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错,大明本来就这样!》 第1章 幽而复明 嘉靖四十三年。 京师的街头覆盖着皑皑白雪,大明朝堂上一派喜气洋洋。 曾经名震九州、肩抗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小阁老严世蕃被逮入狱,羁押于刑部大牢、都察院监守、大理寺审讯,标准的三司会审待遇。 掌权二十年的小阁老俨然已是冢中枯骨,待宰鱼肉。 …… 大理寺衙门。 一名御史正情绪激动的拉着书吏争论。 “这档案我为什么不能调走?!” “堂尊吩咐过,这些卷宗大理寺还要核查,卑职也只是奉命行事。” “……” 鲸落万物生,三法司不少言官、刑官已经铆足了劲,准备踩着严世蕃的尸体一飞冲天了,严家的卷宗自然就成了三法司争抢的香饽饽。 大家都想在卷宗中翻找出严党尚不为世人所知的罪行扬名立万。 上面的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下面的人想踩着上面人的尸体上位,文官集团的组织结构也因此极为松散。 “劳驾借过。” 就在两人争论时,一个剑眉星眸,面容颇为灵气的年轻人,抱着一沓卷宗小心翼翼的走进后衙值房。 他叫李昰。 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两个月前被调到大理寺充任评事,正七品秩。 本是蓝星21世纪的一名大学牲,原主金榜题名后太过兴奋当夜猝死,他才得以穿越到了这具尸体上捡了个便宜。 跟那些打了鸡血的同僚们截然不同。 对于严家的案子,李昰半点兴趣都没有,甚至连每日要交的公函都是最后一个才交。 因为他知道,这场看似胜券在握的‘倒严’行动并不会成功。 原本已经锒铛入狱的小阁老严世蕃,在不久后就会起死回生,完成极限反杀,逆风翻盘斗倒徐阶。 严世蕃死不了,这些官员们现在争抢的卷宗,用不了两天就会变成太祖高皇帝的免死铁券。 值房内,将手中卷宗放在书案上的李昰捏着鼻梁轻叹了口气。 他从来没想过改变什么。 虽然严世蕃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严世蕃逃出生天之后,继续秉政的严党误打误撞的引爆了工业革命,随后大明取得的辉煌成就,让九州万方受益至21世纪。 甚至有专家大胆推论,嘉隆之际的九州万方面临的情况凶险异常,如果严世蕃没有逃出生天,严党没有继续秉政。 九州万方极有可能被同时期的佛郎机诸国甩下,更有可能完全错过地理大发现,后面的一系列事件也就无从谈起。 看别人穿跟自己穿,是两回事。 在这个关键时期,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成为千古罪人。 李昰毫不犹豫的放弃了野心,他只想抱紧小阁老的大腿,搂着姬妾、住着豪宅渡过乏味的一生。 即便如此,现实还是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本来,作为大理寺评事的他。 最好的机会就是趁着严世蕃身陷囹圄时雪中送炭,静待小阁老带飞。 可明代有‘八议’的传统,像严世蕃这种出身是妥妥的‘议贵’,完全是另一套审讯程序。 连日常审讯都至少要有两名评事在场才能提审。 而现在,李昰已经到任三个月了。 大理寺四个评事的编制只到任了他一个,几次要求提审人犯,全都被驳了回来。 截至目前,他连严世蕃的面都没见过,只能蹲在值房喝茶看文件。 这就相当于脚边有张百元大钞,却腰肌劳损弯不下腰。 再不捡就要被风吹走了啊! 一种入宝山而空回的忧伤萦绕在心头,他已经愁的好几天没睡踏实觉了。 要求都这么低了,还不能满足! 天下这么多人,多他一块废物点心怎么了?! …… 与此同时,吏部衙门。 一个同样身穿七品文官袍服的中年人,此时正乖巧的站在文选清吏司的门外领受官凭。 “待会直接去大理寺报道便是。” “下官领命。” 他叫何泌昌,也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 只不过他身上有个秘密。 世人皆知,秉政二十余年的严嵩只有一位糟糠之妻,也正是因为伉俪情深,所以严嵩只有严世蕃一个儿子。 而何泌昌的祖母欧阳氏,正是严嵩发妻欧阳氏的同母妹,只是幼年时走丢故而不为人所知。 即便后来相认,也因为两位老人家年事已高,并未上报官府。 何泌昌没想到的是,自己前脚进春闱的考场,严嵩便被罢官闲住了。 虽然后来何泌昌顺利得中进士,但严嵩跟何泌昌的这层关系也已经逐渐微妙。 说大不大,没人注意,就等于没有这层关系。 说小不小,被有心人发现,足以让何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因为严党的倒台,吏部的运转几近停滞。 嘉靖四十一年所有进士都没有授官。 越是这么拖着,何泌昌的心里就越不放心,生怕被牵扯进庙堂倾轧之中,枉费了十年寒窗。 直到前天夜里。 一个青衣小帽管家模样的人突然拿着祖母欧阳氏的户牒找到何泌昌丢下一句“朝野众正都在盯着你。” 轻飘飘的一句话。 吓没了何泌昌半条命。 那人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吏部便差人送了函,命其出任大理寺评事。 这个任命,又把何泌昌剩下的半条命带走了。 该来的躲不掉。 何泌昌知道,自己还是被卷进来了。 今天的何泌昌见了客栈伙计都客客气气的,生怕得罪了躲在暗处的‘朝野众正’。 领受了官凭,刚离开吏部文选司,何泌昌的脸便拉了下来,愁眉不展的朝大理寺走去,及至迈入大理寺衙门,何泌昌便又换上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就差把‘我很听话’四个字写脸上了。 在书吏的引领下,何泌昌来到了自己的值房。 好在这位同僚何泌昌鹿鸣宴上见过,也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大家算是同年。 “在下是新任大理寺评事,这厢有礼了。” “哦。”同僚头也不抬一下,看起来苦大仇深的模样。 何泌昌顿时心中一凉。 不会同僚也知道他跟严阁老的关系吧? “在下李昰,敢问兄台贵姓。” 何泌昌松了口气,忙稽首道:“免贵,小可姓何,名泌昌,字用修。” “何泌昌……何……” 同僚默念了一遍‘何泌昌’的名字,声音一顿,继而猛地的抬起头来,质问道:“你叫啥?!” 第2章 潜力股 当听清楚何泌昌自报家门后,李昰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两年了。 他终于见到第一支潜力股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严世蕃逃出生天后,何泌昌开始崭露头角终成一代名相,引领了大明的海外探索。 这可是历史课本上的名字。 今天终于见到活的了。 李昰兴奋的将何泌昌里里外外打量一遍。 觉得不放心,又开口确认道:“何兄是哪年进士?” 已经两夜没睡好的何泌昌心理防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被李昰这么一问,眼泪都快出来了。 “在下不才,与兄台同年,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二甲四十八名。” 听到这句话。 李昰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这就对了! 嘉靖四十一年进士! 二甲第四十八名! 老天爷对他还是不错的,苦等三个月,竟然是为了在等这位大神! 值! 能跟何泌昌共事,那可是能吹一辈子的。 “坐,坐,坐!” 李昰殷勤的拉开椅子,拉着何泌昌坐下。 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的何泌昌,像极了被叫家长的小学生。 “还未问兄台贵……?” “哦,免贵免贵,我叫李昰,字明理,咱俩是同年,就是我学业不精,三甲第二名。” 何泌昌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在下只是侥幸,侥幸而已。” “嗐,刚从吏部来吧?快饮茶先,饮茶先。” 李昰走到值房内的小炉子旁,拎起了自己带来的小水壶沏了一壶茶。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完全在何泌昌的意料之外。 “兄台之前听说过何某?” 倒茶的李昰愣了下,解释道:“哦,没什么,赶考时我曾看过几篇何兄的文章,由衷的敬佩何兄的才华。” “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平日里总会做些文章。 在圈子里相互传阅,也算是相互扬名了。 这位同僚并不是‘众正’中人,只是热情而已。 看着茶汤上升腾而起的热气。 何泌昌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 “都是胡乱写的,明理谬赞了。” “对了,大理寺的公务繁重否?” 李昰新灌了一壶水,放回炉上,突然想起了何泌昌跟严世蕃的关系。 他记得这两个历史人物好像是有点姻亲。 严世蕃的小姨是何泌昌的祖母,严家人少,所以后来严世蕃才这么倚重何泌昌,别的都记不太清了,这还是跟历史老师闲聊时学到的。 别的只记得老师当时穿的是黑丝半袜,jk裙,戴的浅紫色美瞳…… 想到今天能一次抱两条大腿,李昰的鼻涕泡都快冒出来了。 “本来是没什么事,你来了估计要忙两天。” “嗯?此话怎讲?”何泌昌双手捧着茶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是三天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烟火。 “徐阶小人得志,咱们不得营救小阁老吗?” “啪——!” 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汤溅洒一地。 何泌昌也吓得兀自起身四下张望,见左右无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明理!严党谋逆,是朝廷头等大案,现在徐阁老秉政,你……”说到这里,何泌昌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要命了?” 李昰满脸茫然的看着何泌昌。 “这有什么?他们能定小阁老的罪,咱们凭什么不能还小阁老清白?” 何泌昌的表情逐渐扭曲。 “没人吓你?!” “有人吓你?!” 何泌昌、李昰两人的眼中同时流露出了羡慕对方的眼神。 李昰想的是: 咋就没人吓我呢?! 何泌昌想的是: 凭什么不吓他?! 很快,李昰也逐渐冷静下来,蹙着眉头盯着何泌昌问道:“你……不会不想救小阁老吧?” “你……不会想救吧?”何泌昌声音带着哭腔。 严嵩罢官,徐阶秉政已是大势所趋,国朝自草创以来,就没有到了程度还能起死回生的官员。 何泌昌没想到,就在他避之不及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竟还有人想着设法搭救严世蕃。 他现在恨不得站到院子里去自证清白,生怕李昰的血溅到他身上。 李昰突然想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不会是因为他这只蝴蝶乱扇翅膀,导致何泌昌不想救严世蕃了吧? 千古罪人不罪人的另说。 关键是何泌昌跟严世蕃交恶。 他抱谁的大腿去啊? 这段时间是明代党争最白热化的时期,没有可靠的大腿,稍不留意小命就没了。 没有大腿抱,他怎么从这个逆天朝堂里活命? 想到这些,李昰顿时严肃起来,一本正经的盯着何泌昌问道:“用修,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不想救小阁老吗?” “为什么?因为严党作恶多端,天地可鉴啊!” “政以贿成,官以赂授,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之膏,偿买官之肥。” 说到这里,何泌昌的声音都跟着高了八度。 生怕外面过路的‘众正’听不见。 “徐阶就不是这样了吗?” 李昰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比桑拿房还要令人发汗。 何泌昌的官袍都已经快被冷汗打湿了。 愣了片刻后,何泌昌顿时扯着嗓子喊道:“徐阁老两袖清风,家国柱石,君父臂助,天下臣民莫不敬仰,卧薪尝胆万民称颂!诚为何某毕生仰慕之人!” 何泌昌的声音极大,连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李昰慌了。 现在怎么办?! 不会真要成千古罪人了吧?! “用修!你怎么能这么说?” 何泌昌激动的站起身来,连连摆手道:“明理,休再多言。” “你要是这么说,你我今日便割席断……” 何泌昌想了想两人好像也没什么义可断,径自拱手道:“自今日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告辞!” 