上,不就是求个财?帮着他们这些自己都吃不饱的穷汉,能赚得了多少钱粮?帮着我赵家,总少不得他们一口好酒菜吃!” 韩团满身酒气的走出赵家堡,一张猴屁股一般的红脸上却看不到半分醉意,转身朝送客的管家问道:“赵管家,你们真的确定那山神庙里只有十几个山贼?” “确实只有十几人,今日还有村民跑去山神庙里求药寻诊,有些跑来报信的,我们都仔细询问过了,确实只有十几个!”赵管家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些山贼说是之前带的药材物资不多,所以等在那山神庙里等着山寨把物资运来再下村,那山神庙离石含山不远,若去得迟了,没准那伙贼人已经跑了,还请大当家的尽快动身吧。” “若真只有十几人,要抓他们倒是不难……”韩团朝赵家堡里看了看,问道:“赵家的团丁也跟着咱们去吗?” “唐教头挑了百来个人替诸位兄弟压阵!”赵管家回道:“大当家放心,他们是职责所在,不会分你们的功劳和赏银的。” “如此甚好!”韩团点点头,大手一挥:“咱们也不耽搁了,晚饭前,帮着赵老爷把人带来!” 第104章 布置 “红枪会的人马往这来了,六百多人!”侯俊铖抓着一根木棍,艰难的在山林之中攀爬着,山神庙只有一条山道可以通行,四面都是长满了竹子的山地,正是个适合埋伏的好地方,牛老三他们也是为了今日的伏击才选择这座破庙落脚。 “人人带着刀枪,领头的头目还披着甲……”侯俊铖爬得气喘吁吁,嘴上却没停:“私藏甲胄死罪,红枪会的甲恐怕还是当年的田兵传下来的。” “还有赵家的团丁跟在后头,看起来都是挑选过的,行军之时纪律不像红枪会那般散漫!”牛老三跟在侯俊铖身后也微微有些气喘:“还以为他们清晨就该来了,结果快到午间才出了门,在赵家堡吃了午饭到了晌午才往这里而来,白白让咱们的弟兄在这竹林山地之中喂了大半天的蚊虫。” “而且他们行军也缓慢的很,来报信的百姓都看得出来红枪会那些家伙大多是各走各的,也就当头百来人还有些模样,走不了一阵许多人就叫苦连天,领头的拿鞭子抽才能逼着他们前进!” “一群泼皮无赖,闲散惯了,哪里愿意守什么纪律?”应寨主笑着接话道:“好勇斗狠那些泼皮无人能敌,据说青皮打架,先要拿瓦片砖头砸自己脑袋、搞得满脸鲜血展示豪勇,再狠一点的便砍手指或捅自己一刀吓唬人,嘿!俺倒是希望等会打起来,他们能先捅自己一两刀,也方便了咱们办事!” 三人都笑了笑,应寨主又说道:“战阵攻杀和城里街面上的斗殴毕竟是不一样的,就红枪会这副模样……我看我们两个标的弟兄和他们正面对战,也可以轻易击溃他们。” “稳重为上,按编制一个标最少也得有三百多人,咱们这两个标本就不满员,还有许多新兵,不能孟浪行事!”侯俊铖摇了摇头,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再说了,正面开战就非得使用鸟铳不可,石含山矿洞不少,我们能自产火药,但是我们缺工匠,寻常工匠缝补盔甲刀枪还能勉强一用,鸟铳打坏一把可就少一把。” “虽然咱们可以写信向吴军讨要,可军备都被人握在手里,咱们还如何保持红营的独立性?还是得想办法把自己的工匠培养起来才是正路……”侯俊铖叹了口气:“在这之前能省就省吧,咱们手里的火门铳不少,用坏了也不心疼,山林伏击,正是它们发挥的时候。” 应寨主点点头,没有反驳,牛老三又问道:“待会咱们怎么打?一口气全吞了?” “赵家的团丁不用去管,放他们跑了就是,咱们只盯着红枪会的人打!”侯俊铖叮嘱道:“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是没法和清军正面开战的,我们在永宁又还没有获得百姓们的支持,没法将永宁县的村寨根据地化,清军若是来清乡,我们没有百姓支持在村寨之中也守不住,最后只能撤退。” “百姓本就恐惧满清的刀子、对我们也没信心、不信任,若是我们丢下他们逃回石含山,咱们前头做的一切便成了泡影,在永宁县我们就再也不可能扎下根去了,所以此时我们就不能将清军招惹过来!” “故而我们不能在此时让赵家感觉到生命威胁,赵老爷手里还有两三百团丁,他就有信心守住赵家堡,就不会把清军请来救命,只会幻想着和咱们花钱消灾……” “人嘛,都是求安逸的,官绅老爷和佃户贫户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就要利用他这种心理,让赵老爷来帮我们争取时间,把他困在赵家堡里,让我们可以在永宁自由行事!” “所以赵家的团丁得放回去,一则给赵老爷留一些安全感和幻想,二来也让他们好好当着咱们的宣传员,帮咱们把红营的名头传出去!”侯俊铖微微一笑,面色忽然一变:“可那些红枪会的家伙,咱们却一个都不要放过,不过也要尽量活捉。” “咱们要押着它们游行,给百姓们好好看看,然后要在永宁城下用他们震慑永宁县的官吏,永宁县丁口也有两三万人,拉出千来个兵马并不是难事,他们若是如蟑螂一般一波波的来,对咱们来说也是麻烦事。” “青皮无赖喜欢好勇斗狠,也喜欢穿街走巷的晃荡吹嘘,大多是各街各巷的有名人物,想来城里也没有哪个百姓没被他们祸害勒索、没见过他们耀武扬威穿街走巷的模样,待到他们被咱们押在城下被折腾得狼狈不堪的时候,就算永宁城还能再拉起一支兵马来,恐怕也没胆子再出城和咱们作战了。” “泼皮无赖还最好脸面!”应寨主出着主意补充道:“咱们到时候把他们衣服都扒了,就在城下每人给个三四十板子,让他们光着屁股爬回城里去,脸都丢光了,这些好勇斗狠的泼皮无赖,怕是连出门的胆量都没有了!” “嘿!到底是年纪长的,比咱们这些初出茅庐的愣小子有手段!”侯俊铖哈哈一笑,柱着木棍继续爬着山:“就依应寨主的法子办,到时候应寨主你领着人去永宁城下,有什么羞辱人的手段都使出来便是,咱们也给城里那些被欺压的百姓们出口恶气!” 三人爬上半山腰,来到红营构筑的阵地中,正在阵地中安排的刘头目和该部教导米升迎了上来,那刘头目先朝应寨主行了半个礼,被应寨主瞪了一眼,又赶忙跟着米升朝侯俊铖行礼。 “掌营,俺这个标的弟兄们早已准备好了……”那刘头目汇报的语气有些僵硬和尴尬:“之前来报信的百姓们也在山上藏好了。” “百姓们都要派专人护着,咱们流血没关系,这些信任我们的百姓,一根头发都不能少!”侯俊铖点点头:“截头堵尾,刘蛮子,你们这部负责堵尾,要对付鱼死网破的红枪会,还要阻截赵家团丁,任务不轻,把这任务交给你们,是对你们这一标弟兄的信任,一定要完成任务!” 第105章 截头 韩团牵着马,在缺乏维护、崎岖难行的山道上走得气喘吁吁,他本来骑在马上,但入了这山道以来,只见得两边竹林树木庞杂、杂草丛生,山风吹过便哗啦啦的响成一片,仿佛有鬼魅隐藏其中,韩团越走越不安心,干脆跳下马混在红枪会的人堆里头。 他穿着一身布面甲、戴着八瓣明铁盔,加上腰间的一把柳叶刀,这身父亲传下来的装备越来越显得沉重不堪,让韩团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喘上两口气。 周围那些红枪会的泼皮无赖更是不堪,好几个头目已经将盔甲卸掉放在马上,小喽啰们也是抱怨声不断,好在在入山之前韩团用砍了两颗人头震慑了一番,让这些泼皮无赖还大致上保持着安静,不然恐怕早就惊动了山神庙里那伙山贼。 “若不是为了银子,谁来遭这般罪?早知道派个人领着弟兄来便是,何必自己来受罪?”韩团啐了一口,心中暗暗想着之后和赵举人好好谈谈,把尾金再提上一些,他在城里也算是养尊处优的长大,平日练刀枪武艺也算勤快,可也少有出城练过爬山,这一阵山路让他走得如踩在刀尖一般,心中后悔不迭。 一名红枪会的头目赶了上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大当家的,后头的赵家团丁让咱们加快速度,莫让那些个山贼跑了。” “加个屁!荒山野岭,他们能跑到哪去?他们若是性急,自己到前头去啊,一直吊在咱们后头做什么?”韩团骂了两句,赵家的团丁大多数也是从佃户中挑选的,永宁县多山,农户人家免不得要爬山越岭,天生就练了一副好脚板,这些民团的武艺或许比不上红枪会的江湖“豪侠”,但爬山越岭却大大超过了他们。 可这些民团却一直不远不近的吊在后头,红枪会走得多快他们就走多快,韩团心里也清楚,这些民团说是赵老爷派来助战的,实际上恐怕是督战更为准确。 又行了一阵,转过一个山脚,那座破破烂烂的山神庙已经在竹林之中隐隐可见,韩团松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拔出刀来:“让弟兄们休整一下,脱了甲的把甲都穿上,派几个人悄悄过去打探,看看那帮山贼还在不在那山神庙里,这里下山就一条路,咱们先把路堵住再说。” 话音未落,忽听得两面山林之中响起几声尖锐的木哨响,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铳炮声响起,铅弹炮子横飞而来,夹杂着飞射的羽箭,一眨眼间便射翻了十几个毫无准备的红枪会喽啰。 一名红枪会头目正在上马,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发铳弹便钻进了他的脑袋里,他连哼都没哼一声,正因上马而腾空的身子便飞了出去,在空中打着旋落在地上。 他的战马也受了惊吓,嘶鸣一声如无头苍蝇一般狂奔起来,这声嘶鸣仿佛是个信号,顿时让无数红枪会的喽啰醒转过来,如热油倒入蚁窝,轰的一声乱了营,都在大喊着“有埋伏”,乱糟糟的跑来跑去。 前头遇袭的人掉头就跑,后头的人也遭到了袭击,还在拼命的往前涌,在狭窄的山道上挤成一团,铳弹雨点一般撒下,在他们头上“咻咻”掠过,散射的炮子砸在人堆里,立马便血肉横飞。 “不要乱!不要乱!”韩团大喊大叫着,拳打脚踢的让身边的护卫去寻找头目们约束人马,一名护卫却扯了他一下,朝山上一指:“大当家!有兵马杀下山来了!” 韩团定睛一看,却见四面山林之中涌出无数人影,许多人穿着盔甲,有清军绿营的褐色无袖短罩甲,有民壮的粗糙纸甲,还有前明样式的布面甲,大多数都头裹红巾,有些戴了头盔的,便将红巾绑在臂膀上作为标识。 山林之中齐刷刷响起一片“放下武器、投降不杀”的喊声,不知有多少人在呐喊,韩团听得心惊胆战,破口大骂道:“不是说只有十几人吗?怎么冒出这么多兵马来?干他娘,咱们给姓赵的坑惨了!” 就在此时,一名头目钻过人群,扯住韩团的衣袖慌乱的大喊着:“大当家的!那帮山贼把前后的路都堵死了!赵家那帮团丁不讲义气,见那些山贼杀下山来,撒腿便跑了!” “干他娘!”韩团恶狠狠的骂了一句,回头看去,正见山道之上竖起一面红旗,那些山贼依旧在高喊“投降不杀”,事到临头韩团反倒冷静了几分,揪住那名头目喝道:“让弟兄们先冷静下来,乱成这模样,人家一冲上来咱们都得死!” 不用他吩咐,那些红枪会的人马见首尾被堵,挨了两轮铳弹,都停在原地不知所措,不少人回头来看韩团,山道之上一时沉寂了下来。 韩团深吸口气,让周围的红枪会头目跟着自己一起高喊:“石含山上的弟兄们!我是红枪会大当家韩团,我父亲当年抗清,还和山上的弟兄们一起打过仗呢!红枪会和石含山往日无仇、今日无怨,咱们也是拿钱办事而已!可否放我们一条生路,日后必有重金献上!” 山上沉默了一阵,过了一会儿,响起一阵辱骂声:“韩团!我日你先人!你他娘的还有脸提你父亲?老当家创红枪会是要为被满清屠杀的百姓和田兵报仇雪恨的!你却领着红枪会当了满清的走狗!爷爷们今天就是代老当家教训你这不孝子!快快放下武器投降,看在老当家面子上饶你一命!” “这是非要吞了咱们不可了!”韩团面色一沉:“他娘的,这回搞不好连本钱都要折进去了!” 韩团眼珠子一转,也不拖泥带水,刀一挥朝着红枪会众人大喊道:“之前石含山这些山贼把永宁县的民壮掠去,到现在那几百号人还生死不知,没准已经被他们押在哪个山沟里砍了头!你们不想死的,统统跟我冲杀出去!只要活着回永宁县,红枪会的职位钱粮,随你们挑!” 第106章 堵尾 侯俊铖从一处隐蔽坑中站起身来,前方的竹林遮挡了视线,但也能清晰的看到山下山道上的战斗,赵家的团丁连解围的尝试都没有,直接铳声一响便掉头就跑,到如今都只能隐约看到山道间他们逃跑时掀起的烟尘。 红枪会的前路后路都被堵住,这些散漫的泼皮无赖反倒组织起来发起了反扑,前方的山神庙处在四面青山环绕之中,冲过去也是一条死路,所以他们便狂呼喊叫着往刘蛮子那一标堵截的后路蜂拥冲去。 这些好勇斗狠的泼皮无赖比永宁县的民壮表现得更为优秀、更有胆气,能区当泼皮无赖的,自然是连家里都人厌狗嫌的,许多人是光棍一条,没有家人需要顾忌,平日里又是靠挨打和卖命来赚钱,自己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如今一时血气上涌,竟然也爆发出一股惊天的气势来。 封建王朝的军队到了中后期,良家子不愿当兵吃苦,军中兵卒便充斥着这类的泼皮和闲汉,他们散漫、毫无纪律,但至少打顺风仗的时候,总比那些从田间地头强拉来的壮丁能出血卖命。 封堵那一侧的红营战士们似乎被红枪会这股突然爆发的气势吓住了,阵形肉眼可见的凌乱了一些,似乎是有些战士不由自主的在往后缩,火门铳射击的声音也有些凌乱。 红枪会的喊杀声在两山包夹的山道中显得格外的清晰,火器射击时喷涌的白烟又遮蔽了大半个山道、挡住了战士们的视线,而未知总是能带来莫大的恐惧,红枪会没有像永宁县的民壮一般一触即溃、迅速投降,反倒是殊死一搏,也让许多战士不知所措。 “到底还是一支新生的军队,都还没准备好!”侯俊铖轻叹一声,战场搏杀就代表着你死我活,生死之间徘徊带来的压力是巨大的,红营的战士们没有被压力压垮,到现在还大致维持着军阵,已经证明了他们平日的训练和教育是卓有成效的。 但这一支红营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战士们还没习惯战场的硝烟,军纪强调千百遍、操训再怎么严格,上了战场能发挥出两三成,就已经算是红营的“精锐”了。 一旁的牛老三也看到了那一标的问题,凝眉扭头问道:“侯先生,要不要俺领人杀下山去?刘蛮子他们…….怕是堵不住啊!” “一个标的人都堵不住,你们这十几个教导和炮手,能堵得住几个?”侯俊铖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却悄悄攥紧了拳头:“要相信我们的战士们,而且……血气易起也易泄,红枪会这帮泼皮无赖,没经过正经的军事训练,这口气就不会持续多久,只要受挫、必然泄气!” 说话间,只听得山道上阵阵哨响,红营的军阵发生了变化,火铳手向着两翼撤去,长矛手提着竹枪长矛迈步上前,杂乱的盔甲发出整齐的哗啦声,刘蛮子一手持刀、一手举着一面旗帜立在阵前,米升和所部的教导、军官跟在他的身后,后面的战士们似乎有了些胆气,随着他们的步伐轰隆隆的向前挺进。 “当初攻打赵家堡老刘便身先士卒……”应寨主微微一笑,胸脯挺直了一些,似乎是与有荣焉:“风采依旧!” “让他那一标堵路,看来没选错!”侯俊铖也悄悄松了口气,红营的战士们会恐惧、会感到压力,但他们并没有被压垮,而经历过训练、纪律严明的军队,只要能够扛住战场上的压力,就绝不是那些只靠一口血气撑着的泼皮无赖能够突破的,毕竟压力和恐惧,不会只影响一边。 红枪会乱糟糟的涌了上来,当头是一名身形高大、身材矫健的大汉,赤膊着上身、挥舞着一把鬼头大刀,一眼便瞧见了立在阵前的刘蛮子,嘶吼的声音如震雷一般,连侯俊铖的位置都能听得清楚:“俺乃铜铁骨李三爷!刀枪不入、神功无敌!尔这贼厮,可敢与俺单挑!” 刘蛮子却不打话,见那大汉冲近,扶着红旗的手忽然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直朝那大汉飞掷而去,那大汉冲得太近太快,见状已是躲避不及,虽然下意识的闪了一下,但依旧被那短刀扎中肩膀,痛得怒骂一声:“啊!你不讲武德!” 刘蛮子哪里会理会他,见他因飞掷的短刀而乱了架势,立马抢上一步,手起刀落,便将那刀枪不入的大汉人头斩落,刘蛮子还顺手一抄,在半空中抓住那人头的辫子,提着血淋淋的人头转身便走。 周围的红枪会人马见那武艺高强的大汉被一刀砍了,竟然没人敢拦,不少刚刚还一副豪勇模样的会卒心惊胆战的停下脚步,后头的人却还在往上冲,一时撞翻了好几人,混乱不堪。 与此同时,米升吹响了含在嘴里的木哨,红营的长矛手似乎是被刘蛮子激起了胆气,越过了立在阵前的那面红旗和各部教导军官,如林的长矛和竹矛平指前方,朝着乱作一团的红枪会会卒乱捅着。 毫无纪律的红枪会会卒面对密集的矛阵几乎毫无抵抗之力,有些武艺高强的窥着空砍断竹矛和长矛的矛杆,但很快又被好几根竹矛和长矛逼了回去,有些试图绕到两翼去,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两翼被扛刀持盾刀牌手和手持火门铳的铳手填满,在铳雨和刀牌手乱掷的竹投矛之下只能掉头便跑。 侯俊铖猜的没错,那些泼皮无赖全靠一口血气撑着,在山道中蔓延的血腥味让他们的脑子渐渐冷静了下来,顿时又如无头苍蝇一般慌乱的乱逃乱窜,任凭那些红枪会的头目们叫破了喉咙也没人理会。 但他们又能往哪里逃呢?堵住前路的那个标已经赶了上来,也是整齐列阵的长矛手缓缓逼近,压缩着红枪会的空间,两侧山壁又难以攀登,到最后挤成了一个疙瘩的红枪会人马,也只能乖乖跪地投降。 第107章 惊惧 侯俊铖依旧拿着那根木棍充作拐杖,只不过这次从上山变成了下山,顺着战士们铺下山的路来到山道上,这一仗没有持续多久,清理战场反倒花费了一些时间,那些泼皮无赖扔下武器后见红营的战士们没有取他们性命的意思,反倒又闹腾了起来,他们不怕打不怕骂不要脸,非得动刀杀人才能让他们乖乖抱着头跪在地上。 “日后若是入了永宁县,咱们和这帮家伙恐怕还有一场缘分!”侯俊铖看着那些无赖不要脸皮的模样也是一阵阵无语:“好在石含山广阔,田产不多但矿洞不少,劳力缺的很!” 与刘蛮子和米升等人吩咐了几句,嘱咐各部教导领着将士们总结经验,侯俊铖来到那一众俘虏前,还没来得及询问,一个绑得跟粽子似的人便冲了出来,一头磕在地上:“大王!红枪会也是拿钱办事,不是情愿和大王们做对的啊!红枪会也是反朝廷的,是清狗朝廷认定的反贼,求大王看在大家同在一条船的面子上,饶小的们一命啊!” “此人就是红枪会的大当家韩团……”牛老三在侯俊铖耳边解释道:“这厮穿盔带甲的,一看就是个头目,咱们押着红枪会的喽啰和头目认人,嘿,没一个嘴严实的,都把他供了出来。” 侯俊铖毫不意外的点点头,一群泼皮无赖,平日里忠义兄弟的挂在嘴边,事到临头还不是见势不妙就背后捅刀? 那韩团还磕在地上,身上的盔甲早就被剥走,辫子也披散着,一副狼狈的模样,侯俊铖不由得哂笑一声:“韩大当家,你在永宁县城里可曾有今日这半分模样?听说你们红枪会在县城里欺行霸市、祸害人命,官府都管不得你们,威风得很呢!” 那韩团抬起头来,一脸恳切老实的说道:“大王,红枪会也是为了抗清而建的,我等在永宁县中,又无田土可以产出,只能想尽办法筹银筹饷,若是没有银饷,红枪会哪还有反清的本钱?” “红枪会如今在永宁县城中也算有些积累,好手上千,官府衙役捕手、城内民壮弓手,都有红枪会的弟兄在里头,只要大王饶小的一命,小的回了永宁,必然驱走永宁县的满清官吏,保管将城池府库完完整整交到大王手里!” “永宁县城里哪户人家有家财、哪户有漂亮的妻女,小的都一清二楚,大王只要愿意,小的愿为马前卒、助大王发财!”韩团又是一头磕在地上:“若是大王需要,红枪会整个都可以给大王,随大王心意驱使!” 听着韩团的话,那些红枪会的头目也纷纷跑出来磕头求饶,个个都是愿意献财出力,只求保下一条性命,嚷了两句,便仿佛如竞价一般,有人甚至连自己的妻女都愿意让出来。 侯俊铖却没有回话,只是黑沉着脸看着他们,周围的红营将士们个个都是不屑,有人暗暗骂着:“没卵蛋的玩意。” 那些红枪会的头目讨了一阵饶,见没有回应,渐渐的又安静了下来,侯俊铖这时才开口道:“红枪会,我也有些耳闻,听说已经故去的老当家,也就是韩大当家你的父亲,外号叫独臂刀,之所以有这诨号,是因为当年满清清剿田兵之时,他与满清作战被砍断一臂,老当家是个英雄,我敬重他。” “可他的儿子,却变成了这副贪生怕死的模样!”侯俊铖冷笑几声,指着韩团向周围的红营战士们高声问道:“你们,愿意变成他这副模样吗?红营和二十八寨,愿意变成另一个红枪会吗?” “不如死了!”刘蛮子毫不犹豫的吼了一声,随即在场的红营将士们都跟着喊了起来:“不如死了!” “对啊!不如死了!”侯俊铖阵阵冷笑,转头看向韩团和那些头目,他们似乎已经意识到红营不会放过他们,都在瑟瑟发抖:“红营不是红枪会,我也不是山大王,所以我不需要你们这些渣滓来污染我军中的风气,更不需要你们掠来的民脂民膏来祸害我军的形象!” “我之前的打算,是把你们羞辱一阵放回永宁县算了,但如今看来,你们这些头目没脸没皮、无信无义又毫无底线,放你们回去,恐怕非但达不成咱们的目的,还会破坏我军的谋划和形象…….老当家一生为反清大业鞠躬尽瘁,忽视了教育子女,无妨,我们来帮他教便是!” “红枪会的小喽啰按照原计划牵去游街、押到永宁县城下示威,然后放还便是,这些头目当家什么的……”侯俊铖转身便走,再不理会韩团他们:“一个不放,先找个矿洞让他们好好劳作一番,待他日拿下永宁县,咱们再押去菜市口让百姓们公审!” 赵家堡的角楼上响起一阵锣鼓声,一阵紧过一阵的急促,赵举人难得的跑动起来,肥硕的身子踩得地面咚咚作响,一路小跑着来到大门前,粗气喘个不停,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唐教头和他带去的团丁每个人都是一脸惊慌,有些人都跑得脱力了,软在地上如烂泥一般,还有几个团丁一停下来便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正扒着门旁的树呕吐着。 “老爷,中了埋伏了!”不等赵举人发问,唐教头喘着粗气急切的说道:“那山神庙里根本不是十几个人,怕是有几百……不对,好几千人马,四面山林全是伏兵,一声炮响,到处都是喊杀之声!” “小人入山之前就觉得不好,劝说那红枪会的人马缓行,他们就是不听,一头撞进埋伏里头,好在小人谨慎,远远吊在后头,一听到炮响就领着弟兄们撤了回来,只是红枪会那几百号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唐教头为了推卸逃跑的责任,自然是拼命夸张和颠倒黑白,赵举人却已经没心思去分辨,一屁股坐倒在地:“妈呀!谁想到红枪会那般不济事?被那布巡检坑害惨了,白白折了我不少银子不说,万一山贼再来攻堡怎么办?” 唐教头赶忙上前扶住赵举人:“老爷,此事摆明了是那伙山贼设了个埋伏,如今……老爷安心,上次那伙山贼打不下赵家堡,有小人在,这次他们依旧打不下来!” 第108章 遭殃 粗大的木棍重重打在身上,啪的一声脆响,刘老六却只感觉身上一阵麻,不一会儿便是剧痛渗了出来,让刘老六忍不住惨叫出声,但他却躲也不敢躲,死死的抱着身下叫嚷不止的少年,冲着那几个提着木棍群殴他的团丁喊道:“爷爷!是俺一人的错,要打便打俺好了,别伤俺的孩子!” 刘老六的老婆在一旁哭哭啼啼,额头上还流着血,在院子里前后左右不停磕着头,却是一句讨饶的话也不敢说,周围的邻居远远观望着,胆小的躲在屋里透着门缝看着,胆大的扒在篱笆上,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拦。 “干你娘!你这鸟厮,爷爷打死你一家也活该!”一名团丁似乎是打累了,杵着木棒破口大骂:“明明有好几百个山贼,你他娘的来报信只说有十几个,要不是爷爷警惕,差点就中了埋伏丢了性命!你这厮怕不是早跟那些山贼勾结起来,故意诓骗咱们去送死的!” 其余几名团丁也是这厮那鸟的骂着,挥着木棍打得更狠,刘老六却连辩驳都不敢,只死死抱着他儿子,不停的讨饶:“爷爷,是小的错了,小的打死活该,放了俺儿子吧!” 那团丁正要怒骂,土路上奔来一名团丁头目,怒斥道:“你们这群憨货,还在这玩耍什么呢?那些山贼灭了红枪会,指不定就要杀过来了,赶紧的,把这些佃户组织起来送进赵家堡去!” 说着,那头目拍了拍手,一把把腰刀抽出来喝道:“都听好了!石含山那帮山贼又要来了,不想死的都到赵家堡去,老爷说了,只要助守的,都有白米吃、有银钱拿!” 那团丁朝刘老六啐了一口,一脸谄媚的走到那头目身旁,问道:“阿叔,这贼鸟厮之前诓骗咱们去闯那些山贼的埋伏,差点害了咱们的性命,实在可恶,打他一顿也不解气,要不要一刀砍了出口气?” “砍了有个屁用?一条贱命、早晚饿死的货,掉了脑袋又能吓住谁?”那头目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朝村口的大树一指:“动动脑子,学学老王他们,找些绳索挂树上去!” 那几个团丁哈哈一笑,拖着刘老六便走,刘老六的儿子还想阻拦,被几人打翻在地,几个团丁押着刘老六来到村口大树下,找来绳索绑住他的手脚,将绳索抛过树枝,几人一起拽着绳尾,将刘老六拽得双脚离地。 树上已经挂了两三个人,刘老六认得他们,都是之前去给赵家报信的村民,那些团丁担心石含山的山贼杀来,不敢去其他村子,只敢抓着近在咫尺的赵家庄村民祸害,他们和刘老六一样,成了赵家的出气筒。 手臂被拽得又痛又麻,身边挂着的村民哼哼唧唧满脸是血,树下不断有背着大包小包的村民经过往赵家堡而去,却没人停下脚步看上一眼,只有一些家眷聚在周围,哭泣不止。 一名团丁取来一条长鞭,正哈哈笑着和几人谈着什么,往赵家堡而去的人流忽然乱了起来,不少百姓都在嚷嚷着“快走快走,山贼来了”,那名拿着鞭子的团丁啐了一口,骂道:“真他娘的败兴,那些山贼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还想打上几鞭子耍耍呢。” 他也没有犹豫,跟着人流便往赵家堡逃去,刘老六有气无力的喘着,艰难的抬头看去,只见得一面红旗出现在天际,背着半空中的红日、迎风招摇。 侯俊铖骑着韩团那匹战马进了赵家村,他的马术也是刚开始练着,只能缓缓踱步、不敢放蹄奔跑,前头还得有人帮忙牵着马缰,好在红营的战士大多是步军,只需他缓缓跟着队伍,不用放马出洋相。 跳下马来,早早进了村的牛老三迎了上来:“侯先生,大半的村民逃进赵家堡去了,俺们按您的吩咐,先把红枪会那帮人押到赵家堡下跪着,赵家看来紧张的很,我看着赵举人亲自到了堡墙上,到现在还没下去。” 侯俊铖点点头,一边牵着马向赵家堡方向而去,一边问道:“村里有百姓留下来吗?留下了多少人?” “两三百个吧,大多都是老人家……”牛老三扫视了一圈周围连门都没关、一片凌乱的房屋:“那些老人家说,咱们要抓也是抓年轻力壮的,他们这些老人家年纪大了,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抓去了也没用,而且之前咱们给他们修房干活、清账行医,想来也不会加害他们,所以懒得跑了,干脆留在村里。” “还是不信任咱们啊!”侯俊铖叹了一声,露出一丝笑容:“也罢,咱们之前来的时候村民跑了个干净,如今再来,已经有两三百多个村民愿意留下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便是。” 两人一路走到村口,侯俊铖却见村口的大树下坐着一些村民,都在抱头痛哭,有些好奇的看向牛老三,牛老三赶忙解释道:“都是之前去给赵家报信的村民,赵家的团丁不敢找俺们的麻烦,就把气撒在他们身上,不仅殴打,还要吊在树上示众,要不是咱们来的及时,还不知要怎么折磨他们。” “人说阎王易过,小鬼难缠,这赵家是阎王也难过、小鬼也难缠!”应寨主一边吐槽着一边迎上前来:“俺已经吩咐弟兄去给他们看伤了,村子里的百姓逃得匆忙,村里乱七八糟的,俺正安排人等会进村去帮忙打扫。” “做的不错!”侯俊铖有些惊喜的看向应寨主,一副“你开窍了”的模样:“咱们不是曹操,不能‘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纵使百姓们一时被诓骗或因为惧怕与我们做对,我们也得受着这委屈。” “人嘛,最怕对比,赵家把忠心报信的百姓吊起来打,我们却为出卖我们的百姓医治照料,百姓们也不是铁石心肠,必然会有所触动的。” 应寨主点点头,朝着赵家堡方向看了一眼:“侯先生,等会和赵举人的谈判,让俺去吧。” 第109章 信任 侯俊铖有些讶异的看向应寨主:“之前不是说好我亲自去的吗?你们放心吧,赵举人什么时候都敢加害于我,就是这时候不敢加害我,此时他反倒是一心想着要破财消灾呢。” “但阎王易过,小鬼难缠,赵家几百号团丁,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脑子愣的搞出什么意外来……”应寨主看向赵家堡,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侯先生,红营离不得你,万一出了什么意外,红营日后谁来掌舵?” “至于俺嘛,在红营里头暂时没什么职务,却是二十八寨的老人,多少有些见识和架势能唬住人,俺就算折在赵家堡里,于红营而言也没什么损失。” 侯俊铖眉间一皱,正要反驳,应寨主却退了一步:“侯先生,你之前说红营不是你一个人的红营,那就不能什么事都给你包圆了,今日您是答应俺也要去,不答应俺也要去,可由不得你了。” 侯俊铖犹豫了一阵,见应寨主态度坚决,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老应你去便是,要谈的东西,减租减息、允许我红营自由活动等等之前都大伙都一起商量过了,我等会再与你好好对一对。” “不过如今还得添一些新的条件进去……”侯俊铖朝那些大树下的村民们一指:“那些把这些村民吊起来的团丁,让赵举人交出来,咱们今天就给这些村民讨个公道!” “赵举人不交,便挫堡内百姓的守心,赵举人交了,便挫了团丁的战心,好策!”应寨主微笑着点点头:“依我看,赵举人必然是要交的,谁的性命能比他自己的金贵?” “还有林阿婆的孙女,也要带出来!”一直默默跟在牛老三身后的赵可兰忽然插话,语气中带着一丝怨气:“俺答应了林阿婆红营要救她出来的,现在既然你们不打赵家堡,那也得把她给救出来呀!” 侯俊铖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应寨主却已经反驳道:“娃娃,这次全靠林阿婆的孙女给咱们的情报才能让咱们掌握了赵家和红枪会的布置,咱们才能一口气把红枪会歼灭了,林阿婆的孙女留在赵家,对红营来说有大用,俺们不会亏待她们的…….” “不,既然林阿婆有要求,我们就要把她的孙女带出来!”侯俊铖赶紧打断了应寨主的话,面容也严肃了起来:“林阿婆的孙女留在赵家确实有用,但这有用是因为她们信任我们能够把她们解救出来,若是我们辜负了她们的信任,这个‘有用’立马就会烟消云散,甚至反噬咱们!” “没有什么比百姓们的信任更为重要,要让人帮着咱们探听消息,若是林阿婆不想让她孙女留在赵家,我们日后再找其他的人渗进去便是!”侯俊铖朝着一旁瘪着嘴生气的赵可兰点了点头:“四妹子这事提的好,咱们的整训章程里要补上一条,发展百姓作为暗桩必须将自愿作为第一原则!” “这次谈判,其他的事谈不谈得成都没关系,日后慢慢再来就是了,可林阿婆的孙女,一定要完完整整、安安全全的带出来,不能让愿意帮助咱们的百姓寒了心!” 侯俊铖与应寨主、牛老三等人一起对了对谈判的章程和条件,便派了几个红枪会的喽啰举着一面白旗前往赵家堡同胞消息,不一会儿,堡上吊下一个吊篮,一名管家模样的男子跟着那几个喽啰来到赵家村里。 侯俊铖在赵家村选了一座较大的宅子,似乎是个团丁头目的家宅,摆上几张椅子,牛老三、应寨主、刘蛮子等人分坐两边,侯俊铖则大摇大摆的坐在中间,屋里屋外的红营战士人人挺矛亮刀,一副山贼模样。 这也是侯俊铖故意为之,他此番要和赵家谈判,既要恐吓也要麻痹赵家,赵家如今把红营当成传统的山贼,所以才有和红营谈判共存、破财消灾的幻想,可若是他们真了解透了红营到底是一直怎样的部队,立马就会明白他们和红营绝不可能在这石含山周围共存下来的。 到那时候,赵举人哪怕再贪暴吝啬,也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求清军来助拳,就像当年明末之时赵家面对永宁县的田兵运动一般,而如今的红营甚至还比不上当年的田兵,根本无法和清军正面对抗,就算祭出游击战之类的战法,缺乏群众基础的红营,也只会像东北抗联一般走向败亡。 侯俊铖对此一清二楚,所以他如今面对赵家的人就得扮好这山大王的角色,这张虎皮日后必然是要被揭穿的,赵举人不是傻子,哪怕他真傻,周围那么多人也不会全是傻子,早晚会有一天发现红营的本质,但红营的发展需要时间,侯俊铖也只能将这一日尽量往后拖延一些。 那管家在来的路上便已经被一排排雪亮的刀枪吓得两股战战,入了房中便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清楚:“小……小奴……小的是赵家的管事……不对不对,管家,奉家主的命来面见几位大王,大王说让家主出堡商议,家主……这些日子病体沉重,已经卧床多时了,所以让小人来替家主与诸位大王商议……” “你算个什么东西?狗一般的奴才,哪有资格和咱们谈判?”侯俊铖粗声粗气、蛮横无比的呵斥道:“赵老爷不出来也行,咱们打进赵家堡和他面谈便是,就算赵老爷死了,总还有孤儿寡母和咱们谈的嘛!” 那管家浑身一震,皱着眉抬起头来,仿佛遇到救星一般:“侯少爷?您没有被朝廷……不对,清狗杀死?侯少爷,赵家和侯家也算有许多交际,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之上,给赵家指一条生路啊!” 侯俊铖一愣,随即又微微一笑,永宁和永新是邻居,侯家在江西官面士林之中也算有些威望,和赵家自然不可能没有交际,这倒是给了他和赵家“讲和”的一个大好的理由。 “若不是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我早领着弟兄们打进赵家堡了,又何必与赵举人多费口舌?”侯俊铖冷笑几声:“这样吧,我派个人入堡去和赵举人面谈,要不要生路,就看赵举人自己了!” 第110章 脑补 赵举人坐在正堂特制的梨花椅上,一只脚不停的抖动着,过了一阵便问一句“赵五还没回来吗”,周围的奴仆侍女却再没有以往那般的恭敬,一个个也是心神不安的,只有一名摇着扇子的侍女,双目之中悄悄放着光。 过了好一阵,一名团丁才飞奔进堂中:“老爷,赵管家在堡下叫门,说是石含山那些山贼派了人来和咱们谈判,请老爷开门放他们进来。” “开门,立刻开门!”赵举人听闻消息,反倒松了口气,撑着梨花椅的扶手想要站起来,却半天也站不起来,只见得一团肥肉在不断挣扎蠕动着:“快!快扶我起来,本举人亲自出堂迎接!” 不一会儿,那赵管家便点头哈腰的领着一个大汉进了赵家堡,来到堂前,赵举人笑呵呵的行了一礼:“石含山的好汉们来赵家堡拜访,只管说一声便是,不知好汉是何姓名?” “应富贵,祖上八辈子务农,当不起赵老爷如此厚礼!”应寨主豪迈的笑着,环视了一圈赵家堡:“赵老爷与俺也算有些情分在,之前咱们围点打援歼灭永宁县的民壮,便是俺领军围攻赵家堡的。” 赵举人浑身一抖,一时间有些瞠目结舌,眼中闪过一丝狠毒,身旁护卫的唐教头干咳一声,赵举人又猛然间醒转过来,赶忙闪开半个身子:“好汉这番话说得好,所谓不打不相识,咱们两个打了一场狠的,自然是有莫大的情分在!” 应寨主哈哈一笑,迈腿往堂中走去,赵举人正要跟上,那赵管家却飞快的赶了上来,附在赵举人耳边低声说道:“老爷,小的探到一些消息……” 赵举人点点头,朝应寨主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好汉入内先用茶,我去吩咐下面准备些好酒菜招待好汉!” 应寨主点点头,走进堂中自己寻了座位坐着,赵举人领着赵管家来到一个角落,那赵管家四下看了两眼,低声说道:“老爷,小的在那伙山贼里见到了侯家的大少爷,他竟没有被朝廷捕杀,反倒落了草当了山贼!” “原来那侯少爷还真没死啊!”赵举人眉间一皱:“之前永新那边就有消息传来,一些矿奴逃去石含山落草,说是要跟着‘侯先生’,当时就有许多人猜那侯先生便是侯家的少爷,只是侯少爷本举人也见过两面,不像是个能吃苦的,石含山贫瘠,白米都种不得,他哪里能受得住?所以一直不信,如今…….你在那里探了些什么情况?细细说来。” 那管家便一五一十的将赵家村面见侯俊铖等人的事说了一遍,赵举人更为疑惑:“听你这般描述,那侯少爷似乎是个头目?可侯少爷本举人也是见过的,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一点人情世故不懂,他在那石含山没被山贼们剥皮吃了就算好的了,怎么可能混得这般人模狗样?” “或许那侯少爷只是个傀儡而已!”一旁的唐教头出声道:“侯家虽然被灭了,但侯家在江西的关系又不是被一锅端了,特别是在永新县,侯家从前明正德年间就在永新盘踞,这么多年下来,总会有许多人还念着侯家的旧情,老爷您刚刚不也说了吗?之前那些山贼出兵吉安,侯少爷估计就在军中,所以永新才会有那么多矿奴跑去落草。” “石含山上的那些山贼,估计是把侯少爷推到台面上,靠他借着侯家数代积累之势,既然只是一个台面人物,侯少爷只要会按他们的意思说话,有没有能力也不重要了!” “唐教头说的有理!”那管家点点头,附和道:“老爷,之前侯家送侯少爷去湖南求学,拜在船山先生王夫之的门下,后来王夫之投了吴逆,虽然朝廷一直想方设法的瞒着这消息,但官面士林之中早就传遍了,如今看来,恐怕跟这些石含山上的山贼也有许多关系。” “若果然如此,这石含山上的就不是普通的山贼,恐怕早跟吴逆勾结起来了!”赵举人浑身都发着抖,面色煞白:“若是他们引来吴逆大军,咱们就算找来吉安的清军相助,又怎么可能保得下家业?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若他们要招吴逆来,早就招来了,何必还来跟咱们谈判?”唐教头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分析道:“永宁是个穷县,兵弱民少,碰到些大事都得到周边的县城州府里求爷爷告奶奶的调人来,又不处于要冲关道之上,大军开进来,有什么意义?” “之前那些反军去打吉安,也是走的相对富裕的永新县,对和石含山近在咫尺的永宁县是看也不看,不就是因为永宁这个穷县,不值得大动干戈吗?”唐教头喘了口气,判断道:“依小的看,石含山那些山贼是在配合吴军进兵江西的计划!” “吴军正在攻打袁州,若拿下袁州,不然会派兵往吉安而来,到时候遇到的抵抗自然是越少越好,也需要各地官绅给他们协饷纳银,清军在江西也有颇多兵马,时常便要交战,吴军不可能像握在掌中的湖南等地一般放手劫掠,否则清军杀来,兵马还散在各地抢掠,那不是找死?因此更需要各地官绅帮忙协饷。” “所以这些石含山的山贼,就是先吴军一步来吓唬吉安府下的官绅的,永宁县便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所以他们打光了永宁县的民壮便撤军,四处蛊惑百姓就是为了剿灭永宁剩下的兵力,就是要告诉吉安的官绅,若是咱们不听吴军的话,那下次来攻打的,说是石含山的山贼,但实际上是哪来的可就说不清了。” “干他娘,我赵家三代良善,怎么就这么倒霉被人当了鸡犬?”赵举人怒骂一句,长长叹了口气:“若是牵涉到吴逆……这事就麻烦了!以前还以为这伙山贼是实力不济,如今看来人家只是警告而已!他们就算不攻我赵家堡,取了永宁县,你们说我赵家是附贼还是不附贼?” “有红枪会那帮人在手上,想来那些贼人不难从永宁县找到内应!”赵举人转身向正堂走去:“牵扯上吴逆,就算再找来吉安兵马也没用了,但只要他们不取永宁、相安无事,以后咱们总有办法糊弄朝廷,咱们等会就老老实实准备割肉出血,那些山贼要什么就给什么!” 第111章 老实 赵举人领着唐教头和管家一起进了堂中,正瞧见应寨主拽着一名倒茶的侍女不知在说些什么,那侍女脸上挂着一丝红晕,双目闪着光亮,浑身微微发着抖,见赵举人一行人进来,赶忙甩了甩手,应寨主扭头一看,松了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到底还是山贼习性,贪花好色!”赵举人心中不屑的冷哼一声,朝那侍女摆了摆头,身后的管家也瞧见了刚刚那一幕,顿时会意,伺候着赵举人坐下,便将那侍女叫出堂去,不一会儿,那侍女便换了一身露着胳膊的短衣,似乎还扮了妆发,被那管家安排在应寨主身边伺候。 赵举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刚要说些什么开场,应寨主却已经粗声粗气的开口道:“赵举人,外头那么多弟兄等着,俺也不说废话了,咱们石含山二十八寨和你赵家往日无仇、今日无怨,本该是相安无事的。” “结果你是个什么做法?咱们的弟兄好不容易下趟山,先召开永宁县的民壮来攻打咱们,如今又要找红枪会那些泼皮无赖来绑架我二十八寨的弟兄,闹到今日这般局面,如何收场?” 听到应寨主这般“颠倒黑白”的质问,赵举人却连反驳都话都不敢说,喉咙里咕哝一声,陪着笑说道:“以前种种,都是误会,如今好汉入了堡来,不就是来解除误会的吗?在下已经让人备下一份厚礼,请好汉暂且收下,日后每年夏秋两季,我赵家皆备一份粮草物资,送与石含山的兄弟们享用!” 应寨主一愣,微笑着点点头:“赵举人倒是有心,你有这般诚意,咱们才能继续谈下去,只是黄白之物毕竟是身外之物,物资粮食嘛,永宁县这个穷县,能供给多少?石含山也不缺你们那些零碎,咱们之间还是得立些规矩,有规有矩,他日才免生误会嘛!” 赵举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脸上却依旧挂着笑,抬了抬手:“好汉说的是正理,好汉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 “首先吧,咱们石含山的弟兄,要在永宁县中畅通无阻、随意行事!”应寨主看向一旁扶刀立着的唐教头,这番话似乎是对他所言:“俺们办事,任何人不得阻拦,赵家的团丁是为了保护赵家堡而建的,便留在堡中守卫就是,若是敢踏出赵家堡一步,哼哼,见一次打一次!” “永宁县城也是如此!”应寨主又扭头看向赵举人:“劳烦赵老爷向永宁县的大小官吏说一声,城内是他们的天下,城外就是咱们的地界,若是他们非要出城招惹,下次被咱们抓的,就不是民壮和红枪会那些低贱的喽啰了。” “全照好汉说的办!”赵举人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好汉放心,在下定然会约束下头的团丁,和官府好好商议,石含山的弟兄们在永宁想去哪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应寨主眯了眯眼,有些诧异的瞥了赵举人一眼,点点头,继续说道:“不瞒赵举人,咱们是听闻赵举人最近催租催贷、永宁官府催缴税款闹出许多事情来,所以才派人下山查看,有些兄弟见到衙役团丁欺压百姓,气愤不过,便将他们绑了,没想到这般为民除害的行为,反倒遭了赵老爷的误会,搞到现在这种局面…….” “溯及以往,每年夏秋两季征粮讨税、催租收贷之时,总是会搞出许多这样那样的麻烦事来,时常殴杀人命,赵老爷得养着团丁拿刀子镇着,又得养着大批的账房算账清贷,到时候扣去七七八八的成本,还能剩下多少收入?劳心费力却所获无几不说,还惹得民意汹汹,一个搞不好,没准又回有当年‘田兵’之势再起。” 应寨主身子微微往后仰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咱们不忍百姓和赵老爷互相冲突、杀伤人命,他家乡里乡亲的,和谐共处不好吗?此番派人往各村勘查,也是为了日后能替赵老爷和永宁县官府的老爷们分忧,这催租讨税的事,日后便干脆交给咱们红营去操心,如何?” “这就是要协饷了吧?咱们给还不行,非得自己来拿,怕是要破大财了啊!”赵老爷心中猜测着,脸上的肥肉微微有些抖动,却依旧笑呵呵的点点头:“催租催贷确实是个烧脑门的麻烦事,那些刁民季季都要拖欠,难办的很!不知好汉可准备了章程?” “顺治年孙可望在云南搞的营庄,不知赵老爷听说过没有?”应寨主微笑着说道:“永宁地方的田地,便参考营庄之制,田土还是赵老爷家里的,但税赋租贷由俺二十八寨来收,赵老爷安坐在家中,定期收钱便是,什么都不用操心、天上便有钱粮掉下来,岂不美哉?” “对对对……”赵举人笑呵呵的附和着,心里却不停的滴着血,只感觉心口一阵阵绞痛,几乎要晕厥过去,却依旧老老实实的点头道:“就依着好汉的法子办,好汉可要订个契书什么的做个保证?” 赵举人答应得这般爽快,反倒让应寨主愣了一会儿,他心里盘算过千百遍如何讨价还价,却一句话都没用上,有些发懵的看着赵举人,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不停的在猜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诡计。 