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诗集》 碧潭 十六柄桂浆敲碎青琉璃 几则罗曼史躲在阳伞下 我的,没带来的,我的罗曼史 在河的下游 如果碧潭再玻璃些 就可以照我忧伤的侧影 如果蚱蜢舟再蚱蜢些 我的忧伤就灭顶 八点半。吊桥还未醒 暑假刚开始,夏正年轻 大二女生的笑声在水上飞 飞来蜻蜓,飞去蜻蜓 飞来你。如果你栖在我船尾 这小舟该多轻 这双浆该忆起 谁是西施,谁是范蠡 那就划去太湖,划去洞庭 听唐朝的猿啼 划去潺潺的天河 看你发,在神话里 就覆舟。也是美丽的交通失事了 你在彼岸织你的锦 我在此岸弄我的笛 从上个七夕,到下个七夕 大度山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忧郁 你知道你不是谁,你幻灭 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 竖笛伸长长的颈子喊我 (弄蛇人那样地喊我) 坐在松松的山坡山 晒簇新簇新簇新的太阳 耀眼像头条新闻的太阳 早餐桌对面坐着的太阳 鸭蛋黄,鸭蛋黄,浓浓的太阳 春天很新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 整条光谱灿烂地喊我 红得要恋爱,黄得拍你的眼睛 擦亮,长绿锈的旧太阳 买一个四月,买一个三月 杜鹃花在季节的裙边 闹成缤纷的幼稚园 春天真吵春天,春天在远方喊我 整座相思林的鹧鸪在喊我 (蓝色长途车的方向在喊我) 三角铃,木琴,巴宋巴宋巴宋宋 过了雨季,等着风季 问黄泥春天有没有触觉 太阳的手指呵瓜田的痒 四月最怕痒 重重地合起,海盗版的浮士德 且关上朝北的窗 你曾站在基隆港,不穿雨衣 听大邮轮汽笛的震动,肺病的阴云 你是望海的少年,不穿雨衣 春天在古堡的废垛上绿着 白卵石在河床上齿齿笑着 清明节,纸钱,黑蝴蝶飞着 (连土地公公也要扶杖远游了) 情人在公墓里约会 贪睡的尸骨也该翻一翻身了 一朵月季花踮起了脚尖 读谁的碑铭把冬天交给阿司匹灵,啊嚏 把你的失眠,你的自卑 电线杆电线杆支撑的低空 一百万人用过的空气 啊嚏啊嚏 特效药的广告,细菌,原子雨 春天,春天是发呆的季节 坐在韩国草上,怔一个下午 膝上摊开济慈的诗集 春天是不生肺病的 春天是延长的愚人节,流行着爱情 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 还是十七岁,还是十七岁半 还是云很天鹅,女学生们很云雀 还是云很芭蕾,女学生们很却却 春天是不生肺病的合上,存在与不存在主义 用你苍白而颤抖的手 开抽屉,然后关上的手 旋瓶盖,然后数丸药的手,啊嚏 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那美丽的寡妇,年轻的寡妇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卓文君死了二十个世纪,春天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卓文君死了二十个世纪,春天 卓文君死了二十个世纪,春天还是春天 还是云很夭鹅,女孩子们很孔雀 还是云很潇洒,女孩子们很四月 老教授,换一条花领带吧 大二时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你不知道你是谁, 你不知道卓文君 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 茶花女,济慈(你不知道) 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 (你不知道你是谁) 春天还是春天告别生命的斑马线 告别海盗版的书和生命 告别台北,这食蚁兽 告别我的雨帽和雨衣 这是春天呢,这是发呆的季节 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 说风自海峡来,海峡醒了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牧神在大学的红砖墙外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不会来旁听你的古典时代 牧神在女生宿舍的墙外 也不修罗密欧与朱丽叶 老教授,老教授,换一条领带 大一时你有没有闹过恋爱? professor,yourtie,yourtie!