他现在只想换间值房。 这值房不能待了。 跟李昰待在一起早晚要出事。 这会‘朝野众正’还不知道在哪趴着偷听呢! “用修!你是可以一走了之!” “但小阁老是你表叔,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你不救他,徐阶就能放过你了吗?!” 向门口走去的何泌昌两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在地上。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第3章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何泌昌内心是崩溃的。 天下奇人异士汇聚京师,有什么样的怪人他都不奇怪。 他不好奇李昰是怎么知道他家这些事情的,他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哪怕不能安稳,最起码也别落个抄家充军。 “明理……你就饶了我吧。” 李昰眼神古怪的瞥了一眼何泌昌,反问道:“现在是我饶不饶你的事吗?” “你应该想的是徐阶会不会饶了你啊。” “徐阶派人恫吓过你,他许诺过事后保你平安吗?” “况且,即便是他指洛河立誓,他就真的一定会兑现承诺吗?” 何泌昌本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被李昰这么一吓彻底崩溃。 哪怕抛开血亲不谈,严嵩对何家也有大恩。 如果不是严嵩给何家买的那几顷地。 现在何泌昌应该还在村里给财主耕田。 可严家倒了,徐阶已经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他又能如何? “我只是一个七品评事,我才初入官场……” “七品评事怎么了?!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他们都能成事,你我又何尝救不出小阁老?!” “我?”何泌昌指了指自己,像是受命除去唐僧师徒的奔波儿霸。 “明理,别逗了。” 何泌昌从地上爬起来,想要终结这个话题,然后寻个机会去找堂尊换值房。 李昰却是神情一冷,劝道:“逗你?咱们这一科,全都没有授官,二百多个人。” “怎么偏偏就让你来了大理寺当这个评事?” “徐阶又为什么冒险去恫吓于你?” “他徐阶如果真的是大权在握,将你按在礼部,一直当个观政进士,静待小阁老受刑不就是了?” 何泌昌全身如过电般僵在原地。 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进士,礼部遍地都是。 怎么就偏偏让他来了这里? “你……你是说朝上还有严阁老的人?” 李昰双手一摊,道:“朝上至少还有一股力量是站在严阁老这边的。” “而且这股力量足够震慑徐阶。” “所以徐阶只能派人恫吓于你!” 李昰这席话,确实点醒了何泌昌,徐阶要是真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朝野众正’何至于在暗处盯着,直接来明处不就行了。 何泌昌动摇了,但……那可是徐阶啊! 严阁老玩了一辈子鹰,不照样是倒在了徐阶手里,飞龙骑脸的局面都成了这副模样,他又何德何能扭转乾坤。 李昰趁热打铁道:“用修,十年寒窗,走到今天不容易,你心中难道真就没有半点抱负吗?” “现在这个情况,即便是徐阶放你一马,你也不会有机会施展你的抱负了。” “对得起你这满腹经纶吗?” 凡是能走到殿试这一步的读书人,莫不是皓首穷经,怀揣满腔抱负。 徐阶已经知道了他跟严嵩的这层关系。 哪怕事后徐阶真的不追究,等待何泌昌的也不过就是外放个知府、县令,老死任上。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的读书人并不热衷于关起门来做学问,立言不立行,等于什么都没立。 何泌昌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趴在地上捶地恸哭起来,哭的不是何家,也不是严嵩、严世蕃,而是在哭他自己。 他不埋怨严嵩,因为没有严嵩,他断然走不到今日。 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他只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读书。 如果没有读书,现在他应该在家中守着那几顷地,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没准都已经抱孙子了。 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所以由悔转恨来的最是迅速,滔天的恨意涌上何泌昌的心头。 “徐阶……徐阶!” 看到何泌昌这幅模样,李昰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圆回来了。 主要是李昰也没想到,那个在史书上个颇具豪情的一代名相何泌昌,初入官场的时候竟然是这幅怂样。 差点坏了大事。 李昰拖来一把椅子,坐在何泌昌身边继续宽慰道:“这就对了,阶可为,我辈亦未尝不可为,想想你读的那些书。” “想想万里波涛,你难道忘了你想去天涯海角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了吗?” “佛郎机、天竺,日本,琉球?” 何泌昌脸上的泪水逐渐凝固,像是见了鬼似的看向李昰。 自正德朝起,佛郎机人便出现在岭南外海大肆采买大明的货物,其中江西的瓷器、江浙的丝绸、福建的茶叶就是佛郎机人最热衷的商品。 东南的不少豪绅也因此参与其中,不少百姓也出海做起了水手。 何家发迹前,隔壁的邻居就是从海上回来的水手,他的童年就是在邻居讲述的海外逸闻趣事中渡过的。 他确实好奇外面的世界,但大明有海禁,私自下海稍有不慎就会被判做通倭,杀头、族诛的罪过。 年事渐长之后,何泌昌生怕引来祸端,故此从来未对旁人提及过此事,当年那个老邻居也已经辞世,童年的那些小伙伴,都在村中耕田,早就成了大字不识一个的闰土。 按理说不会有人知道这些事了啊!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何泌昌僵硬的抬起头来。 值房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后世课本上的何泌昌,提起童年的经历那可是津津有味,光笔记就写了好几部,过了五百年书店里都还能买到,还有不少根据何泌昌笔记衍生的小说,其中不少都被翻拍成了电视剧。 他哪知道这个年纪的何泌昌没说过这些事。 “啊?我不是看过你的文章吗?”李昰眼神飘忽,慌忙解释起来。 何泌昌脸上挂着泪痕,张着嘴若有所思的盯着地上的石砖。 李昰哪里还敢给何泌昌细想,一把掏出腰间的腰牌,拿起官凭道:“小阁老还等着我们呢,当务之急咱是得赶紧过去看一眼小阁老,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说完,李昰便拉起还趴在地上的何泌昌,大步朝刑部大牢走去。 被拖起来的何泌昌,此时还在回想自己的前半生。 文章? 我哪篇文章里写过这些东西?! 第4章 雪中送炭 刑部大牢。 昏暗的角落蛇虫鼠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两个身穿囚服、灰头土脸,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双目无神的瘫坐在稻草堆上。 “外面可有家眷探视?可有家眷探视?!” 抓着栅栏发癫的人叫罗龙文,号小华山人,罗龙文也算是少年得志,天下石墨看徽州,徽中瑰宝属罗墨,罗龙文二十岁时,便已经是徽州墨工执牛耳者。 嘉靖二十年时,一方罗龙文亲手所做的石墨在京师就能卖到万钱,而且供不应求,有价无市,史称罗小华墨。 罗墨被嘉靖列为青词专用墨,罗龙文也因此被赐官中书舍人,并因此结识了严世蕃。 在罗龙文身边的,便是名震两京一十三省的小阁老严世蕃。 两年前,严嵩罢官,严世蕃被谪戍雷州,对此,严世蕃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老爹确实老了,也干不动了,该回家颐养天年了。 他没有把谪戍雷州的事情放在心上,坐着水驿的官船到了江西便直接下船回家,提前修起了祖宅,准备把老爹严嵩接回分宜养老。 之所以这么心大,是有原因的。 严世蕃并不是大明第一位‘小阁老’。 大明的第一位小阁老,应该是宪庙成化朝内阁首辅万安的长子万冀。 严世蕃跟万冀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万安也是在儿子万冀回家守孝时失势,甚至万冀比严世蕃还要恣肆,动辄称父亲为“老倌”,万安畏子如虎,在家尤为恭顺。 万冀的下场也不过是被天下人骂几句,然后回家养老。 可自从在分宜老家被逮捕,严世蕃便察觉到了不对劲,首辅的位子已经给你徐阶了,你徐阶怎么没完了? 现在徐阶更是明里暗里的提及严嵩上位前被处斩的前首辅夏言。 捧夏以贬严,这分明就是奔着对严家斩草除根来的。 徐阶想为夏言报仇这种事,严世蕃打死也不信,夏言跟你徐阶很熟吗?你们两个人关系很好吗? 当初朝廷为庄敬太子选侍读,本来翰林院已经拟定了徐阶,夏言为了自己的门生袁炜能上位,一脚踢掉了徐阶,两人说是有仇都不足为过。 至于什么为了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严世蕃就更不信了。 这些都是坏规矩的事情。 严家的前任夏言已经被处斩了,现在天下人都在盯着徐半城怎么对严家,徐阶如果对严家下死手,将来徐阶去职时,后来人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对徐阶下死手。 且不说循环一旦开启对社稷有弊无利。 徐阶当真就不怕徐家也有这一天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都已经这把年纪了,你徐阶即便是赢了,又能再干几年? 松江府大半的田产都姓徐,这些瓶瓶罐罐徐阶真的都不想要了? 你不想要当初干嘛收? 自被逮入狱以来,便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只有严嵩命人拿着名帖,扬言亲自来狱中送衣物,严家的仆人才得以为两人送进些换洗的衣物。 种种迹象表明。 徐阶就是想弄死他。 甚至怎么死都不重要,只要把严世蕃弄死就行。 严世蕃双眼空洞的瘫坐在地上,摇了摇头叹息道:“没用了。” “你我兄弟,这次是真要做个糊涂鬼了。” 时至今日,能用的招数已经用尽,严世蕃已经不抱希望了。 他了解徐阶。 不动则已,动则一击毙命。 “朝中文武百官,满朝勋贵,成公朱希忠,英公张溶,哪个没受过阁老恩惠,一夕事变,竟前恭而后倨至此?!” 严世蕃揪起一根稻草苦笑道:“我爹在位时,赵文华都能死的不明不白,现在你我都已在狱中,人家也得自保啊。” “赵文华?他不是揉肚子把自己揉死的吗?” 严世蕃像是看傻子似的看向罗龙文。 “你现在揉一个给我看看,要下水淌一地的那种。” “你宁愿相信他是自己揉成那样的,都不愿意相信是他是被人捅了一刀?” 赵文华于嘉靖三十六年卒于回乡途中。 史书记载赵文华的死因是:意邑邑不自聊,一夕手扪其腹,腹裂,脏腑出,遂死。 大意是,闲着无聊揉肚子,把肚子揉裂了,五脏俱出,隐隐有一种身中七枪自杀身亡的美。 “那当时为什么不彻查?!”罗龙文情绪激动起来。 严世蕃也跟着嚷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查?!刑部的人到了漕运衙门才知道连尸首都烧了,再查那帮清流就哭就闹就主动请罪,逼我治他们的罪!当时刚杀了一个杨继盛,我怎么查?!” 罗龙文胸口剧烈起伏,最后怒骂道:“小人!徐阶小人啊!” “我大明朝,怎就养了这么一干小人!” 严党能拿主意的两个人,全都被关进了大理寺,被内外隔绝,连个消息都送不出去。 外面只剩一个严嵩也已是八十六岁高龄,严家纵然是还有些门生故旧,现在也都成了没头的苍蝇。 罗龙文缓缓瘫坐在地,脸上浮现出一抹绝望。 就在此时,一道阳光射入大理寺狱,监牢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狱卒好像在跟什么人争辩着。 “二位评事,徐阁老有令,无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法司堂上官联署公函,不得擅自提审人犯。” “大明律载有明文,纵是‘八议’罪臣,评事两员,即可提审,这大明,究竟是他徐华亭大,还是大明律大?” “二位,我们是都察院的,不是大理寺……” “来人,将此二人的话记录在案!” “明白回话,是不是大明律管不到你们都察院!” “继续说啊!” 三言两语之间,便表明了两人立场。 这一刻,严家二十年的积威再次发挥作用。 朝事正值多变之秋,两个狱卒也被理直气壮的李昰给唬住了。 难道朝上又变天了? 他们不敢想,也不敢赌。 片刻后,便响起了狱卒开锁的声音。 