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讲透论语》 自 序 我写这本书,是实践儒家读书人的理想——正本清源,为往圣继绝学。 一是想写一本释义准确、讲解透彻的《论语》读本,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现代人读《论语》,读这本就不走弯路。 二是想写一本全面和详实的《论语》读本。一般读者,只要不是搞学术研究,读这一本就足够。 三是想写一本切己体察、知行合一、结合现代语境、讲心得体会的,不去评判臧否先贤对错,而是自己落实在行动上的切身感悟和实践体会,这样也可以与读者互动,实践儒家思想——读书与交友,为进步的两条大道。 四是要写得浅显易懂,亲切有味,无论什么文化水平,只要识字就能畅快阅读的。儒家思想,本来就是日用常行,应事接物待人,良知常识,没有什么深奥神秘。 目标有了,接下来是学习和写作的方法。 要学习,首先要找对老师。要写一本准确、透彻、详实的《论语》读本,我找了三个分别代表最准确、最透彻、最详实的老师,最准确是朱熹,最透彻是张居正,最详实是刘宝楠。 三位老师三本书,第一本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四书”本身就是朱熹选定的,没有朱熹,就没有这个四本书的书单了,所以对《论语》的解释,首先以朱熹的解释为基准。 王阳明说,圣道为什么不传,因为后人有胜心——“其说本以完备,非要另立一说以胜之。”他若也自以为是“做学问的”,他就要拼命给朱熹纠错,要说出点“自己的思想”。我读过一些现在人写的版本,动不动“朱熹大谬”“朱熹没有道理”,骂得痛快,一骂,就感觉自己胜过朱熹了。每个讲学的人都要表现自己,每人改一点,不用一百年,圣道就失传了。所以每隔几百年,就有人要正本清源,为往圣继绝学,重新擦亮圣人思想,把基准再定一次。 第二本是《张居正注论语》。 为什么以张居正为最透彻呢?因为他是宰相。不仅是宰相,而且是超越皇帝的宰相,是帝国的实际执政者。读书讲究知行合一,说糖是甜的,你说你知道,但你一定要吃过糖,你才真知道。都说老虎要吃人,很可怕,但只有那经历过虎口逃生的人说出来,才真切有味,那才是真可怕!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毕竟朱熹甚至孔子都没平过天下。张居正平过,所以他的讲解,是最透彻的,有切身体会。个别地方,就明显比朱熹体会深刻。再加上呢,张居正这个注本,是他当年给小皇帝讲课用的,儿童读物,所以讲得特别浅显易懂,特别仔细,实在是两千多年来注《论语》最好的一本!可惜得到的重视一直不够,我手里的这个版本,有张居正原文,又有论语的白话文翻译,白话文翻译还有好多错误,和张居正讲的意思都不一样,粗陋不堪。 第三本是清代刘宝楠的《论语正义》。 大家知道,清代是中国训诂学的巅峰,大量的考据,把三千年文献翻了个底朝天,全给你捋清了,凡是沾得上边的,全给你罗列出来做参考、做论据。刘宝楠这本书,就把论语考据到这么详实的程度,不仅详实,也纠正了个别朱熹、张居正都解释得不准确的地方。但是刘宝楠这书之详实,详实到你读不下去!太繁富了,一般读者根本不可能读。我是仔仔细细把它捋了几遍,选出有价值的东西,写在我这本书里面。 刘宝楠不是只会读书做学问的腐儒,他也是做官的,道光年间高中进士,做过文安县县令。刘宝楠一直在京津冀地区做县令,文安县、元氏县、三河县、宝坻县,一路做县令,所以他对《论语》的思想,也是切己体察,知行合一,写得非常生动。 为什么要讲刘宝楠这背景呢,因为以我读书的经验,纯做学问的人,写这事理之学、治世之学,还是真差一点。同样是清儒训诂的高峰,焦循的《孟子正义》,就完全读不出刘宝楠《论语正义》的味道,因为焦循愤世嫉俗,他不做官,自己盖个楼隐居起来,十几年不进城,潜心做学问,他就没有知行合一的体会。你读他的书,写得都挺对,但就是感觉和人家说那事没什么关系,隔了一层。 这也是儒家的“学习学”,分为“学习为己”和“学习为人”。学习为己,是为自己学,朱熹、张居正、刘宝楠,首先都是为自己学,学习怎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知行合一,学到自己的手上脚上去,怎么做事,怎么走路。纯做学问的人呢,焦循是为别人学,学了去教给别人,自己没练过,也不以自己练为目的。这不知不觉中,差距就出来了。 三位老师锚定了,还要感谢两位老师两本书,一是钱穆老师的《论语新解》,二是杨伯峻老师的《论语译注》,这两本,主要是参考白话文的翻译。 其他的补充呢,有的地方我也补上王阳明和曾国藩的心得体会,这两位是明清两代知行合一的大儒,他们的思想,也有着最高的价值。 如果这本书能做到准确、透彻、详实,关键在于敬畏老师,不纠老师的错,不存胜心,不夹带自己私货。这是内容质量保障的基础。 接下来说说怎么写。 首先是找寻古代语境,再结合现代语境。读古人的书,要回到古人的语境中去。语言学家说,意思的传达,语境占75%,语言本身只占25%。孔子的话,都是微言大义,高语境沟通,他传达的意思,语境可能超过90%!你只有那几个字,没有语境,就说不清楚了,也给后人各种解释发挥留下巨大空间。所以要还原他的语境,本身要对当时的历史、人物、社会都有认识,这需要很多年的历史阅读积累。从朱熹、张居正到王阳明、刘宝楠、曾国藩,他们在学习解读中,都在不断破解孔子当时的语境,又代入自己时代的语境。我们也需要不断还原孔子和每一个注家的语境,也代入自己的现代语境,这才能把思想写出来,并且能学到自己身上。 二是尽量不要带“自己的观点”,要写自己的观点,写别的书去,不要放在写《论语》的书里。写论语,就写论语的观点。 这也是儒家思想,善为天下公,好的思想,不是孔子的,不是朱熹的,不是张居正的,也不是我的。真理是普世的、人类的、大家的,要从善如流,舍己从人,只要看见别人是对的,就能马上放弃自己的观点,跟从别人,不要有胜心。所以这本书完稿之后,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把一些不小心塞进去的“自己的观点”,再择出来,不要破坏了《论语》的语境。 三是切己体察,知行合一,写自己的体会。这样读者也能把自己代入进去,读每一句,都要思考我该怎么做、怎么落实。这样读书才有意义。这个不算“自己的观点”了,是学习心得,实践体会。 四是日日不断之功。每天早上写,一般是5:30到7:30写两个小时,这样保证准时完成,也不耽误上班。这也是儒家做派,我是受曾国藩影响,他说,做学问一定要有日日不断之功,每天都做。不可说今天忙,把今天的功课放到明天补;也不可说今天比较空闲,把明天的工作先做了,明天休息;一定要每天做每天的。也不可说这两天出门,功课先放一放,出门你总得住旅馆吧,把功课带着在旅馆完成。我就按他说的,每天都做,出差出国也带着,保证一天不落。 早上起那么早,晚上几点睡呢?我也听曾国藩的:晚上不出门,不应酬,九点半就睡觉。 《华杉讲透论语》,是我中国智慧讲透系列的第二本,第一本是《华杉讲透孙子兵法》,写了153天,一天不落。这本《论语》注解,写了407天,中间大概因为生病或其他情况中断过5天,算是412天完成。之后还有《华杉讲透<大学><中庸>》,已经完成,安排在论语之后出版。《华杉讲透<孟子>》,正在写。《华杉讲透王阳明<传习录>》,写完孟子后再写,预计2018年全部完成。 有人问我,孙子,孔子,孟子,能“讲透”吗?我回答,能讲透。前人早已讲透,因为大道都很简单,其神秘性、复杂性,都是后人攀附上去的。简简单单的道理,你要切实去照做,境界在于做,在做的过程中,自然就和书上写的对上了、通透了。 这就是知行合一。 华杉 2016年6月24日于上海 华与华“创意大车间”办公室 第一章 学而第一 学《论语》,要怎么学 原文 《学而篇第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华杉详解 这是《论语》的第一句,第一句要学好!才能学这本书。或者说,这本书一半在这第一句话里面,第一句学明白了,终身都会学,第一句没学明白,这本书也不用读了。 程颐说,读圣人书,要对每一句话,熟读玩味,“将圣人言语切己”,学以润身,放自己身上,切己体察,“不可当一场话说”,以为这句话好理解,轻飘飘放过了。 学习,什么是学?什么是习? 学,是行动反射,不是晓得些说法,是学到自己的行动中去。 《尚书》说:“学,效也。”就是效法,就是模仿,我要学他,就是效法他,模仿他。 学习《论语》,就是模仿孔子,孔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孔子怎么做,我也怎么做,这就是模仿。 所有的学习都是模仿,我们从小牙牙学语,就是模仿大人说话,每个人都是在模仿中长大。 你注意观察孩子对大人的模仿。我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三岁的时候,模仿他哥哥弹钢琴,他也拿一本琴谱架在那里,叮叮咚咚敲两下,然后翻一页,又叮叮咚咚胡乱敲几下,再翻一页,这就是模仿。他也不知道那琴谱是干什么的,但他观察到钢琴是这样弹的。 模仿,是学习的根本,因为模仿是行动,不是空谈,是照着去做。模仿定律,就是整个儒家思想的根基,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切在于修身,只要我做好自己,别人自然会模仿我,从一家模仿,到一国模仿,到全天下都模仿,这就是王天下。 所以万事只在率先垂范,我做到了,下面的人自然跟上,这就是领导力。 我如果没做到呢,上梁不正下梁歪,肯定天下大乱。 所以“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他不听我的,一定是我的表率还不够。 儒家是君子之学,君子,是品德高尚的人,也指在上位的领导者。所以儒学,首先是学习学,怎么学习;然后是自我修养和领导力。这是我们学《论语》主要要学习的内容。 法国社会学家塔尔德(g.tarde)最早对模仿进行研究,1890年出版了《模仿律》一书。他认为模仿是“基本的社会现象”,“一切社会行为都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模仿”,并提出了三个模仿律: 1、下降律:社会下层人士具有模仿社会上层人士的倾向。 2、几何级数律: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模仿一旦开始,便以几何级数增长,迅速蔓延。 3、先外后内律:个体对本土文化及其行为方式的模仿与选择,总是优先于外域文化及其行为方式。 这模仿三定律的前两条,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学原理。 所以,学,就是照着做,学《论语》,就是一句一句地落实照着做,不愿意照着做,就不要学,浪费时间,你愿意按谁说的做,你就去学谁。全部时间花上去都不够用,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你不愿意照做的东西上。 有人说多学点不好吗?了解一下嘛,增加一点“国学素养”。 不好。我们小时候教室挂的标语“学海无涯苦作舟”,原话是庄子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原话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生命有限,学海无涯,以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无限的知识,非把自己累趴下不可!要聚焦。不准备做,就不要学。 照着做,就是习,学习的习,不是复习,是练习。 习的繁体字是習,上面一个羽字,是鸟。《说文解字》:“習,鸟数飞也。”那小鸟跟妈妈学飞行,反复练习,终于——飞起来了!这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同“悦”,喜悦。飞起来了,多高兴啊! 你照着圣人说的做,最后证悟到了,果然是这样!身修了,家齐了,国治了,天下平了,我的天呐!真是这样!那样的快乐,无比的快乐! 我们到不了治国平天下那位置,但你总有一个家庭,有公司,有客户,有一个小团队,你从《论语》的自我修养和领导力之学里面,真的学到了,用上了,改变了自己,改变了你的小团队,改变了公司,改变了客户,周围的世界都回报你,你就改变了世界,这时候不亦说乎! 所以这“习”,不是复习,你学《论语》,反复复习,全会背诵了,又怎样?《朱子近思录》里说:“明道先生以记诵博识为玩物丧志。”明道先生,是程颢,他说读书都背得,那是玩物丧志!为什么,因为你把它背得,往往是为了当众表演,是学以为人,以图人知,不是学以润身,落实行动。王阳明也说了:“哪个要你记得?你若记得,便不晓得。你若晓得,不必记得。” 《论语》怎么学,是“行动学习”。 如何行动?就是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人人皆可为圣人。如何做圣人,你把圣人说的那道理都记得了,就用在自己的日用常行,应事待人接物中,每应一事,接一物,待一人,比如洒扫应对,端茶倒水,迎来送往,每件事想一想,如果是孔子,他会怎么做?比如送客,孔子是要站在大门口眺望,一直到客人走远了,不回头了,看不见了,才转身进屋,那我送客,也等到客人的车转弯看不见了才停止挥手告别,转身进屋。这样一来,今天我送客这件事,就算是孔子来做,他也不过如此,和我一样,这件事上,我就是圣人了,如此形成意识习惯,每件事都这样落实下去,其修身精进,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妙不可言。 学习,是一种行动,决定行动了,就可以接着往下学习了。 不要以为我知道,别人就有义务知道 原文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华杉详解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朋”,是同类,是志同道合的人。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方来,那是人生一大乐事。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家不理解我,我也不生气,那不才是君子吗? 这后一句才是重点!人人都熟悉前一句,因为不管什么人,都有共鸣。 “人不知而不愠”,这问题就大了,我们都是“人不知而愠”,人家不理解自己,就郁闷,就生气,这是人人都有的大毛病!但是我们学习呢,往往是自己有病的地方,看不见病,也看不见药;没病的地方,倒是喜欢得眉飞色舞,那就是不进步的原因了。我是看了好多遍《论语》,某一天才注意思考这一句,才知道自己病得不轻,现在才开始努力改正。 人不知我,不知什么呢? 从孔子来说,是自己学问太大太高了,别人理解不了,你怎么跟他说,他也不懂。终于,他以为他懂了,其实他“懂”的,根本不是你说的那回事! 这时候,不生气,才是君子。 我们常常训斥下属:“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或背地里埋怨客户:“唉呀!我简直跟他没法说!怎么说他也不明白!” 我们反过来想一想,别人知道的事,我们又都知道吗?不要认为别人跟自己一样,我知道的,人家就有义务知道;我认为很简单很简单的道理,别人也应该很明白。也有一些对于别人来说很简单的事,我们根本弄不了呢! 还有一种不知,是所谓“怀才不遇”,我有能力,但别人却不知道,上级不知道,于是愤激在心。 家庭矛盾,男女恋爱,怨恨的根源都在“人不知而愠”。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一句话已经说透了,就是要切己体察,时刻注意,修习实践。“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当“阿弥陀佛”去念、去练。 孝悌是为仁之本 原文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华杉详解 有子,姓有名若,孔子的学生。在《论语》中,孔子的学生都称名字,颜回也是名字,没有称颜子。只有有若和曾参,一直称有子、曾子,另外冉有和闵子骞(qiān)偶尔称子。所以有人推测《论语》主要是有若和曾参的弟子撰述的。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孝敬父母叫“孝”,敬爱兄长叫“弟”,即悌。在家孝敬父母,敬爱兄长,却喜欢触犯上级的,这种人是很少的。 “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规矩老实,不好触犯上级,却能作乱造反的,这种人根本没有。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程颐说,“孝弟”,是一种顺德,和顺之德,“孝弟”之人,就不会有犯上悖逆之事。德有本,本立则道充大。孝悌是在自己家,然后仁爱及于物。儒家叫爱人悯物,不仅爱人,也珍惜物品。在五星级酒店西餐厅吃饭,那餐巾纸特别厚特别大,使用的时候,撕成两张节约着用,这就是悯物。 在家孝悌的人,自然养成仁爱之本,所谓亲亲而仁民也。先爱自己家人,然后才会爱别人,自己家人都不爱,不可能对别人有真情。 孝悌是为仁之本。儒家强调孝悌,不仅仅是一种家庭观念,而是强调爱自己家人是仁爱之本,“亲亲爱人悯物”,只有爱自己家人的人,才有可能爱别人,爱国家,爱地球。如果一个人都不爱自己的家人,却说他爱国家,那必是奸恶之人,他就会行犯上作乱之事,正潜伏着呢! 从说话的语气和神色,最可以观察人 原文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华杉详解 “巧言”,就是花言巧语。“令色”,“令”是善,就是伪善的神色,巴结人的神色。 朱熹说:“好其言,善其色,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则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满脸堆笑,满嘴涂蜜,只是装饰表面,讨对方欢心。这时候,就人欲放肆,而本心之德没了。谁的人欲放肆呢?一是那被巴结的人;二是那溜须巴结的人,他的人欲藏着等机会放肆。这样的人,“鲜矣仁!”仁德是不会多的。 巧言令色的奸臣自然不是好东西,而那种因为心中懦弱、患得患失、怕对不上领导意思,领导就不喜欢我,我的地位利益就受影响了,而顺着领导意思说话的人,也是不仁之人。 张居正说:“其丧德于己耳。若究其害,则又足以丧人之德。”他首先是自己的仁德没了,而祸害在于足以让对方也丧失仁德。 张居正说,说话的语气和神色,都是内心世界的反映,最可以观察人。有德的人,语气神色都很正。如果善为甘美之辞,迁就是非,阿谀奉承,让听的人高兴,那就是巧言。刻意为谦卑谄媚之色,“柔顺侧媚”,迎合对方的意思,那就是令色。人之常情,都喜欢别人顺着自己,见到甜言蜜语的人,就很容易喜欢他、亲近他。喜欢他,就察觉不到他的奸猾,由此变乱是非,中伤好人,以至于倾家破国,这样的事有很多,所以用人不可不察也。 那么圣人君子是怎样呢? 朱熹说:“圣人辞不迫切。”圣人说话,不着急,不急于去引导对方,更没有私藏不可告人的目的,也不为自己的利益。他只是说出自己的观点,你听,他很高兴,你不听,他有耐心。前面学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所以程颐说:“知巧言令色之鲜仁,则知仁矣!”懂得巧言令色之不仁,就懂得什么是仁了。 每天要问自己的三件事 原文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华杉详解 这就是著名的“三省”。 曾子,名曾参,孔子晚年弟子,也是最有成就、最受尊崇的儒家人物之一,四书中的《大学》就是他写的。而“吾日三省吾身”,是他创立的影响巨大的修身方法。每天三次省察自己,问自己三个问题。 “三省”人人都熟悉,但谁真正每天都记得问自己这三个问题呢?所以朱熹说读书要切己体察,一定要对照自己,学而时习之,学了就要练习,就像每天到时候就刷牙一样,应该坚持练习问自己这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为人谋而不忠乎?” “忠”,朱熹说“尽己之谓忠”,是尽心,尽自己最大努力。替人办事,尽心竭力了吗? 这一问,恐怕就把自己问倒了。我们有时替人办事,恐怕就是苟且粗略,而不肯尽心。我检查自己,工作上客户交给我的事,还算比较尽心,也不敢说竭力。而有时候家里人,比如我妈妈,或者我太太交办的事,或者儿子交办的事,就容易忘记,或者办了,是办给他们看的——我给你办了,但没办好,没办彻底,因为我那么忙嘛,我已经给你办了嘛!实在没办好不能怪我了。 但我让我妈妈办的事,每一件小事,她都当天大的事,我只要跟她说了,我心里踏实得很! 这一问,就问出自己要进步的地方了。 历来老板挑选人,不管他是否聪明智慧,最重要的一条——是否实心办事,这就是为人谋而忠。 第二个问题,“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信”,朱熹说“以实之谓信”,就是实心相与。这个“信”,不只是说到做到,言而有信,而是时时刻刻,对谁都真心实意,没有虚情假意。 这一条,又难做了。怎么能对谁都实心呢?本身就虚情假意的人,咱们就不去说他了。问咱们自己,是不是也经常有虚情假意的时候呢?或者不愿意得罪对方,或者为了讨对方欢喜,就“巧言令色”了。有时候我们非常不喜欢对方,但省得跟人啰嗦麻烦,也假装欢喜。这样的表演,我们时时刻刻都在做。 你要是选择不做这样的表演,似乎不太可能。要时刻把自己的真心实意让人看见,需要很强大的力量,需要内心强大,需要自己去体会,去选择,这是没法写出来的。 第三个问题,“传不习乎?” 这是讲学习了,“传”,是传授;习,是“学而时习之”的习,是温习、练习、演习。 老师传授的知识,我温习了吗?练习了吗? 我们上学都有体会,听课似乎都懂了,一做习题就不会了。如果不去做题,都不知道自己不会,还以为自己会了。多可怕! 所以每天学的东西,一定要及时复习,一定要马上练习,放事上演习,才知道自己到底学没学到手。“传不习乎”,后来王阳明的弟子记录王阳明的思想,那本书就叫《传习录》,就是老师传授,学生温习、练习的记录。而王阳明讲学习,就强调“放事上琢磨”,你不放在具体事情上琢磨推演,并且经历过、运用上了,就不算真正学到。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三个问题,平时背得滚瓜烂熟,但是认真切己体察,事上琢磨,问问自己,一条也没做到,可怕!所以儒家说要戒慎恐惧,时刻警醒自己,这就是修身的自修心法了。 人人都是“民之父母” 原文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华杉详解 “道”,是治。“乘”,是四匹马拉的战车,千乘之国,是有一千辆战车的国家。 孔子这是讲治国了,治理一个中等诸侯国,怎么治理呢?他说有五大要件: 第一,是要敬事。面对每一件事,首先要敬,要敬慎,要敬畏! 做领导人,我们说叫日理万机,每天要处理决策的事太多了。那第一重要的,就是对每一件事都要心存敬念。因为你一念不敬,一念之差,就可能有举国之忧,一时不敬,就可能致千百年之患!所以必须要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事无大小,极其敬慎,不敢有怠慢轻视之心,才能都处理得当,不至于败事。 我们看到很多政策,出台轻率,最后带来制定者自己完全无法想象、无法控制的可怕后果。为什么?制定政策时,太自信,太傲慢,没有敬,结果就成了“愚而好自专”,不知道,而且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莽撞地就干了,结果不可收拾。 古代说师爷文案的座右铭: 笔下有财产万千,笔下有人命关天。 笔下有是非曲直,笔下有毁誉忠奸。 这也是在说掌握权力和公器的人,须心存敬慎。 要修这一个“敬”字,对我们每个人都有重大的意义。处理任何一件事,先问自己有没有敬,念一个敬字诀,心存敬念,再开始思考处理,方可周全。 这还是儒家的戒慎恐惧。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乔布斯说的“stay foolish”。你可能就是“foolish”,怎么能不敬呢? 第二是信。 “信”,张居正说,是“人君之大宝”。赏罚无信,则人不服从;号令不信,则人难遵守。如何做到信呢?首先是自己要诚实不二,一言一行都要内外相符,表里一致,足以取信于人。 “信”,是要每个人的周围,都充溢着相互信任的感情,这才是一个强大而美好的团队。 第三是节用。 不要太铺张、太奢侈。《大学》讲:“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国家生财之道,就是“生之者众,食之者寡”。创造财富的人多,吃皇粮的人少,要小政府,要精简机构。 “为之者疾,不夺农时。”不要在农忙的时候征召农民从事公共基建工程,甚至兴兵打仗,这样创造财富的效率就高。 “用之者舒”,用钱的人量入为出,不要寅吃卯粮,以免财政赤字太大。 第四是爱人。 “爱人”,就是儒家的父母心、父母官,在上者,为民之父母。“父母心”三个字,蕴含精确的理念和无穷的感情。比如一个医生,他若对患者有父母心,他首先必不会给患者开不必要的检查、不必要的药;他若有父母心,也不会开了处方就打发人走,还会注意自己的神色语态,多一点讲解和鼓励,缓解患者的焦虑。 我们不必说那父母官是一句假话,先问问自己对别人有没有父母心。 你是一个厨师,一个饭馆的服务员,对那食客有没有父母心,像给自己的孩子做饭上菜一样,让他吃得安全放心、吃得愉快舒坦? 不管你做任何行业,你对你的客户有没有父母心?既是客户,他必然有事托于你。在这件事上,你就是他的父母了。你有没有首先是敬,敬那事,敬畏谨慎,严肃认真,忠人之事。然后是爱,爱那托付于你的人,有多爱呢,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那人,像为自己的孩子做事一样做那事。 理念有了,行动就有了。我们总是想改正行为,其实需要的都是理念。别老想着客户是你的衣食父母,你更要以父母心待他。 第五,最后一项,使民以时。前面已经说过了,就是农忙时期不要征召夫役和兴兵打仗。节用爱民和使民以时是连在一起的。不要透支钱,也不要透支人。我们现在,好多公司都在透支人。你说那老板狠吧,他对自己更狠,自己也在透支。我们要不要用父母心来问问自己,如果那员工是你的孩子,你愿意他为了工作,在办公桌下放一个床垫,两星期回不了家吗? 行有余力再读书 原文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华杉详解 “弟子”,是后生小子,“出则弟”的“弟”,就是悌,尊敬兄长。“谨”,是做事踏实,不乱来,有始有终,谨慎可靠。“信”,是说话诚恳,言出必行。后生小子,在家孝敬父母,出门尊敬兄长,做事踏实可靠,说话恪守诚信。 “泛爱众而亲仁”,对那寻常的众人,都一体爱之,不会瞧不起谁、憎恶嫌弃谁。而对那有仁德的人,则更加亲厚。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文”,文献,指诗书六艺等等。把这些都做到了,还有余力,就可以读书学习文献了。 这一句,非常深刻,张居正赞之为“万世之明训”。德行实践是本,读书学习是末。如根本不固,学也枉然! 德行,如《大学》所言,诚意正心,修身齐家。实践,如《大学》所言,格物致知。把这些都做到了,还有余力,再去读书。如果没做到,继续做,别读书耽误时间。 这个体会太深了!刚刚开完公司年会,有同事说他买了所有我经常谈论的书,决心花六年时间读完。我说幸亏你告诉我了,打住!绝对不能这样做,否则非把自己带坑里不可。 我的所有本事,并非是从我读的书中学来,而是自己在实践中体悟总结而得。懂得了之后,偶尔看到某书,发现与自己的想法相呼应,于是去读它,再顺瓜摸藤,顺藤摸瓜,去读那整个体系,通过读书来整理自己,提高自己,进行系统升级。 读书,一定是“行有余力”之后的事。 读生活是本,读书是末。我们每天都经历生活本身,没有从生活中留下点滴印象,却埋头钻进书里去找,那是舍本求末。 人伦品格是大本,读书学习是末技 原文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华杉详解 子夏,孔子的学生,姓卜,名商。 “贤贤易色”。“贤贤”,前一个“贤”是动词,后一个“贤”是名词,“贤贤”,就是尊重贤德。“易色”,有两种解释,主流的解释,如朱熹、张居正,都将“易”解释为“移”,替换的意思。则“贤贤易色”的意思是,以敬重贤德的心,来替代喜好美色之心。孔子讲“好德如好色”,王阳明启发学生探求自我的时候经常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就像看见美色就喜欢、闻到恶臭就恶心一样,都是自然而分明的反应。把对美色这样本能的爱,替换为对贤德的分明的爱。 第二种解释,“易”,是平易,不重视。贤贤易色,是指对自己的妻子,重贤德,而不重容貌。因为下文是讲对父母,对君王,对朋友,都是讲人伦。所以第一句先讲对妻子,比较具体,也是由近及远,层层递进。 第一种解释比较空泛,不具体。我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解释。 “事父母能竭其力”,孝敬父母,不遗余力。 “事君能致其身”。“致其身”,就是把自己这一百多斤交出去了,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再麻烦,再艰巨,也不退缩;再患难,再危险,也不逃避。 “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和朋友交往,守信用。实际上轻于许诺者多,能守信做到的少。要与朋友说的都是着实的话,自己说过的话,不管多久,都不忘记,始终信守承诺。 “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一个人如果能做到以上四件,他虽自谦说他没学习过,没什么学问,我也说他已经有学问了。 这和前面讲的是一个道理,人伦品格是大本,读书学习是末技。《论语》第一篇《学而》,讲学习,但孔子反反复复讲你别着急读书学习,而是要读生活,读事,读人伦大本,读日用常行。人伦品格是本、是厚,读书学习是末、是薄。若有那厚本,则应事接物,自然无不恰当。若自以为读过很多书,却不过是浅薄之人,那就舍本逐末了。 想想我们生活中,就有一些学历不高,似乎读书不多,但成就很大的人。听了子夏的话,你就知道,人家那才叫有学问。不是读书多就有学问。 “一听就懂,一用就不会”,是自己不厚重 原文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华杉详解 “重”,厚重,敦厚持重,浑厚庄重。厚重的反面,就是浅薄。 “君子不重则不威”,君子如果不厚重,就没有威信。 厚重是一种修养,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平易亲切,同样厚重。不要摆架子,随时端起个脸,那不是庄重,是“装重”。 “学则不固”,如果人不厚重,不光没有威信,学东西也学不牢固。厚重,才能容纳,才能反刍消化,慢慢吸收,学得到,用得上。浅薄之人学习,一听就懂,一用就不会。 如果你平时学习,有“一听就懂、一用就不会”的感觉,你就要知道,这是自己不厚重。厚重之人,对别人的东西,一般不会一听就懂,知道自己没懂,留个心,慢慢琢磨,等他懂了的时候,自然就会用。 “主忠信”。程颐说“不诚无物”,人当以忠信为本。 “无友不如己者”。这句话,疑问者比较多。字面意思清楚明白,就是不要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要交胜过我的朋友。因为胜过我的朋友——不一定是事业上胜过我,主要指修养学识上胜过我——对我才是有益的。如果他还不如我,我成天跟他在一起,把我自己还拉低了。 疑问在哪里呢?一代代的同学们都问:人人都要交胜过自己的朋友,岂不是谁跟谁都交不上朋友了? 谈谈我的体会,我把这句话改一下:和有地方胜过我的人交朋友! 或者说:要善于关注和学习别人胜过我的地方。 因为我们人性呢,都容易有两颗心,一颗是“纠错心”,一颗是“胜心”。 纠错心呢,就是宽以律己,严以待人,专找别人的错,找到就否定别人,在心里把别人打入另册。俗话说:“做好人需要一辈子,做坏人一次就够。”这就是人的纠错心在作怪,人家对你好了一辈子,就一次没表现好,你凭什么认为过去一辈子的好都是虚情假意,这一次没到位就“暴露了真心”呢? 胜心呢,就是见不得别人比我强,就要和不如自己的人待在一起才舒坦!不愿意跟那牛人在一起。讨论问题,人家明明比我有见地,却不是认真思考,而是不假思索地奋起辩驳,要为自己的观点辩护,这都是胜心作怪,都是不够厚重。 纠错心和胜心是一体两面,有纠错心的人,纠到别人一个错,就感觉自己胜过了一个人,打了胜仗,舒坦! 人若能收敛纠错心和胜心,能欣赏他人的才情风光,宁愿自己笨拙一点,如乔布斯言,“stay foolish, stay hungry”,便懂得了孔子的另一句话:“三人行,必有我师。” “过则勿惮改。”错了不要怕改。 人,一是要自信。自信,则不会认为“哎呀!大家都看见我错了,影响我形象啊!”谁没错过?错了就错了,改就是了呗。子贡还有一段话:“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君子犯错,就像日食月食,错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改正的时候,大家都仰视他。 人还要有点自嘲精神,与其让别人嘲弄,不如嘲弄一下自己,有错就改,公开改,这样不仅是君子,而且是真汉子。 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都来自于祖先的付出 原文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华杉详解 这是曾子的话。 “慎终”。“慎”,是谨慎、慎重。“终”,是指家人去世。张居正讲解说,人伦以家庭亲人为重,父母在世时,或许还能尽孝,但若父母去世,有的人就认为亲人已经去世了,无论做什么也意义不大,就不能尽到诚意礼节。这就是人心之薄情,不厚重。 中国人强调养老送终,若只是养老,而不送终,仍是薄情之人。父母必希望你送他一程,葬礼代表了人一生所得到的家庭和社会的评价和承认,不一定风光大葬,但必有真情缅怀,依依相送。葬礼的尊严和感情,也是对子弟的教育和熏陶,传承家族精神。 所以对亲人的葬礼一定要慎重,你若不慎,是没法补救的。 “追远”。“追”,是追思。“远”,是去世已久的亲人,或远代的祖先。 亲人刚刚去世的时候,我们还能思念。去世的时间长了,悲痛之心淡了,每年的祭祀之礼难免马虎,不能尽心尽意。对远代的祖先,祖父、曾祖父、高祖父等等,更不能去扫墓祭祀了。 古代是农业社会,一家人所居之地,必有一个当初带家人来开荒耕田,开基创业的始祖,我读自家的家谱,里面最重要的,有八个字,“开基创业”,和“勤耕俭积”,追思那开基创业之祖,他把我们带到这里,开辟了这一片沟渠桑田;追思那一代代勤耕俭积之祖,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都来自于祖先的付出和积累,我们必要传承这一精神,为子孙后代留下更加美好的家园。 温良恭俭让,不是让人服你,而是让人喜欢你 原文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子禽,姓陈名亢;子贡,姓端木名赐,都是孔子的弟子。 子禽问子贡,夫子每到一国,必能得悉这一国的政事。这是他自己探求得来的呢?还是别人告诉他的呢? 子贡回答说,夫子靠温良恭俭让的风度气象得来。我们夫子之求,总是该和别人家求法不一样吧! 这是儒家风范“温良恭俭让”的出处。 “温”,是温和,朱熹说是“和厚”,张居正说是“温而和厚,无一些粗暴”。 温和大家都懂,“厚”,就是不薄,比如一个深潭,一个石头丢下去,轻轻的“扑通”一声,就沉下去不见了。若是一汪浅薄之水,别人的石头丢来,“啪!”水溅得到处都是。所以我们切己体察对别人的态度,就会发现自己不仅不温和,甚至经常很粗暴,很粗鲁,至少也是粗糙。 “良”,是良善。朱熹说:“易直也。”张居正解释:“良而易直,无一些矫饰。”易直,平易正直,所谓光明之心,易直之性。 “恭”,恭而庄敬,无一些惰慢。你对人恭敬,人家就愿意接纳你。你若傲慢,谁想跟你打交道呢? “俭”,这里的俭,不是节俭,是节制。张居正说:“俭而节制,无一些纵弛。”一点也不放纵自己,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我们和人在一起,可能开始时还比较温良恭俭让,时间长了,就放松了自己,不太管别人了,这就是修为不够。 “让”,是谦逊,无一些骄傲。 孔子的温良恭俭让,让别人不仅服他,而且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很舒服,什么事都愿意告诉他。 这温良恭俭让,是子贡总结出来,让孔子的心气态度与仪容风范,活灵活现,过了两千多年,还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所以说子贡善于观察圣人,于孔子的威仪之中,学习美德。 子欲孝而亲不在,非孝子之言也! 原文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华杉详解 父亲在世时,因为什么事都是父亲说了算,所以看不出子女的行为。这时候就观察子女的志向。父亲去世后,子女做了家长,大小事情,都由子女说了算,这时候观察子女的行为。如果过了三年,子女都没有改变父亲生前的行为,而是一以贯之,那就是孝子了。 这一句呢,后儒议论比较多,三年不改父道,如果父亲做得不对,要改就应该马上改,何待三年?张居正也说:“观圣人之言者,不可执一求之。”你要用心体会,不要钻牛角尖。 我的体会呢,我父亲去世一年多了,父亲留下的痕迹,便觉得亲切,不忍去动他。这家里院子是父亲所建,树木是父亲所植,就不会再换房子搬家了,终身居住在这里,缅怀他。父亲喜欢的家具陈设,继续使用。父亲生前资助的亲友,继续资助。父亲生前的朋友来家里,必像我父亲在世时一样对待他。凡与父亲有关的,我对他、她、它,必有与和父亲一样的感情。 有句话讲:子欲养而亲不在,非孝子之言也!双亲在世时,我能尽孝,不在了,不也一样尽孝吗?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以和为贵”的原意,不是要和平不要斗争,而是精妙完美的礼仪理念 原文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华杉详解 “礼之用,和为贵。” “礼”,是礼仪,是尊卑上下的礼仪。对礼的运用呢,贵在能和。“和”,是和顺从容,是尊卑上下之间的种种调和融洽。 社会是一个等级社会,无论在政府工作,还是在企业,都有尊卑上下之分,礼仪规矩不能乱。但是,上下虽有定分,情意却也要流通。这就是“礼”与“和”的平衡。 “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 先王之道,就是这礼与和的把握,简直是完美!大事小事都能体现出来。 比如周公所定宗庙祭祀之礼。正式行祭礼的时候,按爵位身份排序,谁走前面谁走后面,顺序不能乱,这是尊卑上下。观礼者一看,每个人地位高低、身份大小,一目了然。 之后是宴饮,宴饮敬酒的时候,同姓兄弟和异姓宾客,相互敬酒,从谁开始呢?每一家从年纪最小、地位最低的那位刚有资格参加成年人大事的小伙子开始,这样让他一进来就成为主角,他也找到了存在感,也得到了表现机会,这也能让长老发现人才。 大宴会之后,异姓宾客退场,只留下同姓直系亲族开家宴。这时候怎么入座呢?无论职位高低,以年纪排序,哪怕这族里出了宰相,到这个环节,他也不能坐上位,由年纪最大的人坐上位,其他按年纪以此往下排。 第一个环节尊爵,第二个环节爱幼,第三个环节尊老,这就是“礼”与“和”。 “礼”,是社会秩序、规矩;“和”,是社会和谐、融洽。礼之贵,在于和。 如今农村传统的婚丧嫁娶之礼,有若干复杂的环节,每一个环节,都规定有一个主事的亲戚角色,其制礼的理念,就是要你一家人和,通过每一件礼仪大事,提高家族的凝聚力,增进每个人之间的情谊互动。 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礼以和为贵,反过来,和也以礼为贵。一味的和,也有行不通的地方,不用礼来节制和,也是不可行的。 这就是讲不能没有分别、没有距离,乱了规矩次序。比如父子之间,非常亲密,这是和,但也不能率意任情、流荡忘返。四川话说:“两爷子不打跳”,就是说父子之间不能嬉笑打闹。父亲承担着教育子女的责任,跟孩子再亲密,也不能没正形,没有父亲的样子。亲密到了放纵的地步,下次你突然要教育他什么事,就没有威信了。 礼之用,和为贵。不拘迫,也不至于放纵。凡事要恰到好处,斯为美也! 慎始才能善终。不搬起石头,就不会砸到自己的脚 原文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华杉详解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 “信”,约信,承诺。“义”,义理,朱熹说“事之宜也”。“复”,朱熹说“践言也”“言可复”,即兑现承诺。 这句话意思是说,如果你的承诺合乎义理,你说的话就能得到兑现。 反过来说,轻诺必然寡信,你碍于当时的情面,轻易承诺了自己做不到的,或不该做的,不合义理的、不合实际的事,到时候就没法兑现承诺。 所以慎始才能善终,实现诺言,关键在承诺之前,不在承诺之后。在承诺之前,要小心衡量,不可轻率。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对人恭敬,但必须合乎礼节。朱熹说“致恭而中其节”。不要过分,过分就显得轻贱,成了献媚,自取耻辱。所以施敬于人之时,也要斟酌恰当。 “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因”,是依靠。你今天依靠的人,必定是可以亲近的,你有道义,他也有道义,相互真诚,不只是一时相依,以后也依靠得着。不要利益苟且,暂时相依,明天又得翻脸。 “亦可宗也”,就像同宗、宗主一样,终身可以相依。 所以选择朋友,一定是一辈子都靠得住的,谨慎选择,终身不渝。不要有奶便是娘,今天靠这山,明天靠那山,那最后就会变成丧家之犬。 以上三条,都是讲慎始才能善终,在开始之前谨慎衡量选择,就不会给自己带来后患。我们常说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我们每天都在搬些石头来抱着而不自知。等到抱不住那天,就会掉下来砸到脚。 儒家论学,一是读事、一是读书、一是交友 原文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华杉详解 这里提出了好学的四大特征,你有这四大特征,就算你是好学之人了。 第一是“食无求饱”,吃不饱饭也无所谓。当然这也不是要你饿肚子。张居正说,“食也养生”,也不去求饱。吃饭是为了生命需要,不是贪吃。朱熹曾用吃饭来解释他的“存天理,灭人欲”,他说吃饭就是天理,贪吃就是人欲。 第二是“居无求安”,居住也不求太舒适,有地方住就行了。 这两条,就是说,不求山珍海味,不求豪宅大屋,为什么呢?朱熹说:“不求安饱者,志有在而不暇及也。”有自己的志向,有志于学,不在吃什么东西、住什么房子上花心思、花时间。无暇顾及,也不重视这些人生享受的事。 第三条,“敏于事而慎于言”。“敏”,是敏捷、快。做事很快,马上就去做。说话呢,则慢半拍,轻易不说,怕自己说话太放肆,或说了自己做不到。 做事常常怕自己没做到位,说话总是怕自己说过头,就是这个态度。 第四条是“就有道而正焉”。“就”,靠近、亲近。“有道”,是有道之人。“正”,正人先正己的正,纠正的正,修正的正。经常向那有道德学问的人请益,以修正自己的行为。 儒家论学,重要是三条,一是读事,上文说的,“行有余力,则以学文”,首先是在生活中学,在日用常行中学。二是读书。三就是交友,交诤友,经常相互匡正过失,你帮我正一正,我也帮你正一正。 你可以默想一遍你周围的朋友,有没有和你经常相互匡正过失的,如果没有,就要想想这个问题,要补上。不要都是相互欣赏、相互吹捧。 具备了以上四条——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恭喜你!你就算好学之人啦! 贫富的价值观,和学问之道 原文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华杉详解 子贡问:“一个人如果贫穷而不谄媚,富贵也不骄傲,这个人怎么样?” 子贡经商,由穷而富,穷过也富过,所以有这体会,问这问题。 孔子回答说:“也不错吧。不过,不如贫穷而乐道,富贵而好礼的人啊!” 为什么呢?贫穷而不谄媚,毕竟你心里还装着个穷字,觉得自己很穷,我虽然穷,但是我也不去谄媚他人。那行为上没有卑,心里已经有卑。这就不如安贫乐道,心里根本没有自己穷不穷的事,心宽体胖,欣然自忘其贫,超然贫富之外。这就不是贫而无谄者能比的了。 你富贵却不骄傲,心里已经先骄傲了,行动上提醒自己不骄傲。那就不如富而好礼的人,乐善循理,虽然身在富贵之中,而心已经超然富贵之外,这就不是富而无骄者能比的了。 子贡觉得老师的话,真是醍醐灌顶,感慨说:那《诗经》说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吧!“切磋”,是指治骨角,用道具切,再用锦铴磋,是精益再求其精。“琢磨”,是指治玉器,以椎凿琢,再以砂石磨,是密而益求其密。 子贡体会贫富之道,觉得自己的修为已经到位了,没想到老师一说,听得汗流浃背,榨出自己身上的“小”来。他就感慨,这学问之道,义理无穷,博大精深,你不去切磋琢磨,就没法到那精密之处,必须像《诗经》里说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样,精益求精啊! 孔子听了很高兴,说:“赐呀!”——“赐”是子贡的名字,子贡名叫端木赐。 孔子说:“赐呀!不错!这样就可以跟你谈论《诗经》了!因为你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告诉你我已经说的道理,你就能推想到我还没说出来的意思,学问哪,就是要切磋琢磨,精益求精,永无止境!” 拒绝了解别人,就是拒绝进步 原文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华杉详解 不怕别人不了解我,就怕我不了解别人。 这两句话,说起来简单,却深刻到骨髓,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毛病。 我们怕什么呢?就怕别人不了解我。上级不了解我,我就怀才不遇,得不到提拔;客户不了解我,我就接不到生意;朋友不了解我,社会不了解我,我就没名气。所以我们在意的都是怕别人不了解我。 君子呢?君子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反过来,《中庸》里说,君子“衣锦尚絅”,明明穿着锦衣,还要一件麻衣罩在外面,真人不露相,要把自己的德行才能稍微掩藏一下,这样的意义呢,一是学问德行,本身是为了自修,为了自己,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二要保证自己的名气,不要超过了自己的德行。君子怕的是名不副实。名胜于实为耻,实胜于名为善。 那君子就不想出人头地吗?《中庸》里说:“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不显山不露水,但他逐渐显露出来后,就能征服全世界很多年。他死了还死而不亡,浩气长存,垂范后世。小人呢,总是很着急,开始也忽悠一阵子,所谓火一把,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所以君子不怕别人不了解我,成天为这个着急的,那就是小人了。 第二句话,为什么君子怕不了解别人呢? 如果你在上位,不了解别人,你就不知道怎么用人,该用谁。如果你交朋友,你不了解别人,你就可能交不到益友,交到损友。遇到高人,你睁眼瞎不认识,就错过了学习进步的机会,而这机会可能一辈子就碰上这一回!可不可怕? 钱穆说,如果不是孔子,就不知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没有他,尧舜文武周公之道就传不下来,那是中华文明多大损失?如果不是孟子,就不知道孔子之圣,是生民以来之未有,把他当丧家犬、孔老二,不屑一顾,那孔子之道可能也隐没在历史中了,那多可怕啊! 我们总是对别人不了解自己一万分地在意,对去了解别人,却毫不在意。更多的时候,是对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和事,妄加论断,将别人打入结论的仓库封存,拒绝向别人学习。这又是前面多次提到的“胜心”和“纠错心”作怪。 你看每当社会上有成功者露头的时候,都有无数拒绝了解的胜心和纠错心唾沫横飞。一看别人有成绩,他马上就要“质疑”。 俗话叫“不服高人有罪”,你不服,就拒绝学习进步了。要服气,要养成服气的好品格,杜绝自己的胜心。 第二章 为政第二 管住自己,是管住别人的最好办法,也是唯一办法 原文 《为政篇第二》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华杉详解 这是第二篇。第一篇讲学习,第二篇讲政治。 “政”,就是正。张居正说,人君居万民之上,要让那不正的人都归于正,必有法制禁令以统治之,这就叫政。但正人先正己,如果自己不正,什么法令也正不了别人。 所以“为政以德”,以自己的德行为根本。自己躬身实践,以身先之,自家持守于上,然后立法以整齐天下。 范氏注解说:“为政以德,则不动而化,不言而信,无为而成。所守者至简而能御烦,所处者至静而能制动,所务者至寡而能服众。” 管住自己,是管住别人的最好办法,也是唯一办法。 “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以德”,就像北极星一样,它自己不动,而众星都拱卫它,围着它转。“共”,这里念gong,即拱。后世天文学家注解说,北极星也是动的,而且动得非常快。但它距离地球非常远,约782光年,从地球北半球的角度看,动得很慢,人们不觉得它在动。 有善无恶,思无邪 原文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华杉详解 这是孔子感叹评价《诗经》。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谈话经常引用《诗经》。《论语》《大学》《中庸》里,都有大量《诗经》的诗句。 “诗三百”,《诗经》一共三百十一篇,三百是概数。 “一言以蔽之”,一句话来评价《诗经》,就是“思无邪”。真人真心真性情,没有邪念,也不装腔作势。无论是忠臣孝子,还是痴男怨女,都是真情流露,直抒衷曲,毫无伪托虚假。就像我们最熟悉的《诗经》第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千年了,你一听,还是那样。 朱熹注解说,善者可以感发人的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的逸志,读《诗经》,可以让人归于其性情之正。其诗句言语委婉,往往因一事而发,而其意则直指全体,没有什么比《诗经》更加世事洞明的了,义理人情都给他说尽了。所以孔子说“思无邪”三个字可以将《诗经》一语道尽,因为这三个字,就可以尽《诗经》之义,也是《诗经》示人之深切也! 程颐说:“思无邪者,诚也。”就是一个“诚”字,诚心诚意,真心真意,不必掩藏自己,也没想用什么虚情假意去诳别人。 张居正说:“只是要人为善去恶,得其性情之正而已。人之心若能念念皆正,而无邪曲之私,则其所为,自然有善而无恶。” 有善无恶,思无邪。 耻感文化 原文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华杉详解 “道”,是导,引导。“政”,是法制政令。“齐”,“所以一也”,让大家都行为一致。用法制禁令来领导人民,用刑罚来整齐人民。“民免而无耻”,人们能够遵守法令,免于刑罚,但心中并没有耻感。无所羞愧,虽然不敢为恶,但为恶之心还在。 这就是著名的耻感文化。儒家讲“知耻”作为做人的底线,若人到了不知廉耻的地步,几乎就不承认你是人类了,如孟子所说:“无羞恶之心,非人也!” “耻感文化”这个词,是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给日本文化类型下的定义,相对于西方基督教的罪感文化。今天儒家的耻感传统仍统治日本和韩国社会,所以一有重大事故,总有责任人自杀的事。而我国有事,大家都追求“免而无耻”,别让我担责倒霉就行。是谓“士不知耻,国之大耻”。 “道之以德”,孔子的政治理想,主德化礼治,道之以德,用德来引导,用谁的德来引导呢,用你自己的德来引导。领导人躬身示范,引导感化他人,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齐之以礼”,“礼”,是制度礼节,还有大量的仪式,这是仪式的庄严、文化的熏陶、文明的教化。今天我们说企业文化,有理念,有行为规范,有仪式,其出发点,也是因为企业文化是高于制度的,可以去到制度去不到的地方,在制度之上、制度之外,还能规范人的行为。 “有耻且格”,“格”,是“正”,“格其非心”。人自己心里有个标准的格子,自己能约束规范自己。这个“格”,就是知耻。 孔子学问进阶的六重境界 原文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华杉详解 这是《论语》中最为人熟知的几句话之一,但能正确解释其含义的人就很少,能达到那境界的,就得问两千五百年来有几人了。 十五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七十年人生岁月,孔子这里不是讲人生进步,是讲他求学上进五十五年的进步感受。做学问,需五十年如一日,想想你花五十年的时间,能走到哪一步。这是其第一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五十五年的求学生涯,孔子说他走过了六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十五岁有志于学。十五岁开始有志于求学。 第二个阶段,是三十而立。一般人在这里就理解错了。把而立之年,理解为能自食其力,或在社会上有独立地位,不再靠父母,能自立。这是想当然。 孔子说的三十而立,还是立志的立,十五岁有志于学,又过了十五年,那志才立住。立志很难的,多少人,一辈子都立不了志。我们身边多少人,过了四十岁还不知道自己的志向,就是想多挣钱。经济上说,他可能已经能自立了,但这并不是孔子所说三十而立的立。张居正说:“学既有得,自家把捉得定,世间外物都动摇我不得。”这叫志有定向。 《大学》讲“止定静安虑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如果志立不住,就容易动摇,就不知止,不能定,不能静,不能安,不能虑,不能有所得。 第三个阶段,四十而不惑。又修了十年,对事物当然之理,表里精粗,了然明白,无所疑惑。外界一切言论事变,我都知道它怎么回事,对其深刻处、究竟处、相互会通处,我都晓得,洞然明白。就像今天这社会,发生什么事,谁说什么话,它怎么回事,你都一眼看明,这叫不惑,俗称“明白人”。到四十岁成了明白人。 第四个阶段,五十而知天命。还是讲守志之难啊!四十岁成了“明白人”,但内心还是不够强大,你越往前进,遇到的困难越大,你还是扛不住。发生各种各样的事,你是明白人,你不惑,又如何?做明白人只会给你带来痛苦!要再往前进,就得知天命。给自己注入天命的“原力”。 天命,是人生一切当然的道义与职责。我不管你怎样,我只凭着自己的良知,凭着大是大非,去做!去行!天命在我,我是听天所命!这就是王阳明说的“致良知”,平定宸濠之乱后,在暗无天日的朝政,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他凭着天命良知,“我心光明”一往无畏,战胜了所有困难。 第五个阶段,六十而耳顺。大风大浪过来了,见多了,外界的一切相反的意见与言论,一切违逆不顺的反应与刺激,既然我自己能立,能不惑,又能以天命处之,所以都不觉得刺耳。我知道它是怎么回事,也知其所以然,知道它为什么这样,我能心平气顺地去帮助它、教化它。前面学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不怕别人不理解我,就怕我不理解别人。到了六十岁,才做到了听到难听的话,不觉得刺耳,这容易嘛! 第六个阶段,“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所谓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了。纵己之心之所至,不去检点管束自己,也无处不合规矩法度。这就是中庸之道:生知安行,不勉而中。什么叫生知安行呢,就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如果越了规矩法度,他自己就不舒服、不得劲、不安心,马上自动会调整过来,人生进入自动巡航,无论处理什么人、什么事,不用勉强自己,自然就能做到恰到好处,分毫不差! 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只有走到那境界,你才能体会到那一层,这也是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了。 关于孝的四条问对(一):孝就是不要违背礼节 原文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华杉详解 这是关于孝的四条问对的第一条,“孟懿子问孝”。“孟懿子”,鲁国大夫,三家之一,孟孙氏宗主。他父亲临终时,要他以孔子为老师。他问孔子什么是孝。子曰:“无违。”孔子说,孝就是不要违逆。 孟懿子没答话,可能没听懂,总之这对话就结束了。 孔子这回答,本来是专针对他的,他不答话,孔子后面一肚子话就没法倒出来了。所以他要找别的地方倒,才能把这话流传出去、流传下来。 “樊迟御”,樊迟给孔子驾车,孔子就跟樊迟聊天。 孔子对樊迟说:“孟孙氏问孝于我,我跟他说,孝就是不要违逆。” 樊迟问:“先生此话怎么讲呢?” 孔子说:“父母在的时候,事之以礼。父母去世的时候,葬之以礼。每年的祭祀,也不违背礼节,这就是孝。” 孔子这里,主要是指葬礼、祭礼,你若太简略,是不孝。若太过分,则陷父母于不忠不义,也是不孝。因为当时三家的葬礼祭礼,都经常僭越,有时用鲁公之礼,有时甚至用天子之礼。这就是不孝,也是乱政,鲁国之乱也由此而起。 关于孝的四条问对(二):最难的是任何时候始终保持和颜悦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厌烦 原文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华杉详解 第二条,孟武伯问孝。孟武伯,就是上一条孟懿子的儿子,他也来问孔子什么是孝。 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孔子说,就是让父母只需要为你生病操心。意思是说,你先别问自己能为父母做什么,首先能做到自己不要让父母为你操心,就是孝了。只有这个生病,偶尔是免不了的,你生病的时候,父母为你忧心,其他都不需要。从今天来说,你工作也不用父母操心,找女朋友也不用父母操心,买房子也不用父母操心。不用父母为你拼爹,更不用担心你学坏吸毒什么的,对你的任何事情都放心,最多就你生病的时候忧心一下。小伙子!恭喜你!你不用为父母做什么,你已经很孝啦! 第三条,子游问孝。子游,姓言,名偃,字子游,孔子的著名弟子,“孔门十哲”之一,吴国人。孔子曾称赞他:“吾门有偃,吾道其南。”也就是说有了子游,孔子的学说才得以在南方传播。 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孔子回答说:“今天的孝子,说能食衣住行供养父母,就是孝。那犬马不也一样能养老哺幼吗?如果没有敬,只是养,和犬马有什么区别?” 所以呢,不要光是认为给父母寄钱了,就是孝了。要能养,还要能敬。年轻人认为自己比老人懂得多,轻视老人,没有敬心、敬意、敬礼,也是不孝。 第四条,子夏问孝。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也是孔子的著名弟子,“孔门十哲”之一。 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孔子说,最难是脸色!永远保持和颜悦色。有事的时候,年轻人抢着干,不让老人操劳。有酒食,先为长者陈设奉上,让长者先吃。难道这就算孝了吗?这不算。事亲的时候,最难的是始终保持愉悦和婉的容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厌烦和“礼敬疲劳”,没有“累觉不爱”,那才是最难的! 《礼记?祭义篇》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正可做这一条的注脚。 读书是为了照做,不是为了解说 原文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华杉详解 “回”,是颜回。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七十二贤之首,得以配享孔庙的。 “吾与回言终日”。孔子说,我跟颜回说上一整天的话。 “不违,如愚”。他一句对答都没有,只是听,也不提问,像是很愚笨的样子。 “退而省其私”。“私”,是私自独处的时候,不是进见请问之时,孔子就观察颜回自己独处的时候。 “亦足以发”。“发”,是按孔子说的做,颜回的一举一动,都遵循和发明孔子所言之道。 “回也不愚”。原来颜回不傻呀! 颜回上课一声不吭,全听进去了,听明白了,了无疑问,所以不发一问。回去就照做,日用动静语默之间,皆足以发明孔子之道,坦然遵循而无疑,孔子就知道,这颜回了不得! 这一段很深刻,指出了我们读书学习的大病,就是表面上认真听讲,积极提问。实际上压根没听进去,只是一味求新解、求新说,沾沾自喜,扬扬得意,以为又得了新知识,却没有把任何一条放自己身上去想,去照着做。 如果不准备照做,读书学习干什么呢? 《论语》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就是学了要练习,要演习,只有用上了,你才算学到。就以学习《论语》而言,因为古书言辞简略,很多地方,后世都有不同解释,争论不休。你去看时,一句话三种解释,每一种都说得通。读者就问了,到底哪个是“正确答案”呢?或者有人又提出一个解释,也说得通。于是大喜,以为又有新的“学术成果”了。 如果你懂得什么叫学习,这些对你都不是问题,我不管它哪个对,也不管它哪个说得通。我只看哪个行得通。有些解释,背后根本没行动,等于是废话,对错都没价值。用行得通的角度去看,就没有那么多种解释了。 如果有两个解释都行得通怎么办呢?哪个对? 这也简单,问你自己愿意照哪个做。 学习的本质,是一种行动反射,不是知识记忆。这是“学习学”。 孔子三步观人法 原文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华杉详解 这是孔子讲观察一个人人品性格的方法,视、观、察三重递进。 “视其所以”。他做善事,还是做坏事,这一眼看明了。但是,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视其所以,就是观察他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观察他的行为动机和居心。 “观其所由”。“所由”,是由哪条路来,这是观察他采用什么方式方法做这事。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取径不同,有的人取捷径,好冒险,有的人走平坦大道,不紧不慢。这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行为偏好和心术、性格。 “察其所安”。“安”,是安心、安定、安乐。他做这事,心里是否情愿。“生知安行”,是儒家做人做事的最高境界。一辈子做好事,一点没做好,自己心里就不安,自动就会调整,保持中庸,恰到好处。若是做了好事,但是不安心、不情愿,终究他还会变坏。 “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廋”,是隐藏。经过了三层递进来观察他,他怎么隐藏得了呢? 孔子说的话很深刻,我们可以先用来观察自己:做一件事,做一个决定,问自己四个问题: 1.是好事还是坏事? 2.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3.用什么方式去做?激进还是温和? 4.去做的时候,自己心情如何?是心甘情愿?还是勉强自己,不得不为之? 这四个问题自己认真回答了,就不至于自欺。不自欺,就不会欺人,你就是个好人了。 温故而知新,关键在温故。不温故,则无以知新 原文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华杉详解 孔子说,能温故而知新,就可以当老师了。 朱熹注解说,“故”,是旧所闻;“新”,是今所得。不断温习以前知道的,经历过、学过的东西,而不断有新的心得,则“所学在我,而其应无穷”,就真正学到了,而且能变化,能运用,这就可以当老师了。 张居正说,天下之义理无穷,你仅仅靠背诵记得,那真正学到懂得的又有多少?读过的书,听过的讲论,都要时时回过头去温习,反复玩味,这样既不至于遗忘,又能不断有新的体会。当时没体会到的,也慢慢体会过来,义理日益贯通,学问日益充足。别人来问的,便能与之应答而不竭。有疑惑的,便与之剖析而无遗,这不就可以做老师了吗? 这一句啊!太深刻!太深刻了!听说过的东西,就以为自己都知道了。就愿意去追逐没听说过的。一听老师讲,便说还是那一套,没有新东西。 什么叫新东西?新东西不是你没听说过的,而是你听过很多遍,却从来没体会到的,不断回过头去温习,不断地在实践中观照,反之于心,这才叫温故而知新。 就拿读书来说,很多人可积极了,每天问有什么新书,他想知新。书拿来呢,翻一翻,便自称知道了,没有一本书是读完的,再去找下一本新书。其实他知道什么呢?啥都不知道。 有很多朋友问我,说你读书怎么能记得,我读过的书都记不得。 我说你根本没读完,如何记得? 他说,额,是没读完。那你读完就能记得,也很厉害呀! 我说读完当然记不得,一定读过两遍,才能略知一个大概。一定是跟自己工作或做人的价值追求相关,对照着做,经常拿出来反复玩味,还认真一条一条写笔记,这才能温故而知新,对于那范围里的东西,我也可以做老师了,谁有任何一点疑惑,我都能给他剖析透了。 以读书为例,如果你温习旧书的时间超过翻阅的新书,你就有点温故而知新的意识了。你如果有五十本看过三遍以上的经常温习的书,需要温习的旧书太多,以至于安排时间读新书都有困难,那你对温故而知新,就算深得其味、知行合一了。 君子和小人的本质差异 君子对人亲厚,但并不要他亲附自己;对人施恩,并不要求他感恩图报,更不会生气:“我对他那么好,他还不知好歹!”因为君子待人处事,凭自己的价值观去做,对谁都一样好,是普遍的、对全天下的。小人则不同,小人对谁好都是为了利益交换,为了结党营私,为了交接为援。 原文 子曰:“君子不器。”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华杉详解 这三句是讲君子的标准。 第一条,君子不器。 “器”,是器皿的器。一件器皿,只有一个用途,不能相互通用,杯子就是喝水的,扫帚就是扫地的,杯子不能扫地,扫帚也不能装水。人有专才,有一才一艺,能做这样,却不会做那样,也跟器皿一样,不能相通。这样的人,是被用之才,不是自用之才。 张居正说,君子识见高明,涵养深邃,无所不具,无所不周,大可经世治国,小可理钱谷甲兵,守常达变,无往不宜,不像那器之各适其用,却不能相通。所以说君子之不器,是天下之全才,能当大任,而对那有一才一艺者,又能因人而器使之。 张居正所言,正是他自己,他就是君子不器的全才领袖。儒家很大程度是讲领导力的,君子这个词本身,既指品德高尚的人,也是指领导者。领导者当然不能拘于一器。 第二条讲行先言后。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子贡问孔子,什么是君子。孔子说,君子是先做了再说,不是说了再做。 因为我们人,很难言行一致,往往就是说了的没做到。怎么防止说了的没做到呢,就是你忍住不要说。等做完了,你要说的,已经一一见之于行,然后你列举出一些行为来说,则你所发的议论,件件都在自己身上有体现,没有一句是空话。这你就是君子了。 子贡话比较多,所以孔子专门针对他说这条。也是孔子常说的敏于行而讷于言。 第三条,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是普遍的意思。“比”是偏党、勾结的意思。君子对谁都一样好,虽然跟某些人感情近些,但并不存在跟人勾结的现象。对人亲厚,但并非一定要求他亲附自己,搞人身依附。对人施恩,那是于义理价值观当施之恩,不要人家有求于我,也不等着人回报,不会因为“我对你这么好你还不知感恩”而生气。因为君子待人处事,都是依自己的价值观去做,是普遍的,是无条件的,对谁都一样。 小人就相反了,小人对谁好,都是为了交换,为了勾结,有势则附之,有利则趋之。与人有亲厚偏党之私,而无普遍之公。 这就是君子小人的本质差异了。 学习之道,在于多读书、多实践、多拜师、多交友 原文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华杉详解 “学而不思则罔”。“罔”,是迷惘无所得。“学而不思”,是只顾读书学习,却不放在自己身上体会、放在具体事情上琢磨。这样自以为都知道了,其实不过是鹦鹉学舌,晓得些说法,一到用时,还是迷惘,一点概念都没有。或者自以为用上了书中所学,其实跟人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这种情况,我们都经常见到,没有真正学到手。 “思而不学则殆”。反过来,成天自己瞎琢磨,不去读书、拜师、学习,则往往陷入思想空转,找不到出路。本来别人可以一语惊醒梦中人,本来你可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偏不信书,偏不信别人,就要自己琢磨,那就更危殆了。这也是一种典型。 《中庸》说,学习之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学习,就是要多读书,多实践,多拜师,多交友,少一样都不行。 成功都是积累得来 原文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华杉详解 一个有学问的人,如果专治异端邪说,那是最有害的。 什么是异端呢?张居正说,“自古圣人继往开来,只是一个平正通达的道理,其伦则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其德则仁、义、礼、智、信,其民则士、农、工、商,其事则礼、乐、刑、政。可以修己,可以治人。世道所以太平,人心所以归正,都由于此。舍此之外,就是异端,便与圣人之道相悖。人若惑于其术,专治而欲精之,造出一种议论,要高过乎人,别立一个教门,要大行于世,将见其心既已陷溺,其说必然偏邪,以之修己,便坏了自己的性情;以之治人,便坏了天下的风俗,世道必不太平,人心必不归正,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所以说斯害也已!” 我们平时的工作学习,也是一样,因为自己内心浮躁,不能踏踏实实、埋头苦干、潜心积累,就想一步登天,于是就去追逐种种一步登天的异端学说。这一说没能登上去,便去找下一说。世间大有“一步登天法”的各种专卖店,钻到那里面去,斯害也已! 世间的道理,都特别简单朴实,成功都是积累得来,要学正学,走正道。天道酬勤,日日不断之功,胜过一切奇谋巧计。 程颐、朱熹、张居正等,都站在儒家立场,以儒学为正学,佛学、杨朱、墨子为异端。不过孔子那时,佛教还没传到中国,杨朱、墨子还没出生,他当然不是指他们,或许没有具体指谁。 钱穆对异端之说别有发明,他说,一事必有两头,如一线必有两端,你站在这一端,对面就是异端。对面的人看你,也是异端。孔子说不要攻乎异端,是教人对学问,要通乎全体,不要走极端。如《中庸》所说,“执其两端,而用其中。”殊途也可能同归,否则道术不同,而使天下分裂,为害无穷。 又说,异端也指歧途小道,小人也很有才,小道也很可观,用之皆吾资,攻之皆吾敌。你用他的才,他可以对你有帮助;你钻进去钻研他的学说,就掉坑里了。 孔子当时具体是指什么,没法再请教他了。不过,历代老师的解读,归纳起来也很有教益。 总结异端三论: 1.人性的弱点,是不能踏踏实实、埋头苦干、静心积累,不愿意走平正通达的大路,每日钻研的就是如何抄小路、抄近路,至少也要弯道超车,一步登天,这就容易走进“一步登天法专卖店”,陷入异端邪说,没有什么比这个危害更大的了。 2.治学要掌握学问的全体,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不可走极端。 3.小路、近路、弯道超车的事,也不是没有。小人有才,小道可观。用他也可能对你有帮助,但钻进去钻研他的学问,就掉坑里了。 归纳一下,我站得正,站在正学、正道、正端。但是对异端我也不排斥,有益的也可吸取。 这个不太好把握,也没法写,只有自己在实践中体会。 人们不知道的毛病,不在于不知道,而在于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还自以为自己全知道 俗话说:“不知者不为罪。”这话不对,是为自己开脱。不知道确实不是罪,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就是最大的罪。 原文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华杉详解 “由”,是孔子的弟子,姓仲,字子路。“诲”,是教诲。“女”,念汝,你。 孔子说,子路啊!我教导你的知识知道了吧!知道你所知道的,同时又知道哪些是你不知道的,这才算真知道! 子路好勇、好强,不知道的他也好胜,硬上,所以孔子专门针对他说这个。 世间义理无穷,我们不可能都知道。最重要的,就是知道哪些事自己不知道。人的毛病,是以不知为耻,明明不知道,偏要说自己知道,这就是自欺自蔽。你都知道了,你就不会问,你不问,人家就不教你了嘛!人家不教你,你就永远都不知道了。 《中庸》里说舜:“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舜是真正的大知,因为他不耻下问,浅近之言也仔细吸取。 《中庸》里又说:“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gu huo)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们都说,我知道!我知道!但别人把他往罗网陷阱里赶,他也不知道躲避! 俗话说:“不知者不为罪。”这话不对。又是为自己开脱。不知道确实不是罪,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就是最大的罪。你明明不知道,你怎么又敢担责任、敢上呢?这就是没有敬畏之心。 孔子讲升官之道 升官之道就两条,不说错话,不做错事。其实就一句:不犯错。 说错一句话,一百句对的话也挽回不了那影响。做错一件事,也很难补救。对的收获和错的损失不对等。不犯错就是对,比做对事重要。 原文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华杉详解 “子张学干禄。”子张是孔子弟子。“干”,是求。“禄”,是俸禄,求仕途获得俸禄。子张求升官之道。 孔子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这是讲多听少说。多听别人讲话,对其中有疑问的,放在一旁。对其余自己无疑问的,也谨慎地说出。这样所言皆当,人家不会厌恶我,“尤”,是罪过,得罪人就少了。 “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多看别人怎么做事,其中觉得危殆不安的,放在一旁,不要去做。对其余已安的,谨慎行事而不要懈怠或放肆,这样所行皆恰当,就很少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说的话不得罪人,做的事都不后悔,谋职获禄之道,就在其中了。 张居正讲解说,你不要自己老想去谋职获禄。若修养了自己的言行,人人都会喜欢你,名誉昭彰,必有人举用你,何必自己成天惦记着呢! 程颐说:“修天爵则人爵至,君子言行能谨,得禄之道也。” 说话最好慢半拍,做事之前多想一想。这样说话少过失,做事少后悔。 一部《资治通鉴》对人君的教诲,主要就六个字:“亲贤臣,远小人。” 原文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华杉详解 《论语》里都是“子曰”,这里是“孔子对曰”。因为问话的是鲁哀公,是鲁国国君,所以用“对曰”,表示对国君的尊重。 鲁哀公就问,怎样才能让人民心服呢? 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举”,是举用;“直”,是正直的君子;“枉”,是邪枉的小人。 “错”和“诸”,有两解。一解,“错”,是放到一边,不用的意思;“诸”,是众;则“举直错诸枉”的意思是,举用正直的君子,不用那一众奸邪的小人。 二解,“错”是把一个东西放到另一个东西上面的意思;“诸”就是之于。“举直错诸枉”,就是把正直的君子置之于奸邪的小人之上。 两者意思差不多。都说是要举用正直的君子,不用奸邪的小人。人之常情,都服那正直无私的君子,不服那奸邪逐利的小人。你用的人都是君子,大家就服你。你用的人都是小人,民心自然不服。 还有一句话支持第二解,孔子另外说过一句话:“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把正直的君子放在奸邪的小人上面,能让小人也变得正直起来。因为小人就是想得利。奸邪无利,正直有利,他慢慢也正直了。就像把一块直的木板,放在一块弯曲的木板上面,那弯的也给直的压直了。 一部《资治通鉴》对人君的教诲,可以说总结就六个字:“亲贤臣,远小人。”但是你永远也分不清谁是贤臣、谁是奸臣。因为君子不太围着你转,小人每一分钟都在研究你的需求,总是小人贴心呢! 你想别人对你怎样,一切尽在你自己怎样对别人 原文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华杉详解 季康子,是鲁国大夫。“敬”,是要恭恭敬敬对其上;“忠”,是要忠于国家忠于君王;“劝”,是相互勉励,加倍努力。 上一条鲁哀公问怎么让人民服气服从。这一条季康子问怎么让人民对上恭敬,尽忠竭力,还相互勉励,全是正能量。 孔子回答说,你想别人对你怎样,一切尽在你自己怎样对别人。“临之以庄,则敬”。你治国庄重有仪,没有怠慢,人民自然对你恭敬。 “孝慈,则忠”。你对自家父母尊长孝敬,无有违悖,对下属慈爱,无有冷酷刻薄,则德足以为民表率,恩足以得民之心,人民自然尽忠于你。 “举善而教不能,则劝。”对那有德有才的,你举而用之;对那德性能力比较差的,也不是弃之不理,而是教他为善,帮他进步。大家看你这样,自然也相互帮助,相互勉励,都是正能量了。 张居正讲解说,季康子之问,专求诸民。孔子之答,专求诸己。 你想要别人对你怎样,尽在于我该对别人怎样。这就是正道。 我自己不变坏,就是对国家最大的政治贡献 原文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华杉详解 有人问孔子,您怎么不从政? 张居正讲解说,问这话时,可能是鲁定公初年,季氏擅权,阳虎作乱,不能尊信孔子,所以孔子也不愿意轻于求仕。但这话不能直说,所以孔子以托词回答他。但这托词,既是至理本质,也是针砭时政。 孔子的回答说,《尚书》上写的,“孝啊!真是孝啊!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只要在家能孝悌,又能推广此心,施于一家之政,这就是从事政治了,还要做什么算从政呢? 孔子的话,意有所指,因为鲁定公的哥哥鲁昭公,被季氏等三家权臣驱逐,在齐、晋流亡七年,死在晋国。之后三家立了鲁定公为君。鲁定公没有治三家驱逐国君之罪。所以孔子暗讽说,他要能孝悌,政治自然就好了。除了孝悌,还有什么政治呢? 不过鲁定公后来倒是重用孔子,孔子从政的辉煌,就在鲁定公时期。 抛开对孔子谈话背景的猜测不论。这句话本身,也是至理。 什么是政治,“政”,孔子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政,孰敢不正?”你自己行得正,就是最大的政治。孙中山说:“政就是众人之事,治就是管理,管理众人之事,就是政治。” 从孔子到孙中山,代表了中国人对政治从传统到现代概念的理解。所以政治不是当官权斗,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国之政治。 去年看一个电视演讲节目,一个北大法学系的女生演讲,她说年轻人如何改变世界?或许我们说自己弱小,没有力量。但是我们有一个最大的政治,就是自己不要变坏!我毕业了,当一个法官,我就不要变坏。 什么叫参与政治:自己不要变坏,就是对国家最大的政治贡献了。 诚信则得自由,无信则卡死自己 原文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华杉详解 孔子说,人如果没有诚信,我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就像大车没有輗,小车没有軏,那车怎么走得动呢? 大车,是牛拉的载重物的车;小车,是马拉的坐人的车,或兵车。“輗”(ni),大车车辕和横木衔接的活销。大车两侧有两根长杠伸到前面去,叫“辕”。一根横木缚在两辕端,叫“衡”。衡下面再缚一曲木,叫“轭”,牛头就套在曲木下面,这样牛比较舒适。 那輗是什么呢,是连接辕与衡的活销,小木棍,外裹铁皮,竖串于辕与衡的两孔中,使辕与衡可以灵活转动,就像现在的滚珠轴承,只是它滚的不是钢珠,是外裹铁皮的小木棍。 “軏”(yuè),是小车上置于辕前端与车横木衔接处的销钉。小车只有一根辕木,在车前中央,曲头向上,与横木凿孔相对,軏贯于其中,和輗是一个作用,都是轴承。 孔子这个比喻非常精妙,车本身有轮,又驾牛马,但是没有轴承,就不能灵活行动。人如果没有诚信,那这人就寸步难行,别人不信任他,他就什么都干不成。人与人之间相互没有信任,社会运行成本也上去了,会卡成社会的死结。 诚信则得自由,无信则卡死自己。 熟悉历史,就能预知未来 原文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华杉详解 子张问,十世以后的事情,现在能预先知道吗? 这里的“世”,改朝换代叫一世。子张问的是改朝换代的事,如果周朝亡了,又换了一朝,又亡了,如此十次改朝换代之后,天下之事,您现在能预知吗? 孔子回答说,殷朝因袭夏朝的礼,在制度上有所损益。 孔子说的“礼”,钱穆解释说,是指一切政治制度、社会风俗、人心之内在,以及日常生活之表现,而又为当时大群体所共同遵守者。 夏朝有天下四百年,改朝换代之后,殷朝还是因袭夏的礼仪制度,只是有所增减。殷朝有天下六百年,改朝换代之后,周朝也是因袭殷朝的礼仪制度,根据需要有所增减。观察历史的演进,必有因袭于前,又必有增减损益。观察它哪些变、哪些不变。不变的,知道百世相通。变的,知道它变化的道理规律。这样,不仅十世之后可以预知,百世之后,我们也应该可以预知呀! 未来就在历史里。我们社会上每天发生的事,历史上都发生过千百次,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所以熟悉历史,就能预知未来。 不是你的神,你不要拜。该你担当的事,你不要躲 原文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华杉详解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鬼”,古代人死了都称鬼。这里的鬼,狭义上指自己的先祖,广义上指自己分内的祭祀,张居正说,比如天子要祭天地,诸侯要祭山川,大夫要祭五祀,庶人要祭祖先,都是当然之分。 祭祀,是为了崇德报恩,不是为了求福避祸。 崇德报恩而祭,是礼,是本分;求福避祸而祭,就是谄媚。 比如你拜佛,那你必是信佛,按佛的话去做,按佛的价值观去行,那佛便是你的鬼、你的神,你当祭当拜。你若对佛的思想并不了解,也不感兴趣,拜的那尊佛,什么来历,什么故事,什么象征,都不知道,只觉得拜他一拜,他或许会保佑你。那就是谄媚。你都没在他的价值观道路上,他怎么够得着保佑你呢? 今天我们若要祭孔,也要问问孔子是不是我们的鬼、是不是我们的神。若他并不是你的鬼神,你去祭他,那也是一种谄媚。孔子听到那些驴唇不对马嘴的祭文,他老人家恐怕也很不自在。 祭祀是最大的庄严和诚意。今天民间的葬礼,弄来一些歪嘴道士,设计种种礼仪,都是讨吉利,为子孙祈福,要逝去的亲人保佑子孙。似乎那人死了,成了鬼神,他就有了魔力。葬礼上种种节目,哪里是崇德报恩、缅怀亲人,倒像是演小品,种种奇怪的动作,牵强地象征祖宗保佑,求福避祸。反而把自己当祭的分内事,也弄成了谄媚。 “见义不为,无勇也。”“义”,就是你该做的事。该做的事,遇到了,见到了,却因循退缩,不去做,那是没有勇气。 看见老人跌倒在路上,上去扶他起来,是当然之义。该做的,却不去做,为什么呢,怕他讹我,那就是没有勇气。 孔子举了这两件事情,是说社会上种种不道与不义,都是人心的病。要么是谄媚,要么是懦弱。谄媚,就会去做不该做的事。懦弱,则该做的又不做。 一句话总结,该做的要做,不该做的不要做。 第三章 八佾第三 君子对不该做的事,不敢去做,就是不忍之心 原文 《八佾(yi)篇第三》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华杉详解 “季氏”,是鲁国大夫季孙氏,鲁国三家权臣之一。三家,是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都是鲁桓公的后人,也称为“三桓”,分别是鲁桓公的三个儿子庆父、叔牙、季友的后裔。 “八佾舞于庭”,在家庙的祭祀中,使用八佾的舞蹈。“八佾”,是祭天子的礼制。“佾”,是舞列,每佾八人。祭礼,天子八佾,是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诸侯六佾,四十八人。大夫四佾,三十二人。士二佾,十六人。 也有人说,每佾的人数,就是其佾数,都是方阵。如此则八佾是六十四人,六佾是三十六人,四佾是十六人,二佾是四人。这个没法知道具体哪个对了。季氏是大夫,但他却用天子的八佾舞蹈来祭祖,这是越制。 鲁国是周公的封国。当初周成王以周公有大功劳,地位特殊,特许鲁国用天子礼乐来祭周公之庙。但这仅限于周公。鲁国后世群公都因循僭用,已经是失礼。至于季氏,他已经连诸侯都不是,而是大夫之家,他也用八佾之礼,这是太过分了!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如果这都可以容忍,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 不过朱熹不是这么解的。朱熹提供了两解。第一解是:“如果这他都忍心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他做不出来的?”第二解才是现今流行的意思。 按孔子当时的情况,如果他认为不能再容忍季氏,那就是坚决要对季氏采取行动了。而他并没有决心,也没有能力,更没有计划拿季氏怎么样。所以合理的解释是:“他这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之心。”君子对不该做的事,不敢去做,就是不忍之心。而季氏能忍于僭越天子之礼,他就没什么不忍之事,弑父弑君他都干得出来。鲁国就因此而内乱了。 僭越其礼,必觊觎其位 原文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华杉详解 “三家者,以《雍》彻。”“彻”,同“撤”,在祭祖结束之时撤出祭品。“三家”,指鲁国大夫孟孙、叔孙、季孙三家。三家都是鲁桓公的后人,桓公的庙设在季孙氏家,祭祖时,三家一起祭祀。在祭祖完毕撤出祭品的时候,就一起唱诵《雍》这首诗。这是天子的礼仪。 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孔子说,《雍》里面有一句:“相维辟公,天子穆穆”,“相”,是助祭的傧相。傧相是谁呢,“辟公”,是诸侯,比如鲁桓公、秦穆公,这就是公。“天子穆穆”,穆穆,是美而敬的仪容。这句歌词意思是:天子仪容庄严肃穆,诸侯们陪着助祭。 那么,这样一句歌,是在三家的家庙里能唱的吗?天子在哪儿?诸侯是谁?三家的地位,只是大夫,比诸侯还低一等,他们竟然用天子的礼仪。 张居正注解说,“人臣而敢僭用君上之礼,则妄心一生,何所不至。攘夺之祸,必由此起。”僭越其礼,必觊觎其位,祸事就要起了。 孔子论礼乐之道 原文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华杉详解 人如果不仁,没有仁爱之心,那人心都亡了,礼有什么意义?乐又有什么意义? 仁,是发自内心的爱,是心中的一份真情厚意。这真情厚意,敬之以仪式文辞,就是礼;和之以音乐舞蹈,就是乐。礼主敬,乐主和。礼仪之邦,必有敬意;和谐社会,必有舞乐。 我爱一个人,或爱一个国家,便自然以礼节仪式来致敬,唱出心中的歌来抒发。如果心中并没有爱,嘴上唱得再好听,又如之何? 此时正是年底,大家都刚开完公司年会。年会必有礼乐,礼乐的背后,必有敬意,有爱心,有仁义。公司是否仁义,同事们是否相互亲爱,就都在礼乐之中了。你心里要真装着别人,否则礼节、舞乐都是虚伪,没有意义。 如果心中没有感情,礼仪就是虚文缛节 原文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华杉详解 林放,鲁国人,他看见世人行礼,繁文缛节太盛,觉得礼的本原,未必如此。所以就问孔子:“礼的本质是什么呢?” “大哉问!”孔子赞叹说,你这个问题意义重大啊!看来是正问到了孔子想说的。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易”,是熟练的意思。依礼节而言,与其奢侈繁复,不如节俭朴素。就葬礼而言,与其程序熟练,不如哀痛惨怛。 饮食之礼,最初只是有碗盛饭喝酒就是了,这是本质。后来设置种种食具酒器规制,制定揖让周旋之礼,这是礼仪。但请客吃饭,搞得礼文太盛、规矩太多,最后饭不仅没吃好,甚至没吃饱,还吃得很累,那礼的本质都不见了,不如简单一点。 居丧之礼,最初只是伤痛哭泣、思慕悲哀而已,这是本质。后来制定捶胸顿足的程序、披麻戴孝的规矩,这是礼,是仪式。但如果搞得程序熟练完美,心中却没有哀痛思慕,那还不如没什么仪式,只是痛哭,那虽然不合于礼,却有真情实意。 这和上文是说一个事,“人而不仁,如礼何?”如果心中没有感情,就都是虚文缛节,本质不存,形式有何意义? 孔子此言,是针对当时鲁国的风气。大家拼命追求繁复的礼仪,追求盛大的排场,却忘了初心,忘了本质。而我们今天则相反,几十年没讲过礼了,礼仪不是太繁复,而是都没了。人人都比较粗鲁,少数出类拔萃还有点礼仪的,也还有些粗糙。 凡事都有历史原型 原文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华杉详解 这句话公案很多,解释圣人之言,往往是各取所需。 意思是什么呢?有两种相反的意见。 一种解释是,夷狄之地,也有君长。华夏正统之地,反而无君无父啊!“亡”,通“无”。“诸夏”,就是华夏。“诸夏之亡也”,就是华夏没有君父。 就孔子当时而言,夷狄,是指楚国、吴国、越国这些地方,国君有权威,政治有秩序。而当时的鲁国,作为周公的封国,在周朝所有诸侯中是正统排名第一,地位尊崇,却三家权臣当国,国君弱势,政治秩序混乱。所以孔子感叹,我天朝上国,还不如夷狄国家呢! 联系上下文,都是批评孟孙、叔孙、季孙三家。所以我也认为这是孔子原意。朱熹也持此解。程颐解释说:“夷狄且有君长,不如诸夏之僭乱,反无上下之分也。”尹焞(tun)注解说:“孔子伤时之乱而叹之也。” 张居正讲解说,中国之所以比夷狄文明程度高,就是因为名分定而上下不乱。如今夷狄之国,在上的统领其下,在下的顺从其上,尚且有个君长。而我中华之国,反而君弱臣强,以诸侯胁迫天子者有之,以陪臣专国政者有之,季氏以大夫僭用八佾,三家僭歌《雍》诗,这乌烟瘴气,还不如夷狄之国呢! 从程颐、朱熹到张居正,看来解释并无疑义。但也有第二种解释: 夷狄之国,即便有君,也不如华夏无君! 因为夷狄即便有君长,也没有中华的文化礼义。中国哪怕没君长,但文化礼义仍然有优越性。这就是华夷之辨、夷夏之防的总话头,不管怎么样,都是我天朝上国优越。 这种说法什么时候有呢?在五胡乱华十六国,晋室南渡,留在北方的学者不愿意接受少数民族皇帝的情况下,就主此说。 到了清朝,这句话成了一个大问题,华夏无君,夷狄有君,夷狄的君还把大中华全统治了。汉族文人曾静、张熙受到吕留良华夷之辨思想的影响,不满外来满洲人的统治,于雍正六年(1728)试图游说当时的川陕总督岳钟琪反清,岳钟琪假装同意,骗出口供,反过来逮捕二人,送返燕京。 吕留良是清初著名的学者,他极力申明华夷之辨,认为“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华之与夷,乃人与物之分界,此乃域中第一义”。 雍正对此案给予了最高度的重视,亲自审理了曾静案,后来赦免了曾静,让他写检讨,巡回演讲,现身说法,宣传清朝统治的正统性,还搞了一本宣传材料《大义觉迷录》,驳斥华夷之辨,其中说道: “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圣人之在诸夏,犹谓夷狄为有君,况为我朝之人,亲被教泽,食德服畴,而可为无父无君之论乎?” 孔子都说夷狄有君,你们亲受君恩,还做无君无父之论吗?! 这是雍正版的解说。 豪气让人快乐,也给人招祸 原文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华杉详解 季氏旅于泰山。“旅”,是祭告。季孙氏去祭泰山。 祭泰山,这是不得了的事。按规矩,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境内山川。只有鲁国国君才有祭泰山的资格,季氏是大夫,他去祭泰山,这就是僭越。泰山地位特殊,后世皇上如果没有特别巨大的安邦定国的盖世大功勋,都不敢去祭。所以季氏不仅僭越鲁君,甚至僭越周天子。 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救”,挽救,劝阻。孔子就问冉有:你不能劝阻他吗?冉有,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季氏的家臣。 冉有说,他主意已定,我劝不了。 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孔子说,天哪!难道泰山之神还不如林放吗? 上文,林放问礼之本。再上文,说过不是你的鬼,你不要拜。泰山是五岳之尊,你若是信泰山之神,必知他聪明正直。你不该来祭泰山,这道理林放都明白,泰山之神还不如林放吗?他能享用你的祭礼吗?他能护佑你吗? 季氏去祭泰山,不是表达敬意,也不是尽自己职责,而是希图自己不该有的权势和护佑,神不享非礼,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只是招祸罢了。 季氏豪气冲天,想僭越鲁君,僭越周天子。跟着他祭泰山的,他的家臣也被他激发,想僭越他,所以后来有了阳虎之乱,家臣阳虎夺了季氏执政之权。孔子说的“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就应验了,祸起萧墙。 人人都有僭越冲动,比如把镇政府大楼修成天安门,那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泰坦尼克号》导演拿了金奖,他在领奖台上喊出了电影里男主角的台词:“i’m the king of the world!”我是世界之王!那种感觉特别过瘾! 过这种干瘾,你若是个小老百姓,或是歌星球星导演这样的手艺人,那都无所谓。你若是一个领导者,承担着组织管理一个团队的责任,就要特别小心在意,不可任性。你若是有了大功绩、大实力、大影响,就更要如履薄冰,否则,造成别人情绪报复,十年不晚,自己还不知道。 君子之争,比如射箭 原文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华杉详解 孔子说,君子不跟人争,如果说一定有竞争,无非是射箭比赛吧。相互作揖谦让,而后登场射箭比武。赛毕下来,再一起饮酒。这样的竞争,也是君子风范。 射箭可以说是儒家的第一运动,儒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礼”是礼节,“乐”是音乐,“御”是驾马车,“书”是读书识字书写,“数”是数学。其中唯一的体育运动,就是射箭。奥运射箭比赛金牌榜,多年由韩国选手垄断,就是因为这是儒家的传统体育强项,倒不是因为这是朝鲜族的民族运动。 古代射礼有四种,一是大射,天子诸侯卿大夫之间的射箭运动会;二是宾射,贵族相互之间,朝见聘会之时,以射箭会友;三是燕射,贵族于平常娱乐之时行之;四是乡射,行于平民社会,以习射艺。所以射箭是全民运动。 孔子这里说的射箭,应该是指大射。那是有庄重讲究的礼仪。张居正讲解说,有德行的君子,他心平气和,与人恭敬谦逊,不跟人争竞。你要找他什么时候跟人争,无非是射箭比赛的时候吧!射箭比赛,比谁射中的多,这就是争竞。但射之前,先三揖三让,然后登场。射毕之后,走下场来,胜家向输家作揖,承让!输家当然也向胜家作揖,佩服!揖让而升下,就是上场下场都要先揖让。 “而饮”,然后再一起喝酒。相对站着,一起喝酒,或者是输家要喝罚酒。 所以射箭之争,有胜负的较量,但是自始至终,雍容揖逊,乃君子之争也。 射箭的哲学不止于此,孟子说:“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射箭,是自己立得稳、站得正、瞄得准、用力足,发出去,自然能中。如果自己没射中,不能去怪别人怎么射中了,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这句话,就是我们社会竞争的本质,一切都在于你自己,和所谓“竞争者”没什么关系。但是,很多大人物往往也认识不到这一点。芬兰总理斯图布多次抨击苹果毁了芬兰两大支柱产业,iphone毁了诺基亚,ipad毁了造纸业。这就是不懂“射箭竞争论”。商业竞争,是各自用箭去射消费者的心,你没射中,不能怪别人射中了。那射中的人,因为他眼睛盯着消费者,盯着箭靶,眼里没有竞争者。他天下无敌,不是打败了所有敌人,而是心里、眼里都没有敌人,只有顾客。 自己射箭射不中,老是怪别人射中,是人的通病,所以诺基亚、三星、小米,人人都说过要打败苹果的话,其实跟苹果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是人性的弱点:不关注谁给他饭碗,老盯着谁抢他饭碗! 敬礼,先有敬,后有礼 心中没有敬,就是虚礼、非礼。人家看你,如见肝肺然,骗不了人的。 原文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华杉详解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诗是什么意思呢? 朱熹注解说这是“逸诗”。先秦文献中引用《诗经》中的一些诗句,有些诗句,是今本《诗经》里没有的,就是今本《诗经》缺句缺篇、丢失亡逸了,所以称为“逸诗”。子夏问这三句,前两句见于诗经《卫风》的《硕人》篇,第三句没有。 “巧笑倩兮。”“倩”,是口旁两边脸颊,美女含笑,两颊张动,露出两个小酒窝,美丽动人。 “美目盼兮。”“盼”,眼睛黑白分明,顾盼生辉。 “素以为绚兮。”子夏问的就是这一句,这一句他不知道什么意思。“素”,是本色,白色,底色,是白色的生绢。“绚”,是彩色。“素以为绚”,是不是以素色为彩色呢?说不通,所以子夏不懂了,问孔子。 孔子回答说:“绘事后素。”画画,是先有素底,再施以五彩作画。《考工记》说:“绘画之事后素功。”古人在白色生绢上作画,如果那生绢质量不好,不白,画画就不好了。 同样,美女的风采,是先有天生丽质,然后化妆,就更加美丽。如果先天条件差一点,也要先多打粉底吧。“素以为绚”,意思是先有了素,再去绚。 子夏懂了,举一反三,又问:“礼后乎?”这么说,礼也在后吧? 在什么后?在心意之后,在仁德之后,在忠信之后。敬礼,先有敬,再有礼。如果心中没有敬,那礼就是虚礼,就是非礼。人家看你,如见肝肺然,骗不了人的。 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起”,是启发;“予”,是我。“商”,子夏的名字叫卜商。子夏能举一反三,由诗歌想到学问修养,孔子很高兴,夸赞说:“子夏啊!你启发我了!可以与你论《诗》了!” 这也是呼应上文林放问礼之本,都是讲先有本质,然后可以加文饰。如果没有本质,都是虚饰,没有意义。 学习的成果应放到自己身上,切己体察 原文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 华杉详解 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 孔子说,我能讲夏朝的礼,但杞国的现状,不足以为我证明。我能讲殷商的礼,但宋国的现状,不能为我证明。 杞国,就是成语“杞人忧天”那个杞国,是夏的后代。商汤灭夏之后,把夏的遗民封在杞,就是杞国。因为杞国人是夏朝王室之后,所以保存有夏礼,孔子访求夏礼,专门到过杞国,访谈收集整理,所以大概能言之。但是,杞国人自己早已不是按夏礼作为文化礼仪来生活了。 宋国,是殷的后代,周灭殷,封纣王庶兄微子的后代于宋国。所以宋国人是殷商王室后裔。孔子也访求殷礼,能言之,但宋国也不是按殷礼来要求自己了。 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 为什么不能佐证呢?因为文献不足。这里的文献,是两件事。“文”,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文献,是典籍。“献”,则通“贤”,是贤人。文是文字材料,献是还按那标准来要求自己的活人活材料。因为没有人那样去做,文字典籍也是死的,没有印证,没有体会,没有看到效果。也就无法证明。 今天我们学习儒学,“文”,典籍是太丰富了。“献”,按那标准来要求自己,身体力行的贤者呢,就很少了。讲论语的老师很多,但都当“国学知识”在讲,居高临下地臧否评说,旁征博引地学问展示。很少有如儒家教导的那样“切己体察”,放自己身上想,自己照着去做。 所以我在选择四书文献的时候,一定只读那儒生贤者的书,朱熹是权威,张居正是宰相,现代的最后一个纯粹的儒生,就是钱穆。他特别强调,不要认为人类社会进步了,今人比古人聪明,要老老实实向古人学习。 仪式一举一动都是神圣符号,是国家的神话原型,民族的精神原力 原文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华杉详解 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禘”,是祭祀之名,古代天子既祭其始祖,又推其始祖所出的最早的血脉祖先,祭于太庙,每五年一大祭,叫禘。 只有天子才有资格行禘祭,诸侯是没有资格的。周成王因为周公有大功劳,赐他可以行禘祭。这是鲁国特有的荣誉。但在孔子看来——“非礼也”——是僭越失礼的,周公地位特殊,他祭了也便罢了,后世子孙应该自觉停止。但他们自己明明不配,却还得意扬扬地行禘祭,所以孔子说“吾不欲观之矣”——我不想看! 孔子不想看。但鲁君行禘祭,失礼于天子。他若不去呢,又失礼于鲁君,那就成了失礼的平方了,所以他还是去了,看了,观礼了。 “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灌”,是第一次行酒,把酒倒在地上,以降神。“往”,是之后。孔子说:“第一次献酒之后,我就不想看了。” 张居正讲解说,孔子去观礼,在第一次献酒之前,大家诚敬还在,精神头还有。第一次献酒之后,鲁国君臣都懈怠了,仪式程序全是虚文,没有庄严肃穆,真诚敬意,所以孔子越发看不下去。 这是和前文一样,说礼之本,先有敬,后有礼。鲁国君臣如心中真有敬,他便该敬天子,因为那才是他们的始祖周公的精神本质。周公在成王幼弱之时,摄政大权在握,是周朝的实际统治者,他平叛安邦,功成身退,从未有僭越之心,始终守臣子本分。周公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和文王、武王一起创业,是周朝开国家族成员和重要奠基者,成王赐他禘礼,也是一份情义,让他和文王、武王有更亲密的联系。 后世子孙,若理解这一份感情,理解周公,则当尊天子、还禘礼,而不是虚荣僭越。 再者,由于心中没有真正理解,没有敬意感情,礼仪上也是虚文,不懂得那每一个仪式背后的含义,孔子看得明白,自然看不下去,又不能说出来。 或问其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孔子既然说禘礼他看不下去,有人就愿闻其详,请教他禘礼是怎么回事。孔子说,“不知也”,“我也不知道,知道这礼仪程序每一项意义的人,对于治理天下的事,大概也和看自己手掌一样明白吧!”他指着自己的手掌说。 这么说,孔子是知道的,国家礼仪,每一项背后都有象征意义,蕴含着安邦定国的价值观和治国战略。所以孔子说,理解禘礼,就理解如何治理天下。但孔子若一条条说出来,那句句都是批评鲁君,暴露他的错误于鲁国。所以孔子不说,他说他不知道。 这一章都是讲礼仪。“禘”详细是怎么回事,“灌”详细又是怎么回事,后儒考证很多,具体说法也各有不同。研究这个,是少数历史学家的任务。我们只需要知道,仪式的背后是虔诚,是精神,是价值观,是社会制度和文化精神,你必深刻理解,完全认同,诚信敬畏,才有那礼。 用今天的例子来讲,我们可以参照美国总统的就职宣誓,手按《圣经》,读出誓词: “我谨庄严宣誓,将忠实地执行美国总统职务,竭尽全力恪守、维护、保障和遵守美国宪法。” 奥巴马连任是宣誓了三次,两次在白宫,一次在国会,三次分别使用了三本《圣经》,第一本是夫人米歇尔父母用的,第二本是林肯用过的,第三本是马丁?路德?金用过的。这每一项都有重大象征意义,《圣经》是宗教信仰,宪法是治国之本。圣经和宪法,这两个天条管着他。三本《圣经》,分别代表家庭价值、自由和民权运动。 若他就职没有宣誓仪式,只有新闻发布会,那就没什么东西能管得了他了。 仪式一举一动都是神圣符号,是国家的神话原型,民族的精神原力。我们不能以为人类社会“进步”了,以今人的思想立场去轻视古人的神话,以为那是巫术。 我不知道有没有神,但我就跟有神一样要求自己 原文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华杉详解 “祭”,指祭自家先祖。“祭神”,是祭外神。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子说,祭祖先,就好像祖先在场一样。祭神,就好像那神仙在场一样。 “吾不与祭,如不祭。”我如果不亲自参加祭祀,那就和没有祭祀一样。 还是继续讲前面的道理,敬是本,礼是虚。不能说你工作忙,让别人去祭。那证明你还是没把祖先,把神,排在你的现实工作前面。 比如你没去给先人扫墓,让家人替你点一炷香,那没去就是没祭,别人替的不算。因为在你心目中,还是有比去扫墓更重要的事。你敬那事,更甚于敬先人,所以就跟没祭一样。祭祖的时候,就好像祖先就在你面前。祭神的时候,就像那神就在你面前。 孔子是不太谈鬼神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鬼神有没有,没见过,不知道。不知道,不能肯定他有,但也不能说没有。孔子的观念,是“如有”,就跟有一样。 我们上学学的无神论和有神论,老师教我们要做无神论者。孔子是无神论者还是有神论者呢?他对鬼神存而不论,所以他没有“有神论”。但他也不是无神论者。对有神无神,还有第三种观念,我把他称为“如有神论”。 说有神,没有科学依据;说无神,又没了敬畏约束。我看儒家的“如有神论”,可以填补这空白,我不知道有没有神,但我就跟有神一样要求自己。 头顶三尺有神灵,如有神在。 君子有独立人格和价值,不搞人身依附,不找靠山 原文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华杉详解 王孙贾,是卫国大夫。“媚”,是献媚,讨好,亲顺。“奥”,是屋子的西南角,是神居住的地方。“灶”,是灶王爷。相当于“奥”是大王,“灶”是小王。 王孙贾问,俗话说“与其拜大王,不如拜灶王”,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县官不如现管的意思。大王离得远,小王管着你的饭碗。 孔子说,不对!获罪于天,拜谁也没用。我只依着天理,凭着良知,凭着大是大非去行,既不靠拜大王,也不靠拜灶王。如果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拜谁也没用! 这是儒家一贯的价值观,君子有独立人格和价值,不搞人身依附,不找靠山。世上最靠不住,最能毁你的,就是你的靠山。你的靠山晃动一下,你就被抛出,摔下山崖了;你的靠山和别的山摩擦一下,你就血肉模糊了;你的靠山倒了,你就殉葬了。这样的例子今天太多了,靠上大靠山的时候,你呼风唤雨几乎能瓜分国家,靠山倒的时候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连根拔起,寸草不留。 两人问答的意思比较清楚,但问答的背景则不太清楚。王孙贾为什么会问孔子这话?这后人就只能猜了。 有人说,王孙贾这是讽喻孔子,你拜卫灵公没用,你应该拜我。这解释得通,卫灵公是个昏君,不太管事,夫人南子也参政,但卫国在当时却治理得很好,是他用的三个大臣,仲叔圉、祝鮀、王孙贾合作得还不错。卫灵公的谥号“灵”,在谥法里就是“不勤成名”的意思。不怎么干活,但结果很好!卫灵公请了孔子去,开始时给他在鲁国一样的待遇,最终却还是没用他,可能是被王孙贾等排挤了。这么说王孙贾这话,是让孔子依附于他,跟他一党。 第二种猜测,是王孙贾讽刺孔子见南子。你去见南子干什么呢?是不是拜灶神呀?孔子见南子这事,也是他说不清的,他的学生子路都有意见,以至于他要对天发誓:我没做什么不对的事,否则让老天厌弃我吧! 不管怎么说,卫国是孔子的伤心地,给他惹了一堆是非,也没能施展志向,窝了一肚子火走了。 不要信任,要确认。要谦虚,要谨慎,关键在多问 原文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华杉详解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监”,就是看,视。“二代”,是夏、商。“郁郁”,是文盛的样子。周朝借鉴了夏、商二代的礼仪制度,又加以整合提升,删其太过,补其不足,制度仪章都非常完备,行于朝廷,施于邦国,达于街巷,皆尽善尽美,郁郁乎文采之盛。所以孔子说:我遵从周朝的制度礼仪。 原文 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华杉详解 子入大庙,每事问。 “大”,读作“太”,“大庙”,就是太庙,是周公的庙。鲁国是周公的封国,周公是始祖。 孔子仕于鲁,陪祭于周公之庙,做执事。他对庙中的陈设,周旋的仪节,每件物品,每一个环节,都仔细地询问。 有人就说了:“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 鄹(zou),是地名,孔子的父亲曾经做鄹邑的大夫,所以说孔子是鄹人之子。谁说孔丘知道礼呀?他进了大庙,啥都要问! 孔子听说了,回应说:“是礼也!”这就是礼呀! 以前知道,但是并没有进过太庙,见到实物和实情,要一件一件确认。儒家讲戒慎恐惧——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警醒戒备有自己没见过的,担心有自己没听说过的。 “每事问”,是因为有恭敬严肃之心,不知道的不敢造次,知道的也不敢恃其已知而不问,要再确认一下! 我们在管理上常说:“不要信任,要确认!”你别认为啥事你都知道了,要确认一次,是否无误。你不要认为某事我已经交待给某人了,要确认三次,交待的时候要他或她确认是否明白任务,中途确认一下办得怎么样了,最后再确认一次结果达成了没有,这样才不会出问题。 谦虚谨慎,恭敬严肃,每事多问别人。 孔子在周公的太庙里每事问,是对周公的恭敬,也是对他请教的对象,太庙执事者的尊重,他没有显得我已经知道了,或者我比你还懂!所以孔子说,这就是礼。 有学者对这一段也有不同解释。因为上文一直说鲁国大夫僭礼。孔子认为太庙中也多有僭越之物、僭越之礼,所以孔子的“每事问”,实际上是一种暗讽——这是你该有的吗?你配吗? 这个解释,我认为不合适,那不是三家的家庙,是周公的庙,周公是孔子最崇拜的人,能进到周公的太庙,我想他是恭敬激动的。而且周公的庙里,不存在僭越问题。周公本身就拟于天子,是成王赐他天子礼仪。 读古人的书,他就那两三句话,一切语境背景,要读者自己还原,所以常有不同的,甚至相反的解释。我们怎么知道哪个对、哪个错,哪个是孔子的原意呢?事实上永远不可能“知道”,除非孔子穿越过来给你标准答案。 所以儒家讲读书的原则——“切己体察”——就至关重要,你要放自己身上想,自己有没有体会,有没有共鸣,有没有教益,有没有进步。以这个原则考量,上面两种解释,哪个对我们有教益就清楚了。 射箭的礼仪,在于射中,不在贯穿皮革 原文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华杉详解 射箭的礼仪,只在于射中,不在于贯穿皮革,因为每个人的力气不一样。射箭比的是技巧,不是蛮力。 “皮”,是皮革。古代射箭比赛,箭靶是张布,上面画着五彩的野兽。靶心贴一张皮,或熊皮、虎皮、豹皮,称为鹄(hu)。“射不主皮”,就是只在于射中,不在于把皮革射穿。 “为力不同科”,“科”,是等级。就像我们现在摔跤比赛、举重比赛、拳击比赛,选手按体重分不同的公斤级,体重相当的才在一起比。如果不同的体重科级在一起比赛,那就永远是体重占优势的人拿冠军,体重轻的人就没得比了。 所以孔子说这是古之道也。前面讲射箭之礼说过,射箭比赛,是君子之争,相互揖让而后登台,射毕再揖让,一起喝酒。而且射箭不是相互角力,而是自己射自己的靶子,自己没射中,不能怪别人射中了,也不能去影响骚扰别人。这里进一步说,也不提倡你把靶心射穿,来显得你力气大,来胜过力气小的人,这也是失礼的行为。 孔子发此议论,大概是当时大家一起射箭,有人显摆他力气大,把箭靶射穿了,孔子就此批评他。 本质没了,我们仍然要尊重那形式 原文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华杉详解 “朔”,左边是逆,右边是月,逆月,迎接新月,就是每个月的初一。 “告朔”,“告”,告庙,祭告祖庙,每月初一在祖庙祭告。依周礼,每年岁末,周天子要向诸侯颁布明年的历书,包括有没有闰月,每月初一是哪一天,这叫颁告朔。诸侯接回这一历书,供在祖庙,每月初一的时候,便杀一只活羊,祭于庙,这是告朔的仪式,也是向国内人民宣布,今天是初一。“饩羊”,“饩”(xi),就是指祭祀用的活牲畜。 行完告朔之礼,国君回到朝廷,朝会听政,开月例会,叫听朔,或视朔。 到孔子的时候,鲁君已经懒得去祭庙告朔了,月例会也不开了。但鲁国祖庙里每月初一照样杀一只羊。子贡觉得仪式也没了,朝会也不开了,白白可惜一只羊,就想不杀羊了。 孔子反对,说:“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子路啊!你可惜那只羊,我可惜那礼呀! 礼虽然废了,朝会也废了,但若这羊还在,则精神符号还在。或许下一任新君继位,励精图治,他若问每月为什么要杀一只羊啊,还能引出这礼来,恢复告朔,恢复朝会听政。若你因为国君懈怠,你把这羊也省了,这老礼儿,这规矩,就彻底失传了。 本质没了,我们仍然要尊重那形式。形式不是虚壳,要留着。有那形式在,还有机会恢复本质。若形式也没了,这文化遗产就失传了。多少礼崩乐坏,都是有鲁君在先,还有子贡在后。若子贡能坚持那礼,就有机会传承。 儒家的君臣之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的本分是礼,臣的本分是忠 原文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华杉详解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孔子说,我事奉国君,只不过尽到我的礼仪本分规矩,别人就说我谄媚了。 为什么呢,当时鲁国权臣当道,公室衰微,大家都不太讲规矩了,朝堂上,平日里,都很随便。孔子呢,自己还守着老礼儿。国君一召唤,第一时间马上就赶去,也不说车还没备好等等。国君面前,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国君问话,给出肃立恭敬的回答。国君交待事情,立刻去办,办完马上回来复命汇报。 大家都松松垮垮的,他搞得很紧张,别人就不舒服了,说他谄媚。孔子说,我只是按规矩尽到臣子对国君该做的,没有多做一分,大家自己做不到,反而说我谄媚。 鲁定公就问:“国君用人,和臣子事君,该怎样呢?” 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这就是君臣之义。君的本分是礼,臣的本分是忠。 吕氏注解说:“使臣不患其不忠,患礼之不至;事君不患其无礼,患忠之不足。”你是老板,用人不怕他对你不忠诚,只怕自己对他礼数不够。你是员工,不怕老板骂你对你不够尊重,只怕自己对公司竭力忠诚还做得不够。双方都在自己身上找不足,不往别人身上要求,这就是君臣之义了。 曾子说:“用师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把下属当老师用的,能称王。把下属当朋友用的,能称霸。把下属当奴才呼来喝去的,要灭亡,因为只有谄媚小人,才会给你这么呼来喝去,之后你的左右就会全是这样的人了。 老子说:“善用人者,为之下。”善于用人的,你把他供在你之上。这和我们现在讲的管理说,要雇用能力比你强的人,是一个道理。君臣之义,就是我们平时在公司的上下级之义。 从《诗经》说情绪管理 原文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华杉详解 这是孔子评价《诗经》里《关雎》这首诗。《关雎》是《诗经》里中国人最熟悉的一首诗了,原诗如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雎鸠”,就是鸬鹚,俗名鱼鹰。“关关”,是鱼鹰的叫声。踏春季节,城里的男女青年们都出城游玩,在一段浅浅河湾,渔翁正带着鱼鹰打鱼。姑娘们则撩起裙子,挽起袖子,下水里去采摘荇菜。 那玉臂玉腿露出来,岸上的小伙子们,也像鱼鹰一样,伸长了脖子,直勾勾地看着。那姑娘“左右流之”,伸手左采右采,腰肢左扭右扭,小伙子看得痴了,想她了。回到家还在想,辗转反侧,失眠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为思念所煎熬啊! 第二天再去,又看到她了,上前搭讪,姑娘觉得他也不错啊,同意约会了,“琴瑟友之”。一问个人兴趣爱好,还都喜欢音乐,会弹奏乐器,你琴我瑟,一起奏那郎情妾意之曲。 第三天再来,陪她去采荇菜,再看她在水中左一扭、右一扭,小伙子看得意乱情迷,心中暗下决心,娶她的时候,“钟鼓乐之”,一定要有大型的仪仗鼓乐,排场要大,好让她开心! 这第二天、第三天的故事,可能是发生了,也可能是小伙子在辗转反侧失眠的时候做的白日梦。这就是《诗经》里的爱情。 孔子评论《诗经》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都是真情流露,想什么说什么,没有什么邪念。这里他又评论《关雎》这首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淫”,是过分、过量的意思,比如淫雨连绵,雨下得太多了。“伤”,也是过分、过量,过了,就伤到了。小伙子喜欢那姑娘,在一起很快乐很幸福,但没有放荡不羁。单相思的时候,他辗转反侧,但也没有想成相思病、抑郁症。 喜怒哀乐,是人的真性情,但要恰当。《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是儒家致中和的“情绪管理”思想,就如《关雎》这首诗,有欢乐,但不流于放荡;有悲哀,但不陷于伤损。 孔子门下的问题青年:宰我 原文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华杉详解 “哀公”,是鲁哀公,鲁国国君。“宰我”,是孔子的弟子。 “社”,是社稷的社,社是土地神,“稷”,是后稷,谷神。古代立国,必有社稷宗庙,周礼说,“掌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是国君要祭的。 社是筑坛以祭地,北京的地坛,就是社。筑坛之外,就要种树。这树也是神圣的,是政权的象征。比如战争,有侵有伐,性质不一样,侵,是侵略,抢东西或抢土地,要利益,但并不要推翻你的政权。伐,就是要推翻政权了,北伐,要的是政权。为什么叫伐呢,就是要伐这社稷宗庙的树木,把你的社稷宗庙都平了烧了,树都给你砍了,这叫伐。 哀公就问宰我这社稷种树的规矩。 宰我说,“夏朝种松树,殷朝种柏树,周朝种栗树,是为了让人民对国君战栗害怕的意思。” 宰我这个回答,是牵强附会,信口开河。栗树是要让人战栗,那松树岂不是让人放松?柏树呢? 社稷之树,只是取那树形好,高大庄严,还活得长的,所谓苍松翠柏。还有就是当地生长,水土适宜的树。夏朝在河东,松树合适;商朝在商丘,柏树合适;周朝在镐京,则栗树合适。跟树名的寓意一点关系也没有。宰我是借题发挥,因为鲁国三家弄权专政,公室衰微,他要哀公雄起,让他们战栗。哀公呢,他心里也想讨伐三家,所以问社稷之事,宰我听出弦外之音,就顺势鼓动他。 这两人人生结局都不好。鲁哀公能力很差,人又莽撞,妄图一举铲除三家,最后自己流亡国外,客死他乡。他的谥号“哀”,按谥法:早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哀哉! 宰我呢,经常挨孔子骂,“朽木不可雕”这成语,就是孔子骂宰我的。日本有新首相上台,新闻联播老说“我们听其言,观其行……”这话也是孔子骂宰我的。所以这宰我一直是问题青年。他后来到了齐国做官,参与田常作乱,被砍了头,还灭了族。 这两人当时这一段对话,已埋下他们各自的人生命运。 孔子听说后就批评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无可挽回的事就不要再谏了,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追究了。 这三句话都是批评宰我。你胡编乱造,鼓动哀公起杀伐之心,大错已经铸下,祸根已经埋下,无可挽回了,已成、已遂、已往了,我也没法说你了,希望你以后要谨慎,话不可以乱说! 孔子论管仲:只有经济战略,没有政治理论 原文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华杉详解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孔子说,管子器局小! 这一句话,似乎就是孔子给管子盖棺定论了——器局小!那么是不是孔子对管子持否定态度呢? 不是的。他还评论过:“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民众到今天还受着管仲的恩德所赐。如果没有管仲,我们都会变成野蛮人。 被发左衽,是披头散发,衣襟向左,是蛮夷。华夏文明人是束发右衽,头发束起来,衣襟向右。 所以孔子是非常赞叹管子,也可以说非常羡慕管子,因为管子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执政治国平天下的机会,而且管子做出了大功业。但是管子的器局还是不够大啊! 跟谁比不够大呢?跟周公比,不够大。 管子的器局是什么呢?是搞经济。管子是伟大的经济学家,和伟大的宰相,富国、足民、强兵,他都做到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话就是管子说的。 管子之伟大,在于他爱人民,让大家都过好日子。