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第叁季 第叁季, 第叁季属于箫与竖笛 那比丘尼总爱在葡萄架下 数她的念珠串子 紫色的喃喃, 叩我的窗子 太阳哪, 太阳是迟起的报童 扔不进什么金色的新闻 我也不能把忧郁 扔一只六足昆虫的遗骸那样 扔出墙去 当风像一个馋嘴的野男孩 掠开长发, 要找谁的圆颈 我欲登长途的蓝驿车 向南, 向犹未散场的南方 寄给画家 他们告诉我, 今年夏天 你或有远游的计划 去看梵谷或者徐悲鸿 带着画架和一头灰发 和豪笑的四川官话 你一走台北就空了, 吾友 长街短巷不见你回头 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 黑伞满天, 黄泥满地 怎么你不能等到中秋? 只有南部的水田你带不走 那些土庙, 那些水牛 而一到夏天的黄昏 总有一只, 两只白鹭 仿佛从你的水墨画图 记起了什么似的, 飞起 纱帐 小时候的仲夏夜啊 稚气的梦全用白纱来裁缝 圆顶的罗帐轻轻地斜下来 星云牋牋牋?的纤洞细孔 仰望着已经有点催眠 而捕梦之网总是密得 飞不进一只嗜血的刺客 ——黑衫短剑的夜行者 只好在外面嘤嘤地怨吟 却竦得放进月光和树影 几声怯怯的虫鸣里 一缕禅味的蚊香 招人入梦, 向幻境蜿蜒—— 一睁眼 赤红的火霞已半床 鼎湖的神话 锈的是盘古公公的钢斧 劈出昆仑山的那一柄 蛀的是老酋长轩辕的乌号 射穿蚩尤的那一张 涿鹿,涿鹿在甲骨文里 雪人在世界的屋脊上拾到 鹏的遗羽 当黄河改道 乾河床上赫然有麒麟的足印 五百年过去后还有五百? 喷射云中飞不出一只凤凰 龙被证实为一种看云的爬虫 表弟们, 据说我们是射日的部落 有重瞳的酋长, 有彩眉的酋长 有马喙的酋长, 卵生的酋长 不信你可以去问彭祖 彭祖看不清仓颉的手稿 去问老子, 老子在道德经里直霎眼睛 去问杞子, 杞子躲在防空洞里 拒绝接受记者的访问 早该把古中国捐给大英博物馆 表弟们, 去撞倒的不周山下 坐在化石上哭一个黄昏 把五彩石哭成缤纷的流星雨 而且哭一个夜, 表弟们 把盘古的眼睛哭成月蚀 而且把头枕在山海经上 而且把头枕在嫘祖母的怀里 而且续五千载的黄梁梦, 在天狼星下 梦见英雄的骨灰在地下复燃 当地上踩过奴隶的行列 蜀人赠扇记 —— 问我乐不思蜀吗?不,我思蜀而不乐 十八根竹骨旋开成一把素扇 那清瘦的蜀人用浑圆的字体 为我录一阕〈临江仙〉,金人所填 辗转托海外的朋友代赠 说供我“聊拂残暑”,看落款 日期是寅年的立秋,而今 历书说,白露都开始降了 挥着扇子,问风,从何处吹来? 从西子湾头吗,还是东坡的故乡? 眺望海峡,中原何尝有一发? 当真,露,从今夜白起的吗? 而月,当真来处更分明? 原非蜀人,在抗战的年代 当太阳旗遮暗了中原的太阳 夷烧弹闪闪炸亮了重庆 川娃儿我却做过八? 挖过地瓜,抓过青蛙和萤火 一场骤雨过后,拣不完满地 银杏的白果,像温柔的桐油灯光 烤出香熟的哔哔剥剥 夏夜的黄葛树下,一把小蒲扇 轻轻摇撼满天的星斗 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旧 日夜在奔流,回声隐隐 犹如四声沈稳的川话 四十年后仍流在我齿唇 四十年后每一次听雨 滂沱落在屋后的寿山 那一片声浪仍像在巴山 君问归期,布谷都催过多少遍了 海峡寂寞仍未有归期,恰似 九百年前,隔着另一道海峡 另一位诗人望白了须发 想当日,苏家的游子出川 乘着混茫的大江东去 滚滚的浪头永远不回头 而我入川才十岁,出川已十八 同样的滔滔送我,穿过巴峡和巫峡 同样是再也回不了头,再回头 还有岸吗,是怎样的对岸? 挥着你手题的细竹素扇 在北回归线更向南,夏炎未残 说什么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对着货柜船远去的台海 深深念一个山国,没有海岸 敌机炸后的重庆 文革劫罢的成都 少年时我的天赋 剑阁和巫峰锁住 问今日的蜀道啊行路有多难? 圆通寺 大哉此镜 看我立其湄 竟无水仙之倒影 想花已不黏身 光已畅行 比丘尼 如果青钟铜扣起 听一些年代滑落苍苔 自盘得的圆颅 塔顶是印度的云 塔顶是母亲 启古灰匣 可窥我的脐带 联系的一切 曾经 母亲在此 母亲不在此 释迦在此 释迦不在此 释迦恒躲在碑的反面 佛在唐 佛在敦煌 诺 佛就坐在那婆罗树下 在摇篮之前 棺盖之后 而狮不吼 而钟不鸣 而佛不语 数百级下 女儿的哭声 唤我回去 回后半生 等你, 在雨中 等你, 在雨中, 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 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 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 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 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 刹那, 刹那, 永恒 等你, 在时间之? 