赵举人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笑得有些谄媚,应寨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皱着眉瞥了眼一旁的唐教头,见他低下头去,便决定蹬鼻子上脸试探一下:“赵老爷,俺们刚刚到赵家村时,发现有些村民被赵家团丁群殴之后吊在树上,不少人已是奄奄一息,赵老爷可否将那些团丁交出来,咱们就在赵家村外惩治了他们,给村民们一个公道!” “交!都交给你们,好汉要哪个人,点名便是!”一旁的唐教头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赵举人已经一拍椅子,冠冕堂皇的说道:“欺压百姓的家伙,该罚!” 第112章 名头 在赵家堡外等了一小段时间,给百姓修补房屋的战士们才刚刚出发,紧闭的堡门忽然敞开,一辆马车开了出来,瘦弱的的老黄马拖着的板车上堆满了粮食和物资,还放着几个捆得严严实实的团丁,应寨主驾着马车,后面跟着好几个侍女和女童,一路朝着田地里的红营阵地而来。 侯俊铖感到十分诧异,赶忙迎了上去,吩咐护卫们把那些团丁带走,便扯着应寨主到一旁问道:“怎么回来的这么快?我还以为你非得折腾到太阳落山呢!” “那赵老爷老实的很!”应寨主冷哼一声:“咱们的要求他几乎都是一口答应,连还价都没有,只要俺提出要求,他当场就答应了。” 应寨主朝那马车和那些女子一指:“那马车上的物资是赵家备好了送给咱们的,那些女子.....俺一开始只要林阿婆的孙女,见赵举人满口答应,又让她点了一些同样被掠进赵家堡的女子一并带走,赵举人是一点反对都没有,统统乖乖交了出来。” 应寨主又朝那些被捆着的团丁一指:“他们也是一样,俺向赵举人要人,这厮表现得比俺们还要义愤填膺,乖乖就把这些团丁交了出来,他那唐教头倒是一脸不忿,但也一句话没说,似乎是在畏惧什么。” “畏惧什么?”侯俊铖更觉得惊奇,他提出的那些要求本就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单单是红营控制税赋征收这一条,直接触及了赵家和永宁县大小官吏的根本,掌握不了税赋征收,他们还如何巧立名目、压榨百姓? 在侯俊铖的设想中,这一条必然是谈不拢的,但只要能够达成一个粗略的协定,让红营借机插手永宁县的赋税和田土的管理,自然就能借着这个由头,把官府的衙役和赵家的团丁挤压出去。 侯俊铖要的只是拖时间而已,从一开始就没准备遵守什么协定,要一份协定,只是为了给赵家和永宁官府一个还能继续“谈判”的幻想,不至于遭到红营的挤压之后立马应激把清军招来,而是在双方持续不断地扯皮之中,给红营的发展争取时间。 但他万万没想到赵举人连谈都没谈就一口答应了下来,让侯俊铖都感觉到有些迷茫:“赵举人这是......也被人穿越夺舍了?” “赵大善人那般贪暴的人物,能有这般好心?”一旁的牛老三也好奇的问道:“难道真给咱们吓住了?他就一点条件没提?” “条件倒是提了一个.....”应寨主眉间微微皱起:“赵举人说,若是咱们需要,这赵家堡都可以让给咱们,唯一的条件,便是希望咱们不要攻打永宁县城。” “若论守御之地,赵家堡其实比永宁县城更好防守......”牛老三面上更加讶异,转头看向侯俊铖:“赵举人连自己老家都不要了,却要保着永宁县城,这是个什么意思?他何时是这般忠心国事的人物了?” 侯俊铖点点头表示同意,永宁是个又穷又小的县,最后一次城墙整修还是万历年间,到今天都快百余年的时间过去了,早就腐坏不堪,加之几百年城镇发展,城外多了许多棚户穷汉聚居,他们要入城讨活,绕到城门入城太过麻烦,干脆悄悄在城墙下打个洞,甚至扒了一段城墙,自己开辟一条道路,官府即便知晓也没钱去整修,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官府整修城墙,要么靠朝廷拨款、要么就靠官绅商民募捐,但清廷连衙役仆役的工食银都抽走了,哪里会拨款为一个小县整修城墙?赵举人又是一贯贪暴的人物,借着募捐的由头捞钱非常积极,可让他割肉出钱,那是打死也不可能的。 所以永宁县城几乎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红营之前歼灭了那几百号民壮,永宁县官府立马着急忙慌的派人去吉安求救,就是知道以永宁县的防御状况,哪怕面对一伙山贼也不可能守得住。 相比而言,赵家堡好歹也是每年勤加检修的,防御能力大大超过永宁县城,也好在永宁县是个又穷又小的兵家不争之地,极少有兵马会往永宁县而来,反正都是传檄而定,有没有城防也无所谓了。 “俺离开赵家堡的时候,赵举人还交代了几句......”应寨主继续补充道:“说是日后若有大军过境,请咱们多看顾看顾,只要不入永宁县城,大军要什么,永宁官府和官绅都会尽量筹措。” “大军?哪来的大军?”牛老三更为诧异,赶忙问道:“永宁这么个穷县,又不处在要冲关隘之上,哪里会有什么大军过境?” 侯俊铖脑中却是灵光一闪,眯着眼思索了一会儿,冷笑道:“懂了,赵举人不是怕我们,怕的是吴三桂,具体而言,怕的是如今正在围攻袁州的夏国相所部!” “他们是把咱们当成了吴三桂的马前卒,以为我们下山攻略永宁县等地,是替吴军来侦察军情什么的......”侯俊铖冷笑一声:“难怪赵家堡的老家都不要了也要想尽办法保着永宁县城,只要永宁县还在手上,他们就还有骑墙的筹码,他日吴军赢了,赵老爷可以带着永宁县投降吴军求一场富贵,若是清军赢了,赵老爷也能想办法捞一个护城有功的功劳,照样搏一场富贵!” “原来如此!我说赵举人怎么突然转了性了呢!”应寨主也反应了过来,呵呵一笑:“这吴军的名头用来吓唬人倒是挺好用的,当初国公爷给侯先生那个守备的位子,您应该领着的。” “不好用,也不该用,红营可以跟吴三桂合作,但绝不能融入他们的体系中!”侯俊铖忽然严肃起来:“当年二十八寨在永新洗劫,我带着一些弟兄们清城修屋,到了撤退之时,照样被百姓们辱骂扔瓦片驱赶,百姓们看的是一个整体,他们没精力也没义务去分辨这个整体之中谁好谁坏!” “吴军是个什么模样,咱们军中那些新兵大多是湖南来的流民,问问他们就知道了,要是我成了吴军的守备、红营变成吴军一部分,我们就算做的再好,百姓们又会如何看待我们?可想而知!” 第113章 田土 “玩笑而已,侯先生不必在意…….”应寨主面上有些尴尬,赶忙转移话题道:“之后咱们怎么办?这赵老爷这么老实,咱们还灭不灭赵家?” “要不要消灭赵家,不是我们红营决定的,而是永宁县的百姓们决定的!”侯俊铖摇了摇头,看向村口那棵大树,红营的战士正把那些团丁抬到大树下,像他们吊起村民一样把他们吊在树上。 周围的村民似乎是因为有红营替他们撑腰壮胆,在树下又哭又骂着,还有人不顾阻拦冲到树下,对那些连嘴都堵死的团丁拳打脚踢。 “百姓对赵家有着刻苦的仇恨,只是畏惧于刀斧,可若是他们心中的恐惧没了,还会允许赵举人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吗?”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赵家作下的孽,到最后自然是要还的,我红营是替天下百姓而战的军队,自然要遵从百姓们的意志,到时候百姓愿意放过赵家,我们自然就会放过赵家,百姓不愿意,红营自然也要消灭赵家!” 应寨主眉间皱了皱,朝着那棵大树看了一眼,赶忙问道:“话虽如此,但是……这天下又不是只有一个赵家了,永宁是个穷县,但吉安府可是个富裕的州府,官绅不少,有几家还颇有势力、兵强马壮,赵家这么老实,却依旧被咱们给灭了,若是看在那些官绅眼中,岂不是人人都要和咱们不死不休了?” “老应啊,你以为如今赵家这么老实,就能一直和他和平相处下去吗?”侯俊铖微笑着摇摇头:“我们打的是一场反剥削、反压迫、反暴政的战争,要让天下的百姓觉醒,对百姓们最深重、最直接的压迫和剥削来自何处?百姓们觉醒后的刀枪第一个会对准谁?红营要依靠天下的百姓,和这天下的官绅地主,从根本上就不可能共存的。” “如今我们和赵举人只是暂时的妥协,但既然是妥协,必然是双方都不满意的,这种妥协就不会持续太久,早晚还会再发生冲突,更别说我从一开始就没准备给赵举人和永宁县的官吏备上什么分红,如今夏收给他们钱粮也只是为了稳住他们,等下次秋收,当他们一分钱、一粒粮都收不到的时候,他们还能忍下去吗?” “既然早晚都是要起冲突的,那还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做什么?”侯俊铖淡淡的笑着,一脸轻松:“有些事顾虑太多反倒麻烦,其实简单着来就行了,抵抗我们、坑害百姓的,坚决消灭,温恤百姓、与咱们合作的,慢慢改造。” “归根结底,我们首先要保证自己强大起来,只有我们强大了、百姓们勇于反抗了,数千万人丁团结一致,几百万官绅地主再不满意又有什么用呢?” 应寨主依旧皱着眉,却没有再反驳争辩,而是继续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侯先生你之前说,那些条件里头,最重要的便是永宁的征租收税之权,侯先生要这份权力,恐怕不止是为了替赵家和永宁官府当大管家吧?” “自然不是,按照我之前的计划,一则借机麻痹赵家和永宁官绅,二则也可借此名正言顺的控制永宁县的土地,在永宁县进行土改!”侯俊铖蹲下身子,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自先秦至明清,举凡成事的政权,没有不在土地上做文章的,红营想要走的稳当,也必须有一套在土地上做文章的本事!” “永宁县就是我们的学堂,也是我们要树立起来的榜样,我们在永宁县进行土改,清丈田亩、分田清租,是在培养我们的官吏和人才,是在掌握永宁县的经济命脉,也是在建立红营的统治秩序,把永宁县料理清楚了,我们有了干部、有了经验,才能继续向其他州县扩展,稳扎稳打的走下去。” “侯先生这番话,俺十分赞同!”应寨主重重点点头:“当年闯营兴起,也是在均田免粮之后,俺们红营早该学闯营均田免粮了。” “我们要分田,但不能均田!”侯俊铖却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只数着人头就不管不顾的把田地分下去,有些佃户家里青壮多,有些人青壮少甚至没有青壮,若是完全均分、都分一样的田地,青壮多的照样吃不饱,青壮少的有许多田地却没人耕种,这种均田除了造成混乱,还有什么意义呢?” “而且田地有肥有瘠,永宁县山地多,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山田,若只按照人头和田亩数额均分,必然会有许多农户佃户只能分到贫瘠的山田下田,升米恩斗米仇,到时候反倒会怪罪咱们。” “所以我们确实要分田,但绝不能搞什么均分!”侯俊铖转过身来,冲应寨主问道:“老应,我让你向赵举人讨要田亩租贷的册簿,赵老爷给了吗?” “给了一部分,之后咱们再派人去领剩下的……”应寨主走到那马车旁摸了一阵,抽出一本厚厚的册簿走了回来:“不过嘛,要俺说,若是要交直接一起交了便是,何必让咱们再去领一次?俺估摸着这些册簿定然有问题。” “官府有白册黄册,糊弄朝廷就交白册,自己用的时候看的都是黄册,赵家应该也是如此,给我们的是明账,实际上有一本暗账在手里!”侯俊铖接过那册簿,随手翻了两页,递到牛老三手里:“但还是能做些参考的,这几天咱们熬几夜,把这些册簿清理一下。” “然后,咱们再组建工作队,以催租收税的名义去各村活动,要清查各村的田亩数额和包括男女老幼在内的总人丁数额,要调查多少人种地雇工、多少人有余田出租,多少佃户和农户,土地肥瘠情况如何,全部登记造册。” “日后我们分田之时,才能根据这些实际调查的结果,依靠每家的情况多退少补,然后渐渐形成规制和章程,乃至法规律条,渐渐推广向整个天下!” 第114章 税赋 “田土之事涉及众多,咱们做的还是前所未有的事,只能一边做一边改,在实践中积累经验了!”侯俊铖呵呵一笑,起身拍了拍手:“还有征粮征税,我们也不能搞免粮那一套。” “不用交粮交税,百姓自然是高兴了,可红营作为一个政权、一支军队,又如何维持下去呢?”侯俊铖朝周围的战士们指了一圈:“弟兄们现在没有军饷,但三餐都得有一顿饱饭吃,偶尔还得弄些肉食汤水给他们补补。” “他们的家眷、石含山的山民和管理杂物、养马什么的杂役,也就是咱们抄掠了永新,前段时间又敲了赵家一竹杠才宽裕一些,平常不进行军事训练、不参与战斗任务便一点荤腥都沾不到,每日两顿勉强果腹。” “石含山贫瘠,当年老寨主在的时候,都得靠外头输粮或下山抢掠才能养活二十八寨那么多人马,咱们现在人少还能靠山里的产出撑着,可若是日后人多起来怎么办?只能往外走,将周边村寨城镇统统根据地化。” “可若是走出去却带不回粮食来,咱们又怎么发展壮大?”侯俊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冷漠:“仇恨只能激起一时之气,理想也不能当饭吃,饿着肚子的人考虑的首要之事,必然是如何吃饱肚子,弟兄们可以为了理想和咱们一起吃苦受累,可他们绝不可能和咱们一起长期挨饿的!就算能,饿得手软脚软,也什么事都办不成!” “一支军队、一个政权,若是稳定的税赋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以供使用,就必然是不长久的,当年闯王搞三年不征,钱粮军饷皆拷掠于官绅豪贵,这就促使闯军必须要攻打大城集镇、夺取府库豪家,否则便无饷可拷、无粮可用。” “所以大顺连陕西还没料理清楚,便急慌慌的出兵东进,一路拷掠去了京师……然后山海关一败,拷无可拷了,又没有成熟的税赋体系,可兵马要用饷、军眷要吃粮,怎么办呢?” “只能把前明那一套翻出来了嘛!税吏四下催缴勒索、兵士到处抢掠,三年免征自然也食言了,于是就连那些贫苦百姓们也抛弃了大顺,闯军自然只能一路溃一路逃了。” “我们不能做闯军,不能在力量不足的时候盲目的去攻击城池,我们的统治要深入村寨之中,要摸索出一套在村寨之中行之有效的统治方式,如何有效的征粮纳税满足红营发展的需求,而百姓们又不会觉得困苦和沉重,便是我们统治的地基。” “可这永宁县,会是咱们占下的第一个……根据地……”应寨主追问道:“先免几年的税赋,获得百姓们的支持,等日后再取消不就行了?” “我之前说过,百姓们对我们的信任是非常重要的,免粮免税说起来简单,可日后若是做不到了反悔,要把百姓们对咱们的信任重新建立起来,可就千难万难了!”侯俊铖直接打断了应寨主的话,语气不容置疑:“再者,人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我们给永宁县免粮免税,日后又怎么去要求其他州县交粮交税?一个政权做不到基本的公平,又如何取信于民?” 应寨主张了张嘴,反驳的话语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侯俊铖知道他未必被自己说服,但也没有和他在这里论战的心思,转身冲牛老三吩咐道:“让各部教导领着战士们把赵家村好好清理一下,给躲在赵家堡里的村民们留一个干干净净的赵家村,然后咱们再去永宁城下逛上一圈!” 几名妇女抱着那些从赵家堡中带出来的侍女和女童痛哭流涕,她们都是林阿婆一个村子里的,和林阿婆一样,女儿孙女被抢进赵家堡之后,大多便再也见不到面,许多人原本都已经绝望了,结果红营突然把她们的亲人带了回来,见到生死未知许久的亲人,谁还能压抑得住情绪? 赵可兰蹲在田埂上看着那些哭泣不止的妇女,心头一阵阵的发酸,头上忽然按上一只大手用力揉了揉,赵可兰抬头一看,却是牛老三来到身边。 “赵家村的事差不多要办完了,咱们准备押着那些红枪会的去永宁城下转一圈……”牛老三也看着那些妇女,笑呵呵的说道:“你也别到处跑了,跟着俺回赵家村去准备准备吧,你那个放牛的朋友,也让他一起来赵家村,他既然愿意继续给俺们传递消息,有些事就要和他好好交代交代。” 赵可兰“嗯”了一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跟着牛老三走了一阵,忽然问道:“牛叔,俺们真的不打赵家堡吗?东村乡亲们的仇……什么时候才能报?” “现在不打,就是为了日后能给他们报仇,不仅是报仇,也是为了日后像东村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牛老三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赵可兰:“四妹子,怎么?你是信不过红营还是信不过俺和侯先生?” 赵可兰沉默了一阵,转头看了眼那些妇女,咧嘴一笑:“你们真把林阿婆的孙女带出来了,所以,俺信你们!” “信俺们的就乖乖听话!”牛老三转过身去,背着手继续走着:“其实,你不信咱们也没关系,好好读书识字,等你都可以像侯先生那样跟别人讲道理了,你想找谁报仇,自然能找到报仇的路的!” 刘老六坐在门槛上,一抬头,正见一个虎背熊腰、头裹红巾的大汉领着一个瘦瘦小小,同样头裹红巾的娃娃从门前经过,赶忙低下头去,身旁正在给他敷药的少年也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是鼓起了十分的勇气:“阿爷,刚刚王大嘴他们来了村里,跟俺说他们要去投……红营,俺准备跟他们一起去。” 刘老六浑身一震,扭头看向少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一阵钻心的痛,刘老六眼眶中泪水打着转,也不知是肉疼还是心疼,张着嘴呆了好一阵,才憋出一句话来:“会送命的……” “难道老老实实,就不会送命了吗?阿爷您老实了一辈子,结果还不是给吊在了树上?”少年喘了口气,摸了摸脸上的伤口:“他们帮俺们修房子、帮俺们干农活,还帮着把欺负俺们的团丁惩治了,他们跟俺们没亲没故都能做到这种程度,俺们若是还躲着藏着…….还算个人嘛?” 少年站起身来,看着那一高一矮、一壮一瘦走在田间的两个身影,不自觉的向他们离去的方向迈了一步:“阿爷,儿子从小就听您的话老老实实的活着,但这一次…….儿子想要自己去争一争!” 第115章 凡人 鞭炮声劈里啪啦的响着,没过年没过节,是红营的战士们寻了一些鞭炮,在永宁县城下放个不停,放了一串便敲锣打鼓的向着永宁县大喊着,让城内的百姓们都上城来看一场“猴戏”。 所谓的“猴戏”,其实就是押着那些红枪会的喽啰们“过堂”,让他们跪在城下一个个交代自己平日里偷鸡摸狗、勒索掳掠的事迹,交代完毕便扒了裤子打屁股,然后扯了衣物放还回城,老实交代的便留个裤衩子,若是不老实,便割了辫子、一丝不挂的让人抬回去。 那些红枪会的喽啰们现了大眼,一个个头也不敢抬,被释放之后,飞快地钻入城外的窝棚区,立马就消失不见,永宁城上则是静悄悄的,黑夜之中连火把都没有点上一个,但隐隐约约的能见到不少人影在晃动,想来城下这场“猴戏”,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整个永宁县城了。 赵家的管家也在城上,身子微微的弯着,面上一副恭敬的模样,指着城外那片照得黑夜如同白昼的火光和敲锣打鼓、热闹非凡的场景,冲着身边穿着官袍、满头大汗,几乎要站立不住的主簿说道:“主簿老爷,您也看到了,红枪会也被那些山贼给灭了,就连大当家的都给人抓去了,之前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那些山贼们牵着韩团他们在城下走了一圈,您应该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吧?” 那老主簿几乎是无意识的在胡乱的点着头,一旁同样穿着官袍,却把凉帽捧在手里的知县老爷则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说道:“好嘛,之前你们说围攻赵家堡的只是一伙贼寇,城里的人马杀过去,立为齑粉,结果送了个典史和几百个民壮进去,后来又说红枪会的好汉们个个刀枪不入,抓十几个山贼易如反掌,结果又送了几百人进去!” “整个永宁县在册丁口不过两三万人,诸位同僚日日夜夜这么尽心替本知县操持着,怕是总有一天能把永宁县的人丁统统送给那些山贼了吧?” 周围的官吏都尴尬的低下头去,却没人出声反驳一句,知县是流官,十年寒窗考了个进士,什么为政做事的经验都没有就被派到下头来当一县父母,而永宁县有赵举人这个财神爷,衙门里的佐贰官大半是他捐的银子买的官,剩下的也大多分润着赵举人的银子,吏员仆役更是靠着赵举人的贴补才有口饭吃。 知县老爷两眼一抹黑、两手又空空,能办得成什么事?永宁县大大小小的事务,自然也就和这位知县老爷没了关系,兴起了汇报一声便算尊敬,每日坐衙审案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被告原告早就按照身份和银子定好了罪,就算有人不服,退堂之后,自然有红枪会的人去“教育”一番。 既然知县老爷管不了事,如今石含山的山贼们押着那些红枪会的俘虏们兵临城下,自然也怪不到他这个知县老爷的头上。 “邱知县何必如此呢?”老主簿苦笑着摇了摇头,苦口婆心的说道:“若是让那些山贼打进永宁县城来,咱们这些当官的,不也得一起掉了脑袋?如今该是共克时艰的时候,大家都坐在一条船上,不该自相搅扰的。” 那邱知县不屑的冷笑几声,脑后辫子一甩,便往城下走去:“本知县无能,实在无法可想,只有这颗脑袋摆在这里,要么山贼来取,要么朝廷来取,本知县嘛,在这永宁县里当了几年官,承蒙各位同僚教养,随波逐流的本事学得不错!” 周围的官吏连个拦着的都没有,不少人看向那老主簿,那老主簿一脸铁青,却也没说话,就这么看着那邱知县消失在台阶上,幽幽叹了口气:“官场上滚了几年的人啊,哪个都是没心没肺、不忠不义的,这邱知县不理事务也就罢了,那布巡检......石含山的兵马一到便闭门谢客,说是自己患了重病,也不知是真病了还是正在首是东西准备逃跑呢!” “说到底,到最后能靠得住的,还是本乡本土的自家人!”老主簿缓缓转过身来:“赵五,本官那侄子派你来永宁县,不单单是来通报消息的吧?” “说通报消息,也确实是通报消息,只不过通报的,不是老爷的消息…….”赵管家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出一封书信来:“这是老爷给主簿老爷写的亲笔信,那些山贼在之前去了一趟赵家堡,提了许多要求,老爷全都答应了…….” 老主簿皱着眉接过书信,让一旁的仆役打来灯火,拆了信细细看着,越看眉间皱得越紧,信上内容还没看完一半,便忍不住说道:“我那侄儿是怎么想的?其他的要求答应也就罢了,怎么连征税催粮的差事都交出去了?” “官府不征粮收税,还算什么官府?乡间百姓尽是没见识的愚民,他们看到征粮收税的衙役,才会知道上头有个朝廷和官府管着,若是大清的衙役下不了乡,反倒让石含山的山贼去征粮收税,在那些愚民眼中,谁是官、谁是贼,还说得清楚吗?” “对赵家也是如此,催租催贷的变成了石含山的那些山贼,在佃户租户的眼中,还有他这个田主什么事?我那侄儿虽然…….但他不是个蠢人,在钱粮之事上也算得上精明,怎会犯下这般动摇根基的错误?” 老主簿啪的将书信合上,怒道:“他自己犯错也就罢了,送了这封信来,是想要我等也与他一起犯错吗?他无官身在身,无非是破财而已,我等一个不好,可是要被朝廷拿去杀头的!” “老爷这番安排,就是为了保住主簿老爷您的人头和官帽……”赵五叹了口气,指了指那封书信:“主簿老爷看完便知。” 老主簿凝着眉,有些疑惑的展开书信继续看着,不一会儿又讶异的抬起头来:“石含山上那些山贼……是吴军的人马?” “若是普通山贼,先灭了永宁民壮、又灭了红枪会人马,将永宁的兵马打空了,为何不闯进城里来抢掠呢?”赵五肯定的点点头:“那侯少爷的师傅船山先生是吴三桂的军师,听说还颇受重用,师傅受重用,高徒却呆在深山里当山贼,可能吗?” “原来如此啊……”老主簿看向城外那场喧闹的“猴戏”,无奈的叹了口气:“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啊!” 第116章 奴才 南昌江西巡抚衙门,自岳乐领军入江西之后,便成了岳乐临时的宅邸,每日披甲戴盔的清军兵将进进出出,四方的探马在此汇聚,热闹非凡。 岳乐背着手立在一幅地图前,从他领军至南昌之后,短短几天时间,身子愈发的佝偻,面上的老态也渐渐显露了出来,往日里笔直的身板、洪亮的声音早已消失不见,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显得憔悴和苍老,外表看去,已是垂垂老矣。 大兵团的指挥官是以消磨性命和健康为代价的,更别说如今的江西面临着吴三桂和耿精忠的两面夹击,战事一日紧过一日,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他这个安亲王的肩上,如此险恶的局势中,一旦有什么闪失,便是全线崩盘的结果,清军稳守江西的战岳乐是打造者之一,由不得他这个当事人不殚精竭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岳乐眉间微皱,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去,正见巴达海捧着一封紧急军情小跑而来,脸上全是急促的神色:“王爷,袁州丢了,尼雅翰已经领兵退往临江府,已防吴逆顺江而上威胁南昌!” “不出预料……夏国相之兵有吴三桂的本部精锐做底,战力比重兵云集的岳州吴军恐怕还要强上一些,尼雅翰在岳州都讨不到好,在夏国相手里自然也讨不到好…….”岳乐的语气却很是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味道:“本王安排尼雅翰去袁州府,本来也没相信过他的能力,无非是替本王拖延时间而已。” 巴达海将那军情禀文往桌上一拍,略带怒意的冷哼道:“八旗之中,就是像尼雅翰这样的庸碌无能之辈太多了!皇上就该像当年的太祖太宗一般,狠狠杀上一波,就像汉人说的那样,正本清源!免得这八旗日日这么堕落下去!” “单单是杀人,从来都解决不了问题!杀光了,换上另一波人,也解决不了问题!”岳乐冷哼一声,朝着一旁的奴仆挥挥手,那奴仆识趣的退出屋外,顺手将门窗都关上。 “巴达海,你应该养了不少奴才吧?”岳乐身子微微后仰,如同长辈在倾囊相授:“奴才呢,刁滑的很,表面上看着都是无比温顺的,私底下嘛,能偷懒就偷懒、能耍滑就耍滑,管束的严厉了,干脆就出工不出力,表现的一副勤恳老实的模样,到最后一盘点,什么都没做。” “哪怕是家生家养的也是如此,从小在家里养大的,对家里熟悉无比,更知道怎么把嘴上功夫做得漂亮、把该负责的事推卸干净,主家若是兴旺,便是一副得志猖狂的模样,一个小奴的鼻孔翘得比当朝大员都高,可主家若是有难,立马是树倒猢狲散,跟着主家一起遭难的忠仆,十中无一!” 巴达海皱了皱眉,他知道岳乐和他说这番话,必然不是单单为了谈论主仆关系,当即凝眉猜测道:“王爷,您是在说我大清和汉人的关系?” “不是汉人,也不是满人和蒙古人,说的是人!这是人的天性!”岳乐摇了摇头,笑得如同老教师一般的温煦:“朝廷公文,走的是六部和有司的题本或禀文,题本禀文之中无论满汉皆称己为臣,而八旗各旗之间互递消息则为奏本奏折,奏本奏折不是正式的公文,算是私下里的书信也说得通,既然是私下来往,旗人与旗主之间,自然是称奴才的。” “一般来说,八旗只会在各旗内部递送奏本奏折,八旗之间无此常例,正蓝旗的主子,与我正红旗何干?正红旗的奴才,又与我正白旗何干?皇家是在镶黄旗中,故而一般只有镶黄旗人才会给宫中上奏本奏折,不过太宗年间两黄旗皆归皇家统属,正黄旗递送奏折也不奇怪。” “可自皇上亲政除了鳌拜之后……递送奏折于宫中,慢慢的就从两黄旗变成了八旗的所有旗,题本禀文之中满汉皆按旧制称臣,可到了奏折奏本之中,不仅两黄旗要称奴才,其他各旗的旗人,也由臣变成了奴才,而当今皇上……已经渐渐的不看题本,只看奏折了,许多题本连宫门都进不去,非得六部的满官誊抄一遍写成奏折,才能得皇上御览。” 巴达海浑身都绷紧了,脑门上渗着汗珠,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说,双手紧紧拽着裤子,头都要埋进胸口中去。 岳乐没有理会他,只是哂笑一声:“皇上有英主之资,所以皇上的雄心很大,皇上不仅仅是想让汉蒙之民当奴才,八旗各旗的满人,也要做紫禁城里那一家的奴才!” “太祖年间,三大部初统,八旗之中不仅有皇家,还有许多大族大家,故而太祖设议政大臣、置理事大臣,又广招旗主贝勒、固山额真商议国事,大政方略,皆自各部商议而出,故而满八旗虽是太祖建制的,但也是满人各大部族共同的八旗,八旗兴而各部兴,八旗亡而各部亡,各部才能齐头并进、团结一致,八旗也才有冠绝天下之战力。” “至太宗年间,太宗皇帝收权柄于己,但好歹也维持着议政大臣的制度,先帝萧规曹随就不说了,但到了当今皇上…….大清成了皇家一家的大清,天下都成了皇家的私财,而八旗的所有人统统成了奴才,既然是奴才,这大清没了、天下亡了,和奴才又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都是奴才了,那辛辛苦苦的学习、冒着性命危险的冲锋陷阵,又有什么意义呢?提笼架鸟、穿街走巷,岂不快哉?父辈打下来的基业都吃不完,何必自己辛苦?” 巴达海愈发的紧张起来,只想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却动也不敢动,岳乐轻笑一声,背过身去继续看着地图:“不过嘛,奴才和奴才也是不一样的,外人打进家里来,也不会劳心去分辨谁是奴才谁是主子,只会做一窝统统杀了了事,所以这大清还得保着,皇家这个主子,也得尽心护着!” “袁州失陷没关系,哪怕吴军兵临南昌也没关系,要沉住气……”岳乐伸出手去,手指在地图上滑动着,点在吉安的位置:“传令托勒察自吉安撤兵,留一座空城给夏国相,他们分兵往吉安,威胁临江的兵马就不会太多了,尼雅翰也能拖住更长的时间。” “可这样岂不是把广东那边给卖了?”巴达海眉间一皱:“吴逆若陷吉安,便截断了咱们与广东的联系,尚藩势穷力孤,怕是要反的!” “无妨……”岳乐的手指划向福建方向:“欲取之,必先予之!如今破局的关键在于耿精忠和郑家,一军之帅,首要在‘静’,我们要耐心等下去!” 第117章 同志 金黄的稻田里出现了许多红色的身影,一个个头裹红巾的战士挥舞着镰刀收割着稻田里的稻子,田埂旁一些佃户凑在一起,略带不安的小声嘀咕个不停。 铁制的农具是个金贵的东西,就算一般的自耕农家里也少有,更别说连自己都喂不饱的佃户了,往常农耕之时要使用铁制的农具,大多要向地主家租借,不仅要交昂贵的租金,还得交上一笔不菲的押金,若是像赵举人那般贪暴的,归还农具之时随便找些瑕疵,那押金没准就血本无归了。 可如今红营的战士下田来帮忙,不仅免费给佃户们使用铁制农具,还帮着他们收割劳作,没人觉得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每个佃户都是心中惴惴不安,担忧着那些头裹红巾的战士们割完水稻便把粮食统统“劫”走。 侯俊铖也坐在田埂上,喘着粗气揉着手臂,牛老三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过来,笑道:“侯先生,您从小没干过农活,到田里来也是添乱,在寨子里好好坐着便是,何必下田来赚这份辛苦呢?” “不来田间地头看看,天天坐在寨子里,看着各种报告和文书办事,早晚会走上歪路的……”侯俊铖甩着手臂附和着笑了两声,面上又严肃了一些:“再说了,弟兄们的抱怨我也是听在耳里的,又要训练,又要干农活,还要修路铺桥,永宁县许多水井水利都年久失修了,咱们也得腾出人手去帮忙维护一下。” “事多而繁,哪个都是要耗力气的重体力活,而参与劳动的战士们和山民民眷,每日吃的是红薯粥、粟米饭,偶尔才有肉汤喝,百姓们还处在观望的状态,对我们少有支持和理解,讨口水喝都得遭人白眼,军中是叫苦连天,不少弟兄都有情绪…….” 侯俊铖又叹了口气:“能怎么办呢?人都是有惰性的,我们这些人若是不能以身作则,坐在寨子里安然享受,下面的弟兄们立刻就会有意无意的偷懒耍滑了。” “谁说百姓不支持俺们?”牛老三呵呵笑着,将那碗热汤递给侯俊铖:“林阿婆他们村子里杀了鸡熬了汤,专门送给咱们的,下面的弟兄们怕违纪不敢收,林阿婆他们还跟俺们发脾气呢!告到俺这里来了,俺自作主张,让各部弟兄们都分些汤喝。” “你是工作队的队长,这些事本就该你定夺,算什么自作主张?”侯俊铖端着鸡汤啜了一口,嘴角止不住的露出笑容来:“百姓们对我们的态度在慢慢的转变了,这是好事,人嘛,不怕吃苦,最怕的是看不到希望,咱们这般辛苦为百姓们做事,若是百姓们不接受不理解,谁也坚持不下去的。” 牛老三笑呵呵的点点头:“当初听侯先生你说‘箪食壶浆’,俺心中还怀疑着,百姓穷困,自家肚子都填不饱,哪里会有人把自家钱粮拿出来给当兵的?到如今……这读书识字,还真能学到道理嘿!” “只要我们坚持下去,会有更多这样的事的……”侯俊铖四下扫视了一圈,问道:“对了,四妹子呢?她不是跟你一起去了下沟村吗?怎么没见她回来?” “带着一帮娃娃在那里耍着呢!”牛老三哈哈一笑:“侯先生您不是说要让她搞什么孩儿营吗?她这几天兴奋的很,天天各个村子里乱窜,把那些十几岁的娃娃都集结起来,削了竹竿当长矛,腰里挎着木刀,天天找地方操练着,上次还问俺要一把火铳,给俺骂了一通。” “该骂,我让她们搞孩儿营,又不是让她们去打仗的!”侯俊铖面上也带着笑,细细说道:“咱们之前分田,是按照青壮劳力的多少分划田地,后来在实践中发现这样行不通,有些农家青壮少但老幼多,若分田过少,必然无法维持生活,所以咱们调整了分田的政策,老幼也要平均分配田地。” “但老幼缺乏耕种能力,分了他们田地,最后还是得靠青壮或者咱们的战士帮忙耕种,若是白白养着他们,必然会引起青壮和战士们的不满,而且咱们本身也缺人手,把他们发动起来,许多事情不用我们调配人手去管理,就能腾出大批人马来进行其他工作。” “所以我才想着要组建孩儿营、女营什么的,但咱们的孩儿营和女营和闯营献营不同,他们不是拿来当炮灰打仗、或者给军兵泄欲的,而是承担一些放哨警戒、盯梢打探、编织草鞋、洗衣做饭之类的后勤工作。” 侯俊铖掂了掂手里的鸡汤,双目有些放空:“这也是在构筑咱们红营的统治秩序,在我红营治下,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都是参与劳作、进行统治的一员,我们不是皇帝臣僚,他们不是奴才愚民,上上下下都是融为一体的。” 侯俊铖放眼看向金黄的稻田和远处的村寨:“当百姓们习惯了这样的统治秩序,满清和官绅们再想把他们变成奴才,就必然会遭到他们最为激烈的抵抗,而满清……还有多少堪用的人马能够镇平天下呢?” “这些都是以后的事,如今一个永宁县都弄得咱们焦头烂额的……”牛老三却泼了一盆凉水:“侯先生您说的对,到处都缺人手啊!教导就那么些人,又要管部队、又要管村寨,每个人都是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永宁县到现在清丈分田还没搞完,就是缺人的缘故。” 侯俊铖默然无语,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后世那支军队的领导人,本身就大多是中国最顶尖的一批人才,而如今的红营几乎是白手起家,军队缺乏合格的基层军官,政工干部大多也是刚刚开始接触实务的新人,而红营的规模越来越大,让侯俊铖一个人拽着走,实在有些吃力了。 “人才一定会有的……”侯俊铖安抚道,似乎又是在安抚自己:“莫道前路无知己!” 第118章 贼人 应寨主背着行囊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十几个红营的战士和教导,每个人都累得手软脚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摇摇晃晃、麻木的向前走着。 “前头要到上沟村了,咱们去讨碗水喝再回山里去…….”应寨主回头吩咐了两句,见身后那些红营战士一副摇摇晃晃的模样,不禁无奈的笑了笑:“弟兄们这些日子都辛苦了,但这夏收时节就是辛苦的时候,挺过这段时间,咱们也能喘口气了。” “哪有喘气的时候?”一名战士抱怨道:“寨主,您也不是不知道,上面都发了文了,夏收之后要开始修水利了,永宁县的水袱洲俺们都是去查看过的,大多都要重新整修了,那又是个耗体力的活,一点也不比夏收轻松。” “叫队长!”应寨主纠正了一句,笑道:“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以前不也是这么苦过来的吗?入了红营就是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这都是早早跟你们说明白的了,若是不想吃这份苦,离开便是,红营还给你们发路费呢!” “俺就痛快痛快嘴!”那战士略带尴尬的笑着:“当初入红营当兵,以为只要上阵卖命就行了,哪想到还是要像以前那般干农活呢?” “所以才一直强调,咱们的红营不单单是一支会打仗的军队嘛!”应寨主一边教训着,一边有些分神:“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政,你们每个人日后散出去都要能拉起一支支队伍来,怎么拉起队伍来呢?如今……不就是在教咱们如何将队伍拉起来吗?” 说话间,忽听得远处的村庄一阵敲锣打鼓声,应寨主回过神来,放眼看去,却见村中亮起几点火把,火光之中隐隐约约有无数人在吵嚷,几个黑影狼狈的从村口窜了出来,那些火把立马追在他们身后,不停有人嚷嚷着“抓贼,抓贼”。 “遭了贼了!”应寨主当即下了判断,将包裹一甩便冲上前去,那些红营的战士教导也赶忙上去帮忙,那些“贼人”狼狈不堪,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跑,不少人跳进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逃着。 应寨主理都没理会他们,只盯着一个在田埂上飞奔的人影冲去,那人身手还算矫健,但显然没想到黑夜之中忽然冒出几个大汉来,一愣神的功夫,便被应寨主扑倒在地,双手被扭到身后。 应寨主这时才仔细看去,顿时有些讶异,身下不停挣扎的男子穿着一身蓝布袍衣,胸前和背上两个不能再明显的补子,绣着大大的“差”字,脚上也是一双平底官靴,摆明了是个官差,地位还不低。 一群村民赶了上来,个个都提着扁担、锄头等“兵器”,见了头裹红巾的应寨主等人,你推我我推你推了个年纪大些的村民出来,小心翼翼的向应寨主他们解释道:“好汉爷,这帮家伙半夜三更的跑来敲门,说官府要征粮税,好汉爷,俺们的粮税明明都交给你们了不是?而且说好的,俺们交四成粮,剩下的都是俺们自家的,这些家伙一开口就要俺们交七成的粮,还说只是先交着的,等换了银不够再让俺们补。” “好汉们之前给俺们算账,村里人都知道,朝廷正税也就三五成左右,其他都是杂捐摊派,俺们可以不交,自然都不愿意,这帮贼人就要拿水火棍打人,好汉爷们在村里这么多天,哪里打过人?这些家伙一看就是冒名顶替的衙役,村子里商量着把他们绑了送去石含山去,没想到他们见势不妙就开溜,恰好就撞上了好汉爷们。” “你们做得好!”应寨主双目微微有些发亮,一巴掌甩在那衙役后脑勺上:“诸位百姓记住了,永宁地方现在是俺们红营在管,俺们红营收粮收税都有专门的规章,也有统一的时间征收,不会半夜来敲你们的门,更不会打人!收了粮税还会给你们开条子让你们画押,若有滥收乱收的,都可以拿着条子去石含山里告状!” “若不是红营的弟兄来收税征粮,无论是衙役还是赵家的团丁,都是假冒的,你们尽管绑了送来石含山,俺们自然会处置,若是有人要报复你们,红营给你们撑腰!” 周围的百姓们一阵欢呼,应寨主一时竟有些恍然,心中止不住的有些激动:“百姓们……似乎是认同咱们了?” 与此同时,周围的红营战士和村民已经把那些“贼人”都捕拿了过来,全都是永宁县里的衙役,应寨主让教导和战士们将村民们劝回家,来到那被他捕拿的衙役面前,那衙役一脸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见到应寨主便慌忙跪起身来,一头磕在地上:“好汉,俺们半夜来收税,也是迫不得已啊,求好汉饶俺们一命!” “迫不得已?”应寨主摆出一副凶恶的模样,抚摸着腰间短刀:“说个明白,心情好,饶你们性命。” 那衙役浑身抖如筛糠,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不停:“好汉爷不知道,俺们这些快班捕手,一年也就六两银子的工食,仅够一人吃用,可是葱康熙元年开始,永宁县的工食银就没有发全过,到了吴逆造乱,俺们更是连工食银都没见过了。” “不瞒好汉说,俺们平日里得靠着敲诈百姓才能养活一家子,赵家偶尔会给些贴补,但最主要的收入还是靠着分润田税,官府在田税之上多摊派一些,俺们下面这些人才能多捞一点银钱……” “可好汉们把这收税征粮的差事拿了过去,赵举人那边也说损失颇大不会再给俺们发银贴补了,俺们一下子便断了来源,只能半夜里出来,想着能敲诈一点算一点了…….”那衙役又一头磕在地上:“求好汉爷放过俺们,俺们再也不敢了啊!” “有意思,真有意思!”应寨主冷笑几声,挥了挥手:“拿些布条来蒙了他们的眼,带他们回石含山去,你们安心,这些话去跟俺们红营的掌营说一遍,掌营一定会想办法好好帮帮你们的!” 第119章 扩充 侯俊铖是被护卫从竹椅上叫醒来的,拨开身上当被子盖着的文册,在满室的纸张和文册中腾出一个能坐的地方,这才让应寨主领着那几个衙役进了屋,一一仔细询问过,让人将他们带下去休息。 “我之前就想过往永宁县城中渗透,已经派人去提几个改造较好的民壮来了……”侯俊铖伸着懒腰,冲着一旁帮他整理散了一地的文册的应寨主说道:“只是那些民壮被咱们扣了这么久,骤然放回城里必然会引起城内警觉,所以我还在想办法怎么让他们混进城去。” “如今来了这帮衙役,正好解了侯先生的围不是?”应寨主呵呵一笑:“那些个衙役,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心里哪里还有半分忠义?他们能收赵家的钱粮,给赵举人当走狗,照样能收咱们的钱粮,给咱们当探子。” “而且这些衙役久在公门,衙门里的弯弯绕绕他们最是清楚,莫说消息秘辛,便是要他们把案牍库里的黄册白册等册簿抄写出来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只需要给足银钱就行。” “银钱不成问题,我刚刚收到的消息,吉安的清军北上了,估计是因为夏国相攻陷袁州、威胁南昌的缘故…….”侯俊铖冷笑几声:“之前咱们担心赵举人和永宁县的官府招惹来吉安的清军,所以咱们收粮征税还给他们备着一份,现在吉安清军都走光了,这一份钱粮也用不着给赵家和永宁县备着了,正好让咱们自己使用!” “若还是不够,再去赵家敲一笔就是,咱们对赵举人就要竭泽而渔,他若是忍不了撕毁协定,正好出兵拔了他们!”侯俊铖抚摸着桌上的文册,双眼眯了眯:“只是…….拿着水火棍勒索敲诈的位子,哪里是不出银子就能捞到的?要么就是衙役世家出身,祸害百姓就是家风,这帮人,怕是信不过。” “传递一些消息而已,至多是让咱们有个准备和参考,又不会主导咱们的决策,信不信得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应寨主呵呵笑着,朝着屋外看了一眼:“侯先生,您有些时候就是太过于……该用个什么词呢?谨慎,对谨慎!” “您总想着先把人教育好了、准备好了、真正理解和认同咱们的道路了,然后再放到做事的位子上去,这样的弟兄办起事来确实是事半功倍,可能够达到这种程度的弟兄,都需要很长的培养成本和时间。” “可时间不等人啊,夏国相他们如今看着气势正盛,占据整个袁州府,兵锋抵在南昌门户之上,但您之前也判断过,夏国相他们是必然失败的,满清若是击败了夏国相等人,会给我们慢悠悠培养人才的时间吗?” “如今咱们把红营的弟兄当牛马用,但料理一个永宁县就已经感觉到吃力了,弟兄们是怨声载道、叫苦连天,就连四脚虎那个一贯最支持您的家伙,私底下也拉着老郁抱怨过吧?