李昰、何泌昌两人,宛若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大理寺狱中。 原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严世蕃、罗龙文呆坐原地,看着面前两个陌生人两眼发直。 第5章 大理寺卿邱顺 见众人愣住。 李昰当即便轻推了一把何泌昌。 “叔父~!” 被推了一把的何泌昌立刻反应过来,撩开衣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侄何泌昌,来晚了!” 眼泪说来就来,他不是装的,他是真委屈。 自从得知严嵩罢官以来,他是吃不敢吃,睡不敢睡,今天直接拜了严世蕃的码头,反倒是心安了不少。 烂命一条就是干,不死万万年。 严世蕃眯起眼睛,将严家的家谱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 很快便记起老娘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妹妹嫁给何家了。 可当严世蕃看到何泌昌胸前的补子时,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缕希望再次消散。 七品而已。 又不是言官。 能掀起什么风浪? 严世蕃苦笑两下,依旧瘫坐在地上,将头扭到一旁不看两人,微微摆手道:“知道了,回去吧。” 看着有气无力的严世蕃,何泌昌脸色一白。 李昰也明显愣了下。 不对啊,严世蕃怎么……像是准备放弃治疗了? 历史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啊,严世蕃放弃,他怎么办? “小阁老何出此言啊?” 李昰推开何泌昌,径自上前,准备做严世蕃的思想工作。 而严世蕃却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你们来的太晚了。” 听到严世蕃这么说,何泌昌像是听到了死刑宣判,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还没等严世蕃回过神来,便有一道黑影闪过,直奔严世蕃的面门而来。 “晚你马的头!” 李昰随手拎起一个瓷碟朝严世蕃扔了过去,瓷碟砸在严世蕃脑袋上被弹飞,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被砸的严世蕃愣了半晌。 从来都是他拿东西扔别人,今天他竟然也被别人砸了?! 有那么一瞬间,严世蕃甚至怀疑李昰就是徐阶故意派来羞辱他的。 “我二人甘冒大险,邱堂尊宁可临阵倒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救你性命吗?!” “你这么做,对得起我们吗?!” 李昰的怒火不是装出来的,严世蕃极限反杀,是离他最近的重大事件,严世蕃现在自暴自弃,后面还能按照他知道的发展吗? 好不容易穿越。 他又不会什么炼水泥、烧玻璃,就这么一个金手指,还要被严世蕃给废了,岂能不气。 “等会!” 严世蕃身躯忽然一震。 “你说什么?邱顺要倒戈?!” 邱顺跟李昰、何泌昌两人不一样,是现任的大理寺卿,正三品的大九卿,邱顺如果倒戈,那事情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李昰明显愣了下。 邱顺现在还没倒戈吗? 他记得很清楚,清流的大理寺卿邱顺临阵倒戈了啊! 就因为这事,邱顺全家的大事小情江南士人被编成戏码唱了四百年,不少都成非遗了。 何泌昌也被李昰这句话震在了原地。 邱顺是严党的人。 他怎么不知道? 这事要是真的,外面岂不是早就炸锅了。 李昰很快反应过来,大不了先稳住严世蕃,等他出去再从邱顺身上想办法。 “对!邱堂尊亲口跟我说,他为了营救小阁老,已经整整筹谋了两年之久。” 说完,李昰便踹了一脚瘫坐在地的何泌昌。 “用修,你当时也在场,对吧?” 李昰朝何泌昌使了个眼色。 何泌昌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被李昰这么一瞪,也下意识的附和起来。 “对!” “堂尊确实说过……确实说过!” 说完何泌昌就将头扭到了一旁,他有点后悔了,他后悔信了李昰的鬼话,这么草率就来了刑部大牢。 得到肯定答案的严世蕃,连头上的伤口都顾不上了。 兴奋的从地上爬起,径自在囚室内踱步起来。 大理寺只有两名评事,全都是他的人,再加上大理寺卿邱顺。 这样一来,三法司的三分之一,六扇门中的两扇门,就等于倒向他这边了。 虽然不说十拿九稳,但总比之前不见天日要强太多。 李昰带来的这个消息,让严世蕃再次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没有谁甘心去死。 家里还有那么多银子,那么多的姬妾,老爹已是古稀之年,儿媳妇又有了身孕,他还没见到孙子降生。 他不甘心! “好,好啊!” “这样,你们先带邱顺来狱中一趟,有些事情少了他没办法商量。” 何泌昌的嘴角微微抽搐两下,大牢内再次陷入死寂。 瞎话好编,但你总不可能大变活人吧? 就在何泌昌不知所措时,李昰的声音倏然响起。 “好!但时间不能确定,我只能保证在最近几天。” 李昰说话时神情坚定,看不出半点扯谎的迹象,连何泌昌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失忆了。 难道邱顺真的说过要倒戈? 可他今天才来大理寺报道,压根都还没见过邱顺。 连邱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啊! …… 刑部大狱外。 “明理,这,堂尊当真说过要倒戈吗?”何泌昌期寄的看向李昰。 显然,他很希望从李昰的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即便他也知道那不太可能。 邱顺是嘉靖十八年的进士,三甲末次出身,寻常这个名次,最多也就是外放个知县,而后升任知府再干两年御史便要致仕回乡了,邱顺却一路做到了大理寺卿,在清流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说徐阶于他有再造之恩都不足为过。 这种人怎么可能倒戈? “我只是权宜之计,局势变好前,咱们不可能再去提审了,不稳住小阁老,咱们只有死路一条。”李昰咬牙道。 用不了多久,都察院那两个狱卒就会将这件事情通报给清流的人。 他们能趁着清流没有防备闯进来一次。 下一次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两人不经请示就提审了严世蕃,已经等于彻底上了严家这条船,如果连严世蕃都自暴自弃,严家这条船必沉无疑,他们的下场只有被溺死。 听到李昰这么说,何泌昌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你也不能……也不能啊!” 道理他都懂。 但事没有这么办的啊! 堂堂大理寺卿站哪边,这是能信口雌黄的吗? “我有办法让邱顺倒戈!赶紧走,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第6章 Tom “明理,明理,你到底有什么办法啊?” 如此这般,三司会审中,邱顺的态度便变得至关重要,徐阶、乃至整个清流都离不开他。 李昰拉着何泌昌离开牢房之后,直奔大理寺值房走去,何泌昌仍旧不放心的跟在他身后追问着。 “邱家跟严家有生意上的往来,账簿卷宗就在大理寺。”李昰不厌其烦道。 邱顺是福建人,毗邻外洋,自然少不了跟海外商人往来,海商自然不可能亲自跑到江西去采买瓷器,邱家就是靠替海商采买瓷器起的家,肯定绕不开严家。 李昰大致记得,历史上倒严时,邱顺就是因为被御史查出了一本跟严家往来的账目,被清流唾骂,这才临时倒戈,背刺了徐阶最终导致清流全面溃败。 李昰已经小半个月都没见过邱顺了,他还以为这件事情已经发生,所以才没放在心上。 经严世蕃这么一说才明白,邱顺还没倒戈,那诱使邱顺倒戈的那些账目应该就是最近被邱顺扣下的那批卷宗。 这些卷宗在三法司都备了案,只靠邱顺自己一个人没办法直接销毁。 所以邱顺这几天应该是在忙着活动这件事。 看到李昰云淡风轻的说出邱家秘闻,何泌昌再次如闻晴天霹雳。 你知道何家的事也就算了。 怎么连邱顺家的事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可是正三品的朝廷大员,正经的大九卿之一大理寺卿啊! 他甚至都有点怀疑李昰是不是锦衣卫出身了。 可李昰身上有三甲进士的功名,现在当个锦衣卫都这么卷的吗? “明理,这些……这些事情,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李昰嘴角微微抽搐了下,随口敷衍道:“贵人们不都这样?” 他怎么可能告诉何泌昌,前世的他是何等好学,哪怕都已经毕业了,还时常向老师请教历史方面的问题,讲的都是明代的历史逸闻,经常打电话到睡着。 何泌昌轻咽了口口水,勉强接受了李昰解释。 很快两人便已经回到后衙,此时还有个御史正在纠缠大理寺的书吏。 敲定计划之后,李昰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而后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会捧哏吗?” 何泌昌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 捧哏? 这又是啥啊? “就是待会不管我说什么,你就随声附和。”李昰有些不耐烦的解释道。 就这悟性,还千古名相呢,啧啧……前途堪忧。 何泌昌点了点头,李昰则是小心翼翼的蹲在窗边打量起了窗外的情况。 这个御史已经连着来大理寺大半个月了。 每天都是从早磨到晚,等到书吏散班回家撵人才肯走。 现在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先生,又到散班的时辰了。” “我管你什么时辰,我一早就说了,今天不给我卷宗,我不可能走!” “那卑职就只能不客气了,依制,值房散班,必须清场。” “本官誓死不从!” “天天都是这出,我都快烦了,你找我有啥用,你找堂尊去啊!” 书吏无奈的挠了挠头,高声唤来几名衙役。 这些胥吏世代贱籍,不得科举,清白之家瞧不上,只得相互联姻,开国百八十年,早已经是铁板一块,成了各衙门水泼不进的地头蛇。 经书吏这么一嚷,很快一众穿着吏服的七大舅二表哥便围了过来。 众人喊着号子,三两下将御史扔出档案室。 “咔吧!” “齐活!散班!” 值房落锁,书吏搓着手向七大舅二表哥一一致谢,然后揣起钥匙缓步离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见到这一幕的李昰心中大喜。 在书案上揣起一把卷宗递给何泌昌,自己也抱起一摞卷宗。 “刚才我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吧?” 何泌昌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两人旋即向值房外走去。 …… 值房外。 夕阳西下。 一个摔得灰头土脸的御史满脸茫然的盯着落了锁的值房。 又是跟昨天完全一样的一天。 又是一样的结束方式。 他都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天了。 我倒是想找邱堂尊,我也得能见到他的人啊! 这么几份卷宗,大理寺要押到什么时候? 总不能只顾你们立功,不让我们都察院办案吧? 就在那御史叹了口气,掸去身上的灰尘准备回家时,两个身穿七品文官袍服的年轻大理寺官员抱着卷宗缓步走了出来。 “我要是当了御史,肯定不信这套狗骚猫尿的东西。” “怎么说?” “什么到了点就散班,还锁了门就不能进,我上去就是一脚,什么锁能拦住?” “嗐,那不是王八的屁股——规定嘛!~” “狗屁规定,分明就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让他们牵着鼻子走,这辈子也破不了大案,那不白领这份俸禄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逮老鼠!” “用修,咱们可是科举正途考出来的,将来当了御史可千万不能丢份!” 言及至此,两人刚好走到那御史跟前。 李昰好像是没看见那御史似的,抱着卷宗迎头跟那御史撞了个满怀。 “兄台,不好意思,我没看见这有人,真是失礼。” “刚才那话不是说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被撞的御史不知为何生出些许愧疚,两人说的那话,就好像他不是科举正途考出来的似的,哪个读书人受得了这个? “无事,无事,我帮兄台捡。” 御史红着老脸从地上将散落的卷宗捡了起来交还给李昰,而后拱手道:“你们说的对,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抓老鼠。” 说完,那御史看向值房的眼神已然是凶光毕露。 