在时间之内, 等你, 在刹那, 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 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 我会说, 小情人 诺, 这只手应该采莲, 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浆, 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 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 翩翩, 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 有韵地, 你走来 戏李白 你曾是黄河之水天上来 阴山动 龙门开 而今反从你的句中来 惊涛与豪笑 万里涛涛入海 那轰动匡卢的大瀑布 无中生有 不止不休 黄河西来, 大江东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条黄河, 你已够热闹的了 大江, 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 天下二分 都归了蜀人 你踞龙门 他领赤壁 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 刚才在店里你应该少喝几杯 进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 太烈了,要怪那汪伦 摆什么阔呢,尽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乱斟 你应该听医生的劝告,别听汪伦 肝硬化,昨天报上不是说 已升级为第七号杀手了么 ? 刚杀了一位武侠名家 你一直说要求仙,求侠 是昆仑太远了,就近向你的酒? 去寻找邋遢侠和糊涂仙吗 ? —— 啊呀要小心,好险哪 超这种货柜车可不是儿戏 慢一点吧,慢一点,我求求你 这几年交通意外的统计 不下于安史之乱的伤亡 这跑天下呀究竟不是天马 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 限速哪,我的谪仙,是九十公里 你怎么开到一百四了 ? 别再做游仙诗了,还不如 去看张史匹堡的片子 —— 咦,你听,好像不祥的警笛 追上来了,就靠路旁吧 跟我换一个位子,快,千万不能让 交警抓到你醉眼驾驶 血管里一大半流着酒精 诗人的形象已经够坏了 批评家和警察同样不留情 身分证上,是可疑的“无业” 别再提什么谪不谪仙 何况你的驾照上星期 早因为酒债给店里扣留了 高力士和议员们全都得罪光啦 贺知章又不在,看谁来保你? ——六千块吗?算了我先垫 等“行路难”和“蜀道难”的官司 都打赢了之后,版税到手 再还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 出版法那像交通规则 天天这样严重地执行? 要不是王维一早去参加 辋川污染的座谈会 我们原该 搭他的老爷车回屏东去的 梦与地理 轮廓像一匹侧踞的海? 岬头那一座怪岩的背后 如果我一直走向前 就是错落的澎湖了吗? 再过来,挡在那块小石矶后 该是厦门呢,还是汕头? ——都不过是到台北的距离 如果,这四方红楼的文学院 面海的排窗是西南偏西 那一艘舷影迷幻的货船 是正对着呢,还是斜对着香港? 而那么壮烈的霞光啊 早已成灰的越南,再烧一次吗? 疑惑的望眼镜来回梭巡 ——双筒的圆镜,七点五倍 那是向一位同事借来 准备今晚寻哈雷彗星 大地多碍而太空无阻 对这些梦与地理之间的问题 镜中千叠的远浪尽处 一根水平线若有若无 是海全部的答覆 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了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欢呼哈雷 hail halley, hallelujah halley. 