这些事侯先生您应该比俺更清楚,如今弟兄们还只是嘴上抱怨抱怨,可时间一长,如此高强度的劳动下去,谁能坚持得住?” “红营的人才…….太匮乏了…….”侯俊铖无奈的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认真的问道:“应寨主的想法是什么呢?” “俺是觉得,俺们现在最紧要的事,是要把永宁县的村寨根据地化,要根据地化就得为百姓做事,这没错,但百姓的事也不必俺们红营一力包揽了!”应寨主也坐直了身子,认真的答道:“做事的人,不必就一定要是理解俺们的道路的人,侯先生你一直说要发动百姓,那就应该让百姓也参与进来,领着乡亲们干活做事的,不一定要俺们红营的弟兄。” “比如说,俺这几日转了许多村子,各个村子里都有不少老人是参与过当年的田兵运动的,他们年老体衰、心里对清廷也有恐惧,上战场是不可能了,但他们有一定的军事经验,帮着俺们训练村民充作田兵是可以胜任的。” “红营募兵的时候,直接从田兵之中抽选,田兵经过一定的训练,就能省去不少初期的训练,甚至日后红营的兵将打光了,教导下到村寨抓一抓田兵的思想教育,立马就能拉起一支可战之兵来。” 侯俊铖渐渐明白了应寨主的意思,点点头表示同意,应寨主继续说道:“还有那些里长和长老,他们确实有许多人是官府和赵家选出来的、替官府和赵家盘剥百姓,但他们本身也是村子里有威望的老人,熟悉各村情况,俺们修筑水利、清丈分田,有他们的帮助也能轻松一些。” “还有许多村民,他们对俺们的道路一窍不通,但他们知道红营是永宁县新的领导者,知道俺们是给他们谋福利的,而且再也不愿回到以前的日子了,这些村民俺觉得都可以先收纳进红营办事,事情办得不好,或者有什么违法违纪的行为,咱们该罚的罚、该革职的革职嘛!” “总之,在俺看来,只要肯听红营的话的、肯吃苦干活的,俺们就得把他们发动起来,咱们把着舵不走歪了就行,侯先生你总说理论结合实践,俺看,如今这时候,不如先实践着,再慢慢的教授俺们的思想,在劳作中认同咱们的思想和理念的,自然就能提拔到红营关键的位子上来。” 侯俊铖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笑道:“应寨主,你说得对,之前我责备你们太过莽撞冒进,没有准备好就四处去闯,但如今看来,我又走了另一个极端,太过谨慎小心了,只想着把所有人都教育好了再放出去,反倒拖累了红营的发展。” “咱们的红营就是要人人都敢提意见,才有发展的潜力!”侯俊铖抽来纸笔:“我拟一个章程,咱们也不能什么人都要,还是得划一条线,要入红营做事的,其个人不再参与分田分地,跟咱们一样吃公粮,吃苦在先、享受在后,红营不是一个谋取自身利益的集团,这一点不能变!” “明日我就召集老郁、老时将官教导商会,重大事务集体决策,应寨主你得好好准备准备,会上要做个专门的报告!” 第120章 不满 赵举人捧着一个紫砂茶壶,一边啜着茶,一边怒气冲冲的看着赵家堡中的地窖发呆,这座地窖位于赵家堡的后院一座假山之下,位置隐蔽,不将一部分山体挪开是无法发现这地窖的入口的,地窖中原本藏着的满满当当的白银,但如今已经空了大半。 赵举人过几天就会来看上一次,每次看得都肉疼心焦,但又忍不住时常来看,每次不是生气就是唉声叹气,连饭都吃不下,这些天都瘦了一圈。 身后传来响动声,赵举人回头看去,却见赵管家从楼梯上爬了下来,赵举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道:“赵五,怎么?石含山那些爷爷们,又来要钱来了?” 赵五连头也不敢抬,满身都是大汗,支支吾吾的回道:“老爷,那些山贼派了人来,说是要募劳力整修永宁县各村的道路,说…….这也是有利赵家的好事,所以赵家该出一份银子。” “出出出,出他娘个腿!”赵举人怒骂起来,猛的把紫砂茶壶摔在地上:“干他娘,说好了把征粮催贷的事交给他们这些山贼办,咱们坐在家里就有钱收,结果呢?到现在一文钱、一粒米都没看到!那帮山贼摆明了是食言了嘛!” “食言也就罢了,还日日跑来勒索,什么修筑水利啊、什么采购牛马农具啊、什么安置流民啊…….到现在又要修路!修什么路?永宁这么个穷县,又没有什么商队往来,修路有个屁用?那些烂泥路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好修的?” “我看,这帮山贼就是在借机敲诈!干他娘,把爷爷这当聚宝盆了,吃干抹净才罢休!” 周围的奴仆没有一个人敢说话,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低着头,就怕赵举人这把火烧到身上,倒是在地窖外的唐教头听到动静,从楼梯上爬了下来,正听见赵举人最后几句话,眉间一皱,说道:“老爷,依小的看,那帮贼人恐怕不止是要把老爷吃干抹净这么简单。” “此话怎讲?”赵举人转过身来,又怒又疑的看着唐教头:“你是有什么新的消息不成?” 唐教头凑近了两步,低声说道:“小的听村子里的人报信,那些山贼在四处寻访当年参加过田兵的老人,说是要在各村重组田兵,让那些老人多领一份口粮,充当兵训官。” 赵举人浑身一抖,不可置信的看着唐教头,脸上的肉都轻轻抖动起来,当年的田兵运动他也是亲身经历过的,佃户们自己组建军队、管理田土、驱逐地主,赵家的庄堡一个个被攻陷,吓得赵家人连主堡都不要了,带着一家老小和浮财逃去了永宁县,准备逃到吉安去躲祸。 好在大清帮他们撑了腰,赵家人集体剃了发,清军大举清乡,剿灭了永宁的田兵,但赵家的田契地契也有许多散失或被田兵烧毁,而清廷没有帮着他们仔细分辨的心思,只按谁耕谁主的方法处置,让赵家损失了近三分之一的田土。 当年的田兵运动给赵举人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以至于赵举人到现在听到“田兵”这两个字,还从心底不住的散出恐惧来。 而唐教头依旧在加着码:“那些山贼还不仅仅在重组田兵,他们还在搞清丈分田,下沟村、上沟村、西林村、小刘庄……好几个村子的田地都分了出去,那些山贼根本不管地契田契,只要是赵家的田,统统都分了。” “俺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说,那些山贼猖狂得很,明说了,即便是老爷您也要按照他们的政策计口分田,家里男女老幼,每个人分田三亩左右,那些山贼还说……这已经是看在老爷您一大家子的份上给予优待了…….” “优待?”赵举人鼻子都气歪了,怒骂道:“爷的田!他们都拿了,爷就拿三亩,还要爷感谢他们不成?狗日的!贼驴球!” 一旁的赵管家头埋得更低,但赵举人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忽然狠狠一巴掌甩在他脸上:“都是你这狗奴才,撺掇着爷爷答应了那些山贼的要求,让爷爷不要得罪他们,如今他们摆明了是谋夺爷的家财…….你这狗奴才,怕是早就跟那些山贼勾结到一起了吧?” 说着,赵举人又狠狠踹上一脚,赵管家扑倒在地,慌忙跪着磕头:“老爷,小的对赵家忠心不二,天地可鉴啊!小的确实是在为赵家着想,那些山贼背后是吴逆,若是招惹来吴逆的大军,如今吉安的兵马都北上了,求都没地方求去,赵家又如何保全啊?” “那就暂且和吴逆私下勾连便是!”一个声音传来,众人回头看去,却是永宁县的老主簿,颤颤巍巍扶着扶梯下了地窖:“永宁县也一分夏税都没收到,正好吉安的兵马又北上了,我来与赵老爷商议商议。” 赵举人赶忙迎了上去,一脸谦卑的问道:“叔父,您刚刚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让咱们去投吴逆吗?” “私下勾连,两不相帮而已,不是投贼,你备上一份重礼,送到袁州去……”那老主簿叹了口气:“我已经和湖南的友人同僚通了信,弄清楚现在的形势,石含山上那些山贼是贼将马宝的属下,而侵入袁州的夏国相和马宝一直有争端,两人不是一伙的。” “而且这夏国相算是吴逆的谋主之一,吴逆造乱,便是夏国相出的主意,王夫之投了吴逆,得到吴逆信重,被委以军师重任,你猜猜夏国相对此会是什么态度?” “必然是极为嫉妒的!”赵举人醒悟过来,语气中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惹不起王夫之,难道还惹不起他徒弟?最少也是个坐观的态度!” “正是如此!”老主簿点点头:“湖南那边都在疯传,夏国相是个贪利好乐的,在湖南时就一味搜刮,所以我才让赵老爷你备上一份重礼去拜见夏国相,只要他站在我们这边,即便是按兵不动,我们也有了底气和石含山那些山贼好好重新算算账!” 第121章 袁州 刘明承抬起头来,不远处残破的城墙映入眼帘,袁州城,这一座自汉高祖年间便设县建城的交通要道、一府府城,到如今还没有从之前的战火痕迹中恢复过来。 街面上不少吴军兵马三三两两的活动着,临街的店铺房屋门板都被砸开,若是屋内有百姓躲藏,便一口气抓个干净,男的充作壮丁修城,老幼也能带去营中洗衣做饭,用麻绳套着脖子,一个个串成一串,拖牲口一般向着城外拖去。 若是屋内没人,便四处搜寻金银钱财充盈自家的包裹,即便找不到金银,屋的桌椅板凳、被褥茶壶也统统扫走,日后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袁州地处交通要冲,往东可威胁南昌,往南可抄掠吉安,尼雅翰似乎是深知自己在荆州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了康熙皇帝的强烈不满,抱着赎罪的心思在袁州进行了激烈的抵抗,吴军虽然最终击溃了清军、占领了袁州,但损失也不小,付出了巨大伤亡的吴军便将袁州城当成了发泄的场所,一连抢掠数日。 “不过如此!”身旁传来一阵轻蔑的笑声,刘明承回头看去,却见一旁一座茶铺前立着一个身穿绸衣、头裹幅巾、身子挺拔、面容消瘦、发虚皆白的老士子,一脸轻蔑的扫视着街面上放肆的吴军将士。 有些吴军将士围着那老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但最终都放弃了上去抓人的打算,在城里抢掠最考验眼界,像袁州这样的大城里总会有一些不好惹的大人物,清军惹不起、上面的将帅也惹不起,他们这些小兵小将更惹不起,一不小心惹错了人,没准就血本无归、连性命都丢进去了。 那老士人衣着华贵、气质不凡,看着吴军将士四下劫掠还敢站在大街上嘲讽,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物,吴军的兵将都忙着充实腰包,谁也不会去给自己没事找事。 那老士子似乎是发觉刘明承正盯着他看,转过半个身子,一脸冷漠的和刘明承对视着,刘明承眯了眯眼,正要上前去拜会,却见一名中年的士子领着几个护卫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朝那老士子行了一礼:“父亲,大将军已在城内畅青园中设下宴席,只待……” “用不着去了,夏国相,不外如是!”那老士子却摇了摇头,朝着刘明承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转身向着城门处走去:“备上车马,今日我们就离开袁州城!” 那中年士子一愣,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声,回头朝几个护卫吩咐了几句,赶忙跟了上去,刘明承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满是疑惑,但见那老士子的模样,也没有自讨没趣的心思,只能是多看了几眼,朝着袁州府衙而去。 袁州府衙被一场大火烧了大半,一队吴军兵将挥着鞭子驱赶着那些被拘来的百姓搬运着材料修复府衙,刘明承在一旁多看了几眼,叹了一声,径直入了府衙,问了几个人,在一片狼藉的府库前找到了正在点算的老山西,将刚刚在城门口遇到的事聊天似的与他说了。 “高副将之前确实有说过,大将军设了大宴要宴请一位北边来的先生,没想到还没开宴主角便跑了……”老山西呵呵的笑着,摇了摇头:“至于是谁,俺也不清楚,你也知道咱们是国公爷的人,国公爷和大将军一贯不睦,高副将这段时间和大将军的裂痕也越来越大,大将军做什么事,不会让俺们知道的。” 刘明承沉默了一阵,皱眉问道:“大将军和高副将还没争出一个结果吗?高副将之前建言,清军收缩兵力放弃吉安,咱们趁机分兵夺占吉安城,可截断清廷与广东的联系,尚藩孤立无援,即便尚可喜冥顽不灵,尚藩上下也必然叛清,三藩便可连成一片。” “若是不取吉安,那就集中兵力顺江东进直逼南昌,我军在南昌拖住清军主力,耿藩在建昌、广信等地正好发力,东西夹击之下,没准能一举歼灭江西清军!” “即便是大将军觉得南昌清军重兵云集啃不动,那就全力直扑九江便是,占据此水陆枢纽之地、针刺于清军之腹心,若王爷再挥师东进配合,则整局可活……此三策大将军全都不愿意选,反倒停在袁州便不动了,这是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收集俊美的童男童女合修、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尝尽美酒佳肴,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啊!”老山西冷笑几声,见刘明承眉间紧皱的看过来,叹了口气,认真了一些:“告诉你个消息,从我军入袁州府以来,耿精忠陆陆续续从广信府和建昌府调了上万人马回去,估计现在还在调兵东行。” “对于耿精忠来说,我军在江西肆虐,正方便了他攻打衢州和金华等地的行动,耿精忠……根本没有与咱们一起夹击南昌的心思,只想着北上夺取浙江!” 刘明承眉间一皱,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所以大将军也没有继续在江西动大兵的心思,耿精忠不动弹,凭什么让我军流血流汗?大将军只想稳守袁州府以防清军从江西袭攻湖南罢了,至于江西落在谁手里…….大将军根本无所谓。” “的确如此……高副将还有一些进取的心思,只可惜他仅仅只是副将而已,大将军是王爷的女婿,这场仗,轮不到高副将说话!”老山西又长叹一声,教训道:“你也多约束约束弟兄们,我知道有许多弟兄想要打回吉安去,但现在不是时候,国公爷和大将军一贯不睦,若是我们不小心谨慎,大将军必然会整治咱们!” “自从入了吴军,每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刘明承长吁短叹着:“憋屈!” “憋屈也得忍着!”老山西又教训了一句,似乎是转移话题一般,挤出一丝笑容:“与你说句趣事,永宁县当地的官员和士绅派了人到袁州来,向大将军敬献了许多童男童女和金银珠宝,看起来,侯少爷他们在永宁县闹腾得还挺大!” 第122章 拖后腿 侯俊铖跳下马来,快步走进村中,村子里哭声一片,一座屋子前摆着几具尸体,尸体上盖着素布,几个家眷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侯俊铖走上前去掀开一张素布,里头那苍老的尸体生前明显受尽了折磨,从脸到身上全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侯俊铖默然的将那素布盖上,掀开其他几个看了看,都是这副模样,不由得冷哼一声:“赵家这是在跟咱们示威啊!” “确实是在示威!”正在一旁安抚家眷的牛老三走了过来,眼中隐隐含着怒意:“俺们之前收到赵家的派人去袁州的消息,猜到赵家必有动作,这几日都派了弟兄们盯梢巡逻,结果赵家一连几日都没动作,咱们的弟兄稍有松懈,他们就半夜冲了出来,将这上沟村的田兵的兵训官和村民们推举的里长等人捕了去。” “俺们收到消息就带着人马去赵家要人,赵举人…….就丢了这么几具尸体出来,看着就是折磨了一夜后再杀死了的。” “赵家事准备充足,我们盯着他们,他们也盯着我们,他们不敢动咱们的弟兄,就拿着这些半官不官的里长和兵训出气!”侯俊铖朝着赵家堡的方向扫了一眼:“如此处心积虑的向咱们示威,看来赵举人他们在袁州得到了不少保证啊!” “永宁县里的衙役传来消息说,赵家的人从袁州回来之后,和永宁县的老主簿商议了一晚上,不过两人是私下商议的,具体说了些什么,他们也不知道…….”牛老三接话道:“不过那晚之后,永宁县里就开始征集民夫整修城池,还把城外的棚户拆除了许多,城门也管得严厉了,一副备战的模样。” “据那些衙役们说,永宁官府给它们补了一个多月的工食银,征调的民夫也是发的现银,城内民壮也补了饷,还新募了许多青壮,训练民壮的头目也不是永宁本地人,许多都带着袁州、萍乡那边的口音…….”牛老三眯了眯眼,眼中怒气更盛了一分:“俺猜测,怕是在袁州的那位大将军放了一批被俘的清军来永宁,帮着永宁县守城的!” “是专程来拖咱们的后腿的!”侯俊铖心中也有些发怒,这些信息综合起来,即便不知道夏国相和永宁县的官绅有什么私下交易,他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夏国相奉吴三桂军令督管江西诸事务,咱们明面上也是吴三桂的人马,自然归属于夏国相统属。” “但夏国相入江西以来,一封军令没往咱们这里发过,反倒是在湖南的马宝还发了军令来督促我们协助入江西的吴军,为何如此?” “因为在夏国相眼里,咱们是船山先生的人,他的军令,我们只会当擦屁股的纸,他没必要自取其辱!”侯俊铖冷笑着分析道:“船山先生投了吴三桂之后,吴三桂是准备拜为丞相的,虽然船山先生坚辞不就,可依旧受吴三桂信重,赐予军师的名号。” “军师是个虚衔,但却不是个简单的称呼,当年张良、诸葛亮、刘伯温、姚广孝,哪个不是从军师做起的?最后都封侯拜相了不是?吴三桂的意思很明显,只要船山先生愿意,那丞相的位子依旧是船山先生的。” “夏国相作为吴三桂的谋主,帮着他策划了吴藩反清之事,那丞相的位子,他必然是早就盯上了的,结果船山先生横插一杠子进来,丞相一职空悬至今,而他夏国相只捞到一个大将军,按职位甚至比不过马宝,他心中又怎会不嫉恨?” “上面那些家伙,弯弯绕绕的心思太多了!”牛老三听了个云里雾里,懵懂的点了点头:“俺明白侯先生的意思,那夏国相嫉恨船山先生,又以为咱们是船山先生的人,所以连带着也嫉恨咱们,可这与他帮着永宁县的官绅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在帮永宁县的官绅,他是在帮吉安城!”侯俊铖看透了夏国相的打算:“吉安兵马北调,吉安城就空了,此时若有一支兵马攻打吉安,没准就能把这座沟通南北的大城拿下来,但看夏国相的布置,他拿下袁州之后似乎没有再动大兵的意思,应该是不会分兵来取吉安了。” “既然他不准备拿,自然也不能让别人拿了,更不能让咱们这些‘船山先生’的人立下这般大功!”侯俊铖阵阵冷笑,双手却紧紧攥起拳头来:“他并不清楚红营具体的实力,只是猜测咱们作为船山先生的势力,应该是有一些实力的,所以担心咱们趁虚袭取吉安城!” “我猜……他放来永宁县的清军应该只是一小部分,只是用来试探我们的实力和拖延时间的,他应该还放了不少人去吉安助守!” “这不是以私心败坏国事吗?”牛老三恍然大悟,又怒又疑的问道:“他娘的,他们跟满清还没分出胜负呢,就开始争权夺利、拖咱们的后腿了,这般损人不利己的腌臢事,那夏国相也有脸做得出来!” “党争权斗,哪里有什么底线?所以我说他吴三桂必败无疑嘛!”侯俊铖冷笑几声,转过身去看着那些尸体和家眷,叹了口气,吩咐道:“这几位兵训里长和村民,既然都是因为我们红营而死的,我们就要管着他们,把他们统统记为牺牲的烈士,参照咱们红营的标准发放抚恤,若是家中有幼子,咱们也得帮忙养着,想要上学读书的,我亲自给他们上课!” 牛老三点点头,朝着赵家堡的方向一指:“侯先生,那赵举人做下这般恶事,咱们该怎么处置他?还有永宁县该怎么办?” “永宁县照样不打,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去管理一座城池,打下永宁也是个累赘…….”侯俊铖转身向村口走去:“但那位赵举人,必须给百姓们一个交代!正愁找不到理由去处置他呢,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123章 村庄 马车猛的一颠,随即一边垮了下去,一只轮子陷入一堆烂泥里头,一名中年士子捂着额头掀开门帘钻了出来,语带怒意的询问着:“七叔,你人可没事?怎么驾的马车呢?父亲父亲差点撞到梁上。” 那驾车的“车夫”也是一身士人打扮,有些不好意思的尴尬的笑了笑,跳下马车招呼着车后骑马跟着的几名士人和护卫一起上前来帮忙:“师长没事吧?前头的路还算平整,车驾的快了些,一时不备着了这泥坑的道,请师长先下车来,等我等把这马车抬出来。” “我是无妨,幺儿撞了个结实!”马车里钻出个老士子,老顽童一般看着儿子头上的包哈哈笑了几声,放眼四处查看着,目光很快就被脚下的道路吸引,往他们来时的路走了一段,蹲下身来抚摸着道路。 这条乡间小道明显是专门修整过的,只是还没有修完,道路都推平了,还铺上了一些碎石子,与那段把他们的马车陷在泥坑里的烂泥路截然不同。 老士子眯了眯眼,抠了一块碎石子在手里把玩着,朝一旁的儿子问道:“幺儿,为父记得这永宁县算不得什么富裕的县吧?” “吉安府里头,永宁县算是最穷困的了,永宁县四面山林环绕,没什么上好的田地,又不处于交通要冲之上,商贾稀少,厘卡也抽不到什么商税,在江西也是个排得上名的穷县!”那中年士子自然明白父亲在问些什么,答道:“这路应该是新修的,永宁县没什么豪商,应该不是募捐的银子,也不可能是官府出的银子,不过永宁县有个姓赵的举人是当地的豪族,不过……他的名声可不怎么样。” 老士子点点头,将那石子按入路中,站起身来放眼看去,却见顺着这条路下去,一座村庄遥遥可望,回头看到那些士人还在努力着把车轮“救”出泥坑,便向一旁看马的士子招了招手:“让他们在这忙活吧,牵几匹马来,我们去前头那个村子看看,顺便问问这里到了永宁县下的哪个地方了。” 那中年士子点点头,便牵来几匹马,与几个士子一起跟着老士子策马向那村子而去,来到村口,却见村墙之上立着一面红旗,村门大开着,村子里悄然无声,那中年士子疑惑的说道:“奇了怪了,这夏收的时候,怎么这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难道是个废村?” 但他一进村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村子里不少屋子都没有上锁,每一间都是井井有条,竹做的围栏里还有鸡犬牲畜在啃食着饲草,怎么看都不像被废弃的模样。 更让他们惊奇的是,这个村子里的屋子明显都是翻修过的,打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破漏的地方,让那中年士子不由的评价道:“就算是江南富裕之地,也难见这么规整的村屋,这永宁县一个穷县,村民怕是肚子都填不饱,怎么会有心思修房子?” 那老士子心中有了些猜测,呵呵一笑,马鞭朝那些屋子一指:“如今可以确定了,那姓赵的举人,总不会帮着百姓们修房子吧?” 话音未落,忽见得一颗石块扔在众人马前,一个屋顶上冒出一个瘦小的身影,提着一把比他还长的、削尖了的竹竿,竿上绑着一根红巾,用着稚嫩的声音朝着众人大喝着:“哪里来的人敢闯俺们的村子?是良是贼?快报上名号来,否则莫怪俺送你们吃竹矛!” 他一口土话,那些士子许多都听不懂,反倒受了惊吓,纷纷去拔刀抽刃,那老士子赶忙挥手拦住,也换了一口赣西的土话,笑呵呵的问道:“这位小兄弟,我等是过路的客商,车马陷在前头的泥地里,所以来贵村讨些水食,小兄弟若是不信,我们身上都带着路引,你可找识字的人来查验。” 那孩童见老士子一把年纪,周围的士子也不像军旅人士,心中已经信了几分,扭头吩咐了几句,屋顶上又出现一个孩子,像个猴儿一般三下两下爬上屋旁的大树,在树上朝那持竹矛的孩童挥了挥手,大喊了几句。 那孩童点点头,一直瞄着几人的竹矛收了回去,站直了身子,语气柔和了一些:“俺们是石含山红营孩儿营的,在此放哨,永宁县正在打仗,不准外人随意闯入,你们在这等着,俺已经派人去通知巡逻的田兵了,等他们查验了你们,就放你们过去!” “石含山.....那不是.....”那中年士子吃了一惊,扭头看向那老士子,老士子随意的点点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笑呵呵的朝那孩童问道:“小兄弟,可否容我一问?这村子里头只有你们这些娃娃吗?村民都去了哪里?” “俺刚刚说了,永宁县里正在打仗!”那孩童倒也没什么防备之心,解释道:“红营要攻打赵家堡,村里的大人都到赵家堡那去了,俺们有放哨的职责在身上,所以才留在村里头。” “都到赵家堡那里去了?怕是被裹挟去的吧?”那中年士子出声道,他没注意那老士子转过头来瞪着他,语气中略带不屑的说着:“又是强征拉丁那一套吧?拿着百姓们当炮灰,这些个......” “蠢货!”那老士子呵斥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马鞭朝着周围的屋子指了指:“看看!屋不闭户、井井有条,若是强征拉丁能是这副模样?这么大的人了,说话做事动动脑子!” 那中年士子脖子一缩,赶忙闭嘴行礼要道歉,屋顶上那个孩童已经发了怒,啐道:“呸!哪来的贼人敢污蔑红营的好汉们!他们帮着俺们修屋修路、挖井夏收,听说他们要消灭赵恶鬼给百姓们伸冤,村子里的大人才结伴去了赵家堡,送物资的送物资、洗衣做饭的洗衣做饭,哪有什么裹挟?你这贼厮,真真该打!” 说着,那孩童提起竹矛瞄准那中年士子就要投掷,慌得那中年士子滚下马来,那老士子也赶忙策马拦在他身前,一边挥着手道歉阻止。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苍老的喝声响了起来:“娃娃!不要胡闹!” 第124章 围堡 那孩童不甘的收了竹矛,依旧恶狠狠的瞪着众人,老士子扭头看去,却见村道上走来七八个汉子,都是一身寻常的农户打扮,大多提着削尖的竹矛,有几个拿着腰刀和镰刀,领头的是个和他一般年纪的老汉,臂膀上绑着一条红巾。 “几位先生见谅,若不是红营的好汉救了他这娃娃,他早被永宁县催税的团丁打死了,你们骂了红营,便是骂了他的救命恩人,所以才跟你们发了急.....”那老汉朝着几人拱了拱手:“俺是这村子里的兵训官,负责训练田兵的,领着巡逻的任务,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客商?” “我等自陕西而来,老汉,您也知道袁州府左近正在打大仗,我们担心吉安也在打仗,所以才绕行永宁南下......”那老士子跳下马来还了礼,从怀里摸出一份路引来:“这是清廷颁发的路引,只是不知如今的永宁县,还认不认清廷的东西?” “只要能证明你们的身份,自然会认.....”那老汉疑惑的看了老士子一眼,仔细查验过路引,确认无误后说道:“诸位来的也是不巧,永宁县如今也要打仗了,管束得严厉,还请诸位再绕行他方吧。” 老士子点点头,接回路引收好,摸出一锭银子往那老汉手里塞:“老汉,这锭银子请诸位弟兄们吃酒,可否透露一二,这永宁县到底打的是什么仗?” 那老汉接过银子,却没有收回手,呆在原地没动弹,双目闪烁着光芒,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旁边一名汉子却急忙忙的凑上前来,一边教训着那名老汉,一边一把抢过那锭银子,扔回给那老士子:“年老头,红营有纪律,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咱们虽然不是红营的人,但日后红营选兵多半是要从俺们这些田兵中选的,你收了这银子,日后被人捅出去了,害咱们选不上兵,俺们跟谁叫苦去?” 那老汉略带不舍的朝那锭银子看了一眼,面上露出一些尴尬的神色,而那老士子一直以为那兵训官是这些田兵的头目,哪见过喽啰呵斥头目的场面,一时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银子俺不能收,虽然红营对俺们这些田兵的纪律要求不严,但是嘛.....毕竟还是有纪律在!”那老汉尴尬的笑了笑,扭身朝着远处一指:“不过红营正在打的仗,告诉你们也无妨,你们这些商贾走街串巷,正好帮俺们宣传宣传!” 赵家堡上旗帜林立,远远看去,垛墙之后似乎站满了人马,堡内锣鼓声响个不停,一片煊赫的模样。 一个娃娃在侯俊铖身旁的桌后大口大口吃着米粉,牛老三在侯俊铖耳边轻声解释道:“是四妹子之前发展的那个放牛娃,从赵家堡里钻狗洞出来的,他给咱们带了消息,逃进赵家堡的百姓只有一百多个,堡内能战的就那两三百个团丁,那堡墙上的‘兵’,全是纸和稻草扎的假人,赵举人给咱们搞虚张声势那一套呢!” “此消彼长!”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放眼看去,红营的布置和上次围攻赵家堡并没太大的区别,指挥所依旧放在赵家村里,兵马火炮布置在赵家堡四面,田地之中一片摇曳的红旗。 与上次不同的是,周围的村民听说红营要攻打赵家堡,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年轻力壮的青壮或提着竹矛或举着锄头和各式简陋的“兵器”,一堆一堆的围在周围准备助战,那些老幼则背着各种物资和新收获的粮食,许多人扔下就跑,根本不给红营拒绝的机会。 还有一些村民见红营在周围砍伐竹子制造攻堡的器械,便将四周的竹林几乎砍伐一空,帮着红营制造着各式各样的器械。 人太多了,从高处俯瞰下去,以赵家堡为中心,周围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以至于侯俊铖不得不抽调人手把田兵组织起来,还临时征了一些青壮村民,用人墙隔开一道安全线,又派出不少教导去劝导村民们回家,免得这些激动而热情的村民们反倒搅乱了红营攻打赵家堡的计划。 “堡子里的赵举人见了这场面,怕是早就吓瘫了吧!”牛老三也在放眼看着那些村民,面上露出一阵欣慰的笑容:“不对,永宁县那些当官的恐怕也都吓坏了……红营,拿下永宁了!” “还没有,百姓们如此积极,是因为赵举人不干人事,百姓们想要报仇雪恨,他们还没有完全认同我们的理念…….甚至连咱们的理念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侯俊铖却没有被这场面冲昏头脑,只是笑了笑,转过身问道:“应寨主,向堡内喊话了吗?” “侯先生来之前,俺已经组织人喊过两轮了……”应寨主点点头:“先礼后兵嘛,俺们只处置赵举人和那些团丁头目、管家之类的领头人,堡内的百姓只要放下兵器,俺们就会保证他们的安全、不会报复他们,堡内的团丁放下武器,也不会要他们的性命。” “但堡内一直没回应,侯先生,你看那边那个旗杆,上头挂的那两颗人头是俺们喊话之后新挂上去的,想来是堡内有百姓或团丁想要投降,被赵举人砍了头示众。” “困兽犹斗,最是丧心病狂的时候!”侯俊铖随口评了一句,抬头看向堡外的田地中,红营的战士们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臂膀上绑着红巾的几个教导正一人举着一个铁皮喇叭,向红营的战士们宣讲着此战的意义。 但他们其实不用多说什么,红营的战士们都是穷苦人出身,谁没受过地主官绅的压迫?每日夜间教导讲课、战士之间互相交流、这么多时日的下乡劳动,许多道理早就想得不能再明白了,如今一个个跃跃欲试,只等一声令下。 侯俊铖轻轻点点头,朝着一旁等待已久的郁寨主和四脚虎等人挥了挥手:“开始吧,拿下赵家堡、活捉赵老爷,给百姓们还个公道!” 第125章 破堡 老士子骑着马跟在那一队田兵后面,越往赵家堡的方向去,路上来来往往的村民越来越多,一路行来,竟没有一个村民百姓脸上有一丝因为战事将起而泛起恐惧之色,反倒是人人兴奋不已,如同赶集一般的热闹和兴致盎然,迥异于老士子在袁州府等地的所见所闻,让他大感惊奇。 前头帮忙牵着马的那位兵训官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老士子:“先生,再走几里路就要到赵家堡了,你和侯掌营真的是旧识?” “我与他师傅是旧识,至于侯掌营嘛,他父亲与我有一两封书信往来……你放心,我这把岁数了,诓你有什么好处?”老士子微笑着答道,朝一名田兵背后指了指,转移话题道:“对了,方才就想问老兵训了,你们这些……田兵背上贴的都是什么?我一开始还以为记号,如今隔得近了仔细看来,却发现似乎是什么文章?” “不是文章,拿来识字的……”那兵训官走到一个田兵身后,将他背上贴着的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素布扯下来,捧到老士子身前:“这素布上三百多个字,是红营总结的常用字,下乡的工作队的教导们一笔一笔写的,不仅是俺们田兵,红营的营兵和一些百姓背后都得贴着,干活的时候也能看上两眼,记个形状。” “平常工作队在村子里,就会开班教俺们识字,但他们人少事情又多,不经常来,村民们只能用这些法子先把字形记着,日后等工作队来了,再找他们解释含义。” “红营…….竟然在教村民们识字吗?”那老士子捧着那张素布,满眼都是惊讶:“有教无类……闻所未闻!”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阵隐隐约约的喇叭声,那兵训官拽紧了马缰,伸着脖子朝前头看了看:“听这声响,赵家堡那里应该打起来了!” 盾车缓缓的从四面八方向着赵家堡推进着,堡上硝烟弥漫,炮子和碎石乱瓦雨点一般的撒了下来,打在盾车上噗通作响,但却丝毫没有迟滞盾车的推进。 结实的竹木捆扎成坚实的挡牌和盾车主体,挡牌后堆上装满泥土的布袋,之后再用一层竹木结构加固,这样的盾车对轻型火器和羽箭具有极佳的防护效果,当年明军攻打女真人的寨子时便常使用盾车掩护进攻。 后来被努尔哈赤学了过去,反过来用于攻打辽东的城池,照样无往不利,直到明军开始大量使用中重型火炮,这些移动缓慢的盾车成了火炮的靶子,才被逐渐淘汰。 但赵家一个只有两三百团丁的地主家,自然是没什么中重型火炮的,堡墙上泼下的炮子和铳弹就算打碎了挡牌,也会被挡牌后的土袋挡住,躲在盾车后的红营战士们自然是毫发无伤。 这盾车也不是毫无缺点,移动缓慢是其一,其次便是笨重,赵家堡四面都是上好的水稻田,盾车要经过这些水稻田,无一例外都会陷入田地之中,但红营有的是时间和材料,还有许多百姓自发的帮助,在围堡之时便开始用竹子在稻田之中铺上一条条宽敞的简易“道路”,让这些盾车可以直接推到堡下。 永宁县的那些官员恐怕还以为这次开战会像上一次一样,百姓们都逃进赵家堡里帮助赵举人抵御“山贼”,而他们只要不像上次那般冒进,有一支兵马在旁边策应,红营就无法安心攻打赵家堡,到最后也只能无奈撤退。 而如今四面八方黑压压的人潮,赵家堡看得清楚,永宁县的大小官吏自然也看得清楚,死道友不死贫道的道理他们更是清楚,从红营大军围堡之后,永宁县只派了一些探马来查探,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这代表着赵家堡不可能得到一兵一卒的支援了,甚至连一支外围策应的兵马也不会来了,红营自然有了充足的时间去准备,而一场战役,准备最充分的一方自然也是赢面最大的一方。 但堡内的团丁还没有放弃抵抗,赵举人作恶多端,他们这些团丁又何尝不是呢?手里有了刀子、平日里没有纪律的约束,周围又全是恶鬼,又有几个人不会堕落成恶鬼?狐假虎威、奸淫掳掠的事他们做得自己都数不清楚有多少。 虽然红营在战前喊话承诺只要他们放下武器,便保他们一条性命接受劳动改造,但谁敢相信?以己度人,若是他们这些团丁占了上风,哪次不是赶尽杀绝以绝后患的? 东面的盾车已经逼近了堡墙,盾车后的红营火铳手朝着堡墙上滥射鸟铳、压制着堡墙上的火力,披甲戴盔的近战步卒正在准备着竹梯,待盾车抵在堡墙下,便架梯凳墙。 就在此时,堡上扔下一个个罐子,砸在地上和盾车上,里头的液体四散开来,空气中瞬间填满了油料的味道,堡墙上射出一串引火箭,流星一般向着最前头的盾车飞去。 赵家的团丁抛出来的似乎并不全是专门引火的火油,而是把许多油料混在了一起,引火箭射在盾车和地上,有些燃起了凶猛的大火,有些却只点燃了一小串火苗,只有三架盾车被完全点燃,立在堡下如同燃烧的火炬一般。。 而那一侧的红营的战士们反应极快,见到火油抛下的那一刻,哨声便响个不停,前方盾车后的战士顶着各式各样的木盾竹牌飞速向着后方的盾车疏散,他们的动作很迅速、撤退时依旧有条不紊,即便有战士不幸被火铳击中,也很快被同袍抢了下来。 东面的红营部队被击退,但红营人多势众、四面都是主攻,竹梯一架架的架上堡墙,红营的战士蚁附而上,赵家堡上却再也没有射下一发铳弹羽箭来,似乎堡墙上的团丁都跑了个干净。 赵家堡的大门猛然敞开,田地之中等待的红营预备队也蜂拥而入,一面赤红的旗帜插在堡墙上,周围的百姓们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也在兴奋的往前涌着,侯俊铖哈哈一笑,意气风发:“一打赵家堡,损兵折将败退而归,今日再打赵家堡,不到一个时辰,拿下!” 第126章 教导 一排排的团丁跪在路旁,几十个雄健的团丁,一个红营战士提着一根长矛便把他们看住了,当红营的战士们登上堡墙的那一刻,这些团丁便失去了抵抗的意志,纷纷丢下武器,红营的战士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连还嘴都不敢,惴惴不安的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米升停下脚步,眯着眼在那些团丁之中搜寻着,找到了几个熟脸,当年赵家逼得他倾家荡产,这些爪牙就在一旁充作帮凶,米升心中泛着怒火,按着刀点起一个人来,强压着怒意问道:“赵举人在哪里?” 米升心里不断的祈求,只希望这个团丁是个嘴硬的,让他有个借口能一刀把他砍了,只可惜那个团丁没有一丝的犹豫,用颤抖的声音把赵举人给卖了个干净:“军爷,唐教头护着赵举人往后园去了,求军爷饶命啊!” 米升咬了咬牙,挥了挥手让战士将这些团丁押走,自己则小跑着往后园而去,入了后园,正见几名战士围在一座被推倒的假山前,那假山旁似乎是有个地窖,里头不时射出冷箭和铳弹,几名战士从米升身旁跑过,每个人都抱着一个油罐,往那地窖里投去。 米升肩上一沉,回头一看,却见刘蛮子提着一个火把过来,嘿嘿笑着将火把塞到米升手里:“米教导,知道你和那赵举人有大仇,那贼厮躲在地窖里不投降,正好一把火烧了!” 米升急促的呼吸着,感激的点点头,举着火把正要上前,地窖里却传来一声怒吼,三个雄健的团丁冲了出来,嘶吼着扑向围在一旁的红营战士,但红营战士们早有准备,三眼铳轰隆炸响,射翻了两人,然后是长枪乱捅,将剩下的一个捅成了刺猬。 “那个就是赵家的教头吧?”刘蛮子指着那个被捅翻的,扭头向米升询问道,见米升点点头,刘蛮子冷笑一声:“倒是个凶悍的家伙,给赵举人那口肥猪当狗,可惜了。” 米升已听不见刘蛮子说了些什么,快步向那地窖口走去,手里的火把前倾着,就要往地窖中投,就在此时,却听得地窖中传来一阵喊声:“军爷们!不要打啦!老爷……不对,姓赵的投降啦!” 周围的战士们欢呼一声,几名战士涌进地窖中,米升却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风一吹,又忽然醒转过来,满脸都是失望,身子止不住的抖动着,泪水止不住的滑了下来,狠狠将火把砸在地上。 刘蛮子赶了上来,叹了口气,只能重重拍了拍米升的肩膀以示安慰,那几个冲进地窖里的红营战士将赵家的管家和两个团丁押了出来,不一会儿,又抓猪一般将那赵举人拽了出来,甩在地上。 赵举人似乎每一块肥肉都在发抖,满脸都是恐惧,趴在地上连爬都爬不起来,周围的战士们有些哈哈嘲笑着,有些则咬牙切齿的盯着他,一名战士挤过人群,指着赵举人怒骂道:“贼鸟厮!你他娘的也有今天!俺今日就捅了你,给俺爹娘报仇雪恨!” 说话间,那战士红着眼睛提着竹枪照着赵举人的后心就要捅杀,周围的战士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米升几乎是下意识的冲上前去伸手阻拦:“不能杀!” 竹枪刺进了米升的手窝里,顿时便鲜血飞溅,好在那战士见米升上前阻拦,一时愣神已经失了力道,刘蛮子又飞快赶上,一脚将他踹倒,才没让那铁矛头割掉米升的手掌。 那赵举人这时才后知后觉的惨叫一声,发疯似的大叫着“不要杀我”,刘蛮子狠狠一脚踹在他的嘴上,让他顿时失了声音,又招呼着周围的战士们:“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押着!” 周围的战士们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把那红了眼的战士架住,那战士痛哭流涕,朝着米升大喊着:“为什么不能杀?为什么拦着俺!赵家作恶多端,不该血债血偿吗?” “赵家作恶多端,只针对你一个人吗?”米升浑身都在颤抖着,刘蛮子抽了根布条帮他包扎着,米升却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脑中不断的在质问自己为何要救自己的仇人,身子却站得笔直,不停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永宁县的百姓,谁家没受过赵家的欺辱?你杀了他,你报了仇,百姓们的仇怎么办?”米升喘着粗气,语气却越发平静起来:“红营是为了天下人争公道而战的军队,不是为了某一个人报私仇而战的军队!” “那就三刀六洞!”那名战士还在痛哭着,恶狠狠的说道:“有仇的都来捅一刀!一起杀了这狗杂种!” “俺们不是山贼土匪!红营是一支军队、一个政权!我们有纪律、有秩序!投降的俘虏,就不能私刑杀害!就算要杀人,也要经过公审和审判!”米升脑海之中不断的挣扎着,几乎让他的眼眶也变得通红,但他的语气却越来越平静、表情也越来越坚定:“俺又何尝不想一刀把那贼厮给砍了呢?可不能啊!俺们要做的是为天下的百姓而战、要建造一个更美好的天下,所以俺们自己就首先要有底线!要有纪律!要有秩序!” “若是每个人都为了私仇、为了自己的欲望,红营只会是一盘散沙!在这条路上,是走不到底的!”米升喘了两口粗气,语气柔和了一些:“把他交给百姓们吧,让百姓们公审他,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赵举人做下的恶事!难道你不相信百姓们,会给他一个公平的审判吗?” 那名战士号啕大哭起来,却没有再争辩,刘蛮子长叹一声,让人把他押下去关禁闭,转身朝米升说道:“米教导,若不是你刚刚出手拦着,俺是准备旁观不管的,周围的弟兄们,想来都是准备不管的,你这么做…….实在是难为你了。” “这是俺的职责……所有人都可以不冷静、不遵守纪律、不顾红营的政策,只有教导不可以,俺们得守着红营的底线!”米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涕泗横流、双眼一黑:“可俺…….也好想亲手捅了这贼厮啊!” 第127章 公审 赵家堡的硝烟散去,侯俊铖领着一众将官入了堡,那赵举人已被押在了正堂外,和一堆团丁混在一起,见到侯俊铖和应寨主等人便张着满是血污的嘴大喊饶命,惹得那些团丁奴仆也跟着嚷嚷起来,周围的红营战士提着木棍一吓,又都乖乖的闭上了嘴。 侯俊铖只看了一眼就对这些俘虏没了兴趣,跟四脚虎细细询问了一番米升的事,轻叹一声,欣慰的说道:“红营的教导们……算是练成了。” “刘蛮子说老米激动得很,或许是压抑着情绪压抑坏了,突然就晕了过去,刘蛮子安排人抬到咱们在赵家村设的医所去了……”四脚虎也轻叹了一声:“俺刚刚派了人去察看,到现在还没醒,老郑亲自照料着。” “入堡的时候我碰到了他们,看了一眼,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侯俊铖点点头,转身向牛老三说道:“军中像米教导这样和赵家深仇大恨的不少,都要派人去安抚,应该有不少人想着手刃那赵举人乃至杀他全家的,米教导的那些话,也要细细跟他们说清楚!” 牛老三点点头,转身便走:“俺立马去安排教导办事,这把火若是不管,憋心里也得憋坏了。” 看着牛老三离去,侯俊铖又转过身来,看了郁寨主一眼,还没开口,郁寨主便会了意:“俺现在就去清点赵家堡里的酒肉存储,特批一些酒肉给弟兄们排解……鲁大山和米升是老乡,他们两个平日里关系最好,等米升醒了,俺让鲁大山带些酒肉去与他喝一顿,排解排解。” 