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修罗场后,长公主一心搞事业》 第1章 参见长公主殿下 驶过牡丹灯笼成排的石拱桥,城门中央与两侧各有门关,抬起头,连接着地面与了望台的石壁上,祥云波纹的砖瓦恢宏夺目,四角的高塔耸立,红漆瓦砾下的双层阁楼,正灯火辉煌。 入夜时分,她时常会想起,曾经那个霓虹闪烁的时代。 宫中皆知,有这样一人,绝不能招惹,那就是明珠长公主。 她是梁国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却是这宫中对皇帝最不敬之人,常常一开口就是惊世骇俗的言论。 长公主每次气势汹汹地出现,皇帝身边的掌事公公都倒吸一口凉气,慌忙遣散众人离开,以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招致灭顶之灾。 而明珠长公主并非从前就这般受宠,相反,自从皇后生下嫡公主后,不久便病逝,从此皇帝对长公主冷淡非常,丢在后宫不管不顾。 长公主从小交由宫中的嬷嬷抚养长大,皇帝子嗣众多,长公主从小因为生母去世就遭受排挤,性格懦弱胆怯,不受重视。 在皇宫这种趋炎附势的地方,日常的吃食也远不及那些受宠的皇子公主,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直到那一年,宫中突发瘟疫,长公主和皇上都不慎感染,重病垂危,却都罕见地于次日痊愈,宫中纷传,这是上天的赐福。 但自此,皇帝和长公主皆性情大变。 一向威严不苟言笑的皇帝,在长公主面前仿佛变了一副模样,慈爱温和。 而长公主更是一改往日的小心翼翼,变得张弛有度,落落大方,时常出入御书房,为皇帝建言献策,皇帝对此也百般纵容,没有任何异议。 皇帝事事以明珠长公主为重,让后宫嫔妃都对此侧目,不过还有一事令她们始料未及——陛下再未召幸过任何一位妃子,不仅如此,陛下对以前那些宠爱的妃子和皇子视若无睹,每次客气应付了事。 这偌大的皇城,长公主成了皇帝唯一爱重。 然而,父女两人的关系在第二年急转直下,只因皇帝时隔多日宠幸了一位妃子,而那妃子又怀上了身孕。 长公主得知后大发雷霆,冲到殿前质问。皇帝也一副心虚的神情,最后被指责得恼羞成怒。 直言,“朕是皇帝!” 长公主冷笑两声,砸了桌案上的建盏,拂袖而去。 从此,皇帝再未传召过明珠长公主,长公主也再未踏足过御书房。 明珠长公主目中无人,这是妃嫔们对她的评价。 只要是受皇帝宠爱的妃嫔,都是长公主最看不惯的存在,尤其是对于如今受宠的妃嫔和后来出生的皇子公主,更是将厌恶挂在脸上。 后宫诸人都以为长公主被皇帝厌弃,纷纷谴责,说她张狂,但无论何人当着皇帝的面埋怨长公主的不是,都会被皇帝大加斥责。 明珠长公主成了后宫中最忌讳,也是最畏惧的存在。 如今长公主早到了嫁人的年纪,却迟迟不见皇帝抉择。 过去一些大臣和妃嫔也进言,都被皇帝驳回,曾有西方邻国来使请旨和亲,一位不开眼的大臣提议明珠长公主,皇帝一怒之下,竟派人直接将此人拖出殿外。 从此之后,明珠长公主的亲事也成了前朝后宫讳莫如深的话题。 就这样,明珠长公主迎来了她十九岁生辰。 “长公主殿下,今日是您的生辰,奴婢向您讨个笑脸,您别再愁眉不展了。”小宫女献宝似的把手中的兔子灯笼捧给明珠。 “谢谢。” 兔子圆滚滚的模样十分讨喜,明珠接过那只灯笼,却不见笑颜。 “奴婢哪里担得起您一声谢字,不过想哄您笑一笑。” “今日辛苦你们了。” “有您这句话,奴婢们不辛苦,只是不知道今年陛下会不会……” 去年长公主生辰,陛下送来的贺礼被砸个粉碎,宫人们战战兢兢,将消息严防死守,却还是被统管后宫的惠妃娘娘知晓,下旨禁了长公主半年足,供奉全减。 长公主与皇帝陛下置气,不愿开口,长公主宫里入不敷出,还是长公主身边的菊若,被派遣出宫做些别的营生,贴补宫里。 “管他呢。”明珠漫不经心道。 小宫女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宫人都是后来拨付在长公主宫里的,长公主和其他主子不同,从不会对他们这些下人撒气。 即便是不小心砸碎了长公主心爱的瓷器,也不过罚钱了事,有什么事情相求,长公主也是能帮则帮。 时常跟他们说不要惹事,但也不用怕事,无论是被谁欺负了,她都会为她们做主,宫人们对这位主子都是极为感激的。 后来长公主与皇帝闹翻后,长公主宫里的宫人也都十分担忧长公主未来的日子。 好在皇帝并非真心厌弃长公主,时常偷偷将他们叫去,询问长公主日常,吃饭如何,天凉了有没有添衣服。 数十年如一日的关怀让宫人们都十分感动,有时规劝着长公主,希望两人的父女之情能和好如初。 长公主却不愿听这些,每次听他们提起都生气,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再说什么,只是在这些重要日子试探一二。 “董向阜将军的贺礼方才送到了。”小宫女转移话题道,“今年将军未能回京,难为他远在千里之外还这般用心,不枉费您寄送书信到边塞的情谊。” “送的什么东西?” “是颗夜明珠。” 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兰萤,从锦绣盒子中取出一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只是在明亮的内室显得有些暗淡。 明珠把玩着手里圆滚滚的珠子,“这东西能卖多少钱?” “殿下!”小宫女对自家主子的不解风情有些气闷,“情谊值千金!” “才千金?”明珠笑了笑,“那也没有很多。” 兰萤一言不发,站在一旁,清点着送来的贺礼。 “难得的是董将军他对您的一片真心。” “真心……” “董将军一表人才,为他说亲的人家恐怕门槛都踏破了,即便当初求娶被您一口回绝,时至今日却还为您保留着正室的位置,实属难得。” “所以就该对他感恩戴德?” 明珠将珠子抛给兰萤,兰萤自如地接在手中。 “他家里四五房妾室呢,搞得跟我辜负了他一样,他不过就是需要个正妻在家摆着,装得为我痴心一片的样子给谁看?” 兰萤将珠子收入锦匣内,放在不起眼的角落。 “那还有其他人选呢,您看看其他人也好。”小宫女锲而不舍道。 “其他人也一个德行,我不抱期待。”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长公主殿下,陛下的贺礼到了!” “您快去看看吧!”小宫女欣喜地催促着。 明珠施施然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庭院中,看见首领太监后面的侍卫们抬着一扇一人多高的玉制屏风。 屏风玉面光洁,上面的深绿水色构成一幅天然山水画,右上方的一点浅紫被雕刻为星辰的形状。 时过境迁,似乎到了该面对现实的地步,她还有要做的事,不能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 “放进去吧。” 首领太监见她收下,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地示意侍卫们将屏风抬进内室。 “长公主殿下,您还未谢恩呢。”首领太监嘱咐道。 “他让我谢恩?” “这——”首领太监一时语塞。 “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首领太监被噎得无奈,心道这位长公主还真是和以前一样胆大包天,讪笑了两下,待侍卫们安置好皇帝的贺礼,便匆忙带队离开。 皇帝的贺礼一到,各宫嫔妃的贺礼纷至沓来,眼下长公主宫门外倒是不同寻常的热闹,明珠却一概未收,将前来送礼的各宫下人,还有亲自来送贺礼的嫔妃们统统拒之门外。 众人吃了闭门羹,脸色不佳地四散而去,留下一人在原地等着。 “劳烦,再为我通传一声。” 小宫女惊愕,眼前这位可不是随便几句就能搪塞过去的人物,她先是见了礼,便快步往宫室内去。 “长公主殿下,二皇子殿下来了。” 梁国皇室男女一脉排序,二皇子虽是长子,却与长公主相差一岁,以二子排行。 先皇后只生有一女,梁国无嫡子,二皇子生母为众妃之首,所以,这位二皇子是众位皇子中地位最尊贵,也是最受宠的皇子。 当然,这也仅限于那年瘟疫前,现如今皇帝对长公主之外的孩子都保持疏远的态度,见面也说不了几句便把他们打发走,让这位金尊玉贵的二皇子殿下备受打击。 不仅是皇帝对长公主突如其来的宠爱,长公主与以往大相径庭的作风,让二皇子私底下还琢磨,是不是她当初大病初愈后开了灵窍。 “皇姐。” 明珠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打量着眼前之人。 这张脸,放眼整个京城,都算是数一数二的俊俏模样,水云纹的黑色蟒袍华贵非常,腰间配饰并不累赘,一块黄玉玉佩,一柄短剑,内敛又不失体面。 美人赏心悦目,明珠态度也软和了几分。 “有事找我?” “今日是皇姐生辰,臣弟特来道贺,恭祝皇姐朱颜长似,岁岁年年。” 随从将贺礼送至明珠面前,明珠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枚红宝石鎏金钗子,一看就要价不菲。 明珠把盒子放在一边,道了声谢。 “承蒙皇姐不弃。”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对方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情,仿佛当真只为道贺。 明珠坐起身来,打量着眼前这个尊贵皇子,眼中有陌生,也有探究,他想必也是听到了风声,知晓她收下了皇帝的贺礼,以为长公主恩宠卷土重来,便来拉拢。 不过她懒得绕圈子,也不想陪他们演戏。 “其实不必破费,我们原本就没有来往的必要。” “皇姐何出此言?”二皇子面不改色道,“虽生母不同,可皇姐与我为父皇血脉,乃是至亲。” “你真这么想?” 她曾花了许多时间,去了解这里的人,天皇贵胄,都是些居于天庭的谪仙,他们在高处斗着自己的法,全然不会在意殃及的池鱼。 曾经,长公主就是那条无人在意的鱼。 “算了,礼我收下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不留你了。” “臣弟告退。” 望着二皇子离去的背影,明珠思索起来。 “这么殷勤,还以为他有求于我。” “二皇子从前眼高于顶,不曾想也会借机讨好。”兰萤在一旁说道。 “天之骄子嘛,怎么忍受得了受皇帝冷落,曾经以为自己被寄予厚望,现如今既不是最亲厚的儿子,又不是被委以重任的臣子,皇帝子嗣多,他难保不心慌。” “陛下子嗣虽多,但谁也比不上您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二皇子正是心里清楚这点。” 明珠躺回躺椅上,衣袖遮挡着脸,掩下神色。 “没什么不一样了,他现在也有了别的孩子。” 兰萤知道自家主子是指去年出生的十三皇子和十四公主,刚想宽慰几句,却发现躺椅上的明珠正掩面小声抽泣。 “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您比!”兰萤慌忙蹲下伏在躺椅旁,不住口地骂道,“那些脏心烂肺的狐媚东西,早该活活被打死!” “兰萤,我怎么不知道你现在骂人这么厉害。” 明珠破涕为笑,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去把竹临和梅辛叫回来吧,我记得他们今日不当值。” 听到这两个名字,兰萤不禁腹诽,今日殿下生辰,即便是当值,那两人也要求着人替班,赶来宫里问候。 “想来他们定要自请入宫为殿下贺寿,殿下叫他们来,是有事吩咐他们做吗?” “嗯,我今日要出宫,带着他们方便些。” “这……”兰萤知道自家主子是闲不住的,“今日是您生辰,若是您不在宫中,恐怕会被别人发现。” “如果有人来,你就说我睡下了。” 兰萤诧异,“殿下让我留在宫里?” “兰萤,”明珠打趣道,“没想到你还挺喜欢出去玩,下次带你。” “我明明是放心不下您才问的!” “别恼别恼,玩笑话而已。”明珠哄道,“今日拂了二皇子的面子,惠妃那里指不定要怎么闹,若有事,其他人挡不住的,还是得靠你嘛。” 兰萤脸色缓和下来,“殿下若是出宫,先去见见大哥吧。” “!”明珠一喜,“松芜今日回来啊,我还以为要晚几天呢。” “您知道他的,想必从复命那天起,就马不停蹄跑回来……”兰萤忍不住冷哼,“一点长兄的样子都没有。” “别说他了,好不容易回来和你们团聚,既然他回来了,你要不跟我一起出宫去,你和菊若也好久没见了吧。” “算了殿下,原没有什么必要见他们。” 提及与兄姐相见,兰萤黯然,语气恹恹。 “您哪日放我一日假,我与兄姐打个招呼便算了。” “兰萤……” 明珠心有不忍,牵起兰萤的手,柔声道,“他们当时也不是故意的,你们毕竟是亲人,有些话别往心里去。” “兰萤知道,只要能陪在殿下身边,被他们骂几句又有何妨。” 兰萤垂着头,委屈巴巴。 “我去替您叫竹临和梅辛过来吧。” 长公主宫门口,宫女见兰萤走过来。 “小兰萤,什么事这么高兴?” 兰萤抬头,脸上的凄楚早已被换下,眉梢带着得意。 “想起一件——趣事。” 当初,老鼠们争上桌台,却不想灯油打落,燎了各自尾巴,着实可笑。 第2章 九方赌馆 长公主宫内,想着兰萤他们回来还得花些时间,明珠小憩起来。 有段时日未见,不知他们过得如何。 恍惚间,那两个满身伤痕的孩子就站在眼前,耳边仿佛响起魔音般的叫嚷,囚笼中的斗兽厮杀着,遍体鳞伤。 殿外,有力的脚步声响起,明珠醒神,注意到走近自己的两人,微微惊诧,原来当初的两个孩子已经长大。 “拜见殿下。”两位少年郎单膝跪地。 她站起身,走过去。 “竹临、梅辛,你们回来了。”明珠扶起两人,“吃了不少苦吧。” 竹临摇头,“不苦。” “殿下都是为了我们着想,司徒大统领对我们也很是照顾,都是托殿下的福。”梅辛说道。 “那就好。”明珠欣慰道。 当初出于资质考量,她把两个孩子安排进禁军大营,他们年纪尚小,若是闲散在宫里难免屈才,在军营得到系统训练,想必将来可堪大用。 竹临从怀中一个木匣,呈给明珠。 “今日殿下生辰,我们给殿下买了贺礼,还望殿下不嫌弃。” “怎么会,”明珠接过木匣,“你们送什么我都开心。” 明珠打开木匣,是一对精巧的蝴蝶耳环,虽是银饰,但做工精良,看上去要价不菲。以这两个孩子的薪资,恐怕要攒上一阵子。 “这礼物太贵重了。” “殿下,不喜欢吗?” “当然不是!我喜欢得很!” 说罢,明珠换上这对蝴蝶耳环,“我就是替你们心疼钱。” “送殿下的生辰礼自然越贵重越好,只是我们二人俸禄不多,只能合送一份,实在是惭愧。” “你们有心意就好,送什么我都喜欢。” 许久未见,上次还是在年初,她特地去禁军大营里探望,两个人手上都是训练时留下的老茧和擦伤,尽管比起初见时的伤痕,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却仍让她心疼得不行。 “梅辛比上次见黑了点,竹临还是跟之前一样白,不过男孩子个子都长得这么快吗,上次明明跟我差不多高,如今都比我高出一头了。” “殿下不喜欢黑的吗?”梅辛凑近问道。 “不是啊,小麦色才显得健康,说明现在身体强壮。” 竹临也不甘示弱,上前一步,“那殿下不喜欢白的吗?” “当然不是啊,”明珠不知道他俩抽什么风,只能两头哄着,“我都羡慕竹临呢,怎么晒都晒不黑。”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火花四溅。 明珠一头雾水,她记得这两个孩子以前关系不错,现如今怎么看着有些剑拔弩张? “一会儿我带你们出宫,记得换称呼,别露馅了。” “是。”两人应声答道。 皇宫门口,守门的士兵看到马车驶出,上前一步拦截住。 “车上何人?” 梅辛勒住缰绳,旁边的竹临掏出令牌。 “长公主殿下。” “是。”士兵高声喊道,“放行!” “他们如今倒是熟练不少。”梅辛笑道。 “早该如此,”竹临神色淡然,将令牌仔细收好,“殿下行事无人可阻拦。” 梅辛看了竹临一眼,不置可否,偏头问向马车里的人。 “小姐,咱们去哪?” “先去松芜那里。” “松芜哥今日回来啊。” “嗯,一年了,是时候回来了。” 梅辛扬起缰绳,马车驶向京城内繁华之地——九方赌馆。 京城内人人皆知,九方赌馆是最逍遥快活的去处。 虽是赌馆,开设赌局只是业务其一,动有投壶、骑射、蹴鞠,静有围棋、对诗、猜字谜,凡有对局皆有输赢。根据活动赔率各有不同,便是单纯为爱好前来之人也有。 今日,九方赌馆如往常般热闹喧嚣,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车门被打开,明珠看着车门口伸出手的两人,僵在原地。 怎么她是残废了吗,登基都不用两人搀扶吧…… 明珠无奈摊开双手。 一行人未经正厅,从偏厅侧边的连廊来到后院,看守的护院见来人是她,忙请进茶室。一进门,明珠面前就呼啸起一阵风。 “殿下——!” 松芜唰得出现在眼前,离得一臂之遥,却见他定在原地,迟迟没有靠近。 久别重逢,明珠也难掩欣喜,注意到松芜红着眼眶,她先一步上前,抱住松芜。 “松芜,你回来了。” 松芜这才犹豫着伸出手,虚虚回抱着明珠,应声中含着呜咽。 远隔千里,想念却不相见,他不敢回想这一年多是怎么度过的,可再见到殿下时,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 暖意只残存片刻,便脱离怀中,心绪却未能随之冷却。 几人落座,明珠细细端详起松芜,眼前之人似乎还是从前的模样,柔顺的发搭在一侧肩头,眉眼细腻,像一汪静水,透着丝丝寒气。 明珠熟络地聊闲言,寒暄起来。 “你剃须了?” “是,”松芜摸了摸下巴,“您说过属下不留胡子好看。” 松芜皮肤冷白,在戎狄做暗探刻意涂了黑,粘上浓密的胡须,还在衣服里垫了几层,才勉强和戎狄人比肩。 “你那么秀气的一张脸,配上络腮胡感觉怪怪的。” 松芜笑了笑,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明珠,明珠也注意到了,她轻咳了一声,问起正事。 “你之前在信中说戎狄此次意在和亲?” “是,殿下派遣属下去戎狄做暗探,这些年属下在戎狄多方部族盘旋,如今其他几个小族羽翼丰满,蠢蠢欲动,戎狄王打算通过与大梁和亲壮大其威势。” 松芜上前为明珠斟茶,油亮的茶水散发着阵阵奶香。 “他们还是那么自信。”明珠抿了口酥油茶,觉得还是喝不惯这咸口的。 松芜注意到她入口的小表情,没有继续添茶。 “殿下打算借此机会行事?” “是啊,机不可失,如果提前布局,主动权就会握在咱们手里,更何况你离开一年了,也是时候回来和菊若、兰萤她们团聚了。” “多谢殿下!” 松芜起身跪拜,明珠急忙拦住他。 “快起来,你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如今回来,想要什么尽管说。” “属下远离故国,静思己过,现如今只求能留在殿下身边效力!” 松芜的这个请求,也是意料之中,这些年跟在她身边的这些人,他们对自己的赤诚让她既动容,也惶恐,如果不是当年那些事,她恐怕也不会让松芜独自留在异国他乡。 “好。” 见明珠答应,松芜明显松了口气,即便他知道此番回京是明珠的意思,但他还是想听到她亲口说,自己可以留下。 安抚过后,明珠问起戎狄那边的具体情况。 “这次戎狄以谁的名义和亲?” 戎狄王王后早已病逝,如今戎狄无后,戎狄王老迈,膝下只有两子,难不成老头子要自己成亲? “戎狄大王子,翟渠。” “那这么说,戎狄的大王子是板上钉钉的继任者了。” “是,翟渠此人果敢骁勇,十六岁时就战胜了戎狄大将军耶律蚩,重新赢回戎狄百姓的拥护。” 耶律蚩过去也曾是王位的有力候补,戎狄人崇尚武力,慕强心态融进血液里代代传承,并不会像梁国这种中原国家一样,极注重嫡庶尊卑。 他们信奉的只有一条,谁是强者,谁就称王。 “此番戎狄大王子亲自带队,上月起草上书,待大梁回信,便立刻通关。” “这么着急,要是被拒他们如何收场?” 明珠注意到托盘里的奶酪干。 “他们上书此次出使主要意图在上供灵鹿,”松芜将托盘往明珠那边移近,继续道,“不过形势的确刻不容缓,其他部族恐怕也会暗随。” 被看破小心思的明珠抬眸一笑,伸手取来,咬了口奶酪干,问道,“灵鹿?” “是,属下亲去见过,确实世所罕见,那鹿为麋鹿,却通体纯白,毛发无一丝杂质,仙鹿临凡不外如是。” “不是染料?” “不像,属下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白色染料。” “那我倒有兴趣一观。” 看明珠有兴趣,松芜才将身旁罩着黑布的笼子提上前来。 “今日是殿下生辰,属下有一物想献给殿下,虽不敌灵鹿罕见,但我看见它时,便觉得殿下可能会喜欢。” 松芜取下黑布。 “天呐!”明珠眼前一亮,惊喜道,“是小雪豹!太可爱了吧!” 一只雪豹幼崽乖顺地趴在笼中酣睡。 “您喜欢就好。” “喜欢!” “若殿下今日不便携带,明日属下派人送去宫中。” “好!” 两人之间气氛正好,梅辛忍不住插话,“殿下,戎狄和亲一事您打算怎么办?” 明珠笑着看向梅辛,“怎么,想让我掺一脚?” “怎么可能,戎狄敢提殿下,属下就去把戎狄王子抓来阉了!” 看明珠笑而不语,梅辛就知道她是在开玩笑,手肘捅了捅身边的竹临,示意他也说几句,不至于让松芜一个人占尽先机。 竹临开口道,“殿下,今日还去醉仙楼吗?” “啊,对了,”明珠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先前菊若叮嘱说,让我生辰这天去醉仙楼!” 松芜看了眼明珠身后那两人,了然地笑了笑。 “既如此,属下这里已无其他要事,就让他们送您去醉仙楼吧。” “好,”明珠起身,又对松芜说道,“今日没带兰萤,改日我给她放假出宫,你们兄妹三人也好早日团聚。” “多谢殿下。”松芜起身行礼,掩下眼底的恋恋不舍。 走到门口,明珠停步,回头看向松芜。 “松芜,欢迎回家。” 第3章 男女有别 正午时分,醉仙楼食客络绎不绝。 今日为了庆贺长公主生辰,大门外挂起了红绸和各式灯笼,檐上缚着彩楼欢门,木架上缠绕着鲜花,色彩缤纷,喜气洋洋。 “下馆子了!”明珠伸了伸懒腰。 一开门,那两人还跟门神似的一左一右。 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了一碗水端平,明珠只能伸出双手,再次隆重走下马车。 “小姐您可来——”匆匆赶来的菊若看见被搀扶的小姐,神色一惊,“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看到明珠难为情地摇了摇头,菊若心下了然,恐怕是那两人暗自较劲呢。 “快些放手吧,难不成要你们抬着小姐进门?” 两人这才罢手,明珠松了口气,拍了拍菊若的肩膀,给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待与两个少年擦肩而过时,菊若陡然冷脸。 “收好心思,别给主人找不自在。” 听到此言,两人皆停步,竹临皱起眉头,冷眼看着菊若。梅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手搭上菊若肩头,语气却不友善。 “说这话,你不是也一样?” “男女有别,”菊若嫌弃地拍开肩上的爪子,挑衅道,“你们跟我怎么能一样?” 很快两个少年就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了。 步入正厅,描绘着日月的绸缎绕着天井上飘落下来,尾端悬挂着错落有致的风铃,荡在头顶,犹如声声浪潮。 四周人声鼎沸,众人目光所及,舞池之上,古筝与琵琶幕前合奏,优伶歌声婉转动人,一片繁华景象。 见明珠目不转睛地看着伶人,身旁的菊若开口,“兰萤她在宫里没给您惹祸吧。” 明珠回神,笑道,“怎么会,那丫头现在可会帮我骂人了。” “还不都是您惯的。” 来到三层的天字号,酒楼生意虽好,这一间却长久空着,也是松芜当初吩咐的,明珠推辞过,这两兄妹依旧执意,这间就成了她的专属。 此处景致极佳,窗外正对着院中所植的红枫、青枫,当初栽种养护费了好一番功夫,在夏时遇干热风吹袭便会叶缘枯卷,高温日灼还会损伤树皮,如今初长成,红绿相间,并不显突兀,反而不俗。 房内的轻纱幔帐拖延到地面,以墨宝装点,行楷草上书。左右两侧以圆月木制拱门隔开,左边是宴席,右侧是厢房。偶尔夜间巡游,懒得回宫,明珠就会睡在这里。 几人来到酒席宴,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菜,明珠带着几人落座。 “小姐尝尝这个,啊——”菊若夹起一块酥肉。 “啊——” 明珠没觉得丝毫不妥,心安理得地被投喂。 “香,酥肉果然还是现炸的好吃。” 明珠腮帮子吃得鼓起,注意到桌子对面投来的炽热视线。 她一边嚼一边说道,“你们两个也动筷啊,别光看着我吃,好不容易改善伙食。” 菊若没给两人说话的机会。 “今日小姐生辰,我把您上次说的‘蛋糕’和蔡师傅一同研习了一番,我让他们端来可好?” “居然成了!?” “蔡师傅为了打发蛋清,可是费了一番功夫,这会儿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那可得好好加赏蔡师傅,今年年终奖翻倍。” 菊若抽出手帕,替明珠擦拭着嘴角沾到的油渍。 “那我呢?” “你也翻倍。” 菊若摇摇头,“小姐给工钱足够,我想让小姐赏点别的。” 对面那两人听到她这话,如临大敌,纷纷侧耳。 “没问题,你想要什么?” “菊若想为小姐的生辰献舞,当作您的生辰贺礼。” “这哪里是讨赏?” “只不过有一要求。” “你说。” 菊若勾唇一笑,“这舞为西域舞种,颇为外放热辣,菊若羞怯,想请小姐到厢房中,独献给小姐一人。” “不妥!”竹临开口阻拦。 梅辛面上漫不经心,桌下拳头紧握,“菊若姐姐也忒小气,咱们自幼相识,亲如姐弟,何须避讳我们?” “欸!你们懂什么,现在怎可与儿时相提并论,”明珠教育起两个男孩子,“男女有别,菊若不好意思在你们面前跳舞很正常,她不想让你们看,你们就不许看。” 菊若抬眸,略有些得意。 “那小姐随我来吧,蛋糕稍后也会送入房中。” “好。” 菊若跟在明珠身后,进门前瞥了那两人一眼,轻蔑地勾起嘴角。 一炷香后,竹临和梅辛不安地握紧拳头,在厢房门外来回踱步,惹得旁边候命的店小二凑上前。 “两位公子不必紧张,我们掌柜在里面陪着呢,贵人不会有事的。” “放屁!”梅辛忍不住发火,有碍于房间里的人,只能轻声骂道,“我倒是小瞧了你们掌柜,这些年在外面学了不少好手段啊!” “我们掌柜可是一心为着贵人啊。”店小二搓着手赔笑。 竹临隐忍良久,最终站定,“不能让小姐继续和她待着。” 说着就打算硬闯,店小二见状急忙拦住对方。 “公子别冲动,我们掌柜吩咐了外人不能进去,再说男女有别,你硬闯进去于礼不合啊!” 听到这话,那两人仿佛被点燃,默契对视后,并肩走向房门,店小二拦都拦不住。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被打开,就见站在门口的明珠满脸赤红,从脖颈到耳根都染上一层绯色。 “小姐!”门口的两人齐声喊道。 明珠却像晃了神一般,后知后觉地回应着。菊若坦然地走到明珠面前,伸出手轻柔擦拭着明珠的唇瓣。 “主人这里未吃干净,”菊若擦完不忘舔下手指,嗓音勾人,“还是这里的奶油甜。” 原本呆滞的明珠,脸上瞬间又红了一个度,回忆起方才房中的旖旎光景,一时间气血上涌,觉得今日这温度热得离谱。 竹临和梅辛看不过去,挡在两人中间,怒瞪着惺惺作态的菊若。 “小姐,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了。”竹临闷声道。 “是啊,小姐要是还有其他地方想逛,可得抓紧时间离开啊。”梅辛咬牙附和。 明珠显然还没缓过神,“嗯、好……” 临走前,菊若拉住明珠衣角,菊若在那两人无声的眼神谩骂中,依依不舍地暗送秋波。 “那小姐记得回来看菊若,可不能始乱终弃。” “嗯、好,我们……我会负责的。” “菊若不求小姐其他,只求小姐有空回来看看,便心满意足了。” 梅辛咬紧后槽牙,今日刚出龙潭又入虎穴,他瞥了眼一旁的竹临,早已面如死灰。 离开的路上,梅辛不禁开口叮嘱,“小姐下次可别单独和那女的待着了,她做事一向出格,叫我们担心。” 明珠犹豫着开口,“菊若她和我只是——” “别!”梅辛阻拦道,“就当为我们好,您还是别说了。” 明珠点头,“也是,小孩子别听这些。” “……”“……” 回到宫中已日落西山,马车在空旷的甬道行驶,太阳被高大宫墙遮挡,弥漫出橘黄。 两侧高塔小楼已然亮起灯笼,点点烛火汇聚起来,让肃穆的宫城染上璀璨繁华。 巡逻的侍卫金盔金甲,脚步声回荡在峡谷般的巷道,明珠从马车内探出头,望向徐徐合上的宫门。 第4章 为了这碟醋,包顿饺子吧 戎狄的国书递交到皇帝书案时,明珠正悠闲地躺在院子中。 早前,松芜差人把雪豹送进宫里。 明珠拿羽毛和铃铛做了个逗猫棒,这几日,小家伙玩得不亦乐乎,这会儿正在自己脚边撒欢。 一旁,兰萤修剪着盆景的花枝,旁溢的枝桠被干净利落地截下,只留着长势喜人的两朵。 “您说,陛下会允准和亲吗?” 明珠闻言,开着玩笑,“他若让我去,兰萤你会怎么办?” “我……”兰萤举着手中的剪刀,决然道,“我就和陛下同归于尽!” “哈哈哈哈哈!”明珠在一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果然,还是兰萤你最好!” 兰萤在几人当中年纪最小,到她身边时年方十岁,心智未全,对自己格外依赖。她说话也不避讳,两人之间百无禁忌,若是外人听到,估计惊得冷汗直落。 “也不知道戎狄人长什么样子。”明珠好奇道。 “殿下想知道?” “毕竟来的是个王子,这个称号下若是其貌不扬,不免让人失望。” 兰萤斟酌片刻,似乎在脑海中有了画面。 “估计会和松哥之前那样,也留着难看的络腮胡子。” 明珠忍俊不禁道,“松芜本身就不是戎狄人,更何况咱们是看惯了他那张白净的脸,所以才觉得留胡子难看。” 松芜原本长相就偏弱气,散发时还有些雌雄莫辨的美感,不过他善于伪装,又有杀伐果断的狠辣,如此方能混迹于戎狄。 两人说着话,旁边小雪豹被冷落,小家伙抬起身子往躺椅上扑,明珠揉了揉它的毛绒脑袋,它便呼噜个不停。 “驯兽师打听的如何?” 明珠挠着它的下巴,小雪豹眯着眼睛,一脸享受。 “北郊行宫有一位驯兽师颇有实力,已遣人去请了,估计明日午后就能到……” 见她们亲密互动,兰萤目光哀怨,拎起逗猫棒。 铃铛声响起,小雪豹被吸引。 兰萤则一把将玩具丢远,将它支走后,自己蹲在明珠面前捧着脸卖乖。 “殿下,将人安置在西侧宫殿您看如何,殿前有片草坪,方便驯兽。” 邀功似的,仿佛在说“看我多贴心”。 “可以啊,兰萤的安排自然是最好的,不愧是我们家老幺。” 明珠顺势挠了挠小兰萤的下巴,兰萤笑着眯起眼睛,与幼兽如出一辙。 这时,小宫女从院外进来。 “长公主殿下,三皇子求见。” “三皇子,他来干什么?” 此人一向默默无闻,明珠没有太大印象。 平素里,三皇子与她并无交集,上次见面还是在家宴上,当时因常年卧病的五公主高烧,宫女来报,他才请求早早离场。 宫女预料到殿下会有疑问,回道,“说是为了戎狄和亲一事。” 明珠了然,三皇子的胞妹五公主,及笄不久,正是议亲的时候,此次戎狄求娶公主,五公主位列其中。 他来,估计是想求个人情。 “让他进来吧。” 话音刚落,三皇子便火急火燎赶来,一进来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求皇姐救我妹妹!” 明珠吓了一跳,脚边的小雪豹也冲着来人呲牙,她急去安抚,还示意让人扶他起来,他却仍倔强地跪着。 “定了你妹妹?” 五公主是早产儿,自幼病弱,心智不全,及笄之后有些行为依旧如孩童,若让她嫁到戎狄,几乎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以现如今的皇帝,轻易不会让一个病弱的女孩子远嫁外国。 三皇子摇头,“还未。” “那你急什么?” “臣弟自知父皇素来爱重皇姐,断不可能遣嫁皇姐去那蛮夷之地,如此萱儿便是父皇首选。” 三皇子神情真挚,语气可见急切。 “臣弟感激上次家宴,皇姐遣太医来为萱儿医治,臣弟无能,只有来求皇姐……” 论资排辈,除了她这位嫡长女,第二个出生的公主便是五公主李凌萱了。 自从他们的生母祥嫔病逝,外祖家远在他乡,偌大的宫城兄妹两人相依为命,虽身在皇城之中,却也过得十分艰辛。 看着跪在身前的人,记忆恍惚重叠。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人,为了妹妹的安危,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 不过,承诺之事,她不能轻易许下。 “你今日来求我,无非是为了自己妹妹,可若真要选一人和亲,除了我,适龄的有五公主、六公主,还有差半年及笄的七公主。 “你打算让我救哪个,弃哪个?” 三皇子沉默,片刻后,艰难开口。 “我知皇姐待我们一视同仁,但纵使骨肉血亲,到底各自有亲疏,父皇有,我作为萱儿的胞兄也有。 “臣弟虽不忍其他妹妹遭此厄运,可我兄妹二人势单力薄,只能恳请皇姐救我胞妹。” 和亲一事,明珠心中早有决断,便开了句玩笑。 “那你空着手来?” “我、我……” 说着三皇子就摸索腰带,试图把随身玉佩薅下来。 明珠莞尔,“玩笑话,别当真。” 这位三皇子风尘仆仆地来,想必是一听到消息就匆忙赶来,什么都来不及想。 “臣弟知皇姐不在乎身外之物,在此立誓,若皇姐能保下萱儿,我兄妹二人今后与皇姐同心同德,为皇姐马首是瞻。” 三皇子也算是宫中少见的实诚人,他说的话应是发自肺腑。 她虽不想趁人之危,但计划若顺利实施,将来宫内能有个皇子替她盯着,也是助益。 “好,我答应你。” 待三皇子走后,明珠把兰萤叫到近前。 “明日给你放个假,你出宫找松芜,跟他说事情推迟,待和亲人选选定后再动手。” “其实您原本就没打算给戎狄和亲的机会吧。” “为了这碟醋,包顿饺子不好吗?” 这天夜里,宫室伴着蝉声入眠。 梦中,又回到过去。 小时候和那人一起出去玩,他没看好自己,自己摔倒把额头磕破了,那人心疼坏了,一直哄她,她却越来越委屈。 悠悠转醒,才发现枕头上一片濡湿。 她已经很久没去见他了。 “到底躲不开……” 第5章 皇帝是我亲爹 宫人传报,说北郊行宫的驯兽师前来觐见。 明珠抱着呼噜作响的小雪豹,“都驯过哪些野兽?” “回殿下,卑职专驯猛兽,驯过苍鹰、猎犬、马、狼。” “连狼都驯过?” “是,卑职的族人有和狼群一起生活的习俗。” 明珠心血来潮,觉得弄只小狼崽在身边也不错,她捏了捏小雪豹的肉垫,露出隐藏的利爪。 “如果被这类猛兽抓伤,有什么法子治疗?” “卑职特制秘药,专门治疗抓伤咬伤,小伤口外敷七日即可。” “好,”明珠取来沾了皂角的湿手帕,细心擦拭着小雪豹的爪子,“有一事,你多担待。” 说罢,明珠按住利爪,往自己手臂上猛划一下,三条浅浅的血痕赫然出现在白皙的臂膀上。小雪豹一惊,唰的缩回爪子,试图去舔舐那几道伤口,被明珠一把拦住。 “您这!”驯兽师如被雷劈一般,急忙跪倒在地,“求长公主饶命!!” “你闭口不言,我保你性命无虞。” 明珠示意宫女,宫女点头,外出向皇帝报信。 看着台下战战兢兢的驯兽师,明珠摆了摆手,让给自己包扎的兰萤过去扶他起来。 “你去殿外候着吧。” “是、是。”驯兽师站在一旁不住地擦汗。 不到半炷香,皇帝的轿辇停在了长公主宫外。 “星星,快让爸爸看看伤到哪儿了?!” 皇帝身边的侍从与长公主宫内的宫人见怪不怪,纷纷站在殿外候着。 明珠没好气地把胳膊摆在扶手上,皇帝把纱布拆下来,看到胳膊上明晃晃三条抓痕,忍不住忙俯下身去呼气。 “没事,吹吹就不疼了。” 若是世人看到此番场景,恐怕要下巴惊掉,从未听闻哪朝哪代皇帝对自己的孩子能这般爱惜。 没错,他们父女两人不属于这里,她叫贺晨星,二十四岁,家里的独生女,父亲叫贺建民。 一切始于两年前一场车祸,他们来到这个未知的朝代,占据了这两个因瘟疫双双殒命的皇帝皇女的身体。 刚来到此地时,作为父亲的他对做皇帝的一切都不知所措,他全然不通,不知如何治理国家。大臣们上奏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听得他头晕目眩,全靠女儿周旋于各方,帮他处理了很多棘手的难题。 而作为一个现代人,做了皇帝,一切财富、权力、女人都会向他靠拢,他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去承受这等诱惑,他只是一个普通男人,善良又不够强硬,倔强却缺少智慧,软弱中还有点大男子主义。 一开始还会惴惴不安,但是后来就心安理得,坐在这把龙椅上,生杀予夺变得轻而易举,对于皇帝,即使是杀人也不会有任何惩罚。 随着时局的稳定,和手握天下人生杀大权的虚荣作祟,他这个皇帝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 可他始终对自己的女儿有歉意、有羞愧,他不敢面对她,他作为父亲,深爱着她,但他不敢直视自己的背叛。 后来与女儿闹翻后,他独立理政,发现自己即便在某些事情上做错了,也不会有人敢置喙,反而有人吹嘘鼓励他,这使他信心倍增。只要说“可”或“不可”,其他的交由专门负责的部门去做就可以,成果不好就换一批人,总会有人做好。 在看不到女儿的地方,他自在地做起了皇帝,只有在想起她的时候,才会清醒地发现自己,只是来自现代的一个普通人。 但他不舍得女儿离开自己,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即便是后来跟其他女人有了孩子,但他们跟她还是不一样。 他仍把她视为自己唯一的孩子,他不能弄丢她。 “怎么回事啊,怎么就被抓伤了,宫里谁养猫了?” “不是,我自己养的。” 小雪豹从裙摆下探出脑袋,皇帝一惊。 “呀!乖乖你怎么养了豹子,不行不行,这种野兽不能养在身边!” 明珠不以为然,“我叫了驯兽师来,他会把豹子驯好。” “那它长大了以后怎么办,太不安全了,你要是想养动物,我让人给你找小猫小狗。” “不,我要把它养在身边,教训那些想害我的人。” 听到明珠的话,皇帝眉头紧皱,但还是先让太医把消毒的药水留下,亲自拿起棉花签子给明珠擦伤口。 “是不是她们又有人来找你麻烦?” “没有。” “你跟爸爸说实话,要是她们有人找你不痛快,爸爸给你做主。” 她听到他这话,不禁气血上涌,他怎么有脸说这句话呢。 强忍着,在泪水涌落前,将话题转移。 “戎狄是不是要和亲?” “乖乖,你担心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有人胡说八道,爸爸怎么都不可能让你去啊!” 皇帝急忙去擦女儿脸上的泪水,哄道,“别哭别哭,爸爸怎么舍得让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我也不想让萱儿去。” “不去不去,”皇帝又掏出手帕把女儿的脸擦干净,迟疑道,“萱儿是……五公主吗?” “嗯。” “好,不让她去。”看着扒着明珠裙子往上爬的小雪豹,皇帝踌躇不决,“乖乖,真要养它吗?” 明珠嘴巴一撇,作势又要掉金豆。 “养吧养吧,不过说好,没驯好之前别跟它闹着玩,当心受伤。” 看女儿没吱声,皇帝缓缓起身。 “爸爸下午还有个会,他们还等着,爸爸走了啊。” “噢。” “生日礼物还喜欢吗?” 见明珠不再搭理他,皇帝揉了揉明珠的头发。 “有空来看看爸爸。” 走到殿门口,皇帝看到那名陌生男子,停下脚步。 “你就是驯兽师?” “回陛下,卑职是北郊行宫的驯兽师,受长公主之命特来驯兽。” “要是公主还像今日一样受伤,唯你是问。” “是,卑职不敢。” 皇帝打量起眼前的男子,眼神颇为不满。 “你要住在公主宫里?” “是,承蒙公主不嫌,将卑职安排在西侧宫室。” “不行,太近,你住的地方离公主远点,别想着住在这里就可随意与公主搭话,看清自己的身份,要是敢让我知道你借着驯兽之名接近公主——” 驯兽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陛下饶命,卑职绝无僭越之心。” 殿内,兰萤端来温水为明珠净面,明珠的鼻尖和眼睛通红,兰萤看在眼里心疼极了。 “殿下……” “他怎么好意思让我去找他,不怕我看见别的女人在那勾引他吗!”明珠抱着兰萤痛哭起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是时隔一年再次见到他,看到这张与过去相仿的面孔,却只剩下物是人非的叹息。 自从那次翻脸,她就再也没有主动找过皇帝。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好情绪,可当听到他喊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才发觉当初的那份委屈和怨怼其实从未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这一夜,明珠睡得很晚,她不想梦见他。 第6章 兄妹情深 次日晌午,兰萤从明珠床上悄悄起身,昨夜明珠躺在她身侧,偷偷哭了一宿。 兰萤驱使着马匹,想着回来的时候要给殿下带些喜欢的果脯蜜饯。 “吁!” 醉仙楼人来人往,兰萤将马匹拴在马厩,熟门熟路地走进菊若的厢房。 “小妹!”松芜起身迎她,热络道,“一年多没见,都长这么高了!” “大哥,二姐。” “还是大哥面子大,”菊若正端着小碗,品尝酥油茶,“如今小妹在殿下身边,还真难请动你这尊大佛。” 兰萤冷哼一声,对菊若的挤兑充耳不闻。 二姐素来爱在殿下面前卖弄,不想一朝风头过盛,殿下便将产业悉数交由二姐打理,使她不得不搬离宫外,二姐傻眼,有大哥的前车之鉴,她明白忤逆殿下无用,只能在见自己的时候酸上几句,兰萤对这些早已习惯。 她没接菊若的话茬,转而问道,“那是大哥带回来的特产吗?” “是啊,”松芜笑道,“特意带回来的,你尝尝。” 兰萤狐疑,“有猫腻?” 菊若翻了个白眼,“殿下不喜欢这些,他就赏给我们喝了。” “我就说,大哥什么时候对我们这么好了。” 落座后,菊若叫人传菜,席筵上三人还算和谐,尤其是松芜,还装模做样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听得另外两个人浑身不自在。 “小妹,眼下乌青怎么这么重,是殿下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兰萤斟酌着开口,“殿下昨夜,没休息好。” 原本漫不经心的两人顿然醒神,正色道,“为何?” “昨日,皇帝陛下来了。”兰萤不想被他俩多盘问,单刀直入地说起正事,“殿下说了,计划暂推,等确定和亲人选后再动手。” “好……”松芜为她们斟酒,迟疑道,“此次和亲人选,皇帝当真不会考虑明珠殿下吗?” 松芜不愿多心,他在殿下身边时日有限,却也清楚皇帝对长公主多么宠信倚重,可当年御书房决裂之事,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倘若皇帝心狠,难保不会因国事舍弃长公主。 “不会。”兰萤笃定道。 即便如此,疑虑并未被打消,松芜继续问道,“殿下不愿和陛下和好,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在宫外也只知道是令嫔怀孕,才有了御书房决裂一事。”一旁的菊若也附和道,“殿下是不喜令嫔吗?” 兰萤纠结道,“是,也不全是。” 令嫔此人阴险,殿下对她的种种行为深恶痛绝,可即便怀孕的是其他妃嫔,殿下也并不会若无其事。 “既然殿下不快,你怎么不处理掉那个女人。”菊若不满道。 松芜的眼神也变得犀利,话中带刺,“殿下当初只留你一人在身边,你若是不济事,就把位置让出来。” 见长兄长姐咄咄逼人的架势,兰萤不欲与他们多言。 “殿下还在宫里等我,我该回去了。” 菜还未上齐,兰萤起身离席,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她回过头说道,“大哥,你别忘了,当初是谁疯癫到做局软禁殿下,才被赶去做外族细作。” 松芜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二姐,就算没人发现,我也知道那件事有你一份。” 菊若瞪了她一眼,兰萤知道这是警告自己,时过境迁,她也不愿在殿下面前翻旧账。 “有些心思殿下不点破,是为了你们好,你们自己也要懂得收敛,当心——引火自焚,这一年多,兄长吃的教训还不够吗。”说罢,兰萤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公主宫内,明珠吃着兰萤带回来的梅干。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一起吃个饭吗?” “没胃口……”兰萤神色恹恹。 “呦,谁惹我们小兰萤不高兴了?” 明珠用手帕净了净手,把兰萤招呼到身边,牵起她的手。 “他们俩又说你了?” 兰萤没吭声,眼眶却红起来,明珠赶忙给兰萤让出位置,两人一并坐在软榻上。兰萤把头搭在明珠肩头,对方的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后背,兰萤垂眸,掩下眼底的得逞。 “你别听他们说的那些。” “不听……兰萤讨厌他们。” “好。” “讨厌竹临、梅辛。” “嗯。” “讨厌董向阜。” “是。” “殿下……”兰萤嘴里嘟囔着。 “?”明珠安抚的手一滞,“连我也讨厌了?” 兰萤小脸连鼻子都皱起,用头轻轻捶了明珠肩膀一下。 “殿下胡说。” 明珠轻笑,扶起兰萤的脸,伸手取来一颗梅干,填进她的嘴里。 “不生气啦?” “殿下,”兰萤突然问道,“您会成亲吗?” 这几日,戎狄的和亲人选宫内宫外物议如沸,兰萤深知殿下绝无可能远嫁戎狄,可殿下迟早有一日会成亲,即使殿下同往常般骄纵于她,兰萤却也难得患得患失。 明珠思索片刻,没有回答。 “那我也讨厌殿下的夫君。”兰萤又将脑袋埋在明珠肩头,闷声道,“若有朝一日殿下成亲,求殿下准我离开。” “离开?”明珠肩膀一动,诧异道,“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兰萤抬头看向明珠,目光戚戚,“但我知道那时,我没法留在殿下身边了。” 看着对方可怜巴巴的表情,明珠还是心软了,她看着长大的孩子,终究与旁人不同。 “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您不能这样……”兰萤眼神幽怨,“这是耍赖。” 正在这时,宫女匆匆赶来,在屏风外禀告。 “殿下,董家的那个二世祖回来了。” 董向阜的庶弟——董向祺,董家的二世祖,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此子性情乖张,极为叛逆,算是董家唯一的刺头。 董家家风严谨,出了镇国公董齐川、少将军董向阜等人才,而董向祺之所以“长歪”,一方面是幼时家中无人约束,镇国公夫妇早亡,董老将军又常年卧病,董老夫人念及孤苦伶仃略微放纵;另一方面,董向祺本人对董家似乎颇为不满,董向祺生母残害家中嫡母,以致国公夫人难产伤身,被家法处置。 当年此事在京传得沸沸扬扬,但到底是陈年往事,明珠能够了解一二,也不光是与董向阜交好的缘故,按理来讲,国公夫人也算是她名义上的表姑姑。 国公夫人李宁嫣是当朝皇帝的表妹,名满京城的安乐郡主。 那一年,乃是董向阜的束发之年,国公夫人正值临盆之际,险些撒手人寰,太医和稳婆竭力抢救,却还是胎死腹中,引产的太医觉得蹊跷,国公夫人此胎安稳,未见凶相,后来发现国公夫人的汤药中竟被人下了毒。 大内震怒,下令严查,才查出真凶。 董齐川大义灭亲,家法处死了那名妾室。听董向阜说,从那时起,他这个庶弟便对董家心生怨怼,不服家中管教约束。 后来国公夫人和镇国公相继辞世,董向祺在京更是无法无天,只在董向阜回京时稍稍收敛,毕竟他在董向阜面前就像个病弱的小鸡崽,几拳下去就趴在地上直喊饶命。 简单而言,这人就是欠收拾。 第7章 世上不缺大傻逼 之前,董向祺还当她是从前那个软弱可欺的长公主,对她出言不逊,没想到被她一个巴掌扇懵,拎着衣领上门告状,态度反而对她毕恭毕敬起来,一路求饶。 “他怎么回来了?”兰萤眉头皱起,“不是被董老将军罚回老家,闭门思过了吗?” 明珠眉梢一挑,似乎早有预料。 “他不回来,我找谁给戎狄当诱饵。” 兰萤恍然大悟,“原来您之前给董将军写的信,是说这个!” “傻兰萤,你还真以为我写的情书啊。”明珠敲了敲兰萤的额头,“毕竟由他这个长孙去向董老爷子求情,老爷子才肯松口。” 正说着,殿外又传来消息,董向祺进宫后直奔长公主宫来了。 “这么嚣张?”明珠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这是打算来找我算账?” “那殿下要不要见他?” “见,当然得看看董向祺那个傻逼如今多落魄。” 一炷香的时间,董向祺就跪在大殿内了。 “多日不见,董二公子倒是学得规矩了。” 明珠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人愤愤不平的嘴脸映在眼底,一览无余,董二公子这表情管理还是不到位啊。 “臣年少轻狂,愚蠢无知,冒犯长公主,实在罪该万死……” 明珠支着下巴,若是他方才说话时嘴角没有抽搐,倒是还有几分可信。 “无妨,不过是狐朋狗友聚会时对我大放厥词,说我是倒贴你兄长的无宠公主,你兄长说往东我就不敢往西,连带着你这个庶弟我都不敢得罪,每次见你都要陪着一张笑脸。” 董向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此时才有些实实在在的慌张。 原来的长公主对董向阜颇为死缠烂打,多少有些不体面,也许眼瞧着自己年岁大起来,又听信了他人的怂恿,怕被父皇随意指婚耽误终身,就时常去董府倒贴,殷勤得上头。 却因其天性怯懦,习惯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引得董向祺这等拜高踩低的小人耻笑。 “只是—— “纵然遭受冷待,我到底还是大梁的长公主,你这般轻贱于我,是觉得董家已经凌驾于皇权,连你都可以肆无忌惮评论皇帝的女儿吗?” 对于董向祺这种人,跟他说什么人品道德都是无用,以权势镇压才能叫他心生畏惧。 “臣惶恐!”董向祺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嗓音颤抖,“臣绝无此心!” “虽是庶子,董家却一向娇惯于你,但别忘了,你才是董家那个坐享其成的人,既然得了便宜,就要学会夹起尾巴做人,若是不识时务——” 明珠眼神犀利起来,“少了你,大梁又有何损失?” 跪在阶下的董向祺瑟瑟发抖,全然不复起初的嚣张气焰。 耍完威风,明珠摆了摆手,“行了,滚吧,别在这儿碍眼。” 那人逃也似的溜了。 “殿下,他会听话吗?” “呵,只怕他回家后要扎我小人了,他此番前来认错多半是董向阜的要求。”明珠嗤笑一声,“多此一举,他这种人,除非经历生死之事,否则改不掉那身根固的恶习。” 她故意身份压人,将话说得狠厉,才好惹得他“痛下杀手”。 镇国公府内,此起彼伏的碗盏碎裂声响起,围在董向祺房外的仆役们噤若寒蝉,自从二公子从宫内回来,便铁青着脸色把自己关在房内,谁也不敢说,也不敢问。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房门被砰的一声推开,董向祺发丝凌乱,身上被茶水溅了满身,一双眼睛通红,宛如厉鬼。 “公子……”贴身小厮余光瞥见房内一片狼藉,颤颤巍巍地递上帕子。 “她算什么东西!她算什么东西?! “一个不受待见的老女人,她忘了她从前的殷勤嘴脸了吗,如今倒学会骑在我头上耍威风了!” 小厮的手腕被掐得生疼,看着自家主子的脸色,咬牙忍着。 “是了是了,长公主虽前些年受了些恩宠,但自从与陛下闹翻后,又如从前一般颇受冷待,无论她说什么,公子都不必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董向祺眼里透着狠毒,“从小到大,小爷我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这口气,必得要让她百倍偿还!” “可将军他不是……”小厮在董向祺的注视下销声。 “董向阜也是个没品的,这两年狗皮膏药一般贴着那个老女人,以前不见他这样,不曾想他也是个势利的,瞧着人家在陛下跟前得宠,便上赶着求娶。” “您消消气,”小厮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茶水,奉给董向祺,“咱们在老家消息不通,奴才回京时才听闻,长公主如今与以往做派大相径庭,也难怪将军垂青。” 董向祺骂了许多,气消了些,这会抿着茶水若有所思,“的确,若是以前,她说不出那些话。” 小厮宽慰道,“如今长公主不好对付,奴才想着咱们不妨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董向祺变脸,恶狠狠道,“今日她敢那般教训我,若是董向阜娶了她,她仗着董向阜的势不得更耀武扬威!” “不过说来也奇怪,长公主早已过了嫁龄,陛下却迟迟未定,按理说将军那里,早就该提亲了……” “她休想进我董家的门,”董向祺握紧拳头,目光阴恻,“戎狄使团不是快到京了,此番他们名为献宝,实则和亲,若是下嫁公主,你觉得谁会是首选呢?” 小厮心下一惊,“公子您是想长公主……” “男女之事,多的是法子促成良缘,待到戎狄使团到京,我便到驿馆说和说和,给咱们的长公主谈门好婚事。” 想到此处,董向祺奸笑道,“你再替我买几样东西……” 阿嚏——! “殿下,都说了入夜凉,给您换床厚被子您还不听。” “不是着凉,”明珠揉了揉鼻子,“有小人骂我。” 兰萤起身打开柜门,挑了床厚些的被褥,抱到明珠榻上。 “必是董向祺那货,不定憋着什么坏招呢!” “无非就是戎狄和亲一事,他恐怕巴不得我嫁给蛮人。” “痴心妄想!” 看着兰萤忿忿不平的小脸,明珠突然起了坏心眼。 “其实,我倒想看看戎狄有没有合眼缘的人。” “殿下?!” 注意到明珠脸上的得逞,兰萤便知道她是在同自己开玩笑,撇着嘴角,将被子一把塞给明珠,背过身去。 “殿下找合眼缘的人给您铺床吧。” “真生气了?”明珠从床上探头,“我就是这么一说,我可没打算看一辈子大漠孤烟,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明珠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你放心,我才不会成亲。” 第8章 阴谋阳谋 这一日,棋盘刚摆上桌,明珠便收到传旨,皇帝陛下晓瑜各宫,明晚将于琼华殿设宴款待戎狄使臣。 戎狄与大梁邦交数十载,两国关系密切,此番来使,特令后宫诸人与亲贵大臣一同赴宴,共赏稀世珍宝。 “这次皇帝派谁去迎接使臣?” 迎接、设宴,这些礼部虽有章程,也需要一位身份与之匹配的皇子接待使臣,对接各项事宜,这件事皇帝做不习惯,多半选了年纪最长的那位,把繁琐之事一并推诿。 “二皇子。”兰萤回道。 “果然,此人表面功夫做的还是无可挑剔的。” “看来您对二皇子评价颇高。” 明珠手握着棋谱,将黑白子按棋谱章法摆好,暗自斟酌。 “最后总要挑一个,只是他久居高位,人情淡漠,选他或选任何一个皇子做皇帝,其实并无区别。” “依兰萤看,都不如您。” 明珠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打量着棋盘。 “皇帝这份差事本身就不是寻常人能做的,高兴了,可大赦天下,生气了,可诛灭九族,个人的喜怒哀乐会被无限放大,也会被有心人利用,沦为斗争工具。 “做皇帝,若不用心,生灵涂炭;若太用心,自己命短。天下灰扫不尽,害除不尽,忧思忧虑难消解……” “倘若您都这么为难,那谁能做好皇帝呢?” “其实明君也好、昏君也罢,人各有命,历史总要在起伏后平缓,平缓后起伏,周而复始,这是定数。芸芸众生,也不过是得过且过。” 兰萤歪头,长公主殿下总是会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不过如今她大抵能揣摩出一二。 在殿下心中,皇帝之位的责任大过一切,可这世上之事,难凭一人攫夺。若他们还是原来的那种身份,命如草芥,谁是皇帝对他们而言,又有何分别。 “还有一事,今早驯兽师来催问,幼兽的名字您想的如何了。” “呀,你不提我都快忘了这回事,我想想……”明珠摸着下巴,思索道,“就叫伊丽莎白吧。” “?” 兰萤觉得,她还是不懂长公主殿下。 迎接戎狄的宴会如火如荼,先前皇帝差人来偷偷询问,此次外交如何应对,明珠只写了一个字递过去——“盛”。 “鸿门宴,自然要好酒好肉招待。” 现如今,戎狄内部虽有所分化,但对于大梁而言,戎狄与日势强,过去的对峙之势渐趋松动,前代北境战神齐铭将军亡故后,大梁的优势地位岌岌可危,纵然答允和亲,也并非长久。 所幸,她发现了新的转机,尽管要付出代价,但趁着大梁国力尚可支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解困之策势在必行。 宴会前夕,明珠如同街溜子一般,在一众行色匆匆的宫婢们身边闲散游过,她侧目打量着,那些人手中托盘上是各式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玉器摆件都是由藏宝阁取出的珍宝古董。 行至大殿,川流不息的仆从杂役各个整装待发,宴会厅堂张灯结彩,宴席一侧,二皇子和礼部侍郎,还有鸿胪寺、光禄寺几位卿正埋头商讨着。 “二弟!” 明珠这一声洪亮,引起那人注意。 二皇子颇为惊讶,殷勤走上前来,“皇姐怎么来了,是父皇有何吩咐吗?” “不是,我找你。” 在眼前人瞎琢磨之前,明珠直截了当开口。 “想请你帮我安排个座位,能够自然地观察别人,但别人看我很明显,这种有吗?” “皇姐客气了,臣弟尽心安排便是。” 明珠松了口气,“谢了。” “分内之事,皇姐何必言谢。” “你办事,我放心。”明珠拍了拍对方肩膀,便坦荡离场。 留在原地的二皇子伸出手感受了下刚才肩膀的重量,新奇,却莫名感到被信任。 回长公主宫的路上,明珠她们被一个小太监绊住脚步,对方从袖口掏出纸条,悄无声息地塞到兰萤手中。 “什么东西,情书?”明珠回头张望,那小太监已然不见踪影。 兰萤打开其中一张字条,眉头越皱越深。 明珠好奇坏了,却也不好意思偷窥,只能试探追问。 “写的什么啊?” 兰萤一副不藏私的模样,把纸条递给明珠。 “欸,不好吧,”明珠手势欲拒还迎,“我能看吗?” “殿下误会了,是松哥传进宫的消息。” 明珠泄气地接过纸条,上面写着董向祺今日购进六壶暖情酒,六包蒙汗散,六支迷情香,六个肚兜,六只褒裤。 “……”明珠觉得自己的眼睛被污染了,“他想干吗,开银趴?” “殿下,”兰萤一脸慎重,“董向祺那货买这些,一定有阴谋!” 明珠腹诽,松芜现在越来越不懂事了,这种东西怎么能让兰萤看,这对孩子身心健康发育多有影响! “松芜那边派人跟着董向祺吗?” “是,自他回京起,就一直跟着。” “不愧是他,调查的如此详细,连购物小票都能搞到手。” “因为松哥是卖家。”兰萤一脸纯真。 “???”明珠又嫌弃地扫了眼纸条,“他什么时候业务领域这么广泛?” “松哥说过这些暗算人的东西,要清楚它们的流向,免遭不测。”兰萤小声道,“不然殿下以为以前用的那些蒙汗药都从哪儿来的。” “……那我也只用过蒙汗药啊,其他的跟我没关系!”明珠急忙撇清关系。 兰萤气鼓鼓地扯住明珠的袖子,“殿下,现在是说董向祺有阴谋!” “他这个三俗的脑子,估计想把我和戎狄人迷晕,生米煮成熟饭,好让我被遣嫁到北境受尽苦楚,如此一来,新仇旧怨一起报。 “最离谱,六、六、六……他这是在求六六大顺?” 董向祺这家伙果然不负重望,开始谋划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也不枉费此前她对他的冷嘲热讽,这个心胸狭窄的小人马上就开始行动了。 兰萤揭开另一张字条,这张上面是松芜的字迹。 “松哥问,是否除掉他。” 兰萤看着洇墨的笔锋,她知道,大哥生气了,恐怕气得发疯,倘若殿下一声令下,他会用最快的刀割开董向祺的喉咙。 “他还有用,先留他一条狗命。” “可是他胆敢如此谋害殿下,非死不可。” 兰萤语气并不激烈,却让明珠有些不寒而栗。 明珠从未有过笃定让某人去死的念头,即便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始终没有适应将他人生死系于自己一念之间的决断。 即便是知晓董向祺的阴谋,她也不甚在意。但眼前的兰萤,显然和自己不同。 明珠伸出手,轻轻盖住兰萤的双眼。 “怎么了,殿下?” 感受到对方逐渐靠近的气息,兰萤没有丝毫反抗,乖顺地任由对方动作,屏住呼吸,竭力抑制自己如鼓的心跳。 “兰萤,人命关天,非个人轻易掌握,即便……即便有些事非做不可,也只能是走投无路的时候。 “如果有得选,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手上染血。” 兰萤小心翼翼地开口,“兰萤知道了。” “那就好。” 眼前忽而一片清明,兰萤却不舍方才的余温,明珠转身朝着宫殿的方向走去,兰萤醒过神,加快脚步跟上去。 第9章 戎狄使团,来袭! 八月初,秋狝与外交齐头并进。 宫女急匆匆从殿外赶来,“长公主殿下,戎狄使团都进宫了,您快些出发去宴会吧!” “别急,他们从宫门口进来,肯定不会比咱们快,赶得上。”明珠又把唇上的胭脂匀了匀,拿手帕擦了手,“去那么早又不开饭,还得应酬个没完,不如踩着点,省事。” “话虽如此,到时候必得遭人非议了。”宫女苦着一张脸,跟在自家主子身后。 “她们爱嚼舌根,又不是仅仅这一件事,是因为她们本来就看不惯我,我做什么她们都看不顺眼,既然如此,还不如我自己痛快。” 明珠坐着轿辇,如今天气转凉,没有工业化的气候升温,盛暑天过后,倒感觉比空调房里更舒心自在。 “明珠长公主驾到——!” 琼华殿门口的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迈着步子的明珠一阵畏缩,一定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出场吗? 众人齐齐向门口投来目光,起身行礼,臣子们位于下阶,靠近殿门,明珠一眼就瞧见齐侯爷那张油腻嘴脸,这老登便是她和惠妃结下梁子的始作俑者,明珠没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往前迈步,嫔妃席上精彩纷呈,大梁没有嫡母皇后,没有太后,若非从前被皇帝冷落,后宫中无人能高过她这位嫡长公主,仇视、轻蔑、讨好、好奇,明珠很久没有见过如此面相丰富的群像戏了。 两相比较,皇子皇女这边寡淡不少,除了偶尔一两个嫉妒的家伙,其他人倒颇为尊敬,想来这两年的转变,这让这群孩子对自己这位唯唯诺诺的皇长姐,有了巨大改观。 大殿中,彼此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相互观赏。 明珠一眼就注意到自己的位置,大殿之上唯一空着的座位,二皇子的确是按照自己给的标准安排的,此处地势高,将两侧之人尽收眼底。 但他也没说就在皇帝跟前啊——! 看着自己那位老父亲一脸不值钱的笑,明珠叹了口气,径直走过去。 “公主来啦,把奶茶给公主端上来。”皇帝催促身旁的宫人,扭头对着明珠柔声道,“别喝太凉的,我叫他们热完放到常温,等你来再端上来。” 明珠瞥了眼面露羡慕或嫉妒的众人,内心复杂。 就在此时,号角声响起。 “戎狄使团到——!” 猛士入殿,个个披发衣皮,配上兽齿玛瑙饰品,一股剽悍的游牧民族气息侵袭而来,为首的男人身材魁梧,目光如炬,宛如闲庭信步的黑豹。 “参见大梁皇帝。”男人率部众行礼。 “快请起,戎狄的男儿果然名不虚传,想必这位就是大王子翟渠吧。” “回陛下,正是。” 坐在上位的明珠捂着嘴,一个劲儿憋笑,暗自赞叹这人胸肌好发达。 站在大殿中央的翟渠似有所感,目光移向皇帝身边的明珠,两人猛不丁地对视起来,明珠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她真不是有意的,实在是被吸引了。 “尊敬的大梁皇帝,我族曾捕获一头神鹿,此鹿通体赤白,圣洁无比,特献与陛下,以示诚意。” “噢?好啊,也让大家开开眼界。” 翟渠吩咐部下,“抬上来。” 没一会儿,一个近一人高的笼子便被几个壮汉抬了上来,翟渠扯下遮布,大殿众人纷纷发出惊叹,坐在后排的人也忍不住探头。 “哇,当真是纯白的鹿!” “连鹿角都是白绒。” “此乃祥瑞!” 皇帝不自觉起身,下了台阶来到笼前,不住地打量,众人也都上前观瞧。明珠虽此前听松芜描述过,但终不敌亲眼所见的震撼,她紧随其后起身,站在皇帝身旁。 这头鹿其实比她认识当中的麋鹿小了很多,作为体型最大的鹿类,成年麋鹿的身长可达两米,眼前这只估计也只有一半。 而最令人惊叹,莫过于这通体的纯白。 众人看得热闹,周围的气息杂乱,鹿明显有些受惊。明珠走上前几步,伸出手探进笼子里,抚摸着麋鹿的额头。 这只麋鹿应该被抓后由人类饲养了一段时间,很亲人,乖顺地任她抚摸。毛发在指缝中穿梭,比想象中粗糙,不过确实不是染料所为,是自然的白色。 这不寻常的外貌,对于人而言,或许会是一种被美化过后的特殊含义,但对于眼前瑟瑟发抖的鹿而言,却只是—— “白化病。”明珠喃喃道。 大殿一片寂静,不知不觉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明珠回神,抬起头,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尤其是戎狄的大王子,眼神格外专注,像是要把她看穿似的,明珠深觉不妥,求助地看向皇帝。 “哈哈,这鹿真是不同寻常,真是难为你们一片心意,欣赏完了,大家落座吧。” 皇帝的话一出,这段小插曲便被遮掩过去,大殿内又恢复一幅热闹景象。 “今日戎狄使者们前来献宝,便是两国交好之见证,祥瑞现世,乃是苍天庇佑国土之下百运昌隆。”二皇子起身敬酒,“儿臣恭贺父皇承天顺达,江山永固!” “说得好!”皇帝赞许道。 “戎狄勇士们各个骁勇善战,与我大梁此乃强强联合,祝我两国邦交友谊,世代长存!” “二殿下所言极是!”戎狄众人举杯。 明珠捧着奶茶,对老二的左右逢源颇为佩服,这控场能力可见一斑。 酒过三巡,明珠注意到皇帝已经面露醉意,便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喝太多,他平时就不怎么应酬,酒量本来就不行,如今换了身体,更不放心他,酒后胡言就糟了。 皇帝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还行。 明珠白了他一眼,往嘴里塞了块碳烤鹿肉,眼睛一亮,戎狄带来的野味真不错。 “明珠公主。” 台下传来呼唤,声音染了几分醉意。 没有预料到会有人找她,明珠闻声噎了一下,鼓起的腮帮子还未消下,迷茫地望向喊她的那人。 见女子鼓着腮帮子,歪着头看向自己,翟渠不自觉轻笑,打量她像只囤物的松鼠。 “公主聪颖,令我敬佩,我敬你一杯。” “?” 明珠缓缓咽下嘴里的鹿肉。 “哈哈,王子好眼光,不过明珠她不胜酒力,这杯我替她喝了。”居于上位的皇帝打岔道。 注意到戎狄人诧异的眼神,明珠内心一万匹马儿奔腾,哪儿有皇帝替人挡酒的啊! 明珠开启紧急公关,“小女自幼患有旧疾,不宜饮酒,父皇慈爱,故而代劳。” “这样啊,是我失礼了。” 明珠尴尬笑笑,眼睛瞄向皇子坐席。 高情商二皇子怎么不在?!这场子她控不住啊! 心心念念的二皇子终于出现在视线内,恍惚间,明珠觉得此刻他比戎狄那些一米八九的壮汉还要伟岸,恨不得立刻下场找他诉苦。 二皇子落座,见明珠委屈巴巴地盯着他,心中疑惑,端起酒杯走上前。 “皇姐。” “你去哪儿了?”明珠埋怨道。 “去,更衣。”二皇子不自然回道。 啊,上厕所去了,明珠心下了然。 “别喝那么多。”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二皇子颇为惶恐,“是,多谢皇姐关心。” “我这会儿可离不开你,你千万不能走。”明珠看向他,目光真挚。 “皇姐……”二皇子面露难色,“你吃醉酒了?” 明珠讪笑了两下,“不好意思哈,一时激动。” 正说着,明珠后背一凉,那道来自戎狄席的视线愈发灼热,翟渠露骨地紧盯着明珠的一举一动。 察觉到对方面色有异,二皇子顺着明珠的视线看过去,发现翟渠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明珠。 三皇子突然走上前来,彻底挡住了那人的视线,“皇姐,那只雪豹现今如何了?” “啊,”明珠缓过神,回道,“我找了行宫的驯兽师训练它,希望它学有所成。” “皇姐何时养了雪豹?”二皇子问道。 “生辰那天,别人送的。” “雪豹颇为罕见,不知臣弟是否有幸前去一观?” “可以啊,它很可爱的,不过我还挺想保留它的兽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训练得听话。” 明珠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驯养计划,跟前这两人附和着。 “的确,即便是野兽,留在身边的还是听话些好。” “是啊,若是有只豹子在身边,便是什么宵小之辈都不敢轻易靠近了。” 二皇子和三皇子不约而同地看向翟渠,明珠瞧着这两人,不知道还以为他俩要上去咬人了。 明珠叹了口气,这个众矢之的咱就是当定了。 宴会散席,躲过翟渠几次三番的搭话,明珠火急火燎回到自己宫内,瘫倒在床上。 “兰萤呢?” “您忘了,今日您让她出宫了。” 宫女上前,替她把散落在地上的外衫拾起来放好。 “没忘,”明珠把鞋子褪掉,说道,“这会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都说了多少次让您卸了钗环再躺下,扎到自己怎么办。” 明珠腾的一下坐起身,小宫女见兰萤回来,自觉退出卧房。 “兰萤,我今天惹火了。” “惹火?”兰萤拿起桌上的茶壶倒茶,笑道,“不是惹祸吗?” “不是,戎狄那个大胸男盯上我了!” 咔哒! 兰萤手中,茶壶裂缝。 第10章 大胸男坠入情网 明珠泄气地瘫在床上,烦躁扭动,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 “哪有皇帝在饭局给人挡酒,都怪他,随便给个理由应付过去不就好了,多显眼啊! “唉,我当时为啥要说出口啊,他们一个个都在说祥瑞,我还说是白化病,啊——!虽然他们应该不知道白化病是什么…… “太社死了,能不能删掉这段记忆啊——” 兰萤一边宽慰,一边默默处理碎掉的茶壶瓷片。 这边明珠好不容易进入梦乡,宫外的夜却黑得不平静。 月露风霜重,驿馆的灯火幽暗,赤裸着上身的翟渠吐出一口浊气,脚下之人身体扭曲变形,俨然没了气息。 “把人处理掉。” 推门进来的部下心中一惊,随即上前搬起尸体,退出屋外。藏匿于驿馆暗处的人,看到有人搬着尸体走出门,闪身消失。 待血腥气息消弭,房间内重新点上灯,部下与翟渠围坐一桌。 “大王子,那刺客……” “鬼方祂。” “那和亲之行更要小心,鬼方祂不会让咱们如意的。” “和亲。” 翟渠身上的戾气渐消,念着那两个字微微出神。 “大王子有何想法?” “那个长公主,你看如何?” “属下觉得,今日宴会上梁国皇帝所作所为,可见对那个长公主颇为宠爱,连几个皇子都袒护于她,想必不会允准她来和亲。” 见大王子面色阴沉,部下话锋一转,“不过若能与她结亲,对梁国皇室也多有牵制,对咱们而言,那个长公主倒是上佳人选。” 上佳人选…… 回想起宴会见到的那张脸,吃到鹿肉时亮晶晶的眼睛,若是喜欢鹿肉,以后便让她吃个够。 “她很好。”翟渠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 部下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您打算怎么做?” “追人。” 次日,明珠还未起床,就听到宫女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殿下!快起来,戎狄的大王子来拜见,人就在殿外了!” “?”明珠皱着眉头,满脸不耐烦,“谁?” 穿戴整齐的明珠,周身散发着低气压,心道昨夜睡得晚,本来想好好补个觉,这家伙一大早来,急着投胎吗? 台下那人倒是笑得没心没肺。 “大王子特意前来,可是有事同说我?”明珠接过兰萤递过来的茶水。 “有,跟我回草原吧!” “?!” 明珠手中的杯子一歪,上好的普洱洒了大半。 “放肆!”一旁的兰萤冷声斥道。 翟渠却不以为然,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座位上的人,这下明珠的瞌睡也醒了,两人僵持了片刻,明珠深吸一口气。 “大王子……” “叫我翟渠。” “翟渠,恕我婉拒。” 翟渠没想到对方竟会一口回绝,不由有些慌张,“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到时候我会为你建一所宫殿,和你现在住的一样,每天给你捕猎物,采最好的玛瑙石给你做首饰,我想和你一起!” 翟渠越说越激动,明晃晃的胸膛上下起伏着,明珠注意力实在难以集中,等他说完,明珠才艰难移开视线。 “翟渠,可我不愿意离开这里,你能为了我留下吗?” 翟渠一怔,显然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明珠见状微微一笑,戎狄草原的继任者,怎么可能就为了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女人,像个质子一样留在外国。 “戎狄大王子,你只是需要一个跟你回草原的新娘,而不是和我在一起,所以,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明珠摆手,“送客。” 翟渠还想说些什么,明珠拦住他的话头。 “翟渠,我讨厌纠缠的人。” 看着对方沮丧的神情,明珠有点内疚,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委婉点,但随即否定,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绝无可能,这个人注定要为她的计划牺牲,她不该动摇。 “那能做朋友吗?”翟渠很快打起精神,“毕竟大梁和戎狄邦交多年,我们交个朋友如何?” “……可以。” 话音刚落,就感受到兰萤不满的视线袭来,明珠心虚地喝了口茶。 “作为见面礼,我想把这个送给长公主。” 翟渠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兰萤警惕地盯着对方,手向身后的藏着的暗器探去。 那把匕首戴鞘,上面镶着大大小小各色宝石,华丽非常,被翟渠的手握着,显得精致小巧,不像他贴身用的。 明珠试探一问,“这是你随身用的吗?” “不,这是我要送给……朋友的。” 明珠挑眉,不会是要送给和亲对象的吧。 “如此珍贵,我不便收下,大王子还是送予良人吧。” “这就是送你的,不会送给别人。” 对方执意如此,一副她不收就不走的姿态,明珠最终妥协收下。 待人走后,明珠把匕首拿在手中,尺寸刚好,看来是特意做成女子所用的款式,不过过于华丽,不实用。 她用力从鞘中抽出匕首,泛着银光的匕首刃上,刻着一行陌生的文字,大约是戎狄的语言。 “兰萤,你知道这写的什么吗?” “不知道。”兰萤没好气道。 “兰萤,他的胸是不是真的很大。” “殿下!” 怕兰萤真恼了,明珠急忙说起正事。 “咱们出宫去找松芜吧,了解下鬼方祂那边的动向。” 来到九方赌馆,还未登门,就见打手们提溜着一人,那人满头是血,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明珠往旁边躲了躲,打手们注意到明珠,急忙把手里的人丢入花坛。 “您怎么来了?” 这些打手并不知道明珠的真实身份,只知道松掌柜对此人极为尊敬重视,因此也格外殷勤些。 “我来找你们松掌柜。” “掌柜他……” 打手们支支吾吾,似有隐情。 明珠疑惑道,“他不在吗?” “人倒是在,就是……” 明珠不打算陪着他们在这磨磨,迈步进去。 九方赌馆内,一袭黝绿长衫的松芜坐在扶手椅上,悠闲擦拭着手中的血,旁边站着一个女子,衣服乱糟糟的,正掩面啜泣。 “这是唱哪出啊?”明珠倚着门框,双臂交叉。 松芜听到声音,猛地往门口抬头。 “您怎么亲自来了?”松芜脸上挂着笑,快步往门口迎。 “找你有事。”明珠探头看了眼里面的姑娘,打趣道,“你先处理你的事儿,我不急。” “没有事比您要紧。” 那女子红着眼,亦步亦趋地跟过来,“松掌柜,我相公他……” “没残废,三日内就能下床。”松芜瞥了那女子一眼,冷淡回道,又立马对明珠解释道,“都是些皮外伤,看着吓人而已,不要紧的。” 明珠凑近道,“你动的手?” 松芜点头。 “英雄救美?”明珠打趣道。 “您为何认为我是好人,万一我是巧取豪夺呢?” “不不不,”明珠故作高深地摇着手指,“你要是看上谁,绝不可能这么张扬,你可是个典型的闷骚男。” “是吗?”松芜眯着眼睛,逼近眼前这个一脸得意的人。 阴影笼罩过来,明珠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两人之间仅相隔半臂,影子交叠在一起,甚至能闻到松芜衣服上散发出的松木香,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 松芜没有再上前,他停在原地。 “这里乱糟糟的,还请小姐移步茶室。” “噢,好。”明珠松了口气。 临走之前,明珠冲那个姑娘说道,“若是求助,可去醉仙楼找掌柜菊若,就说是——明小姐说的。” 第11章 大鱼上钩 茶室内,松芜净过手后,跪坐在茶桌前,从锦匣内取出茶汤,明珠盘腿坐在对面,把玩着桌上的貔貅茶宠。 “明小姐若是喜欢,属下便再刻一只送进宫里。” 明珠听松芜这样称呼,便知他在埋怨自己多管闲事,立刻朝松芜卖乖道,“这是你自己刻的啊,我竟不知松芜手这样巧,那我必得要一个!” 松芜一愣,发现殿下在撒娇蒙混,抬眸看向她,目光微嗔,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见松芜不再提这茬,明珠暗自感慨,还好松芜好哄,若是眼神化刀,她早已被身后的兰萤看得千疮百孔了。 “你今日怎得还亲自动手,那姑娘是什么人?” “属下动手,是因为他坏了您的规矩,不是要为那女子出头。” 松芜为明珠斟上茶,徐徐说道,“那人是赌坊的常客,今日输惨了收不住手,他娘子来寻他,他便张口要把自己娘子做赔,卖与赌坊。” 明珠手握着茶杯,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他娘子不愿,他便强拉着,撕扯中动手打了她几巴掌,扬言她若是不听话,就把她卖到花楼。” “人渣。”明珠厌恶道。 松芜浑身一颤,自己那杯茶微微溢出,指尖将那一滴不留痕扫开。 “您当初说过,九方赌馆不以人做赌注。” “是啊,可人的贪欲,哪里是一句话能抵挡得住的。”明珠叹了口气,“他非良人,不知那姑娘还要吃多少苦头。” “所以您让她找菊若?” “看她自己吧,这总归是人家家事,她若是忍气吞声我也无能为力,她若想自救,能帮一把是一把。” “您总是这样,若人人您都想救,便无穷无尽。” 明珠垂眸,盯着茶杯中的倒影。 “话是这样说,可遇到了,又怎么能装作看不见。” 松芜了然地看向她,殿下一向如此,他又怎会不知。 “更何况,如今不一样了,一举一动都可改变他人命运,改变许多人命运,就不能装聋作哑。” 只是有些事做了,才知道自己天真,从前她曾向皇帝建议的禁赌令收效甚微,一些人私下里反而变本加厉,“斗兽”奴隶贩卖,地下赌场盛行。 最终,只能将禁令作罢,现如今所有东西摆在明面上,放在眼皮子底下,倒比以往更好掌控。 明珠饮了口茶,让思绪回笼。 “鬼方祂那边如何了?” “进行了一次驿馆刺杀,没有成功。” “刺杀?!”明珠眉头紧锁,“翟渠不能死在大梁。” “属下明白,自翟渠入住之际,便已派人暗中监视,以确保翟渠性命无虞,翟渠此人实力强悍,鬼方祂不能奈他何,殿下放心。” “那就好,”明珠松了口气,“鬼方居然想要翟渠的性命,戎狄内部已经到这般你死我活的境地了吗?” “翟渠素来与鬼方一族不睦,戎狄王已老迈,翟渠一死,虽仍可有他的胞弟,戎狄的二王子继位,但二王子年仅十六,不同于众望攸归的大王子,他所能依仗的不多,这便是鬼方上位的最佳时机。” “一旦和大梁的关系破裂,他们如何保证,大梁不会趁机分一杯羹?” “那些人恐怕会先考虑继位,待到二王子正统确立之时,或割地、或附庸,或养精蓄锐重整旗鼓,都将是他们这等权臣说了算。” 意料之中的选择,明珠点点头。 “内忧外患,想来他们各有取舍,也不是我们该操心的。无论戎狄王位上坐的是谁,那片土地都将会是大梁的囊中之物。” 更何况,那片土地上,有着至关重要的“宝物”,绝不能拱手让人。 “对了,你懂戎狄语言,”明珠从挎包里取出那把匕首,递给松芜,“帮我看看这上面刻的是什么意思。” 松芜接过这把华丽异常的匕首,一看此物就来源于戎狄,是贡品,还是…… “萨仁,意思是——月亮。”松芜看着匕首上的字,试探道,“看上去像是新刻的,这是谁送您的吗?” “月亮啊,”明珠若有所思道,“松芜,你作为男人,相信一见钟情吗?” 被问话的人眼皮一颤,闷着头盯着匕首,像要把那一行字刻进眼里似的。 他本该作答,也无处可犹豫,可他却忍不住去揣摩,这把匕首的主人是谁,是那个所谓一见钟情的男人吗? “松芜?” “不信。” 松芜抬起头,面上波澜不惊,仿佛方才只是走神。 “是吧,我也不信,没有深入接触过,只凭短暂印象就交付真心,多半是喜欢那个被自己美化过后的片面形象,而不是完整的那个人。” 松芜沉吟片刻,“所以说,翟渠对您表明心意了。” “我拒绝了。”明珠立马道。 “您收了他送的东西,看样子,这是特地送给您的。” 明珠转移视线,心虚道,“我错了。” “属下理解,他那样的人,您若不收下,恐怕还要死缠烂打。” “松芜……” 明珠感动地看向他,还得是她家松芜,如此体贴。 “不过属下有一事,想请示殿下。” “什么?” 松芜眯着眼睛,浅笑道,“只需翟渠活着就够了是吧,无论伤残。” 明珠后背一凉,“松芜啊,做人还是别太残酷。” “属下遵命。”松芜惋惜道。 他目送着明珠离开,门外打手们身上沾染着血迹,他们背过身去,没让她看见。松芜抽出烟杆,领头的忐忑地上前为他打火。 “掌柜恕罪,今日那位来得突然,小的们实在来不及处理干净……” 见掌柜没理会,打手们纷纷松了口气,但他们深知,今日叫那位瞧见了脏东西,掌柜这口气不冲着他们,便是别人。 领头的心领神会,忙递了话头,将这祸水东引。 “掌柜,今日那条赌狗如何处置?” 吞吐的烟雾中现出一张冷漠的脸。 “废了。” 在回宫的路上,发现董府的马车就停在戎狄住的驿馆外,明珠掀开车窗帘子,往外探看。 “董向祺的车吧,那家伙不憋好屁。” “殿下,要到驿馆打听一下吗?”兰萤问道。 “算了,我闭着眼都知道那家伙要说什么,无非就是给翟渠出出损招,你瞧他之前买的那些下三滥的东西。” “大王子会配合他吗?” “不知道,如果他们狼狈为奸,我就用这把匕首,给他来个物理阉割。”明珠比划道。 驿馆内,翟渠猛地打了个冷颤,他耸了下肩膀,打量起眼前的富家公子。 “你说你是董向阜的弟弟?” 董向祺殷勤凑上前,吩咐小厮奉上见面礼。 “兄长常年驻守北境,于国社稷有功,与在下这种在家的闲人不同。” 翟渠从头到脚扫了他一眼,点头道,“确实不同。” 董向祺嘴角微微抽搐,耐着性子寒暄。 “哈哈,在下听闻,此番戎狄国内也希望大王子您能觅得良缘?” 翟渠不知此人来意,看面相没什么好感,敷衍道,“嗯。” “在下自幼与宫内素有来往,不知大王子是否有中意的人选?” 翟渠双手抱臂,“我说了又不算。” 董向祺抿着嘴唇,笑得勉强。 “今早来的时候,听闻大王子入宫面见长公主,明珠长公主乃是我朝陛下爱重,人品样貌皆是上成。 “二位站在一起便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若大王子心有所属,在下愿鼎力相助。” “你能有什么法子?” 董向祺两眼放光,一副眼见大鱼上钩的样子。 “男女之事,若不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不失为良策,八月秋狝,便是最好时机。” 第12章 青青草原运动会 今年的秋狝比往年晚些,也是打猎外交的手段之一,戎狄作为马背上的民族,自诩骁勇善战,若能趁着这次机会,打压戎狄的气焰再好不过。 明珠掀开马车的窗帘,探头望向行军队伍里的竹临和梅辛,路既已铺好,就看这两人大显身手了。 后方戎狄队伍中,翟渠注意到明珠往他们的方向看,即刻驱马,屁颠凑上前来。 “明珠公主参加此次狩猎吗?” 这人找着机会就来搭讪啊。 “不了,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虚弱得很。” “那就等我为明珠公主夺魁吧,”翟渠信誓旦旦道,“我的就是你的。” 明珠戏谑一笑,“你倒是自信。” “若我为公主夺魁,非否向公主讨个彩头?” “行啊,不过,你所求之事只能你我私人之间,与国事无关。” 见明珠答应,翟渠爽朗笑道,“当然!” 翟渠神清气爽地返回队伍,敏锐察觉到身后的两道视线,回头发现是两个不认识的少年。 马车里,明珠实在无法忽视兰萤幽怨的小眼神,侧过身吃了口茶点。 “这还挺好吃的,来点吗?”明珠殷勤问道。 “您方才为何要答应他。” 明珠撅起嘴,“他能不能赢还未必呢,我先答应,免得到时候他在皇帝面前提什么请求,叫大家难办嘛。” “您就是听了他的漂亮话,鬼迷心窍。”兰萤拆穿道。 “啊——”明珠扑在兰萤怀里闹道,“我毕竟没接触过胸这么大的帅哥,一时不谨慎也可以原谅吧……” 兰萤双手无所适从地悬在半空,压下微翘的嘴角,假意训斥道,“殿下还是学乖些,别再让他有可乘之机。” “知道啦。”明珠手环着兰萤的腰,顺手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 兰萤身子一颤,“殿下!” 明珠在兰萤变脸前迅速起身,看向不远处草原上一个个鼓起的大包。 “到了到了。” 营地处早已派兵看守,明珠的帐篷就在皇帝旁边,此次前来的还有成年的皇子皇女,不过他们除了二皇子的帐篷,都离的稍远些。 明珠走到帐前,门口两个看守倒是眼熟得很。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 “回殿下,我们先前求了大统领,猎场上到殿下这里守帐。”竹临回道。 “陪他喝了一宿酒呢。”梅辛一旁卖乖道。 “这次秋狝,我可还指望你们俩给我夺个魁首呢,可不敢劳累你们给我守帐。”明珠调侃道。 “好!!!”远处传来叫好声。 明珠循着声音转过身去,发现打靶场被众人围着,十分热闹。 “你先进去吧,”明珠对兰萤说道,“我去瞧瞧热闹。” 明珠走近打靶场,发现人群前方,二皇子和翟渠正手握弓箭,并列站着。她拍了拍旁边的三皇子,三皇子欲行礼,被她拦住。 “这是怎么回事?” “二哥和翟渠比箭法,刚第一轮,两个人全中靶心,平局。”三皇子凑近小声道。 “他箭法这么好?” 明珠诧异,老二这城府深沉人设,居然还是个满级弓箭手,以后还是不要得罪他了。 “二哥的箭术是父皇当年亲授,自从两年前……”三皇子见对方面色无异,继续道,“二哥近来颇为失意,每日下了晨课,就到打靶场苦练。” “噢,这样啊……”明珠尴尬笑了笑。 难怪之前在御书房遇到时,二皇子脸色那么不好看,皇帝对他寄予重望,似乎每日要查他的功课,自两年前,皇帝对他的觐见能推就推,难得冷落。 “而且,惠妃娘娘素来端庄威严,对二哥……严厉了一些,恐怕二哥的日子不好过。” “怎么说?”明珠八卦道。 “母妃在世时,偶尔带我去惠妃娘娘宫里,见二哥总在用功,连坐都不能坐,惠妃娘娘……有时也当着我们面训斥他,母妃心疼二哥,惠妃娘娘说这都是让二哥勤勉的手段罢了。” 明珠面露同情,“打压式教育啊。” “好!!!”人群又发出一阵欢呼。 明珠的视线被吸引,远处箭靶红心上,翟渠的箭俨然正中其中。 “该你了,二皇子。”翟渠挑衅道。 二皇子目不斜视,利落地抽出三支箭羽,连射三箭,正中靶心。 “好!!!” “第二场,平局!” 明珠踮脚探头道,“还分不出胜负啊。” “第三场便是终局了,戎狄人不容小觑。” 两人仍不分胜负,翟渠突然开口道,“二皇子实力不俗,不如咱们赌个彩头。” 二皇子蹙眉,问道,“你想赌什么?” “若是我赢了,我想跟你换营帐。” “呵。”他的帐篷除皇帝外离明珠最近,二皇子凑近小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何居心。” 翟渠挑衅一笑,“怎么,二皇子不敢吗?” “我为何要承诺你?” “若你赢了,我也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不过——”翟渠抬高声音,“若是二皇子殿下心里无把握胜我,我无话可说。” 二皇子脸露不虞,却也迟迟没有回应。 “啧,”明珠看着僵持不下的两人,“他这次倒是骑虎难下了。” “二哥的实力,不会叫戎狄人得逞,借机接近皇姐的。” “我不是不信他,我一人倒也无妨,只是翟渠也能顺理成章靠近父皇的营帐,”明珠沉着道,“到底是外族,事无绝对,不可不防。” 明珠走上前去,“我们答应。” “皇姐?!”二皇子没预料到她在,还一口答应下来,心中有些焦急。 明珠拦住二皇子,对翟渠说道,“不过,要换个彩头。” 翟渠见她走近,笑意又深了几分。 “公主想换什么?” “换我过去,若你赢了,我就搬去你们那边,如何?” “好啊。”翟渠爽快答应。 明珠转过身去,见二皇子神情忐忑,握着弓弦的手绷紧,手臂上青筋涌现。 “你可以的,我相信你。”明珠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声道,“尽力就好,凡事长姐给你兜底,别怕。” 就算输了,大不了就说她对翟渠有意,让李凌霄成全自己,为了自家小孩,丢点人算什么。 终于,第三场比试拉开序幕。 第13章 正中靶心!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翟渠率先出手,不出意外,三箭正中靶心。 众人屏住呼吸,二皇子至多就是平局,但若稍有差池…… 二皇子回头看了眼明珠,明珠一脸轻松地冲他笑了笑,他握紧手中的弓弦,头一次,心中有了底气。 凌者,逾越也;霄者,云天也。 这便是他名字的由来。 离弦的箭呼啸而过,比以往更迅捷、凌厉。 “正中靶心!” “靶上怎么好像不只三支箭?”离得远的观众瞧不真切。 圆心靶被拆下来,先发的箭矢被后发的射中,劈成几瓣,从同一个中心绽放。 “前两支被劈开了?!” “那这怎么算,平局吗?” “凭什么平局,明明二殿下更胜一筹!” 翟渠看着箭靶上箭花,坦然笑道,“这次是二皇子技高一筹,我愿赌服输。” “赢了!” “二皇子殿下威武!!” “不愧是二皇子殿下!!!” 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李凌霄胸膛不停起伏,难掩激动神色,他迫不及待地看向明珠的方向,她却被一个高大身影挡住。 刚挪动脚步,就被身边的人簇拥起来,李凌霄恢复克制的笑脸,回应着四面八方的称赞,只能用余光注视着人群之外的那两人,正言笑晏晏。 “我输了。”翟渠笑道。 明珠挑眉,“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惋惜。” “是吗,我还等着公主安慰我一番呢。” “你肯定会输。” “你先前那番话要是对我说的,我就能赢。”翟渠笃定道。 “行啊,只要大王子愿意当我弟弟。” 翟渠一愣,“那还是算了,更何况,我比你年长吧。” 翟渠今年二十二岁,按现在的年岁,确实比自己大,明珠抬头打量着眼前之人。 “表面看上去是这样,实际上,不一定。” 李凌霄终于从众人的喝彩中剥离出,赶到明珠身边。 “长姐!我赢了!” “真棒!”明珠给他比了个大拇指,“我就知道,我们家弟弟就是厉害!” 此刻的李凌霄眼睛发亮,心里被一腔欣喜盈满,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对她说。 一旁的翟渠悄无声息地离开,部下见状紧随其后。 “大王子您方才为何没出全力?” 部下颇为不解,以大王子的箭术,一箭之力便可射透靶心,在草原时就无人可敌。 “有时候,赢即是输、输即是赢。” “?” “我们来这里是求娶公主,不必在这种事上强压人一头,惹对方不痛快,让让他们也无妨。” 翟渠回头,瞥了一眼笑靥如花的明珠,“更何况,她都那样说了,赢了也没意思,不如让她开心。” 这边李凌霄刚想开口,就被前来的三王打断。 “贤侄,方才那一箭,当真是精彩!” 李凌霄拱手行礼,“王叔谬赞了,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欸,贤侄莫要谦虚,正好杀一杀戎狄人的威风。”三王慈眉善目,一副长辈的亲切模样。 不远处,侍卫前来禀告。 “长公主殿下,陛下传召您。” “好。”明珠对身旁两人说道,“三王叔、二弟,那我先走了。” 三王置若罔闻,眼皮不抬一下。李凌霄站在原地,深施一礼。 “恭送长姐。” 皇帝营帐外,明珠慢吞吞站定,宫人为她传报。明珠进入帐内,一屁股躺在主位的软垫上,皇帝殷勤地端来青提。 “乖乖,累不累?” “叫我来干嘛。” “我听他们说,戎狄那小子找你了?” 明珠摸向青提的手突然一滞,语气有些心虚,“怎么了?” “他什么意思啊?那小子是不是想追你?” 明珠第一次在自己老父亲这里如坐针毡。 “可能吧。”明珠假装不在意道。 皇帝一听,脸就耷拉下来,“我就知道!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穿的跟野人一样,怎么好意思在小姑娘眼前得瑟?!” “人家是民族风吧……” “我管他是什么!乖乖,你可别乱跑了,那小子就没安什么好心,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明珠吃着青提,含糊不清道。 皇帝看着她不甚在意的态度,还是不放心。 “要不我多派点人跟着你吧。” “啊?”明珠抗拒地摇头,“不要!你放心吧,我都多大了,不用操心。” “那他要来找你,你就别理他,让护卫给他赶走。” “好好好。”明珠敷衍道,“你没别的事了吧,没事我先走了。” “去玩吧,注意安全啊!” 明珠从帐中出来,松了口气,匆忙跑回自己帐中。 “啊——!”明珠发出一声叹息。 刚收拾好行李的兰萤吓了一跳。 “怎么了殿下?” “翟渠追我的事被我爹知道了。” “他那么不知收敛,被陛下知道是迟早的事,陛下怎么说?” “说让我离他远点。” 兰萤赞同地点头。 “我跟他之间又不可能。” “是嘛,”兰萤嘟囔道,“我瞧着殿下对他倒是颇为在意。” “吃醋了?” “我是怕殿下识人不清,他说几句好话,殿下就觉得他是好人了。” 明珠捏了捏兰萤的脸,“你真当我傻啊,陪着他演白痴偶像剧?” 脸上的轻松不再,明珠正色起来。 “翟渠这人,很会欲退还进,他会在容忍范围内试探,让人做出看似无足轻重的让步,表面上耿直,其实是个聪明的,他懂得退一步,不争输赢,争人心。 “我在想,拿他做开战的导火索,会不会有什么闪失。” “您担心,他会影响我们的计划?” “翟渠并不是能被轻易驾驭之人,这几天,不仅是董向祺那边,还有翟渠,也要派人盯紧,做好万全的准备。” “那您就不怕他误会您喜欢他?” 明珠笑了笑,却未见喜色。 “我发现兰萤你有时候真的,傻得可爱。” “?” “只有你觉得,无论我做什么,都会被原谅。” 明珠取出行李里的锦匣,打开后,里面躺着翟渠送的那把匕首,这份厚礼不该由她接纳,迟早要还回去。 “一旦事成,我与他,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他不立马杀了我,就算他仁慈了,怎么可能对我还有留恋。 “可这件事,非做不可。” 明珠合上盖子,目光坚毅。 “无论牺牲谁,我都要得到。” 第14章 老登,我骑着鬼火接你女儿鬼混去了 次日,狩猎大赛如火如荼地筹备中,场上弥漫的沙尘和马粪气味,明珠难忍地眯着眼睛,遮住口鼻。 这些时日翟渠明里暗里的示好,逼得皇帝立下决断,决定让六公主去和亲,这几日六公主没出帐篷,一个劲儿的哭,这次她被选上,也算是飞来横祸。 听闻先前长公主与六公主交好,那个倒贴董向阜的馊主意也是她出的,也难怪这两年她见自己,总一副亲昵笼络姿态。 不过,此人话中明里暗里的挤兑,还有掩饰不住的嫉恨,想来过去相交也并非全然真心。 不远处,皇帝正和二皇子站在一起,不知道在交谈什么。 明珠凑上前去,刚想打个招呼,就听到身后飞驰而来的马蹄声,她警惕回头,发现骑着高头大马的翟渠。 “明珠公主,一起骑马吗?”翟渠笑的一脸无害。 皇帝和李凌霄也注意到了,尤其是皇帝,快将“嫌弃”俩字写在脸上,恐怕在他眼里,此刻的翟渠就如同—— 老登,我骑着鬼火来接你女儿出去鬼混了。 “不了,我不会。” “无妨,我带你。” 李凌霄不知何时走上前来,直接挡在明珠身前。 “大王子,别忘了还欠我的一个要求。” 翟渠脸上笑意未改,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希望大王子兑现承诺,不要纠缠长姐。” 翟渠俯视着李凌霄,戏谑道,“若我不答应呢?” 妈呀,演电视剧呢,这也太羞耻了。 一时间,明珠站立难安,眼见气氛僵硬,她强撑起精神。 “他、他也没什么坏心思,倒也、不用这么……” 李凌霄不可置信道,“长姐!” 明珠心中崩溃,别喊我,你的高情商哪儿去了,一定要这么剑拔弩张吗? “公主说得没错,我不过就是想邀公主一起骑马罢了。”翟渠挑衅道。 “你也闭嘴。”明珠咬牙切齿道。 见明珠面色不悦,翟渠立马噤声。 此地不宜久留,明珠打算溜之大吉。 “今天我出门没看黄历,不打扰诸位了,你们该干嘛干嘛,我先回去了。”明珠冲在场的人摆手,脚步飞快地逃离现场。 守在帐外的竹临和梅辛见长公主回来,面露疑惑。 “殿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竹临问道。 梅辛注意到明珠一脸疲惫,“殿下,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你们说,这辽阔草原,是怎么让人寸步难行的啊。” “?” “明日就正式开始狩猎了,那几日你们在猎场上,注意翟渠和董向祺的动向,但不要打草惊蛇。” “遵命。”两人齐声答道。 狩猎比赛终于正式拉开序幕,开场前,又到了老爹头疼的致辞环节。 明珠看着身旁满脸忐忑的皇帝,不忍心地移开视线,按理说为保证比赛公正性,皇帝狩猎是不参与进比赛的,但总要意思意思,一想到他那老胳膊老腿还要骑马,明珠就不免担心。 比赛期限为3日,以返回营地时狩猎所得的猎物总数和品质综合考察,不同猎物的得分不同,例如野兔、鹿这类食草动物,为1分;飞禽与狐狸等小型猛兽,为2分;熊、虎这类大型猛兽,为20分。 最终以所有猎物总得分,决出胜者。 虽说是个人赛,但每人可带两名仆从家丁,他们所猎也可算主人的得分。 此举也是为了某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们,不至于脸上太难看,不过那些人基本很难在猎场风餐露宿待够三天,有些当天晚上就溜回大营。 临出发前,明珠来为他们饯行。 “你就在附近转转,差不多让人给你抓点兔子回来就算了,别跟着他们进深山,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行就赶紧回来。”明珠对皇帝小声叮嘱道。 “好。”看女儿关心自己,老父亲听话地点头。 明珠看着后面的几个皇子,虽然她都不太熟,但还是礼节性地嘱咐下。 “你们也注意安全。” “多谢长姐关心。”李凌霄瞥了一眼后方的翟渠,对明珠说道,“臣弟定不辜负长姐期望。” 明珠疑惑地望着李凌霄昂首挺拔的背影,她期望什么了? 队伍一列列入场,翟渠没跟着戎狄的队伍,自己凑到明珠跟前。 “不跟我说点什么吗?” 明珠挑眉,“你想听什么?” “祝我一举夺魁?” “呵,你若是赢了,那我岂不是要满足你的心愿了?” “那是,你可不能像我一样说话不算话。” 明珠被逗乐,揶揄道,“你还知道你说话不算话啊。” “他不让我纠缠你,这怎么能答应。” 两人四目相对,明珠无奈,“好,祝你——一举夺魁。” 翟渠心满意足地跨上大马,喊道,“等着,我定会为你夺魁。” 待人远去,站在原地的明珠面色凝重。沙尘平息,马蹄声渐弱,明珠转身,决然走向营地。 前些时为训练雪豹的嗅觉,不便示人,现在正是时机,明珠将驯兽师传召过来,看着迫不及待奔向自己的小雪豹,冲它招了招手。 驯兽师用力拉住缰绳,命它坐下,“按您的吩咐,学有所成。” “那你还不放手?” “卑职……怕您再有什么过激举动。” 明珠愕然,没想到给人家吓出心理阴影了。 “别怕,上次是事出有因。” “您说的话,当真?” “当真。”明珠重重点头。 驯兽师这才松开缰绳,放它自由,小雪豹飞扑而来,在明珠腿边不停摩擦着脑袋,明珠把它抱起来,对着柔软的肚皮猛吸一口,一人一豹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满草原,兰萤才回到帐篷。 “殿下,董向祺那边有动静了。” “我就知道他等不到明天,今天晚上估计就有人陆续返回,人越多他越不好下手。”明珠对兰萤说道,“侍卫我都安排好了,你藏起来,别叫别人察觉你在。” 不多时,晚膳被送进帐中,明珠打量着低垂着头的侍女,打开托盘的盖子,就听到伏在膝上的小雪豹开始呲牙嘶吼。 “你站住。” 侍女的脚步一顿。 “这里头,下了药吧。” 兰萤从暗处将侍女一把拿下,侍女跪倒在地,慌不迭地叩头。 “长公主殿下饶命!奴婢都是被逼的,求殿下饶命!” “这么快就招了?”明珠质疑道,“我倒是不敢信你了。” “奴婢真的是被逼的,大王子抓了我们公子,逼迫奴婢给您下药,求您施恩,救救我们公子吧!” “?”明珠一愣,“救谁?” “董家二公子董向祺,我们公子他为了救您,此刻怕是已经被大王子暗害了!” “什么???” 第15章 厌蠢症发作 夜幕降临,凉风袭来,帐外篝火飘摇,帐内烛影浮动。 明珠按着太阳穴,头疼地看着跪倒在地的人。 “你说董向祺为了救我,以身犯险,被戎狄大王子抓了?” “是!” 明珠一脸无语地和兰萤对视一眼。 “他怎么知道,大王子要对我做什么?” “我们公子他之前和戎狄的大王子接触,原本是为了询问大公子在边境的近况,谁知大王子却说要设计促成与长公主殿下的婚约,还说要挟我们公子相助,否则回去就对董将军不利。” 拙劣啊,太拙劣了,董向祺他会在乎董向阜的死活? 若不是兄弟二人人品太分明,董向阜不知道要被自己这位恬不知耻的庶弟抹黑几百回了。 明珠倒是很想知道,董向祺这个始作俑者打算怎么圆。 “哦,然后你们公子答应了?” “当然不可能,但我们公子担心大王子暗中行事,就假意与他合作。” “那他怎么又被大王子抓了要挟你?” “我们公子怕人微言轻,又担心大王子死不认账,为了拿到他对您欲行不轨的证据才只身犯险,不料被发现,这才被他所抓,要挟于奴婢。” “啊,那你还挺忠心,主子被抓,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顾,敢帮戎狄设计公主,谋害皇室加上勾结外族的叛国罪,你不怕诛九族吗?” 明珠笑意不达眼底。 “奴婢……奴婢是想在您开口之前说出实情的,不料长公主料事如神,想必定能救我家公子出苦海!” “我现在倒是看不透,董向祺是何居心了……”明珠斟酌道,“那按你说的,大王子打算让你做什么?” “大王子让奴婢给您下药,待您昏迷,就给他们发信号,他们就来将您偷偷运走,届时和他生米煮成熟饭。” “即使我故意露出破绽,但你们这计划漏的跟筛子一样,能成吗?” “不是我们,是大王子的诡计!” 对方的嘴硬让明珠实在没眼看,明珠纳闷,难道董向祺打算事情一旦败露,就将脏水尽数泼到翟渠身上? “那你们的信号是什么?” “将帐篷背侧的营火熄灭,他们扮作侍卫,在后面的帐篷等,看到就会过来。” “你们连联络的信号都这么不谨慎啊,万一被风吹灭了呢?!” 明珠实在是忍不住吐槽,董向祺究竟有没有脑子啊。 为了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明珠吩咐人去帐外先把营火熄灭,不多时,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帐外。 帐内一片昏暗,明珠安排的侍卫早已蓄势待发,帐篷的门帘被悄声掀起,还没等那几人反应过来,明珠就一声令下将他们擒获。 重新点燃的火光照亮了帐内,那几人的侍卫服饰被褪下,是与梁国人截然不同的长相。 “戎狄人?”明珠蹙眉。 居然真的和戎狄勾结上了,明珠心中五味杂陈。 翟渠此人,虽没有表面上那么憨厚,但到底不像是行此卑劣之事的人…… 她稳住心神,盘问道,“说吧,谁让你们来的。” “呃!”“呃!” 呻吟声此起彼伏,那几人接连倒地,面部狰狞不堪,七窍流出脓血。 明珠惊愕地后退几步,兰萤走上前查看,她探了探那几人的鼻息,冲明珠摇了摇头。 “殿下,他们没有气息了。” “什么?!” 明珠跌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 “死了……” 胃里一阵翻涌,明珠捂住胸口,拼命压抑着不适。 兰萤见状,让侍卫将几人先搬出帐外搜查尸体,她上前给明珠倒了杯茶。明珠伸手一把抓住兰萤的衣袖,如同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撒手。 “兰萤,那些人死了,在我眼前,就那么——死了……” 明珠说着话,却感到耳边声音飘渺,她抬起头看向兰萤,隐约中,一缕暗香拂过,叫人意识朦胧。 不顾被茶水打湿的衣袖,兰萤俯下身,环抱着眼前脆弱不堪的人,声音和缓轻柔。 “不怕,有我在。” 明珠失神,喃喃道,“兰萤,究竟发生什么了……” “恐怕他们事先藏了毒,发现事情败露后,为了保住他们的主子,才服毒自尽。” 兰萤抚摸着明珠的鬓发,安抚道,“殿下别怕,那些想害您的人,一个都不会活。” 神志尚未清明,可兰萤的话余音绕耳,明珠未能安心,反而生出一股恐慌。 “兰萤,我想回家……”明珠摇着头,“我不想在这儿了。” “我已派人通知陛下了,待陛下回来,就可启程回宫。” 兰萤目光眷恋,嗓音充满蛊惑。 “殿下想去哪儿,兰萤都会和殿下一起。” “好……” 啪的一声。 桌上的宝石匕首掉落,发出清脆的声音,明珠蓦地清醒。 不对劲…… “那些戎狄人不对劲。” 兰萤没有回应,她伸手,拿起掉在地上的匕首,直到宝石的菱角硌伤手掌,才泄了力气,把它安然放回桌上。 “戎狄人,我记得,应该来了两伙吧。” 明珠思索起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兰萤,快去找翟渠,他不能出事!” 正在这时,营帐的门猛地被冲开,一个高大的人影如猛兽般扑入帐中,兰萤随即射出袖箭,却被矫健躲开。 那道人影闪现到明珠面前,语气不同往常那般镇定。 “明珠你没事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明珠不由松了口气,他还活着。 “我没事,你……” 明珠这才看清,这人身上的伤口正往外渗血。 “你受伤了!” 翟渠一屁股坐在地上,见眼前之人安安稳稳地待在帐中,心里的石头落地,只是她眼睛红着。 “你哭了?” “没有。”随即,明珠对兰萤吩咐道,“把御医叫来,给大王子医治。” 兰萤瞥了眼翟渠,垂眸道,“是。” 帐中只剩下两人,明珠不免疑惑。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诶呀!董向阜那个弟弟,他跟我说,你被他迷晕了,我就跟着他走,谁知到地方没找到你,我问他,他说他也不知道,我就赶回来找你了。” “你跟他,不是一伙的吗?” 翟渠瞪大眼睛,“当然不是!他之前来找过我,他说的那方法就是混蛋,我当时就让他滚了!” “是吗,可董向祺的人说,是你胁迫他,要对我不利。” “放他娘的狗屁!!我怎么可能对你做那种事!”翟渠急得跳脚,“谁说的,让他当老子面说,看我不打碎他的牙!!” “那董向祺现在在哪?” “我、我把他打了一顿,吊在树上了……” “哈……”明珠没忍住笑了。 是啊,这才像翟渠能干出来的事。 “你信我吗?”翟渠不安,问道。 明珠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真相——会重要吗? 见明珠没有回答,翟渠也不追问。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哭。” “我没哭……我只是想家了。” “所以你才不愿跟我去草原,是吗?”翟渠眨了眨眼,“既然你不舍得走,那我留下来。” 明珠一愣,“什么?” “这次我夺魁,我会请求你父皇,让我留下来。” 明珠听到他的话,并不觉丝毫欣喜,反而心慌起来。 “你不是来和亲的吗?” “既然你不愿跟我回去,反正我父王的儿子又不止我一个,翟聿年纪也不小了,他和梁国和亲也一样。”翟渠坦然道。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明珠心里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为了我?你知道我什么啊,你就这样做? “你要我领你的情,对你的心意感激涕零吗? “你舍弃戎狄的一切,待在这里跟做质子有什么区别,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 “你,”翟渠慌张地伸出手,“你别哭啊!” 停留在半空的手掌咫尺之遥,甚至能感受到不断传来的滚烫热度,对方却始终不敢触及,脸颊上泪水趁机滑落。 营帐中,烛火跳动,映着那人的慌乱无措。 明珠痛苦地看向他。 “翟渠,你会恨我的。” 第16章 所有人都假戏真做 地上斑斑暗红,是那些戎狄人七窍流血和翟渠受伤留下的痕迹,在素白的地毯上格外刺眼。 明珠握着手中的热茶,出神着。 为什么事态会演变到这种地步,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她明明一直让人盯着翟渠和董向祺,这些戎狄人又是从哪里出来的…… 皇帝收到围场外的报信,立刻从猎场赶回来,火急火燎地冲进明珠帐中。 “星星,快让爸爸看看,有没有事啊?!” 明珠看到皇帝,心里安定了几分。 “我没事,那些人都死了。” 听着明珠几乎虚脱的语气,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对身旁的侍卫下令道,“把戎狄人都给我拿下!” “爸……” “什么都别说了,爸爸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皇帝走过去,抱住明珠安慰道,“吓坏了吧。” 在父亲的怀抱里,明珠再也忍不住,积压的眼泪夺眶而出。 “爸,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了——” 皇帝心疼极了,一下一下轻拍着女儿的后背。 “咱们回家,现在就回家。” 回家,可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待明珠平静下来,皇帝出去安排回宫的事宜,并派人到猎场向众人通知。 狩猎大赛提前结束,众人没预料到这场筹备许久的秋狝,竟这般草草收场。 “殿下,”梅辛从围场赶回,回禀道,“董向祺死了。” 刚平复好心绪的明珠,陡然一惊,手中的热茶洒在身上,洇湿了一片,她却只能长叹一口气,疲惫地支起额头。 她自以为安排好一切,事情尽在掌握,却不想出了这么大的差错,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想必也是那位意料之外的人所为。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另一位戎狄客人的消息了。 “知道了,竹临呢?” “竹临在尸体旁留守,防止野兽将尸体破坏。” “你们在猎场跟着翟渠他们,知道董向祺是谁杀的吗?” “我们到现场时,董向祺已经没了气息,属下失职,没有找到凶手。”梅辛不甘道。 “你们不用自责,这件事说不定有鬼方祂插手,算是我们——疏忽错漏了。” 听到鬼方祂的名字,梅辛惊觉,猛地抬起头。 “有一事属下觉得蹊跷,我跟竹临分别跟着翟渠和董向祺,却在汇合时遭遇袭击,是一伙戎狄打扮的人突然挑衅。 “我们以为被发现,这才无暇追踪那两人,现在回想起,说不定那伙人是鬼方祂的人。” “黄雀在后吗……” 鬼方祂的行踪一直由松芜监视,他若跟来,不会悄无声息,让她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除非—— 明珠看向梅辛,问道,“梅辛,你会骗我吗?” “殿下!”梅辛满脸惊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我——!!” “啊,我不是怀疑你!” 明珠急忙起身,把他拉起来,看着他无措的表情,一时间自责不已。 “抱歉、抱歉,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是怀疑你。 “这个问题,不是对你问的……” “殿下,是在怀疑谁?” “……我累了,等一切了结了,再说吧。” 可惜,这一夜并非终结,而是开端。 待众人返回营地,皇帝吩咐人展开调查,从侍女的认罪,到那几个戎狄人的尸体,还有董向祺的死,所有事情都顺理成章,一切敷衍的证据,都指向翟渠。 皇帝怒不可遏,众人跪倒在地,一个个抖如筛糠。 只有明珠,低着头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不是我做的!”翟渠面色难看,反驳道,“那几个戎狄的尸体,根本就不是我的人!” “可他们身上都带你的信物!” 李凌霄把从尸体身上搜出的令牌扔到翟渠面前。 明珠知道,以李凌霄的智力,他不会察觉不到事情的蹊跷。 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即便在场的人,都知道你是冤枉的,却没有人会验证真假,这与正义无关,与公平无关,这只是斗争的借口,是注定要牺牲掉谁的阴谋。 在场的众人见此状,纷纷声讨。 “董家二公子大义啊,为救长公主,被戎狄人迫害致死啊!” “戎狄人设计残杀功臣后代,迫害我大梁皇室,欺人太甚!” “大梁绝不能咽下这口气!我们一定要向戎狄讨个说法!!” “董将军驻守边关,与戎狄相交多年,不想亲弟惨死于戎狄之手!戎狄背信弃义,大不了开战,踏平戎狄,我大梁何所惧怕!” 皇帝抬手,众人止住吵嚷。 “这次的事,朕一定会给董家二公子和明珠公主讨个公道!” 周围赶紧附和,言语激烈,明珠觉得刺耳,她抬起头,发现翟渠正注视着自己,脸上是她不想看懂的复杂神情。 这个人的真心,恐怕被践踏得体无完肤了。 “是翟渠对明珠公主,有不敬之意,翟渠愿向公主请罪!” 被五花大绑的翟渠跪倒在地,双目通红,咬紧牙关道,“恳请陛下三思,不要以两国交战为代价,董家公子身死实属意外,翟渠愿以死谢罪!” 皇帝大手一挥,“呵,晚了,你戎狄对我大梁已有不敬之心,岂是你一人可还,把他带下去,关押起来听候发落!” 翟渠被七八个侍卫押送进了单独的帐篷,临走前,他看向明珠的方向,却被移步上前的李凌霄挡住视线。 这小子,报复心真重。 事态平息,看着呆坐着的明珠,李凌霄取来斗篷披在她身上。 “长姐,夜深了,还是去歇息吧。” 明珠醒神后才发现,大戏落幕,众人早已散场。 抬起头,草原的夜空星罗棋布,如同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在头顶闪烁,记录着今夜的罪恶,让她不由缩紧身体,心里一个劲儿发虚。 “比赛结束了吧。”明珠声音沙哑,掩不住疲惫。 “是,父皇通知,狩猎大赛提前结束。” “……谁赢了?” “是翟渠。”李凌霄沮丧道,“他猎到了棕熊,得分最高。” “是嘛,”明珠发出一声笑,闷在嗓子里,“所以才受伤了啊。” “长姐说什么?” “没什么,他身上有伤,让御医去瞧瞧他,别让他死了。” “是。” 第17章 浑水摸鱼的人太多 次日,回程的号角声响起,马车齿轮不停转动,明珠觉得比来程时更颠簸,胸口也愈发难受。 “殿下不舒服,就躺下吧,我给您揉揉肚子。”兰萤关心道。 明珠趴在车窗边,看向外面的眼神飘忽不定,不会再有人注意到她探出马车,就凑过来搭讪。 草原的风在耳边呼啸,像一声声谩骂。 “不用了。”明珠回道。 回宫之后,戎狄人被关进大狱,翟渠被单独关押,专人监看,昼夜不断,长公主吩咐过,绝对不能让他自尽。 尽管心绪难平,明珠还没忘记这场盛大闹剧的目的。 “把人叫齐,到九方赌馆。” 京城,鬼方祂藏身偏僻陋巷中,立在围墙上,等着相约之人现身。 不多时,来人一身素衣,相貌平平,鬼方祂从墙上跳下,吓了那人一惊。 那人稳住心神后,环顾四周,确认无人。 “我家主人问,你是如何识破她的。” “脸。” “脸?” “她脸上有毒,”鬼方祂阴恻恻道,“那可不是蠢人能下的毒。” 那人打量起鬼方祂,那日潜入猎场后,仅一面,此人就断定丫鬟背后另有其人,还托丫鬟传口信,确实不容小觑。 “我家主人说,可以帮你。” 九方赌馆的茶室内,头一次让人觉得拥挤。 明珠环视着身边的人,当初把他们一个个留在身边,这些人对她而言,说是下属,也可以说是家人。 所以董向祺的死,无论是谁的主意,她都不能撇清自己的责任。 明珠收回视线,浅饮了口茶,“松芜,鬼方祂的动向呢?” “之前他跟随前往猎场,现如今已藏匿进京了。” 松芜神色自若,未见心虚,对鬼方祂的消息尽在掌握,看来问题的出处就是另一个人了,明珠没有点破她并未受到传信之事,而是问起其他。 这场惨案中,浑水摸鱼的人太多。 “戎狄在大梁,有没有潜伏的暗探?” 松芜马上警觉起来,“殿下是发现什么了吗?” “董向祺身边的那个侍女,也就是这次指证翟渠的那个,她有没有可能是鬼方祂的人。” “?!”松芜一惊,“属下办事不利!” “别急,这只是我的猜测,她当时被抓住后一口咬定是受翟渠陷害,反水的太明显,倒像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但我总觉得不像是董向祺教的。” 窗外树影摇曳,明珠心中隐隐不安。 “去查查她,能挖出来什么最好。” “是。” 松芜觉得殿下的神色有异,关切道,“此次秋狝,殿下受苦了。” “没事,”明珠冲他微微一笑,“只是在想将来的安排。” “殿下有何想法吗?” “我打算去戎狄。”明珠轻描淡写道。 “去戎狄?”松芜诧异道。 其他几人表情也都凝重起来。 “为什么您要去那儿?!”兰萤紧张道,“就算戎狄那里有您想要的东西,找人取回不就行了,何必亲自去?!” 竹临上前一步,“殿下想要什么,属下必拼尽全力!” “殿下您想想,您去那里吃也吃不惯、住也住不惯,何苦受罪啊!”菊若也开口劝道。 站在众人身后,倚在门前的梅辛,慢悠悠开口。 “那殿下想好带谁去了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看向梅辛,又转而盯着明珠。 机灵鬼,明珠浅笑。 看来上次的问题,梅辛记在心里了,怕不是担心她此番是查找内鬼,怕人逃走,才守着门一动不动。 “是啊,已经想好了。” 茶室内,气氛紧张起来。 “一旦我去了戎狄,梁国的风吹草动,就难以掌控,所以我希望留下信任的、可托付的人。” 众人心中五味杂陈,空气仿佛凝滞在此刻,等着下一秒名单的公布。 “松芜、菊若,还有兰萤,你们留下吧,替我看顾好这里。” 其他四人纷纷下意识看向兰萤,兰萤自己也一脸震惊。 “殿下您……”兰萤不可置信道,“不让我跟着您去吗?” “兰萤。” 明珠语气冷淡,这一声不像安慰,更像是警告。 “……是。” 兰萤面如死灰,她明白,殿下发现了鬼方祂之事是她有意隐瞒,这是对自己的惩罚。 可那个家伙那么对待殿下,他就必须死,她背着殿下,就是为了借机除掉董向祺。 “松芜,你跟我出来。”明珠起身,走向门外。 被点名的松芜紧随其后,关门前扫了眼备受打击的小妹。 “殿下有何嘱托?” 看着面不改色的松芜,明珠颇为欣慰。 “你现在比她们成熟不少。” 若是以前,松芜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必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她不得不带着他。 “属下如今深知,我们几个作为殿下的眼睛、耳朵,不需要有多余的想法。” “不仅如此,你们也是我的家人。” “殿下……” 松芜注视着这个曾经日思夜想的脸庞,突然想伸手触碰,看看是否真实。 在戎狄的每个日夜,那份煎熬和恐惧,足以让他想清楚一些事情,他只能压抑住冲动,说出的话像卸了力气。 “您一直都是这么狡猾。” 明珠看出了他眼中的挣扎,柔声道,“我不想伤害你们。” “小妹她……” “兰萤和鬼方祂勾结,隐瞒了你的传信,并泄露了竹临、梅辛的行踪,借机让鬼方祂杀了董向祺。” 若死去的那些戎狄人是鬼方祂的人,那说明鬼方祂也参与到了董向祺的计划中,并意图栽赃翟渠,反水将董向祺杀害,失去所有人证,脏水被尽数泼到翟渠身上。 这个局面对于明珠而言,反而是最有利的,既无威胁,又能成事,却令她格外心惊,兰萤那孩子,在她背后,无声无息做了许多事。 “难怪,殿下一向心慈手软,我还以为您下定决心要除掉董向祺。” 明珠长吁一口气,语气有些无奈。 “唉,兰萤递了把利刃呢。 “我明白,按她的做法,事情会更顺理成章。 “其实,那段时间我总是感到不安,害怕做决定,是她替我做了刽子手,不是她的错,都是因为我……” 松芜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揪成一团。 “或许,是我把事情看得太儿戏,以至于现在如此窝囊,更不该让兰萤替我承担这些……” 明珠抬眸,见松芜眼中明晃晃的担忧,冲他释然一笑。 “松芜,我走之后,照顾好她们。” “好。” 第18章 打起来!打起来! 还没等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骚动,明珠和松芜对视一眼,眼中皆是疑惑。 “怎么了?” “殿下回来了,你们俩个快住手!!” “别打了,别打了!!” “?!”明珠呆在原地,看着茶室里满地狼藉。 菊若和兰萤正互扯着头花,竹临拼命拦住兰萤,梅辛也在一边拽着菊若的后领。 “你们在闹什么!”松芜呵斥道。 兰萤不忿地指着菊若,“是她先说我的!” “怎么?我说的不对?!”菊若冷笑道,“要不是你犯了错,殿下怎么会不要你?” “殿下才没有不要我!!” “谁叫平时你看不起我们在宫外的,你就仗着自己一个人在殿下身边,整天耀武扬威的,你有什么好得瑟的,现在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你还说!你还敢说!!”兰萤猛地从竹临钳制中逃脱,“我要撕烂你的嘴!!!” “来啊,我要说一百遍一千遍,你就是活该!!!” 眼见这两人又要打起来,松芜快步冲上前去,对着她们两个的脑袋,梆梆各捶一拳。 声音之响,让旁边的明珠听着都倒吸一口凉气。 “啊——!”“呜——!” 菊若和兰萤捂着各自的脑袋,狼狈地蹲在地上,开始哭喊嚎叫。 “噗!” 明珠抿着嘴唇,面部抑制不住颤抖,笑声外溢。 两个小丫头闻声,羞愤又哀怨地看向她,头发炸着毛,活像两只咬架的博美犬。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过了多久,明珠觉得自己稍微缓和了一些,等到她摸回自己的座椅,才发现凌乱的菊若和兰萤都赤红着脸,乖巧地跪坐在地上。 “咳、咳。”明珠不自然地咳了两下。 其实她应该给孩子们留点面子的,作为除了松芜之外的唯一一个成年人,实在不应该笑得那么大声。 而松芜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根藤条,打在手心啪啪作响,跪在地上的两人默不作声。 “知道错了吗。” “……”“……” 明珠瞧着跟前这两个小可怜虫,发髻散着,袖子也被撕开,通红的小脸上还都挂着泪痕,她实在于心不忍。 明珠佯装恼火,帮腔道,“知道错了吗?” “知道错了。”“错了。” “她们既然知道错了,要不就饶了她们了吧。”明珠求情道。 松芜久违地顶撞了明珠,“殿下,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好。”明珠立马住嘴。 教育孩子这件事,她还是不要插手过多比较好。 “那我先走?” “不,您就在这儿看着,让她们两个知道,什么叫丢人现眼。” 诛心啊,明珠搓着衣角,瞥了眼身侧的竹临和梅辛,这俩人也要在这里观看吗? 不过看这情形,应该都出不去了,无论是站着的、坐着的,还是跪着的。 “殿下开口,你们倒是认错认得快,二十五鞭,自己数着。” 藤条抽打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下一下,连吸气呼气都带着抽搐,两个女孩子愣是忍着没喊疼。 唉,明珠在心里默默叹息,看来今晚是回不去宫里了。 明珠对竹临悄声道,“你们一会儿回宫,跟宫里说下我今晚不回去睡了。” “您要留在这里吗?” “我今晚在菊若那里留宿。” “是。” 松芜没有放水,这二十五鞭打下去,等明珠上前察看时,才发现菊若和兰萤的背部早已血肉模糊。 她看松芜的眼神都不免有些恼火。 “你还真下重手啊,她们还小,打坏了怎么办?” “今日她们在殿下面前失了礼,该长些教训。” “也没多大事,不就是小姐妹扯头花,用你这样打她们!” “殿下觉得我做错了?” “也不是,但她们不懂事教训一下就行了,打这么重……” 明珠自觉不好责备松芜什么,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件事终究是松芜这个长兄的决定,她不好置喙什么,但是—— 两个小姑娘,一个十五、一个十二,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下手也太狠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明珠越想越烦躁,对松芜的语气也带着怨气。 “去找大夫。” 松芜垂眸,“是。” “我们陪松芜哥一起去吧。”梅辛勾着松芜肩膀道,还回头对竹临使了个眼色。 “?”竹临无辜地看着梅辛,又看了看明珠。 明珠点头,“去吧。” 见明珠发话,竹临才跟着松芜他们出门。 “你刚对我眨眼干吗?”竹临疑惑道。 “没点眼力见儿,”梅辛数落道,“要是殿下想看下她们伤口,咱们留在那里不方便。” 梅辛见松芜独自走在一旁,耷拉着眉眼,神情落魄。 这人平日里总一副内敛算计的做派,是他们几个里面唯一能和殿下共商议事的属下,此刻罕见的心思外露,就连竹临也发现了。 竹临上前安慰,“殿下也是一时心急,松芜哥别往心里去。” 松芜冲竹临点头,表示自己无碍。 “松芜哥跟以前倒是真的不一样了。”梅辛双手交叉,托着脑袋说道。 “怎么说?”松芜问道。 “有兄长的样儿了。” “以前呢?” “以前——像仇人。” 初次见松芜时,梅辛就察觉这人不对劲,在殿下和旁人面前简直就是两副面孔,在他和竹临这里,松芜实在算不上一个好人。 不仅如此,他当年看殿下的眼神,也令梅辛异样,像一只圈住猎物的毒蛇,警惕地敌视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即便是自己的亲妹妹也不例外,仿佛殿下是他的独占。 不过不久后,松芜就被派到戎狄了,如今回来倒真像变了个人。 “呵,”松芜笑了,“年少无知罢了,离开之后,才知道怎样才算真心,怎么做才不会被抛弃。” “怪不得,松芜哥的苦肉计可得偿所愿了?”梅辛漫不经心道。 竹临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 松芜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梅辛,等着对方下文。 “你担心那两个人步你的后尘,最终逼得殿下下决心远离,她们挨得打越惨,殿下越心疼,她们曾在殿下背后的筹谋,还有这次打架的缘由,也就不被计较了。 “只是没想到松芜哥,会为了她们承受殿下的责备,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在乎别人呢。” “梅辛,你很聪明。”松芜招来小厮吩咐了几句后,转身继续说道,“作为过来人,我劝你不要学得太聪明,有些事情看透又有什么意义,徒劳自苦。” 说着这话的松芜,再没有像从前那般咄咄逼人,回想起那个夜晚,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迷途知返而放手,其实他只是察觉到,或许他们这些人,都不能真正陪在她身边。 他从一开始,就注定得不到那个人的心。 第19章 撒娇女孩最好命 茶室内,两个小家伙可怜兮兮地跪在地上,披肩的雪纱被藤条打裂,碎片揉着血,落在地上,血迹顺着纹理浸染绸缎,矮一头的兰萤有几鞭落在肩头,正缩着肩膀发抖。 明珠蹲下,小心地触碰着被血迹浸染的外衫。 “嘶——”兰萤没忍住,呻吟出声。 “疼啊乖……”明珠又将力度放轻,“忍着点,我看看伤口,你们先把外套脱下来。” 屋内吸气声不断,明珠让她们将上身衣物褪至腰部,果然一整个背部皮开肉绽。 “卧槽,他有病啊,打这么重!”明珠眉头紧皱,眉宇间染上怒色,“他是亲哥吗?!” 明珠俯下身,朝后背轻轻吹了口气,鲜血裹着皮肉,凉气袭来,又疼又痒,兰萤身子一颤,喉咙也是哑的。 “殿下,疼……” “现在知道疼了?”明珠忍不住埋怨,“菊若也是,一贯瞧你机灵,今日你倒还不服软,你看让他打的,长记性了吧!” 菊若声音似有呜咽,“殿下……” 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声。 明珠起身,将脱下的外衫浅浅盖在她们身上,不至于碰到伤口,来到门口,见那三个人带着大夫站在廊中。 “小姐,大夫请来了。”松芜说道。 松芜还算懂事,特意请来了女郎中。 “您快请进!”明珠没给松芜一个眼神,赶忙把人请进去,又对竹临小声说道,“你们回宫时,向御医要一剂敷伤口的方子,对了,也找司徒大统领要点上好的金疮药,明天送过来。” “是。” 明珠这才看向松芜,说道,“你去安排马车,我带她们今晚去醉仙楼住。” “不如留在属下这里。” “不方便。”明珠冷声道。 梅辛颇为同情地瞥了眼松芜。 待大夫查看过伤口,给她们两个敷上药膏后,众人护送明珠一同来到醉仙楼,梅辛与竹临准备返回皇宫,松芜却没有走。 “松芜哥不回去吗?”梅辛问道。 “菊若和兰萤受了伤,小姐住在此处无人看护,我不放心。” “那我们明早来,今夜就辛苦松芜哥了。”竹临说道。 松芜点头示意。 房间内,明珠让几个洒扫的小姑娘帮着将她们两个放在床上。 “慢点慢点!”明珠把被褥铺在她们身下,让她们趴得舒服些,“你们打些热水来,今夜或许有事叫你们,你们留点心,这几天给你们开三倍工钱。” “是!”几个小姑娘应承道。 “殿下……” “小姐……” 床上的两人哼哼唧唧地叫着明珠,明珠急忙脱了鞋上床。 “怎么了,难受吗?” 明珠俯身和她们碰了碰额头,这两人都有些发热。 “我就知道,幸亏问大夫要了退烧药,我叫人去煎药了,乖,忍一忍,一会儿喝完药就好了。” 两个人如同小兽,一左一右依偎在明珠身边。药煎好后,明珠轻轻将她们唤醒,兰萤睡得沉,明珠先把药端给菊若。 “乖,先把药喝了再睡。” “小姐,我没力了。” “好,”明珠柔声道,“那你头抬一点,我喂你。” 明珠一勺一勺地喂着,菊若乖巧配合着,没一会儿碗里的药就见了底,明珠拿起手帕给她擦了擦嘴,菊若虚脱地躺回去。 帮菊若把枕头弄好,明珠才将身子侧向兰萤。 “兰萤,起来喝药了。” “不要……”兰萤闭着眼睛,撇起嘴,“不喝药。” “听话,我喂你喝好不好?” 兰萤把头埋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明珠继续哄着。 “不喝药怎么好起来,把药喝了就不难受了。” “呜呜呜……” 兰萤突然开始小声啜泣,明珠把碗放在床头,低下身子抚上她的脸。 “不哭不哭。” 兰萤张开手臂,抱住明珠。 “殿下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殿下不让我跟着,殿下要把我丢开了,呜呜呜……” 兰萤哭的梨花带雨,让明珠好一阵心疼。 “我不会丢开你,兰萤,不会的。” 她总以为古代的人早熟,兰萤她平日做事靠谱,从不显露出孩子心性,比明珠她这个成年人还操心事情,因此常常会忽视她们现在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孩子。 她们早年间吃了很多苦,纵使心性成熟,也需要撒娇,离开大人也会不安。 回想起初见时—— 彼时明珠刚来到此处,也曾兴致勃勃,充满好奇,有一次从宫里跑出来,瞧着此处人多便来凑热闹,走近才发现,这里便是所谓的烟花柳巷。 不过她也不敢进去,在街上乱逛着,她一个女孩子,身后跟着侍卫,也没人冲她揽客。 突然,一个与她个头差不多的少年冲到她面前,被身后的侍卫一把拦住,那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自己救救他妹妹。 那时,兄妹三人也不知道各自的命,将去往何方。 后来明珠从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手下,救走了少年的妹妹,也就是现在的菊若,当时她还只有十三岁。 明珠抱着浑身发抖的菊若,说,这个人她要了。 却不想被缠住脚步。 “老子乃东城兵马司指挥,堂堂正六品,你敢从老子手底下抢人,活得不耐烦了吧?!” 明珠打量着那人臃肿的身材,质疑道,“兵马司指挥,就你这样的?” 那人喝的酩酊大醉,脚步虚浮,被护卫制服后指着明珠痛骂。 “你算什么东西!老子可是齐侯的人,齐侯,那可是齐铭将军的后人,你动了我,就是打了齐侯的脸,你死到临头了!!” “齐侯?”明珠嗤笑道,“我还真不知道,你是齐侯的人。” 那人洋洋得意,声调都提高了不少。 “知道了就给老子磕头,磕到老子满意为止——!!” “好,那你就磕到满意为止吧。”明珠挑眉,眼神示意护卫,自己扶着小姑娘走开,身后回荡着头部撞击地面的声响和男人的哀嚎。 之后在马厩的草料堆里,明珠找到了另一个小女孩,十岁时的兰萤瘦的像只小猴子,身体缩成一团,浑身发烫,险些烧得失去意识。 她对跟在身后的少年说—— “我带你们离开,跟我回家吧。” 这里的人,与她印象中完全不同。 他们可以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甘愿手染鲜血,甘愿豁出自己的性命。 这份浓烈又惨淡的忠诚让她惴惴不安,她尽力去回报他们的感情,却发现这条路越走越扭曲,隐隐有失控的态势。 现如今,她不得不下决心远离…… 明珠把脸颊靠在兰萤额头上,两个人紧贴着,兰萤的气息才逐渐平稳。 “我知道兰萤能干,但这次会很辛苦,我不舍得让你去,兰萤在家等我回来好吗?” 兰萤沉默良久,才哝着鼻子道,“……那殿下快些回来。” 这便是哄好了,明珠莞尔,亲了兰萤额头一下。 “有兰萤等我,我肯定很快就回来。” 第20章 端水大师水洒了 明珠把药给兰萤喂下,用手帕擦了擦她额间的汗,兰萤呼吸均匀,已然熟睡。 突然,一个温润的触感刺激着脖颈,酥麻还未消失,那触感又出现在肩胛骨,一双玉臂环上自己的腰肢,明珠蓦地僵硬起来。 “菊若!”明珠悄声喊道。 一个柔软的身体贴上来,菊若的头靠在明珠肩膀,吐气如兰。 “小姐亲她了……”菊若咬了下明珠耳垂,惹得明珠一激灵。 “别闹。” 明珠被束缚着,顾及着她的身体,不敢大动作。 “你背上还有伤,别乱动。”明珠一把握住她不安分的手,耳朵开始发烫,“一会儿该把孩子吵醒了。” 说完这话的明珠自己都一愣,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明珠扭头,发现菊若神情恍惚,一双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怎么了,是伤口疼吗?” 听到明珠关心的语气,菊若胸口憋闷不已,埋藏在心里的委屈呼之欲出。 “为什么您总不在意我…… “我以为,只要我听话,只要我事事做得比别人好,小姐就会喜欢我,会比对其他人更喜欢。” “菊若。”明珠担忧地看着她。 “可您会陪着小妹,会找大哥一同行事,只有我,我若不耍些手段,小姐就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清楚,这些手段轻浮、不正派,和您教诲我的那些不相配…… “可若不如此,我无计可施。” 听着女孩儿的喃喃低语,明珠垂下眼眸。 明珠一直希望,对待这几个人,她是一碗水端平的,可看着噙着眼泪的菊若,明珠才意识到,她做的不好。 起初,明珠并不想让她和松芜一样,去做那些危险的差事,她想为菊若谋一份生路,因此交由她手中多半是和产业相关。 菊若做事周到,交给她办的每件事都完成的很好,所以明珠很少过问,又因为菊若有时会搞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小把戏,明珠见她时未免羞怯。 可她心里,还是把菊若和兰萤一样,当亲妹妹看待的。 明珠翻过身来,面对着噙着泪的菊若,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是我做得不好,让菊若伤心了,对不起。” 泪水轰然决堤,像要为以前所有的失落、不满、嫉妒发泄出来,菊若拼命摇着头,身子抑制不住的颤抖。 “不是,不是您的错。” “菊若,”明珠怕她扯到伤口,拦住她的动作,“你可以怨我的,如果我做得不好,你也可以像对兰萤一样,对我发脾气,我不会抛弃你们,永远都不会。” “真的吗?”菊若语气小心翼翼。 “真的。” 卸下伪装的菊若,像个懵懂小姑娘一样笑得天真。 “我走之前,多留些时间陪菊若好不好?” “好。”菊若羞涩地点了点头。 夜色已深,知了在窗外鸣叫,好不容易等到两人睡沉,明珠悄悄起身,光着脚提着鞋,蹑手蹑脚走出门外。 “您怎么出来了?” “?!”明珠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 “小姐还在,属下怎么安心回去。” 松芜注意到明珠一双脚正踩在地上,他接过明珠手里的鞋,跪在地上想为她穿好。 今天才对他发了脾气,眼下看松芜这样,明珠心里一时不是滋味,她后撤一步,让松芜抓了个空。 “我自己来。” “……是。” 松芜给她搬来凳子,方便她坐下穿鞋。 “小姐出来,是有何事吩咐吗?” “我、我有点饿。” 今天没顾上吃晚饭,这会儿肚子空荡荡,明珠本想出来觅食,看厨房有没有吃的。 “这会儿大厨不在,我来给小姐做饭吧,您想吃什么?” 明珠扭捏道,“清汤面就行。” 松芜瞧着她不好意思的小表情,笑了。 “好。” 松芜的手艺很好,小时候跟着跑堂后厨打杂,还要给妹妹们做饭,练得虽比不上酒店大厨,但也比一般人做的可口。 一碗清汤面,上面窝着荷包蛋,松芜知道明珠爱吃香的,添了点猪油,汤面油亮,香气扑鼻。 “好吃!” 明珠记得以前松芜的手艺就很不错,自从派他去戎狄,偶尔吃不到,还会有些想这个滋味,松芜做的饭有家的味道。 “那就好。”松芜托着下巴,笑道,“我见厨房还有酱牛肉,怕您吃面寡淡,切了一小碟给您配面吃。” 明珠心里一酸,夹起一片牛肉凑近松芜。 “你也吃点吧。” “好!”松芜眉开眼笑,一口咬住。 也是在这样的夜里,他决意把他们间的窗户纸捅破,为了让殿下不得不直视他对她的心意,为了让她看清自己究竟救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她终究心软,不忍心伤害他。 他跟自己赌气,变本加厉地敌视她身边的其他人。 只是很快他就对自己的冲动深感悔恨——他被赶得远远的。 相隔千里,思念成疾。 即便如今回来,那份不安和恐惧依旧难以消弭,他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念想,犹如水蛭般寄生在体内,无时无刻不在叫嚣。 “松芜,如果我当初,没有把你们带在身边,而是放你们自由,你们会不会比现在过得开心些?” “您总是这样多思,”松芜注视着她,说道,“那我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您买断了我们的籍契,若当时我们拿钱偷跑了,您会找我们吗?” 明珠摇了摇头,“如果你们想走,我不会强迫你们留下。” 意料之中,松芜了然地笑了。 “是啊,您一直把选择留给我们,是您当初说好,我们可以跟着您,又怎么不觉得我们是心甘情愿留下的? “我知道这次您为何要将我们留在这里,有时我也会想,若您能真的心软就好了。” “?”明珠微愣。 “若您像那些人一样,能够接纳身边的莺莺燕燕,我们可能就会如愿,不会像现在这般饮鸠止渴。” “这、这是原则问题,怎么能心软,那不是辜负你们所有人嘛……” 松芜垂眸,掩下神情,心中的念头不断鼓动,冲击胸膛。 ——正因如此,才会更想让人占为己有啊。 “您吃完早些休息吧,我就在门外。” 松芜起身,将桌上的餐盘收拾好,不等明珠推辞,径直走向厨房,背影恍然如旧时黯淡。 第21章 总裁,夫人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天光大亮,明珠缓缓醒来,发现自己正左拥右抱,她迷茫地望着头顶的帷帐,两条胳膊被枕得有点麻。 啊,昨天在菊若这里过夜了,两个小姑娘打架来着,被松芜教训了一顿,要养伤…… 明珠复盘了昨天的剧情,安详地又闭上眼睛。 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声,明珠不得不睁开眼睛,艰难地抽出手臂,活动了几下,酸爽的感觉让她直吸气。 她打开门,见竹临和梅辛正站在门外。 “这么早就来了,吃饭了吗?” “还没,等您一起呢。”梅辛笑道,“小姐胳膊怎么了?” “没事,有点麻。”明珠伸了个懒腰,问道,“蔡师傅来没,叫他给弄点饭。” “来了,蔡师傅听说您在,攥着劲儿做了一大桌。” 梅辛指了指身后琳琅满目的早点,水晶虾饺、荷叶鸡、鲜肉小笼包、马蹄糯米糕、八宝甜酪…… “好家伙,满汉全席啊!”明珠震惊道,“吃不完你们打包回去,别浪费。” 两个小姑娘还睡着,明珠看了看四周,问道,“松芜呢?” “松芜哥见我们来,就回去了。” “噢。” 明珠没再说什么。 酒足饭饱后,明珠摸着鼓起的肚子,安逸地打了个饱嗝。 “这是您昨天吩咐的膏药,这份是御医开的,这份是大统领给的。”竹临从一旁的两个包袱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 “好,等她们俩醒了再涂。” “还有一件事,”梅辛斟酌道,“昨夜大统领说,翟渠已经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 明珠眉头皱起,长叹一口气。 “我知道了,一会儿我跟你们一起回宫。” 明珠把药膏托付给店里的小姑娘,让她们盯着那两人好好涂药,并让她们转告兰萤,让她养好伤再回去,省得路上奔波加重伤势。 安排好一切,明珠才来到大狱门外,她看着昏暗寂静的大牢,踌躇片刻,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虽是皇宫内,但到底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又多是死刑犯,条件不会有多好,牢房内阴暗潮湿,比外面闷热许多,还散发着一股子腥臭味道。 明珠走向最里面的那间,门口有轮值的侍卫守着,她特意吩咐过,侍卫们尽职尽责地盯着里面,只是能拦下他自尽,却对他绝食的举动无可奈何。 “你们出去歇会儿,我有话跟他说。” “可他……”侍卫有些犹豫。 “没事,他们会在外面守着。”明珠示意门外的竹临和梅辛。 “是。” 两个侍卫听命走远,明珠拎着食盒走进去。 魁梧的男人此刻坐在角落,不知道还以为是一尊石像,那人注意到她,将身子埋向墙边,四肢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翟渠。”明珠轻声唤道。 “来给我送断头饭?”翟渠声音沙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明珠一步步靠近过去,翟渠见状,又往里缩了缩,最终退无可退。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都带了点。” “你早就知道,是吗?” 明珠蹲下身,把食盒放在地上打开,她看着翟渠狼狈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翟渠,你运气是真的不好,一定要等到铺好了陷阱,一头扎进去,若早一点遇到你,或许就是另一种结局了…… “翟渠,是我对不起你。”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这件事他们一开始就打算好的,你又有什么办法。” “不是的,翟渠。” 明珠席地而坐,粗糙的草席硌得生疼,他被如此故意苛待,皆因他那莫须有的罪名。 “你不用为我开脱,这件事,是我一手谋划的,我才是主谋。” 翟渠咬牙,“我不信。” “是我早有谋划,从一开始,和亲就是个陷阱,趁着戎狄内部动乱,梁国出兵攻破,等战争胜利,我会亲去戎狄,观赏我的战利品。” 翟渠猛地转过头直视着明珠,眼中闪过狠辣,明珠身子一僵,她没有自己想象中游刃有余,抑制住心底的恐惧,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男人脸上的胡渣干硬,很刺手,抚过荆棘,掌心被刮得发痛,可她还得演下去。 “翟渠,我说过,你会恨我的。” 翟渠一双眼睛盯着她,如同盯着待宰的猎物。 “所以你不让我死,是因为我现在不能死,而不是你不想我死,是吗?” “是。” 明珠收回手,把饭盒挪的近些,一打开,饭菜的香味驱散浊气,牢里的气味变得不那么难忍。 “其实无论你是死是活,我都会开战,这一仗我志在必得,你若死在这里,并不值得啊…… “翟渠,你要是恨我,就得活下来,活着才有机会报仇。” “哈哈哈——”翟渠突然放声大笑,“我发现,你是真的很有趣。” 明珠一阵心慌,这人不会失心疯了吧? “若我没有动心,恐怕会恨你入骨,此刻你早已人头落地,可惜……” 明珠咽了口口水,问道,“可惜什么?” 男人手掌撑地,俯身爬行,一步步逼近她,明珠本能地畏缩向后,直到翟渠身上的铁链紧绷。 “替你可惜啊!我再也不会放过你,你再也不会死得那么轻易了!” 牢中热气难耐,看着面前这张狰狞的脸,明珠却身坠冰窟,寒意蒙在眼前,险些激起水雾,她咬紧牙关,忍着,没有失态。 “如果都是假的就好了……” 不是模拟游戏,不是荒唐一梦,这真的是她的人生吗? 明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大牢大门被打开时,门外的阳光洒在身上,恍若隔世。 回到长公主宫,她躺在床上,身体缩成一团,久久不能入眠。 后来她听宫女说,皇帝听说长公主看过翟渠后情绪有异,派人去狠狠抽了翟渠一顿鞭子,翟渠却硬生生挺住了。 “看来,他真的不想死了。” 手中北境的回信已然拆封,悲怆平息,只剩下麻木,她终于明白了,她要为了自己的目的,失去什么。 她所面对的一切,都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万事俱备,告知陛下,我们和戎狄,要开战了。” 第22章 你在讨好我吗 御书房内,皇帝急得跳脚。 “你要去押送粮草?” “我说了,将来说不定要去戎狄和谈,跟着押运粮草的队伍最稳妥。” “为什么啊,我听你的向戎狄投了战书,这一仗打就打了,你为什么要自己去那里啊,这太危险了!” “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要亲自去。” “你究竟想要什么,还一定要自己去?!” “石油。” 没错,这就是明珠千方百计要得到戎狄的原因。 ——戎狄,西南部,有脂水,可燃。 在过去松芜的汇报里,明珠惊觉地发现了石油的踪迹,而且看样子,戎狄国内部,目前并未通晓石油的用法。 “那、那……那也不用你去吧,咱们派个稳当的人去开采回来不就行了。” 明珠摇了摇头,“爸,你知道石油资源意味着什么,我一定要去。” “我不同意!”皇帝大手一挥,气势汹汹地坐回龙椅。 明珠觉得他是演皇帝演上瘾了。 “你如果不准,我就自己私下跟着去,哪个更危险,你自己看着办。” 两人正僵持不下,殿外传来太监的声音。 “陛下,二皇子殿下求见。” “他来干什么?”皇帝烦躁地看了一眼明珠,“让他进来!” 一进殿,李凌霄就注意到殿内不和谐的气氛,明珠坐在一旁冲自己打招呼,李凌霄向皇帝和明珠行了礼,抬头看到座上的皇帝面色不虞。 “你有什么事?” “回父皇,此次与戎狄开战,事关我大梁千秋万代,儿臣请求担任押运粮草的军需官一职。” 明珠眼前一亮,李凌霄这人能处,真是瞌睡就给递枕头。 “这……”皇帝也注意到了明珠的表情,心里嘀咕,一时之间难下决断。 “父皇有何顾虑吗?”李凌霄见皇帝不回话,又劝道,“儿臣深知此番事务乃重中之重,儿臣定当尽心竭力,必不会有任何闪失。” “父皇怎会有顾虑,二弟你来的正好呢,父皇跟我正商讨,派谁陪我一起去呢。”明珠笑道。 “??”“?!” 李凌霄难得失去表情管理,不可置信地看了眼明珠,却见她一脸坦然,又看向同样震惊的皇帝。 他艰难开口道,“长姐,你说什么?” 这耳朵怎么还不好使了。 “让你跟我一起去押送粮草啊。” 听着对方信誓旦旦的语气,李凌霄摸不着头脑,他一字一句问道,“长姐,要去押送粮草?” 皇帝看向两人,气闷地握紧拳头,他刚才仿佛从李凌霄脸上读到一句话。 ——您老糊涂了吧? “谁说让你去了!”皇帝低声斥道。 “反正他也要去,陪我一起不是刚好吗?” “他是他,你是你!” 眼见这俩人要吵起来,李凌霄赶紧阻拦,他挡在明珠身前。 “父皇,您消消气,兴许长姐是一时兴起,不如让儿臣跟长姐先谈谈。” “谁说我一时兴起?” 哪知李凌霄回头一记眼刀过来,明珠无奈闭上嘴。 “行行行,我说不动她,你跟她说。” 见皇帝点了头,李凌霄伸出手,轻轻牵起明珠的手肘。 “欸,小兔崽子,把手撒开!” 李凌霄一激灵,触电似地瞬间放开手。 明珠翻了个白眼,起身牵起李凌霄的手,快步走出殿门。 大殿门外的长廊上,路过的宫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幕,两人一前一后,李凌霄盯着被明珠牵着的那只手,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明珠把他拉到凉亭里,才撒开手,转身向他。 “你要劝我什么?” “……” 李凌霄长吁一口气,问道,“长姐为何想去押运粮草?” “我要去戎狄,跟着京城的运粮队自然最安全。” 从京城出发的粮草,从时间上推演,几乎就是战争尾声到达北境,此一役,关系重大,不仅是石油,还有——人。 只是这两个目的,暂时都不便让他知晓。 石油资源的稀缺,对于李凌霄而言,算是全新的认知。 人,却可能要触及他的利益。 这些年,大梁武将凋零,除了董家的董向阜,世族旧部难堪大用,昔年梁国的战神——雷霆将军齐铭,李凌霄的外祖父,曾是大梁盛极一时的英雄人物。 齐铭纵横疆场数十余年,是大梁武将中唯一能压制戎狄的风云人物,由他掌兵的那些年,戎狄国岁岁上供,几乎沦为大梁的附庸。 只是积年累月的旧疾,让他最终死在了病榻上。 虽有珠玉在前,但好竹出尽歹笋,现如今齐家的子孙各个不成器,尤其是那位承袭侯爵之位的齐家老二——齐宗。 救下菊若的那日,从那个自称兵马司指挥的家伙口中得知,他在朝中所仰仗的便是齐侯。 经此,明珠顺藤摸瓜,查出了齐二的一些勾当。 此人在军中卖官鬻爵,凡出资者皆受军人衔,致使军内冗官。有一些人明明有军人职称,却从不入军营,反而做起生意,以军队为靠山,避税枉法,只要钱到位,连卖肉的屠夫都能授予官衔。 而那些常年在边境苦熬的将士们,和戎狄厮杀数十载,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拼死搏杀才有的晋升之路,竟如此滑稽。 此番开战,也为一洗军中萎靡之色,实至名归。 但这就意味着,李凌霄将失去母家的依仗,还有他的钱袋子。 “长姐的意思是,不仅要去前线,还要去戎狄。”李凌霄思忖道,“长姐去戎狄,是有自己想做的事吗?” “嗯。” “好,那我帮长姐劝劝父皇。” “?” 这么快就倒戈了? 明珠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她觉得自从猎场回来,李凌霄就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好像——更顺眼了。 “不过长姐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无论长姐要做什么,都必须让我跟在身边。” 明珠疑惑道,“你是跟屁虫?” “我要保证长姐的安全,若有些不方便我知道的事,我可以避开,但你身边一定要有其他护卫。” 见明珠犹豫不定,李凌霄又开口道,“若连这个都答应不了,我相信父皇也不会同意长姐去的。” “行,我答应你。” 明珠瞧着对方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禁问道,“李凌霄,你在讨好我吗?” 听到对方的质问,李凌霄一愣,末了,他闷声笑了笑。 “是啊,长姐不喜欢吗?” “?” 居然承认了? 明珠觉得李凌霄的脸皮变厚了。 “我说过,不需要你们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臣弟明白。” “明白你还——” “但这次与父皇无关,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明珠觉得自己被他肉麻到了,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算了算了,随便你。” 李凌霄浅笑,“定不负长姐所托。” 第23章 奶奶,别乱磕cp了 李凌霄的办事能力有目共睹,不日,宣旨的太监就来了长公主宫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现战书已下,粮草即遂,任二皇子李凌霄为军需官,长公主李凌月为督运使,押送粮草赴北境,不得有失,钦此——” 此诏一出,满宫哗然。 “还真有你的。” 明珠懒洋洋地在躺椅上晒太阳,身旁李凌霄正试图挑逗伊丽莎白,他回想起自己那天临走前父皇的警告。 ——“如果公主有失,你也不用回来了,你记住,朕的儿子不止你一个。” 伊丽莎白不愿意搭理他,跑过来扒拉明珠的裙摆,明珠把它抱起来时颇费力气,比刚来的时候大了不少,如今都有自己半身长了。 “长姐心愿得成,臣弟便安心了。” 听罢,明珠眉头微皱。 此人在后宫浸润多年,虽没有拜高踩低的陋习,但也有他自己的心机。 过去的长公主李凌月颇受冷待,甚至作为嫡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拉出去和亲,老死不再相见,没有拉拢的必要,逢场作戏足矣。 现如今不同,贵为掌上明珠,既威胁不到他,又是平白来的助力,即便是李凌霄,也不会孤高到不屑一顾。 主动交好,利用之意昭然若揭。 明珠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油嘴滑舌的人。 …… 算了,长得太好看了,原谅他。 殿外,宫女来传报,说董府的董老夫人,明日午后邀请长公主到府一叙。 董老将军卧病,在京郊的院子养护,董老夫人常年陪侍在侧,如今董向祺出事,董家一时没有主事之人,董老夫人回京本是情理之中,可眼下却要见她。 “董老夫人特地来邀,”李凌霄看向明珠,问道,“所为何事?” “董向祺因我而死,恐怕想要个说法吧。” 此事方才了结,董向祺的尸体尚留在宫中,董家也还未办丧事。 “若非顾念镇国公当年在北境病逝,只留下两个儿子延续香火,否则董向祺当初与狐朋狗友厮混,对长姐出言不逊时就该被问斩。 “董向祺什么德行,董家早该心知肚明,宫里既全了董家的体面,他们还能有什么不满。” 明珠沉默着,董向祺之死,虽因作茧自缚,可若说始作俑者,非她莫属。 “如今董家,只剩下一个董向阜,将来长姐会和他成亲吗?” “啊?” 明珠一愣,不知怎么就扯到婚事上,忙摇头,“我和他不合适。” 这就是封建社会的麻烦之处,谁和谁走动得近些,在其他人眼里,这两人就仿佛捆绑在一起,明天就要结婚领证似的。 李凌霄走近明珠,把伊丽莎白抱起,随手丢下躺椅,自己则悄无声息坐在一侧。 “我也认同长姐所言。” “你认同?” 明珠往里挪了挪,给对方留个地儿坐。 “那些人配不上长姐,臣弟宁愿长姐留在宫里,一生一世也不为过。” 自己这个便宜弟弟居然冲破了封建思想的禁锢,虽然不知道是何居心,但明珠承认,她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挺感动。 “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明珠欣慰道。 次日午后,兰萤回到宫里,知道明珠要去董府,说什么都要跟着去,明珠顾及她的伤口,却在对方执意下无奈答应。 董府中,气氛诡异。 董向祺此人性情乖张,品行上又没有可圈可点之处,在董家这种极重家风的门户显得格格不入,往日里捅了篓子,就把气撒在下人头上,众人谈起这位少爷的离世,不见惋惜,唯余缄默。 董府的老夫人虽未向她问及,眉宇间,仍见几分愁思。 老夫人已过花甲,身体也还硬朗,她端详着眼前的明珠,慈爱中夹杂着审视,好像在分辨,她如今的变化。 “老身也算是看着长公主长大的,如今瞧着倒是与以前不太一样了。” “谢老夫人称赞。”明珠不卑不亢道。 旧日里,长公主往董家来得勤,有机会出宫就必然要往董府拜访,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八卦。 自从她来,起初还好奇过自己所谓的追求对象,接触过几次后,觉得这个长公主的眼光的确不错,董向阜此人家世、人品、样貌无可挑剔,可谓是人中龙凤。 后来为了打通董府的人脉,明珠有意笼络,董向阜每夏回京述职,在京城待到立秋回北境,她便经常约着董向阜,还有尚书大人苏靳山家的儿子女儿去听曲、游船,关系渐渐亲近。 不过,自从董向阜向她示好,希望她能嫁到董家做正妻,在他出征在外时,替他照看那几房可怜柔弱的妾室,明珠就开启了避嫌模式,反而是董向阜这边不断献殷勤。 外人看起来,这俩人倒像是调了个个儿。 这两年长公主的名声渐好,再加上董向阜自己的心意,董家对明珠也多了几分心思,尤其是董向阜的奶奶——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董老夫人。 不过说到底,这两年是皇帝对明珠的婚事不撒手,又没人敢说皇帝的不是,拿他当挡箭牌,任凭是董老夫人还是董向阜本人,都无可奈何。 “此次陛下亲封督运使,想必一路上风霜露重,长公主还要多保重啊。” “是,多谢老夫人关怀。” “若是见到阜儿,还请殿下多替老身敲打敲打他,他这孩子一贯粗心,定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 “是……” 明珠按捺住内心的尴尬,恐怕董府上下都以为自己是为了去找董向阜才担任督运使,想象他俩双向奔赴呢。 “老身这儿,给公主准备了几件狐皮大氅路上带着,阜儿之前还跟我来信,说边疆寒冷,这孩子耐苦,从不抱怨,如此说便是担心你了,难为这孩子这般心细。” “多谢老夫人。” 明珠起身行礼,兰萤从婢女手中接过大氅。 “如今天气转凉,您也要注重身体,小女为您备了几罐蜂蜜,都是今春酿的,平日里泡水或是熬粥时加一些进去,可滋润进补,味道也比那些药膳好些。 “您身体安康,董将军在千里之外也更安心。” 董老夫人欣慰一笑,“真是有劳公主记挂。” 明珠斟酌了片刻,还是开口道,“这次董二公子……” 董老夫人冲她摇了摇头,笑意苦涩。 “公主不必自责,向祺那孩子是我们长辈教子无方,他如今这般结局,老身虽心有不忍,却也知道,人各有命。 “他自己结下的果,怨不得旁人。” 打道回府的路上,与置办丧仪的下人擦肩而过,明珠不免神游,身后,兰萤忽然上前,拦住给她们引路的婢女。 “等等,这不是来时的路吧。” 第24章 家家都有唯粉 明珠这才打量起四周,发觉确实与往日出府的路有异,一年轻女子迎面走来,明珠暗觉不妙。 女子走近,朝明珠深施以礼,一副孱弱的可怜模样。 “妾身蓉儿,参见长公主殿下。” “你是?” 那女子明显一愣,“妾身是董向阜将军的侧室。” “董向阜的侧室,”明珠疑惑道,“你故意让丫鬟引我来此,是找我有事?” “妾身想请长公主到妾身院中小坐,礼数不周,还望殿下见谅。” “我如果拒绝呢?” 女子咬着下唇,戏骨似的,眼泪说来就来。 “妾身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长公主,只求看在往日情分,还请长公主答允。” “?” 难不成这俩人之前有什么交情? 眼见路过的丫鬟小厮朝这边频频侧目,明珠深觉不妥。 “行,你带路吧。” 身后的兰萤担忧道,“殿下……” 明珠摆摆手,示意无妨,去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位蓉儿姑娘的院子比想象中气派,看来是董向阜内院的主事之人,看往来奴婢们对她的态度,她在府中地位颇高。 她突然想起,之前听宫里人说起的八卦,董向阜将军早年间受重伤,被一乡间姑娘所救,后来看姑娘孤苦无依,便把她带回府纳为侧室。 应该就是眼前这人。 “长公主请坐。” “有事直说吧。” 明珠懒得跟她周旋,宫里要准备的东西还一大堆。 “妾身有一事,想问长公主。” “什么事?” “长公主曾与妾身结交,希望对将军投其所好,可这两年,妾身眼见将军对公主一片痴心,可公主却不闻不问,妾身想知道,公主究竟是心意转圜还是——欲擒故纵?” 没想到,这俩人还真有交情,恐怕是长公主为追求董向阜时相识,利用他身边之人刺探情报,毕竟以长公主的名位,像蓉儿这般无权无势,被唬住也不意外。 “姑娘放心,我现在对董向阜一点想法都没有。” “为什么?!” “?” 没想法还不好吗? “我们将军,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您为什么一点想法都没有?!” “???” 怎么还强行按头安利啊,明珠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女人心了。 “妾身以为,我们将军是大梁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了,更何况为大梁建功立业,军功累累,简直是无可挑剔,公主为何看不上我们将军?!” “……” 明珠汗颜,这姑娘是董向阜的唯粉吧。 “他是挺好的,就是我对他没有那种心思……” “我们将军您都看不上?那妾身想知道长公主究竟想嫁什么样的男子!”蓉儿不服气道。 明珠挠挠头,“也不一定非要找个人成亲吧。” “不成亲?”蓉儿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压低声音问道,“您身体,尚且安康吗?” “我没病。” 她不愿与人交浅言深,却也不敢在对方面前说董向阜的不是,斟酌着措辞。 “这么说吧,我现在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亲会束缚我,所以暂时不太想这些。” “对女子而言,有什么比嫁与良人还重要?” “我只能说对于我而言,很多事比嫁人更重要。” 明珠看着对方疑惑的目光,浅笑道,“这次我和董向阜会见面,你有什么想给他的,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捎给他。” “真的吗?”蓉儿眼睛一亮,“长公主真的愿意吗?” 明珠点点头,这姑娘还挺单纯。 蓉儿立刻和丫鬟一起翻箱倒柜,从妆匣最里头,取出一枚护身符,还有一封手写信,装进一个小包袱里,羞怯地递给明珠。 “妾身多谢长公主。” “不客气。” 蓉儿让丫鬟取来一个竹筐,放在明珠跟前。 “妾身无以为报,平日里喜欢做些小玩意,还望长公主不嫌弃。” 明珠看着眼前这满满一箩筐,惊讶道,“都给我?” 蓉儿点头。 “我挑个一两件就行,不用这么客气。” 明珠端详起里面的小玩意,越发觉得这姑娘手巧,蝴蝶、云朵绣得栩栩如生,简直就是手作达人,明珠看向蓉儿的眼神都炽热起来。 她顿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假客气,最终忍痛挑了一条鹅黄云纹手帕和一只猫咪布偶。 “这就当是你的谢礼了,东西我一定带到。” 回宫路上,明珠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旁的兰萤不忿。 “殿下,就这么几个小玩意,您就被她收买了!” “她人挺好,”明珠不解,“怎么对人家这么大意见?” “她对殿下说的那些话,是为大不敬!董向阜哪里配得上我们殿下? “一口一个她们将军如何,好像殿下非董向阜不可一样,看不上又如何,她们愿嫁就嫁,搞得跟殿下也要跟她们一样,都巴不得嫁给董向阜!她们怎么配置喙殿下的婚事?!” 明珠笑了笑,兰萤此刻活像只炸毛的小猫咪。 “她们的想法不是她们的错,若我与她们处境相同,也会觉得嫁给董向阜这种人是最佳的选择。 “嫁人生子对于她们而言,本就是常态,命运不由自己,生存成难题,就不会有余力思考这世上会不会有其他的路可走。 “她们在有限的选择中,得到了不错的反馈,自然也会希望别人认同自己看好的那个人。” “可殿下跟她们不同!殿下要做的事情岂是她们能相提并论的?!” “我与她们位置不同,享受着她们不曾享受的资源,能做的选择也更多,所以我不觉得高高在上地对她们说些大道理,她们就能幡然醒悟。 “若是有的选,谁不想肆意潇洒,寻一方天地,而不是栖身在他人所给的容身之所。” 听着明珠的话,兰萤的情绪平复些许,问道,“所以殿下当初也问过我,要不要和菊若姐姐一起经营醉仙楼。” “是啊,我希望作为女子,你们能有自己的事业,不用依靠任何人,做事全凭心意。” 可她深知自己能做的始终有限,即便现在力排众议,开几间女子书塾,办几个学院也难以扭转现状,改变弱势者的思想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会徒增清醒的痛苦。 生产力落后的农业社会,超前的思想也只会在萌芽后夭折,如果真要改变现状,最好的就是推动社会生产力转型。 “这也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情,不仅如此,只要作为长公主的我做成了,即便是因为我拥有别人难以企及的资源,即便其他女子想做到这些依旧难于登天,但人们心中会保留这样的印象,观念一旦成型,其余的就可水到渠成。” 看着兰萤懵懂的表情,明珠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 “你只需要知道,总有一天,人人生而平等,无论性别、无论出身,都有权利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到时候,兰萤还想跟着殿下。” 兰萤这话说的可爱,明珠笑着掐了掐兰萤的脸,小姑娘比起初见时白皙圆润,她真的很庆幸,当时有机会救下兰萤。 “其实我更希望,你们可以找到自己的人生。” 第25章 熟悉的配方 回宫后,明珠着手收拾细软,此地不比从前,没有动车、飞机这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平日里出个城往返都要一天,这次前往边境恐怕要消耗月余。 因战事于北方,待到年末,水路冻结,等到运粮队伍越接近北境,反而越难行。 此一行,跟着运粮队行进,虽不会像唐僧取经那般折磨,各地州府想必都竭尽所能,为之助力,再贪的山匪也不会打前线粮草的主意,毕竟,这是要运往北境的。 明珠曾在茶馆听老先生说起过,当年有个不长眼的将官拦了北境的粮草,事后被齐铭将军打得吐血。 话虽如此,她还是隐隐有些忧心,出门在外,诸事不便,总觉得这个用得上,那个说不定也有用,连筷子都多带几双备用,恨不得把家都搬空。 眼见日头落尽,明珠卧在躺椅上,疲惫不堪。 “长姐辛苦。” 李凌霄捡起一旁的扇子,替她扇风。 “你最近,是不是来的太勤快了?” “长姐,看倦臣弟这张脸了?” “你要这么问,那倒没有。”明珠轻笑,她哪有那么大眼福,“我还挺喜欢家里小孩儿粘着我。” 小厨房那边传来油脂的焦香气味,明珠不自觉坐起身,用鼻子嗅着。 “好香啊。” “今日猎了几只鸽子,让他们给长姐做烤乳鸽。” “难怪。” 这几日李凌霄总在饭点前来,也不空着手,飞禽走兽一股脑往明珠这里塞,搞得明珠也不太好意思,总留人一起吃饭,俩人当了一个多礼拜的饭搭子了。 “其实,你可以押运完粮草回来,不必跟着我去戎狄,我可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石油的勘探、开采,再到研制利用,恐怕也要一两年时间,若说李凌霄原本打算趁着押运粮草混点业绩,邀功也好,去北境收买些人心也罢,总归是想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 一旦远离京城,现如今通讯和交通不发达,与大梁的联系也会受到阻碍,这期间发生什么变故,让谁捷足先登,赶回来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长姐不是和我说好了吗,难不成想反悔?” “没有,我就是怕去的时间太长,耽误你前途。” 李凌霄微微一笑,“多谢长姐关心,臣弟心里有数。” “真的?”明珠狐疑道,“其实如果你留在这里,我还放心些。” “可若留在这里,我不放心长姐。” 又来了,花言巧语攻势。 明珠打量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那就只能让小泽盯着宫里了。” “小泽?”李凌霄皱起眉头,“长姐是在说三弟?” 三皇子名为李凌泽,明珠后来特地打听过。按字辈排了“凌”,意为凌越;“泽”,似乎是他出生那年旱灾,为了祈福,便有了“泽上于天”的寓意。 想来皇帝对于后辈也算是寄予厚望,可他孩子那么多,明珠纳闷皇帝本人能不能记全自己孩子的名字。 “三弟……可信。” “怎么说?” “三弟性子纯良,长姐若想托付于他,三弟的确是个可靠的人选。” “是嘛,看来你们关系很好啊。” “三弟的生母祥嫔是我母妃的表亲,我们儿时常在一起,只可惜萱儿身子弱,不常出门,身为兄长他一颗心全系在自己妹妹身上。” 明珠恍然大悟,难怪之前三皇子对李凌霄的情况那么了解,原来俩人也算沾亲带故。 “那其他几个皇子呢?” 明珠记得,除了曾经夭折的,现如今皇子中还有四皇子和八皇子。思及此处,明珠一惊,这两个排名,莫名耳熟,尤其是老四,感觉他有可能深不可测…… “八弟他年纪虽小,却不喜欢跟我们这些兄长待在一起,四弟他对我,算得上亲近。” “果然!” 这熟悉的配方,明珠不由警觉。 “我觉得你还是防着点他们比较好。” “长姐这样说,算是与我一党吗?” 还没等明珠回答,就听到殿外小宫女回禀。 “殿下,四皇子求见。”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四皇子李陵煜,此人明珠还有些印象,每次见她还都挺热情,头一次参加除夕夜宴,入厕回来时险些迷路,廊间徘徊之际,正巧碰上李陵煜,给她指了路。 后面李陵煜似乎不放心她,还亲自带了路,期间明珠也尬聊了会儿,李陵煜始终笑脸相迎,是个热心肠的孩子。 不过最近几次见到,他颇有些疏离。 “这个点来……”明珠痛心疾首道,“算了,就再分他一只烤乳鸽。让他直接来这儿吧。” 来人踏进门,明珠不由被吸引视线。 不同于谦和温润的李陵泽,和跟前李凌霄相比更不起眼,毕竟惠妃当年可是有“大梁第一美人”之称。 但李陵煜的眼睛生得极美,睫毛浓密,眼尾吊着眉梢,说不出的风情,听闻他的母亲来自西域。 “皇长姐,二哥。”四皇子恭恭敬敬行礼道。 “怎么有空来我这儿?”明珠问道。 “弟弟带了上好的桂花酿,本来想邀二哥,谁知到了才听说二哥来了皇长姐这里,弟弟便不请自来了。” 四皇子示意身后的侍从上前,将酒坛递给宫女。 “行啊行啊,那留下一起吃饭吧!” “四弟倒是会投其所好。”李凌霄说道。 桂花酿这种甜物,可不是他和四弟的口味。 “嘿嘿,毕竟弟弟是来蹭饭的,空着手来也不好,”四皇子眼睛笑起来,更添媚气,“看来弟弟是选对了。” “你人还怪好嘞。”明珠冲宫女挥了挥手,“上菜吧。” 香喷的烤乳鸽刚摆好,兰萤从殿外匆匆忙忙走进来,上前与明珠耳语一番。 “你说什么?!” 明珠慌忙起身,对那两人说道,“我有点事要处理,你们先吃,不用等我,吃完就各自回去吧。” 说罢一溜烟人走没影,留下那两人面面相觑,四皇子反应过来,神色意味不明。 “二哥,你说皇长姐为何慌张?” 李凌霄望着那人离开的身影,皱着眉没接话茬。 “兄长不好奇吗?” “吃饭吧。” 李凌霄突然没了胃口,看着准备动筷的四皇子。 “烤乳鸽你不能吃。” 另一边,明珠火急火燎往大牢赶。 “翟渠怎么会突然中毒呢?!” “有人在他饭菜中下了毒,我亲去看了,那毒与猎场当时自尽的戎狄人一样。”兰萤回道。 明珠一惊,“那岂不是活不成了?!” “他身上的毒素还没蔓延,当时戎狄那几人到营地时,就已经毒气攻心。” 听到兰萤这么说,明珠提起的心微微落地,既然还未蔓延,就来得及抢救。 “御医去了吗?” “御医到了,只是……那毒应是戎狄独有,御医只能减缓,不能尽除。” “通知松芜,抓住鬼方祂,逼问出解药!” “殿下,要救翟渠吗?” 明珠抿着嘴,脚步未停。 沉默半晌,她开口道,“救他。” 第26章 猛男变娇花 大牢内,翟渠躺在地上,身旁围着侍卫和御医,明珠快步上前,侍卫见状立马跪倒在地。 “臣等办事不利,有负长公主殿下所托。” “起来吧,不是你们的错。”明珠看着翟渠痛苦地双眼紧闭,焦急道,“御医,他如何了?” “回长公主殿下,大王子的症状是为毒物所致,只是这毒物乃外族独有,成分未知微臣难以解毒,只能配合药物稍稍缓解,但若无解药,恐怕大王子今夜凶多吉少……” “尽人事听天命吧。” 明珠蹲在翟渠身边,俯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翟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去给你找解药,你挺住,别死了。” 翟渠牙关紧咬,只能从鼻腔中传来沉重的哼气。 明珠二话不说,起身对兰萤吩咐道,“准备快马,我出宫找松芜。” “我已经通知松哥了,松哥找到便会送进宫。”兰萤劝道,“殿下,派我去吧,您怎么能亲自去啊!” “兰萤,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兰萤愕然,哑声道,“是。” 快马疾驰而过,明珠很久没有策马,自从去年在马背上掉下来把腿摔折,养了快半年才养好,后来就被皇帝勒令不准碰马。 出了宫门,黄昏时分街上的人熙熙攘攘。 “让一下!让一下!” “小姐!” 不远处传来松芜的声音。 “松芜!”明珠急忙冲他招手,“拿到解药了吗?” “在鬼方祂的藏身之地搜到了这些,鬼方祂逃走,属下还在追寻。” 松芜将包袱递给明珠,明珠慌不迭地打开。 “这么多?!” 明珠重新系上包袱,背在身前。 “继续找,抓到立刻通知我!” “遵命。” 刻不容缓,明珠将这些瓶瓶罐罐都交给御医,让他们根据成分先试着配制解药,翟渠的身体情况不便移动,只能先将他挪到干净通风点的牢房。 明珠注视着面前这个蜷缩成团的人,把他身上的被子往上盖了些。 她拿着手帕,一遍遍擦拭着翟渠额头上的汗珠,即便另一只手已经被他握得充血也无动于衷,嘴里翻来覆去的就一句话——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不知是在安慰躺着的人,还是安慰自己。 “殿下,配出来了!”兰萤端着一碗汤药进来。 “快给他灌进去!” 明珠丢开手帕,掐起翟渠的下巴,让他的嘴巴微张。 兰萤看着溢出的汤药,“殿下,这、这不行啊!” 啪! 明珠一巴掌扇在翟渠脸上。 “醒醒!给老娘醒醒!翟渠,把药喝了!” 这可怎么办?! 难道她要看着翟渠死掉吗——!! 不,冷静下来。 想想办法…… 医院会怎么做,输液?洗胃……? 对了,药既然灌不进去,那就让它直接通到里面! “去荷花池取一朵荷花,要花茎的那种,速去速回。” “是。” 明珠恼火道,“那些脑残电视剧只会教人嘴对嘴喂,咽不下去,嘴对嘴有个屁用!” 她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即便昏迷,对方的力气仍大得吓人。 “不撒手!不撒手!”明珠用力拍打着对方的手,“你倒是醒啊!” 兰萤的速度很快,很快就取来了荷花,只是这个月份荷花都已经凋谢。 “殿下,采来了!” “把花去掉,先把他扶起来,空茎插进他嘴里,通到喉咙。” 明珠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待到一切准备就绪,为免麻烦,她支走兰萤。 看着陷入昏迷的翟渠,嘴里插着一支还带着淤泥的花茎,十分滑稽,明珠干笑了两声。 “别怪我啊,这都是为了救你。” 她深吸一口,把药含在嘴里,从空茎中把药送了进去,等到一碗药见了底,明珠才小心地把花茎抽出来。 “好家伙,这杆儿怎么这么长,这插了多深啊……”明珠感叹道。 不多时,翟渠的面色稍缓,气息也逐渐平稳起来,明珠感觉到他的手劲隐隐松懈,赶紧用力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心拔了出来。 御医也正好被兰萤带了过来。 “御医,他这是好转了,还是咽气了?”明珠问道。 御医伸手探脉,点了点头,“微臣这剂解药虽不完善,但他体内的毒素已经减轻,只是微臣无能,无法尽除,若想彻底清除体内毒素,最好还是找到配套的解药。” “行,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大王子体魄非比寻常,微臣估计明早就能逐渐恢复。” “他现在体内残留的毒素,有什么影响吗?” “大王子如今正值盛年,外体强悍,内无隐疾,倒没有大碍,只怕将来,哪怕是伤风受凉,都有可能诱发毒素。” “您的意思是,这毒素会变成并发症要人命吗?” “是了。” “好,我知道了,今夜辛苦您了,您老早些回去歇息吧。” “微臣不敢当,告退。” 送走御医,明珠守在原地,终于能松一口气,她用手指戳了戳翟渠的脸。 “猛男变娇花啊。” 兰萤从门外回来,手里端着茶水和点心。 “殿下吃点吧,您一夜没吃东西了。” “好,你也一起吧。” 吃着点心,明珠回忆起今天还对兰萤发了脾气,不自然往兰萤那里偷瞄。 “殿下有话想说?” “我今天太着急,对你发火了,对不起……” 兰萤沉默了半晌,徐徐开口。 “殿下,您记得去年从马上摔下来吗?” “嗯。” “您或许只觉得心有余悸,可您不知道……我当时真的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明珠心虚地抿着嘴唇,她记得当时兰萤冲上来,用力抱着她,沉默得让人害怕,那也是第一次她们共枕而眠,兰萤抓着她的手,一夜没合眼。 “今日我拦您,是因为我宁愿他死掉,也不想殿下受一点伤,您能明白吗?” “我……”明珠哑口无言。 “此番与戎狄开战,即使您让我留下,但若您有任何闪失,就算跑断我的腿,我也要去戎狄找您,您能明白吗?” “对不起,对不起……”明珠一把抱住兰萤,“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兰萤轻轻推开她,冲她摇了摇头。 “您对我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并非想要殿下感到愧疚,我只是希望您万事,不要冒险,不要让自己受伤。 “兰萤没法一直陪着您,所以我不在的时候,您要照顾好自己,即便牺牲别人,即便让别人替自己去死都无所谓。 “所有报应我来承担,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回到长公主宫内,已是三更天,尚未苏醒的翟渠也被抬回来安置。 “殿下,您可回来了。”宫女担忧道。 “嗯,回来了,那两人呢?” “二殿下和四殿下用过饭就各自回去了,二殿下临走前嘱咐奴婢,您若是饿着肚子回来,就把乳鸽给您回锅烤制。” “好啊!” 明珠听到烤乳鸽,瞬间肚子就饿了。 “兰萤,李凌霄今天猎了鸽子,一会儿一起再吃点吧。” “不了,殿下吃吧。” “陪我吃点吧,好兰萤——”明珠伸手去扯兰萤的袖口,撒娇道。 “好吧,”兰萤无奈道,“戎狄人还在那躺着呢,您打算把他安置在哪?” “西殿吧,之前打算让驯兽师住的那间,皇帝给人撵走,正好让翟渠住那里。” “那这事您什么时候告诉陛下?”兰萤问道。 “啊!”明珠一拍脑门,说道,“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好麻烦,能不能先瞒着啊?” “您宣了御医,独自骑马出了皇宫,二皇子和四皇子还是在咱们宫里用的晚膳,怎么看您都瞒不住。” 明珠抹了把脸,说道,“毁灭吧……” 第27章 睡美人苏醒 一大早,宫外传来消息——抓到鬼方祂了。 明珠让兰萤留在宫里监视翟渠,派竹临和梅辛看守,安排好才出了宫。 “殿下。”松芜见明珠进门,起身迎接。 “找到解药了吗?”明珠问松芜,松芜摇了摇头。 “解药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呢?” “人在地下关着,”松芜犹豫片刻,继续道,“殿下上次说的那个董府的丫鬟,恕属下无能,没有查到任何她跟戎狄和鬼方的联系,也没有被胁迫的迹象。” 通往地下室的路,明珠越走越觉得熟悉。 “没有联系……”明珠蹙眉,“那个丫鬟到现在也没有松口,莫非董向祺一开始就有出卖翟渠的打算?” 明珠觉得那种二世祖的脑子虽然阴险,但他们总有一股愚蠢的自信,以为自己的奸计会得逞。 “董向祺那种货色居然会有后手,害人的时候心眼还挺多…… “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对劲,那个丫鬟是这个局的关键一环,她的话几乎决定整件事的性质,她若没有特殊身份,我觉得说不过去。” 松芜思忖道,“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鬼方一族在人数并不占优,但族中秘术甚多,也许采取了不为人知的手段控制。” “这么玄乎?”明珠诧异,“难不成那个丫鬟被下了蛊?” 进入九方赌馆的地下室,幽暗静谧,只有四角的火把红光闪烁,能听到囚犯沉重的呼吸和血迹嘀嗒的响动,鬼方祂四肢被铁环拴紧,身上残留着抓捕时受的伤。 “你就是鬼方祂?” 戎狄男子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人,是个女子,看不清面容,并没有开口回答。 “你在大梁皇宫的同党是谁?” 对方还是没回答。 “也是,说了对你也没好处,那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解药在哪?” “呵,”鬼方祂冷笑一声,“你是翟渠的情人吗,这么急着救他。” 松芜青筋暴起,沉着步子上前,手里的刺鞭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明珠一把拉住松芜。 “我最后问你一遍,解药在哪?” “那毒是我族独有,翟渠他们中的毒更是我亲自配的,除了我没有人能解。” 见对方答非所问,明珠咬紧牙关。 明珠其实很讨厌麻烦的事,可麻烦总是不断,一股无名怒火升起,她不想在这里陪着这种人苦熬。 她一步步走近鬼方祂。 “是不是很得意? “是啊,你的任务已经完成,成功诱发了大梁和戎狄战事,这次又下毒谋杀王族的大王子。 “恐怕你们根本不在乎,只要有机会获得权势,哪怕做戎狄的叛徒也无所谓。 “你们埋在这里做细作是为了害自己人,你们心里真的有自己的国吗? “翟渠他被陷害,宁愿自裁,也不愿起纷争,你被抓的时候,也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了吧,可你的性命,根本没有资格和他相提并论。” 明珠甩了甩手,冷声道,“既然不愿意说,那就用刑。” “属下遵命。” 临走前,明珠对松芜悄声道,“无论他提什么条件,立刻来报我,如果来不及,就直接答应他,拿到解药最要紧。” 长公主宫西殿内,沉睡中的翟渠感到身子一重,他蓦地睁开眼睛,一双豹瞳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豹子?” 翟渠拎起雪豹的后颈,把它放在地上。 他环顾四周,自己已经不在大牢里,身上也换上了梁国的衣物,他活动了下四肢,越发觉得身体古怪,浑身乏力,有种大病初愈的虚脱。 “你醒了?” 一个眼熟的小宫女从门外走进,翟渠想起来,这个小丫头是明珠贴身宫女,当时在营帐里朝自己射了一箭。 “这是哪?” “长公主宫。” 兰萤把汤药搁在桌上,也没有离开。 “是她救的我。” 翟渠清楚自己中了毒,他曾以为是到了梁国秘密处决自己的时候,但当他注意到手腕上的毒素,才惊觉这毒来自戎狄。 “你清楚就好。” 翟渠喝了药,躺回床上,出神地望着头顶。 雕漆的红木和齐码的砖石,和草原部落的毡房当真没有丝毫相仿,房内散发着好闻的花香,像是特意熏过,不像他的营帐,都是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王帐西迁,只他一人赴梁,如今,不知道父王和翟聿如何了…… 与此处的平静不同,御书房里气氛弥漫着不安。 伺候茶水的太监被遣出殿外,小心翼翼地注意着里面的动静,长公主今日突然来找皇帝,说有事禀报,现下也不知如何了。 “你说什么?!” “我把翟渠带回我宫里了。” “他?你?”皇帝甩着衣袖,气闷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 “有人给他的饭里下了毒。” “下毒?”皇帝诧异道,“知道是谁下的吗?” “下毒的人还在查,不过他中的是戎狄的毒。” “那是什么意思,他被戎狄人下了毒?”皇帝疑惑道,“那跟咱们不就没什么关系了吗?” “爸,你没想过为什么戎狄的毒物会出现在宫里吗?” 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咱们身边……有奸细?” 翟渠被关押,能接触到的人并不多,除了看守和送饭菜,倒恭桶,就再没有旁人。 范围不大,可松芜曾说过鬼方一族的毒,尤其是鬼方祂,制毒用毒已是炉火纯青,有些沾染在身上便能起效,如果要利用那些人将毒带进去,也未尝是一件难事。 可终究,他们能接触到皇宫大内,就不会是独立作案,在天牢中下毒,必定有内应。 “我推测要么是早埋下的细作,要么是宫内有人和鬼方一族达成交易,下毒除掉翟渠。” “现在怎么办,下令彻查宫内吗?” “嗯,如果是细作,一定要除尽,从翟渠能接触到的几人入手,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如果是有人开始和戎狄那边搭线,他们就一定想方设法除掉翟渠,所以我打算这次把翟渠带上,以免他在宫里遇害。” “带上?带去戎狄?” “是,我打算放虎归山。” 第28章 渣女语录 对于梁国百姓而言,翟渠这个企图谋害长公主,残杀镇国公子嗣的戎狄人,是罪无可赦的。 之前明珠留翟渠一命,是觉得如果他在宣战前死了,正当性就会被削弱,但如今战书已下,民间斩杀翟渠的呼声愈高。 明珠原本有想过把翟渠留下做质子的打算,戎狄只剩下年幼的二王子和狡诈无德的鬼方族,更有利于大梁驾驭。 不过鬼方一族若确如松芜所言般诡谲,待到有朝一日他家独大,鬼方一族的势力渗入大梁,与宫内勾结,对皇帝、对自己的安危都将带来隐患。 倘若没有抓到内鬼,那就只能先从外部斩草除根。 “我们抵达戎狄的时候,恐怕战争已接近尾声,这场仗不会完全打赢,梁国还没有那个实力。 “但入冬后,戎狄的粮草供应是他们最大的软肋,戎狄一定会先打破这个僵局,让我们占据主动提条件。 “那个时候戎狄王一定会要求我们释放翟渠,如果继续把他留在宫里,要是死了,我们就失去了最大的筹码,而且放他回去制衡其他部落,对我们有好处。” “噢噢,那也行,按你说的办。”皇帝附和道,“那咱们怎么安排比较好?” “让他扮作我随身侍卫。”明珠提议道。 “不行!”皇帝反对道,“他那种人怎么能跟在你身边,万一他报复怎么办?” “他是个聪明人,现在杀了我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既阻止不了战争,反而他自己再也无法脱身,我会带上其他侍卫一起跟在押运队尾,方便监视他。” “为什么要在队尾?这没人看着多不安全!” “那可是粮草,怎么让外族跟那么紧,在队尾他不好做手脚。” “不能让他跟着二皇子吗?”皇帝犹豫道。 “李凌霄?我不信任他,如果他们两个勾结上,就更危险了。” “没错……”皇帝考虑了半晌,“你确定他不会对你做什么吗,爸爸心里总是不放心。” “没事的,我有分寸。” 父女俩商讨过后,明珠就打道回宫,前去察看翟渠的情况。 长公主宫内。 竹临禀报,说戎狄的大王子醒了,现在兰萤在殿内看守。 “我知道了。” 明珠走进西殿,兰萤听到动静,警惕地看向床上躺着的人,翟渠也听到了,他身子僵硬了一瞬,又放松下来,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殿下。”兰萤侧身向明珠,余光一直注意着翟渠。 “帮我沏杯茉莉花茶。” “可是……” 兰萤察觉殿下要支开自己。 “没事的,竹林和梅辛都在门外。” 待兰萤出门,明珠坐在椅子上,语气熟稔,“身体怎么样?” “我死了不是更合公主心意吗?” 明珠无视他的阴阳怪气。 “鬼方祂死了,我会带你随行,放你回戎狄。” 翟渠腾的一下坐起身,问道,“为什么?” “你要是不愿意,待在宫里等着别人把你害死也行,我不强求。” “为什么要这么做?”翟渠依旧不依不饶。 “翟渠,你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行了,原因重要吗?” “哈,”翟渠苦笑一声,嘲讽道,“公主说得对,需要我感恩戴德吗?” “翟渠,别无理取闹。”明珠烦躁道。 等等…… 她竟然无意中说了经典的渣男语录!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明珠泄了气,“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也知道你恨我,但说实话,翟渠,我不希望你死掉。” “所以你要我走,远离你身边,然后就可以忘了我,是吗?” 听听他这语气,所以说,政治斗争不要夹杂情爱啊,太憋闷了,明珠无奈叹气。 “真是可笑,”翟渠注意到她叹气,“我说过了,我不可能放过你,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明珠抬起头,和翟渠对视。 “翟渠,不要逼我。” “别骗自己了,杀了我才永无后患。” “够了!” 砰的一声,屋内震荡,翟渠平静地坐在床上,看着那人摔门而去。 她以为,他知道怎么面对她吗? 门外静候着的兰萤,见明珠气势汹汹地出来,默默端着托盘跟在后面。 “殿下,”兰萤把茉莉花茶放在明珠面前,“松哥刚派人传来消息,鬼方祂服毒自尽了。” “自尽?”明珠颓然闭上眼,“唉……” “您这是何苦。” “是我放松警惕了,我曾有一瞬,想过鬼方祂会不会和那些戎狄人一样服过毒,但他是首领之子,怎么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明珠面色惆怅,“兰萤,我没能救他,他活不长了……” “那毒无可解了吗?”兰萤问道。 “是,鬼方祂说只有他能制解药。” “可鬼方祂不会乖乖把解药交出来的,他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让翟渠死吗?” 明珠手掌摩擦着杯壁,静静注视着倒影中的自己。 “我知道,可我有愧于他,翟渠不是坏人,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殿下,您要想清楚,那毒并不是您下的,您为什么要对他负责?” 兰萤坐在明珠身侧,态度强势起来。 “您在得知之后派御医救他,自己亲自出去拿药,您对他仁至义尽了,至于能不能解毒,都不是您该承担的。 “鬼方祂作为交战敌手秘密潜入大梁,本身就该作为细作处决,这次的事完全是因为戎狄内斗,跟您没有关系。 “若您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迟早有一日,会不堪重负。” 明珠侧头看向兰萤,苦笑道,“兰萤,我觉得你比我成熟多了。” “我知道您在挣扎什么,一旦有人为您付出感情,无论您是否接受,您心里都会害怕辜负别人。 “可从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您也没有利用他的感情,反而是拖累了您的决断,如果他一开始没有表露自己的心意,那这一切即便发生了,您也不会这么自责,因为这一切本该这样发生。 “他只是心悦您,并不是有恩于您,所以您不必觉得亏欠他,他也不该要求您对他忠诚,成王败寇,他能留下一条命就已经是您的垂怜了。” 明珠听罢,良久无言,最终长舒一口气。 “谢谢你,兰萤。” 这段时间,身上的枷锁越来越重,明珠陷入精神内耗太久,时而麻木,时而狰狞,一边告诫自己该做什么,一边谴责自己伪善罪恶。 她潜意识里,仍把自己当作那个现实世界的贺晨星。 可曾经遵循的法律和道德,并不完全适用了,身处的位置越高,做的事和过去的原则就越矛盾,有些注定无法两全。 “是啊,我是李凌月了。” 是梁国的明珠长公主。 “兰萤,我要把翟渠送回戎狄。” “此次押运您要带上他?”兰萤并不意外。 “嗯,他得回去,制衡戎狄的其他部族。”明珠思索道,“不过仅依靠他们内乱,不是长久之计。” 明珠取来纸笔,边想边记录,落笔后交给兰萤。 “这些东西,替我搜集齐,到时候一起运过去。” “布匹、首饰衣衫、笔墨纸砚……”兰萤细数道,“您这是去卖货?” “也不是不行。”明珠说道,“文化潜移默化的渗透,会让人们认知逐渐趋同,虽然在路上买也行,但我怕耽误时间,还是一早备齐为好。” “还有十日,您就要出发了。” “是啊,毕竟是粮草,虽说之前在北境,休战阶段让士兵全部投入耕种,北境如今粮草充盈,但押运之事还是宜早不宜迟。” “此前他按您的嘱咐种粮屯粮,也不怕陛下怀疑他谋反。”兰萤话中难掩酸气。 明珠无奈一笑,“我不过顺水推舟,他对戎狄蓄谋已久,不过以前碍于皇帝的主和策略,你忘了,他爹当年病逝后,戎狄可没少趁机打压他,他从没咽下这口气。” 窗外,苍白的天上一行大雁迁徙,那是从北方来的候鸟。 “此刻战书已到戎狄,无论戎狄如何应对,这场仗,大梁志在必行。” 第29章 此去经年 十日后,押运粮草的队伍整装待发。 二皇子身边被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惠妃也多番叮嘱,让他慎重妥帖,务必将此大任办好,不负皇帝陛下所托。 惠妃一党的嫔妃们凑在一起,嘴上夸着二皇子年轻有为,背地里不住眼地打量着不远处的明珠。 毕竟明面上,长公主与皇帝陛下再不复往日亲近。以往日日相伴的两人,已许久未见面,连长公主被惠妃娘娘禁足期间,皇帝都未曾发话赦免。 可押运粮草如此重大之事,长公主一开口皇帝便应承下来,甚至连二皇子也说过,自己是沾了长姐的光,足见其宠信,未减分毫。 本以为两年前,皇帝突然对自己所有儿子都漠不关心,连一向亲近的皇子也骤然疏远,后宫众人皆以为这是重获圣心的好时机,却没想到蹦出来一颗掌上明珠。 长公主明珠不足以成隐患,只是,自从十三皇子出生,皇帝格外疼爱这个幼子,后宫众人的心又重新悬起。 既然长公主愿意与二皇子结交,这后宫的局势就渐趋明朗,等此番押运粮草的差事一完,未来太子的人选恐怕非二皇子莫属。 如今,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二皇子,都对长公主青睐有加,一些嫔妃也开始蠢蠢欲动,希望借机与长公主搭上话。 明珠这边清点着行李名册,就感受到四周的视线射来,顿时如芒在背。 正巧,竹临走过来。 “殿下,安排好了。” 明珠看向远处梅辛的方向,她特地选了几名身材魁梧的护卫,一身梁人打扮的翟渠在队伍中,除了样貌出众些,并不十分显眼。 翟渠敏锐地感受到视线,他清楚是谁,面上却不以为然。 明珠收回目光,说道,“行,私下运送风险大,尤其跟着粮草,你们两个务必看紧他。” “遵命。” 竹临刚回禀完离开,三皇子就走上前来,明珠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应该就是那位五公主李凌萱。 “皇姐,之前吩咐臣弟的事,必定牢记于心,皇姐一路保重。” 明珠点头示意,她先前嘱咐过李凌泽替他盯着后宫,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可去找兰萤或出宫去九方赌馆传信。 李凌泽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妹妹,五公主亦步亦趋地上前,像只小鹌鹑一样,抬眸看了一眼明珠,又赶紧低下头。 明珠好奇地看向这个矮自己一头的小姑娘,对方手里攥着一个东西,许是要送给自己。 见妹妹脸都快憋红了也不敢开口,三皇子无奈笑道,“皇姐见谅,萱儿自幼体弱,太医说过不便外出,但她求着臣弟,说一定要亲自来送别皇姐。” “是嘛?”明珠俯身问道。 五公主乖巧点头。 明珠没忍住,揉了揉五公主的脑袋,“谢谢。” 五公主心中一喜,终于鼓起勇气,把手里攥着的平安符捧给明珠。 “给我的?” “是……”五公主瓮声瓮气道,“萱儿祝皇姐,一路平安。” “谢谢萱儿,啊,对了!” 明珠走向马车,从包裹中取出之前蓉儿姑娘送的猫咪布偶,拿给五公主。 “这个送你,就当是我的回礼。” “送给我?”五公主惊喜地抬起头,脸上的梨涡格外可爱。 “是啊。”明珠也被对方的笑容感染。 五公主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哥哥,三皇子冲她点了点头。 五公主害羞地抱紧猫咪布偶,“臣妹会爱惜它的!” “喜欢就好。”明珠笑道。 三皇子注意到明珠身后,一个小宫女走近,他认出来了,那是皇姐的贴身婢女兰萤,小姑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低垂着眼眸。 三皇子心中疑惑,见兰萤独自静候在明珠身后,许是有事禀告。 “不打扰皇姐了,臣弟和萱妹就先告退了。” 明珠微愣,身后衣袖忽地被人拉住,一扭头就看到兰萤一张小脸泪眼婆娑。 她冲那两人点点头,便转身去哄孩子。 “都哭成小花猫了。”明珠掏出手帕,给兰萤擦拭着泪珠,“快别哭了,再哭我可就舍不得走了。” “我才不信……”兰萤撇着嘴角。 明珠心里也是舍不得的,但她清楚,她把兰萤她们留下的初衷。 无论是竹临、梅辛,还是三兄妹,他们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或是混迹于市,或是踞于宫城。 松芜、菊若,哪怕是兰萤,派下去的工作几乎不用她操心,甚至,他们比自己更能狠下心做事,能够随着情况的变化权衡利弊,自主做出选择,适合留在自己顾及不到的地方。 这对于远在千里之外的明珠,省心省力。 而跟着自己去戎狄的人,精于算计是次要的,听命行事是首选,所以即使兰萤他们觉得委屈,明珠也不得不做出取舍。 “在家乖乖等我回来,要是宫里有人欺负你,就去找皇帝告状,不要自己偷偷干坏事,要是和松芜、菊若他们吵架,就给我写信,我批评他们。” 兰萤轻点了点头,依依不舍道,“那殿下会给我写信吗?” 明珠捏着兰萤的脸蛋,“给你写。” “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兰萤等着您回来。” “好。” 另一边,三皇子带着妹妹又和李凌霄拜别,一旁的惠妃仍是往日的严肃神态。 即使是表亲妹妹的子嗣,惠妃对这两个孩子也并不重视,尤其是三皇子资质平庸,他们母妃过世后,几乎对他们不闻不问。 李凌霄知道自己母妃的态度,颇有轻视之意,并不乐意自己和三弟他们来往,当着母妃的面,他本不打算表现亲近。 不过今日五公主久违外出,他们俩人又刚从明珠那里过来,想必是特地来送别长公主,这让李凌霄还挺乐意和他们说话。 李凌霄见五公主对怀中那个猫咪布偶爱不释手。 “五妹的布偶甚是精巧。” “是皇姐送给萱儿的!”五公主忍不住炫耀道。 李凌霄脸上笑容一滞,转眼间恢复如常。 “原来如此。” 寒暄不多时,待那两人施礼告退,李凌霄望向明珠,发现她正低头和自己的小婢女说着话,那个小婢女亲昵地拉着她的衣袖。 真是放肆。 第30章 月下偷柿 不多时,皇帝驾到,众人行礼。 平身后,皇帝快步越过众人,拉着明珠的手,忍不住念叨。 “吃的穿的我都嘱咐他们了,但外面总不比家里,免不了要受点委屈。 “还有一个人在外面不要主动惹事,真有什么就让二皇子出头,省得万一以后被小人报复。” “哈哈哈哈,知道啦。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噢,好,路上千万小心啊,记得给爸爸写信!” “知道啦!” 终于告别众人,一行人出了城门,抵达京郊,明珠从马车内探出头来,果不其然,见到了不远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停车。” 明珠下了马车,那两人也走近过来。 “殿下……”菊若红着眼眶,上前一把抱住明珠。 “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明珠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你们在家等我,我办完事就回来。” 她抬眸注意到松芜,对方少见地流露出不安,明珠和菊若拥抱完,也朝松芜伸开双臂,松芜呆愣着。 他哽咽了一下,“殿下,我身上脏。” “别说那种话,快点,这次分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 话还没说完,松芜砰的一声撞进怀里。 “您别说了。” 明珠轻拍了下松芜的后背,现在他已经比自己高了,但还是瘦,体感冰凉,像一块捂不暖的玉。 明珠闻了闻他身上,质问道,“上次就发现了,你是不是偷偷抽烟?” “嗯……”松芜小声道。 “我回来之前,把烟戒了。” “是。” 久违地亲近,让他不禁生出贪恋,说出的话含着几分哀怨。 “早知您要去,不如让属下留在戎狄。” “那怎么行,把你一个人留在异国他乡,我可不放心。” 更何况,等回复实在是太煎熬了! 明珠无法忍受这种间隔太久的通信频率,以往消息若不秒回,她便有些急躁,更别提现在传个信要等上几周,甚至月余。 当时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石油的具体情况,但每次收到来信都要经历漫长的等待,还要日夜忧心信件中途是否有失。 以至于戎狄的和亲意图一经发出,明珠就让松芜赶紧回来复命。 “可您现在要一个人去。”松芜担忧道。 “别夸张,这么多人呢,更何况还有竹临和梅辛陪着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见两人迟迟不分开,一旁的菊若咬牙切齿,“先放开小姐吧,不是还有东西要交给小姐吗?” 松芜瞥了一眼菊若,依依不舍地撒手,从怀中掏出一枚木质令牌,上面刻着“月松”二字。 “这是属下的令牌,您可随身带着,有此令牌,戎狄境内您想做什么,自然有人会为您开路。” 明珠接过,“这么方便?” 菊若也拿出一枚玉章,交给明珠。 “北境与戎狄互市的梁商,最大字号的月记,咱们是东家,手底下的伙计均佩戴月牙图纹的手牌,您可随意差遣。” “好。” 明珠端详了一番那枚玉章,除了印章处的“月记”二字,壁面上还刻着一轮弯月和秋菊。 这两位得力干将,明珠很满意,把他们留在这里,自己离开之后才能安心。 “我走了。”明珠冲两人摆摆手,坐上马车。 松芜送别明珠的马车,又看向竹临和梅辛,冲他们点头示意,见两人回应,才稍稍放心。 其实前几天他们见过一面,当他知道小姐要带上翟渠时,忧心忡忡地叫来两人。 ——“若翟渠有任何对主人不利的举动,你们立刻杀掉他,所有后果我来承担,主人绝对不容有失。” 竹临和梅辛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这个话不只一人对他们说过,皇帝陛下也私下命令过他们,翟渠作为随行最大的隐患,有任何异动就马上处理掉,无需禀告他人,即使是长公主。 傍晚,到了城郊的驿站,队伍散开忙活起来,清点物资、安排房间、起火烧饭,众人在李凌霄的指挥下井然有序。 明珠从马车上下来,越发觉得带上李凌霄是个正确的选择。 “长姐。”李凌霄注意到明珠下车,立马迎上去。 “辛苦你了……” 明珠有些气虚,往常都有兰萤香香软软的膝枕,这回自己窝在车上,马车来回晃悠,一天下来还是难免晕车反胃。 “长姐身体不适吗?” “有点难受。” “那长姐先回房间休息吧。” “好,吃饭不用喊我,我没胃口。” 明珠步履蹒跚地找到自己的房间,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夜色已浓。 明珠推开门,门外候着两个侍女,听到动静凑上前。 “殿下,您醒了,要用膳吗?” “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过巳时。” 十点半多了,明珠揉着肚子,是有点饿了。 “还有什么吃的吗?” “二殿下特意叮嘱过,等您醒了,给您做些甜汤和清口小菜,食材都预备着。” “挺好,就这些吧。” 另一个侍女端来茶水,明珠闻着有股熟悉的香味。 “兰萤姑娘知道您坐一天的车,定要不适,让奴婢给您备了杨梅蜂蜜水,您用些吧。” “!” 还得是兰萤宝贝啊—— 明珠接过茶杯,一会儿糖水就见了底,那股不适的感觉被压下去不少。 “我去院里走走。” “要奴婢陪您吗?” “不用,我就在楼下。” 押运粮草是大事,院中灯火通明,巡逻的人不间断地来回走动,明珠走这两步打了十几个招呼,着实吃不消。 环顾下四周,明珠发现右手边有个月亮门,透着月色可见,是个小花园,明珠迈步走进去。 说是花园,不见风花雪月,种的都是蔬菜,满满农家乐氛围。 “还有柿子呢。” 院里好大一棵柿子树,明珠伸手从树上摘下一颗,这棵树结的脆柿,个个拳头大小,橘红色,她掏出手帕擦了擦,咔嚓一声,果然又脆又甜,带着清香。 “好吃吗?”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大半夜冷不丁,吓得明珠一激灵,险些把手里的柿子丢掉。 她慌忙回头,发现是李凌霄,瞬间松了口气。 “你干嘛,这大晚上的,吓死我了……” “不是长姐自己‘做贼心虚’吗?” “我……我吃个柿子而已。” 说罢,明珠又摘下一个,擦了擦,递给李凌霄。 “你尝尝,很好吃的。” “长姐好谋划,吃了我就成共犯了。” 明珠嗤笑一声,目光挑衅地看向他。 “是啊,那你吃吗?” “吃。” 月色皎洁,李凌霄注视着对方,那双漆黑眼眸中映着月光,还有主人的狡黠,跟两年前截然不同,相同的面容却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 李凌霄隐约有个念头,眼前之人或许真的是…… “长姐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估计一会儿就得了,你要一起吃点吗?” 李凌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明珠心里发毛。 终于,寂静被打破。 “好啊,一起。”李凌霄浅笑道。 第31章 晕车不要吃饱饭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路上铺满黄土和石子,比想象中颠簸,明珠嘴里噙着果脯杏干,试图找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即便铺着鹅羽软垫,也耐不住这来回的晃动感。 “我怎么觉得还不如走路舒坦……” 终于熬到休息,明珠迫不及待地下车。 “殿下要更衣吗?”侍女问道。 “不用,我就是下来透口气。”明珠活动了下肩膀,问道,“走这么长时间,你们吃得消吗?” “回殿下,奴婢们的马车就在后面,担心殿下有吩咐,奴婢们都是交替随行。” “这样啊,等吃完饭我跟你们一起走走吧。” “殿下千金之躯,怎可受此劳累!” “没事,我累了就回车上。” 队伍中炊烟升起,锅里咕噜咕噜冒泡,里面熬着牛肉和土豆,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秋风中格外诱人。 明珠这队随行的大厨是她从自己宫里带来的,之前是醉仙楼招进的,姓庄,平时话不多,虽然只三十岁出头,但手艺极佳。 只要明珠想吃什么,他就能做,味道上乘,明珠对这个大厨也称得上情有独钟,后来特地招进宫里,做她的私人御厨。 明珠乖巧地坐在一边,等着开饭。 “殿下,您吃烙饼吗?”庄大厨问道。 “吃!”明珠眼睛一亮,“我想吃那种贴在锅里边的饼!” 庄大厨憨厚地点头,把和好的面糊压成饼状,一面抹了糖水,撒上芝麻,贴在锅边,热气熏蒸着白面饼,表皮逐渐变得焦黄。 庄大厨盛好肉汤,递给蹲守在一旁的明珠,又把饼子摆在盘里,放在她身旁的小板凳上。 “殿下,桌椅已经摆好,您在饭桌上用膳吧。”侍女见明珠坐在小马扎上,急忙道。 “不用啊,我就这样吃就行。” “是……”侍女挫败地走开。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格格不入地坐在户外饭桌上吃饭,明珠想想都觉得尴尬,这个时候就应该和大家一起,坐在路边围坐一圈吃饭才香。 明珠咬了一口饼,感慨道,“庄粟,我发现做饭真得有天赋。” 庄大厨疑惑地看向明珠。 “你怎么连饼都做的这么好吃,我感觉你闭着眼做的饭都比我做的好吃。” 庄大厨腼腆地笑了,手里的活不断,一碗一碗给众人盛汤。 竹临给马喂好草料,回到队伍里,就见梅辛冲他使眼色。 “我叫两个人去把咱们的饭都拿来,这样不必大家都去了。” 竹临也注意到坐在厨师旁边的明珠,冲梅辛点头。 坐在石头上的翟渠听到他们的对话,知道他们不想自己靠近她,那人还没开饭前就凑到锅边,这会儿坐在那里吃得正香。 梅辛走到明珠跟前。 “殿下。” 明珠抬起头,看到来人是梅辛,忍不住安利道,“梅辛,你快来尝尝这个饼。” “殿下这个饼,跟我们的不一样啊。” 其他人的烙饼都是平底锅烙出来的大圆饼。 “这可是我的小灶,”明珠得意道,“给竹临也分一个。” “多谢殿下!” 梅辛回到队伍里,把手中的饼分给竹临。 “殿下赏的!” 话音刚落,一群壮汉就簇拥上来。 “殿下赏的?给兄弟们分点呗!” “什么好东西,怎么还有人吃独食啊!” 梅辛敏捷地闪到一边,慢了一拍的竹临被围在中间,手里不大的饼被瓜分只剩下一小块。 被那边闹哄哄的氛围吸引,明珠抬眸,不巧,正和翟渠对上视线,翟渠看到她吃得鼓起的脸颊,回想起那晚宫宴上,她也是如此。 相隔不足两个月,已物是人非。 咀嚼的动作放缓,明珠先一步移开目光,她发誓自己再也不乱看,专心干饭。 酒足饭饱后,队伍又重新踏上路途。 明珠这次没有坐马车,肚里塞满了食物,要是坐车保不齐什么时候吐一地。然而她低估了队伍的行进速度,这些年养尊处优下来,身体比以前娇贵得很,刚走没两步,就开始疲惫。 “你们体力还真好。”明珠气喘吁吁说道。 “奴婢们都是经过筛选,才能此次陪侍殿下左右。”侍女注意到明珠额头的汗珠,说道,“殿下是不是有些吃不消,要不还是回马车上吧。” 明珠看了看因为自己而放缓脚步的队伍,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胃里翻江倒海。 来不及喊停,明珠猛地掀开帘子,驾车的侍卫忙勒紧缰绳,明珠趁机一跃而下,慌不择路地跑进一侧的小树林里。 “呕——!” “殿下!” “呕……”明珠一只手扶住树干,支撑着自己。 随后赶到的侍女为她轻拍后背,明珠缓了一会儿,才稍稍好些。 “你能帮我倒杯水吗?”明珠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是,奴婢马上就来,您别走得太远!” 竹临和梅辛忍不住往树林的方向挪步,但始终顾忌着隐藏在队伍中的翟渠,两人正纠结要不要留下一人,另一个去看看殿下的情况。 此时,队伍后方传来急驰的马蹄声,众人警戒地往后方眺望观察。 梅辛发现骑在马上的是人竟是兰萤,正纳闷时,兰萤勒住缰绳,火急火燎地奔过来。 “你怎么来了,一个人?” “殿下呢?!” “殿下方才跑进树林里,大约是身子不适,你怎么来了?” 兰萤面色凝重,压低声音道,“鬼方祂可能还活着,我担心殿下的安危。” 听到这个消息,梅辛瞥了眼队伍中的翟渠,将兰萤带离远些,才又问道,“不是说他在松芜哥那里服毒自尽了吗?” “那个鬼方祂是假的,大哥在扫除鬼方残余时,发现了他藏匿的人皮面具,觉得事有蹊跷,又察看了鬼方祂的尸体,剥开他的面皮才确认,死掉的鬼方祂是假冒的。” “什么?人皮面具?!”梅辛不可置信道,“那真正的鬼方祂,是逃回戎狄,还是……跟着我们?!” “鬼方一族的密令,是让他除掉翟渠,”兰萤面容阴沉,“我觉得,他在跟着。” 行进暂停,翟渠不知就里,只时不时打量着树林的方向,登时神色一凛,猛兽的直觉让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大喝一声,“有人!” 第32章 同归于尽 翟渠猛地推开人群,朝树林的方向冲去。 另一边,失去意识的明珠恍惚间感受到自己被人扛在肩上,自己的肚子被挤压着,那股不适感让她又吐出几口酸水。 嘀嗒声在耳边回荡,明珠悠悠转醒。 四周幽暗,洞口传来的光亮让人勉强看清周围,头顶上是滴着泉水的岩壁,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倒吊在上面。 “卧槽,蝙蝠!!!”明珠一个激灵坐起身。 双腿却仿佛失去知觉,她无暇顾及,手掌撑着地,屁股拼命往后挪动,冷不丁,撞上不明物体后被迫停下。 明珠冷汗唰的流下来,背后那东西还有温度…… 她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回头,发现那是一双腿,人类的腿。 明珠幽幽抬起头,却发现身后站着的,是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少年。 “敢问,是哪路英雄豪杰……?” 少年披散着头发,头上的饰品不像梁国打扮,身材精壮,脸和身上遍布着鲜艳的图腾彩绘。 明珠试探道,“戎狄人?”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把她拎起来,丢在一边。 “你抓我,是为了救翟渠,还是杀翟渠?” 对方这才正视起她,四目相对,明珠觉得此人长得有些眼熟。 明珠咽了口口水,又问道,“挺冷的,你怎么不穿衣服?” “……” 戎狄少年剜了她一眼,视线移向被丢在地上的上衣,明珠发现那衣服背部粘着一些不明液体。 “不会是我……吐在上面了吧?”明珠心虚道,“不好意思哈。” 她瞟向洞外,洞口被林木遮盖着,她不知自己晕了多久,现在身处何处,但这人带着自己,总不至于跑的太远,说不定已经有人发觉不对劲,她只需想办法拖延,等待救援便可。 这人掳走自己,想必是一路尾随才找到时机,那她要么就是筹码,要么就是诱饵,前者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后者就——生死有命。 “你是翟渠的人,还是鬼方祂的人?”明珠一边揉着麻木的腿,一边试图对话。 很快,她发现了不对劲,自己的腿一直没有知觉。 “怎么回事?”明珠慌张道,“我的腿怎么了?” “小毒。” 完蛋了,明珠心想,这家伙用毒,多半是鬼方祂的人。 凄凉之意涌上心头,明珠满脸惨淡,她不再说话,重新平躺下,希望自己一会儿可以死得安详一点。 戎狄少年见状,问道,“你不怕?” “怕有什么用……”明珠双手交叉,搭在小腹上,“其实我是更愿意死在柔软温暖的被窝里,但两次都不能如愿,遗憾了。” 戎狄少年蹲下来,用树枝戳了戳她的脸颊。 “你还不会死。” “你都给我下毒了,迟早的事,别安慰我了。” “给你下的毒不致命。” 明珠睁开眼睛,狐疑道,“真的?” 戎狄少年点头。 “好吧,”明珠重新艰难坐起身,“你是鬼方祂那边的人吧,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出来做这么危险的工作,你父母呢?” 戎狄少年疑惑地盯着她。 “啊,不会是孤……” 戎狄少年判断出她那段话的大意后,说道,“是我父亲派我来的。” “不像话……”明珠皱起眉头,“你才多大啊?” “十八。” “什么呀,那你还是小孩子啊,你都不害怕的吗?” 戎狄少年眨了眨眼睛,语气有些无辜。 “不害怕了。” 明珠还想继续询问,却见戎狄少年神色乍然凌厉,在他抬头看向洞口的刹那,一个庞大的黑影闪现进来,砰的一声将少年撞在石壁上。 “?!” 明珠猝不及防,被眼前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懵了神,反应过来之后,她迅速抬头看向黑影的方向。 待她看清人影,惊呼道,“翟渠?” 翟渠正一把扼住戎狄少年的喉咙,力量之强悍,少年肉眼可见地从挣扎,逐渐气虚脱力,不过短短数秒。 “不要杀他!”明珠喊道。 翟渠闻言,二话不说扭断了少年的双臂,最后在窒息和骨折的剧痛中,少年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看着走向自己的翟渠,仿佛隐匿在黑暗中的怪物,吞吐着气息,明珠畏缩着身体,一点点向后挪动。 “怕我?” 被那个视线注视着,明珠本能地说不出话,胸口不断起伏,耳边响彻着心跳在洞穴中的回声。 翟渠此刻的眼神,犹如一个杀人入魔的屠夫。 “不让我杀他,难道不想死在我手里,想死在他手里?” “不、”明珠摇着头,磕磕巴巴道,“不……” 翟渠蹲下身子,拽住明珠的脚踝,明珠下意识想抵抗,却动唤不能。 “废了?” “他、他说是小毒。” “他说你就信?” 翟渠一伸手将明珠扛在肩上,又走向倒地之人,薅着少年的头发,把他提在手里。 “鬼方祂生性狡诈,他做出的毒,只有他自己能解。” “?” 明珠腿没有知觉,努力用小腹寻找平衡点,所幸翟渠的肩膀宽厚,比上一个轻松多了。 她回味着翟渠方才的话,诧异道,“这个人是鬼方祂?” “对。” “你,确定?” “他化成灰我都认得,这股令人厌恶的味道,只有他。” 被翟渠拖在地上的鬼方祂,脖子上几道紫红的指印,面色惨白。 怪不得她觉得眼熟,当初在地牢里见到的那人,和眼前这个起码有七成相似,这样说的话,当时松芜那里死掉的那个,可能不是真正的鬼方祂。 秘术…… 刚到洞口,得见天日的一刻,身子却猛然下坠。 扑通一声,翟渠应声倒地。 “翟渠?!” 明珠被人护在胸前,拿翟渠做了肉垫,头一次有幸摸到他的大胸。她伏在翟渠的身上,见他呼吸急促,一副快喘不上气的样子。 “翟渠!!” 明珠拍了拍他的脸,猛然间意识到什么,看了眼摔在旁边还昏迷着的鬼方祂。 “不是吧……这你都有机会下毒?” 明珠从翟渠身上翻滚下来,她艰难起身后,往洞外探头。 “来人啊!有没有人,救命啊——!” 嘶喊了半天,洞外没有丝毫动静,明珠气恼,狠狠瞪着昏死的鬼方祂。 “你带的什么破地方,能藏这么深,连个人都找不见!” 明珠气不过,又浅浅给了翟渠一拳。 “让你装逼!就知道吓唬我,你来找我就不知道再带个人来?这下好了,看什么时候有人来给你收尸!” 骂完还不解气,明珠又捶了翟渠两拳,视线停留在他脸上,翟渠的神情愈发痛苦狰狞,她沉默了片刻。 “真是欠你的。” 明珠爬向不远处的鬼方祂,用力晃动他的肩膀。 “醒醒!鬼方祂,醒醒!” “咳咳咳!” 鬼方祂干呕了几下,逐渐苏醒。 “快醒醒!翟渠身上的毒怎么解?解药呢?” “他要死了。”鬼方祂捂着脖子,声音沙哑。 明珠冷静下来,协商道,“我知道鬼方一族的目的,我可以承诺你,梁国将助鬼方一族上位,无论戎狄王座上坐的是谁,只要我活着,鬼方一族永不没落。” “可你要放他回戎狄,翟渠不会轻饶我们。” “不会了,”明珠急忙摇头,“我不会让他回去了,我会把他留在梁国做质子,将来,他不会再踏入戎狄半步。” “我不信你,”鬼方祂从头饰中取出一颗花生大小的珠子,说道,“你把这个吃了,我就救他。” 突然,一只大手从明珠身后伸出,手臂上青筋暴起,一把将珠子塞进鬼方祂嘴里,用力之甚,仿佛要捏碎他的下颚。 “不必了,一起去死吧。” 第33章 三个倒霉蛋 翟渠冲出去后,竹临和梅辛率先反应过来,紧随其后跑进树林。 在发现明珠不见踪迹的时候,两人慌乱了一瞬,迅速交换过眼神,梅辛原路返回队伍,竹临继续往树林深处追翟渠。 戎狄人是草原上的猛兽,而猛兽,是丛林的王者。 在竹临追入深处之际,翟渠早已无影无踪。 队伍中,众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先后几人都跑进树林,也有人隐隐猜测到是长公主出事了。 尾队的侍卫长认识兰萤,他焦急地走向兰萤。 “兰萤姑娘,发生什么事了,是殿下有何不妥吗?” “殿下她……” 兰萤拿不准主意,正在这时,远处传来呼喊声。 “殿下失踪了!”返回的梅辛边跑边喊。 “?!”侍卫长立刻指挥侍卫们,“所有人,去找殿下!!” “长公主殿下先前有令,尾队出现任何问题,即刻通知二皇子,尾队暂停行进,让他们按计划到下一个驿站,不得有误。”梅辛正色道。 “遵命!”侍卫长领命跑向队首。 四周乱作一团,兰萤无措地站在原地,耳边响起嗡鸣,神色恍惚地环视着人群,心里只有一个令她窒息的念头。 ——殿下出事了。 她踉踉跄跄地走向明珠的马车,险些跌倒,侍女急忙过来搀扶。眼前重影晃动,兰萤拼命稳住心神,脑中灵光一现,她猛地抬起头。 “伊丽莎白在哪?!” “在那边的笼子里,殿下说行进途中不方便把它放出来。”侍女回道。 “快带我去!”兰萤急色道。 “是!” 兰萤来到伊丽莎白的笼子前,拿出明珠的手帕给它闻了闻。 “一定要找到她!” 从笼子中解脱的伊丽莎白很快找到方向,往树林中跑去,兰萤急忙追上前去。 尾队所有侍卫倾巢而出,山林中鸟兽惊动。 队首的李凌霄注意到队尾的动静,命令队伍暂停,正准备去查问情况,远处侍卫长匆匆赶来,待人说明情况后,李凌霄一把拽过侍卫长的领口。 “你再说一遍,谁不见了?!” 眼前李凌霄声音都在颤抖,侍卫长硬着头皮又汇报了一遍。 “你们是怎么护卫的,能让人就这么失踪了?! “快去找!找不到我要你们人头落地!!” “遵命!!”侍卫长咬牙应道,忙不迭返回找人。 李凌霄摸着腰间佩剑,说道,“我要去找她!” 身边的副统领急忙拦住他。 “二殿下,粮草不可延误,您担任押运官,万不可轻易离队滞留啊!” 李凌霄甩开拦在身前的手,厉声道,“那可是李凌月!!” “长公主殿下定是深知粮草押运之紧要,才叫人传令二殿下不得有误啊! “尾队侍卫皆是禁军精英,想来必定能找回长公主,二殿下难道要辜负长公主所托,舍弃押运粮草的重任吗?!” 李凌霄拳头紧握,挫败地垂下手臂,从齿缝中艰难吐出两个字。 “出、发。” 临行前,李凌霄在无人处吹响口哨,几个黑影闪现在眼前。 “找李凌月,让她毫发无伤地回来。” 黑影接到命令,一眨眼又消失无踪,不见一丝痕迹。 山林中,在明珠所及不到的地方,群英荟萃。 只是此刻的情况,容不得她考虑其他。 “真是一团糟啊。” 明珠夹在二人中间,有些摆烂道,“说实话,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要从虚幻的梦里醒来,还是要面对这个该死的现实。” “你说的话都好奇怪。”已经咽下毒药的鬼方祂吐槽道。 “她一向如此。”翟渠难得附和,但是气息奄奄。 “你们俩要是现在说,其实你们是同谋,不过是在合伙演一场戏搞诈骗,为了搅乱我的布局。 “或者对我说,其实你们是群众演员,实际上我正在参加一档大型古装真人秀,我都能接受……” 明珠喋喋不休地说着。 “你给她吃什么了,她怎么神志不清了?”翟渠质问道。 “你不是塞我嘴里了,我能给她吃什么?”鬼方祂疑惑道,“之前那个只是麻痹腿部神经,不会让人变痴呆。” “你们两个,还有心气儿说我脑子有问题?”明珠嫌弃道,“一会儿来的人,就只能给咱们收尸了,一点儿求生欲望都没有吗?” 说着话,明珠把手贴在翟渠的胸口,刚才摸的时候没来得及感受,现在发现不紧绷的时候,居然也是软乎的。 “摸够了没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明珠讪笑道,“实在是没忍住。” 明珠收回手时,发现自己手掌被石头磨出的伤口,上面的血迹粘在翟渠的胸口,她又用手背抹了两下,翟渠的脸色更黑了。 明珠转移话题道,“你这次居然可以回光返照,你上次中毒的时候可没这么清醒。” “他是怪物。”鬼方祂一本正经道。 “确实,”明珠点头,“正常人应该第一次就挺不过去了吧。” “所以我这次下了不同的毒。” “你真歹毒。”明珠不禁向对方给予肯定。 怎么还怕他产生抗体吗?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明明接触你才几秒吧。”明珠好奇道。 鬼方祂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彩绘,说道,“有毒。” “好家伙,幸亏我没摸到。” 明珠心有余悸,回想起刚才晃醒他时,自己是摸的肩膀,上面没有颜料。 “他摸一下就中毒,为什么你画了一身也没事?” “我吃了解药。” “真的假的,解药是哪个?” “……”鬼方祂抿着嘴角,“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你这孩子心眼还怪多的。”明珠抱歉地看了眼翟渠,“套话失败了,要不然你把他当活体解药吃了吧。” 翟渠一脸“你是真被毒傻了”的表情。 “那咱们三个是不是就你没事?”明珠问鬼方祂,毕竟他有解药。 “不是,刚才吃的毒,我没有解药。” “?”明珠瞪大眼睛,质问道,“没有解药你让我吃?!” “我没有解毒的解药,但有抑制发作的解药。” “什么意思?” 提及毒药,鬼方祂健谈起来,整个人变得兴致勃勃。 “我吃的是鬼方一族的秘药——‘听话丹’,抑制发作的解药要一个月服一次,否则就会毒发身亡,解毒的药藏在鬼方一族的密室中,可彻底清除毒素。” “报应啊。”明珠感慨道,“那你怎么没趁我昏迷给我喂这个?” “这个得口服,昏迷咽不下去。” “合理。” 对话结束,周围回归静谧,明珠出神地望着满地落叶,枯黄的叶子厚厚的铺在泥土上,偶尔能听到小动物们窸窸窣窣的响动。 翟渠虚弱地躺回地上,喘着粗气。 “原本就想带你回戎狄,也算如愿了,到时候,你把我的尸体带回戎狄吧,我想葬在故乡。” 明珠心里一阵酸涩,她忍着不去看翟渠,面朝向抵着石壁坐着的鬼方祂。 “鬼方祂,你也不想就这么死了吧。” 第34章 活体解毒剂 沉闷的呼吸难掩,鬼方祂抬眸看向明珠,他自己亦是强弩之末。 “你救他,我让人治好你的胳膊,送你回戎狄。”明珠继续交涉,“你也需要解药不是吗?” 鬼方祂反问道,“你就那么不想他死?” “……是,说实话,我其实也不希望你死掉。” 鬼方祂突然笑了,笑中带着讥讽,“你是圣女吗?” “我不是啊。” “那你为什么想要我们都活着,你害怕死人?” “我只是……”明珠看着眼前这个还未褪去青涩的少年,“我只是害怕,我还没准备好做个心狠的人,我以前生活的地方不是这样的,像你这样的年纪,也不该做这些危险的事。” “哪里都有厮杀,你被保护的太好。” 明珠垂眸,或许不光是这里,过去在她所触及不到的地方,每分每秒都有死亡降临。 现代社会的和平造就着安逸,让她潜意识里,对这些杀戮充满陌生和恐惧,在这个地方,她始终缺失着归属感。 作为一个普通人,她也无法对人命的剥夺表现得心安理得。 至少,现在不会。 “我脑子一根筋,想不了太多,只能看到眼前,所以——告诉我你的条件吧。” 鬼方祂打量着他两人,斟酌道,“他的毒我可以解,但我不信他会放过我,你要跟我吃一样的毒,等回到戎狄,我给你解毒。” 明珠看了翟渠一眼,那人恐怕快失去意识了。 “好。” 拿着那颗熟悉的毒药,明珠深吸了几口气,正准备往嘴里送,草丛中传来动静。 “喵!” 伊丽莎白从草丛中窜出,扑进明珠怀里,一下子把她手里的毒药撞掉。 “殿下!” 兰萤欣喜地飞奔过来,见躺在地上的翟渠,还有一旁抵着石壁瘫坐的鬼方祂,迅速抽出袖箭瞄准。 “等等!”明珠急忙伸手拦住她,“别杀他,翟渠的解药还在他那里!” 兰萤一眼就注意到明珠手掌的伤口,正密密麻麻地渗出血迹,赶紧掏出手帕给她包扎。 明珠以为兰萤冷静下来,不禁松了口气,谁承想伤口包好后,兰萤起身直奔鬼方祂,一脚把他踢倒在地,鬼方祂的脸都被碾压变形。 “狗崽子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 “???”明珠一脸懵。 兰萤取出袖箭的箭头,干脆利落地割开鬼方祂的手腕,把流下来的鲜血接在手心,继而倒进翟渠嘴里,所幸翟渠还有意识,呛了两下后,咽了下去。 “???”明珠仍然一脸懵。 兰萤擦了擦手,俯身问道,“殿下,您还能动吗?” 明珠摇头,“我的腿中了毒……” 兰萤牙关紧咬,沉默着走向战战兢兢的鬼方祂,手起刀落,又在他手臂上割了一道,看他的眼神像要把他千刀万剐。 她小心翼翼地将鲜血捧给明珠,说道,“有点恶心,您忍一下。” “这、这管用吗?”明珠瞪大眼睛问道。 “鬼方祂用毒都会以他的血做药引,下毒前也会提前服下解药,他的血就会有解毒的功效。” “好不科学啊!”明珠瞳孔地震,忍不住退缩,“这真能行吗?!” “您信我。”兰萤一脸笃定。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明珠犹豫地盯着兰萤手心的那滩血,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刷新,甚至怀疑这个世界已经不单纯是个架空的历史朝代,实际上还有玄幻的成分。 明珠为难道,“……好吧。” 明珠捏着鼻子喝下两口,兰萤用衣袖给她擦了擦嘴角。 “好些了吗?”兰萤紧张道。 明珠活动了下膝盖,自己的腿的确在恢复知觉。 “好像是好了一些……不是,这么离谱的吗?” 鬼方祂还真是个活体解药啊?! 震惊之余,明珠还没忘自己那个同病相怜的病友,她转过身,查看翟渠的情况,果然也有所好转。 翟渠睁开眼睛,捂着胸口坐起身,那股心脏收缩的痛楚逐渐消失。 “你怎么样?”明珠问道。 翟渠握了握拳,身体如常充满力量,上次解毒不清后的那股异样也消弭殆尽。 “好了。” “啊——!” 身后传来惨叫声,明珠和翟渠同时看过去,却见兰萤正拿起石头砸向鬼方祂的脑袋,此刻他的头上和手腕处鲜血直流。 明珠吓了一跳,喊道,“兰萤,住手!” 听到明珠制止的声音,兰萤才停下动作,把手里巴掌大的石头丢在一边,转过身来,稚气的脸上被喷溅着鲜血,兰萤神色如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殿下,怎么了?” 明珠神情复杂,她养大的小孩,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公主,”身后的翟渠开口道,“你身边怎么没有一个好人。” 树叶沙沙作响,翟渠猛地看向高处,眼睛微眯。 “有人。” “?”明珠沿着他的视线看向外面,“哪儿,天上有人?” 树林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明珠忙回应。 “在这儿!” 原是竹临和梅辛找了过来,还没等他们跑近,翟渠就起身,伸手捞起地上的明珠,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 “你干什么?!” 明珠吓得抱紧他的脖子。 “得回去吧。”无视着四周刺眼的视线,翟渠理所当然道。 这人还真是一股牛劲儿,明珠无奈坐稳,双腿颤颤巍巍。 鬼方祂失血陷入昏迷,明珠吩咐一旁的竹临和梅辛,“你们先给地上那人止血,把他绑回去,小心不要碰到他身体,他身上那些彩绘有毒。” 她看了眼兰萤,“……回去吧。” 黄昏时分,一行人回到官道,众人簇拥上前。 “殿下!”“长公主殿下!” 坐在翟渠手臂上的明珠,顿时羞耻万分,掩耳盗铃般遮住自己的脸。 “没事,我没事。”明珠赶紧拍了拍翟渠肩膀,说道,“放我下来。” “你能走吗?”翟渠问道。 “可以可以。” 翟渠俯下身,明珠平稳落地。 “耽误了很长时间,大家集合完尽快出发吧。”明珠吩咐道。 “遵命!” 明珠注意到一直跟在身后的兰萤,小姑娘浑身狼狈,除了血迹,还有这些天日夜兼程的汗水泥泞。 她默默叹了口气,朝兰萤招了招手。 “跟我坐马车。” “是!”兰萤小声应道,语气难掩欣喜。 第35章 催眠大师 马车上,兰萤把松芜那边的情报一一禀明。 仿人面貌,附于皮囊,明珠听后,不免毛骨悚然。 “松哥在他们的藏身之处发现了这些人皮面具,不过鬼方祂那个替身,经年累月和面皮融为一体,自己的脸早已面目全非。” 人皮面具这种邪性道具,明珠只在虚拟作品中看到过,从未想过成真。 思及此,明珠想起董府的那个丫鬟,她对此人的疑虑从未打消,此人在伪证中举足轻重,明珠不相信她毫无身份,单单是董向祺身边宠信的丫鬟。 “既然有这种东西,让松芜查查董府的那个丫鬟,说不定,她也是易容的。” 倘若这里的人有易容技术,事情就变得棘手了,今后这种事将防不胜防,只能加倍小心。 明珠恍然道,“所以你当时砸鬼方祂的脸,是想判断他有没有易容?” 兰萤一愣,面不改色道,“没错,我想看他是否是真容……更何况他伤了殿下,兰萤心急,有些失了分寸,望殿下恕罪。” “那就好,吓我一跳……”明珠隐隐松了口气,“我还以为……” 不过,有一件事,更令明珠疑惑。 “你是怎么知道,鬼方祂的血是解药?” “……”兰萤咬着下唇,犹豫道,“殿下知道,我之前曾与鬼方祂有过往来……” 在陷害翟渠和杀害董向祺这件事上,兰萤曾与鬼方祂联手,他们见过面也不奇怪。 可即便是交易,鬼方祂也不太可能将自己的底牌透露给别人,想要换出这个秘密,代价是什么。 “所以是他告诉你的?” “是我……”兰萤眼神躲闪,“是我催眠他之后知道的。” “什么?”明珠诧异道,“催眠?” “嗯,只是鬼方祂此人多疑,上一次险些失手。” 明珠不免正视起眼前之人,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变得陌生,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兰萤。 “兰萤,你什么时候自学成才的?” 没有等到意料中的责罚,兰萤鼓起勇气坦白。 “其实,在我小时候,遇到一人,是他教我的。 “……当时花楼里来了个男子,他用了此术催眠楼里的姑娘,问了她们一些事。 “我躲在帘子后,被他发现,我跟他说我想学这个,他可能觉得有趣,就真的教了我。” 明珠从没听她提起过这段往事。 “我当时,瞒了殿下……”兰萤小心翼翼道,“在大王子中毒时……” 既然兰萤早就知道鬼方祂的血是解药,那上次翟渠在天牢中毒之时,兰萤并没有说出这个秘密。 如今毒已经解了,明珠不想再责备她什么。 无论是兰萤,还是身边其他人,他们的私心,明珠并非全然无知,她清楚他们并非良善,而是服从,服从于自己。 有些事即便他们做的毒辣,令人难以接受,明珠却也无从训诫。 在这里,他们比她活得顽强,若有一日她离开了,他们该怎么如何生存,难道要靠善心,还是靠正直? 不,都不是。 他们要不择手段,像过去那样,才能活下去。 只不过—— “兰萤,你对我用过吗?” “!” 看兰萤心虚的表情,明珠就猜到了,她并不生气,而是有些好奇。 “你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 兰萤摇了摇头,“不一样,我对殿下做的,只是暗示……” “暗示?” 兰萤从怀中掏出一只素色香囊,上面绣着一株花,形似牵牛花。 “在对方心绪波动之时,用特殊气息抚慰,加以言语暗示,只要中途不被打断,就可达到效果。” 居然还偷偷藏着,明珠拿过香囊,谨慎凑近,香囊中确有一股幽香。 打开后,里面都是些黢黑的种子,闻着不觉有异,想来心情才是起效的关键。 “我先没收了,”明珠将香囊收进袖中,继续问道,“那你想对我暗示些什么?” 兰萤眼神躲闪,扭捏地摆弄起手指,“兰萤就是想……让殿下和我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 “就这样?”明珠用力揉了揉兰萤的脸蛋,笑道,“傻兰萤。” “殿下不怪我吗?” “兰萤,其实你会什么,对我做过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人都有秘密,但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你愿意依赖我,我心里是高兴的,总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人生,会离开我,过你自己的生活。” “不会!我不离开!”兰萤焦急道,“殿下,兰萤错了,兰萤不该瞒着殿下,求殿下不要让我离开……” “诶,别哭啊。”明珠手足无措地扯出丝帕,给她拭泪,“我没说让你离开,我的意思是你长大后,自然就会和我分开。” “不要,兰萤不要和殿下分开!” 兰萤扑在明珠怀里,哭得明珠心软,小丫头明明上次还说等有朝一日自己成亲,她就请命离开,原来都是嘴硬。 明珠叹了口气,算了,兰萤还只是个小孩子,没必要太早教会她离别。 队伍赶到驿站时,天色已晚,门外火光灼灼,一片通明。 “长姐!” 李凌霄在驿馆外,活像只等待主人归家的大犬,看到明珠的队伍走近后,迫不及待地跑到马车旁。 “不好意思,中途出了点事,幸好没耽误你们。” 明珠扶着李凌霄的手,下了马车。 李凌霄注意到明珠手上缠着绷带,语气紧张,“长姐无碍吧?” “没事,擦了下手而已,让你担心了。” “长姐当时究竟发生了何事?” “嗯……一句两句说不清。” 李凌霄注意到从马车上下来的兰萤,她并不在出行名单中,想必是自己跟来的,须臾之间,思绪千回百转,最终落在一句话上。 “是臣弟考虑不周,想必长姐也饿了,我叫他们传膳。” 吃过晚饭,明珠苦恼起来,私运翟渠的这件事,她瞒了李凌霄,此刻揭开,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更何况被绑作一团的鬼方祂还在柴房关押,瞒是瞒不过去了。 虽然李凌霄最近与自己亲近了不少,但明珠仍有顾虑,这个人,她能信任到哪种地步,她心里拿不准。 只是,一句谎话还要千百句谎话去圆,明珠不觉得自己能骗过李凌霄。 “李凌霄,你最好别辜负我的信任。” 第36章 讨价还价 房中,兰萤已然睡熟,明珠思索片刻,起身去找李凌霄。刚打开房门,就见翟渠倚着墙站在门外。 “你打算怎么说?”翟渠问道。 “怎么,大王子想跑路?”明珠反问道,“我要是说了实话,说不定李凌霄不容你,你要是想自己先走,我不拦着。” “你不怕我对你下手?”翟渠戏谑道,“之前不是缩在那两个小子后面,看都不敢看我?” 原来他都知道。 “翟渠,等到了戎狄,你我就此别过。”明珠掏出那把宝石匕首,“这个还给你,就当你我从未结识吧。” “好。” 翟渠注视着她,脸色冷淡下来。 “公主希望我如此回答吧,可惜不能让你如愿,从未结识?” 他伸出手,把她的碎发别在耳后,手心的老茧刮过耳廓,引起一阵酥麻的痒。 “休想。” 他备受煎熬之时,也曾想过,若是自己未曾动心,说不定怀恨之余,还会欣赏这样的女人,大家各有立场,并非私人恩怨,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国。 可如今,被背叛后的无力和怨怼扰乱心智,更别说对方残留的心慈手软,她狠不下的心,如同钝刀杀人,磋磨着他的意志。 他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明珠何尝不明白翟渠的煎熬,这件事原本无需如此复杂,是她一意孤行,让各自难安。 “翟渠,大义和私情,我处理得不好,这次的事,你怨我,我无话可说。” 对方的伤感落入眼底,翟渠目视着,思索着,却想不出答案,终于,他说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 “梁国一向主和,与戎狄相安无事数十载,互市、邦交,虽有摩擦,但彼此各有掣肘,和亲之事对两国相宜,纵使你若不愿嫁我,我也不勉强。 “可我不明白,这仗为何一定要打?” 他并非对国之交战没有觉悟,每逢冬季,梁国也总会从戎狄捞点好处,作为物资供给的报酬。只是这次来势汹汹的阴谋,让他看不清缘由,现如今的梁国并没有随意挑起战争的资本。 明珠抿着唇,她深知战争只是手段,为了实现真正的目的。 她从不期待战争,可这场战役牵涉到的利益不仅是她的,也是所有北境将士的,一旦决定,就不能轻易更改,为了将新的血液融入朝廷,替换掉坏死的细胞,也为了占据那绝无仅有的资源。 对此,她亦无话可说。 良久,翟渠苦笑一声,没有追问,临走前说了一句—— “那东西我不要了,公主随意处置。” 二皇子房内,明珠端着那杯茶水愣神,半天不曾开口。 “长姐……” “嗯?”明珠回神,“啊,不好意思,刚说到哪儿了?” “长姐想战后把翟渠送回戎狄,制衡鬼方一族的势力,使戎狄内耗。” “对,我是这样想的。” “可翟渠回去之后,必定对大梁怀恨在心,若来日翟渠继位,两国将势如水火。臣弟以为将翟渠囚为质子,或是借机除掉他,才是对大梁最有利。 “而且长姐在押运粮草中带上他,恕臣弟多言,实在不妥。” 李凌霄的话像连珠炮一样,让明珠一时难以招架,她喝了口茶,勉强维持镇定。 “若翟渠死了,我们便失去了谈判的筹码,你也知道,这场仗我们没有十足胜算,更没有必要和戎狄鱼死网破,能早一日和谈,就少些牺牲。” “既然长姐不愿牺牲,那为何不一开始就提出和谈?” 明珠郁闷,若是不开战,北境将士们如何趁机荣升,洗掉在京的旧势力。此战难就难在,要打,又不要打得过头,在对方有所顾忌时,主动出击,见好就收。 可这些事,目前不宜让李凌霄知道,毕竟齐侯正是京城首当其冲的顽固势力,李凌霄未必肯大义灭亲。 “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若是把翟渠独自留在梁国,他随时可能会死。” “……长姐这是何意?” “你还记得,四皇子来吃饭那天吗?” 李凌霄一顿,“那日长姐离开,是因为翟渠?” “是,他当时中了毒,是鬼方一族的毒。戎狄内斗无关紧要,但如果宫内与之勾结,将来必成隐患,尤其鬼方一族诡异秘术甚多,谁知道到时候我们能不能保全自己。” “……”李凌霄沉思,“如此说来,的确需要权衡。” 见李凌霄没再继续逼问,明珠稍稍放心。 “那长姐打算如何处置鬼方祂?” “我想先跟他聊聊。” 柴房内,明珠推开门,里面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她注意到角落里被绑成木乃伊似的人,那人闭着眼睛,一副长眠于此的模样。 “鬼方祂。” “……” 明珠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戳了戳他的脸,自顾自开口。 “你们初次来到梁国便能迅速找到藏身之处,勾结董府的丫鬟栽赃翟渠,还与宫内牵上线天牢下毒。 “虽然其中也有我的人在顺水推舟,不过,若不是鬼方一族和大梁内部早有勾结,又怎么会如鱼得水地搅在乱局之中。” 鬼方祂默不作声,明珠继续说着。 “明明战争被成功挑起,你却依旧要杀掉翟渠,杀掉他本身就是你的目的之一吧。 “你是鬼方一族首领的长子,为何会被派来做这么危险的事,你们有这种传统吗,要把孩子放在最危险的地方锻炼?” 鬼方祂依旧闭着眼。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被抛弃了?” 鬼方祂猛地睁开眼睛,吓了明珠一跳,看来是戳到痛处了。 却听鬼方祂嗤笑一声,一反常态地开口,“你想知道谁是梁国的内鬼,为何不想想自己身边之人?” “我?” “是啊,你别忘了,我的藏身之地,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他们明明知道真相,却不告诉你,你就任凭他们耍你? “是谁发现翟渠中了毒,又是谁说抓到我了,这一切,你不曾感到丝毫异样吗?” 明珠眉头紧锁,她用木棍把那人鼻子戳成猪鼻,鬼方祂恼火地挣扎了几下。 “之前翟渠说你狡诈,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恐怕你身边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吧,他们就算有事瞒着我,也绝不会背叛我,我相信他们,就像相信我自己。” “呵,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鬼方祂恶狠狠道。 “我倒觉得你会比我先后悔。” 明珠和鬼方祂对峙着,彼此互不相让,难得让鬼方祂说了许多话。 “那个假扮你身份死掉的人是谁?” “我的替身。”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只叫他鬼方。” “你连替自己死的人都不在乎吗?” “他生来如此。” “那你为何求活,你被派遣来的时候,可有人让你活着回去?鬼方祂,你又为谁而活?” 看着对方略有动摇的脸,明珠心有成算。 “若一心服从家族的命令,你就该不择手段杀掉翟渠,哪怕牺牲自己,无论我开出什么条件,你都不会动摇,可你跟我讨价还价——你想活下去。” 二人之间中暗香浮动,话语蛊惑人心。 “你不信任别人,连制毒都只用自己的血解毒,你只相信自己。 “你被自己的父亲当作棋子,他或许觉得,无论是翟渠死了,还是你死了,对他而言都没有损失。” 明珠俯下身子,凑近道,“若就这么死了,你不会甘心。” 鬼方祂没有说话,眼神却出卖了他的心。 “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把幕后之人告诉我,我放你一条生路。” 第37章 果宝特攻 圆月被云遮了又露,树杈上虫鸣无歇。 终于,柴房的门被打开,明珠缓缓走出,门外的竹临和梅辛立马上前,明珠冲他们点了点头,两人也放下心来。 “殿下吩咐不让其他人打扰,不发出声音,叫我们提心吊胆的。” “辛苦你们了。” “鬼方祂,会说实话吗?” “用了些手段,多半可信。” 兰萤的催眠香囊,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效果不错。 明珠敛下心神,吩咐道,“梅辛,你先行一步把他带去戎狄吧。” “是。” 明珠不忘叮嘱道,“万事小心,若是他耍什么手段,随你处置,记住,你的性命比他重要。” 梅辛笑了,回道,“遵命!” “不过他中了毒,应该更想尽快回到戎狄,你把他放回戎狄后,就先去董向阜那里,等我们会合。” 交代完一切,梅辛就带着被卷成铺盖卷的鬼方祂,趁着夜色,骑马往北境出发。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内鬼?”竹临问道。 “我需要想想……”明珠思忖道,“此事不宜打草惊蛇,左右鬼方这边掀不起什么风浪了,等我回去之后,再做打算。” 第二日,队伍照常出发,只是明珠身边的侍卫们明显比前几天更谨慎,寸步不离地跟着马车。 连庄大厨都不给吃饱饭,说吃得太撑怕殿下又要反胃。 “庄粟!”明珠看着自己碗里少得可怜的饭,气愤道,“你可是我的厨师!” 庄粟没吱声,只给她添了一口肉。 “天呐,你、你!”明珠不可置信道,“你被人夺了舍吗,你居然不给我饭吃?!” 庄粟语气奄奄,“殿下吃多不适,若是再走丢了怎么办。” “别啊,那是……有原因的,我不会再走丢了……” 庄粟看着明珠可怜巴巴的眼神,还是没忍心,给她又添满了一勺。明珠心满意足地坐回自己的小马扎。 “咱们接下来走水路,下一程要到栾城了,我记得那是你老家吧。” 庄粟搅弄着手中汤勺,动作一顿。明珠扒着碗,见他没吭声,以为是没听到,刚想再开口,就听见庄粟接了下茬。 “是,那里的梨极好,殿下可尝尝。” “栾城的秋梨每年都有上贡,确实好吃,沿路来时我就想着这口呢!”明珠笑道,“既然回来了,你要回家看看吗,这次补充物资要多待两天,我给你放一天假。” “不了,谢殿下好意。” 明珠眨了眨眼,“那好吧。” 气氛有些尴尬,明珠环视起四周,注意到不远处的侍卫队伍。 翟渠如今人气颇高,也难怪,其他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是把长公主找回来的功臣,对他格外热情。 倒是暗地看守他的竹临,此时手足无措地阻拦着众人,像极了拦着要粉丝签名的明星保镖。 明珠脑补着,没忍住扑哧一声,乐出了声。 “就是那位救您回来的吗?” 旁边的庄粟冷不丁开口,明珠才发现自己看了太久。 “啊,是他。” “您挺中意他。” “谁说的,我明明更中意你。” 庄粟一愣,埋起头不说话。 明珠说完就后悔了,她信口开河惯了。 “你可是我招进宫的御厨,当然更中意你……”明珠找补道。 也不知庄粟有没有介意,明珠吃完,装作闲晃的样子偷摸离开,正碰上兰萤从队首的方向回来。 看着对方那熟悉的心虚表情,兰萤狐疑道,“殿下,您又招惹谁了?” “没有啊……” 明珠注意到兰萤手中的果篮。 “刚才李凌霄叫你干嘛?” “前方便是水路岸口,南下的鲜果商船在运货,有卖柿子的,二皇子包了一船,这是让我拿给殿下的。” “这么好啊。” 看着手中的柿子,明珠又回忆起那晚,果实比那天驿站的更圆润硕大,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带着甜味。 “殿下,还没洗呢。”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明珠啃着柿子,运货的商队从身边经过,箱中散发的阵阵果香。 “没看见秋梨的啊,往年不都挺多的嘛?” 路过的商人闻言,搭茬道,“贵人有所不知,今年栾城遭了水匪,货物都被截了。” “是嘛,”明珠诧异,“抢水果……?” 这一条水路从南至北,分支众多,以往偶尔会有南来北往的船只相撞。前些年,朝廷出资派人修缮,将运河河道加宽,现如今大宗商品和鲜果等几乎都走这条水路。 官船行至栾城地界,进入支流。 远处一艘小商船,船上几个人影晃动,明珠注意那边,面色渐变。 “那艘船,不对劲。” 影影绰绰的几人扭打在一起,一人出手极快,船上之人被接二连三推落水中。 随后,货箱也被那人一并丢入河中,有些没盖严,黄澄澄的秋梨蹦出水面,四散漂浮。 明珠蹙眉,吩咐侍卫道,“去看看。” 侍卫乘着小船靠近,船上那人抵抗了一阵子,但到底比不上训练有素的禁军侍卫,被制服后,五花大绑地押到明珠面前。 落入水中的商人也被捞起,一并带回。商人们浑身湿透,缩着身躯打哆嗦,还不住口道谢。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不用客气,究竟发生何事?”明珠问道。 “这厮是水匪!他从水底突然出现,必是奔着货物而来!” “不瞒贵人,这已是我们最后一船货了,先前所有商船都被这些水匪抢走,或是连船一起抢劫,或是将货物沉江,这几个月,我们栾城的秋梨就没出去过!” “再卖不出去,我们今年就血本无归,只能卖地过冬了!” “这么猖獗,”明珠皱起眉头,疑惑道,“官府不管吗?” “我们报了官,官府也抓了人,可水匪还是层出不穷,我们也没法子……” 明珠看向地上被绑着的人,那人湿透后,身材略显单薄,但隐隐若现的四肢肌肉紧实,纹着一条花臂,有佛有恶鬼,看上去是个狠角色。 “你就是抢水果的水匪?” 那人听到明珠问话,缓缓抬起头,两人对上视线,明珠不禁咽了口口水。 这张布满疤痕的脸上,眼珠上挑,露出的下眼白略显刻薄相,眼神涣散,却又让人觉得被紧盯着…… 明明被绑着的人是他,心中不安却是自己。 “是,老子是鸿运楼的人。” 那人报出名号,商人们神色俱变,互相看了看眼色。 “呃……贵人,要不把他交给我们,我们带他报官,就不劳烦贵人了……” 明珠打量了商人们一番,听他们这语气,像是怕惹事似的。 士农工商,如今商人地位并不高,栾城虽是大都,却也没有打破世俗等级观念。 这水匪明显不是什么草包货色,敢明目张胆在官船面前生事,背后一定有人撑腰,此人口中所说的“鸿运楼”想必不简单。 “既是水匪横行,那正好,我带他进城替你们报官吧。” “可不敢啊!”商人一惊,“千万不能报官!” 第38章 拿谁钱财,替谁消灾? 京城内,三王爷府中。 玉白指尖轻挑盖碗,将浮沫撇开,姿态从容,仿佛真是来此品茶闲话。 居于上位的三王,目光打量着,揣测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 “当初你助本王销毁地下赌场的一应联系,除掉万保年以免留下人证,不至于本王在陛下面前不利,这份人情我认。 “今日来访,想必不是为尝我这三王府的茶水,本王一向恩怨分明,不必拘谨,尽管说便是。 “松掌柜。” 狭长的丹凤眼闪过精光,松芜抬眸,笑脸相迎。 “王爷客气了,在下叨扰,不过是想打听一人。” “谁?” “在猎场指认戎狄大王子的证人,不知王爷可有印象?” 三王挑眉,似是来了兴致,“你指的是,董二公子身边的——那个丫鬟。” “是,在下想知道,她究竟是谁的人。” …… 江岸边,李凌霄等候明珠会合,见她身后一人被绑着,亦步亦趋地跟着队伍。 “此人是?” “水匪,栾城商船最近遭遇水匪抢劫,商人们说自秋梨成熟,就没成功运出去过。” 李凌霄在船上目睹了全程,并不意外。 “既然已经拿住了人,可要报官?” “先不要声张,据说官府缉拿过,仍不断出现。他声称自己是鸿运楼的人,那些商人便不敢报官,有些蹊跷。” 从商人口中得知,鸿运楼乃是栾城的一大酒楼,生意做得很大,在栾城家喻户晓,如今已经是第四代传人。 栾城的秋梨大部分由鸿运楼经销,统一调配,或由周边州府的分店制菜,或由水路南运分销。 在售卖后,再与各散户果农二八分账,果农们虽少了两分利,却省了开通销路与南下贩卖的麻烦。 更何况,去年栾城就闹过水匪,幸好只是劫了些散户小农的商船,并不敢劫鸿运楼这样大商号的船,如此,大家便更加倚重鸿运楼。 其实,当时也有些非议,却无人敢声张。 鸿运楼的庄掌柜,去年初娶了栾城太守的小女儿,这位女婿很得太守大人欢心,连带着栾城百姓都要多敬他三分。 可今年,栾城果农们的命却折在了他手里。 水路的商船无一幸免,频频遭劫,损失惨重,鸿运楼因着早年间的信誉,和果物运输时的合理损耗,大家并未在商船被劫等此类尽数损耗的情形下,规定赔偿事宜。 毕竟,哪路匪徒会为了几十船梨大动干戈。 眼下,鸿运楼家大业大,那两分的损耗也不过是半个月的营生,可果农们一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跟前这些商人,大多是与果农家沾亲,或是有途径预订,没有走鸿运楼的销路,还错开了时间运送,却还是未能逃脱厄运。 李凌霄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无奈道,“长姐打算怎么做?” “带着他,押在我那里。” 此次鸿运楼的人扮作水匪,劫持货船,不至于是将货物据为己有贩卖,应是另有目的。 听她这么说,李凌霄眉头一皱,“此人并非善类,不如长姐把他交给我,由副统领派人看管。” “……没事,不麻烦你了。” “难道长姐,信不过我?” 四目相对,明珠莞尔一笑。 “怎么会,留下他,不过是还有些话想问而已。” 没错,她就是信不过他。 京中百里加急,飞鸽传书,昨日送到她手中。 信中,松芜提及——当初猎场上陷害翟渠的那个丫鬟,是二皇子的人。 她看到这个消息时,头皮隐隐发麻。 秋狝设局,这滩浑水不知有多少人搅弄进去,看似漏洞百出,实则各方势力彼此利用,相互遮掩。 隐藏在这出闹剧之下的面目,除了戎狄,还有大梁的这些人。 队伍启程,没多时,栾城的城门匾额映入眼帘。 栾城太守与一众官员正翘首以盼,马车尚未驶入关隘,便快步相迎过来。 “二皇子殿下、长公主殿下驾到,栾城上下不甚欣喜,下官等人代栾城百姓恭迎二位殿下。” “久闻方太守乃是三王叔的门下,常听王叔赞赏,说您办事一向周全细致,我与长姐初来乍到,还望方太守多多关照。” 这俩人有来有往,客套了半天,明珠打着哈欠,在他们提及三王时,猛然醒了神。 栾城太守,是三王的人。 幸好,她没有将那水匪交给李凌霄,凭李凌霄和三王的关系,说不定,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承蒙王爷谬赞,押运粮草乃国之重任,下官定然鞠躬尽瘁。二位殿下舟车劳顿,不如下官先为二位殿下设宴接风。” “有劳方太守了。” 设宴,该不会在—— 一炷香后,明珠望向头顶上“鸿运楼”三个大字的牌匾。 这么快就遇上了。 “两位贵客莅临,若有何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这种官场上的酒席宴会,明珠不喜,身边的李凌霄从善如流,在这种宴会上更是如鱼得水。 明珠两耳不闻窗外,她心里有事,面上埋头苦吃。 不得不说,这栾城的菜还真不错,这地方的特产是厨师吧,一个两个,手艺都这么好。不过,这菜的味道还真有几分和庄粟相似,只是味道不及庄粟。 几名婀娜女子端着托盘进入,每个托盘上都盛着一道以梨为原料的菜式。 “此乃我们栾城特色——秋梨宴,二位贵人尝个鲜,今年秋梨收成少,有价无市。” 收成少? 明珠轻蔑一笑。 水匪那里可收获颇丰。 “难怪,正是南运的时候,我们在路上却没看到几艘秋梨的商船。”明珠有意试探,一边说,一边洞察着对方,“今年在京说不定都没有这个口福。” “那还请长公主殿下赏脸,品鉴一番。” 方太守这老狐狸面不改色,没接她的话茬,含糊其辞。 明珠挖着盘中的燕窝炖梨,梨肉软糯甘甜,清润的汁水散发着浓郁的梨香,虽是寻常水果,但吃惯了好的,自然嘴就养的刁了。 有价无市这句话,倒也担待得起。 不过比起菜肴,旁边站着的几个女子却更秀色可餐。 “太守大人如此尽心,着实令我们欣慰。”明珠净过手,执起丝帕擦拭嘴角。 “都是下官分内之事,押运粮草兹事体大,二位殿下金尊玉贵,这些时日想必劳心伤神,下官自然要为二位殿下分忧。” 方太守给下人递了个眼神,下人将两个托盘呈递到明珠和李凌霄面前,托盘上各有两个红木盒子,盖着盖子,不知装了什么。 “下官备了一点薄礼,还望二位贵人笑纳。” 明珠瞟了一眼李凌霄,见对方泰然自若地收下,才让兰萤也接过来。 “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客栈了。”李凌霄说道。 “是,下官恭送两位,”方太守示意身后之人,“这位是殷师爷,下官已安排他入住客栈,若两位有任何需要,需要当地的向导,尽可向殷师爷吩咐。” 李凌霄扫了对方一眼,点头致意,就带着明珠离席了。 马车上,明珠打开红木盒子。 “嚯——!” 金灿灿的元宝明得晃眼,一盒是金元宝,一盒是珠宝首饰,看这水色,也是上好的翡翠玉石。 栾城太守下如此血本,恐怕是想在他们面前卖个好,今年若百姓秋梨屡遭抢劫,销路不通,赋税依旧,人心惶惶。 他们途经此地,又无多几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皆大欢喜。 明珠合上盖子,太守大人这算盘恐怕要打空了,谁说她收下钱,就要听他的话,乖乖闭嘴。 到了客栈,那位殷师爷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直到进了后院,才不见他的踪影。 明珠凑近,压低声音对兰萤道,“那个人在哪?” 兰萤心领神会,小声回道,“在后院,被看押着,殿下要去见他吗?” “嗯。” 客栈后院。 一推开门,就见那人抵在墙边,盘腿坐着,听到门口的动静,敏锐看向来人。 明珠随意地走向扶手椅,恍若闲谈。 “吃了吗?” “……” “你叫什么名字?” “饶七。” 烛火下,那张刀疤脸映着火光,犹如地府搅弄油锅的罗刹。 “饶七,你不是水匪吧。” “老子是鸿运楼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你跟他们,跟太守和鸿运楼不是一伙人。” 饶七一言不发,眼神阴鸷。 “我猜对了吗?” 粮草大任在先,但到底是中央特派,又提前告知,按理来说,这期间,无论是当地的蝇营狗苟,还是无妄匪患,都会被强力镇压,以求安宁。 可他们却在赶到的档口,目睹了水匪抢劫,不仅官府对此毫无知觉,连抓到的水匪,都和盘托出其背后依仗。 这太不寻常。 “你若有冤情,可悉数告知我。” “冤情……”饶七嗤笑一声,“哪有冤,不过是刁民贪得无厌,痴心要什么公道,脏了您的眼。” 听到他说的话,明珠收起散漫。 “饶七,你若不信我,今日便不会特地出现。 “我虽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想必不是寻常事,也并非寻常人能轻易伸冤之事,可我能帮你。” 她来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二人目光平视。 “你要公道,我给。” 四目相对,饶七脸上疤痕牵动,似有嘲弄之意。 “您说笑了,这世上没有公道,若有,也来得迟了。” 第39章 这谁顶得住 从前有一户人家,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兄长科考得中,被人冒名顶替,求告无门,他只能回乡。 所幸家中有一亩三分田,他学着种果树,果子成熟,南下贩运,却在河道被匪徒劫走货物,血本无归。 彼时,鸿运楼招揽女眷,说以工钱抵偿,替他们缴纳税赋。 妹妹为减轻家中负担答允,却被送入京中,杳无音讯,他南下一路追寻,到京时,只寻回胞妹的尸骨。 “后来呢……” “后来,”饶七扫了一眼自己,“后来,他落草为寇,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今年他们故技重施,抢劫货物,让果农们不得不抵押土地,沦为佃户……”明珠思索道,“所图不小啊。” 若以此法,进行土地兼并,便可将整个栾城收入囊中。 不过,以水匪之名劫掠,必定张扬,河道过往人尽皆知,即便有三王撑腰,却也免不了上达天听。 所以,她想知道的是——时机。 为何是现在,不是更早,不是更晚,而是在万众瞩目的战时。 倘若以为战时,众人无暇顾及,视以良机,可栾城地处交通枢纽,乃是押运粮草的必经之地。 “难怪。” 难怪当时,李凌霄毛遂自荐,要来押运粮草。 怕不是他们商量好,要替三王遮掩这些私下的勾当,那看来,不仅是鸿运楼和栾城太守在谋划,三王和李凌霄也在其背后助力。 栾城的水,深得厉害。 “你可知水匪是何时出现的?” “八月,月初就有商船陆续被劫。” 八月,京中诸事繁杂,鸡飞狗跳的一个月——戎狄和亲、秋狝、董向祺遇害、翟渠下狱…… 没想到有人双管齐下,搅扰京城内外安宁,那么,李凌霄在其中,究竟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夜色已浓,明珠敲响了李凌霄的房门。 “长姐?”李凌霄下意识看了看周围,“进来吧。” “你这么偷偷摸摸干嘛,咱俩又不是偷情。”明珠玩笑道。 李凌霄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一脸羞愤。 “长姐!” “我错了、我错了。” 一进屋,就见那两个红木盒子,大摇大摆放在桌上,明珠不免好奇。 “你那里面是什么?” “元宝,银票。” 正如李凌霄所言,万两的银票躺在盒子里,彰显着不菲身价。 “这栾城太守还真是——无事献殷勤。” 李凌霄为她斟茶,问道,“长姐此话何意?” 明珠不语,端起茶杯搁在唇边,抬眸打量起他。 “你说,我这次要是铁了心查办鸿运楼,他们这钱可就白花了。” “长姐,”李凌霄蹙眉道,“那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若长姐执意深究,他们就不是如今这副面孔了,你先前答应过我的,不让自己涉险。” “嗯……” 听明珠敷衍的语气,李凌霄就知道她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长姐,女子本不该抛头露面,纵使长姐贵为公主,真以为还能跟在宫里一样任性吗?” “你一个男的,就别教我怎么做女子了,术业有专攻。” “……” 李凌霄被噎得没话说,别扭地眨了眨眼,又换了套说辞。 “此行大任,是将粮草顺利押运北境,时间紧迫,路上诸事自然越少越好。 “可长姐偏要自讨苦吃,不愿安分待着,出去乱跑也就罢了,如今还要涉足险境,长姐可想过,若运粮有失,要怎么跟父皇交代?” 李凌霄越说越恼火,索性起身,坐的离她远些,独自生闷气。 明珠这边不急不躁,托着下巴打量起他。 与戎狄开战,和谈十拿九稳,北境粮草自足,况且除了自身,所依仗的也是临近州府的后方补给,要是靠京城运粮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他们此行,众人心中有数,不过就是撑撑场面,远没有那般紧急。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明珠长吁一口气,起身走向他。 她探头道,“生气了?” 李凌霄不说话,也不动弹。 “怎么还真生气了?” 明珠伸手戳了戳李凌霄的脸,李凌霄偏过头躲开。 “夜深了,长姐回去休息吧。” 见他下了逐客令,明珠索性拉来椅子挡在李凌霄跟前,自己一屁股坐下。 “李凌霄,如果我坐视不理,你会不会安心些。” “运粮乃父皇所托,举国瞩目,眼下不是查案的合适时机,长姐不涉足其中,于大局有益,臣弟自然安心。” 李凌霄所说并非全无道理。 可栾城已然天变,早些行事,说不定能避免更多人身陷囹圄,清白、性命,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找不回来了。 明珠直视着他,不免质问,“你担心的,只是粮草吗?” 难道不是你和三王那见不得光的勾当吗? “长姐想听什么。” 李凌霄眉头紧皱,面容染上恼怒。 “臣弟最担心的是什么,长姐难道不清楚?你自己的安危呢,全然不顾吗?” “我……” 明珠没预料到他会这样说,坦然道,“你放心,遇到任何事,我都会尽力保全自己。” 听罢,李凌霄没有急着反驳,他伸出手,钳制住眼前之人的手腕。 明珠一头雾水,不知他要做什么,尚未反应过来,身子被猛地拉向对方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美颜暴击,惊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宴席上李凌霄喝了不少,此刻面色红润,双唇与眼角也染上醉色,一双水润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她。 “若我要做什么,你当真能保全自己吗?” “你——” 不巧,门外传来敲门声。 “二皇子殿下。” 明珠吓了一跳,慌忙挣扎了两下,可李凌霄却没有松手的迹象。 “何事?”他冲门外喊道。 “小人殷茂才,有一物想献于殿下。” 门外的声音离门口很近,明珠竖起耳朵,生怕对方一个推门进来。 李凌霄见她那怂样,有些想笑,难道她还真觉得有人敢闯进来? “本殿下已经安寝,你明日再来。” “小人斗胆请殿下一观,若是殿下不满意,小人便告退。” 李凌霄看了一眼明珠,见她求饶地看向他,泄了力气。 “你等着。” 第40章 深夜八卦 不知道李凌霄那句话“等着”是对外面说的,还是对她说的。 明珠呆滞地坐着,待耳边响起开门声才醒神,她慌忙环视着四周,见床边竖着的立柜,踮起脚,两步并三步地躲进里面。 柜门刚一掩好,她就咂摸出不对劲。 不对啊,她为什么要躲起来? 若不是刚才的气氛实在微妙,自己也不至于这么做贼心虚…… 门口,李凌霄推开门,那位殷师爷满脸堆笑立在外面,身后还站着一个衣着鲜亮、风情万种的女子。 “这是?” “长夜寂寂,怕殿下无趣,特来献宝,供殿下消遣。” 殷师爷躬身,让那女子上前。 “殿下~”女子娇羞一笑,媚眼如丝,嗓音中都带着钩子。 明珠躲在衣柜里,突然听到女人声音,不禁捂住嘴巴,眉梢眼角都染上一层探究,迫不及待地把门推开一条缝,让外面的声音清楚些。 “不必了,明日事务繁多,有劳殷师爷美意。” 殷师爷面色不改,“是小人考虑不周,殿下舟车劳顿,想来不便打扰……小人告退。” 倒是那个女子不死心似的,大着胆子,试图伸手勾搭,被李凌霄一个眼神止住,才讪讪收手。 门外安静下来,明珠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等关门的声音响起,她才嗖得从衣柜中窜出来,正走近过来的李凌霄脚步一顿,诧异地看向出柜这人。 “哇,他给你送女人!” 明珠瞬间忘了方才的尴尬,一脸八卦地凑上前。 “你才多大啊,他居然给你送女人? “那他会不会给我送美男啊,哎呀,我没在自己房里,错过!” 李凌霄脸色更黑了。 “长姐早些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 “开个玩笑嘛,再说了,何必舍近求远,谁还能比得过我家弟弟。”明珠忙不迭去拍马屁。 李凌霄哼了一声,一副信不过她的样子。 “那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明珠笑嘻嘻道。 李凌霄被她笑得没了脾气,无奈道,“夜深了,长姐回去当心些。来人,送长公主。” 走出房门,明珠收敛了笑,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身后,人影站在原地,被烛火勾勒出身形。 她虽未问出口,心底的疑影却难消散。 李凌霄,此事上你当真没有私心吗? 回到自己小院,兰萤正举着灯笼,在院门口等着她。 “殿下。” 眼前之人慢悠悠地倒向自己,兰萤习以为常,顺势将灯笼拎得远些,以免烛火被打翻,燎到殿下。 顷刻,她就被抱了个满怀,兰萤庆幸今日熏了殿下喜欢的茉莉香。 “殿下累了吧。”兰萤轻声细语道。 “嗯,”明珠嗓子发闷,“兰萤,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殿下无论想做什么,兰萤都会支持,他人若有非议,您不必在意。” “……好。” 次日,明珠换上一身简洁常服,让人把庄粟叫来跟前。 庄粟用围裙净了净手,问道,“殿下中午想吃什么?” “庄粟,栾城你熟,跟我一起去一趟鸿运楼吧。” 说起鸿运楼,庄粟却突然像被点了穴似的,定在原地,好不容易张开嘴,也吞吞吐吐。 “殿下,怎么想起…去那儿了……” 明珠察觉出异样,狐疑道,“庄粟你——不会以前在那儿干过吧?” “……算是吧。” “欸,那应该很熟悉喽,你老东家的现任掌柜,你认识吗?” “小人走的早,不晓得……如今是谁。” “好吧,”明珠遗憾道,“那你知道鸿运楼的位置吧。” 虽去过一次,乘着马车不清楚路线,这次私下去,明珠不便坐马车,若有人引路,能快些寻到地方。 “小人知道。” “那就行,对了,咱们这次微服私访,你就叫我——贺姑娘。” “是,殿下。”庄粟忙改口,“不,贺姑娘。” 一路上,庄粟驾轻就熟地领着她,鸿运楼坐落于四字街角,位置极佳,街巷热闹,只是路过几个铺子,都紧闭着门市。 “这儿生意应该不错,怎么都不开张?” “许是秋梨收成不好,这儿原来大多卖梨膏,还有冰糖炖梨。” 明珠看了眼四周,果然秋梨相关的铺子,如今都关着门,庄粟不知水匪作乱,只猜是收成不好。 秋梨,栾城打造出的金字招牌,靠的是前代太守的政策经营、果农们的悉心培育,形成产业规模殊为不易。 可惜现如今,官商勾结,沆瀣一气,不知要流尽多少老百姓的血汗,才能开出他们的仕途财路。 “到了。” 话音刚落,对面响起一个尖锐的男声。 “欺师灭祖的东西,你还敢回来?!” “?” 明珠诧异地看向来源,是个面颊瘦削的男人,一脸的尖酸反派像,正指着庄粟责骂。 庄粟迈步挡在明珠身前,“二伯……” “你还有脸叫我二伯,你杀了对你恩重如山的养父,盗走庄家呕心沥血的食谱,没良心的白眼狼!” 瘦男人冲身边的人喊道,“把人拿下,去通知大掌柜,说杀人凶手找到了!” 杀人凶手? 明珠看向身前的人,问道,“怎么回事?” 还没等庄粟开口,对面的几个家丁就上前来,试图将他按倒,庄粟这种没打过架的大个子,仗着力气挣扎了几下,却还是双拳难敌四手。 明珠见局势不妙,心想要不要亮明身份,谁知庄粟一个没站稳,猝不及防地撞向她。 千钧一发之际,明珠脚下一空,脖领子被人倏地提溜起来。 “啊——!” 明珠猛地扭过头,提起的心瞬间落了地。 “翟渠!”明珠惊喜道。 翟渠将她缓缓放回地面,“难得见我这么高兴。” 明珠讪笑了两下,有些不好意思。 “你跟着来了?” “他不放心你,”翟渠用下巴示意了下她身后,“我们俩就一起跟出来了。” 明珠身后,竹临用剑鞘将对面的护院小厮尽数击倒,搀扶起庄粟,走到她跟前。 “您无碍吧?” “我没事。” 小厮们踉跄着起身,不敢再轻举妄动,纷纷用眼神询问着自家老爷。 明珠他们这边一片祥和,完全不把其他人当回事,瘦男人尖锐的声音又响起。 “你们是什么人,跟庄粟一伙儿的?!” “是啊。”明珠昂着下巴,狐假虎威道,“你打算把我们都拿下?” 见对面的女子开口,瘦男人的眼神猥琐起来。 “呵,小娘子模样还挺俊,别跟那种孬货,跟着老爷我,老爷疼你。” 第41章 大打出手 此话一出,明珠身边这俩人的气场骤然变了。 “冷静。” 明珠生怕这俩人过去咬人,冲对面试探问道,“我凭什么跟你,你是什么人啊?” 瘦男人的跟班上前,扬声道,“我们老爷可是栾城庄家的二老爷,鸿运楼的二掌柜,太守大人的女婿庄黍便是我们老爷的亲侄子!” “原来如此,”明珠问身边的庄粟,“这人是你二伯?” 跟班又立马道,“呸,他也配!我们老爷的侄子只有庄黍掌柜,他算个屁,庄家的白眼狼!” 明珠无视小喽啰的谩骂,对庄粟调侃道,“没想到庄粟你家世还挺好,我一直以为你是草根出身。” 庄粟挣开搀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庄粟并非故意欺瞒!” “那他说的那些,是你干的吗?” 庄粟用力摇了摇头,明珠了然一笑,叫他起身。 “既然不是你做的,”明珠抬眸看向对面,“那谁也别想带走你。” “小娘子口气不小,老爷我就喜欢烈性的!”庄二老爷阴恻恻地笑道,“都给我拿下,别伤了小娘子。” “动手吧。”明珠指着庄二老爷,“别把他打死就行。” 剑未出鞘,竹临手持剑柄,敲得人骨头直响,瘫在地上再起不能,哀嚎声不绝。 翟渠没有佩剑,拳拳到肉的野蛮打法,拳如石,一挥手就把人下巴打歪,门牙连着血丝飞出去老远。 一眨眼的功夫,对面十几人应声倒地,庄二老爷被揍得最惨,两排老牙全被打掉,鼻梁被打歪,瘦削的脸上青紫一片,趴在地上颤颤巍巍。 “住手吧。” 翟渠踩着庄二老爷的小腿走过来,惹得对方惨叫一声。 “住手!” 远处又传来喊声,一年轻人带着家丁跑近。 “何人闹事!” 她冲身边几人小声吩咐道,“别暴露身份。” “诸位为何对我家长辈大打出手?” 来人身上布料名贵,短褂上绣着锦绣团纹,看着年纪不大,却由内而外散发着沉稳市侩,想必眼前这位,便是如雷贯耳的鸿运楼掌柜。 明珠心念一动,有了打算,眼神示意竹临。 竹临上前一步道,“我等途经此处,路遇此人出言不逊,我等才动手。” 两伙人在酒楼门口大打出手,这会儿周围围着一圈看客,食客也不敢靠近。见他们身手也不似寻常人,那人语气又软了几分。 “想来是误会,我家二伯一向心直口快,并无恶意,还望各位英雄好汉见谅。” 待他目光移向这群人身后时,倒吸一口凉气。 “大哥?!” 庄粟早已眼圈发红,他挪着脚步走上前。 “小黍。” “大哥,你真的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嗯……小黍,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那人咬着牙关,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庄粟欣慰地笑了。 平复心绪后,那人冲他们作揖道,“在下庄黍,是鸿运楼的掌柜,对诸位多有得罪,既是家兄的朋友,不如由在下设宴,还望诸位赏脸。” 明珠示意他们应下,竹临冲庄黍点头。 庄黍一挥手,吩咐手下将倒地的一行人抬走,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庄二老爷。 走进鸿运楼。 明珠故作懵懂,四处打量着。 “好生气派的酒楼!”明珠主动搭话道,“庄掌柜年纪轻轻便能打理酒楼,实在厉害。” “姑娘过誉了。”庄黍客气笑道,“诸位,楼上请。” 酒席前,庄黍吩咐完小二,打量了一圈在座的几人,换上笑面。 “不知诸位如何称呼?”庄黍端着酒杯问道。 明珠先行开口,“小女姓贺。” 注意到明珠投来的迫切眼神,翟渠端起酒杯。 “贺渠。” “贺竹临。” 三人一饮而尽,庄黍对翟渠很感兴趣,此人身材样貌分外不俗。 “贺渠兄瞧着倒不像是中原人。” “祖上是牧民,后迁居中原。”翟渠面不改色扯谎道。 “难怪!贺渠兄身材如此不凡,真叫人艳羡,不知年方几何?” “二十二。” “原来是同龄,当真有缘。” 两人又举杯共饮,庄黍看向竹临,此人虽年少,却有些行伍之人的内敛沉稳,一路上保持着沉默。 “竹临小兄弟看上去年纪不大,身手着实不凡,少年英雄,在下佩服。” “客气。”竹临面无表情道。 竹临喝了两杯,脸颊显露一层绯色,白里透红。 明珠在桌下扯了扯竹临的袖子,竹临面染几分暖意,歪头看向她。 “少喝点。” “嗯。”竹临乖巧应道。 酒过三巡,庄黍问起其他。 “不知各位与家兄如何结识?” “庄大哥是我们的恩人。”明珠胡诌道,“我们兄妹几人外出游历,之前不慎丢了盘缠和行囊,饿肚子时遇上庄粟大哥,他给我们做了饭。” “原来如此,家兄一向与人为善,这么多年还是如此。”庄黍垂眸一笑,又看向他们,“既是盘缠丢失,几位如今下榻何处?” “今日初到贵地,还没寻到客栈……”明珠装起可怜,卖惨道,“一路上靠变卖随身之物过活,早已山穷水尽。” “既然如此,不如请几位暂住庄府吧。” 明珠忍住得逞的笑意,“方便吗?” “既是家兄的朋友,那便是在下的朋友,我庄家虽非名门显贵,但也有几分薄产,各位安心住下便可。” “那真是有劳庄掌柜了。” 庄黍颔首,又看向庄粟。 “大哥这次回来,就留下吧,现如今酒楼正缺人手,你我二人兄弟齐心,将来鸿运楼便能再行壮大。” 庄粟面露犹豫,忐忑地看向明珠,“我……” 明珠见状,打岔道,“对了,有一事还想向庄老板打听。” “姑娘请讲。” “当初是有一伙盗匪出没,偷了我们的行李和盘缠,我们沿途打听盗匪的行踪,来时听说栾城也遭了匪,我想说不定跟偷盗我们的是同一伙人,庄老板可知那伙匪徒的情况?” 庄黍转动手上的扳指,“栾城是有一伙水匪,不过早已被官府镇压,诸位远来至此,想来并非同党。” “这样啊,那看来是我们找错了。” 一会儿的功夫,菜上齐。 “这些都是鸿运楼的招牌,诸位尝尝。”庄黍介绍道,“这几道菜是当年大哥的拿手好菜,不知几年过去,鸿运楼大厨的手艺能赶上大哥半分?” “我听庄粟大哥说起过,栾城盛产秋梨,当地也有各种秋梨小吃,怎么没见着?”明珠问道。 “今年秋梨欠收,大多被鸿运楼收购,别处恐怕难吃到,若是贺姑娘喜欢,在下晚上便安排一席。” 秋梨欠收吗? 明珠笑意深了几分,眉眼弯弯,“不用麻烦,我就是好奇问问,庄掌柜客气了。” 庄黍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也换上笑脸。 “若能博贺姑娘一笑,不算什么。” 饭桌上,气氛瞬间下降了几度,庄黍敏锐察觉到其他几人的不愉,立刻收拾起场面。 “想来诸位路上辛苦,不如吃完早些随在下回府,也好稍作整顿。” “那就多谢庄掌柜了。” 第42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庄府与其他达官显贵的府邸不同,前厅朴素,一入后院,便如集市般令人眼花缭乱。 新鲜瓜果、各色时蔬,一辆辆木板车,还有木箱、竹筐摆满院落,整齐有序,活脱脱一个大型商超的蔬果区。 蔬菜和瓜果上,还带着土壤和露珠,农作物清香宜人,让人格外安心。 “这儿真不错!” 明珠这话真切,望着四周双眼放光。 “难得还有姑娘家喜欢我这里。”庄黍笑道,“诸位再往里走些,客房在后面。大哥还住以前的院子吧,我让下人收拾出来。” “你这府邸纵深如此惊人,竟还未到头?”明珠诧异道。 “在下去年初成婚,内人不喜这乱哄哄的院子,我便把背面院子买下,中间打通,另一侧供内人打理。” “原来如此。” 过了两侧院子相同的月亮门,与之前的景象截然不同,一如那些官宦府邸,内敛中充斥着傲慢,院内弥漫着浓郁熏香。 “庄黍,跟你说了多少回,不要让那些下贱农夫踏进我的院子!” 迎面走来的丰腴女子,周身钗环首饰耀眼夺目,富贵无极,拧着眉横眉冷对,一副娇气模样,想来就是那位太守大人的小女儿。 “有客人啊,”女子注意到明珠几人,冲他们浅施一礼,极不耐烦的模样,“既然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你自行安排吧。” 说完就被丫鬟搀扶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庄黍颇为尴尬,忙向几人致歉。 “内人娇纵惯了,还望诸位见谅。” “无妨。” 看样子,这乘龙快婿不好当啊。 为他们安排好住宿,庄黍便先行离开了,明珠支开院里的小厮,合上房门。 “小姐接下来有何打算?”竹临问道。 “你找兰萤说下咱们的情况,我临走之前让她打听下鸿运楼,你问问她有没有探听出什么消息,回来告诉我。” “是。” “小心些,别被其他人发现。”明珠嘱咐道,“还有,先瞒着李凌霄。” 竹临点头,未出正门,从墙头闪身潜行离开。 现下只有明珠、翟渠两人,气氛安静起来,明珠假装淡然地倒着茶水。 翟渠不知从何处淘来几个水萝卜头,往桌子上一搁,紫红色,各个饱满,他拿起用袖子擦了擦便塞进嘴里。 “就这么干等着?” “……好问题。” 她有心先在附近探查,只是初来乍到,她方向感不佳,又没有竹临那等飞檐走壁的本事,若被发现行迹鬼祟,反而打草惊蛇。 “怎么,怕我跑?”翟渠打趣道。 这倒是不怕,他若是逃了,人生地不熟,吃亏的是他自己。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也插科打诨。 “怕啊,你可是我的谈判筹码,丢了我上哪找。” “那你找根麻绳,绑着我不就成了。” 翟渠还把手腕并在一起,示意自己会顺从行事,明珠瞧着他那一个顶自己两个粗的手腕,摇了摇头。 “算了吧,叫人家丫鬟小厮看见误会,以为我巧取豪夺,逼你就范。” “有什么误会,草原上都是这样,相中了谁,就把他绑了带回去。” 听说过戎狄民风彪悍,没想到连求偶都这么野蛮。 “要是看中同一个人呢?”明珠好奇道。 “打一架,谁赢了归谁。” “呵,那要是人家两情相悦,不愿意跟你怎么办?” “……” 翟渠陷入沉思,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性。 四下静谧,院外树影摇动,沙沙作响,秋景如画,连眼前之人都变得如梦似幻。 她仍是这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与初见时如出一辙。 彼时大殿上人声鼎沸,众人皆为祥瑞现世惊叹不已,攒动的人头让那只可怜的鹿蜷起身体,短小的尾巴上竖着,不断发出示警。 唯有她走过去,目光怜悯,抚摸着鹿的身躯,淡淡道出它可悲的身世。 他不知道她与生灵之间,是否真的存在共鸣,但那一刻,他想—— 若世上有神,会不会就是这样。 “那我就等。” “等?” 这个回答,并非意料之外,只是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显得过分稚嫩。 他是将来的戎狄王,王帐既是尊位,也是牢笼,注定了身不由己,站在他身边的戎狄王后,亦是如此。 明珠扪心自问——她不愿意。 既然有了答案,就没必要藏着掖着。 “自我感动罢了,或许对方不需要你等。” “……你说得对。” 翟渠看向她,笑意苦涩。 “但自己的心,骗不了人。” 气氛变得微妙,明珠刚想开口,却见他视线猛然转向门外。 “怎么了?”明珠紧张道。 不多时,房门被敲响,是个丫鬟。 “贺姑娘。” “有事吗?” “我家夫人说,让府里的裁缝师傅给姑娘量下身段,给您做几件衣物。” “给我?”明珠不解。 翟渠凑近,小声提醒,“你跟那人说过,包袱被偷。” “噢对,”明珠反应过来,起身开门,对丫鬟说道,“那麻烦你了。” “姑娘请随我来吧。” “好。” 跟着丫鬟出了院子,沿着长廊,越走越觉得熏香味浓郁。 进了厢房,眼前各色绫罗绸缎叫人眼花缭乱。 明珠诧异地环顾四周,有必要这么大排场吗? “夫人,贺姑娘到了。”丫鬟冲里间的人回道。 明珠这才发现纱帘之隔的另一侧,坐着一位女子,可不正是庄黍的娇娇老婆。 “庄夫人。”明珠行礼道。 “张娘子,给她量量身段。”庄夫人懒懒说道。 那位叫张娘子的妇人,拿着皮尺走上前,沿着她的手臂腰身,三下五除二地摆弄好,将她的尺寸登记后,让几个丫鬟把旁边排列的布料,一一在她身上比过。 “这位姑娘肤色白皙,用桃粉色极好。” “我看这件碧色也好,清新亮丽。” “不行不行,如今是深秋,用暖色才让人看了舒心。” “那这件红色的呢?” ……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明珠像一个任人装饰的人偶,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 “要水蜜色的那匹,配色栗棕。” 不知何时,隔着的纱帘被卷起,里间的庄夫人一开口,吵吵嚷嚷的几人都安静下来。 “首饰用珍珠、珊瑚。” “是,还是夫人眼光独到。” 明珠才醒过神,忙开口道,“有劳庄夫人了,只是小女不过暂住两日,不必如此破费。” 庄夫人却仿佛没听到似的,对身边的丫鬟说道,“老爷回来跟他说,今日送来的那些宝石太小,我不用那么寒酸的玩意儿。” 明珠尬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爷说最近府里开销大……” “哈!”庄夫人好似被这话点燃,声音不自觉加大,“真是受够了,不知道爹爹怎么想的,看上那么个寒酸下贱货,现如今连带着我都要如此,什么都拿不出手!” 明珠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左脚碰右脚,如坐针毡。 庄夫人还在喋喋不休骂着。 “在家时哪里受过这等子闲气,凭他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也配叫我行礼,他——” “咳!” 丫鬟咳了一声,示意这里还有个外人。 庄夫人翻了个白眼,看了眼明珠身边的丫鬟,丫鬟心领神会。 “贺姑娘,奴婢送您回去。” “噢,好!” 明珠迫不及待地跟着丫鬟离开。 若说那位庄夫人好心为她制衣,可那态度却也不像心甘情愿,此事十有八九,是由庄黍吩咐给他夫人。 那人家心情不佳,还真是情有可原。 只期望,刚才的尴尬不要再重演,她实在是顶不住。 路上,经过一处老院子,明珠余光瞥见了里面正站着发呆的人。 “庄粟?” 第43章 谁是凶手 客栈内,竹临找到了兰萤,说了他们遇到庄黍,以及住进庄府的情况。 “什么?住在庄府?!” 兰萤扶额,叹了口气问道,“殿下让你来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殿下问,派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兰萤正色起来,经过她的一番探查,确实发现了庄府不同寻常的传闻秘事。 “我打听到,鸿运楼是庄家的产业,由庄家老太爷庄守仁所创,以秋梨宴闻名,庄家几代都是掌柜兼掌厨,有独门菜谱由嫡长子继承。 “如今是第四代传人庄黍,今年二十二,去年年初和栾城太守的小女儿方娇云成婚。” “那庄粟呢?”竹临问道。 “庄黍父亲庄源早年间无子,曾领养一子,只不过后来才有了庄黍,想来庄粟就是那个养子了。 “还有就是,庄家十年前年发生过一起血案。” “血案?” “老掌柜庄源在府中遇害,传闻是养子所杀。” …… 院中支着灶台,房间旁边的空地被铲出一块块田圃,中间伫立着一棵老树,这棵树结出的秋梨极甜,水嫩多汁。 回到这个熟悉的院子,庄粟心中怅然,他当年离开时,就是这般景象,只是多年来无人居住,如今更见颓垣惨淡。 “呃,”小厮不知该如何称呼,琢磨了好一会,说道,“您先歇息吧,小的阿福,您有事叫小的一声,小的先退下了。” “好。” 庄粟站在那棵老树下,树上的果实被鸟啄食得体无完肤。 寒风刮起战栗,猩红的记忆涌向心头,仿佛又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父亲,满目狰狞地盯着自己。 “庄粟!” 一个声音打破了恐惧。 庄粟猛地看向门口,那抹身影令人心安。 “殿下。” “嘘——!” 明珠紧张地环顾四周,幸亏刚才把小厮支走了,否则马甲掉的也太快了。 “要叫我贺姑娘,千万别露馅了!” 庄粟见状,谨慎起来,“贺姑娘怎么来了,其他人知道您过来吗?” “放心,我刚回去给他们留了口信,说来找你。” 明珠走近,打趣道,“瞧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你不会想留在这儿当少爷,不跟我回去了吧。” 庄粟摇头,“不,我只想给您当厨子。” “真的?”明珠笑道,“有享清福的机会,为何还要在我那儿当打工人?” “从家父那里得来的手艺,不想荒废,在厨房做菜我觉得踏实。” 这话明珠相信,庄粟表面看上去笨拙,只要一进厨房,行云流水地像个做饭机器。 平时说话都不怎么利索的人,菜切地麻利得不像话,明珠当初亲眼见他把手伸进油锅里试温的时候,惊得下巴都合不拢。 “那怎么不留在这里,你家不是有酒楼吗?” 自从来到栾城,庄粟这个人就变得怪怪的,虽然平时他说起话就支支吾吾,但这次更严重了。 庄粟埋起头,纠结许久,问道,“您要听吗?” 见他眼中的挣扎之意,明珠褪去轻佻的笑意,郑重道,“我听。” 庄粟的养父庄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痴迷于研制菜肴,鸿运楼的菜谱多半出自他手,如今版本的秋梨宴也是经他之手,推陈出新的作品。 作为鸿运楼的第三代传人,可谓是劳苦功高,唯一令人惋惜的,就是长房无所出,后继无人,庄源也不愿休妻另娶。 庄家有规矩,菜谱只能传于嫡长子,不仅是为了守住家传私密,也是防止兄弟阋墙之祸,为一本菜谱争得头破血流。 而从来,继承了菜谱的嫡长子劳心劳力,其他兄弟可坐享其成,久而久之,其他旁支也就歇了心思。 年逾四十的庄源,在宗族兄弟的多番催促下,收养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庄粟。 庄粟本人于烹饪天资甚高,三岁便能尽识菜类品种,六岁便开始掌勺,有了自己的小厨房。 庄源对这个养子颇为满意,经常一起研制新菜品,并不因他是孩童就加以轻视,反而认为孩童的心思聪颖天真,在烹饪上反而别出心裁。 在庄粟心目中,父亲于他亦师亦友,两人话不多却默契十足。 他八岁那年,庄黍出生了。 有了嫡长子,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自然轻易被人忽视,母亲生下庄黍后,身体一直不见好,终日缠绵病榻。 这偌大的家里,除了父亲,无人再跟庄粟多说一句话。 不过,庄粟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很享受独处时的宁静,在田间耕耘,与作物相伴,闲暇时与父亲一起品尝新菜式,那是他此生最珍视的时光。 后来,他偶尔听见下人嚼舌根,说父亲责备庄黍不开窍。 庄源其实不是个好老师,只因庄粟一点即通,做事刻苦,才让他这些年省心省力,但庄黍在宠爱中长大,孩子心性,做事懒怠。 两相对比下,庄源生出私心——这继承人若是庄粟就好了。 庄粟二十岁那年,他像往常那般,端着新研制出的菜到父亲房中,却不想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血腥气。 庄源本人经常会在房内观察牲畜肉质纹理,有时也会亲自放血水,庄粟并未生疑。 谁知推开门,庄粟就见父亲倒在血泊中,俨然没了气息,他震惊之余,慌忙上前察看,却被人从身后打晕。 醒来时,庄粟发现自己手握着刀,父亲身上的血早已干涸。 “大哥你!”门外的庄黍惊声喊道。 “不、不是我!”庄粟惊恐地丢下手中的刀,“小黍你信我,真的不是我!” 庄黍急忙关上房门,他沉默半晌,决然道,“大哥,你逃走吧!” “我、逃,可凶手还在家里啊!我怎么能撇下你和母亲?!” 庄黍快步走到庄粟面前,握紧他的手。 “可大哥嫌疑最重,若是不逃,就会被当作凶手,若是你没了,叫我和母亲怎么办?!” 庄粟脑袋发嗡,愣愣地看着庄黍。 “大哥你先逃,剩下的事我来想办法,你放心,我一定会抓到凶手,还你清白!” 庄粟一走,就看到逮捕自己的海捕文书张贴在各处,他走投无路,只能背井离乡,在外漂泊了近十年,才在京城的醉仙楼得以立足。 后来,庄粟因厨艺出色,被明珠召进宫,做了她的私人御厨。 第44章 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听完庄粟的经历,明珠心中存疑。 按理说,看到那样的场景,怎么会那么轻易地相信对方不是凶手,还迅速给出逃跑的方案。 “你就没怀疑过庄黍吗?” 庄粟摇头,急切道,“不可能,小黍当年才十二岁。” “可若不是你,他也有嫌疑。” “那您还是怀疑我吧。” “你!”明珠气闷,“这么多年,旧案进展如何,他没为你伸冤吗。” “父亲去世后,母亲也病逝了,他一个人,孤立无援,又如何给别人申冤。” 那如今呢。 那个庄家二伯,他见庄粟时,依旧口口声声责骂其是杀人凶手,还有盗取庄家的食谱,所有罪名往庄粟身上砸,这其中必定有人助纣为虐。 明珠没有问出声,他显然并不愿意去怀疑庄黍。 “若是有人现在报官把你抓走呢?” 庄粟犹豫道,“我进城时未发现抓捕通告,小黍不会告发我。” 怪不得,当时一说跟他一起出去就扭扭捏捏,明珠无奈扶额,这么多年逃亡光学着做饭,也不学着长点心眼。 可当初宫内做背调的时候,并没有说过庄粟身上背着命案。 “他不说,不还有你那个二伯吗?那人可是个实打实的反派。” 庄粟紧张起来,“那、那咱们还是逃吧。” “呵,现在才知道怕啊。”明珠笑道,“不过他那伤势,想来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不碍事。” 这时,竹临从院门口走进。 “小姐。” “回来了,兰萤怎么说?”明珠冲他招手,“对了,栾城可有庄粟的海捕公文?” “关于此事,属下正好有事禀报。” 竹临将从兰萤那里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给明珠听,以及当年庄家的那桩血案的案情公告。 “抓到凶手了?” “是,命案发生后时隔一年就缉拿到了凶手,只是不知为何,这件事并未声张,只贴了一日告示就匆匆了事,当地很多人都并不知晓此案已结。” “凶手是谁?!”庄粟焦急问道。 “是庄府的下人,叫八角。” “怎么会是他?”庄粟诧异道。 “你认识?”明珠疑惑道。 “他是我的长随小厮,自幼与我一同长大……”庄粟失神道,“怎么会是他?” 明珠看着陷入纠结的庄粟,知道他并不是怀疑凶手是否是那个小厮。 若是证据确凿,又怎会草草结案,以至于庄粟在外流落十余年都不曾听说任何消息,而且庄家后来也没有寻他的迹象。 “如果当年是庄黍失手杀了人,他求你,你会为他顶罪吗?”明珠问道。 庄粟抬眸看向明珠,决然道,“会。” 十年前的血案,事到如今,早就翻不起任何风浪,只是这次,庄黍他恐怕要摊上新的案子了。 “那若是我要杀他,你会帮我,还是救他?”明珠又问道。 这一次,庄粟没了先前的坚决,他犹豫许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艰难开口。 “求您恕罪,庄黍是我父母亲唯一的血脉……” 听到他的回答,竹临目光冷冽,明珠仿佛意料之中,神色如常。 “起来吧,你没有错,不必如此。” 明珠对竹临说道,“我们回去吧。” 客房院中,翟渠大剌剌地躺在廊下石板椅上,那人试衣回来后,声称要去找庄粟,便又匆匆离开了,一点儿不顾忌他。 方才竹临那小子翻墙回来,问他家小姐去哪了。 翟渠如实相告,他见竹临要动不动,一副与那人截然不同的纠结模样,不免发笑。 “我逃不了,你要找她就去。” 听到脚步声,便知道是他二人回来,翟渠眯起眼睛看向门口,却注意到明珠身后的竹临面色凝重,眉宇间隐约显露出杀气。 翟渠疑惑,起身走向明珠,“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是去找你了吗?” “?” 明珠随着他的视线看向竹临,才发现竹临脸色阴沉了一路。 “回神。”明珠冲竹临打了个响指,问道,“怎么了?” 竹临眉头紧锁,“他太放肆了。” 明珠笑了笑,指尖抵着竹临的眉头,竹临一愣,缓缓松开眉头。 “小小年纪,别总皱眉头,当心变成老爷爷。” “是……”竹临垂眸,小声应道。 无论庄黍如何,庄粟都无法舍弃他养父母的恩情,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只是他的老板,他怎么能为我放弃他的亲人呢?” 明珠收回手,宽慰道,“竹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偏爱我,他们也只是我的员工,没必要为我牺牲一切。” “可您对他不薄,他却不知感恩。” 明珠看着竹临义愤填膺的表情,发现自己家的小孩护短可太严重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那若是皇帝要杀我,竹临你会救我吗?” 竹临惊慌道,“陛下视您如掌上明珠,怎么可能——!” 明珠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现在,是将来,若是下一任皇帝要杀我,你会帮他,还是救我?” “救您!”竹临没有丝毫犹豫。 “是啊,所以庄粟选了救他弟弟,我们不能怪他。” 看竹临仍面露不满,明珠掐了下他的脸颊,“你啊!” “咳!”翟渠咳嗽一声。 明珠扭头,见身后的翟渠顶着腮帮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正纳闷,谁知一扭头的功夫,就见身边的竹临捂着脸,匆匆跑进房内。 “欸?”明珠不解道,“怎么跑了?” “你要是再摸会儿,他能跑得更快你信吗?” “啊?” 翟渠走近她,问道,“我发现,你对你身边这几人从不讲究男女之防,中原人不是最看重这点吗?” “男女之防?”明珠愣住,“他还只是小孩子啊。” “他可未必这么想,我劝你以后别轻易动手动脚,当心作茧自缚。” “我也没干什么啊,不至于吧,又不会怎么着……”明珠不满地嘟囔着,“哪有那么金贵,自己家小孩,碰都碰不得……” 在现代竹临顶多也就是个初中生啊,这被别人掐下脸很伤自尊吗? 翟渠听她嘟囔,哼笑一声。 “傻子。” 第45章 扬州瘦马 一转眼,黄昏时分,竹临悄悄潜入探查,尚未有音讯,却等来了庄府的丫鬟。 “贺姑娘,我们掌柜有请。” “这么早就吃饭啊,我去叫他们。” 明珠刚想替竹临打掩护,却被丫鬟拦住。 “不,我们掌柜对您有话,”丫鬟拉着她,压低声音,“想单独说。” 明珠挑眉,“好。” 跟着丫鬟来到前厅,庄黍早已等候在此,明珠扫了眼四周,没有其他人。 这可不对劲。 按捺住探究欲,明珠假装自然地打着招呼。 “庄掌柜。” “贺姑娘来了,快请坐。” 庄黍起身,殷勤道,“在下特意为贺姑娘准备的秋梨宴,虽是小规格,风味却是一绝。” “多谢庄掌柜。” 明珠落座,丫鬟为她端来餐盘和筷子,便离开了。 “只你我两人,贺姑娘不必拘束。”庄黍笑道。 只有咱俩才拘束好吧,明珠腹诽,心想这人还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庄掌柜是有话对我吗?” “是,今日听姑娘提起,你们兄妹几人出门在外,盘缠不慎丢失,想来之后行走江湖举步维艰,在下与各位投契,想着帮衬各位一把,聊表心意。” “不用如此客气,庄掌柜肯收留我们,已是仁善,我们岂能得寸进尺,欠您太多人情。” “我就知姑娘心性,女中豪杰,断然不会受嗟来之食,不如我为姑娘在酒楼寻一差事,自食其力姑娘可安心?” 这包吃包住,还给找工作,要不是活菩萨,就是打算倒卖器官。 “好啊,我不会做饭,不过浆洗洒扫,刷碗都行。” “哪能让姑娘做那种粗活,”庄黍忙摇头,“姑娘有所不知,酒楼的秋梨宴菜品繁多,需要些人手将菜品呈上,在一旁稍作等候,这项活计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站着就好?”明珠诧异,“不用擦桌子吗?” “自然无需姑娘劳心。” 这算什么,礼仪小姐? 不过明珠想起来,昨夜的秋梨宴上的确有几个漂亮姑娘站在一边。 “可以啊,听上去不难。” “酒楼人手空缺,今夜迎接贵客,能否请姑娘一会儿换上衣服前去?” “这么着急?” 庄黍掏出一锭银元,说道,“今夜之事着实要紧,在下先将工钱结给姑娘,望贺姑娘能帮在下先行应付着。” 好家伙,日薪一锭银元,明珠心生疑窦,这来钱也太快了,这不嘎腰子都说不过去。 “行啊。”明珠收下银元,笑道,“只是我还要回去跟兄长们说一声,庄掌柜不介意吧。” “这是自然,还请贺兄弟他们放心,今夜在下全程留在酒楼,姑娘往返可乘庄府车驾,必不会叫姑娘有所闪失。” 回去和他们一说,那两人皆觉得不靠谱。 “你要去?”见她跃跃欲试,翟渠皱眉道。 “嗯,本来就是为了查他们,这下不用我费心,今夜可能就会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我也去。” “不用,竹临会暗中跟着。” “他,行吗?”翟渠笑道。 竹临冷冷扫了他一眼。 翟渠自是清楚,竹临看着年纪不大,却是个实打实的狠角色。 当初只看他一眼,翟渠便知,他杀过人。 可今夜吉凶难测,只有他一人跟着,确实难以安心。 “放心,我家竹临很可靠。” 若论武艺,竹临不如梅辛,可皆因演武场上对练,忌杀招。 梅辛曾说过,当初斗兽场上,他虽有些底子,与竹临缠斗也未能占上风,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的人,两只眼睛盯着的,始终是人的要害。 竹临出手毫无章法,用嘴咬、用手挖,为着他练武路子不对,在禁军大营被大统领强行纠正,还扎了半年的马步。 有竹临暗中跟随,明珠跟着丫鬟,被领到庄夫人的后院,也是熏香最浓郁的院子。 一进去,明珠见房间内进出的都是些漂亮姑娘,一个个衣着光鲜,打扮得惊艳动人。 “这些姑娘是庄掌柜的妾室?” 丫鬟摇了摇头,眼神闪烁,“这些都是鸿运楼招进来的。” 看着眼前的景象,明珠脑子蹦出一词——扬州瘦马。 古代扬州富商为了满足变态心理需求而买卖的贫苦女性,是古代扬州地区女宠的别称。 先出资把贫苦家庭中面貌姣好的女孩买回后调习,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入秦楼楚馆,以此从中牟利。 如若此次不能将那一干人等正法,恐怕眼前这些姑娘,就会步饶七妹妹的后尘。 房内,明珠换上衣服首饰,正如庄夫人指定那般,款式也比昨天自己在宴席上见到的,更加花哨轻浮,十分贴身。 她以前也穿吊带裙这类清凉衣服,可穿给自己欣赏,和穿给别人观赏,可是两回事。 这夫妻俩虽面上不和,行事倒像是拉皮条的夫妻店,这下谁也不无辜了。 几个姑娘静坐在一起,乘着庄府车驾一同赴往鸿运楼。 “你们都是庄掌柜招进来的吗?”明珠问道。 几个姑娘瑟缩着,不敢与她对视,也不愿与她多说。 “你们都是栾城人吗?” 依旧寂静一片。 正在这时,马车急刹,她们猛地倒作一团。 “怎么了?!”明珠喊道。 却听见前面传来哭喊声。 “霜儿啊,霜儿啊!!” 其中一个姑娘听见,一把掀开车窗帘,对着外面喊道,“爹!” “滚滚滚!哪儿来的老东西,还不快滚!” 见马夫的辫子甩在老人身上,那姑娘哭喊着。 “别打我爹,求你,别打我爹——!” 她们后面那辆马车上下来一名壮汉,把老人拖走,那姑娘见此情形,哭着喊着要下车。 马车继续行驶,车头处,马夫的声音响起。 “姑娘,劝你别下去,你若是下去,不光你爹活不了,连你也难逃一劫。” 明珠掀起帘布,冲着街侧房檐上的黑影做了个手势。 ——救人。 见那姑娘哭得险些晕过去,明珠牵起她的手,小声说着。 “放心,你爹会没事的。” 那姑娘止住哭声,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对方朝她作噤声状。 鸿运楼里,几个姑娘下了马车,在酒楼后院的厢房内站作一排。 庄黍带人走了进来,他坐在扶手椅上,气定神闲地打量起她们。 “这一批,就是成色最好的,怎么有个花脸的?” 第46章 妖怪最擅长蛊惑人心 面前,庄黍身旁领班似的人物,殷勤为他奉上茶水,听见自家主人问话,顺着他的视线一看,见她们其中一个哭花了脸。 “你!怎么回事?!” 那女子抖若筛糠,一句话也不敢说。 明珠上前一步,“庄掌柜,路上马匹受惊,马车震荡,险些将我们摔出去,这姑娘估计胆子小,吓着了。”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 “欸,这位姑娘是贵客,不可怠慢。”庄黍笑道。 “是,是。” 领班便也没再说什么,开始对着她们训话。 “楼上那位身份尊贵,你们切不可失礼,否则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你,衣领往下拉,少装羞臊,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家闺秀吗?” 几个小姑娘怯生生地应着。 明珠见状,质问道,“庄掌柜,你叫我来,到底是干什么?” 她若这时再装傻充愣,就过于刻意了。 庄黍仍是那副笑脸,“实不相瞒,我见贺姑娘天资极高,不忍心明珠暗投,为姑娘指条明路,还望你识抬举,否则——” 领班闻言,上前一把薅住明珠头发,他手劲极大,明珠跌在地上,吃痛得咬牙切齿。 “知道啦,知道啦!”明珠连声应答。 明珠瞥见身后几个姑娘,都颤颤巍巍地躲在一边,似是对此心有余悸。 庄黍附身说道,“若今夜姑娘有幸被贵人选中,也是姑娘的造化,想必日后还要谢我,你若胆敢坏事,就别怪在下不留情面。” “我哥他们可知道,若我回不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是啊,所以在下必定会将姑娘送回,可姑娘若是多言,不愿清清白白回去,庄某也就不便替姑娘保留。” 呸,人渣。 的确,若她是寻常女子,怎么敢将自己参与过这种事说出口,即便是不甘心受辱,也不敢大肆张扬。 明珠扫了眼四周的护院小厮,服软道,“我知道了,我闭嘴。” “在下就知道,贺姑娘必定识时务。” 明珠揉着头皮,牙关紧咬,庄黍命人给她们收拾好。 不多时,几人被带到酒楼内,明珠望向楼上那个熟悉的雅间,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 李凌霄注意到端着托盘的明珠时,酒杯险些脱手。 明珠强撑着不去看他,垂眸盯着自己手中这碗燕窝炖梨,想起昨晚在席上自己吭哧吭哧,吃了一整个。 “二皇子殿下怎么了?”方太守关切道。 李凌霄急忙回神,转移太守的注意。 “没事,额,听说这鸿运楼的掌柜是太守的女婿?” “是,正是下官女婿,去年初与小女儿成婚。” “那该恭喜太守,这鸿运楼经营如此,想来此人颇有能力,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是些小买卖,哪里值得殿下如此称赞。”方太守眉开眼笑,“今夜长公主殿下未能赴宴,想必是吃腻了这些俗物,回头我定让他们好生改进。” “她一向贪玩,”李凌霄举起酒杯自酌,余光瞥向墙边站立不安的人,“不知道又乱跑去哪儿了。” “不过昨日长公主殿下在,有些话下官也不方便开口,这秋梨宴的最后一道,其实是——” 方太守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那排姑娘,问道,“不知殿下可还满意?” 见方太守往那边看,李凌霄心都提了起来,而方太守注意到李凌霄神色有异,以为他有了兴致。 “你们几个走近些,让殿下看清楚。” 李凌霄腾地一声站起身,快步走到明珠跟前。 站在明珠身旁的那个霜儿姑娘,咬紧下唇,悄悄往前挪动脚步,挡在明珠身前。 李凌霄越过她,一把抓起明珠。 “就她了。” 说罢,李凌霄把明珠手里的托盘甩给随行侍卫,拉着她出了门,侍卫们紧随其后。 一眨眼,人去楼空。 方太守嗤笑一声,轻蔑道,“如此急色,昨日倒是装的正经。” 走出雅间,李凌霄用披风将明珠一整个包住,帽兜盖在头上,捂得严严实实带上马车。 “……” 车厢内酒气弥漫,想来李凌霄今夜喝了不少。 不过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毕竟李凌霄不开口明珠都能感受到,他明显外溢的怒气。 她轻轻掀开兜帽,偷瞄着李凌霄的眼色,不知道如何开口。 两人一路沉默,马车回到客栈,李凌霄拽着她的手,一路疾行到卧房门口。 “都给我滚!” 侍卫和随从四散离开。 直到被李凌霄一把丢在床上,明珠才褪下兜帽,局促地坐在床边。 “你真是有本事,大本事!” 李凌霄站在床前,火冒三丈。 “一日未见,就能穿成这样站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做不到啊?!” “呃,调查嘛不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珠辩解道。 “你还敢说?!” 明珠立马住嘴。 “今日没找到你,我就觉得不对劲,谁承想你这么快就出手,我真是小瞧长姐了,还真是雷厉风行!” “今天晚上不是第一次嘛……” “第一次?!若我不把你带回来,你还想去?!” “当然不是,我都发现他到底做的什么生意了,下一步自然——” “下一步?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了!” “可我已经找到证据了,他在他家后院养了好多漂亮姑娘,假借秋梨宴之名,实则暗通款曲,将美貌女子提供给达官显贵,以此来结党营私,你也看到了,他让人穿成这样出席,根本就是为了——” “别说了!” 被他这样强行打断多次,明珠的火气也上来了。 “李凌霄,你不让我说,不愿我查,究竟是为了运粮、为了我,还是为了掩盖你和他勾结的……” 明珠声音渐弱,眼前之人脱力似的,缓缓跪在她身前,头低埋着,两只手紧抓着她的双臂不放。 “求你……” 他压抑着声音,却令闻者揪心。 “求你……” 他没有往后说什么,只是反复念着这两个字。 “你别这样。” 纵然他有私心,可如今这般可怜兮兮地跪在她身前,明珠终究于心不忍,她抬起手,想把他扶起来。 却听到李凌霄的声音响起,道出如惊雷般的一句话。 “我知道你不是李凌月。” “!”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只求你平安。” 李凌霄抬起头,言辞恳切,“可以吗?” 明珠沉默着,脑袋发懵。 李凌霄长叹一口气,踉跄着起身,一屁股瘫坐在明珠身边。 “你也不必回答我,只当我吃醉了酒,说了些醉话。” 明珠本想顺着他的话说,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李凌霄躺倒在床上,沉默良久。 “你跟她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的确是这样,其实所有人都发觉那年病后,长公主变得不一样了,明珠听这类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这个想法很惊世骇俗啊。” “是啊,惊世骇俗……” 李凌霄眯着眼睛,喃喃道,“也许,你是神仙,也许是妖怪,若你是妖怪,会不会有自己的名字……” 这会儿,明珠真觉得他是喝多了,逐渐放松下来。 “我要是没有,你还想给我取一个吗?” “嗯。” “嗯?”明珠嫌弃道,“你是不是话本看多了,以为取了名字就认你为主?” “不是。” “那你干嘛问?” “……” 李凌霄抬起手臂,挡住自己的视线。 “我不想私下也叫你长姐。” 明珠一愣,叹了口气。 “你喝醉了,李凌霄。” “你除了蛊惑人心,还会其他的法术吗?” “我也不会蛊惑人心。” “骗人。” “没骗人。” “你明明最擅长…蛊惑人心……” 李凌霄的话断断续续,明珠回头看他,发现他已沉沉睡去。 第47章 你的强来了 门外,兰萤正等着她。 “您被抓包了吧。” 明珠耸了耸肩,“我点儿背。” “不,是您得幸,不然打算如何安然返回?” 明珠不服气,指了指房顶的黑影。 “有竹临在,杀都能杀出一条血路。” “若不是有竹临跟着,早就把您捉回来了。” “这次没带你,你居然能沉住气,表现得不错。” 竹临翻身下来,明珠问道,“那老人家呢?” “在长街,我让他回家,他不回,他说他想见您。” “见我?”明珠思索起来,“好,带他来这里吧。” 不多时,那老人家被竹临带来,一进门就跌跌撞撞地跪倒在明珠面前。 明珠急忙上前搀扶,他却怎么不肯起来。 “贵人啊,求您,求您救救我那可怜的闺女啊,那些女娃娃都是被庄黍那个魔头害了啊——!” 老人正如栾城数百果农中的一人,家中田亩不算多,前些年地方政策扶持,官府出资买了梨苗,分给各户,每年收取少量定额购苗费,直到缴清为止。 于是,家家户户种起了秋梨,丰收时,也足够糊口,还能给大闺女攒个嫁妆钱。 他们没有自己的门路,便只能倚靠鸿运楼,谁知此次水匪劫掠,自己那八成不仅全赔进去,还要缴纳当初的购苗费。 先帝为了扩充战备,供应北境,国库入不敷出,百姓赋税繁重,秋梨贩卖的关税还要再收一层,这些都算在了血本无归的果农头上。 可哪有这么多的钱填进去,家中还有老小,卖地便是永无回头。 这时,鸿运楼招揽女眷,薪水不菲,本以为是济世的祠堂,谁知道却是吃人的魔窟。 “贵人,我们是小人物,受的那些委屈比沙子还要小,比脚下的尘土还要轻。 “他们动一动念头,就能轻易毁了我一家老小的生计,毁了我闺女的清白,可除了咽回肚子里,别无他法了,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还得过活啊。 “可是—— “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凭什么那些人活得好好的,我们却要被逼死啊,他们喝着我们的血,吃着我们的肉,却连作恶的报应都不曾有。 “这天道的轮回,若不能降罪在他们身上,我死不瞑目啊。” 老人捶打着土地,誓要问问天下的神明,为何坐视不理。 “起来吧,老人家。” 明珠扶起老人。 “您得站着,看到他们的下场。” 眼眸在月色下映着寒光,明珠望向那座富丽堂皇的酒楼。 “传我的指令,栾城太守与鸿运楼勾结水匪、抢劫民船,假借宴席名目,以女色结党营私。 “即刻将鸿运楼一干人等关押起来,查封太守府邸、庄府,派人看守出入口,严禁人员流动,栾城太守和庄黍关进大牢,听候发落。” 此次押运粮草的队伍,随行的禁军人数众多,皆是精锐,着实省了她不少力气,这也是她敢如此大胆行事的底气。 纵使那些人是地头蛇,这次却压不过她这条强龙。 “遵命。” “竹临,你去庄府把翟渠接回来,还有些庄府的口供,太守府邸那里由副统领看押,审出了些什么,你也一起拿回来。” “是。” 这一夜,栾城内灯火通明。 叫嚷声、撕闹喊冤声此起彼伏,终究被铁甲和兵刃销声。 明珠坐在大牢外的扶手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头发凌乱,犹如丧家犬一般的庄黍。 “谁把庄掌柜的头发薅掉了。”明珠挑眉笑道。 庄黍抬起头,像是要把后槽牙咬碎似的,脸上的笑容终于不再,哪怕肌肉牵起嘴角,也是皮笑肉不笑,丑了不少。 “没想到,您还真是位‘贵客’啊。” “还要多谢庄掌柜招待,否则我哪有这么快能痛打落水狗。” “小人奉劝您一句,太守大人可是三王的门下。” “是啊,三王……”明珠托着下巴,故作苦恼,“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得罪他很多次了,实在不差这一次。” “长公主身为女流之辈,本不该涉足其中,难不成您身后另有他人,是二皇子,还是——陛下?” 庄黍实在不愿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二皇子?” 见她疑惑,庄黍立刻了然此事与二皇子无关,忙打起精神。 “长公主殿下若能放小人一条生路,有一事,小人将尽数告知殿下。” “噢?”明珠来了兴致,凑近道,“那你说说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庄黍往左右探看一番,将身子凑近围栏。 “此事事关——十三皇子。” 明珠目光一凛,厉声道,“你说什么?!” 兰萤担忧地看向明珠,令嫔和她的孩子可谓是殿下的逆鳞,若是此事与十三皇子有关,殿下必不会善罢甘休。 “长公主可愿发誓,只要我尽数告知,呈上口供,便放我一条生路。” “可以。” “殿下!!”兰萤焦急道。 明珠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我以皇族之名起誓,你若将所知告知于我,留下口供画押,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抱歉了庄老板,大清早就亡了。 “殿下这般阵仗,想必已经知晓秋梨宴借以宴席之名,实则用那些女子笼络州府各县地方官员。” “我知道。” “而这一切,皆是为了将来,给宫里那位十三皇子铺路。” “十三皇子?”明珠面色复杂,“不是二皇子?” “并非二皇子,至于为何,小人并不知情,只是八月京中来信,要我们立即着手准备此事。” 为何三王这么急不可耐,他转投十三皇子阵营,是和李凌霄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难道是因为李凌霄帮了她,三王和他闹掰? 不会吧,她与三王,远没有到势如水火的地步,虽然这次之后难说。 如今皇帝正值盛年,皇子们也年纪不大,这时候轻易改换阵营,实不应该。 更何况,他作为皇帝的胞弟,皇子们的亲王叔,即便不站队,无论将来谁上位,他都会是皇帝的三叔,权势依旧。 三王站队谁,其实明珠都无所谓,除了十三皇子。 因为这背后——极可能有皇帝的旨意。 对于如今的皇帝,他心目中,恐怕只有十三皇子一个亲儿子。 明珠握紧椅子,手指绷得发白。 他真的,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这个出生在异世界的私生子?! 第48章 什么是真正的寒心 明珠沉默着起身,牢内灯火昏暗,倘若离得近些,便可察觉到那张薄得可怜的口供正瑟瑟发抖,下摆中的手紧攥着,颤动不止。 她此刻,气的发疯。 “兰萤。” “殿下,兰萤在。” “原来怒极,真的想杀人。” 大牢外,冷清的风迎面,却也未能消解躁动。 “殿下别气,只要殿下不愿他们活,他们就都得死。” 听兰萤这么说,这口气突然就蔫儿了。 “哈……” 她转过身来,揉捏着兰萤的小脸。 “谁教你这么说的?啊?” “殿…唔、下……” “我可没教!” “兰…萤、叽…己……” “哼,”明珠捏住她的脸颊,假装厉害道,“以后不准这么说话,听到没有!” “叽道了……”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兰萤揉着脸,无辜地看着她。 “别装可怜,现在没用。” 兰萤撅嘴,又问道,“殿下,那栾城太守那里是否还要审?” 此事上,既然与十三皇子有关,那栾城太守所知内情,必定比庄黍多。 “审是要审,不过不一定能审出什么了。” “为何,他会替三王守口如瓶?” “他是主谋,一旦败露就没有退路,想要求恩赦,就只能供出更重之事,可那些事一旦被揭露,他必活不了。” 三王为十三皇子筹划,无论皇帝知不知情,她上书之后,恐怕他都不会惩罚三王。 明珠揉着太阳穴,虽然她不愿承认,但此事到这一层,只能完结。 “去把李凌霄请来,栾城太守由他来审,最好不过。” 一柱香后,李凌霄赶来,双颊红润,不知酒醒的是否彻底。 “有些话,我想你该去听听。” 明珠在外候着,见竹临回来,手中收了一沓口供。 “殿下,都在这儿了。” 明珠细细翻看了一遍,与先前的罪行属实,那伙水匪也是鸿运楼自导自演,官府抓了,后脚就给放了。 果农没有收入,有些把地抵了,有些人家的女儿被鸿运楼骗走。 “等李凌霄审完,就将口供一并给皇帝上书,栾城太守结党营私,按律斩首,其涉案人员抄家流放,至于庄黍——既然说过我要留他一命。 “那他的命,就留给别人吧。” 这栾城中,想要他死的,可不止一人。 不多时,李凌霄从大牢中出来,明珠跟在后面,看他那般凌厉模样,想来酒早就醒了。 “长姐一早便知,此事与十三弟有关?” “没有,他们说我才知道,起初我以为……” 身前之人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来。 “长姐以为,我和他们狼狈为奸,为了不让你彻查,才劝你罢手,此前那些话皆是虚情假意。 “你不信我,和你一边。” 明珠哑口无言。 “长姐素来与令嫔不睦,如今找到证据,便来告知于臣弟,是为了臣弟,还是为了长姐自己。 “王叔此举,臣弟不忿,可长姐也让臣弟寒心。” 李凌霄面色凄凉,注视着她的眼神中,仿佛有挥之不去的哀怨。 “我……” “长姐想怎么处置,就自便吧,臣弟不敢插手,免得令长姐猜忌。” 说罢,李凌霄拂袖而去。 “他!”兰萤气愤走上前,“二皇子太不识好歹了!” “他说的也没错……” 明珠踉跄了两下,脑袋昏昏沉沉。 “本来、就是我……” 扑通一声,明珠应声倒地。 “殿下!!!” 次日清晨,明珠缓缓睁开眼睛,头上搭着汗巾,身上寒津津的,她本能往被子里缩了缩。 “兰萤……” “殿下您醒了!” 听到动静,兰萤从外间急匆匆进来,伸手探向明珠的额头。 “退了些,殿下赶紧把药喝了吧。” 药温的正好,明珠皱着眉头,将苦药一饮而尽。 “兰萤,我冷……” “诶呀,殿下稍忍忍,我取热水来。” 兰萤端来热水灌汤婆子,放进明珠被窝。 “都怪我,昨夜您本来穿的少,应该给您准备些姜汤驱寒的,后来换了常服,却又在大牢那种地方待了许久。” 兰萤一边懊恼,一边把热毛巾拧干,搭在明珠额头。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明珠虚弱道。 兰萤给她喂了口温茶,说道,“您别说话了,当心嗓子疼。” 随行的医官赶来,又给明珠号了脉,的确是受凉引起的发热,昨夜烧过后,这儿已经退了不少。 “我今日还得去扫黑除恶,”明珠挣扎着起身,“明日就该出发了,不能耽误……” “您快躺下,涉案人等如今都关在狱中,证据已呈送回京,您不要操心了。” “那就好。” 听到兰萤的话,明珠才安心躺回床上。 “抄家之后,给那些果农留一份做补偿,别叫他们过不了冬。” “是,我会派人去做,您睡会儿吧。”兰萤一边说,一边给她盖好被子。 明珠强撑着眼皮,继续说道,“鸿运楼将来就交给庄粟吧,他不会跟咱们走了。” 兰萤手中动作放缓。 “他背叛殿下了吗?” “没有,他不敢。”明珠怕兰萤应激,解释道,“只是我抄了他家,若还留着他,彼此心里膈应。” 之前问庄粟那个问题时,他就应该清楚庄家未来的命运了,还有他自己的。 “那些姑娘呢?”明珠咳嗽了两声,“你去安排,让她们回家去吧。” 兰萤给她喂了口水,说道,“我马上去,殿下别操心了。” 临走前,兰萤将床帐放下来,眼前昏暗,明珠顿时睡意朦胧,安然睡去。 悠悠转醒后,身侧放着几个热烘烘的汤婆子,明珠掀开床帐,窗外昏黄,想来她睡了一天。 正巧,兰萤推门进来。 “殿下感觉如何?” “嗯……”明珠活动了身子,轻快了不少,“好得差不多了,事情怎么样了?” “按殿下的意思,给果农们清了账,还用抄没的家产给了补偿,那些姑娘也都各自回家了。” “饶七呢,之前留他在客栈住着,如今事了,他可心安离开了。” “是,等会我就去找他。” “还有,告诉他,明日一早庄黍会被放出在东门外。” 逼良为娼,死也是他罪有应得,只是这对庄粟而言,恐怕打击甚大。 思及此,明珠问道,“庄粟呢?” “听您的安排,留他经营鸿运楼。” “他人怎么样了?” “他自始至终缄口不言,最后托人带给您一句话,他说他对不起您。” 明珠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了。” “您要吃点东西吗?” 明珠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我想喝梨汤。” “是,我这就着人去做。” 厨房内,兰萤走向灶台前那人。 “殿下要喝梨汤。” 庄粟点头,将提前熬煮在小瓦罐中的梨汤盛了出来。 “殿下喝完梨汤,兴许会饿,我带了刚出锅的小笼包,再炒个清口小菜,兰萤姑娘一并端去吧。” 兰萤点头,她注视着那人忙碌的身影,心中复杂。 “这是你为殿下做的最后一顿饭了,殿下给你留了后路,你好自为之。” “嗯。”庄粟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说道,“这里面是我给殿下做的薄荷丸,殿下坐马车辛苦,路上含一粒会舒服些。” 