星际的远客 太空的浪子 一回头人间以是七十六年后 半壁青穹是怎样的风景 光年是长亭或是短亭 银发飞扬 白氅飘飘 曳着独行侠终古的寂寞 犯次妃 冲紫微 横渡澹澹的天河 古册里出没无常的行踪 乱了星宿井然的秩序 惊动帝王与孩童 带来恶梦 战争 革命 瘟疫 与横死 钦天监不知该怎么解释 市井的童谣 江湖的俚调也不能 要等哈雷 你忘年的知己 用一条抛物线的细细 向洪荒深处的星族光谱 去追踪你飘泊的身世如谜 从此你有了一个俗名 再回头来寻你人世的知音 挥舞那样显赫的信号 来为他作证 却晚了十六?先知 哎 总是踽踽的早客 等不及迎接自己的预言 像一枝回力镖你斜刺里飞来 逆着所有行星的航道 所有的望远镜都在瞄准 整个剧场在兴奋地等待 主角从夜的最暗处登台 今年最轰动的天外来宾 看镜中 你触目的侧影 潇洒的长发梳了又刷 迎着大火球刮来的飓风 太阳广场的坦坦荡荡 绕着一个空旷的u形 你正在大转弯 准备回程 一九八四 当代的预言刚过 又见你远从古代的传说 拖来扫帚的阴影 真可怜 惶恐的人类无告又无助 还承受得了多少的威胁呢 地上的人祸怎能推诿给天灾 你真的是扫帚 就挥帚吧 扫去我们心头的凶兆 独来独往的壮士 是你 七十六年成一劫 你度了几劫 是什么天谴冥冥在逐你 放你到冥王星荒冷的边境 回望太阳一只病萤 不甘长做黑狱的死犯 你总是突围而出 来投奔太阳 灿烂的巡礼 来膜拜火光 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 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 让我 也举镜向你致敬吧 亿万的镜头 今夜 都向你举起 六寸的短镜筒 一头 是悠悠无极的天象 一头 是匆匆有情的人间 究竟 这一头有几个人能够等你 下一个轮回翩然来归 至少我已经不能够 我的白发 纵有叁千丈怎跟你比长 下次你路过 人间已无我 但我的国家 依然是五岳向上 一切江河依然是滚滚向东 民族的意志永远向前 向着热腾腾的太阳 跟你一样 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呵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呵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五陵少年 台风季,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 我的水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黄河太冷,需要掺大量的酒精 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 喂! 再来杯高粱!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 传说祖父射落了九只太阳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 听见没有? 来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卖行的橱窗里挂着 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 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 于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 来一瓶高粱哪,店小二! 重伤风能造成英雄的幻觉 当咳嗽从蛙鸣进步到狼嗥 肋骨摇响疯人院的铁栅 一阵龙卷风便自肺中拔起 没关系,我起码再三杯! 末班巴士的幽灵在作祟 雨衣! 我的雨衣呢? 六席的 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 等我闯六条无灯的长街 不要扶,我没醉! 银叶板痕 那一棵老树会把自己的故事 说的这么露骨呢? 不必寻根了,一切的传说 赤裸裸都罗列在眼前 半亩的龙骨嶙峋,蛟筋杂错 蟠踞成一只飞不去的海妖 轻一点吧,嘘,轻一点 防他突然会醒来 千只蠕蠢,把你拌一跤 向日葵 木槌在克莉丝蒂的大厅上 going going gone 砰然的一响,敲下去 三千九百万元的高价 买断了,全场紧张的呼吸 买断了,全世界惊羡的眼睛 买不回,断了,一只耳朵 买不回,焦了,一头赤发 买不回,松了,一嘴坏牙 买不回匆匆的叁十七岁 木槌举起,对着热烈的会场 手枪举起,对着寂寞的心脏 断耳,going 赤发,going 坏牙,going 恶梦,going 羊癫疯,going 日记和信,going 医师和病床,going 亲爱的弟弟啊,going 砰然的一声,gone 一颗慷慨的心脏 并成满地的向日葵满天的太阳 