李昰故作茫然道:“兄台此话何解?” “这卷宗,我今天还就调定了!” 那御史积压了半个月的怒火喷薄而出,扶正乌纱撩开官袍踏着官步大步向落了锁的值房走去。 “对,精神点!”李昰道。 “好样的!”何泌昌道。 “焯!” 一声国粹响起。 那把不堪重负的铁锁应声退休,憋了半个月的御史也终于闯进值房,带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严党卷宗。 只不过等他抱着卷宗出来,想跟李昰、何泌昌两人道谢时,空荡荡的值房门外早已不见半个人影。 第7章 插标卖首 六部五军五寺二院依次坐落在大明门至承天门的这条长街之上,故此民间将这条街称之为‘天街’。 月升日落,各大衙门均已散班,空荡荡的天街上只有李昰跟何泌昌两人。 何泌昌惴惴不安的看向李昰。 “明理,那御史将卷宗调走,就能策反堂尊了?” “肯定不能够啊,今晚咱们还得……” 两人漫步走过一条胡同,李昰的声音戛然而止,何泌昌急切道:“咱们今晚还得做什么?” “明理?!” 见李昰不说话,何泌昌扭头看向胡同,这才发现在胡同已经站了五十多个腰挎官刀,身穿皂青缁衣的胥吏。 为首之人身披正二品朱红官袍,面色不善的盯着两人。 “二位,往何处去?” 李昰倒是面无惧色,盯着来人问道:“阁下是?” “大胆!这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永明张部院!尔等不过区区七品小吏,既见九卿,竟敢不拜!” 都察院左都御史,言官头子,在京内阁首辅都要忌惮三分,纵使外放,那也是执掌数省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 目光移向张永明身后,何泌昌很快便找到了今日在刑部大牢当值的那两名狱卒。 顷刻间,一股凉气从何泌昌的头顶灌到了脚心。 他没想到都察院的反应如此之快。 当天就直接找上门来了。 宦海浮沉半生的张永明,从头到尾都弥散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息,一个眼神便击溃了何泌昌的抵抗意志。 “下官大理寺评事何泌昌,拜见……” 不待何泌昌跪倒,便感觉自己被人死死拽住。 张永明身后的书吏见状怒诘道:“国朝祖制,凡逾五品十级,则需行跪礼,我家部院乃当朝二品,尔等两个七品小吏,竟敢不跪?!” 被高声诘责的何泌昌的额头亦是渗出冷汗,不知所措的看向身后的李昰。 “明理……?” 李昰冷哼一声,提醒道:“张部院,如果下官没记错的话,太祖高皇帝的原旨是,禀事则跪。” “我二人散班回家,无事可禀,如何跪得?!” “你!”书吏眼睛一瞪。 那书吏跟张永明已经跟了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硬气的七品官。 人家都察院的七品监察御史们硬气也就算了。 你区区一个大理寺七品评事也有‘风闻奏事’之权? 李昰寸步不让道:“怎么,张部院是要矫太祖皇帝诏吗?” 李昰倒是满不在乎。 邱顺即将倒戈,用不了多久,严世蕃就会出狱。 大腿就要上线了,他能怕一个小小的张永明? 更何况,半年后徐阶就会倒台,张永明作为徐阶的门生也跑不了,他这个左都御史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一只行将落架的凤凰而已,也就比会下蛋的老母鸡强点。 冢中枯骨,插标卖首耳。 张永明闻言瞪了一眼身后的书吏。 不拦不行,这顶帽子确实有点大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跪便不跪,今晚本官找你二人另有旁事。” 说完,张永明朝身后使了个眼神。 今日在刑部大牢当值的两个狱卒立刻跑了过来。 “是他们吗?” 那两个狱卒连连点头道:“是,就是这二位。” “小的拦了,实在是拦不住。” 张永明面露憎恶,咬牙道:“废物!” 他本来已经散班回家了,刚进家门便接到奏禀,说是今日有人提审了严世蕃。 严世蕃通倭案关系到满朝清流的前程,也顾不上什么堂官体统,扔下筷子便带人找了过来。 “你们问了什么?笔录何在?” 张永明再次将目光看向李昰。 李昰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张部院,您想看口供,应当去找邱堂尊调阅,直接找我们,怕是有点不合规矩吧?” 张永明的官再大,那也是都察院的官,管不着大理寺的人。 可现在张永明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倒严之前本官就装孙子,现在严嵩都倒了本官还得装孙子,那这严本官岂不是白倒了?! “大胆!” “私自提审人犯,藐视上官,倨傲回白,就这三条,哪一条都能定你的罪!” 李昰倒是风轻云淡。 “下官再说一遍,我们是大理寺的评事,不是都察院的御史,张部院想定我们的罪,还请先去找我家堂尊协同,等我家堂尊下了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走!” 说完,李昰便拉着何泌昌准备离开。 此举无异于直接将张永明的老脸扔在了地上,又猛踩了两脚。 这下不光是张永明的书吏,连都察院的那帮官差都看傻了。 这么跟当朝二品说话。 全家命都是赁来的,赶着还是吧? 羞愤交加的张永明连胡须都在微微发颤。 “我看谁敢走!” “先将人锁了!本官这就去找邱顺补函!” “都愣着干什么?拿人!” 前排官差得令,立刻拎着枷锁、镣铐涌上前来。 “且慢!” “大明律载有明文,敲登闻鼓者,凡官军人等,一概不得阻拦,违者重判!” “张部院如若要锁拿下官,下官这便要去敲登闻鼓找君父评理。” “如果张部院不拿,还请即刻放行。” 张永明的官再大,那也是都察院的官,管不着大理寺的李昰、何泌昌。 三司会审,为也就是三法司各行其是,以此得到一个相对公允的审判结果。 顷刻间,拎着枷锁、镣铐的官差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们现在已经得出了一个判断。 要么,李昰是个疯子。 要么,李昰后台硬到离谱。 不管是哪种可能,这个登闻鼓,他应该真的敢敲…… 张永明的胸口剧烈起伏良久,直到李昰再次发问。 “敢问张部院,下官能走了吗?” 众官差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身后的张永明。 张永明不想放人,但邱顺终究是清流自己人。 思忖片刻,张永明这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放人!” 直到何泌昌被李昰从官差的簇拥中拖出来时,还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真实的发生在他身上了。 这都行? 堂堂正二品的左都御史,说了这么两句就放人了? 之前吓唬他的时候‘朝野众正’不是这样的啊。 你们之前的嚣张气焰呢? 合着真就是单纯的盯着呗。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第8章 人才 李昰跟何泌昌两人已经走了半晌。 张永明却还迟迟没有回过劲儿来,下面的官差等着散班都有些急了。 书吏小心凑到张永明身旁,柔声道:“老爷……” “派人去邱家,告诉邱顺,明天去内阁碰头,一个洛缙换这两个混账,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两个七品小吏!” “喏!” 书吏小跑着离开胡同,随行的官差也相继散去。 …… 邱邸。 蓄着山羊胡,身形瘦削的邱顺穿着一身绸缎小褂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身后两个面容姣好的婢女正在为邱顺换着额头上的冰毛巾。 此时的邱顺还在为都察院的那个小御史发愁,严世蕃的案子是三司会审又在‘八议’之序。 他本来想趁着抄家的时候,直接把邱家跟严家的账目半道拦下销毁。 没想到都察院的张永明却抢先一步将那批账目造册留档了,邱顺能毁掉这些帐,却毁不掉张永明那边的留档。 张永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邱顺再清楚不过,他也是从都察院调出来的,之前也干了几年的言官。 哪个言官书房的抽屉里不是藏着满满几抽屉同僚的档案。 他没想到的是,这么重要的案子,张永明还在搞这些。 “大明朝怎么就养了这么多的小人!”邱顺发出一声由衷的感慨。 邱顺生气不是没有来由的。 三法司中,刑部尚书黄光升是个异类,他不是心学门人,而是清源学派,读程朱的。 换而言之,黄光升不仅想倒严,同样也憋着倒徐的心思,所以刑部才是现在这幅与世无争的模样。 张永明早在嘉靖三十年就时常弹劾严氏父子,早就在徐阶这条船上焊死了。 这样一来,三法司中,邱顺实际上是个相当大的变量,一旦邱顺铁了心的拉着刑部倒徐,很有可能一夜天变。 现在张永明却没有半点顾忌的意味,仗着徐阶的偏袒,这么大摇大摆的抓邱顺的小辫子。 就在这个时候,邱家的管家快步跑上堂来。 “老爷,都察院张部院派人送信。” 邱顺猛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 “人呢?” “已经回去了,就两句话。” “什么话?” “张部院请您明天去内阁找徐阁老议事,说是要拿洛缙换咱们大理寺的两位评事。” 邱顺眉头一拧。 洛缙就是都察院这半个月每天都要调走卷宗的那个小御史。 之前邱顺已经找了张永明好几趟,全都被这厮给糊弄过去了。 怎么今天转性了? “评事?李……昰跟何泌昌?他俩哪得罪张永明了?” 目前大理寺就这俩评事,邱顺很快便记起了两人名字。 管家低下身子,小声道:“小的方才打听了,这两位今天去刑部提审小阁老了。” “嘶——”邱顺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轻声冷哼道:“怪不得。” “这张永明还有点脑子,没到利令智昏的地步。” 何泌昌的事情,之前邱顺听徐阶提起过,好像是跟严家沾点亲,何泌昌刚一到任,李昰跟何泌昌便提审了严世蕃。 想来是这俩人已经威胁到‘倒严’大计了。 李昰跟何泌昌都是他的下属,在大理寺这一亩三分地,他说话还是管用的。 既然是你张永明先不仁,就不能怪我不义了。 邱顺打定主意,准备明天用这两名下属好好敲一敲张永明的竹杠,想明白了这些,邱顺不由得心情大好,一把扯掉头上的冰方巾,笑盈盈的看向了身后两个婢女。 …… 南城。 一路上何泌昌都没有再说话。 ‘朝野众正’的纸老虎被戳破之后,他之前的小心谨慎都变得那么滑稽可笑。 李昰先是拉着何泌昌回到自己家,两人褪去官袍,换上一身夜行衣后,蒙着面再次出门。 “到了,就是这里。” 李昰缓步驻足,停在了南城一处两进四合院旁,四合院的门楣上还挂着一块牌匾,匾额上写着‘洛宅’二字。 这御史在大理寺磨了半个月,洛家离李昰家又不远,李昰想不清楚底细都不成。 洛家拢共就一个老仆,一个厨娘,洛缙也是半年前从外放知府任上调任的御史,全家拢共仨人。 何泌昌跟李昰两个人对付这一家三口绰绰有余。 蒙着脸的何泌昌疑惑道:“明理,这里是……?” “那御史家啊。” “咱们这是……?” “废话,卷宗都被他带走了,不得敲打两下,让他赶紧上报吗?待会咱们进去就砸点东西,吓唬一下。” 还能这么敲打呢?! 何泌昌再次瞠目结舌。 “这能行吗?” “当然能行,言官就像非牛顿流体,你强他才强……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对于李昰的奇言怪语,何泌昌已经见怪不怪了。 短短一天时间,他的三观已经被李昰反复冲刷了好几遍。 他不理解的是,凭什么李昰这么干没事?! 就在何泌昌愣神的功夫,李昰已经沿着街边的一棵树翻进了洛家。 “哎,明理,你等等我啊!” “别叫名字!” 李昰咬牙叮嘱一句。 两人翻进洛家,透过远远望见书房依旧亮着灯火。 “直接进人家内宅不好吧……?”何泌昌下意识的纠结道。 “你来串门来了?!” “姓洛的,给老子滚出来!” 李昰爆喝一声,一脚踹开了垂花门。 这垂花门本就虚掩着,被李昰一脚踹的在半空“吱吱呀呀”的来回转了两圈。 李昰嘴上高声嚷着,一马当先朝着洛缙的书房冲了过去。 …… 书房内。 正在翻看卷宗的洛缙正在一边痛骂邱顺的无耻,一边拟着奏章,嘴里还在不住嘟囔着:“爹,娘,你们看见了吧,儿子没有辜负你们的教诲!明天儿子就要为国锄奸了!” “姓洛的,给老子滚出来!” 听到外面动静疑惑的洛缙抬起头来。 还没等他喊出声。 两个身穿夜行衣的蒙面大汉便已经闯进了书房。 “你们是什么人?” “你偷走的卷宗在哪?!” “本官乃朝廷御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算偷?!” “不告而拿是为偷,你拿卷宗告诉谁了?!” 见何泌昌跟洛缙两人要以‘偷’为辩题展开辩论,李昰不由得一阵头大,径自终结了这场辩论。 “你废什么话啊!” “直接砸!” 李昰一脚踹开何泌昌,何泌昌这才回过神来,抄起圆凳便朝洛缙扔了过去。 不得不说,何泌昌果然是个人才,不仅凳子没砸到人,反倒是弄灭了书房内仅有的两盏灯。 书房内顿时变得漆黑一片,昏暗的书房,脸颊上的面罩,别人家的书房。 