兰萤背对着他,语气带着几分恼怒。 “你不该背弃殿下。” 庄粟知道兰萤发脾气,是替殿下惋惜。 “庄黍他犯了死罪,我也没脸留在殿下身边。” 卧房内。 明珠看着桌上的小笼包和香菇菜心,心下了然。 梨汤清甜,温润入喉。 只是她与庄粟终是形同陌路了。 第49章 长公主的心上人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 走出屋外,冷风袭来,让人倍感凄凉。 院子中,侍卫们都开始忙碌起来,人来人往,明珠坐在石桌前发呆,脸颊上突然被贴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她转过头。 “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翟渠说道。 她打开纸包,喷香的味道袭来。 “烤红薯!”明珠眉眼带笑,问道,“你买的?” “嗯。” “你这家伙偷懒呢!”翟渠被人揽住肩膀,那名侍卫注意到面前之人是长公主时,猛地挺直腰板,大声道,“长公主殿下早安!!” “很有精神,”明珠被他逗笑,说道,“这一大清早,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 “小点声,我快聋了。”翟渠捂住耳朵说道。 “长公主面前要大声回话!” 翟渠一把拽过那侍卫,“走吧走吧,长公主面前不要大声喧哗。” “胡说,长公主夸我很有精神!”那侍卫被翟渠强拉着,还挣扎着回头,“属下告退!” 明珠冲他们拜手,两人吵吵闹闹地走远。 咬了口冒着热气的烤红薯,软糯香甜,明珠起身,步履轻快地走回房中。 “殿下去哪儿了?”兰萤收拾着床铺,问道。 “出去转了一圈,”明珠拿着烤红薯凑近兰萤,“咬一口。” 兰萤咬了一口,“好吃!” “翟渠给的。” 兰萤瞬间垮了脸,“不好吃。” “哈哈哈哈哈——”明珠心里盘算过兰萤的反应,但还是没忍住笑。 兰萤见明珠心情好了许多,松了口气,嗔怪道,“殿下就知道寻我开心!” “我错了,”明珠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说道,“一会儿我再给你买一个赔礼。” 马车上,兰萤吃着烤红薯,翻看着地图册,明珠躺在厚实的绒毛垫上,百无聊赖。 “咱们还有多久到啊?” “从京城到北境,运粮队伍最快也要三个月,咱们已走了近一半路程,入冬后无法走水路,要再久些,咱们若能赶在过年前到便算是准时了。” “去路迢迢啊。”明珠翻了个身,若有所思道,“这一仗打完,得给董向阜放个假,他已经快一年没回家了吧。” 兰萤看向她,问道,“您要让他跟您一起回去?” “当然不是,我俩那舆论热度,若是一起回去,不就跟架在火上烤一样。” 明珠握着兰萤的手,咬了口烤红薯,“他自己回去。” “那他若是不放心您留在戎狄,和您一起留下呢?” “那就留下呗,腿长在他身上,他爱去哪去哪。”明珠笑道,“兰萤,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跟他没可能的。” 兰萤垂眸,语气中带着不甘。 “可您以前,曾对他有意。” 曾几何时,她从书塾回来,想要给殿下背新学的诗词,却被菊若挖苦,说殿下去找董向阜了,才不会在意她学了什么。 人人都说,董向阜将军是长公主的心上人。 “我当时真的只是好奇而已……” 明珠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真的只是想知道自己那个绯闻男友长什么样,才私下打听,谁能想到后面跟那个人牵扯不清。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凑那个热闹。 那日,她从宫里的小宫女那里知道了董向阜的行踪,以前的李凌月一向喜欢打听这些,还会私下出宫去寻,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时隔多日,重操旧业罢了。 “将军和苏家的公子在听筠轩。” “那是什么地方?” “是个有名的清乐坊,那里的丝竹极佳,连贤妃娘娘都曾夸过。” 明珠知道贤妃,每每路过贤妃宫外,总能听到悠扬婉转的乐声,听闻她素来醉心音律,如果连她都夸过,想来不错。 听筠轩外,丝竹管弦声音不绝,琴瑟悦耳,让人身心舒畅。 明珠点头,“果然不错。” 走入里面,明珠越发觉得这里极有品味,装潢陈设雅致脱俗,座位被一间间屏风隔开,台上布景都是实景的山水竹林,乐师坐在中央,宛如一幅画作。 院子中空,窄道的竹木台阶从院子中延伸上二层的阁楼,进了阁楼雅间,明珠往周围张望。 “您在找人吗?” “是啊,松芜你听没听说过董向阜啊?” 松芜心口一紧,他的确听说过不少长公主追求董向阜少将军的事迹,只是每每他看到眼前之人,又觉得流言不真。 明珠也从未向他打听过任何董向阜之事,只是今日,不知道为何…… “听说过。” 明珠好奇道,“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的不对劲,松芜暗暗思忖,若是好感已久,又怎么会不知道对方是个怎样的人,莫非是想从他口中知道世人对董向阜的评价? 松芜谨慎答道,“董向阜将军英勇神武……” 明珠打断他的吹捧,“你这也太官方了,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那殿下想知道什么?” “他长的怎么样?” “他就在咱们对面,殿下没发现吗?” “啊?!” 明珠目光投向对面,突然注意到对面那桌皱着眉头看向她的俊朗青年。 明珠急忙埋起头,小声埋怨道,“怎么不早说啊!” “我以为殿下知道的。” “他怎么还看我?”明珠悄摸抬起头,见对方没移开视线,还冲她点头致意,一时没醒过神,诧异道,“他认识我?” “我听说殿下以前对董将军颇有好感,经常找机会和他见面。” “那他应该不怎么喜欢我。” 虽然还算客气,但那眼神可不像是有丝毫好感。 “他与殿下无缘。” 对面的桌旁。 苏怀安见董向阜面色不虞,问道,“怎么了?” 他顺着方才董向阜的视线看过去,一下子就注意到他们对面的明珠。 “这……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就在这儿。” “不怕像上次那样?”苏怀安打趣道,“不过,这次人家带了别人来,说不定是要甩了你。” “最好如此。”董向阜不耐道。 明珠注意到对面那桌的苏家公子,看过来的同时还冲她点头致意,明珠也露出营业式微笑。 果然,帅哥的朋友也是帅哥。 “都是体面人啊。”明珠感慨道,“都这样了,还能跟我打招呼。” “他们不敢僭越。” “权势压人,”明珠咋舌,“那岂不是更讨厌。” 小厮端来了茶水和几盘精致茶点,放在明珠他们桌上,明珠闻着香味眼睛都亮了。 她问松芜,“你刚才点的?” “这里的茶点味道不错,一直想着请殿下来尝尝。” 甜蜜的油酥化在嘴里,再配上清新的茶水,明珠吃的不亦乐乎。 听曲吃茶,一曲终了,明珠拿出帕子擦了擦嘴。 “咱们回去吧。” 松芜微愣,问道,“这就回去?” “哦,对了,上次你买的那家果脯蜜饯不错,一会儿咱们再去买点。” “殿下,不去和董将军寒暄几句吗?” “算了吧,反正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他长什么样,”明珠摇头,“我可不想招人嫌。” 两人走下台阶,阶下迎面来人。 “是你!” 明珠蹙眉道,“你是?” 眼前这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衣着打扮很是奢华,模样并不眼熟,身后跟着几个随从,看着倒是蛮横。 松芜立即挡在明珠身前,行礼道,“齐侯爷。” “啊,你就是那个废柴人渣。” “?!”齐二脸上横肉直抖,“你这丫头,别蹬鼻子上脸!!” 齐二早就对这个小丫头片子不满,一个踩了狗屎运的无宠公主,自从上次她向陛下叽叽咕咕,不知嚼了什么舌根,陛下便下令彻查京中军籍,撤了他手下大批人,让他好没脸。 他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愁没处发。 松芜见状,急忙调和,这里台阶狭窄,旁边又是中空的院子,对方带的人多,他担心动起手来,稍有不慎伤到明珠。 “我家主子口无遮拦,还请侯爷见谅。” 齐二不耐烦地瞥了眼松芜,却没想到是老熟人,眼神微妙起来。 “呦,眼熟啊,你不是那个小兔爷儿嘛。” 齐二上前,拍了拍松芜的脸。 “如今跟着新主子,忘了老爷从前怎么疼你的了?” 松芜牙关紧咬,眼神中仿佛淬了毒,他眯起眼睛。 “还请侯爷高抬贵手。” “这样,你叫一声春,爷就让你们走。” 齐二身后的家仆也都起哄着,周围看客纷纷投来目光,松芜作揖的手不停颤抖。 肩膀被轻拍,身后之人越过他,挡在那一行人面前。 “原来是齐侯,许久不见,当初多有得罪,还望侯爷见谅。” “呵,这才像句中听的话。”齐二笑道。 “不瞒侯爷,我对令尊大人十分敬仰,上次向父皇进言时,实在是不知此事牵扯侯爷,否则我怎么也不会对齐铭将军的儿子如此不敬,那不是有损老将军的颜面嘛。” 听她这么说,齐二昂起下巴,面露得意。 “也是怪我实在想不到,叱咤风云的雷霆将军,他的儿子,如今沦落成这般德行,真是令齐家蒙羞。 “不知道齐老侯爷在天之灵,还想不想认下你这个儿子。” 齐二脸色一变,厉声道,“你说什么?!你算什么东西,凭你也配提我父!!” “没错,我什么都不是,那你呢,你是他的儿子,你配吗?” 明珠俯视着他,目光如炬。 “齐铭为梁国镇守北境数十年,战功赫赫,在他领兵的那些年,梁军所向披靡,才有当年万国来朝的景象。 “侯爷承袭父辈爵位,乃是北境将士们厮杀搏命,为侯爷你挣得的锦绣人生,你可问心无愧? “一个狐假虎威的腌臜货色,踩着北境英灵的尸骨,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你敢当着众人的面,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自己是齐铭的儿子吗?” 话语掷地有声,像一个个巴掌,扇在齐二脸上。 “你——!你!!!” 齐二怒不可遏,一双眼睛瞪得赤红,像是头发了疯的野兽。 “齐二伯。” 不知何时,董向阜站在明珠他们身后,明珠回过头,见董向阜正看向台阶下的齐二,眼神中透着警告。 齐二见状,一言不发地夺门而出,连带着家丁一溜烟跑的没影。 下了楼梯,几人站在院中。 明珠觉得该给董向阜道声谢,却发现对方正打量着她。 “今日多谢你。” “不用。”董向阜淡淡道。 旁边的苏怀安倒是兴致颇高,“竟不知明珠公主口才这般好,难得见齐二吃瘪,真是痛快!” “我觉得刚才没发挥好,要是能再来一次就好了。”明珠郁闷道。 听她这话,苏怀安忍俊不禁,连董向阜都面露笑意。 “不过殿下以后要当心,他并非善类,怕是以后要记恨上殿下了。” 明珠冲他笑道,“多谢苏公子提醒。” 苏怀安一怔,不自觉瞟了眼董向阜。 “那我们就先走了,”明珠拉过松芜,冲那两人挥了挥手,“拜拜!” 留在原地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门口。 “向阜,我觉得长公主跟以前不一样了。” 董向阜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余音绕耳,方才她的话句句映在心底,滚烫炙热。 “嗯。” 第50章 鬼故事?! 思绪回到现在,马车停了。 队伍暂停行进,明珠下了马车,侍卫长跑到她面前。 “长公主殿下,接下来队伍要换乘水路。” “好,”明珠对兰萤说道,“收拾行李,一会儿上船。” 不远处传来侍卫的声音。 “你是何人?!” 明珠闻声看向队尾,那是个熟悉的面孔。 她走上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女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女子韩霜,感激贵人救命之恩!!!” “快起来!”明珠慌忙把她扶起来,说道,“心意我领了,这大冷天的,何必苦苦跟来,快回家吧。” “多谢贵人垂怜,韩霜不过是想要当面感谢贵人,若是没有您,家父恐怕早就遇害了。” “我还要谢你当时护我。”明珠笑道。 “小女力弱,”韩霜苦涩道,“帮不上贵人什么。” 见她衣衫单薄,冻得瑟缩,明珠把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你有此心便足矣,那些人哪里是你们能与之抗衡的,眼下你们能逃脱苦海,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贵人说的是,当初真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委身于他们,贵人出现在此,对我们而言乃是天大的恩赐。”韩霜垂眸道,“可惜有些人,没能逃脱厄运……” “还有人落在他们手里吗?”明珠皱眉道。 “去年鸿运楼便是如此哄骗我家表妹,听闻后来她进了京,就再也没回来,连我那前去寻人的表兄也……” 这遭遇听着熟悉,与饶七所述十分吻合。 明珠不禁问道,“你那表亲家是否姓陆,家中兄妹相依为命?” “没错,您知道他?” “嗯,这次我能得知鸿运楼此事,多亏他舍身相告,想来,他已经报了仇。” “原来如此,”韩霜双眼噙泪,“那表兄在天之灵,一定能安息了。” “什么?”明珠疑惑道,“他不是还活着吗?” 韩霜瞪大了双眼,不解地看向她,接下来一句话,令明珠头皮发麻。 “表兄去年,就已经过世了,尸骨就埋在东边的后山。” 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直冲天灵盖,明珠咽了口口水。 “你,确定?” “没错,表兄当年去京城寻人,却不想被害,被人将尸身带回乡安葬,当时是家父和我安置的,不会有错。” “那……你认识一个叫饶七的吗?” 韩霜想了想,摇头道,“不认识。” 为什么事情变得惊悚起来? 那个叫饶七又是谁?! “殿下!” 身后兰萤的声音不悦,她走上前把斗篷披在明珠身上,气恼道,“再这样您又该着凉了!!” 闻言,韩霜忙把身上的斗篷脱掉,被明珠伸手拦住。 “我没事,”明珠回神,对韩霜道,“既然事情已了,你快回家吧。” “殿下,咱们走吧。”兰萤催促道,目光不善地看向那女子。 韩霜裹着斗篷,一步三回头地目送着明珠,见她低头哄着那名小侍女,按捺住悸动和苦涩。 甲板上,比地面冷了许多,明珠裹紧身上的斗篷,离火盆又近了些,换个了位置烤另一面身体。 “长姐,怎么不回厢房?” 明珠回头,李凌霄见她一脸凝重。 “长姐怎么了?” “李凌霄,你见过鬼吗?” “?” “你说,世上真有鬼吗?” 其实有鬼也合理,她都能穿越来这个异世界,鬼比她还正常些。 “长姐这是何意,难不成见过鬼了?” 明珠神秘兮兮道,“你还记得……算了,说了让你害怕。” “?” 回到厢房。 “冷啊,兰萤!” 明珠偷偷把手放在兰萤脖子里,兰萤惊得一跳。 “殿下!” 兰萤撅着嘴,把被窝里埋的汤婆子塞给明珠。 “我还以为殿下见那女子貌美,又跟人家聊那许久,会索性留下她呢。” “啊?我怎么会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明珠辩解道,“我是有事问她,才耽误得久了点。” “当真?”兰萤狐疑道,“您不是被美色所惑?” “我才不是那种人。”明珠不服气道。 “您最好不是。” 兰萤哼了声,推门出去。 明珠起身,想把窗户合上,走近却发现窗户外站着一人,吓得手一抖,撑窗户的木杆脱手,被那人一把接住。 “你!”明珠抚着胸口,气恼道,“翟渠!” 翟渠把木杆递给她,问道,“你不是见色起意的人?” “偷听可是很没品的事,”明珠嫌弃道,“我真怕有天自己被吓死。” “谁说我是偷听,我和那小子一起来站岗。” 翟渠指了指另一个窗户口的竹临,竹临一脸愧疚地露出脑袋来。 “竹临是我的人,怎么能算偷听。”明珠走向竹临,安慰道,“乖,我不是说你。” 翟渠耸了耸肩,瞥见竹临发红的耳廓,勾起嘴角。 “今天早上怎么没见你?”明珠问道。 “我……”竹临支支吾吾起来,“出去了。” “不是哪儿不舒服了吧,喉咙?膝盖?还是手?” 说着,明珠拉过他,手心那道血窟窿格外刺目,那是被钉子钻的洞,即使愈合,也还是留下了狰狞的疤痕。 竹临埋着头,伤口被明珠的指尖抚摸着,有些发痒,他盯着她的脸,看的入迷。 “没事,殿下,都是以前的伤,不疼的。” “要是身上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啊,不要自己忍着。” 明珠抬眸,竹临慌忙移开视线。 “嗯。” “噗!” 翟渠站在一旁,将竹临那情窦初开的小模样看在眼里,没忍住笑出了声。 “真是憋屈。” 竹临听到他这话,脸色逐渐发白。 明珠疑惑地看向翟渠,“你说什么?” “我是说,这小子他——” “住口!!” 竹临如脱缰的野马,气势汹汹地袭向翟渠。 砰的一声,翟渠挡下对方的拳头,吐息如猛兽,眼中闪过兴奋的红光。 “别动手!” 明珠清楚如果真的动手,竹临没有胜算。 一边叫停,一边跑出门外,等到她气喘吁吁跑到走廊时,原地只剩下翟渠一人。 “他人呢?” “跑了。” 明珠穿的厚,这会儿跑得热气腾腾,翟渠看她像个刚出锅的包子,白嫩软乎,还冒着热气。 “你过分了,翟渠。” “他先动的手。” “你不该欺负他。” 无论刚才他想要阻止翟渠说什么,都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事情。 竹临一向是个认真的孩子,平日里不爱说笑,不像梅辛,在禁军大营跟着一群大男人混得熟,爱闹,凡事玩的开。 “小孩子是有自尊心的。” 翟渠听着她称呼的口吻。 ——小孩子。 翟渠回想起方才那个羞愤又恐惧的眼神,他原本想推对方一把,却不想捅了娄子。 “我会跟他赔罪。” 见对方如此爽快,明珠不禁一愣。 戎狄民风原始野性,崇尚武力,阶级秩序并不似梁国这般分明。 但这终究并非人人平等的时代,一个王子因为玩笑话对一个小侍卫道歉,明珠虽不觉不妥,但确实对翟渠刮目相看。 明珠冲他点了点头,心里却没那么痛快,她是私心想给竹临讨个公道,可当初在围场,翟渠又何尝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翟渠,我……” 话还未说完,却被来人打断。 “殿下,该用午膳了。” 兰萤款款走来,没给翟渠一个眼神,仿佛没有看到此人。 明珠回头,“噢,好。” 翟渠目送着那两人,那个叫兰萤的小侍女,对自己敌意甚强,却又不仅是对外族的戒备。 看来在她身边存了心思的,何止一二人。 二皇子厢房内。 副统领正站在桌案前,等候禀报。 “如何?”李凌霄问道。 “他说他到时,人已经死了。” “死了?” “您说,他会不会扯谎。” 李凌霄摇了摇头,哼笑一声。 “饶七到底是江湖人,又自诩重情义,若他不愿杀庄黍,当初又怎么会答应与我合谋,引长姐入局。 “只是,看来除了他,还有许多人要杀庄黍。” “不仅是庄黍,当夜的管事、护院皆被暗杀,”副统领犹豫道,“殿下,此事可要追查?” 李凌霄漫不经心道,“此事与我何干,时候不早了,我该去找长姐用膳了。” 第51章 她也曾备受宠爱 明珠推开房门,李凌霄正坐在餐桌旁,见她回来,仍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原以为上次,他会恼了自己。 “还真是熟门熟路,”明珠施施然坐下,打趣道,“不知道还以为在你房间呢。” “长姐说笑了。” 明珠看了眼房间的窗户,是紧闭的,想来方才应该没注意到她和翟渠在外面说话。 明珠落座,侍女们陆续将菜端上桌,三荤三素一汤,白玉汤盆中的竹荪鸡汤,香气浓郁。 “你特来和我同乘,就是为了找我当饭搭子?” “是啊,那几日没有长姐相伴,吃饭都不香了。” “拿我下饭呢。”明珠玩笑道。 李凌霄不置可否,还默默把面前的梅菜扣肉,和明珠面前的清炒油菜换了位置。 该说不说,吃饭时候身边坐着帅哥,还是很顺眼的。 如今给他们做饭的厨子是李凌霄的私人御厨,明珠没去过他那里,头一次吃,感觉还可以,只是没有庄粟做的贴她的口味。 见明珠没有吃多少,李凌霄说道,“我在栾城新招了位糕点师傅,等下用过膳,我让她们端来给长姐尝尝。” “好啊!”明珠来了兴致,说道,“那我可得品鉴一番。” 李凌霄吃完漱口,明珠又要了碗玉米甜羹喝得香甜。 真是嗜甜如命的口味,李凌霄无奈一笑。 虽然明珠酸甜辛辣口味不忌,清淡、浓重只要是合她口味,来者不拒,但每次都要吃完咸的,就一定要吃甜的续口。 明珠喝完,满足地捂着肚子,问道,“咱们要在水上走多久?” “日夜兼程,十日,之后河水结冻,便只能走陆路。”李凌霄答道。 “上岸之后多久到北境?” “约莫一个多月。” 明珠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 “那过年前是不是就可以到那里了?” “嗯,”李凌霄看向她,问道,“长姐想在北境过年?” “是啊,我可不想大年夜还在路上。” “臣弟还以为,长姐是为了董将军。” “啊?”明珠诧异,连连否认道,“不是不是,你别造谣啊。” 李凌霄打量着眼前之人,似乎在确定对方的否认,是出于真心,还是心虚。 “等到了北境,千万不要说这种话,”明珠叮嘱道,“尤其不要让他觉得我和他有发展的可能。” “我竟不知,长姐如此厌恶他?” “不是厌恶,就是……”明珠斟酌着说辞,“他本来就对我有意,我若不彻底拒绝,就会让他觉得还有希望,我不想耽误他。” “彻底拒绝……”李凌霄忍俊不禁,肩膀因憋笑不停颤抖。 “你笑什么?”明珠一头雾水。 虽然笑得挺好看的。 “长姐真是——不懂男人。” 李凌霄抹掉眼角的泪,说道,“董向阜那样的人,或许之前因身份家世,对长姐礼敬有加,但如今长姐多番拒绝他,他反而会生出逆骨,事事留意长姐。” “啊?”明珠觉得荒唐,问道,“他难道就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李凌霄喝了口茶水,情绪稍缓。 “他是领兵统帅之人,纵使有世家公子风范,但骨子里桀骜不羁,尤其天之骄子的身份,对难以驾驭驯服之物,有着别具一格的痴迷。 “不过这样的人,有真情,却不会钟情,并非长姐良配。” 明珠挑眉,“你还挺了解他。” “担心长姐被他迷惑罢了。”李凌霄眼角笑意犹在,“不过,长姐与寻常女子不同,定然不会落入圈套。” 李凌霄的笑颜摆在面前,明珠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不过说起董向阜,明珠想起此行的正事,她环顾四周,再次确认窗户都关好。 明珠压低声音,问道,“和戎狄的仗怎么样了?” 李凌霄敛去轻浮笑意。 “苦战。” 明珠叹了口气,说道,“果然会比想象中艰难。” “长姐不必太过忧心,北境粮草充裕,战事越持久,于我们越有利,马上要过冬了,断了与戎狄的粮食交易,又逢战事,戎狄扛不了多久。 “昨日前线来报,说将士们浴血奋战,没有丝毫退意,长姐之前给董向阜许诺了什么,让他如此奋不顾身?” “军功。” “可他已是加无可加的荣耀。” “不是他,是所有人。” 她向董向阜承诺,这次战役中所有前线的战士论功行赏,凡斩杀敌军者,一首级为一级,斩杀百人者最高可做参将正三品,凡战死者授予烈士勋,赏银百金。 官职虽有上限,但仅凭一场战役,可直接飞黄腾达的机会,仅此一次。 “这些年朝中武将凋零,除了董家,其他那些大爷,只会守着功劳簿苟且偷生,让他们那些不孝子孙横行霸道。 “而那些占着爵位的二世祖,于国无益,私德败坏,那种祸害留一世就够了,若世世代代如此,既不安心也不公平。” 李凌霄轻抿一口茶,问道,“所以,长姐想培植新贵?” 明珠摇头,“我其实没有什么寒门豪门的偏见,寒门有实干的心性,豪门有先天的资源,无论出身,只要真心报效国家,我希望给他们一条出路。” 明珠打量了李凌霄一眼,说道,“不过我跟你说这些,还是冒着风险的。” “长姐认为,我又会阻挠?” 明珠尴尬一笑。 李凌霄无奈道,“外祖亡故后,我那些舅舅和表兄弟倒确如长姐所言,不堪大任,不过是因为母妃心软念旧,纵得他们是有些无法无天。” “惠妃,”明珠诧异道,“心软念旧?” 对自己亲儿子都铁石心肠的人,居然还会对那些仗势欺人的无耻亲戚心软? 见对方不可置信的神情,李凌霄无奈,他知道她在质疑什么。 “外祖在世时,他们兄妹几人感情很好,母妃是侯爵府唯一的女儿,几位舅舅从小就是京城的混世魔王,但唯独都对她这个妹妹极为爱护。 “只是天有不测,外祖病逝后,齐家失去了唯一的依仗,大厦倾颓。 “舅舅们并没有像话本里那样,从纨绔子弟成长为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们依旧是纨绔。 “母妃为保住家族入宫为妃,生下我之后对我寄予厚望,也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若她失去帝心,起码还有我在,能保住舅舅们的性命。” “原来你……”明珠欲言又止道。 “原来我心知肚明是吗?” 李凌霄浅笑道,“母妃待我严格,我从小没见过她笑,有一次舅舅求母妃办事,送来了一只老虎布偶,那布偶并不名贵,但母妃看着它,开心了很久。” 明珠心想,或许惠妃一直怀念着那段无忧无虑,被父亲和哥哥们捧在手心里的时光。 “我以为母妃喜欢老虎布偶,想讨她欢心,跟着嬷嬷学了好久,在她生辰那日送给她作贺礼,她问我,为何有此时间,不去用功读书,而要做这种没用的东西……” 明珠静静听着。 “所以我日夜苦读,想让母妃高兴。前些年,父皇宠信长姐,对我置之不理,母妃说都是因我无用。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厌恶你。” 第52章 潮平两岸阔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明珠眼皮一跳,身侧的兰萤也眉头紧皱。 “可那场比试中,长姐说信我,”李凌霄帮她把茶斟满,继续说道,“其实臣弟当时很怕,怕做的不好,长姐会怪罪于我……” “长姐却说,会为我兜底。” 明珠挠了挠脸颊,有些难为情。 李凌霄歪着脑袋,看向她,“今日说这许多,不过是想让长姐安心,长姐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母妃那里,有我担着。” “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你,你只要装作不知情就好。” 李凌霄摇头,说道,“纵使亲缘血脉,自古君臣有别,长姐只需知道,臣弟会站在长姐一边。” 送走李凌霄,房间内,明珠托着下巴思索起来。 “兰萤,你怎么看?” 兰萤皱着眉头,“我不信他,当年齐二恶人先告状,以至于您被惠妃刁难了许久,今后若是与齐家彻底撕破脸,二皇子心中真能毫无芥蒂?” “没错,人是会说一套做一套的,”明珠拿起糕点,丢进嘴里,“不过,李凌霄其实人还不错。” 嚼着刚从小厨房端来的奶酥糕,明珠眼睛一亮。 “这酥点做的不错啊,有口福了,你带一盘,跟我去看看竹临。” “殿下,怎么想起来去看他了?” “嗯,今天他心情不好,我去看看他,还有一件事……” 砰砰—— 明珠敲了敲侍卫们的房门。 “有人在吗?” 水路日夜兼程,随行侍卫在船上每半日轮流休憩,比陆路轻松些,因此侍卫房中常有人在。 “来了来了!”里面听见有女子的声音,急忙应道,“谁啊?” 一侍卫嬉皮笑脸地推开门,见到门外之人,倒吸一口气。 “长公主殿下?!” “竹临在吗?”明珠问道。 “在!在!”侍卫回头看了眼床榻上鼓起的小山,说道,“卑职这就去叫他!” “他在睡觉?” “是,今夜由我们轮值,下午休息。” “那我还是不打扰了,”明珠让兰萤把食盒递过去,说道,“这个是拿给他的,劳烦等他醒了,跟他说一声。” “遵命!” 明珠冲他点头,“翟渠在吗?” 虽刻意隐瞒了身份,但除了几个要紧的皇室中人,没有几人知道戎狄大王子的名讳,因此翟渠混在侍卫中,并没有用化名。 门后有人探出脑袋。 “找我?” “嗯。” 明珠冲他点头,翟渠跟着走出门外。 “我跟他道过歉了。”翟渠说道。 明珠转过身,眼前之人音容未改,神态却比初见时憔悴,不再是那个在大殿上意气风发的猛士,那个冲进长公主宫直抒胸臆的莽汉。 在他国受人摆布、被人暗算,万般潦倒皆因她而起,她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翟渠,有些真心话,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说。” 明珠抬头看向他,“其实你这人真的挺好,行事磊落,为人坦荡,我欣赏你。” “承蒙公主厚爱。” 如果能预料到这一切,或许,她就不会因为盲目自信,干涉过多。 “翟渠,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 “可我利用你、诬陷你,咱们两个之间,终究是我亏欠。 “我不奢求被原谅,我想做的事一定要做,所以即便你恨我,整个戎狄恨我,我也不会再动摇。” 这个时代、这个国家、这个人,对于她而言,本来并没有泾渭分明的敌意,不存在根基于此的家国纷争,而这世上,好人未必是朋友,坏人未必是敌人。 有些事,立场要远大于对错。 “无论是私心还是时局,虽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可我依旧希望你好好活着,恢复如初的模样。” 她不期望秩序失衡,却因为打破秩序,而无法回头。 “哈,”翟渠忍不住笑了,“公主还真是变得——厚脸皮了。” 明珠挑眉,不置可否。 “那我也告诉公主,我愿意输,并不代表我是个懦夫,输给你,我心甘情愿。 “但有些东西,我不会让步,总有一天,我会夺回一切。” 翟渠目光灼热,仿佛回到初见时的昂扬。 “我是戎狄最勇猛的战士,我不会让我的战旗倒下。” 听他这般言谈,明珠不禁朝他走近了两步。 “好,无论将来结局如何,都祝你能遇到一个真心待你的人。” 风扬起罗裙,连同这句话,飘荡在心底。 “公主这样想?” 明珠目光真挚,说道,“是。” 即便这段关系到现在一团乱麻,她也真心希望这句祝福能实现。 船头冲击着浪潮,不汹涌也不平静,翟渠离开后,她一步步走上台阶,视野开阔起来。 右岸山势连绵,左岸地势开阔,远处仍有炊烟,天地之间只剩下呼啸的风与艳阳冷热交融,让人在数九寒天中被炙烤。 她站到船头,在围栏处迎着风,看得清前路。 “走吧兰萤,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53章 术业有专攻 回到房间,明珠从行李里掏出一摞书籍,此前她特地让人搜集,内容皆是有关机关装置。 大部分是宫内流传下来的,还有些来自民间,不过后者大多寥寥几笔,不比前者,有图文、有批注,民间这些手艺大多家传保密,不会轻易示人。 “殿下之前让人找这些书,是要做什么机巧之物?” 兰萤翻看着书册,问道,“与戎狄的宝物有关吗?” “兰萤真聪明,”明珠浏览着书册里的图型,“这个东西如果能研究出来,宝物的力量便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只是……” “只是什么?” “我没把握,只是知道会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发明出来,至于怎么发明,长什么样子,确实没有头绪。” 兰萤思忖道,“不如找些精于此道的匠人,说不定他们能做得出来。” 明珠点头,之前与董向阜通信中,提及北境中曾有些制造武器的能工巧匠,但碍于生产力的局限,像较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也只有当年齐铭派人研制的“火雷”。 有记述,齐铭乃令城下伏击,以火雷燃之,声如雷霆,震城土皆崩,烟气涨天外,兵多惊死者,火熄入视之,灰烬无遗矣。 这也是齐铭被冠以“雷霆将军”的缘由。 但火雷引线,要么以远弓火舌射之,要么以人为点燃,前者有风险,后者便是同归于尽的手段。 论效用,远不及石油。 石油,现在还被称为“火油”。 没有现代的提炼技术,可应用的范围还仅限于照明、润滑。 在军事上,即便石油的效果凸显,但仍有不小的弊端,若是在一战中大量使用,稍有不慎,风向逆转,便很有可能引火自焚。 尤其北境,以西北风居多,火攻更为艰险。 或许齐铭当年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并未将火油列入军备武器其中。 “是啊,术业有专攻。” 明珠坐在桌旁,捧着书一页一页翻来覆去地看,里面的内容虽有图画,却注解一般只介绍功能名称,也不知道制作工序。 不过就算一步步画出来,估计她也不能完全看懂,明珠想起那些年苦不堪言的计算机课程,就算教科书里有步骤,但若自己操作,还是总会有地方摸不着头脑。 “古人脑子就是好使,”明珠不由得感慨道,“这些机巧锁具当真坚不可摧?来个榔头敲开不行吗?” “那样多半里头的东西也会损毁。”兰萤提醒道。 “也是。” “殿下你看,”兰萤展示着书上的画,问道,“真有会飞的木鸢吗?” 书上的木鸢画的栩栩如生,一双木头支架翅膀张开,上面附着茂密羽毛。 这应该就是古代的风筝吧。 “木鸢飞行借助的是风力,”明珠歪头,斟酌道,“只要做的轻巧,风大些就能做到,不过木头笨重,应该飞不了太久,我记得一般是用竹子和纸做的。” 明珠见她看得入迷,问道,“兰萤想要木鸢吗?” 兰萤摇头,“木头都能飞起来,那人若飞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听到兰萤这种纯真的想法,明珠眉眼含笑,还好小孩没有长大。 “让我们兰萤体验下低配版的。”明珠胸有成竹道。 她站起身,抱起兰萤,双手架起她的小身板。 “哇——!” 兰萤整个人被带着甩动,双腿飞起,被放下来的时候笑得花枝乱颤。 “怎么样?”明珠喘着气,问道。 “还想再来一次!”兰萤满脸意犹未尽。 “下次吧。” 明珠躺倒在地上,安详地摊开双臂。兰萤俯下身来,用手帕细细擦拭着明珠额头的汗。 “殿下也被别人抱起来过吗?” “小时候。” “和陛下吗?” “陛下…”明珠哼笑了一声,“算是吧。” 明珠注意到兰萤略带羡慕的眼神,当初她听松芜说起过,他们儿时的遭遇。 兄妹三人的母亲是在生下小女儿之后离世的,父亲外出务工,说一个大男人照顾不了孩子,就把兄妹三人撇给家乡的年迈老娘,也就是孩子们的祖母。 老祖母过世后,男人回到家置办丧事,顺便把兄妹三人带走,本以为跟着父亲日子会好些。 不想,男人转眼就把孩子卖给了人伢子,后来哥哥带着两个妹妹跑了,三个孩子藏进了往京城运送鲜果的船上。 最终船停靠岸,商人发现了藏在水果堆里的小孩,还有被吃的乱七八糟的果子。 打骂也已无济于事,京城预订鲜果的除了达官显贵的府邸,就只剩下逢迎贵客的青楼,权衡之下,商人只能对老鸨说,她订的那一批鲜果被这几个孩子吃了。 老鸨见有两个女娃,便把他们留了下来做赔偿,那时最小的孩子六岁。 所以兰萤从小没玩过这种亲子游戏,估计也没见过。 毕竟,没有人会带自己的孩子去青楼。 “兰萤,或许——你想找到你爹爹吗?” 虽然明珠很瞧不上那个混蛋,但到底血浓于水的枷锁,困着一个又一个人,无法脱身。 人总是对自己血脉相连的人有执念,哪怕对方已经不在了,哪怕对方是个混蛋,但还是会忍不住好奇令自己出生的那个人—— 究竟是什么人,长什么样,为什么不要自己了…… “殿下以前就问过我……” 兰萤趴在明珠身边,将头轻轻搭在明珠肩头。 “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印象里那个人抱着我,带着哥哥姐姐,我们一起去吃了烧鸡,我从没吃过那么香的肉,那个味道我现在还记得。 “吃完之后,他把我们带到一个地方,有个老妇抓着我的头发,摸我的脸,还给了他一吊钱。 “我当时很开心,有了钱,他又能给我们买烧鸡了。 “后来我问什么时候回家,大哥说回不去了,那个人把我们卖了,当时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是很难过,再也吃不到烧鸡了。” 兰萤说着就笑了,明珠心里却难受起来,她揉了揉兰萤的脑袋。 “那个人在我心里,也许还没有一只烧鸡重要。” 兰萤这话说得轻松,也不像强撑着嘴硬。 明珠勾起嘴角,这样也好,没有期待,将来也就不会太失望。 “那以后要是他来找你们,你们可不能跟他走。”明珠叮嘱道。 兰萤把脸埋在明珠的掌心,轻轻摩擦。 “我的名字是殿下给的,没有人能让我离开殿下。” 第54章 伤心的人别听慢歌 砰砰—— 门外传来敲门声。 “殿下。” 是竹临的声音。 兰萤不耐地站起身,明珠也从地毯上坐起来。 “进来吧。”明珠回道。 竹临轻轻推开门,双手将食盒呈上前。 “吃了吗?”明珠笑道,“那个点心味道不错。” “嗯。”竹临低声应道。 兰萤满脸不悦,把食盒接过来。 “兰萤,我突然想吃这个了,你帮我去小厨房再拿一份吧。”明珠说道。 今日这件事,总归是私密之事,要顾及竹临。 兰萤瞥了眼竹临,“是。” 兰萤离开时,贴心地把门带上。 明珠斟酌着措辞,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今日之事,是属下有失。”竹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殿下责罚!” “你快起来,”明珠急忙起身,说道,“不是你的错。” 明珠把他扶起来,竹临却固执地不动,明珠拽了两下愣是没拽动。 “你——” 这孩子怎么给了台阶还不知道下。 也是,他一向如此。 明珠索性一屁股坐在他面前,这儿没有毯子,有些硌屁股。 她端详起眼前束发之年的少年郎。 竹临眉眼生得凌厉,如今脸上的伤痕很淡了,在禁军大营训练的这些年,早已让他褪去初见时的孱弱,少年气中添了些军士的硬朗气概。 多好的孩子啊,明珠暗自感慨,作为家长的她看着就满心骄傲。 “这件事,虽是翟渠说错了话,但我希望你不要怪他,他不是有心的。” “属下不敢,此事是属下失职,实在不该劳动殿下让戎狄王族屈尊致歉。”竹临惶恐道,“大王子,他是个很好的人。” 竹临对翟渠评价颇高,明珠稍稍放心。 “翟渠他——为人坦荡。 “你也知道,我跟他关系复杂,因为我做的事,让他受了很多委屈,本该势如水火,他若恨我,是我活该,我也愿意承受。” “殿下……” “可是竹临,如果有朝一日你们恨我,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不会!!” 竹临惊慌地看向明珠,却猛然间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明珠往前凑了凑,竹临咬紧下唇,埋着头没有与她对视,明珠长吁一口气,颇为语重心长。 “竹临,你们现在还小,等长大了,成年了,我会让你们外出历练,山高海阔,看得多见得广,就不会把心思放在一个…… “一个错误的人身上。” 最近翟渠的话中有话,竹临不同寻常的反应,明珠也猜到了几分。 不过她不会当真,也不会让他们当真。 这一切,不过是雏鸟情节引发的错觉。 当时她把那两个可怜的小家伙带回来,是不希望他们走投无路,后来她把梅辛和竹临放在禁军大营,一方面让他们得到锻炼、学本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松芜的前车之鉴。 明珠希望自己对于他们而言,是可以依靠的长者,而不是爱慕之情的寄托人。 可她似乎做得不好。 或许她该学着其他人,学所谓的驭下之术,像对待臣子一样,说的难听点,像对待下人一样对待他们。 但她不忍心,他们这些孩子,已经过尽苦楚,既然自己选择收留他们,又怎么能那么卑鄙地对待他们。 “殿下要赶我走了吗,”竹临低垂着头,“像对松芜哥那样……” “怎么会,”明珠微笑道,“我从没想过要赶走谁,只是人要走出围城,才能看清自己,我是长辈,不能任由你们一头扎进去,却装作看不见。” 竹临沉默良久。 “不说出口也不行吗……” 嘀嗒、嘀嗒—— 映入眼帘的甲板结出了水花,将木头的黄染棕。 竹临抬起头,露出前所未有的无助。 “我没有说出口,这样也不行吗……” 明珠伸开手臂抱住他,任由泪水打湿肩膀,她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着。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竹临哭的伤心,趴着明珠肩头哽咽了许久。 他舍不得离开,至少再迟一刻、半刻也好。 可竹临知道,自己该走了。 “殿下,此行戎狄,请允许属下留在您身边,护您周全。” “当然,”明珠笑道,“你现在年纪还小,离开我身边,我也不放心。” 竹临站起身,向明珠行礼。 “属下……告退。” “嗯。” 明珠瞧他跪了许久还跟没事人一样,自己倒是坐的屁股麻了,颇有些尴尬。 她冲竹临挥了挥手,说道,“你去吧。” 竹临转身离开,明珠才狼狈地撑着地板站起身。 “诶呦——” 明珠活动着身体,兰萤从门外走进来,手里还端着新的点心。 “一会儿跟李凌霄说一声,晚饭我就不陪了,让他自己吃吧。” “那您?” “我,没什么胃口。” 兰萤把点心放在桌上,敛下神色。 明珠一言不发地把散落的书收拾好,沉吟片刻,懊恼地揉了揉头发。 “兰萤,我这个家长当的是不是一点儿都不合格……” 兰萤看向她,笃定道,“没有人比您更好。” “可我以为当初那件事,问题在松芜,现在我发现,其实问题——在我。” “竹临不会和松哥一样。” 兰萤看到竹临红着眼睛出来,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不过她深知,即便竹临再执着于一人,也不会像松芜那样不择手段。 早年间的经历,让他们兄妹三人习惯了想要什么东西,要靠偷、靠骗、靠手段。 而这些,竹临那种脸皮薄的木头桩子,是不会懂的,今日他被拆穿了心思,恐怕连狡辩或卖乖示弱都不会,以至于失去所有退路。 明珠会如何处理这些心意,兰萤是最清楚不过的。 “我想不明白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明珠迷茫道,“兰萤,我到底该怎么做?” 兰萤沉默了。 她不知道殿下是如何发现竹临的心意,竹临话少,轻易不会露出破绽,而殿下又一向喜欢把他们当孩子看待,从来不会多心。 当初若不是松芜偏激,也不会被送到千里之外的戎狄做暗探。 兰萤想顺着明珠的话聊下去,这样说不定能探听出内情,可听到明珠的发问,一口气哽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 ——“兰萤,我到底该怎么做?” 一年前,兰萤就被这样问过,当时的她回答不出来,如今仍然回答不了。 第55章 前车之鉴 一年多前—— 明珠借皇帝之名,在都城颁布了禁赌令后,收效甚微,京城里甚至流行起了地下赌场。 “虽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但他们手脚也太麻利了。”明珠咬牙切齿道,“这么肆无忌惮,倒像是有人背后撑腰啊。” “那些人确实作恶多端,”一旁的松芜为她斟茶,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做?” “这件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以为抓住他们用人做抵押的把柄,就可以顺势颁布禁令,但他们死灰复燃的这么迅速,太不寻常。” “地下赌场那里,需要属下先去探路吗?” 明珠犹豫道,“会不会有危险?这样,我跟你一起吧。” “不可!”松芜急色道,“您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太危险了!” “两个人比一个人稳妥些,彼此还有个照应。” 看着松芜紧皱的眉头,明珠就知道没戏了。 “好了,知道啦,那你先打听着,千万别轻举妄动,有什么消息跟我说,咱们从长计议。”明珠折中道。 “是。”松芜语气缓和下来,“属下一时失态,还请殿下见谅。” “没事,”明珠笑道,“你也是担心我嘛,对了,酒楼选址怎么样了?” “属下选了几处,还请殿下定夺。” 松芜从怀中掏出图纸,是京城的布局图,上面勾画着几个圆圈。 “这里吧,”明珠指着一处,说道,“这里离皇宫近些,到时候我好去找你。” 到时候酒楼竣工,名字就叫醉仙楼,明珠如此想着。 松芜一愣,错愕道,“殿下,打算让我经营酒楼?” 明珠以为松芜是担心自己做不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相信你的能力,这样以后宫外的情况咱们就能随时注意到。” “属下可以每日出宫,必不会耽误殿下的差事,实在无需、无需留在宫外。” “那太辛苦了,你在外面省得来回跑,要传什么消息另派人传进宫就好。” “可——” “松芜,”明珠劝道,“再过一年你就到弱冠了,迟早要成家立业,你在宫里整日跟我待在一起,也结识不了其他姑娘,出宫之后交际圈子就广了,再说了,有个稳定的买卖,好讨媳妇啊。” 松芜良久不语,就这样静静看着明珠。 “若我不愿呢?” 明珠一愣,这还是松芜头一次用这么倔强的口吻跟她说话。 这让她措手不及,没想到松芜会这么抵触,但这确实是她思虑再三的决定,也是为松芜的将来做打算。 “我都是为了你好,”明珠无奈道,“你也不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啊。” 孩子一天天大了,总要离开家的,更何况她的情况特殊。 她终究不属于这里,如果万一有一天,她主动或被动离开,得提前给几个孩子找好后路,让他们能安身立命。 松芜垂眸,发了一声闷笑,却不像高兴。 “是,属下遵命。” 自从跟松芜说过,让他以后留在宫外,明珠每天见他就有些心虚,尤其是松芜也不说话,却总是用那种哀怨的目光看着她,让她总有种抛妻弃子的错觉。 “松芜啊,以后你在宫外做酒楼的掌柜,我给你开现在的三倍工钱,年底给你三成的盈利分红!”明珠讨好道。 “殿下厚爱,松芜不敢承受。” 松芜语气淡淡,不见喜色。 “松芜,”明珠拉住他的衣袖,说道,“你是不是舍不得妹妹们,你放心,我会把她们照顾好,我会常带她们去看你的。” 松芜盯着她的手,没有动。 “是啊,属下舍不得她们。” “那这样,等她们从书塾回来,我问她们要不要跟你一起在宫外住,虽然照顾孩子辛苦些,但要是她们想跟着你,正好你也有个伴儿。” 松芜冷笑一声,“她们怎么可能……” 他太清楚自己两个妹妹的心思,别说舍不得,恐怕巴不得他滚得远点。 “松芜,你别看现在舍不得,等你出宫,就可以结识很多新朋友。” 见松芜没有反应,明珠再接再厉。 “你看啊,如果你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像什么乞巧节、元宵节,在外面约会多方便,到时候你的约会基金都包在我身上。” 松芜打断她,“属下不会遇到。” 明珠觉得他这是气话,估计还对她让他出宫的事委屈,又凑近了些。 “我懂,你是被动型,真遇到估计也不敢搭讪。”明珠笑道,“不过没事,我家松芜长得好,人品端正又有能力,会招小姑娘喜欢的。” 松芜见她如此哄着自己,眸光一动,开始顺着她的话说。 “殿下,女子都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明珠一喜,你看看,还是口嫌体正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说起女孩子的话题肯定多少有些兴趣的。 “嗯……”明珠斟酌起来,“其实这也不好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过总要有闪光点,人品、才华、样貌,大抵这些。” “那殿下呢?” “我?”明珠想了想,说道,“不知道,我还没遇到喜欢的人,不过应该差不多也是那几样吧。” “那属下按那些去做,会被喜欢吗?” 松芜话说的可怜,明珠有些心疼,他早年间经历不好,在她身边一开始也不怎么说话,每次都是她主动,没话找话的,才渐渐熟悉起来。 她担心松芜的性子,并不擅长和女子打交道。 “松芜,”明珠正色道,“与喜欢的人相处,真诚最重要。” 明珠拉着他坐下,语重心长。 “如果你真心希望和这个人有所结果,那就应该把真实的自己展现给对方。 “因为只有她看到的、接触到的你是真实的、是完整的,那么她将来喜欢上的那个人也会是真正的你。 “如果你用一个伪装的形象接近她、讨好她,那么迟早一天,她也会因幻想破灭而收回真心。” “真实的自己……”松芜喃喃道。 “对,真实!” “可殿下知道,松芜原来是个什么人,”松芜苦笑一声,垂眸道,“松芜不配……” “松芜!” 明珠一把捧住他的脸,迫使他和自己对视。 “人都有过去,可过去只能是过去,重要的是现在,还有将来。” 松芜眼中似有挣扎之意,她知道松芜一直介意他的过去,那是他挥散不去的阴霾,也是他自卑的根源。 “你信我,爱你的人会接纳你的一切。” “像殿下一样吗?” “对。” ——骗人。 “可若她不喜欢又该如何?” “那就,放手。” 听到此处,松芜眉头紧皱,明珠不由得紧张起来,她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容易钻牛角尖,听不得旁人说任何丧气话。 “男孩子拿得起也要放得下,”明珠宽慰道,“感情之事不能勉强,对方若是不喜欢,再多纠缠只会增添反感,如果真的无缘,就忘了对方吧。” 见松芜还是一脸凝重,明珠觉得他可能真是有喜欢的人了。 她试探道,“松芜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松芜没有回答,转而问道,“若属下心有所属,殿下愿意相助吗?” “当然!要什么给什么!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明珠忍不住八卦道,“是谁啊?” 松芜注视着明珠,忽而笑道,“尚未寻到。” 切,还不跟她说。 “行吧,等你寻到再说。” 第56章 女扮男装很失败 此后半月未过,松芜打探到了地下赌场的踪迹。 明珠端详着手中的茶罐,问道,“你是说地下赌场与这个有关?” “没错。“松芜点头道。 “他们把赌场开在茶馆里?” “殿下曾吩咐不要轻举妄动,属下还未试过,只是听线人供述。” “有意思,茶营大半可是官办专卖,即便是私人,也受政府监管,还真不容小觑啊。”明珠将茶罐放下,吩咐道,“这件事咱们私下查,不要让官方插手,以免走漏消息。” “遵命。” “你准备下,两日后,跟我一起去看看。” “是。” 居然答应了? 明珠抬头看向松芜,狐疑道,“真的让我去?” 松芜浅笑道,“殿下要做的事,又岂是属下可置喙的。” “倒也不——” “属下先告退了。” 明珠挠了挠脸颊,说道,“啊,去吧。” 两日后,明珠换上男子的束裤短衫,将头发束起,净面之后,特意用眉粉画上粗眉。 “如何?” “嗯……”菊若纠结道,“还是不像男子。” 明珠叹口气,说道,“果然,女扮男装这种东西也就骗骗观众。” “到时候殿下把头低些,躲在松哥身后,兴许能瞒过去。”菊若安慰道。 “也只能这样了。”明珠灵机一动,说道,“欸!要不我粘个胡子吧!” 明珠走出屋外,松芜已在外面候着,见她这样打扮,险些绷不住。 “殿下何故……噗!”松芜拼命抑制住笑意。 “这不都是为了工作!”明珠羞红了脸,恼火道,“你居然笑话我!!” 见明珠气势汹汹地过来,松芜站在原地,等着明珠制裁他。 明珠双手捏着松芜脸颊,把他的脸拉成圆,“笑话我?!” “不敢……”松芜故作求饶道。 “哼!” 明珠松开手,摸了摸上颚的假胡子。 “很搞笑吗?” “殿下看上去年岁就不大,哪里能长那么茂密的胡子。”松芜笑道。 “那还是算了,”明珠一把揭开假胡子,吃痛道,“嘶——!” 没想到粘的紧,这么痛快撕下来真是疼。 “殿下无碍吧?”松芜紧张起来。 明珠捂着上颚,眼泪差点飙出来,挥手道,“没事没事。” 松芜拨开她的手,上颚俨然红了一片,他叹口气,用指尖捂在上面。 松芜的体温低,指尖冰冰凉,驱散了不少痛感。 “一会儿不会肿起来吧?”明珠担忧道,“会不会很显眼啊?” “其实殿下不必如此,殿下只需穿着低调些,跟在我身后进去便可。” “是嘛,早知道就不粘了……”明珠懊恼道,“不耽误事就行。” 松芜眯起眼睛,说道,“不会。” 京城的商区,除了各式商铺,酒楼,最多的便是茶馆。 “就是这儿?” “没错。” 面前的茶馆门面不大,里面的伙计却不似常人,除了门房站着的人高马大的小厮,柜台里的掌柜一双鼠眼滴溜圆,不住观瞧着来往的行人。 明珠上下打量着,问道,“这看着不大的门面,居然能容得下地下赌场?” “这里只是入口,也只有在这里,入场的暗号才有效。” 明珠点点头,跟着松芜走入店中。 “掌柜的,买茶。” 松芜走上前,跟在他后面的明珠把头埋得低低的。 “客爷想买什么茶?”掌柜笑道。 “明前雨后茶。” 掌柜收敛笑意,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们一番,侧身道,“请随我来。” 明珠了然,明前是指清明节前,又有雨后,指谷雨后,明前雨后区间都是相反的,这样刁钻的说辞,肯定就是入场的暗号。 他们从茶馆后巷,顺着狭窄的巷道绕行了许久,才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后院,此处周围铺满晒茶的簸箕,还有一口炒茶的大锅,来来往往还有忙碌的小厮。 明珠观察着四周,这里比他们来时的那个小茶馆大了许多,不过她方向感一向不好,分辨不出此处在京城哪处,不过松芜肯定能摸清。 跟着进了一个颇为宽敞的茶室,外面虽由人看守,但里面空无一人,那掌柜带他们到一个书架前站定。 “客人要买明前雨后茶。”掌柜冲书架说道。 那书架似有所感,从另一侧缓缓打开。 好高级的装置,明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见掌柜转身过来,急忙又低下头。 “客爷您请吧,小人先告退了。” 松芜点头,明珠见掌柜走出门外,刚想开口,却被松芜眼神止住,她跟着松芜进了里面,才发现书架后站着的两个壮汉。 明珠哭笑不得,她还以为有什么“芝麻开门”的秘密机关,原来里面是人工手动的。 顺着台阶往下走,只有两旁微弱的烛光,隐约看清台阶,明珠心里有些害怕,上前抓住松芜的衣袖。 “不如,您牵着我的手吧。” “好。”明珠心里慌,也不客气,一把抓起松芜的手。 掌心的温度陡然升高。 和自己不同,她的手很暖,松芜不敢用力,只偷偷回握。 松芜刻意将脚步放缓,台阶没有很长,却走了很久。 走完台阶,两人来到一扇门前,明珠站定就松开了手。 松芜手指动了动。 见他没下一步,明珠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 他推开门,里面却是另一派光景。 第57章 歧路亡羊 虽是地下,却灯火通明,一片喧嚣。 燥热和焦虑的气息,一迈入就扑面而来,人们的脸憋得通红,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兴奋,每一次摇盅时的叫喊声像入了魔。 让明珠觉得自己正身处魔窟。 地下赌场里,场子四周安置着多个赌桌,每个桌前都围着数十人,最中央有一个笼子,周围欢呼声最盛。 “打死他!!” “上啊,打死他!!” 笼子里的两个孩子正彼此缠斗,身上的伤痕密密麻麻,像一条条蜈蚣,蚕食着瘦弱的身躯。 “天呐……”明珠眉头紧皱。 从地下赌场出来,明珠仍心有余悸,他们在小厮的带领下,从盘根错节的地下隧洞绕行许久,最终被丢在街巷不知名的一处,松芜说这里带客人出去的地道都是随机的。 “松芜,”明珠抓住他的胳膊,“咱们要尽快行动!” 松芜抚上她的手,说道,“是,属下打听了,地下赌场的主人每月会亲自到赌场查账,也就是这几天,属下会盯紧这里。” “好,不要出动官府,用你的人先拿下他们,直接移交刑部,我就不信,进了大牢敢有人放跑。” “遵命,只是……” 松芜面露犹豫。 “怎么了?”明珠问道。 “地下赌场的出口甚多,属下怕顾此失彼。” “擒贼先擒王,只要抓住头目他们就难掀起什么风浪。” 抓住头目就能顺藤摸瓜,查出他的上线,看看那个敢顶风作案的人究竟何方神圣,明珠心中有几个人选,毕竟朝廷位高权重的人不过寥寥几人,只是还需证据去佐证。 不过此次她也认识到,人的欲望无法令行禁止,反而背地偷腥的紧张与快意,让人们变本加厉,与其这样没完没了地找老鼠洞,不如将这条歧路掌控在自己手里。 “除此之外,还有被关在监牢的奴隶,属下担心他们会被地下赌场的其他人带走。”松芜提醒道。 “啊,那绝对不行!” 明珠想起那些孩子的惨状,坚定道,“我去救他们。” “那怎么行,太危险了。” “到时候我带上长公主宫的侍卫,带走孩子们应该没问题。” 长公主宫原本没有护卫,没有人在意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而长公主的身份又不会让人特意去暗害,窝囊却安全。 后来是她常出宫玩,皇帝老爹特意给她派了一队,她觉得多余,就只留下几个充门面。 “可殿下不该涉险。” 松芜眼中流露出不安,明珠牵起他的手。 “没事的,相信我。” 行动这天,明珠特意换上轻便男装,束起头发,整装待发。 松芜不负所望,找出了地下赌场的真实位置,那是位于南处的一处茶馆。 入口处的茶馆在西街,位于都城主干左侧,两个地方朝向不在一侧,从地图上看直线距离就稍远,更别说跟着七拐八拐。 “原来是这儿。” 这是都城内最大的茶馆,看来茶馆老板也是线索之一了。 此刻夜色已深,街上已不见行人。 “殿下,一会儿进入后分开行动,您一定要当心。”松芜叮嘱道。 “好,你也是,注意安全。” 茶庄里面寂静一片,他们一行人来到茶室内,松芜让人搬开书架,后面空无一人。 “怎么没人?”明珠觉得不对劲,问道,“咱们是不是来晚了?” “殿下不必担心,属下探查过,赌场主人每次来查账都会遣散赌客和外面的看守。 “关押奴隶的监牢就在南侧,一会儿您直接进去,以免我们这边闹出动静,打草惊蛇让他们把人转移走。” “好!”明珠郑重点头。 他们带人冲入地下赌场,果然正有人清点着钱财。 “你们是谁?!”那些人警惕地看过来。 明珠冲松芜示意,带着自己的侍卫奔向南侧的牢房位置。 侍卫很快控制住南侧的看守。 “人都在哪关着?”明珠质问道。 “那里面。” 看守颤颤巍巍地指着一处阴暗无光的牢房。 “钥匙给我!” “是、是。” 明珠夺过钥匙,把牢房的门打开,里面漆黑一片。 “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出来吧。”明珠站在门口,朝里面小声喊道。 里面却没有动静,明珠往前探索迈步,这里黑得她心慌,她刚想回头问侍卫要个照明火把,却看到松芜出现在门口。 “松芜!”明珠欣喜道,“你那边都处理好了?” 火把映着松芜的脸,他沉默着,把门重新上了锁。 “松芜?”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哈哈哈哈,没想到长公主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啊!” 火把又照亮了一个男人的脸,这人明珠并不认识,但她觉得此人就是地下赌场的主人。 明珠很快冷静下来,目光打量起那人,调侃道,“就是你啊……我还以为会来个我认识的人呢。” “公主这是何意?” “你这样的,一般都是工具人,真正的幕后主使,不会是一个我连见都没见过的小卒子。” 那人咬牙切齿道,“何以见得?” “你知道我的身份,却还敢如此行事,背后靠山可见难以撼动,不过你们一定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无宠的长公主,可见消息不灵通,背后之人肯定不是长居于宫内。” 可能你不知道,皇帝是我亲爹。 “长公主说这许多,不过就是仗着当初陛下听信了你,颁布什么禁赌令,长公主就不知道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这句话吗?” 明珠嗤笑一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也杀我父母?” “小人不敢,就是想让长公主欠债还钱。” “我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能值几个钱?” “那得分地方,您若是死在这里,即便无人发现,我们也得不偿失,但若是死在其他地方……” “你们打算把我栽赃给别人啊,”明珠点点头,问道,“我能问问是谁吗?” “您觉得我会蠢到告诉您?” “咱俩唠这么久,我觉得你还挺习惯有问必答的。”明珠笑道,“什么时候动手?” “不急。” “我不是问你。” “什么?” 扑哧一声,是匕首刺入身体的动静。 那人惊恐地回头,松芜不知何时悄声出现在他身后,那人缓缓倒地,被黑影拖走。 “呼——”明珠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松芜甩掉匕首上的血,收回身后。 “殿下何时察觉的?” “啊?察觉什么?” “察觉我会动手。” “你不动手,难道还真和他一起做掉我啊?” 她从一开始,就不信松芜会背叛,虽然和事先商量的不一样。 不过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松芜做的局,为了诱敌上钩,她聊这么久,无非是想给松芜争取动手的时机。 “那人,没死吧?” 明珠看见那一刀没有捅在要害,那人却倒得十分干脆。 “没死,我在匕首上涂了毒,能让他暂时晕过去。” “那就行,还得问他幕后主使是谁呢。”明珠扶着栏杆,艰难起身,“不过还是有点吓人,这里太黑了,刚才那人的脸一出来,吓了我一跳,幸亏没叫出声。” 她掏出刚才的钥匙,却发现打不开锁。 “你换锁了?” “是,这锁是我带来的。” “做事还是这么滴水不漏,”明珠赞许道,“打开吧。” 松芜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盯着她。 “殿下为何如此信任我?” “说什么傻话呢,因为你是松芜啊。” 听到她这样说,心里没有丝毫欣喜,反而愈发彷徨。 他咬了咬牙,眼神决然。 “殿下可知,若我把殿下关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晓。” “关我干什么?”明珠不解道。 “因为殿下让我放手,我不愿意。” “啊?就、就因为这句话,你就要打击报复我?”明珠不怒反笑,打趣道,“你还挺小心眼啊,松芜。” “不是报复……” 松芜摇着头,语气激烈起来。 “殿下,您怎么还不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我,很久之前,我就想过,要把您关起来,关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空气仿佛凝滞,唯有逐光的飞虫,被火焰点燃的噼啪声,在寂静沉闷的地下奏鸣。 松芜看着监牢的围栏,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 明珠脸上的笑意渐弱,问道,“松芜你喜欢的那个人,是我?” 他突然没有勇气开口了。 “松芜,我之前不知道,对不起,我、我……” 明珠神色凝重,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你从来没有说过啊?” 是啊,他只会成为殿下的污点,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说,就算刀斧加身也不会承认。 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 第58章 回头不是岸 十四岁那年,他和妹妹们一起被卖进花楼,老鸨让他跟着后厨做伙计,妹妹们跟着老鸨,学跳舞,学打扮,学勾引人。 他曾向人打听过,这里是哪里,别人告诉他,这里是京城。 他们当时躲在船上,生怕被发现,不敢往外看,分不清过了多久,他长这么大从没出过镇子,他听村里的秀才说进京赶考,要走三个月。 灶台的火烧得正旺,从前在老家都是他给祖母还有妹妹们做饭。 握着木柴的手一抖,他忍不住疼得嘶了一声,手臂上嶙峋的伤口,翻着肉皮,结成大小不一的痂。 这是他上次企图带妹妹们逃跑,被抓住后打的,鞭子落在身上,他只能死死地用胳膊护住脑袋。 他本以为绸缪许久,有成功的希望,可他们刚躲进马车里,就被老鸨带着人薅出来,他注意到老鸨旁边站着的,厨房另一个伙计脸上露出的得意。 那人出卖了他,可他记得自己从未得罪过对方,甚至在对方被为难时帮忙解过围。 在这里,像他这样的人,被教训就是常态,挨得多了,心里就没那么怕了。 疼而已,他扛得住。 只是他没想到,那日去屋里送菜,被一个客人拦下。 “身段不错,开过苞没有。”肥头大耳的男人上下打量着他,目光猥琐。 这人是花楼的常客,男女通吃,床上爱耍狠,偶尔会失手弄死一两个,却没人敢反抗,因为他是侯爷。 “侯爷您说笑了,小的就是后厨的伙计。”他赔笑道,“小的就不打扰侯爷了。” 他急忙退出门外,止不住地反胃,端着托盘的手几乎掐进木头里。 那天过去两日后相安无事,他以为消停了,却不想在一个夜里,被带进一个熏香浓郁的房间,门被反锁,齐二坦然地坐在床边。 他掏出准备好的小刀,他不能杀了侯爵,妹妹们会被株连。 他只能把刀抵在自己喉咙上。 齐二笑着让他把刀放下,说不为难他,但就让他这么走了没面子,让他把桌上那杯酒喝了,这事就算了。 他二话不说喝了那杯酒,却还没走到门口,就一阵眩晕。 醒来的时候,他被捆在床上,身上不着一物,齐二肚子上松弛的肥肉紧贴着他,起伏之间不停渗出油脂和臭汗。 看着他痛苦挣扎的表情,和被呕吐物糊了满脸的丑态,齐二脸上露出狰狞和痴狂,床榻上鲜血直流。 这次的疼,让他绝望,他第一次有了想死的冲动。 齐二用他妹妹作要挟,逼他一次次就范,变着花样折磨他。 有次他趁机偷了齐二的玉佩,栽赃给当初出卖他的伙计,看着那人的尸身,他难得心里痛快一次。 可他再也无法接受自己,他只有一个念头,若不能逃走,他就去死。 直到那一日,齐二看上了他妹妹,他走投无路,只能跑出去,可他不知道谁能救他们。 目光锁定在一个被侍卫护着的姑娘身上,凭借多年识人经验,他看出来她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这样的人,说不定会有多余的烂好心。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姑娘居然是当今圣上的嫡公主,他突然害怕,招惹上这样的人,他们会不会被处死。 他最终得逞了,公主救下他的妹妹们,对他说,让他们以后就跟着她。 他心里忍不住发笑,这世上还真有发善心到蠢的人啊,若真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早点出现…… 得知她的身份后,老鸨不敢有丝毫怠慢,忙不迭送上籍契,却多嘴说了他最不敢让她知道的事。 “那孩子是个兔爷,被人、被人……您带他回去,实在是有损您的身份……” 他脸色惨白,下唇被死死咬着,渗出血迹。 “没关系。” 他听见她语气淡然。 “我不在乎。” 她从来没有介意他的过去,那些让他恨之入骨的身心折磨,那些肮脏、令人作呕的遭遇,她都知道。 可她还是会在他生辰时,为他放了一夜的烟花。 他凝望着她的时候,也曾无数次想过,他真的可以待在这个人身边吗? 或许在她眼里,他只是一个可怜人,她没有见过自己的狠毒心机,总以为可怜的人不可恨。 “殿下,在我生活的地方,想要什么是不能说出口的。 “因为一旦说出口,就会被别人夺走,这世上总有人以此为乐。” 明珠面露不忍,松芜注意到她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些恼火。 “我从来就不是个好人,是因为殿下,我才装得像个好人。 “可是殿下告诉我,不需要伪装。” 松芜冷笑一声,猛地甩掉火把上的火焰,四周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松芜,别把火灭了啊,松芜!” 明珠抓紧栏杆,摸索着蹲下身子,小声道,“我怕黑啊……” “若我把殿下留在这里,日复一日,只接触我一人,不出一个月,您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并非人人都像殿下所想那般磊落,这就是我的真实。” 明珠感觉声音从头上逐渐下落。 松芜缓缓跪在明珠面前,他的眼睛更容易适应黑暗,他看见明珠的手紧握着栏杆,身体蜷缩在一起。 他放轻语气,像在哀求。 “殿下,可以接受吗?” 这透不出丝毫光亮的四周,让明珠陷入慌乱。 她该怎么办? 拒绝,还是稳住他? 不是的,不应该这样,是她告诉松芜要袒露真实的一面。 是她让他迈出这一步,她应该负起责任。 “松芜,你说的这些,我都听到了。” 感受到松芜就在自己身边,她索性坐在地上,头倚靠着栏杆。 “我知道我们松芜,一向做事稳重,但这次恐怕也下了很大决心吧。 “松芜,你们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家人,所有好的、不好的,我全都接受。 “你能喜欢我,我很高兴,也很珍惜。 “只是——” 明珠阖上眼睛,柔声道,“我更希望你能幸福。” 黑暗让明珠头脑开始发昏,她听到身侧传来小声啜泣,含着苦涩和酸楚,让人的心揪成一团。 明珠伸出手,指尖正巧被掉落的泪珠打湿,她循着抚上松芜的脸颊。 “松芜,我们回家吧。” 末了,明珠的手心一空,松芜站起身。 哗啦—— 门口的铁链脱落,口哨声响起,远处举着火把的侍卫跑过来。 “殿下!”“殿下无碍吧!” 明珠被搀扶起来,她看着松芜落寞的背影,在昏暗中渐行渐远。 良久,轻叹了口气。 院中,地下赌场的人员已被清查收缴,那个头目还在昏迷中,提前带走的奴隶也都被追回,明珠认出来,他们就是那天在笼子里搏斗的两个小家伙。 他们是地下赌场唯二活下来的奴隶,其他的或病死或被打死,这两个生命力格外顽强,不过等他们只剩一个的时候,地下赌场还会找来新的奴隶。 两个孩子衣衫褴褛,手上、脚上都拴着镣铐,裸露出的肌肤没有一块好地儿,旧的伤口上盖着新伤,有的皮开肉绽,有的淤肿着血块。 明珠问赌场看守拿过镣铐钥匙,蹲下身给他们解开,镣铐下的皮肤被磨损出痕迹,明珠掏出手帕,包裹上他们渗着血迹的手腕。 丝帕微凉的触感让伤口发痒,两个孩子颤抖地缩回手。 明珠轻声道,“你们家是哪里的,有地方去吗?” 那两个孩子呆滞地摇了摇头。 “那跟我回家吧。”明珠问道,“你们有名字吗?” 两个孩子摇头,目光期待地看向明珠。 “嗯,我想想……”明珠斟酌片刻,对两个孩子说道,“那你叫竹临,你就叫梅辛吧。” 第59章 冬日打雷,遍地是贼 船上的日子比陆上还要难熬些,每天待在船舱里,闷得人发慌。 明珠唯一的消遣,就是去笼子那里给伊丽莎白喂食,这个小家伙从上船就一直被关在笼子里。 往日在地上行进时,还能抽空给它放个风,现下倒是没人敢放它出来,生怕它一个不小心跳进河里,捞都捞不上来。 江上往日都是灰蒙蒙,今日难得艳阳高照,明珠趴在围栏上,晒着太阳。 远处一叶轻舟,坐着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独钓寒江。 小舟由远及近,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近前,船上的侍卫警惕起来。 “来者何人,速速退开!” 明珠见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凌厉的面孔,两人视线对上,那人眼神格外锐利。 “贵人,要鱼吗?” 明珠注意到他船上的鱼篓里确有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这都是您刚钓的吗?”明珠问道。 “是。” “您钓技颇高啊!” 那人说道,“今日手气好。” “那您这鱼怎么卖?” “在下并非靠此为生,既然与贵人有缘,就赠与贵人吧。” 这就是慷慨的钓鱼佬吗? “那怎么行,这样吧,咱们以物易物如何?”明珠提议道。 “贵人随意。” 明珠斟酌起来,小厨房的奶香味溢散出来,她忽而眼睛一亮。 “您吃甜食吗?” 正巧,糕点师傅端着新出炉的点心,兴致勃勃地走出来。 “殿下,成了!”糕点师傅兴奋道。 “真是不容易啊,前几次蛋腥味重,这次做的倒还挺不错。”明珠赞许道。 明珠吩咐人送给那边的钓鱼大叔。 那人拿起一个,问道,“这是何物?” “这个叫‘蛋挞’,趁热吃好吃,您尝尝。” 一口咬下去,外面酥皮声音清脆,里面内陷香浓,奶香混合着蛋香,冬日里吃着格外暖心。 见对方吃了一个便罢休,明珠问道,“你不喜欢吃这个吗?” “不,在下只是想起,家中小女也酷爱甜食。” 明珠笑道,“是同好啊!” 她吩咐人再打包好一份,用油皮纸仔细裹上,放进木盒里。 “这一份您带给女儿吧,我保证到时候打开还是热乎的。” 那人接过木盒,说道,“多谢贵人。” “是我该谢谢大叔的鱼。”明珠笑道。 那人深深看了明珠一眼,随即压下斗笠。 “凭栏风大,贵人还是离远些,莫伤了身。” 那人的小舟飘远,明珠命人将鱼抬到厨房。 “一会儿看看这鱼有无问题。”明珠不忘叮嘱道。 “是。”厨子应道。 晚饭的时候,厨子做了清蒸鲈鱼,还熬了一锅色白味鲜的鲫鱼豆腐汤。 “这鱼倒是新鲜。”李凌霄说道。 “今天遇到一个钓鱼的大叔,用点心跟人家换的。” 看着明珠颇为得意的样子,李凌霄无奈笑了。 到了夜间,风云突变,雷声响彻。 明珠被雷声惊到,忍不住打了个颤,她裹紧貂裘走出船舱,远处一道闪电,像要把天地劈个窟窿。 兰萤跟在她身后,说道,“这冬日里打雷,倒是少见。” “冬日打雷,遍地是贼。”明珠念道。 闪电仿佛天埑,明珠被吸引住目光,不知不觉走向围栏。 惊雷落,天地骤然亮堂,滚滚乌云,就如同动画里捉拿齐天大圣时的天兵天将,让她一时间看呆了眼。 咻—— 一道声音划破雷电。 “殿下!!!” 兰萤已经来不及伸手推开她。 阴影突袭过来,似呼啸而过的飓风,明珠惊诧地看向左侧。 血滴一点点染红甲板,翟渠紧绷的手心死死地攥着一支箭,箭头离她咫尺之遥。 !!!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明珠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没等她反应过来,翟渠撇下箭矢,抱起明珠,一个箭步滚向木桶后面。 “有刺客!保护殿下!!”兰萤缓过神喊道。 “有刺客——!”侍卫们警戒起来。 船上顿时乱作一团,警报的烽火点燃,号角声响起,前后的船只骚动起来,侍卫们手持护盾,扞卫在船翼两侧,后排弓箭手预备整齐,蓄势待发。 明珠缩在木桶后,若不是翟渠拽着她,恐怕腿软得站不起来。 心脏急速跳动,快要冲破胸膛,方才那支箭,几乎碰到她的鼻尖。 一箭爆头。 明珠喘着粗气,竭力平复心绪。 “有人——要杀我?” “对。” 翟渠警惕地探出头,看向箭矢袭来的方向,那箭分明就是冲着明珠来的。 “皇室。”明珠咬牙道。 “大梁皇室派来的?” “不是那些蝇营狗苟的宗亲,就是深宫的怨妇。” 明珠拳头紧握,让头脑尽量保持清明。 翟渠皱眉道,“仇家还不少。” 豆大的雨珠打在身上,暴雨来临。 竹临慌忙赶来,说道,“属下先护送殿下进船舱吧!” 明珠在众人的护送下进了距离最近的李凌霄房间,房中李凌霄正踱步等候。 “长姐!” 李凌霄上前,见明珠无虞,终于松了口气。 兰萤取出手帕,想替明珠擦拭脸上的雨水,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如筛糠,她按住自己的手,调整好呼吸。 心中默念,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殿下,擦擦吧。” 兰萤将手帕递给明珠。 “好,”明珠接过手帕,想起翟渠手上的伤,说道,“你帮翟渠包扎下吧,他救我受了伤。” “是。” 兰萤问侍卫要了绷带和药酒,头一次心甘情愿地给翟渠包了伤口。 “多谢您出手相救。”兰萤声音不大,却分外诚恳。 翟渠注意到兰萤的手,仍微微发颤,他回忆起方才心有余悸的那一刻。 “不用。” 屏风后,勉强恢复冷静的明珠,正和李凌霄密谈。 “呵,”明珠冷笑一声,说道,“居然有人这么处心积虑对我,好啊,原来我也这种本事了,能成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李凌霄神色凝重,问道,“刺客背后之人,长姐心中有人选吗?” “杀了我,势必拖累你,幕后凶手岂不是昭然若揭。” “长姐是指——三王。” 第60章 开元大侠 栾城之事,虽未将三王一事禀明,这层窗户纸没被戳破,但他们与三王之间,合该彼此心知肚明。 更何况,有她在一日,她就不会看着十三皇子登上皇位。 三王若兵行险招,釜底抽薪对付他们,也并非没有可能。 “除了宗亲,还有后宫。”明珠说道。 这些年,长公主从不与后宫嫔妃相交,主动交恶更是少见,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去年被皇帝宠幸并与之生有一子一女的令嫔。 有令嫔在的地方,长公主便深恶痛绝。 之前皇帝有意让几个孩子关系拉近,时常跟十三皇子、十四公主说起他们的姐姐,两个孩子也对自己的长姐心生仰赖,尚在襁褓中就会咿咿呀呀喊“姐姐”。 但这并非明珠所期望的,尤其是看着他们一家四口和睦相处的时候。 她承认,不该把现代的道德伦理强加在她们身上。 可她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那些宽容、大度都是虚情假意,她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 自己的父亲,已经变成这个时代的皇帝,将来,他会越来越像个皇帝。 明珠也发现,这个令嫔看上去柔善可欺,背地里却小动作不断。 明知长公主讨厌她和两个小孩,却故意在必经之路上等着,那次明珠分明没有理会,她却哭哭啼啼着跟皇帝说,明珠生气推了两个孩子。 当时明珠正与皇帝赌气,言语丝毫不相让,也不愿多加辩解。 她红着眼,瞪着那个躲在皇帝身后故作害怕的女人。 “我能怎么办,我要爱你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吗?!” 从此,明珠不再踏足后宫半步,只待在自己的长公主宫,闷得慌的时候就出宫,也没有人敢拦她。 眼下,栾城之事刚过,三王相助十三皇子的事暴露,她就遭了暗算。 “既能除掉我,又能拉你下水,一箭双雕。” “长姐说得有理,想必三王叔与令嫔为了十三弟,也难得下此狠手。” 明珠点点头,看了眼坐在外面的翟渠。 “我去看看他。” 李凌霄低声道,“长姐切莫心软,他出手相救,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 “……嗯。” 屏风外。 翟渠耳力灵敏,方才李凌霄那句话,他听得清楚。 救下梁国的长公主,有她力保自己性命,他便能免遭暗害,安稳回到戎狄。 明珠走近过来,见他的手已经被包扎好,沉声道,“翟渠,今日多谢你救我,我欠你一条命,日后会还你。” 可翟渠心里清楚,他不求什么。 甚至没有多余的念头,察觉到危险的那一刻,身子就先动了。 他暗自笑了一声,不是笑别人,是笑自己。 “好啊,”翟渠歪着脑袋,说道,“我等着公主还我。” 江上风浪渐平,暴雨散场,留下迷蒙雾气。 天光破晓,再不见敌袭,紧绷的氛围逐渐缓和,除了加紧的防卫,就是明珠出不去的房门。 “要不我回我自己房里吧。” 明珠占着李凌霄的床,被人看着睡了整夜。 其实她侧过身去,一直没合眼。 “不可,他们既然是冲着长姐来的,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李凌霄制止道,“长姐还是暂时留在臣弟房中吧,臣弟搬去副统领那里。” “那先麻烦你了,”明珠忽而顿住,“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我觉得昨天送我鱼的大叔,有些蹊跷。” 那人临走前,说了一句话。 ——凭栏风大,贵人还是离远些,莫伤了身。 当时以为就是长辈的关心,但经此一夜,她觉得那话好像别有深意。 “记得,四十岁左右,看上去很硬朗,虽是粗衣布衫,但是气质不像一般人,他的眼睛很有神,噢,他还说自己有个女儿。” 李凌霄站起身,垂眸思索,斟酌着这些线索。 “我昨日看了射过来的那支箭,在那样的天气下,能正中目标的,江湖上少见。” 李凌霄从桌上拿起箭矢。 “箭矢干材以柘木为上,檍木、柞树为次,竹为下,此箭用的乃是柘木。” 李凌霄又摸向箭羽,说道,“双箭羽常见,但他用的是大雁翎羽,并非普通人和士兵用的家禽羽毛。” 他取下箭镞,继续道,“实心圆铤式,是中原人。” 听着李凌霄的讲解,明珠呆滞在一旁,她知道李凌霄箭法精良,以为是受之前的皇帝教导。 没想到真是热爱啊。 “中原男子,箭术精悍,民间高手,箭矢品质颇高,家有千金。” 李凌霄推敲道,“我知道一人——开元大侠,白乾。” 江岸。 夜里寒霜重,白乾升起篝火。 余光扫到身旁的漆木食盒,他趁着雷雨射出的那一箭,与他信奉的侠义背道而驰。 他头一次,将自己的箭头瞄准无辜之人。 可他没有办法。 他只能用那个姑娘,换自己女儿一条活路。 幸好,那姑娘被人救下。 而他却不能因此罢手,只要自己女儿还在那些人手中,即便射光他的箭,他也要杀了她。 “念念,等着阿爹。” 江上船只队形变换,将明珠他们围在中央,这并非长久之策,远处山间露出港湾,他们还有几日就要下船了。 “长姐,等下船之后,我会让侍女扮作你,待对方以为自己得手,便可解困。” “得手?”明珠皱起眉头,说道,“不行,不能让别人替我去死。” “长姐!你难道还看不清局势吗?再这样下去,你必死无疑!” “可我不能让无辜的人平白遭难,丢掉性命。” “长姐的命怎么是其他人能比的?!” “我的命,跟其他人没有不同。” 明珠话说的决然,语气不容置喙。 她拿出纸笔和信封,提笔书写。 “李凌霄,无论天皇贵胄还是平民百姓,人的命都只有一次,斗争纵使需要牺牲,也没有谁比谁的命贱。” 明珠收回执笔的手,说道,“如果我没有熬过这一关,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父皇。” 看着明珠递过来的信封,李凌霄垂眸,没有接过。 明珠把信放在他手里,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道,“没事的。” 李凌霄沉默良久,最终,他把信揣进怀里,一言不发起身离开。 第61章 噩梦缠身 出事当晚,李凌霄便派遣人马上岸追寻,但白乾善箭术,便善隐匿,此一击不中,他就不会坐以待毙,敌暗我明,很可能无功而返。 明珠虽未答应李凌霄的提议,却也不会坐以待毙。 白乾作为江湖中人,久居庙堂之外,无外乎是不喜涉入此等中事,他肯听命于人,以长公主为目标,行悖逆之事,只有一种可能——把柄。 果不其然,白乾的女儿白念,于腊月初失踪。 明珠了然,白乾那样的人,不会为权势俯首,能够威胁到他的,只有至亲,他的妻子前些年过世后,他和女儿白念相依为命。 “白乾出身安平县一带,即便三王派人绑走他女儿,暂时也不会离得太远,通知附近州府衙门,张贴布告寻人,通关外出一律严查,倘若有白念的线索,赏金百两。 “另外,此事事关重大,三王那里一定会派人紧盯,飞鸽传书通知松芜,让他清查三王府的异动,三王府对外的一干传信全部拦截,若有发现关于白乾和白念,即刻传信回来。” 此后数日。 船舱后甲板上,兰萤把纸条从信鸽腿上取下来,纸条上写着——平云庄。 “白念被关在平云庄。” 兰萤眉头皱起,又反复看了一遍字条正反,确认没有其他信息。 “平云庄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不写清楚?!” “我认识那地方。”竹临说道,“松芜哥知道。” “两日够吗?” “够。” “好,那你尽快,务必在靠岸之前回来。”兰萤叮嘱道,“你走后不能有任何顾虑,眼下破局,唯有救出白念。”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白乾?”竹临问道。 “白乾没有信任我们的理由。” “那就杀了他。” 兰萤咬着拇指指甲,生生挤出几个字,“殿下不喜欢、那样。” 竹临静静看着她,说道,“嗯。” “但是!”兰萤一把抓住松芜的胳膊,决然道,“一旦失手,你务必、务必要除掉白乾,绝不能给殿下留下后患!” “我知道。” 舟行渐远,兰萤调整好呼吸,迈入房间。 “殿下,京城传来消息。” “如何?” “不出殿下所料,是三王派人绑走了白乾的女儿,以作要挟,人被关在平云庄,竹临已经启程了。” “平云庄?”明珠思忖起来,“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你没跟松芜他们提起我遇刺的事吧。” “没有。” “那就好,否则他们必定忧心。” 明珠注意到兰萤眼下的乌青,想到当时兰萤就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差点出事,恐怕和她一样心有余悸。 “兰萤,”明珠朝对方伸出手,说道,“吓坏了吧。” 兰萤委屈道,“殿下……” 眼中蓄起泪水,决堤般涌落,她忍了多日,还是难扛。 “呜呜……呜,殿下——” 明珠急忙把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都怪我,吓着我们兰萤了。” 这几日兰萤不哭不闹,也没在她面前展现出异常,而明珠自己也受了惊吓,没有分心察觉,现如今才发现兰萤为了不让她担心,忍了这么久。 “你不会这几天都没睡觉吧?!”明珠后知后觉道。 “殿下…呜呜呜……”兰萤哭得说不出一句整话,口中不停地喊着她。 “我在呢,兰萤不怕啊。” 明珠鼻腔泛起一阵酸楚,她不敢想如果当时自己死在兰萤面前,对兰萤而言会是多大的心理创伤。 “晚上跟我一起睡吧,好吗?” “呜呜呜…好……” 兰萤躺在明珠外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一个不留神,眼前都变成幻觉。 殿下还活着,她这三天三夜不停地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她守在门外,死死盯着岸边。 若有暗箭,她一定要拦着,而不是像那晚…… 兰萤紧张地咬着指甲,丝毫没有注意到指尖已经渗出血迹,脑袋里的那根弦紧绷着,勒得她快要窒息。 床上,明珠睁开眼睛,发现兰萤正盯着自己,指甲被啃地流血。 “兰萤?!” 兰萤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见明珠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一把抓起明珠的手。 “殿下,您怎么了?” 明珠皱着眉头,欲起身,身侧的兰萤腾的一下坐起来。 “你在床上别动!” 明珠的语气强硬,兰萤伸出的脚又从地上缩回去,纵使焦急万分,她却只能留在床上,眼睛紧盯着明珠动作。 明珠从抽屉中取出金疮药和纱布,回到床边,将药粉撒在兰萤溃烂的指尖,兰萤忍不住嘶了一声。 “现在知道疼了?”明珠小声埋怨道。 兰萤沉默不语。 明珠给她缠好纱布,才又爬上床,她看着兰萤眼中的恐慌焦虑,心里有些后悔,或许她当时不该让兰萤跟着。 “兰萤,我让你跟我一起睡,是为了让你安心,我活得好好的。” 明珠把兰萤的手拘在自己胸前,哄着她睡觉。 “这件事肯定可以处理好,别担心,等咱们到了北境,我给你包你最爱的羊肉饺子吃,睡吧,乖。” “殿下……” “闭上眼睛。”明珠命令道。 兰萤挣扎许久,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可刚一闭上,又忍不住睁开看着她。 “殿下,我怕……” “那我给你唱歌好不好,”明珠安慰道。 夜晚静谧,波涛声此起彼伏,明珠有节奏地轻拍着兰萤的后背,口中哼唱着熟知的儿歌。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就像许多小眼睛……” 明珠这次等着对方先睡着,兰萤似乎累极了,没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均匀,明珠微微放下心来,这几天她同样睡得不安稳,此刻眼皮也越来越重。 梦里,明珠看见以前,她还是贺晨星的时候,身边还是熟悉的场景和人,即使站在原地,她都觉得自己好安逸,像泡在云里。 突然,云层消失,瞬间从高空坠落,明珠身体猛的一抖。 身侧传来呼唤声。 “殿下!” 明珠睁开眼睛,见兰萤轻晃着她,面色焦急。 她放松下来。 “没事,做了个梦。” 第62章 平云旧梦 此刻,竹临快马奔向目的地。 平云庄这个名字,竹临并不陌生,这是他当初被抓来的地方,京城地下赌场需要各地源源不断地输送“斗兽”,而平云庄就是其一。 这个的管事叫杜平,是三王侧妃的外甥。 当年明珠扫清了京城的残余,但远在京城之外的地方,因其隐秘又有地方势力阻扰,最终无疾而终。 竹临驾轻就熟地抄小路靠近,他后来独自来过一次,血洗了整个庄。 当时他放走了所有关押的孩子,没有上报给明珠,他觉得一旦说了,明珠也会像收容他一样,收容这里的孩子,他不想这样。 不想时隔不到一年,他又来到这里。 竹临跳上后墙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如今树枝上树叶未能尽数凋零,足以遮蔽身形。 庄内一片凄清破败,院中杂草丛生,蛛网密布,没有丝毫生人气息,当年血洗痕迹甚至还残留在瓦缝中,只是那数十具尸身早已不见踪影。 这里若是藏个人,的确难以发觉。 竹临看向那个门前布有脚印的房间,轻盈落入院中,四周无人埋伏,晌午来送饭的那人也只带了一人的量。 藏人的地方,看守越多,反而越容易被发现。 更何况是白乾那样用箭的高手,若是躲在暗处,再多看守也无力招架。 他推开门,房内空荡荡,只有地上一块厚重的门板。 他知道人就藏在下面,下面有一片监牢,是关押孩子的地方,他们终日待在里面,只有把同一个牢房里的另一个人杀死,才能有饭吃。 竹临取出撬棍,从一端串起门板上的铁环,找到一处支点,殿下曾教给他们,说这叫杠杆原理。 他咬紧牙关,脖颈与手臂上青筋暴起。 砰的一声巨响。 门板被整个撬起,地面震荡,房内尘土翻涌。 这个门曾挡住他们整条生路,当初他没能毁了它,如今可以。 下面没有传来动静,他吹开火折子,走进地下通道。一间昏暗的牢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竹临把火折子拿近,才看清女子的身形。 “白念。”竹临喊道。 里面的女子警惕地看向他。 “你是何人?” “来救你的人。” 竹临看了看门上拴着的一圈圈铁链。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白念没有放松警惕,质问道。 竹临看向另一侧锈迹斑斑的铁门接口。 “离远点。” 白念手脚被绑,只能慌忙挪动身体。 竹临提气,剑影闪烁,接口被利落斩断,留下被链子紧绑的空荡铁门吱呀作响。 “走。”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跟我走,我就去杀白乾。” “你——!” 思绪转圜,白念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我跟你走!” 竹临上前一把将她扛在身上,快步离开地牢,跃过院墙,直奔明珠那头。 送晚饭的仆役一推开门,手里的餐篮就摔在地上。 “天呐!!这、这怎么可能……?!” 另一边,竹临快马加鞭赶到江岸,明珠她们的船还未靠岸。 终于赶上了,竹临不由松了口气。 “你、呕……” 白念抱住树干吐的胆汁都出来了 。 她被放在那人身前,因手脚绑着只能像个麻袋一样摊着,为了固定她,那人用麻绳把她拴在马身上。 一路上,即便风像巴掌一样扇在脸上,她还是死死抓住麻绳,生怕一个不留意,从马上滑落直接摔死。 “你骑、呕……” 还没擦干净嘴,白念就又被扛起,丢进小船里。 白念感觉自己终于能喘口气,“这是要去见谁?” “长公主殿下。” “???”白念瞪大双眼,惊愕道,“大梁的那位明珠公主?!” 船舱内,明珠躺在榻上,门外传来敲门声。 “殿下!” “竹临回来了!”明珠惊喜道。 兰萤心中的大石落地,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只要竹临回来,就证明事情可以了结,她推开门,看见竹临肩上扛着一人。 兰萤没有让他进门,而是自己出去,又关上门。 “慢着,确定是白念吗?” “从平云庄地牢里找到的。”竹临说道。 “万一是假扮,装作白念刺杀殿下呢?” 竹临一愣,被扛在肩上的白念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急忙开口解释。 “我真的是白念!”她挣扎了两下,试图让人把她放下来。 竹临和兰萤对视一眼,他把她从肩上放下的同时,兰萤的袖箭就抵在了白念的喉咙上。 “我、我真的是白念,”白念吞了口口水,说道,“你们把我救走,是因为那些人绑了我来要挟我爹,你们不得告诉我爹我获救的消息嘛!” 兰萤审视着她,问道,“你能找到他吗?” “这个!”白念掏出一包药囊,说道,“把这个涂在火把上点燃。” 竹临接过,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些蓝色粉末。 “这是什么?” “这是板蓝根做的青黛,点燃会有紫红色烟雾,是我和我爹的信号。”白念解释道,“他看见就知道是我。” “好。”兰萤看向竹临,说道,“你去试试。” 竹临取来火把,按白念所说,果然火把上燃起了紫红色的烟雾。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白念缩了缩脖子,上面还有残留着冰凉的触感,“小姑娘年纪不大,出手还挺利落。” 兰萤把袖箭收回,说道,“你们在外面等着。” 说罢,兰萤推门进去禀报,没过一会儿,她从里面探出脑袋,表情不悦。 “殿下让你进来。” “我?” 白念低头看了眼衣衫,却发现自己狼狈得不能再狼狈,她掸了掸衣服上尘土,跟着小侍女迈进房间。 “殿下,人带来了。” 明珠看向来人,一个清瘦的小姑娘,和她年纪相仿,不同于寻常小家碧玉,白念身上有种洒脱,像岸边那些顽强生长的芦苇。 明珠看向兰萤,“怎么不给人家解绑?” 白念紧抿着嘴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家父犯下滔天大错,民女恳请殿下不要降罪于他,万事都因我而起,请殿下允准民女一人承担罪责!” 明珠起身把她扶起来。 “不用担心,我不会罚你父亲,也不会罚你,这件事你们也是身不由己,我明白。” 白念面露喜色,感激道,“多谢殿下!!” “不过我们今日便要到港,到时候还是希望你父亲能出面。” “那是当然,我会提着他给您赔罪!” 第63章 暗箭难防 相邻房中,李凌霄听到风声,传来副统领询问。 “如何?” “回殿下,找到白念了,人如今正在长公主房中。” “这么快?” 不过数日,便能将白念从三王手中救回,想来身边早就有人知晓内情,方才如此顺畅,反倒叫三王措手不及,以往从未见她露出端倪,自己还真是小瞧这位长姐了。 “殿下,您不气了吧……” 副统领打量着二皇子的脸色,当初殿下从长公主那里回来,冷着脸,手里攥着一封信,坐在椅子上半日都不曾开口说话。 李凌霄瞪了他一眼,反问道,“我有什么气?” “是、是,您没有。” 沉吟片刻,李凌霄说道,“看护好,三王叔不会善罢甘休……” “卑职遵命。” 京城,三王府中。 收到消息的三王铁青着脸色,猛地将茶杯砸向前来报信之人。 “废物!” “小人、小人是怕人太多,被、被白乾发现踪迹……” 手下颤颤巍巍跪倒在地,这一下砸得很重,头上鲜血直流,茶水混着血染污了半张脸。 “平云庄那地方居然能被发现?!” “王爷您息怒啊,都是小人办事不利!!” “田康,”三王冷笑一声,“你这差事办成这样,让本王如何再轻信于你啊。” 平云庄早已荒废,当时他们说将白念藏于此处,三王还稍稍放心,没想到短短数日,竟就被人发现,若说无人泄密,难不成李凌霄他们开了天眼。 “王爷!王爷您明鉴啊——!” 跪地之人磕得眼冒金星,急忙为自己撇清干系。 “这必不可能咱们的人出了差错,说不定、说不定是白乾那边!” “您之前招揽白乾,那贱民不知好歹,偏要宣称不涉宗庙,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若是、若是被有心人盯上,在白乾身边布了眼线也未可知啊……” 三王面色这才有所缓和,他招募白乾之时,本意暗中笼络,谁知那厮将此事弄得人尽皆知,叫他难以行事。 此番利用白乾,也是想出一口气。 “你倒撇得干净,若不是你手下的人,那大牢的门是怎么打开的?” “像是、是被人拉开的……” “被人拉开?!” 平云庄从前关押着“斗兽”,皆是搏命之徒,为防他们逃脱,采用重斤铁门,还特地请能工巧匠特制机关锁,要凭蛮力拉开,少说也得十几号人。 “王爷,都是姓鲁的弄虚作假,小人也是着了他的道! “您是知道鲁匠的手艺,他扬言没有钥匙绝不可能打开,又想着拿钥匙的仆役一家老小都在属下手里攥着,绝不可能背叛,小人才一时不查,叫他们得手……” “好啊,好啊!”三王怒极反笑,“去把姓鲁的给本王抓回来,本王要亲自废了他的手!” 岸边潮流涌起,白乾目视着庞大的船队停靠过来,船上侍卫们各个如临大敌。 半炷香的功夫,岸上便被围堵起来,白乾面不改色,将所持的弓箭交给侍卫。 明珠踩着木梯,拾阶而下,岸上侍卫为她开出一条道。 “大叔,又见面了。” “白乾在此,感激贵人相救小女。” 白乾跪拜,一字一句道,“草民自知罪孽深重,只求长公主殿下宽恕家人,草民愿以死谢罪。” 此事白乾被迫沦为三王的爪牙,亦是受害者,可如今局破,他不再受三王威胁,明珠也不愿怪罪于他。 明珠伸手将他扶起,“大叔言重了,你和白姑娘也是被殃及,我从没想过要迁怒于你们。” 宽恕他们,反而让对方欠下一份人情,于双方皆有利。 “殿下仁义,白某人实在有愧于殿下。” 白念从船舱里出来,高喊道,“阿爹!” 看到女儿安然无恙,白乾松了口气,下一瞬猛然回头看向林中,手习惯性从背后抽出箭羽,却发现自己手中早已没有武器,白乾绝望地看向女儿。 “念念——!” 愣神的工夫,一支箭朝白念袭来。 “小心!!” 白念被人猛地抱在怀中。 天旋地转之间,血腥气弥漫出来。 众人缓过神来时,唯有李凌霄牙关紧咬,他看向自己的手臂,已然被箭矢贯穿。 “有刺客!!!”副统领高声喊道。 一众侍卫上前保护李凌霄,明珠被兰萤和竹临护在身后。 白念捂着李凌霄不断出血的伤口,冲身边的侍卫喊道,“止血散,快!” 兵荒马乱之际,翟渠牵着伊丽莎白的项圈,听到声音,从船后赶过来,他看向被众人围着的李凌霄,下意识搜寻明珠的身影,发现她安然站在岸边。 李凌霄这边,白念已经为他包扎好了伤口。 “医官,这要尽快处理吧?” 副统领焦急问道。 医官赶忙上前查看,皱着眉头道,“这箭若是现在拔除,恐怕殿下不能轻易移动,起码要静待几日。” “不可!”李凌霄面色发白,眉头紧皱,“押运粮草不可耽搁,先给我止血,到驿站再处理。” “可……”副统领犹豫道。 “按他说的办,”明珠赶过去,吩咐道,“把他放在我马车里,即刻启程,派出一队人马去抓刺客,天黑前若还找不到就返回驿站。” “卑职遵命。” 副统领领命,立刻着人安排。 一旁的白念开口道,“请殿下允准民女随行,二皇子殿下是为救我而伤,民女略懂些医术,可以帮上忙!” 此事非同小可,明珠看向白乾,三王对白念出手,此时他们分开,反而危险。 白乾抱拳道,“请殿下允准我父女二人随行,既然还有刺客行刺,白某人愿担任二位护卫!” “好,”明珠点头道,“那随我们启程吧。” 马车上,明珠盯着李凌霄手臂上的伤口,为了方便行动,医官用钳子剪断了箭羽和箭簇,但剩下的部分横穿在手臂上,让人看着都十分不忍心。 李凌霄额间豆大的汗珠涌落,唇瓣白得发紫,话里隐约含着吸气声。 “长姐还要看多久?” 明珠看着他,小心翼翼问道,“疼吗?” “长姐这样子,倒像是自己中箭。” 见她一脸肉疼的表情,李凌霄轻笑出声,一动牵扯伤口,又疼得皱眉。 “居然还笑得出来……”明珠有些泄气,“这一趟属实不太平,好不容易躲过白乾,却还有其他人。” “长姐以为,是何人所为?” “除了三王,还会有谁这么嚣张,可他这次不冲我,反倒是冲白念…… “或许他没预料到白念被我顺利救出,为了在明面上不落把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除掉白念?” 白乾并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受谁威胁,据他所说只是收到了一封叫他除掉长公主的信,还有白念的贴身信物。 若是白念死了,平云庄一事成了他们一面之词,三王尽可推卸说自己不知情。 “臣弟也有此想法,”李凌霄说道,“原本我已叮嘱副统领看护好白念,只是没想到他们——狗急跳墙,欲除之而后快。” 听到他的用词,明珠忍俊不禁,没想到李凌霄也有骂人的一日。 “不过,他这样没完没了也不是办法。” “这次之后想必会消停些,雁过留痕,此事若是追究下来,他亦不能独善其身。” 李凌霄深沉道,“长姐放心,来日方长。” 第64章 好茶一男的 马车外,侍卫层层包围,连只苍蝇都挤不进去。 兰萤望向队伍中央的马车,目光探究。 “竹临,你觉得二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清楚,”竹临沉吟片刻,说道,“但他有意接近殿下。” 殿下之于二皇子,日益亲近。 即便有所顾忌,但殿下到底并非铁石心肠,也不是那种唯利是图之人,若二皇子一味接近讨好又无所求,殿下无法摆脱,便无力招架。 可兰萤不信他,丝毫不信。 就今日之事而言,若是松芜或是菊若在此,必定借机除掉白念,一来斩断白乾软肋,无后顾之忧;二来加深白乾对三王仇怨,白念一死,才是驾驭白乾的良机。 这个道理,她不信二皇子不明白。 不过,他不是他们,二皇子不在乎长公主真正安危,也不愿和三王就此你死我活,他仅需施予恩惠,拉拢白乾。 可仅仅是拉拢,他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李凌霄虽有些武艺,却也并非翟渠那等灵敏之人,如此危急关头,他居然能不顾个人安危,替白念挡箭…… 兰萤想不明白。 她不相信李凌霄是甘愿舍身相救的那类人,连竹临都能看出来,李凌霄在接近殿下,他行事,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可他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 纵使疑云遍布,这一路上未起波折,队伍总算顺利抵达望都驿站。 明珠站在台阶上,转身去扶李凌霄。 “当心,慢点下。” “多谢长姐,臣弟还……” 李凌霄注意到走过来的兰萤和竹临,他虚扶明珠衣袖的手,转而结实压在她未紧握的手上。 手中一沉,明珠没想到他会直接搭手上来,还没反应过来,两手交叠,五指顺着指缝滑落,十指紧扣,李凌霄的虎口和指尖有茧,刮得她指间发痒。 “有劳长姐。”李凌霄面不改色道。 果然,台阶下那两人露出不爽的表情,李凌霄余光打量过,便侧头看向明珠。 念头方才微动,明珠见他眉头紧皱,那丝异样便被远远抛开。 她紧张道,“怎么了?” “伤口疼……” “啊!”明珠赶忙吩咐道,“快!快收拾出一间房,先把他的伤口处理好!” 副统领领命,急匆匆差遣人将前院的房间打扫出来,让医官在一旁待命,紧随其后的白念也在房中帮着铺被褥。 兰萤上前,对明珠说道,“殿下,屋里人多,医官恐怕不方便,殿下在外面等吧。” 明珠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点头应道。 走出门外,明珠见白乾在门口候着。 “白叔,我让人给你安排房间,这几日,你们安心住下。白念姑娘的话,就让她和我一个院子吧,都是女孩子,照看着也方便。” “好,多谢长公主殿下体恤。” 白乾看了眼已经关上的房门,转头面向明珠,神色凝重。 “白某有些话,想和长公主殿下细说。” 想来与刺杀之事有关,明珠环视四周,廊下皆是侍卫仆从。 “那进屋说吧,外面怪冷的。” 驿站的院落不大,三进的院子,没走几步就到了头,明珠的屋子通常被安排在最里面,她驾轻就熟地推开门,侍女们正在收拾房间。 “我们有事要说,你们先出去吧。” 一眨眼的功夫,屋里只剩下明珠、兰萤还有白乾,兰萤给两个人倒上茶水,候在一边。 “白叔找我,是有什么话要说?” “此番诸事,殿下虽未怪罪,但白某自知百死莫辞……” 明珠拦住他,“我已经说过,这件事和你们无关,都是幕后主使之人的罪责。” “这正是白某想问殿下的,”白乾握紧拳头,关切道,“殿下能救出小女,想必一定知晓绑走小女的人究竟是谁!” 三王府,三王敲击着桌案,书房外人影晃动。 “王爷。” “进来。”三王揉着穴位,不耐烦道,“如何?” 手下缩着脖子,惴惴不安地看向三王。 “王爷……失手了,派出的人失去音讯……” “失手?又不是叫你们杀公主,一个平民丫头,你们还能失手?你手底下的人是干什么吃的?!” 三王悬着心终于死了,恹恹道,“失去音讯……人呢?是死是活?” “王爷放心,那些人失手后便会自尽,不会留下后患。 “呵,后患……”三王苦笑道,“他们能找到白念,岂会不知是本王所为?” “王爷,”手下壮着胆子上前,狗腿地端起茶杯,“王爷您宽心,总归平云庄早已荒废,咱们矢口否认,他们不能奈咱们何,您与陛下骨肉同胞,万事一条心,无论如何,皇上也会顾念情分啊。” 三王接过杯盏,狠狠剜了他一眼。 “陛下自然不会对我赶尽杀绝。” “是啊,您与陛下手足情深,陛下定不会为难您,”手下犹豫道,“只是,长公主这些年深受宠信,此事不成,小的担心皇上那里,会不会有人乱嚼舌根……” “怕什么,那丫头不过是学得机灵了些,一时风光罢了,就算是嫡出,不过是个女儿,迟早要外嫁出去,到时候在夫家相夫教子,哪还有她说话的份儿。” 三王轻蔑一笑。 皇兄当年被许今欢那女人蒙了心,她死了,皇兄却连见都不愿见她的女儿,更别提这两年,连皇后的冥诞都草草了事,皇兄如今已然不把她放在心上。 “王爷说的是,是小人杞人忧天了,那他们那边,还要继续派人吗?” “在就此作罢,一鼓作气,再而衰,二皇子必然有所防备,往北就要到齐铭的地盘了,本王力所不及…… “等他们返程,再做打算。” 驿站里,白乾得知幕后之人是三王,神色了然,并不意外。 “您已经猜到是三王所为?”明珠疑惑道。 “不,只是有些意料之中,能绑走小女做要挟,除掉长公主殿下,必定是搅弄风云的大人物,而三王先前招揽白某做门客,被白某拒绝,想来他并未善罢甘休。” “这么小心眼,”明珠轻蔑道,“的确是三王作风。” “白某远遁江湖,本不愿牵扯进朝堂乱局之中,也从未想行此悖逆之事…… “白某自诩仁义,却终有悖于仁义,两位殿下于白某和小女有恩,自当协恩报恩。” 白乾从锦囊中掏出两枚箭簇,递给明珠。 “此箭簇由白某亲手所制,交给您和二皇子,将来凭此信物,白某定为两位殿下听命差遣。” 手指摩擦着这两枚箭簇,白乾这样行事,除了报恩,亦有划清界限的意思,明珠原本想招安对方的心思,歇了大半。 “只是,白某有一事,还望殿下谅解。” “您说。” “白某与二位殿下所涉乃私情,不为公,还请殿下谅解,白某毕生所求,不过是让念念平安喜乐,除此之外,别无他愿。” “我知道了。”明珠了然道,“那三王那边,您有何打算?” 提及三王,白乾咬紧牙关,“那厮卑鄙阴险,绑架我女儿,还暗箭伤人险些害我女儿丧命,白某与他不共戴天,此仇不报,白某枉为人父!” “可如果找他报仇,白叔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白乾叹了口气,无力道,“这也正是白某顾虑,若只我一人,便是与他鱼死网破又有何惧,可念念她……” “我明白,三王是皇亲,白叔不好出手,不过咱们也算是同仇敌忾,这次运粮大任完结,回京之日,便是清算之时。” “届时殿下若需要白某,还请尽管吩咐,只求您能保全念念,任何罪名白某一力承担。” 第65章 兽医也是医 驿站前院房中,李凌霄的箭伤已经处理好,只是短时间内,他不能再骑马了,以免活动胳膊恶化病情。 白念接过医官配制的药膏,帮李凌霄涂上,绑好纱布。 “辛苦白姑娘了。” “殿下别这么说,您都是为了救我才会受这么重的伤。”白念脸上满是愧疚,说道,“况且这些都是做惯的事,不算什么。” “白姑娘学医,是因为开元大侠吗?” 习武之人的确更容易受伤。 “是,也不是,我是觉得那些被阿爹射伤的动物太可怜了,为了救治它们才学的医。” 站在门口的明珠愕然,合着白念是兽医啊? “哈哈……” 李凌霄忍俊不禁,白念一时看呆了眼。 “咳。”明珠轻咳一声。 虽然这俩人气氛还挺好,但明珠实在没法忽视身边沉默的白乾。 “长公主殿下。”白念急忙起身行礼。 “白叔说想一起来看看二皇子的伤如何。” 是你爹自己要来的,可不是我带他来的,明珠在心里默默解释。 白乾冲李凌霄跪拜道,“白乾多谢殿下相救小女。” “开元大侠不必多礼,此事终归因皇室而起,阁下与白姑娘也是承受了无妄之灾,该是我们致歉才是。” “殿下。”白乾神情触动,看向李凌霄的目光都真挚了几分。 “开元大侠和白姑娘一路上也辛苦了,不如让人先带二位下去休息。”李凌霄传来副统领,让他带两位去各自房间。 “内服的汤药还没喝,殿下胳膊不便,让民女帮殿下服完汤药吧。” “无碍,白姑娘舟车劳顿,这点小事就不劳烦姑娘了。”李凌霄客气道。 白念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放下汤药,跟着副统领离开了。 等人都走了,明珠走近床榻,李凌霄的衣服也已经换新,他坐在床边,除了嘴唇有些发白,神态自若,丝毫看不出重伤的迹象。 “你接下来就跟我坐马车吧,虽然会有颠簸,总比骑马稳当。” “长姐不介意就好。” 李凌霄盯着床头那碗汤药,迟迟不动。 “怎么了?”明珠自然地端起来,递给他,“药得趁热喝。” “长姐,我胳膊动不了。” “呵,”明珠失笑,“那刚才在人家小姑娘面前装的还挺像。” 明珠把药凑在嘴边轻吹,一勺勺喂给李凌霄,以前兰萤生病不喝药的时候,她就习惯这么喂,早就熟练。 等他喝完,明珠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话梅干放进他嘴里。 “还有一事,”明珠拿出那枚箭簇,递给李凌霄,说道,“这是白乾给的,一人一枚,说是凭这个信物,可以召唤他做事。” 李凌霄并不意外,他伸手接过。 “白家父女跟着咱们,恐怕也有忌惮三王的意思。”明珠说道。 李凌霄端详起手中精巧的箭簇,说道,“臣弟明白,三王那边,我会派人去警告,想必他也不愿将此事闹到明面上。” “嗯……” 因此事受伤的人,到底只有李凌霄一个,若是明珠出面,没有证据,难保三王抵赖不认,甚至有可能反咬一口,将所有罪责推在白乾身上。 虽然憋屈,但运粮大任压着,不能在这时候和三王扯皮。 “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报仇。” 李凌霄含着话梅,口中皆是甘甜。 他抬眸看向她,说道,“好。” 白乾那里,明珠向对方说明,三王之事她和李凌霄会处理,他们不必顾忌太多,待李凌霄病情稳定,离开望都之时便可分道扬镳。 白乾对此深表谢意,反倒是白念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交代好之后,一向闲不住的她站在驿站门口张望。 望都的市面上多有药材,家家户户门前都搭着一人高的筛筐架子,里面都是些晒干的中药材,街道上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草药香。 “之前听说过望都是药乡,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明珠感叹道。 医官带着侍卫从驿站出来,见到明珠站在大门外,向她行礼。 “长公主殿下。” “你们这是要去采购吗?”明珠问道。 “回殿下,正是,下官得知要途经此处,便同二殿下禀告过,此次送往北境的物资中,可正好添一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明珠赞许道,“医官有心了。” “殿下谬赞,下官愧不敢当,都是应尽之责。” “那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去吧。” “下官告退。” 明珠望着远处的人影,若有所思。 “这个医官叫什么?” “谭思居。”兰萤回道。 明珠点点头,说道,“他人不错。” 白念来到驿站前厅,见明珠在门口站着,走上前去打招呼。 “长公主殿下。” “白姑娘。” “殿下不必如此客气,叫我白念就好。” “好,白念,”明珠笑道,“对了,你有空吗,我想出去转转,一起呗。” 长公主行事不拘一格,白念不由亲近了几分。虽是兽医,白念对草药也颇为了解,路过药铺外的草药摊,见明珠好奇,还贴心为她讲解。 “这是黄芩,其以根入药,味苦、性寒,有清热燥湿、泻火解毒、止血、安胎之效。与桑叶、金银花一起,制成香囊,可预防流感。” 明珠受益匪浅,问道,“冬天也能佩戴香囊吗?” “能,”白念点头道,“冬季昼夜温度失衡,干燥多风,寒潮频袭,可用辛夷、薄荷、苍耳子、细辛、白芷、川芎。” “那正好,咱们买一些回去做香囊。” 一行三人往药铺里走,药铺的柜台后站着一个年轻伙计,坐堂的大夫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您好,帮我拿一些辛夷、薄荷、苍耳子……”明珠看向白念,问道,“还有什么来着?” “细辛、白芷、川芎。”白念补充道。 “对,做香囊需要多少?”明珠问道。 “殿下想做多少香囊,每只香囊所需药材各一钱。” “我想想,”明珠掰起指头,说道,“十个左右吧。” “辛夷、薄荷、苍耳子、细辛、白芷、川芎,各一两。”白念朝伙计说道。 那边白念在柜台前等着取药,明珠在药铺里,四处打量。 一旁,坐堂的老大夫突然开口。 “贵人近日,可有失眠多梦的症状?” 第66章 正儿八经老中医 明珠环顾四周,确认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 她点头道,“没错。” “若您要制香囊佩戴,再加一味松针吧,可安神益气。” 明珠走到老大夫跟前,好奇道,“您怎么知道的?” 老大夫捋了捋胡须,“能否让老朽替您把把脉。” “好。” 明珠慎重地递上胳膊。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老中医,明珠心里盘算,她可不想重温过去被中医看透的恐惧。 到点吃饭,到点闭眼,没点外卖,也没有玩手机熬夜。 “心胆气虚,想必是突然惊吓以致心虚胆怯,从而失眠多梦。” 果然是老中医! 明珠起身拉过兰萤,把她按在椅子上。 “您给小孩也看看。” 老大夫把着脉,眉头微皱,看得明珠的心都提了起来。 “心脾两虚,乃是劳心伤神、思虑过多所致。” “啊?严不严重啊?”明珠焦急道,“那麻烦您,赶紧给开个药调理下吧。” “心脾两虚,可服人参归脾丸,健脾养心,补血益气。” “好好好。” 明珠急忙去柜台处求药。 待人走远,老大夫看着兰萤,无奈叹了口气。 “那东西,姑娘还是少用吧。” 听到这话,兰萤紧张地看向明珠的方向,见明珠毫无察觉,才转向老大夫,眼神中透着警惕。 “老朽不会多嘴,但姑娘年纪尚小,还望珍重自身。 “曼陀罗虽能让人昏睡,但到底是毒物,老朽不知姑娘如何知晓此法,其中利害姑娘可清楚?” “我知道,”兰萤咬着下唇,蹙眉道,“可若不如此,我睡不着。” 兰萤攥紧腰间的香囊,她之前交给殿下的,所谓扰人心绪的催眠香囊,里面装着的是使人致幻的曼陀罗。 而这东西不仅致幻,少量服用也可令人昏睡,出事后殿下怕她惊惧过度,日日陪她睡觉,倘若她失眠之事被发现,一定会让殿下分心伤神。 “吃这个就行了吗?”明珠提着包好的药材走近,问道,“还需不需要其他的啊?” 听到明珠的声音,兰萤匆忙起身。 “大夫说无碍,”兰萤拉住明珠,说道,“殿下抓好药,咱们就走吧。” “好。”明珠狐疑道,“真没事?” 兰萤乖巧点头,明珠松了口气,等白念取好药囊所需的药材,三人便回了驿站。 明珠行李里倒是有些散碎布料,颜色多样,用来做香囊正好,虽然她已然忘记当初带这些是要做什么。 “草绿的给松芜,浅紫的给菊若,湖蓝的给竹临,褐红的给梅辛……”明珠细数着桌上的中药香囊,说道,“藕粉的是兰萤的。” “那我这只鹅黄的就送给殿下吧。”兰萤笑道。 “好啊。” 明珠将中药香囊挂在床头。 “其他几个呢?”兰萤问道。 “还有一个皇帝的,一会儿和松芜和菊若的一起寄回京城。” 明珠看着桌上剩余的几个,盘算起来。 “给李凌霄一个,再给白念一个,顺便谢人家教我配方。” 明珠端详着手里的两个香囊。 “兰萤,你觉得不觉得,白念对李凌霄有好感。” “不知道。” 兰萤摇头,压根不在乎。 “我之前说分开的时候,白念看上去不开心的样子,你说我要不要邀请她跟咱们一起走啊?” “殿下想撮合吗?” “毕竟有这段缘分,不过还要看李凌霄的想法。”明珠思忖道。 她来到李凌霄房里,李凌霄正半靠在榻上看书。 “做了草药香囊,给你送一个。” “多谢长姐。” “我想,问你个事。”明珠犹豫道,“你觉得白念……” 李凌霄合上书,明珠注意到封面上写着——《阜安夜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不是她给董向阜和苏怀安写的同人文吗?! 怎么会出现在李凌霄手里?! 明珠的嘴险些合不上,急忙打探道,“你……看的什么书啊?” “《阜安夜话》,京城的名门闺秀几乎人手一本,臣弟好奇,特寻来品鉴一番。” 整个京城印刷不过二三十册,究竟是谁叛变了同人女圈?! 这种东西怎么能外流呢?! 明珠一把拉住他的手,急言道,“你千万不能让董向阜看见这个!” 他那个钢铁直男要是知道,有人私自拿他跟男人拉郎配,绝对会手刃了对方。 李凌霄挑眉道,“长姐看过这个?” “……隐隐约约有听说过了,”明珠缩回手,勉强露出笑容,问道,“你这本是谁给你的?” “苏尚书家的女儿借给臣弟的。” “???” 听到这个人选,明珠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苏景荷,苏怀安的亲妹妹,也是明珠来到此处交的第一个闺中密友,两人共同创办了《阜安夜话》。 没错,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在明珠的循循善诱下,磕了自己哥哥和他发小的cp,并且从她的渠道输送素材。 不过自从董向阜求娶长公主后,阜安cp就be了,还是明珠她这个粉头自己做的孽。 明珠后来立誓,不碰任何同人cp,《阜安夜话》的创刊者就此封笔,也因此这本书成了绝版。 没想到景荷她,居然把她那本借给了李凌霄?! “我之前怎么没见你看过?”明珠继续盘问道,“你什么时候借的?” “之前没留意,最近偶然想起来了,怎么,长姐也对这本书感兴趣吗?” “不不不,”明珠头摇的像拨浪鼓,说道,“完全没兴趣。” “是吗,臣弟觉得这本书还挺有趣。” “哪里……有趣?” “书中的两个主人公,倒像是我认识的两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会呢?”明珠擦了擦冷汗,慌张道,“都是胡乱写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吧?” “长姐这话,怎么和扉页上说的一样。” “额……那什么,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有空再聊,别送了别送了!”明珠慌不择路地起身,两步并三步地逃离现场。 看着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李凌霄勾唇一笑,他翻到书的最后一页。 笔者落款——星。 第67章 失恋ing 没想到,居然会被李凌霄拿到那本同人文,就冲这小子的机灵劲儿,还能猜不出这书上人物的原型? 明珠捂着脸颊,边走边叹息。 “哎呦!” 一不留神,正撞上一副结实胸膛。 明珠捂着鼻子,吃痛道,“……不好意思。” 她抬起头,看见翟渠正低头看着她。 “你怎么没躲开?” 明珠清楚,凭翟渠的本事不可能任由别人撞到他。 “我知道是公主。” “你故意的?” “知道是公主,我就停住脚了。”翟渠无辜道。 停住又如何,立在那里跟堵墙一样。 翟渠拾起地上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明珠这才发现手里的香囊掉了一个。 “那是……药草香囊。” 翟渠拿近,凑在鼻子前嗅了嗅,里面有股清苦味,还有松油挥发的醇厚香气。 “还挺好闻,给。” “那,送你一个吧。” 反正做的多,既然遇到了,送人家一个也无妨。 “送我?” “嗯。”明珠点头,“那个掉地上了,我给你换一个吧。” “不必,这个就挺好,”翟渠把香囊收进怀里,说道,“谢了。” 明珠环视左右。 “你看到竹临了吗?” 按理说,他俩应该一起当值的。 翟渠扬了扬下巴,“公主,身后。” 明珠回头,才发现竹临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明明听到她的声音,却低垂着双眸,不和她对视。 她走过去,把香囊递到他面前。 “这个给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放在床前,里面加了松针,可以安神。” “多谢殿下。” 竹临双手接过,小心翼翼,不碰到她的手。 明珠见状,主动开口道,“竹临,能帮我个忙吗?”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这个时期,该给他找些别的事,忙起来,就比跟在她身边胡思乱想好。 她从怀里拿出另外三个香囊,递给竹临。 “你到驿站的邮递处,帮我把这几个寄回京吧,这个是皇帝的,直接寄回宫里。 “这两个是松芜和菊若的,分别寄到九方赌馆和醉仙楼。” 那两个人的若是寄到一处,也许有人就拿不到自己那份了。 “遵命。” 竹临看了眼翟渠,又看向明珠,似乎还惦记着看管翟渠的使命。 “怎么,还怕我跑?”翟渠笑道。 明珠冲竹临摇摇头,说道,“没事,你去吧。” 望着他的背影,明珠心中怅然。 “若是放心不下,为什么不把他留在身边,”翟渠不解道,“公主身边有些个男人,不也没什么。” “?”明珠指着自己,诧异道,“你是说我……啊?!” 翟渠耸肩。 有些个男人,戎狄还真是民风不俗。 明珠摇了摇头,解释道,“这世上的感情并非只有男女之情,我把他当做家人、弟弟,从没有想过其他。” “可他未必也这么想,我觉得他并非对自己的感情没有觉悟。” “所以我才能要拿出态度,长痛不如短痛,早些说开,早些放下执念。 “年少时对于长者的爱慕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他们原本过的就不好,出于感激也好,倾慕也好,都将只是他们人生中的一小部分。 “我作为年长者,不该装作看不见,任由他们深陷,放任他们在懵懂的感情中挣扎。” 翟渠看向她,说道,“没想到你心思如此老成。” 明珠笑而不语,她又不是真的十八岁小姑娘,没必要跟着装什么天真无知。 不过,这段时间,在经历过彷徨、挣扎、解脱,甚至是生死一线后,她的确想明白了一些事,那些阴暗、丑陋的症结,无论它是何滋味,终究在心里有了答案。 “其实,早就该如此。”明珠喃喃道。 夜间风大,门外传来敲门声,副统领来报,说李凌霄发了烧。 “医官呢?”明珠问道。 “去煎药了。” “那就好,”明珠点头,问道,“他晚上吃的什么?” “殿下说没有胃口,吃了些粥,刚才卑职听到殿下屋里传来响动,才发现他晕倒在地上。” 明珠听得眉头一皱,说道,“我去看看。” 推开门,李凌霄独自躺在床上,脸颊通红,头上满是汗珠。 “怎么没人照顾他?”明珠疑惑道。 副统领神情纠结,回道,“殿下把人都遣散出去,他说人多头疼。” “那也不能一个人都没有啊,”明珠吩咐道,“给我端盆热水来,还要一条干净手巾。” “是。” 有长公主发话,副统领稍稍安心,急忙出去准备热水。 房间里,明珠坐在床榻边,看着床上昏昏沉沉的人,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果然烫手。 “李凌霄?”明珠轻声唤道。 “……”李凌霄眉头微皱,“…母妃……” 明珠把耳朵凑近,听到李凌霄小声呢喃。 “…孩儿难受……来看看孩儿吧……” 副统领端着热水走进来,明珠朝他噤声,让他把东西放下。 她把手巾浸在热水里,稍稍拧干,搭在李凌霄的额头,李凌霄却挣扎起来。明珠拦着他躁动的手,隔着被子轻拍他的胸口,让他安定下来。 “听话,别乱动。” 不知是被安抚还是真的听话,李凌霄安静下来,呼吸也变得均匀。 医官的药送到的时候,李凌霄恢复了神志,他先是感受到额头的暖意,还有身上有节奏的轻拍。 他睁开眼睛,看见明珠一边拍着他,一边指挥医官把药放在桌边。 明珠视线转向李凌霄时,才发现他已经醒了。 “你怎么在这儿?” 李凌霄的语气并不温和,倒像是在质问。 明珠没在意,起身把药端过来。 “副统领说你发烧了,我不放心就来看看。”明珠把药吹凉,说道,“乖,先把药喝了。” 李凌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对谁都如此吗?” “?” 这孩子发什么疯? “我这里不用你,你回去吧。” 明珠觉得他情绪不太对,看自己的眼神透着寒意,她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想给病人找不痛快。 “好,那你把药喝了。” 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李凌霄颓然地闭上眼。 第68章 雪释前嫌 三日后,李凌霄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到了启程的日子。 “诸位有缘,江湖再见。”白乾拱手道。 “此番家父与小女二人身陷囹圄,二位贵人不计前嫌,出手相救,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 这父女二人性情颇具侠气,没有那些虚以委蛇的面具,比宫里那些人相处自在,明珠也不禁亲近。 “我与白念姑娘投缘,若将来到京城,有机会找我玩啊,”明珠拉起白念的手,说道,“宫外或许通传不便,我旗下有家酒楼,名为醉仙楼,掌柜是我家菊若,有什么话可由她代传。” “嗯!”白念笑道,“小女多谢长公主殿下。” 上了马车,明珠冲白家父女挥手告别,收回探出的脑袋,见李凌霄正闭目养神,不由放缓动作。 一时间,马车里静谧非常,气氛有些尴尬。 “……” 明珠试图找些话题,开口道,“再有一个月就到北境了吧。” “是。” “昨日收到董向阜来信,说戎狄那边粮草短缺,想来这仗也快要结束了。” “嗯。” 现在都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了,明珠无奈,可又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氛围,不知道李凌霄生的哪门子闷气。 “李凌霄,你吃糖吗?” 明珠翻了翻口袋,掏出两颗梨膏薄荷丸,之前庄粟给她做的,防晕车。 “臣弟不喜甜。” 油盐不进啊,这小屁孩儿。 明珠瞥着他,自己填了一颗进嘴里。 不吃拉倒,她还不舍得给呢。 这发个烧人还烧叛逆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李凌霄,我得罪你了吗?” “……臣弟还是骑马吧。” 李凌霄欲起身,明珠急忙拦住他。 “好了好了,我错了,你坐下吧,我不说话了还不行吗。” 李凌霄坐回原位,明珠也不再说话,彼此静默到午膳,才一同下了马车。 “兰萤,”明珠嚼着手中薄饼,“你说,李凌霄他这是怎么了?” 自从上次发烧,他仿佛变了个人。 不对,也没变,好像又回到初见时的状态,傲慢冷淡,爱搭不理。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御书房外。 年关过后,开朝面见大臣,老父亲初到此处,力不从心,看那些大臣们文绉绉的奏本,一句话要猜半天。 火急火燎地叫宫人传长公主前来,明珠刚到御书房门口,便见一个长相格外出众的皇子立在门外。 出于颜控的本性,还顾及这个外人在场,她也在门外等传召。 明珠不住眼地打量着那人,那人最后被看得实在不耐烦,才回了句。 “见过皇姐。” 更是在皇帝独独召见她,将他拒之门外时,诧异地瞥了她一眼。 如今,久违的熟悉感又重演,明珠不禁纳闷,这皇宫里的人还真是喜怒不定。 兰萤也发现不对劲,若是以往,二皇子多半会跟狗皮膏药似的,粘在殿下身边吃饭,不过如今这样,她倒是乐见其成。 “殿下别想他了,等他伤好些可以骑马,就不用委屈殿下和他同乘了。” 明珠咀嚼放慢,“嗯……” 接下来两人同乘的这十天,是明珠在整个路途中最难熬的十天。 木头似的李凌霄,就那么沉默地坐在那里,从不主动开口,而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是淡淡的,有时甚至没有回应。 搞得最后明珠也懒得搭理他,自顾自看窗外风景、吃点心,倒比之前自在些。 这几天冷的不像样,北风呼啸,天空阴沉得像蒙了一层灰。 “殿下,”马车外传来兰萤的声音,“下雪了。” 明珠掀开窗帘,果不其然,灰白的头顶飘下来鹅毛大雪,一片片落在温热的掌心,又瞬间融化。 “李凌霄,下雪啦!”明珠冲坐在对面那人说道。 李凌霄睁开双眼,看向眼前满脸兴奋的这个人。 “下雪而已。” “你不兴奋吗,下雪就能打雪仗、堆雪人。” 李凌霄面露疑惑,“臣弟不懂。” “你没玩过?”明珠想了想,说道,“等到了驿站,要是有积雪,我带你玩。” 雪跟随着队伍下了一路,傍晚时分,马车在驿站门口停下,城郊少有人烟,房前屋后落着一层毛茸茸的积雪。 趁着还没天黑,明珠拉着李凌霄在后院堆起雪人,她让李凌霄学着她的样子,把雪攒成一团,放在地上滚落,不时给它定型,保持着圆滚滚的状态。 不一会儿,院子里的积雪就被一扫而空,两颗脑袋大小的雪球成型。 李凌霄胳膊有伤,一只手滚的慢,雪球小,被明珠拿来做了雪人脑袋。她把它们摞起来,找来树枝和煤炭做成手和眼睛,还特地去厨房找来一颗青红的冬枣插在上面做鼻子。 “这个就是——雪人。”明珠的手搭在雪人的头上说道。 “原来如此,就是这么个丑东西。” 明珠捂住雪人脑袋两侧,不忿道,“哪里丑了,多可爱啊!” 小雪别听,都是恶评。 “我看跟你长的挺像。”李凌霄打量着她,鼻尖冻的通红,一双眼睛黑亮。 “你刚说它丑来着!” 明珠眼睛一转,偷偷拾起一把雪,攒成雪球砸向李凌霄。 “?!” 李凌霄被砸个满脸,震惊地看向始作俑者。 “这个就叫打雪仗!”明珠边笑边跑开。 见他呆在原地,明珠打趣道,“霄崽,你怎么不动,不会砸傻了吧。” 见他还是不动,明珠便走上前去,谁知刚靠近他面前,就被李凌霄藏着在手里的雪团砸了个正着。 “呸呸呸,”嘴里的雪冰凉,明珠气恼道,“你居然耍我?” “兵不厌诈。” 明珠瞪了他一眼,把身上的雪掸落,还不忘帮李凌霄把头上的雪扫开。 “那我们算和好了吧。”明珠笑道。 这几日李凌霄不说话,明珠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总能察觉出他心情很差,却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今天总算能说上话了。 李凌霄看着她,忽然说道,“若是我儿时遇到你就好了。” “现在很晚吗?” 李凌霄一愣,笑道,“不晚。” 第69章 许久未见,故人依旧 押运粮草的队伍到达北境关隘。 这里与京城的繁华奢靡大相径庭,正逢战事,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古朴的肃杀。 冬日已至,失去了叶的遮挡,树木枝条凌乱交杂,犹如脉络,在阴影中张牙舞爪地向人们靠拢,灯火下,雾凇凝结一树银花簇拥在枝头,像极了在半空中绽放的白色花火。 这里的一树一水,表面上了无生机,却不由给人一种坚毅的力量,即便人们穿着厚重的衣物,却依旧能看到他们的蓬勃朝气,就像雪地里冒着热气的牛肉火烧。 城门口立着一队人马,为首的男子是位身形高大的武将。 “二位殿下,卑职霍丘,是董将军的副将。 “北境风霜苦寒,二位殿下远道而来,我们将军正在营帐恭候二位。” “辛苦霍副将,有劳霍副将带路。”李凌霄客气道。 迎接队伍中的梅辛,向霍丘请示后,径直走向明珠的马车。 “殿下。” 明珠探出脑袋,问道,“人送到了吗?” “回殿下,应鬼方祂所求,送于戎狄王帐。” “戎狄王……”明珠思忖道,“看来他打算釜底抽薪,舍弃鬼方一族,换自己一条生路。” 鬼方祂倒戈戎狄王,给了戎狄王扫除鬼方一族的理由,但眼下梁国和戎狄交战,不是清算的好时机,或许等梁国这边战事结束,翟渠回归戎狄…… 明珠盘算之际,一行人已然到达主营帐前。 眼前那个熟悉的青年一身玄铁盔甲,头戴簪缨,身披大氅,一如当年英姿勃发。 “二位殿下远道而来,臣有失远迎,请二位殿下恕罪。” “董将军切莫如此说,与戎狄战事胶着,朝廷全仰仗将军您了。” “臣愧不敢当。” 明珠看着这俩人你来我往的闲扯淡,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忍不住插嘴。 “咱能进去说吗,外面怪冷的。” 两人皆是一愣,董向阜没忍住笑了。 “是臣考虑不周,还请二位殿下到帐中一叙。” 明珠坐在绒皮大椅上,手里捧着热茶,四处张望,营帐里陈设简单,除了桌案、武器,就是摆在正中央的地形沙盘。 她想要的那座山,醒目地在地表上凸起,谁都不知道,那山涧流淌的究竟是多么珍贵的宝物。 李凌霄和董向阜寒暄完了,明珠不打算和李凌霄一起离开。 “你先去吧,我还有话跟董将军说。” 李凌霄有些迟疑,但当着董向阜的面也没有多说什么,行了礼自己就先离开了。 董向阜起身给她添了一杯茶。 “翟渠在殿下那里?” “嗯,谈判筹码不握在自己手里怎么行。” “臣知道殿下是担心宫里下毒之事,但何必亲自带上他,派人私下押解过来不是更稳妥些,他到底是外族,留在殿下身边不妥。”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安稳地把他带过来了,就别念叨我了。” “臣听说了,两位殿下路上遇刺,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王的手笔。” “三王……”董向阜目光犀利,“看来,他是打算另谋出路了。” “是啊,栾城之事,早在秋狝之前,就已着手布局,三王对李凌霄虚与委蛇,不过是情势所迫,如今他撕得这么彻底,必然找好了下家。” “既如此,三王便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我得仰仗董将军您啊。” 董向阜瞧她那没正形的样子,忍俊不禁道,“殿下放心,北境不是那等宵小随意染指之地,殿下在此,尽可自由行事。” “不过,三王那里,可需要臣派人留意?” “不用,我路上给松芜去信了,他会看着办。” “是啊,他回去了。”董向阜笑道,“当初刚一得到信儿,就马不停蹄地回京了。” 松芜这个人看似老练,但一遇到明珠的事,就变得毛躁冒进,董向阜也是男人,并非看不出他对明珠的心意,那可不只是仆人的忠诚。 自从松芜被明珠派遣到戎狄,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或许在京时,松芜在明珠身边总摆出一副任人拿捏的可怜模样,以至于让人忽视了,他内里是一个阴狠毒辣的货色。 董向阜最近才看清,这个总是跟在明珠身后,唯唯诺诺的年轻人,没有道德,没有信仰,只要能达成目的,他无所不用其极,对他人心狠,对自身亦是如此。 有时董向阜会有种错觉,那人挥刀向他自己时,仿佛在自我惩戒,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准笑话我们家松芜。” 她还是这副护短的样子,董向阜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安定几分。 许久未见,故人依旧。 “臣想带殿下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拾阶而上,登顶一处高塔,放眼望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北境。 山上白桦林内雾气弥漫,高大挺立的树木上结满了冰霜,一切景象都变得朦胧不堪,鸟鸣声不再清脆,鹿群不觅踪迹。 水天一色,湖与岸沿着缝隙对折,倒映着岸上的雪景,北境的水,不像林间山泉清澈,也不似海浪波涛汹涌,宛如神袛放置在人间的镜子,不时俯下身子端详自己的容貌。 俯瞰下的北境,静谧深沉,远眺时,湖水是砚台般的墨蓝,在纯白的雪景中,如同伤口结痂后被残忍撕掉形成的醒目疤痕。 北境的美,是自然赋予的,文艺而悲情的史诗赞歌。 远方的战场上,是一具具残骸,和斑驳血迹,将雪地染得乌黑。 站在了望塔上,明珠眺望远方,心中多了一丝悲壮,她用数万将士换回的这条路,决不能失败。 口中呼出的白气,让说出的话都变得具象。 “董向阜,如果有朝一日,我死了,把我葬在北境吧。” “殿下何出此言,您即便不愿葬在皇陵,也该回到故乡。” 故乡…… 明珠摇了摇头,说道,“我喜欢这里。” 董向阜笑了笑,没把她的话当真。 “若还有当年齐铭将军的五万铁骑护卫北境,哪怕殿下在这里待一辈子,臣也不会说个不字。” “我也听说过,还以为是什么神话传说。” 当年传奇陨落后,被世人以为日落西山的大梁,没有呈现出丝毫颓势。 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齐铭死后为北境留下的五万铁骑,为梁国抵御戎狄的猛士。 史书工笔和爰及歌谣下的齐铭,就像是个举世无双的天才,不仅是梁国的战力值天花板,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领。 有时候让明珠不禁质疑,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 “那是真的,臣曾亲眼见过。” 第70章 三人成虎 董向阜目光悠远,他望着那片战场,仿佛能看到当年驰骋沙场的人们,残留的热血影像。 “即使当年父亲病逝,军中无主将,那五万铁骑依旧整肃有序,扞卫故土,直到最后一刻。 “齐铭将军是家父与臣一生敬仰之人,即使过世,他的余威依旧能击溃外敌。” 一说起齐铭,董向阜的语气总是充满崇拜。 “所以当初我骂齐二的时候,你站出来给我撑腰。”明珠了然道。 “殿下句句肺腑,臣铭记于心。” 这点倒是意料之中,董家世代簪缨,董向阜的父亲——镇国公董齐川,乃是齐铭唯一的徒弟,冠以两姓。 说起来,镇国公和齐家那几个二世祖算是干兄弟,所以当时董向阜称齐二一声“齐二伯”。 不过现在想想,也是忍着恶心叫的。 为齐铭感到可惜,的确不止她一人,齐家在教导后世子孙上,没有半分成效,可见无论父亲是个多么英雄的人物,若是对孩子教导不善,终将被人诟病。 相比之下,董老将军当年活在齐铭的荣光下,不显山不露水,但董家后来的镇国公,还有如今的董向阜,都算的上光宗耀祖。 只是现如今,朝中可用之人寥寥无几,她本就想借这次戎狄之战,提拔经此一役的可用之才,填补朝中武将的空缺。 所谓设想,终不及亲临现场来的震撼,战争的消耗远比她想象中更惨烈,明珠看向戎狄的方向。 “对面还能撑多久?” “快了,翟渠被俘,北境的戎狄人群龙无首,只知盲目进攻,乃是打压其势力的绝佳时机,冬天到了,戎狄强撑不了多久,臣说过,定不负殿下所托。” “那就好,还有,战亡伤残的将士们每人多加百两抚恤金,我来出。” 这些年由菊若经营,各色产业盆满钵满,再加上栾城太守的“一点孝敬”,为将士们谋些福利也是她分内之事,尤其对那些逝去的英灵,更该聊以慰籍。 董向阜单膝跪地,拱手抱拳。 “臣替北境将士感激殿下仁厚。” “你快起来,我可不敢让你这个功臣跪我,”明珠把他扶起,说道,“你一直没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臣不敢居功。” “那等你想好,再告诉我吧。” 明珠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我来之前,见过你家蓉儿,她托我给你带了东西,在我行李里,等会回去我拿给你。 “别误会啊,不是我找的她,是董老夫人找我,我碰巧遇到她的,聊了几句。” 董向阜面色如常,并未多想,长公主为人一向赤诚。 “臣知道殿下,臣替她谢过殿下。” 明珠冲他摆了摆手。 “捎带手的事,不足挂齿。 “不过,她手是真巧,那些手工艺品我很喜欢,下次能请她来宫里帮我织绣品吗? “你放心,我不会让她白忙活的。” 董向阜不曾想她二人会如何和睦,试探起来。 “殿下如此赏识,是内人之幸,只是皇城威严,不如请殿下到董家——” “少来这套,”明珠急忙打断他,“去你家不知道还有多少流言传出来,那就……一起去景荷家里吧。” 董向阜略微颔首,笑道,“就依殿下所言。” 两人一同回到营地,明珠取出东西交给董向阜。 “等这次戎狄的事安定,你就回趟家吧,董老夫人和你家里人都挺惦记你的。” 董向阜将信和护身符收入怀中。 “殿下不是还打算在戎狄待一阵子,臣等殿下事毕,再回京也不迟,否则臣亦无法安心。” 大哥,少摆什么痴情人设,你没见周围人一脸吃瓜的表情吗…… 明珠瞪了他一眼,说道,“让你回去就回去,你不回去我就叫人绑你回去。” 听她如此口吻,董向阜轻笑。 “臣明白。” 只明白,不遵命,玩文字游戏是吧。 明珠懒得搭理他,钻回营帐烤火去了。 果不其然,一天时间她就听到周围人窃窃私语。 ——将军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长公主来了,将军好像变了个人。 ——俺都迫不及待喝将军的喜酒了。 “我就知道!” 明珠泄愤似的向枕头挥拳,捶得鹅毛枕头变形。 “他笑不笑的关我屁事,老娘生下来又不是为了让他笑!” 兰萤给她端来安神茶。 “殿下,别气了。” “我承认董向阜这个人很优秀,可不能因为他优秀,他看上谁,谁就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吧。” 突然,房门被李凌霄推开。 “长姐要和董向阜成亲?” 明珠无奈地和兰萤对视一眼,说道,“你看看,流言蜚语害人不浅。” “那是他们信口胡说了。”李凌霄眉头舒缓。 “三人成虎,假的也能编全乎,你都听说什么了?” “他们说长姐那日和董向阜在了望塔定情,董向阜说这一仗会为长姐取胜,长姐被他感动,交付他信物,约定好回京成亲,还说他要是不回去就绑着他回去。” 估计李凌霄是信了最后一句话是她说的,才信了前面的虚假信息。 “你放心,没有的事,回去吧。” 没过一会儿,房门被敲响。 “殿下。” “是梅辛啊,进来吧。” 梅辛难得态度扭捏,站在那里半天不开口,不停看她的眼色。 “你是不是也听说什么了?” “回殿下……听说您要和董将军合葬?” 怎么还越传越离谱了?! 明珠咬牙切齿道,“展开说说。” “他们说殿下要和董将军一同葬在北境,您说您喜欢这里,因为将军在这里,所以您要留在这里,生同衾,死同穴。” 明珠扶额,还真是有才华。 “竹临呢,一会儿不会他也要来一趟吧。” “他跟属下一起听到的,他……” “他怎么了?” “他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明珠叹了口气,说道,“放心,我就算挫骨扬灰也不跟他葬在一起。” “殿下!”兰萤和梅辛同时喊道。 “好好,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我不会跟他合葬。” 哄走梅辛,明珠纳闷起来。 “兰萤,你说他们几个怎么能信那么荒诞的传言?” 这几个男人都不动脑子吗? “许是……殿下曾有意于董向阜,这两年又和他私交不错,才让他们没有把握判断。” 有意!有意!一听到董向阜就智商下线,恋爱脑上头,那几个男人才有意于董向阜吧!! 明珠想起还有一人,也好,顺便去看看他,刚好有些话想问。 对翟渠,董向阜以礼相待,没有把他关进牢房,而是给他安排了单独的帐篷,派人全天监看,还特地吩咐过,长公主见翟渠无需通报。 一进帐中,就见翟渠懒散地躺在榻上,脑袋垂向地面。 “听说长公主请命,千里奔袭,只为见心上人一面?” 明珠掸了掸身上的雪。 “凭什么你这个版本是我倒贴啊。” “你曾经中意过他?” “曾经。” 而且不是她,是李凌月。 “如今呢?” “变心了。” 翟渠腾的一下翻起身,动作灵敏,如猎豹般矫捷。 “我原本怕公主真心错付,没想到公主变心倒也挺快。” “干嘛,挖苦我?” “怎么会,”翟渠歪着头,说道,“我替你高兴。” “这有什么好高兴?” “这样将来战场上相见,我就不用犹豫,是否要砍掉公主心上人的头颅。” 明珠愕然,在她的地盘跟她放狠话,她可不怵。 “呵,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信。” “他打不过我。” “可这是战场,不是比武擂台。”明珠冲他挑衅一笑,“翟渠,劝你放宽心,到时候别输的太难看。” 翟渠大笑起来。 “我果然还是很中意你。” “那你等下一任梁国皇帝继位吧,说不定他会把我卖给戎狄,换个好价钱。” “我等得起。” 明珠挑眉,冲他无声说道——疯子。 “承蒙公主厚爱。” 明珠与他对视片刻,最终还是长吁一口气,仿佛无意间问道,“翟渠,戎狄哪里的风景最好?” “雁岭山下有片月湖,四季如春,那里有戎狄最美的格桑花。” 那是他母亲最爱的花。 “好,我记下了。” 西南部的雁岭山,那可是让她心驰神往的好地方。 第71章 覆水难收 从翟渠帐中出来时,那股郁气似乎消弭了不少,等回到明珠自己帐前,身着戎装的董向阜匆匆赶来。 “殿下,戎狄送来了和谈书。” 终于来了! 战争,结束了。 千里之外的京城,九方赌馆的伙计发现今日掌柜心情格外好。 “掌柜今日有何喜事?” 松芜宝贝地捧着驿站送来的东西,伙计打眼瞧着,像是个香囊。 “收到赠礼了。”手指抚摸着那个香囊,松芜的语气都透着愉悦。 伙计愕然,如此喜形于色,想必是那位大人送来的。 “那位时时刻刻不忘惦记您呢。” 松芜嘴角上扬,不置可否。 “小的今日收到线报,是三王府的探子。” 松芜随手拿起烟杆,却想起明珠的话,讪讪放下,转而凑近闻了闻香囊,让药香弥补空虚。 “说。” “三王昨夜,与令嫔娘家大伯私下见面了。” “令嫔……”松芜蹙眉,“看来,他真是打算放弃二皇子了。” 三王在宗亲中势力不小,二皇子在众皇子中炙手可热,因此他对于二皇子的态度一向亲厚。 虽说二皇子最近有意拉拢长公主,但即便三王与明珠有过节,皇室宗亲也不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撕破脸。 事关皇位,三王势必要顾全大局。 此前,殿下传来的信中,说了她在栾城的所见所闻。 栾城太守一直是三王党羽,所谓的秋梨宴,从年初,也就是鸿运楼掌柜和太守之女成婚起,就开始有传言,说他们假借宴席之名,实则向各路达官显贵输送美貌女子。 八月,收到三王密信,鸿运楼借水匪劫掠,兼并土地山林,他们如此急色,扩大秋梨宴规模拉拢势力,皆为了十三皇子。 长公主上书,发落了栾城一干人等。 从那时起,松芜便一直密切监视着三王党的动向,他深知以三王的性子,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三王手底下的人露出端倪,让松芜发现了白念的踪迹,在兰萤传信来时,才恰好告知。 三王在得知栾城太守被清算后,就派人绑架了白念,多半是为了要挟其父,替他做事,毕竟白乾是江湖上远近闻名的用箭高手。 他会让白乾替他做什么…… ?! 松芜猛地抓紧手中的香囊。 不,若是殿下出了事,他又怎么会收到香囊,不会有事的…… 按寄回的速度,殿下此时也该抵达北境。 松芜将香囊抵在胸口。 三王若转投十三皇子,将来一定会是殿下的敌人,他要替殿下尽早铲除这个隐患。 北境,又开始下雪了。 厚实的雪堆积在地上,遮盖住战争的痕迹。 明珠特地去了伤兵营,她看到了自己一手促成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些人空荡荡的裤管和衣袖,让她不自觉畏缩,她生长在和平年代,从未见识过战争,只在书中听说过宏观的称号,附上地名的“之战”。 明珠猛然间发现,过去的两年里,她才真是温室里的花朵,在后宫的小打小闹也好,对三王自诩伸张正义的行为也罢,她其实从未见证过流血和牺牲。 她过去只想做个善良的人。 如今,却做不到了。 用别人的牺牲,换取自己期望的利益。 她觉得自己的心态,也在一步步转化,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但她清楚,这一切,早已覆水难收。 明珠望着眼前黑压压的方阵,战争休止,浴血奋战的滚烫热度仍未消弭,雪压在肩上,被顷刻融化。 “大梁的长公主李陵月,在此兑现我承诺给北境将士的一切,荣誉、地位、财富,你们为我赢得的曙光,将会是整个大梁脱胎换骨的生机。 “经此一役,大梁将迎来属于你们的‘英雄时代’!”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誓死追随长公主——!” 台下的将士们沸腾一片,欢呼声快要震碎耳膜,他们高呼着对长公主的称颂,让北境灰蒙的天都染上一层热血。 权力与声望的威力,在心底激起震荡。 明珠久违地露出发自肺腑的笑。 御书房内,戎狄的和谈书和明珠的信一起递上了皇帝的桌案,旁边还摆着前些时送来的药草香囊,皇帝看了她的信,二话没说就盖了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准所请,委派明珠长公主李凌月,担任和谈使臣,与戎狄……” 明珠顺理成章地接了旨,才注意到周围一众将官惊掉下巴的表情,连董向阜都颇为诧异,没想到皇帝会让她亲自去谈。 “恭喜长姐得偿所愿,”李凌霄上前说道,“只是长姐此去戎狄,臣弟担心……” “你不一起去吗?”明珠问道。 “臣弟自然不想让长姐独自深陷险境,可惜臣弟未得昭命,不得擅自前往异国。” “圣旨上说,我可以自选人跟我一起去。” “长姐这是邀请我吗?” 明珠挑眉,欲擒故纵是吧,那就给咱们二皇子殿下一个面子。 “是啊,邀请你。” “那臣弟岂有不从之理。” 董向阜站在不远处,将他们的互动尽收眼底。 他发现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二皇子殿下似乎和明珠关系亲近不少,局势比他离京时,明朗了许多。 他离京前,诸皇子中看似李凌霄占据上风,实则摇摇欲坠,算不上牢靠,他身边都是三王那等见风使舵之人,齐家没了老侯爷,其后辈的拥护聊胜于无。 董家与齐家交好,从亲疏远近上看,他该倾向于支持二皇子。 可每当看见齐家如今的那些人,他总是难掩恶心,尤其是宫里惠妃对他们的包庇纵容,让董向阜始终处于避嫌旁观,丝毫不愿沾惹。 董向阜他再清楚不过,若是将来李凌霄继位,惠妃做了太后,齐家那些人在大梁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行为,只会比现如今猖獗百倍。 他曾私心里,不愿李凌霄继位。 只是为人臣者,尤其是手握重兵之人,绝不能展现丝毫的立场,拥护谁或是反对谁,对董家和董向阜本人,都可能会招来灭顶之灾。 所以一年前,董向阜在京,唯一交好的皇室就只有特立独行的明珠长公主,在她身边,董向阜看的很清楚,这位长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足以颠覆整个大梁朝堂。 而明珠公主自从瘟疫康复之后,变的极有主见,她不认可的人,绝不会与之为伍。 尽管当年御书房决裂,让众人都以为长公主再度失宠,无人在意她的立场。 董向阜却不以为意,此番与戎狄开战,囤积粮草时他就提出过异议,直到收到皇帝密诏,让他听从长公主一切安排,即便陛下当时根本不清楚她的计划。 后来押运粮草、担任和谈使者,长公主想做的事,陛下从未阻拦,甚至可以说是鼎力相助。 谁是皇帝陛下偏袒的子嗣,现如今的前朝后宫,想必会有新的看法。 他们这位张扬强势的长公主殿下,不会对储位之争毫不插手,更做不到捏着鼻子站在齐家旁边,二皇子拉拢长公主的举动,就证明了他已经做好和齐家那些毒瘤切割的准备。 如此,二皇子便有了胜算。 董向阜看向明珠,长公主殿下的这份强势,如今有陛下担待,而将来只有董家承担得起,他迟早会等到她点头的那天。 眼下,就由她任性吧。 当晚,明珠叫来竹临和梅辛,叮嘱他们一定要看管好翟渠,不能让他有丝毫闪失。 “戎狄内部纷争不断,难保翟渠不会再度被暗害,若没了他,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可殿下不让我们随从护卫,属下实在放心不下。” “放心,和谈期间他们不敢对我怎样,”明珠笑道,“更何况,只有你们在,我才确保翟渠生死皆由我掌握,明白吗?” 竹临、梅辛对视一眼,答道,“是,属下遵命!定不负殿下所托!” 两人从帐中走出,竹临脸上满是郁色。 梅辛拍了拍竹临的肩膀,“别担心,殿下此番是去和谈,戎狄那边不敢造次。” “可你我不在殿下身边,怎么安心。那一箭,若不是戎狄大王子,恐怕殿下……” 说到此处,梅辛问道,“你之前说,那个刺客叫什么?” “白乾。” “白乾,女儿叫白念……” “你认识他们?” 梅辛摇头,“没有,听说过。” 第72章 白色城镇 翻过荒漠和沙丘,绿色的植被逐渐显现出来,白色塔尖越过棕榈叶,映入眼帘,明珠望向不远星罗棋布的建筑群。 戎狄的城镇——库伦。 这是个位于戈壁滩上的白色城市,白灰的石砖堆砌在侧,散落分布于城镇四周,阻挡着泥土流失,仙人掌丛覆盖着沙土,露出饱满充盈的姿态。 迎面的两座高塔伫立,塔顶上系着一串串彩色布条,仿佛舞娘的罗裙垂在地面,风吹响铃铛,宛如一曲草原歌舞。 城墙下成群的牛羊经过,牧羊的孩童头戴毡帽,挥舞着手里的小皮鞭。 戎狄人用石砖垒起鼓包,五彩的布块上描绘着文字和涂鸦,用线连在一起,一圈圈缠绕在侧,那是他们对神明的祈愿。 戎狄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国门,他们的牛羊在哪,哪里就是国境。 对面骑在马上的少年,是戎狄的二王子,翟渠的弟弟——翟聿。 “恭迎梁国尊贵的使者。” 戎狄人将手放在胸前,低头行礼。 梁国使者团跟随他们的引领,走向营帐,戎狄是游牧民族,他们的王帐时常变动,只因要和谈,才暂时定在库伦。 “诸位先在使者的营帐休憩两天,后日王帐才能抵达库伦。 “若想在库伦游览活动,暂时由我们二王子接待。” 明珠从马车上走下来,正巧和翟聿打了个照面。 她抬起头,问道,“你是翟渠的弟弟?” 他们两兄弟长得很像,翟聿更像是少年时期的翟渠,容貌和气场都略显青涩。 不过这孩子看资料上应该才十六岁吧,怎么这么大块头? “没错,”翟聿好奇地打量着她,回答道,“我叫翟聿,是戎狄王的儿子。” “初次见面,翟聿,我是梁国的长公主。” 翟聿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没怎么跟女孩子说过话。 他摆弄着胸前的狼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明珠就好。” “明珠,”翟聿歪着头的模样,和翟渠如出一辙,“你是来做新娘子的吗?” “?” “不是吗,我哥原本是要带回一个梁国公主,做他的新娘。 “他们说我哥做了坏事,可我哥不是那样的人,明珠你也不要信。” 明珠一愣,勉强挤出微笑。 “我知道,他不是那种人。” 注意到翟聿如释重负的神情,明珠垂下眼眸。 “长姐。” 李凌霄走过来,看到正和明珠搭话的翟聿,面色一沉。 “二王子有何贵干?” “没有。”翟聿无辜地摇了摇头。 李凌霄换上客套笑容,说道,“既然无事,那我们就先回营帐了,王子请便吧。” 翟聿目送他们离开,明珠回头看了他一眼,少年无措地留在原地。 他似乎还有话想说。 明珠按捺住不忍,进了营帐。 “长姐一会儿想出去走走吗?” “嗯。” 戎狄的情况她还需进一步了解,明珠摸了摸放在荷包里的令牌和印章,出发前松芜和菊若给的,如今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她进城时,就注意到了街旁“月记”的门面。 “戎狄派二王子接待,长姐要带上他吗?” 明珠回想起那个酷似翟渠的脸庞,摇了摇头。 “算了。” “当真?”李凌霄怀疑道,“我瞧着长姐对他颇为心软。” “毕竟是个小孩子。” 虽然是个一米八孔武有力的小孩子,但人家确实未成年,挂号都得看儿科。 李凌霄见她心不在焉,打趣道,“长姐不会真想留下来,做戎狄的王妃吧。” 明珠朝他额头轻弹,说道,“别胡说。” 李凌霄摸着额头,一脸呆样。 “走吧,一起出去逛逛。” 明珠急忙拉起他,省的李凌霄反应过来报复她。 此地靠近两国边界,梁国与戎狄互市已久,除了文字不同,口语沟通上没有障碍。 街上人来人往,梁人和戎狄人鱼龙混杂,他们在这里却也格外显眼,引得路人不住观瞧。 不仅是因其华贵的着装和不俗的长相,尤其是两国交战的当口,两国百姓关系紧张,远赴而来的梁人,更引人注目。 明珠走进“月记”牌匾的门店,店内人烟稀少,且都是梁人。 店内伙计殷勤上前,为他们介绍着店内的产品。 “客官,您几位是大梁来的吧,本店是戎狄最大的梁商号,无论是梁国土产,还是戎狄特产,本店应有尽有。” 明珠又回想起被导购支配的恐惧,她赶紧拿出那枚印章,递给伙计。 伙计一见那枚印章,便收起轻浮笑脸,正色道,“贵人您里面稍候。” 明珠跟随伙计进了里间,不一会儿,进来一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 那人对明珠毕恭毕敬道,“东家,您有何吩咐。” “我想看店里近三年的账本,还有戎狄王帐的详细情况,都有哪些人会来参与和谈,对了,再给我一张戎狄的疆域地图。” “是,小人这就去准备。” 掌柜似乎早有准备,这些东西不多时就送到了明珠跟前,明珠让兰萤收好,带回去慢慢看,毕竟李凌霄还在外面等。 明珠又在店里挑了两包果脯,才带着李凌霄离开,路上经过一个热闹的市集。 “那有集市,去看看!” 她拉着李凌霄在集市上闲逛,和梁国不同,戎狄的摊位简单,一块毯子铺在地上就可以码上商品,绿松石和玛瑙饰品、皮革绒靴、匕首…… 戎狄商人将兽皮铺展,硕大的獠牙摆在地上,像地刺一样骇人,妇女们把首饰戴着身上展示,额间的红玛瑙头饰娇俏动人。 还有移动的小贩,背上铜壶里装着热气腾腾的奶茶,口中的叫卖声悠长醇厚。 整个市集如同眼前琳琅满目的商品,附着着戎狄浓厚的人文气息。 “有酸奶啊。”明珠买了两碗,递给李凌霄一碗,“你尝尝。” “长姐自己不敢,先让我试?” 不好,被看穿了。 “我怕酸嘛。”明珠讪笑道。 李凌霄尝了一口,笑道,“还不错。” “真的?”明珠将信将疑地送给嘴里,却被酸得直撇嘴。 原来酸奶不放糖,这么不好吃。 明珠看着豆腐质地的酸奶,白花花泛着乳黄,实在不想就这样放弃它。 “还是买一点回去吧,我那有桂花蜜,淋在上面会好些。” “长姐对吃一向有研究。” “你还说呢,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明珠瞪他一眼,说道,“你觉得不错,那你把我这碗也吃了,别浪费了。” 第73章 菀菀类卿了 戎狄的夜来的很早,明珠他们没逛一会儿,红日落幕,人们陆陆续续地往各自家中赶。 篝火燃起,晚间是戎狄安排的宴席,营帐中间架着一整只羊,底下放着炭盆,火苗炙烤着油脂,散发出阵阵浓郁的肉香。 明珠看着桌子上的蘸料,只有一小碟粗盐。 可惜,没有孜然,也没有洋葱和生菜。 要是庄粟在,他肯定给她备着。 戎狄使臣端起酒杯,洋洋洒洒说着场面话,明珠被烤全羊的气味吸引,一点儿没听着说的什么,只在最后跟着闹哄哄地举杯。 她轻抿一口,马奶酒的甘醇唇齿留香。 她不太喝酒,这具身子也是,她曾有意试过,那日只喝了半壶葡萄酒,人就醉醺醺的,冲着别人一个劲儿傻笑。 没一会儿,令人垂涎三尺的烤全羊,被戎狄人用刀切片,分别呈给明珠他们。 怎么没给筷子? 明珠扫视了四周,发现都没有。 戎狄人自顾自地手抓着羊肉吃起来,还不忘招呼他们一起吃。 是不清楚梁国的习惯,还是说故意这样…… 虽然她喜欢吃手抓羊肉,但毕竟这不是在内蒙旅游,这时候跟着一块手抓着吃,似乎太不着调了。 明珠给兰萤使了个眼色,兰萤心领神会,快步回到帐中,把行李里的餐具取出来,按他们队伍人头分发下去。 这就是当初在宫里磨磨蹭蹭收拾行李的好处,她也没想到自己能带这么齐全。 没有又怎样,她自带了,今天她务必吃到烤全羊! 戎狄人见状,互相递了眼色。 领头之人朗声笑道,“真是招待不周,我们对梁国的饮食习惯不太清楚,我们戎狄一向直爽,没有什么弯弯绕,没想到梁国人吃饭这么多讲究。” 哦吼,明珠挑眉,暗讽他们啊。 在座之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梁国向来以礼治国,一餐一食皆是如此,否则和茹毛饮血的野人有何分别?”李凌霄回怼道。 “咱们也要体谅戎狄的饮食单一,不像梁国那般种类繁多,汤羹菜肴若是都用手抓,手岂不是要腌入味了。”明珠笑着附和道。 戎狄人不再作声,明珠才大快朵颐起来。 荤腥不宜暴食,果不其然,吃了半盘就开始腻歪,为了解腻,她还断断续续喝了整杯马奶酒。 出帐篷时,冷风一刮,明珠险些站不住,肩膀被人扶住,她回过头,翟聿像面墙一样站在她身后。 她眼睛半眯着,意识不清明,不自觉地朝热源靠拢。 翟聿没预料到她会二话不说贴过来,手滞在半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长姐。”李凌霄出来查看,见那二人相持,上前试图将明珠拉回,“有劳二王子,我该送长姐回营帐了。” “冷啊……” 明珠缩了缩肩膀,不舍得离开“这面墙”。 翟聿看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明珠,说道,“我送明珠姐回去吧。” 李凌霄脸上的笑意收敛。 “把人给我。” 听着对方近乎命令的口吻,翟聿眼神也变得挑衅起来。 “凭什么给你?” 他不想跟人起冲突,尤其是如今这个时期,父王此前特地交代过他要收敛,猛兽看似稚嫩,不代表它没有獠牙。 李凌霄笑意不达眼底,说道,“二王子想必吃酒吃醉了,你与我长姐是毫不相干之人,我如何能让你随意接触她?”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时,兰萤从宴席营帐出来,走到明珠跟前。 “殿下,咱们回去吧,外边冷。”兰萤轻声细语地哄着。 听到兰萤的声音,明珠微微醒过神,熟稔地拉起对方的手,兰萤牵着明珠,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那俩人,径直走向明珠的营帐。 留在原地的俩人面面相觑,翟聿哼了一声便离开了。 李凌霄望向明珠的方向,目光晦暗不明。 