后记:一九六八年三月三十日,梵谷诞辰九十七周年 他的一幅向日葵在伦敦克莉丝蒂拍卖公司卖出 破纪录的高价是美金三千九百八十五万元 going,going,gone是拍卖成交时的吆喝,语终而木槌敲下 连环 ——仿卞之琳诗意 你站在桥头看落日 落日却回顾 回顾着远楼 有人在楼头正念你 你站在桥头看明月 明月却俯望 俯望着远窗 有人在窗口正梦你 对灯 值得活下去的晚年,无论多孤单 必须醒着的深夜,就像今晚 当浑然的涛声把不安的世界 轻轻摇成了一梦:港内的船 山下的街道,临室的妻 案上的鼾息应着水上的风声 可幸还留下这一盏灯 伴我细味空空的长夜 无论这一头白发的下面 还压着多少激怒与哀愁 这不肯放手的右手 当一切 都已经握不住了 尤其是岁月 还想乘筋骨未钝腕血未冷 向命运索取来此的意义 而你 灯啊 总是照顾在近旁 青睐脉脉三尺的温馨 凡我要告诉这世界的秘密 无论笔触多么的轻细 你都认为是紧要的耳语 不会淹没于鼾声 风 更保证 当最后我也睡下 你仍会亮在此地 只为了 守在梦外 要把我的话 传给必须醒着的人 问烛 偶然,在停电的晚上 一截白蜡烛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带路的姿势 和眷眷照顾着我的清光 是那样熟悉而可亲 不免令人怀疑 它就是小时后巴山夜雨 陪我念书到梦的边缘 才黯然化烟而去的那枝 每一截蜡烛有一段故事 用蕊心细细地诉给火听 桌上的那一截真的就是 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真的就是吗,烛啊,我问你 一阵风过你轻轻地摇头 有意无意地像在说否 有意无意地又像在说是 就算你真是从前的那截 在恍然之间被我认出 又怎能指望,在摇幻的光中 你也认得出这就是我 认出眼前,咳,这陌生的白发 就是当日乌丝的少年? 海棠纹身 一向忘了左胸口有一小块伤痕 为什么会在那里,是刀 挑的,还是剑 削的,还是谁温柔的唇 不温柔的阻咒所吻? 直到晚年 心脏发痛的那天 从镜中的裸体他发现 那块疤,那块疤已长大 谁当胸一掌的手印 一只血蟹,一张海棠纹身 那扭曲变貌的图形他惊视 那海棠 究竟是外伤还是内伤 再也分不清 扬子江船夫曲 ——用四川音朗诵 我在扬子江的岸边歌唱, 歌声响遍了岸的两旁。 我抬起头来看一看东方, 初升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 嗨呦,嗨呦, 初生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 顺风时扯一张白帆, 把风儿装得满满; 上水来拉一根铁链, 把船儿背上青天! 嗨呦,嗨呦, 把船儿背上青天! 微笑的水面象一床摇篮, 水面的和风是母亲的手。 疯狂的浪头是一群野兽, 拿船儿驮起就走! 嗨呦,嗨呦, 拿船儿驮起就走! 一辈子在水上流浪, 我的家就是宽广: 早饭在叙府吃过, 晚饭到巴县再讲! 嗨呦,嗨呦, 晚饭到巴县再讲! 我在扬子江的岸边歌唱, 歌声响遍了岸的两旁。 我抬起头来看一看东方, 初升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 嗨呦,嗨呦, 初升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 天问 水上的霞光呵 一条接一条,何以 都没入了暮色了呢? 地上的灯光呵 一盏接一盏,何以 都没入了夜色了呢? 天上的星光呵 一颗接一颗,何以 都没入了曙色了呢? 我们的生命呵 一天接一天,何以 都归于永恒了呢? 而当我走时呵 把我接走的,究竟 是怎样的天色呢? 是暮色吗昏昏? 是夜色吗沉沉? 是曙色吗耿耿? 中元月 水银的月光浸满我一床 是童年派来寻我的吗? 为了遗失的什么东西? 我却是怎么也想不起 只见暧昧的眼光里,一截手臂 是我的吗,沉落在水底 有待考证的一段古迹 清辉如此珍贵,要是就酣岁 岂非辜负了婵娟,犯了雅罪? 猛然我朝外一个翻身 和满月撞了个照面 避也避不及的隐失啊 一下子撞破了几件? 更可惊的,看哪,是月光 竟透我而过,不留影子 我听见童年在外面叫我 树影婆娑,我推窗而应 一阵风将我挟起 飘飘然向着那一镜鬼月 一路吹了过去 算命瞎子 凄凉的胡琴拉长了下午, 偏街小巷不见个主顾; 他又抱胡琴向黄昏诉苦: 空走一天只赚到孤独! 他能把别人的命运说得分明, 他自己的命运却让人牵引: 一个女孩伴他将残年度过, 一根拐杖尝尽他世路的坎坷! 狗尾草 总之最后谁也辩不过坟墓 死亡,是唯一的永久地址 譬如吊客散后,殡仪馆的后门 朝南,又怎样? 朝北,又怎样? 