侯俊铖点点头,叮嘱道:“赵家堡内的物资金银要点算好,连家具首饰、被褥衣服都要登记造册,按照咱们之前商议的,赵家的衣物、被褥、农具牲畜和五成的囤粮按需分配给永宁的百姓们,这段时间辛苦工作队转了各个村子不停的跑,村里的村民们是个什么情况,应该都摸清楚了,咱们之后再好好对一对。” “剩下的粮食分出一部分作为田兵和孩儿营操训值哨的补贴,永宁等地整修水利,有许多村民自带口粮跟着咱们干苦力,咱们也得给他们备一份粮食和银钱,总不能让百姓们跟着咱们打白工。” “不够的,再从咱们拿走的钱粮中拨给,总之,首要的原则是先改善永宁百姓们的生活、然后再满足我们红营的需求,但药材、食盐、铁料这些物资我们就不进行分配了,统统拿走,各部也要严查,一切所得必须充公再分配,不能毫无组织的进行分配,更不能私藏,前者必然导致哄抢、后者必然导致贪腐,若有此事,必须严惩并通报全军!” 应寨主等人都掏着炭笔记录着,四脚虎凑上前来,朝那垂头丧气的赵举人和那些惶惶不安的团丁们指了指:“这些家伙怎么办?押回山里还是押到永宁县城下去?” “择日不如撞日,这么多百姓围在赵家堡,咱们就不用麻烦了,就在赵家堡外找地方把赵举人和那些团丁头目公审了吧!”侯俊铖挥挥手,几名护卫冲上前去,冲进人群里把赵举人和他的管家,还有那些团丁头目揪住拖走,杀猪一般的讨饶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赵家的家眷,除了那些年纪幼小或者被强抢来的,也统统押去公审,要让百姓们清楚的知道,赵家在永宁县的统治彻底被我们消灭了!”侯俊铖一脸冷漠,见郁寨主等人有劝说的意思,摆了摆手拦住他们的话头:“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百姓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若是无辜,百姓们自然会放过他们的!” 前方人山人海,全是衣衫褴褛却兴奋不已的百姓,老士子在马上直起身子,放眼眺望过去,却见远处一座堡子外,一群头裹红巾的汉子们正将几架竹制的望车推到一起,又将望车上的挡板拆除,拼成一个三人高的简陋平台,穿盔戴甲、臂绑红巾的战士环绕在平台下,长牌扎进地里,形成一堵圆墙,不一会儿,平台上便押上了几个绑得严严实实的人。 “是赵恶鬼!赵恶鬼!”周围有几个百姓惊呼起来,随即越来越多的百姓大喊起来,声浪一层高过一层,最后化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一名头裹红巾的青年提着一个铁皮喇叭走上平台,那些护卫的红营战士一起齐呼“肃静”,整齐的喊声瞬间盖过了百姓们的欢呼声,不一会儿,原本嘈杂的百姓们便纷纷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瞪圆了双眼等着平台上的青年说话。 “乡亲们!我是红营的掌营侯俊铖!”那青年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呼喊着,声音有些沙哑:“红营是为乡亲们做主的军队、是乡亲们的自家人!赵家压迫乡亲、欺辱百姓,所以红营攻破赵家堡,在此宣读赵有良一干人等的罪状,为百姓们伸冤报仇!” 话说完,便有一个粗豪的汉子走上前来接过铁皮喇叭宣读赵举人的罪状,但百姓们却没耐心听下去,一个个都在高喊着:“杀了他!杀了他!” 红营的战士们又一次齐声高呼“肃静”,侯俊铖和那汉子商量了两句,拿过铁皮喇叭喊道:“乡亲们,红营不放过一个祸害百姓的恶人,但也不会枉杀一人!若是有对赵有良的罪行有异议的,只要有十人做保,红营便当场将他释放!” 百姓们自然不会为赵举人做保,都在高呼“杀了他”,侯俊铖点点头,那粗豪的汉子取来一把鬼头大刀,干脆利落的将那惊恐得脸动也不敢动、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的赵举人的头颅砍下。 四面八方的百姓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许多人如同癫狂一般又唱又跳、边哭边笑,吓得混在人群里的那中年士子满脸紧张:“这些百姓……都疯了吗?” “岁甚登、谷甚多,而民且相率卖其妻子,百姓穷困至斯,又哪里还会有半分温良呢?”那老士子摇了摇头,目光被那平台上招展的红旗牢牢吸引着:“不是百姓疯了,是这世道……疯了!” 第128章 名士 赵家堡外的公审没有持续多久,三代的压迫,永宁县的百姓们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怒火,如今一发泄出来,便再也控制不住,百姓们激动非凡,对每个押上来受审的人,不等红营宣读他们的罪状,都是发泄一般的喊打喊杀,许多人甚至想要亲自上手,挤垮了外围的田兵们组成的防线。 许多田兵和赵家本来也有着深仇大恨,见防线出了缺口,干脆就放任百姓们涌向那座平台,侯俊铖见人潮海啸一般的涌来,担心那些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百姓们酿成踩踏事故、或不分好坏乱杀一气,便直接先暂停了公审,将那些赵家的家眷押回堡中看守,将各部教导和军官统统派了出去安抚百姓。 好在百姓们还有一丝理智,知道红营是为他们做主的,喧闹了一阵慢慢的也退了回去,侯俊铖这才继续公审,只不过将流程大大简化了,押上一人来也不再宣读罪行,只问有没有人做保,没人做保的便一刀砍了,公审速度自然大大加快。 至于那些赵家的家眷,侯俊铖也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仗势欺人古来有之,赵举人那般贪暴的人物,他的亲戚家眷恐怕也有不少物以类聚的,但如今百姓们只想着发泄,哪怕赵家的那个婴儿上了公审台,百姓们恐怕也会喊打喊杀,侯俊铖只能留到之后再设小堂过审了。 公审台上的赵家团丁头目和管家豪奴被砍了个干净,百姓们却依旧没有放过他们,红营的人马一撤走,无数百姓便涌了上来,将那些又头目管家的尸身大卸八块,又将赵举人肥硕的身子绑在附近的大树上,或鞭打、或捅刀,骂声不绝、欢呼声不止。 而侯俊铖此时已经回到了赵家堡中,见到郁寨主等人,也只能苦笑一声道:“有十分残酷的压迫、便会有十分暴烈的反抗,永宁的百姓们对赵家的仇恨……我们还是估量不足,差点酿出大事来。” “这世上没什么事是十全十按照计划走的!”郁寨主走上前来安抚道:“让百姓们发泄发泄也好,从今以后,咱们红营也算是彻底在永宁县百姓心里扎了根了。” “老郁说得对!”四脚虎哈哈大笑起来:“日后别家的兵马官吏到了永宁,不管他们是挥刀子还是撒银子,百姓们只要想起今日之事,必然会跟咱们红营站在一起!” “不仅是百姓们,咱们红营的弟兄们想起今日之事,谁还会心生动摇?”应寨主接话道,他满脸灿烂的笑容,双拳不自觉的紧握着:“不瞒侯先生说,之前俺心中对侯先生的这条路其实是有犹疑的,但这次攻打赵家堡……侯先生这条路,一定走得通!” “一定走得通!”侯俊铖重重点点头,听着赵家堡外百姓们喧闹的声音,也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来:“今日是永宁县、他日便是吉安、是南昌、是京师、是整个天下!” 众人都大笑起来,就在此时,在堡外带着教导们劝说百姓回家的牛老三走了过来,递来一封书信:“堡外有一群人说要见侯先生您,领头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汉,看着一副商贾打扮,让俺把这封信拿来给您,说是您看了这封信,一定会见他们的。” 侯俊铖有些讶异的接过书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侯俊铖拆开书信草草看了一眼,凝眉道:“这笔迹,像是船山先生的笔迹。” 侯俊铖并不确定,他和王夫之也没有多少接触,仅凭记忆和印象也无法判断,当下细细读起了信,但只看了几行,便确认这封信确实是王夫之的手笔:“这信上写的都是那日我在湘乡和船山先生说的那些话,这封信定是船山先生送出去的,快把那些人请进来,客气一些。” 牛老三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领了十几人进来,当头的便是那名老士子,侯俊铖赶忙迎了上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船山先生的书信上并没有写先生的名号,只说送与老友听闻,不知先生如何称呼?与师长有何旧日友情?” 侯俊铖表现得很是恭敬,让身后的郁寨主、应寨主等人都不自觉的跟着行礼,四脚虎还大咧咧的立在原地,猛然见众人都弯腰行礼,只剩下他一个人木头一般立在众人之间,赶忙也学着行了一礼。 侯俊铖心中也在暗中猜测着,能让王夫之亲笔写信的,不会是什么生疏的人物,王夫之在信中把侯俊铖的那些话写得明明白白,不单单是交流的意思,更像是在用那些道理“拉拢”志同道合的人,王夫之投身吴三桂是为了能在外部协助红营,找来这位老先生,恐怕是为了能让他在内部协助红营。 “真比亲师傅还亲!”侯俊铖微微眯着眼,悄悄打量着那个衣着华贵、商人打扮的老先生:“这位…….不会是……” “那封信是王而农派他儿子专程送到老夫手上的,老夫自顺治十六年北游之后,行踪不定,只偶尔与士林旧友通信,王而农能找到老夫,也是辛苦了!”那老先生哈哈笑着,摆了一副名士的模样:“老夫名号倒也简单,昆山,顾炎武。” 侯俊铖浑身一震,立马又行了一礼,不卑不亢的说道:“原来是亭林先生,久仰大名,亭林先生来永宁县,是为了红营而来的吧?” “猜的不错,你的那些话,老夫仔细看过了,有些兴趣,所以专程来看看……”顾炎武微笑着,扫视了一圈赵家堡,听着堡外百姓们的喧闹声,笑容更为浓烈:“王而农收了个好徒弟,是个做实事的,老夫这几十个弟子绑一块也比不上你。” “亭林先生过誉了,小辈实在不敢当!”侯俊铖让开半个身子,做个了“请”的手势:“亭林先生和各位先生远来远来辛苦,若是诸位不嫌弃,今日暂借这地主家的庄堡休息,待小辈处理好军务杂事,再为诸位接风洗尘!” 第129章 接风 顾炎武也没反对,朝侯俊铖回了礼,便乐呵呵的跟着应寨主而去,侯俊铖让四脚虎去收拢部队,回过身正要吩咐郁寨主去清算和整理缴获,郁寨主却抢话道:“侯先生,我去寻些好酒好肉来,找赵家的厨子,好好做顿好的招待那老先生和那些士子们。” 郁寨主他们不是士林中人,他们耳闻过离石含山近在咫尺的湖南王夫之的大名,但对远在江南、而且在北方游历数年的顾炎武却并不知晓,但看到侯俊铖那般恭敬的态度,也知道那是一位像王夫之一样了不得的大人物,不可怠慢。 “不要,千万不要!”侯俊铖摇了摇头:“按咱们红营的纪律办,酒肉都分给百姓、石含山里的民眷山民和参战的将士们,今日招待亭林先生,咱们照常吃粟米饭、红薯粥、野菜。” 郁寨主皱了皱眉,犹豫的劝说道:“看那位老先生和他徒弟们的穿着,颇为华贵,而且他们皮肤白皙、牙齿整齐,不像是吃过苦的人,咱们用那些粗食杂蔬给他们接风洗尘…….太过粗粝了吧?怎么也得上些肉食酒菜…….” “说的也是,那就煮四五个鸡蛋,打下了赵家堡,咱们也跟着改善下伙食……”侯俊铖哈哈一笑,看着郁寨主一副犹豫的模样,笑着安抚道:“老郁,信我,大鱼大肉反倒会坏事,粗食杂蔬…….也许会让亭林先生当场就掀桌跑了,但对红营的未来却有好处!” 郁寨主沉默了一阵,点点头,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转身便去安排,侯俊铖向着顾炎武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转身向堡外而去。 待日落西山,百姓们差不多将情绪发泄完了,在红营教导和军官的劝导下散去,红营的战士们也将赵家堡周围的攻堡器械拆除干净,就在赵家村和赵家堡之间安营扎寨,伙头班和几名赵家的厨子一起在灶台后忙碌着,灶旁杀了鸡鸭和几口肥猪,大铁锅烧着水、蒸笼上蒸着饼,香气四溢。 不少红营的战士们都伸着脖子朝那边看着,不停吞咽着口水,但想要吃上这顿丰盛的晚餐却没那么容易,各班的班长领着本班的战士背诵军律,教导们举着火把四处穿梭、随时抽查,若有军律背不熟练的,便只能在一旁看着别人大快朵颐之后,再吃些残羹剩饭了。 军官们也没放过,从队官以上的军官围在一起吭哧吭哧的写着战后总结,对于许多才刚刚学会鬼画符的军官来说,一篇几百字的总结比上阵杀敌更让他们痛苦,许多人绞尽脑汁,半天才写了个标题。 侯俊铖也没指望这些才学会认字的军官们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只是借此让他们养成战后总结的习惯而已,红营自从设置了教导之后,有些军官便把所有文事杂务都丢给了教导,平日里只管练兵和打熬身体,晚间的扫盲学习更是能逃就逃,都以为有了教导之后自己就没有学写字的必要了。 侯俊铖对此一清二楚,读书识字是个苦差事,军官都不能以身作则,下面的战士们哪里还会愿意去刻苦学习?这战后总结就是拿来折腾这些军官的,让他们意识到他们虽然只管打仗,但不代表他们就能离得开公文和文字。 当然,若是有一些言之有物、观点深刻的战后总结,那就是意外之喜了,那些军官自然值得重点培养,所以侯俊铖从一开始就明确告诉各部,所有人的战后总结他都会自己亲自仔细的查看,不要妄想抄袭或者随便写两句便蒙混过关。 赵家堡中则是一副另外的景象,堡外阵阵肉香飘来,正堂之中的接风宴,却只有几筐番薯、几盘炒野菜、七八个鸡蛋和一大盆玉米粥、一桶粟米饭,可谓简陋至极,顾炎武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周围一些士子的脸却已经黑了下去。 侯俊铖却仿佛没有一丝察觉,满面春风一般的笑容,将那盆鸡蛋拉到身前,倒提着筷子把里头的鸡蛋都捣碎:“给诸位尝尝红营的特色菜,其实就是碎鸡蛋,鸡蛋这东西金贵,刚刚被我们砍了的赵老爷也只能逢年过节吃上几个,红营里的鸡蛋都得留给伤员和孩子们吃,若是不够,就只能捣碎了每个人分上一点。” “没记错的话,侯掌营的表字是辅明吧?老夫唤你表字可否?”顾炎武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见侯俊铖点点头,微笑道:“石含山贫瘠穷困,老夫也有所耳闻,辅明平日里吃着这些粗食杂蔬,老夫也深信不疑,但如今辅明发了笔大财,应当是不缺什么吃食的吧?” 侯俊铖哪里听不明白,顾炎武是在质疑他刻意作秀,但侯俊铖却一点也不在意,自顾自的盛着粥:“亭林先生说错了,但红营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这个掌营,也是上上下下的弟兄们推举出来的,所以我发不了财,我和其他人一样,一切缴获都要交公。” “红营有纪律,吃苦在前、享乐在后,能吃肉喝酒的,是那些立功参战的战士们,是那些供给我们衣食物资的百姓们,其他人,没资格拿着战士和百姓们流血流汗拼下来的物资去满足更多高人一等的需求,红营的将官,从来都是战士们和百姓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侯俊铖将那碗玉米粥捧到顾炎武面前,恭恭敬敬的摆在桌上:“亭林先生也知道石含山穷困,这桌上的的饭菜,相比于平时已经是场盛宴了,不过亭林先生生在江南富裕之地,又是官宦世家,这些食物对您来说确实粗粝了些。” “的确粗砺的很!当年老夫入满清大狱,也是买通了狱卒、有好友送饭,没耽误过口腹!”顾炎武哈哈一笑,端起粥碗饮了一口:“嘶,滚烫!你们这些家伙都傻坐着干什么?这桌上的饭食,一点都不能剩下!” 一众士子赶忙盛粥的盛粥、取番薯的取番薯,侯俊铖没有安排侍女奴仆什么的,便只能各自动手,一时间有些混乱。 侯俊铖却微微一笑,正要往主位而去,却被顾炎武扯住袖子,顾炎武朝着侯俊铖眨了眨眼,低声笑道:“辅明,今夜……当彻夜长谈一番了!” 第130章 失望 这场接风宴结束的很快,毕竟那长桌之上本来也没什么好饭好菜,侯俊铖让人领着那些士子下去休息,赵家堡里空了许多房屋,正好安排给他们,侯俊铖则自己泡了壶茶,和顾炎武两人一起留在堂中。 “刚刚那场接风宴,辅明在主位上看得仔细…….”顾炎武捧着从赵家找来的瓷茶杯,意味深长的笑着:“有些劣徒只吃了那碎鸡蛋,其他的饭食动也没动,辅明看到了几个?” “六个人吧……”侯俊铖头也没抬,淡淡的笑着:“亭林先生猜到了?” “也不难猜,石含山穷困贫瘠,你这红营又是上下一体,在山中熬下去,自然是要受苦受难的,更别说你走的这条路…….千难万险,连口腹之欲都控制不住的,必然不适合这里!”顾炎武叹了口气:“老夫明日就把那六人遣散回去,王而农不知哪里修来的福分,老夫那些学生跟着老夫走南闯北,老夫自度也没有藏私,都是用心教养的,却没一个人比得上你。” “亭林先生过誉了!”侯俊铖脸上都有些窘色,赶忙帮顾炎武添着茶:“亭林先生不怪罪小辈无礼就好。” “你倒是脸皮厚,连谦虚两句都不肯!”顾炎武哈哈大笑几声,啜了口茶,表情有些沉郁下来:“老夫如何会怪罪你呢?辅明你摆出这副模样,正说明你是个想要做事且做要成事的,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呢!” “其实老夫很早就收到了王而农的信,老夫从康熙十年开始就藏在京师的亲友家里,清廷其实也知晓此事,之前清廷修纂《明史》还派人来寻过老夫,此事老夫也在书信里和王而农说过一嘴,所以他儿子拿着书信便直奔京师而来,也私下里与老夫长谈了一番。” “但老夫没有立即南下,而是先去了西北,陕甘诸部绿营乃是当今战力最强的汉军兵马,若是他们也揭竿起事,陕甘居高临下威胁山西和华北,则清廷旦夕可灭,老夫知道之前吴三桂就派了人去劝降陕甘的绿营将官,老夫也知道他的使者大多被那些绿营将官绑了送给了满清,但老夫还是想去冒个险,能劝降一部,便能为反清的力量多加强些力量!”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亭林先生大义,小辈佩服……”侯俊铖由心底的泛着敬意,他对康熙时期了解不多,但河西四汉将的大名他还是听说过的,平定三藩的战争中,陕甘绿营就是满清的金牌打手,立下“赫赫战功”,顾炎武往陕甘而去,自然是冒着生命的危险。 顾炎武笑了笑,面色更加沉郁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老夫先到了平凉,想要劝降陕西总督王辅臣,他去年将吴三桂的使者信札一并送去了京师,满清的皇帝还赞他是‘疾风知劲草今日乃见之’。” “但老夫只与他见了一面,便看出他态度摇摆,而且对清廷派驻陕西节制诸部的刑部尚书莫洛极为不满、颇多怨言,心中已经确信这王辅臣日后必然是要反的。” “彼时老夫心中激动万分,只觉得能在陕西有一场大大的收获,直到…….王辅臣当夜为老夫设宴接风!”顾炎武抚摸着长桌,捏到一粒粟米,在手指上把玩着:“辅明啊!王辅臣可比你客气多了,七十二小碟、三十六道大菜,鸡鸭鱼肉自是不缺的,还有许多老夫都叫不上名字的奇珍佳肴,酒也是上好的美酒,一口都要好几两银子,连水果都是派人从广州每日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南洋水果,老夫生在江南富裕之地,许多都连见也没见过!” 顾炎武将那粒粟米按在桌上,冷笑一声:“而彼时的陕西是个什么情况呢?从康熙十一年开始,陕甘地区便遭了严重的旱灾,今年至今,陕西临洮府滴雨未下,百姓流离失所,几近人相食,老夫往平凉的一路上,所见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灾情最重的临洮府听闻是十村九荒,当地官绅开始有团结一致捐粮救灾的、有趁机兼并的,到如今是不论良恶统统跑了个干净,连他们都熬不下去,百姓如何,自不必说。” “就在老夫到达平凉的时候,清廷拨了二十多万两白银救灾,辅明,你也知道清廷如今四面开战,军需浩瀚,这笔赈灾款,听说是那康熙皇帝顶着八旗的反对,挪用了本该发给京军的旗饷才挤出来的!”顾炎武猛地一拍桌子,笑声中满是愤怒和无奈:“可笑啊!满人的皇帝想尽办法救灾,汉人的栋梁却是抢尽办法的吃喝玩乐!” “康熙是个聪明的皇帝,竭泽而渔的后果他很清楚!”侯俊铖眯了眯眼,淡淡的评价道:“满清从陕西抽走的留存一年都有一百多万两,陕西地方无力赈灾,就是清廷抽走了留存而造成的,花二十万两既能买个仁善的名声,又能保住这每年一百多万两的营生,万一陕西因灾致乱,就一两百万两银子都不一定能抚平,这笔账康熙算得清楚。” 侯俊铖顿了顿,叹了口气:“但百姓们没有精力和义务去算账,看在他们眼里,只会是满清朝廷在帮他们救灾,而那些汉官汉将们……非但对他们不闻不问乃至于掠其盘剥他们以满足自身的欲望,而且还要反乱朝廷、取他们的性命!” “正是此理!故而老夫断定王辅臣必败无疑,就没有在他身上浪费时间,第二天城门一开便悄悄逃了出去,想去甘肃寻甘肃提督张勇……”顾炎武又叹了口气:“刚入甘肃就碰到绿营兵勒索,花了好几百两银子才脱身……” “老夫断定那张勇也不过是一丘之貉而已,对陕甘那些汉官汉将,彻底失了兴趣,便领着弟子南下往石含山而来……”顾炎武抬头看向堂外,微微一笑:“没想到来到永宁县,却是看了一场大戏!” 第131章 内援 侯俊铖笑了笑,笑容之中却隐隐有些自豪:“亭林先生,这场大戏,您觉得如何呢?” “彩!”顾炎武哈哈大笑一声,一直沉郁着的面容如拨云见日一般舒展开来:“红营好,百姓们也好,王而农的弟子更好!老夫今年已六十有余,一生走遍大江南北,却从未遇到过永宁县中这般激荡的经历!” “与辅明说句实话,老夫接到王而农的信后虽仔细研读过,但心中其实是不怎么相信这条路能走得通的,这是一条数千年都没人走过的路,要走通它,何其艰难?”顾炎武长长吐着气,似乎是要把这么多年来心中的郁结统统吐出来:“但老夫到了永宁县,亲眼看到了你们在做的事、亲眼看到了永宁百姓们的态度,老夫敢断言,虽然红营如今只有一个石含山,但日后能颠覆满清、再造乾坤的,必然是你和你的红营!” “亭林先生过誉了!”侯俊铖没有一丝激动的情绪,眉间不可察觉的微微皱了皱,依旧淡然的笑着:“小辈不重要,红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百姓们,他们能够觉醒和成长起来,我和红营便是倒在了半路上,也会有人把那条路走通的。” 顾炎武一愣,瞬间便明白了侯俊铖话里的意思,笑着点点头:“是啊,天下的百姓们成长和觉醒起来,再造乾坤的也不必是咱们这些人。” 侯俊铖点点头表示同意,顾炎武则眯了眯眼,继续着话题:“辅明可知,你的那些观念之中,是那句话让老夫决定南下的吗?” 侯俊铖听了顾炎武前头那些话,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当即脱口而出道:“是‘反压迫、反剥削、反暴政’?” “确实如此!”顾炎武严肃的点点头:“老夫和王而农的观念有相似之处,但也有许多不同,对于满清的态度便是其一,老夫和王而农虽然都强调‘夷夏之防’,但具体怎么做,老夫和他从前明一直争论到现在。” “王而农认为‘中国之天下,轩辕之前其犹夷狄乎!太昊之上其犹禽兽乎!’,华夷两族渊源于一,而夷夏之分在于文野,用中国之礼则为华夏,去中国之礼则为夷狄。” “其地异,其气异也,气异而习异,习异而所行所知蔑不异焉?”侯俊铖接了句话,他作为王夫之的“高徒”,自然是恶补过一阵王夫之的着作的,王夫之认为华夏和蛮夷渊源于一,在人种上是没有区别的,是地理环境的不同造成了文明习俗的不同,进而造成了华夏和蛮夷的分别。 由于地理环境的变化,文明也会跟着发生变化,即所谓‘以夷入夏、以夏入夷’,这便是王夫之的“地气论”。 侯俊铖对此深表赞同,王夫之的地气论已经和后世的地缘政治学说有了不少相通类似之处,地理环境影响文明发展,从古至今也有许多案例证明了。 “王而农将华夷之分缘由归之于地气,这一点嘛,老夫倒也赞同一二……”顾炎武微笑着继续说道:“但他由此引申的观念,老夫却不甚赞同,王而农以地气论为基,认为华夏四方蛮夷皆有其固定生长之地域。” “王而农以为春秋大义,在于‘仁以自爱其类,义以自制其伦’,故而中夏和四方蛮夷之间当固守其自己的地域、划清各自的界限、管好自家的事务即可,若逾越界限互相干涉,则必遭祸乱。” “故而满清入关、剃发易服便是逾越了界限,所以王而农以为驱逐满人、固我族类是当今第一大事!”顾炎武指了指自己:“但老夫却不这么认为,满清入关、易号换代,怎能称是以夷代夏呢?甚至于满清剃发易服,为政必先究风俗,易服改俗古来有之,赵武灵王胡服骑射,难道会有人非议他以夷代夏吗?” “那何为以夷代夏呢?是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以至人将相食!”顾炎武重重的拍了拍木桌:“国之守土、不使外寇刀斧加之于国民,民则衣食有余而知荣辱礼义,此谓‘保民有土’,保民有土,便是华夏!” “前明朝纲混乱、官绅贪渎、千里饥谨、百姓流离,以至中国土崩瓦解,前明既不能保民有土,自然就失了天下,虽为汉家之政权,但自其虐民失土以来,便难当华夏之称。” “而后继者只要能保民有土,即便是非汉之外族,又为何不能尊为华夏之君呢?北魏之孝文帝,鲜卑之重,汉赵之刘渊,匈奴之种,可曾有人以华夷之别去抨击过他们?” “但满清不是北魏和汉赵!”顾炎武冷哼一声:“杀人盈野、残暴凶蛮,又一味盘剥于生民,视天下万民为猪羊,不仅吃肉,还要喝血,以至于民不聊生、天下百姓困苦不堪!” “满清还要败坏中华之礼,欲使天下万民为奴为婢,使天下之民世世代代任其盘剥,何为以夷代夏?这便是以夷代夏!不是因为紫禁城里坐的是个满人皇帝,而是因为自满清入关之后,天下的生民便从此不得安居乐业!” “所以,明末不是亡一国,而是亡天下!”侯俊铖接话道,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攥紧:“所以,我们才要反剥削、反压迫、反暴政!” “正是辅明的这句话触动了老夫……”顾炎武淡淡的笑着,看着侯俊铖的双眼却闪着光:“辅明说是王而农的弟子,但你的观念,反倒更与老夫契合,所以老夫南下来找你了,只是没想到,你已经在实践着自己的观念了!” “小辈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而已……”侯俊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小辈不过中人之资,还需亭林先生多加调教。” “这时候你倒是谦虚起来了!”顾炎武哈哈一笑,从身上摸出那封信,拍在桌上:“王而农也是看透了你的心思,所以他留在了吴三桂身边给你做外援,却把老夫这个老东西找来给你做个内援,助你……不对,助天下的百姓,成事!” 第132章 安排 “老夫也不瞒你,王而农不止写了这封信,还写了信去江南、直隶等地,当年咱们一起反清的前明遗臣、士林鸿儒,都收到了王而农的信……”顾炎武轻轻拍着那些书信,微笑着说道:“这么多年了,有许多人心意已经淡了,虽然不至于卖友求荣,但置之不理也是一个选择,他们想要好好过日子、不再参与反清的事业,也怪不得他们。” 侯俊铖笑了笑,顾炎武嘴上说着不怪他们,但语气中明晃晃的藏着一些埋怨的意味,显然他西进南下之时也顺道去拜访了一些海内鸿儒、前明遗臣,碰了不少钉子。 “不过嘛,也有一些和我一般心思,想要来江西助你的……”顾炎武继续说道:“黄太冲就来信与老夫沟通过,他本也准备动身来江西寻你们,但他之前染了病,病体尚未痊愈,又正在编写《明夷待访录》和《明儒学案》,一时半会也离不开浙江,所以先让他弟弟黄宗炎替他带着一些士子前来了,这几日应该也要到永宁了吧?” 侯俊铖双眼一亮,呵呵一笑:“若是南雷先生也能来助我红营,小辈……实在是荣幸之至!” “他不会来江西了!”顾炎武忽然出声道,看着侯俊铖僵在脸上的笑容,恶作剧得逞了一般的大笑起来:“老夫写了一封信,好好劝了黄太冲一番,江南富裕,以黄太冲在江南士林的威望,他在那里募银募粮都方便许多,江南的官绅从两宋开始就一贯不卖朝廷的脸面,最少也是口是心非的、阳奉阴违的,但黄太冲这个士林领袖的脸面,他们却多多少少得卖一些。” “红营如今是不显山不露水,但清廷不是傻子,老夫和黄太冲、王而农他们能看出红营的潜力,清廷早晚也会看出来的,而吴三桂他们……早晚也会看出来的,到时候吴三桂他们能不能靠得住,谁也说不准。” 侯俊铖点点头表示同意,红营要反剥削、反压迫,吴三桂这些汉奸,不也是天下百姓们的压迫来源之一吗?他们反清的目的,归根结底不还是为了让他们自己更好的去剥削百姓们吗?红营到最后照样是要消灭他们的。 如今吴三桂他们还以为红营只是马宝手下的一支部队,日后一旦发觉红营的本质,指不定就站到了满清那一边去,再当一次满清的打手来剿灭红营。 就算是为了反清而不得不站在一起,吴三桂这群家伙为了争权夺利也指不定会搞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来,如今红营连永宁县城都没占据,夏国相就开始给红营使绊子了,日后红营发展起来、入了那些大人们的法眼,还不知有多少扯后腿的事等着红营。 侯俊铖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吴三桂这些人的节操,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他们,历史上那些先辈们犯下的一系列错误、流下的鲜血,时时刻刻在他脑海中提醒着他警惕着吴三桂那一类的人。 “若是有一天满清大军攻来,甚至于吴三桂那边明里暗里的背后捅刀子,黄太冲在江南,算是给红营留一个出气的口子…….”顾炎武抬头扫视了一圈赵家堡的正堂:“当红营不能再抄掠庄堡城池,又在满清兵临城下、无法安心生产的时候,江南那边的支持,也许会有些奇效,毕竟江南官绅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而清廷的官将,从来不少缺银少钱的‘穷官’。” “日后红营往江南发展,有黄太冲他们协助,也能方便不少……”顾炎武冷笑不止:“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满清造的孽,可还有许多人记着呢!” “亭林先生安排得妥当……”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心里却并不完全同意,红营隔着江南十万八千里,江南官绅确实会为了共同反清的目标给红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可当红营真的进入江南,江南蓄奴成风,哪家官绅家里不是一堆堆的奴婢?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又没有砍在他们身上,江南的官绅们也仅仅只是“记得”而已,可明末江南的削鼻班和奴变,可是逮着他们的屁股打。 “你心中不以为然,怕是觉得老夫官宦世家出身,总得给官绅说上几句话吧?”顾炎武却直接点破了侯俊铖的心思,也不以为意,笑呵呵的说道:“打铁还需自身硬,你若是没有这般想法,红营也做不长久的,老夫今日转身便会离开,但你清楚红营的根本在哪里,老夫才能留下来的信心!” 侯俊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顾炎武轻轻敲了敲桌子,笑眯眯的问道:“之后也许还会有士子来投奔红营,老夫想问问,辅明准备如何安排老夫的弟子们,还有那些来投的士子们呢?” “其实小辈从见到亭林先生的时候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侯俊铖朝堂外看了一眼:“不瞒亭林先生,红营现在正缺人手,许多弟兄都是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上上下下都是当牛做马。” “永宁县的夏收和夏播要收尾,夏收之后就要对永宁县的水利设施、道路房屋等基础设施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整修,然后就要准备秋收了,忙得很!”侯俊铖淡淡一笑,语气无比的平静:“所以小辈想来想去,亭林先生的弟子和来投的士人们,干脆都分散到各个工作队去,让他们一起干活去!” 顾炎武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微笑着问道:“辅明啊,你不怕人们说你侮辱人才、有辱斯文?” “亭林先生,您也看到永宁县的百姓们对红营是多么的支持了,但您是不知道,我们一打赵家堡的时候,许多百姓是站在地主官绅这边,帮着赵家和我们血战的!”侯俊铖双手一摊:“百姓们不是天生就跟着咱们走的,要得到他们的支持,光说没用,必须得走到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做事!” 第133章 学堂 “我们的战争,没有百姓的支持是绝不可能成功的…….”侯俊铖面容渐渐严肃起来,语气无比的真诚:“所以红营需要的人才,和以往的政权所需要的人才并不相同,我们需要能双脚踩在泥地、走入乡间地头的人,需要和百姓们平等相交、把他们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而不是当作工具牛马的人……” “我们要的人,单单是学识好、甚至单单是能吃苦都是没有用的,他们必须是要能走进百姓中去的人,他们要使用老百姓的语言、要熟悉老百姓的风俗习惯、要了解老百姓的心中所想和脑中所思,百姓们住着茅草屋,他们就要住着茅草屋,百姓们身上是补丁的衣裳,他们就要穿着补丁的衣裳,百姓们脚上踩着牛粪和泥土,他们就要踩着牛粪和泥土!” “若只是坐在房间里写一些晦涩的文章,对老百姓不了解、不熟悉,对百姓们是俯视的态度,认为百姓们是脏的、臭的,自己这一类士人是知廉耻的、有礼义的,从心底就不觉得自己和老百姓们是一类人,只觉得老百姓都是一群需要他们去拯救的愚民……这样的人,即便再有才干、士林之中再有名声,对于红营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人才。” 顾炎武眯了眯眼,微微坐直了身子:“辅明啊,你这番话,似乎不单单是在评判人才吧?你是在点老夫?” “小辈不敢……”侯俊铖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却一点没有抱歉的意思:“亭林先生当年起兵反清,家眷亲友为清军戮杀,自己也蹲过清廷的大牢,又游历了大江南北,亭林先生是个做实务的人,怎能和那些平日束手谈心性的士大夫们相提并论呢?” “但有些事,确实要早些说清楚为好,红营走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路,所以红营所需求的人才,也是前所未有的,他们或许是出身官绅豪贵之家,但在这条路走下去,最终是必须要站在百姓那边的,若是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只是因一时反清的激情而投入这场战争之中,是一定走不到最后的。” 侯俊铖又转头看了一眼堂外:“亭林先生刚刚说小辈要清楚红营的根本在哪里,小辈一直都清楚,红营是扎根在那些贫苦百姓之中的,官绅士子认同我们的理念,自然可以合作,但红营绝不会依赖于他们,的确,如今的天下大部分的知识和资源掌握在官绅士子的手中,若是得到他们的支持,红营夺取天下,必然事半功倍。” “但那样的话,红营就背叛了百姓、背叛了自己的道路,走到最后不过又是一个家天下的大明满清而已……华夏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千年了,是时候该换一条路走、该往上走走了。” “所以我宁愿辛苦一些、从头开始、从百姓之中培养我们所需要的人才,也许这个过程会很漫长,甚至以百年计,但只要扎下根去,总有一天会发芽成长的!”侯俊铖淡淡的笑着,双目有些放空:“就像当初小辈对船山先生说的那样,我对这天下的百姓、华夏的英杰有信心,比对我自己更有信心!” “家天下…….辅明所谋……远大啊!”顾炎武咀嚼着那三个字,一时有些分神,侯俊铖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等着,顾炎武沉思了一会儿,轻笑一声:“君客民主,黄太冲一定会爱极了你的!” 侯俊铖附和着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些士人们要下乡去,亭林先生您就不用下乡了,这赵家堡是个好地方,永宁县规模较大的村子都在它周围,设施也不错,还有一座上好的花园,小辈想在这里办一家学堂,亭林先生来给小辈当个山长如何?” “你用不着照顾老夫!”顾炎武伸出手臂摆了个姿势,将手臂上的肌肉亮了出来:“老夫虽已年过花甲,但身子还健硕着,做些田地农家的工作,累不坏。” “这不是照顾,这是人尽其用!”侯俊铖却没有玩笑的意思:“永宁县各村六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男女幼童,大概有两三千人,入了咱们孩儿营的有七百多个。” “但永宁县的学堂只有县城里有一座官学,要入学最少要花二两银子一年,要么就是这家地主自家请的先生办的私塾,只收赵家和衙门里的官吏子弟入学,佃户农家的孩童,自然是没法上学的。” “我们现在人手不足,村子里的孩童得和田兵挤在一起学习,等工作队的人到村里去才能学些字,但工作队得顾着整个永宁县的村寨,所以大多数孩童和田兵的学习都是断断续续的,田兵还有一些纪律约束、会有组织地温习,孩童们……不上课就只能放着不管了。” “所以我想要办一家学堂,永宁县的孩童只要年满六岁都可以来上学、百姓农闲和田兵操训空隙,也可以来旁听,不限资格也无需缴纳任何学费!”侯俊铖轻轻敲了敲桌子,笑道:“咱们在赵家堡发了一笔财,至少短期内是不用为银钱发愁了,赔本办学,咱们暂时也撑得下去。” “不过咱们这个学堂里不教之乎者也,教的必须是战斗和生活中能够直接用到的知识,军事上的看地图、开路架桥、供给后勤等等,日常生活中的看文书、认契约、算钱粮、记账本、基本的药理医疗,乃至于如何种田、如何防灾减害、如何保障个人卫生等等……具体的科目咱们日后再对一对。” “亭林先生是位通才,经史、农田、水利、矿产、交通、地理、钱法、军制皆有所得,您来任这所学堂的山长再合适不过了!”侯俊铖朝顾炎武拱了拱手:“再穷不能穷教育,此事至关重要,有亭林先生帮忙管着,小辈才能放心。” “你的这条路,首要便是引领百姓们觉醒,这学堂是你下的关键一步棋…….”顾炎武点点头表示答应,提醒道:“但你刚刚说的那些课程里,似乎少了一个最关键的科目?” “小辈一直记着!”侯俊铖吐了口气,手指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思想!” 第134章 论道 “亭林先生若是不来,小辈其实准备去一趟衡州和船山先生面谈一次的……”侯俊铖坦诚的说道:“任何一条道路,都不可能没有思想体系作为地基,红营的这条道路,如今只有零散的口号,却没有成体系的思想,这样是很危险的,口号可以随时扭曲,缺乏思想作为指路明灯,早晚会走上歪路。” “但小辈才疏学浅,想的很多,但……没法捏合成一个体系……”侯俊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方法他可以照着抄,思想理论他却不能照着搬,必须得根据实际情况进行“本土化”,否则必然会陷入教条主义的歪路之中。 后世那些先辈伟人们照搬着国外传入的思想和经验,也是一场一场的错下去,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和代价之后,找到了本土化的红色道路,这才蓬勃发展了起来。 “与亭林先生说句实话……”侯俊铖苦笑一声:“小辈连红营的思想理论到底该遵从诸子百家之中的哪个流派都没确定……” “当然是儒家,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顾炎武讶异的看了侯俊铖一眼,见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不由得噗嗤一笑:“哈!侯子温那般正经的道学家,没想到他儿子却是个离经叛道的人物,竟然连儒学都不想要了!” 侯俊铖尴尬的笑了笑,面容又严肃了一些,问道:“亭林先生,若是遵从儒学之道,到最后会不会又走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旧纲常上去了?红营走的是一条新路,旧的纲常伦理,是要打碎抛弃的。” “旧的纲常伦理,儒家就一定是那些旧的纲常伦理吗?”顾炎武微笑着说道:“孔圣言‘君使臣以礼,臣使君以忠’,君王要担起君王的责任,臣民才能对君王忠心,什么是君王的责任?‘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君主要与民休戚与共、以身作则教化万民礼义、要收养百姓、使民富足无忧,更要保民如岸之保水。” “孟圣言‘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君王若是不能担负起责任,犯下重大的过错且不知改过,臣民推翻它就是理所当然的,故而‘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只闻诛灭独夫民贼,而未闻弑其君’。” “荀子言‘有能抗君之事,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国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国之大利,谓之拂’,只要有利于国家和百姓,起义弑君皆可行之,此所谓‘从道不从君’。” “儒家的古圣贤者,从来都是在反复强调着,君主失德、朝廷无道,就该站出来推翻它,就像辅明你以前说的那句‘造反有理,起义无罪’一般,怎么到了如今,这‘君君臣臣’,便成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纲常了呢?” “父父子子亦是如此,孔圣言‘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孔圣从来都认为父母有错,儿子就应当立刻争于父母,若是视而不见、为父母所隐,致使父母继续犯错,这才是大不孝。” “可到了如今,怎么就变成了‘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的所谓纲常伦理了呢?” “这些所谓的纲常伦理,与先圣大贤之道背道而驰,那它们又发源于何处?怎么会冠之以儒学礼教之名罩在世人的头上呢?”顾炎武笑呵呵的看着有些发懵的侯俊铖,啜了口茶,继续说道:“前明崇敬理学,满清承明制,亦推崇理学,所以许多人将之怪罪到理学之上,因此自明末以来士林之中便有‘复古’的呼声,意图‘复古汉唐之学,以正士风’,可这真的就是理学的问题吗?” “理学倡导‘存天理,灭人欲’,存的是什么理?灭的是什么欲?朱子言‘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何为天理、何为人欲,朱子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朱子为何要‘存天理,灭人欲’?因为‘国朝士大夫蓄妾成风,临安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剧杂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级截乎不紊’。” “南宋偏安一隅、奢靡享受无度,朱子眼见如此,又感之中原沦丧,痛心疾首故有此论,所以朱子的存天理灭人欲,到底是为了约束谁呢?自然是那些奢靡无度的皇帝、大臣、豪贵和士大夫们!