营帐内,明珠直接扑向床榻,丝滑的绒毛刮得脸上痒痒的。 “殿下,先擦把脸吧。” 兰萤端来热水,明珠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擦过脸后,脑袋还是晕晕乎乎,脸也是烫的。 帐外传来侍卫的声音,一个高大影子随之晃动。 “明珠姐。” 兰萤走出去,发现是戎狄的二王子。 “王子,我们殿下已经歇息了,您有何事不妨明日再来吧。” “我、我就是想问……” “你想问什么?”明珠探出脑袋,被门外的风一下刮的清醒不少,“外面冷,你进来说吧。” 翟聿眼睛一亮,“可以吗?” 明珠点头,让他进来营帐里,还叫兰萤给他倒了杯热茶。 “你的脸好红啊。”翟聿笑起来,两颗虎牙显得健气十足。 “是吗?”明珠摸了摸脸颊,说道,“我酒量不行,趁着我还清醒,你是想问翟渠吧。” 翟聿点头,说道,“嗯,鬼方祂投奔父王,说鬼方族给我哥下了毒。” 明珠不清楚鬼方祂坦白了多少,不过从翟聿对她的态度来看,他并不知道是谁陷害了翟渠,甚至担心她误会翟渠的为人。 这孩子保留着他这个年龄的天真单纯,他的父王和兄长把他保护得很好。 “你放心,毒已经解了。” 翟聿满脸不安地问道,“那我哥,他还能回来吗?” 对方的问题令明珠哑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给出确切的答复,而她权衡再三的沉默,让翟聿更紧张了。 “我哥他,回不来了吗?” 少年的眼里盛满担忧,动摇着纷杂心绪。 帐外篝火晃动,明珠仿佛又回到那个阴谋上演的围场,她就是这样旁观着,让翟渠成为众矢之的。 被构陷的翟渠跪在地上,说他甘愿领受死刑,那张脸和眼前之人是如此相似。 在酒精催化下,竖起的高墙逐渐晃动,明珠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快要冲出来,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捧住少年的脸颊。 恍惚间,翟渠的脸重叠在眼前。 她放轻语气,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人。 “我会让他回家。” 翟聿满脸羞红,腾的一下站起身。 “我、我信你!” 说完这句话,他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第74章 芳心纵火犯 李凌霄站在营帐外,冷眼看着翟聿从明珠帐内跑出来,即使遮着脸,那人眼底的慌乱与羞涩却也一览无余。 “王子。” “!” 翟聿没想到会有人拦住他,错愕地放下手,脸颊上绯红未消。 “你、你有事吗?” “长姐是梁国嫡公主,父皇的掌上明珠,不是尔等可以肖想之人,我劝你收好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心思。 “否则,就是自讨苦吃。” 翟聿打量起这个矜贵的梁国皇子,眼神全然不复方才的青涩羞赧。 “我十岁起,跟着父王和兄长上战场,你这样只会嘴里耍横的孬货,我见得多了。” 他轻蔑地看着李凌霄,“什么时候你能不被我一拳打趴下,再来跟我放狠话吧。” 见李凌霄面色铁青,翟聿满意地扬起嘴角。 临走前,不忘笑着对他说道,“而且我觉得,比起你,明珠姐更中意我!” 营帐内,人早已跑走,明珠还呆愣在原地,她迟缓地收回手,脑袋里乱成一团。 “殿下……该睡了。” 兰萤知道殿下酒还没醒,对她逾矩的行为无奈至极,恐怕明天酒醒,又该懊恼不休了。 “好……”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明珠酒醒。 “啊啊啊啊啊——” “殿下,怎么了?!” 兰萤从帐外赶进来,见明珠无恙,就知道她是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了。 “完蛋了——!”明珠捂住脸,开启痛苦回忆,“我为什么要摸人家翟聿的脸,我真是无药可救!!” “殿下起来洗漱吧。” 兰萤见怪不怪。 “不要,我要挖个地缝钻进去。”明珠懊恼地蒙住脑袋。 “殿下昨日要来那么多情报,不是想在谈判前多了解些情况吗?”兰萤熟练地帮她转移视线。 “对!” 明珠迅速起身刷牙洗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拿出从月记掌柜那里要来的资料。 唰啦唰啦。 页面翻动,浮躁的心绪也随之平复。 “近三年的收支情况……”明珠浏览着账本,嘴里念道,“最畅销的是棉麻、谷物,还有糖。” 除此之外,还有戎狄的基本情况。 戎狄疆域辽阔,人口密度不大,是马背上的民族,以放牧为主,耕种面积分散且狭小。 从戎狄的传统上来看,将领带领军队攻陷的城池或村落,其土地和人口就可以归这名将领管辖,因此,政体上是个分封制国家。 戎狄的大王子翟渠,即为南部地区的领主,明珠想拿到的雁岭山也在翟渠的领地范围内。 戎狄朝廷也设有文臣武将,武将最高官职是戎狄大将军,现由耶律蚩担任。文臣被称为“必阇赤”,即“记录的人”或“书记员”,负责财政、行政。 从名称和习俗上,不难想见,戎狄的文臣并不受重视,自古戎狄王族并不直接管理行政与财务,并自矜于此,对于除了军事和政治以外的繁琐细碎的“小事”,他们并不在意。 “文官……”明珠若有所思。 她之前听松芜提起过一人,耶律蚩的弟弟——耶律禇,此人性格乖僻,又贪慕虚荣、好大喜功,自诩为戎狄“宰相”。 但其实戎狄的文官没有什么话语权,他所谓的“宰相”之称,只是官职对应梁国后的称谓,没有梁国宰相的实权。 此次和谈的名单中,除了一些部落首领,寥寥文官中也有他的名字。 肤浅又虚势,此人倒是可利用。 明珠正阅读着人员资料,就听到帐外那个爽朗的声音响起。 “明珠姐!” 明珠收起情报,推开门,一捧鲜亮花束出现在眼前。 “送我的?”明珠表面微笑,心里却不停打鼓。 为什么突然献殷勤,不会是她昨晚的孟浪行为吧?! 他才十六岁啊,她变成撩拨少年的罪人了!! “对!这是草原的格桑花!”翟聿露出灿烂笑脸。 “谢谢你了。” 明珠觉得自己的良心隐隐作痛。 她该怎么做? 可她又不能确定翟聿是什么心意,万一人家就只是心地善良的大男孩呢? 慢着,她还带了“那个”,现下拿来解围正好! 明珠稳住心神,对他说道,“王子,我这里有一个别人送我的礼物,上面的戎狄文字我不认识,你能帮我看看吗?” “好啊。” 明珠从锦匣内取出那把宝石匕首,翟聿看到它的刹那,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你不是说,你不是新娘吗?” 眼前的翟聿一副被她背叛的模样,明珠按耐住慌张,坚持把戏演完。 “不一定呢,你也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怎么做的了主。” “……那这把匕首,是我哥给你的吗?” “嗯,他还在上面刻了字,能帮我看看是什么意思吗?” 明珠抽出匕首,上面的刻字显露出来。 翟聿下意识地问道,“你的名字里,有月亮吗?” “是,我本名叫李凌月。” 翟聿咬紧牙关,眼睛憋的通红,丢下一句“我不知道”后,呼啸般冲出营帐。 兰萤从外面端着早点回来,疑惑道,“殿下?” 明珠收拾起东西,说道,“刚才翟聿来了。” “他对您说什么了吗?”兰萤蹙眉道。 “没,他就是来送花。” 兰萤一进屋就注意到了,桌子上那捧开得正好的花。 “所以您把那个匕首拿出来,让他知难而退。” 那匕首是翟渠送的,殿下把它拿出来,自然是给二王子看,那把华而不实的匕首,终于派上点用场。 “结果如何?” “气跑了。” 翟聿的侍从好不容易追上他,二王子今日不知怎地,从梁国公主的营帐出来后,就一言不发地上了马,发疯似地纵马狂奔起来。 月湖是大王子的领地,二王子喜欢这儿,他儿时曾在这里捡到一只兔子,他想养着,只是后来被大王子部下不留意,混在猎物中吃掉了。 当时他跑到月湖,哭了一晚上。 大王子听说后,又给他抓回来一只,二王子气恼地说不要,他只要他的那只。 “王子!”侍从气喘吁吁地走到他身边。 翟聿坐在月湖边,嘴里念叨着。 “萨仁……” 那是他给自己的兔子起的名字。 他在月湖边找到的,小巧又可怜的生灵,它看到自己靠近,非但没有逃走,反而凑近过来。 那是只很亲人的兔子,他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它的脑袋上,兔绒磨蹭着掌心,他把它抱在怀里,感受到它散发的温热气息。 和那人掌心是同样的温度。 可是她拿着兄长送的宝石匕首,兄长曾说,那是要给新娘的礼物。 她会和萨仁一样,从他身边离开。 “王子……”侍从担心地靠近他,“您怎么哭了?!” 翟聿把脸贴在手臂上,泪珠在脸上被风干,盐分被风锁住,粘在皮肤又疼又痒。 “我的兔子丢了。” 第75章 京城热搜爆了 京城,九方赌馆内。 陈驷摇着手中的骰盅,在一众叫嚷声中落停,因着前三把都是大,这第四把几乎所有人都把手中的筹码拍在一头。 指尖细线轻挑,不动声色地骗过数十双精光。 “开口,小!”陈驷开盅,冲四周喊道。 “什么?!” “怎么可能,明明前几把都是大!!” “亏死我了,我本来想选小的——!” 哀怨声此起彼伏,陈驷袖口微收,笑脸迎客,用杆子把银两铜钱尽收囊中。 “陈叔。” 陈驷扭头,是自家这位白面掌柜,当年地下赌场被抄没,他跟人提前通了气儿,逃过一劫,而那个给他通风报信之人,就是眼前的松芜松掌柜。 后来赌馆换了新东家,起了新名字,陈驷却还干他的老本行,有本事的人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 “松掌柜。” 陈驷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此人虽然年纪轻,瘦弱不够威严,但做事果断,又通人情世故,对待下人刚柔并济,是位有手段的主儿。 “我想请您帮我办件事。” “掌柜哪里的话,您尽管开口就是。” 陈驷心中打鼓,掌柜如此客气,必然不是什么易事。 “您去侯府,帮我取样东西。” 屏风外人声鼎沸,松芜声音不大,却比那铜锣般的叫嚷声更扰人心绪。 松掌柜所说的“取”,自然不是寻常的“取”。 “您想叫小的取什么?” 丁零当啷的骰子落下,入魔般的吆喝声中,松芜眯起眼睛,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齐铭将军的牌位。” 不出一日,京城闹翻了天。 大大小小的茶社酒楼内,物议如沸,一时间,几乎所有京城百姓见面的口头禅都变成了—— “听说了吗,齐铭将军的牌位被盗了!” “这谁还不知道,侯府都乱成一锅粥了!” “到底是哪儿来的毛贼,居然敢偷齐铭将军的牌位?” 匆匆赶来的那人,忙不迭冲众人喊道,“找到啦!找到啦!” “什么找到了?” “牌位啊,齐二爷带着家丁,把三王府围的水泄不通,这会儿都打起来了,说在三王书房里找到的时候,牌位已经被砸个粉碎!” “真的假的?” “不信你们去看!” “走走走,去看看!!” 一眨眼,人去楼空,倒是三王府门口万人空巷,围观的人比过年还喧嚣热闹,树上、墙头挤满了人。 偌大的府邸,从里面传出一阵阵叫骂声和瓷器碎裂声。 “侯爷,今日是郡主生辰,都是贵客,您这么闹不合适啊,若是叫圣上知道了,恐怕要怪罪您啊!!” “少拿鸡毛当令箭,一个小丫头片子的生辰也敢拦老子,滚开——!!!” 王府的家丁像堵墙一样防着眼前的“疯狗”,齐家子弟和随从上前和他们扭打在一起,齐二趁乱上前猛踹三王一脚。 三王发冠被打落,披头散发地拼命躲闪。 狼狈至极的他,又回忆起被齐家人支配的恐惧。 三王一向不待见这群居功自傲的狂妄之徒,尤其是齐铭的那个大儿子齐宇,年少时就被那位混世魔王折磨得几天不敢出门,若不是当初齐宇失足溺毙,京城恐怕还有此人的一席之地。 如今齐家的这些人,三王是极看不上的,不过齐家人疯起来,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德行。 “不是本王干的,必是有人栽赃于我!!” “我他娘的管你这些,你这老小子早就与我家不对付,如今盗我父牌位,损毁至此,我齐家跟你不共戴天,老子今日就取你狗命——!!!” 院内瓷片乱飞,薅掉的头发、撕碎的衣衫散落一地,嚎叫与咒骂声声不息。 相比之下,茶室里清静异常。 松芜指尖轻触着药草香囊,神色眷恋,今日九方赌馆难得门可罗雀,他却乐见其成。 “掌柜可满意?”陈驷搓着手,殷勤道。 “陈叔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松芜笑眯眯道,“这是五千两银票,一点辛苦钱。” 千两的银票薄薄五张,拿在手里却重得很,陈驷面不改色地收进怀里,脸上紧绷的褶皱出卖了躁动的心。 待人走出门,菊若摇着团扇,从屏风后缓缓现身。 朱唇轻启,口中的话轻飘飘。 “不灭口?” “他此时死更显眼。” “处理好,别给殿下惹麻烦。” “啰嗦。” 菊若瞥了眼他桌上的香囊。 得意什么,又不是只有他有,整天拿出来显摆。 “你今日,倒是回来的早。” “你用那么多钱,就不许我这管账来看看?” 这人金口一开就是五千两,她总要知道这流水的钱,都涌向何处。 松芜行事一向缜密,此事上却有些心急。 从他发号施令时,菊若就心有疑虑,这个计划破绽太多,实在经不起推敲,稍有不慎就会暴露他们自己。 “那三王那儿呢,此事一出,他必定追究。” “郡主生辰宴,达官显贵,宾客如云,此事被捅出去,他能问罪于谁,怪他自己嫡亲女儿?” 提及郡主,松芜才将目光移向菊若,口吻尽是戏谑。 “这件事你办的不错,你这个姘头还挺护短,没把你供出去。” 菊若陡然冷脸,“你若敢告诉殿下,你就死定了。” “这么紧张做甚,”松芜揶揄道,“难不成,还怕殿下怪罪你红杏出墙?” “……她才不会。” 菊若语气悻悻,殿下有时开明地叫人心寒,或许她根本不在意他们跟谁相好,什么身份,是男是女。 “只是,这么大的事,还瞒着殿下吗?” “瞒不住,这事儿咱们不说,也会由别人说。” 把齐家牵涉进来,二皇子必定得信,殿下早晚听说。 “届时再做打算。”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殿下恐怕难以苟同,也只有他们这些狼心狗肺,全无心肠之人,才会乐得其中。 京城的喧闹尚未传到北境,戎狄库伦城内,明珠召集了梁国使团众人议事。 使团这边除了一些随从侍卫,还有董向阜推荐的两个部下,副将霍丘和幕僚裴元。 边境地图摊开,明珠转动着手中的笔杆。 “这次谈判不需要你们做什么,配合我就好。”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服从命令。 一旁,李凌霄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虽未置一词,却待人走后,独自留下。 “长姐打算怎么做?” “我刚才不都说过了。” “长姐信不过我?” “当然不是,”明珠用笔圈出地图的左下角,示意给他看,“我想要的,就只有雁岭山和月湖,除此之外,没有兴趣。” “长姐如此兴师动众,就为了一座山和一面湖?” “怎么了。” 李凌霄一脸不可置信。 “臣弟并非有意冒犯,长姐如此行事,恐会招致诸多非议。” “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第76章 狮子大开口 帐外,沉闷的号角声响起,戎狄的王帐到了。 戎狄的部落中,首领的王帐鹤立鸡群,而属于戎狄王的营帐更是如此,从上到下披盖着各种猛兽的皮毛,顶棚上镶嵌着两只硕大的兽牙,象征着主人的勇猛与尊贵。 李凌霄箭伤复发,明珠让他在营地休息,还把兰萤留下来照顾他,霍丘和裴元跟随明珠左右。 一进去,就被草原的原始气息,还有男人浓重的汗渍味道包裹,明珠强忍着没有皱眉头。 她命人把箱子卸在这里,箱子接连打开,里面有梁国各式首饰,丝绸棉布,书籍等。 明珠展示道,“这是我为戎狄准备的见面礼。” 坐在中间的男人,身披兽皮,兽骨制成的发冠下头发灰白,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格外锐利,投过来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梁国就派你一个女娃娃来?” 明珠看向对方,眼前人如同一头迟暮的老虎,虽看上去老迈,但威严不减,虎王虽年老,却依旧可以轻松要了鬣狗们的命。 “没错。”明珠答道。 周围响起震耳的笑声,一群戎狄人仿佛在看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回去吧,女娃娃,派你们的男人来。” “派男人来,就能维持你们可怜的自尊心吗?”明珠笑道,“让我回去,就证明戎狄没有和谈的意愿,诸位确定吗?” 戎狄人脸上的笑意渐消,互相看眼色。 明珠注意到两旁的视线中,也有一丝雀跃隐藏其中。 有人不希望翟渠回来。 “你的话管用?”戎狄王问道。 “无论管不管用,翟渠的命在我手里,除了我谁都放不走他,我们谈条件就是了。” “你们想要什么?” “那要看翟渠值什么。” 戎狄王沉吟片刻,说道,“城池一座,岁贡两年,牛羊五十只。” 明珠听得眉头皱起,她笑了笑,“我竟不知,戎狄的继承人,这么便宜?” 老头你要是这样开价,我就不还你了,还不如把翟渠留下当牛做马呢。 “那你说。” “这样吧,牛羊你们留着过个好年,岁贡也可免,我只要城池。” 戎狄王眼神犀利起来,“你可别漫天要价。” 明珠微微一笑,让身后的霍丘摊开带来的疆域地图。 她抬起手指,随意向后指了指,朗声道,“我要整个西南草原。” 周围戎狄人群情激愤,纷纷起身。 “疯了吧这女人!” “你以为我们戎狄任你们梁国拿捏?!” “要打便打,真当我们怕了你不成?!” 戎狄王示意他们消停下来,他看向明珠,说道,“你挑了片放牧的好草原啊。” “谁说我要用来放牧。” 她把牛羊养得白白胖胖,等戎狄人来抢吗? “那你想要它做什么?” 明珠嫣然一笑,故作天真烂漫。 “我要让整个西南草原,种满格桑花。” 草原的风拂过,吹散掩埋着过往的沙土,戎狄有习俗,草原上最美的格桑花,要献给自己心爱的姑娘。 听着明珠儿戏般的话,戎狄王笑了,脸上多了几分慈祥。 “小丫头,我不能答应你,你这是让我放弃整个西南部族。” “一个未来的戎狄王,比不过一个小部族吗?” “未来的戎狄王不会为了自己,舍弃他的兄弟姐妹。” 明珠一怔,恍惚间有一个念头——戎狄这样的国家才能走向强盛。 戎狄和梁国不同,尽管部族间纷争不断,但他们各自亲族的凝聚力,却也并非寻常可比,相连的血脉是戎狄人最牢不可破的羁绊。 相比之下的鬼方一族,并不像是原初的戎狄人。 其实鬼方一族是从戎狄东方的花摩国投降而来,这点也被记录在册,明珠看到的时候还微微诧异。 鬼方一族作为俘虏,能够在戎狄部落中跻身于前列,或许是因为其高深莫测的秘术,使他们得到戎狄人垂青,加以优待,没有让他们沦为奴隶。 这次出席的部落首领中,鬼方族长不见踪影,想必是鬼方祂的功劳,戎狄王对鬼方一族的戒心加重,意图将他们踢出权利中心,日后说不定还要彻底清算。 毕竟,戎狄并非一个兼收并蓄的国家,相反,他们通常排外,姿态高傲。 之所以和梁国交好,也只是当初被齐铭打怕了,才偶尔展现出温顺的一面。 不过,只要梁国稍显颓势,他们就会立刻露出獠牙,戎狄骨子里就有着扩张侵略的因子,短暂的示弱和休养生息,是为了下一次出征做准备。 就像那些繁衍的牛羊,不会和耕耘作物的土地一样,安于现状。 等到翟渠继位,为了安内,必先攘外,说不定届时梁国就会成为最大的活靶子。 在此之前,梁国一定要找到足以抵御戎狄骑兵的武器。 “可我就是看腻了大梁的山水,一定要戎狄最美的风景,这是父皇许诺给我的新岁贺礼!”明珠蛮横道。 天呐,演刁蛮公主真的好羞耻。 明珠叉腰的手,微微颤抖。 “不如派人带公主亲去游览,公主看上哪里,再抉择也不迟。”坐在角落的一个书记员提议道。 两旁的部落首领齐刷刷看向他,似乎不满此人的冒失发言。 一片寂静中,那人窘迫地攥紧笔杆,眼神闪躲。 离戎狄王最近的男人,沉声附和道,“我觉得可以。” 这时,其他人的脸色才缓和下来,逐渐收回视线。 “既然大将军说了,那便如此吧。”戎狄王说道, “公主以为呢?” “好啊。”明珠笑道。 她悄悄打量起那个书记员,虽然没有照片,但她觉得那个人应该就是耶律禇,而替他说话的那位,恐怕就是戎狄大将军——耶律蚩。 容貌外形上,这两人倒是没有半分相似,让人相信是亲兄弟都有点强人所难。 耶律蚩身形魁梧,四肢修长,棱角分明的脸上疤痕遍布,尤其是右半张脸上,还有一片明显的烧伤痕迹,他坐在那里不说话,都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作为文官的耶律禇,身形不够高大,反而横向臃肿,体态浑圆,一双细窄眼睛透露出傲慢,某种程度上,和大梁文官也有相仿之处。 看其他人的反应,耶律禇应该没有发言的权力,为了在这种场合表现自己,突显建言献策的功劳,他便冒失开口。 的确是急功近利之人。 若不是耶律蚩替他说话,恐怕他不仅当场下不来台,事后还要受到处罚和嘲弄。 这样看,他们两兄弟的关系也不算太糟糕。 戎狄王斟酌道,“既然要在戎狄游览,那就派大将——” “我想让他陪着。”明珠指着那个书记员说道。 “可他只是个必阇赤,身份不够,公主还是另选他人吧。” “无所谓是什么,我只要他。” 听到她的话,耶律禇咬着下唇,难掩窃喜。 “好吧。” 戎狄王无奈答应,目光转向那个书记员,语气不再温和。 “耶律禇,看顾好公主,否则就拿你身上的肉喂鹰。” 耶律禇急忙跪谢戎狄王,抬起头时,扫了眼帐中诸人。 这是他的机会,谁都抢不走。 明珠看着那人脸上藏不住的得意,心中轻笑。 这机会属于谁,还说不定呢。 第77章 她是个惹祸精 从王帐中出来,明珠就注意到躲在不远处的帐篷旁,往这边探头的翟聿,视线对上的刹那,他猛地缩回脑袋。 明珠叹了口气,装作没看见。 眼见她就要离开,翟聿脱口叫住她。 “等等!” 身后的霍丘和裴元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声音来源,明珠才不得不重拾笑脸。 “王子有事吗?”明珠问道。 “我……” 翟聿慌张起来,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刚才脑子一热就喊出声了。 “既然无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见她真的扭头要走,翟聿心里一阵酸楚,又气馁又委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从来没有这样过,甚至对心中的陌生情绪感到害怕。 可他清楚一点,他不想就这么让她走远。 “萨仁,意思是——月亮,”翟聿闷声道,“……那把匕首上的字。” 明珠一愣,冲他笑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翟聿眉头拧在一起。 原本,是没有字的。 有了字,就证明有了主人。 戎狄人并不经常使用文字,他们不擅长书写,有的戎狄人一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写了名字,神明就会听到。 她是兄长认定之人,兄长他向神明诉说过的,他要娶的新娘。 翟聿鼻子一酸。 不好,他又想哭了。 相隔不足百里的梁国北境内,翟渠这几日总莫名心慌,一直有种想喝酒的冲动。 “听说你要了酒?”董向阜推开门,手里拎着两坛酒。 翟渠坐起身,说道,“将军亲自来送,我待遇不错。” 半坛酒下了肚,胸中浊气被一扫而空。 “这酒真够劲儿!”翟渠畅快道。 “我的私藏,你小子有口福。” 董向阜比翟渠年长些,从小在北境和戎狄打交道,国境那边就是翟渠的领地,两方虽有小打小闹,但总体相安无事。 只是他们骨子里的好战,却会在相见时迸发出火星,少年时他们两人就会私下切磋,翟渠会特意等在董向阜巡边时纠缠,就为了和他打一架。 这些年,两人关系上亦敌亦友。 后来,董齐川突然病逝,失去父亲庇护的董向阜一夜之间,变得沉默寡言,对翟渠的挑衅视而不见,两人自此便少了交际。 像这样坐下来一起喝酒,还是头一遭。 翟渠望向窗外,入冬后,这里的天很快变得焦黄,日头西垂,照进来一抹暖色。 “担心她?” “她来戎狄,不应该你担心吗?” “只要我在,戎狄无人敢动她。”董向阜笃定道。 翟渠嗤笑一声,“少说大话,人在梁国时你就护不住。” 董向阜知道他在说长公主遇刺之事,他特地向侍卫们打听了详情,若没有翟渠出手相救,长公主恐怕早就命丧当场。 “多谢你出手救她。”董向阜举起酒坛敬他。 翟渠扫了他一眼,独自灌了口酒。 “还轮不到你来谢我。” 她若是在梁国待不下去,还不如留在戎狄。 听对方的口吻,董向阜笑道,“我原本担心,你会记恨上她。” 恨吗? 翟渠猛灌一口,辛辣入喉。 无论是在围场,还是在监牢,他总能看到她眼中的纠结,若做恶人,她太优柔寡断。 动物的直觉告诉他,她从未显露过杀意,即便是被他恐吓,也只会胆怯和虚张声势,她嘴上说的一套又一套,却从未真正把他当敌人看待。 “心狠,她装的不像。”翟渠垂眸道。 可她又是那么狡猾,凭什么被欺负时看到他,要露出那种欣喜的表情,她就断定他会救她吗? 肆意伤害他后,又要说那些温柔的话,假惺惺。 偏他这个蠢货信了。 心中苦涩蔓延,翟渠摇了摇手中的酒坛,已然见了底,他看着自己掌心的伤痕,那一晚,她差点丢掉性命。 “董向阜,她是个惹祸精,你护好她。” 戎狄境内,回到营地的明珠,见兰萤孤零零站在李凌霄帐外。 “怎么站在外头?”明珠问道。 她从皮毛袖笼中抽出手,捂上兰萤的脸颊,果然冷冰冰的,又往手心哈了哈气,裹着兰萤冻得发红的耳朵。 “李凌霄呢?” 兰萤垂眸,语气生硬地回道,“他在里面。” “?” 气氛不对劲,这是……吵架了? 明珠推开门,发现李凌霄上身裸露,正自己艰难地解开纱布,血迹从白纱上渗透出来,殷湿一片。 “怎么回事?”明珠看了眼兰萤,不解道。 怎么宁愿一个人冻在外面,也不给帮把手。 虽然明珠不舍得兰萤去伺候李凌霄,但也不能冷眼旁观他一个病号自己换药。 “长姐……”李凌霄委屈巴巴地看向她。 “你别动,我帮你。”明珠又看向兰萤,说道,“你先回营帐吧,别冻坏了。” 说着,明珠叫人把内服的药煎上,她上前帮李凌霄把纱布取下,拿出止血散涂在他的伤口处。 棉棒抵在那个硬币大小的伤口处,无论看几次,都还是觉得心有余悸,李凌霄的肩头曾被箭矢整个贯穿。 看着这个狰狞的伤疤,明珠也难免心软,事情因她而起,李凌霄却受了这么重的伤。 明珠给他换上新纱布,纱布包裹着肩膀,固定在腹部,明珠站起身,一圈一圈缠绕在他的上半身。 李凌霄身材不错,即使比不上戎狄那样大块头、肌肉分明的壮男,却也修长匀称,白纱下的手臂和腹部显露出浅浅的肌肉纹理,让他看上去并不单薄。 虽然总跟屁虫小弟似地,在她后面“长姐,长姐”的叫,但其实早比她高出一头。 指尖不留神,划过腹部肌肤,李凌霄紧绷起身体,坐得僵直。 明珠以为弄疼他了,说道,“不好意思,你忍着点。” 带着暖意的吐息挠过胸口,李凌霄停滞住呼吸,胸口的心跳声快要冲破耳膜,他偷偷拽紧散落在侧的衣角,只觉得倍感煎熬。 离得这么近,她会不会听到…… 终于,一切收拾好,明珠扶着他去床上,给他后背靠上软垫,盖好被子。 “有劳长姐了。”李凌霄松了口气说道。 “长公主殿下,药来了。”霍丘忙推门进来,把药端过来。 明珠把药放在嘴边吹了吹,一勺一勺喂给他。 起初霍丘还站在旁边候着,被李凌霄一个眼神钉住,磕磕巴巴地说先告退。 明珠倒是没察觉,就是看霍丘好像很慌的样子,还以为他内急。 做了一段时间的病号,李凌霄现如今娴熟不少,甚至在明珠给他塞果脯前,就主动张开嘴,等着被投喂。 “长姐谈的还顺利吗?”李凌霄含着果脯,问道。 “还算顺利,我跟他们谈了条件,这几天要去周围看看,你就待在营地好好休息。” 明珠看着他略微苍白的脸,说道,“我让霍丘或裴元留下来吧。” “不用,兰萤姑娘照看得很好,只是方才臣弟不便在外人面前换衣服,才让她出去稍等。 “长姐和戎狄人周旋,用人之处比我这个闲人多,更何况他们都是武将,跟在长姐身边臣弟才安心些。” “可换药又不能让你自己来。”明珠蹙眉道。 “长姐不是给我留了侍卫吗,今日匆忙没想到而已,之后我就让他们帮我换。”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明珠妥协道。 李凌霄垂眸,苦涩道,“长姐带我来,我却拖累长姐,臣弟心中有愧。” “不不不,若不是我带你跋涉,说不定你的伤口早就养好了,是我想的不周全。”明珠急忙说道。 “长姐……”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 “长公主殿下,卑职有事禀告。” 第78章 鬼方邀约 门外似乎是裴元的声音,此人话少,却很有眼力见,他来禀告,想必是重要的事。 明珠冲外面喊道,“进来说吧。” “……”裴元瞥了眼身旁的人,说道,“还请长公主殿下出来察看。” 明珠疑惑,她看了眼李凌霄。 “长姐有事就先去吧,臣弟这里不用操心。”李凌霄说道。 明珠拍了拍李凌霄的肩头,示意他安心休息,便起身走出营帐。 帐外,裴元手里押着一人,是个小贩打扮的年轻人。 “殿下,有人在帐外鬼鬼祟祟,声称来找您。” 明珠打量起小贩,问道,“你认识我?” 小贩摇了摇头,他手被拴着,只能昂起下巴示意明珠腰间的令牌。 “有人让我把东西给有木牌子的人。” 明珠恍然,她今日把松芜给的令牌挂在腰间,没想到还真有收获。 “什么东西?”明珠问道。 “一张纸条,”小贩急忙说道,“在我裤子缝的口袋里。” 裴元从他身上搜出那张纸条,递给明珠。 明珠接过来,看着明显被拆开过的纸条。 这小贩居然还偷看,传个纸条,怎么这么没有职业素养…… 上面写着扭扭歪歪的两个字——“鬼方”。 “还有什么吗,对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明珠问道。 小贩想了想,说道,“没有,他就给了我钱,让我把这个纸条交给你们这边有木牌的人,他说那个木牌上写着梁国字,月什么,我就认识你们这个‘月’字。” “那人长什么样,多大年纪?”明珠继续问道。 “他……就我们本地人打扮,没有什么特别,年纪看上去不小,四十岁得有吧?”小贩回忆道。 “他没有说纸条是什么意思?” “没有,他给我的时候……”小贩心虚道,“给我时纸条是叠好的,我不小心拆开了。” 明珠眯起眼睛,质疑道,“真没说什么?” 裴元配合地加重了手劲儿,小贩疼得嗷嗷直叫。 “我承认!纸条是我偷偷拆开看的,但我不认识上面的字,真的没了,我真的什么都告诉你了!!” 看他这个认怂的样子,应该是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松开他吧。”明珠说道。 把人放走,明珠又端详起纸条上的字。 梁国的文字,却不像梁国人写的。 “鬼方”的话,是指鬼方一族,还是鬼方祂? 鬼方…… 等等,这纸上不会有毒吧?! 明珠猛地把纸丢开,翻开袖口,感觉身体无恙。 她想起裴元也碰过纸条,抬头看向他,紧张道,“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裴元摇头,谨慎道,“这纸有问题?” 明珠看向躺在地上的纸条。 她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 不对,都是因为鬼方祂,在身上涂一些乱七八糟的毒害人,叫她难以安心。 “没事,是我多心了。”明珠捡起纸条。 鬼方祂如今投靠戎狄王,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事,反而是鬼方一族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被问责。 看来,她要找机会去一趟鬼方族了。 “还有一件事,”裴元想起来方才之事,提醒道,“您去看看兰萤姑娘吧,卑职觉得她有点不对劲。” 发现小贩前,裴元在帐外看见兰萤背着身,小身子骨不住地发抖。 他上前说道,“若是冷,就回营帐吧。” 见人没有反应,裴元轻拍兰萤肩膀,谁知刚一碰到,兰萤便触电似地回头,眼中满是惊惧。 裴元诧异道,“兰萤姑娘,你怎么了?” 兰萤握紧拳头,藏起渗血的指尖,拼命摇了摇头,快步离开了。 裴元深觉不妥,刚准备去禀告长公主殿下,却发现营帐外那小贩鬼鬼祟祟。 听到他的描述,明珠又想起她遇刺后兰萤的紧张表现,急忙动身去寻兰萤,却发现她在自己营帐里泡着茶。 “殿下回来了,怎么这么急?” 明珠喘着气,走到她面前,问道,“兰萤你没事吧?” “没有啊,我能有什么事?”兰萤笑道。 明珠狐疑道,“把手给我。” “殿下?” “把手给我。” 明珠重复了一遍,语气变得不容置喙。 兰萤这才犹犹豫豫地递出手,小声道,“殿下怎么知道我不小心烫伤了……” 指尖红肿未消,指缝处指甲和肉被高温嵌在一起,格外狰狞。 不是咬伤,看来不是当时的焦虑复发。 “怎么不处理一下?!”明珠恼火道。 她拉过兰萤,用冷水冲洗着烫伤的指头。 “疼不疼?” 兰萤紧抿嘴唇,不发一言。 明珠把她的指尖放在唇边,轻吹了吹,念着,“吹吹就不疼了。” 泪珠轰然落下,兰萤的小脸皱成一团。 “疼!殿下,兰萤好疼……” “诶呦,我们兰萤宝贝——”明珠急忙轻拍兰萤后背,柔声哄着她,“疼坏了吧,只有你和我在,疼就哭出来吧。” 给兰萤包好伤口,明珠嘱咐道,“这几天你就在营地养伤吧,别跟着我奔波了,李凌霄那边也不用去了,你就留下来好好休息。” “不,”兰萤紧张道,“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兰萤想跟着殿下!” “你一定要跟着吗?”明珠犹豫道。 “是!” 明珠斟酌片刻,觉得把兰萤留下也不踏实。 “好吧。” 兰萤这才安下心来,露出笑颜。 明珠捏了捏她的小脸,“你啊——” 晚上,兰萤抱着自己的枕头,“殿下,兰萤想跟您一起睡。” “嗯,行啊。”明珠掀开自己的被窝,让兰萤钻进来。 昏昏沉沉的睡梦中,明珠隐约觉得,黑暗里有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转天醒来,明珠见兰萤神色倦怠。 “没睡好?”明珠问道。 “我……做了个梦。” 兰萤不敢说实话。 夜晚营帐外的篝火劈里啪啦的响,一声声在耳边格外清晰,那个不断重映的噩梦,让她不敢闭上眼,生怕殿下在她面前,就这样没有了余温。 “没事吧?”明珠摸着兰萤的脸,担忧道。 兰萤蹭了蹭她的掌心,说道,“没事,兰萤想跟着殿下。” 第79章 怎么可以吃兔兔! 营帐外,以耶律禇为首的戎狄人早早等候。 站在他身旁的,还有翟聿。 “耶律禇大人,”明珠打着招呼,客套道,“王子也在啊。” “我跟父王说,要陪着使团游览。”翟聿挠了挠后脑勺说道。 “额,这……”明珠犹豫起来。 这孩子怎么不懂知难而退啊,真是跟他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殿下,”身后兰萤开口道,“二王子也是一片好心,不如让他就一起去吧。” 多一个人,便能多一重保护,或许因为他是翟渠的弟弟,兰萤心中芥蒂不深。 “?”明珠诧异地看向她。 她们家小孩转性了?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度? “好吧,那有劳王子和禇大人了。” 一行人在草原行进,在北部山脉的阻碍下,来自北方的疾风无力侵扰,山上的雪水会在春季重新融化,变成草原的养料。 此刻,雪山上积聚着皑皑白色,顺着黑岩的纹理蔓延向下,仿佛在山顶开出一朵盛大的雪莲。 山顶的云如同万马奔腾,争相竞出,铺平了整座山脉,缭绕在山顶,变成了雾。 明珠想起骏马园的那匹白马,跑起来的时候,鬃毛在身后洋洋洒洒,现如今仿佛看见它冲破云霄,出现在眼前。 不远处,传来牛羊的叫声。 “前面就是月湖了,那里风景最好。” 马车停下,霍丘上前扶长公主下车,翟聿瞧见了,下了马一溜小跑,也学着他的样子等在马车旁,霍丘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明珠看到翟聿这样,心里就忍不住谴责自己,都怪她酒后乱性,又招惹上不该招惹的家伙了。 可这毕竟在戎狄,不能当着戎狄人的面对翟聿无礼。 明珠示意霍丘退下,她扶着翟聿结实的胳膊,冲他小声道,“王子不必做这些。” “叫我翟聿吧。” 明珠苦笑,怎么这兄弟俩都一个套路,她可不上当了。 “王子,称呼在于礼节,我不能随意更改。” “那我能还叫你明珠吗?”翟聿问道。 “当然。” “明珠!”翟聿露出虎牙笑道。 翟聿带她来到月湖边。 “你看,明珠,这就是我们的月湖。”翟聿指着面前的山,说道,“这个山叫雁岭山,暖和时会有大雁飞回来。” 明珠环视着山脉,雁岭山海拔不高,比起北部绵延的山脉,显得十分矮小短促,但此山尾部与梁国接壤,是个不可多得的宝地。 不过,或许将来再也不会有大雁回来。 她瞄了一眼,跟在旁边凑不到近前的耶律禇,正一脸便秘似地看着翟聿。 也是,翟聿一直兴致勃勃地粘在她身边,耶律禇设想的踊跃表现,全都没有施展的余地了。 若是能让她划走一点山山水水就了事,不占城池,没失草场,那耶律禇可谓大功一件。 “那有只兔子!”明珠指着远处的湖边,对翟聿说道,“你帮我抓回来吧。” 翟聿看向她手指的方向,愣在原地。 好像。 和他的萨仁简直一模一样。 “王子?”明珠疑惑道。 翟聿回头,明珠不知道怎么了,这孩子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又热切了几分。 “你等着我。”翟聿说完,就朝那只兔子走去。 看人走远,明珠才抽出空来。 “耶律禇大人。”明珠喊道。 听见公主喊自己的名字,耶律禇整了整衣服,忙不迭上前。 他故作沉稳地开口道,“公主,有何吩咐?” “我很喜欢这里。”明珠指着面前的景色,“这个山,这个湖,我都要了!” “公主眼光极佳,这的确是我们戎狄最美的风景,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了!”耶律禇逢迎道。 这是迫不及待交差啊。 “还是禇大人的主意好,要是不带我来这里,我就错失了! “那些武夫就只知道吆五喝六,吵得我耳朵疼,哪里比得上像禇大人这样有见地、有想法的智者,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 耶律禇脸上难掩喜悦,想必这些话他受用至极。 明珠看在眼里,继续道,“我不懂戎狄的官阶次序,像大人这般能力之人,在梁国可称宰相,位极人臣。” 耶律禇面露苦涩,说道,“我们这里,文职虽也受重用,但想必不及大梁的文臣地位尊贵……” “那他们可真是不识货!” 是啊是啊!耶律禇恨不得点头附和。 “禇大人这等有才之士,在这儿真是屈才,”明珠拍着胸脯说道,“大人要是来我们梁国,只管报我的名号,定叫大人扬眉吐气!” “公主,”耶律禇差点热泪盈眶,“真是知音……” 明珠笑了笑,往前漫步,远处的山脚下,有一片密密麻麻的营地,远眺过去,蚂蚁大小看不真切。 “那是谁的营帐?”明珠问道。 身后的戎狄人支支吾吾,彼此看着眼色不说话。 耶律禇见状凑上来,小声道,“那是鬼方一族的营地。” “鬼方……”明珠给裴元使了个眼色,裴元点头。 身后传来声音。 “明珠!” 众人回头,翟聿抱着只兔子走回来,笑得满脸灿烂。 “给你。”翟聿把兔子捧在她面前,这兔子也亲人,不闹也不跑。 明珠没想到他对待动物这么温柔,到底是个小孩子,按翟渠的性子,多半会拎着兔子耳朵,跟她说怎么烤着吃。 明珠伸手把它接在怀里。 “你要养它吗?”翟聿问道。 “……” 明珠看着翟聿脸上的期待,怎么也说不出“麻辣兔头”四个字。 “对,我想养它。” “太好了——!”翟聿猛地把明珠举起来。 “!!!” 明珠吓得抱紧怀里的兔子,腰上的手格外有力,她被举得很稳当。 “放肆!”兰萤喊道,“把殿下放下来!!” 察觉到对面释放的敌意,翟聿反而将明珠收进怀里。 “我不。”翟聿耍无赖道。 明珠无奈道,“我重,快放我下来……” “你一点都不重,跟羽毛一样,轻飘飘的。”翟聿真挚道。 明珠腾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好了,放我下来吧。” 翟聿这才听话,小心地把她放在地上。 “走开!”兰萤一把推开他,挡在明珠身前。 “你干什么?!”翟聿不服气道。 兰萤无视他的恼火,慌忙拉起明珠的手,“殿下没事吧?” “我没事啊。” 明珠觉得兰萤有些紧张过头了,她伸手摸着兰萤的脸,安抚道,“我没事,兰萤,别担心。” 第80章 大快人心 京城,御书房内。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陌生男人,头疼至极。 “陛下,您要为齐家做主啊!!!” “陛下,此事臣弟当真是冤枉的,求您定要让臣弟彻查此事,以证清白!!!” “什么?!你来查?简直是贼喊捉贼!!” “齐侯,我申辩多次,是你执意要将罪名强加于我,到底是何居心,我怀疑此事根本就是你齐家故意构陷!” “你有胆再说一遍?谁他娘的陷害你?!” “本王不想跟愚蠢之人再多说什么。”三王翻了个白眼,讥讽道。 “你这老小子,别给脸不要脸,你别是忘了小时候的怂包样儿了吧,要不要老子帮你想想?” “你——!!” 眼见这俩人又要打起来,太监们忙把两人拉开。 三王和齐侯来了多日,从早吵到晚,每次都把御书房闹得天翻地覆才走,尤其是那位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齐侯,三王起初还沉得下心申辩,后来被激得也开始骂街。 “够了!”皇帝一拍书案,台下两人闭嘴,“这件事,朕会派人去查,你们消停会儿吧。” “可家父的牌位,到底是在三王那里被损毁的! “那就让三王赔给你,还是你说你想他怎么做?”皇帝问道。 “臣要三王跪拜我齐家宗祠,以示忏悔!” “你别太荒谬,本王乃皇亲,岂能跪拜臣子?!” “呵,我父在前线为大梁冲锋陷阵之时,你还在家玩蛋儿呢!” “!!!” 三王怒视着这个满嘴胡话的人,只想把这个脑满肠肥的老匹夫心肝破开,看里面有没有一丝皇室宗亲的体面。 “等事情查清楚,朕再做定夺,赔偿之事你们私下商量,有结果再跟朕说。”皇帝摆了摆手,“三王你先回去,齐侯你留下。” 三王气闷地行了礼离开,丝毫不愿再被齐家那蠢才拽住纠缠。 “齐侯,你先消消气。” 皇帝心里也体谅他,毕竟谁家父亲牌位被砸、坟头被挖,身为人子又怎么能不气愤。 “朕知道你有怨气,但你说三王他平白无故偷你家牌位,还在他自己家砸毁,这不是给自己惹一身腥?” 齐齐二心绪平复了些许,但脸上的横肉仍皱起不甘。 看他那不服气的样子,皇帝知道多说无益,如今他也没有闲心管这些家长里短,他的宝贝女儿自从去了戎狄,好久没给他写信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思及此,皇帝烦躁地冲他甩手,“你也回去吧。” 出宫时,天色已晚。 随从跟着轿辇回侯府,旁观者清,他自是知道三王说不定也是被嫁祸,只是现如今自家老爷正在气头上,此时为三王开脱就是自寻死路,齐家上下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侯爷,三王他左右逃也逃不了,老侯爷的牌位重修才是头等要紧事,还是——”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齐二皱起眉头。 “怎么不继续说了?” 却不想轿辇砰的一声落地,坐在里面的齐二险些摔出去。 “啊——!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想摔死老子?!” 突然,轿帘被掀开,齐二被人薅着头发拖出轿辇。 “放肆!你们是什么人?!” 齐二刚想叫嚣,却发现轿夫和他的随从都被撂倒,昏迷不醒。那人将布团塞进他嘴里,责问和谩骂化为口齿不清的呜咽。 为首的男人蒙着面,浑身漆黑,与夜色混为一体,那人抡起脑袋大小的流星锤,二话没说,猛地砸向齐二。 齐二本能地逃跑,却不想那人变换力度,带着尖刺的铁锤,正好砸向齐二的下肢。 “唔!!!”齐二痛得眼泪直飙,险些晕过去。 几锤下去,齐二的下半身血肉横飞,终于他不堪重负,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九方赌馆内,几个黑衣人悄声返回,血腥气尚未消弭,却被茶室主人突兀的笑声惊动。 沾满血迹的武器被收进包裹,如同战利品般展示在眼前,松芜攥紧手中的香囊,听着他们的汇报,忍不住浑身战栗。 脸上的笑意扭曲,松芜难掩兴奋。 “他也有今天——!!” 真是大快人心,唯有遗憾不能亲自到场看看他的惨状。 不过,齐二还不能死,这个渣滓要活着,清醒地目睹自己一点点溃烂,看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和丑恶的下半身一起,沦为烂泥。 松芜收敛笑意,如痴如醉地嗅着香囊,仿佛里面不是药草,而是致幻的毒物。 事到如今,牌位之事就算有蹊跷又如何。 当初齐家长子英年早逝,三王没少冷嘲热讽,时至今日,三十年过去,此事仍是三王茶余饭后的谈资。 齐家早就对三王心有怨恨,即便心里清楚偷盗牌位并损毁之事不像三王所为,仇视也只会与日俱增。 厌恨之人,赶上了自己深恶痛绝之事。 有多少人能平心静气,不带丝毫偏见,公正对待,更何况是齐家那些草包,他们只会一心泄愤,先拿三王开刀。 说白了,就算齐家查出来不是三王所为,他们也一定会借题发挥,压三王一头。 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派人敲碎了齐二的下半身,怒不可遏之际,让本不清醒的齐家人头脑愈发发昏。 这件事,齐家也一定会算在三王头上。 齐侯府内,灯火通明,下人们端着血水的盆进进出出,哭喊声不绝于耳。 “侯爷啊——!” “二伯这是怎么了?!” “爹!爹你醒醒!!” “怎么办,怎么办……”齐宣握着自己二哥齐宗的手,嘴唇不住发抖,回头忙问小厮道,“我三哥呢?!” “三老爷还在赌馆,已经派人去叫了!”下人回道。 齐宣掀开盖在齐二身上的被子,整个下肢早已血肉模糊,肉被粘黏在骨头上,就像屠夫手下尚未剃干净的肉骨。 “老天爷啊——”三老爷齐寅推门进来,大惊失色道,“这是怎么了?二哥今日不是进宫去了,怎么会这样?!” “三哥,眼下该怎么办?”齐宣慌乱道,“对了,找婉儿,惠妃娘娘一定有法子救二哥!” “对、对!”齐三掏出令牌,塞给随从,“快去!去宫里找惠妃娘娘,说二哥出事了,快去!!” 第81章 过河拆桥 皇宫内,今夜的风格外不平静,惠妃拿起床头那个老虎布偶。 自出生起,她就体弱,比别的孩子都容易得病,小时候外出玩,回家发烧险些丧命,家里人都很宝贝她,不肯让她出门受累。 那时候,她只能待在屋子里,等着哥哥们下学堂回来,陪她一起说话,给她解闷。 大哥齐宇从小跟在父亲身边,十二岁才回京,短短几年就成为了当时京城有名的混世魔王,二哥最喜欢给大哥当跟班。 当年大哥偷带着她出门玩,射箭赢得的小玩意,连针脚都很粗糙,她却很爱惜,自从大哥过世,那个老虎布偶也丢了,她为此自责不已,没想到二哥居然一直记得,还寻到了个一模一样的给她。 惠妃回忆着过往,素来冷漠的脸上,都流露出暖意。 不想,老虎布偶的针脚忽然散了,内胆的棉花纷纷掉落。 “娘娘!” 宫女惊慌地跑进寝殿内,惠妃心中升起一股不安。 “侯爷出事了!!” 血色蔓延进九方赌馆,松芜冷眼看着倒在地上的陈驷。 “收拾干净。” 几个黑衣人点头,为首的黑衣男子说道,“处理完这个人,就两清了。” “没错,”松芜双手交叠,笑道,“处理完这个,你们就可以回戎狄了。” 看着这个志得意满的人,黑衣人们不禁恼火,他们的任务没有完成,反而让这个狡猾的家伙占尽便宜。 “您还真是会使唤人。” 为首的黑衣男子忍不住嘲讽道,“我们原本早就该回去,当时按照约定把人留下,没想到您却抓错了人,错失了除掉他的良机!” 松芜冷眼瞧着他们,尽是些落水狗的嘴脸。 “你们不也没预料到他会跟皇宫牵上线,顺利给翟渠下毒,他棋高一招,你我就该认输。” 更何况,殿下那时决定放走鬼方祂,无论是何原因,他都不能再对鬼方祂赶尽杀绝。 “认输?这可不像您能说出来的话。” 松芜笑得阴森,他眯起眼睛,面露凶光。 “你们藏了私,事先没有透露人皮面具之事,让你们做事弥补,已是我极大的善心。 “无论是戎狄和花摩,翟渠和鬼方,我都不在乎,你以为你们安然活到现在,是托了谁的福?” 看着松芜投过来的目光,那几个黑衣人忍不住畏缩。 他们是鬼方族长派给长子鬼方祂的副手,同时也是伺机除掉长子的帮凶,为了不令鬼方祂起疑,这期间他们一边配合地完成任务,一边向松芜暴露他们的行踪。 翟渠在宫里被下毒后,他们才警觉,原来鬼方祂已经和梁国皇宫内勾结上,松芜也因此提出要尽快除掉鬼方祂,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让松芜抓获鬼方祂,却没想到是个赝品。 当时松芜撕下死人脸上的假面皮,对蛆虫和粘腻的血肉视若无睹,他盯着那张千疮百孔的面皮看了许久。 再抬起头时,那个眼神—— 黑衣男子猛地打了个冷颤,稳住心神,提醒道,“和我们族长的交易,您可还记得?” 松芜瞥了对方一眼,他没有让明珠知道,他在戎狄的同谋其实是鬼方一族。 一来是鬼方族长要求他保守秘密,免遭泄露,二来是和亲期间,他发现兰萤和鬼方祂勾结,觉得可利用,也背后默许了兰萤对董向祺的做法,却没想到惹了殿下不快,他就更不敢让殿下发现他知情不报。 他帮兰萤用的苦肉计,其实也算是对小妹的弥补,惹得殿下对他发火,是对欺瞒殿下的自我惩罚。 不过他清楚,殿下素来心软。 哪怕最终看透这一点,也不会厌弃他。 可他当初信誓旦旦地把令牌交给明珠,是以为翟渠被俘、鬼方祂被杀,双方交易达成,鬼方一族势力足以在暗中支持、庇护她。 现如今,鬼方祂倒戈,鬼方一族被拿住把柄,若是戎狄王追究下来,即便鬼方一族不会坐以待毙,到头来,不过也就是两败俱伤。 鬼方一族无论对于戎狄还是大梁,都是弃子。 “你们最好祈祷鬼方族还能帮上忙,否则……” 一旁的黑衣人不服气道,“若不是她放走鬼方祂——!!” 寒光乍现,松芜的匕首抵上那人张开的嘴,舌头被冰凉刺透,那人猛地止住话茬。 “我看你的舌头是真的不想要了。” 为首的黑衣男子眉头紧皱,毒蛇的逆鳞可碰不得。 “是他说错话了,请您放过他吧。” 那人冷汗直流,松芜缓缓收回匕首。 舌头上鲜血冒出,那人忙捂住嘴,方才他的舌头险些被整个切开。 “多谢您仁慈。”黑衣男子说道。 仁慈…… 松芜知道那人在挖苦,不过是心里清楚,若是他不愿,没有人能活着走出这里。 他最擅长的事,就是过河拆桥。 “现下能保住鬼方族的,就只有她一人,你们千万识相些。” 这个共识传到了千里之外的戎狄。 鬼方族长正在帐外踱步,他们被戎狄王勒令,查清大王子遇害真相之前不得外出领地。 “阿父,哥哥真的背叛我们了吗?”小儿子拉着他的手,满脸担忧地问道。 鬼方族长忍不住失落道,“唉,没想到这么多年养出个白眼狼,即便只有一半的鬼方血脉,但他居然为了一己私欲,让整个鬼方族做他的垫脚石!” 那个戎狄女人生下的孩子,果然和她一样碍眼,在梁国没能除掉他,反而让他有机会回来投靠戎狄王! 鬼方族长摸了摸小儿子的头,安抚道,“别怕,阿父会保护你和你母亲。” 他让妻子把儿子带回营帐,不远处鬼方长老走过来。 “消息传出去了吗?”鬼方族长问道。 “族长放心,她收到了。” 鬼方族长叹了口气,说道,“眼下若不与戎狄王鱼死网破,就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您说,她会愿意和咱们交易吗?” 鬼方族长冷笑一声,无奈道,“我只希望她和那条毒蛇不是同一类人。” 月黑风高夜,明珠悄声走出帐外,四下寂静一片,唯有一人走近她。 “殿下,兰萤姑娘如何了?” “刚睡下,”明珠担忧道,“当初在船上遇刺,可能给她留下心理阴影了。” 裴元不太懂“心理阴影”是什么,但他大概猜出明珠话里的意思。 “她年纪尚小,您不妨让她多休息,养养精神。” “是啊,我也想,可是她坚持要跟着我。”明珠无奈道。 或许是身处异国的不安定,等回了京,或是等他们返回北境,兰萤就能稍微安心些。 “你还记得鬼方一族的位置吗?” “记得,您今夜便去吗?” “宜早不宜迟,还是尽快吧。”明珠斟酌道,“不要那么多人,动静太大,由你和霍丘副将跟着就够了。” 三人乘着两匹马,明珠坐在霍丘马后,趁着浓重夜色,向鬼方一族的营地奔袭。 鬼方营地门口,鬼方长老正恭候着他们。 “您来了。” 第82章 上位秘史 明珠诧异,这大爷大晚上不睡觉,在这等她,如果她没来,难道要站一宿吗? 裴元将她从马上接下来,明珠站定。 “请您到族长营帐一叙。”鬼方长老躬身道。 明珠点头,和裴元跟着他走进帐内,霍丘在帐外守着。 “尊贵的客人,我已等候多时。”鬼方族长起身迎接道。 合着鬼方一族夜里都不睡觉,熬鹰似地等她上门呗。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明珠问道。 “我想和长公主做个交易。” 明珠打量起对方,他们知道松芜留给她的令牌,也就是说,松芜当初在戎狄发展的内线,就是鬼方一族。 如果他们之间早有勾结,那当初猎场袭击和皇宫下毒,松芜多半是知情人,看来有些事,回去她要听松芜楚楚可怜地狡辩了。 明珠敛下心神,问道,“什么交易?” “用一个秘密,换我鬼方一族活命。” 不多时,从鬼方营地出来,明珠抬起头。 草原上繁星闪烁,今日无云,漆黑夜空被银河点亮,明珠伸手抓了抓天上的星辰,却发现它们远比眼中看到的遥远。 秘密,就如同这繁星,看似透亮,咫尺之遥,可当你想抓在手里时,又远比想象中困难。 明明是真相,却又那么令人难以启齿。 “殿下……”裴元看向她,眼神中也满是不甘和彷徨。 “我知道,可即便现在告诉他,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他还要为此背负痛苦。 “至少,让他过个好年吧。” 次日,戎狄人迫不及待找上门,生怕她变卦似地。 “我要整个雁岭山和月湖,翟渠也说过,那里风景最好。 “我用未来的戎狄王,换一处好风光,这不过分吧。” “好,我答应。”戎狄王说道。 “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带走鬼方一族。” 戎狄王眉头微皱,问道,“你为何要带走他们?” “不知道。”明珠耍无赖道。 戎狄王斟酌起来,“难不成是有人让你这么做?” 戎狄王这么说,想必心里有了猜测,也许是他发现了松芜和鬼方一族的关系,又可能是鬼方祂说了什么…… “您还挺聪明。”明珠顺着对方的话说道。 “哈哈哈,多谢公主美誉。” 戎狄王的笑仿佛另有深意。 “鬼方族与大梁皇室私下交好,有朋自远方来,救人一命,这朋友交得值。 “只是终究是些喂不熟的狗,还请转告那人,别弄巧成拙咬到自己才好。” 明珠故作无辜地点头。 ——鬼方族与大梁皇子私下交好。 原来是鬼方祂让鬼方一族替他背黑锅啊。 鬼方族长若打算除掉他,那么他被外派时就不会只有自己人跟着,必定还有鬼方族长的人,他多半是把在宫里给翟渠下药的事,嫁祸给那些人。 既然如此,鬼方祂暂时不会说出他当时把她掳走,趁机毒害翟渠的事了。 不过他也该清楚,等翟渠回来,他的谎言和隐瞒被拆穿,这里依旧没有他的容身之地,翟渠将来未必信任他,他无依无靠,只等被利用到死。 明珠看着面前空白的和谈书。 罢了,这些与她何干。 明珠拿出纸笔,拟好和约,最终双方签署,盖上国印。 “要是你们的牛羊去我的湖里喝水,我可要收费啊。” “没逮到就不算。”戎狄王耍赖道。 嘿,老滑头。 明珠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先前那个种格桑花的幼稚想法,还是后来的便宜条约,这个戎狄王对自己的态度和蔼了许多。 离开戎狄王大营,身后的霍丘惴惴不安。 霍丘犹豫着开口道,“殿下,咱们当真就这么放过戎狄吗?” “放过?”明珠哼笑一声,“是他们再也逃不掉了。” “卑职愚钝,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无论我要的是岁贡、牛羊,还是哪座城池,只要他们过得紧巴,就咽不下这口气,与其三天一吵,五天一闹,不如就要个清净的风景,要他们觉得抢回来的成本高,舍弃了损失也不大,短期内就歇了心思。” “可咱们要那些山水有何益?” “山是好山,水是好水,”明珠笑道,“怎么会找不到好处呢。” 等裴元将鬼方一族带回时,明珠从鬼方族长手里拿到了一个木箱子,这是当初她承诺从戎狄王手中要出他们后,所交换的“尾款”。 鬼方族长回望着王帐的方向。 当年鬼方一族从花摩国叛逃,为的就是扰乱戎狄内部,可尽管有相似的习俗,戎狄人骨子里的排外难以泯灭,鬼方一族也没有足以震慑戎狄人的武力。 起初,他们被边缘化,甚至几乎沦为奴隶。 花摩的女性不似戎狄彪悍热辣,她们大多白皙,有着迷人身姿和内敛性格,像是雪域的白狐,圣洁又撩人。 比起梁国同性,她们骨骼稍大,高挑纤细,不似弱柳扶风,她们的纤细匀称有力。 出自花摩国的鬼方一族也是如此,身处戎狄,他们族群的女性被占有,被那些蛮人扛上马背抓走。 鬼方族长向戎狄王申诉多次,但都无疾而终,戎狄那些该死的蛮子,美其名曰一家亲,夺取别人的妻子和女儿,还把戎狄的公主强嫁给他。 那个狂妄粗俗的女人,志得意满地把他从妻子的房子拖走,拉回她的帐中,甚至灌下鹿血酒逼他就范。 失去了地位、族人、自尊,鬼方族长发誓,一定要往上爬,把鬼方一族失去的,统统夺回来! 鬼方族长将他的妹妹,鬼方一族最聪慧的人,送到戎狄当时的劲敌——大梁将军董齐川身边,而他的妹妹不负众望,很快抓住了这个男人的心。 静待时机成熟后,他决定是时候给董齐川下毒了,却没想到妹妹居然不肯效力。 “这个就是当年的药吗?”明珠问道。 “是,这就是毒害董齐川的药,里面还有当年知情人的供述。” 当初鬼方一族留在董齐川身边的女子,也就是董向祺的生母——胡瑶。 明珠并没有听说过那个女人的事,也不曾听董向阜提起过,董齐川和鬼方族的女人还有一腿。 不过毕竟是上一辈人的私事,甚至涉及通敌的嫌疑,或许一开始,董齐川就隐瞒了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 可董齐川为什么把她留在身边,那个女人明显就是个雷啊? 冒着通敌的风险,执意满足自己的私情,而那个女人也放弃杀他,当初他们两个人说不定动了真感情。 明珠嫌弃地撇嘴,替郡主和董向阜感到晦气。 鬼方族长继续道,“我们只能另找人选,后来董齐川与齐侯同返北境……” 当年,董齐川和已经承袭爵位的齐宗一起驻守北境。 齐二的那个脑子不灵光,领兵打仗一窍不通,心虚却还想显得自己有本事,喜欢吆五喝六指挥下面人,因此两人时常有分歧。 未得军心,总处于下风的齐二心生歹意,受了鬼方一族蛊惑,将毒药下给董齐川,那药发作周期为七日,刚服下没有征兆,但毒素会悄然渗透进心脏,直到第七日,就会心悸而死的猝死症状。 后来,董齐川病逝。齐二心里害怕,才逃回京城,龟缩不出。 大梁北境无统帅,戎狄士气大振,被齐铭打压多年,终得扬眉吐气,大梁凭借齐铭留下的五万铁骑才堪堪抵御。 鬼方一族也凭此在戎狄王面前立功,地位水涨船高,原来被掠夺走的族人和她们的孩子,得以重回领地,将族群发展壮大。 “这就你那晚所说,鬼方一族的秘密——董齐川病逝的真相。” 明珠看着她手中那份画押口供,心中复杂。 此事关乎国事,大梁、戎狄、花摩都身处其中,同样也是董家的家事,还有董、齐两世家的私仇。 若是轻易揭开,不知道大梁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刚回到营地,明珠见李凌霄站在营帐外等她。 “长姐,臣弟要回京一趟。” “回京?”明珠诧异道,“为什么?” “齐家出事了。” 第83章 觊觎主人的狗 月上枝头,茶室的窗边,又见烟雾吞吐。 香囊的药草味道淡了。 松芜手持烟杆,他答应过殿下戒烟。 今日北境那边探子来报,说北境百姓口口相传,长公主殿下要与董向阜将军回京后成亲,等传到他耳朵里,就是早已过时的消息。 他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却还是抑制不住苦涩。 董向阜此人,自他跟在殿下身边时就偶有接触,后来去戎狄,互通消息已是常态。 说实话,他嫉妒那个男人,有匹配的家世、地位,有健硕的体魄,有才干、胆识,活得像个正派的英雄人物。 松芜最厌恶的,就是看到那个男人和殿下站在一起,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而阴暗瘦弱的他站在旁边,像个局外人。 不,若不是殿下,他本身就是个局外人。 每当这时,他好像又回到那个腌臜污秽的地方,孤立无援地等着,等着有人来救他。 这世上唯有殿下,即便知晓了他僭越的心意,依旧不会丢开他。 一条觊觎主人的狗…… 松芜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殿下其实并不了解他,她不会懂男人心中最污浊隐秘的心思,尤其是他这样的烂人。 当初,殿下救了地下赌场的那两个孩子,把他们留在身边照顾。 他有次偷换了那两个小崽子的木剑,里面是腐朽的枯木,他们在对练中受了伤,殿下发现后猜到是他做的手脚,要惩罚他,让他跪下,挨手板。 殿下心软,事先铺上蒲团,手板打下去,松芜只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挨得最轻的打。 直到第三下,手掌才传来阵麻,他突然升起一个异样的念头—— 殿下,可以再打得重一些。 为了实现这个疯狂的念头,他上瘾似地,一次次触碰殿下的底线,就是为了殿下态度变得强硬。 手掌迅速红了大片,蒲团也被撤去,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亢奋,他小心地挪动,生怕被殿下注意到。 “跪好!” 又是一阵剧烈的痛。 伴随着殿下的呵斥,一股酥麻流过,松芜咬紧下唇,强打起精神。 绝对不能被殿下发现。 “知错了吗?” “松芜知错……” 殿下让他离开,松芜迅速起身,快步走出宫殿。 那天夜里,松芜回味着那一幕,他仰视着殿下的面容,冷酷得令他痴迷,严厉的呵斥回荡在耳边,心中躁动不安。 殿下送来的药膏他从来都没用,他想让疼痛留得久一点,这是殿下给他的,属于他的痕迹。 松芜躲在被子里,小声啜泣。 “殿下…求您……” 直到最后一次,明珠没有训斥他,而是把他叫到跟前。 “松芜,有件事,我想了很久…… “你去北境吧。”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松芜呆滞在原地,难以置信。 “殿下,为何要——让属下去北境?!” “我需要一个人,替我去戎狄那里做暗探,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且…… “我觉得,你还不适应和竹临、梅辛他们相处,留在这里对你们都不好……” 明珠觉得自己已经说的很委婉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教导惩罚,可松芜就像个不听劝的顽徒,变本加厉地欺负那两个孩子,她觉得不能再放纵这种行为了。 可她不能抛弃他们任何人,她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让他们彼此远离,去戎狄做暗探只是一个借口,毕竟董向阜在北境,还能帮着照看松芜。 松芜跪倒在她脚边,满脸惊慌失措。 “我错了,殿下!我、我不该对他们那样做,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做了!!” 松芜紧紧抓住明珠的手,像在乞讨。 “求求您,不要丢下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 “松芜……” 看着松芜跪在地上的模样,明珠也不由心疼,可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松芜,你先起来听我说。” 明珠把他拉起来,让他和自己并肩坐在榻上。 “我从没有想过丢下你,我是真的需要有人帮我做这件事,才拜托松芜,因为我相信你能做好。” 殿下温柔得像在说情话,可那些话却仿佛是勒紧松芜脖子的细线,让他喘不上气。 “不,我做不好!” 松芜激烈地摇着头,挣扎道,“殿下不要让我走,我不行,我不想离开殿下!” “松芜!” 明珠一把捧住他的脸,松芜被迫和她对视,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手掌下涌。 “殿下为了他们,不要我了吗?” 明珠拂去他脸上的泪水,正色道,“是我把你带回来的,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可是殿下要把我赶走! “我知道我做错了事,还屡教不改,殿下怎么罚我都好,哪怕把我打死也好,我不想离开您身边!!” 松芜紧拽着明珠的手,掌心的伤痕剐蹭过,明珠语气又软了几分。 “不仅是这些事,松芜,你知道的。” 松芜瞳孔一震,畏缩地松开手。 “你们现在还小,有些事分辨不清,行万里路,见万人,想必会让心胸更开阔。 “而且去戎狄,也是我交给你的任务。” “松芜,”明珠反握起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掌心的伤痕,抬眸看着他,莞尔道,“你会帮我的,对吗?” 松芜垂下头,哽咽不止。 “松芜,遵命……” 旧日阴云散去,思绪回笼,松芜丢下被折断的烟杆,离开茶室,窗外的风吹散烟草灰,落了一地。 次日天一亮,明珠一行人就带着鬼方一族从库伦出发,准备返回北境。 翟聿守在营帐前,望眼欲穿,看到明珠出来,他急哄哄上前。 “明珠,那只兔子……” 明珠举起手里的竹织笼子,兔子在里面悠哉地啃着干草料。 “你放心,我会好好养它。” “给它起名字了吗?” “还没,你有什么主意吗?” “塔拉。” “塔拉,”明珠念了一遍,问道,“有什么含义?” 她现在可不敢随便让人起名字了。 “用梁国话说,就是‘草原’。”翟聿说道。 ——希望她不要忘了草原,还有草原上的人。 第84章 初吻啊——! 梁国的队伍走远,戎狄人看着恋恋不舍的二王子,心中不屑,围在翟聿身边嬉闹起来。 “别人在大王子领地上拉屎撒尿,二王子倒殷勤,恨不得都给人送上门。” “咱们真该给二王子好好找几个女人,别看见梁国公主,像匹发情的公马一样。” 那些人还有模有样地学起公马发情时的嘶鸣,惹得众人发笑。 他们都是大哥的部下,翟聿不愿跟他们起冲突,不想那些人却变本加厉地说起明珠。 “说不定呢,二王子就是馋梁国女人那股娇滴滴的水灵样儿,你看像公主似的金枝玉叶,肯定没被——” 嗵的一声,那人被整个掀翻在地。 “阿什那,闭上你的臭嘴。” 翟聿踩在那人胸口,力气大得吓人,脚下那人猛咳不止。 “梁国的账,我和兄长会一笔笔讨回来,但如果再让我听到你说她坏话——” 匕首的尖刃倏地袭来,那人紧闭双眼,耳边一阵痛楚,耳廓被割破,血珠沿着刃滴入泥土。 “我就把你的肠子挖出来喂鹰。” 塞外的喧嚣风声未能传来,梁国使团正安然走在回程途中。 明珠回想着昨夜李凌霄和她说的信。 齐家火急火燎地寄信过来,还托了董向阜,让他一定把信送到还在戎狄和谈的李凌霄手里,士兵拿着董向阜的令牌才进到库伦。 信里写的内容,李凌霄没给她看,只简述了一遍,就让她震惊不已。 果然,字越少事越大。 齐铭将军牌位被盗,次日于三王书房寻到,牌位被损毁,齐家众人对三王大打出手。 明珠愣了半天,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若是狗咬狗的戏码,的确值得一听。 但毕竟是齐铭将军的牌位被毁,她也不好在别人面前显得太八卦,好像对这位赛博先人不敬。 若说三王自栾城那时起,和李凌霄撕破脸后,便打算对齐家下手,也不无道理。可偷盗齐铭牌位这件事,绝对不是三王能干得出来的,明显是栽赃。 齐家和三王…… 明珠纳闷,难道是松芜出手吗? “二位殿下!” 董向阜在国境处等候,看到他们的身影,前来迎接。 “长公主殿下,可还安好?”董向阜问道。 “嗯,挺好的……” 自从听了鬼方一族的秘密,明珠见董向阜不由有些别扭心虚。 她转移话题道,“那是鬼方一族,你尽快安排人帮我把他们送回花摩国。” “是。” 董向阜示意部下,将鬼方一族先行带离。 “翟渠呢?”明珠问道。 董向阜一愣,回道,“在营地,您要见他?” 大漠扬起细沙,明珠拢了拢鬓边的发,过往如走马灯,短短几个月,又像是半生漫长。 “要送他回家了,我想再见他一面,道个别。” 回到北境,明珠从马车上下来,伸了个懒腰,现在就只剩下把翟渠送回去,终于能安稳地处理接下来的事。 李凌霄未与他们同行,他早已在回京的路上,想来京城都闹翻天了。 明珠瞥了眼身旁的董向阜,齐家的信火急火燎地送来,而这惊天新闻传到北境,指不定还要晚上数周,不知道届时董向阜听说后,会作何反应。 齐铭到底和齐家那些人不同,这件事董向阜若有机会一定会追查到底,而且李凌霄他又会查到哪一步,始作俑者会被揭露吗? 明珠按捺住不安,走向营地。 来到翟渠帐前,看到竹临和梅辛满脸欣喜迎接她,和他们寒暄片刻后,明珠才走进帐中。 一推开门,就见翟渠懒洋洋地躺在榻上,悠闲得很。 “公主若是忙,不必非来见我。” 翟渠老早就听出她的脚步声了,在屋里忙活了半天,也不见人进来,最后无聊地瘫在榻上。 “翟渠,你马上就能回家了。” 翟渠坐起身,笑问道,“公主这般爽快,这是拿我换了多少好东西?” “戎狄的山水,你最喜欢的那处风景,如今是我的了。” 翟渠诧异,她说的想必是西南部的雁岭山和月湖,这两处虽是极佳的景色,可终究派不上什么用场。 雁岭山地势不高,尾部与梁国北境接壤,南部是西域的乌塔拉沙漠,山顶冬季积雪,等春夏化作水源,汇入月湖。 虽说月湖也是西南草原的一处水源,但却并非要害。 难道她真的,就只要了这一处无关紧要的风景? 翟渠打量起她,狐疑道,“就这些?” “我本来说要整个西南草原,”明珠摊手,语气无奈道,“可惜在你父王眼里,你这个好大儿就只值这些。” “可你之前……” 翟渠一时语塞。 之前她如此声势浩大,不惜做局陷害他,发动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难道不知,若她嫁给他,整个戎狄都会属于她啊! “公主在愚弄我吗?”翟渠气得发笑。 她就这么不愿嫁给他吗…… 还是说,她可怜他,才最终妥协。 “翟渠,”明珠站他面前,语气放缓,“你弟弟很想你,回家去吧。” 她没法回答他,干脆无视。 “我们,就此别过。” 见她打算转身离开,翟渠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等等。” “你还有什么话说?” 翟渠哑声道,“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明珠看向他,她知道翟渠心里应该挺憋屈的。 不明真相的他大概以为,她要么是开玩笑戏弄他,要么就是心里过意不去,才要了这么一点看似无关紧要的小条件。 “没错,所以有什么话你尽管唔——!” 猛兽的气息扑面而来,嘴唇被人咬住,明珠瞪大眼睛,对方的舌尖撬开唇齿,攻城掠地般入侵进来。 一时间,呼吸停滞了。 双耳闭塞,两眼昏花,唯有唇瓣触感炙热,仿佛五感仅限于此,不断放大。 她是谁?她在哪?这是在干什么?! 明珠回过神,还没用力,对方就被她轻易推开。那人后退几步,坐回榻上,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唇边。 “公主欺负了我多次,我还一次,不过分吧。” 这是她的初吻啊——! “你——!”明珠的脸滚烫,脑袋像要炸开花,指尖颤抖地指着翟渠。 翟渠握住那只手,指向自己心口。 “让公主也知道,我这里一直是什么滋味。” 帐外,竹临和梅辛见明珠快步走出,不,几乎是跑出帐篷,疑惑地对视一眼。 “殿下?”梅辛喊道。 “别管我——!”明珠捂着脸跑远。 她不敢回自己营帐,生怕兰萤发觉什么,冲过去把翟渠一刀了结。 直到快跑到营地门口,看见站岗的士兵,明珠才停下脚步。 不能被人看到自己这么丢脸的样子。 明珠在营地栅栏处来回踱步,一脚踢开地上的石子。 流氓!! 混蛋蛮子!!! 明珠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对着无辜的石子泄愤,绒布鞋上沾满了沙土。 “长公主殿下?” 第85章 溜猫去了 身后传来声音,明珠一惊,回头道,“裴参军?” “您——” 明珠双颊绯红,眼底尽是惊慌和羞怯,裴元见状,一挥斗篷罩在明珠头上。 他对身后的几个教官说道,“你们先行前往校场。” “是!”教官们齐声答道。 待人走远,裴元单膝跪地。 “卑职僭越,请殿下恕罪。” 明珠心如死灰,从斗篷里探出一半脑袋,自暴自弃道,“你起来吧。” 啊,好丢脸…… “谢殿下。”裴元起身,犹豫道,“敢问殿下……” “我没事,真的没事!” 明珠慌忙摆手,罩在身上的斗篷滑落,裴元眼疾手快地抓住。 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缩短许多。 明珠眨了眨眼,这个距离,有点微妙啊…… 不远处,霍丘走过来。 “裴元你这是——?” “?!” 裴元惊觉,忙后撤几步。 斗篷里的明珠露出身影,看见后的霍丘满脸震惊。 “你们——?!” “不是,我们什么都没有!!”明珠嘴里说着,脸上的红晕未消,反而更明显了。 霍丘倒吸一口冷气,一双眼睛不停从两人之间转换,最终下定决心似地捂住双眼。 “我什么都没看见!” 霍丘捂着眼,被雪堆绊地踉跄了一下,嘴里还嘟囔着。 “什么都没看见……” 明珠无奈地看向裴元,却发现他也一脸傻样地站着,手里还攥着斗篷的一角,她褪下斗篷,挂在裴元胳膊上。 临走前,明珠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道,“你也什么都没看见。” 帐外,明珠做足了深呼吸,待心绪平复,才回到自己帐中。 一进来,就看见伊丽莎白正伏在那只兔子笼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它,笼子里兔子缩成一团,不敢与之直视。 兰萤在一旁,正在烧水煮茶。 “这是?”明珠问道。 兰萤忙上前,把暖好的汤婆子递过来。 “我听侍卫们说,伊丽莎白被关在笼子里,整日恹恹,就想着把它放出来玩一会儿。 “谁成想它跑进帐里,看见兔子就再不动了。” 把这碍眼的兔子咬死才好呢。 兰萤面上笑脸盈盈,心里早已将那只小畜生咒骂千百遍。 明珠不疑有他,对着那边喊道,“伊丽莎白。” 听到主人的呼唤,伊丽莎白才跑回明珠身边,尾巴卷曲在她身上,脑袋蹭个不停。 “你刚才想干嘛?”明珠揉着它的大脑袋,佯装气恼。 “喵~”伊丽莎白舒展身体,讨好般露出柔软肚皮。 明珠蹲下身,猛搓了两把,就听到它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 “好孩子,你不能欺负塔拉,听到了吗?”明珠费力道。 “喵?” “别装傻,那个小东西就是塔拉。” “喵……” 伊丽莎白躺在地上,眼神瞄向笼子里的兔子。 “别看了。”明珠拍了下它的脑袋,伊丽莎白无辜地看向她。 “走吧,带你出去溜达溜达。” “殿下要带它出门吗?” “嗯,”明珠看着兰萤,思忖道,“你留下,帮我照顾兔子。” 兰萤最近状态不好,又跟着她来回奔波,现下回来了,还是少走动、多休息为好。 “可我不放心殿下一个人。” 该死的兔子,兰萤腹诽。 “没事,我叫上——” 董向阜官最大,支使不动。 裴元应该是不行了,霍丘……更不行。 明珠纳闷,怎么人在北境,她混的还是这么落魄。 “我叫上竹临和梅辛一起。” 如今和谈已尘埃落定,鬼方祂投靠戎狄王,鬼方一族也被送走,翟渠在董向阜这里,就没必要她自己的人去看守了。 明珠给它套上项圈,牵起绳子走出门,竹临和梅辛听到召唤,便忙不迭跟人换班过来。 “辛苦你们了,这几天看守营帐,还要陪我溜猫。” 明珠看着跑过来的两人,对他们小声道,“其实你们可以回去休息,我就是寻个借口让兰萤放心。” “殿下别这么说,董将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安排人巡视,我们在门口反而没出什么力。”梅辛笑道。 “请殿下准许我们跟随。”竹临说道。 “好吧,那你们今晚都好好歇息,就不用在我帐前值夜了。” “可……”竹临还未说完,梅辛就用手肘捅了捅他,打断他的话接道,“多谢殿下。” 明珠环视四周,问道,“这儿有什么空旷点的场地吗,我想松开束缚,让它自己跑跑。” “校场地方敞亮,只是现在怕是在练兵,咱们可以晌午等他们散了,在那儿溜。”梅辛说道。 “好啊!” 明珠他们慢悠悠溜达到校场时,刚好赶上军队解散,比起上一次宣讲,她如今从台上下来与他们并肩,才发现北境将士们都是些一米八几的猛男。 从校场出来,一个个蒸汽腾腾,周围的气温都升高起来。 “殿下?!” “长公主殿下!” “什么?殿下在哪?!” 一群又一群,犹如出笼的大型犬们,争先恐后凑上前跟她打招呼。 竹临和梅辛把她护在身后,勉强抵挡着前面汹涌的人潮。 “都挤在这儿干嘛呢?”人群外,霍丘高声喊道。 原本拥挤的人群瞬间让开一条路,明珠看向那头卓尔不群的几人。 啊,真是巧啊…… 董向阜带着身后几人,走过来行礼。 “殿下怎么来了?”董向阜问道。 “等你们解散,我借个场地溜猫。”明珠扬起手里的绳子,身后的雪豹露出身形。 两侧的人群传来阵阵惊叹,董向阜回头,示意了下裴元。 裴元走上前,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掌说道,“我数完之前离开校场,否则午后让霍副将亲自给他加练,五、四、三……” 人群如鸟兽散,一眨眼周围变得空荡。 “多谢。”明珠冲裴元笑道。 “卑职不敢当。”裴元点头致意,退回董向阜身后。 上午的事,裴元应该没放在心上,和她说话时波澜不惊,心理素质挺好。 起码比旁边那个从看见她时,眼神就在她、裴元、董向阜三人之间飘忽不定的霍丘强一万倍,那人恐怕已经开始脑补一些狗血三角恋了。 “这就是松芜带回去的那只畜牲?”董向阜看着雪豹问道。 怎么说话呢,这可是她的小猫咪! “你知道它?”明珠问道。 “他为了抓它,花了不少心思。” 不过用的手段都…… 董向阜没有拆穿,他走近雪豹身边,雪豹警惕地盯着眼前的陌生雄性。 “它有名字吗?” “伊丽莎白。” “?”董向阜忍俊不禁道,“还真是和以前一样。” “什么啊?”明珠不忿道。 虽然不知道他的话什么意思,但董向阜那种表情,肯定是在笑话她。 “没什么,像您的格调。”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装模作样嘲讽我是吧!” 董向阜笑道,“微臣不敢。” 明珠嫌弃地看着他,这家伙也就表面上恭敬,装装样子糊弄她,跟他假装深情时一个狗样。 “你们不是还要去吃饭吗,赶快去吧。”明珠开始赶人。 “长公主殿下呢?”董向阜问道。 “我才不跟你一起吃饭!”明珠白了他一眼,牵起绳子,对竹临和梅辛说道,“我们走。” 第86章 恶役女主,上线! 校场空旷,地面沙土铺平,印着整齐有序的脚印和背摔痕迹,墙边码着两米来高的刀枪剑戟,刀刃尖刺闪着骇人冷光。 远处,两侧矮塔上红鼓耸立,中间的石板高台上有一座齐铭将军的石像,高头大马上的等身像,气宇轩昂,齐铭本人长相偏俊美,不似寻常武将硬朗俊毅,董向阜便是后者。 校场门口围栏一关,明珠取下绳子和项圈,任大猫撒欢,转眼间就变成小点。 路过鼓起的干草垛,伊丽莎白似有所感,往里面跑去。 明珠和梅辛说话没留神,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啊——救命啊!!!” 明珠一惊,往声音来源处张望,看见伊丽莎白嘴里咬着一个裙角。 “伊丽莎白!”明珠边喊边往那处赶。 竹临率先赶到,从草垛后面揪出一人,是个年轻姑娘。 “快松口,伊丽莎白!”明珠急忙道。 伊丽莎白松开嘴,它并没有咬到那人,獠牙只擦破了裙摆。 明珠重给它套上项圈和绳子,把它拘在身后,关切道,“姑娘,你没事吧?!” “你想让它咬死我是吗?!” “啊?”明珠惊慌道,“不是不是,姑娘你误会了。” “怎么不是!咬死我你就能跟将军和睦恩爱了!!” 这姑娘都吓得说胡话了吧,什么将军,什么和睦恩爱? “你休想抵赖!若不是你,将军怎么会不肯娶我!!” “……” 沉默片刻,明珠恍然大悟道,“你在追董向阜啊!” 竹临听得眉头紧锁,刚想把人带走,就被梅辛拦住。梅辛冲他噤声,示意他待在一旁看着。 “什么追不追的,将军本就属意于我!” 啊,这姑娘躲在校场里面偷窥,是董向阜的粉丝吧,不对,这种该叫私生饭。 明珠按捺住笑意,指着自己,“你知道我是谁吗?” “就算您是长公主,也不能违拗将军心意,逼他和我分离!” 这姑娘真会脑补,不会是董向阜自己撩拨人之后不想负责,拿她挡刀吧? 明珠打量起这个姑娘,觉得董向阜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垃圾货色,毕竟这些年围在他身边的痴男怨女也不少。 董向阜那一张冷脸常年摆着,也不是没有原因,即便如此,当初在京城,也还是有不少人主动纠缠。 噢,对了,难缠者名单里,长公主当初可是排首席。 “权势压人非我本意,可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明白——” 明珠俯下身子,勾起那姑娘凌乱的发,为她拢到耳边。 “即便董向阜钟爱你,若你现在死在我手里,他连个屁都不敢放,我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你今日找我闹,就该想到有去无回的下场,难不成你觉得我是个软柿子,说两句狠话就能吓倒我?” 明珠捏着那个姑娘的下巴,眼神轻浮。 “姑娘,我养的是豹子,不是病猫,若我一声令下,它会撕开你的皮肉,拽出你的肠子,把你的五脏六腑咬碎,吞入腹中。 “届时,你那四分五裂的尸身,就只能被丢进乱葬岗,等着和董向阜地府相聚了。” 看着那姑娘铁青的脸色,明珠忍不住坏笑。 “你若不走,我这豹子可好几天没吃人肉了。” 明珠对伊丽莎白小声道,“冲她龇个牙。” 收到指令,伊丽莎白立马冲对方弓起身子,露出獠牙,一双豹瞳充满压迫感。 “妈呀!!!” 那姑娘提起裙子,拔腿就跑,一溜烟不见踪影。 “噗——!”明珠忍不住偷笑。 “殿下何故与她多费口舌,把她丢给董向阜便了事。”竹临闷声道。 “那还有什么趣儿,是吧,殿下?”梅辛笑道。 明珠和梅辛默契击掌,还得是他这样的坏心眼啊。 闹剧谢幕,明珠才又放开伊丽莎白。 晌午已过,日头正晒,明珠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趁着人们还没回来,他们就离开了校场,把伊丽莎白带回营地。 “带你们下馆子,想吃点什么?”明珠回头问道。 “都好。”竹临说道。 梅辛想了想,说道,“殿下,我听他们说,北境产辣子,这边的面食都不错,面条筋道,再配上辛辣的肉糜浇头,如何?” “好啊!”明珠眼睛一亮。 北境虽与戎狄相隔不远,但因其地势,常年阴云小雨,今日本是难得的好天气。 三人漫步在街上,雪堆被清扫在侧,让出灰黑的石板路,北境多有雨雪,土泥地不便行走。 当年齐铭率人修了北境城中道路,后经董齐川、董向阜代代修缮,才有了现如今脚下畅通的灰岩石板路。 凡开张的店铺,都能看到他们店中摆放的齐铭将军像,或画卷或铜像,此人于北境,像是神明一样的存在。 街巷口传来阵阵肉香,混着辣椒的呛鼻味,闻着便叫人胃口大开。 明珠看向来源,一间不大的面馆里,坐满了食客。 “那家怎么样!”明珠指着门面说道。 那两人点头,三人走上前,店里的跑堂手巾一搭,迎了过来。 “您几位?” “三位。” “稍候,这就给您收拾出来一桌。” 几人落座,明珠问道,“您这儿的招牌是什么?” “那就有的说了,我们这儿招牌——千户臊子面,十几种配菜,臊子都是鲜切肉丁,三分肥七分瘦,汤底大骨熬制,里头有六味中草药,有辛辣有滋补!” “里面有……热油吗?”竹临问道。 “是啊,有烫过的辣椒油。”跑堂回道。 见竹临眉头微皱,明珠问道,“有清淡的吗?” “有,片叶汤,骨汤下面片,吃口鲜咸味。” 明珠看向竹临,竹临点点头,她对跑堂说道,“好,那来两碗臊子面,一碗片叶汤。” “好嘞,有忌口吗?” “没有。” “两碗千户臊子面,一碗片叶汤——!” 明珠伸出手,触碰到竹临的脖颈。 她问道,“难受?” 竹临一惊,喉结滚动,慌张地吞了口口水,明珠才察觉出不便,尴尬地收回手。 “不难受。”竹临小声道。 在平云庄时,他曾因咬伤看守,被灌过热油,食道险些烂掉。 获救后,明珠对他餐餐照料,即使进了军营,他的饭也是长公主宫里小厨房做好送去,养了好久才养好,如今只要饮食注意,不频繁吃滚烫或冰冷的食物便无恙。 只是每当看到滚烫的油锅,他还是忍不住咬紧牙关。 “难受的话,一定要跟我说,不要自己忍着,听到没有?” “嗯。” 第87章 吃瓜群众 三碗汤面上桌,水蒸气和香味扑面而来,碗口硕大,她这碗千户臊子面中木耳丝、鸡蛋丝、冬笋丝码列整齐,肥瘦相间的肉沫臊子上撒着青白的葱花,令人垂涎欲滴。 明珠从木篓里拿筷子,用手帕擦了擦递给那两人。 “多谢小姐。”两人接过回道。 终于到了万众期待的品尝环节,明珠摩拳擦掌地捞起面条。 筋道的细面,在鲜香浓郁的汤底中出水,挂着诱人红油,一口咬下去,幸福感十足。 酒足饭饱,明珠冲跑堂招手,准备结账。 这时,门口传来突兀的呼喊声,在热闹的食客中分外微弱。 “救命……” 有食客发现倒在门口的人。 “欸!这是怎么了?!” 跑堂的急忙凑近,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松了口气。 “想必饿晕过去了,您几位安心,我给他去弄口吃的。” 说着就把那人扶进店里角落的板凳,先给他喂了口水,那人才逐渐苏醒。 “饿……” “汤面成吗,你有力气吃吗?”跑堂的问道。 “吃……” 明珠往门口探头,看店员忙着,把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钱放桌上了。” “好,几位慢走!” 尚未迈出门槛,却听见仓啷一声,明珠回过头时,竹临的剑已出鞘。 梅辛一脚踹向墙边,冲着角落里的人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一左一右禁锢着,杀气咫尺之遥,缩在板凳上的人瑟瑟发抖。 “怎么了?”明珠疑惑道。 “此人图谋不轨。” 他们分明注意到,这家伙的手刚试图拉住殿下的裙角。 明珠打量起角落里的人,是张眼生的面孔。 中年男人,衣着朴素,腰间别着小锤和锉刀,手上都是老茧,约莫是个铁匠。 不过最显眼的,是此人脚下的鞋袜,已耗损破烂,像是赶了很久的路,也未能停歇。 “你想干什么?”明珠问道。 “不…不,”那人说的上气不接下气,“长公主殿下……” “?” 明珠诧异,扫了眼周围,俯身问道,“你认识我?” “果然是您。” “你是谁?” “小人…鲁进艺,求您指一条生路……” “面得了,你——?”跑堂疑惑道,“您几位怎么……” “我们认识。”明珠摆了摆手,让竹临和梅辛撤回。 “这样啊。” 跑堂也不多问,只叫那人吃完就离开。 “你先吃吧,吃完再说。” 听到这话,鲁进艺也不含糊,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才娓娓道来。 “殿下,小人是三王麾下的匠人,因得罪了三王,被他赶尽杀绝,才逃命至此。” “得罪了三王,因为什么?” “小人司机关术,此前专为三王研制牢门锁头,听说有一处门栓被人损毁,三王说都怪小人手艺不精,坏他好事。 “三王一心只想泄愤,根本不听小人辩驳,还要小人的命来偿,小人只能逃命。 “眼下只有您能救我,小人千里奔袭,特来投靠殿下!” 此人真实身份有待商榷,听他所言,擅长机关术,将他留下来,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 不过…… “那你怎么恰好倒在这家店,这家店并非径直走向,你特地拐过来,难不成你知道我的行踪?” “殿下,实不相瞒,因为整条街,这儿最香……” 鲁进艺难为情道,“原本,粮草运往北境,小人想到军营投靠殿下,可实在是……饿的不行。” 明珠忍俊不禁,说道,“那你怎么确信,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小人认识他。”鲁进艺指着竹临,说道,“他来自平云庄,小人曾见过他,他后来回来了一次。” “听说,他进了京城,地下赌场被长公主殿下查没,小人猜测,他跟随之人就是长公主您了。” 明珠回头看了眼竹临,见其面色阴沉,便对鲁进艺说道,“行吧,你先跟我回营地,只是在查实你所说之事前,要被看管起来,你可明白。” “明白!小人明白!” 一路上,竹临和梅辛不曾放松警惕,两双眼睛紧盯着那人,鲁进艺倍感压力,紧张地打起嗝,一个接一个,活像个计时器。 “喝水吗,要不先找个茶馆吧。”明珠忍不住回头问道。 “嗝,多谢,嗝,长公,嗝公主——” “省点力气吧。” 明珠止住他的话,带着他们走进一间茶馆,门面不大,这时节喝茶的人不多,掌柜在桌上摆着小碳炉,上面煨着花生和地瓜,明珠又要了一壶金尖奶茶。 几人刚落座,就听梅辛压低声音冲她喊着。 “小姐,小姐!” “怎么了?” 见梅辛下巴使劲往门外指,明珠把茶壶递给竹临,抬眸看向街巷,瞬间转换吃瓜表情。 “是她吗?!” “是是是!” “天呐——”明珠捂嘴偷笑道,“董向阜这是被绿了吗?” 街巷上,正是方才在校场的那个年轻姑娘,只是她身旁挽着的,却是另一个眼熟的男人。 “霍丘胆子还挺大,敢挖董向阜墙角。”明珠忍不住感叹道。 “您说他知情不知情?” 梅辛不知何时抓来一把瓜子,放在桌上。 明珠伸手取过一把,分析道,“我觉得不知道,他那个人蛮直的,裴元倒是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校场内,裴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一旁,鲁进艺也好奇地凑近他们,问道,“两位,嗝,在说,嗝,什么?” 明珠接过竹临倒好的茶,“喝你的水,道上的事少打听。” “小姐,他们进首饰铺子了。”梅辛实况转播道。 “在哪在哪?”明珠慌忙往外探头,咋舌道,“没想到啊,那姑娘虽然狂热,却也算得上痴心一片,怎么这会儿就又脚踏两条船了。” “我看那姑娘对董将军未必像她表现得那般,说不定是演的。” “你那意思,她是演给我看,先让我知难而退,再找机会自己上位?”明珠不禁感慨道,“世道不古,人心难测啊。” 不一会儿,那姑娘喜笑颜开地挽着霍丘出来,手腕上还多了个玉镯。 “你们说,她有没有可能是霍丘家的亲戚?”明珠找补道。 万一呢,万一霍丘没有可怜到被爱人劈腿。 正说着,那姑娘就在霍丘脸上小啄一下,惹得霍丘满脸通红。 “……算了,可怜的霍丘。” 明珠不忍再看,奈何手里瓜子还没吃完,只能边嗑边目送那对新人离开。 “小姐,那这事儿?” “……” 为什么这些难以启齿的事情,都开始扎堆倒向她啊…… 明珠看着店里被撕剩的月份牌——立春。 “还是等过完年吧……” 希望董向阜和霍丘,都能过个好年。 第88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年节将至,送走翟渠的日子到了,明珠没有露面。 她站在董向阜之前带她去的那座了望塔上,俯视着城下的队伍,即使翟渠混在士兵里面,也能一眼看到他,他本身就是这么出挑的人,身形样貌、姿势气场都是一等一。 唉,胸这么大的帅哥,以后见不着喽。 戎狄的王帐会在翟渠抵达后西迁,他们此前就一直在向西北方拓展疆域,翟渠因为和亲的缘故,才提前回到毗邻梁国北境的领地,现下等他回去,他们便会即刻出发西行。 “再见了,大王子。”明珠冲他摆手,小声说道。 人群中一道视线投来,明珠知道,那个嗅觉灵敏的家伙,一定能发现自己。 戎狄的孩子从会说话起,就会骑马射箭,这些剽悍的游牧民族,他们的孩子从小便要跟着部族南征北战,跟外族打、跟外国打。 这些人的作战和攻击看似野性,毫无章法,其实是长期积累的作战经验刻进骨髓,形成肌肉记忆,感官被训练得格外敏锐,更别说他们天赋异禀的体格和力量。 戎狄人,一直是劲敌。 下次再见,不知道又该是多大规模的进攻,更不知道梁国的气数,能否在这之后得到扭转。 试试看吧。 走下了望塔,底下有一人在等她,此时见到此人,还难得挺开心。 梁国,也不是毫无依靠。 “将军。” “殿下不去送行吗?”董向阜问道。 “之前送过了,今日就算了,我和他本不该是那么亲近的关系。” 说到底,梁国百姓心中,翟渠仍是那个对长公主意图不轨,残杀忠良后代的外敌,若她亲自去送行,难免招眼,惹人非议。 更何况,上次…… 看着明珠别扭的表情,董向阜轻笑,伸出手臂,让她扶着走下最后几步台阶。 “愧疚,还是——对他有意?” “你还挺八卦。” 这倒是董向阜头一次,这么关心她的感情生活。 “臣看他对您倒是不一般,他曾说过,让我看护好您。” “是嘛……”明珠抬眸看向他,说道,“那我若是嫁给他,岂不是省了你很多事。” 长公主和亲,便是两国邦交之喜。 “那臣未必太过无用,要您屈已,向戎狄求饶。” 明珠轻笑,他如今也学会说漂亮话了。 “可惜我已经招惹上他了,若有朝一日戎狄势强,我必不能独善其身。” “所以臣早就劝您——” “打住!”明珠急按暂停,打断道,“你又不喜欢我,何苦呢。” “您又怎知我并非真心?”董向阜问道。 怎么知道? 有些时候,只要自己头脑清醒,不被情感蒙蔽,就能分辨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见过太多真心,知道人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显然,董向阜不在其列。 明珠抬头注视着这个男人,即便他习惯冷着一张脸,但相处时,她见过他生气,见过他厌恶,也见过他笑。 而此时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你并不喜欢我,与其说你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不如说你压根就不在意,我和谁纠缠不清。 “我知道,在你眼里,你和我之间不必有那样的情感,婚姻是世族间的纽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来只是需要和被需要的关系。” 这些年,他们之间来往颇多,彼此之间也算得上熟悉。 董向阜是封建家长制度下,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具有极强的担当和责任感,庇护他羽翼下的一切才是他心中的情义,看重自己的使命与家国情怀。 在他心中,女人只是女人,永远不会成为他的战友。 如今的明珠在他眼里,只能说算是一个适婚对象,豁达、贤明、张弛有度,还有一点自己的小个性。 他认为她心善,可以容忍他院里的那些可怜人,长公主的身份也可以在他身死之后庇护整个董家。 董家这个的容器里,她是最合适的内胆,他还有一份自信,觉得他会是她的良配。 他肯迁就她,并不是出于真情,而是从来没把她的拒绝当真,总以为她最终还是会选择他,此时的她只是还“不懂事”,没看清现实。 他并没有学会尊重她的意志。 她不中意他,也不是因为有其他人选,而是从始至终都只把他当朋友,从没想过跟他董向阜这个人结为连理。 “很可惜,那个期望将军垂青的李凌月,已经不在了。” 她和董向阜之间,从来都不是世家小姐们津津乐道的“追妻火葬场”。 真正的李凌月,早已不在人世。 除了明珠,没有人会在清明寒食,为她一祭。 以前的长公主地位尊崇,却不受父亲偏爱,反而因为大梁唯一嫡女的身份倍受嫉羡,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总有些人通过欺辱她,得到高人一等的假象。 那时候,李凌月唯一渴望,就是寻找到接纳自己的栖身之所。 明珠为她感到伤感,她明白为什么长公主当初如此迫切,不顾一切地纠缠董向阜。 一个落魄公主被少将军所救赎的浪漫经历,她曾听以前的宫女提起过数次。 这些桥段,也有被美化过的痕迹,可这恰恰证明李凌月心中所念所想,她期待那个美好故事会成真。 可她用错了方法,董向阜此人最厌烦那些惺惺作态的心机,偏她青涩,总露出马脚,让人看出刻意。 这两个人,才真成了冤家。 “臣会等,殿下也会有需要臣的那一日。” 董家主母的位置,要选择与之匹配之人,这是他身为这一任家主的职责所在。 明珠苦笑,看看,他就是这么不听人说话。 换句话说,整个董家都是这样,只要她不与别人成亲,所有人就认定她终有一日会做董家的主母。 他们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八抬大轿将她取走,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 “董向阜,作为共谋事业的伙伴、朝夕相处的友人,我欣赏你,却也仅限于此,我实在不想,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第89章 富少竟在我身边 爆竹声声辞旧岁,家家户户贴春联、挂灯笼,北境的白染着红妆,喜悦爬上眉梢。 唯有军营分外萧条,明珠看着栅栏外的喧嚣热闹,心中艳羡,春节前后几日,除了驻守的一部分人,不少将士们都放了假。 今年与往年不同,刚打了和戎狄的胜仗,这之后戎狄西迁,北境的边防压力有所缓解,部队休整期,许多家在北境及其周边郡县的将士,特地请了探亲假,把饷银和奖赏带回家给家人。 除夕将至,明珠琢磨着,给小孩们找个地方吃年夜饭,在冷清的军营算怎么回事,尤其说不定还要遇到董向阜。 说起这个人,明珠也想过问他,在北境有没有什么多余的住宅。 可自从上次和董向阜摊牌,他们俩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其实是明珠单方面躲着,毕竟她先撂了狠话,再见面求人也太尴尬。 正考虑着,就听到不远处马匹嘶鸣。 军营门外,驶来一辆豪华车驾。四匹纯黑骏马一字排开,车舆以紫檀木雕饰,容盖上披着金丝红绒布,后面十来个小厮列队在侧。 明珠站在门口,侧目打量起来。 排场还不小,谁家的娇气少爷参军了? “殿下。” 明珠回头,“裴参军啊,这是要回家了?” 一身常服的裴元站在她身后,褪下冰冷生硬的铠甲,玉簪束发,锦衣修身,瞧着和京城那些世家公子如出一辙,体态却比他们更佳,全无富贵颓靡。 “是,卑职家原就在北境,参军后双亲时常惦念,此前多番催促卑职回家过年。” “应该的,那你快回去吧。” “卑职告辞。” 明珠冲他挥手,却在那群小厮上前,争先恐后地凑近裴元时刹住动作。 “少爷,您没受伤吧?!” “少爷,您都瘦了,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少爷,您不知道,老爷和夫人想您想的寝食难安!” 耳边像被“少爷”浪潮侵袭,一声声翻涌不息,裴元此刻像极了落入锦鲤池的饵料。 好家伙,原来富少竟在我身边? 明珠不由思忖起来,如果是富少家,会不会有多余的宅子出租给她过年。 不过,以长公主的身份开口,恐怕又要兴师动众。 思及此,明珠上前,拍了拍裴元的肩膀。 “少爷。”明珠一不留神喊顺嘴。 “?!” 裴元急忙请罪,却被明珠拽住胳膊,见她冲他挤眉弄眼地摇头,裴元心领神会,很上道地开口。 “您有什么吩咐?” “我是想问下,你家有没有闲置的宅子,离军营近一点的。” “闲置的宅子是有,离军营近的……”裴元思索道,“倒是有几处,双亲留给卑职闲时休憩所用,您是住不惯营地吗?” 不愧是富少。 “不是,家里小孩多,过年在军营里喧闹不合适,我想着年节时找地方暂住下,你那儿若有闲置,能不能租给我一套?” “您说的哪里话,您愿屈就寒舍,已是裴家三生有幸,若说出租,岂非太过失礼。 “卑职印象里有一处宅子,就离军营两条街,占地不大,但有一口温泉,不知您是否中意?” “温泉!”明珠眼睛一亮,“能让人带我去看看吗?” “当然,您请。” 裴元侧身,马车旁小厮很有眼力见,麻利地将台阶铺整。 “这车不是接你回家的吗,你找个人带我去就行,不用这么麻烦。”明珠推辞道。 “小事而已,还望您赏面。” 对方这样说,明珠只得坐上马车,裴元吩咐人前往温泉别院。 这马车里应有尽有,鹅羽软垫,金丝靠枕,小桌几上的青铜暖炉里散发着阵阵幽香,闻着让人觉得熟悉。 明珠想起来,裴元斗篷上也是这个香气。 呃,她怎么跟个痴汉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车厢前后晃动,明珠醒神,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睡着。 没办法,这里又舒适又暖和,还香喷喷的。 “您乏了吗?”裴元见明珠神色朦胧。 “你车上太舒服,我都舍不得下来。” 明珠打了个哈欠,扶着裴元走下台阶。 “您若喜欢,这辆马车也留——” “不用不用!”明珠忙打断他。 这就是北境富少吗,爱了爱了。 “你这马车比宫里的还好些。” “卑职惶恐,此车驾乃是当年先帝所赐,家父家母不过体念卑职,才交由卑职驱使。” 先帝? 那就是上一代了,看来裴家也和齐家一样,当初祖辈便在北境卓有功勋。 门开了,一个斯文老伯瞧见裴家的马车,忙赶过来。 “少爷,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别院了吗?” “这是别院的刘管事。”裴元向明珠介绍道。 “这位小姐是我的贵客,来别院小住,不可怠慢。” “是,”刘管事朝明珠作揖道,“小人刘秉,贵人若有何吩咐,小人就在外院耳房,您随时唤小人便可。” 刘秉笑脸紧绷,这是他们家少爷头一次带人来,还是个姑娘,他可得打起十足精神! 刘秉思索起来,朝裴元禀报道,“一应日用倒是齐全,只是别院没有丫鬟,先前也给小厮们放了节假,眼下院里没有多余的人手照料,购置丫鬟小厮还需时日……” “没事,这些不劳烦裴府。”明珠说道,“到时候我要带自己的人来,还请您多准备几间卧房。” “贵人客气了,主院东西两侧有厢房四间,不知是否足够?” “足够了。” “把东正房收拾出来。”裴元说道。 正房,想必是裴元自己的房间,明珠深觉不妥,刚想开口,就听到他解释。 “您不必推辞,别院东正房常年空着,我闲时也只住过西间。” 院门大开,刘秉走在最前,边引路边解说。 “前走便是正房,后院有处温泉极佳,别院没有女眷,少爷叫人拆了后罩房扩院,重整园景。” 三进的院子,穿过垂花门和连廊,后院中坐落着一处不小的温泉,周围重新砌好砖石,整洁又不失自然,温泉旁还有几棵矮松,被落雪压得低着头。 雾气蒸腾庭院,滋润着山石,鼻腔中冰冷化冻,迟缓的身躯仿佛重焕活力。 “哇!”明珠趴在栏杆上,指着冒着热气的泉水说道,“真的是温泉!” 对方喜上眉梢的神情尽收眼底,裴元静静看着,眉眼柔和了几分。 “是,落雪时节别是一番景致。” 赏雪、品茶、泡温泉…… “这儿真不错。”明珠不由感慨道。 她已经开始想入非非了。 “您可还满意?” “嗯!满意!” 逛完院子出来,明珠迫不及待地回去收拾东西。 “这里不远,我走着回去就行,你赶快回家吧。” “不急,”裴元说道,“在下有些东西要人采买,还是先送您回去吧。” 见他一脸不放心的样子,明珠笑道,“那多谢裴少了。” 裴元被喊的一噎,无奈地笑了笑。 待明珠坐上马车,裴元在门前向小厮们吩咐。 “天寒,别院炭火要足。上品银丝细炭,不拘价钱,全收回来。” 他想了想,又说道,“想必那位是爱热闹的,此处未免冷清,你们几个去买些琉璃灯盏和烟花回来。” 第90章 温泉新浴 除夕夜,满园灯火璀璨。 廊前檐下,各色的琉璃灯盏点亮,夜色渲彩,惹人炫目。 明珠没想到,这里还被人布置了一番,拉着兰萤在廊下来回穿梭。 “殿下怎么不早说,松哥和菊若姐都给殿下准备了宅子,何苦您再去求别人……”兰萤跟在她身后嘟囔道。 “诶呦,没事,不过是借住几日。”明珠捏了捏兰萤的小脸,“再说了,裴元这个别院可遇不可求,等吃完年夜饭,我带你们去见识见识。” 明珠从兜里取出红包,递给面前三人。 “都拿好,压岁钱!” “多谢殿下!” 梅辛带头说了几句吉祥话,大家围坐一桌。 今年除夕,难得如此放松自在。 第一年初到此地,在宫宴上和一群不认识的男人女人打交道,既紧张又局促,第二年熟悉了环境,却因令嫔怀孕,过年时她待在长公主宫里闭门谢客。 如今只有熟悉的几人坐在一起,街上传来孩童的吵闹嬉笑,倒叫她觉得温馨,更像是过年。 而且年后,石油开采的工作就要逐步开展,有的忙了。 “鲁进艺安排好了吗?”明珠问道。 此人从定州来,乃是平云庄所在,他被三王怪罪的缘由,也就是竹临后来说的,被一力损毁的地牢大门。 不过鲁进艺本人再三申述,他为三王做事,都是迫于无奈。 “是,已经将他带去交给董将军,此人身份尚存疑,被单独看守起来。”竹临回道。 明珠点点头,谨慎些是应该的,她后来也盘问过鲁进艺。 那人说起过往,话里藏不住的潦倒失意。 三王在梁国树大根深,非鲁进艺一己之力所能抵挡。 他一介布衣,无权无势,凭手艺吃饭,做得好了有人赏识,可那些赏识之士总不全是好人。 手艺再好,也不过是大人物手中的一枚棋子,用时摆置,无用弃之。 他的良心、尊严,乃至引以为傲的技艺,都是草芥。 他逃,也只是想活命。 日以继夜,风餐露宿,鲁进艺马不停蹄赶往北境,那是运粮队伍的终点,他盼着到了那里,说不定就能找到长公主,寻求庇护,在逃亡路上他盘缠用尽。 所幸,命运给他留了一口气,还是让他遇到了她。 “我已传信回京,让大哥调查清楚,若他所说属实,殿下打算怎么做?”兰萤问道。 “这人懂机关,将来于我有用,如果背调没有问题,先把他留在北境。” 这次倒是托三王的福了,她正愁没人帮她,可她心中总有疑虑,这件事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三王故意设局。 她上次险些丧命,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思绪未清,却被饭菜香气勾住心神,热腾腾的年夜饭上桌,明珠暂停了工作话题。 小孩不宜饮酒,只准备了果茶,冻梨汁水混合着白茶,口味清甜。 饭桌上,梅辛得心应手地热起场子,说起在军营里的趣事见闻,明珠听得津津有味。 本来担心满桌的饭菜会有些浪费,谁知道那俩小子饭桶一样的胃,最后把一桌子剩菜都给打扫干净了,盘子都省得刷。 明珠不禁纳闷道,“竹临,那段时间我给你送过去的饭,够吃吗?” 起初,为了治疗竹临受损的喉咙和胃,前半年她特地叫人做的滋养药膳,餐餐送到禁军大营。 “六分饱,足够了。” “才六分饱?” 天呐,都怪她,难怪竹临没有梅辛高,也没他那么壮实,谁家孩子挨饿习武啊。 “都怪我考虑不周……” “不是的。”竹临急忙否认,他求助地看向梅辛。 “殿下别多心,他当时本来也吃不了许多,吃到八分说不定还得吐两分。”梅辛替他打着圆场,说道,“殿下,方才说要带我们见识什么,我们可好奇的很。” “噢,对,差点忘了!”明珠一拍脑门,“走,这就带你们看看!” 竹临这才松了口气。 他不愿殿下因自己内疚,除了殿下,没人对他这么好,他也从未受过如此善意的偏爱,过去人们为他叫好,是为了让他杀人,杀更多的人。 可在禁军大营里,当他练得遍体鳞伤时,殿下来访,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她拉着他的手,问他疼不疼。 他早该忘了什么叫疼,被人打骂时,被人灌下热油时,被人打断肋骨时…… 现如今不过是身上淤青,自己摸着麻木,她的手很软,触及伤口时又怕他疼似的,很快缩回去。 “我们不练了,”她眼眶通红,哽咽着,“要是这么疼,我们就不练了。” “不疼,殿下,不疼的。” 他说不疼,并非为了留在那里,他只是,不想看到她落泪。 肩膀被人一拍,竹临回神。 “愣着干嘛,走啊。” 梅辛对他说道,“殿下等着呢。” “嗯。” 竹临点头,跟上他们。 来到后院,眼前顿时烟雾缭绕。 “殿下,走水了!”兰萤惊呼。 “不是不是!” 明珠急忙拦住他们,那几人走近才瞧见是池水中蒸腾着白气。 “这是?” “殿下,这水里怎么冒烟了?” “此处竟有温泉!” 明珠欣喜道,“这你都知道啊,梅辛。” “听过说。”梅辛笑道,“难怪殿下如此中意这里。” 兰萤走近池水,疑惑道,“殿下,温泉是什么?” “是一种地下泉水,温度天然较高,用来泡澡,可以舒缓身体,放松心神,总之大有裨益。”明珠解释道。 温泉对人体有镇静作用,可以缓解神经衰弱,兰萤这些时日总睡不安稳,有几次明珠半夜醒来,发现兰萤居然还睁着眼睛,着实把她吓够呛。 白天时,兰萤也是肉眼可见的低迷,泡泡温泉说不定能舒缓一些。 明珠回头,见竹临皱着眉头,往水里面探看。 “正好,梅辛你知道这个,晚上可以带着竹临泡一泡。” 她记得当时竹临把白念从平云庄救出来之后,连着几日胳膊都抬不起来,虽然这孩子强撑着,也没说费了多大的力。 但从他和鲁进艺的回话中,明珠隐约猜出他是怎么救到人的。 纵使有些方法可使,但还是要拼着蛮力才能打开,看似轻易,其实那时他是憋着一股劲,一定要带回白念,恐怕胳膊断了也不为所动。 不过,幸而只是肌肉过劳,正好趁这次浴疗。 “今晚,温泉浴!” 第91章 不速之客 官道上,一队人疾驰而过。副统领骑在马上,声音被风刮破。 “殿下,天色已晚,还是先找间客栈吧。” 夜幕里,田野边燃起万家灯火,李凌霄闻言,收紧缰绳。 “好。” 客栈冷冷清清,除夕夜只李凌霄一行人入住,掌柜是一对夫妻,还特地为他们煮了饺子,李凌霄独自在房中。 窗外人影闪过,留下一张字条。 李凌霄走过去,合上窗户,手中字条轻启。 ——据查,乃昔年江洋大盗陈一言所为,不觅其踪。 江洋大盗…… 这种人为何会搅入京城乱局,又为何人所用。 字条在烛火上燃尽,门外,副统领敲响房门。 “殿下,惠妃娘娘来信。” “进来。” 李凌霄接过信封,信上说,外祖父牌位被损毁,他那个二舅也被恶徒打残,生命垂危,叫他速速归京。 “来催促我回京。” 指尖泄力,信纸上皱起一角。 母妃明知,父皇将运粮重任交予他,皆因他承诺护长公主周全,如今却要一句话让他私自回京,全然不顾父皇会不会怪罪。 一个牌位,一个废物。 他这个儿子当的,什么都不如。 他的那些舅舅们,自幼被外祖母骄纵,她不肯让他们习武戍边,怕他们吃苦受累,将自己的儿孙养成没有骨头的空皮囊。 齐家那些酒囊饭袋,平时装得长辈模样,出了事,就只会龟缩在他和母妃身后,等着别人收拾烂摊子。 外祖当年何等人物,齐家没落至此,无人可指望,却都要仰仗他这个皇子。 李凌霄从小在外祖母和母妃口中,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他出息,将来庇护宗亲。 这也是外祖母临终前,私下将外祖父在世时培植的暗卫交给他的缘故,她心里清楚自己孩子的德行,从未向他们透露过此事。 可李凌霄不同,只有他活着,齐家才能活着。 此番他回去,并非一心为齐家,只是他知道,有人暗中蓄意挑起齐家和三王的矛盾,此事的幕后主使非同小觑。 ——会是她做的吗? 李凌霄思索起来。 不,她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同样吃惊。 李凌霄心中嗤笑。 也是,她那个性子,做不出这种事。 “可咱们已经启程,陛下那里……”一旁的副统领犹豫道。 思绪被打断,李凌霄回神,把手中的信收回信封。 “长姐怕父皇怪罪,早已修书一封返京,有长姐,说不定父皇不会怪罪。 “处理完齐家的事,要尽快返回北境。” 窗外亮起花火,映在半透的纸窗上,被尽收眼底。 他想,若是此刻在北境,想必会十分热闹,她说过,喜欢家里的小孩粘着她。 温泉别院里,兰萤和梅辛打闹起来。 “我要放那个!” “这二踢脚炸耳,小姑娘家别玩这个。” “不,我就要那个!”兰萤被梅辛一手拿住,张牙舞爪道,“殿下——!梅辛欺负我!” 明珠盘腿坐在屋里,乐的大笑。竹临在一旁剥着橘子。 “梅辛,你就让她放吧。”明珠笑道,“你如果不答应她,当心兰萤晚上拿鞭炮炸你被窝。” 梅辛一听,赶紧撒手,这小丫头绝对干的出来。 “略略略——”兰萤一把夺回炮仗,冲梅辛做鬼脸。 眼见炮仗的引线被点燃,明珠紧绷着脸。 “竹临,捂上耳朵!” 竹临手上被橘子汁水染上,黏糊糊的,明珠见状,忙伸手替他捂住耳朵。 砰的一声炸响。 明珠像只鹌鹑缩着脑袋。 又是砰的一声。 这二踢脚的威力可见一斑,动静真是不小。 缓过神,明珠抬起头,发现竹临正专注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被响动干扰似的。 她收回手,橘瓣被抵在唇边。 “殿下,吃橘子。” 嘴巴下意识张开,橘瓣被送入,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炸开,带着冰凉,和方才的鞭炮声一样心悸。 “甜吗?” “甜、挺甜的……” 院中的吵嚷声透进来,兰萤跑到她面前,满脸兴致勃勃。 “殿下,咱们放烟花吧!” “啊,”明珠大梦初醒般开口道,“好呀。” 明珠来到房檐下,见梅辛把烟花搬到院中央的空地,兰萤跟在旁边,一脸跃跃欲试,梅辛不情不愿地把火折子递给她。 “怎么,还没过瘾?” “兰萤,你让让梅辛,他今天还没摸到炮仗呢。” “殿下!属下才不是——” 身边的兰萤一闪而过,一溜烟从院子里跑回明珠身边,梅辛忙回头,引线已然迸出火花。 “欸,你这丫头怎么趁我不注意,故意的是吧?!” “哈哈哈哈哈哈!!” 唰——啪! 冉冉升起的一簇白光,在头顶绽开,遮盖着四方院子的天空,眼前景象忽明忽暗。 火树银花,零星火石流泻,比细雨更有颗粒感,落在身上,无端让人雀跃。 “好漂亮。” 明珠抬起头,仰望着。 果然,烟花和曾经一样承袭下来,还是最初的模样。这并不是她见过最美的烟花,却照得心里发暖。 京城的除夕烟花,更绚丽,更多,像要开满天。 届时众人会齐聚在殿前,看城楼上四面八方的烟花被点燃,巨大花火簇拥着人群,为新春献礼。 人们其乐融融,面上笑脸相迎,话里夹枪带棒。 今年的宫宴想来齐家和三王更不对付,有的是人等着看他们笑话,如果有人挑拨两句,三王坐的住,齐家可未必能忍。 如此一来,既给齐家添堵,又利用齐家牵制三王,尤其宫里还有个护短的惠妃,三王这次有苦头吃。 已过数日,松芜还未传信过来,这件事,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 那齐二会落得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此事,她不做规劝。 烟花落幕,别院浴室内传来一阵阵笑声。 兰萤小脸通红,忿忿不平地抓着那人作乱的手。 “殿下!我怕痒!”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明珠笑道,“那你赶紧换完衣服过来。” 沐浴过后,明珠换上单衣走进温泉。 池水温润,滋养着身心。 四周布局的松石错落有致,几片雪花落下,被雾气蒸腾,不见雪色。 岸边有备好的糖水,燕窝牛乳的口味浓郁粘稠,还加了些玫瑰蜜糖。 白皙的臂膀搭在岸边,耳听得树枝被雪摇动,积聚的雪抛落在地上,坠得不同寻常。 甜腻在口中化开,她被安逸哄着,并不觉什么。 良久,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这么悠闲啊,长公主。” 第92章 一株墙头草,随风倒 墙头风声惊动,一袭黑影隐于树梢,侧颜被灯火照亮,无谓不熟悉,这家伙每次出场都要吓人一跳。 “鬼方祂,你怎么来了?” 两人四目相对,树上,鬼方祂像只猫头鹰一样蹲守着,明珠心中盘算这家伙来的目的。 “长公主处事不惊,我见识过。” 鬼方祂说着话,眼神却不自觉闪躲。 自己爬了一天的墙头,好不容易才找到她…… 居然正巧碰到她在泡澡,怎么办,先离开吗? 他开口前就想好,她失声尖叫或是怒叱的情形,早就做好了溜走的准备,可为什么她无动于衷? 而且—— 她为什么这么坦然啊!!! 如果这时候他走了,岂不是显得他像个好人! “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对方的话打断思绪,鬼方祂收敛心神,佯装玩味。 “长公主向王上提出,将鬼方一族带走,怎么偏偏漏了我?” 明珠一愣,有这回事吗? “所以你来,是要归顺我?” “长公主以为如何。” “怎么,墙头草,”明珠托起下巴,嗤笑道,“这么快就在戎狄混不下去了?” 翟渠已然回到戎狄,戎狄王在位时,他凭出卖亲族尚且苟活,可来日新王即位,翟渠不会放心他,鬼方祂大约自知无容身之地。 只是,翟渠和鬼方祂之前阵营不同,如今鬼方一族悉数返回故国,鬼方祂势单力薄,若是翟渠趁机将他收入麾下,也是情理之中。 似是看透明珠所想,鬼方祂开口道,“他不会容我。” “也是,毕竟你曾毒杀他。” “不,不为这个。” 明珠疑惑,难道这两人有旧仇? “那为什么?” “因为我生母。” 鬼方祂的生母? 她记得,月记提供的情报中,鬼方族长的妻子是戎狄王的妹妹,严格上来说,鬼方祂属于戎狄和花摩的混血儿。 鬼方祂的生母早亡,从鬼方族长对戎狄和鬼方祂这个儿子的态度上看,他多半对自己的妻子也没有什么深厚感情。 翟渠因为自己的姑姑,和鬼方祂水火不容,难道是——鬼方祂生母的死因有异? 明珠正琢磨着,丝毫没注意到连廊传来的脚步声,踩在木板上的步子细碎轻盈,像个女孩子,鬼方祂骤然变脸。 “我、我得走了,你千万不要说见过我!” “?” 怎么慌得跟逃命一样,连话都说不利索。 树影晃动,声响被外面的喧闹掩盖,那人消失无踪。 “殿下,方才是您在说话吗?” 明珠扭头,来人正是兰萤。 难怪…… “嗯,是啊。”明珠冲她招手,“泡的太舒服了。” 兰萤蹲在岸边,用手触了下池水,脸上染上一层新奇。 明珠趁机瞥了眼树梢,了无痕迹,除了那处的积雪被抖落。 “傻丫头,进来啊。” 明珠起身,扶着兰萤下水。 浸在温润泉水中,小姑娘被熏蒸得发红,像个红果汤圆,脸上的雀斑娇俏可爱,手里捧着杯热牛乳,小口喝着。 明珠游过去,拦腰抱住她,小腹上的软肉手感极好,两人身体贴近,之间仅隔着沾湿的单衣,兰萤不由握紧手中的杯子。 “殿下?” “谁家的小姑娘这么惹人爱啊!” 明珠蹭着兰萤的脸颊,话里无限宠溺。兰萤被羞得眉头紧皱,撒娇似地推开她,一点力气也没使。 这样小小的人,怎么能让劳心伤神呢。 刺杀一事,直至如今,明珠已然没有太多起伏,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真的,还是一场劫后余生的幻梦。 也许是她已经死过一次,也许是从她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已然分不清,什么是虚妄,什么是真。 她拉过兰萤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兰萤你听,我的心跳声是不是很大。” 这颗不属于她的心脏,正在用力跳动,昭示着生命的延续。 她还活着,在这里。 面前的兰萤却一愣,她恍然发觉殿下的言外之意,自己的失态会让殿下忧虑,人前她装得若无其事,还和梅辛撕闹。 是因为她知道,这样殿下会安心。 却还是被发现了,她想说些什么来宽慰殿下,哪怕说句玩笑话打诨,可声音闷在嗓子里,发不出来。 “兰萤,别怕。 “我活着,也没有受伤,以后也是。 “但自从遇刺之后,你就睡不安稳,我很担心。” 先前老中医开的药,她顿顿看着兰萤服下,一开始是有些起色,后来去了戎狄,好像病情又反复了。 她不知道兰萤为何又开始忧虑。 兰萤咬着下唇,良久,哑声道,“会做噩梦……” 梦里,没有翟渠,没有竹临,没有护卫,那支冷箭会射中。 而她站在那里,脚下仿佛千斤束缚,动弹不得。 尖叫嘶喊了无,绝望寂静销声,犹如一张大口,将人的心肺肝肠吞噬。 她每每睁开眼睛,虚脱地摸上身边人的心脉,惊惧方才停歇。 怕,可除了怕,再想不出其他…… 就像在戎狄时,李凌霄私下对她所言—— “你自诩能保全她,可当她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在哪,你能救下她? “你留在她身边有何用处,看着她丧命吗?” 若是以前,兰萤只当对方是跳梁小丑,事后势必委屈巴巴向明珠告状,她清楚殿下一向吃这一套,不仅叫殿下对她心生怜爱,还能让殿下看清李凌霄的小人嘴脸。 可当时,李凌霄的话听着刺耳,她却哑口无言。 这不像她。 “你心里清楚,对于我们而言,无用之人留在身边都是拖累,你救不了她,若有朝一日你出了事,却还需要她去救你。 “她要是因为你,置身险地,死于非命,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不会的!我不会让殿下——” “说得轻巧,明明那一晚,你什么都做不了。 “只差毫厘,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废物。” 是啊,真到紧要关头,她又能做什么,除了眼睁睁看着—— 嗡鸣声响起,那根无形的弦又绷紧,直到被裴元发现,兰萤才醒过神,指尖和唇角尽是血痕,她慌张逃离,心内隐隐不安。 那个人肯定会告诉殿下,她不能让殿下发现伤口,眼前是滚烫的铜壶,她咬紧牙关将手指杵上去,血被止住。 她告诉殿下,那是烫伤。 “我保证,以后肯定加倍小心。”明珠郑重其事道。 明珠心里清楚,她无法承诺自己远离是非,三王没有倒台,十三皇子和令嫔尚在,她的身边依旧危机四伏。 日后,还有夺嫡争储的血雨腥风,斗争不会停息,只会愈发汹涌。 可眼下,她必须让兰萤宽心。 “兰萤要是不放心,我就雇上一百个保镖,每天十二个时辰围着我,我走一步,他们走一步。 “对了,就像去年元宵灯节那样,绝对没人能挤到我身边。” “噗!” 见兰萤被逗乐,明珠才放松下来。 “殿下还说呢,去年元宵节要是真带上些侍卫,咱们还不至于那么狼狈,我都拉不住您,生生被人挤开。 “要不是尚书家那兄妹俩相助,只怕您要被挤到护城河里。” 往事不堪回首,能博兰萤一乐也算值得。 反正那次之后,明珠再也不想凑什么大型集会的热闹,跟早高峰地铁似的,自己在哪上在哪下都由不得自己。 思及此,明珠接着话茬说着。 “还是京城人太多了,我看北境就不会那样,白天咱们看舞狮子那里,人虽然多,也没挤得那么吓人。” “殿下又想去凑热闹了?” “这次我肯定牵好你的手,不会再被挤丢。” 说着,明珠牵起兰萤的手。 鞭炮声响起,远处,花火又冉冉升起,军营的方向传来阵阵鼓鸣,想来旧岁已除,新春合奏。 明珠看向兰萤,嫣然一笑。 “新年快乐,兰萤。” 第93章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京城,烟花爆竹响个不休。 茶室内两人静谧异常,菊若只觉得外面声音聒噪极了,恨不得把他们统统杀光,她憋着一肚子邪火,冲着对面那人瞪眼。 松芜神色专注,指尖细细摩擦着棋子,思索落在何处。 “这不公平!” 棋子下落,清脆入耳。 松芜的手收回棋盒,摸索着,“有何高见?” “凭什么那死丫头能在殿下身边过年!” 菊若心气不顺,指尖还包着染指甲的凤仙花,就冲着棋盘指手画脚起来。 “有什么好下的,臭棋篓子一个,装什么。” 松芜拍开眼前晃荡的爪子。 “这是殿下留给我的棋局,别拿你的脏手碰。” “哈,少摆谱了,我还不知道你,不就是想在殿下面前出风头。” 松芜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棋子丢回盒中。 殿下不在,她真是逮谁咬谁。 他倚靠着背枕,漫不经心道,“妹妹啊,就别在这儿跟我狗叫了,当初你若是知道卖乖,何至于跟我一样,你样样学的比小妹强,可不就得滚出来顶天立地。” “你——!”菊若一时语塞,气急败坏地丢开手中的花苞。 见状,松芜勾起嘴角,却未多几分笑意。 “那老畜生死了吗?”菊若没好气地问道。 “吊着一口气,老死做个残废。” “真是便宜他了。” 松芜端起手边的茶盏,吹了两下。 “他死了,就要查凶手,他活着,接着咬三王。” “说起来,你和三王一向狼狈为奸,此次将他牵涉其中,可不像你一贯的行事作风。” “怎么,怕郡主不乐意?”他反问道。 “我是怕没法收场。”菊若蹙眉道,“你怎么确保他能咬着三王不放,这件事你做的又不干净。” 是啊,松芜自知这个计划漏洞百出,可要牵制三王,让三王不再对明珠下手,他暂时想不出更稳妥的办法,若收不了场,无非鱼死网破。 “三王是不是,对殿下做了什么?” 松芜抬眸看向菊若,他这个妹妹,倒是还和从前一样敏锐。 “当初鬼方在猎场假扮禁军,接近殿下营帐,是三王出了力。” 松芜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菊若——三王意图在运粮途中谋害殿下,甚至有可能已经下手。 若是告诉她,恐怕她要杀到三王府,给三王来个开门红,可刺杀亲王哪里是如此简单之事,两败俱伤都算上策。 “什么?!”菊若眉头紧皱,“他想伙同鬼方,配合董向祺那鳖孙谋害殿下?!” “不至如此,鬼方可不期望董向祺奸计得逞。” “对……”听他这么说,菊若也冷静下来,“那三王就是配合陷害戎狄大王子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又怎么会清楚殿下的计划?” 她打量起眼前之人,怀疑道,“莫不是你——” “想什么呢,此事对殿下有多大隐患,我不清楚吗。”松芜蹙眉道。 “哼,谅你也不敢。” “三王是凑巧而已,三王和二皇子原想利用董向祺陷害翟渠,借机向戎狄发难。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之前抓到的那个‘假鬼方祂’招认了一部分,三王跟我口述了一部分。” 当初,“假鬼方祂”受不住酷刑,向松芜透露了三王和他们的配合,以求自保。 明珠先前察觉到蹊跷,董向祺那个贴身丫鬟的身份存疑,松芜便寻机向三王询问,三王迫不及待出卖了二皇子,将其身份告知,整个乱局才有迹可查。 那日,董向祺与翟渠合谋不成,被鬼方盯上,鬼方以配合之名,暗自谋划。 而这一切被董向祺的贴身丫鬟悉数告知于二皇子,二皇子便与三王筹划,借刀杀人,勾结鬼方一起演了出“陷害未果,揭发罪行”的大戏。 “这么看来,伤人的是戎狄鬼方,正好,那位三王也和鬼方勾结过。” 松芜从容点头,再周密详尽的计划,也会有百密一疏,不如将这些破绽放在一起,浑水摸鱼。 “可牌位的事,一看便知是嫁祸啊。” “牌位终究是死人的事,哪有活人重要。” 齐二被废,齐家满门心思都在追查凶手,等到他们查到线索,此事便能尽数栽赃在三王那个头上,届时狗咬狗,无论是齐家还是三王,都难有闲心追查真相。 “话是没错,可你就不怕殿下责备你先斩后奏?” “责备……那岂不是正中下怀。” “我就不该多嘴,”见他一脸痴迷,菊若嫌恶地移开视线,“真是令人作呕……” 她不知道从何时起,自家大哥的癖好变得这么——难以评说。 “唉,与其等着看我笑话,不如想想,若殿下盘问起细节,你怎么脱罪。” “都不用等殿下盘问,不是已经有人查出盗窃牌位的真凶了吗,早叫你屁股擦干净些,也不至于被人发现端倪,到时候被找上门,我看你怎么跟殿下交代。” 松芜面色阴沉下来,菊若所说,的确是他始料未及,三王手下竟有那等能人,在短时间内就找出线索。 俗话说,大隐隐于市。 陈驷的身份除他之外,已无活人知晓,金盆洗手的江洋大盗,即便是昔年在三王的地下钱庄,陈驷都不曾暴露身份。 唯独那一次,陈驷的儿子突发恶疾,陈驷告假回乡,松芜特地为他请了京城有名望的老大夫,那老大夫常于京城显贵世家走动,偶然间发现了陈驷老家灶台上,放着落灰的碗,乃是多年前九王府被盗的古董——三彩双鱼纹碗,碗里的釉色被烟熏黑,但碗中纹路可见。 老大夫回京,深觉不妥,却无确凿证据,只将此事说与松芜。 后来,松芜替陈驷料理了后患,也抓住了他的把柄。 浪迹多年的江洋大盗,原本以为手脚会干净些,没成想,居然真被人拿住。 所幸,陈驷尸体已被鬼方的人处理掉,即便查,也查不到他身上。 “说起来,那个大理寺少卿的确棘手。” “世家、平民?那人什么来头?” “三王的门生,一条丧家犬罢了。” 第94章 毛利小三郎 此事一出,三王没有坐以待毙。 齐家各个都是些肤浅张狂,不讲理只盲目护短的人,他现如今第一要紧的,除了自证清白,就是找出真凶,调转矛头。 今年除夕夜宴,没有明珠期待的骂战,齐二被废,三王虽有些幸灾乐祸,却也更发愁。 事态发展至今,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短时间内他无法查出幕后真凶,又怕遇上齐家疯狗,索性称病不出,皇帝也没有多过问。 一大清早,三王府大门口聚集着齐家众人,这伙人没日没夜地砸门,说要讨个公道。 走廊上,一位身穿官服的青年穿行,路过的下人们俯身行礼。 “少卿大人。” “王爷呢?” “在正房,您快去吧。” 闻言,青年匆匆前往正房。待人走远,下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大理寺怎么派个毛头小子来查案?” “欸,那可是上任大理寺卿家的儿子。” “是曲家的啊,可他爹不是……判了冤案,被问斩了吗?” “过去的事了,少说两句,人家如今是咱们王爷的门生。” 王府正房内,三王躺在床上吊着一口气,急得上火。 “王爷,下官前来回禀。” “快进来!” 鲜红官服的青年由管家引路到内室,三王此刻一副气虚短命的模样,摊在榻上瞥着来人。 “曲昶。” “王爷。” 曲昶上前作揖,三王被小厮们搀扶起来,撑在凭几上。 “你来的正好,你也瞧见了齐家那群——” 三王想骂一句脏,话在嘴边,还是咽回肚子里,转而气恼地拍了两下凭几。 “先前不是已经查到是那个毛贼偷的了吗?怎么齐家人还在我府上围着?!” “齐家执意要人证。” “去抓啊——!他们要人你就去抓啊!你不是大理寺的吗?!” 三王将管家递过来的杯盏砸向地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身旁人忙上前顺气,三王颓然合上双眼。 “没有一件事叫本王顺心……” 曲昶面不改色,扫了眼被茶水打湿的官服,说道,“王爷,其实此事不妨倒推。” “倒推?怎么个倒推法?” “那江洋大盗早已隐退多年,重出江湖又不为金银财帛,与他一贯作风有悖。 “王爷您与那此人素无旧怨,他盗窃牌位构陷王爷,必是受人之命,若王爷推测出主谋者,下官也好顺藤摸瓜找出人证。” 听到曲昶的话,三王面色稍缓,拿起重递过来的茶水轻抿几口,脑子闪过几人。此事牵涉齐家,齐二还被打残,倒不像是二皇子所为。 曲昶见三王心绪平复下来,继续分析。 “齐侯所受之伤,乃兵器所致,对方下手之重,这并非单纯以齐家牵制王爷,幕后之人与齐侯可能也有仇怨。” “和齐二有仇……”三王琢磨道,“莫非是董向阜?” 三王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听说北境那里传得火热,明珠长公主和董向阜将军回京后,二人便要结亲。 三王以为,他此番利用白乾除掉李凌月,虽是为了打压李凌霄的气焰,但董向阜若是给自己女人出头,也并非意料之外。 董向阜为人桀骜,对齐家那些破落长辈一向没有好脸色,尤其是对齐二,更是嗤之以鼻。 宫里前些年,惠妃也对长公主多有苛责,若说有仇,也不算信口。 三王越想,越觉得靠谱。 “没想到董家还没娶亲,就这般袒护,也不怕得罪齐家,看来二皇子没巴结上人家呀。” 若是董向阜插手,李陵月那里就不可再做什么手脚,得罪了董向阜,后果难料。 早前三王也曾向董向阜示好过,只不过都吃了闭门羹。 董向阜此人孤僻,朋友寥寥,年少披挂帅印,每逢夏初回京述职,立秋返回北境,虽是宁嫣郡主之子,可在京时与皇子宗亲从不来往,否则皇帝也不会如此信任他。 一想到此事也许是董向阜所为,三王又开始头疼。 “李凌月那个丫头,真是攀上靠山了。 “当初假模假样弄什么禁赌令,私吞赌场自己捞钱,原想着这丫头也不怕贪多嚼不烂,到头来是给自己挣嫁妆呢。 “她若是早开口,我这个做王叔的,难道会吝啬财帛?” 听三王阴阳怪气了半天,曲昶才开口。 “您的意思是,此事有可能是董向阜将军所为,为了长公主殿下要给王爷您和齐家下马威?” “除了他,没人有这个本事。” “下官以为还需思虑,在您眼里,董将军会利用齐铭将军的牌位行此之事吗?” 不怪曲昶多问,董向阜此人在京风评极佳,虽有“冷面将军”的称号威慑人心,但也没听过董将军仗势欺人、恃强凌弱。董老将军常年卧榻,董向阜回京,多半时间都尽孝床前。 唯一的至交好友,苏靳山尚书大人家的长子苏怀安,此人乃是京中盛名的君子,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曲昶心中存疑,这样的人,真能做出如此悖逆无德之事吗? “曲昶,你还是太年轻了,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伪君子见得少,当面称恭敬,背后骂祖宗,知人知面不知心。 “有些人,平日装得公正无私——” 三王故意拉着腔调,瞥见曲昶面色铁青,满意地笑了。 “所以说啊,曲昶你和那些人不同,本王才看好你,明白吗?” “下官,谨记王爷教诲。” “这就对了,曲昶,多派些人盯着董家,必要时,跟齐家透个风,说这事可能是董向阜做的,千万别提及王府,就说有人看见那小贼去过董家。” 曲昶皱眉道,“王爷,还无确凿证据指认是董将军所为,如此行事于理不合吧。” “要哪门子确凿证据?!”三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急言道,“本王要他们赶紧走,别围着王府苍蝇似的打转了!” 齐家是苍蝇,三王府是什么…… 曲昶没有多言,行了礼后便离开了。 齐家的人不见消停,小厮还带着曲昶走来时的小门,如此偷偷摸摸,皆因大门一开,齐家人必将蜂拥而入。 堵在正门口的齐家人不住口地喊冤叫嚷,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令曲昶不由攥紧衣袖。 多年前,他也是在这样的声讨中,目送父亲被送上刑场。 第95章 兴师问罪 昨夜泡过温泉,兰萤夜里睡得沉,明珠轻手轻脚地起身,伸着懒腰站在门口。 清晨积雪未化,院子里的砖石小路被清扫开,竹临和梅辛两人正练晨功。 “殿下,早啊。”“殿下。” 两人收势,他们穿的薄,这会儿发着汗,身上笼着一层白烟。 “不练了吗,那快去穿上衣服,别着凉了。” 明珠拿出两条手帕,递给他们擦汗,“换好就直接去正厅吧,准备吃早饭。” “是。”两人齐声答道。 那两人回房,明珠正欲动身,不远处,刘管事匆匆赶来。 “刘叔,您来的正好,咱们开火吧。” “贵人且稍等,将军来了,正在正厅候着您呢。” 刘秉心中叹息,好不容易自家少爷开窍,怎么还让董将军捷足先登了呢? “将军?”明珠纳闷道,“董向阜来了?” “是啊,可不就是董将军,要不您先去见见,早饭小人这就跟厨房说一声。” “好。” 董向阜知道这里不稀奇,裴元必定是要禀告的,但他这一大早上来,难不成是大年初一来拜年? 这么殷勤,怪瘆人的。 明珠赶到正厅,见董向阜一身常服,端坐着,茶水也没动。 见她进门,董向阜皱着眉头起身,连行礼都顾不上。 “您早就知道了吗?” 明珠脚步一顿。 完蛋,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将军这是何意啊……”明珠装傻道。 董向阜也不拐弯抹角,“当时二皇子殿下回京,只说是齐家出了事,臣今日收到京中传信,竟是齐铭将军的牌位被盗,殿下可知道此事?” 明珠眼神躲闪,挠了挠鼻尖,支支吾吾。 “我,算是知道吧……” 董向阜目光犀利,质问道,“既然如此,那便是有意瞒着臣?” “没有啊,”明珠急否认,却也不禁心虚,“你不是没问我嘛,这事儿总归是人家家事,我也不能逢人就说,是吧……” “殿下。” 董向阜上前一步,犹如一堵高墙。 “臣与殿下结交,虽不配以知己相称,总还是了解些,殿下不在臣面前提及此事,恐怕是已然知晓何人所为,且不便让臣知道。” 明珠心里一咯噔。 “齐铭将军牌位被损毁,齐侯遭人暗算,伤残难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殿下就由着他吗?!” 齐二被暗算,伤残难愈? 果然,这事儿八成就是松芜干的。 只是此时,董向阜话中颇有些责难的意味,明珠小心看着他的脸色,斟酌着开口。 “齐二的事,是我们家的私人恩怨,至于齐铭将军的牌位…… “这事是他做得太出格,我回去就责罚他,给你个交代! “但就是,你能不能就先装不知情,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教训他,只要你别……” “别告发他?”董向阜冷笑一声。 董向阜对于齐铭的敬重和仰慕之心,明珠不可谓不知,她料想过董向阜会生气,甚至因此视松芜为敌。 可暴风雨来的太快,叫人措手不及。 除了安抚,明珠也无计可施,这件事没得谈。 “我知道你生气,松芜他不是故意那样做的,三王刺杀未遂,他都是为了我,为了牵制住三王,慌不择路才行此下策。 “凡事皆因我而起,你若是问责,就由我一人担待,不要太迁怒于他。 “董向阜,算我求你——” “殿下!” 董向阜怒气更盛,吓得明珠一激灵。 “他那样的人,值得你偏袒至此吗?!” “其实,他本性不坏……” 董向阜强合上眼,长吁一口气,睁开双目看向她,神色郑重。 “殿下若是被他蒙蔽至此,臣无话可说,今后无论如何行事,就由不得臣了。” 见人拂袖而去,明珠忙去追他,谁承想刚下台阶,一个不留神—— 嗵! 正踩在台阶上的冰痕,明珠一屁股摔在石台阶上,脑袋不偏不倚撞向门框,她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连疼都喊不出来。 “殿下!”“殿下!”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明珠眉毛快拧在一起,强撑着睁开眼睛。 “您没事吧?!” 董向阜听到动静,折返回来,想要伸手搀扶起她,却被人挤开。 兰萤小心摸着明珠的后脑勺,伤口处被触及。 “嘶!” “殿下,是撞到这里了吗?”兰萤紧张道。 鼻腔里泛起阵阵酸楚,明珠摇着头,示意自己没事。 “董向阜,”明珠伸手拉住他的手臂,恳求道,“你别怪他,行吗?” 董向阜郁气难消,都这般窘态,还不忘给那个卑劣之徒求情,却见对方眼眶盈着泪,他有些不忍地移开视线,心中五味杂陈。 他泄了些气,回道,“臣,遵命。” 被搀扶着起身,明珠在堂中稍缓片刻,麻木转为痛楚,如坐针毡。 “尾椎疼……” 明珠哭丧着脸,兰萤忙把软榻铺好,让她趴在上面。 “殿下,叫医官来瞧瞧吧。”梅辛急忙说道。 “没事,就是跌了一跤,不碍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可惜,她这个伤号的话被驳回。 “去——” “去叫医官。”董向阜的话被兰萤抢先,她对梅辛说道,“叫个能给殿下看外伤的。” “好,我这就去!” 梅辛应声,忙不迭跑出门。 “将军,”兰萤看向董向阜,面不改色道,“想来军中事忙,我们殿下不便久留,请恕奴婢招待不周,将军慢走。” 董向阜没想到,自己被个小丫头下了逐客令,他瞥了眼明珠,对方毫无顾忌地趴在榻上,他垂下眼眸,此时确有不便。 “你们好生照料长公主殿下。”说完,董向阜朝明珠拱手道,“臣告退。” “啊,将军慢走。” 明珠殷勤挥手,尽管董向阜看都不愿再看她一眼,待人走远,脑袋才耷拉回手臂上。 “殿下方才求情,是为了松哥吗?”兰萤帮她揉着后腰和尾椎处。 “嗯……” 为了松芜,求情不算什么,可刚才—— 她居然在董向阜面前摔了个屁股墩儿?! 然后还哭着跟人求情?! 回忆起“现眼”场面的明珠,仿佛被一道雷劈中,连同她的体面,万念俱灰。 第96章 回家的诱惑 画面挥之不去,拧成一团乱麻。 明珠晃了晃脑袋,企图把烦躁甩出来。 兰萤抬眸看过来,以为她没躺好,伸手上前将她的脑袋扶正。 “松哥若是捅了篓子,自己担待,他若知道殿下如此为他,只怕死的心都有了。” 明珠闻言,缩了缩脖子。 当年在听筠轩给松芜出头,怒斥齐二,她原以为可以让松芜扬眉吐气一次,谁知道回到宫里,他就自罚跪了一整夜。 “可董向阜已经猜到是他,松芜都是为了我才那么做的,怎么能不管呢…… “董向阜这个人我还算了解,如果是我开口求他,他兴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明面上为难松芜。 “幸好,除了董向阜,应该也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情。” 齐二那里,明珠并不担心。 他此刻恐怕自顾不暇,松芜出手,他即便不死,也要被扒一层皮。 更何况松芜消失一年有余,齐二做的孽也不止一桩,恐怕早就把松芜抛到九霄云外了。 与三王纠纷未了,此事齐家唯有找三王要交代。 此事表面上嫁祸之意虽浅显,但真要抓住幕后真凶,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李凌霄回去也不能待太久,三五天安抚好齐家便要立刻返回北境,不足为惧。 门口,竹临端着托盘进来,上面盛着冒着热气的早饭。 “殿下,先吃些东西吧。” 热腾腾的米粥摆在面前,明珠趴在榻上,犹如一条咸鱼。 “没胃口……” “殿下,张嘴。” 兰萤接过碗和勺子,把粥放在嘴边吹凉递过来,温热的米粥送入明珠口中,却味如嚼蜡。 “兰萤,你还是替我去送送董向阜吧,我怕给他再气出毛病。” 明珠指了指桌上的牛乳米糕,忍痛割爱,“你把那些打包送去,他这一大早来,肯定连饭都没吃。” 别院门口,董向阜的亲兵和霍丘在外列队候着。 霍丘见董向阜出来,目光不由追随着自家将军。 今日将军不知怎么,大清早一句话不说就往此处赶,这地方还挺眼熟,方才来开门的老伯,似乎是裴元家的管事,以前来大营送过东西。 “将军,这是裴元家的别院吧,”霍丘疑惑道,“您来找他?大过年的,他没回家吗?” 董向阜冷着脸,“不找他。” 不找他,来人家的别院干啥? 霍丘正纳闷,里面又传来声音。 “将军留步。”兰萤提着食盒出来,“董将军匆匆前来,想必尚未用饭,这是我家殿下一番心意,还望将军能体谅殿下,奴婢想,殿下会给将军一个交代。” 一旁的霍丘差点惊掉下巴,他紧盯着眼前的小丫鬟,这不是长公主殿下贴身的那个小侍女吗?! 她在这里,不就意味着—— “将、将军,这……”霍丘话都说不利索,还不忘压低声音问道,“长公主殿下,在这儿?!” 长公主殿下除夕就不见行踪,霍丘还疑惑,他问起将军时,将军也只说心中有数,可现如今—— 希望将军体谅?给将军一个交代?? 董向阜没理会霍丘,挣扎了片刻,还是上前接过食盒。 “替我谢过殿下。” 说罢,董向阜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丘忙示意亲兵们跟上,心中百感交集。 将军叱咤北境数载,没想到此番情场失意如此令人唏嘘,竟是被裴元那个小子!唉呀!! 正在家吃早饭的裴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裴父裴母忙关切道,“都让你早起练功时多穿件衣服,你这孩子偏不听,快叫郎中来瞧瞧!” 别院正厅,明珠饭吃到一半,梅辛带着两个医官回来,都是此次随行的医官,其中一个有些眼熟,在望都时打过照面。 “微臣吏目谭思居,参见长公主殿下。” “微臣医士薛晗,参见长公主殿下。” “两位不必多礼,”明珠勉强坐起身,臀部隐约传来顿感的痛,“都是身边人太紧张了,还要劳烦两位医官跑一趟。” “殿下方才不慎跌倒,不知头部是否撞伤,麻烦两位医官给看看。”兰萤说道。 “是,”谭思居上前,“殿下,恕微臣失礼。” 一只宽大的手抚上自己的脑袋,明珠绷直身体,指尖刮过伤口,她没忍住喊了声疼,那只手一顿,迅速找准位置,用指尖估摸着伤口。 “只是有些外伤肿胀,微臣给殿下开一剂药,可消肿止痛,敷在外伤上,两周后方可痊愈。” 谭思居收回手,掏出药箱里的一罐药膏,递给兰萤。 “殿下若还有其他外伤,可让薛医士仔细查看,微臣先在外候着,殿下若有其他吩咐,随时召微臣便可。” “有劳谭大人了,您请。”梅辛带着竹临和谭思居出去候着。 房门合上,屋里留下明珠,兰萤,还有那位女医官。 “殿下,请您先褪下衣物。” 明珠忍着羞耻,把下身的衣物脱下,大腿处被台阶的棱角撞得青紫,所幸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 女医官又揉了揉她的胳膊和腿,确认无伤后才起身。 “殿下腿上的撞伤,也可用谭大人的药膏去淤消痕,容微臣为殿下涂抹伤口吧。” “好。” “不劳烦薛医士了。”兰萤打断道,“殿下不喜生人触碰,还是交给我吧。” “是。”薛涵点头,退让一步,“只是冬日衣厚,殿下穿暖,涂抹药膏易于融解,微臣为殿下准备些凝胶药贴可好?” “凝胶药贴,那是什么?” “乃是树脂所制的无色贴纸,将药膏敷于伤口处后,在表层贴上此物便可避免伤口沾污,比纱布更服贴,不易渗透。” 难道这就是——创可贴? “只是树脂透气性弱,还需勤加替换,一个时辰换一次便可。” 薛涵从药箱中掏出几片透明薄片,交给兰萤。 “此物耗损大,微臣此次所带制成品所剩不多,请殿下容微臣回去再配些,两日后送至别院。” “行,麻烦你费心了。” “长公主殿下客气,都是微臣应尽之责。” 明珠取出两个红包,叫兰萤送去,谢两位医官大过年跑这一趟,又让梅辛将他们送回军营。 外面又响起时近时远的爆竹声,明珠懊恼捶床。 “今天原本该去逛庙会啊——” 第97章 全村的希望 京城上空浓云密布,雪似尘埃,落在地面,薄薄的一层,脚印踩过,辗进污泥,留下灰黑的足迹。 御书房内,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李凌霄,摆手让他起来。 毕竟这孩子家中出了不小的事,现如今指责他擅离职守,过于不近人情。 “请父皇放心,如今战事已平,长姐尚且留在军营,有董将军坐镇北境,想必不会有失,儿臣安顿好外祖灵位,便即刻返回北境。” “嗯,把事情处理好,公主说北境一切安好,你不用急着回去,回去替朕慰问下齐侯,听说他受了不小的伤,你告诉他,这件事朕会派人彻查。” “谢父皇、长姐体恤,儿臣必将妥善处理,请父皇放心,儿臣告退。” 廊上,李凌霄快步走着。 “找三王叔,亥时老地方见。” 此事刻不容缓,不仅要查清原委,更重要的是找出幕后主使,不过最迫切查出真凶的,恐怕是三王叔本人。 “是,殿下,咱们现在去侯府吗?” “先去给母妃请安吧。” 刚迈进惠妃宫内,就见惠妃气势汹汹过来。 “母——” 啪! 李凌霄呆滞地看向地面,脸颊泛起火辣的疼。 “齐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这么不紧不慢,你有没有点良心!” 惠妃双眼怒瞪,黄金的甲套杵在李凌霄脸前,恍如利刃。 “既然粮草已经抵运,为何迟迟不归,你外祖灵位有失,你舅舅如今危在旦夕!你倒好,去讨好李凌月都忘了本,我们齐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白眼狼?!” “母妃息怒,”李凌霄垂着眸,“儿臣知错。” 身后的随从有心辩解,在一旁劝道,“娘娘息怒,咱们殿下收到信后,便即刻动身回京,不敢有丝毫怠慢。” “那是他外祖家,他本该如此!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替他顶撞母妃,掌嘴!” 随从咬紧下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巴掌声落下,惠妃撒了气,目光移向自己儿子,才发现他脸上逐渐浮现的巴掌印。 她自知理亏,却又觉得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就该和自己一条心,语气放缓了些,让人取来早已备好的山参补药。 “我在宫里,不知你舅舅究竟伤势如何,他们有意瞒着我,想来情势不妙,你速去侯府,把这些拿给你舅母,叫她好生调理你舅舅的身体。” “是。”李凌霄接过药材匣子,“儿臣告退。” 出了宫门,李凌霄抚上左脸的伤口,有些肿胀发麻,金属甲片钩划下巴,在下颚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肉眼注意不到,触碰时才察觉出刺痛。 随从脸也肿着,注意到殿下手上的血渍,心下一惊。 “您流血了?!”随从忙递上锦帕,替自家殿下委屈道,“娘娘何至于此,本来就不干殿下的事,齐侯自己惹的祸事,拿您出气算怎么回事……” 李凌霄用手帕擦拭着伤口,神色漠然。 “去找些妆粉来,别叫人看出来。” 侯府内,可谓是一团乱麻。 齐侯吊了月余山参,才救回一口气,却不想一朝醒来,自己竟是这般田地,醒了晕,晕了醒,惨然瘫在床上,像个活死人。 其他舅舅和表兄表弟堵在大理寺和三王府门外,昼夜不停,喊着讨要个公道。 后院女眷们没了主心骨,一个个唉声叹气,愁云惨淡。 刚下马车,李凌霄身旁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四周众人眼巴巴盼着,仿佛神仙下凡似的。 “二皇子殿下回来了!”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有二殿下在,咱们就放心了!” 李凌霄安抚着哭成泪人的舅母,“舅母,先让我去看看舅舅的伤势吧。” “对对,没错,快去看看吧,你舅舅他……呜,殿下,咱们齐家今后可就指望您了!” 推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药味袭来,夹杂着腐朽之气。 走到内室,药味更甚,闻着呛鼻,李凌霄眉头微皱,床榻隔着纱帘,里面的人影消瘦了许多。 “奉母妃之命,外甥特来拜见。” “是殿下回来了吗……是霄儿回来了吗?” 床榻上的声音苍老,不复半分往日张扬。 “是,舅舅。” “快过——,不、不,还是别看了……也别告诉惠妃娘娘!” 李凌霄止住脚步,“我知道了,宗祠的事舅舅放心,外祖父的灵位已经安置妥当。” 侯府原本还一心忙活着宗祠之事,后来侯爷突遭如此惊骇之事,众人慌了神,日子一拖再拖,连牌位也没来得及请进宗祠。 还是他返京前,派人问了一嘴,才当下着人将外祖灵牌归位。 “宗祠……是啊,你外祖当初何等荣耀,现如今—— “见我齐家失势,那些腌臜货便骑在我们头上撒尿!父亲,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咳咳……” “舅舅莫动气,当心伤身,父皇说了此事定会彻查,请舅舅安心。” “安心?” 齐侯面目逐渐扭曲,当着李凌霄和下人的面,骤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此事昭然若揭,难道皇上还会为了如今的齐家,治三王的罪吗……” 听他话中对皇帝颇有怨怼之意,李凌霄皱眉,言语间生疏起来。 “齐侯的意思是,此事乃三王所为。” 齐侯却仿佛失常,开始喃喃自语。 “三王、三王,李昇那厮一向惺惺作态,装的人模狗样,不过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从前是这样,现在也不会变。 “我至死都忘不了,大哥过世时,那人幸灾乐祸的嘴脸,我最悔,当初那石头没能砸中他,留他苟活至今!” 三王身为皇族,李凌霄听着齐侯这大不敬的话,本想出言劝阻,却见眼前之人浑浑噩噩的鬼模样,终究没有开口。 “毁我父灵位,被我发现后,又派人暗中截杀,这桩桩件件他休想撇干净!李昇……我齐家与他不共戴天!!!” 床上那人猛然爬向他,险些跌落下来,李凌霄心中震荡,即使隔着纱帘,他分明瞧见齐侯的下半身已然…… 齐侯不顾身边人的阻拦,朝李凌霄拼命伸出手,嘶哑着喉咙,宛如人间厉鬼。 “霄啊,你将来,一定要做皇帝!!!” 第98章 镜头回到阴谋前夕 亥时,风雪已停,四下静谧,门外的狗打起盹儿。 郊外的义庄里,老管事默不作声为两位沏上茶水,关上门便离开了。 “贤侄……” 虽留着齐家的血,李凌霄却成了三王唯一欣然面见的齐家人,纵然运粮途中,他使了不少手段,两人直至分崩离析,现如今也只能厚着脸皮来见。 李凌霄不急不慢地品了口茶,是上好的雪顶含翠。 “王叔,这一路上,我吃的苦头可不少。想来王叔待我亲厚,叫我有所长进。” 三王手拘着茶杯,颇有些坐立难安。 “贤侄何出此言,不过是些误会玩笑……” “误会?”李凌霄轻笑,“王叔这话才真是玩笑。” 三王见他态度如此,心中憋闷,试图端起长辈的架子。 “若非你一定要拉拢李凌月,你我本不必闹到这般下场。” “王叔惯会倒打一耙,”李凌霄轻蔑道,“栾城之事,难不成是王叔为我筹谋?” 栾城之事,乃三王为十三皇子进阶铺路,勾结党羽,此事李凌霄早有所知。 源于去年,那个追寻自己胞妹的年轻果农。 那人找来三王府,被三王和李凌霄撞见,口口声声说自己妹子被卖到王府,他们不以为然,只把人打死了事。 不过,李凌霄留了个心眼,发现有人替此人收尸。 而收尸的人,就是饶七。 从饶七口中,李凌霄得知—— 死者姓陆,乃是栾城一果农,恰逢太守勾结三王,以水匪之名令这些小果农血本无归,小陆的妹妹被当地酒楼招工,却不想让太守私下送入三王府,小陆南下一路追寻。 饶七念其恩情为其收尸,李凌霄并没有为难他。 后来,他面见父皇主动担任运粮,原本就想借运粮之事,名正言顺带兵武装,结实抵达栾城,即便对方反抗,也可凭武力镇压。 不想,得知明珠执意跟随后,李凌霄有了新的打算——借刀杀人。 他这个长姐是个烂好心的菩萨心肠,他以饶七为引,长公主入局,让她一力清查此事,无论她能查到什么,他都能暗地里将罪名坐实。 明面上,他得以撇清关系。 只是没想到,三王发现事情败露,竟铁了心要和自己切割干净。 “王叔弃我而去,另谋出路,我本不欲强求,只是您破釜沉舟,对长姐痛下杀手。 “这笔账,我们要算算。” 三王嗤笑一声。 “想要问罪于本王,贤侄这般大义凛然,当真是姐弟情深,叫陛下见了,可得感动一番。 “只不过,何必在本王面前装相? “你不是也想杀了她嘛。” 此话一出,四下静谧,窗外树影摇曳,从夜色中簌簌攀近,张牙舞爪地靠拢过来。 室内燃着炭盆,气氛却降到冰点。 “王叔,慎言。” 水银滴漏,倒流回溯。 秋狝前,戎狄所在的驿馆中,翟渠迎来了那位不速之客。 耳语间,董向祺的馊主意跃然成型。 “大王子觉得如何,只要您照我说的做,咱们里应外合,长公主还不是手到擒来,届时即便她不肯,催情香一熏,她就得乖乖就范。” 头皮一阵阵战栗,舌头卷过犬齿,翟渠只觉得嗓子渴得厉害,他已许久没有这般——想要置人于死地。 “这就是你的良策?” 翟渠面无表情,未见喜怒。 “大王子以为如何?” 看着眼前之人脸上的猥琐得意,翟渠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凑近,董向祺屁颠地上前,等着对方赞许。 目光锁在此人脖颈,翟渠并非嗜血成瘾,杀人只是手段,可经他之手的性命从不算少数。 此时此刻,熟悉的杀意升腾。 “若不是顾全大局,真想将你的狗嘴撬开,把你这口的烂牙,一颗、一颗,拔下来嵌进舌头。 “敢叫我知道,你有此筹备,老子就把你扒光了扔进牛群里,熏上三天三夜的香,到时候就看看,是你这张破嘴先烂掉,还是屁眼先烂掉。” 董向祺一惊,一个没坐稳,屁股开花,痛吻大地。 他哪里遇到过这等人物,即便是常年浸润在沙场的长兄,也没有这般显露过残暴凶相,像饿得发急的畜牲一样。 “大、大王子……” “滚!” “是、是!!” 董向祺连滚带爬地逃出,候在门外的小厮,见自家公子慌里慌张出来,脸上爬满惊惧之色。 “二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小厮一头雾水,问道。 董向祺却像是被豺狼追赶似的,连头也不回,朝人喊道,“走!!” 在驿馆门口,董向祺脚下被门槛一绊,身子不稳,面朝下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诶呦!” “少爷——!” 小厮紧赶慢赶,上前搀扶。 董向祺揉着鼻子,手上染着鲜血,“流血了!!他妈的!晦气玩意儿!” “少爷您慢着点啊。” “滚开!” 董向祺甩开小厮搀扶的手,腿却又疼的厉害,站也站不稳。 “没长眼啊,过来扶我!” 被人扶着一瘸一拐,董向祺心中有火,越想越气。 “他算是个什么东西,跟本少爷耍狠?!” 却又怕里头听见似的,董向祺忙压低了声音,边走边骂。 “一个被大梁打的屁滚尿流的蛮子,也配跟我叫嚣!!” 董家的马车在外候着,马夫打着哈欠,被一身影猛地推开,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发现方才那急赤白脸的人,竟是自家少爷。 “看什么,回去!” “是……” 驿馆外,几个人头攒动,听到那人骂声后,彼此对视一眼,各自散去。 入夜,国公府内,房门被推开。 床榻上,董向祺扫了一眼,瞥见是自己的贴身丫鬟。 “倒杯水。” “少爷……” “聋了?没听见跟你说——” 责骂戛然而止,跟着去贴身丫鬟进门的黑衣人们,各个身材魁梧,蒙着黑布,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你、你们是谁?!” “董二公子别慌,我们来,是跟您谈一桩生意。” 董向祺按捺住惊恐,紧张道,“什么生意?” “今日您没谈拢的,那笔生意。” 第99章 真是个黑锅侠 猎场的风卷起草毯,迅疾的箭尚未脱手。 三王备好的庆功酒,难以入喉。 “贤侄,当初你过河拆桥,如今撇得干净,倒叫王叔我心寒啊。 “若非你提议,将计就计除掉长公主,我会替戎狄人遮掩,让他们混进猎场营地?” 当初,董向祺的丫鬟向二皇子告密,李凌霄利用董向祺和鬼方的阴谋,趁机让丫鬟除掉明珠。 知道三王在禁军中有些人可用,李凌霄便提出让他利用军中人手,协助鬼方,等同于把三王拴在他的船上。 三王自知,他之所以应允,一来是报地下赌场被毁之仇,二来他也有私心。 对于三王而言,此乃拉拢其他皇子的最佳时机,以免将来东窗事发,他和李凌霄一起翻船,而且,即使被李凌霄发现,彼此握有把柄,李凌霄也不能奈他何。 但三王没想到,李凌霄居然中途变卦,没有让丫鬟杀掉明珠。 “你埋在董家的那个丫鬟,为何突然罢手,只拿些口供出来了事,这些你还没给本王一个交代。 “听几句漂亮话,便被迷得神魂颠倒,叫本王如何敢再轻信你啊,贤侄。” 如今,唯有他切实参与进谋害长公主的计划中,并且所谋落实,但李凌霄没有实质举动,反而可以抽身。 三王深知,倘若继续与李凌霄捆绑,他只有被拿捏的份儿。 更何况,三王始终咽不下这口气,才在松芜来访时,迫不及待出卖李凌霄,将那丫鬟的真实身份告知,却因自己搅和其中,不便和盘托出,只能说他们是为了陷害戎狄大王子。 他想着,即便不能让长公主和李凌霄之间产生裂痕,添添堵也好,毕竟那丫鬟当初若非被识破,可还有下药这一出好戏。 “王叔,我罢手,是因为她早有防备,王叔以为咱们大梁的这位长公主,还是从前那个庸碌之辈吗?” “你的意思是,她知道你我所图?” 三王一惊,又转念一想,“那她如何肯放过你?” “非也,王叔与侄儿不过是将计就计,你我真正所图,她不会知道。 “可您别忘了,董向祺早被董家罚回老家闭门思过,为何会在戎狄来使的当口回京,王叔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她是故意做饵,利用董向祺陷害戎狄?”三王不可置信道,“她疯了不成?!这么做,于她何益?还是——谁教她这么做的?” 此事若是长公主故意为之,虽被他们插手,但到底坐实了戎狄罪证。 结果嘛,自然是戎狄与梁国交战,戎狄退让,两国谈判…… 三王不禁思忖起来,难不成,是董向阜让她这么做的? 对、对,她一贯对董向阜死缠烂打,更何况,若非董向阜出面,他家那个蠢才庶弟又怎么可能顺利回京。 董向阜为了在北境助长威势、收买人心,最有力的举措便是打了和戎狄的胜仗,他在北境盘踞多年,苦于没有机会,让长公主助他一臂之力,也不是没有可能。 三王越琢磨,越觉得有理。 “王叔,”李凌霄嗤笑一声,“收起您那老掉牙的心思吧,您若以为她还是过去那个唯唯诺诺,一心讨好董向阜的长公主,那您在她手里吃的亏,可没长记性。” “什么?”三王不解道。 “她所图,连我也未能尽数窥探,而且,沽名钓誉那一套,侄儿我可抢不过她的风头。” “照这么说,她当真变得与以往不同?”三王喃喃自语道,“难怪,陛下如今对她另眼相看……” 瞧着三王那蠢样子,李凌霄就不耐烦,他们这位王叔全仰仗父皇胞弟的身份,才得以风光,凭他自己,哪有这虚妄威势。 听齐侯提起过,三王叔从小就惯会狐假虎威,因其先天体弱,被先太后格外娇惯,若非当初被齐家大舅痛揍,指不定会和董向祺那厮似的,无法无天。 如今年岁上去了,成了京城中资历较深的贵胄人物,曾经那些能压制他的人,又尽数仙逝,便有恃无恐,颐指气使起来。 和齐家那些长辈,一丘之貉。 “王叔今夜前来,难不成是和侄儿探究长姐变化?” “啊!”三王这才如梦初醒,斟酌着开口道,“想必你也见了,齐侯他……” “是,舅舅他被王叔折磨得不轻。” “?!”三王气闷,急道,“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本王的为人你还不清楚?!” 李凌霄挑眉,玩味道,“自然是知道,不光我知道,侯府上下谁不知道王叔为人。”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心打趣长辈?! “纵使你全无心肝,对王叔、对齐家冷眼旁观,可前有江洋大盗,后有神秘杀手,这背后之人若不查清,恐怕你也难安!” “王叔这是求我?”见三王气急败坏,李凌霄仍漫不经心道,“王叔可不敢信我,毕竟侄儿我——‘听几句漂亮话,便被迷得神魂颠倒’,侄儿年少,难堪大任。” “……”三王青筋涌现,咬牙切齿道,“用不着跟本王拿乔,本以为你相邀是为了冰释前嫌,却不想,你压根没这心思,便是故意瞧本王笑话!” “王叔哪里的话,侄儿今夜相邀,说的都是掏心掏肺的话,却不想王叔不留情面,”李凌霄指了指自己的肩头,“这个箭伤,是侄儿念及王叔多年恩情,才未曾向父皇和齐家提及,王叔可要领我的情。” “箭伤?!”三王惊愕,“本王可没动你!!” 李凌霄自顾自说着,神情故作落寞,“王叔要对白家赶尽杀绝,却不想连侄儿都未能逃脱,看来王叔才是真的要与我恩断义绝。” “我——!” 不是说后来派去的那些人没有音讯吗? 怎么二皇子受了伤?! 动一个长公主不打紧,她从小就未得皇兄疼爱,久遭忽视。 可李凌霄不同,皇帝一直对二皇子极为器重,即使疼爱幼子,但到底令嫔娘家势微,远不及侯门显贵,惠妃执掌六宫,当年更是差点做了皇后。 若是直接对二皇子出手,要他的命,三王是万万不敢的。 李凌霄见三王瘪了气,心中对那个陷害三王之人,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毕竟,当初对他动手的那些刺客,也并非三王的人。 第100章 关于松芜※ 松芜是个想要什么东西,永远都不会表现出来的这样一个人。 在那样的环境里,倘若你想要什么东西,身边有些人即便无意于此,但当他看到你有所求,就会抢先夺取,然后看你愤怒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总有些人,乐于此道。 生长于此,松芜无法做到真诚、直接地表露自己的心意,他想要什么,只能暗地里不择手段。 一开始他隐藏的最深,他把那份喜欢藏在心底,从不宣之于口。 长公主殿下愿意接纳他的过去,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世、他的过去,而去否定或厌弃。 是蜜药,也是砒霜。 在囚禁事件发生之前,松芜问过殿下喜欢什么样的人,只要她开口,他就一定会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他愿意用一辈子伪装。 