那柩车总显出要远行的样子 总之谁也拗不过这桩事情 至于不朽云云 或者仅仅是一种暗语,为了夜行 灵,或者不灵,相信,或者不相信 最后呢谁也不比狗尾草更高 除非名字上升,象星象去看齐 去参加里而克或者李白 此外 一切都留在草下 名字归名字,骷髅归骷髅 星归星,蚯蚓归蚯蚓 夜空下,如果有谁呼唤 上面,有一种光 下面,有一只蟋蟀 隐隐象要回答 永远,我等 如果早晨听见你倾吐,最美的 那动词,如果当晚就死去 我又何惧?当我爱时 必爱得凄楚,若不能爱得华丽 你的美无端地将我劈伤,今夏 只要伸臂,便有奇迹降落 在摊开的手掌,便有你的降落 在我的掌心,莲的掌心 例如夏末的黄昏,面对满池清芬 面对静静自燃的灵魂 究竟哪一朵,哪一朵会答应我 如果呼你的小名? 只要池中还有,只要夏日还有 一瓣红艳,又何必和你见面? 莲是甄甄的小名,莲即甄甄 一念甄甄,见莲即见人 只要心中还有,只要梦中还有 还有一瓣清馨,即夏已弥留 即满地残梗,即漫天残星,不死的 仍是莲的灵魂 永远,我等你分唇,启齿,吐那动词 凡爱过的,远不遗忘。反受过伤的 永远有创伤。我的伤痕 红得惊心,烙莲花形 下次的约会 ——临别殷勤重寄词 词中有誓两心知 当我死时,你的名字,如最后一瓣花 自我的唇上飘落。你的手指 是一串串钥匙,玲玲珑珑 握在我手中,让我开启 让我豁然开启,哪一扇门? 握你的手而死是幸运的 听你说,你仍爱我,听你说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 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 有一个五月曾属于我们 每一根白发仍为你颤抖,每一根潇骚 都记得旧时候,记得 你踩过的地方绽几朵红莲 你立的地方喷一株水仙 你立在风中,裙也翩翩,发也翩翩 覆你的耳朵于我的胸膛 听我的心说,它倦了,倦了 它已经逾龄,为甄甄啊甄甄 它跳得太强烈,跳得太频 爱情给它太重的负荷,爱情 爱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 在原始。 上次约会在蓝田 再上次,在洛水之滨 在洪荒,在沧海,在星云的叆叆 在记忆啊记忆之外,另一端爱情 下次的约会在何处,在何处? 你说呢,你说,我依你 (你可相信轮回,你可相信?) 死亡的黑袖挡住,我看不清楚,可是 嗯,我听见了,我一定去 夜色如网 你知道夜色迷离是怎样来袭的吗? 从海上?一盏渔火接一盏渔火? 从陆上?一柱路灯接一柱路灯? 从风上?一只归鸟接一只归鸟? 恢恢的天网疏而不漏 撒网的手向无中生有 你知道是怎样放怎样收的吗? 看坡下斜斜的一行马尾松 须发蓬茸,背光的姿态 愈来愈暧昧,也愈朦胧 面海的那扇长窗 正要说暮色来了 忽然一变色 说,夜色来了 说,灰茫茫的天网无所遗漏 正细孔密洞在收口 无论你在天涯的什么半岛 地角的什么楼 黄昏 倘若黄昏是一道寂寞的关 西门关向晚霞的 匆匆的鞍上客啊,为何 不见进关来,只见出关去? 而一出关去就中了埋伏 晚霞一翻全变了黑旗 再回头,西门已闭 ——几度想问问蝶上的边卒 只见蝙蝠在上下扑打着 噢,一座空城 招魂的短笛 魂兮归来,母亲啊,东方不可以久留, 诞生台风的热带海, 七月的北太平洋气压很低。 魂兮归来,母亲啊,南方不可以久留, 太阳火车的单行道 七月的赤道灸行人的脚心。 魂兮归来,母亲啊,北方不可以久留, 驯鹿的白色王国, 七月里没有安息夜,只有白昼。 魂兮归来,母亲啊,异国不可以久留。 小小的骨灰匣梦寐在落地窗畔, 伴着你手栽的小植物们。 归来啊,母亲,来守你火后的小城。 春天来时,我将踏湿冷的清明路, 葬你于故乡的一个小坟。 葬你于江南,江南的一个小镇。 垂柳的垂发直垂到你的坟上, 等春天来时,你要做一个女孩子的梦, 梦见你的母亲。 而清明的路上,母亲啊,我的足印将深深, 柳树的长发上滴着雨,母亲啊,滴着我的回忆, 魂兮归来,母亲啊,来守这四方的空城。 乡愁四韵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火浴 一种不灭的向往 向不同的元素 向不同的空间 至热 或者至冷 不知该上升 或是该下降 该上升如凤凰 在火难中上升 或是浮于流动的透明 一氅天鹅 一片纯白的形象 映着自我 长颈与丰躯 全由弧线构成 有一种欲望 要洗濯 也需要焚烧 净化的过程 两者 都需要 沉淀的需要沉淀 飘扬的 飘扬 赴水为禽 扑火为鸟 火鸟与水禽 则我应选择 选择哪一种过程 西方有一只天鹅 游泳在冰海 那是寒带 一种超人的气候 那里冰结寂寞结冰 寂是静止的时间 倒影多完整 曾经 每一只野雁都是天鹅 水波粼粼 似幻亦似真 在东方 在炎炎的东 有一只凤凰 从火中来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个火种 