有的人看似戴上了面具,实则摘下了面具,自幼被严加管教寒窗苦读的何泌昌内心深处突然好像被唤醒了什么…… 李昰则是箭步上前,直接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抵在了洛荣的脖颈上。 “卷宗在哪?!” “本官宁死不屈!” “你们今日若不杀了我,明日本官便要将邱顺告上金殿,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跟严家的勾当!你们动手吧!” 齐活! 李昰心中长出一口气,就在李昰准备找机会撤退时,却发现身后的何泌昌已经砸上了瘾。 不是哥们,你解压来了?! 第9章 风紧扯呼 “不就是欺负老实人吗?” “我让你们欺负老实人!” “……” 何泌昌将满腔的委屈全都宣泄在了洛缙的书房里。 喧嚣的书房很快便惊醒了早已熟睡的厨娘跟老仆人。 “老爷,您没事吧?” 厨娘跟老仆人各自打着一盏灯笼出现在书房里,光明唤醒了何泌昌的羞耻感。 再次恢复光明的李昰也清晰的看到何泌昌手中紧攥着的那半截木牌。 上面写着“先考”、“先妣”等字样。 木牌的另外半截早就飞到了书房角落,上面则是写着“讳道庭”、“穆氏”等字样。 地上还滚着几个烂桃…… “风紧,扯呼!” 李昰大叫一声,拉着何泌昌推开打着灯笼的老仆,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 肾上腺素水平高度异常的何泌昌也迸发出惊人的潜力。 踩着洛家墙根的水缸便直接翻出了洛家。 李昰则是趁着厨娘、老仆查看洛缙情况,敞开街门快步跑了出去。 很快,洛家便迸发出了洛缙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爹~!娘~!” “孩儿不肖啊!” “邱顺!不报此仇,我洛缙誓不为人!” “……” 直到两人在街头会合,何泌昌的手里还攥着裂成半截的牌位。 “你没事砸人家牌位干嘛?” “我哪知道手里拿的什么,你不是跟我说砸就行了。” 李昰满脸无语,他也确实没见过把爹娘的牌位供在书房里的。 将何泌昌手中牌位瞒着院墙将牌位扔回去后,两人很快便消失在了街头。 原本还担心今晚敲打不到位,经何泌昌这么一搅合,李昰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明天洛缙不跟邱顺拼命就不错了。 …… 翌日,清晨。 紫禁城内拢共只有两个衙门,均坐落在奉天门外,其一是左顺门旁的内阁值庐,其二是右顺门旁的六科衙门。 天子偏居西苑,内阁也就跟着天子在西苑另置了值庐,左顺门的这处值庐也就成了大九卿平日碰头、内阁首辅会见外朝百官的地方。 一大清早,张永明便早早入宫,等在内阁值庐,明显还没释然昨晚的事情。 退一步越想越气,忍一时越想越亏。 一想到区区两个七品,竟然跟他一个二品大员这么说话,昨晚躺在床上的张永明气的都快掉眼泪了。 “禀张部院,邱寺卿到了。” “克谨叫我等的好苦啊!” 张永明起身迎了出去,拱手致礼。 邱顺面无表情,现在是张永明求他,而且张永明先有愧于他,这会不摆摆架子,这半个月的委屈他就白受了。 “哟,这不是张部院吗?张部院折煞在下了。”邱顺轻车熟路的阴阳怪气起来,道:“将来万一坊间有什么对邱某不利的传言,邱某还得求部院高抬贵手呢。” 自知理亏的张永明也只能先压下火气。 “圣人曰:亲亲相隐,你我同窗,又是同年,这是何等情谊,都是分内之事,克谨何出此言?” “哈,哈,好一个亲亲相隐啊。”邱顺尬笑两声,道:“那个洛缙,是奉你的命来的吧?他越过大理寺直接调严案的卷宗,是意欲何为,又是亲于谁?” 张永明耐着性子自辩道:“都是下面人不懂事,本来就是大理寺几个书吏公函移交的太慢了,我让那个洛缙去催。” “谁成想他就咬着一份卷宗不松口了,书生意气嘛,轴过这几年就好了,你我都是这个时候过来的,这些你都知道的啊。” 邱顺闻言拍案而起,怒斥道:“书生义气?!有这么书生意气的吗?徐阁老之前也曾直言过,这个节骨眼上,不能什么都查,一切以倒严大计为重!” “你张临溪坐镇台宪,纵容属下擅自查察,损我一人名声无所谓,倘若坏了倒严大计算谁的?!” 邱顺俨然一幅大义凛然的模样,反倒张永明像是那个在老家走私的那个。 张永明收拾李昰、何泌昌,也不全是因为昨晚的两人失礼。 归根究底,禁止下面人私自提审严世蕃,不是为了他自己的事情,昨晚凭空受了那么大的气,现在想出昨晚的气又要受另一份气。 这种事情不经想,越想越委屈,张永明的火气也跟着提了上来。 “倘若你邱克谨为官清廉,有甚好怕的?清者自清,他要调卷宗,让他调去便是!再者说,卷宗不还好端端的在大理寺存着吗?” “难不成那卷宗里真的有鬼?” 张永明重新露出左都御史的气势,跟邱顺较上劲来。 邱顺也不知道张永明吃错了什么药。 你理亏你神气什么?!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砰——!” 邱顺拍案而起,指着张永明的鼻子怒斥道:“老子行得端坐得直!今天你姓张的不把话说明白,老子跟你没完!” 被这么一呛。 张永明也压不住心中的火气了。 反正现在朝上已经没多少严党的人了,横竖都是清流众正,大吵一顿徐阁老也能转圜。 勾结严家走私的是邱顺,不是他张永明。 收拾李昰跟何泌昌,也是为了公事。 大不了就让徐阶出来评理。 “邱克谨,那卷宗里有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严家的瓷器,都是销给了谁,又是谁在海外替严家张目,你难道当真不知吗?!” 邱顺闻言,寸步不让道:“在海外张目?江西的瓷器,都是供应浙闽外海水师驻军的日用!兵部皆是有帐可查!” “严案尚未办结,你张临溪就想急着定我的罪,早了点!”。 “哟,邱寺卿承认自己是严党了?”张永明抓住话茬,立刻扣起了帽子,道:“还驻军日用,福建一条船就能装瓷器十万件,每年出海那么多条船,我怎么不知道我大明朝在海外有几百万驻军?” “你!”邱顺眼睛一瞪,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张永明是真没跟他见外,也是发自肺腑的把他当自己人算计。 严家还没死透,就已经急着把他打成严党了。 想到这些,邱顺突然就释然了,扭头看向张永明轻笑道:“我还就是严党了,怎么着?严阁老已经定罪了吗?” 第10章 左右逢源 邱顺此言既出,连值房内的书吏变了脸色。 此时的严嵩固然已经倒台,但并未被治罪,只是致仕而已,所有的罪名都在严世蕃身上。 “克谨……这,你这话从何说起?” 张永明有些慌了。 万一邱顺真的倒戈,他就是第一责任人。 “从何说起?就从今儿说起啊!不是你说我与严世蕃勾结吗?” 言罢,邱顺拔腿便走。 原本候在左右的书吏顿时围了上来,死死抱住了邱顺的腿。 “邱寺卿,您不能走啊!” “您若是走了,咱们大明朝立时便要天下大乱了。” “快去请徐阁老来!” “……” 想走的留不住,想留的赶不走。 邱顺要的就是这句话。 严家眼看着就要完了,在清流队伍里站了这么多年的邱顺自然不会傻到真的倒戈。 他要的就是闹到徐阶面前去,借此事逼徐阶表态,将那卷宗销掉。 那卷宗消不掉,等严案告结,后半辈子他都要受张永明的胁制。 见有一名书吏匆匆离开值庐,邱顺也便逐渐消停。 不多时,得到消息的徐阶便出现在奉天门下的内阁值庐。 “恩师!” 刚见到徐阶,邱顺抢在张永明前面哽咽落泪,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侧旁的张永明也不甘示弱,忙道:“克谨,我也只是例行公事,你这是干什么?!” 方才在赶来的路上,徐阶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嘉靖末年的朝廷形势看似复杂,实则一点都不简单。 清流固然得势,但清流中党派林立,远比严党复杂的多。 当今皇长子乃是裕王,但裕王实际上是皇三子,裕王还有一个二哥一直活到嘉靖二十八年。 徐阶、张居正等人虽然也是裕王府的讲师,但这些人都是在庄敬太子暴毙之后调入裕王府的。 只有高拱早在嘉靖二十二年时,便在徐阶与夏言的斗法中横遭误伤,作为裕王府长史预备役被一脚踢去为裕王开蒙。 严嵩刚一致仕,清流中的程朱门人便一股脑的聚到高拱身边,明目张胆的准备起了倒徐。 现在看到面前这两位高徒,徐阶只觉头大。 清流中已经有一个高拱了,他门下可千万不能再内讧了。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此事是临溪有错在先,克谨你先起来。” 徐阶当即便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恩师。” 张永明本欲辩解,徐阶却没有半点理会的意思。 “那卷宗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待会我便拟个函,叫三法司一并勾销。” 邱顺眼前顿时一亮。 “恩师,其实那卷宗里没有什么,学生就是看不惯有些人大敌当前却还想着内斗,家事国事就是坏在这些人手上!” 这话邱顺就是故意说给张永明听的。 见张永明的老脸变成猪肝色,邱顺总算是一舒半个月来心中块垒,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 “恩师,大理寺那两个……” 邱顺要的条子徐阶给了,可张永明要的李昰、何泌昌两人,徐阶还没谈到。 不待张永明说完,徐阶便直接开口打断道:“你们的委屈,为师自然明了,都是办朝廷的差事,一口锅里吃饭,谁家的碗勺不碰锅沿?” “待此案告结,老夫为你邱克谨摆酒庆功!” 侧旁的徐阶走到主座,扶着太师椅缓缓坐下,提笔蘸满了墨汁写起条子。 邱顺见状亦是面带笑意。 “还请恩师跟君父静候佳音,过年之前,学生定将本朝巨恶绳之于法,以慰天下人心!” 说笑间,徐阶已然写好了邱顺梦寐以求的批条。 徐阶很清楚,张永明是不可能反水的,当务之急,是先稳住有能力下船的邱顺。 既然今天肯定要拉偏手的,那就不妨先将张永明压到底,这样待会徐阶单独找张永明‘画饼’的时候,张永明吃的也会香一点。 跟徐阶想的一样,拿到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批条的邱顺再也没了二话。 “严案繁重,大理寺还有诸多事宜,学生告辞。” 徐阶笑意慈祥,目送手捧批条的邱顺喜不自禁的离开了值庐。 而留在值庐,全程不置一言的张永明此时也已经快要憋出内伤了。 徐阶也没有理会张永明,反倒是将张永明晾在了一旁。 见氛围如此诡异,邱顺走的极快,像是生怕张永明再搅一档子似的。 …… 嘴上说着‘严案’的邱顺心里想的却全是那份卷宗,离开内阁值房的邱顺直奔都察院方向而去。 及至午门时,一个披头散发、似曾相识的身影突然映入邱顺眼帘。 “臣都察院福建道监察御史洛缙,弹劾大理寺卿邱顺,勾结严世蕃通倭等大罪十款!” “我手上有严家查抄出的卷宗账目!” “放开我,我要见君父!我倒要看看他邱顺能不能一手把大明朝的天遮了!” “……” “快来人啊,洛御史碰壁了!快去请太医啊!” 午门下乱做一团,洛缙的话一字不落的钻进邱顺的耳朵。 话中的意思很明显,洛缙已经拿到那份卷宗了。 邱顺手里的批条没用了。 他的一世清名正在朝着悬崖绝壁一路疾驰,行将坠入万丈深渊。 原本的已经被徐阶安抚下的火气,再次迸发出来。 张永明! 红了眼的邱顺眼睛朝着内阁值庐的方向折返回去。 待他回到内阁值庐时,却听到徐阶跟张永明师徒两人的声音从值庐内传了出来,薄薄的窗纸下,连两人的身影都能看清。 “恩师!大理寺的那两个评事居心不良,私自提审严世蕃,不可不察啊!” “他们居心不良又能如何?稳住克谨,就凭两个七品评事,能掀起什么风浪?” 说到这里,徐阶恨铁不成钢的将手中毫笔掷进笔洗。 “还有你!” “什么时候去查邱家的账不行,偏要在这个时候查?” “你素有清名,早在嘉靖三十年,便上疏弹劾过严分宜了,严案告结之后,光靠这个清名就足够你入阁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 “邱克谨与严家不清不楚,当下确实可以左右逢源,那以后呢?严世蕃一死,他还能向谁逢源?!即便是要定他邱克谨的罪,也不过是一纸公函的事情啊!” 徐阶三两句话让原本心情跌入谷底的张永明再次燃起希望。 入阁还有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值庐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原本已经离开的邱顺去而复返,此时正表情木然的盯着值庐内的两人。 第11章 震动朝野 邱顺之所以要销毁卷宗,并不仅仅是要抹去邱家的污点。 同样也是在看清流、徐阶对邱家的态度。 徐阶同意他销毁卷宗,说明徐阶愿意不计前嫌,继续接纳他。 等严案告结,他还是朝野众正之一,徐阶的高徒。 但刚才徐阶的话,已经表明了一切,破镜难重圆,事实就是事实,在邱家跟严家走到一起的时候,邱顺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更何况,现在外面那个小御史,已经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他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这是此时邱顺最写实的心情。 “恩师,学生受教了!” “张永明,我等着你抄我家!” 邱顺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张永明,扭头便走,徐阶那张墨迹未干的批条随风飘落。 及至邱顺离开,值庐内的两人都没弄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邱顺竟然半道回来了。 他不赶紧去销毁卷宗,回来干嘛? 很快便有一名书吏连滚带爬的跑进值庐。 “阁老,张部院,出大事了,都察院的洛御史,拿着一份卷宗要弹劾邱寺卿,被宫人阻拦后,碰壁自戕了!” 师徒两人瞬间便明白了邱顺为何去而复返。 徐阶老脸一白,立时看向身后的张永明。 张永明亦是一头雾水。 “恩师,学生,学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洛缙去大理寺要卷宗也不是第一天了。 怎么忽然就把卷宗调出来了。 “恩师放心,我这就去都察院先拦住底下人,学生惹得篓子,学生自己解决,绝不拖累恩师。” 张永明拎起乌纱帽便要追出去。 该拦的时候不拦,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了。 你来劲儿了? 看着面前这个宝贝学生,徐阶只觉天旋地转。 但严嵩、高拱,都在暗处盯着,理智告诉他,现在不能倒,他要是倒了,徐家就完了。 “且慢!” “我再想想,再想想。” 徐阶扶着太师椅强行站稳,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渗出,最后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猛地一拍靠背,急道:“派人立刻去刑部大牢,哪怕严世蕃不画押,也得先让罗龙文画押。” “你亲自去都察院,先拦住那帮御史,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学生领命!” …… 奉天门下已经聚了不少围观的吃瓜群众,其中甚至不乏身披朱红袍服的朝廷大员。 满头是血的洛缙在感受到众人的注视之后愈发奋勇起来,一次又一次朝登闻鼓的方向扑去,七八个小宦官一并阻拦都几次险些脱手。 洛御史之刚烈,看的众人啧舌不已。 “谏臣风范,诚如是哉。” “官官如此,国朝何愁不中兴,百姓何愁不安康,诶,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啊?” “……” 人群中的何泌昌看到这一幕,看向李昰的眼神愈发高山仰止。 大家都是七品,同一年中的进士,差距咋就这么大。 “明理,我服了,我彻底服了!你这……” 见何泌昌要当众自首,李昰脸色骤变,赶忙捂住了何泌昌的嘴。 “祖宗,你小点声!” 何泌昌点了点头,李昰才稍稍放下心来,目光重新回到洛缙身上。 言官争谏是明朝一大特色,前世他曾经看过一本《明代言官列传》上面详细记载了自明朝建立至覆灭的所有言官,其中有不少甚至都不是言官,只是敢于上疏进言,也都被收列其中。 看洛缙这幅玩命的样子,又是言官出身,在史书上应该是个猛人,最起码也应该留下名字。 可他却完全没听说过这个人。 如果洛缙真的只是因为何泌昌砸了他家牌位才这么死谏。 那在原本的历史上,是应该没有这样一位把命豁出去的言官洛缙。 想到这些,李昰不由得不寒而栗。 明代言官在朝堂的影响力极大,甚至能将内阁首辅骂到引咎辞职。 洛缙这么玩命,万一改变了历史走向,耽误了他抱大腿怎么办? 有那么一瞬间,李昰都有点想杀人灭口了,反正史书上本来也没有这么一号人,直接杀了影响应该不大。 “邱克谨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众人的目光瞬间便集中到了大理寺卿邱顺的身上。 见到邱顺现身,被众宦官拉住的洛缙顿时放弃了登闻鼓,红着眼朝邱顺扑了过去,口中不住大骂着“国贼!”、“奸佞!”、“道貌岸然!”、“欺世盗名!”等剧透性词汇,大有当场手刃仇人而后快的意思。 好在那几个小宦官比较敬业,抱胳膊的抱胳膊,拦腰的拦腰,这才没让两名当事人坦诚相见。 围观的众人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浓眉大眼的邱克谨啊! 众人看向邱顺的目光愈发复杂,有人鄙夷,有人惋惜,甚至还有人窃窃私语,只见邱顺脸色铁青,瞥了眼洛缙手中的卷宗,冷哼一声径自拂袖而去。 不难看出,邱顺应该已经决定倒戈了。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李昰当机立断,洛缙不洛缙的先不管了,赶紧把严世蕃捞出来,让这条大腿落袋为安再说。 现在靠严世蕃,将来靠何泌昌,抱紧这两条大腿,洛缙即便是真的失控,对他影响也不大。 想到这些,李昰拉起看热闹看的津津有味的何泌昌,径自朝宫外走去。 “明理,明理,你拉我去哪?” “刑部!” …… 言官死谏、徐阶门生、严案主审、私德有亏,邱顺成功集齐了所有要素。 就在内阁值庐隔壁的六科给事中衙门成了消息集散中心。 发生奉天门下的这一幕,经过这帮言官同行们的添油加醋,以最快的速度向朝中散去。 自暴自弃的严党、随波逐流的高拱、坐壁上观的程朱经学门人,此时全都睁开眼睛竖起耳朵,紧盯起午门的动向,他们关注的是洛缙接下来会怎么做,而都察院跟六科的言官们又是什么反应。 这些在一定程度上,将决定未来朝堂的走向。 而处在旋涡中心的邱顺连家都没回,直奔刑部的方向而去。 经洛缙这么一闹,用不了三天时间,邱家的事情就会在京师人尽皆知。 徐阶都靠不住,高拱更不会接纳他。 现在唯一有可能接纳邱顺,唯一能保住邱家的人,只有严世蕃。 严党不在乎什么清名不清名的,大家伙的目标都很纯粹。 就是捞钱。 只要严世蕃能涉险过关。 靠着严家在朝中的权势,最起码能保住邱顺安然无恙。 什么入阁拜相、青史留名,他已经不想了。 他要及时止损,狗屁清名、骂名,兜里的银子才是实打实的。 他早就是严党的人了! 第12章 下官有罪 明代士大夫尤其是京官的身体素质当属历代之最。 一是日常办公有拳脚需求,二是明代中后期京师人口比清代还要稠密,居京师大不易,因此不少官员都住在城外,每日只能骑马入朝。 严嵩初获荣宠时已年近六旬,时常被天子召见至深夜方可回家,严氏京邸在城西四里,故此在当时凌晨的京师街头时常能见到一位花甲老人单骑纵马,疾驰若电。 张永明离开内阁值庐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批都察院的差官拿着徐阶的手令赶到了刑部大牢。 众差官冲进大牢,不由分说,便将睡梦中的罗龙文拖了出来。 “你们干嘛?” “放开我!” “想让老子画押?老子抵死不认!” “陛下,臣冤枉啊!” “……” 被提审的罗龙文底气很足,其一是之前在李昰那里找补回了些许底气,其二则是他真的认为自己冤。 而且不是一般的冤,是堪比窦娥的那种冤。 罗龙文跟着严世蕃确实没少捞银子。 但徐阶给他们两人定的罪名并不是私相授受,也不是贪墨国帑,更不是专权擅政,而是通倭。 他们家中查抄出的脏银,不是贪墨所得,而是倭寇头子汪直给他们的活动经费。 罗龙文初出茅庐时,光靠制墨的手艺,每年赚的银子就已经比一品大员的俸禄高了。 现在徐阶却说他们为了银子去给倭寇当细作,第一次看到都察院草拟的供词时,罗龙文当场就骂了娘。 “来人,用刑!” 很快,罗龙文被人用绳索绑缚在老虎凳上,随着一块块砖被垫在脚下,膝关节不住的发出脆响。 “嘉靖三十二年,徐家打死家仆三人,给老子送了八千两转圜!” “三十四年,又占苏州佃户吴氏膏田七十八亩,吴氏来京讼冤,是老子遮掩的!” “三十八年,徐家织场逼死织工二十六人,沉尸江中,也是老子给你遮掩的!” “徐阶!我*你祖宗!” “……” 牢房内的严世蕃听到罗龙文的惨叫,嘴角却是忍不住上扬起来。 战报会骗人,战线不会。 自诩清流的徐阶,罔顾刑不上士大夫,直接冲进狱中用刑,只说明一个情况。 徐阶慌了! 邱顺真的要反水。 原本听到李昰的话他只信了三分,现在他已经信了十分了。 想到这里,严世蕃干脆隔着栅栏为罗龙文鼓起劲儿来。 “罗含章!你的脑子呢?想想他们为什么对你用刑!” “他们越是如此,说明他们越是杀不了你我!” “去他*的通倭!” 那御史手中的惊堂木敲得像是快板。 “严世蕃!你莫不是以为本官不敢对你用刑!?” “用刑?好啊!有种你今天一刀杀了老子!不然等老子出去见了圣上,老子让你全家给徐阶陪葬!” 直接在狱中弄死严世蕃。 他们还没那胆子。 没有徐阶的首肯,谁也不敢下这个手。 “加砖!加砖!” “先生,再加人就要瘫了。” “那就加另一条腿!” 膝关节的剧痛让罗龙文的牙龈都咬出血来,在一阵膝关节的‘咔吧’声响起后,罗龙文的叫骂声逐渐变成呻吟。 “小阁老……别说了,他们是给我加砖啊。” 严世蕃这才悻悻闭嘴。 “罗逆龙文,铁证如山,你认是不认?” 罗龙文几度险些昏厥,都被狱卒用一盆凉水泼醒,但见到狱卒拿印泥凑上前来,仍旧是将手指收了起来。 那御史被气的乐出声来。 张永明给他下的是死命令,他自然知道兹事体大。 今天罗龙文不画押,他就没打算走。 “好,不认是吧?” “上夹棍!” 随着十指连心的痛楚涌上心头,原本已经没有力气的罗龙文再次惨叫起来,怒道:“直接杀了老子吧,说老子贪墨,老子认了,但老子没通倭就是没通倭!” 那御史已经红了眼,仍旧不让分毫,各种刑罚次第加施。 很快,罗龙文便被折腾的没了声息,那御史一抬手。 早就守在牢房外熬着参汤的大夫立刻碎步上前,几针扎下去,又猛灌了一碗汤药。 罗龙文再次醒来。 先前的底气早已荡然无存,只是瘫坐在老虎凳上哀求速死。 严世蕃也早已被吓得不再出声,干脆重新坐回到稻草堆上去。 牢房外刑部的狱卒看到这一幕,都不由得怀疑起了人生。 这么多年以来,世人皆谓严氏为奸,徐氏为忠,可现在狱中这个徐党门生、清流御史,哪还有半点清流的模样。 就是比起锦衣卫都不逞多让。 这不都是清流们之前痛骂的严刑逼供吗? “开个价吧,只要你开口,我绝不还价。” 看不下去的严世蕃盯着不远处正在严刑逼供的御史道。 “小阁老以为谁都喜欢银子吗?” “那你说你要什么?字画?古董?女人?传习录、象山全集,你们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六经就是这么注你的?!” 那御史闻言,机械的扭过头来,轻声道:“下官只要您二人画押。” “只要您二位肯画押,下官即刻就走,绝不耽搁,还可以派人给罗小华治伤,如何?” 恍惚间,严世蕃突然感觉面前这御史的神态有些似曾相识。 他童年时好像在另一个人脸上见过类似的表情,他已经记不清那人是谁,但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让他终身难忘。 “小阁老,口供就在这里,签还是不签,您给句准话。” 严世蕃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住手!是谁让你们擅动大刑的?!” 就在这个时候,牢门处突然响起一声爆喝,李昰一马当先,闯进大牢。 众人寻声望去。 邱顺、李昰、何泌昌三人出现在刑部大牢之中。 “邱寺卿?下官是奉徐阁老手令……” “手令呢?!拿出来!” 邱顺接过话茬伸手便要手令。 那御史下意识便要掏手令,但看到邱顺脸上的神情,突然愣了下,邱顺情况不对劲,万一拿了这手令不还他,这事可就变了。 想到这里,那御史立刻起身改口。 “下官有罪。” 邱顺今天是来拜码头的,不是来查案的,也就没有跟御史纠缠,不耐烦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滚吧。” 第13章 童年阴影 “小阁老,下官来晚了。” 那御史走后,邱顺干脆利落的跪在严世蕃的面前。 严家跟徐家不一样,入门不讲究什么学术探讨,作揖打躬,磕头下拜,证明大家的道德观在同一水平线上就是自己人了。 被那御史吓住的严世蕃这才回过神来。 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你们咋才来呢!” 严世蕃杀过人,但对于他来说,杀人也不过就是点一下头。 朝堂上相互倾轧固然诡谲,但那种感觉跟直接蹲在牢里看着别人被用大刑是不一样的。 拳拳到肉的视觉冲击胜过对骂十局。 老虎凳也好,夹棍也罢,一套大刑走下来,罗龙文身上没有半点明显疮口,只有些许淤青。 唯一见血的地方,是罗龙文自己咬破的牙龈。 但能明显感觉出来承受了莫大的痛苦,身体的姿势明显异常扭曲。 何泌昌出门把那大夫拎了回来给罗龙文疗伤。 看着跪倒在严世蕃面前的邱顺。 何泌昌对李昰的钦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洛缙这么一闹,还真就把大九卿的邱顺给逼反水了。 但李昰却有些心理不适。 穿越两年,第一次见到被‘大刑伺候’的人犯,看到罗龙文的惨状,李昰愈发心惊。 蝴蝶扇翅膀不要紧,但这蝴蝶要是乱扇翅膀,把好不容易抱住的大腿扇跑了。 下一个这样的人就是他了。 “小阁老,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邱顺亦在侧旁附和道:“徐阶威逼甚甚,小阁老确需早定方略。” 严世蕃的抽泣声倏然而止,脸上露出了大脑宕机的表情。 “啊?” 显然刚才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严世蕃脑袋已经停转,沉浸在童年阴影中无法自拔。 严世蕃没动静。 李昰慌了。 何泌昌不靠谱也就算了,自诩嘉靖朝前三的聪明人被一场大刑吓成这样。 这大明朝还有条正经大腿吗? 洛缙那边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念及至此,李昰不再犹豫,当即旁敲侧击道:“堂尊,我大理寺掌刑名,能否在刑名上做文章?” “刑名?” 邱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徐阶给严世蕃、罗龙文两人定的是三条欲加之罪,其一是通倭,其二是豢养亡命,其三是占据有王气的土地修宅子。 他觉得这罪挺好的,沿着这三条罪查下去,肯定都是查无实据,最后报上去,把严世蕃放了也就是了。 不定这三条罪,难道定个查有实据的罪吗? 那罗龙文倒是省了喊冤了。 “胡闹!” 邱顺不屑的否定了李昰的方案。 何泌昌也看着李昰道:“明理,你要不要再想想?” 见众人一头雾水的模样,李昰终于沉不住气了,坐在条凳上,满脸严肃道:“小阁老,您觉得,杨继盛案,是否可用?” 满脸木然的严世蕃,听到‘杨继盛’这三个字,顿时眼前一亮。 “杨椒山……?” 严世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思索片刻之后便明白了李昰的用意。 杨继盛是徐阶的门生,自庚戌之变开始弹劾严氏父子,当时严嵩刚出任内阁首辅不到两年,杨继盛也才中进士三年。 直到嘉靖三十二年,杨继盛终于憋了个大的,沐浴焚香三日,正月十八伏阙死谏,被投入狱中。 三年后,卷入严、徐两党的两浙争功事件被处斩。 用杨继盛案,定严世蕃的罪,再合适不过。 自严嵩罢相以来,徐阶便自诩要为忠良平反,一旦定了这个罪,徐阶就不能反驳,不然就等于自己掌嘴。 而且这个罪名看似罪大恶极,但却杀不了严世蕃。 原因很简单,因为当初勾绝定案,将杨继盛等人斩首的,不是严世蕃,更不是严嵩,而是嘉靖。 突然找到破局之点,严世蕃马上就从童年阴影中走了出来。 “对!就是杨继盛案!明理真神人也!” 严世蕃对李昰的钦佩溢于言表。 想明白其中要害之后,更是激动的直拍脑门。 这主意不仅妙,而且合严世蕃的胃口,与他的行事风格浑然一体,就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似的。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明理也啊!” “小阁老谬赞,下官也只是想尽快为小阁老平冤昭雪而已。”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昰一通乱拍,拍的严世蕃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高山流水遇知音,如果不是两人隔着道栅栏,都恨不得当场斩鸡头烧黄纸。 “克谨!就按明理说的办,过几日三法司例会。” “把徐阶定的这些个鸟罪全推了,就定杨继盛案!” 严世蕃拉着邱顺仔细叮嘱着。 “下官领命。” 嘴上这么说,邱顺的目光却一直在李昰身上打转。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邱顺突然来到狱中,严世蕃却习以为常,没有半点意外,就像是提前知道了他要来一样。 而他这个下属李昰又能脱口而出这样的计策。 邱顺能猜到洛缙是严世蕃派人挑唆的,但事已至此,洛缙已经将事情闹大,洛缙是谁挑唆的已经不重要,邱顺也没有刻意去提。 但他原本猜的是严世蕃出谋划策,何泌昌执行。 现在看到狱中这个情况。 那个洛缙,别是这小子挑唆的吧? 如果是何泌昌干的,何泌昌是小阁老姻亲,邱顺想端严家的碗就不能说什么,可若是李昰从中作梗,那这事就要重新说道说道了。 …… 定计之后,三人很快离开刑部大牢,邱顺临行前从大理寺强行调来一队狱卒,专门盯着都察院的人。 有了这队狱卒在,都察院即便是还想动幺蛾子,邱顺也能很快知晓。 在罗龙文的呻吟声中,严世蕃做了一个梦。 梦中严世蕃不过四五岁的模样,老爹严嵩在赶马车,马车上装着的是一堆麻袋。 童年的严世蕃很是兴奋的坐在车上张目远眺。 剩下的路上,一个个荒村相继映入眼帘,目力所及之处尽残破不堪的嶙峋尸骸。 父子二人一连过了几个村子,所过诸村,皆是阖家杀尽,阖村斩绝。 儿时的严世蕃瑟瑟发抖的躲在严嵩身后,一低头才发现,坐在前面赶车的父亲严嵩也早已是两股战战。 第14章 椒山案 内阁值庐。 刑部大牢中的那名御史正在跟徐阶、张永明两人奏禀邱顺突然杀到狱中打断审讯罗龙文的事情。 “手令呢?” 徐阶眉头紧蹙,第一反应就是追问手令何在。 那御史当即便从怀中将手令掏了出来。 “奉还阁老。” 在看到手令的那一刹,徐阶明显松了口气。 这手令若是落到严世蕃手里不大不小也是件麻烦,有损羽翼。 接过手令,用烛火引燃,黑烟升腾而起,手令化作飞灰,徐阶的脑海中也只剩下了一个名字。 ——何泌昌。 跟邱顺一样,徐阶也觉得是严世蕃在拿主意。 但严世蕃人在狱中,肯定不能自由走动,自然就是何泌昌在外面替严世蕃沟通内外。 站在徐阶侧旁的张永明俯身轻声问道:“恩师,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派人盯住何泌昌。” “此人胆小如鼠,制服此人犹断严氏双足。” 听到这个名字,张永明很快便想起那晚在街头看到的那个人。 但是……看那情况,怎么看都不像是何泌昌在拿主意,何泌昌反倒是对身边的李昰言听计从的。 张永明想劝徐阶在李昰身上下点功夫,不要在何泌昌身上浪费时间。 不料徐阶见状,顿时摆手道:“奉命行事便是,老夫累了。” 原本一片大好的局面,被张永明搅成了这样。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徐阶已经没精力给这个宝贝学生讲课了。 他知道个锤子,老实办差就是了。 见到徐阶这个模样,自知闯下大祸的张永明也不敢多嘴,生怕得罪了授业恩师。 再说了,万一恩师有高招呢? 问多了反倒显得他愚钝。 张永明老实唱喏躬身作揖过后便离开了内阁值庐。 …… 天街。 李昰两人与邱顺告辞,半点没有察觉到邱顺眼中的异样。 现在李昰的头仍旧很大,他没想到的何泌昌这个人虽然胆子小,但却十分钦佩杨继盛。 “明理,借杨公的案子救小阁老,会不会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 “那可是椒山先生啊。” 李昰露出疑惑的神情,道:“然后呢?” “明理,你不知道椒山先生在民间有多高的威望吗?咱们拿椒山先生做文章,将来是要被天下人唾骂的啊。” “小阁老跟你我都在世或许没人说什么,但人总有百年的那一天,你就不怕被后人……” 何泌昌倒是不怕徐阶了,又开始怕后世不要命的读书人了。 看到何泌昌前怕狼后怕虎的样子,李昰真的怀疑,这是那个亲身出海,横行大洋的何泌昌吗? 就这怂样怎么带着大明征服大洋! “你知道杨继盛的《请诛贼臣疏》是弹劾庚戌年严阁老的守城方略,而严阁老是照抄了当年于少保的守城方略吗?” “这我哪知道,我就知道椒山先生在狱中……” “那你知道杨继盛的《请罢马市疏》里说与草原互市跟和亲一样屈辱,会让大明的银帛流失殆尽吗?” “这我哪知道,我就知道椒山先生在狱中……” “那你知道杨继盛最后被斩首,是因为声援徐阶的门生李天宠与严阁老的门生胡宗宪抢两浙大捷的战功吗?” “这我哪知道,我就知道椒山先生在狱中……” “那你知道杨继盛的发妻张氏,是孝康敬皇后的族人吗?” “这我哪……啊?!”何泌昌猛地转过头来,满脸惊愕的看向李昰。 孝康敬皇后也就是孝庙之正宫,武庙之嫡母,河北张氏、宪庙辽东巡抚张岐之侄女,在本朝险些垂帘听政的昭圣皇太后。 当今天子死仇,全都与这位孝康敬皇后有关。 严世蕃的前任,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儿子杨慎,就是因为在大礼议中支持孝康敬皇后,被发配云南。 时光荏苒三十载,听到杨慎在云南逍遥快活,嘉靖还是会气的吃不下饭。 直到杨慎死前,每逢年节嘉靖都不忘派人去卫所看看杨慎是否在乖乖戍边。 对杨慎尚且如此,更遑论是张太后的族人了。 何泌昌很快便想起,在杨继盛被枭首前,其发妻张氏曾自请替夫受刑,以换杨继盛戍边发配。 李昰继续追问道:“你难道没想过,杨继盛在狱中时,是谁劝张氏上疏的吗?” “那个劝张氏上疏的人,才是最想让杨继盛死的人啊。” 嘉靖三十四年,一个妇道人家突然出现在午门之外,伏阙上疏。 这一幕嘉靖很熟悉,十五年前,斗法失败的孝康敬皇后,就是故意穿着这样一身粗布麻衣,以近乎逼宫的方式跪在乾清宫为那两个为害京师半辈子的娘家弟弟求情。 上一次嘉靖没有手软,让张太后在乾清宫外跪到大病不起崩于寝宫,这一次嘉靖也没有手软,当天便勾绝了杨继盛的名字。 放眼朝堂之上,只有严嵩跟徐阶两人如此了解嘉靖的性格。 “徐阶赢不了,你我便不会被天下人唾骂。” 李昰看向何泌昌的眼神中充满关爱。 庚戌之变,万方哗然,穿越之前,他在短视频里没少刷到过,杨继盛就是徐阶试图借庚戌之变扳倒严嵩的一枚棋子。 焚香三日,伏阙死谏,本是奔着抢倒严头功去的。 只不过后来事态发展超出了徐阶的预料,被杨继盛弹劾的严嵩当堂将当年于谦的守城方略翻了出来,二人应对措施分毫不差,严嵩不少手令干脆就是只改了几个字,骂严嵩就等于骂于谦,反倒逼得徐阶进退维谷。 杨继盛也就此成为徐阶的弃子,而张氏伏阙是徐阶精心包装出来榨干杨继盛最后价值的一场大戏,提前为下一次倒严做正当性做背书。 还有不少博主因此调侃,如果徐阶生在后世,必然是泰斗级演艺经纪人,如果最后是徐阶赢了,杨继盛十有八九会原地成圣。 何泌昌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逐渐暗淡下来。 杨椒山这等人都能稀里糊涂的死在朝中。 他这样的,岂不是被人烤在炉子上的时候还在帮人家撒盐。 “明理,要不我辞官算了。” 李昰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不觉生出几分大耳刮子抽之而后快的冲动。 第15章 请官人用印 李昰现在很生气。 非常生气。 何泌昌要是辞官了,谁来带着大明前出大洋,从浅蓝走向深蓝,当然,什么大洋马不大洋马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李昰想中兴大明,纯赤子心。 更何况,现在严世蕃还没出来何泌昌就走了。 万一徐阶反扑了怎么办? “成,你明天去递辞呈吧。” “好!叔父那边就交给你了,过两天我就去找严阁老辞行。” 何泌昌是真的不想干了。 心里已经开始给辞呈打腹稿了。 “我跟你一起,咱俩一块辞,我去分宜买两亩地,跟你做邻居,过两天徐阶抓你的时候,还能给你送行。” 何泌昌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明理,我叔父那边不能没有你啊!” “再者说,叔父出不来,明理你又何以独善其身?” 李昰全然不在乎,无所谓道:“那咱俩就一块上路,刚好路上有个伴。” 要摆烂就一起摆,对于何泌昌意图反客为主,把李昰当大腿抱的行为,李昰表示强烈谴责并将与之斗争到底。 反正怂的人不是他。 何泌昌低下头,不再做声。 两人就这么走着,很快就到了岔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的胆子也不是一天变大的。 临别李昰拍着何泌昌的肩膀宽慰道:“你越是怂,越是有人欺负你,你叫的越大声,人家就越是兴奋,你那么钦佩杨继盛,这么大的优点你怎么不好好学着点?” 说完,李昰扬长而去,何泌昌也失魂落魄的朝下榻客栈的方向走去。 刚到客栈附近,兀自被人撞了下。 何泌昌也没分清楚是谁撞的谁,只是下意识作揖躬身道:“抱歉。” …… 中进士两年,因为严嵩罢相的缘故,何泌昌自认为过不了多久就要被贬谪,也就没有置办宅邸。 一直住在客栈里,时刻准备着轻装远戍。 刚回到客栈,还没等何泌昌引燃火折子,整个房间里便自己亮了起来。 “何评事回来了?” 还没等何泌昌反应过来,房间里便响起一道声音。 一个青衣小帽管家模样的老头,正端坐房间正中笑盈盈的盯着他。 见到此人,何泌昌顿时寒毛倒竖,僵在原地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这人他见过。 就是上次告诉他‘朝野众正都在盯着他’的老管家。 见到何泌昌这幅模样,那老头并不意外,单刀直入道:“何评事别紧张嘛,今天邱顺跟小阁老定了什么计策,是否方便告诉老朽?” 这几天经历了这么多。 何泌昌的胆子也大了一点。 不过就是吓唬而已。 明理说的对,他们要是真有那么大本事,怎么可能允许他到大理寺任职,想到这里,何泌昌也渐回过神来,道:“您觉得方便吗?” 为不落下风,何泌昌还拖来一把椅子,就这么面对面的坐在那管家面前。 管家也愣了下。 嚯,长大了? 上次来的时候,何泌昌还没等说话就已经吓得站不稳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是小的低估何评事了。” “少废话,没事就滚蛋。” 