可殿下告诉他,当你真心希望和这个人有所结果,就应该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对方。 因为只有对方看到你、接触你的一面是真实的、是完整的,那么她未来喜欢上的那个人也会是真正的你。 ——你用一个伪装的形象接近她,那么有一天也会因为这个幻想破灭而收回真心。 囚禁事件暴露了他真实的性格,他是个卑劣的人,想要什么东西就会不择手段。 他希望自己能做到殿下所说的真诚,可他早已习惯了不择手段,他用囚禁的方式,想证明给她看—— 您看,我就是这样一个卑劣之人,用的手段都是最不见光的。 照您所说,要我把真实的一面展露出来,别人就能接受我吗? 不是的,别人没有办法接受我。 倘若将我最自私阴暗的一面展现出来,你也会和我一样,看不起我。 我是卑劣丑陋的小人,不值得您对我那么好。 连我喜欢您这件事,都会变成您的污点。 其实,也是有一种赌气的心态。 以前他想要什么东西就想方设法去得到,否则就毁掉,无论是得到,还是毁掉,心里都是痛快的。 唯独这件事情上,他做的时候也不痛快,紧张不安,又彷徨恐惧,走的时候满身狼籍。 而这件事情对于他而言,是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这之后,他并没有被长公主殿下厌弃,相反,她对他愈发小心翼翼。 她是个心软的人,即便是拒绝了他,也会因亏欠感还有愧疚感,想方设法补偿他。 越在这个时期示弱,就越会得到她的眷顾和妥协,这也是松芜的惯用伎俩。 他清楚自己的弱势与优势,为了让殿下产生怜惜,他不断利用自己,他很清楚殿下这个时候的溺爱,知道殿下不会舍弃自己。 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竹临和梅辛的存在,松芜心中占有欲更盛,他迫切想要夺取她的目光,证明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他做坏事,是出于一种报复的心理,报复那两个人,报复明珠。 ——您不是心疼他们吗。 直到殿下把他赶走,松芜才如梦初醒。 在北境的时候,他倍受煎熬,辗转难眠,甚至有时候,会怨恨她。 他并非被嫉妒蒙蔽,觉得殿下是为了那两个小崽子抛弃他,可他依旧委屈,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出,自己何时被娇养出来了小脾气。 而这些情绪,也会在他收到长公主殿下来信时,立刻烟消云散。 从戎狄回来之后,他不敢冒进,刻在心里面的那种不安和恐惧一直在。 面前的这个人,他以为自己能抓住,但他发现离得越近,对方就会跑的越快。 对此,他十分胆怯,心里没底。 在戎狄时,松芜染上了烟瘾,回来之后殿下说她不喜欢,要他戒掉。 松芜乖乖听话,心中不免窃喜,殿下这是关心他,为他着想。 但当他听到北境传来的消息,又开始焦虑不安。 作为同性,松芜对董向阜心有嫉妒,他与他们身份太过悬殊,因此他从来都不敢妄想,将自己视为长公主殿下匹配的对象。 他总会忍不住去想,殿下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她最后会选择什么样的人。 殿下问他信不信一见钟情时,他本该作答,也无处可犹豫。 可他难以启齿,身不由己地抗拒。 他不禁想,回答之后殿下会作何反应,他不敢猜测这个问题背后有着什么故事,这个故事的男主角又是谁。 他如今重回她身边,可那些和他毫不相干的岁月里,她身边站着谁,她在对谁笑。 无论是谁,他都嫉妒的发疯。 所以,即便殿下坦言不会接受董向阜,可他依旧难安。 那些乌合之众的言谈,令他生厌。 长公主殿下与董向阜将军,是否如外人所言般配,松芜不愿承认,却又忍不住去想。 倘若他有董向阜那样的家世地位,容貌气度,会不会结局就不这么可悲。 松芜折断了烟杆。 是对流言的泄愤,对自己的鄙夷自弃,对家世显赫男性的刻薄嫉恨,对这份感情的无力心酸,也有对明珠的心虚。 远隔千里,殿下对自己本就有些生疏,如果还抽烟的话,就更不讨她喜欢了。 更何况,比起他,殿下本来就更和妹妹们亲近。尤其是小妹,狗皮膏药似的贴在殿下身边,占尽了便宜。 也是因此,菊若时常欺负她,松芜冷眼旁观,未置一词,他私心想着—— 活该。 他们兄妹三人的感情,其实也就仅限于彼此关照的默契,同父同母的关系,会对方困顿时伸出援手,同样也会心安理得地利用对方。 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被抛弃,被送到青楼里面去接受日复一日的规训,他们对于感情,都是很浑浊的,认为其中夹杂着私欲,还有龌龊的心思。 在那个地方,即便是花魁,得到的只是贪婪的欲望,也不会有很多爱。 自从遇到她,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她给予的爱,对于他们是一种奢侈,他们对此上瘾,贪恋,妄图独占,不愿分享。 “穷人遇到天降横财,只会一心私藏,我为人吝啬,即便是骨肉同胞,也不想给。 “您是我找到的,不是她们。” 第101章 忍一时越想越气 北境,温泉别院中。 明珠裹着貂裘,看向站在院子里的董向阜,笑意勉强。 这才过了几天,明明她还没有从丢人的阴影里走出来…… 为什么,这个人这么快就又出现了?! 董向阜亦是满脸不情愿,却不得不前来交差。 “殿下,陛下将您的新春贺礼送至军营,臣特来转交。” 老爹还真是气氛组,生怕自己女儿体验不到尴尬窘迫的处境。 “还有这些,”董向阜从怀中掏出几封信,说道,“都是京中来信。” “噢?” 明珠来了兴致,她接过来,其中有一封,上面写着——“董兄亲启”。 “这封,是将军的吧。” 手感、材质,与苏景荷那封别无二致。 “是怀安给你的?” 董向阜接过,看到熟悉的字迹,将信收进衣襟。 “的确是他,臣失察。” “不碍事。想来,苏家兄妹已经回京了。” 先前,苏家老祖母年事已高,又思念孙辈,苏家兄妹回乡尽孝。 苏景荷在老家待了小半年,苏怀安因在翰林院就职,只七月后告假了两月,如今估计已经返京。 “对了,怀安回老家没被催婚吗?”明珠打趣道。 兄妹俩从到那里就开始被唠叨,相亲的帖子堆成小山。 “苏家祖母是有这个打算,之前怀安来信,说家中替他相看了几位,他深感惶恐。” 说起好友,董向阜语气软了些,表情也变得自然。 “惶恐?”明珠颇有些幸灾乐祸,忍俊不禁道,“他苏大公子居然还有惶恐的一天。” “怀安与臣不同,尚书大人夫妇感情深厚,怀安自幼所求一生一世一双人。”董向阜话语一顿,忽而说道,“比起臣,或许他更合乎殿下心意,殿下若有意于他,臣也愿成人之美。” “……” 明珠眯起眼睛。 眼下被抓着把柄,不是和董向阜硬碰硬的时候。 忍一时,风平浪静。 …… ——说什么屁话呢? ——性缘脑吧,这人。 ——亲爹都不操心,用得着你在这给我保媒拉纤?你被拒就你兄弟来,什么意思,肥水不流外人田? 在心里吐槽了个遍,明珠才对董向阜淡淡一笑。 “将军,我与怀安乃是君子之交,将军莫要会错了意。” 忍吧,迟早变成忍者神龟。 送走董向阜,明珠一封封拆开信件。 除了新年祝辞,就是京中近况汇报,来信众人中有一人,出乎明珠意料。 “李凌泽也来信了。” “三皇子?”兰萤疑惑道,“殿下临走前,可有向他交待过什么吗?” “说让他替我盯着点宫内,还挺尽职。” 三皇子信中所禀告,也正是年前那物议如沸的重磅新闻——三王和齐侯的爱恨纠葛,他们俩整日到御书房闹,弄得阖宫皆知,鸡犬不宁。 后来,齐侯被袭击,重伤卧病,宫里惠妃差人回去了好几趟,山参补药小山似的,一座一座往侯府移,却总不见消息传来宫中,只说在静养。 看完信,明珠不免有些担忧。 “这事惊动朝野上下,说不定过完年,大家串完门,恐怕整个大梁都要传遍了。” “京城那边可有交代?”兰萤问道。 此等疯癫的昏招,一看就是大哥的手笔,这人表面精明,头脑发昏时,却极易冲动行事,顾头不顾尾。 当年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他这般不留余地,恐怕是已经猜测出刺杀之事。 兰萤看向明珠,殿下当初要她瞒着京城,她虽照做,却也清楚,兄姐一心系在殿下身上,任何风吹草动都免不了惊动他们。 尤其当时,信去的那样快、那样急,怎么会不令人起疑。 “没有,”明珠摇头,“松芜和菊若的信里没提这事。” 菊若信中两张,一张只说了伤残将士的补助金之事,她已着手准备,由月记发送北境,因其数额巨大,雇佣了京师赫赫有名的同兴镖局押送。 另一张…… 老脸通红,不说也罢。 不过,很是公私分明。 松芜寄来的那封,就是些嘘寒问暖的问安,正事一字未有。 谁叫这孩子平日里,尽做些不为人知的坏事。现如今,无论宫内宫外都紧盯着,万一传信被发现,松芜难逃罪责。 “可局面如何了结,他们就不给个说法吗?”兰萤因此事憋着气,恼火道,“齐家不会善罢甘休,三王也会想方设法洗清嫌疑,到时候事发,难道要殿下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别着急,会有办法的。”明珠拉过她的手,安抚道。 兰萤说得有理,这如履薄冰的处境,若无法化解,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根据洛卡德物质交换原理,只要实施犯罪,就会产生物质交换。 即使古代的刑侦手段不比现代,可此事并非天衣无缝,齐家那群菜瓜当局者迷,旁人却是能一眼看清其中蹊跷。 三王手底下也并非皆是庸碌之辈,更何况他们闹到御前,皇帝不知是她手下人所为,也不知三王设计谋害她,为平息事端,定会下令彻查。 还真是,不好收场。 “决不能让齐家和三王同仇敌忾……”明珠思忖道,“此事由皇帝出面弹压,偏袒三王,勒令齐家罢手,才能让松芜脱身。” 幸好,如果她开口,皇帝还是会遵从她的意愿,只是三王那里被平白针对冤屈,恐难以接受不了了之的结局,若他态度坚决,反而不好平息。 得想个办法,让三王闭嘴,咽下这个哑巴亏。 “之前那次刺杀瞒着宫里,一来是怕皇帝忧心,二来,三王树大根深,若拆穿行刺之事是三王所为,皇帝势必问责,届时三王狗急跳墙,我担心皇帝安危。” 他们初来乍到,身边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尚未分辨,断然处决一位位高权重的王爷,后果难以预料。 皇帝一道定罪诏书下去,表面上干脆利落地处置了,实则风险极高。 就三王先前做的那些烂事,以孤儿稚子开办地下斗兽场,诱骗良家妇女为瘦马,桩桩件件,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 而且,三王在亲贵大臣中人脉甚广,身边狗腿子不少,定罪诏书一下,那些人万一也撂挑子,机构停滞,受罪的就不止三王一人了。 明珠不明白,听宫人提起,之前皇帝性子颇为强势,为何眼睁睁看着三王坐大到这般。 当真是顾念同胞亲情? 那皇帝也挺没底线的。 “不能清算,敲敲他的竹杠也好。” “那您是打算,将三王行刺之事告知陛下吗?” “说,但不能全说。” 先让皇帝将视线转移到她身上,自家火烧眉毛,哪有功夫管别人家的事。 这么大的把柄被拿捏,三王看在眼里,必定心虚。 “只是京中还有一个人,我不放心。” 兰萤心领神会道,“二皇子。” “对,他若是要插手,替三王鸣冤,借机再次拉拢三王,可不好办了。” “我觉得二皇子没有那样的胸襟,能再度接纳三王。” “要是那样就好了。”明珠笑道。 她提起笔,斟酌了半晌,写好了给皇帝的信,兰萤见她又拿起一个信封。 “您还要给谁回信吗?” “松芜留在京,我始终不放心。”明珠说道,“兰萤,我想着,让他暂避风头。” 听对方心软的口吻,兰萤皱起眉头。 “您想让他来北境?” 第102章 千与千寻 京城,九方赌馆内。 今日迎来一位贵客,松芜躬身,为对方斟茶。 “殿下肯屈尊前来,小人不胜感激,先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这前年才开张的九方赌馆,如今便已门庭若市,松掌柜经营有方。” 松芜恭顺颔首,面上仍是一副虚伪笑意。 “殿下过誉,此处乃地下赌场旧址,小人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幸而京中贵人们图个新鲜,小人弄些个小玩意儿,博大家一乐。” “不仅如此,”李凌霄打量着眼前这个羸弱男子,说道,“听说,京城黑市,松掌柜也分得一杯羹啊。” “二皇子殿下火眼金睛,小人那点小买卖恐入不了您的眼。” 李凌霄目光探究,瞧这人的反应,倒像不怕他知道。 昨日宫中传信,说九方赌馆的松掌柜邀他今日于此一聚。 这个人,李凌霄从未听说过。 事有蹊跷,他连夜派人彻查,挖清此人来历。 赌馆、黑市,此人涉足之地,皆不为常人可知,而此人的身份,也同样如此。 “说起来,京城中何时出了你这号人物,本殿下竟全然不知。” 李凌霄摆弄着手中的茶杯,恍若闲谈。 “你并非奴籍,‘松芜’一名,官府在册也仅于永安二十年记档,同年年末创办九方赌馆。 “赌馆开张之前,你便已涉足黑市,除了贩卖违禁物,其他则是情报,松掌柜在这大梁京都吃得开,自然,也参与了不少事吧。” 松芜静静听着,心中毫无波澜,打定主意请二皇子来时,他便料想过自己会被调查个底儿掉。 “行事如松掌柜般诡谲,你的出身,还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哈哈,哪有殿下说的那般玄乎,仿佛小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妖怪。 “小人一介布衣,命如草芥,混迹于贵胄云集之地,讨口饭吃,贵人们愿意施舍,丢个仨瓜俩枣,便是小人的无上福泽了。” “是吗。” 李凌霄抿了口茶,目光犀利。 “你既然有本事在宫中递话,想来有些手段。 “如今京中诸事纷杂,我回京不过数日,松掌柜便传信邀我前来,莫不是身为始作俑者,心中难安,想托本殿下替你消灾。” 二皇子比三王有头脑,与聪明人说话轻松,可要算计聪明人,就得花些心思了。 “不愧是二皇子殿下,小人敬服。”松芜笑道,“此番斗胆相邀,确实有心,求借殿下这股东风。” 被此人的厚颜无耻噎住,李凌霄冷笑一声。 “松掌柜足智多谋,齐家和王府都被你耍得团团转,毁我外祖灵位,致我舅舅伤残…… “现如今,却敢叫本殿下相助于你,松掌柜,可还认得‘得寸进尺’四个字。” 松芜不紧不慢,替李凌霄满上茶水。 “殿下这样说,真是折煞小人了,京中高山耸立,各路神仙斗法。 “小人初来乍到,哪有移山倒海的本事,夹缝求生,难以喘息,万般无奈这才出此下策,还望殿下恕罪,宽宥一二。” 黑市一向是三王的地盘,这也是为何即使齐家心有不满,李凌霄也依旧与此人相交,重要的并非获得三王助力,而是不受其暗算。 眼下,有人妄图取而代之,谋划算计,也是情理之中。 “所以,你就借齐家打压三王,想以此垄断黑市。”李凌霄嗤笑一声,说道,“虎口夺食,松掌柜当真骁勇。” “殿下此言,小人权当夸赞了。” “不过,你究竟是为了三王,还是齐侯?” 自从李凌霄亲眼所见齐宗伤势,他一度以为背后主使与齐侯必定仇怨滔天,下手如此狠绝,所针对的,必定是齐侯。 “小人对齐侯怎会有不敬之心。” 松芜垂眸,掩下眼中鄙夷之意,故作温顺。 “生意场上,尽是些你死我活的买卖,三王的手段想必殿下清楚。 “王爷嘛,随性潇洒,爱憎分明,小人对齐侯心有惋惜,却也爱莫能助。” 嘴里说尽好话,心中布满算计。 这作派,李凌霄觉得熟悉,端详着眼前之人,犹如对镜自照。 如今,他与三王决裂,起码登基前,他不会再信任三王。若能借别人之手,削弱三王势力,于他而言,也算是有利。 而且,此人行事颇为离经叛道,倒合了他的心意,今后有些事,他不便做,有此人在就多一重选择。 “松掌柜,打算如何做?” 听对方这语气,松芜心下了然。 “听闻城西的庄户那里,被发现丢弃的几把武器,外形奇特,不像是京中寻常兵丁所用,倒像是当初进京的那帮戎狄外族所佩,上面沾满了血迹残骸,甚是可怖。 “此前,小人偶然得到一纸口供,上面竟说了,当初围场秋狝,三王爷就与戎狄外族勾结,私下图谋。” 松芜从袖中取出口供呈上,正是“假鬼方祂”所招认的那份。 “小人本不愿多心,只是您也知道,京中大事错综复杂,小人愚钝,还望殿下为小人解惑。” 这一手栽赃,证据齐备。 李凌霄扫了一眼便放下,说道,“你这是让我帮你,害自己的王叔。” “三王已然倒戈,目光短视,对殿下不忠不义,殿下何等英明,弃明投暗,就连小人都为三王此举不齿。” 松芜说的义愤填膺,一副心有不平的模样,李凌霄冷眼瞧着,心想此人装相功夫了得。 “可若将三王牵涉其中,父皇不会坐视不管,即便有人出言告发,此事最终多半不了了之。 “日后,齐家与三王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落于下风的未必是三王。” 齐家虽难缠,但实力到底不比三王,无非是出些浑招,搅扰安宁,可若是三王对付起齐家,齐家将防不胜防。 “恕小人多言,殿下无需顾虑,无论哪一方落败,都于您有益。” “都有益?”李凌霄挑眉,“未见得吧,齐家乃我外祖一族,与我是斩也斩不断的亲缘血脉,休戚相关,共荣共损,他们若失势,与本殿下何益?” “齐家已非当初的齐家,为了将来着想,当断则断。”松芜语重心长道,“今后,小人便是殿下的马前卒,凡事必然对殿下坦然,才斗胆出言相劝。” 此人话中有话,李凌霄不免心生疑窦。 “齐家,有何事?” “殿下有所不知,齐家之灾,早已埋下祸根,哪怕是二皇子殿下您,也难解分毫。” 李凌霄神色凝重,齐家那些人各个行事狂悖,倘若有何不为人知的罪责,的确是不小隐患。 “齐家到底是门阀显贵,有何难解。” 松芜似笑非笑,玉白的指尖摩擦,一点点碾碎手中残余的茶渣。 “镇国公之死,与齐侯有关。” “什么?!” 李凌霄没绷住,脸上霎时变颜变色,屏息片刻,才又稳住心神。 “你可有证据?” “殿下莫急,证据自然在它该在的地方,小人不过是对此略知一二。” 李凌霄沉默半晌。 “你所求,本殿下答允。” “多谢殿下,”松芜心满意足,俯首叩拜,“小人今后定为殿下马首是瞻,以报殿下帮扶提携之恩。” 今日一行,李凌霄思绪万千。 临走前,他停住脚步,看向身后那人。 “我还有一问。” “殿下请讲。” “你,到底是何人?” 他是何人? 除了被长公主殿下烧毁的贱籍上,便只剩下内廷司的造册中,他出宫前,也已私下销毁。 这世上,再没有那个名讳。 松芜勾起嘴角,眼中笑意冷淡。 “贱命一条,不足挂齿。” 第103章 百口莫辩 三王府中,早起三王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王妃瞧着自家王爷,两条眉毛拧着,脸上的皱纹写满了愁思。 她出言宽慰道,“王爷,您放宽心些,不是还有曲少卿为王爷查案嘛,他的本事您是知道的,连经年的盗贼都能查出些蛛丝马迹,用不了多久,定会查清幕后主使。” “可本王这心里,总不对劲。” 眼前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都是素日里他爱吃的,三王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那一夜义庄密谈,二人最终不欢而散,他虽在李凌霄面前矢口否认,事后却不免心虚。 万万没想到,自己派出的杀手居然伤了李凌霄,三王不禁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倘若李凌霄死了,先不说齐家必定和他拼命,就连皇兄都难再庇护他。 一想到此处,三王不免焦虑。 “早知如此,就不该听信田康的谗言!” 说什么斩草除根,只要白念被射杀,他们便死无对证,平云庄之事只需一口咬定是他们栽赃,白乾那里也没有证据是他所为,便可撇清关系。 可白念非但没死,反而伤了二皇子,属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王爷别恼,田康也是一心为着王爷,他打小就跟着王爷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纵然有办事不利的时候,到底对王爷您忠心耿耿,王爷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计较。” “你不知道他捅了多大的娄子!他——” 三王眉头一紧,还是止住了话头,深叹一口气。 “算了算了,事已至此,就算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三王方拿起筷子,又悻悻放下。 “你说,李凌霄会不会倒打一耙,跟齐家沆瀣一气污蔑本王?” “王爷别担心,伤的究竟是齐家人,纵使二皇子与王爷心生龃龉,终究还是会为他亲舅舅查明真凶,否则这伙人在,他也难以安心不是吗。” “对,王妃说得有理……” 三王稍稍安心,却仍未动碗筷。 “王爷,”王妃接过瓷碗,为三王盛了碗粥,“为这您这几日食欲不振,杉杉特地为您熬的,看在女儿的面上,还请王爷用些吧。” “……好吧。” 粥还未入口,下人火急火燎地进来禀报。 “王爷,陛下急召,要您进宫面圣。” 铛! 三王猛地撂下粥碗,心中生出一股不祥。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一炷香的功夫,三王走进御书房,行完礼,眼觑着书案后的皇帝,余光扫向站在一侧的二皇子。 “皇兄召臣弟前来,所为何事啊……”三王惴惴不安道。 自打三王进门,皇帝的脸色就臭着,今日一早二皇子就来求见,原想着是齐家那件事查出了什么线索,却没想到新账连着旧账,一起翻算出来。 “齐家的事,朕会撤销查办,大理寺那边也会派人通知。” “那怎么行,不查如何还臣弟清白!” “清白?” 皇帝将手中的口供摔向三王,没好气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三王疑惑,捡起来那张纸打开。 “这是……” 三王浏览过那纸上的内容,眼睛不由瞪大,忙看向皇帝。 “皇兄,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那几个侍卫都已经招认,当初是你让他们换班时滞留,为戎狄人打掩护,助他们接近长公主营帐,你是何居心?!” 三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兄,臣弟这么做都是为了大梁啊!若不如此,如何借机打压戎狄!” “那戎狄人何等狡诈,胆敢算计我大梁皇室,臣弟是将计就计,为一举揭露他们罪行啊! “皇兄明鉴,当时臣弟早已布下埋伏,只等戎狄人落网,谁承想他们奸计未遂,臣弟才中途撤出,皇兄若是不信,只管传召三王府的亲卫!” 听了三王的辩白,皇帝面色稍有缓和。 李凌霄冷眼旁观,自己这位王叔还真是能信口胡诹,反正如今死无对证,他空口白牙,说什么都行。 “谅你也不敢谋害长公主。” 三王松了口气,“皇兄英明!” “可你与戎狄人勾结是事实,昨日刑部查出,打伤齐侯的那伙人,多半来自戎狄,这你作何解释?” “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膝盖跪得生疼,三王也顾及不上。 “臣弟不知啊!” “不知?”皇帝怀疑道,“齐侯常在京中,和戎狄人又没有什么瓜葛,他们为何平白无故伤人,难道不是你怀恨在心,又联系上他们,打算给齐侯一个教训?” “?!” 三王瞪大了眼睛,眼见这屎盆子往脑袋上扣,险些急得晕过去。 “皇兄——!”三王喊道,“这都是臆测啊,此事真不是臣弟所为啊!!” 三王视线一转,恶狠狠地指向李凌霄。 “皇兄,二皇子与戎狄也有勾结,猎场之事便是由他为臣弟牵线,若说嫌疑,二皇子也逃不了!!” 李凌霄面色如常,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三王,笑含讥讽。 “王叔,事到如今,胡乱攀咬也并非良策。” 李凌霄移步,对上位施礼道,“父皇明鉴,齐侯乃是儿臣的亲舅舅,儿臣断不会行此悖逆之事。” “你放心,朕心里有数。” 眼见皇帝并不动摇,三王又急忙为自己脱罪。 “皇兄,此事若是臣弟所为,岂非太过明显,这些时日,臣弟配合大理寺查案劳心劳力,为的就是查明真相,还自己一个公道啊!!” 一旁,李凌霄开口反驳。 “这些时日,除了一个不见踪迹的江洋大盗,王叔可还查出些什么?” 王叔,你不仁,就休怪侄儿不义了。 “我看这京城内,也就王叔有手段,能请动销声匿迹的江洋大盗出山,还能在事后将其藏匿。” “你血口喷人!本王为何要做这等下作之事?!” “王叔与齐家一向不睦,当年更是在齐宇舅舅的葬仪上出言不逊,可见对齐家怨恨已久,若非郡主生辰贵客云集,即使王叔私藏牌位,想必也难为外人所知吧。” “你——!!” 皇帝见又要吵起来,忙拍桌案。 “够了。” 三王毕竟是他名义上的亲弟弟,常来常往的,关系还不错,真要是治罪,还真有些抹不开情面。 “齐侯那边,朕尽量为你们说和,但你自己总得有点表示。” “啊?!” 三王满脸震惊,自己怎么就被草率定罪。 “不,这、凭什么啊?!” “此事到底因你而起,无论如何你也要担责,回去吧,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皇兄不可啊!臣弟是当真冤屈,此事若不彻查到底,齐家那边必定纠缠不休啊!” “可——” 御书房外,侍卫来报。 “陛下,北境派人传报,长公主殿下在外遭遇刺杀!” 第104章 顾全大局 听到侍卫的传报,皇帝腾得从椅子上站起,快步从他们二人中抽身出来。 李凌霄闻言,慌神了一瞬,随后猛地看向三王,三王亦是满脸惊慌,若不是碍着身在御书房,他差点脱口而出——“这次真不是我干的!” “什么?!怎么回事?!”皇帝直奔传信的侍卫,急道,“公主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这是长公主从北境发来的传信!” 皇帝慌忙抽出信件,看了几行后,松了口气。 “父皇,可是北境出了什么事?”李凌霄上前问道,“长姐如何了?” “没事,不是在北境,公主说是在定州地界时遭遇刺客,没有受伤。” 尽管如此,皇帝依旧难安,急躁道,“怎么会有刺客呢,真是胆大妄为!!” 三王打了个哆嗦,跪在地上,缩得像只鹌鹑。 “福安、福安!”皇帝唤来御前太监。 “奴才在!” “去,派人去查,定州哪儿来的刺客,竟敢刺杀公主?!” “嗻,奴才这就让他们去查!” 既然是在押运途中遭遇的刺杀,按理说,二皇子也应该知情。 皇帝看向身旁的李凌霄,目光审视。 “这件事,你知不知道,你回来之后怎么不说?” 心中盘算好措辞,李凌霄跪下请罪。 “父皇恕罪,儿臣并非故意欺瞒,此事事关重大,长姐严令不可走漏消息,待事态稳定,再由她亲自告知父皇。 “故而儿臣回京后,不敢擅自向父皇提起,恐误了长姐筹划,拖累长姐。” “这样啊……”皇帝抿了抿嘴,“你起来吧。” “谢父皇宽恕!” 皇帝回过头,才发现三王还瑟缩地跪在地上,偷偷用手揉着膝盖。 “怎么还跪着,起来吧。” “是……” 三王被太监搀扶着,才勉强站起身来。 一看到三王这样子,皇帝就不免心烦,捅了这么大篓子,到最后还是要他来收拾烂摊子。 “大年下的,事情也多,你们俩都先回去吧。” “皇兄……” 三王颤颤悠悠站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皇帝拦住话头。 “这之后,你还是少出门吧,你和齐侯年纪也都不小了,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能避则避,省得大过年让老百姓看笑话,等齐家那边消停了,你也安生不是吗。” 李凌霄附和着。 “是啊,王叔,先不说您与戎狄勾结的事实,还有谋害齐侯的罪证,这桩桩件件,父皇已替您挡下。 “如今长姐遇刺之事要紧,宫内外查案人手有限,必要顾此失彼,孰轻孰重,王叔您可要顾全大局,替父皇分忧。” 三王张了张嘴,注意到皇帝眼中的不耐,还是咽下了话。 “……是,臣弟遵旨。”三王蔫着脑袋,闷声道,“臣弟告退。”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二皇子,说道,“凌霄啊,齐家那边还得你多安抚啊,等过完元宵再回北境吧,多陪陪你舅舅。” “儿臣遵旨,”李凌霄行礼道,“那儿臣也告退了。” 殿外,三王与李凌霄并肩而行,他跪得膝盖又疼又麻,挪着比走得快。 李凌霄却也在一旁,不紧不慢。 “王叔,可需侄儿为您传轿辇。” 三王一瘸一拐地走着,“用不着装腔作势,你把脏水都泼到本王身上,等着吧,本王必得抓到那只老鼠,到时候你和齐家休想抵赖!” 九方赌馆内,伙计匆匆赶往茶室。 “信送到了吗?” 松芜半倚在凭几上,瞧着来人。 “您放心吧,二皇子一早进宫,我们都紧盯着呢,后来三王被传召,小的就寻机把信送进宫了,必赶得上。” “那就好。” 想来如此,三王在御前也无话可说,什么事都做不干净,拖泥带水,三王手下的人和他家主子一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松芜抚摸着手中的信函,眼中戾气消散。 他拿起桌上那一袋银子,抛给那人,笑道,“这几日辛苦,拿去给兄弟们买酒吃吧,你再替我多跑趟醉仙楼,把他们掌柜叫来。” “多谢松掌柜!!”那人接在怀中,甚有分量,喜笑颜开道,“小的这就去!” 不多时,茶室的门被推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烦死了,你把我叫来干嘛?” 年节下,许多达官贵人订了酒桌席面,身为掌柜总要去招呼应酬,这会儿被无端叫来,菊若边走边抱怨着。 “正是忙的时候,一会儿酒楼该上人了,你有正事没有啊?” 松芜晃了晃手中的信函,“殿下来信了。” “真的?!”菊若惊喜道,“说了什么?” 变脸变得真快啊。 松芜吊着她胃口,慢悠悠掏出信纸,虽然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却还是在菊若面前,故弄玄虚地看了一遍。 “殿下说,担心我应付不了局面,让我去北境找她,暂避风头。” “呵,”菊若嗤笑一声,“你瞧你那窝囊样,殿下都看不下去,出来给你托底。” 横竖忙里偷闲,菊若拿过蒲团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沏上茶。 “然后呢?” “没了。” “没了?”菊若瞪大眼睛,疑惑道,“就、就说了这些?” “嗯。” 松芜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还将自己的茶杯推近,示意给他也倒上。菊若剜了他一眼,直倒得溢满推还过去。 “那你把我叫来干吗?” “听殿下如何关心我。” “你真不是个东西!”菊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你去吗?算了,当我没问,你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吧。” 看他不言语,脸上也不见喜色。 菊若眉头微皱,问道,“你不会,不打算去吧?” 松芜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菊若狐疑地打量眼前之人,这也不像是替身啊,难不成得了绝症? “齐家和三王的案子,我借了二皇子之手,将证据呈上。 “二皇子并非三王那等货色,他调查得十分仔细,若非提前销毁了旧籍,我在他面前恐怕无所遁形。 “与虎谋皮,将来更要加倍小心。” “这次倒是想得清楚啊,”菊若玩弄着卷曲的发,漫不经心道,“也是,二皇子迟早也要回北境,若是发现了你和殿下来往时的行踪,怕也会因此怀疑,齐家之事是由殿下主使。” 菊若颇有些幸灾乐祸,分明他自己想得要命,殿下那里还递了台阶,现下为顾全大局,生生砸烂在手里。 “欸,你现在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松芜撂下茶杯,皮笑肉不笑。 “闭嘴吧。” 第105章 两个大比斗 正月初六,正是热闹纷繁的时候。 一大清早,明珠就换好了衣服,现如今行动不再像之前那般艰难,只是偶有酸痛。 昨日来人传信,说京中发送的银两今早便会抵达月记门店,她要带人过去签收,运回军营再作分配。 兰萤进屋,无奈道,“殿下,药膏还没涂,您怎么就穿上衣服了。” 于是,刚穿上衣服的明珠,就又被押在床上涂药膏。 “我这都没事了……” “谭医官说了,要涂上两周。”兰萤不容置疑道。 “可……我真的怕痒。” 关键是太羞耻了! “嘶——” 冰凉的触感涌现,膏体沿着指尖,在身上游走。 明珠咬着下唇,眼神乱飘。 “好了吗?欸,别再……别再往上了。” 兰萤制住她反抗的手,“殿下,听话。” “?” 兰萤起身,从匣子中取出凝胶药贴,仔细贴上。 收拾好后,明珠整理着衣服。 “我让菊若准备的汇票和银两到了,我跟梅辛先去验货签收。你和竹临去趟军营,让董向阜派些人手到月记。” 此次所用银两属大宗需求,北境票号的库存不足,只能兑换一部分,明珠便让菊若从京城再多备些银两一起送来。 “是,您出门一定要当心些。”兰萤叮嘱道。 “知道了。” 街巷上,传来烧火的味道。 家家户户,门口放着火盆,里面皆是冒着火光的衣物。窗台上,放着用柳枝和草编制成车、船样子,盛着米粮。 “这是在干什么?”明珠问道。 “这是送穷的习俗吧,今日是初六,岁时祭送穷神。”一旁的梅辛解释道,“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粻,引帆上樯。作糜,弃破衣,是日祀于巷,曰送穷鬼。” 民间相传,穷鬼是上古帝王颛顼之子。 颛顼高辛时,宫中生一子,不着完衣,宫中号称穷子。其后正月晦死,宫中葬之,相谓曰“今日送穷子。” 从那之后,穷子就成了人人害怕的穷鬼。 步入热闹的商业街区,两边商铺的门板上贴着“开市大吉,万事亨通”的大红对联,为庆祝开市,鞭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来到月记,店铺外停着车马,上面插着同兴镖局的旗帜,货物已然尽数卸完。 “发财发财!” 店内伙计一边吆喝,一边迎客。 “几位客官,恭喜发财!” “招财进宝、恭喜发财。”梅辛拱手道。 见两人穿着不凡,伙计们殷勤上前。 “多谢客官吉言,您几位要点什么?” 明珠从锦囊中掏出那枚玉章,向伙计出示。 “我是来取东西的。” 柜台后的小伙计眼尖,一下便认出印章,忙不迭上前。 “原来是东家前来,小的有失远迎!” “东家?”其他伙计这才恍然道,“诶呦,小的们有眼无珠。” “咱们门外那些是京城来的?”明珠问道,“是我要的东西到了吗?” “正是!镖队和货都在后院,掌柜正带着账房们查验呢,您可要去看看?” “好,麻烦了。” “东家客气了,请随小的来。” 后院中,明珠仿佛误入狼穴的羔羊。 一踏入便被十几名壮汉包围,这群人装束精悍,高矮胖瘦各异,有的凶悍,有的吊儿郎当,比禁军和北境军营的将士松散,却又比江湖草莽干练有序。 “掌柜的,东家来了。”小伙计喊道。 正在镖箱前清点的掌柜闻言,上前招呼,瞧过那枚玉章后,给明珠让出一条路。 “东家,这些位便是京城同兴镖局的镖师,今早方到。”掌柜介绍道,“王镖头,这位是我们东家。” 镖队的领头之人上前,朝明珠行礼。 “草民王藏,见过东家。” 明珠一怔,对方的态度很是恭敬,听他的自称,不像是对待一个店铺东家,更像是对待贵族。 她打量起此人,难不成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可月记只凭印章行事,她的真实身份并未轻易示人,莫非是菊若交代,为了让镖局重视,还是说,他以前见过长公主? 收敛起心思,明珠客气笑道,“王镖头辛苦,掌柜的,若查漏无缺,从账上支出钱来,犒劳诸位镖师。” 王藏抱拳,“多谢东家。” 明珠来到镖箱跟前,四周的目光紧随,新奇、探究,同样也有不怀好意。 “这窑儿果实,盘儿尖啊。” “臭子点。”另一人嗤笑一声,调笑道,“依我看,不比嘴子。” 闻言,梅辛停住脚步,寻向声源,冷眼扫过倚在墙边的那两人。 那两人注意到视线,压低声音。 “鼓了,那小子恐是个半开眼。” 见那两人没敢再言语,梅辛收回目光。 后院中,榆木疙瘩制成的镖箱里头,装满了白花花的银两,账房先生用秤砣一一称过,票号掌柜核对完银票,确认无误。 “回东家,查验清楚,可以收货了。” “好。” 明珠在镖单上盖上印章,交付给镖头王藏。 月记外,董向阜已亲自带人在外等候,伙计来报,明珠去门口相迎。 梅辛却没有跟着出去,而是转身走向王藏。 “小兄弟,有什么事吗?” “同兴镖局小弟也有所耳闻,京中颇具威名,王镖头为人,更令小弟敬服。 “这次走镖,山高路远殊为不易,能顺利抵达,王镖头和诸位镖师劳苦功高。” “过誉了,都是应该的。”王藏笑道。 “无规矩不成方圆,想来王镖头治下有方,才得以镖路亨通。” 听他这话,王藏咂摸出不对劲,试探道,“可是有手底下人鲁莽,开罪了小兄弟?” “墙边那二人调侃儿,对我家主子不敬。”梅辛目光犀利,冷声道,“王镖头,这可是大忌,他们的脑袋若是不想要,我替您摘了。” 王藏看向墙边,见那两人心虚躲闪,便心下了然。 他快步上前,一伸手。 啪!啪! 给了那二人两个大耳刮子。 “混账!老子看你们是又犯浑了,把嘴巴放干净点,再他妈乱说话,你们两个的小命就别要了!” 第106章 祸从口出 江湖,有江湖的处世之道。 无论打把势卖艺、挑方卖药,还是镖局这等常规营生,终要在江湖立足。 各行江湖人所说的术语,即为“调侃儿”,侃儿又被统称为“春点”,作为内行的说话门道,生意饭的立足之本。 那二人以为他们是“空子”,不明白江湖事,便调侃儿冒犯。 王藏出手干脆,铁扇似的巴掌扇下去,那二人站都站不稳,眼冒金星,嘴角渗血,口中连喊饶命。 其他人或看在眼里,或听到动静转过来,见出手的是王镖头,便都没有动作。 “藏爷教训的是!我们哥俩知错!!” “是、藏爷饶命!” 梅辛抱臂,冷眼观瞧。 王藏这种人精,定然已经猜出货主的身份,他对那二人出手重些,并非正义使然,而是为保住他二人的命。 “小兄弟,他们二人嘴欠,不懂规矩,王某回去定好好整治!还请小兄弟高抬贵手,这份人情,王某一定记得!” “王镖头义薄云天,这个面子小弟定然要给。”梅辛笑道。 王藏不由松了口气,却又听此人话锋一转。 “只是祸从口出,还望他们牢牢记住,今日这个教训。 “来日,便没有这么轻易了。” 梅辛撂下话后,便走了。 镖队这边,刚去完茅房的张岱,见镖头身边那俩人脸肿成猪头,臊眉耷眼地站着。 “藏爷,这是怎么了?” “这俩蠢货不惜命,”王藏怒瞪着墙边两人,“两张臭嘴乱喷粪,让人家抓个正着。” “嘿,好嘛,瞧你俩办的什么差池事儿!”张岱上前,帮腔道,“嘴上没个把门儿,一天到晚尽给藏爷惹事,滚滚滚,别在这儿碍眼了。” 那两人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躲远了。 “藏爷别气了,他们俩您又不是不知道,浑不吝的东西,教训两下算了,都是兄弟,别真动气。” “平日也就算了,这次碰上的是硬茬儿,他们今后有苦头吃。” 虽说他今日保下他们,可听那人口风,还不愿轻易放过。 还有—— 那张脸,还有他说话时的语气,王藏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半生巡过,王藏自认称得上是阅人无数,若他觉得熟悉,必定从前打过交道。 他目光审视,若有所思道,“张岱,你觉不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谁?” 张岱跟着王藏的示意,将视线移向那边,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梅辛。 “您是说,那个小哥? “眼瞧着倒是年纪不大,脚步沉稳,是个练家子,步态规范,还是行伍中人,个子不低,长相也挺好。 “按理说,要是见过这等人物,不该眼生,可真没什么印象啊……” 在过往搜寻过一圈,也未见熟悉。 张岱搓了搓手,笑道,“藏爷您也知道,我不爱和那些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打交道,怎么,他有来头?” 王藏轻叹了口气,说道,“算了,许是我多心了。” 脚步声近,董向阜一行人来到后院,镖队里立刻有人认出他,互相递着眼色。 “诸位辛苦,接下来就由我们接手。”董向阜说道。 “得,那东家,我们就先告辞了。” 王藏看出是董向阜,并不多话,只向明珠抱拳告退。 路上,那猪头二人组贴到王藏身边。 “藏爷,那、那位不是董向阜董将军吗?!” 王藏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有交情?” “呵,藏爷哪里的话,您这不是寒碜小弟嘛,咱要是有那交情,早就飞黄腾达了。” “那……那个月记的东家,是他什么人啊,不会是他女人吧?” 王藏脸色难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有眼无珠的玩意儿,那位是大梁的长公主!” 不多时,票号取出的银两也被运回军营。 营帐中,董向阜亲自核对着数目和分配名单,手下的兵丁将赏银分别装封。 “死伤一千一百四十二人,其中,阵亡一百二十七人。 “这批银两共十二万两,每人名下所分一百两,余五千八百两,请殿下过目。” 明珠拿过名册账本,上面记录过每一位伤亡将士的具体情况,包括籍贯、亲眷关系、住址,以确保无虞。 “好,这些就有劳将军去办了。”明珠翻看完,将名册递给董向阜,“对了,之前统计的战果可报送京城了?” “是,都已呈报兵部,兵部回执,论功行赏,授封的旨意将于元宵后抵达北境。” 小酒馆中,镖队的兄弟们领了赏钱,要了几坛好酒。 众人凑在桌旁,上面摆着买来的酱大骨和热气腾腾的锅子,里面炖煮着羊肉、萝卜、冻豆腐、粉条等菜码。 镖队里不明真相的几人,问起猪头二人组。 “聪子你俩怎么挨了镖头打了?” “妈的,别提了,动了太岁土了。”刘聪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就今日在店里那个东家,那是咱们大梁的长公主!”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问话之人面露惊诧,“你是说那位是——?!” “可不嘛,我跟猴三儿吓得屁都崩没了,跟在长公主身边那家伙可不简单,看着毛没长齐那样,愣是听出来我俩说的春点,你说他娘的倒霉不倒霉。 “要不是藏爷大耳巴子先扇过来,卖了个人情,我俩真他娘的小命不保。” “哈哈哈,要我说,你俩就是活该。” 一听说货主是长公主,众人仿佛打开了话匣子。 “我听说,长公主用私库给阵亡的人发赏银,那咱们走的这趟镖,难不成就是这个?” “赏银?这么多钱?我还以为军饷呢。” “我就说你蠢,军饷怎么可能让咱们私下押送。” “那赏银为啥不让朝廷送?” “废话。”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等朝廷的赏银送到北境,都不知道能剩多少,说到底,谁会服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要不是他爹,他能安稳坐上将军之位?” 酒过三巡,众人脸上浮现醉意,大剌剌地倚靠着桌椅。 “也不知道长公主怎么想的,”猴三举着酒碗,晃悠道,“把钱给残废和死人,死人能念她的好?还不如给活人花。” “你是想说,还不如给你花吧。” “嘻嘻,都给我我也不嫌多。” 唰啦—— “诶呦卧槽,什么玩意儿!!” 一盆水浇下来,猴三瞬间透心凉。 第107章 和平,永远珍贵 棉衣吸满了水,寒冬下,如坠冰窟。 一转头,身后站着店里的老板娘,正举着木盆,盆中的脏水已尽数在他身上。 猴三怒急,拔出刀来就要砍人。 “你他娘的找死!!” 身边几人见事不妙,急忙上前阻拦,揽过肩膀,拉下发狠的胳膊。 “欸欸欸!别动手!!” “这儿离军营不远,若是伤了人,可就坏事了!” 猴三挣脱着两旁的束缚,怒吼道,“横竖一条命,老子给了,今天必叫这个娘儿们知道她阎王爷爷不好惹——!” “何人闹事!” 店门外来了两名士兵,见里面乱乱哄哄,上前一把擒住猴三。 配刀被打落,掉在地上,猴三哀嚎一声,双臂反扭在身后,脸被死死抵在桌上。 旁边几人忙为猴三辩解。 “大人,误会误会!哥几个闹着玩的!” “大人饶命,这厮喝多了犯浑,绝没有冒犯之意!” 这两位铁甲寒光,一瞧便是军营里的官兵,猴三不禁心中发怵,嚣张气焰烟消云散,求饶起来。 “是啊,大人饶命,您瞧小人我这一身脏水,方才这娘儿们先动了手,小人就想吓唬吓唬她,真是闹着玩、闹着玩的!” “还有这么闹着玩的啊。” 一个女声响起,众人的视线皆投向门口。 士兵压制着猴三,跪地行礼道,“参见长公主殿下。” 明珠迈进店中,从地上捡起猴三掉落的佩刀。 走近几步,抵在他的脖颈上。 “我这么跟你闹,好玩吗?” “不、不好玩……” 猴三哆哆嗦嗦,浑身散发着皂角的气味,嘴唇发紫,身上的水已然冻冰。 “你们是同兴镖局的吧,”明珠卸下刀,看向其他人,“带他回去换身衣服,要不再过一会儿,他恐怕要冻死了。” 长公主发了话,两个士兵才松开他,猴三腿脚发软,气弱地垂下身子。其他几人忙搀起他,躬身谢恩。 “多谢长公主殿下开恩!!” 明珠扫了这群人一眼。 “但这件事,可不算完。 “你们给我的人留个地址,我问清原委之后,还要找你们。” “是、是,小人们明白……” 几人搀扶着猴三,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站在一旁的老板娘这才泄了力气,跌坐在椅子上,颓然放下手中的木盆,却又恍若惊觉,连忙起身向明珠跪地行礼。 “草民参见长公主,谢长公主救命之恩!” “不必如此,”明珠把她扶起来,“我不过是碰巧路过,救你的是这两位同志,呃……军官。” 老板娘走向两位士兵,行礼道谢。 “多谢两位大人!” 其中一名士兵上前,说道,“荣嫂,是我啊。” 老板娘抬起头,恍然大悟道,“小张兄弟,原来是你啊,方才兵荒马乱,没认出你来。” “荣嫂,我们这次来,是遵将军之命。” 士兵将封盒的百两银拿出,双手递给老板娘。 “将长公主殿下所赐的……荣大哥的抚恤金送来。” 听到这话,荣嫂咬着下唇,低下头,略微颔首。 “多谢殿下,多谢将军。” 没想到,眼前这位就是烈士遗属。 明珠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北境将士以本地人居多,那本名册上所录人员,几乎一半都是北境本地,也有些是入伍后迁居北境,安家落户。 两名士兵送完抚恤金,还帮着收拾了满地狼藉,向明珠告退后,才离开酒馆。 待酒馆只剩明珠几人和老板娘,她才徐徐问出问题。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板娘垂眸,轻声说道,“不过就是几个爷儿们吃酒,吃醉了犯浑,说了些……不中听的话,长公主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她抱着那个木匣,神情怆然,仿佛里面盛的不是银两,而是亲人的骨灰。 事实上,的确如此。 “您是本地人吗?”明珠问道。 “是。” “跟我聊聊北境,可以吗?” 荣嫂望向门外喜气洋洋的人们,目光悠远。 她出生时,北境正值齐铭将军统辖。 他是北境的战神,带领着北境将士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那时候,北境人人骨子里皆是傲气,对战事的狂热也非比寻常。 她爹说过,梁国男儿此生所愿,就是在齐铭将军手下当兵。 可惜,天妒英才。 齐铭老将军年仅四十病逝,她爹便投入镇国公麾下。 人人都说,镇国公比不上他师父齐铭,急功近利,那些年他们和戎狄打得很艰难,有几场仗伤亡惨重,她爹也因此战死沙场。 后来镇国公上奏,让北境和戎狄开启了互市,尽管偶有冲突,他们却也因此得以休养生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您知道,这街巷中灰岩石板路的由来吗?” “嗯,听说是齐铭将军当年派人修筑的吧。” “其实当年,齐铭将军只修筑了通往军营的石板路,是镇国公将其扩大到整个北境城。” 霜雪皑皑的前半生,她曾被激昂渲染,也曾因落败灰心,最终却在那些平和的日子里,找回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如今,她的夫君又是同样的结局。 他们有济世报国的雄心壮志,她不是不懂,若她是男儿,也会和他们一样参军入伍,扞卫国境。 所以,这日子不好过,她也能过。 自从齐铭将军和镇国公相继离世,北境百姓如同失去了主心骨,此番打了和戎狄的胜仗,人人脸上皆是喜色,挺直了腰板走路。 荣嫂抬眸,注意到长公主听得认真。 “民妇并非心有不满,边境不稳,便是整个北境都难以安定。 “只是……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难免,心里空落落的。 “我每日都能听见校场的操练声,但我的亲人却不在那儿了。” 待众人走后,荣嫂来到柜台后面,将方才取出的亡夫衣物,又重放回盆中洗过。 过年期间有诸多禁忌,尤其是正月初一到初五这段时间,不能泼水,不能吵架,也不能动水洗衣。 积攒了好几天的衣服,到了正月初六就可以收集起来清洗。 关于正月初六洗衣的习俗,出自一个神话传说。 相传,人们在人间洗衣用过的脏水,会由掌管水的天神专门保管,等到人去世之后来到地府,便要将自己衣物的脏水喝完,才可以重新投胎托生。 而这位天神拥有一颗怜悯之心,每当正月初六这天,会将脏水放出去一些,以便之后,人们早些重新投胎。 第108章 记得和上司对齐颗粒度 客栈中,王藏正和张岱在一楼大堂小酌。 “藏爷,您说那位货主子是——” 张岱瞪大了眼睛,环视四周后,小声道,“长公主?!这您怎么没跟我们提前通个气儿啊!” 运镖之事,因其涉及银两数额巨大,又事关北境将士封赏,镖局掌柜特地托了总镖头王藏押运,此前也向他言明要害。 起初,只有王藏一人知晓货主和货物内情。 如今既然送到,尤其是镖队里也有些个不开眼的家伙,王藏便没再藏着掖着,透露出些消息,好叫那几个别再乱说话。 “那……聪子和猴三不会说了什么掉脑袋的话吧?!”张岱紧张道。 “我正是担心这点——” 王藏话还没说完,就见门口几个镖队的弟兄簇拥着一人,乱乱哄哄地回来。 见状,王藏和张岱忙起身,问道,“怎么了这是?” “镖头,猴三淋了水,得赶紧换下衣裳,要不该冻出毛病了!” 王藏快步走近,见猴三面色铁青,嘴唇白得发紫,衣服上都结出了冰霜。 “快快快!快回房里,把他湿衣换下来!” 王藏急带着人,把猴三送回房中,将他身上的衣服扒下,赤条条塞回被褥中。 床上,猴三不停打着颤,王藏忙伸手探了探温。 “猴三!猴三!知道我是谁吗?!”王藏在他眼前喊道。 猴三眯缝着眼,说着话,牙齿都打颤。 “藏……藏、爷。” “觉不觉得冷?” “冷……冷。” 能还觉得冷,便不至于失温过头。 王藏沉着道,“还不算太严重,拿个炭盆来,再给他灌些温水。” 如今天寒,店里常备着热水,王藏命人取来一些灌进牛皮水壶中,分别放在猴三脖子、腋窝、腹股沟几处。 “看好他,若是尿了四五回,或是不觉冷掀被子,就赶紧来叫我。” 王藏吩咐完,扫了眼回来的那几人。 “刘聪,你跟我出来。” 房间外,刘聪刚想开口,便被王藏制止,他观察左右,拽过人来到角落。 “究竟怎么回事?” 王藏心想,难不成是长公主那里,派人动的手? “藏爷,这回真不怨我们!” 迎着王藏质疑的目光,刘聪不由心虚起来,声音也矮了几分。 “也……也算是怨我们吧。 “我们不过吃了酒,说几句玩笑醉话,猴三就被那店里的老板娘一盆凉水泼下来。 “您说这大冷天的,水都能冻成冰疙瘩,更何况是人,您说这不是要他的命嘛!” 几句玩笑醉话? 凭着他们的德行和猴三那张破烂嘴,王藏怎么也信不过刘聪这番说辞。 “你们都说了什么。” 刘聪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左不过,是说起长公主赏银这事儿……” “你们不会又编排了长公主殿下什么话吧?!” “不不,我们哪儿敢再说那等放肆的话,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那猴三呢,人家整治他是为着什么?” “许是猴三他,他说了句——长公主那赏银,给死人花,还不如给活人花……” “混蛋!!” 王藏气极,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说他妈这种狗屁混账话,别说是泼水,就是当街被人活活打死,也是死有余辜!!” 就知道那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成天为着他那张臭嘴,不知道惹了多少祸,得罪了多少人。 镖局里没哪个镖头容得下猴三,还是王藏心实,为着不让猴三丢了饭碗,才把他留在自己镖队里。 本以为上次差点被扫地出门,能叫猴三长些记性,没想到还是这副德行。 “喝了几泡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好啊、真是好样儿啊! “老子是保不住他了,我这庙小,容不下他这尊大佛,等他好了就让他赶紧给老子滚蛋!!” 看着王藏七窍生烟的脸色,刘聪欲言又止。 他心里怂的不行,却又怕此事不说明,待会儿事情败露,火上浇油。 思前想后,刘聪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藏爷,其实,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 王藏嗓子不由发紧,真是怕了他们了。 抵达北境前一天,他还庆幸这一趟没出什么大差错,如今交完了货,以为事情了结,这紧绷的弦终于能松松。 才一天的功夫,他就折了将近十年的寿命。 “长公主后来,也、也来了,说这件事不算完,叫我们留了住址,说事后要来找我们。 “藏爷,这、这怎么办啊……” 听到他的话,王藏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死死瞪着眼前之人,鼻孔怒张,连半话都说不出来。 最终,恨得一脚跺地。 “老子不管了!便是要你们的命也尽管拿去!!” 京城,三王府中。 三王亦是气过了头,瘫倒在椅背上,说话都有气无力。 “这是第几家了……” 田康眼觑着三王,为难道,“第七家了……” “七家——他们整整砸了本王七家店铺! “土匪!!地痞流氓!!” 自从上次御书房传话,皇兄被李凌霄蒙蔽,信了齐家之事是他所为。 虽说今后按下不提,还让他待在家中,静待事情冷却平息,但李凌霄那边断断不会为了他,向齐家分辨真相。 这不,齐家那群疯狗,现如今每日日程,便是到三王名下的产业,来个一日游,轰走了客人不说,还动不动闹事起争执,砸了东西便逃走。 有几次,三王忍无可忍,派人报了官。 衙门左右为难,被迫差人到齐侯府上拿人,却一应被拦在门外。 齐家扬言对此事毫不知情,还挑衅说,三王砸了齐铭老将军的灵位还能拒不承认,他们凭什么无辜认罪。 “本王如今真是希望,齐二那伤是本王动的手,如此,这心里还能痛快痛快!” “王爷您别急,曲少卿也在外忙前忙后,想法子为您洗冤呢。” 提及曲昶,三王冷笑一声。 “说起他来,本王就气,当初信誓旦旦说查到盗取齐铭牌位的真凶,这都过了多久了,还是没抓到人! “本王早就说过,让他私下向齐家透露此事是董向阜栽赃本王,那不知变通的榆木脑袋,偏要什么证据? “你说可笑不可笑,是本王的清白要紧,还是他的证据要紧?管他是谁干的,董向阜那小子的生死又与我们何干? “现如今倒好,让李凌霄逮着机会,把脏水都泼在本王身上,给他齐家交差! “砸吧!那便砸吧!本王有的是银钱铺面,叫他们随便砸,本王耗的起!” 第109章 天涯沦落人 客栈内,明珠看着眼前仿佛老了十岁的王藏。 “半日未见,王镖头憔悴了不少啊。” “长公主殿下恕罪,都是小人管教不严……” 王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是罚是杀,皆由王某一人承担!还望殿下您息怒——!” 这阵仗,倒叫明珠吓了一跳。 “王镖头为人仗义,他们出了差错,还要你这顶头上司担责。” 说白了,王藏也是无妄之灾,不过就个领头带队,又不是他们亲爹,别人私下德行如何,与他有什么关系。 “口出狂言,自然该罚。 “至于王镖头您嘛,若他们站着出来、躺着回去,想来您作为顶头上司,也不好交差。” “是……感激殿下体恤小人。” 指尖敲击着桌面,明珠斟酌着如何处置这帮人。 “这样吧,王镖头陪着他们几人留下,在这儿听候差遣,做一段时间的苦力,就当是将功折罪,弥补过错。” 王藏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谢殿下开恩!小人们自当为殿下和北境效力!” “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 明珠话锋一转,王藏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儿。 “今日即便你揽下所有罪过,依旧保不住他们将来,人贵在自救,靠他人,是活不长久的。” 人人都有陋习,可有些人能改好,有些人不能。 明珠倾身,面色深沉。 “倘若他们劫后余生,心有侥幸,忘了要谨言慎行,那便万事由天,由不得人了。” 王藏一怔,末了,应声道,“小人谨记长公主教诲。” 明珠欣慰点头。 朝廷初七便会开朝,她预备明日带人去雁岭山上采样,交由府衙各级递送,呈报中央,获得开采审批。 正好,镖队的那些人,用得上。 日落月升,夜幕降临。 刚一拉开别院的大门,就见门外一人正伸手敲门,盈盈灯火点亮,映在来人俊朗的面容上。 两人对视,皆是一愣。 “裴元?” “殿下。” 裴元蜷回手,摆正位置。 “你回来了啊。” “是,不知您这几日是否住得惯,别院若有照顾不周、怠慢殿下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刘叔很周到的,你放心。” 听明珠这称呼,裴元轻笑,这位还是一如既往,不拘小节。 “那就好,殿下这是要出门吗?” “对啊,晚上出去吃饭。” 明珠在酒楼定了桌,今晚带着兰萤他们下馆子。 “殿下一个人?” “没有,家里小孩换新衣服,互相臭美呢,我就先出来等他们了。” 正说着,身后传来吵嚷声,由远及近,明珠不回头都知道,又是兰萤和梅辛在斗嘴。 她冲裴元无奈地笑了笑,却见裴元面露拘谨,仿佛有什么话想说。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明珠问道。 裴元被点破心思,赧然道,“是有些事。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卑职改日再来登门,就不叨扰殿下了。” “没关系,那不你和我们一起吧,人多热闹嘛。”明珠笑道,“走吧,别推辞。” 酒楼,二楼雅间内。 看着眼前醉醺醺的霍丘,董向阜无奈摇头。 “少喝点儿。” 霍丘却没能听劝,哭丧着脸,嘴里嘟囔不停。 “将军,我心里苦啊……” 明珠等人来到酒楼,路过隔壁雅间,发现里面的说话声十分耳熟。 “是霍副将。”裴元认出声音,对明珠说道,“想必将军也在。” 明珠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又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啜泣声。 “先前说好上门提亲,为何把我拒之门外……这些日子,柔儿对我忽冷忽热,难不成,她心里真有别人了吗?” 这语气,失恋了? 明珠和裴元对视一眼。 见她眼中掩饰不住的探究欲望,裴元无奈一笑。 “殿下,要进去打声招呼吗?” “好啊!” 正逢店里的伙计送酒进去,房门敞开,明珠见缝插针,朝里面探头。 “霍副将,好巧,将军也在啊。” 身旁,裴元也向董向阜见礼。 “长公主殿下、裴元?”霍丘醉眼迷蒙,手指在两人之间晃悠着,“你们俩怎么……” 他忽而转头,一把抱住董向阜的肩膀,语重心长。 “将军,您和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 董向阜起身,把霍丘一同拽起来,向长公主行礼。 “霍副将这是怎么了?”明珠问道。 “长公主殿下,”霍丘踉跄了两下,委屈巴巴道,“殿下您也是女子,您说,她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 没等走近门口,就被竹临和梅辛拦住去路,霍丘抹了把眼泪,迷茫地看了看这两人。 “我、我想去外面吐一会儿,你们拦我做甚……” 明珠苦笑,叫人给他让了路。 霍丘扶着墙根爬了出去。 “唉,真是没出息。”董向阜扶额,“殿下见谅。” “他这是,感情受挫了?” 知道她素来热衷于此,董向阜并未马上回答,而是看了眼她身后那群人。 明珠心领神会,对兰萤他们说道,“你们先去吃吧,我跟董将军有事情商议。” 兰萤满脸不忿,站着不肯走,梅辛薅着她的脖领子,把她拎了出去。 房内,裴元关上房门,转身回来。 “如今这又是何苦,早就劝过他……” “他执意飞蛾扑火,你我又有什么办法。” 明珠诧异,问道,“你们俩都知道?” “是……”裴元纠结道,“此事难以为外人道,可……实在是不成体统。” 那日,霍丘特地约了他与将军,说想要他们和他相好的姑娘见上一面,其实这于礼不合,人家是待嫁闺中的姑娘,怎么能在婚前与男子的朋友相见。 一开始,他和将军都婉拒了。 霍丘说那姑娘性情直爽,不拘泥于凡俗礼节,还时常和他谈起对将军的敬仰之情,说自小为家里长辈耳濡目染,对齐铭老将军、镇国公等英雄人物十分崇拜。 软磨硬泡了他们半日,将军才和他应邀前来。 谁知饭吃到一半,将军腾地一声站起身,摔下筷子就走了。 他一路追回军营,才看见将军小腿处摩擦出的女鞋鞋印。 明珠愕然,还真是不拘泥于凡俗礼节。 “将军顾及霍丘,才未将此事告知,可如今他为情所困,也怪我们当初未能及时劝他迷途知返。” 听裴元痛心疾首,明珠不免心虚,毕竟知情者里,也有她。 第110章 尊重,锁死 往事不堪回首,董向阜喝了口闷酒。 他们从年少时便结识,霍丘比他大两岁,是父亲战友的孩子,也是遗孤。 霍丘为人憨厚,内里心思细腻,极重情义,自从父亲亡故,霍丘陪着自己一路走来,与他情同手足。 他不愿霍丘被人蒙蔽,同样,也不希望他受伤。 “那不是该庆幸,人家没同意他上门求亲嘛。”明珠看着神色郁郁的两人,宽慰道,“若是她同意了,不就更不好办了?” “殿下所言有理。”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霍丘踉跄着回来,吐完清醒了不少。 “殿下,卑职失态,让您见笑了。” “无妨,霍副将也是至纯至性之人,遇到这种事难免伤怀。” 一旁,裴元也劝解道,“既然无缘,忘了便算了。” 谁知一听到这话,霍丘又红了眼睛。他哽咽着,蜷在墙边,像一头受伤的棕熊。 董向阜见状,猛灌一口后,便要把那人揪起来骂醒,却被明珠半路拦下。 她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柔声道,“霍丘,你很喜欢她吗?” 霍丘垂着脑袋,闷声道,“嗯。”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又或者说,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霍丘抬起头,神色落寞。 去年,不,该是前年了,将军事忙,托他给长公主殿下选生辰礼。 他一个男子,来往交好的也都是些大老粗,哪知道该送姑娘家什么东西,有家室的那些,就算买给媳妇,也不过是些朴素的胭脂水粉,用心点的,买个镯子、钗环,就顶天了。 但这些,不能拿来送长公主殿下啊。 他没主意,便去街上选了间人最多的店,他看不出里头卖的是什么,只看门面装点的好看,里面年轻姑娘也多。 不过,都是姑娘家,他一个大男人进去挤,太不合适,于是就在外面等她们走完。 等他进去时,店门要关了,里头几个店员见他是男子,定然什么都不懂,忙了一天,也不大乐意费口舌,只说叫他明日再来。 “是柔儿,她说看我在外站了一日,问我想要什么,她给我拿,若我拿不定主意,她可以帮我挑……” 真是孽缘的连锁反应,明珠深深看了眼董向阜,难怪前年生辰,董向阜送的那套护发精油那么称心,感情是人家店员选的。 “柔儿人真的很好,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轻声细语? 这一点,明珠不敢苟同,那姑娘在校场时,可是肉眼可见的泼辣。 “而且……”霍丘垂眸,黯然神伤道,“其实我知道,她对将军的心意不一般。” 自从知道他是将军的亲随,柔儿对自己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许多,和他待在一起时,总催促他说起将军的事。 起初,他以为是出于崇拜。 将军年少披挂帅印,统兵数万,扞卫北境。在他眼中,将军是个心志坚毅、有责任担当的人物,值得被人敬仰。 既然柔儿愿意听,他就总和她说起将军,说起镇国公,每当她听到这些,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后来,柔儿说想见见将军。 在她央求之下,他心软了,见一见又何妨,左右等到他们成亲,还要请将军主婚。 可从那日起,将军对他们来往十分反对,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何将军对柔儿有如此大的成见。 每当他追问起缘由,将军他们和柔儿都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他便不再深究,又或许,他本心不愿深究。 有次,他发现她跑到军营附近,他以为她是来找自己,便特地请假去见她,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却又问起将军。 他再迟钝,也该知道,那并非单纯的崇拜。 可他回不了头,也不想回头。 “执迷不悟。”董向阜眉头紧皱,声音染上一层怒色,“你明知她这般待你,就该及时和她断干净!” “可我稀罕她啊!” “够了!”董向阜恨铁不成钢道,“何苦为了一个女人如此,你若不听劝,我明日就让人给你寻一门亲事,彻底断了你的念头。” “等等等等,都别急。” 明珠忙劝道,“将军,跟我出来一下。” 走廊上,灯火通明,董向阜面上醉意显露,明珠问小厮要了盆清水,让他洗把脸清醒一下。 “将军,霍丘重视你,可这件事,他若不愿听你的,我希望将军不要逼他。” “殿下这是何意?”董向阜不解道,“难不成,要我眼睁睁看着他被人蒙骗?” “我知道,你是心疼霍丘,才会如此恼火。 “可感情是自己的事,旁人的劝告对于他而言,作用微乎其微,将军可以反对,却也不好替他做决定。” “如何不能,”董向阜用手巾抹挲了两下,不悦道,“我明日便下令让他成婚,他敢违抗军令?” 明珠无奈一笑,董向阜这是病急乱投医。 “将军说的是气话,这可是霍丘的终身大事,你也不想他因此稀里糊涂的成婚吧,强扭的瓜不甜。 “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那个姑娘。” 更何况,那俩人如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挺般配。 “等成了亲,他自然就会收心。”董向阜反驳道。 “是,他或许有一天会回头,会想清楚自己当初所托非人,全心全意对待身边人,可那要多久,半年、一年?还是三五年?” 霍丘没有从过去里走出,另一个人却要因他陷进来,这不公平。 “将军,我看还是解决完眼下这件事,再做打算吧,否则,又要牺牲一个无辜的人。” 这并非能够自由选择的时代,倘若霍丘被迫同意,娶了其他女子为妻,可他心中还是忘不掉过去的人。 而他的妻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这样被绑定终身,这太可怕,即便她事后得知,自己只是抚慰男人的一剂药,也没有退路。 “不过……”明珠斟酌道,“比起这些,有一件事,我更为担心。” “何事?” 明珠看向董向阜,回想起鬼方交给她的罪证。 镇国公之死,便是戎狄、鬼方一手谋划的,当初他们把鬼方族长的妹妹——胡瑶,安插在董齐川身边,她虽不知胡瑶凭借了什么手段,能够虏获镇国公的心。 但同样的伎俩,他们会不会用两次呢? “将军,那个姑娘接近霍丘,接近你,真的只是为了感情吗?” 第111章 流量反噬 此话一出,眼前之人瞬间沉静下来,脸色冷峻,宛如竖起鳞甲。 嗓音褪去浮躁,董向阜沉声道,“您的意思是,她另有所图?” 一谈及正事,便会将私人感情置外,这也是明珠最欣赏他的一点。 “猜测而已,将军莫要紧张,我只是觉得她如此行事,若说是为了得到你,也太无脑狂热了……” 即使是在京城,明珠也未见哪个姑娘能做到这种地步。 大家顶多私下议论几句,再大胆些,就装装偶遇,演个跌倒摔入怀中的戏码,作为曾经的旋涡中心人物,她对这些格外了解。 而董向阜本人,为避免肢体接触,早已练就以剑身扶人的铁腕技巧。 现如今,有人利用他身边之人,徐徐图之,这样繁琐又自损名誉的战术,完全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要是不多图点什么,明珠实在是想象不出,这么做是为什么。 “这话由臣来说,或许古怪,但她所为,在北境还算寻常。” “什么?”明珠诧异,“你是说,你遇到过这种人?” “嗯,从齐铭将军那时起,北境百姓对于将领统帅,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情怀,甚至是盲目拥戴。 “连齐二那样的人,也会被人惋惜,没能在北境领兵打仗。” “就他?!妈呀,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见她如此激愤,董向阜不由露出笑意。 “殿下今日所言,臣谨记于心。 “那姑娘的身份,也会派人详查,以免错漏,还请殿下放心。” 此时,被遗忘良久的另一个雅间内。 从进门起,两人就冷着脸,唯有梅辛一人大快朵颐。 “说了让你们别等,殿下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都怪你!”兰萤没好气地拿起筷子,埋怨道,“若不是你耽误,咱们早就动身出来了,怎么会被那个姓裴的碰上。” “怪我?”梅辛嬉皮笑脸道,“是啊,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屁孩,非要跟我亮她的新鞋。” “那谁让你踩我的绒布鞋!” 她当时话还没说完,就见梅辛闪身过来,等她回过神,鞋面的绒花就被踩上,她追着梅辛好打,谁知一到门口,又看见姓裴的站在门外,和殿下有说有笑。 “新鞋踩踩才接地气,我后来不是叫你踩回来了嘛。” “能一样吗,我那是殿下给我买的!” 越说越气,兰萤从桌下寻梅辛的脚,狠狠踩上去,却被他麻利躲开。 这时,门口传来声音。 “怎么吃个饭也不老实。” 明珠一进门,就见桌下他两人脚步攒动,险些要把桌子掀翻。 “殿下!”“殿下。” 几人忙起身,兰萤奔过来,挽起明珠的胳膊,手指着梅辛告状。 “殿下,他踩我新鞋!”兰萤翘起脚尖,撒娇道,“您看,上面的绒花都落灰了!” 明珠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好了,回去我给你洗,坐下吃饭吧。” 几人落座,梅辛往门口张望。 “殿下,裴参军不一起?” “他在隔壁,陪着喝酒呢,就不过来了。” 看了眼桌上饭菜,明珠伸手,给竹临夹了块鱼腹,他盘中空空,定然是老实等到现在,也不动筷。 “多谢殿下。” “我也要!我也要!” 兰萤不服气,张着嘴等投喂。 明珠习以为常,从鱼脸下夹出月牙肉,送进兰萤嘴里。 为着一碗水端平,明珠又给梅辛夹了菜,三人才乖乖埋头吃饭。 “等下吃完,你们先回去,我和裴元有话要说。” 深夜,万籁俱寂。 街巷上偶有打更人路过,锣鼓声回荡,余音绕耳。 夜间烛火朦胧,北境路灯的燃料便是火油,灯罩上熏出一层乌黑。 地上积雪被踩出大小不一的脚印,扎实得像要烙下痕迹,被白框住的街景中,明珠和裴元并肩走着。 手中提着的灯笼,照出黑白间一抹暖色。 “霍丘如何了?” “烂醉如泥,被将军送回去了。” 明珠无奈一笑,她看向身侧的青年。 “裴元,你今日来找我,是想问镇国公之事如何处理吧。” 年后回归军营,裴元在董向阜麾下做事,却要有所隐瞒,属实有些难为他。 当初,在鬼方大营时,她选择让裴元一同进帐,就是觉得此人内敛,话少拎得清,更适合保守秘密。 “是,殿下先前决定按下不提,卑职自当谨记,遵殿下之命,保守秘密。 “可卑职终究心中难安,将军待我不薄,此事我若隐瞒,实有违将军信任托付,故而……” 今日,眼见霍丘颓然,他未能提前告知真相,亦心有懊悔。 他们是朋友,是战友。 生死与共,却无法全无保留。 “我明白,于公于私,你都该对他坦诚。 “但裴元,这不仅事关董向阜一人,若揭露出真相,届时群情激愤,整个大梁都将躁动不安。 “这个后果,没有人担当得起。” 镇国公被齐铭之子暗害,这件爆炸新闻产生的舆论效应,难以预料。 现如今,京中又有了齐铭将军牌位被盗之事,齐家在世人眼中,早已占据了受害者的位置。 纵使镇国公支持者,会以为齐侯罪孽滔天,弃北境安危于不顾,联合外族残害同胞,十恶不赦。 可齐侯,乃至齐铭将军的支持者,会以为是镇国公行悖逆之事,筹谋叛乱,被齐侯暗地处置,以平内乱,保边境安宁。 而阴谋论者,又会认为是北境拥兵自重,引得皇帝忌惮其势力,安排齐宗毒害董齐川,一代英豪陨落于帝王猜忌。 太多人远离真相,一心相信自己的判断。 从荣嫂口中了解到的北境,对董齐川的评价本就褒贬不一。 董齐川作为董季昌老将军的儿子、齐铭的徒弟,北境的继任者,无论是北境百姓、战士,还是整个大梁,对他可谓是万众期待。 但同样,也是枷锁。 齐铭的不败战绩,注定了其他军侯要被拉踩。 天才带来的人间爆点,在其陨落后,引发了流量反噬。 胜败乃兵家常事,但齐铭的存在,让胜利变成常识,董齐川作为继任统帅,身上背负的不仅是边境的安危,还有胜利的延续。 从失败当中总结经验,去获得下一次的成功,是再正常不过的成长轨迹。 但对于齐铭之后的时代,百姓们变得异常浮躁,对于求胜有了一种习以为常的认同,而不再去认同失败。 这种习以为常,本身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是由一个更不寻常之人带来的错觉。 北境在齐铭的统帅下,盛行个人英雄主义,对战事的狂热达到了顶峰,人人期待战时,他们看不起董齐川的求稳,更认为他的败绩是无能。 当董齐川无法带领他们打胜仗时,人们的怨怼会更深,狐假虎威惯了,便误以为自己强悍。 败了,人们就会唱衰他。 就像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异于常人的天才,大家会理所当然认为第二个孩子也会如此,甚至寄予厚望。 但其实,普通才是大众的常态。 董齐川本身并非庸才,他只是需要时间,去适应那个没有齐铭的战场。 可惜,他没有时间,为自己正名了。 连齐二那样的渣滓,还会有人为他没有继承齐铭将军衣钵统帅北境,而感到惋惜,那么董齐川之死将要引发的争议,或许会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裴元,我担心的是,届时董向阜面对的,会比现在更艰难。” 第112章 插播一条寻人启事 新春的氛围淡去,爆竹残片扫聚成堆,和雪一起埋在街巷。 沿着石板路向北,军营中,铁甲寒光依旧。 “殿下,打算启程去雁岭山了吗?” 董向阜走过来,见她一袭利落裤装,身后,竹临他们正往板车上搬着瓦罐。 “嗯,今天去采样。” “那让霍丘和裴元跟着殿下。” “不麻烦将军这边。”明珠得意道,“我有人手。” 不多时,镖队几人列成队。 明珠从马车上探出头,一一扫过,各个挺直着脊梁,神情忐忑。 “行了,你们几个,今日跟着我去开工。” “遵命!” 车轮驶过沙漠、戈壁滩涂,在矮草处停驻,马儿在月湖畅快饮水。 远处,有个人影格外眼熟。 “明珠!” 人影从远处奔来。 “翟聿王子?”明珠诧异道。 他居然留在驻地,没跟着戎狄王帐西迁? 翟聿见来人真的是她,喜上眉梢,摇着尾巴跑过来,却被两个少年拦在半路。 明珠目光警惕,质问道,“王子前来,所为何事?” 对方面色不善,翟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你不想见到我吗……” “啊,抱歉。” 明珠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严肃,又换上笑颜,让那两人给他放行。 “我就是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我还以为你会和你哥一起呢。” “我……”翟聿攥着胸前的狼牙,扭捏道,“我偷跑回来的。” “偷跑?”明珠愕然,问道,“你哥不知道你回来啊?” 那她是不是该给他家长打个电话,或者,到走失儿童招领处挂个号? “他不知道,没事,他不担心我。” “这都不担心,乖乖,那你吃什么喝什么啊?” “乖——?!” 翟聿满脸通红,羞愤地瞟向明珠。 “……” 明珠扶额,有口难言。 方才一时情急,她的口癖没来得及改。 翟聿红着脸埋起头,取下身后的挎包,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给她看。 “我吃肉干、吃沙果,还有这个!”翟聿从口袋里掏出,慌里慌张递到明珠面前,“讷日苏,明珠你尝尝,很甜的!” 蓝色颗粒在宽大的掌心滚动,显得小而圆润。 明珠定睛一瞧,恍然道,“是蓝莓啊。” 她拿起一颗,丢进嘴里,果浆汁水在口腔迸发。 令人熟悉的甜香,引得一阵酸楚,回忆伴随着味道涌入脑海。 以前,她很喜欢吃蓝莓。 明珠抬眸看向翟聿,嗓音略带沙哑,“谢谢。” “你要是喜欢,这些都给你!” 说着,翟聿又翻了翻口袋,把角落零星的几颗都搜刮出来。 “不用了,”明珠拦住他,说道,“不用了。” 翟聿被抓着手腕,一动不敢动。 “……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不,只是它的味道,会让我想起以前的生活,浅尝辄止,才不会过于伤怀。” “我听不明白。” 看着翟聿疑惑的神情,明珠笑了。 “它味道很好,可总一天会吃完,我怕到时候会伤心。” “噢……”翟聿若有所思道,“那我也是,每次吃剩下几颗,我都不舍得。” 明珠一边笑着,一边眺望着山脚。 雁岭山下,兰萤正指挥那群人动工,几人从板车上卸下瓦罐,用绳结绑在背后,一切准备就绪,众人正站在原地等她。 她收回视线。 今日正事在身,不宜被翟聿绊住。 “王子,我这边还有些事,就先不奉陪了。” “我,”翟聿欲言又止,“我能跟着你吗?” “?”明珠打量起他,狐疑道,“你偷跑出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面对她的发问,翟聿垂下眼眸,看上去像只蔫着耳朵的大狗,可怜巴巴。 “我想见你,我在这里等了你很多天。” “……” 明珠苦笑了两下,长叹一口气。 自己造的孽,自己还吧。 “梅辛、竹临。” “殿下。”两人齐声应道。 戎狄和谈时,她没有带上这两人,他们和翟聿彼此并不熟悉,不过毕竟同龄的男孩子,应该能玩的开。 “这位是戎狄的翟聿王子,他们两个是我家小弟,看见那边了吗?”明珠随手指着一处草坡,敷衍道,“你们一块儿去玩吧,等我忙完来接你们。” “?”“?” 被叫过来的梅辛和竹临一头雾水。 还是梅辛率先反应过来,应承道,“好啊,那殿下,我们几个就去那边玩了!” 翟聿皱起眉头,问道,“明珠你去哪儿啊?” “我让人去取些雪水,回去烹茶。”明珠胡诌了个借口,又对三人叮嘱道,“别跑远了,注意安全。” 说罢,她就赶紧脱身,往山脚下去。 “走吧,王子!”梅辛热情道。 翟聿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 “殿下一会儿就来找我们的,”梅辛揽过翟聿的肩膀,指着远处的花丛,“欸,那有花,咱们给她编个花环吧。” “好啊!可,我不会编……” “没事,我也不会。”梅辛爽朗道。 “好——”翟聿咂摸出不对劲,“嗯?你不会还说?” 山脚下。 “殿下,那是戎狄王子吗?” 兰萤老早就注意到黏在殿下身边那人,碍于正事,又因为竹临和梅辛都在,她便强忍着跑过去的冲动。 “嗯,麻烦了。” “殿下要提防此人,他若是前来刺探情报,就对您不利了。” “兰萤说的有道理。” 她虽不信凭翟聿的行事作风,能做刺探情报的复杂差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被他知晓谋划,也未见得不会另作他想。 上山的路并不算陡峭,不过终究是无人之境,荆棘丛生,乱石嶙峋。 刘聪排在队首,一边向上攀登,一边斩断周遭的荆棘杂草,动作娴熟,遇到乱石堆,便取出腰间的镐子敲出平整,将尖石丢开,给后面的人开路。 “很专业嘛。”明珠不由称赞道。 刘聪回头,嘿嘿一笑。 “小的以前当过山贼。” “?” “从良了!”刘聪急辩解道,“这不是从良了嘛,小人已然改过自新,对曾经痛心疾首!” “行了行了,开路吧。” 山的高度极佳,还未等疲累,就到了顶。 “怎么有股怪味儿?” “臭烘烘的。” “这是啥石头,怎么黑黢黢的。” 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唯有明珠一言不发,她蹲在地上,用手帕擦了擦脚下的黑石,滑腻粘稠的液体浸在手帕上,散发着特殊气味。 绵延在山涧的细黑水流,就是她要找的无价宝藏。 第113章 奇珍异兽收容所 在古代,人们对石油的开采主要是依靠自然溢出现象,采用简单的工具,如用野鸡尾蘸取浮于水面的原油,采集到容器中。 “千万小心,不要有明火。” 裸露的岩石耸立在山头,红绿相间,有些薄层页岩中夹杂着黄色淤泥,约莫是地壳运动留下的分明层次,埋藏其中的原油也因此显现痕迹。 原油有深浅及品质的不同。 《自流井风物名实说》中,曾谈到油浅者五六十丈,深者则从百余丈到二百六七十丈不等,且多者推出皆属净油,少者油水相搀,油浮水面。 明珠让他们分布到不同位置取油,的确发现其中质量的参差。 瓦罐被尽数盛满,封装好后,几人陆续下山。 “回去之后,身上和衣服上沾的黑油,可试试用草木灰洗。”明珠嘱咐道。 染上这类污渍宜用纯碱洗涤,而古代的纯碱,大部分是草木灰烧成的碳酸钾。 “长公主殿下,这装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啊,还得您亲自来?” “你们听说过‘火油’吗?”明珠问道。 几人懵懂对视,唯有王藏心绪微动,不由自主放缓脚步。 “您说,这就是‘火油’?” “噢?”明珠扭头,问道,“王镖头知道?” “回殿下,小人从前在大理寺当差,监牢燃灯多用火油,这东西比蜡省得多,就是烟太重,味道也不好闻。”王藏看向涌动的黑油,说道,“没成想,这东西居然是从石头缝里流出来的,当真是奇物。” “王镖头还在大理寺当过差啊。” 难怪他对待自己礼数周全,不像是一般的平民百姓。 “是,做过捕快。” 王藏面无波澜,明珠暗自思忖起来。 按理说官差这个铁饭碗,不会轻易辞去,王藏却又做起了押运的镖头,虽说同兴镖局也称得上大行当,但到底民营不比官办。 王藏此人,身上的故事想必不少。 山脚下,为避开翟聿,明珠让兰萤带人先行离开。 寻着那三人的踪迹,在一处花丛中,三人正埋着头,聚精会神。 翟聿听到脚步声,立马回头。 “明珠!” “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翟聿藏起手中光秃秃的花环,支支吾吾道。 他手笨,把草茎强行编在一起时,上面的花都不堪重负地脱落,花环变成了草环。 “回殿下,我们编花环呢。”梅辛晃着手里的花环。 看梅辛编的比自己好多了,翟聿郁闷道,“你不是说你不会吗!” “我是第一次编啊,王子,我可没骗你。” 说着,梅辛上前,把花环轻放在明珠头上,“好看!” “给我的?”明珠笑着,给它摆弄好位置,“谢谢梅辛。” 另一边,竹临也走上前,把一个小口袋送给明珠。 “这是什么?” “属下不会编花环,便去采了些果子。” 明珠打开口袋,里面装着一颗颗蓝莓。 她微微诧异,抬头看向竹临,却见他神情真挚,想必是听到了自己和翟聿的对话。 “谢谢。” 明珠伸手,揉了揉竹临的脑袋。 竹临垂眸,耳根微红,他虽不知殿下为何不要翟聿王子的果子,但他看得出来,殿下喜欢这个。 人群后,翟聿看着眼前一幕,攥紧手里的破烂草环,鼻子不由发酸。 “欸?!怎么哭了?” 明珠注意到缩在后面的翟聿,正啪嗒啪嗒掉着眼泪,忙掏出手帕递给他。 “……我没哭。”翟聿偏过脑袋,用袖子猛擦。 明珠这才发现他手中攥着的草环,看上去……很是结实。 “这是送我的吗?” “嗯……” “那给我带上吧。” 见他不动,明珠从他手里抽出来,主动戴到自己头上,“好看吗?” 翟聿别扭道,“你好看,这个不好看。” “哈哈哈,”明珠刮了下他的下巴,笑道,“好了,不哭。” 眺望山脚,运送原油的队伍已经走远。 草原上,扬起喧嚣的风,犹如置身绿色浪潮,明珠不由抬起手,捂住头上的草环,避免被风带走,耳边一阵发痒。 明珠回头,原来是翟聿的手。 抚上耳边,一朵花被别在耳后,面前的翟聿重扬起笑容。 “我们该回去了。” 明珠看向翟聿,见对方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无奈道,“你也先跟我回去吧。” 北境,军营内。 董向阜打量了一眼帐外徘徊的翟聿,又将视线移向明珠。 “殿下还真是——喜欢豢养奇珍异兽。” “少打趣我,”明珠双手抱臂,苦恼道,“你有办法联系上他家里人吗?” “有。” 北境统领与戎狄王之间的关系,可称的上针锋相对,又可称得上紧密相连。 即便是水火不容的战时,双方特派的信使也不会被阻拦,而会由各自信赖的亲信接手,转达消息。 “不过,戎狄那边不一定会管他。” 和谈刚过,再起事端多有不便,翟聿作为戎狄的王子,纵然他身在北境,也不会有人敢对他不利。 一来,名不正言不顺,大国之间的纷争需要正当性,来维护外交威仪,这也就是为何长公主当初要设计陷害翟渠,以获得发兵借口。 二来,大梁的目的已经达到,战事的损耗过大,没有必要横生枝节,翟聿出现在大梁境内,大梁反而要确保他的安全无虞,完全就是块烫手山芋。 “像他这么大的男丁,在戎狄,几乎就是放养的状态,等他玩够了,自然就会回去。” 戎狄的传统观念中,克服险境,驾驭危机,才是强者的生存之道。 干涉过多,只会让他们成为怯懦无能,遇事慌不择路的软蛋。 “我想,纵使他追求你,戎狄王也只会一笑了之。” “……” 她十分怀疑,董向阜是故意这么说的。 可翟聿是因为自己才跑出来的,她不能不管他。 “你给戎狄那边去报信吧,让翟渠把他弟弟领走。”明珠想了想,补充道,“跟翟渠说,他要是不管,我就把他弟弟带回京,不还给他了。” 董向阜轻笑,“好。” 明珠看向帐外的人影,叹了口气,“军营里不方便,我给他找个地方暂时住下,等那边派人接走他。” 第114章 听得耳朵起茧子 齐侯府中,惴惴之气未消,来往的丫鬟小厮,连个高声说话的都没有。 看面相,齐二现如今平和不少,脸上的横肉消瘦,脸皮耷拉在两颊,埋着层层愁思,再不似从前那般盛气凌人。 过去,京中人人都道他是世家出身的匹夫,齐家乱咬的疯狗。 此事一出,众人震惊之余,也不少人拍手称快,为三王站队。齐家人为免齐侯心烦,关了大门谢客,下人们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伺候。 一连几日,除了李凌霄带着各项进补药品,陪侍在侧,齐侯府再无外客。 “殿下,不必日日陪在我身边,这副身子,再怎么喝也无用……” “舅舅别说丧气话,宫里母妃惦念着您。”李凌霄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齐侯,“这是母妃写给您的信。” 齐二目光柔和,苍白的脸上难得显露出笑意。 “这都第几封了,看来我不回信,惠妃娘娘是不肯罢休了。” “您无虞,母妃才安心。” “是啊,婉儿她,不,惠妃娘娘她一向记挂着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倒是我们,不争气,总让她操心。” 病弱垂危之际,齐二总能想起过去,想起大哥,想起曾有父兄庇护,过得潇洒快活的日子。 太学的课枯燥,在那待上一刻,浑身都沾上迂腐的学究气,那个时候,大哥和董家的董齐川一起,捎带着他,几人翻墙偷溜出去。 他们身边总跟着一个漂亮姐姐,大哥说,那是安乐郡主——李宁嫣。 有一次,三皇子李晟胡闹,把郡主头发剪掉了一截,惹得郡主哭了好几日。 大哥带着他们在乐坊逮到李晟,上前一把擒住他,按在地上左右开弓,揍得他几天没敢出门。 先皇听说后,把几人私下叫去,询问打人的原因。 那可是当朝陛下,年少的他吓得魂飞魄散,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齐宇走上前,坦然道,“是我动的手,与他们无关。” “那你为何要这么做?” “打了就打了,陛下要罚,我认。 “只是下次,他若还敢欺负人,我便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陛下乐得大笑,说虎父无犬子,让他们回去。 后来,大哥跟着父亲去了北境,一半时间在京,一半时间在北境,每次大哥回来,都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再后来,大哥在湖中溺毙。 一贯柔弱的母亲,态度却异常强硬,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再去北境,父亲也无可奈何。 没过几年,父亲在北境病逝。 侯府里的白布,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人,偌大的府邸像被抽空了支柱,岌岌可危。 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你母妃,为了齐家吃了不少苦,她原本该做皇后的。 “若非当年你外祖亡故,齐家没有依仗,陛下又一意孤行,娶了许家的孤女,她才不得以做了妾妃,居于人下。 “我知道,她心中不甘,她是齐家唯一的女儿啊,本该是这京中最尊贵的女子。” 他身为齐家的当家人,冠以齐侯之名,却就像李凌月当初挖苦他的那样,令齐家蒙羞。 深受齐铭威名所累的军侯,早就不满齐家已久,对齐二的废柴更是喜闻乐见,便促使他养成了见谁咬谁的习惯。 为重振家风,齐二也曾求了陛下,到北境带兵,可父亲的那些旧部不听他的调遣,都以董齐川马首是瞻,他看在眼里,心中怒火犹旺。 这些原本都该属于大哥,董齐川抢了大哥的功劳,抢了大哥的姻缘,更抢走了属于大哥的人生。 若大哥还在…… 至少,齐家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开始任人唯亲,将身边奉承顺从之人推上位,那些在京旧部也被尽数打压,遣送回北境。 可当今陛下重董家、轻齐家,齐家气数将尽,所有人心知肚明。 二皇子的出生,让齐家看见了新的希望。 “还好,许今欢只生下个不顶用的女儿便死了,而你,殿下,你是惠妃娘娘和齐家的指望啊!” 闻言,李凌霄笑意冷淡。 他并非不愿顾念亲情,只是他们仅凭施舍的一点真情,就要让自己为他们担待谋害镇国公这等祸事,那他未免太得不偿失。 长姐说的不错,坐享其成的事,齐家那群酒囊饭袋受用已久,早就忘了为人所用,先要有用。 齐二不觉有异,继续语重心长道,“你如今和李凌月走得近,但一定要多留个心眼儿,防着她,我总觉得那丫头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这个废物舅舅,倒还不至于太蠢。 对待长姐的这件事上,比三王还通透些。 “是,外甥谨记于心。” 房外传来小厮禀报,说大夫人有请二皇子殿下。 “舅母找我?” 齐二心领神会,放下手中的汤药。 “想来是为了你的婚事,你如今也不小了,是时候在京城的闺秀中为你择一门好亲事,想必你母亲也会赞同。” 李凌霄下意识皱眉,注意到齐侯的视线,又化作笑容。 “可外甥还要返回北境,这一去不知要多久回来,岂非辜负舅母一片苦心。” 眼见齐侯废了,齐家便迫不及待要给他后院塞人,以求得靠山安稳。 这点小心思,过于露骨。 “霄啊,舅舅还要劝你一句,你是咱们齐家唯一的指望,做事要懂得权衡利弊,切不可对无用之人太上心,那李凌月再得势,最后终究要嫁出去的。 “我瞧着,无非就是董家那小子,就算笼络她一时,她到最后不还是要听夫家的话。 “虽说齐董两家多年不来往,但到底是世交,你和董向阜又是同辈,多亲近亲近没坏处。” 李凌霄故作恭顺道,“……是。” 见他应承,齐二这才舒心。 临走前,李凌霄问道,“对了,舅舅,您认识九方赌馆的松芜松掌柜吗?” “谁,松掌柜?” 齐二疑惑,这个名字他倒是头一回听说。 “不认识,赌馆多是三王的买卖,我素日不乐意去,要打听此人,你三舅舅或许知道。” “是,那舅舅安心休养,外甥先告退了。” 待人离开,齐二躺回床上。 他瞪着双眼,仿佛被抽干了气力,眼底未有一丝鲜活。 窗外,传来几声笑,声音不大,齐二却觉得格外刺耳。 “外面是谁在笑?” 管家警觉,立马走到窗户口往外探看。 “回侯爷,是九姨娘和丫鬟,应是姨娘家中来信了。” 齐二记得九姨娘娘家离京远,一年才能收到一封家书,想来是年关刚过,娘家来信嘘寒问暖。 是啊,是该高兴。 “拖下去,乱棍打死。” 齐二瘫在床上,笑脸狰狞。 第115章 这把相亲局 前院的花厅不同其他,因齐侯抱病,侯府上下未有一丝喜色,烟花爆竹更是严禁,唯有花厅前挂着几个红灯笼,也算沾沾年味。 连廊上弥漫着脂粉气,李凌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 步入厅堂,主位的舅母起身,为着女儿的婚事,前些时日哭成泪人的她,也打起精神笑脸相迎。 “这几日殿下为侯爷操劳,真是辛苦了,慧雯、念雪,还不谢过你们表哥。” 眼前两位齐家表妹,亭亭玉立。 他们儿时曾有过几面之缘,当时,她们两个都还只是互扯头花、哭哭啼啼的小丫头。 一个是舅母的嫡亲女儿,一个是三姨娘的庶出女儿,一个尊贵,一个得宠。 想必那两位长辈争执不休,索性一起塞给他。 “表哥辛苦,小女在此谢过。” 两人含羞行礼,目光不由被李凌霄吸引。 一大早她们就起来梳洗打扮,虽说家里提过入选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两个小姑娘还是忍不住忐忑,京中谁人不知,宫里惠妃娘娘膝下的这位二皇子,可是数一数二的俊俏人物。 齐家近水楼台先得月,惹得多少名门闺秀眼热。 “舅母和表妹们客气,霄身为晚辈,也是应尽之责。” 寒暄不多时,舅母说起两位表妹新学了围棋,叫他们切磋对弈一番,李凌霄面上客气应下。 说是对弈,却见她们一会儿勾发撩拨,一会儿娇嗔犯难。 对局不过半,他摩擦着手中的棋子,思绪飘远。 她不像她们。 她们的头发涂满桂花油,服帖地包裹着发髻,不用凑近,就能闻到浓郁香气。而她的头发总是带着点毛躁,却又蓬松柔软。 她们面上敷粉,胭脂点唇,画着京中最时兴的妆面。而她习惯素面朝天,对她而言,描眉和点胭脂已是齐全,她并非十足美貌,可她站在那里,就让人移不开视线。 她们举止优雅、世俗。而她大大咧咧,无拘无束,总是懒散地躺在她那张躺椅上,心情好的时候,会给他也挪个地方坐。 “表哥在笑什么?” 李凌霄回过神,两位表妹正好奇地盯着自己。 “二位表妹棋艺出众,我甘拜下风。” ——无聊,他想。 这时,随从在外匆匆赶来。 “殿下,惠妃娘娘传召您。” “是嘛,”李凌霄痛快撂下棋子,起身对两位表妹行礼,“母妃传召,就不便奉陪二位表妹了,有劳向舅母转达,改日再行切磋。” 两人哪敢有二话,急忙回礼送客。 侯府外,李凌霄乘上马车,面无波澜。 “殿下不喜欢两位小姐吗?” “与心意无关,无论如何,我都要娶她们。” 母妃和齐家一定会让他娶齐侯嫡女为正室,庶女留作侧室,无论他喜欢与否,都无关紧要。 对于皇室子弟而言,妻妾,不过是人脉的连结,其中或许会有一两个中意的,至于其他人,摆着也是摆着,于他又没有妨碍。 “那您为何又叫小人寻机,为您找借口脱身?” “陪她们周旋,是另一回事。” “那您接下来,是回宫还是?” 李凌霄斟酌片刻,“去九方赌馆。” 九方赌馆外,刚一得到信儿,松芜就亲自前来相迎。 “殿下今日怎么有雅兴,到松某这儿来?” “早就听闻九方赌馆尽是些新奇玩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松芜笑了笑,躬身道,“殿下,里面请。” 茶室中,松芜和李凌霄相对而坐。 李凌霄开门见山,“今日来,是想请松掌柜替我办件事。” “您说的哪里的话,为殿下办事,小人荣幸之至,不知殿下有什么差事交代?” “听说,三王叔那边被齐家折磨有段时日了,急于寻一替罪羊,他手底下那位大理寺少卿固执,若一意孤行追查下去,想必对松掌柜也不利吧。” 三王近日的窘境,李凌霄亦有所耳闻,虽说陛下发话,此事明面上不了了之,可私底下齐家人三番两次上门骚扰,纵使三王闭门不出,这外面的事也不会消停。 “殿下说的极是。” 曲昶为人倒比想象中正直,并没有听从三王无端攀咬,反而一直死咬着陈一言这条线索,只是碍于陈驷隐匿身份多年,行事低调,像曲昶这样的毛头小子,压根抓不住他的尾巴。 “其实松掌柜也不必担心,下人终究是下人,三王既然有意,认为此事是董向阜所为,松掌柜何不顺水推舟。” “噢?”松芜意味深长道,“殿下的意思是,把盗损灵位、栽赃三王之事,让董将军吃下。” 此举并非意料之外,尤其在二皇子得知镇国公之死与齐二有关后,他必得未雨绸缪。 一边是镇守北境、深得皇帝信赖的前锋将军,另一边是血脉相连、承袭齐铭将军之位的侯府至亲。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割舍掉齐家,便是大义灭亲,置齐铭后人于不顾,不仅宫里惠妃不会坐视不管,在外也难免被世人诟病,人走茶凉的薄情寡义。 可若是保下齐家,于董向阜而言,杀父之仇,难以化解,即便将来二皇子继位,有齐侯横在中间,难保董向阜不会心生怨怼。 因此,二皇子借势抹黑董向阜,无外乎为着两点。 要么是打算趁人之危,借机拉拢,好博些情面; 要么,就是提前将董齐两家的水搅浑,倘若将来一招不慎,镇国公之死事发,便可将今朝之事翻回明面,说董家对齐家早有龃龉,曾有过取而代之的不敬之心,那么齐二对镇国公的谋害,也可算得上是为父报仇。 届时,二皇子可看着风向,再行立场。 阴险,当真是阴险。 如松芜这般脏心烂肠之人,也不免感叹。 “可有一点,董将军与三王素无瓜葛,井水不犯河水,此事若说是他所为,会不会有些牵强。” 李凌霄微微一笑,“松掌柜别忘了,还有长公主。” 松芜一怔,面上笑意渐凉。 “殿下,这是何意?” “京中人人皆知,董向阜对长公主心有垂青,三王又与长公主素来不睦,连他自己都能想到,那咱们便顺王叔心意,坐实此事。” 松芜敛下神色,摆出一副恭顺姿态。 “殿下英明。” 第116章 乌合之众 几日功夫,京中传出风声。 京中女眷闺秀大多认为传言不真,可往往这些呼声越高,就越会有眼红之人跳脚,仗着董向阜不在京中,人们议论不断。 “你们这些小女子懂什么,他董向阜心里揣着什么心思,难不成还会说出来吗?” “平日里你们就爱吹捧他,说什么正人君子、盖世英雄,我瞧就是装的。” “装也不装全,自命不凡过了头,现如今,还不是上赶着当驸马爷。” 流言纷纷,甚嚣尘上。 醉仙楼中,菊若正盘算着年节前后的收支,酒楼的生意红火,外送居多,前前后后招了十几个短工,这会儿正和账房结着工钱。 门外,款款走来一位大丫鬟,径直走向菊若。 “掌柜的,我家郡主有请。” 来人正是三王府中,郡主的贴身大丫鬟香菱。 菊若了然,吩咐后厨备菜。 “金丝燕窝、琥珀蜜枣糕,还有天香瑶柱盅,再来一份玲珑果盘,菜式就按素日里郡主的口味做就行。” “掌柜的,蔡师傅说蜜瓜用完了,给郡主换个什么果子啊?” “我去看看还有什么。” 从后厨回来,菊若见还有两个短工没走。 “先等等,你们俩个跟着我,把菜送到三王府,回来一并结了,今日这趟一人再多给一两赏钱。” “好嘞好嘞!”那两人欢喜应道。 夜幕下,冷风习习。 王府的马车在醉仙楼外等候,沐浴更衣后的菊若踏上王府马车。两个短工也乘着酒楼的马车,紧随其后。 后面的马车上,两个短工端着食盒,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 “辛子,你别说,跟着你还真是走运,你咋知道掌柜这会儿还用人啊?” “我上哪儿知道,我就是听见掌柜报的菜,她一人又拿不了,这差事横竖是王府的人和酒楼的人干,咱俩最后走,万一碰上了,也多挣点不是么?” “还是你有眼力见儿!”那人直挑大拇哥,笑道,“咱哥俩也算是借了这几道菜的光了,还能坐回马车嘿。” 那人往外探头,前面王府的马车比酒楼的大不少,瞧着就气派。 他缩回脑袋,小声道,“这王府的排场就是大,还得掌柜的亲自送,还得换了衣服、捯饬干净送,这什么章程?” “规矩大吧,这掌柜的也是个人物,年纪轻轻,看着像个未出阁的姑娘,王府的马车说坐就坐。” 马车停在三王府后院门外,菊若下了车,让酒楼的人把菜交给丫鬟,吩咐他们在门房等着。 去后宅的路上,大丫鬟香菱凑近一步。 “掌柜的,郡主恐怕没心思吃了,着急见您呢。” “我知道了。”菊若点头,心中盘算。 丫鬟们端着菜离开,菊若轻车熟路进了闺房。 一进门,就听见对方嗔怪。 “你怎么才来!” 菊若阖上门,转过身来,见郡主已经走到跟前,她便顺势牵起对方的手,柔声安抚着。 “给郡主带了您素日爱吃的,听香菱说您没胃口,好叫我担心。” 李杉撇起嘴,委屈道,“阿莲……” 床榻边,两人并排坐着。 “这些时日见不着你,父亲那里又出了事,叫我别出门,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菊若掏出手帕,轻擦对方脸上的泪痕。 “我听说了,还是因为那件事吗?” “嗯,你不知道,后来齐家来了人,不仅打了我父亲,还整体守在王府门口撕闹,这几日听说砸了不少店铺,父亲很是恼怒。 “虽说陛下不再追究,可侯府那边齐侯重伤,齐家哪里肯罢休。” 菊若故作愧疚,“都怪我,若不是我当日提议去僻静处,也不会牵扯出这些事端。” “怎么能怪你呢,”李杉忙摇头,“这件事分明是被有心人栽赃,现如今,京中都在传,此事是董向阜所为。” 这几日,醉仙楼中也有不少食客议论此事,京中亲贵大臣多数还是相信董向阜为人,以为此事捕风捉影,没有真凭实据。 不过,仍有不少宵小之辈,以己度人,念叨着无风不起浪。 其中,叫得最厉害的还是三王府的人。 齐家人信不信的搁在一边,横竖王府的人传的有鼻子有眼,尤其是董齐两家的世代纠葛,本就因镇国公与齐侯不睦,牵扯出不少陈年往事。 ——齐家长子之死,镇国公横刀夺爱,强娶安乐郡主。 ——董齐两家争权,齐二在北境闹得不可开交,气得镇国公急火攻心,才暴毙身亡。 ——打了和戎狄的胜仗,董向阜年少轻狂,心高气傲,对齐铭老将军毫无敬畏之心,恨不得取而代之,做下一任名垂青史的大将军。 纵使人们不全信,可这等八卦,闲扯时也爱提一两嘴,说的人多了,编得越来越全乎,这事仿佛就真了几分。 可菊若心中明镜一般,此事定然与松芜脱不了干系。 先不提什么阴谋阳谋,单就是把董向阜的名声搞臭,松芜也必要尽心尽力去办,否则,如何对得起他那芝麻大小的心眼儿。 “郡主也觉得,是董向阜将军所为吗?” 李杉眉头紧皱,郁闷道,“眼下是不是他都无妨,只要齐家不再来纠缠王府就万事大吉了。” 闻言,菊若眉眼含笑。 “没错。” 人就是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倘若脏水泼在自己身上,便是清高也没了,善良也没了,恨不得即刻拖人下水。 看着眼前之人撕下矜贵面皮后的狰狞嘴脸,倒比以前更让她中意了。 两人离得近,药草的苦涩清香蔓延,李杉凑近闻了闻。 “阿莲,你身上怎么有股草药味,可是生病了?” “大约是最近戴的草药香囊,不小心熏染上的。” “你不是一向钟爱茉莉吗,怎么不用我送你的茉莉熏香?” 自然是因为——钟爱茉莉香的那人,如今不在京中。 菊若伸出手,逗弄着对方的鬓发。 “郡主所赠,不舍得。” “阿莲……” 菊若转移话题道,“此事既然传言是董向阜做的,郡主还担心什么?” 红晕染上脸颊,李杉握住她作乱的手,心里怦怦乱跳。 “我、我担心齐家不信。” “郡主不必忧心,”菊若指尖下滑,尾音勾人,“我会帮您。” 第117章 救赎文学 清晨,北境将军府中。 翟聿郁闷地嚼着干草,嘴里嘟囔。 “跟说好的不一样……” 一切要从那天说起,明珠和董向阜商讨翟聿的安置问题。 她本来打算让翟聿跟着自己住,反正松芜和菊若在北境都有房产,腾出一间给戎狄王子住,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董向阜提出王子虽是贵客,终究是外男,住在将军府更合适。 北境将军府是历代镇守北境的将领所居,只是从齐铭将军起,北境统领的大半时间都在军营度过,营帐反而成了固定居所。 故而,将军府被忽视许久,连仆役都只有寥寥几人,但照顾一人起居足矣。 明珠有些犹豫,不欲麻烦董向阜。 这时,兰萤在一旁小声道,“殿下,就按将军说的办吧,你想想看,若是大哥和二姐知道,为您准备的宅子里,住了外男……” “!!!” 随即,明珠同意了董向阜的提议,让竹临和梅辛陪着翟聿住进将军府。 一大清早,翟聿趴在门口,望眼欲穿。 “明珠怎么还不来……” “王子,这时间,恐怕殿下还没起。” 不远处传来声音,梅辛从早市上回来,手里拎着冒热气的火烧。 “牛肉火烧王子吃吗,我请客。” “好啊!” “竹临呢,您可有看见他?” 翟聿接过火烧,扬起下巴示意那边。 将军府中设有练武场地,里面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应有尽有,董向阜知道他们几个小伙子皆身手不凡,便在安置好他们后,特地带他们到演武场逛了一遭,说里面的东西尽管用。 早起,竹临就到练武场上晨练。 梅辛了然道,“那别管他了,咱们先吃。” “你怎么不跟他一起练,”翟聿拆着油皮纸,问道,“你们两个,不都是明珠姐的护卫吗?” 梅辛捧着火烧来回倒腾,笑道,“竹临他一向勤勉,我不成,我得偶尔偷个懒,弓弦拉得太满,可是会绷断的。” “那他呢?” “他……”梅辛若有所思,“大约只有这样做,他才安心。” “什么意思?” 竹临头顶着白气走过来,朝梅辛说道,“陪我练,你来射箭。” “我这刚吃上!” “欸,我陪你、我陪你!”翟聿在一旁兴奋道。 竹临点头,“有劳王子了。” 捧着晾凉的火烧,翟聿狼吞虎咽几口,抹了抹嘴快步跟上。 练武场上,竹临背着身,挑选着弓箭,白乾所用皆是精品,配上他的箭术,可谓是顶尖杀器。 “你要怎么练?”翟聿探头问道。 一把弓伸到面前,翟聿接过,却见竹临走远十几步后,取出黑布蒙上双眼。 “你这是?” “劳烦王子换不同位置,朝我射箭。” “可你这样,不是看不见吗?” “嗯。” “哈,有意思!” 翟聿兴致勃勃地拉满弓弦,眼前目标静止不动,比起草原上颠簸的马背,和行动敏捷的猎物,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离弦的箭迅疾如风,从不同方位,冲着远处的人一一袭去。 竹临立于中央,被黑布掩住视线。 昏暗中,寂静无声。 过往的回忆涌现,他从记事起,就是孤身一人。 瘦弱的肩上披着破旧的麻布袋,没有鞋子,尖锐的石子磨砺着脚心,血和沙尘揉在一起,掺进低贱的身体里。 放眼望去,矮小的树被扒光了皮,啃食得残缺,街上的人吐着白沫,把土往嘴里塞。 怀里藏的肉被吃光了,有几次,他饿得险些晕厥。 田间、地里,枯朽一片,像老人脸上的褶皱,干涸又沧桑,他不知道什么是饥荒,只是觉得世上好像没有粮食了。 后来,他在殿下的书中看到—— 永安十七年,天大旱,民相啖。 午夜梦回,他偶尔会想,那时的肉,究竟是什么。 可当时的他,来不及想这些。 冷冽的水灌进口腔和鼻腔,他猛地咳了几声,眼前依旧是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蒙的黑布被掀开,原来,这里是个巨大的笼子,面前还站着另一个,比他高一点、同样肌瘦的孩子。 无数陌生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来,身后的声音说,只有杀了对手的人才能活。 叫喊声疯魔又癫狂,让人不由畏缩起手脚。 这里,是地府吗?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嘴里被腥臭的皮肉塞满。 眼前的人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双囫囵眼睛,狰狞地瞪着他。 无穷无尽的岁月里,他好像死了很多次,又活了很多次。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在干什么。 直到—— “你们家是哪里的,有地方去吗?” “那跟我回家吧。” “你们有名字吗?” “那你叫竹临吧。” 轰隆——! 耳边又响起那夜的雷声,声势之大,像要震碎头颅,那支藏匿于黑暗中的箭,毫不留情地朝她杀来。 来不及,他根本来不及! 不能凭眼睛去看,不能凭声音去听,他不能再去晚一步!! 寒气袭来,体内发出阵阵战栗。 竹临脚下一沉,剑出鞘,寒光乍现。 咔嚓!咔嚓!咔嚓! 片刻,战栗散去。 竹临收起剑,取下黑布,眼前一片清明。 “哇,你还挺有本事!” 脚边,几支箭羽分裂四散,和那天夜里的并不相同。 “没想到啊,你个子不高,耳力倒是强,我还怕你躲不过去伤了你呢!” 竹临眉头一皱,看向这个与自己同龄、身形高大的少年。 “我还会长。” “哈哈哈哈哈——”翟聿兴致高涨,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走走走,吃饭去!” 戎狄人素来好战善战,竹临被架着,难挡热情,二人勾肩搭背回来,梅辛一瞧,就知道效果不错。 “王子,你们练的如何?” “他还真行,你们梁国人都这么练剑吗?”翟聿激动道,“好有意思!” 竹临不语,梅辛把火烧递给他,接下话茬。 “欸,还是分人,您看我就做不来。”梅辛笑道,“这么说起来,听说戎狄天生武力,王子,那您跟大王子比,谁更厉害啊?” “嗯……自然是我哥,不过我也不差,等几年我必定超过他!” 第118章 哥不在,但草原还有哥的传说 碧蓝苍穹之上,裸露着扎实的云,艳阳被遮盖了又开,光线或明或暗。 彩色的飘带扬在手中,犹如波涛,周围的看客传来生生不息的呐喊。 沙地中,翟聿正一名身披彩布的壮汉对峙。 观众席上,明珠双手抱臂,远远望向赛场。 不知这孩子今天抽了什么风,她刚醒,就被拉来了库伦,眨眼就站在了摔跤赛场上。 数十名高大威猛的壮汉,腹部横肉耸立,犹如重装坦克,他们来回跳跃着,脖子上缀有各色彩条——“江嘎”,据说这是摔跤手在比赛时获奖的标志。 眼前一幕,让人对这个横扫北部大陆的民族,瞬间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戎狄传统中,将摔跤称为“搏克偶巴依勒德呼”,摔跤手为“搏克庆”,比赛有其独特的服装、规则和方法,不受地区、体重的限制,采用淘汰制,一跤定胜负。 “布裤者,专诸角力,胜败以仆地为定。” 摔跤手要身着“昭德格”,皮坎肩上有镶包,亦称泡钉,以铜或银制作,便于对方抓紧。足蹬马靴,腰缠一宽皮带或绸腰带。 长调歌唱过三遍之后,摔跤手挥舞双臂、跳着鹰舞入场,向主席台行礼,顺时针旋转一圈,裁判员发令。 双方握手致意后,比赛开始。 一开场,翟聿就与壮汉缠抱在一起,对方抬起粗壮的手臂,上面的肌肉纹理宛如山峦沟壑,线条分明。 倏忽,那人旱地拔葱般,将翟聿整个提起,看得明珠心头一紧。 落地前,翟聿一脚蹬地,稳住身形。 对方却不给喘息的机会,迅速提起攻势,抓紧翟聿的腰带,再次蓄力。 翟聿也不再被动守势,垫了两步后,将腿插在对方腿后。 为避免被绊倒,那人往身体一侧倾斜,却不想翟聿虚晃一招,另一只脚岔远,顺势抱起他向前栽倒。 咚的一声,地面发出震荡。 最终,那人以背部着地,翟聿获胜。 周围响起叫好和欢呼声,震耳欲聋,翟聿风风火火跑过来。 “怎么样,好看吗?” “嗯……” 尽管不像拳击比赛的回合制那样,令人热血沸腾,期待值拉满。 戎狄的摔跤,展现的是他们卓越的体型和强悍实力,俗话说一力降十会,她原以为戎狄人最大的漏洞,在于他们过度依赖蛮力和直觉,缺乏战术,高攻低防。 又因为游牧民族依赖畜牧,没有耕作形成聚集,从而人口涣散,难以像大梁一样形成稳定秩序的人海部队。 今日一见,明珠发现戎狄人力量之强悍,早已超出了她的设想,即便是眼前这个莽撞少年,也拥有着不俗的实力。 看似刹那间成败判定,其实不仅考验蛮力、爆发力,还有格斗的技巧。 所谓的高攻低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破解。 若戎狄人以一挡十,大梁便要比他们多出十倍的兵力,冷兵器对决下,戎狄骑兵可谓势不可挡。 明珠不禁陷入沉思,要降服这样一群野兽,齐铭当年究竟天才到何种地步。 或许,她太轻敌了。 “很精彩。”明珠的称赞并不作假,“不仅要考验力量、瞬发,还需要灵活。” “对!就是你说的这样!” 翟聿鼓起勇气,表白道,“明珠,你要等我,等我成为战胜所有人,成为最厉害的那个,你就能喜欢上我了!” 他怎么还在想这些,明珠无奈一笑。 “谁说我要喜欢最厉害的那一个?” 翟聿看向她,目光灼热。 “因为我哥,是草原上唯一一个没有败绩的搏克庆。” 大陆往西,渡过河湖,草场愈发辽阔,牧草肥密。河谷中,耕地土壤肥沃,牧民们得以在此耕作,休养生息。 面对来势汹汹的猛兽民族,河谷两侧的零散部落毫无招架之力,这一仗戎狄大获全胜。 戎狄王帐外,残肢堆在围栏,层层加码,柴垛子般垒起小山。 狼群在草原上撕闹,犬牙上的残渣还未舔舐干净,男人甩了甩手,把黏在身边的狼崽子丢给狼王。 坐镇帐中的戎狄王,收到亲随传信。 “聿那小子居然跑到人家那儿。” 虽心有疑惑,戎狄王却不以为然,把信丢在一旁。 “算了,不管他。” 营帐的帘子被掀开,男人身染着血腥和戾气,迈步进来。 “父亲,他去哪儿了?” “梁国,北境。” 翟渠擦掉脸上的血痕,眉头微皱,“那小子想干什么?” “他一贯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戎狄王打量着翟渠,意味深长道,“梁国那边倒是有传口信给你,你去问问外面的人。” 父亲揶揄的笑意,令翟渠摸不着头脑。 “是。” 他走出帐外,传信的人还在一旁候着。 “梁国有口信给我?” “回大王子,梁国那边说,让您把聿王子领走,否则他们就把他带回京城。” 闻言,翟渠眯起眼睛,“威胁我?” 日光被阴云遮盖,天色暗沉。 笑意沾着殷红,男人的脸色随着光线阴沉下来,身上还浸着敌人冷却的腥气血迹。 风扬起凌乱的黑发,他伫立在此,宛如修罗鬼刹。 信使不由缩回脖子,咽了口口水。 “大王子,您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计较,梁国那边不敢这么干。 “还说些什么‘如果不管,就不把聿王子还回来了’,真是狂妄无理的蠢话!” “慢着。” 这口吻…… 翟渠挑眉,“这话是谁说的?” “呃,是梁国的长公主。” 天空骤然开朗,树梢上,鸟雀叽喳两声。 “她——特地叫人传口信给我?” 信使一怔,挠了挠头,“是吧。” “既然公主都这么说了,看来我不管不行了。”翟渠话中难掩得意,随即吩咐手下人,“去叫傲其日把那小子抓回来吧。” 信使一头雾水,大王子还真是阴晴不定。 “对了,”翟渠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才蠢呢。” 这边,傲其日领了命,去马厩牵马,他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又回去备了条粗麻绳套在马背上。 临走前,他嫌弃地瞥了眼大王子。 “大王子,收着点乐吧,嘴要裂到耳根子了。” 第119章 初恋注定是无果的爱情 市集上,商人们牵着骆驼,上面背着筐篓,穿着长袍花靴的行人们来来往往,两旁的地毯上,人们席地而坐,面前架着口小锅,街上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和油脂味。 绳子那头的山羊,吧唧着嘴。 溜在后面的人,埋头踢着路边的石子,脸上掩不住的沮丧。 明珠拉住绳子,和山羊同步回头。 “王子还小,能赢到前十已经很不错了。” “可是第一名那个骆驼更好……” “是嘛,我觉得羊好啊,”明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回去给你做炙羊肉,梅辛的羊肉烤的可好了。” 翟聿的脸这才转晴。 “今天那几个人怎么不跟着你,是明珠你——不让他们跟着的吗?” “嗯,”明珠有所隐瞒,语气略带不自然,“他们今天有别的事。” 见她面色有异,翟聿手心微微发汗。 她不让人跟着,难道是想要和自己单独出来的吗…… 他身边那些哥哥姐姐,偶尔会两个人一起出门,他以前不明白,他们为何不能带上他,明明他也想出去玩。 翟聿眼觑着一旁的明珠。 如今,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明珠并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她回想起今日收到的信。 京中传信,工部回执,火油开采的审批下来了,她便决定先让兰萤他们带人去采一批,在军营里留做实验样本。 工部那边建议,今后若要在北境发展火油,可将其分级,划分不同领域。 低下浅层的石油称为“石脂水”,这种粘稠液体的提炼物被做成石烛,成为点燃时间较长的早期固态燃料,平均一支的照明时间能可顶三根普通蜡烛。 用石油的烟制成的墨,黑光如漆,比松烟墨还好。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需要的是应用于战事的杀器。 “唔。” 思绪被打断,嘴巴上抵着一块奶白的干酪。 “这是什么?” “阿卢尔,羊奶做的。” 明珠咬了一口,奶香中散发着微甜,唇齿留香。 “还挺好吃。” “嘿嘿。” 少年的笑明朗又耀眼,像要灼伤眼睛的太阳。 身后,路过的骆驼停住脚步,那张硕大的嘴掺着吐息,直直往翟聿这边来。 明珠急忙伸手,把他往自己这边拽,翟聿没防备,倾身倒向她。 千钧一发之际,翟聿慌忙用手臂抵着墙面。 眼前人咫尺之遥。 翟聿的脸,肉眼可见地红起来。 明珠却一心在靠近的骆驼嘴上,眼见这张毛茸大嘴探近,伸出肉乎乎的舌头,越过他们,啃食着他们身后石墙上垂吊的瓜瓤。 呼…… 真是虚惊一场,她以为翟聿的脑袋差点要被啃了。 “哈哈哈——” 明珠没忍住,放声大笑。 咚!咚! 眼前之人笑颜灿烂,翟聿捂住心脏,呼吸不自觉加重。 “我还以为它——” 明珠才将视线移向翟聿,却见他猛地退后。 “怎么了,你也吓到了吗?” “嗯……” 斜阳下,草原上吹起和煦的风,马头琴的低吟响起。 翟聿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那只状况外的山羊,脑袋在两人之间摇摆。 翟聿红着耳朵,指尖微颤,摸上胸前的狼牙。 “明珠,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这时,一个身影骑着马由远及近。 翟聿的目光瞬间转为警惕。 “傲其日!” 傲其日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道,“王子,该回去了。” “我哥让你来的吗?” “是。” “不!”翟聿一把拉过明珠的手,对峙着,“我不回去!” 就是这个家伙,吃了自己的萨仁,现在还要把他从明珠身边带走,他绝对不允许! 意料之中,傲其日下马,抽出马背上的麻绳。 “?” 明珠诧异,这么强硬吗? “不如一起留下来,吃个便饭再回去吧。” “用不着。” 傲其日态度强硬,丝毫不留情面。 见他走过来,翟聿松开明珠的手,弓起身子往外移动,双臂张开。 “王子,不想受伤的话,还是听我的话比较好。” “别废话!” 傲其日冷笑,附身冲刺过去,身体与拳头碰撞声响起。 “翟聿!”明珠担心道。 “别过来!” 翟聿扭头的功夫,肚子上又挨了一拳,他生生扛住,却还是没忍住咳了两声。 见状,明珠立马噤声。 她是打算让翟渠把人接走,但眼下这种情况,确实不太妙。 翟聿最终还是难敌对手,脸上挂着彩,被麻绳捆着丢在地上,嘴里骂骂咧咧。 “我给你们再准备一匹马吧,这样绑着他不好受。” “他用不上你的好心。” 傲其日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充满敌意。 “公主,我虽不知你和大王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王子因你被冤,沦为阶下囚,还差点被毒害。 “这笔账,我傲其日记得。” 明珠一怔。 没错,这才是戎狄人该有的态度。 她受用了太久翟渠的宽恕大度,还有翟聿的懵懂无知,已经忘了自己曾经设下的圈套,对于戎狄人而言,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若我让他听话跟你回去呢。”明珠长吁一口气,说道,“他一路闹腾,想必你也烦心,让我跟他说几句话,我保证他乖乖回去。” 傲其日冷哼一声,“行啊。” 翟聿见她走过来,挣扎着想要脱身。 “明珠,你放心,我不会跟他走的。” 明珠蹲下身来,柔声道,“翟聿,你回去吧。” 听到她这样说,翟聿心中刺痛,本能地抗拒着。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吗,明珠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翟聿,人和人之间的姻缘,不能仅凭一方的喜欢而达成,至少,需要彼此喜欢。” “那明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我……”明珠垂眸,轻声说道,“抱歉。” 翟聿心头一颤。 “为什么啊明珠,为什么? “我想让你也喜欢我,每次只要一想,你也喜欢我,我的心里就好像要长翅膀飞出来一样。 “明珠,我可以说一百次、一千次,我真的很喜欢你……” 见他如此失意寥落,明珠有些不忍心。 “翟聿,我是喜欢你的,可我们的喜欢不一样。” “为什么会不一样,怎么才能一样?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教教我好不好,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喜欢我,我不用你像我一样,你只要有一点点像,一点点就够了。” “翟聿,对不起,我们就此分开吧。” 夜色中。 翟聿坐在马背上,无论身前的傲其日说了些什么,他仿佛都听不见,不再挣扎,不再愤怒。 他抬起头,望向天上的一轮皎月。 萨仁,我的心脏,好像要死掉了。 第120章 天使投资人 回到军营时,夜色已浓。 “殿下。” 兰萤正在门口等着她。 “翟聿被接走了。”明珠说着,心中却并未如释重负。 见她面容惆怅,兰萤主动牵起她的手。 “殿下,我让厨房做了甜羹,还有金玉酥饼,给殿下端过来好不好?”兰萤歪着头,轻声哄道。 明珠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好。” 翟聿离开后,明珠心无旁骛地开展石油事业。 朝廷特派筒井工人,采用钻凿井之法,在雁岭山上开凿油洞,蕴藏的石油井喷而出,黑金的脂水顺着提前铺设的管道,从山顶运下,再由工人运送到火油厂房。 为了不污染月湖生态,明珠选址戈壁荒滩处修建库房,用于储存石油,还将设置分类厂房,暂制有日用品石烛、烟墨。 唯一棘手的是——没钱。 朝廷批的款,多半被她交由鲁进艺进行火器研发,这笔是断断省不了的,剩下的就只够造井和修建管道。 为了将士们的抚恤金,她几乎搬空了家底,京中若不是菊若撑着,恐怕她回去又要喝西北风了。 “钱啊,没钱啊……” 明珠摊在桌前,盯着桌面的账本,脑子里响起计算器的声音——归零!归零! “谁有钱啊……” 等等! 明珠一拍桌案。 不是有个现成的富少吗? 还有董向阜,他不能光指望着她出钱出力吧! “兰萤,帮我把裴参军和董向阜叫……请来。” 不多时,营帐内,明珠听到董向阜的声音。 “帐外那头羊,是殿下的?” 董向阜一边进来,一边不自觉打量,她这是打算养多少畜生。 “嗯,你喜欢啊,喜欢可以送给将军。” “倒也不是,不过殿下这样说,臣受宠若惊。” “咳,说正事商量。” 等那两人就坐,明珠言归正传。 “我决定在北境建火油加工坊,日常会产出一些日用品,工艺都是现成的,只需要投入资金建设场地还有招募工人。” “是,臣等有所耳闻。” “今天请二位前来,是希望能得到你们的投资。” 明珠取出之前石油采样制成的样品。 “你们看,像品质佳如松烟墨者,一笏盈十贯钱。”明珠在纸上研墨,向他们展示道,“而火油烟熏制成的墨,比松烟墨品质还要好,颜色更深,更耐用。” 看着眼前一幕,那两人无奈对视。 “殿下。”裴元开口道。 “怎么了?” 明珠紧张地看向他们,难不成她的产品没有打动投资人? 董向阜叹了口气,“殿下不必如此,若是钱银不足,只管告诉臣便可,臣绝无二话。” “那怎么好意思……” “殿下所谋,也是为了北境百姓福祉,臣等岂能袖手旁观。” 在董向阜和裴元的资助下,资金筹集齐备。产品由月记向外营销,打造出品牌,所获利润五成向官府交税,余下的五成由他们三人再行分配。 明珠还在北境及周边郡县贴出招聘启事,工厂于农闲时分招工,不拘男女,配备住宿,又雇了几位伙房师傅。 很快,北境建立起石油加工厂的生产线。 忙完这些,一月有余,明珠终于收到了鲁进艺的好消息。 军械库中。 许久未见,鲁进艺整个人精神焕发,推出自己的力作。 “按殿下的吩咐,猛火油柜已初见雏形,殿下果真奇思!” “多亏鲁匠才能成事。” 她不过是拾前人牙慧罢了,这件事上还要感谢三王,她身边有鲁进艺在,事半功倍。 于空旷处,鲁进艺推出一个手推车大小的器物,分为两部分,上半如同火箭头一般,是火油的发射口,下半便是盛放燃料的油柜,中间用并排四个管道衔接。 “以熟铜为柜,下施四足,上列四卷筒,卷筒上横施一巨筒,皆与柜中相通。横筒首尾大,细尾开小窍,大如黍粒,首为圆口,径寸半。柜傍开一窍,卷筒为口,口有盖,为注油处。” 管上横置的形如火箭头的名为“唧筒”,前部为内装引火药的“火楼”。 使用时,烧红的烙锥点燃“火楼”中的引火药,然后用力抽拉唧筒,向油柜中空气施压,进而使猛火油从“火楼”喷出时燃成烈焰。 “士兵从后用力抽送,柜中的油料就会变成烈焰喷射出去,在守城与水战上均是大杀器。” 说着,鲁进艺全副武装,用力抽拉着唧筒。 刹那间,火舌从前端涌出,仿佛一条笔直的长枪,上方燃烧着熊熊烈焰,朝正前方冲去,将演练所用的猪肉烤得焦黑。 “火油不宜操控,若以远攻或大范围喷洒,北境风大,极易反噬。 “故而小人按殿下所说,以近战为主,让其保持在三到四米,果然更易操控,射出的火龙又直又猛!” “将此物置于城墙外,只需人为在内侧运转,就可架起火墙屏障,就不必用火雷玉石俱焚。”明珠赞赏道,“今后北境的安宁,将得益于你鲁进艺了。” 鲁进艺忽而跪地,朝明珠叩首。 “殿下!小人感激殿下!” “你这是干什么?”明珠诧异,急忙拉他起来。 鲁进艺抹着眼泪起身,声音哽咽。 “小人自恃有才,可却苦于为虎作伥,尽做些丧尽天良的事儿,从不敢想有朝一日,能将满身技艺用于戍边报国。 “即便是、即便是此刻三王要了小人的命,小人死而无憾!” “傻话。”明珠笑道,“放心,有我在,三王不敢拿你怎么办。” 当天,董向阜等人也应邀前来,见识到了猛火油柜的威力。 “此物,当真是——”霍丘瞪大了眼睛,哽了半天想不出形容。 见董向阜沉默不语,明珠问道,“将军,如何?” 抬起头,才发现董向阜的目光充满热切,他单膝跪地,拱手拜谢,身后一众将领也相继跪拜。 “臣,替北境军民感恩殿下。” 不仅是火攻利器,还有她为将士们求得的军衔,为亡者付出的财力。 董向阜此刻,唯有一个念头。 无论今后如何,北境永远是长公主的靠山,谁也无法撼动。 第121章 是谁破防我不说 人间三月天。 林间传来鸟鸣,小溪的水流淌,明珠取了些纸钱,找到一处僻静,从口袋里拿出几块茯苓糕,摆在砌码的石头前。 今天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四年。 眼前的火光燎人,映着水中模糊的倒影,是她的面容。 “我选了这个地方,看上去很自由,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兰萤静静陪在一旁,之前也是如此,每年三月的这个时候,殿下就会为某人祭祀,而这并非先皇后的忌日。 为免提及殿下伤感,她曾私下打听过,却无人知晓。 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值得殿下如此惦念。 “殿下,在为谁祭?” “一个素未谋面的故人。” 尽管李凌月的死因不是为她,可她的生却多亏了李凌月。 在不同的时空中,一对父女的生命得到延续,又或许是置换,他们的那场车祸,究竟结局如何,她无从知晓。 “兰萤,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 明珠抚上兰萤的脸,她还这么小,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才不过十岁,若是没了自己,希望松芜和菊若会照顾好她吧。 “殿下,想说什么?” “……没什么。” 这些话,还是别说出口了。 可听她的口吻,兰萤不自觉心慌,追问道,“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明珠捏了捏她的脸,神色自若。 “真的没事,我就是想起你刚到我身边时,体质弱,开春总是会高烧。 “有几次差点把脑袋瓜都烧傻,抱着我怎么都不撒手,非要亲亲才肯喝药。” 兰萤撅起嘴,嘟囔道,“还是那时候好,殿下现在都不亲我了,想必是不及当初喜欢了。” “谁说的,我最喜欢兰萤了。” 明珠捧着她的小脸,往额头上猛亲一口。 “嘻嘻。” 兰萤捂着额头,一个劲儿傻笑。 “长姐。” 不远处传来声音,明珠循声望过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李凌霄,你回来了,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怎么找到这儿的? 李凌霄握紧腰间的药草香囊,面色冷得结霜。 他连夜赶来,见她不在军营,几乎寻遍整个北境,却在这里看见她抱着那个小婢女,这般卿卿我我,不成体统。 竟然还问他怎么找过来的?! “臣弟来的不是时候了。” 说罢,李凌霄拂袖而去。 “欸,怎么走了?”明珠不明所以,茫然地看向兰萤,“他这是怎么了?” 兰萤心中得意,面上故作无辜。 “想必二皇子舟车劳顿,回去歇息了。” “这样吗。” 既然李凌霄回来,想必齐家和三王的恩怨应该平息了,至少明面上如此,其中内情,还是要向李凌霄打探一二。 纸钱尚未燃尽,明珠熄了火,打道回府。 还未到军营门口,就见霍丘和一名女子拉扯。 那女子看着眼熟,明珠恍然大悟,这人可不就是当初那位,在校场里找茬的董向阜梦女——霍丘口中的“柔儿”。 霍丘被对方推搡着,步步退却。 “是你派人调查我是吗?!” “不是啊,柔儿,真的不是我!” “一定是你和将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引得将军怀疑我!” “我、我没有啊!” 霍丘心乱如麻,他不知柔儿为何突然找上门,又为何这般咄咄逼人,全然不复往日的温柔小意。 “不是你还会有谁——” 那女子注意到明珠,愣了一瞬,急掉转矛头,指向明珠。 “是你?!” “是我。”明珠坦然道。 那女子见明珠承认,露出一副捉奸在床的模样,霍丘怕她惹祸,赶忙追上。 兰萤一个箭步,挡在那女子面前,手刚触到袖箭,却被明珠拦住。 此人色厉内荏,她心里有数。 “你利用霍丘,接近董向阜,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都是为了将军!” “你想嫁给他?” “……”对方话说得直白,女子明显噎了一下,继而抬高声量,“是啊,怎么,长公主觉得我不配?!” 明珠挑眉,怎么感觉这人还有点破防了。 “那你觉得,你和他的兄弟在一起之后,他还能喜欢上你吗?” “我……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他!” “你的意思是,你为了他,委身于其他男人?”明珠眉头皱起,拆穿道,“你是在自我感动,他从来不需要你这么做。” 她实在是没忍住,这人也太魔怔了。 “姑娘这般费尽心机接近将军,是为了将军,还是为了满足私欲?” 那人却对她的质问充耳不闻,只顾发泄自己的情绪。 “你根本不懂,长公主出身高贵,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将军垂青,你自以为高人一等,就能随意践踏我对将军的心意吗?” “那在姑娘心里,董向阜就是那种攀附权贵、轻易媚上的人吗。” “你——!” “柔儿,别说了!”霍丘拦住她,慌张道,“求殿下恕罪,柔儿是和卑职争执不下,一时昏了头才冲撞您的,求您宽恕她!” 明珠看着满脸惊慌的霍丘,叹了口气。 算了,跟这种人说不通的。 “我不会怎么样她,只是,霍丘你也要好自为之,不要执迷不悟。” 军营内,李凌霄回到自己帐中。 啪——! 茶杯被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早知如此,他何苦昼夜不停赶路回来! “李凌霄?” 明珠那边刚摆脱纠缠,这边一掀开帐帘,就见李凌霄也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不关长姐的事。” 明珠让人把碎瓷片清理了,坐到李凌霄一旁。 “你的伤口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长姐不必来我这里惺惺作态。” 怎么又是这副德行,她又怎么招惹他了? 明珠趴在榻几上,瞟见李凌霄下颚上一条细长的划痕,她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 李凌霄默不作声,任由她抚摸着那道伤口。 “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不记得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上药了吗?” “没有。”李凌霄大言不惭地扯谎,“都怪长姐,本来不疼的,长姐一碰它就疼了。” 第122章 无效拉踩 药膏的触感冰凉,眼前之人凑得很近,指尖滑过下颚,宛如调情。 李凌霄又想起林间的那个吻,按捺不住烦躁,开口道,“长姐为何要对他们如此,只是下人而已,过分放纵只会让他们生出僭越之心,无法无天。” “你是说兰萤?” 明珠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她很小就跟着我了,你不知道,她以前过得不好,我对她就像小妹一样。” “可你是大梁的长公主,不是她的阿姊。” 一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野丫头,毫无背景,毫无根基,就是随手捡的一头狗罢了。 即便她要做活佛,大发善心,又何至于此。 这种无用之人,为何要如此亲近? “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奴婢,长姐何苦对她用心?” “兰萤是我的家人,无论身份。” 李凌霄眉头紧锁,心道,真是荒谬。 “那我呢?” 明珠收回手,拧上药膏盖子。 “你是大梁的二皇子,是我名正言顺的弟弟。” 听她这样说,李凌霄并不安心。 “倘若我不是皇子呢? “若我和她一样,只是个贱民,你还——” “李凌霄,我不喜欢你的说辞。”明珠打断他,正色道,“如果我也是你口中的‘贱民’,对你毫无助益,你还会问我这个问题吗?” 他们相处不过半年,李凌霄的亲近讨好,无论是为了图谋,还是拉拢,她都能理解。 一开始,她就明白这个人的心思,并不单纯。 此刻他想要求证的,也不是她心中的感情,而是在一个受宠的长公主眼里,他所处的地位,和今后的胜算。 “那她呢,她对你就全然真心,毫无攀附之意吗?” 明珠莞尔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未置一词。 “舟车劳顿,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帐中只剩下李凌霄一人,他盯着那瓶药膏出神。 她说的没有错,若她毫无利用价值,他根本不会在乎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会多给,就像过去一样。 无用之人,不值得被偏爱。 没有人例外。 李凌霄扯掉腰间的香囊,这东西,她原本就送了不止一人,草药香气幽微,闻着莫名有些熟悉。 一甩手,香囊被丢进杂物中。 午后,二皇子营帐门口,副统领前来通传。 “殿下,薛医士有事禀报。” 医官队伍中,李凌霄提前安排了自己人,为着在长公主身边留下耳目,特地选了位女医官随行。 “进来。” 薛晗一进来,就见李凌霄面色阴沉,帐内气氛十分不妙。 “何事?”李凌霄不耐道。 薛晗回神,忙回禀道,“回殿下,殿下离开这期间,长公主殿下曾传卑职和谭吏目,因雪天路滑,殿下在台阶上跌了一跤,还磕到了头。” 李凌霄冷笑一声,“我瞧着她倒是生龙活虎。” “还有一件事,卑职觉得蹊跷。”薛晗斟酌道,“长公主身边的那个小丫鬟——她似乎中过毒。” …… 薛晗走后,李凌霄叫来副统领。 “殿下,您有何吩咐?” “你说今日有个女子和长公主撕闹,还出言顶撞。” “是,闹了好一会儿,若不是霍丘副将拦着,不知对方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李凌霄面露笑意,“去打听一下,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无用之人,不值得被偏爱。 没有人能例外。 这天,明珠才出军营大门,就见老熟人堵在门外。 “又是你。”明珠双手抱臂,无奈道,“你还要来纠缠董向阜和霍丘吗?” 那女子神色紧张,说话吞吞吐吐。 “不,我找你,长公主殿下。” “找我?”明珠挑眉,“来找我麻烦啊。” “我有些话……想跟长公主私下说。” 闻言,明珠忍不住皱眉。 如今凡事按部就班,琐事不多,北境治安又佳,她就把竹临和梅辛塞进军营研学,跟北境将士们一同训练,出行只带着兰萤。 这人却要私下说话,她回头看了眼站岗的士兵。 “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那女子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不远处的士兵,随后刻意压低声音。 “此事事关将军私密,不便在此说。” “董向阜的私密?”明珠面露难色,“我不感兴趣,你不用跟我说。” 对方显然没想到她会一口回绝,眼中慌张更甚。 “那、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她不对劲,殿下!” 注意到对方行为有异,兰萤急声提醒。 “?!” 女子从身后抽出匕首,直直朝她袭来,明珠措手不及,登时,一个身影闪身挡在面前,匕首刺入无声。 眼前,兰萤手臂上血色渗出,外衫沾满了猩红。 “兰萤!” 明珠双眼瞪大,对面女子亦是满脸惊惧,握着匕首的手颤抖不止,啪的一声,匕首掉落在地上。 “拿下她!” 在那人掏出匕首后,站岗的士兵便察觉有异,明珠刚一开口,就有士兵从后方冲出,一下制服住那名女子。 明珠慌忙拿出帕子,绑在兰萤的伤口处止血,却是杯水车薪,血流个不止,明珠扯下衣袖的布料,继续往兰萤伤口上敷。 兰萤却仿佛松了口气。 “医官!医官!” 士兵们闻声赶来,见有人受伤,急忙折返回去请医官。 “殿下,还是先回营帐吧。”兰萤冷静道。 “对,先回去!你还能走吗?” “没事的,殿下别紧张,我只是伤了胳膊。” “没错,没错。” 明珠回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厉声道,“把她押回去!” 长公主营帐内。 薛晗被急召而来,看着受伤的小丫鬟,心下了然。 不多时,她为兰萤包扎好伤口,白色的绷带缠在胳膊上,格外刺眼。 手臂上的刺伤伤口不大,却有些深,对方应是头次用匕首伤人,在触及骨头硬物时,猛地收手抽出,导致出血量大。 “回殿下,血已止住,只是若想不留下伤疤,之后还得按时涂抹药膏。 “殿下上次的凝胶药贴还好用吗,不如卑职也为兰萤姑娘准备些吧。” “好,”明珠连忙应道,“劳烦薛医士了。” 第123章 提线木偶 金疮药的药粉味呛鼻,掩盖住血腥,明珠捧着兰萤的胳膊,把她换新后的衣袖放下来,小心翼翼地不触及伤口。 “都怪我。”明珠懊恼道,“我没想到她会疯到这种地步。” 兰萤摇了摇头,神色安定。 “殿下,您没有受伤,就是万幸。” 明珠摸着兰萤的脸颊,看到她因失血和痛感,额头上微微冒出汗珠,忍不住心疼,她用衣袖帮她拭去。 这件事,她不能坐视不管。 原本,那姑娘的身份若无异常,其他人的感情纠葛,明珠并不想牵涉其中,霍丘无论是否甘愿,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可现如今,她伤了兰萤,这件事就不能善了。 出了营帐,明珠见李凌霄在外匆匆赶来。 “听说长姐遇刺了!” “我没事,”明珠蹙眉道,“但是兰萤她受伤了。” “那该叫医官好好给兰萤姑娘瞧病,别留有什么后患才好,”李凌霄神情关切,疑惑道,“这军营附近,怎么会有刺客呢?” 明珠斟酌起来,李凌霄并不知其中内情,只当是刺客袭击。 “倒也谈不上是刺客,先前我与那姑娘有些矛盾,只是,原以为那姑娘感情上受挫,言辞激烈些,却不想偏激至此。” 原本几句话就能轻易吓退的人,以为不过是个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泼辣角色,没想到,她竟有胆量做出如此疯狂之举。 还真是和她的名字,极不相符。 可当时那情形,她刺伤了人,似乎自己也被吓到,惊慌失色地丢了匕首,并不像是要来鱼死网破。 明珠纳闷,难不成她只是打算来吓唬自己,不慎失手伤人。 李凌霄见她面色沉重,在一旁安抚。 “长姐不必气恼,既然那人放肆无礼,杀了便是。” 明珠抿着唇,沉默良久。 “我想去见她一面。” 还没等她见到人,董向阜和竹临、梅辛一干人等闻讯,也从校场赶回来。 “殿下无碍吧?!” 董向阜难得紧张,却碍于礼节,刚伸出的手缓缓收回。 “将军放心,我没事。” 听她答复,董向阜并未松懈下来,眉头依旧紧锁着,在来的路上,他已听报信之人描述过来龙去脉。 他目不斜视,沉声呵斥道,“霍丘!” “将军!”霍丘忙上前来,跪倒在两人面前请罪。 董向阜俯视着霍丘,神色严肃。 原本见霍丘失意潦倒,他有心插手阻止,又因长公主劝告,除私下暗访调查,明面上他便交由霍丘自行处理,没想到竟闯下如此大祸,他决不能再放纵霍丘的优柔寡断。 “你知道该怎么办。” 以下犯上,意欲行刺长公主殿下,足以构成死罪。 霍丘面如死灰,“……是。” “等等!”明珠出言阻止,“我还有些话想问她,虽然,她未必有什么难言之隐,可若她没有杀我之心,入狱也好、远离北境去服役也罢,我希望将军放她一条生路。” 霍丘眼中重亮起光,他感激地看向长公主。 “殿下!”董向阜不满意她的决定。 明珠心里清楚,董向阜对霍丘的情谊,也明白他对此事的重视。 一来她不愿让两人心生龃龉,即便霍丘不会因此责怪董向阜,可董向阜亲自下令,让霍丘处置自己心爱之人,终究太过残忍。 二来—— “将军,我不喜欢杀人。 “她伤了我身边之人,我不会轻易饶恕她,但是,若因此要了她的命,也并非我所愿。” 董向阜和她对峙良久,最终还是默许了。 来到军营牢房,此处戒备森严,平日大多用来关押战俘和违反军纪的士兵,外围镇守着铁甲护卫,比大内的天牢更具威势。 竹临和梅辛跟在明珠身后,几人走到关押的牢房门口。 金属栏杆隔绝着内外,那女子瑟缩在角落,一副还没缓过劲儿的呆滞模样。 明珠走近过去,不禁质问。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纵使你迷恋董向阜到疯魔,可伤了我,不仅得不到董向阜的心,还会牵连你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你真的,想好所付的代价了吗?” 闻言,赵柔儿慌忙叩头。 “求殿下恕罪!我都为了将军,一时迷了心窍,才会如此糊涂啊!” “够了!” 明珠喝止住她,目光冷冽。 事到如今,这女子还在用董向阜挡枪。 即便是明珠,也不免恼火,心中为董向阜叫屈。 “少拿你的痴心当借口了,这里头有多少是你私心用甚,一意孤行做蠢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并非似蓉儿那般崇拜董向阜,这个女子,更像是向往着她自己心目中的将军,为了爱人,极尽手段,可谓是贪恋,也可谓是野心。 倘若是齐铭,或是镇国公时期,她也会如此痴缠他们。 她忠于的是自己的私心,而非爱人。 “你做这些事是为了谁,我不想追究,可你伤了我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长公主殿下!” 那女子跪在地上,往前屈膝几步,口中振振有词。 “今日我伤了那个小姑娘,若她有失,我赵柔儿一命抵一命,求您千万不要牵连我的家人!” “姑娘不必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你做这件蠢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的家人,现在央求我,不觉得太晚了吗?” “殿下!此事都是我一人所为,家中父母老迈,无论如何他们是无辜的啊!” 说罢,她拔下头上的钗环,猛地扎向自己的手臂。 “!!!” 梅辛一个箭步冲上前,却因大牢的门锁阻碍,没及时能拦住她,明珠传来狱卒,叫人开门给她止血。 簪子被夺下,那女子仍倔强着,跪在地上哀求。 “殿下若觉得不解气,便是我这条命,我也绝无二话,只求殿下不要祸及家人!!” “……” 明珠气馁地叹了口气。 “我不会殃及你的家人,但你故意伤人,结果如何,一切按律法处置,你该受的惩罚躲不掉,不是你刺伤自己能抵偿的。” 赵柔儿暗自松了口气,心中的大石落地。 果然,他说得没错。 第124章 铁窗泪 大狱之中,赵柔儿坐在干草垫上,头抵着墙边,身旁的医官默默包扎着伤口,她抬起头,头顶的铁窗隔绝着,牢里的气味不好闻,难得,能让人静下心来。 北境人人都传,将军要和长公主殿下成亲了。 他们都被蒙蔽了,长公主在京风评甚是不佳,从前她几次听京中表姐说起,长公主卑微无宠,便对将军死缠烂打。 这样的女子,怎配得上将军。 可自打前年起,将军的态度似乎变了,对长公主不似从前那般冷待,还亲自派人给长公主选贺礼,也是因此,她遇到了霍丘。 这是接近将军的唯一机会,即便不择手段,她也要笼络到霍丘此人,所幸,他没什么心眼,几句话便能哄住。 只可惜,她在将军面前败露行迹,毫无挽回的余地。 年末,运粮队伍抵达时,她曾远远见过那位长公主,心想也不过如此,又非天人之姿,论起容貌,倒还不如北境的姑娘貌美。 但那一次校场相遇,她便发觉,长公主并不像传闻中那般,素日里,霍丘提及长公主,话中亦满是敬重。 不过是表面功夫做得好,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便被耍的团团转,她才不会上当。 当着长公主的面,她说下那些话,也是想要叫人知难而退,若是寻常的闺阁小姐,早就羞愤离场,对方却巧舌如簧,还叫那只凶神恶煞的畜生恐吓于她。 不仅如此,若非邻家说漏了嘴,她还不知长公主火上浇油,在将军面前嚼舌根,居然让将军派人调查她。 看吧,她就是这般心机深沉之人. 若非权势压人,将军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这个念头萦绕在心,无论旁人劝她千百次,都不会更改,直到—— 前不久,二皇子殿下找上她。 眼前的贵胄皇子,宛如天姿,赵柔儿忍不住打量着对方,却从对方口中,听到了令她匪夷所思的要求。 “您要我刺杀她?!” 赵柔儿满脸惊恐,纵然她素日里豁的出去,可绝无可能做到这般地步啊。 “那可是长公主,您借我一百个胆子,小女也不敢行刺啊!!” 闻言,李凌霄不以为然地笑了。 “姑娘甚有自信,你以为自己能得手吗?” “那二皇子殿下何必为难——!” 李凌霄抬起手,打断她的话。 “我要的并非你真心行刺,待你出手,她身边那个小丫鬟不会坐视不理。 “届时,你刺伤那个小丫鬟便可。” 他并不需要她们鱼死网破,恰到好处,又不遭人怀疑。 能让长姐自食恶果,再好不过。 “我做不到!求殿下放过我吧,我真的做不到!” 二皇子话说得轻巧,这与要她的命有何异?! “到时候,大家也只会当我行刺长公主,就算没被当场正法,刺杀皇族,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众目睽睽之下,难不成二皇子殿下到时候能帮我脱罪吗?!” 赵柔儿不蠢,即便她对长公主厌恶至极,也知道此事对自己毫无益处。 “姑娘误会了。” 李凌霄倾身向前,嘴角的笑略带嘲弄。 “你以为,我在同你商量吗?” 赵柔儿心中一悸,抗拒道,“可她会杀了我的,我横竖都是死罪!” “不会的。” 李凌霄笑意深沉。 “那个人,可比你想象中心软。” 低语萦绕在耳边,赵柔儿双眸微瞪,又无力黯淡。 ——你也不想全家因你丧命吧。 赵柔儿颓在墙角,再也不似从前咄咄逼人。 监牢的门被关上,给她包扎的医官离开了,脚步声又响起,牢外那人踌躇着,听着叫人心慌。 “你走吧。” 赵柔儿猜出了来人,擦掉眼角的泪。 “除了将军,我谁都不见。” 听她这样说,霍丘按捺不住现身。 “柔儿,你醒醒吧,将军他……怎么会见你啊。” “怎么会见我?” 赵柔儿听他质问,心中不由生出一团火,顿足捶胸道,“我沦落到这般田地,都是因为将军啊,他却连见都不愿见我,他好狠的心!!” “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霍丘面露挣扎,这些时日,他心里憋了许多话,事到如今,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可他明白,这件事与将军无关,更与长公主殿下无关,如果不是柔儿她一意孤行,又怎会是现在这般处境。 若说错,也是他的错,他早该拦下她,劝她回头。 “柔儿,我知你要强,就算……将军那里,你心有不甘,可行刺长公主殿下,那、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将军甚为震怒,若不是长公主殿下恩宽,出言相救,还不知要被如何处置——!” 赵柔儿看见他这个样子就来气,他以为她有得选的吗? “你若是来教训我,大可不必,我自作自受!” 到头来,只有那个女人愿救她。 “我不想领她的情。” 赵柔儿盯着自己手臂的伤,自嘲笑了笑。 她好后悔。 她为何要招惹上这些人,她为何那般不自量力…… 那个小丫鬟,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模样,可当她手中的匕首逼近时,却能闪身挡在面前,正如二皇子所料。 她当时又惊又怕,来不及收手,也不敢收手。 只记得,她刺伤了对方的胳膊,血顺着刀柄流在地上,也染红了衣衫。 素来她嘴上功夫厉害,却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出手伤人。 赵柔儿阖上双眼,猩红的一幕不停出现在眼前。 她想不明白,二皇子要自己刺伤长公主的丫鬟,究竟为了什么。 他们这样的人物,看不惯对方,竟还要如此龌龊行事,同为皇室子弟,姐弟之间过得还不如仇人。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靠威胁旁人,去欺负一个孩子。 真是可笑…… 监牢中,赵柔儿兀自笑了几声,笑中带涩,她抚摸着手腕上的纱布,看向监牢外面的霍丘。 这个一直被她蒙骗利用的家伙,明知她为人,却还愿意来见她,真是蠢得没边儿。 “霍丘,若有朝一日我死了,我便不欠别人什么了。” 今后,长个记性吧,别再被女人骗了。 第125章 月黑风高夜 风波渐被平息,董向阜应明珠所求,并未按刺杀皇族之罪处置赵柔儿,而是按伤人律将她关押在牢狱中服役。 却在次日,赵柔儿被狱卒发现自裁在牢中,脖子上插着一只半截长的木簪,不知是何时藏在身上,另一头被她的手死死攥着。 不过,此事未能传到明珠耳中,董向阜收到消息,便严令禁言,不仅是为了长公主不留负担,瞒下此事,也是为了霍丘着想。 营帐内,兰萤服过伤药,昏昏沉沉地睡去,明珠换下她胳膊缠着的纱布,贴上凝胶药贴。 为着刺杀一事,这几日明珠明显感到帐外的巡逻加强了,不仅是竹临和梅辛,还有董向阜那边派的,由裴元领队的一队人马。 看着身后乌泱泱一堆人,明珠无奈道,“用不着这样吧。” “上次卑职等人疏于防范,护卫不力,导致长公主殿下受惊,将军特命卑职贴身侍卫殿下左右,若有不便,还望殿下见谅。” “那也不用这么多人,怪惹眼的……” 街道两旁的路人和商户,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叫人有种游街示众的羞耻。 “况且这么多人跟着我,完全就是耗费兵力,有竹临和梅辛跟着就够了。” 裴元不赞同道,“他们两人年纪尚轻,如何能担任护卫之职。” “欸,裴参军这话可瞧不起人了。”梅辛手臂抱后,颇有些吊儿郎当,“不是自夸,我二人武力皆在水准之上。” “没错。”竹临怕对方不信,难得附和。 “好,是在下小觑二位少年英雄了。”裴元笑道,“只是殿下身份尊贵,只留两人在身边怕是不妥。” 此时,不远处,几名草莽汉子朝着明珠径直走近,身后侍卫如临大敌,上前将几人团团围住。 “殿下,这是?!” 王藏急急扫过四周,摸不着头脑。 “没事,他们是我熟人。”明珠急忙解释道。 侍卫虽已撤下,却并未放松警惕,一副蓄势待发,随时叫他们人头落地的姿态,王藏看在眼里,也不免吞了口口水。 明珠看出他紧张,笑着打岔道,“王镖头是要回京了吗?” “是。”王藏拱手道,“前些日殿下传信期满,准小人们归京,特来向长公主殿下辞别。” “好,山高路远,给你们准备了些盘缠。” 明珠示意,梅辛上前将钱袋递给王藏。 这次为惩戒几人口不择言,冒犯北境英灵,将他们留下当免费苦力,最后不给点路费回京,怕是要一路乞讨了。 “多谢殿下!”王藏感激道。 明珠扫了眼后面那些人,正色道,“希望他们能记住这次的教训。” “是!小人一定叫他们今后谨言慎行!” 入幕时分,镖队等人赶到远郊客栈,多亏了长公主殿下的盘缠,这一路上足够吃住,不至于风餐露宿。 灯火下,王藏下马拴绳,却听到身后传来惊呼。 “怎么了?”王藏问道。 “藏爷,猴三儿不见了!” 军营内,竹临悄声掀开了营帐的门,一片昏暗中,传来梅辛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 “……撒尿。” “撒尿?”梅辛眉头一皱,“那你这身上,怎么沾的血腥气。” 月被阴云遮盖,唯有帐外的篝火随西风摆动。 身影随之飘渺不定,仿佛一个晃神,眼前就会有人提剑斩来。 梅辛神色凝重,“你杀人了?” 镖队才走,这人就趁夜间尾随,还有这飘散的血腥气,梅辛只稍一想,便猜的出他此行所为何人何事。 竹临为人冷淡,除了殿下的事,似乎什么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当初他们刚到殿下身边,松芜暗中下绊子,折磨了他们许久,梅辛深知此人心思恶毒,避之不及,而竹临却仿佛全无芥蒂。 梅辛就此事与竹临说过,竹临也毫无波澜。 “那又如何,他又不是要杀我。” 而此刻,竹临面露凶光。 “对殿下出言不逊,该死。” 前些时日,殿下委派镖队几人上山采油,为避开翟聿王子,由他们和兰萤领队。仗着殿下不在,镖队里那个叫猴三的家伙,私下嘀咕道—— 长公主陪其他男子快活,董向阜成了王八还不自知。 猴三自以为无人在意,却不想被竹临逮个正着,竹临当下沉默以对,并未发作。 死了人,殿下心中难安。 于是,他就一天天等着,等到镖队一伙人离开北境,便是最佳的动手时机。 就如同,当初在栾城。 瞧着对方警惕的神情,梅辛耸了耸肩,钻回被窝。 “去擦擦剑上的血,小心生锈。” “……” 见他不动,梅辛问道,“怎么,怕我告发?” “你不会说?” “人人都有不可告人之事,没什么稀奇。” 梅辛打了个哈欠,“你若不愿叫殿下知道,我不为难。” 阴云散去,月色下,猴三的尸身倒在林中。 王藏提灯照过,看清脖颈上一剑封喉的伤口后,便叫几个弟兄挖坑埋了,捡了块石头立碑,也好过曝尸荒野。 “藏爷……” 刘聪惊魂未定,站在坟堆旁直打冷颤。 “猴三儿死了,您说,会不会是因为我俩之前……殿下会不会是知道了什么,才要私下了结?!” 王藏摇了摇头,说道,“别瞎琢磨,定是他自己造的孽。” 天光破晓,北境风平浪静。 一大早,明珠来到李凌霄帐中。 之前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京中三王和齐家之事,大约已有裁决,否则李凌霄也不会轻易赶回来,她还未来得及问其中细节。 自从她把遇刺之事上奏,皇帝那边心急如焚,一天一封信问她安好,还说要再派一队禁军护卫,被明珠在信里急急拦下。 若是人在北境,京中还要特派禁军前来,不知道还以为董向阜憋着谋反。 三王那边横竖由齐家牵制,自顾不暇,北境这边一切顺利。 想来不久,便可将回京提上日程。 三王如今与令嫔联手,杀她,或许并非三王本意,可若三王站队十三皇子,那么令嫔势必要借他之力除掉自己。 回去,就是一场硬仗,势必要将三王拖下台。 第126章 三王事业版图 齐家的拉帮结派若是明面上,如同一伙狗仗人势的地痞流氓,而李凌霄口中的三王,则是凭借着皇亲的身份,招揽京中黑白两道生意。 明里暗里,三王手中握着的——盐、茶、铁。 国之利器,尽在他手。 之所以演变成三王一家坐大的局面,还要从上一届朝廷班子说起,大梁先前有位宰相,曾是开国元老,历任三朝。 新帝登基,其实他作为老臣,激流勇退还能安享晚年,可惜,他放不下手中的权势。 而皇帝也并非庸懦之辈,登基后,二人多有不和,只因顾忌其重臣身份和盘根错节的门阀关系,迟迟没有动手。 后来,无非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前任宰相落败,以结党营私之罪罢黜,最终客死异乡,其党羽在前些年被逐一清算。 盐务也被交到了三王的手中。 而当今的三王妃谢韵,家族以茶起家,江南谢家亦是富甲一方的茶商。三王那地下赌场的联络点和地址,便是遍布京城各处的茶馆茶庄,足可见其一斑。 至于掌控铁业冶金——则是为了兴办“斗兽场”。 据鲁进艺透露,过去赌场需要大量金属制造监牢、门禁、锁链镣铐,因此,平云庄与当地官营冶金部门多有勾结。 地下赌场虽被查封后销声匿迹,可这项官营生意,多多少少也与三王有干系。 作为皇帝唯一的胞弟,三王才干并不出众,性格也算不上仁厚,齐家那些人有的毛病,三王一件不少,无非是自诩高贵,表面端着。 发展至今,皇帝却不加以管制约束,皆因早年间,三王曾舍身救过尚是太子的皇帝一命,京中人人都知,陛下对三王信任备至。 “救过父皇的命?”明珠好奇道。 “是,臣弟也是听长辈们提起过一二,其中内情未能知,不过父皇对王叔,确不同于旁人,无论王叔犯下何罪,父皇都不至于真治他的罪。 “遇刺之事,长姐未将实情禀明父皇,做得没错。” 听他所言,明珠一怔。 原来在李凌霄心目中,比起她,皇帝更偏向三王。 可她认为,纵然是之前的皇帝,对三王也并非全无防备,他放任齐家与三王的交恶,何尝不是一种牵制。 现如今的皇帝,与三王更不过是表面兄弟,他们之间并无深厚情谊,皇帝的立场无需担心,只要攒够打压三王的筹码,将他的势力逐渐移除,便可行事。 而这一切,越快越好。 毕竟三王不惜釜底抽薪,与李凌霄彻底撕破脸,若是将来他在一众皇子中力保十三皇子登基,难保皇帝不会与三王沆瀣一气。 那到时候,不是亲兄弟,也要胜似亲兄弟了。 “长姐?” 闻声,明珠抬眸。 对面之人凑近跟前,这一张姣好容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内敛,又不失锋芒,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有种莫名的依赖。 其实,她与李凌霄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利益勾连出亲情,演到现在,倒像几分真。 “长姐,在想什么?” 她忽然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叫她——长姐。 “此行结束,我想去一趟江南。” 国库收入的两大支柱,农业税和盐税,江淮地区是大梁最主要的盐产地,其生产的海盐几乎销往全国。 从栾城果农之事,便可知前朝经年累月的战事,已致百姓难堪重负,举步维艰,若是无天灾人祸,尚且有喘息之机,一旦突遭变故,便是万劫不复。 那么占据其二的盐税,里面又藏着多少辛酸血泪。 杀三王一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不能让江淮百姓陪葬。 倘若三王陡然失势,朝局大变,他手下那些为虎作伥的官员,必定鸟兽散去,为求自保,无非是敛财跑路,或向其他高枝递交投名状。 届时,能搜刮的搜刮,能敛财的敛财,苦的只有百姓。 处置三王之事,恐怕要从长计议。 “长姐,是要查三王?”李凌霄面露难色,斟酌道,“其他还好说,盐务之事,怕是臣弟帮不上忙。” 皇帝尚在壮年,若是皇子们对朝廷命脉干涉过深,难保不被忌惮。 盐务是皇帝亲自交托三王的差事,即便三王在其中真有漏洞错失,合该罢免,也不该是由皇子私下插手,越俎代庖。 说白了,三王做的那些事,皇帝当真一无所知吗,无非是分权制衡,为了不让朝中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臣独大,所做的取舍。 起码三王对皇帝,称得上是言听计从。 先前刺杀长公主,无非就是觉得,即便是皇帝,若在十三皇子和长公主之间抉择,后者也可轻易舍弃。 长公主无宠了那么多年,就算一朝得势,在三王眼中,不过就是在出嫁前稍作笼络,镜花水月罢了,明面上让董家好看些,不至于被世人诟病,说皇帝怠慢忠臣,将宫中最不受待见的公主嫁过去。 “父皇虽疼惜长姐,此行北境,想来是父皇有心撮合长姐与董将军,才特批准许。 “至于江南……恕臣弟多言,闺阁女子岂能成日在外游历,臣弟怕长姐难以得偿所愿。” 