蹈着烈焰 烧死鸦族 烧不死凤雏 一羽太阳在颤动的永恒里上升 清者自清 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荣的轮回是灵魂 从元素到元素 白孔雀 天鹅 鹤 白衣白扇 时间静止 中间栖着智士 隐士 永远流动 永远的烈焰 涤净勇士的罪过 勇士的血 则灵魂 你应该如何选择 你选择冷中之冷或热中之热 选择冰海或是选择太阳 有洁净的灵魂啊恒是不洁 或浴于冰或浴于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慕的完成 而浴于火 火浴更可慕 火浴更难 火比水更透明 比火更深 火啊 永生之门 用死亡拱成 用死亡拱成 一座弧形的挑战 说 未拥抱死的 不能诞生 是鸦族是凤裔决定在一瞬 一瞬间 咽火的那种意志 千杖交笞 接受那样的极刑 向交诟的千舌坦然大呼 我无罪! 我无罪! 我无罪! 烙背 黥面 我仍是我 仍是 清醒的我 灵魂啊 醒者何辜 张扬燃烧的双臂 似闻远方 时间的飓风在啸呼我的翅膀 毛发悲泣 骨骸呻呤 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 飞 凤雏 你的新生 乱曰: 我的歌是一种不灭的向往 我的血沸停腾 为火浴灵魂 蓝墨水中 听 有火的歌声 扬起 死后更清晰 也更高亢 寻李白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母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四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示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缘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 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 (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 (那场战争是够美的) 逃了西施 失踪了范蠡 失踪在酒旗招展的 (从松山飞三个小时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过柳堤,那许多的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 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 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 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问酒家何处) 何处有我的母亲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我,在海峡那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 江南啊,钟声里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所谓永恒 所谓永恒 岂非是怕鬼的夜行人 用来壮胆的一句口令 在吹熄火把的黑风里 向前路的过客 或后路的来人 间或远远打一声招呼 暗传一个动人的传说 说是有一座不夜城 野花绽蕊迸放的千灯 边界一过赫然就在望 从不可逼视的中央广场 迎面激射而来的 那路,原来是一道光 布谷 阴天的笛手,用叠句迭迭地吹奏 嘀咕嘀咕嘀咕 苦苦呼来了清明 和满山满谷的雨雾 那低回的永叹调里 总是江南秧田的水意 当蝶伞还不见出门 蛙鼓还没有动静 你便从神农的古黄历里 一路按节气飞来 躲在野烟最低迷的一角 一声声苦催我归去 不如归去吗,你是说,不如归去? 归那里去呢,笛手,我问你 小时候的田埂阡阡连陌陌 暮色里早已深深地陷落 不能够从远处伸来 来接我回家去了 扫暮的路上不见牧童 杏花村的小店改卖了啤酒 你是水墨画也画不出来的 细雨背后的那种乡愁 放下怀古的历书 我望着对面的荒山上 礼拜天还在犁地的两匹 悍然牛吼的挖土机 月光光 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谁的伤口上? 