理学所提倡的守节,就是要让这些统治者们知廉耻、有底线!” “可到了如今,理学提倡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却完全只套在了妇女身上,不仅要求妇女守节,而且还形成了一整套的礼法,最典型的便是孀寡之事,妇失其夫便不得改嫁,否则便是失节,要遭人辱骂、被宗族除名甚至当场打死。” “可朱子是怎么说的呢?‘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理学泰斗伊川先生便曾将其孀寡的外甥女再嫁他人,理学从来就没有阻止过妇女再嫁!” “所以那些所谓的理学礼教、纲常伦理,到底是从何而来呢?”顾炎武微笑着看着侯俊铖,伸出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这些纲常伦理和历代先贤的思想相悖之处颇多,为何却被尊奉为礼教正脉呢?” “因为皇帝和朝廷需要,因为统治者需要!”侯俊铖早已明白过来顾炎武这些话是为了点明什么道理,几乎是脱口而出:“所谓尊孔,尊的只是他们所需要的‘孔圣’,所谓学儒,学的只是他们断章取义乃至凭空创造的儒学。” “自秦汉到如今,皇帝和朝廷需要什么,这儒家,就是个什么模样!” 第135章 清源 “辅明颇有悟性!”顾炎武微笑着点点头:“孟圣言‘孔子为圣之时者’,孔圣本就提倡顺应时势之变化,一味守旧迂腐,孔圣是不赞同的,所以儒学也是如此,必然要根据时势的变化而变动,不能一味遵从先圣教化。” “后世朝廷便是钻了这个空子,只取了对自家统治有利的那些残章断篇奉为正脉大道,剩下的,自然是糟粕,弃之如敝履!”顾炎武身子往前倾了倾:“既然朝廷能这么做,咱们这些反贼,为什么就不能这么做呢?谁说朝廷的纲常伦理就是大道正脉?我们的纲常伦理,就不能是正本清源?” 侯俊铖双目微亮,顾炎武捕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自先秦以来,儒学发展至今已有数千年,历代先贤的理论纷繁浩瀚如繁星,只要认真去找,什么道理都能从中找到。” “比如红营想要爱民行仁,则孟圣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便可直接拿来使用。” “红营提倡脚踏实地、反对坐在屋中寻章摘句的写文章,那么前明阳明先生的‘格物致知、知行合一’,便是最佳的理论,‘知为行之始,行为知之成’,与红营在永宁县兴办教育、下乡做活岂不相合?” “红营想要约束法纪,荀子有言‘法者,治之端也’,律法纪律乃是国家大治、生民兴旺的起点,东汉大儒王符也曾言‘法令行则国治,法令弛则国乱’,红营照样可以从儒学之中摘得所需的理论。” “若是红营想要公正廉洁,则朱子有言‘临财不苟得,所谓廉介,安贫乐道,所谓恬退,择言顾行,所谓践履,行己有耻,所谓名节’,朱子又有言‘将天下正大底道理去处置事,便公,以自家私意去处之,便私,官无大小,凡事为公’。” “若是不想要家天下…….”顾炎武看了眼侯俊铖,朝着东南方向一指:微笑着说道:“当今之世,黄太冲便有言‘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故‘天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顾炎武指向自己:“还有老夫,君主专天下之大利,以至弊病横生,故而人君之于天下,不能以独治也,当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 顾炎武又朝湖南方向一指:“汝师的理论,想来不用老夫多说了,‘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 “即便是想要反对独尊儒学,前明温陵先生也有‘四民平等’之论,‘耕稼陶渔之人即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门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孔圣不过庸众人也,儒学之道又何必独尊?” 顾炎武将手收了回来,淡淡的笑着:“还是那句话,‘孔子为圣之时者’,儒学从来就不是什么规矩死板的东西,只要抓住一个‘仁’字,什么理论都能往里面添,就算辅明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只要是符合儒家的‘仁’道的,也可以归于儒学之中。” 侯俊铖点点头表示同意,后世红色的理论思想在华夏生根发芽,是建立在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中华文明极速滑坡、跌入谷底的大背景下的,从林则徐、严复这些开明的地主官绅阶级开始,清末的有识之士用尽了传统儒学体系中所有的方法,却依旧无法改变华夏陆沉、百姓困苦的局面,这才不得不抛弃儒学、转而寻找其他的思想。 这是满清对华夏的“贡献”之一,将传统的思想体系砸了个粉碎。 可如今清初之时却是完全不同的局面,满清入关,照样是推崇儒家理学的,不管满清是如何的断章取义、是如何的扭曲儒家先贤的原意,表面上还是披着儒家这层皮的,天下的读书人并没有像清末一样三观尽毁,对于儒家的地位还是具有无与伦比的信心的。 在这种情况下要推翻儒家的地位,就是要和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对抗,包括侯俊铖的师傅王夫之和如今正支持着他的顾炎武和黄宗羲,伟人说“政治是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朋友搞得多多的”,侯俊铖自然不会蠢到反其道而行之,上来就把天下读书人的桌子给掀了。 更何况,他也没有凭空创造一种新的思想理论的能力,他对红色的思想有一定的了解,对后世的理论体系也知晓不少,但要他一个人将马恩列斯毛近百年的成果一口气整理出来,并且在此基础上再根据清初的实际情况创造一种全新的思想理论,侯俊铖不是神仙,拿鞭子抽也不可能做到。 若要以当今世界上的思想体系为底,确实没有比儒家更适合的了,宗教侯俊铖更不能用,而诸子百家自从汉代独尊儒家之后便基本没有什么发展了,想要将红色思想融入进去,和重新创造一个新的理论没什么区别。 而儒家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学说流派多如牛毛,要在其中摘抄出与红色思想类似和相通的学说,并非难事,实在不行还能自己生造,儒家经典之一的《尚书》都能是伪造的,假托前人之名搞些离经叛道的理论思想,本就是儒家的优良传统而已。 顾炎武差不多是明说了,无论是官府朝廷,还是红营,需要的只是儒家这层皮而已,至于内里是什么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在意,哪怕完全脱离了孔孟二圣的原意,也不是不能称作儒学一派,毕竟孔孟二圣也没法从棺材里跳出来反驳不是。 说到底,儒学不是宗教,孔孟创制儒学本来就是拿它作为一个工具去解决天下的事情,既然是个工具,被人拿来修修改改以解决自家的事自然也是无可厚非的了,儒家对此其实是很开明的,否则孔子也不会有“为圣之时者”这句评价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儒家被扭曲成今日这般三纲五常的腐朽模样,和数千年前的孔孟有什么关系呢?不对传统的社会进行改造,即便是抛弃了儒家,无论是用宗教还是其他诸子百家,亦或是后世的各种思想理论,到最后依旧会发展成另一个版本的三纲五常而已。 侯俊铖重重点点头,起身朝顾炎武恭敬的行了一礼:“那就请亭林先生多多费心,为儒学‘正本清源’了!” 第136章 坠胆 顾炎武和侯俊铖对视一眼,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嘴上说的冠冕堂皇,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所谓“正本清源”,无非是红营说什么就是什么,和儒学与孔孟二圣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关系,反正孔老夫子也不可能从坟里爬出来指责红营搞得不对。 欧洲的启蒙运动借的也是“复古”的名头,拿着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学者着作来驳斥基督教的神学,至于那些学说着作到底真的是古希腊古罗马传承下来的、还是启蒙运动中的思想家们假借古人之名而伪造的?谁能说得清楚? “没有思想理论是不行的,但单有思想理论也是不行的……”顾炎武止住笑,提醒道:“无论是儒学还是他道,说到底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可用之处则取、不可用之处则弃,不必拘泥于先圣话语和书本经典之中,使用工具只是为了让自己强大起来,不应该被它们绑住。” 侯俊铖点点头表示同意,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辩经辩到最后还是得看谁的拳头最大,两宋士林言必称“正统”,引经据典、辩才无双,可到最后都比不过一句“臣构言”。 屋外的世界已经完全沉寂了下来,夜幕低垂、寂然无声,侯俊铖却只感觉越来越兴奋,一点倦意都感觉不到,和顾炎武谈论了这么长时间,他也算是摸清楚了顾炎武的性子,这位天下闻名的大儒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只要能够实现“有土保民”的理念,对于顾炎武来说,什么道路、什么手段都是可以使用的,哪怕是离经叛道乃至篡改经典。 这或许和顾炎武的人生经历有关,他虽然也是官宦世家出身,但屡试不中,转而研究杂学实务,抗清之时家眷蒙难,两次被捕入狱,族中又生变故,为堂叔陷害几近将死,又走遍大江南北、遍览风土人情,天下百姓的困苦看在眼中,对前明灭亡的反思也更为深刻。 他确实是个最适合为红营这样一支需要打破旧的规矩的政权的理论体系奠基的大儒名士,王夫之或许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让他的儿子亲自北上去找顾炎武充当红营的内援。 “亭林先生今夜一席话,小辈受益颇多,小辈自入石含山以来,有许多思考所得,还请亭林先生指点一二,若是有与儒学相通之处,烦请亭林先生提炼一二,若是有冲突的地方……也请亭林先生帮忙‘正本’。” 侯俊铖这番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他脑中记着的红色思想不少,但如何与这个时代相结合却是个大问题,比理论研究他自然是比不过顾炎武的,干脆就统统抛给顾炎武,顾炎武搞理论、自己搞实践,儒皮红骨,来一场红营的“启蒙运动”。 顾炎武自然听得出来侯俊铖的打算,呵呵笑着点了点头:“黄太冲的弟弟黄晦木也是个经学大家,尤善《周易》,孔圣推崇三代之治,故而亦好《周易》之学,儒家亦有源自《周易》之处,若要正本清源,自然也是要追研《周易》的。” 顾炎武是在给侯俊铖打补丁了,若是侯俊铖提出的思想理论在孔孟和后代先贤的言论典籍中实在找不到对应和改造的地方,那就继续往更古远《周易》去找。 《周易》不仅是经典,也是卜卦巫算的经书,可谓玄之又玄,怎么解释都能说得通,就连孔子必要的时候都能把根据《周易》把凶卦改为吉卦,拿来强行辩经是再好不过的工具了。 而且儒家将《周易》奉为六经之首、称之为‘大道之源’,那么从《周易》之中“发展”出来的理论,自然就是儒家的“大道真理”了。 侯俊铖不由得咧嘴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顾炎武,心中暗暗猜测着顾炎武劝说黄宗羲留在江南的同时,是不是也“顺道”劝说了黄宗羲那位精通《周易》的弟弟替他来了江西,这位亭林先生恐怕是从王夫之给他的那封书信里就发觉了自己对传统的封建思想理论体系的态度,所以早就做好了跟红营一起重塑儒学的准备。 顾炎武看到侯俊铖的眼神,却没有说话,只是会心一笑,微微点了点头:“你这学堂之中,总不能单单让老夫一个人撑着。” 侯俊铖也会心一笑,正要接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侯俊铖回头看去,却见牛老三急匆匆的跑进堂中,跑到侯俊铖身边,便立在一旁不动,只是朝着顾炎武使了两个眼色。 “得了,如此深夜,必然是紧急的要是,老夫就不打扰辅明办事了,这么远的路,辛苦的很!走了这么多年了,不急着这一会儿!”顾炎武站起身来,潇潇洒洒的便往外走去,走到门口仰头看了看天空,忽然又哈哈大笑起来:“月明而星繁、晴空万里,好天气!” 侯俊铖将顾炎武送到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这才转过身来,不等他发问,牛老三已经凑到身前:“侯先生,永宁县里咱们发展的那几个衙役刚刚送来了消息,永宁县的官吏几乎都跑了个干净,县里已经乱了套了,城里的民壮没人管束,到处砸门抢掠。” “城外棚户见没人看管城门和城墙,也都趁机暴动冲进城里抢掠,时寨主刚刚派了手下的骑手去永宁县那查看了一下,说是还没见到县城的城墙便已见得火光冲天、烧得如同白昼,想来那些报信的衙役所言不假。” “永宁县的官吏跑了?”侯俊铖一惊,顿时又反应了过来:“怕是给咱们在赵家堡的公审吓坏了,上万的村民百姓喊打喊杀,靠永宁县城里那三瓜两枣如何守得住?这帮人到底还是保命要紧!” “传令各部紧急集合,我们立刻领军往永宁县城而去!”侯俊铖回到堂中,将放在一旁架子上的盔甲取下穿戴起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不管最后取不取永宁城,咱们先得把秩序维持起来,村寨中的民心要争取,城镇中的民心,也要争取!” 第137章 城乱 夜间集合本也是红营标准的训练科目之一,之前因为新兵多患有夜盲症的问题,夜间集合一直得乱糟糟的闹上好一阵子才能完成,到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和食补,一声令下、哨声四起,红营的战士们便飞快的在赵家堡外集合,留下两个标的人马看守缴获的物资,侯俊铖亲自领军往永宁县城而去。 尖锐的哨声也将赵家堡中暂居的士子们吵了醒来,不少人睡眼惺忪的跑出赵家堡看着红营的兵马集合和出发,顾炎武也在门口站着,背着手轻笑不止,顾炎武的长子顾衍生揉着眼睛凑上前来,轻咳一声:“父亲,这红营的兵马倒是有几分强军的影子,我等在京城时,观丰台大营的八旗京军操演,也不似他们这般迅速严谨。” “丰台的京军八旗,早就不是当年那支肆虐江南无人能敌的八旗兵了…….昆山一战四万余人死难,生母被清狗斩断右臂,两个弟弟战死疆场……”顾炎武长叹一声,抬头看向天空:“十余年走遍大江南北,寻不到一支能对抗那些凶暴如虎狼的八旗兵,就连满清自己,都早没有了当年的模样……” 顾炎武又看向那支远去的部队,他们打起了火把,火光之中映出一面鲜红的旗帜,闪闪发光,顾炎武不自觉地咧嘴一笑,猛地拍拍手,转身往赵家堡中走去:“都挤在这看什么热闹呢?回去睡觉,明日起来,有的是辛苦等着你们!” 侯俊铖领军一路往永宁县城而去,确实如探马所言,远远便看到县城方向火光冲天,官道上有不少逃跑的百姓,早就吓破了胆,见到一支兵马迎面而来,吓得乱逃乱窜,四周又都是山林,往道旁一钻便不见了身影。 侯俊铖虽然想找些百姓问问情况,但看着县城方向那冲天的火势,知道县城情况紧急,便也没有浪费时间派人去山林之中追索那些逃跑的百姓们。 好在当初红营在永宁县城下给红枪会的那些喽啰们打屁股还是让许多县城的百姓们印象深刻的,越靠近县城区域,火光驱散了黑暗,从城里逃出来的百姓们也越来越多,有些人见了红营的红旗和头裹红巾的红营战士,便大哭着扑上来求助。 到这时侯俊铖才搞清楚城里的情况,城里那些佐贰官确实是被红营在赵家堡的公审吓着了,都以为红营是在借着那赵举人的人头在鼓动百姓,下一步必然是要裹挟百姓们来攻取永宁县城,毕竟自古以来造反之人,谁会放着近在咫尺的城池不取呢? 在保城和保命之间,他们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当晚便收拾细软趁夜跑了个干净,城内那些被夏国相放回的清军见饷银都没拿到,主顾就跑没影了,干脆自己动手抢掠永宁县的府库,他们霸着府库吃独食,城里的民壮打不过,便只能去踹百姓家的门。 以往城内的民壮和泼皮无赖勒索抢掠,大多是不会动城里的商贾士人家的,士人多多少少有些官府的关系,商贾则大多是官府上官的白手套,他们虽然有钱,但动了他们指不定会遭什么罪。 可如今反贼就要打进永宁县了,官府的上官们都跑了个干净,谁还会顾着他们?于是他们便遭了大殃,被城内的民壮和红枪会的残余,乃至于零散的泼皮无赖、乞丐刁民轮番洗劫。 紧接着,城外的棚户发现了那些佐贰官逃跑时大敞开且无人看守的城门,也纷纷涌入城中,他们这些棚户无田无地,所有家资只有城外随意搭建的简陋窝棚,许多人连一件完整的衣物都没有,平日里靠乞讨和卖苦力过活,自然是受尽了白眼。 那些民壮好歹还是永宁县城的本地人,抢掠还有节制,至少不会抢到自家街坊身上,可那些棚户只剩下一条烂命,入了城便化为恶魔,不仅抢掠还要烧杀,在城里四处杀人放火,火势一起便彻底失控,城内城外烧成一片,整座永宁县城,也彻底失去了秩序。 “外城都是棚户私搭的窝棚,一个挤一个,大火烧起来便止不住,到现在估计都烧干净了……”牛老三在侯俊铖身边传递着刚刚从百姓们那里询问来的消息:“城内的火势也已经失控,只有县衙附近,那些清狗充任的民壮头目占据着府库,没人敢去招惹他们,那里还没被大火侵袭。” “另外棚户们在城内烧杀之时,许多民壮衙役带着家眷逃进了县衙里,不过县衙也遭了乱民的围攻,还不知道情况如何。” 牛老三顿了顿,继续说着,语气中藏着一丝不解:“据逃出来的百姓说,永宁县的邱知县没有跑,乱起之时便带着家奴跑去了县衙的案牍库,现在……也不知下落。” “哈!没想到那知县老爷还有些胆色!”一旁的四脚虎哈哈一笑:“同僚都跑了个干净,他竟然还敢留在永宁县里,倒是个不怕死的。” “不是不怕死,正是因为怕死才要留下来!”郁寨主纠正道:“朝廷有法度,县中主官无令弃城而逃是要全家流放三千里的,那些佐贰官虽然也要治罪,但如今这天下乱成这样子,清廷哪里顾得上他们这些小官?可永宁县若是丢了,就必然要找人背锅,那些佐贰官能逃过去,他这个知县可逃不过去。” “这位邱知县是个聪明人,眼光毒辣的很!”侯俊铖冷笑一声:“要治永宁,必然需要官府的文册簿账,无论谁家入永宁都必然是要先控制案牍库和府库的,他有保护案牍库的功劳,才能在咱们这里捞一条性命。” “聪明人好,聪明人才能谈得了事!”侯俊铖挥了挥手:“让弟兄们加快速度,大火不等人,我们得尽快赶到永宁县城下去救护百姓,那位邱知县最好也能完完整整的抢出来,永宁县城我暂时不想要,留在那位聪明的知县手里,挺好!” 第138章 镇乱 到了永宁县城外,城外的棚区确实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大火将那些简陋而拥挤的窝棚一扫而空,如今已是烧无可烧,城外的火势渐渐弱了下去,只残留着满地冒着黑烟的焦炭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味。 许多挤不进城里烧杀的老弱棚户木然的坐在废墟之中,似乎连动弹一下的意识都没有了,只有一些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孩童,还在号啕大哭着。 城门口已经完全被逃难的人群堵死了,红营战士齐声高呼“让开道路”,但百姓们已是惊弓之鸟、慌不择路,根本不顾红营的号令,只顾着抱头鼠窜,侯俊铖没办法,只能组织一批身高体壮的战士,倒提着竹枪,用枪杆打出一条道路来。 “控制城门,留下些人在城外帮着那些棚户们清理废墟和尸体……”侯俊铖看着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和满脸木然的棚户们,不由得叹了口气:“把红营的旗帜树到城门楼子上去,要给城内的百姓们一个主心骨,告诉他们援军来了!” 牛老三点点头,当即回去安排人手,侯俊铖朝着县衙方向一指:“郁寨主,城内救火的事麻烦你了,如今首要任务是尽快恢复城内的秩序,若是有乱民不顾军令依旧打砸抢烧的,不管是何人立刻拿下再说,若有反抗,尽管动刀便是!” 郁寨主抱了一拳,转身大步流星的向着自己那翼的军官和教导们走去,侯俊铖则朝四脚虎招了招手:“时寨主,咱们去清理那些占据府库的清狗,城里乱成这副模样,他们估计也逃不出去,这群清狗是至乱之源,若是能活捉尽量活捉,之后给百姓们一个交代,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侯先生尽管放心跟着便是!”四脚虎揉了揉鼻子,将手中的长枪往肩上一扛:“弟兄们扛着炮跑了这么远的路,得让那帮清狗好好吃上一壶!” 侯俊铖便跟着四脚虎那一翼的兵马直扑府库而去,走到半中间,只见得城门楼子上树起一面醒目的红旗,与此同时,一声声锣鼓声响过,紧接着便是红营战士们齐声高喊的声音隐约传来:“红营入城救火镇乱、良善百姓秋毫无犯!军兵过路,无论良恶,立即抱头蹲下!手持武器者斩!不遵号令者斩!烧杀抢掠者斩!” 一阵锣鼓响过,紧接着便是一阵齐呼,喊声向着城内各个街道缓缓蔓延而去,侯俊铖松了口气,没有再去管郁寨主他们那边,紧紧跟在四脚虎身后,来到县衙西北角的府库前,只见府库周围倒了许多被乱箭射杀的尸体,库墙上闪过几个人影,很快消失不见。 侯俊铖扭头看向只隔了一条街的县衙方向,县衙正堂的屋顶上竖着一个竹竿,上面挂着一面幡旗,不知是从哪个酒肉点顺过来的,但就是那面普普通通的旗帜,证明了县衙没有被暴乱的百姓们攻破,还在拒守之中。 “那位邱知县……有点意思!”侯俊铖清楚的看见县衙院墙后冒出了一个身穿官袍的男子,正窥视着府库这边,不由得轻声一笑,扭过头看向府库方向。 府库之中那些被夏国相放还的清军明显是准备先在府库据守,等城内的大火平息、百姓们该逃的逃、该死的死,然后再带着府库之中的金银粮食跑路,但他们显然没想到会有一支兵马闯城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直到现在连个出来求饶的代表都没有。 四脚虎似乎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往死里打的准备,把战士们辛苦扛来的三门虎蹲炮统统摆了出来,还将军中的震天雷集中起来,就在府库外一团团的绑住,找来身强力壮的战士,在长牌和盾牌的掩护下,将那些绑在一起的震天雷一团团的搬到府库院墙之下。 府库之中的清军见到要动真格了,院墙上冒出一个人头来,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的喊道:“好汉们!大伙都是求财的,何必伤了和气?咱们们拿些饷银便走,这府库之中的金银钱粮,统统都可以送给好汉们!” “嘿!杀了你们里头的东西也是俺们的!”四脚虎嗤笑一声,瞥见一旁的侯俊铖,又赶忙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冲着那人高声喊道:“这府库之中都是老百姓们的民脂民膏,谁能轻动?谁敢贪墨?识相的速速放下武器!否则别怪俺们不客气!” 说着四脚虎便挥了挥手让炮手准备放炮,又找来几人举着火把,准备等炮停之后便上前去引燃那些震天雷,只是还没等开炮,府库中那些清军便已经下了决定:“好汉爷!不要开炮!不要开炮啊!俺们投降了,这就出来!” “干他娘,这帮清狗是投降投习惯了不成?这么不经吓唬,白瞎了俺这么多准备!”四脚虎嘟哝了几句,见那些清军将武器从院子里抛出来,一个个赤手空拳的出门投降,也只能安排战士去押人。 “这些家伙投降是为了保命,可他们的性命保不保得住,由不得咱们决定,得永宁县的百姓们裁决…….”侯俊铖扫视着被火光照成了橘红色的天空,冷笑一声:“看如今这情况……想要保命怕是难了。” “一群清狗,该杀!”四脚虎哼了一声,凑到侯俊铖身前,朝着县衙方向抬了抬下巴:“侯先生,刚刚俺们布置的时候那县老爷一直在看着,现在突然没影了……” “你也看到了?”侯俊铖微微一笑,朝那些投降的清军一指:“去找个说话伶俐的,让他去找知县老爷,我有许多事想和他谈一谈。” 话音未落,原本紧闭着的县衙大门忽然敞开,几个穿着短罩衫和号衣的民壮衙役押着那邱知县走了出来,冲着这边高呼道:“石含山的好汉们,俺们抓了永宁县的知县老爷,向好汉们投诚啦!” 那邱知县连挣扎都懒得挣扎,脸上明显挨了一下,官帽也早被打落,辫子在脑后乱甩着,一脸的无奈。 “把那些民壮和衙役拿了,派人去控制案牍库!”侯俊铖挥了挥手:“给邱知县找间屋子,我等会去见他。” 第139章 知县 这场暴乱来得猛烈,消失的也快,大火将一片片街区烧成灰烬,抢掠的人潮本就没有组织,面对失控的火焰和城内城外的百姓们一样陷入恐惧之中,见到一支整齐的兵马当面过来,这些已经吓得失魂落魄的乱民几乎是无意识的在跟着红营的号令行事,许多人还不自觉地在红营的带领下,扑灭这场由他们引起的大火。 少数尚有组织的乱民和民壮,大多已经抢了个饱,抱着一堆金银钱粮,自然更希望城内的秩序恢复,免得被人黑吃黑,待红营入城之后,又一心盘算着如何带着抢来的东西逃出城去,哪有心思和胆量与红营作对? 没有有组织的反抗,红营入城之后恢复秩序就方便了许多,然后便是组织百姓们扑灭大火,到天光放亮之时,熊熊燃烧的大火终于被彻底扑灭,忙了一夜的红营却没有停下来,又将城内能找到的秀才、识字的衙役、懂算账的账房伙计,还有街上卖字画的小贩、算命的先生统统集中起来,清算城内城外的损失,又派人去了各个村寨,让里长和兵训官组织田兵和村民们砍伐竹木送来县城,准备之后再组织百姓们清城修屋。 侯俊铖也在县衙里忙了一夜,除了那些工作之外,他还得组织人手将县衙的案牍库和府库之中的文册物资整理出来,大火起时附近的民壮衙役见势不妙便带着家眷逃入县衙中躲藏,县衙周围居住的大多是永宁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也想逃入县衙里躲藏,但那些民壮衙役却把他们当猪宰了,扣下他们的财物乃至漂亮的妻妾女儿,然后把人赶了出去。 知县老爷就成了县衙之中唯一一个体面人,倒不是那些民壮衙役顾忌着他这个当官的,只不过不管是乱民打进县衙,还是石含山的山贼进了城,有他这个永宁县最大的官顶在上头,下面的人才好脱身。 一直忙到晌午时分,等各个工作都基本有了个头绪,侯俊铖才端着一盘饭食去了后院关押着那邱知县的屋子,却见邱知县一副正襟危坐、刚烈不屈的模样,但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睡。 “趁着午餐的闲暇来看看知县老爷,知县老爷若是不嫌弃,与我一同用餐便是.....”侯俊铖将饭食搁在桌上,自顾自的坐下拿起一个杂粮饼子啃着:“邱知县也不必跟我摆什么架子了,你若是个刚烈不屈的人物,又怎会和赵家同流合污?怕是早就闹翻了吧。” 邱知县苦笑一声,身子软了下去,拉着椅子坐在侯俊铖身边,看了看桌上粗粝的饭食,没有动手去拿的意思:“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好汉?” “我姓侯,永新侯家.....”侯俊铖推了碗包米粥到邱知县面前:“邱知县当年还亲自去拜会过我父亲的,可还记得?” “原来是侯少爷!小官就说有些面熟!”邱知县尴尬的笑了笑,朝着侯俊铖行了一礼,又叹了口气:“侯少爷如今是英雄人物了,赵家恐怕已经被您满门抄斩了吧?只是侯少爷家破人亡,只能上山搏一把,可小官......却只能陷在这网中,无能为力!” 邱知县捧着那碗粥,又长长叹了口气,问道:“侯少爷,您可知道这永宁县里有多少官吏?” 侯俊铖不知邱知县怎么会问起这事来,顺着他的问题答道:“按照清廷的规制,像永宁这样的下县,正官、佐贰官,加上衙役什么的,应该有四五十个人吧?” “是一千两百多人,这还只是小官自己统计的,人数应该更多!”邱知县说出个让侯俊铖都为之一惊的数字,随即便冷笑一声:“朝廷规制,一个衙役每年的工食银大概六两左右,一千多个衙役,每年六两是多大一笔巨款?自然是不可能给的,所以这些衙役中,九成以上是没有任何工食给养的。” “即便如此,这衙役的名头却很受欢迎,往往要贿赂衙门里的佐贰官才能换一身号衣穿着,为何如此?因为穿着号衣便能勒索搜刮百姓,就能给城内的小商小贩提供‘保护’收取费用,就能拦截过路客商合法的强抢银钱商货。” “当然,最主要的收益还是能在夏收秋收之时下乡清乡,听闻侯少爷的人马在各乡活动频繁、组织村民抗税抗贷,侯少爷必然是清楚官府的苛捐杂税是何其多,往往要掠取农户村民七八成的收成以上,但侯少爷或许不知道,这些苛捐杂税,实际上官府能收到三成以上,就已经算是天大的收获了。” “夏收秋收之时,百姓们缴了税,钱款大多被里长和地方上的宗长还有赵家的人分了,百姓们以为缴了税,但官府一文钱没收到,可朝廷催逼得紧,怎么办呢?只能下乡去‘讨’了,这上千号的衙役,就是要这时候使用,说是收税,其实就是抢掠,抢来的钱粮,再和官府分账,大多便落入那些衙役和他们顶上的佐贰官手里。” “这些衙役不吃朝廷的饷银,自然也就不怕朝廷的号令,小官说是永宁县最大的官,但永宁县里的衙役,小官却根本指挥不动,做事办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勘验现场时往往到得比本官还晚,也只有征税的时候,才来得最为齐整。” “他们听的,是官府里的那些佐贰官,因为佐贰官们久在县中,各有势力,有办法扒了他们的号衣、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也会有害怕的人,他们害怕赵家,因为赵家养着两三百个团丁,有刀有炮,而且比他们更心狠手黑,真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可小官呢?”邱知县伸手指向自己,一脸无奈的模样:“小官寒窗苦读二十载,中了进士没钱贿赂吏部的官员,便被派来这永宁县这穷地方当知县,随身除了几个仆役和包裹家眷便什么都没有了,这些衙役们,谁会敬我怕我呢?” 第140章 巧言 “像咱们这样的流官想要做成事,就得撒银子.....”邱知县又轻轻叹了口气:“首先,就得养师爷,官府里有黄册白册,那些佐贰官手里自然也有一本明账暗账,若是都听他们的,被他们卖了都不知道。” “还有朝廷的律法......科举之中考八股、考经义、考诗文、考史书,可就是不考刑名,大清律厚厚一本,谁没事去背个滚瓜烂熟?既然不熟悉律法,下面的人在其中可以做文章的事就太多太多了。” “所以就得雇师爷帮忙管着钱粮和刑名这两个专业性极强的领域,而一个师爷的薪资,少则六百两一年,多的便要一千五百两一年,若是绍兴的老师爷,一年要个两千多两都算是便宜的。” “除了师爷之外,还得养着一些‘家人’,指望着他们帮忙打探消息,递送文书,监督衙役干活,这也是一大笔的银子,而小官一年的薪资才多少呢?顶天不过四十五两,如今朝廷四处打仗、军需浩瀚,这四十五两也往往无法发实,一年能拿到二十五两便是皇上开恩了。” “更何况要拿这笔薪资也不容易,上头发下薪饷来,从京中到地方都得过手一遍,收个一两成的费用,薪饷到手便只剩下十几两了,然后还得去给上官跑跑关系,上官的门房、师爷,都得给钱,这十几两撑不到一个月,便会一扫而空。” “所以啊,想要做事,就得有钱,否则连自己都养不活了,那些官宦世家出身的自然是不愁的,可像小官这样家中不过是普通商户出身的,去哪里找钱来养着这么多人呢?”邱知县朝着赵家堡方向一指:“只能是依附于某些豪绅或大官了嘛!若是没有豪绅和大官做靠山,除了和当地的官绅地头蛇同流合污,还有什么办法呢?” “读了半辈子圣贤书,谁想做个欺压百姓、为非作歹的贪官污吏?可在这大清做官,若是不贪污、不勾结,连自己都得饿死!”邱知县长叹一声,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小官也知道那赵举人是个贪暴的家伙,所以小官当年才去拜会侯老爷,希望侯老爷能助拳一二,只是.....侯老爷瞧不上永宁这么个穷县,而小官.....跑去找外援的事惹怒了赵举人,从此在这永宁县里,便成了一个摆设和傀儡。” 侯俊铖点点头表示理解,永宁县一个穷县,仅县城之中在册人丁就有两三万人,这么多人口,靠几十个在编的官吏怎么可能管得过来,后世也有大量的编外“临时工”,以封建时代的行政能力,自然也存在不少编外人员,只不过后世那些临时工好歹还是拿工资的,如今这个时代的编外人员,便只能八仙过海、各凭本事了。 一个外来的知县,在县里最多也就干个十几年,哪里比得上当地扎根几代的官绅和本乡本土的佐贰官,甚至都比不过父死子继的老吏,若不能培植自己的势力,被架空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 除非是像海瑞那样的猛人,不仅熟悉政务律法,还会干事、敢干事,钱粮刑名一个人就能包圆,没有师爷和‘家人’也能把县里的那些官吏衙役治的服服帖帖、如臂使指,年年考核吏部第一,弄得当地官绅花钱帮他跑门路升官都要送走这尊瘟神。 海瑞自然是不用看官绅和当地官吏的脸色,明清时期一个百姓一年收入也就十两银子左右,知县每年四十五两银子的薪俸,足够海瑞一家人使用了。 可大明两百多年也就出了一个海瑞而已,中华上下几千年,像海瑞这样的猛人,一只手都能数出来,几千年来的古代基层社会,无论中外从来都是处在一个稳定失控的状态下。 但理解归理解,侯俊铖心里却邱知县这套说辞却是不以为然的,红营要在永宁县发展,怎么可能不仔细探查当地官吏的情况?这邱知县说得委屈巴巴、满是无奈,实际上平日里他可是一点贪赃枉法的事都没落下。 好比这刑狱一事,按照清廷的规制,刑名卷宗要层层上发,最后再由巡抚衙门整理后上报刑部核验,特别是死刑判决,要从州县上报到按察使,督抚,再到北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最后由皇帝亲自判定处决,整个流程十分严谨,往往要耗时两年之久。 但正因为流程复杂,所以地方官干脆就不上报,自己私下里便处置了,而邱知县更进一步,他干脆连审案都懒得审,来报官的不管原告被告先抓进牢里关一阵再说,断案也是靠的拷打钉枷,大多数时候都是看谁给的银子多断的案。 他跑去找侯家的外援,也不是为了和赵家斗争、给百姓谋利,纯粹是因为分赃不均,永宁县的利益,赵家吃了七八成,底下的官吏吃了大部分剩下的,到他这里就剩下一点汤水,邱知县还想着往上爬一爬,离开永宁这个穷县换个富裕的县府当官,需要不少钱去疏通上官,这才昏了头想找一个强援入局,至少逼着赵家他们多吐一些利益出来。 却没想到侯子温那个老道学根本瞧不上他这贪官污吏,于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惹恼了赵家,被彻底架空。 这邱知县确实是个聪明人,见红营入城非但没有趁机抢掠,反倒是维持秩序、组织灭火,当即便明白红营和寻常的山贼不是一路人,甚至比清军更有纪律,于是面对侯俊铖的时候便摆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样,将自己做过的恶事推了个一干二净,错的不是他,错的是整个世界。 只可惜侯俊铖早早就清楚他是个什么货色,自然不会被他这一番嘴皮子功夫打动,将碗里的包米粥一饮而尽,笑道:“邱知县,你也不必跟我装模做样了,我时间紧,就直说了吧,永宁县城红营暂时不准备要,你还得替咱们当着这个知县!” 第141章 傀儡 邱知县皱了皱眉正要说话,侯俊铖却摆了摆手,用手背抹了抹嘴:“我和你说实话,免得你不安心胡乱猜测,反倒搞出麻烦事来,红营当家是要为百姓们做实事的,想来邱知县也听闻了咱们在各村做的事,入了城,自然也得帮着百姓们干活,比如说城外那么多棚户,咱们就得帮着他们盖房子。” “可红营人手不足,光是料理永宁的各个村寨就已经是焦头烂额了,一下子又多了城里两三万人要管,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红营这么些人,管了各个村寨,县城就实在管不过来了,如今城内刚遭大乱人心惶惶,百姓无依无靠还能信重咱们、一心一意支持着咱们做事,可时间一长,咱们的疏忽和错误多起来,百姓们的态度.....定然会有变化。” “而且红营都是苦出身,许多人连城都没进过,可管理城池和管理村寨毕竟有所差别,一个最基本的掏粪,咱们就得从头学起,强行把永宁县控制在手里,却又没多余的精力去监管和学习,一定会出乱子的。” “再说了,占据县城也太扎眼了,指不定就引来了清军,不瞒邱知县说,红营现在的实力还远远不能正面对抗清军的兵马,所以就得低调一点......红营的根说到底还是在村寨之中,村寨还没料理清楚就去盲目的占据城池分散精力和兵马,这是冒进,这种错误,我不会犯。” 侯俊铖把话说得很坦诚,几乎是和盘托出,但面对邱知县这种聪明人,欺骗和隐瞒是没有用的,还不如把一切摊开了谈,双方都谋取了各自满意的利益,合作才能长久下去。 邱知县眯着眼沉思了一会儿,微笑着问道:“侯少爷这番话说的.....仿佛是要扔了一个烫手山芋一般,但小官揣测,侯少爷应该是不会就这么放着永宁县不管吧?” “当然不会!红营暂时不要永宁,不代表就放着它不管,让人在咱们腹心之中扎一根钉子!”侯俊铖摇了摇头,解释道:“官府中的吏员和佐贰官,大多是靠着捐银子换来的,别人换得,红营为何就换不得?我会派些人到城里来‘当官充吏’,一则嘛,为红营培养一些管理城池的人才,二则也是要好好纠正一下永宁县的官风官气,领着永宁官府为百姓们办些实事,他日我红营再来接手县城,也能方便许多。” “邱知县就安坐县衙之中,帮忙写些文书和禀文,朝廷若是派了什么人下来查看,也请邱知县帮着接待一二,红营不会少了邱知县的银子,日后万一邱知县政绩不错升了官,红营帮着你出钱跑门路。” “政绩?是小官的政绩,还是好汉们的政绩?”邱知县无奈的苦笑一声:“侯少爷的意思,便是让小官做红营的傀儡?没想到在大清是给官绅当傀儡,到了侯少爷这里,还要给山贼当傀儡!” “当着当着不就习惯了?邱知县也当了这么多年傀儡了,你有的是经验嘛!”侯俊铖哈哈一笑,话锋一转:“邱知县,永宁县城里闹成这副模样,是需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的,那些衙役民壮和那几个从袁州府放还回来的清军将官,他们平日里就作恶多端没个好名声,此番永宁县大乱,和他们抢掠也有不少关系,都得细细过堂公审,该动刀的,一个都不会放过!” “还有之前我们抓获的那位典史和红枪会的那些头目,城里的百姓谁没受过他们的欺压?在山里挖了那么久的矿,如今终于是有了机会,把他们带到百姓们面前宣读罪状、依律处置,还永宁县城的百姓们一个公道!” 侯俊铖看向邱知县,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双眼也不自觉地躲闪着,侯俊铖冷笑一声,冷声说道:“听说邱知县是个不喜欢审案的,衙门外的冤鼓都拿木栅围了起来,邱知县断了不少葫芦案,想来那些原告被告,到如今也是没有牢牢记着邱知县你的明察秋毫的......” “邱知县,你毕竟是永宁县的父母官,再怎么不喜欢断案,也得出现在公堂上,那些家伙公审的时候,你也得到场......”侯俊铖阴冷的一笑:“看着百姓们是如何处置他们的!” 邱知县浑身一抖,他如何听不明白侯俊铖话语中威胁的意思?若是他老老实实和红营合作,他就只用到场旁观便行,可若是他拒绝与红营合作,到时候就得给人押上场了。 邱知县干咳一声,问道:“侯少爷就不怕小官口服心不服,日后朝廷的兵马来永宁,小官替他们当了内应?” “红营本来就没有指望过邱知县你,自然没有担心的必要......”侯俊铖笑着摇了摇头:“红营的根子是在百姓之中,邱知县若是个为民做主的清官,我反倒要多费些心思拉拢你,可邱知县的名声嘛......所以咱们双方互相利用、各取所得就是了,没必要把关系搞得太深。” 侯俊铖顿了顿,语气显得很是淡然:“邱知县是个聪明人,清军也不是没有来过永宁,他们应该不会只敲诈赵举人一家吧?清军是个什么模样,邱知县比我更清楚,平日里就是一副兵痞骄将的模样,邱知县你伺候得再好,在他们眼里也是应该的,可若是他们受到一点挫折,邱知县你可是上好的替罪羊。” 邱知县眯了眯眼,身子微微坐直了一些:“侯少爷,小官没记错的话,您刚刚自己也说了,红营还没有和清军对抗的能力。” “确实没有,但永宁县数万百姓站在我们身后,吃掉一两支清狗的小部队还是做得到的!”侯俊铖淡淡的笑着:“邱知县若是运气好,可以赌一赌清军死伤多少人才会气急败坏?” 邱知县低着头沉思着,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问道:“侯先生,即便小官老老实实做了这傀儡,日后......您不会过河拆桥吧?” “邱知县,红营是天下百姓的队伍,是为他们服务的,日后要不要处置你,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侯俊铖站起身来,收拾着碗碟:“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邱知县并非没有选择,若是你担心日后,不如从现在开始,真真正正的学着怎么做一个为民做主的清官好官!” 第142章 松懈 永宁县城的菜市口,位于城东位置,之所以处在此处,是因为红枪会的老巢就在旁边,便于红枪会操纵,红枪会用木栅将菜市口给围了起来,只留了南北两个口子供菜商和城民进入,红枪会的喽啰们就守在门口,进去出来都得给他们交上一笔钱。 即便如此,这菜市口依旧是永宁县中最为繁忙的地区,人流如江海络绎不绝,毕竟城内两三万的百姓每日都得吃饭,城外成百上千的菜农也得赚钱养家,红枪会敲诈勒索得再狠,没有其他的选择,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了。 故而之前红营将红枪会的喽啰们拖到城下打屁股,一眨眼间消息便传遍了全城,不少百姓是扬眉吐气,甚至放起了鞭炮庆祝,对红枪会的喽啰们也敢指指点点的嘲讽起来,许多往日里趾高气扬的红枪会喽啰抬不起头来,只能暂且躲在家里,反倒让城内的百姓们过了阵好日子。 如今红营又给了他们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就在菜市口布下公审台,将那些作恶多端的红枪会头目、衙役民壮头目和放还的清军将佐押在台上宣读罪状、公开审讯。 之前那场大火将菜市口的建筑烧了大半,木栅也大多被烧毁,如今不少建筑还搭着竹架正在修复,放目看去如同一个巨大的工地一般,但百姓们却热情非凡,四面八方全是黑压压的人海,将立着长牌组成人墙的红营战士们挤得退无可退,公审台上押上一个人便是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几乎要把整座永宁县城都给掀翻了。 百姓们每一次欢呼,在公审台旁观礼的邱知县便浑身一抖,脑门上爬满了汗珠,牙齿不停的打着颤,时不时瞥一眼一旁的侯俊铖,见侯俊铖的目光投过来,又慌忙低下头躲避。 “那些家伙已经吓傻了……”凑在侯俊铖身边的郁寨主扫视着邱知县和他身边的那些衙役民壮、富商士子们,冷笑着说道:“怕是有人已经吓尿裤子了。” “这就是百姓的力量,爆发出来,谁不害怕?”侯俊铖周围欢呼不止的百姓们,嘴角牵出一丝微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统治者们也清楚百姓们的力量,所以他们要养民如牛羊、要用尽一切手段撕裂百姓的阶层、使百姓无法团结一致,用最凶暴的手段打压敢于反抗的人!” “这是剥削者的统治方法……”侯俊铖转头看向公审台上声嘶力竭的宣读着罪状的牛老三:“但我们想要改造这个世界,就不能畏惧百姓们的力量,古来圣贤明君,无不是借助民力而成事,我们要比他们更近一步,要成为这万千百姓之中的一部分!” “侯先生说的对,有百姓们的帮助,俺们做什么事都方便不少!”四脚虎也凑了过来,笑道:“老应刚刚派人来说,各村的村民听说俺们要竹木建房子,都自发地跑去山上砍竹木送给俺们,整个小西山都给砍空了,老应他们本来计划着花两三天时间收集材料,这才一天不到,手里的竹木材料就用不完了。” “我们怎么对百姓,百姓就会怎么对我们!”