听罢,明珠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那要不然,我回京成了亲再去?” 李凌霄瞠目,“长姐真要和董向阜成亲?!” “或者其他人,如何?” “可,这……” 对方话说的坦然,李凌霄慌了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许久,才从口中蹦出三个字。 “这不妥。” 明珠忍俊不禁道,“瞧你这样儿,我开玩笑的。” 登时,李凌霄脸憋得通红,一双眼眸盛着恼意。 “婚姻大事,怎能挂在嘴边随意玩笑!” “是是是,”眼见人恼了,明珠求饶道,“我错啦,不该逗你。” “所以长姐到底是怎么想的?”李凌霄追问道。 “自然是叫父皇准我出游呗,要是不准,我就偷偷跑出去,等连夜到了江南,再给宫里去一封信报个平安。” 李凌霄听得眉头紧皱,她这个人,说得出便做得到。 “长姐,这太胡闹了!” “别担心,到时候我肯定带上人一起。” “……又要带着那个小丫鬟?” “你是说兰萤?”明珠不知他怎得突然提起她,只是笑道,“自然,她粘人,要是不带她,肯定又要闹人了。” 第127章 虚伪的伊甸园 六月,雨水淅沥。 忽闻边境来报,花摩国的主君札兰礼,相邀大梁的明珠长公主。 信纸上散发着幽香,明珠端详起手中的信函。 比起梁国和戎狄,花摩是个小国,在戎狄的凶悍威压下,更像是夹缝中求生的草食弱兽,国境线一退再退,最终以河流阻断,划分出区域。 之所以一息尚存,不过是因为戎狄不擅长统治,他们以劫掠为生,残留花摩主权,不使其覆灭,更多的是嫌麻烦,设下城防还要留人驻扎,不如随抢随走。 花摩国就在如此长期压制下,迎来了第五代君主——札兰礼。 “殿下,可要赴约?” 董向阜目光淡然,仿佛这不是国与国之间的邀请,而是一顿家常便饭。 “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花摩,不足挂齿。” “这么瞧不上他们?” 明珠疑惑,董向阜并非轻敌之人,面对花摩,态度却能如此随意。 “殿下有所不知,花摩国内已无兵力,便是主君札兰礼身边,也不出三人。” “什么?”明珠诧异,“那他们怎么……” 毫无兵力,如何护国,这不是任人宰割吗? “殿下,国如花摩,不余兵甲才能苟活。” 长公主营帐内,兰萤缩在明珠床上,雨天伤口发疼,精神总不振,明珠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珠。 “殿下要去赴约?” “嗯,不会很久,你乖乖养着,伤好之前,不要随意走动了。” “可是……” “别担心,花摩不敢怠慢,竹临和梅辛也会陪我一起去。” 明珠俯身,轻啄她的额头。 “睡吧,我很快就回来。” 清凉的雨点落在花蕊,喇叭状的金色花朵开满田亩,眼前这座城邦,犹如田园诗中的伊甸园。 国境便是一栏篱笆,沿着溪流,犹如村落。 女子们围着淡色头巾,手中的木桶向外洒水,浇灌着田间的金色花,口中哼唱着悠闲歌谣。 不远处,男人们卷起裤腿,在河中撒网,还有几个孩童,牵着手在小溪边捞虾。 走过木桥,便身处花摩了。 眼前这群人,明珠看着熟悉,是她送回故国的鬼方一族。 “恭迎长公主殿下。” 鬼方族长率领族人行礼。 “君主正在大殿,对长公主殿下翘首以盼,请殿下随我前来。” 拾阶而上,花摩的王宫不似梁国庄重威严,沿路的砖墙上还有彩色涂鸦,凌乱却不失温馨。 大殿的门从里面打开,金色花铺满大殿,花香浓郁,沁人心脾。 王座上的人,宛如坠入人间的天使,白瓷雕刻出容貌,梦幻又易碎,浅色的睫毛在光下,好似闪翼的金蝶。 一时间,明珠看呆了眼。 论颜值,恐怕连李凌霄都要稍显逊色。 那人起身,一步步走向自己,恍惚间,犹如神只降临,他俯下身,将金色花环献给她。 “明珠殿下,终于等到您了。” “等我?” 明珠接过花环,面露迟疑。 “为什么?” “为了感激您对鬼方一族的救助,请允许我代表花摩向殿下表示最崇高的谢意,殿下今后将永远是花摩独一无二的贵客。” 展露笑容的札兰礼,周围仿佛有圣光环绕,叫人身心感受到洗礼。 “陛下客气了,各取所需而已。” 札兰礼笑意柔和,话语缱绻。 “他们说的没错,殿下着实令人着迷,就连我也不免沦陷。” “……” “明珠殿下?” “陛下,开窗通风吧,让这殿里的毒散一会儿比较好。” 话音刚落,身后的竹临和梅辛瞬间惊醒,即刻挡在明珠身前,拔剑相迎。 两人不禁捏了把汗,原来身上那股飘飘然的劲儿来源于毒素。 门外,裴元听到动静,立马领兵闯入。眨眼间,札兰礼被士兵团团围住,他却好似意料之中,并不慌张。 明珠将花环丢还给他,札兰礼脸上笑意真切了几分,比之前像个活人。 “明珠殿下真是滴水不漏。” “陛下过誉了。” 说实话,他坐在王位上摆pose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了,谁家君主见外宾,装的跟思考者雕塑一样。 最重要的是,这花的香味和兰萤给她的致幻香囊味道一模一样,明珠不禁猜想,当初将这香囊和催眠术教给兰萤的神秘人,会不会就出自花摩。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惑。 她走上前,伸手摸了把对方的肩膀。 “金粉?” 明珠看着闪光的手心,苦笑道,“我就说,你怎么跟发光了一样,陛下还真是会包装自己啊。” 把戏被拆穿,札兰礼不以为然。 “雕虫小技,果然瞒不过明珠殿下。” “陛下,有话不妨直说,不用搞这些有的没的。” 札兰礼拍了拍手,殿外的两名侍从进来,将窗户一一打开,还顺带把花都搬离出去。那两人搬花的时候目不斜视,好像不在意他们的主君是否正被刀剑相向。 难不成,这也在札兰礼的算计之中。 不多时,浓郁花香被一扫而空,空气清新许多,脑袋也不再晕沉。 “明珠殿下,这些人……”札兰礼眼神示意了下身边,气势汹汹的一众士兵。 “你们先出去吧。”明珠对裴元说道。 裴元看向札兰礼,目光警惕。 “可他……” “没关系,”明珠也瞥了眼那人,调侃道,“想来花摩陛下的花花肠子也到此为止了,是吧陛下?” “自然,接下来我便与明珠殿下坦诚相见。” “……”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待裴元他们撤出,札兰礼又看了眼留在原地的竹临和梅辛。 “他们是我的人,陛下有什么话,他们可以听。” “噢?” 听她这样说,札兰礼勾起嘴角,“那我是否也有幸,成为明珠殿下的人。” “……不了,你有点油腻。” “唉,真是可惜。” 札兰礼请明珠落座,言归正传。 花摩,原以一批神秘诡谲的术士建国,毒物、幻术,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秘术。 后来,城邦稳固,花摩人繁衍生息,这些秘术渐渐被人遗忘,只有王族代代相传。 十八年前,戎狄骑兵压境,那一日,花摩的金色花被尽数染红。 年仅六岁的札兰礼,眼睁睁看着保卫城池的兵丁被一个个屠杀,那群骑在马上耀武扬威的戎狄人,把他父亲的头颅挂在刀上耍玩。 舅舅拦下他,让他隐忍求生,明面上带着鬼方一族叛逃戎狄,以求故国生机。 这十八年来,他从不养兵,逆来顺受,一心苟活,对戎狄言听计从,扮演一条听话的狗。 国如花摩,不余兵甲才能苟活。 “我若养兵,养一人,戎狄杀一人,养百人,戎狄杀百人。 “花摩的子民,我宁愿他们无所事事,每日种地浇花,只要能好好活着,不要死在戎狄的马下。” 札兰礼将花环的花蕊摘除,走到明珠跟前,仿佛手捧一顶金色王冠,为眼前之人加冕。 “我没有妻室,没有儿女。 “若将来,花摩要被灭国,杀我一人足矣。” 第128章 美人计落空 环如桂冠,佩于发顶。 明珠安然坐定,任由那双骨骼分明的手,为自己整理好发梢最后一丝。 四目相视,各怀鬼胎。 谈判守则首项——不主动开口,等着对方先说条件,以便权衡利弊,讨价还价。 大梁不会为了花摩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国,与戎狄作对。 但人皆有私心,就如同鬼方一族被加上谈判条款,足以说明,对大梁长公主而言,他们还有利用价值,现如今把主意打在她的身上,并不算意外。 何况,札兰礼这张脸,确实有美人计的资本。 花摩国君宴邀,耍这么多花招,说书似的,特地将其家国身世娓娓道来,倘若她耽于美色,便会轻易信了他给自己立的人设,倾注同情。 可惜,她并非那些见色起意,轻易做出许诺的贪痴庸才,倒是辜负了此人的卖力演出。 眼前的札兰礼一手置于胸前,一手向空中展开,目光貌似真挚。 “自前朝以来,大梁北境兵力强盛,即便如虎狼戎狄,也难以望其项背。 “我小小花摩,苟存于乱世之中,也只是想寻一大树倚靠。” 这会儿,这位年轻的君主正演得起劲,让身为看客的她都有些羞耻,札兰礼本人却依旧声情并茂,极具信念感。 “若我有刀,我会亲自砍下戎狄王和耶律蚩的头颅——!” “……” 与之对视,札兰礼眨了眨眼,没预料到她会完全无动于衷。 “明珠殿下,觉得如何?” “陛下慷慨陈词,我内心震荡。”明珠捧场道。 闻言,札兰礼作发誓状,“只要明珠殿下能助我花摩报仇雪恨,花摩愿誓死追随殿下!” 座椅上,明珠翘起二郎腿,冷眼看向他。 “还有什么话,陛下不如一并说了。” “实不相瞒,我对明珠殿下一见倾——” “够了。” 明珠轻呵住他,眉头紧锁。 “陛下喜欢把人当傻子吗?” “什么……” 札兰礼愣在原地,难得有些挂相。 “我竟分不清,是陛下天真,还是陛下以为我蠢。 “不知你用这招骗过多少人,可惜,这次不能让你如愿了。” 她等这么久,可不是来听这种话的。 “我同情陛下和花摩的遭遇,可若是陛下想要我帮你,不是抛几个媚眼,喊几句口号就能成事的。 “你不忍自己百姓打仗受苦,祸及性命,现在求我大梁庇护,怎么,你花摩百姓的命是命,我北境将士的命就是草芥吗? “花摩对我而言,根本无足轻重,你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会帮你们报仇,得罪戎狄。” 明珠利落起身,手一挥。 “走了。” 札兰礼想追上来,却被竹临和梅辛拦在后面。 “等等!” 明珠回头,瞥了他一眼。 “我有东西要给你!” 明珠尚未走几步,等着和他讨价还价,札兰礼一开口,她便停下脚步。 “陛下最好有拿的出手的东西。” 札兰礼也不再惺惺作态,从怀中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口袋,让贴身护卫交给明珠。 打开袋子,里面是两颗朴实无华的白色药丸。 “这是?” “毒。” 花摩没有别的,他们安身立命的东西,便只有毒。 “此毒名曰——金醉,无色无味,易溶于水,服之初期无恙,查之无果,七日后中毒者卒于心悸。” 明珠恍然,这就是镇国公当年所中的毒。 如此,人证、物证齐了。 她端详着掌中的毒药,旧案若是被揭发,势必牵涉问责,无论对于齐家,还是羽翼未丰的李凌霄,都将是致命打击,如今她又正需要齐家牵制三王。 可…… 董向阜呢,她该怎么面对他。 不知从何时起,她心里藏着许多秘密,再也不能如过去那般坦荡,她越融入这里,就变得越不像自己。 她以真心待他,于友人而言,她不想辜负信任。 明珠收起袋子,暗暗下定决心。 “这毒有解药吗?” “金醉,乃花摩王室秘药,无可解。” “无可解……”明珠打量起札兰礼,问道,“你吃了也会死吗?” “自然。” “既然是王室秘药,制毒时,就没想过做解药吗?” “制毒之人,尚未制出解药,便被……赐死了。” 过河拆桥,花摩王室不外如是。 “陛下一面之词,我怎么信?” “花摩与戎狄不共戴天,现如今花摩只有依附殿下才能有一线生机,我又怎会欺骗您?!” 不共戴天? 这话说的还真是冠冕堂皇,若是不共戴天,鬼方一族为戎狄王重臣时,怎么不趁机给戎狄人下毒,报仇雪恨呢。 说好听些,是卧薪尝胆。未到水穷处,花摩便不会孤注一掷,他们依附于强者,又并未真心臣服,而是静待时机,妄图取而代之。 过去如此,将来,也难保不会如此。 “镇国公之死,不是你们的手笔吗。” 果不其然,一提起镇国公,札兰礼眼神闪烁。 “大梁镇国公……确实死于此毒,可殿下要体谅我们啊,大国争斗,弹丸小国又能如何求生?” 札兰礼口中委屈涛涛,一副我见犹怜的易碎模样。 “大梁雷霆将军逝世后,戎狄打了多少翻身仗,花摩人心有余悸,若不借机讨好戎狄,花摩焉能苟活至今? “若殿下因镇国公之事,对花摩心有怨怼,我愿代花摩向大梁谢罪。” 说罢,札兰礼跪在地上,眼含热泪。 “不瞒殿下,等戎狄人回来,花摩,便是死路一条了。” 这句话,凄楚意味见真。 二人隔空对峙着,良久,明珠摸向腰间那把宝石匕首,她取下来,递给札兰礼。 “殿下,这是……”札兰礼仰起头,眼神骇然,“叫我自裁?” “陛下多心了,这是翟渠给我的信物。” “那这不是戎狄人求亲——”札兰礼猛地住嘴,瞠目道,“殿下把这个给我,戎狄大王子若是知道,不得要了我的命吗?!” 明珠并未着急解释,她摘下花环,自顾自放回札兰礼头上,目光俯视。 “我给的,不光是这个。” 花,还是配美人更夺目。 札兰礼疑惑道,“还有什么?” “还有陛下的巧舌如簧啊,”明珠俯身道,“我把信物留给你,将来陛下面对戎狄,无论怎么胡说八道,我答应沉默以对,不拆穿。” 札兰礼面露犹豫,“这……” “你的毒药就只值这个。 “到时候,花摩能不能活,就看陛下怎么说了。” 午后,浓云涌起,阴霾笼罩在草原上。 大殿中,札兰礼缓慢起身。 门外那两名侍从,见梁国人尽数离开,才忙不迭进殿询问。 “陛下,如何了?!” 一扫先前的浮夸做派,札兰礼面色沉着,他将宝石匕首收入怀中,思索良久。 “让梁国京中,密切关注一事。” “何事?” 札兰礼取下头上的花环,握在手中,细细摩挲。 “大梁长公主的——婚事。” 第129章 痛失吾爱 天阴得可怕,浓云从山顶袭来,架起一道遮天蔽日屏障,割开阴阳昏晓,唯余的一丝缝隙中,得以窥探日光。 明珠从马车上探出脑袋,望向灰绒布似的云层。 “又要下雨了。” 傍晚时分,刚一进军营,就见董向阜在门口相迎。 镇国公之事,难得她下定决心,却不想董向阜同时开口。 “将军,我有事要跟你说。” “殿下,臣有要事禀告。” 气氛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明珠问道。 “兰萤姑娘出事了。” “什么?”明珠眉头紧皱,急切道,“出什么事了,她现在在哪儿?” 董向阜面色凝重。 “在停尸房。” “停、什么?” 身后,竹临和梅辛对视,眼中俱是惊愕。 明珠心中一慌,“是谁出事了吗?” “……” “说啊!”明珠拉住董向阜的胳膊,焦急道,“是谁出事了?!” “是兰萤姑娘,她身故了。” “你说什么?!” 明珠一把甩开他,连连后退几步,满脸不可置信。 “不可能!你别胡说,兰萤她、她……” 她踉跄了两步,强稳住身形。 “我不信,我不信。” “殿下。” 董向阜担心地上前扶住明珠,却被定住脚步,此刻,眼前之人尽显戾色。 “我要见到她。” 雷在头顶震响,风雨欲来。 停尸房中。 只匆匆扫过一眼,便无法往前一步。 风声、雨滴声、脚步声,天地间一切声音,在此刻放大数百倍,外面雷声滚滚,像要降下天罚。 脚步虚软地来回踱步,仿佛只有这样,才站得住。 衣服被攥得发皱,明珠将背抵在墙边,灵魂出窍般望向上空,墙面灰黑,渗出的寒气浸透着骨髓。 就这样对峙了片刻,董向阜缓缓开口。 “殿下。” “嗯?” 明珠如梦初醒般,看向叫她的董向阜,脸上满是不知所措。 “可要仵作验尸?” “……” 她置若罔闻,再次低下头,不说话。 “殿下,看开些吧。” “……” “殿下。” “……别,”明珠无力摆手,声音虚无,“别叫我。” 董向阜无奈上前,“此事微臣失察,婢女们发现时,兰萤姑娘早已没了气息,医官查验过,是死于中毒,膳食和药渣臣都已派人去看,想来今夜就会有结果。” 他在说什么?中毒? “毒,又是毒……” 为什么,自从她设计陷害戎狄开始,总是能听见这些东西,在天牢,在运粮途中,在旧日疑案里。 难道,这就是报应吗? 是因为作恶,还是因为介入太多因果,招致来了灾祸。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身为北境将领,生死之事,董向阜早已司空见惯。 可人是在军营出事,他有推卸不掉的责任,虽说兰萤只是个小宫女,但素日长公主待她亲近,想来她的死对长公主而言,仍是不小的打击。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痛苦。 “殿下,人不能一直躺在这里,还是要入土为安。” 对方却突然发了狠,目光愤恨。 “你胡说什么!!” 喉咙好似被人扼住,叫她喘不上来气,咸湿的泪珠不断涌入嘴角。 “既是中毒,就能解毒,你凭什么说她身故,要她入土!!” “殿下,人已经去了,还是看清眼前吧。” 看清眼前…… 眼前有什么,这具冰凉的尸身吗? 那个可怕的床柩近在咫尺,上面躺着的人面容苍白,嘴唇乌紫,眉眼是那么熟悉,一颦一笑就在上一个瞬间。 明珠扶着墙壁,缓缓跌坐在地上。 “我不敢看呀,我害怕那是她……” 她怎么会认不出,那是她的兰萤。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明珠一步一步,艰难挪动着身子,膝盖跪在地上,沾满灰尘。 “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跟我说话,我说,让她等我回来,怎么就告诉我她中毒身亡了,她怎么会——” 如今,手中紧握的那只手,冰冷无力地垂着,没有一丝温度。 “怎么会这样啊——!!!” 泪如窗外大雨,瓢泼落下,声嘶力竭的哭喊被雷电掩埋。 这场雨后,黑夜降临。 停尸房外,薛晗候在走廊,先前由她替兰萤查验过身子,听闻长公主从花摩返回,她便在此等候禀告,却不想长公主来时看都没看她一眼,跟随董向阜将军直奔里面。 此刻,长公主失魂落魄地出来,她才有机会主动汇报。 “殿下,节哀。事发后卑职特地查验,兰萤姑娘乃是毒发身亡。” “毒……”明珠精神恍惚,喃喃道,“哪……哪儿来的毒?” “这是在兰萤姑娘的贴身之物中发现的,卑职凭气味猜测出一二。”薛晗将一个空香囊递给明珠,解释道,“兰萤姑娘中的也许是曼陀罗之毒,轻量致幻昏睡,重则致命。” “致幻……” 明珠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扯下腰间的香囊。 “是、是这个东西吗?!” 薛晗接过,细细辨认,点了点头。 “正是,此物大梁少有,曼陀罗的种子乃是剧毒,兰萤姑娘长期服用,才会使毒素淤积,以致一朝毒发。” 不远处,谭思居查验完饮食和药物,匆匆赶来。 “殿下,卑职看过兰萤姑娘生前所吃的食物,还有外服内用的药物。” 薛晗抬眸,警惕地看向说话之人,谭思居精通药理,她做的手脚,未必能轻易瞒过他,若他发现蹊跷,据实禀告,倒是不妥。 “怎么样?” “回殿下,并未发现有异。” 薛晗暗自松了口气,还好。 她继续说道,“看症状,恐怕是兰萤姑娘自己私下服用。” “可她知道这东西有毒啊!” “殿下,其实以兰萤姑娘每次所服计量,虽对身体有所损耗,但不足以致命,只可惜,她不熟悉药理,这毒素日积月累下来,确有可能诱发猝死。 “至于原因……敢问殿下,兰萤姑娘之前可有心悸受惊、难以入眠的症状。” “对,自从那次遇刺,她就整宿整宿不睡觉,被我发现后——” 明珠一怔,绝望地看向那处房门。 每当发现兰萤失眠,她为让小家伙安心,都会叫她陪着自己一起睡。 后来,发现她在自己身边,睡得格外安稳。 这竟是……毒物的作用吗? 明珠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失神道,“是我,是因为我,她才吃那个,为了不让我发现她失眠,对吗?” 第130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纸钱如雪,散落人间。 好似又回到了,初见战后的景象。 那一日,也是云霞漫天,烈焰般焚尽天际,老者手持一支扭曲拐杖,在雪与尸海中,执着地寻找着什么。 当时的她,心中唯有不忍和感伤。 眼前篝火燃起,兰萤静静躺在火海中,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明珠呆立在一旁,盯着躺在那里的人,瘦小的身躯逐渐被火吞噬。 “长姐!!” “殿下!!” 眼见她疯了似地冲上前,董向阜一把将她拦住,明珠拼命挣扎,竭力将手伸向火焰,不顾被热浪灼烧。 李凌霄挡在她身前,明珠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身子瘫软跪在地上。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是我让她跟着我来的,都是因为我……” 天昏地暗,眼前一片漆黑。 再次醒来时,帐中灯火寥寥,宫女们惊呼着——长公主殿下醒了。 醒了? 那这一切,是梦吗? 可怀中紧抱的那个漆盒,里面余下的灰烬,昭示着噩梦已然降临。 她就这样,呆坐了许多天,滴水未进的嘴唇变得干涸皲裂,留下一道道血痕,她却仿佛没有知觉。 “长姐,吃一点吧,我让他们做了你喜欢的甜羹,多少吃一点吧。” 明珠充耳不闻,只在他人靠近怀中的骨灰盒时,猛地躲开,背对向对方。 “长姐,你这又是何苦,除了让自己受罪,人也不会再——” “出去。” 明珠缩成一团,声音沙哑。 “不过就是个宫女,也值得长姐如此吗?”李凌霄郁气难耐,不禁质问道,“你就那么在乎她吗?!” “出去,算我求你……” 李凌霄拂袖而去,明珠全然不在意。 即使一直抱着它,可稍不留意,它就又恢复冰冷,变成没有温度的容器。 兰萤的手有这么冰吗? 原以为泪水早已流干,可想起兰萤的时候,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涌出。 如果不是她想要得到石油,设下圈套,翟渠就不会被构陷俘虏,董向祺也不会死,两国和亲交好,边境不会开战。 如果不是她执意来戎狄,兰萤就不会跟来。 如果不是她和李凌霄一起押运粮草,三王就没有机会刺杀她,兰萤就不会惊惧过度,服用毒物入眠。 她是否早就该安分守己,这个时代、这个国家又与她何干,她连身边之人都照看不好,居然妄想改变大局。 “我真可笑。” 位于风暴中心,距离愈近,飓风愈烈,身侧之人又怎能幸免。 她早该清楚。 帐中,铠甲鳞片的碰撞声响起,一个高大身影靠近过来。 明珠将脸贴在骨灰盒上,朝着不远处开口,仿佛自言自语。 “你说,我是不是很不自量力。” 若非她卷入乱局,这一切悲剧都将与她无关,至少,不会是她亲手,葬送身边人的性命。 “董向祺的死,你从未在我面前提起,我都不曾问过你,恨我吗?” 闻言,董向阜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 “家弟之事,是非黑白,微臣心中分明,即便殿下有意,可若他没有歹心,又怎会是这般结局,怪只怪家中无方,纵的他轻狂。” 更何况,对于那对母子,他早已深恶痛绝。 “殿下,您所做的一切,都有利于北境,有利于大梁,这一点,谁人都无法否定。” 话虽如此…… “可是我好累。” 身体好似被抽干了力气,不同于面对焦头烂额的工程作业,也不同于江畔的惊魂刺杀,如今身心俱疲,又难以入眠。 耳边总能听见有人唤她“殿下”,一遍又一遍,像要将她的魂魄引走。 “董向阜,你会累吗?” 年少时,董向阜何尝不是一力撑起董家,撑起整个北境,那个时候,他也才只有十几岁吧。 “会。” 即便口中宽慰,董向阜也不禁讶异,长公主殿下会对那个小宫女倾注如此心血,以至于难以释怀对方的离世。 “可微臣还有很多事要做,陛下的倚重、北境军民的安危、镇国公府的荣辱兴衰,责任不会因一人疲累而松懈分毫,臣早已习惯。” 听着他这样说,明珠忽然发现,她和董向阜注定无法在一起。 她和他太像了。 他们肩负着自我的职责,将自己认为的弱小,护在羽翼之下。董向阜后宅那些女子,又何尝不是如此,被留在他的身边,受他庇护。 “殿下,您所有的东西,已经不允许您置身事外。 “除非,寻一人栖身。” “栖身?” 这个时候,他要她嫁人? 肩膀不受控地颤抖,明珠失心疯似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这世道真是可怕,看似留下一线生机,在彷徨无助,孤立无援时,仿佛有条退路,一直诱惑着女子。 只要她躲在一个男人家里,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托付给他,在后宅中,日日夜夜等着他回家,就能安稳度日,远离世间喧嚣。 这些话,从古至今,都未能断绝。 ——女孩子不要这么要强。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 ——何必这么辛苦,嫁人都要向上兼容,找个条件比自己好的男人就行。 …… 一股寒意直冲脑颅,冷得彻骨,让人不得不清醒。 明珠抬眸,看向这个男人,又像是看向他背后,那些滔滔不息的骇人声浪。 “我不愿意。” 这场乱局,如果她不能置身事外的话—— 那就斗吧。 哪怕万劫不复,哪怕死路一条,她也要站在棋局上,和那些人对弈到最后一刻。 “殿下,可要慎重考虑。” 董向阜似乎并不甘心,依旧追问着。 “或许在将军眼里,你是雪中送炭的恩义,”明珠轻笑一声,“但在我看来,此举,和趁人之危没有分别。” 闻言,董向阜忙解释道,“殿下误会了,臣并非此意。” “我知道,将军最大的问题,并非人品,而是耳力。 “你、你们,京城、乃至整个世道都是如此。就像我们走得近些,便会有流言蜚语传出,无论是否我所愿,人们都会将我视作你的囊中之物。 “若你疏离我,便是我死缠烂打,可若反过来,你亲近我,便是好事将近。 “在我和你的关系中,我并没有话语权,无论我重申多少次,你有认真听过我说的话吗,整个京城有谁认真听过我说的话吗?” 董向阜沉默着,再没有开口。 “不过,这次我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来对我说这番话,恐怕我还沉溺在痛苦中,来不及后怕。” 指尖抚摸着盒面,明珠神色缱绻而坚定。 “将军,送我回京吧。 “此番角逐,成王败寇,由不得任何人劝阻。” 第131章 流浪猫求收留 班师回朝的消息刚送回京中,七月,长公主的生辰悄无声息地到了,转眼间,她要在这里度过李凌月的二十岁。 除了京中提前送来的贺礼,北境军营气氛颇有些诡异,本该大喜的人笑不出来,叫这群道贺之人难以开口。 梅辛和竹临抱着礼盒,一路无言。 帐中,明珠坐在桌前,手中是石油厂的开支账目。月记所售各项产品,已渐渐有了收益,秋闱在即,石油制成的石烟墨销量格外好。 有了董向阜和裴元的资金支持,这款产品得以采取薄利多销的营销策略,按理说,品质上乘的石烟墨应比松烟墨贵,但高奢却并非明珠本意。 石烟墨原本就比松烟墨环保,不用耗费大量木材去燃烟,且耐用度高,这款墨问世,利于民生才是最大效益。 “殿下,这是京中送来的贺礼,有陛下,还有……”梅辛犹豫道,“还有松哥和菊若姐的。” 明珠眼皮一颤,“……放在那里吧。” 两人将贺礼放在一侧,却没有退出去,明珠放下手中的笔,看向他们。 梅辛开口道,“殿下,今日您生辰,将军和二殿下特地设宴,您去用一些吧。” “我没什么胃口,替我多谢他们,我就不过去了。” “殿下,无论您去不去,饭还得吃啊。” 见明珠不为所动,竹临走上前。 “您这样,兰萤她会担心的。” “……”明珠揉了揉穴位,“我知道了,看完这两页就去。” 赴宴路上,梅辛凑近竹临身边。 “你今日倒是机灵。” 竹临看着明珠的背影,语气平静。 “我只是想,若我死了,也不希望殿下如此。” 道贺和祝词匆匆而过,明珠木讷地点头谢礼,一场生日宴,她甚至忘了何时散席。 八月初,艳阳高照,灼人气浪袭来。 回京已上日程,眼前,收拾行囊的宫人们来来往往。 温凉的舌头舔舐着脸颊,那颗毛茸脑袋凑在跟前,这一年来,伊丽莎白从初见时的怀中幼崽,变成了身形硕大的花纹猛兽。 稍不留神,就会连人被它掀翻。 不远处,脚步声响起,伊丽莎白盘踞在明珠脚边,尾巴卷曲着脚踝,溜圆的眼珠扫视来人。 “参见殿下,”裴元行礼道,“您传卑职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这次回京,你也一起。”明珠说道,“我前些时上书举荐,回京之后,你就在殿前司任职。” 戍边将领中,除了董向阜照例回京述职,一些军功卓着的北境将士们也要一同返京,受赏领封。 如今火器成型,北境边防战力激增,兵力部署不用像旧日那般,严阵以待,反而能抽派些人手,留作他用。 裴元作为参军,官阶不高,更像是将军属官,按职能,同参谋一般。 虽然他年轻,但按门第资质,在京做个御前都虞侯也不算抬举。 当年北境战事吃紧,钱银短缺,裴元祖父散尽家财,才得以补上缺损,故此先帝感念,在荫封之外,御赐金顶车辇,架四乘。 裴元此人心性不错,将来若有机会往上,到御前都指挥使,也算是拔尖的了。 “有幸得殿下如此器重,卑职深感惶恐,今后定当为大梁尽心竭力!” “你是家中独子,如果需要回家告知双亲,我叫董向阜给你批假。” “多谢殿下!” 告退之前,裴元抬眸望向她。 以往殿下说话,总是带着笑意,有时,还会有些许欢脱。 自从兰萤姑娘身亡,殿下憔悴了不少,发上也多了几缕银丝。 裴元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殿下,节哀。” “……嗯。” 明珠冲他感激一笑。 旁人无人对她说这句话,即便知道她在意,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奴婢,给主人家说节哀。 这些日子,裴元竟是头一位。 入夜,皓月当空。 头上一轮圆盘,仿佛被泪水洗刷过,明亮又清冷,大地笼罩着朦胧伤感。 明日便要出发,明珠骑马来到月湖。 不远处,树梢上响起动静,在静谧夜色中格外抓耳。 “你还要藏多久。” 哗啦哗啦! 树干上的身影一跃而下,面容被月光照亮。 果不其然,他还躲在自己身边。 “你怎么知道?”鬼方祂疑惑道。 “猜的。” 既然他一直在,又熟悉毒物。 “兰萤的死,你知道多少。” “我偷偷去看过,她中毒太深,我也没有办法救她。” 这些时日,无力回天这四个字,听了太多遍。 都没有办法救她…… 所以等到自己回来,就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 嗡—— 耳中一阵震荡,明珠合上双眼。 “所以那毒,没有异常,是、”明珠手心紧攥,竭力克制着,声音却忍不住沙哑,“是她服用过多,才毒发的,是吗?” 听她话中语气,鬼方祂答复也不自觉慎重。 “她的死因的确是曼陀罗之毒。 “但,这世间的毒有千百种,不仅是草物、动物本身的毒素,有些合二为一才具毒,也有些本身无毒,却也可做催化之物。 “毒发的时间,或早或晚,本就是可以操纵的。” 明珠眉头皱起,怀疑道,“你的意思,也可能有人从中作梗?” “那你觉得,会有人害她吗?” 那小丫头行事乖张,却不轻易招惹人,虽然他不待见她,可也觉得梁国这些大人物,没必要毒害一个小宫女。 说到底,谁会那么疯癫? 鬼方祂见明珠神色黯淡下来,便知她心里也是这样想。 “你是不是要走了,离开北境。” “是。” “你……”鬼方祂欲言又止道,“你能带我走吗?” “呵,带你走?” 明珠勒住缰绳,调转马头。 “某人不是还暗示过,待在我身边的人都不可信,都有可能背叛我吗,谁知道你会不会再给我下毒,像‘听话丹’什么的。” “我——”鬼方祂一噎,气馁道,“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他是戎狄的叛徒,也是鬼方的叛徒。 草原上,已无他的容身之所。 明珠目光审视,鬼方祂的存在和花摩一样,作为同盟要提防,作为敌人又颇为棘手,不能完全相信,不能完全敌对,除非尽灭。 “上次你说,因为你生母,翟渠不会容你,是为什么?” “我的生母是戎狄的公主,也是翟渠的亲姑姑。” “我知道。” “她是被我害死的。” 第132章 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从鬼方祂记事起,他就是鬼方一族的异类。 母亲生下他后,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身体衰弱,每日醒着的时辰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昏睡。 族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有人称他为“艾肯之子”,戎狄语中,意为恶魔的孩子。 孩子们会因大人的排斥去欺压,那个为他而死的假鬼方祂,便是对他下手最重的家伙,却在成人后,经由他的毒物控制,日复一日,听命于他。 他说那替身生来如此,是一句谎话。 被人利用,连死都不被在乎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自己。 在鬼方族中,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人理会他,稚子年幼,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视线的喜恶。 被身边人厌恶无视,活着,就是一种酷刑。 他说话哭闹,别人也只会嫌恶地走开,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畏惧开口说话。 一日,父亲对他态度格外和蔼,让他把那碗汤羹送到母亲房中。 “即便如此,你是无辜的呀。” “不。” 鬼方祂猫一般的瞳仁中,映着清冷月色。 “我知道,那是有毒的,人吃了就会死。” 孩童不懂什么是爱,只会趋利避害。 “是我想讨好父亲,讨好鬼方一族,我不想被孤立,不想像瘟疫一样被人谩骂着躲开。 “所以,我背叛了母亲。” 那天晚上,他看着母亲喝下那碗药,心里有恐惧,有难过,还有——如释重负。 只是,他依旧没有得到自己期望的。 父亲憎恨母亲,鬼方一族永远不会接纳他。 戎狄王族因为母亲的遗言,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却也因他的谋害,对他充满怨恨和忌惮。 而他亲手毒害了,这世上唯一爱他的人。 这个可悲的故事,他后来看懂了。 “始作俑者呢,他们不应该处置鬼方族长吗?” “那个时候,戎狄王需要父亲,那个毒害你们梁国的秘药,便是经我父亲之手,从花摩传来。” 也许,戎狄王心里清楚,他的妹妹巧取豪夺本就没有什么好结果,只是他也需要和鬼方族的血脉纽带,便默许了一切。 是他母亲当初一意孤行,即便强势如她,也栽倒在自己编织的情爱中,在临死前,还为可恨的丈夫和儿子求了一条活路。 “父亲烧掉了母亲的遗体,像要让她彻底消失,可你为什么要烧掉那个人?” 大梁少用火葬,除瘟疫年间,焚烧尸体皆属不敬恶俗,正如董向阜所说,入土为安。 北境的土地之下,埋藏着许多人,有敌人,有战友,还有那位举世瞩目的天才将军。 连她都和董向阜说起过,将来,想埋骨于此。 但,兰萤不行。 “我得带她回家,不能让她孤零零埋在一个地方,见不到我。” 日夜辗转,明珠曾无数次想。 她不在身边,兰萤临终前一定不安心,她不能把兰萤留在这里。 “你和翟渠很像。” 对方无厘头来这么一句,令明珠生出好奇。 “为什么这么说?” “当初,翟渠也把我母亲的骨灰要走了,说带她回家。” 那时翟渠年少,鬼方一族没有人愿意理会,是翟渠自己,一把一把,将姑姑的骨灰拾起来。 他在暗处看着,却依旧未能躲过翟渠怨恨的目光。 “你把这些告诉我,如果我带走你,岂非招惹翟渠。” “长公主,怕了?” 鬼方祂口吻挑衅,心中却打鼓。 这些话,他从未对旁人说过,或许,也无人想听。 今夜向她坦白,不仅是因她询问,而是,他有点羡慕,那些死掉的人,还会有人想着、念着,在她们死后带她们回家。 他不想,一辈子做个异类。 “激将法,我受用不起。 “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插手,若有朝一日,翟渠执意杀你,我不会阻拦。” 作为旁观者,双方互为之事,于鬼方一族,是压迫,于戎狄王族,是血仇。 矛盾不可调停,也无法原谅。 当权者息事宁人,但将来翟渠继位,难保不会清算旧恨,所以,鬼方一族急于除掉他,只是被她横插一脚,弄巧成拙。 “即使如此,你还想跟着我吗?” “我说了,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说来滑稽,鬼方祂受她挑唆,回去告状,背刺鬼方一族。而鬼方一族得救,还要靠她求情,送他们安然回归故国。 现如今,鬼方祂流离失所,皆由她这个局外人一手促成。 明珠神色复杂,良久,开口道,“你以后就叫桑吉。” “这是?” “新名字,今后,便没有鬼方祂这个人了。” 鬼方祂眸光一动,按捺住雀跃,仍忍不住询问。 “那和他们一样吗,和你身边的那些人。” “嗯。”明珠端详起对方,说道,“回去之前,把你身上的彩绘毒药洗了,看着瘆人。” 话音刚落,鬼方祂便纵身跃入月湖中。 “喂!”明珠急忙下马,“你当心啊,我可不会水!” 不多时,水面泛起涟漪,那人脑袋从水中探出,眼神飘向她。 “你今夜是为了找我,才外出吗?” “想得太多,出来遛马。” “那你还真是大胆,居然一个人出来,不怕野狼把你叼走?” 这人总是这般散漫,以至于当初被他轻易掳走。 “谁说我是一个人。” 明珠视线投向不远处,攒动在树影后的两个身影。 从她出帐篷,梅辛和竹临就偷偷跟了上来,两人不知她要做什么,就这么不近不远地陪着。 明珠道破后,那两人便牵着马从树后走出。 “一会儿你们带他回去,今后他跟着我,改名为桑吉。” 这边鬼方祂游上岸,明珠从马上取出斗篷,丢给他。 鬼方祂将斗篷抱在怀中,问道,“这是你的吗?” “自然是我的。” “……” 鬼方祂独自忸怩了一会儿,见明珠没搭理,还是乖乖披上。 “殿下,真要收下他吗?”梅辛在一旁劝道,“他并非善类,属下实在不放心。” “说坏话也不背着人。”鬼方祂嘲讽道,“要说善类,她身边又有几个,凭什么说我?” 那个和父亲同谋,置他于死地的毒蛇,还有那个拿石头砸他脑袋的小丫头,就连眼前这两个人,看着也不像省油的灯。 若说善类,她身边……有这种人吗? 第133章 偏我来时正逢春 七八月,返程水路畅通,不出一个月,便到了定州地界。 途中,沿路许多背着行囊的学子,正奔赴乡试,见到明珠他们的队伍,都忍不住驻足打量,铁甲寒光,护卫着一架车辇,想来里面的人定是权贵。 鬼方祂,不,如今该叫桑吉。 桑吉和梅辛、竹临他们一同,也紧随在长公主殿下的车辇后,只是他素来随性,跟着部队走不惯,总多前走几步,偷偷往明珠车窗里看,又被梅辛拽回来。 整齐有序的队伍里,有这样一个出格的家伙,想不注意到都难,队首的董向阜也忍不住回头,审视那个神秘少年。 午后,抵达城郊驿站。 见少年的视线不断往长公主的方向偷觑,鬼鬼祟祟,董向阜走近明珠。 “殿下,那人究竟是?” 此人并非在册的侍卫亲随,这一年来,也从未在她身边见过这号人。 看这少年的模样,并不似梁国人,身上有着戎狄人的野性,身形矫健,眼神却有些阴恻恻,董向阜直觉有异。 “路边捡的。” “捡……”董向阜皱眉道,“妥当吗?” 明珠思忖片刻,回道,“一般。” “一般?” “没关系,若是被他暗算,割他的血喝下就成。” “什么?!” “别当真,将军不用担心,他——” 正说着,一个身影凑近过来。 “长姐和将军在说什么?” 明珠循声望去,看到来人,一时间忘了开口。 自从那日将李凌霄赶出帐外,他们两人就再没说过话。 其实是她有些纠结,若解释,话题必定牵涉兰萤,不免心里抵触,以至于拖到现在,没想到这次李凌霄主动破冰。 董向阜行礼后,斟酌道,“回二殿下,长公主殿下问臣抵达何地。” 李凌霄看向明珠,意味深长道,“是吗?” “嗯……”明珠点头,顺着董向阜递的话茬说道,“马上就是秋闱,这沿途学子这么多,看来已经到省城了吧。” “没错,再往前就是定州城了。”李凌霄瞥了眼董向阜,对明珠说道,“长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听罢,董向阜识趣告退。 两人驱步往僻静处,驿站外有一潭,岸边杨柳俯身,枝条蔓延至池水,泛起层层涟漪,池中荷花开得正好,粉白相间。 不在皇城,李凌霄穿衣也随性了些,换上一袭花青长衫,腰间的黄玉玉佩也换成了羊脂白玉,夏日里清爽,又不显轻浮。 明珠随他来到荫凉处,现下唯有他二人,眼前人仿佛换了一副面孔,没了方才的从容,踌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这些时日,臣弟细细想过,我……确有不妥之处,那日一时情急,言语有失。 “可当时我着实忧心长姐身体,才口不择言,长姐莫要心生芥蒂,与臣弟,就此生分……” 听他口吻略带笨拙,明珠莫名有些欣慰。 人如李凌霄,除了皇帝和惠妃,放眼大梁,还有谁能入他的眼,何时能见他如此低声下气,检讨自身。 诚然,她对李凌霄从未真正放下戒心,但难免,天长日久,还是会相处出感情。 “我也有错,不该那样对你。” “那,我们算和好了吧。” 他们之间,上次说这句的时候,还是冬季,在驿站的雪地里,而如今已是盛夏,说这句话的人也变成了他。 不过半载,却恍若隔世。 “嗯。” 听到她的答复,李凌霄眉眼含笑,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 “今后,有我陪着长姐。” 直到,她忘了那个人。 反正她的身边,本就不需要那样的人。 微风拂过,又起燥热,李凌霄伸出手,将她发上沾落的叶子,细细碾碎。 八月初八,定州城人满为患。 秋闱在即,考生按例要提前一日入场,今日为避开人流,队伍特地在贡院封门前启程,以免冲撞考生。 贡院门口,一儒生背着行囊,正催促着自己的同行。 “小向,再不进一会儿就关门了。” “再等等、再等等……” “还等什么啊,难不成有人来送你?” 少年郎置若罔闻,执拗地站在原地,目光向四周探寻。 乍然,眼前一亮。 阴云般的行军队伍踏着步伐,被兵将簇拥的马车准时驶来,少年郎紧拽着衣袖,强忍靠近上前的冲动。 眼看闭门时间就要临近,同窗徘徊在门槛处,忍无可忍。 “你再不走,我可先进去了!向知年——!!!” 这一喊声,惊动心绪。 明珠掀开车窗帘子,往外张望。 考生都这么大嗓门吗? 那位站在门口的少年郎,正好和明珠的视线对上,刹那间,两行泪水滚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终于,见到您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马车上,明珠诧异万分,她环视过左右,确定对方是在看自己。 哭了?! 他们认识吗? 向知年,这名字她没听过啊。 贡院门外,几位守门的官差见他迟迟不动,等得有些急躁,催促道,“马上就要关门了,这位考生你到底考不考?” 明珠也跟着着急起来,对那人说道,“快去啊。” 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口型,用袖子抹了把眼泪,转身跑入考场。 贡院的大门合上,明珠也收回视线。 真是稀奇,临到考场还要人催着才肯进去,傻站在那里,像等她似的。 马车旁的梅辛几人,也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互动。 “殿下,认识那考生?” 明珠一脸费解,“没见过。” “那他怎么见你就哭,不是长公主辜负人家?”桑吉嘲笑道。 明珠瞥了桑吉一眼,嫌弃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下山的路比上山容易,回来这一趟,不用紧赶慢赶地追行程,却比去时还快得多。 又短短一月,便到了京郊。 京城的百姓得到消息,夹道相迎,从城郊到城门口万人空巷,京城花卉一售而空,香囊、丝帕、花枝,如雨纷纷。 为了北境凯旋的将士,更为了扬眉吐气的这一仗,大梁一扫过往积郁,人们仿佛又回到了齐铭在世的时代。 不畏战,战必胜,这是国之立足的底气。 第134章 自立门户 到了宫门外的石拱桥,遥遥一望。 那身明黄的龙袍格外瞩目,不远处,皇帝带着众位官员,在门关内相迎。 自古哪有帝王在宫门口相迎的礼节,董向阜等人受宠若惊,忙带领众人跪地叩拜,皇帝叫他们起身,急急略过,来到明珠面前,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没受伤吧?!” “我没事。” 明珠瞟了眼李凌霄,见他垂下眼眸,微微摇头。 看来遇刺受伤之事,李凌霄不想闹在明面上,那她也不必多言。 “怎么会有刺客啊,太危险了,以后还是不要出去了。”一提及此事,皇帝不禁气愤道,“唉,叫他们去查,也没查明白,不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 皇帝发火,身后官员见状纷纷跪地谢罪,三王并不在其列,不过,他门下的那些官员都在,今日情景想必三王也将一字不漏听进耳中。 “没那么严重,说不定是栾城那伙人蓄意报复,后来也发现了刺客尸体。” 明珠瞥了眼三王的人,意味深长道,“想来,没有后患了。” “那就好。”皇帝松了口气,“累不累啊,要不先回去歇会儿吧,晚上一起吃饭。” 其他诸位的官职升迁早已拟定,由兵部呈报,不过就是任免仪式需要皇帝出场,说几句慰问的话。 带回来的火器演练使用,董向阜也懂得,交给他正合适。 “好,北境的情况就留董将军汇报吧。”明珠看了眼董向阜,她这个甩手掌柜可以退场了,“我先回去了。” 回到长公主宫内,宫人们热情相迎。 “在东厢房找一间单独的屋子。”明珠吩咐完宫女,桑吉从树上闪身出现,她对桑吉说道,“你就先在这里住下。” 宫女们被吓了一跳,一个大活人仿佛凭空出现,长得与梁人也不大一样,不过,自家殿下爱在外面捡人回来,多一个无甚要紧。 倒是梅辛和竹临,听到此安排,面色有异。 “殿下要把他留在身边?”竹临皱眉道。 梅辛也觉不妥,佯装热情,“不如让他和我们一起,彼此还有个照应。” “我才不要。”桑吉嫌弃道。 “殿下,若是住在宫里……”梅辛欲言又止道。 明珠知道他在忌惮什么,鬼方祂是外族,又善制毒,先前还在宫中与人勾结,成功在天牢下毒给翟渠,放任他在宫中行事,终究是个隐患。 “不打紧,反正我也快能搬出宫了。” “为何?”梅辛和竹临同时问道。 要说起此事,还要倒回返京前。 长公主及笄,恰逢京中内乱,朝局动荡,时任宰辅、大理寺卿一党被清算,长公主立府之事无人问津。 皇子公主之事,原本该由后宫主事之人,也就是惠妃过问。 自瘟疫那年,皇帝痊愈后少去后宫各位娘娘处,更何况,惠妃对长公主本就不上心,横竖皇帝也不愿人给长公主说亲,把长公主留在宫中还能受她牵制。 事到如今,长公主也已过二十。 在北境过生辰时,董向阜便有意询问,只是被二皇子岔开了话题,当时明珠心不在焉,丝毫没有印象。 路上,董向阜又跟她说起设府之事。 “殿下如今业已足岁,可由陛下赏赐,在京自立府邸。” 按宫中规矩,皇子公主在行过成人礼后,婚嫁前要在宫外独立设府,女子笄礼一般在十五岁举行,若一直待嫁未许人,最迟岁至二十,行笄礼。 “设长公主府……”明珠疑惑道,“怎么没人说过此事?” “许是陛下不舍,才迟迟未提及。” “也就是说,我现在是可以在宫外找个府邸住?” “是。” 虽说她在宫中我行我素惯了,可见人终究不便,宫内宫外都只能由在册的宫人进出,尤其是后宫,约束繁多。 她不想让桑吉在宫中留痕,也是怕人起疑,进而调查他的真实身份。 当初,松芜和菊若出宫做事,便清除了他们在宫中的记档,菊若在外经营醉仙楼,以她的本名——何莲,登记造册。 今后如果在宫外住,见他们便能自由许多。 晚膳时分,明珠向皇帝说起开府之事。 “你想住在外面?” “嗯,皇子们成年后,可以在外面自设府邸,我今年满打满算也要二十了,还住在宫里,那群大臣们又要唠叨了。” “他们爱说什么叫他们说,咸吃萝卜淡操心,管人家家孩子干什么。”皇帝给明珠夹了只虾,劝道,“乖乖,宫里面安全,住在外面爸爸担心。” 皇帝心中腹诽,不知是哪个没眼力见儿的,跟自己乖女说这事。 年前就有人在皇帝面前说,长公主年岁不小,若长久在宫内,终究于礼不合。 被他厉声驳回后,大臣们看皇帝态度强硬,也不敢再说什么,可现在她自己想出去住。 自己这个女儿做的决定,就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事谁跟你说的,是不是二皇子,还是董向阜?” 随行那几人,能跟长公主说得上话的,懂得这些繁文缛节,也就这两个。 “那些臭小子安的什么心,我能不知道? “尤其是董家那个,自己后宅那么一群人,还敢觊觎公主,我看他真是给脸不要脸!” 皇帝口中愤愤不平,将明珠的碗取过,给她盛了碗甜粥。 “乖乖,以后少跟他玩,你不知道,现在京城里都在传,齐家老将军的牌位被盗,还被砸碎在三王府里这件事,就是他指使人干的。” 明珠喝粥的动作一顿,惊愕道,“什么?!” 镇国公府中。 小厮们正清扫着地上的碎瓷片,一个个屏住气息,动作麻利,偶尔眼觑着在上座,正怒不可遏的董向阜。 一旁,老管家面露担忧,不住叹气,看董向阜的眼神中满是心疼。 “这些事,本不欲让将军知道,可京里风言风语传遍了,若再不让您知道,只怕不妥。” 董向阜冷笑一声,此事的始作俑者昭然若揭,先前看在长公主殿下的面上,忍下了这口气,没成想那厮变本加厉。 这,可由不得他了。 第135章 你们不要再打了——! 昏晓传呼,以戒行者。 临宵禁时刻,街巷上灯火已熄,九方赌馆的大门即将落锁,却被一位不速之客生生挡下。 在三教九流混迹,护院们自然能认出,这位便是京中威名赫赫的董向阜将军,他只身前来,面色阴沉,周身散发着骇人寒意。 “松芜呢。” 见来者不善,有眼力见儿的赶忙先安抚住,再派人通传自家掌柜。 不多时,里面传了信,说请将军进来。 久经沙场之人,威仪更甚,董向阜来势汹汹,赌馆的护院们紧随其后,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一个不留神,东家就血溅当场。 茶室内,松芜气定神闲,扫了眼面露忐忑的一众护院。 “你们先出去吧,将军与我有话说。” 护院们瞧着东家的眼色,还是听命退了出去。待人都清空,松芜起身行礼,又摆出那副假惺惺的谦卑姿态,恭请对方落座。 “将军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还请将军恕罪。” 董向阜站在原地,冷眼看着。 “你应该清楚,我会来找你。” 能劳动这尊大佛屈尊,自然是因京中流言,先前董向阜身在北境,为免他烦忧,董家老夫人下了令,将此事暂且隐瞒。 如今他已然归京,自然会听说。 这个人,不同于二皇子,怎么说也是旧识,对自己也算了解一二,齐家之事瞒不过他,此次必然难逃法眼。 “将军何等身份,小人怎敢担当得起。” 松芜自顾自坐下,又摆弄起桌上的香囊。 “你不必说这种话,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心中有数。 “纵使你手段下作,可跟在她身边,总不至于这般狼心狗肺。 “看来,是我低估你了。” 松芜却充耳不闻,指尖轻捻着药草,将其重添进香囊中,直到饱满如初,系起绳结,才缓缓抬眸。 “将军此言何意。” “雷霆将军的灵位受损,可是你做的?!” 瞧瞧,这便是京中出了名的正直之士。 自身遭受如此诋毁还能放在一旁,先问死人的事。 见松芜仍旧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轻浮模样,董向阜怒意更盛,快走几步,逼近松芜面前,一把拽起他的领口。 “你利用谁,做什么勾当,本将军不在乎,唯有一点,若无齐铭将军,梁国早已不复今日,尔等焉能享受这太平盛世!!” “……太平?” 讥讽爬上笑面,松芜嗤笑一声。 “将军所说的太平,小人受用不起。” 这天下的太平,从不是他的,十四岁那年起,他就活在水深火热中了。 “将军以为,众人都如你一般,活得尊严体面吗? “我早就是鬼了。” 恐怕董向阜宁死,都不愿承受的那些折辱之事,自己却在那之后活着。可他活下来,并非他能承受,而是他不想死,不想让那些害自己的人安享太平。 他本蝼蚁,命如草芥,是殿下让他从鬼变成人。 倘若殿下有失,董向祺、三王无论是谁,都休想太平,即使化作厉鬼,他也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至于利用谁,利用什么,于小人而言,皆无谓。” 松芜将领口扯回,整理起皱皱巴巴的衣领。 “将军今日若是来杀小人,悉听尊便,可若是来训诫小人,就别白费力气了。” 见他冥顽不灵,董向阜目光凛然。 此等丧尽天良的宵小之辈,在长公主殿下身边,终究是祸害。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此时,屋外传来喧闹声。 “小姐!小姐!我们掌柜在见客,您不能闯进去啊!!”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 明珠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护院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进退两难。 不过,瞧这架势,东家都没说他们什么,应是没有妨碍,几人便又关上门退了出去。 “小姐怎么来了,您别误会,将军不过是有些话要说给我听……” 董向阜回过神,这才注意到松芜正跌坐在地上,方才已经整理好的衣领,不知何时又变回凌乱,那张刻薄面容上,也换了一副楚楚可怜。 明珠快步走来,拦在两人之间。 她看了眼在地上惺惺作态的松芜,心知肚明。 这次的教训是松芜应得的,看这样子,董向阜也还没动手。 说实话,若是董向阜来打他一顿,出了这口恶气,事情反而好了结。可董向阜偏偏没有,明珠担心,他是动了杀心。 京中诸事,远非表面这般,松芜虽是始作俑者,却也不会全因一己私欲,将此事栽赃给董向阜。 更何况,连皇帝都听说了流言蜚语,想来王公贵族间也有人在散布,幕后之人可想而知,三王要利用董向阜转移视线,这一点并不难懂。 而齐董两家的关系恶化,让董向阜背负骂名,当然也是齐家想看到的局面。 与三王的恩怨随时可算,可镇国公之死,外人不知道,齐二自己心知肚明,若先把董向阜拖下水,日后算这笔账的时候,也不至于尽落下风。 这次回京,董向阜已然成了众矢之的。 他发怒,原就在情理之中,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不顾松芜。 “呵……”董向阜怒极反笑,质问道,“殿下,还要护着他?” 即便人如董向阜,也不免流露出受伤之意。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明珠走上前,直视着对方,“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 董向阜沉默了片刻,咬了咬牙,离开了。 门被狠狠摔上,门外守着的护院们如临大敌,却见董向阜黑着脸走了,再往茶室探头,里面的明珠冲他们摆手。 “今夜辛苦你们,没事了,都散了吧。” “是。”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散去。 茶室内,四下静谧,松芜理好衣物,端正跪在地上。 “松芜……” 听她叫自己的名字,松芜才敢抬起头。 这一看不要紧,方才进门时,来不及细细端详,此时才注意到,眼前之人并无意料中的责问和气恼,反而尽显颓然。 松芜心中一颤,急急起身。 “殿下这是怎么了?!” 明珠泪眼婆娑,哑声道,“兰萤她……” “!” 旧事不可往复,唯有在啜泣声中追忆。 松芜静静听着经过,心绪繁杂。 他们兄妹三人,性情各有各的顽劣,但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 对于这个小妹妹,他私心嫉妒,也安心利用,可他从未想过,她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从那个扒着灶台,喊着吃饭的小东西,到后来跟在殿下身边,对他们耀武扬威的小丫头,最终,化为一抹灰烬。 那丫头非要跟去北境的时候,他心不情愿,或许,他该拦下她,即便并非出于善意,他也该拦下她的。 …… 算了。 她铁了心要去找殿下,谁也拦不住。 即便重活一次,他相信,她还是会这样选。 第136章 旧日疑云 夜已深,京都城门紧闭。 郊外,人影窸窣,王藏等人此行不比官道畅通,又无水路大船相送,抵达京郊时,听说长公主殿下一行人业已班师回朝。 在京郊凑合了一夜,待次日天光大亮,王藏便带人早早动身。 前头回来的人早已将他们的情况禀明,东家自然知道王藏留下是为了那几人安危。 今早见他们回来,缺了一人,也不挑明,口头教训了两句,叫他们以后长个记性。 在镖局记了档,算是清了这次的活儿。 一旁,范掌柜给王藏递了个眼色。 过去,王藏在大理寺卿曲晋元当差,后来褚宰相倒台,连带着曲家也遭了殃,王藏作为旧属,若不主动卸任,就得等着被一同清算。 京师同兴镖局的范掌柜与王藏有些交情,对其颇为赏识,便招募他为总镖头。 镖局伙计熙熙攘攘,范掌柜走到少人处,王藏跟随其后。 “三王和齐家的事,你听说了吗?” “是,到京城根儿就听说了。” “你不在,曲家那孩子找了你许多次,想来是为了那件事。”范掌柜打量过四周,压低声音,“这趟浑水,千万不要沾身。” 如今京中有权有势的都被卷进去了,董家、齐家、三王,陛下对此事态度模糊,这些王公亲贵在陛下身边闹了多日,还是不了了之。 范掌柜用手背敲了敲王藏的胸口,语重心长道,“若真查出来什么,担待不起。” 这事无论是哪方势力所为,都不该由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揭开,他劝王藏,也是怕他抹不开过去的情面,自讨苦吃。 “是,”王藏拱手道,“多谢您提醒。” 听说曲昶被三王收入门下,做了大理寺少卿,他进了镖局走活儿,两人也就不大联系了。 可王藏深知,曲昶那孩子犟得很,也怪过去曲大人家教严,孩子认死理儿,以至于后来曲大人以权谋私被下狱时,久久不能释怀。 王藏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一年,冀州水患。 上头说,冀州地界闹了反贼,特派时任大理寺卿的曲晋元前往平乱,王藏作为大理寺捕头,也在其列。 所谓的反贼,乃是冀州顾家掌门人顾平。 此人出身武林世家,在江湖颇有名望,于灾荒当下开仓放粮,接济灾民,却被打上拉拢人心、意图谋反的罪名。 而这罪名,就是曲晋元曲大人定下的。 至于缘由,也是些讳莫如深的话题,冀州北临北境,南近定州,定州所属三王李昇,褚相势力若要侵入北境,从周边地区徐徐图之,冀州首当其冲。 顾家满门抄斩,冀州由褚相的人接管,直到前些年褚相被下狱流放,那桩经年冤案终被平反。 既然旧案昭雪,那长公主殿下身边的那个护卫…… 王藏特地打听过,那人名叫梅辛,年方十六,是长公主殿下的亲随。 “岁数不对啊。”王藏自言自语道,“若真是他……” 当初顾家狸猫换太子,将其幼子调换,虽身形样貌相仿,却难逃他的火眼金睛,可顾家之冤屈,他心知肚明,于是行刑场上并未拆穿。 那孩子若躲过一劫,熬到冤案昭雪,如今也要十八九了。 此事是王藏仅存执念,必得验证一番。 禁军大营内。 练兵场上,梅辛正被司徒大统领拽着摔跤,对面蛮牛似的,来势凶猛,梅辛腰腹一挣,勉强撑住。 “怎么,小子,去了趟戎狄,也没学什么本事啊!” 梅辛没正形道,“戎狄那些花招式,怎么跟大统领您比。” “哈哈——” 大统领一个背摔,将梅辛摔在沙地上。 “这拍马屁的本事,倒是一如既往。” 梅辛脱力地躺在沙地上,吐了吐嘴里的扬尘。 “竹临那小子呢,怎么不见他。” “他跟着我们殿下呢。” “你怎么不去,也是,这男人没本事啊,也难怪长公主殿下瞧不上眼~” 听到这话,梅辛噌的一下从地上爬起来。 “您要是这么说,下把我可不让您了。” “嘿,好小子,少说大话,来!” 直至筋疲力尽,梅辛靠在墙边,往嘴里灌水。 今日本该在宫外陪同殿下,毕竟他们这一回京,总要将兰萤的死讯告知松芜和菊若,怎么说也是骨肉血亲。 听松芜那边传信,殿下昨夜去了九方赌馆,来不及回宫,就在醉仙楼歇了。 一大清早,同兴镖局的那位王镖头前来,正巧在军营门口拦住他,说在北境时相逢,与他投契,相邀他吃顿便饭,当是结交。 可梅辛深知,此举绝非表面如此。 或许猴三之死,那人有所顾忌,又或许,察觉到了别的什么。 他心里乱,托竹临向殿下告了假,留在军营。 无论如何,今日一探,便知究竟。 酒桌前,二人推杯换盏,王藏本意借着酒劲儿,说话便能少了几分遮掩,却不料这小子看着年纪不大,酒量甚是不错。 生怕自己喝高,忘了正事,王藏将话题引上正途。 “在北境时,我就瞧着梅辛小兄弟眼善,身上还带着江湖侠气,好似不是京城人士,不知小兄弟家是哪里?” 梅辛又敬上一杯,面不改色道,“小弟自幼漂泊,四海为家。” “怎会如此,”王藏眉头一皱,“你小小年纪,漂泊在外,可是家乡遭过灾荒?” “大约是,只是当时年幼,没什么印象了。” 王藏打量着对方,试探道,“若是灾荒,莫不是冀州?” 一听“冀州”二字,梅辛心念一动。 却在这时,听到外面传来动静,王嫂推门进来,先冲梅辛客气一笑,而后俯身与王藏耳语一番。 “怎么追家里来了……” “可是家中有事?”梅辛有眼力见道,“既然如此,不如小弟今日就先告辞——” “欸!”王藏拦住他,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我去前厅说几句话就回来,你吃你的,来王哥家不必讲那些虚礼!” “就是,梅辛小兄弟,你坐!”王嫂也是爽快人,跟着劝道,“你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嫂子陪你喝一杯。” 王藏离开后,王家嫂子留下待客。 “嫂子,瞧我大哥的脸色,莫不是家中遇到难事了?” 梅辛面上装作担忧,话中尽是关怀之意。 “有什么只管跟小弟说,王大哥待我极好,小弟义不容辞。” “多谢梅辛小兄弟这份心,”王嫂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旧人来访,你大哥去打个招呼。” “原来如此,王藏大哥从前是大理寺出身,想来人脉甚广。”梅辛试探道,“这旧友登门,不如请进来,一同喝一杯?” “嫂子知道弟弟是好心,只是……” 王嫂叹了口气,说道,“不瞒你说,你大哥如今这镖局的差事,虽说辛劳、又有风险,可比起那些旧人,却也自在不少。” “若非顾念往日情分,我实在不愿他再卷进官场的是非之中。” 第137章 超级侦探,认真办案 赶往前厅,就见一青年背着手,立在桌前。 王藏站在门外,竟有些许恍惚,他跟在曲大人身边时,大人也不过二十五六,神态动作,和眼前之人如出一辙。 见到来人,曲昶上前。 “师父,许久未见。” “大人。”王藏恭敬行礼道。 “您是长辈,无需如此。” “草民已远离仕途,自然该向少卿大人行礼。” 王藏面色平静,口吻也带着疏离,“我知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只是此事,草民恐怕帮不上忙。” 听对方此言,曲昶难掩失落。 京中流言纷纷,矛头直指董向阜,可曲昶清楚,这无非是障眼法。 陛下那边将此事按下,明面上他不能作为大理寺少卿调查,可三王怎会轻易善罢甘休,不断催促他找人替其顶罪。 曲昶扛着上头的压力,不愿潦草定性,冤枉无辜之人。 这些时日,他暗中走访,屡遭碰壁。 无外乎是忌讳他的身份,他作为曲家后人,父亲既是遭受肃清的褚相一党,又是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 至少,在顾家冤案之前,其父曲晋元为官是出了名的刚直不阿,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过去大理寺的那些旧属,现如今在京的,只剩下王藏等人。 “辨别行踪、查验作案手法,这些,都是当年您和父亲传授给我的。 “如今,曲昶能仰赖的,也只有师父您了。” 曲昶话里话外难掩落寞,王藏看在眼里,终究于心不忍。 当年那些事,对这孩子而言,也是无妄之灾。 墙倒众人推,曲昶深受当年之事所累,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说闲话、戳脊梁骨。 若无三王保举,恐怕这辈子连个出路都没有。 王藏清楚这些王公亲贵的德行,曲昶这些年在三王手底下,怕也难做。所幸三王并非褚相那等野心勃勃之辈,用不到人的时候,也不会多事。 可越是这样的人,当他需要你做事的时候,才不管你办案有多少阻挠、多少力所不能及,罔顾程序正当,遑论取证得当,他只要他想要的那个结果,有理有据。 “即便查出犯案之人是陈一言,可单凭我一人……” 曲昶握拳的手紧了又松,无奈道,“师父,您知道的,大理寺过去那些人都……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王藏叹了口气,说道,“你想问什么。” 闻言,曲昶眼睛一亮,忙问道,“陈一言,那个江洋大盗现在何处。” 镖师,江湖人称明挂子,大多数镖师与山匪、盗贼所谓黑门坎的人,也有些交情。 尽管不是一个行当,但多少会给对方留几分薄面,所以说,招揽一些有知名的镖师放在家里,本身就是一个辟邪的符咒。 而陈一言,王藏确实认识,也清楚他的身份。 那老家伙金盆洗手后,在京城的九方赌馆做掷子,可这些事,不能和盘托出,且不说那九方赌馆的掌柜神秘莫测,其背后之人更不知是哪座金佛。 若贸然告知,曲昶必定要前去搜捕,于他于王藏自己,都难料祸福。 “他老家在京畿,一个叫邰庄的村子,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九方赌馆内,松芜收到线报,曲昶去了一人家中。 “王藏?” “是,回掌柜的,此人过去乃是大理寺捕头,据说是曲昶的师父,后来卸任去了京师同兴镖局,现如今是那儿的总镖头。” “派人去盯着,若曲昶那边有什么动静,就把那个人抓回来。” 松芜凝视着字条上的名字,目光阴狠,宛如毒蛇吐信。 “必要时,杀了。” 王藏家后院,王嫂正与梅辛闲话家常。 “听你大哥说,你如今是在明珠长公主殿下身边当差?” “是,幸得长公主殿下收留。” “不错,跟在长公主身边好。” 王嫂话锋一转,八卦道,“不过,殿下回京是否要与董将军定下了呀,到时候你们这些亲随护卫,能跟着一同去国公府吗?” 梅辛脸上笑容一怔。 “嫂子您说笑了,我家殿下和董将军,八字还没一撇呢。” 这时,王藏从前厅回来。 “久等了,今日真是怠慢梅辛弟弟了。”王藏对自己媳妇说道,“厨房还有菜吗?” 王嫂福至心灵,笑道,“有啊,你们稍等我啊。” 待屋内仅他二人,王藏坐下,举起杯。 “来,咱哥俩接着喝。” 梅辛却没有动作,他手指摩挲着杯口,面色转冷。 “方才登门之人,是王叔大理寺的旧人吧。” “啊……”王藏不自然道,“是。” “那你不该让他进门,更不该去见他。” 见对方面色有异,王藏警觉起来。 “此话何意。” 梅辛神色郑重,严肃道,“无论你告诉了他什么,趁还未被人发现,立刻收拾东西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 “!!” 王藏这种老江湖,很快便能想通其中利害。 当即去镖局通了气,范掌柜得知他所为后,瞪着他欲言又止,却也知道多说无益,叫王藏只管先走,镖局这边他来善后。 临走前,王藏与梅辛告别。 “我只想问你一句,你……” 王藏咬了咬牙,终未能问出口,隐晦道,“当年之事,是我此生所愧,你若是他,还望你今后珍重。” 说罢,踏上马车,与家人一同离开了。 梅辛望着驶去的马车,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沉重,那些不曾示人的过往,终究还是在今日掀起一角。 滔天的记忆涌现,官兵、枷锁、牢狱…… 他长吁一口气,压下心绪。 回过头,对着附近茶摊盯梢的人说道,“跟你们掌柜说,事了了,那人不会再回来了。” 几人互相递过眼色,有两人起身,欲追上马车。 梅辛手置于剑鞘,弓起身子,挡在他们面前。 “我说了,事情已了。” 领头的那人见状,盘算不便在此硬碰硬,于是笑脸相迎。 “这,小的们也是听命行事,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那好,我去跟他说,但我奉劝一句,若对他们下手,倒霉的不只是你们,还有你们掌柜。” 说罢,梅辛马不停蹄赶往九方赌馆,一下马,就直奔茶室。 “王藏只说了陈一言老家,他现已离开京城,以后也再不会回来,没必要杀他。”梅辛见到松芜,开门见山道。 桌案后,松芜瞥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地图放下。 “原来你今日告假,是去吃里爬外了呀。” 梅辛无视他的嘲讽,说道,“曲昶那边,若有何事,你可随时支使我。” “你这是——谈条件?”松芜轻慢一笑,问道,“若我叫你杀了曲昶呢?” “可以。” 听到对方爽快答应,松芜不由收起笑意。 在斗兽场那种地方活下来的孩子,还能保有常人心性,本身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他们虽彼此瞧不上眼,可却不得不承认,梅辛在他们这些人之中,称得上是绝无仅有的好人了。 但他却愿意杀曲昶…… 松芜目光审视,像要看穿对方似的。 “你何故帮我?” “没什么,看不惯那位少卿大人罢了。” “他得罪过你?” “得罪?”梅辛摩挲着下巴,戏谑道,“从松芜哥嘴里听到这种话,还挺新鲜,当初你整治我和竹临,难道我们得罪过你?” 第138章 你清醒一点 三年前,那把对练所用的木剑,梅辛方拿在手中,就觉得蹊跷,当下他拿不准,是军营有人要给他们下马威,还是其他人别有居心。 他将计就计,和竹临受了伤,殿下彻查,才发现是松芜私下替换。 往日他们在军营,松芜接手地下赌场,开办了九方赌馆,除了殿下召见,他们几乎没有交集。 他不明白,松芜为何要针对他们。 直到—— 殿下无计可施,决定派松芜去北境,那一日,梅辛在门外,听到那人苦苦哀求的声音。 原来如此。 这个人所图谋的,竟然是殿下。 而如今,他在京中搅弄风云,不过是想在殿下身边有一席之地,若按当初殿下为他筹谋,管理酒楼,便只是一个平庸的酒楼掌柜。 何况,松芜原本就是野心之辈。 这样的人在殿下身边,能否被驾驭,还未可知。 一时之间,两人对峙着,相对无言。 突然,砰的一声! 茶室的门被人大力推开。 松芜不由扶额,照这几日的动静,这门迟早要换。 这边梅辛背对着门口,听到动静,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去,就见菊若在门口,径直朝他们走来。 瞧这架势,像要打起来。 “小姐回宫了?”松芜问道。 菊若没有理会,冷声道,“你出去。” 梅辛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他看向松芜,等一个答复。 “若那人识时务,我不会动手。” 听罢,梅辛并不多留,干脆离开。 茶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昨夜殿下在醉仙楼歇下,此行北境发生的事,菊若想必也听说过了。 松芜对她的冷脸视若无睹,将桌边的棋盘摆开,悄然压在地图上。 “别藏了。” 菊若瞥见垫在下面的东西,便知晓他这是在琢磨长公主府的选址。 被拆穿了心思,松芜也不慌,横竖殿下搬出宫,对他而言是好事,至于会不会设在他猜想的这几处,还要看陛下定夺。 菊若此时却懒得理会他这些小把戏,她有更要紧的事,要问个清楚。 “殿下在运粮途中遭遇刺杀,小妹也是因此事而死,这些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面对对方的责问,松芜早有预料。 他先前瞒着菊若,就是怕她冲动,也料想过,这股火会烧在自己身上,迟早的事。 “小妹的事,我也刚得知。” “那——刺杀呢?” 殿下为了不让她忧心,避重就轻,可菊若心中清楚,若只是刺杀未遂,以小妹的性子,又怎么可能需要服用毒物才能入睡。 她寻机私下问了竹临,连竹临的脸上,都有着心有余悸的慎重。 那一箭,若无戎狄大王子相救,殿下绝无生还的可能。 松芜沉声道,“之前只是猜测,殿下曾寄信来,让我寻机送进宫中,借机警示三王,我才确定。” 听到他的说辞,菊若兀自笑了两声,眼中尽是嘲弄。 “能说的这么坦然,这些,也都是你的谋算吗?” 松芜皱眉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既然你已确定,为何不杀了三王,你假模假样地弄残齐二,三王呢,他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我实在不懂,你是怎么想的,那人可是打算要了她的命!!” 松芜屏息,并未作答。 桌案上,盅里的棋子被手指搅弄,几颗黑子被抓起,攥在手心,硌得发疼。 “不顾殿下的安危,哈巴狗似的讨好权贵,这京城你待得自在呀。 “何献,你算什么玩意儿啊,若是没有她,你就是阴沟里的臭虫,又烂又贱!!” 棋子被用力掷在棋盘,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松芜抬眸看向她。 “骂够了吗。” 她以为,三王和齐二是一路便宜货色吗? 齐二无非是仗着昔年余威,才得以在京中耀武扬威,可实际上,如同狂吠败犬。 三王则不同,他若是死了,必将引发朝野震荡,松芜自己可以不在乎,但他清楚,殿下不会希望看到那样的结局。 “三王还不能死。” “三王不能死,那她呢。” 菊若眼睛通红,声音不住颤抖。 “若有一日,她和小妹一样,死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该怎么办?! “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些,心痛便难以自抑。 菊若跪倒在松芜脚边,双手紧拽着松芜的衣角,宛如哀求。 “哥,我不想再无家可归了…… “她说过,她会救我们,会疼我们,我求你,我不能没有她……” 忽然,菊若好似想到了什么。 “我们把她关起来吧,像上次一样。” 这次,关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菊若盯着他,目光迫切,像在寻一个附和。 见状,松芜轻叹了口气。 旁人或许看不出,自己这个妹妹,才是惯会借刀杀人的。 从始至终,那些不为外人道的丑恶之事,她都身在其中,却又悄然隐身,脏活累活都留给旁人做,在殿下面前装得无害。 看着近乎魔怔的菊若,松芜端起桌上的茶,毫不留情地浇在她的头上。 “醒了吗?” “……” 茶水顺着发丝流下,沾湿了面容和衣衫,残余苦涩茶渣。 连同肮脏心肠一起,变得狼狈。 菊若默默掏出帕子,擦拭过发梢和脸颊,面色如常,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见她不再胡搅蛮缠,松芜才继续道,“污蔑董向阜的事,殿下知道了,承诺会给他一个交代。” “关我何事。” 菊若语气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 以殿下的性子,既做出承诺,日后必定会有所为。 虽不会把他们交代出去,任凭处置,但若是再“流放”一次,他们谁都不愿承受。 与其自己受苦,不如出卖别人。 “散布谣言是二皇子指使的,难不成,你要替他背这个黑锅?”菊若反问道。 恐怕,还真要如此。 纵使不情愿,他和二皇子之间的勾结,还不能轻易示人。 “现在拆穿,以二皇子的心智,必定会发现我与殿下的关系,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 “那个人,万不得已,不要与他交恶。” 第139章 等一个不回家的人 身上的薄纱被浓茶染上暗沉,菊若站在衣橱前,层层翻着,找一件穿得出去的外衫,交叠的布料触感突变,她眉头一皱,竟从里面搜罗出件女衫。 “这是谁的?” “……”松芜犹豫了片刻,摆手道,“新的,你穿走吧。” 菊若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这衣服款式并不花哨,内敛中透着贵气,倒是和殿下素日穿的常服相仿。 “之前殿下生辰,你送的什么?”菊若摸着衣物问道。 “书。” 菊若挑眉,看来是没好意思送出去。 “舍得给我?” “横竖,我只剩下你一个妹子了。” 妈的,说话真难听。 菊若翻了个白眼,进到屏风里面,另一侧松芜的声音传来。 “其实,我一直觉得蹊跷,小妹她虽然疯,却也不蠢。 “至少,没蠢到把自己毒死的地步。” “你是说,有人对小妹下手?”菊若冷笑道,“除了你,还有谁想害她?” “我再恶毒,也不会要了她的命。” “可谁会要她的命?” “那些看不惯她的人,你也清楚,她在殿下身边,被纵得无法无天。” 总会有人和他们一样,心生妒忌,恨不得取而代之。 听他所言,菊若手中的动作放缓。 “你是说——梅辛和竹临?” 松芜摇了摇头。 那两条小哈巴狗,一个假正直,一个真冷血,干不出这种耍心机的费力事。 “未必,以殿下的性情,招惹上什么疯子也寻常。 “这次殿下回来,不是从北境带了一个人吗,还叫他暂留宫中。” 菊若瞥了眼屏风外,心中腹诽,这人真是一双眼睛贼在殿下身边,殿下还没向他们坦白,他就已将此事打听清楚。 他这人,在殿下面前,就乐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个叫桑吉的?” 菊若也不遮掩,此事她也从竹临那里打听到了,殿下在北境收留了一人,起名为桑吉。 “嗯,而且,我觉得他像一个人。” “谁?” “鬼方祂。” 不多时,菊若换好了衣物,从屏风里走出来。 “怎么看出来的,你见过他了?” “还未,殿下返京,手底下人回来说,她身边跟着一个不同寻常的年轻人,和当时鬼方祂的人皮面具,有八分相似。” 菊若吐出一口恶气,愤愤不平。 “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围在她身边,这一看不就是那人叛逃戎狄和族群,无家可归了,才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殿下。 “被赐了名字,就以为有了名分,别怕是高兴得太早。” 长公主宫内。 昨夜,那人陪皇帝用完晚膳,就没回来,桑吉辗转反侧,猫在房顶等了一宿,迟迟不见人影。 今日一大早,桑吉顶着两圈黑眼圈,左顾右盼,终于抓到一个来打扫宫室的宫女。 “她呢?” 宫女一愣,才知道他指的是谁。 “殿下在宫外啊。” “她怎么一晚上不回来?” “殿下偶尔会宿在宫外,午后苏家小姐相邀,咱们殿下赴宴去了,估摸着要傍晚回来。” “……” 苏府中,凉亭四周风轮转动。 一旁,苏景荷将杨梅汁浇在凿好的冰沙上,取来一片薄荷拍醒,点缀在上面,送到明珠面前。 “殿下想搬出宫?” “嗯,住在外面方便些。”明珠接过冰饮,说道,“谢谢。” “殿下客气。”苏景荷颔首道。 两人饮着冰,午后暑气被驱散了几分,苏景荷注视着眼前之人,悄悄用指尖勾画着她的轮廓。 此番北境之游,虽偶有通信,却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才让殿下如此深沉,可殿下不曾主动开口,她也不便询问。 直到对方的目光看过来,苏景荷收回手,故作感叹。 “唉,真羡慕殿下,能自己在外立府。” “这有什么,我府中必定要有你的房间。” 苏景荷冲明珠莞尔一笑,“殿下真好。” 而后转念一想,心情又低落几分,手中的汤匙一下一下戳着冰沙。 “殿下也知道,家里正给哥哥和我张罗婚事,哥哥还能以立业为由,推辞一段时间,我就没法子了。” 苏景荷如今十七岁有余,尚书大人是出了名的爱女,更要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尤其有苏家祖母催促,从老家一路相看,回京也不能停歇。 “这些天,婶婶姑姑已经塞了好些宴会的帖子了,马球、诗会、赏花……”苏景荷学着往日明珠偷懒的口吻,说道,“这么热的天儿,我可不想在日头底下晒着。” “那你有中意的人吗?”明珠问道。 “有啊,”苏景荷眉眼弯弯,玩笑道,“我最中意殿下了。” 明珠轻敲了下苏景荷的额头,无奈一笑。 “殿下也知道,京城世家子弟中,也就我兄长和向阜哥哥能值得称好了,其余的,要么就是草包,要么就是纨绔,别说我,我爹娘和兄长必定不情愿。 “前些日,我哥还差点和人动起手来。” “苏怀安,跟人动手?”明珠诧异道,“对方得无赖到什么地步啊。” 身后响起一个男声,“殿下有所不知——” 一转头,身着官服的苏怀安正在凉亭外的小径走来。 他下朝回家,听说长公主殿下在,前来见礼,正听到她们谈及此事,忍不住插话进来。 “那家伙好不要脸!”苏怀安气闷道,“堵在我家门外,拿着一张景荷弄丢的帕子,扬言与景荷定过什么娃娃亲,还抱着聘礼往我家强闯,属实无赖!” 明珠眉头紧皱,愠怒道,“这不混蛋嘛!” “仗着苏家都是斯文人,不和他动手是吧。 “依我看,就该拿抹布堵上他的嘴,用大门夹他的脑袋,让他这辈子不敢靠近苏家!” 苏怀安听得十分解气,附和道,“是吧,殿下也这样觉得!” 瞧着他们义愤填膺的样子,苏景荷忍俊不禁。 她安抚起两人,说道,“一张帕子而已,他当什么宝贝,我丢出去一百张,难不成还要订一百次亲。” 见景荷自己并不将此放在心上,明珠才稍稍放心。 她忍不住叮嘱道,“下次要再有这种事就来找我,什么泼皮,打一顿就知道规矩了。” “那殿下还是快些立府吧,到时候我躲在殿下那里,也省得看见这些人。” 一旁,苏怀安听到立府之事,面露顿悟。 “原来如此。” “怎么了?”明珠疑惑道。 “今日在御书房当值时,听到陛下问栾太傅,京中哪几处府邸可供赏赐,原来是为长公主府筹备。” 不仅如此,还要离皇宫近,离镇国公府要多远有多远,当时他只觉得蹊跷,如今看来,确是合理。 可这立府的旨意一下,不知要引得多少猜测,若非这些年来往,恐怕他也和京中诸人一样,以为长公主殿下还对向阜情根深种。 为好友惋惜了一瞬,苏怀安又兴致勃勃道,“殿下设府摆宴,我们可不能缺席。” “自然,届时还望苏家公子和苏家小姐赏光了。” 第140章 京城,我罩的,懂 长公主府的工期比想象中短些,在京中择址后,宫里派了许多人手,明珠事先拟好草图,交由内廷园林司督办,期间派菊若来监工。 当初醉仙楼改建,便是由明珠设计,菊若一手操办,成品深得她心,所以明珠放心交由菊若,只待验收。 皇帝那里虽念叨,却还是随了她的意,并嘱咐她,一定要选些得力的护卫驻守府内。 其实,按他的性格,不会轻易赞同此事,尤其在外界是非不定的情况下,答应自己搬离出宫,不过是另有心思。 早在回宫后没几日,三皇子登门,私下告知明珠了一件事——在她抵达北境前,皇帝便晋位令嫔。 令嫔封妃,秘而不宣,无非当事人心虚面对。 所以,在皇帝面前,明珠心照不宣地未提及此事,将对方的纠结看在眼里,面上始终保持着缄默。 他们父女之间的隔阂,也许已难以跨越。 不过,好在栾城之事皇帝态度鲜明,惩处严厉,可见并不知晓其中内情,十有八九,是三王揣摩上意,自行安排,为他皇兄心爱的小儿子和其晚年傍身,提早准备。 可,将来呢。 这场闹剧,已然这般惨淡,由不得她开始,也难料如何结束,若有朝一日,皇帝想要为十三皇子奔一份前程,谁又能来收场。 无论如何,她不愿坐以待毙。 开府独立,为第一步。 今日,便是入府的吉日。 一踏进府邸,便见宅中园林布局有方,景色清丽。 引了一汪泉水进院,接口处的竹筒,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头抬头,池中细沙在层层洗刷下,呈波纹状,沿水岸荡开。 岸边,矮松和竹叶交叠,高矮错落,香气幽微、清冽。 她不愿种许多花,怕招来蜂蝶,只在靠近窗边的地方,种了几株兰花,小小的,富有生机。 卧房内,明珠将漆盒放在床边,轻抚着,喃喃自语。 “我们回家了。” 环视四周,不见杂乱的艳丽色彩,房中所用紫檀木料偏深,配以绣金绸缎,桌案上放置着一面玲珑棋盘,乃松芜所赠。 不宜活泼,也不必恬淡。 身处其中,心境趋于沉稳,于细看下,暗流涌动。 长公主独立设府,此事一经传出,京城内外议论不休。 不禁猜测长公主婚期将至,除此之外,众人更生出了心照不宣的共识,此乃一种讯号,以长公主府为首的势力,将要划分出新的阵营。 过去几年,陛下圣心转圜后,看似对长公主恩宠不断,可众人皆知,一个只在口头上受宠的公主,没有半分实权,今日讨得陛下欢心,明日也可被轻易收回。 而眼下,明珠长公主实打实地,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当初,陛下将与戎狄谈判的事宜交由长公主,可她却唯独要了一座孤山,因此京中不少人诟病,说她任性妄为,坏了家国大事。 峰回路转,谁知这名不见经传的雁岭山上,居然挖出了火油。 长公主名下的月记,在北境开办了官商合营的火油厂,贩卖火油制品,赚得盆满钵满,不少大字号的商户,凡背后有靠山势力的,也纷纷提出合作邀约。 但若仅仅财帛,并不足以令众人侧目。 北境雄狮,经由长公主一手提拔的将士,在京城赫然扎根。 曾经齐侯相交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被一扫而空,靡靡之风被强军铁血取代,而齐侯缠绵病榻,顾不上外界的纷争。 这京城的权力中心,长公主李凌月已然榜上有名。 这些时日,各亲贵大臣送来的乔迁贺礼堆满了前庭后院,一个个大张旗鼓,生怕被别家比下去。 乔迁新居,晌午设宴。 明珠请了相熟的几位好友,董向阜、苏家兄妹,还有现于京中就任的裴元,宫里的皇子公主她均未下帖,只私下同三皇子和五公主说过。 毕竟,如果都请了,表面上姊友弟恭,可有生人来,自己落得不自在,如果挑挑拣拣地请了,便是明摆着拉帮结派,容易招仇恨。 如今的明珠长公主,已然不是当初那个需要讨好弄巧的人了,索性无视,想来的人自然会不请而来。 这不,一大早,就有人登门。 “长姐偏心。” 身后,李凌霄尾巴似的跟着明珠。 “为何私下去和三弟他们说,不来知会我?” 明珠尝了尝腌渍好的桃瓣,口感滑腻,甘甜在舌尖浸润,味道不错。 “尝尝。” 李凌霄顺从张嘴,也被投喂一瓣。 “我猜你会来,何必多此一举。” 明珠打量了他一眼,说道,“你消息倒是灵通,就怕被别人发现,我特地吩咐避开人去说的。” “三弟来问我是否到场,我才得知的。”李凌霄面不改色道,“长姐若不信,可亲自去问他。” 明珠擦了擦手,懒得追究他说的真话假话。 花厅内,席面前菜和配用的开胃果酒都预备齐全了,待宾客到场便可开席,明珠端起她那杯,轻抿了一口。 梅子的酸绽开,入喉有些柔和的辛辣,细品一番,唇齿间还残留几缕果物清香。 见做东这位自己偷喝上了,李凌霄无奈,接过她手中的杯,又放回桌上。 “长姐可别客人们没到,就先醉了。” “无妨,今日请的都是熟人,拢共也没几个。” “听说长姐请了董将军?” “嗯。” 不过,他肯不肯来就不一定了,上次闹成那样。 回想起他们刚结识那阵子,还是挺和睦的,虽说她自诩和董向阜私交不错,但总觉得这两年,他们二人不是在吵架,就是在准备吵架中。 只是,董向阜正值风口浪尖,京城多少双眼睛盯着。 世家圈子里,尤其是那些没什么德行出息的家伙,巴不得往他身上泼脏水,竟形成了以诋毁董向阜为主流的风潮。 现如今,这件事的真相已不再重要,妒忌之人私心泄愤,好像骂得越多,就越为齐铭将军站队助威,宛如正义使者。 此番明珠不顾他们两人的流言蜚语,特地相邀,亦是向众人表明立场—— 董向阜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也无需融入那黑白颠倒的怪圈。 今后,她才是规则。 第141章 热灶都要趁热烧 京城外,邰庄。 村里人丁不多,偶有种地的农户,也都花白着头发。 “老人家,劳烦问一下,咱们村里可有一户姓陈的人家。” 佝偻老人抬起头,说话之人甚是眼生,年纪轻轻,瞧着做派像个读书人。 “……你打听这个干嘛?” “在下是来寻亲,听闻家中表叔于此落户,姓陈,四十来岁,不知您是否认识?” “这样啊,”老人抬眼示意了下远处,“这条路走到头,有一家姓陈,家里还有个儿子,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人。” “多谢您了。” 村落尾部落户的人家,门前潦倒,房檐上结了一层层蛛网,台阶满是落灰,土坯的房子瓦砾混着稻草补的顶,寒酸不已,全然不似江洋大盗陈一言的居处。 随从打量着这间民房,像是许久未有人烟。 “少卿大人,这儿看着……不像是咱们要找的地方啊。” 曲昶沉吟片刻,说道,“进去看看。” 晌午,宾客莅临。 长公主府外,苏家兄妹率先到了,明珠在府门前相迎,眼见这两人面容比起前些时日,憔悴了不少。 “怎么了这是?” “殿下,先别在此处逗留。” 一下马车,苏景荷就匆匆拉过明珠,快步进府。 “这么急,后面有狼追你们不成?”明珠疑惑道。 “若是狼就好了……”苏怀安苦笑道。 “到底怎么回事?” “殿下有所不知,苏府现下都快成集市了。” 自从收到请帖那日起,董家有董向阜那个冷面阎王坐镇,无人敢踏足,即便有些个不开眼的凑上前,也都吃了闭门羹,说是将军在京郊陪侍董老将军,不在府中。 苏家就不同了,尚书大人苏靳山和其妻柳箐,是出了名的和蔼有礼,尤其京城中亲贵众多,门阀士族关系甚广,纵使是朝中一品大员,也不能对外客摆个冷脸色,这帖子从送到府里那刻起,就没消停过。 四面八方来的婶姨舅叔,拉着苏家兄妹俩没日没夜寒暄,最后话还都要落在长公主府的请柬上,各个豁出一张老脸。 更有甚者,甘愿让自家孩子扮作小厮侍女,以求混入其中。 “齐侯家那两位千金小姐,一直缠着我要长公主府的请帖,那日不巧,三王家的郡主也来了,两伙人正好撞上,险些在我家吵起来。” 前几日,苏府中。 “景荷姐姐,我们姐妹俩仰慕殿下已久,好不容易等到长公主殿下立府之日,殿下却只给了镇国公府和苏府请柬,我们也是没法子。” 齐家两姐妹轮番上阵,齐慧雯顾及着体面,倒是齐念雪,在家被娇纵惯了,被婉拒后忍不住埋怨。 “是啊,景荷姐姐和长公主殿下素来关系好,替我们要两张请柬也不是什么难事,三番两次推诿……” 眼瞧苏景荷听见这话,脸色不佳,齐慧雯急忙给齐念雪使眼色。 “诶呀,景荷姐姐别见怪,我一向心直口快。” “呵,说了不中听的话,居然标榜自己心直口快,这份颠倒是非的本事,放眼京城,怕是也没几家赶得上齐侯府。” 几人来到花厅,却听到一女子言辞尖锐,矛头直指齐家。 齐家姐妹刚想上前,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三王府的郡主,苏景荷也慌了神,与赶来传报的丫鬟面面相觑。 下人们自然也清楚这两家的恩怨,便留下郡主在花厅等候,不想,苏景荷好容易送客至此。 冤家路窄,剑拔弩张。 “我当是谁,原来是郡主啊,三王不是被陛下禁足在府吗,怎么,你们三王府的人还能外出?” “哪儿听来的虚妄之言,陛下只是关心父亲安危,怕某些人胡乱攀咬,并非禁足!” “公道自在人心,郡主生辰闹出那样的祸事,难说这其中没有郡主的原因啊。” “你们——!” 眼见再这样下去难以收场,苏景荷忙上前,拦在中间两头劝阻,好在郡主遇上这两人也不愿多留,匆匆向苏景荷告辞后,便先行离去。 明珠听罢,无奈道,“早知就不声张了,私下给你们,省得麻烦。” “殿下此举也是为了向阜哥哥着想,我们懂的。” “对了,刚才你说齐侯家女儿们也三番五次要请柬?” “没错。” 明珠不免疑惑,齐侯和三王,恐怕是她在京中交恶的唯二两家了。 与三王的恩怨暂未摆上台面,可齐老二,他们结有梁子,已算是京中公开的秘密,连带着惠妃也没给过她好脸色。 齐二家的女儿,为何要求长公主府的请柬? 苏景荷解释道,“大约是为着二皇——” 月亮门后,脚步声响起。 “我说怎么不见长姐,原来是客人们到了。” “参见二皇子殿下。” 话语一顿,苏家兄妹向来人行礼。 “二位不必拘礼。”李凌霄客气道,“我与二位也相识多年,既是长姐的客人,私下不妨自在些。” 李凌霄视线投向苏景荷,方才的对话尽收耳中,此刻,李凌霄笑容略显敷衍。 “我想起来,跟苏小姐借的那本书尚未归还,今日既然相见,午后我差人送还府上可好。” “嗯,但凭殿下吩咐……” 苏景荷心虚地看了眼明珠,果不其然,对方正打趣似地看向自己,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等你解释了”。 这时,门房又传来通报。 树影骚动,藏于叶间的桑吉注意到来人,不禁侧目。 “四皇子?”明珠讶异。 李凌煜竟然自己找上门来,虽说以前此人也是个自来熟,可今非昔比。 自从那夜,她在鬼方祂口中得知真相,这个表面恭敬讨巧的皇子,俨然变为了城府极深的腹黑人物。 这位,便是当初与鬼方祂勾结,在天牢给翟渠下毒的内应。 明珠对其他三人说道,“你们先到厅上等我。” 长公主府门口,李凌煜欣然等候。 许久未见,这些孩子们一个个旱地拔葱似的,疯长起来,离京前,四皇子和她身高齐平,现下却高出她一头。 唯一不变的那一双眼眸,还似潭水般波光粼粼,深不见底。 媚眼如丝,仿佛看什么都情真。 见明珠出来,李凌煜殷勤上前。 “此番皇姐立府,只邀了京中几户人家,宫里我们做弟弟妹妹的都难求得一柬,好在皇姐还是偏疼我们的,纵使不请自来,想来皇姐也不会怪罪。” 明珠勾起嘴角,说道,“你一贯会哄人。” “不过,恕臣弟多嘴,皇姐莫不是——好事将近?” “何出此言?” “听闻皇姐特地请了董向阜将军,皇姐与董将军两心相悦,臣弟在此先行道贺了。”李凌煜感慨道,“此前皇姐不远千里,奔赴北境,只为见心上人一面,臣弟听来都甚为动容。” 听到李凌煜所言,明珠并不意外。 这大概就是京中关于她和董向阜流言的主流版本,怕是李凌煜真信了几分,否则不会在登门时触霉头。 “四皇子此言差矣,殿下心胸绝非那般狭隘,殿下所为,乃为大梁国运和北境军民,而非董某一人。” 驱马而来的青年,换下素日的银罗铠甲,神色凛然,不怒自威,他手勒缰绳,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李凌煜。 “四皇子殿下,莫要以讹传讹。” 第142章 真伪骨科 筵席设于露天外厅,四面镂空,珠帘轻纱隔断,四角悬挂琉璃风铃。 微风起,叮当作响。 座位分席,置矮脚桌和软垫凭几,沿两列排开。明珠居中上位,左手起为李凌霄和李凌煜,右手边苏景荷、苏怀安、董向阜由近及远。 将餐前的干果蜜饯撤下,一道道菜肴被分别上桌,今日从醉仙楼把蔡师傅请了过来,烹饪下酒十五盏。 花炊鹌子、三脆羹、羊舌签、鸳鸯炸肚、沙鱼脍、洗手蟹、蛤蜊生等等,配以劝酒果子十番,果物清甜,浸泡在度数不高的酒中,变得醉人可口。 曲水流觞,觥筹交错。 明珠背倚着凭几,面染红晕。 “殿下把这宅邸修缮得这样好,我可得连夜搬进来。”苏景荷撒娇道。 “好啊。”明珠托着下巴,偏头看向她,笑道,“房间都安排好了,就在我隔壁,什么时候来,我在床上等你。” “咳咳咳!”苏怀安和董向阜不约而同,发出阵阵咳嗽掩饰。 他们这位长公主殿下一贯如此,酒量又小,一喝多还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旁的苏景荷也红了脸,分不清是醉意,还是羞红的。 “长姐。” 不知何时,李凌霄凑近跟前,骨骼分明的手背轻贴上泛红脸颊,燥热在二者之间传递,吐息带着相同的果酒香。 “长姐有些醉了。” 李凌霄语气柔和,话仿佛含在口中,不过,这点度数,远远不会令他神志不清。 “是吗……?”明珠眉头微皱,含糊道,“有一点吧。” 指尖划过,将她嘴角的酒渍拭去,李凌霄暗自摩挲几下,粘腻的汁液混着芳香,在指上蔓延。 见此情景,众人眼神有异,苏家兄妹不禁看向董向阜,之前这二位殿下并无交集,同去一趟北境,关系竟变得如此亲近,等下可要向他好好打听一番。 “我扶长姐回房休息吧。” “……好。” 明珠被搀扶着起身,不忘回头对众人说道,“你们别走啊,晚上烧烤。” 除了休憩所用的客房,明珠准备的消遣不少,各式棋盘、投壶垂钓,书房的大门敞开,里面收录着五花八门的书籍。 书房内,苏景荷端着本书,环视无人,董向阜也被李凌煜邀去对弈,便迈步朝自家哥哥那边的书架靠近过去。 “怎么了?” “哥,你就不觉得二皇子他不对劲吗,他对殿下……” “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有意亲近殿下。” 苏怀安望向院子沙沙作响的竹叶,纤细挺拔的竹倚在院墙,节节攀升。 “放眼京中,旧族衰微,新秀未起,以殿下今时今日所握权势,二皇子纵使有所图谋,既然殿下不排斥,总归不是坏事。” 天家血脉本就凉薄,有些人生来便是敌人,更何况,都已是而立之年,又没有从小到大的深厚情谊,如今亲近,那几分真心尚可忽略不计。 难道二皇子是十九年后的今日,才发现自己有个长姐吗? 这一点,想必殿下自己心里也清楚。 宫里这几位皇子,除了默默无闻的三皇子、西域血统的四皇子,二皇子李凌霄背靠齐家,地位尊崇,而八皇子李凌邺,其母淑妃乃是褚相嫡亲孙女。 先皇后早逝,惠妃与淑妃分庭抗礼,后来褚相倒台,淑妃母子在后宫势力渐趋没落,如今也被诞下一儿一女的令妃取代,殿下先前信中告知,令妃与三王达成共谋,又有宠爱傍身,不容小觑。 可十三皇子终究还只是蹒跚学步的稚子,殿下选择二皇子,赢面更大,二皇子若与长公主联手,在众皇子中,自然可立于不败之地。 “我说的不仅是这些。”苏景荷蹙眉道,“我是说,他的举止,还有他看殿下的眼神,哥你不觉得不对劲吗?” 苏怀安愣了片刻,待他读懂妹妹的话,累觉荒唐之余,卷起书卷重重敲了下她的脑袋。 “瞎说什么呢,那二位可是亲姐弟。”苏怀安无奈道,“你啊,以后少看那些悖逆人伦的闲书。” 卧房内。 酒劲上头,脑袋晕乎乎。 明珠晃晃悠悠被放倒在床榻上,自觉将鞋子踢掉,还不忘抓着身侧之人,嘴里嘟囔着。 “陪我睡一会儿。” 李凌霄一怔,“长姐,这不妥。” “小时候都行,现在怎么就不行了……” 明珠往床榻里面挪了挪,拽着对方不肯罢休,催促道,“快点……” 李凌霄紧抿着唇,手攥袖口,略略侧身倚在床边,也不敢真的躺下,只将背靠在枕边,这姿势并不舒服,此刻他却无暇顾及。 因为,他的腰腹正被床上之人紧抱着。 “长姐……” “嘘。”明珠朝他噤声,还把被子往对方身上挪了挪,喃喃道,“别着凉了。” 柔软的手臂搭在玄衣金纹上,恍惚间,李凌霄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念头。 若他们不是亲姐弟就好了…… 不,他心里明白。 这个人,原本就不是李凌月。 若她是妖魔邪祟,附身于失宠公主身上,他大可以设计将她囚禁起来,任凭谁都不能靠近她。 可偏偏,她得了父皇的圣心。 自那年二人病愈后,父皇放下父女间隔阂,才让如今的长公主有幸享了这份恩荣。 要知道,大梁长公主尚在胎中,就被赐号——明珠。 从记事起,父皇对他倚重,常常赞许有加,与其他皇子不同,李凌霄从出生就被那些亲贵大臣看好,起初他甚为自负。 随着他逐渐接近那位无上至尊的君父,他发现了,从始至终他的父皇只在乎先皇后和他们的那个女儿。 否则,她这样一个平庸软弱又愚蠢的人,父皇凭什么另眼相看,为了她甚至甘愿冒生命危险,也要陪在她身边。 父皇深爱着先皇后,曾以为在皇帝的羽翼下,便能护住心爱之人,可躲过了人祸,却难挡天灾。 先皇后难产而亡,父皇无法原谅他自己,也无法面对那个让先皇后舍弃性命生下的孩子,以至于长公主被冷落了许多年。 当时京中时疫尚未显露,长公主偷跑出宫外,又去找董家的少将军,父皇对此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闻长公主回宫,被查出得了时疫后,父皇一反常态,不管不顾地跑去照顾她,没日没夜劳心伤神,致使自己也染上瘟疫。 自从他们奇迹般病愈,似乎为了弥补,父皇再也不避讳任何人,彰显对长公主的宠爱,外人皆以为是长公主外嫁前的笼络。 只有李凌霄却对此毫不意外,可即便他早已知情,也不屑于拉拢那样一个庸懦公主。 而她的变化,让他始料未及。 他想过杀她,也想过救她,无数次利用她,他选择和她站在一起,即便这期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背叛过她。 在这层蒙着血缘的纱布中,情愫从溃烂处,长出新的肉芽。 李凌霄偶尔会胡思乱想,他们以姐弟的模样相遇,对他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第143章 吐露真相 庭院中,李凌煜邀了董向阜对弈,李凌煜指尖揣着棋子,心思却不在棋局上,他偶尔抬眸,打量起面前的青年。 “方才,是我唐突了,还望将军不要见怪,我所言只是心系皇姐将来,皇姐对将军的情谊众人有目共睹,身为弟弟,也期盼她得偿所愿。” 另一侧,董向阜坐定,棋风如人,气势不破。 “臣明白。” 他们之间本就没什么交情,四皇子却好似自来熟,浑然不知在自讨没趣,仍不厌其烦地说着这些场面话。 “如今京中流言甚嚣尘上,多半也都是些不实之言,将军切莫心灰意冷,皇姐与我必然站在将军一边。” 董向阜将棋子执下,合围之势已成,大掌一挥,收缴残余。 “四皇子殿下,承让。” 无论是方才宽慰感言,还是既定胜局,董向阜自始至终面无波澜。 “哈哈哈,将军不愧为北境之师的统帅,我甘拜下风。” 李凌煜对此毫不在意,拱手告败后,起身望了眼身后的院墙,那片被竹叶和松柏围绕的庭院,皇兄似乎留得久了些。 他恍若无意道,“也不知皇姐酒醒了没有,难怪,以往宫宴上皇姐从来滴酒不沾,我记得当年戎狄大王子来向长姐敬酒,被父皇和皇兄们挡下,想来当时他就心怀不轨。” “翟渠?”董向阜问道。 “对啊,就是他,当初来求亲,却不想是那等宵小之辈,竟敢算计到皇姐头上,幸好被识破,否则还不知要酿下多大的祸事。” “……” 董向阜自知这是他们合谋设下的圈套,她当初让自己向祖父相求,将董向祺送回京中,他就猜出她存了利用之心。 可当初长公主并未透露,只说她会见机行事,让大梁寻到战事的由头,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为大梁争得宝物,却不想她竟以身犯险,卷入乱局之中。 他也没想到,翟渠会真的对她动心,这对她而言,不算是好事。 虽为劲敌,董向阜却也十分了解翟渠为人,他不会轻易罢休。 被卷入两国争斗的女子,最终下场如何,自古以来世人再清楚不过,现如今,长公主有陛下盛宠,可若是翟渠贼心不死,迟早有一日,她就会沦为两国谈判的筹码。 李凌煜见他神色凝重,一语道破,“那人如今回到戎狄,他日卷土重来,皇姐怕是处境堪忧,我知两位情深意重,所以还望将军为皇姐着想。” “并非我不愿……”董向阜为难道。 这时,李凌霄从内院中回来。 李凌煜止住方才话题,上前迎道,“怎么皇兄去了许久,可是皇姐那边有什么不妥?” “没有,”李凌霄面不改色道,“去后厨吩咐下人做了醒酒汤,各位不如一同用些,长姐还预备了茶点。” 下午茶选取的都是京中时兴点心,蜜浮酥萘花、冰雪冷元子、春水生、琼叶糕,晶莹剔透的果子雕刻成花朵模样,栩栩如生。 为甜食解腻,配以微苦抹茶,粉绿相间,色香味俱全。 外间来人,跟二皇子在廊下低语说着什么。 苏景荷终于抓到时机,忙拉着苏怀安归位,凑在董向阜身旁,向他讨问二皇子和明珠的近来情况。 被晾在一边的李凌煜,自顾自喝着茶。 卧房内。 兰花幽微的气息唤醒神经,缓缓睁开眼睛。 窗边,斜阳西挂,火红的云映在池面上,隐约听到院墙外传来说话声。 明珠起身,床边放着一杯解酒的葛花贡菊茶。 醉意早已被睡梦稀释,梦里,她见到了兰萤,自己抱着她,哄她睡觉。 饮了口茶,神清气爽。 她走出门外,漫步在连廊中,说话声由远及近,定格在眼前。 光被轻纱笼在四周,庭院和人都染上一层不刺眼的暖色,苏家兄妹和董向阜凑在一起,似乎在小声询问着什么,惹得董向阜眉头紧皱,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 李凌煜在一旁,看似无意,实则耳朵贴近,手中捧的茶半天不见喝一口,偷感十足。 见状,明珠不禁露出笑意。 一个身影挡住视线。 “长姐。” 明珠抬起头,李凌霄正垂眸看着自己,他逆着光,眉眼带着些许锋利,倒有几分初见时的模样。 “怎么了?” “臣弟恐怕要先行一步了,方才母妃传我回宫。” “噢,那赶紧去吧。” 说着,他却不动。 明珠疑惑,马上想到惠妃那脾气,又向来看不惯自己,李凌霄来参加长公主府的宴会,多半不乐意。 “没什么事吧?”明珠关切道。 “嗯,我改日再来看长姐。” “好。” 见李凌霄要走,李凌煜也随即告了辞,明珠在门口送别两人。 待马车驶远,桑吉从树干间翻身跃下。 “原来你跟那个人交情很好吗?” 明珠知道,他指的是李凌煜。 “不熟。” “那他这是,想讨好你?” “未必,比起我,他肯定更乐意跟着二皇子。” 李凌煜的母族来自西域,大梁不会允许一个外族血脉登上皇位,他从出生起,就没有被选择的余地,故而依附强枝,这不难懂。 可他却暗中帮鬼方祂毒杀翟渠,翟渠若死在大梁,戎狄必将举倾国之力打下这一仗,那便不再如当初那般轻易,届时董向阜面对的,将会是满含恨意的戎狄悍骑。 殊死一战,胜负难料。 倘若山河踏破,国境失守,董向阜战死…… 明珠打了个寒颤,压下思绪。 “说正事,一会儿我有要事,你替我守好房门。” 原本她是想留在晚上私下说,正好碍事的那两个走了,留下的都是自己人,时不我待,也省得闹出些别的流言。 “你要私会谁,哪个男人,还是女人?”桑吉问道。 明珠瞥了他一眼,“年纪轻轻的,少打听。” 回到院中,见那三人还凑在一起,鬼鬼祟祟,直到她走上前,苏景荷还浑然不知。 “你们跟他打听什么呢?” “呀!”苏景荷捂着胸口,心有余悸道,“殿下……” “至于这么心虚吗?” “我……”苏景荷支支吾吾起来。 明珠双手交叠,说道,“我还没问你呢,你那本书是怎么跑到李凌霄手里的,嗯?” “那个真是偶然。”苏景荷求饶道,“那日,我在书局碰上二殿下,当期的《京都杂谈论》刚好售罄,二殿下就将他那本让给了我,我本想以物易物,却不想他开口借的竟是——那本书。” 明珠听罢,心中有数。 李凌霄可不是会为了一本《京都杂谈论》,亲自出宫去买的人,他若要看,必使书局之人亲手奉上,又怎会等到刚好售罄之时,刚好买到最后一本,刚好遇到苏景荷。 借的还是她和苏景荷共同创办的《阜安夜话》,若非蓄谋已久,就是他转了性子,要与民同乐了。 苏怀安不明所以,问道,“什么书啊?” “就是一本……闲书。” 苏景荷求助地看向明珠,明珠装作忽视,给董向阜使了个眼色后,两人一同离席,留下苏怀安盘问自家妹妹,又看了什么悖逆人伦的闲书。 “去我房中,有正事跟你说。”明珠正色道。 “这……” 董向阜深觉不妥,却见明珠郑重其事,便点了点头,不再纠结于男女之防。 房中,明珠取来装有鬼方族长证词的木匣子。 “此事事关重大,我当初没有及时告知你,请你谅解。” 目光所及的罪证,一条一条摆在眼前,董向阜握着纸张的手,不由收紧,直到最后,他蜷起身子,恍若回到了那个初闻父亲噩耗的时刻。 恍惚、无助,难以置信。 以往每次交战,即便董向阜年少,可身为将门之后,他并非没有觉悟,但父亲死在了他自己的帐中,突发心悸,无力回天。 “这个就是当初——齐宗毒害镇国公的毒药。” 第144章 少将军的往昔 那一年,名满京城的少将军,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浑身素白惨淡,肩上披挂的红英斗篷换成了粗糙麻布,他站在送葬队伍的前方,望着不知归途的路。 董家、北境,一夕之间,尽数压在少年的肩头。 十七岁的董向阜,沉默地背起重担,在世间纷扰中为自己寻一立足。 众人皆以为他是继任北境统帅的少将军,风光无限,可只有董向阜自己清楚,父亲的昔日旧部,那些叔伯平日对他宽慰厚待,其实内部早已纷争不休。 他们大多不愿听从一个毛头小子的号令,既然镇国公身故,那大家各凭本事,北境统领既为人臣,众人便不是什么世袭的家仆。 那些年,北境将领各执己见,四分五裂。 董向阜这才发现,北境将领之间,所谓牢不可破的万众一心,也只是听从于统帅的耳目,当他们认可的领袖失势,众人便会如蚁穴溃散。 齐铭将军死后,这块遮羞布其实已经摇摇欲坠,在镇国公身故后,才一览无余地显露在董向阜眼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家对齐宗态度一致,那个颐指气使的无能之辈,最终未能插足北境边防。 与戎狄之间,除了素日的小打小闹,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在大梁每逢变动之际,对方总会伺机而动,而北境内部,武将们各自为营,军心不稳。 眼下,他需要一场胜仗,大梁也同样需要一场胜仗,让他得以收拢军心,让大梁在戎狄的骚扰试探中得以喘息。 可战争绝非儿戏,军火、粮草、战术,还有雷霆万钧的士气,缺一不可。 终于,他看到了转机。 “董向阜,我们找机会和戎狄打一仗吧,我发现他们那里有个好东西。” 自他们交好以来,这并非明珠长公主第一次口出妄言。 但唯这一次,他们不谋而合。 可董向阜自幼在北境,深知早已不复往昔,翟渠所谓的“各有掣肘”,不过是大梁靠恫吓和威势营造的假象,邦交互市也只是缓和的手段,若真刀真枪地打起仗来,北境讨不了便宜。 即便赢了,也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糟的结局,便是大梁百年来据守的北境防线被攻破。 所以,这一仗要打,却不能毫无顾忌,能在相持中迫使对手求和,冬季便是最佳时机,而他意料之外的是,长公主殿下为北境承诺的殊荣,竟一一兑现。 起初,此役背水一战,却又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明珠长公主站在将士们面前,宣告这是属于他们的英雄时代,台下,震耳的欢呼呐喊响彻云霄,他站在人后,看见了她眼中的兴奋,那是被声望唤醒的滚烫欲望。 他要娶她为妻的念头,愈发明确。 现如今,火油开采、制器成型,形势一片向好。 而眼前这一页页泛黄的纸,却犹如当头棒喝。 “我父亲……是被齐宗毒害身亡……” 董向阜恍若失神,口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这不争的事实摆在眼前,他只觉得气血上涌,一股滔天的怒意快要冲破心胸,不仅是因为父亲的枉死,更因为下毒的真凶居然是—— 齐宗,那个渣滓烂人!!! “竟然!竟然是他——!” 董向阜眼眶赤红,脖颈上青筋暴起。 “为北境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无一不以继承齐铭将军遗志为己任,他可是齐铭将军的亲儿子啊!通敌、迫害同胞!!如此卑劣下贱之举,他也做得出!!!” 身为将门之后,英灵遗志尚存,大梁百姓众擎共举,可他齐宗,忠于的又是什么,齐侯的世袭爵位有他,真是玷污了先辈的鲜血。 若齐铭将军泉下有知,该有多心寒…… 董向阜手中紧攥着那几页口供,满目悲愤,明珠轻搭上他的手臂,想要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看到对方关切的目光,董向阜稳住心神,哑声道,“抱歉,殿下,臣失态了。” 桌上那壶葛花贡菊茶还留有余温,明珠给他倒了一杯,董向阜饮下后,长吁一口气,气息稍缓。 “我原以为,他这等无能之辈,能安分守己,不插手北境军务,已实属不易,却没想到,他是闯下了塌天大祸,龟缩在京。 “听母亲说起过,以往齐家二儿子闯祸,都有齐夫人护着,纵得他无法无天,齐铭将军常年在外,连个管教约束他的人都没有。 “事到如今,竟到了这般地步。” 小时候有慈母护着,长大了由亲妹惠妃护着,齐家老二巨婴般的一生,若不叫他自食恶果,难道还要等到老了,被李凌霄接手看护的那天? 齐家的这颗毒瘤,越早拔除,对大家都好。 “这件事,有两条路。 “一,公之于众,彻查当年镇国公死因,由三司名堂会审,按律惩处。二,按兵不动,等齐宗自寻死路。” 以齐二的人性,哪怕是半身不遂,也不会就此息事宁人,安稳度日。 “臣知道,殿下是为了臣考虑,才有第二条路。” 若他将此事公开,将证据呈送陛下面前,换句话说,就是他董向阜要亲手将齐宗押上断头台,惠妃必然不会坐视不管,二皇子殿下亦是如此。 无论齐宗下场如何,他身为人臣,与得势皇子结怨,就意味着他将来一定要择他人为主,永远无法从夺嫡中抽离,持身中正。 “不仅如此,这件事情一旦揭开,董齐两家的恩怨再无法化解,那么之前齐铭将军牌位被毁,齐二被暗害这些事,不是你做的,也是你做的了。” “……” 董向阜沉吟片刻。 “看来,殿下是想用我,保全松芜。” 若三王和齐家得知,他已知晓自己父亲死因,怕是要确信那些事是他所为。 移花接木这一招,被用在自己身上,董向阜难得身心挫败,他的确看轻了长公主对身边这些人的情谊,还自诩不会在抉择中被舍弃。 “将军,他们是我的家人,我会尽我所能守护好他们。” 闻言,董向阜深感诧异。 那个人何德何能受此眷顾,又转念一想,起码松芜对长公主殿下还算忠诚,有齐宗作例,他人人性都变得可圈可点。 “既然如此,至少在家父之事上,臣要一个公道。”董向阜跪拜道,“恳请殿下将口供和证物交给微臣,让微臣据悉呈送给陛下,还亡者清白。” 明珠摇了摇头。 “不,这件事由我来说,我来送齐宗上断头台。” 董向阜眉头皱起,不赞同她的想法,“可如此一来,齐家和惠妃难保不会记恨殿下,您何必——” “在其他人眼里,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由我揭开真相,虽不会显得格外公正,但有我这个中间人,将军与二皇子不发生正面矛盾,对你们双方都好。 “将军不必为我担心,我有自己的考虑,这件事,我一定办成。” 不仅是为了董向阜,为了真相,也是为了松芜。 可齐宗毕竟做了多年的齐侯,齐家的当家人,若执意杀了他,齐家不会善罢甘休,逼恶犬入穷巷,对于自己而言,也将是隐患。 唯一方案,就是先礼后兵。 “在此之前,我要在齐家扶持一个人。” 第145章 派对截胡,回家挨训 此刻,被齐家殃及的不止一人。 惠妃宫中,李凌霄跪在殿内,旁边的宫人们低着头,一方面碍于身份,另一方面也着实于心不忍。 齐家的姑娘们向家里告状,长公主府的请柬金贵,她们怎么求都求不来,平白在外受了不少委屈,惠妃听说后很是不满。 “她李凌月好大的架子,我齐家的姑娘参加什么宴席,那是给她颜面,她可倒好,仗着自己在宫外不受约束,拿乔摆做派!” 自从二皇子殿下回来,已被数落多时,有眼力见的宫人见惠妃伸手,忙奉上茶,借机替自家殿下开脱几句。 “娘娘息怒啊,你何苦与小辈置气,平白气坏了身子,这长公主的作风一贯无礼,咱们殿下也无能为力。” 惠妃瞥了眼对方,宫人见状,便不敢再多言。 “说到底,你的两位表妹也是因你和李凌月关系亲近,才给她几分薄面,她张狂也就罢了,你怎么能不体恤你的表妹们,害自家人受委屈。” “母妃说的是,儿臣知错。” 李凌霄自知辩驳无用,垂着眼眸听训。 “你拉拢李凌月是为大局着想,可你要清楚,谁才是真正为你着想,李凌月虽为长公主,可她不止你一个兄弟,难保将来她不会背信弃义。” 这些话,李凌霄听着刺耳,却又无比熟悉,像是出现过千百遍,在他自己的心声里。 ——她不止你一个兄弟。 咚。 石子落入深潭,激荡出隐秘其中的洞穴,里面藏着阴暗、难以示人的心事。 李凌霄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他表面与她装得再亲近,也无法抵消昭然若揭的利用之意,这道隔阂难以跨越,大家彼此都心中有数。 他需要她,但她未必需要他。故而,在她面前,他和其他皇子并无不同,这一点,他打心底里认可,又排斥。 不愿放下疑心和算计的人,注定不会被信任,他心知肚明。 他们离得很近,又很远,即便身处咫尺之遥,也无法安心。在明珠身边时,李凌霄常没来由地心烦,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她站在了其他人身边…… “你舅舅和表妹们是你的至亲,血脉相连,齐家和你才是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切不能慢待他们。”惠妃耳提面命道。 “母妃所言,儿臣明白。” 亲缘、利益,有什么可以把一个人拴在身边。 藏起晦暗不明的思绪,李凌霄面上维持着恭敬。 “你要是有心,就该多去看看你舅舅,他如今身子不好,你是晚辈,就该去多照看,别成日一出宫就围着李凌月转,不像样。 “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不仅要学业上勤勉,更要懂得人情世故,不要什么都等到我来教。” “是,儿臣谨记母妃教诲。” 惠妃将茶盏放下,这顿教训也差不多了。 “罢了,你起来吧。” 李凌霄起身,下人们也都松了口气,毕竟二殿下已近及冠之年,却还要和儿时一样,在她们这些下人面前受罚,属实有失自尊。 走出惠妃宫门,随从忙去传轿辇,李凌霄摆了摆手,示意用不着。 “我一个人走走。” 独自行走在石板路上,李凌霄负着手,步履沉稳。 膝盖处传来针扎似的细密痛楚,他习以为常,面上丝毫不显异样。 这偌大的宫城,仿佛又恢复旧日的冷漠和枯燥,他原本应习惯于此。 不知从何时起,偶尔会生出些莫名的期待,每日也会想到吃些什么、喝些什么,要带点甜滋味,要布两副碗筷。 不知不觉,眼前出现长公主宫的大门。 除了守门的零星宫人,里面再不见人影,李凌霄驻足在门前。 忽然,门那边传来声音。 “伊丽莎白!” 李凌霄一怔,迈步往里面探寻,却被守门的宫人拦下。 “二皇子殿下,您这是?” 李凌霄神色恢复如常,问道,“长公主在宫内吗?” “回二殿下,今日乃是长公主府开府之日,我们殿下已不在宫里。” 没错,他才从宫外的长公主府回来不久,这时候,她怎么可能在宫内。 “伊丽莎白还在宫里?” “在的。” “它也被留下了吗?” “不是的。”宫人解释道,“我们殿下说伊丽莎白如今长得大了,它的院子也要改得宽敞些才好,等过几日再接它过去。” 李凌霄神色落寞。 “原来如此……” 长公主府中。 听了明珠的主意,董向阜无奈叹了口气。 “殿下若想在齐家扶持可塑之才,恐难以如愿。” 明珠疑惑道,“怎么,难不成一个能用的都没有?” 齐家在齐铭将军病逝后虽渐趋没落,然子孙繁盛,有四子一女,早亡的齐家长子齐宇,二子齐宗,三子齐寅,四子齐宣,小女儿齐婉,也就是如今的惠妃。 其孙辈,嫡子庶子更是枝繁叶茂,大多也都成年,和董向阜年纪相仿,皆籍籍无名,除了捅娄子的时候。 “齐铭将军在军中威望甚高,倘若有一人可继承其衣钵,则大有出头之日,可惜,齐家老夫人在齐家长子身故后,便决意不会再让任一子孙上战场。 “更何况,习武之人当磨砺心性,锦衣玉食供养起来的人,怎可忍受沙场狼烟的摧残。” 早些年,齐家便有弃武转文的打算,齐家子弟也都不专武事,一心考取利禄功名,不过未见成效,便在家中安排下,择些个闲差,逍遥度日。 “那女眷呢?”明珠问道,“一般来说,这种武将家的女儿们通常耳濡目染,性格自信强势些,行事也与众不同。” “殿下是说惠妃娘娘?” “……”明珠倒吸一口凉气,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还有别的人选吗?” “齐家的女眷臣未曾了解,没什么印象。”董向阜思忖片刻,斟酌道,“不过,有一人,与臣还算有些交际。” “谁?” “是臣师出同门的小师妹,齐家四子齐宣的独生女儿——齐行遥。” “她也是司徒大统领的徒弟?” “没错,十三岁之前,臣在京中受教于司徒师父,齐行遥也在,当时约莫八九岁。” 起初,他十分好奇,为何齐家来了一个女娃娃习武。 可每次开口,对方都爱搭不理,热脸贴冷屁股,对练时,她总不是自己的对手,落败后就沉默走开,久而久之,他也不怎么和这个师妹说话。 同父亲前往北境后,他们便没了联系。 早前回京,听师父提起过,说齐家老夫人对其习武之事颇有微词,也因此,齐行遥闭门不出,他们也再未见过面。 明珠惊讶于齐家那个草包堆里,一个女孩子家有此等觉悟和见地,可见一斑。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行遥,性子沉静、倔强,虽是女子,却不服输,往日对练时,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 明珠决定,要找机会见一见这位小师妹。 第146章 尚书家里来了熊亲戚 夜色渐浓,宴席散场。 苏家大丫鬟漱玉急匆匆来报信,苏景荷一听,竟是二婶婶家的小女儿闯了祸。 原本这家算是苏父的堂兄弟一支,仕途不兴,而从商贾,买卖日益做大,日常出入穿金带银,财大气粗,好不惹眼。 苏父在官场做事,不便与其过从亲近,两家除了年节下的例礼,并无往来。 这苏二夫人听说她这个大侄女与长公主交好,想借机搭上月记的生意,故而大老远赶来,还想叫自家大女儿跟着,装作侍女混进长公主府,在长公主面前讨个好。 被婉拒后,苏母出于好意,留对方在京住些时日,没想到苏景荷外出赴宴期间,她的这位三堂妹居然将她心爱的琉璃杯盏打碎了。 “那是殿下送我的生辰礼,怎么能随意拿来给她玩闹!” 苏夫人知道这是长公主所赠,自己女儿平日又宝贝得很,本不予答应,对方却是个不知礼数的。 “夫人拦了,说那是小姐的东西,不好乱动,二夫人却说小孩子瞧着好看,拿近看看就还回来,谁知道三小姐手快一步,又没拿稳,就这么……碎了。” 丫鬟只挑了些能说的说,其实这位二夫人自从被小姐婉拒后,便露出另一副嘴脸来,私下瞧着府里这个也碍事,那个也不顺眼。 今日便是她家那个小女儿哭闹着,要在小姐房中玩,还一眼看中了多宝阁上摆着的琉璃杯盏,夫人怕小孩子乱动小姐东西,忙道那是长公主殿下恩赐。 那二夫人一听就不乐意了,登时新账旧账一起算。 说既然与长公主关系亲近,帮衬下亲戚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却也推三阻四的,苏家祖父告老还乡后,他们这些亲戚没少看望,苏父如今位列尚书,官升仕途靠的都是老家人的香火供起来的青烟,不该忘了本。 还说她们虽是老家来的,可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几个杯子也值得这么小气。 一句接着一句,明里暗里地贬损。 听得在旁的下人都直皱眉头,夫人倒没往心里去,一心只想着别把自家女儿的东西碰坏,刚想劝小孩子几句,谁承想小孩子闹脾气,将紧里面的杯盏夺下来,连带着其他几个都被殃及,磕碰摔倒在一起,碎了遍地。 “她们怎么能这样,小孩子不懂事,二婶婶也不懂嘛!” “景荷。”苏怀安小声制止道。 到底是长辈,不可随意指责,坏了礼数。 话虽如此,苏怀安也心有不悦,平白叫妹妹受此委屈,还是早些送客为好。 “发生什么事了?” 明珠一走近,就见苏景荷手绞着帕子,满脸委屈,看到她来了,眼眶骤然红了。 “殿下……” “这是怎么了?” 明珠快步走过去,拉起苏景荷的手,俯身去看她。 “怎么哭了?” “……”苏景荷垂着眼眸,哽咽道,“殿下恕罪,您送我的那套琉璃杯盏碎了。” 皇室赠物受损,长公主虽不会怪罪,但若是传扬出去,到时候对二婶婶家的小女儿就不好了,故而苏景荷未将此事悉数告知。 “唉,我当是什么呢。”明珠松了口气,安慰道,“碎碎平安嘛,你若喜欢,我再送你就是,别伤心了。” 一旁,丫鬟漱玉欲言又止,瞟见自家少爷的眼色后,又将话咽了回去。 今夜明珠本想邀苏景荷留宿,因苏景荷心系碎掉的琉璃杯盏,又怕家里出什么差错,只得和兄长一同告辞。 临行前,明珠避开众人,眼神示意了下丫鬟,对方心领神会,跟着她来到一旁。 “你说实话,到底发生什么了?”明珠问道。 方才她就察觉气氛不对,猜测此事没这么简单。 漱玉私心不愿自家小姐白白受此委屈,便开口道,“回殿下,是住在府上的亲戚胡搅蛮缠,她家的孩子摔碎了小姐的那套琉璃杯盏。” “难怪。” 景荷承袭父母心性,宽仁友善,若非触及底线,轻易不会使人难堪,今夜想必是委屈极了,却也没有告诉她实情。 “景荷心软,不愿为难,那就让我来计较吧。” 明珠派人取来一樽琉璃花瓶,此花瓶瓶身不大,通体幻彩渐变,华丽非常,装盒交给漱玉,叫她回去替换。 “小孩子若爱砸人东西,便让她砸。”明珠瞥了眼盒子,淡然道,“捅了天大的篓子,自然要学会自己担待。” 众人辞去,片刻后,夜晚回归宁静。 “殿下可要安寝?”侍女问道。 “没事,你们去吧,我等人。”明珠打着哈欠,说道。 院中,明珠独自坐着,身前的矮桌上摆着董向阜和李凌煜的棋局。她埋起头来,细细观察,董向阜棋风一向如此,倒是李凌煜,令人捉摸不透。 形势散而不破,虽为败局之象,可该守好的阵地,却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围棋,明珠并不精于此,只知道,棋风如人。 人若冒进、笨拙,不懂瞻前顾后,那他即便悔棋百招,也是漏洞百出;而人若谨慎细致,哪怕他的棋力不高,也能为自己夺得几分生机。 收起黑子,棋盘中白子尽显。 李凌煜这个人,他的野心停留在何处,是败局既定的守拙,还是棋局之外,不为人知的成算…… 想着想着,意识便进入了梦乡。 廊下空旷,耳边传来阵阵虫鸣,一人轻手轻脚地走近,来到明珠的躺椅旁。 幽微香气在鼻尖飘过,身上多了条薄毯,明珠微微睁开眼睛。 见她醒了,菊若顺势在躺椅旁坐下,伏在对方的臂弯处。果然,殿下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 “殿下,怎么不回房中睡。” “想等你回来,没想到睡着了。” 听罢,菊若捂起脸颊,面上却藏不住笑意,她许久没有这般开心了,自从她离宫经营醉仙楼,便与殿下相隔,偶尔才能见一次面。 如今有殿下等着她回家,仿佛泡在蜜罐中似的。 兄长业已成年,不可能和殿下同居一处,更何况他在外身份成谜,若与长公主府来往过密,未免惹人怀疑。 偌大的府邸就只有她和殿下两人,不对,还有一个扫兴的家伙,整日神出鬼没。 灯火下,明珠注意到菊若面容稍显疲倦。 “累了吧。” “酒楼生意红火,忙些也好为殿下分忧。”菊若如此说道。 今日,三王家的郡主又派人请她,说是请,却有些蛮横的意味。 从长公主设府之日起,她和郡主就再没见过面,如今殿下独立出来,她哪里还有心思应付对方。 借口长公主开府事忙,屡次推脱,毕竟她身为长公主的家仆,理应尽职尽责,纵使郡主那边不乐意,也无话可说。 郡主身份尊贵,一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些日子屡遭拒绝,有些沉不住气了。 也怪她当初,只想叫对方上钩,却不曾想,钩子勾得过深,拔出不易,大鱼咬着钩,怕是要她也拖进水里。 菊若暗自思忖,得找个机会见一面,否则还不知道要闹到何时。 “怎么了,”明珠问道,“心不在焉的,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知道吗。”明珠捏了捏菊若的脸颊,说道,“无论什么,万事有我呢。” 这句话,令菊若回想起了,自己当年出宫的时候。 殿下曾说,这世间女子安身立命的东西太少,殿下不求自己为他人挣得什么,而是希望她能为她自己搏一条出路。 “所谓商人,通过交易将资源置换、整合,将一切握在手中的资源,发挥效用,它也许是商品、商路,或是信息、人脉,我会尽我所能为你们提供条件。 “不要怕,万事有我。” 第147章 有人挖墙脚 清晨,菊若凑近床榻跟前,床上之人正抱着软枕酣睡。 她昨夜却没睡好,敷了粉才遮住眼下的乌青,不怪别人,殿下和她一墙之隔,她满心焦躁欣喜,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见明珠睡得毫无察觉,菊若垂眸浅笑,伏在床边,用指尖细细描着她的轮廓。 这个人,是救她出苦海的恩人。 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或生或死,都不得善终。 从小学着卖弄取悦的舞姿,勾人的轻佻眼神,在诱人遐想的肌肤上画满花箔,熏着催情的香,叫人身上一阵发热,一阵泛凉。 孩童的她懵懂地接受着这一切,不明白兄长为何要拼了命逃出去,若是被抓住还会被毒打,棍子落在兄长身上时,她跪在地上求饶,说再也不逃了。 久而久之,她习惯了这里,至少能吃得饱,能穿漂亮衣裳,她学得好,老鸨妈妈还会夸奖她,给她点心吃。 直到那双肥硕的手强拽起她的胳膊,她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她哭喊着,求救着,挣脱不开,周围人投来或冷漠、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她好害怕,她不要待在这个地方,她想回家。 就算是回到那个破旧的老屋,穿着麻布短衣,就算是去山间挖野菜、搬石头,围着土炕吃饭,就算是…… 什么都好,只要、只要有人能救她。 眼泪浸湿了脸颊,混着脂粉,留下一条条泪痕。 “放开她!” 耳边传来声音,泪水早已模糊视线,她看不清那道身影。 忽然,她被拉进一个柔软的怀抱中,那么温暖,那么干净,带着茉莉花的淡淡气息。 是神仙来救她了吗? 自己,还能得救吗? 火光在眼中跳跃着,他们的贱籍被买断,当场烧为灰烬。 束缚着她的枷锁,就这样,破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奴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阿莲,原本是家乡人对她的称呼。 后来,变成了她的花名,也变成了她最深恶痛绝的名字。 很多人喊过她这个名字,父亲、老鸨、嫖客,她也将这个名字告诉给了郡主,并非对方所想的亲昵之举,而是这些人注定会被她舍弃。 眼前这个人,却不同。 指尖触及着对方的鼻尖和眼尾,蜻蜓点水般,留下一丝痴念。 待明珠醒来时,幔帐被人放下,遮住了外面刺眼的光。 “谁这么贴心。” 明珠伸了个懒腰,慢慢悠悠起身。 此时,长公主府门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长公主府的侍卫原皆在北境驻扎,于戎狄一役中崭露头角,此番调任京中,担任长公主府的侍卫之职,不太清楚马车的等级规制,直猜其主人身份尊贵非常。 待人从马车上下来,大摇大摆走到阶前,见状,侍卫们上前阻拦。 “不知这位小姐是哪家,可有拜帖?”侍卫长问道。 李杉目不斜视,只淡淡扫了一眼头顶的匾额。一旁,郡主的贴身大丫鬟香菱语气不善。 “有眼无珠的东西,连郡主都不识得,你们怎么在京城当的差!” “啊,郡主恕罪。”侍卫长拱手道,“卑职等人都是从北境调任,初到京中任职,若有得罪,还望郡主见谅。” “我们郡主前来拜见长公主殿下,还不快进去通报。” “不知郡主可有拜帖?”侍卫长问道。 “你……”香菱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像瞧傻子似的,“三王府上的平宁郡主前来登门,你竟然要拜帖?!” 从未听说过谁家敢对三王府这般放肆,纵然是长公主,架子未免也端得太大了吧。 不仅要不来开府的请柬,现如今还管她们要什么劳什子拜帖,这简直是要和三王府对着干。 “你不如先进去通报一声,再来回话。”香菱颇为不耐道,“一个小小侍卫,狗仗人势,还对着三王府拿乔,若叫长公主殿下知道你问郡主要拜帖,仔细你的脑袋!” 闻言,侍卫长皱起眉头,他不清楚其中门道,只是按规矩办事,却不想对方如此咄咄逼人。 三王府确实权势滔天,他们不想给长公主殿下惹麻烦,便忙进府禀报。 长公主府,卧房内。 侍女传话,说郡主前来拜见。 “郡主?”明珠撂下擦脸的手巾,疑惑道,“哪个郡主?” “是三王府中的平宁郡主。” “噢。”听到三王,明珠不禁警惕,“她来拜访……” 昨日景荷提起时,她便心有疑惑,这位郡主她没什么印象,从前三王一向看不上自己,他家的女儿也与自己素无交际。 无事不登三宝殿,郡主不请自来,想必不会是问安道贺这般简单,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三王? 不过,既然来了,也不必无故谢客。 侍女望了眼门外,不安道,“还有,侍卫长在外向殿下请罪,说他阻拦郡主登门,还要对方出示拜帖,属实不敬。” “这不是正规流程吗,不敬什么,她是天王老子,拦不得?” 侍女被明珠的话逗笑,也替侍卫长松了口气,自己在京多年,自然清楚郡主身边那个大丫鬟厉害,指不定说什么难听话呢。 “你让他起来吧。”明珠换着外衣,沉声道,“跟他说,他做的没错,在长公主府做好本职工作就好,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片刻,茶沏上桌。 “近日听闻殿下乔迁新居,小女本该前来道贺,可惜未曾受邀,恐唐突登门不便,故而今日前来,不想,又坏了长公主府上的规矩,被没眼力儿的侍卫阻拦,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郡主这是哪儿的话,”明珠莞尔一笑,说道,“下次注意就行。” “……” 郡主身后的丫鬟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被郡主的眼神止住。 明珠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喝着茶。 这京中,被娇养长大的大小姐们,有一个特性,表面上纤纤弱质,连个大声说话的都没有,可言谈间,却有着隐藏不住的傲慢。 方才郡主那番话,明着是谦卑致歉,话外之音却尽是责难,不仅当面提及未被受邀之事,还暗讽长公主府规矩大,登门接二连三受阻。 不过,明珠懒得迁就体面,开门见山道,“不知郡主前来,所为何事啊?” 李杉沉吟片刻,说道,“不瞒殿下,小女今日前来确实有一事,有求于您,却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必殿下不会为难。” 话虽如此,对方却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笃定地看向明珠。 怎么,这是打算要她先客气一番,给个承诺? “你先说说看,我再想为不为难。” 才不上当呢。 那边郡主明显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因有求于人,不得不摆出姿态。 “小女是想跟殿下要个人。” “要个人?”明珠纳闷道,“谁?” “醉仙楼的掌柜,何莲姑娘。” 第148章 后院起火 醉仙楼中,菊若忽觉一阵恶寒。 “怎么了,掌柜的?” “……”菊若蹙眉道,“兴许是天凉了。”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中。 郡主那边话音刚落,堂外随行的丫鬟便鱼贯而入,所持匣子里面装着的,则是各式珠宝玉器,亮得晃眼。大丫鬟香菱将最后的锦匣打开,里面摆着一只种水极佳的翡翠镯子,由翠转紫,三色齐全,也被呈送至明珠面前。 扫了一眼面前堆满的名贵宝物,明珠撂下手中的茶盏。 “郡主,这是何意啊。” 富婆挖墙角,挖到家里来了? “小女知道,殿下产业皆由何莲姑娘打理,长公主府也经她一手操办,正巧,小女身边就缺了一位这样细心周到的女使。殿下若肯,小女愿为殿下招揽贤才,替她为殿下尽忠,定然不会误了殿下大事。” 郡主姿态从容,仿佛胜券在握。 “聊表心意,还望殿下不弃。” 明珠哼笑一声,冷道,“郡主是要让我家菊若舍弃现在的事业,去王府内宅做你的女使,不觉得荒谬吗?” 打小菊若性子就要强,也肯吃苦,平日里从不跟自己叫难,可明珠知道,醉仙楼也好,月记也罢,走到今日殊为不易。 这些年菊若的辛劳付出,在其中倾注的心血,绝非寥寥几笔能轻易盖过,岂是这几个匣子换得起的。 “郡主带着这些东西上门,是觉得凭这些,能从我这儿将人——买走吗?” “不、不,我是真心的。” 一听这话,李杉也顾不得隐瞒,赶忙开口解释。 “小女与阿莲乃是至交,这些时日她在殿下身边,总也见不到。小女私心想着,殿下乃大梁长公主,身边可用之人颇多,并非非她不可,能不能……把她还给我。” “?” 这……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自己像是在拆散什么苦命鸳鸯似的。 思及此,明珠不禁纳闷。 “你们,是什么关系?” 闻言,李杉陷入沉默。 她与阿莲的关系,不可叫旁人知晓,阿莲也曾几番叮嘱,在长公主殿下面前,绝不能提及她二人的关系。 思来想去,李杉开口道,“殿下有所不知,阿莲与我私交颇深。” ——私交颇深? 倒是从未听菊若提起过,她和三王家的郡主有什么亲密联系,可瞧着郡主这含羞的神情,又不像是演戏。 “那你今日前来,想从我这儿要走她,这件事她知道吗?”明珠试探道。 李杉抿着下唇,犹豫着,吐出两个字。 “不知。” 还真是不出所料,想要什么就直接花重金买走,像是三王府一贯的做派。郡主以为她不会为了一个手下人与其翻脸,能轻而易举达成所愿。 的确,倘若她顾及三王府的面子,成人之美,郡主便可对菊若先斩后奏,断了她的后路,叫人不得不依从。菊若究竟是怎么招惹到这位千金大小姐,以至于对方不顾身份,纠缠到家里要人。 放眼京中,亦是闻所未闻。 “这样吧,此事你们还是彼此商量妥当为好,我家菊若向来自己做主,她的私事我不过问,至于她如何决定,我也不插手。不过,何去何从,希望郡主尊重她的意愿,她若是不愿,郡主也别为难她。” “自然。”李杉神态恢复自如,笃定道,“有长公主这番话,小女就安心了,将来若有不便,有长公主成全的情面上,小女愿鼎力相助。” 哟,这么自信? “那就请郡主将这些收回去吧。” 明珠示意了下面前眼花缭乱的金银珠宝,见郡主那边意图婉拒,她说道,“郡主若不带走,菊若回来,怕是以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已经被郡主暗自交易了。” 李杉一听,虽面色不佳,但还是命丫鬟们收回了,毕竟,从她手中送出去的东西被拒收,这还是头一遭。 “那我就不送了。” 待客人走远,明珠对身边人道,“备马车,去九方赌馆。” 一路上,明珠思绪不停。 倘若菊若有郡主这层关系,那当初郡主生辰宴,齐铭的牌位出现在三王府此事,想必菊若也参与其中。 定州刺杀一事,菊若会不会早已知晓,才和松芜串通一气。 若是如此,或许不该让郡主和菊若再接触,自己与三王注定水火不容,届时无论结局如何,她们两个都将难以面对彼此。可瞧着郡主这样子,怕是不会轻易退让。 眼前,一双手晃悠着。 “你想什么呢?” “!”明珠诧异道,“你什么时候跟着我的?” “我一直跟着。”桑吉无辜道,“你被灌了迷魂汤了,这么魂不守舍。” 她倒希望被灌迷魂汤的是她,不是其他人…… 九方赌馆内。秋风劲爽,梧桐叶泛着枯黄,风拂过,落了满园,有些未来得及清扫成堆,在地面摊开金黄,踩在脚下发出酥脆的声响。 不远处,一个清瘦白净的青年款款走来。 “想必,这位就是桑吉。” 闻声,桑吉抱着肩膀看向来人。 不知为何,他虽头一次见这人,却觉得不对付,这人脸上的笑瞧着也假惺惺的。 “没错,她叫我桑吉。” “呵,野狗就是野狗,以为跪地乞求便能博人怜悯。”松芜面上含笑,嘴里的话刻薄非常,“说到底,不过是施舍你一丝余光,别以为真能鸠占鹊巢。” 桑吉也不甘示弱,挖苦道,“那看来,你的位置被我占了呀。”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各自都在腹诽对方不是什么善茬。 “无妨,”松芜淡淡一笑,“‘鬼方祂’能死一次,就能死第二次。” 听到“鬼方祂”这个名字,桑吉骤然警惕,面色不善地盯着对方。 “你知道我是谁。” “一条丧家犬,不是吗。” “找死!” 桑吉刚想动手,门突然被里面的人推开,他动作一滞,对方却连躲都不躲。顿时,桑吉猜出他打的什么算盘,却来不及收力,拳头还是落在了松芜脸上。 “你们在干什么?!”明珠惊道。 一时间,桑吉无措地愣在原地。 “小姐恕罪,都是我不好!与桑吉弟弟初次相见,想着关心一番,却不想惹他不痛快了。”松芜抬眸,手捂着脸颊,楚楚可怜道,“小姐莫要怪罪桑吉弟弟,我……不疼的。” “哈?!”桑吉瞪大眼睛,恼火道,“你——!” 他刚想开口,却又被松芜抢先。 “我知桑吉弟弟是无心之失,只是如此烈性,怕是待在小姐身边不妥,倘若有一天冲撞了小姐可如何是好。” 桑吉难得语塞,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松芜。 “差不多得了。”明珠无奈打断,她自然清楚这两人是什么德行,对松芜说道,“你跟我进来。” 进门前,松芜不忘瞥了眼气急败坏的桑吉。 桑吉冲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等着。 松芜心中嗤笑,不以为然。 待松芜将门关好,发现明珠正站在他身后,一脸了然地看着他,松芜这才收起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明珠伸出手,戳了戳他被打的脸颊,“你这算计自己人的毛病还不改?” 脸上传来一阵刺痛的酥麻,松芜僵直了身子,有些慌乱地抬了抬手指,他垂着眼眸,小声道,“疼。” “真疼?”明珠立刻收回手,关切道,“打的很重吗?” 见状,松芜笑道,“不疼,我装的。” 明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在桌旁坐下,松芜取来茶点端到她面前。 “小姐怎么忽然来了,是发生了何事吗?” “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菊若和平宁郡主是什么关系?” 听罢,松芜手中动作一顿。 “郡主来找您了?” 这件事,菊若自己在殿下面前向来绝口不提,凭借殿下和三王的关系,也不会主动接触郡主,那便只有一种可能——郡主找上门了。 第149章 当面出柜 晌午,醉仙楼中,人声鼎沸。 天气转凉,酒楼里新添了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 铜锅里烧着碳火,滚水中烫着肥瘦均匀的羊肉薄片,萝卜、山药、藕块、白菜码列齐整,还有今早刚供的新鲜豆腐,每人再配上一碗喷香的芝麻油碟。 半肥半瘦的羊肉轻轻一涮,蘸着麻酱入口,麻酱的浓香和羊肉的鲜膻,将热气吹散后,风卷残云般卷进腹中。 没一会儿,吃得人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 “栾大人,不知可还合胃口?” 菊若亲自端着菜,来到雅间,座椅上的白胡子长者拿出帕子,抹了把嘴角的麻酱。 “丫头,你们这儿的锅子还真不赖。” “能得栾大人这句话,我这心里真是安心,京中谁人不知您老人家在吃上的门道,有您这句话,咱们这羊肉锅子才称得上‘地道’呢。” “哈哈哈你这丫头,你们家殿下让你来管着醉仙楼,还真有眼光。” 菊若难得害羞,端上一盘白里透亮的绣球蕈,说道,“这一道配菜,是我们殿下推荐的,特来请您老品鉴呢。” “长公主殿下推荐,老朽必得赏脸。” “先前大人在陛下那儿,为殿下选了那么一处好宅邸,殿下十分感念大人。” 栾太傅捋了捋胡子,笑道,“老朽不过是顺水推舟,倒劳殿下记挂了。” 一旁,跑堂的伙计从门外进来,凑上近前,同菊若耳语。 “掌柜的,郡主来了。” 菊若眉头微皱,小声道知道了,转头换上笑脸。 “那大人慢用,小女就先失陪了。”出了雅间的门,菊若吩咐道,“你们先准备着,我去看看郡主,一会儿送到地字间。” 说罢,转身上了楼。 前些日子,郡主三番两次请她过府,她都婉拒了,本想着消停了几日,却不想人直接杀来,还好她说过今晚带羊肉锅子回家,殿下没来醉仙楼,趟不进这趟混水。 地字间门外,郡主的大丫鬟香菱在门口候着。 瞧见菊若人过来,依旧神色冷淡,与以往不同。 菊若顿感蹊跷,试探道,“香菱姐姐,怎么郡主突然来了,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好准备好郡主爱吃的。” “呵,今日我们郡主可是吃了好一顿闭门羹,眼下再吃,怕是没胃口!” 香菱说话夹枪带棒,也不知是对谁,菊若懒得跟她计较,面上仍摆出一副关心模样。 “怎么回事,谁人这么大胆。” “还能有谁,那可是咱们大梁的长公主殿下,除了她,谁敢能叫郡主受此委屈。” “!” 菊若心下一惊,也顾不上许多,慌张道,“郡主去找殿下了?!” 见她语气质问,香菱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王爷和陛下尚且是同胞兄弟,郡主还找不得长公主?” “香菱姐姐误会了,”菊若找补道,“我只是担心郡主,她与殿下素无往来,贸然登门,怕不知如何应对。” “哼,算你有良心,郡主在里面等着呢。” 菊若长吁一口气,按捺着烦躁。 进了雅间,郡主正一脸委屈的等着自己。 “阿莲!” “听说您去长公主府了?” “对啊,我去求她把你还给我,你不知她是如何对我!” 一提此事,李杉顿时上了头,今日在长公主府受的气,这会儿一股脑倒了出来。 “先是含糊其辞,后来还叫我同你商量,我瞧她就是假大度。 “明明嘴上说,我让你放弃这酒楼去做王府侍女荒唐,我看她才荒唐,好好的女子整日在外抛头露面,卖乖陪笑多不成体统。 “这酒楼做得再大,又有何用,不过就是一个吃饭的地方,众人给她长公主几分面子才来捧场,说的好像非你不可似的!” 李杉越说越气愤,仿佛大义凛然替她不平,全然不曾注意菊若的脸色,已然变得冷漠。 “阿莲,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明镜一样,怎么做我的贴身侍女,还能委屈不成! “横竖她承诺了,只要你愿意跟我,她就放你离开,我不信她敢当面毁约,你今日回去就告诉她,看她怎么办!” “……” “阿莲,你怎么不说话啊?” 菊若神色平静,宛如对一个生人。 “郡主,我们还是断了吧。” 九方赌馆,茶室内。 见松芜对此事毫不意外,明珠怀疑道,“听你这意思,你知道她们的事?” “没什么,不过女孩子家关系近些。”松芜喝了口茶,徐徐道,“大约是菊若素日哄人话说的多,郡主给当真了。” 他并未将菊若和郡主的苟且之事全然抖搂给殿下,一来脏了殿下的耳朵,二来以那个疯婆子私下的德行,若她知道自己告密,说不定还真会提刀来同归于尽。 “也是……”明珠犹豫道,“可郡主态度有些不同,你说,她会不会是真的暗恋菊若?” “咳!” 松芜呛了口茶水,忙用袖子遮掩。 他们从小混迹于烟花柳巷,自然知道有些人口味不同,世家大族中难免有些离经叛道之辈,男女不拘,故而青楼在培养新人时,教的花样也多些。 只是没想到,殿下也懂。 “您多虑了。” “是嘛?” “您为何会这么想,是郡主说了些什么吗?” 按理说,此类偏好皆为隐秘,纵然郡主年轻气盛,也绝不会轻易示人,给三王府留下此等丑闻。 “她就说她们私交颇深,可我觉得不对劲。” “怎会。” “她让我把人‘还给她’,这说法太暧昧了。” “……” 自求多福吧,妹妹。 “你们都已经大了,又在外面做事,私下与什么人来往,原本我是不做约束的。 “只是你也知道,我既已决定与三王抗衡,我和他之间便不会有善终,你们同三王府的人若交好,难免受我波及。” “小姐。”松芜摇了摇头,注视着眼前之人,说道,“于我们而言,没有谁比您重要。” 即便松芜这样说,明珠还是难以安心。 她不想因为自己束缚他们,也害怕将来……将来会不会有一天,他们也和兰萤一样,因为她的疏忽过失,落得那般下场。 自从兰萤身故,除了松芜他们之外,再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兰萤,就连她回宫,身边的宫人也都绝口不提,小宫女曾偷偷告诉她,是梅辛事先传信叮嘱过她们。 身为兄姐的松芜和菊若,在得知此事后,对她也是细心宽慰。 可越是如此,悔意,如蚁般蚕食,无数次密密麻麻地涌上心头。 明珠忽而想起,在她决意赶赴戎狄后,兰萤在天牢对她说的那句话。 ——所有报应我来承担,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过去兰萤对她说过的话,竟都一一应验,而她所谋之事,要付出的代价,也会一次比一次沉重,那身边这些人,又将如何幸免。 “小姐。” 一双白净的手递来,克制地停在近前,只轻触着她的指尖,明珠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许久。 松芜看出她的不安,并没有急于安慰,而是问道,“您还记得在听筠轩那次吗?” 第150章 殊途不同归 当时明珠出于好奇,带着松芜来到听筠轩,本想见一见自己的绯闻对象,临走前被齐二缠上,齐二对松芜出言不逊,极尽羞辱。 回宫之后,松芜把自己关在房中许久,直到晚膳也未曾露面。 入夜,下起阵雨,雷霆喧嚣。 明珠提着食盒,来到松芜房前,见房内的灯火微弱,打量着他应该还没歇下,于是在廊下喊着松芜。 听到呼唤声,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隔了好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松芜站在门口,潦草地披着衣服,浑身散发着皂角的清香。 “殿下。” 松芜用帕子捂着脸,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 “我看你晚上没吃饭,怕你饿着。”明珠瞧他如此,问道,“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松芜摇了摇头,下半张脸被帕子掩着,看不清脸色。 “这是怎么了?” “无妨,方才不小心磕到了。” “要不要紧啊,让我看看。” 明珠伸出手,想要查看伤势,对方却往后躲闪,避开了她。 “殿下,您身份尊贵,我这样肮脏的人,您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你这是什么话!” 听到这话,明珠有些恼了,上前一步,直接抓住他的手,不想他手上的热度,竟烫得不寻常,仔细看手还有些红肿。 “手怎么这么烫。” “……许是沐浴久了些,不曾留意。” 屋内雾气蒸腾,像是刚沐浴过,可怎么用这么烫的水? “松芜,”明珠语气放缓,商量道,“让我看一眼你的脸好吗,我就看一眼。” 即便她正握着他的手,依旧就感受他微微发力,攥着帕子挡在脸颊上,固执地不肯挪开。 “殿下,时候不早了,这雨下得大,您快些回寝殿吧。” 说着婉拒的话,声音却含着委屈。 明珠当即没说什么,将食盒递给他转身回去。 过了没多久,松芜的房门再次被敲响,他打开门,明珠站在门口,手中是一盒治疗烫伤的獾油和一罐止血化瘀的伤药。 明珠见他还捂着脸,没有再要求查看。 “松芜,我知道你怕我担心你,不想给我添麻烦,但我既然把你们带回来,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以后,不要说那些自轻自贱的话,我会伤心的。” 闻言,松芜紧咬着下唇,犹豫良久,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将手中的帕子缓缓放下。方才为了不被殿下发现,他慌乱涂抹了一层止血的药粉,眼下被水汽熏蒸,面糊似的挂在脸上。 明珠这才看见了,在他的脸上,那些渗着血渍的抓痕和擦痕,狞狰得像要撕烂面容。 “这——”明珠惊愕道。 倾盆大雨中,松芜身子颤抖着,不断抽噎,泪水失禁般滚落,无助地控诉。 “他,他碰了、我的脸。” 明珠猛然惊醒,一把抱住他发抖的身子。 “我知道了,别说了,不用说了。” 她早该察觉的,齐二说那些腌臜话的时候,她就该想到的! “都怪我。”明珠懊悔万分,“我不该去那儿的。” 松芜的脸埋在她的肩头,就这样,在雨声中哭了许久。 这具身子,他原想洗干净的…… 他拼了命地擦拭,用巾帕、用毛刷,甚至想用刀一片片割下来。 如此,就能再长出干净的皮肉。 直到浴盆内弥漫起血腥气,他才惊觉,清澈的水早已泛红,他看到镜中的自己,仿佛吸了血的妖魔。 屋外风雨烈,犹如厉鬼嘶鸣,树影婆娑,枝条抽打着窗棂,搅扰安宁。 除了被抓伤的脸颊,松芜整个后背和前胸遍布嶙峋的红疹,像是被砂纸刮过一样,有些被指甲抠出血肉,结了浅浅的痂。 “殿下,别看了,无碍的……” 松芜攥着衣服的手,被另一只手覆盖,他抬起头,见她拧着眉望向窗影,没有看自己。 “松芜,今后你若有什么不愿告诉我,我不问,也不会怪你。 “只是……身上如果有伤,你一定记得要抹药,不能任由它们溃烂,别人会心疼。” 她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能听出一丝哭腔。 松芜说不上来当时的心情,惶恐、惊喜、自卑、畏惧……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个肮脏的地方,被毒打、咒骂,藏匿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独自擦拭着伤口。 路过的人投来同情的目光,每当这时,他就会冲对方吐口血痰,看着人骂骂咧咧地走开。 那些人,进来这个淤泥池,偏要装成悲天悯人的菩萨,一会儿同情妓女,一会儿同情落魄下人。 却也不是来普渡众生,而是来寻欢作乐,以为说几句好听话,别人就会感恩戴德,殊不知自己寒酸地连顿饭钱都掏不起。 后来,他遭遇了齐二的迫害,也曾不抱任何希望,反正这一辈子,他要烂在这里了。 直到他遇见了,眼前这个人。 此刻,她为自己保留着最后的尊严,只是平静地望着远方,外面喧嚣的风袭来,这间屋子却变得格外安逸。 他盯着两人交叠的手,良久。 “嗯。” 那时,他就知道,回不了头了。 殿下或许有一天会后悔救了自己,可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短短北境一行,世事俱变。 殿下也变了,从前最爱和他们玩闹的人,话少了,笑容总是浅浅的,连白发也长了出来。 终究,人都会经历一些难以面对的事,兰萤的死,对于殿下而言,不仅是痛苦和伤怀,还有深深的自责、悔恨。 那滋味儿不好受,它就像是用刀子剜下来的肉,想起一次,就会疼一次。 “您对我说过,如果有伤,不能任由它们溃烂,别人会心疼。” 被命运鞭笞过的人,即便不善良,也不会期望所爱之人经历这些苦难。 “放过自己吧,这一切,不该由您独自承担。 “我们虽追随殿下,可路是自己选的,倘若没有您从鬼门关把我们救出来,我们兄妹几人,就无人能幸免。” 如果他没能找到殿下,小妹会在马厩中高烧病死,何莲会和自己落得同样的下场,日复一日,犹如枯朽发烂的树干,亦或是,轰轰烈烈一把火,又悄无声息地化为灰烬。 “您要走的路,我们本无福相伴,只是出于私心,赖在您身边,今后吉凶祸福,不过是缘分有余。” 松芜看着明珠,神色坚定。 “无论发生什么,您都不要有所顾忌。” 醉仙楼,地字号间内。 啪——! 一个巴掌声清脆地打在脸上。 李杉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显然被气得不轻。 “打也打了,该消停点了吧。” 菊若用舌尖顶了顶脸颊,露出本性。 今日之事,根源在她自己,若她不和郡主说清,寻了其他托词,郡主多半不会甘心,仍要在殿下面前闹个不休。 而李杉方才一听阿莲要和自己断了,甘愿放下身段,多番挽留。 不想对方来了一句——你越界了。 “你当我是什么?!”李杉怒道,“供你消遣的玩意儿吗?!” 外面候着的香菱,听到动静不对劲,敲了敲门,想要询问里面的情况。 “郡主,发生何事了?” “滚开!” 李杉恶狠狠地盯着菊若,却不想别人此时插手进来。 外面没了声音,李杉上前几步,逼近菊若,两人抵在床柱旁,没了从前的暧昧缱绻,现如今,一个咄咄逼人,一个冷漠如霜。 “你过去说的那些话,都是哄骗我的吗?”李杉红了眼睛,质问道,“你说要同我一生一世,即便我嫁了人,你也愿终身不嫁,陪在我身边,这些你都忘了吗?!” 菊若云淡风轻道,“郡主,床上的话如何当真。” 第151章 皇子也难逃催婚 菊若一夜未归,派人回来送了铜锅羊肉,顺带着传了话,说酒楼事忙,最近她就在醉仙楼留宿,暂不回府。 今日一大早,有远客登门。 栾城的果农们随着商船南下至京,为长公主府送来了几箱秋梨,果子色泽金黄,个头饱满硕大,一咬下去,汁水迸发,梨肉绵软。 “今年的秋梨,怎么下来的这么晚。”明珠啃着秋梨,问道。 眼见都十一月份了,往年京中十月初就上市了。 “栾城还好吗?” “好着呢,就是今年天干,果子结得晚了些。”果农们回道,“大家记挂着长公主殿下您,特地挑了最好的一批送来。” 因明珠抄没方太守和庄府平账,百姓当初买树苗的欠款一笔勾销了。 此外,鸿运楼由庄粟接管后,按明珠的主意新添了一份保单,额外收取保费,一旦货物损失超过两成,则由鸿运楼赔付果农应得的部分收益。 栾城太守新官上任,自然清楚当初明珠在栾城的所作所为,短短两日,她以雷霆之势将此地搅弄得天翻地覆。 高官落马,犹按律例处置,而鸿运楼一夜之间尽被清理,只留下一地的尸身,新任太守胆颤之余,做事亦不敢有丝毫懈怠。 栾城安定后,除了朝廷的奏报,新太守还私下专门递送了一份到长公主殿下手中,不仅是请她检阅之前的各项安排,也是递交投名状。 栾城地处水路枢纽,自然有它独到的价值,所以明珠回信,鼓励他好好干。 这回明珠听到果农们的答复,也终于放下心来。 “等会儿你们把这几箱结的钱拿走。” “诶呦,这可使不得啊殿下,不过几箱土产,若是叫乡亲们知道我们收了您的钱,怕是跟我们没完!” 说着,几个果农连连告辞,生怕晚走一步,就真要带着长公主殿下的钱回去,那还不得被栾城百姓们指着鼻子埋怨。 明珠无奈,只得收了几箱秋梨,叫他们回去问果农们好,辛苦他们此番费心了。 箱中金黄的秋梨堆摞着,明珠挑了几个洗净摆盘,剩下的皆抬进厨房,等着煲梨汤喝,如今天干,梨汤止咳润肺,功效甚好。 廊下,一个身影走近。 “长姐又吃独食。” “你还真是有口福。”说着,明珠朝来人丢了个梨子,“刚送来的栾城秋梨。” “栾城?”李凌霄接过,打量一番说道,“看来他们是报答长姐恩情,这梨瞧着比宫里的还好呢。” “嘘,”明珠朝他噤声,“让你吃就是同伙分赃,回宫之后别把我卖了。” “那这一个,可堵不上嘴。” “知道了,再给你带一箱回去。”明珠无奈道,“你这一大早的,来干嘛?” “怎么,臣弟不能来?”李凌霄反问道。 答非所问,瞧他这样子,像是有事隐瞒。 “你这三天两头的出宫,改天见了父皇,不如让他也早些给你立府,省得在宫里憋闷。” 谈及立府,李凌霄神色淡淡。 “快了。” 二十而冠,始学礼,立府就意味着成人,封地、臣属、姻亲,更为繁琐的事务沿着冠礼的链条铺展开来,难免令人感到沉重。 李凌霄瞧着眼前之人,她倒是没心没肺,浑不在意。 “臣弟立府后,恐怕就难有时间来见长姐了。” 这时,门房传来通报,说惠妃娘娘宫里的总管高公公来了。 明珠立马看向罪魁祸首,“来找你的吧。” 李凌霄不言语,自顾自吃着梨。 那位高公公进来一问安,果不其然逮到正主。 “二殿下!可让奴才好找,您以为藏在长公主殿下这儿就万事大吉了吗?” 这事到临头二皇子殿下找不见了,天晓得他有多心急,一路从宫里追到宫外,所幸长公主府离皇宫也不远,没费什么功夫。 明珠打量起李凌霄,狐疑道,“你今天有什么事?” “无事。”李凌霄回道。 高公公一听就急了,忙道,“哪里无事,您说得轻巧,惠妃娘娘宫里就等着您露面呢,您再不去,难不成让娘娘亲自来寻您吗?” “啊?”明珠抗拒地摇了摇头,“那可不行,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母妃说,我年纪不小了。” “给你——相亲?” 见他点头,明珠一时语塞,不知该赶他走,还是该收留他。 难怪李凌霄方才一提起成年立府就兴致缺缺,合着正被催婚呢,也不知都有谁家的女儿。 李凌霄迎着她的目光,了然道,“长姐是在想,母妃给我相看的是哪家女儿吗?” “你有读心术?” 李凌霄莞尔一笑,问道,“长姐难道猜不出?” “?” 这她上哪儿知道,她跟惠妃又不熟。 “齐家。”李凌霄无奈道。 “啊?!”明珠瞪大眼睛,“齐家,你舅舅家的女儿?” 他们不是近亲吗?! “长姐为何如此讶异?” “……” 过去确有近亲结婚,在这儿也不算稀奇,尤其是齐家为笼络李凌霄,让自己家的亲生女儿嫁过来,倒也无可厚非。 可若是李凌霄和齐家联姻,将来遇事便更不可能持身中正,大义灭亲,既然如此,至少不能是齐二家,否则那艘待沉的破船,迟早把李凌霄一起拖下水。 “真不想去?” “不想。”李凌霄坦然道,“今日不过是母妃借口关心晚辈,将齐家的几位表妹们请到宫中,臣弟到场与否,都没有妨碍。” 一旁,高公公正欲开口,明珠抬手拦下他。 “算了,劳烦公公回去说,长公主把二皇子叫走了。”明珠无谓道,“反正我得罪惠妃的事也不止这一件,想躲就躲吧。” 李凌霄下巴微昂,“听到了吗。” 高公公目光徘徊在两人间,为难道,“这……” 原本是齐侯家那两位小姐,在宴席上向惠妃娘娘提及二皇子殿下,娘娘哪里不明白姑娘家的心思,立刻着人去传殿下。 宫人们在宫中找寻无果,又怕惠妃觉得殿下故意不露面,事后责罚殿下,因此才求到他这儿,他一猜就知道,殿下不在宫里,必定是去了长公主府,才紧赶慢赶追来。 “这娘娘和齐家诸位小姐都等着殿下,殿下不去,实在是不妥。”高公公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娘娘若是知道你不在宫中,来了长公主府,只怕又要……” 李凌霄瞥了眼对方,警告他不要多嘴。高公公面露难色,进退两难间,李凌霄的随从赶到府中,手里提着两个食盒。 “殿下,永味斋的点心买来了。” 李凌霄这才从容起身,对高公公说道,“我出宫是为了买母妃爱吃的点心,高公公莫要会错了意。” “是、是。”高公公抹了把汗,赶忙应承道。 明珠无语,李凌霄这人来时就替他自己找好了遮掩,分明打定主意要回去,何必搞这一出。 “等一下,”明珠灵光一闪,问道,“齐家的女儿都会去吗?” “应是如此,同是舅舅家的女儿,母妃不会厚此薄彼。” 那就是说,齐行遥也有可能在场。 “霄崽,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 第152章 公园相亲角 高公公那边先行回宫禀告,派了身边的小太监紧随,生怕二皇子又跑了,当面叮嘱小太监,一定要将二皇子殿下护送回宫。 若是晚了迟了,惠妃娘娘恐要怪罪下来,连带着他们这些寻人的宫人,都要被定个办事不利、怠慢贵客的罪过,更别说,本来表小姐们进宫就留不了太久,若临走没见着人,他们都得挨板子。 明珠着人去备马车进宫,李凌霄就这么不紧不慢地陪在一旁,身后小太监急得冒汗,却又不敢催促,进退两难,只得诚惶诚恐地踱步跟着。 “长姐在齐家有相熟之人?” “没有。”明珠话锋一转,说道,“以后保不齐会有。” “长姐想要结识谁,不如由我来为长姐引荐。” “怎么,”明珠戏谑道,“想在你表妹们面前卖个好?” “臣弟分明是在长姐面前卖好。” “嘁,我可受用不起。”明珠瞟了眼小太监,对李凌霄说道,“要不你先回宫,别让人都等着你。” 李凌霄笑意收敛,随着她方才的视线看过去,脸色也随之冷了下来,小太监心头一紧,急忙埋下头,额头汗珠冒不停。 “看来你师父留你,是催我啊。” 闻言,小太监急告罪。 “奴才不敢!求殿下恕罪!!” 见小太监被吓得双眼紧闭,身子直打哆嗦,明珠轻推了下李凌霄。 “别欺负人。” 李凌霄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吩咐小太监去牵马,小太监立刻跟得了圣旨似的,急火火跑向马厩。 “长姐体恤下人,就不体恤我。” “什么话,你要是不想相亲,大不了一会儿我做这个坏人,帮你搅黄就行了。” 横竖自己如今在宫外住,得罪了惠妃就溜之大吉,她又不能追出宫来。 “此话当真?”李凌霄好奇道,“长姐打算怎么做?” 明珠朝他勾了勾手,见状,李凌霄俯身凑近过来,明珠伸出手,朝着对方的脑门儿轻轻一弹,同样的招数又上当,惹得李凌霄气恼地瞪着她。 明珠莞尔,回道,“反正不会叫你今天去拜堂。” 红砖瓦墙内,御花园秋意正浓。 