他不像法家,把人民当畜生驱使,要国富民穷,要人民穷,以便于驱使。 管子是让全国人人富足,对外也不动刀兵,打贸易战。这才干,别说孔子,到今天中国还没有出过一个超过他的宰相。而凯恩斯主义的经济政策,管子早就洞若观火,而且做到了。 那管子为什么器局不够大呢,因为他只有经济战略,没有政治理论,所以他的事业止步于此,没有“为天下开太平”,开创新的政治伦理和礼制。这是孔子想做的,他认为管子那么有智慧又有那么好的机会,打下了那么好的基础,却在器局上差了那么一点,可惜!可惜呀! “管仲之器小哉!”孔子说这话,是为管子一跺脚;也是为中华民族一惋惜;也是为自己一感叹——我没有他那机会啊! 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有同学听到孔子的议论,就问:“管仲节俭吗?” 孔子发感叹的对象不对,没有谈话对手,这个“或曰”的“或”,名字都没留下,估计属于差生,他这个问题也太愚蠢。他把器小理解成小气,问老师是不是说管子很小气,不舍得花钱。 为什么说这问题愚蠢呢,因为管仲是有名的穷奢极侈,是奢侈的祖师爷,而且从理论上主张奢侈。在《管子》的书里,专门有一篇《侈靡》,就是管子的奢侈理论。管子说,富人一定要奢侈,富人奢侈,穷人才能赚钱嘛!财富就重新分配了。所以他提出了著名的“雕柴画卵论”,说那富人家烧柴,最好雕上花再烧,富人家煮鸡蛋,最好画上彩绘再煮。这样穷人就可以来雕柴画卵挣钱嘛!鼓励消费,拉动内需,管子早就明白,而且用这办法干了好多大事。 所以这位同学问管子是不是节俭,问得荒唐。 孔子知道他没听懂,也听不懂,就还是回答他的问题算了:“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管子筑三归之台,三处游观的豪宅大院。“官事不摄”,多设官属,每人只管一件事,没有兼摄的。或者说这三归的管理服务人员都各有专职,是不动的,不是一伙人,他走到哪儿,服务跟到哪儿。这就是管子的奢靡,他怎么是俭朴呢? “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另一位同学问:“那管子知礼吗?” 这也是问非所论。不过孔子还是就问而答: 国君的院子修照壁,管仲也修照壁,这是僭越。诸侯宴会献酬有反坫(diàn),这是国君放酒器的专用设备,管仲也用,还是僭越。如果说管仲知礼,谁不知礼? 管仲是不太管这些,他是治国理财的高手,治国就像开公司,不仅通过税收政策和拉动内需搞活民营企业,而且大搞国企,垄断盐铁。他还干了一件事,就是开国营妓院。所以历代妓院都奉管子为开业宗师。 孔子论管子,这一回没人递上对的问题,所以没论透。《论语》后面还有管子之论。 原文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华杉详解 “大师”,“大”读“太”,就是太师,朱熹注说是乐官名,是鲁国掌管音乐的乐官之长。 历代注家都说当时鲁国礼崩乐坏,乐官都不会作乐,所以孔子教他。不过从孔子讲这一段来看,似乎这点事乐官不至于不知道。孔子这有点像闲聊,大概记录的人没记到重点。 孔子说了什么呢?“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音乐不过如此,开始的时候,“翕如也”,“翕”,是和声。音乐开始的时候,先奏金鼓钟,金鼓一起,其他乐器翕然振奋,气势一下子拉起来。“从之,纯如也”,“从”,念纵,开始放开了奏。钟声既作,八音齐奏,乐声放开。“纯”,是和谐,协奏迎合,纯一不杂。 然后呢,“皦如也”,“皦”,同皎,清楚明白。一片协奏和声中,各种音节、乐器、旋律,清楚明白。接着,“绎如也”,“绎”,络绎不绝的绎。音乐前起后继,相生不绝,连绵流走,一套乐曲,如此完成。 简单地说,就是孔子跟乐官讲:“音乐都差不多这个套路,刚开始兴奋和热烈,把气势拉起来,然后大合奏协作,和谐纯净,又很清晰,这样前后相继,连绵流走,最后完成!” 易乱为治,必待非常之人 原文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华杉详解 “仪”,卫国城市。“封人”,官名,朱熹注解说是掌封疆之官,大概是边防小官。 他要求见孔子,说:“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凡是有贤人君子,到了我的地盘,我没有不见的! 这位先生,是咱们中国文化里一种典型的原型人物,就是见贤思齐,闻贤思见,只要听说有贤德之人,就一定要会他一会。 “从者见之。”孔子的随从领他见了孔子。 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丧”,是失位去国。孔子颠沛流离的十几年,就是从离开卫国开始。 “木铎”,以木为舌的大铃,铜质。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时,巡行振鸣以引起众人注意。这里可以译为警钟吧! 这位仪封人对孔子的随从们说:你们这些人怕丧失什么呀!天下无道,上天正要你们的老师来做醒世的导师啊! 张居正注解说:“易乱为治,必待非常之人。” 总是会有那非常之人出现,当大家都懈怠了以为就这样了的时候,突然那非常之人就出现了。天下易乱为治的规律是治世后紧跟着乱世。这就是中国历史,张居正说,治乱相因,是必然之数。中国历史一直破不了这必然之数。 孔子论舜的音乐和周武王的音乐 原文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评论音乐。《韶》,是舜的乐。《武》,是周武王的乐。孔子说,舜的音乐尽善尽美,周武王的乐,尽美,但是不能尽善。 “美”,是声容之盛,那音乐、舞蹈,都太美了;“善”,是价值观,于声容之美,再到那人性至善的去处。 歌功颂德。尽美是指歌,是艺术形式;尽善是指德,是思想价值。 为什么舜的音乐尽善尽美,周武王也是一代圣君,他却只能尽美,未能尽善呢?张居正注解说,舜的舞乐叫《大韶》,舜是生知安行的圣人,雍容揖逊而有天下,他心和气和,而天地也以和应之,他的舞乐,“格神人,舞鸟兽”,平和安详,其妙不可形容。周武王之乐呢,叫《大武》,他虽然也是反身修德的圣人,救人民于水火,但他是征伐杀戮而得天下,其舞乐之中,未免有赴汤蹈火,杀伐之气,敌人也是人,人杀人,歌颂起来,怎么也不能说是尽善。 孔子这一论,让我们看到他的仁爱思想。 礼节仪式,需有恭敬相信之心 原文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华杉详解 这段还是呼应前面,讲礼之本。 朱熹注解说,“居上主于爱人,故以宽为本。为礼以敬为本,临丧以哀为本”。 如果心中没有本,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那表现出来的都是自欺欺人,吾何以观之哉?我看不下去! 在上位,必有宽仁之心待下,宽宏大量,仁爱关心,如果心中没有对下属的关爱,那就不配做国君、做领导,说什么都是虚话。 礼节仪式,必有恭敬相信之心,若你对自己所祭之神,并无相信,并无恭敬,装模作样,自欺欺人,为某种目的而表演,别人是会一眼看穿你的。 临丧之际,必有哀痛之心,若心无哀痛的情感,假作干号,甚至请“专业人士”来帮忙哭,那孔子也看不下去。 第四章 里仁第四 世风败坏,责任在谁?责任在“我” 原文 《里仁篇第四》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华杉详解 上一章《八佾》讲礼乐,又讲礼乐之本,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仁”,是礼乐之本。这一章,就讲仁。 “里”,二十五家为一里,今天很多街道地名还用这个里字,比如北京的曙光西里、珠海的湖湾里。邻里关系,就是这个里。 “里仁为美”,什么样的里弄是最美的呢?有仁厚之风的里弄最美。 “择不处仁,焉得知?”如果选择居所、买房子,不选在风俗仁厚的地方,那就是不智啊!“知”,念智。 仁厚之里,在家庭,夫妻和睦、父子相亲、兄弟相爱。在邻舍,出入相依,患难相助,没有残忍浮薄之人。对来访者,热情招呼,一家有客自远方来,左邻右舍跟着不亦乐乎。 今天中国社会,残忍刻薄的事太多,老人倒地没人扶。佛山那个市场,小孩被车撞了,左邻右舍的人都视而不见。 怎么办?从自己开始办,自己做一个仁厚之人。 有人说,电梯里,陌生老外之间相遇,就点头致意打招呼,很美。中国人,礼仪之邦,却都板着脸不认人,不美。那就自己先做一个仁厚的美人,主动向人致意。碰见老外,都知道人家风俗,都微笑致意。碰到同胞,自己就板起脸,还觉得对方没向自己致意,中国风俗没外国好。如何改善呢?先要求自己,大声打招呼,大声喊:“你好!”对方没有不笑脸回应的。 中国世风败坏,责任在谁?在“我”!每个人都觉得“责任在我”,世风就会日上。 君子不怕吃亏,最怕占人便宜 原文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华杉详解 “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约”,节约的约,这里是穷困的意思。 不仁的人,不能长期安处在穷困的环境中,时间长了,他就不要原则,不择手段要改变;也不能长期安处在富贵安乐的环境中,时间长了,他就要骄奢淫逸。 这就是孟子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仁德的人,仁则心安,不仁则不安,仁,是他的本心、本性。智慧的人,知道“小胜靠智,大胜靠德”,知道仁义的价值和利益,所以也按仁德的标准来行。 这仁者和智者的区别,就是《中庸》里说的“生知安行”和“学知利行”。仁者生而知之,安而行之,不行仁德,自己不安。智者学而知之,利而行之,因为聪明,知道了仁德的意义、价值和利益,所以能约束要求自己。不管是“生知安行”,还是“学知利行”,只要行了,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们做事求什么? 求心安。 我喜欢讲一个“吃亏论”—— 小人怕吃亏,一旦吃了亏,心不安,痛苦愤懑,恨不得要爆炸,马上要找回来。小人如果占了便宜,他心里美滋滋的舒坦! 君子相反,君子不怕吃亏,最怕占人便宜,一旦觉得自己占了别人便宜,浑身难受,坐立不安,马上要加倍还给别人。而如果吃了亏,则心中安然,因为觉得不小心占别人便宜的风险降低了。为降低占别人便宜的风险,君子会主动先找点亏吃了,垫垫肚子。 这里君子和小人,追求的都是一个事——心安,但获得心安的价值观不一样。 我们为什么老说做人太累,是因为自己有了私心 原文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华杉详解 只有仁者能真心地喜欢某人,能真心地厌恶某人。 好恶之心,人人都有。但是自己先有了私心,好恶也不得其正。因为有所谋求,或有所顾虑,喜欢的,不敢表白;厌恶的,假装附和。 我们为什么老说做人太累,是因为自己有了私心,有了谋求顾忌,那就累了。无欲则刚,无求则乐,少一分私心,就多一分自由快乐。王阳明说他的修行法:减一分人欲,便多一分天理。只是减,何等简易洒脱! 对仁德之人来说,喜欢的,就是我要发扬光大的,我必光明正大地喜欢。厌恶的,必是我希望人人厌弃的,我必拿麦克风表达我的厌恶。 所以说仁者必有勇。心中有了仁,有了价值观,就对世界有了要求,有了责任心,有了勇气。 钱穆说,如果人人都能明明白白拿出一颗仁德之心,把自己的好恶直接表达出来,则人道自臻光明,风俗自臻纯美,人群形成一正义快乐的人群,而恶不能留存。 反过来,那不仁之人,心所喜,不能好;心所厌,不能恶。连好恶都不得其正。慢慢地,心退化了,良知退化了,勇气、心气都没有了,觉不出好恶,觉不出是非,于是变得没有人格。 “仁人志士”的原意,不是抛头颅、洒热血、闹革命,就是立志做个好人,自己不要变坏而已 原文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华杉详解 朱熹注解说,有志于仁,他的心诚在于仁,那就不会去做恶事。 杨氏注解说,有志于仁者,有时候做事过分,不恰当,那是有的,要说恶行,那一定没有。 这里是讲“仁人志士”,仁人志士这个词的原意,不是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者,就是有志于做一个仁者,有仁德,有节操。志,不是立志改变世界,是立志做个好人。 曾经很火的一段北大法律系女生演讲视频,正应了这句话,那姑娘说:“年轻人如何能改变这个国家?我们能有多大力量,能做多大事?但我们至少可以做一点——就是我自己不要变坏!” 那姑娘,就是仁人志士,就是有志于仁者,她毕业了,或许没有成为一个优秀法官,但也不至于有太大恶行。 这句话,孔子是勉励人,要立志做个好人,要有追求,要对自己有要求。 社会需要的,首先不是改变世界的人,而是人人都能立志自己做个好人。 我处理这个事情,如果和圣人一样,那我就是圣人了! 原文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华杉详解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孔子说,富贵是人人所想要的,但如果不是正道得来,那我不要。 这不一定是捡来、偷来、骗来、抢来,而是说那不是我该得的,它自己来了,那我“不处也”,“处”,安住的意思,我不要,因为不能安处这富贵。 比如是人家给的,但我觉得我不该得,是不是他搞错了呢?心中不安,不能安处。 这就像前面说的“吃亏论”,不怕吃了别人的亏,就怕不小心让别人吃了自己亏。不怕没得到该得的,就怕拿了不该拿的。 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反过来,贫贱是人人都不喜欢的,人人都想摆脱贫贱,但如果以不义之道脱贫,那我还是不要脱贫吧! 总之是安贫乐道,审富贵而安贫贱。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君子如果违背了仁,“恶乎成名”?那怎么能被称为君子啊? “终食之间”,一顿饭工夫。“造次”,匆忙。 君子没有一顿饭的工夫是违背了仁的,匆忙急遽之时仍是仁,颠沛流离之时仍是仁。从富贵、贫贱的取舍之间,以至于穿衣吃饭之常、匆忙急遽之时,颠沛流离之中,也不会“去仁”,不会放弃仁。 我们有时候会说:“喂!我跟你说!我不管了哈!”这时候是啥?不管啥?事实上就是准备“去仁”了,不管什么仁不仁了。给自己壮胆,准备干坏事,伤害他人。 所以孔子用了“去仁”两个字,深可玩味。不是要你“取仁”,而是叫你不要“去仁”。因为仁本来就在你身上。 你自己愿意怎么要求自己,你自己想明白,别去要求别人 原文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说,我没有见过喜好仁德的人,和厌恶不仁德的人。 “好仁者,无以尚之。”喜好仁德的人,那是再好没有了。他真知道仁德之美好,天下之物无以加之。 “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厌恶不仁德的人,必能绝去不仁之事。因为有一点不仁在他身上,他就浑身难受,自己受不了,必欲去之,才能心安。 所以仁德是一种好恶,如王阳明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到美女,自然就喜欢,至少也多看两眼。闻到臭狗屎,马上掩鼻而过。成为好恶,就能成为生理反射。 当然孔子也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在好色这一点,每个人都一致,但在好德上,喜好的人就不多了。 王阳明又说了,一样的,人们都是像好色一样好德的,每个人都有良知。比如一个贼,被抓住了,你骂他是贼,他却不会爱听,不会觉得很自豪,他不愿意被骂作贼,这就是良知未泯,他也是好德的。 就像我们去看电影,每一个观众都是站在好人一方的,没谁看电影希望大结局是坏人获胜的吧?所以每个人都有正义之心。 那为什么仁德之人那么少呢?是因为私欲所蔽,做不到。 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孔子又说了,做不到?那有人肯花工夫用一天的时间来行仁德吗?你下功夫试试看,我没见过说下功夫去做,还力有不足做不到的。 善恶是全世界哲学家永恒的话题。这里插播一下荣格的观点。 荣格还在少年时代,就怀疑伊甸园的故事,那个蛇的问题,亚当和夏娃受了蛇的引诱,犯下了原罪。荣格说,那上帝不知道蛇吗?上帝不知道蛇会引诱他吗?上帝既然是创始者,安排一切,显然那蛇的存在,和蛇要干什么,都是上帝安排的!上帝就是要人行恶!上帝是赞成恶的! 荣格很激动,他认为他真正懂得了上帝,可以和上帝单独对话了。 这有点像《浮士德》,上帝同意魔鬼来和浮士德交易,歌德说上帝让魔鬼来搅和搅和,让人精神精神,恶的引诱刺激,也成为一种体验、一种训练、一种修行。 荣格到了晚年,八十多岁了,他又讨论到善恶的问题。他说:“伦理的标准存在一种简单的看法,即善具有一种绝对命令的力量,而所谓恶则可以坚决地加以避免。善恶首先是一种判断,但所有人的判断都难免有谬误,因此我们无法相信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我们仍然需要随时做出伦理上的决定。 “道德信条总是假装精确地知道何为善何为恶的样子,但我们一旦知道这种基础是何等不确定,伦理上的决定,就变成一种主观、创造性的行为了。 “所以个人首先要有‘自知之明’,亦即需要最大限度地懂得他自己的完整性,他必须无情地知道自己能为善到什么程度,又能做些什么恶,并且小心地加以提防。这二者都是他天性中的成分,而且这二者都肯定能在他身上显露出来,要是他想——像他所应该的那样——不自欺欺人或异想天开地生活的话。” 荣格能有这些看法,一方面他自己的私德不算太“好”,他放纵了自己的欲。另一方面,他是精神病医生,见到了太多病人,都是被善恶标准的压力逼疯的。而治疗首先就是要接受自己,接受了,病就好了。 荣格的观点是,降低一下道德标准,更“人性化”一点。 善恶是一种标准,是一种好恶,也是认识自己,自己要求自己,又能接受自己。 今天我们的社会好用道德的标准来攻击他人,这是最大的恶!你自己愿意怎么要求自己,自己想明白,别去要求别人。 从一个人犯的错,可以看出他是什么人 原文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华杉详解 孔子说,人犯的错误,各有各的不同种类。看他犯什么样的错,就知道他心目中仁的分数了。这里的“党”,是种类。 为什么要观过呢,因为做好事是功德,人人都想做。而做坏事,犯错误,人人都想避免。这个大家都懂的,都一样。那么一个人在哪些方面,到什么程度,会向私欲投降,犯下过错,就可以看出他心目中仁义的价值分量了。 这和前面的“去仁论”是一件事,在什么情况,到什么程度会“去仁”,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底线。看一个人的过错,可以知道他的底线在哪。 不过呢,读书是切己体察,我们还是别急着去看别人犯什么错,评判他是什么人。先捋一捋自己犯的错,想想自己是什么人。 不知道,本来就是人生的意义和游戏的乐趣,都知道了,真就可以结束了 原文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华杉详解 这是《论语》中的千古名句之一了。 “道”,是事物当然之理,人生之大道。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孔子一生都在追求道。追求什么道呢,宋儒张载有一句话,概括了儒家追求的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这是为往圣继绝学;把尧、舜、文王、武王、周公之道,发扬光大,这是为万世开太平。正如他所说:“虽百世可知也。”再过一百代人,也不过如此。 但是,他没有机会啊!颠沛流离十几年,没能施展他的抱负。 他羡慕管仲,因为管仲得了机会辅佐齐桓公。他也赞赏管仲,因为管仲成就了民富国强的霸业。但他也说“管仲之器小哉”,说管仲器局不够,因为人亡政息,得三十年富强而已,没有为万世开太平。 那孔子自己的器局够不够呢?他的“道”能不能为万世开太平呢?他没试过,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追求真理的道路是无限的,而人生是有限的,说不定哪天就死了!那我到死也不知道! 如果今天早上让我知道了,让我晚上就死,我也认了! 我们需要攀比的不是财富,而是自身的进步 原文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说:有志之士,既然有心追求道,而又以自己衣食之奉不如他人为耻的,那就没必要跟他谈论道了。 有志于道是什么呢,就是有自己的追求,有使命感,知道自己是干吗的,踏踏实实干自己的事儿,不和别人攀比。 攀比财富是这世上最可怜之事,我将之命名为“乞丐心态”。为什么叫乞丐心态呢,就是那个著名的故事,乞丐不会和百万富翁攀比,他只跟旁边那个乞丐攀比。所以当我们攀比,我们都是先排除一大堆人自己比不了,没资格比,然后自己选择一个攀比对象,咬着劲儿比。那不可怜吗? 有人拿攀比当动力,那是因为他没找到更大的动力。这动力就是使命感。 什么叫有志之士,有志之士就是有使命感,知道自己要干啥,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有价值的人、有贡献的人,我聚焦于我的使命和责任,内心坚定,生知安行,与天地对话,在历史中找自己的位置,眼睛盯着自己身后的未来,要死而不亡,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继续影响和贡献。 这样的人,眼里哪看得见隔壁张老三买了什么车呢?如果他来跟我谈论隔壁张老三的新车,我还跟他论什么道呢? 君子心中只有义,没有羡慕嫉妒恨 原文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华杉详解 “适”,念敌,敌视。“莫”,同慕,羡慕。 君子对天下之事,没有什么存心敌视的,也没有什么倾心羡慕的,只以义为标准。 这是接上文,耻于恶衣恶食,就是羡慕别人比自己有钱。君子不羡慕别人什么,更不会嫉恨。心中有自己的追求和义理的标准,坦荡光明,平和安心。 这里说明一下,这一句我的理解,和朱熹不一样。朱熹注,“适”,是《春秋》中“吾谁适从”的“适”。“莫”,是不肯。“比”,是从。 他就解到这儿,如果我们把他的解翻成白话文,就是:“君子对于天下的事,没有非要怎样干,也不会非不肯怎样干,一切以义为标准。” 朱熹接着记录了谢氏的一段注解和评论: “适”,是可。“莫”,是不可。无可无不可,没有道理规矩,那不是猖狂恣意吗?这是佛家的所谓心无所住而能应变之说,儒家圣人怎么能这样呢?不一样!圣人之学,于无可无不可之间,有义存焉! 谢氏提出了问题,又强行把圈画圆了。但读起来怎么也不太顺溜,不太让人服气。 清儒刘宝楠在《论语正义》中重新训诂,解读了这一句:“适”(繁体写作“適”),就是敌,仇敌的意思。“莫”,是羡慕。无敌无慕,“义之与比,是言好恶得其正也”。不敌视谁,也不羡慕谁,一切以义为标准,所以情绪好恶,都得其正。 拿贫富来说,我既不羡慕别人富,也不仇富,只以义为标准。 得其正,致中和,就是中庸之道。 我们总是羡慕别人,或敌视别人,加起来就是羡慕嫉妒恨,这是最糟糕的情绪好恶。企业经营也是一样,要盯着消费者,把自己的产品和服务做好——这是义。不要老盯着所谓竞争对手,要超过谁——这是羡慕,要打败谁——这是仇视,这都是心不正。 君子和小人的区别,是不同的思维方式 趋利与避害,君子任何事先避害,小人则见利亡命,甚至没什么利他也要亡命,没有避害的意识。如《中庸》所言,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忌惮也! 原文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华杉详解 “怀”,是思念,念念不忘,随时高度关注。 “君子怀德”,君子念念不忘都是德,关注自己,管住自己,做事尽量不要有私心,处理事情要合情、合义、合理,唯恐自己处理得不对,成为不肖之人。 “小人怀土”,“土”,是所居处之安。小人溺于安逸。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方便,就怎么来,其他的都不管。 简单地说,君子自律,小人任性。 “君子怀刑”,“刑”,是法度。君子念念不忘国家的法度,唯恐自己犯法而成为有罪之人。 “小人怀惠”,“怀惠”,就是贪利。小人念念不忘都是利,所以脑子里就装不下法度,啥都不管了。为什么我们说有的人法律观念淡漠,因为他利欲观太强了,把脑子都胀满了,就没地方留给法律了。 君子和小人的区别,不只是道德标准和人生追求,也是不同的思维方式,趋利与避害,君子任何事先考虑避害,小人则见小利亡命,甚至没什么利他也要亡命,没有避害的意识。比如前段时间新闻中有个肇事者,交警不让他左转,他却要强闯,以至于把交警拖行致死,闯下弥天大祸。这就是小人不可思议的思维方式。 如《中庸》所言,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忌惮也! 什么都照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来干,那怨恨你的人就多了 取利是为自身谋,招怨太多则适得其反,身家性命皆不得保。 原文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华杉详解 “放”,是依照,一切依照自己的利益来行事,那就会招致怨恨。 张居正讲解说,人能好义,则处事公平,人皆悦服。如果利心太重,什么都照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来干,利归了你,害就归了别人,那怨恨你的人就多了。你放利而行,本来是为自己谋身谋利,但至于多怨,又岂是保身全家之道呢? 礼的根本精神是让 原文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华杉详解 朱熹注:“让者,礼之实也。” 谦让,是礼的实际态度和行为表现。人都想自己得好处,对自己所得不满意,就要争,一争,就血气翻涌,头破血流。所以制定礼,就是制定各人本分规矩,谁该处什么位置,该得什么待遇,谁先谁后,谁听谁的,都给你安排好。有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就谁也别争。 这个,到加拿大看交通规则,是最生动的教育。各种路口,各种情况,谁让谁,谁先走,都有非常细致的规定。比如没有红绿灯的路口,四面来的车,都必须先完全停下,相互看看,然后谁先到,谁先走,这就不会抢道。比如过转盘路,那转盘里如果有车正在转,你就必须停下,不能进去,等他转出去了,你才能进去,这就不会有去不同方向的车在转盘路里“拧麻花”。种种细致如麻的规定,覆盖所有情况,看了这交通规则,你觉得这路上要想出个交通事故,真的是很不容易! “礼”,就是社会的交通规则。这规则的核心,就是秩序、次序,何种身份,或何种情况下,谁让谁。 规则不能覆盖所有的情况,所以每个人必须有让的精神,就是儒家的“温良恭俭让”。 有一个社会学理论,叫“不公平幻觉”。每个人都有“不公平幻觉”。比如公司奖金分配,拿得少的,当然觉得不公平,拿得多的就觉得公平吗?不,他很可能觉得,比起自己的贡献来,分配差距还不够大。 不公平幻觉,对公司不满的,或愤而离职。觉得社会对自己不公平,对政治不满的,就要上街游行了。 所以要有让的精神,如果两个人的利益分配,你让了他,你认了,让了。同时你认为他应该感激你,对吧? 不对,根据不公平幻觉理论,其实他也认为是他让了你,觉得你应该感激他。 当你们知道了对方的态度,不由得莫名惊诧——什么?!我的天哪! 懂得了不公平幻觉理论,你别急着下结论“他怎么这样”,要真心认识到你认为是你在让他,这可能是你的幻觉,至少有幻觉成分,你们俩都有幻觉成分。 你俩到底是谁让了谁?没有答案,每个人,你们俩,和旁观者,都各有各的答案,你的朋友,答案和你相近;他的朋友,答案和他相近。此处推荐看黑泽明电影《罗生门》。 懂得了不公平幻觉理论,就懂得了礼让的精神。你让就让了,找和平,别找公平。巴勒斯坦问题为什么世世代代解决不了?因为双方都不相让,都在找自己心目中的公平,不找和平,不妥协。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何有”,是有什么困难呢? 能以礼让精神来治国吗?如果能以礼让精神来治国,那还有什么困难呢?如果不能以礼让精神来治国,都不相让,那礼的虚文又有什么意义。 “让”,是相互的,所谓君待臣以礼,臣待君以忠。上下相敬,温良恭俭让,一国和谐。 实胜于名为善,名胜于实为耻 君子最怕自己名不副实,始终警醒关注的,是自己的名气不要超过了自己的实际才能。小人没有真才实学,拼命炒作自己贴现利益。 原文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华杉详解 朱熹注:“所以立,谓所以立乎其位者。可知,谓可以见知之实。” 君子不担心自己没职位,担心的是自己凭什么在这职位上。君子不担心别人不知道自己,担心的是,自己有什么才德值得让人知道。 程颐注:“君子求其在己者而已矣。”君子追求的,都是自己做到,不怪别人。 这还是强调儒家“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不管出现任何问题,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因为你管不了别人,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除了自欺欺人,没任何积极意义。 《论语正义》说,君子能成为可贵之人,但不能让别人以我为贵;能做值得信赖的人,但没法让别人一定信赖自己;能做可用之才,但没法让别人一定重用自己。所以君子耻于自己没修为,不耻于被诬蔑;耻于自己没本事,不耻于没机会施展;君子不为虚名所诱,也不怕人诽谤。君子率道而行,端正自己,不为外物倾侧。 所以也有“君子不辩污”之说。我们若被人误解、诬蔑、诽谤,难免愤然反击。君子则根本不在乎。为什么不在乎,因为不关注。若是关注,也是关注自己。你诬蔑诽谤我,必没人相信,你自己打自己脸而已。若别人居然相信,则必是我自己有问题,我得赶紧检讨自己,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哪有工夫搭理你呢? 《庄子》里有一句话,也可做注脚,叫“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就是说你要做好事,不要做那些为了让别人说你好而做的事。人们往往追求自贤之行太多,开会就讨论“我们做点什么事能提升我们公司形象”,这就是自贤之行,是岳不群的思维方式,属于伪君子。开会讨论“我们还能为顾客、为社会创造多少附加价值”,这是行贤,是真君子。后一条做了,前一条自然有了。没有后一条,成天研究前一条,没有效果就算了,惹一身骚更不值。 学习难在一以贯之 原文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华杉详解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参”,是曾子的名字。孔子对他说:曾参啊,我的道,就是一以贯之! 曾子曰:“唯。” “唯”,唯唯诺诺的唯。意思就是“是啊”。曾子说:“是啊!是啊!” 这一以贯之,是儒家的一贯思想。“贯”,三层含义: 一是贯穿、贯通,一个思想,贯穿所有的思想,融会贯通,所有的道理,都是一个道理。 二是贯彻,把一个东西贯彻到底,不要东想西想。孔子跟子贡也说过一以贯之。孔子问子贡:“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你以为我是学得多所以懂得多么? 子贡曰:“然,非与?”是啊!不是吗?! 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当然不是!我是一以贯之!不要今天学这,明天学那,要把学到的东西融会贯通,一以贯之,按一个道理去做。 贯,还有第三层含义,一以贯之,就是一贯之,一贯如此,专注坚持。不管世事风云如何变幻,不管别人怎样,不管多少诱惑,我的原则,一贯如此。就像孔子说的,国家政治清明的时候,君子就见用于世,国家政治黑暗的时候,我不投机、不参与,我闭嘴,明哲保身,但不改变自己的观点和立场。 总结就是,融会贯通,贯彻到底,一贯坚持。 学习不难,难在一以贯之。因为真正学到,学通了,不容易;学到了还能做到,照那样去贯彻,不容易;做到了,还能坚持不变,不受外部环境诱惑影响,那更不容易。 “子出”,孔子说完,出去了。 门人问曰:“何谓也?”同学们问曾子:“老师刚才说的啥意思?一以贯之啥呀?”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老师的道,就是忠恕之道而已。 忠恕之道,就是将心比心 万事都忠于自己,再将心比心,用对待自己的态度,来对待别人。我想要的,努力帮助别人也得到。我不想要的,不把它加之于别人。 原文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华杉详解 曾子一句话就总结了孔子之道,就是忠恕而已。这忠恕之道,就是儒家之道了。 “忠”,是中心,忠于谁呢?首先是忠于自己,中自己的心。“恕”,是如心,别人的心,就如同我的心。忠恕之道,简单地说就是将心比心,以对待自己的态度来对待别人。 “忠”是积极的一面,我想要的,也努力帮助别人得到。因为他的心和我一样。都是人,我想要的,他也想要。 “恕”是消极的一面,我不想要的,也别让它落在别人头上。因为他的心和我一样,都是人,我不想要的,他也不想要。 孔子解释“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你想有所作为,也让别人有所作为;你想发达,也让别人发达。这就是忠。 所以儒家讲忠不是单方面的臣忠君、下忠上。儒家思想对任何人,都是要他要求自己。 孔子解释“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不愿意落到自己头上的事,不要加之于别人。 张居正注解说,一个人的心,就是千万人的心。我心里想要的,也就是人心都想要的。如果真实无妄地尽自己的心,念念都出于忠心,便能推己及人,事事都符合恕道。可见千万人的心与我自己的心都相通。孔子说的“吾道一以贯之”,就是问自己的心,将心比心罢了。 安心做事,接受结果 原文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华杉详解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话一般人都不爱听,或胡乱点头:“嗯!嗯!”却不往心里去体会。因为人人都想要利呀!你说要利就是小人,要义才是君子,那我就只能是小人了。这义利之辨,若是被解成君子就不要利,只要义,那便成了伪君子。 “喻”,是知晓、明白。喻于义,就是把义不义弄明白;喻于利,就是把有没有利弄明白。君子喻于义,君子做事,必辨其是非,合于义就做,不合于义就不做。有义有利,则取。不义之财,不取。 小人喻于利,小人做事,只计较利,对自己有利就做,别说对别人义不义,对自己的后果都顾不上,所谓小人无忌惮也,见小利而亡命也! 君子喻于义,就不会为利所迷惑,也不会迷失方向,专注坚持于自己的使命。 小人喻于利,就像猴子掰苞米,今天干这,明天干那,每天都在找机会。 因为孔子、孟子都老把义和利放在一起说,给人感觉形成了一个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人们就不太好接受。回顾历史,多少大恶人,也荣华富贵,还得以善终,人们心里,就难免觉得还是利重要。 义和利没有必然联系。利,是你自己的本事和机缘,义,是价值观的选择和做事的态度、原则。 君子喻于义而不喻于利的价值在哪里呢?或者说,义的“利”在哪里呢? 在于心安。 喻于利,不等于你就能得利,反而是患得患失,诚惶诚恐,心不安,各种纠结,各种焦虑,各种废动作、乱动作,最后一无所获,悔之不及。 喻于义,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专注坚持于自己的使命,能抓住机会,能拒绝诱惑,生知安行,不疾而速,静候佳音。 有人又要问了,静候佳音,这样行吗?如果坚持了一辈子,也没佳音,没有成功呢? 那就接受结果。 人们总是对结果不接受,总是想改变结果。但为改变结果做出的各种折腾,往往并不能改变结果,而是越陷越深,越挣扎离目标越远。 君子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只是安心做自己的事罢了。 安心做事,接受结果,这是君子喻于义,对自己心理健康的最大价值。 你是缺钱还是缺德?是见贤思齐,还是见钱思齐? 一般说来,见贤思齐,每个人都大概晓得。见不贤而省察自己,就很少有人有这意识。而这后一条,比前一条有价值得多!这样你既能宽容他人,又能检讨自己,天地完全不一样。 原文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华杉详解 看见贤德的人,就想向他学习,向他看齐。看见不贤德的人,就赶紧对照检查自己,有没有和他一样的毛病。 这是儒家的“学习学”,自修心法,无论看什么,都对照自己看。看书,是切己体察,对照自己看;看别人,也是切己体察,他好的地方,我能不能学,他不好的地方,我有没有,如有,能不能改。 张居正讲解说,人之自修,磨砺之功,尽在自己身上;而观察别人,正可帮助自己。看见有德的贤人,我就想:“善本吾性,事在人为,他有这等贤德,我怎么不能呢?”于是勉力奋发,一定要和他一样才罢。看见无德不贤的人,心里就厌恶他。但如果只是厌恶,甚至轻蔑、讥讽、痛骂,那只是又害了自己的德性而已,要自家省察说:“自知甚难,他这么缺德还不自知,干出这样的事。他这毛病,莫不会我也有吧?”发现有——其实多半都有——马上就改。 养成这样的学习习惯,则每个人,无论贤愚,都是你的学习对象,那进步还不快吗? 一般来说,见贤思齐,每个人都大概晓得。见不贤而省察自己,就很少有人有这意识。而这后一条,比前一条有价值得多!这样你既能宽容他人,又能检讨自己,天地完全不一样。 我们往往都觉得自己缺钱,别人缺德,所以不注意见贤思齐,成天琢磨的都是见钱思齐。其实我们自己就缺德,最缺的就是德,每个人都缺德,缺德比缺钱缺得厉害。 觉得自己缺钱,就小人喻于利,不择手段追求钱;觉得自己缺德,就君子喻于义,时时刻刻追求德。不要把缺德当骂人话,认识到自己缺德,着急自己怎么这么缺德,进步就快了。 孔子讲孝敬父母的四个要点 原文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华杉详解 这是孔子讲孝敬父母的四个要点。 第一条,“事父母几谏”。“几”,念平声,轻微、婉转的意思。侍奉父母,看见他们有不对的地方,轻微婉转地谏劝。“见志不从”,如果他们不听我的,不听就算了,“又敬不违”,还是恭恭敬敬,不触犯他们。“劳而不怨”,虽然忧愁,但是不怨恨。这条针对性很强,因为人们很容易因为跟父母的意见冲突,就心生怨恨。 第二条,“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在世,不要出远门,如果需要出,必须让父母明确知道你在哪儿,说去深圳,就不要跑去北京;说去北京,就不要其实在上海。总之要父母随时能找到你,有需要时你能赶回来。现代社会通信手段先进,不管去哪,每天跟父母通电话,就不会出现父母去世了都不知道的悲剧。 张居正还补充讲一点:“古之孝子,不登高,不临深,出必告,反必面。” 先说这“出必告,反必面”。出门时一定跟父母说一声,我去哪里哪里,去哪个同学家玩,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时则马上去父母房间报个到——我回来啦!我也是这么要求我孩子的。孔子讲孝,首先不是你能为父母做什么贡献,而是你不要让父母替你操心。 再说这“不登高,不临深”。就是不会去登珠穆朗玛峰,也不会跑到万丈深渊边上站着。总之不去做有生命危险的极限或探险运动。那运动有危险,再怎么好玩儿,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丢下父母怎么办?不去。 第三条,“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个在第一章讲过了,不重复。 第四条,“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父母的年纪,不能不知道。一方面因其高寿而欢喜,另一方面也因为父母的衰老而恐惧,来日无多,随时就可能子欲孝而亲不在,能不惧吗? 这个问题可以问问自己,说不清父母多少岁,说不准儿子是在上几年级,这样的“成功人士”今天不少呢! “实在”,是人的最大价值 原文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华杉详解 “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躬”,是躬行。“逮”,是及。古人不轻易说话,因为怕说出来了,又没做到,那是很可耻的事呀! 我们这方面习惯不好,经常说一些自己都不当真的客套话、场面话、空话、糊弄话、和稀泥话,大家习惯了,对方也不当真。不过,如果你能自己改一改,自己把自己的话当真,就能体会到别人把你的话当真的效果。 “以约失之者鲜矣。”“约”,是约束。约束自己,收敛,不要放纵。节制欲望是约,遵规守矩是约,谨言慎行是约,信守承诺是约。 能小心谨慎约束自己而出差失的人是很少的。 不能约束自己,就容易出差错,容易闯大祸。喝酒注意约束一下自己,就不会喝伤了身体甚至喝死了人。工作也要注意约束一下自己,就不会过劳死。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讷”(nè),是迟钝的意思。说话很容易,所以要迟钝。身体力行很难,所以要敏捷。问题总是出在说到了,事情没做到。话一个不注意就说得过了头,做呢,使劲注意,拼命努力,还是做得不够。 知道这一点,话就不要说得太满,而行动要努力,要敏捷。言能顾行,行能顾言,就是实实在在的君子。 做个实在人,“实在”,是人的最大价值。做人不实在,就没价值。人人说你实在!就是最有价值的评价了。 与人保持适当的距离 原文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华杉详解 “德不孤,必有邻。”有德之人,必不会孤单,一定有人来亲近他。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人们都在寻找同类。你若是有德之人,自然就有有德之人向你靠拢,你会发现满世界都是好人,好人多得不得了。 反过来,你若发现满世界都是坏人,这世界已经没好人,糟糕!原因只有一个——你自己是坏人。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子游,是孔子的弟子言偃,孔门十哲之一。 “数”,是烦琐,啰啰唆唆,黏黏糊糊,贴着人家,逼促对方。 侍奉君王,你如果太烦琐,逼促他,就会自取其辱。对待朋友,你如果太烦琐,逼促他,就反而会被疏远。 靠近他人,要有一定距离,逼得太紧,适得其反。 胡寅注解说:向君王进谏,他不听,就应该自己走开;引导朋友向善,他不听,就应该停止。如果烦琐啰唆逼促对方,则言者轻,听者厌。那是求荣反而受羞辱,求亲反而被疏远,没理由这样啊。 范宁注解说,君臣也好,朋友也好,也是以义相和,不相和,就不要和了。 我们对朋友,对老板,对客户,都是一个道理,别黏黏糊糊往人家身上贴。你觉得我有价值,我就把价值发挥出来给你。你觉得我没价值,我转身就走,不烦你。这是自重,也才让人尊重。 第五章 公冶长第五 孔子和孙子,求全都是核心价值观 原文 《公冶长篇第五》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华杉详解 这一章都是评价人物贤愚得失,可以说是孔子看人的价值观。 先说公冶长,公冶长是孔子的弟子。孔子说,“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缧(léi),绁(xiè),都是指绳索,粗大的绳索,捆犯人的绳索。公冶长惹了官司,被抓在牢里。孔子说,他虽然被坐牢,但不是他的错,还是可以把女儿托付给他的。 “以其子妻之。”“子”,也指女儿。孔子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公冶长。 公冶长坐牢,但孔子认为他是无辜获罪,还是力挺公冶长。公冶长德才兼备,深为孔子赏识,后来终生治学,成为著名学者。 再说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南容,孔子的弟子,非常有才干,又非常谨慎,孔子很欣赏他,说如果国家有道,南容一定能出人头地,得到重用。国家无道呢,他也能明哲保身,进退自如,不会招祸被杀。所以孔子把自己哥哥的女儿嫁给南容。 孔子把侄女嫁给南容的故事,在后面十一章还有:“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这是南容三复白圭的典故,南容读《诗经》,读到一句:“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白玉有瑕,还能磨掉;言语有瑕,就没办法补救了。南容读到这一句,一天之内,反复念叨了三遍,孔子听见了,认为他很谨慎、很可靠,就把侄女嫁给他。 儒家的价值观呢,是不跟人斗争,有条件,就贡献才能给社会;没条件,就保全自己和家庭,等待和忍耐。这和孙子兵法思想高度一致,都是求全。有胜算,就打,没胜算,坚决不打,保全有生力量,等待和忍耐。 对于孔子和孙子来说,求全,都是核心价值观。 学习即模仿。师友是贤德之本,择友是学习关键 原文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华杉详解 子贱,孔子的学生,姓宓(mi),名不齐,字子贱。孔子评价子贱,“君子哉若人”,君子就是像子贱这样的人啊!说子贱是君子。 接着说,“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前一个“斯”,是说斯人,子贱这个人;后一个“斯”,是说斯德,这样的君子之德。子贱能成为君子,还是因为咱们鲁国君子多啊!否则,他从哪里去学来的呢? 这是儒家的学习学,反反复复历代儒者都这样讲,如曾国藩言,学习最重要是两件事,读书与交友,读圣贤书,交良师益友,交诤友,能相互鼓励,相互批评,相互指出不足,这样才能进步。 交友,实际上比读书还重要,因为朋友是活生生的榜样。我们每个人都有体会,朋友对我们的影响,比什么都来得大,朋友老是读书,你读书也多了;朋友跑步,你也跟着跑了。 学习即模仿。师友是贤德之本,择友是学习关键。 孔子论子贡:治国安邦之大器,但够不上君子 子贡是孔门弟子中最有才干的,孔子夸他是国之大器,但却还够不上是君子,因为他没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原文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华杉详解 子贡看见老师夸子贱是君子,有些着急,赶忙问:“赐也何如?”赐,是子贡自己的名字,他姓端木,叫端木赐。“老师!您看我是怎样的人呢?” 孔子回答说:“女,器也。”“女”,就是汝。你,就是一件器皿吧! 器皿和器皿差别可大了,盛饭的是器皿,掏粪的也是器皿,所以子贡赶紧追问:“老师认为我是什么器皿啊?” 答曰:“瑚琏也。”瑚琏,是宗庙里祭祀盛小米的礼器。是玉器,是国之大宝。孔子这是夸子贡是治国安邦之大器。 子贡的才干,在孔门弟子中是非常出类拔萃的,他曾任鲁、卫两国之相,治国、外交都有突出成就。退休后又经商,成为巨富,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就是代表人物,被誉为儒商始祖。在推广孔门学说方面,因为他崇高的社会地位和在上层社会的交游,也是他贡献最大。他影响太大,从政经商的本事也太大,以至于鲁国一些贵族人士认为他比他老师还有贤德,但子贡始终对老师忠心拜服,孔子去世时他未能赶到,赶到后为老师守丧六年,是弟子中守丧时间最长者。 孔子评价子贡是瑚琏之器,非常恰当。 但是,孔子还说过一句话:“君子不器。”那再大的器,和君子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孔子没有给子贡君子的评价,这么说评价是跟子贱有区别了。 口才够用就行 原文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华杉详解 接着评价雍。“雍”,姓冉,字仲弓,孔子弟子,孔门十哲之一,以德行著称,孔子对他有极高评价,说他的德行足以南面为王。这个惊人的评价弟子中还没人得到过。孔子临终时还在弟子们面前夸他:“贤哉雍也,过人远也。”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大概老师平时夸冉雍太多了,有人就说,冉雍同学仁义没得说,但是口才不行。“佞”(ning),巧言佞色的佞,但这里并不是贬义,就是能言善辩之意。 孔子听了不高兴了:“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要口才干什么? “御人以口给。”“御”,抵挡。“给”,辩论。拿嘴巴去对付人,屡屡招人厌憎,有什么好?你说冉雍仁义,但是没口才。他仁不仁义我不知道,但是要口才来做什么呢? 能言善辩,只是压制人一时,人家当时辩不过你,或屈服于你。但心中并不舒服,其后必有反弹。而且人一旦口才太好,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便容易逞口舌之利,或强词夺理,或巧言惑人,或因言取祸,或恶语伤人,都不是吉祥之事。 戒之!戒之!别人夸你口才好,你不要认为是好事。 有本事的人不缺机会,缺的是认识 原文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华杉详解 孔子对漆雕开说,你可以去做官了。漆雕开说:我对这个还没有信心。孔子听了,“说”,同悦,很高兴! 朱熹注解说,“信”,是指“真知其如此,而无毫发之疑也”,就是对做官任事,非常清楚了解。漆雕开认为自己还没达到,所以不能揽这个责任。孔子听了,觉得他这个人非常诚恳实在,很喜欢他这种性格。 程颐注解说,漆雕开已经有得道的意思,所以夫子很高兴。又说,漆雕开见道分明,所以说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做官,不自信。 君子戒慎恐惧,戒慎不睹,恐惧不闻,随时警醒自己,自己还有没见过的、不知道的。对自己知道多少,不知道多少,以及还有没有什么不知道自己到底知道不知道的,都了了分明,心中有数。 知道自己不知道,这很重要,最可怕就是不知道自己不知道,无知无畏,无所忌惮。 张居正注解说,人之为学,要实得于心,知得十分透彻,深信不疑,然后出居其位,行其志,才能事事停当。漆雕开觉得自己对从政的道理还没能做到真知如此,没能做到无毫发之疑,自己心里还有对自己信不过的地方,所以不肯出去揽事。 可见漆雕开所见者大,所期者远,对自己要求高,大志不欲以小成自安。所以孔子闻而喜悦,嘉许他笃志于学,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漆雕开的态度,也对应我们每天碰见的事,君子不怕错过机会,反而不轻易接受机会,唯恐自己能力不足,给人家把事情搞坏了。小人一点机会也不愿错过,胸脯拍得打雷一样响,拿别人的身家性命,下自己的赌注。 有本事的人也不怕错过机会,因为知道机会从来都不缺,缺的是认识、是本事。 子路:性格即命运 原文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华杉详解 “桴”(fu),木筏。孔子感叹说,天下没有明君,我的主张得不到实行,不如坐木筏漂到海外去发展。能跟我去的,恐怕只有子路吧! 子路一听,非常高兴,跃跃欲试。孔子讥讽他说:“子路比我还勇敢,就是裁度事理,总是不能恰当。” 子路在孔子的弟子中是个另类,忠勇好义,还武艺高强,是弟子,也是孔子的保镖。子路为人刚直不阿,对老师也直言不讳,经常批评孔子。孔子和他感情很深,却也遗憾他始终没能成为一个儒生君子,不能行中庸之道,孔子说他无所取材,又曾预言他“不得其死”,他最后果然在卫国内乱中舍生取义,慷慨就死。 当时子路在卫国做大夫,权臣孔悝的母亲与人合谋,要孔悝杀卫出公。卫出公闻讯逃到鲁国。子路听说后立即返城,子羔告诉他卫出公已经逃脱,且城门已闭,不可去送死。子路说:“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子路进城后被人打落冠缨,气愤地说:“君子死而冠不免。”毅然系好帽缨,从容就义。 前面孔子夸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子路则完全违背了老师的教训,卷入政治斗争,而且他本来可以逃脱,却自己主动去送死就义。他跟了老师一辈子,却始终没改掉自己的性格。 曾国藩说,读书能转人之性,甚至说读书能改变骨相。性格即命运,改变骨相就是改变命运了。子路还是一味忠勇,读书不够,没有真正学到老师的思想智慧。 没有一点点私心杂念,没有一刻停息,才叫作仁 原文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华杉详解 孟武伯,鲁国大夫孟懿子的儿子,史书上说他骄奢淫逸,是个浪荡公子,不过看来他很喜欢找孔子论道。前面问孝,这里又问仁。 孟武伯问孔子,老师成天讲仁,您自己的学生里,谁算是仁人呢?子路算仁吗? 孔子回答,不好说!孟武伯连着问了三位同学,孔子都不肯给他们仁的评价。因为仁道至大,不是谁轻易配得上的。 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 孔子说,子路的才干哪,千乘之国,让他治理军政是没问题的,他仁不仁我就不知道了。 “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这些个税赋后勤的组织,子路都没问题。所以这子路的才干是很大的。 冉求仁吗?“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冉求啊,一千家人的县邑,能出一百辆兵车的卿大夫之家,让他当个家宰,治理家政,没有问题。仁不仁我就不知道了。 公西赤仁吗?“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公西赤啊,可以搞外交,有贵宾来,让他穿着礼服,站在朝堂上,和外宾对答应酬,没有问题。仁不仁我就不知道了。 张居正注解说,仁啊,是纯乎天理,没有一点点私心杂念,没有一刻停息,才叫作仁。 所以谁敢说自己仁呢?只能警醒努力,事事趋近,不可说自己达到了。 自知之明与自屈之量 原文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华杉详解 孔子问子贡:“你觉得自己和颜回,谁更强些?”“愈”,是胜过的意思。 子贡说:“我哪能跟颜回比,颜回闻一知十,我最多闻一知二。” 朱熹注解说:“一,数之始,十,数之终,二,一之对。”闻一知十,是听说一点,就能推知全体,“明睿所照,即始而见终。”闻一知二,是由此及彼,推测而知,因此而及彼。 胡氏注解说:“闻一知十,是生知之亚,上知之资。”什么是生知之亚呢,就是仅次于生而知之、不学而能,因为他毕竟还需要“闻一”。而生而知之的人,“闻一”都不用,遇到就会。这是什么境界?可以用陆王心学,陆九渊的话来说:“我在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到有事时,我便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闻一知二,是学而知之之才,中人以上之资。 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孔子听了子贡的话,说:“你不如他,我赞许你,你确实不如他。” 这里“与”,是许,赞许,我和你看法一致。不是“我和你都不如他”,而是“我很赞赏你,能看到并承认自己不如他”。 子贡在孔门弟子中,可以说才干第一,做官能任事,经商能发财,治世能臣,儒商始祖。颜回呢,穷居陋巷,生活窘迫。当时鲁国的贵族,认为子贡比孔子还有本事,哪会看得上颜回。但子贡却能看到自己和颜回的思想学问差距。 孔子知道子贡才高,所以故意问他,看他有没有自知之明。子贡不仅有自知之明,而且有自屈之量,诚恳地屈居颜回之下。所以孔子非常高兴,非常赞赏他! 我们往往没有自知之明,自己眼中的我,远远超过了别人眼中的我。我们更没有自屈之量,见谁不服谁,不愿意屈居人下。 不服别人,是罪。因为你只有服气、仰慕,才能学习,才能见贤思齐,才能进步。谁都不服,就止步于此了。 有自屈之量,也是一种领导力,因为这样你才能雇用比你强的人,不会武大郎开店,比我高的不要。 惰气、暮气,是进步需要克服的 原文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华杉详解 宰予是孔子的学生,很有才干,特别是能言善辩,还经常跟孔子顶撞争论,惹老师生气。这回呢,跟我们上大学时经常干的一样,昼寝,上课时间,没在教室,躲在寝室睡大觉,被老师抓住了,孔子暴怒: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杇”(wu),是泥工抹墙的工具。孔子骂宰予,是朽烂的木头,没法雕刻,粪土污秽的墙壁,没法粉刷。 “于予与何诛?”“诛”,批评、指责。对你宰予,我真的是找不到话来说你! 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孔老师还不解恨,改天,又拿宰予来说事儿:以前我对人啊,他说啥,我就信啥。现在我对人啊,听他说啥,我不着急相信,等等看,他是不是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做。是谁让我有这个改变的呢?就是宰予! 宰予,真的是把老师惹毛了。 范氏注解说,君子治学,在于孜孜不倦,死而后已,唯恐自己功夫下得不够。宰予大白天躲在寝室睡觉,自暴自弃,夫子痛斥他这样。 胡氏注解说,宰予不能以志帅气,学习的意志力不够,就倦怠了。这是宴安之气胜,而儆戒之气惰也。历代圣贤,无不以懈怠荒宁为惧,勤励不息以自强,所以孔子深责宰予。 学习进步,事业发展,最大敌人就是惰气、暮气,所以要以志帅气,这志,一是志向,二是意志力,有这两个志,则闻鸡起舞,孜孜不倦。没这两个志,就容易犯困、倦怠了。 原则本身就是我们的最大利益 原文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华杉详解 朱熹注解说,“刚”,是坚强不屈的意思,最是人所难得。所以孔子说“吾未见刚者”——我没见过真正刚强不屈的人。 同学们就说,申枨(chéng)应该算是吧! 申枨,是孔子弟子,孔门七十二贤之一。大家认为他应该算是刚强的人,因为他非常好学,每次和人辩论,从不让步,态度十分强硬。 孔子说:“枨也欲,焉得刚?”申枨啊,他也是个有欲望的俗人,他怎么能刚呢? 程颐注解说,人有欲则不能刚,刚则不屈于欲。 谢氏注解说,刚与欲正相反。能胜物叫刚,所以能伸展于万物之上。为物所掩叫欲,所以常屈于万物之下。自古有志者少,无志者多,所以孔子感叹说他没见过。 这就是成语“无欲则刚”的来历。 儒家讲的无欲,不是佛家、道家讲的无欲,四大皆空,啥都不要,而是两层意思:一是坚持原则,二是志向远大。 坚持原则,是认理不认利,以义理为主,合乎义理的就做,不合乎义理的就不做,不为利益变通。原则本身就是我们的最大利益、全部利益。但人们通常认识不到这么深,或为物欲所诱,就放弃了原则。 志向远大,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志有定向,一切自足,不为外物所屈,就能拒绝诱惑,始终不偏离自己的目标,不打乱自己的节奏。这是一种积极、一种主动、一种自由,也是一种进步的效率。 为什么孔子说子贡无法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原文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华杉详解 子贡评价自己,说我这个人哪,我不愿意别人加之于我的事,我也不会加之于别人。这是孔子的恕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孔子听了就说:“子贡啊!那可不是你能做到的!” 孔子认为子贡没有正确认识和评价自己,子贡不是那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仁者君子。 子贡是什么人呢?子贡是才高八斗的人,本章前面说了,孔子评价子贱是君子,子贡赶紧问:“老师!我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你是瑚琏之器”,评价他是国之大宝、大器,但还不是君子。因为君子不器呀! 子贡的才干,和后来战国的苏秦张仪差不多,都是巧舌如簧,纵横捭阖。他的最高外交成就,是连环游说五个国家,让他们相互攻伐。当时是齐国要攻打鲁国。子贡为了救鲁国,去游说齐国攻打吴国,把祸水引向吴。齐国被他忽悠了,但是说我的军队已经开到鲁国了,怎么能转头去打吴国呢?子贡说,没关系,我来办。他又跑到吴国,游说吴王夫差去救鲁国。夫差说确实该救,但我怕越国乘我空虚来攻。子贡又出使越国,游说勾践假意加入吴国的盟约。转头子贡又出使晋国,游说晋国挡住吴国北上的势力。 故事很长很复杂,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吴国打败了齐国,救了鲁国。晋国又打败了吴国。吴国败后,越国乘机灭了吴国。所谓勾践卧薪尝胆,灭了夫差,背后有子贡的故事在。而鲁国平安无事,得以保全。《史记》记载说:“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贡不欲自己的祖国被攻,就把祸水引向吴国。他当然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了。 四书的学习顺序:《大学》《论语》《孟子》《中庸》 原文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华杉详解 朱熹注解说:“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 “文章”,是文辞和彰显出来的东西,子贡感叹说,老师的道德文章,大家都能听到。老师讲性和天道,大家就难得听到了。 这大概是子贡治学日深,孔子也跟他谈论得越深,他听到老师的至论而发出的叹美之词。 孔子讲的东西,都是日用常行,虽然也讲知天知命,但多是存而不论,很少深入去讲抽象的哲学,所以大家难得听到。性和天命,四书中在哪里讲呢,《中庸》讲,开篇就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专门讲这个。 四书的学习顺序,《大学》是第一本,是最浅显的,是入门书。曾国藩说,如果你要说自己是读书人,那你一定读过《大学》,因为那是第一本书,如果没读过《大学》,就不要说自己是读书人。 《大学》讲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叫八条目,讲“止定静安虑得”,这是讲学习学、学习目的、学习态度、学习方法,给一生的学习打下基础。 《大学》学完了,读《论语》,这都是小孩子就会读的,浅显的日用常行的道理,基本的价值观。 《论语》之后是《孟子》,《孟子》更深了,也开始探讨心性之学。陆王心学,上溯根源就在《孟子》。 最后是《中庸》,《中庸》很艰深,基本都是哲学至理,文字首先就很难读懂,然后如果阅历不够,思想深度、高度不够,读懂文字也理解不了啥意思。 子贡感叹“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在《中庸》里就讲得非常系统了。 学习一是要信服,不服老师你就别学;二是不要急于学“新东西” 原文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华杉详解 子路听到什么道理,就要马上去实践。如果还没来得及实践,唯恐又听到一条。 这一句,非常生动,非常深刻,但在《论语》中好像不太起眼,各家注解笔墨都不多,或者是落在子路的性格上,说他勇,勇于实践。大概也比较急,急于实践。 我们好像看见子路在那儿捂着耳朵:“您别说!您别说!我上一条还没来得及做到呢!” 这就是学习的本质,就是知行合一。如果你没有做到,学他来干吗呢!我们读书学习,要字字句句切己体察,放自己身上琢磨,放具体事上研习,这才叫学而习之,才能真正把道理琢磨透,把本事学到手,用到具体事情上,进步在自己身上。 学习之病,太多了!我们个个都自称爱学习,却都没有学过怎么学习。相反,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首先摧毁我们的学习精神和学习能力,然后再学习,那还能学到啥? 这种思维方式深深地影响了三代人,融入每个人的血液,浑身都是批判老师的战斗力,跟老师斗争,把老师问倒,自己学到什么,反而不是关注重点。所以我们经常看讲座,老师讲完后,提问环节就是舌战群氓,下面抢话筒的,没有一个是深究义理学问的,都是来挑战老师的。这都是从小就被教坏了。 批判是学习的死敌,没有批判性学习这回事。你听到一句话、一个道理,放自己身上想想看,有没有教益。关注自己,批判别人,不能带来自己的进步。 学习必须首先得信、得服,得真心信服老师,再去读老师的书,听老师的课。不服,不如不要去,你服谁,你就去学谁。 谁都不服?那你已经天下第一了,你就不用学了。 最可怕就是又要去学人家,对人家又不服,那是浪费时间。 第二,学习不要急于学“新东西”。有人一听人家讲,就撇嘴说:“哎呀!我看他讲的也是老生常谈,没有什么新东西!”说这话,就是没有学习学。要听新东西干吗?以前的都会了、做到了?你看人家子路,他是怕听到新东西,因为前面的还没做到,又灌进去一些新的,更干扰磨练上一条。 这就是知行合一。 聪明的人常常不够勤奋,地位高的人往往耻于下问 原文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华杉详解 孔文子死了,谥号为“文”。子贡觉得他不配,问老师,孔文子凭什么谥号为“文”呢? “文”作为谥号,根据谥法: 经纬天地曰文; 道德博闻曰文; 学勤好问曰文; 慈惠爱民曰文; 愍民惠礼曰文; 赐民爵位曰文。 全是好词儿,属于美谥,盖棺论定。孔文子,名圉(yu),是卫国的大夫,我们今天称他为孔文子,就是因为他死后卫国国君赠他谥号为“文”。子贡觉得给孔圉这个鉴定太高了,因为他觉得孔圉人品不行,配不上这谥号。 孔圉是能臣干臣,也是强悍之臣。卫国太叔疾逃到宋国,娶了宋国公子子朝的女儿。后来子朝家又出了问题,子朝的女儿跑了。孔圉让太叔疾休妻,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没想到太叔疾又去勾引前妻的妹妹,另外修了一个宫殿来安置她,变成了有两个妻子的现实。孔圉大怒,要发兵攻打太叔疾,被孔子劝住了。孔圉把女儿强行要回来,又把她嫁给太叔疾的弟弟遗。 子贡觉得孔圉这么彪悍之人,谥号为文,被尊称为孔文子,不恰当,就问老师。 孔子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孔子认为谥号为文是恰当的。因为孔圉很聪明,聪明的人常常不够勤奋。孔圉是既聪明,又勤奋,敏而好学。孔文子是卫国大夫,权势很大,地位很高。地位高的人往往傲慢,看不起别人,孔圉则能不耻下问。所以不管他是什么人,就其“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这个突出优点,正对得上谥法中“学勤好问曰文”这一条。 孔子一直是很欣赏孔圉的,他能劝住孔圉的怒气,大概两人交情也不错。孔子曾经讲到卫灵公的无道,季康子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他没有败亡呢?”孔子说:“因为他有仲叔圉接待宾客,祝鮀管理宗庙祭祀,王孙贾统率军队,像这样,怎么会败亡呢?”可见孔圉也是安邦定国之臣了。所以不管孔圉有什么过分的事,孔子始终还是记着他的优点。 子产的四条君子之道,也是领导力之道 原文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华杉详解 子产,复姓公孙,名侨,字子产,又字子美,郑称公孙,郑穆公之孙,贵族子国之子,郑国相国。他仁厚慈爱、轻财重德、爱民重民,执政期间在政治上颇多建树。被清朝的王源推许为“春秋第一人”。 孔子评价子产,子产有四条是符合君子之道的: 一是“行己也恭”。恭谨持己,有善不矜,推贤让能,自居谦退。 二是“事上也敬”。恭敬地事奉君上,内修国政,外睦诸侯,小心谨慎,始终恭敬、谨慎、不懈怠。 三是“养民也惠”。教养人民有恩惠。子产养民,于民有利之事必为之兴,于民有害之事必为之除,件件都为人民留心,而有厚下之深恩。 四是“使民也义”。役使民众,有规矩,有法度,合乎时宜。 儒家思想,用现在的观念去看,很多地方都是讲领导力,这四条也是领导力。 第一条,自己的修养,要温良恭俭让,不要自以为了不起,处处压人一头,越是有功劳、有能力、有权势,越是谦逊。 第二条,对上要恭敬。你也有你的下属,你要他们对你恭敬,你就要对你的上级恭敬。你没有上级了,对客户、对老师要恭敬、谨慎、不懈怠,这样大家都学会恭敬、谨慎、不懈怠。 第三条,对下要关心,要时时替人着想。有一件对大家好的事情,赶紧去做。有一件对大家有害的事,赶紧去除。 第四条,用人要爱惜,有情有义有节制,不要把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通宵加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的幸福是第一位的,把大家的身体都搞垮了,人都逼自杀了,过劳死了,来换得企业经营的领先,那是不义。 子产执政二十三年。他执政期间,郑国的形势,用他的话说,是“国小而逼,族大宠多”。国际形势,郑国比较弱小,夹在齐、晋、秦、楚等大国之间。各国争霸,使郑国兵连祸结,灾难深重。这是国小而逼。国内形势,豪门大族,争权夺利,相互倾轧,鸡犬不宁,这是族大宠多。在这样的内忧外患下,子产以此四条君子之道,和经天纬地、安邦定国的才能,让郑国大治,并在国际上成为一个受尊敬的国家,他自己也成为千古圣贤。 和朋友相处之道:不管多熟,始终对对方保持尊敬 原文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华杉详解 晏平仲,姓晏名婴,字仲,谥号平,一般也称他为晏子。齐国的贤大夫,享有极高的声誉。 孔子评价晏子说,晏子很善于与人交往,不管和人认识多久、多么熟悉,始终对对方保持尊敬。 这句话正针对我们常犯的毛病,我们和人相交,起初都能相敬,“混熟了”之后,就变得狎昵、怠忽。一狎昵、怠忽,就必然生嫌隙。一生嫌隙,朋友就没了。有时候还闯祸。 什么时候闯祸呢,就是对比我们地位高的朋友。有时候为了炫耀,故意当众和他狎昵,显示你和他的亲近,他没有不高兴,旁边对他毕恭毕敬的人已经很不舒服了。人人都叫他某总,叫他主席,你偏要很出位地叫他小名,显得你牛。他不计较,别的人也非扳倒你不可。 三国时期,许攸在官渡之战,从袁绍营中叛逃,投奔曹操,献上奇计,立下关键功劳。但他因为从小跟曹操就是哥们,自以为关系不同,经常当众呼曹操小名“阿瞒”。曹操表面跟着嬉笑,心中一万个不爽,曹操手下将士更是愤慨,许攸最终被杀。 反过来,我们也有体会,如果一个朋友,不管和我相处多长时间,相互多么熟悉,始终对我保持尊敬,我也会很感动,很敬重他。 《论语》里的每一句话,都值得反复玩味,切己体察。 所有祭天祭地祭祖宗,都是政治活动,不是迷信活动 原文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评价臧文仲。臧文仲,鲁国大夫,姓臧名辰,谥号文仲。臧文仲大概比孔子早一百年,是和齐桓公、管仲同一时代的人,历事鲁庄公、闵公、僖公、文公四君。在强大的齐国压力下,臧文仲运筹周旋,安邦定国,内政外交都有巨大成就,世人对他有极高的评价。但是孔子一直对他评价不高。 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 “臧文仲居蔡”,“蔡”,是一种用来占卜的大乌龟,因为出产在蔡地,所以叫蔡。“居蔡”,就是盖个屋子给这乌龟住。“山节藻棁”,“节”,是屋子的柱头斗拱,“山节”,把那柱头斗拱都雕刻成山的形状。“棁”(zhuo),是梁上的短柱,“藻”,是水草,在梁上的短柱上雕刻水草。 孔子说:人们都说臧文仲有智慧,臧文仲给乌龟专门盖个房子,还雕梁画栋的,把一只乌龟当神供着,他这还能叫有智慧吗? 前面说过孔子对祭祀供奉的观念,你要祭祀什么,供奉什么,一定是你对他有敬意,是发自内心的敬意,是供养,是奉献。而不是祈求他的保佑,希望他给你带来利益。鬼神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平安保佑,或求子求财之类。尽人事,听天命,靠自己。 很多人以为古人迷信。其实完全不是,儒家就完全不迷信,官方也从来不迷信,所有祭天祭地祭祖宗,都是政治活动,不是迷信活动。不合礼制的祭祀,称为淫祀。《礼记?曲礼》谓:“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没有什么福报,你不要祭。 关于龟甲的占卜活动,官方也从来不相信,所谓迷信,都是“以惑下愚”的宣传活动。就好像陈胜吴广要造反,拿布条写个“陈胜王”三个字,再把它塞到别人网起来的鱼肚子里,等着人剖开发现“天意”。早在周武王伐纣的时候,开战前占卜是大凶。姜子牙说:“枯草朽骨,知道什么?!”把占卜用的草棍和龟甲都烧了扔了,挥师前进。所以姜子牙也不信这一套。 但臧文仲就喜欢搞这个。他还留下一个故事,“祀爰(yuán)居”,“爰居”是海上的一种大鸟,据说大如马驹,很罕见。有一日,鲁城东门外栖息了一只爰居,三日不飞,臧文仲觉得怪异,就鼓动国人去祭鸟。 臧文仲总是这样神神叨叨的,所以孔子说他不智。 努力工作,等待被开除 原文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华杉详解 子张问孔子:楚国执政,令尹子文,三次被进用为令尹,别人都羡慕他的尊荣,他却并没有沾沾自喜。同样,三次被罢官,别人都替他惋惜,他却毫无愠怒之色。而且每次都认认真真搞好工作交接,把旧日自己所安排的政事,一一仔细地告诉接任的新令尹。您怎么评价他这个人呢? 孔子说,这个人哪,可以算是一个忠臣!一般人,都为自己升官发财,患得患失,嫉贤妒能。子文呢,真是实心为国,不贪念自己的名爵,只要有利于国家的政事。国君用我,我就认真干,国君不用我,我就认真交接,帮助继任者顺利接手,总之不能因为我,把工作耽误了。 子张问,那这子文,他够得上您说的仁的标准吗? 孔子说:“未知,焉得仁。” 孔子说,那可不晓得,不能这样就算仁吧! “仁”是全德,是最高道德标准,孔子不肯轻易把这个鉴定给人的。就像前面孟武伯问仁,问孔子自己的弟子,子路、冉求、公西华,孔子一律给了“不知其仁也”的鉴定。 这子文的态度,其实在我们今天各个公司里面很普遍,老板要求高,变化快,还有各种公司政治。有的人,或为自己的待遇位置患得患失,或为怕担责任不敢任事。而另一些人呢,你用我,我就给你干,不留一点余力;你不用我,你一挥手,我就走,认真交接,不给你添一点麻烦。内心强大,实心办事,勇于担责。 他们的口号是:“努力工作,等待被开除!” 这是有人亲口跟我说过的话,不同公司的、相互并不认识的两个人,都是栋梁之才、柱石之臣,面对老板要求高、变化快,分别说了同样的话,所以我印象深刻。今天读到子文,便想起这句话来。 最好的员工,是始终站在老板的立场。当然,最好的老板,是首先站在员工的立场。这就是儒家的君臣之道:“君待臣以义,臣待君以忠。” 什么叫仁,词语本身并不精确,有很大的表达弹性和理解公差 孔子也没有指定一句话放在字典里“仁”那个条目去定义仁。他也是用案例教学法,结合具体人具体事来无限接近那个概念。 原文 “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华杉详解 崔杼(zhu),齐国大夫,飞扬跋扈,杀了齐庄公,立齐景公。崔杼弑君,在历史上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是关于中国史官的。崔杼要齐国的史官记录此事,史官记下“崔杼弑庄公”。“弑”,是下犯上、臣杀君的专用词,意思是崔杼有罪了。崔杼大怒,把史官杀了。史官的弟弟继任,还是写“崔杼弑庄公”,崔杼又把他杀了。史官家族还剩一个小弟弟,他来继任,照样写“弑”,崔杼没办法,妥协了。 崔杼弑庄公这事,不得人心,晏婴就抚尸痛哭,以尽臣子之礼,也表示抗议。晏婴名望很高,崔杼也不敢动他。 不管大家怎么表示不满,生活还得继续。但陈文子的表现不一样,“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一乘是四匹,四匹马拉车,有马十乘,就是十辆车,四十匹马。陈文子非常富有,用现在话说,车库里都有十辆车。但是他弃而违之,“违”,就是去、走,他抛家舍业,远走他乡了,不与崔杼这样的人同朝为官。 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 到了另一个国家,一看那执政大夫,“犹吾大夫崔子也”,也是跟我们崔杼一路货色!虽然还没弑君,但那飞扬跋扈、以下犯上的架势也差不多。“违之,去之”,也不能待,接着走。 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 再到下一个国家,一看那执政大夫,还是崔杼一路货色!再接着走。 子张就问孔子,陈文子这样的人,怎么评价呢? “子曰:‘清矣。’”孔子说,算得上清白吧,不同流合污。 “子曰:‘仁矣乎?’”子张问,那他算得上仁吗? “子曰:‘未知,焉得仁。’”孔子说,不晓得,这还够不上仁。 什么叫仁,词语本身并不精确,有很大的表达弹性和理解误差范围。词语的意思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自己的“理解偏好”,所以才有禅宗和儒家的心学,不立文字的传统。今天或许有无数的哲学论文去论述孔子的仁是什么。但每一篇你都不能说他对,或者说他错。孔子也没有指定一句话,放在字典里“仁”那个条目去定义仁。他也是用案例教学法,结合具体人具体事来无限接近那个概念,没有标准答案,都是你自己体会。 “三思而后行”,原意是不要想太多 原文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华杉详解 季文子凡事都三思而后行。孔子听说后评论说,想两次就够了。想太多,反为所惑。季文子是鲁国大夫,在鲁国执国政33年,辅佐鲁宣公、鲁成公、鲁襄公三代君主,清廉持家,忠心为国,是鲁国名臣。他的性格特点是非常小心谨慎,凡事有备无患。比较典型的一个例子,是他将要出使晋国,在准备好聘礼之后,又让属下“使求遭丧之礼以行”,随从都不理解其中的原因,季文子解释说:“备豫不虞,古之善教也,求而无之,实难。过求何害。” 他出使齐国,还要准备好万一出使期间对方有人去世,丧礼用的服装礼仪,可见他的有备无患思想,到了多么过分的地步。如果再深入,婚礼、婴儿百天宴的红包都得准备好!季文子说“过求无害”,孔子则认为过求有害。 我们都熟悉三思而后行的成语,认为是教导我们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其实原文是说你不要想太多,想两次就够了。想太多,反而把明白的事想糊涂了。 “愚不可及”,原意是大智若愚,谁也比不上 原文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华杉详解 宁武子,是卫国大夫。孔子说,宁武子这个人啊,国家政治清明,他就出来做官,发挥他的智慧,建功立业。国家政治黑暗,他就假装愚笨,什么也不干。他的智慧,别人赶得上;他的愚笨,别人赶不上。 政治总是时好时坏,赶上昏君,就暗无天日,下一任国君有点良知,国家就好一点。孔子的价值观,是明哲保身,保全自己,以待天时,不建议你去跟黑暗势力死磕。 不过到了王阳明的时代,那昏君是昏到了奇葩的地步,王阳明并没有“愚不可及”,而是以他“致良知”的能量,我心光明,只凭着大是大非去做,建下奇功,保全百姓。王阳明,就是其智不可及了。 王阳明文治武功独步天下,但他并未能入阁拜相,因为最高统治阶层并不接纳他,他形成了致良知、人人皆可为圣贤的学说。而良知,是独立人格,独立思考,独立判断,这正是统治者的敌人。王阳明能以功勋名臣盖棺定论,也是他死得早,只活了57岁,若是活到70岁,继续做官,越做越大,和国君非冲突不可,他的思想也可能还会有惊人的突破。 心学两位大师都未得高寿,陆九渊也只活了54岁。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说,长寿是最大价值,因为思想是越老弥坚,越老越成熟,弟子越多,传播越广,影响越大。陆、王两位心学宗师都早逝,可惜了。 没有机会在当世施展才华,就为后世投身教育 原文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华杉详解 《史记》记载:“鲁使使召冉求,冉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有‘归与’之叹。”孔子周游四方,主张得不到施展,在陈国停留了很久,这时,鲁国国君派使臣来召冉求回国。冉求将要启程的时候,孔子说:“冉求要得到大用了。归与!归与!我也回家乡去吧!”“吾党之小子狂简”,“狂”,志向很大;“简”,略于事,经验不足,粗率简单。 我的弟子们志大才疏,但斐然成章,文采可观。“不知所以裁之”,就像一段布匹,已经织好了,就看怎么裁剪啊!这是孔子感受到自己的时代过去了,没有机会施展,决心投身教育事业,为自己道学之传,为后世计,继往圣而开来学,教万世而无穷。 伯夷叔齐的态度,就是真正的对事不对人 原文 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华杉详解 伯夷、叔齐兄弟俩,是中国文化、儒家思想的重要“原型人物”,是清高的原型。他们是孤竹国(在今天秦皇岛一带)国君的儿子,兄弟三人,伯夷是老大,叔齐是老三。父亲喜欢小儿子,立叔齐为君。叔齐不接受,说应该是长子继位,我怎么能接受呢?逃了。伯夷说,我怎么能违背父亲的意志呢?也逃了。国人没办法,立了老二为君。 伯夷叔齐兄弟俩逃到一处,听说周文王很仁义,就一起去投奔周。到了周,正碰上文王逝世,武王兴师伐纣。两人上前叩马而谏,说以臣弑君,以暴易暴,大不义云云。武王的卫士要杀他们。姜子牙说,这是义士,把他俩拉开了。周朝建立,二人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一起饿死了。相互让国,不食周粟,这就是伯夷叔齐兄弟俩的故事。伯夷叔齐这么清高,他们是不是愤世嫉俗,心中充满怨愤呢?孔子曾经说过:“怨乎?求仁得仁,又何怨?”他们追求仁,实践了仁,得到了仁,有什么怨呢? 这里,又讨论伯夷叔齐怨不怨的问题:“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通常清介之人,疾恶太甚,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但伯夷叔齐并不是那样的人,孟子说,伯夷叔齐不立于恶人之朝,不跟恶人讲话,和别人站在一起,如果对方帽子不正,他还拿眼睛瞪着,好像要用眼光给人正衣冠一样。其清介如此,一点点“恶”都容不下。但是,他们不容的是那人身上的恶,而不是不容那人。他们所恶之人,如果对方的恶改正了,他们就完全接纳他,一点也不念旧恶。 我们常说对事不对人,伯夷叔齐就是完完全全的对事不对人。他们好恶公平,度量宽广,所以人人都尊敬而悦服。就像姜子牙,伯夷叔齐那么不依不饶地拦着周武王,他也明白这是义人,不计较。那些被他们批评的人,之后再看他们完全不念旧恶的态度,也对他们没有怨恨之心。“怨是用希。”“希”,大音希声的希,很少的意思。伯夷叔齐不念旧恶,别人也很少怨恨他们。 程颐评论说:“二子之心,非夫子孰能知之。”只有圣人才能理解圣人,伯夷叔齐之心,只有孔子才能体会到。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是就是,非就非,那才叫直 原文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华杉详解 孔子说:“谁说微生高这个人直呢?人家找他要醋,他没有,拿邻居的来给别人。”“醯”(xi),就是醋。 微生高,著名的直肠子。他的著名故事,是和一个女子在桥下约会。女子没来,大雨来了,河水暴涨,他却信守承诺不离开,抱着桥柱被淹死了。大家都说他这个人太直。孔子则认为他是沽名钓誉,曲意取宠,要名不要命。这种似是而非、虚名无实之事,孔子颇为深恶痛绝。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是就是,非就非,那才叫直。曲意逢迎,那不叫直。 君子一举一动,都是真心实意,光明正大来,坦坦荡荡去 原文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华杉详解 这里的左丘明,是不是写《左传》那个左丘明,有人说是,有人说应该不是。孔子的生卒年代是公元前551年至公元前479年,左丘明的生卒年代是约公元前502年至约公元前422年。孔子去世的时候,左丘明才23岁。是不是同一个左丘明,也不晓得了。 “巧言,令色,足恭。”“巧言”,是花言巧语,以言语悦人;“令色”,是满脸堆笑,以谦卑讨好的脸色取悦于人;“足恭”,“足”,是过,过于恭敬。也有人说足恭是与巧言、令色并列,指肢体语言,一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的样子,见了领导太激动、太爱戴,手足无措。如此夸张地巴结,孔子说:“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左丘明以之为耻,我孔丘也以之为耻。 “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人与人相交,恩怨亲疏自有个真心,好就相亲近,不好咱就疏远。如果明明心里对对方有怨,却深藏不露,假装和对方交好,那必是奸险之人,左丘明以之为耻,我也以之为耻。君子一举一动,都是真心实意,光明正大来,坦坦荡荡去,最耻于做那巧言令色、口蜜腹剑之人。 人生的三个志向,三个层次:义士、君子、圣人 原文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华杉详解 颜渊、子路侍立在老师旁边。“季路”,就是子路。孔子说:你们何不谈谈自己的志向?“盍”,就是何。子路先说:“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我愿意把我的车马和皮衣,都和我的朋友共享,用坏了,我也没有遗憾。子路轻财好义,和朋友能有通财之义,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大家一起花。你的钱还是你的钱,不用担心我占了你便宜。子路就是这样的义士。颜渊说:“愿无伐善,无施劳。”“伐”,是矜夸;“施”,是夸大。我希望不要张扬我做了什么好事,也不要夸大我有多少功劳和辛苦。 颜渊这个很了不起,我们若做了一点好事,有了一点功劳,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利用一切机会表现自己,提醒别人。颜渊是达到了无我的境界,求仁得仁,不在意别人的了不了解、知不知道。《论语》前面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颜渊就是这样的君子。如果你想跟你老公或老婆说:“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或者在公司一起话头:“我容易吗?”你就可以给自己念这一句:“愿无伐善,无施劳。” 颜渊说完了。子路问老师:请问老师的志向呢?孔子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我的志向啊,希望天下老人都得到安养,朋友之间都能相互信任,孩子都得到关怀!孔子的志向,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他的思想教化,为天下开太平,让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朋友有信,创造理想社会。 三个志向,三个层次——义士、君子、圣人。 我们是不是都有这样的聪明才智呢:“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原文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华杉详解 “已矣乎!”算了吧!完了吧! “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我没见过能发现自己过失而在内心自责的人。” 我们很难发现自己的过错,即使被人指出来,也不愿意承认,马上要跳起来反驳,聪明机变都用在掩盖自己的过失上,所谓“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闻过则喜,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人人都会背,但不会做。所以孔老师绝望了。 张居正解这一句,认为没那么糟糕,还是有好多人能认识到自己错误的,所以他说:“孔子之言,盖为中人以下者发也。”孔老师这话是为中下等的人而发的感慨吧! 那我们都是中下等的人了。 好学的四条标准:志有定向,知行合一,日日不断之功,温故而知新 原文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华杉详解 “十室之邑”,只有十户人家的小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也必定有像我孔丘这么资质忠信、淳朴笃实的人,只是没有我这么好学罢了。这是孔子的感叹,天资易得,好学难得。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这一句,说一遍就过去了,浅易明白,似乎人人都懂,而且都觉得自己也差不多算好学。所以得拿出个好学的标准来,看看你到底算不算好学。如果都够得上好学,孔子怎么会有这感叹呢?总结先贤大德列的标准,孔子、孟子、子思、王阳明、曾国藩,归纳起来,最重要的是这四条: 一是志有定向。为学第一是立志,志有定向,使命清晰,心无旁骛,必欲学成。就是《大学》里说的“止定静安虑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知止”,就是志有定向,知道自己是干吗的,行事就有边界,止于那个边界,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进,不会浮躁,不会被机会所诱惑,才能潜心做自己的学问。若是没有志向,只想成为“成功人士”,便会为机会驱使,觉得这也可能成功,那也可能成功,没有边界,不能专注于一个方向。孔子就志有定向,前面说的“老者安之,朋友行之,少者怀之”,他的志向,就是要用他的思想教化天下。他颠沛流离,周游列国,希望得到一国之君的任用,施展他的抱负。 但是,他的志向在于救中国,不在于升官发财,他为了能在卫国得到任用,连南子他也去见,但并不是为了求功名利禄,而是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得到实现。子路觉得他居然去见那个女人,很不高兴。孔子自己也没面子,赌咒发誓说:“我如果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让上天惩罚我吧!”孔子为了能做官任事,放弃过好多原则,就渴望有一个机会,但他决不放弃自己的志向,不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所以他最后没有得到功名利禄的机会,但得到了学问,传诸后世。 二是知行合一。知行合一,可分解为事上琢磨,切己体察。事上琢磨,是在具体事情上学,在日用常行中学。甚至你不用读书,如孔子言,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先读事,后读书。读了书,也放具体事上演练,这叫学而时习之,要经常演习,练习,否则你学不会。我们很少有东西是能在书本上学会的,都是在实践中自己总结体会到了,再看那书,有共鸣,有印证,再仔细研读,顺藤摸瓜找更多相关的书来读,总结提高,系统提升。 我们读书,只能读懂自己本来就懂的东西。如果本来不懂,是不能通过读书读懂的。这也是为什么同一本书、同一句话,每个人读出来的意思不一样,大家都是在投射自己。如果是讲人的本事,我有没有这本事;如果是讲人的毛病,我有没有这毛病。这就叫切己体察。 三是日日不断之功,专注坚持,一天都不间断。曾国藩特别强调这一点——做学问必须有日日不断之功,绝不可间断一天。你不可说今天忙,今天的功课明天补;也不可说今天不忙,把明天的功课提前完成;也不可说我这几天出门,回来再搞,要把功课随身带着,晚上到酒店完成。没有日日不断的坚持,就没有学习。 四是温故而知新。不温故则无以知新。不要老想学“新东西”,老想追新逐异,贪巧求速,一听老师讲,便说:“哎呀!我听他讲的也没什么新东西嘛!”过去的“老”东西,我们并没学会到知行合一。猴子掰苞米,掰新的干啥?有人说:“互联网时代来了,传统的思维不管用了,怎么办?”其实“传统的”他也从来就没会过,就开始担心新的不会怎么办,实在是犯不上。 以上就是好学的四条标准:志有定向,知行合一,日日不断之功,温故而知新。 第六章 雍也第六 可以放松别人,不能放松自己 原文 《雍也篇第六》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华杉详解 孔子说冉庸:“冉雍之德行,可以做一国之君。”南面,是南面称王,人君之位。可以南面为王,这是孔子给冉雍的评价,也是他从来没有给过其他任何弟子的最高评价。孔子临终前还在弟子们面前夸冉雍说:“贤哉雍也,过人远也。” 冉雍以什么德行,能够被孔子誉为可以南面为王呢?四个字,就是下一句他自己说的:“居敬而行简。” “居敬”,持身恭敬,敬天、敬地、敬人、敬事。做什么就敬什么。出处在这里,后来成为儒家重要的价值观,比如朱熹说的读书法:居敬持志。要敬那书,把心贴在书册上,逐字逐句地读。持志,是志有定向,朱熹说:“立志不定,如何读书?” “行简”,临下以简,御众以宽,是治理国家,行事简略不烦琐,就像现在说的,法不禁止皆可为,让人民得自由,得自在,得自治。这就是以德化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儒家的思想,都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万事都是要求自己。孔子说冉庸可以南面为王。其实孔子他本人,也只能南面为王。他若做了天子,自可施展自己的主张。他若做宰相,每天叨叨让君王做圣人,哪个君王受得了呢? 荀子评价说:“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圣人之不得势者,仲尼、子弓是也。”子弓,就是仲弓,就是冉雍。舜、禹都是圣人,禅让而得位。孔子、冉雍,就没有机制让他们得到君位了。荀子对冉雍的评价也不得了,把他和舜、大禹、孔子相提并论了。 冉雍后来得到机会,被聘为季氏家宰。他也满心欢喜,想施展抱负。孔子都说“汝思老其家”,你简直是想给他干一辈子,老死在他家呀!但是,“仕三月,是待以礼貌,而谏不能尽行,言不能尽听,遂辞去,复从孔子。居则以处,行则以游,师文终身。”季氏对他很尊重礼貌,但是并不听他的。他就干了三个月,还是回到老师处,终身和孔子待在一起做学问了。 “仲弓问子桑伯子”。冉雍看老师说他能南面为王,便问老师觉得子桑伯子这个人怎么样,因为他知道老师也很欣赏子桑伯子。子桑伯子,是鲁国隐士,颇有贤名。孔子说:“可也,简。”他也不错,也有宽简之风。 “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这里“大”,就是“太”。冉雍不认同,说:居敬而持简,来治理人民,那是可以的。像子桑伯子那样,居简而持简,那就太简了吧? 子桑伯子的居简持简是什么意思呢,他对别人简,对自己也简。他是个隐士,也是个狂士,颇有一些后来的魏晋之风。孔子欣赏他,尊重他,去见他,他都不穿衣服,光着身子跟孔子相见。孔子的弟子们不高兴,说这样的人,老师您去见他干啥?孔子说:“其质美而无文,吾欲说而文之。”这个人啊,品质很好!就是没有礼仪修养,我想帮助他提高啊! 孔子走了,那边厢,子桑伯子的弟子们也很不爽,问老师:这酸老头,您接见他干啥?子桑伯子说:“其质美而文繁,吾欲说而去其文。”这人不错!就是规矩太多!我想帮他修理修理! 所以孔子和子桑伯子呢,是相互欣赏,又都想用自己的标准改造一下对方。但冉雍认为,隐士和君子不是一回事。子桑伯子那样,只能自己投身于山野,不能做官任事。 一句话:可以放松别人,不能放松自己。 孔子说:对!冉雍你说得对。 不迁怒,别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原文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华杉详解 鲁哀公问孔子,您的弟子中,谁比较好学呢?孔子说,以前有个叫颜回的,不迁怒,不贰过,可惜不幸短命去世了。现在就没有了,没有什么好学的人了。 颜回是孔子的“第一门生”,后世将他排为孔门七十二贤之首。颜回十三岁就跟了孔子,可惜身体不好,二十九岁头发就全白了。朱熹注说他死于三十二岁。 孔子说颜回好学,而且是唯一称得上好学的,用了两条标准:不迁怒,不贰过。什么意思呢? “不迁怒”,是为什么事发怒,就对什么事发怒,不把那怒气撒到别的地方,或别的人身上去。比如你发怒,把手里拿的杯子摔了,如果并不是为杯子的事发怒,这就是迁怒于杯子。写不出方案,恨不得把电脑砸了,这也是迁怒于电脑。小李找你汇报工作,你正为女朋友的事生气,把小李骂出去了,这是迁怒于小李。 君子任道,小人任情。颜回是按道理来处理人和事,不因自己的情绪而变,该怎样,就怎样。我们则很容易被情绪左右,心情好的时候啥都行,心情不好则就地取材,找人找物发泄,谁碰上算谁倒霉。 张居正讲这一段,因为他是给小皇帝讲《论语》,所以特别强调不迁怒,那当皇帝的,不任道理而任情绪,要拿人出气,那就有人要掉脑袋呀!所以,越是位高权重的人,“不迁怒”三个字就越重要,应该写一个条幅来挂墙上。 《中庸》讲“致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好学的最高标准,不是知识之学,而是性情之学,正心养性。刘宝楠说,“颜子好学,能任道,故善养气而几于中和也。” “不贰过”,就是同样的错不犯第二遍。这个,也是千难万难,因为我们总是会犯同样的错误。错误,几乎是一种“基因”,我们错了,知道了,提醒自己,下次别犯哦!到下次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又犯了。 如果一个人能“不贰过”,错误只要犯过一遍,就永不再犯,用不了几个月,他就没有错误可犯了,都被他改完了,他想不成为圣人都不行。因为我们能犯的错,实在是品种很少,掰着指头都能数完,我们犯错多,是每个错一辈子都要犯上几千次。比如不该贪嘴吃太多,撑了,错了,下回不了!这错,我们一生大概就要犯一万次,颜回他一个错只犯一次,所以他是圣人,在孔子门下,也是唯一圣人。 我们在组织管理上,也是追求做到组织的“不贰过”,有一个人犯过的错,让大家都知道,所有人都不要再犯,那组织进步就飞快。这就是精益管理“持续改善”的精神和方法。所以组织要鼓励人暴露错误,而不是惩罚错误。错误暴露出来,才能不贰过,让其他人防止再犯。如果出错就惩罚,则所有人都会掩盖错误,错误就会被放大。 学习,不是学知识,而是学“学习学”,学性情之学,学正心养性,学习怎么学习、怎么进步、怎么巩固、怎么持续改善,这才是真好学、真会学。所以孔门七十二贤,孔子认为只有颜回够得上好学的标准。其他的人,就算他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鸡鸣则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刻苦到令人发指,在好学这件事上,也没入门。 孔子用钱的道理:不该给你的,你来要也不给;该给你的,你不要也得要 原文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华杉详解 这两个故事讲圣人用财的道理,两次对话,大概发生在孔子在鲁国做官的时候。孔子五十二岁到五十六岁这几年,在鲁国做官,开始时是中都宰,后来升任司空、司寇。司空相当于建设部长,司寇相当于司法部长。那时候孔子是领导,是老板,有钱。《史记》说:“孔子居鲁,奉粟六万。”他的俸禄,是六万斗。 第一个故事,讲子华,子华,就是公西赤,前面孔子评价公西赤说过:“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公西赤有风度,擅长外交。所以孔子派他出使齐国。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公西赤要出门了,家里还有老母亲啊,妈妈在家吃什么呀?就找冉子,就是冉有,去帮他找老师要粟米,就是小米。“子曰:‘与之釜。’”孔子说,那就给他一釜吧。一釜,是六斗四升。钱穆考证说,古量是今量的一半,三斗二升,相当于一个人一个月的口粮。冉有一听,这也给得太少了,多给点吧。“曰:‘与之庾。’”孔子说,那就再加一庾吧。“庾”,二斗四升,孔子不愿意多加。“冉子与之粟五秉。”冉子看老师今天怎么了,这么吝啬,跟挤牙膏一样的,一点一点挤,还挤不出来啊。他也就不再问老师了,自己做了主张,给了公西赤五秉。五秉是多少呢,十六斛为一秉,五秉就是八十斛,一斛是十斗,那一共就是八百斗!这么一算差距有点吓人,孔子两次只同意给八斗八升,冉子看老师好像不近人情,不可理喻,干脆自己干了,给了八百斗,多了差不多一百倍。 “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孔子知道冉有没理解自己的用心,也没责怪他,只是说,公西华出使齐国,乘着肥马驾的车辆,穿着又轻又暖的皮袍,他排场大着呢!他家里豪富,根本就不缺粮!还来说什么为老母亲要饭吃!我们要给人粮,要用来周济穷人,雪中送炭,干吗要给他家去锦上添花呢? 孔子用钱的道理,不该给的,不要给。 第二个故事: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原思,也是孔子的弟子,孔子任命他为自己的家宰,大总管。给他定的俸禄,是粟米九百。没说单位,九百斗?九百斛?不知道,不可考。总之是挺丰厚吧。原思就推辞:“太多了!老师!太多了!不要!不要!我哪吃得了那么多米!”孔子说:“毋!”不要推辞,吃不了,分给你的邻居乡党,让全村一起帮你吃吧!什么职位多少俸禄,那是有规定的。你推辞,别人怎么办?你总管是九百,假如副总管是六百。你说,老师!我只要三百就够了,这句话对于副总管来说就是晴天霹雳了。全府上下,人人心里都骂你,你还怎么领导大家呢?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孔子看他不明事理人情,也不说破,就说:你吃不了,自己回去找人帮忙吃,反正你把你的米领走。 英雄不问出处,圣贤不问出身 原文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华杉详解 “仲弓”,就是冉雍。这是孔子在评价冉雍。 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犁牛”,就是有杂毛的,毛色不纯的,只能犁地的牛。“骍”(xing),红色的马或牛。“角”,角长得很端正。 虽然是毛色不纯的犁牛生下的牛犊,但如果它毛色纯正通红,牛角又长得端正,就算人们不想用它做牺牲去祭祀,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它吗? 古代祭祀牺牲用的牛,必须是纯色的。“牺”,本身就是纯色的意思。牺牲就是纯色的牲口。颜色不纯的牛,只能用于犁地,不能用于祭祀。周朝尚红,用红色的牛。 孔子是鼓励仲弓说,虽然你的父亲身份微贱,但你有如此之德,必然会见用于世。你如果不得大用,天地山川都不会罢休的!前面说了,孔子对冉雍评价极高,“雍也可使南面”,说冉雍有南面为君的德才,做个宰相那是绰绰有余的。对这一句解读的分歧在哪里呢,朱熹注说“仲弓父贱而行恶”,所以孔子用这个比喻来说他。又说,比如舜的父亲瞽叟也是个大坏蛋,但不妨碍舜成为圣人。不要因父废子。 冉雍的父亲身份微贱,这个大家都没疑义,分歧在于说他是恶人,这个说法从何而来?犁牛是贱牛,但也不是恶牛。《史记》说“仲弓父贱人”,也就是身份微贱,也不等于是恶人。孔子自己还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呢。我小时候身份微贱,所以啥粗活都会干!而且孔子那么推崇冉雍,没道理要说他爸爸是恶人,还当面说,虽然你爸爸是个大浑蛋,但是我真的很欣赏你!有这么夸人的么? 孔子的意思,就是英雄不问出处,圣贤不问出身吧! 做一件仁德的事不难,难的是连续三个月不做一件不仁德的事,不动一点不仁德的念头 原文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华杉详解 孔子说:颜回呀!他的心,能做到三个月都不违离仁德,其他的人呀,有的能做到一天,最多的也只能做到一个月而已。万事难在坚持,把最平凡的事坚持做,彻底做,就是圣人。 如王阳明言,千百年圣人传下来的那一点真骨血!知行合一,就是凡事彻底,把最平凡的事做到极致,做到最彻底,把你知道的道理,在日用常行,在每一天,每一件事上彻底落实。一件一件来,一天一天积累,就是持续改善。不是规定标准让你怎么做,而是你自己有理念,有精神,去发挥,去发扬。这又说回到儒家反反复复讲的“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这三个层次的差别。“困知勉行,困而知之,勉而行之”,是制定标准,让你按规范做,用标准来困住你,勉强你去按标准做。“学知利行,学而知之,利而行之”,是启发你,让你学习理解,自己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和好处,自己积极努力主动去做,去改善,去提高。“生知安行,生而知之,安而行之”,那就已经是圣人了。“从心所欲不逾矩”,自己有一丁点不仁不义的念头,他自己就不安,浑身难受,非得百分百仁义,他自己才心安,才得劲儿。 这生知安行和学知利行的区别,就是颜回和其他同学的区别。颜回住在仁德这间屋子里面,住得很安心很得劲,三个月也得劲儿,三年也得劲儿,出去一下子,他反而自己不舒服。其他同学呢,很努力学习,也想在这所房子里住下来,但待不住,老想出去透透气。有的人能待一天,就要出去放放风,最多的能待一个月,总得溜出去一回。这叫“内外主宾之辨”。颜回在仁德之内,其他同学在仁德之外。颜回是仁德之主,其他同学是仁德之客。就算是常客、熟客,那也是客。 接着再说这三个月和“日月至焉”。有的人理解得浅,认为三个月是个虚数。中国人嘛,说三啊、九啊,往往只不过是说“多”的意思,并不是指三个、九个。这是我们文化的一点特色,所以不习惯数字化管理,不习惯按数据决策。所以呢,这些人就把这句简单解读为:颜回能长期坚持仁德,其他人只能暂时做到。 这么解,就把老师那么深刻的教诲轻轻错过了。这么解,是没有按老师教的“切己体察”读书法去解。切己体察——我该怎么做? 这又涉及我们经常讨论的一个问题——多长时间能养成一个习惯?现在大家流传说是“21天能养成一个习惯”,儒家说是三个月。 程颐说:“三月,天道小变之节,言其久也,过此则圣人矣。”儒家的道理很简单,三个月是一个季度,一个季度,天道就要一小变了,要换季节了。天道都要挪一挪、变一变了,你居然还没变,你就不会变了。你比天还厉害,你就是圣人。 什么样的人可以提拔?果决能断,通达事理,多才多艺 原文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华杉详解 季康子,是鲁国大夫,问孔子几个弟子的才干,能不能做官任事。推测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是在前面说的孔子在陈国,鲁使来召冉求回国做官。孔子说,“归与!归与!”我也不流浪了,放弃自己执政的梦想,回鲁国一心传道育人了。回去之后,季康子问他的弟子中还有什么可用之材,与他的一段对话。 先问仲由,仲由能管理政事吗?再问端木赐,再问冉求。孔子都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于从政乎何有”——从政有何不可呢?不过三个人的特点不一样,孔子分别给予了“果”“达”“艺”的鉴定。朱熹注解说:果,是有决断;达,是通事理;艺,是多才能。 什么样的人可以提拔?张居正对这一段的解读最准确、最权威,因为他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执政宰相之一。张居正说:优柔寡断的人不能任事,仲由勇于为义,刚强果毅,能决大疑,定大计,当断则断,有振作而无废弛;呆滞不通的人不能任事,端木赐闻一知二,明敏通达,能审事机,通物理,斟酌处置,有变通而无窒碍;才力空疏的人不能任事,冉求多才多艺,必能治理繁剧,区画周详,随机应变,绰绰有余。优柔寡断的人不行,呆滞不通的人不行,没有才干的人不行。想想看,有时候摊上一个这三条都具备的领导,整个团队的人都要憋屈死了。 什么样的人行呢——果决能断,通达事理,多才多艺——这就是可以提拔的三条标准。如果一个人,这三条标准都具备,他做起工作来是个什么状态呢?史书上夸赞名臣能吏,经常有一个特别形象生动的词,四个字:剖决如流。那种感觉,特好! 一段公案:闵子骞为何拒绝去费邑做长官? 原文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华杉详解 季氏,就是前面的季康子。闵子骞,孔子的弟子。季康子派来使者,请闵子骞(qiān)去做他的封地费邑的长官。闵子骞对使者说,你好言好语替我推辞吧,如果再回头来召我,我就搬去齐国住了。“汶上”,是汶水之上,汶水之北,汶水是齐鲁分界,北边就是齐国。 闵子骞宁愿搬去齐国,也坚决不接受季氏的任命,为什么呢? 当时鲁国是个君弱臣强的政局。季氏是个势力很大的大夫,也不臣于鲁君。但凡事上行下效、臣不臣于君的时候,他的臣也往往不臣于他。季氏费邑的地方官呢,也屡屡据城自固,反叛他。季氏很头痛,觉得孔子的弟子们不错,前面不是依次问了仲由、端木赐、冉求几个人吗,这回他又给闵子骞找了一个位置。 闵子骞拒绝了。拒绝的原因,主流的说法是,闵子骞不愿意失身于权臣,不肯入于季氏之党。张居正评论说,以闵子之贤,鲁君不能用他来匡扶公室,反而季氏这样的权臣还知道他的价值,这就是鲁君微而不振的原因了! 但这个解释,就把孔子和其他为季康子服务的同学们置于不义之地了,因为孔门好多同学都为季康子做官。程颐说:“仲尼之门,能不仕大夫之家者,闵子、曾子数人而已。”可见大部分同学都为大夫家做事。那鲁国政事都操纵在几大家族手里,国君那儿也没什么事可做呀! 孔子也给季氏做过事。夸闵子骞只仕于国君,不仕于大夫,不是把孔子也批评了吗?而且孔子从来没这原则,只要能执政为民,借谁的权势他都不在乎。 程颐的弟子谢良佐继续解释说:居乱邦,见恶人,圣人还能自安,一般人不行。刚则必取祸,柔则必取辱。所以说孔子可以,别人不行!闵子骞早有预见,他就不趟这浑水。仲由后来不就死于卫国权斗的祸乱吗?冉求呢,才干非凡,从战功到政绩,为季康子一大重臣。但是,季康子越制非礼祭泰山,改革田赋敛财富,他不仅没有劝谏,而且是主要策划者之一。孔子非常生气,要和他决裂,不认他这个学生。冉求嘛,他也不生气,对老师恭敬如初,老师的事他也全力以赴。 说来说去,要夸闵子骞高洁,不仕于权臣,始终不太好解释孔子和其他同学的选择。况且这都是后儒的解释。原文就是说他拒绝了,并没说原因。 清儒反复考据,毛奇龄专门写了一本《四书改错》,看这书名多傲气!《四书改错》,就专门针对朱熹的《四书集注》,改朱熹的“错”。毛奇龄说,没那么复杂,费邑那个地方,不好管!几任费宰都弄不住,都反叛,闵子骞看看自己,也拿不下来,他不愿接这自己完成不了的任务。 毛奇龄的解释,就把孔子和其他同学救了。 冉耕得麻风病:贤人得恶疾的典故 原文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华杉详解 伯牛,冉耕,孔子弟子,孔门十哲之一,以德行著称,仅次于颜回、闵子骞。 “伯牛有疾”,冉耕生了重病。“子问之”,孔子来探望他。“自牖执其手”,“牖”,音you,窗户。孔子从窗户外面,握着冉耕的手,说:“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人就要没了呀!这是命吧!这样的人!怎么会得这种病!这样的人,怎么会得这种病呀! 这里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孔子为什么要站在窗户外面。二是冉耕得了什么病,跟他是什么人有什么关系。“牖”,是南窗。古代的房子,屋顶的天窗叫窗,南墙上的窗叫牖。北墙也开一个采光的小窗,叫“向”。现在农村的老房子还能看到这种格局。 孔子为什么站在南窗外呢,朱熹注解说,古代生病的人床在北窗下,这样如果主君要来探病呢,就变成病者在北朝南,主君在南朝北了,对主君不礼貌。因为主君是坐北朝南的嘛。所以当主君要来探病的时候,就把病床搬到南窗下,这样主君进来,坐在床边,就是坐北朝南了。 冉耕的家人,就用这个礼节来尊重孔子。孔子不敢当。他就不进屋,站在窗户外面,还是在南向北探视冉耕。这个解释有点太复杂了,清儒考据说,病人应该在南窗晒太阳,住到北窗阴气重,不是加重病情么。孔子去探望将死的学生,哪能为这点规矩就不进屋啊!一般认为,冉耕的病,是“恶疾”,是麻风病,是传染病。所以孔子不能进屋,只能站在窗外和他永别。 麻风病在世界上流行已近3000年,印度、埃及和中国被认为是世界麻风三大疫源地。中国麻风流行正是始于春秋战国时代,古称疠风、大风、恶疾等。古代对麻风病人非常歧视,认为那是不洁之病,那人也是不洁之人。冉耕是德行高洁的贤人君子,他怎么能得这种病呢!所以孔子反复痛惜,跌足长叹两次:“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命矣夫!”这就是命啊! 冉耕得麻风病,也成为贤人得恶疾的典故,“冉耕之疾”成为麻风病的隐喻成语。说谁不幸有冉耕之疾,就是暗指他得了麻风病。 快乐论:志向是快乐的根本保障 贫穷不是一件乐事,但不能因为贫穷而影响了自己的乐事。“财务自由”是个伪命题,财务无自由。唯有志向、使命感,能带来内心强大的快乐。 原文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华杉详解 “箪”(dān),是盛饭的竹器。“巷”,有两解,一是指街巷,二是指房子,这里是指房子,陋巷,就是陋室的意思,所谓“环堵之室”。 孔子赞叹颜回:颜回真是贤德的人啊!一天就吃一箪饭,喝一瓢水,住在很窄小挤迫的破房子里。换个人,早就不胜忧愁苦闷,颜回却仍然不改其乐。颜回啊颜回!真是贤德的人啊!颜回是孔门七十二贤之首,孔子最得意的首席弟子,孔子对他,也是非常佩服和敬重,每次提到,方方面面,都赞叹不已。穷居陋巷,不改其乐,是颜回的典故。 安贫乐道,是儒家的价值观。贫穷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是不为贫穷而焦虑,能内心强大,安心静气,不改自己的原则,不改自己的追求,不改自己的计划和节奏,不影响内心的安定和快乐,这就是修养了。我们总是在物质上没有安全感,追求“财务自由”,有多少财务才能自由呢?绝大多数人终身也达不到所谓“财务自由”。少部分自以为达到的,随着财富的增加,维系自己生活方式需要的财富会越来越多,钱越多,越担心以后没有怎么办。所以财务自由是没钱的时候的“不成熟的想法”,有钱之后就没那想法了。财务自由是一个伪命题,财务无自由,往往是刚刚得到,就马上失去了。另一种更普遍的情况,是刚刚得到财务“自由”,快乐就失去了,就焦虑了、抑郁了。为什么呢?因为一直追求财务,财务有了之后,就没追求了,没意思了,累了,疲了,厌倦了。 快乐的失去,往往是因为人生目标失踪,没有志向,没有追求,没有使命感。有志向,则内心强大,一切自足,超越贫富,不为外物所移。物质的富有是一件美妙的事,内心的富有更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内心的富有是什么?是志向,颜回的志向,是实践老师的学说,创造理想社会。如果自己没有机会实践,就传播老师的学说,以待后人。 “不改其志”,就是不为物质而改其行,也不会为一时的贫穷而忧愁。颜回因病早逝,大概四十岁以前就死了。如果他能像孔子那样活到七十岁,他也至少会门生满朝,桃李满天下,不会为穷所困吧。即便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他也会像伯夷叔齐一样,不改其志。 不改其志,就是不改其乐。有钱人的快乐,在穷人想象之外,有志者的快乐,也在有钱人想象之外,君子之乐,乐在其志也!权力也是一样。权力的快乐,远超金钱。但如果当权者没有志向,则会腐化堕落,身死国灭,跌入万丈深渊。若有权力,又有志向,则修己达人,安邦定国,经天纬地,远近悦服,万国来朝,王者之至乐也。 志向,只有志向,才是快乐的根本保障。 该做到的没做到,你别解释 原文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华杉详解 前面夸完颜回,这里批评冉求。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颜回和冉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冉求也是孔门十哲之一,对老师忠心耿耿,因为他的权势,对传播老师的思想学说,不遗余力,贡献巨大。但是,孔子对他却非常生气,几乎不认他这个徒弟,说“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冉求已经不是我的徒弟了,同学们敲着战鼓去攻伐他,我也支持! 孔子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呢,季氏执鲁国国柄,冉求做季氏家宰,实际上执掌国政。冉求文治武功对国家都有贡献。但是,当季氏做出祭泰山越礼不臣、改田赋聚敛民财等孔子深恶痛绝的坏事的时候,冉求不仅不能劝阻季氏,反而参与其中,出谋划策,所以孔子震怒。 冉求就解释了:“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说”,是“悦”。不是我不喜欢老师之道,实在是力有不足啊! “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孔子说,你别跟我说这个!如果你真是力有不足,你应该中道而废。问题来了,中道而废的废,是什么意思?朱熹注没有解释。钱穆解释说,废,就是“置”,力有不足,置物中途,把东西放下,休息会儿再走!刘宝楠《论语正义》解释说,废,人废了,死了,中道而废,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颜回就是“中道而废”了。总之这“中道而废”,和我们现在说的半途而废不是一个意思,否则跟孔子的语气和后面的话就对不上了。 孔子说,你力有不足吗?你如果死在半路上了,那叫力有不足。你如果没死,你休息好了继续前进,哪有什么力有不足?孔子接着批评说:“今女画!”女,同“汝”。“画”,是画界的画,画地为牢的画。你是给自己画了一条界限,我教你的思想原则,哪些做,哪些不做,你自己有选择。你哪有什么力有不足!你选择不做而已! 孟子说,“不为不能之辩,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什么事没做到,你不要辩解,别说你力有不足。你如果真是力有不足,大家都看得见,不用你解释。你解释了,那是你自己画界而止,选择不做而已。冉求当然是给自己画了界,投季氏所好,他才能继续做家宰,保住他的富贵,发挥他的抱负。他能干的范围,他就做好事。季氏非要干的坏事,他也帮着干。老师骂他,他也心知肚明,低头认罪之后,该干的还干。也不因为老师不认他这个徒弟,而对老师有任何意见、任何不恭敬,照样全力以赴,运用自己的一切资源帮助照顾老师,传播老师的学说。 师父要靠徒弟,有众多有成就的徒弟,才能让师父流芳千古。像子贡、冉求这样的有社会地位和成就的徒弟,他们也尊崇老师,老师才能得到世俗社会的认可。他们也尊崇颜回,颜回才能成为孔门首席弟子。因为老师和颜回,都不是社会眼中的“成功人士”呀!所以孔子虽然骂冉求骂得那么狠,他仍是老师的高足,孔门十哲之一。 君子儒与小人儒。学问也分君子之学,和小人之学 君子之学,是为了自己掌握学问,有多少,就和大家分享多少。小人之学是为了“影响力”,为了别人敬佩我有学问,有学问,要讲,没有,挖空心思找话题,找角度,也要讲。 原文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华杉详解 这话,又棒喝了。“女”,是“汝”,你。孔子说子夏,你要做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 孔子为什么说子夏?什么是君子儒?什么是小人儒?什么是儒?儒不都是追求做君子吗?还有小人儒?朱熹注说,儒,是学者之称。这里儒,就是学者。“儒者,学而优则仕,仕而不得则学,或仕宦之余治学。” 金榜题名,中举做官,是学而优则仕。科举考不上,回乡下开私塾做教书先生,这是仕而不得则学。像朱熹、王阳明,一边做官任事,一边做学问带徒弟,这是仕宦之余治学。这是中国人的精神,中国士大夫的追求。自己有成就有学问,就要去教化他人。 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儒家者,在家是孝悌和耕田两件事;在外是做官和治学两件事。子夏在孔门弟子中学问很高,开学授徒,他的弟子们也显赫了得,李克、吴起、田子方、李悝、段干木、公羊高等名流都是他的学生,魏文侯也尊他为师。孔子知道他的人生道路是教书育人,所以告诫他,要做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那什么是君子儒,什么是小人儒呢?这里的君子小人,无关正邪,不是指好人坏人,是指治学的态度。程颐说:“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君子儒是为自己做学问,小人儒是为别人做学问。为别人怎么还成了小人呢? 张居正讲得比较透彻。他说,君子儒做学问,是专心在自己身心上下功夫,不求让别人知道。理有未明,就着实去讲求;德有未修,就着实去体验。学习不是为了求官求名求影响力,而是关注自己切实进步,这是君子儒。 小人儒呢,他也努力做学问,但他做学问是一心要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学问,所以不肯务实。知道一点道理,就赶紧要让别人晓得;有一点本事,就赶紧要让别人夸誉!一心只在面子上矫饰,而不在里子里下功夫。 张居正说,人君若用了君子儒呢,他能守正奉公,实心为国,社稷苍生都能因他而得福。若用了小人儒呢,难免名不副实,欺上罔下,背公营私,乃至祸国殃民。 用我们今天常见的现象来看,君子儒就是闷头做自己学问的,不在他的治学范围的,听不到他的言论。小人儒就是成天找话题炒作自己影响力的,哪有潮流话题,都能看到他的冲浪板。房价涨跌,他知道;互联网+,他是专家;工业4.0,还得听他的;中共中央开会,他解读;中西文化、历史哲学,他也要给大家开书单。前者是日积月累,不疾而速,终成大儒。后者话说多了,就越来越不知道他是干啥的了。 儒家讲究名气和实力的关系,原则是不要让自己的名气超过了自己的实力。名气超过了实力,就是虚名,容易招辱。名气低于实力,就比较踏实。 但是这不容易啊,就涉及到第一篇第三句说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家不知道我,看低我,我也不生气,真的不生气。 要知道,所有有实力的人,都是长期被看低的,因为他自己不往前蹿啊,自然被往前蹿的人挡在身后了。民间智慧有俗话:“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就是君子儒和小人儒的区别。