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红营在永宁已经扎下根来了,接下来是时候构建咱们红营的统治架构和秩序、将整个永宁彻底消化掉!” 郁寨主又扫了眼邱知县等人,问道:“侯先生,俺们真的不准备要永宁县城吗?这些家伙如今是被吓住了,可是日后……终究还是不可靠的。” “收起拳头是为了更好的打人,如今放弃永宁县城,是为了日后能以更小的代价、更丰富的经验去夺取吉安、南昌,乃至整个天下!”侯俊铖也瞥了邱知县等人一眼:“这些家伙不可靠是正常的,但只要百姓们坚定的站在我们这一边,他们除了充当摆设和傀儡,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说到底,打铁还需自身硬,我们自己成长起来,才不需要依靠别人!”侯俊铖收回目光,轻叹一声:“永宁县已经握在我们的掌中了,要开始准备人手往周边的永新、遂川、吉安等地扩展,要抓紧时间建立起可以保证我们在石含山地区长期转战的根据地……夏国相他们,恐怕不会给我们争取太多时间的。” 就在红营在永宁县大开公审之时,正在袁州夏国相也在办一件大事,夏国相自占据袁州以来,四处搜罗童男童女,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他的癖好,也是准备来一场声势浩大的设坛祭祀,趁机搞一些祥瑞出来。 “当初大将军就是找人来卜了个吉卦坚定了周王殿下反清的意志,如今他在袁州搞祭祀、求祥瑞,是故技重施……”老山西牵着马,走在两旁挂满了彩布的街道上:“大将军他们这些皇亲国戚想要推王爷称帝,这些祥瑞,就是王爷准备的。” “一场祭祀,花了多少钱粮?还不如发给下面的弟兄,大伙吃喝也不用全靠抢掠了!”刘明承跟在老山西身后,语气中全是不满和怨怼:“而且大将军为了这祭祀之事,连军中事务都没空去管了,从兵到将散漫的很,俺每日回营都会抓住一些开小差的,但单单是咱们管得严有什么用?其他各部都是那副马放南山的模样,弟兄们多少会受影响。” “先管好自己,其他人,跟我们没关系……”老山西叹了口气:“俺去萍乡找高副将就是为了此事,但是……高副将也是这般说的,如今这情况,咱们只能顾好自己了。” “大将军是王爷的女婿,最会揣摩王爷的心思,若是王爷心里不想反清,那卜卦算得再准有什么用?若王爷心里没有当皇帝的心思,大将军搞那些祥瑞给谁看?既然是王爷的心思……便谁也管不住大将军的。” 刘明承沉默了一会儿,凝眉道:“若是清军这时候大举杀来……军中这样的情况,怕是要……” “清军正在和赣东的耿军对阵,杀来袁州府总是需要时间的……”老山西自己都没什么信心,抬头看向天空:“但愿如此吧!” 第143章 暗夜 暗夜无光、夜幕低垂,一座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所有的房门都被砸开,一队身着布面甲的吴军兵马正分散在村庄里四处搜查着,连屋子里的地面都被翻开,能找到的家具、被褥等无统统被搬到了村口停着的马车上,金银钱粮自然也抄个干净。 一个长得獐头鼠目的瘦小头目凑到村口一名凝眉扫视着村庄的粗豪汉子身边,满脸谄笑的双手捧着一个布袋递给那粗豪的汉子:“寨主,俺们找了半天,这些刁民把值钱的都带走了还是怎的,只找到一些零碎,这是俺们找到的最多的银子,小的专门孝敬给寨主您。” “这村子咱们来抢了两回了,再蠢的人也该长记性了!”那粗豪的汉子叹了口气,扫了眼不远处突兀耸立在一堆破屋子间的塔楼,猜测着村里的村民安排了值夜的人员,发觉有人马往村子里而来,便立马组织村民们跑路,这村子疏散得这么快,显然是早有准备。 “干他娘,这些刁民变得这般精明,日后还能抢到什么东西?”那粗豪的汉子叹了口气,招了招手:“得了,集合弟兄们回营去吧,听说老寨主从萍乡回来了,明日指不定还得检校兵马,整顿军纪,既然没什么收获,咱们也别浪费时间了,早些回营去准备着。” 那獐头鼠目的头目点点头,回头吆喝了几句,那些兵卒人人都是垂头丧气、一副不满的神色,有些人似乎是为了泄愤,临走之时把村民家里的坛坛罐罐砸了个粉碎。 那獐头鼠目的头目驾着马车,粗豪的汉子就坐在他身边,行了一阵,那头目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寨主,俺们之前跟今日值夜的林寨主他们说好了,今日的收获药给他们一半,可咱们逛了大半夜,转了四五个村子,就只抢了这些破烂……林寨主那边怕是不会满意的啊。” “他若是不满,让他娘的自己下村去抢啊!”那粗豪的汉子啐了一口,冷哼道:“干他娘的,苦活累活是俺做了,恶人是俺当了,他又不是不知道,少侯爷是下了军令的,私自出营得挨鞭子的,咱们冒着风险来打草谷,他们坐在营中,只不过帮忙遮护一下就能收银拿钱,哪来那么多屁话!” 那头目脖子缩了缩,尴尬的笑着,赶忙跟着那粗豪的汉子一起破口大骂,借此转移话题:“他娘的,少侯爷实在是为难兄弟们,其他各部的兵马,哪个不在四下抢掠的?大将军手下的兵占着袁州城,城里的金银收成都给他们包圆了,古将军、宋将军他们的兵马占着大村铺镇,哪个不是吃饱喝足、富得流油?” “咱们二十八寨的弟兄不受人待见,只能捞些汤水残渣罢了,少侯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还要禁止俺们私自出营,咱们不想办法捞些钱粮,靠着上头发的那些饷银,好酒好菜都吃不上两顿!” “还不是神仙斗法、凡人遭殃?”那粗豪的汉子叹了口气:“俺们是国公爷的人,是船山先生的人,入江西以后老寨主又和高副将走得近,大将军怎会不嫉恨咱们?自然是各种给咱们穿小鞋。” “干他娘的,当初跟着老寨主他们去湖南,还以为能吃香喝辣的!”一名头目接口道:“结果呢?先到了岳州守城,然后又跑到袁州府来,每次都是看别人的眼色,领最少的饷、吃最差的粮,平日里遭到人白眼,打仗了还要当炮灰使唤,这憋屈的日子,还不如留在二十八寨逍遥自在!” “做你的美梦,二十八寨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难道没听说?”那粗豪的汉子斥骂道:“那侯少爷在二十八寨胡搞瞎搞,军将都得吃番薯杂粮,兵马不仅得打仗,还得下田干活、去帮那些刁民修路修水利,而且军法管得极严,听说连吃饭怎么吃、睡觉怎么睡、拉屎之后要洗手什么的都要管,不守还不行,各部都安排了监军,时时都要挨罚!” “咱们在这袁州府再怎么困难,好歹是有吃有喝的吧?咱们虽然也算是管得严的,但各寨的弟兄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多多少少能通融一二吧?老季他们那些本来留在二十八寨的弟兄为何要跑来投奔老寨主?不就是受不了侯少爷他们的规矩和那些个苦日子吗? 回了二十八寨,侯少爷的那些军规你们守得住?那些粗食杂蔬,你们这些个吃惯了酒肉的能咽得下去?更别说咱们当初跟着老寨主一起去了湖南,如今二十八寨的人马大多是侯少爷的亲信、要么就是侯少爷后来招来的流民,咱们回了石含山,难道就不会遭人白眼了?和在这袁州府,有什么区别?” “既然都是遭人白眼,何必回去受苦呢?咱们也不可能一直当着客军,早晚国公爷是要把俺们调回去的,到了那个时候,俺们不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 “寨主说的是,而且那侯少爷看着也不像能成事的模样!”那獐头鼠目的头目附和着,露出一脸八卦的神情:“听说之前两千多人打一个地主堡子都没打下来,这些日子终于是把那地主砍了,然后永宁县的官吏都吓跑了,就剩下知县和几百衙役民壮什么的,城外的棚户还趁机暴动,搞得城里大乱,结果这么好的机会那侯少爷都没抓住,进了城又被人赶了出去。” 众人一阵哄笑,那粗豪的汉子摇了摇头,嘲讽似的笑道:“当初在永新县,侯少爷要拦着咱们洗城,那时候俺就看出来了,那侯少爷就是个天真的书生!书生造反,能做得成什么事?” 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大笑,那獐头鼠目的头目笑得格外的厉害,正要跟着一起嘲讽,忽听得一阵摩擦空气的“嗖”声传来,还没反应过来,一支利箭便钻入他的肩胛之上,那头目惨叫一声,从马车上滚了下去。 “敌袭!”那粗豪汉子惊呼一声,仿佛如信号一般,周围的兵卒一哄而散! 第144章 奇袭 岳乐策马登上一个小山包,俯瞰着山下的土路上那一支吴军的兵马,他们遭到了清军的突然袭击,在乱飞的羽箭之中如被热油灌入蚁穴的蚂蚁一般慌乱,几十号人都把手里的火把扔在地上,大喊大叫的抱头乱窜着。 有一个将领模样的粗豪汉子倒是反应飞快,砍断拉车的驮马扣索,骑上便逃,其他的兵卒见状,似乎是有了主心骨,也都朝着他逃跑的方向奔逃起来,武器刀枪扔了一地。 但那粗豪的汉子没有逃出多远便被一箭射翻,随即清军的骑兵从山林之中冲了出来,毫不留情的将那些吴军兵卒杀了个干净。 岳乐眯着眼打量着这场短暂的战斗,目光落在那辆马车上,转头向着远处模模糊糊的村庄看了一眼,又转头看向他们去往的方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王爷!”巴达海策马来到岳乐身边:“不是吴军的巡逻队,应该是出营去劫掠的,正好进了我军隐蔽休整的地方。” 岳乐毫无意外之色,冷淡的点点头,问道:“齐尔哈朗说他们找到了一些村民,说是有山道小路可以直通吴军军寨,可曾询问过了?” “回王爷,奴才亲自去询问过了,已经派了达颜领人和那些村民去探路,正要和王爷汇报此事……”巴达海赶忙回道:“呵!吴逆占据袁州之后便纵兵四下劫掠,附近的村民被他们祸害得一塌糊涂,见了我大清王师,一个个都积极的很,恨不得立刻引咱们去灭了吴逆那些人马。” “带路的村民,要重重的赏,传令各部严肃军纪,不得私下劫掠,违令者立斩不赦!”岳乐吩咐了几句,抖擞精神:“既然村民们这般踊跃,大清王师也不要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去调令各部,今夜就对吴逆在袁州各处营寨发起进攻!” 巴达海吃了一惊,慌忙劝道:“王爷,如今抵达袁州左近的兵马还不到一半,而且大多是骑兵,炮队和步兵要昼伏夜出潜进而来,速度很慢,还远远落在后头,袁州城下有吴逆三万余人,我军还不到一万人,而且长途奔袭而来,人马皆疲惫,太过危险了。” “行军作战,讲究的就是出其不意!”岳乐摇了摇头,指向土路上那些尸体和马车:“巴达海,你说这些吴逆的人马是私自出营来劫掠的吗?若不是,证明吴逆毫无防备之心,在与我军对峙之时还敢纵兵四下劫掠,一旦我军反扑,兵马散在各地劫掠,吴逆如何抵挡?如此兵家大忌,吴逆依旧犯了,说明他们打心底就不认为我军会进行反扑,至少现在不会。” “若是这些兵马私下出营劫掠,证明吴军约束松散,根本管不住底下的兵马做些什么,各部自行其是,哪里是准备打仗的样子?” “自吴军占据袁州府、兵胁南昌之后,本王只让尼雅翰在临江府等地据守不出,本王又先后调派希尔根往万年县、查哈太往饶州、根特巴图鲁往抚州,三路大军一同往广信府推进,摆出一副准备和耿精忠大战的架势,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麻痹吴逆,让他们以为本王会在东面大战、无暇西顾吗?” “如今吴逆确实被本王麻痹了,听说那夏国相在袁州府建坛设祭、还四处搜刮童男童女和金银珠宝,主将如此轻浮贪利,下面的将官会是个什么模样?” 岳乐又往土路上的那些尸体一指:“如今看来,也好不到哪去!此天赐良机也!大军调动不可能瞒住所有人,如今吴逆松懈让咱们钻了空子,但他们迟早会发觉我军往袁州奔袭而来,夜长梦多,时间拖得越久,这般上好的军机,恐怕就会从咱们手里溜走了!” 岳乐一扬马鞭,斩钉截铁的令道:“巴达海,有什么话都给本王憋着,本王已经决定今夜就发起进攻,速速去准备,后面的兵马也用不着昼伏夜出了,全速往袁州而来,击溃了袁州的吴逆,立刻强攻萍乡、彻底消灭夏国相所部!” 袁州城东数里,便是吴军屯扎大军的大营,与袁州城遥相呼应、互为犄角,二十八寨整编而来的兵马,则扎在大营的左翼,深夜之中,营寨里却是鸡飞狗跳,哐哐哐的锣声响个不停,刘明承的亲兵一个营帐一个营帐的查过去,把每一个兵卒将官从被窝里揪出来,拳打脚踢的让他们穿上装备、带着武器去营中校场集合。 刘明承沉着脸立在将台上,扫视着校场上睡眼惺忪、稀稀拉拉的兵将们,一名亲兵走了过来,附在刘明承身边低声说道:“少侯爷,宋将军那边派了人来,询问咱们是不是有什么任务,怎么半夜响起战鼓警来了。” “只是整顿军纪而已!他们不管他们的人,俺的人,俺还是得管着的,你就这么回他!”刘明承冷哼一声,挥挥手让一旁的鼓手停了鼓,转身冲一旁跪着的一名将领冷声问道:“林寨主,俺让你暂且管着大营,你就是这么管着的?以为这么晚了俺不会回营了是吧?到底出去了多少人,老实说话!不要让俺一个个点过去!” 那林寨主浑身一抖,看着一旁凶神恶煞的亲兵和明晃晃的刀子,只能老老实实回答:“少侯爷,老丘、老古、老七他们都跑出去了,跟着他们一起出去的……起码有六七百人。” “好嘛,五千兵马,一夜六七百人开小差,五个寨主跑了三个,还有一个帮着他们遮掩!好得很!好得很啊!”刘明承气得鼻子都歪了,咬牙切齿的喝道:“拖下去,就在众军面前打八十军棍!来人,去把那些开小差的统统抓回来!” 那林寨主如被擒的野猪一般哀嚎起来,不少昏昏欲睡的兵卒见有热闹,都来了精神,伸长了脖子朝将台上张望,刘明承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怒道:“让这些喽啰再校场站着,站一天!他娘的,都是这状态,清军打过来还打个屁的仗!” 话音未落,忽听得喊杀声大起,右翼的营寨响起急促的战鼓和锣号声,黑夜之中不知多少人在慌乱的喊着:“清军!夜袭!” 刘明承一巴掌扇在自己嘴上:“干他娘!真是张乌鸦嘴!” 第145章 奇袭(二) 岳乐捡了一根木棍,在几名戈什哈的搀扶下爬上一座山头,远远看去,远处冲天的火焰亮起,笼罩着整座吴军的大营,火光之中吴军的人马正慌不择路的四散奔逃,慌乱的惊呼声和清军震天的喊声夹杂在一起,连岳乐的位置都感觉到震耳。 清军的精骑在袁州府村民的引路下,直接从吴军大寨背后的山林中钻了出来,吴军毫无防备,直到清军骑兵结阵完毕发起进攻,响起震天的马蹄声时才反应了过来,慌忙报警关门。 但已经太迟了,清军趁着夜色逼近了吴军右寨,攻势一起便快马抢入营门,守门的吴军还算忠勇,奋力抵挡了一阵,全数被清军格杀,但他们的牺牲完全被同袍浪费了,营中的吴军从梦中惊醒,直接便炸了锅,从兵到将都在抱头鼠窜。 少数将领还想组织兵马反抗,清军还没杀到眼前便被溃军冲散,也只能跟着奔逃起来,吴军右翼上万兵马,几乎是遭到清军攻击的一瞬间就彻底崩溃了。 恐惧如同病毒一般,飞快的蔓延至吴军的中营之中,到现在吴军还没搞清楚到底有多少清军杀来,所有人都乱成一团,负责中营指挥的乃是夏国相的心腹爱将,但此时他却根本没在营中,白日里便入城去帮夏国相准备祭祀事宜,夜间自然是直接宿在了城里,此时恐怕还不知抱着哪个女子做着美梦。 吴军的官将大多和他一般,入夜便进了城吃喝嫖赌,袁州一府府城、又是关节要道之处,自古以来便是江南佳丽之地、文物昌盛之邦,泡在城内的温香软玉之中,自然比呆在城外冰冷冷的大营里舒服。 所以如今清军突然杀来,吴军便是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有心的也没法组织各部抵抗,又被溃军冲击,加之清军四处放火、放马践踏,许多兵将只感觉四面八方都有清军杀来,根本来不及分辨便乱了心神,待清军杀来,中营的吴军精锐们顿时也垮了,无数人马漫山遍野的逃跑着,连回头的勇气都不敢。 “夏国相,无能之辈!”岳乐嗤笑一声,扭头看向吴军左翼大营,只见得左翼的数个吴军营寨也是乱成一团,无数蚂蚁一般的人影在火光之中奔散逃跑着,但有一处营寨却是鼓号齐整,寨墙上射下泼雨一般的铳弹弓箭,将涌向营寨的溃兵统统驱散开,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那边整齐的呼喊声:“止步!冲撞营垒者杀!” 身旁的戈什哈统领也注意到了那支尚有组织的吴军,凝眉问道:“王爷,要不要奴才去传令各部合兵一处,攻破那支吴逆兵马?” “几万人马,到底还是有几个有本事的!”岳乐冷笑着摆了摆手:“用不着,吴逆全军大溃,一支孤军能有何作为?此战关节便是要快而奇,在吴军反应过来之前出其不意打垮他们、奠定胜局!” “这支吴军行伍整齐、组织有度,又有营寨作为依托,不是容易啃的,若是和他们纠缠得久了,让吴军各部有了时间整顿重编,我们这不到万人的骑兵,如何与这数万兵马对抗?” “所以,放着他们不管便是,如今的关键,是要驱赶溃兵扑城,趁着吴军慌乱抢占袁州,袁州一下,这支孤军自然只能退走了……”岳乐侧耳听了听,清军的号声远远传来、岳乐微微一笑:“巴达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如今就看夏国相有没有和我们巷战的胆子了!” 袁州城的府衙旁一里左右有一处修饰豪华的宅院,乃是前明天启年的袁州知府所修,官衙有朝廷规制,显得“狭小破旧”,那位知府大人便专门开了一笔捐子修了这座宅邸,到了如今,清军据守袁州时成了尼雅翰的将军府,待吴军占领袁州,又成了夏国相的将军府。 宅院内外,满是人慌乱的进进出出,院子里大股大股的黑烟升起,文报地图堆在院中,浇上火油烧个干净,四周夏国相的亲兵目光交汇,个个都是一副惊惶的模样,院中的仆役侍女更是想尽办法逃了个干净。 还穿着一身睡袍的夏国相站在走廊下看着亲兵们收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大将军的印信旗帜、辛苦找来的珍宝美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炼成的丹药,还有许多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和为祭祀准备的珍品祭物,便只能统统抛弃在府中了。 城内已是大乱,到处都在呼喊着“清军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传入府中,夏国相本就因长期服用丹药而毫无血色脸上变得更为惨白,一双眼睛胡乱的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山西和几个吴军的将领一起闯进府来,正见夏国相和几个心腹爱将在走廊下站着,老山西等人都是一愣,一名将领飞奔上前,急匆匆的问道:“大将军,您要弃城而走吗?” 夏国相没有回答,眼神有些躲闪,身旁的一名爱将替他答道:“老岳,你也看到现在的情况了,诸军大乱,溃兵涌进城里,袁州城也乱了套,清军还不知来了多少,不如暂且退往萍乡,高副将在萍乡还有万余兵马,足以抵御清军,咱们在萍乡重整部众之后再与清狗决战便是。” “放屁!”那名将领怒斥道:“你这厮管着城外大营,要不是你躲在城里,城外无人管束,诸军又怎会乱?溃军怎么冲进城里来了?还不是你们管束不严,守门兵将个个都在开小差,趁夜跑出去劫掠发财,城门都没关!” “大将军!”老山西知道如今不是内讧的时候,赶忙抢上前一步打断了那将领的话:“清军若大举调动,咱们不可能一无所知,此番夜袭的清军必然不多,而且直到现在还没听到多少炮声,想来清军并未携带火炮,乃是轻装而来,只要大将军整肃部伍、收拢溃军,依托城池与清军巷战,必能击败清狗!” 第146章 胆怯 夏国相没有回应,只看着那熊熊烧起的火堆发呆,老山西眉间凝成一团,不顾礼节的抬头看向他,身旁那名姓岳的将领则是抓耳挠腮,上前一步喝道:“大将军!事态紧急,何去何从,你倒是说句话啊!” 夏国相叹了口气,回过身来扫了眼老山西等人,问道:“岳总兵,本将若让你据守城池以抗清军,你可愿意?” 那姓岳的总兵一愣,心中怒火升腾,正要开口,身后的老山西却扯了他一把,夏国相话语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还是想要弃城而逃,老山西他们若是想要守城,便自己留下来做炮灰! 可如今全军大乱,城外大营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城内的守军也已经乱成一团,主将自己都跑了,靠着他们几个总兵参将能收拢多少人马?又能有多少战心?留下来就是送死。 若是夏国相这个主将留在城内,即便只作为一个吉祥物,他们重组兵马、恢复军心也能顺利不少,清军轻装突袭,缺乏攻城的能力,吴军度过最初的混乱时刻,完全有可能击退这股清军,到时候无论是撤回萍乡还是继续固守袁州,都从容得多。 可夏国相明显已经被清军吓住,一心只想着逃跑了,如今这个局面,老山西自然不会蠢到把自己送进去,然后让夏国相来摘了桃子。 夏国相瞥见两人动作,冷笑一声,转身便走:“本将已经下定决心,袁州已不可守,全军退回萍乡固守,我等……只要不让清狗自江西侵入湖南,便是有功无过!” 那姓岳的将领还要争辩,夏国相却理都不理,领着一众心腹直接跑路,老山西扯住那名将领,叹道:“岳总兵,大将军已经丧胆,怎么也劝不住的,还是各顾各人吧!咱们赶紧回萍乡去找高副将庇佑,大将军是王爷女婿,这场大败怎么也怪不到他身上,我等若是没人保着,没准就给他扔出去当了替罪羊!” 那岳总兵浑身一震,狠狠啐了一口,点点头转身便走,老山西叹了口气,瞥了一眼院中的火堆,也赶忙向宅院外而去。 此时城内已是乱成一团,街上到处都是乱逃乱窜的百姓和兵卒,东门那边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喊杀声,似乎是清军已经从东门闯入城内,正在到处烧杀,将袁州城搅得愈发混乱,老山西眉间一皱,喃喃念道:“也不知少侯爷和弟兄们怎么样了……” 就在此时,却见几骑飞马奔来,马上骑手正是二十八寨中的头目,瞥见老山西,远远便急切的喊道:“老寨主!少侯爷还在城外营中坚守!清狗没有攻击我军营垒,营中尚算安全,少侯爷让俺们入城来寻你!” 老山西双眼一亮,与那些骑手询问了几句,也不废话,当即便翻身上马,领着他们一路冲出大敞开着的北门,绕过东门外的清军,来到城外大营,只见得二十八寨的营寨前堆满了溃军的尸体,营中却是旗帜飘扬、鼓号严谨,老山西松了口气,奔至营下大呼开门。 营门开了半边,刘明承亲自迎了出来:“老寨主,一念之差啊!万幸俺连夜回了营整顿军纪,清狗突袭之时俺们正好集结了各部、盔甲齐备,号令一下便能上寨迎战,清狗当是见俺们营中有备,击破各营后就放着俺们没管了,直接驱赶着溃兵杀向袁州城。” 老山西点点头,放眼看去,却见不仅是刘明承来迎,身后还有个半边身子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汉子,正是负责左翼大营的宋将军。 “宋将军是给俺们的人射伤的……”刘明承解释道:“清狗突袭、全军大乱,宋将军本来……走了,见俺们还在严守营垒,又带着人回来‘助战’,只是当时扑营的溃兵太多,俺吩咐了弟兄们乱铳乱箭阻拦,宋将军混在溃兵之中,一不留神也被羽箭射中,好歹没伤了性命。” 老山西点点头,赶忙上前去朝宋将军行礼,宋将军却摆了摆手,急急问道:“城内是何情况?你可见过了大将军?大将军可有吩咐如何御敌?” 老山西默然一瞬,叹了口气:“大将军已经领着亲随弃城而走了,城内已经彻底乱套了,清军如今自东门涌入城内,想来用不了多久袁州城便会落入清军手中!” “大将军跑了?”宋将军惊得目瞪口呆,刘明承也是一惊,赶忙上前一步问道:“俺派了老齐他们出营侦查,清狗看着声势浩大,但人马实际不多,估计也就万余人上下,而且都是骑兵,没有火炮,只要收拢溃军反击,必然能击退这支清狗!大将军……怎么就跑了呢?” 老山西无言以对,和宋将军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趁着清军的正在攻打袁州城,我们也赶紧走吧,清军必有后援,俺们就算能击退这支清军也守不住袁州城,不如保存些实力,派人去萍乡求高副将接应,俺们现在就领军往萍乡而去!” 刘明承沉默一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然猛地将手里的腰刀重重砸在地上:“这他娘的打的什么仗?打得什么仗!” 袁州的城门楼子上升起了一面清军的大旗,岳乐策马往城门而去,一路上还有许多吴军的溃兵在乱哄哄的逃跑着,漫山遍野,可见到岳乐和他的戈什哈组成的不到百人的一支小小骑队,却没有一人敢上前来攻击,只想着逃得越远越好。 城楼上的清军早瞧见了岳乐的王旗,巴达海策马迎了出来:“王爷,奴才抓了几个吴逆的将领询问过了,夏国相已经弃城逃跑了,要不要奴才领军追击?” “可以追,但小心为上,本王看得清楚,吴军还有几支兵马尚有组织,退却的很从容,我军兵少,要控制袁州派出去的人马就不多了,莫要轻敌至败!”岳乐叮嘱了几句,策马入城:“去张榜安民,约束各部不得私下劫掠,派人催促步军和炮队加快速度,待尼雅翰他们一到,立刻发兵攻打萍乡!” 巴达海领命而去,岳乐勒住马,看着城门洞子里一面被抛在地上、被踩踏得不成模样的吴军旗帜,冷笑一声,策马踩了过去:“吴三桂非我大清敌手,他便是在战场上赢十次百次,最后也定然会被我大清扑灭!” “当今天下,没有任何一家,能胜过我大清!” 第147章 一家 一辆马车从被平整过的乡间土路上经过,刘老六立在路旁,提着烟杆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嘴里念叨了一句:“嘿,不知又是哪里来的先生投奔红营哩!” 这段时间陆陆续续的有些士子模样的人跑来永宁县,各地的村民早就看习惯了,刘老六张望了一阵,便提着瓶瓶罐罐继续往家里走去,村子里已是炊烟袅袅,自家的婆娘正在烧着灶台,宝贝儿子正劈着柴。 “拿俺藏的那些烟草换了壶酒,还弄些了米面,以前这些东西是想也不敢想…….”刘老六将那些瓶瓶罐罐朝少年晃了晃:“你一走就那么多天,今天得好好吃上一顿!” 那少年双眼一亮,把那些东西接过来,米面便让母亲去煮了,寻了两个土碗,给自己和刘老六倒上一碗劣酒,刘老六喝了一口,脸上立马就红了,笑呵呵的说道:“选不上兵也有好处,听说红营的兵规矩严得很,平日里都不能饮酒,整日整日的关在营寨里,哪像如今,还能跟你爷娘吃顿饭、喝顿酒。” “选兵的军爷说,俺什么条件都合格了,就是因为是家里的独子,红营有纪律,选兵不选独子,所以红营才不收俺……”那少年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些不甘:“好在还能参加红营的工作队,帮着红营做事,俺现在在教那些下到工作队的先生们种田,吴队长说以后要推荐俺去学堂上夜校,以后要当个……叫‘干部’还是什么的小官。” “嘿!俺们刘家苦了八辈子,没想到还能出个当官的!”刘老六哈哈一笑,心中却不怎么相信,只是给少年倒了杯酒:“你既然要报恩,就不要怕吃苦和委屈,上面的官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老老实实做事。” “俺晓得!”少年笑着点点头,左右看看,笑道:“阿爷,其实你也可以去教种田嘛!听说红营最近在组织有经验的老农搞什么实验,说是要试用新的肥料,阿爷您也可以去试试嘛!” 少年转过头去,又冲他母亲说道:“阿娘,红营最近在上沟村组织妇女会,里头都是各村的村妇和阿婆,您也可以去参加。” “俺去做什么?”他的母亲尴尬的笑了笑,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俺啥也不会,大字不识一个,身子又弱下不了田,去了不是添乱?” “阿娘你会纳鞋底啊,还会做衣服呢!”少年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笑道:“那妇女会里就是教的织布、裁衣、编草鞋什么的,阿娘您这手艺,去当个教员没问题,也能领一份口粮呢!若是有什么不会的,红营会出钱送你们去吉安找师傅学习,而且妇女会里也配了夜班,会教你们识字读书呢!” “这红营就是古怪的很!”刘老六哼了一声:“自古以来哪里听说过教婆娘读书的?你娘这几十岁的人了,读书还有什么用处?” “怎么没用?读书就能明白道理,就不会一片好心做错了事!”少年叹了口气,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之色:“阿爷,之前让你去红营的识字班,你非不去,没读书,就不明白道理嘛,所以就办错事了不是?” “红营收夏粮,规定的三到五成,俺们家分的是困难户,只要缴三成的粮就行,您倒好,一口气交了六成的粮,害得上面派了教导来教训俺,俺这次回来,多半也是为了这事。” “这算什么错?多交粮怎么也算错了?自古以来哪家官府和老爷不是拼命往多里收的?”刘老六一脸不解,举着酒碗的手都停了下来:“俺们家就你娘和俺,四成的粮足够俺们吃了,俺要那么多粮做什么?多交粮,不也是给你长脸吗?” “看看,您不去读书,就想不通里头的道理吧!”少年呵呵笑道,耐心的解释着:“赵教导跟俺仔细解释了,红营是讲规矩的,收粮收税也要讲规矩,您多交粮,便坏了规矩,您是出于好心多交了三成的粮,那其他人家呢?他们交不交?若是有抹不开面的学着您一起多交粮,甚至互相攀比起来,比试着谁交得多,到时候那交粮的规矩还有什么用?” “实际上,现在就有些乡亲学着您多交了许多夏粮,这事都惊动了侯掌营,侯掌营亲自下了令派人调查,所以上面才会派了教导来询问俺,就是担心阿爷您是因为俺在工作队里头,为了拉关系才多交了那三成的粮!” 刘老六确实有这样的心思,有些尴尬的低下头去,那少年啜了口酒继续说道:“赵教导还说,谁也不敢保证红营里头会不会出坏人,若是今日他们收了那些多交的粮,还肯定您赞扬您,日后指不定下面的人或者村里的里长为了邀功请赏强逼村民多缴钱粮。” “到时候红营和清廷还有什么区别?不也变成了一味搜刮的恶鬼?红营是给百姓们做主谋福的,这种行为是在铲红营的根、扒红营的脉,所以这些规矩是万万不能坏的!” 刘老六脸上有些挂不住,咽了口酒尴尬的笑道:“哪里会有那么严重哟!那个教导是在吓唬你呢!听他瞎说!” “不管是不是瞎说,这几日红营会把多收的钱粮统计清楚,然后退回各村的村民,阿爷您多缴的那三成粮,红营也会派人退回来的……”少年摇了摇头,语气中有些无奈:“阿爷,红营和以前的官府和老爷们是不一样的,您别照着以前的老想法去揣摩他们,您以前老老实实守着赵家的规矩、满清的规矩,怎么现在就不守红营的规矩呢?” 刘老六被儿子教训,脸上更是挂不住,将酒碗往桌上一搁,正要训斥两句,婆娘却走上前来帮腔:“娃娃说什么你就听着,他以后要当‘干部’,要光宗耀祖的,你别瞎搅和耽误了他!” 刘老六被噎了个结实,却又无法反驳,只能生着闷气喝着酒,心中暗暗想着:“嘿!这世道,还真变了样了,官府不要钱粮,儿子和婆娘也敢教训起老子来了!” 第148章 学校 赵家堡,如今已经改建成了一个学堂,永宁县各村的孩童,先是入了儿童团的被送来上学,然后是几乎所有的孩童都被送了过来,到如今连永宁县城都有不少孩童在这座赵家堡中学习,一到夜间,还有专门给村民百姓们开设的夜班和识字班,从早到晚朗朗读书之声不绝于耳。 如今也是如此,孩童们稚嫩的读书声充满了赵家堡的每个角落,一片好学求知的氛围,只有原本牛棚改建的教员宿舍之中有些不协调,几个小小的身影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在一间宿舍前做些什么。 赵可兰踩在宿舍屋顶上,用力跳了跳,又颠着脚仰头张望了一会儿,趴在屋顶上露出个脑袋,冲着下面几个孩童低声说道:“这屋顶结实的很!俺看过了,上来一个人搭个人梯就可以爬上墙去……” “阿姐,太危险了吧……”一名孩童满脸的不情愿:“俺们逃课也就算了,还爬墙头,要是给山长知道了……” “怪谁?”赵可兰翻了个白眼:“要不是你这放牛娃憨蠢,常叔问什么你说什么,让他们把这堡子的狗洞都给堵了,俺们用得着爬墙头?” 那孩童尬笑着低下头去,身边一个粗壮的孩童左看右看,提醒道:“阿姐,要出去得赶快,山长和常叔他们都在迎新来的先生,其他先生都在上课,这里倒是没人,但等会一下课了,肯定会有先生回宿舍休息,俺们要走就得抓紧了。” “俺晓得!”赵可兰点点头,瞪了那放牛娃一眼:“你要是不想走,留下来就是了,俺们自己出去!” 那放牛娃抓着后脑勺犹豫不决,身边那粗壮的孩童斥了一句“没义气”,和几个同伴一起爬上屋顶:“阿姐,你踩着俺先出去。” 赵可兰点点头,又瞪了那放牛娃一眼,便让那粗壮的孩童撑着墙,踩着他的肩膀搭着人梯,奋力爬上堡墙,左右看了看,弯着腰往堡墙外侧走去,寻了一处垛口探头一看,却见墙外正站着一个人,抬头扫视着堡墙,很快就与她对上了眼,正是这学堂的保卫干事常柯。 赵可兰慌忙把身子一缩,墙外却已经传来一声怒吼:“四妹子!你往哪躲呢?” 赵可兰慌慌张张的跑回堡墙内侧就往下跳,一边跳一边还喊着:“快跑,祸事了!常叔在外头等着俺们哩!” 那些孩童也是乱成一团,正在爬墙的一个孩子脚下一滑,从那粗壮的孩童身上摔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屋顶上,痛得哇哇大哭起来,就在此时,七八个学堂的保卫和劳役冲了过来,将赵可兰和她的小团体当场抓获。 常柯很快就绕到宿舍这边,一把就揪住赵可兰的耳朵:“平日里就是你最调皮捣蛋!吴先生说你又逃了课,俺就猜着你准备逃出学堂去,这段堡墙最矮,新建的宿舍又紧挨着,猜到你会从这边爬墙,专程堵着你呢!” 赵可兰痛得龇牙咧嘴,不停挣扎着,不服气的嚷道:“牛阿叔骗俺,他说了去莲花县的时候要带上俺的,结果他自己领着人去了,就把俺丢在学堂里不管了!” “你这女娃娃,好不识趣!”常柯一巴掌拍在赵可兰后脑勺上:“之前就和你解释了,吴军在袁州城大败,一路溃回萍乡,莲花县和萍乡近在咫尺,清军和吴军在萍乡交战,周边的村寨哪里还有安生的时候?” “牛大哥他们是去组织那边的工作队和村民往永宁疏散和撤退的,你去了能做什么?到时候还得分心照顾你们这些娃娃,不是添乱吗?” “谁要人照顾?当初在永宁发展,俺也是帮了忙的!”赵可兰依旧不服气的嚷着:“不就是兵祸嘛,俺又不是没经历过,俺还能教村民们怎么躲着当兵的呢!” “教个屁!”常柯一把提着赵可兰的衣服后领便走,一路穿过改建的课堂前的庭院,引来许多孩童趴在窗口看热闹:“牛大哥临走时叮嘱俺看着你,俺是管不了你了,今天就送你回主寨,让侯先生好好管着你!” 顾炎武立在一间课堂门口,看着常柯提着赵可兰走过,那些保卫和劳役们将其他孩童赶回了教室,顿时笑开了花:“常干事如今抓起逃课的孩童来,倒是越来越顺手了。” 顾炎武身边则站着一名身穿蓝绸丝衣的男子,本来正扶着课堂窗口打量着教室,听到顾炎武的话也回头朝常柯和赵可兰看了一眼,笑道:“读书苦闷,孩子天性好动好玩,不好读书也不稀奇,在下稀奇的是,亭林先生还真在这穷乡僻壤之中搞出一个这么好的学堂来。” “在下自江南一路而来,也听那些被您遣散回家的士子说过,这永宁县是穷极苦极,每日都是杂蔬粗食,穿的都是破衣烂衫,住处也得四五个人挤在一间,但如今一看……这学堂竟不比江南富裕之地的学堂差去多少。” “黄晦木,你不必吹捧老夫,老夫只是当了个山长而已,这学堂里的物件,都是红营操办的!”顾炎武哈哈一笑,拍了拍窗台:“这课堂教室,是红营的兵将们自己建的,大热天的顶着大太阳,从伐木到搭建一手包办,课堂里的教具,也都是红营出钱置办的,教材也大多是红营搜罗来的,许多书本教材永宁这穷地方没有,就专门派人去吉安采购过来。” “学堂里的学生原本只有红营孩童团里那些孤儿,六七岁、十几岁的娃娃,在农家已经可以做个劳力使用,当地的农户都觉得读书没用,就算是免费也不想送孩子来读书,最多趁着闲暇上个夜班。” “是红营的教导们一家一家的敲门、一户一户的磨着,是红营的战士训练之余帮着百姓下田和干活,这才让四邻八乡大半的孩童能够入学堂学习!” 顾炎武双手一摊,笑道:“我们这些先生,只要管着教书便是,可若是没有红营那些弟兄们做的许多事,这永宁县,连张书桌都摆不下!” 黄宗炎微笑着点点头,看向远处山峦叠翠的群山:“亭林先生,在下现在巴不得立马入山,去见一见那位侯掌营了!” 第149章 乡间 马车在石子路上缓缓而行,向着石含山的方向而去,黄宗炎掀起马车窗帘,看西洋景一般打量着周围,笑道:“江南富裕之地、商贾往来不绝,官绅官府经常要修缮道路桥梁,诸县连通之大路,宽整不下各省相连之官马大道,故常有人言,天下筑路之精华,皆在江南一省。” “没想到在这永宁县竟也有这般优良的大道,虽路不甚宽,但论质量恐怕不下江南上好的大路,道路两旁竟还栽了垂柳,过段时间成长起来,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诗家盛景了。” “按侯辅明的说法是‘要致富,先修路’!”顾炎武哈哈大笑几声:“这永宁县的道路嘛,之前都是红营的战士们在修,红营人少,还得分人手忙着夏收、水利什么的,只修了几条主道,后来各村训练田兵,田兵也帮着一起修路,但田兵平日里要操持田地、农闲之时又要训练,也没多少时间,自然也腾不出什么时间来修路。” “夏收之后红营收了夏粮,又灭了当地地主、控制了永宁县城,得了许多钱粮,乡民也有了闲暇,便出钱出粮募乡民一起修路……”顾炎武顿了顿,嘴角不自觉的挂上一丝微笑:“百姓也是好百姓,四邻八乡吆喝一声,都自己从家里带着口粮来帮忙,红营给的银子分文不取,备的口粮也少有吃用,还得红营的教导们事后一家家敲门,把银子强塞给他们。” 黄宗炎默然一阵,若有所思的说道:“在江南,若是要招募修路的劳工,至少需给银两钱一月,即便是官府以役银定制的名义贪墨少给,最少也要给五百文一月,若是不给足银钱,即便是强征的役力、世代的仆役,也会想尽办法的偷懒耍滑、故意捣乱破坏,甚至于暴动造乱。” “百姓劳役而不收钱粮,官府非但不趁机贪墨,反倒将钱粮强塞给百姓,实在是…….不可思议、闻所未闻!” “红营的战争需要百姓的觉醒,可红营如何才能引领百姓们的觉醒呢?首先就要想办法改善他们的生活!”顾炎武淡淡的笑着:“晦木你之前听闻的也没错,咱们这确实是极穷困的,日日不是粗食杂蔬便是野菜稀粥,但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按辅明说的,红营把钱粮花在了刀刃上,咱们这些刀把子,能省一点算一点了。” 黄宗炎点点头,正要接话,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锣鼓之声,放眼看去,却见一片田地之中里三层外三层的聚拢了许多村民,黄宗炎好奇的转头看向顾炎武,顾炎武朝那边看了一眼,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也是巧了,正好碰到村子里推举,停了车,与老夫一起去凑个热闹!” 不等黄宗炎回话,顾炎武便吩咐车夫停了马车,拉着黄宗炎便往那里赶去,挤过人群,却见三个村民坐在一张长凳上,背后放着装了水的土碗,一个个村民在田兵的引导下排队,投下一粒豆子。 “清承明制,一百一十户为里,纳粮最多的十户为里长,里下设甲,每甲十一户,纳粮最多的一户为甲长,此所谓里甲制…….”顾炎武低声解说着:“晦木你也是世家豪族出身,自然也清楚,寻常百姓能纳多少钱粮?按着里甲之制,能成为里长甲长的自然都是当地豪族地主充任,若是宗族聚居成村,便是宗长长老担当,寻常村民哪有资格充任里甲?” “这永宁县以前也是如此,里长甲长要么就是当地地主家人,要么就是当地地主养的狗,朝廷官府奈何不了那些地主豪绅、宗长长老,这村寨之中便成了他们的天下,所以才会有皇权不下县的情况。” “但红营与历朝历代不同,红营要依靠百姓,统治就要深入村寨之中,只看纳粮多寡的里甲制便不适合红营,就要重新制定一种制度统治乡村……”顾炎武朝着那长凳一旁站着的一个胳膊上绑着红巾的老汉一指:“红营在村寨之中设两名官员,一则兵训官,负责挑选、训练和管理田兵,由红营直接任命,大多是遴选的明末之时参与过田兵运动的老人,或者受伤之后无法再上战场的兵将。” “红营的战士每岁给饷银六两,加上平日用于剃头、采买等杂事的津贴也不到一个绿营兵半年的饷银,兵训官饷银更少,一年只有三两左右,田兵则不领饷、只分田,但红营的饷银都是实发实给,从不拖欠,若是打了地主发了财,还会专门发一笔奖金,给战士们改善生活。” “之所以能实发实给,就是因为这豆选推举的制度!”顾炎武朝那些土碗指了指:“晦木应该听说过,辅明也是靠着这豆选之制才当上红营掌营的,这豆选之制也被推广到了军中,各部战士定期推举委员,那委员军官不得参选,全由战士充任,专门监督军中的管理和纪律,红营之中军饷从不拖欠贪墨、将官不敢打骂战士,风气清朗、纪律严明,与这豆选之制密切相关。” “待红营消灭了永宁县的地主后,便把这豆选之制推广到村寨之中,红营派下教导和工作队,组织村民定期推举里长,推举完成之后再上报红营确认推举过程没问题,便会发文认证,红营的村寨,便是由推举的里长和任命的兵训共同执掌。” 黄宗炎听得目瞪口呆,愣了一阵,才喃喃说道:“豆选之制…….闻所未闻,自古以来可曾有过村民自己推举里长管理村寨的故事?” “有,明末就有,当年的田兵运动便是田兵自己推举的代表组成的集贤会,抛开官绅和官府管理各村…….”顾炎武淡淡的笑着,看向远处道路两旁栽种的那些还未长成的柳树:“或许正是有了前人的经验,红营才有了信心走一条改造这千年社会的险峻之路…….终有一日,当亭亭如盖也!” 第150章 豆选 马车摇摇晃晃,黄宗炎却坐得端端正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还没有从刚刚那场豆选之中醒悟过来,顾炎武也没打扰他,笑眯眯的捧着当初红营从赵家搜出来的紫砂茶壶,默默的等待着黄宗炎理清思绪。 过了好一阵,黄宗炎才长出一口气,凝眉抬起头来:“亭林先生,在下还有一事不明,红营消灭了永宁县当地的地主,固然可以在此进行豆选,可是在其他地方呢?这豆选之制看似公平公正,但可供操纵的地方其实是不少的。” “比如说徽州的一些官绅地主,徽州田少,所以他们在本乡没有多少田地,一般以经商得利,然后再在外省外地购田置土,他们田土都在外省外地,在外头是收租放贷、无恶不作,但在家乡却是一副善人模样,修桥铺路、济养孤寡,为乡亲做了不少好事,若是豆选,这里长甲长恐怕还是得落在他们手里。” “还有一些官绅,富可敌国,豆选之时撒银子便是了,以银换豆,红营又如何制止?还有一些地方拜香练拳,宗教控制地方,若是豆选,怕是要选出什么神婆道长来了!” “不错,晦木刚来,就开始站在红营这一边想问题了……”顾炎武开了句玩笑,见黄宗炎尴尬的笑了笑,赞许似的点点头,细细解释道:“这豆选之制刚刚在村寨中施行,还没有完善的制度律条,日后必然还是要修改的,红营这里没有什么万世不移之法,好用就用,不好用便想办法修补替换。” “晦木你说的这些问题嘛,老夫也跟辅明提过,辅明回了一句话‘百姓的双眼是雪亮的’…….”顾炎武啜了口茶,面上浮现出一丝回忆的神色:“老百姓们知道道理、懂得好坏,他们或许会因为信息不足或被人蛊惑而遭到蒙蔽、走上歪路,但时间一长、信息一多,他们必然会回过味来的。” “百姓们参与豆选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他们相信他们选出来的人能为他们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些官绅地主、神婆香会,他们嘴上说得再好听,给的银钱再多,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吗?到最后他们到底是为百姓谋福,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百姓们看得清清楚楚。” “而红营要做的,就是切切实实的为百姓们谋福、帮百姓们做事,在红营治下,百姓们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利益,老百姓或许不会领情、以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只要是一个好官、是任何一个表面光鲜的政权都能做到,红营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不一定非要红营不可。” “咱们就要通过豆选,让百姓们好好看清楚,当今这个世道,只有红营是真真切切的和他们站在一起的,红营或许嘴笨、不会宣扬不会辩经,但却是在真正的做着实事、改善着百姓生活、改造着这个世道。” “而那些官绅地主、神婆香会嘴上喊着为民做主、与民为善,但当他们和百姓的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立马就会变了一副嘴脸,斥责百姓们是‘愚民’,是‘助贼’,是……辅明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洗脑’,会哀嚎自己‘数十年启蒙教化失败’,到时候,百姓们难道还分不清到底谁优谁劣吗?” “他们不行,外来的蛮夷自然是更不可能了,满清若是不为掠民残民,他们入关来做什么?”