亭台中,窗棂框出一面秋景,枝条低垂着头,绯红与青绿的叶色渐变,宝石般映着光,荡漾在湖面上,拨开涟漪,找到了石岩下红白相间的锦鲤。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几个靓丽的身影出现在秋景中,少女们簇拥着一位华贵的妃子,从鹅卵石路上结伴走来。 明珠倚在窗边,将园中众人收入眼底。 人群的最后,站着一个“异类”。 那人身姿挺拔,步履矫健,走起路来不含胸驼背,因此即便站在人后,也显得高出一头。 可以看出来为了进宫,家里特地给她打扮了一番,可她似乎并不习惯飘袖的衣裙,站定时手并在身子两侧,规矩又拘谨。 嘴唇上的胭脂不知刮蹭在何处,剩下外面一圈颜色鲜艳,她的皮肤并不白皙,敷着和她肤色格格不入的脂粉,就像她这个人和宴会一样别扭。 她没有和其他人聚在一起说话或赏景,周遭的欢笑仿佛都与她无关,她时不时扫视四周,宛如守卫。宫人们见人下菜碟,许是觉得以此女之资,待选无望,便有意无意地忽视她,显得她在人群中格外孤单。 “喵~” 脚边,伊丽莎白头蹭着膝盖,惹得发痒,明珠揉了揉那颗硕大的毛绒脑袋,这些时日不见,越发粘人了。 欢声笑语停了,明珠看向窗外,原来是玉树临风的皇子登场。 “真是讲究。” 李凌霄从自己宫里换了衣裳,姗姗来迟。 那几个小姑娘神情出奇一致,脸颊映着骄阳红叶,染上粉嫩的红,目光含羞,前面有两个大着胆子先行回礼,后面几个才随着小声附和。 惠妃站在两方中间,主动一一引荐,最靠前的那两位,便是齐二家的女儿——齐慧雯和齐念雪,当初为了合李凌霄的名讳,特地起了同偏旁的“雯”、“雪”。 这两位女孩子很是出挑,身上穿的石榴裙刺绣精巧,那几株绣花栩栩如生,足见昂贵,家中父亲承袭爵位,有着侯爵之女的名号,下巴都比其他人抬得高些。 齐三家有两名女儿,行头看起来比齐二家的女儿差了不少,听闻齐三好赌,他家大概是这几家里最不宽裕的,即便把压箱底的首饰都戴了出来,可发髻旁并不配套的小巧珠花,还是略显简薄。 还有最后一位,果不其然,那人就是齐四家的独生女儿——齐行遥。 齐四子齐宣,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庸角色,既不见他有何功勋建树,也没听他有何恶劣行迹,虽为齐家小透明,倒是不多见的老实人物。 而其女齐行遥,站在那里,就如此与众不同。 不像其他女子有着莹润饱满的肌肤,齐行遥的脸颊偏瘦削,棱角分明,和人说话时,总是直视着对方,即便面对皇子,也毫无羞怯畏惧之意。 不过,瞧惠妃的态度,似乎对齐行遥并不在意。 “差不多,是时候了。” 她可没忘了自己的承诺。 手牵着绳子,明珠领着伊丽莎白出了亭子,走向对面的公园相亲角,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行事。 还未等她走近,尖叫声就在人群中爆发。 “有野兽!!!” “啊啊啊啊啊——” 几个小姑娘乱作一团,宫人们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扑通一声。 “有人落水了!” 湖水虽不深,却也能没过脖颈,落水之人惊慌失措,扑腾着呼救,呛了好几口水。李凌霄刚想下水,却被赶上前的齐行遥拦住,她并未多言,干脆利落地跳进水中。 “快来人,把她们拉上来!” 不多时,齐行遥背着人游近岸边,惠妃指挥着宫人们将两人捞了上来。 被救上岸的齐慧雯成了落汤鸡,浑身湿透,头上钗环脱落,发髻散了一半,头上和身上黏着腥臭的水藻,先前有多光鲜,眼下就有多狼狈。 “没事吧,雯儿,要紧吗?” “咳咳,娘娘,无碍的,咳咳……” “姑娘家身子金贵,千万别着了凉,快去宣太医。” 把人撞下水的齐念雪也凑上前,满脸关切。 “没事吧姐姐!可把我吓坏了,你怎么不躲开呀?!” 虚弱之余,齐慧雯愤恨地剜了一眼对方。 这丫头素日胆子大得很,更何况那畜生离得八丈远,她就装作受惊的样子,不停往自己这边挤,自己不得已被逼退,这才没注意到脚下,不慎跌进湖中。 她分明就是故意,想让自己在众人和二皇子殿下面前出丑! 见对方假惺惺地贴在跟前,十分关心自己的虚伪模样,齐慧雯气得牙痒,偏她还要顾忌在场诸人,不便撕破脸。 “咳咳,我没事,妹妹才是,吓坏了吧。” 这时,惠妃兴师问罪的声音响起。 “是谁养的畜生?!” 明珠叫人将伊丽莎白牵远,自己来到众人面前。 “我家小猫惊扰诸位了,真是抱歉。” “原来是明珠长公主。” 一瞧见长公主,惠妃就心气不顺。 当初,若非皇上执意娶许今欢那个女人为妻,她又怎会居于妾妃之位,低人一等。 尤其这些年,长公主仗着陛下的宠信,愈发狂悖无礼,不仅当众羞辱齐侯,更是明着和齐家作对。 齐侯曾言,自打长公主从北境回来,就将在京的齐家下属官职一一罢免,还在陛下面前妄言朝政,说什么能者居其位,让北境那群粗野武夫取而代之,齐家因此折损不少亲信。 对于这个先皇后唯一的女儿,惠妃打心底里生厌,眼见长公主养的畜生惊了自家侄女,惠妃面露不悦,话中责难之味尤重。 “你就这么将野兽带出来,畜生有眼无珠,若是伤了人如何是好。” “野兽伤不伤人,我不知道,不过,人伤人也未见怪。” 明珠看向齐念雪,对方心虚地躲开视线。 刚刚她在对面看得清楚,齐念雪早就注意到了她这边牵着的豹子,却是偷瞄了眼身后的人和湖岸后,才发出叫嚷惊到众人。 “长公主此言何意。”惠妃不满道,“难不成你要说,人是被故意推下水的?” 一旁,齐念雪听得心惊胆颤,方才她没有认出此人就是长公主殿下,怕自己露出什么马脚,若当下被拆穿,她大可矢口否认,却又怕因此得罪长公主。 思来想去,齐念雪摆出一副懂事姿态,上前劝道,“娘娘,实在不怪长公主殿下,是我自己胆子小,连累了雯姐姐,这湖水寒冷,姐姐身子又弱,不如先让小女带她去更衣。” 说着,齐念雪余光瞥向明珠,明珠见状,笑而不语。 人群中,看了许久好戏的李凌霄也站出来解围。 “母妃,御花园人多眼杂,表妹们又受了惊吓,不如母妃先带人回宫。” 惠妃这才罢休,瞥了眼明珠后,带着人乌泱泱离开。 第153章 不灭的野心 无人问津的岸边,齐行遥一言不发地站在人群外,拧干浸水的衣服后,才发现随身带的帕子早已湿透,便用袖口胡乱抹了两把脸。 “用这个吧。” 眼前递来一张干净帕子,齐行遥抬头,是明珠长公主。 “多谢。” 脸上的脂粉被擦净,齐行遥原本的肤色偏深,带着麦色的棕,面上有几点黑痣,一点在颧骨上,一点在脸颊。 离得近时,便能发现齐行遥身上习武的痕迹很重,她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手心和虎口上满是老茧,不是少年时遗留下的,更像是经年累月的磨砺。 “你就是齐行遥?” “是。” 鼻尖还残留着幽微的茉莉香气,手中的帕子却被水藻和淤泥弄脏,还有一抹口脂的胭红污渍,齐行遥手指微蜷,攥着手帕,有些难为情归还。 “殿下,认识我?” “今日认识,不算迟吧。” 见她的衣角滴滴答答湿着水,明珠提议道,“不如跟我回宫,换件衣服。” 宫人们簇拥着那些人已然走远,没人注意到这儿还有个落单的,齐行遥望了眼走远的人群,朝明珠点了点头。 这时,一直在旁的李凌霄终于按捺不住。 “长姐,就这么把我丢下了?” 眼睁睁见她撩了人,这一会儿的工夫,就行云流水地把人拐回宫。 明珠才发现他也在,摆了摆手道,“这戏都唱完了,你还留在这儿看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一大清早地找上门,不就是为了叫她配合他,挡了这次相亲,他不想娶齐家的女子,同样,她也不希望。 这下好了,得来全不费工夫,今日折腾下来,李凌霄肯定是不用见那些表妹了。 寒风刮过,吹起战栗。 连明珠不禁打了个颤,齐行遥却浑然无感。 “走吧,别着凉了。” 说着,明珠拉过齐行遥的手,干脆离开。 长公主宫的宫人们得信儿,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服。 厢房内,有生人在旁不自在,齐行遥便叫侍候的宫人们散去,独自在房中,她从木盆中舀出些干净的水,将长公主的手帕洗净,晾在一旁,才宽了衣沐浴。 四周雾气升腾,浴盆中的香料用的同样是茉莉花香。 “好香。”齐行遥喃喃道。 随后猛地回神,羞耻地将头埋进水中。 与此同时,惠妃宫中。齐慧雯在宫人的簇拥下,享受了高规格的沐浴,从脱衣服到擦洗都是由宫人伺候的,数十种香料和花瓣熏得人比花娇。 “大小姐养得极好,肤如凝脂,手如柔荑,说的便是大小姐您呀。” 耳边,宫女的奉承话不断,齐慧雯极为受用,心里那点委屈很快烟消云散。 泡完擦净后,还要抹上一层润肤的蔷薇露,宫女们重新替她梳发上妆,为着补偿她此番落水受惊,惠妃特地送了一套描金绣彩的头面首饰。 虽说在众人面前失态,又错过了和二皇子殿下说话的机会,但其他人也没落得什么好,反倒是叫她因祸得福,那些庶妹们眼红都眼红不来。 “娘娘。” 焕然一新的齐慧雯来到众人面前,果不其然,惹得众人艳羡。 齐念雪眼中的妒嫉险些藏不住,惠妃娘娘为作弥补,送了她们一人一只翡翠镯子,可瞧齐慧雯这一身,显然将她们都比了下去。 上位的惠妃看着齐慧雯,面上流露出满意,亲切将她叫到跟前。 “好孩子,先让太医为你诊诊脉。” 齐慧雯瞟了眼几个庶妹,羡慕、嫉妒皆具,她满心得意,表面上乖顺地应承着。 “娘娘,明珠长公主派人送来了东西,说是给几位小姐的赔礼。” 听见宫人传报,惠妃皱起眉头,长公主给自己捅了这么大篓子,赔礼也不亲自来。 “什么东西?” “是几枚宝石戒指。” 几人竖起耳朵一听,脸上纷纷露出欣喜,尤其是齐三家两个女儿,三房不宽裕,难得给她们置办拿得出手的首饰,今日进宫惠妃娘娘本就赏了不少好东西,现下长公主殿下又送。 “长公主说,留了行遥小姐在宫中,稍后派人送她回来。” 众人一听,这才发现少了一人。 几个小姑娘面面相觑,四叔家的这个女儿从来特立独行,性子闷不爱说话,儿时还曾拜于大统领门下学武义,整日弄得脏兮兮,她们都不怎么和她来往。 曾几何时,她们心中都多少有些羡慕她。 齐行遥是四叔家的独女,平日里,各房家大人总唏嘘着四房是个窝囊妻管严,只有一个丫头片子,断了四房的香火,绝了后。 可她们这些后院女子心里清楚,四叔只四婶婶一个妻子,夫妻和睦,家里没那么多污糟事,齐行遥还不用跟兄弟姐妹争宠,父母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个女儿。 因此,她们私心里,对齐行遥的疏离不谋而合。 更何况,祖母在时就不喜欢她这个孙女,得知她习武后,还严令禁止她出门,自此之后,她们就更少见齐行遥。 这次难得见她,那皮肤糙得跟男子似的,没个女孩子家的样子,就是打扮了也不好看,她们就更不把她放在眼里,现下说人在长公主宫里,众人才注意到齐行遥的位置空着。 “知道了,”惠妃为掩饰尴尬,也顾不上介怀,难得体贴道,“不急,让她在那边好好歇息,一会儿本宫派人接她。” 长公主宫里,齐行遥干净利落地来到明珠面前。 “不喜欢我挑的首饰吗?” “不,殿下眼光极好,是行遥不习惯戴那些。” 她好不容易拆了满头的钗环,能简单竖起马尾,实在不想折腾头发,今早娘亲为她梳妆打扮时,她便已然心力交瘁,比扎两个时辰马步还累。 “总要为你选些赔礼,你家姐妹们都有,怎么能没有你的。” “殿下不必如此客气,原本,我们就不该拿。” 虽事出突然,但齐行遥还是看出了此事的蹊跷,她有心提醒,却见长公主面不改色,仿佛对真相并不在意。 事实上,的确如此。 明珠并不在意那些人的小心思,更不在乎送了她们多少东西。 几只镯子,几枚戒指,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身外之物,连资源都称不上,无非是炫耀的谈资,并不会让人身价多一份估值,争得一时之快,貌似光鲜,实则无用。 而齐行遥想要的,必然和他人不同。 送衣服回来的宫女说,此人不像是寻常闺阁女儿,手臂上有着许多旧伤,这恰恰说明,此人看似与世无争,实则隐忍至今,从未甘心。 看似平静的深潭下,暗含惊涛,只需要有一枚石子,便能触动那颗沉寂已久的野心,眼下,她要做那个投石问路的人了。 “既然你不喜欢那些珠宝首饰,不如选个别的,你心仪的东西。 “无论什么,我都会想方设法满足。” 对方话中藏着深意,齐行遥听得明白,她不知道长公主殿下为何要如此待她,其中究竟有什么目的,即便她说出口,真的就能得偿所愿吗? 齐行遥攥紧拳头,挣扎了许久。 “我想要,祖父留给镇国公的那柄大刀。” 齐铭生前善大刀,使得出神入化,曾被先皇盛赞举世无双,特赐有一杆龙吟偃月刀,这杆刀是齐铭出生入死的同伴,临终前交由其徒董齐川继承,如今被供在镇国公宗祠。 齐行遥自小立志承袭祖父衣钵,普天之下无人知晓,如今的她,是齐家后人中唯一深谙齐铭武艺之人,可谓是其不知名的传人。 面对家族颓势,齐行遥始终心有怨愤。 她不甘心,祖父经年的心血拱手让人,更不齿那些叔伯兄弟的自甘堕落,他们聚在一起时,总是一遍又一遍说着祖父的辉煌,却没有人站出来,重新挑起齐家的大梁。 他们不是男子吗?不是能建功立业吗? 一个个脑满肠肥的家伙,躺在祖辈的功劳簿上,躲在皇子皇妃的庇护下,不是在青楼楚馆中欺男霸女,就是在牌堆里倾家荡产。 齐家如此,又与绝后何异。 齐行遥看向明珠,眸中似有火光燎原,破釜沉舟。 “你想替齐家要回去?” “不,为我自己。” 闻言,明珠难掩笑意。 还真是没让人失望,齐家,要变天了。 生长于旷野的荆棘,不以风沙屈服,不以暴雨折腰,它植根于大地,长出扞卫自己的尖刺。 “十日。十日后,我给你一个机会,届时,全要靠你自己去争了。” 一个真正的将军,内心须有着强大的自我,如火一般凶猛,无论出于家国情怀,是理想抱负,还是对于某一事物的执念。 她相信不久后,齐行遥将如飓风般,席卷大梁武将的整个格局。 第154章 吾命由吾 午膳过后,齐家的马车候在宫外。 众人临行前,惠妃不忘叮嘱齐慧雯和齐念雪。 “回去切记照顾好你们父亲,他如今身子不好,侯府有什么短的缺的,只管跟本宫和二皇子开口。” 提及齐侯,两个女孩子的脸色微变,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自从父亲卧病在床,脾气愈发古怪了,从前脾气虽然大些,但对他们这些儿女还算亲和。 如今…… 说句不孝的话,她们只想有多远躲多远,每日侍候在旁时,她们不敢说话,也不敢轻易走动,嬉笑玩闹更是不能,否则那双阴森森的眼神就这么盯着,瘆得人心里发毛。 唯有二皇子殿下来的时候,父亲态度和缓,她们也能好过些,故而盼着二皇子殿下过府,也不单是为了见殿下一面。 不过这些,惠妃娘娘不知,更不便从她们口中得知,否则要以为是她们刻薄,不顾惜父女恩情,因此只能低着头,小声应和。 回府的马车上,齐念雪瞥了眼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齐行遥。 “行遥姐姐,方才在惠妃娘娘宫里不见你,可把我们急坏了,若不是长公主殿下派人传信,我们还不知道上哪儿寻人呢。” 听到这话,正主没反应,齐慧雯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现下这辆马车只她们三人,齐慧雯没忍住,开口嘲讽。 “妹妹还真是嘴甜,就是不知道有几句真心话。” “姐姐这话什么意思,我自然是真心。”齐念雪不甘示弱,回怼道,“姐姐才是,自己在惠妃娘娘宫里享清福,早就忘了家里旁的姐妹吧,可别太出风头了。” “呵,我是拜谁所赐,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心思。” “我怎么了?”齐念雪满不在乎道,“我不过是胆子小,被豹子吓到了,说到底还不是姐姐自己不小心,站得离湖那么近。” 瞧见庶妹这蛮横耍赖的样子,齐慧雯被气得没了脾气,平素里,这个庶妹就被娇惯得不成体统,凭着撒娇卖乖在大人面前讨尽了便宜。 争利时说她是妹妹,要让着她,出力时说自己是姐姐,要担起担子。 从前她仗着在父亲和祖母面前得宠,没少给自己使绊子,今日更是变本加厉,可一想到母亲教诲过,自己将来是要登上后位之人,要有一国之母的气度,不必跟这些庶妹争口舌之快,齐慧雯便压下火气。 “我劝你别作茧自缚,得罪了长公主。” “哈,姐姐现在装的好人。”齐念雪不乐意看她故作清高的样子,拆穿道,“也不知道先前是谁没要来请柬,说‘不就是个无宠公主上位,一张破请柬有什么好拿乔的’,姐姐说这话都不怕得罪长公主,我怕什么。” “你——!” 在外人面前,还这般口无遮拦,齐慧雯狠狠瞪了她一眼。齐念雪倒是觉得无妨,齐行遥从小就是个木头桩子,跟她说什么都不懂回话。 留齐慧雯独自生着闷气,齐念雪也不再搭理对方,转而往齐行遥位置旁挪了挪,故作亲昵道,“行遥姐姐,你去长公主殿下宫里,殿下可有赏你什么?跟我们的一样吗?” 对方刻意的贴近令齐行遥不自在,她睁开眼睛,冷淡地看向对方。 四周陷入沉默。 “嘁,一看就没有。”齐念雪自讨没趣地坐回原位,“你哪是招人喜欢的人。” 齐行遥垂眸,手指摩擦着藏在袖管中的手帕,原本,她想着洗净后,亲手还给长公主殿下,却忘记了。 殿下说,十日后。 或许她们能再见到,到时候再还也不迟。 回到府中,齐行遥刚一踏进家门,其父齐宣就迎了出来。 “回来了,今日进宫如何,惠妃娘娘身体还好吧?” “都挺好。” “今日,见过二皇子殿下了?” “见了。” “嗯……还,殿下还,一表人才吧。” 见女儿神色冷淡,齐宣不知如何开口,今日进宫明面上说是惠妃想看看家里的姑娘们,实则是替二皇子相看,二房和三房的人削尖了脑袋,拿出全部身家打扮自家女儿。 欸,说起这个…… “你今日出门时,不是这身打扮呀?” 他分明记得,孩儿今早难得不练功,好多年没见过她像个女儿家一样,梳妆打扮,丫鬟们把积灰的首饰盒翻出来,捯饬了半天。 怎么回来,又素面朝天了。 “父亲,”齐行遥神色凝重,问道,“齐家的女儿都要嫁给二皇子吗?” 齐宣一愣,二皇子自然是齐家择婿最好的选择,身份尊贵,又是亲上加亲,有惠妃娘娘在,定不会亏待齐家的女儿。 “倒也不用,只是天底下哪有比二皇子殿下更好的男子,为父也是想着,若能为你挣一个好前程,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齐行遥沉吟片刻,开口道,“今日我见了长公主殿下。” “是嘛。” “殿下说,十日后,会助我拿回祖父的刀。” “是嘛——啊?!” 齐宣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就没头没尾说到这里。 不是进宫相看吗,怎么就说要拿回刀,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十日后,十日后又要干什么?孩儿进宫一趟,究竟都干了什么呀? “这……”齐宣没了主意,环顾左右,“要不,找你母亲商量商量?” 说着,齐宣忙吩咐下人。 “快,去找夫人过来。” “找我什么事?” 正巧,吴氏听说女儿回来,刚一踏进门,就见丈夫神色不定,见她来像见了救命稻草似的,上次有这模样,还是五岁的孩儿瞪着他说要学武时。 “母亲,我想继承祖父衣钵,拿回龙吟偃月刀。” 看着齐行遥郑重的神情,吴氏上前,牵起女儿的手,那上面满是练功时留下的老茧,曾磨出血泡,破了又结痂,可即便如此,也不曾有一日懈怠。 齐家的妯娌们明里暗里都说,四房把孩子教坏了,可那些人又知道什么,任凭风吹日晒、流血流汗,她的孩儿从未叫苦喊累,那么小的身子举起大刀时,拿都拿不稳,一双眼睛却充满光亮。 “这很难。” “孩儿知道。” 吴氏看着她,沉默了半晌。 “好。” 得到母亲的答复,齐行遥又看向父亲。 齐宣犹豫地看了眼吴氏,此事不小,交给他定夺确实强人所难,既然三人中两人都拿定了主意,他只得硬着头皮附和。 “行啊,挺好的……” 吴氏清楚,自己丈夫是个拿不起的软柿子,什么话到他嘴里总没有决断,只会依从旁人,女儿想学武艺他将人送去习武,齐老夫人不乐意他又把人关在家。 “老爷,你先出去,我有话跟孩儿说。” “欸,你们说。” 听到这话,齐宣立马起身,一溜烟躲得没影儿。吴氏遣散了厅内下人,拉着齐行遥凑近坐着。 “那刀既然当年传给镇国公,虽说董将军未延用,可供在董家祠堂,有什么法子能拿回来?” 齐行遥便将与长公主的对话,向吴氏和盘托出,吴氏听后眉头紧锁。 “长公主……”吴氏斟酌道,“她不会无缘无故帮你,她素来和齐家没有交际,反倒是和董将军来往颇多,眼见这门婚事就要促成了,这当口,她为何要与齐家有所牵连?” 齐家这一年,可谓是水深火热,谁人不是避之不及。 先是齐铭老将军灵位被盗,齐家和三王闹得不可开交,而后齐侯被歹人暗害,京中又传起了此事幕后主使实则为董向阜,乃是董家早对齐铭将军不敬,意欲借此打压齐家。 时至今日,众说纷纭。 可只要宫里的惠妃和二皇子在,齐家就垮不了,长公主所为,恐怕是要丢车保帅,舍弃齐家那些腐朽的蛀虫,保下齐铭这座不败金身。 故而长公主扶持四房,在齐家另立山头,以便将来清算其他人。 齐家后辈中男儿不少,若是想找个好拿捏的上位,轻而易举,以把柄要挟叫他们大义灭亲,也并非难事,可她偏偏剑走偏锋,选了不易走的一条路。 由此可见,长公主不是随意行事,她是真的打算扶持自己的女儿。 思及此,吴氏暗自决意。 “行遥,你的名字是娘起的,意在行路长远,不困于足下。 “家族门楣、世代功勋,这些功劳不是自己的,便只能全然指望着他人,可别人的腰杆长不到自己身上。” 吴氏出身世家,在家族盛时与齐家四子齐宣订下娃娃亲,后偶遇变故,家道中落,齐老夫人一度想要退婚,只因齐宣平庸,性子懦弱又嫌相亲繁琐,才最终成了这段婚事。 经历过大起大落,吴氏明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落得如此彷徨。 “你记住,倘若有朝一日,齐家有何变故,你唯一要做就是——独善其身。” 第155章 同门之间的较量 北风过境,万物萧条。 短短几日,京城刹那间染上一层白霜。 十日之期就在眼前,落叶纷扰,心绪不免浮躁,庭院中,刀锋席卷过境,排山倒海般激起一层落叶,寒光中尽显肃杀。 不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齐行遥神色一凛,大刀收势。 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喊道,“小姐,长公主府送来了请帖!” 闻言,齐行遥将手中的刀递向小厮,小厮踉跄一步接稳,她拿过丫鬟手中的信函,仔细读过。 她将请柬收起,正色道,“跟母亲说,明日我要去趟京郊禁军大营。” 次日清晨,禁军大营严阵以待,今日贵人莅临,司徒大统领和两位副统领皆到场陪同,连士兵们平素的操练,都比往日严厉了许多,械斗、呐喊此起彼伏。 若是头一次来,恐怕要被气势吓到,好在北境时,明珠就已亲临过校场,此刻光顾,多了一份沉稳。 “这儿尽是些野蛮武夫,殿下别嫌弃。” 明珠注意到司徒大统领身后的两位副统领,其中一位,便是护送他们押运粮草的韦副统领,似乎是李凌霄的人。 “大统领哪儿的话,诸位将士保家卫国、扞卫皇城,我等本应敬重,怎么会嫌弃呢。” “殿下此言,臣等不胜感激。” 校场的大门打开,司徒坤抬手示意远处支起的营地,还有位列其中的兵丁。 “应殿下之命,场地准备齐全,还有士兵们都已就位。” “有大统领在,自然万事不愁。” “哈哈哈,承蒙殿下抬爱。”司徒坤爽朗大笑,“殿下可要去看看那两个小子?” 回京之后,竹临和梅辛就又回到军营中,眼下应正和其他士兵一起操练。 “等今日之事有了定夺,再去看他们也不迟。” “殿下说的是,殿下之前对臣说过,今日来的都是臣相熟之人,眼下不知能否告知,臣这心里好奇得很。” 明珠神秘一笑,“待会儿您就知道了。” 军营门口,驶来两队人马。 “吁——” 马上,董向阜勒住缰绳,见对面一行正巧停在军营前。 马车下来一女子,穿着束袖的正青长衫,手腕缠带和绑腿,装扮利落。 “齐行遥?” 那女子闻声,朝他这边抱拳拱手,以示回应,董向阜翻身下马。 “多年未见,如今倒有些认不出来了。” “将军一如当年。” “这一次,有把握胜吗?” 董向阜口吻平静,仿佛寻常询问,可听在齐行遥的耳中,不免有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在师门下习武时,她从未胜过他,师父曾宽慰过她,说她年纪尚小,又是个女娃娃,比不了师兄力气大、对战经验丰富。 可齐行遥不愿为自己找借口,输了就是输了,与年龄、男女无关,战场上生死一线时,这些理由不会令人多活一刻,相反,若因此懈怠,只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齐行遥看向董向阜身后,侍卫抱着的封存完好的龙吟偃月刀。 “今日会有分晓。” 说罢,齐行遥迈步走进军营。 校场内,司徒坤坐在裁判席上,目光眺望着不远处进场的一男一女,面露惊讶。 “竟然是他二人!” “如何,大统领?”明珠笑道,“这可是师门内的对决,大统领可要当好裁判。” “哈哈哈哈哈,想来今日可偏私不得喽。” 人到齐了,明珠站在台上,宣读规则。 第一场为沙盘对垒,第二场为破阵法,第三场为擂台比武,三局两胜,胜者可拿到对方所出的赌注,董向阜的自然是那把龙吟偃月刀。 台下,齐行遥听到规则,眉头皱起,她来前并不知道其中细则,既然董向阜那边出了赌注,就意味着她也一样,否则岂不是空手套白狼。 “殿下,我——”齐行遥面露难色,“没有什么能给的。” 明珠了然一笑,“你的赌注我来出。” “这怎么能行!” “我说过要给你这个机会,就不会食言,去吧,赢了就行。” 齐行遥感激地看了眼明珠,不再矫情。 这次,她不仅要为自己,也为长公主殿下赢得胜利。 号角声和击鼓声响起,对垒的风沙涌起,不由叫人收紧心绪。 第一场,沙盘对垒。 场地内分为红蓝两个阵营,每个阵营各有十个步兵(即黄袖士兵),一个为一万兵力;五个骑兵(即橙袖士兵),一个为两万兵力。 双方营帐前共有三块区域——峡谷、草地、沙漠,一日为一回合,回合开始前,将全部兵力在三个区域进行部署。 从峡谷进攻,用时为一日,视野受阻,双方兵力不可视。一旦对方在峡谷上方设伏,至少一万兵力,便视为进攻方全军覆没。伏击兵力无法直接进攻,须耗费一日返回大营后再进攻。若两军在峡谷内相遇,则兵力相抵计算剩余。 从草地进攻,用时为两日,视野开阔,双方兵力可视。两军相遇,则兵力相抵计算剩余。 从沙漠进攻,用时为三日,视野受风沙阻碍,双方兵力不可视。沙漠中央含有流沙,前进至此要被流沙吞噬一半兵力。两军相遇,则兵力相抵计算剩余。 第三日,即第三个回合后结算,先攻破敌方大营即为胜。 开局前,有半炷香的时间谋定策略。 裁判台上,明珠问道,“大统领觉得,谁会先拿下一局?” “嗯……”大统领摸着胡子,思索道,“依臣之见,该是董向阜那小子,否则他在北境这些年可是吃白饭的。” 蓝方营帐中,齐行遥扫视一周,营帐内设有一座外景的小型沙盘,还有十五位士兵列队等候在侧。 她观察着这三个区域,手中旗帜随着思绪,摆上阵来。 为避免对方选此捷径,峡谷之上必然设有伏击,一万兵力即可抵挡。草原上兵力可视,必将彼此消耗。 如此,就只剩下——沙漠。 “主将,红方率先派兵了。” 齐行遥诧异,问道,“多少人?” “五万骑兵。” 也就是十万兵力。 对方为何要提前布兵,这是示威,还是诱饵? 不过既然红方所出十万兵力,那她至少也要拿出十万兵力,可即便如此,这十万兵力相抵,又有何意。 坛中的香所剩无几,齐行遥眉头紧锁。 “峡谷上一个步兵埋伏,草原五个骑兵,沙漠九个步兵……”齐行遥握拳道,“不,草原再加三个步兵,沙漠六个。” 倘若对方将峡谷中兵力召回,投入草原,便可作后续补发,她提早多出三万,以免对方后续增兵,己方落下风。 那么,峡谷可能会出缺,若她选第一日伏击,第二日撤回后进攻,说不定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若是对方也有此想法,在峡谷投入更多兵力,届时双方在峡谷相遇,或平或败。 不过,己方草原兵力较多,即便峡谷失守,也能由草原抵达红方营帐。 营帐外,传来喊声。 “时间到——” 齐行遥头上冒出细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峡谷上的步兵第二日返回,第三日从峡谷进攻。” 第一日,峡谷未收战报,草原蓝方多出三万领先,沙漠不明。 第二日,红方在草原增兵四万,阻截蓝方三万后余一万领先。 “四万?!”齐行遥诧异道。 这样一来,对面的草原有了四万增兵,比她多出一万,也就是说,对方在峡谷留守了四万甚至五万的兵力,第一日就选择撤回,重新投放到了草原战场。 那么在沙漠,对方可能选用五万到六万兵力。 第三日,蓝方在峡谷遭到伏击,全军覆没。 齐行遥忐忑地盯着沙盘上的布局,草原对方剩余一万兵力,自己注定失守了。 对方在峡谷仍留有兵力,那么沙漠中至多只有五万兵力,她有六万,就还能一战,回合结束时,便能同时攻破对方大营。 齐行遥没忍住,走出帐外,等待最终的结果。 “回合结束,红方胜——!” 第156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 比赛结束,红方的步兵已经抵达齐行遥的帐前,而对面董向阜的营帐前,却空无一人。 败了。 没有平局,是实实在在的落败。 “怎么会……”齐行遥不解道。 她走上前,掀开沙漠布景的纱布,里面却剩下红方的两人。 怎么会,她明明出了六万的兵力,而对方草原十四万、峡谷一万,余下的只有五万,为何相抵后,对方还有两万? ——沙漠中央含有流沙,前进至此要被流沙吞噬一半兵力。 流沙…… 对方没有被流沙吞噬吗? 看到红方步兵站位后,齐行遥猛然惊醒。 对方在进入沙漠后,便没有继续进攻! 这时,董向阜也从营帐中走了出来,见她在场地中站着,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 “沙漠貌似是一场豪赌,却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在沙漠中前进至第二日,兵力将折损一半,在双方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将兵力耗损于此,难免得不偿失。 董向阜率先在草原布兵十万,那么对方也至少要出十万,即便相抵,也起到了制约对方的作用。 倘若彼此各出一万埋伏峡谷,那么对方可用的兵力只剩下九万,接下来,即便对方将九万全然投放进沙漠,待到流沙后,也剩下四万五。 于是董向阜下令,让沙漠中的士兵在第一日止步,如此,红方只需在此留存至多五万,等对方耗损一半兵力后,即可抵挡对方进攻。 齐行遥直视着董向阜,说道,“是我输了。” “你久不闻战事,时间紧迫,来不及应变也是情理之中。” 董向阜难得替人宽慰两句,对方却伸手制止了他。 “将军不必再说,输了就是输了,下一场,我会赢回来。” 裁判席上,司徒坤望着场地中的两人,仿佛又看到从前,那个坚韧不屈的身影,曾几何时,纵使被打得趴在地上,小丫头也不吭一声,重新拾起木剑。 只可惜,齐家后来不许齐行遥习武从军,否则,凭借齐家的名号,那孩子说不定现如今,也会和董向阜一样建功立业。 “行遥那孩子,要感念殿下的恩情啊。”司徒坤不免感慨道。 若非长公主殿下今日谋划,那孩子恐怕还要困于深闺,用不了多久,就要在长辈驱使下嫁人生子,从此远离沙场铁血,以她的心性,只怕比死更难受。 “今日之事,全凭她自己,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明珠浅笑道,“希望她不会辜负自己这些年的沉淀。” 场地被拆解,一眨眼的功夫,夷为平地,一旁蓄势待发的士兵们迅速整队,按演练后的队形站位。 第二场,破阵法。 九宫八卦阵,俗称黄河九曲,以八卦阵为引,九宫即为乾、坎、艮、中、震、巽、离、坤、兑,中军,骑步相合,面对面背对背,又可互换,称为阴阳交替。 此番演练,缩减了全阵规模,采用一百零四骑兵,一百步兵,外围分为八组。率先破此阵法,夺得阵中旌旗者,即为胜。 比赛开始前,二人在架上挑选兵器。 驾马进攻,选用长兵刃为宜,董向阜扫了一圈,选了杆长枪,而齐行遥目不斜视,径直朝那杆长柄刀走去。 “大刀?”郭副统领嗤笑道,“她能拿得动吗?” 话音刚落,齐行遥单手取下那杆大刀,随手掂量了两下,比她平日所用的轻了些,不过还算趁手。 见状,郭副统领不吭声了。 “我记得齐铭将军生前,最善用大刀,莫不是这丫头承袭了祖辈武艺?”韦副统领问道,“她曾在司徒大统领门下拜师,不知大统领对此可有了解?” 司徒坤还未开口,就听郭副统领抢先搭话,为他自己方才找补似的。 “韦兄也太看得起她了,一个丫头片子,如何能与齐铭将军相提并论,我看不过是想借祖上的光才选的大刀,会不会使还两说呢!” “……郭副统领说的也有理。” 韦副统领不想当众驳了对方的面子,附和了一句,含糊过去。 “郭副统领,”明珠瞥了那人一眼,淡淡道,“凡事,还是不要轻易下定论。” 郭副统领一听就不乐意了,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又碍于身份,不得已将本来的话咽了回去,换了套说辞。 “殿下久居宫中,怕是对这些不熟悉,才会被她那些不入流的小把戏唬住。” 明珠无奈,这人还真是心眼又窄,情商又低,齐行遥怎么说也是司徒大统领的弟子,这人还说人家是不入流。 见没人搭理,郭副统领不甘心似的,换人问道,“大统领,您怎么看!” “哈哈哈我哪儿说的准。”司徒坤也没争执,乐呵呵道,“我也想看看,那孩子现如今能练到哪一步。” 鼓声擂起,比赛开始。 不远处便是气势汹汹的阵法队伍,遁甲围着步兵,后排架起骑兵,层层叠叠,浑然一体,犹如一面兵卒与兵刃的连体盾牌。 对视一眼后,二人同时翻身上马,向前方疾驰。 破阵最重要的是找到阵眼,而九宫八卦阵最玄妙之处,就在于变幻莫测,不同于方阵,只要有一处破口,队列中便会由内而外填补阵法。 脚步声于场中回荡,整齐划一,铿锵有力,一眼望去,仿佛寻不到丝毫破绽。 阵法就在眼前,齐行遥大刀一横,提气吐息,手臂上青筋绷起,只见她骤然发力,刀身在双手间飞速轮转,那把数十斤重的刀在身前旋转,犹如风刃,削铁如泥。 霎时间,风沙涌起,仿佛周围的气都被卷走。 “气合——” 众人闻声望去,只一眼,大刀呼啸而过,以迅雷之势,如入无人之境。 “龙吟九式,破阵!!” 随着这一声吼声,强大的威势自上而下,横扫过境,士兵们还来不及反应,便如镰刀下的麦穗,顷刻间,被尽皆扫除。 “!!!” “她怎么做到的——?!” “那不是齐铭将军的招式吗?!” 周围发出惊叹,连裁判席上的几位都不禁起身,一张张脸上写满惊诧。唯有司徒坤坐定其中,望着那抹不羁身影,眼中流露出欣慰。 场上,齐行遥纵马一跃,径直来到旌旗前,她望向台上的明珠,高举起那把鲜红的旗帜,任凭沙土扬尘席卷,她自岿然不动。 裁判的人醒了神,忙高声宣告。 “第二场,蓝方胜——!” 谁都没有想到,齐行遥竟能在顷刻之间将阵法突破,而她所用,竟然是齐铭业已失传的龙吟刀法。 此法力速双绝,在战场上势如破竹,无人可挡,齐铭和董齐川身故后,已鲜少有人亲眼见证过。 可就在今日,在齐行遥身上,龙吟刀法得以重见天日。 “看来,她早就等着这一天。” 明珠起身,与场上之人遥遥相望,隔着数百人的视线,此刻,两股澎湃的心潮仿佛定格在同一幅度。 琴与筝,刀与剑,在无声中激昂奏响,于无形中指向一方。 众人心绪尚未平复,第三场擂台比武,已然拉开序幕。 演武场上,双方站定。 “没想到,齐家继承龙吟刀法的人,居然是你。”董向阜也不禁感叹,“我原以为这些年,你待字闺中,会变得和那些女子一样。” 齐行遥瞥了他一眼,对于眼前这个人,她倒是一如既往的不喜,儿时的她或许出于嫉妒,或许出于胜负欲作祟。 而如今,她确是发自内心的排斥,在这个人眼中,从未真正看得起任一女子,而他的优越并非只来源于自我,而是整个世道。 齐行遥反手一拧,将大刀立在身前,挡在二人视线之间。 “请。” 第157章 长公主的赌注 擂台比武,顾名思义。 规则其一,打到对方认输,其二,有一方离开擂台即算认输。 董向阜手持一杆长枪,与重武不同,长枪枪身轻盈,下盘立稳时,长枪伸缩自如、穿透有力,随形一跃,长枪便可呼啸而出,如钩如箭。 只见他向下一砸,被对方闪过,立时,长枪一甩,手握枪头,朝她直直刺去。见状,齐行遥倾身,用刀面挡住攻势,利刃相持,电光火石。 擂台上局势胶着,那二人正打得难解难分。 “大统领,这一局,您觉得谁会赢?”明珠问道。 望着台上,司徒坤思索良久,未有断言。 一旁,郭副统领插话道,“定然是董将军啊,你看那丫头被连连逼退,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可方才你也看到了,她使得可是龙吟刀法。”韦副统领反驳道。 “即便如此,她能练成什么样你我不得而知,董将军可是在北境厮杀出来的本事,不比她站得住脚? “韦兄于二皇子门下待得久了,也太偏向齐家了,别忘了,此番平定戎狄的人可是董将军,你是觉得董将军会不如她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 “郭副统领此言何意,我不过是就事论事!” 随着两位副统领的争执,周围讨论声响起,一时间,场面有些收拾不住,司徒坤出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待此局结束,一切自会分晓。” 台上,眼看齐行遥退无可退,离擂台边缘咫尺之遥,周围人不禁屏息凝神,为她捏一把汗,齐行遥仍神色不变。 只见她趁势反身蹬地,大刀盘腰,绕身一周,自下而上,如旋风般横扫一片,使得对手无法近身,而后从肩处接过,一气呵成。 局势立马转危为安,她却没有因此防守喘息,而是接连出手,大刀尾部向前一顶,逼退对手,不给人可乘之机,随即大刀翻过,向前挥去。 这一套连招下来,董向阜面染狂热,难得有这等酣畅淋漓的对决,什么手下留情、照顾同门的心思都被抛诸脑后,他长枪一凛,直面迎上。 台上愈打愈烈,人们光顾着战况,全然忘了时间,到了晌午放饭,场外的人越聚越多,训练暂停的士兵们都挤在外面,也顾不上吃饭,纷纷驻足,欣赏这场精彩对决。 明珠托着下巴,“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这两个时辰下来,他们两人过了百招有余,却还是分不出胜负,也未见谁落了下风,难不成要打一整天。 不知是否接收到信号,齐行遥出刀的动作猛然加快,她下盘扎稳,双手握把。 “龙吟一式,出云。” 终于! 周围人不禁惊呼,失传的龙吟刀法今日终于得见。 齐行遥手中大刀左右横挑,几个侧身后,拿住尾部,大力甩出刀身,一个翻身起跳,大刀从天而降。 “龙吟三式,降雷!” 此式乃为单招中威力最凶猛的一招,气势之强悍,超乎寻常,劈天裂地般向下砍去,众人不禁担忧,董向阜是否能接下这一招。 这时,擂台上发生了意外。 大刀在砍下时,刀把不堪重负,木杆中央裂开了缝隙。 龙吟刀法凶猛,以大刀本身负重化为势能,一般的大刀重量不足,难以发挥其应有的威力,反而会形成损耗。 而董向阜也未能料到,出手的力度没来得及收,刀身就这样折断,朝着裁判席弹射了出去,众人始料未及,已然来不及出手。 “殿下!!” “长公主殿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闪现在明珠身前。 呯——! 袭来的刀头被剑拦下,刀势急转,铛的一声钉进了身后的柱子里。 见状,司徒坤将手中出鞘的剑收回,转而将柱子上的刀身拔出,撂在桌上。照刚才的角度,那把刀不会落在长公主身上,因此他出手慢了一步,没想到这小子护驾倒是挺快。 “呼……” 竹临握剑的手被震得发颤,却顾不上自己,急忙走上前。 “殿下,您无碍吧!” 一眨眼的功夫,众人乌泱泱凑在跟前,明珠这才醒神,摆了摆手。 “我没事。” 擂台上的两人也纷纷下场,赶来谢罪。 “殿下,臣等罪该万死!!” “我这不是没事嘛,”为免他们过于自责,明珠玩笑道,“你看你们都下来了,比赛怎么办,我可是饿得看不了第二次了。” 众人这才发觉难办,这场比赛胜负未分,看样子只能从头比过。 正在斟酌之时,不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是齐家那个孩子赢了。” 喧闹声停了,众人退散两侧,为前来的轿辇让路,轿辇上的老人满脸沟壑,依稀可见其轮廓,和董向阜有些相仿。 “董老将军?!”司徒坤认出来人,起身相迎,“您怎么亲自来了?!您不是一向静养吗?” 眼前这位可称得上是旧时代的活化石了,就连皇帝见了也须礼敬三分。 “咳咳,向阜跟老夫说了此事后,老夫始终放心不下,就想着来看一眼。”董季昌掩面咳嗽了两下,继续道,“老夫已是风烛残年,能在最后看到齐家刀法的传人,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董家世代簪缨,历代忠良,董季昌年轻时曾任齐铭的副将,和他一起出生入死,其子董齐川拜于齐铭为师,接任北境被封为镇国公,其孙董向阜是名扬京师的镇北将军。 现如今,军中仅存的中流砥柱多半都是其亲随部将。 今日比试之事,原就是董齐两家的大事,齐家那边没人做主,董家可是有董老将军坐镇,因此明珠事前托董向阜将此事言明,没想到董老将军一口答应。 “董老将军。” “长公主殿下,许久未见,咳咳,都长成大姑娘了。” 董老将军话中满是慈祥,即便素昧平生,明珠心中也不禁多了一分敬意,她想,今日董老将军现身,或许也是想为过去之物寻个归宿。 董季昌将视线移向一人,面上尽是欣慰,齐家后辈总算出了可塑之才。 “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将军,小女齐行遥。” “好啊,这名字好,咳咳,望你今后能代你祖父,让齐家走得更远。” 此话一出,众人眼中多了一丝慎重,今日这场比试,由长公主殿下发起,现下又有了董家老将军到场,这句话的分量可想而知。 “既然你已习得龙吟刀法,那把龙吟偃月刀,该物归原主了……”说罢,董季昌又咳嗽起来。 “老将军,此处风大,您还是赶快回府静心安养!”司徒坤关切道。 “一把老骨头了,看着这些孩子年少有为,老夫心里高兴,司徒,你也是如此吧。” 混浊的瞳仁中映着一张张脸,董季昌想起曾经的北境,也是如此热闹,当时的司徒坤还是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的毛头小子,成日浑不吝的模样,被齐铭吊在树上打。 “是。”司徒坤难得失态,抹了把泪,感慨道,“齐铭将军也会高兴。” 提起旧人,董季昌却笑了,身子不好,笑一阵咳嗽一阵。 “哈哈哈哈,那人才不会,他懒得搭理别人。” 老将军如今体弱不宜受风,说了几句话便咳嗽不止,被众人劝着回去静养。临行前,董季昌看到竹临,不忘赞许。 “小家伙身手不错,是个好苗子。” 送走了董老将军,又将围观的士兵们遣散,演武场恢复了秩序。眼下,既然胜负已分,就到了兑现的时刻。 “殿下代我付的赌注,究竟是什么?”齐行遥不禁问道。 明珠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说道,“我的庚帖。”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视线齐刷刷钉在那本鲜红的小册子上。 “什么?!” “对啊,若你输了,我就只能嫁给他了。” “!!!” 见董向阜走来,齐行遥一个箭步挡在明珠身前,警惕地看向对方。 “既然你赢了,赌注自然我来付。”董向阜坦然道。 他亲自将那把龙吟偃月刀递给齐行遥,大刀上的缠布被取下,不愧是齐铭将军的爱刀,通身绯红,护手处赤金,刀口圆若半弦月,刀背刻有出云龙纹,威武不凡。 “这把刀,是你的了。” 齐行遥接过那杆大刀,径直来到明珠面前,单膝跪地。 她清楚,此番若无长公主殿下相助,恐怕她这辈子再无机会拿回宝刀,更不会在董老将军与众人面前崭露头角。 “行遥深感殿下恩德,无以为报,唯有此生偿还。”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殿下请讲,行遥必将遵从。” “我想叫你阿遥。” 齐行遥一愣,面前之人朝自己伸出手,比起自己那双粗糙狰狞的手,眼前这只手白皙又细嫩。 她天生力气大些,性子又闷,不擅长与其他女子交往,更没有如此亲密的接触,生怕弄疼对方,齐行遥小心翼翼地搭上,被对方引导着起身。 “阿遥,从今以后有我在,我会让整个大梁见证你的存在。” 第158章 欢迎来到权力场 离比试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关于齐行遥和董向阜的对决,京城中物议如沸,而其中讨论最多的,莫过于龙吟刀法的再现。 人们未尝不可惜,齐行遥明明身怀绝技,却难以施展,作为齐铭将军的后人,合该由她来继任,既然说到这里,就免不了对现任齐侯唾弃一番。 从前只说齐家无可指望,可现如今出了个齐行遥,虽为女流,但到底继承了齐铭将军遗志,比那些无能之辈不知强上多少,宫里那些对齐二早就看不过眼的文臣纷纷上书,罢免齐宗爵位,为齐行遥请封。 年关前,齐行遥册封为建安郡主的旨意便传入府中,并命其年后赶赴南海,平定当地海患,齐家四房的人诚惶诚恐地接了旨,脸上忧喜参半。 此事京中人尽皆知,齐家其他房的妯娌自然不肯放过。 宫里的宣旨太监刚走,二房和三房的人就结伴而来,拉着吴氏亲热寒暄,这些人平素里从不正眼瞧她,眼下姐姐妹妹的喊着。 “哟,妹妹,你们四房还真是闷声做大事的性子,跟你们家行遥一样,这进宫一趟,旁的姐妹拿了赏赐,偏行遥没有,这我们都心疼那孩子呢,谁知道行遥是不稀罕那等劳什子赏物,这一眨眼,都成郡主了!” 吴氏客气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们也是刚得知。” “还是你家行遥有出息,不像我们这几家的女儿,到现在还没个定数,这家里姐妹多,我时常跟她们说跟你们家行遥多亲近,别成日就会在家玩闹。” “欸,行遥呢,我们这做伯母的来也不见,别是当了郡主,不认我们这些亲人了吧。” 对方这话装着玩笑,实则刻薄,吴氏笑了笑。 “姐姐哪儿的话,行遥接了旨就去拜见长公主殿下了,这次若不是长公主殿下,我们家行遥哪儿有那么大的福气,那孩子心实,谁对她好,她心里有数,自然会想方设法回报。” 闻言,在场诸人彼此递着眼色,各怀鬼胎。 长公主府中。 此刻,齐行遥如坐针毡。 受封的旨意一到,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将好消息告知长公主殿下,谁知她来得太早,侍女说殿下还未起,让她稍等片刻。 桌上的茶点齐行遥一动未动,心中懊悔,本来这只是自己的事,却无端端吵醒殿下,实在不该。 “阿遥,你醒的好早。”明珠打着哈欠进门,“是不是授封的旨意到了?” 自那天起,齐行遥封郡主之事,已是板上钉钉,甚至都不用自己再插手干预。 只要将齐铭继人的名号放出去,自然有人为齐行遥说话,更何况,此事于齐家而言有利无害,宫里惠妃和李凌霄也会想方设法促成此事。 “回殿下,今早便到了。本想告知殿下,没想扰了您休息,还望殿下恕罪。” “阿遥,跟我说话不用那么客气,这么端着多累。” 闻言,齐行遥点了点头,犹豫片刻,有些难为情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巾。 “此物,还给殿下。” 明珠打开后,发现里面包裹严严实实的,是一张干净的帕子——那日她在湖畔给齐行遥的手帕。 “我还头一次见用手帕包手帕的。”明珠忍俊不禁道。 齐行遥埋下头,羞赧至极。 包起来,是她怕把殿下的帕子再给弄脏了,如今看来,确实有些滑稽。 明珠喝了口茶,醒了醒神,问道,“旨意上还有说什么吗?” “命我年后赶赴南海,平定当地海患。” “南海……”明珠斟酌道,“那你要好好准备了,这可是你的第一仗,至关重要,若是胜了,今后的路就更好走了。” 话虽如此,南海平患却不是个简单的差事。 大梁南部与鹿丹国接壤,鹿丹多群岛,海上业务发达。南海地处两国之间,海盗猖獗,时常搅扰两国贸易往来,但因其熟悉岛屿分布,善海战,因此被派遣去的将领多半无功而返。 这些年,被海盗盯上的商船,都只能自认倒霉。 朝廷派齐行遥去,一来是看中她的名号,二来多半是有人从中作梗,将这份多年来未能实现的任务,交给一个没有领兵打仗经验,常年在京不熟悉海域的人,着实有些刁难的意味。 “阿遥,从现在起你要面对的,不仅是战场,还有人心,要对付的也不仅是敌人,还有那些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黑手。 “这世上有些人会盼着你好,也有些人会想要了你的命,这与你是怎样的人无关,而和你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有关。 “此一行注定不易,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明白。”齐行遥慎重道,“殿下所言,行遥必当谨记于心。” 过去,齐行遥困于深闺,对世事不曾明达,她所能对待恶意的做法,就只是视而不见。 可将来她面对的,是真正的敌人,无论大梁或外族,都会有真心要她性命的人,就像当年的镇国公董齐川,就是死在了勾结外族的自己人手中。 这样的悲剧,明珠不希望再次上演。 思及此,明珠叮嘱道,“你回去后,要提防一个人。” “什么人?” “齐宗,齐家的齐侯。” 齐侯府中。 床榻边,碗盏一个接一个被甩到地上,摔了粉碎,跪在地上奉茶送药的小厮脸上满是划痕血渍。瓷片在耳边炸开,小厮抖若筛糠,可即便如此,他却连躲都不敢躲,若是此时躲了,下场只会更惨。 齐慧雯和齐念雪两人瑟缩在桌后,丝毫不敢动唤,任凭父亲发狂泄愤。 透过帷帐的缝隙,内里幽暗可怖,如同洞窟,依稀可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瞳孔,死死地瞪着外间这些人。 “说她是齐铭将军的继人,那我这个齐侯算什么?!” 看着疯癫无状的父亲,齐慧雯心中一片悲凉,一大早听说四房受封的旨意下来,母亲便巴巴跑过去打听,生怕齐行遥高她们一等后,夺了她在惠妃娘娘心中的位置。 齐慧雯才忽然意识到,齐府中的嫡女除了自己,还有齐行遥。 倘若齐行遥仗着齐铭后人的名号,在外立下战功,声名远扬,那么娶了她自然比娶了齐侯的女儿一劳永逸,尤其往日风光的齐侯,现如今就只是个瘫痪在床的——疯子。 “好啊,都看着吧,看那个丫头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以为偷学了祖上的刀法就了不得了吗,宫里宫外就拿她当个玩意儿了?! “想踩在我头上耀武扬威,拿着齐家的招牌赚吆喝,做梦去吧——!有我在,她齐行遥休想有出头之日!!!” 谩骂声一声接着一声,好似要冲破这层院墙。 “齐侯?” 齐行遥的确不喜自己这位大伯,却从未设想过他会害自己。 从小到大,父亲总在她面前提起,过往的兄弟情谊,说祖父在世时,齐家人有多受世人敬仰,说他的胞妹齐婉,如今的惠妃娘娘,曾是名动京师的第一美人。 可无论父亲描绘的过往有多绮丽,也无法掩盖早已腐朽的现状,在齐行遥眼中,失去了这层虚影的齐家,才更面目可憎。 “敢问一句,殿下是否有意——除掉他。” 明珠一怔,没想到对方会问的如此直白。 自己原本想等齐行遥被扶植壮大,等放不下手中的权势时,自然而然就会舍弃这些累赘,届时齐家有枝可依,至少惠妃和李凌霄不会与自己鱼死网破。 明珠尚在斟酌,而眼前之人没有等她回答,来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意味臣服,犹如一匹孤狼认主。 “殿下想要,我会去做。” 这句话的分量,唯有齐行遥自己清楚,与吴氏所告诫她的独善其身不同,倘若能走到长公主殿下身边,她心甘情愿。 可明珠却摇了摇头,将手搭在对方肩头,力道不重,却又足以回应。 “阿遥,我帮你,确有自己的私心。 “可我不想让你参与进这些事中,届时,我会想办法让你远离,你只需要当作不知情就好。” 一来,明珠不愿知晓内情的人增加,恒生变数,二来,她不愿齐行遥将来背负上大义灭亲的流言。 后世的评说中,不会有人讨论齐侯的罪恶行迹,因为他微不足道。 而齐行遥不同,她将来要做大梁第一位女将军,注定万众瞩目,明珠不希望在她成长的路上留下污点,让世人以为齐行遥是舍弃了宗族亲人,而为个人进阶铺路,以此抹去她自身的荣光。 “阿遥,我很珍惜你,你明白吗?” 齐行遥耳廓微红,抿着唇,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第159章 熊孩子又闯祸了 随着册封郡主之事落幕,京中尚且风平浪静了几日,府中也已修缮完毕,明珠便将伊丽莎白从宫中接了回来。 后院开阔,有几棵老树挺拔,其余换上草皮,还在岩石堆叠的山后挖了洞穴,伊丽莎白在草坯上跳跃翻滚,好不快活。 这一日,来人传报。 “殿下,苏府的漱玉姑娘来了。” 明珠眉梢一挑,她还以为景荷家那几位亲戚学乖了,谁知安生了一段时日,又闹出幺蛾子。 正如明珠所想,一进门,漱玉就开口告状。 “殿下,您先前送来的那盏琉璃花瓶,又被那家的孩子砸坏了!” 经漱玉说明,那家人原今日就要离京了,却不想临走前,熊孩子又捅个娄子,幸好漱玉未曾松懈,一直提防着,才叫对方得逞后被抓个正着。 “那花瓶您说过不叫声张,我带回去后只跟小姐说了,说是您私下给的,所以旁人不知与长公主殿下您有关。” “做的不错。”明珠牵起伊丽莎白,笑道,“走吧,去收拾熊孩子。” 苏府外,备好的马车留滞在门口,东西装了过半,忙活装箱的小厮们却都停了手,呆呆地候在一旁。 不知内院发生了何事,夫人和小姐原本正送客,一听禀报,便火急火燎回了府。见状,苏二夫人也察觉有异,跟着也回去了,留下下人们面面相觑。 内院,苏景荷房中,磕了个豁口的琉璃瓶正摆在桌上。 “妙儿,这是你干的吗?”苏景荷气愤道。 苏妙儿瞧着围了满屋的人,齐刷刷盯着她,顿时慌了,往自己母亲身后躲。 “景荷,妙儿还小,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苏二夫人护犊子道,“再者说了,你把这么贵重的器物摆出来本就不合适,不好好收着,这磕了碰了也是寻常,我们妙儿不过就是多看了两眼,有了闪失也不能全怪我们妙儿啊。” “那琉璃瓶在内室架子上放着,若不是她偷偷去拿,怎么会碎掉!” “欸,景荷,你这说的就难听了,怎么说你妹妹是偷拿呢,亲妹子进亲姐姐房中哪能说是偷,我们苏家可没这样的规矩!” “我——” 苏夫人本来顾念着亲戚间的情分,没有太过为难对方,只在苏景荷回家后安慰她宽心,现下对方当着面派女儿的不是,苏夫人也恼了。 “妹妹,我家景荷也是我心肝小宝,她的东西被妙儿一而再地损坏,生气也是情理之中吧。 “更何况,我女儿的房间她想摆什么就摆什么,是妙儿有错在先,跑到景荷房中乱动东西,怎么到了你口中却成了我女儿的错了?” 苏二夫人见说不过,便开始耍无赖。 “柳箐姐姐,都是自家亲戚,说什么你的我的,家里有什么好的,我不也第一个想着咱们景荷,这下好了,回去大家可都知道了,景荷为着一个花瓶要和她小妹妹撕破脸,哪儿还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眼看苏府人听到这话,纷纷变了脸色,苏二夫人的大女儿苏媚儿忙上前劝阻。 “母亲,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景荷妹妹哪里是那样小气的人。”说着,苏媚儿牵起柳氏的手,柔声道,“大伯母,我母亲也是关心则乱,您别介意。”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小辈来劝说,柳氏也不想在孩子们面前争执,显得大人不成体统,便将火气压下去几分。 苏媚儿扫了眼四周,问道,“方才是谁说看见三小姐砸了花瓶?” 闻言,苏景荷房中的小丫鬟站出来。 “奴婢和漱玉姐姐都瞧见了,我本来在我们小姐房中当值,三小姐进来说我们小姐叫我,我才出门,碰上漱玉姐姐,却说小姐不曾叫我。 “待我们回去,就看见三小姐在我们小姐房中,拿着琉璃瓶摆弄,瓶身上有个缺口,碎片就在花盆里丢着!” 小丫鬟将所见原原本本说出,仍心有余悸,若非漱玉姐姐留了个心眼,她可就犯了大错了,待三小姐走后,此事死无对证,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们亲眼所见,是三小姐砸的吗?”苏媚儿问道。 小丫鬟一愣,忙解释道,“房中只有三小姐一人,她又拿着那只琉璃花瓶,那花瓶今早还是好好的,三小姐拿过便碎了,难不成还能是别人?” “这可说不准,依我看,就是你倒打一耙。” 苏媚儿笑着,眼底抹过一丝精光,她料到苏府不会为了一个小丫鬟,和老家的亲戚撕闹,弄得大家下不来台,便当机立断。 “你说,这之前是你在景荷房中当值,莫不是你损坏了器物,见我家小妹无意动过,就栽赃于她。” 小丫鬟哪见过恶人先告状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脸惊愕委屈。 “二小姐血口喷人!若是我损坏的,便叫我不得好死!!” “你这丫头才是含血喷人,你说你和漱玉都瞧见了,可现如今漱玉人呢?难不成只凭你一面之词,就要冤枉主人家小姐?” “漱玉姐姐……” 小丫鬟慌张地看向四周,却没有找到漱玉的身影,一时间,六神无主。 见状,苏媚儿揽过柳氏的胳膊,指着跪在地上的小丫鬟,说道,“我看你这丫头就是扯谎!大伯母,此事定是这丫鬟做的,见妙儿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才栽到妙儿身上。” 苏景荷没想到,媚儿这个堂妹看上去柔柔弱弱,说话轻声细语,纵使二婶婶为人泼辣,但媚儿在自己府上,一贯是乖顺粘人的女儿家模样,背后竟这般厉害。 “我房中的人,定然不会做此下作之事!”苏景荷站出来,为自己的人说话,“此事若非三妹妹所为,临行在即,她说有东西落下,却又进到我房中做甚?” 此事是谁所为,昭然若揭,对方抵赖,不过是以为苏府顾念亲情,不会将此事翻到明面上,故而颠倒是非,试图遮掩过去。 若是一次,尚且当是孩子淘气,可三番两次如此,即便是苏景荷也不免恼火,今日之事,定要求个公道,否则岂不是要让无辜之人替罪。 见柳氏这边也不为所动,苏媚儿继续说道,“大伯母,妙儿可是怀安哥哥和景荷的亲妹子,怎么会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肮脏事,这要是传扬出去,苏家还有什么脸面,我看这丫鬟就是居心叵测,想要抹黑我们苏家!” 见女儿递出话茬,苏二夫人也上前来,仿佛忘了方才如何死乞白赖抵赖,自顾自拉起柳氏的手,摆出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 “就是就是,我们这都要走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耽误了启程,回家老太爷要问,我们难道还能说是柳箐姐姐和景荷,为着府中一个丫鬟的栽赃,拦着自家亲人不让走吗? “要不然,速速处置了这丫鬟,也不妨碍咱们两家今后往来,柳箐姐姐,你说是不是?” 此话一出,柳氏的脸色就不好了,对方以苏家颜面和苏老太爷相要挟,这是逼着她们将此事轻轻揭过,否则就得把罪名扣在自家下人身上。 先前苏二夫人提议,叫苏媚儿扮作景荷的侍女,混进长公主府时,柳氏虽觉荒谬无稽,但问过苏媚儿后,见她声泪俱下,一副对家族着想,才甘受委屈的可怜样儿,柳氏还心疼过她。 眼下再看,这对母女不过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还好当初未叫她们得逞。 而听到要处置自己,小丫鬟吓得魂不附体,求助地看向自家夫人小姐。苏景荷冲小丫鬟摇了摇头,示意她安心,尚书府绝不会做出此等为了顾全所谓的颜面,便草菅人命的无能之事。 柳氏一脸严肃,说道,“此处乃是尚书府,还轮不到你们做主,此事需查明,不得平白冤枉了人。” 苏媚儿见此路不通,软了些态度,顺着对方的话说。 “大伯母,我们也不愿草草了事,叫妙儿平白受屈,便只有将此事查明了,这丫鬟口口声声说是三小姐砸了,却又没瞧见是她动的手,若不把她拉出去打板子,怎能确认她说的是真是假,又如何查明真相?” 这时,门口一个声音响起。 “何必如此,我有法子证明。” 第160章 青天大老爷 房门口,一个身影赫然出现,苏家下人们纷纷退后,为来人开路。 “殿下!”苏景荷惊喜道,“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我们景荷受的委屈怎么办?” 明珠向苏夫人行过礼,转头看向对面母女三人时,险些被晃了眼,尤其那位贵妇人,满身珠光宝气,那两个姑娘也是华彩卓然,打扮比官家小姐还要尊贵体面。 想来家底殷实,赔得起。 一旁,苏二夫人竖起耳朵,听了半天,见来人竟是长公主殿下,原先那副蛮横面孔瞬间变了样,连忙拉着女儿们请安拜见。 “民妇拜见长公主殿下!今日得见长公主驾临,民妇和小女们不胜荣幸,殿下真乃天人之姿,正如明月皎皎……” 一溜彩虹屁拍来,明珠却不买对方的账。 “奉承话不必说了,我来是有正事。”她看向苏媚儿,问道,“方才这位姑娘说,要严刑拷打,查明真相?” “长公主殿下有所不知,”苏媚儿面染委屈,恍若义正言辞,“是那丫头颠倒是非,污蔑我家小妹损毁宝物,小女才出此下策,并非有意刁难。” “奴婢没有说谎!” 小丫鬟早已哭得面目全非,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只一心为自己清白。 “奴婢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就是三小姐将奴婢诓出去,趁机砸了琉璃花瓶,奴婢回来的时候她手就抱着花瓶!” 见此情形,漱玉也急忙走上近前,虽不知自己走后又发生了什么,但小丫鬟跪在地上,那家人还说是污蔑,便猜出几分,上前辩驳。 “奴婢也能作证!”漱玉大声道,“今日之事,乃是奴婢和她一同发现的,并非她一面之词,二小姐若是要屈打成招,便叫奴婢一起领受!” “漱玉姐姐……” 小丫鬟见人回来,悬着的心落下一半,态度也坚定了几分。 “长公主殿下面前还不认罪,我看你们就是讨打!”苏二夫人恶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转头换了嘴脸,赔笑道,“殿下金尊玉贵,此等小事怎劳得殿下费心,再叫这些刁仆污了您的眼。” 明珠没理会,而是俯下身,看向躲在后面的苏妙儿。 这小孩子聪明得很,一双眼睛看着大人们争执,见自家人没落下风,办了坏事也不哭不闹。 “你跟我说,是你砸的花瓶吗?”明珠循循善诱道,“若是你砸的,叫你母亲赔付就好,不是什么大事。” 眼见有母亲和姐姐为自己撑腰,苏妙儿自觉理直气壮,手指向那个小丫鬟。 “不是我砸的,是那个丫鬟撒谎!” “是嘛。” 那就由不得她了。 明珠拍手,身后有人牵着伊丽莎白过来,猛兽身形硕大,银白的身子和尾巴奇特异常,此刻装得凶狠,一张口,露出满嘴獠牙,众人纷纷退避三舍。 “我这小宠能辩真伪,谁说真话便无事发生。”明珠扫了眼一脸惊恐的苏妙儿,故意拉长了语调,“谁说假话——便会立刻咬断她的双手。” 雪豹乃珍兽,众人见识不得,故而话虽离谱,但异兽奇观,银面獠牙,又有长公主发话,人们也不敢全然不信。 被那双锐利的瞳仁紧盯,小丫鬟吓得腿肚子直打哆嗦,仍鼓起勇气为自己喊冤。 “奴婢没说谎,不是奴婢干的!” 而这只猛兽朝她嗅了嗅,便走开了,小丫鬟不由松了口气。 只见猛兽调转个头,又朝另一方走近,苏二夫人吓得脸都白了,苏媚儿更是躲得远远的,丝毫不敢靠前,伊丽莎白信步来到苏妙儿跟前,张开血盆大口。 “我、我……” 獠牙立在眼前,口水滴在裙摆上,仿佛下一刻自己就能被整个吞下,苏妙儿吓得魂不附体,将手缩在身后,嚎啕大哭起来。 “是我砸的——!” 原本,她只是想要景荷姐姐那套琉璃杯盏,谁知大伯母小气不给,往日她想要什么,家里没有不依的,却没想到今日不能如愿,她心中愤懑难平,便故意把东西砸了。 既然好看东西到不了她手中,那就没必要好看。 景荷姐姐是个软柿子,就算知道了是她砸坏的,也只会哭鼻子,不敢责怪她。 谁知过了些时日,景荷姐姐房中又多了一尊琉璃花瓶,比那套茶盏还漂亮,景荷姐姐小气,必然不会给她,房中的丫鬟看得又紧,她眼红了好一阵子。 终于,在临走前找到机会,怕动静太大惊动了人,她便用桌角磕了瓶身,砸出一个难看的洞,才心满意足地将瓶子放回,未免人发现,还将瓶子转了个个,让外面瞧不出来。 没想到,被人抓了个正着。 “呜呜呜,是我把花瓶弄坏了,我说的是真的,求求你别咬我的手——!” 闻言,明珠坐回上座,了然一笑,抬眸看向苏二夫人。 “既然承认了,那咱们就来算算这笔账。” 那对母女早就没了胆子,跪在地上求饶起来。 “求长公主殿下恕罪,都是小孩子家天性顽皮,不慎失手打坏了东西,求长公主殿下宽恕一二。” “是啊是啊,景荷房中的丫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责小妹,小妹胆子素来小,不敢承认也有情可原,若不是她们咄咄逼人,小孩子又怎会故意隐瞒。” 听她们这声声狡辩,明珠不禁发笑,事到临头,居然还在攀咬,这家人还真是能指责他人,绝不反省自己。 “其实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家孩子砸坏的,不是别的,那可是御赐之物。”明珠支起下巴,歪头道,“损毁御赐之物,要不要诛九族啊?” “诛九族——?!” 苏媚儿眼看罪过如此严重,无法推脱,便想要丢车保帅。 “求殿下恕罪!此事都是小妹一人所为,我们也是被蒙蔽的啊,求殿下宽恕我们!!!” 而苏二夫人显然不忍心,瘫在地上,手拍着地面叫嚷。 “诶呀,殿下饶命啊,小女实在是无心之失,您千万开恩,无论多少钱我们都认,只求您开恩,饶我们一条性命啊——!!!” 砸了御赐之物,居然还妄想拿钱摆平,看来这类事以前不少发生。 “多少钱都认?” “是、是!” 那就别怪她狮子大张口了,叫她们花钱买个教训,把孩子娇惯得如此恶劣,出了事,不仅包庇,还倒打一耙,拉无辜之人垫背。 “十万两,我就当无事发生。” “十万——?!” “怎么,嫌多?” “民妇不敢、不敢……” 苏二夫人忙从怀中掏出钱引来,颤颤悠悠地填上十万两,一笔一划,心都在滴血,眼下却也不得不为,签好后,颤抖着呈给明珠。 明珠看了钱引票据,上面各项填写齐全,便满意地冲她们摆了摆手。 “既然如此,就当你们知错能改,日后好好教养孩子,下一次可没这么便宜了。” “民妇知罪,民妇谨遵长公主殿下教诲!” 苏二夫人不禁腹诽,那可是整整十万两,就这么流水似的花出去,就这样,居然还说便宜她们了,可纵使心中哀怨,面上仍要千恩万谢。 “此事我替你们瞒下,倘若你们回去之后乱说,传到别人耳中,那这损毁御赐之物的罪名,可要你们自己担着了。” “民妇不敢!回去之后一定闭口不言!” 事情得以了结,苏二夫人带着女儿们灰溜溜地走了,再没有之前的耀武扬威,也不知是不是怕明珠反悔,马车跑得格外快些。 苏景荷不安道,“殿下,那琉璃花瓶当真是御赐之物?” “不是啊,”明珠摇头,笑道,“在北境地摊上淘的,走吧,今日我请客,请你好好吃一顿。” 第161章 我与狸奴不出门 转眼间,又到了一年年尾。 正是冷的节气,明珠缩在暖炉旁,夜幕降临,听着窗外寒风呼啸,两只毛茸茸趴在她的身边,比毯子还暖和。 那只名为塔拉的兔子,被喂养得圆滚滚,从远处看就是一坨灰白的绒花团,之前被伊丽莎白恐吓,瑟缩在笼子里不敢出来。 如今混得熟了,也不怕伊丽莎白,还会趁它睡觉时偷偷咬它的尾巴,奈何总被一扫而过,咕噜咕噜滚出老远。 在明珠身边时,伊丽莎白动作不敢用力,塔拉就更自在了,在那两只硕大的前爪前来回跳跃,故意用身子撞伊丽莎白的下巴,弄得伊丽莎白不耐烦,爪子一拂,把小家伙拍开。 没了碍事的小东西,伊丽莎白将头埋在明珠怀中,长舒一口气,任凭明珠揉着它的脑袋。 瞧了眼窗外的夜色,明珠摘下身旁的叶片,夹在书册中。 这本书是生辰时松芜送的,是一本志怪小说集,内容记载异境奇物、地理风貌、琐闻杂事、人物传说,包罗万象,可想作者生平精彩。 “菊若今日还不回来?” 在一旁烹梨汤的侍女,回道,“是。” 这都快一个月了,没到年终盘账的时候,醉仙楼最近这么忙吗? 自从上次郡主来过,菊若就有些不对劲了,不知她们私下谈的如何,虽说对方已不再上门纠缠,可从那之后,菊若总寻借口推脱不回家。 “算了,时候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是。” 夜深寂静,待四下无人,窗外忽然发出一阵响动。 伏在身边的雪豹耳朵一动,瞳孔竖起,紧盯着那扇异动的窗。明珠也注意到了房外的动静,却不甚在意,伸手捋顺伊丽莎白的背脊,安抚着。 听这鬼鬼祟祟的声音,不用猜就是他。 “桑吉。” 闻声,响动停了,窗户被人从外掀开,探出一颗被风凌乱的脑袋。 “你怎么知道?” “你没发现,你每次在我身边时,总是动静很大吗?” 桑吉挠了挠鼻尖,心虚地撇开视线。 “不进来吗,”明珠问道,“外面怪冷的。” “不冷,戎狄冬天比这冷多了。” “那你把窗户关上,我冷。” 没眼力见的家伙。 “噢。”桑吉泄气地合上窗户。 没过一会儿,这人又从门口走进来,回过身,不忘把门合得严丝合缝。 “我还是觉得有点冷。”桑吉不自然道。 明珠扫了他一眼,笑道,“矫情鬼。” “……” 桑吉自己寻了个座垫,盘腿坐下。 兔子似乎是闻到了同族的气息,往桑吉身边凑近。桑吉拎起它,抱入怀中,也注意到了对面虎视眈眈的猛兽,他想起来,这只豹子就是当初坏自己事的家伙。 若不是它,他就不会被那么快发现,还能顺利用毒药挟制翟渠和大梁长公主,要知道他被发现后,被捆成草席卷送回戎狄,脸都丢尽了。 一想到这里,桑吉就看它不顺眼,故意挪动几步,离明珠近了些,果然,那豹子站起身,挡在他面前,不再跟刚才似的,在她身边黏黏糊糊。 明珠瞧着这一人一兽,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些时日,你都去哪儿了?” 听府里人说,桑吉房中总不见人,中午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在府里吃完饭就溜了,夜里房中也不掌灯,他又没什么正经差事,成日昼伏夜出,很难让人安心。 “你出门又不带我,管我去哪儿。” 明珠嗤笑一声,怎么还闹脾气了。 “你是去跟踪松芜了吧。” “?!” 桑吉这次才当真诧异,他在外人面前从来藏得隐蔽,应该不会轻易暴露才是。 “你怎么知道的,他发现我了?” “我猜的。”明珠拿起钳子翻了翻炭火,说道,“就你这睚眦必报的性子,他上次算计了你,你自然会想法子报复回来。” “怕我害他?” 明珠叹了口气,说道,“我劝你,别去招惹他。” 桑吉未必能在松芜手中讨什么好,到时候谁吃亏还不一定。 “上次我已经提醒过松芜了,不要太欺负人,你要是还生气,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 “……才不用你。”桑吉别扭道。 炉子的炭火烧得通红,小锅中熬煮着冰糖秋梨,正咕嘟咕嘟冒热气,四周散发着梨的清香。 桑吉拱了拱鼻子,身上的冷意被驱散了几分。 在寒风冷冽的夜里,这里就像草原上的毡房,有篝火、有热茶,还有亲近的人。他虽然从未得到过安宁,可孤独的夜里,听着部落里传来的欢笑,年少的他也曾幻想过温馨。 “要喝梨汤吗,暖暖身子。” “……” 桑吉局促着,半天说不出来个“好”字,他想接受,却又不知该如何接受,只是一句回答,此刻却格外艰难。 低垂的脑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一碗梨汤就出现在他眼前,里面还有几瓣梨肉,他抬起头时,明珠已经开始盛她自己那碗了。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清瘦的身影立在门外。 “殿下。” 听清了声音,桑吉露出厌恶。 “进来吧。” 松芜推开房门,见里面还有一人,脸上的暖意瞬间熄了。 “今夜怎么回来了?”明珠问道。 比起其他人,松芜最早独立,一向与她避嫌,在外从不透露与长公主的关系,长公主府中留了他们几人的房间,他却没回来过。 松芜将斗篷取下,放在门口,不叫寒气带入内间,盘踞在明珠身旁的雪豹,见松芜过来,主动让出位置。 似是被风侵扰,松芜额前的发也有几分凌乱,不像桑吉那般毛糙,耳畔的发梢低垂着,流露出几分弱气,仿佛精心设计。 见此情形,桑吉不服,怎么这畜牲就拦他一个人? 松芜跪坐在明珠面前,说道,“有些事,想跟殿下私下商议。” 借口松芜早已找好,冷眼扫过桑吉,注意到那人手中端着和殿下一样的汤水,难怪他今夜心烦,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往殿下身边凑。 “外人在场,怕是不妥。” 听到这话,桑吉嗤笑一声,直言道,“想让我走?” “别误会,倒也不是我不信桑吉小弟,”松芜浅笑道,“此事到底是大梁中事,外族不便插手,出于慎重,还望你避嫌。否则将来有人透露出什么,桑吉小弟岂非平白受人怀疑。” “呵,你怀疑我。”桑吉挑衅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松芜瞥了对方一眼,神色自如。 “看来,桑吉小弟是忘了我上次的话,我们同为殿下做事,各司其职,彼此有所隐秘也是正当,倒是你执意插手,在殿下身边这般没有规矩,叫殿下为难。 “依我看,殿下身边倒也不多桑吉小弟的位置,不如遣送出去,学会了规矩再回来。” “你!” 桑吉被戳中痛处,不安地瞄了眼明珠,他不是真的想留下探听什么,只是那家伙说话句句带刺,就这么被打发出去,他忍不下这口气。 “咳。” 明珠轻咳一声,警告他们适可而止。松芜垂下眼眸,不再作声。 “夜深了,桑吉。”见对方有些失落,明珠补充道,“明天带你出去,今夜你早些休息。” “真的?” “不骗你。” 桑吉得意地瞥了眼松芜,对方却面无波澜,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哪里知道松芜压根就没什么正事,只想寻个由头把他打发走,他自己反倒喜滋滋地出去了。 待人离开,松芜得偿所愿,自然地凑上前。 “殿下就宠着他吧。” 口吻哀怨,颇有些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凄楚。 明珠一眼看破他的心思,挑眉道,“我可都按你的意思,把人撵走了,怎么还不高兴?” 第162章 故人来京 自从松芜进门,就提及没几句正事,光顾着与桑吉唇枪舌剑,明珠就知道,他要说的事不打紧,不过想找个缘由撒娇。 既然目的达到,也该说正事了。 “有个人的处置,想先问过殿下。” “谁?” “大理寺少卿,曲昶。” 上次,曲昶从王藏口中得知,陈一言的老家在邰庄,便带人暗访,可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曲昶扑了个空,无功而返。 松芜派人跟着,得知此消息,心道留下王藏此人终究坏事,他虽不知梅辛与曲昶究竟是何恩怨,愿意出手相帮王藏,但若真是事到临头,他定然不会白白送梅辛这个人情。 陈一言那个儿子陈良辛,如今也不知去向,曲昶买通了邻里,说这家若是有人回来或是拜访,传信通知他。 不过,即便陈家儿子被曲昶找到,也不足为惧。 陈一言当初为避免将儿子卷进是非,从未将其真实身份和盘托出,也没有在儿子面前提及自己化名在赌馆做事,只说是在酒楼帮工。 因此,陈家儿子并不知晓其中内情,恐怕连他爹是个退隐已久的江洋大盗也毫不知情,毕竟陈家家中实在简薄,若非心细识货,又怎能看出灶台上积灰的碗,其实是古董宝贝。 曲昶那边线索断了,这几个月来毫无进展,大理寺不止这一桩案子,哪里容得下他胡闹。更何况,此案本就牵涉皆为权贵,难以裁决,又有松芜从中作梗,皇上早已示意揭过。 寻求真相,反而是费力不讨好。 “此人有些难缠,若遇紧急,能否除掉他。” 闻言,明珠陷入沉思。 她清楚,松芜行事狠绝,比自己干脆利落,又恪守她的底线,不越界,她在九方赌馆立下的规矩,松芜向来谨遵,所以他在外做事,明珠并不过问太多。 眼下,松芜特地向她征求意见,那说明这个人不算是个坏人,只能说是敌人。 若是过去,她或许难以抉择,现在,不会。 “事急从权。”明珠正视着松芜,说道,“倘若此人的性命和你的性命,只能选其一,我必定选你。” 松芜唇角勾起,笑道,“属下明白了。” 放在以前,处理起这些事,殿下最大的问题在于心软,涉及生死,总会有所保留,忍不住去保全所有人,无论是敌是友。 可斗争,就是要毫无保留地去搏,搏自己的生机,搏他人的死穴,明争暗斗,你死我活,优柔寡断乃是大忌。 殿下如今,真的不一样了。 直到临走前,松芜脸上的笑意都未消退。 而明珠并不知道松芜内心所想,只觉得他格外高兴,喜悦溢于言表。 可这不是很正常吗,比起一个陌生人,她当然优先考虑松芜的安危,只不过说了句话,就叫他这般喜形于色,看来以后还是对他好一点。 次日,一觉醒来。 明珠推开门,就见一个脑袋瓜蹲在门口。 “怎么蹲在这里,怕我不带你偷偷出门呀。” “啊……阿嚏!” 回答明珠的是个大大的喷嚏,后座力十足,令桑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着凉了?”明珠皱眉道,“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桑吉揉着鼻子,声音发闷,“不知道。” 他从清早起来便收拾齐全,站在明珠门口,生怕她出门时不记得,可他却忘了,这么大冷的天,明珠从不愿早起,他就这么守在门口苦等,风吹的脑袋发晕。 “你先进来。” 明珠把他拽进房中,倒了杯热茶递给他,瞧着他揉得发红的鼻头。 “又不是头一次出门,至于这样吗?” “我,阿嚏——!” 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明珠无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烫。 “我看今天还是别出门了。” “不——阿嚏!” “不什么不,躺到榻上去。”明珠命令道。 说着,她起身去柜子中翻找,拿了条厚被褥,转身回来时,桑吉就乖乖躺在榻上了。 生了病倒是听话。 “你躺好,我叫人给你煎药。” “嗯……” 连回应都显得虚弱。 除了中毒,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原以为这点冷风不算什么,兴许是平日住的太好,若是在洞窟、在树上,他定然不会如此脆弱。 被厚实的被子裹着,没一会儿,身子生出热意,桑吉望着头顶的房梁,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像第一次父亲拿他试毒后的感觉,那次他险些丧命。 明珠吩咐完外间,自己坐在桑吉身边,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果然发烧了。不多时,药熬好后被端进来。 “起来把药喝了。” 桑吉撑着手臂,缓缓起身,明珠把碗递给他,从罐子里夹出一颗蜜饯。 “药有点苦,喝完含一个。” 话音未落,那碗浓稠乌黑的药就被三两口喝完,桑吉用袖子擦了擦嘴,把碗放回桌上,一气呵成。 瞧他面不改色的样子,明珠都要以为自己端给他的是碗水。 “不苦嘛?” “嗯。” 这孩子还挺能吃苦。 见他面色泛白,明珠回想起当初,他被翟渠掐着脖子,晕死过去的凄惨模样。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想吃的……” 桑吉脑子一片糨糊,小声重复着对方的话,他从没被人这样问过,在他的记忆里,生病时熬一熬,或是摘些药草吃了就行。 愣了半天,桑吉想起昨晚那碗梨汤。 “梨汤。” “好,生病了该吃点甜的。” “甜的……” 在戎狄,糖并不多产,小时候桑吉很少能吃到甜物,偶尔在野外摘些果子,而毒物早已将他的味蕾破坏,尝不出甜的味道。 所以,即便方才那颗蜜饯入口,也无济于事。 “你先睡一会儿。” 见明珠欲起身离开,桑吉慌张起来。 “你去哪儿?” “我去让厨房给你熬梨汤啊。” “那我不要了!” “?” 明珠坐回他身旁,桑吉的脸色才又好转,无奈她只能留下看着他昏沉入睡,却不想这时府外又传来消息。 侍女走到明珠身边,耳语道,“禀殿下,醉仙楼传话,说殿下的故人,名为白念的一个姑娘,来京探访。” “白念来了?” 如今三王未倒,白念若来京,白乾定然不会让她独自前往,他们父女的消息定不能传到三王耳中,事不宜迟。 明珠看了眼沉睡的桑吉,说道,“等他醒了把梨汤端来,你们照顾好他,就让他躺在这儿,等我回来。” “是。” 马车停在醉仙楼后院,明珠见到菊若,说客人正等着。来到雅间,里面站着的人摘下斗笠,面容一如初见时那般。 “白念,好久不见了。” “自从望州一别,已一年有余了,不知殿下可还安好?” 明珠垂眸,浅笑道,“一切都好。” 将人请到座位,没到饭点,菊若为她们端来茶水和几道可口的点心,白念却无心吃喝,开门见山。 “不瞒殿下,其实爹爹也来了,只是如今三王在,不便现身。以我父女二人如今处境,本不该贸然行事,只是前些日家里来了一位故人,透露了些陈年旧事,爹爹听后夜不能寐,便决意来京。” “什么事,我方便知道吗?” “其实……此事与殿下也有关。” “与我有关?” “殿下身边是否有一护卫,叫梅辛?” “对,你们见——不对,应是没见过。” 当时,她让梅辛提前带着鬼方祂赶往北境,故而之后的路途梅辛并不在场,也应与白乾父女没有见过,那为何白念会知道梅辛? “小女有一请求,还望殿下成全。” “你说。” “我和爹爹能见见他吗?” “你们认识?” “爹爹说,梅辛可能是已故旧友之子。” 第163章 梅辛的身世 此事要追溯到两个月前,王藏离京后,在梅辛的掩护下得以逃出,心里却始终放不下,梅辛愿意出手相帮,说明与当年之事必有牵连,应正如他猜想的那样。 这个少年,便是冀州顾氏的小儿子,在灭门惨案中唯一逃出生天的——顾久谦。 思虑再三,王藏决定将这个消息告诉白乾,开元大侠与顾掌门乃是多年挚友,定然关心顾久谦的安危,若此时有旧人能帮那个孩子一把,助其回归顾家,也算是王藏为自己稍稍弥补当年的罪恶。 当年,顾平作为冀州顾家的掌门人,广施仁义,如今的冀州诸派曾经皆受其恩惠庇护,才得以在冀州扎根,既然顾平的儿子还活着,那么,冀州就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王藏这才改道,前往安平县。 因王藏出身大理寺捕头,善画像,不出一刻,便凭借着记忆,将梅辛的脸型轮廓和五官详细画出。 看着那幅画,白乾眼含热泪。 “终于!终于找到了!!”白乾激动的不能自已,“五年,整整五年了,老天有眼,让顾兄血脉尚留在人间!” 于是乎,白乾马不停蹄带着女儿远赴京城,来到长公主殿下之前提及的醉仙楼,请求面见殿下。 听完事情始末,明珠心生疑惑。 “你是说梅辛的真实身份,是顾家的少主?” “十有八九。” “可他从来没跟我提过啊。” 若是旧案昭雪,梅辛为何还要留在她身边,做一个寂寂无名的护卫,难不成,是为了报恩? 一切疑问,都要等见到梅辛之后才有答案。 禁军大营,梅辛正赤着上身训练,收到岗哨进来信儿,将一个香囊交给他,说叫他到福临客栈。 见那香囊是殿下平日佩戴,梅辛便知是殿下私下传他,忙取巾帕擦了擦身子,问起旁边的同伴。 “福临客栈,杨哥你知道在哪儿吗?” “城东南啊,快挨着城楼吧。”杨林打趣地瞧着他,“瞧你这殷勤样儿,谁家的姑娘啊。” 梅辛将汗巾甩到那人脸上,说道,“去你的,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我们梅辛还害臊了,得了得了,杨哥不问了哈哈哈。” 禁军大营内不得随意出入,因竹临和梅辛是受长公主殿下托付,年纪又小,没有正式编制,偶尔会有殿下传召见面,他们与大统领说明后,便可便宜行事。 司徒坤得知是长公主殿下的意思,狐疑地打量着梅辛,往常殿下对那两人一视同仁,要叫走也该是都去,怎么今日不同。 “就叫了你一人?” “是啊。” “你小子可别唬我,偷跑出去惹祸。”司徒坤警告道。 梅辛这小子说是与竹临同岁,如今却长得高大威猛,一副血气方刚的青壮模样,怎么也不像十五六的傻小子。 “哈?”梅辛这才意会到大统领话中含义,嬉皮笑脸道,“瞧您这话说的,就算您出去惹祸,我也不会呀。” “嘿,你小子讨打,看老子给你一脚!” 梅辛身形一闪,边逃边喊道,“我可受不起,您留着教训别人吧!” 福临客栈位于城东南,从禁军大营过去得横穿京城,是一段不小的距离,梅辛骑马从城西一路穿梭到城东。 路过街巷,瞧见有家板栗摊子,铁锅拿石子炒过,里面的栗子一个个爆开了口,焦黄诱人,香气十足。 好闻的很,给殿下买些带过去。 梅辛下马,掏出钱袋。 “老板,来一斤板栗。” “得嘞!” 怀里揣着那一袋板栗,烧的胸口发烫,沿着城楼走,梅辛终于找到了那家福临客栈。进了客栈,还未等他开口,便见二楼栏杆处,明珠冲他示意。 梅辛几步跨上台阶,走到明珠面前,看了看四周,也没有旁人在。 “小姐来此处,可是有事情要办?” “先进去再说。” 梅辛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心中莫名有些忐忑,想起怀中的板栗。 “我买了板栗,殿下可要——” 一踏进门,里面却站着令他意想不到的两个人。 “小谦!!!” 白乾快步上前,一把抱住梅辛,激动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你还活着!好孩子,你还活着!!” 梅辛愣在原地,那双手僵在半空,举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待他看见一旁热泪盈眶的白念,眉头皱得更深了。 “快让白叔看看,”白乾端详起眼前之人,这孩子的眉眼和旧友是如此相似,感慨道,“真好啊,长这么大了!” “嗯……”梅辛不自然地避开视线。 明珠注意到梅辛的局促,说道,“不如先坐下再说吧。” “好好!” 白乾这才退回桌旁,梅辛不禁松了口气。 “你刚才说,买了什么?”明珠问道。 “啊,栗子。” 说着,梅辛从怀中掏出来,却不知是没留神还是怎么,从怀里拿出来的时候,装栗子的口袋撕裂,哗啦一声,栗子散落一地。 “小姐抱歉。” 梅辛慌忙去捡,明珠也陪他一起,见状,白乾和白念起身过来帮忙,栗子圆滚,咕噜咕噜滚出好远,几人四散在房中。 趁着捡栗子,明珠凑近,伸手与梅辛相碰,梅辛一抬头,便注意到对方安慰的神色,顿时安心了许多。 众人收拾完,将栗子拿布兜着,放回桌上。 看着面前这两个孩子,白乾不禁追忆起往昔,“我记得小谦小时候不爱吃甜的,念念喜欢,他便把家里的点心都拿给念念吃。” “陈年旧事了,爹你又提。”白念小声道,“和久谦哥哥这么多年未见,就说些这个啊。” “噢,对。”白乾拍着梅辛的肩膀,说道,“好孩子,这么多年,你在外受委屈了,既然我已找到了你,不如跟我回去吧,顾家需要你,整个冀州都需要你。” “白叔……算了吧。”梅辛挣扎片刻,低沉道,“这么多年,冀州,已经不需要顾氏了。” “好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想,当初顾家是被冤枉的,如今既已平反,你作为顾兄唯一的骨肉,就是下一任掌门人,当然要回去继承家业,重振顾家。” 白乾以为梅辛多年未归,年纪尚轻,心中无底气。 “大家都还在,你赵伯伯、郭甫叔,还有你云青哥,他们念及你父亲的恩义,定然不会为难。”白乾拍着胸脯道,“你放心,他们谁若是不服,白叔我第一个不答应!” 闻言,梅辛只觉得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 “我……” “白大叔,我还在呢。”明珠打断道,“你这么说,可是当面挖我的墙角。” “啊,白某糊涂。”白乾恍然,赶忙赔罪,“殿下宽恕,白某得见旧友之子,实在是失态了,若失言冒犯殿下,还望殿下莫要介怀。” “可以理解。”明珠笑道,“不过,我想今日之事太突然,我家梅辛一时之间难以抉择,白大叔若是不急,不如多留京几日,好让大家商议妥当今后安排,不至于毫无准备。” 无论梅辛愿不愿意,此时一脑热扎进冀州,绝非良策。 “顾家之案沉寂多年,而冀州稳定至今,想必各方早有默契,若此时横插一脚,且不说大家态度如何,起码,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别扭。” 念及白乾在场,她话说得委婉。 一鲸落,万物生。 说白了,五年的时间过去,冀州恐怕早有新的当家人,对方又怎甘心再屈居人下,何况还是个年轻后辈。而顾家灭门后,梅辛成了孤儿,回去又能依仗谁呢。 纵然白乾在江湖负有声名,人家能卖他些面子,留下梅辛,可若是争掌门之位,白乾说话又有多少分量。 经明珠一说,白乾也冷静了下来。 “殿下说得有理,是白某心急了,此事要从长计议。” 第164章 回不去的过去 此事无法轻易决定,无论是冀州如今的局势,还是梅辛自己的态度,都尚不明朗,众人商量过些时日再议。 有客远来,须尽些地主之谊,明珠提出邀白家父女过府小住。 白乾出言婉拒,长公主殿下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恐生不便,而且京中上下都盯着长公主府的动向,他们出行也会给殿下添麻烦。 因此,明珠便在醉仙楼宴请白家父女,这期间白乾喝了几杯,拉着梅辛的手,一个劲儿拍他的肩膀。 “一定要回去啊,小谦,你爹你娘他们都还在宗祠等着你回去,你是顾家唯一的血脉啊,得叫他们知道你还活着!” 听着这些话,梅辛沉默不语,默默灌了自己好几杯。 当他在竹临口中得知,殿下她们运粮途中遇到了白家父女时,便想过有朝一日会面临这样的抉择。 就像那些惨痛的记忆,非但不会淡化,还会一次又一次,重映在梦里。 醉仙楼外,众人暂时告别,明珠担心梅辛喝多了酒,叫他一起坐马车回去。刚要上车,就见白念追了过来。 “久谦哥,有些话我想先和你说过。” 梅辛看向明珠,明珠冲他点了点头,自己先去马车上等,留下空间给他二人。 正午,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声、买卖声此起彼伏,嬉闹的孩童被大人揪着耳朵,提溜回家吃饭。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来到巷口静谧处。 “你要说什么?”梅辛问道。 白念长吁一口气,对梅辛对视,如今的他褪去孩童时的稚嫩,五官凌厉,下颚和眉骨上有着淡淡的伤疤。 “我们来的突然,久谦哥你别见怪。爹爹他是听到你活着的消息太过高兴,才心心念念帮你回冀州。 “可我看得出来……” 爹爹只顾寻过去之痕,却没看出来眼前之人早已不是当年之人。顾家身负谋逆之罪,久谦哥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他经历了什么,一路上遇到了多少磋磨,这些旁人都不得而知。 “久谦哥若不愿,我会想办法劝劝爹爹。长公主殿下人好,待你们也好,留在殿下身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白念此言肺腑,梅辛也不免放松了些。 “谢谢。” “还有——” 话到嘴边难以启齿,白念咬着下唇,神色纠结。 “婚约之事……” 见她提及此事,梅辛决意道,“白念,顾久谦已经死在行刑场上了,你不必为过去之人守节,跟白叔说,忘了这门亲事吧。” 闻言,白念不由松了口气,她并非厌弃他,而是不想为过去的几句话,这么潦草地绑定一辈子。 从孩童到成年,五年的光景不长,却仿佛拉长了半生,对于他们而言,又岂止半生,她再也不是那个跟在顾家哥哥姐姐身后的小妹妹。 刚想开口,却不禁哽咽起来。 “……来时的路上我一直怕,怕久谦哥以为我背信弃义、不守承诺。”白念眼含泪光,说道,“哥你失去了太多,这事我没法开口,我不想让你以为我们也要抛弃你。” “傻妹妹。”梅辛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不会的。” 如今,有人在等他。 不多时,马车轻轻晃动,明珠知道人回来了。 “白念劝你回去?” “没有。”梅辛挨着车门坐好,回道,“她说看出来我不想回去,会帮我劝劝她爹。” “唉,白念人真好。” “殿下和她还真是惺惺相惜。”梅辛笑道,“她也这么说殿下来着。” 明珠得意地看向他,见他怀中还抱着一兜子栗子,朝他伸出手。 “殿下还是别吃了,都掉在地上了。” “这有什么,掉在地上三秒内捡起来还能吃。”说着,明珠拿起剥开一个丢进嘴里,还给他嘴边递了一个,“好甜的。” 梅辛无奈一笑,张开嘴咬住。 回到长公主府中,院子仍弥漫着那股清苦的中药味,明珠想起来,还有个病号在自己房中躺着。 “桑吉怎么样了?”明珠问道。 “回殿下,桑吉在您走没多久就醒了,问了您去哪儿,我们怕他又偷跑出去,只说了不清楚,他中午饭后又喝了一剂药,这会儿还在您房中。”侍女回道。 “好,让他在那里休息吧。” 卧房中,桑吉听到外间的动静,知道定是明珠回来了。此时,里屋的门被推开,桑吉在榻上背过身去,谁知进来的人压根不是。 “殿下回来了,说让你在这儿休息。” 桑吉猛地一翻身,问道,“她呢?” “梅辛回来了,殿下和他一起呢。” 桑吉皱起眉头,又背过身去。 厅堂内,明珠特地将其他人遣走,只留她和梅辛,四室寂静,明珠打量起眼前之人,还真是没想到,她身边竟卧虎藏龙。 “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就见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梅辛欺瞒殿下,罪该万死。” “你这是干什么?”明珠把他扶起来,正色道,“我问你的想法,是想要妥善处理此事,不是兴师问罪。” “殿下……” “这些年的苦楚,不是谁都能轻易承受的,白大叔想你做回顾久谦,又谈何容易。可无论你是梅辛,还是顾久谦,我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一向成熟老练的梅辛,此刻却满脸迷茫。 “殿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五年的光阴,又怎会他忘了自己是谁。 自己原名顾久谦,是冀州顾家的小儿子,出身武林世家,其父顾平的名号在江湖占有一席之地,为人豪爽仗义,在冀州本地颇有名望。 冀州山林平原广布,因其多元的地貌特征,物产富饶,素有“天下粮仓”的美誉,北境的粮草大多受供于此。 顾家运营有漕运、镖局、林业,作为一方势力,为国尽忠效力,当年北境粮草不足,顾平曾用顾家私产充公,并亲派弟子将粮草送往北境。 而顾平与镇国公董齐川虽为避嫌,从不私下来往,却颇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感情在,当初镇国公病逝,顾家在冀州地界铺设路祭,为其相送。若是镇国公未死,顾家被冤谋逆时,董齐川定会为其辩白。 永安十八年,冀州大水,山洪爆发,土地、庄稼、房屋被冲毁,朝廷的拨付却迟迟没有发放。顾家护佑一方,不愿独善其身,顾平散尽家财自费赈灾,却被扣上了收买人心,意图起义谋逆的罪名。 顾家被满门抄斩,幼子顾久谦侥幸逃出,往北是北境,作为反贼之子,身负罪名不能示人,北境审查严格,他只能往南,去三王管辖的定州,却在定州逃亡路上,不慎被人贩子卖入地下赌场。 在那里,他和竹临都是在筛选中活下来的“斗兽”,后来被运往京城。 “殿下,那么多无辜之人死在我手中,无论是哀嚎还是求饶,我都没有放过他们。” 梅辛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仿佛上面沾满血迹,他从小被教导,做一个正人君子,做一个惩奸除恶的侠义英雄,他由正入邪,如同仙家堕入魔道。 求生的欲望,被世道摆布的迷惘,道德观的自我审判,忏悔和麻木交织缝补。 “我背弃了顾家家训,丢下了父亲教我的仁义和道德,只为给自己求一条生路,能有朝一日替顾家洗雪冤情。” 他在地下赌场唯一的求活信念,催逼他杀人的动力,就是出去之后为家族洗雪冤名。而后来的政治斗争中,褚相倒台,大理寺卿也遭遇清算,永安十九年,顾家旧案被平反。 他作为顾久谦的使命,戛然而止。 “等我出来才发现,活下来的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过去的痕迹付之一炬,他成了被囚于世间的伥鬼,无法被超度。 “曲晋元伪造冤案,害我顾家满门抄斩,父亲、母亲、兄长们……他们都是好人,却皆含冤而终,我对那人恨之入骨,哪怕冤案昭雪,也不能抵消分毫。” 恨意并非轻而易举拥有,那是蚀骨的寒意,日以继夜,吸食着人的精力,笑着笑着,下一瞬,凉意就会如洪水般袭来。 对于他而言,无论是冤,还是平反,他顾家一门都只剩下他一人,即使真相被揭示,他的人生也已天翻地覆,无法挽回。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做回顾家的少主,顾久谦除了恨,已一无所有了。” 第165章 突击三王府 顾家的兴旺背负在顾久谦一人身上,他若死了,顾家就此断绝,只留下江湖中的一段传言,他若活着…… 又当如何呢。 “有时候想,不如就这样,忘了顾久谦这个名字。” 梅辛干笑了两声,想做寻常玩笑似的,将这些话说出口,在目及对方的眼神前,还是下意识避开了视线。 “殿下,我这样,是不是很没用……” 人生来,可能就是如此,要挺过那些磨难,历经艰辛,方能在彼岸成佛。 顾久谦所受到的家训教诲,无一不是在勉励自我,要光宗耀祖,将顾家武学发扬光大,要让顾氏门楣以侠义之姿立足江湖。于国有益,于天下有益,此乃顾家代代掌门人的世袭传承。 对此,他从未质疑过,即便是一无所有的当下,他心底里依旧保留着这份火种,可天下已经不需要顾氏了。 冀州的叔伯们,早在当年顾家蒙难时,就已露出獠牙。 外人并不知情,当初他南下逃难,遭遇了刺杀,而刺伤他的那些人用的便是顾家剑法的招数,万般无奈下,他被随从藏进了地下赌场,才逃过一劫。 冀州,恐怕不会迎接他回去了。 “梅辛,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只要我活着,谁都不能从我身边带走你。” 看着这样的梅辛,仿佛能窥见他心底的彷徨。 这些年,明珠经历了许多过去未能经历的事,也有了过去不曾有的想法,有时候,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是贺晨星,还是李凌月。 若回去,就只剩下孤身一人,她又能鼓起勇气吗。 “谁若再来,我就把你藏起来,到时候任他们谁都找不到,少主也好、掌门人也罢,他们谁爱当谁当。” 明珠抚上梅辛的发,嗓音轻柔,宛如羽毛拂过,让人心里发痒。 “在我身边,不用强撑。” 闻言,梅辛垂着脑袋,忍住哽咽,换上往日嬉笑。 “殿下这是要‘金屋藏娇’?” 听到他的比喻,明珠嫌弃地捏了捏他的脸颊。 “怎么,想当小娇夫?” 梅辛托着脸,故作娇嗔,“殿下不喜欢吗?” “喜欢啊。”明珠说道。 听罢,梅辛一僵,见明珠脸上溢出笑意,才反应过来自己反被戏弄了,他长吁一口气,挠了挠红得发痒的耳根。 闷声道,“您赢了……” 他跟军营中那些汉子混得熟,说话做事老道油滑,素日装得有些浑不吝,实则还是少年心性,有些话说出口,待回过味来反而自己害臊。 “殿下,其实……” 忽然,房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 “殿下,白念姑娘在府外求见,说——出事了。” “!” 明珠与梅辛对视一眼,眼中皆是诧异。 与白家父女才分开不到半天,怎么就出事了? “殿下!不好了!!”白念一进门,就慌张道,“我爹他被三王府的人带走了!!!” “怎么回事?” 三王就这么快下手了?! “爹爹中午喝多了酒,在房中休息,我在隔壁听见动静,就出去看了一眼,谁知道来了群士兵绑着父亲就走了。 “我听见那个领头的说,‘回去禀告王爷’之类的话,猜是三王府的兵丁,怕他们发现我,我就先躲了起来,等他们都走了,我才赶紧来找殿下!” 那就八九不离十了,能在京中肆意行事,还与白乾有恩怨的也就是三王李昇了,还好白念机灵,没有以卵击石。 此事刻不容缓,明珠手一挥。 “备马,去三王府。” 三王府中,白乾被捆成粽子,用粗布绑在柱子上,身边甲兵把守,从姿势、佩剑来看,各个皆是精锐。 这会儿白乾的酒早醒了,在客栈时,三王府的护卫们就将他随身武器都搜了个干净,双拳难敌四手,白念又在附近,他只得先乖乖就范,方便女儿出逃。 领头的管事趾高气扬地来到白乾面前,上下打量了几眼,心想这大名鼎鼎的开元大侠也不过如此,王爷何必派这么多人。 “今日就叫你知道,得罪了我们王爷,管你是什么大侠、大虾,都是死路一条!” 白乾面无波澜,闭着眼睛细细聆听。 除了这个聒噪的人,房中十人护卫,配剑,屋外围着十五人,配刀,院子中约五步一人站岗,共四十人。 不对。 上面传来细碎的攒动声响,白乾侧耳,东西两侧的房顶上各有五人伏击,弓弦蓄势待发,若他从房中出逃,登时便会万箭齐发。 三王拿人,还真是声势浩大。 白乾睁开眼睛,扫视着面前滔滔不绝放狠话的家伙,脚步虚浮,姿态绵软无力,手无寸铁,看样子完全不通武艺。 “整个院子里,杀你最容易,离远些吧。” “……” 田康绷着嘴,默默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护卫身后,才敢指着白乾呵斥。 “你嚣张什么!就凭你现在这样子,能动一下老子跟你姓!来人,王爷说了,先挑了他的手筋脚筋!” 瞧着对方狗仗人势的模样,白乾眼神冷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你们不该用麻绳捆人,该用锁链的。 白乾袖口一抽,那枚缝制在袖口的刃片,猛然割开衣料,紧贴在指缝间,他稍作用力,便将麻绳细细磨开。 忽而,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白乾停下手中动作。 “田管事,长公主找上门来了,王爷下令,立刻处死白乾!” 三王府门外,长公主府的马车大张旗鼓地停在门口,明珠走下马车,长公主府的护卫列队两侧,不像是拜访,倒像是来抄家。 人类的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这句话说的一点没错,明珠背着手,气定神闲地站在大门口。 “王叔,好久不见。” 身后,侍卫长手握剑柄,等着一声令下,哪怕阎罗殿前,他们也能殿下撕出一道口子。 “原来是明珠长公主大驾光临。”三王刚得知消息,破天荒出来迎接,“不知道今日来找本王有何贵干啊?” 若放在以前,他压根连人都不会见,可长公主早已今非昔比,不仅圣上恩宠犹在,从北境归来,其声望也是水涨船高,所到之处无一不在称颂赞扬。 尤其栾城,她将栾城太守和鸿运楼一网打尽后,彻底断了他在此处的布局谋划,栾城如今一派和气,只有他恨得咬牙切齿。一想到此处,三王不禁悔恨,当初在定州若是得手,便不会有今日这等憋屈之事。 “王叔不欢迎我来?”明珠笑道,“看来王叔一如既往,对我成见颇深啊。” “大侄女这是什么话,本王可是你的亲叔叔,血浓于水,怎么会对你有成见,快请进。”看着明珠身后紧随的护卫们,三王沉声道,“这来王叔家里,就不必带这么多人吧,难不成在王府还能有什么危险。” 说着,三王对一旁的侍卫长说道,“长公主来王府拜访,没有带兵的规矩,你们在外面等着就是。” 侍卫长却不为所动,目不斜视地跟随其后,见状,三王脸色逐渐阴沉。 “唉,还请王叔体谅。”明珠说道,“王叔可别怪我胆小,想必您也听说了,在定州时我遭遇刺伤,险些丧命。” 三王咽了口口水,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话回应,生怕她此刻翻出旧账。 “从那之后,我就夜不能寐,生怕一闭上眼就——一命呜呼了。” 话音刚落,就见明珠上前一步,将手中之物刺向三王腰间。那硬物刚一触及腰腹,吓得三王一颤,目光惊恐,连连后退。 “你想干什么?!” “诶呦,王叔这是怎么了?” 明珠故作吃惊,笑着举起手中的细长礼盒,在他面前晃了晃。 “晚辈上门,怎么能不带些薄礼呢,那也太不懂事了,没想到王叔胆子也这么小,一把折扇吓成这样。 “看来,父皇说的没错,王叔以后还是别轻易出门了,否则哪天被人吓破了胆子,犯了失心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可是要伤心一阵子。” 三王瞪着明珠,面色因恼怒染红,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什么地位,只想叫这人消失在眼前。 “你来若是为了说这些,我三王府可不得相容!” “我来,自然有来的理由,三王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谁何苦上赶着来。” 明珠目光锐利,话语中充满警告。 “我只说一遍,把人交出来。” 第166章 声东击西 三王听到明珠来意,心中一沉。 不日前,他收到冀州传来的消息,说白乾将会入京,他正愁逮不着时机算旧账,这下好了,白乾也算是自投罗网,只要他人在京城,就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当即,三王便传令下去,每日私下搜查新进京的人,尤其是客栈、驿站等地方,派人重点监视。果然,今日在福临客栈找寻到白乾踪迹,三王便速派人马将白乾绑了回来,只是没带回白家女儿,本以为小小女子不成气候,却没想到她居然找来长公主做靠山。 现如今,李凌月追上门来,瞧这架势像要硬闯。 原本为解心头之恨,他还想抓到白乾后细细折磨,可惜,人来得真不是时候,若此时白乾落在她手上,那就不妙了,所幸他派人通传,即刻要了白乾的命。 三王挺着胸口,凡是和自己作对的人,必死无疑。 “恐怕,长公主要失望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王爷!不好了,人跑了——!” “!!!” 王府后院,毒烟缭绕,守卫一个个面露惨白,倒地不起。 梅辛、白乾两人却毫发无伤,以黑布遮面,从烟雾中一跃而出,翻过几层高墙,扎进早就等候接应的马车里,快马加鞭跑路。 “辛苦你们救我了。”白乾将黑布取下,说道。 梅辛朝窗外侧目,确认没有追兵,才说道,“白叔说笑了,我一进门见您早已挣脱,就知道我们这趟是干着急了。” 临走前,梅辛特地给田康灌了解药,待他醒后去给三王报信,给三王府外的殿下一个信号,而田康也不负众望,苏醒之后,一路大喊着跑过去。 “王爷,大事不好,白乾他逃走了!!!” “废物!” 噩耗来得如此之快,挺起的胸膛乍然瘪了气,三王险些没站稳,待田康上前,他一个巴掌扇了过去,田康登时跪倒在地上。 “求王爷恕罪啊……” “你说你,我能指望你干成什么事!”三王只觉得头晕眼花,怒道,“若不是看在王妃的面子上,你这猪脑袋都掉了几回!!” 骂了半天,三王才缓过神来,偷偷朝明珠的方向瞄了一眼。 “王叔,家宅不宁啊。”明珠挑眉道。 其实,她压根就没想强闯进去,先不说这样做了之后,三王的门生会如何编排诋毁,就是三王府也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来之前,明珠便制定好了计划,三王不会轻易放人,甚至,有可能在得知长公主府来人时,会为了清除人证,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白乾。 要救人,必得声东击西。 她从桑吉那里要来了迷人毒烟,交给梅辛,届时他往关押白乾的地方一投,毒烟便会顷刻蔓延,而后解决掉多余的人,他便可畅通无阻。 只是没想到,那边梅辛刚一推开门,就见白乾已然自行解决,不仅割开了绳索,屋里的人也都被击晕,尽数倒地,让他们省了不少事。 三王反应过来,指着明珠痛斥道,“是你!定然是你,又坏我事!” “王叔,有句话叫‘多行不义’,送给您,以此勉励。”明珠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今日晚辈就不打扰了,王叔好自为之。” 说罢,明珠带着队伍扬长而去。 留下三王站在原地,望向远去的马车,满脸愤恨,忽而想起手里的礼盒,猛地掀开,里面躺着一把折扇,隐隐有字书面,展开后,只见扇面上三个大字——“必自毙”。 刺啦——! 折扇碎成几瓣,被狠狠踩在脚下。 三王怒不可遏道,“李凌月!!!” 长公主府中,白念在院里来回踱步,她自知帮不上忙,只好待在这里等消息。 终于,看到他们安然无恙地回来,白念才松了口气。 “爹,没事吧?!” “没事,放心。”见女儿头发凌乱,定是为方才之事焦急忧虑,白乾自责道,“都怪爹粗心,暴露了行迹。” “不是粗心。”明珠也抵达府中,正巧与他们汇合,她沉声道,“这件事有古怪,三王不可能这么快找上门,背后定是有人告密。” 白乾行走江湖多年,行事自然有所警惕,此番进京时,他们所用的路引乃是借用同乡一对父女,并非实证,即便是在鱼龙混杂的醉仙楼,也是由菊若特地安排,避开了闲杂人等。 可即便如此,白家父女进京不过半日,三王府的兵丁就赶到客栈抓人,恐怕是早有所准备,而知道白乾来京,并意欲除之的人,一定与冀州脱不了关系。 “当初,是谁告诉白大叔顾久谦在京中?”明珠问道。 “是王藏吧。”梅辛看向白乾说道。 王藏离京时,梅辛便隐隐不安,他当时出手相助,拦下松芜的追杀,只是念及当年的一点恩义,并非想让对方帮自己找回身世。 思及此,梅辛不禁懊恼,若是多叮嘱对方一句就好了,只可惜,木已成舟。 “王藏为人,白某能担保,断然不会行此背信弃义之事。” 这名字听着耳熟,明珠问道,“王藏,在北境时的那位镖头?” “是。”梅辛回道,“他原是大理寺捕头,当年在曲晋元的手下做事,曾参与过顾家冤案,当时王藏顾念着一丝仁义,助我出逃。属下也觉得,不会是他将此事告知三王。” “可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白大叔,那么也有可能将消息带到冀州,或许王藏本心想助梅辛回归顾家,只恐怕事与愿违,被有心人利用,从中作梗。” 闻言,白乾面露难色。 倘若真如长公主殿下猜想,那致力于将顾久谦带回的他和王藏,岂非都要好心办坏事,如有什么闪失,他纵然身死,也无颜面见地下的顾兄。 “看来,冀州的确不能轻易返回。”白乾挫败道。 “不,”明珠笑道,“既然对方出手了,这件事就不算完,冀州的掌门人人选尚且不能定论,可这笔账,要和那些人算一算。” 冀州那边发现了顾久谦还活着,就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们能想到利用三王,就说明他们清楚三王和白乾的恩怨,至少也会知道当初三王招募白乾不成,反被打脸的事。 只是不知,冀州是否有人听命于三王,毕竟当初押运粮草路过冀州,一路畅通无阻,并未像定州时遭遇刺杀。 “冀州的势力,以前与三王有来往吗?” “据白某所知,应是没有,冀州这个地界特殊,若与北近,便可山林划分,割据一方;若与南近,便可水路恒通,徒增暴利,因此最忌与重臣权臣勾结。 “听说……除了官府,冀州各处皆埋有陛下的眼线,当时,顾兄自认行得正坐得直,也不甚在意,其余诸人无人胆敢查找。” “眼线?!”明珠诧异,“在冀州……” 她从未听闻此事,即便是前些年在御书房行走时,翻阅过各地呈送大内的奏折和密函,也没有见过来自冀州私下的通报,如今的皇帝自然也对此毫不知情。 倘若真有这些人的存在,那岂不是说近些年来,冀州的眼线都不曾被启用过。还是说,他们和皇帝之间有专门的传递手段,只在特殊时期出现,从而目前并未暴露。又或者,所谓的眼线,只是皇帝有意散布的幌子,叫冀州人人自危,避免他们对外勾结。 “既然有眼线监视,那为什么不为顾家作证,”白念愤愤不平道,“顾掌门作为一方侠士,皇上就任由奸佞陷害,对顾家不管不顾吗?” 第167章 迟到的正义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面面相觑。 “念念,放肆了。”白乾轻声喝止道。 白念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当着长公主的面如此属实大不敬,于是忙向明珠请罪。明珠冲她摇头,示意无妨。 “顾家蒙冤,终究是大梁朝廷的失职。”明珠说道,“让身涉朝中内斗之人审理此案,没能还顾家一个公道。” “当初,此案由大理寺卿曲晋元亲自到场审理,此人历来持身公正,也算是个正派人物。”白乾叹了口气,无奈道,“顾兄得知后,还曾稍稍安心,谁知……” 曲晋元生平断案无数,从无冤假错案,也不因权贵而徇私舞弊,因此在民间名声不错。 作为褚相门人,曲晋元虽出身低,却官运亨通,很快就凭借过人的本事,擢升至大理寺卿。倒也不算他投机取巧,毕竟在官场,不站队就意味着升迁无望,即便身负有才,无人举荐提拔,就只能一辈子做个碌碌无为的芝麻小官。 他在任十数年,无一劣迹,深得朝野上下敬畏,可最终,却成了顾家惨案的始作俑者。 明珠垂眸,沉思道,“顾家之祸,或早已埋下。” 镇国公身故后,北境无主将,正是趁虚而入的最佳时机,而作为后方补给的冀州亦是举足轻重。要拿下北境,第一步,便是冀州,夺了冀州北境不攻自破。这个道理,褚相明白,皇帝也明白。 冀州顾氏,就成了皇帝与褚相之间内斗的牺牲品。 否则,褚相势力在朝中盘踞多年,皇帝却能在顾家之案第二年后,手起刀落,将褚相势力斩落马下,可见当时蓄谋已久,而对冤情视若罔闻,说不定只为向褚相示弱,利于后来一举清除。 自古以来,良臣也会成为君主手中有待牺牲的工具,如顾平这般的仁人义士,放眼过去,也不过是岁月史书中的尘埃一隅。 或许,在天子眼中,他们原本就无关紧要。 而对于身涉其中的人,又是另一番凄惨光景,那些迟来的正义,也不是正义,只是真相罢了。 “顾家不在,其他人或多或少也要受到波及,”明珠问道,“现下冀州都还有哪些人掌管,白大叔可清楚?” “了解一些,今年去冀州拜祭顾兄时,同他们一起喝过酒。”白乾说道,“如今冀州派系林立,有顾兄一辈儿的师门同胞,还有顾兄的弟子们,大大小小,也有三四个有名号的,顾家的生意现大多归拢在这些人手中。” 一谈及这些,白乾就不免恼怒,酒席宴上口口声声喊着,若是顾兄的孩子还在世,这些家业定要好好交还到孩子手上,一个个哭的情真意切,恨不得以命抵命,换顾家回来。 现如今真找到了,有些人就要翻脸不认账,不择手段阻挠。 “小谦,你放心,这口气白叔一定替你出了。” “不,白叔,这件事我想自己做。”梅辛正色道,“他们为了阻止我回去,甘愿冒风险勾结三王,那有朝一日,这些人也可能成为殿下的敌人。” 冀州不需要顾久谦,顾家家祠被拆毁后又重建,里面立着他的牌位,作为顾久谦,他早已是死去之人。 可作为梅辛,他不能让冀州给殿下留下任何隐患,无论背后告密的人是谁,他都要找出来,替殿下扫除。 “你说的有道理。”白乾慎重道,“好,白叔我一定想办法助你回去。” 有白乾相助、王藏作证,冀州那边在梅辛真实身份上做不出什么文章,认祖归宗不愁。 冀州稳定至今,去年北境开战预先筹粮时,冀州也曾鼎力相助,未见得尽是些鸡鸣狗盗的不义之辈,否则顾平当年不会轻易将儿子托付出去,梅辛也不会顺利出逃,其中定是有人协助。 “白大叔,还有件事需拜托您。”明珠斟酌片刻,说道,“年后,我和梅辛一起回冀州,届时,还请白大叔替我隐瞒身份。” 此番并非要将冀州搅得天翻地覆,而是要找出那个背后使坏的家伙。冀州势力中若有人亲近三王,对她或是北境都将不利,她有必要亲自见一见冀州如今的当家人。 “殿下也要去冀州,还要微服私访?”白乾犹豫道,“这……妥当吗?” “不如此,老鼠怎么敢探头。” 而且,冀州那地方,她也很感兴趣。倘若能借机打通冀州的商道,那月记就可再行壮大,开辟北境以南的广阔市场。 “既然殿下心意已决,白某自当竭力。” 回归冀州定于年后,京中不宜久留,白乾决定明日带女儿早早返回,今夜暂且安置在长公主府里。 入夜时分,明珠才回到自己房中,梅辛紧随其后,面露担忧。 “您不必去的,尤其还要隐瞒身份,冀州一行吉凶未卜,由属下前去就好,怎能再让您冒这么大险!” “梅辛,冀州是你为我而回的,可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 明珠深知,梅辛并不是一个追名逐利的人,他回去,也并非想继承顾家家业,相反,他在那里失去了太多亲人,如何能轻易面对。 “有我陪着你,好叫我家梅辛出门在外有个伴不是。”明珠回头,笑道,“而且,必要时,我也会向他们挑明身份,好给你当靠山啊。” “殿下……” 梅辛抿着唇,眼中似有泪光。 “行了,长得人高马大的,怎么还学会哭鼻子了。” 许是家中遗传,梅辛如今长开了,五官硬朗,眉宇间有着几分英雄豪杰的江湖气,与竹临的冷冽截然不同。 素日梅辛懂得东西就多,见地、交际,人文典故也能信手拈来,怎么也不像是普通孩子,像稀罕如温泉,当初梅辛就一眼认出,她竟然都没起疑。 看着眼前越发高大的人,明珠忽而想到什么,问道,“欸,若按顾久谦的年纪算,你今年岂不是十八九了?” 梅辛摸了摸鼻尖,心虚道,“过完年,就十九了。” “我就说,这两年你这个头猛地窜这么高,从北境回来就比竹临还高半头,合着是谎报年龄,白叫竹临难受。” “可不能怨我,”梅辛耸肩,无辜道,“都是被翟聿王子说的话刺痛了。” 当初翟聿王子兴致勃勃地陪练完,还不忘评价竹临——“个子不高,耳力倒是强”,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竹临看着比自己越长越高的梅辛,都忍不住皱眉。 “那除了年纪,不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没有了。”梅辛手作立誓状。 “当真?”明珠怀疑道,“不会你一回冀州,就跑出来什么未婚妻、青梅竹马,跟我要走你吧?” “……” 见他忽然沉默,举起的手也缓缓收了回去,明珠一愣。 “还真有啊?” “旧日之约,早已算不得数……” “唉呦,那你可得跟人家姑娘好好说,实在不行,就跪下来谢罪,求人家饶恕你始乱终弃。”明珠拍了拍他的肩膀,煞有介事道。 “我——” 榻上传来翻动的声音,两人视线被吸引,才发现桑吉裹着被褥,目光哀怨地看向他们。 “我想喝梨汤。” “身子怎么样了,还烧吗?” 明珠走上前,刚想量下温度,却见桑吉背过身去,身旁还放着熬煮好的梨汤,看样子像是没动过。 “怎么了,不是要喝梨汤吗?”明珠探头道,“今日你给的毒烟好见效,帮了大忙。” “哦……” 梅辛一瞧,就知道那出德行是仗着生病卖乖,偏殿下还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那小子心里指不定多得意。 “桑吉小弟怕是嗓子疼,才要喝梨汤。”梅辛将一旁的梨汤盛上,挡在明珠身前,坏笑道,“来,哥喂你。” 说着,人还往榻上挤,桑吉忍无可忍,一把掀开被子。 “狗屁小弟,我比你大!” 第168章 聚光灯下,宫宴开场 入夜,桑吉还躺在明珠房中,明珠顾及着病情也就由着他,梅辛可不惯着,卷起榻上的铺盖将人直接扛了出去。 “就你这点小伎俩,算了吧。”梅辛将人丢回去,嫌弃道,“若小兰萤还在,你怕是连殿下的门进不去,还由得你霸占卧榻。” 临走前,还不忘提醒。 “好心劝你句,别叫松芜他们知道你在殿下房中睡了一日,要不然小命不保。” 次日,天刚擦亮,京城内外进出的行人不少,临近年关,一些在京城谋生的人也陆续开始返乡,大包小包地装在板车上,留下深深地车辙印。 京郊,明珠等人送别白家父女,白乾的武器被三王府搜了去,明珠特地配了新的留给他们防身。 “真的不用我派人护送你们?” “殿下放心,白某和小女行走江湖多年,保全自己的手段还是有的,人多反而惹人注目。” “好吧。”明珠牵起白念的手,说道,“回去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白念从怀中掏出两枚平安符,说道,“此物是小女去庙里求的,为长公主殿下和……二皇子殿下祈福。” 明珠妥善收好,说道,“多谢你有心,二皇子那份我会找机会交给他,放心吧。” 伴着日升,两人身影渐远。 一旁,梅辛开口道,“殿下,白念是否好感二殿下?” “当时三王意欲除掉白念,李凌霄舍命相救,还受了伤,有好感也是情理之中。”明珠看出了梅辛眼中的担忧,说道,“缘分之事,交由她自己定夺吧,我相信白念。” “也是,那丫头从小就机灵,说句僭越的话,属下觉得她和殿下偶尔还挺像。” 不贪于浮华,讲情义,却又拎得清自己的感情。 “夸我机灵呢。”明珠笑道。 寒风侵袭,被隔绝在宫墙之外,爆竹声于风雪中发响,沿途京中各户张灯结彩,小孩子们换上新衣新鞋,牵着手在雪中玩闹,好似落入白糯米的糖葫芦,一串串喜气洋洋。 大梁打了胜仗,连年都过得辉煌。 今夜,又是宫宴。 新旧迭代,连坐席也是如此,齐家的代表除了齐侯夫人和世子,又多了齐行遥。 这个变化落在那群人精眼中,自然是另一种信号,齐侯家的世子不争气,将来齐家若指望不上他,家主之位恐怕名存实亡,迟早要退位让贤。 周围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齐行遥面不改色望着门口,等着那个身影出现。 “行遥姐姐,多年未见了,如今姐姐荣升郡主能随意进宫,以后可要多来找我玩,我不像长公主在外立府,成日待在宫里无聊的很。” 不远处款款走来一名女子,想来是宫里的哪位公主。 “您是?” 对方明显脸色掉了,按捺住烦躁,假笑道,“我是六公主李凌倩啊,莫不是大梁的公主,行遥姐姐只认长公主?” 李凌倩暗骂,自己为显亲民,特地放低了姿态来搭话,谁承想此人竟是个有眼无珠的。 “臣女粗陋,此前从未进宫,不知礼数还望六公主殿下见谅。”齐行遥告罪道。 “言重了,我并非怪罪姐姐。唉,想来姐姐这些年郁郁不得志,实在可惜,好在苦尽甘来,姐姐如今被委以重任,我是真心为姐姐高兴。” 对方故作亲昵地挨坐在自己身边,神情真切,仿佛一心为自己,看着这位喋喋不休的六公主,齐行遥并未多言。 “姐姐为人耿直,不像某些人弯弯绕,只是心思单纯是好,可别着了别人的道,被人利用还不自知。” 闻言,齐行遥皱起眉头,“此话何意。” “姐姐新贵当红,京中皆言,建安郡主是由长公主一手提拔才身价飞升,我每每听到,都为姐姐不平,凭什么功劳都是长公主的,那将姐姐自己这些年的辛劳置于何地。” 殿内纷杂,嬉笑声、应酬社交声此起彼伏,齐行遥忽而觉得聒噪。 “这京中你我皆非势力嚣张之权贵,我们都是安守本分的纯良女子,心思不如那些人精明,却也有自己的气节,我怎能看着姐姐羊入虎口。” 见齐行遥不作声,像是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李凌倩觉得时机成熟,一把拉起齐行遥的手。 “今日本殿下与行遥姐姐投契,多说了几句,倘若姐姐不弃,不如义结金兰可好?” 此人自说自话了半天,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不宜摆脱,齐行遥只得默默抽回手,对方却不肯放开,比力气,齐行遥还没输过。 稍一用力,李凌倩就如风中蒲柳任人摆弄,偏她方才较劲,这会儿支撑不住,一整个人险些趴在地上。 “不了,多谢六公主好意。” 齐行遥自认委婉拒绝,对方却面露愠怒,颇为愤恨地瞪着她。 “你以为她是真心待你吗,不过就是利用你,你却还对她马首是瞻!” “是否真心,行遥自有决断,不劳六公主费心。” 李凌倩刚想开口驳斥,殿外传来太监的喊声,众人视线瞬间被吸引过去。 “长公主殿下到——!” “二皇子殿下到——!” “董向阜将军到——!” 话音刚落,就见三个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那两位地位尊崇的皇子将军一左一右,中间赫然就是明珠长公主。 喧哗停了,整个大殿的年轻之辈,恐怕唯此三人得此瞩目。 “怎么每次都喊这么大阵仗……”明珠无奈道,“今年可别给我安排上座,真是怕了。” “长姐放心,今年同臣弟坐在一起。”李凌霄笑道,“只是恐怕长姐难以如意,好不容易有机会得见,那些人可不管长姐坐在哪儿。” “殿下如今想躲可晚了。”董向阜说道。 在目光汇聚中,三人径直往大殿深处走去。周围众人视线随之,窃窃私语。 “快看,董将军陪着长公主殿下呢,你们说,今年陛下会不会赐婚啊?” “哼,你们是忘了她从前所作所为吗?” “你这是什么话,浪子回头还金不换呢,更何况殿下从前也是率性所为,虽出格些,却也称得上是真性情。” “就是,明珠殿下难不成还配不上董将军了,你可知当初北境将士的抚恤金,都是殿下的私产出的。”这位小姐如数家珍道,“而且,殿下在北境开办火油场,男子与女子同工同酬,北境女子也能挣钱养家,不比男子差!” “好好的女子,干嘛要出去抛头露面的,还和男子一样务工,何苦劳累,在家相夫教子享清福不好吗?”一公子哥反驳道。 “你懂什么,男子能科举挣得功名利禄,女子生存之道本就窄小,所谓清福亦是授人以柄,殿下所为乃是义举!” 没一会儿,众人议论得热火朝天。 一旁的李凌倩看在眼里,不禁牙关紧咬,手里的帕子都要被绞烂。往日那个只会听指使的废物皇姐,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所谓楷模榜样了。 旁人不清楚长公主从前为人,自己可清楚得很,那个窝囊草包见人唯唯诺诺,遇事不敢决断,当初若不是自己出言鼓舞,教她主动去和董家将军纠缠,对方怎可能对她垂青。 却和自己断了联系后,受尽父皇恩宠,如今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身边结交皆是权贵,叫她如何不恨! “看到了吧,长公主素来只和对自己有用之人来往。”李凌倩忍不住嘲讽道,“你怕是还不够格,没见人家过去时,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 “既然如此,成有用之人即可。” 齐行遥起身,迈步朝明珠的方向走去。 第169章 不喝酒和小孩坐一桌 大殿内,灯火辉煌,赤金相间,布置得分外厚重。中央延伸出一张描金绣彩的红毯,东西两侧各有一列席位,其背后的屏风雕刻着出云游龙,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屏风外围放置着编钟、古琴等乐器,乐师在一旁抱着琵琶调试。 长公主殿下的席位位于皇位下首,二皇子李凌霄居次位,其余皇子按母妃品级依次排后。董向阜作为郡主之子,又世袭公爵,紧邻皇子席位,旁边的空位乃是三王及世子。 大梁无太后、皇后,惠妃掌管后宫诸事,代领皇后事宜,因此她的座位在皇位左侧,其众嫔妃居其下首,而后是公主、宗室女眷。 桌上,珐琅花瓶插有鲜花,高颈玉壶里盛着西域进贡的葡萄佳酿,鹿丹的各色乳酪拼盘置于碟中,明珠不拘礼地坐在软垫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酒尝鲜。 “长姐,”李凌霄凑近道,“别还没开席就先醉了。” “我酒量哪有那么差。” 真是不记教训,李凌霄默默叫侍从将她桌上的酒壶收走。 “给长公主换一壶葡萄汁。” “是。” “那我不如坐小孩那桌。”明珠抗议道。 “长姐怕是忘了,当初醉酒是如何招惹翟聿王子,招惹苏家小姐,还有……” ——招惹我。 李凌霄抿了抿唇,未将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明珠自知理亏,悻悻放下酒杯,给自己重倒了杯葡萄汁。 一杯下去,葡萄汁的甜腻蔓延,没有酒香醉人,唯余果物的甘甜。配有乳酪切片,用口腔温度化开,咸香温和,奶味十足。 不远处有人走来,明珠瞧见,朝那人挥了挥手。 “阿遥,方才怎么没看见你。” 齐行遥向两位殿下行礼后,回道,“六公主拉我说话。” “李凌倩啊。”明珠若有所思道。 六公主李凌倩,为人心思重,却做事肤浅,什么坏心思就差写在脸上,若不是傻得缺心眼,怎会被这种人轻易唬住。 “她嘴碎,左不过说几句难听话,再过分也没有了,阿遥你别跟她计较。” 六公主生母宜贵人,出身不高,是皇帝潜邸中一个通房丫鬟,后来入宫为妃,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宜贵人膝下只有一个六公主,起初站位淑妃一党,褚相倒台,淑妃失势,她便又开始巴结惠妃,惠妃是何等骄傲之人,怎可能接受昔日背后贬损自己之人的投靠。 因此,这位墙头草在宫里颇受冷待,连带着六公主也不受重视,再加上李凌倩自己的性子浅薄,在宫里本就没什么人缘。 过去长公主无宠,身边唯有李凌倩抱团取暖,还算得上知心,偏偏此人是不怕姐妹过的苦,就怕姐妹开路虎的心态。 先不说那些个馊主意是真心还是假意,单就长公主病重时,李凌倩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连一句问候都不曾叫人带来。后来见长公主痊愈,常常被皇帝传召出入御书房,她竟敢悄悄尾随,被值守的侍卫抓个正着,便一口咬定是长公主叫她来陪同。 明珠初来乍到,不明所以,自然就没顺着对方的意给台阶下,于是六公主当日回宫,便把两人从前之物撕毁丢在长公主宫外,惹得明珠一头雾水。在宫女的解释下,明珠才知道那些是长公主亲手所制赠与六公主的东西。 此后,两人便再无交集,偶尔几句,对方也是冷言冷语。 李凌倩私下找齐行遥说话,不过是挑拨离间属性发动,踩一捧一,那套流程明珠早已清楚,长公主宫里几乎每个宫人都被她拉拢过,不过从未得逞。 “殿下,就由着她?” “阿遥你信她吗。” “不信。” 明珠莞尔,“你看这殿中那些人。” 放眼望去,便能发现这大殿之中,有不少人往她们的方向侧目,见明珠对视过来,纷纷装作无意,侧目躲过,或是含羞,或是警惕,从他们的脸上,就能判断出方才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 起初,这里的人对长公主不屑一顾,如今,却有些靠对她评头论足,获得指点江山的高傲,以为自己有着遗世独立的清醒。 名声于外,不过是一时之气,吸入吐出,转瞬变幻。 “他们所想所言,我并不在意。”明珠支着下巴,歪头看向她,“只要阿遥你喜欢我就够了。” 闻言,齐行遥垂眸,耳廓微红。 胸腔中仿佛明光充盈,她蜷了蜷手心,想要抓住什么,许是一杯酒,或是一角衣袖,她说不清。 唯有建功立业的决心,更深一分。 今日她跨越大半个宫殿,才能抵达长公主殿下身边,若她如董向阜般地位,便可与殿下同行。 对方的神情收入眼底,李凌霄心中冷笑。 长姐待人他一向不敢苟同,若是存心利用,给足好处即可,何必说这些鬼话哄人,惹的人心躁动,觊觎那些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听说,行遥表妹年后要赶赴南海了。” 齐行遥回过神,答道,“是,三月初出发。” “想必表妹在南海人生地不熟,韦副统领家的长子——韦霆正在南海海防就职,到时候有任何事不懂,可向他请教。” “是,多谢二殿下。” “何必如此客气,这本就是我应尽之责,四伯与母妃是同胞兄妹,将来若有何事,表妹大可派人到宫中递话给我,不必拘礼。” “二殿下好意,但臣女不敢僭越。” 齐行遥始终保持着恭敬和疏离,李凌霄面色也冷淡了些许,本想扮个亲善表兄,可惜人家不买他的账。 “没关系的,阿遥有事跟我说就好。”明珠说道。 “嗯。” 李凌霄挑眉,就这么喜欢粘在长公主身边,好啊,很好。 “皇姐——” 忽然,一个鸡崽似的小家伙扑到明珠跟前,不巧被毯子绊倒,明珠忙伸手接到怀中,定睛一看,原来是五公主李凌萱。 “怎么跑这么急,磕到可怎么办?” 明珠刮了下对方的鼻尖,惹得小姑娘咯咯直乐。 “拜见皇姐、皇兄。”三皇子李凌泽姗姗来迟,忙说道,“萱儿,不得胡闹,还不快起来。” “我不,我要和皇姐在一块儿!”李凌萱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抱着明珠不撒手,“薛姐姐都说我病好了,可以找皇姐玩的!” 李凌泽无奈,只好向明珠告罪道,“皇姐见谅,萱儿多年未能参加宫宴,这次听说皇姐也在,便闹着要来,我听医士说她身子转好,才答应带她来见皇姐。” “没事,让她跟我坐一起吧。”明珠笑道。 “这怎么能行,”李凌泽看向妹妹,认真道,“出来前你答应好的,带你见皇姐,你就得乖乖听话,要不回宫还要喝苦药。” “萱儿不要喝苦药……”李凌萱目光在哥哥和皇姐间,稚子心智的她,本能想要靠近喜欢的人,为难道,“就跟皇姐玩一会儿,小小一会儿,可以吗……” 妹妹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李凌泽也无可奈何,好在皇姐并不介意,他便和妹妹重新商量起来。 “那等宴会开始,你要跟侍女回席,要听话。” “嗯!”李凌萱搂着明珠胳膊,急忙答应。 好不容易见到皇姐,李凌萱迫不及待挨坐在她身旁,自己新学了编辫子,一心想着给皇姐编一条好看的辫子。她掏出口袋里的梅花,一些挤扁了,一些散了,选了半天,才拿起一朵放在明珠发间。 见两人举止亲昵,齐行遥颇为羡慕,那一丝落寞未能逃过李凌霄的眼睛,他端起酒杯起身,凑近齐行遥身边。 俊朗的脸上含着笑意,语气轻柔,不知情的人看来,都要以为他是在说甜言蜜语。 “表妹不如先回,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齐行遥拿过酒杯,一饮而尽,归还李凌霄。 “将来会有。” 第170章 长公主想开后宫 入夜时分,乐器交响奏鸣,恢弘大气,坐席间觥筹交错。 令嫔荣升令妃后,愈发深居简出,十三皇子和十四公主年纪小,素日只有奶娘带着,不总出门。今日宫宴令妃特地向惠妃告了假,说自己身子不适,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令妃与长公主一向不对付,而长公主如今势强,令妃自然要避其锋芒。 宠妃不在,这宴席之上自然是惠妃最高,看着众嫔妃俯首帖耳,惠妃颇为受用,只是瞥见阶下坐着的二皇子,脸色又沉了下来。 不知从何时起,那孩子一双眼睛总爱粘在李凌月身上,虽曾坦言与长公主来往实属无奈,其意只为拉拢,可在惠妃看来,自己儿子未免太殷勤了些,叫她怎么看都不顺眼。 思及此,惠妃举起杯,向上位的皇帝敬酒。 “陛下,旧岁已除,长公主殿下也要二十有一了,陛下再过偏爱,也要为长公主的婚事做打算,否则岂不是辜负大好年华。” 惠妃声音不大,却在大殿中激起回响,此话一出,底下的说话声都低了几度,众人放下杯盏碗筷,纷纷侧耳,一张张脸上写满八卦。 按理来说,长公主殿下是早该成婚了。 长公主早过及笄之年,时至今日,又新立了府邸,京中流言纷传,长公主殿下和董家将军情投意合,只是不知为何宫里无人提及二人婚事。 要知道,大梁这位唯一的嫡长公主,过去虽不受宠,可地位摆在那里,她的婚事于国而言举重若轻,更别提以如今盛宠权势,又有谁能与之相配。 “公主还小,这么早谈婚论嫁做什么,再留几年,选个好的再说。”皇帝含糊道。 对于长公主婚事,皇帝态度一贯如此,能驳斥就驳斥,不便驳斥就闪烁其辞,轻轻带过,总之就是不同意。 可惜,惠妃显然不愿让他得逞。 “如今长公主已然立府,再不议亲,宫里其他公主的婚事也只能搁置,怕是不大妥当。”惠妃提议道,“倘如陛下不舍,不如先选婿订亲,待日后慢慢择个好日子成亲也不迟,总好过将公主们的婚事都耽误了,陛下您说呢。” “这……”惠妃说的合情合理,皇帝为难地看向明珠,“明珠公主怎么想?” 公主们的婚事的确是难题,若她这个长公主未定,其他人都得往后排,即便明珠乐意独身一人,其他人却未必愿意。碍人前途,久而久之,终要积生怨怼。 明珠看向惠妃,见对方神情坦荡无疑,不像是要闹什么幺蛾子。 “行啊。” 一语落地,如同惊雷。 李凌霄手中的杯子轻颤,被缓缓放回桌上。 大殿内,众人交头接耳起来,更有甚者抻着脑袋眺望过来,势要见证此等非凡大事,也有不少人对长公主和少将军的流言故事信以为真,视线不断集中到董向阜身上。 三王眼觑着董向阜,冷哼一声。 而董向阜自始至终垂眸不语,在坐诸人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长公主心意,彼时之言震耳发聩,他见证过她的决心,还有那声嘶力竭般的抗争,作为友人,他难以无视。 他懂得了,她要去争、去斗,就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宅内,不会安心屈居人妻之位。 只是不知她此刻应下,之后又该如何面对,难不成真要先订亲、后悔婚,如果是她,说不定要做出更惊世骇俗之事。 这来自四面八方的炽热视线,明珠自然也感受到了,既然大家想看热闹,不如就再热闹一点。 她坦然道,“惠妃娘娘有好人选吗?” 闻听发问,惠妃一时语塞,对方所言如同自己居心不良,急于将公主嫁出去做人情似的。 自古儿女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方这般直愣愣反问自己,众目睽睽之下,连女儿家的体面都不顾。 “不知,陛下有何想法?” 惠妃又将问题抛给皇帝,皇帝一脸懵,心道刚才不是你主动提的吗,怎么又来问他的想法,他的想法是乖女嫁人还早着呢,哪儿轮得到外人说三道四。 还未想好措辞,就听阶下三王突然开口。 “陛下,如今会试在即,青年才俊众多,各个前途斐然,必有可堪与长公主相配之人,不如之后在新科进士中为公主挑一位驸马。” 如此提议,在外人看来,倒真像是为家中晚辈着想的叔叔所言。 而三王实非善念,一心想着,到时候大可在寒门子弟中选个毫无根基的做驸马,总好过与董家联姻,叫长公主今后更加有恃无恐。 “王爷说的有理,从新科进士择婿不失为良策。”惠妃难得与三王不计前嫌,附和道,“陛下以为呢?” 看着台上台下这两人一唱一和,转眼就要把自己打包送人,明珠无奈一笑。 “惠妃娘娘怎么不问我的想法,不是为我择婿吗?” 闻言,惠妃脸上笑意僵住,腹诽此人真是毫无羞耻之心,当着皇族宗亲的面,又不得不顺意,咬牙问道,“长公主有何想法呀?” 明珠考虑了片刻,回道,“我嘛,喜欢的类型多,年上年下都行,文人武士皆可,但人还是听话点好,不过不听话的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话越听越不妥,惠妃如坐针毡,此刻恨不得冲下去捂住这张嘴。 “依我看,既然王叔说新科进士才俊众多,惠妃娘娘又催的急,不如我多订几门亲,也不必拘于男女,长公主府容得下。” “……”“……”“……” 众人惊掉下巴,大殿中寂静一片,回过神来,顿时沸腾炸开了锅。唯有董向阜,仿佛意料之中,淡定自酌。 “有违纲常!悖逆人伦!” “苍天,长公主失德啊——!!”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家伙们,闻听此言,像是被踩了尾巴,激昂慷慨,纷纷口诛笔伐。倒是王公小姐们,情绪相对稳定,喜忧参半,吃瓜多数。 “长公主殿下这是何意?若是如此,我们少将军可怎么办啊……”一位磕cp的小姑娘淡淡地碎了。 “不拘男女?!那,我是不是也能——” “瞧瞧董将军,不愧是做正宫的气度雅量,这都能坐得住。” 再看席上的惠妃,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荒唐——!” 憋了半天,惠妃才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你、你,荒唐至极!!”惠妃忙看向皇帝,恼怒道,“陛下,您听到她方才所言了吗?!” 皇帝无奈,将手中的筷子撂下,这大晚上他一口热乎菜都吃不着,这件事本没人提,她偏要提,提了她又说荒唐。 “好了好了,惠妃,公主同你玩笑呢,怎么还当真了。”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惠妃,朕知道你和三王是好意,但此事不是一时半刻能定夺的,还需从长计议。”皇帝脸上也流露出不耐,说道,“长公主的驸马朕亲自选,至于其他公主的婚事,你们若有人选,拟好名单交朕,朕会看着办。” 一句话,管好你自己。 “是……臣妾遵旨。” 眼见皇帝发了话,惠妃不得不收敛,却还未从方才的狂妄之言缓过神,一想到陛下的纵容态度,端起酒杯又郁闷撂下,恼火地瞥了眼明珠。 席位上,三王的脸色也像吃了苍蝇,长公主说话如此悖逆无状,明着打长辈的脸,真是无法无天。他纳闷地看向董向阜,心中所想不禁脱口而出。 “这你都能忍?” 董向阜方才听到三王所言,便猜出对方的用意,反问道,“不知王爷看中了哪家青年才俊,要与长公主殿下牵线?” 三王一噎,辩解道,“将军误会了,本王绝无此意。” 董向阜端起酒杯,敬道,“那就好。” 以为对方看在自己面子上松了口,三王也举杯予以回敬,却没想到接下来一句话,顿时令他这杯酒僵在原地。 “臣以为王爷如此殷勤,为长公主出谋划策,是有利可图。” 第171章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人们推杯换盏,不少宗亲来贺她新府初立,明珠桌上的酒早就被李凌霄换成了果汁,却仍挡不住四周酒气弥漫,殿内地暖烧得又足,令人昏昏欲睡。 身侧亦是人群簇拥,李凌霄向来众星捧月,李凌煜在旁陪着宗亲们捧哏,一派其乐融融,不少旁支有女儿托付的人家,竞相上前宣传,转眼就定了元宵灯会游船宴。 “长公主殿下意下如何啊?” “也邀我去?” “殿下说的哪儿的话,家中女儿处处以您为榜样,您若肯赏脸,是妾身等荣幸,都是些年轻孩子,想必合得来。” “最近事忙,若抽的出空,一定赏光。” 为免再有人来邀约,明珠和身后侍女耳语一番,取来斗篷,揣上袖套,全副武装走出殿内。 外面的风很凉,吹的鼻子发痒。 “阿嚏——!” “殿下若冷,不如到廊下避风。” 身后传来声音,明珠回过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裴元,今夜是你当值呀。” “是。” 自就任殿前司以来,裴元便长留在京中,明珠在宫外立府后,二人竟再没碰过面,除了立府当日,裴元送了一幅日出东方的山水画卷作贺礼。 “如今在殿前还习惯吗?” “陛下待人宽和,卑职感念陛下和殿下恩情,自当尽忠职守。” “你如今在京任职,背井离乡,遇事尽管来找我,也好叫我有机会报答你当时的仗义援助。” “殿下言重了。”裴元浅笑道。 此时,一股迎面风袭来,头上的斗篷被猛地掀开,明珠手缩在袖套里,分身乏术,一双手却先她一步将帽檐拉住。 明珠抬眸,正与裴元视线相撞,裴元忙避开视线。 “卑职唐突,望殿下见谅。” “无妨,多谢。” 这动作似曾相识,好像在北境时,裴元就这样帮过她,还被路过的霍丘撞见。 “二位,这是?” 一旁,李凌煜正倚着柱子,抱着肩膀看热闹。 “……”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看来她注定要和裴元因斗篷纠缠不清了,真是难为他一个黄花大小子了。 显然,李凌煜不会像霍丘那般装看不见。 “方才在殿中,皇姐说要多养几个赘婿,臣弟还以为是玩笑话,没想到皇姐还真是雷厉风行,臣弟由衷钦佩。” “四皇子殿下,”裴元上前,拱手道,“是卑职以下犯上,冒犯长公主殿下,还望四殿下慎言,切莫辱没殿下清誉。” 见状,李凌煜笑道,“皇姐,这家伙人还挺好,就收了吧。” 明珠扫了他一眼,大冷天儿的,瞧他这看热闹的架势,方才不是跟在李凌霄身边陪着应酬吗,怎么这会儿又尾随她出来。 “李凌煜。” 被叫了大名,李凌煜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你怎么出来了,找我有事?” “皇姐真是料事如神,臣弟甘拜下风。”李凌煜凑近,低语道,“有一事,想求皇姐。” 偏殿内,炭盆升起火苗。李凌煜谨慎察看四周,除了殿外执勤的禁军,屋内确认无疑,才坐回明珠对面。 明珠挨着炭盆,搓了搓手问道,“这么小心,到底想让我帮你什么?” 这人行事向来谨小慎微,虽说有时过于油嘴滑舌,却轻易不有求于人。 以往跟在李凌霄身边,从不见出格,即便是对无宠的长公主,私下依旧善意相待,却也处处秉行着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可就是这样的人,背后却能与外族勾结,在天牢下毒,可见其心思深沉。 因此他所求,必不是什么易事。 “皇姐可知,戎狄西迁之事。” “知道一些。” 戎狄本欲向西扩展疆域,碍于战事,不得不转移王帐回到库伦,与大梁和谈,以割让雁岭山一脉将翟渠换走,随后就启程继续西迁。 以戎狄之骁勇,即便与大梁交战中消耗了不少战力,但对付一些小部落还是绰绰有余,尤其经历战事,粮草不足,望梅止渴,则剥削更重。 “前些时日,母妃收到家书,戎狄西迁侵犯,西域边陲小国尽数沦陷,山北六国中山国与车师后国遭遇屠城,母妃闻听故国惨状,终日忧虑。” 明珠皱起眉头,“屠城?” 戎狄人素来暴力血腥,此前并非没有先例,他们不善经营城池,不懂兼收并蓄,每每战胜犹如蝗虫过境,野狼分食,不将粮草牛马抢掠殆尽誓不罢休。可屠城终究过于失人道,听之令人毛骨悚然。 “母妃心急如焚,却不敢轻易开口请求父皇出兵,所以臣弟才斗胆来求皇姐相助,只要大梁能出兵相助,想必能解山北之祸。 “皇姐请细想,西域以天山相割,分为山北六国、山南六国,倘若山北被戎狄踏破,那么山南也将朝不保夕,届时戎狄与大梁腹地就相隔不远了。” 邻国开战,大梁的确不能独善其身,否则待戎狄吞并西域诸国,便与大梁仅以河西相隔,倘若来犯,大梁终将腹背受敌。 “既然如此紧迫,为什么不见西域来信,请求大梁出兵相助,而令你一个大梁皇子私下求我?”明珠怀疑道。 “皇姐有所不知,西域诸国之所以多年未成统一之势,皆因山南与山北素来积怨,山北不比山南富饶,荒漠众多,山南六国有意将割舍山北六国,以阻挡戎狄来袭,恐怕待到山北被戎狄踏破,才会向大梁求助。” 丽嫔出身山北六国之一的乌孙,当初为保全母国,才甘愿被进献大梁,因语言不通,凡事都需要有人在旁翻译,如同供人赏玩的夜莺孔雀,即便美貌,也不算得宠。 而作为丽嫔亲随的翻译侍女,都出自山南,就此事上与她并非一心,她能托付的唯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四皇子,可惜四皇子连见一面父皇都总被推三阻四。 “如今我已不在大内,且久不入御书房。”明珠试探道,“这些话你为何不与二皇子说,他必也懂得这些道理,难道他不肯帮你?” 李凌煜无奈一笑,脸上带着几分讥讽。 “即便相求皇兄,也只怕皇兄会和山南六国一个想法,置山北六国于不顾。” 明珠沉默,对方说的并非不可能。于李凌霄而言,山北六国原本就没有相助的必要,除了戎狄的版图能进一步扩大外,其效用所剩无几,若大梁为其大动干戈出兵,救下的也只是人数寥寥的几个部落,不划算。 最重要的一点,李凌霄并不把李凌煜放在眼里,起初便是李凌煜上赶着讨好,而身为异族血脉,四皇子既构不成皇位竞争的威胁,又因西域势力薄弱,难以成为助力,所以李凌霄不屑拉拢,也不必为了他去相求皇帝派兵援助。 “那你怎么认定我会帮你?” “皇姐当初从宫里带走戎狄王子,想必是知道了天牢下毒之事,那件事——是我做的。”见她并不意外,李凌煜诧异道,“皇姐早就知道?” “知道,是你联络鬼方祂,帮他把毒药下给翟渠吧。” “是,但这件事,是二皇兄派我所为。他想躲在我身后,在你面前做个好人,算盘可就打错了。” “什么?!” 一股寒意从脊梁爬上头顶,明珠不禁缩紧了身体。 “李凌霄派你去做的?你的意思是,是李凌霄想毒杀翟渠?” 此事若是李凌霄所为,那当时她提及翟渠中毒之事,他竟还能装出一副全然无知的样子。 难怪啊,李凌霄原本态度坚决,要将翟渠囚于质子或是处死,可一听到下毒,态度就缓和了,她本以为是他思虑周全,没想到是怕引火烧身。 “李凌霄,为什么要杀他?” 第172章 生为刀俎,谁为鱼肉 那种情境下杀了翟渠,无异于拿北境军民的性命和戎狄火拼,戎狄若以举国之力攻城,大梁讨不了一点好处,北境那一仗说不定还要战败。 李凌霄并非做事偏激之人,为何要执意取翟渠性命。 “皇姐,在你眼中,皇兄是个怎么样的人,威严持重、卓尔不群的天之骄子,还是自私狭隘、城府颇深的阴狠小人? “在我眼里,皇兄只是个善于伪装的胆小鬼。” 李凌煜仿佛彻底放飞自我,说出的话极尽嘲讽。 “他杀翟渠,是因为他怕他。即便知道戎狄会因此无休止地报复,即便狼烟焦土、尸横遍野,他也要提前铲除这个将来的对手。” 二皇兄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只要他视为威胁,就会不择手段清除的人,无论对方是谁,是何等身份。 噼里啪啦,火花在笼中炸响。两个硕大的阴影从脚边蔓延,攀爬到漆红的窗棂,影子没有耳目,却好似鬼祟偷听。 “李凌霄为人,我自有定夺。”明珠倾身,影子随之向前侵占,“可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何意。” “臣弟不愿为人鱼肉,臣弟愿做皇姐手中的刀俎,那些不见光的事,不便让世人知晓的事,都交给臣弟去做吧。” 炭烧得很旺,火红的光映在眸子上,仿佛摄人心魄的魔。 “皇姐不是最讨厌十三弟他们,将来若想叫他们消失,叫他们不治身亡——” 闻言,明珠抬手,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了。李凌煜忽而笑了,像是看着涉世未深的人,流露出了荒唐的单纯。 “皇姐或许觉得此话狠毒,可皇城之中,没有谁是全然纯洁,每个人的手上都滴着无辜之人的血,只要能达成所愿,臣弟不怕遗臭万年。” 李凌煜媚眼如丝,宛如蛊惑。 “皇姐,臣弟这把刀,好用。” “是嘛。” 此人确系阴狠之人,可他既然能在自己面前出卖李凌霄,又何尝不会为示好他人出卖自己。 大势所趋的二皇子,蛰伏人后的八皇子,备受偏宠的十三皇子,将来夺嫡之势必然凶险,将此人收于麾下,倘若他投靠于谁,自己便是他奉于人前的筹码。 即便他真心投诚,可这张投名状,究竟是如虎添翼的翼,还是寄生宿主的蛊,都还难以定夺,和李凌煜联手为时尚早。 “这些表忠心的话,我不需要,同样,也不需要你为我遗臭万年,今日之言,我就当从未听过。”见他面露焦急,明珠继续道,“我会向父皇请命,派兵西域山北,阻拦戎狄。” “既然皇姐说不需要我,又为何要帮我?”李凌煜不解道。 “我有我自己的原则,”明珠起身将斗篷披上,浅笑道,“不需要向别人解释。” 推开门,宴会早已换了配乐,一曲欢庆,仿佛阖家喜悦,脉脉温情。席位上,李凌霄的脸上已染上一层红晕,与人攀谈时仍带着淡淡笑意,见身旁之人回来,才皱起眉头,话中似有埋怨之意。 “长姐去哪儿了?” “与人私会。” “?!”李凌霄瞳孔一震,想起她方才那番言论,问道,“长姐是在说笑吧。” 明珠觉得有趣,支起下巴看向他。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李凌霄绷着脸,赌气道,“长姐与人私会就私会,说与我听干什么。” “不是你问我的吗?” “我问长姐,长姐就说吗,我想问的事情多了,你都能一五一十地回答我吗?”李凌霄愠怒道。 怎么还急了? “行呀,你问。”明珠挑眉,一脸坦荡无疑。 “……” 李凌霄张了张嘴,注视着眼前这张面孔,她看自己的眼神,和看其他人并无差别,不知为何,心里又恼又委屈。 “长姐,倘若我什么都不是,不是天皇贵胄,而只是个乡间草民,无能、无用,一辈子碌碌无为,你还会如此待我吗。” 听他所言,明珠不禁感叹,不愧是天皇贵胄,连患得患失时都如此傲慢。 乡间草民,亦是普罗众生,他们日夜耕耘,勤恳劳作,到了李凌霄口中变成了无能、无用,普天之下多少人求生都难,而你李凌霄又在求什么。 明珠懒得顺他的意,故意道,“若是如此,那我可能就遇不到你了。” 李凌霄被噎得没话说,闷着头,猛灌一口酒。 “长姐想气疯我吗……” “别这样嘛,”明珠忍俊不禁道,“你放心,无论你身处何位,都是我弟弟。” 听到这句话,李凌霄忽而泄了气,他想听的不是这句话。 “长姐一贯会哄人。” 歌舞闭幕,宫宴散场。 夜已深,明珠宿在宫中,着人递信给菊若传她明日进宫,今日与李凌煜商讨之事,她虽承诺,却并非善心大发,只是暂时不想与李凌煜为伍。 她所求,还需与另一个人商量。 次日,菊若应召进宫。 “我记得你懂西域语。” “是,学过些皮毛。”菊若不知何事,不敢托大,谦虚道,“不敢说懂,对话倒是没问题。” 过去花楼里也有些西域女子,老鸨会让她们跟着学西域的打扮和舞蹈,以娱宾客,那时的她只是懵懂地跟着别人一步步学。 现如今,在酒楼中经营,避不开要迎接八方来客,她才真正想要为自己学些本事,不再为讨好卖弄,只为提升自己,感觉全然不同。 “不愧是我们家掌柜的,帮我个忙,今日做我的翻译。” 丽嫔宫中,明珠端详着周围,这宫中的装潢颇为与众不同,以橙绿为主,色彩饱和。 内室悬挂着碧绿的玛瑙珠帘,帷帐色彩缤纷,角落堆叠的箱子,顶部呈圆弧状,箱身雕刻着红蓝相间的莲花纹理,桌上的灯具犹如一座座高颈毡房。 丽嫔和其侍女,俨然一副西域打扮。 明珠看向一旁的侍女,说道,“我有话,想单独与丽嫔娘娘说。” “殿下见谅,我们娘娘不懂梁语,奴婢若不在此,恐怕与长公主殿下交流不便。” “无妨,双语翻译,我身边人也做的。” “可……” 侍女一脸为难,却丝毫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难不成你西域子民,即便身在大梁后宫,也能对大梁长公主所言充耳不闻。”明珠目光犀利,“那不如,你在此替西域称王,把我驱逐出去。” “奴婢不敢!”侍女急忙叩拜,“奴婢这就告退!!” 见侍女出去,丽嫔好似松了一口气,手势示意长公主落座。 “既然娘娘不通梁语,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明珠边说,身旁菊若边翻译,“我知道戎狄入侵西域山北,屠城掠夺,娘娘母国危在旦夕。” 丽嫔焦急地点头,说道,“没错,我想求陛下相助我母国,可身边人说我不得宠,陛下不会答应出兵,我没有办法。” “娘娘放心,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要相助娘娘,我会去劝父皇出兵,若此事能成,我希望娘娘传信回去,转达我的条件。” 听到对方愿意相帮,丽嫔眸中泪光涌现。 远离故乡,奔赴异国,原是为国求一条生路,随她而来的侍女日夜监视,她成了供人豢养的金丝雀,在这大梁皇城举目无亲,无人可信。 无数个梦里,她想起回家的路。 那条路上布满黄土沙砾,两侧支起葡萄藤架,耳边是家乡传唱的摇篮曲,路的尽头有阿帕阿玛,有弟弟妹妹,还有乌孙的乡民,都在等着他们的阿里娅公主回去。 “若殿下肯帮我,无论什么条件,我一定答应!”丽嫔握住明珠的手,感激道,“只要能度过难关,山北六国必将报答殿下的恩情!” 菊若见状,想上前阻拦,明珠冲她摇了摇头。 “娘娘不必心急,不如先听完,冷静一些再做抉择。” 丽嫔点头,掏出帕子擦拭完眼泪,端正姿态听明珠继续说。 “我的条件无需现在兑换,只是要一个立场,若山北六国能借机逃过一劫,得以重振,我要得到他们的拥趸,不是对梁国,不是对梁国皇帝,而是对我的忠诚。 “将来,我的选择,便是山北六国的选择。” 第173章 冤家大乱斗 野心之说,震耳发聩。 丽嫔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胸口像被什么堵着似的,喘不上气,她不知长公主殿下为何要得到山北六国的支持,但她想帮她,不仅是想抓住这棵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也想看看眼前这个女子能做什么,能做何等地步。 自古以来,那些身不由己的命运,能被改写吗? “好,我愿向长公主殿下承诺,若殿下能出手相救,山北六国将誓死追随长公主殿下,世世代代。” 言已既出,刻不容缓。 此番往西域派兵,明珠早有谋算,戎狄所求,一来扩充领地,而西域山北并无适宜畜牧的草场,二来补充先前战事耗损,如此,就有的商量了。 得皇帝首肯,将丽嫔的信与和谈书寄去的同时,明珠特派裴元为将领,率两百军,押运五百石粮草、一百只羊前往西域。 “你们此趟以和谈震慑为主,不必与之交战,以粮草换取西域部落存息,这笔买卖戎狄也划得来。”明珠叮嘱道,“能达成目的固然好,但你们记住,若有意外即刻撤回,我大梁每一个将士的性命才尤为珍贵。” 闻言,裴元率众人跪拜,郑重道,“臣等谨记,定不负殿下所托。” 队伍远去,明珠站在城墙之上,默默祈祷,望他们此行顺利。不知何时,李凌煜也爬上城楼,与之并肩。 “皇姐既然肯帮,为何又不要我,就这般嫌弃臣弟?” “我说是,你会伤心吗?” “……自然不会,是臣弟自作聪明。” “骗人。”明珠莞尔,垂眸道,“李凌煜,别掺和进来,好好留着你的性命陪你母亲吧,她只有你一个亲人在身边。” 正月十五,子正已到,新日初始,普天同庆。 宫宴上受伯爵夫人所邀,听说画舫同游的都是些相熟之人。 京城车水马龙,亮如白昼,游行的队伍举着一人来高的绣球游龙,龙头硕大,栩栩如生,龙身蜿蜒,在人海中穿梭而行,配乐的箫鼓将欢庆奏遍大小街巷,人们的笑眼中映着亮晶晶的灯火。 头顶上,成排的宫灯被点亮,红油纸伞挂满墙,房檐、树梢、凭栏,人们的手中皆是灯笼,圆的扁的、方的菱的、兔子的、锦鲤的,令人眼花缭乱。 沿着河岸,画舫缓缓前行,岸边铁花迸发,炫光夺目,如雨般倾洒水面,不远处的画舫中,传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 笑声听着如此祥和,也不知是谁家。 “长姐在想什么?” 身旁,李凌霄递来一杯普洱茶,明珠接过,瞥一眼自己这艘船内,不由叹了口气,没想到伯爵夫人所说的相熟之人,竟是这几位冤家路窄。 除了伯爵夫人家的公子小姐,董向阜和齐侯家的两位小姐齐慧雯、齐念雪也受邀在列,想是伯爵夫人顺便巴结下董齐两家,这倒也算情理之中。 最离谱的,居然还有三王家的世子李栋和郡主李杉。 “我在想,伯爵夫人真是慧眼识珠。” 贪多嚼不烂啊,硬生生把四个仇家凑在一起,眼下这艘船里气氛尴尬得要命,大家各自看不对眼,指不定什么时候说翻就翻。 这种场面,她连句寒暄都说不出口,也就李凌霄能处变不惊挑起话题。 “将军预备年后返回北境吗?” “暂时不用,如今北境无虞,祖父年岁已高,身子也不大好,陛下特许臣暂留京中,为祖父侍疾。” 听他们这边说话,伯爵家的二公子瞅准时机,立马加入。 “我怎么听说,董老夫人已经开始给将军物色夫人了,”冯二公子瞄了一眼明珠,故意道,“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自从宫宴上长公主语惊四座,次日便传遍京城内外,那些话自然也传到了董老夫人的耳中,纵然她先前再中意,可董老将军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心中唯一盼望的便是孙子的婚事,董家等不起。 于是,董老夫人便生出了为孙儿另谋亲事的念头,她本出身名门,其母族林氏在大梁朝堂亦是举足轻重,林家累世官宦,早些年便向她提起过联姻,只是当时碍于长公主的痴缠,时不时就上门探访,眼见宫里陛下纵容,董家拿不准陛下的意思,也就不敢轻易答应林家。 现如今,既然长公主公然说出了那样的话,陛下的态度又模糊,想来不会对董家再有想法,董老夫人便想从林家适龄的姑娘中,为董向阜选一正妻。 此事与董向阜商量后,董向阜沉默了片刻,说祖母做主就好,年后林家便会来董府做客,名为探亲,实为相看,此事几乎也就定下来了。 董向阜并不避讳,回道,“是有此事。” 话音刚落,不知谁脱口而出一句。 “那长公主殿下……”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明珠,明珠喝茶的手一顿。 “?” 不是,董向阜相亲,关她何事啊? “唉,”冯二公子故作惋惜地摇头,说道,“果然如此,难怪长公主殿下在宫宴上说出那番言论,京中谁人不知殿下对将军情有独钟,却不想将军如此不怜香惜玉,真叫京中男儿痛心,若是我,定然不会辜负殿下。” 说着,还往明珠这边抛媚眼,明珠嫌弃地移开视线。 李凌霄冷眼打量着他,“若是你?” “呃……”冯二公子一阵畏缩,说道,“臣自然不配,只是心中为殿下不平罢了。” “用得着你为殿下不平,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二弟。” 说这话的人乃是伯爵家大公子,二人生母不同,素日互相不对付,冯大公子早看不惯冯二那副哈巴狗的讨好模样,出言挑衅。 火药味在几人中蔓延,明珠防不胜防,万没想到这导火索竟是东道主自家人引燃的。 果不其然,混战一触即发。 自从上次故意推人落水,自觉被明珠拿捏的齐念雪,妄图在此扳回一局,便忍不住上前加入这场辩论。 “就是,天底下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之事多了,有多少女子对董将军倾心,难不成都叫她们如意?” 闻听此言,李杉嗤笑一声,虽说她两边都不乐意相帮,却也不想叫齐念雪痛快,上次在苏尚书家,齐家这两姐妹咄咄逼人的架势,她如今想来还气。 秉着看热闹不嫌事大,李杉拱火道,“这话说的有趣,难道齐二小姐是指董将军看不上长公主殿下?” 齐念雪脸色一变,“我可没有那个意思,郡主别污蔑我。” “我污蔑你?你当大家都是傻得不成,由得你糊弄。”李杉故作恍然道,“啊!莫不是齐二小姐实则钟情将军,才如此拈酸吃醋,难怪啊——” “你胡说什么?!”齐念雪慌忙瞥向二皇子,见他面色不虞,以为是误会她喜欢董向阜,慌忙道,“我才没有,郡主怎能空口污人清白,我钟情谁与郡主何干!长舌妇!” “念雪……”齐慧雯偷偷拉妹妹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 当着二皇子殿下和众人的面,在此与郡主争执这种不体面的话,没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矜持,不光是妹妹自己,连带着把她的脸也丢了,叫旁人知道,还以为齐家的女儿都是如此尖酸泼辣,不知羞耻。 一向沉默寡言的李栋,也开口制止妹妹。 “杉儿,话不能乱说。” 全程明珠虽没说一句话,却已精疲力竭,眼见双方兄姐出手,战火将息,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这时,角落里一个恍若单纯的声音又响起。 “若按郡主所言,齐二姐姐钟情将军,那大哥你为何说,齐家姐姐都是为了见二皇子殿下才来的?”伯爵家的小女儿看向众人,继续问道,“二哥不是说郡主喜欢女子吗,怎么她不喜欢齐家的姐姐?” 哦吼,完蛋。 第174章 冀州自由行 冉冉升空的流星,在头顶炸响,犹如落英缤纷,繁星闪烁。元宵佳节在烟花声与谩骂声中落幕,趁着夜色,明珠乘上前往冀州的马车。 行李早就打包收拾好,傍晚出发,此时进出城门的行人多,便能更隐蔽些,避开他人耳目。 “你今日不是去游船吗,怎么这么早回来?”桑吉问道。 “再不走,我怕他们追上来。” “他们是谁,为何会追殿下?”竹临皱眉道。 “魑魅魍魉。”明珠冲他们噤声,神秘道,“都怪那一日,人们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闻言,桑吉和竹临二脸疑惑。 “殿下,咱们就这么偷偷去,成吗?”梅辛忐忑道。 “放心,我都打点好了。” 九方赌馆内,松芜拆开桌上的信,刚看了两行,就丢下信纸匆匆跑出去。与此同时,菊若也看到留言,慌忙赶回长公主府。 一个前厅进,一个后院入,却皆扑了个空。 偌大的房中,唯余两人面面相觑。 “冀州?!”菊若诧异道。 她在醉仙楼收到的留言中说,殿下要出门些时日,让自己安心在家住,若有访客帮忙应酬下,谁知竟然是偷偷跑去冀州?! “小声些,”松芜关上门,说道,“殿下说梅辛的真实身份是冀州顾氏的掌门人之子,且冀州那边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派人来阻挠其返回,殿下才决定陪梅辛一同去冀州。” 