这君子儒,他其实有一种相当骄傲的本性,学问只为自己,一切自足,脑子里装着上下五千年、身后五百年,那才不会对别人知不知道自己、社会把自己放在哪个“档次”而动心。如王阳明第一次科举落榜,他说:“我不以不及第为耻,我以不及第而动心为耻。”社会承认与否,都不动心,王阳明就是君子儒了。 圣人教诲,千章万句,总结一句话:走大路,不找捷径 原文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华杉详解 子游,是孔子的弟子,非常有才华,二十多岁就被任命为武城的长官。孔子问他,你在武城访求到人才了吗?领导者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发现人才,培养新的领导者。为政以得人为先,所以孔子这样问他。 子游说,有一个叫澹(tán)台灭明的人,“行不由径”——从来不走小路。“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没有公事,从来不到我屋里来。 张居正讲解说,不走小路,就是动必以正,没有贪巧求速之心。没有公事不见领导,就是有操守,不会徇私。这是刚方正大之士,子游作为一个邑宰,用这个标准取人;宰相为人君择百官,也用这个标准取人;人君为天下择宰相,还是用这个标准取人。 重点在行不由径。我们常常夸赞另辟蹊径,而圣贤最痛斥的就是另辟蹊径。大桥大路你不走,非要另辟蹊径! 老子说:“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大道又直又平,但大家都不愿意走,就相信有捷径。王阳明说,圣人之道,平正通达,但人们偏要往那“断蹊僻径”上找。他把那另辟蹊径,称为断蹊僻径,是断头路。 成功者,都是遵循了最基本的原则,练最基础的功夫,没有什么捷径。人们相信有捷径,都是投机取巧,贪巧求速,拔苗助长,所以孟子说:“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欲速则不达,人人都知道,但人们每时每刻都在追求速达,上很多的拔苗助长学习班,学很多拔苗助长新方法,开很多的拔苗助长研讨会,最基础的工作呢,都不认真做,认为那样走太慢! 还是那句老话,我们不能伟大,因为我们不肯平凡。我们总是把事情弄得很复杂,因为我们不相信简单。 补充说说澹台灭明的事迹。澹台灭明,字子羽,后来也成了孔门弟子。他来拜师时,孔子看他相貌丑陋,实在和自己心目中君子的形象对不上,几乎不想收他。但不收,又有违自己有教无类的原则,勉强收了。澹台灭明品德高尚,学习刻苦,后来成为一代名师,在南方吴楚之地讲学,徒众三百余人,影响遍及各国。孔子感慨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也曾以貌取人,差点错过了澹台灭明啊! 君子可以装小人,小人不能装君子 有功劳不自夸,是谦逊的美德,是节制欲望的修养,是给别人下台阶的厚道,也是保护自己不被嫉妒暗算的智慧。孟之反这个人啊,高!实在是太高了! 原文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华杉详解 “孟之反”,是鲁国大夫。 “伐”,就是自夸的意思。前面说颜渊之志:“怨无伐善,无施劳。”我希望不要张扬我做了什么好事,也不要夸大我有多少功劳和辛苦。孟之反就是这样的模范了,这里讲了他一个事迹。 “奔而殿”。“殿”,是殿后。齐国和鲁国打仗,鲁军大败撤退。军法,进军以当先者为勇,退军以殿后者为功,所谓冲锋在前,撤退在后。大家都狂奔逃跑,孟之反则组织人马断后,保护大家撤退。等大家都退回城里了,他才最后一个进城门。 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一进城门,他就开始表演了,挥着马鞭猛拍马屁股,大呼小叫:“哇塞!你们都跑我前面了!我可不敢殿后啊!但我这破马,怎么鞭它也跑不快呀!你们的马是什么牌子的呀?下次我一定要换一匹马呀!” 左传说他是“抽矢策其马”。拿一支箭来打马屁股,那表演更生动了——我亡命狂奔,马鞭都挥没了,它还跑在最后头! 孟之反这一番表演,全军上下心里都舒坦了。 自掩其功,自掩其才,自掩其名,是人之美德和修养,人欲日消,天理日明,内心强大,一切自足。前面讲的君子儒和小人儒的区别,也是这个道理。 自掩其功,也是对他人的一种厚道。你说你是殿后英雄,那跑前面的不都成了怕死鬼了?也不是那么回事吧,撤退总有人殿后,这回是你,下回可能是别人,也不能都争着殿后呀! 自掩其功,还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谦受益,满招损。你谦虚谨慎,自掩其功,自掩其才,自掩其名,别人就要打抱不平,给你加功、加才、加名。你自夸其功,自夸其才,自夸其名,别人就非把你拉下马不可! 换一个人,他可能一进城门就破口大骂:“有你们这么撤退的吗?如果敌人追上来,不是任人宰割吗?今天如果不是我断后,你们能活着回来吗?”那这一番话,就把大家对他的感激,都化为仇恨了。这时候,还真说不定有小人就去调查他的马,拿出“证据”说是他的马跑不快,然后所有人都会采信这“证据”。查不出他的马,也免不了要去人肉他的各种隐私,总之不信你就是好人! 反之,孟之反说他的马不跑。人人都知道是他英勇殿后,一点也不会掩盖他的功劳,还把他的美德传诵了两千五百年,到现在我们还能知道! 中国自古有“君子自污”之说。你莫说自己出污泥而不染,多么的高洁。你若洁白如雪让人看得晃眼,人人都想泼点污水在你身上。你自己给自己泼一点,别人一看,你跟我们也差不多嘛!就不惦记你了。 有人会说了,那我有功劳领导都不知道,我不冤吗?这种想法也没错。不过要说说有这种想法的原因,是自己功劳太少!好不容易有一个,当然不愿意被埋没。那自掩其功的人,大多是功劳多得太招人嫉妒了。 君子可以装小人,小人不能装君子。大爷可以装孙子,孙子不能装大爷。 口才和外貌,是小人讨人喜欢的两大利器 原文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华杉详解 “祝鮀”( tuo),“祝”,是官名,管理宗庙的。说文:“祝,祭主赞词者。”祭祀的时候致辞的人。“鮀”,是他的名字,字子鱼。祝鮀,就是卫国卫灵公时管理宗庙的大夫子鱼。 “祝鮀之佞”。“佞”,有才智,能言善辩,巧言善媚。说佞臣,是谄媚取宠的宠臣。但这里佞不是贬义,就是指祝鮀有才智,能言善辩。因为祝鮀是卫国的贤大夫,孔子本身对他评价很高的。前面有: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孔子说起卫灵公昏乱无道,季康子问:他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败亡?孔子说:卫灵公有仲叔圉接待宾客,祝鮀管理祭祀,王孙贾统帅军队,像这样怎么会败亡? 所以祝鮀是卫国柱石之臣,管理宗庙,祭祀致辞,这是讲话得体,口才了得,不是谄媚君王。另外,史书也记载了他的外交成就,也是为国家争尊严的。 再说“宋朝之美”,宋朝,是宋国公子,出奔在卫,为卫国大夫,是著名的美男子。卫国风气,十分淫乱,宋朝既受到卫灵公的宠幸,又分别与卫灵公嫡母(指妾生的子女称父之正妻)宣姜和夫人南子都有染。后来他和齐豹、北宫喜、褚师圃一同作乱,把灵公赶出卫国。之后灵公复国,宋朝逃亡到晋,灵公却又因为南子思念宋朝的缘故,再次把他召了回来。 《左传?定公十四年》:“卫侯为夫人南子召宋朝……过宋野,野人歌之曰:‘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jiā)?’”卫灵公派使臣去召回宋朝,经过宋国,路旁老百姓向他唱道:“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意思是说:你们那只求子的母猪(指南子)既然已经得到了满足,为什么还不归还我们那只公猪(指宋朝)呢?这也就是成语“娄猪艾豭”的由来。“娄猪”,发情的求子猪。“艾豭”,老公猪,也指面首和渔色之徒。 可见宋朝的名声,实在是坏透了。但是,他发动政变驱赶了君王,居然还能得到原谅,还想念他,请他回来,可见他的美貌和讨人喜欢,也到了惊人的地步。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孔子说,如果没有祝鮀的口才,只有宋朝的美貌,在今天这世道,是难以免祸的呀! 儒学非常简单,就是日用常行,但简单的事,人们就是不做 人们世世代代都这样,不走大门大道,非要翻墙找小道,孔子以为怪事,到今天也见怪不怪了。 原文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华杉详解 想象一下这个场景,一间房子,门前正对着一条大道,大道上空无一人,孔子站在门口,很奇怪地自言自语:“谁能不经过屋门就出去呢?为什么这平坦通达的大道没人走呢?这屋里的人从哪儿出去的?都走到哪条道上去了呢?” 这就是实际情况,人们世世代代都这样,不走大门大道,非要翻墙找小道,孔子以为怪事,到今天也见怪不怪了。 为什么呢,那大门大道,他认为一眼看穿——我晓得的嘛!然后眼神游离,往别的地方看,就要找一条捷径。 这还是讲“行不由径”的道理,又要重复一遍老话:“我们不能伟大,因为我们不肯平凡。我们总是把事情搞得很复杂,因为我们瞧不起简单。” 今天有人说到儒学,还是会轻视:儒学还叫学问哪?那些个心灵鸡汤,喝它干啥? 儒学非常简单,就是日用常行,事情本来就这样,照做就行。但简单的事,人们就是不做。平坦的大道,人们就是不走。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但人人都在走弯路、找捷径,人人都想弯曲宇宙,找到虫洞,所以孔子也没得办法了。 文质彬彬,是一种领导力 原文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华杉详解 “质”,是本,是你的思想、识见、修养、能力。礼无本不立。“文”,是文采、口才、修饰,礼无文不行。没有质,就没有本;而没有文,你就没法影响推动别人。 “质胜文则野”,如果你的质超过了文,质有余而文不足,那就跟乡野之人一样,不能服人,别人不会跟从你。 “文胜质则史”,如果你的文超过了你的质,花样文章很多,本质修养能力没有,那就跟掌文书的史官一样,文采飞扬,但没有自己的东西。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彬彬”,是相半之貌,文质彬彬,就是文一半,质一半,刚好相配、相当。所以这文质彬彬的意思,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有文化修养和风度,把“彬彬”当语气助词,而是既有思想、能力,又有文采、口才,简单地说,就是办事能力很强,讲话水平很高。这符合我们对我们钦佩的领导人的标准。伟大的领导人,都是伟大的演说家。 为什么要文质彬彬才是君子呢?君子应该在于质,不在于文呀?这里的君子,不是道德修养意义上的君子,而是贵族士大夫阶层居上治民的君子,这是孔子给士大夫阶层提出的领导力标准。 我们对照一下我们周围的领导者,不管是大领导者,还是小领导者,国家的领导者,还是公司的、部门的领导者,或者我们要发掘、培养新的领导者,其实我们心目中的评价标准,就是孔子提出的这四个字: “文质彬彬。” 认识到自己是幸存者,就有敬畏心了 原文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华杉详解 孔子说,人能够生存于世,并得以善终,那是因为他直。那欺罔之人,也能生存,还善终的,是幸免于祸而已。 这句话说得挺重的,但朱熹版《四书章句集注》里只有一句程颐的注解:“生理本直。罔,不直也,而亦生者,幸而免尔。”生长的原理就是直,那罔而生的,就是侥幸了。 这个“直”怎么解,现在一般直接解为正直,这样解还不够准确,不够透彻,不够醍醐灌顶。刘宝楠《论语正义》解得比较好:“直者,诚也。诚者,内不以自欺,外不以欺人。”这直和罔就对上了,因为罔,就是欺罔、蒙蔽的意思。 “直”是诚,不自欺,也不欺人;“罔”是自欺欺人。 “生理本直”,就是生理本诚,诚,是天地万物生长的原理。这就和儒家的理论对上了。《中庸》说,天地以至诚生物,不诚无物。人能够诚,则一言一行皆有忠信,天会助他,人也助他,他得以生长。人若不诚,以欺罔而行,专务自欺欺人,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没有人祸,也有天殃,如果他居然还没事,那是侥幸。 这个,往周围看看,再照镜子把自己看看。 往上看,历朝历代例子太多了,早死几年,是杰出的国家领导人,风光大葬。晚死几年,就是国贼、叛徒、腐败分子。这就是“幸而免”的有效期过了。 往周围看,一言一行,都可能给你招祸。那因为乱开车激怒后车司机而被打的女司机,她一直就那么开车,一直都“幸而免”。结果被打了,这还是很大的幸运,因为毕竟没出车祸。 再照镜子把自己看看,那我们没事,就都是“幸而免”了。 我们当然不至于“专务自欺欺人”,但谁没有自欺欺人的时候呢?圣人的要求,是“至诚无息”,无息,就是没有停息,没有一时一刻、一言一行、一个念头,停止过诚,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一切光明透亮,连隐私都没有!那就厚德载物、悠远高明,与天地相参,活在他人想象之外。 能做到吗?做不到。 但是,知道有那个标准,知道自己没做到,知道自己不过是幸存者,就懂得儒家的戒慎恐惧,就有敬畏心了。 有敬畏心,就是君子。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所忌惮。 再读一遍:“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我们得以生存,是因为我们的诚。我们还能生存,是因为我们“罔”的部分暂时还没给我们招祸。 汗流浃背呀! 人生即学习,学习是人生的全部目的 原文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华杉详解 这又是讲学习。对于一项学问,懂得它,不如喜欢它;喜欢它,不如深入进去,乐在其中。 《论语正义》解说:“学问知之者,不如好之者笃;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深。”这是正解,你说你知道,其实很可疑,用王阳明的话讲,你不过是知道些说法,你真知道吗?要学习一样东西,你一定是喜欢它,才能笃实地去学。再进一步说,人其实不可能懂得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因为你不喜欢、不服气,你就不会低头去学习,去吸收,去接受,那你只晓得人家一些说法而已。 喜欢呢,可能还是站在外面喜欢,没有深入其中。要深入进去,还能乐在其中,这才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才有体会、有快乐,才是知行合一,才是真知。 所以你没参与其中的学问、在外面看的学问,最好不要发表意见。发表意见,就成了前面说的小人儒。“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你不是好之者、乐之者,你既不喜欢它,它也不能给你带来快乐,那别人的东西,你谈论它干吗呢?真不要以为自己是知之者。 前面还讲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者,乐之者也!乐在学习! 人生即学习,学习是人生的全部目的。你要功名富贵,也是创造更多的学习体验,和学习条件,学习更多的人、事、道。最后功名富贵都有了,又成了过眼烟云,还要进山去找和尚学。 我们要学习什么呢,“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首先不要认为自己知道,所谓“圣人不知,所以能知;小人知之,所以不知”。认为自己知道,就不必学习了,那就永远不知道。认为自己不知道,才会去学习,才能知道。 首先定位自己不是知之者,然后认真想想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对什么能乐在其中,那就是你终身学习的道路了。找到这条路,是人生幸福和意义的重要保障。我们经常看到很多人,很刻苦地工作学习,很大毅力的样子。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毅力,他是乐之者。 毅力,是不想学习的人发明的词。乐之者根本不知道“毅力”是什么。 儒家教学法四条: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循循善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原文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华杉详解 “中人”,中等才能水平的人。中才以上的人,才能跟他讲上面的、高深的。中才以下的人,只能跟他讲浅近的。 这是儒家教学法,我总结四条。 首先是有教无类。教育面前,人人平等,无论贫富、贵贱、智愚、善恶,无论什么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老师不能挑学生,说这个学生不行,把他劝退。这一条,全世界好多学校老师都做不到,那顽劣的学生,就把他劝退了,那学习成绩太差的学生,怕影响升学率或学校声誉,也想办法把他弄走。 第二是因材施教。中才以下的人,你一下子跟他讲得太高深,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只能从浅近的地方讲起,让他一点一点提高。总的说来,《论语》里讲的都是比较浅近的,孔子很少讲高深的东西。四书高深的东西都在《中庸》里。 《论语》里好多地方,不同的学生,问同样的问题,孔子回答都不一样。这一方面,是学生的认识水平不一样,另一方面,是学生的性格特点,和毛病不一样,那孔子就借题发挥,辩证施教,回答也不一样。这就是第三条,循循善诱,让你自己一点点探索、一点点明白。 第四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话是《中庸》里的,被曲解了几百年了,曲解成“以牙还牙”。圣人的大爱之语,被曲解为小人的报复恶言,真是让人苦笑!“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君子教导人呢,就是用他自己身上本来就有的、本来就懂得的道理,来诱导他,让他明白,让他进步。就像你上课问老师问题,老师不是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一些问题,一些你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几个问答下来,你自己就明白了。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儒家的“劳资关系”,就是劳动模范和最佳雇主的关系 原文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华杉详解 樊迟,是孔子的弟子,又是师兄冉求的部下。冉求在季氏做家宰,他在冉求手下任职。孔子回鲁国后,他靠这层关系,拜了孔子为师。进入师门比较晚,求知心切,但学问不高。所以他的问题,孔子很少有抽象概括的理论性回答,都是很具体的,有针对性地说某一条给他听。 “樊迟问知”,问老师,什么是知,什么是智慧。 题目很大,老师就针对性答了他一条:“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朱熹注解说:“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只管人事该怎么办,对那不可知的鬼神,敬而远之,别为鬼神所惑,就是知。 儒家的思想,就是不要迷信鬼神。我们小时候上学,常说反“封建迷信”,好像“封建社会”就是迷信。殊不知“封建社会”就是反迷信的。 但是“迷信”也有它的好处啊。现在有人不是说吗,中国的问题就是没有宗教,没有宗教,就没有神,就没有敬畏,所以价值观错乱了,无所忌惮。 程颐注解说:“人多信鬼神,惑也。而不信者又不能敬,能敬能远,可谓知矣。” 这就是前面我们说过的,儒家的“如有神论”,说有鬼神,没证据,所以存而不论,假如他有,我敬他,严格自律。但是,我并不认为鬼神能给我带来什么祸福,祸福都在于人事天命,不在于鬼神。 《左传》有言:“民,神之主也。”人民比神大,鬼神之祸福,基于民意之从违。天命也好,鬼神也好,都基于民心。所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这种思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论语正义》考证,从夏朝开始:“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 殷朝比较迷信,夏朝和周朝,都是以人为本。 一句话,你只管人,对鬼神敬而远之,就是知。 樊迟接着问仁。 又是一个大题目,但老师答得更具体。 孔子说:“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这句话呀,恐怕又是针对樊迟说的。先难后获,三层意思: 第一层,简单地说,是先干活,后拿钱,就是仁!你先把责任承担起来,把活干了,再想获得什么回报的事。 第二层呢,要求更高,就是冲锋在前,领赏在后。难事你争先,评奖金的时候你躲在后面。 第三层,做事的时候别老惦记着回报。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全力以赴把责任承担起来,不要计较个人得失。 樊迟是给冉求打工的,而且干得不错,颇有功劳。估计他是心里有点小小不平衡,流露出来了,所以老师拿这条跟他讲“仁”。 这就是儒家价值观: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老板们听了这话,恨不得把员工都送去孔老师那里。 且慢,孔子这话,是对员工说的,对老板,他另有话说—— “子曰:‘治民者,先富之,而后加教。’”你先让人民富起来,再使唤他们。 员工要想着先其事后其食,老板要想着先其食后其事,后其事之后还加其食,这就是儒家的“劳资关系”——劳动模范和最佳雇主的关系。 有一个小故事。一位当世中国的最佳雇主,我的好朋友,他跟我说了一句话:“对人一块一,对物九毛九。”意思是说,一块钱的东西,我砍价到九毛九,它还是一块钱的东西,价值不变。一块钱的人的服务,我砍价到九毛九,人家心情差了,服务价值可能打折,我不砍价,我给他一块一。 这就是儒家忠恕之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凡事先承担自己的责任,凡事先替别人着想。 一块一和九毛九的故事,若放大到整个国家,你会发现,好的国家是物价便宜,人很贵。坏的国家是人很便宜,物价很贵!有的国家商品很便宜,但你想理个发,按个摩,那人的服务很贵!这就是理想社会,无论干点啥,都能挣钱,那钱都够花。糟糕的国家呢,就是物价很贵,人的服务很便宜,那就大多数人钱都不够花,都焦虑了。 我把这一块一和九毛九的故事,写到微博上,成了我所有微博中被转发最多的一条,加上各种抄袭转发,更是不可胜记,看起来大家都有强烈共鸣啊! 不过你仔细一看呢,发现99%的人,和原作者的共鸣,其实是0。因为他们的“共鸣”,都是觉得自己应该拿一块一,结果连九毛九都没拿到。他们共鸣的,可不是自己应该给别人一块一。 他说我又不是老板啊!你不是老板,对家里保姆有没有给一块一呢,出去享受别人的服务,有没有给点小费的习惯呢。做公司业务对乙方,有没有做到从不拖欠别人款项呢? 圣人之道不行,就是因为人们拿那镜子都去照别人,不照自己呀! 儒家的山水文化和精神 原文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华杉详解 这可以说是中国山水文化的根源。前两句——“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大家比较熟悉;后四句——“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就不太注意。要结合起来理解。 先说知者,也就是智者。 知者乐水,知者动,知者乐。 水是动的。知者乐意运用他的才智,贡献给社会,像水流一样不停息,他做起事来,剖决如流,也像水流一样畅快。知者得志,得用,有成就感,所以他乐此不疲,他很快乐。 再说仁者。 仁者乐山,仁者静,仁者寿。 山,是万民所瞻仰,所谓高山仰止。山中草木生长,飞鸟走兽栖息,为人们提供各种自然资源,而且出云道风,立于天地之间,所以古人对山是非常的崇敬。 仁者安于义理,不动如山,而厚德载物,他似乎没有做什么,但他让万类霜天竞自由,在他的平台上做。所以仁者静。静而安之,故仁者多得长寿。 用今天的话说,知者是成就自己,仁者是成就他人。知者是精英,仁者是平台。知者动而乐,仁者静而寿。 在另一个场合,孔子还专门有一篇论水的,把水又讲得更深了,也可补充在这里: 子贡问曰:“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尔也。” 这一段说绝了。 子贡问,为什么君子看见大河大湖大海,总要停下来观看呢? 孔子说,因为君子以水之德来比拟自己。水遍布天下,而无偏私,这是君子无私之德。水是生命的源泉,有水,就有生命,这是君子的仁爱。水往低处流,而每到一处都讲理,遵循着地理脉络,这是君子的高义。浅处漂然而过,深处深不可测,这是君子的智慧。遇到百仞深谷,毫不犹豫纵身而下,这是君子的果决勇毅。绵弱之处,深入微细,无所不达,润物无声,这是君子的明察秋毫。蒙受污垢,包容一切,有如君子的豁达胸怀。泥沙俱下,最后还你一汪清水,这是君子的善于教化。装入任何量器,一碗水端平,这是君子的正直公平。装满则止,不贪多得,这是君子凡事有度,讲究分寸。千曲万折,最终一定要向东行,这是君子百折不挠的意志! 万事都有次序,必须按次序取舍,不能哪头都占 原文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华杉详解 孔子说,齐国如果能变革进一步,就能成为鲁国;鲁国如果能变革进一步,就是合乎先王之道的理想社会了。 当时齐强鲁弱。而且在孔子之前一百年,齐国还是春秋五霸齐桓公的时代,管仲为相,齐国大治。鲁国呢,公室衰弱,权臣用事,国力远不如齐国。但孔子仍认为鲁国比齐国好。为什么呢?孔子曾经说:“管仲之器小哉!”感叹管仲器局太小,因为管仲行的是霸道,不是王道,一心只要发展经济,富国强兵,称霸中原,而不去致力于理想政治和理想社会的建设。 鲁国呢,虽然政治经济军事都不如齐国,但周公的遗风还在,民风仁厚,人们还能重礼教,崇信义。人们没那么富裕,但也还小康升平。所以孔子认为,鲁国如果再进一步,就能回到周公的理想社会,由小康升平,进入太平社会、大同社会。可是孔子没机会施展啊! 再说说齐鲁两国的历史,它们的血脉根源和政治遗产。 周武王灭纣,分封天下,姜子牙封在齐国,周公封在鲁国。周公因为还要留在朝中摄政,辅佐成王,所以没有到鲁国去,由儿子伯禽代替。 过了三年,姜太公,现在是齐太公了,来中央朝拜,周公问他:齐国治理怎么样?太公回答说:“尊贤,先疏后亲,先义后仁也。此霸者之迹也。”周公说:“太公之泽及五世。” 又过了两年,伯禽来朝,周公问他,鲁国治理如何?伯禽回答:“亲亲,先内后外,先仁后义也。此王者之迹也。”周公说:“鲁之泽及十世。” 两人的回答有什么区别呢?周公说姜太公的政治遗产能管五代人,而伯禽的可以管十代人。姜太公是“尊贤,先疏后亲,先义后仁”,这是一切以“功效”为标准,就像我们说的,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伯禽呢,亲亲,先内后外,先仁后义。此王者之迹也。任何时候,先管自己家人,没有什么大公无私,大义灭亲,义再大,也没有仁爱大。 注意这里仁和义的次序。多少罪恶,假“国家民族大义”之名进行,姜太公就是行这样的大义,富国强兵,碾碎几个作为成本代价的家庭,不在话下。伯禽呢,先仁后义,仁爱第一,家庭第一,亲人第一,再大的义需要牺牲,牺牲自己的亲人你总不愿意吧。 有人要说了,我们可以既仁又义,仁义并行啊! 这话不负责任,因为一定是有次序,当二者冲突的时候,你到底放弃哪一个,这就是价值观。 都不放弃的事,不存在,你不能哪头都占。比如说:“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前者我们可以理解为仁,后者理解为义。能不能都做到呢?如果要绝不冤枉一个好人,唯一路径就是放过一些坏人,大多数国家的司法都是这样。反之,如果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就必须冤枉大量的好人,才能接近这个目标,而且也做不到。所以这句话在理论上就不成立。 “宁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这句话就非常客观,是实话。绝不放过一个坏人的方法,就是做好准备,错杀一千个好人。这就是先义后仁。 你会发现他实际也不仁。 仁义有次序,要先仁后义,不要先义后仁。 知道自己是干啥的,该守什么规矩,这很重要 原文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华杉详解 孔子哀叹说:觚都不像觚了!觚啊!觚啊! “觚”,是喝酒的酒器。酒器分五种,容量不同,分一升、二升、三升、四升、五升等规格,名字含义也不同。 最小的叫爵,容量是一升(古代一升很少,具体多少不清楚),爵的意思是尽、足、够了,就这一点,不喝了。 其次是觚,容量二升,觚,音gu,孤家寡人的孤,就是寡,就是少,少喝点,不多喝。 第三是觯(zhi),容量三升,就是适,舒适,自己享用美酒了。 第四是角(jué),容量四升。角,就是触,有触动了,微醺了,不能自适了。 第五是散,容量五升。散,同讪。或者是你讪,开始说胡话了,或者别人讪你,要说你了。 觚怎么不像觚了呢?觚是高高细长的,圆口,方底,底部有棱,装不了太多酒。但人们贪杯,想多喝,有人解说,人们把那底部不做方棱,也做成圆筒的,把容量放大了,虽然还叫觚,实际上已经不是觚的量了。也有人解说,不是改了觚的形状,而是他一觚接一觚地喝,那还用觚做什么呢?干脆用角、用散得了,还可以用壶呢,壶是六升! 总之就是名不副实,规矩坏了,乱了套了,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觚不像觚。 这不就是当今社会吗? 写这篇的时候,我正在飞机上,天气不好,北京飞上海的航班,备降青岛。我没事儿,想着今晚不知几时到家,明天不知几时起床,先把《论语》笔记写上吧。一位女乘客正在和空姐理论,她不接受机组的解释,反复质问为什么不起飞。另一位“懂行”的男乘客,说飞机根本不是航路天气不好备降青岛的,而是起飞时就飞锦州大连再南下青岛的,它起飞时的目标就是青岛,估计是流量控制空管让它这么飞的…… 空管不像空管,航空公司不像航空公司,机组不像机组,乘客不像乘客。都有问题,相互都不信任。 觚不像觚!觚啊!觚啊! 别怨社会,别指责别人,切己体察,我是做什么的,我得本本分分的像什么。 知道自己是干啥的,该守什么规矩,这很重要。 孔子说,宣扬舍己救人,就是愚弄人 有人掉井里了,救不救?孔子说,可以去看一看能帮上什么忙,不能自己跳下去救。救人的前提是先保全自己,若宣扬牺牲自己去救别人,孔子说,那不是仁义,是愚弄。 原文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华杉详解 宰我提问,刁难老师了:“假如一个仁者,告诉他说,有人掉井里了,他会不会跳下去救人呢?” 这里的“井有仁焉”的仁,一说,仁就是人,井里有人;二说,是一个成仁的机会,井有仁焉,井里有个成仁的事。仁者要救人嘛,现在有人掉井里了,不就是你成仁的机会吗? 孔子说:“何为其然也?”为什么要跳下去救呢? “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逝”,是往,君子可以过去看一看,能救得了就救,能帮得上忙就帮,不能把自己陷进去,不能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可欺也,不可罔也。”君子你可以欺骗他,不可以愚弄他。欺骗,是理之所有的事,愚弄,是理之所无的事。说井里有人,这是合理的,所以他要赶紧跑去看,能不能救。你说让他跳下井去救,没这道理,这是愚弄他,他不会被你愚弄的。 儒家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山上着火了,如果你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上山救火,你就不要宣传那上山救火牺牲的孩子是英雄。不要让大家学习他,而是要大家吸取他的教训。山上着火了,让消防员叔叔来,小孩子不要上去。整座山烧光了,也没有你的生命重要。 有同学落水了,你也不要跳下去救,看看周围有没有竹竿可以拉他,没有,就去喊大人。若有孩子跳下水救同学牺牲了,不可宣传他是英雄,误导其他孩子效仿,而是要大家吸取他的教训。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人的生命,不能因为盲目的救援再失去一个。 这样的愚弄,到今天还余毒不清,人们还在歌颂舍己救人的事。说有人落水,便骂路人见死不救。若有人下去救,一个小伙伴落水,几个一起下去救,结果本来淹死一个的,淹死了五个!这样的悲剧还少吗? 现在人们价值观错乱,过去的所谓“救人英雄余毒”未清,今天见死不救的冷漠又令人齿寒,其实这两者是一回事,都是魔鬼。因为前面的愚弄太多了,才有后面的反弹。 孔子的思想很明确:先保全自己,再救人。就算你自己的亲生儿子遇到危险,也是一样。因为你都保全不了自己,你怎么救他呢?咱们坐飞机,每次安全讲解,说氧气面罩降下的时候,如果身边带着孩子,一定是先给自己戴上,再给孩子戴。因为如果你先管孩子,还没给他弄好,自己昏迷了,他也完了。或者跟他弄好了,没来得及弄自己的,他可帮不了你。 不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吗? 我想起一个企业家讲经营使命的话,他说:“要像我们的口号那样生活。”当你制定一个口号的时候,你一定想清楚,我自己就要那样去做,这样你才不会喊空话、假话,不会说愚弄别人的话。 接着说儒家价值观。 孔子的这段话里,有三个深层次的儒家价值观。 一是首先保全自己。不管是有人落水也好,还是在政治上也好,儒家都强调首先保全自己,不要牺牲,不要死磕。可以舍生取义,但能躲得了最好躲过去,等它过去。 平时,要高度重视自己的生命安全。前些天的新闻里,一段围墙倒塌压死了一个路人。孔子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看见那样高的墙,我就该绕开走。这样的话很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要坐在屋檐下,万一瓦片掉下来砸到呢?“百金之子不骑衡”,坐马车别靠在那横杠上,小心摔下来。儒家有特别强的生命安全意识。今天我们那些乱开车的、开斗气车的,他别说不在乎别人的死活,对自己的生命,也完全没有保护的意识,这都是礼崩乐坏、野蛮社会的典型表现。 二是儒家对自己身体的特殊认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体不是自己的,是父母的,是留下来要尽孝的。这一点,儒家有一点宗教般的虔诚。所以要为国牺牲的时候,才有“忠孝不能两全”之说。为国牺牲,那没办法,可以忠孝不能两全。若是为了救路人甲的命,那可绝对没有牺牲自己的道理! 三是爱的次序等级。前面伯禽说的:“亲亲,先内后外,先仁后义。”首先是自己的亲人,先管自己家人,再管别人。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就是牺牲自己家庭了,于妻子儿女何?于父母兄弟何?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不是讲“博爱”吗?春秋时墨家就讲“兼爱”,指同时同样爱不同的人或事物。墨子就针对儒家“爱有等差”的说法,主张爱无差别等级,不分厚薄亲疏。儒家怎么说墨子呢?王阳明骂他是“禽兽”!你自己家人跟别人一样,还跟万事万物所有生命一样没差别,那就是禽兽呗! 我们有时高谈阔论“诸子百家”,要“兼收并蓄”,兼收不了,并蓄不了,因为他们不一样,甚至针锋相对,你说你要兼收并蓄,因为你全都不懂,全都不了解,才会信口开河。你若认真研究过,把自己代入进去,我是那种人,你自然就进那个门。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学问也是这样。 因为学习的标准是知行合一,知识你可以都学,行动却只能选择一个。 圣人经典流传两千多年,每一个字都深不可测 原文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华杉详解 “畔”,就是叛,离经叛道。君子如果能广博地学习,又能用礼来约束自己,也就可以不离经叛道了。 “博学于文”,广泛地学习前人的典章文献。学习要聚焦,也要广博,不广博,就不能旁通,不能贯通。旁通和贯通,是学习的重要效验。 旁通,是触类旁通,在同一个类别、同一个领域,说同一件事,你也要读过很多不同人、不同角度,甚至不同立场写的东西,都读过,你才能把那件事弄明白。 贯通呢,是把不同领域的事,贯通起来。就像我们经营讲的跨行业经验。在这个行业很前沿的事情,对于另一个行业来说可能早就是每天日常工作的常识、习惯。你学习的领域广博,才能贯通。 “博学于文”,就是《大学》里讲的格物致知,要广博地去格物。 “约之以礼”,就是《大学》里讲的诚意、正心、修身。 “礼”,就是履,履行,学了就要做。如果只是博学,但并不真正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不用那学习到的道理来要求自己,不按那书上说的东西去做,那学来徒事讲说,有什么用呢? “博学”的人多,“约礼”的人就连博学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一些最基本的道理,各种心灵鸡汤,大家都有“共鸣”,挂在嘴边,一说起来,把自己都感动了,但并不去做。这就不是真懂得。如果真懂得,就连滚带爬地赶紧去做了。 “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也可理解为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 孔子叫颜回要“克己复礼”,“复”,就是反,反之于礼,反之于身,这也是讲约之以礼。所以颜回感叹老师说,老师循循善诱啊,“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圣人经典,能传下两千多年。每一个字,都深不可测,要仔细玩味,反复体验。“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约吗? 孔子的八卦故事 要坚持原则,但也不能不给人面子,特别是对那面子特别大的人,如果不是特别要命的原则,孔子也可以妥协的。 原文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华杉详解 这就是常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孔子见南子的故事,孔子的“八卦故事”。 孔子去见了卫灵公夫人南子,子路非常不高兴,觉得老师违背了自己每天标榜的原则和礼节。子路的性格是觉得老师不对,他也要当面指责的。孔子也很激动,“矢之曰”,“矢”,就是誓,指天发誓,赌咒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予”,就是余,我。“所”,假如。我如果做得不对,让上天厌弃我吧!让上天厌弃我吧! 可见孔子去见南子,也是被逼无奈,他自己也知道不该去,大家会有看法,说不清,所以指天发誓“天厌之!天厌之!”说了两遍。 怎么回事呢?《史记》里有很生动的描述: 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chi)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qiu)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 孔子有贤名,属于天下名士,在鲁国有政绩,但被齐国设美人计,送了女乐给鲁定公,让他沉湎女色,疏远孔子,把孔子排挤走了。孔子到了卫国。卫灵公派人来问,鲁国给你多少俸禄,回答说六万小斗粮食。卫灵公就也给他六万小斗,但是又没什么具体权力和事情给他干。 第七章 述而第七 述而不作,是思想认识,是学习态度,也是创意方法 原文 《述而篇第七》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华杉详解 孔子说,我只是传述前人的思想,相信古人,喜好古籍,可以把我比作商朝的老彭吧! 张居正注解说,老彭,是商朝的贤大夫。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修先王之道,以教万世。但他不敢以作者之圣自居,说我只是记述前人的思想罢了,没有一件是我的。 大凡天下之事,都是前人已经做过,后面的人传述。或考之方册,或重加发明。 古人说的发明,这个词本意,不是今天说的发明创造新东西,而是重新发现,重新把它弄明白、讲明白。因为时间长了,那真经就失传了,就被曲解了,每隔几代人,就需要重新发明一次。 孔子记述发明谁的思想呢,前面说过:“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文武呢,包含了周公,因为好多具体工作,形成中华文明和礼仪的工作是周公做的。所以孔子梦周公,他经常梦见周公啊。 接着讲“信而好古”。你要学什么,你首先要信。信,你才去学。若带着“批判的眼光”,把批判顶在头上,那还哪里学得到呢?我们要读要学的东西,浩如烟海。庄子说,学海无涯,人生有涯,以有涯的人生,去追求无涯的学问,“殆已”,非挂了不可。所以所有的时间要用来去学那些我相信的东西。不信的,就不要花时间去“批判”了。 “述而不作”,是认识,是态度,也是创意方法论。 今天我们学习,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追新逐异,老想要学“新东西”,或者要有“自己的东西”。追求“作而不述”,人家前面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他非要换一个说法,说别人不对,自己瞎说一通,显出自己本事。这个毛病叫有胜心,想胜过前人,胜过别人,所以非要改一改。 做创意工作,该自己创造了吧?要有创意呀! 非也,毕加索说:“优秀的艺术家模仿,伟大的艺术家剽窃。” 奥格威说:“search the world and steal the best.”“到全世界去搜寻,把最好的偷来。” 述而不作,重新发明,就是创意方法论。 学习的三大标准: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原文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华杉详解 孔子提出了学习的三大标准: 1. 默而识之 “识”,有两解,一般解作念zhi,记的意思。我们说博闻强识,这里识就念zhi,就是博闻强记。还有我们说标识,这个标识的识,可不是识别的识,也是念zhi,也是记的意思,做一个logo,让你记住。 默而识之,学习不是为了嘴上念念,而是要默默记在心里,在自己心上去体会,真正把它理解了,能运用。只有用上了,才忘不了。 另一解,念shi,就是晓得。 我倾向于念shi。有学生问过王阳明:老师,我读书总是记不住,怎么办? 王阳明说:谁让你记得?你若记得,便不晓得。你若晓得,不必记得。 不管他念zhi还是念shi,没有标准答案,你能默而识之,心里晓得就行了。 2. 学而不厌 人要学习,开始时都是奋发图强的,弄着弄着就厌倦了,懈怠了,如果功夫间断,则难有所成。所以曾国藩反复强调“日日不断之功”,这就是学而不厌。 学而不厌很难啊!你看我们很多人,很喜欢读书,到处找书看,到处问人要书单,但很少有一本书是读完的,都是翻一翻就放下了。这就是没做到学而不厌。 曾国藩也讲了读书的标准,首先就是一本未读完,不动下一本。你不是爱读书吗,手上这本书没读完,不许读下一本。你可以试试这个办法,能不能做到学而不厌。 3. 诲人不倦 诲人不倦,这是对老师的要求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诲人不倦,是孔子做老师的标准。要尽心地开导学生,他再笨,你也不放弃,不倦怠,一心一意帮他弄懂。 我们要不要诲人不倦呢,我们不是老师,但你在公司里,不用说做个小领导,就是稍微资深一点,也有带新同事的责任。你对帮助新同事熟悉公司,和熟悉业务,能不能诲人不倦呢? 儒家讲学习,最重要两点,读书和交友。你不能在家死读书,一定要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切讨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就要相互诲人不倦了。 最近我去了一趟以色列,一位犹太教拉比,跟我们讲以色列教学法,就是学生两人一组,一起学习,这是传了三千年的规矩,也很有深意。 诲人不倦很难啊!别说对学生,对同事,就是家长对孩子,多说两句也烦了。所以很多事,你不默而识之,用心去想,你点头称是就轻轻放过了。认真去想,认真去做,每一个字都深不可测。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深不可测,问题又来了,“何有于我哉?”什么意思? 第一个答案,朱熹解的:“三者已非圣人之极至,而犹不敢当,则谦而又谦之辞也。”朱熹的意思,孔子是说,这三条我都没做到啊!这是孔子自谦之词。张居正也做此解。 不过刘宝楠《论语正义》考证了,在《孟子》公孙丑篇有一段: 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夫?” 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 子贡曰:“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仁且知,夫子既圣矣。” 子贡问孔子:老师您觉得自己是圣人吗? 孔子说:圣人我做不到,我就能做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吧! 子贡说:学而不厌,是知,诲人不倦,是仁,老师既知又仁,那当然就是圣人哪! 这样看,意思很清楚了,“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意思就是: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我也就能做到这三条吧!除了这三条,何有于我哉?我还有其他什么呢? 为善去恶的关键,在于不反复、不再犯 原文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华杉详解 这是《大学》里讲明德和日新的功课,每件事进步一点点,每天进步一点点,事事注意,日日不断,积累下来,就大有可观了。 德必修而后成,学必讲而后明,闻义而徙。“徙”,是迁,跟过去,听到好的就跟上照做,这样善才可以积累。发现自己不好的地方,能马上改正,恶行才能去除。这就是刘备说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也是王阳明说的:“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四条,就是修身进步的切实功夫,想进步,就在这四条上用力: 对德,要省察克治,每天每时每刻每件事注意修治自己,则明明德,日日新,每天刷新自己的品德。 对学,要反复讲习讨论,要像上一句孔子说的“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如《中庸》里说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所以,不能自己埋头研究,一定要找到良师益友,找到学习的伴儿,才能共同进步,讲习透彻。 对义,义有当为的,听到了马上就照办。 不善当改的,必须坚决地去除以革其旧。 这两条,为善去恶的关键,在于不反复、不再犯。比如戒烟,说“戒烟很容易,我每年都戒三次”。这就是“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了”。 所以这些话,说起来都很简单,做起来艰难。这些没做到,就不必去追求什么高深的学问,最高的功夫,就在这日用常行里! 日新是至德,每天在日用常行里修治自己,做到像颜回那样,不贰过,犯过的错,知道了就不会犯第二遍,那积累不了几个月,想犯错都找不出错来犯了。 其实善和恶的品种科目都很少很少,就那几条,就是做起来难! 把自己收拾整齐,是为了照顾别人 原文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华杉详解 “燕居”,闲暇无事之时。“退朝而处曰燕居”,不上班的时候,待在家里,就是燕居。 “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里,杨氏注解说:“申申,其容舒也。夭夭,其色愉也。”程颐注解说:“此弟子善形容圣人处也。为申申字说不尽,故更著夭夭字。”弟子们形容老师休息日在家的时候,申申——面容舒展,夭夭——神色愉快。 这样说,好像没有什么“学习体会”啊?在家休息,舒展愉快,说明什么呢?程颐说,今人在家之时,要么懈怠放肆,要么太严厉。申申、夭夭,就是既不懈怠放肆,又不严厉古板,是圣人中和之气。钱穆说,所谓和顺积中,英华发外,这是圣人气象。 这里的关键,是要把申申、夭夭的精确意思搞清楚。 “夭夭”无疑义,《诗经》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用桃花的茂盛、活力、悦目,来形容新嫁娘的美丽。后来调皮的同学们把桃之夭夭写成逃之夭夭,还成了一个新词语,这是将错就错。 “申申”的出处在哪里呢?历代都解着“舒展”,似乎是“申”同“伸”来解。那申申和夭夭是差不多意思了,递进关系,如程颐所说,用申申来形容还不够,再加上夭夭。 刘宝楠《论语正义》考据,找到《史记?万石君传》一句话:“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必冠,申申如也。”他的子孙们穿戴整齐,站在两侧。虽然燕居在家,他也一定戴着发冠,“申申如也”。所以这“申申”,是整齐庄重的样子。不因为在家没客人,就披头散发没个正形,照样收拾整齐。也有点慎独的意思。 程颐说的也有道理,不懈怠放肆,还是把自己收拾整齐,也不严厉死板,神色轻松愉快。申申是敬,夭夭是和。先说申申,再说夭夭。 这就有“学习体会”了,也能切己体察了。我们有的朋友平时有模有样,你偶尔周末见他一回,简直大吃一惊,穿得完全不成人样。那上海街头,穿睡衣上街的,就更不用说了。还有一些朋友,别说燕居在家,就是出席盛大会议,他上台发言,他也不愿意正装出席,由着自己松弛懈怠,还自以为有硅谷之风。 扎克伯格上华尔街,他也妥协了,穿西服戴领带。 各人有各自的性格。但若是照顾别人,还是整齐些好! 精而熟之,鬼将告之 原文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华杉详解 孔子梦周公。 周公是孔子的偶像,周公成文王、武王之德,致治太平,制礼作业,可以说是周朝开国的实际控制人,中华文明的奠基人,国民性的缔造者。鲁国是周公的封国,周礼在鲁。孔子一生的梦想,就是恢复周公之道,日思夜想,梦寐以求,所以他经常梦见周公。 《吕氏春秋》记载说:“孔子、墨翟昼日讽颂习业,夜亲见文王、周公旦而问焉。用志如此其精也,何事而不达?何为而不成?故曰精而熟之,鬼将告之。非鬼告之也,精而熟之也。” 孔子白天讲述演习周公之道,晚上做梦就见到文王、周公,和他们讨论。这就是所谓“精而熟之,鬼将告之”。你若对一件事情用心深了,练得精熟,鬼神都会告诉你该怎么做!那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孔子的学问算是做成了。但平治天下的事业没有做成。到他老了,梦想破灭了,志气也衰了。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好久没有梦见周公了,证明心气儿也不在了,悲怅啊!他感叹道:“我真的是老了!衰了!我已经好久没有梦见周公了!” 孔子理想中的人才需具备的四条素质 原文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华杉详解 这是孔子对弟子们的要求。我们现在要求人,理想中的人,叫德才兼备,两条。孔子讲的呢,是道、德、仁、才兼备,四条。 “志于道”,是有志于大道。儒家讲学习进步也好,做人做事也好,首先是立志,志有定向。没有志,就不能开始。 《大学》里讲“止定静安虑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最后才是虑而后能得,才有收获。前面知止,就是知道自己是干啥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人,知道自己要去哪,这个明确了,才能定,就是志有定向,方向明确,才能开始起步,否则就是盲目、仓皇。 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要有使命感。小人为利益牵引,君子为使命驱使,有志向,有使命,就能专心做自己的事。没志向,没使命,就成天都在找“下一个风口”。 这是志于道,先问问我的志向是什么,我要为社会实现什么、留下什么。各种焦虑不安的根源都是没志向。有志向,就止定静安虑得了。 “据于德。”“据”,依据,凭据,根据。根据德的标准来行事。 郑玄注解为三德:至德、敏德、孝德。至德,是中和之德,致中和,包容万物,厚德载物,这是最大的至德。敏德,敏于行的敏,仁义顺时,有仁有意,顺势而为,与时俱进,不死板。孝德,尊祖爱亲,首先是对自己家里人好,由内而外,由近及远。 这个“据于德”,今天社会普遍的,是对别人据于德,把那道德标准无限拔高,去要求别人,打击别人。对自己呢,不太注意,天生认为“缺德”那都是说别人,不知道自己缺德。 德,咱们人人都缺。不要去要求别人,也不必把自己拔得太高,成了道学先生。 在德的标准上,我们一定要先主观,再客观。凡要求别人的,客观的,先要求自己,主观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认真想想自己能做到的标准和范围,把这个要求自己的标准确定下来,按这个范围去据于德,就比较据得住,这就是你的“道德根据地”。 “依于仁。”“依”,依从,依靠,始终一颗仁心,不离开仁。“仁”,爱人悯物,对他人有关爱之心,时时事事替他人着想;对其他生命、物件,也有一颗仁心,离开办公室随手关灯,男生上厕所小便上前一步,不伤害小动物,这都是仁。城市规划设计能给小动物留出栖息地和生态走廊,遵从“物种间礼仪”,这也是仁。 “游于艺。”“艺”,原意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是儒家要求必备的技艺。今天的职业社会,就各有各的技艺。这里的游,一般解着游憩,闲暇无事之时,以六艺为乐,陶冶情操的意思。 能有志于道,有使命感;对自己有道德标准要求;有仁心,能爱人悯物;有一技之长,能贡献于社会,自立自强;这四条,就是做人做事的标准了。 学习需付出代价 真心想学会,先给老师交学费。不愿花钱不是真感情,不愿交学费不是真想学。 原文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华杉详解 “脩”(xiu),就是缩的意思,干燥而缩,又叫脯,在北京火车站买那个果脯的脯。不过这里是肉脯,不是果脯,是熏干的干肉、腊肉什么的。 “束”,是十条。来拜师,先给老师送上十条肉干的拜师礼。 孔子说:凡是自己拎着十条肉脯来拜师的,我没有不认真教诲的。 孔子说这个干吗呢? 朱熹说:“圣人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但不知来学,则无往教之礼。”圣人呢,有教无类,人人他都想教,教他进步。但若对方并不想来学,没有自己主动找上门去教的。 朱熹、张居正都解说“束脩其至薄者”,十条干肉,是微薄得不能再微博的一点礼物。孔子的意思,就是只要学生意思一下,他都认真去教。 不过后来有人质疑,这十条肉,可不老少!绝对不能说是至薄。甚至可以说是一笔厚礼。 《孟子》里,孟子对梁惠王说:使百姓有“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那时候社会生产力水平低呀!五十岁才能穿丝绸,七十岁能吃上肉,就不错了!一般人,丰年能吃饱,荒年别饿死,就是理想社会了。别说春秋时期,就是20世纪70年代,咱们小时候,一个星期也只能吃上一顿肉。孔子那么多学生,一个学生就要交十块肉,那不能说至薄。 所以有人要质疑了,孔子不是说有教无类吗?居然要十条肉!那颜回,一箪食,一壶饮,穷居陋巷。估计肉长什么样子他都不太记得了。这首席弟子,交得起学费不? 孔子说这个,什么意思呢?重点还在朱熹解那句话:“圣人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但不知来学,则无往教之礼。”人家不想学,你别非要去教。人家自己玩得挺好,你非得教他玩,而且还要手把手地教他玩,弄得他玩儿得没意思了,他很烦你呢! 如果他自己来求教,却没带礼物,没交学费,问老师——老师教教我呀——他不是真服你,不是真要学你的东西,他就是来会一会你,像集邮票一样,天下大师都会一会,也会一会你这位大师,听大师讲讲,大师讲完了,他一听,要么满肚子狐疑,这人说得对吗?要么干脆觉得,不过如此,还不如我呢——这答案他早有了,就是来验证一下,然后满足得意而去。 那不是真心想学,只是来会会大师的,他自然想不到,也不愿意交学费、付代价。 那真心要来的,一心想跟老师学习,唯恐老师不收留的,他一定带着礼物来! 所以孔子不是要求每个人都交上十条肉,学生来了,问一问,看看学问天资、品性志向,能不能收,不论贫富,也不论交不交得起学费。 但是有一些人,也没人介绍引荐,不知道他哪来的,也不了解他怎么样,但只要他诚心诚意交上学费了。这人,都可以教! 肯付代价的,必是真心的。 我们常说,别谈钱,谈钱伤感情。错!那是感情不够真,不够深,远远没到愿意花钱的地步,还不是真感情。那真心的,听说花钱就可以,那还不喜出望外!那感情再深了,好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有通财之义,那是最深的感情。咱们不能跟谁都有那么深感情。但凡对对方有所欲求,先掏出钱来,愿意先付出代价,就是诚意。 真心想学会,先给老师交学费。不愿花钱不是真感情,不愿交学费不是真想学。 孔子的启发式教学法 原文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华杉详解 孔子教学法。这是接着上文,凡是拿了十条肉脯来拜师的,我没有不尽心尽力教的。那怎么教呢? 不愤不启。 “愤”,是心求通而未得的意思。他学习欲望很强,反复思考,但就差那么一点没搞通,“愤”了。这时候,就是可通之机,到了这个节骨眼,你一启发他,他马上就豁然开朗了。 “不愤不启”,就是不到这时候,不要去教他。他自己都没有求通之心,也没走到那一步,老师从哪儿去启发他呢? 儒家讲启发学生的方法,叫“引而不发,开而弗达”。引而不发,是“引起绪也”,给你开个头绪,让你自己去探索,不告诉你答案。开而弗达,也是一个意思,开而弗达则思,让你自己思考,只给你开个门,开个大意,不给你直接到达答案,还是让你自己去想。 不悱不发。 “引而不发,开而弗达”,什么时候“发”,什么时候“达”呢?等他“悱”的时候,就发,就帮他达。 “悱”,想说,但不能准确地说出来。那意思好像就在嘴边上,但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前面“愤”,是可通之机,机不可失;这里“悱”,是可达之势,势如破竹。那老师就帮他达其词,帮他说出来,他一下子就洞然明白了。 “不悱不发”,他如果功夫没到,没有自己走过那思考过程,就不要跟他说。因为你说了,他也没体会,轻飘飘过去了,还觉得老师说的没什么东西。 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隅”,是屋角。“举一隅而以三隅反”,就是举一反三。 他“愤”了,我启发他。他“悱”,我马上说给他听。接下来,就看他自己能不能举一反三。能举一反三,证明他机智灵活,那就“复”,再详细给他讲,这样我举一他反三,我举三他不就反九了吗,进步就快,快马加鞭推着他走。 他若不能举一反三,说明这人比较呆滞,不能触类旁通,那我再怎么跟他讲,他也是茫然无绪,不可强求,就不要再给他讲多了,反而给他添乱。 恻隐之心,是仁的发端 原文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华杉详解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孔子如果在有丧事的人家旁边吃饭,从来没有吃饱过。孔子如果当天为吊丧哭过,这一天就不唱歌了。 “不饱食于丧者之侧”,这是恻隐之心,对别人的遭遇表示同情。《孟子?公孙丑上》:“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恻隐之心,是仁的发端,人人都有的。王阳明说,如果看见一个小孩在井边要掉进去,谁都会拉他一把,没有说谁是坏人,就想看着他掉下去听个响的,这就是恻隐之心,就是良知。 旁边有人家办丧事,虽然跟自己没关系,但是也感同身受,心怀同情,吃不下饭,潦草吃一点就算了。 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如果当天去吊丧哭过了,这一天就不再唱歌,这是不忍之心,感情上觉得过不去。这也是一种慎独,刚刚在人家丧礼上哭过呢,回来又自己乐呵歌唱,就感觉在人家丧礼上歌唱一样,不忍为之。 古代帝王遇到天灾地震或饥荒,一定要减膳、撤乐,急急救援抚恤,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别人在受苦,你却置酒高会,那就要被骂为禽兽了。 郑玄注解说,“君子哀乐不同日”。如果一日之间,既以哀事哭,又以乐而歌,那便是哀乐之心无常,达不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致中和的中庸标准。 还补充一点,吊过丧,就停止歌唱一天,这样说来,孔子每天都唱歌了。 正是如此,刘宝楠《论语正义》考证,《鲁诗传》:“士大夫日琴瑟。”《曲礼》:“士无故不撤琴瑟。” 弹琴唱歌,这是君子士大夫每日陶冶情操的修养功课和娱乐活动。 学会放弃 命与道。君子专注于道——提高自己。对命——机会——则安然待之。若天降命于我,我必行道于世。如果没有那命,我把一身本事带进棺材,也不遗憾。 原文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华杉详解 孔子对颜回说,有用我的,则将此道行于世。没人用我,便将此道藏之于身。也只有你我二人,能做到这一点了! 我们常说,怀才不遇,那郁闷啦!孔子不郁闷,把一身抱负和本事安然藏之,这是他的价值观,也是修养。 前面《里仁篇》,子游说过:“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对老板,对朋友,他不听你的,就算了,你如果啰啰嗦嗦、琐琐碎碎、唠唠叨叨,非要他听你的,一定自取其辱,反被疏远。 要学会放弃。跟做生意一样,人人都想推销,但上赶的不是买卖。也有的人不推销,你给我机会,我谢谢你,为你效劳;不给机会,我不纠缠你,马上放弃。有了这种态度,反而能专注于自己的价值,提高自己,等待下一次机会。因为我们的问题都不在于没机会,而在于自己不够优秀。所以要把时间首先投资于自修,而不是推销。 孔子对机会也是很积极的,也能放弃一些不太紧要的原则——比如去卫国见南子。但是,当他发现在卫国并不能实行他的道的时候,他马上就放弃,走了,六万斗的俸禄也不要了。 这是命与道的关系,君子专注于道——提高自己。对命——机会——则安然待之。若天降命于我,我必行道于世。如果没有那命,我把一身本事带进棺材,也不遗憾。 我们容易接受“志在必得”的思想,鼓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主要是自己心里太想得到,实在不愿意罢休。但现实不是这样。就看今天中国,几代领导人,差不多都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机会都是命运降临的,不是自己争来的。相反,志在必得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往往适得其反。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孔子对颜回说,能有这个心态的,也只有你我二人吧! 子路在旁边听着急了。老师把颜回抬得那么高。颜回成独一无二的了。那我呢?我在老师心目中的位置呢? 他就找了一个问题:“子行三军,则谁与?”老师,如果您要带兵出征,您带上谁? 子路问了一个他认为答案已经设计好的问题,就是他嘛!因为子路豪勇,有武功,本身又兼着老师的保镖。到了打仗的事,自然就是带我子路了。在这一方面,我子路就是独一无二的啦! 这点小心思,哪逃得过孔子的眼睛。 孔子说:“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暴虎”,是徒手搏虎。“冯河”,是没船没工具,木头也不抱一根,徒身过河。都是粗勇无谋之事。孔子说,不怕死的人我不带。我带那临事而惧,知道害怕,能小心谋划的人! 孔子是敲打子路,因为子路就是不怕死。最后也因为不怕死,不必要地送了死,把孔子伤心死了。 老师什么都能教会你,就是教不转你的性格啊! 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天道酬勤,这是可求 原文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华杉详解 孔子说:富贵如果可以求得来,就是给人拎鞭子在马车前面喝道开路的低贱工作,我也愿意干;如果求不来,那我还是顺从自己的喜好吧! 前面说了“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这里又说富贵不可强求,都是说命与道的关系。有没有,是命,追求什么,是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如果强求,不是自取其辱,就是自取其祸。 《孙子兵法》说了一样的思想:“胜可知而不可为。”胜利是可以知道的,有没有胜算,但不可强求。没有胜算,硬要冲上去打,那就有身死国灭的危险。 胜利怎么可以知道呢?那是计算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有实力,才能打。 我们每天在媒体上都能看到一夜暴富、一夜成名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不完整的,都是冰山一角。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你看人家参加选秀节目,一夜成名,你也去吗?你有那个天分才艺吗?你看某人开发了一个应用,10亿美元卖给了大公司,你也去,却不知道那位兄弟从小就是学霸,从清华念到哈佛,在开发这个成功的应用前,他已经开发过30个失败的。还有若干和他同样背景、同样努力的同学,还在办公室打地铺做开发呢,他是成功的那位幸运儿而已。 希望复制别人的成功,就跟希望复制别人中彩票一样可笑。 富贵是可求,还是不可求呢?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天道酬勤,这是可求。看见股市火了,把房子也抵押了投入股市,希望人无横财不富,就很可能收获“人无横祸不死”,不可求。 这段话,大概是有弟子跟孔子讨论“财富梦想”,孔子回答,我也想发财,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别成天惦记着发财,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孔子是不是真的愿意为富贵做执鞭之士呢?当然不是。在卫国,拿着六万斗的俸禄,但当他发现卫灵公只是把他当门面人物供着,并不真正给他做事的权力,不施行他的治国之道,他就走了。而刺激他做出离开的决定的,正是一次跟卫灵公出行,孔子并不是前面开道的执鞭之士,而是“第二号人物”,卫灵公和夫人南子的车在第一辆,他的车是第二辆,招摇过市,孔子“丑之”,觉得自己像个供表演展览的小丑,很羞耻,就挂印而去了。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离开了卫国,不带走一片云彩。 孔子所谨慎的三件事:斋戒、打仗和生病 原文 子之所慎:齐、战、疾。 华杉详解 “齐”,同斋,斋戒。齐,就是祭祀前把思虑不齐的地方弄整齐,交给神明。 孔子无事不慎,而他慎之又慎,最慎重的,有三件事:斋戒、打仗,和生病。 孔子曾说:“我不与祭,如不祭。”如果我自己没有亲自参加祭祀,就等于没祭。我不能说叫别人替我磕两个头,一定要自己亲自出席。同样,如果自己参加了,但是斋戒不严肃、不整齐,没有按规矩来,心不在焉,也跟没祭一样,神明祖先,都不会接受。 第二个谨慎的,是打仗。《孙子兵法》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打仗是关系人民生死和国家存亡的大事,也关系到自己的生死,所以一定要谨慎。 上文子路问孔子,如果打仗带上谁。他认为他最勇猛,老师一定说带上他。孔子讽他说,我不带不怕死的去,我带那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曾国藩后来带兵平定洪杨之乱,就是儒生带兵的典型了。 第三个谨慎的,是自己生病。孔子平时就注意保养身体,平和性情,不饱食醉酒,不宴游无度,起居饮食都有规律。若不幸生病,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休息是最好的药。一定停下来,加意调养,审择医药,不敢有丝毫大意。 拼什么别拿身体去拼。我们常常不太注意自己身体,孔子呢?他是太注意自己身体了!这个要学习! 孔子三月不知肉味 原文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华杉详解 孔子在齐国听到韶乐,为之沉醉,三个月都不知道肉味。感慨说:“想不到韶乐之美,达到如此境地!” 先说这韶乐,“韶”,是舜帝的礼乐。舜的时代是极治之世,社会最和谐的时候,其音乐也美盛到了极致。孔子曾经说,舜的音乐,尽善尽美。而周武王的音乐,尽美,但没达到尽善。因为周武王的天下是征伐得来,有威武正义,也有杀气腾腾。而舜的天下是禅让而来,庄重平和,洒向人间都是爱,只有爱。 舜的后代封在陈国。后来陈国公子陈完,因为陈国内乱,逃到齐国,改姓田,叫田完。他的子孙后来夺取了齐国政权,取代姜太公的后代,成为齐国国君,史称“田代齐姜”,所以韶乐,就成了齐国的国乐。 孔子是什么时候去齐国,听到韶乐呢?《史记?孔子世家》记载说,是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鲁国内乱,孔子也到齐国避乱,给齐景公的丞相高昭子做家臣,也希望通过这个渠道能引起齐景公的注意,能在齐国施展抱负。后来也终于有机会和齐景公问对,景公几次问政于孔子,也敬重他,但齐国大臣,包括名臣晏婴等,都排挤他,景公也就放弃了。孔子不能得到重用,又回到鲁国。 就在这个时期,孔子认识了齐国太庙的乐师,《史记?孔子世家》记载:“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比《论语》里多了两个字:“学之。” 所以这个三月不知肉味,不是听了一回,就三个月都不知肉味,是听到之后就想学,学了三个月,每天沉醉在那音乐里,不知肉味! 孔子论正义与哈佛大学的正义公开课比对 原文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华杉详解 “为”,帮助、支持的意思。 冉有问子贡:“老师支持卫君吗?”子贡说:“好,我去问问他。”进去,问:“老师认为伯夷、叔齐是怎样的人呢?”孔子说:“是古代的贤人啊!”子贡又问:“那他们有怨言吗?”孔子说:“他们追求仁德,也实现了仁德,何怨之有?”子贡出来,告诉冉有说:“老师不支持卫君。” 这一段啊,像打哑谜,确实也是在打哑谜,我们细细来解读: 卫君,是卫出公辄(zhé)。为什么要问孔子支不支持他呢,这是因为他的继位问题,觉得他得位不正,他的政权合法性受质疑。 辄的父亲蒯聩(kuǎi kui)是卫灵公的太子。因为他得罪于权势熏天的卫灵公夫人南子,逃亡国外,卫灵公也驱逐了他的门人。 蒯聩怎么得罪南子的呢?前面说过,南子有淫行,和在卫国做大夫的宋国公子宋朝私通。卫灵公呢,不仅不生气,还纵容。蒯聩去宋国,宋国乡下农民小孩唱歌哄笑他:“你们的母猪满足了,把我们的公猪还给我们吧!”蒯聩受辱,受不了,回来就阴谋要刺杀南子,被南子察觉暴露,卫灵公大怒,所以他跑掉了。 卫灵公死后,国人立了蒯聩的儿子辄为国君。 但蒯聩是太子啊,他得到晋国支持,晋国赵鞅也想掺和一把,带兵护送他回国继位。但辄不让他爹回来,双方打了一仗,卫国胜了。蒯聩没能回来。 那么,辄的做法,是否正义呢?他是应该自己继位,还是应该让父亲回国继位呢? 当时卫国人,支持辄的意见还是很多的,有一个说法,叫“不以父命辞王命,不以家事辞王事”。蒯聩是父亲,辄发兵和亲生父亲作战,不让父亲回国继位,这是违背了父命,是家事。但是,辄继位,是王父,也就是他的爷爷卫灵公传位给他,这是王命,是王事,是国事。国事大于家事,所以辄是正义的。 这就像哈佛大学的正义公开课。这也是一个案例,辄,正义还是不正义? 冉有不知道老师的态度,就问子贡。子贡说,他去问老师。 他进去,却不直接问卫国之事,而是问伯夷叔齐。这是子贡智慧情商之高明。他不直接问,就避免老师直接回答表态。当时师徒一门都在卫国,孔子言辞影响很大,要避免表态站队之嫌,为老师招祸。 子贡就问,老师认为伯夷叔齐是怎样人哪? 孔子说,古之贤人呐! 伯夷叔齐兄弟的故事,前面讲过,是一个让国的故事。二人是孤竹国王子,伯夷是太子,是老大。但他父亲喜欢老三叔齐,临终时遗命立叔齐为君。叔齐说,君位是大哥的,我怎么能接受!怕国人拥立他,于哥哥不义,跑了。国人要立伯夷,伯夷说,父亲已经把君位传给三弟,我怎么能违背父命!他也跑了。兄弟二人跑到一处,结伴流浪。孤竹国人没办法,立了老二做国君。 到底怎么样是正义的,两兄弟也捋不清,总之自己不能不义!都逃了。 二人听说周国很好,国君很有道,很正义,就结伴投奔周国。到了周国,正赶上周武王出师伐纣。哥俩一看,这还得了!以臣伐君,不义!拦在马前不让走,苦苦谏劝。 上来这么两个神经病,武王的卫士不耐烦,要杀他们。姜太公说:“这是义士,不要伤害他们。”把他们拖开了。 武王灭纣,建立周朝,二人发誓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采薇而食,最后饿死在首阳山。 伯夷叔齐做得对吗?这是人类永恒的问题!就像哈佛大学正义公开课上讲的,道德正义的两个原则,结果主义和绝对主义。结果主义认为道德的正确与否取决于该行为所产生的结果对外界的影响。绝对主义的道德原则则认为,道德有其绝对的原则,有明确的责任和权利,无论所造成的结果如何。结果主义中最有名的学说是由18世纪英国哲学家边沁提出的功利主义,绝对主义的代表人物则是18世纪的德国哲学家康德。 伯夷叔齐就是康德了。 孔子是边沁还是康德呢? 这个问题我也不敢回答。至少孟子不是康德,孟子是支持伐纣的。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他说纣不仁不义,是国贼,不是国君,诛杀他,就是杀一匹夫,不是弑君。 过了一千六百年,朱元璋读到孟子这句话,勃然大怒,把孟子的牌位从孔庙里扔出去了。 子贡问孔子,伯夷叔齐有没有怨言,孔子说,求仁得仁,何怨之有! 这句话,是典型的绝对主义道德原则了。道德有其绝对的原则,有明确的责任和权利,无论所造成的结果如何。结果是自己饿死,也无怨无悔,求仁得仁。 “明白了,老师!”子贡拜退,出门告诉冉有说,“老师不支持卫君。” 孔子支持让国,自然就不支持争国了。 张居正讲解说:“盖惟孔子为能谅伯夷叔齐之心,惟子贡为能谅孔子之心。一问答之间,而父子兄弟之伦,昭然于天下矣。” 读书如此,就是神交古人了! 补充一下,卫国继位之争,还有更多故事。 卫灵公死的时候,并未传位给辄。灵公死,南子传灵公遗命,立少子郢(ying)为君。郢推辞不受,他说:“没有!父亲没有传位给我!父亲临死的时候,我就陪伴在旁,他若传位给我,我一定知道。我都不知道,您怎么说他传位给我呢?我哥虽然流亡了,但是他儿子辄还在,应该立辄。” 所以辄的继位,其实是他幺叔郢的让国。 得道之人 原文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华杉详解 “疏食”,“疏”,就是粗,粗粮,高粱,和小米、大米相比,就是粗粮,吃得不好。 “肱”(gong),初中学生理卫生,肱二头肌的肱,胳膊由肘到肩的部分。 孔子说,吃粗食,喝凉水,枕着自己的胳膊睡,我也乐在其中。干不正当的事而得来的富贵,在我看来,就像那天边的浮云。 《吕氏春秋?慎人篇》说:“古之得道者,穷亦乐,达亦乐。所乐非穷达也。道得于此,则穷达一也,为寒暑风雨之序矣。”得道之人,穷他也乐,富他也乐,因为他所乐的,不是穷,也不是富。得了道,穷富都一样,就像四季运行,天气变化,任他来去。 这还是在讲命与道。我追求的是道,贫富是命。道,我孜孜以求,乐在其中。命,我安然接受。 我们常说改变命运。你想改变命运,心理就难免失衡,也可能不择手段。孔子接受命运,但接受命运并非不努力,而是努力追求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这得道之人,到底是得了什么道,和咱们这么不一样呢? 这要回到《大学》里讲的“止定静安虑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知止,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知道自己的边界,哪些事可以干,哪些事不可以干。这有方向感,又有边界感,人就踏实了,这叫志有定向。有志向,就内心安静,内心强大,不为外物所移。 所以得道,主要就是立志。内心强大,是因为志向坚定。 你问问自己,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们常常问小孩子,长大了你想干什么呀? 把这问题问问自己,你已经长大了,你想干什么呀? 得道很简单,能回答这一个问题,你就得道了。 程颐注解说,孔子乐的不是疏食凉水,而是疏食凉水,也不能改变他的乐。又说:“须知所乐者何事。”你得知道到底什么事能让自己快乐。否则穷也不快乐,富了更不快乐。因为穷的时候,至少还有一个富的追求。富了之后,更没追求了,抑郁症了。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这是《论语》的名句了。孟子说:“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孔子不为。”这就是我们今天讲的“程序正义”。正义是一个过程,不是结果。 所以这“得道”的追求,追求的都是过程,而不是结果。首先是立志,志有定向,有方向,有边界,然后前进,努力!在过程上努力,在每一时每一事坚持原则,之后能接受任何结果。 过程和结果,这是好大的人生观、价值观,和政治观、社会制度命题,读者可以自己深入思考,反复琢磨,用儒生的话说:“当熟玩之!” 不义之富贵,过程不好,结果也不一定好,像天边的浮云一样,靠不住。 易经64卦,就是人的生活境遇中64种可能遇到的情况 原文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华杉详解 “加”,通“假”,假如多给我几年,五十岁就开始学《周易》,就能没有大的过失了。 这一段,《史记?孔子世家》有记载:“孔子晚而喜《易》,序《彖》(tuàn)、《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孔子晚年喜欢钻研《周易》,详细注解了《彖》《系》《象》《说卦》《文言》。他读《周易》,韦编三绝。韦编,是把竹简穿起来的熟牛皮条,他把书简都翻烂了,牛皮条断了多次。他说,老了,如果多给我几年,我对《易经》的文辞和义理,就更能充分理解掌握了。“彬彬”,前面我们解读过,是掺杂均匀的样子,文质彬彬,文辞和义理都通了。 孔子说这话时,已到晚年,差不多七十岁。他说我学《周易》晚了,如果五十岁就开始学,多学几年,我就弄得更通了。 五十是知天命之年,周易是至命之书。刘宝楠《论语正义》说,学易经,是学习做圣人,不是为了趋吉避凶。有天地,就有易,就有变化。《易经》,就是概括总结了天地和事物变化之道,从一件事的开始到结束,你需要注意什么。学通了《易经》,则天地之道著,天下之理得,就可以成为圣人了。 《易经》不是一部占卜的书,而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哲学著作,儒家将之列为五经之首。儒家和官方不断拔高它的哲学理论高度。民间则不断发挥它的占卜神秘功能,《易经》也就变得越来越神秘。 《易经》是周文王在被纣王关押的七年间,在狱中所作。相传是伏羲氏最先画了八个单卦,并重叠组合成六十四卦,周文王在此基础上写了卦辞爻辞。了解周文王,便知道他不是日日以占卜为事,而是中国文化之王,研究的都是仁德与义理。他在暴君纣王的监狱里,生命悬于一线。他要推演各种情况变化的可能性,以及每一种情况该如何应对。七年无事,他干脆把天地人事变化的各种可能性都总结出来,所谓“君子居则观其象,动则观其变”,把事物的表现与本质,以及变化规律,都总结提炼出来,成64卦,384爻。 比如《易经》的爻所处位置代表事物不同阶段: 初爻:代表事物开始; 二爻:代表事物崭露头角; 三爻:代表事物大成; 四爻:代表事物进入更高层次; 五爻:代表事物成功; 上爻:代表事物终极。 比如乾卦: 乾卦初九:潜龙勿用(龙在深渊里藏着,事物刚开始,不要急于作为,轻举妄动); 九二:见龙在田,利在大人(龙出现在田野,事物开始崭露头角,才华为人所知,遇贵人,得栽培相助);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事物小成,不要骄傲,要勤奋、小心、谨慎、谦虚);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可能跃升,也可能不动,人生拐点);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如日中天,大功告成); 上九:亢龙有悔(龙飞过高,事物终极,物极必反,慎之!慎之!)。 这样看,不就是我们的人生境遇和义理的方法论吗? 《易经》64卦,就是人的生活境遇中64种可能遇到的情况,每一卦有六爻,而384条爻,则表现了不同的状态。在这些状态中,你可以在你所处的境遇里,找到你正处在的那个状态。在这个境遇,目前这状态下,你该怎么办,《易经》就提供了一个思考路径,和行动指南。所以孔子说学通《易经》,可以无大过,少犯错。 在这个境遇,这个状态下,下一个状态是什么,《易经》也提供了变化的规律,你在64卦、384爻中对号入座了,找到自己现在的境遇和状态了,下一个状态会是什么,《易经》里已经写明了。那么它不就有预测的功能了吗? 怎么找到你现在所处的是哪一卦、哪一爻呢?你当算命的书,就拿几个钢镚去扔。你当哲学书,就自己去查找,去琢磨。 读书、写作、朗诵,是学习的三大功夫 原文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华杉详解 雅言,现在叫普通话,清朝叫官话,春秋时就叫雅言,官方口音,又叫正,正音。《诗》,是《诗经》;《书》,是《尚书》。 雅言的说法从哪儿来呢?从周公来,周公是中国文化礼仪制度的缔造者、集大成者。在他的伟大贡献中,包括一本中国最早的词典,叫《尔雅》,“尔”,或作“迩”,接近的意思。“雅”,一个牙,一个佳,牙是用来干什么的?用来咬文嚼字的。佳,指犬齿,古人视为发音的基准牙。尔雅,就是用词要接近准确,发音要接近标准。 各地有各地的方言,以什么地方的发音为雅言呢?当然是以首都的发音为雅言。比如现在的普通话,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北方方言为基础方言。在周朝,就是以国都镐(hào)京的语音,也就是西安话为雅言了。 推广普通话,是历代王朝的重大政治工作,《周礼》——又是周公制定的——规定,每隔七年,各国诸侯的“象胥”,也就是外交人员、翻译官,要到镐京来统一培训一次。一是正音,二是君命文辞的统一翻译。每隔九年,瞽史,指乐官和史官,要来京培训一次,也是集中进行文字和读音,包括乐音的规范训练。给人正音,还要给乐器调音。“正于王朝,达于诸侯。”所以中国能维持统一国家到今天三千年之久,跟推广普通话也有很大关系。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孔子是山东人,平时讲山东话,他什么时候讲普通话呢?读《诗经》《尚书》的时候,他用普通话读。行礼仪,有正式礼仪活动的时候,他讲普通话。 读诗书为什么要雅言呢?首先,读诗书,一定是朗读,不是默读。古人要求,读圣贤经典,一定要朗读出来,比如我们现在学《四书》,一定要反复朗读。小时候我读书,妈妈常在旁边提醒我:“读出声音来!”如果默读,只是眼睛在看。朗读,则嘴巴在发音,耳朵在听,有音韵,有抑扬顿挫。不仅脑子在记,面部肌肉还有“肌肉记忆”。比如你要背诵一篇文章,默读是很难背下来的,一定要朗读,这样比较,就更知道朗读和默读的区别了。 如果你自己写文章,更要反复朗读,读出声音来。你一朗读,就知道什么地方要改。如果你是编剧,给演员写台词,或写广告文案,你会发现,演员拿到台词就会念出声音来,一读他就想改你的台词。为什么,因为他读着不顺溜、不舒服。因为你自己没有事先反复朗读过。 读书、写作、朗诵,是学习的三大功夫。如果只是拿本书在看,功效很低,因为你没写笔记,没朗诵,根本没什么收获,损失了80%,自己还不知道。 一定要多写,写作推动思考,也提高思考标准,你没理解那么深,一写,就越写越深。你没理解那么全,一写,就越写越全。 朗诵学问也很大,朗诵别人写的东西,是将自己投入进去,理解、体验和记忆。朗诵自己写的东西,就是检查和修改,不朗诵,改不好! 朗诵呢,就一定要用正音,用普通话。音正才能意正,所以孔子朗读诗书,用雅言,普通话。 执礼,是正式礼仪活动,那更要讲普通话,这是政治原则。就像香港一回归,香港官员宣誓就职,也必须用普通话,1997年的时候,他们讲不好,用广东话笑称普通话是“刨冬瓜”,但也要认真刨。刨了十几年,现在都刨得不错了。祖国统一,文字要统一,发音也要统一。 叶公好龙的龙,就是孔子吧! 原文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华杉详解 这个叶公,名诸梁,字子高,楚国大夫,封地在叶,所以称叶公。叶公也是有能耐、有政绩、有名气的。 叶公问子路:你觉得你们老师是什么样人呀?子路没有回答,回去汇报给孔子。孔子说:“你怎么不回答呢?你回答他,就说我是一个一发愤学习起来,吃饭都忘了,学有所得,就高兴得忘了忧愁,连自己快要老了都不知道的人!” 叶公问子路,子路为什么不答呢?因为他不该问,子路也没法答。 孔子到了叶,叶公多次跟他讨论政事。《史记》记载,叶公问政,孔子回答说“政在来远附迩”,就是“近者悦,远者来”。治下的人民很开心依附,外面的人想移民过来。 叶公又跟孔子讨论为人正直的标准,他说我们这儿有一个正直的人,父亲偷羊,儿子举报了他。孔子对此大不以为然,说,父亲保护儿子,儿子包庇父亲,那才是人伦正直,所谓“大义灭亲”,不是义,也不是正直。 所以他两人呢,不太能说到一块儿。但孔子名气那么大,叶公把他请来了,也请教了,用不用他呢?叶公拿不准,他就去问子路:“你觉得你们老师这个人怎么样?” 如果他没有见过孔子,他这样问是合理的。他跟孔子交流过几回了,去问徒弟怎么看师父,这显然是他自己没判断,不靠谱了,也不太礼貌。所以子路不回答。 孔子一听,也明白了,说,你怎么不回答呢,你回答嘛,你也不用跟他说师父多大本事,师父就是爱学习!著名学者,就是著名学习者;学问大,就是勤学好问的瘾很大! 道不同不相与谋,孔子带着弟子们离开了叶。 后来,出了一个叶公好龙的成语故事,那叶公,就是这个叶公。有人就说,这故事,是孔子的徒弟们编的,那孔子就是那龙了。叶公好龙,龙请来了,他左看右看,左试右探,这龙,行吗? 天才论:天才是否需要学习? 原文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说,我不是生下来就知道一切道理的,我是喜欢历史,喜欢古人的智慧,喜欢研究古人的典籍,非常勤敏地用功,努力学来的。 这话,必是有人恭维老师是天才,是“天纵之圣”,老师的自谦之词。 看上去也简单,不过《论语》每一句话,都“当熟玩之”,特别是你要知道,两千五百年来最有学问的人,都“熟玩”过,并且有无数讨论和智慧的机锋,要联系起来熟玩。 先说这“生而知之”。 前面也说过几次,儒家把人的悟性学识分成“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三个层次。 生知安行,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仁义的道理,生下来就知道,按那个去做,心里就安心。自己没守规矩,自己就不安心,不得劲,浑身难受,马上要调整过来。 学知利行,是学习到了,懂了,知道遵守道德礼义是对自己有利的,所谓“小胜靠智,大胜靠德”,要大胜,得靠德。对义利之辨,懂得义就是最大的利,于是他也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这是学而知之,利而行之。 困知勉行,是被困了,被惩罚了,知道不守道德礼义要吃亏,最终害了自己,那他也勉强自己去遵守。 朱熹注解说,生而知之,是气质清明,义理昭著,不用通过学习才知道。 尹氏注解说,孔子是生知之圣,他总是讲好学,并不是自谦或勉励他人。因为义理道德,是可以生而知之,但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你必须要去学习,才能知道,才能验证你生而知之的那些道理呀!用今天的话讲,道德文章不靠学,科学技术得靠学。 后来,陆九渊、王阳明的心学,提出每个人都是生而知之,不学而能,这就是王阳明说的“良知良能”,所有的东西,你本来就会!为什么不会?因为学多了,学歪了! 这个,特别深刻,特别普遍! 上文提到,孔子感叹说:“这大路上怎么没人走啊?难道人们出门不是从大门出来的吗?门前就是大路啊!路上怎么没人啊?” 就是说圣人之道,简易平常,即便是个傻子,他出门也自然在这路上走,怎么路上没人呢? 因为人们都学习翻窗户、翻墙去了,都学找小路去了。大路摆在那里太寻常,不够高科技,要去学点厉害的! 人们为什么“学坏”了呢?因为贪巧求速,不愿意按部就班,不愿意日积月累,老想跨越式发展,弯道超车。都去找弯道了,结果弯道超不了车,因为弯道大塞车。直路呢?直路上没车。用王阳明的话说,都走到“断蹊僻径”上去了。 陆九渊就说,每个人都是天才,你本来就会,你不要去学那么多,你学不完。那不学,怎么会呢?陆九渊说:“我在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一旦有事时,我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陆九渊没赶上什么大事,没能证明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王阳明赶上了,证明了,他剿土匪,平叛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这便是心学的力量了。他说的不学,不是不学习,他比谁都勤奋,他是不要朱熹那个格物致知的学法,他和王阳明,都强调学习是为了不断擦亮自己的良知良能。我总结两个永不离开: 一是永不离开常识,不断回归常识,常识即良知。 二是永不离开最终目的,始终为最终目的服务,而不是陷在“问题”里,这就是良能。 王阳明说,不断地致良知,就能遇之左右而逢其缘,怎么干都得劲。 陆九渊和朱熹,是学术对头,陆九渊批朱熹的学习法是支离破碎,朱熹则批陆九渊只是禅!根本不是儒。不立文字,又讲顿悟,那不是禅么?都去顿悟,学校也不用办了。 在我看来,朱熹的学习法,是普通人的学习法。陆九渊的学习法,是天才的学习法。心学的良知良能,本来就是指天才,而且认为人人都是天才,是后天学习蒙蔽了自己,要学会重新发现和擦亮自己的天才。 陆九渊更认为自己是了不得的天才了,他专门写了一首诗自诩: 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 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好大气魄!可惜朱熹不知道,这首诗有原作,是另一个天才写的,而且真的是禅,唐代的智通禅师,原诗是: 举手攀南斗,回身倚北辰。 出头天外看,谁是个中人。 陆九渊有没有读过智通这首诗,我不晓得。 回过头说孔子,孔子是不是天才呢?当然是天才了。他又天才,又勤奋,所以他成了至圣先师。 中国人不信神,这是从黄帝的孙子颛顼传下的政治遗产——绝天地通 原文 子不语:怪、力、乱、神。 华杉详解 孔子诲人不倦,但有四件事是从来不跟学生讲,也不跟别人讨论的:怪、力、乱、神。 “怪”,是怪异之事。什么木怪石怪,山精水怪,比如现在谁要说尼斯湖水怪,孔子是不会参加讨论的。或者20世纪80年代很火过一阵子特异功能,孔子也是不会提的。这叫“语常不语怪”。只讲日用常行,不讲怪异神迹。 “力”,是勇力。那时候人们常谈的是一个大力士,叫奡(ào),说他能陆地推舟,冲锋陷阵。这样的事,孔子避而不谈。历代大力士不少,也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和奡经常相提并论的,还有后来秦国一大力士叫乌获,能扛千斤之鼎。他和奡连在一起,就是“荡舟扛鼎”的典故。还有比如我们读《水浒》,鲁智深力气大,嫌树上鸦雀叫声烦人,他徒手把树给拔了。这事你要去问孔子:“老师,人真能有那么大力气么?”他不跟你讨论。这叫“语德不语力”,立身处世靠德,不靠力气大。 “乱”,是悖乱、叛乱,或者乱伦之事。这叫“语治不语乱”,只讲正面教材,不讲反面教材,怕学生跟着学坏。 前面怪、力、乱,三条,“怪”是荒诞不经,骇人听闻,惑人心志;“力”是倚强凌弱,以众暴寡,血气之勇,不顾义理;“乱”是以下叛上,人伦大变;都是不合理,不合义之事,所以孔子不谈。 最后一条,是“语人不语神”,只讲人事,不讲神话。 儒家并不否定神,但也不肯定神,因为谁也没见过神。前面我说过,儒家不是有神论,也不是无神论,相当于是“如有神论”。祭神,如神在。头顶三尺有神明,假如他有,假如他在,按有神监督来要求自己,但是不谈论神,因为搞不清楚。 宰我曾经问孔子:“黄帝活了三百岁,黄帝是人还是神呢?他怎么能活三百岁?” 这个问题涉及黄帝,孔子不好正面回答,他说:“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 前面孔子不是说吗:“我不是生而知之的人,只是喜欢历史,喜欢古人的智慧和典籍,勤奋学习而得罢了。”他不会像摩西那样,说十诫是神在西奈山上亲自传给他的。孔子不讲神。 孔子对自己的思想来源,说得很清楚,不是神授的,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梦见周公。孔子的思想体系,就是从尧帝、舜帝、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再到孔子,一脉相承,这就是中国儒家道统的源头。 不信神,甚至是不许信神的思想,实际上早于尧舜,而是要追溯到黄帝时代,黄帝的孙子颛顼(zhuān xu)建立的一个政治传统,打了一场政治战役,叫“绝天地通”。 “绝天地通”,顾名思义,就是断绝天和地之间的沟通。谁在沟通天和地呢?是巫师们,他们自称自己能沟通天地,代天传话,发号施令。 绝天地通,是在颛顼打败南方九黎部落之后。北方的文化比较先进,而南方部落愚昧迷信落后,各种怪力乱神很多,巫师一煽动,就以为得了神力神助,就敢举旗造反。所以颛顼取得军事胜利后,专门派两位最得力的大臣,去发动一场“绝天地通”的政治运动,清除神教,禁止任何人代表神灵说话。 历朝政府对绝天地通都高度敏感和重视,因为无数叛乱都是怪力乱神鼓动,比如五斗米教黄巾军,比如洪杨之乱,洪秀全代天父天兄传言。所以清朝对白莲教等民间神教高压打击,都是绝天地通的思想根源和政治传统。 拜师,不是他比我强,而是每个人身上都有我可以学习的地方 原文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华杉详解 “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是《论语》里人人都会背的名句了。但真要懂得这意义,能按这样去做,并且做到,形成习惯意识,那就没几个人了。 朱熹注解说,三人同行,其中一个人是我,另两个人呢,一善一恶。对那个善的,我跟他学,对那个恶的,我对照自己,看看他身上那恶,我身上有没有,如果有,赶紧改掉。所以他们两位,都是我的老师。 这样看就明白了,三人行,必有我师。你一定得看下一句:“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如果不看下一句,就会有误解,以为是三个人必有一个能做我老师,实际上是人人都可以做我的老师,从正反两个方面。并不是指他比我强,才能成为我的老师。 尹氏注解说:“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则善恶皆我之师,进善其有穷乎?” 老子也有一句话:“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不好的人和行为,也是我们学习自省的案例资源,反面教材也是教材。 我们天生是善于发现反面教材的,谁在人后不说人?我们总是在说别人坏话。如果养成一个习惯,把说别人的不是,都记下来,一条条对照自己,这毛病我有没有?这样不好的事我干过没有?然后一条条注意改正。那保证进步飞快!如尹氏言:“进善其有穷乎?” 子贡说:“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老师不是不跟人学习,他是没有固定的老师罢了。 哪国都能任用孔子,唯有宋国,绝对不能 原文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华杉详解 孔子说:上天把德赋予了我,桓魋能把我怎么样呢? 桓魋(tui),是宋国司马,掌宋国兵权,又是宋景公的男宠,在宋国权势很大。桓魋的弟弟司马牛,是孔子的弟子。孔子离开卫国后,周游各国,寻找机会。因为司马牛的关系,到了宋国。桓魋因为担心孔子威胁到自己的权位,想要杀死孔子。 《史记》记载,孔子从卫国到了曹国,又从曹国到了宋国。在宋国,和弟子们在一棵大树下讲课习礼。桓魋派人去杀他,没找到,把那棵树伐了。 弟子们非常担心害怕,孔子就安慰他们,人的死生祸福皆系于天,若天无意于我,必不会给我如此之德。既生我德,便是天命,桓魋能奈我何! 说归说,孔子还是和弟子们乔装打扮,连夜离开了宋国。 张居正讲解说,天命不可以不安,人事也不可以不尽。知祸而避,是明哲保身。以义安命,是乐天之仁。这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桓魋为什么要杀孔子呢,他在宋国骄奢淫逸,无法无天,孔子来搞他那一套,首先就是君臣父子,就会限制他的权力。所以他和孔子势不两立,一定要把孔子撵走。 撵走就撵走,何至于要杀掉那么狠呢?还有一个背景,孔子在宋国,可以说是敏感词。孔子的六世祖孔父嘉,是宋国司马,执政掌权的。在宋国另一个大夫华督——华姓始祖,就是我的先祖了——发动的政变中,和宋殇公一起先后被杀。孔家就跑掉了一个,孔防叔,逃到鲁国,是孔子的曾祖父。所以孔子家世,本是宋国贵族,和宋景公、桓魋等,实际上是同族。他的先祖孔父嘉的被杀,有不得人心的原因。因为他和宋殇公一起,连连征战,十年打了十一仗,百姓苦不堪言,华督就是以此为号召发动兵变的,甚至杀了国君,迎立公子冯。 但是,华督杀孔父嘉的初心,实际上是为了得到他美貌的妻子,这也是人尽皆知的,孔父嘉也有冤情。如果孔子在宋国执政,他不仅是职业经理人,也有重返董事会的资格,所以哪都能任用他,唯有宋国,绝对不能。 圣人之道,都是最基本的原则,和最简单的道理 原文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说,诸位以为我有什么学问本事隐藏起来没教给你们的吗?我没有什么对你们隐藏的。我哪一个行为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呀?我一切都是公开无保留的,这就是我孔丘的为人!这话有意思,也有很普遍、很强的现实意义。 弟子们觉得,老师之道,深不可测,一定是隐藏了什么,没有教给大家,否则我们怎么学不会、赶不上呢?说不定,还有密室弟子,悄悄传给了他!我们其他人不知道啊!就把这疑问给老师提出来了。 孔子又可气,又可笑,还有点委屈,把“我老丘的为人”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儒家和佛家、道家或武林门派都不一样,没有衣钵传人,不会半夜三点钟把某个弟子叫到师父房间去,传给他衣钵或绝招。所以孔子去世前,也没有指定哪个弟子继承他的衣钵,做儒林领袖。圣人恨不得把他的思想方法教给全天下的人,更不会对弟子们有差别。 为什么呢?因为圣人之道,简易平常,都是最基本的原则,和最简单的道理,每天都在说给人听,做给人看,但人们察觉不到,总以为还有什么高深的秘笈!就像你出门,不假思索,出门就是大道。你一思考,就嫌这道不够巧,不够妙,不够快,要另辟蹊径,就走到偏僻小路断头路上去了。所以孔子感叹说:“这大道上怎么没人啊?难道人们不是从大门出来的吗?出门就是大道啊!” 人们确实不走大门,他不相信事情这么简单,他一定翻窗户,翻墙出去。孔子的弟子们也是这心态,他们不相信就这么简单,师父肯定还有翻窗户、翻墙的招,没教给我们啊! “不走寻常路!”为什么这样的广告语能引起几乎所有人的共鸣,因为这就是人性的弱点,都想追新逐异,不愿意踏踏实实。孔子若听到,又要摇头了。因为圣人就是要你走寻常路,要在最寻常的路上,付出最不寻常的努力。但人们都不想下苦力,都想弯道超车。 凡事彻底,知行合一,才是儒家自修的根本。儒家讲的都是日用常行。凡事彻底,把日用常行,每一件最平凡的事做到极致,做到最彻底。做到了,才能悟道,这叫知行合一。如果没做到,就只是会说些道理,你自己并不明白那说起来简单的道理,到底有多么深刻恰当!老师讲的,你都没去做,自以为知道了,还问老师还有什么没教我,怀疑老师藏了上树的招,老师气死了。 日用常行,勿忘勿助,凡事彻底,知行合一。就在日用常行之间,勿忘,每一件事,不要忘记遵循老师教的道理去做;勿助,不要急于求成,不要着急怎么还没效果啊,不要拔苗助长,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日日不断,事事努力,静候佳音。 这样下来,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至诚无息,无息,是日日不断之功,一刻也不停息。无息则博厚,就是厚德载物;无息则悠远,就是永续经营;无息则高明,活在他人想象之外。 最大的竞争力,都是笨功夫,都是时间积累。来得快的东西,别人赶上也快。来得慢的东西,成就了,就没人能撵上。 道理都太简单了,最难发现的,就是最显而易见的;最难遵循的,就是成天挂在嘴边的。我们不能伟大,因为我们不肯平凡;我们总是把事情搞得很复杂,因为我们轻视简单;我们总是没招,因为我们总想出绝招。 什么是忠呢?忠者,不自欺也 原文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华杉详解 这是接上文,我没什么隐藏起来没教给你们的。那孔子用什么方法,教什么东西给弟子们呢,就是“文行忠信”。 “文”,是典籍文献,是课文,是诗书六艺,是学知识,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则能见闻广博、触类旁通,有聪明之资。 “行”,一是笃行之,是知行合一,学而时习之,在日用常行、遇事接物中磨练。二是老师的教学方法,文是言传,行是身教。朱熹说:“圣人作、止、语、默无非教也。”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举不动,不言不行,都是教诲,学生要仔细观察,自己体会,在老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中问自己一个为什么,才能体会吸收老师的思想。 “忠”,什么叫忠?忠于谁?忠,上面一个中,下面一个心,中谁的心?在注解《中庸》,谈忠恕之道时,朱熹说:“尽己之心曰忠,推己及人曰恕。”这算是“标准答案”。恕,是如心,别人的心就如同我的心。所以中是中自己的心,如是如别人的心。我想要啥,别人也和我一样想要啥,所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不想要啥,别人也不想要啥,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儒家讲忠,源头是忠恕之道,中自己的心,然后将心比心,如别人的心,不是说谁要死忠于谁。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儒家才不讲死忠呢。 怎样做到忠呢?忠者,不自欺也。“忠”是中自己的心,你只要不自欺,就能做到忠了。所谓自欺欺人,人若欺人,必先自欺。因为人人都有良知,都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但都会给自己找理由,或者为了利欲,或者说他先对我怎样怎样,就心安理得、理直气壮了。 致良知,不自欺,就能做到忠。忠,不是忠于某个人,是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的良知。 “信”,人无信不立。对人对事讲诚信,没有一丝欺诈。 先有忠,后有信,信,是忠的结果表现,忠发于心,而信周于外。程颐说“发己自尽为忠,循物无违谓信”。首先尽心忠实,然后在每一件事上都没有违背,则事事都笃实,没有不恰当的,这就是做到忠信了。 “文行忠信”,张居正说,如果做到这四条,则知行并尽,表里如一,德无不成,为学之道,再也没有比这四条更深刻的了。 孔子界定“正面人物”的四个标准等级:圣人、君子、善人、有恒者 原文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华杉详解 孔子说,圣人,我是见不到的了,能见到君子,已经很不错了! 圣人和君子啥区别?圣人,才德全尽谓之圣人,《大戴礼?五义篇》:“所谓圣人者,知通乎大道,应变而不穷,能测万物之情性者也。”圣人无所不通,能成己成物,其才其德,都到极致了。 所以圣人是看不到了,自己也不敢自居。 能成为君子吗? 君子,才德出众之名。才和德没有到极致,但也比较出众了,这就是君子。《韩诗外传》:“言行多当,未安愉也;知虑多当,未周密也。”言行思虑,大概都恰当,但还做不到生而知之,安而行之,丝毫不差,不增不减,不偏不倚。这样的人,孔子说,周围还是能看见的。 孔子又提出了善人与有恒者。“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善人,我是看不到了,能看见有恒者,就满意了。 “善人者,致于人而无恶”。有志于仁,一件坏事都不干。这个标准又高了,谁敢说一件坏事都没干过?所以善人是仅次于圣人,比君子要高。所谓一个人一天不干坏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干坏事,那就是善人。 “善人”,孔子说他也见不到。咱们也没见过。 能见到有恒者,就满意了。 “有恒者”,“恒”,长久之意,存心之有常者,有恒,就是有常,“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自己的立场、态度、看法、原则,始终有恒、有常、不变。比如孔子说,邦有道,就出来做事;邦无道,明哲保身,躲起来,不跟你死磕,但是不改吾志。我原来什么立场,还是什么立场,原来什么看法,现在还是什么看法,我不随波逐流。我守恒、守常、守住自己的人格。 我的观点不一定对,做法也不一定对,但我一以贯之,始终如一,不自欺欺人。立场、观点、态度有恒,做事也有恒心,要成为君子、善人,有恒是个基础。 有恒的人,比善人容易,不过也不多见。多见的是什么呢? 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明明没有的知识学问,他假装他有。明明心中空虚,他假装满腹诗书经纶。明明没几个钱,他打肿脸充胖子;这样的人,就没法有恒。 这就是我们每天看到最多的人了,一打开微博微信,讨论各种话题,唯恐自己落了后,其实他参加讨论那些话题,那些词儿是什么意思都没弄清楚,就热火朝天地高谈阔论。 中国人的仁义思想与环保传统 原文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华杉详解 这是讲孔子钓鱼和射猎。 “钓而不纲。”“纲”,是一根大绳。渔网横在上面那根粗绳子也叫纲,所以有人以为这里是指渔网,甚至怀疑是不是写错了,应该是“钓而不网”。其实没错,钓鱼、纲鱼、网鱼,是三种捕鱼方法。 纲,和用拦河网网鱼一样,一根粗绳子横贯河流,把河拦起来,在纲绳下面挂的不是渔网,而是多个鱼钩。所以钓,是一根鱼线一个鱼钩钓。纲,是一根纲绳横贯河流,下面挂一排多个鱼钩钓。孔子只用钓,不用纲。 “弋不射宿。”“弋”(yi),是射鸟的时候,在箭尾拴一根生丝,丝线的另一头,再拴一块石头。因为你如果不拴个东西,鸟受了伤,飞落到别的地方,你找不到,白射了。系一根丝线呢,它一飞,石头拽着它,一是它飞不动,二是它翅膀就缠在丝线上,掉下来了。所以有一箭双雕、一石二鸟的事,不一定是一箭射穿了两只鸟,是两鸟并飞,射只射中了一个,但丝线带上去,把另一只鸟的翅膀也缠住了,掉下来了。一石二鸟,更不可能扔一块石头出去能砸死两只鸟,是指弋的时候,丝线后面系的那块石头,连石头带线拽了两只鸟下来。这么一看,一箭双雕,一石二鸟,都是相对大概率的事件,就不那么不可思议了。 孔子弋不射宿,不射正在窝里睡觉的鸟,这是有所不忍,也不出其不意。 “钓而不纲”,是不竭泽而渔;弋不射宿,是不出其不意,这都是仁的本心。 商朝创立者商汤,有一个网鸟的故事。他看见一个人四面张网捕鸟,念念有词地祈祷:“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四面八方来的,全到我的网里来!”他就让那人撤去三面,只留一面,把祈祷歌也给他改了:“要左的就往左,要右的就往右,要上就往上,要下就往下;上下左右自由飞。非要撞上我的网,那是你的命,莫怨也莫悔!”周围的百姓听到了,说商汤对禽兽都那么仁义,何况对人!他行王道,得天下,就是这么开始的。王道,不仅对人,也对动物! 汤的王道,还有一个故事,是对死人。他盖宫殿打地基,挖出一具无名尸骸,别人说处理掉,他不随意“处理”,而是举行很正式的葬礼,把那尸骸安葬了,给死者以尊严。周围的百姓听到了,说商汤对死人都那么仁义,何况对活人! 古人狩猎规矩很多,比较重点的是两条,一是春天不狩猎,因为春天是动物的发情期,是孕育下一代的季节,春天狩猎不仁义,也不可持续。二是围猎的时候所谓“天子三驱”,三面包围,留一面,给生路,以示不一网打尽。 儒家讲仁义,叫爱人悯物,爱人好理解,悯物也很重要,节约用水,随手关灯,都是悯物,是仁。保护环境,爱护动物,也是悯物,是仁。我们看城市规划,搞绿化,搞景观,搞园林,这是“以人为本”,只想着人,心里没想着别的动物,这就是不仁。搞生态规划,搞小动物栖息地,搞生态走廊,人有人行道,小松鼠有鼠行道,野兔能在哪儿安窝也考虑到,这就是悯物,就是仁。 不仅能替他人着想,也能替其他动物着想,西方搞生态环保,有一个词,叫“遵从物种间礼仪”,这就是儒家爱人悯物的仁义思想。 第八章 泰伯第八 做好事是德,不留名更是至德 尽管孔子、司马迁两大伟人全力加持,知道吴国故事的人,还是少之又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也是一例。 原文 《泰伯篇第八》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华杉详解 孔子说,泰伯可以说是至德了,屡次把天下让给别人,而并不为人民所知道,大家都找不到具体事迹来赞颂他。 泰伯让国的故事,前面提到过。这里再具体讲一下。 泰伯,是周太王古公亶(dǎn)父的长子。古公亶父三个儿子:长子泰伯,次子虞仲,三子季历。季历最小,却比两个哥哥都先结婚生子,季历的儿子姬昌,出生的时候据说有祥瑞,古公亶父非常喜欢这个孙子,自己感叹:“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很希望姬昌能继承他的事业。 泰伯知道父亲的心思,但是按照周礼,长子继位,父亲去世后,他会继位。他不在,是老二虞仲继位,季历是第三顺位继承人,怎么也轮不到他。为了不让父亲破坏规矩,引起政治风波,埋下政治炸弹,他就和二弟商量出走,让国给三弟。 两人乘父亲生病的时候,谎称进山为父亲采药,就一去不复返,而且远远地走到家人找不到的地方。走了多远呢,从今天陕西岐山县,一直走到江苏无锡,今天公路里程是1419公里。可见兄弟俩是一直走一直走,要走到天涯海角的态度,也确实走到了东海之滨。 两个哥哥都失踪了,季历顺理顺利继位,之后再传给姬昌,这就是周文王,果然开创了周朝的事业。 泰伯和虞仲到了无锡,与当地土人生活在一起,还断发文身,以示加入蛮夷部落,绝不西返。当地一千多家土人推举泰伯为王,泰伯这就创立了吴国。 泰伯去世后无子,虞仲继位,之后的吴国君主,都是虞仲的子孙。所以也有一种说法,泰伯因为二弟是听他的,被他带出来,跟他离家受苦,所以故意不婚不育,让二弟和他的子孙得以享国。这个,就纯粹是猜测了。 孟子说:“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有人能让国,因为好美名。泰伯则不仅有让国之德,却能隐名隐德,他跑得远远的失踪了,国人连他的生死都不知道,只知道说是去采药就没见人了。所以他也没有要名。周国知道吴国是自己一家人,是后来的事了,周武王追封泰伯为吴伯,封了伯爵。 和泰伯三兄弟差不多同时代的,还有让国的三兄弟,就是孤竹国(今秦皇岛)的伯夷叔齐兄弟。 以泰伯的地位和事迹,他的名誉应该不逊于伯夷叔齐兄弟。但伯夷叔齐的故事,妇孺皆知,而泰伯、虞仲的事迹,基本没什么人知道。所以孔子说“民无得而称焉”,要替他们正名。 司马迁写《史记》,把吴太伯世家列为世家第一,第二是姜太公,第三才到周公的后代鲁世家。一般认为吴国是蛮夷,都不是中原国家,司马迁将吴国放在第一,因为吴国创立者,本该是继承周天子的,他才是最“正宗”的。 但怎么样呢?尽管孔子、司马迁两大伟人全力加持,知道吴国故事的人,还是少之又少。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也是一例。 做好事是德,不留名更是至德。 对朋友关系的重视,是儒家一大特色 原文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xi),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华杉详解 “礼”,是礼节,关键在于有节,儒家讲中庸之道,无过不及,没有过分的,也没有没做到的,恰到好处。没做到,是无礼。做过了,也是无礼。 “恭而无礼则劳。”对人恭敬,但若没有礼来节制,则仪节繁多,把双方都劳烦了。这个我们有体会,有的人礼数太多,奉承话太多,你跟他在一起,虽然知道他是好心尊重你,但还是特别累,因为你得受他的礼,还得还他的礼呀。 “慎而无礼则葸。”“葸”,是畏惧的样子。谨慎是好的,但如果谨慎没有礼来节制,则逡巡畏缩,小心太过,甚至显得猥琐了,不能担当,也不被人尊重。 “勇而无礼则乱。”勇敢是美德,但若没有礼来节制,则逞血气之勇,不顾后果,以至于悖乱。 “直而无礼则绞。”说你这个人比较直,固然也是好的,不跟人拐弯抹角,也不搞什么阴谋诡计。但是如果直没有礼来节制,心直口快,任情喜怒,对别人毫无包容,那就沦于“绞”,急切伤人。 《曲礼》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又说:“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曰礼者不可不学也。”这个,要深刻体会,时刻提醒,修到五十岁,能修个差不多,就算大成了。 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这里的君子,是指在上位的人。“笃”,是笃厚。“兴”,是兴起。“偷”,是偷薄,薄情寡义。 在上位的君子,一举一动,百姓都瞻仰仿效。君子若能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和睦宗族,笃厚于一家之亲,则民众感发兴起,各亲其亲,仁义之风就兴起来了。 君子如果能不遗弃自己的故交老友,对自己微贱时的朋友也不疏远,则百姓跟着仿效,各自亲厚自己的故旧,自然教化行而风俗美,没有薄情寡义的人了。 儒家之道,始于人伦之道,所谓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对朋友关系的重视,是儒家的一大特色,强调朋友是学习进步的伙伴,要选择朋友,相互学习切磋,相互批评指正。如曾国藩说,学习最重要两件事,就是读书与交友,读什么书,交什么朋友,就决定了你的进步与否。事实上,朋友对我们的影响比书本还大!《毛诗?伐木序》说:“自天子至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从天子到庶人,没有不需要朋友相互学习、批评影响,就能“自学成才”的。 人要选择朋友,进步之后呢,你若富贵了,自然有新朋友。但是,故旧不遗,孔子强调,你不能遗弃你的老朋友。 天子也有老朋友,也给你定义了:“王之故旧朋友,为世子时共在学者。”谁也不是生下来就当皇上的,做太子时一起读书的同学,就是你的老友。 儒家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观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原文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华杉详解 曾子病重,快死了。他把门下弟子们叫来,让他们掀开被子,看他的手脚,说:“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脚!都好好的还在吧!《诗经》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终于全须全尾地走到人生终点,我的身体不会受到损伤了!小子们!” 儒家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观念,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产权是父母的,不敢损伤。“父母全而生之,亦当全而归之。”保全自己的身体,是孝道的重要核心之一。如果损伤了自己的身体,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如何照顾父母呢?如果轻率冒险失去了生命,走在父母前面,则更是大不孝了。所以曾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到自己临死了,才松一口气,我的身体,总算完璧归赵了! 儒家的观念,是非常非常地爱惜身体,爱惜生命,所谓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所忌惮。孔子时代的儒家,不会为工作拼命,不会跟暴君死磕,像明朝方孝孺那样,跟明太祖朱棣死磕,被灭掉十族的烈儒,已经不是孔子的价值观了。 儒家的身体观在今天,绝不会危险驾驶,绝不会横穿马路,也不会去参加冒险运动。处处小心谨慎,敬畏身体,敬畏生命。 君子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绝不做不必要的牺牲,并且随时加以一百倍的小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见了墙根我都绕着走! 儒家思想,很大程度是讲领导力 君子的领导力,主要来自于他的修养,而修养的表现,主要是容貌、颜色、辞气三条,我们与人交接,先看容貌,走近了看脸色,之后说话看言语,就是这个次序。 原文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华杉详解 曾子生病,孟敬子去看他,也请教他有什么话留下来。曾子先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临死时,悲哀恐惧,鸣叫悲声。人呢,那要死了,也不图别人个啥,到了穷途末路,返璞归真,这时候还要跟你说点话,一定都是善意! 这是曾子怕孟敬子对他的话不重视,特意铺垫强调。 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在上位,做领导的人,日用常行之间,最贵重的道理就三条。哪三条呢? 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容貌、颜色、辞气三条,我们与人交接,先看容貌,走近了看脸色,之后说话看言语,就是这个次序。《礼记》说:“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曾子就是给孟敬子讲这三条。 “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暴”,是粗暴放肆。“慢”,是怠慢。君子一动容貌,必然温良恭谨,你不粗暴怠慢人,人也不会粗暴怠慢你。 “正颜色,斯近信矣。”端正仪态颜色,一看就让人信任。不会颜色轻佻,一看这人就不靠谱。所谓一身正气,让人有信任感,而且别人也不敢欺骗你。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鄙”,是粗鄙。“倍”,同背,背理。说出话来,吐字清晰,爽朗明确。不会含含糊糊、吞吞吐吐,一听就猥猥琐琐。你言辞清朗,没有粗鄙背理之词,别人也不敢拿粗话来非礼你。 所以君子的容貌、颜色、辞气,不仅正己,也可以正人。子夏说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这是容貌;即之也温,这是颜色;听其言也厉,这是辞气。 又有,《韩诗外传》:“故望而宜为人君者,容也;近而可信者,色也;发而安中者,言也;久而可观者,行也。故君子容色,天下仪象而望之,不假言,而知宜为人君者。”一看就有领袖风范的,这是容貌。接近之后觉得可信赖的,这是颜色。说话中情达理的,这是言语。经过时间考验,依然让人欣赏的,这是行为。所以君子的容貌颜色,天下之人都把他当表率偶像来仰望。不用说话,就知道他是领袖! 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笾”,是竹器;“豆”,是木器;都是祭祀用的礼器。“有司”,是管事的人。曾子说,具体事务,有具体管事的人,卿大夫不必亲自操心。想来孟敬子平时管得太细太琐碎,自己领导不好,别人也发挥不了,所以曾子跟他说这一番其言也善的话。 儒家思想,很大程度上是讲领导力,而且是通过自身的修养来提高领导力。这个要深刻体会,反复玩味。 君子才智超群,却不在人前逞能,而是始终看着别人有本事! 原文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华杉详解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才能的人,却向没才能的人请教。