顾炎武哈哈一笑:“若是那些官绅地主、神婆香会,乃至于满清或其他入主中原的蛮夷,像红营一样真切的为百姓们的利益做事,那么百姓们选择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底,红营是为了反剥削、反压迫、反暴政而存在的,若是没有暴政和压迫,红营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确实如此,红营的存在是因为百姓们的需求,百姓不需要了,红营自然也就没有存在必要……”黄宗炎咂巴着嘴:“江南文萃之地,自古便喜好和朝廷作对,文士官绅都喜欢抨击朝政,百姓们也喜欢谈论国事,往往都是骂声不绝、怨声载道,汹汹有翻天之势。” “但自古以来,由江南倡义揭竿进而颠覆朝廷的,却少之又少,细究起来,或许就是因为江南相对富裕,百姓们所受的剥削和压迫,总是比其他地方多了些喘气的余地吧。” “百姓若面临着沉重的压迫和剥削,他们不会空谈国事,他们会直接揭竿而起!”顾炎武笑了笑,又啜了口茶:“扯远了,还是说这豆选的事,辅明也说了,豆选的基础是建立在完成清丈分田的土改之后,土地要么掌握在百姓手里,要么是红营的公田营庄,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伙即便选上,他们又没有多余的田地可以生利,除了加倍的盘剥百姓,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晦木你之前也说了,那些官绅地主和神婆香会,他们在百姓之中有一些名声和威望,甚至于不少百姓迷信他们,红营把他们除掉,百姓们会觉得冤枉、觉得可怜,会认为红营是暴虐不讲道理的,反倒有害于红营的统治和工作。” “但若是他们自己跳出来、自己把把柄交给红营了呢?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们必然是要盘剥百姓的、必然是要犯了律法规章的,到时候咱们再把他们除掉,百姓们还会为他们鸣冤吗?”顾炎武冷笑几声:“若是他们不犯法、不违规,老老实实给百姓们做事,还是那句话,选他们和选红营,又有什么区别呢?” 黄宗炎眯了眯眼,轻笑一声:“亭林先生说的有理,船山先生这个徒弟思虑深远,当真是了不得的人物!” 黄宗炎扭头看向马车外,双眼微眯:“这豆选之制其实不一定就要土改之后再施行,在江南这些满清控制的地方,也可以暗中行豆选之制,我辈前明遗臣,借此清除村寨中倾向于满清的土豪劣绅,控制村寨!” 黄宗炎转过头来,忽然开怀大笑起来:“兄长当真是可惜,他若是来了永宁县,必然是爱极了侯辅明,怕是要和船山先生抢弟子了!” 第151章 教育 马车来到石含山下,山道崎岖,便只能靠着两条腿走路了,黄宗炎跟在顾炎武身后,提着根棍子当作拐杖,不一会儿便走得气喘吁吁,顾炎武比他年纪大了许多,但也只是微微气喘,走一阵便笑呵呵的停下来等着黄宗炎。 两人走走停,穿过一个夹山的小道,树林中冒出几个头裹红巾、手持竹矛和火门铳的暗哨,顾炎武的护卫迎了上去,在身上摸着证件,顾炎武则转过头来,朝着腰都直不起来的黄宗炎笑道:“过了这个卡子便能到主寨了,给你烧些热水洗个澡,日后每日跟着老夫爬爬山,慢慢就习惯了。” 黄宗炎胡乱的点着头,连嘴都懒得张,就在此时,远处的山风裹来一阵震天的吼声,黄宗炎侧着耳朵听了个分明:“俺宣誓!俺自愿加入红营…….” “应该是新入营的战士在宣誓……”顾炎武也侧耳听了听,笑道:“辅明那小子搞出来的,新兵正式入营便要举行宣誓的仪式,什么严守纪律、保守秘密、永不背叛、为红营和天下百姓牺牲一切什么的,宣誓之后,便正式成为红营的一员了。” “不仅是红营的兵将,红营这段时间正在从那些被挑选入工作队的村民,还有各村的兵训官、里长、表现优异的田兵之中遴选人员送入学堂学习,称为‘备选’,他们从学堂学成之后要经过考试,合格后也要进行这种宣誓的仪式,然后才能充任红营的‘干部’,协助红营管理一些庶务和政务,其实就是红营自己培养的官吏。” “自古成大业者,上马能打天下,下马亦能治天下,红营既然不能做一支只会打仗的军队,培养自己的官吏也是自然,只是……”黄宗炎扶着木棍喘着气:“在下看过红营的试题,更偏向于做实务的胥吏,迥异于朝廷的科举,除了经义之外,还包含律法、实务、常识、策问等,太过庞杂了。” “书本昂贵,上学读书也不是一件易事,寻常寒门之家,书本大多靠借阅手抄,怎么去了解这么庞杂的学识?能通读六书便已经极为不易了,所以前明才以八股取士,将考题限定在儒家经典之中,以降低士子参考之难度。” “红营科考内容如此庞杂,若纯靠士子自己学习,日后科举便只会成为豪门贵胄的玩具,除非……红营能像在永宁县这样兴办学堂,让寒门子弟、寻常百姓也能入学读书。” “可在下听说,这学堂是在红营查抄了当地地主、掌握了永宁县的府库之后才办起来的,每日都在亏空,如今只是一个县也就罢了,日后红营坐领天下,还能这样办下去吗?” “为何不能呢?”顾炎武淡淡的笑着:“前明明初之时,地方有官学,卫所有卫学,寒门子弟、卫所兵卒皆可入学,只要想去做,办法总比困难多的……” 顾炎武顿了顿,冷哼一声:“前明官学败坏、卫学废弃,国势便日益衰颓,国事之败,先在教育之败,欲治天下,此根基之事,总是要尽一切办法去解决的,就像辅明说得那般,‘再穷不能穷教育’!” 黄宗炎点点头,正咀嚼着那番话,顾炎武的护卫已经走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人,乃是得到消息亲自来迎接的顾衍生,朝着顾炎武和黄宗炎行了一礼,面上有些尴尬的神色:“父亲和鹧鸪先生来得不是时候,侯掌营正和红营的几个将领议事,侯掌营……正发脾气骂人呢。” 顾炎武一愣,和黄宗炎对视一眼,让顾衍生带着两人一路去了聚义堂外,却见常柯也揪着赵可兰等在门外,聚义堂的大门紧闭着,里头的声音却清晰的传了出来。 “我确实说了,我们的时间很紧、任务很重,谁也没想到吴军会失败的这么快,清军攻陷袁州、围攻萍乡,这样的局面我们也是措手不及……”侯俊铖的声音传了出来,明显在压抑着怒火:“所以往北面活动的工作队要组织回撤,而往永新、吉安等地的工作队就要加速进行渗透和发展。” “我也说过,永新、吉安等地和永宁县不一样,当地比较富裕,农户佃户所受的压迫和剥削虽然也很沉重,但没有达到永宁县这种活不下去的程度,许多农户还是有余田的,当地的人地矛盾并不尖锐,连带着当地地主官绅和农户佃户之间的矛盾也不像永宁县一样你死我活。” “而且永新和吉安处在交通要道上,当地地主官绅并不完全靠土地吃利,在江西也是比较富裕的那一批,所以他们对于佃户和奴仆的剥削是比较隐蔽的,而且是不吝啬于出钱出粮收买人心、搏一个善人的名头的,也是经常出钱出粮修桥铺路、兴修水利的,在百姓心中是有一定的好感和威望的。” “所以工作队出发前,我才反复的强调,永新、吉安等地的局面和永宁县是不一样的,在当地的渗透发展不能完全照搬永宁县的经验,要根据当地实际情况进行调整。” “在这些富裕地区的发展,要先以填补当地官府和官绅地主所缺失的权力范围,先站稳脚跟,然后再从官府衙役和官绅地主豢养的黑恶势力和打手下手,一步步排挤掉官绅和官府的势力,取代他们的统治。” “之后,我们要公开的和当地官绅地主协商,让他们配合我们减租减息,若是他们不答应,我们才能借题发挥,在百姓面前揭露他们的剥削的本质,若是他们答应下来,我们也能借机控制村寨的租贷税赋的征收,慢慢的消解掉那些地主官绅在百姓心中的好感和威望。” “在这些相对富裕的地区进行发展,不能急于求成,必须步步为营,即便我们现在面临着局势的变化,但我们的发展节奏不能乱!”聚义堂中传来一阵拍桌子的声音:“可是你们看看!那些人做的是什么事!” 第152章 吵架 “他们竟然去砸百姓家的房子!砸了房子还不够,还要砸农具、砸水缸、偷百姓的鸡鸭耕牛,甚至把田里的秧苗都给踩了,田土糟蹋得一塌糊涂!”侯俊铖拍桌的声音有些震耳,声音之中满是愤怒:“他们是怎么想的?既然农户佃户有田有产不愿意配合红营,那就让他们变成穷光蛋嘛!真他娘的有创意!真他娘的有想法!简直就是个天才!” “对当地官绅也是,永新县三道村有个刘秀才,这人我也认识,是个老实人,虽说是个地主,田土也不多,家里也没养什么仆役,农忙的时候还得自己下田去,以前遇到灾年,还得跟侯家借口粮,也算是个乐善好施的,平日里佃户缴不上租,也会尽力缓一缓,在百姓那里颇有些好名声。” “这么一个好名声的官绅,他们不去争取拉拢也就罢了,路过三道村时收了人家送的路费,看着别人家里没养团丁好欺负,就拿刘家开刀,破了刘家的宅子、杀了人家的仆役,抓着刘秀才一家戴高帽游街,要不是应寨主听了消息赶过去,他们还准备大办公审呢!” “公审什么呢?那刘秀才没杀人没放火,也没有逼杀人命,田产家宅都是祖业,自己都得下田干活,百姓们对这样的地主能有多大的仇恨?可咱们不管不顾的破了人家的屋宅,连七八岁的幼女都抓来游街公审,看在百姓们眼中,红营会是个什么形象?” “山贼!土匪!都他娘的是红营的老人了,跟着红营一起成长起来的,红营是怎么整编、怎么办事的,他们哪个不是一清二楚、滚瓜烂熟的?不然我也不会把他们放出去了,结果呢?一放出去就胡搞瞎搞,又把自己以前当山贼那一套搬出来了!” “还有,谁让他们在永新攻打当地地主的庄子宅子的?他们以为咱们打下了赵家的堡子,就可以无法无天、什么堡子都可以打了?一个工作队总共就十几个人,哪个不是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骨干?咱们红营的人才充足到可以随意挥霍的地步了吗?损失一个就是天大的损失!” “一个队长,带着十几个弟兄就要打刘家的宅子,教导反对就拿刀架别人脖子,就把教导赶走,几个老人碰下头,就脱离队伍去打砸破坏百姓的财产,回队之后教导要依律处置,他们就说是集体决策,集体决策是给他们用到这歪门邪道上的吗?这不仅是在违反军纪,也是在破坏组织!” “侯先生,您也不要着急嘛……”四脚虎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些人毕竟只是一小撮人嘛,大多数的工作队,还是在尽力给百姓们办事的……” “怎么不着急?一小撮人就不要管了吗?”侯俊铖的声音打断了四脚虎的话:“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他们会影响到其他人的,他们更会败坏红营的名声!红营在永宁县才站稳脚跟多久?没有当地老百姓的支持可能吗?一打赵家堡失败才过去多少日子?这就忘光了?” “永新的百姓本来就对石含山二十八寨有怨恨,我们如今变成红营了,不想办法改换形象,反倒继续搞以前山匪恶贼烧杀抢掠那一套,百姓们会怎么想?咱们红营还是以前那个盘踞石含山的山贼嘛!这样下去,我们还怎么在永新开展工作?我们还怎么在永新等地建立根据地?” “侯先生,您说的话俺也认同!”四脚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但他们毕竟都是立过功的弟兄,之前作战都是冲锋在前、流血流汗的,总得给他们留些情面……” “红营里头,谁不是流血流汗的?再说了,他们以前流血流汗,现在犯了错,就要给他们留情面吗?那日后军中的战士们仗着功劳胡作非为,我们难道都要留情面吗?那还要法纪军规做什么?”侯俊铖又拍起来桌子:“时代有,你就是因为他们是和你一起从绿营里出来的弟兄,所以才偏袒他们……” 哐当一声响,似乎是什么铁器砍在了桌上,随即便是四脚虎的声音响了起来:“侯先生!你这说的什么话,俺之前就说了,这帮家伙胡搞瞎搞,就该杀!俺现在就去砍了他们的头,看以后谁还敢乱来!” “老时!你跟侯先生赌什么气呢?”郁寨主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即聚义堂中一阵乱糟糟的声响,似乎是堂中的人将四脚虎给拉住:“都小心点别伤了老时和侯先生,四脚虎你放手,别他娘伤了自己!” “你砍了他们的头有什么用呢?红营不是一支靠恐吓来控制的军队!”侯俊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依旧很是急切:“咱们要公审!要面向永新当地百姓的公审!” “我们要给那些被打砸的百姓一个交代,给刘秀才那些本来可以合作的官绅地主一个交代,也要给战士们一个交代,就必须公开审理、公开判决、公开处置!拖到角落里一刀砍了,除了多几颗人头,能有什么用?” “砍了就砍了,到底都是为红营立过功的,哪里能像罪犯一般押着公审?”四脚虎嚷嚷着:“脸都丢光了,下了黄泉也抬不起头来!” 堂中一阵沉默,随即侯俊铖如同怒吼一般的喝道:“这是什么屁话?死都不怕还怕丢脸?他娘的,时代有,你要是这种觉悟,我现在就撤你的职!” 堂中又是一阵喧闹,随即又静了下去,好一阵没有声音,似乎是有人在两边安抚着,过了一会儿,郁寨主的声音才响起来:“重大决策集体决定,要不要公审,还是投票决定吧,都是自家人,争得面红耳赤急了眼做什么呢?” 又过了一阵,聚义堂的大门才忽然敞开,四脚虎带着怒气飞快的冲了出去,侯俊铖走到门口,看到顾炎武和黄宗炎等人,微微一愣,跟在他身后的郁寨主也见到堂外等着的人,凑到侯俊铖身边说道:“侯先生,老时那憨脑子,一时憋住了,俺去劝一劝,他早晚能想通的,你放心,既然是大伙投了票要公审,老时不会不守规矩的。” 侯俊铖点点头,郁寨主朝着顾炎武等人行了一礼,小跑着去追四脚虎,堂中的军官教导也纷纷行礼离开,侯俊铖这才长出口气,走到顾炎武等人面前行礼道:“让两位先生看笑话了。” 第153章 教训 “早听闻红营军纪严明,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黄宗炎微笑着评了一句,朝着侯俊铖行了一礼:“不麻烦亭林先生介绍了,在下乃是余姚黄宗炎,侯掌营应该早已收到在下前来的消息了。” “鹧鸪先生的大名,久有耳闻,鹧鸪先生唤在下表字便可,在下也一直盼着先生到来,红营正有些要事要与先生商议!”侯俊铖扫了眼一旁站得笔直的赵可兰和揪着她衣领的常柯,朝顾炎武和黄宗炎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先生请入堂稍坐,用些粗茶,在下料理了外头的事再招待两位先生。” 顾炎武和黄宗炎自无不可,侯俊铖待他们入了堂,这才走到赵可兰身前,换上一副无奈的笑容:“你这娃娃,也是一天天的捣乱,今日又被抓到我这里来了,是不是又想着法子逃课了?” 赵可兰刚刚在堂外听着侯俊铖与四脚虎吵架,知道侯俊铖心里还带着气,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语气有些怯弱,但嘴上依旧满是道理:“侯先生,俺也是想给红营做贡献,侯先生您也说过,要理论结合实践,一直呆在课堂里抄书,能做成什么事?俺想去工作队,也好从实践中学习嘛!” “理论结合实践的前提,是要把理论基础打扎实,若是连读书都读不明白,又怎么把理论搞扎实呢?理论不扎实,做起事来就会走歪路,就像我刚刚在聚义堂里骂的那几个工作队一样!”侯俊铖依旧是一脸微笑,语气却有些硬邦邦的:“你刚刚在外面,应该也听到我和时寨主的争论了,你觉得如何?” “侯先生自然是对的!”赵可兰挥着小拳头怒道:“欺负老百姓的家伙,还要什么脸面?他们做事之前怎么不考虑脸面?就该公审他们!” “四妹子,你这不是很明白嘛!”侯俊铖揉了揉赵可兰的脑袋:“不仅是因为他们祸害百姓,还是因为他们破坏了红营的法纪规矩、破坏红营的组织和制度,这桩桩件件,都是在掘红营的根子,所以必须往重了处理!” “古人说,无规矩不成方圆,红营若是所有人都视纪律如无物、自行其是,会是个什么结果?四妹子,工作队的那些弟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的个人能力强不强?可没了法纪约束,他们办出来的的是一些什么事?”侯俊铖叹了口气,语气严肃了许多:“四妹子,我问你,红营军纪的第一条是什么?” 赵可兰是个伶俐的人,哪里不知道侯俊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声音如蚊子一般小:“一切行动听指挥。” “正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侯俊铖点点头,微笑着问道:“四妹子,我这个红营的掌营,让你这个孩儿营的掌营入学堂认真读书,你可听了我的指挥?工作队散在外地,更需要纪律约束,你现在在永宁县、我的眼皮底下都不守纪律、不听指挥,到了外边,你怎么保证你会听指挥、守纪律呢?” “你连红营的第一条纪律都不遵守,怎么能算一个合格的红营战士呢?连红营的战士都算不上,又有什么资格去充任工作队的队员呢?” 赵可兰自然是答不上来的,低着头不说话,侯俊铖笑了笑,语气柔和了一些:“四妹子,我们让你当孩儿营的掌营,不仅仅是因为你立过功劳,给你‘加官晋爵’,也是给你担了一份责任,让你带着永宁县的孩童们学习成长,成为红营的后备军,若是有一天我们这些人都倒在了半路上,希望你们能够接过担子,继续走下去!” 侯俊铖蹲下身来,重重拍了拍赵可兰的肩膀:“许多孩儿营的娃娃认你是阿姐,他们信你服你,跟着你走,你难道想带着他们走上歪路吗?你如今吵着闹着要去工作队,他们怎么办?难道你要抛弃他们吗?” “如果你是一个不守纪律、不讲规矩,而且还抛弃战友的人,那我和你牛阿叔是看错了人,这条路你是走不下去的,这个担子你也是担不起来的,你也不可能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红营战士!”侯俊铖直视着赵可兰的双眼,苦口婆心的说道:“危难面前,只有责任,你想进红营、进工作队,就不能耍娃娃脾气,要担起你那一份责任来。” 赵可兰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侯先生……要怎么罚俺?” “以前是要你抄书、抄纪律条文,效果不怎么样,该逃课还是逃课,今日换个法子,让你丢脸!”侯俊铖笑呵呵的站起身来:“让常干事带着你回学堂,就在操场上把学堂的学规、红营的纪律背上十遍,大声的背,让所有人都听清楚!” 常柯在侯俊铖身边说了两句,侯俊铖点点头,又补充道:“还有那几个跟着你一起逃课的娃娃,把他们也喊上,跟着你一起背!” 赵可兰面上一急,刚要争辩,摆了摆手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想讲义气,一个人背了就不要罚你的同伴了,但是不行,你得牢牢记住,做了事就必然会有影响,而这影响不会只影响你一个人,可能是你的同伴、你的师长、你的亲友,还有天下的百姓!所以你做任何事都必须慎之又慎,每一个选择,都要考虑清楚后果!” 赵可兰张了张嘴,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老老实实的点点头,常柯向侯俊铖行了一礼,便牵着她往寨外走去,赵可兰这次连挣扎都没有,老老实实跟着常柯走了。 侯俊铖看着他们远去,这才长出一口气,一转身,却见顾炎武和黄宗炎都在聚义堂门口看戏,侯俊铖赶忙上前行礼:“让二位先生久等了。” “反正也没啥事,等得起!”顾炎武哈哈一笑:“辅明喜欢讲道理,若是老夫,早就拿着戒尺抽了,哪会费那么多口舌?” “孩童嘛,生性好玩,讲讲道理、立些规矩,都是对的!”黄宗炎微笑着问道:“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辅明为红营掌营,许多事以军令解决便是,为何还要跟下面的将官争得面红耳赤呢?” 第154章 论君 “红营不是在下一个人的红营……”侯俊铖微笑着解释道:“在下不是皇帝,红营的弟兄们也不是奴才,红营不搞君君臣臣那一套,大伙都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同道之人,这条路到底该怎么走,没有前人的经验可以照着抄,就不能让在下一个人全部说了算,得所有的同道之人一起参与进来,共同摸索前进。” “而且在下一贯认为,靠着强压来做事,弟兄们只会口服心不服,到最后只会是上面的人动脑子,一拍脑袋搞出各种脱离实际的政策,而下面的弟兄则得过且过,只照着上面的要求做事而不顾实际的情况胡搞瞎搞,反倒有害于红营的事业。” “红营的事业需要所有人都参与进来,特别是下面的弟兄们,他们处在第一线,面对的困难、掌握的情况比我们这些坐在堂屋里的家伙要多上许多,我们要让他们说话,也要让他们敢说话!” 侯俊铖顿了顿,微笑着补充道:“在下的设想中,红营要成为一支能够自下而上自发的进行斗争的军队和政权,而不是一支只根据上头的命令行事,只对皇帝上官的命令负责,而不对红营的事业、天下的百姓们负责的军队和政权,唯有如此,他日在下和红营倒在了半路上,甚至于背叛了整个天下的百姓,依旧会有人走上这条新路,并最终走到底。” “亭林先生说的没错,辅明确实最会讲道理!”黄宗炎和顾炎武相视一笑,转过头来微笑着问道:“辅明既然说红营不是君臣,那红营照着辅明的心思发展下去,朝堂君臣,又是个什么模样呢?” “南雷先生言‘君客民主’,认为天之设君,是‘使天下受其利’,‘使天下释其害’,君主的责任是替天下百姓谋利除害的,实为天下公仆而已,在下对此深表赞同!”侯俊铖微微坐直了身子,眼中闪着闻道论政时的炽热光芒:“但在下心中比南雷先生更近了一步,在下以为,既然为天下公仆,有没有君主也就无所谓了。” “百姓们是能够管好自己的,明末田兵自发组织的集贤会,如今红营在永宁等地搞的推举制,事实都证明了,没有了官绅地主,百姓们反倒是生活的更好了,实际上,即便没有了红营,百姓们自己摸索出一套治理的方法来,也同样过得下去,官府和朝廷对于百姓们来说,大多数时候似乎反倒是添乱的东西。” “所以才有‘无为而治’,朝廷和官府尽量不干预百姓的发展……”黄宗炎微笑着点点头,眯了眯眼:“辅明刚刚说了个‘似乎’?” “是的,凡事有利有弊,百姓的自治也有弊端,就是只能局限在小范围内,却无法涵盖于整个天下!”侯俊铖点点头:“准确来说,百姓间的自治大多只存在于一村一寨之中,周围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知根知底才能分辨好坏,才能选出合适的人选替自己谋取利益。” “一旦脱离了这种知根知底的环境,这一套就很难维持下去,到最后要么都去推举自己熟悉的人,形成一个个小圈子和山头,要么就只能看谁说得好听、演得漂亮,只看外表而不看实质,而外表的东西都是能够包装出来的,必然都是有钱有势的豪强推出一两个光鲜亮丽的傀儡来,要么就走回官绅管束村寨的老路,要么就在争权夺利中撕裂成一个个集团。” “但组织要壮大、国家要强盛、天下要清平,就必须要集中权力,不能分裂成一个个山头团体、地方势力,当年的集贤会就是如此,在满清到来之前便已经撕裂成一盘散沙,所以面对满清便不堪一击。” “古人言,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华夏之地富饶,但是灾害频繁,长江黄河哺育万民,但也时常降灾害民,要对抗灾疫,仅靠地方上的自治是远远不够的,需要调动几省、乃至整个天下的人力物力,这就必须有一个拥有大量权力的朝廷和官府进行协调和组织。” “与此同时,华夏面临四夷威胁,需要维持庞大的军备以保卫疆土、开拓新域,同样需要一个强大的朝廷和官府来协调整个天下的人力物力。” “所以华夏的政权,从古至今都是强调集权的,再因为集权而延伸出君主、官绅之类的特权阶层。”侯俊铖顿了顿,斟酌了一瞬,没有说出口,实际上不仅是华夏的政权,全世界的政权需要调动起更多的人力物力之时都是在走向集权的。 当今这个时代就是个典型,西方各国正流行着国王砍封建贵族的脑袋、抄教会的家产,连教皇都被人痛殴三拳,开明专制的前提便是专制,光荣革命后打败了英国国王的资产阶级,上台统治的是比国王更加专制集权的护国公克伦威尔。 即便在后世,号称三权分立的美利坚面对着大萧条和法西斯的内外压力,照样选出了一个时常被人抨击“通共”的强势总统,华夏只不过是比世界上大部分国家早几千年就走完了这个过程而已。 “君主的出现是集权于朝廷的结果,但集权于朝廷,并不代表要集权于一家一姓之中,集权也不代表一定就要有一个皇帝!”侯俊铖微微一笑:“像红营这样,从上至下严明纪律,重大事务集体决策,上下同心同欲,在下觉得就挺不错的,” “南雷先生言‘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君之与臣,各异而实同’,既然是实同,为何又要多此一举,搞什么君臣之分呢?” 侯俊铖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一家一姓,说到底是‘视天下为莫大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但儿孙自有儿孙福,历朝历代以天下之力供养一家子孙,到最后可有个好结果的?说实话,儿孙后代,在下从来没有考虑过。” “是啊…..”黄宗炎淡淡的笑着,脑海中却在回忆着刚刚侯俊铖教训赵可兰的那一幕,心中暗暗吐槽着:“这红营的下一代掌营,怕是男是女你都无所谓……” 第155章 文胆 侯俊铖看着黄宗炎的表情有些古怪的变化,好奇的看了过来,黄宗炎干咳一声,笑道:“船山先生在给兄长的书信里评了辅明一句激进,如今看来,船山先生对自家爱徒确实是了解透彻啊!” “若非激进人物,哪会揭竿造反呢?”顾炎武哈哈笑了一声,转移话题道:“说正事,之前辅明与老夫说,待晦木你和黄太冲的那些弟子到了,正好有些事要分给你们管着,如今晦木就在此处,辅明你还不细细说来?” “自然是文事!”侯俊铖笑了笑,面容又严肃了一些:“鹧鸪先生一路行来,对红营的情况应该也有所了解了,红营目前在村寨里活动,是由挑选的教导和军官战士带少量的村民组成的工作队引导村寨的百姓进行各项工作,以后工作队里的村民会大部分替换成备选或干部,但这种工作队的形式短期内是不会变的。” “工作队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带领村民进行生产活动,帮着村民下田修水利什么的,在红营的理论和宣传上却比较乏力,之所以有这个局面,一方面是因为红营自己的理论还没有形成体系……”侯俊铖朝顾炎武行了一礼:“理论研究这方面亭林先生正牵头办着,想来不久之后就能解决……其次嘛,还是因为人手不够的问题。“ “引领百姓们觉醒,改善百姓生活、提供一定的物质利益是基础,所以红营目前最主要的工作便是搞生产,其余的事多多少少都要为此让步,教育也是如此,红营的教导们许多自己都没有经过多久的培训便要领导着一个工作队,许多道理他们就算心里清楚,也讲不明白。” “那些工作队里协助我们的百姓就更不用说了,永宁县的学堂搞起来后才进入夜班系统性的学习,大多数还在学字的阶段,自然也没法跟他们讲太多的道理……” 侯俊铖轻叹一声,眉间渐渐凝起:“这导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们现在的选人和升迁只能看事办的怎么样,却没法将思想和理论作为标准进行考核,下面的人自然就只管做事,更加没有动力去学习了。” “鹧鸪先生刚刚在外头应该也听见在下的争论了,但您应该不知道,那几个犯事的弟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在战场上是奋勇争先的,在之前我们渗透永宁之时也是踏实肯干、积极能干的,可一放出去……就搞得乱七八糟!” “在下看来,就是因为红营之前只讲究做事,而忽略了思想上的教育,弟兄们只知道去完成任务,却不清楚我们布置下去的任务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弟兄们只知道按部就班、照搬以往的经验,却并没有真正的理解我们之前做的那些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又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在他们看来,完成任务只是为了给上面一个交代,只要是为了完成任务,就可以不管不顾、不择手段……”侯俊铖叹了口气:“红营的弟兄是如此,那些工作队里的村民们恐怕问题更加严重,我最近就听到许多工作队的弟兄反映,那些村民都在传,当了‘干部’便能当官了。” “对他们来说,所谓的官吏就是就是清廷的那些老爷和污吏们,他们对我们红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官风并不理解,以为是先吃苦,然后就能当官享受,那些村民拼命干活,也只是为了当上一个‘官’,然后就能耀武扬威、光宗耀祖……” 侯俊铖又轻叹一声,无奈的笑了笑:“说到底如今暴露出来的那些问题和乱象,还是因为我们的思想教育不够,以前还可以推说是红营的人手不够,可以先做事、后教育,但如今这些问题已经开始影响到红营的根本了,就不能再忽略下去了。” 黄宗炎的面容也严肃了起来,扭头看了看顾炎武,见他也是一脸严肃的点点头,黄宗炎皱了皱眉,略带迟疑的说道:“辅明,红营走的是一条新路,既然是新路,百姓们不了解不理解,红营的将士们披荆斩棘,我们这些士子,不也是在摸黑探索吗?” “将士和百姓们需要思想教育,我们这些士子难道不需要思想教育吗?若论对红营思想理论的认识,我们恐怕还比不上红营的弟兄们。” “鹧鸪先生已经会站在红营的角度思考了,这很好!”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您放心,我并不是要让鹧鸪先生和您带来的那些江浙士子毫无准备就赶鸭子上架去给红营的弟兄和百姓们充当先生…….听说鹧鸪先生在浙江办过书局?” 黄宗炎点点头:“江南富裕、文华之地,便是升斗小民,虽未接受过正经的儒学经典教育,在官府统计之中算是个文盲,但实际上都是认得字、能写些粗浅的文章的。” “如此文华之地,朝廷管束自然严苛,兄长的言论你也知道,多有反言,官府的书局自然是不会刊印的,至于官绅自办的书局……辅明你也清楚,那些有权有势的官绅对于满清多半是个什么态度!” 侯俊铖点点头,两宋以来江南之地一直在和朝廷捣乱,但同时江南地区却也是朝廷控制最为严密的地区之一,官绅士人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有反朝廷的,更多的却是倾向于朝廷的。 “所以,若是不自办书局,兄长的那些书连刊印都无法刊印,写出来也是一堆废纸……”黄宗炎眯了眯眼,猜测道:“辅明,你的意思难道是想要我等在这永宁县也办一座书局?办书局可是个耗银的事……” “银钱之事鹧鸪先生不必担心,在下自会想办法,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算不得什么困难!”侯俊铖笑着摇摇头:“在下想让鹧鸪先生当红营的文胆,这书局是必然要办的,但这书局暂时用不着那么多事项,只要办一件刊物,便是我红营的军报!” 第156章 文教 “军报体裁可直接套用朝廷的邸报形式,只是邸报只报道官面上的消息,只是个通传的工具,而我们的军报,则要成为宣传的工具……”侯俊铖细细的解释道:“说是军报,但若是有余裕,也要尽量往民间发行,甚至往我红营的控制区之外发行。” “军报登载的内容,主要是红营的布告、政纲政策,社论文章、清军和三藩的战事动向,还有永宁当地和其他地区的新闻趣事、风土人情等,主要面向的是红营的将士和治下的百姓们,让他们闲暇之时也能利用报纸自学识字,在自学的过程中,便能潜移默化的接受红营的宣传和理念教育。” “所以军报上登载的内容就不能太过晦涩……”侯俊铖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当初在下给二十八寨的将士们当先生的时候就犯过这种错误,讲朝廷的文告、官府的信传大多照读原文,然后再解释,弟兄们听的都是满脸懵懂,后面的解释他们也难听得进去,所以在下干脆就不再跟他们讲原文,只讲白话。” “宣传嘛,就是扩大红营的影响去争取更多的百姓,由这个宣传任务之实现,才能达到组织百姓、武装百姓的目标,故而我红营宣传的首要关键,便是要以百姓的语言去说事!” “因此红营的军报,需全用白话、以明了畅达、富有鼓动性为合格,凡是冗长拘拗令人费解的文字文章,一概不得登载,诗词歌赋以朗朗上口为要,小说和新闻要注重现实,挑选反朝廷和反清的内容。” “空幻无着的文字、神神鬼鬼的新闻怪谈,纵使写得再好,留着自己读便是,不要刊载在军报上,若是提倡什么忠君爱国之类的小说和文章,不仅不能登载,还要在社论之中对其进行批判和反驳!” “总而言之,军报也是一个工具,既然是工具,就以实用为先,要紧扣国事,也要通俗易懂,更要直指人心!”侯俊铖一掌拍在桌子上:“即便是不识字的百姓,只需听别人读报,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黄宗炎不停的点着头,忽然笑出了声:“这样通俗的军报,那些学富五车、书香门第的士林大儒必然是看不上的,甚至会斥红营为粗鄙,只是对于红营来说,他们看不上的东西,或许才是最好的东西。” “豪门贵胄将知识变成了划分阶级的工具,即便是会读书识字的小民,没有经历过正统的经学教育也只算一个文盲,进不了他们的小圈子……”侯俊铖冷笑几声:“然则孔圣曾言‘有教无类’,知识和文字本就该全民所有,而不该成为少数人的特权,在下也不过是想办法正本清源而已,那些士林大儒反对,便让他们反对去吧,他们对于天下百姓来说,本来就不重要。” 黄宗炎哈哈一笑,重重点点头,提醒道:“若是要以军报宣传红营的理念和政策,读报之人也需要一定的基础,否则换了白话照样还是看不懂,红营在永宁县办学,又有工作队去各村流动,在永宁县搞军报确实可以,可在永宁县外呢?那些和永宁县一样贫困、甚至更加贫困的地方呢?百姓们连字都不认识,这军报如何阅读?等红营的兵马进了当地,派了工作队再进行宣传,浪费的时间可就太多了。” “鹧鸪先生说的是,此事在下也考虑过……”侯俊铖微笑着问道:“听说江南戏曲繁盛,鹧鸪先生应该是听过戏曲的吧?” “天下戏曲,北方多杂剧,南方则多传奇戏,传奇戏便是以江南为中心……”黄宗炎点点头,有些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是猜到了侯俊铖的打算:“传奇戏唱的自然都是传奇故事,以四大唱腔划分流派,最古老的是海盐腔,其他三大腔皆源自此腔,不过此腔自前明万历年后就已经绝迹了。” “如今最为流行的乃是昆山腔,也就是民间所言的‘昆曲’…….”黄宗炎指了指自己,又在桌上点了一下:“除此之外,便是在下的家乡余姚所流行的余姚腔,其次便是江西弋阳的弋阳腔。” “鹧鸪先生对戏曲很熟悉,这很好!”侯俊铖笑着点点头:“百姓爱戏,村野之中的野戏班子设台唱戏,平日里说破嘴皮都不肯去读书识字的村民、一有机会就逃课的顽童,甚至是走都走不动的老汉阿婆,都得想尽办法去凑个热闹,许多百姓大字不识一个,但戏文却背得滚瓜烂熟,随口就能唱上两句。” “所以我想要办个戏班,都已经和永宁县的几个野戏班子谈好了,红营出钱包着,他们跟着咱们的工作队走……”侯俊铖轻叹一声:“就是这戏文嘛……传统的戏曲唱的都是王侯将帅,少有讲村户农户家里的事,百姓们爱看,但对红营来说却没什么用处。” “我们的戏要改,要从帝王将相变成平民百姓,要从讲才子佳人的故事,变成讲老百姓和我们的战士们身边发生的故事,要从传奇戏,变成宣扬我们的理念、反映红营生活的现实戏。” “当然,前提是戏要拍得好看,没人看的戏,添进去再多的花样也毫无作用!”侯俊铖轻轻敲了敲桌子,真诚的说道:“所以戏本就极为重要,唱角、台柱都可以慢慢的练,但戏本从一开始就要做到最好,鹧鸪先生若是能自己写戏本自然是最好的,若是有困难,需要找外援的,您尽管开口,不管出多少钱,我都会想办法筹措。” “若需擅写戏本的人才,老夫倒是认识一人…….”顾炎武忽然插话进来:“杭州洪昇,此人诗文卓绝,十五岁便名扬天下,虽出身钱塘望族,不过与家中闹翻了,被逐出家门,只能旅居京师,正是穷困潦倒之时,老夫给他写封信,再送笔救急的银钱,他定然会来永宁。” “洪昉思在下也听说过,人称‘北孔南洪’,确实是个戏曲大家……”黄宗炎却有些迟疑:“但是……此人生于官宦之家,父祖皆仕清,官职还不低,此人……靠得住吗?” “他虽是官宦之家出身,但师从的是毛先舒、朱之京这些前明遗臣,若非思想不同,又怎会和家里闹翻了?”顾炎武眨了眨眼,笑道:“先把人骗过来,入了梁山,由不得他不当好汉!” 第157章 两事 黄宗炎瞪大了双眼,侯俊铖却忍不住笑出了声,顾炎武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笑道:“君子可欺之以方,红营现在缺人,能拉拢的就要想尽办法去拉拢,若是实在和咱们合不来,日后再好聚好散便是。” 侯俊铖自然不会反对,当即点头拍板,既然如此,就劳烦亭林先生和鹧鸪先生多费心思了,洪先生若真是一位倾向于反清的才子,只要他能吃得了红营的苦,我对红营有信心,一定能够将他团结过来的!” 三人又商议了一阵军报和戏班的细节,侯俊铖亲自把两人送到聚义堂门口,却见郁寨主正在门口等着,顾炎武和黄宗炎当即行礼告辞,侯俊铖还了礼,目送着他们离开,这才转身冲郁寨主问道:“时寨主如何了?” “老时说,他保留意见,但是会服从投票结果,投票要公审,他自然无话可说…….”郁寨主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侯先生,老时就是个直脑子,从头可以望到腚,他既然说出了口,就一定会照着做的,您不必担心他私下里搞什么小动作。” “我不担心,我相信他,也相信你们所有人!”侯俊铖安抚了两句,面容变得无比的严肃,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怒意:“既然是集体的决策,那就必须执行,谁也阻拦不了!这次是我们红营第一次对自家兄弟进行公审,不要顾忌什么情面,就要搞得尽人皆知,让咱们的战士将官和干部教导做事的时候,都会想起此次公审,随时给他们提个醒!” “另外,我们暂时不可能大举进入永新、吉安两地,把弟兄们都拉过去参与公审,所以此次公审要分两拨进行,在永新、吉安等地破坏百姓财物、伤人害命的家伙,由应寨主负责,押去相应的村寨公审,公审的重点要放在他们伤害百姓、破坏我红营生存之根本上。” “私自攻打三道村刘家家宅、押刘秀才一家人游街的那些家伙,带回永宁公审,刘秀才一家也要请回来参与公审,公审的重点要放在破坏组织和纪律之上!”侯俊铖语气加重了一些,又强调了一遍:“必须要让战士和百姓们知道,我们公审那些家伙,是因为他们严重破坏了红营的组织和纪律,而不是我们要给予某些官绅地主特权,更不是因为我们要站到官绅地主那一边去,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绝不能混淆了!” 郁寨主点点头,用炭笔细细的在一本小册子上记录了一番,收起册子却没有离开,侯俊铖有些讶异的看着他,问道:“还有什么事?” “两件事,都是刚刚收到的消息,一个是俺们在莲花县等地活动的工作队,第一批人已经撤回来了,他们带了不少当地百姓回来……”郁寨主眉间微微皱起:“另外据牛老三传回来的报告,包括莲花县、萍乡县、袁州城等地,起码有四五千百姓要跟着咱们的工作队南撤,需要俺们做好接应的准备。” “调几个标的人马北上协助牛老三他们,另外发动永宁县的百姓和田兵,在县城外择地建造营地,暂时供南撤的百姓们居住……”侯俊铖吩咐道:“我等会就去县城里找邱知县,协调县城拨一笔粮食出来备着,顺便让他写些禀文上报吉安府,看能不能从清廷那骗一些粮食物资来。” 郁寨主却皱了皱眉,低声说道:“侯先生,这些百姓南撤大多是为了躲兵灾,待萍乡的战事平定下来,他们多半还是要回乡去的,俺们如今物资也不多,又要办学、又要生产,到处都是耗钱粮的事,还是……省着点好些。” “百姓就是百姓,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的、愿不愿意投奔我们,红营既然是为民做主的军队,就不能放着百姓不管!”侯俊铖摇了摇头:“他们既然跟着我们的工作队南撤,这是对我们红营的信任,我们不能辜负了他们,该管就要管、该救就要救!” “我们做百姓工作,最麻烦的地方是什么?就是获得百姓的信任!一旦获得了百姓的信任,我们的工作立马就能突飞猛进,这永宁县就是个铁证!” “如今这些百姓遭了兵灾,他们不信任清军也不信任吴军,跟着我们的工作队南下来永宁县这么个穷困的地方,或许只是为了碰碰运气,心里对我们的认识是混沌的、模糊的,并不相信我们给予的承诺和保证,但这正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们城门立木、获取百姓信任的机会!” “我们做好自己的事,不用管百姓们是走是留,不管萍乡最后是落入清军手里还是吴军手里,这些家伙谁会给百姓们好日子过?百姓心中有了对比,日后咱们再往萍乡等地发展起来,也能方便不少。” 郁寨主点点头,皱眉道:“可钱粮之事……俺们夏收后收来的粮食,还有之前从永宁府库和赵家抄出来的钱粮,俺们大半投进了办学、修水利修路、买种买农具之类的事项中,如今又要安置数千百姓……有些吃力。” “钱粮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而且我之前就写信去了湖南,吴军本来准备运去袁州府的军粮,现在袁州城丢了,他们也用不上那么多了,咱们正好截下一些来……”侯俊铖冷笑几声:“咱们不能依靠吴三桂,但有白拿的钱粮没有不拿的道理,我好歹也挂着一个吴军参将的名头呢,到现在吴三桂可一分饷银都没给我,是时候得补给咱们了,船山先生那么硬的靠山,该哭穷还是得哭穷。” 郁寨主点点头,干咳一声:“还有一件事,湖南那边转来福建的消息,郑家派大将刘国轩、冯锡范攻陷同安和海澄,泉州官绅驱逐耿家守将投降郑氏,这个月漳州守将黄芳度也投降了郑家,耿精忠已是忍无可忍,正在抽调兵力准备与郑家开战。” “我说耿家的兵力怎么会频繁东调,几乎将广信等地的兵马都抽空了呢,原来是和郑家打起来了,清军恐怕也是察觉到耿家在江西兵力上的变化,才敢大举西进攻击吴军的……”侯俊铖哂笑一声:“一团乱麻!说到底,军阀永远都靠不住!” 第158章 心志 松滋,地处巫山山系荆门分支余脉和武陵山系石门分支余脉向江汉平原延伸的过渡地带,处长江南岸,与荆州遥而相望,吴三桂进兵湖南之后,不到一月便进兵松滋、饮马长江,清军慌乱不堪,彼时镇守荆州的清军守将几欲放弃荆州逃跑,江北清军人心惶惶。 但吴三桂在松滋却屯兵不进,丝毫没有渡江北进的动作,吴三桂的谋士刘玄初便苦劝道“按兵不举、思与久持,是何异弱者与强者角力,而贫者与富者竞财也”,吴军将官也多有劝说吴三桂渡江北攻者。 但吴三桂一概置之不理,在松滋一停就停了三个多月,并将清廷派来云南问罪、却被其扣押的钦差大臣哲尔肯礼送出境,又联系乌斯藏的达赖喇嘛,希望能与清廷讲和,清廷归还其世子吴应熊,双方裂土罢兵。 只可惜康熙并没有与他讲和的意思,下令处死吴三桂世子吴应熊和孙子吴世霖,又毁掉了关外的吴家祖坟以示和吴三桂势不两立,吴三桂得知消息后脸色大变、手抖身颤,老泪纵横的向左右说道:“今日真骑虎难下也!” 只可惜宝贵的战机已经被吴三桂自己浪费掉了,康熙闻听吴三桂反乱的消息后,便判断荆州位居天下之中,乃咽喉要地、关系最重,立刻派前锋统领硕岱领三百五十余名八旗精锐日夜兼程赶赴荆州稳定局势,之后又调派勒尔锦等部赶赴荆州增援,又令德业往援襄阳、宜里布往援彝陵、朱满往援武昌、尚善进兵监利,依托长江以荆州为中心布下重兵。 