恐月症和恋月狂 迸发的季节,月光光 幽灵的太阳,太阳的幽灵 死星脸上回光的反映 恋月狂和恐月症 祟着猫,祟着海 祟着苍白的美妇人 太阴下,夜是死亡的边境 偷渡梦,偷渡云 现代远,古代近 恐月症和恋月狂 太阳的膺币,铸两面侧像 海在远方怀孕,今夜 黑猫在瓦上诵经 恋月狂和恐月症 苍白的美妇人 大眼睛的脸,贴在窗上 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 掬在掌,注在瓶 分析化学的成份 分析回忆,分析悲伤 恐月症和恋月狂,月光光 蛛网 暮色是一只诡异的蜘蛛 蹑水而来袭 复足暗暗地起落 平静的海面却不见踪迹 也不知要向何处登陆 只知道一回顾 你我都已被擒 落进它吐不完的灰网里去了 星之葬 浅蓝色的夜溢进窗来 夏斟得太满 萤火虫的小宫灯做着梦 梦见唐宫 梦见追逐的轻罗小扇 梦见另一个夏夜 一颗星的葬礼 梦见一闪光的伸延与消灭 以及你的惊呼 我的回顾 和片刻的愀然无语 或者所谓春天 或者所谓春天也不过就在电话亭的那边 厦门街的那边有一些蠢蠢的记忆的那边 航空信就从那里开始 眼睛就从那里忍受 邮戳邮戳邮戳 各种文字的打击 或者所谓春天 最后也不过就是这样子 一些受伤的记忆 一些欲望和灰尘 或者所谓春天也只是一种清脆的标本 一张书签曾是水仙或蝴蝶 石器时代 每当我呆呆地立在窗口 对着一只摊开的纤手 拿不出那块宿命的石头 ——用神秘的篆体 刻下我的名字 证明我就是我 那宿命的顽石 就觉得好奇怪啊 仿佛还是在石器时代 一件笨拙的四方暗器 每天出门要带在袋里 当面亲手的签字还不够 一定要等到顽石点头 窗内的女人才肯罢手 死后要一块石头来认鬼 活着要一块石头来认人 为什么几千年后 还挣不脱石头的符咒 问你啊,袋里的石头 什么时候你才肯放手? 秦俑 ——临潼出土战士陶俑 铠甲未解,双手犹紧紧地握住 我看不见的弓箭或长矛 如果钲鼓突然间敲起 你会立刻转身吗,立刻 向两千年前的沙场奔去 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如果你突然睁眼,威武闪动 胡髭翘着骁悍与不驯 吃惊的观众该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紧闭着双眼,似乎 已惯于长年阴间的幽暗 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开口,浓厚的秦腔 又兼古调,谁能够听得清楚? 隔了悠悠这时光的河岸 不知有汉,更无论后来 你说你的咸阳吗,我呢说我的西安 事变,谁能说得清长安的棋局? 而无论你的箭怎样强劲 再也射不进桃花源了 问今世是何世吗,我不能瞒你 始皇的帝国,车同轨,书同文 威武的黑旗从长城飘扬到交址 只传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战士 留下满坑满谷的陶俑 严整的纪律,浩荡六千兵骑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慷慨的歌声里,追随着祖龙 统统都入了地下,不料才叁? 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从此我们却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们 秦哪秦哪,黄河清过了几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头了几回? 黑漆漆禁闭了两千年后 约好了,你们在各地出土 在博物馆中重整队伍 眉目栩栩,肃静无哗的神情 为一个失踪的帝国作证 而喧嚷的观众啊,我们 一转眼也都会转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 啊不能,我们是血肉之身 转眼就朽去,像你们陪葬的贵人 只留下不朽的你们,六千兵马 潼关已陷,唉,咸阳不守 阿房宫的火灾谁来抢救? 只留下 再也回不去了的你们,成了 隔代的人质,永远的俘虏 叁缄其口岂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谁说无后呢,你们正是 最尊贵的后人,不跟始皇帝遁入过去 却跟徐福的六千男女 奉派向未来探讨长生 风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 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 叮咛叮咛咛? 这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 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