知识多的人,却向知识少的人请教。 这条很重要!《中庸》说,天地之大,有愚夫愚妇知道能做,而圣人不知不能的事,所以像舜那样的圣人,他也“好问而好察迩言”,什么事都多问问别人。 王夫之在讲解《资治通鉴》时也专门说过这个问题,说帝王为什么还要找帝师。你不要觉得,“我比你强,你有什么资格教我”,而是人人都有他懂得而你不懂得的。 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人人身上都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 有若无,实若虚。 有学问却像没学问一样,满腹经纶却像空无一物一样。 就像我们现在说的空杯心态。人的品德,就像一个容器,器虚则物注,满则止。你若是空杯,别人的思想智慧就能注入进来。你若满杯,只有你往外溢出,别人的一点也注入不进去。所以君子才智超群,却不在人前逞能,而是始终看着别人有本事!始终关注别人懂得而自己不懂得的部分,始终看到自己的不足,不如人,所以别人也愿意教他。 《易经》说:“君子以虚受人。”就是这个意思。君子对才能智慧,不分大小,大则大识,小则小取。我有的本事,我自己丢不了。别人的思想,我却可以吸取。无论大小,虚心学习,然后践行。 犯而不校。 “校”,是计较。别人触犯我,也不计较。“犯而不校”是讲虚心学习,就能养气,有气度。人家触犯了我,我一方面,以情恕人,觉得他情有可原,原谅他。另一方面,以理自谴,我怎么刺激了他,让他对我无礼呢?一定是我自己也有问题!这样不动声色,而心中也无一丝计较之心,这就是宽恕的器量。 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以前哪,我有一个朋友,在这方面是下过功夫的! 曾子说的这位朋友是谁呀?大家都说是颜回。曾子说这话的时候,颜回已经去世了,曾子想起了他,这位以前的老友。颜回在回答老师问志向时说:“愿无伐善,无施劳。”不要张扬自己有多好,不要夸耀自己多大功劳。颜回也说过:“人不善我,我亦善之。”人家对我不好,我也以善对他。 曾子说的,就是颜回的品行吧! 中国历史上的两大圣人君子和顾命大臣 能继承遗志,但又能在权力斗争中站得住的,更不多,因为顾命大臣,就是站在了权力血腥斗争的漩涡中心,随时可能被吞噬,比如肃顺就被慈禧太后吞噬了。所以这样的君子,需要非同一般的无私,非同一般的智慧,非同一般的能力。 原文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华杉详解 “六尺之孤”,六尺指15岁以下少年儿童,六尺之孤,先帝去世,留下的幼主。骆宾王写讨武曌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就是骂武则天夺了幼主的政权。 “百里之命”,“百里”,百里之国。 可以把六尺孤儿托孤给他,可以把国政托付给他,临到大是大非、生死存亡的关头,也撼动不了他。这等人,可称得上是君子吗?这当然是君子了。 这等君子,是君子中的君子,历史上皇上早逝,留下孤儿寡母的情况很多,但接受托孤之任的重臣,能真心实意继承先帝遗志的就很少,比如赵匡胤,就自己黄袍加身了。 能继承遗志,但又能在权力斗争中站得住的,更不多。因为顾命大臣,就是站在了权力血腥斗争的漩涡中心,随时可能被吞噬,比如肃顺就被慈禧太后吞噬了。所以这样的君子,需要非同一般的无私,非同一般的智慧,非同一般的能力。 汉朝还有一位名臣叫霍光,在汉武帝去世后,受命辅佐8岁的汉昭帝,平息政变,安邦定国。汉昭帝早逝,霍光又拥立汉废帝刘贺,刘贺荒淫无道,霍光一看自己选错了人,27天后就把他废了。再立汉宣帝。所以霍光是汉室中兴的名臣。不过,他虽然对汉室忠诚,也有安邦定国之志、经天纬地之才,但家族骄奢淫逸,他的妻子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做皇后,竟然买通御医,毒死了宣帝之前的正妻皇后。所以在霍光极尽哀荣的死后三年,他的家族被灭族了。虽然历史整体对霍光持正面评价,功大于过,他仍不能算是君子。 曾子所感叹的君子是谁呢?在曾子之前,有两位。一位是大家比较熟悉的周公。辅佐幼主成王,遭遇天下诽谤,说他要夺权,连成王都起了疑心。但他顶住巨大压力,执政治国平叛,最终将一个太平天下还政于成王。 还有一个,在周公之前,商朝的开国重臣伊尹,辅佐了商朝四代君王。到了第四代太甲继位的时候,因为太甲荒淫无道,伊尹竟然能将他放逐软禁了三年,等他悔过自新。而太甲也真的改好了。伊尹又将他迎回来,还政于他。太甲成为一代明君,在位23年,商朝进入了稳定发展期。所以伊尹之圣,甚至超过了周公。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这样的君子,真的不多,上下五千年,满打满算,我能想到的,就伊尹和周公两位。读者自己想到的,可以补充。 使命是永恒的,没有终点的 曾子的临终五句话,描绘了一个君子的品格线条:谨小慎微的保全意识,令人如沐春风的修养风度,以虚受人的学习能力,可以托孤的强大忠诚,弘毅刚强、堪当大任的意志力。 原文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华杉详解 本章前几句,都是记述曾子的临终遗言。描绘了一个君子的品格线条:从谨小慎微的保全意识,令人如沐春风的修养风度,以虚受人的学习能力,可以托孤的强大忠诚,到弘毅刚强、堪当大任的意志力。 读到这一句,要回过头去再玩味前面四句。五句话,一句一句对照自己,体会自己的差距。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先说士,“士”者,事也,任事之人,先任事,有事给你干,然后仕,有官给你做,最后或者有爵位。从士,到仕,到爵,这也算是一个职业生涯规划,从助理,到总监,到合伙人,这任重道远。 “弘”,是弘大,规模广大,大在两个方面,一是有大涵养,能容人,二是有大器局,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不弘,就狭隘了,心胸狭窄,器局狭小,则既不能容人,也做不了大事。 “毅”,是毅力,执守坚定,事必有终。不毅,就容易气馁,半途而废了。 任重道远,因为任重,唯有弘大的精神力量,才能胜任其重。因为道远,唯有刚毅的意志力才能坚持其远。 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任重在哪儿呢?道远在哪儿呢? 以仁为己任,你说这任重不重! “仁”,一是德被众生为仁,要全天下的人,都得到我的帮助贡献,这任务不重吗?而这仁,是性之德,自己身上有的,所以当为己任。 伊尹说:“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一想到天下还有百姓没有得到尧舜之治那样的恩泽的,就好像他们是被我推进沟里去的一样,都是我的责任!这就是以天下为己任,自任以天下之重。 这以天下为己任,不是做统治者才以天下为己任,德被众生,不是要当皇上才德被众生,每个人都可以以天下为己任,每个人都可以德被众生。 比如我所住的村子,垃圾遍地,谁的责任?是咱们村的人素质低吗?首先是我的责任!咱们公司管理混乱,人浮于事,谁的责任?总经理的责任吗?首先是我的责任。这就是以仁为己任,仁是性之德,在自己身上,没有人把这责任给你,你认为是自己的责任,那就是你的责任了。你在家里,在公司,在中国,在世界,每看到一件不平的事、不妥的事、不善的事,都认为是我的责任!这就是仁,就是以天下为己任,就是重任。 德被众生呢?每个人都是德被众生,伊尹说他一想到天下还有人过得不好,就觉得是自己把他们推进火坑的一样难受。我们也一样,假如我是开饭馆的,还有人没吃好,那是我害的!假如我是送快递的,假如还有人对快递到达时间不满意,那也是我害的!假如我是做互联网安全的,只要网上还有诈骗,有网络攻击,那都是我造成的!这样以天下为己任,就是经营使命了。 任重道远,这样说下来,任越说越重,道越说越远。有多远呢?永远走不到目的地那么远!比如你是警察,你的任务是抓坏人,抓得完吗?再过一万年,还是有人犯罪。比如医生,使命就是治病救人,也不会说哪一天没病人了,使命完成,医院关门了。所以什么叫使命呢?使命是一个职责,永远没有终点的才叫使命,说这事已经完成了,使命结束了,那就不叫使命。 使命是永恒的,没有终点的,“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只有到你死的那一天,你才能放下。 知道自己没修养,就得重新学习 原文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华杉详解 孔子说,人的修养,由《诗》启蒙兴起,由礼而卓立,在乐完成。 孔子以诗书礼乐试教,而教学的顺序,是先学《诗》,再学礼,最后学乐。 诗言志抒情,本是性情之作,意思简单易懂,而吟诵之间,抑扬顿挫,能感染人,又能教化人,兴起好善恶恶之心。所谓陶冶情操,和建立基本的价值观及审美,都是从诗开始。所以小孩子五六岁,先教他背诗,到现在也是教学传统。 现在小学语文教材,第一首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启蒙教材了。 诗之后呢,就要学礼,所谓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呢,以恭敬辞逊为本,而又有详细的规矩和节度,学礼之后,凡事有原则、有规矩、有节度。同时,也不会为外物所摇夺。自己能约束自己,别人也动摇不了我,那就卓然而立,所以说立于礼。 第三是学乐。乐呢,更唱迭和,以为歌舞,可以养人性情,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渣滓,学成之后,义理精熟,和顺于道德,那修养真是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中,举手投足,身上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是修养!那不得了! 咱们自己呢,经历了礼崩乐坏的时代,很多人都非常粗鄙,咱们扪心自问,自己也很粗鲁,就算你不承认自己粗鲁,至少也比较粗糙吧。总之都是没修养!所以呢,知道自己没修养了,得重新学习。 孔子说的诗、礼、乐,在古代呢,也是小学的内容,不是大学的内容。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说:“三代之隆,其法寖(jin)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夏商周三代的时候,体制就很健全,王宫、国都、街巷,到处都有学校。小孩子八岁,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子弟,都进小学,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所以六艺,都是小学的内容。到了十五岁,则王公贵族的嫡子和民间优秀子弟,可以进大学,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因为这是他们的责任了。 那么孔子教的,还是重新学习小学的内容开始。因为在孔子的时代,也是“礼崩乐坏”了,规矩都没了,要重新来过。 今天我们要补充讲一个问题,孔子的时代,是什么时代?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有一个很著名的命题———“轴心时代”。他在1949年出版的《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说,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这段时期是人类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时期。在轴心时代里,各个文明都出现了伟大的精神导师———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印度有释迦牟尼,中国有孔子、老子……他们提出的思想原则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也一直影响着人类的生活。 今天谁能说他的思想超过了苏格拉底、释迦牟尼或孔子呢? 孔子的时代,不仅是中国文明的轴心时代,也是一个巅峰时代。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巅峰。说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上下的分界线,就是孔子,孔子之前,有两千五百年文明,孔子之后,又是两千五百年文明。孔子说他述而不作,都不是他提出来的,是他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总结归纳前人的。所以孔子总结了上两千五百年,塑造了下两千五百年。 “不做判断,跟着走”是一种智慧、性格和能力 原文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华杉详解 孔子说:老百姓呀,我只能让他按我的指导要求去做,不能让他知道我的用意所在! 这话,到了现代,被攻击很多,说孔子没有民主思想,这是愚民政策。到了康有为,他为了替孔子辩护,把这句话重新断句:“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老百姓能干,就让他干。不能干,跟他讲道理,让他懂得。 孔子说的,肯定不是康有为的意思了。没必要去讨论孔子民主还是不民主。孔子的民主,是君子为民做主,不是人民当家作主。一句话有一句话的语境,你不能把他从他当时的语境中抽离出来,放到另一个语境中去分析。要说愚民,读读《乌合之众》就知道,民本来就愚,全世界的民都一样愚。说别人愚民的,恰恰是愚民最厉害的。 孔子这句话呢,可以说是讲权术,讲领导力,也可以说是讲他的本职工作——教育。 先说教育,上一句话是讲先学《诗》,后学礼,再学乐。学生要问了——为什么呀——你别问为什么,跟老师学就是!我们碰到过那种小孩,他跟你十万个为什么,啥都要老师说服他,老师说得了吗? 佛家教念经也是一样,教你念《心经》,你念就是!这要问为什么,问每一个字是什么意思,那不是你一时半会儿理解得了的。你把它背熟了,随时能念了,有一天你突然就悟到了,用上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们说读书,要代入自己,把自己放进去看。我知道,人人都把自己代入孔子的角色去看。我倒愿意把自己代入“民”的角色去看。自己不懂的地方,请老师做主,老师叫干啥就干啥,别那么大主意!过了一阵子,觉得这老师不行,咱换老师。别自己做太多判断决策。 “不做判断,跟着走!”这是一种智慧,是一种性格,是一种能力。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再从领导力的角度去看这句话。这是儒家的一贯观念。 为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因为对天下达道,民众的智慧不足以知,但他的行为却足以行。你要他行,个个都行。你要他知,就全乱了套,啥主意都来了。 什么叫道呢,《易经》说:“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人人都浸泡在道里,都会,但是不知道。而且你一旦要他知道,他就跑偏了。王阳明讲“致良知”,也是说人人天生就知,本来都会,是后天跑偏了。但几个人能致良知呢?人人都跑偏。 孟子说:“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只要他在不知不觉的状态,做得都对。一旦要拿个主意,毛病就来了。 你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一旦跟他解释,他以为自己懂了,反而生轻视之心,甚至要改一改方案,队伍就散了。 君子该如何与小人相处:不可嫉恶如仇 原文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华杉详解 “好勇疾贫,乱也。”勇是美德,但是,如果一个人好勇,却受不了贫穷,不肯安分守己,他就会作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而起了。所以好勇疾贫必生乱。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好仁而恶不仁,是美德。但是,如果嫉恶如仇,对不仁之人嫉恶过甚,弄得他事穷势迫,无处容身,那他必要泄其忿恨,逞凶厮暴,无所不至矣。 好勇疾贫者,是自己作乱。而嫉恶如仇者,似乎是君子正理,理直气壮,但是处理不当,也足以徒生祸乱。 君子如何与小人相处?不可嫉恶如仇! 要么他犯了罪,法律把他收治了。否则,你不要去侮辱他。就算他是个脓包,你不要去把他捅破。你处处显得你是光明正大的君子,他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一定受不了,要搞出点事情来,找回自己的尊严! 所以对“小人”,也要有包容之心、体谅之心,主持治道,给他尊严,给他关爱,渐渐感化。他听不听在他,你做不做在你,这才是真君子。 君子小人,本来人人都有君子的一面,也有小人的一面。我们通常都假定自己是君子,别人是小人。就算如此,不过或许是你君子的一面多些,他小人的一面多些。我们对自己,对任何人,首先是体现自己君子的一面,然后是激励对方君子的一面,不要把别人往坏处推。你当他是君子,他君子的一面就转向你。你当他是小人,他还要展现恶人,要你好看!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这一句深刻!要反复体味。 骄傲的反面,不仅是简单的谦虚,而是善与人同,与人为善 原文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华杉详解 孔子说,即便你有周公之大才,如果你骄傲且吝啬,余下那些所谓才华,也不足一观了。 这句话,要好好解一解,如果以为简单易懂,明白了,轻飘飘放过了,那《论语》都白读了。 张居正讲解说:骄是“以人皆不能,而夸己独能”的意思;吝是“但欲己有是能,而不欲人之皆能”的意思。 这一句话讲透了,这里的吝,不是金钱上的吝啬,是知识才干上的吝啬。自以为有一点本事,生怕被别人学去了。藏着、掖着,你问他,他是绝不会教你的。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在学问上“藏私”。这样的人,他那才学也没什么好看的。 骄呢,骄傲是大毛病,似乎人人都知道,但毛病具体大在哪?自恃有才,看不起别人,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只是毛病之一。还有更大问题,是不能与人为善、善与人同。 与人为善,善与人同。是舜的大德。与人为善,原意不是现在一般理解的对人善,或跟人一起做善事,孟子说舜: 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舜帝的伟大,在于善与人同,善于跟别人一样,照着别人的学,照着别人的好方法去做。舍己从人,一看自己的方法不如别人的,马上抛弃自己的,乐取于人以为善。很乐意照着别人的做,而不会非要显自己的智慧本事。从种田、制陶、渔猎到治理天下,都是跟别人学着做!把大家好的地方都吸取过来,就是与人为善,所以君子之德,没有什么比与人为善更大的了!因为与人为善,就能吸取全天下之善啊! 这就讲明白了,骄傲的反面,不仅是简单的谦虚,而是善与人同、与人为善。这个,要反复体会! 骄傲的人,对他人傲慢倒是其次,更可怕的是,人一旦骄傲,就不愿意学习别人,不愿意学习别人,就靠你自己那点玩意儿,就不可能有什么大才,所以孔子说不足观也! 另外,骄傲的人,也不愿意跟别人一样,不是善与人同,而是相反,耻于与人同。他吐出一句象牙来,你若说某人也说过一样的话,或者在某本书上读到过,他就不开心了。所以他即便被迫学别人一点东西,也非要改一改,改成“自己的东西”,这又是大毛病!善为天下公,知识、学问、美德,没什么是“自己的东西”,都是全天下大家的,你发现了而已,若是别人先发现了,你学就是。 再说说周公。 周公执政,做了周朝实际天子七年,这七年间,他拜为老师的,有十人。交为朋友的,十二人。平民百姓,可以随时去见他的,四十九人。经常能来进言的,一百人。能咨询意见的,一千人。在朝堂工作接见的,上万人。所以周公有“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典故。洗一次澡,要把头发握住暂停三次,因为有人来求见。吃一顿饭,一听说有人找,嘴里的都马上吐出来,赶紧接见,别让人家等,这一顿饭也要中断三回。所以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诗句。 周公之才,中国上下五千年,如果他说自己第二,还没人敢说第一。但是他谦虚勤奋如此!如果他骄且吝,哪有那么多人愿意来给他提意见呢! 周公的儿子伯禽封在鲁国,在伯禽就国辞行时,周公嘱咐他说: 你万万不可以为自己是鲁国国君,就对人才傲慢。我是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父,又是执政。我也不是小人物了,但是我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就是怕怠慢了别人。而且就算这样,还担心没能把人才、人心都留住!我听说呀,“德行宽裕,守之以恭者荣。土地广大,守之以俭者安。禄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贵。人众兵强,守之以畏者胜。聪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哲。博闻强记,守之以浅者智”。这六条,就是谦虚之德。 周公啊周公!难怪孔子要梦周公,我都要梦见周公了! 学习,是为己不为人,谋道不谋食 原文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华杉详解 “至”,是志。“谷”,是俸禄,做官。 孔子说,跟着我学了三年,还没有做官念头的人,那是不容易做到的。 孔子弟子三千,有贤名者七十二人,同学们为什么愿意跟老师学啊,大多数是为了讨个出身。前面《为政》篇还专门有“子张学干禄”的记载,专门问怎么能升官加薪。孔门弟子学成之后,成功做官任事的也不在少数。子夏、子路等,都有大用。而孔子做鲁国司寇时,更是广泛任用自己的学生。 在这样的情况下,孔子就感叹说,要是学了三年,还一心在学问,没有着急做官的,那真不易做到! 张居正讲解说,学习,是为了明善诚身,求尽为人之理。而既然学成之后,自然能对社会有用,为君王见用,有位有禄,这是理之所当然,是结果。但你不能一边学,一边惦记着啥时候能做官。如果刚刚才开始学,就时刻惦记着利禄,不仅失去了学习的本意,而且心逐于利,学也学不好!这都是天下为学的通病!这人一旦急于求成,就必然不肯踏踏实实,就贪巧求速,拔苗助长,走到那歪理邪说上面去了。 如果一个人专精于学三年,还是专心致志,那他学习,是为己不为人,谋道不谋食,真正的志高才大。 学习,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提高,自己把道理搞明白,自己心里踏实,志有定向,止于至善,止定静安虑得。追求,是追求达道,追求使命,不是追求利禄。 这就像我们经营企业,一要有经营使命,二要有事业理论,这就是天下达道,经天纬地。如果成天看报表,这个季度业绩怎么样,职业经理人可以,老板成天看这个,一定没什么大出息。 人们为什么不能成功,就是在“我如何能成功,如何能更成功”上面想得太多;在“我到底能干点啥,我到底对社会有什么用”上面想得太少。 学了这道,就要践行,按这道去做,死而后已 原文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华杉详解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不管你选择学什么,核心就是这八个字。 首先是“笃信”,“笃”,是深厚牢固,深厚、牢固、坚定地相信。比如学《论语》,你必是对孔子的思想,深厚牢固地坚信,那你才学。如果只是为了“提高国学素养”,那你最好不要浪费时间,提高素养,听起来跟增加谈资差不多,浅薄无聊。 “笃信好学”,信谁你就学谁,不要言必称诸子百家,那你到底是哪一家?各家观念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比如中国常有人自称“打通儒道释”,这也可笑,因为这儒道释,百分之九十道理一样,但差那10%,就是毫厘千里,它们相互之间不通!要通,你只有把一个东西修通了,证悟到了。比如你笃信儒,把儒修通了,证悟到了,这时候才能对别人思想触类旁通。而当你真正笃信一派学问的时候,自然会对其他的学说心生排斥。比如道家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认为任何政治都是坏的,最好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学,你怎么可能和他心心相通呢? 谁说他儒道释三通,你就知道他没入门。因为他是站在外面评说,哪个门也没进,哪条道也没上。笃信好学,学问首先是信,没有信,就没有爱,没有爱,就没有学。学问如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是一个根、一个神,要说他们三者也相通。你能修通吗?毫厘千里,你到底信哪个教? 为什么“儒释道三通”的人,讲起课来大家也觉得很精彩很沉醉呢?因为都是站在外面看热闹,没准备拜任何一个师门,没准备按任何一条道去走,就是听说书讲故事,跟k歌一样,娱乐性很强很爽。还有一种“学到新知识”的兴奋满足感。但你又不准备知行合一,学它干吗呢?若真要进那个门,就要守死善道,那就不好玩了。 “笃信以好其学,斯不惑于他端。”只有信,才不会被其他学说所迷惑、干扰,议论纷纷,一毫也动摇他不得,才能在学问之道上精进。因为每一个学说,都有道理,都很能说服人,但它们之间是不同的,价值观念是相反的。 王阳明专门说过这个问题,他也最有资格谈这个问题。因为他在道家、佛家上,都下过很大功夫,最后归宗于儒,他多次谈到三家毫厘千里的问题,因为不断地有人问,三家都有道理呀! 守死善道。 “不守死,则不能以善其道。”你学了这道,就要践行,按这道去做,死而后已。所以你不能根据形势变化灵活掌握,那就不是坚持原则了。我就行我的道,除非我死了,那才能停止,其他任何事,都不能动摇我。 人们为什么不能坚持原则呢?碰到一点利益诱惑,就放弃原则了。不能坚持原则,就走不远,就不能成大事。《中庸》里讲“至诚无息”。无息,就是没有停息,就是守死善道。无息则博厚,越积越厚,厚德载物;则悠远,永续经营,走得长,走得远,能传承;则高明,最后比谁都厉害,活在他人想象之外,谁要想撵上他,得回到几十年前照他那样守死善道,一点一滴地做! 再讲前面说的,没有儒释道三通这回事,你到底准备守死哪条道?还是根据客观情况,在三条道上来回跳?那是欺世盗名,浅薄小人。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儒家的观念,把生命安全看得很重。前面我们说过,儒家对生命,对身体,甚至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产权是父母的,要留下来孝敬父母的,所以不要参与危险的事情,要明哲保身,首先保全自己。遇到大义之事,见危授命,没办法。但是,能躲开的,要尽量躲开。包括父母打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也不能让自己受伤,陷父母于不义,等他过了气头上,就好了。 所以危邦不入,那有动乱的国家,不要去。现在有志愿者组织,专门去战乱国家帮助穷人。儒家是不会做这个事的。因为儒家由近及远分得很清,那些人再需要帮助,他也是别的国家的人,不是我自己家人。我把自己置于危险,我死了,我的家人怎么办?就算我自己,我也没有义务为他们牺牲啊! “乱邦不居。”国家政治乱了,赶紧移民,躲一躲。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国家政治清明,君子就出现了。国家政治黑暗,君子就隐藏起来。前面讲过宁武子愚不可及的故事,就是这个意思:“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国家政治好的时候,他比谁都智慧。国家政治黑暗的时候,他比谁都显得愚笨。他的聪明,别人赶得上;他假装愚笨的隐藏和忍耐功夫,谁也赶不上! 儒家对政治黑暗三个态度,一是隐藏,二是远避,三是等待。其实核心就一个态度——等待。守死善道,政治好的时候,施展才能是善道;政治黑暗的时候,不参与,死也不参与,也是善道。等到我死了,政治还这么黑暗,我不参与,也算善始善终了。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如果国家政治清明,那一定是贤德者在上位,那其中没有你,你还是那么贫贱,证明你贤德不够,才能不足,那是你的耻辱。国家政治黑暗,那一定是无耻者在上位,如果你也位列其中,同享富贵,证明你也和他们一样无耻,同流合污,那也是耻辱。 喜欢对别人的工作发表意见,是一种浅薄的表现 原文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华杉详解 这句话,朱熹注里只引了程颐的一句话解读:“不在其位,则不任其事也,若君大夫问而告者则有矣。”不在那个位置,就没有承担那事的责任。但是,如果对方问我意见,我还是可以告诉他的。 看来,朱熹是把这句话轻轻放过了,他自己一句话没说。程颐呢,也不太甘心接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补充说,如果对方问我,我还是可以告诉他的。孔子这句话,大家不太好接受。因为人人都想谋政,都认为自己懂得多,就算孔子他老人家自己,大部分时间也不在其位,而终身都在谋天下之政。 所以这句话呢,有他的语境和所指的范围。弟子们只记录了这孤零零的一句话,后学就只能自己去体会。 张居正把他解为君子自处之道,约束自己。凡人有职位,就有责任,就要有谋有为。你若不在那职位,没有承担那责任,你就不要去议论别人该怎么做,那是对别人的侵犯。 我们的价值观,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我们不是身无分文,就心忧天下吗?我们读书的时候,不就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吗?怎么就都不管呢?张居正说,我们学习,是为了经世济国,匹夫而怀天下之忧,穷居而抱当世之虑,我们都忧国忧民,很多事看不下去!但是,“潜心讲究,则为豫养;非分干涉,则为出位。豫养者待用于不穷,出位者轻冒以取咎”,我等待天时,有那位置,我就经天纬地,精力、智慧,无穷无尽。没有那位置,我怀才而终,一言不发,一事不行,也安心无憾。出位者呢,轻冒以取咎,就容易有咎由自取之祸。 其实我们从今天的中国就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上面两种风格的区别和结果。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再往前看,你在哪个位,就要谋哪个位的政。《中庸》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你自己的稀饭都没有吹凉,不要去吹别人的汤圆。自己的事没干好,不要去对别人指手画脚。 对别人的事,要有尊重和敬畏,因为你不在那个位置,你是站在外面看。站在外面看,和在其位,任其事,担其责,是两码事。所以你说的不是不一定对,而是多半都不对,基本上属于边都不沾。 术业有专攻。我们开会讨论问题,当有人既不懂我的专业,又没承担我的责任,但是在不专业的会议主持者的鼓励下,对我的工作大放厥词的时候,我们也很烦!因为他说的离题万里,狗屁不通,却能对我的工作造成干扰和影响,他说完拍拍屁股走了,给我留下一大堆麻烦。 这个体会很多人都有吧?有,就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别人谈别人工作的时候,你少发表意见,至少,不要公开发表意见。 德鲁克讲过这个问题:“高层管理人员最好明智地提醒自己,对于不是由自己主要负责的事务,不要公开地发表意见。” 喜欢对别人的工作发表意见,是一种浅薄的表现。你若在自己的专业上钻研得很深,你就懂得敬畏别人的专业,因为专业专业,是深不可测。你若自己马虎浅薄,你的工作谁都能干,你就会以为别人的工作你也会干。 原文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ju)》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华杉详解 “师挚”,是鲁国太师,即首席乐师。“关雎”,是大家最熟悉的一首《诗经》里的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师挚之始,《关雎》之乱”。这是讲周的音乐。周乐有歌有笙,有间有合,始于升歌,终于合乐。开始的时候是升歌,由太师负责,所以是师挚之始,从师挚开始。 升歌有三段,唱《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为什么叫升歌呢,堂上奏乐而歌,叫升歌,也叫登歌。就是升堂、登堂的意思。整个乐队分堂上堂下两部分,太师在堂上,还有一部分乐器和歌手在堂下。 之后是笙的吹奏,堂下以磬(qing)——一种打击乐器——配合,也是分三段,中间有间歌。先笙后歌,交替三次,所以叫间歌。 最后是合乐,“《关雎》之乱”,“乱”,就是大合奏的意思。合奏部分,六首诗歌:《关雎》《葛覃》《卷耳》《鹊巢》《采蘩》《采苹》。孔子说“《关雎》之乱”,是以《关雎》开始的后面六首大合奏。 这个顺序是精心创意的,最开始升歌,第一首是《鹿鸣》,我们看看歌词: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这差不多是一个迎宾词,有客来访,设宴招待,乐队奏乐,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接下来的《四牡》《皇皇者华》两首,《四牡》是描述为王事奔波的人的辛勤与思家情绪——“四牡騑(fēi)騑,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gu),我心伤悲”。 《皇皇者华》呢,是讲使臣出外访贤求策,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 “灿烂的花枝,盛开在原野上。衔着使命疾行的征夫,常怀思难以达成使命的地方。 “驾车有少壮的驹马,六辔润泽鲜妍。驰驱在奉使的征途上,博访广询礼士尊贤。 “驾车有青黑色的骐马,六辔闪着素丝一样的光彩。驰驱在奉使的征途上,广询博访不敢懈怠。 “驾车有白身黑鬣的骆马,六辔柔润油亮。驰驱在奉使的征途上,不辞辛劳广询博访。 驾车有杂色的駰马,六辔调度得很均匀。驰驱在奉使的征途上,不辞辛劳广泛地咨询。” 君王求贤若渴的期待和感情,漫溢在这首诗中。从这三首的内容看,升歌,是讲迎宾,讲王事,讲政治。 到最后的合乐呢,大合奏,《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苹》。是讲人民的生活,婚恋、劳作、祭祀,都在里面。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史记》记载:孔子从卫返鲁,和师挚一起定乐。这篇感叹,想必是一起定乐完成,听完整个演奏,孔子的赞美之词——“洋洋乎盈耳哉!”洋洋乎音乐的美盛,满满地在我耳中啊!从周朝的音乐里,我们也几乎可以完整地看到当时的政治生活和社会面貌。 三种“天下之废材” 原文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华杉详解 孔子说,“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这三种人,我也搞不懂他们! 先说“狂而不直”,“狂”,是狂妄。狂妄的人,自以为了不起,所以一般都很直率。但如果只是好高夸大,一到那有点小小利益的地方,又想讨尽便宜,还拿大道理去压别人,奸狡不直,这人就不可救药了。 狂妄的人,狂是他的毛病。但有一病,必有一德,有他可取处。他了不起嘛,他就要打肿脸充胖子,就很爽直,很大方,这就是他可爱处,有他天性之美。狂而不直者,他是只有病,没有德,打肿别人的脸,来充自己的胖子,那孔子也没办法教他了。 “侗而不愿”,“侗”(tong),无知。“愿”,谨慎老实,就是我们说的憨厚,“侗而不愿”,就是憨而不厚。无知的人,凡事他既然不知道,自然就谨小慎微,甚而唯唯诺诺,不敢乱说乱动。但如果无知无畏,总是轻举妄动,那就不可救药了。 这样的人,今天就太多了,马路上开车的,过马路的,一半是这样的人,更有那些开着超载一百吨的大卡车,还几个兄弟排成四百吨车队,上那承重55吨大桥,最后桥塌车毁人亡的,都是这样的人。 “悾悾而不信”,“悾”(kong),是诚恳、谨慎、胆小的样子。表面诚恳谨慎,却不守信用。胆小的人,不敢弄险,一般也不敢骗人,老老实实的。但他既胆小,却不诚信笃实,你真不知道他在想啥。 狂妄者通常直爽,无知者一般谨慎,胆小者往往诚信,这都是常态。但若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不合常理,圣人也搞不清他到底是闹哪样!这三种人,天下之废材,孔子都绝望了。 艾宾浩斯的遗忘曲线,和我的七条读书方法 原文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华杉详解 学习好像追赶什么似的,生怕赶不上。赶上了,又怕丢掉了。 这个我们人人都有体会,特别是在课堂上,老师在上面讲,你在下面聚精会神地听,努力要跟上,一走神,就跟丢了。如果都跟上了,都赶上了,到了第二天呢,又忘了一半。德国心理学家艾宾浩斯,画了一个遗忘曲线,他研究表明,一天就能忘掉70%!但剩下的30%,保持时间就比较长。所以一定要复习,要写作业,才能丢掉得少些。 孔子说,“温故而知新”。“知新”,要靠全神贯注跟上,“温故”,不断地回头去复习,才能不把学到的东西丢掉。 我自己读书有七条体会: 1.遵从曾国藩说的,一本不读完,不读下一本。学如不及,追一只兔子都追不上,同时追几只兔子,怎么追呀! 2.每本书一定要读完。很多人说爱读书,号称一年读了多少多少本,其实真正认真读完的可能一本都没有,都是翻一翻。“学如不及,犹恐失之”,翻一翻是得不到什么东西的。 3.读书和上课一样,也会走神。发现自己走神了,犹恐失之,赶紧把书往回翻,翻回刚才开始走神的地方重读。 4.读完一本书,如果觉得有价值,一定认真读第二遍。按艾宾浩斯的遗忘曲线来看,读一遍只能收获25%,读两遍,第二遍再认真写笔记,才能收获50%。 5.一些重要的书,每年读一遍。因为你的经验在增长。而你能从一本书中吸取多少,是由你自己的经验和认识水平决定的,每年你的认识水平都在提高,每读一遍吸收的东西就不一样。 6.读完一本,要找相关的其他书来对照学习,触类旁通,读两本、三本讲同一话题的书,会吸收更多,理解更多,这叫触类旁通。 7.不要轻易去读一本书,慎重选择阅读对象。因为当你要这样认真去读的时候,你的读书任务就非常地繁重,那就不能轻易把时间浪费在一些可读可不读的书上。所以我也养成一个习惯,尽量少买书,一定是马上要读才买,即使决定买,但不是马上排得上时间,也等要读的时候再买,这样免得家里满面墙都是书,却大部分没读过,有一种自欺欺人的糟糕感觉。 高管必读:你得了某个位子,别把它当权势利禄,要把它当责任担当 原文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华杉详解 朱熹注,“巍巍”,是高大貌。“不与”,犹言不相关,言其不以位为荣也。 舜和禹真是伟大啊!贵为天子,却好像那富贵尊荣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深刻!太深刻了!功名越盛,不以为荣,反以为忧! 普通人,有一点小小成绩,得了财富或权位,就难免志得意满,傲视群雄,气势如虹,恨不得仰天长啸:“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而舜和禹呢,本来都是匹夫微末之人,舜被尧选中,禹被舜选中,一步登天,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其富贵崇高到了天下之极。在这么大的反差下,二人视之漠然,不以为乐,“有天下而不与”,好像完全跟自己没关系似的,心中只有责任担当,没有功名利禄。这种心胸,已经超乎万物之上;这种气象,视寻常人物不啻万倍之高,这是何等的巍巍昆仑! 舜、禹的心,只知道天位之难居,四海之难治,每日只是兢兢业业,日理万机,忧劳百姓而已。至于富有天下之乐,心里哪里装得下!时间哪里顾得上! 舜和禹,是不是就那么圣明而常人不可及呢?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理念——知道自己是干啥的!舜知道尧挑选自己,是让自己来干啥的,禹知道舜挑选自己,是让自己来干啥的,是来承担责任的,不是来享受富贵的。 今天的人,当官也好,在企业做高管也好,你也得知道自己是干啥的,就懂得把位子当责任,不是当权力。一想到责任重大,就没工夫自视侈然、志得意满了,自然谦虚谨慎,因为你要担好这担子,不容易啊! 尧舜故事的本质,不在事实,而在于其象征意义:创造一种共同价值观的连接 原文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华杉详解 孔子赞美尧:尧作为君王真是伟大,真是崇高啊! “唯天为大,唯尧则之。”世间万物,无非天理,只有尧能够则天而行,以天理为法则,治理天下。 这里是对尧的最高评价。上一句是赞美舜,舜是尧挑选的,那么舜以谁为法则呢,他前面还有一个老师是尧。尧之前呢,既没有他那样的圣君,也没有那么多文章典籍,所以他真是天子、天才,则天而行。 说到则天,可能大家都想到武则天。她夺了唐朝政权,改国号为周,自己做皇帝。临死时,遗制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留下无字碑。她推翻了世间一切法则,可能也是她最后以“则天”自号的原因吧。 “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尧的功德太浩荡了,以至于人民都找不到词语来歌颂他! “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他的功绩辉煌,他的文治灿烂。 尧的功绩,主要在于制定了历法,包括节气和闰月,都在尧的领导下制定,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农业文明的飞跃。 尧又制定了礼仪制度,法度修明,礼乐明备。到了晚年,禅位于舜,光大了禅让制,成为千古圣人。 尧舜之治和禅让,中国主流史家均无疑义。但也经常有人提出质疑。这质疑本质上没有意义。一来任何质疑都没有靠谱的史料支持;二来我们要看看尧舜故事的本质。 中国没有神,也没有史诗神话,尧舜就是中国的神和史诗神话。对于史诗神话来说,其本质是象征多于事实,传达一种价值观,为社会创造一种共同价值观的连接。孔子托古改制,不断拔高三代之治,敲打后世的君王。尧舜的故事,创造了一种价值观的连接,他们也成为中国价值的符号。 至于禅让是否事实,我们当然也相信那是事实。至于他为什么禅让,我们并不了解那时候的社会状况和政治形势。或许世袭传子的规则还未建立,或许那时候社会的凝聚和大一统局面还不成熟,才德不足的君王还不能驾驭。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故事,而我们的今天,是过去所有时代发生过的事的历史合力的结果。 要得人,先要修身 原文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华杉详解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 舜有五个贤臣而天下治。哪五个呢?禹、稷、契、皋陶、伯益。 大禹治水,平水土。后稷播五谷,管农业。契布五常之教,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皋陶掌管刑狱。伯益掌管山泽。有这五个人,舜想要做的,都由这五个人去执行,使得天下之人,都心归于舜,近悦远来,天下大治。 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乱”,就是理乱,就是治。周武王说,他有十个治世之能臣。哪十位呢?周公旦、召(sháo)公奭(shi)、太公望、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公适、邑姜。 周公姬旦,大家已经很熟悉了,是武王的弟弟,最重要的助手,也是武王去世后成王的辅政大臣,周朝的实际执政,制定礼仪制度,奠定了中华文明的基础,塑造了中华民族。 召公奭,召公的弟弟,在武王时代,周公为太师,召公为太保,一左一右,辅佐武王。武王去世后,他坚定支持周公执政,为稳定周朝立下功勋。 太公望,这是中国家喻户晓的姜太公。 毕公,也是周公的弟弟。辅佐周武王,在灭殷的战争中立下战功。武王去世后,辅佐成王。成王去世,又作为顾命大臣辅佐康王。在毕公等人的辅佐下,成王、康王时期,天下安定四十多年没有使用过刑罚,史称成康之治。 荣公,也是与武王同辈的姬姓贵族,文王时期就在朝任事。 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公适,史称“文王四友”,是周文王留给武王的股肱之臣。 最后一位,邑姜,武王之后,姜太公的女儿,成王之母。 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 孔子说,人才难得啊!不是吗?唐尧时期、虞舜时期、周武王时期,人才是最盛的了。但武王十个治世之臣,其中一位还是理内不理外的妇女,实际上也就九人而已! 我们看周武王这九人呢,全是父亲留给他的!人才之生,最为难得。那人才在那里,你要能识才,知道他是人才,那更难得!知道他是人才,你还能得到他,让他为你所用,那更是难上加难! 文王给武王留下这九人,周公旦、召公奭、毕公、荣公四人,是自家兄弟。太公望,是文王外出打猎在路边“拣”回来的。太颠、闳夭、散宜生,是文王招聘,他们因为听说文王之德,率家族来投奔的。《史记?周本纪》载:“伯夷、叔齐在孤竹,闻西伯善养老,盍往归之。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又载:武王伐纣的时候,“周公旦把大钺,毕公把小钺,以夹武王。散宜生、太颠、闳夭皆执剑以卫武王”。 《帝王世纪》曰:“文王昌……敬老慈幼,晏朝不食,以延四方之士,是以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之属咸至,是为四臣。” 所以,要得人,先要修身,靠自己的德行,天下之人都想归附于你。否则,靠猎头公司去猎,今天猎了来,明天又给别人猎走了。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孔子继续赞美周文王,纣王淫乱,西伯有德,到周文王后期,天下三分之二的地区已归附于周,以九州论,雍、梁、豫、荆、徐、扬六州都归了周。殷仅有冀、青、兖三州而已。所以说三分天下有其二。文王拥有了天下三分之二的国土和资源,仍然称臣服事于殷,文王保持了他的全德。待到了武王,纣淫乱日盛,自绝于天下,则武王取之矣。 “克勤克俭”,是克勤于国,克俭于家 原文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华杉详解 “禹,吾无间然矣。”“间”,是有缝隙,可非议处。孔子说,对于大禹,我是无可非议的了!帝王治天下,做得再怎么好,总有可非议的地方,而对于大禹,真是一点也挑不出他的毛病! “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自己饮食很菲薄,而对天神、地、祖先的祭祀非常丰盛。 “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衣服,是日常服装。“黻”(fu),是祭祀礼服围在前面遮蔽膝盖的围裙,用于跪拜。“冕”,是礼帽。大禹平时所穿的衣服非常简陋朴素,但祭祀的礼服却非常华美,毫不吝啬。 “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沟洫”,是田间的水道。《周礼?考工记?匠人》:“匠人为沟洫……九夫为井,井间广四尺,深四尺,谓之沟。方十里为成,成间广八尺,深八尺,谓之洫。” 大禹的主要功绩,就是治水。洪水未平之时,人民没法在平地安居。要么是窟居,住在山洞里。要么是巢居,跟鸟一样在树上结巢而居。大禹治理河川,挖掘沟渠,完成了治水大业,让人民能够盖上房子安居,田间又有沟洫以备水旱,灌溉农田。人民能住上房子了,他自己的宫室却很低矮简陋,仍然致力于农田水利。 “禹,吾无间然矣。”大禹啊!我对他真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史书说大禹克勤克俭,是克勤于国,克俭于家。君王为天下之主,如果有一点自我享受的念头,那么以全天下奉一人,都还嫌不够!怎么能勤于为民,和事奉鬼神呢?只有克俭,才能克勤,不在乎自己的奢侈享受,才能投入到为他人服务的事业中去! 第九章 子罕第九 接受命运,是把握命运的前提 原文 《子罕篇第九》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华杉详解 这句有点小“麻烦”,因为有两种不同的解读。 朱熹、张居正、刘宝楠都说得一样,而钱穆自己提出了不同的认识。我自己的理解,倾向于钱穆,所以把两种说法都学习一下。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孔子很少谈论利与命与仁。 朱熹引用了程颐的注解:“计利则害义,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 张居正注解说,夫子平时教诲他人,虽然言无不尽,但有三件事是很少谈的,利与命与仁。利是人情之所欲,学者谋利,则廉耻之道丧,治国者谋利,则争夺之祸起,所以孔子不跟人言利。 命是气运之流行,生死祸福之类,“悠远难必”,没法说你的命怎么样,所以孔子不跟人算命。你的命怎么样,默以听之,听天所命,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只管努力就行。老是怨天尤命,说我的命好不好,没意义,不谈! 仁是心之德,是世间万善的总体,道理太大,一言难尽,跟人说不清。所以孔子只讲具体事,就事论事,不跟人讲那么多大道理,怕他跟不上。孔子自己都不敢以仁自居,前面《述而篇》有言:“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孔子也不轻易以仁许人,从来没给过一个活人“仁”的鉴定。 钱穆给出了什么样的新解呢? 首先是断句不一样——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孔子很少言利,只赞同命与仁。 虽然在朱熹和张居正的解读里也学到很多,但我比较赞同钱穆的断句和解读。虽然孔子确实是比较少讲命,子贡也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太深奥了,一般因材施教,不跟人讲那么多,谈“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那都在《中庸》里。但是,《论语》里谈仁的地方很多很多,还专门有一篇《里仁》是谈仁的。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孔子不跟人言利,只是要你接受命运安排,君子素位而行,只凭着大仁大义的大是大非去做,用王阳明的话来说,我心光明,内心强大。追求成功,也能接受失败。 我们都爱听“改变命运”。如果没改变,你能接受吗?如果一心想改变,你就能改变吗?不能接受失败,不认输,是人最大的危险。炒股炒破产的,都是不认输的。表面上的“不向命运低头”,往往是利欲熏心,不择手段,不惜代价。人们都不爱听“低头”,但是不低头能行吗?我们总得有敬畏,总得要低头。 能接受命运的人,是踏实努力的君子。不接受命运的人,往往是无所忌惮的小人。 接受命运,是把握命运的前提。 我喜欢钱穆的解读。 伟大的人介绍自己的本事,总是从最小的事说起 原文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华杉详解 五百家为一党,“达巷”,是党的名字。“达巷党人”,是达巷党的一个人。 达巷党有个人赞叹说:孔子真是伟大啊!博学多才,大到道德性命之奥,小到礼乐名物之微,没有他不知道的,而且都能说出渊源条理、本质关键。他老人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以至于你要说他是干什么的,他的专长是什么,你都找不到一件事来突出他!无论说哪件,都把他说小了! 弟子们把话转给孔子。孔子说:一个人啊,守着一件专长,就足以成名。我的专长是什么呢?是赶车吗?是射箭吗?我还是赶车吧! 孔子说的是在六艺中选择自己的强项,礼、乐、射、御、书、数。其中最卑贱容易的是御,赶马车,孔子说我的强项就是赶马车吧!这是孔子自谦之词。你总得说一项你有啥能耐,你是干啥的吧?孔子就愿意说“我是赶马车的”。 这里呀,我倒想借题发挥一下。“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其实我遇到很多人,都是这样看自己的。你问他说,咱们公司是干什么的呀?无论怎么说,他都不满意,都觉得你把我说小了,我真的是大哉无以成名,说什么都小了,于是只能说一些大而空洞,让人听不懂、摸不着边际的话。因为你无论摸到哪个边,他都不服,都觉得不足以定义自己的伟大。 如果你确实是太伟大了,任何具体的描述,都是对你的贬低,这时候最好学学孔子,孔子要介绍自己本事,他一下子降到最低,说自己的本事主要是驾车。有人来找我开车也不错啊!开上了车,我还有啥本事,我慢慢发挥。如果我大哉无以成名,那谁也不会找我了,对不上号,没理由啊! 仪式就是精神,仪式就是态度,仪式就是本质 原文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华杉详解 “麻冕”,是祭祀时戴的帽子。用麻来做。中间用木棍做架子,外面用麻布。上黑下红。麻布要织得非常细密,依照周礼,要两千四百缕经线,非常费工。周礼这样制定,祭祀是仪式,而绩麻织布做帽子的劳动过程,本身也是仪式,要人不忘本。到了孔子的年代,大家嫌做麻冕太麻烦,也太费工费事费钱,都改成“纯”,就是丝绸了。 “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孔子说,用麻冕是礼仪规矩,现在大家都用黑色丝绸,这样简单节省些,我也不坚持,从众,跟大家一样吧! 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这是讲见君王之礼,按周礼规矩,是先在堂下磕头,然后升堂,在堂上再磕头。到了春秋时代呢,大家把堂下那一次跪拜都省了,直接到堂上磕头。“泰也”,这样自己比较舒泰,对人君也就礼数不够,有点倨傲了。孔子说,这个他就不从众了,虽然大家都看他不爽——我们都只在堂上拜,你非得特立独行,堂下堂上拜两次——但孔子还是坚持守老规矩,拜两次。 为什么麻冕的事可以妥协,行礼的事不妥协呢?因为麻冕得靠别人做,都不用麻冕,就没人做了,时间长了,或许都没人会做了,一个人,坚持不了。行礼呢,不靠别人,自己坚持就行! 前面有过类似的事,鲁国告朔之礼,要宰杀一只羊祭祀。子贡嫌这老礼麻烦,想把那只羊省了。孔子说:“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你心疼的是那只羊,我珍惜的是那礼仪。 仪式就是精神,仪式就是态度,该省的省,不该省的不要省。麻冕也不该省,只是夫子一个人坚持不了,妥协了。 四种坏心态,人所常有,圣人绝无 原文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华杉详解 有四种坏心态,人人皆所常有,而孔子是绝对杜绝的:臆测心、期必心、固执心、自我心。 我们一个一个来看: “意”,是臆测,主观臆断。这个我们每天在网上都看见,一件事情发生,是怎么回事,大多数人都不需要真相,只选择符合自己立场和情绪的部分,就完成断定。大家吵来吵去,没什么结果,因为没人真正想把那事情弄清楚,人人都在不断论证自己的解释,而绝不接受无论它多么“明明白白”的,但是不符合自己臆断的事实。 这个臆测心,用在社会事件吐槽上也就罢了。若平时工作生活中,待人接物,对一个人还不了解,就臆断认定别人是什么人;或一件事尚未发生,你就臆断它是怎么回事;那就事事人人都跑偏了。 “必”,是期必,期待着,认为事情一定会怎样,如果不符合我的期待,没达到我的预期,就愤懑不平,不接受,要搞出点动静来。 期必心呢,炒股票最典型了,买了哪只股票,就认为它一定会涨,而且一定会涨到多少。结果没达到预期,就接受不了。继续下注,不断下注,加杠杆,要捞回来——结果就跳楼了。 有期必心的人,是不能接受失败的人,认输的人,或者更准确地说,输不起的人。 不认输,就是输不起。说谁不认输,他还觉得挺自豪,挺正能量。其实就是输不起,百分百是负能量。 还有一种表现呢,是对别人期望太高,总觉得别人应该对我好,应该给我啥,看见谁都好像他欠我情似的。这样期待越大,失望越大,怨望越大,就觉得人人都对不起我,这世上真是没好人! 杜绝期必心的要点: 一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我有天大本事,若天降大任于我,则我能经世济国,做出一番大事业。反过来,若命运没交给我机会,我完全接受,藏之于身,浑身本事,带进棺材,我也安心自得。 二是接受失败,认输买单。若别人干什么事没干成,输掉了,我们都认为很正常,为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接受呢?多少灾祸,都是因为自己不接受、不认输、不买单,然后不断追加下注,最后不可收拾。接受,是最好的心态;认输,是最大的智慧。 三是对他人零期望。朋友可以帮你,但你不能指望朋友。我们常说要有一颗感恩的心。感恩的心从哪里来呢?就从零期望来!因为你对他人零期望,所以他对你做任何一点点好事,都大于零,你都能感恩。你若期必,对他的期望是10,他只做到了9,那你也要骂他不够朋友了!多少朋友反目,家庭矛盾,都是来源于相互的期望。一方觉得,你对我太不好了!另一方觉得,你还要我怎样!都是期必,相互给对方立了一个标准,相互都没法满意! “固”,固执心。这比期必更进了一步。期必是心态上不接受,固执则落实到行动上,非要按我的意愿来办!那地球能不能按我的意愿来转呢?当然不能。所以固执的人,别人对他就敬而远之了。 正确的态度是什么呢?所谓无可无不可,该怎样就怎样,不固执于己见,也不固执于己所欲,能把自己交给别人。 “我”,自我心。老想着自己,只想着自己。比如我们现在人人都追求成功,不成功的原因在哪儿呢?就在于太想成功了,对“我如何能更成功”想得太多;对“我对社会到底有什么用”想得太少,所以老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人人都知道“利他就是利己”,但是只知道个说法,不能体会其本质的天理。 我们平时做工作,搞创作,也是这样,不是服务于那件事情的最终目的,而是时时在意自己的表现。这也是一种“我”。 和人相处,不关注别人的感受,而自己受不得一点点刺激,也是“我”。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前面三个,“意”“必”“固”,归根结底都是“我”,这太深刻了。杨时注解说:“非知足以知圣人,详视而默识之,不足以记此。”就这一句话,你的智慧识见要达到能了解体会圣人之心,一看就懂了,洞然明白。否则,会背这句话也没用。 孔子的气势:以中华文化遗产的传承人自居 原文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华杉详解 “子畏于匡”。重点是这个“畏”字。“畏”,是私斗的意思。不是公家打仗,是民间私斗。《周礼》:“死而不吊者三:畏、厌、溺。”有三种死法,别人不到现场吊唁的,“畏”,是与人斗殴而死。“厌”,是行止危险之下,被崩坠之物压死砸死,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都不坐屋檐边上,怕瓦片掉下来把自己砸伤。“溺”,是冒失下河游泳溺死。这三种死法,叫轻生亡孝,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死了,把父母丢下了,所以是一种罪。 孔子怎么畏于匡呢,孔子经过匡地,被匡人包围了。因为孔子长得像鲁国乱臣阳虎,而阳虎之前曾经带着人在匡地施暴,结下了冤仇。还有一个细节,孔子的学生颜尅,当时就给阳虎驾车,参与了其事。而这次,他又给孔子驾车。这样,匡人就更加认定孔子是阳虎,要报仇。 所以孔子与匡人的冲突,不是国与国的战争,是民间私斗、械斗,这就叫“畏”。 局势非常危急,弟子们都很害怕。孔子倒是坦然,他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文王远去了,他的文化礼制不都在我这里吗?如果上天要让这文化断绝,那“后死者”——就是“我”,孔子自称——就不可能继承到这文化。如果上天要让这文化延续下去,匡人又能把我怎样呢? 孔子气势宏大,以中华文化遗产的传承人自居。这种文化传承的责任感,影响着一代一代的读书人,到宋儒张载,把这种使命感、责任感,说到了极致: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就是学习的使命。 匡人后来弄明白孔子不是阳虎,解围而去。 圣人多能干粗活,因为他不会认为什么活不该我干,而是干什么都能干好 原文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华杉详解 太宰问子贡说:“孔老夫子真是圣人啊!他怎么啥活都会干啊?!” 这位太宰,是哪国太宰,没有记载,朱熹搞不清楚,说或吴或宋,张居正也搞不清楚,只说“当时有个太宰”。不过清儒考据研究了,刘宝楠认为是吴国太宰伯噽(pi),就是被勾践贿赂出卖了夫差,后来又被勾践杀掉的那个。因为史料考证,伯噽曾经跟子贡论过孔子,问子贡:“孔夫子这个人怎么样?” 子贡说:“我不晓得。” 伯噽说:“你都不晓得,那怎么还跟着他呢?” 子贡说:“正因为不晓得,所以才跟着老师。老师就像一座大山,百姓都可以在山上砍柴,但并不晓得山的全部。” 伯噽说:“那你可以给老师加分吧?” 子贡说:“加不了!我就像一抔土,老师是一座山,把一抔土堆到一座山上,能把山加高吗?” 子贡和伯噽的问对,令人感慨!师父要靠徒弟,我们带一个人,你交办给他的事,他能完成六成,我们就可以接受了——人才难得!能百分百完成,这是我们的福气!有的人,还能给你加分!这就是运气喜气喜出望外了!碰见子贡这样的,能给师父加分,还那么谦虚,这师父成就大了去了! 伯噽问子贡说:“孔老夫子真是圣人啊!他怎么啥活都会干啊?!” 子贡回答:“上天让他成为圣人,又让他多才多艺。” 孔子听说子贡与伯噽的对话,回应说:太宰真是知我者也!不过我不是因为圣人而多才多艺。我小时候家里穷,所以什么粗活都会干!君子需要这么多技艺吗?其实不需要的! 孔子说:“君子不器。”君子不一定会干具体事。但是君子不是生下来就是君子,总有他的成长过程。而成长中,也和普通人一样,干普通人的活,他一定干得不普通,“多能鄙事”,圣人多能干粗活,因为他不会认为什么活不该我干,而是干什么都能干好! 问题即答案,一旦找对问题,答案就在问题背面 原文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华杉详解 这一句应该归到上一节那段一起学,因为是说一个事。前面孔子说,我小时候家里穷,所以会干很多粗活。这里一并列了弟子“牢”记录的孔子另一句类似的话:“吾不试,故艺。”“不试”,是不被国家使用,所以要靠劳动谋生,练了不少技艺。 咱们现在也经常碰见这种情况,看见大人物会干粗活,大家往往很惊讶,津津乐道,其实他也是和孔子一样:“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吾不试,故艺”。 原文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华杉详解 孔子应问无穷,不管来人请教他啥,他都能给对方启示。所以大家都赞叹老师真是太博学了,无所不知啊! 孔子回应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我都知道吗?我实在也是无知啊! “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谁空空如也?问的人问得空空如也,孔子心里也是空空如也。那问的人,没把问题问清楚,孔子当然也不知道他问的是啥。 “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我就从他所疑的两端反过来叩问他,一步一步问到穷竭处,则答案自现。 孔子说这个,太生动了!问题即答案。我们孜孜以求答案,主要是没找对问题。一旦找对问题,答案就在问题背面。 那来问的人,问他自己的事。他自己的事,答案就在他自己身上。他要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要么本来也识得那面目,但是自己心里不愿意接受,还心存幻想,贪巧求速,总觉得圣人能给我点“绝招”。 在孔子看来呢,人的毛病心态就那几样,人往那一站,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他怎么回事。至于他的具体问题,就着那问题拆解来反问他,几个回合,就“竭焉”了,答案就结结实实的在那里。那人接受了,他自然踏踏实实而去。 前面我们说过孔子教学法,有教无类,循循善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有教无类,不管他是谁,什么问题,都诚恳地愿意帮助他。 循循善诱,就是现在的哈佛教学法,老师不直接问答你的问题,而是就你的问题拆解了反问你,一直问到“竭焉”,你自己把答案说出来。所以老师甚至事先并不需要懂得你要问的事,他也是叩其两端而竭焉,和你一起探索。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之前说过了,不是以牙还牙的意思,是用你自己身上本来就有、就懂的道理——这叫其人之道,用到你身上来帮助你——这叫还治其人之身。 当然,孔子也说,对方如果不是真心想学,我是不会教他的。这种情况我们现在也经常碰到,老师讲课,他站起来提问题,其实他没有问题,只是表现一下自己;或者更甚,他不是来学习的,他就是要把老师“问倒”!对这种人,有的老师会说:“哦,这位同学没有提问。下一位!哪位同学还有问题?”这时候他会着急,因为他是来砸场子的,你不接招,他就表演失败了。他就会问:“老师,您对我刚才的观点有什么看法呢?” 这时老师也许会说:“克劳塞维茨说,错误的意见无论多么荒谬,至少他也让我们了解了一个别人看问题的角度。” 不想学的人,你跟他说啥都是浪费时间,要赶紧把他打发了,不要浪费其他同学时间。 神话传说,意义不在于事实,而在于象征 原文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华杉详解 孔子哀叹:凤凰不飞来,黄河不出河图,我这辈子算是无望了吧! 凤鸟至,河图出,都是有圣人王天下、出盛世的祥瑞。 凤鸟至,舜帝时凤凰来仪于庭,文王时凤凰鸣于岐山。 河图,一般与洛书并称河图洛书,传说上古伏羲氏时,黄河中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后为《周易》来源。又相传,大禹时,洛河中浮出神龟,背驮“洛书”,献给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划天下为九州。又依此定九章大法,治理社会,流传下来收入《尚书》中,名《洪范》。《易?系辞上》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就是指这两件事。 那河图洛书,应当都是玉石之类,自然成文,人们加以加工演绎,就成为象征——这东西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是神授予给我的!就像摩西在山上获得上帝的律令,刻在石板上,成为十诫。中国人则附会于黄河洛水。 孔子自然不会相信祥瑞,只是借此感怀罢了。哀叹天下没有圣君明主,自己的思想得不到支持,抱负得不到施展。到了晚年,越来越觉得绝望,《论语》中也多次记录他的感叹,比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要渡海去找一片新天地。那时候航海技术不行。否则,孔子可能真的要去找一个地方,带弟子和信徒去实现他的乌托邦了。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孔子早年对颜渊说:“有机会就施展抱负,没有机会,藏之于身,也不遗憾,恐怕只有你我二人能做到吧!” 孔子也没做到,天大本事,天大抱负,竟然真的要带进棺材,他也受不了!不过,他后来接受了不能经世救国的命运安排,安心投身于教育事业——“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我还是教育小子们吧!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神话传说,意义不在于事实,而在于象征,孔子也是借题发挥。孔子的理想社会,意义不在于实现,而在于设定了一个标准。这些象征和标准,为人们创造了一种共同价值观的连接,使人类成为人类,社会成为社会。今日之世界,也没有一个国家能说是百分百的理想社会,只有最不坏的社会,没有最好的社会,每个国家,都是在问题中前进。 又如我们修身齐家,用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做到了吗?都没做到,只有最不坏的人,没有最好的人。 但是,那个最好的标准,就像山一样在那里,召唤每一个人去攀登。 人性的弱点:一方面想出人头地让人尊重,另一方面又蔑视权贵粪土当年万户侯 原文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华杉详解 “齐衰”,音zi cui,丧服第二等,仅次于第一等斩衰。齐衰是麻布做的,下摆卷边缝齐,斩衰呢,用最粗的麻布来做,下摆也不缝边,以示完全悲痛欲绝,不顾修饰。周礼,丧服分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等,根据血缘关系亲疏远近来安排。这里说齐衰者,是泛指穿丧服的人。 “冕衣裳者”,是有爵位的人,穿着官爵礼服的人。 “瞽者”,是盲人。 孔子见了穿丧服的人、穿官爵礼服的人,或者盲人,“见之,虽少必作”,即便对方是一个小小少年,他也马上站起来。“过之,必趋”,如果从对方身旁经过,一定快步急趋,这也是一种敬意的表示。 对方穿丧服,那么要马上站起来致哀,即便是个小孩,也很严肃地尊重他。 对方是个盲人,他看不见我,但我心里对他有同情,行动上就自然体现出来。这是圣人的诚心,内外一致。 对方是有爵位,有地位的贵族,即便还未成年,我也像尊敬他父亲一样尊敬他。 对服丧者致哀,对盲人的同情,大家都很理解。向贵族小孩致敬,可能很多人就不以为然。孔子的徒孙田子方,就留下一个相反的故事——贫贱骄人。 田子方,是孔子的学生子夏的徒弟。子夏西河设教,桃李满魏国,他的学生最有名的是吴起,还有就是李克、田子方等。当时的魏文侯,是三家分晋之后魏国开国君主,雄才大略,对子夏师徒一门非常尊重,对田子方也以师友事之。 有一天,魏国太子子击,就是后来的魏武侯,驾车出门,迎面碰见田子方的车马过来,子击一看是老师,赶忙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恭立行礼。田子方呢,根本就不回礼,也不停车,就要扬长而去。 子击有点受不了,把老师叫住,说道说道,问:“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请教老师!是富贵的人牛气呢,还是贫贱的人牛气呢? 田子方回答说:“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国君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失其国者未闻有以国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闻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当然是贫贱的人牛气了!富贵之人哪敢牛气!诸侯牛气,就会亡国;大夫牛气,就会破家。亡国之君,没听说还有谁再给他一国的;破家贵族,也没听说谁能再给他一份家业。贫贱之士就不同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言不听,计不从,穿上鞋子就走,到哪儿还得不到贫贱吗? 子击说不过他,只能说老师您说得对!是我错了! 若是孔子碰见子击,他一定赶快下车还礼。 人性的弱点,一方面想出人头地让人尊重,另一方面又蔑视权贵粪土当年万户侯。反正无论富贵贫贱,都是我牛气!那价值观到底是啥呀?如果碰见魏太子子击,你是会像子方那样牛气冲天呢,还是像孔子那样恭谨呢? 对下人很尊重,对弱者很同情,但是对在上位者蔑视、不服,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自称“不摧眉折腰事权贵”,这也是一种典型的病,得治。 师徒制是人类文化传承的重要机制,是最好的人力资源文化 原文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华杉详解 颜渊感叹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仰望老师的学问,越望,他越高,进得一级,后面又有一级;我钻研老师的学问,越钻研,它越坚实,钻透一层,里面又有一层!一会儿看它就在前面,我勇猛地赶上去,恍惚又没赶上,看它又好像在身后!我又转身去赶。如此流动不拘,变化莫测,这是大道无形,不可为象,无穷无尽,其修远兮! 颜渊的感受非常深刻,学习进步,就是不断发现自己不会的东西。以为自己马上就会了,到了那一步之后,发现后面还有! 我们很多工种都是这样,门槛似乎很低,所以门外的人,都以为那东西他也会!只有进了门,在门里的,才知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深不可测! 接着说颜渊的感叹:“夫子循循然善诱人。” 循循善诱,这个前面学过几次了,孔子的教学法,“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又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循着你的问题,循着你本来就懂得的部分,一步步指引自己发现真理,自己得到进步。 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博文约礼”,“博文”,是格物致知,学习广博的知识,通达古今之事变,把天下的道理都逐渐融会贯通,则聪明日开,不会拘束于寡陋。“约礼”,是克己复礼,用礼来约束自己,礼是天理自然的规律节文,要尊重规律,遵守规矩,行事操持敛束,不敢恃才傲物,懂得戒慎恐惧,小心谨慎。 懂的越多,本事越大,越是心生敬畏,谨小慎微。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我们能做的,只是一小部分。 老师循循善诱,博文在前,约礼在后,颜渊亦步亦趋,登上一山,还有一山;钻进一层,又有一层!这学习的乐趣,无穷无尽!不由得心往神驰,欲罢不能! 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欲罢不能啊!老师把我的才能全都逼出来了!我也把我的浑身解数都尽情发挥了!又看见老师之道,在前方卓然而立,我想一步跟上去,却又找不到地方发力了! 颜渊的感叹啊,说透了,说绝了,夫子之道,真是只可无限趋近,而不可企及乎?博文,你博不过师父;约礼的修养功夫,更是跟师父差得远!关键师父不是静止的,他还每天在学习,在进步,由于他的起步在前,智慧更深,接触层面更高,学习更勤,所以即便徒弟进步飞快,师父和徒弟之间的距离,仍然是在拉大,而不是缩小! 能得到这样一个伟大的师父,颜渊如痴如醉! 该怎样,就怎样,不要姑息迁就,不要坏了规矩 原文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华杉详解 孔子病重,大概是在晚年回鲁国的路上,弟子们开始悄悄准备后事。子路安排弟子们做孔子家臣,准备以大夫之礼治丧。 “病间”,孔子的病好些了,也知道了子路在张罗些啥,很生气,骂道:“久矣哉!由之行诈也!”子路啊!你这是欺诈啊!你搞了这么长时间了! “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我已经不是大夫,没有资格有家臣。你给我弄些家臣?是要我骗谁呢?欺天吗? “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我与其死于那假家臣之手,我宁愿死于你们这些弟子之手。就算我得不到风光大葬,我还用担心自己死路上没人收尸吗?! 子路的做法,确实惹孔子震怒!因为孔子最珍惜的就是礼制,最痛恨的就是僭越,之前批评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是说季氏以诸侯大夫僭越天子礼仪。如果孔子这次真死了,子路僭越大夫之礼来葬他,那孔子一世礼名就全毁了,这比季氏的八佾还不能忍,因为季氏那是别人,子路是把僭越之罪扣到了自己头上。 《礼记》说:“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该怎样,就这样,不是姑息迁就。 同样的错误,之前子路们已经犯过一次,就是颜回去世的时候。颜回年纪轻轻就死了,大家都很痛惜,便要捐款给他高规格厚葬。颜回的父亲颜路,也是孔子的学生,亲自来找孔子借车,要用孔子的马车送葬,孔子没有借,因为不合礼制,而且之前孔子自己的儿子伯鱼死了,孔子也没有厚葬他。老师虽然不支持,同学们还是自己张罗厚葬了颜回。 这有什么意思呢?颜回之名,是安贫乐道,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人家安贫乐道一辈子,死了你摆布他,奢侈厚葬,你是爱他呢,还是欺他呢? 子路后来先孔子而死。又过了些年,孔子死了。鲁哀公吊唁说:“苍天哪!你夺走了我的国老,留下我孤零零一人啊!”子贡在旁,不客气说:“夫子在时您不能用他,死了何必说这个!” 师弟们过来问子贡穿什么规格丧服,用什么规格葬。子贡说:“当初颜回死,子路死,老师都以丧子之礼,不穿官制丧服,我们今天以丧父之礼葬夫子,也不穿官制丧服。” 弟子们葬了师父,筑庐守坟三年而去。子贡独自回来,又守了三年。 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我们能做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把那一部分坚持住,就是人生原则 原文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华杉详解 “韫”,音yun,意思是藏。“椟”,音du,买椟还珠的椟,柜子。 子贡问老师:如果我有一块美玉,是把它藏在柜子里呢,还是找个好价钱卖掉呢? 美玉,就是美德,子贡这是从侧面问老师,老师怀才抱德,其才其德,如天下之重宝,要不要求出仕。 孔子回答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当然要把它卖掉!我是在等识货的人! 孔子怎么会不出仕呢?他一生都在等待出仕的机会,但除了在鲁国短暂执政之外,再也没有等来。 这一句的关键,在于子贡说的“求”,与孔子说的“待”。如果是求,首先不是你求,就求得来。其次,如果志在必得,就会不择手段,就要看对方需要啥,投其所好,那我卖出去的,已经不是我的价值观了,我卖他干吗?那是奸臣干的事。 “待”,就不一样,我守株待兔,待贾而沽,我只专心修炼自己的,不断地提高自己,等来了,我就百分百发挥出来。 等来了,如果又不能百分百发挥,我还是转身就走。这样的事,孔子经历了两次,在鲁国一次,在卫国一次,给位置,给待遇,但是发挥不了,马上就走,不能耽误时间。如果是求来的禄位,就不可能有这个弃之若敝屣的态度了,想方设法都要保住啊! 咱们人在公司工作,或者为客户服务,都应该是这个态度。我的存在,在于我的价值,能发挥,咱就燃烧自己。不能发挥,别浪费别人的金钱,也别耽误自己的时间。 求包养与待包养,同样是包养,差距可大了。 有同学要问了:“那等不来怎么办呢?”问这个问题的,就是求包养的人,不是待包养的人。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有机会就发挥,没机会,怀才抱德,抱进棺材,也不遗憾。如颜回,安贫乐道,不改其乐,因为学无止境,没工作,我正好自修啊,反正也不闲着。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姜太公钓到了周文王,成就了建国大业,自己也受封齐国,传诸子孙。颜回还没来得及钓,他早逝了。孔子颠沛流离,每一天都渴望有一个机会,但他最终没有得到,失之治国大业,收之教育事业,成就了至圣先师、儒家中国。 人各有命,要接受命运安排。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我们能做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把自己的那一部分坚持住,就是人生原则。 孔子为什么想渡海去朝鲜? 原文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华杉详解 孔子晚年,对他的思想能在中国推行已经绝望,前面说:“道不行,乘桴(fu)浮于海。”想渡海找个新天地。这里又说孔子欲居九夷,又想移民,搬去九夷。 九夷,是东方的九种夷人,指山东东部、淮河流域、江苏、安徽等地的夷人,也包括朝鲜。前面说要渡海,这里说的九夷,应当就是朝鲜了。 有人就说:“陋,如之何?”九夷那么落后、闭塞,哪是人住的地方啊! 孔子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这里的君子是谁?朱熹说是指孔子自己。君子所居则化,我去了,自然施以教化,诗书礼乐以养其心,冠裳文物以新其目,他的文明程度就提高了,有什么鄙陋呢? 清儒刘宝楠考据,这里的君子,是指箕子,孔子是说:箕子住的地方,怎么会落后闭塞呢? 这就都联系起来了,孔子一直就想“闯关东”,渡海去朝鲜。因为他羡慕箕子,因祸得福,能得国而治,自有一番天地。 “箕子”,是商纣王的叔父。商纣王的朝廷上有“三仁”,比干、微子、箕子。比干剖心,就是说比干因进谏触怒纣王而被残酷处死。周灭商之后,将微子封宋国,孔子也是商人,先祖孔父嘉,是宋国执政。所以孔子就是微子的后代。 箕子被封在朝鲜,他带着商朝的礼仪制度,在朝鲜北部,和当地土人建立了一个侯国,史称箕子朝鲜,就在平壤。《后汉书?东夷列传》记载,箕子施“八条之约”,刘邦是约法三章,他是约法八章。箕子将朝鲜治理得夜不闭户,淫盗皆绝,成为东方的君子国。 箕子的故事,对于孔子来说,就是他的家族故事。他也恨不得像箕子一样,到海外去,开辟一个新天地! 凡事彻底,把最平凡的事,做到最彻底;在最寻常的事上,付出最不寻常的努力 原文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华杉详解 这里孔子讲了一件国家大事,几件日常小事。 国家大事,是修订礼乐。 孔子说,我从卫国返回鲁国之后,才订正了礼乐,使雅颂各得其所。 孔子自卫返鲁,根据《左传》记载,在鲁哀公十一年,孔子六十九岁。 礼乐的顺序,前面详细讲过,“师挚之始,《关雎》之乱”。周公所制定的,年代久远,有的篇章遗失了,有的次序颠倒了,有的音律不对了。孔子周游四方,参互考证,才修订周全了,晚年回到鲁国,完成了这一文化遗产的传承事宜。不管是用诸宗庙,还是用在朝廷外交,都各得其正,不再紊乱。 日常小事,是“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人在日用伦理之间,起居饮食之际,都是每天一言一行之事。上朝办事,则善事公卿,能尊敬领导,能承担自己的职责,能完成自己的工作。回到家里,能善事父兄,孝敬恳切,克修弟子之仪。遇到有丧事,克勤克勉,竭诚尽慎,礼制周全。虽然有时喝酒,那是宴会之礼,助兴同乐,但从来不会多饮酒醉,以至于昏神乱性。 “何有于我哉?”这几件事,我做到了没有呢?! 这几件事,说起来都很简单,公事要做好,家事要做好,丧事要做好,喝酒不要喝多,不是最寻常的要求吗?但是自问一下,又有谁敢说自己做到了?做到就是圣人了。做圣人就这么简单!所以儒家讲日用常行,凡事彻底,把最平凡的事,做到最彻底;在最寻常的事上,付出最不寻常的努力。 “何有于我哉?”对正乐这样的国家大事,孔子毫不客气轻描淡写地就说我把这事做了。对喝酒不要喝多这样的日常小事,他都不敢夸口说做到。 简单、单纯,但是日日不断,一刻不停,就是坚持努力 原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华杉详解 孔子站在河边说,去的东西就是这样啊!它昼夜不息地向前! 朱熹注解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这是道体本然。 程颐说,天地运行而不停息,日落则月升,冬去则春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这是道之本体,是天德。君子之德,以天德为法则,自强不息,纯而不已。 纯而不已,就是纯正而没有停息,就这么简单、单纯,但是日日不断,一刻不停,就是一直坚持努力! 化机不滞,道体本然,自强不息,纯而不已,也是《中庸》所论至诚无息之意。 《论语正义》引用了《春秋繁露?山川颂》对此句的发挥: 水则源泉混混沄沄,昼夜不竭,既似力者;盈科后行,既似持平者;循微赴下,不遗小间,既似察者;循溪谷而不迷,或奏万里而必至,既似知者;障防山而能清净,既似知命者;不清而入,洁清而出,既似善化者;赴千仞之壑,入而不疑,既似勇者;物皆困于火,而水独胜之,既似武者;咸得之而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之谓也。 这一段,把君子之德,都比附在水上了。 水源源不竭,这是有力量的人;水平如镜,这是公平的人;水填满所有微小的缝隙,这是明察秋毫的人;水在深山溪谷中也不迷路,奔流万里直达大海,这是有智慧的人;水遇到水坝阻碍,就安静地待着,这是能接受命运安排的人;泥沙俱下,浑浊流入,而水能最终沉淀一汪清水,这是能教化他人的人;前有万丈深渊,而水毫不犹豫,飞流直下,这是勇敢的人;所有东西都怕火,而唯独水能灭火,这是有武功的人;有水则万物生长,没有水则万物皆死,这是有圣德的人! 好色,是最大的诚意,是知行合一的极致 原文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华杉详解 《史记》记载,这是孔子在卫国说的,当天卫灵公和夫人南子同车,让孔子的车跟在后面,招摇过市,孔子觉得很丢人,发了这句感叹,做出了离开卫国的决定。 谢良佐注解说:“好好色,恶恶臭,诚也。好德如好色,斯诚好德矣,而民鲜能之。”好色,都是真心诚意的,见过假装不好色的,没见过假装好色的。如果能像好色那样好德,那就是真好德了。人们很少能有这样的。 孔子他本人,是真好德。卫灵公给他六万石粟米的优厚待遇,出门还让他跟在自己后面第二辆车,以示尊重,但是他发现不能施行自己的德政,转身就走了。因为德对于他来说是最重要的,比其他任何东西都重要。 王阳明后来用好色来讲知行合一。他说:见到美色,这是知,好色,是行。见到的时候,就已经好了,眼珠子跟着人家转,这知和行,是同时的、合一的。没有说看见了,知了,然后提醒自己:“这是美色!我应该好!”然后指挥自己去好色。恶恶臭也是一样,闻到恶臭,这是知,马上眉头皱起来,鼻子捂起来,这是行。没有说提醒自己:“这是恶臭,快恶!” 我们能否好德如好色,在好德上知行合一呢?这又涉及到前面学习过多次的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三个层次。生知安行,生而知之,安而行之,不去行,自己就不安,就接受不了,所以不必勉强自己,自动就会按德的标准去做,一定做了才踏实,才舒坦,这就达到好德如好色的境界了。学知利行,学而知之,利而行之;困知勉行,困而知之,勉强行之;这就需要继续努力! 所谓坚持,不是确信坚持就是胜利,而是有使命驱使,志向支持,且能接受任何结果 君子有志,小人有愿。君子的志向比愿望重要,他不太去巴望能不能如愿,而是坚定立志于这前进的方向。小人老纠结于能不能实现愿望,老怀疑现在的路子行不行,要换一条新路,所以半途而废。说“坚持就是胜利”的人,都不懂得坚持,因为他巴望胜利。真正能坚持的人,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能安然接受任何结果。 原文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华杉详解 “篑”,是竹筐,用来装土的,孔子说,比如你要堆一座山,就差最后一筐土就堆成了,你却停下来,功亏一篑,那是你自己停下来的,没人拦着你。 反过来,平地要堆山,刚堆上一筐土,要堆成一座山,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堆成,但是你积极进取,继续进行,那也是你自己的决定,没人推动你。 小时候我们读过的《荀子?劝学篇》:“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无论做什么,一在立志,二在坚持,三在不放弃。不管已经多么接近成功,一旦不坚持了,放弃了,就前功尽弃,废了。反过来,不管离目标还有多远,只要有志向,能坚持,永不放弃,才能到达胜利的彼岸。 坚持就是胜利,不可半途而废,不可功亏一篑,这道理太简单了,似乎人人都懂,但能做到的就极少,用王阳明知行合一的理论来说,凡是没有照做的,都不是真懂的,只是知道有这说法而已,他并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能坚持的人,与不能坚持的人,有三条理念上的本质区别: 1. 君子有志,小人有愿 君子为志向驱使,他的着眼点在于“我要追求什么,我要做什么”。小人为愿望吸引,他的着眼点在于“我要实现愿望,我要得到什么”。所以君子不太去巴望能不能如愿、什么时候能如愿,而是坚定立志于这前进的方向,锲而不舍。小人会时刻评估、怀疑:“到不了怎么办呢?你能保证一定能成功吗?要不要换一条道走呢?该转型了!”但凡问这问题的人,一定不能坚持。 2. 对“坚持错了”的认识论 坚持,还是没达到,坚持错了,怎么办? 什么叫“错”?很多人所谓的错,是以结果为标准,没成功就叫“错”,你怎么知道没成功呢?你怎么知道现在是结果呢?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才会功亏一篑呀,就差一筐土,你不堆了。 这还是鸡同鸭讲,语言不通。有志向的人,一是生知安行,成败不改其乐;二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我坚持修行自己,能有机会,就发挥;没有机会,就藏之于身,继续精进,自得其乐。 3. 是对“结果”的态度 “结果”怎么样呢?“成功”吗?这是不能坚持的人问的问题,还是在判断,在犹疑。能坚持的人,对结果只有四个字——死而后已。他除了坚持,就是坚持,他不跟你讨论什么成不成功、结果如何,死的时候才有结果,而且无论那时候是什么结果,我都安然接受。君子只管自己努力,能接受任何结果,因为我们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我们能做的,只是很小一部分,我就坚持把我那部分做好,这叫尽人事,听天命。 所谓坚持,不是确信坚持就是胜利,而是有使命驱使,志向支持,而且能接受任何结果。这理念,完全不一样。 最快的进步,就是只进不退,把每一天每一点进步都保持住 原文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华杉详解 这三句,都是颜回早逝之后,孔子哀伤缅怀他的话。 “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听我说话而始终毫不懈怠的人,只有颜回一个吧! 怎么个毫不懈怠呢,是全神贯注,贯注全神,唯恐漏了一个字。为什么唯恐漏了一个字呢,因为听懂了,知道每一个字都有所指、有所用! 为什么有人听老师讲话会走神呢,因为不知道价值,不知道厉害,觉得“也没什么”,觉得“没什么新东西”,觉得“都讲过多少遍了”。那老师讲了多少遍的东西,你学到了吗,做到了吗? 颜回全神贯注,毫不懈怠,一是融会贯通,孔子说他“闻一而知十”,他在把老师今天讲的,和以前讲的,和他学习过的,体会过的,全联系起来,参照学习精进;二是切己体察——我做到了吗? “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可惜呀!孔子追思颜回说,我只见他进步,从来没见他停滞不前! 人们要么是资质禀赋有限,想进步,却没有那能力;要么是立志不专,意志不坚定,立志快,放弃也快。所以能进步难,进而不止,永不放弃,更难!唯有颜回能勇往直前,日日不断,每天都往前进! 孔子还说过颜回:“不迁怒,不贰过。”为这件事生气,不把气撒到别的地方。犯过的错误,绝不犯第二遍。 学习进步的道理,全在这几句话里了,就是坚持不懈,日日不断之功。最高的效率,就是不返工,最快的进步,就是只进不退,把每一天每一点进步都保持住。 “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庄稼生出了苗却不能吐穗扬花是有的,吐穗扬花却不能结出果实也是有的,可惜啊!颜回!独一无二的颜回!吐穗扬花,未能结果,英年早逝,先我而去啊! 孔子对颜回的喜爱,是刻骨铭心的,颜回又怎么说老师呢?前面学过:“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师徒如此,两千多年后,还令人神往! 今天名闻于世的,都是昨天的英雄;而今天的英雄,还不为世人所知 原文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华杉详解 孔子说,后生可畏啊!哪知后一辈的人赶不上今天的人呢!不过,一个人如果到了四十岁五十岁还没有名闻于世,也就没什么可畏的了。 人有了一定年纪地位,容易轻视年轻人,孔子就提醒你,注意后生可畏。那后生可能今天就已经远远超过你,只不过还不为世人所知。或者说,他今天努力学习进步,明天会超过你。 创立方正的王选,五十多岁时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他感慨说:“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我的思想、技术,是全世界最领先的,那时候没人理我。现在我快六十了,我已经落后了,我却成为科学院院士。” 英国经济学家科斯,于1991年,他81岁的时候,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他获奖的原因,是创造并解释了“交易成本”这一概念。他在什么时候取得这一理论成就的呢?是在1937年发表的论文,《企业的本质》,那时候他27岁。所以他感慨说:“在我80岁的时候,为我20岁的工作领奖,这挺有意思的。” 今天名闻于世的,都是昨天的英雄。而今天的英雄,还不为世人所知。 所以对年轻人要有敬畏。 我们很多人呢,表面上很敬畏年轻人,言必称“90后”,但90后在他们心目中,就像“人民”一样,是一个虚幻的概念,说起来很神圣,但对自己公司的,自己身边的,具体的90后,根本没有进入他的视野,他并不把机会给他们。这就不是真正有后生可畏的意识,没有高度关注去发现、培养、帮助年轻人。你要真相信,未来的英雄,就在你周围这几个“小屁孩”里面,把机会给他们,把时间花在他们身上,而不是到外面去找“名闻于世”的人。 广东话有一句俚语:“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也是讲这个道理。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从另一个方面说,学习要趁早,借用孔子的话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十五岁开始懂事了,发愤学习,到三十岁志向更加坚定不移。到了四十岁、五十岁,就学有所成而闻名于世了,古人四十而仕,五十而爵,过了五十还没有什么成就,基本就不指望了。当然也有小概率事件,如姜太公七十多岁才得到机会。 《礼?学记》云:“时过而后学,则勤苦而难成。学贵不失时,故君子爱日也。”俗语又说:“人过三十不学艺。”年轻时没学,过了三十岁,就难了。现在是知识社会,人人都要终身学习,但终身学习,仍是在年轻时所学的基础上,如果开始得太晚,终究难以追上。 后生可畏,后生自己,也要知光阴之可贵。 要重视别人的话,善于用别人的话来规正自己 原文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华杉详解 “法语”,是以法则告诫的正言、直言。“巽与之言”,“巽”,是恭敬。“与”,是赞同,婉转之言,婉言相劝。“说”,同“悦”。“绎”,细出头绪,细细寻味,探求其道理。 孔子说,进言的人要因人而施,听言的人要虚己接受。比如别人见我有过,直截了当地规正我,这样的话叫“法语之言”。这样的直言,道理明快,言辞急切,我无言辩驳,往往会顺从,口中诺诺。但表面顺从,行动上未必会改正。嘴上说:“对对对!您说得对!”无非是让对方赶快闭嘴罢了。所以听到别人直言告诫,必须一一反求,在行动上改正,才是能受直言的人。 另一些人,性格比较温和,批评人的时候,婉言相劝,旁敲侧击,夸我九句,才藏一句批评的,我们给人捧得高兴,但别忘了循着他那一句批评的,一路理清头绪,他批评我什么,这才是能闻善言的人。 尤其下级对上级进言,要么过于切直,危言激论,惹人反感;要么转弯抹角,微文隐语,不能引起重视。所以说话的,听话的,都要注意,不错过“闻过则喜,过而能改”的机会。 “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如果对方说得婉转,他就选择性开心那捧他的部分,而不细细去探求对方的规劝之意;如果对方说得切直,他就表面顺从,让对方停止抨击,而实际并不去改正自己。这样的人,孔子说,我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 马克思在《资本论》序言中,引用了但丁的名言:“任何的科学批评的意见我都是欢迎的。而对于我从来就不让步的所谓舆论的偏见,我仍然遵守伟大的佛罗伦萨诗人的格言: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罢!” 由于马克思的缘故,“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罢”这句名言,对我们有巨大的影响,干你自己的,别管别人怎么说,这样感觉也比较来劲,比较痛快。但是,这只是做人的一个角度。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任何人的任何意见和建议,都是可贵的,要善于从中吸取规正自己。 《中庸》里说:“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舜真是大智慧啊!他什么事都喜欢问别人,而且别人无论多么浅近幼稚的言语,他都能从中省察它的含意和道理,把别人错误的、不好的意见隐藏起来,表扬别人说得正确的好意见。总之是鼓励别人多说,不要总是一副不管别人怎么说的架势,那就没人跟你说了。 最后,我们再温习普鲁士战略家克劳塞维茨的话:“批评的意见不管多么荒谬,至少也提供给我们一个别人看问题的角度。” 要珍惜别人的批评意见,你就当是认识世界,了解他人,也要多听听别人的话呀! 君子秉持的,不是愿望而是志向 原文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华杉详解 这一句是重复的,在前面《学而》篇中已经讲过了。大概是因为上一句讲到,不管是别人的“法语之言”,还是“巽与之言”,都要认真吸取,规正自己,所以把这句话又重复记在这里。 原文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说,三军虽众,其将帅,仍有被劫夺的可能。而一个匹夫,若他志向坚定,你是没法让他改变志向的。 三军,一万两千人为一军。三军虽然强大,但那是靠组织、靠人。有更强大的组织、更勇武的人。或者他人心不齐,气势不壮,就可能打垮他,取了他上将首级。 匹夫,是指普通老百姓,夫妇相匹,匹夫匹妇。上层贵族士大夫有妾媵,一夫一妻相匹配的普通老百姓就叫匹夫。 一个匹夫,他若志向坚定,你就是有千军万马,那志向在他自己身上,你无所用力,没法改变他。所谓“生不可夺其志,死不可夺其名”。你可以夺去他的生命,却不能夺去他的志向。而你若夺去他的生命,他就成了伟大的牺牲,他的死,更能成就伟大的声名,和伟大的事业。比如耶稣,一匹夫耳,统治者改变不了他的志向,便夺去他的生命。而他的死,成就了伟大的事业——基督教。所以这样的人,他的力量,比千军万马更加可怕。 学习进步,不管做什么事,第一重要就是立志,我们常说坚持就是胜利,贵在坚持,能不能坚持,归根结底,是志向问题!没有志向的人,觉得这样坚持下去,没有希望吧?能成功吗?还有更好的机会吧?他要的是成功,是回报,不是志向,当然就要经常停下来合计合计,犹豫犹豫,盘算盘算,张望张望。君子有志,小人有愿。君子秉持的,不是愿望,而是志向,如果不是我的志向,得到什么都没意义,他就能坚持了。 知道自己是谁,有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志向,就不会去跟别人比 原文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华杉详解 “缊”,旧棉絮,“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这是孔子夸子路:穿着破棉袄,和穿着皮草大衣的人站在一起,而神态自若,不感到羞耻的,就是子路吧!张居正评论说,这是子路识见已进于高明,志趣不安于卑陋,所以能够自重,而不动心于贫富之间。 人之贫富,各有其命。那富而知书礼者,你没他有钱,他也没瞧不起你,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没他有钱,他都去鄙视别人吗,很多人只会更加谦虚谨慎地去对待别人。但是,你不要自己自卑,自卑往往是一种狂妄。为什么呢?觉得人家有的,自己没有,就自卑了,这就是狂妄——认为人家有的,自己也应该有。实际上,人家有的,那不是你能有的,或者没那本事,或者没那命,差之万里。 所以人要自重,就是知道自己是谁,有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志向,找得到自己位置,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就不会去跟别人比,不跟别人比,就没什么好羞耻的了,大大方方,自然而然,别人跟你在一起也舒服。 还有一点很重要,凡是看见比自己地位高的,比自己有钱的,就自卑的人,反过来,他看见地位比自己低的、比自己穷的人,他就瞧不起,就鄙视别人。所以这样的人是很糟糕的,没有跟别人平等交往的能力。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忮”(zhi),非常准确地说,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羡慕嫉妒恨。这句话是《诗经》里的,意思是说,对别人不羡慕嫉妒恨,也不贪求别人有的东西,那干什么不好呢? 子路终身诵之,子路就拿这当座右铭,经常念诵这句诗。 “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孔子就批评他了:子路啊,是这个道理,但是你犯得着成天挂嘴上念叨吗? 穿着破棉袄跟穿皮草的人站在一起,我也不自卑。别人有什么,我既不羡慕嫉妒恨,也不贪求。这都是好的,都是对的,都是自己的修养,自然而然的。但是,如果你成天念叨着“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跟和尚念经似的提醒自己,或标榜自己,那就不是自然了,是刻意了,是你心里还装着这事。你穿着破棉袄,他穿着皮草,一起谈话聊天,你也自然,他也自然。结果你自然的面孔下,心里还在念经:我不羡慕你,我不嫉妒你,我不恨你,我不贪求你……那算什么事儿! 每在国难亡国亡文化之时,总有那松柏之士,支持文化之危局,延续文明之香火 原文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 华杉详解 “彫”,同凋,凋零,落叶。孔子说,到了冬天,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零的。 春夏和暖季节,万物茂盛,百花盛开,松柏也不过如此,甚至并不起眼,毫无突出,从未与百花争艳。而到了天寒地冻、万物凋零的季节,唯有松柏挺然苍秀,支持危局,以待天时,迎接下一个春天。正如治平之世,人人相安无事,尽显风流,小人君子无异,看不出谁比谁坚强。只有到了遇事变,临利害,则有人或因困穷而屈身,或因祸患而变节。而另一些人,挺然自持,不变其旧,威武不能动其志,死生不能动其心,所谓士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 荀子说:“君子隘穷而不失,劳倦而不苟,临患难而不忘细席之言,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 《淮南子》:“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据难履危,利害陈于前,然后知圣人之不失道也。” 钱穆说,中华文化之历久弥新,就是因为每在国难亡国亡文化之时,总有那松柏之士,支持文化之危局,延续文明之香火,再迎接下一个春天。 岁寒比喻的是什么时候呢?是乱世危局的时候,是时事艰难的时候,是利益诱惑的时候。松柏之高洁,自古文人墨客咏叹多矣!我们从小就耳熟能详。而切己体察,我们从中学到什么呢? 首先要问自己是不是松柏,是不是在危难面前,在利益面前,能不改其志,坚持原则。松柏靠的是什么呢,主要是志向,有志向,则如前文所言:三军可以夺其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生不可夺其志,死不可夺其名。志向,是一切人格力量之本。 第二,假定我是松柏,春天的时候,有没有耐得住寂寞,不与百花争艳?人生都有好几十上百次岁寒之时,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会说明一切。 第三再去观察别人,谁是百花谁是松柏,在春天就搞清楚,别到了冬天,才恍然大悟,托错了人! “智”“仁”“勇”三达德,是三粒治疗焦虑症的良药 原文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华杉详解 朱熹注解说:“明足以烛理,故不惑;理足以胜私,故不忧;气足以配道义,故不惧;此学之序也。” 智仁勇,这是三大德,也是三粒治疗焦虑症的良药。 “知者不惑。”我们经常有疑惑的地方,太多太多了,疑惑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是疑惑,还自以为明白。 疑惑,是因为不明白那道理,抓不住那本质。张居正说,只有智者,把天下的道理都讲究研求,明白透彻于心,所以事物之来,其是非可否,隐微曲折,无不洞达分晓,便是疑难的事,巧诈的言语,也一毫炫乱他不得,何惑之有? 我们能不能把天下的道理都研求透彻呢?不能,没有人能。我们只能有自己明白的范围,超出这术业有专攻的范围,就不明白了。 不明白怎么办?问别人。但“别人”有很多,都是大师、专家,说法还不一样,不知道信谁的,还是不明白。这时候就挑一个信,真发现信错了,再换。不要今天信这个,明天信那个,或者谁都不信,问一圈,自以为自己比谁都高明,自己弄出一套来。 有人问信错了怎么办,当然会有错了,哪能都对呢? 能有这个态度,就不惑了。 仁者不忧。 我们的忧虑、焦虑,比疑惑更多! 忧什么呢?不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都是在忧自己,忧自己的得失,忧自己的未来,为根本没有发生,但自己害怕它可能发生的事情忧虑。 一个人,若是不计较自己的得失,他真是很难有什么忧! 所以仁者不忧。张居正说,仁者克己复礼,涵养纯熟,浑然天理之公,绝无私欲之累,故能顺理安行,心广体胖,外幕之念不萌,忧戚之心自泯,无论贫贱患难,一切不如意的事情在我面前,也安然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何忧之有? 君子追求理想,但得不到也不遗憾,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无入而不自得,不管遭遇什么,都能守持自己,自得其乐。 《中庸》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安于所处的地位,做好分内的事,不操心愿望那分外的事。你想往上走吗?想操心那在高位的人操心的事吗?你能做好分内的事,自然有机会往上走。最常见的就是自己分内的事不认真做,老想做“大事”,那忧虑就太多了! 勇者不惧。 张居正说,人之不免于恐惧者,在于正气不充,道义不足。而勇者,能善养正气,至大至刚,浩然塞于天地之间,故能执守坚定,不可屈挠。遇事奋发果敢,当行便行,当断便断,有始有终,绝无逡巡畏缩之意。便是利害切身,毁誉乱真,也一毫催沮他不得,何惧之有? 这个不容易!儒家的态度,一贯是明哲保身,邦有道,则经世济国,邦无道,能免于灾祸,保全自己。就像我们现在说中国历史周期律,王朝更迭,治乱循环,王朝更迭是循环,在一个王朝之内,也是治世、盛世、暴君、中兴、再昏君的循环。邦之有道与无道,就像四季运行一样,春夏秋冬,你改变不了。如果遇上冬天,你非要和它死磕,便会牺牲自己。你不跟它磕呢,冬天过去,春天自然会来,所以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到冬天就冬眠,就是这态度。 不过也有做到勇者不惧的,就是王阳明,面对昏君,面对残暴邪恶的锦衣卫,他我心光明,勇往直前,只凭着自己的良知,凭着大是大非去行,而且取得成功。 有的人,你可以和他一起求道,却不能和他一起坚守 原文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华杉详解 这里是讲学习进步的四个境界、三个进阶。 第一个进阶,从学习到适道。 “适”,是往,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有的人,你可以和他一起同学,却不能和他一起向道。为什么呢,因为他学习不是为了向道。比如一起去念商学院emba,他不是为了学习,是为了认识人,拓宽“高端人脉”,寻找商业机会,他不是来学商道。 再比如,有人学习热情高涨,到处听课,一听到老师讲了他没听过的“新东西”,就兴奋,就满足。这样的人,把听课当成听说书、听演唱会,老师“讲得好”,就跟听演唱会歌唱得好差不多,成了一种娱乐活动,听听这个怎么说,再听听那个怎么唱,乐此不疲,他也不是为了求道。 “道”是什么?道是一以贯之。真求道的人,在一条道上深入,不作他想。初学之人,学习不深入,他做不到一心向道、一以贯之,总会追新逐异,“另辟蹊径”,就如王阳明说的,进入“断蹊僻径”。 第二个进阶,从适道到立。 “立”,是执守,不反复,不放弃,不违背,不离开道。前面学过,孔子说的三十而立,不是一般理解的能安身立命,经济独立,或有社会地位,而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他十五岁的时候,开始有志于学,一是学习,二是有志向,志向就是适道。到三十岁的时候,这志向,这道,算是立住了,不会再改变,不会动摇,不会违背。 “可与适道,未可与立。”有的人,你可以和他一起追求道,却不能和他一起坚守。 为什么呢,因为他守不住。一听到别的、新的说法,他就觉得那条道可能更高更快更强,他就不跟你在一条道上守了。或者,为外物所诱,经不起诱惑,他就半途而废了。 我们今天老讲“转型升级”,若你转型,是为了让你的禀赋才能,更好地服务社会,那你是适道,是立。若你的转型,是为了找到别的“更挣钱的买卖”,那多半是那邯郸学步的燕国人,新买卖没干成,把自己原来的本事也转型转丢了。 第三个进阶,从立到权。 “权”,是秤,是秤砣,权衡,权衡轻重,权变,变通。 立道,不是要坚守,不要变吗?怎么又要权变呢?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嫂子的手不能牵,这是礼;但是如果她掉水里了,伸手拉她上来,这就是权变,就是变通。 张居正讲解说:“应事接物,各有当然的道理,惟圣人一理浑然,泛应曲当,各适其轻重之宜。”如果只是立,守而未化,只是守着条文,没有进入化境而与道一体浑然,则不能融合变通、举措适宜。 张居正说,道以通权为极,学习的终极,要做到能权变,才能制裁万变,才能说学有所成。君子日理万机,要使得裁决区处都恰到好处,尤其不可不知权变。而要行权变,必须平时讲求,又时常体认,使得义理精熟,识见融通,可以称量事物之轻重,而无有差失。 但是,一定是先有立,后有权。如果没有立,只讲权,那就完全没原则了。 天下事不怕做不到,就怕不是真心去做 原文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华杉详解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这是《诗经》的一句逸诗。 “唐棣”,就是郁李,开花繁密如云,有点像桃花,结深红色果实,非常美丽。“偏”,就是翩,翩翩然;“反”,就是翻,花朵摇动的样子。“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唐棣的花开啊,翩翩然摇动着。我的心岂不思念你啊!只是我们的居室离得太远了! 孔子就评论说:“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那不是真思念,如果真思念,抬脚就走,哪有什么远不远呢? 这一章,说爱人,说求道,说做事,都行。 你说你很爱她,可惜隔得太远,那还是不够爱。若是真爱,有什么远不远,你去就是。 你许诺别人的事情没有做,你说对不起,实在是太忙了。哪有什么忙不忙,还是你觉得对方不重要,你忙别的事去了。 你立志要坚持每天做的事,没有做,你也是说太忙了,那还是不愿意真坚持,每天坚持吃三顿饭,几十年风雨无阻都坚持下来了,有什么不能坚持的呢?你先把那事做了再做别的,不就坚持下来了吗? 道不远人,人自远之。天下事不怕做不到,就怕不是真心去做。 第十章 乡党第十 对地位相当的人,团结活泼;对地位比你高的人,保持一点严肃 原文 《乡党篇第十》 孔子于乡党,恂恂(xun)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yin)如也;君在,踧(cu)踖(ji)如也,与与如也。 华杉详解 《乡党》一篇,是学生们记录孔子平时的容貌威仪、言语神态。杨氏注解说,圣人之所谓道,不离乎日用常行之间。所以夫子平时的一动一静,弟子们都注意观摩审视,而且详细地记录下来。尹氏注解说,孔门弟子太好学了,把老师的音容笑貌都记下来,传诸后世,今天我们读到,宛若圣人就在面前。孔夫子岂是刻意为之吗?不过盛德所至,自然而然,动容周旋,无不中礼。 所以这一章,很值得认真讲求体会。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恂恂”,是谦卑驯顺。“便便”,就是辩,雄辩。 孔子在乡里乡亲中间,恭顺谦逊,好像不太会说话的样子。到了宗庙朝廷,祭祀议事的时候呢,则雄言善辩,讲话明白,毫不含糊,但又很谨慎。 为什么在乡里木讷呢?那是不以贤智压人,显得你比别人厉害。都是父老乡亲,礼恭而辞简就好。而到了宗庙朝廷,那是要说工作,讲正事,必须言所必言,辩求明白,坚持原则,只是谨慎不放肆罢了。 我们有的人就相反了,在乡里乡亲中间,他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别人都不如他,所以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等到了庙堂之上,他又自卑了,战战兢兢,舌头打转,说不出话来。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朝”,是上朝的时候,国君还没到,大家在那儿等待交谈。这时候,和下大夫聊呢,孔子侃侃而谈,直言不讳,说话刚直。 和上大夫谈话呢,对方地位高了,体貌尊重,不好意思径情直言,孔子就“訚訚”——和悦而诤也——说的还是直言、诤言,持正不阿,但是,出之以从容,导之以和悦。 过了一阵,国君进来了。“踧踖如也,与与如也。”“踧踖”,恭敬不安之貌;“与与”,威仪中适之貌。孔子在国君面前,既恭敬不安,又从容自在。恭敬不安,是尊敬谨慎,不敢有一丝毫的懈怠,或漏过国君一点意见、指示、情绪。从容自在呢,是他也不过于矜持,而失之拘束窘迫。 我们小时候学校教学楼上刷着标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有点这个意思。对地位相当的人,团结活泼。对地位比你高的人,保持一点严肃,你若太活泼,人家可能不愿意跟你活泼。对君王老板,始终要保持一点紧张,别放得太松,放得太松,一则失礼,二则容易错过领会领导指示意见。回到乡里乡亲中间呢,把你所有那一套全都收起来,温和木讷,尊老爱幼,不要太突出自己是个人物。 迎来送往的原则:迎客要快步向前,送客要站在那里张望 原文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ju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chān)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华杉详解 这是讲鲁君让孔子做摈相,接待客人。列国诸侯的外交礼仪,朝聘往来之时,双方都有熟悉礼仪之人做摈相。主人这边的叫摈,接待宾客;客人那边的叫相,辅相行礼。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 “色勃如”,脸色变动,紧张起来,严肃认真的样子。“足躩如”,步履盘旋,欲进不能的样子,好像“各就各位!预备——走!”随时准备行动。 揖所与立,左右手。 “揖”,推手向前叫揖,作揖,揖让。“所与立”,是一起做摈搞接待的同事,一般有三到五人,有上摈、次摈、末摈等。摈主有命,则依次传达。孔子在这里是次摈,右有上摈,左有末摈。他或者向左揖让,传命而出,则以手向左;或者向右揖让,传命而入,则以手向右。 “衣前后,襜如也。”“襜”,是整齐的样子。这样左右揖让,但只是左手右手在动,而身体依然端正自如,弟子在后面看他,只是衣服前后摆动,整整齐齐。 “趋进,翼如也。”宾主相见之后,主君引客人进屋。摈相们也要跟进去,两旁侍立。这时,孔子是快步急趋,赶紧跟上!而快步急趋之时,又身形不乱,如鸟舒翼,像一只鸟一样飞进去。我们可以想象,他是小步快跑。 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客人离开,孔子负责出门送客,道别之后,他一定恭敬地站在那里,目送客人远去,一直到看不见,再回去向国君复命:客人走远了,已经不再回头了。 这一段,把孔子的礼数周全写活了。我们也可从中学到迎送的原则:迎客要快步前趋,能一溜小跑最好。送客要站在那里张望,等对方走远了不再回头,或回头也看不见你为止,别对方回头,想再挥一挥手道别,说:请回吧!你却已经早就先回了。 迎客要快步向前,跑得越快,礼数越大。 送客呢,你别一挥手道别,自己先转身进屋了,等对方的车拐了弯看不见了,再转身来得及。 还有打电话,养成一个好习惯,确认对方的话已经说完,并确认拜拜之后,再挂电话,最好等对方先挂。别你的话讲完了你就挂了,别人可能愣在电话那头了。 短信微信,尽量回复。我也有一个好朋友,他一定不让微信对话在你这儿结束,或者给你回个“好的”,或者给你回个ok。总之要保证对话最后一条是他发给你的。好了,这回咱们知道碰见礼数比咱还大的了,我们就不跟他比了。 孔子对“权贵”是高度尊敬顺服,但他的顺服是有条件的 原文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华杉详解 这是继续讲孔子上朝的仪表姿态。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一入朝堂大门,肃然起敬,屈身而行。“如不容”,公门那么高大,却好像容不下他的身体一样,弯腰低头鞠躬一般走进去,如此恭敬之至。 “立不中门,行不履阈。”站立,不站在门的正中,往边上站一点,以示谦卑;“阈”,门槛。进门,不会踩着门槛,以免违礼放肆。 “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过位”,是经过国君的位子。这时国君还没来,虽然是个空位,但孔子从那儿经过,仍然颜色勃然变动,紧张起来,快步通过。这时有同僚和他说话,他只是勉强应答,不多说,因为随时国君会来,有事招呼呢。 “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升堂面君,提起衣服下摆,恭敬地低头向前,屏住呼吸,就好像没有气息一样。 “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应对完毕,走出朝堂,走下第一级台阶的时候,离国君远了,脸色渐渐舒展,“逞”,是舒放;“怡怡如也”,怡然自得。 “没阶,趋进,翼如也。”下完最后一级台阶,快步向前,而身形庄正,就像鸟儿舒展翅膀飞翔一样轻快。 “复其位,踧踖如也。”回到自己位置,又依然是恭敬而不安的样子,戒慎恐惧。 孔子说君臣之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而他自己,对君上之忠、之礼、之敬,都到了极致。从未见之时,就开始敬,见君之后,而敬不忘,他的敬礼,是从始至终,善始善终。 我们学了太多“蔑视权贵”的所谓“气节”。孔子则是对“权贵”高度尊敬。若人人都不服“权贵”,这社会就没有秩序了,谁都不听谁的。孔子是顺服,高度顺服。但是,他的顺服不是无条件的,是要合乎仁义,值得顺服。在卫国,当他发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时候,他就挂印而去了。孟子说得更直白——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是儒家的君臣之义,只要我认您是君,我就全心全意匍匐奉献;若我不认,我自己安静走开。像李白那样,又想待在朝堂,又要美人呵笔,高力士脱靴,摆不正自己位置,肆意消费他人,虽是诗仙,却一副小人得志的架势,孔子是要摇头的,也惹得满朝不爽。 我想起之前在网上看过的一张照片,开“两会”,几个人民大会堂的服务员,在散会后,坐到总书记的座位上,名字牌后,合影留念,假装扮一回总书记,这就没有孔子过空位也敬的意识了。你会不会在公司老板不在的时候,也坐到他座位上去抽一支烟呢?当然不会。