如今吴三桂再临松滋,不再像上次那般只有一道翻涌的长江拦在面前,遥望江北,入目的是蔽江的船筏和铺满整个江岸的旗帜营寨,吴军也从进攻方变成了防守方,这次屯兵松滋不是因为吴三桂的拖延和幻想,而是为了防御对岸那数万清军南下。 王夫之也跟着吴三桂来到了松滋,他这个军师本来也有为吴三桂出谋划策的责任,自然得跟在主公身边,不过王夫之早早就找好了退路,若是清军真的渡江打了过来,王夫之立马就找理由脚底抹油了。 他很清楚吴三桂本来也没有多倚重他这个军师,给他这些虚名和表面上的尊重不过是为了让王夫之帮他拉拢湖南的官绅而已,双方本来就是合作关系,自然不会为了一些个人情绪把合作伙伴给砸了。 特别是如今清廷和吴三桂势不两立,吴三桂无论是想要北上更进一步,还是保护云南老巢,都更需要经营好湖南这块吴军手里产出最为丰厚的地盘,吴三桂非但动不了王夫之这个湖南士林的领袖,若是王夫之做了什么恶事,他还得帮忙遮掩着。 在吴三桂身边呆了这么久,王夫之早就摸透了这位周王殿下,他所信任的只有吴家的自己人,好比吴应麒、夏国相这些亲戚家眷,对于其他人面上放得再恭敬,心里却没有一丁点的信任。 马宝那般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吴三桂都防着几分,马宝曾请命自领军攻略两广以扫清后路、联合三藩,就是因为吴三桂担心其拥兵自立而否决了,一直将他按在长沙,王夫之这个半路出家的外人,自然更得不到吴三桂的信任,王夫之对此一清二楚,所以他一直是老老实实扮演着一个招牌的角色,偶尔提提意见,平日里不是吴三桂吩咐,便诸事不管,倒也乐得轻松自在。 长江的薄雾之中隐隐约约可见清军的船舰在游荡,似乎是在窥察着吴军的防务,王夫之立在一座炮台上,摇着一把羽扇,一副名士的风范,身边传来一阵响动声,王夫之转身看去,却是吴三桂的心腹将领吴国贵爬上了炮台,王夫之眼中凶光一闪,冷哼一声,拂袖便走。 “军师!为何见了本将就要走?”吴国贵是明知故问,笑呵呵的扯住王夫之:“本将当年缢杀永历皇帝,也是受了王爷的军令,军师连王爷都能尽弃前嫌,何必与本将置气?” 王夫之冷哼一声,甩开吴国贵的手,冷冰冰的问道:“不知吴将军来此寻老夫,有何事项?” “军师平日里不会插手军务,这次却替人来讨粮讨钱,本将一时好奇,又受王爷军令管束钱粮押送之事,正好来问一问……”吴国贵客客气气的问道:“长江北岸的情况,军师不是不知道,清狗重兵云集,随时可能南侵,若是打起来,一粒粮、一枚钱都金贵的很,此时此刻,军师为何要咱们分拨钱粮送去石含山那一部?” “听说吴将军当年也是主张渡江北进的将官之一,这长江两岸是怎么变成这么个局面的,你一清二楚吧?”王夫之实在不想和吴国贵纠缠,但又不得不细细给他解释,见吴国贵讪笑着没有说话,冷哼一声继续说道:“如今江北的清军,又比那时的我军好到哪去呢?” “荆州云集近十万满汉蒙大军,勒尔锦却只知掠取地方财物、向清廷索要钱粮,到荆州后连城都没出过,还不如原本驻屯荆州的察尼所部活跃,尚善每日高卧营寨、无事可做,清廷让他进兵岳州,全当了耳旁风,朱满甚至时常不在武昌城中、四处游山玩水。” “这样的清军,能突破我军的防线?怕是连仗都不愿意打!”王夫之朝东面一指:“唯有江西,岳乐所部在江西颇为活跃,如今夏国相惨败、我军在江西只剩萍乡一地,而耿精忠又和郑家内斗起来,还面临着江南方向杰书的大军,哪还有心思顾及江西?” “清军能把全部精力放在拔出萍乡之上,然后再从江西冲入湖南腹地,我们守着这长江防线还有什么意义?到时候整盘棋都成了死局!所以萍乡不能丢、江西不能失,永宁与萍乡近在咫尺,他们若能牵制江西的清军,便是出了一份大力,为了萍乡,给他们一些钱粮又如何?” 吴国贵哂笑一声,一脸不屑:“军师,那石含山领头的是您的爱徒,您要帮他,直说便是,何必找这么多理由?听说他们连个永宁县都打不下来,靠他们牵制清军?怎么可能!” “吴三桂的路要快,而他的那条路要稳,他比吴三桂清醒多了!”王夫之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挂上一丝微笑,心中默念道:“其心其志,也要比三藩、郑家,要坚定得多!” 第159章 豺狼 永宁县城,时至今日还如同一个庞大的工地一般,之前那场大火将城内烧掉了三分之一,城外的窝棚区也被一扫而空,如今城内城外到处都是林立的竹架,各式各样的建筑材料堆积如山,棚户和城民都被组织起来,分区划片的修复着城内的建筑、营建着城外的新屋。 永宁城外的三里铺外同样也在大兴土木,附近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区被砍伐一空,改建出一个广大的营地,供那些从莲花县、萍乡和袁州等地逃来的百姓临时居住,除了此处之外,红营还选了三四处地方搭起临时的营地,永宁盛产竹木,建筑材料倒是不缺。 一名村民在前头拖着一辆板车,刘老六跟在后面,双手扶着板车上新砍下来的竹子,另一边也是一个村民扶着车上的竹子,他还背着一个箩筐,筐里全是顺手挖的竹笋。 三人一路来到三里铺外的营寨,寨外临时修筑的道路上被各式各样的板车木车堵得严严实实,一队臂膀上绑着红巾的人正沿着道路清理过来,为首的汉子高喊着:“百姓们!都听俺们的指挥,不要乱挤,请配合俺们疏通道路!” 刘老六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朝着正维持秩序的一名少年一指,冲着那两个同行的村民喊道:“那是俺儿子,那就是俺儿子!幺儿!俺来看你了!” 那少年听到喊声转过身来,面带怒意的走了过来,语气中带着一些责备的意思:“阿爷,您怎么还跑这里来了?来添什么乱呢?” “哪里是添乱,俺们是来送竹子的!”刘老六不知怎的,看到儿子一副生气的模样,竟有些怯意,尬笑着缩了缩脖子,解释道:“你娘去了上沟村的妇女会,之前来了人做俺的工作,说要送你娘去吉安学织机什么的,你又好些日子没回家。” “俺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实在无趣,农闲的时候又没事做,听说县城这边需要竹子修房,砍竹子送竹子还管饭,俺就报了个名帮忙送竹子,上面的官人好,听说俺是你家属,特意把俺安排在这一队里,来和你见个面。” 那少年面上带了些愧色,语气却依旧有些不耐烦:“阿爷,您也不看看这里现在乱成什么模样了,俺哪里还有空理会您?营里熬了粥,您喝几碗粥就回去吧……” “你这娃娃,巴不得你爹没了!”刘老六啐了一口,见到少年身边的同伴,赶忙转移话题:“嗯?王大傻子,你这娃娃什么时候回来的?” “叔,您还不如叫俺王大嘴呢!”一名十七八岁的汉子笑呵呵的说道:“就这两天,红营的工作队还有许多在北边帮忙百姓南撤,俺们这些带路的村民也都先撤回来了,想留在那里都不成,说俺们是老百姓,不像他们红营当兵的,保护百姓是义务、早做好了死的准备,俺们不该置于危险之中,把俺们统统赶了回来。” 刘老六沉吟一阵,凝眉道:“赵家村这段时间也有一些北边来的流民,零零散散的进村讨食,个个都是又哭又闹的……北边……打得很惨吗?会不会闹到永宁这边来?” “惨得很呦!”王大嘴长叹一声:“清军和吴军在萍乡拉锯攻战,周围的村寨镇子那是两边轮着祸害,清军抢完吴军抢,吴军抢完清军又来,一天能被抢上两三回,抢不到东西就杀人放火。” “吴军大多都是溃兵,溃败了失去组织,手里又有刀子,自然是四处抢掠,不过他们慌不择路,大多只抢东西,抢了钱粮也只是为了逃跑,俺们沿路还收拢了一些吴军溃兵,只要恢复了组织,一般也不会刻意去杀人放火的。” “清军却不一样,刚开始还装装样子,听说是有个什么亲王下了军令要约束军纪、不得私自抢掠,但清狗不私自抢掠,那就是有组织的抢掠呗,清军就逼着当地的官绅和官府协饷,凑不够钱粮的便抓去杀头。” “逼得那些官绅团丁和官府衙役天天下乡来‘收税催租’,其实就和抢掠无异,村民交不上税和租贷,便是各种刑具伺候,杀人更是毫无顾忌……” “俺那一队的张教导跟俺们说,清军约束军纪,是为了能集中力量尽快攻下萍乡,不是因为他们就比吴军善良,张教导说的没错,到俺们从莲花县撤退的时候,清军包围了萍乡城,但是攻城不利,战事一时僵持住了,那军纪也形同虚设,许多清军结伴跑到附近村寨里抢掠烧杀,而且他们不仅是为了抢东西,似乎就是为了杀人作乐!” 王大嘴摊开双手,双目紧紧盯着手掌,咬牙切齿的继续说道:“俺们回撤的时候路过南丈村,正碰见清狗七八个探骑闯进村子里,他们抓了四十多个百姓,用刀逼着他们挖了个坑,一层层叠在坑里,他们就骑马在上头来回践踏,然后又用滚水乱泼,最后还要活埋他们,还把一个四岁的娃娃用绳子绑着,用战马牵着,生生撕成两半……” “俺……只恨两条腿追不上四条腿,让那伙清狗跑了,要不然剥了那些清狗的皮也不解恨!”王大嘴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清狗是把人命当了玩具,他们烧杀抢掠不是为了抢东西,纯粹就是战事不利之后用人命来发泄!” “这…..这……当年吉安的官军来永宁,也只是抢东西而已……”刘老六听得目瞪口呆:“这北边的官军,怎会如此凶恶?” “这哪里是官军?就是一群恶鬼豺狼!”少年接话道,放眼看向那处营地:“有了红营,俺们才过上几天安生的日子,若是这些恶鬼豺狼冲进永宁县来,俺们哪还有好日子过?这天下又哪里还有一处地方,能帮着俺们建营地、施粥饭?” 刘老六也扫视着那处营地,心中默默叹道:“当初吉安来的官军就那般凶暴了,这北边的官军比他们还要凶暴,不仅贪财还要害命…….若是让他们赶走了红营的好汉……俺们怕是逃都没处逃去!” 第160章 外快 日落西山、明月高悬,永宁县城内的百姓大多已经进入了梦乡,整座县城之中只见得依稀几点亮光,打更的人提着灯笼走在黑暗之中,如同鬼火一般飘飘荡荡。 县衙之中却是灯火通明,侯俊铖换了一身捕头的号衣,戴上一顶挂着假辫子的凉帽,立在县衙大堂之上,抬头“观赏”着堂上高挂的那副“明镜高悬”的牌匾,邱知县满头是汗的弯着腰立在一旁,身上的官袍皱巴巴的,两眼挂着深深的眼袋,明显是刚从床上被拉起来的。 红营派入城中顶替那些佐贰官的人员也都在堂中,永宁县原来的那些佐贰官听说入城的山贼被邱知县“赶”了出去,许多人纷纷跑了回来,自然就落在了红营的手里,现在恐怕都在石含山的某个不知名的矿洞里挖着矿。 堂外和衙门外的广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都是红营控制了永宁县后重新招募的衙役和民壮,用红营的军官充任头目,招募城内的良家和城外的棚户充任,原本那些花了银子买了号衣的泼皮无赖大多都被清理了出去,不少民怨沸腾的,如今也在石含山里当着矿工,清廷招募民壮衙役的规制,反倒是红营这群反贼认真执行着。 侯俊铖没有理会他们,背着手端详着那副牌匾,一旁同样换了一身捕头衣装的郁寨主低声汇报着:“老应那边传来消息,他这几日会把刘秀才和那些攻打刘家宅子的家伙送回来,在永新和吉安的公审的效果还不错,当地百姓们没有再敌视俺们了,只是和以前永宁县的局面一样,不反对、不配合,态度很是冷淡。” “而且此番公审还造成了一个不好的局面,永新和吉安等地的官府官绅似乎被惊动了,这段时间派了不少人到各村搜集俺们的消息,还派了人来跟俺们的工作队接触。” “老应的来信说,他现在心里很着急,就怕永新和吉安的官吏官绅报给南昌,惊动了清狗的大军,若是清狗南下清乡,俺们之前所做的工作统统都白费了。” “自己挖的苦果,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了!”侯俊铖叹了口气:“写封信让老应沉住气,如今清狗正在集中兵力围攻萍乡,一时半会不会南顾的,我们还有时间,一定不要急躁冒进……算了,等会办完了事,我亲自给他写信说明白!” 郁寨主点点头,扫了眼一旁的邱知县,正要问些什么,侯俊铖却已经抢话道:“对了,之前下面报上来的建议,许多去南撤回来的教导、百姓们都亲眼见过清军在莲花、萍乡、袁州等地的抢掠烧杀,要把他们组织起来,去各村现身说法,揭露清军的暴行,我觉得这很不错,下面的弟兄开始有意识的帮着红营出谋划策了,咱们得全力配合他们。” “但我觉得不能只在永宁关起门来搞,也得搞到外头去,永新、吉安等地都要做好准备,派人将消息送进去。” 郁寨主点点头,猛然间又反应过来侯俊铖的意思,凝眉道:“鹧鸪先生的书局不是刚刚成立吗?第一份军报的样刊都还没弄出来呢。” “军报的事可以缓一缓,先让鹧鸪先生弄些大字报印着,内容嘛就是收集一下百姓们对清军暴行的口述,平铺直叙就行,到时候咱们贴满吉安和永新的大街小巷!”侯俊铖微微一笑:“咱们花了那么多银子从吉安买来那么多活字和雕版,又高价请来那些印书的师傅,不就是为了干这些事用的?” 郁寨主自无不可,轻轻点点头,侯俊铖挥挥手让他前去找人,转过身来冲着一旁的邱知县笑呵呵的问道:“邱知县,你在一旁也听了个真切吧?咱们红营又要安置遭了兵灾的难民,又要为南边的百姓们办事,又要搞书局,还有学堂、水利什么的,全是亏钱的买卖。” “湖南那边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拨给我们一些钱粮,可红营正在做的事是一刻都停不得,只能入城来讨饭来了。” “也没人逼你们做那些亏本的买卖啊,开学堂不要钱、修水利不征税,流民来了不当奴隶使唤反倒管饭管住,你不亏本谁亏本?”邱知县心中默默吐槽着,白眼都不知翻了好几个,但面上却是一副恭敬的模样,行礼道:“侯掌营需要什么,尽管发话,小官就算卖儿卖女,也会尽全力支持红营!” “用不着你卖儿卖女!”侯俊铖嘴角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容,上下打量着邱知县:“听说邱知县最近发了大财,城内那些赌坊和青楼,给你送了多少银子?” “也就几万两而已……”邱知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中了然,赶忙出谋划策道:“侯掌营有所不知,县里衙役民壮最大的收入,在城外是清乡,在城内就是扫赌和捉嫖,去赌去嫖的,总是有些家财的,抓进牢里关上一两天,家底都能给榨出来,赌嫖之事不违朝廷法度,榨来的钱财自然就不用上缴,私下里都分了。” “敲诈赌场和青楼也是一笔收入,不过永宁县的情况有些特别,永宁这穷县,赌坊和青楼没几家,都是赵家的产业,赵家又雇了红枪会的打手看着场子,衙门插不进手去,赵家和红枪会分了大头,定时送一笔银子给官府分红,千来个公门人员分润,到手的实在不多,小官被架空之后更是分文不见了。” “直到侯掌营灭了赵家和红枪会,那些赌坊青楼才主动送了银子来衙门,是想要衙门做他们的靠山!”邱知县阴笑几声:“自古以来赌坊青楼都是最赚钱的行当,好汉们就照着以前那些衙役民壮一般养羊,缺钱了就割他们一波……” “我不想养羊,我要杀猪!”侯俊铖打断了邱知县的话:“邱知县要做个好官清官,就得移风易俗、清正民风,赌坊青楼这种祸害得百姓倾家荡产、拐卖良善、伤人害命、搞得世风日下的东西,早就该除掉了!” “那是,那是!”邱知县一身正气:“小官与罪恶不共戴天!” 第161章 杀鸡 永宁县城西的位置立着三家赌坊和两家青楼,全在一条街上,城西聚居的大多是永宁县内有些资产的商贩、生员、红枪会的头目等等,这些青楼赌坊设在此处,也算是方便他们这些老主顾。 永宁县是个穷县,没什么豪绅贵胄之家,即便是那些有些资产的人,也不过是有些余裕而已,又没有什么客商往来,这些赌坊青楼若只靠寻常的赌博娼妓的业务、照顾一些老主顾,怕是早就饿死了,它们开着“正经”的营生,捞的却是偏门的财路。 三家赌坊都请了许多红枪会的打手和泼皮闲汉,这些泼皮无赖不仅为赌场看场子,也会为赌场拉客,刚发了薪饷的短工、夏收秋收之时入城换银的农户、入世未深又没什么背景的生员、辛辛苦苦积攒了些棺材本的老人、起早贪黑赚了些辛苦钱的小摊贩,在他们花言巧语的诱惑下,半蒙半骗、半拉半拽的进了赌坊“玩一把”。 然后便是一把久赢一两个月都赚不到的银钱,运气好,便是半辈子的银钱都赚了回来,有些人能说会道、祖坟冒烟,便被放走当一个在赌坊发了财的活招牌,大多数的却没他们这么好的运气,赢着赢着忽然就一把把的输,尝到了甜头的赌客哪里还能冷静下来?一把把的输便一把把的继续赌,到最后连老本都输了进去。 这时候那些“活招牌”的作用便出现了,红枪会的人拿着他们当诱饵,又在赌桌上找些托一把把的赢,不停的撩拨着那些输光的百姓们,输光了的赌徒又想着翻本,稀里糊涂便借了利滚利的高利贷,然后变“转了运”赢了两把,为了翻本高利贷便越借越多,直到最后一把输光。 有些稍微冷静一些的,赢了些小钱或者输光了便想跑路,赌坊又怎会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红枪会的喽啰便会一拥而上、拳脚相加,打了个半死绑到后院去,慢慢的折磨着把那些赌客和百姓的家财掏干净。 家财输了个精光,又欠下生生世世都还不完的高利贷,便只能卖儿卖女,连自己都要卖出去,赌坊便照单全收,然后再把他们转价卖去吉安、江南等地,矿场里的矿奴活不到三四年就得替换,江南的妓女奴仆都得从小养起,人只要成了一件商品,就不怕没地方买卖。 青楼和赌坊则有些区别,永宁县的青楼女子大多是由赵家直接“供货”,还不上租贷的佃户,妻女便拿来顶债,或者有些姿色的佃户妻女,赵老爷强抢后玩腻了,便卖给永宁县的青楼,偶尔还会接收一些赌坊那边砸在手里的“老货烂货”。 永宁县的青楼并不大,这么个穷县也用不着那么多妓女,除了少数自用的,大多数的女子也是被青楼转卖去了外地,青楼和赌坊一样,“正经营生”只是一个害人破财的由头而已,往富裕的地区和各个矿场工坊贩卖人口,才是它们最赚钱的主业。 不过如今这些赌坊和青楼的日子却不好过了,赵家和红枪会被灭了之后,他们固然是省下一大笔分成,但青楼断了货源,赌坊也少了专业的“人才”和看场子的护卫,就连贩卖人口都找不到人押运,都得他们自己从头开始将这一条龙的体系搭建起来,这就得出一大笔的血。 更重要的是,他们这些暴利的行当,自然是被许多豺狼虎豹盯着,随时会上来咬上一口,赵家和红枪会的靠山倒了以后,官府的衙役便日日夜夜跑来滋扰,衙门里那些当官做吏的,谁也不会放弃这块肥肉。 然后便是永宁县的暴乱造成的损失,城西聚居的百姓相对富裕,便成了暴乱的中心地带,无数衙役、民壮和棚户冲进来烧杀抢掠,赌坊和青楼雇了不少打手和护卫,那些零散且无组织的抢掠倒还伤不到他们。 但等伴随着暴乱的大火冲天而起,处在暴乱中心的赌坊青楼自然也难以幸免,被大火烧成了白地,建筑倒是不要紧,可许多高利贷的账本、赌客妓女的卖身契都被烧毁,不少妓女和待卖的“货物”趁乱跑了,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不过这些损失还远没有达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这些赌坊坊主和青楼的掌柜平日里做着暴利的行当,积累了不小的家财,送了一大笔银子搭上了邱知县的线,又雇了许多棚户重修了赌坊和青楼,只要有钱,大不了从头再来。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那些赌坊青楼刚刚重修完毕重新营业,就有人赶着来杀猪,准备一口气将他们积累了大半辈子的家财抄个精光。 侯俊铖登上城西的城门楼子,扶着垛墙俯瞰着城西,一片漆黑之中几个光点显得格外的醒目,那些赌场和青楼灯火通明、彻夜不眠,在侯俊铖的位置,也能隐隐约约的听到那些赌客嫖客们兴奋的喧闹声。 “还真是热闹!”侯俊铖哂笑一声:“之前那场大火烧了大半个永宁县,到现在咱们还在费心思整修,民夫和战士们每日的口粮,看着数字都让人刀割一般的肉疼,这帮赌坊坊主、青楼老鸨,一个个倒是有钱的很,自己募工,不仅给口粮,还给银钱,咱们连县衙都没修完,他们就已经把那赌坊青楼修得富丽堂皇了。” 邱知县立在一旁话也不敢说,看着远处那些亮光,心中半是同情、半是忧愁:“财不露白,果然如是,从今以后,又得少一门大进项……怕是真的要做个清官了。” 侯俊铖自然是不知道邱知县在想些什么,见他没有回应,转过身来笑呵呵的说道:“邱知县,咱们今夜是奉了您这个父母官的令来扫黄扫赌、清正民风的,您不说点什么?” 邱知县心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却恭敬得有些谄媚:“侯掌营,不对,侯捕头,小官……本县今日亲临一线就是为了了解详细情况,他日好具文上报,城里半夜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悠悠众口堵不住,总得给朝廷一个交代!” 侯俊铖见邱知县上道,微笑着点点头,意气风发的挥了挥手:“既然如此,就不必拖延了,开始吧!” 第162章 取卵 尖锐的木哨声和刺耳的锣号声在寂静的夜里如惊雷一般炸响,红营的将官战士,领着新募的衙役民壮提着水火棍和木棍如恶虎一般扑向那些赌场和青楼,深夜里的狂欢和纵欲,一眨眼间便被搅得粉碎。 一队队的将士和衙役民壮分散在各处,将街头巷尾控制起来,这些赌坊青楼都有暗门,甚至挖了地道,方便运送那些特殊的“货物”,遇到危险也好逃跑,但红营这边有不少地头蛇的帮忙。 邱知县被架空之后,县城里的事他什么都管不了、谁也指挥不动,只能在青楼的妓女肚皮上施展知县老爷的威风,衙门里那些老衙役们往日敲诈勒索,来钱又快又轻松,自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整日流连于赌场之中,更别说红枪会的头目和骨干喽啰,都打包落在了红营手中。 他们对这些青楼赌坊,还有赌坊坊主和青楼管事掌柜的私密住处一清二楚,如今自然是为了立功当了带路党,领着红营的人控制了各处出口,犹如瓮中捉鳖。 男人的惊呼声、女人的惊叫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赌场青楼之中一阵鸡飞狗跳,周围的百姓也给吵醒,都躲在门后窗后看着呼啸而过的“捕快”和他们领着的衙役民壮们,有些胆大的还跑到大街上看着热闹,见一群群人闯入赌坊青楼之中,便欢天喜地的喝彩叫好。 不一会儿,红营的将士和民壮衙役们便从赌坊青楼里拖出许多人来,侯俊铖早有规定,赌坊之中无论男女全数押出,青楼里除了老鸨只押男子,扔在街上便全部命令抱着脑袋蹲着,许多嫖客正在潇洒之时,全身赤条条的,时近秋时,深夜相比白日气温骤降,他们浑身颤抖着,也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 那些赌坊坊主和青楼掌柜也从家里被揪了出来,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官府的狗衙役趁夜捣乱勒索,备了金银准备消灾,却没想到冲进家的那些捕头捕快们分文不收,只是抓人,将他们过狗似的拖到大街上,跟那些嫖客赌客混在一起跪着,有人吵嚷两句,立马就是水火棍伺候。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老实就擒,有些赌坊和青楼雇来看场子的泼皮无赖自恃勇力奋力反抗、不停挣扎,当场就被揍了个鼻青脸肿,拿粗麻绳绑了抬走,还有一些赌客嫖客慌不择路的四处躲藏逃跑,甚至从青楼楼顶跳了下来,为了躲个抓嫖,连腿都给摔断。 侯俊铖便见着一个逃跑的嫖客,他正领着护卫和邱知县往青楼赌坊的那条街而去,却见一个浑身上下不着片缕、光着屁股的粗豪汉子飞快的逃来,迎面撞上侯俊铖等人,背后又有几个衙役民壮在追,他却一点也不慌,一扭身踩着一旁屋前堆积的竹子,飞一般的高高跃起,抓着屋外的脚手架,一用力便攀上了屋顶,侯俊铖都忍不住赞了一句“好身手”。 只可惜他运气不怎么好,那屋子围了一圈脚手架,自然是因为还没修整完毕,屋顶承受不住他落地时的重量,哗啦啦垮了下来,侯俊铖的护卫一马当先冲进屋中,一个拦腰抱摔将他扑倒在地,随即衙役民壮们一拥而上,将他死死绑了,押了出来。 邱知县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掌:“嘿!本县说这厮怎么这么眼熟呢,侯…..捕头,这鸟厮是个在武昌劫过官银的江洋大盗,手上十几条人命官司,刑部的海捕文书里年年有他,悬赏数额年年攀升,七八年了一点踪迹找不到,原来是躲在永宁这么个边角穷县了。” 那江洋大盗倒也不否认,叹了口气,坦坦荡荡的说道:“今日这般声势浩大的抓捕,难道是因为俺的案子?啧,这些年吃香喝辣也算活够本了,只恨没去捐个官过过官瘾,罢了罢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倒是个坦荡的好汉!”侯俊铖摆了摆手,让衙役们将他抬回衙门:“这等好汉,关进牢里好生伺候着,他日押上京师,还得跟朝廷讨份赏钱呢,若有损伤,亏损的银子你们自个来赔!” “您倒是贼不走空、雁过拔毛……”邱知县心中暗暗吐槽着,面上依旧是一副谄媚的模样,笑着出谋划策道:“侯捕头,那些赌坊青楼之中,像这鸟厮这样作奸犯科的家伙必然不少,虽不至于像这鸟厮这般凶恶,但作奸犯科嘛,定然是有些家财的,不过他们大多奸滑的很,得动了大刑才能撬开他们的嘴。” 侯俊铖哪里不明白邱知县的意思,微笑着点点头:“用刑邱知县是专业的,以前坐堂之时那是不分良善先用了刑把银子敲出来再说,敲诈勒索这事上,我一直挺相信知县老爷的,之后那些家伙就交给你审了,放心,你拿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剩下的再分给咱们便是。” “岂敢岂敢……”邱知县满脸尴尬,他也知道侯俊铖嘴上说得客气,但他若是真的不经红营同意就过手,红营必然砍了他两条爪子,当即摆出一副恭顺的模样,跟着侯俊铖向着赌坊青楼那边走去。 那条街上已经围满了人,不少被吵醒的百姓们纷纷跑来围观,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便闹得周围街巷的百姓沸沸扬扬,许多人拖家带口的跑来看热闹,连屋顶上都坐满了人,朝着那些抱头蹲在街上的嫖客赌客指指点点,偶尔还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来。 那些嫖客赌客连头都抬不起来,一个个只把脑袋往胸里埋,直到邱知县到来,才有那赌坊的坊主气急败坏的跳了起来大骂道:“姓邱的!你他娘的不讲规矩!收了咱们的银钱还办出这等恶事……” 话没说完,便有几个衙役上前去甩了他几巴掌,押着他跪在地上,邱知县一脸正气,腰杆挺得笔直,朗声喝道:“本官一身官袍、朝廷钦命,永宁百姓奉为父母,怎能不为永宁百姓做事,反倒与尔等祸害地方、伤风败俗之辈同流合污?本官一身正气,今日就办你们这些腌臢东西,为永宁县的百姓们讨个公道!” 第163章 民风 周围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喝彩起来,那赌坊坊主气得脖子都红了,又大吵大闹破口大骂,随即又被押着他的衙役用木棍在嘴上狠狠砸了几下,满嘴牙都被打落,吐出来的全是血水,他却依旧怒骂不止,直到有衙役扯了块破布堵了他的嘴,依旧呜呜的叫着。 邱知县却丝毫不理会他,在百姓们的喝彩声中飘飘然一副清官名臣的模样,侯俊铖实在是憋不住笑,面容都扭曲了一些,赶忙快步穿过那些蹲着的嫖客赌客,在青楼门口找到郁寨主等人,一军官教导都早就笑得前仰后合。 “那姓邱的倒是个好玩的,侯先生不是要搞戏班子?让他去唱个角得了!”郁寨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抹眼,啧了一声:“只是咱们红营辛苦半天,风头都让他这个朝廷命官出了。” “老百姓心里清楚着,这邱知县心里更明白,离了咱们红营给他撑腰,他能做成什么事?”侯俊铖也笑出了声,见郁寨主要接话,摆了摆手,抢话道:“先把正事做了,那些嫖客赌客要进行分辨,若是城里人或永宁县治下的农户什么的,除了生员、学堂学子先生和公门中人,一个个去敲他们家门,打二十板子再让家人领回去,敲门的动静闹大一点,把街坊四邻都闹出来,好好看场热闹。” “剩下没有家室的,若是有固定工作的,打二十板子放回去,没有工作的闲汉无赖挑出来,之后送去仙口那边修水利。” “那些赌坊坊主、青楼老鸨和管事掌柜都得看好了,押去衙门里头,让邱知县对他们动刑去,把他们藏银家财都问出来,我跟邱知县说好了,给咱们留一条命,之后还得带着他们公审。” “其他人暂且在这押一晚上,等天亮就押着他们游街,到菜市口进行公审,让咱们顶了县里主簿的那个弟兄主审,也不用审得太严,大多就是教训一句,学堂的先生和学子扒了裤子打板子,生员和公门之人统统来革出去,主要是像百姓们表现咱们红营移风易俗的决心。” 郁寨主点点头,朝着那青楼扫了一眼,问道:“侯先生,赌坊里那些卖身的百姓好处理,烧了契书和账本,让他们各自回家便是,但这青楼之中的女子……许多从小就被卖进了青楼,不会耕种也不懂什么手艺,这青楼一关,她们便失了活计,放着不管早晚还是得出去卖身的,如何是好?” “统统送到上沟村去,让妇女会的人帮着她们,教她们纺织做活,妇女会建起来做什么的?不就是帮助这些女子能参与劳动、挣扣饭吃的吗?”侯俊铖早就盘算好了:“还要找些医师去教她们一些医理护工的知识,日后也能充入护工队里照料伤员,若是有识字懂算的,在学堂里找几个先生教她们读书,日后也能给孩子们做先生。” 郁寨主皱了皱眉,犹疑的说道:“侯先生,这些青楼女子毕竟都是……百姓对她们总会有些嫌隙,怕是许多人唯恐避之不及,哪里愿意来教育她们啊!” “都是什么?都是穷苦人!”侯俊铖抬头看向那布置奢华的青楼,冷声道:“这青楼中的妓女侍女,有多少是从小被卖进来的?有多少是被强抢凌辱之后卖进来的?她们能有什么错?这青楼外表看着光鲜亮丽,里头不知藏了多少污垢,这些女子呆在里头,有几个是没受过压迫、没挨过打骂的?过的不都是苦日子吗” “当然,你的疑虑也有道理,所以我们不能直接把她们送过去就不管了,要先组织她们诉苦,把从小到大的苦难大胆的讲出来,让百姓们听在耳中、看在眼里!”侯俊铖微微一笑,朝着街上围观的那些百姓们一指:“郁寨主,你要相信我们的百姓是很善良的,他们是能够接受这些妓女的,而我们红营,眼中只能有受苦受难的百姓,绝不能因为她们被迫选择的职业而歧视她们!” 郁寨主悚然一惊,赶忙郑重的点点头,侯俊铖挥挥手让郁寨主去办事,郁寨主却没有离开,反倒左看看右看看,贴在侯俊铖耳边说了几句。 “南雷先生的弟子?”侯俊铖吃了一惊,随即又眯了眯眼:“哼!江南狎妓成风,南雷先生的弟子中有这风气的也不奇怪,派个人去找鹧鸪先生,鹧鸪先生睡下了也叫起来,让他把人领走,他自会处置。” 黄宗炎并没有睡,他此时也在城中,正在衙门附近的书局里校定着军报的样刊,他对侯俊铖今夜的行动一清二楚,还等着明早去菜市口看个热闹,哪想到热闹却找到了自己身上来。 黄宗炎沉着脸坐着马车来到那条街上,侯俊铖给他留了面子,让他的马车直接驶到青楼前,没有把他这位江南名士暴露在围观百姓的眼皮底下。 马车停稳,黄宗炎在车里磨了好一阵子,这才掀开马车门帘钻了出来,用纸扇遮着脸,一眼就瞧见自己从浙江带来的一名士子,正光着屁股蹲在地上,见了黄宗炎,顿时泪如雨下,委屈巴巴的唤了一句:“鹧鸪先生……” “先生!先生!脸都给你丢尽了!”黄宗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气喘吁吁的朝马车一指:“还不上车!腌臢东西,等老夫请你吗?” 那士子慌忙钻进马车了,黄宗炎见侯俊铖迎了上来,行了一礼:“谢过侯先生,此子在下回去必然严加教训,赶回浙江去!” “赶不赶回去倒是无所谓,鹧鸪先生,江南富裕,您和南雷先生的弟子又有许多出身书香之家、乃至豪门世家之中,沾染了江南风雅的风气,怪不得他们…….”侯俊铖淡淡的笑着,几乎是在明示:“但红营走的是条艰险的新路,是要改造整个天下的,有些民风民俗,是必须要摒弃的。” 黄宗炎明白侯俊铖的意思,点点头,行礼告辞,回了马车看着正在穿衣的士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又骂了几句:“明日就把你们带来的银钱衣物全部上交,老夫都去捐给红营,到了永宁就是要吃苦的!番薯粟米不吃,整天想着大鱼大肉,还跑来宿娼……那你来此做什么?滚回江南去得了!” 那士子却有些不服,顶嘴道:“鹧鸪先生,自古以来只闻朝廷操持官妓,哪里听说过朝廷关停青楼、抓捕恩客的?还让恩客光着身子蹲在大街上给愚民围观嘲弄,实在是…….有辱斯文!” “屁话!”黄宗炎怒斥道:“明日就滚回浙江去,老夫写信给兄长,让他开革了你!红营走的是条新路,与历代朝廷皆不同,是要重塑民风的!这点都看不明白,在哪都成不了事!” 第164章 钱粮 一间三进的宅子,大门大大敞开,正堂的院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家具和物资,红营的教导正在一旁清点着,正堂的地板被撬开,露出一个地窖的入口,赤着上身的壮汉从里头抬出一个个木箱,在堂中打开,不是闪闪发光的黄金白银,就是散着铜臭味的铜钱。 如今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发达的商品经济,永宁又是个穷县,连过路的脚商都少,那些土豪劣绅想要撒银子,还得跑到吉安这种大城中去,“辛苦”攒下的钱粮没处消费,自然就得想办法囤起来,明清的官绅都喜欢挖窖藏银,永宁县的土豪劣绅也不例外。 永宁能够消费的地方少、耗银的活计不多,当地的土豪劣绅虽然收入远远比不上那些富裕的州县官绅,但年复一年的累积下来,藏银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赵家三代积累,挖空了小半个后园造成的地窖,在被清军和红营敲诈了一笔之后,红营抄掠的赵家窖银又是办学、又是修路搞水利,还要维持红营的运作和向周边的渗透,却到现在都没花完,如今入城抄了那些赌坊坊主和青楼掌柜老鸨的家底,又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 “这就是打土豪嘛!”侯俊铖笑了笑,回头看向一旁的邱知县,邱知县看着那些金银铜钱双眼放光,见侯俊铖看过来,又赶忙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腰杆立得笔直。 他确实是个专业敲诈勒索的人才,连夜便对那些赌坊坊主和青楼掌柜进行“审讯”,什么刑罚榨钱最有效率,他往日里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只不过如今将那些刑罚从平头百姓用在了土豪劣绅的身上,那些赌坊坊主和青楼掌柜老鸨却比百姓更加懦弱,侯俊铖只感觉自己刚刚躺下眯了会眼,邱知县便已经将他们藏银的地方问得一清二楚。 而且邱知县不仅有效率,事办得还漂亮,侯俊铖只让他给那些家伙留条性命以待公审,他不仅留了命,把那些家伙折腾得人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外表上却一点伤都看不出来。 侯俊铖走上前去,随手抓了一把碎银子,叮铃咣铛的漏回木箱里,回身朝邱知县笑道:“这金银之声确实好听,邱知县办事认真,红营不会亏待了你,只是不知邱知县拿了这些金银,准备做些什么?” “小官是江苏人,有了金银,自然是要回乡购田置产的,小官嘛,能安享晚年、给子孙留一份家业,就很满足了……”邱知县说得很清淡,又补了一句:“当然,小官一切都听侯掌营的,侯掌营吩咐一声,小官连身上的官袍都可以捐出来!” “安心,该给你的,一分都不会少!”侯俊铖哈哈一笑,摇了摇头:“只是聊聊天而已,邱知县有了钱要购田置产,我红营有了金银,却是要做生意的,那些赌坊建得那么漂亮,放在那里不用可惜了,我准备在里头开个商号,专门做借贷的生意。” “借贷……利滚利、钱生钱,是个暴利的行当,官绅地主仅靠地租得不到什么利的,大多数的进项靠的都是高利贷……”邱知县眯了眯眼:“但侯掌营的商号放贷,应该与寻常的官绅豪商不太一样吧?” “确实不一样…..”侯俊铖点点头:“很快秋收就要开始了,农户需要借种子、借耕牛、借农具、借肥料等等,以往都是跟赵家借的,赵家的高利贷那是吃人不吐骨头,借一担种子,收成之后就得还十几担、几十担,想尽办法的盘剥。”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为什么会有地主官绅存在?为什么千年兼并屡禁不止?后世有些人归责于儒学、秦制、帝制封建等,只往上层建筑去探索,实际上根源就是单纯的经济基础的问题。 种田不是有块地就行,种子、农具、耕牛、肥料都是一笔不小的成本,而粮食又不是什么你有他无的稀缺作物,丰年必然暴跌、灾年若有囤粮或朝廷用心救灾,也不见得会涨到哪去,一个只有几亩、十几亩地的自耕农,每年的收入并不多,交完税更是所剩无几,每年青黄不接之时,便只能借贷来购买种子农具等。 这样脆弱的生存模式,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哪怕是多生了几个孩子需要分家,便可能维持不下去,自耕农抗风险能力极差,甚至都比不过佃户,毕竟佃户还能看运气碰上一个像刘秀才那样良善的老爷,生活也能轻松一些,但自耕农就什么都需要自己担着。 历朝历代杀地主均田地的举动从来都不少,也并非没有将田地收归官有的举措,但到最后依旧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地主官绅盘踞地方、肆意兼并,根源便在于种田的成本和收益问题。 分田只是第一步,朝廷若是不能在青黄不接之时给予农户廉价且及时的贷款,抹平他们种田的成本,提升自耕农的抗风险能力,就必然无法阻止自耕农去向官绅地主借贷,然后在循环往复的借贷之中破产。 在古代,田土又是最为保值和稳定的“商品”,自耕农偿还能力弱,他们的借贷只能以田土作为抵押物,朝廷想要将田地收归公有、禁止买卖,却又无法为自耕农承担种田的成本、帮助自耕农抵抗种田的风险,这和逼着他们抛荒有什么区别?而土地自由买卖,到最后必然是向着那些有钱有势的大地主、大官绅集中的。 侯俊铖的心里没有半点幻想,从一开始就将整个地主官绅阶级当做了敌人,但要消灭这一整个阶级,就必须进行一场社会革命,消灭掉地主官绅生存的空间,好比在永宁县,除掉赵家仅仅只是第一步,若是不能承担起百姓种田耕地的成本,百姓们定然会找别人去借贷,很快又是另一家地主官绅在永宁崛起。 “红营的商号不同,红营的商号,给农户的是低息且无抵押的贷款,若是遇到灾年或有困难的百姓,红营的商号甚至能把种子农具赊给他们,只要收成之后记得还就行了……”侯俊铖在“记得”这两个字上咬得很重:“这么多金银铜钱,总不能放在地窖里烂掉!” 第165章 钱粮(二) “又是个赔本的买卖!”邱知县心中吐槽着,暗暗暗暗翻了个白眼:“做生意做到放贷都亏本,怕是千古奇闻了。” “邱知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咱们红营这么搞,怕是放贷都能做成亏本买卖……”侯俊铖哈哈笑着,话语之间很是坦诚:“但对于红营来说,账不是这么算的,清丈分田是红营的基本政策,但不代表清丈分田之后就放着不管了,对于红营来说,清丈分田是为了激发百姓们的积极性,以便于红营更方便的引导百姓进行生产。” “红营要深入村寨,对田土的管束相比以前的朝廷和地主官绅是要更加深入的,朝廷和官绅只要农户佃户交租交税,农户佃户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但红营不一样,农户该种什么、要怎么种,红营要根据战争和发展的需求进行一定的统筹和规划,但田土在百姓手里,如何能让老百姓按照咱们说的做呢?” “从源头上,控制种子,在耕种期间,用工作队和生产队进行引导,在收获之后,则控制市场,农户们只有按照我们说的做,才能降低成本、有利可图,自然就会听我们的话了。” “这商号就是控制源头和市场的工具,放贷是实现这个目的的手段,只要能达到红营统筹规划的目的,这商号是亏是赚,红营都无所谓……”侯俊铖微微一笑:“永宁的商号若是办成了,便是红营变革天下的一大步!” 后世说起新中国的工业化,大多是认为开始于苏联对新中国大规模的工业援助和援建,更保守一些的,则认为是改革开放乃至于加入世贸之后,但侯俊铖却不这么认为,在他心里,新中国的工业化早在红军时期就已经开始了。 工业革命不仅仅是工业和技术的革命,同时也是一场社会革命,和土地息息相关,原本分散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被砸得粉碎,集中统筹、市场和商品导向的规模经济取而代之,这是工业革命的前提,在英国是羊吃人的大庄园,在华夏则是消灭整个地主阶级的土地革命。 工业化不是玩游戏,点个政策自然而然就加上了buff,它对社会的冲击是根本性的,工业发展必然和农田灌溉、漕运争水,工坊需要征地、需要大量破产农户充作工人,工商业不如地租放贷稳定,需要压低地租利率为工商业筹款,工业发展造成大量的城市人口和工人,也需要大批廉价的粮食和生活物资喂饱,但工业发展所需的原材料和经济作物,又必然会挤压产粮的农田。 这些事都需要朝廷和官府对田地有着绝对的掌控力才能解决或维持平衡,缺乏统筹规划又抗风险能力差的小农经济,是必然不可能产生工业革命的,但没有工业革命所形成的生产力发展,再好的政策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最后必然还会在华夏几千年的封建圈子里打着转。 侯俊铖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也没有跟别人分享的意思,他也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也没人信,只有当社会剧烈的变革出现在世人的眼前,人们追根溯源,才会意识到那只蝴蝶是如何扇动的翅膀。 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为日后的社会变革一点点的打下基础,至于能不能成功,他心里其实也没底。 邱知县自然想不到侯俊铖那么深,但他明白侯俊铖的意思,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谄媚的笑着:“侯掌营要办商号,就得有许多银钱做底,永宁县里最豪富的自然是被您灭了的赵家,但是赵家之后往下排,这些赌坊和青楼还算不得什么。” “哦?还有高手?”侯俊铖来了兴趣,微笑着背着手:“愿闻其详。” “永宁县东北,与永新县县境相隔不到五里,有一座五里庙,乃是前明之时赵家所建,南边还有一座大仙观,也是前明之时建的…….”邱知县阴笑着说道:“俗话说进庙烧香、入观求法,烧香求法哪个不需要真金白银的供奉?而且这些寺庙道观都有庙产庙田,几十年积累下来,香火钱也是一笔大数目。” “佛家六根清净、道家一心求仙,怎能让那些高僧真人们被凡俗之物困扰在红尘之中?自该收来救护凡世之人!”邱知县说得一身正气,但很快又绷不住笑出声来:“不过永宁是个穷县,佛道生意也只是不温不火,远远比不上永新、吉安等地寺庙道观香火旺盛,听说那吉安万全寺的佛祖金身是用全铜打造的,小官一直想知道,那么大一尊佛,能融多少铜钱?” “会有机会的,他日把那佛像搬来,就让你去守着铸钱!”侯俊铖玩笑了一句,点点头:“佛家讲慈悲,佛祖若真想救护苦难世人,自然会同意咱们把他那金身熔了,若是他不想救护世人,拜他还有何用?更该熔了!取宗教之产救护凡俗之人,本该如此。” “只是佛庙道馆就那么多,也不是个个富得流油,像咱们石含山上的象山庵,那是一点香火都吃不到,总不能全靠着抄掠寺庙道观解决问题。” “侯掌营说的是,还是得源源不断、细水长流为好……”邱知县眼珠子又转了转,将一身敲诈勒索的本事都甩了出来:“以往都是官府和豪绅沆瀣一气,一起刮穷鬼的地皮,但如今要刮有钱人的地皮,以前那些法子,倒也不是不能使用。” “首先是派款,永宁县里有几户人家,在永新吉安等地有些铺子和产业,虽算不上什么豪富,但也有些资财,侯掌营,小官是商户出身,又当了这么多年知县,这些商户是个什么情况,小官一清二楚,他们没有一家不是靠着官商勾结做起来的,商场之上也讲不得温良恭让,定然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强占产业、诬人下狱、强买强卖的事他们多多少少会干些。” “咱们就让他们派款,要他们限期缴纳一定的钱粮,以供红营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