看到殿下信中所写,松芜才不由恍然大悟,难怪梅辛肯在曲昶之事上为他效劳,这二人竟是世仇。 顾氏虽为旧案,在京中却也称得上不小的谈资,短短一年时间,风云剧变,许多人仍对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松芜也多少听说过。 “这外头又天寒地冻的,殿下怎么吃得消。”菊若忧心忡忡道,“冀州离京城山高路远,殿下不会就带那些府兵去吧。” 窗外夜色渐深,归于寂静,松芜眉间忧虑难解。 “你来时,没见侍卫长他们都在嘛。” 菊若瞪大眼睛,“不会吧?!” 殿下出远门,竟一个侍卫都不带! 都怪自己这些时日,因郡主上门之事不敢面对殿下,躲在醉仙楼没回家,否则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由得殿下先斩后奏。 而松芜长叹一口气,似是已经接受如此结局。 “殿下微服出访,恐怕就带了那几人。” 梅辛、竹临,兴许还有桑吉,但这几个管什么用。 “追吗?”菊若蹙眉道。 “我派人去追了,只是冀州那地界特殊,尽是些绿林当家,那些家伙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一般人难逃法眼。” 冀州虽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却都是江湖人士,彼此多少都打过照面,有生人贸然出现逗留,必遭怀疑,他派的人越多,反而越坏事。 “希望殿下能安然无恙回来。” 夜半更深,乌鸦鸣叫,马车在道上驰骋,驶离京城,两旁的平坦土路收拢,树木渐密,新春伊始,万物复苏,树干上新发的枝条抽搐着,仿佛挥舞的马鞭。 不远处,前方隐隐有暗红的光闪烁,定睛一瞧,原来是被风凌乱的两对灯笼。 “小姐,前面有间客栈。” “好,先下去问问。” 梅辛下马,叩响木门。过了一会儿,听到门闩打开的声音,里面有一小个子的男子探头出来。 “劳驾,还有空房吗?”梅辛问道。 小个子男子贼眉鼠眼地打量了一番,见来者身高体健,腰里还别着剑,又往其身后看了看。 “没有。” 说着,就要关门谢客。 “欸,”梅辛一把挡住木门,笑道,“店家通融下,这都入夜了,怎好叫人露宿街头,有一间空房就好,我们能凑合。” 小个子男一脸不耐烦,冲梅辛白眼道,“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滚蛋!” “算了。”明珠从马车上探头出来,说道,“再往前走走吧。” 闻言,梅辛松开手,那小个子男却忙喊住人。 “等等!” 见马车上是一年轻女子,小个子男立马换了一副模样,殷勤摆上笑脸。 “有房,有房,客官别急着走啊,这大黑天儿在外多不安全,过了咱们这家店,再往前可得走好一阵子才能找到地儿落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方才不是说没有房吗?”明珠问道。 “诶呦,这不是小的有眼无珠,没瞧见小姐您嘛,咱这客栈的厢房可不轻易留给外客,也就是见小姐您容姿不凡,小的这才斗胆替我们掌柜的做主。” 梅辛抱着肩膀,了然地看了眼小个子男,扭头询问明珠。 “小姐,如何?” 明珠扫了一眼漆黑的牌匾,说道,“就这儿吧。” 一行人从马车上下来,见随行还有一少年,腰间也别着剑,看样子是练家子,小个子男的脸色顿时垮了。 “怎么还有人?” “不是说有房吗?”明珠皱眉道,“怎么多几个就住不下了?” 小个子男眼珠子提溜转,回头瞟了一眼伙房,说道,“有是有,可雅间就一间,自然得留给小姐您,这两位小兄弟怕是要在柴房挤一挤。” “这倒是无妨,我家小姐有地儿住就成。”梅辛笑道。 雅间在后院,柴房紧挨着马厩,这间客栈虽不大,两处却也隔着两层院墙,梅辛安置好马车,竹临陪着明珠逛了雅间,几人又回到大堂。 “小姐可还满意?”小个子男问道。 “挺干净的,就这间吧。”明珠掏出银钱,说道,“可那柴房能住人吗,不行你多拿几套被褥来,让他们在雅间打地铺。” “能住的,小姐别担心。”小个子男忙说道,“说是柴房,其实床、桌子一应俱全,平日里客栈人一多,房间不够用,那间便就腾出来做客房,不碍事的。再说了,小姐千金贵体,怎好和男子住一屋,这客栈人来人往,叫人瞧见那可如何是好。” 小个子男苦口婆心地说着,明珠也就没再坚持。 “行吧,那就委屈他们一宿。” “得,您几位先坐着,小的这就把柴房收拾出来。”小个子男端来一壶茶,边倒茶边问,“几位可要用饭,小店别的没有,酱肉可是一绝。” “好,那便尝尝。”明珠打了个哈欠,说道,“不过,这一路颠簸,甚是疲惫,还得收拾行李,吃的就直接送到房间吧。” “好嘞。” 待柴房腾挪干净,几人便各自回房。 雅间内,明珠看着桌上的酱肉,已被一片片切好,她拿起一片,不用凑近便能闻到上面香料味极重,肉味和其他杂味皆被掩盖。 不多时,房中烛火一一熄灭。 伙房人影骚动,几名汉子蹑手蹑脚地来到柴房外,大刀在月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如何?” “我听了,没动静。”小个子男趴在窗边,悄声道,“茶里和酱肉里都是秘制的蒙汗药,不会有差错。” “羊羔呢?” “在雅间,那边三哥去了。” “这臭小子,看见女人就走不动道了,跟他说这次不许私自下手,那女子金贵,能卖个好价钱。”领头的汉子,冲手下示意道,“动手!” 吱呀—— 柴房的门被推开,月光从门后倾洒,照亮床榻,上面俨然空无一人。 “人呢?!” 身后传来戏谑的声音。 “在找我们?” 循声,那些人猛地回过头,黑影正站在他们身后,手中刀斧犹在,却丝毫来不及反应。刹那间,刀光剑影,血光四溅,一个个脖颈喷涌出鲜血,断了气息,接连倒地。 小个子男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 “英雄!英雄好汉,别杀我!小的是被他们逼的!!”小个子男显然被眼前一幕吓住,抱着脑袋,连话都说不利索,“雅间!雅间他们还有人去了!” 隔着院墙,却听到一声哀嚎。 “救命啊!!!” 第175章 瓮中捉鳖 时间回溯到烛火熄灭前,明珠将窗户打开,窗外月光笼罩,唯有风声,隔壁的房间自始至终暗着,偶尔能听到细碎的动静,似有似无,如同鼠迹。 她慢条斯理地将铺盖铺好,吹灭了灯,没过多久,隔壁传来骚动的脚步声,门口映出一个身影,轻手轻脚用钩子撬动门闩。 那身影贴在门上,望眼欲穿,只听啪嗒一声,门闩脱落,他搓了搓手,将裤腰松了松,迫不及待闪身进屋。 刚迈进厢房,突然,眼前一阵白茫茫,不知从何处泼洒的粉末飞扑到脸上。 “什——” 还未等人反应过来,脸上顿时瘙痒难耐,他忍不住用手抓挠,指甲中似有异物,一边抓挠,一边拿近观瞧,那黏乎乎的恶心玩意儿,竟是自己的皮肉! 脸颊仿佛被腐蚀,从中挖出凹陷,混着浓浆和血液,一缕一缕从指缝中脱落。 “啊——!!!” 那人捂着脸,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雅间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不慎被脚下的台阶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救命啊——!” 屋中,明珠听到尖叫声,知道是桑吉下的手,起身时那人早就逃了出去,她看向蹲在窗台上的桑吉。 “你用的什么毒啊,怎么他这就跑了?” 桑吉瞟了眼地上的肉泥,说道,“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柴房内,竹临和梅辛把剩下的人收拾完,走出来正碰上匍匐地上的这家伙,不由心惊,此人面目全非,脸上的血肉和泥土混在一起,早就看不出五官,犹如化形厉鬼。 那人呜咽了几声,便没了气息,相比较柴房中的几人,死状尤为凄惨。 “啧,下手真狠。”梅辛咋舌道。 随后,他们又搜查了这群人先前藏匿的伙房,已不见有人的痕迹,灶台旁摆着腌好的酱肉,酱料里加了十足十的蒙汗药,酒坛、茶壶也都未能幸免,恐怕倘若他们今夜吃了这里一口肉、喝了一口水,便要昏死过去。 后院中,明珠环视四周,夜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其余几间房仍一片死寂,看来此处本就无客居住。这家店,表面是穷乡僻壤的乡野客栈,实则就如同吃人不吐骨头的林中巨兽,一砖一瓦俱是伪装。 “都处理好了?” “是。”梅辛上前回禀,“加上店小二,一共八人,都是些三四十岁的精壮男子,后院有两辆拉货的板车,上面能看到血迹和碎发,应是之前被绑的人留下的。” 看来以此道行事已久,死有余辜。 那小个子男便是看饵的钩子,一瞧是过路的商贾或有年轻女子便殷勤笼络,待将人迷晕,谋财害命,女子就绑走发卖到窑子,这是黑店惯用的伎俩。为保险起见,不会同时接待多客,以免有所疏漏。 正如见到他们几人时,巴不得把梅辛他们支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于是,明珠决定将计就计,她令桑吉隐匿外间埋伏,免得人太多遭到忌惮,叫这群人不肯轻易下手。 果然,不出一刻,鱼就上钩了。 “能睡个安稳觉了。” 说着,桑吉迈步往明珠房中去,被梅辛一把薅住领子。 “桑吉小弟想去哪屋睡啊,怎么,是嫌弃哥哥们?”梅辛揽着他的脖子,说道,“当初送你回戎狄,同吃同住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不乐意。” “放手,否则毒死你。”桑吉冷冷道。 另一边,竹临已将柴房的门关好,不叫血腥气露出来,走到后院时,见梅辛和桑吉正在厮闹,明珠安稳地站在一旁。 “小姐去休息吧,属下就在外面值守。”竹临上前说道。 纵然贼人已清,他还是不放心殿下独自。可出门在外,本就舟车劳顿,明珠也不忍他们还要护卫自己,值夜辛劳。 她扫了一眼三人,笑道,“我有一个主意。” 夜深,门窗紧闭,灯火再次被吹灭。 作为黑店,这家亦有可取之处,厢房里收拾得甚为不错,被褥晾晒得干净,里面棉花也是实心的,盖在身上一会儿就暖和起来,明珠刚要入睡,就听见地上接连传来窸窸窣窣的骚动声响。 终于,桑吉按捺不住开口。 “我为什么要和他们睡在一起……” 明珠床边,地上三个人并排躺着,桑吉被挤在中间,一左一右浑身不自在,竹临倒是老实,梅辛却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故意膈应他。 “好了好了,一会儿有坏人哥保护你。”梅辛拍了拍他,安抚道,“赶紧睡吧。” “滚开。” 明珠闭着眼睛,淡淡道,“谁再说话乱动就跟我换,我打地铺,你们来床上睡。” “……”“……” 万籁俱寂,后半夜风平浪静。 四周响起均匀的呼吸,黑暗中,一双眼睛缓缓睁开,望着房梁出神,良久,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此一行冀州途中,梅辛总与人嬉笑打闹,全然看不出异样,仿佛此行只为巡游玩乐,还一有机会就捉弄桑吉,惹得桑吉如同炸毛的猫,兹要他一靠近,就逃窜无影。 “离我远点!” “桑吉小弟别这么认生嘛,咱们这都相处多久了,等到了地方,哥领着你去猎兔子玩。”梅辛又舔着脸,凑到桑吉跟前,“你——” 话说到一半,梅辛怔住,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来声音。 “怎么了?”明珠发现了异常,一扭头,就见桑吉眼中显露得逞之意,怀疑道,“不会是你把他毒哑了吧?” “谁叫他话那么多,活该。” 桑吉不置可否,不能毒死他,自己也有的是法子治他,总能叫这家伙安生些时日,不在耳边聒噪。 清楚了始作俑者,梅辛笑眯眯走上前。 “你要干嘛?!” 突然,肩膀被猛地扣住,往下一个背摔,桑吉就被丢在地上,发出哀嚎。 北上小路比官道便捷,水路通畅,此行较当初押运粮草时走得快多了,不出半月,冀州塔就在眼前,明日便能到达治所信都,而白乾那边早先一步抵达,待与他们汇合。 黄昏下,廊前院后堆砌着的初春嫩芽,被染上一层暖意。 朝连廊深处走去,柱子后藏着一人,手握一柄梆笛,倚着砖墙,独自望着那座耸立的塔尖。笛声高亢嘹亮,曲意洒脱致远,可不知为何,越近故乡,越生胆怯。 曲毕,身后之人走近。 “从前没见你吹过。” “儿时学过,可惜只会这一首,怎敢在您面前卖弄。” “无妨,你吹什么我都爱听。” 梅辛笑了,心中忽然安定了几分,也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在前路未知的境况下,有一人能为自己兜底,且无条件地支持自己,对自己而言,会是多大的安慰。 “您想好要以什么身份出现了吗?” “从出发时我就在琢磨,你说,我是当你的同甘共苦的结拜姊妹呢,还是当被你拐骗的富家千金呢?” 梅辛疑惑道,“为何会有后者?” “这不是怕他们把我当外人,我若是你媳妇,不就也算半个冀州人了吗?”明珠觉得这个主意绝佳,分析道,“到时候便能趁机他们套话,多方便的身份。” “媳——”梅辛瞪大眼睛,脸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您怎么能……怎么能这样!不妥!这不妥!若叫人发现了殿下的身份,到时候可如何是好?!” “你急什么,我这不是在商量嘛。” “属下、属下不同意!” “好好好,”明珠忙安抚道,“不行就不行嘛,怎么还怕我误你清白啊。” “我不是……” 梅辛难得嘴笨,憋得说不出话,他急躁地揉了揉头发,脸上的温度烫得惊人,尤其见明珠还一脸坦荡,心里就更憋屈了。 “总之,您不能当我媳……诶呀,我不管了!” 说罢,梅辛埋着头就走了,半路还被门槛绊了一跤,惹得明珠忍俊不禁。 第176章 要打此路过 冀州的人文风貌,与北境的整肃祥和截然不同。北境若是熊熊燃烧的火,时而猛烈凶悍,时而温和暖人,那冀州就是风,洒脱快意,仗剑天涯,仿佛闯进武侠的世界。 远山墨绿,处处皆是悬崖绝壁,瓷白瀑布自上而下倾泄,在断壁处铺展为水帘幕布,内里潭面上立着几桩石柱,隐约看清那处修炼的苦行客。 门楼前,一个其貌不扬的乞丐被人不慎撞翻了碗,只见他起手运转,那只碗不仅稳稳落回手中,几颗圆润果子尽数重新滚至碗盏之中。 恍若气息在手中停滞,在体外盘旋,动中有静,静中亦动。 街道上,头戴斗笠、身配刀剑的游侠独身潜行,汗巾束发的武夫们大敞着胸怀,围坐桌前,桌上摆着十几坛酒,入口便是海碗大,划拳吆喝声不绝。 而其中最引人侧目的,便是这些武人手腕的腕带,红蓝两色,泾渭分明,人也以此划分出阵营。其中蓝色居多,且多半穿着规矩,像是武馆中常见的武夫。红色寥寥,打扮也不似本地人,如行走江湖的草莽侠客。 从冀州塔往北行,不远便是信都。 城外,马车在入城的道上行走,两旁的植被茂密繁杂,下有矮草,中有灌木,上有乔木,唯有一条曲径连通前后,不见来处、不见归处,恍若与世隔绝。 树影骚动,沙沙作响。 马车内,梅辛和竹临目光骤然警惕。 “有人在盯梢,想必我们已经被监视了。”梅辛屏息,慎重道,“倘若有人出手,您一定不要离开我们几人身边。” 明珠一惊,“他们敢半路截杀?” 可他们此行并未暴露身份,若不是被人识破,便是冀州这边早有埋伏。 忽然,马车停了,四周响起脚步声,车内梅辛和竹临面色凝重,见状,明珠也凝聚心神,仔细注意着马车外的动静。 “车上何人。” 外面传来陌生的声音。 驾车的桑吉扫了眼周围,十数剑客气势汹汹地围住马车,他身子一横,脚搭在一旁的马扎上,不客气道,“你管我们是谁?” 他这一开口,气焰十足,明珠不禁汗颜。 那道声音又响起。 “我等乃是顾家门人,不久前城中遭遇贼患,丢失了贵重物品,还望小兄弟见谅,叫我们搜查下马车里面。” “东西丢了关我屁事,让开。” 遭遇贼患?搜查马车? 明珠和车内两人对视过,都觉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这些人虽自称顾家门人,却也未必,自顾家出事以来人人避之不及,如今顾家门人也早已分化帮派,他们对外还这样亮明身份,倒更像是刻意如此。 以缉拿之名搜查,无非巧立名目,趁机搜查过往行人,此前若王藏将消息放给冀州,他们一边给京城通信,以三王牵制住白乾,一边在信都城外设伏,待他们发现顾久谦返乡的踪迹,说不定就会先下手为强。 梅辛和竹临作势要拔剑,被明珠按下。 幕后使坏之人尚未抓出,此时不宜硬碰硬,叫他们有所防备, 她朝外面开口道,“这话听着蹊跷,城中闹贼,关我们进城的人何事。” 听见马车内的女子声音,领头的剑客气势退了几分,收了剑,走上前拱手。 “惊扰姑娘了,还望姑娘见谅。” “无妨,只是你们也瞧见了,我这姑娘家的马车岂能叫外人随意搜查,不如大哥行个方便,放我进城吧。”明珠示意道,“桑吉。” 闻声,桑吉跳下车头走向领头之人,从怀中掏出钱袋递给对方,对方却没接,朝身后挥了挥手,便有几人走上前。 “姑娘客气了,只不过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姑娘下车。” 眼见这人单嘴上客气,却丝毫不肯退让,桑吉不耐烦地收回钱袋,顺势捏碎护手中的粉囊,将毒药粉藏于手心,等人发号施令。 马车内,明珠冷笑一声。 “奉命行事,奉谁人之命?” 要说能在冀州发号施令的人,无外乎那两大山头的头目,也就是白乾之前提及的两位,一位是顾平的师弟郭甫,另一位是顾平的结拜义兄赵鋆岩。 郭甫与顾平都是冀州本地人,二人同出一门,又是连襟,共同承袭祖辈武艺和产业,顾平担任顾家昭天剑派掌门时,郭甫被任命为堂主,顾氏一族灭门后,便由郭甫代管掌门事宜,统领其门下剩余弟子。 赵鋆岩原是江湖浪人,祖籍不详,逃荒途经此处,在顾平的帮衬下在信都扎根,而今郭甫接手统领的门派不容他们这些外地人,他便召集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在冀州成立了自己的帮派——聚义帮。 见外面人沉默以对,想来是不肯透露了。 “我竟不知信都的衙门不管事,这搜查之事还能交给旁人。”隔着车帘,明珠犀利道,“凭你们几个,还想要搜查我的马车,我便要见见顾家如今的话事人,若非官身,却号令众人私下盘查,这是打算自立为王,占地谋反了?” 帽子扣得越大,对方越要投鼠忌器,只不过这些人态度强硬,不见棺材不落泪,若不拿出些像样的身份,恐怕震慑不住。 “姑娘此话言重了,我等万万不敢担待。”剑客瞧此人不是善茬,话软了些,“待我等确认无误便可进城,还望姑娘行个方便,也不至于大家为难,耽误姑娘进城就不好了。” “那不如你们杀了我,再搜马车岂不方便。”明珠冷声道,“诸位要搜查什么我虽不知情,可要奉劝你们,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今日你们胆敢往前一步,明日赵鋆岩和郭甫的名字就会被人呈上御前,诸位掂量清楚。” “?!” 此话分量非比寻常,剑客们纷纷面露诧异,不禁审视起眼前一行人,这马车朴实无华,与车坊租赁的马车无异,放在信都城中都不甚显眼,不曾想竟卧虎藏龙。 再看这驾车之人,不仅态度嚣张,长相也不像是寻常梁人,恐怕里面的人当真身份不凡。思及此,领头之人犹豫起来,和身边人耳语过一番。 “这……姑娘说这话可有凭证?” “笑话,你们搜查都无凭无据,现如今却要我先亮明身份,也罢,看过就叫你们的人撤走。” 当啷—— 一块令牌从车窗丢出,发出清脆的声音。 领头之人捡起来仔细看过,脸色微变,虽未见识过宫令,可这手中的角质符节刻纹清晰,上面的宫廷字样断不可能造假,他才发觉惹上不该惹的人物了。 “若要搜查马车,也可。”明珠继续道,“你等一一报上名来,待我见过冀州主事,自然会给各位一个交代,自然,也会向他要一个交代。” “小人们不敢,鲁莽行事惊扰了贵人,还望贵人恕罪,小人们这就放行!” 他忙喝退其余人让行,又将令牌恭敬呈给马车里面,只是还未等他靠近,那驾车之人就上前来一把夺过,驾起马车扬长而去,留下他们在原地吃灰。 待马车驶远,身后有人凑近道,“大哥,里头那人来头不小,咱们这回得罪了人家,要不要……把此事禀告那位知道啊?” “蠢啊你!这事本来就是瞒着那位干的,怎么能让他知道咱们要截杀顾家那小子,此事若泄露出去,对面定要闹上门。” “幸亏今日没真动手,否则事儿就大了,可是不知道瞒得住瞒不住,大哥,若官道上的人盘问下来,不好收场啊……” “咱们并未暴露身份,你们只管闭紧嘴,到时候大不了我一人担着!” 第177章 讹人是不是? 昭天剑庄,两方对峙。 泾渭分明的两伙人立于堂外,横眉冷对,手腕上赫然分别是红蓝二色。 堂内,身形魁梧的黝黑老汉身着暗棕毛皮,头发与络腮胡灰白一色,年事已高但不见佝偻老态,此刻,他正聚精会神,用刀子削着一块剃下的狗皮。 坐在另一侧臃肿的青年人,盯着对方手中的刀,脸上的横肉绷着,眉头紧锁,今日难得与之坐于一室,却连喝茶的兴致都没有。 老汉抖了抖狗皮的浮毛,开口道,“郭老弟,你怎么看。” “我记得,这条狗不是年前刚从黑市淘换的吗,个头大,牙口还好,咬死过不少人,赵兄不还挺稀罕的吗,”郭甫斜眼瞧了他一眼,“这会儿心倒是狠,连跟着自己的狗都能杀,还有啥事干不出来?” 赵鋆岩却没当回事,自顾自削掉最后一块杂质,说道,“养不熟啊,这种只会狂吠,不分敌我的蠢狗,老子留它又有何用。” “养不熟就宰了,赵兄若是这般,我怕是不敢让久谦回来,免得到时候碍了老大哥的眼,对那孩子也不留情面。” 赵鋆岩嗤笑一声,将刀利落收进袖中,眼神飘向那张弥罗佛似的憨厚面孔。 “你是怕我,还是怕你自己地位不保。” “我怕什么,郭甫能有今时今日,全靠顾平兄当年的提携,若他儿子真还活着,自然要接他回来认祖归宗,这昭天剑庄也要交在那孩子的手中,以告慰顾兄在天之灵!” 赵鋆岩笑了,他站起身,重重拍了下郭甫的肩膀。 “那你还不如回家拜拜你媳妇。” “欸,你这话什么意思!” 郭甫急了,刚想与之理论一番,哪知对方将狗皮撇到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临走前,撂下一句话。 “皮子留给郭老弟了,那孩子若回来,不必领他来见我。” 赵鋆岩一伙人浩浩荡荡离开后,郭甫的手下一窝蜂涌进堂内。 “如何了掌门,姓赵的怎么说,若是把久谦师弟接回来,他不会又使什么绊子吧?” “先不说姓赵的如何,王藏说的这件事靠不靠谱啊,就凭他一面之词,怎么能证明顾小爷活着,还在京城活动,这也太离奇了。” “藏爷不是说白大侠都入京了,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我瞧那姓赵的就是不乐意小谦兄弟回来,他那个聚义帮占山为王,抢了兄弟们多少地盘了都,那吃进去的怎么乐意吐出来?!”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脸上或喜或忧,或质疑此事真伪,毕竟当年事发突然,没有任何向上疏通的机会,顾家就被定罪斩首。 这时,就听门外一女声响起。 “够了。” 闻声望去,一时间议论声渐消,众人纷纷恭敬拱手。 “见过夫人。” 一位丰腴妇人扶着丫鬟的手,利落迈过门槛,浅扫了眼堂上诸人,挥了挥手,叫他们收了礼数。 “夫人怎么来了?”郭甫忙起身相迎,说道,“今日不是说给鹏儿选料子制新衣吗?” “我听说赵帮主今日来访,商讨接小谦回来的事。” 郭甫挠了挠脖子,说道,“他能说出什么好话,巴不得见不着小谦呢,还说就算孩子回来了,也不用见他。” 闻言,王芝拧起眉毛。 “昭天剑庄的事什么时候需要外人过问,顾平的兄弟、孩子的世伯他爱当不当,但那是小谦,我是他的亲姨母,你是他的姨父,我就先不提你比不上人家白乾大哥,人家得知消息就快马加鞭去京寻人,倒是你这个做姨父的还不见动静。” 郭甫站在原地,听着媳妇数落,有心解释,却插不进去话。 王芝看着自己丈夫,严肃道,“郭甫,这世上小谦他只有我们这些亲人了,倘若我们不管他,岂不是叫孩子在世上无依无靠。我只说一句话,必须把小谦接回来。” 闻言,众人不免触动,当初顾氏之案平反,便是如今的掌门夫人王芝率先提出修复顾家宗祠,一力操办,足见其情义。 就连郭甫这个掌门任命,多少也是沾了这位嫂夫人的光。 其实门中顾平的亲传弟子不少,当初谋逆冤案既定,顾平竭力将罪名全揽在自己身上,才未将他们这些外姓人牵扯进去,徒弟们大多都十分感念其恩义。 而王芝作为顾平妻子王芙蕖的亲姐,当初为郭甫与顾家牵线,既是连襟,后又成了师兄弟,关系亲近,这才使众人愿意听命于郭甫,推举他为新任掌门。 “夫人说的是!我这就派人去京中寻人!”眼见媳妇发了话,郭甫也摆出态度,对众人吩咐道,“即刻启程,把你们大师兄也喊来,一起去京城接小谦回家。” “云青师兄去巡街了,聚义帮那边总在西市闹事,大师兄带着兄弟们去了。”一弟子回道。 此时,信都西市。 “小姐,咱们不去和白叔汇合吗?”梅辛递给明珠一串糖葫芦,问道,“叫竹临一个人去成吗?” “白乾身份特殊,进了信都必然瞩目,咱们晚些去碰头,桑吉暗中跟着呢,若有什么事他会回来说的。” 明珠咬了口沾满蜜糖的山楂,嘎嘣脆,酸甜可口。 “欸,都说了我现在是你姐,怎么还露馅,这可不成。”明珠敲了敲他的手背,说道,“再背一遍。” “是。”梅辛无奈道,“您和竹临是姐弟,姓贺,家在京城边卖小馄饨,当初在进城的路上,收留了无家可归,饿晕在路边的我。” 所幸王藏留了心眼,冀州这群人和白乾不同,利益牵连甚深,行事未必如白乾般坦荡,故而未将梅辛在京中的情况和盘托出,只说了顾久谦就在京城。 “好,那你是怎么进京的。”明珠继续发问。 “有人在馄饨铺子闹事,被我打出,正巧被城门值守的城门尉发现,招纳为手下,竹临是走了我的门路也开始习武。” “不错嘛,都记住了。”明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从现在起,叫我贺姐姐。” 正走着,手中的糖葫芦被人一胳膊撞掉,明珠抬眼看去,是旁边店铺的伙计,对方只瞥了一眼,便冷淡走开了。 梅辛眼疾手快拦下那人,笑道,“伙计,撞了人怎么连句客气话也不会说,方才,你是故意的吧。” 没想到那伙计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嚎起来。 “打人了!打人了!” “???” 明珠和梅辛面面相觑,一时间,街道和周围店铺的人闻声涌了过来,见状,梅辛拉低帽檐遮住脸。 那伙计还振振有词道,“诸位评评理,我不过是不小心撞掉了他们的东西,这小哥就扬言要打死我!这儿可是冀州信都,不是你们外乡人撒泼的地界!” 眼见周围人越来越多,梅辛想拉着明珠先走,却被人群中几人挡住去路,这才警觉有些人可不单是来看热闹。 “打了人还想跑?” 见此情形,不明真相的周围群众先入为主,也纷纷声讨起来。 “怎么又是外乡人来闹事?” “这也太嚣张了,外乡人仗着赵帮主的势,欺负得我们还不够吗,赵帮主都不管吗?!” “还说呢,若不是他,冀州怎会有这么多外地人为非作歹,要我说,不如趁早将这群外乡人赶出冀州!” 积怨在此刻爆发,人们越挤越近,梅辛将明珠护在身后,不知谁趁机伸手推搡了梅辛一把,梅辛却早有防备,反手握住那只黑手,一下子将此人扽了出来。 眼见露了馅,那人佯装吃痛。 “诶呦!怎么你还想打人?!” 群情激愤下,梅辛不得不松手,那人迅速遁入人烟。 这时,马蹄声响起。 “何人闹事!” 第178章 碰瓷判官 人群外,一小队人马赶到,各个护腕束袖,一瞧就是练家子,为首的男子阔肩窄腰,剑眉星目,一身黑白分明的武服,腰间靛蓝绑带束紧,挂着柄青色佩剑。 “太好了,是昭天剑庄来人了!” “云青大侠亲自来了,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来人下了马,围观人纷纷为其开路,为首的男子来到伙计跟前,扫了眼现场等人,那伙计坐在地上撒泼打滚,不依不饶地叫嚷着。 “段大侠您可算来了,他们这群外乡人都闹了多久,实在是不把咱们昭天剑庄放在眼里,今日小的不过是撞掉了他们东西,他们就要动手打我,您可一定要为乡亲们主持公道啊!” 明珠看着这家伙演了整场戏,这时才开口。 “你把糖葫芦的钱赔我就行。” “……” 众人纳闷,这就解决了吗? “你们看有人来了才服软,谁知道赔了钱,那小哥会不会放过我?!”伙计不肯罢休,指着梅辛喊道,“方才就是他拦着不叫我走,还要打人!” “你说话就说话,指人就不礼貌了。”明珠挡住梅辛身前,说道,“路这么宽,你非要往我身上撞,谁知道你是不是耍流氓?我家兄弟说你一句,你就倒地讹人,我看你就是成心占我便宜!” 听到姑娘家这么说,周围有些人的眼神变了,几个年轻女子看向那伙计,面露嫌恶。 “我耍流氓——?!”伙计一口气险些噎死,叫屈道,“我连碰都没碰到你,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占你便宜!!” “证据?”明珠挑眉道,“你方才亲口承认撞掉了我的东西,现在又说没碰到我,我这东西拿在手里,难不成你能隔空取物,依我看,你就是故意碰瓷。” 双方虽各执一词,但众人听得明白,那伙计说辞明显前后不一,对他一直嚷嚷的打人之事也渐持保留。 风向转变,梅辛注意到人群中异动,之前言语激烈的几人消失了。 明珠看向为首的男子,说道,“这位大侠,你也听到了,此人说话颠倒,明摆着做局陷害我们,张口闭口外地人,叫途经此地的游客听见,还以为咱们信都尽是些讹诈、排挤外地客人的黑店。” 还未等来人发话,在周围异样的视线中,那伙计就先退缩了,忙拍屁股起身,从兜里掏出几文钱塞到梅辛手中。 “那我赔你们钱不就得了,用得着这么厉害,你这小姑娘牙尖嘴利,一脸克夫相,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闻言,梅辛猛地攥住那伙计的胳膊,任凭对方怎么也挣脱不开。 “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我,我就说!怎么你、你真想打死我啊!!” 瞧那人磕磕巴巴,怂得不像样,明珠拍了拍梅辛的肩膀,笑道,“让他走吧。” 梅辛这才甩开手,那伙计身子一晃,险些站不稳,捂着肿痛的胳膊刚想开溜,就见一把剑横在眼前。 “段大侠,你这又是何意?!” “道歉。” 前有狼后有虎,伙计欲哭无泪,认命般耷拉着脑袋,屈到明珠跟前。 “姑奶奶开恩,这钱都赔给您了,叫诸位好汉放我走吧。”说着,伙计作势给了自己一嘴巴,也没舍得真打,哀求道,“小人这张嘴吃了猪粪,姑奶奶大人大量,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你口味还挺重。” “……” 那伙计嗫嚅了几下,不敢再多说,往左右偷瞄,见没人再跳出来说什么,就缩着脖子一溜烟儿跑了。 热闹没了,周围人逐渐四散离开,那姓段的大侠走上前来。 “今日之事还望二位见谅,信都并非人人如此。” “大侠放心,哪个地方还没几个奇葩了。”没想到此人还挺正派,明珠回道,“今日之事,我们不会放在心上。” “姑娘大度。” 段云青拱手表示领情,待他将目光移向女子身后,那帽檐下只露出了半张脸,却令他微微愣神。 “这位兄弟……有些面熟。” “?!” 明珠暗叫不好,急忙上前阻拦对方视线,笑盈盈道,“是嘛,我一见段大侠也觉得面善!段大侠今年多大啊,婚否啊?不如加个联系方式,改日小女登门道谢呀!” 段云青听得直皱眉头,摆手道,“不必,在下告辞。” 一行人翻身上马,待他们走远,明珠才松了口气,扭过头,梅辛正望向那人离开的方向,神色凝重。 “你们认识?” “认识。” 多年未见,他已从少年到成人,而对方仿佛从未变过,仍是那身打扮,那副严肃持重的模样,恍若昨日。 “此人名为段云青,无父无母,八岁时被我父亲收养,拜于顾家门下,是顾氏掌门亲传弟子,昭天剑庄深受倚重的大师兄。 “也是在顾家被处决当日,唯一不见踪影的内门弟子。” 那一日,血腥气弥漫整个庄院,父亲沧桑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我顾氏一族为国、为君尽忠效力,自认平生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顾家列祖列宗,今日虽蒙冤受罪,然顾某向上苍起誓,所做之事皆为冀州百姓,绝无反意……” 誓言戛然而止,他不敢去想,不敢停下脚步,墙那头不断传来弟子们的喊声。 ——云青师兄呢! ——大师兄去哪了!怎么不见他人?! ——段云青这个白眼狼!枉费师父平日待他,事到临头他却躲了!! 门后的亲随蓄势待发,夜漆黑,风冷冽,跑得人喉咙发痒。 这一路,他没有等来云青师哥,却在逃亡路上等来了追击的刺客,招招致命,尽是顾家内门弟子所习剑术。 以顾家的剑杀顾家的后人,何其讽刺。 “怀疑他?” “我不知道,”梅辛垂下眼眸,“我只是希望他,没有辜负父亲的信赖。” 啪嗒! 一枚石子落在明珠脚边。 环视左右,无人注意这细微动静,明珠随即示意梅辛进到旁边小巷,头顶一身影从房上翻身跃下,落到他们面前。 “如何,见到白大叔了吗?” “见到了。”桑吉瞄了眼巷外,说道,“沿路许多人盯着,尤其竹临和他碰面后,盯梢的人多了一番,我没再靠近。” “做得好,城外那群人见过你,眼下不确定他们是谁派来的。”明珠斟酌片刻,说道,“信都这些人不简单,恐怕难逃他们视线,这些时日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别露面了。” 桑吉不满道,“又是我一个人。” “听话。” 桑吉撇嘴,从口袋掏出一粒红色的小药丸,对明珠说道,“吃了。” “这是什么?”梅辛怀疑道。 桑吉白了他一眼,“毒药。” 明珠无奈一笑,从他手中拿过,二话不说丢进嘴里。入口,药丸迅速化开,竟还有一丝甜味。 “都说了毒药,你还敢吃?” “有何不敢,我知道你不舍得毒死我。” 闻言,桑吉压了压嘴角,眉梢眼尾却难掩得意。 “这是解药,毒我藏在你簪子上了,那几颗珠子里面是毒粉,吃了就归西。” 明珠小心摸上发簪,纳闷他什么时候藏进去的。 “没想到桑吉小弟心还挺细,解药还有没,也让咱们吃一颗呗。”梅辛凑近道。 桑吉闪身躲过,几步跃上墙头,探出脑袋来。 “呵,毒死你才好。” 说罢,从他们头顶消失。 “那贺姐姐,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去找白叔他们吗?” “不,”明珠笑道,“直接登门。” 既然万众瞩目,又怎能不给诸位看客们一个惊喜呢。 第179章 折杨夫人三 素嬛回到房中,久久不能平息,她颓废地扶着桌子,只觉得浑身发怵,头顶直冒冷汗。 心说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到底是家什么人家,嫁过来之前旁人都说这千般好万般好,嫁进门也都说自己是攀了高枝安享富贵,若只是妯娌之间不睦,使绊子难为人也就罢了,偏偏这家子人都是不安生的,小叔子跟嫂子通奸人尽皆知,说不定还背着人命官司,如此想着眼泪就顺着脸颊不住的流。 素嬛心中本就满是委屈,想到此处不禁又泪如雨下,自己虽家境贫寒,父亲好赌,但好歹清清白白,这偌大的江府眼下就如同淤泥一般,陷入便不得喘息,现如今这二人苟且的房里床榻之间竟藏着头骨,真是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素嬛胸中气闷,郁郁难平,但一想到那骇人的头骨,又不住地战栗,便一个人悄悄出了府,沿街走到县衙门对面,她望着县衙门口,两旁还有值守的衙役,却也不敢往前再迈一步。 就算发现了又能怎么办,报官吗? 自己无权无势,也没有他们杀人的证据,江府是地方上的大户,江宏又名声甚好,官老爷都要给江宏几分薄面,不一定会相信自己说的话,自己一旦报了官,便没有丝毫退路,说不定还会引来杀身之祸,他们若是知道事情败露更不可能轻饶了自己,若自己安份守己,闭口不言说不定大家还能相安无事。 素嬛这样想着,就又悄悄回了府,丫鬟问她去了哪,她编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后来便再也不敢接近书房,在江宏身边时也更加谨小慎微。 转眼十月中秋,素嬛放下手中的针线。 “二爷,我想回家看看父亲。” “应该的,你备些补品和银两给岳丈送去吧,我这些天有应酬,就不陪你回去了。” “好。” 素嬛知道江宏是不太待见自己的父亲的,之前也交给他一些店面,但是父亲总是拿账上的钱去赌钱,那几个店面的账也一直亏空着,江宏也没有理会,大概是觉得没必要。 成亲之后,江宏就让父亲搬到江家的别院里住了,每次来看父亲,他都不忘叮嘱自己,攀上这高枝不易让她抓紧给江宏添个一儿半女的,这样在江家也不用低声下气的。 “爹,我来看您了。” “呦,姑爷来了吗?” “他这几天有应酬。” “什么应酬,我看他就是不稀得见我,我怎么说也是他老丈人,一点礼数都没有。” “您别这么说,他还是记挂您的,这是他让我给您带的补品和银两。” “我就说,姑爷贵人事多,但还是懂事的,人不到礼到。” 说罢就急急忙忙打开装着银两的匣子,清点着数目。素嬛看着父亲翻脸比翻书都快的态度,叹了口气。 “现如今您都吃喝不愁了,就不要再去赌钱了。” “闺女,你知道的,爹这几十年的习惯,这一不赌就浑身难受,你在姑爷那好好享福,给他生个大胖小子,后半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爹都这把岁数了,你就别管我了。” “我这都是为您着想,我娘走的早,您不能,” 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打断,“行了行了,你来就是为了说爹的不是啊?我看你如今有了有钱的夫家,就不把我这个做爹的放在眼里了,反正你钱也送到了,早点回去吧。” “爹。”说着素嬛就被父亲赶了出来。 丫鬟在一旁安慰,“咱们还是回去吧,夫人。” 正准备上轿,就听到身后有人喊道, “敢问夫人可是江二夫人?” 素嬛回头,看到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转身行礼,“正是,不知阁下是?” “鄙人刘善,与江兄交好,曾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 “是嘛。” 素嬛对这位没有丝毫印象,想着应该是江宏的门客,但自己几乎也不见外宾,大概是偶然间见过吧。 “我们这些好友只知江兄金屋藏娇,平日里不愿夫人露面,不知夫人今日出门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今日中秋,奴家来看望家父。” “夫人还真是人美心孝。” “您谬赞了,家中还有事,奴家告退了。” 素嬛不便与他多说,匆匆忙忙上了轿,回府路上细细琢磨,只觉这人有些殷勤过了头,让人觉得刻意。 傍晚时分,江宏回到家中,中秋时节三人围坐一桌,江茯苓笑盈盈地为江宏布菜,素嬛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倒像是个局外人。 “江郎最近都在忙什么呀,这些天老是不见人影。” “最近想着在城南再添几家胭脂铺子,正在几位掌柜的考量地段。” “是嘛,想着开脂粉铺子,也不见想着送些给我和妹妹。” 江宏看了一眼身旁素面朝天的素嬛,说道,“她平日也不用这些,你要是想要,我明日选些上品的给你带回来。” “那敢情好,你可不许忘了!” 江宏听后微微一笑,“好。” “可你光送我,妹妹怕是要吃醋了。”江茯苓笑盈盈,恍若玩笑道。 江宏打量了一下素嬛,不意间瞥见她手腕上隐隐发黑的小银镯,皱了皱眉。 “我命人再给你取些镯子,你看着挑就行,别再戴这种小家子气的东西了。” “不敢劳烦二爷。”素嬛左手轻轻覆在右手腕的镯子上,说道,“这镯子是我娘留给我的,我想留个念想。” 自从嫁到江家,小银镯上的铃铛,像是被堵上了似的,再也发不出声音。 听她这么说,江宏也没再言语,“随你吧。” 转过天来,江宏回家时还是给她带了两匣子的首饰,说不戴也不能没有。素嬛想着现如今自己的处境,无奈叹了口气。 人都道富贵险中求,自己竟也到了此等境地。将其小心翼翼地收好,这些珍珠玛瑙玉石的首饰,她以前怕是想都不敢想,可如今摆在眼前,却也不敢乱动,更不敢穿戴在身上,生怕一不小心弄坏,糟蹋了东西。 次日丫鬟为她梳妆时,问起昨日江宏给她的那些首饰,想为她穿戴上,她却摇摇头。 “不用了,我都收起来了。” “首饰匣子里面没有啊。” “啊,”素嬛有些窘迫地说道,“我放在别处了。” 以前父亲总是会在家搜罗她的积蓄,所以她在以前就养成了把钱财藏在隐秘处的习惯,床缝里,房梁上,甚至是茅厕顶棚上,这一次她习惯性地把这些首饰都藏在了床下面,丫鬟问起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那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 秋去冬来,冬去春至,到了去郊外的土地庙上香祈福的日子,这几天,城中的百姓尤其是女眷,几乎都会到庙中上香,为自己,为父母,为孩子,这城里有个说法,这几日神仙都会下凡普渡众生,凡是诚心实意的香客,所求都会实现。倒也有几家灵验了,孩子高中的,新添男丁的,久而久之,信的人便多了,庙中的香火也在这几日烧得旺盛。 江茯苓一大早便找素嬛商量上香的日子, “咱们也别赶着人多的时候去,挑个清静的日子去。要我说,咱们不如在那里住一日,等清晨再上去香。” “依姐姐的。” 这天,刚出大门,素嬛就注意到对面铺子门口站着两个男人,偷摸打量着宅子,看打扮,不像城里的,倒像是以前路过村子的江湖人士。 “夫人您看什么呢?”华儿见她愣神,问道。 “没什么,走吧。” 第180章 折杨夫人四 兴许是自己多心了,素嬛心有疑虑,但也未多想。 素嬛和江茯苓搭乘江家的马车,前往郊外的寺庙,郊外肃静,临近山中,耳边时常响起鸟儿的啼叫,寺庙中比起前几日清静了许多,抵达时已是傍晚,住持还为她们备了厢房。 虽为同行相伴,素嬛和江茯苓关系尴尬,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话说,于是收拾完行李就都各自回房,早早歇下。 待第二天清晨,洗漱整洁,二人便踏入庙门,各上三炷香,跪在蒲团上虔诚祷告。 素嬛双手合十,闭目祷告。 ——诸位仙家,奴家不求富贵权势,不求夫婿垂爱,只求能平安度日,了却余生。 上完香,二人又求了签,素嬛拿去解签处,是大吉,心中不免多了一丝喜悦,大概是自己能苦尽甘来吧。 启程回府,郊外林深广布,人烟稀少,树梢晃动引发阵阵细簌的响声,于静谧中格外抓耳。 不知为何,素嬛心里生出几分忐忑来,从她坐上回城的马车时起,就好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胸口堵得厉害。 不久,这股不祥之兆竟就应验。 车行半路,马匹兀自停下,发出嘶鸣声惊扰诸人,车厢内素嬛和丫鬟纷纷往外探头,谁知前路竟跳出一伙匪人,拦住了她们的去路,这股贼人各个凶悍,手里举着大刀,腰间系着麻绳,还未等马夫求救,就被一刀砍下头颅。 “好汉们饶命!!!” “可是要钱,我们这儿有钱,都给你们,求你们放过我们!!!” 银钱首饰散落一地,无论如何求饶,对方都不肯罢休,举起大刀朝她们走来,丫鬟们惊声尖叫,谁也逃脱不过被屠杀的命运,唯有江茯苓身边的丫鬟被留了性命,贼人们不由分说地便将二人装进麻袋中,扛在肩上掳走,临走对丫鬟放出话。 “让江宏拿命来换人!” 素嬛心里害怕极了,自己哪遇上过这等险事,只觉得浑身发抖,头脑发昏,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们被扔在马背上,一路颠簸,下马后嘴唇直发白。 林深树茂,匪人们将她们带到林子里一间茅草屋内,两人这才挣脱麻袋,身上却又被捆上麻绳,江茯苓比她镇静些,但说话的声音也颤抖着。 “你们是什么人?!” “江家欠我们大哥一条命,你们要怪就怪江家吧。” 为首的匪人打量了打量江茯苓,问道,“你就是江府的大夫人?” “是。” “呵,那说起来还是因为你爷们儿。” “你是说江晟?”旧人已故,江茯苓吃了一惊,回想起江晟当初就是送货途中被盗匪所杀,不免怀疑道,“你们就是当初那伙盗匪?!就是你们杀了我相公!” “没错!我们大哥因为江晟入狱,之后惨死狱中,今天我们就让江家偿命!” “可是你们也杀了江晟啊!” 匪人不屑一笑,像听了个笑话,“你还真是蠢,谁杀了自己爷们儿都不知道,江晟不是我们杀的。” “你什么意思?”江茯苓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我们怎么说也是江湖上叫得响的侠盗,江晟当初拉的货,是给狗官行贿的银两,我们只是半路劫走,并没有杀他,只是事情闹大了,狗官怕查到自己身上,就将他杀了,栽赃我们。” “什么……”江茯苓仿佛身体被抽空了一样,瘫在一旁。 此事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丈夫当初是被贼人所害,官府也是如此告知她的,可现如今,始作俑者竟是官府老爷,这叫她如何接受。 素嬛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颤颤巍巍地问道,“你们会杀了我们吗?” 匪人瞥了她们一眼,嗤笑一声。 “我们不会让女人偿命的,江宏一死,我们就放你们走。” 这时屋内又进来一个人,素嬛觉得颇为眼熟。 “三哥,俩人都抓来了吗?” “是你!”素嬛突然想起,这个人就是当时自己在江家别院门口遇到的,那个自称江宏好友的书生。 “二夫人别来无恙啊!”刘善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素嬛,在看到一旁的江茯苓时,更是眼睛一亮,“这江家的女人还真是个顶个的漂亮啊!” “臭小子!别整天一肚子花花肠子,你忘了大哥怎么嘱咐你的。” “是,是。”刘善心虚地低下头。 待他们都出去后,素嬛开口道,“他会来吗?” 江宏,他会来救她们吗? “会。” 江茯苓虽然眼神有些涣散,但语气坚定。 “也是,为了你他也会来。”素嬛神色黯淡,有气无力地说道。 江茯苓听后倒是沉默了许久,似是下定决心般开口。 “事到如今,生死难料,有些事我也不想瞒你了,我想同住一个屋檐下,你应该也听到些风声,不过你倒是稳得住,竟然没有闹到明面上,也算是聪明。” 在江茯苓的描述中,她跟江晟江宏从小就认识,也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在他们中,我的确更喜欢江宏,但江晟虽少言寡语但却强势,江宏他又不愿与江晟争,直到我家与江家定亲,将我嫁于江晟。我知道我们二人都是不甘心的,可是又能怎么办,他许不了我。 “再后来,江晟死了,公公婆婆也随他去了,江家只留下我跟江宏,直到有一天晚上,江宏喝醉了,他跑到我房里,说他后悔当初让江晟娶了我,我心软了,于是我们就……” 江茯苓说到此处,瞥了一眼素嬛,又继续道, “可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江宏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娶了那个病秧子,她整天连床都下不了,根本就是个摆设,没过几年,她就病死了,人们愈传愈烈。 “之后,我们就想挑一个家境贫寒的,好拿捏,就算被发现了,也能用钱搪塞过去。” 这就是为何素嬛能嫁进江家,她原本的出身是远远够不到如此门第的,做小妾尚且看人是否入眼,更别说是正妻续弦,这世上哪儿有天上掉馅饼的事,若有,多半这地下就是深坑。 “原来……”素嬛苦笑着,眼角的泪水不停地滑落,这时她想到房中的头骨,试探道,“可是你们为何在——” 话还没说完,就被外面的骚动打断,刘善走进来,一把揪起两人,将她们带了出去。 另一边,收到消息的江宏二话不说就去报了官,因江宏也是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官府立即派遣人马前去剿匪。 黄昏时分,江宏和官兵赶到,匪人见状,将五花大绑的二人带到近前。 “江宏,你要是个爷们儿,就用你的命来换你女人的命!” 江宏也不与他们多周旋,拔出佩剑便冲了过来,官兵见状也一起冲了过来,一时间,双方陷入混战中,四处尽是刀剑碰撞的声响。 就在此时,江宏趁着贼人与官兵缠斗,一个箭步冲到江茯苓身边护住她,匪人见不能得逞,准备撤退,刘善却独独站出来,拽着素嬛的衣领,愤然举起手中的刀。 “江宏!老子不会让你如愿!” 说罢,直直地砍向素嬛。 素嬛眼睁睁看到大刀插进自己的腹部,一股剧烈的疼痛袭来让素嬛差点晕厥,伤口处传来阵阵灼烧感,疼痛如此清晰瘆人,叫人胆寒,身子下面有鲜红的血液渐渐蔓延开,染红了襦裙和衣袖。 不远处,江宏紧紧抱着江茯苓,素嬛看到这一幕深感疲惫,脸上有水珠滑落的感觉,她哭了吗?她觉得自己委屈,即使什么都不说也难逃一死吗? 自己从来都没有奢求什么,只是想平安度日。 眼前的事物逐渐模糊,她再也看不清楚远处那二人,她好像听到了镯子的铃铛声,像从前一样清脆。 第181章 折杨夫人五 ——叮铃叮铃 “嘶!”手肘和膝盖传来疼痛感,素嬛艰难地起身,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呆在原地,这里不是自己家旁边的那条河吗? “我……”素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自己穿着以前在家时的粗布衫,身上也并没有刀伤的痕迹,不远处是摔落的木盆和散落一地的衣服。 “我还活着?”素嬛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在这里醒来,素嬛此时满脑袋浆糊,本能似的往原来家的方向走,回到家中,就听到父亲欣喜若狂的声音。 “闺女,你可回来了!方才刘媒婆同我说,呈怀县的江财主原配得病死了,想续弦冲冲家里的晦气,出三百两娶你进门,闺女,三百两啊,你爹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你可真是有福气!” 素嬛听后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父亲,父亲以为她是惊喜,还喋喋不休道,“咱们过了大半辈子苦日子,终于熬出头了!” 素嬛此时顾不上这些,跑到河边,看着倒影中的自己,却还是未出嫁时的模样,但手腕上母亲留下的银镯却消失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被匪人杀害了吗?难道此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 心里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素嬛有些发慌,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眼下日落西山,自己在这里想破头也无济于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说不定这真的只是场噩梦。可是,父亲刚明明又对自己说了江家来提亲,难道是老天爷可怜她,让这一切都重新来过了? 如果我不答应这门亲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一切? 可越往家走,心中劫后余生的喜悦就越淡。 然后呢?爹会同意她不嫁给江家吗? 就算她以死相逼,断了这门亲事,然后呢? 若是得罪江家,她还有活路吗?即便最后找个普通人嫁了,她真的愿意舍弃江家的富贵吗? 素嬛握紧了拳头。 自己能忍受得了后半辈子继续以前的苦日子吗? 素嬛的脸上再没有笑意,只剩下怅然若失。 良久,她抬起头,眼神中透露出欲望。 她不愿意舍弃那样的富贵生活,她不想再回到这个简陋的房子里看着自己嗜赌如命的爹,满屋子搜罗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积蓄。就算得不到江宏的真心又如何,回想起当时那骇人的头骨,又怎会再敢奢求这种人的真心。 即使自己已然知晓结局,可与其选择另一条自己从未踏进的路,不如就顺水推舟,以后安分守己,至少还可以吃喝不愁,江宏在吃穿用度上也从来都没有亏待过自己。 两世为人,上一世自己活得小心翼翼,忍气吞声地待在江家,可却是那样的结局,反正他们也只是需要自己的身份来遮掩他们的私情,不如装聋作哑活得自在些。 素嬛长舒一口气,坦然回到家中,与刘媒婆商议后,婚期便订了下来,只是她没有对江家的事情过问太多,比起之前的忐忑不安,这次倒是从容不迫,让刘媒婆有些刮目相看,竟没想到这小门小户的女儿倒也有些气度。 婚期如约而至,一切都仿佛走马灯似地重新在眼前经过,素嬛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不免惆怅,他曾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怎会不爱他,可自己的一厢情愿,到头来还是错付了。 “你叫什么?” 素嬛抬头看着他,百感交集,“奴家素嬛。” 江宏一愣,眼前这个刚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子,看着自己的眼神,竟像是旧相识。 “你,不愿嫁给我吗?” 素嬛有些疑惑,上一世,他们并没有说过其他的话。 “江郎年轻有为,待人真诚,不嫌奴家家境贫寒,愿娶为正妻。” 素嬛一字一句地说着,酸楚涌上心头,她注意到江宏眼神的躲闪,却刻意抬高声音,“奴家怎会不愿?” 不知是心虚还是愧疚,这一夜,他格外温柔,素嬛看着睡在自己身旁的人,轻轻拨开他落在脸上的发丝,回想起自己以前,总是喜欢偷偷看他,又害怕被他发现惹他不快,即使站在他身边也是唯唯诺诺,被他训斥了好几次,后来也不让她出来见客。 现在想来也是,江家结交的达官权贵不少,江宏又喜欢与文人墨客往来,自己当时的样子,的确有失颜面。 翌日清晨,江宏却没有早早出门,而是留下来用了早膳,饭吃到一半,他突然放下碗筷,“把岳父接到江家别院吧,如今你已是我妻子,不能让岳父还住在那种地方。” 素嬛有些吃惊,这并不是这么早就发生的事情。 “多谢夫君。”上一世本是夫妻,她却不敢唤他夫君,只听府里人喊他二爷,便跟着叫。 “你我已是夫妻,不必言谢。” 江宏用过早饭后就出门了,素嬛坐在屋中,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 “听说江郎新娶的新娘子可是个美人胚子,我可要好好瞧瞧。” 果然,走廊传来了熟悉的女声,素嬛起身迎了出来,主动向江茯苓行礼问安,“奴家素嬛,见过大夫人,大夫人安。” 江茯苓见素嬛如此有眼力见儿,又不失礼数,倒是有些诧异,“你就是素嬛妹妹啊,不必这般生分,我略长你几岁,你唤我姐姐便可。我听闻你房内还未添置丫鬟,这几个都是机灵手巧的,你便留着用。” “多谢姐姐。” “既然进了一间门,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必说什么谢字,你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素嬛看着江茯苓,说心里话,她对江茯苓并没有那么恨之入骨,只是觉得自己倒霉,要和这样的女人在同一屋檐下,家世能力、样貌气质自己都难以望其项背,即使自己现在已经褪去当时的懵懂无知,但是再次看见她,还是会由衷的感慨,自己输的心服口服。 “那妹妹有一事还想劳烦姐姐,还望姐姐别嫌妹妹啰嗦。” “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会嫌妹妹啰嗦,妹妹愿意同我说些心里话,我这做姐姐的高兴还来不及呢,妹妹只管帮我当亲姐姐相处,有什么话妹妹但说无妨。” “姐姐身为府里的大奶奶,想必掌管着府中诸多事宜,妹妹初来乍到,又出身微寒,纵然姐姐不嫌弃,但妹妹我既然进了门,也不敢丢江家的人,有些事想必提前问总好过日后叫人看笑话。” “妹妹说的有理,在这府中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妹妹多来问我,不必客气。” “既然如此,姐姐发了话,妹妹不敢不从,不知姐姐那里可有江府往年的账目。” 江茯苓心中惊讶,但表面上还是笑盈盈的,“倒是有,妹妹问这做甚?” “那姐姐可否为我取一些无用的账目,江府经商为主,我想着自己也起码要懂得些皮毛,免得外人笑话。” “妹妹说的是,不过这无用的账目怕是不好找,我账房还有今天的账目,妹妹若是不急,等上几日,等我闲暇时再替妹妹寻。” 素嬛心想,她这是想搪塞自己,等她送来,不知又要等到猴年马月。 “怎么好劳烦姐姐,我自己找便是,姐姐若是不放心我,叫丫鬟跟着便是。” 江茯苓此时脸上的笑也有些撑不住,“哪里的话,既是一家人,我怎么会不放心妹妹,”对身边的丫鬟说道,“去叫账房先生取几本往年账目给二夫人送来。” “素嬛愚笨,若有不懂还望姐姐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 江茯苓颇有些咬牙切齿,最后寒暄了几句后,几乎是绷着脸走了。 和上一世完全不一样的对话,素嬛却知道,即使自己面面俱到,这个看似热心善良的女子,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第182章 折杨夫人六 前厅,又到了选服侍自己的丫鬟的时候,素嬛很快认出了华儿,小菡,小蕙,便留下了她们三人,让其他的丫鬟还做从前的活,现在回想起来,江茯苓就是故意让丫鬟的名字与自己相仿,自己本就没有什么经验,自然不会想到要避名讳,江宏知道后,也只会更看不上自己。 “你们跟着我就得避避名讳,以后你们就改为华儿,小菡,小蕙。” 上一世,这三人跟在自己身边做事倒也用心,而与自己推心置腹的也只华儿一人,其余两人虽不至于猜测说是江茯苓的眼线,但作为贴身丫鬟跟自己也并没有那么亲近。 况且当初自己进门时,江茯苓也没把自己这种小门小户出身当回事,她怎么说也是个大家闺秀,江宏的心又全在她身上,不至于阴狠到害自己的命,她给自己使绊子无非就是看不惯自己的身份,因此这三人留在身边虽不至于安心,但也是放心的。 “是。”三人齐声回道,心里起了敬意,这小门小户的女子倒也不是全然无知。 黄昏时分,江宏回到府中,见素嬛院中多了许多人,走进房中,见素嬛正捧着账本。 “你在看什么?”江宏问道。 “今日大夫人来过,给咱们院子添置了一批丫鬟,奴家就顺便问大夫人要了往年的账目,都是现在用不上的,江府经商,奴家想着怎么也要懂些。” 江宏挑眉,颇有些吃惊,没想到她竟有这等觉悟,“好,有不懂的地方跟我说。” “嗯,对了,奴家做了蒸饺,官人尝尝。” 上一世,他并不待见自己,没有吃到自己做的蒸饺,不过也幸亏没有,当时自己的手艺也只会做些家常菜,他怕是也瞧不上。 之后素嬛为讨他欢心跟着酒楼的大师傅学了厨艺,但后来江宏对自己越发冷淡,并不怎么回来,也没机会做给他吃。 而此时,小蒸屉中的蒸饺,晶莹剔透,内里的馅料清晰可见,虾仁饱满、小葱翠绿、木耳乌亮,江宏看到眼前一亮,素嬛取来醋碟和筷子拿给他。 “没想到,你倒是厨艺了得。” “官人谬赞了,都是些家常菜,你要是爱吃我便多做些。” “好,辛苦你了。” 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想到他跟江茯苓的私情,想到自己上一世的惨状,素嬛心中百感交集,讨好他也好,奉承他也罢,只要自己能活下去。 这一世,素嬛也不再打听二人的苟且之事,江宏仍会隔三岔五的说去书房休息,素嬛心里也自然清楚,木已成舟,自己已无力改变,只是每每想到在起居室里发现的头骨便觉得不寒而栗,但却再也不愿深究。 素嬛一心在账目上,加上江宏的提点,倒是颇有进益,日子也过得比以往充实。但有些事还是会发生,只是提早了些。 这一日,江茯苓来到素嬛院中。 “妹妹今日可有事?” “姐姐您吩咐就是。” “害,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到了月底收账的时候,姐姐我实在腾不出手了,劳烦妹妹到东边的酒楼把账本收回来。” 素嬛想着,若连这件事都提前了两月,不知那伙匪人还会不会按时出现。 “妹妹自是愿为姐姐效劳” “我让我贴身丫鬟明月随你一同前去,也省去妹妹一些麻烦。” “那我就放心了。”素嬛微微一笑。 “有劳妹妹了。” 素嬛一行人便来到酒楼,明月果然不出所料地消失不见,素嬛也不在意,径直走入酒楼。 见小二迎了过来,素嬛也不着急见掌柜要账本,要了一桌上等酒席在雅间用,又点了好几道硬菜说在大堂用。 “夫人,咱们不是来收账本的吗?”华儿在一旁不解道。 “不急,你把轿夫们叫进来,让他们在大堂吃饱再走。” 这几个轿夫是素嬛重新招募的,各个身强力壮,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懂些武艺,也是些练家子。 “是。” 素嬛不紧不慢地上楼,也不提账本的事,不一会菜上齐了,便叫华儿一起坐下吃。 “夫人,这可不妥,华儿是丫鬟,不能跟主子同桌吃饭的。” “这也没有外人,就咱们两个,不必拘礼,你跟着我也有些日子了,我在江府也没有什么根基,你们真心待我,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们,只想着待你们好些,让你们不后悔跟了我。” 素嬛还是打算试探一番,华儿是否是真心为着自己好,即便现在只二人在场,但一会儿掌柜的进来,若是看到她们同坐在一张酒席上,那此事势必会传扬出去,说自己没有规矩,华儿心思细腻,不会想不到这些。 “夫人待华儿好,华儿是真心感激夫人的,只是这在外面还是谨慎些好,夫人若是疼我们,打包些吃食让我带回去跟她们一起吃便是。” “就依你的吧。” 饭吃到一半,素嬛叫来小二,说江府来收账,叫掌柜来。掌柜本来听江茯苓的吩咐,说等二夫人来要账就晾着她,她要是顺势在那吃饭就催她走,可这二夫人来的不声不响,这会儿饭都吃了一半,晾着也无济于事,只得匆匆赶去。 “不知二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这账本早已备好,还请夫人尽快送回府中。” “好说。” 素嬛叫华儿取了账本,继续动筷,掌柜看她无动于衷催促道,“夫人,大夫人那里还等着呢,您这么悠闲怕是不合适,要我说您还是赶紧回府吧。” 素嬛刚要开口,就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男声,有些惊讶,今日倒是赶得巧。 “我还不知道,我夫人在这吃饭,还得被人催着走。” 江宏推门而入,掌柜的吓了一跳,急忙赔笑道,“二爷您怎么来了,也不让人知会小的一声。” “知会你?我怕是不敢,江府里怕是只有大夫人才使唤的动你吧。” “二爷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才是小的东家啊!” 江宏坐到江茯苓身边,看着慌张的掌柜,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王掌柜,你跟着我也不久了,有些事还是得掂量清楚,这样吧,我看西郊的茶庄还缺个管事的,你经验丰富,我觉得你去最合适。” “二爷,这…” 掌柜的本想为自己辩驳几句,但看到江宏的脸色并不好看,毕竟不能忤逆东家,也实在开罪不起。 素嬛静静看着,西郊的茶庄虽比不上这酒楼,但也是江家数一数二的产业,依着江宏的性子,他是容忍不了这种以下犯上的事情,尤其是底下人怠慢于他,让他丢面。 但这次他虽有些动怒,但却罚得不重,还是看在江茯苓的面子上吧,回想起上一世被匪人绑走后,江茯苓同她说的那些话,想必江宏对江茯苓也是用情至深的。 “官人今日可是有应酬?” “是,刚约了几位朋友,有些事情要谈。” “那官人还是快去吧,我这就准备回府。” “好。”说罢便起身离开。 素嬛看着他的背影,苦笑一声,果然还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他护着自己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份,除此之外,他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这一世,她要活下来,只能靠自己。 素嬛让华儿去打包了几个新菜,走到门口却还不见明月的身影,素嬛心想,她怕是看到江宏也来了,忙着回去通风报信了。 果然,刚踏进院子就见明月站在江茯苓身后,还没等她开口,素嬛就连忙赔着不是。 第183章 折杨夫人七 素嬛一进院子,就忙装作慌张,拿出帕子假意擦着额头的汗,仿佛自己多着急似的。 “实在是让姐姐久等了,今天正巧在酒楼遇上二爷,二爷便叫妾身陪着用了饭,耽误了片刻,还请姐姐见谅。” 江茯苓见她拿江宏来堵自己的话,有些气闷,却也不好发作。 “哪里的话,我还要多谢妹妹替我走这一趟。” 江茯苓注意到华儿手上的食盒,“哟,这是酒楼的菜品吗?” “是啊,不过都是些奴家吃剩的,觉得丢掉可惜,便打包回来,姐姐不会是闻到味道馋嘴了吧?” 江茯苓听到素嬛那句格外明显的“吃剩的”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怎么会,妹妹说笑了,我不过是好奇,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江茯苓让明月拿过账本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夫人,咱们这明明是新菜,为何要说是吃剩的?” “我要是不这么说,你们就没得吃了。” 华儿一愣,随后又点了点头。 素嬛跟着江宏又学了一段时间的账目记录和店铺管理,对这些已然轻车熟路,但这也使得江茯苓对她越发抵触,丝毫不愿意她插手江府的内外事务。 不过素嬛也并不在意,这种时候与她争这些反而会加深她对自己的敌意,若是江茯苓开口对江宏说什么,江宏也必然会站在她那边,自己之前的努力也就白费了。 这一世,她即使再没骨气,也不甘心为人鱼肉被肆意宰割,这口气自己不争,便没有人为她争。 盛夏将至,素嬛去布庄打算选几匹布做夏装,在两匹淡蓝和碧色的蚕丝质地布匹之间难以抉择,这两匹颜色相近,若是都制成衣衫难免雷同,面露难色之时,听到门口传来声音。 “夫人手中这匹碧色的更佳。” 素嬛抬头,见一个湖蓝衣衫的男子正迈进门,不由得愣在原地,书中所言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大抵如此,一旁的布庄老板赶忙笑脸相迎。 “楚公子怎么亲自来了!您打发人来一趟,我们定选几匹上好的布料送到您府上。” “掌柜的客气了,楚某也是在家里待得闷了,出来闲逛罢了。” 男子走到素嬛面前施了一礼,“在下楚秋之,方才见夫人似是难于取舍,私以为这匹碧色与夫人更为相配,多有唐突,还请夫人海涵。” “公子言重了。”素嬛微微欠身回礼。 “楚公子,这位便是江府的江二夫人。”布庄老板在一旁介绍道,“江夫人,这位就是音律大家楚勃楚老先生的公子。” 即使对音律乐器一窍不通,素嬛也听说过这位音律大家的名讳,楚老先生曾经也是皇家御用的乐官,后因年迈辞官归乡,楚家公子为尽孝道一并回乡。 楚家在城中亦是不容忽视的名门贵族,印象里,江宏似乎与这位楚公子也有些交情,但如此世家名门若是自己能够攀附上,也不失为一件益事。 “原来是江二夫人,失礼了。” “楚公子客气了,不瞒公子说,奴家久仰楚老先生盛名,虽未接触但对琴艺极为向往,今日实属有幸能在此与楚公子相遇。” “噢?江夫人也爱好琴艺?” “是啊,奴家年幼时便喜好琴艺,怎奈家境贫寒,后来嫁入夫家也没有什么机会出门走动,便也只当是个念想,今日能与楚公子相遇也是有缘,恕奴家冒昧,不知这些年楚老先生可有收徒的意愿?” “承蒙夫人抬爱,可惜家父年迈,收徒传艺怕是已有心无力。” “是奴家唐突了,只是今日有幸与公子相遇,原以为上天圆梦,真是可惜。” 楚秋之见素嬛逐渐黯淡的神情,心有不忍,“若夫人不嫌楚某不才,楚某愿教授夫人琴艺,不知夫人可愿意?” “自然愿意!奴家在此谢过公子,改日我便登门拜师。” “楚某才薄,称不上夫人所言拜师,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楚公子过谦了,不知明日午后可否?” “那在下就恭候夫人了。” 选了三匹布,又给江宏选了一匹藏青色的布,让布庄按新款制成夏装,素嬛便打道回府,回府途中,华儿对今日之事感慨不已。 “没想到今日能有幸遇到楚家公子,还从未听夫人提起过喜欢琴艺呢!” 素嬛听后微微一笑,“确是幸事。” 回到府中与江宏提起此事,江宏也颇为惊讶,不过楚老先生盛名在外,若有良机必拜于楚老门下,楚秋之年纪尚轻,造诣远不及父亲,收徒尚早。但楚秋之为人随和,既能加深他与江府的交情,江宏也十分乐意素嬛师从于他,嘱咐素嬛备厚礼以不失体面。 次日午后,素嬛来到楚府,刚被小厮带进大堂,就见一身着藕粉罗裙的女孩儿气冲冲地朝自己跑过来,素嬛心生疑惑,待她跑到眼前,一双杏眸瞪着自己。 “你就是楚哥哥收的徒弟吗?” 对方话中娇气十足,虽有些蛮横的意味,却也不失姑娘家的童真可爱。 “奴家素嬛,承蒙楚公子传授琴艺,不知姑娘是?” “我才不告诉你!” 眼前的小姑娘气鼓鼓的样子甚是可爱,小姑娘见素嬛笑着看她,撇了撇嘴,有些委屈地说道,“你们都笑话我。” “姑娘这么惹人怜爱,怎会有人笑话姑娘呢?” “楚哥哥要回家,我偷偷从上京跟来,他们都笑话我。” 素嬛听后心中便有了推测,这姑娘是京城人士,能与楚秋之相识且能在楚府随意走动,心思单纯口无遮拦,多半是京城贵胄人家的小姐。 家中人能容忍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呆在异乡男子家中,想必与楚家交情颇深,而且这姑娘怕是在家也受娇惯,才对她一个外人面前也毫无顾忌。 “媛媛!”楚秋之风尘仆仆地赶来,轻声喝止道,“不得无礼!” 楚秋之皱着眉头看着女孩儿,女孩儿心虚地看向一边,手中搅着帕子,嘴巴噘得老高。 “江夫人,方才媛媛多有冒犯,还请您见谅!” “无妨,奴家倒是觉得这姑娘可爱得很。” “多谢夫人海涵。”楚秋之无奈道。 楚秋之叫丫鬟把女孩儿领走后,就带着素嬛顺着风雨连廊穿过月拱门来到琴房,素嬛驻足昂首,只见门头匾额上书——高山流水。 一进入房内,素嬛便不禁心中感叹,这房中装饰摆件足见主人清雅志趣。 琴房旁就是庭院,进门走过金丝楠木镂刻的屏风,就能看到左侧院落中一棵两人高的罗汉松,院中一草一木皆具章法,琴房内的装潢摆设也极为讲究,海棠木的花窗,红木根雕的茶桌茶椅。多宝阁上摆放着小叶紫檀雕刻的麒麟和青蓝珐琅的瓷器以及堆积在侧的孤本琴书,墙上的扇面和画作皆出自大家之手。 素嬛虽不精通这些,但跟着江宏许久也大概懂得。 “媛媛是穆将军的女儿,将军家中还有三子,都比媛媛年长,她在家中被宠惯了,有些任性,还请夫人原谅她的无礼,她心思单纯本质并不坏。” 果然是天之娇女,投生在这样的显赫世家,受父辈庇护已是富贵无双,还有三位兄长呵护备至,如此身世自然引得羡慕,素嬛心头不由泛起一阵酸楚,人与人当真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有的人一出生就高居云端,有的则要在淤泥苟延残喘。 “公子放心,奴家看得出来,媛媛姑娘纯真烂漫,奴家倒是羡慕她,活得肆意洒脱。”素嬛一顿,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话锋一转,“不知公子口中的穆将军,可是战胜北狄草原部落,最近班师回朝的穆峰将军?” 第184章 折杨夫人八 之前偶然听江宏提起,隐约有些印象。 这位穆峰将军举国上下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到八旬老汉,下到五岁稚子,他的英雄事迹传遍大小街巷,十七岁披挂帅印,上阵杀敌,率领大军抗击外敌,浴血奋战,未失一座城池。 “正是,穆将军与家父是知己好友,媛媛与我也是自小相识,如同我的小妹一般,此番离开上京,她一路偷偷尾随至此,呈怀县虽临着上京,但怎么劝她都不肯走,穆将军便托付暂替他照顾媛媛,待穆家大哥返京顺路将她接回。” “原来是青梅竹马。”素嬛嘴上打趣着,心中却有一丝苦涩,这世上怕是只有儿时玩伴之间才会有真情吧。 “倒也可以这么说,我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媛媛从小就喜欢粘着我,所以我也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素嬛看着他坦荡的神情,心中疑惑这世上当真会有男子这么想吗? “我今日先教夫人识谱,夫人若有哪里不懂问我便好。” “好,那就多谢师父赐教。”素嬛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倒叫楚秋之有些不好意思, “楚某技艺不精,哪里就担的起夫人一声师父,只当是交流琴艺,还请夫人不必拘束吧。” “就依楚公子所言。” 素嬛每日晌午过后便去楚秋之那里学习琴艺,她虽然并不爱好,却格外刻苦,学的也快些,倒是让楚秋之刮目相看,只是在曲子感情的表达上总不得要领,少了些韵味。 “还请夫人弹奏时注重情调,不同的曲子表达的情感亦是不同的,有些轻快,有些低沉,有些澎湃,若不能领会谱曲人的情感,那琴音也无法感染他人,曲谱就只是一张纸,而非情感的表达。” “多谢公子赐教。” 素嬛心中有顾虑,自然无法肆意弹奏,若是感情流露,楚秋之怕是会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深闺怨妇,没有丝毫对琴艺的憧憬向往,之前的托词只是攀附的借口,怎会再愿意教授自己。 中秋将至,素嬛心中的弦也时刻紧绷,第一次见到匪人便是在中秋自己看望父亲准备离开时,被他叫住,当时也只是觉得此人刻意讨好,并不想与他周旋,但此时细想,这人怕是跟了自己一路,才找准时机询问自己的身份。 想到此处素嬛走到宅子侧门,从胡同里向街对面观察了一番,似是还没有匪人的身影,她注意到街对面的一间茶水铺子,印象中这家铺子一直在这开着,老板人也很活道。 “夫人您看什么呢?”一旁的华儿问道。 “华儿,你到那个茶水铺子那儿跟老板说,让他帮我留意着江府附近出没的江湖人士打扮的人,这是五两银子,跟他说到时另有重谢。” “是。”华儿心中不解,但看着素嬛认真的神情也并没多问。 见华儿走近,茶水铺子老板热情地问道,“姑娘你要点什么?” “不了,我是想老板帮我点忙。”华儿将五两银子递给老板。 “哟,你看这怎么好意思,要我帮什么忙尽管提,我一定尽心尽力替姑娘办好。”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让老板帮我留意着点,要是这附近有江湖人士打扮的人,麻烦您到江府与我知会一声,跟门房说找华儿便可,到时定有重谢。” 老板也不多问,只说道,“姑娘客气了,我定帮姑娘留意着。” 事情办妥,素嬛也稍稍安心些,尽管心中的石头高悬着,但早些知道匪人的行踪也总好过等他们出现再做打算的好,毕竟此事躲是躲不过,他们是来寻仇,此次失败还会有下次,倒不如守株待兔,一网打尽来的放心。 中秋时分,素嬛按时来到江府别院,父亲也依旧是那副嘴脸,看着糟心。只是她一直没有找到娘留给她的那个银镯子,家里和河边她都反复找过,始终不见踪影。 遥想前世,小银镯并没有丢失,为何如今会消失不见。她问父亲是否见过,父亲一脸不耐烦说不知道,多说无益,素嬛把银子给他就出了院门,可是却不见匪人的踪影,即便多在门口逗留了一阵子却还是不见有人搭讪。 “怎么会?” 素嬛心中纳闷,若是此事没有按时发生,那后来的绑架怕是也会有所变动,彼时打自己个措手不及,那下场不还是一样的吗? 素嬛这样想着便越发焦躁,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先回府再从长计议。 晚上倒还是那二人的浓情蜜意,素嬛坐在一旁也再没有心情注意他们。 “江郎最近都在忙什么呀,这些天老是不见人影。” “最近新得一条胭脂水粉的路子,想着在城南再添几家胭脂铺子,正在几位掌柜的考量地段。” “是嘛,想着开脂粉铺子,也不见想着送些给我和妹妹。” “她平日也不用这些。”江宏看了一眼身旁素面朝天的素嬛,“不过也是,总要用些,你如今也是江府的二夫人,若是整日素面朝天不施粉黛,面见外宾也不合适,我明日选些上品的给你们带回来。” “是。” 素嬛低声应着,脸上却还是愁云密布。 “妹妹不高兴吗?江郎这般为你着想,也不能博妹妹一笑。” 素嬛回神,赶忙赔笑道,“怎么会,姐姐多心了,我只是想着这铺子开在城南的地界哪里更好。” “你可有什么想法?”江宏问道。 “奴家觉得城南西街不错。” 西街有几家出名的青楼艺馆,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男人们更是为了各家的花魁一掷千金,不过平日里江宏虽应酬不少,却鲜少涉足这样的场所,足见他对江茯苓的真心。 “西街地段可以,只是已经有其他几家胭脂铺子了。” “其实我们可以选些质地上乘的胭脂水粉,把包装弄得更精致些,一分价钱一分货,将价钱抬高,有别于其他家就行。” 这个法子也不是素嬛自己的,上一世京城有名的胭脂水粉店面在呈怀县也开了两家,用的便是这种策略,据说反响不错。 “可胭脂水粉向来是薄利多销,成本提高了,若是销量少了,怎么办?” “那就干脆每月做出定额几份,物以稀为贵,江府的当铺收百支银钗也比不上那一支鎏金红宝石钗子吧。” 江宏思量了片刻,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办,那这几间店面就交给你吧。” 素嬛有些诧异,江宏竟对自己这般信任,江茯苓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妹妹她也没什么经验,交给她合适吗?” “她既然有经营的法子,就让她来做,赔了也无妨。” “二爷放心,奴家定当尽心竭力。” 素嬛虽表面应承,心里却忐忑不已,尚且不顾江茯苓脸上流露出的不悦,自己也是头一次管理铺子,能不能成事也未可知,但成与不成自己都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只得硬着头皮先尽力不被人抓住错处。 晚膳后,江宏回到书房,江茯苓紧随其后。 “江郎不觉得她很可疑吗?”江茯苓伏在书案上拿过江宏手里的书,蹙眉道。 “怎么说?”江宏抬头,饶有兴味地看向她。 “她若真是农家女,怎会有这般不同寻常的想法,即便是学了些经商之道,也不至于有如此进益。” 江宏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无碍,她始终是江家的人,若是她真有此等才能,反正与我们并无坏处,就让她去做吧。” 第185章 折杨夫人九 闻言,江茯苓不满地把书丢给他。 “这才多久,江郎就这么偏心她。” 江宏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凑近江茯苓耳边,低语道,“我到底偏心谁,你不知道?” 江茯苓娇嗔着推开他,一双俏目却直勾勾地盯着他暗送秋波,江宏心下了然,一把将她抱起来走进后屋,夜里房内春光旖旎。 法子是好法子,如同上一世,往来客人比肩继踵,人人只道江府的二夫人平日里不声不响,哪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江宏对素嬛也多了几分赏识,遇事多与她商量,也有意将其他产业交于她打理,可素嬛心里明白这件事不过是自己取巧,若是接手其他只怕会露怯,更何况自己若是插手太多,惹江茯苓不悦,自己在府中根基尚浅难以应付,便以自己无力顾及其他推辞掉了。 但她从未预料到,那个曾以此法垄断呈怀县大笔胭脂生意的男子,正坐在茶楼的二层,望着街对面人声鼎沸的胭脂坊,轻抿了一口手中的茶。 不久,素嬛的胭脂坊对面新开了一家胭脂坊,与其他店铺不同,它有自己独特的名字——“朝霞”。 经营手段与素嬛如出一辙,尤为不同的是,这间店铺还配有专门的“妆师”,为订购的客人上门化妆,妆面也是当下京城中最时兴的几套,这是素嬛无法企及的,短短数月大部分生意被对方揽去。 素嬛自打听说对方的经营方式与自己相仿,便有了如此觉悟,自己偷的了经营法子,却学不会对方的智谋,纵使这一世习得的东西比上一世多得多,可自己终究没有此等才智,妄想与之匹敌也只是庸人自扰。 话虽如此,可还是不甘心。 纵然她没有才智,也没有天赋,可上天乞怜给她机会重活一次,她不愿还是如此窝囊,任人宰割。 “华儿,你去打听一下‘朝霞’的东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 “还有,给我订一套她们的妆面,就定在明日午后。” “夫人您是想出对策了吗?” “暂时还没,不过知己知彼嘛。” 第二日,素嬛从华儿口中得知,“朝霞”的东家是京城人氏,姓唐名锦凡,似乎在京城就小有名气,此人白手起家,靠自身的精明才干,年纪轻轻就包揽各世家大族贵胄官宦的胭脂水粉生意,此番前来是也是有把招牌做得更大的野心。 素嬛在府中思索着待会若是她们来人了,该怎么套话,若是对方缄口不言又该如何应对,这些事她原来从未做过,正琢磨得头昏脑胀之时,华儿带着妆师们进了院子。 “夫人,妆师们到了。” “请进来吧。” “是,各位请吧。” 妆师们各个身姿绰约,容貌艳丽,妆面、发髻、配饰连身上的香包都极为讲究,不像是在外谋生的技师,倒像是官家小姐,袅袅婷婷地迈进屋内,齐声道,“给江二夫人请安,奴家们是‘朝霞’的妆师,特来为江二夫人上妆。” “各位妆师有礼,有劳各位。”素嬛坐在镜前,任由她们摆弄,时不时装作不经意地打探两句,“我瞧着各位气质不凡,不像是本地人,可是京城人氏?” “回夫人,奴们确是从上京来的。” “各位初到此地,也待了好有一段时日,家中亲人想必甚是惦念。” “不瞒您说,确是如此,可东家待我们极好,凡是愿意到这儿的,每月会给家里补贴不少,每月也会分批让我们返京回家看望家人。” 素嬛心想那这唐锦凡作为东家,的确算得上宽厚仁义,若非重利诱之,他的墙角可是不好挖。 “那你们东家待你们还真是亲厚。” “是,东家待人极好,从不苛责压榨,凡是犯了错的,也会问清缘由,若是无心之失便小惩大戒,若是有意也是好聚好散绝不为难。” 素嬛俯首轻抚鬓发,若此人行事一片光明磊落,待人亲厚仁慈,倒不像是个商人,像是个菩萨,若无背景,能在京城那样的荆棘丛中崭露头角,单靠仁义慈悲可行不通,此人的过人之处一定另在他处。 素嬛回想起这些月的账目,被抢去的几乎都是官宦富贵人家的生意,两家虽同在城南西街,但青楼艺馆的生意却并未尽数收去。 “我看你们店里生意红火,新出的妆面也甚受追捧,不少花魁娘子都倾心不已,她们若是订购妆面,怕是上门也不大方便吧。” 妆师们讪讪一笑,“奴们虽是下人,但到底是清白人家,怎好在那样的场所进出,只是附一张妆面图,未曾上门。” 素嬛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但到底是临着这些风月场所,我瞧着有不少老爷们打着给夫人买胭脂水粉的旗号,偷偷去逍遥快活,上个月刘老爷不就被刘夫人抓包,好生训斥了一顿呢。” “谁说不是呢,来我们店里的那些老爷们哪个不是这样行事,若是家里管的严,还要前门入后门出躲着去呢!” “竟还有这等行为,当真有趣!”素嬛掩面轻笑。 妆师们手艺极佳,妆面自然又不失明媚,即使说笑着也不见有误,过程也舒适轻松。妆面完成后,素嬛又每人包了二两银子,说当是辛苦钱,妆师们谢过后离开了,华儿去送客,留素嬛一人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细细斟酌。 对方明知自己是对家老板,却没有避讳,依然知无不言,只是有些话难辨真伪,但素嬛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长舒一口气,接下来就是如何应对了。 华儿回到房中掩门走近,“夫人,奴婢刚在门口与她们闲聊,似乎她们东家起初并没有把胭脂坊开在西街的打算,只是后来听闻咱家胭脂坊的经营手段后,才将胭脂坊开在对面。” “意欲为何?”素嬛疑惑。 “说是,兴趣使然。”华儿挠了挠脸颊。 “唐锦凡。”素嬛扶额,此人行事如此,断不可能像妆师所言那般纯良。 只是现在顾不得这么多,要尽快想出对策才好,否则生意很快就会黄在自己手里,素嬛待江宏回家,便与他商议,希望他出资为自己开家分店, “分店?”江宏摸着下巴,打量着她,“最近店里的生意不是近乎惨淡吗?” 素嬛抿唇,尴尬一笑,“的确如此。” “可是想到对策了?” “奴家有一些愚见,只是尚不知是否奏效。” “说说看,开了分店如何能改变现状。” “两家都在西街,临近风月场所,”素嬛看了一眼江宏脸色,硬着头皮说道,“不少老爷们会借机寻欢,夫人们虽无能为力,但到底心中膈应,若是能远离此处,即使治标不治本,心里也会舒坦些。” “说的有道理,那为何不干脆迁址移店,留着西街的铺子又有何用?” “今日奴家特地请了他们的妆师,打听到她们并不愿给青楼艺馆的女子们作妆,如此说,在风月场所,他们的优势并不明显,若是我们愿意向这些地方的管事们让一部分利,自然能保证客源。”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只是希望官人能在奴家选定地址后出资设店。” “出钱倒是没有问题。”江宏爽快答应,却又沉着道,“可只怕是来不及了。” “为何?” “其实也无妨,你头一次经营铺子,经验尚浅,我原本也没打算让你为江府赚得盆满钵满,只是练练手罢了,即使达不到期望,也不必介怀。” 素嬛听后,虽得宽慰,却有些不服气,自己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对策,虽不至于天衣无缝,但也看不出有什么大的漏洞,为何达不到期望。 第186章 折杨夫人十 晚膳过后,华儿为她端来洗漱的清水,素嬛看着水中倒影的脸庞,自己今日也算是特地化了妆,虽比不上江茯苓那般明丽动人,但与往常也大有不同,江宏却丝毫没有在意,一如平常。 素嬛轻叹了口气,低头看向倒影中的自己,苦涩地笑了笑,到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在这个家里,无论自己怎样都不会有人在意,就连死都是微不足道的。 虽有些失落,但还是要尽快逃脱此刻的困境,凡事趁热打铁,素嬛很快分别约见了几家青楼艺馆的管事妈妈们,提出向她们让利两成,以期独揽胭脂水粉的生意,并让她们向姑娘们透露,“朝霞”素来看不上青楼艺馆的姑娘们,厚此薄彼,即使付同样的价钱,也不愿为姑娘们作妆。 同时,认真考察地段,盘算分店的定址。 可就在素嬛如火如荼地实施计划时,突然得知“朝霞”要迁店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动作十分迅速,而且地址也像是早就定好的,是离西街远远的东街,还临着酒楼和一家价格不菲的绸缎庄子。” “那我的后招岂不没用了。”素嬛懊恼地敲着桌子,“原来他早就料到了。” “夫人说的是谁?唐锦凡吗?” “我说的是二爷,当时请他出资开分店时,他就与我说来不及了。” “那二爷为何不帮着想想办法?” “既然唐锦凡起初并没有把店开在西街的想法,那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住青楼艺馆的客源,必然早在开店之前就想好了最佳的地点,也早就留了后手。” “那他怎么知道咱们有别的打算?” “想必是妆师们回去后,把我们的对话说给他听,他了解到我的意图,必定先发制人。”素嬛叹了口气,无力地说道,“这次是我太天真了,但他也算是厚道,没有把路堵死。” 素嬛没有再向江宏提起分店的事,江宏看着她气馁的样子,便知此事作罢,也没有再过问,唐锦凡把握着官宦贵胄夫人们的订单,素嬛保留了风月场所的客源,此事便告一段落。 冬季寒风凛凛,万物萧条。楚府里梅花盛开,红白相间,为瑟瑟冬日增添了风雅志趣,楚秋之宴请当地大家名门登门赏梅。 江宏与素嬛应邀登门,素嬛与这些世家夫人们并不相熟,家世悬殊话不投机,便悄悄离席,在园中闲逛,走到一半手炉里的碳凉了,华儿便离开拿着手炉去换,留下素嬛一人。 “江二夫人留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名男子声音,让素嬛心生警觉。 “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眼前的男子相貌堂堂,气度不凡,身着暗紫长衫,腰间的玉佩价值不菲,只是在旁系着的金丝香囊上,绣着的明晃晃的“财”字显得格外俗气。 “在下唐锦凡,久闻夫人年纪轻轻却能力超群,经商论道更是一把好手,今日一见,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位美人。” “唐公子谬赞,奴家愧不敢当。” 唐锦凡,素嬛心说冤家路窄,今日终于见到本尊了,不过素未谋面他却特意叫住自己,那便不是偶然相遇。 “唐公子才是卓尔不群,一表人才。” “能得夫人此言,唐某真是三生有幸。” “此处美景甚是宜人,还请唐公子细细观赏,奴家先行一步,还望见谅。” 此人说话总叫人觉的刻意,况且若是被人撞见也多有不妥,素嬛只想着尽快脱身。 “本来还想邀夫人一同游园,既然夫人不便,那在下就不强求了。”唐锦凡凑近低声道,“夫人,来日方长。” 回到席上,素嬛仍心有余悸,久久不能平息,此人举止轻浮,光天化日与良家妇人低声耳语,决非君子,他说来日方长,今后怕是又会有麻烦了。 素嬛不禁懊恼,当初自己为何非要逞能出主意,明知此人不久就会出现,却自作聪明,万没想到自己惹上了这么难缠的主,如今对方不放过自己,也是自作自受。 转过天来,素嬛照常到楚府学习琴艺,正在琴房练习之时,就听到门外走廊传来男子的声音。 “楚兄,没想到京城一别,如今都有徒弟了!” 素嬛闻声心下一惊,楚秋之起身说道,“夫人稍等。”便快步走到门口,拦住正大摇大摆打算往琴房里走的唐锦凡。 “唐兄留步,我这里授课还未结束,还请茶厅稍等片刻。” “哦?”唐锦凡挑眉揶揄道,“楚兄如此紧张,莫非金屋藏娇?” “唐兄切莫胡说!”楚秋之严肃道,“是江府的二夫人,在此学习琴艺,唐兄莫要胡言乱语,有损夫人清誉!” “是是是,是我胡言乱语了!”唐锦凡作揖赔礼道,“不过,我与江二夫人也算相熟,楚兄可否替我询问夫人若是不介意,不妨让我旁听,也好洗一洗我辈俗尘。” 楚秋之不放心地看着他,“那你在此稍候,我去替你问。” “多谢楚兄。” 楚秋之进门走到素嬛身边,踌躇了片刻问道,“夫人,在下有一朋友,名叫唐锦凡,说与夫人相熟,想在侧旁听,不知夫人是否介意?”随即又正色道,“若是夫人觉得不便,我便回绝他,夫人也不必挂怀,此人泼皮惯了,做事一向随心所欲。” “唐锦凡?” 素嬛心想此人着实是阴魂不散,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与自己相熟,这人此时前来,又提出旁听,之前究竟是否知道自己是楚秋之的徒弟。 若是早就知晓,他这样刻意接近有什么目的?若是不知,他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又意欲为何?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终归不是什么好事,素嬛并不想与此人有太多交集,便有意回绝。 “奴家拜师于楚公子,自是视楚公子为老师,虽并不过分介怀男女之防,但到底是女眷,纵然与唐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却也,”素嬛为难地看了看楚秋之。 “是在下思虑不周,还望夫人不要介意。”楚秋之作揖致歉道。 说罢又快步走出琴房,看到一旁兴味盎然的唐锦凡,正色道,“唐兄还是茶厅等候吧,待我授课结束,就去寻你。” “看来是我不招人待见了。”唐锦凡眉眼中的笑意逐渐消失,只是客气地笑了笑,“也罢,今日是我鲁莽了,也不劳烦楚兄了,今日先回,改日再聚。” “也好。”楚秋之唤来小厮,“替我送送唐公子。” “那我就先告辞了。” “唐兄慢走。”楚秋之看着他离开,才转身回到琴房。 唐锦凡回到自己的宅子,管家金叔迎了过来,“公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吃了闭门羹。” “公子今日不是心血来潮想一个人出去吗,这是又到哪里招惹是非了?”金叔习以为常地问道。 “这不是半路遇上楚府的丫鬟,说楚秋之在家授课,徒弟居然是那个江家的二夫人,本来打算去凑个热闹,没想到人家根本不待见我。” 金叔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家公子。 “公子,咱抢了人家的生意,人家能待见你吗?” “无趣。”唐锦凡捏了捏腰间的香囊,收敛了神色。 “那公子咱们什么时候回京城,还要把呈怀的具体情况回禀给那位大人。” “的确,没想到这里已经开始有人抢占先机了,之前竟没有一丝征兆。”唐锦凡沉吟了片刻,说道,“过几日吧,把这几月的账本收拾好。” 第187章 折杨夫人十一 楚府内,素嬛正轻抚弹奏。 音乐确能使人静气凝神,可心一但乱了,耳边的琴音也就徒增烦扰,素嬛想到唐锦凡,心中不安,指尖的琴音也有所杂乱。 坐在对面翻阅琴谱的楚秋之注意到,抬头问道,“夫人可还是在意唐兄?” “唐公子本来想与楚公子一叙,有意赏面旁听,倒是奴家扫了兴致。” 楚秋之摇摇头,“夫人切莫挂怀,唐兄素来散漫,做事不过心血来潮,凡事都不会过分在意,此时想必另寻他处逍遥了。” 说罢,楚秋之放下手中的琴谱。 “夫人短短几月进益颇多,只是琴曲中的情感尚不明朗,虽说基础为根,但技艺既要重技亦要重艺,想必是我选的这几曲,与夫人不太投契,不如由夫人来选想必更为合适。” “既然楚公子这样说了,那就由奴家选吧。” 素嬛心虚地应道,起身走向摆满琴谱的多宝阁,随意翻弄起一本,心想像楚秋之这般技艺,怕是看到琴谱就能知道琴曲的旋律了,可自己哪有这样的本事,现如今不过是拿着琴谱也只是照葫芦画瓢,能按音调弹奏出来罢了,自己再斟酌也是擿埴索涂,冥行而已。 “就这个吧。”素嬛将手里的琴谱递给楚秋之。 “此曲名为《胡笳十八拍》,一章为一拍,共十八章,故此有名。”楚秋之翻开琴谱,“此曲据传为汉代蔡文姬所作。 “当时关中战乱,蔡文姬被反叛的南匈奴兵抢走献给左贤王,被逼做了左贤王的妻子,在塞外度过了十二个春秋,虽受左贤王的宠爱,生有两个儿女,蔡文姬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故乡,渴望有朝一日归汉。建安中,曹操念其亡父蔡邕无嗣,将蔡文姬从匈奴赎回,此曲便是蔡文姬归汉途中借以胡地的胡笳音调创作的琴歌作品。” “她这一生着实不幸,漂泊在外,心系故土,有望归汉,却又要与骨肉分离。”素嬛感慨道,“命运终是不公,纵然给人机会,却还是要人舍弃其他,始终不能圆满。” “夫人似乎很有感触。” 素嬛看到楚秋之投来关切的目光,惨淡一笑,“只是有感而发,无关其他。” “那就还依例,我先弹奏一遍,之后这几日,夫人就按此曲练习,如有不通处,随时询问。” “是。”素嬛应道。 此曲旋律富于起伏,高则苍悠凄楚,低则沉重哀怨,对比强烈,似有撕心裂肺的悲怨,将人的心绪紧攥,随着旋律的起伏,不断冲撞搅弄着心弦,撕扯着人的心肝肺肠。 素嬛回忆起前世自己被人杀害时,被鲜血染红的衣袖,和不远处紧紧相依的那两个人,一时之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胸中悲愤难抑,泪水决堤而出。 楚秋之注意到,马上止住了琴音,手足无措地掏出帕子,慌忙递到素嬛面前,“夫人这是怎么了?” “奴家,”素嬛想说奴家无妨,可话在嘴边,就是没有说出口的力气,过了好一会,才缓过劲儿,缓缓说道,“奴家无妨。” 可通红的双眼和被泪水浸湿的帕子并不能使楚秋之信服,他从未见过有女子如此伤感,纵然往日里素嬛也会有心事重重的样子,可像今日这般失态也是前所未有,若非深刻共情,断然不会如此悲切,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与这样坎坷的遭遇产生共鸣。 “我教夫人琴艺,也有半师之谊,夫人若有难事,大可与我诉说,楚某能力有限,即使不能帮上夫人什么忙,做个可供倾诉的对象也好。”楚秋之作立誓状,“夫人无论与我诉说何事,我定不会向他人透露半分。” “多谢楚公子。”素嬛沉吟片刻,问道,“人伦纲常在您眼里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吧?” “自然,人伦纲常乃人之根本。” “那在您看来,人的尸骨应在何处?” “人有生老病死,尸骨或埋于土地,或葬于山间,总是在棺木中长眠。”说到此处,楚秋之顿了一下,“也有些,被抛尸荒野,无人埋葬。” “是啊,理应如此啊。”素嬛紧攥着袖口,咬着牙关说道。 “夫人今日元气有所损伤,明日,休息一日吧。”楚秋之温和地说道,“这首琴曲夫人若是不喜欢,之后便换一首吧。” “多谢楚公子体恤。”素嬛垂下眼眸,“只是这帕子。” “无碍的,夫人放在此处便是,一会我让小厮来收拾。” “那奴家就先告退了,楚公子留步。” “好。”楚秋之心想,想必她此时也不想让自己去相送,自己还是回避较好。 素嬛叫上在门口等候的华儿,坐上马车,华儿见自家夫人神色有异。 “夫人这是怎么了?” “楚秋之,他是个好人。”素嬛靠在窗边,掀起帘子,望着楚府的牌匾说道。 好人最容易心软,只是落一落泪,就愿意施以援手,对方稍显劣势就会温柔以待,况且,自己在他眼里是柔弱的女子,楚秋之那样的正人君子,始终会愿意信任自己,帮助自己。 “奴婢见今日唐锦凡来过,可是发生什么了?”华儿不解道。 素嬛放下帘子,“没什么,回府吧。” 楚府内,素嬛走后,穆媛媛欢快地跑进琴房,“楚哥哥,陪我出去玩吧!” “今日我有些累了,我让府里丫鬟陪你吧。” “咱们不是说好了,你上课时我不打扰你,也不去给你的徒弟捣乱,你下课就陪我玩。”穆媛媛撅着嘴,不满地嘟囔着。 “今日我确实是有些乏了,明天没有课,我一整天都陪你玩好吗?” “真的!那好吧,你今天好好休息哦!” 穆媛媛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哄一哄便又活蹦乱跳的。可世上还有人,会因为一首古曲,悲切痛哭,那般痛苦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抚平伤痕的,楚秋之出神地看着桌上仍带着湿痕的帕子。 休沐一日,素嬛拿着手帕擦拭着手中的首饰,这些贵重的镯子钗环她从不舍得戴,但总要隔几日便擦拭一番,尤其是在想事情时,似乎这样做能使她稍微安心些。 自从昨天唐锦凡走后,素嬛总是心神不定,他并是一个容易打发的人,此人心思缜密,在妆师们口中他仁义亲厚,楚秋之又说他肆意随性,况且白手起家尚能在贵胄云集的京城有一席之地,有此人逗留在城中,日后定生变数。 素嬛心中烦闷,自己如今根本搜寻不到匪徒的踪迹,朝不保夕,唐锦凡已然知晓自己拜师于楚秋之,此人心思难测,若是有什么举动自己也难以招架,不如想个法子将他与自己隔绝开。 想到此处,素嬛唤来华儿,说道,“你去帮我打听一下,楚秋之现在何处。” 华儿走后,素嬛叫来小菡,让她速到“朝霞”里知会一声,告诉她们东家说今日午后自己去店中有事商议。 另一边,华儿打听到楚秋之的行踪后便立刻回府禀告。 “夫人,今日楚公子和穆姑娘外出,现如今就在东四街闲逛。” 素嬛看了看手中被擦拭得锃光瓦亮的玉镯,小心翼翼地放回匣子收好,正巧小菡进门回禀,事已办妥。 “择日不如撞日。”素嬛起身说道,“备马车,去东四街。” 很快就在东四街看到那两人的身影,素嬛下了马车,步行走近他们,对华儿使了使眼色,华儿便抬高声音喊道,“那不是楚公子和穆姑娘嘛?” 第188章 折杨夫人十二 楚秋之闻声回头看到素嬛,便带着穆媛媛走到她面前。 “好巧,能在此遇到夫人。” “楚哥哥的徒弟呀,你也出来玩吗?” 楚秋之听罢训斥道,“媛媛,不得无礼,要称江夫人。” “无碍的。”素嬛笑着说道,“让媛媛姑娘叫我江夫人,她难免觉得拘束,若是姑娘不嫌,唤我姐姐便可。” “好啊!”穆媛媛欢喜地说道,“不知姐姐今年多大呀,我明年就满十四了!” “奴家虚岁十八。” “那岂不是不比我长几岁,姐姐以后就叫我媛媛吧,哥哥们和楚哥哥都是这么叫我的。” “奴家家中没有姊妹,看媛媛妹妹真是越看越喜欢,真像自己的妹妹一样。”素嬛看向楚秋之,“不知二位用过午膳没有?” “还没有呢!”穆媛媛嚷道,“我刚还说让楚哥哥带我去吃好吃的。” “那正好,不介意的话咱们一起吧,这附近刚好有一家江家的酒楼。”素嬛笑着看向穆媛媛,“媛媛喜欢吃甜食吗?” “我最喜欢甜食了!”穆媛媛惊喜地说道。 “这家酒楼里新出了好几款甜食呢。”素嬛细数着,“雪酥酪,牛乳糕,栗子酥。” “那咱们快去吧!” 穆媛媛迫不及待地拉着素嬛走,楚秋之在后边无奈地笑笑,也快步跟上。 酒楼中,这次新上任的掌柜很有眼力见儿,素嬛一进大堂,掌柜就急急忙忙迎了出来,三人被领进雅间就座。 酒足饭饱后,素嬛提议道,“媛媛,一会儿一起去东街的胭脂坊逛逛吧。” “姐姐是说‘朝霞’吗?”穆媛媛扭头看向身边的楚秋之,问道,“那唐锦凡也在吗?”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楚秋之答道。 “那正好,他当初还答应我待我登门亲自为我上妆呢!” “那咱们走吧。”素嬛浅浅一笑。 待三人到达“朝霞”时,唐锦凡早已在店内恭候多时,他也很好奇素嬛此番邀他商议所谓何事,先前分明一见自己就像兔子一样恨不得躲进洞里。 唐锦凡看到三人一起来,觉得有些新鲜,摆出一副做作的迎客姿态。 “今日三位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 “唐锦凡你来呈怀也不同我说,不会是想躲着我吧!”穆媛媛不客气地质问道。 “怎么会!”唐锦凡笑脸相迎,“媛媛姑娘多心了,在下原先只是知道楚兄返乡,没想到您这么巧也在此地。” “也是。”穆媛媛点点头,“那你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呀!” “胭脂妆粉、唇脂粉黛样样俱全,品种多样,还有新出了几款花钿。”唐锦凡正介绍着,注意到一旁的素嬛递给自己一记眼色,说道,“整套的妆面都在后厅,我这就让妆师带您一一选试。” “妆师?那你呢?”穆媛媛问道。 “在下与江夫人还有事相商,媛媛姑娘喜欢什么只管同妆师说,在下打包好就亲自送至楚府,现下先失陪了。” 楚秋之自然知道他们有正事要谈,对穆媛媛说道,“我先帮你选。” 门槛前,唐锦凡欠身施礼。 “江夫人,后堂一叙,请吧。” 素嬛向楚秋之和穆媛媛施礼后跟随唐锦凡来到后堂,一坐定唐锦凡就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夫人贵足踏贱地所为何事?” “唐公子才是。”素嬛轻抿一口手中的茶,侧目浅笑,“您之前刻意接近,又有何目的?” “夫人说笑了,唐某素来愚钝,之前有意与夫人交好,不过是欣赏夫人才智,夫人这样问,倒像是唐某居心叵测。” “当真如此?”素嬛无心听他解释,待到外面守着的华儿一咳嗽,便放下茶杯。 “夫人多心了。”唐锦凡话音刚落,素嬛便起身走向门口,猛地推开门。 “唐公子还请自重,奴家虽一介女流,但断不能容忍公子如此对待!”素嬛掩面假意涕泣。 华儿见状冲上前去,质问道,“唐公子你身为男子,几次三番打扰我们夫人,居心何在!”唐锦凡一头雾水地看着做戏的主仆二人。 刚步入后厅的楚秋之和穆媛媛闻言走上前来,楚秋之拦在唐锦凡和素嬛二人中间,“唐兄,我知道你为人洒脱不拘泥于世俗,但毕竟男女有别,况且江夫人已为人妻,唐兄若再有唐突之举,恐有不妥。”说罢,回头看了一眼掩面抽泣的素嬛,“今日我们就先告辞了。” “唐锦凡你太过分了!”穆媛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拉着素嬛就离开了,“姐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无赖。” 三人并行离开朝霞,楚秋之在一旁宽慰道,“唐兄一向肆意行事,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原谅他,此人并非坏人,定无越矩之心。” “多谢你们,只是被奴家扫了兴致,奴家心中有愧。” “夫人切莫如此。” “今日奴家失态了,还请二位允准奴家先行回府。” “姐姐想必是吓坏了,快些回家吧。”穆媛媛担心地看着她。 “告辞。”素嬛施礼后被华儿搀扶着走进巷尾,自家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夫人,咱们这么做真的妥当吗?”华儿忧心忡忡地问道。 “此人难以捉摸,还是远离为好,楚公子和穆姑娘为人断不会将此事说与他人,更何况他们身份尊贵,也不必要将此事大肆宣扬,今日之事已成定局,以后至少在楚府不会再见到他了。” “可是这样结下梁子他不会记恨咱们吗?” “做都做了,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素嬛心中也不是没有顾虑,只是以往的事情变故太多,她的身边多一人便多一分变数,唐锦凡此人难以捉摸,又不似什么良善之人。 素嬛自知自己不是心思缜密之人,想的法子也并非全然可靠,她颓然地倚在车窗旁,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口气,“此事即便不尽如人意也无妨,比这更糟的事,还未发生呢。” 现下自己对绑架之事已无十足把握,这几日行事急躁了些她并非没有察觉,今日之事若是行差踏错便是声名俱毁。 但即使重活一世,平庸如她,依旧无法做到像话本里的人物那般运筹帷幄,甚至算不上是一个聪明人。可眼下时间紧迫,她确实未能想到更妥帖的办法,找出贼人之事迫在眉睫,出此下策也是无计可施之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另一边,唐锦凡大踏步回到宅中,春光满面,整个人仿佛被点燃了一般。 “金叔!” 听到呼唤,金叔从账房快步走出来,瞧自家公子从外回来,一脸的兴致勃勃。 “公子回来了,可是有什么喜事?”金叔问道,“我这就让他们沏茶,方才账本收拾妥当了,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等上完香吧,不是说呈怀县郊外的土地庙格外灵验嘛,等我为仙家上完一炷香,咱们就启程回京。” “那可得明年春天呀!”金叔诧异看着他,自家公子怎么突然转了性,问道,“公子今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改主意了?” “今日不是江府二夫人约我议事嘛。” “是呀,那位夫人不是不待见您吗?” 他可是记得,上次公子在江二夫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后,吵着嚷着要回京。 “啧,”唐锦凡撇嘴,“今时不同往日,今日她可格外有趣。” “公子您……”金叔小心翼翼地问道,“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这一次,可不是我。” 留下这句话,唐锦凡便大摇大摆地回了房,金叔在原地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第189章 折杨夫人十三 这天夜里,素嬛缓缓醒来,呆滞地看着身边空无一人的床榻,可醒来后却全无困意,眼看着天色渐亮,雄鸡鸣叫。素嬛上午在卧房查看账目,午后便来到楚府。 “夫人神色倦怠,可是没有休息好。” “有劳楚公子挂心,奴家无碍。” 楚秋之以为素嬛还在为昨日在朝霞发生的事情烦心,便没有多问,“那夫人可想好新曲子了吗?” “还按之前的那曲《胡笳十八拍》吧。” “可……” 楚秋之欲言又止。 “奴家知道楚公子担心,只是奴家之前一直不得领会琴曲的意境,如今能与此曲产生共情,想必也是缘分所致,还望楚公子成全,教授奴家此曲。” “既然夫人愿意,那便如此吧。” 这些天她时常会做梦,梦到自己站在街边,灵魂出窍般望着大婚时的自己正坐在花轿里。那日子极好,倒不是因为吉利,只是当天沿街的桃花开得烂漫,散落在地上的花瓣像是为自己铺设的十里红妆。 她看着自己被抬进偏门,院子里很喜庆,到处挂着一排排红灯笼,门上都张贴着喜字,不远处披着红色盖头的自己被一步步领进厅堂,江宏站在厅堂,面无表情地看着走向自己的新娘,面前的桌案上是江太老爷和太夫人的牌位,江茯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拜完天地,江宏还要去接待前厅的客人,自己就被丫鬟婆子们领了下去,惴惴不安地端坐在床边,不敢挪动一步,头上的冠有些分量,压得头皮发酸,只能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手绢。 可是在梦里,却迟迟等不到江宏出现,她失神地看着曾经的自己,青涩幼稚,浑然不知自己往后的遭遇,甚至能感受到那时的自己,还抱有一丝庆幸,以为自己走了大运,能被这样的人家相中。每当此时,素嬛就会从睡梦中醒来,身边依旧是熟悉的床榻,但同时又感到无比陌生。 纵然手法生疏,可每至琴曲高亢之处,素嬛难免真情流露,凄怆之意尤显真切,楚秋之心有不忍,但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门外的小厮进屋与他耳语一番,楚秋之悄声起身走出屋外,发现父亲在门外已驻足良久。 楚勃双手背后,六十余年岁月的洗礼,使他的双鬓斑白,布满褶皱的面庞更显苍老,不仅是为朝廷四处奔走寻觅世间良音的辛劳,呕心沥血编撰新曲的消耗,不同于同龄的沧桑下更多的是对亡妻的思念。当年老来得子,四十岁高龄的楚母在诞下楚秋之当晚便撒手人寰,那一夜楚勃银发丛生,再无笑颜。 “还是让她换一首曲子吧。” “父亲,您听到了?” “不过想出来走走,偶然听到。”楚勃望向远方,“她心中有悲,有怨,再弹此曲,恐心魔难抑。” “当真如此严重吗?” “秋之,世人生而不同,所经历的亦不相同,减缓痛苦的良策并非一次次揭开伤疤,而是忘记它,让它逐渐远离你。”楚勃轻拍楚秋之的肩头,“你既无法体会她的痛苦,所能做的就是帮她忘记。” 楚秋之回到屋内,静坐在素嬛对面,待曲毕后,开口道, “夫人您,可愿学箫?” 箫声簌簌,让浮躁的心都沉静下来,父亲是琴艺大家,所以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定会继承父亲的衣钵,传习琴技,可他们都不知晓,他钟爱的是箫。 父亲年事已高,思念故土,自己便陪同一起返乡,呈怀临近上京,往返也只需一日,但皇城大内法戒森严,自己从小跟随父亲在宫中无暇外出,对呈怀并没有什么了解,只听父亲说那是家乡。 没有宫中诸事繁琐,在这里倒是乐得清闲,只是每日侍候完父亲汤药,除了抚琴谱曲也别无他事,那一日也是心血来潮,想着马上要添置夏衣便出门逛逛。 刚一踏入门口,就看到一位年轻的夫人正拿着两匹颜色相近的绸缎面露难色,似是难以抉择。 那一匹碧色绸缎在映衬下更显清丽脱俗,便忍不住开口道,“夫人手中这匹碧色的更佳。” 后意识到自己唐突了,那位夫人年龄不大,但处事不惊,得知自己身份后倒是十分惊喜,询问是否能从师于父亲,父亲年事已高且返回故乡只为休养无意收徒,回绝后却又不忍对方落寞失望的神情,便提出由自己传授琴艺。 楚秋之尚未收过徒,毕竟父亲声名远扬,自己也不过是狐假虎威,收徒也未免过分居高自傲。那位夫人欣然接受,想来也是诚心学艺,往来的几个月也是勤勉用功,琴技大有进益,只是少了些真情,难以达意。 一曲《胡笳十八拍》让她哭得肝肠寸断,相处许久,自己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她虽已为人妇但年龄尚轻,究竟有何事能让她如此悲恸欲绝。 她问自己伦理何待,人身故何存,自己回答后却只惨淡一笑,她说是啊,应该是如此啊。 “奴家竟不知楚公子还善箫。”素嬛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箫。 “琴乃是家父所传,箫却是在下钟爱。”楚秋之从一旁的匣子中取出竹箫,“不知夫人能否赏光听在下为您吹奏一曲。” “奴家洗耳恭听。” 箫不同于琴,少了几分肃穆凝重,多了几分快意洒脱,颇有超然于世,忘却前尘的肆意潇洒,让人联想到江湖中的快意恩仇,心中不平与怨怼竟被一扫而空,让人生出一种撕裂过往的畅然。 这世间之大,风云翻涌变化莫测,而这悠悠众生,停留于世间,既是来者,又是去者,哪有放不下甩不开的阴霾。 曲终仍觉余音绕梁,久久不能平息。 “这曲《水龙吟》送给夫人。” “楚公子当真是良师益友。”素嬛心下了然,感激道,“不过奴家不比公子样样精通,不如公子将曲谱教与奴家,奴家以琴奏之,以期与公子有朝一日合奏此曲。” “那在下就拭目以待了。”楚秋之浅笑道。 傍晚时分,江宏回府,走到房中见素嬛正呆坐在窗边出神,轻咳一声,素嬛这才回神,赶忙起身为他宽衣。 “二爷今日回来的可早。” “嗯。”只是敷衍地回应,再无只言片语。 陪她吃完沉默的一餐,江宏就又去到书房,素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原本空落落的心里,比往日多了几分释然。 素嬛端坐在琴边,轻抚着琴丝,原先只是攀附楚府的借口,可到头来与自己朝夕相伴的竟还是这张琴。琴音缭绕,响彻心扉。 素嬛从未料想到,出身乡野僻壤的自己,还有以琴抒情的一日,如此高雅怡情的举止让她不由的发笑。 “着实是滑稽。” “夫人您笑什么?”华儿听到她怪异的笑声,疑惑地问道。 “就是觉得人终究是贪心不足。” 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明明是自己选的路,奔着富贵荣华锦衣玉食,却又忍不住伤心落寞。 “可人若是不贪心,又怎么能过上好日子?”华儿不知夫人为何会有此感慨,她的语气却又不像是在说旁人。 是啊,自己现在不就过着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吗?素嬛曾这样宽慰自己,却还是愁思难抑。 这样的日子,忍受着夫君的冷淡和与叔嫂通奸的苟且之事,时刻提防着夫家仇人的来犯,日复一日研习着索然无味的琴艺,自己当真心满意足吗? 回忆起今日楚秋之的瑟瑟箫声,素嬛深吸口气,放声喊道,“什么狗屁日子!” 第190章 折杨夫人一 ——叮铃叮铃 素嬛手腕上的铃铛叮铃作响,这是娘留给她的念想,银镯也已经隐隐发黑。她端起木盆,盆里是父亲的襟衣,溪边的路并不好走,冰凉的鹅卵石硌的脚生疼。前鬓的几缕头发散在眼前,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石子上。 “哎呦!” 她艰难地爬起来,起身揉了揉发青的手肘,赶忙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叹了口气。 “幸好。” 石子被雨水冲刷干净,衣服并没有沾上泥土。邻里夸她生的好看,白白净净的女娃娃已然长成了窈窕淑女,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但父亲一直也没点头,倒不是舍不得,他只是不想太便宜地将闺女许出去。 “闺女,你可回来了!” 素嬛一愣,平时这时候父亲还在赌桌旁下注吧,而且往常也不见他这么殷勤,她正纳闷,父亲开口道, “方才刘媒婆同我说,呈怀县的江财主原配得病死了,想续弦冲冲家里的晦气,出三百两娶你进门,闺女,三百两啊,你爹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你可真是有福气!” 江财主?那个远近闻名的儒商,这种人为何会相中自己? 素嬛心有疑虑却也暗自窃喜,不知为何会被这样的富贵人家看上,竟有此等天上掉馅饼的事,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婚期既定,家中就开始筹措准备,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平时只靠自己挖些野菜、捡些石头卖了换钱才勉强度日。 倒是对方,聘礼财物一应俱全,父亲看了笑得合不拢嘴,到处跟人炫耀,自己闺女攀了高枝变凤凰。 素嬛从媒婆口中得知,自己未来的夫君名叫江宏,是江家的二子,江家大哥儿江晟早年间货运途中被盗匪所杀,父母亲伤心过度相继离世,如今是大哥遗孀江氏在江家管家。 出嫁当天,新郎官一直也没露面,只叫人抬了小轿,走了偏门,到了厅堂才见着本尊。说是续弦,但着实不合礼数,素环心中有忿却也没说什么,这样的高门大户原也不是她能高攀的上的,她也不指望江府能多瞧得上自己,能安安静静过日子就心满意足了。 隔着盖头她也没看清对方的样貌,只觉得不似那些大腹便便的土财主。 入了洞房,盖头被掀开,素嬛抬头看向自己的夫君,倒是个骏品的人,一时之间竟移不开眼睛。 “你叫什么?” “奴家素嬛。”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素嬛赶忙收敛了眼神,低头答道。 春宵一度后,江宏早早睡下,明明是自己的新婚夜,新郎却连一句体己话都没说,素嬛紧了紧身上鲜红的被褥,心中沮丧不已,侧身一旁悄悄流起了眼泪。 翌日清晨,江宏早早出门,留下她在家中百无聊赖。 虽然夫君沉默寡言,但至少自己如今吃喝不愁,也免去了侍奉公婆的差事,她这个新妇成了江府唯一的闲人。 “听说江郎新娶的新娘子可是个美人胚子,我可要好好瞧瞧。” 走廊传来女子的声音,素嬛起身,就见女子已进了房门。 “你就是江郎的新娘子吧!” 眼前的女子明眸皓齿,一颦一笑尽显风情,发髻上别着一朵艳丽的芍药花,却显得人比花娇,素嬛想到以前听说书先生描绘的美艳女子,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当真是恰如其分。 “奴家素嬛。” 行礼后只见眼前的女子正打量着自己,不免觉得有些不自在,却也不知对方是谁,不敢轻易开口。女子身旁的丫鬟道, “这位是江府的大夫人。” “大夫人好。” “诶呀,不必这般生分,我略长你几岁,你唤我姐姐便可。我听闻你房内还未添置丫鬟,这几个都是机灵手巧的,你便留着用。” “多谢姐姐。” 这江府的大夫人待人热情,像是个好相与的,素嬛见她如此心里踏实了不少。 “一家人说什么谢,你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是。” “好了,我账房还有今天的账目,就不久留了,妹妹自己随心安排吧。” “姐姐慢走。” 素嬛有些头疼,自己以往从未用过丫鬟,家中粗活重活也都是自己操办,这突然给别人安排事务不由得发懵。 丫鬟们见她不言语,就明白这小门小户的女子往日里没见过这阵仗,此时怕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为首的大丫鬟开口道, “夫人只选几个顺眼的做贴身丫鬟,其余的不如还做原来的活儿,大家也熟悉些。” “行,你和那两位姑娘留下吧,其他的人还做自己原来的活儿就行。” “是。” 其他的人领命退去,房内只留下三个丫鬟。 “奴婢素菡。” “奴婢素蕙。” “奴婢素华。” 素嬛心中疑惑,怎么都与自己名字相仿? 黄昏时分,江宏回到府中,见素嬛院中多了许多人,走进房中,素嬛正坐在椅子上绣着帕子。江宏问道, “茯苓来过了?” 茯苓是?素嬛不解地看了一眼丫鬟。 丫鬟回道,“回二爷,大夫人今天早晨来过,给院子安置了一批丫鬟。” “她安排过便好。” “素华,你去看看我蒸的蒸饺好了没。” “是。” 待丫鬟走开,江宏问道,“你叫她素华?” “是啊。”江宏蹙眉,“也不知道避避名讳。” 素嬛见他再也不言语,心中忐忑,他是不满意吗?素嬛不解,难道丫鬟的名字不能跟自己相仿吗?便把三个丫鬟的名字分别改为华儿,小菡,小蕙。 又过了一段时间,日子倒是清闲,只是深宅大院总是会有些下人乱嚼舌根,素嬛整日无所事事,有时也能听一耳朵,当初江宏原配过世后家中就只剩下了江宏和大爷的妻子,也就是江宏的嫂子,江茯苓。 那这家可就有的说了,风言风语也传了一阵子,甚至说是这二人合伙害死了全家,奸情人命的话本都传了几条街,后来娶了素嬛进门,这些话倒是少了些。 话是拦路虎,这些话听进耳朵里,说不难受也不是,素嬛心里也起疙瘩,但也不敢问身边的人,这要是传到江宏耳朵里,怕是更不待见自己了。 这一日,江茯苓来到素嬛院中。 “妹妹今日可有事?” “姐姐说笑了,我能有什么事,您吩咐就是。”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到了月底收账的时候,姐姐我实在腾不出手了,劳烦妹妹到东边的酒楼把账本收回来。” “嗯,可是我平时也不接触,他们能听我的吗?” “妹妹不必担心,我让我贴身丫鬟明月随你一同前去,他们到时候自然不会为难妹妹的。” “那我就放心了。” 江茯苓微微一笑,“那就有劳妹妹了。” 素嬛还是挺乐意的,自从嫁进江家,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天好不容易能出门转转,自然心里欢喜。 轿子一停,帘子就被掀了起来。 “夫人,到了。” “好。” 素嬛下了轿,抬头不由得吃惊,六层的酒楼,可谓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每一层上都挂着硕大的红灯笼,大门正上方的匾额赫赫扬扬几个大字“百宴楼”,来往的食客络绎不绝,且穿着大多不俗。 素嬛手心微微冒汗,心想自己这辈子都没进过这样的酒楼,这还来收账,能成吗?想到这里,便回头问道, “明月呢?” “唉?刚刚还在我旁边啊,这会儿怎么没人了?”华儿四处张望着,“要不夫人咱们先进去吧,误了事可不好。” “行吧。” 第191章 折杨夫人二 这么些人等个丫鬟也不像话,素嬛只好硬着头皮迈进酒楼。 “哟,这位夫人是大堂还是雅间啊?”小二一见她们就迎了过来。 “这位是江府的二夫人,受大夫人所托,来收账。” “哟,小的眼拙,二夫人莫怪罪,我这就回禀我们掌柜,您稍等片刻。” 大堂的食客们觥筹交错,嬉笑满颜,素嬛拘谨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与楼内的景象格格不入,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有些心急,叫住路过的一个小二。 “你们掌柜在哪?我有事找他。” “您稍等,我这就去叫我们掌柜的。”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来,华儿看出不对劲,“夫人,他们怕是对付咱呢。” “明月还不见人吗?” “嗯,您下轿之后就不见她人影了。” 素嬛叹了口气,喊来店小二。 “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来桌酒席。” “您是大堂用还是雅间用?” “大堂。” “得嘞。” “夫人,这合适吗?” “既然要等,还不如吃好喝好。” 酒席刚上,还未动筷,就见掌柜慢慢悠悠走过来,“二夫人见谅,这账目整理起来实在费事,让您久等了。” “无碍,掌柜的辛苦。” 刚准备动筷,就被掌柜的拦下,“这账本大夫人催得紧,您还是赶紧送回去吧。” 素嬛看了他一眼,心说我好歹也是江宏的正妻,竟被如此对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若是在这里给江宏惹了事,也不好看。 “好,我这就回去,这些打包。” 上午出门,这会儿已至黄昏。正准备上轿,就看到明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二夫人您这也太耽误功夫了,我们夫人可一直等着呢。” “你刚跑哪儿去了?” “我们夫人吩咐我顺道置办些东西,我怕耽误事儿,就先去买东西了。” 素嬛也不好再说她什么,坐上轿子打道回府。一回府就见江茯苓在自己院门口等着。 “妹妹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怕是让人去寻你了。” ”劳烦姐姐挂心了,这是酒楼的账本。” “嗯,不急不急,妹妹今天怕是累坏了,赶快进屋歇歇才是。” 江茯苓一低头,看到华儿手上提着的食盒。 “这是酒楼的菜品吗?” “是。” “诶呀,妹妹怎么知道我馋了好些天了,这些天忙的一直也没机会去酒楼尝尝,今天真是托妹妹的福了。” “姐姐喜欢就好。”素嬛勉强一笑,让华儿将食盒递给明月。 回到房中,素嬛扶着桌子坐下,自己一天都还未用饭,实在饿的难受,就去厨房看有什么吃食先垫垫肚子。 今日江宏外出,自己又刚回来,厨房没有什么现成的,只笼屉上还有厨子先前蒸的一屉窝头,虽已放凉,素嬛倒是不在意这些,就先拿了搪饿。 江宏回到家中,见她正拿着窝头啃,面露不悦。 “怎么就吃这些?” “你今日不是有应酬吗?” “我不回来你就吃这些吗?你明不明白你是我的妻子,怎么就不知道身份。” 素嬛轻轻放下窝头,一言不发。 “我回来不是看你这副穷酸样的。”说罢,转身回了书房。 素嬛看着手里的窝头,紧咬着下唇,心中酸涩不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好一阵子才憋住,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如今连吃个窝头都成了罪过。 过了一会儿,小菡走进房内。 “夫人,二爷吩咐厨房做了红烧鱼和糖醋肉,我给您端进来吧。” 素嬛愣了一会,应道,“好。分一些给华儿,她今天跟着我也没吃什么东西。” 丫鬟关上房门后,素嬛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衣衫上,他还是会在乎自己的不是吗? 这日子也就这样过了,江茯苓总要隔三岔五刁难自己,但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又是妯娌,只当是大宅门里的女人,本就心思深爱挑事。 直到有一日,她路过布庄,看到当时的刘媒婆,本想过去打个招呼,却听到她正与人议论江家。 “江家新娶的那位可是你给拉的线?” “害,江家挑的人,这丫头也不知是命好还是不好,到了这么个是非地,现在想想,我都觉得对不住她。” “这有什么,到了江家吃香的喝辣的,自己逍遥快活便是,他们家那点子腌臜事,睁一眼闭一眼就过了,再说了,这小门小户的女子,能巴结上江家,就烧高香吧。” “可是当初他们家老二的原配,不就死在他们手上了吗?” “那也说不准,本来就是个药罐儿,没准真是自己病死的,老姐姐,你放宽心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都是自己的造化。” 素嬛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便赶紧回了府,一路上止不住地心慌,若江宏的原配真的是二人合谋害死的,那自己是不是也会步她的后尘? 素嬛越想越怕,她走到江宏的书房门口。 江宏不喜她接近这里,所以她平日里从未踏足过书房,但是此时她已然脑袋里一团浆糊,也顾不上这么多,她想问他的原配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想相信自己的夫君不是这么心狠手辣的人,他虽然瞧不上自己,但还是惦记着自己的。 书房的门口也没有丫鬟小厮侍候,但是素嬛心乱如麻并未注意到。书房的门没有关严,素嬛听到房内似有女人的声音,便小心翼翼地从门缝往里看,却看到江茯苓和江宏都在。 江茯苓面前放着盛着葡萄的果盘,她剥开果皮后,随手就喂到了江宏嘴里。 “我听说江郎挺喜欢素嬛妹妹的。” 江宏听后把手中的账本放下,饶有兴味地看着江茯苓,“何出此言?” “许是心疼妹妹饿着,前些日子不是还吩咐人做了红烧鱼和糖醋肉。” “你何必说这些挤兑我。”江宏走到江茯苓身边坐下,轻轻撩起她的一缕秀发,“我如何想,你不知道?” 站在门口的素嬛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到看到江茯苓洁白如玉的双臂环上江宏的脖子,她才觉得脑袋发昏,快要晕厥,她一步步后退,不敢相信这两人竟如此的明目张胆。 素嬛想起书房的后院有一间起居室,平日里江宏隔三岔五会在这里睡。 素嬛悄悄走过去打开门,一进门便注意到屋里的梳妆台,以及桌子上的一盒眉粉,江宏他从来都没有画眉的习惯,她跌坐在椅子上,原来那些风言风语竟是真的。 她呆滞地注视着床榻,却发现这床头长相着实有些奇怪,与江宏的品味大相径庭,江宏对这些家具摆设都是极为讲究的,平日里连一个匣子都要能工巧匠悉心雕琢,但此木料颜色深沉,既不是镂空雕刻,也不是镶了柜子,就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实木,而且作为床头也过于宽了。 素嬛心生疑惑,走上前去,触碰后并没有异样,轻轻敲打时却发现中间有一部分似乎里面是空心的,素嬛又摸了摸周围,发现这一块似乎可以打开。 她意识到自己或许能抓住这两人的把柄,若是今后他二人要谋害自己,自己也要有所拿捏才行,于是她仔细地沿着周围的缝隙,一点点将木板抠开。 “呀!” 素嬛下意识捂住了嘴才没有叫出太大声,这床头里面竟放了一颗人的头骨。素嬛又惊又怕,跌坐在床边,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直冲头顶,双手颤颤巍巍地把东西都放回原处。 她一刻都不敢在这里待下去,逃似地跑了。 第192章 问答 【问答小剧场一之“我们生个孩子吧”】 【男子组】 (一)先抑后扬型 翟渠:“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挑眉)你生我就答应。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翟渠:(警惕)戎狄的国印不可能交给你,(爽朗一笑)但可以传给我们的孩子! (二)嫂子开门,我是我哥型 翟聿:“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怀疑)你哥知道你这么叛逆吗?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翟聿:(脸红)(语无伦次)明珠姐我、你、我哥他…… (三)迫不及待型 李凌霄:“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不敢置信)(瞳孔地震)啥?!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李凌霄:(惊喜)(脱衣服)长姐,你说孩子会像你还是像我呢? (四)自卑型 松芜:“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担忧)(思想斗争)(开始讲道理)松芜啊,孩子他不是随便巴拉巴拉……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松芜:(脑内发疯)(自我厌弃)求殿下赐属下死罪…… (五)呆滞型 竹临:“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摸额头)孩子发烧了吧。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竹临:(呆滞)(给自己一耳光)(左顾右盼寻求帮助)殿下疯了…… (六)老油条型 梅辛:“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你划拳输了?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梅辛:(心里一咯噔)(使眼色)(装作打趣)行啊,若是殿下需要,属下必定配合。 (七)失聪型 桑吉:“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老人、地铁、手机)你再说一遍?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桑吉:(震惊)(缩回树上)我什么都没听见! (八)不可思议型 苏怀安:“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什么??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苏怀安:什么?? (九)爹味男型 董向阜:“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嘴角抽搐)生你#$#&*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董向阜:(欣慰)终于想通了吗? (十)良家妇男型 裴元:“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元宝你……(裴元捂脸跑远)欸!你跑什么?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裴元:(呆滞)(回神)(强装镇定)殿下别说笑了。 (被问好几遍后\/喝多后) 裴元:(面红耳赤)(捂脸)(声音颤抖)殿下,求您别说了…… (十一)错付型 秦月朗:“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我需要时间考虑。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秦月朗:你决定就好。 (十二)互相嫌弃型 徐书仁:“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嫌弃)疯了吧,把他拖出去打的生活不能自理。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徐书仁:(厌恶)权势压人!我要上书弹劾!! (十三)没出息型 向知年:“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上下打量)(戏谑一笑)你行吗?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向知年:(泪流满面)(跪倒在地)陛下,呜呜呜—— 【女子组】 (一)哄小孩型 兰萤:“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愣住)欸,别哭别哭,我不笑你了。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兰萤:(羞怯)(铺床)既然是殿下的意思…… (二)钓系型 菊若:“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菊若:(躺倒)(媚眼如丝)殿下,请吧~ (三)商量型 苏景荷:“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也行,这样就有人给咱俩养老送终了。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苏景荷:(害羞)殿下,咱们谁是1谁是0? (四)行动型 齐行遥:“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震惊)阿遥,你认真的?!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齐行遥:(沉默)(将人打横抱过) (五)吃错东西型 韩霜:“我们生个孩子吧。” 明珠:(挑眉)好啊。 明珠:“我们生个孩子吧。” 韩霜:(惊慌)我给殿下吃错东西了?! 【问答小剧场二之“我要当皇帝”】 (一)老父亲型 明珠:“我要当皇帝。” 皇帝老爹:(欣慰)星星真有出息! (二)事业粉型 明珠:“我要当皇帝。” 松芜:(兴奋战栗)(痴迷)果然,只有殿下才能配得上至尊之位。 (三)唯命是从型 明珠:“我要当皇帝。” 竹临:(冷静)是,属下定为殿下清除障碍。 (四)释然型 明珠:“我要当皇帝。” 梅辛:(诧异)(释然一笑)殿下若决定,属下愿成为殿下登梯的石阶。 (五)外地人型 明珠:“我要当皇帝。” 桑吉:(疑惑)你们梁国还有这个传统啊。 (六)质疑型 明珠:“我要当皇帝。” 董向阜:(皱眉)殿下在说什么疯话。 (七)病娇型 明珠:“我要当皇帝。” 李凌霄:(愣住)(笑意扭曲)长姐要来和我争吗? (八)忠臣型 明珠:“我要当皇帝。” 秦月朗:(沉默半晌)臣愿同行。 (九)争宠型 明珠:“我要当皇帝。” 向知年:(撒娇)那微臣要当贵妃。 (十)老古板型 明珠:“我要当皇帝。” 徐书仁:(震惊)(愤怒)(倒吸一口凉气)你——!!罔顾礼法!!!(省略一千字) 【问答小剧场三之“你别死”】 (一) 明珠:“你别死。” 松芜:(被爆头)(哑声)逃—— (二) 明珠:“你别死。” 兰萤:(气息奄奄)殿下,别哭,兰萤不能陪着您了,您不要……太难过。 (三) 明珠:“你别死。” 梅辛:(艰难伸手)(眉眼含笑)殿下,笑一笑吧。 (四) 明珠:“你别死。” 竹临:(眷恋)(沙哑发声)唔,啊…… (五) 明珠:“你别死。” 菊若:(决然)殿下,活下去。 (六) 明珠:“你别死。” 李凌霄:(七窍流血)长姐,来世我们—— 【ei之分】 (皇室组) 李彰:i人 贺建民:e人 李凌月:i人 贺晨星:i人 李凌霄:e人 李凌泽:e人 李凌煜:i装e 李凌邺:e装i (下属组) 松芜:i人 菊若:e人 兰萤:e人 梅辛:e变i 竹临:e人 (武将组) 董向阜:外i内e 裴元:外e内i 霍丘:e人 (文臣组) 秦月朗:e人 向知年:外e内i 苏怀安:e人 曲晋元:i人 【采访】 (一)“在你眼里,松芜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珠:“看似老练,其实是个敏感脆弱的孩子,心思单纯,可有时会用错方法,他不是个坏孩子。” 菊若、兰萤、梅辛:“疯子。” 竹临:“松芜哥挺好的,欺负我?(笑)他又没有想杀我。” 董向阜:“心狠手辣,对别人,对自己。” 李凌霄:“碍眼。” 翟渠:“谁啊?没印象,我见过吗?” 鬼方一族:“毒蛇。” 陈驷冤魂:“小白脸!过河拆桥!我去他%^*#” 齐二:“啊啊啊啊啊啊——!” (二)“用一个动物来形容明珠。” 松芜:“玄鸟。” 梅辛:“鹤。” 竹临:“燕子。” 菊若、兰萤:“猫。” 翟渠:“狐狸。” 翟聿:“兔子。” 董向阜:“梅花鹿。” 秦月朗:“打盹的狮子。” 向知年:“真龙!” (二)“用一个动物来形容他\/她。” 李凌霄:蜘蛛 松芜:毒蛇 梅辛:马 竹临:隼 菊若:狐狸 兰萤:箭毒蛙 翟渠:黑豹 翟聿:小虎 鬼方祂:蝙蝠(流浪猫) 齐铭:狼 董向阜:猛犸象 霍丘:熊 裴元:麋鹿 李陵月:兔子 秦月朗:犬 向知年:小白鼬 徐书仁:鹅 第193章 梅辛 他们家殿下深信,时间和距离会消磨一切无谓的念想。 可那是对常人。 他们这些人,早已面目全非,现如今唯有一点执念,若是连这点执念都能轻易消散,那他们当初又怎么可能千方百计地活下来。 梅辛的情感更趋近于忠臣,竹临就会有一点男配的感觉。 竹临孤儿出身,从平云庄培养出的“斗兽”,沈默寡言,不谙世事,十三岁之前,只靠着强烈的求生意志活着,纯粹的杀器。 遇到明珠后,才懂得什么是常人的情感,不用活得像个冰冷的刀剑一般。 竹临和其他人不同,他需要信仰才能活,人格残缺,过去他的信仰是活着,现在他的信仰是明珠,无论明珠是否活着,她已然成为了竹临的精神力量。 神若说陨落才能永恒,他会选择成全。 “殿下,我杀人,是为了活着,却不知为何而活,是遇到殿下后,我才觉得,活着真好。” 因为他没有体验过那种正常的情感,他跟梅辛不一样的是,竹临的情感是完全托付给明珠,虽然他内向,但是他的感情却是毫无保留的,梅辛是外向的人,但他的情感始终是有所保留。 竹临那种情窦初开感觉会更多一点,雏鸟情节也一方面,但根本上他就是坦然,不是对外,是对内坦然,即便他知道不能说出口,但他也不会克制自己的感情。 梅辛是武林世家的少主顾久谦,瞒报了年龄,其实他比竹临大两岁(开场,永安二十二年,17岁)。 其父顾平在江湖中曾有一席之地,因其豪爽仗义,在当地颇有名望。 闹饥荒时,不愿和贪官同流合污,自费赈灾,却被诬陷收买人心,意图起义谋逆,永安十八年,被抄家问斩,少主顾久谦被替换,往北是北境,作为反贼之子,身负罪名不能示人,北境审查严格,只能往南,去三王管辖的定州,却在定州逃亡路上不慎被人贩子卖入地下赌场。 梅辛在地下赌场唯一的求活信念,催逼他杀人的动力,就是出去之后为家族洗雪冤名。 后来大理寺卿背后势力被推翻,永安十九年,顾家旧案被平反。 他作为顾久谦的使命,戛然而止。 但其实对于梅辛而言,无论是冤,还是平反,意义都不大,他顾家一门,只剩下他一人,真相不再重要,他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无法挽回。 他现在蛰伏在明珠身边,他的不安心,不痛快,脱力感,不是来源于个人,他不知道如何承担这一重任,所有的东西付之一炬,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过去的人生,和死在自己手下的人。 “曲晋元伪造冤案,害我顾家满门抄斩,父亲、母亲、兄长……他们都是好人,却皆含冤而终,我对那人恨之入骨,哪怕冤案昭雪,也不能抵消分毫。” “可我不愿回去,顾久谦除了恨,已一无所有。” 梅辛才是那个精神最崩坏,内心挣扎的人,从小被教导,做一个正人君子,做一个惩奸除恶的侠义英雄,他由正入邪,如同仙家堕入魔道。 他是被囚于世间的伥鬼,无法被超度。 求生的贪欲,被世道摆布的迷惘,道德观的自我审判,忏悔和麻木交替。 如果要杀一个不该杀的人时,竹临会直接执行,内心毫无波澜;梅辛会挣扎,先从精神上麻痹自己,说服自己,再执行,但精神会被进一步污染。 背负的担子很重,他不会把自己的感情放在第一位,因为他隐藏的秘密很深,所以他对于明珠始终是有所保留的,他不会让那种感情发酵,他能看清现实,但没有办法看透自己内心。 只有他儿时在一个正常健康的环境里面形成自己的三观,对于明珠,他是听命、辅佐、守护。 他没有在爱欲上,对明珠产生过度的执念,他没有亵渎主人的过度欲望。 这几个人里最趋近于忠臣的人,其实是梅辛。 梅辛将头抵在明珠肩头,脸上遮不住的疲惫。 梅辛的身世会在后期成年之后揭秘,拥护顾家的人会特地寻找他,希望他为顾家重现荣光。 顾父和白乾是好友,曾给孩子订过娃娃婚,白念是梅辛尚未谋面的未婚妻。 这件事的平反也不是正义,而是政治斗争的一环,对家为了打压曲晋元,翻出了陈年旧案,并发现漏洞,以此除掉曲晋元。 顾家的生死,与真相无关,皆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顾家仅仅因为树大招风,被无辜卷入。 当时董齐川身死,北境本就军心不稳,褚怀良设计陷害顾家,将手伸进北境,这期间皇帝一直忌惮筹谋,在次年清算。 众人推举梅辛上位,作为所谓的掌门人,只是因为当初顾平下狱的时候,很多人对朝廷的审判缄口不言,或是墙倒众人推,大家利用质疑他的行为,试图洗清自己的嫌疑,摆明自己的立场。 只是行为到后期翻供的时候,造成了巨大的反噬。 用对梅辛的推举去弥补自己的心虚,他们用喊冤和叫好的方式,去化解自己内心的尴尬和罪恶感。 郭甫和赵鋆岩更像是土着和移民的矛盾冲突,郭甫认为赵鋆岩的想法打破了冀州本地的宁静,他将越来越多三教九流的人带进来,而郭甫虽然是个背叛师兄的小人,但是在冀州势力中,他是最保护本地人的那个。 给三王告密的那个人是赵鋆岩,当初派人追杀顾久谦的那个人是郭甫。 郭甫做局怂恿梅辛同意伐木,一方面是因为赵鋆岩占山为王,另一方面要大力发展林业。 “姨母,我万没想到,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的人,居然、是您……” “谦啊,别怪姨母狠毒,姨母也是没有法子,顾家在冀州树大根深,若想叫你姨父站稳脚跟,我就不能让顾家的人还活着,你懂吗孩子?!” 闻言,梅辛笑了起来,笑得肩膀抖动,笑得难以自抑。 他看着眼前这个佛口蛇心的妇人,既熟悉又无比陌生,这个人是他母亲的姐姐,是他敬爱的姨母。 她曾抱过自己,在夏日蚊虫叮咬时为自己扇风,在被其他孩子欺负时替自己撑腰,在生辰时亲手做自己爱吃的牛肉馅饼,在被兄长们骗走压岁钱后,再偷偷塞给自己一两银子。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片刻后,梅辛笑累了,像被抽空了脊梁,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他冲对方摇了摇头,哑声道,“我错了,我不该回来。” 推开门,梅辛站在门口,望着空无一人的长廊。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从孩提走到年少,清晨练功时他走过,抄家逃命时他走过,回归乡里时他也走过,今日却格外凄凉。 四下无风,脚下走的每一步却总觉得轻飘,犹如一缕孤魂,身后仿佛有双手推着他,催促他离开,无论踉跄几次。 此刻,多想就这样顺势摔倒,倒在地上,磕得头晕目眩,摔得不省人事,没有人会扶他起来,他也再不用起来。 恍惚间,过了月亮门。 院中有一身影,有人在等他。 看着正独自静静坐着的明珠,四目对视,梅辛嘴角刚向上扬,就会不由自主地压下,一时间,他无助地站着,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见过她了。” “嗯。” 明珠没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伸开双臂抱住他。 “她说、是没有办法,她说是为了要让姨父在冀州站稳脚跟,她说不能让顾家的人活着。” “嗯。” 梅辛呼吸急促,一直复述着听到的话,恍若告状。 “她说的那些话,我都听了,每一个字我都听清了…… “我觉得不应该啊,您说她怎么能这么对我,从小她就对我很好,真的很好,我小时候最喜欢她了,什么事都跟她说,她是、她是我最喜欢的姨母啊……” 说完最后一句话,梅辛再也撑不住,用力抱着明珠,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痛哭流涕。 “她怎么能,这么对我啊——!” 亲人的背叛,是一把从体内刺出的刀,无从抵抗,无法躲避。 你要刨开自己的身体,才能取出那把利刃,这副躯体曾经支撑着你长大,最终,将由你亲手取出那些坏死的器官。 “殿下,我好累……”梅辛将头埋在明珠的肩颈,仿佛只有这样,心绪才能得以平复,恳求道,“我想睡一会儿,您能陪着我吗。” 明珠顺着他的发,柔声道,“好,愿我们梅辛做个好梦。” 第194章 董向阜 董家世代受爱国主义教育,并看重这种思想教育的传承。 他的父母是青梅竹马,但却没有爱情(李宁嫣爱着另一个英年早逝的竹马齐宇),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找伴侣从未按照爱人的标准去找,因为他的父母并不相爱。 他所有的弊病,是男性的通病,觉得什么事都能插手,什么事都跟他有关,揽尽天下责任重担。 “夫妻之间可以没有爱,但一定要有信任。” 董齐川和李宁嫣之间就没有悸动,他们之间更像是一种互相信任的友情,所以即便董齐川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董向祺的生母,对方的枕边风一阵又一阵,却丝毫不会动摇正妻的地位,董齐川也从未在董向阜面前表现出任何偏爱妾室,无视正妻的行为,他永远尊重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也信任他。但同时对方让其他妾室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消失,或是不能生育,董齐川却因自己的私心无法决断。 明珠和董向阜谈起过他父母,镇国公董齐川和郡主李宁嫣,两人青梅竹马,成亲之后相敬如宾多年,直到董齐川遇到董向祺的生母。 他们母子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那女子搅弄的董家不得安生,甚至暗害郡主滑胎,最终被董齐川以家法处决,目睹了母亲的死,董向祺也对父亲生出嫌隙。 最终,当她害的李宁嫣落胎的时候,不仅是出于对李宁嫣的弥补,还有她郡主的身份,董齐川才下定决心将爱妾处决,以正家规,也因此董向祺恨毒了董家,走上了不肖子孙的不归路。 母亲因为落胎导致身体日渐虚弱,不久辞于人世,她的声声训诫,是董向阜处事的鸣钟,时刻警醒他,若一意孤行把那样的女人留在身边,给家族带来的悲剧。 所以董向阜绝对不会让类似于这种类型的女人进他的后宅(吸血的寄生植物),美丽狡猾,善于挑逗,如同罂粟让人欲罢不能,她一开始或许不会表现的那么残忍,等到你情根深种的时候再露出她的獠牙,你却心甘情愿被她咬伤(咬完再故作乖巧地替你舔舐伤口)。 他对于自己后院的女人,也都是经过审视的,比起自己喜欢的,他会选择一些心思单纯、心地纯良的人,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久经沙场的人,他看得清人性,他也不希望留一个惹祸精在家里,这点是他最大的善良,就像养了一群小鸡崽的人,就算觉得小狐狸有趣也不会把她留在身边。 他跟齐铭有相似之处,他们都会把小鸟依人的那种女人留在身边,但齐铭并不在乎齐家主母这个身份,是否能被她担任,而对于董向阜,无论是他本人,还是董家,都不会让一个身份平平、没有主心骨的人担任主母,这是这个位置上的人应该具备她该有的资质。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爱明珠,只是现在的明珠,在他眼里是一个很合适的贤内助,豁达、贤明、张弛有度,对待下人宽和,从不因为出身看轻他人,还有一点自己的小个性。 董向阜看她就像是身边有个挑剔的器皿,突然有一个极其合适、自己还挺中意的内胆,所以格外执着,但也是只争取不强求。 董向阜每夏会回京述职,在京城待到立秋回北境。 男人脸上的从容此刻才略微瓦解,他沉默半晌,才艰难开口。 “夫妻之间,一定要彼此心悦,纵然有情义也不可吗?” “……” 明珠陷入沉默。 过去,她能自信回复,可是现在…… 董向阜见她沉默地站在原地,“殿下?” 话噎在喉间,脑海中浮现那人的脸,想起得知令嫔怀孕的那个正午,烈日当空,却让她的心跌入冰窟。 “董向阜,你父母他们感情好吗?” “依臣之见,称得上好。” 当年,董家的少将军董齐川和郡主李宁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齐铭逝世后,董老将军因旧疾常年卧病,年纪尚轻的董齐川挂帅出征,郡主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董家,他们之间的情谊并非寻常夫妻可比。 可即便如此,这样的感情,还是会有松懈的时候,还是会被趁虚而入。在北境,董齐川和胡瑶生下了董向祺。 所谓的好,究竟好在哪里。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人值得信任了吗…… “说句可能冒犯的话,郡主当年对董向祺的生母是……什么态度?” “母亲当年,对她们母子仁至义尽。” 提起那对母子,董向阜的语气夹杂着不悦。 “母亲当年虽因她落胎,却还愿意出面说情,求陛下不要过分责罚。” “是因为镇国公吗?” “是,母亲说,那个女人是父亲所爱,她年少时就已痛失挚爱,母亲与父亲自幼便相识,相交多年,不忍他也沦落至此。” “……什么?” 他刚才爆了什么惊天大瓜?! “你若是担心妾室,臣愿起誓,蓉儿她们心思单纯,都是良善之人,不会像那类女人般狡猾,毒如蛇蝎。” 母亲落胎后身体日渐虚弱,不久与世长辞,她的声声训诫,是董向阜处事的鸣钟,时刻警醒他,若一意孤行,只会给家族带来悲剧。 绝不能将那种口蜜腹剑的女子留在后宅,即便难抵其诱惑,也该保留一丝清醒,告诫自己,如此纵容的下场。 他并非滥情之人,也不是那些不懂得识人辨人,照单全收的冤种。 那些妾室,起初皆是因为同情,她们都是无依无靠之人,在这世道难以保全自身,他留下她们,不过也是想护她们安宁。 “等等等等!” 明珠拦住他的深思。 “你刚才说,谁年少痛失挚爱??” “家母。”董向阜面不改色道。 “???” 她本以为董向阜是思想落后,没想到人家家里这么前卫,夫妻之间压根不在乎这些,各过各的是吗?! “呃,敢问郡主当年喜欢谁啊?” “当年为救我母亲早亡的,齐老侯爷的长子——齐宇。”董向阜坦然道。 …… 齐家和董家,爱恨纠葛算是一团乱麻了。 “齐宇曾与家父家母交好,家母与齐宇当年两心相悦,只是天不遂人愿,齐宇为救家母而早亡,家母意欲终身不嫁,可后来先帝赐婚,家父也不愿青梅竹马无所依靠,于是二人结为连理,相敬如宾。 “只是齐家因此对家父颇有微词。” 明珠恍然,那当初齐二给董齐川下毒,也许是新仇旧恨一起,让他这个原本就小肚鸡肠之人,私通外敌迫害同胞。 “那你…没有对你父母感到失望吗?”明珠问道。 父母是孩子对于爱情、对于婚姻的初始模板,这就是为什么,董向阜找伴侣从未按照爱人的标准去找,因为他的父母并不相爱。 董向阜诧异地摇头,说道,“从未。” “他们二人各司其职,家父承袭齐老侯爷意志,驻守北境,是臣敬重爱戴之人,家母聪慧豁达,宽严相继,董家内外井然有序,乃是臣最信赖爱重之人。 “他们是好友,是知己,相处融洽,彼此关心,父亲虽非心悦母亲,却绝不会辜负她,所以当初那个女人害母亲滑胎,父亲也决意以家规处置,并未偏私。” 听董向阜说得义正辞严,明珠垂眸。 并未偏私…… 是因为郡主被害滑胎,还是被发现那女子是鬼方细作,倒也未可知。 终究,郡主在那次滑胎后落下病根,不久便与世长辞,董齐川真能因为所谓的牺牲爱人,独善其身,落个大义名分吗? 明珠不禁想,董向阜今日看似理智,可若有朝一日,当他心动时,会步他父亲的后尘吗? “董向阜,我只再说最后一遍,”明珠看向他,正色道,“我不会成为第二个被朋友情义所蒙蔽的董家主母。” “臣以为,家父家母那般便是臣最期许的婚姻。” “董向阜,你就没想过和心爱的人结婚相守吗?” “殿下,心爱之人可遇不可求,臣是武将,冲锋陷阵、为国捐躯乃是臣之使命,不必为其他人、其他事搅扰心神。” 他口中的话大义凛然,语气却不复坦然,明珠注视着他,心中生出一丝异样。 当真如此吗? 她下意识问道,“董向阜,你在怕吗,怕被胡瑶那样的人吸引,乱了分寸?” 男人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明珠心里一颤。 不会戳到他痛处了吧? 明珠看着他的眼色,含糊道,“那什么,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回见!” 第195章 折杨夫人 筹备多日,终万事俱备,不日罗素嬛便随朝廷亲使出海,前往东瀛。 此番邦交,一是展示我朝雄厚的实力,二是交流文化,意欲传播我朝优良文化,日后有利于两国往来。 素嬛站在甲板上,远眺着望不到边际的海面,清晨有几缕海风拂过,带着丝丝凉意,她不禁缩了缩肩膀,裹紧身上的狐裘。 此次是她头一次出海远洋,她从未曾想象过自己会有如此一天,她一步步走出深宅大院,迈步走向广阔天地,方才知晓这世间的万般传奇。 “这远处的天,都望不到边际,可那狭小的后院,却圈住了人心。” 以往唐锦凡总嫌弃自己格局太小,目光短浅,自己竟也不服气,偏要与他理论争执,如今想来,倒也好笑。 “能出此言,想必感慨良多。” 素嬛闻言,回头发现穆长泓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后。 “将军。”素嬛施礼。 “甲板上风大,当心着凉。” “多谢将军挂怀。” 素嬛又看向海面,“将军出过海吗?” “朝廷往年发生过几次海患,他们聚岛为寇,出海上岸抢劫海边村庄,陛下心忧,命我剿寇,那时出过几次海。” “将军辛苦。” “为朝廷效力,怎可言辛苦。” “那相比以往,此次出海可还算轻松?” “确实如此,不过即便到了东瀛,想必也不会一帆风顺。” “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倒是心宽。” 穆长泓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娇小的女子,似乎海风稍微大些便可被吹跑似的。 “世事难料,即便有万全准备也难尽善尽美,倒不如放宽心来。” “你这也是跟唐锦凡学的?” “也不尽然全是。”素嬛淡淡一笑。 夜晚的海风总是格外凶猛,海上一丝光亮都没有,深不可测的海在夜里会显得更为危险可怖,索性朝廷的船得精工巧匠修建,在这样颠簸的海面上还能保持根本的稳定。只是对于从未出过海的素嬛来说,这样的颠簸已经足够让她吃不消了。 这一夜胃里翻涌不断,难以入眠,最后直到没有可倾泄的东西,只能吐出些酸水。 “呃。” 素嬛难受得要命,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唐锦凡这样钟爱于凑热闹的人没有随队外出,还用那种可怜的眼神目送自己,想必他早就知道这一路上最难熬的就是来回的颠簸了,虽然之前他就取了姜片橘皮等物,说是难受的时候食用一些,可如今还是止不住的恶心。 素嬛回想起今早还跟穆长泓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样的话,此刻自己满心的悔意,退堂鼓怕是都要敲破了。 十天还是半月,素嬛记不清了,只觉得在海上度过了一辈子,每日只有在风和日丽的时候恢复些精力,一到风大些的日子,着实是难熬得要命。在飘摇数日后,终于看到了岛屿港口,那就是此番使团的目的地——东瀛。 船尚未靠岸就看到东瀛的大臣们在港口迎接,他们的身材大多矮小,头上系着绑带,腰间都有窄长的佩刀,脚踩着木制的类似踏板的鞋子,走起路来传出木头与地面碰撞的踢踏声响。而一行人中身着银白铠甲,高大威猛的穆长泓俨然如鹤立鸡群,引人注目。 与素嬛他们同朝廷一起前来的中村三郎充当此次邦交的译者,一路上与穆长泓如影随形。素嬛注意到,街道上不时会走过几位短发的男子,倒与本朝的习俗不同,中村三郎说这些游荡在街道的男子统一称呼为——浪人。 过往的人们难免会驻足观望,也有些男子会用暧昧的目光打量着素嬛,素嬛被打量得不自在,快步走在穆长泓身旁。 穆长泓注意到素嬛走近,开口询问道,“怎么了?” 素嬛有些难为情地摇了摇头,“身在异乡,难免拘谨,将军无需在意。” 穆长泓环视四周,人们纷纷移开视线,不敢与其对视。 “一会你先跟小枫去他们安排的驿馆,我随他们进宫,待一切办妥我去寻你,在那之前尽量不要外出。” “好。” 而后一队人马一分为二,素嬛和小枫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驿馆,安顿好后,素嬛坐在一楼的茶室,透过窗户望向街道,街道外有一条窄窄的河,串联着整个街区。 有小贩在桥上举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是琳琅满目的精致工艺品,似乎是东瀛人在腰间系着的物件,这条街道来往行人也多,不时有人在小贩面前驻足。 “お愿い!” “邪魔だ、どけ!” 突然外面传来嘈杂声,素嬛躲在窗户后面观察道,是一个男子粗鲁地驱赶着一个孩子,孩子被他猛地踢翻在地。 照理说,异国他乡本不该鲁莽行事,尤其这时候小枫还在楼上,身边没有可依靠的男子,素嬛深知自己一介女流并不适宜于此时冲动,但眼看男子对着孩子拳打脚踢还是于心不忍。 素嬛注意到这男子衣着朴素,并不似富贵人家,便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锭,有些心疼地用力砸向男子。 “あう、何だそれ?” 素嬛看到男子捡起银锭,先是拿在手上仔细观察了一番,逐渐喜上眉梢,而后谨慎地观察着四周,悄无声息地将银锭揣入怀中,一把甩开孩子扬长而去。 “呼。” 素嬛长舒一口气,还好东瀛也用银子通商,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 环顾四周,见已无人注意,便走出驿馆大门。那孩子蹲在地上,素嬛走近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孩子慌忙站起身来无措地看着她。 素嬛注意到孩子的膝盖擦破了皮,正往外渗着血,便冲他指了指旁边的驿站,又指了指他受伤的膝盖,孩子心领神会,害羞地点了点头。 素嬛牵着他的手,找到正在二楼收拾东西的小枫,小枫诧异地望着他们两个。 “您这是出去捡了个孩子?” “不是,我看他受伤了,想着替他包扎一下。”素嬛看着小枫无奈的神情讨好地笑了笑。 “好吧,我去找金疮药。” 包扎好后,小枫跟孩子说了几句话。 “您看到的打他的人是他叔父,之前欠他家钱,现在他父亲过世,母亲病重,他想要回那些钱给母亲看病。”小枫对素嬛解释道。 “小枫你居然会说东瀛话?” “我跟随将军在东海除匪患时也曾在当地驻扎过一段时间,与一些偷渡过来的东瀛人交流过,所以将军与我都懂得一些。” “原来如此。”素嬛恍然大悟,怪不得将军安排小枫跟自己一同回驿站,“那你问问他给母亲治病要多少钱?” “我劝您还是不要这么菩萨心肠,”小枫制止道,“这世上有多少难事,您要是见人就帮帮得过来吗?”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素嬛轻声道,“只是我娘过世的早,我知道这孩子他现在一个人肯定不好过。” 小枫看着她略带落寞的神色,没再说什么。 “钱倒不是大事,我只怕这路上要是不太平,”素嬛斟酌道,“能不能找驿馆的人送他回去?” “那岂不更显眼?更何况人生地不熟,又有谁真正可信?” “那我——” 素嬛话还没说完就被小枫打断。 “将军还没回来,您想都不要想。” “那你,” “那您得答应我,绝不迈出驿馆一步。” “没问题。” 目送着二人离开,素嬛坐在茶室,拿出中村三郎之前交给她的小册子,里面是一些平时可能用的上的东瀛话,她自己也一一做了标识。 “在看什么?” 窗户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