若他不在时没有敬,他在时的敬,也就打了折扣。 外交礼仪无小事 原文 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蹜蹜,如有循。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 华杉详解 这是讲孔子出访他国的外交礼仪,大约是出访齐国。也有人考据说,孔子没有自己代表国君出访过,或许是孔子在宋国,与弟子们习礼于大树下,给大家讲习的礼仪规范。 “执圭”,“圭”,是诸侯的命圭,天子赐的,代表身份和权力。玉制,长条形,下面是方的,顶上一个尖角。大夫出访,拿着国君的玉圭,就像调兵带着兵符一样,代表国君。 孔子双手捧着玉圭,与他国国君会见,因为这圭代表自己的国君,所以他非常尊敬,鞠躬如也,像鞠躬一样弯着身子。“如不胜”,不胜其重,就好像那圭有千斤重,他举不起来一样,沉甸甸地捧在手里。 圭捧在手里,举多高呢?“上如揖,下如授。”高,不要超过与人作揖的高度;低,不要低过递东西给别人的高度;就在这之间。因为如果你举得太高,对对方不尊重;放得太低,又显得太谦卑。外交无小事,要十分在意。 “勃如战色”,脸色勃然变动,有战惧之色。“足蹜蹜(su)”,“蹜”,形容小步快跑。孔子手里捧着圭向前,脚抬起很低,缩手缩脚地小步快速向前,“如有循”,就好像地上有一条线一样,他循着这条直线前行。 “享礼,有容色。”聘问之后,要献上礼物,呈上礼单,把东西都摆出来,这叫享礼。这时,孔子神色放松下来,和颜悦色。 “私觌(di),愉愉如也。”“觌”,就是见面的意思。正式朝聘仪式结束,以私人身份与邻国君臣相见,则非常轻松愉快,一团和气。 这里体现了孔子外交的和敬兼至。前面是敬,不仅是敬,而且是畏,有战惧之色。敬畏谁呢,一方面是敬畏对方国君,更主要的是敬畏不在现场的自家国君,因为手里捧着国君的玉圭。你对自家国君的敬畏,就能让对方也尊敬你的国君。如果你出去,跟别人提到自己国君时,随随便便,那别国就会轻视你的国君,轻视你的国家,当然也轻视你。所以这时候,首先要把自家庄重威严树起来。 正式仪式之后,放松下来,和和气气,亲亲热热,搞好关系。如此和敬兼至。 这里的敬,要特别注意。因为人容易犯的毛病呢,对别人倒是尊敬,最容易不尊敬自己国家、自己公司、自己老板。为什么呢,因为了解嘛,看到的全是毛病,说起来都是问题。但你这样一表现出来,别人就轻视你了。一旦轻视你,他和你打交道的政策就变了。 孔子代表鲁国,鲁国当时是什么情况呢,乱得一塌糊涂,三家当政,国君毫无权威。如果孔子再对自家国君轻视,齐国观感就不一样了,甚至可能起觊觎之心。看孔子这么隆重敬畏,对方也不敢放肆。 在孔子之前,齐国晏婴,有一个折冲樽俎的故事。晋国谋划攻打齐国,晋平公派大夫范昭出使齐国,去摸摸底。齐景公盛宴款待范昭。酒酣耳热之间,范昭借着酒劲儿向齐景公说:“赐一杯您的酒给我喝吧!”齐景公完全没多想,高兴地对左右的人说:“把我的酒杯给范先生端过去。”范昭接过一饮而尽。晏婴看到后,厉声命令侍臣道:“快扔掉这个酒杯,给大王再换一个。”依照礼仪,在酒席上,君臣各用各的酒杯。范昭故意违反礼节,就是要试探齐国君臣的反应,但被晏婴识破了。范昭回国后向晋平公报告,齐国不能打,有晏婴这样的贤臣,绝对没有必胜的把握。 孔子称赞晏婴的外交说:“不出樽俎之间,而折冲千里之外。”“樽”,是酒器;“俎”(zu),是盛肉的。“折冲”,是折冲骑,春秋时一种战车,用来阻断敌军冲锋,就像把刀折断一样。“折冲樽俎”,就是在宴席上就把敌军冲锋阻断了。《孙子兵法》讲“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典型案例。 所以外交礼仪无小事,喝一顿酒也顶二十个师。在外交际,提到自己老板时,一定要紧张起来,不能放松。因为你一放松,别人就轻视你公司了。有的人相反,他还故意要放松,显得自己跟老板有特殊关系,那就是作贱老板,作贱自己。 服装不仅是自己的形象,也是对他人的尊重,体现仪式的庄严 原文 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 华杉详解 这是讲孔子穿衣服的讲究。 “君子不以绀緅饰。”“绀”(gàn),是深青色中透红色,“緅”(zou),青多红少,比绀颜色更深些。这两种颜色,都是丧服的颜色,所以孔子不用来“饰”,也就是不用着领子和袖子的镶边。 “红紫不以为亵服。”“亵”,亵渎的亵,轻慢的意思。“亵服”,就是家居服,在家里穿的,比较放松。但孔子的家居服,不用红紫色,因为颜色不正,又太花哨,是女生穿的。 “当暑,袗絺绤。”“袗”(zhěn),单衣,“絺”(chi),细葛布,“綌”(xi),粗葛布。葛布,是葛草纤维织的布,夏天穿用。孔子夏天就穿粗葛布或细葛布的单衣,凉快。但是,必表而出之,里面一定有一件打底衫,葛布衣服罩在外面,否则太透了,不成体统。 “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羔裘”,是黑色的羊皮大衣,“麑”(ni),是白色的小鹿,“狐裘”,狐狸皮是黄色的。孔子冬天穿皮衣,皮衣外面有一件罩衣,如果是黑色羊皮大衣,外面罩衣就用黑色,白色麑皮大衣,罩衣就用白色,黄色狐狸皮大衣,罩衣就用黄色。总之颜色搭配协调。 “亵裘长,短右袂(mèi)。”“亵裘”,是居家穿的皮衣,和出门穿的不一样,做得更长一些,这样在家里窝着暖和。但是右手袖子做得较短,做事方便。 “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睡觉一定有睡衣,长度是身体的一又二分之一,这样睡衣已经足以盖着脚了。我想起电子商务刚开始的时候,有人发明一件睡衣,在网上卖,发了大财。那睡衣是怎样呢?就是特别长!主要用于反着穿,这样反穿着窝沙发上看电视,脚都能盖着,所以人人都需要一件! “狐貉之厚以居。”这里的“居”,是坐的意思,用狐貉的厚毛皮做坐垫。 “去丧,无所不佩。”丧服期满之后,无所不佩,佩戴各种玉佩饰品。 “非帷裳,必杀之。”“帷裳”,是上朝或祭祀穿用的正式礼服,按规矩,一定用整幅的布做,不可裁剪,多余的部分,就做褶叠,像今天的百褶裙一样。孔子如果不是正式的礼服呢,必杀之,他就一定裁剪掉多余的布料,省工省料。 “羔裘玄冠不以吊。”“羔裘玄冠”,都是黑色,那时候黑色是吉服,丧服是白色,所以去吊唁逝者的时候,一定着正式丧服,不要穿吉服出席。 “吉月,必朝服而朝。”“吉月”,是每月朔日,农历初一。周礼有告朔的规矩,天子每年冬季颁布下一年的日历和政令,诸侯领回来,供奉在祖庙,每月初一祭庙,确认安排这一月的农时和政事,相当于是月例会。孔子每到这一天,必然朝服盛装,去朝见国君。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服装不仅是自己的形象,也是对他人的尊重,仪式的庄严。我们今天这些规矩都没了,出席一个丧礼,看亲戚朋友们穿得乱七八糟,觉得逝者都毫无尊严;出席一个婚礼,看亲戚朋友们穿得随随便便,觉得这婚姻也随随便便。重新学会盛装,是我们今天的功课,别服装礼仪没找回来,又跟着硅谷精英们,把穿牛仔裤t恤衫当光荣了。 要对自己有点要求。 斋戒的饮食起居规矩 原文 齐,必有明衣,布。齐必变食,居必迁坐。 华杉详解 “齐”,同斋,斋戒。斋戒必沐浴,沐浴之后穿明衣,指洁净的衣服,明洁其体。“布”,明衣是布的。不过,孔子那个年代,棉花还没有传入中国,这布不是棉布,可能是麻布。 “斋”,必变食。饮食也要改变,不喝酒,不吃荤。淡泊以致其诚。 “居必迁坐。”“迁坐”,是换寝室。平时与妻室同房,斋戒时自己搬到外面另外的房间住。 孔子说,祭神,如神在。所以“致洁变常以尽敬”。 孔子饮食的讲究:规规矩矩,方方正正 原文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华杉详解 这是讲孔子的饮食讲究。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里“食”,是粮食,要舂得精,皮壳去干净。“脍”,是切得细的鱼或肉。一般人以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吃的东西讲究,要吃得好。其实主要不是好,是精细,利于消化吸收。医生还建议你尽量多咀嚼,嚼得越细越好,这样减轻肠胃负担,不要吃得太快,囫囵吞枣下去,把任务都交给肠胃。 “食饐(yi)而餲(ài)”,“饐”是腐败而发臭,“餲”是经久而变味,“鱼馁而肉败”,“馁”,也是腐败。食物经久而变味,鱼肉腐败了,都不吃。 “色恶,不食。”食物的颜色变了,不吃。 “臭恶,不食。”食物变味了,不吃。 “失饪,不食。”烹调不当,主要是指没煮熟,不吃。 “不时,不食。”不合时令的食物,不吃。 “割不正,不食。”朱熹注解说,肉切割得不方正的,不吃。朱熹并举了一个例子,东汉时陆续的故事,他被楚王英的谋反大案牵连,抓在牢里,十分危急。妈妈去看他,但进不去,也通不了消息,无奈做了一顿饭,求狱卒带给他吃。他看见饭就流泪,说妈妈来了,却不能相见啊!主审官大怒,认为有人通消息,否则他怎么知道他妈妈来了。陆续解释说:我妈妈切肉,总是方方正正,切葱,每一根都是一寸长。就这一件事,载入史册了,主审官觉得他一家人都不错,肉切得方正,做人也方正,切葱都那么规矩,做人也规矩,跟谋反案子也没什么必然联系,上书给光武帝,赦免了他,放他回家,只给了终身不能做官的处罚。 “不得其酱,不食。”不同的食物蘸不同的酱,没有相配的酱,不吃。 “肉虽多,不使胜食气。”虽然肉很多,但是吃饭以谷物为主,不让吃肉的量,超过谷物的量。 “唯酒无量,不及乱。”喝酒是大家一起开心,所以没有肉或饭那么严格的限量,但是以不乱为标准。不乱,一是不要醉乱,喝醉了乱说乱动,二是也不要乱了血气,身体也不要搞乱。 “沽酒市脯,不食。”“沽”“市”都是买,街上买来的酒或干肉,都不放心,不吃。 “不撤姜食,不多食。”“姜”,古人认为是通神明、除秽恶的,所以不管吃什么,都配上姜,但孔子也不吃太多。 中国人饭前祭的不是神仙,而是祖先 原文 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 华杉详解 “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公祭分得的肉,当天就分赐出去,不可过夜。家祭用的肉呢,不要超过三天。为什么呢,因为天子诸侯的祭祀,头天早上宰杀牲畜,举行祭典,第二天又祭,叫“绎祭”,绎祭完了再颁赐祭肉。所以公祭的肉,带回家时已经过了两天了,马上要处理。出三日,不食之矣。如果肉存放超过了三天,就不吃了。 “食不语”,是儒家挺看重的一个规矩,不要边吃东西边说话。有四层含义,一是专心,存心不二,吃饭就专心吃饭,不想别的;二是对那食物的敬,对“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辛勤劳动的敬,食物来之不易;三是儒家对人身安全的一贯高度谨慎,边吃东西边讲话,别把食物呛到气管里!四是健康养生之道,细细咀嚼,体味食物之美,也能更好地消化吸收,别胡乱嚼几下就交给胃处理。跟上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一个道理。 “寝不言”,睡觉的时候不说话。睡觉则平心静气,不说事,不想事,安然入睡。如果睡前说话太多,把自己弄兴奋了,又睡不着,或睡前思虑的事带进梦里,睡不好。我们现在是寝不语,但可能直刷手机,也影响睡眠,所以晚上手机不要带进卧室。 “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这里“瓜祭”是什么,朱熹注解说可能是“必祭”,“瓜”和“必”篆体相近,搞错了。孔子吃饭,哪怕是蔬食菜羹那么简单的比较“差”的食物,他也一定要先祭。“必齐如也”,“齐”,是斋,和斋戒祭祀一样虔诚。这个饭前之祭,和今天我们看天主教基督教教徒,在吃饭之前先祷告“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几乎一样。周朝时是把桌上每种食物挑出少许,放在中间,开始吃之前祭一祭。但中国人祭的,感谢的,不是神,不是主,是祖先,是发现这些食物可以食用、可以种植、可以养殖,特别是发明用火烹饪食物,使人类告别茹毛饮血、免于疾病的圣贤。《礼记》说“礼始于饮食”,首先要感恩他们,饭前要祭他们。 中国人的祖先崇拜:今天的一切,不是神赐给我们的,是一代代祖先赐给我们的,就从饮食开始。 关心人,关心别人,别人也是人! 原文 席不正,不坐。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华杉详解 “席不正,不坐。”古人席地而坐,如果坐席摆得不端正,孔子不坐。这是孔子心存至正,事事都整齐严肃,坐席都一丝不苟,可见他出入起居无事无时不正也。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杖者”,是用拐杖的老人,六十岁以上开始用拐杖。与乡人宴会饮酒完毕,一定让老人先走,老人出门了,自己才跟出去。乡人饮酒的礼仪,《中庸》说:“燕毛,所以序齿也。”乡祭之后的宴会,按头发花白程度,也就是按年龄大小来排座次,以老为尊,不管官大官小。孔子呢,更加注意礼节,座次按年龄,宴会结束离开的时候,他也注意让老人先走。 “乡人傩(nuo),朝服而立于阼阶。”“傩”,不是正式祭礼,是乡下人驱逐疫鬼的风俗,有点巫婆神汉的意思。乡人跳大神的时候呢,孔子全身朝服,肃立在自家门前台阶上。“阼(zuo)”,是东边的台阶,主人所立之地。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呢,因为乡人要驱鬼,而自己家里有自己家的“鬼”,就是祭祀的祖先牌位,所以怕惊动了他们,自己在门口主阶上站岗,家里的鬼神就安心了。 “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托人问候其他国家的朋友,一定隆重地拜送使者,这是拜谁呢,主要是拜要去问候的那人,拜使者,就如同与他亲见相拜一般,不因为远而废敬。孔子曾说过,祭神,如神在。他问候远方的朋友,敬礼也如同对方就在面前。 “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季康子送药给孔子,孔子拜而受之,郑重拜谢,收下。但是,老老实实说:我不了解这药性,对我有没有用,这药我不敢吃。所以孔子交朋友,是至诚无欺,有一说一,不吃就事先告诉对方不吃,别等下回见面,季康子问:怎么样,我给你那药好使不?你搪塞说:还行!还行!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孔子退朝回家,听说马厩失火了,问:有没有人受伤?不问马。孔子不是不爱他的马,但仓促间,首先想到的是人,人的生命安全第一,所以顾不上马怎么样。 人的生命安全第一,两千五百年后,这是我们今天重新要学习的! 要关心人,关心他人,别人也是人,是和我一样的人,所以,在路上开车,不能只管自己方便,要关心他人的生命安全。平时做事,也不要只图自己方便,要注意别给他人添麻烦。 保持对上级的敬畏 孔子的事君之礼,为什么要“畏大人”?为什么要敬畏你的上级?因为我的能力有限,上级交办的任务,你不敢说过去事事都办得让他满意,更不敢说下次一定能完成使命。怎么能放松自己呢? 原文 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侍食于君,君祭,先饭。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华杉详解 这是讲孔子事君之礼。 “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国君赏赐的熟食,孔子一定摆正坐席郑重地品尝,就像国君在面前一样。品尝之后,再分赐给家人弟子分享,这是尊君之赐。 “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如果国君赐给生肉,一定把它煮熟了,先荐奉于祖先,光宗耀祖,这是荣君之赐。 “君赐生,必畜之。”如果国君赐给活物,活鸡、活猪、活羊之类,一定把它养起来,不敢宰杀,这是仁君之赐。 孔子的儿子出生的时候,鲁昭公送来一尾鲤鱼,表示祝贺。孔子视为莫大荣耀,将儿子取名为孔鲤,以伯鱼为字。这就是以君赐为尊、为荣了,到今天我们还知道这鲤鱼之赐的故事。后世孔氏子孙讳鲤鱼,称为“红鱼”,祭祀也不杀鲤鱼,用鲫鱼,这就是仁君之赐了。 “侍食于君,君祭,先饭。”国君请吃饭,前面说了,吃饭前要先祭,跟今天天主教基督教饭前先祷告感谢主一样,只是中国人是感谢祖先,不是感谢主。国君祭的时候,就取国君面前的食物先吃,就好像为国君尝食看食物有没有问题一般,这是不敢以客人自居,我还是侍候您吃饭的“工作人员”。 “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生病了,国君来探病,这是很大的尊荣。躺床上起不来,但是头朝东躺,因为古人室内以西为尊,国君进来,站在西边。不能穿着睡衣见国君,起不来穿朝服,就把朝服盖在被子上,再把“绅”,就是代表身份的束腰的大带子搭在上面,表示对国君的尊重。 “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国君有事相召,传命一来,都不等车驾准备好,马上就走,步行急趋。步行,难道比车还快吗?为什么不等车呢?这是礼!家人自会准备好车驾追上来,再上车。所谓“急趋君命,行出而驾车随之”。 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里就是讲畏大人,对上级保持敬畏,保持害怕。敬畏的是什么呢?是任务,是职责,是使命,而国君、上级,就是那任务、职责、使命的人格化。我的能力始终是有限的,上级交办的任务,不敢说过去事事都办得让他满意,更不敢说下次一定能完成使命,怎么能放松自己呢? 圣人什么都怕,啥也不怕的,是只关注自己 原文 入太庙,每事问。 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 寝不尸,居不容。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有盛馔,必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 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华杉详解 这一段,是记叙孔子在乡里的生活。 “入太庙,每事问。”孔子入太庙,每件事都仔细询问。这句前面有过,重复了。似乎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殡”,死者殓在棺,暂停宅中以待葬,这个棺就叫殡,以宾客待之。《礼记?檀弓》有记载:“宾客至,无所馆。夫子曰:‘生于我乎馆,死于我乎殡。’”应该和这说的是同一件事,有朋友从他乡来,不幸病危,要死了,孔子把他接到家里来住,死了又为他送葬。 “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好朋友,有通财之义,朋友送的东西,即使是送车送马那么贵重,也笑纳了,不拜谢。但是,如果送的是祭肉,那要敬他的祖先,一定要郑重严肃地敬拜。 “寝不尸,居不容。”“尸”,指平躺如死人。睡觉不像僵尸那样平躺着,大概孔子都是侧卧而睡。不平躺,是觉得平躺有一种惰慢之气。“居不容”,在家的时候,不为仪容,不像要上班会客一样收拾齐整,比较放松。 “见齐衰者,虽狎,必变。”“齐衰”,前面解释过,丧服。看见穿丧服的,虽然是平时跟自己很亲狎随便的人,一定变色致哀,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冕”,冠冕,是有爵位的人,“瞽”,是盲人。“亵”,在家里,在非正式场合相见,或者说经常相见。对有爵位的人,或者盲人,即便在家里私人会面,或经常相见,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废礼,保持礼貌。 “凶服者,式之。”“式”,是车前的横木,古人乘车,是站在车上,路上遇到需要致敬的,就手扶在那横木上,俯身致敬,这就叫式。孔子乘车,路上看见有穿丧服的人,一定俯身致哀。 “式负版者。”“版”,是国家版籍,“文武之道,布在方策”,国家有什么重要文件、通知、布告,都在版籍上,路上碰见背着版籍的人,也要俯身,向国家致敬。 “有盛馔,必变色而作。”人家请吃饭,如果看见宴席丰盛,上了“硬菜”,一定变色而起,以致其敬。这个我们要注意,人家请客,上什么菜,是花了心思,什么规格,代表对你的尊重,你不要觉得这是小事。你没反应,对方的心意就没收到效果,你反应很大,对方就很满意。 “迅雷风烈必变。”狂风暴雷,一定脸色惕然恐惧。 那圣人还怕刮风打雷吗? 怕!当然怕!自己家房子没问题,别人家恐怕有问题。这么大的狂风暴雨,恐怕有人要受灾啊!一想到这儿,恻隐之心,担忧之情,油然而生。仁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什么都怕!那啥也不怕的,他关注的只是自己,这是多大差距! “升车,必正立,执绥。”“绥”,是拉着上车的绳套。孔子乘车,一定站直了,手挽着绳套,注意安全,这跟我们今天坐公共汽车、坐地铁一样,站稳了,手握扶手,小心别摔倒。 “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亲指”,怀疑应为妄指。孔子在车上,不回头看,不高声说话,手不到处指来指去。因为这三个动作,都容易让人生误会,往后看,别人不知道你要看什么,在车上指来指去,又高声说话,下面的人以为你在指着他说他,不高兴。如果是指挥车夫驾车,就更糟糕了。现在有统计,夫妻吵架,一半的诱因,是因为一方开车,另一方各种指挥,就吵起来了。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 这一段是讲野鸡。孔子和子路出门,看见野鸡。“色斯举矣”,那野鸡看见人的脸色一动,马上举身飞走了。“翔而后集”,飞走了,要再停下来的时候呢,在空中盘旋两圈,仔细观察,确认安全,才降落下来。孔子就感叹了:你看那山梁上的野鸡,它也懂得时宜啊!懂得时宜啊!好多人还不如这野鸡啊! 《吕氏春秋》说:“君子犹鸟也,骇则举。”古人还有“三揖而进,一辞而退”的说法。人家请你,一定要请三次,确认不是客套话,是真要请我,我才去。人家要我走呢,一次就够,赶紧走,最好不要等人家提出来,“色斯举矣”,看人脸色难看,赶紧自己先走。 还有呢,是去危就安,孟子说:“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圣之时也。”知进知退,知道哪儿能待,知道哪儿不能待,野鸡都知道,人却不知道。 “子路共之”,子路听到老师夸这野鸡,就向着野鸡拱手:向野鸡学习!子路一拱手,那鸡以为子路要抓它,“三嗅而作”,“嗅”,怀疑本是狊(ju)字,错写成臭,又再错成嗅了。“狊”,上目下犬,像狗一样警惕地看,以及鸟张开双翅的意思。 那野鸡看子路向它拱手,警惕惊视之下,“三嗅而作”,扑腾几下翅膀,飞走了。 第十一章 先进第十一 伟大的企业,都是一个伟大的老板,带着几个特别能吃苦的人,和一帮离了这儿找不到好工作的人,干起来的 原文 《先进篇第十一》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华杉详解 论语第十一篇,讲“先进”,主要是评述孔子的弟子。 “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这是孔子评述他的弟子,先进、后进,是指早期跟他学习的,和后期跟他学习的。早期跟老师的,都是“野人”,乡野之人,朴实之人,没什么社会地位的人,各种机缘跟了老师,但是一心向学,死心塌地,跟老师颠沛流离十几年还跟着。后期呢,孔子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圣人,天下归心,慕名而来的太多了,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君子。 “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如果说要用人啊,我还是愿意用那些老人! 这有点像我们今天做企业。伟大的企业,都是一个伟大的老板,带着几个死心塌地的人,特别能吃苦的人,和一帮离了这儿找不到好工作的人,干起来的。吃不了苦的,或者有更好的地儿去的,早都跑了。企业成功了之后,各种高大上的人才,有漂亮简历的君子,都来了。 最后发现谁有用呢?还是原来那些“野人”,那是野战军啊! 因为这些人,才是跟师父练出来的。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那些先进的老人在哪儿呢?孔子悲凉了:在陈国、蔡国跟随我的人,今天都不在我门下了! 不在孔子门下了,去哪儿了? 死了。颜回死了,子路也死了。孔子悲啊! 孔子在陈、蔡最落难的时候,差点饿死!当时楚昭王想聘孔子,委以国政,孔子前往应聘,走到陈、蔡之间,陈、蔡两国,都是在楚国边上,经常被楚国欺负的小国。两国大夫商量说,如果孔子到楚国执政,那楚国更强了,不利于我们,不如阻绝了他。就发兵围困孔子,不让他通过。孔子被围,到了绝粮的窘境。派子贡出使楚国报信,楚昭王派兵迎接,才解了围。 陈、蔡落难之时,哪些弟子跟着呢?大概有颜回、子路、子贡、子张、宰予等等。颜回、子路、宰予都死了。子贡、子张也没有在老师跟前侍候。所以孔子哀伤说老人们都不在了。 颜回+苏秦张仪+陶朱公=子贡 原文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华杉详解 这是记叙孔子门下几位分别在四个方面突出的弟子,所谓孔门四科,分别是:德行科、言语科、政事科、文学科。 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四位,是德行最突出的。德行,在心为德,施之为行。《论语》中记载颜渊德行的地方很多,说他能“三月不违仁”“不迁怒,不贰过”“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些都是常人不可企及的圣人德行。颜回是孔子最喜爱的弟子,死后是四位在孔庙配享的圣贤之一,与曾参、子思、孟子并列,称为“四配”。 闵子骞的德行,一是他的孝敬,二是他很有管理才干,季桓子请他做费(bi)邑宰,他治理费邑很有成绩,但他看不惯季桓子的作为,毅然辞职,这也是他刚正不阿的品德。 冉伯牛去世很早,他的事迹不清楚。 仲弓,就是冉雍。孔子说:“雍也可使南面。”说他的德行之纯,可以南面为王!这是孔子从来没有给过任何弟子的最高评价。 宰我、子贡是言语科,善于言辞外交,经常为孔子出使各方。不过宰我口舌太利,有时言行不一,所以孔子也说过自己“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又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以前我听人说什么,就认为他是什么人,见识过宰我之后,我改了,听其言,还要观其行,再判断他是什么人! 子贡就没有宰我那些毛病了,他是孔门最能干的弟子之一,或者说,就是最能干的,没有之一。子贡学业、政绩都优秀,更有突出的外交成就,他的外交,可抵百万雄兵,后世苏秦张仪,也不过如此。 子贡声名鹊起,以至于鲁国的大夫孙武就公开在朝廷说:“子贡贤于仲尼。”觉得老师光有理论,子贡才有真本事。不过,不管别人怎么说,子贡始终把老师高高地尊奉在上,别人说他比老师强。他说,这就好比我家的墙,只有肩膀那么高,你一看,看见我家院子里很漂亮;老师家的墙呢,好几丈高,里面宗庙雄伟,但是你看不见! 子贡的本事,不仅在政治外交上,更在商业上,他是儒商始祖,累积了巨大的财富。子贡是个什么样人的呢?颜回+苏秦张仪+陶朱公=子贡。就是这样的人! 冉有、季路,列政事科。冉有,政治军事都厉害,有战功,尤其善于理财,担任季氏家宰,搞田赋改革,为季氏聚敛财富,遭到孔子严厉批评。 季路,就是子路,跟随孔子时间最长的,有武功,实际也担任孔子侍卫。后来在卫国做官,可惜遭遇卫乱,父子争位,为救其主孔悝,被叛臣杀死,砍成肉泥。 子游、子夏,列文学科,通晓文献知识。子游以熟悉礼仪著称,当时公卿大夫士人庶人,只要在礼仪上搞不清楚的,都去问子游,以他的意见为准。 子夏呢,苦学入仕,做过鲁国太宰,后来移居魏国西河讲学设教,开魏国风气之先,有巨大的教学成就。魏文侯尊他为师,授徒三百,学生中群星灿烂,李克、吴起、田子方、李悝、段干木、公羊高等都是他的学生。李克是魏文侯的幕僚。田子方也是魏文侯以师事之的人,太子见他都要下车行礼,他还不回礼,不搭理。吴起更是一代名将。 师父要靠徒弟,如果没有一批有巨大成就和德行的超级徒弟,并且始终人前人后尊崇老师,逢人便说“我比老师差远了”,孔子就不能被世人尊为至圣先师。 说出来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要谨慎 原文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华杉详解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说”,同悦。孔子说:“颜回啊,他对我真是没什么帮助!不管我说什么,他没有不喜悦的!” 这是正话反说。他最喜欢的学生,就是颜回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颜回都秒懂,秒懂之后,不说话,沉浸其中,消化吸收,举一反三,闻一知十。不像另一个同学,言语科的宰我,经常跟老师抬杠,强词夺理,还言行不一。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孔子又夸闵子骞:闵子骞真是孝顺啊!他的父母兄弟都说他好!而且别人也没啥说的。 闵子骞的孝顺故事呢,和舜差不多,都是与父亲和后母的关系,不过他的遭遇比舜好一点,舜是父亲和后母、弟弟一起要除掉他。闵子骞呢,至少他的父亲还是爱他的。闵子骞兄弟二人,他妈妈死了,父亲再娶,又生了两个弟弟。后妈对他不好,冬天给自己两个亲生儿子做的冬衣都很厚很暖和,给他的却很单薄。一次外出,他负责赶车,父亲摸到他的手冰凉,两个弟弟的手却是热乎乎的,非常生气,对妻子说:我娶你,是我这儿子没妈了,希望有个妈妈照顾他。现在你欺骗我,又欺负我儿子,你走吧!闵子骞赶紧说:妈妈在,最多一个儿子受冻,妈妈要是走了,四个儿子都要受冻了。他父亲默然不说话,后妈也很羞愧痛悔,从此将闵子骞兄弟二人也视同己出,一家人和好了,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南容”,就是南宫适,“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孔子评价他,国家政治清明,他能抓住机会做事。国家政治黑暗呢,他也能避祸,不会去跟昏君死磕而掉脑袋。 明朝有个方孝孺,明成祖朱棣造反成功,因为他是中国第一大儒,要他写即位诏书。他说死也不写,朱棣说:你不怕死,不怕连累诛你九族吗?他脖子一昂:诛十族又如何?朱棣大怒,成全你!可是家族一共就九族,没有十族这一说呀!必须创新,就把他的学生全杀了,算第十族。宁死不屈,株连九族,方孝孺气节已全,他却要多说那一句痛快,多断送一百条人命,也为中国历史君王杀人开了一个恶例。方孝孺被后世评为中国历史节烈第一,孔子若知道有这样的“大儒”,宁不痛哭乎!那方孝孺的节烈,拉那么多人殉葬,仁义安在? “南容三复‘白圭’”,“白圭”,是指《诗经》上的一句诗:“白圭之玷,尤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白玉上面有斑点,还可以把它磨掉。说话如果说错了,就没法挽回了。 言语易伤人,也易招祸,要特别特别小心谨慎,南宫适就成天像念经一样念叨这句诗,提醒自己慎言。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孔子听见了,认为他稳重可靠,可以托付终身,就把自己的亲侄女嫁给他。 颜回之死与葬 原文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华杉详解 这一段,是讲孔子对颜回的喜爱,深厚的感情,和对颜回早夭之恸。 季康子问孔子:您的弟子谁最好学?孔子说:颜回最好学,不幸短命死了,今天没有那么好学的了!在前面第六章,鲁哀公问过同样问题,孔子回答更详细些,说到颜回“不迁怒,不贰过”。 颜渊死了,家里穷,他的父亲颜路,也是孔子的学生,请求孔子,能不能把自己的车卖了,给颜渊置办一套椁。椁(guo),是棺材外面的外棺。遗体放在棺里面,外面再套上椁,殉葬品放在椁里面。古代厚葬风俗,椁用贵重的木材,再雕花装饰,耗费非常大。颜渊生前,箪食瓢饮,吃饭都成问题,当然没有厚葬的财力,甚至孔子也不能拿出钱来操办这么大的丧事。颜路知道孔子和颜渊深厚的感情,情急之下,竟然请求老师把自己的车卖了,给颜回置办椁。 孔子不同意,他说:“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才”,是指颜回,颜回有才。“不才”,是指孔子的儿子孔鲤。不管有才无才,都是我的儿子,孔鲤死的时候,有棺无椁。颜回为什么一定要有椁呢?我不能为了给他置办椁,而卖掉了车徒步出行。因为我曾经做过鲁国大夫,是不可以徒步在街上走的。代表官方身份的车,不能拿到市场上去卖,我的身份,也不可徒步而行,那是失礼啊!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颜回之死,孔子痛呼:“这是天老爷要了我的命啊!这是天老爷要了我的命啊!” 为什么呢?因为孔子悲痛他的道要失传了,因为他指望着颜回能把他的思想传下去啊,其他人,都不如颜回。 “颜渊死,子哭之恸。”孔子痛哭,门人们劝老师,不要悲伤过度了。孔子说:我悲伤过度了吗?不为他悲伤过度,我又为谁悲伤过度呢? 不仅颜路,孔门弟子们,都希望厚葬颜回。孔子不同意他们的意见,也拒绝了卖掉自己的车去置办颜回棺椁的请求。但是,弟子们还是自己集资凑钱,厚葬了颜回。孔子不能阻拦他们,说:颜回啊!你把我当父亲,我却没能把你当儿子对待啊!不怪我啊,是你的同学们弄的啊! 孔子为什么说这话呢,一来因为颜回的标准,和孔鲤不一样,颜回是厚葬,孔鲤是薄葬,那颜回就不是孔子的亲儿子待遇了。二来呢,厚葬也不符合颜回自己的心意,颜回一箪食,一瓢饮,穷居陋巷,不改其乐,是安贫乐道的代表人物,死后却被厚葬,违反了他的品性。同学们的深情厚谊,再加上颜路的强烈心愿,孔子不好再阻拦,但他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啊! 子路问死与子路之死 原文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华杉详解 子路问如何事奉鬼神,孔子回答说:不能事奉人,怎么能事奉鬼呢? 子路没有得到回答,但心里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呢:那斗胆再问老师,死,是怎么一回事呢?孔子又训他:生的道理还没搞清楚,怎么知道死呢? 孔子不正面回答,两个原因,一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鬼神死生之事,搞不清楚,存而不论,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二是学习有次序,若论事奉鬼神是祭祀之事,那是国之大典、礼的核心,孔子最重视的,但子路的学习程度,基本的还没搞清楚,老想整那高端的,所以敲打他。 子路又问死。 这是不祥之问。子路勇武,轻生好义,就有那取祸丢命的性格,他老惦记着死!孔子本来也知道,说他“不得其死然”,预言他有死于非命的性格趋势。但在子路问孔子死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却没有认真重视。 如何知死呢?就是你不要死!“邦有道,则得用于世,邦无道,能免于刑戮”,这个孔子说过很多遍啊!子路的性格,他是学不会的,他就会慷慨赴死!子路问死,孔子真不应该用“未知生,焉知死”来抢白他。孔子应该抓住这机会让他承诺:你不可死在师父前面!或许子路就不会死了。孔子还是没真正重视子路的问题。 君子有三种快乐:父母健在、心地坦然,以及得到天下英才来教育他 原文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华杉详解 弟子们侍立在老师身旁,气质表现各有不同。闵子骞是訚訚如也,恭敬而正直的样子;子路是行行如也,刚强的样子;冉有、子贡是侃侃如也,温和而快乐的样子。 “子乐”,孔子看见弟子们,非常快乐,乐什么呢?孟子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种快乐,称王于天下都不算,一是父母健在,兄弟齐全,家庭平安;二是上不愧对于天,下不愧对于人,心地坦然;三是得到天下的英才来教育他,教书育人。孔子此时之乐,就是孟子所言君子三乐之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但是,乐中有忧:“若由也,不得其死然。”“由”,是子路,那个刚强的样子,那副随时准备舍生取义的架势,担心他会死于非命啊!后来,子路果然死于卫国孔悝之难。 原文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华杉详解 鲁国人要改建长府。闵子骞说:“保持原样,怎么样?何必改建呢?”孔子赞叹说:“这个人平时很少说话,一说就一语中的!” 朱熹注解说,“长府”,是藏货财的府库。没来由去改建它,劳民伤财,没有意义,不如保持原样。 不过,后人考据说,这改建有来由,闵子骞的说法,也有所指。 《左传》记载,鲁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公居于长府”。鲁昭公为什么要住到长府去呢,他是要以长府为基地,准备攻伐当时掌握鲁国政权的权臣季氏,所以居于长府,借其货财以结士心。后来鲁昭公与季氏斗争失败,流亡国外。季氏看见长府就来气,要改建它,跟之前孔子执政时堕三都一样,把它的围墙削低,规制缩减,不让它再成为下一任国君的武装城堡。闵子骞当时没有做官,也没有谏诤之责,只是微言讽刺,长府应该一如旧制,君臣之义也应该一以贯之。所以孔子说他一语中的。 也有人说,这里的“鲁人”,不是指季氏,而就是指鲁昭公。改建长府,不是鲁昭公政变失败流亡之后,而正是他为政变做准备所为。昭公这人,历来轻佻,季氏三家权臣,根深叶茂,势力庞大,他却试图轻举妄动,搬到长府去,大加改建,对政变做准备,而他的心思,是路人皆知,所以闵子骞说,你改它干吗,你仍是君,他仍是臣,你依旧行事,他也无可奈何,但若要轻举妄动,便有不测之祸。孔子说他看得准! 到底哪个说法对?不知道。读书呢,太多考据也无益,只问自己学到啥,不问它“本来是什么意思”,因为它没法回答你。 原文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华杉详解 子路鼓瑟,不和雅颂。孔子说:你把那瑟弹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在我门下呢?孔子是定乐之人,当然受不了门下弟子弹得乱七八糟。况且音乐代表一国之文明,也代表一人之修养。孔子曾经评价说,舜之乐,尽善尽美;周武王之乐,尽美,但是未能尽善。为什么呢,因为舜是禅让得天下,一片和乐,尽善尽美。周武王呢,是革命得天下,所以他的乐声中,有一股杀伐之气,虽然也很美,但未能尽善。 我们可以想象,以子路的刚勇、鲁莽和急切的性格,他弹琴鼓瑟起来,听的人恐怕也要焦躁,各种受不了,孔子也受不了了:你这样鼓瑟,怎么能在我门下呀! 孔子经常这样批评子路,其他同学,小师弟们,也就不太尊敬这位师兄了。孔子就消解他们说:你们可不能轻视子路师兄。子路师兄的学问,已经登堂,进入正大光明之域,只是啊,他还没有入室,深入精微深邃之奥。你们呢,还没入门呢!还不好好跟子路师兄学! “过犹不及”,不偏不倚,才是恰到好处 原文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华杉详解 “师”,是颛孙师,就是子张;“商”,是卜商,就是子夏。 子贡问孔子:子张和子夏,谁更有贤德呢? 孔子回答说:子张过了些,子夏又有些不足。 子贡说:那还是子张比子夏更贤德了。 孔子说:过头和不足是一样的,子张并不比子夏更贤。 这就是中庸之道,儒家追求仁和礼,讲究“无过不及”,没有过头的地方,也没有不及的地方,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子张的性格,学习很努力,很认真,很使劲,以至于经常有点过了,荀子讥讽他说:“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恨不得举手投足动静趋止都跟圣人学。子夏呢,规模狭隘,常有不及,孔子曾经告诫他:你要做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 圣人之教,抑其过,引起不及,归于中道,在孔子的教导下,子张、子夏后来都有巨大成就。 原文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华杉详解 季氏已经比周公当年还富有,还贪心不足。冉求做季氏家宰,不仅不能谏止他,反而帮助他搜刮聚敛,来增加他的钱财。孔子非常生气,骂道:冉求不是我的学生了,同学们鸣鼓而攻打他,也没有关系! 周公是天子至亲,武王之弟,成王之叔,又是周朝开国最大功臣,有安邦定国之大功,赏赐最厚,封在鲁国,他的富裕是理所当然的。而季氏以鲁国一个公卿人家,竟然比周公还富,那他必然上攘夺鲁君,下掠夺小民,已经很过分了,但他还不满足。 季氏想再增加财富,让冉求来请教孔子,寻求财税改革之道。怎么改呢?从丘役改成田赋。“丘”,数字单位,春秋时,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丘役”,是以丘为单位征收,“田赋”,就是以田亩为单位征收。孔子说:这个我不懂。问了三次,都说不懂。季氏说:您是国老,我们都等着您出主意呢,为什么不说呢?孔子当面不回答,私下对冉有说:这有什么好问的呢?如果节用爱民,丘役也够用了。如果贪得无厌,田赋也很快就不够用。他要问我税赋之法,周公定的规章制度在那里,照着做就是,何须问我?想要多收,我哪里知道! 冉有并没有按老师的期望阻止季氏,田赋终于在鲁国施行。孔子非常生气,痛骂冉有,实际上是骂季氏,不方便直接骂他罢了。季氏去找了孔子,孔子自己也无法阻止他,只说不懂,拒绝出主意,并没有直接指出季氏的不对,而私下要冉有去说,冉有又如何做得到呢? 性格决定命运,修养决定成就 改变自己的修养、气质、性格,是学习进步的根本,比具体学习什么知识更加重要。人最开始的时候,脱颖而出,靠能力,靠才干,但是,路要走得长,越往后,越靠修养。 原文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华杉详解 这是孔子评价几位弟子的气质修养。圣门教人,是变化气质为先。曾国藩说读书,首先也是说唯有读书能变化人的气质,甚至说读书能改变人的骨相。性格决定命运,修养决定成就。改变自己的修养、气质、性格,是学习进步的根本,比具体学习什么知识更加重要。 人最开始的时候,脱颖而出,靠能力,靠才干,鸡鸣狗盗,都能发挥,但是,路要走得长,走得远,走得高,走得稳,走得可持续,走得能传承,就靠气质修养,而且越往后,越靠修养。 孔子就点评四位弟子的修养: “柴也愚。”“柴”,是高柴。孔子认为他性格比较愚直憨厚,谨厚有余,明智不足。 《孔子家语》记载高柴:“自见孔子,出入于户,未尝越履。往来过之,足不履影。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执亲之丧,未尝见齿。是高柴之行也。”自从跟了孔子,出入门户,从来没有越礼的事,走路都不会踩到别人的影子。春天蛰伏刚醒的虫子,他不会把它杀死。正在生长的树木枝条,他不会把它折断。亲人去世,守丧哀痛,从来没见他笑过露出牙齿。高柴真是太憨厚、太谨慎了。 子路和高柴关系很好,总是提携高柴。子路在季氏那里任职,举荐高柴去做费邑宰,孔子还说:这是害了人家的儿子啊!认为高柴不能胜任。不过高柴愚直,也胜在愚直,忠厚纯正,清廉仁爱,从不违反礼节,更是绝不徇私舞弊,在鲁、卫两国先后四次为官,历任鲁国费宰、郕宰、武城宰和卫国的士师,是孔门弟子中从政次数最多、时间最长的一个。 鲁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79),卫国发生政变,高柴急忙逃离卫国,并劝子路不要回宫里去,子路却拒绝他的劝阻,结果回宫遇害。如此看来,高柴之愚,是“愚不可及”的愚。其智或许不如人,其愚却是别人赶不上的大智若愚。子路是真愚真直,知道回去是送死,还要回去! “参也鲁。”“参”,是曾参。“鲁”,是迟钝。程颐说,曾子之学,诚笃而已。圣门学者,聪明才辩的人很多,但是真正能得真传,并且能把圣人之道传下去的,还是得直鲁之人。所以学习以诚实为贵。尹氏注解说:“曾子之才鲁,故其学也确,所以能深造乎道也。”曾参有多质鲁呢?我们平时熟悉的一日三省:“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就是曾参说的话,他这样虔诚地学习反省,所以能得孔子真传,死后配享孔庙。 “师也辟。”“师”,是颛孙师,子张。“辟”怎么讲,朱熹说:“习于容止,少诚实也。”这个批评,对子张挺狠的。上文孔子说过:“师也过。”子张举止有点过了,荀子骂他:“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恨不得举手投足动静趋止都跟圣人学,太“装”了。不过也有人说,“辟”,就是偏僻,子张学习,爱钻牛角尖,没有曾子那么质鲁,这和孔子说他有点过,也对得上。朱熹说他不诚实,这让人有点难接受。 子张和曾子子路不一样,关系也不好。孔子死后,有的学生想拥戴子张为师,被曾子否决了。子张离开鲁国,自成一派。孔子死后的儒门八派中,子张氏之儒排在首位,影响成就还是都很大的。 “由也喭。”“由”,是子路。“喭”(yàn),是鲁莽,刚勇。子路鲁莽刚勇的故事,说过很多遍了,这里就不重复了。 安贫乐道的本质,不在安贫,而在乐道 原文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华杉详解 孔子说,颜回安贫乐道。“庶”,差不多,差不多近于得道了,但是他屡屡陷于空匮,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不在乎,乐在其中。 “赐”,是端木赐,就是子贡。子贡不受命,“不受命”有两解,都解得通。一是子贡不接受命运的安排,要改变命运,要发财。二是说子贡经商,不是受君命搞国营企业,他是自己做生意,“亿则屡中”,“亿”,就是臆,臆测,他每次预测行情,什么东西会涨价,什么东西会跌价,都给他猜中!所以子贡贱买贵卖,囤积投机,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并成为儒商始祖。 子贡和颜回,谁更贤呢?孔子问过子贡这个问题:“女与回也孰愈?”谁更强些?子贡说:“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我哪里敢跟颜回比,颜回闻一知十,我最多闻一知二。 当时社会上的人,可不这么看,子贡政治经济外交都有巨大成就,鲁国的上流社会,根本不会把颜回放到跟子贡一起比,他们甚至认为子贡比孔子还强,还有本事。至少他有孔子也没有的本事吧。子贡则始终对老师非常尊敬,人前人后推崇老师。司马迁把子贡写进《史记?货殖列传》,评论说:“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原宪不厌糟糠,匿于穷巷,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势而益彰者乎?”这里“原宪”,是子思,也是穷得不得了。司马迁说,子贡是孔门弟子中首富,在各国宫廷,与国君分庭抗礼,宣扬老师的德行和学说,能让孔子和他的学说名满天下的,还得是子贡这样的学生吧?如果学生都是颜回那样的人,一般人看不懂啊! 这里涉及到安贫乐道的本质。颜回、子思,自然是安贫乐道之人。子贡能不能安贫乐道呢?子贡当然能!只是他有赚钱的才干,他没必要过穷日子啊。安贫乐道,关键在于乐道,不因为贫穷而纠结。子贡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给后世留下了诚信经商的“端木遗风”。富贵之后,他一如既往,对老师,对颜回,都非常尊敬,并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全力以赴传播老师的学说。 如果一个人贫穷的时候很悲愤,发财之后他就会反弹,就会“报复性骄奢淫逸”,要把过去受的苦,遭的罪,受的歧视、轻视,全找回来,我们今天看见这样丑陋的有钱人很多啊!如果一个人贫穷的时候能安贫乐道呢,富贵之后,他也不以富贵骄人,而是艳羡别人身上有,而自己还没有的学问修养,谦虚谨慎,继续学习! 所以,首富子贡,也是安贫乐道的人。 墨守成规,才是创新的基础 原文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华杉详解 “善人”,是质美而未学者,子张问,世间有一种自然有善而无恶的好人,他们的行为如何呢? 孔子回答说,善人如果不践迹,不踩着圣人走过的路径亦步亦趋地走,那他的学问道德也难以到家。“入室”,就是登堂入室。前面孔子说子路的学问,已经登堂,但还未能入室。天生的好人也一样,如果不照着学,学问道德的境界,终究是不足。 “践迹”这个词,很重要!就是踩着老师的脚印,亦步亦趋,一点不偏离地跟着走。任何学问都一样,经常有人自以为有什么新的理论发现。其实,他所研究的地方,前人早已经耕耘过无数遍,他自己读书少罢了。 在一些涉及个人技艺、手艺的地方,更是这样,要盖房子,唱京戏,跑一百米,你必须跟着师父说的一招一式照着做,如果差一点,那肯定是你错! 所谓止于至善,世间所有的事,正确答案只有一个。 我家里有两种碗,一种是最传统的样式;一种是新潮好看的现代设计。传统设计的碗,摞起来十个,它也整整齐齐。新潮的碗,摞三个就歪了,四个就有危险。也就是说,这碗的弧度,只有一个正确答案,千百年来人们都弄明白了,你改一点就出问题。 人性的弱点,一是追新逐异,二是在意自己表现,不愿意照着老路走,不愿意跟着别人学。这就和画画的道理一样,画鬼很容易,而画狗很难。因为鬼什么样子,你随便画,没有模特。要把一只狗画得像,就千难万难。所以都愿意画鬼,说那是艺术,说那是创新。 创新这个词,也被玩坏了。正纵容了这种不努力学习正确套路,追新逐异、表现自己的行为。“墨守成规”,本来是一个褒义词,要求你像墨子一样,守住成规,结果被人性的弱点,传成了贬义词,墨守成规还成了人们鄙视的东西。请问你守得住吗?你有那墨守成规的本事吗?多数人,从来就没达到过成规的标准,更别说守住了。而正因为从来达不到,干脆自己搞一套,自欺欺人。 为什么一定要“践迹”,要照着做?因为行动带来认识! 所谓知行合一,当你还不知,你就照着师父说的,一点不打折地去行,在行的过程中体会,慢慢才能知,这在日本传承下来的儒家文化里,是剑道的“守、破、离”。守,是一招一式严格照师父教的来,一点也不要偏离。完全掌握熟练之后,才可以有自己的创造和突破。就是说你要先践迹,才能入室,入室之后,再考虑突破,最后可以离,离开师父,从心所欲不逾矩,并能开创自己的风格。 直言与慎言,儒家的说话哲学 原文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华杉详解 朱熹注解说,言论笃实诚恳,当然是好事了,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区分,他是真君子,还是装模作样、故作庄重的伪君子。 孔子说这个干吗呢?人家如果对我言语诚恳,我何必操心他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我若这么防着他,似乎我也不像真君子。 钱穆认同朱熹的解释。不过,他考证说,之前不是这么解的,是朱熹这么解的。之前这一句,是和上一句“子张问善人之道”连在一起的,朱熹把这两句分开的。 连在一起,标点、意思都不一样了。刘宝楠说,就在宋朝,朱熹之前,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年)邢昺(bing)奉诏撰《论语》,他是这么解的: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论笃是与?”后面是问号,不是逗号。 子张问善人之道,孔子先回答了“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后来接着思考这问题,什么样的人是善人呢?大概这三种人算是吧? 一是论笃之人,二是君子,三是神色庄重的人。 刘宝楠注解说:论笃,是口无择言;君子,是身无鄙行;色庄,是不怒自威,不恶而严,远小人之道。 儒家的口无择言,和慎言,是什么关系呢?南容三复白圭,几乎像神经病一样念叨:要慎言,要慎言!孔子认为他靠谱,不会祸从口出,把侄女嫁给他,为什么又说要论笃,要口无择言呢? 这是个范围问题。慎言,是讲君子素位而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是你的事,你不要妄议。张居正说,那叫“思出其位,犯其非分”,要“安本然之分,远侵越之嫌”。 但是,张居正也说了,士人学子,忧国忧民啊!学习就是为了能用世,所以匹夫而怀天下之忧,穷居而报经世之虑,看见世间的不平等、不合理,心里也容不下,怎么办?说,还是不说? 张居正的答案是:“潜心讲究,则为豫养。非分干涉,则为出位。豫养者待用于不穷,出位者轻冒以取咎,此又不可不辨也。” 你觉得别人干得不好的事,你并不在其位,并没有深入研究过。你若有兴趣,就深入研究,真正有认识,有解决办法,则为豫养,时刻准备着,有能力、有机会时,你就可以行动,可以贡献。如果一知半解,轻率议论,你说的东西也没有价值、没有分量,不仅不能真正有贡献,反而祸从口出,为自己招祸。 慎言的事说完了,再说说这论笃,口无择言。 口无择言,不是口不择言。口不择言,是张嘴乱说,口无择言,是说出来的话,都是诚恳直言,有一说一,没有选择性说出来的。这些话,都是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或者是工作职责,或者是作为朋友的职责。 直言,怕不怕得罪人呢?不怕。三个理由: 一、直言是价值观,是态度,是责任,无所谓得罪不得罪人。 二、不要试图讨好所有人,直言才能赢得真正的朋友。 三、时间会证明一切,选择性说话,只能糊弄得一时的亲近。直言的真情,能赢得时间的考验。 读书的本质在于切己体察,事上琢磨 原文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华杉详解 子路问:“听到就行动吗?”孔子道:“有父兄在,怎么能听到就自己行动起来?怎么的也得征得父兄同意呀!” 冉有问:“听到就行动吗?”孔子道:“那还犹豫什么!当然听到就马上行动!” 公西华道:“仲由问听到就行动吗,您说有父兄在,不能擅自行动。冉求问同样的问题,您却让他马上行动。两个人问题相同,而您的指导却相反,我听糊涂了,大胆地来问问。” 孔子道:“冉求性格怯弱,做事退缩,所以我给他壮胆;仲由的胆量却有两个人的大,勇于作为,所以我要压压他。” 两人问题相同,问题的语境却相反。子路从来是听了就干,只恨还有些道理没有来得及去实践,或干得还不够快,所以问老师,我是不是还有不足。 冉求呢,他总是犹犹豫豫,半天迈不出一步去。他问老师的意思是:我这样也没什么不对吧?难道听到了就要马上干? 孔子根据他们二人不同的性格特点,给予了相反的指导,这是圣人明察秋毫,又因材施教。 再说说这“父兄在”的问题。《礼记》说:“父母存,不许友以死,不有私财。”父母在,不能对朋友以命相许,因为我不可死在父母前面,我死了,谁来替我尽孝呢?生命的来源,是父母给的,生命的用途,孝敬父母是重要部分。所以,再好的朋友,他也不能要求我为他冒生命危险。子路后来是在卫国政变中,为救主而死,而且当时他自己并不在危险中,也明知救不了,慷慨赴死去救。老师教他再多学问,也改不了他的性格。 父兄在,命不能给朋友,钱财也不能自作主张给出去。朋友有通财之义,所谓好得穿一条裤子,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但是,若父兄在,不能专通财之恩,不能你说给钱就给钱,你说借钱就借钱,因为你有孝养父母的责任。 颜回:父母在,不敢轻生;师父在,也不敢轻生 原文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华杉详解 “畏”,是民间私斗。孔子在匡地被当地人围困。这件事前面说过,孔子和弟子们经过匡地,孔子长得像阳虎,都是大个子。而阳虎之前曾在匡地施暴,和当地人结下深仇。再加上给孔子驾车的颜刻,之前正给阳虎驾车。那颜刻又多嘴,指着城墙说:上回我跟阳虎来,就是从这儿攻进去的。给匡人听见了,所以人家没法不误会,把孔子师徒一行人包围起来,要抓住“阳虎”报仇。 孔子百口莫辩,但是也很镇定。前面《子罕篇》记载,孔子对忧心忡忡的弟子们说,文王之道在我身上,我命在天,若上天要这道传下去,我自然没事,匡人能奈我何? 子路要冲出去和匡人拼杀。孔子说,本来就是误会,拼杀个甚?拿出琴来,弹琴唱歌,一首接一首。围了五天,匡人慢慢相信他不是阳虎。孔子又派了一个弟子突围出去,去卫国找大夫宁武子帮忙,总算说清了,匡人解围放行。 脱离险境,一路狂奔,颜回落在了后面。孔子非常焦急,等颜回终于赶上,孔子脱口而出:我以为你死了呀! 孔子自己被围,他不担心自己会死。颜回晚跟上一会儿,孔子就担心他是不是死了。师徒之情,溢于言表。 颜回说:您老人家还在,我怎么敢死! 这就是颜回,父母在,不敢轻生。师父在,也不敢轻生。他绝不会轻举妄动,一定千方百计保护好自己,还要事奉师父呢! 当对方不听你的,你的价值发挥不出来,你就赶紧走人 原文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华杉详解 “季子然”,是季氏子弟,孔子的两个得意门生,子路和冉求,都做了他家的家臣,他有点得意,来问孔子,怎么评价他的两个学生,算不算得上大臣。期待孔子大大地夸夸自己的两个学生,这样不就显出季氏有德而得人吗? 孔子自然洞悉子然的心思,而子路和冉求二人,跟随权臣季氏,既不能谏,也不能去,孔子早就十分不满。前面孔子就骂过冉求,说他帮助季氏横征暴敛,“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孔子正找不到地方出气,子然送上门来,孔子就有话说了: 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 你来找我,我还以为有什么非常之人,非常之事要问呢,原来就是问子路和冉求这两个小子呀! 孔子故意贬低子路和冉求二人,先打压一下季子然的得意兴头。 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这振聋发聩了。张居正解读说,所谓大臣,是君德成败之所关,国家安危之所系,其责任隆重,与群臣不同。如果只是阿意曲从,不顾道理,贪权慕禄,不识进退,则何以成就君德,表率百僚?必须学术纯明,忠诚恳至,凡事都以道理辅佐其君。如果君行有不合理的,便为之正言匡救,为之尽力扶持,以补其阙,一定要把君王引到正道上。如果君王不上道,对我言不听,计不从,那我还占着那位子,拿着那俸禄,那是失职,那是尸位素餐,我应该引过自归,奉身而退,不能违背原则、自取其辱。 所以大臣以正君为职,志在必行。以失职为耻,身在必退。子路、冉求二人,作为季氏家臣,既不能以直言直道事人,尽责难陈善之忠诚,又不能安分知止,以全难进则退之节义,这算什么大臣呢? “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他们两人,最多算是充数的小臣罢了! 《礼记》对大臣有规矩:“为人臣之礼,不显谏,三谏而不听,则逃之。”往重了说,不跟着君王干坏事。往轻了说,君王不听我的,我也没发挥什么作用,不能在这白吃饭。但是,也不会为了“救天下黎民百姓”,跟君王死磕,因为死磕会白搭了我的性命,既不能解决问题,又背弃了家庭,无人替我事奉父母。 君王作恶怎么办?等他自己恶贯满盈。或者,他就算得了善终,他的生命总有结束的时候,下一代再说。 我死在他前面,看不到了,怎么办?没办法,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接受命运安排。 “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这个态度,对我们今天还是有非常强的指导意义的,我们都为人之“臣”,要么你有上级,他是君,你是臣;要么你有客户,甲方是君,乙方是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首先你得有道,有本事,有价值,还有原则。当对方不听你的,你的价值发挥不出来,你就赶紧走人,不要为了金钱假装同意,阿意曲从,那是在骗人家的钱,也荒废自己的职业生命。儒家的原则,君有道则进,君无道则退,但还有一条,不改吾志,什么时候我的观点都是一样的,不会“紧跟领导”,风向变我就变。我若是真心转变了,那还是大臣。我若并不认同,假装一致,那是小人了。 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季子然被孔子教训了一通,悻悻然,说:“那他们是听话的臣子呗!”孔子说:“你要他跟你弑父弑君,他也是不会跟从的。”孔子知道季氏权势倾国,随时有不臣之心,所以也发出警告:那两个小子,毕竟是我的学生,他们是有底线的! 德不配位,则害人害己 原文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华杉详解 子路做季氏家宰,想提携师弟子羔做季氏的领地费邑的城宰。孔子不同意,说子羔还年轻,学问还不成熟,不应该拔苗助长,让他太早承担那么大责任。如果德不配位,“贼夫人之子”。“贼”,是害,那是害人子弟,害了子羔。 子路不甘心,说那地方“有民人”,“民”,是庶人在官,“人”,是群吏,各方面的事,都有具体的官吏在办,子羔去不过是领导他们,可以边看边学。“有社稷”,“社”,是祭土地神,“稷”,是祭五谷之神,农神。封土为社,以示有土,立稷而祭,以示五谷丰登。这社稷,也有成熟的仪式和班子。 所以无论民事还是神事,都有成熟的运行体系和司职人员,子羔可以边干边学啊,“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哪用一件件都自己学会再去呢? 子路强词夺理,孔子大怒,说:“是故恶夫佞者也。”我最恨你这种狡辩之人! 孔子说的学,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德修养和义理之学,子路却故意把他曲解为治人事神的事务之学。心里明白,却要嘴硬,抢白老师,老师没法不生气。 孔子还有一个学生,漆雕开,孔子对他说:你年纪已经很大了,该出去做官了。再不出仕,没机会了。漆雕开说:做官任事,我还不自信啊!孔子听了很高兴,认为他责任心强。 子羔最后还是去做了费宰。子路一路提携他,后来他又跟子路去了卫国。卫国内乱,子羔逃了出来,正遇上子路要赶回去。子羔劝他说:你回去也没用,白白送死。劝他别去。子路说:吃人家的饭,不避人家的难。慷慨赴死。子羔逃回师父处报信,孔子称赞他明大义,善保身。 子羔开始做官早,也成为孔门弟子中做官最多、在职时间最长的人,在鲁、卫两国先后四次为官,历任鲁国费宰、郕宰、武城宰和卫国的士师。虽然老师觉得他学问不高,但他憨直忠厚,公正清廉,从不越礼,从不犯错,大难中又能全身而退,成为孔门杰出弟子。 德不配位,则害人害己。子羔没被师父说中,但师父说的道理,一样记在心中。本事不够,戒慎恐惧不犯错来凑。学问不高,公正清廉不越礼来补,这样做下来,比有本事的人还做得好、做得长。 子羔,要感谢子路师兄啊! 一个两千多年没说清楚的问题——孔子为什么赞同曾皙的志向? 原文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求,尔何如?”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唯求则非邦也与?” “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唯赤则非邦也与?” “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华杉详解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陪老师坐着。孔子问,“以吾一日长乎尔”,我比你们年长些,孔子只说“我比你们多活一日”,这是谦辞。“毋吾以也”,你们也不要以我为长就不好意思说哈!平时在家里,你们经常自以为才干足以经世,就是没有伯乐知己!现在假定有人知道你的才干,给你机会,你们将怎么做呢? “子路率尔而对曰”,“率尔”,是马上就答,老师话音刚落,他就马上回答了。这就是他的性格。四个侍坐的同学中,他年纪最长,是该他先说。但是,《礼记》有言:“侍于君子,不顾望而对,非礼也。”跟咱们现在开会一样,领导要大家说说,你得左顾右望一下,相互让一让,然后才说:那我先抛砖引玉哈!这才合乎礼节。老师话音刚落,你就抢闸而出,那是修养不够。 子路说: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四战之地,外有强敌兵戈相加,内有饥荒相困,让我来治理,三年之后,就能让人民勇猛善战,并且知礼乐教化。 为什么是比及三年呢,古人对地方官的考核,是三年一比,三年,是大比之年,考核一次政绩。《汉书?食货志》说:“三年耕,则余一年之蓄。衣食足而知荣辱,廉让兴而争讼息,故三载考绩。”这就是子路说的,他能实现的政绩。相当于现在我们的市长经常说的:“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 子路有没有这个本事呢,孔子评价过他“千乘之国,可使治赋”,肯定他搞经济和财政的能力。但是,能不能做到礼乐教化,孔子可没说,他自己的礼仪教化还有缺陷呢!所以,“夫子哂之”,呵呵一笑,一笑他率尔而对,没礼貌;二笑他自视太高! 接着问冉求:“你怎么样呢?” 冉求说:“千乘之国我可不敢说,但是,方圆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国家,给我三年,也能让人民有吃有穿。至于礼乐教化,就得等别的君子来了。” 这礼乐教化,比有吃有穿难!就像咱们今天中国,有吃有穿解决了,但老人倒地没人扶,扶了她讹诈你,还有各种礼崩乐坏,都是还没解决礼乐教化问题。 孔子接着问:“公西华,你呢?” “我呀!能做什么我可不敢说,我只能说我愿意学着做点什么。”这公西华谦虚,他不说我能做什么,他说我愿意学:宗庙祭祀之事,或者在国君会盟的场合,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个小相吧!“端章甫”,“端”,是礼服;“章甫”,是礼帽。 这公西华啊,他说的口气是小事,其实是大事。宗庙祭祀,国际会盟,就是礼乐教化之事,比人民富足之事要高一个层次,“仓廪实而知礼节”,他说的是知礼节的事,更高一个阶段。前面孔子评价过公西华:“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与宾客言也。”宗庙祭祀和外交礼仪,是公西华的强项,他也有志于此。 “点,尔何如?”接着问曾皙,你呢? 曾点,就是曾皙,是曾参的父亲。孔子有几位父子弟子,颜刻颜回父子,曾皙曾参父子,都同在孔子门下。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曾皙正在鼓瑟。应该是之前老师让他在旁边鼓瑟的,否则没理由老师在问问题,他还在奏乐。 按年龄次序,子路说完之后应该他说,但因为他负责演奏,所以先问了其他年轻弟子,最后再问他。鼓瑟希,瑟声稀稀落落,就像我们现在看电视里谈话节目,嘉宾说了句什么,乐队即兴奏几声,是配合谈话的情绪和氛围。老师和同学们在对答,曾皙就负责稀稀落落地助兴配乐。 “铿尔”,老师问到自己了,曾皙以手推瑟,“铿”,结束。“舍瑟而作”,推瑟而起,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撰写、撰述的撰。“我和三位师兄弟的想法不一样。” 孔子说:“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没关系,你说吧!大家各言其志罢了。 曾皙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没想什么国家大事,就想在那暮春三月,春天的新衣刚刚穿上身,约上五六个成人,六七个少年,结队出门踏青,在那沂水河边沐浴,在舞雩(yu)台上吹吹风。舞雩台,是鲁国祈雨的祭台,然后,一路唱歌一路还。 曾皙一番话,把老师也说得神往了,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哎呀!我的志向和你一样! “三子者出,曾皙后。”子路、冉求、公西华三人先出去了,曾皙在后面,问老师:“夫三子者之言何如?”他们三位同学的回答,老师怎么看呢? 孔子说:“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没怎么看,都是各言其志罢了。 曾皙问:“夫子何哂由也?”那老师为什么哂笑子路呢? 孔子说:“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有志治国,首先要懂得礼让,他是态度也不让,说话也不让,当然要敲打他! “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千乘之国是国?方圆五六七十里就不是国? 大国政治,和小国政治,那个上档次呢?孟子在讲王道和霸道时,讲过这个问题。他说,霸道要靠实力,所谓地方千里,带甲十万,有多大实力,就能霸多大地盘。但是,王道并不靠地盘和实力,靠仁义,靠礼,比如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商汤只有七十里之国,周文王起家,也不过百里。但他们以行仁义,天下归心,最终统一中国。最大的权力,不是兵车,而是价值观,是礼乐教化,是制度。所以冉求之志,并不比子路小! “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宗庙会同,宗庙祭祀和诸侯会见之事,不就是国家大事吗?如果公西华只能干小事,我不知道谁还能干大事!” 孔子和弟子们言志的对话讲完了,不过,还有一个遗留问题,两千多年没说清楚——孔子为什么赞同曾皙的志向?为什么说他跟曾皙一致?暮春三月去踏青,洗洗澡,吹吹风,唱着歌回来。弟子们跟老师可不是来学这个的,老师的志向,一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么一说,倒不像孔子、像老子,不像儒家、像道家了。老师这么一说,大家都不知道该干吗了。 这个,谁也不知道。 我们前面说过语言和语境的问题,在当时那个语境,孔子一听踏青下河洗个澡,春风拂面唱首歌,心向往之,脱口而出——美!我也想过这样的日子!孔子可能根本没什么别的意思,你要分析啥,都是想多了。 但是,这写在《论语》里,大家不敢不分析他的“深刻内涵”啊! 朱熹引用了程颐的注解,说孔子和曾皙的志向,是尧舜气象。其他三位同学,所见甚小,又不知谦让,太狂,若境界更高一些,便跟孔子、曾皙一样了。又说,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如此,天下无事,踏青唱歌,岂不美哉? 钱穆批评说,程颐、朱熹这个解释,深染禅味,不像儒,像禅了,后世学者读了,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而朱熹自己,是最痛恨禅的,在他和陆九渊的多次论战中,他一直就批评陆九渊——只是枯禅!朱熹是一直积极要具体读书学习,要做具体事的。钱穆又说,后世有传闻,说朱熹晚年非常后悔,没有能改注这一节,以至于误导,留为后学病根。 朱熹“后悔”之说,倒不可信,因为朱熹临死前几天,还在反复修改四书章句集注,他要后悔,早就改了。 张居正提供了另外一个讲解,为什么孔子对三个同学都不认同,唯独赞同曾皙—— “盖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乃出处之大节也。若负其才能,汲汲然欲以自见于世,则出处之际,必有不能以义命自安,而苟于所就者。子路仕卫辄,冉有从季氏,病皆在此,故夫子独与曾点,以其所见超于三子也。” 张居正所言,太深刻,太有教益了! 我一身本事,但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就像我们前面说安贫乐道一样,为什么要安贫乐道?因为只有安贫乐道之人,他发达之后,才能同样安富乐道。现在咱们说暴发户种种劣迹,都是因为他当年穷的时候心理不平衡憋得太久。 同样,如果自负才能,非要干一场。当真有机会干的时候,他就舍不得失去这机会,就不能以义命自安,不能坚持道义的原则,不能接受失去机会的命运,他就会委屈妥协于他的权力来源,掉进大染缸,跟着干坏事,子路跟卫辄,死于内乱;冉有跟季氏,帮助季氏横征暴敛,以至于孔子痛骂,要小子们击鼓而攻之。子路和冉有的毛病,病根都在这儿!所以孔子唯独赞同曾皙,因为他的见识超过了三位同学。 我一身抱负和本事,希望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我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给我机会,我就灿烂,功成身退,或急流勇退之后,回归诗酒田园,暮春三月,踏青下河洗个澡,春风拂面唱首歌。没有机会实施我的主张,我不贪慕权位,不跟你们同流合污,我自己回家,还是暮春三月,还是踏青下河洗个澡,还是春风拂面唱首歌,仍不失我志,不亦乐乎。 就是这态度。 第十二章 颜渊第十二 要知止,凡是与我无关的,不收看,不收听 原文 《颜渊篇第十二》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华杉详解 颜回问老师,什么是仁。孔子说,克己复礼就是仁。 《左传》记载,在评论楚灵王因不能约束自己而招祸身亡时,孔子说:“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可见克己复礼是古成语,孔子引用的。 “克己”,就是克制自己,约束自己。杨雄《法言》说:“胜己之私之谓克。”克己,就是要胜过自己的私心。就这两个字,难了! “复礼”呢,并不是恢复古礼。“复”,是反,反己之身的反,反求诸己的反,就是在自己身上践行礼,遵循礼。 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一天能做到克己复礼,则天下归仁。克己复礼这么厉害?只需要一天,就全天下都归于仁了吗?不是这样理解。是说仁在我的心中,我如果能做到了克己复礼,则天下尽归入我仁心之中。钱穆说,人心之仁,温然爱人,恪然敬人。礼则主于恭敬辞让。心存恭敬,就不会对人傲慢。心存辞让,就不会伤害他人。那天下之大,无不尽归于我心之仁也。 世界在我心中,我心中有仁,则满世界都是仁,我心中有爱,则全世界充满爱。就像后来王阳明说的,走到大街上,看见满大街走的,都是圣人!因为你自己有一颗圣人的仁心。 所以,“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为仁”,全在自己,跟别人没关系。不要说现在社会怎么礼崩乐坏,首先你自己去爱她! 颜回说,哦,是这样,“请问其目?”那么请老师指点一下具体条目,怎么去做呢? 孔子回答了四条目:“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合乎礼的不要看,不合乎礼的不要听,不合乎礼的不要说,不合乎礼的不要动。 这就是自修心法了,我把它称为“源头自修法”,从源头上控制自己。 视、听、言、动,四条,就是克己功夫。不看,不听,不说,不动,把它们统统挡在外面,挡在入口外,不要它进来影响我、动摇我。 有什么不好的事,我不参与围观。不围观,就没听见,没听见,自然也不会参加讨论,更不会乱说乱动。有人来跟我说是非,谁谁谁如何如何,捂起耳朵,不收听,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我也不参与。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条目,关键在前两条,前两条做到了,后两条自然做到。因为如果你没看见,没听见,也就没什么好说的,更没什么好动的了。如果看见了,听见了,要控制自己不说话、不动作,那就提高了难度系数。 所以,关键要学会不看、不听。要想管住嘴,管住手,先管住眼睛和耳朵! 《中庸》讲“致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我们都是被外物影响。要修,就是要修“不动心”“不为外物所移”。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我本来是坦然中道的,没毛病。外面的信息来了,刺激来了,我要做出反应,要发,发,要发得合适,合情合理还合礼,发得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发而中节,那才叫“和”。如果我不让那信息进来,我不收看,不收听,我根本不需要做出反应,不需要“发”。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就是做减法。 所以王阳明说:“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太深刻了,能把人都深刻哭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仅用在做人修仁上,也用在学问事业上,专注于自己的学问事业,又回到《大学》的“止定静安虑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要知止,止于至善,志有定向,凡是与我无关的,不收看,不收听。 我们今天的毛病呢,就是收看收听得太多了,不仅看得太多,听得太多,还唯恐自己看得不够多、听得不够多,担心自己落伍了、out了,焦虑,仓皇。 为什么?因为没有志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到处学习上课,到处跑场子,乱七八糟啥都看,啥都听。 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找到自己的“一”,你才懂得“贯”,找不到“一”,就是“乱”,乱看,乱听,乱说,乱动。 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颜回说:晓得了。我虽然不聪明,但是愿意按老师说的这四条去做! 把自己的怨言都清理没了,别人对我的怨言自然也就没了 原文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华杉详解 “仲弓”,就是冉雍。孔子评价他说:“雍也可使南面。”说他德行之高,可以南面为王! 仲弓问孔子什么是仁,孔子说了四条: 第一条,“出门如见大宾”。这个句式,后世吴起兵法里讲将道用过,叫“出门如见敌”,出了门,就像所见一切人皆敌人,保持警惕。孔子说的,出门如见大宾,出了门,就像所见所有人都是尊贵的客人,保持热情和尊敬。 路上、电梯里,碰见陌生人,怎么办?如见大宾啊,当然要热情地打招呼。现在哪,咱们见到老外都热情招呼,知道人家有那风俗习惯。见到自家中国同胞呢,就都板起脸互不理睬。这就是别人还保持着“出门如见大宾”的普世价值,我们丢掉了,出门如见敌,陌生人都是假想敌,假定他是坏人。 怎么办呢?自己主动办起来,见了陌生人,主动招呼:“早上好!”对方不搭理怎么办?“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是我还不够热情,表情还不够真诚,声音还不够洪亮,再大声一点:“早上好!”对方没有不回礼的。 每个人都能这样做,礼仪之邦就能恢复了。 上班了,假如你是工商局或银行工作人员,有人来你的柜台办事,怎么办?出门如见大宾,每一个都当成贵宾对待,这,就是仁。很难做到吗?其实不难,酒店前台服务员,你去办入住退房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做到了,每个客人都是大宾。这就是“仁”。 儒家讲万事,都是从“敬”开始。如果你去日本,每到一个地方,你就都有大宾的感觉。你的车到达时必有人在门口迎接,你的车离开时,必有人列队在门口挥手相送,这就是出门如见大宾,每一个细节,都不敢忽视,一定礼数到位。这就是礼仪之邦、儒教之国。 第二条,“使民如承大祭”。你是领导,要役使人民做事,这,要如承大祭,就像要举办重大的祭祀一样,十分恭敬,祭祀中,每一个人都十分重要。要注意保护安全,爱惜民力,不会出现“百年大计,进度第一,质量第二,安全第三”的价值观,只管如期完工,不管工人安危。一定把安全放在第一,质量放在第二,进度放在第三。那是对人民有敬。 第三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儒家最重要的价值观之一。说孔子之道,就是“忠恕之道”,“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想要的,别人自然也想要,要想办法让别人得到。自己不想要的,别人自然也不想要,别让别人遭遇。如果你是老板,你自己不愿意在公司通宵加班不回家,就不要让员工以公司为家,也不要说“我当年就这么过来的”就要求大家这样。因为当年你也不想这样啊,到现在这问题还不能解决吗? 仁者爱人,就是一种同理心,你希望别人对你怎么样,你就对别人怎样。 第四条,“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没有怨言。口中不出怨言。 “在邦”,是仕于诸侯之邦;“在家”,是在卿大夫之家。就是在工作单位,没有怨言;在家里,也没有怨言。 张居正说,能敬,则私意无所容,因为要敬别人啊,则仁义之体就立起来了。能恕呢,都替别人着想,没有私心杂念,则仁之用得以施行。这样在外面在工作单位,上下莫不相安;在家族在家庭,宗族莫不相悦,何怨之有? 我们平时在公司,在家里,上上下下,夫妻婆媳,怨言都太多!不出怨言很难,因为怨言是发泄情绪、推卸责任、缓解焦虑的居家旅行必备良药保健品,所以随时都在服用,却不知道它的副作用之大,远远超过了它的疗效。要认真修炼,自己每口出一次怨言,想一想如见大宾的热情尊敬,想一想如承大祭的肃然起敬,想一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把自己的怨言都清理没了,别人对我的怨言自然也就没了。 这就实现了“仁”。 “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冉雍说,我虽然也不聪明,但愿意按老师说的这几条去做。 接受命运也接受自己,是最好的心药 原文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华杉详解 “讱”(rèn),《说文》:“言之钝也。”说话迟钝,出言缓慢谨慎。 司马牛问老师,什么是仁。孔子说,出言缓慢就是仁。司马牛不理解了,这么简单?出言缓慢就是仁?孔子说,说出来话容易,要做到却很难,能不多想想再说,一边想一边说,慢慢说吗? 孔子这话,就是“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意思,不过说给司马牛听,也是有一定针对性,因为司马牛为人,话多又快嘴,所以孔子专给他说这个。朱熹注解说:“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盖其德之一端也。” 想说什么话,先忍一忍再说。忍着想什么呢?一是这话该不该我说,非礼勿言;二是我说的对不对,对自己的话能不能负责;三是我说出去了能不能做到。 原文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华杉详解 司马牛又问老师,那什么是君子呢? 孔子说,不忧不惧,就是君子。 司马牛有点茫然,老师回答他的问题,总是那么简单。前面问什么是仁,老师说,说话慢就是仁。现在问什么是君子,老师说,不忧不惧就是君子,为什么呀? 孔子说,自己问心无愧,省察一下自己,啥毛病没有,有什么忧惧呢?啥毛病没有,那不就是君子吗? 张居正解释说:凡人涵养未纯,识见未定,祸福利害皆能动其心。所以还没遇到事的时候呢,就多疑虑;遇到事的时候呢,又多畏缩,这就是忧惧之所生。而君子平时为人,光明正大,无一事不可对人言,无一念不可与天知,内心省察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内疚。所以其理足以胜私,气足以配道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有什么意外灾祸,那也就安然接受命运,所以有什么忧惧呢? 不忧不惧,说得简单,要求标准,却是极致。 这话给司马牛说,也是针对性的,因为司马牛正处在巨大的忧惧之中。他是宋国贵族,哥哥桓魋,本是宋景公的宠臣,恃宠而骄,最终发展到谋反作乱,叛乱失败,害得全族逃亡。司马牛也逃到鲁国,家业败亡。不过既然已经败了,孔子要他别再忧惧了。 原文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华杉详解 司马牛还是忧啊!又去跟子夏说:人人都有兄弟,就是我没有啊!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全都失散了。 子夏宽慰他说:我听说啊,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不是人能强求的,应该接受上天安排。 心病还须心药医,接受!是最好的心药。如果你遇到大灾大难、大苦大病,各种不服不忿,先来一粒“速效接受胶囊”,接受命运,也接受自己。我们总是有贪欲,没得到就不接受。或者有贪欲,又不接受自己有贪欲。这就纠结了。 司马牛在宋国过得好好的,有封地、爵禄,享受富贵之余,又跟着孔子这样的老师读书学习,既是政治贵族,又是物质贵族,还是精神贵族,都给他占全了。殊不知飞来横祸,摊上这么一个哥,全给打烂了,除了老师还在,啥都不在了。兄弟们也没了,所以他一边念叨着兄弟没了,潜台词也念着这祸都是兄弟给他招的。 “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子夏就着他的话安慰他说:君子做事肃敬认真,不出差错,对人恭敬,合乎礼仪,那四海之内,都是兄弟了。怎么会没有兄弟呢? “四海之内皆兄弟”,这真不像儒家观念。因为儒家的观念,第一就是孝弟,强调内外有别,远近有序,自己家人和别人家人,不一样!比如墨子说博爱,儒家就不认同,爱别人,怎么能跟爱自己家人一样呢?次序一定要清楚。所以子夏这话,又回到我们前面说的,要看“语境”。他这话的语境,是针对司马牛的兄弟之难,宽慰他罢了。后来,子夏也遇到家庭变故,他的儿子死了,他悲痛欲绝,眼睛都哭瞎了,曾子去吊唁,还批评他不应该,你不是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要接受吗? 对人生苦难的洒脱,那都是没摊到自己身上。摊上之后要能接受,圣人也难! 不怕吃亏,就怕占了人便宜,破坏了我的诚意原则 原文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华杉详解 子张问什么是明。刘宝楠解释说:用人不疑,就是明。《左传》说:“知贤之谓明。”《春秋》:“明者知贤不肖,分明黑白也。”分得清君子小人就是明。古人说“明君”,就是亲贤臣、远小人的君。 什么样的人算得上是明呢?孔子说“浸润之谮(zèn),肤受之愬”,能在他那儿行不通,就是明。“谮”,是中伤,污言。“愬”(su),同诉,是倾诉,诉冤。 有人来向你中伤他人,进谗言,不是直截了当,而是旁敲侧击,润物细无声地向我渗透。比如刘邦要离间项羽和范增。项羽的使者到刘邦大营,先高接远迎高规格接待,两句话之后,一问:啊?原来你们是项王的使者?我们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呢?当面把酒食撤了,换上粗菜淡饭,接待官员也换了,换上低级别官员接待。就这么拙劣的表演,居然骗过了项羽的使者,也骗过了项羽,回去就和范增离心离德,最终自毁长城,把范增撵走了。 曾国藩讲将道。他读了《孙子兵法》,智信仁勇,他绝望了,觉得自己一条也不合格。后来他自己总结出两条,叫“廉”“明”。“廉”,是钱财上清楚,账目公开,士兵们对谁军事水平高搞不清楚,但对银钱都在意,你若清廉不贪,又能经常给大家一点好处,则人人都服气你。“明”呢,就是打仗的时候,仔仔细细把每个人的表现看得明,记得清,谁第一个冲上去,谁在旁协助,谁在往后躲,一一看明白记清楚,战斗结束后,及时准确地赏罚,这样大家知道自己做的事情,领导都看得清楚明白,就都全力以赴卖力!曾国藩说,有了“廉”“明”这两条,智信仁勇也可积累得来,没有廉明,智信仁勇也不可能、没基础。 如果人人事事都自己看明了,有那“浸润之谮”来,你自然不会听他的,因为谗言是利用信息不对称,现在你掌握的信息比他还多,他怎么能误导你呢。还有那“肤受之愬”,他说他挨了多少枪,流了多少血,情况危急,涕泪俱下,我听得都跟身临其境、切肤之痛一样。但是,我不用听,因为我看见了,他一直往后躲呢!他骗不了我。 不被人骗,关键也不在曾国藩那样,下了很多苦功夫,亲自在前线看,而在于自己的内心,自己是不是一颗诚心待人,是不是“忠恕之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大家之间有信任、有默契。项羽就没有,他不舍得封赏人,人家立了大功,必须得赏,他把那赏赐的官爵,大印刻好了,该给人家了,他抓在手上反复磋磨,把那印的角都磨圆了,还舍不得给出去,像要割他自己的肉一样!他这点出息,别说受别人怀疑,他自己都没办法不怀疑自己,对方一来离间,轻轻推一下,他就倒了。 还有一条,要做到“明”,不是真的无所不知,谁也骗不了我,而是接受被人骗,允许人背叛我,把这个部分列入“代理成本”,有“被骗预算”,如上一篇所言——接受!接受有人会背叛、会伤害我,但这并不会影响我的政策,改变我对其他人的至诚态度。被人骗的部分,自己买单就是了。 不怕吃亏,就怕占了人便宜,破坏了我的诚意原则,所以,当有人来向我举报谁会背叛我的时候,首先,我接受他的背叛,并检讨一下自己什么地方没做好。其次,我并不相信来者所言,来谈是非者,就是是非人,我并不会因为他的话影响我对那人过去的判断。 不受“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仅是“可谓明也已矣”,而且“可谓远也已矣”。那是心怀坦荡,德行高远,明智之至,那种心胸,远在常人想象之外。 凡是要求别人怎样怎样的,都不是儒家;凡是一声不吭,自己先做到示范的,才是真儒家 原文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华杉详解 这一段要仔细学习,因为历代误解太多! 子贡问政,问老师,治理国家的关键是什么。 老师回答说,关键就三条:足食,足兵,对人民讲信义。 子贡接着问,如果遇到危机,这三条不能都做到,先放弃哪一条呢? 老师说,去掉兵。 子贡再追问,如果危机更大,剩下两条也不能都做到,再放弃哪一条呢? 老师说,去掉食。唯有信义,宁死不可放弃。 为什么说历代误解很多呢?两个误解,一是把第一句就解释错了,解释成“如果足食,足兵,人民就会信赖政府”,生活富足,军力强大,人民就安心。为什么会这么误解呢?一来字面上很容易这么理解:“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二来很多统治者就是这么想的,你有吃有穿,我有兵,自然安定团结。这个错误比较明显,比较容易说清楚。因为下文子贡问,如果要去掉一条,这三条先去掉哪一条。可见这是有吃,有兵,有信,这三条并列的,不是有食有兵,就能有信。 第二个误解,“去食”,去谁的食?自古皆有死,是让谁死?很多都解成去人民之食,让人民死。因为“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似乎“民”是主语。人没有信义,还活着做什么?宁愿他死,也要他讲信义。 朱熹说:“民无食必死,然死者人之所必不免。无信则虽生而无以自立,不若死之为安。故宁死不失信于民,使民亦宁死不失信于我也。” 张居正接受并发挥了朱熹的解释,他阐发说:“民无信,则相欺相诈,无所不至,形虽人而质不异于禽兽,无以自立于天地之间,不若死之为安。故为政者,故宁死不失信于民,使民亦宁死不失信于我也。” 朱熹和张居正的解读,读得人不寒而栗,那杀气腾腾,就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翻版——“饿死事小,失信事大”。这话你若要求自己,我给你点赞!你若拿去要求别人,直接可以判反人类罪,如果孔子是这个思想,我也要喊“打倒孔家店”,不读他的书了。 孔子绝对不可能有这思想!这不是仁者爱人,不是真的爱人,是把自己当上帝,判决人民该死还是该活。 再则,儒家思想的根基,是凡事都要求自己,不要求别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靠自己的修养去教化天下,让人家模仿我,而不是指手画脚要别人怎么做。 这一点要特别强调,凡是要求别人怎样怎样的,都不是儒家。凡是一声不吭,自己先做到示范,先打个样板的,才是儒家。 举个例子,一位台湾酒店老板讲过一个故事,他一次回自己酒店,发现门童很恭敬给他开门,对酒店的客人,却很怠慢。这老板怎么办呢,他没有批评门童,一句话也没说。而是自己站在酒店门口,给客人开了两星期的大门。全酒店员工都轰动了,从此再也没有发生过怠慢客人的事。他自己的行动,胜过一万次培训,这就是典型的儒家方式。 再看看程颐的解释,他说:“夫兵食足而后吾之信可以孚于民。以民德而言,则信本人之所固有,非兵食所得而先也。是以为政者,当身率其民而以死守之,不以危急而可弃也。”如果兵食足,我就能够不失信于民。但是对于人民来说呢,信义应该是我们自身所固有的,而不是有兵有食才信。所以为政者应该率领人民,以死守信,不能因为情况危急,就放弃信义。 还是不通,而且怎么率领人民以死守信,不知道所指是什么,操作性在哪里。 这一段,读得我很纠结。反复研读,终于,在清儒刘宝楠的《论语正义》里,把他搞清楚了,孔子真伟大!真本质! “去食”,去谁的食,首先要讲什么是“足食”。 “足食”,是指粮食储备。前面咱们讲子路之志,讲三年考绩时说过,三年要有一年之积。每三年,要存下一年的粮食,以备灾荒。所以治理国家,民以食为天,首先要有粮食储备。储备多少算足食呢?《礼记?王制》有标准:“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所以这标准非常高啊!要存够九年吃的粮食才叫足!为什么要存那么多呢?除了防备灾荒,还要防备战争,特别是战争的耗费,是非常惊人的。荀子说:“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中国历代有非常完备的仓储制度。遇到歉收,可以开仓放粮,平抑粮价;遇到饥荒,可以赈灾;遇到战争,可以全民皆兵,打几年仗也有余粮。所以,天下大乱的时候,乱世英雄们占粮仓就是最重要战略了,楚汉相争,刘邦就是先占了敖仓,他每日置酒高会,项羽部队饿得前胸贴后背。 所以,孔子说的足食,首先是要抓粮食储备。 足兵呢?就是要加强武备,兵力军备都要充足。也有标准:“天子六军,诸侯上国三军,次国二军,下国一军。”和平时间长了,往往武备松弛,兵器军械都坏了,年久失修。兵员也不足,编制在,实际没那么多人。孔子说,这样不行。 足食足兵,加起来就是备战备荒的意思。治国之要,备战备荒。 第三条,民信之矣,是什么呢?是政府对人民有诚信,人民对政府有信任,有信心。 足食、足兵、民信,治国理政,这三条,一条也不能少! 子贡却追问:如果一定要去掉一条,去掉哪一条呢? 孔子说:去掉军备。 孔子说这个,也是治国原则,周朝就有“凶岁去兵”的规矩。《周书》里面说了:“年饥则军备不制。”中国古代没有“先军政治”,军和民排序,以民为先。去掉军备,不害怕吗?如果政府和人民相互信任,不怕人民推翻政府,自然就不害怕。去兵而有食有信,与民固守,自足立国,我也不怕别国打进来。 子贡继续追问,足食与守信,如果再要去掉一条,去掉哪一条呢? 这是了不起的“子贡学习法”!这是非常好的提问方法,这能问出事物的本质,就像我们介绍自己公司,讲三句话,你问问自己,假如只给你机会说两句话,你去掉哪一句?假如两句话的机会也不给,只让你说一句话,你讲哪一句?这就找到自己的本质了。 大荒年,去掉了军备,财政还是支撑不了,怎么办?孔子说:去掉粮食储备! 《周书》上有规矩: 官考其职,乡问其利,因谋其灾,旁匡于众,无敢有违。诘退骄顽,方收不服,慎惟怠堕,什伍相保,动劝游居,事节说茂,农夫任户,户尽夫出。农廪分乡,乡命受粮,程课物征,躬竞比藏,藏不粥籴,籴不加均,赋洒其币,乡正保贷。成年不偿,信诚匡助,以辅殖财。财殖足食,克赋为征,数口以食,食均有赋。外食不赡,开关通粮,粮穷不转,孤寡不废。滞不转留,戍城不留,众足以守,出旅分均,驰车送逝,旦夕运粮。 什么意思呢: 对官员的任职进行了考察,了解了各地该办的利民之事。想办法赈救灾荒。广泛救助灾民,官员不得违抗。查究清退骄顽凶残的人,收捕放逐对抗不满的人。谨慎地联系那些怠惰的,使什伍自相担保。感化劝勉游手好闲的,把事情办得合于节度,一年四季都顺顺当当。使农夫各自养家,家家男子都出门耕种。仓廪分设各地,各地命令农夫纳粮。按规定征收谷物,竞相比赛积藏。藏粮不要买卖,否则市场就不再均衡。布散公家的钱币,乡正作借贷的担保。丰年也不急于偿还,真正进行救助,便于辅助百姓生财。百姓财生食足,再征收赋税。按人口供给食物,人人有饭吃才可征取赋税。外地食物不足,就开关周济粮食。粮食少的就不转运,孤寡不得抛弃。粮食多的不必留存,要转运外乡。边城粮食不多,也不必多留,足够众人守城就行。派出众人,赶着车子运粮,不分早晚地运送。 这就是孔子说的去食,不是去掉人民的食,是去掉政府的粮食储备。总说孔子要恢复周礼,他要恢复什么礼呢,就是这些礼!文武周公,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他们制定了完备的治国之礼,都给荒废了,孔子就要恢复这个! 最后一句:“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要谁死?或者说,要谁不怕死? 要国君不怕死!要贵族们不怕死! 军备没了,粮食财货储积也没了,我的政权靠什么啊?孔子说,你大不了就一死嘛!你最怕的,身死国灭嘛!那自古人皆有一死,你为了人民,裁了军备,空了粮仓,你就算死了,人人还对你感恩戴德,你虽死犹生,永远活在人民心中!再说了,你为了人民,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人民会放弃你吗?人民拥戴你,保卫你,就像手足保卫身体,子弟保卫父兄,再大的危难,万众一心,同舟共济,你哪里死得了!全国人民都不让你死!上天也不让你死!所有人都可以死,就你不能死!你想死还死不了呢! 反过来,“民无信不立”。在全国人民都在水深火热之中,饿着肚子的时候,你守着粮仓,加强军备,以为那可以保护你,那全国人民都是你的寇仇,哪用得着别国侵略,你自己就垮了,那才要死! 有案例,比如东汉的董卓。 董卓为了防止自己政治失败,在长安城二百六十里之外,建了一个超级军事堡垒“郿坞”。存了多少年粮食呢?他根据自己的预期寿命,存了够三十年吃的粮!坞中广聚珍宝,还有不同年龄段,从娃娃抓起,供他享用的美女八百人,他很得意,觉得自己后半生都安排妥妥的了,说:“事成,雄踞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结果呢,别说民无信不立,他连给自己的干儿子吕布的信任都没解决,就被吕布解决了,足食足兵还足美女,有什么用? 最后讲一位身边的小故事。一位广东企业家朋友跟我讲的。他说他刚创业的时候啊,有一年春节回来,账上只有5万块钱,公司呢,有一百多个员工。广东的风俗,春节回来第一天上班,老板要发开门利是,通常是一百块。公司草创时期,又没钱,要大家有士气,有信心,有“骄傲感”!他借了钱,凑足十几万,给每个员工发了一千块红包,开年大吉! 这就是去食。 他今天企业做到二十亿了,小荷才露尖尖角,他的事业,要正式开始起步了。 我们今天的主要问题,是太粗野了 原文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华杉详解 “棘子成”,是卫国大夫。“鞟”(kuo),是皮革。 他跟子贡议论说:君子的关键在于本质,要那些虚文和表面功夫干什么呢? 子贡说:太遗憾了!夫子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这么来定义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四匹马拉的车去追,也追不上你的舌头!文饰就是本质,本质就是文饰。就像皮革,把虎皮豹皮的毛都拔了,把它的花纹去掉,那跟狗皮羊皮有什么区别呢? 棘子成这话呢,我们打个比方,比如求婚,你说:我爱你,向你求婚就是了,拿个戒指来做什么呢? 那求婚就是戒指,戒指就是求婚,没钱弄个塑料的,也需要这仪式,这符号。因为文明就是仪式,没有仪式,就不是人类了。 位置越高,责任越大,别想征服世界,先想征服自己 原文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华杉详解 这个鲁哀公啊,真是哀!他总是在哀叹没钱花!他问有若:怎么办呢?遇上荒年了,国用不足,怎么办呢? 《说苑?政理篇》记载,鲁哀公也曾经问政于孔子,孔子说:治理国政,关键在于使民富。 哀公问:怎么做呢? 孔子说:“薄赋敛,则民富。”简单得很!税收低,政府不要敛财,人民自然就富了。又不用你去教他干什么,也不用你帮他抓经济,你少伸手,人民自己会富。 哀公说:“若是,则寡人贫矣。”如果这样,我不就穷了吗? 这就是鲁哀公的思维方式,要我少收税,民是富了,我少收了,我不就穷了吗? 孔子回答说:“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其子富而父母贫者也。” “恺悌”,指品德优良、平易近人的君子。孔子说,品德优良的君子,是民之父母,你见过儿子很富,而父母很穷的吗?人民富了,你怎么会穷呢? 孔子这个回答,是说教,不能说服,打了个比方,说服不了鲁哀公。 我们看看有若怎么回答鲁哀公哭穷的问题。 有若对曰:“盍彻乎?” 有若说:何不实行“彻”的办法呢? 什么是“彻”?“彻,通也”,为天下之通法。周法,什一而税,谓之彻。 有若说,你何不恢复周礼,收10%的税,不就富了吗? 儒家总说恢复周礼,恢复周礼,周礼到底有个啥,两千多年絮絮叨叨要恢复周礼?那是有道理的,因为周礼核心就两条,一是富民政策,二是和谐社会。 富民政策的核心,是轻徭薄赋,低税制,具体表现为什一而税,税收就定在10%。《公羊传》说:“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收10%刚刚好,超过10%就是桀纣之君,无非是大桀小桀的区别。古代政府不比现代政府,没有那么多公共服务,你收那么多税干吗? 和谐社会,则是上下、长幼、内外,有序有礼,礼仪之邦。 用咱们做企业来说,一是搞好激励和分配机制,让员工生活富足,无后顾之忧;二是搞好企业文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相亲相敬,这就是企业的“周礼”。鲁哀公和有若的对话,就相当于企业老板问咨询顾问:我怎么能多挣钱啊?顾问说:给员工加工资!老板说:那我不拿得更少了吗? 这在管理上,是良性循环、天使循环和恶性循环、魔鬼循环的关系。那陷在魔鬼循环里的人,他哪里听得进、听得懂天使循环的话!语言不通啊! 低税就能富?民富,还能国富?君主也富?这鲁哀公不能理解,不能相信。不过,后世有案例。 汉高祖刘邦登基之后,见天下残破,定税率为十五税一,收6.7%的税。到了汉文帝,再减半,三十税一,收3.3%的税。这就是著名的文景之治。那国家富到什么程度呢?《汉书?食货志》给了非常生动的记载,各地粮仓存的粮食太多,以致腐烂不可食。国库里钱堆成山,串钱的绳子都朽烂断掉了。 文景之治,天下豪富,不光是低税,还有就是政府不奢侈,不折腾,不用兵。文帝十分节俭,宫室都不多盖,他说我能住进先帝的宫室,已经很过分了,哪能自己还要扩张?宫室不扩张,国家对外也不扩张,不打仗,对匈奴采取和亲政策,这样休养生息,天下大富。 四书中的《大学》里说了:“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生产财富的人多,吃皇粮的人少,使用财富的人少。生产财富的人很勤奋,使用财富的人很节俭,这就是生财的大道。 道理似乎很清楚,但鲁哀公理解不了。他说:“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二,我都不够用,十税一我怎么够用呢? 他这里的“二”是说,我现在收十分之二的税,都不够用,请你老人家出出主意,你叫我收十分之一,你这是哪门子主意啊! 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有若说:百姓富足了,君王怎么会不富足呢?百姓如果都不足,君王怎么会足呢? 有若说的道理啊,和老师孔子说的差不多,都是说教,没有说透。没说透,鲁哀公就还是二,他听不懂,听不进,也不会接受。 咱们试试能不能说透。 先从这“二”说起。 鲁哀公什么时候开始“二”的呢?不是从他开始二的,是鲁宣公把一改成二的。鲁国君主,鲁哀公是第二十六任,鲁宣公是第二十任,六代以前,就把税制从收10%改成20%了。 周礼是井田制,有公田,有私田,私田的收成归自己,公田的收成归政府,算下来大概是十取其一。宣公十五年(公元前594),“初税亩”,把私田的收成,他也要抽十分之一,这就翻了一倍,十取其二了。 “二犹不足”,翻了一倍,怎么还不够呢?那自然是花钱的地方多了。挣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花钱的欲望,钱越多,欲望越大,钱越不够花,最后可能还得破产。鲁哀公当时钱不够花,一是自己骄奢淫逸,二是对邾(zhu)国用兵,三是经常跟齐国打来打去。 打仗最能花钱,《孙子兵法》说:“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财竭则急于丘役。”你要打仗,就要往前线运粮啊,运粮什么成本呢?花三十车粮食的成本,才能运一车粮食上去。为什么?古代没火车汽车,靠牛车运,路途时间很长!几个月、半年、一年那么长!运粮部队带三十车粮食出发,路上运粮部队自己就吃掉了十五车,到了前线,给前线部队留下一车,再带着十四车粮食回来路上吃。很夸张吗?到汉武帝开西南夷的时候,运粮成本是120:1,运粮部队带120车粮食出发,花上半年时间,吃掉60车才能抵达前线,放下一车,再带59车回来路上吃。 没钱,国君就急眼了。急眼了就加税,“财竭则急于丘役”,丘役是什么意思?还是从井田制来的:“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军费和物资征收,本来是以甸为单位,是甸役。急眼了搞丘役,丘出甸役,本来一个甸出的,让一个丘出,相当于税收翻了四倍! 这丘役,谁发明的?谁最先打破周礼?还是鲁国!鲁宣公的儿子,鲁成公。《春秋?成公元年》:“三月,作丘甲。”杜预注:“《周礼》: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丘十六井,出戎马一匹,牛三头。四丘为甸,甸六十四井,出长毂一乘,戎马四匹,牛十二头,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此甸所赋,今鲁使丘出之,讥重敛。”不管是出人,出牛,出马,出车,出粮,鲁成公把一个甸该出的,叫一个丘出,翻了四倍,天下大哗。以至于到了后世,孙子写《孙子兵法》的时候,还把他当反面教材,告诫国君,不能轻易打仗! 鲁国一代代君主,横征暴敛下来,钱还是越来越不够用。 后世汉武帝就是教训。文景之治,钱粮不都堆成山吗?他就开始文治武功了,国库钱粮就给他花完了,拴钱的烂绳子还在,钱都没了,国家要破产了。加税吧,反正民间有钱,养了几十年,个个都肥着呢,加税的钱也花完了,怎么加都不够他花。汉武帝开始打富人的主意,增量没了,咱们收存量,收财产税。他要求中产以上人家申报财产,征收财产税。这说起来简单,不好执行啊!全国那么多人,每个家庭都要申报资产,他怎么能老老实实给你报呢?大家都瞒报少报。汉武帝大怒,再出命令,鼓励举报,举报者,可得被举报者财产一半!这一下,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宵小之徒,欣喜若狂,贪官污吏,乘机勒索,没虚报的也成了虚报,几乎所有人都被举报了,全国中产以上人家,全部破产! 政府破产,之后全国人民破产,汉朝在汉武帝手里,几乎亡国。汉武帝晚年,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下诏罪己,进行了非常深刻、用词严厉的自我检讨,这就是著名的《轮台罪己诏》:“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 汉武帝被称为雄才大略,被誉为“汉武大帝”,那是因为啊,人民呢,总是会崇拜那最残暴的、把他们害得最惨的君王。那些不怎么招惹人民的君主呢,大家都不太在意。为什么呢?这是人性,都想征服世界,控制别人,所以就崇拜暴君,因为希望自己也像他一样生活。 但是,你的雄才大略再大,也永远大不过自己的欲望和狂妄。所以啊,人不管有多大智慧和才干,位置越高,责任越大,别想征服世界,先想征服自己,要有一颗仁爱之心,要加强自我修养。不知道如果能穿越回去,给鲁哀公讲讲西汉故事,他能明白不? 翻脸了还能认人,就是有德而且不惑的君子 所谓“翻脸不认人”,我们对别人,往往没什么认识判断,和他好的时候觉得他是世间最美的天使,和他翻脸的时候恨不得把他说成十恶不赦的魔鬼。没有认识,只有自己的情绪好恶。突破自己的好恶,是德性的关键。 原文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不以富,亦祗以异。’” 华杉详解 子张问老师,如何才能崇德、辨惑。《中庸》里有“尊德性而道问学”,跟这是一个意思。“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德”,是行道而有得于心。“崇”,是尊崇、推崇,还有充满、增加的意思。张居正说,“崇”,就是日有增加的意思。这就准确了、形象了。子张问崇德,不是问如何尊崇德,是问:如何让我的德,日有增加呢? “惑”,是心有昏昧不明,心有所蔽。“辨惑”,就是辨其不明。用王阳明的话说,就是随时能擦亮自己的良知。 孔子回答说,“主忠信,徙义,崇德也”。 “主”“徙”“崇”,这三部曲,就是崇德的药方。 首先是“主忠信”。忠信在我心中,忠信就是我的根基。没有这个根基,善端美德,就没有地方生长。 然后是“徙义”。“徙”,是迁徙,迁徙什么?迁徙自己的心意,“闻义,徙己意以从之”。只要听到符合义理的事,发现自己之前认识不对,或做法不好,马上改变自己,跟着走!徙义,又叫迁善,见贤思齐,见义勇为,见善而从。 张居正说:心中有忠信做主,根本坚固,无一毫虚伪。又能见善而从,见己之不善而改,则根本既固,善行又有所积累,本心之德,日进高明,这就是崇德。 反过来,如果内有虚妄之心,则善端增长没有根基,对外也没有徙义迁善的勇气,则培养滋助都没有用,没办法崇德了。 这种心中没有忠信做主的状态、昏昧不明的惑的状态,主要是什么呢?“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这一句话,把我们大多数人都打翻了。 爱他的时候,希望他好,活得好,过得好,幸福快乐。哪天不高兴了,恨他的时候呢,恨不得他死了我才高兴!你一会儿要他生,一会儿又要他死,这不就是惑吗? 我们能不能做到,对一个人的评价和态度,终身不变?因为他这个人,也没有变嘛?为什么你对他的评价态度,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呢?你们俩好的时候,你说他是天使,不好的时候,又把他说得十恶不赦是个魔鬼。这样的故事,每天在我们的身边发生。那么多男女情变,或合作伙伴翻脸,演变成全国轰动的撕咬大战,都是这个原因。 人情之偏,爱恶为甚,内无知人之明,外有毁誉之蔽,鲜有能至当而不易者。 人之不能辨惑,主要根源就是自己的好恶。对一个人本来挺好的,听到一句别人传来的话,马上就把他否定了。不能做到对一个人,评价准确恰当,而且始终不改变。 如何做到不惑呢,首先我们对人类,对人性,要有一个整体的认识,我们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这个范围里,都是人,既没有天使,也没有魔鬼。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不要把他当男神或仙女,拼命给他加分,你接纳ta,喜欢ta,看到ta的好,也看见ta的不好。当你们的关系结束的时候,不管是男女关系,还是合作伙伴关系,不要人前人后去说他坏话。 燕国将领乐毅说过一句话:“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这就是德。不要翻脸不认人,要翻脸了还能认人。“崇德辨惑”,核心是突破自己的好恶,不以自己的好恶情绪为标准,真正做到“主忠信,徙义,崇德”。 当你们翻脸不认人,相互开始撕咬的时候,双方恨不得告诉全世界,对方有多坏,但是呢,除了伤害自己,你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因为其他人的态度,也是受他们的好恶情绪左右。你的朋友同意你,他的朋友同意他,有什么意思呢? 最后还有一句,“诚不以富,亦祗以异”。这是《诗经?小雅》的一篇,《我行其野》,讲一个姑娘,被丈夫抛弃,走在回娘家路上的思绪。丈夫另结了新欢,“不是因为她家有钱,是你的心变了吧”。别人没有变,只是你变了心,自己变了心,干吗说别人不好呢? 认识到这一点啊,还可以少跟人翻脸。说人坏话,就是把人往坏处推;说人好话,就是把人往好处拉。咱们不说人坏话;别人说我坏话呢,我也不计较。这就是孔子说的,四十而不惑,六十而耳顺,不受别人的话影响。 英明的国君,只有良师益友,没有酒肉朋友 原文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华杉详解 齐景公问孔子,如何治国理政。孔子回答说:“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 孔子这句君臣父子,五四运动后被好多人批,说是“维护封建秩序”,这句话呀,一来它很简单,二来它有特定的语境。怎么个简单呢?我们换个说法试试: 问:“这大学该怎么搞才好啊?” 答:“校长要像校长,教授要像教授,老师要像老师,学生要像学生!” 这说得对呀!如果校长成了官僚,教授成了叫兽,学生就没法像学生了,学校还像什么学校呢? 再换一个问题:“这司法该怎么搞啊?” 答:“法官要像法官,检察官要像检察官,警察要像警察,律师要像律师。” 这四条做到了,司法自然就好! 孔子为什么对齐景公说这个呢?因为他的问题就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我们前面说过他君不像君的故事。 现在说说这臣不臣,齐景公手下,有三种臣,但他以为只有两种。一种,是晏婴、司马穰苴这样的超级贤臣,这一文一武,安邦定国;另一种,就是梁丘据这样的宠臣弄臣,陪他寻欢作乐。齐景公自己很得意,你看,有人给我安邦定国,又有人陪我喝酒,多好!晏婴批评道:英明的国君,只有良师益友,没有酒肉朋友,景公这样,只能勉强做到不亡国而已。 他的劣迹,还不足以亡国,却足以埋下亡国的祸根。因为他朝中还有第三种臣——田乞,那是司马懿一类的人物,一直悄悄布局,收买人心,景公死后,政权落入田乞之手,最终,田氏灭了吕氏,取而代之,齐国姓了田。姜太公的后代,就绝嗣了。 齐景公听了很赞同:您说得太对了,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就算有粮食,我也吃不着啊! 齐景公为什么赞同呢?因为他压根没听出来孔子批评他君不像君,父不像父,因为他不认为自己不像君父啊。他觉得孔子说臣要像臣,子要像子,很对!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就算有粮食,我也吃不着啊!你听他说话,太生动了!活灵活现!惦记的就是吃,就是自己的富贵享乐,根本没有国家安危,他这哪是在“问政”啊! 子路一身正气,却没有基本的程序正义 原文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华杉详解 这是讲做法官判案。 “片言”,又叫单辞,就是只有单方面的言辞。 古代审案的程序,原告说了,被告还要说,这叫“两造”。《周礼》有具体规定,先取两券,把原告被告的陈述分别写在上面,开庭之后,再用一个书契,将判决写在上面,这就是前券后契,两券两契,少了一个,就不合程序,可以说判决本身就不合法,不能生效。 “券”和“契”,都是最严肃、分量最重的东西,是重要凭证,比如现在咱们的证券,是凭证。古代最厉害的有铁券,皇上给发一个铁券,是免死金牌,皇上承诺,犯了死罪也可以原谅一次。“契”呢,契约的契,也是很严肃的,不能违背的。 “券”,书于简牍,常分为两半,双方各执其一,以为凭证,后用纸帛书写。《说文解字》这么解“券”:“券,契也。……券别之书,以刀判契其旁,故曰契券。” 审案毕,原告被告各拿到一片,竹片或者木片,上面有自己的陈述,也有法官的判决。 折狱之法,前券后契,必得两具,“券不两具”,谓之单辞,单辞“不治”,不能下判决。“契不两具”,叫不能举契,也不能判决。 子路怎么判案呢,他不守程序:“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原告说完,他只拿到一片,被告的陈述他根本都不听,他就判决了。孔子说:能这么干的,恐怕只有子路吧? 孔子这是夸子路呢,还是批评子路呢? 历代解读,一边倒的都是夸。我比较奇怪的是连张居正都夸!张居正说: 人之争讼者,各怀求胜之心,情伪多端,变诈百出……盖仲由忠信明决,惟其有忠信之心,故人不忍欺;惟其有明决之才,故人不能欺,此其所以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辞之毕也。 张居正也知道,那争讼之人,情伪多端,变诈百出。但是一见到子路,他们都讲实话了。因为一来子路忠信,人们都不忍心骗他,二来知道他明察秋毫,也骗不了他。他呢,经验丰富,聪明绝顶,只听一面之词,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马上就能做出判决。 大概大家都觉得子路了不起,剖决如流,才干非凡,还一身正气,有强大的道德软实力。不过我们现在知道,他这是没有基本的程序正义,他的老师天天教他要恢复周礼,他连最重要的司法程序都不遵守。 张居正身为宰相,他是不会允许他的下属这样审案的。但面对《论语》,谈到子路,他也糊涂了。 “子路无宿诺。”后面又跟了这么一句,说子路承诺什么事,没有隔夜的,马上就办。他就是个急性子,为这个被老师批评过很多次了。 孔子怎么审案呢?他做过大司寇,最高法官啊。他审案是不是比子路还厉害?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审案啊,我可没有子路那本事,我和一般人差不多!我的本事,我的追求,在于使天下无讼! 如何审案,《周礼》也有指导意见:“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 这叫“五听”。郑玄是这么注释的: 辞听是“观其出言,不直则烦”,观察当事人的语言表达,理屈者则语无伦次;色听是“察其颜色,不直则赧然”,观察当事人的面部表情,理屈者则面红耳赤;气听是“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察当事人陈述时的呼吸,理亏则气喘;耳听是“观其聆听,不直则惑”,观察当事人的听觉反应,理亏则听觉失灵,你说什么话他没注意听进去;目听是“观其眸子视,不直则眊然”,观察当事人的视觉和眼睛,理亏则不敢正视。 这简直就是一个肢体心理学大师写的! 所以要练这审案的本事,要把自己练成一个“人体测谎仪”!孔子说,我可没那个本事!我和一般人也差不多,这活不好干! 子路厉害!他听一面之词就能判决!我想,孔子这不会是夸子路吧!他喜欢子路,但子路也是被他敲打得最多的。一句讽刺之言,大家都当夸子路。都像子路那样,中国司法就完了。 “必也使无讼乎!”孔子说,审案我也不行,还是教化天下,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使民知耻向化,兴于礼让,使天下无讼。 所谓“中年危机”,就是过去的追求没意思了,新的目标又没有,权力在手里还不愿意放给别人 “居之无倦”,这四个字,难啊!难于上青天!历代英主,除了死得早的,没有做得到的!所谓创业容易守业难,难在哪?就难在这“居之不倦”! 原文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华杉详解 子张问政,孔子回答说:“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一个“居”,一个“行”。“居”,是居心的居。“行”,是行动的行。这两句,前面讲心态,后面讲行动。 朱熹说:“居,谓存诸心。无倦,则始终如一。”怎么始终如一呢,是始终都不倦怠,不遗余力。要无倦才能如一,稍一懈怠,就不能一以贯之了。这一句,要人命! “居之无倦”,这四个字,难啊!难于上青天!历代英主,除了死得早的,没有做得到的!郑玄注解说:“身居正位,不可懈倦。”但《诗经》有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开始的时候,没有不励精图治的,到后来,就懈怠了,这是人性! 唐太宗是一代英主,他死得早,只活了52岁。如果活70岁,就难说了。唐玄宗也是一代英主啊,他的盛世,上下五千年还没人能超过,怎么盛呢,不光是经济财富、军事外交,还有人文教化、社会风气。史书说,在开元盛世,从广东走到西域,你都不需要带钱,一是一路都有人家,二是家家都会高高兴兴接待你,给你解决食宿!但唐玄宗到晚年就懈怠了,为什么懈怠了?因为之前追求的都没意思了,不刺激了,别说工作,连后宫都没意思了,叫“粉色如土”!玄宗都不知道活着还能干啥了,但他又没死。这时候遇上杨贵妃,点燃了他的生命之火!俗话说,老男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失火,没得救。这老皇帝谈恋爱,就是国家失火了。这把火,最后就把全中国都烧毁了。 另外三位君主,康乾盛世的康熙、雍正、乾隆。康熙当然是一代英主,他8岁登基,在位61年,晚年也懈怠了,68岁去世,给雍正留下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烂摊子。雍正励精图治,他死得早,45岁登基,居之无倦,勤政操劳,58岁死了。乾隆25岁登基,在位60年,晚年自我满足得不得了,号称十全老人,而清朝之亡,祸根正从他开始。 所谓创业容易守业难,难在哪?就难在这“居之不倦”! 学者比较能做到居之无倦,因为学无止境,总有你没弄明白的,没讲透彻的,前面总有目标召唤着你!孔子是学习到最后一刻。朱熹也做到了,在他临死前几天,他还在修改他的《四书章句集注》,还觉得不完美。 而如果你追求的是富贵和权势,懈怠就太容易了,很快就没追求了。像唐玄宗那样,没意思了。或者像汉武帝那样,他倒是居之不倦,但是欲壑难填,穷兵黩武,把全国都拖垮了。 我们今天人的“中年危机”,也是一个居之不倦的问题。过去的追求没意思了,新的目标又没有,权力在手里还不愿意放给别人,这就要出大问题!所以既要与时俱进,又要量力而行。一句“居之不倦”,用历代注家的话说:“后学者当熟玩焉!”要反复咀嚼吸收,对照自己,多想想! 再讲行之以忠,什么叫忠,尽己之心曰忠。忠者,不自欺也。人若欺人,必先自欺,因为自己心里都明白,先给自己找理由,自欺了,就能够理直气壮地去欺人。你若居之无倦,自己心里念念不忘,不遗余力,自然做事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对得起天下。 小人之心,人皆有之 原文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华杉详解 君子成全别人的好事,不促成他的坏事。小人则相反。 “成人之美”,希望别人好,或者说希望所有人好,希望任何人好,能帮则帮,帮他成事。这个不仔细想,你会认为,对呀!我当然是这样!仔细想呢,就不一定做到的。 因为我们心里总在跟人比,总在跟人较着劲。就算是好朋友,也希望我比他强,那就未必能做到,时时刻刻都能不遗余力,成人之美。 成人之恶呢,看他要做坏事,鼓动他一下,推他一把。张居正说:“小人之心,有恶无善,见人之恶,即喜其与己同,唯恐其不党于己也。”因为自己干坏事,心里亏心哪,看见有人和自己干了一样的坏事,拼命鼓励他,这样就有同类了!不是有一句俗话吗:“一起干过坏事,才是好兄弟。”这就跟加入犯罪团伙,要先杀个人交投名状一样,这就是成人之恶。 这事你干过吗?你会说这样的坏心眼,我当然没有!这样的坏事,我当然没干过! 仔细想,不一定! 说点小事,比如一起打高尔夫球,相互比赛,对手一开球,打歪了,落水了,你是替他遗憾呢,还是看自己要赢,很开心呢?开心的,就是小人之心了,这也是成人之恶。 去上课,你迟到了,要被罚做俯卧撑,走到教室门口,发现迟到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一个同学。你是同情他呢,还是为自己有伴开心呢?如果你很开心,那完了,又是小人!张居正说的,“喜其与己同”,很开心有人跟我一样迟到啦! 所以呀!小人之心,人皆有之。我们读书,君子小人,每个人都会本能地认为君子是说我,小人是说别人,这样就没什么收获了。你一定要以“小人之心”读书,把自己代入小人的角色,才能发现自己的小人之处,注意改正,增加自己的君子成分。这才是修身之道,提高修养。 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读圣贤书,我们要慢慢读,一句一句地读,读每一句,都三省吾身,省察自己,才能读出味道来,才能知行合一。否则,就是徒事讲说了,格言穿嘴过,诚意心中无。 “模仿定律”,是儒家方法论的核心 原文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华杉详解 “季康子”,是鲁国权臣,三桓之首,把持国政。他问孔子治国理政之道。 孔子说,“政”,就是正。正,是要正人之不正,以归于正。而正人先正己,你必须自己正了,才能去正别人。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从来没有自己不正,还能去正别人的。所以您要问我治国理政啊,首先不是怎么整治别人,而是整理自己。如果您做出正的表率,谁敢不正呢? 领导的任务,不是去治别人,而是要让别人模仿自己。因为你在上位,模仿你就是大家的原始本能,生物基因里就有的,不用你操心。你要操心的,主要是你自己,这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季康子又问盗,当时鲁国盗贼多如牛毛,治不了,问孔子怎么治。孔子心想,这盗贼怎么来的?不都是你自己鼓捣出来的么?当然不能这么直说,但他也抢白季康子:“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如果你自己不贪,你拿钱奖励人去偷盗,他也不去。你不停地想方设法与民争利刮地皮,那人能不去偷盗吗? 国家坏人太多了,季康子又问:“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严刑峻法,把无道之人都抓了杀了,让大家都做好人,如何? 孔子说,您抓得完、杀得完吗?您自己行善,老百姓就会跟着行善,君子的品德好比风,小人的品德好比草。风往哪边吹,草就往哪边倒。您先看看自己的风,到底是在往哪边吹吧! 不怕被人占便宜,就怕不小心占了别人便宜,多留余地,才能游刃有余 原文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华杉详解 子张问孔子:一个士,怎么才能做到达呢? 孔子说:你说的达,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准备敲打子张了。朱熹注解说,孔子已经知道子张话中之音,“将发其病而药之”。张居正说,孔子这句反问,是发病之药,让子张把他的病发出来,然后治病救人。 子张的病,就发出来了:“在邦必闻,在家必闻。”一个达人,在一国之中,必然闻名一国,在自己家族中,必然闻名一家。 孔子说,那你这是闻,不是达呀! 诸葛亮《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这是“闻达”。闻是闻,达是达,我们听听孔子怎么解: 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 “达”是什么呢?是通达,是到达,到位。“内有诸己而达于外”,心中有诚,肚子里有货,自然发散出来,到达于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达,通过修养自己,到达全天下。 这“达人”呢,质直而好义,他不是有心求别人知道自己,而是为人质朴正直,行事好义,事必求当其理。合乎义理就做,不合义理就不做,笃笃实实。 对别人呢,察言观色,时刻注意照顾别人的感受,反观自己说话做事的得失。 “虑以下人”,是长存谦退之心,不敢忤慢他人,总是注意把自己处在别人之下,不行我就退一退。 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达人啊,最怕的就是德不配位,名不副实,所以宁退勿进,才能进退自如。不怕被人占便宜,就怕不小心占了别人便宜,多留余地,才能游刃有余。 达人这样做呢,人人都欢迎他,他去哪都能达。他不求名誉,而名誉必归之,他就既闻又达,闻达于诸侯了。 后来,曾子的弟子,也曾经问过曾子这个问题:“夫士何如则可以为达矣?” 曾子说:“不能则学,疑则问,欲行则比贤,虽有险道,循行达矣。今之弟子,病下人,不知事贤,耻不知而又不问,欲作则知其不足,是谓惑暗。惑暗终其世而已矣,是谓穷民也。” 不会就赶紧学,有疑问就赶紧问,做事跟着贤人学,再艰险的路,跟着走,总能达到。今天的小子们呢,胜心太重!不愿意居人之下,不愿意事奉老师,耻于不知,但更耻于下问,等到要做时,又没本事,这就惑暗了,惑暗一生,那就不是达人,是穷民。 曾子说的,和孔子一样,达,是低头去学,是埋头苦干,是匍匐前进! “闻”呢? 孔子说:“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闻”,是“色取仁而行违”,简单地说,就是“装”!张居正说,“德修于己,而人自信之”,这叫达。而“闻人”呢,存心就要闻名,矫饰情貌,做出个善人君子模样,这叫“色取仁”,而实际呢,“行违”,做的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他装得像啊,所以全家赞誉,天下闻名。 这个有原型,金庸小说里的岳不群就是这样的闻人。 中国历史上的闻人原型呢?中国历史,五千年第一闻人,空前绝后,那是王莽,因为他是靠名誉起家,以名誉得天下的唯一一人! 《汉书?王莽传》:“王莽始起外戚,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居位辅政,成、哀之际,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岂所谓‘在家必闻,在国必闻’,‘色取仁而行违’者耶?” 《汉书》给王莽盖棺定论,引用了《论语》的这段对话。与王莽相应的,中国五千年第一达人是谁呢?白居易有诗为证: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就是周公啊! 霸天下者有三戒:不要贪心,不要愤恨,不要急躁 原文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华杉详解 “舞雩台”,前面说过,是鲁国祈雨的祭坛。“雩”(yu),上雨下亏,缺水,祈雨,求一场大雨,把湖泊池塘都填满。 樊迟跟着孔子在舞雩台游玩,问老师:“敢问崇德、修慝、辨惑。” “崇德”,前面说过,“崇”,是推崇,是增加。“修慝”,“慝”(tè),上面一个匿,下面一个心,把心藏匿起来,指心里的私心邪念。樊迟就问:怎样提高自己的品德修养?怎样去除心中的邪念?怎样辨别迷惑? “善哉问!”问得好!孔子说:“先事后得,非崇德与?”先做事,后计得,不就是崇德吗? 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这个我们懂,因为问收获,是问不来的。收获来自于耕耘,唯有耕耘可问,收获不可问。要因果导向,不要结果导向。成功的秘诀只有一个,就是不要急于成功。因为成功很简单,主要靠时间。一万小时定律,时间到,成果就到。不到怎么办?儒家也有答案:“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都学过多次了。但是,这和崇德有什么关系呢? 张居正老师一句话就说透了——一心不可二用!如果你做一件事,马上就要计其得,你惦记了得,就惦记不了那事,那事就干不好!私心一起,德就崇不了。私心一起,别人看你,如见肝肺然,能把你给看透了,那得,也得不着。因为人家也很紧张,要跟你计得,干脆算了,不跟你弄了。 反过来,如果不计得失,只计做事,则本心至善,心志专一,不遗余力,日日不断之功,其功可成,日日不断之善,其德日积而不自知,这就是崇德之事! 再说“修慝”。 “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专攻击自己的过失,不去攻击别人的过失,不就清除了邪念了吗? 我们的邪念,主要是不能正确地对待他人,同时也不能正确地对待自己。什么事,都是别人的错;什么问题,都是别人在害我。一说什么,都是别人缺德。他缺德,你着什么急呢?他缺钱,你也没替他着急啊?你着急的,应该是自己缺德啊! 假如新闻联播搞个采访,满大街去问:“大爷!您缺德吗?”一听这话,怎么骂人啊?非打起来不可。因为人人都认为缺德是别人的问题,我自己不缺德。不缺,就不需要崇德,也修不了慝了。我也经常问自己缺不缺德,缺!缺得厉害!着急!德、智、体、美,四大皆空,就没有一样不缺的,真是穷得只剩钱了,曾子说的“是谓穷民”。 “您缺钱吗”?前面说了,先事后得,专攻德智体美,不管是靠修养,靠智慧,靠体育好,靠颜值,钱都能来。 最后说“辨惑”。 “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惑在哪儿?“惑”,都不是智力的事儿,是情绪的事儿。冷静的时候,啥事都明白,情绪一上来,一时愤恨,都恨不得“激情杀人”,不顾别人,不顾自己,也不顾家里还有父母妻儿,这就是最大的“惑”。 蹇(jiǎn)叔谓秦穆公:“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贪,毋忿,毋急。贪则多失,忿则多难,急则多蹶。夫审大小而图之,乌用贪?衡彼己而施之,乌用忿?酌缓急而布之,乌用急?君能戒此三者,于霸也近矣。” 霸天下者有三戒,不要贪心,不要愤恨,不要急躁。越贪心,失去越多;越愤恨,灾难越多;越急躁,摔跟头越多。哪头大,哪头小,算清楚,就不会贪;将心比心,多站在对方的立场想想,就不会愤恨。轻重缓急掂量清楚,就不会急躁。这三条戒掉了,霸业就近了。 恨不得,恨不得,恨,就不得。 知人,是人生第二大智慧,难度仅次于知己 一个组织,不管什么制度,最大的关键在于用人,一个公司搞不好,换一个ceo,它就好了。一个部门业务上不来,换一个总经理,它就上来了。换人,比你用什么策略辅导都管用。但你哪里去找这人呢?这人不在猎头公司,就在你自己的团队里,但是你看不见。或许你也看见了,却不能把他的才干能量都发挥出来。 原文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华杉详解 樊迟问老师,什么是“仁”。老师说:“爱人。”又问,什么是智慧,老师说:“知人”。“樊迟未达”,没弄明白。为什么呢?这爱人,是博爱天下之人,无论亲疏厚薄,都在所爱之中,似乎是没有分别。没有分别,就是墨家的兼爱了,而这正是儒家反对的,儒家的爱,爱有等差,亲疏远近有别。墨子则主张爱无差别等级,不分厚薄亲疏。 老师又说知人,而知人呢,则要对人有分别,这个是好人,那个是坏人,亲贤臣,远小人,这是知人。这爱人和知人,两条似乎有些矛盾,是什么关系呢?那坏人、小人,我爱不爱呢?樊迟未达,没想通达,没弄明白。 老师看他不明白,继续解释:“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嗯。”樊迟胡乱答应着退出,不敢再问老师,赶紧去找其他学习好的同学问。既问于师,又辩诸友,既有良师,又有益友,学习的最佳拍档。 樊迟跑去问子夏:乡,刚才我问老师什么是知,老师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这是什么意思啊? 子夏秒懂:“富哉言乎!”这话含义太丰富了! “直”,是直的木板;“枉”,是弯的木板。“错”,是交错,放在上面。“举直错诸枉”,堆木板的时候,你把直的木板,放在弯的木板上面,“能使枉者直”,那弯的,也给压直了。 张居正解释说:仁和智,虽是二用,其实一理。如果一个人立心正大,举动光明,此人正直,我也知道他正直,我便举用他居于领导岗位。如果一个人立心偏邪,举动暧昧,我知道他是枉者,我就把他弃置一边,或居于下位。这样那些邪枉的人,看见我的用人导向,无不感发,个个去恶从善求进步,这就能使枉者直。“不仁者远矣”,达到亲贤臣、远小人的效果了。如果上面用了一个无耻之人,那就全成了卖官鬻爵,一国乌烟瘴气。 子夏讲了两个“举直错诸枉”的例子,一个是舜选拔皋陶(yáo),一个是汤选拔伊尹,都是达到了“一人定国”的效果。特别是伊尹,在商汤死后辅佐幼主太甲。太甲不仁,不遵守商汤传下的政策。伊尹竟然将太甲软禁了三年,让他悔过。太甲真心悔过后,伊尹又亲自去迎驾,还政于他。最终太甲成了一代明君。这一段君臣传奇,更超过周公辅佐成王的程度。伊尹成为托孤辅政的完美表率。而商汤能将儿子江山托付给他,可见其知人之明! 一个组织,不管什么制度,最大的关键在于用人,一个公司搞不好,换一个ceo,它就好了。一个部门业务上不来,换一个总经理,它就上来了。换人,比你用什么策略辅导都管用。但你哪里去找这人呢?这人不在猎头公司,就在你自己的团队里,但是你看不见。或许你也看见了,却不能把他的才干能量都发挥出来。 知人,是人生第二大智慧,难度仅次于知己,这智慧,我们永远不够。 珍惜身边能帮你进步的朋友 原文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华杉详解 子贡问老师,与朋友相处之道。孔子说:“朋友有不对的地方,咱们有责任给他指出来,给他忠告。但是,要‘善道之’,有方法,有克制,要给人留面子,让人容易接受。如果他不接受,赶紧闭嘴,不要自取其辱。” 儒家对朋友关系是非常重视的,列为“五伦”之一。所谓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种人伦关系。用忠、孝、悌、忍、善为“五伦”关系准则。臣忠君,子孝父,弟敬兄,夫妻主要靠忍,朋友之间则始终是善意。 学习进步,跟着师父的时候靠师父,离开了师父,一靠读书,二靠交友。张居正说:“友所以辅仁者。”好朋友是辅助你仁德进步的,所谓良师益友。朋友的批评,要接受,要珍惜,也要鼓励对方能继续无顾忌地批评我。但是,我批评对方的时候,则要注意方式方法,要以一颗相爱之心,心平气和,婉言开导,不要径直取忤,别人觉得你在限制他、干涉他、改造他。那他不接受、有抵触,你就要赶紧停下来。毕竟,每个人都是自己对自己负责,你也没有那么多责任,继续喋喋不休,适得其反,自取其辱。 我们的毛病,是常常相反,批评朋友的时候,义正辞严,口无遮拦。朋友批评我的时候,稍微直接一点就排斥,就要抗辩。 道理都懂,就是要知行合一,批评和接受批评的时候,能想着点这道理。 原文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华杉详解 朱熹注解说:“讲学以会友,则道益明;取善以辅仁,则德日进。” “文”,是诗书礼乐。以文会友,君子以讲习文章来交朋友。为什么要讲习文章呢,因为那是经过前人整理的智慧,是个学习讨论的基础。如果只是空谈、漫谈,则始终言不及义,一定要有一个基准,有个边界范围,才有意义,也有效率。 张居正说,“君子会友必以文,或相与读天下之书,以考圣贤之成法,或相与论古今之事,以识事理之当然”,这样每次相聚,才能有所讲明,有所收获,不是徒然聚会作乐。 我自己的体会,以文会友,还要写,要作文。写作能提高思考的标准和质量,本来没有想到的,一写就写出来了,越写越有。不是下笔如有神,是下笔就有神!写的思想质量也比说要高,说可以随便说,写不能随便写呀!以文会友,最好都养成多写的习惯。 以友辅仁,张居正说了,过失靠朋友规正,品德靠朋友劝导,取朋友之善,助我之善,也是见贤思齐之法矣。 想想自己身边的朋友,谁能帮你进步的,要珍惜呀! 第十三章 子路第十三 成功不是去做不寻常的事,而是在寻常的事上,付出不寻常的努力和坚持 原文 《子路篇第十三》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华杉详解 子路问如何治国理政。孔子说:自己给百姓带个头,然后让他们勤劳地工作,别让他们闲着。 “先之”,《礼记》:“夫躬行者,政之始也。”又说:“君子欲政之速行也者,莫若以身先之也。”躬身亲自去做示范,是为政之始。你要想你的政策措施能得到最快推行,没有什么比自己先做到更有效的。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模仿率”一贯道理,讲过多次了。今天重点讲讲后一个,“劳之”。 《国语》敬姜论劳逸:“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 敬姜,中国历史著名贤母,齐侯的女儿,嫁到鲁国,季氏公父文伯的母亲,和孔子同时代人。有一天,公父文伯退朝回家,见敬姜在纺线,就说:像我季氏这样的人家,我妈妈还要亲自劳动纺线,是我不能孝敬母亲吗? 敬姜大怒:“小子!鲁国要亡国了吗?让你说出这样的话!过去圣王统治天下,选择贫瘠的土壤来让人民定居,让他们迎接大自然的挑战,发挥他们的才能,辛勤地劳作,君王才能长久地统治天下。人民辛劳,就会思考,寻找改善生活的好办法,才能建立良善的社会。如果生活太安逸,没有挑战,只会享乐,就会忘记美好的品行,就会心生邪念。所以,居住在肥沃土地的人民,劳动水平不高,没有才能,因为生活太容易了。而生活在贫瘠土地上的人民,没有不讲道义的,因为他们勤劳啊!” 两千五百年前一位中国母亲的话,说出了两千五百年后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其不朽巨著《历史研究》中提出的著名论断:文明产生于挑战,富饶的土地不能产生文明,只有贫瘠的土地能产生文明,因为挑战才能使人类进步。 我们今天看以色列的文明和创新精神,能成为中东最强大的国家,因为什么呢?主要是因为它既没石油也没水,啥也没有,只有勤劳、智慧和勇敢。如果地下全是石油,就没有强大的以色列了。那地下全是石油的国家,就像敬姜说的,劳动水平不高,没有才能。资源是财富,也是诅咒。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沂、泗水以北,宜五谷桑麻六畜,地小人众,数被水旱之害,民好蓄藏,故秦、夏、梁、鲁好农而重民。三河、宛、陈亦然,加以商贾。齐、赵设智巧,仰机利。燕、代田畜而事蚕。” 楚越地区,地广人稀,以稻米为饭,以鱼类为菜,刀耕火种,水耨除草,瓜果螺蛤,不须从外地购买,便能自给自足。地形有利,食物丰足,没有饥馑之患,因此人们苟且偷生,没有积蓄,多为贫穷人家。所以,江淮以南,既无挨饿受冻之人,也无千金富户。沂水、泗水以北地区,适合种植五谷桑麻,饲养六畜,地少人多,屡次遭受水旱灾害,百姓喜好积蓄财物,所以秦、夏、梁、鲁地区勤于农业而重视劳力。三河地区以及宛、陈等地也是这样,再加上经商贸易。齐、赵地区的居民聪明灵巧,靠投机求财利。燕、代地区的居民能种田、畜牧,并且养蚕。 司马迁讲这个,今天我们也能看到,什么地方吃不上饭,什么地方出的富豪就多,比如广东潮阳。汤因比讲的文明产生于挑战,就和司马迁及敬姜说的一样。当然汤因比也说了,有一个限度,挑战太大也不行,太大,则人的全部财智和精力用上,也刚好够生存,发展不出更高文明,比如爱斯基摩人,北极圈生存挑战太大了。 敬姜接着教训她儿子: 天子穿着礼服隆重地祭祀太阳,让三公九卿,熟悉农业生产,中午考察政务,交待百官要做的事务。京都县邑各级官员在牧、相的领导下,安排事务使百姓得到治理。天子穿着礼服祭祀月亮,和太史、司载详细记录天象;日落便督促嫔妃们,让她们清洁并准备好禘祭、郊祭的各种谷物及器皿,然后才休息。诸侯们清早听取天子布置事务和训导,白天完成他们所负责的日常政务,傍晚反复检查有关典章和法规,夜晚警告众官,告诫他们不要过度享乐,然后才休息。卿大夫清早统筹安排政务,白天与属僚商量处理政务,傍晚梳理一遍当天的事务,夜晚处理他的家事,然后才休息。贵族青年清早接受早课,白天讲习所学知识,傍晚复习,夜晚反省自己有无过错,直到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然后才休息。从平民以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一天懈怠的。王后亲自编织冠冕上用来系瑱的黑色丝带,公侯的夫人还要编织系于颌下的帽带以及覆盖帽子的装饰品。卿的妻子做腰带,所有贵妇人都要亲自做祭祀服装。各种士人的妻子,还要做朝服。普通百姓,都要给丈夫做衣服穿。春分之后祭祀土地,接着开始耕种,冬季祭祀时献上谷物和牲畜,男女都在冬祭上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有过失就要避开不能参加祭祀。这是上古传下来的制度!君王操心,小人出力,这是先王的遗训啊。自上而下,谁敢挖空心思偷懒呢?如今我守了寡,你又做官,早晚做事,尚且担心丢弃了祖宗的基业。倘若懈怠懒惰,那怎么躲避得了罪责呢!我希望你早晚提醒我说:一定不要废弃先人的传统。你今天却说:为什么不自己图安逸啊?以你这样的态度承担君王的官职,我恐怕你父亲穆伯要绝后了啊。 从天子,到嫔妃,到三公九卿百官士人全国人民和他们的妻子儿女,一个也不能让他们闲着! 一个公司也一样,日子不能太安逸,钱太多你就把它都花掉,不要关心资产积蓄,要前进奋斗,所有人不能松懈。人一闲着,就出毛病,生是非,什么乱七八糟事儿都有。 子路问孔子政事,孔子就回答了他“先之”“劳之”这两条。 子路不满意,就这两条?这么简单?“请益”——益,是增加——老师能再多教我两条么? 孔子一听,就知道他的毛病,总以为还有什么绝招。这世上哪有什么绝招,都是最简单的道理,千百年圣人传下来那一点真骨血,都告诉你了,你还要“请益”!孔子看了子路一眼,说了两个字: “无倦!”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子路的性格,开始时都能锐意进取,但难免懈怠,不能善始善终,老想要“绝招”。子路啊,你就照我说的去做,不要倦怠就行!成功不是去做不寻常的事,而是在寻常的事上,付出不寻常的努力和坚持! 向内的工作做好了,天下人才会趋之若鹜地来,做不好,在这儿的也会离开 原文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华杉详解 仲弓要去季氏领地费(bi)邑做邑宰,临行向孔子问为政之要。孔子说:“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 “先有司”,“有司”,就是“有关部门”。什么事,要信任下属,让下属各具体负责部门去干,然后你考核他,这样就可以不劳而事毕。你别说他能力不行,不用他。领导嘛,总是能力比下属强些,常常自恃才能:我有那工夫交待他,我自己早干完了!那一件事可以,十件事,一百件事,你自然就干不过来,只能交给别人去干,干得不如你,你也得当“代理成本”,忍了。再者,如果你自以为本事大,什么事都好自己动手,则上下职责不清。那“有司”,也是一级领导,被你弄得啥也不是,他在他的下属面前也没权威,整个组织就乱了。《吕氏春秋》说,那会造成“百官恫扰,少长相越,万邪并起,权威分移,此亡国之风也”。管点事儿的,都很受困扰,因为本来他管的事,随时要被你亲自管,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管。他的下属,也不服他,想越过他自己跟你对话,少长相越,万邪并起,权威分移,此亡国之风,后果很严重。 “赦小过。”既然把事情交给别人管,就要接受代理成本,有些小的差失,就不要计较,要容忍别人犯点小错。我们常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否定人:我本来一直认为他不错的,但是有一件小事,就让我看出他这个人!这是我们对人苛刻的毛病,假设每个人都应该百分百对得起我,一件小事惹我不爽,就把人给否了。你干吗不假设每个人都应该是“坏人”呢:“我本来一直以为他是坏人,但是有一件小事,让我发现他是好人!”这样好人就多了嘛。有朋友给我抱怨招聘找不到“好人”,我说这好办,我有一个办法,马上解决。问什么办法?就是降低期望值。咱们别都想吃现成的,期望值降低了,就都是好苗子了。咱们自己又有多“好”呢?不要对别人要求那么高!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甚至对自己,也不要太严,多接受自己,接受他人。 “举贤才”,当然,还是要多招“好人”呀!那德才兼备的人,把他放到领导岗位上,工作不就好干了么。 仲弓听了,老师说得那么简单,前两条提不出问题,这第三条我要问问:我怎么知道谁是贤才,怎么去选拔呀?这个问题,就像我们现在经常说的:上哪儿能招到好人呀!我们公司招不到人呀!还有好多老板,号称花80%的精力在找人,人才!人才!关键是找人! 听话听音,仲弓一提问,孔子就知道他的毛病,一句回答,就棒喝了:你只管提拔你所知道的,那些你不知道的,难道人家会把他埋没么? 你恨不得天下之才都归你用,总觉得你还没把他们找到。你找到一个没有?你手下有一个没有?有的这一个,你把他用好没有?安排好没有?帮助他进步没有?我们总觉得要向外去找人,却不知道,所有的东西都要向内找,向自己找,你把向内的工作做好了,全天下的人才都会趋之若鹜地来,向内的工作做不好,在这儿的他也会离开。时间稍微长一点的公司,比如有十年历史的公司,数数曾经在这儿工作过的人,如果全留下给你挑,一定能挑出一个全明星队来,为什么没能留下呢?都是自己的问题。 “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三条结合起来,就是我手下就这些人,就用这些人。都是人才,如果还有不是的,是我没教好,没带好,没用好,要不惜代价投入去培养他们,不怕损失大胆去任用他们,要破格提拔去催化他们成长。 不是“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是“我劝诸公重抖擞,不惜代价育人才”。说美国用了全世界的人才,不是人家来抢的,都是那人自己去的。我们的所谓招聘,所谓人力资源,花那么多钱给猎头公司,无非是猴子掰苞米,掰一个丢一个。公司没有人力资源工作,只有员工发展工作,眼光向内,则天下归心。 万事开头难,修行在个人 凡事开头错了,往后怎么你也对不了。你前面做下了,后面就无解了。很多人不明白这道理,不懂得世间有无解之事,老想求解。他的“解”,就不仅解不了,还反而会带来新的问题。所以看见不对的事,一开始就不要参与。 原文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华杉详解 子路问孔子:卫君希望您出山执政,您会先从哪些事情着手呢? 这里的卫君,是卫出公姬辄。当时子路在卫国,为卫国大夫孔悝家宰。孔悝的父亲,就是《论语》前面提到过的孔文子——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因为子路是孔文子家的家宰,所以孔文子去世,子路还和孔子商量他的谥号,定了“文”字。 孔子回答说:先正名吧! 子路一听就急了:有这么做的吗?老师也太迂了吧!这名,怎么正啊? 子路跟老师说话这口气,有点不对劲!直接说老师“迂”!就差没接着说出个“腐”字!他是不是潜意识里,因为领了君命,把自己当面试官了,说话口气也大了。“迂”,也解释成远,老师您扯得太远了吧! 卫出公得位不正,孔子说要先正名,就是说你要先解决政权的合法性问题。子路说老师您扯得太远,就是说这政权的合法性问题,解决不了,或者说,只有姬辄自己下台才能解决!这不是扯得太远了吗?这“面试”肯定是通不过啊!所以子路急了,对老师不尊重的话,也就脱口而出。 这事,咱们还必须扯远一点,不扯远,就扯不清! 上文说过,卫出公的父亲蒯聩,本是卫国太子,蒯聩的父亲卫灵公,夫人就是著名的南子,之前“子见南子”那个南子。南子和宋国公子宋朝私通,卫灵公不计较,蒯聩却觉得耻辱,想刺杀南子。阴谋败露,蒯聩逃亡。卫灵公死前,曾经对他的小儿子郢说:我将来让你继承君位。郢不接受,不愿参与君位之争。所以卫灵公临死前,并未正式废除蒯聩的太子之位,也没立新的太子。卫灵公死了,南子要立郢,郢还是不接受,说:“亡人太子蒯聩之子辄在也,不敢当。”就算太子流亡了,他的儿子姬辄还在,我不敢当。南子没办法,就立了姬辄。这时候姬辄还小,最多十岁左右。蒯聩要回来奔丧,当然也要以太子之名继位。卫国发兵,拦着不让他进来。南子是卫国“实际控制人”,让姬辄“以王父命拒父命”,称爷爷为王父,对亲生父亲就不认了。卫国宗庙祭祀,和出政施令,都称灵公为父,不认蒯聩。 所以姬辄之名,蒯聩之名,灵公之名,各种不正,全乱套了。但这已经乱了好些年了,现在是姬辄要请孔子您老人家出山。您要他正名,这正得了吗?您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子路跟老师急了,脱口就说老师迂腐。 “野哉!由也。”你放肆!你粗野!孔子骂子路了:“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君子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就暂时存疑,以待考问。我说的话,你不理解,你可以问我,怎么张嘴就说我不对呢! 这个毛病啊,我们也有,经常我们抨击一件事情,不过是因为我们不懂,却不能做到不懂就问,常常表现出不懂就骂,要自省! 孔子接着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为政之道,就是名分先正,然后施政才有合法性。正名,才有正义。君主制的王者,父死子继,以孝治天下,所以以父子之伦为重。如果自己父子之名就不正,如何正一国之父子?自己没做到的,要求别人做到,自己忌讳谈论的隐私,却要求别人做行事准绳,这没法说呀!礼乐刑罚,是国之大事,而礼莫大于父子之孝,乐莫大于父子之和,刑罚莫大于不孝,这三条你都有问题,你干什么事,你也干不成!所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名实不符,言行不一致,事就干不成;做不成事,什么事都苟苟且且,社会就没有伦理秩序,就不能兴礼乐;礼乐不兴,则法度乖张,小人得志,君子遭罪,那刑罚也不中。刑罚不中,就是选择性执法,人们不知道怎么能行,也不知道怎么不行,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则人民无所适从,手足无措,没有安全边界,不知道哪儿能安身,也不知道哪儿能躲避。 “所以呀!”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理不直则气不壮,不可收拾。君子之名,一定是光明正大,说得明白的,不仅说得明白,理直气壮,而且一定做得成事。君子对于自己以什么名,说什么话,是绝对不会马虎苟且的!”张居正说,一事得,则其余皆得;一事苟且,则万事都苟且。若一国上下,万事都扭曲苟且,那还谈什么治国呢? 孔子这番宏论,震古烁今,不能名正言顺,个个浑水摸鱼,则一国手足无措,人人都不安全。 名正言顺,也是一个语言哲学问题。词语是能动的,词语不仅说事,也做事。先有那词,然后有那事,这也是历代执政者,或者要夺天下,要建政者,最关心的国之大本。 那么问题来了,孔子准备如何为卫国正名呢?《论语》没有记载,或许孔子子路师徒二人,也没有就这话题再往下谈。于是,后儒就讨论了两千多年,孔子怎么给这卫国正名。朱熹引用了胡安国的注,说蒯聩欲杀其母,得罪于父,姬辄据国拒父,都是无父逆子,都不可能名正言顺。如果孔子执政,以正名为先,一定将事情本末,告诸周天子,请教各方诸侯,共立公子郢,则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孔老师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子路却不明白啊! 胡安国这个方案,万万不可行,孔子也不可能有这方案。这方案说出来,隔墙有耳,孔子和子路自己性命都难保,更不用说,子路是代表姬辄来找老师的。 有人提出第二个方案,姬辄迎回父亲,让蒯聩继位,他做太子。这样或许是最名正言顺的?但这也不可能,南子不会答应,姬辄也不会答应吧。 那孔子的方案到底是什么呢?或者,孔子他老人家有什么办法,让姬辄名正言顺呢? 绝对没有,也不可能有。如果有可能有,子路自然会请“老师教我”了。此事根本就无解。孔子实际上是拒绝出山,不愿参与。子路也明白,没法往下谈了。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前面做下了,后面就无解了。有人不明白这道理,不懂得世间有无解之事,老想求解。他的“解”,就不仅解不了,还反而会带来新的问题。所以看见不对的事,一开始就不要参与。 但无解,是人无解,时间会给出他的解。卫国名不正言不顺的状态,后来是怎么发展的呢?又得回到孔悝家事说起。孔悝的母亲,孔文子的妻子伯姬,是太子蒯聩的姐姐,孔文子死后,她就跟一个长得很帅的仆人浑良夫私通。蒯聩利用了这层关系,说服浑良夫支持他政变,答应事成之后把伯姬嫁给他。于是蒯聩和伯姬,以及浑良夫合谋,于卫出公十二年(公元前481)劫持了孔悝,胁迫他参与政变,孔悝屈服入伙,政变成功,卫出公逃亡。蒯聩继位。子路就死于此次政变。蒯聩夺权后,第一个杀了南子。策动政变的关键功臣浑良夫,也被他杀了,大概他并不愿意自己的姐姐嫁给一个家奴。 蒯聩在卫国君位上也只坐了三年,就被赶下台,流亡中被杀。姬辄于一年后回国复位。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道理,孔子懂,公子郢懂,但是子路不懂,蒯聩不懂,姬辄不懂,伯姬不懂,浑良夫不懂,为什么呢?因为利令智昏,心存侥幸。 蒯聩发动政变,子路本来在城外,他若直接逃回鲁国,还可再侍奉老师,但他要主动回去求死,他说食人之食,不避人之难。胡安国评论说:子路知道食人之食,不避人之难为义,他怎么不知道,吃姬辄之食,本身就是不义呢? 凡事开头开错了,往后怎么你也对不了。子路自以为是慷慨就义,但是他这义,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因为他的主公是孔悝。孔悝在政变中站队已经跟了蒯聩。子路忠于姬辄,便已经背叛了孔悝。下令杀死子路的,正是新君蒯聩。当初老师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说老师扯远了。而他自己,却没逃出这名不正言不顺的魔咒。老师教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也没学懂,那君已经不君,你如何能臣?你赶紧跑啊! 领导人的信用,就是民众的安全感 原文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华杉详解 这樊迟挺另类的,他有一天,突然找老师教他怎么种庄稼。孔子没搭理他,说:种庄稼这事,我不如老农。樊迟还不甘心,又让老师教他怎么种菜,孔子又把他挡回去了:种菜我不如菜农,你找错师父了。 种粮种菜孔子会不会呢,当然会,孔子说过:“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小时候家里穷,啥粗活都会干。若是换一个师父,可能兴致勃勃表演一番。就像我们现在好多领导老板,都喜欢展示自己不仅学富五车,而且还会干粗活,再能玩一件两件乐器,总之是全知全能,多才多艺。你只要一展示,别人肯定比你差,游泳没人敢游你前面,踢球全是你射门进球,拉琴整个交响乐团都给你伴奏,有意思吗?孔子不秀这个,他自己聚焦,也要弟子们聚焦,来老师这里,是学道德学问,讨论种粮种菜干啥?前面《泰伯篇》,孔子还说过:“笾豆之事,则有司存。”“笾豆之事”,是具体礼仪程序的事,孔子是专讲礼仪的,但具体仪式程序都不是他关注的重点,说那是有司,是礼宾司的事儿,他怎会跟你讲种粮种菜? 那么孔子关注的是什么呢? 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樊迟碰了钉子,出去了,孔子还不解恨,骂他不识事体:“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这里说的小人,一是说他识见小,格局小,二呢,小人是指体力劳动者。孟子说,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大人之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人之事,种粮种菜自食其力。樊迟问的是小人之事,那就是小人了。 同学们来跟孔老师学习,学的是成己以及物,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当有志于大人之事,行义达道,以教化人民。怎么能去学种粮种菜,那不是我们来这儿学习的目的啊。我们是来学礼、义、信的。 “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孝经》说:“君子言思可道,行思可乐,德义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成其德教,而行其政令。”“言思可道”,言语要谨慎,说得越多,错得越多;说得越多,信用越少。还有一点一般不太注意的,说得越多,别人对你的关注点越分散,比如领导者,你最需要的是别人关注你的信义,关注你的政策,不是佩服你的各种本领。才艺展示多了,格局就小了。观众注意力分散了,话题就多了,不喜欢你的人发挥的材料也多了,还生出很多你意想不到的口水来。孔子不展示他的种粮种菜技艺,也是这道理。若弟子们兴奋地讨论老师菜种得真好,这讨论学问的工夫不就被耽误、被干扰、被稀释、被淡化了么。 “行思可乐”,就是现在说的,做事要考虑人民高兴不高兴。“德义可尊”,你的品德道义,值得人尊敬;“作事可法”,你的做事方式方法,值得人效仿;“容止可观”,你的仪表风度,令人欣赏;“进退可度”,你的一进一退,能被人引为尺度。这样,人们对你又敬又怕又爱,以你为法则来模仿你,你才是领袖,才有领导力,才能施教化,成一方之德,行一方之政令。这是领导者的礼。 “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荀子?王霸篇》说:“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义,是基础,是根本。靠权谋,要自取灭亡;靠信用,能称霸一方,唯有仁义可以王天下。义,也是原则,是过程导向,不是结果导向,不是功利导向,如果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也不能去做,这有点类似现在“程序正义”的思想。如果领导者遵循程序正义,无论结果如何,人民没有不服的。 “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如果领导人好信用,则人民不敢隐瞒真情,不敢说假话。《国语?晋语》箕郑对文公问,讲了一个饥荒的故事: 晋饥,公问于箕郑曰:“救饥何以?”对曰:“信。”公曰:“安信?”对曰:“信于君心,信于名,信于令,信于事。”公曰:“然则若何?”对曰:“信于君心,则美恶不逾。信于名,则上下不干。信于令,则时无废功。信于事,则民从事有业。于是乎民知君心,贫而不惧,藏出如入,何匮之有?” 晋国闹饥荒,文公问箕郑说:用什么来救饥荒?箕郑回答说:用信用。文公问:这是饥荒啊!信用怎么救饥荒?箕郑回答说:国君之心要讲信用,名分职权上要讲信用,实施政令要讲信用,安排民事要讲信用。文公说:讲了信用又会怎样?回答说:国君之心讲信用,那善恶就不会混淆;名分职权上讲信用,那上下就不会侵犯;实施政令讲信用,那就不会误时废功;安排民事讲信用,那百姓从业就各得其所。这样一来,百姓了解国君的心,即使贫困也不害怕,富裕的拿出收藏的财物用来赈济,如同往自己家里送一样,那又怎么会穷困匮乏呢? 箕郑的回答很有意思,没有直接回答,却触及了根本问题。赈灾靠什么,靠粮食,粮食不够,就要借,不管是向外国政府借,还是向本国私人借,都要靠信用。平时有信用,这就不是问题。平时没信用,这回吸取教训,也比继续犯错强。 领导人的信用,就是人民的安全感,人无后顾之忧,就不需要用欺瞒来保护自己。所以国君讲信用,人民就讲真话。 “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如果在上位的人,能做到礼、义、信,四面八方的人民,自然会把襁褓中的孩子都带着来依附,你是来学当领导的,还用你去学种庄稼吗? 读书是极为聚焦之事,志向越清晰,越不会“博览群书” 原文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华杉详解 孔子说,熟读《诗经》三百首,交给他政务,他却不能通达。让他出使外邦,他又不能独立应对。那他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啊? 钱穆注解说,《诗经》“风雅颂”三百首,实际上是西周一代的历史,内政外交,风土民情,无所不包。其治闺门之道,在《周南》《召南》;农事富民之道,在《豳风》;平天下、接诸侯,待群臣之道,在《大雅》《小雅》;而《颂》的部分,是政成事定后而作,得失治乱之情,尽在其中。所以,求通上下之情,制礼作乐以治国安民之道,尽在《诗经》。读通了《诗经》,就应该能通达治国理政。 “专对”,《公羊传》:“大夫受命,不受辞,出竟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者,则专之可也。”受命出访,不能主君一句句教你怎么说话,那没法教,因为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所以你必须自己下判断,自己应对,不辱使命。可以说,我们从小就受这样的训练,去邻居家送个东西,回来妈妈问你,阿姨怎么说的呀,你怎么说的呀,那时候就开始被训练“专对”了。现在公司派你出去见合作伙伴老板,回来领导也要一句句问怎么说的,也是专对。《诗经》的内容,言语温厚和平而不激昂,但又立场坚定,意指准确,暗藏机锋,读通的人,一定会长于外交。 春秋时代的名臣,留下了大量“专对”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和孔子同时代的齐国名臣晏婴,我们从小就熟悉各种《晏子使楚》的故事,无论楚国君臣如何想办法捉弄他,最后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晏子的外交,不仅让别国占不了嘴上便宜,还留下了一个“折冲樽俎”的故事,晋国想攻打齐国,派使臣来试探,晏婴在酒席上就以各种外交哑谜,向对方展示了齐国的凛然不可侵犯,晋国就放弃了发动战争的打算。而在场一起喝酒的齐景公,从头到尾都没看懂!晏婴的外交,是不是在《诗经》上学的呢?史书上没说。但是,当他面临人生最大生死考验的时候,《诗经》,正是他的精神武器。那是齐国权臣崔杼(zhu)发动政变,杀了齐庄公,把满朝文武集中到姜太公庙里,要大家歃血为盟效忠他。好几个不服的都被杀了,轮到晏婴,他从容说:“我只忠于君主和国家。”拒绝盟誓。崔杼用剑顶着逼他发誓。晏婴说:“崔杼,你读过《诗经》吗?诗曰:‘莫莫葛藟,延于条枚,恺悌君子,求福不回。’(葛藤一片到处长满,蔓延缠绕树枝树干。和乐平易好个君子,求福有道不邪不奸。)”崔杼也不敢杀他。因为他杀齐庄公,是庄公无道,国人反应不大,而杀晏婴,政治影响就太大了,于政变也不必要。晏婴不参盟,但他也会忠于新君景公。 《诗经》是西周文明之集大成,《毛诗序》说:“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学诗有诵、弦、舞之法,朗诵、歌唱、舞蹈,潜移默化,修养每个人,教化全天下。同一本书,不同的人读到不同的东西,恋爱的人读到恋爱,就像人人最熟悉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搞政治的人读到怎么搞政治,搞外交的人读到怎么搞外交,搞环保的人读到怎么搞环保。总之一国之事,无论大小,都在里面,关键你读的时候,你自己在想什么。你自己没想到的、没关注的,你肯定视而不见、读不到! 读书啊,人们只能读到他本来就懂得的东西,不懂得的,就读不出来,因为你不懂得,就不会有反应。那不读,又怎么懂得呢?孔子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你一定是在实践中有体会了,你才能在书本中,在前人的总结中去学习提高。读书的时候,切己体察,事上琢磨,放自己身上对照,放具体事情上琢磨,这才叫读书。这书上,自己身上,具体事情上,不断推循环,就是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否则,也是王阳明批评的,叫徒事讲说,成天跟别人“交流”读了什么书,就跟说买了什么包、买了什么车一样,都是虚荣。这就是儒家常批评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本来读书学习是为了自己要用,却成了为和人讲说炫耀消遣,帮别人读了。 怎样才能读书有用呢?关键在于立志。立什么志向,就读什么书。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才知道自己要读什么。读书是极为聚焦之事,志向越清晰,越不会“博览群书”,因为必须要读的书都读不完,绝对排不上别的。所以啊,不要自以为读书多,孔子说了:“虽多,亦奚以为?”读那么多有什么用。无论你是“好读书,不求甚解”,还是过目不忘,经常在别人面前大段背诵名篇名句,儒家说了,那都叫玩物丧志,没有志向,还特爱到处学习,那“好学”,也是一种贪玩,或者是一种“知识落伍焦虑”,读书,也只是把书当玩物罢了。人家玩车,你玩书,都是一样的,玩。 这种读书病患者,挺多的。 但凡有任何事,你没做到,没得到,或别人对你不好,你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原文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华杉详解 孔子说,领导者如果自己行得正,不待下令,那事自己就行了。领导者如果自己行不正,他下命令,也没人听。 这个是反反复复讲多次了,后面还要讲,重要的事情讲一百遍。所谓“无诸己,求诸人,古今未之闻也”。自己没做到的,要求别人做到,自古没有这回事。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但凡有任何事,你没做到,没得到,或别人对你不好,欺骗你,你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或许你认为不是自己的原因,或许真的不是你的原因。但是,在对方身上找原因,反正也是没用——因为你管不了他,只能管自己。要想管得了他,先得管好自己。 《淮南子》:“是故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所立于下者不废于上,所禁于民者不行于身。所谓亡国,非无君也,无法也。变法者,非无法也,有法而不用,与无法等。是故人主之立法,先自为检式仪表,故令行于天下。是故禁胜于身,则令行于民矣。” 有诸己不非诸人,自己有的毛病,你就不要去批评别人。这点特别要注意。 再看看《圣经》上那个妓女的故事: 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她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于是又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就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有诸己不非诸人”,我们对别人的错都历历在目,对自己的错却不太记得。别人的错是用来干什么的呢?儒家也说了,是用来规正自己的,看见别人犯了某错,第一反应不是批评指责,而是赶紧想一想,他这是提醒我了——这错我有没有?要不要改?这才是修身进步的心法。 所以很多简单的道理,要是拿来说别人,都觉得对,当然对,太对了!但是认真往自己身上一想,就不一定愿意受那约束了,凡事最怕知行合一,说别人容易,自己做到就很难! “无诸己不求诸人”,自己没有做到的,不要去要求别人做到。“所立于下者不废于上”,给下面人立的规矩,在上位的人要先做到。“所禁于民者不行于身”,禁止人民干的事,自己也不要去干,你不能跟大家讲价值观,自己却没有那价值观。“所谓亡国,非无君也,无法也。”亡国不是因为没有国君,是因为没有法治。“变法者,非无法也,有法而不用,与无法等。”要变法,要建设法治社会,不是说现在法律不健全,而是现在明摆着有的法律,得不到施行,那就跟没那法律一样。“是故人主之立法,先自为检式仪表,故令行于天下。是故禁胜于身,则令行于民矣。”所以人主立法,先检查自己,做出表率,才能施行于天下。所以说,你把自己管住了,你的政令就人人都听从了。你要想不受约束,收放自如,人民也个个狡黠奸猾。你把自己关进制度的笼子里了,人民也全都规矩了。 治不了天下,主要是因为不愿意管住自己。 原文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说,鲁国和卫国的政治呀!就跟兄弟一样! 鲁国是周公的后代,卫国是康叔的后代,两位开国之主,本是亲兄弟。现在呢,两国政治都一样衰乱。鲁国是季氏执国柄,臣强君弱,君不君臣不臣。卫国是儿子把老子拦在国外流亡,自己霸了君位,称爷爷为王父,父不父子不子。所以孔子说,这哥俩,真是兄弟之国。 原文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华杉详解 孔子说,卫公子荆善家室,家中人事财务器物之类,很善于治家。刚刚开始宽裕一点,他就满足地说:差不多也就够了。再宽裕一点,开心!说:这已经算是完备无缺啦!后来升了官,家境变得富有,他说:这简直是华美啊!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知足常乐!人怎么能知足呢?人一定是不知足的,不知足,才能向前进啊!知足了,就停滞了。关键是你觉得自己什么东西不足。觉得财富不足,就追求财富;觉得知识不足,就追求知识;觉得健康不足,就追求健康;觉得这世界这么大,没看足,就走出去看看;觉得自己品德不足,就修品德。你的关注点,决定你的态度,和时间精力资源分配的决策。卫公子荆,显然追求不在财富上,所以在他进步的过程中,财富的每一次增加,给他带来的都是惊喜,而不是更大的贪心。 真的!咱家真有钱!前面说过了,德、智、体、美,都缺,就是钱不缺。 对那些最基本的问题,我们的认识永远不够 原文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华杉详解 孔子到卫国去,“冉有仆”,“仆”,是仆御、驾车,冉有给他驾车。孔子在车上说:“庶矣哉!”“庶”,是人口众多。冉有问:那人口多了,该怎么治理呢?孔子说:让人民富起来!我们现在常说一个地方富庶,就是物产丰富,人口众多,人又多又富。冉有问,那人民富起来之后,又怎么治理呢?孔子说,办教育,施以教化。 前面孔子说熟读《诗经》就能治国理政,《诗经》就有这么一句:“饮之食之,教之诲之。”管子也说:“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人民富裕了,就容易治理;人民贫困,就难以治理。为什么呢,因为一个人富了,他就“安乡重家,敬上畏罪”,安于乡里,看重家庭,他就不会乱来。如果他穷困,他就“危乡轻家,则敢陵上犯禁”,乡里待不下去,家里也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 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中产阶级是社会的稳定器。 荀子说:“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故家五亩宅,百亩田,务其业而勿夺其时,所以富之也。立大学,设庠序,修六礼,明十教,所以道之也。”“庠序”,地方学校。六礼,冠、昏、丧、祭、乡、相见,六种礼仪。十教,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 富民政策,教育政策,是中国几千年治国思想的主流,周文王就是以富民政策、教育政策,再加上移民政策起家的。别国一家给一百亩地,移民到周的,他一家给一百五十亩,而且只要有才干,被选拔做官的,无论从哪国来,什么出身,都给予世袭贵族待遇,这样大量吸引移民,周越来越富庶,最终兼并了商朝三分之二的土地,并在他儿子周武王任上推翻了商朝。 杰出政治家的八条素质标准 原文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华杉详解 “期月”,是一周年。孔子说,如果有人给我机会,让我治理国家,只需一年,就可初见成效,三年一定会有大成就。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 据《史记》记载,这话是孔子在卫国说的,孔子第一次在卫国,卫灵公只是把他当门面人物,并不真正用他。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离开了。过了几年又回来,还是希望能在卫国施展抱负,卫灵公也很高兴,但是卫灵公老了,没有心气儿干事业了。《史记》说:“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叹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孔子只能又离开了。 一年见效,三年有成,什么标准呢?张居正说:“一年则弊政革除,良政复兴,纪纲法度渐次就理,皆有可观者矣。若至于三年之久,则教化行而风俗美,礼制齐备而音乐和,民生富足,民德一新,治功有成。” 这个标准很高啊!第一条,弊政革除,就做不到!因为弊政的背后,是利益集团,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孔子不是没有得到过执政机会,他在鲁国被委任为大司寇,他一上任就励精图治,非常激进地革除弊政,但很快就因触动利益集团而被排挤走了。所以孔子希望的,在“苟有用我者”——国君绝对支持下的改革施政环境,是不存在的。况且孔子和商鞅不同,商鞅是一切服务于国君,孔子呢,他给国君也定了道德行为准则,限制国君。 孔子啊,他不是一个政治家,他的理想社会,基于所有人的美好心灵,这是宗教的工作,但是孔子又不愿意给大家树立一个神。他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没见过神,他就“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也就没有神的加持了。摩西上了西奈山,见到了上帝,上帝给了他十诫,所以他说的话都是代表上帝的。佛家也讲“方便法门”,哪个门方便,就从哪里领人进门。孔子却也不要方便法门,他只是修身。孔子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宗教先知,他就成了独一无二的至圣先师。但他又不甘于只做老师,还是想搞政治实践。 孔子其实没有政治家的能力,像商鞅那样的人,真是有一套政治家的能力,他以一套超乎想象的、颠覆式创新的、魔鬼般的治国逻辑,把秦国所有人变成君主的农业生产机器和战争机器,最终统一了天下。不过商鞅没能让自己善终。那杀人的,也被人杀,他就被杀了。 张居正也有政治家的能力,他是儒家,却能和太监结盟,他在执政期内,成了大明国的“实际控制人”,他的改革也颇有成效。但他生前极尽尊荣,死后却遭到清算。 孔子确实成了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始祖,但是,他确实没有政治家的性格和能力。三年有成,操之过急,如果第一次在鲁国执政,不要指望“期月而已可,三年有成”,而是慢一些,多观察,将目标定为十年有成,结果或许有所不同。鲁国的试验失败了,终其一生,孔子颠沛流离,非常急切,希望抓住任何一个施展机会,但各国大小君主领主,最终对他都敬而远之,孔子也就只能以精神遗产,传诸后世了。 达成仁政的标准:三十年实现理想社会 原文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 华杉详解 善人,指良善之人,是好人,但比圣人又差一个档次。如果接连一百年都是善人统治天下,那也可以做到胜残去杀了。“胜残”,“残”,是残暴之人,残暴之人不能尽绝,但是善人的政治可以胜过他,百年和气,残暴之人也被感化了,不做坏事了;所以能够去杀,去除死刑,没什么犯大罪的人。 “诚哉是言也”,这话说得对呀!看来这句话是孔子引用一句古话,表示同意。 什么样的人,达到了这善人之治的标准呢,程颐说:“汉自高、惠至于文、景,黎民醇厚,几致刑措,庶乎其近之矣。”汉朝从汉高祖刘邦、惠帝到文景之治,四代都是仁厚善人君主,以致民风醇厚,刑法都快没用了,就差不多达到这种情况。 原文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华杉详解 “王者”,是圣人受命而兴,以君主天下者。三十年为一世。圣人比善人更伟大,孔子说:善人要一百年,但如果有圣人,那三十年一定可以仁政有成。 成仁政的标准是什么呢,《汉书?平当传》引用过这一段,解读说:“三十年之间,道德和洽,制礼兴乐,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汉书?食货志》有更详细解读:三年耕种,能有一年的余粮,“衣食足而知荣辱,廉让生而争讼息”,所以叫三年考绩。对统治者,或对地方官,是三年一考核。孔子前面说的三年有成,这是“成”的标准。三个三年,九年达到这标准,有三年余粮,叫“登”,五谷丰登的登。两个九年,还这么好,有六年余粮,叫“平”。三个九年,二十七年,还能可持续发展,有九年余粮,叫“太平”。德化流洽,礼乐成焉,这就是太平盛世了。儒家志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就是标准,二十七年,差不多三十年实现理想社会。总之是一代人能看得到,不能说要经过几十代人的努力,孔子到现在才七十多代呢,那太遥远了,想不了。咱们今天也是三十年一评估,中华人民共和国经历了前三十年、后三十年,现在人人都期盼这下一个三十年。 那中国历史,谁达到了这标准呢? 郑玄说,从文武周公,到成康之治,达到了这标准,这是四代领导人。周道至美,周的政治是最好的,行仁义而天下归心,到武王伐纣,通过革命取得天下,统一后又平叛,再安定下来,到成王六年,开始制礼作乐,到周成王、周康王,天下大治。所以三十年不一定是一代君主,也是前后相继。荀子说:“文王诛四,武王诛二,周公卒业,至成康则案无诛已。”文王时代有四个死刑判决,武王有两个,周公完成仁政大业,到成王、康王两任,一个死刑犯都没有了。 晋平公和师旷的故事:听不到自己的过失,就会铸成大错 原文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华杉详解 正人先正己。如果自己行得正,治国理政还有什么困难呢?如果不能端正自己,又怎么能去正别人呢?这个道理,前面反反复复讲了多次了。不过,所有简单的道理,你若没有实际体会,翻翻就过去了,不觉得有啥。只有照那样在日用常行中去做了,有了体会,才知道其深不可测。 原文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华杉详解 冉有退朝回来,孔子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看来孔子师徒,亲如一家,大概也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冉有每日退朝回来,要先给老师报到请安,再回到自己房间。今天回来晚了,老师就问。冉有说:今天有政务要开会,所以回家晚了。 孔子纠正说:你那不是有国政,是有家事。如果是国政,虽然我从大夫岗位上退下来了,我也会知道。我都不知道的事,就不是什么国政,是季氏的家事! 这是孔子批评冉有了。周礼:“大夫虽不治事,犹得与闻国政。”不担任具体领导职务了,但是只要还在那级别,还能够看相应级别的文件。文件还送来,就说明你虽然不在班子里了,但还在圈子里。所以有老干部回忆录说,开始还送文件来,后来不送文件了,再后来,文件不送了,但还有《内参》。再后来,连《参考消息》报纸都不送了,这是真“打倒”了。 当时冉有做季氏家宰。而孔子呢,是退休老干部,还被尊为国老,国政都要咨询他的。孔子都不知道的事,一定不是国政,是季氏自己在家,与家臣谋私利于私室。孔子不给冉有面子,给他指出来,就是敲打他。 不过冉有紧跟季氏,帮他出谋划策,谋权夺利,横征暴敛,孔子后来骂他:“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原文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华杉详解 鲁定公问孔子:“我听说一言可以兴邦,有这回事吗?” 孔子回答说:“不能对一句话寄予这么大期望,但从某种程度上,也差不多可以这么说!有人说:‘为君难,为臣不易。’如果那做臣子的,都知道为君之难!兢兢业业报效君王。对自己,不敢有一点放肆;对工作,不敢有一点放松,个个勤修职业,不遗余力,都能听话,君王一句话,就个个励精图治,奋勇争先,那不就是一言兴邦了吗?” 鲁定公又问:“还有一句话说一言可以丧邦,有这回事吗?” 孔子答:“丧邦,是亡国大祸,当然不至于说错一句话就亡国那么严重,但是,这话也有道理!有君王说:‘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我觉得做君主也没什么可快乐的,但有一点是真快乐!就是我的每一句话,都没人敢违背!”)君王如果这样来理解权力的快乐,就危险了。如果你说得对,利国利民,大家不违背,那是好了。若你说得不对,祸国殃民,大家也照着做,那不就一言丧邦,走向亡国了吗?” “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这话谁说的?《韩非子》有记载: 晋平公与群臣饮,饮酣,乃喟然叹曰:“莫乐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违。”师旷侍坐于前,援琴撞之。公被衽而避,琴坏于壁。公曰:“太师谁撞?”师旷曰:“今者有小人言于侧者,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师旷曰:“哑!是非君人者之言也。”左右请除之。公曰:“释之,以为寡人戒。” 晋平公与群臣饮酒作乐,师旷在旁边弹琴助兴,晋平公喝多了,酒后吐真言,感叹人生,说:“做君主也没什么可快乐的,但有一点是真快乐!就是我的每一句话,都没人敢违背!”师旷听了,操起琴就向晋平公撞过去。晋平公一提衣襟,慌忙躲开,琴撞在他身后墙壁,撞坏了。晋平公大惊,问:“太师!您撞谁呀?”晋平公被撞了还对师旷这么尊重,一来因为师旷德高望重,二来因为师旷是盲人,他想不到师旷撞的就是他,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师旷说:“刚才听到一个小子在这儿说混账话,所以撞丫的!”晋平公说:“就是寡人我呀!”师旷说:“是吗?这不是人君该说的话!”左右说师旷无礼,把他拖出去!晋平公说:“放开太师,我要把太师的话,当成对我的告诫。” 做了君主,别说一句话,放个屁都是香的,所谓“洪宣宝屁,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气”。如果醉心于自己的话没人敢违背,则会为谗言谄媚所蔽,祸患已伏,却没人告诉你,自古丧国之祸,都是这么埋下的。天下大虑,在于下情不通,如果疏于戒备,讨厌忠言逆耳,享受阿谀奉承,听不到自己的过失,最终就铸成大错。 国家好不好,移民最知道 原文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悦,远者来。” 华杉详解 国家好不好,移民最知道。近悦远来,是儒家对好国家的评价指标,就是近的人,本国人,幸福指数很高,很开心。远的人,国外的人,都想举家搬来。这场对话,《韩非子》也有记载,叶公子高问政于孔子,孔子说:“政在悦近而来远。”这个“悦近来远”,今天世界也是一样,欧洲难民危机的难民们,好多并不真是难民,就是向往美好生活,驾着一条破船,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到欧洲去!同样,好多中国人,想要移民美国。而20世纪90年代出国的大学生们呢,发现大多没有国内的同学“混得好”,纷纷要做海龟游回来。这近悦远来的变化,就体现了国家政治的变化。 不要小看“近悦远来”这四个字啊!中国古代讲王道霸道。什么是王道?“近悦远来”四个字,就把王道说透了。孟子讲王霸之辨,说,霸道需要地盘实力,地方千里,雄兵百万,有多大实力,就霸多大天下。王道呢,王道不用,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但修明政治,行仁义而天下归心,最后得了天下。特别是周文王,完全是一套“近悦远来”理念,和具体配套的移民政策。国家如此,公司也一样,你要吸引人才,就抓“近悦远来”这四个字。 前面我们说过,孔子都是高语境沟通,同样的问题,不同的人问,他的回答都不一样,他的所有回答,都是“片面”的,他是中医,不是西医。西医对所有病,都是一个定义,一个治疗标准方案。中医呢,是辨症施治,一人一方,每个人的方子都不一样,隔三天还要换一次方子,因为三天后的你,不是三天前的你了。这叶公子高先生的病在哪里呢?韩非子说:“叶都大而国小,民有背心。”国家不大,但都城很大,所有权力、财富都集中在都城,都城像一个黑洞,把全国人民的财富都吸干了。所以孔子敲打他。叶公最后跟孔子说不到一块儿,没用他。后面还有他俩说不到一块儿的重大价值观问题,下文再说。就因为他高接远迎地请孔子论道,又一句话都说不到一块儿,惹出“叶公好龙”的典故来,那又是后话了。 这段对话很有名,儒家记录了,法家记录了,墨家也有记载,略有不同。《墨子》记载说,叶公问政于孔子:“善为政者若之何?”孔子说:“善为政者,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这个记录,没有《论语》原文那么尖锐直接了,“远者近之”,是近悦远来的意思。旧者“新之”呢,是讲教化,让他们焕然一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是这个意思。 墨子这个药方不对,我估计他自己发挥了。孔子给叶公开的方子,还要过好几个疗程,才会跟他说新民这个事。什么时候呢?等叶公自己明明德做到了,才能去新民,现在还差得远呢!否则你现在跟他说新民,他肯定一拍大腿,先生说得对!要教育人民!因为他正觉得人民不听他的话,需要新一新。这就整反了,本来该自己重新做人,却去改造别人了。 欲速则不达,孔子自己也失败在这句话上 原文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华杉详解 莒父,是鲁国一个小城,子夏做了那里的城宰,问政于孔子。孔子说,一是不要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二是不要贪图小利,追逐小利,就干不成大事。 刘宝楠《论语正义》在注这一句的时候,引用了《吕氏春秋》的一段话,也很有教益:“利不可两,忠不可兼。不去小利,则大利不得;不去小忠,则大忠不至。故小利,大利之残也;小忠,大忠之贼也。” 凡事说到容易,做到难,知行合一,孔子自己也没做到,就是这个欲速则不达,孔子自己说的话,自己也失败在这句话上。《史记?孔子世家》记载: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孔子由大司寇代理国相事务,喜滋滋回家来。门人还提醒他:“老师不是说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吗?我看老师满面春风啊?”孔子说:“是有那么一句话,但是也有另一句话:有机会为民众服务,不亦乐乎!”接着就杀了少正卯祭旗,展开“孔子新政”,三个月之后,市场上卖羊羔猪仔的都不敢随意抬价,男女行路分道而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四方宾客来,不用找政府,全都有人接待,宾至如归,鲁国风气一新。 看起来似乎形势一片大好,但齐国宫廷坐不住了,说鲁国强大,不是齐国之福,必须把孔丘弄走。于是给鲁君送来八十个美女的文工团,腐蚀鲁君,离间他和孔子的关系。 鲁国国内呢,之前在大司寇任上,孔子还干了一件大事,就是“隳三都”。“隳”,就是毁。周朝有一条规定,贵族诸侯的城墙不得超过18尺,为了防范他们据城造反。但当时鲁国“三桓”(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城墙都超标,一个比一个高,孔子就要恢复周礼,国君鲁定公开始了“隳三都”行动,也就是推掉三桓家里多出18尺的部分。“隳三都”的行动最终失败,孔子也把三桓都得罪光了。也就是说,在孔子代理国相的时候,国内权臣都已经是他的敌人。他也没有想到齐国宫廷还会参与到鲁国的政治博弈中来。孔子很快就被排挤走了,从此颠沛流离十几年,周游列国,却再也没得到执政机会。 在他“摄相事,有喜色”的时候,结局已经注定,为什么他没意识到呢?就是因为太开心了。权力是利害所系,是祸之所伏,哪里敢开心啊! “亲亲相隐”不仅是儒家价值,也是普世价值 原文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华杉详解 “党”,乡党的党,“吾党”,我的家乡。直躬者,躬身行直,正直的人。叶公跟孔子夸耀说:“我们这儿有一个特别正直的人,他的父亲偷了羊,他大义灭亲指证了父亲。”孔子抢白他说:“我们那儿正直的标准和您这儿不一样,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正直就在其中了。” 这一个小故事,却是人类的宏大命题,和中国两千多年的法律准则。 何为正义?大义灭亲,还是亲亲相隐?很多同学在网上看过哈佛公开课《正义》,讲那个扳道岔的假设,中国古代,也很多这样的思辨讨论。而这亲亲相隐的问题,不仅涉及何为正义、何为正直、何为道德,还是一个具体的司法问题:父亲犯罪,儿子知情,儿子到底该替父亲隐瞒,还是应该举报父亲?如果他隐瞒,他有没有罪? 中国古代对这个问题的价值观和法律规定很明确,儿子不仅有权替父亲隐瞒,而且儿子举报父亲,反而是有罪的,这一法律精神一直执行到民国。新中国成立后,宣传大义灭亲,亲亲相隐作为“封建糟粕”被废除。一直到2012年,新刑事诉讼法修订,第一百八十八条:“经人民法院通知,证人没有正当理由不出庭作证的,人民法院可以强制其到庭,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重新承认了亲亲相隐的权利。 亲亲相隐不仅是儒家的价值观、中国价值观,也是普世价值观。现行《法国刑事诉讼法》、1994年《德国刑事诉讼法》、1988年《意大利刑事诉讼法》均规定:近亲属可以拒绝作证;即使自愿作证也有权不宣誓担保证词无伪。并且德国和意大利还规定,法官一般不得就有损于证人亲属名誉的事实发问,还应告知其有权拒绝作证,并且不得强迫、恐吓其作证。此外,美国法律中也有对作证配偶特免权的相关规定。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现代法治理论的奠基人孟德斯鸠在其不朽巨著《论法的精神》中质问:“妻子怎能告发她的丈夫呢?儿子怎能告发他的父亲呢?为了要对一种罪恶的行为进行报复,法律竟规定出一种更为罪恶的法律。” 亲亲相隐是孔子提出的主张。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亲亲相隐原则得到进一步确认。唐律对亲亲相隐原则做了具体规定,以后各朝的规定大体上与唐律相同,其内容主要有三点:亲属有罪相隐,不论罪或减刑;控告应相隐的亲属,要处刑;有两类罪不适用亲亲相隐原则:一类是谋反、谋大逆、谋叛及其他某些重罪,另一类是某些亲属互相侵害罪。今天也是一样,父亲如果在飞机上放了一颗炸弹,不能亲亲相隐。或者父亲强奸女儿,不能亲亲相隐。 张居正说:“道不远于人情,事必求夫当理。矫情以沽誉,立异以为高,流俗之所慕,而圣人之所不取也。后世论道与论人者,宜以孔子之言为准。” 凡事要符合基本人情和寻常道理。如果一个人,像我们经常看见宣传的,他自己家生活他不管,所有钱拿去捐给别人,这不是圣人,而是圣人深恶痛绝的。圣人强调天理人情,强调道不远人,强调自然之序。自然之序,就是先管自己家里人,再管别人。清儒程瑶田论这一段,说得很精辟:“以私行其公,是天理人情之至,自然之施为、等级、界限,无‘意必固我’于其中也。如其不私,则所谓公者,必不出于其心之诚然。不诚,则私焉而已矣。”先私后公,以私行公,是天理人情。如果一个人没有私,只有公,他的心肯定不诚,心不诚,那就是私。这个私是什么呢?是“意必固我”,就是《论语?子罕》说的,“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就是个偏执狂。那偏执狂干的事,你不要搭理他,更不要把他当模范来宣传,他好的就是这一口,要的就是矫情以沽誉,立异以为高。我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要人人幸福和谐,则人人都是圣人,不是人人都是怪人。儒家的基本观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不愿意干的,也不愿意自己家人孩子去干的事,你不要把他当好人好事宣传。圣人不是做寻常人做不到的事,而是做好日用常行的寻常事。 做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就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原文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华杉详解 樊迟问仁,前面在《颜渊》篇也问过,孔子答了他两个字:“爱人。”这里樊迟又问,孔子从另一个角度给他讲。 “居处恭”,“居”,不是居住的地方,不是在家的时候,是居心的居,你是什么居心,是恭敬之心。心在居处的时候,就是《中庸》里讲“喜怒哀乐之未发”的时候,是在一个“恭”的状态。“居处恭”,也可以说“居心恭”,这是一个出发点。 “执事敬”,“执”,就是行。《汉书?五行志》说:“内曰恭,外曰敬。”做一件事,便要敬那件事,若是敬得不够,就难免懈怠疏忽,事情办糟了,才想起来,哎呀!没注意!我哪里想到会这样啊!如果居心恭而执事敬,就不会没想到了。办任何事情,没有敬,办不好;向人学习,没有敬,学不到。 “与人忠”,对人忠诚。“忠”,主要是两层含义: 第一,尽己之心曰忠,不自欺曰忠。忠首先是不自欺。因为人若欺人,必先自欺,自欺欺人嘛,给自己找到借口了,才能理直气壮去骗别人。能做到不自欺,就能做到对人忠,对人诚,对人尽心尽力,不遗余力,就是实在人。说你这个人实在!这就是忠。 第二层含义,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你想要的,让别人也得到。这就是将心比心。 “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这三条,即使到了夷狄之地,也要遵守。为什么强调到夷狄之地也要遵守呢?因为那夷狄之地,他们不懂我们这些道理呀,那些野蛮人,你跟他讲这些没用啊,所以不能跟他们来文明社会的这一套啊! 这就是自欺欺人,就是不忠了。如果夷狄之地,是野蛮人,就不用跟他们讲文明。这文明之地,也有很多野蛮人,你只需要将对方定义为野蛮人,就不用跟他讲信义了。我们平时不就是这样吗?所谓“你对我不仁,莫怪我对你不义”。对方是否不仁,没有道德法庭来判决,还不一定,而你的不义,已经是自己的决定,铁定不义了。 “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非常难做到,要把它吃透了,反复琢磨,知行合一,那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人生的关键在于立志,志向的关键在于有所不为 原文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 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 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 曰:“敢问其次?” 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 曰:“今之从政者何如?” 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华杉详解 子贡问老师:“什么样的人算得上是真正的士呢?”“士”者,仕也,学而优则仕,做官任事,天子诸侯卿大夫,然后是士。士多为卿大夫家臣。孔子的学生,学成的出路,就是士。所以子贡问老师,士的标准。 孔子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他的行为能够知耻。出使四方,能不辱君命,就是士了。 朱熹注解说:“此其志有所不为,而其材足以有为者也。”朱熹此注,说透了士的标准。知耻,则有所不为。不辱使命,是才干足以有为。什么样的人能有所不为呢?是有志向的人!志向的关键不在有所为,而在于有所不为,有所不为,才能聚焦于有所为。有志向的人,不贪心,不会为利益而跑偏。任正非讲华为,说我们艰苦奋斗的时候,中国可是遍地都是鲜花。鲜花是什么?房地产啊!华为要做也很容易啊!为什么没有做?因为有志向,志不在此。志不在此,他再好,也是耽误我干正事,所以不干。任正非,就是“其志有所不为,而其材足以有为者也”,就是士。很多人说拒绝诱惑很难,主要是因为没志向。有志向的人,利益再大,只要不在他的志向上,他根本都不愿意往脑子里装,听都不想听,哪有什么诱惑。 子贡听明白了,这标准挺高,“敢问其次?”那次一等的标准呢?孔子说:“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朱熹说:“此本立而材不足者,故为其次。”宗族都称赞他孝顺,乡党都称赞他友爱。他虽然没有才华横溢,不能成大事,但是能立大本,做一个仁孝之人,也算是士了。 “敢问其次?”再低一等呢?孔子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 这里的小人,不是无耻小人,是没见识的人,是识量浅狭的人。硁硁(kēng),是敲打石头的声音,像小石头一样坚硬固执,说什么,就做什么,这样的人,虽不能随机应变,但也可以交待些事情给他做。但是,有个问题,言必信,行必果,怎么倒成了小人?这是一个看问题的角度而已,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大人只看道义所在,不会死守自己说过的话,也不会死守过去定的计划。一件事,发现做错了,难道还要继续吗?还有,上篇说的父子相隐,父亲犯了罪,儿子要替他隐瞒,警察来,我就不跟他说实话,法庭来,我不给他做证,我就不“言必信”了,因为保护父亲是大义。孔子也有一个言而不信的例子。孔子要去卫国,途经蒲邑,遇到卫国大夫公孙氏占据蒲邑反叛,蒲邑人扣留孔子。孔子的弟子们拼死跟他们干仗,双方搏斗非常激烈。蒲邑人恐惧,对孔子说:“如果你不去卫都,我们放了你。”孔子和他们立了盟誓,蒲邑人将孔子放出东门。孔子接着前往卫都。子贡说:“盟誓难道可以背弃吗?”孔子说:“这是要挟订立的盟誓,神是不会理睬的。” 三个层次的标准,都明白了,子贡接着问:“今之从政者何如?”那老师看今天从政的人怎么样呢?孔子说:“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斗,是容器;筲(shāo),是竹编的饭筐。就是说他们的见识器量只有量斗和饭筐那么大,何足算也! “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这话,说别人,我们都赞同,说得痛快!不过如果换我们上去干干,恐怕还不如人家哦! 中庸不是平庸,是完美到极致,是丝毫不差的至善至美 原文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说,我找不到奉行中道的人来教他,那我至少也要找到狂者和狷者吧。狂者能进取,狷者能有所不为。 “中行”,是行中道者,中庸之道,资质又高,学力又强,无过不及,完美,一点毛病没有。“与”,是传授。孔子希望能找到这样的好苗子做学生。但是找不到啊!找不到完美材料,找什么人呢?如果找那谨慎厚道之人,他恐怕也振作提拔不起来!还不如找狂狷之人。 狂者,志向极高,奋发向上。如能因其志节,加以激励裁抑,便能成大器。 狂者得不到,狷者也行。“狷”,洁身自好,性情耿直,特立独行,非礼之事,断然不为。如能多加引导,让他恢弘通达,也能成器。 什么样的人是狂者,什么样的人是狷者呢?钱穆举了两个例子,说伊尹是狂者,伯夷叔齐是狷者。伊尹够狂啊,给他托孤之任,让他做顾命大臣,新君太甲年轻人不懂事不争气,伊尹把太甲软禁三年,让他悔过,改好了再来,成就了又一代有为之君,他也没夺权。伯夷叔齐呢,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有所不为之至也。 孔子最不想要什么样的学生呢,最不想要那没性格的、没特点的、没上进心的,所谓忠厚老实的。你看他平时做事吧,也没什么毛病,为人处世呢,也过得去。但是呢,胸无大志,也没有意志操守,那是平庸,不是中庸。把教育资源,把上进机会,给这样没上进心的人,实在是浪费了。 中庸不是平庸,是完美到极致,是丝毫不差的至善至美。这个误解很大。 儒家总是要解决国家需求,而政治的关键,往往在于解决君王的个人需求 原文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华杉详解 南人,是南方人。有人说就是宋国人,因为宋国在鲁国南边,而且宋是殷商后代,殷的文化,是敬鬼神的,这个猜测有些道理。 孔子说,南方人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人如果没有恒心,就做不了巫医。”巫医,不是巫和医,就是巫医一体,能事鬼神,能治病祈福,又通天,又通人,那是很大的本事,由师父一代代传授下来,其术精微,没有恒心意志的人,根本学不了。就像我们现在本科是四年,医学院还要念五年呢! 三国时期,吴国的道家学者杨泉,写了一本《物理论》,说到医:“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古今用医,必选名姓之后。”又说:“其德能仁恕博爱,其智能宣畅曲解,能知天地神祗之次,能明性命吉凶之数,处虚实之分,定顺逆之节。”所以这巫医,是“抱道怀德,学彻天人,必有恒之人”,才学得了,做得成!你也别歧视那个“巫”字,当结合心理疗法就好了。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这是《易经?恒卦》的卦辞,意思是说,人如果没有恒心,不能恒久地保持他的美德,就难免遭到羞辱。子曰:“不占而已矣。”郑玄注解说:“易所以占吉凶,无恒之人,易所不占。”如果一个人没有恒心,做事原则也经常摇摆,不能一以贯之,那你不用去占卜预测你的事能不能成,因为肯定不成! 原文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华杉详解 这是《论语》里的名句,朱熹注说:“和者,无乖戾之心。同者,有阿比之意。”君子心平气和,对人真诚善意,但是,所见不同,看法不一样,要说出来,但只为追求真理,相互规正帮助,并不是争夺利害,所以是和而不同。小人呢,心怀险恶,一心谋利,别人说什么,他都附和,对对对!显得跟你相同,跟你亲近,但一到势利之处,则挟势以相倾轧,争利以相谋害,这是同而不和。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可以说是君子之间和而不同,小人之间同而不和。君子之交,淡如水,和如风,但长长久久,天地人和。小人之交呢,是结党营私,好的时候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利益冲突了,马上视若寇仇。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也可以说君子对任何人都是和而不同,小人对任何人都是同而不和。君子对谁都怀善意,说真话。小人呢,不管见到谁都阿谀奉承,亲热得不得了,你说啥他都赞同,你喜欢啥他都跟你爱好一样,先把你迷惑了再说,慢慢再看你这儿能对他有啥好处。 《左传》里面记载晏子论和与同,骂梁丘据同而不和,可为孔子“和同论”之注: 齐侯至自田,晏子侍于遄台,子犹驰而造焉。公曰:“唯据与我和夫!”晏子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公曰:“和与同异乎?”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执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故《诗》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嘏(zong gu)无言,时靡有争。’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诗》曰:‘德音不瑕。’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一专,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齐景公打猎回来,晏子在遄台随侍,子犹,就是梁丘据,也驾着车赶来了。景公说:“还是梁丘据跟我和啊!”晏子说:“梁丘据是和您同,不是和。”景公说:“和与同有差别吗?”晏子回答说:“当然有差别。和就像做肉羹,用水、火、醋、酱、盐、梅来烹调鱼和肉,用柴火烧煮。厨工调配,使各种味道恰到好处;味道不够就增加调料,味道过重就加点水。君子吃了这种肉羹,用来平和心性。君臣关系也是这样。国君认为可以的,其中也包含了不可以,臣下进言指出不可以的,使可以的更加完备;国君认为不可以的,其中也包含了可以的,臣下进言指出其中可以的,去掉不可以的。因此。政事平和而不违背礼,百姓没有争斗之心。所以《诗?商颂?烈祖》中说:‘还有调和好羹汤,五味齐备又适中。敬献神明来享用,上下和睦不争斗。’先王使五味相互调和,使五声和谐动听,用来平和心性,成就政事。音乐的道理也像味道一样,由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各方面相配合而成,由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各方面相调节而成。君子听了这样的音乐,可以平和心性。心性平和,德行就协调。所以,《诗?豳风?狼跋》说:‘美好音乐,没有瑕疵。’现在梁丘据不是这样。国君认为可以的,他也说可以;国君认为不可以的,他也说不可以。如果用水来调和水,谁能吃下去?如果用琴瑟老弹一个音调,谁听得下去?和而不同的道理,就像这样。” 还记得这位梁丘据吗?前面我们提到过他。齐景公晚上高兴,酒瘾大发,跑到晏婴家找晏婴喝酒,晏婴不跟他喝,还批评他不成体统。再跑到司马穰苴家,司马穰苴也不跟他喝。景公也不生气,知道这二位跟他和而不同,他去找那同而不和的,驾车直驱梁丘据家,梁丘据张灯结彩陪他喝了一通宵。 人性的弱点,需要相和的人,也需要相同的人,所以这“亲贤臣,远小人”,就说了三千年,还是解决不了小人,因为小人实在可爱啊!世上无小人,生活没意思。儒家总是要解决国家需求,而政治的关键,往往在于解决君王的个人需求。 第十四章 宪问第十四 仁,是一种人生逻辑 原文 《宪问篇第十四》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华杉详解 “宪问耻”,原宪问老师,什么是可耻。老师说,国家有道,明君在上,言听计从,正是君子有所作为之时,但若在这个时候,只是做官领取俸禄,却干不成什么正事,这就是耻。反过来,国家无道,上无明君,下有奸臣,这时候,君子当明哲保身,隐退而去,但若还是尸位素餐,同流合污,那就是耻。 原宪这个人,出身贫寒,个性狷介孤傲,不肯与世俗合流。对于他来说,邦无道,不同流合污是没问题的。但是在邦有道的时候,他也比较缺乏与人合作共事的性格和能力。朱熹注解说,孔子跟他说这话,是既肯定他的不同流合污,又激励他要进取有为。 孔子为鲁司寇时,让原宪给他做家宰,给他九百斛的俸禄。原宪推辞不要。我不知道这段对话,是在孔子让他做家宰之前,还是之后。如果是之前,是不是原宪觉得,既然老师说尸位素餐可耻,我不拿工资,不就不会有耻了吗?孔子当然不会同意他这种荒唐想法,说你不要,你拿回家分给乡亲们嘛,反正这俸禄你必须得领。 原宪也没想想,他做家宰的不拿工资,不是给其他给老师干活的同学们找难受吗?这就是他的狷介之处。 原宪又问仁:克、伐、怨、欲,这四条都不去做,可以算是仁了吗? “克”,是好胜。“伐”,是自夸,前面《公冶长篇》有颜渊言志:“愿无伐善,无施劳。”我希望自己有善事不张扬,有功劳不夸张。“怨”,是怨恨。“欲”,是贪欲。好胜、自夸、怨恨、贪欲这四条都不去做,算是仁了吗? 孔子说,这只能算是难得,是不是仁,我还不敢说! 好胜、自夸、怨恨、贪欲,这是人最常犯的毛病,没有四条都犯,至少也得犯两条。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做到四条都不犯,那实在是太难得了,那是力足以胜私,刚足以胜欲,了不起!但是,你是把这些毛病都压制住了,却啥也不干了,又怎么去行仁德呢? 仁者胸怀天下,志向高远,追求不一样,则别人所好胜的、自夸的、怨恨的、贪恋的,对他价值都不大,对他都不是问题,他不被这些东西所羁绊。同时,他又能包容万物,包容他人的好胜、自夸、怨恨、贪欲,所以他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孔子说“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但他这个邦有道的标准,并不是很高,只要你说真话,干正事,没有掉脑袋的危险就行了。 仁,是一种人生逻辑,原宪并不在仁的境界,仁的逻辑里,他不是不同流合污,而是不能合流于世,什么他都看不惯。那你把好胜、自夸、怨恨、贪欲,都克制住,自己回家待着,啥也不干,那怎么能算仁呢? 不拿工资是一次,问耻是一次,问仁是一次,老师不断地开示他,原宪却听不懂,不会追问。老师呢,你不问,他也不往下讲了,知道你没进入逻辑,讲也没用。孔子在世时,原宪就跟着老师。孔子去世了,他就在鲁国隐居,极为贫困。子贡去看他,他住在一个窄巷子里,子贡的大马车开不进去,只能下车步行。原宪戴着个桦树皮帽子,穿个草鞋还没鞋跟,草拖鞋,拄着个灰菜秆的手杖出来迎接。子贡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是不是生病了?!”原宪的反应,《庄子》是这样记载的: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原宪抢白子贡说:“没有钱,那叫贫。学习了道理却不能实行,那叫病。今天我是贫,不是病。观望世俗的好恶而行事,结党营私而交友,学习是为了别人的赞誉,教导别人是为了有利于自己,失掉了仁义,装饰了车马,那是原宪我所不忍为也。” 原宪一番话,庄子说子贡逡巡而有愧色,浑身不自在。司马迁在《史记》里说子贡“不怿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不高兴,走了,终身都以自己说错了这句话为耻。 “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原宪是不忍为,但假如他“忍为”,子贡能做到的事,他做得到吗?孔子不是庄子,他不会同意庄子赞原宪而贬子贡的记载。原宪不是仁,他只是“难”,子贡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学而不能行谓之病”,那老师教他的,他学到了吗?这就是他的病,他自己不知道啊。 有志之士,终身进取,不要“安全感” 原文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华杉详解 孔子说,士志于道,居不求安,因为他的志向很大,顾不上,也不关注生活条件,怎么方便怎么来。如果贪恋安逸生活,念念不舍于宫室器物之美,沉湎于声色货利之私,那就不是士了。 这个历代故事很多,第一个是春秋五霸之一,晋文公重耳,他做落难公子时,流亡到齐国,齐桓公把美艳的宗室之女姜氏嫁给他,还陪嫁了大笔财富,包括二十辆马车,把他安排在了温柔富贵乡中。重耳已经流亡了十几年,在齐国重得富贵,他乐不思晋,也不想复国大计了,一心享受生活。 他不进取了,那跟他流浪十几年的人怎么办哪?狐偃、赵衰等人密谋,也得到重耳之妻姜氏的支持——她也不想要一个没出息的丈夫——将重耳灌醉。然后拖上马车,快马出城,离开临淄,踏上复国之路。姜氏在劝导重耳时说:“行也!怀与安,实败名!”走吧!怀恋安逸生活,就会毁坏功名!这和孔子的话是一个意思。 第二个例子,是战国末年秦国大将王翦,他率六十万大军出征灭楚,秦王嬴政送他到灞上,他临行反复絮絮叨叨向秦王“请美田宅园池甚众”“以请田宅为子孙业耳”。嬴政大笑。出关前,王翦又连续五次求赐美田,部下亲信都看不下去了,说王将军您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王翦说:“举国六十万大军都在我手上,我不显示我关心的只是田宅子孙,难道让秦王怀疑我胸怀大志吗?” 明代《幼学琼林》里面的话,“求田问舍,原无大志;掀天揭地,方是奇才”。有志之士,终身进取,不要“安全感”。一个公司钱多了,高管中层个个富足,就腐朽了,基层员工就没盼头了。这就要有新的志向和冒险。宁肯死在路上,不可死在床上。人要永远前进,才有活力,没事干,所谓享受生活,身体的新陈代谢都没了,就腐烂了。组织也一样,要永远能冒险,能进取,保持不安全,保持新陈代谢,否则,就会成为一个腐朽的官僚组织,等死。 不安全,比安全感重要!不安全才有精神,有生命力。 不管国家有道无道,我的观点不改,我的言行可以改 原文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华杉详解 “危”,是高峻的意思。“孙”,同“逊”,卑顺的意思,俗话说的“装孙子”。 孔子说,君子处世,一以贯之,不管国家有道无道,我都坚持我的观点,不会你说啥就是啥。但是,我的观点不改,我的言行可以改。改言行,是为了明哲保身,保护自己和家人。之前孔子评价宁武子“愚不可及”,愚不可及不是愚蠢,是“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国家有道,宁武子就出来当官做事,发挥他的智慧;国家无道,他就愚蠢得跟个傻子似的,在家待着,啥也不说,啥也不干。他的智慧,别人能赶上,他那装孙子的功夫,谁也赶不上。所以“愚不可及”前面有个“其”字,中间再标点一个逗号——其愚,不可及! 这里孔子又说这事,如果国家有道,无论言行,都不需要顾忌,危言危行,不仅行为要坚持原则,说话也不能客气,不能苟且,批评意见一定要说出来,否则就是谄媚,就是乡愿。前面说过,乡愿是德之贼,如果好人说你好,坏人也说你好,你肯定和坏人有苟且;如果你从来不得罪任何人,你肯定不是好人。 反过来,如果国家无道,那是坏人掌权,你做事的原则要坚持,但说话就要注意,这是注意避祸。荀子讲臣道:“迫胁于乱时,穷居于暴国,而无所避之,则崇其美,扬其善,违其恶,隐其败,言其所长,不称其短,以为成俗。”如果你在暴政之国,无法躲避,你就挑他好的说,他不好的地方你不批评。他做失败的事,你更不要提。他的所长,你赞颂他;他的短处,你不要指出来。荀子的意见,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你始终保持“正能量”。 张居正说:“行无时而不危,君子守身之节也;言有时而可逊,君子保身之智也。”不过他是宰相,是当权者,不希望国家出现这种情况。他给小皇帝讲课说:“然有国者而使人逊言以苟容,岂国之福哉!”在下位者,谨言保身;在上位者,要鼓励大家说话。管理学上说,如果公司出了坏事,老板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那就糟糕了。 有德的人一定能说,能说的人未必有德 有德之人也一定爱说,不爱说,也是不仁,因为你不愿意帮助别人啊。 原文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华杉详解 孔子说,有德之人,一定能讲出道理,有阐发道理的名言警句;反过来,能讲出道理的人,却不一定有德。同样,仁者一定有勇,而反过来,有勇的人,却不一定是仁者。就是说,德可以兼言,言不可以兼德;仁可以兼勇,勇不可以兼仁。 有德之人,一定能说。因为德是内,言是外,张居正说:“和顺积中,而英发于外,敷之议论,必然顺理成章而可听,是言乃德之符也。”和气顺理的思想感情在心里,自然散发出英气正气,说出一番议论来,顺着那道理,自然成文章,人人爱听,所以言语是品德的符号表现。 反过来就不一样了,能说的不一定有德,他说的话,他自己都没有认真对待,没有自己先践行,甚至自己都不信,他说话是为了说服别人,是怀有影响他人看法和行为的目的。因为他觉得这个道理、这个逻辑,可能能说服对方,他就把这个道理、这个逻辑搬出来。而这道理,这逻辑,对不对,成立不成立,他自己并没有认真想过。如果搞不定,他马上会搬出另一个逻辑、另一番道理。所以他说的,都不是自己心里自然散发出来的,是根据情况在外面搬来的。这个可别以为是说别人,我们自己就经常这样,因为说服他人、操纵他人的目的太急切,就经常自欺欺人,而且习惯于自欺欺人,说一些自己都不信、不做的道理。所以每跟人讲一个道理之前,先问自己两个问题: 一、这话,我自己信吗? 二、这话,我自己愿意照着做吗? 养成问自己这两个问题的习惯,是很好的修身方法。 有德者,不仅能说,而且必须爱说。不爱说,也是不仁。荀子有一段话,把这个问题更推进了一步:“法先王,顺礼义,党学者,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如果你以贤明的先王为榜样,传承文明礼义,结交饱学之士,却不爱说话,那你一定不是诚士,你心不诚!没有诚意去帮助他人,没有诚意去推动社会进步。所以有德的君子,一定有志于言,行安于言,快乐于言,所以君子一定要为大家辨明是非。这就是现在说的公共知识分子了。是君子,就一定要做公共知识分子。蜘蛛侠说“能力越强,责任越大”,有知识的人也一样,知识越多,越有责任把知识贡献给社会,这就是春秋时鲁国大夫叔孙豹说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也是宋儒张载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再说“仁者必有勇”。张居正说,勇是仁之发,仁者虽然不以勇敢自许,但是“心无私曲,正气常伸”,临事之际,自然见义而勇为。勇者就不一定了,他可能一时血气之勇,和仁没有关系,甚至是不仁。 不要做与众不同的人,要做大家都能接受的人 原文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ào)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华杉详解 南宫适,适,音kùo,是孔子弟子,在前面《公冶长》篇出现过,能谨言慎行,孔子说他“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靠谱,可靠,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 “羿”,不是大家熟悉的那个后羿射日的羿。历史上有三个羿,一是帝喾的射师,二是唐尧时射日的后羿,这里指的是第三个,夏朝诸侯,有穷国君主。当时夏帝太康无道,沉湎于游猎,经常一走几个月都不回家。羿就发动政变,把太康挡在界河之外,不让他回国,立他的弟弟仲康为君,自己实际控制了夏朝政权。但羿自己,也和太康一个毛病,“恃其善射,不修民事,淫于田兽”,也是个打猎控。弃其良臣武罗、伯姻、熊髡(kun)、尨圉(páng yu)而信寒浞(zhuó)。让寒浞做自己的国相。寒浞发动政变,杀掉了羿,夺了羿的家室,并代夏,自立为帝。所以南宫适说羿仗着自己善射强大,结果却不得其死。 “奡”,是寒浞的儿子,或者说,是寒浞和羿的妻子所生的儿子,“寒浞袭有穷之号,因羿之室,生奡及豷(yì)”。寒浞跟着羿姓,直接搬进他家去,把他的妻妾家室全接收了,生了奡和豷两个儿子。 奡是著名的大力士,史书说他能“陆地行舟”。这里说的“奡荡舟”,荡,本身是打仗的意思,左右冲杀叫荡阵,《晋书》上有军歌:“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荡十下,就刺倒十人,谁也挡不住!这奡能荡舟,一是能水战,二是能陆地行舟,陆地上也能把船荡起来,那他的神力不得了! 寒浞“使奡帅师灭斟灌、斟寻,杀夏帝相,封奡于过,封豷于戈”。但奡也有一个毛病,“恃其诈力,不恤民事”。当初奡杀夏帝相国的时候,来自有仍氏的夏妃叫后缗的,回到有仍国,生下一子,叫少康。另外一个夏朝遗臣叫靡的,先跟着羿,羿死后,逃回有鬲氏,收拾忠于夏朝的势力,杀掉寒浞,立少康为帝,夏朝复国。少康灭奡于过,后杼灭豷于戈,有穷氏就亡了。所以奡也不得其死。 “禹、稷躬稼而有天下。”禹,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大禹治水的禹,他治水有功,舜将帝位禅让于他。所以禹没有什么强力,躬行奉献,而有天下。稷,是后稷,是最早开始种稷和麦的人,是尧帝的“农师”,负责教民耕种。说后稷耕而有天下,不是他自己,因为尧的帝位是传给了舜,不是他。是指他的后代周文王,周朝是他的子孙。 南宫适说,羿和奡,仗着自己强大,最后却都死于非命。大禹和后稷,只是治水耕田,却拥有了天下。夫子不答,孔子不接他的话。孔子为什么不接话,有两种说法,一种说,南宫适这是赞美孔子,意思孔子也和大禹后稷一样,所以孔子不接话。这差不多也说中了,中国历代帝王家族走马灯一样换,孔子家族作为“素王”,一直到民国,还有“衍圣公”称号。第二种说法,南宫适是影射批评当时的当权者,仗着强力,也有不得其死的危险,所以孔子心中认同,表面却不方便接话。 南宫适出去后,孔子就夸赞他:“南宫适这个人,好一个君子!南宫适这个人,真是尚德不尚力!” 大禹和后稷的福报,也不只是德的福报,更在于能力,在于对社会的价值。中华文明的诞生,和成为大一统的国家,与治水有直接关系。因为要驯服黄河这样一条巨龙,需要整体的规划,庞大的组织动员,和统筹指挥所有部落的人力、物力、财力,大禹就完成了这一伟业,所以,他不领导国家,真没人能领导国家。后稷呢,国家即社稷,农业立国,农业第一,而他是举国第一农业专家,他的子孙有国,也是大家认同接受的了。 我们喜欢喊口号,要做一个“强者”,或者要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那都是误区。你认为你强,别人不服,非得跟你比比到底谁是强中强,那就容易不得其死。你要与众不同,干吗要与众不同,怎么个与众不同呢?把头发染成红色,还是鼻子上打孔穿个鼻环?与众不同不是价值。 不要做强者,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者;不要做与众不同的人,要做大家都能接受的人。 仁是满分,君子也永远打不了满分,只能不断趋近 原文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华杉详解 “仁”,是全德。君子有志于仁,但是毫忽之间,心不在焉,一没注意,可能就人欲间发,天理间断,有不仁之行。颜回那么完美,也只能“三月不违仁”,坚持三个月,总也得出一回毛病。所以说君子也有不仁的时候,反过来呢,小人就完全不可能成为仁者。后儒有的把后一句解成小人不可能有仁,这太绝对了,小人也是人,是人就有良知,就有天良,怎么会没有仁呢?不管君子小人,都是人,只要不牺牲自己利益,都愿意做好事。这句断句不是“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是“未有小人而——仁者——也”,不是小人没有仁的时候,是小人不可能成为仁者。仁者是100分,君子也永远打不了100分,只能不断趋近。小人从来就不及格,不可能侥幸有100分。 原文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华杉详解 “劳”,是劳苦之事。“诲”,是教诲,是规谏之言。孔子说,爱他,能不教他劳苦吗?忠于他,能不规谏教导他吗?张居正说,爱他,比如父母之于子女,不能溺爱,而必须为他的将来着想,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禁其骄奢淫逸之行,责之以忧勤惕厉之事,不可姑息溺爱,反而误了他的前途。劳之,正所以成其所爱,哪能爱之而不劳之呢? 忠呢,比如忠君,如果阿谀奉承,百依百顺,最后陷君于过,以至于覆亡之祸,那不是忠。真正的忠臣,敬君忠君,为君上谋划也周详,或陈说古今,或讥评时事,不避拂意犯颜之罪,而务必竭尽劝谏辅德之诚,因为他的心里非常希望君上能成就尧舜之德,而不忍心以缄默取悦而事之。 反过来,如果我是为人子者,就不要怕劳苦,父母让我劳苦,那是爱我。我若怕劳怕苦,就是不自爱。如果我是为人君者,是做领导的,就不要拒绝部下的规谏。据谏,就不能劝忠,就是不鼓励忠诚。做领导,不鼓励大家忠诚,那还怎么做领导呢?父子君臣之间,贵在各尽其责、各尽其道而已。 领导者知人善任,小伙伴同心共济 原文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华杉详解 这里是说郑国执政子产,知人善任。为命,是撰写外交辞命。郑国在今天河南郑州一带,处于晋楚大国之间,四战之地,用子产的话说,叫“国小而逼”,是挤在大国之间的小国。小国的生存,在大国之间找均衡,讲信修睦,解纷息争,外交就尤其重要。郑国将有诸侯外交大事的时候,子产先让裨谌写草稿,立其大意,因为裨谌善于谋划计略,让他先定方向、定原则、定办法。裨谌写好之后,给世叔讨论,这里的讨论,不是我们现在几个人一起开会讨论,就是他自己研究论证,因为世叔博通典故,他来引经据典,加以义理论断、历史证据、理论高度,拔高一下。世叔弄完,再交给行人子羽。行人,是奉使的官,负责出使的外交官,最后辞命是他去送,话是他去说的,子羽将稿子反复诵读,在用词、语气上进行修饰,让自己能说顺溜了。子羽改完没问题了,最后再给东里子产。东里,是子产居住的地方,就是现在的郑州市,古人用一个人居住的城市来称呼他,代表对他的尊敬,这个习惯一直到民国,比如段祺瑞叫段合肥,袁世凯叫袁项城。三位大夫稿子写完了,最后还要交给子产,最后润色,令其思想方针,辞藻文采,都能到位,令人信服,还让人舒服,这才发文出使。所以郑国的外交,很少有不成功的。 做领导的,知人善任,用人所长,子产不是简单地把一项工作交给一个人,因为一个人能力有限,长处不同,你只指望他一个人,杀了他他也做不好,怨他又有什么用呢?但很多领导就有这个毛病,认为我交给你的工作,你就该给我办好,却没有想过自己,我交给他,他没办好,首先不是我交错了人吗?所以交办工作时,就要有规划,谁完成哪一部分,怎么组合团队能最好地完成任务。反过来,我们也看到裨谌、世叔、子羽三人,同心共济,毫无猜忌,裨谌不会觉得你世叔改我的文章,显得我不如你,我不高兴;世叔也用不着跟裨谌说不好意思。每个人都有体国之诚意,忘己之公心,这就是天使团队。 孔子论子产、子西、管仲 原文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华杉详解 这是弟子们请孔子评定当时的三个人物。先问子产,孔子说,子产听郑国之政,德惠于民,是个恵爱之人。问楚国令尹子西,孔子说,他呀!他呀!别提他了!问管仲。孔子说,这个人呀!是个人物!他夺了伯氏三百户大邑,归了自己,但伯氏心服口服,穷困潦倒至死,也没有怨言。 为什么要问这三个人呢,因为这三个人,都有点矛盾的事迹,有点争议。子产是法严而掩其德爱,他的德政是没得说,对郑国的贡献也是有目共睹。但是,他严刑峻法,又把刑法铸在鼎上,是第一个把刑法公之于众的人。对人民,他刑法严厉,对贵族,他打击强宗。开始时大家都不习惯。但子产执政一年,浪荡子不再轻浮嬉戏,老年人不必手提负重,儿童也不用下田耕种。二年之后,市场上买卖公平。三年过去,人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四年后,农民收工不必把农具带回家。五年后,男子无需服兵役,遇有丧事则自觉敬执丧葬之礼。子产治理郑国二十六年就去世了,青壮年痛哭失声,老人像孩童一样哭泣,说:“子产离开我们死去了啊,老百姓将来依靠谁!”孔子也为他垂涕,说他是“古之遗爱也”,是古人仁爱的遗风。 对于为政是该严,还是该宽,子产在临死时对子大叔说:“我死之后,你一定执政。唯有德行极高者,才能以宽服民。咱们德行不够,就不如严刑猛法。那火很烈,人们望而生畏,所以很少有投身到火里被烧死的。水呢,很温柔,人都不怕,都想亲水、玩水,所以年年都淹死人。所以为政太宽,一定出问题!” 子大叔性格宽厚,没有听子产的。子产死后,他执政宽松,郑国很快就乱了,盗贼蜂起,他赶紧又严起来,才稳定治安。 子产严刑峻法,但对言论却很宽,留下子产不毁乡校的典故。乡校是乡民聚会议政的地方,有很多不满的意见。有人想把乡校毁掉,子产却不同意,他说:“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正好听听大家意见,大家赞同的,咱们施行,大家不赞同的,咱们改正,不正是我的老师吗? 第二个问楚国令尹子西。子西的事迹呢,首先是有复国之功,吴王阖闾攻陷楚国国都,楚昭王流亡,在复国战争中,子西立下大功。其次是有让国之贤,楚昭王临死让位于他,他不接受,与另几位公子一起立昭王之子章为楚惠王。但是孔子为什么不评价他呢,就说“他呀!他呀!”别提了! 不提,有两个原因,一是说,子西能让国,但是不能劝楚王去除僭越的王号。因为春秋时代,只有周天子是王,其他都是公侯伯子,唯有楚国,自己称王,孔子认为他是僭越,应该去除王号。楚人先祖鬻熊辅佐周文王灭商有功,周成王念其功劳,封鬻熊曾孙熊绎为子爵。所以孔子著《春秋》,里面不称楚王,都叫“楚子”,你们家是子爵嘛。第二个原因,比较具体。当初楚昭王招聘孔子,甚至要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被子西阻拦了。子西对昭王说:“您能出使诸侯的大夫有赶得上子贡的吗?”答:“没有。”“您的辅相有赶得上颜回的吗?”答:“没有。”“您的将帅有赶得上子路的吗?”答:“没有。”“您的官尹有赶得上宰予的吗?”曰:“没有。”“那我们楚国的祖先封于周,号为子爵,地方不过五十里。今天孔丘述三皇五帝之法,明周公召公之业,您如果用他,还给他七百里封地,楚国还能安享世世堂堂方数千里大国吗?当初文王在丰,武王在镐,不过区区百里之地,而最终王天下。孔丘若得了七百里,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就改主意了,并于当年秋天去世。孔子就失去了这次施展的机会。所以,子西这个人哪,别提了! 第三个人,问管仲。前面我们讲,孔子说过:“管仲之器小哉!”他虽然功勋卓著,但是器局德行还是不够。但是,这里孔子又说,不能以他器小而昧其大功。举了一个例子,伯氏犯罪,齐桓公夺了他三百户的封邑,转而封给了管仲。伯氏应该怨恨管仲吧?但是他心服口服,至死也没有怨言。可见他的功德,大家都是服气的。三国时,诸葛亮有同样的故事,他废了两个人为平民,但两个人都服气,诸葛亮死时,两个人都痛哭流涕。这两个人,一个是廖立,自称诸葛亮第二,才高气傲;另一个是李严,也是名臣。他们虽然被废,一是自己有罪,心里明白;二是只要诸葛亮执政,需要时还会用他们,他们还有希望。诸葛亮一死,就永远没机会了。 用人需要对人对己都有所了解 原文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华杉详解 贫穷的人容易生怨言,怨天地,怨父母,怨社会,怨政府。富贵的人呢,容易骄傲放肆,俗话说:衣裳角摆起来都能打死人。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容易犯的毛病。但比较而言,要富贵的人做到不骄纵,比较容易,富而知书礼,稍微懂一点事,就能管住自己。要贫穷的人没有怨言,就很难,因为毕竟逆境时时在折磨他呀!孔门弟子,颜回很贫穷,子贡很富贵。如果把他们俩角色交换一下,颜回能安享子贡的富贵而不失礼,子贡则不一定能在颜回的破屋子里安贫乐道。 前面讲冉有问孔子如何治理卫国,孔子说“富之,教之,劳之”。可以和这一句相参阅。必须先解决富的问题,否则就是民怨沸腾。富之而后教之,富而知书礼,仓廪实而知礼节,社会就和谐了,还不能让他们闲着,保持劳动,就不会腐朽。 原文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华杉详解 孔子说,孟公绰,如果在晋国的赵魏两家做个家老,那是绰绰有余。但如果在滕、薛这样的小国做大夫,他能力还不够。孟公绰,是鲁国大夫,孔子非常敬重的有德之人,为人清净寡欲,但才干不足。他若在大国大夫家做一个家老,只是以德服人、垂拱而治而已,具体事都有具体人办,他正好做个领导。但如果是在滕国、薛国这样的小国做大夫,那是任一国之政,事务繁多,时时要决策,事事要躬亲,那他的才干就不够了,非干砸了不可。 用人不仅要用人之所长,还要看你自己,是在什么阶段、什么环境。这就像我们一些民营企业,创业成功了,开得起高薪了,就马上想去挖知名大公司的高管来,以为我高大上了,要找高大上的人。高大上的人来了,结果你发现,他在原来公司干得好好的,到了你这儿,什么也不会了,为啥?韩魏家老,做不了滕薛大夫呀! 人无完人,完人的标准:智、廉、勇、艺,再加上礼乐 原文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华杉详解 “成人”,成德之人,相当于完人。子路问老师,完人的标准是什么。孔子说:能有臧武仲那样的智慧,公绰那样的清廉无欲,卞庄子那样的勇敢,冉求那样的多才多艺,再能节之以礼,和之以乐,也可以算完人了吧。 看样子这完人的标准不低,要把臧武仲、公绰之、卞庄子、冉求四位君子的优点全加起来,还要再加上礼乐,才能算完人,而且孔子最后说的是“亦可以为成人矣”,差不多可以算,还并不是很肯定是。 西汉刘向编的《说苑》里有一段颜渊问完人: 颜渊问于仲尼曰:“成人之行何若?”子曰:“成人之行,达乎性情之理,通乎物类之变,知幽明之故,睹游气之源,若此而可谓成人。既知天道,行躬以仁义,饬(音chì,整顿,整饬)身以礼乐。夫仁义礼乐,成人之行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 成德之人的品行,是深明人情、人性之理,通晓万物发展变化规律,了解无形世界与有形世界相互作用之缘故,察知气息流变之根源。像这样就可以说是成德之人了。既然知道天地自然规律,就会以仁义指导行动,以礼乐规范自己的言行。身体力行仁义礼乐,是成德之人的品性特征。穷知事物神妙之理,通晓万物的发展变化,这是美德隆盛的必然。 可见孔子跟颜回说的,是成德之人的定义标准。给子路说的,是降一等,举例说明,这几个人的优点加起来,再加上礼乐,也可以算吧! 我们来看看这几个人的事迹: “臧武仲之知”。史称臧武仲矮小多智,号称“圣人”。他辅佐鲁成公、鲁襄公,德才兼备,后来不容于权臣,逃到齐国。齐庄公重用他,要给他田地,他却能预见到齐庄公不能长久,想办法拒绝了庄公的赏赐。后来齐国政变,庄公被杀,臧武仲没有受到牵连。所以臧武仲之智,既能成事,又能避祸。 “公绰之不欲”。孟公绰,也是鲁国大夫,前面孔子说孟公绰可以做韩魏家老,不能做滕薛大夫,因为他的廉洁足以服众,而他的才具不足以在一线处理具体事务。 “卞庄子之勇”。卞庄子特别孝敬,他母亲在世的时候,出阵打仗,他三战三北,三次都先往后躲,逃跑。大家都看不起他,国君也辱骂他。他母亲去世后三年,又赶上和齐国打仗,他请战上阵,先斩了一个首级回来,献给主将,说,这是还您我第一次逃跑的;又去斩了一首级献上来,这个还第二次;再去斩一首级献上来,这个还第三次。主将说,好了好了,注意安全,别那么拼命。卞庄子说:“我三战三逃,是因为母亲还在,我要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现在母亲不在了,我不敢偷生。”重新杀入地阵,杀数十人而死。 “冉求之艺”。冉求多才多艺,长于政事,还有军事天才。总之他的本事多得很,做季氏家宰,多有军功政绩。但季氏干好事他帮忙,干坏事他也相助,所以孔子经常骂他。 这四个人的智、廉、勇、艺加在一起,智足以穷理,廉足以养心,勇足以力行,艺足以应事,再节之以礼,和之以乐,则德成于内,而文见乎外,文质彬彬,就是成德之人了。 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算了!算了!”孔子跟子路说的,已经比跟颜渊说的降了一等,但还是实在想不出谁能做到,还是算了吧,孔子接着说:“对今天的成德之人,标准也不要定那么高了!能见到利益的时候,想想自己该得还是不该得;见到危险的时候,肯付出自己生命,就像《礼记》说的,‘临财勿苟得,临难勿苟免。’”“久要”,要,就是约。“平生”,少年时候。时间过去了很久的承诺,少年时候说过的话,也不要忘记兑现,这就算完人了! 做人,要的不是做人的智慧,而是做人的诚意 原文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华杉详解 孔子向公孙贾问公叔文子的为人:“真的吗?听说他老人家,不言语,不笑,不取利?”公明贾回答说:“传话的人说得过了。他老人家不是不说话,是到了该说话的时候才说话,所以人家不讨厌他的话;不是不笑,是高兴了才笑,所以人家不讨厌他的笑;不是不取利,是应该取的才取,所以人家不讨厌他的取。” 公叔文子,是卫国名臣,孔子曾说:“卫多君子,未有患也。”卫国当时在卫灵公治下,灵公有点稀里糊涂,但是君子贤臣甚众,他也能稀里糊涂地用他们,所以卫国政治还不错。这里说到公叔文子的修养,就像《中庸》里说的致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公叔文子,就达到中庸的境界了。 孔子说:“其然,岂其然乎?”其然,美其能然;岂其然乎,疑其不能诚然。他能做到这样,真是不错!他真的能做到吗?孔子还是不太相信。 原文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华杉详解 臧武仲,就是前面说“臧武仲之知”,那个智慧的鲁国大夫臧武仲,名字叫臧孙纥。他因为得罪了孟孙氏,逃离鲁国,先逃到邾,然后折回他自己的封地防,给国君写了一封谦卑的信:“我的罪,还不至于不能祭祀家庙,我也没有想危害国家,只是智慧不够,让人猜疑。事到如今,也不敢再提什么要求,只是希望能让我的后人,还能守着祖坟和家庙,不要绝了祭祀!请答应我这点小小的请求,我一定离开鲁国!”鲁君继续封他的后人在防,他离开鲁国,到了齐国,还得到齐国重用,颇有建树。 孔子说,臧武仲实际上是据城自守,他说他不是要挟国君,我不信。他卑辞请封后人,潜台词则是你不答应我,我就要铤而走险,别把我逼急了而已。那封地本是国君给封的,有罪,就该听凭国君处置,哪能据城请封呢? 孔子的标准,是完全站在国君立场了。不过,从这件事,我们确实可以对臧武仲的智慧,又加深一层认识。他在齐国有功,齐庄公要给他封地,他能看出齐庄公自身难保,要和他保持距离,托辞拒绝了庄公的封地。所以后来庄公被杀,没他什么事。而之前在鲁国,他又敢据城要挟鲁君,为子孙保存家业。这臧武仲的智慧拿捏,谁也比不了! 但是,他那么大智慧,怎么还是在鲁国混到待不下去的境地呢?《左传》最后记载孔子评述,仲尼曰:“知之难也。有臧武仲之知,而不容于鲁国,抑有由也。作不顺而施不恕也。《夏书》曰:‘念兹在兹。’顺事、恕施也。”做人的智慧,是很难的啊!臧武仲智慧到顶了,还是不能在自己的祖国容身,那也是有原因的,原因在哪儿呢?在于他游走于权臣之间,阿谀谋利,没有守忠恕之道。所以《夏书》说“念兹在兹”,念念不忘在哪里啊?在自己身上,处理每件事,都当它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这事如果我是当事人,我希望怎样,这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忠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做事顺着那事理,施之于人者守着恕道。 做人,要的不是做人的智慧,是做人的诚意。智慧再高都不够,都做不下去,只有诚意能做下去。 王道靠仁义,霸道靠实力 原文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华杉详解 “谲”,诡诈,玩弄手腕。齐桓晋文,是春秋五霸前两位,孔子评价说,晋文公诡诈,好耍手腕,作风不正派。齐桓公不耍手腕,行得正。 朱熹注:晋文公,名重耳。齐桓公,名小白。“谲,诡也。二公皆诸侯盟主,攘夷狄以尊周室者也。虽其以力假仁,心皆不正,然桓公伐楚,仗义执言,不由诡道,犹为彼善于此。文公则伐卫以致楚,而阴谋以取胜,其谲甚矣。二君他事亦多类此,故夫子言此以发其隐。” 齐桓公、晋文公,都是诸侯盟主,都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保护中华世界,维持国际秩序,尊崇周天子。但以王道霸道的标准,他们都是霸道,不是王道。孟子说王道霸道的区别,霸道靠实力,地方千里,带甲十万,有多大实力,就霸多大地盘。王道呢,不靠地盘大小,汤以百里,文王以七十里,都是小国,但行仁义而天下归心,最终拥有天下。所以朱熹说齐桓也好,晋文也好,尊王攘夷,都是旗号,都是为了自己称霸,成就霸业,是“以力假仁,心皆不正”。 但霸道也分档次,档次就在于是你是靠实力维护公道,还是老耍手腕压服他人。齐桓公所作所为,光明磊落,让人没话说。晋文公呢,手腕就用得太多。 朱熹举了伐楚的例子。同样是伐楚,齐桓公兴师理由很简单:“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你不守规矩,该向周天子进贡的青茅,你不进贡。祭祀要用青茅来过滤酒中的渣滓,你不进贡青茅,酒都弄不了。当初周昭王南征,向你兴师问罪,却没能活着回来,这我也要问问你!楚王回答说,没有进贡,确有此事,这是我的过错。昭王为什么没回去,就不是我的错,你去问汉水吧。因为昭王是回国路上自己淹死的,不是在战阵上。楚国顺服,恢复进贡,齐桓公就收兵了。 晋文公也伐过楚,但他的过程就非常复杂,中间手腕繁多,阴谋诡计不断。先是楚国伐宋,宋国向晋国求救。晋文公开始时犹豫,不敢和楚国硬碰,后来又觉得这是称霸中原的机会,决定兴师。他用了围魏救赵之计,先是攻打楚国的盟国、姻亲,卫国和曹国,把这两国打服了,又用外交手腕,纵横捭阖,裹挟了秦国和齐国,形成秦、晋、齐三国同盟,逼得楚军解宋之围,来找他决战,最后在城濮之战,打败了楚国。 《孙子兵法》里有一句话:“兵者,诡道也。”晋文公就是诡道特别多!但从他和齐桓的比较来看,他的实力优势有所不足。齐桓公有压倒性的实力优势,我就是要当你们的大哥!维持秩序,我该打谁就打谁,但我也绝不欺负谁,不占谁便宜。晋文公没有那么大优势,他就要使出浑身解数、各种手腕了。 齐桓公还有一个事迹,燕国受到山戎攻打,齐桓公无条件驰援,帮助燕国打退山戎,燕国国君非常感激,亲自送齐桓公回国,走得高兴,不知不觉走出了燕国国境,走到齐国境内了。齐桓公说:“哎呀!坏了规矩!国君送客,是不能出境的,只能送到边界啊!”怎么办呢?齐桓公马上和燕国重新划界,把脚下的土地,划给了燕国。这就是齐桓公的做派。他类似的事迹很多,兴灭国、继绝世,保存弱小诸侯国的血脉,包括为被狄部落攻灭的卫国另筑新都,为沦陷的邢国另筑新城,收集残民等等。“尊王攘夷”这口号,是他提出来的,即尊奉周朝天子,抵抗周边蛮族的侵犯,保卫中华文明与和平。他始终保持对周天子的谦卑,每次会盟和军事行动,都恭请周天子派特使莅临首席,以表示自己的作为是尊奉中央政府的诏命而替天行道。而晋文公呢,他在确定其霸主地位的践土会盟中,以臣子的身份召令周襄王亲自来参加,孔子评论这个违反传统礼制的行为说:“以臣召君,不可以训。” 两人最后的结局呢,齐桓公晚年,没有听管仲的话,重用奸臣竖刁、易牙、开方三人,等他病重临死,诸公子各率党羽争位,根本没人管他,他几乎是饿死的,尸体在床上放了六十七天,尸虫都从窗户爬出来。等公子们争位仗打完了,新君无亏才把他收殓下葬。齐国的霸业,一世而亡。晋文公呢,他寿终正寝,之后晋国的霸业还持续了一百年。所以世人都认为晋文公比齐桓公成功。孔子说这话,就是不以结果论英雄,尊齐桓而抑晋文,讲价值观。 历史、思想的解读因人而异 原文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华杉详解 这两段很关键,体现了孔子的君臣之义的思想标准,和后来的儒家有很大的不同。 子路问,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为公子纠自杀殉死,管仲却不死,他这样做,算是不仁不义吧?孔子说,齐桓公成就霸业,以外交工作,而不以兵车,九合诸侯,维护中原文明秩序,这都是靠管仲的辅佐执政。这就是管仲之仁啊! 子路说的这个事,是齐桓公夺位的事。齐桓公小白和公子纠,都是齐襄公的弟弟,公子纠还比小白年长,公子纠是兄,小白是弟。齐襄公荒淫无道,被另一公子公孙无知所杀。公孙无知自立为君,很快也被杀了。齐国无君,小白和公子纠都从国外火急往回赶,争夺君位。小白从莒(ju)国往回赶,公子纠则因为母亲是鲁国人,住在鲁国,也得到鲁国军事支持。管仲和召忽,都是跟公子纠的。跟随小白的,则是管仲的好朋友鲍叔牙。管仲先带兵拦住了小白,并亲手一箭射中了小白,但是,射在了衣服带钩上,小白大叫一声,倒地装死。管仲以为他死了,回去汇报,公子纠以为没人跟他争了,就走得慢了。小白则日夜兼程,抢先回国。等公子纠和护送他的鲁君抵达,小白已经继位。小白率军和鲁军作战,打败了公子纠。 鲍叔牙给鲁君写了一封信,说公子纠是我们国君的兄弟,不忍心杀他,麻烦您帮我们把他杀了。他的两位老师,管仲和召忽,是我们国君的仇人,一定要送回来,国君要亲手杀死他们。如果您不能办到,齐国就要发兵攻打。鲁君害怕,把公子纠杀了,召忽自杀。管仲被送回来,在鲍叔牙的举荐下成为齐国国相,开启了齐桓公的一代霸业。 后面子贡又问,说齐桓公杀了管仲的主公,他不能殉死,反而“认贼作父”,给小白做相国,他这是仁义吗?孔子说,管仲做齐桓公的相国,匡扶天下,保卫了中华文明,今天,我们都受惠于他的恩德。如果没有管仲,我们今天恐怕都披发左衽了。“披发左衽”,是北方少数民族的习俗。披发,是披头散发,汉人是把头发系在头顶,戴帽子,少数民族就披散着。“左衽”,是衣襟向左掩,也就是右边的衣襟盖在左边的衣襟上面,这是北方夷狄的习俗,汉族人是右衽,左边的衣襟在上,向右掩。今天你如果去日本温泉旅游,穿和服,人家教你一定右衽,左边衣襟在上,掩向右方。如果左衽呢,在日本,是人死之后,就把他的衣襟反过来,右襟在上,左衽。 孔子就说,如果没有管仲,我们今天在谁的统治下都不知道了,可能北方夷狄打过来了,可能文明断绝了,我们都披发左衽了。 孔子接着说:“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匹夫匹妇,前面我们说过,一夫一妻就是匹夫匹妇,意思是普通老百姓。贵族君子,有地位的人,都有妻妾。前面说什么呢,“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你说他是匹夫,那匹夫之志,匹夫之勇,他也不向你屈服啊!“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谅”,就是信,守信。孔子说:“难道要他像匹夫匹妇那样,守着小节小信,自己吊死在沟里都没人知道吗?” 孔子说这话,是明确地批评召忽了。他认为召忽为公子纠而死,是不值得的。后儒对孔子这一段,有各种解释,因为不符合所谓的“儒家忠君思想”。这就要说孔子忠君思想的本质,孔子的思想,忠于君,是忠于国家,忠于秩序,至于谁当国君,你们家族斗来斗去,杀来杀去,那是你们的事,你们尘埃落定了,决出胜负了,咱们继续把国家搞好!所以他没有后来的那种人身依附、为君死节的愚忠思想。 春秋时代的思想,都是这样,管仲自己在回答别人对他的这个质疑时说:“我的君臣之义,是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庙,为公子纠而死,不是我的义务。要我死,除非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齐国亡了,那我死。齐国没亡,我就不能死。有我在,则齐国利。我死了,对齐国不利。”这气魄大了去了。 晏婴也有同样的故事,齐国发生政变内斗,他为亡君扶尸痛哭,对政变者怒目相向。但是之后,继续事奉新君,治理齐国。出使楚国时,楚王问他,你为什么不死啊?他说,我只为国而死,不为君而死。再说,那君,他本身就不是为国而死,我为什么要为他而死呢?你们楚国这样政变杀来杀去的事也不少,干吗拿来刁难我呢? 良臣死社稷,不死昏君。孔子从来就没有后世所说的所谓“儒家忠君思想”,那些思想,都是后来演变加上去的一代一代的时代特色,总的说来,从春秋到清朝,以秦朝为分水岭,权力在一步一步地向君权集中。春秋时代,还有贵族牵制君主,秦朝取消了封建制,形成了集权专制国家。从汉、唐、宋、明等朝,君权、相权还是分明的,皇帝和政府,还有分权,有分工。到了清朝,上书房、军机处,全部都成了皇帝的助手、奴才,君主集权达到了巅峰。 历史学家说,历史会变。历史本来就是活的,本来就会变,这是个哲学问题。因为历史要人写出来,不管是谁写,是当权者写,还是学者写。写的人就有思想,有立场,有观点,有目的,他的思想、立场、观点、目的,就会写在历史里面。换了时代换了人,历史就会跟着变。 思想更是一样,同样是孔子的思想,每个时代,都会被重新发明一次。 始终站在老板的立场,是最大的职业道德;培养新的领导者,是各级领导者的最主要任务 原文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zhuàn),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华杉详解 公叔文子,是卫国大夫公孙拔,死后谥号为贞惠文子。谥号,是一种评价机制,是对人的盖棺论定,也是一种道德约束手段。有美谥,有平谥,有恶谥。 人都关心自己的身后评价,你就是皇帝,也让你稍微有点顾忌,如果在位时荒淫无道,死后人家给你一个谥号,就让你遗臭万年,几千年后一提你,大家都知道你不是好人。比如最坏的,夏桀和商纣,都是谥号。一查谥法就知道了:“残人多垒曰桀,残义损害曰纣。”再比如隋炀帝,查谥法,“去礼远众曰炀”,这四个字就把他概括了。 谥号是死后后人评定的,再往后,史书上就不写他的名字,以他的谥号来称呼他,谥号信息量很大,浓缩了他的一生。所以谥号是人死后的名字,人没死,是不知道自己谥号的。看清宫剧,孝庄太后一口一个“我孝庄”如何如何,那就闹笑话了。 有一个人要反抗谥法制度,就是秦始皇,他说谥法是臣议君、子议父,你们本来都是在我面前跪着,没资格说话的,我死了,你们倒要对我品头论足写考评,岂有此理!他宣布废除谥法,自称秦始皇,并规定下一代叫秦二世、秦三世,一直到秦万世……他的新规矩,执行了两世,就是他自己,和秦二世。三世没有了。到汉朝,又恢复了谥法。 插一句,西点军校有一句格言:“我们所有人,都终将以失败结束。”要深刻认识到这一点,接受这一点。你看秦始皇那么厉害,他也失败了。刘邦更厉害,他死后,心爱的女人戚夫人,被吕后砍去手足、挖掉眼睛、熏聋耳朵、药哑嗓子放厕所里等死,刘邦也失败了。孔子呢,孔子多么伟大,他也是一个失败者。所以秦始皇要和谥法对抗,他失败也正常。 孔子、孟子、儒家,就希望大大地利用谥法。不能把君权装进制度的笼子,好歹装进谥法的笼子吧,总得有点敬畏,有点顾忌。 君王死了,新君和臣子们要给他议定谥号。臣子死了呢,君王也要给他定一个谥号,如果谥号好的话,这也是一种肯定、一种荣誉。公孙拔死的时候,他的儿子向卫灵公请求给定一个谥号。卫灵公说:“以前卫国饥荒,夫子煮粥救济,这是‘惠’。以前卫国有难,夫子以其死保卫寡人,这是‘贞’。夫子听卫国之政,对内搞好组织建设,对外搞好外交,让卫国社稷不辱,这是‘文’。谥号就定为‘贞惠文子’吧。” “公孙贞惠文子”,就是公孙拔的谥号。谥法: 经纬天地曰文。成其道。 道德博闻曰文。无不知。 学勤好问曰文。不耻下问。 慈惠爱民曰文。惠以成政。 愍民惠礼曰文。惠而有礼。 赐民爵位曰文。与同升。 孔子这里所说的事迹,公孙拔有一个家臣,名字叫僎(zhuàn),非常贤能,公孙拔就向国君推荐他,让他不做自己的家臣,而是到朝廷,与自己同朝为官,做朝廷之臣。孔子听说这件事,评论说:“可以为文矣。”他死后可以得到“文”的谥号了,上面谥法不是有吗:“赐民爵位曰文。”朱熹集注里说,自己的家臣,能举荐他让他获得和自己同等地位,有三个值得赞扬的善处,一是知人,二是忘己,三是忠君,了不起! 从今天我们的现代企业管理来说,也有几点: 1.始终站在老板的立场。不是事事考虑自己的权位利禄,而是为老板实心办事,为公司举荐贤才。 2.能雇用比自己更强的人。不是嫉贤妒能,处处显自己本事,都是我的功劳。 3.组织最大的生命力,在于不断地培养出新的各级领导人,这也是管理者最主要的任务,或者说,也是一个组织的最大任务。 4.一个不能培养出新领导者的人,就不是一个好的领导者。所以合伙人制度,要把培养新合伙人,作为合伙人的最大任务。 始终站在老板的立场,是最大的职业道德。培养新的领导者,是各级领导者的最主要任务,也是一个组织的最大任务。希望我们的企业里出现更多的公孙文子。 世间最大的爱,就是成就他人 孔子曾经骂卫灵公“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卫灵公确实是超级好色,但他其实也是好德的典范,只是好德的程度被好色的声名掩盖了。他可能是天下第一好色,但也可能是天下第二好德。世间最大的爱,就是成就他人。 原文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yu)治宾客,祝鮀(tuó)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华杉详解 孔子跟鲁国大夫季康子聊天,说卫灵公无道。季康子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他没有败亡呢?还是寿终正寝挺不错的啊!”孔子说:“有仲叔圉管外交,祝鮀管理宗庙祭祀,王孙贾统帅军队,他有这样一批人才,怎么会败亡呢?” 卫灵公这个人,有他的两面性,他自己生活荒淫,喜欢男宠。他的妻子南子,也以淫乱闻名,和宋国公子宋朝私通,卫灵公也不计较,还帮助安排他们相会。所以说起卫灵公夫妇,是各种没法提。孔子本来希望在卫国执政,卫灵公夫妇把他当门面人物,带着他招摇过市,他深以为耻,走了,说了一句话:“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卫灵公夫妇,都是以好色闻名。 但卫灵公好不好德呢?也是好的,虽然可能比好色的程度差一点,但是他好德的程度,也是绝对超过大多数国君。他可能是天下第一好色,但也可能是天下第二好德。孔子当初到卫国,卫灵公问他在鲁国俸禄多少,孔子说六万石。卫灵公马上就给他六万石,这时候都还没有安排具体工作,你先待下来再说。当然,孔子也是因为老没具体工作才离开的。 孔子也夸奖过卫灵公,鲁哀公问“当今之君,孰为最贤”时,孔子对曰:“丘未之见也,抑有卫灵公乎?”没发现谁最贤,或许是卫灵公吧!所以孔子对他的评价是很高的。 卫灵公的好处,他自己是只管享受生活,但是他知人善任,用了一批贤才。所以当时卫国的政治经济,在列国比较来看,还是非常好的,只是国家小,没有实力称霸罢了,否则他做出一番齐桓晋文的事业来,也未可知。 国家好不好,人口是一个重要指标,前面不是有一段吗,孔子第一次到卫国,冉有驾车。孔子惊叹:“庶矣哉!”好多人啊!冉有问他人口多了该怎么办,这才有了“富之,教之”的一番议论。 卫灵公的后人对他什么评价呢,看谥号就知道了。谥号灵公,“不勤成名曰灵,任本性,不见贤思齐”。他是个大懒汉,但他交出的成绩单并不差!他就是任性,放纵自己,不能见贤思齐。不过,他虽然不见贤思齐,但他是老板,能用贤才,让他们自己贤去。 谥法“灵”还有一条:“乱而不损曰灵,不能以治损乱。”国家乱了,但是还没有伤到根本。他身为国君,却不去治理。光靠别人,不注意自己修养,时间长了,也是不行的。卫国必乱,大家也都看到了,卫灵公一死,乱事就来了。 以上两段,先是讲公叔文子,能举荐自己的家臣给国君,提拔他和自己平起平坐,做朝廷大夫;这段讲卫灵公能用人;这都说明了我们现代管理学,讲领导力,常讲的一个道理:“领导者的责任,不是自己创造更大成就,而是成就他人。”一个人能有多大成就呢,你成就的人越多,你的成就越大,千万不要以为就你行,别人都比你差啊! 第十五章 卫灵公第十五 学会接受失败 原文 《卫灵公篇第十五》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华杉详解 “陈”,陈列,就是列阵,军阵,打仗。“俎”和“豆”,都是祭祀用的礼器。卫灵公问孔子打仗的事。孔子说:“祭祀礼仪方面的事,我学过。军事方面的事,我不懂啊!”不回答他。不知道这时候卫灵公是想对谁开战,问孔子。孔子一定是不赞成,所以不回答。因为在之前,孔子上一次来卫国,他曾经鼓动卫灵公伐蒲,卫灵公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是并没有行动。可见孔子并不是不愿意谈军事,他是看战争的正义性。 “明日遂行”,第二天,孔子就带着弟子们离开卫国了。孔子和卫灵公,总是有缘无分。第一次来卫国,灵公给孔子六万石俸禄,但不给具体工作安排,孔子走了。第二次孔子回来,卫灵公大喜,出城郊迎,那是相当大的礼数。但是卫灵公自己年纪也大了,怠于政事,只想跟孔子聊天,还是不用他干事,孔子又走了。这是第三次孔子入卫,卫灵公问孔子军事问题,孔子很郁闷,灵公始终看不到他的价值,就像那位叶公,请了孔子去,但既不接受孔子的思想,也不懂得孔子的价值,留下叶公好龙的成语。 在《史记?孔子世家》里,还记载了一件事,卫灵公问陈的第二天,又找孔子聊。孔子么,继续侃侃而谈治国之道,这时候,天上有大雁飞过,灵公心不在焉,抬头看那飞雁,孔子一看,哎呀!跟他说多少都是白说!彻底死了心,走了。 当年夏天,灵公就去世了。两人再无交集。 孔子离开卫国,在陈、蔡、叶几个小国之间辗转,之后接到楚昭王邀请,请孔子入楚。这时候陈、蔡两国的大夫们商量,孔子入楚,楚国一定强盛,对我们不利,于是派人把孔子围困起来,不让他走,要把他困死。 这就是这些权臣的思维,既然孔子到哪个国家,哪个国家就能强盛,为什么不请他到我们这儿来呢?因为他来了,对我们国家有利,对我们自己的权位则恐怕就不利,所以一定要排斥他,坚决不能让国君用他。孔子颠沛流离,一直得不到重用,原因就在这儿。楚昭王想用他,也是被贵族们阻止了。最早齐景公想用他,是晏婴坚决反对阻止的。 老板想用个人,不容易啊!外来优秀人才是高管团队的竞争对手,所以要让人雇用比他强的人,需要每个人的胸怀,也需要公司的用人机制。我跟企业开会多了,经理人一发言,我就知道他的话,是在跟我讨论工作,还是在维护自己的权位。只有职业精神强、工作能力强、自信心强的人,才能一心讨论事儿该怎么干。一旦没自信,就处处把保护自己放前面。乔布斯恨史考利,说他们之间的分歧根本不是什么意见分歧,乔布斯想的是苹果公司怎么办,而史考利的思考标准是自己的权位怎么办,就是这个道理。 孔子和弟子们被围困起来,出不去,又没有补给,断粮了。弟子们都饿得站不起来,有点红军长征过草地的味道。这时候孔子干什么呢?继续每日带着弟子们讲习礼仪,弦歌不绝,饿着肚子嘛,小声点唱,也要唱! 子路接受不了了,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他对老天爷有气,恐怕对老师也有气,他就去找老师了:“君子亦有穷乎?”君子也有这么穷困的时候吗? 孔子回答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固然也有穷困的时候,但君子穷困的时候,还是君子。小人穷困,就乱来了。所谓狗急跳墙,他什么都可以干。君子再急,不该干的他还是不干,该干的他继续干。 子贡也受不了,不给老师好脸色,我们跟了您,困这儿,您拿出点办法来,给个指示啊!还天天带我们背书唱歌哪!孔子问子贡:“子贡啊,你以为我学得多、懂得多、本事多吗?”子贡说:“是啊,不是吗?”孔子说:“不是,我就是一条道,一以贯之。” “一以贯之”的说法,说服不了大家,一以贯之地饿肚子吗?孔子知道大家都有气,挨个找几个主要弟子单独谈话。 先把子路叫进来:“子路啊,你说说,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子路心想,老师平时不是教导我们,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吗?啥事都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于是回答说:“我想是我们的仁和智都还不够吧!因为仁不够,别人还不信任我们;因为智不够,所以别人不愿意施行我们的学说。”孔子回答:“是这样吗?如果仁义达到了就能得到信任,伯夷叔齐怎么会饿死首阳山呢?如果智慧够了他的学说就能得到施行,王子比干怎么会被纣王残杀呢?” 再把子贡叫进来:“子贡啊,你说说,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子贡说:“老师的学说极其宏达,但是标准太高了,以至于没有国家能容得下您。老师能不能稍微降低一点标准,接点地气,让您的思想能落地呢?”孔子说:“子贡啊!我们做学问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改变世界,不是为了迎合世界。你不修明自己的学说,继续精益求精,却想去迎合世人,你的志向太不远大了!” 下一个,颜回。“颜回啊,你说说,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颜回说:“夫子之道恢弘巨大,天下不能容。而天下不能容下老师,不仅不会让老师之道减色,而是更显出老师的君子本色!老师的学问还不够修明,是我们的耻辱,是我们学习进步努力不够!老师之道如果已经修明而不为所用,那是当权者的耻辱。”颜回一席话,把孔子说开心了,笑着说:“颜回啊!以后你如果发了财,我给你当管家!” 这三段对话啊,深刻到骨子里了,要反复琢磨,切己体察。 先说子路那一段,这是讲“接受”。要能接受失败。子路为什么愤懑啊,因为他不接受。老师问他,他的回答,并不是自己的真正思考,而是根据之前向老师学习的内容,认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是“正确答案”。子路在《论语》中出现次数很多,是跟老师走得最近的几个弟子之一,但他真的是没学到老师的思想。没有学到,是因为没有切己体察,事上琢磨,知行合一。 子贡呢,他世俗事务本事最大,擅长权变,他就要老师行权变,把标准降低一点嘛,先做起来。但这个,适合子贡,不适合孔子,因为孔子是圣人,是巅峰。当你要做巅峰,代表最高标准,你就是巍巍昆仑,不动如山,绝对不去迎合屈就。不用就算了,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一辈子没机会,还可以著书立说,传之后世。所以孔子说子贡志向太小了,他远远没达到老师的境界。虽然他后来做大官,发大财,但他也明白自己和老师的差距。 颜回呢,颜回是真正的首席弟子。可惜呀!可惜呀!颜回死得太早了,我们无法想象,如果他能长寿,继承孔子的事业,会开创出什么样的新天地。困饿陈国的后话,是孔子派子贡出使楚国,楚昭王派兵解了孔子之围。 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什么,那就是忠恕之道,用民间的俗话来说,就是四个字:将心比心 原文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华杉详解 这段对话,我们在上一节介绍过了,按《史记》记载,是发生在孔子和弟子们在陈国被困绝粮的时候。孔子对子贡说:“子贡啊,你认为我是对天下事物之理,件件穷究,事事学习,所以学得多、记得多、懂得多、会得多吗?”子贡说:“那当然了!同学们跟老师学,就是老师无所不知啊!”说完想想不对劲,老师问这个问题,肯定有什么话要说,马上又补一句:“不是吗?”孔子说:“当然不是!我是一条道,一以贯之!” “吾道一以贯之!”在前面《里仁篇》,孔子跟曾子说过: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孔子对曾参说:“曾参啊!我的道,就是一以贯之!”曾参说:“明白!老师!”老师出去了,其他同学没听懂,问曾子:“老师跟您说什么啊?老师一以贯之的道,是什么啊?”曾子说:“就是忠恕之道。” 所以有人问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什么,那就是忠恕之道了,忠恕之道,用民间的俗话来说,就是四个字——将心比心。儒家讲日用常行,儒家思想,和中国的民间智慧是一体的,都是讲日常生活。就像禅宗讲修行是什么,就是挑水砍柴。 忠恕之道,将心比心,落实到行动上是什么呢?“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你想得到的,让别人也得到,或者让别人先得到。因为你想要的,你就知道别人也想要。忠于自己的内心,就懂得别人的感受和诉求。恕道呢,就是反过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想遭遇的,不要施之于别人。 道理都懂——不对,纠正一下,不是都懂,是都听说过,但是都不懂,要做到了,才懂;做到多少,才懂得多少——这就是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 天下之事,多如牛毛,你能多学而识之吗?这就是我们说的学习第一大病——老想学“新东西”!一听老师讲课——哎呀!这个老师不行,没讲什么新东西!或者对一些骗子老师、妖怪老师趋之如鹜,如痴如醉,为什么呢?因为那老师讲的都是新东西!都是在别的地方听不到的!这就离开了正道,入了魔道,入了王阳明说的“断蹊僻径”。“老东西”你都会了吗?没有一件会的,只是听说了,晓得几个词,就以为会了,要去学几个新词。这有什么用? 所以孔子,是把他的忠恕之道贯穿在他的整个学问和行动中,这才是真学习! 我们小时候,教室上往往挂着一幅标语:“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学海无涯,是庄子最早提出来的,原话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人生有涯,而学海无涯,以有涯的人生,追求无涯的知识,那人一定挂了! 所以看别人的话,不能只看半句。你为什么苦呢?你用有涯的人生去追求无涯的知识,永远只能得到学海的极小极小的一丁点,那当然苦!因为你学习了一辈子,从来就没有体会过什么是学习!因为没有能知行合一。 没有苦难,就没有进步,一帆风顺,是不能到达彼岸的 原文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 华杉详解 孔子这是呵斥子路:“仲由!能真正知道德的人,太少了!”孔子语气里,子路也被包含在不知德的人里面了。后人猜测,这句话是在“子路愠见”时说的。就是前面讲孔子在陈被困绝粮,子路气呼呼地进来找老师发泄情绪。 “知德”,要知道什么样的德呢?张居正说,义理之得于心者谓之德,如果你不是真的懂了、透彻了、心里明亮了,实实在在自己身上有了这个德,你就不能体会到其意味之深长和真切。 如果一个人真正知德,则性情际遇之乐,自然充足,他一定是安心的、充实的、快乐的。而偶来的各种好的坏的遭遇,对他的安心、充实和快乐,既无所加,也无所损。大到用舍行藏,就是我们反复讲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小到死生祸福,都不能动摇他的心。这样来看,能知德的人,又有几个呢?在陈受困,子路就愤懑不堪,以至于对老师都有了怨气,他就是不知德的人啊! “德”,我们从小就受教育,要正直,要善良,要尊老爱幼,要努力拼搏,要勤奋上进,还有五讲四美三热爱等等。但我们一直没有被教导,德,是内心强大,是安心,是生知安行,是用舍行藏,死生祸福,不动于心。这不能不说,是品德教育的一个缺憾。 “德”,是知行合一,你不能说这道理你晓得了,你一定是遇到了那事,在那艰难困苦中磨炼过,真正成长起来,才有了这德。在陈受困,就是对孔门弟子们的一次洗礼,前面记载的孔子和子路、子贡、颜回的谈话,已经说得很透了。《荀子?宥坐》里记载,孔子当时,还跟子路说了一段话:“由!居!吾语女:昔晋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勾践霸心生于会稽,齐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故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仲由!坐下!我告诉你。从前晋公子重耳的称霸之心产生于流亡途中的曹国,越王勾践的称霸之心产生于被围困的会稽山,齐桓公小白的称霸之心产生于逃亡之处莒国。所以处境不窘迫的人就想得不远,自己没奔逃过的人志向就不广大,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流落在这桑树底下,明天就不能得志呢? 窘迫和苦难,给君子一个看自己、看别人和看世界的角度,没有苦难,就没有进步,一帆风顺,是不能到达彼岸的,总要有艰难困苦、惊涛骇浪,才能成就大智大德。 孔子的无为而治,就是要把培养人,作为自己最大的作为 原文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华杉详解 孔子说:“能无为而治的,我看就是舜吧?他做了什么呢?就是自己恭恭敬敬,南面而坐而已。”无为而治,这是道家思想,是老子提出来的,孔子怎么也讲无为而治呢?这一句,真有一番讲究。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主,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庄子更极端,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天下大乱,都是你们这帮“圣人”折腾出来的!一切自然而然,你管人家干吗!那人,本来就孝敬!你提倡孝敬,还立贞节牌坊,整出一帮伪君子出来。人们是否相爱,是否相敬,是否贞洁,都是天性,用得着你来管吗? 儒家和道家的无为而治啊,有区别。道家的无为而治,那是真无为,你什么也别管!儒家的无为而治呢,主要是强调要管住自己,别管别人,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切都在于修身,在于管自己。但是,由于修身的目的是平天下,所以是以平天下,以示范效应,以“絜(xie)矩之道”,以“模仿率”为标准的修身。絜矩之道,是《大学》里提出来的,就是我先给大家做个示范,做个样板,立个规矩,定个标准,大家自然会按这个来做。就像在酒桌上,有人说:“我先打个样!”他一口喝多少,大家照着这样板喝多少,这就是絜矩之道。道家没有什么絜矩之道,你啥都别管就行了,也不用管自己。所以道家的无为而治是真无为,儒家的无为而治是严格要求自己,不是强迫他人,而是影响带动他人。道家和儒家相通吗?王阳明说得最准确,叫“毫厘千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是一回事! 刘宝楠引用《吕氏春秋》说:“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响者不于响,于声;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这都是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凡事要知行合一啊,这治天下,无为而治,什么也不做?学者可以在课堂上这么讲,那真正坐在治天下的位子上的人,他来学习这一段,他就有不一样的说法,这就是张居正。张居正讲,孔子为什么说无为而治的只有舜呢?因为前面尧给他打下了完美的基础,而手下呢,又有禹、稷、契、皋陶、伯益等一帮贤臣。所以他能无为而治,换个人,换个前提条件,就做不到!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也有一千本《论语》,因为都要切己体察,知行合一。张居正是宰相,他得日理万机,无为而治只是梦想。我们自己呢?作为领导者,要想无为而治,就两条:一是絜矩之道,率先垂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二是不惜代价培养人,只有成就他人,手下人有为,你才能无为而治。张居正说:“善法舜者,尚于其敬德任贤求之。”就是说这两条。只是我再引申一下呢,任贤,不仅是能发现、引进、任用,更重要的是自己培养。无为而治,就是要把培养人,作为自己最大的作为。 中国式修养的最高境界就是免于祸患 原文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mò)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华杉详解 华杉详解 “行”,是行所通利,走到哪儿都行得通,或者我们俗话说的吃得开,干啥都好使,别人支持你,愿意帮助你。子张问老师怎样才能行得通,据《史记》记载,也是在被困于陈蔡之间,绝粮的时候。遇到了困难,甚至全体人都有性命之忧,大家都有问题要问老师,看老师怎么回答,怎么办。 孔子的回答呢,一以贯之,还是那些老话: 如果你说话忠诚可信,做事笃实恭敬,即使到了蛮貊之邦,你也行得通。“蛮”,是南方少数民族;“貊”,是东北方向的少数民族。如果你说话不忠信,做事不笃敬,就是在自己家乡也行不通!“州里”,二千五百家为州,五家为邻,五邻二十五家为里,指自己家乡。 所以,要随时把忠信笃敬四个字放在心里,你站着的时候,就好像“忠信笃敬”四个大字立在你正对面一样;乘车的时候呢,就好像这四个字刻在衡(车前的横木)上。时时刻刻不忘忠信笃敬,就走哪都行得通!子张听了,把“忠信笃敬”四个字,写在自己束腰的衣带上。 忠信笃敬,我知道吗?只能说“我听说了”,知行合一,证悟到了,才算知道,做到多少,体会到多少,就知道多少;没做到的,继续不知道,继续修。“圣人不知,所以能知,小人知之,所以不知。”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是圣人,因为知道自己不知道,所以要学习,要践行,就能每天多知道一点。认为自己全知道的,就是小人,因为都知道了,就不用听你废话了,那也就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忠信笃敬,我说说我体会到多少: 先说忠和信,司马光一句话,高度概括:“尽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忠,就是对别人的事,要尽心。一件事没办成,我们常说:“我尽力了。”这时候要问问自己:“尽心没有?”往往就是没尽心,甚至根本没走心,只是去走一遍过场,没做到就算了,就用尽力来交差了。没有全力以赴,没有不遗余力,因为没动脑子,没尽心。尽心竭力,才叫忠。下对上,要忠,孔子说:“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同样,上对下,也要忠。孔子的忠恕之道,忠道是什么呢,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成就他人,这就是领导者对下属最大的忠。“忠”,就是心中始终装着别人。“信”,就是诚了。司马光说“不欺于己曰信”,一语中的,朱熹说过:“诚者何,不自欺也。”不欺骗自己,就是诚。因为你若要欺人,必先自欺,给自己找理由,骗得自己“心安理得”了,再去欺负别人,自欺欺人,还要欺神,自欺是起点。所以修身,要从自己,从起点,从根子上用力。一件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真是为了正义公理,还是为了我自己? 所以这个诚信啊,不是简单的说到做到,守信用,而是一种很深很深的修养,《大学》讲“诚意正心”,《中庸》讲“至诚无息”,无息,没有停息,永远都是至诚,无息则博厚,厚德载物;无息则悠远,永续经营;无息则高明,活在他人想象之外,那真是最行得通、吃得开的大道。 “笃”,是笃实,忠实,厚实,靠谱!就是个实在人!如果你能让人家夸你,说你这个人实在!靠谱!那比什么评价都管用!实在人,谁不愿意跟他打交道呢?因为不靠谱的人太多。所以你平时多问问自己:“我靠不靠谱?”“敬”,忠信笃敬,敬放在最后面。我的体会,敬是基础!你为什么对他忠、对他信、对他笃啊?因为你心中敬他,你若心里轻视他,忠、信、笃必然都放松了。所以敬天敬地敬神敬人敬事,无处不敬,则忠信笃实,不是下对上敬,上对下也要敬。我们很多人,失去了一颗最起码的敬心,对服务人员,呼来喝去,完全没礼貌。这样的人,对他的上级呢,他往往也没有敬,表现为一种谄媚。要修养自己的敬心,先从你之前以为是你花了钱,该侍候你的人开始,你先去敬这些人,看看他们的反馈,能帮助你去认识敬的世界,那是另一个世界。《荀子?修身篇》也说到这忠信笃敬的话题:“体恭敬而心忠信,术礼仪而情爱人,横行天下,虽困四夷,人莫不贵。”心中有忠信,对人保持恭敬,礼数周到,真情实意地关爱他人,这样的人,就能横行天下,就算被困在蛮夷之地,人家也敬重他! 《说苑?敬慎》记载了颜回和孔子的另一段对话: 颜回将西游,问于孔子曰:“何以为身?”孔子曰:“恭敬忠信,可以为身。恭则免于众,敬则人爱之,忠则人与之,信则人恃之,人所爱,人所恃,必免于患矣。” 颜回要出远门西去,问老师:“如何安身立命?”孔子给了他“恭敬忠信”四个字。保持谦恭,就不会得罪人,因为你嘚瑟,你高调,就总有人看你不舒服,有人看你不舒服,就不一定哪天有暗箭射来。 “敬则人爱之”,你对别人尊敬,别人就喜欢你。因为我们人人都想做一个被人尊敬的人,做一件受尊敬的事,对那些尊敬我们的人,我们一定愿意为他多付出。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就是士为尊敬自己者死。反过来想想就明白了,对别人一定要敬。 “忠者人与之”,你一贯对别人尽心竭力,那谁都愿意把事情托付给你,你的机会不就越来越多吗?“信则人恃之”,你承诺的都能办到,别人就信赖你,依靠你。人们既喜欢你,又依赖你——必免于患矣,这最后一句,看得人想哭,修养了半天,最高境界就是免于祸患。 中国社会,随时祸从天降,所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得虽然很大,但首要的,前提性的追求还是免祸。为什么有的人能免于祸患,有的人却在劫难逃,这也是个“中国式修养”问题。 儒家为什么讲明哲保身,以及明哲保身的四个标准 原文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华杉详解 史鱼和蘧伯玉,都是卫国大夫。孔子评价二人,说史鱼真是直!正直,刚直,直接。有多直,多直接呢,“如矢”,像箭一样,什么话,什么事,都像箭一样直射出去。史鱼一生刚直如矢,死后还向卫灵公直直地射了一“箭”,就是著名的“史鱼尸谏”。他临死对儿子说:“蘧伯玉是贤人,我多次向国君举荐,国君还是不用他。弥子瑕是小人,我多次劝国君疏远他,国君还是不听。我身为国家大臣,却见贤不能进,见不肖不能退。死后没有资格把灵堂放在正堂,你把我的尸体放在窗户边,就算成礼了。”史鱼死后,儿子不敢不照办,卫灵公来吊唁,看见史鱼的遗体放在窗户边,大吃一惊,问为何对亡父如此无礼。史鱼的儿子把史鱼的交代汇报给他。卫灵公深为震动,马上命令把史鱼的遗体安放在正堂,并立即重用蘧伯玉,辞退疏远了弥子瑕。 孔子对蘧伯玉的评价呢,他说蘧伯玉是真君子,怎么个君子呢,国家有道,他就出来做官。国家无道呢,他可“卷而怀之”。“卷”,是收起来,“怀”,是藏起来。天大本事,收起来,藏起来。还是用行舍藏的意思,遇到无道昏君,不贪恋权位,不同流合污;也不跟他死磕,以免招祸。自己回家“冬眠”,以待天时。等得来,用之则行;等不来,死了也不遗憾。 孔子是赞成谁呢?当然是赞成蘧伯玉。史鱼是够直啊,死了还把卫灵公摆上台,好在卫灵公良心未泯,怎么说还是个好人。如果真碰上个暴君,恼羞成怒,可能给全家招祸。朱熹引用杨时注解说:“史鱼之直,未尽君子之道。若蘧伯玉,然后可免于乱世。如史鱼之如矢,则虽欲卷而怀之,有不可得也。”可见他们都不赞成史鱼。 儒家的明哲保身之道,是最为人所诟病的,觉得儒家不够英雄,不能斗争。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其根本观念,主要有以下六条: 1.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在,要尽孝道,不能跟君王死磕,把自己命给搭进去了,谁来替我尽孝道呢? 2.家庭比国家重要,家在前,国在后,不能给家庭招祸。 3.世道总是治乱交替,不是一己之力能改变。乱了,卷而怀之,等待。 4.明哲保身的关键底线,是不同流合污。你们要乱来,我不参与,我回家种红薯去。明哲保身的保身,本意不是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而是出污泥而不染,保证自己不受污染。《诗经》原文:“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明”,是明于事,“哲”是哲于理。能明晓善恶,又能辨别是非,保证自己的品德不受污染,做别人下属的,要早晚勤奋来侍奉你的上司。公司里如果风气不好,人家混日子,你不要跟着混,你要明哲保身,不腐败,不偷懒,天下乌鸦都一般黑了,你也要保证自己不能黑。 5.对君王要敬,就算他是个坏蛋,但君臣次序不能变,不要反抗他,等他自己过去了,下一任君王再说吧。这个,在《中庸》里总结明哲保身时说:“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在上位,不在下人面前骄傲;在下位,不跟上级对着干。国家有道,说出话来就能经世济国。国家无道,能够保持沉默保全自己。 6.还有一条,在孔子的时代,还没有进入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当国家无道的时候,孔子们还有一个选择,走!事实上,他也一直在走。 这就是儒家明哲保身的君子标准了。我们可以看到,当国家无道的时候,或单位乱七八糟的时候,有四个选择: 1.同流合污。 2.明哲保身。 3.坚决死磕。 4.辞职走人。 每个人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但是注意,自己选自己的,别说别人。你别自己选择同流合污,却骂别人软蛋不去死磕。那就无语了。 要慎言,更要贵言;不失言,更不失人 原文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华杉详解 孔子说:可以跟他交谈的,却没有与他交谈,这就错失了这人!不该跟他说话,或者不该跟他说的话,却跟他说了,这就是失言。君子既不错过一个该交谈的人,也不会说错一句话! 孔子这个说话的标准很高,我们可以把他分解为五个标准: 1.不要说错话。 2.不要对错误的人说话。 3.不要错过一个该说话的人。 4.不要错过一句该说的话。 5.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别人高度重视。 前两句,好理解,从小就被教育“祸从口出”之类,中国更有因言获罪的传统,所以说话要更加小心。也正因为这一点,儒家思想也被人所诟病,说是明哲保身,话都不敢说!但这不是儒家的错,因为并不是儒家要治你的罪,是他好心提醒你不要因言获罪。你如果对“祸从口出”不服,至少也不要恶语伤人吧,总之说话要注意,在任何国家都一样。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孔子的说话哲学,不是简单的慎言,而是贵言。让自己的言语金贵,不说错一句话,也不少说一句该说的话,让别人重视自己的每一句话。这个,讲究就大了。魏晋时期,建安七子之一徐干,写了一部《中论》,其中专门有一篇叫《贵言》,他是这样说的: 君子必贵其言。贵其言,则尊其身;尊其身,则重其道;重其道,所以立其教。言费则身贱,身贱则道轻,道轻则教废。故君子非其人则弗与之言……故君子之与人言也,使辞足以达其智虑之所至,事足以合其性情之所安,弗过其任而强牵制也。苟过其任而强牵制,则将昏瞀(mào)委滞,而遂疑君子以为欺我也。 一句话,君子不去游说别人。 我们无论做什么工作,总是涉及要去说服他人,这个度把握在哪里呢? 《贵言》篇说,君子不轻易说话,言语金贵,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很实,都有依据,都有所指,都很明确,都有用。不会说空话、虚话、套话,只讲大实话、大白话、有用的话。这样呢,他的话就受重视,人家都不愿意错过一句,错过一句都是损失。于是,他的身份就受尊敬,他的道就受重视,他的教化就能立起来。 反过来,废话很多,人就贱了,道就轻了,不被人重视,你要叫人做什么都废了。 你的话很重要,但是对方听不懂,那还是废的。所以如果对方不是那人,你就不要说,放弃他、放弃这机会就好了。 所以君子和人说话呢,是根据对方的情况,说的道理是对方能考虑到的,说的事是对方性情所安心的。不要他明明接受不了,你强按着他要他接受,他就会“昏瞀委滞”——晕了,错乱了,堵上了,觉得你在欺骗我!你在忽悠我! 特别是你正往a方向说服对方,看着对方的意思好像是往b方向去,马上论证出一套b方向的说法来,还头头是道,理直气壮,这样也行?那更是百分百欺人了。这时候应该怎么办呢? 应该放弃。不要非得要别人上你的道。 懂得放弃,才懂得君子贵言。不懂得放弃,就一定会巧言令色。 就像我们平时写一个方案,首先要言之有物,言必中的,一句话,就说一个事。不说事的话,别说,尽量简单、直接、明确。不要用一堆话去进行自我论证,如果实在要论证,就放到后面附件去。因为你自我论证的时候,很容易为赋新词强说愁,自圆其说,自欺欺人。一件事,你能说明白就说明白,说不明白别靠话多。对方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算了,不要强求。 不要说自己都拿不准的话,拿得准多少,就说多少,这叫诚实,说实话,说实在话。 事想明白了,话说明白了,就坚持真理,不要随客户或上级领导的观点而改变,不要去迎合对方,因为当他在摇摆,你是迎不上,也合不上的。我们与客户一起工作,是为了一起探求真理,不是为了让他采纳“我们的意见”、给我们利益。如果真理找到了,大家都不会变。如果你不是在找真理,而是在跟着他的心思找“共识”,那就贱了。如果你坚守真理,他摇摇摆摆自己会摆回来。他不摆回来,那是他的事,你不必为自己的利益损失遗憾。 还有,不要说自己都不信的话。这话很多人不接受,我自己都不信的话,我怎么会说呢?其实每个人都会说,每天都在说,我们经常说一些自己都不信,而是为了让别人信自己而说的话,这就叫自欺欺人。写方案,先写一个结论,然后开始论证,那后面全是自己都不信的话。如果自己信,就不需要论证了。 你看那辩论比赛,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辩论赛更能教坏人说话习惯的了,双方辩友说的,大部分都是自己都不信,而是为了在言语上胜过对方的话。这种习惯养成了,人的言语就不是贵言,而是贱言了。 荀子说了,只要看见对方要跟你辩论,你就不要跟他说了。 君子不辩。大家说得到一块儿就说。既然说不到一块,去分个胜负干什么呢?你和他说话,他不听,还要跟你辩,他一点也不重视,不珍惜你的话,还反对,你的话不就贱了吗?这就是“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辩论就是失言。 我们接着学习《贵言》篇: 是以君子将与人语大本之源,而谈性义之极者,必先度其心志,本其器量,视其锐气,察其堕衰,然后唱焉以观其和,导焉以观其随。随和之微,发乎音声,形乎视听,著乎颜色,动乎身体,然后可以发幽而步远,功察而治微。于是乎闓(kǎi)张以致之,因来以进之。审谕以明之,杂称以广之,立准以正之,疏烦以理之。疾而勿迫,徐而勿失,杂而勿结,放而勿逸,欲其自得之也。故大禹善治水,而君子善导人。导人必因其性,治水必因其势。是以功无败而言无弃也。荀卿曰:“礼恭然后可与言道之方。有争气者,勿与辨也。”孔子曰:“惟君子然后能贵其言,贵其色,小人能乎哉!” 君子跟人交流思想,谈大事,要先看对方心志器量够不够、锐气足不足。然后说出一番话来,看他是否应和。引导他,看他跟不跟得上。他如果能听懂,能应和,能跟上,他的言语、视听、表情、各种肢体行为,自然会表现出来。这时候就可以深入交谈,循循善诱。他能进入多少,你再引导多少。详细讲解使其明了,多方引证使其渊博,同时又要确立标准以使其学有正道,疏通线索以使其学有条理。进展可以快,但不可以逼迫他;也可以慢,但不能把主题走丢了;可以旁征博引,但不能纠结不清;可以稍微放松一点,但别放得出去、收不回来。这样的目的,是让他自己把道理搞明白。自己搞明白的,认识才深刻。如果你硬灌给他,他转头就会倒出来。所以大禹善于治水,君子善于导人。教导人要根据他的心性,而治水要根据地势。这样才能成功,你的话不会没人听。荀子说:“一定要对方态度恭敬,你才能跟他讲你的道理。如果他摆出架势就是要跟你争论,你就不要跟他辩了。”孔子说:“只有君子才能让自己的言语、脸色都很贵重,小人做不到。” 君子不失言,有两方面含义,一是自己不要失言,不要说错话;二是不要让对方失了你的言,不要让对方不重视你的话,错过你的话,或轻视你的话。一般我们对前一方面比较晓得些,对后一方面就很不注意,因为一厢情愿,现在人不是常说吗,最了不起的是两件事,一是把自己的思想灌到别人脑子里,二是把别人的钱掏到自己口袋里,这两件事往往联系在一起,而你一旦怀有这样的目的,心不诚了,不考虑别人,就适得其反,反而把自己的话搞贱了,人也搞贱,成了贱人了,划不来。 怎么办呢?学会放弃。你想说服别人,谋一个利益,但如果对方跟你找不到共同点,那就放弃,不要志在必得,弄得巧舌如簧。你想教化某人,引他上进,他跟不上,你也要放弃。所以孔子也不能把子路教成子贡或颜回,人跟人不一样。 不失言,首先不是技术问题,是个态度问题。态度端正了,就不太容易失言,也不会把自己搞得很贱。 接着补充讲一下不失人。 不失人,这要求比不失言高太多了!不失言,大不了我不说话就是,有人天生就不失言,因为他性格就不爱说话。但不失人,要求你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要错过,该说话的人一个也不要错过。 举个轻松一点的例子,你在地铁上看见某姑娘或小伙,一见倾心,却没有鼓起勇气上去要电话号码。之后魂牵梦萦,第二天到处微博微信求转发要找到他(她),这就是该说的话没说——失人了。 因为一句话没说,面对面你就失去了他(她)——或者是爱人,或者是能决定你命运的贵人,或者是能辅佐你做大事的人才,或者是能与你一起成就的伙伴——岂不可惜! 这个,一般人没体会,所以历代注家,在这一句都没怎么发言。只有张居正做了解读,因为他是宰相嘛,阅历不一样。 张居正说,人的见识,深浅不同。我该不该跟他说话,说到什么程度,就要因人而异。如果他造诣精深,事理通达,我却没跟他说话,那是我没有知人之明,错失了人才!君子听一句话,就知道他是不是那人,明不明白那事。是与不是,明与不明,就在一言之间。所以遇到能跟他说话的人,马上就要说,才不会失人啊!高手过招,就是一句话,这句话你没说,就错过高手了。 杀身未必成仁,不杀身反而可以成仁 杀身成仁,这话是孔子提出来的,但孔子绝不鼓励杀身成仁。他是要你成仁,不是要你杀身。杀身未必成仁,还可能杀人,比如方孝孺,朱棣由此杀了八百七十三人。而同样的情况,不杀身反而可以成仁,比如管仲。自己荣华富贵一生,而全天下都得福于他的仁。 原文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华杉详解 孔子说,有志之士和有仁德的人,不会为了求生而损害仁道,只会为了成全仁道而牺牲生命。 这句话在《论语》里面,比较特别。因为孔子是不怎么谈死亡的,所谓“未知生,焉知死”。孔子也不鼓励人杀身成仁,所谓“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明哲保身,以待天时,是他的一贯态度。他虽然说伯夷、叔齐是求仁得仁的仁者,但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饿死首阳山的事,他是不会干的,也绝不鼓励人去干。但是,如果逼到那份上了,躲也躲不掉,那也是一死而已。 钱穆强调说,有生必有死,但死,不是孔子论学所重,知道自己该如何生,自然知道该如何死,知道有不该求生的时候,也有不避杀身的时候,即便杀身成仁,也不求死枉生。 比如你在泰坦尼克号上,你是绅士,是gentleman,自然不该跟妇女儿童抢救生船座位,你就只能杀身成仁了。 但是你不要以死求仁,关键在于仁不仁,不在于死不死。仁,不一定要死;死,不一定要仁。清儒焦循说,杀身成仁,一般人都拿比干之谏、伯夷叔齐之饿,来做注解。比干、伯夷、叔齐固然也算杀身成仁吧!但是,杀身,不一定真要被杀死、饿死。奋不顾身,勤苦操劳,也算杀身吧!比如舜操劳国事,死在巡察路上;禹勤苦治水,死在水中,他们也是杀身成仁。如果都爱惜自己的身体,大禹也不能在外奋战治水十三年之久,那也不能成仁了。 既没有被杀死,也没累死,荣华富贵一身,也未必不能成仁。比如管仲,他本来跟了与齐桓公夺位的竞争对手公子纠。公子纠竞争失败,死了。他转而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一匡天下,人民至今还承蒙他的恩赐。所以成仁不必杀身。圣贤之死与不死,标准在于仁与不仁,不是说成仁就必须死,也不是说你死了就能成仁。 程颐说,心中有个大是大非的标准,要的是一个“是”。古人有捐躯殒命的,如果不是实见得是,怎么做到?一定是实见得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他才接受死亡。所以杀身成仁,只是为成就一个大是大非的“是”而已。 我们再回到泰坦尼克号,如果你跟妇女儿童抢救生船座位,逃生活出来了,那就是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活得心不安,不如当初死了好! 有人心里嘀咕说,不!只要能活,我管他什么妇女儿童!那我们再假设一下,是跟自己的老婆孩子抢一个座位,那总得选择成仁了吧? 以上程颐、焦循、钱穆的注解,基本代表儒家对杀身成仁的态度,生死不是标准,仁与不仁才是标准。而仁与不仁的标准,在于人伦大义,不在于私人人身依附。所以管仲也是仁,若是为公子纠而死,自己一身本事没献给国家人民,那才是不仁。我们再看看孔子的话:“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志士仁人,有杀身成仁的,没有为了求生而害仁的,他是要你不要害仁。至于杀身成仁,他说,有这种人,有这种情况,但并不鼓励你!后儒的注家,他们的注,也主要是提醒你不要轻生,这是儒家的生命价值观。 可惜!孔子自己的学生,子路,我们前面说过多次他的故事了,没有听懂老师的话,自以为杀身成仁,白白丢了性命。后来明朝还有一个,方孝孺,我们前面讲过他的故事。明成祖朱棣夺位成功,要他写继位诏书,他脖子一昂,死也不写!朱棣说:“你不怕死,我诛你九族怕不怕!”方孝孺脖子又一昂:“诛十族又如何!”这一番对答,把朱棣逼到了激情杀人的死角:“我就诛你十族!” 诛九族有规矩:父四族(自己一族、出嫁的姑母一族、出嫁的姐妹一族、出嫁的女儿一族)、母三族(外祖父一族、外祖母一族、姨妈一族)、妻二族(岳父一族、岳母一族),诛十族没规矩,专门要开会商量,怎么找出个第十族来,最后第十族定为门生之门生,把他教的学生算着一族全杀光。杀了七天,一共八百七十三人。 方孝孺号称明代大儒,自然认为自己是杀身成仁了。历代讴歌他杀身成仁的也不少。孔子若泉下有知,一定要为方家的十族痛哭了。方孝孺这就是杀人,哪里是成仁。儒家思想,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每个人对照一下自己,如果你自己不愿意像方孝孺那样送上自家十族性命,就不要宣传鼓吹他的“事迹”。 管仲才是成仁,方孝孺是杀人。 选择做对了,就成功了一半 原文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华杉详解 子贡问怎样修养仁德。孔子回答说:“工匠要做好他的工作,必须使他的工具好使。君子要修养仁德,必须先选择仁德的朋友。住在这个国家,你就要去事奉贤德的大夫,并且和士人中的仁者交朋友。” 大夫是贵族,士,多为大夫的家臣。子贡也属于士,所以对大夫是事奉关系,对其他士是朋友关系。 张居正讲解说,为仁之功,当然在于自己。但是,为人之资,就必须有取于人,受别人影响,跟别人学。我们受朋友的影响,远远大于受书本的影响。所以,要有意识地选择影响自己的人。在一国当中,对有身份有地位的贤者,就要恭敬地执弟子之礼来侍奉他,学习他的言论风采,来消除我的鄙薄狭隘;研习他的德行政事,来磨砺自己的修行进步。如此,有个高人做我的标准,我的心自然收敛、谨慎、严肃,不敢放肆。而对于那些和我地位相当、年龄相仿的同辈同道呢,我要找到其中的仁者,执交游之礼而友之,德业则相劝,日日共同进步于仁;过失则相规,时刻警醒不要远离了仁。这样相互劝勉着,自然心中保持积极,保持上进,不会懈怠懒惰了。为仁之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君欲求进步,必先择其友。良师益友,就是进步之器。张居正算是把这道理讲透了。我们不妨对照一下自己,我的良师是谁?我的良友是谁?写下来,好好琢磨,如果没有,找到他(她)。 模仿,是人性的本能,是个人和社会进步的本质,一切社会行为,都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模仿。要深刻认识这个道理,规划自己的模仿对象。 孔子讲如何治国的五条标准 原文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侫(nìng)人。郑声淫,侫人殆。” 华杉详解 颜渊问治国之道,孔子回答说:“用夏朝的历法,乘殷朝的车,礼乐用舜代的韶乐。放弃郑国的音乐,远绝巧言谄媚的人。因为郑国的音乐太淫,而佞人太危险了。” 朱熹注解说:“颜子王佐之才。故问治天下之道。曰为邦者,谦辞。”这话很不得了,在朱熹的眼里,颜渊之才,之德,不是辅佐一下鲁君、卫君之类,而是可以辅佐周天子,治全天下,他问“为邦”,只问一国,那是谦辞,话里问的是一“邦”,心里问的是“周朝联邦”,是全天下。而孔子也知道他问的是全天下,孔子给他的回答,和答别人不一样,答得十分具体,师徒俩直接就讨论具体问题: 第一条,用夏朝的历法。 历法,可以说是文明的第一件事。鲁滨孙一个人漂到孤岛上,他也要每天在石壁上刻一道,记一记日子。历法也是治国第一件事,因为历法代表政权,建国先定纪元,定年号,定历法,是天子的第一责任,也是第一权力,给全天下定哪年是元年,一年多少天,每个月多少天,什么时候是正月,什么时候是初一,什么时候是闰月等等,并且给各种国事、政事、农事、祭祀定个日子。前面《八佾》篇我们不是学习过“告朔饩羊”的故事吗,周制,天子于每年冬季把第二年的历书颁发给诸侯﹐叫“告朔”。朔,就是新月,每月初一,告诉你什么时候是正月,哪一天是初一。诸侯呢,每月朔日(阴历初一)行告庙听政之礼,开月例会。 这样我们就理解朱熹的注解了,孔子第一句就回答用什么历法,历法代表政权,是天子的事,不是邦国诸侯的事。所以朱熹说颜回问邦是谦辞,他问的是天下,孔子答的也是天下。 孔子身在周朝,他不是一直倡导要恢复周礼吗?怎么第一大事就是要恢复夏历呢?这是实事求是,对前代的政举,实事求是地分析,加以损益,该删的删,该增的增,该继承的继承,该改正的改正。 前面说了,历法代表政权,历代新朝建立,第一是要改纪元,定年号。这个,一直持续到民国,以1912年为民国元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才确立公元纪年,和全世界接轨了。第二呢,还要定历法,中国的阴历是汉朝成型的,一直用到清朝,辛亥革命后改用阳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也确定了用阳历。 在夏商周时代呢,除了定纪元、定历法,它还要改正朔,把哪个月是正月也给改了。孔子说要恢复用夏历,就是因为夏历、殷历、周历,正月都不一样。夏历的正月,就是我们现在用的阴历的正月。殷历呢,它把正月往前面提了一个月,以阴历的十二月为正月,为一年的开始。到了周朝,又把正月再提前一个月,以阴历十一月为正月。所以夏商周三朝,春夏秋冬的开始时间都不一样,各差一个月。夏历现在叫阴历,又叫农历,为什么呢,它是最适合农业生产的。正月就差不多春天来了,该准备播种了,符合春种秋收的节奏。所以孔子说应该恢复夏历。不过等秦始皇统一天下,他要和前朝不同,他把正月又提前了一个月,到阴历十月,春夏秋冬全乱了。 最后谁听了孔子的意见呢?汉武帝。到了汉朝,汉武帝恢复了夏历的正朔,以夏历正月为正月,这才一直沿用到我们今天。我们过的春节,正月初一,就是夏历的正月初一,按孔子的意见办了。 第二件事,坐殷朝的车。辂,音lù,本指大车前的横木,也指大车,也写作“路”,因为在路上跑嘛。殷朝的辂,又称木辂,就是木材做的,上漆而已。到了周朝,比较奢侈,周制有五辂,玉、金、象、革、木,前面四等分别镶嵌玉器、金子、象牙、皮革。孔子认为,木辂就可以了,车的大小规格,已经可以区别出身份大小尊贵,何必还要奢侈装饰。比如现在你用奔驰600做国宾车,已经可以了,不必再改装各种配置,搞得花里胡哨的。上面这么搞,老百姓开一个奥拓他也要改装,全民奢侈浮华之风就带起来了。 第三件事,服周之冕。冕,是祭祀服装的礼帽,音“免”,也有“免”的意思,有一个带子系在下巴上,免得它掉下来。周朝的冕,朱熹注解说,周朝的冕,“虽华而不为靡,虽费而不及奢”,很华美,很费工费料,但又还不至于奢靡。孔子是最重视祭祀的。他不是说文质彬彬吗,在平常坐的车上,取质,在祭祀大典的礼服上,取文。 第四件事,“乐则《韶》舞”。这个我们一开始《八佾》篇就学过:“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是舜帝的音乐。舜是尧禅位给他,得位中正平和,孔子也说过,无为而治的,恐怕只有舜吧,因为尧给他打好了基础,下面一班大臣也得力。所以舜的音乐,乐音尽美,又一片祥和,全是善意,尽善尽美。周朝的音乐呢,是周武王制定的。周武王是革命伐纣而有天下,他的音乐,是革命歌曲,虽然也美,但是有杀伐之气,所以尽美,而不尽善。如今天下已经定了几百年了,孔子建议恢复舜帝的韶乐,不要再用武王的杀伐之乐了。 第五件事,“放郑声”,因为郑声淫。 郑声,是郑国的音乐,要放弃郑国的音乐,因为郑国音乐属于“淫声”。淫,不是指男女之事。淫,是放纵,恣肆,过度,无节制。比如淫雨绵绵的淫,是雨下得过了。音乐陶冶人的情操,要中正平和,如果哀而过悲,乐而发狂,愤而生恨,爱而生怨,都是淫声。 《乐记》说:“世乱则礼慝(tè)而乐淫。是故其声衰而不庄,乐而不安,慢易以犯节,流湎以忘本。广则容奸,狄则思欲。感条畅之气,而灭平和之德,是以君子贱之也。” 我们常说,世风日下,就礼崩乐坏。什么叫礼崩乐坏,就是这里说的“礼慝而乐淫”,慝,是奸邪。世道昏乱,礼就衰败,乐就淫佚。所以,乐的声音悲哀却不庄重,喜悦却不安详,散漫而不合节拍,放纵而丧失法度。缓慢的节奏中包藏着邪恶,急促的节奏则刺激欲念。感受乱逆的气息,灭除平和的德性,因此君子轻贱这样的音乐。 《周官?大司乐》说:“凡建国禁其淫声、过声、凶声、慢声。”建国大业完成了,那些煽动仇恨的歌,就不要再提倡了,要走向安定祥和、和谐社会。 《礼记》说:“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淫乐兴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兴焉。”奸邪之声,也能感动人,则逆乱的风气就会相应而生;逆乱的风气成了气候,淫乐之风就会兴起。若是纯正无邪之声能感动人,则和顺的风气就会相应而生;和顺的风气表现出来,和乐之风就会兴起。 音乐不仅是治国的大事,也是教育的大事。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即人的修养,开始于学诗,自立于学礼,成就于学乐。 现在是自由的现代社会,没有谁禁止大家听什么样的音乐。但是作为领导者,倡导什么样的音乐,仍是国之大事。作为家长,给孩子听什么样的音乐;作为个人,选择听什么样的音乐,都是要高度重视的事情。 很多企业,作为企业文化,也有企业歌曲,但是,没有真正深刻的认识,或者也没有那个水平,流于形式,不能深入人心,不能发挥作用,这也是一个企业管理的大器,能懂得的人太少了。 第六件事,“远侫人”,因为“侫人殆”。 “侫”,同“佞”,两层意思,一是有才智,故自称“不佞”,就是“不才”的意思;二是巧言谄媚。所以侫人,就是有才智,特别是有口才,特别能谄媚巴结蛊惑他人的人。这样的人特别特别多,互联网时代更多,因为蛊惑人的渠道更方便了。 “侫人殆”。“殆”,同《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殆,就是完蛋,你别不信,侫人能让你完蛋。侫人和郑声一样,都能惑人心智,把人导入歧途。跟什么人在一起,你就会变成什么人,这是人的本能,所以,要非常谨慎地选择自己接近的人,选择自己玩乐的圈子。远小人,是最重要的修身原则,也是最重要的管理原则。 在远小人这个问题上,最重要就一条,千万不能自信。不要相信自己能“出淤泥而不染”。或者自以为能把握住,能限制住小人。自信是成功人士最大的弱点,是“致命的自负”,会吃大亏,遭大难,殷鉴不远,谁呢?齐桓公小白。管仲临死,要他疏远易牙、开方、竖刁,他不听,继续重用三人,结果等他生病临死,诸公子争位,三人作乱,都没人给他送饭吃,齐桓公是活活饿死的,饿死之后,尸体停了六十七天没人管,生了蛆,蛆虫都从窗户爬了出来。等公子们争位尘埃落定,新君无亏才把他葬了。 齐桓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因为他自信,他认为自己把握得住,控制得了,其实任何人都把握不住,控制不了。你能相信自己比齐桓公还伟大吗? 君王为什么需要佞臣呢,因为佞臣能让你舒服死!如果周围都是像李世民时候的魏征那样的人,像爸爸一样盯着你,限制你,实际也是一种道德控制,那有时真觉得了无生趣,我就成了一部治国机器,我也是人!我就不能享受生活吗? 但是,真不能。后来的李隆基就享受生活,太享受了,把国家给享受垮了。 所以你要想享受生活,你就彻底退出江湖,把权力交给别人。又要在位子上,又要享受生活,那是要亡国的。公司也一样,老板不能“半退休”,你想享受生活,玩儿着干,就会死得很难看,别人超过了你,你面子很难受,再想杀回来,以为自己又是一条好汉,其实晚了,不是了,好汉已经换了好几茬了。要退就退干净,一切成败与我无关,我也不追求。有追求,就老老实实干,别松劲。 诸葛亮总结了六个字:“亲贤臣,远小人。”这个一刻也不能放松。不过,他这话写给阿斗,也是对牛弹琴。《资治通鉴》我来来回回读了三遍,一千三百多年治乱兴衰,来来回回,就六个字:“亲贤臣,远小人。” “亲贤臣,远小人”,这六个字著作权是诸葛亮的,之前是孔子的思想,再之前呢,是黄帝时期的一个牧马童提出来的。 《庄子》记载,黄帝出游迷路,问谁都不知道,碰到一个牧马童,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黄帝说,哎呀你啥都知道呀!我问问你,怎么治天下你知道不?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何异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小童说治天下和牧马没区别,就是把害群之马清理出去就是了。黄帝马上下拜,说这牧马童是上天派来教他的老师。 清理害群之马,比找出千里马还重要。因为千里马其实不用你找,环境好了,他自己会冒出来。但是有害群之马,这组织好不了,你也好不了。 在远小人这个问题上,最重要就一条——千万不能自信——自信,是成功人士最大的弱点。 为未来考虑,做好先手 原文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华杉详解 孔子说,一个人如果没有长远的考虑,就一定会有眼前的忧患。 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了!他不愿意考虑长远的事情,甚至轻视长远的事儿,总觉得那不急,现在急的事儿多着呢,都没处理完呢,哪有工夫考虑那么远的事儿。这样呢,所有的事儿都变成了急事,因为不急他不管嘛。由于没有长远规划、准备和积累,等“长远”时间到的时候,就没他什么事了,出局了。 第十六章 季氏第十六 自私的主公很难有忠诚的家臣 原文 《季氏篇第十六》 季氏将伐颛(zhuān)臾(yu)。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 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 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xiàng)矣?且尔言过矣,虎兕(si)出于柙(xiá),龟玉毁于椟(du)中,是谁之过与?” 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bi),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shě)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华杉详解 季氏要攻伐颛臾。冉有和季路辅佐季氏,知道这事师出无名,心里不踏实,去找老师请教。或者,心里清楚老师肯定不赞成,去找老师打个招呼。两人对老师说:“季氏将要攻打颛臾。” 孔子一听,毫不客气,劈头盖脸就把两人一顿痛斥:“冉求!恐怕这是你的过失吧?那颛臾,先王让他做东蒙山之主,不是外国,是咱们鲁国邦域之内的附属国,也算是我鲁国的社稷之臣。这攻伐之事,何从谈起?” 冉有赶忙解释:“是季氏老夫子要打,我们俩都不赞成。” 孔子说:“冉求!古代良臣周任说过,‘陈力就列’,度量自己有多大本事才力,就在哪个位置。你既然没本事谏止主公,还在那位置赖着干什么?辅佐一国一家,就跟帮助一个瞽者一样,你做导盲者,他站不稳你不抱持,他要摔倒你不赶紧扶助,你还相什么相呢?再说,你的话实在是大错!你说你不同意,好像你不同意就不是你的责任一样。那老虎、野牛从木笼中跑掉了,龟玉在木椟里碎掉了,这是谁的责任啊?失虎毁玉,那还是典守者的责任。季氏要干坏事,你二人既不能谏,又不能去,还跟着干,这就算没责任吗?” 孔子这一句很关键,作为下属,上级要作恶,你不同意,就辞职离开,不要参与。你不能跟着干,然后说我是不同意的,是领导让干的,就以为自己没责任。如果这就算没责任,纳粹分子就只有希特勒一个人有责任了,人人都可以说是违心执行上级命令。 冉有被老师抢白了一通,脸上挂不住,开始为季氏辩护:“季氏要伐颛臾,也是事出有因。颛臾离季氏私邑费邑很近,城郭又很坚固,如果今日不取,后世必为子孙之患。” 孔子一点情面不给冉求留:“冉求!君子最恨那些不肯实说自己要那样做而偏要另找一番理由的!我听说,一个国,一个家,不怕贫乏,只怕财富不均;不怕民户寡少,只怕不相安。如果财富均了,就没有了贫;大家都能和睦相安,就没有所谓寡;大家都能相安,就没有倾覆之祸。正因为如此,如果远方的人对我不服,我就修养文德让他们臣服,我跟你们讲那么多课,政治不就是近悦远来的道理吗?近处的人,我治下的人,很喜悦;远方的人,对我们这里很向往,他想移民过来。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能安居乐业!来之、安之、富之、教之、悦之,安邦治国,就这么一点道理!现在你们辅佐季氏,对外,远人不能服,不能来;对内,邦分崩离析不能守,反而想在自己邦国之内,大动干戈。我看他季孙氏之忧,不在颛臾,倒是在自己萧墙之内!” 你自己注意自己的修为,文德齐备,近悦远来,自然不用担忧别人。你不注意自己修为,今天担心这,明天担心那,人家好端端的在那里,没招你没惹你的,你倒是担心“今日不取,后世将为子孙之祸”。你倒不如担心担心自己,你自己行为不端,成天和家臣研究图谋这个,图谋那个。那跟你的人,必然也心术不正,他也会回自己家里图谋你,你自己家里可能就要出事,等不到别人来弄你! 自私的主公很难有忠诚的家臣,因为手下人都跟他学坏了。季孙氏果然被孔子说中,后来,家臣阳虎作乱,祸起萧墙。 儒家讲忠是相互的,上级忠于下级,下级忠于上级 原文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华杉详解 礼乐征伐,是最高权力和最高权威。《中庸》说:“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地方诸侯,不能搞礼仪制度,不能搞度量衡,也不能制定文字规范,这都是中央的事。乐也是一样,你不能自己搞一个国歌,也不能提倡大家唱什么歌,这都是中央的事。“征伐”,“征”,是上伐下,“伐”,是伐有罪之国,谁有罪,也是中央定,不能诸侯说谁有罪就去打他。 孔子说,天下政治秩序清明,则制礼作乐以及兴师出兵的决定,都从中央出。天下混乱,礼乐征伐就是诸侯在决定了。如果礼乐征伐出自诸侯,这诸侯大概能传到十代。第十代之后,没有不失国亡家的。如果礼乐征伐自大夫出,传到五代就守不住了。还有更糟糕的,陪臣执政,那三代都守不住。天下太平,则政权不在大夫而在国君的话,老百姓也不会议论纷纷。 这里孔子说的十世、五世、三世,是概数,也不一定那么准确,但是,都有案例。 春秋五霸,第一个,最了不起的,齐桓公,传到第十代齐简公,被田恒所杀,田氏专齐政,到田恒的曾孙田和,正式篡齐,并得到周天子承认,封为诸侯。姜太公的齐国,就变成了田氏的齐国。田恒杀君之事,为孔子亲见,当时孔子斋戒沐浴三日,向鲁哀公请求伐齐,鲁哀公没有同意。 后来田和向周天子请封,通过谁呢?通过魏文侯。魏文侯为什么愿意帮忙,因为他的魏国,也是三家分晋得来的。春秋五霸之二,晋文公,传到第九代晋顷公,六卿专权,失了国柄,导致后来三家分晋,晋国也亡了。 齐桓公、晋文公,都是替天子行礼乐征伐之事,对维持天下秩序做了贡献的。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激励着他们的臣子,有样学样,也要做一番事业。 而大夫执政五世而失的案例,就在鲁国,就是在孔子身边发生的。鲁国从季友专政,历文子、武子、平子,到第五代恒子,被家臣阳虎所执,政权落入阳虎之手。前面孔子说季氏,还担忧颛臾会不会成为子孙之忧,不知道自己的祸事就在萧墙之内,果然被孔子说中了。 阳虎做了鲁国执政,开了陪臣执国命的先河,不过他并没有传过三世,在自己手上就没守住,后来在政变中失败,流亡齐国,接着流亡赵国。 孔子讲忠君,有一个道理,你忠于上,你的下就忠于你;你对上不忠,你的人也不会对你忠。一说要忠于别人,都不爱听;说如何让别人忠于我,就都爱听了。如何让别人忠于我呢?就是我先忠于人。 原文 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华杉详解 这是接着上面的话头说,“禄”,是赋税、爵禄,鲁国的赋税不入公室,爵禄分配权力不在公室,已经五代了。哪五代呢?从鲁文公薨逝开始,公子遂杀了公子赤,立宣公为君,从此国君衰微,国家赋税不入公室,各大夫家直接把自己地盘的赋税收入囊中了。从宣公到成公、襄公、昭公、定公,已经五代了。 政权旁落大夫之手,已经四代了。这四代,是从季武子专国政算起,历悼子、平子、桓子。到了第四代,三桓的子孙也衰微了,桓子后来为家臣阳虎所囚,向阳虎妥协,阳虎成为鲁国执政。 朱熹注解说:“诸侯大夫皆陵其上,则无以令其下。”你觉得自己势力大了,就要欺上,那你在下属心中也就没有不可侵犯之义,他也要欺你。就像之后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卧榻之侧,萧墙之内,也有司马懿家族,在养精蓄锐,准备取而代之。 孔子不是政治家,他没有找到权力制衡的政治理论和机制,他的政治理想,也就实现不了,中国就这么治乱循环了三千年。我们学《论语》,是为了修养自己,不是跟他学治国,这个就不展开了。 要交益友,不要交损友 原文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华杉详解 孔子论益友、损友。 “益友”有三种,“友直”,是正直而能向我直言的朋友。朱熹说:“友直,则闻其过。”有能直言的朋友,我才能知道自己有什么过错,才有改正的机会。否则,自己错了都不知道。“友谅”,谅是诚实守信,实在。和诚实的朋友在一起,自己也日进于诚,相互都不玩虚的。“友多闻”,是交有见识的朋友,可以广博我的见识,而日进于明。 三种损友呢,一是“便辟”,指“威仪习熟”,修饰外貌的人,就是我们现在俗话说的,一个字,装!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的人;二是“善柔”,善于谄媚奉承的人;三是“便佞”,巧言佞舌、夸夸其谈、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张居正说,与便辟为友,听不到自己的过失,越来越轻浮放荡;与善柔为友,得不到进步教益,越来越卑污下流;与便佞为友,听不到真知灼见,越来越孤陋寡闻。 总之,我们要交三种益友:耿直的朋友,实在的朋友,有见识的朋友。要远离三种损友:装腔作势的朋友,谄媚奉承的朋友,夸夸其谈的朋友。 一般说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人,就交什么朋友。直的人受不了别人跟他绕弯子,实在人受不了别人跟他玩虚的,有见识的人不愿意跟没见识的人说话,他们自然在一起,如琢如磨,如切如磋,相互促进。 装腔作势、夸夸其谈的人呢,就一定要与损友一起,争奇斗艳,相互夸耀。反正都是脑子空空,腹内草包,相互练练,看谁晓得的“新思维”多,绝不能有一件事是我不知道的、评论不了的,满嘴吐新词儿,也来劲得很!这种情况啊,很多!我们自己,不小心就加入进去了,比如每天讨论互联网思维啦、tpp啦、人民币加入sdr啦、供给侧改革啦,人人都争先恐后发表意见,其实个个都没搞清楚基本概念。所以,要交益友,不要交损友。首先要求自己做一个别人的益友,不要做损友。对自己的谈话质量要求要高,没质量的话别说;对听别人话的质量要求也要高,没质量的谈话别参与。 原文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华杉详解 接着益友、损友的话头。交朋友要益友,不要损友。自己呢,也要做益者,不要做损者。益者、损者,所乐之事也不一样,又是三种区别。 益者一乐,是用礼乐来节制自己的行为。申辩那礼之制度,乐之声容,求其中正和乐。举止得体,周旋中规,进退有矩,言语有礼,声音中律,容色可亲,一笑一颦,都有修养,让人如沐春风,舒舒服服,其乐无穷。 益者二乐,是喜欢说别人的好处。就像舜,隐恶而扬善,别人不好的地方,隐去不提,好的地方,加以发扬。这样把人人都往好处推。你若老说一个人的坏话,便是把他往坏处推了。你越说,他对你越坏,最后一半以上是被你说坏的。 益者三乐,是多交贤友,这样每天看到的都是正行,听到的都是正言,相互规劝指正,自己也越来越贤明,近朱者赤,进入良性循环。 损者呢,也有三乐,骄乐、佚乐、宴乐,都差不多,就是骄奢淫逸,宴饮无度,逞一时之快,放纵自己,损坏心志,也损坏身体,实在无益。 儒家教导对尊长说话的规矩:保持尊敬、诚实和体贴 原文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华杉详解 君子,是有德有位的人。孔子说,如果我们地位较低,年纪较轻,在尊长面前说话,有三个方面要注意。“愆(qiān)”,是过失,注意不要犯三种过失:人之语默,说话还是沉默,得看情况,有问则对,无问则默。尊长说话,没问到我,也没轮到我说话,我抢嘴插话,这叫急躁,不知道谦虚谨慎,只是粗心浮气。 反过来,尊长问到我了,轮到我说话了,我却缄默无言,或吞吞吐吐,不吐实情,这叫隐瞒,藏了心机。 第三,即使该我说,也可以说,还要注意察言观色,说得恰到好处,应对不差,不要任意肆言,目中无人,人家不爱听了,我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甚至已经看见人家不耐烦了,还更加加快语速抓紧时间往人家耳朵里灌,那叫瞽,瞎了眼了。 总之就是保持尊敬、诚实和体贴,心里时刻装着别人。还有,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急于表现自己。 是血气在驱使你,还是志气在驱使你,就是修养的区别 原文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华杉详解 孔子说,君子有三戒,一是少年时要戒色。张居正讲解说,年少之时,血气未定,容易动欲,不知节制,就容易有纵欲戕身之事,有因此生病害了自己性命的,也有因此败德而丧其国家的。 张居正是给万历小皇帝讲课,小皇帝要戒色,这是重点,历代皇帝,纵欲而死或失国的例子,数不胜数。因为皇帝有那纵欲的条件啊,别人想纵也纵不起来。刘邦的儿子,汉惠帝刘盈,因为看见他妈妈吕后对戚夫人的残酷迫害,砍去手足,挖瞎眼睛,熏聋耳朵,灌药弄哑嗓子,扔在厕所里让她慢慢死,刘盈受了惊吓,也不愿意跟妈妈争夺掌国权力,就“日日以醇酒美人自戕”,二十三岁就死了。 南北朝南朝刘宋的第六任皇帝刘子业,史称史上第一荒淫皇帝,纵欲乱伦,残暴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同母的姐姐、姑妈、叔叔的生母,都被他纳入后宫。结果众叛亲离,十七岁就被人刺杀了。十七岁,还是个小孩,真是血气未定,还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回事,更没来得及学好,就把自己给玩死了。 第二戒,是到了壮年,戒斗,不要跟人争斗。张居正说,壮盛时节,好刚使气,最是人之“凶德”。壮年之人,容易动气,如不谨慎,就有好勇斗狠之事,小则以一朝之忿而亡其身,大或以穷兵黩武而亡其国。 为什么壮年容易动气呢,因为到了壮年,你比较强啊。有一句古话,叫“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如果人身上带着凶器,他自然就会起杀心,就想练练。不是有这样的案子吗,那人杀人被抓住了,问他为什么,他说新弄了一把刀,想试试。听的人目瞪口呆,觉得不可思议,其实这是一个很容易产生的心理和冲动。这人一强大,他就容易动气,就想跟人练练。前一段看一视频,劫匪拿枪指着那刚从提款机取了钱的姑娘,说:“把钱交出来,否则我爆你的头。”姑娘说:“有本事你爆啊!”劫匪就开枪了。这样的悲剧,都是不懂人性,他那时候开枪的概率是非常大的,可以说是正常人的反应。 汉武帝就是这样啊,国力空前强大,血气方刚,他就要征服世界,成就“大帝”的威名。结果呢,国库被他搞破产了,全国人民也都被他搞破产了,几乎亡国。以至于到了晚年,他迫于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了著名的《轮台罪己诏》,痛骂自己: 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 今天有几个人记得《轮台罪己诏》呢?倒是“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一句,个个都会背诵。 为什么呢? 因为人人都好斗! 人是很容易被鼓动起来的。这怎么解释呢,或许可以用荣格心理学的集体潜意识来解释,人人身上都有几万年前原始人的野蛮基因。 深刻认识到这一点,就要把自己的好斗基因节制住。 第三戒,老了要戒贪,戒贪得之心。人少壮之时,要功名,要名誉,还能管住一下自己,到了老年,日暮途穷,前无希望,就以身家之念为重,为子孙多搞点钱,这就弄成了晚节不保。现在反腐不是有个59岁现象吗?一辈子为国奋斗,到了59岁了,要退休了,就给自己“弄点养老金”,结果就到监狱里养老了。这59岁现象,孔子早就警告过了。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血气未定时容易贪色纵欲,血气方刚时容易好勇斗狠,血气衰老时容易贪财好货,那靠什么来节制自己呢?靠志气。 人有两口气,生理上有血气,心理上有志气。是血气在驱使你,还是志气在驱使你,就是修养的区别。有志气,你的关注点就在志气上,其他的就排第二位了。所以立志是立身之本。 君子小人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敬畏心 原文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华杉详解 “畏”,是敬畏。天命,是天所赋予人的义理。大人,是有德有位之人。圣人之言,是书上记载的圣人的话,比如这《论语》里孔子的话。“狎”,是亵狎。“侮”,是戏耍。 孔子说,君子小人之不同,就在敬畏和放肆之间,君子有三样敬畏的,一是天赋之正理,叫作天命。君子一举一动,戒慎恐惧,如同头顶三尺有神在,不敢造次,这是第一。 第二是敬畏有德有位的大人,因为他是能全尽天理之人,君子尊崇其德,尊崇其位,致敬敬礼,不敢怠慢。 第三是书上记载的圣人之言。君子懂得,那句句都是深刻的大道理,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真功夫。君子佩服其教导,反复诵读,心向往之,爱慕之,反复琢磨,切己体会,认真践行,时刻参照自我检查,不敢稍有违背。 小人呢,恰恰相反,君子敬畏的,都是其所藐视的。 对天理,小人冥顽无知,他也不知道天理为何物,恣情纵欲,无所不为,他哪里知道天理之可畏?不说别的,就简单说一个交通规则,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不守交通规则,敢在高速公路上倒车,更有甚者,还有掉头在高速公路快车道上逆行的,为什么?因为他们不害怕。 对大人物,小人看不上他,觉得他干的事都不对:我要是去干,肯定比他强!孔子前面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是对别人的职位有敬畏,我是站在外面看,不是置身其中,好多事我不知道,我就别瞎说。小人就相反,任何人的工作他都能点评。 第三个,对圣人之言,更明显。我们经常听人说:“你讲那个都是些大道理!”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轻视的意思,小人嘴里的“大道理”是贬义词,大道理嘛,人人都知道,不用你说!大道理呢,心灵鸡汤,也没什么用!这就是孔子批评的“侮圣人之言”。大道理,都知道吗?知行合一才算知道。君子修养,就从认真践行大道理开始。 君子小人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敬畏心。君子知道害怕,小人啥都不怕;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所忌惮。 不贪巧求速,不走小路,走大路 原文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华杉详解 孔子说,生下来就知道是上等;学习了然后知道,是次一等;实践中遇到困难然后去学习,再次一等;遇到困难还不学习,那真是最下等了。 各位可以对号入座,看看自己是哪一等。反复琢磨体会后,慢慢对,别急于下结论。 孔子自己也评价过自己,前面《述而》篇说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这么说,他自己定位是学而知之者。我们自己呢,可能不敢说是生而知之者。那么,是学而知之者吗?恐怕学了也不知,因为没有知行合一,就不是真知,对自己的专业工作,或者对应事接物待人的道理,只是晓得些说法,离能掌握那些道理、那些方法,存乎一心,运用如神,那还不知道差多远多远!真不敢说是学而知之。 我们都是困而学之吧!不断地犯错,犯同样的错,一次次没做好,就去学啊!怎么样做到颜回做到的“不贰过”,不要再犯同样的错,不退步,就是最快的进步!做不到“不贰过”,这“困而学之”的鉴定评语,我们也不敢领! 剩下就是“困而不学”。遇到困难了,犯过错了,他还是不学。孔子说,这是最下等的。这样的人不多吧?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人,甚至说,我们每个人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状态——困而不学。 为什么呢,因为懒! 一是懒得思考,做事没尽心。自欺欺人认为自己尽力了。但是尽力不尽心,就没有认识,受困了,他用“我尽力了”来开脱自己,那就认识不到问题在哪,那还学什么呢?困而不学,就是这状态。 二是懒得学,因为学习很辛苦啊!“困而学之”更辛苦!《中庸》说:“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别人一遍能做到的,我做一百遍;别人十遍能做到的,我做一千遍。果真能这样做,即使是愚笨的人也一定变得聪明,即使是柔弱的人也一定变得坚强。成功之道,就这么简单,时间花在哪儿,结果就在哪儿。谁敢说自己花了一百遍一千遍的功夫呢? 有人说,哎呀,把我说得那么差!你看我混得也没那么差嘛!你混得不差,是因为别人比你更差而已,不是你自己有多好。 孔子的这段话,在《中庸》里又被总结成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三个境界:“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孔子不是把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学之分了三个等级吗,《中庸》就鼓励说,只要你最后知道了,“一也”,结果都是一样的! 知行合一,要去行,才是真知,才有结果。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又是三个境界。生知安行的人,他天生就知,出手就对,安然自得。学知利行,是学了,知道这样是对的,是对人对己有利的,他为了这正确、为了有利而去做。困知勉行的人,他吃过亏,知道不这样做不行,虽然不情愿,但勉强自己去做。《中庸》鼓励说,不管怎么样,只要你做了,都是一样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遵守交通规则。生知安行的人,他天生就知道,不遵守交通规则会死;乱穿马路不走斑马线会死,弯道超车会翻车。所以他按交通规则去行。如果不照交通规则去行,他心里就不安,他紧张,他害怕,马上要调整回来。 所以生知安行的本质,在于不这样去行,他就不安!好像我修炼这“日日不断之功”,每天早上写华杉详解。很多朋友说:“你真能坚持!真有毅力!”其实这不是坚持,不是毅力,是成了习惯,一天没写就不安,就难受。你看那每天跑步,每天能跑半程马拉松的朋友,他也是生知安行,一天不跑他心不安!靠毅力坚持,是坚持不了的,是靠生知安行。 由于不安,一旦稍有违反,他心就动了,心一动,马上调整回来,所以这样的人,不容易犯错。那个著名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后汉书》记载,杨震举荐王密做官,王密为了感谢杨震的知遇之恩,深夜带着十斤黄金用来赠送给杨震。杨震不收。王密说:“深夜,不会有知道的人,您就放心收下吧。”杨震说:“天知,地知,我知,你知。怎么能说没有人知道呢?”王密羞愧地走了。这杨震,就是生知安行的人。 接着说交通规则,生知安行的人,你要他过马路闯红灯,或者不走斑马线,打死他他也不干。学知利行的人呢,学习了交通规则,知道了,他也老老实实遵守。困知勉行的人呢,遇到过危险,出过事,学乖了,遵守。困而不学的人呢,遇到过危险,出过事,他也学“乖”了,下次过马路,小心张望,但是一看左右没有车,他还是要闯红灯,还是不走斑马线。 今天我们是遵守交通规则的人多呢,还是不遵守的人多呢?不遵守的人还非常非常多!这就是孔子经常痛心疾首的——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所忌惮——无解! 王阳明说,没有什么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学之,所有人都是生而知之!就像前面的例子,乱穿马路会被车撞死,受贿要坐牢,这还用学吗?这个不知道吗? 但是,没有知行合一。 为什么不能知行合一? 因为贪!贪巧求速。 人人都知道闯红灯会死,但是也都知道不是百分之百会死。为了贪巧求速,就愿意冒生命危险。我们平时做的很多事情,喊的很多“弯道超车”之类口号,都是类似过马路闯红灯、不走斑马线的事情。 所以王阳明提出致良知,回归常识,回归初心,回归良知良能。良知,就是我们天生就知的,良能,是不学而能,都是我们天生就会的。不贪巧求速,不走小路,走大路,简单得很! 王阳明的前辈陆九渊说:“我在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一旦到那有事时,我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 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学之,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良知良能,知行合一,儒家的“学习学”,都在这几个词组里面了。 三省九思是儒家的君子修身之道 原文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华杉详解 这九思,可以和曾子的三省联系在一起,一日三省不够,要时时刻刻九思。三省九思,是君子修身之道。《大学》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前面,先要诚意正心。这三省九思,就是诚意正心之处的三大纪律、九项注意。 先复习一下三省。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给别人办事,尽心尽力了吗?别只用尽力了来敷衍自己,要尽心。和朋友相交,真心实意、言而有信吗?跟老师学习的东西,真正做到知行合一了吗? 再看看九项注意。 视思明,看东西的时候,想一下,看清楚没有?别急于下结论,即时自我检查确认一下。你要跟看谋杀现场一样,不要瞟到一眼,就说是看见是谁杀的,确认一下有没有看错。我们经常犯这样的错误,自己没看清楚,就到处乱说。 即便是你亲眼看得清清楚楚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孔子就有这么一个故事,《吕氏春秋》记载,孔子和弟子们被困于陈蔡之间,七天没有见过米饭了。颜回去搞了一些米回来,煮饭给老师吃。孔子睡午觉醒来,正好看见颜回从锅里先抓一把饭放嘴里自己先吃了。孔子心都凉透了,哎呀妈呀!连颜回都偷食!我真是不能再相信这个世界了! 过了一会儿,颜回盛饭进来献给老师,孔子心里有疙瘩,故意试探说:“我刚才睡午觉,梦见祖先了,这些‘洁净的食品’,正好用来祭祀祖先吧!” 颜回说:“哎呀!不行!这饭已经不干净了!刚才有灰尘掉进锅里,我用手把它抓出来,也不舍得扔掉,自己连灰带饭吃掉了。” 孔子大为震动,说:“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我们都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而亲眼所见的,也不能信!那么自己内心做一个衡量判断吧,那判断也不可靠!同学们记下这件事,知人不易啊! “视思明”,就算你亲眼看到“真相”,那也只是一个“相”,不一定是“真”,更何况你根本没看分明呢? “听思聪”,和视思明一个道理。你说你听到了,仔细检查一下,到底听清楚没有。经常就有人,交办给他的事,他还没听清楚,就“得令!”冲出去办事了。 “色思温”,脸上的颜色,是不是温和。 “貌思恭”,容貌态度,是否恭敬。 前面《学而篇》:“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就在这里,时时刻刻尊重他人,关心他人,照顾他人的感受,无微不至,让人如沐春风。 “言思忠”,说的话,是不是忠诚老实,不要自欺欺人。 “事思敬”,做事是否举动周全,敬畏谨慎,不要失手。前面我们反复讲,学习第一是立志,办事第一是敬事。没有志向,就谈不上学习。办事如果对那事没有敬心,就办不好。 “疑思问”,疑问疑问,心中有疑,马上就要问,问老师,问同学,一定搞清楚。不要不懂装懂,不要怕暴露自己不知道,不要害羞,一定要厚着脸皮问。 “忿思难”,与人忿争,不可意气用事,要考虑后患。不能忍一时之愤,而闯下弥天大祸者,比比皆是。《论语正义》解说:“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是谓难也。”这就给家庭带来灾难。《后汉书?吴祐传》:“孝子忿必思难,动不累亲。”不管自己了,豁出去了,也要考虑考虑,要不要把父母妻子都豁出去。 “见得思义”,见到利益,想一想自己该不该拿。如果不该拿的,是一块钱,不拿;是一千万,也不拿。 主张得不到实施,就隐居起来,不为利禄苟且;主张能得到实施,就要彻底实施,还是不为利禄苟且 原文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说,看见别人有善言善行,就喜欢,就羡慕,马上就要学习。要赶上,就像在追一个什么东西,怕追不上似的,飞奔去追。看见别人不好的言行呢,就像把手伸进滚水里一样,闪电一般避开。这样好善恶恶,我见过这样的人,也听过这样的话。 孔子说他见过这样的人,指谁呢?他的学生里大概这样的人不少吧,颜回、曾参、子路、子贡等等,都当得起这个评价。 “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用《大学》的说法——“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人善言善行,就像看见美女,马上就喜欢;见人恶言恶行,就像闻到恶臭,马上捂着鼻子躲开。 孔子又说,一个人,在没有际遇得志的时候,就立志卓然,不苟且,隐居起来,把将来要经纶的事业,都一一讲求修养,炼成一身道行本事。等到那际遇得志之时,则不肯小用其道,一定要得大用,把平时抱负的才略,都一一施展铺排开来。我听到过这样的话,但是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是超级志士,两个不苟且。主张得不到实施,就隐居起来,不为利禄苟且。主张能得到实施,就要彻底实施,还是不为利禄苟且。 第一个不苟且,是舍之则藏,没机会施展,就卷而怀之,隐居起来。但隐居起来,并不闲着,每天修炼,并且享受这种自我修炼,没有怀才不遇的愤激。为什么没有愤激呢?因为他内心太骄傲、太强大了。没人理解我,没人用我,我就活在自己的世界,我就是全世界。到死也没遇到施展机会,我也不遗憾。 第二个不苟且,是用之则行,而且要大用,要彻底地行,要实现自己的意志,要实现自己的抱负。这是什么呢,不是为了权位,不是为了利禄,是为了抱负,为了志向。孔子自己就是这样,在卫国,卫灵公给他利禄,但是不施行他的主张,他不苟且,马上就走。 用我们今天的话说,要领导客户,不要迎合客户;给客户他需要的,而不是他想要的。就是一样的意思。你既然胸怀大志,修炼了一身本事,你的使命就是把它施展出来。如果不能施展,只是为了利禄,那就成了小人了。 什么样的人担得起超级志士的评价呢,在孔子之前,恐怕只有伊尹和姜太公两个人。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周文王不上钩,他就继续钓一辈子鱼好了,他也乐在其中。但是周文王给了他机会,他就要经天纬地。伐纣的最后一战,天气恶劣,占卜又是凶兆,周武王都害怕了。姜太公把那占卜的龟甲夺过来烧了,坚决出师,完成了建国大业。 伊尹的成就比姜太公更大,一个厨师出身的人,不仅辅佐商汤完成了建国大业,而且连续做了四朝宰相。在商汤之孙太甲继位后,因为太甲作恶,伊尹竟然将太甲软禁了三年,让他改过。太甲真心改过后,又迎他出来,重新继位。伊尹有夺位的实力,却真是一心一意效忠商朝。这样的顾命大臣,中国历史就这么一位。 孔子环顾四周,伊尹、太公这样的人,是没有了。他自己也不是,他既不能隐居以求其志,而是颠沛流离十几年,到处找施展机会,而且终其一生,也没找到,没能行义以达其道。 假如明天我死了,是否有人会若有所失? 原文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华杉详解 齐景公有马千驷,驷,驷马难追的驷,一驷,就是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这样的车齐景公有多少呢?有一千辆,也就是四千匹马。《论语正义》说他“生而无德而多马”,又说“地大于王畿,性又惟狗马是好”。他的地比周天子的都城还大,就喜欢玩狗玩马,就像现在喜欢玩车的土豪,几十辆各种车放家里,齐景公呢,他有一千辆。 他比周天子还富有,不过,当他死的时候,“民无德而称焉”,人民没有什么好称颂他的,没有人惦记他——齐景公死了?哦,死了呀——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相反,伯夷叔齐兄弟呢,穷得连饭都吃不上,饿死在首阳山。但是,到今天人民还称述他们,怀念他们。“其斯之谓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伯夷叔齐兄弟的故事,前面讲过,两人是孤竹国——就是今天秦皇岛——国君的儿子,伯夷是老大,叔齐是老二。爸爸喜欢老二,临死传位给叔齐。叔齐说君位应该是大哥的,我不能继位,还是大哥你来。伯夷说,爸爸已经传给你了,坚决不肯继位,跑了。叔齐也不肯,也跑了。国人没有办法,立了老三为君。叔齐追上伯夷,两人结伴去投奔周文王。到了周国,正赶上武王出师伐纣,两人拦在马前,说武王父死不葬,不孝;以臣伐君,不仁。武王左右要杀他们。姜太公说:“这是义士,不可杀,拖走就是了。”周灭商之后,二人发誓不食周粟,在首阳山挖野菜吃,双双饿死。孔子说他们“求仁得仁”,就是这个故事。 民众至今怀念他们,虽然人们做不到他们那样,但是珍惜他们留下的价值、留下的价值观。 孔子提出了一个检讨我们自己很好的问题:假若你死了,有多少人会为你哭泣?有多少人记得你、怀念你? 企业也一样。看人,看企业,都是看你的社会价值,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社会有价值的人;要做一间对社会有用的企业、有价值的企业。 畅销书《基业长青》的作者提出一个问题,我们不是要做一个基业长青的企业,而是要做一个对于社会来说值得基业长青的企业,我们可以假设一个问题来问自己: 假如明天,我们的企业不幸消失,有多少人会若有所失? 这个问题,你可以先试试拿一些知名企业来检验一下,就可以称量出他们的社会价值和分量—— 如果感觉没什么人会为你、为你的公司痛惜,那就赶紧想想,人生到底应该如何度过,企业到底应该如何经营。别老惦记着怎么多挣钱,就算有一千辆车,也没什么价值,更何况,并不一定能挣到钱,挣到了也不能长久,不能基业长青。 要找到我对社会的价值,找到我代表的价值观,这就是我的志向、我的使命。 圣学无秘传,只不过是些大道理 原文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华杉详解 陈亢(gāng),是孔子的弟子。伯鱼,是孔子的儿子。陈亢问伯鱼:“你是老师的亲儿子,老师应该会教给你一些没教给我们的东西吧?你听到什么我们没听过的?告诉我!” 这就是很多人的心态,老觉得还有什么绝招老师没教。所以你看民间故事,要么是说猫教老虎,留一手,爬树的一招不教。要不就说师父通知其中一个弟子,半夜三点到他房间,把绝招传给他一个人。殊不知,圣学无秘传,无偏私,都是简易明白,而且恨不得教给全世界每一个人。但是人们总是不重视这些“大道理”,老觉得老师还有绝招没教给我。所以孔子也哀叹:“人们都不从大门出来吗?怎么大路上没人走呢?” 伯鱼被陈亢问住了:“这个,真没有!” 不过伯鱼是个老实人,他仔细回忆: “我到底听到什么其他同学没听到的呢?平时上课都是大家在一起,就有两次,父亲单独跟我说话。一次是他独自站在庭院中,我从旁边过——趋而过庭,趋,是小步快走,从尊长身前通过,要小步快走,以示尊重——父亲就叫住我,问:‘学习《诗经》了吗?’我说:‘没有。’父亲说:‘不学诗,就不会说话。’我就开始学《诗经》。” 为什么不学《诗经》,就不会说话呢?因为《诗经》陶冶人的性情,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诗经》敦厚、淳朴、温柔,经常读诗,则心气和平,没有粗鄙暴戾之气。《诗经》包罗社会万象,读《诗经》,则事理通达,人情练达。《诗经》生动活泼,言简意赅,读《诗经》,必然长于言语。 “还有一次,也是父亲在院子里叫住我,问:‘学礼了吗?’我说:‘没有。’父亲说:‘不学礼,就不能自立于社会。’我就开始学礼。” 如果你不学礼,就不知道礼仪规矩,就不会按那规矩去做,就体会不到那规矩背后的深意,你就不能立于规矩节绳之中,就做不到孔子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 陈亢听了伯鱼的话,非常欣喜,说:“嘿!问一个问题,学到了三样!一是要学诗,二是要学礼,三是知道了君子不特殊对待自己的儿子!” 这里讲的“君子远其子”,古人讲究比较多,一是有“远子近孙”的说法,跟孙子很亲热,对儿子很严格。二是有“易子而教”的说法,认为教育必须严厉,而严厉又伤害父子感情,所以把孩子给别人教。 不过这里陈亢想多了,圣学无秘传,无偏私,都是坦坦大道,和是不是儿子没关系。 原文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华杉详解 国君的妻子,国君称呼她为“夫人”,她则对国君自称为“小童”。国内的人称呼她为“君夫人”,但对外国人提起她时,则称呼为“寡小君”。外国人称呼她呢,也称呼为“君夫人”。 这一段没别的意思,就是记录了当时对各国“第一夫人”的称呼。 第十七章 阳货第十七 守住自己的立场 原文 《阳货篇第十七》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华杉详解 阳货,就是阳虎,季孙氏家臣,但是他囚禁了主公季恒子,逼迫季桓子和他妥协定盟,执掌了鲁国国政,开陪臣执国政的先河。这时候,他开始招揽人才,便召见孔子。孔子之前看鲁国政局混乱,君不君,臣不臣,不愿参与乱局,在家每日研修诗书礼乐,教授学生。这时候阳虎召见他,他更不想去,回避不见。 阳虎看孔子不来,就叫人给孔子送礼,送去一头蒸熟的小猪。豚,就是猪。现在你去日本旅游,菜单上看见豚肉,就是猪肉。 按礼节,阳虎是大夫,孔子是士,大夫给士送礼,士必须回拜,上门拜谢。孔子呢,就“时其亡而往拜之”,派人去阳虎家门口侦查,看见阳虎出门不在家,他赶紧去拜谢,这样,我也不失礼,也不用见你。 但是不巧!“遇诸途”,在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阳虎,没办法了。 阳虎说:“孔丘,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你一身本事,就像身怀重宝,但是却坐视国家迷乱,不去拯救,你这算是仁吗? 曰:“不可。”这个“曰“,是谁曰,有人说是孔子回答,也有人说是阳虎自问自答,因为后面有“孔子曰”,区别于这个“曰”,后面“孔子曰”才是孔子曰。这个“曰”是阳虎自问自曰:“不算吧?这不算仁吧?” “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大丈夫将乘时而起,兼济天下,你成天盼着有机会施行你的主张,现在机会来了,你却坐失事机,这算智吗?不算吧? “日逝矣,岁不我与。”时光流逝,岁月不等人啊! 孔子说:“诺,吾将仕矣。”好吧!我答应您,出来做官。 孔子知道阳虎是恶人,不愿意上他的贼船。但是他也不跟他硬拼,若是子路,可能当街痛骂:“反贼!我死也不会与你为伍!”那可能当场就慷慨就义了。孔子不会这样,他懂得保全自己,来日方长。之后阳虎很快败亡,流亡国外,孔子也就把这事拖过去了。 原文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华杉详解 “性相近,习相远”,这个人人都会背诵,《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不过,孔子并没有说人性是本善还是本恶,他只是说,人的天性都是相近的,只是后天习染不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差别就越来越大了。 什么是“性”?孔子也不怎么清晰精准地定义和界定这个词,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孔子只讲浅显易懂的,日用常行,不太从哲学上下定义。关于“性”的标准定义,可以以《中庸》为准——天命之谓性——天生的,与生俱来的,就是性。性,就是天性。万事万物都有性,人有人性,牛有牛性,马有马性,花有花性,草有草性,就是“基因”吧,有这基因,长出来就这样。无机物,铜、铁、水、木,也有它的物理性质、化学性质,都是性。是同类,则性相同或相近,都差不多。 那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还是无善无恶,还是有善有恶,后世观点比较多。孔子没有讨论这个问题,看起来他也没有关注这个问题。后来孟子说人性本善,荀子说人性本恶,告子说无善无恶,扬子说有善有恶。最后孟子的思想成了主流,《三字经》里就有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我们骂一个人,骂得最狠的,就是骂他“没人性!”,而一个坏人,如果发现他有一点善意善行,就说:“还算有人性。”可见我们都是认同人性本善的。 但人性有一个特点,就是后天的习染,跟什么人在一起,就容易变成什么人。这就有了孟母三迁的故事。《三字经》一开头就说这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 孟子小的时候,父亲早逝。孟子和母亲住在墓地旁边。孟子就和邻居的小孩一起学着大人跪拜、哭号的样子,玩起办理丧事的游戏。孟母皱起眉头:“这个地方不适合我的孩子居住!”就带着孟子搬到集市。孟子又和邻居的小孩,学起商人做生意的事。孟母赶紧搬家,到了一个屠场附近,这次,孟子又学起屠夫宰杀猪羊。孟母再搬家,最后搬到一个学校附近。每月初一,官员到文庙,行礼跪拜,互相礼貌相待,孟子见了之后都学习记住。孟母很满意说:“这才是我儿子应该住的地方呀!” 孔子和历代儒家都反复强调要交友,交益友,不要交损友,这个“习相远”,不是小孩子才会跑偏,才会学坏,才会走远,成年人也一样,跟什么人在一起多了,就会变成什么人。 不过,有两种人不容易改变——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上知(智)和下愚这两种人,你是习染不了他的,他改不了! 什么样的人是上知呢,就是生而知之者。生而知之,安而行之,这样的人不会改变,学不坏,因为他稍微一偏离自己的标准,马上就不安,就不得劲,自动就调整回来。这样的人,不移,你想让他干点坏事,比登天还难。 孔子前面说了,生而知之为上,困而学之为次。困,就是愚。但是还有困而不学的,这就是“下愚”了。我们多次说过,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只要是知道该学习,然后去学习,之后做到了,结果都是一样的,都是好同学!那真正的“下愚”,不是智商不够,是他拒绝学习,那就改变不了,进步不了!他可能智商还特别特别的高,一些亡国之君,比如商纣王,比如隋炀帝杨广,都是雄才大略,文武双全,超级有才的,但是——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他的智慧之高,足以拒绝你的谏劝;他的口才之好,足以把他干的坏事全说成正能量。这都是我们现在还经常能看到的,身边都有的人。原话出自《史记?殷本纪》,是说纣王的,放在杨广身上也合适:“帝纣资辩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 下愚不是智商低,是不学习。 孔子和公山弗扰的故事:孔子的理想国 原文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华杉详解 孔子的弟子子游,名偃,在武城做城宰。孔子到武城,听到到处都是琴瑟歌咏之声,孔子非常高兴,莞尔而笑,说:“嘿嘿,这诗书礼乐治国,一个小小的武城,子游也弄得跟真事儿似的!这是杀鸡焉用牛刀么。” 子游年轻,是个实在人,不知道老师这话是这么意思,老师怎么教的,我就怎么做,我错了么?他又羞又急,说:“以前跟老师学习,老师说:‘君子学道有得,则有爱民之心;小人学道有得,则规矩本分,能听从领导。’武城虽小,我也不能轻视这乡下人,就不教他们诗书礼乐啊。” 孔子知道子游误会了,赶紧把大家召拢来现场讲评:“同学们!子游说得对!我刚才跟他开玩笑的!” 原文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华杉详解 公山弗扰,又名公山不狃,跟阳虎一样,是季氏家臣。季氏很器重他,派他做费城城宰,但是后来,他和季氏的矛盾却越来越深,终于和阳虎联手作乱,反叛季氏,这一段,《史记?孔子世家》里有记载: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于季氏,因阳虎为乱,欲废三桓之适,更立其庶孳阳虎素所善者,遂执季桓子。桓子诈之,得脱。定公九年,阳虎不胜,奔于齐。是时孔子年五十。 阳虎失败流亡国外,公山弗扰却没事,因为他把持费城,手里还有实力,相当于半独立王国。前面阳虎不是召孔子,孔子没去吗?这之后,公山弗扰也派人来请孔子,到费城去帮他。《史记?孔子世家》记载: 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然亦卒不行。 孔子这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道理钻研了大半生,就没机会施展。看这公山弗扰,经历了阳虎之乱,还是岿然不动。孔子便动了心,想去费城应聘。 子路是个直肠子,听说老师居然想去帮公山弗扰,惊得下巴差点没掉地下,直接就质问老师:“咱们是穷途末路没地方去了吗?公山弗扰那里也去?” 孔子说:“来召我的人,难道就没有打算吗?或许他志向远大呢!如果真能用我的主张,我就要他成为东周!” 这一句“吾其为东周乎!”不好说怎么解!一般解成在东方复兴周朝的礼治,因为费城是鲁国,是在东方,把费城治理成一个小小的周礼的理想国。但是再往下一步,就是行王道,天下归心,一统天下了。 孔子居然想去辅佐公山弗扰这个乱臣贼子!这没法解释!后儒很多替孔子开脱,说公山弗扰反的是季桓子,不是鲁君,孔子是要辅佐他匡扶公室。这开脱有点多余,孔子不是说了吗,谁能说今天的费城,就不是当年周文王周武王的小小丰镐呢?这话说得很直接了,这就是孔子的政治抱负,只是他一生都没有找到一个值得辅佐的人。孔子要恢复的是周礼,天子是姓周还是姓李,他可不在乎。 不过,孔子最终还是没有去,因为知道公山弗扰不是周文王,不是什么靠谱的人,子路的意见是对的。孔子也不过念叨念叨,舒缓一下情绪罢了。 过了四年,孔子成为鲁国大司寇,并“摄相事”,也就是代执政季桓子处理国政。他开始实行自己的政治抱负,一个重要的动作,就是“隳三都”。所谓“三都”,是指季孙氏的费邑(今山东费县)、叔孙氏的郈邑(今山东东平)、孟孙氏的成邑(今山东宁阳)。要把他们的城墙撤毁,以免他们据城反叛。孔子“隳三都”的目的,是抑私家、强公室。叔孙氏、季孙氏吃尽了邑宰叛乱的苦头,也支持孔子的这一主张,郈邑被顺利地拆毁;隳费时,却遭到了公山不狃的顽强抵抗。当季桓子率领大军前来隳费时,公山不狃则带领费人避实就虚,直捣鲁国都城曲阜,身为大司寇的孔子,沉着冷静,率兵反击,击败费人,公山不狃逃到齐国,费邑终于被拆毁。 如何落实领导者的“仁” 原文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华杉详解 子张问孔子,怎么才能做到仁。孔子说,能做到以下五个方面,就算是仁了: 第一是“恭”,不管对谁都恭恭敬敬。这个,在冉雍向孔子问仁时,孔子第一句也是一样,他说:“出门如见大宾。”只要一出门,不管看见谁,都像看见贵宾一样。这个觉得很难做到吗?习惯了自然就这样,现在我们去日本旅游,看见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不停地鞠躬,这就是儒家文化,恭敬,出门如见大宾。 现在咱们这个社会呢,相反,老人倒地没人扶,任何一个人,只要还有一丁点恻隐之心,怎么可能不扶呢?有原因的,因为那老人家可能是碰瓷讹你的。这叫什么呢?这不是儒家之道,是兵家之道,是将道。那老人家,是兵不厌诈。过路的人呢,是“出门如见敌”——这是吴起兵法里讲的将道——你要假设所有人都是敌人。经过几十年擦亮眼睛抓阶级敌人的教育,个个都出门如见敌了,还得过几十年才能恢复正常。 “恭”,对谁都恭恭敬敬,恭则不侮,就不会被人侮辱。平时有人对我们恶语相向,对我们不友好,往往是因为我们之前某一次对他不恭敬。咱们自己没注意,别人可是记下了。对在自己下位的人,也要恭敬。总之你不尊重人,别人也就不尊重你。对任何人,都要谦恭,都要敬。夹起尾巴做人,听起来好像难听,但起码比翘起尾巴做人好听多了。 张居正说:“诚能恭以持己,则在下的人自然畏惮,尊仰而无敢侮慢矣。”比如我们在一起说话,提起别的人,不管什么人,我们都很恭敬,这叫人前人后都恭敬,那你的下属对他也会恭敬。你若很轻慢,大家自然都变得轻慢了。 总结一下四个恭敬:出门如见大宾,见到谁就对谁恭敬;对上级恭敬;对下级恭敬;在和你谈话提到别的人时也要言语恭敬。 第二是“宽”,宽厚,宽则得众。对人不能太苛刻,太苛刻了人待不住。要允许人犯错误,甚至要鼓励人犯错误。否则一方面谁都不愿意跟你干,跟你的人也尽量什么都不干,因为不干就不会犯错,不犯错就不会受惩罚啊。所以鼓励犯错误,才能鼓励干活。 现在日本企业的管理,更是鼓励、甚至奖励人暴露自己的错误,因为错误是资产,你把错误暴露出来,一方面可以得到及时纠正,防止错误往下发展扩大;另一方面,其他同事也可以得到提醒和学习,防止再犯同样的错误。宽厚的管理思想,背后也是儒家的精神。 反过来,你如果很严厉很苛刻,人人都怕你,谁犯了错他都掩藏起来,最后就积累成大灾难!本质在这儿啊! 第三是“信”。言行一于诚信,则人人都依靠我而无所疑虑。上级对我——信则人任焉——觉得我办事信实、牢靠,愿意把工作任务交办给我,我不就有上进机会了吗。下级对我呢,忠心不贰,因为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操心,全力以赴跟我干就行。西点军校对将道有一条要求:“心里始终装着对方的利益,并且有能力让对方知道这一点。”心里始终装着对方的利益,就是孔子说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是诚。有能力让对方知道这一点呢,就是信。 诚信诚信,就是我诚你信。 我心里诚,至诚,至诚无息,时间长了,人人对我都信。客户个个放心大胆把单子给我,员工人人死心塌地给我干活,这就是诚信的结果。如果你的公司还没到这个境界,原因只有一个——你还不够诚信。 第四是“敏”,行事勤敏快当,麻溜儿的!敏则有功,张居正说:“行事勤敏快当,则所为无不成就而动必有功矣。”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立功是第一,是基础,得干出点事来,大家才服你。 第五是“惠”,惠泽、恩惠,人要大方,要肯给别人钱。抠抠索索的,成不了大器。很多人都这样,什么都肯给,就是不肯给钱。殊不知这世界的大多数事儿,都是钱的事儿。孔子治国,叫来之、富之、教之,来了第一件事先让大家富起来,再说高大上的教化什么的。有人说:“这不是钱的事儿,这是感情。”你就知道了,他肯付出感情,不肯付出钱,钱对于他来说,比感情重要得多!把钱给了,再谈感情,这就是仁了。 “惠则足以使人”,惠泽他人,就能驱使他人。张居正说:“悯人饥寒,悯人劳苦,而恩惠及人,则感吾之恩者莫不尽心竭力,乐为我用矣,又岂不足以使人乎?”要让大家跟你干,先把钱拿出来分。兵法讲将道也是一样,智信仁勇严,最后还有一条,分钱,最肯分战利品的,最能打胜仗。 原文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华杉详解 佛肸(bi xi),是晋国大夫赵简子的家臣,为中牟宰,“佛肸以中牟畔”,他也是据城自守,反叛赵氏,和前面说的阳虎、公山弗扰,是一路货色。他也来召孔子。孔子呢,又动了心,想去应聘。直接站出来反对,并且指责老师的,又是著名直肠子子路。子路说:“我之前亲耳听老师您说过,‘亲身做了坏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会去的。’现在佛肸据城反叛,你居然要去跟他!这是哪一出啊?” 孔子回答说:“是!我是说过这话。但是,进到染缸里,有被染黑的,也有不被染黑的。你没听说过吗?有坚硬的东西,怎么磨也磨不坏。有洁白的东西,怎么染也染不黑。他坏不坏,黑不黑,我去了不是被他染黑,是要教化他,把他变白!我难道是个匏瓜吗?只是挂在那里,不给人吃?” “匏瓜”,是一种葫芦状的植物,比葫芦大,味苦,不能吃,一般是老熟后剖成两半做瓢。所以孔子说挂在那里不给人吃。我可以给鲁君吃,可以给季氏吃,可以给阳虎吃,可以给公山弗扰吃,也可以给佛肸吃! 说归说,孔子最后也没去,原因不用说,佛肸不靠谱。 不过,孔子竟然想去跟佛肸,后儒也各种解释质疑开脱,其实没什么,我们前面在公山弗扰那里讲了,孔子其实无所谓谁是天子,谁能匡扶天下,谁就是天子。也无所谓谁实力大小,孟子在王霸之争里讲了,霸道需要实力,有多大实力,就霸多大天下。王道不需要,因为王道不是以势压人,是修养自己,感化天下,所以商汤以七十里小国起家,周文王也不过一百里的地盘而已。所以孔子说公山弗扰若真是文王,费城地盘也够了! 不过,孔子虽然连公山弗扰、佛肸这些小角色都想试一试,但后来卫灵公给他六万石俸禄,却把他供起来,不执行他的主张的时候,他还是弃之若敝屣。 孔子要的不是利禄,是救天下,至于谁能做他恢复周礼的真命天子,他根本无所谓。这就是真孔子。 孔子版六荣六耻:归根结底,都是以不学习为耻 原文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华杉详解 这是孔子版“六荣六耻”,六种美德,六种弊病,专门针对子路说的。 孔子把子路叫过来,直呼其名:“仲由!你听说过六言六蔽吗?”“六言”,就是六种说法,六种美德,下面讲到的:仁、智、信、直、勇、刚。“六蔽”,就是在这六种美德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把握不住本质,掌握不了尺度,造成的六种弊病。 有一种好处,就相应有一种弊病。如果只是爱那美德,想要践行之,却不认真学习,深明其理,则把握不了,就没了好处,全是毛病。 子路说:“没听说过啊!” 孔子说,“居”,就是坐下。“过来坐好!我告诉你!”这是郑重其事、严肃认真、专门强调、开小灶、针对性地教导子路。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如果爱仁德,却不爱学习,那弊病就是被人愚弄。朱熹说,是“可陷可罔之类”,别人会挖坑给你跳。这个,《孙子兵法》讲将道,也有类似说法: 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 将领有五种危险,只知道硬拼,不怕死的,就有被杀的危险。 贪生怕死,一定要求生的,就有被俘虏的危险。 性情急躁,容易冲动的,就有被侮辱的危险,本来不该出战的,对方送女人衣服给你,说你胆小鬼,就被激将法激出来,出战了,败了。 廉洁爱好自己名声的,别人拿谣言往你身上泼脏水,你就“以死明志”了,正中他人下怀。 仁爱人民的,别人把老百姓驱赶在战阵之前,你不忍心开枪,就被人打败了,那人民你也保护不了。 所以儒家讲中庸之道,叫“无过不及”,没有过分的地方,也没有没做到的地方,这就是精确到极致,像形容一个美女的身材一样,多一分则太肥,少一分则太瘦。这是一辈子的学习修养功夫,持续改善,无限趋近,没有止境。 “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爱智慧,却不深入学习,就会变成耍聪明,变得轻浮放荡。这个“荡”,怎么解呢,钱穆说,是“放而无归,穷高极远而不知所止”,你太好学了,世上就没有你不想学的,见什么学什么,没目标,没方向,没深度,就入了庄子批评的“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以有涯的生命追求无涯的知识,非把自己挂掉不可!学习首要是立志,你的志向是什么,就专注深入地学习什么,最重要的学习,就是学习自己每天做的事,日用常行,凡事彻底,不断地求深求精,那才是真学习,否则,就是放荡地乱学习。 “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贼”,是伤害于物,伤害自己。你诚实守信,却没有学懂诚实守信的本质道理,就会被人利用,反而害了自己。前面讲过孔子在蒲遇险的故事,蒲人围攻孔子,孔子的弟子们也很能打,蒲人害怕了,和孔子讲和,签订盟约,说你只要不去卫国,我们就放你走。孔子马上就签字。离开蒲国呢,直接就奔卫国去了。子贡问:“盟约可以不遵守吗?”孔子说:“要挟之下定的盟约,上天是不听的,不算数!” 有没有那种死守信的人呢?有啊!庄子讲过一个尾生抱柱的故事,尾生与一个姑娘约会,约在一个桥下相会。姑娘没有来,上游下雨,河水暴涨,尾生想,约的是桥下,不是桥上,他就抱着桥柱子不上来,结果给淹死了。 “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直”,是美德,说你这个人很直!属于夸奖。但是过了分,就成了“绞”,尖刻。比如有人说话,先申明:“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哈!”接下来的话,基本上就是准备恶语伤人了。还有叶公好龙的叶公,给孔子讲那个父亲偷羊儿子举报的故事,这儿子就太直了,把自己的父亲给“绞”了。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爱勇敢,却不爱学习,那就会作乱闯祸。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爱刚强,却不爱学习,那弊病就是胆大妄为。 愚信,再加上刚勇,最是害人,战国时那些游侠刺客,不就是为了报答一个你瞧得起我,就把自己的命都交出去了吗? 这就是孔子版六荣六耻:以仁为荣,以愚为耻;以智为荣,以荡为耻;以信为荣,以贼为耻;以直为荣,以绞为耻;以勇为荣,以乱为耻;以刚为荣,以狂为耻。 归根结底,都是以不学习为耻。子路最是追求上进,也爱学习,但总是学不到本质,孔子反反复复耳提面命,他还是没学到老师真传,最后死于卫国之乱,就死在老师反复教训他的毛病上,死在愚,死在贼,死在乱,死在狂。这是性格使然。性格不容易改,不过曾国藩说:“唯有读书能改人之性。”这么说,子路还是书读得不够。 读《诗》的好处:心平气和,有了说话的艺术 原文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华杉详解 孔子对大家说,同学们为什么不学习《诗经》呐?学习了《诗经》,就可以兴,可以观。“兴”,是诗经“赋比兴”的兴。“赋”,平铺直叙,铺陈、排比,相当于现在的排比修辞方法。“比”,比喻,相当于现在的比喻修辞方法。“兴”,托物起兴,先言他物,然后借以联想,引出诗人所要表达的事物、思想、感情,相当于现在的象征修辞方法。观,是观察力。经常读《诗经》,就学会了观察事物,托物起兴。 “可以群,可以怨。”“群”,是合群。《诗经》陶冶人的情操,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不管你做到多大事业、多高位置,也能跟大家和和融融,让人如沐春风。 “怨”,是讽刺。我们总会对别人有些意见,有意见,就要说出来,人性的弱点,轻薄妒忌之心常有,说出话来酸溜溜的,出语伤人。学了《诗经》,性格好了,心平气和,真对人有意见,也有托物比兴,讽谏之道,不直接说出来,又能让人明白,容易接受。 有了这样的说话艺术,近可以事奉父亲,远可以事奉君王。 最后还有一个好处呢,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因为《诗经》里的诗句,都是从随时看到的草木鸟兽托物比兴,比如《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在这首诗里就学会了关雎(鱼鹰)和荇菜(黄花儿菜)的名字。我们平时出去溜达,看见树木花草,叫不上名字,飞过一只鸟,叫不出名字,严重的,发展到五谷不分——孔子就被农民骂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稻、黍、稷、麦、菽分不出来,其实他老人家能认识的草木鸟兽比那农民多多了。 治国的起点是婚姻 原文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华杉详解 孔子对儿子伯鱼说,你学习《周南》《召南》了吗?如果不学习《周南》《召南》,人生就好像面对着墙壁站着罢了! 正墙面而立,是什么状态呢?朱熹说:“至近之地,而一物不可见,一步不可行。”就在你眼前,但是你看不见;路就在脚下,但是你走不出去。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路不走,就是看不到、听不懂,偏偏往那断蹊僻径去行,这种状态啊,我们经常有,或者看到别人有。最显而易见的,往往就是最难发现的,你看他想东想西,左顾右盼,真不知道他在想啥。孔子说,这都是因为没有学习《周南》《召南》。 《周南》《召南》,是《诗经》国风的头两篇,分别是周公和召公治下两个地区的诗歌,内容主要是男女情爱、夫妇人伦、修身齐家之事。前面说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周南》的第一首。 汉儒马融说:“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三纲之首,王教之端,故人而不为,如向墙而立。”淑女配君子,是人生的开始,也是王道教化的起点。 《汉书?匡衡传》:“家室之道修,则天下之道得。”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 《后汉书?荀爽传》说:“臣闻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有礼仪。礼仪备,则人知所厝(cuo)矣。夫妇,人伦之始,王化之端。” 《毛诗传》解读《关雎》说:“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 所以三纲五常,夫妇为三纲之首,没夫妇,就没家庭,没家庭,就没国家。《周南》《召南》就讲夫妇之道为王化之始,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治国平天下,先得齐家,要齐家,先得有家,要有家,先得结婚,要结婚,先得谈恋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诗经》第一首,治国平天下的起始原点。 讲到“三纲五常”了,是不是感觉到一个“封建糟粕”的魔鬼一下子竖在眼前,真是面墙而立了,转身就要走!这是从五四运动以来,对儒家思想的批判,给大家造成的印象。 钱穆说,我们对历史,对先人的思想,要怀有一种温情和敬意,不要自以为现代人比古人懂得多。现在,我们就怀着温情和敬意再学习一下三纲五常,三千年的思想,它有价值的我们吸取,所谓“糟粕”的我们不管它就是了。 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仁、义、礼、智、信。五常好像没有什么好反对的吧,现在的社会问题,都是不仁、不义、无礼、无智、无信。 说说三纲吧,简单地说,下级要服从上级,儿子听从父亲,妻子要顺从丈夫。就这么简单。 三纲,就是以不斗争为纲,和谐有序。你不能反对“下级要服从上级”,最多讨论一下上级是怎么产生的,是世袭的?是选举的?那是第二个层面的问题。你看那好莱坞电影,也没有人不听总统的;公司里也没有谁不听老板的。总有一个做决定的人,否则全乱套了。 至于儿子要不要听父亲的,反正小时候得听,长大了至少要孝要敬。《圣经》里十诫,也有一条是孝敬父母。 妻子是不是要顺从丈夫,这个问题现在比较“复杂”。儒家讲夫妇有别,男女不一样,这个问题我不讲了。不过,美国是1920年才给予妇女选举权,英国在1918年给30岁以上妇女选举权。而就在1905年,英国还将两位主张女权的人投进监狱。在夫为妻纲这个问题上,其他文明比中国过分多了。中国古代女权不如男权,但是有个至高无上的“母权”,妈妈的权力不得了! 治国靠礼乐,企业管理靠礼乐,家庭和睦靠礼乐,犯罪团伙,也靠礼乐 原文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华杉详解 “玉帛”,化干戈为玉帛的玉帛,“玉”,是玉器,“帛”,是白色的丝巾,古代诸侯会盟,相互赠送的礼器。今天藏族、蒙古族迎接客人,献上一条哈达,就是当年的帛,这是一种礼仪,表示尊敬。礼失求诸野,历史学家可以考证一下,献哈达,恐怕不是“少数民族风俗”,就是从中原传过去的,一直保留下来。 孔子说,礼呀!礼呀!难道就是玉帛这些礼器吗?乐啊!乐啊!难道就是钟鼓这些乐器吗? 张居正说,礼,无论是用于祭祀神明,还是上下交往,心里都先得有个恭敬,然后才有那礼仪。如果心中没有敬,都是虚礼,有什么意义?乐,是用于修养品德,和谐社会,心里显得有个心平气和、欣喜欢爱,如果心里没有那感情,没有那心情,叮叮咚咚钟鼓敲一通,不过是虚有其器而已。所以先王以礼乐教天下,是本于和谐敬爱的实德,仪文节奏,都是发自内心。如果心里没有,只是虚文,就没有意义了。 朱熹说:“敬而将之以玉帛,则为礼;和而发之以钟鼓,则为乐。遗其本而专事其末,则岂礼乐之谓哉?” 程颐说:“礼只是一个序,乐只是一个和。只此两字,含蓄多少义理!天下无一物无礼乐。且如置此两椅,一不正,便是无序。无序便乖,乖便不和。又如盗贼至为不道,然亦有礼乐。盖必有总属,必相听顺,乃能为盗。不然,则叛乱无统,不能一日相聚为盗也。礼乐无处无之,学者需要识得。” 程颐的讲解,比朱熹、张居正更深了一层,礼仪的本质是尊敬,尊敬的本质是次序,就像摆两把椅子,一把没摆正,就是不正,就是无序,无序便是乖张,乖张便是不和。强盗是最坏的,但是犯罪团伙也有礼乐。因为总得有个头目,下级要服从上级,才能组织起来去打家劫舍,否则,一天也干不了。所以如果你放荡不羁,不愿意遵守社会秩序,不愿意守规矩,要上山加入山大王的团伙,你会发现那山寨的规矩,比村里大多了。 世上无一物无礼乐,治国靠礼乐,企业管理靠礼乐,家庭和睦靠礼乐,犯罪团伙,也靠礼乐。 表里如一,知行合一 原文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yu)之盗也与!” 华杉详解 “窬”,上面一个穴,下面一个俞。“俞”有捷径的意思,如逾越。“穿窬”,就是在墙上穿个洞,还在上古时期,黄帝的法律就有一条:“壁垒已定,穿窬不繇(you,同‘由’)路,是谓奸人,奸人者杀。” 孔子说,色厉内荏,就是小人,在各种小人中,譬如哪一种呢?就譬如在人家墙上穿洞去偷东西的小偷。 张居正说,看其外貌,威严猛厉,似乎是很有原则,很有操守,绝不妥协苟且,毅然有作为的人。而实际呢,内心非常软弱,见利而动,见害而惧,一点志气都没有,根本做不出什么刚强果敢之事。 “色厉内荏”,是窃取他人的尊敬,但心里非常紧张,过不了硬,怕被人拆穿,越怕被人拆穿,就装得越刚猛。就像那小偷,晚上偷人东西,白天就加倍地假装良善之人。色厉内荏的人为什么像小偷呢,等事到临头必须要承担的时候,你看他崩溃得稀里哗啦的,就跟小偷被人抓了现行一样,啥都不顾了。这事到临头,什么事呢?譬如张居正说的,见利而动,见到了利益,他舍不得放弃那利益,渴望得到那利益,以前的威严刚猛突然烟消云散,就像小偷被抓住,马上跟你跪下来:大哥!您说怎么着?怎么着都行!一秒钟的事儿,前后反差之大,把人都吓着了。 反过来,君子应该外圆内方,表里如一。不做伪君子,不扮道德模范,不时刻摆出一副一身正气、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吓唬人。但是,原则非常坚守,他的底线,你肯定过不去。 原文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 华杉详解 什么叫乡愿,如果所有人都说他好,所有人都喜欢他,那就是孔子最最痛恨的人——乡愿。乡愿,就是好好先生,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跟谁都亲热,跟谁都立场观点一致。因为人们的立场观点是不一致的,如果他跟谁都一致,那他一定是两面三刀,欺骗了其中一些人,或者欺骗了所有人。 一个正常人,他总是要表达自己的主张,顺着自己的心意,找到自己的同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而如果一个人,他对谁都附和,对谁都取悦,跟谁都一致,他图什么呢?他肯定有所图,无非是欺世盗名谋利。 前面《子路》篇说过: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乡里人都喜欢他,如何?不怎么样! 乡里人都厌恶他,如何?不怎么样! 不如乡里的好人都喜欢他,乡里的坏人都厌恶他。 一个人,他应该立场坚定,形象鲜明,表里如一,一以贯之,始终不变,这样,与我志同道合者,我们一起来!与我道不同者,我们敬而远之,这才叫个人。见谁都想取悦,或者色厉内荏,只要有利益他就能妥协,那是小偷,是骗子。孔子说,德之贼也,那是贼。 原文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华杉详解 涂,同“途”,道听途说。 这里的道听途说,和我们现在说的道听途说,有点小区别,中间有个“而”字,“道听而途说”的本意,比你想象的深刻一万倍,说的是我们学习的大毛病。 我们现在讲道听途说,是指没有根据的传闻。而孔子在这里讲的道听途说呢,不是讲新闻消息,是讲学问道理。重点是: 知行合一与口耳之学的重大区别。 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的重大区别。 很多人每天修的都是“口耳之学”,口耳之学,是入之于耳,马上出之于口,没经过大脑,也没有走心,更没有践行,没有知行合一。 《荀子?劝学》:“小人之学耳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 小时候老师批评我们记不住老师教的东西,说你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啊!荀子说这个呢,是刚从耳朵进,马上从嘴巴出,就在腮帮子上走了四寸,哪能学到东西呢? 这就是道听而途说,在道上听到的,还在道上就说出去了。 噫?他着什么急呢? 着急,非常着急!刚刚“得一善言”,马上就要说出去,说出去的目的,是为了让人知道我有学问哪!甚至要抢版权,让大家以为这话是我说的! 你看在微博微信上,把别人的话拷贝下来,把别人的名字抹去,假装是他说的,去欺世盗名,这就是道听途说。 不道听而途说,该怎样呢? 道听,就是得一善言,听到一句有益的话,张居正说,就该“存之于心,身体而力行之,以求实德于己”。得一善言,默记于心,仔细咀嚼体会,然后身体力行,知行合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算是学到了。如果道听途说,刚刚路上听到,还在路上马上就说出去了,就等于把这句话丢弃在路上了。所以孔子说:“德之弃也!” 清儒金兰生编述《格言联璧》:“古之学者得一善言,附于其身;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悦人。”这也是“为己之学”和“为人之学”的区别,“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是求自己知,自己知行合一,对自己有益;为人,是求别人知,要别人知道我有学问。 “道听而途说”的本意,不是指传播没有根据的小道消息。是指当你在路上听到一句善言,没有带回家仔细体会、学习、践行,而是为了虚荣,为了显摆自己学问,还在路上就急吼吼说给别人听,就等于把这句善言丢弃在路上了。 一个求实学,一个求虚荣。 真本事方能有底气 原文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华杉详解 郑玄注解说,无所不至,就是邪媚无所不为,没有他干不出来的。 孔子说:“那种鄙夫,你难道能跟他一起共事吗?当他没有得到的时候,生怕得不着。挖空心思得到了,又怕失去。一旦怕失去,那就什么都干得出来了。” 得到什么呢?得到位置,得到金钱,或者我们现在,得到一个客户。刘宝楠讲解说,没得到的时候,想方设法要得到,竭尽攀援干进之术。得到了之后呢,就想固其禄位,而不敢正言直谏,以取媚人主,招权纳贿,以深病民。 这样的情况,现在太普遍了。那怕领导的,怕客户的,他怕什么呢?怕的不是那人,也不是怕自己没做好对不起他,是怕失去自己的禄位或利益。这一怕失去,就成了巧言佞舌的鄙夫了。 荀子说:“小人者,其未得也,则忧不得。既已得之,又恐失之,是以有终身之忧,无一日之乐也。”所以患得患失,一定会得焦虑症。 宋儒靳裁之说:“士之品大概有三: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富贵而已者,则亦无所不至矣。” 志向,一切的关键在于志向!有志于道德,比如王阳明,年轻时就立志做圣人,所以当他第一次科举落第的时候,他说:“我不以不得第为耻,我以不得第而动心为耻。”没考上,他不动心,为什么不动心?因为只是功名受点挫折,没影响他的志向啊,下回再来就是,所以没什么好动心的。 有志于功名的人呢,他就想干成某件事,实现某种抱负,一时挣不挣钱,他不动心,这样的人,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不会随波逐流,天天跟人“谈项目”,找什么地方回报高。你跟他讲什么“机会”,他都不爱听,因为“机会”跟他没关系,他有自己的事要干,全部时间投进去都不够,哪顾得上其他什么“机会”! 最后是所谓有志于富贵的人,什么来钱就干什么,这就是鄙夫了。不过,有志于富贵,基本上富贵不了,如果都是鄙夫成功,这世界就不科学了。 《论语正义》里,刘宝楠引用了他的伯父五河君的话:“自色厉而内荏至鄙夫,凡四章,语义大略相同。皆言中不足而外有余,盖貌似有德而色厉,而阴实小人而内荏;貌似好学则道听,而中无所守故途说。是故居则为乡愿,出则为鄙夫,欺世盗名之徒,其害可胜言哉。” 这个总结到位,前面四章,讲了“四大败德”:色厉内荏、乡愿、道听途说、患得患失,四大败德,一个原因——外强中干——外表强壮,内心空虚。一句话——没本事。真人真心真本事,没有真本事,又患得患失,就拿不出真心,做不了真人。 大道至简至正的真理,就是我们不思考时都懂、一思考就不懂的理 原文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华杉详解 “疾”,是病,朱熹注:“气失其平则为疾,故气禀之偏者亦谓之疾。”儒家讲中庸之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中节谓之和,人要心平气和。心不平,气不和,就是偏了,偏执,就是疾。 孔子说,古人有三种毛病,今天的人,连这三种毛病也走样了。 哪三种毛病呢?第一种是“狂”。“狂”,是志愿太高的人。古代的狂者,他立大志,说大话,锐意进取,不拘小节,不过是肆意直言而已。今天的狂者呢,就流于放荡无忌了,完全没规矩。 第二种是“矜”,矜持。古人的矜持呢,不过是棱角分明,让人难以亲近而已。“廉”,就是棱角。今天矜持的人呢,那是逞其刚狠之气,动则恼羞成怒,无理取闹,一股忿戾之气。 第三种是“愚”,资质愚钝,暗昧不明,他不懂啊。但是古代的愚者呢,他还直率,任性率直,径行自遂。今天的愚者,自己蠢,还想欺诈别人,不可救药。 “狂而肆,矜而廉,愚而直”,气质虽然偏了,本真未失,没有邪念。如果肆变为荡,廉变为忿戾,直变为诈,那就是坏人了。 原文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华杉详解 这个前面《学而》篇有,讲过了,这里属于重出。 原文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华杉详解 孔子说,我痛恨紫色夺去了红色的光彩和地位,痛恨郑国的淫乐扰乱了雅乐,痛恨利口巧言倾覆了国家! 红色本是最尊贵的颜色,但是紫色一出,因为它的艳丽足以悦人之目,人们都以紫为高贵,红色反而成了“土气”“俗气”了。 孔子说这个,还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因为从事品牌设计工作,我碰到过若干次,客户不愿意用红色,尤其不愿意用100%红色,一定要加15%黑,觉得这样才“高贵”。我多次纠正过这个问题,有的纠正成功了,有的没纠正成功。今天要说说这事,背后很本质的道理。 品牌的色彩,国家的色彩,一定是正色、纯色,才能历久弥新,才能跨越时间,能适应所有人,一用杂色,就时尚了,一时尚,时间就短,适应人群就小,没有规模感,没有庄严,经不起时间考验。 用色,也是大道至正,大道至简,要做大品牌,大国气派,就要大众化。 我知道,一说“大众化”,又有人不同意了,因为不愿意对号入座,不愿意做“大众”的一员,要与众不同,要跟大家不一样,要“上档次”,病根就在这儿。 范祖禹注解说:“天下之理,正而胜者常少,不正而胜者常多。圣人所以恶之也。”这句话,太深刻了。任何时代,都是群魔乱舞,歪理邪说,旁门左道,总能令人趋之若鹜,因为新奇啊!而正理呢,太简单了,太朴实了,太“土”了,显不出我的品位,反而被抛弃了。所以得正理的人少,得歪理的人多。得正理的时候少,得歪理的时候多,这是人性的弱点。 接着说紫色,春秋时候,齐桓公和鲁桓公都喜欢穿紫色,所以齐鲁两国,紫色就流行起来。紫色高贵,不仅因为它的瑰丽,而且因为它的工艺,确实贵,昂贵,一般人穿不起。所以说这个人可以“衣紫”,那就是说你富贵了。红色呢,满大街都是,便宜,所以都不愿意穿红色了。 那么,三千年下来,到底红色是主流,还是紫色是主流呢?说说审美问题,到底是红色美,还是紫色美呢?说说“档次”问题,到底是红色档次高呢,还是紫色档次高呢?每个人都知道,红色档次高!否则,那开年会的时候,个个都系一条红围巾,从来没有通知统一系紫色围巾的。 什么叫大道至简至正的真理,就是我们不思考时都懂、一思考就不懂的理。所以王阳明说要致良知,只要你不想那么多,人人都会! 紫色盖过红色,郑声盖过雅乐,都是比方,重点说第三个,巧言令色,盖过了直言正理,那巧言令色,就是紫色,就是郑声,足以倾覆国家,这就是孔子深恶痛绝的。今天大家痴狂去追的一些“大师”,一些课程,讲所谓哲学,能把儒释道跟生物学,还加上量子力学都讲到一块儿的;讲创业学,成功学,每个星期都能说出10亿美金故事的,都是紫色,都是郑声,都是利口巧言。倾覆国家谈不上,但是能扰乱人的思想,让人不能专注于踏踏实实的事业。 孔子说话微言大义,要靠自己去悟 原文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华杉详解 孔子说:“我不想说话了!” 子贡说:“老师您不说,弟子们如何传述呢?” 孔子说:“天何曾说些什么呢?四季照样运行,百物照样生长,在那四季运行,百物生长中,你自己去学,自己去悟,何曾需要天说什么呢?” 孔子为什么不想说话了?两个原因,一是说不清,二是说了效用不大。 说不清,说出来就是错,说出来就是残缺,你说不透,说不全。前面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语言传达,语言本身只占25%,语境占75%。而在孔子,在中国的话语习惯里,语言可能只占10%,语境占90%。孔子对所有问题的回答,都是因材施教,根据对方的情况,来选择回答的角度和内容。这些回答,被记录下来,再断章取义,换到别的语境中去,意思全变了。 所谓“中国没有真正的哲学”,就是中国人的话语习惯,没有挤干语境水分,只留下精确定义的习惯。我们看西方哲学家的书,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从不同角度讲一个问题,翻了十几页还在讲那一句话,啰嗦到让人受不了!他在做什么呢,他在穷尽一切语境,把所有他的话可能覆盖到的语境角落,全部清扫干净,给你留下精确的定义。 中国文化没有这个习惯,都是微言大义,自己去悟。当然,大多数人都悟不到,悟到的人也悟不全。以至于过了两千年之后,总有人会说:“两千年来,懂孔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我。”那不懂的人呢,又会轻视他的价值,说不过是些格言和道德教训,算什么思想哦! 语言本身也有局限性,所以心学,陆九渊,王阳明,就跟禅宗一样,不立文字。不立文字,说归说,王阳明的弟子们还是给他记述了一本《传习录》,陆九渊呢,他的所有书信都被后人收集起来,照样有《陆九渊集》。禅宗说不立文字,那书店里禅宗的书,还是浩如烟海。正如子贡说的,老师您不说,学生们怎么记述呢?学生学习,总得靠学习笔记呀! 第二个不想说话的原因,是说了效用也不大。你看那子路,对老师最是忠心耿耿,能为老师赴汤蹈火,比亲儿子还亲!他对老师的学问,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学习,那是认真得一塌糊涂,传播老师的思想,绝对是不遗余力!但是!他按老师说的做了吗?他若真知道老师在说什么,并且学到了,按老师说的去做,按老师专门针对性地说给他听,特别辅导他的道理去做,他就绝对不会死于非命。子路的学习,也是“道听而途说”,只不过,他是在课堂上听,在课堂外说,老师的思想,入于他的耳,出于他的口,就是没进到他的脑子,知行合一落实到他的行动。 孔子看这一个个的熊样,情绪也有点低落,都不想说话了。我不说话,你们自己观察行不?你看那上天,也没见他说话,四季运行,百物生长,不也运行得很好吗? 不行,当然不行,还得说,苦口婆心地说。孔子说不说话了,也是说说罢了。 放空自己,歇歇也好 原文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华杉详解 孺悲,是鲁国人,《礼记?杂记》有记载:“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孺悲曾经奉鲁哀公之命,来向孔子学习士的丧礼礼仪规范,并且书写传下来,所以孺悲也算是孔子的学生。 这里记载的孔子不见他,大概是另一次,他不知道怎么的把孔子得罪了。他来求见,在门口等着。门人进来通报,孔子说:“跟他说,我生病了,不见。”将命者,传话的人,刚出孔子的房门,还没走到大门口给孺悲回话呢,孔子就把瑟拿过来,鼓瑟高歌,故意让外面的孺悲听见。 孺悲听见孔子在里面唱歌,又听到门人传话,老师生病了,不见!他就知道老师没病,是故意不见他。一来呢,他不用再来问老师病好没有,好了也不见;二来呢,老师有意这么刺激他,他要好好想想,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让老师这么生气。 孟子说:“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教育的方法很多,我不屑于教他,拒绝教他,对他也是一种教诲。 这或许也是孔子教诲孺悲的方式吧! 原文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华杉详解 宰我,又名宰予,问老师:“父母去世,守丧三年,这规矩时间也太长了吧?君子如果三年不去习礼,那礼一定废掉了。三年不去演奏音乐,那音乐也失传了。陈谷吃完了,新谷又已登场。打火用的燧木又经过了一个轮回,是不是守丧一年就可以了吧?” 钻燧改火,古代钻木取火,被钻的木,四季品种不同,《周书?月令篇》:“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槽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一个轮回,钻燧改火,就是一年过去了。 孔子反问宰我:“父母死了,还不到三年,你便吃米饭,穿锦衣,你心安吗?” 宰我说:“心安啊,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安。” 孔子很生气,说:“心安,你就去干吧!君子居丧,吃美味不晓得甘甜,听音乐不觉得快乐,住在家里不觉得舒适,才不这样干。你如果觉得心安,你就去干吧!” 宰我退了出去,孔子还在生气:“宰予真是不仁不义!你生下来三年,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三年之丧,是全天下的规矩,宰予小时候,难道他父母没有抱他三年吗?” 这是三年之丧的仪式原理,因为我们生下来,父母抱了我们三年,所以父母去世,我们要守丧三年。守丧三年的规矩很大,吃什么,穿什么,住在哪里,都有严格规定,特别是三年不能工作。所以古代官员,一旦父母去世,必须丁忧回家,三年不能出来做官。但是,很多名臣也做不到,比如张居正、曾国藩,都是皇上下旨“夺情”,不是他不守,是国家需要他,皇上不要他守。 原文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华杉详解 孔子说:“整天吃饱了饭,什么也不干,这样不行呀!不是有下棋的游戏吗?下下棋也好呀!总比闲着好!” 哎呀!这话从小对我影响太大了!“你下下棋也好嘛!怎么在那儿发呆!”这话就像小时候我爸爸在说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学校里也挂着标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从小就被教育要紧张起来,不能虚度光阴,一分一秒都要利用起来,要么工作,要么学习。如果是在玩,那也是在体育活动——锻炼身体,或者是下棋——有益智力,旅游——开阔视野,听音乐——陶冶情操,总之都是服务于工作学习的,不是“纯玩”。 成年之后,这根弦还紧绷着,如果哪天歪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有罪恶感——哎呀!我怎么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啊?要么找找有什么工作干,要么看书学习呀! 周围这样的朋友也不少,别说饱食终日,很多朋友,每顿饭都要安排一起吃饭的对象,吃饭不是为了吃饭,还是为了谈工作!如果实在没有工作谈,就看能不能谈出点工作来!中国这样的人太多了,就是勤奋,勤奋,再勤奋! 现在我不太听孔老师这句话了,我想多一点“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日子,以前一分钟不工作,不学习,就觉得空虚,现在觉得自己缺的就是空,就是虚。以前一天没干活就有罪恶感,现在一天不干活就觉得自己赚到了——不过好像没有一天不干活的时候——肚子也要空一点,虚一点,不要饱食。 半饱终日,无所用心,放空自己,歇歇也好! 怨气比毒气还可怕,人在毒气室里,是窒息而死;在怨气室里,是生不如死 原文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华杉详解 子路问孔子:“君子崇尚勇敢吗?” 孔子说:“君子崇尚的是义,义所当为则必为,刀山火海也不避;义所不当为则必不为,万钟千驷也不被诱惑;这才是天下之大勇。如果只是逞血气之勇,没有义的裁度权衡,若是在上位的君子,就会犯上作乱;若是在下位的小人,就会夺杀为盗。” 什么是勇敢?《礼记?聘义》下了明确的定义: 有行之谓有义,有义之谓勇敢。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能以立义也;所贵于立义者,贵其有行也;所贵于有行者,贵其行礼也。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敢行礼义也。故勇敢强有力者,天下无事则用之于礼义,天下有事则用之于战胜。用之于战胜则无敌,用之于礼义则顺治。外无敌,内顺治,此之谓盛德。故圣王之贵勇敢、强有力如此也。勇敢、强有力而不用之于礼义、战胜,而用之于争斗,则谓之乱人。刑罚行于国,所诛者乱人也。如此,则民顺治而国安也。 原文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 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 曰:“赐也亦有恶乎?” “恶徼(jiǎo)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华杉详解 子贡问老师:“君子也有他厌恶的人吗?” 孔子说,有啊!当然有!以下四种人,是君子所厌恶的: 第一种,是专门喜欢扬人之恶,说别人这样不对、那样不好的,没有仁厚之意。 这第一种,就一竿子把我们大家都打着了,俗话说,谁在人后不说人,我们都太喜欢说别人坏话了。脱口而出,除了脏话,就是说别人坏话,严以律人,宽以待己,说别人的不是,几乎成了一种“养生之道”,这样不好,自己要认识到,注意克制,别说别人坏话。 第二种,是在下位,老是说上级坏话的。 噢,又是说坏话。为什么不能在背后说上级坏话呢?因为你在人家手下做事,就要有忠敬之心,要么你就走,别在那儿干。既然要干,就要忠敬。什么是忠呢,领导有错误,你的责任就是当面给他指出来。有人说怕领导,不敢说。怕的是领导吗?非也!怕的是失去自己的利禄。如果不怕失去利禄,为了道义,“有行之谓有义,有义之谓勇敢。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能以立义也;所贵于立义者,贵其有行也;所贵于有行者,贵其行礼也。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敢行礼义也”。那我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能当面说,就不用背后说。当面说是忠,背后不说是敬,这就是忠敬。 第三种,是强梁之人,好勇斗狠,不知礼让,以至于犯上作乱的。 第四种,是执拗之人,临事果敢,率意妄为,往往窒塞不通的。 这四种,就是君子所厌恶的人。 孔子接着反问子贡:“子贡啊,那你也有厌恶的人吗?” 子贡说:“有!我厌恶三种人。” 第一种,是“徼以为知者”。“徼”,是抄袭,别人的话,你学习没问题,引用也没问题,你把他抄过来,但抄过来的时候,把别人的名字抹去,说成是你说的,假装是你的智慧,这就是徼以为知者,是子贡最厌恶的第一种人。 这样的人,今天也比比皆是啊,在微博微信上,得一善言,把人家的名字抹去,假装是自己说的,去欺世盗名,就是徼以为知的人。徼以为知的人,也是前面批评过的“道听而途说”的人,路上听来的,没有默记在心、践行于身,马上在路上就说出去给别人听了,目的是虚荣,是让别人认为他有智慧。 第二种,是“不孙(逊)以为勇者”。刚愎之人,对人对事都不知敬畏,盛气凌人,恃才傲物,而且多半是根本无才可恃,他也凌然傲人傲物,也不知道那傲的本钱在哪儿,自以为勇敢。 第三种,是专好攻讦人的隐私,而自以为是直肠子。这是偏急之人,本无正直之心,就是恶人。 张居正说,综观孔子、子贡所厌恶的七种人,他们的角度虽有不同,但总的说来,提倡的是忠顺浑厚,厌恶的是轻薄强凌。 原文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华杉详解 好吧,孔子这一句话,把天下女子全得罪了。我们来看看他说什么,他要说的是什么。 孔子说,女人和小人是最难和他们相处的了。你和他(她)亲近呢,他(她)就会无礼;你和他(她)疏远呢,他就会生怨气。 学习要切己体察,我们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毛病,不要以为在说女子与小人,就和我没关系,不是说我。 亲近之后就无礼,这个毛病我们很容易有。和在上位的人,亲近之后,就放松了,就不注意保持距离,不注意遵守礼仪,这样下去,人家就不舒服了,就容易被疏远。 我们实际生活中可能有这样的经验,我们和某个大人物坐在一起,比如吃饭,席间呢,可能有一个他的发小。我们对这个大人物呢,很尊敬,某总某领导的,叫得很有礼。这位发小呢,他就刻意亲热地叫领导的小名,显示他和尊者的关系,和我们不同。这就是近之则不逊的小人了。 这种毛病我们每个人都容易有,因为虚荣啊! 许攸就是这么死的。 官渡之战,许攸夜投曹营,给曹操提供了关键情报,并献上偷袭乌巢之计,为曹操获胜立下第一大功。但是,因为他和曹操是发小,人前人后老是叫曹操的小名阿瞒。其他将士越是尊敬曹丞相,把丞相当神一样敬畏,他就越是亲昵不逊,显出自己和大家不同,最终触怒了曹操被杀。 这许攸,就是近之则不逊,难养了。 近之则不逊的人,必然远之则怨。稍微疏远一点,怨气腾腾,比杀气还厉害。所谓近之则不足,远之则怨无已。而怨气,确实是女人的天性。女人要修身齐家,首先就要修怨气。怨气让人窒息,一个房间里,如果有一个人的怨气,就比毒气室还可怕,人在毒气室里,是窒息而死;在怨气室里,是生不如死。 原文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华杉详解 孔子说,一个人如果到了四十岁,还让人厌恶,这辈子也就算是完了。因为四十岁,是人的黄金年龄,张居正说,是人“成德之时”,你的文治武功,道德文章,该成熟了。这时候还让人厌恶,后半辈子也不好指望了。 孔子用这句话,总结了前面三段关于厌恶什么人的讨论。 第十八章 微子第十八 柳下惠正直而正气,内心强大而骄傲,根本不以被罢黜为辱 原文 《微子篇第十八》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华杉详解 微子,是商纣王的庶兄,《吕氏春秋》说他和纣王是一母所生,但是妈妈在生下他时,还是帝乙的妾,后来立为妻,又生了纣,所以帝乙死后,纣以嫡子得立。箕子、比干是纣的叔父。纣王无道,微子进谏不听。微子担心大祸将至,绝了殷商宗祠,就引身而去,回到自己封邑。箕子也进谏,纣还是不听,他便披发装疯,被纣王降为奴隶。比干则最为刚烈,直言极谏,犯纣之怒。纣王说:“你是圣人吗?我听说圣人的心有七窍,把你的心剖开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比干被剖心而死。 孔子说,三人的行为有所不同,一个走了,一个不走,一个死了。但是,从他们的仁心来说,是一样的。微子走了,不是不忠君,而是要为殷商存宗祠。箕子不死,忍辱装疯,保全自己,是以待天时,不是怕死。比干刚烈而死,是以死相谏,希望纣王醒悟,不是为了沽名钓誉。逃遁、囚辱、杀身,是遭遇之不同,但他们的内心,是一样的忧君爱国,不能说比干仁,而逃遁的微子,或装疯的箕子,就不如比干仁。 武王灭商后,封微子在宋国,保存了殷商宗族。封箕子在朝鲜,是今天朝鲜人的先祖。 原文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华杉详解 “士师”,是典狱官、法官。柳下惠做法官,三次被罢黜。有人对他说:“道不合则当去,你怎么不走呢?到别的国家,不是一样做官吗?”柳下惠说:“像我这样,直道而行,不肯委屈自己,违背法律,而听任上级干预司法,到哪儿不也得惹恼上司,被罢黜呢?摘了我的乌纱帽,我就回家;需要我干,我再来,无所谓。要想不被罢黜,上面让怎么判就怎么判就是,也不必离开父母之邦,去他国找机会。” 可见柳下惠正直而正气,内心强大而骄傲,他根本不以被罢黜为辱。你让我干一天,我就秉公办事。你撵我走,我就回家休息。啥时候想起来用我,我还是按自己的原则干。屡次罢黜又如何,羞耻的是你们,不是我。 原文 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华杉详解 这是孔子去齐国的时候,《史记?孔子世家》有记载,大概在孔子三十五岁之后,四十岁之前。齐景公知道孔子是个大才,想用他治理齐国,还想封地给他。齐景公和群臣商量给孔子什么待遇。以鲁国的三卿做参照。鲁国三卿,季氏是上卿,最尊贵,鲁君对他礼遇最隆重。孟氏是下卿,也是重臣。齐景公说,像鲁君对待季氏那样对待他,那太厚,我做不到。按孟氏的待遇呢,又薄了些,就在季孟之间吧! 但是齐景公用孔子的想法,遭到了齐国大夫们的强烈反对,包括齐国名臣晏婴,都明确对孔子表示反感和否定,齐景公也就动摇了,对孔子说:“我老了,不能用你了。”要实施孔子的主张,非一日之功,朝中又那么多人反对,景公也没有心气去搞那么大改革了。 齐国大夫们对孔子的敌意越来越重,甚至有消息说他们要谋害孔子,齐景公又明确表示不会再用他。孔子就离开了齐国。 原文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华杉详解 孔子回到鲁国,过了几年,得到鲁定公重用,孔子做司寇,三月而鲁国大治。齐国害怕了,怕鲁国在孔子治下强盛起来,要称霸。就选了八十名美女,教之以歌舞,组成文工团,给鲁君送来。鲁定公果然中了齐国的美人计,和季桓子再三游观,高兴地接受下来,三天都不上班,和美女文工团厮混作乐,对大夫们的礼仪也简慢了。孔子一看,鲁国也没希望了,就带着弟子们离开鲁国,开始了他十几年颠沛流离之路。 这齐景公、鲁定公,一前一后,齐景公是倦怠懒政,对孔子认同,但不能用。鲁定公呢,用了,又中途因为色欲而放弃,不能善始善终,所以齐鲁两国,都好不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我是个人呀! 原文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 华杉详解 “接舆”,是楚国狂士,隐居者。孔子到楚国,接舆从孔子车旁过,故意高歌给孔子听:“凤凰啊!凤凰啊!”他是尊重孔子的,称孔子为凤凰,但是不赞成孔子的行为,“何德之衰”你的德也是如此般衰啊!瞎折腾啥呢?“往者不可谏”,已经过去的事,你劝谏也没有用。“来者犹可追”,未来呢,你只有改正自己还来得及,赶紧隐去,别折腾了,别以为自己能改正当权者,能改良社会。“已而已而”,算了吧!算了吧!今之从政者殆而,今天的当权者,哪一个不是危殆之人!怎么能跟他们共事呢? 孔子听到了,知道是个贤士,下车想跟他交流,接舆却快步离去,避开孔子,不跟他说话。 接舆和孔子这段故事,庄子也有记载: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凤凰啊!凤凰啊!你也是个衰人!未来的世界,毫无希望;过去的时日,不可追回。天下有道,圣人还能成就事业;天下无道,圣人最多也就不过能保全性命。至于今天这个世道嘛,能免于刑戮,保住自己人身安全,就已经是大幸了! 接舆和孔子,谁的判断正确呢?现在看起来,还是接舆判断正确。当时楚昭王把孔子请去,很想用他,甚至想给他封地,把书社之地封给他。令尹子西阻止了楚王,他说:“当初咱们楚国的祖先,被周朝封爵位为子男,也就五十里封地,今天发展到数千里之广。孔子讲述三皇五帝的法律,弘扬周公召公的事业,您如果给他封地,他再得到一帮贤弟子的辅佐,那还有楚国吗?周文王起家,也就百里之地而已,怎么能给孔子地盘呢?”楚昭王就不用孔子了。 在接舆看来,楚昭王不用孔子,对孔子倒是幸事,至少没有人身安全问题了。若是得了那地,得了那位,自以为可以救天下吗?不过是把自己置于家破人亡的危险中而已。楚昭王、子西,哪一个不是危殆之人?所有参与者,都没有人身安全。所以接舆说,不要抱任何期望,不要以为自己能救中国。忧国忧民,就是找死,赶紧隐去吧! 孔子下车要找接舆交流交流,接舆知道他要说啥,也知道两人说不到一块,懒得说,走了。 原文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you)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wu)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华杉详解 长沮、桀溺,两个人都不是真名,路上遇见的两个人,问路都没问到,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是他们都站在水边——沮、溺,一个长——身材颀长,一个桀——高大健壮,所以分别用长沮、桀溺来代指他们。 也有人说,前面的接舆也不是真名。舆就是车,他在孔子车前歌唱而过,所以用接舆来代指他。 “耦而耕”,就是两个人一起耕地。孔子从旁边过,让子路去问路,问渡口在哪儿。这次对话,应该发生在孔子离开楚国回蔡国的路上,就是刚被接舆教训过之后。 子路上前问渡口在哪。长沮并不回答,反问:“那个拿着缰绳的是谁?” “是孔丘。” “鲁国那个孔丘吗?” “是的。” “哦,那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儿嘛!” 长沮什么意思呢,他是讽刺孔子,你周游天下,还有你不知道的么?怎么一个渡口还要问我呢? 子路没办法,又问桀溺。桀溺还是不答,又反问:“你是谁?” 子路说:“我是仲由。” “就是那个孔丘的徒弟仲由吗?” “是。” “天下坏事,浩浩滔滔,顺之者昌,逆之则亡,世道已经乱极了,糟透了,谁能改变得了!你看你那师父,今天齐国,明天卫国,后天楚国,到处奔波,要躲避坏人,找到贤君明主,哪里找得到!你与其跟着他做避人之人,不如跟着我们做避世之人,不用躲避坏人,也不指望遇到好人,干脆整个世道我都避了,隐居起来吧!还找什么渡口,这世界没有渡口,你渡不了!” 桀溺一边说着,手里的农活也不停,继续耰——翻土,播种,盖土。 子路回来跟老师汇报。孔子怃然不乐,很不开心,说:“避世避世,又叫我避世,我不跟人在一起,跟鸟兽在一起么?天下无道,我才要去改变。如果天下有道,我才真可以隐居呢,因为那就不需要我去改变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啥?就因为我是个人呀! 孟子的四种圣人论,和孔子的无可无不可,就是无我 原文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华杉详解 子路跟随孔子出行,却远远落在了后面,路上遇见一个老人,用拐杖担着锄草的工具。蓧(diào),是古代一种竹编的耘田农具。子路就问:“老人家,您看见我的老师没有?” 老人说:“我看你四体不勤,四肢不劳动,五谷不分,稻、黍、稷、麦、菽都分辨不清,谁知道是哪个老师把你教出来的呀?”说完,把拐杖立起来,拿着蓧在田间耘草,不再搭理子路。 子路一听,知道遇见贤人,肃然起敬,拱手而立,就在田边伺候着。老人一看,孺子可教,确实是老师教得不错!对他有了好感,说:“天色也不早了,你又找不到老师,今晚就住在我家吧,明天再往前赶。”带子路回家,杀了一只鸡,又煮黍米饭招待子路。又把两个儿子叫出来,和子路相见。“黍”,是黄米,比当时的主食小米产量更小、更珍贵。所以老人家对子路的招待是相当好的了。 第二天,子路赶上老师,跟他讲了老人的事。孔子一听,说,这是隐士啊,你今天回去,给我带几句话去说给他听。 子路赶回去,老人却不在家。或者像前面的接舆一样,知道你要回来有话说,知道你要说啥,知道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就故意避开你,不听你说了。 老人不在家,子路没办法,就把师父的话,说给在家的两个儿子听:“不出来做官,是不对的。这人之大伦有五: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您一家人在一起,可见父子有亲,我到您家来,您让两位兄弟和我相见,可见您也知道,长幼有序。这父子长幼之义,您都知道不可废弃,为什么君臣之义,就可以废弃呢?您觉得隐居是洁身自好,却破坏了根本的君臣伦理大义。君子做官,是行君臣大义,至于世道衰败,明君难遇,我的主张,难以实现,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正是我的大义啊!” 前面几位隐士,接舆、长沮、桀溺、丈人,都是明哲保身,唯有孔子,勇往直前,虽然两千多年后,他的理想还是没有实现,但正因为他的失败,给世人留下了宗教般的精神财富。 原文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华杉详解 “逸民”,是隐逸高尚的人。这里,孔子评价了七个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 伯夷、叔齐的故事,前面讲过多次了,孔子说他俩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不降低自己的志向,不辱没自己的身份,是完全不妥协的。以至于饿死,也不降志辱身。 柳下惠和少连呢,是能妥协的,能降志辱身。柳下惠三次被罢黜,他也不在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是,他不放弃自己做事的原则,我来,就按我的原则来,不按我的原则,我就去。所以孔子说他出言必合乎伦理,行事必考虑恰当。但是,也不过如此吧!少连的事迹不太清楚,只在《礼记?杂记》中出现过,孔子说:“少连、大连善居丧,三日不怠,三月不解,期悲哀,三年忧。东夷之子也。” 虞仲和夷逸呢,隐居放言,隐居起来,自然行不必中其虑,怎么做都行;言不必中其伦,说什么也无所谓。隐居,独善其身,其然身中清,身体合乎清廉;废中权,废弃自己,也是他们的一种权衡。 虞仲和夷逸的事迹,不太清楚。有人说虞仲就是吴泰伯的弟弟仲雍,那是牵强附会,没有证据。我们就不管他们是谁了,隐居自废,无言无行,后人都不知道他什么来头,这更符合他们的形象吧。 孔子接着说自己:“我呀,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是无可无不可,没有什么可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从前面遇到四位无名隐士,接舆、长沮、桀溺、丈人;孔子再列举七位先贤逸民,做了一个总结;也表明自己心迹,他们对世道的态度我懂,但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无可无不可。 孔子的无可无不可,什么意思呢?孔子没往下说,不过,孟子有一个评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这是孟子的四种圣人论。 伯夷是圣之清者,一点也不妥协,既不同流合污,也不和光同尘,都快赶上不共戴天了,所以饿死也不食周粟。 伊尹是圣之任者,以天下为己任,并且担起了这个责任。孟子说他,一想到天下还有一个人没有得到尧舜之道的德泽,就好像是自己把他推进沟里的一样,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就是这么强的责任心! 柳下惠是圣之和者,“和”,就是和光同尘。不辞小官,进不隐贤,有一点小机会,就做一点小贡献;退而不怨,不给我机会,我自己回家待着,有机会还来! 孔子呢,周游天下,颠沛流离,到处找机会,可以快点走,也可以慢点走,可以待下来就待下来,待的时间可以长,也可以短,可以做官,也可以不做官,无可无不可,咋的都行,这就是圣之时者。 孔子这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我觉得,是一种“无我”的状态,并不要非留一个什么样的声名在身后,你说我是圣人也行,你说我是丧家犬也无所谓。就像他说的,断绝“意必固我”四种心: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无臆测心,无期必心,无固执心,无自我心。 这就是无可无不可。 忠厚的领导者,首先会照顾自己的亲属;然后用好手下每个人;第三他念旧;第四,对人不求全责备 原文 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华杉详解 这里记载鲁哀公时,礼崩乐坏,鲁国乐官们纷纷都散了。 太师挚,是乐官之长。后面的亚饭、三饭、四饭,都是乐官的官职,《白虎通?礼乐篇》记载,王者吃饭都要奏乐,为什么要奏乐呢,是表示乐食天下太平,四海富饶。天子是至尊,非功不食,非听不饱。肚子要吃饱,耳朵也要听饱。天子一天吃四顿饭,寓意有四方之物,四时之功,平居中央,制御四方。太师、亚饭、三饭、四饭,就是四顿饭负责的乐官了。 鲁国是周公的后代,因为周公安邦定国的盖世功勋,成王特赐可奏天子之乐。所以鲁国有四饭的规制。但到了鲁哀公时,规矩都坏了,乐也奏不起来,人心散了,队伍也散了。太师挚去了齐国,亚饭乐官干去了楚国,三饭乐官缭去了楚国,四饭乐官缺去了秦国。打鼓的方叔去了黄河之滨隐居。“播鼗(táo)”,“播”是摇,“鼗”是长柄摇鼓,两旁系有小槌。掌“鼗”的乐官武去了汉水。少师,是太师的助手,少师阳,和击磬的襄,则浮海住到海岛上去了。 原文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华杉详解 鲁公,是周公的儿子伯禽。周公封在鲁,按理周公是第一任鲁公。但是周公当时在朝廷执政,就派伯禽就国,所以周公仍是周公,伯禽做了第一任鲁公。伯禽临行前,周公教导他治国之道,说立国以忠厚为本,怎么个忠厚呢,首先亲亲,是对自己的亲人忠厚,君子不施其亲,这里“施”就是弛,废弛的意思,君子不会疏远废弃他的亲属,首先是对自己的亲人好,让他们富足,让他们尊贵。 然后是任贤,“不使大臣怨乎不以”,以,就是用,不要让大臣抱怨自己得不到任用。要给机会,长时间用,让每个人发挥出来。 第三是录旧,跟你时间长的人,只要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尽量用他们。老一辈去世了,他们的子孙,有才干的,让他做官,没才干的,也有相应待遇,都照顾好。 第四是用人,用人不要求全责备,人才各有短长,要因才施用,如果要个个都是全才,那你用才之路就狭窄了。 总结:忠厚的领导者,首先会照顾自己的亲属;然后能让手下每个人都得到任用;第三呢,他念旧,对旧人,只要没有大错,都不会废弃;第四,对人不求全责备,用其长,不责其短。 原文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 华杉详解 周朝有八个贤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这八位是什么人,已不可考,不知道了。 以上几章,从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隐居不仕;又列举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逸民七人;念叨鲁国散失的乐官;追思周朝八士;世道在人,世衰而倍加思人,没有人才啊! 第十九章 子张第十九 不进步,就是无德 原文 《子张篇第十九》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华杉详解 这一章是记载孔子弟子们的言行。子张说,看人要看他的大节,一个士,大节就四项:见到危难时能挺身而出,不苟全性命;见到利益时能想一想自己该不该拿,不会“拿了再说”;祭祀的时候,思敬以追远;居丧的时候,思哀以慎终。 子张说这四条,都是孔子说过的。大概是孔子去世之后,子张再总结老师的教诲,来教导他的门人吧。 见危致命,就是前面《宪问》篇孔子说的见危授命。见得思义,就是孔子说的见利思义。子曰:“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祭思敬”,孔子说过:“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祭祀祖先,就好像祖先就在面前一样恭敬,不能认为仪式就是走过场,一定要庄严肃穆,因为你的敬爱在心里。又说:“吾不与祭,如不祭。”一定要亲自参加,不能让别人替代,说:“麻烦你在爷爷坟前替我烧一炷香,敬一杯酒。”那不行,不管多远,你自己要亲自去。 “丧思哀”。居丧不哀,是大罪。 原文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华杉详解 “执德不弘”,“弘”,是扩大,弘扬。义理得之于心,就是德。“德有诸己,在于能执”,能执行,按那德的要求去做。执德的关键,在于扩充。我已有之德,已经做到的,只是一个进步的基准,在这个基准上,持续进步,不断扩充,这才是执德进步之道。如果只有片善寸长,就自得自满,觉得自己挺不错,那就没有进步机会了。这样的人,也谈不上有什么德,因为修德是一辈子的事。不进步,本身就是无德。 “信道不笃”。道,是理所当然,贵在能信。而信,贵在坚定。信就是信,笃实坚定地信,不要意念纷纭,把持不定,一遇到点事,或看到点利益,就守不住,就放弃原则,那还是不信,那道也会亡去了。 “焉能为有,焉能为亡”。就是说,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的人,庸人耳,有他不多,没他不少! 读经典的顺序 原文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华杉详解 孔子去世了,他的学生们各自设教,各自带一帮弟子。子夏的教育成就很高,他到魏国西河讲学,连魏文侯也尊他为师,还培养出吴起、李克、李悝、田子方等一众显赫的学生。子张则是“子张之儒”的创始人,被韩非子列为儒门八派之首。《韩非子?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各人性格不同,思想也有差别,这一段,就记载了子夏和子张对交友之道的不同态度。 子夏的学生去请教子张交往朋友之道。子张反问:“你的老师子夏怎么教你的呢?”回答说:“可以交的就交,不可以交的就拒绝他。” 子张说:“哦!我听说的道理不是这样。君子尊敬贤人,也接纳普通人。鼓励好人,也同情扶助无能的人。如果我是一个大贤,我对别人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呢?如果我自己就没有贤德,按子夏老师的道理,别人就已经先拒绝我了,哪里轮得到我来拒绝别人呢?” 两人说得不一样,或者说相反,但都是老师孔子教的道理。正所谓:“我死之后,你们中一些人,会拿我的一些话,去反对另一些人说的我的另一些话。” 先讲子夏的道理,孔子说过:“无友不如己者。”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为什么呢,因为对提高我自己没帮助。这句话呀,很难让人接受,所以也有人解释说,不如的意思是不同道,不是比不上,这种强制曲解,是自己发挥了。如果怀疑孔子的意思,孔子的偶像周公,也有一样的话,《吕氏春秋》记载,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与处,累我者也。与我齐者,吾不与处,无益我者也。唯贤者必与贤于己者处。”这个意思很直白了,朋友是进步之师、良师益友,不是良师和益友,是良师才是益友。 这个道理,初中的时候就困扰我了。我爸爸那时候教训我:“不要和成绩比你差的人裹在一起耍!”我那时候呢,每次都考第二名。每次考第一名的那位同学,他真的是成绩好到没朋友,从来不跟我们玩,还在初中一年级,他就总是一个人散步思考,能沿着公路走出县城十里地去,老师同学都知道他特立独行。我反抗我爸说:“第一名也不跟我玩,我又不跟第三名玩,那谁也不用跟谁玩了!”无友不如己者的逻辑,就是这个结果。所以子张说,我还没拒绝人,人已经拒绝了我,谁跟谁交朋友啊? 不过,我爸爸并没有真正禁止我和成绩比我差的同学一起玩,相反,他对我的小伙伴们好得很。他是不让我和那些不爱学习的、成天鬼混的、偷摸下河游泳的、上山拿弹弓打鸟的同学玩。 孔子的意思,应该跟我爸爸也差不多吧,他还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呢!人没有什么绝对的你不如我、我不如你,各有长处而已。 王阳明给弟子们解释过这类问题。有弟子拿先贤大德们说的一些相互矛盾的话来问他。他说,那只是从不同角度说一个事儿,也可能说的不是一个事儿,你自己切己体察,事上琢磨,自己吸收,纠结那“原意”谁对谁错干吗? 子张说的这个“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跟人家问的,子夏答的,就不是一个事儿。“君子尊贤而容众”,那“众”,不是你的朋友;“嘉善而矜不能”,那“不能”,也不是你的朋友,是你关心爱护帮助的对象,不等于是你一起切磋进步的好朋友啊!这不是一个事儿! 这是个什么事儿呢,《中庸》里有,讲治国:“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治国大纲有九条,一是修养自己,二是尊崇贤人,三是亲爱亲属,四是敬重大臣,五是体恤百官,六是子爱百姓,七是吸引各种专业技术人才移民来我国安居乐业,八是怀柔远方各国人民,九是恩威并重加之于诸侯各国。子张说的“嘉善而矜不能”,在《中庸》里就是“柔远人”的要点:“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嘉奖有才有德的,扶助能力差的,是我们怀柔远方人民的方法,这和讲交友进步之道,确实不是一个事儿。 所以读《论语》,要四书一起读,《大学》《论语》《孟子》《中庸》,这是标准次序,都读完了,能联系起来,就能搞明白好多事。还有些朋友喜欢读王阳明,也催我写王阳明。王阳明的《传习录》,主要就是讨论四书的内容,特别是《大学》,所以如果对四书不熟悉,王阳明实际上你是读不了。要想学点儒家,一定把四书原著搞清楚,这是基础。 不退步就是最快的进步 原文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华杉详解 “小道”,朱熹说是农圃医卜之属,杨时说是百家众技。“泥”,是陷到泥沼里,窒塞不通。子夏说,理无处不在,像百工技艺这样的小术,也都有其道,有其可观可取之处。但是这些具体的技艺,就一事一物而用是可以的,要推而极之,以达于天下国家之远,它就窒塞难通了。所以领导者不研究这些具体事。 君子有两层含义,一是有德的君子,二是居上位的领导者。这里主要是指领导者,领导者不用研究具体技术,就像马云不会写软件,钻到写软件的技术里,就不会去看战略、看组织、看经营了。 原文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华杉详解 子夏这句话,就是孔子说的“学而时习之”和“温故而知新”的意思。 “亡”,是无,日知其所亡,每天都学一点新东西,就是知新。重点在每天,日日不断之功,曾子不是说每日三省吗,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第三省就是老师教的知识复习了没有。子夏这里说的呢,你每天都要学习一点新东西,每天晚上想一下,今天学习了什么新的知识,这个积累起来,进步很惊人的。 “月无忘其所能”,每个月要复习检查一下,这个月学会的东西,别忘了,这是温故。什么是进步,不退步就是最快的进步。你每学的一点都巩固了,犯过的错不再犯,想颜回那样不二过,那进步就比火箭还快。我们不能进步,主要是因为每天都在退步,学过的又忘了,犯过的错又再犯,所以学而时习之,时时注意检查巩固,每个月总结一下。温故而知新,不是又温故又知新,是不温故,就无以知新。 能养成这样每天日日不断知新、每月复习检查总结巩固的好习惯,那就真是好学了。 有同学,才有学习 原文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华杉详解 这句话,是学习的切身体会,什么是学习?学习,不是好高骛远,不是追新逐异“学新东西”,而是不断地反复学习自己每天在做的事。笃近,是学习的关键精神。 “博学而笃志”,关键在笃志,要广泛地学习,但是要笃实于自己的志向。学习第一是立志,有志向,才有学习的目标方向和范围边界,否则,学海无涯苦作舟,啥作舟也是无涯,无边无际,你到底要学啥?得有个选择,每学一点东西,都要有一个落实处,知行合一,《中庸》说“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一定是最后落到笃行上,用上了,做到了,这才算学到了。所以学什么=做什么,就是服务于自己的志向。否则,就成了追新逐异,道听而途说,学一些口耳之学,夸夸其谈,务求人知,不是真学习。 “切问而近思”。“切”,是切己体察,是关切义理;“近”,是别想得太远,就放自己日用常行,手上正在做的事上去琢磨。这样的学习,才是真学习,才是有效的学习。 苏东坡说:“博学而志不笃,则大而无成;泛问远思,则劳而无功。”今天我们各种学习的毛病也挺多的,学习没有目标,没有笃志笃行,就是一种“知识焦虑症”,老觉得不学习不行啊,也不知道学啥,学点哲学吧!这没有志向的学哲学,他必不肯踏踏实实学正学、实学,一定是听谁讲得新鲜,谁讲的没听过,有“新东西”,就趋之若鹜,学的那些新奇说法,哪一条切问、近思、笃志、笃行了呢?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用于和朋友夸夸其谈,这就是口耳之学,务求人知,伪学也! 原文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华杉详解 “肆”,朱熹注解说,是官府造作之处,就是工坊。刘宝楠说,就是市肆之肆,是市场。在那工坊市集,百物俱集,工具在那儿,商品在那儿,原材料在那儿,配件在那儿,同行在那儿,上下游产业链在那儿,顾客在那儿,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不好,有什么新技术、新信息、新时尚,顾客关注什么,喜欢什么,不关注什么,不喜欢什么,所有资源和信息都在那儿,所以工匠在市肆里,就能成事。如果自己跑一个偏僻的地方待着,天大本事,也成不了事。 君子学习呢,也一样,一定要有同学,有同道,《国语》说:“士群萃而州处,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君子学以致其道,清儒赵佑说,这里的“学”,不是学习,是学校,百工要居于市肆,君子要去学校。有同学,才有学习。学习,不要一个人关在家里十年寒窗,要到学校去,否则,没人跟你切磋,没人跟你明辨,没人和你一起琢磨,学不成! 原文 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 华杉详解 小人有过,他一定会为自己辩护掩饰。朱熹说:“小人惮于改过,而不惮于自欺。故必文以重其过。”明明错了,又要辩护掩饰,那就错上加错。 这毛病啊,咱们人人都有,人家一批评,马上就反击,就是怕有过,怕改过,但不怕自欺欺人。而且别人还说不过你,所谓“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那是司马迁说商纣王的,隋炀帝杨广也是,都是聪明绝顶、文武双全的人,但是不能认错,不能改过,就成了亡国之君。 所以要改这毛病,先把脸皮练厚,不怕有过,有过就认,不文过饰非。 诚信是成事之本 原文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华杉详解 这是讲君子的气质风度,有三种变化,开始时你看他,神色庄重俨然,好像不可接近。等你真跟他接近呢,又感受到他其实非常温和,平易近人,好像怎么着都行。当他说出话来,“厉”,朱熹说,是“辞之确”,说话非常准确到位,辞严义正,是非清晰,原则明确,一点委曲迁就的余地都没有,说话有水平,有力量,很厉害! 程颐说,一般人望之俨然,即之就不温,唯有孔子两者皆全。 谢良佐说,这三个变化,不是有意做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并行不悖,就像美玉一样,温润而坚实。 原文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华杉详解 这里的“厉”,解为“病”,折磨,折腾。子夏说,君子无论是使唤下级,还是事奉上级,都要先取得信任。如果你还没有取得人民的信任,就去使唤劳役他们,他们会认为你是在折磨他们,折腾人。如果你还没有取得上级信任,就去进谏,上级会认为你是在诽谤他。 那如何取得信任呢,张居正说,靠“积诚”,“君子欲有为于天下,非积诚以感动之,未有能济者也”。因为无论你做什么,大家都认为你是为自己,你别有用心,有个人目的。如何让大家信任你呢,只有靠你平时的、长期的表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人都知道你,一心为大家好。 如果你要劳民动众,一定是你平时对大家至诚恻怛(dá),大家都相信,知道你要让干的,一定是非干不可的,为大家好的,所以都踊跃行动。 如果你要规劝上级,你的话肯定是他不爱听的,如果你平时忠心耿耿,至诚恳切,上级已经知道你的一份心了,你说出一番批评的话来,他自然信任而且重视,能虚心听纳。 要成事,先积诚,诚信是成事的资本,积诚全是平日的功夫。《中庸》说至诚无息,就是一点也没有停息,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是至诚待之,至诚无息,无息则博厚,厚德载物;无息则悠远,永续经营;无息则高明,比谁都厉害,活在他人想象之外。 原文 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华杉详解 “闲”,是栏杆,拦住不让出入的。子夏说,人在重大节操上不能逾越界限,作风上的小节有点出入是可以的。 子夏说这话,后面的人不知道怎么解了。吴棫(yu)说:“此章之言,不可无弊,学者详之。”这一章不是孔子的话,是弟子们的话,不一定都对,读者自己注意。 张居正讲解说,如果不先在大是大非上站稳,而去纠结一些小节,是不行的。但是,如果小节不注意,最终大的也会出问题。子夏这个话,用来看别人是可以的,宽以待人嘛,用来要求自己可不行,必须严以律己! 这个,自己把握吧!张居正的“小节”,出入也不小。 学习之事无本末之分 原文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华杉详解 子游说,子夏的门人小子们,让他们做些洒水扫地、言语应对、趋走进退之事,还是可以的,但这都是些细枝末节,没有抓住根本,这怎么行? 子夏听说后回应说,子游这话啊,错了!君子之道,哪些是先来传给人的?哪些是放在后面,厌倦了就不教了?人就像那田圃里的草木一样,有不同的品种、不同的习性,五谷果蔬分区栽种,对人也是因材施教。如果你不看学生的基础,不加区别,不管他造诣之浅深、功夫之生熟,尽拣那高深的,要传他所谓大道,说了他听不懂,教了他学不会,“诬也”,那不是欺罔他吗?能够按照浅深次序,一步步来,从头到尾,有始有终,让学生大小浅深都学通的,大概只有圣人吧! 洒扫应对,古人是小学时时学的,朱熹写的《大学章句序》:“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学。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接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节之所分也。”八岁上小学,学洒扫、应对、进退,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十五岁上大学,学穷理正心,修己治人。 程颐讲解了五条: 1.君子教人有序,先教小的近的,再教大的远的。不是先教近小,不教远大。 2.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是道,因为义理是不分大小的。 3.圣人之道,没有精粗之分,从洒扫应对,到精义入神,贯通只是一理。虽洒扫应对,只看所以然如何。 4.凡物有本末,但不可分本末为两段事。洒扫应对是其然,必有所以然。 5.从洒扫应对上,便可到圣人事。 朱熹总结说,程颐老师的第一条,说的是子夏此章的本意。后面四条呢,都是讲精粗本末,表面有区别,道理却是一样的。学者应该循序渐进,不可厌末而求本。并不是说末就是本,但学其末,本便在其中。 这个问题啊,我体会很深,也有一番话说。因为我在公司,就在重新教大家练习洒扫应对之事。怎么教呢,请了日本顾问老师,导入丰田5s管理,哪5s?就是整理、整顿、清扫、清洁和素养,这基础5s,基本都是洒扫之事,开始时,很多同事不理解。干脆,全公司带去日本学一个星期,去看了,就都理解了。其中有意思的是,凑巧看了一个叫东海神荣的电子公司,遇到金融危机,营业收入腰斩,最后靠搞清洁卫生走出困境的传奇故事。先看看我们的游学记录吧: 2015年11月11日下午,华与华日本经营管理研修团来到东海神荣电子公司。这是一家与之前参观的丰田截然不同的工厂,规模不大,人数约240人,以生产配线基板为主。他们以“优秀的企业人,优秀的社会人,优秀的家庭人”为目标,是一家以“清扫”作为经营的基本活动而闻名的企业。曾经通过“清扫”改变公司的命运,从20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危机中复活,更提出“清扫改变日本”,影响全国几十万人,吸引各国企业精英前来学习。 他们的社长田中義人亲自迎接我们,并进行关于经营理念的讲座。他说到,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东海神荣曾经被经济危机几乎拖垮,当时销售额突然减半,公司濒临倒闭。这时田中先生到处寻求解决办法,结识了一位非常成功的企业家,这位企业家告诉田中先生,他成功的秘诀就是每天亲自打扫公司厕所,连续三十年。田中先生很疑惑,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姑且一试,但是不能立马在公司实行,于是到住家附近的小神社,从扫厕所开始。那时神社是小朋友们游戏的地方,破乱脏旧,他每天花30分钟清扫厕所及院子的垃圾。半年后,到那里玩的人不再乱丢垃圾,也有人给斑驳的栏杆重新刷漆,神社开始翻新修建。这一切,都是因他扫厕所而有了改变。 于是他决定将“清扫”的观念带入公司,要求每个员工早上7:30—8:00彻底清扫公司和机械设备,然后再开始工作。当清扫工作成为员工的信条后,公司的设备都保持在最佳状态,原本一台6年就要折旧的机器,到现在已经使用了25年,依然光洁如新,运转良好。省下的钱用来购买新的机器,而且良品率不断提高,获得了新的订单,从而恢复盈利,成为成功案例,吸引各国企业争相观摩。 为什么“清扫”能带来这么大变化?田中先生总结了关于“清扫”的精髓: 1.环境决定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 人们可以通过改变环境,而改变思考和行为,所以通过“清扫”,能创造整洁干净的工作环境,提高员工的积极性和对细节的关注,从而让企业获得重生。 2.清扫不仅仅改变环境,而且具有从根本上革新组织的力量 首先,一定是公司领导率先垂范,带头做清扫,这样才能了解现场情况,发现现场的问题,同时增进与员工的交流。第二,一定是日日不断,日日改善。田中先生在公司的清扫活动,已经做了25年,而且是每天都在做。第三,一定是全员参加,让清扫成为每个员工的信条。 3.清扫可以避免重大事故 通过清扫,走进现场,了解现场的问题和隐患,可以防患于未然,避免重大事故,减少损失。而减少的损失就是利润,可以投入到生产的研发中去,从而获得技术提升的重大改善。 4.清扫让公司得到成长 人不是消耗品,是最重要的资源,员工就是家人,清扫让员工和设备发挥最大的活力。新增的利润用来让员工更加幸福,让员工得到成长,公司才有可能发展,带着这样的目标去赚取利润,让公司和员工的利益保持一致。 讲座结束后,我发表了总结演说: 我们来日本学习,实际上是向我们的祖先学习,因为我们祖先传下来的思想,传到了日本,但我们自己这一百年来断掉了,所以来到日本重新学回去。王阳明有句话叫作“圣人几千年来传下来的那一点点真骨血”,这点“骨血”,儒家思想在日本和西方的现代文明结合,产生了今天的日本文明,这是我们要学习的。来之前,我听说日本有个公司,靠“清扫”带来了革新,我也觉得这是个神话,但是今天来,我全听懂了。 1.只有一把手率先垂范,才能成功 首先我想起一件事,中国有个学校的校长,认为学生就应该自己打扫卫生,为什么还需要清洁工呢?他宣布,从明天开始不要清洁工了,同学们要自己打扫。但是学生们从来没打扫过,就罢课,老师也不支持,校长就失败了。校长为什么失败?因为校长没有自己带头做!如果校长像田中老师一样,自己带头打扫厕所三个月,他就一定不会失败。这就是儒家思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论要做多大的事,都是从修身开始。所以田中老师说,清扫改变日本!实际上我们现在需要“清扫改变中国”,中国街上现在这么脏乱差,谁的责任?每个人都想到是“我”的责任。这是我们学到的第一点。 2.一切“学习”都在现场 为什么清扫能带来变革?因为我们都知道一切答案都在现场,所以解决问题要到现场去。而大扫除,日日清扫,一个现场就变成一百个现场,每个人都熟悉现场的每一个角落,日日琢磨,就能发现问题,就能找到办法。清扫达到每个角落,思考就达到每个角落。 3.自己清净了,心情愉快。心情愉快,就有创造力。 4.我们总嫌公司集体活动不够,说一年组织一次集体旅游吧?一个季度搞一次郊游吧?搞一次拓展训练吧?而清扫就是每天的集体活动,每天都在拓展,团队时时刻刻都在磨合,都在配合,公司的士气和战斗力完全不一样! 5.公司氛围活跃化,创造力就迸发了。每天一到公司就一起做清洁,不会死气沉沉。 6.最终创造出自己独自的世界,活在他人想象之外! 7.行动才能带来改变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田中老师当听到有企业家对他说,你清扫吧,清扫就可以带来改变,田中老师将信将疑,但是他去做了。所以我们学任何一个东西,首先就是行动。因为你的行动会带动其他人,会带动所有人,激发的能量是不可想象的,一定要发生什么。中国邓小平在改革开放时,是先拿出一个态度,做出一些行动,让大家行动起来,让大家在行动的过程中去发现、去推进。过去经常讲顶层设计这个词,而今年是发动群众的创新精神,要允许先行先试,要“发动”大家去行动,所以行动才能带来改变。 学习,比舍本逐末更大的毛病,是舍末逐本。本在末的里头,不在末的另一头。看不起末,永远得不到本。得到了本,发现它都是末。往深了说,你一旦把修身学习之事分了本末,你就已经“末”了。 中国还有一个思想,我比较讨厌的,叫作“道、学、术”,意思是道是最高的,学次之,术,就等而下之了。说这话的人,一般没什么道。道都很简单,圣人之道,简易明白,缺的都是术。得道之人,都不关注道,大门口就是大道,路在脚下,往前走就是。高人关注的都是术,啥都有,就是技术水平还达不到,创意有了,手艺达不到,做不出来。反之,凡是瞧不起术的,都是无道之人,那叫神神叨叨。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伟大的事,就搞清洁卫生吧!你看看,中国每一个地方,城乡各地,家家户户,都急需搞清洁卫生! 仁者是平易近人的 原文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华杉详解 “优”,是有余力的意思。子夏说,当官任事有余力,则继续学习。学习有余力,就可以去做官。 按逻辑,先学习,才有能力出去做事。做事之余,要继续学习,应该“学而优则仕”放前面才对。但子夏先说“仕而优则学”,想来是要强调终身学习的必要性吧! 今天我们更需要强调终身学习,因为学校学的东西,现在做事用得上的还有多少呢?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大量的东西都需要继续学习。终身学习,首先是在事上学,学习每天手上做的事。另外,也要特别注意系统地学,要学哪一门,就要从哪一门的基础知识、经典著作开始,有系统的时间计划去学。不是用零碎的时间,零碎地接受信息刺激,如果只是听听讲座,逛逛论坛,刷刷手机屏,那都是道听而途说,反而把自己搞乱了。 原文 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 华杉详解 子游说,亲人去世,居丧行礼,抒发哀伤之情,尽哀伤之礼,就够了。不要哀恸过度,以至于毁身灭性,把自己身体都搞垮了。 子游这话,似乎是有所针对。有的人,鼓励孝顺节烈,若有父母去世,似乎越是痛不欲生,越是自毁自残,就越是孝顺。子游就说,止乎哀而已,每个人都会去世,难道活着的人都要跟着他去吗? 后世鼓吹的节烈,都不是孔子的思想了。孔子思想的核心,他自己与曾子对话时说过,吾道一以贯之,就是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父母去世,你自己不愿意“哀毁不成人形”,就不要鼓吹那是孝顺。配偶去世,如果你自己不愿意终身不嫁不娶,就不要立贞节牌坊对别人进行道德绑架。 原文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 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 华杉详解 子游说,我的朋友子张啊,他也算是难能可贵,人所难能的了,但是啊,他还达不到仁的境界! 曾子也说,子张啊,威仪堂堂,高攀不起啊,你没法跟他一起进步仁德啊! 两位同学的话,把子张给定性了。《列子?仲尼篇》说子张:“师之庄,贤于丘也。”又说:“师能庄不能同。”就说这子张威仪风度,比老师还相貌堂堂,但是,不能跟大家接近,整不到一块儿,所以他和同学们关系都不好,总有距离。 刘宝楠《论语正义》说,弟子群居,修德讲学,都是为了仁德。但仁者必须忠信笃敬,能够照顾后进,关心下人,能跟大家亲近,大家都能接受,才可以一起走向仁德。如果容貌威仪过于庄盛,别人都接近不了,那就是自爱自恋,别人没法跟你一块儿了,那怎么仁呢? 一句话,仁者是平易近人,不是清高自诩。 千难万难,“无我”最难 原文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华杉详解 朱熹注:“致,尽其极也,盖人之真情所不能自已者。” 曾子讲,我听老师说,人的真实性情,总是掩藏起来,待人接物之时,总要克制自己,照顾场面。什么时候真情流露,不加克制,竭尽其极呢,只有到了父母之丧的时候吧! 人之性情,不能自尽其极,很多时候,也不应该自尽其极。但总有一些时候,你可以尽情地释放自己的感情,那就是父母之丧的时候吧。孔子有此感叹,曾子记之,也是于此时发现人心之良,执其善端,推而广之。 原文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华杉详解 孟庄子,是鲁国大夫仲孙叔,他的父亲献子,是鲁国著名贤臣国相。曾子说,我听老师讲过孟庄子的孝行。生事尽礼,死事尽哀,这个,别人也做得到。但是,他继任之后,不改变父亲任用的僚属,也不改变父亲的政策,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了。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主继位,总是要提出自己的主张,用自己的人,实现自己的光荣与梦想。多数情况下,父亲安排下的顾命大臣,关系很快疏远甚至决裂了。像孟庄子这样,能继续留任父亲的老臣,继续父亲的政策,是很少见的。在前面《学而》篇里,孔子曾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孟庄子,就是榜样吧。这种孝,不仅继承父亲的遗志,而且听从父亲的遗民,使用父亲的老臣,发扬父亲的政策,实现父亲的政绩,功名荣誉,都归了父亲。 千难万难,“无我”最难。前任的方针再好,因为不是“我的”,我就不要。我们在追悼会上,经常听到说“我们将继承您的遗志”,大多是空话,能真正继承遗志,或者致这悼词时,真有心继承遗志的,很少。孟庄子有个好爸爸,爸爸的政策和政治安排,一切都好,他就照单全收。其孝之“难能也”,难在“无我”,不要自己的光荣与梦想,以一份诚孝之心,做父亲的忠实执行者。 若是父亲的安排不好,孔子也不会要你三年无改父之道。比如大禹的父亲鲧,治水失败,被舜处罚流放,死了。禹继承父亲的职责,但他马上要改弦易辙,不能用父亲的失败方法,孔子能说他不孝吗? 象征永远胜过事实,符号总会掩盖人物 原文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华杉详解 “阳肤”,是曾子的弟子。“士师”,是掌刑狱之官,相当于法官吧。 孟氏任命阳肤做法官。阳肤来请教曾子,老师,我该注意些什么呢? 曾子说:刑狱的设立,是为了防民之奸。在上位的,做出表率,他却不听从;反复教导他,他也不听,一定要作奸犯科,没办法,那就只能用刑狱来处罚他,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天呢,在上位的人,德教不修,不足以为人民之表率。政策法律呢,又没有章法,或无法可依,或有法不依,或选择性执法。人民不知道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所以呢,社会就乱了,人心也散了,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来了,一不小心就犯法了。这种情况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去做法官,抓坏人,抓住了,审讯得了实情,他确实有罪,该判刑,也判他刑。但是,你心里要知道同情他,保持恻隐之心。不要以为自己明察秋毫,还扬扬得意。有这份同情心,就是今天做法官的要点吧! 曾子这一番话呀,震古烁今!真是仁者之言。这是典型的中国价值观,不光是对刑狱,对战争有同样的观念,老子《道德经》说: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杀人之众,以悲哀莅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战场杀敌,打了胜仗,敌军尸横遍野,这时候,一定不是庆祝的时候,而是同情的时候,胜军之将,对那敌军死者,一定有一番恻隐之心。杀你们,是我不得已。但死这么多人,是哀痛之事,即使战胜了,也要按凶丧的礼仪来处理。《三国演义》里面,诸葛亮火烧藤甲兵,他就觉得惨恻,杀人太多,要折自己的阳寿。 原文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华杉详解 子贡说,纣王之恶,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所以君子憎恨被处于下流,一旦你被说成那个最恶的恶人,天下所有的恶事都归到你身上了! 列子也说过:“天下之美,归之于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于桀、纣。”好人好事全归了舜帝、大禹、周公、孔子,他们是圣人。坏人坏事全在桀纣身上。这些人是什么人呢?我把他们称为“超级符号人物”,或者叫“原型人物”。原型人物,不是历史学概念,是神话学概念,他们不是历史原型人物,是神话原型人物。 一个民族的历史,差不多就是民族的神话,神话就有原型,越是远古的历史人物,就越具有神话原型的特征。他们的事迹、事实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其象征,是价值观。尧舜禹汤、周公孔孟,就是圣人的原型,善的超级符号人物;桀纣呢,就是暴君的原型,恶的超级符号人物。 塑造原型,塑造超级符号人物,是民族精神和价值观教化的需要,把人物“提纯”,提纯成纯善或纯恶,把善恶集中到超级符号人物上,能提高教学的效率。这些原型符号人物,就成了“教具”。 这些半人半神的人物,有一种宗教性质的特征,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纽带,为大家创造共同价值观的联系。尧舜禹汤有没有那么好,桀纣是不是真坏到那个程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认为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所以子贡说,千万不要成为坏典型,一旦你成了坏典型,你没干过的坏事也会堆到你身上,那是一定的,就因为大家图个方便。 你也没什么好冤的,历史从来就是这样写的。为什么说要灭其国,先灭其史,因为历史就是一国人民之间的精神纽带,把一国的史灭了,就割断了一国的精神纽带,就可以用新的纽带来重新联系。所以历史学家说,历史是活的,历史会变,写史的人变了,价值观变了,历史就变了。 象征永远胜过事实,符号总会掩盖人物。 君子不辩诬 “君子不辩诬。”被冤枉了,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有法律责任的,也不辩,随他去。人一辈子总得犯千八百回错,其中有一回是被冤枉的,这重要吗?被冤枉一回就跳起来,好像自己是圣人似的,有什么意义?更何况“圣人守则”上写的是“不辩”,不回应。 原文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华杉详解 子贡说,君子的过失,就像日食、月食一样,他犯错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改正错误的时候,所有人都仰望着。 前面子夏说了:“小人之过也必文。”小人犯了错,一定想方设法掩饰。君子呢,一是自己不掩饰自己的过错,也掩饰不了,因为你是大家关注的中心,像太阳月亮一样高高挂在天上,缺了一块,你怎么掩饰啊?一点点的,大家都看见你错了,一点点的,大家又都仰望着你改了,日食月食结束之后,一点也不损害日月的光辉。因为君子之心,如日月一样,本来是光明的,犯了错,不是他的本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是圣贤,最多也就颜回那样“不贰过”——同样的错不犯第二次——也不可能从来不犯错。错了就认,就改,没人会因此否定你。但是,如果错而不改,甚至错而不认,要“文”,要掩饰,要辩解,那就是小人了。 所以,不要怕犯错,也不要紧张别人发现了你的错,那不过是证明你还是个人。而如果你一犯错,所有人都能看见,能指出来,那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太阳、月亮了。 古人还有一句话:“君子不辩诬。”被冤枉了,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有法律责任的,也不辩,随他去。人一辈子总得犯千八百回错,其中有一回是被冤枉的,这重要吗?被冤枉一回就跳起来,好像自己是圣人似的,有什么意义?更何况“圣人守则”上写的是“不辩”,不回应。 如果你担心大家因此认为你是“坏人”了,那恭喜你,大家对你的要求自动调低了,你做人没那么累了。 是什么人,靠做什么事,靠你对社会有什么用,对大家有什么贡献,不靠“公关形象”,危机公关,是小人的思维。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小人之过也必文。” 学习,是一种拼图游戏 原文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华杉详解 卫国大夫公孙朝问子贡:“你的老师对于天下事理,无论大小,无不周知,如此博大精深,他的学问从哪里学来的啊?” 这个问题,我们现在也常有,看一个高人,学问太大!懂得太多!真不知道他在哪儿学来的!我怎么就没学到呢?跟我透露透露在哪儿有得学,学费多少?我也去学学啊! 子贡回答说:“文王武王之道,并没有掉地里不见了,全都还在人间,只是散落了,成了碎片。有贤德出众的人,识见宏远,能记得一些大的纲领。那不贤的平常的人呢,识见浅近,但他却记得一些小的末节。不管识见大小,根本纲领还是细枝末节,其中都有文武之道,无处不在。夫子的学问呢,就是到处访求,就像舜听到一句有益的话,就能豁然开朗,打开一个新世界;颜回呢,能闻一知十;夫子也是一样,处处留心,无论遇到什么,都是学习,文武大道,随时就在眼前!为何一定要有固定的师承呢?” 子贡此言,把学习的本质讲透了!学习,是一种拼图游戏,是一种心理学现象,一种“孕妇效应”。处处留心皆学问,搜尽奇峰打草稿。三人同行有我师,人情练达即文章。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无时无刻不是学问,无人无物不是我师。举一反三切己体察,闻一知十知行合一。你心里有一个理念,有一个主线,有纲有目,有一张吸取知识的大网,所谓你遇到的信息,都会往你这张网上撞,全部一网打尽!这就是拼图游戏,你能把所有的碎片拼起来;这就是孕妇效应,所谓孕妇效应,就是你平时没注意有多少人怀孕,但是当你怀孕了,或者你太太怀孕了,你一上街,就会发现满大街都是孕妇!你的眼睛自动把她们筛查出来了。当你要学习某一样学问,比如要学习文武之道,你就会豁然开了天眼,发现文武百官、贩夫走卒身上,全是文武之道!时时留心,处处访求,你就能把文武之道全拼接完整!别说在孔子的时代能拼接出来,在今天的时代,我们照样能拼接出来。 正所谓生活中并不缺少诗,只是你有没有一双发现诗的眼睛。 宗师的产品一是思想、二是弟子 原文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华杉详解 叔孙武叔、子服景伯,都是鲁国大夫。仞,是七尺。夫子,第一个夫子是指孔子,第二个夫子是指叔孙武叔。 在朝堂上,叔孙武叔对众大夫们说:“子贡之贤,超过孔子。”子服景伯把这个话告诉了子贡。子贡说:“人要见到道,深入其中,才可以讨论评价。叔孙武叔呢,他是站在外面看。就好像我是一片宫殿,我师父也是一片宫殿。叔孙武叔站在外面看。我这宫殿呢,宫墙比较矮,因为我的造诣不深,识见有限,就只有那么高嘛,差不多到人肩膀那么高,所以他一眼就能看见里面,觉得屋舍精美,一器一物都不错,他也就觉得我这个人还不错! “但是我师父呢,道德尊崇,仰之弥高,他的宫墙,有数仞之高。如果不得其门而入,站在外面看,只看见那墙,里面宗庙气象之美,百官威仪之富,都看不见。 “所以啊,夫子之道,深广难窥如此!站在外面看的人,觉得不过是些至理名言,道德教诲,心灵鸡汤,能进得圣门,看见圣道之美富者,几人能哉!叔孙武叔这样说,也不足为怪。” 子贡之言啊,又本质了!学习的本质,你要进去学,不是站在外面看。就像我们学《论语》,也要进去学,不是站在外面看。进去学和外面看有什么区别呢?区别首先在于态度。 站在外面看的人是什么态度呢,以今人学《论语》为例,首先是口耳之学的态度,入之于耳,出之于口,道听而途说,徒事讲说,我要学点“国学”,让别人认为自己有学问,但他其实并不是真正相信那学问,要践行那学问。这些人说起孔子,尊敬得很,但不过是夸夸其谈,带有一种不自觉的表演性质。 还有一种人,是居高临下的态度,有胜心的态度,今人学《论语》,自以为现代人就一定胜过古人,两千多年的老古董,看看他说些啥。这样的人很多,还写了很多书,市面上都是,你看他书中评论孔子,或评论朱熹的注解,都是言语轻佻,居高临下,臧否评判,那感觉到不是在墙外,倒像是站在墙头上,对里面指指戳戳。 进里面学的人,就大不一样,首先是敬字当头,用钱穆的话说,不认为现代人就一定比古人强,对民族的历史,对祖先的智慧,有一种温情和敬意,小心翼翼地走到里面去,一字一句地仔细体会,切己体察,事上琢磨,知行合一,能体会到两千五百年前颜渊之叹,深有共鸣:“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所以这学习啊,分为站在外面看,和进到里面学。如果是站在外面看,你就不要学了,那是口耳之学,道听而途说,浪费时间。你愿意进到哪个里面,你就去学哪个。否则,你就算表现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儒道释引力波全懂,那门里面的人一看就知道,你根本没入门,哪个门也没入,不过是夸夸其谈,以惑下愚。如果我们还趋之若鹜地去听这种“老师”讲课,不过就是做一回“下愚”罢了。 再说说叔孙武叔为什么认为子贡贤于仲尼,这还真不是他一个人的看法,鲁国政坛,颇有一些人这么看。为什么呢,因为子贡实在是有本事,政治经济外交,和自己做生意办企业,他都成功,是孔门弟子中的大富豪。今天我们说儒商,他就是儒商的始祖。他的外交才能,还是后世苏秦张仪之流那种纵横捭阖的本事,能凭三寸不烂之舌,把各国君主玩得团团转,以服务于鲁国的利益。这些本事,都不是孔子有的,也不是孔子研究的领域。 所以子贡的本事,确实是一目了然,人人都看得见。孔子之道,就不是大家能理解的了。认为子贡比老师厉害,是一种普遍的看法。但是,别人不明白,子贡自己心里明白,自己这点雕虫小技,哪能跟老师比!别人越是说他比老师强,他越是严肃认真地告诉对方自己连老师一根毛都比不上。他这样的成功人士,都对老师毕恭毕敬,别人也就不敢不敬老师了。所以子贡对传播夫子之道,是发挥了巨大的影响力和作用的。 一代宗师的诞生,一定得有几个了不起的徒弟。什么叫宗师呢?宗师的产品有两个,一是思想,二是徒弟。就像耶稣,他年纪轻轻就死了,如果没有徒弟们,他如何能成为耶稣,又如何能有基督教呢?孔子也一样,如果没有徒弟们,《论语》这本书都不会有。 不服高人有罪 原文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华杉详解 叔孙武叔诋毁孔子。子贡训斥他说:“你的诋毁是没有用的。孔子之圣,非他人可比,你是诋毁不了的。其他的贤者,虽然也异于常人,但造诣还不够高,就像丘陵一样,在平地上看着虽高,还是能登上去,跨越他,就算山外有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但只要他是山,总还是能登上去的。孔子就不同了,孔子之道,冠绝群伦,高视千古,就如那日月一般,与天地同运,万物都在他的照耀下,谁能逾越? “纵有那不肖之人,要自弃于圣人之教,甚至对圣人放肆毁谤,又哪里伤得了圣人的道高德厚呢?就像你毁谤日月,能减一分日月的光辉吗?你自绝于日月,只是自不量力罢了。” 叔孙武叔是三桓之一,鲁国权贵,三个“常委”之一,子贡火力全开,训他一点也不留情面,说他自绝于日月,那比今天说谁自绝于人民还严重。子贡文治武功,在鲁国也是安邦定国的超级名士,威望崇高,话语权很大的。人可以说他不服孔子,但没人敢说他不服子贡。用“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来说,孔子是立德立言,而子贡对鲁国有很大的立功。一般人对立功都没有异议,但德和言就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所以叔孙武叔敢非议孔子,子贡训他,他却不敢不服。 俗话说,不服高人有罪,子贡指出了这罪,罪在自绝于日月,自绝于光明,自绝于进步。而人性的弱点,在于有胜心。你们要说某某是高人,我偏不服他,以为就显得我厉害了。 来之、富之、教之,能做到这三样,就拥有了领导力 假如你是一位领导者,是老板,是总经理,或者是部门经理,是小组长,你能不能让你的部下因你而得立,三十而立的立,让大家都能立起来?你能不能领导大家前进,你说往哪走,大家就往哪儿冲;而且让你团队之外的人,都想加入你,都想来跟着你干? 原文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华杉详解 陈子禽,也是孔门弟子,师兄弟中比较年轻的,他问子贡:“师兄您是恭让师父吧?别看叔孙武叔他们那么说,我也觉得师父真的不如您!” 子贡训斥他说:“兄弟啊!小心说话暴露智商!君子听人一句话,就知道那人是明白人;听人一句话,就知道那人是糊涂人;所以你说话要注意! “师父之不可超越,就像那苍天,没有天梯给你往上爬! “师父一生,没有得到封国封邑,所以大家没有看到他的事功。师父如果得一国一邑而治,我告诉你那会是什么景象: “立之斯立,是能立人,民无信不立的立,己欲立而立人的立。师父若能立国,便能立天下之人。 “道之斯行,引导百姓,百姓就会跟着走!道之,道之以德;己欲达而达人,走向幸福生活和美好未来。 “绥之斯来,绥,是安,安其民而远者闻风而来。这是近悦远来之意,天下之人都想移民去他的邦国。 “动之斯和,要动员役使人民,投身公共建设,而能鼓舞作兴之,悦以使民,民忘其劳,高高兴兴,和睦奔赴去干! “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他活着的时候,人民都以他为骄傲,为他而自豪,与有荣焉,觉得能在他的领导下,自己也光荣!他死的时候,天地同悲,万民齐哀! “师父这样的人,是可以赶得上的吗?” 子贡一番话,太精彩!太精辟了!真是让人对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们一起来向往一下吧: 假如你是一位领导者,是老板,是总经理,或者是部门经理,是小组长,你能不能让你的部下因你而得立,三十而立的立,让大家都能立起来?你能不能领导大家前进,你说往哪走,大家就往哪儿冲;而且让你团队之外的人,都想加入你,都想来跟着你干?所谓来之、富之、教之,近悦远来,你能让人人都想来,来了你能让他们立,让他们富,还能教导他们成人成仁?当需要做一些公共事业,不是每个人业务范围的,没有提成的,大家也不会往后躲,你一声号召,就人人兴高采烈,相互协作地去干?人人都觉得,能跟着你,就是一种光荣! 这种领导力,我们可以用来要求自己。 第二十章 尧曰第二十 治国的中庸之道,就是全民幸福的最大公约数 原文 《尧曰篇第二十》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 华杉详解 “咨!”是语气词,嗟叹声,舜啊,你过来,我跟你说!我要传位给你,上天的历数命运在你身上了!你要好好地把握着那中道!如果天下百姓都困苦贫穷,那就是你的问题!你的这一份天禄,就永远完结了! 舜按尧的教诲,兢兢业业地干,等他退休,传位给大禹时,又把尧的这一句教诲嘱咐给禹。 在《中庸》里,孔子说:“舜其大知也与!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当他要制定一个政策的时候,他访求各方意见,两边的极端他都掌握,然后找一个中间点,就是现在说的,实现全民幸福的最大公约数。 作为领导者,就要承担领导责任 原文 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华杉详解 这是商汤伐桀之前,祭天的祭文。 “予”,是我。“履”,是汤的名字。“玄牡”,是黑色的牛。用黑色的牛来祭祀,那是王者才能用的,我现在用了。夏朝的颜色是黑色,商朝是白色,这时候商还没有建国,所以仍是黑色为王者之色。皇皇后帝,就是皇天后土,王者以天为父,以地为母,所以汤自称小子,我现在是天父地母的儿子了,来向天父地母汇报: “有罪不敢赦”:夏桀有罪!我不敢赦免他,我要伐他! “帝臣不蔽,简在帝心”:天下的贤人君子,都是您的臣,我不敢遮蔽他们,一定让他们显扬于朝,为国效力,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都一一简阅在您的心中,合乎您的心意,或诛或赏,唯顺天意!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如果我有罪,甘受上天之罚,您不要怪罪天下百姓。如果天下百姓有罪犯法,那是我统御无方,表率无状,请您唯我是问,不要惩罚天下百姓。 这里商汤对天地自称朕,要特别说明一下,朕作为皇帝的专称,是从秦始皇开始的,在秦朝以前,所有人都称朕,朕就是我。屈原在《离骚》里讲自己家世:“朕皇考曰伯庸。”我的父亲叫伯庸。朕是我,皇考是父亲。所以朕、皇成为皇帝专称,别人不能用,都是从秦始皇才开始的。 《吕氏春秋》记载,汤伐桀成功之后,不巧,天下大旱,汤政治压力很大,他又自己去祭祀祈雨,说了一样的话:“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 总之,作为领导者,就要承担领导责任。 领导没有“自己人”之说 原文 周有大赉(lài),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华杉详解 “赉”,是赏赐。周朝建国,大封诸侯。“善人是富”,跟着武王建功立业的,干得好的,都富贵了。他们要到各自的封国去,武王临行就跟他们说:“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这一句,要特别说明一下,因为我翻遍朱熹、张居正、刘宝楠、钱穆、杨伯峻历朝先贤,大德大家,和我的体会都不一样。 《论语》中,各家解得不一样的地方也不少,但我一般认同谁解的,就取信谁的解,在本书中也不做比较说明,因为已经写得很啰嗦了。 刘宝楠《论语正义》的写法,是把历代所有不同的解都罗列出来,再说他认同哪一解。所以人家嫌他啰嗦,只有专门要研究论语,像我这样的,才有耐心去读他那一本。 到了这一句,一个跟我想法一样的都没有,在《论语正义》里也找不到和我想法一样的。所以特别啰嗦一下,算我斗胆加一个新解,说得不对,先告罪,请大家原谅我胡说。至于是不是“周武王本意”,不知道,算我的想法。 “虽有周亲,不如仁人”。朱熹注解,周亲,就是至亲。武王这是在说纣王,纣王虽然有很多至亲,但不如我有仁德之人,所以我战胜了他。张居正的解和朱熹一样。 但我觉得这个解释不太合理,因为纣王的至亲就是仁德之人,微子、箕子、比干都是他的至亲又至仁的人,被他杀的杀,撵走的撵走,他不能听,不能用。 另一说,武王是说自己,我把你们分封在我的周围,“周亲”,就是我有周围你们这些和我最亲的人拱卫着我,但是,亲人不如仁人,管叔、蔡叔不就是我的亲兄弟吗,他们还造反,不如仁人。 这种说法肯定不对了,因为管蔡造反是在武王死后。 第三说,武王是在训导各个封国国君:你去做国君,虽然有很多至亲,家里人可以用,但是你不如用仁德之人。 这一说比较接近,道理很清楚。这一说里面,还有人把“周亲”做了不同的解,“周”,不是周围,是周朝。意思是你们虽然有我周朝为后盾,但不如你自己有仁德之人。 好了,说说我的意见: 一个根本的重大区别,在于对“仁人”的理解,这里的仁人,不是仁德之人,是你对人要仁,“仁”在这里,是动词。 如果自己不仁,如何知道谁是仁人?如何能用仁人?纣王周围有至亲至仁之人,但他自己不仁,还是视而不见,自取灭亡。 有的人放手用自己亲属,是一种对自己不负责任,也是一种一厢情愿,以为亲人就会对你负责。最后那亲人要么无能,要么害你比谁都惨。因为你的所作所为,也是不仁不义的谋利,而他要谋利,最方便就是从你身上谋利,而且知道你不会把他怎么样,更加肆无忌惮。 有的人用自己的心腹,但最后捅你一刀的都是你的干儿子。董卓就死在吕布剑下。孔子说季康子:“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他成天跟一帮心腹密谋,怎么削弱鲁君的君权,巧取豪夺国家利益。他的心腹们回到家里,也如法炮制,密谋怎么图谋他的权位,所以最后祸起萧墙。 “虽有周亲,不如仁人”。我们老想着用自己家族的人,但是,豪门多恩怨,有恩才有怨,有多大恩就有多大怨,兄弟反目的多了去了。世袭政权,那更是兄弟相攻相杀。于是我们就想,不用自己家里人,用仁德之人,那仁德之人,他能忠心耿耿为我效力啊! 这,还是自私的想法,不仁的想法,错! 所有的地方,我们说到仁,都是说自己,不是要求别人。你自己行仁义,就是行王道,至诚无息,大爱无疆,则天下之士,都来爱你。 我们总说,用人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 但是,所有要求别人有德,都是无德。 德、仁,都是用来要求自己的。作为一个领导者,首先不是要求别人仁,是要求自己仁。你有仁德,有智慧,我心光明,则没有心腹,天下人都是你的心腹;没有手足,天下人都是你的手足。仁者爱人,智者无欺。 我有仁,则贤者亲我。我有智,则我能远小人。 你有心腹,有自己人,你就不是天下人。 天子无私事,以天下为亲,才是王道。否则,就是霸道,或者强道。行霸道或强道者,你的萧墙之内,就在孕育着新的霸道和强道。姜太公和周公分别封在齐国和鲁国。齐鲁两国文化不一样,齐比较强悍,鲁比较仁厚。最后齐国被家臣篡夺了,鲁国活得更长。 “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虽然我有亲人,但不如我自己做一个仁人,百姓有什么错,都是我自己的错!不能去怪别人对我亲不亲,不能去怪别人有德无德。 天子无私事,仁德的领导者,没有心腹之人,也没有“自己人”。仁者无疆,全天下都是我的心腹,全天下都是我的手足。依靠“自己人”,本身就是一种私心,必有祸起萧墙之患。在上位的人,一心一意多想想我怎么忠于大家,别只想着让大家忠于我。 从我做起,恢复当代的礼——“仪式” 原文 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 华杉详解 “权量”,就是度量衡。我们在中学历史中学过,秦始皇统一度量衡。这里是讲周武王,在灭商之后,重新统一度量衡。这一段讲的,是每一朝建政,首先要做的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也首先要“谨权量”,咱们是选择公制、英制,还是中国的古制?比如长度单位是用米、英尺,还是中国的尺?重量单位是用公斤、磅,还是中国的斤两? “审法度”,是礼乐制度,定国旗、国歌、国徽,建立法律体系,这也是建国大业。 “修废官”,建立政府及官僚系统,过去有职无官的,或有官无职的,都要清理整顿。设那些部门,那些官职,这是建国大事。 度量衡统一了,法律体系建立了,政府成立了,全国的政令就能通行了。 “兴灭国”。这是中国特色的一个传统。一个政权建立,总是灭了前一个政权而建立的,要复兴哪些灭国呢?一般的追封,访求黄帝、尧、舜、禹、汤的后代,把前代帝王之后,封为贵族,这是对过去圣君的一种承认,也加强自己的合法性。包括商,周武王虽然灭了商,但仍然封微子于宋,封箕子于朝鲜。 兴灭国,不仅是王道,也是霸道。如果一个诸侯,要称霸天下,他就要做国际警察,维持国际秩序,如果其他国家有擅自攻伐之事,或臣子弑君篡位,他就要出兵,打那破坏秩序的,恢复被推翻的政权。当年伊拉克打科威特,美国出手相救,这就属于兴灭国。 “继绝世”,对先贤大德,他的子孙断绝了,访求沾亲带故的,作为他的后嗣,封以土地,把先贤的家庙建起来,祭祀不要断绝,让他永垂不朽,浩气长存,他的精神也得到发扬光大。这是民族精神文化建设大事。韩国要在哈尔滨建安重根纪念馆,这也是继绝世的举措。 “举逸民”,举用隐逸的人才。一国要建立,人才很重要。要访求天下人才,让他们能为国效力。 能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百姓人心就归服了。 “所重:民、食、丧、祭”。意识形态、上层建筑都安排好了,对于老百姓,有三件大事,要特别重视:一是粮食,二是丧礼,三是祭祀。食以养生,丧以送死,祭以追远,这是人道之大经,王业之大本,教化之本原。这个问题,今天很突出了。今年春节后,网上流传多篇返乡日记,都谈及乡村伦理的破败,风俗教化都崩溃了,人道沦丧。特别是婚礼和葬礼,简直成了野蛮人的闹剧。所以孔子所论的国家文明要点,今天仍有现实意义。仪式即文明,恢复人道,恢复仪式,从自己做起。 成功靠什么?越到高处,就越是靠人品,靠修养 原文 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华杉详解 这个前面讲过。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给子张讲的时候,是恭宽信敏惠,这里是宽信敏公,没有说恭和惠,多了一个公字。而公和惠相关,惠而不公,也要出事。 宽信敏公,宽厚就能得到百姓拥戴;诚信就能得到人民信任;自己还得有本事,勤敏就能取得成功。最后呢,大家还要公平,领导者公平,大家才能悦服。“说”,通“悦”。 公,是对惠的一个补充,“惠则足以使人”,你轻财好义,能财散人聚,就能让大家跟着你干。但是分配利益,给这个多了,那个少了,不公平,大家还是不开心。 怎样才能公平呢?一是游戏规则清晰,人人都一样;二是自己要有公心,前面说了,天子无私事,仁德的领导者,没有心腹,没有自己人,所有人都是我的心腹,都是自己人。人的接触半径有限,总是跟一些人更熟悉、更亲近,这是自然结果。但是,领导者永远保持开放,随时能举贤任能,所有人能上能下,这就是公。 但是,所有人都很容易有不公平错觉,觉得社会对我不公平,公司对我不公平。得到利益少的,他觉得不公平,我拿得太少;得到利益多的,他觉得老板搞平衡,收入差距太小,我拿得不够多!每个人心目中都有杆秤,但每个人的秤都不准,都偏向自己。 所以,“公平”这件事,主要在于做,不在于讲。要做得公平,但不宣扬公平,反而丑话说在前面,我们很难做到公平。因为越讲,有人会越跟你纠缠说不公平。 还有一件事,就是自己不取利。历代名将,能打仗的,都有很重要的一条,舍得给大家分战利品。做到极端的,打了胜仗抢来的财物,自己分文不取,全部分给大家,我只要皇上的赏赐的、战场上抢的都归你们!大将一分钱没拿,别人也就没法抱怨谁分多了谁分少了。战场上都发了财,战后保举谁升官,没保举谁,也不好意思闹了。 还有的,君上赏赐给自己的,回来第一件事马上给大家分,赵奢就是这样。 著名的长平之战,秦军坑了四十万赵卒的那一战。赵括所率领的大军就要起程时,他母亲上书给赵孝成王说:“不可以让赵括做将军。”赵孝成王问:“为什么?”回答说:“当初我侍奉他父亲,那时他是将军,由他亲自捧着饭食侍候吃喝的人数以十计,被他认作朋友的数以百计,大王和王族们赏赐的财物全都分给军吏和僚属,从接受军令的当天起,就不再过问家事。现在赵括一下子做了将军,就面向东接受朝见,军吏没有一个敢抬头看他的,大王赏赐的金帛,都带回家收藏起来,还天天访查便宜合适的田地房产,可买的就买下来。大王你看他哪里像他父亲?父子二人的心地不同,希望大王不要派他领兵。”赵孝成王不听。 从赵母的这一段话,我们就可以看出来,赵奢是宽信敏公,赵括呢,就完全相反。所以能不能打胜仗,真的是人品决定。 成功靠什么?越到高处,就越是靠人品,靠修养。 最佳领导者守则:五美四恶 原文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华杉详解 这一段,又是讲领导力,五美四恶。 子张问孔子,如何才可以从政呀?孔子说,尊崇五美,摒除四恶,就可以从政当领导了。子张问哪五美,孔子说“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一、惠而不费 惠而不费,是对大家有好处、有利益,但你又没有什么破费。张居正说,凡施惠于人,未免有所破费,但君子并不搞慈善捐赠,把自己的钱拿出来,而人们却能蒙其利而无穷。怎么做呢,你看人民在哪方面能得利,就引导他们在哪方面努力,就在哪方面给他们支持,这不就惠而不费了吗? 从国家来说,国家本身不生财,是人民在生财,国君的钱全部来自于人民,所以不存在“国家出钱”来干什么,没什么是“国家”破费的,为政者的任务就是因天下之利,利天下之民,这就是惠而不费。 对于企业家来讲,不是要你破财,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分给大家,而是要你能搭建平台,创造条件,建立机制,培养人才,让大家都挣到钱,这就建立了天使循环。你对员工的恩惠,是你能为员工创造条件,支持员工成长,不是员工每个月来分你的家财啊。 二、劳而不怨 君子也让人民劳作,但却能既得民力,又得民心,让人民乐于趋事,而没有怨言。怎么做呢?择可劳而劳之,选择时间和事情,量民力而行,避开农忙时节和节假日,择国家工程,间或驱使而已。不要好大喜功,劳民伤财。 隋炀帝杨广,就没能做到劳而不怨,修大运河,建东都洛阳,征高丽,他的国家工程一个接一个,全国民力都被他耗尽了,自己也灭亡了。 今天我们很多企业,有“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的说法,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奋斗精神是可取的,但是人不是牲口,就算是牲口,也得省着用,六百里加急的快马,那不是一匹马在跑,是不停地在换马。劳而不怨,是领导者要警醒的,要讲奋斗,那隋炀帝杨广,何尝不是奋斗?那汉武帝刘彻,不也是奋斗终生?领导人好大喜功,雄心勃勃一奋斗,不懂得劳而不怨,多么富强的国家,都能被他拖垮! 企业也很容易好大喜功,我们每个人都好大喜功,最后都被自己的好大喜功拖垮。曾国藩说,要“少举事”。少举事,才能节省民力,节省自己的精力,走得长,走得好。每面对一件事,先想一想这事能不能不干?所有可以不干的事,都不干,才能聚焦干好一件事,传下去,让子孙再干一百年。 劳而不怨,领导别人,要宅心仁厚;自己干事业,要知止。 要注意区分志向远大和好大喜功,区别很大,琢磨一下! 三、欲而不贪 君子也有欲求,但是不贪婪。这个界限,太重要了!贪必多失,你越贪婪,失去的越多,甚至给自己带来国破家亡的灾难。 欲而不贪,这四个字,妙不可言,没法讲,只有自己去做了,做到哪一步,才能体会到哪一步,知行合一。 孔子接着说,欲仁得仁,又焉贪?你是领导者嘛,你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追求的是仁德仁政,你就事先仁德仁政,你贪什么呢?如果是企业家,企业家追求的是什么?是基业长青,永续经营。既然追求基业长青,你就是要不断地投资发展,不断地和大家分享成功和成果,分享得越多,参与进来分享的人越多,事业就越兴旺,又有什么是要你贪的呢? 但若是自己没有自信,老觉得有今天没明天的,成天就想着多搬点钱回家,那还真就没有明天了。 四、泰而不骄 一般人呢,志得意满,就容易骄傲。而君子虽然成就斐然,地位尊崇,泰然自得,但是没有一丝一毫骄矜之气。怎么做到呢?就是“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无论对方是大是小,是多是少,都不敢怠慢。 没有修养的人,习惯于对别人“分档次”,区别对待,觉得对方“档次高”的,笑脸相迎;觉得对方“不够我的档次”的,就轻慢,正眼都不瞧一下。有修养的人,他的礼貌对谁都一样,礼数对谁都周到,无论对方地位高低,只要是打交道,都不敢轻慢。 有修养的人,首先不是受人尊敬,而是他先尊敬别人。 五、威而不猛 你是领导,别人害怕呀!但君子虽然也有威可畏,却并不是那种暴君,不是那种不测之威,好像谁随时撞上要倒霉。那就不是威严,是苛政猛于虎了。 怎么做到威而不猛呢?孔子说,君子衣冠整肃,瞻视端庄,一站一坐,举手投足,自然让人望而生敬畏之心。 项羽失败的原因之一是钱财问题 英雄难过钱财关,项羽就是钱财的狗熊。做不成事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手太紧。他要给人封官拜爵的时候,官也封了,印也刻好了,他就是过不了“出纳”这一关,把印抓自己手里,磨磨叽叽,把那印的边角都在手里磨圆了,就是舍不得拿出去。那等印的人都要崩溃了。 原文 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华杉详解 一、不教而杀谓之虐 不事先教导人,就要用刑杀来推行或制止,就叫虐。 在上位者要人民为善,就要经常加以教导,你教他,他不听,才可以处罚,才可以加刑。如果平时你不注意教导人民,甚至自己就上梁不正,而人民一旦有罪就加以刑杀,用刑残酷,全无恻隐之心,这就叫虐。 这个毛病,我们很多做企业领导的也有,平时时间都花在对外的业务上,在员工身上花的时间很少,一心只用赏罚来推行自己的意志,以为这样简单,但是这种粗暴的做法,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 二、不戒视成谓之暴 不事先告诫人,到时候却突然要查验他成功没有,这叫暴。 你布置了任务,你自己要跟进管理,经常督促、跟催、检查、辅导,盯着大家着实推进,渐次整理。如果你布置了任务就不管,到时间突然来检查事情成功没有,这就叫暴。 孔子说这个,很有意思,因为这些,都是我们今天在企业管理课堂上经常讲的。做领导,不是布置了任务就等到时间收获成果。如果这就是领导,做领导岂不是太容易了。领导领导,要带领,要辅导,否则就是暴。 三、慢令致期谓之贼 下命令的时候,他拖拖拉拉,总是不定事,而一旦他下了命令,对你的完成日期,却非常严苛,时间紧,任务重,毫不体恤别人,完不成就处罚。这样的人,叫贼。 为什么叫贼呢?张居正说,那事情难以仓促办成,必然伤人害物,人财都有损失,这不就是遭贼了吗? 这一条我想很多人都有共鸣了,好多甲方都是“贼”,今天布置任务,明天就要结果,逼着乙方通宵加班。实际上呢,之前有很长时间,他拖拉了。之后也没那么急,但是他不考虑别人。这体现的,是管理水平和领导水平的不足,也是个人修养的缺憾。 领导力,首先是率先垂范,自己做到。然后是宅心仁厚,心里随时装着别人。荀子记载,孔子做鲁国司寇的时候,曾经处理了一个案子,一对父子相互诉讼,季康子认为父子相讼,有损孝道,要把他们都杀了。孔子却把他们关了三个月,就放了。季康子不高兴,说孔子执法不严。孔子说:“慢令谨诛,贼也。今生有时,而敛无时,暴也。不教而责成功,虐也。已此三者,然后刑可即也。”下命令很散漫随意,诛杀却很严格,那是贼;对人民横征暴敛,那是暴;没有教导人民,却要他们成功,这是虐。等我们自己把这三条改正,做好了,才可以去要求人民,才可以做一个执法者。 四、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犹之与人也”,本来就要给人财物,但是在出纳的时候,就是说在真要给出去的时候,哎呀,你看他那个难受劲儿,不舍得呀,不想给呀,磨磨叽叽呀,好像他是替人保管钱财的有司,自己没有权力处理财物似的,小心翼翼。这样小气呀,做不了领导! 这是钱财上见英雄了,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钱财关比美人关难过多了。很多人能付出爱,但是付不出钱。 谁是这样的人呢,最典型的,项羽。项羽对人好得不得了,就是不舍得给钱。韩信离开他,这是一大原因,《史记?淮阴侯列传》里,刘邦问韩信项羽为人如何,韩信说得很形象: 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wán)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他要给人封官拜爵的时候,官也封了,宣布了,印也刻好了,他就是过不了“出纳”这一关,把印抓自己手里,磨磨叽叽,印刓敝,把那印的边角都在手里磨圆了,就是舍不得拿出去,那等印的人都要崩溃了。 项羽是什么英雄呢,你看他面对钱财那个熊样,他是狗熊。做不成事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手太紧。 君子的大智慧有三条:知命,知礼,知言 如何做一个“知命者”?孔子说君子的大智慧有三条:知命、知礼、知言。知言,听人说话就知道他是什么人。知命,是今天我们每个人面对的最大焦虑。世界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个人家庭的命运,都纠缠在一起,如何是知命呢?我知道我的使命,我只按这使命去做;我知道国家有命运,但我不知道我能赶上啥,因为大历史的进程,动一下三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就过去了,我只能接受我的生命进程中这一段。 原文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华杉详解 孔子说,不知命,就无以为君子。不知礼,就无法自立于社会。不知言,就不能知人。 先说什么是知命,这题目太大,知命,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认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知命,到底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这一句,是《论语》的最后一句,可以说是孔子人生态度的最后总结。知命,也是今天我们每个人面对的最大焦虑。世界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个人家庭的命运,都纠缠在一起,如何是知命呢? 程颐说:“知命者,知有命而信之也,人不知命,则见害必避,见利必趋,何以为君子?”知命者,知道有命,并且相信这命,就按这个命去做。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我的天命是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如果人不知命,那他一举一动的原则,都是趋利避害。趋利避害,就没有志向和原则,为利欲所牵引,为害怕而躲避,他的未来往哪儿去,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成为君子呢? 林则徐有一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是知命,我的命就是为国效力,只要对国家有利的,就是我命中该做的,我就不因对自己的祸福利害而或趋或避。 人都想趋利避害,但是你趋利未必得利,避害未必无害。趋利可能葬送了自己,避害可能损失了最大利益。这样的事不是比比皆是吗? 我体会的知命者,三条: 第一,知道自己的使命,为使命驱使,就不会为利欲所牵引。专注坚持的,都是知道自己使命的,东一榔头西一棒的,都是趋利避害的。 第二,知命不知运,按使命去做,接受命运安排。把命和运分开,才能理解命运。命,是我的使命、我的志向、我要做什么。运,是潮流,是大势,是机缘,是风口,是概率。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一生总会碰到几次好运、霉运,你坚持在你的使命上走,好运来的时候就腾飞;霉运来的时候就忍一忍。使命,是你给自己画的一条直线,志有定向,坚持往前走!运气呢,是外部环境中的分子运动,到处乱窜的,你走直线来,路上自然好运霉运都会撞上。你多追着运气走,那一辈子一次也追不上。运气是它自己来的,它奔你的使命来。你若自己想去找运气,这辈子就算完蛋了。这有点像我们小时候下飞行棋,那路线就是命,你做的事,就是扔骰子,走到某一格,停下,这是正常;再扔,又到某一格,有一条虚线,教你直接跨越到对面去,进了十步,这是好运;再扔,又到某一格,让你退回去,甚至退回出发点,这是霉运。但是只要你接着扔骰子,最后都能到达胜利的终点。因为有路线,有命。扔到下一格是哪,我们不知道,这就是不知运。不知运没关系,好坏都是概率而已。你不可能都好,也不可能都坏。别人运气比你好,你也管不着。 第三,对自己控制不了的、影响不了的命,地球会不会毁灭,国家未来会怎样,接受命运安排,不纠结。把握自己的原则,自己不做坏人,不参与做坏事。同时,明哲保身,不把自己和家庭置于危险之中,保护自己免于刑戮。如果最终变坏了呢?比如地球毁灭了呢?接受呗。夭寿不二,死亡也接受,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对个人的使命和命运,对国家的命运,对知命的积极与消极,这就是孔子的价值观和人生态度吧。我知道我的使命,我只按这使命去做;我知道国家有命运,但我不知道我能赶上啥,因为大历史的进程,动一下三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就过去了,我只能接受我的生命进程中这一段。 第二个讲知礼。朱熹说,不知礼,则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不知礼,你就耳目手足都不知道怎么用,怎么能自立于社会呢?张居正说:“礼为持身之具,若不知礼,则进退周旋,茫无准则,耳目手足惶惑失措,欲德性坚定,则卓然自立难矣!”今天我们都不知礼,但往往能看见别人不知礼,素质低,看不见自己不知礼,所以要修啊!这个要用一生去修行,这里没法展开了,一展开,等于要把《论语》重新讲一遍。 第三,知言。别人一说话,你就要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们常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不是智者。智者听人一说话,就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主要来源于社会阅历,也源于读历史。所有人都有历史原型,所有的话历史上都有人说过,今天地球上有70亿人,曾经在这个星球上生活过的可能有1000亿人。如果你读历史,有1000亿人的阅历经验,就有了对人判断的大数据,什么话什么事什么人,你都能对得上过去的某人某事的原型。 有时候人家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非要认为他“应该”是什么人,“可能”是什么人。为什么呢,或者是对别人有偏见而强加结论,或者是对别人有期待而一厢情愿,这就误判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