何泌昌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那管家倒也不馁,枯槁的老手在袖中缓缓抽出了一个麻布包,轻放在了书案上。 “那现在方便了吗?” 何泌昌不屑的‘嗤’了一声。 低头一瞥,便看到那麻布里包着的正是他一直贴身携带的官印。 何泌昌打了个激灵。 下意识朝腰间摸去,这才发现兜里的官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换成了瓦块。 “你们!” 何泌昌愤然起身,激动的看向那老管家。 泥人还有三分气。 就在何泌昌行将跟那老管家鱼死网破时,老管家却是努了努嘴。 “何评事,您再仔细瞧瞧呢?眼熟吗?” 何泌昌下意识的低头看去才发现,那瓦块也并不是普通瓦块,瓦块的纹路与何家分宜祖宅用的一模一样。 大明瓦片的样式繁杂,各家窑口的烧制工艺都不相同,每个县都有好几种瓦块。 现在这瓦块出现在徐阶手里。 说明徐阶的人已经去过何家了。 攥着手中的瓦片,何泌昌的双手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一股说不出来的恐惧扑面而来,何家是仗着祖母的这层关系骤然发迹,故此家中只有他这么一个独子。 田园将芜,他若是在京师出了事,他的爹娘族人要怎么办? 见火候差不多了,那老管家缓缓起身,上前关上房门。 “现在总该方便了吧?” …… 南城,李家。 李昰熟练的从兜里掏出钥匙,三两下捅开街门的铁锁,然后顶上木栓。 这套宅子是李昰拿原主留下的新手大礼包买的,跟洛缙家几乎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虽然不大,但总算是有个落脚之处。 “等忙完了这阵,也该添些人手了。” 这年头没有自来水跟燃气,一个人住压根就没法住。 李昰这么想着,刚走进正房,突然嗅到些许兰香,而后一个柔若无骨的身子在后面抱住自己, “官人~” 一声娇嗔,千娇百媚。 “你是?” 低头看去,一个面容姣好,肤质白皙的小娘子身罩薄纱赤着脚,正趴在身后宛若一只小狸奴般媚眼如丝的盯着李昰。 听到李昰的问题,向前轻盈一扑便钻到了李昰胸前。 滑,太滑了。 “阁老闻听官人孤身一人,特遣奴家来侍奉官人。”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让他升官发财他也愿意。 可惜,理智告诉他,天上不会掉馅饼,即便是真有大善人做好事,也不会用这种方式。 听到‘阁老’这两个字,李昰顿时浑身一颤,大脑也跟着冷静下来。 “哪个阁老?” 李昰瞬间警惕。 那小娘子却随手摘下头上发簪,如绸缎般的漆黑长发兀自散落,没有理会李昰的问题,只是俯在李昰身前缓缓跪下去,在跪下去的同时,顺手解下李昰腰间的官印,面色通红的与李昰对视一眼,四目相对过后,又娇羞的低下头去,而后白皙娇嫩的双手将官印高举过头顶,柔声道:“请官人用印。” 第16章 明理,你快开门啊 李昰内心深处有一种悸动,他想跟小娘子好好讨论一下这个印怎么用,往哪用。 但他知道,这种悸动必须压制下去,一顿饱跟顿顿饱的区别实在是太大了。 这要是徐阶派来的人,下个月李昰就得陪着徐党一起上路。 “呃……我觉得还是说清楚点比较好,是分宜严阁老,还是华亭徐阁老?总不会是慈溪袁阁老吧?” 李昰正在祈祷。 祈祷是严阁老派来的人,哪怕是那个天天在内阁熬药摸鱼写青词的袁炜袁阁老派来的人他都认了。 “奴家是谁派来的,当真这么重要吗。” 听到这句话,李昰的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不肯表态也是表态。 一切都已尽在不言中。 李昰长吐一口浊气,微阖双目,耸身玉立道:“请姑娘自重。” 小娘子双手垂下,恭敬将官印放在桌上,依旧跪地,似娇似恼道:“官人劝奴家自重,却紧闭双眼,若是官人睁眼看看奴家,奴家不信官人两眼空空。” “奴家只是想侍奉官人,又没有求官人许诺什么。” 说话间,李昰腰前玉带上已经多了一双柔荑。 李昰深知什么都不要就等于什么都要的道理。 “你再靠近,我就要报官了。” 李昰咬着牙将头扭到一旁。 就在这个时候,街门方向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明理!明理!快开门啊明理!” 何泌昌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昰如释重负。 终于来人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何泌昌的声音如此亲切。 再不来人,他自己都说不准能干出什么事情。 就在李昰转身想要去给何泌昌开门时,突然被那小娘子在身后抱住,再回头,澄澈的双眸中已然噙满泪花,道:“官人保重,您是君子,有贵人要害您,还望官人务必多加小心。” “妾身出身不干净,不敢奢求名分,若是官人哪日烦躁了,就去报房胡同找崔姨,贵人那边,妾身自会编些消息应付,还望官人保重。” 小娘子一扫先前妩媚,言谈间反倒像是暗许芳心多年的情人。 李昰将牙一咬,没有理会,兀自抽身朝街门处走去。 …… 李家街门。 “明理,出大事了!” “我对叔父不住,对你不住啊!” 何泌昌掏出瓦块,一边说,一边便要往李家钻,不料却被李昰死死拉住,何泌昌一脸茫然道:“怎么了?” “没事,里面有点不太方便。” 李昰话音未落,那姑娘已经换了一身厚实衣裳,袅袅缓步自内宅走了出来。 跨出街门时,还不忘微微欠身,朝李昰行了个万福礼。 “官人保重。” “走,走了?” “嗯,官人莫送了。”小娘子眼眶微红,脸上还挂着泪痕。 就在同时,一顶二抬小轿也稳稳当当的停在三人面前。 直到坐上轿子,那小娘子都还在两眼通红含情脉脉的看着李昰。 呐,这个就叫专业。 “明理,这位是?” 何泌昌记得很清楚,之前问过,李昰还没成亲啊。 李昰满脸悲切,显然还没从先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锁上门拉起何泌昌朝远处走去。 “别提了,徐阶的美人计,我知道个酒楼晚上不关门,肘,今晚不醉不归。” “美……美人计?!” 同样都是七品,同样都是大理寺评事。 李昰这里是美人计,他那边就差刨何家祖坟了,至于这么瞧不起人吗?! …… 邱邸。 一个浓妆艳抹的老鸨站在邱顺面前。 “官人,就差一点了,老身听得真真的!没想到突然来了人,把事给搅了。” 身披绸缎小褂的邱顺拧着眉毛将书吏记下来的谈话内容揉成一团扔进纸篓。 “没人也够呛。” “不可能!您信我的,实在不成老身去查查他有什么小嗜好,我们量体裁衣,当初老身跟夏阁老就是……” 见那鸨母越说越没边。 邱顺连忙从腰间摸出一锭五十两的银锭,鸨母顿时变了脸色。 “您瞧这话怎么说的。” “往后怎么办,您说话,我照办,但依老身之见,那姑娘还是留着吧,万一将来有用,她又脏了身子,坏了官人大事就不妙了。” 这锭银子再多,那也是一锤子买卖。 但养个姑娘,那是月月都要有挑费的,邱顺这种人要用的姑娘,还必须娇生惯养,既然金贵,就少不了供银子。 那姑娘今年才十六七岁,一旦留了,光用度就至少能赚三四年,要是将来派上用场,那就没有边际了。 邱顺瞥了一眼纸篓中的谈话内容,不耐烦的点了点头。 “成,就这么办,你先回去吧。” 李昰在严世蕃这边出了大力,邱顺不光是想弄清楚是谁在背后搞鬼,也是近乎肌肉记忆似的想抓李昰个小辫子。 手里多根辫子,将来在严家这边就多一分主动。 没想到李昰竟然不上套。 血气方刚的年纪。 尚未婚配。 竟然能顶得住这个。 严党也没有他想到那么好混。 鸨母走后,邱顺轻叹了口气,严徐两党要是能一直这么斗下去就好了,想到这里,邱顺不由得将目光落回到身后的书案上。 思虑再三,唤来书吏吩咐道:“把这封信送到徐相公府上,对了,换身衣裳走柴门。” …… “掌柜的!上酒!上好酒!” 李昰拉着何泌昌找到走进酒楼,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何泌昌的眼睛已经快红出血了。 他很难过。 他知道她每一个字都在扯淡。 但这个劲儿实在是太大,一时半会压不住。 他刚准备骂两句徐阶解解气,嘴巴刚张了张,还没等骂出口,何泌昌已经旋了一整坛,豪情万丈的将酒坛一扔,便扯着嗓子破口大骂起来。 “徐华亭!我*你先人!” “你当真是不给老子活路啊!” 李昰张着嘴僵在原地。 “?” 他本来只想小声嘀咕几句。 没想到何泌昌这么猛。 然后何泌昌便捶胸顿足的恸哭起来。 再然后酒楼掌柜带着几个伙计就跑过来了,饱含歉意的笑容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连菜都没上,两人就被轰了出来。 回到家的李昰更郁闷了,酒一口没喝,家里还多了个动不动一展歌喉的何泌昌,歌词里尽是对华亭徐家的亲切问候跟对徐相公的溢美之词。 但不管李昰怎么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厮硬是不开口。 就在何泌昌引吭高歌时,李家小院外,五个腰间别着短刃的黑衣人也已经摸到墙根。 第17章 在下何泌昌 唱累了的何泌昌瘫坐在地,沉沉睡去。 喝成这个德行,肯定是回不去了。 好在这四合院房间多,就在李昰准备随便找个房间把何泌昌一扔就回屋睡觉时,便见五个蒙面大汉如履平地般翻进了外院。 李昰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两下。 “今晚还真是热闹啊。” 先是有人送女人,何泌昌又过来发癫,现在又来了五位好汉,这五个人个个身形健硕,李昰明显不是对手。 “还未请教,五位好汉是……?” “翠微山,清风寨,迟飞甲。” 翠微山是京郊的一个小山头,山上原本有不少佛寺,不过宪宗、孝宗、以及今上均是崇道抑佛,故此翠微山香火日衰,现在已经渐成荒山。 名叫‘迟飞甲’的大汉目光凌厉,年纪与严世蕃不相上下,不住的打量着李昰:“道庭公于我等有再造之恩,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道庭公?”李昰微微皱眉,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听过。 见李昰愣神,迟飞甲冷哼一声提醒道:“我等恩公尊姓洛。” 这就说的很明白了,李昰认识姓洛的,就只有不久前伏阙死谏的那个御史洛缙了,‘洛道庭’就是那晚被何泌昌砸碎的牌位上的名字。 “那各位今晚造访寒舍,是要为道庭公报仇?” 嘴上这么说,李昰手上也调整了姿势,手头只有何泌昌这一件兵器,只要这帮大汉说‘是’他就准备把何泌昌丢出去,然后从后门去报官。 “本来是这样的。” 李昰闻言愣了下。 这种事还能有缓? “此话怎讲?” 为首的蒙面大汉单刀直入,兀自走到石桌前坐下,指了指何泌昌问道:“这小子方才的那些话,我们都听见了。” 李昰恍然,洛道庭对这帮人有恩,但徐阶跟他们有仇,而且看这样子,徐阶跟他们的仇明显比洛道庭的恩大的多。 这帮人本来是奔着给洛道庭寻仇来的,只不过听到何泌昌痛骂徐阶的时候又犹豫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徐阁老,有德啊~! “诸位好汉,实不相瞒,不日我等便将动手倒徐,如若是各位有冤情,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二人,我等定会奏明圣上,为诸位沉冤昭雪!” 李昰一拱手,何泌昌也跟着摔在地上。 “谁要什么狗屁沉冤昭雪?沉冤昭雪能生白骨活死人吗?!” 听到李昰这么说,那五个黑衣人不喜反怒。 李昰倒抽了一口凉气,疑惑道:“那各位好汉的诉求是什么?” “简单,倒徐。” “把徐阶的所有同党,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好!”李昰激动的一拍大腿,坚定道:“在下愿对天立誓,三个月内,徐阶必倒,届时必将徐阶党徒一网打尽!” 众黑衣人也没料到李昰答应的这么痛快。 徐阶是堂堂内阁首辅,你是干嘛的? “大哥,我看这小子油嘴滑舌的,咱们还是先替道庭公报仇吧!”身后一黑衣人终于忍不住上前劝道。 迟飞甲盯着李昰嗤笑一声,道:“徐华亭是内阁首辅,你小子把话说的这么满,不怕闪了舌头?” “实不相瞒,之前强闯洛家,也是我等为了倒徐不得已而为之,诸位怕是还不知道在下的身份吧?” 李昰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俨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你是?” “在下何泌昌,祖母欧阳氏乃是严阁老发妻严老夫人的同母妹,在下祖母因幼年走失,故此不为朝野所知,不知道这样足够说服诸位了吗?” “诸位若还是不信,何某只能与各位歃血为盟,对天立誓了。” 五个黑衣人均是瞳孔大震,这堆名头报出来,他们确实有点信了。 世人皆知,严家人丁稀薄,这层虽然关系比较远,但也终究是亲戚,话语权肯定是比普通的小官要重的。 “你祖母是严阁老的小姨子,那严世蕃是你……”一人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甭算了,是我表叔。” 迟飞甲的目光一转,盯着地上烂醉如泥的何泌昌问道:“这小子也是你家亲戚?” “不是,他叫李昰,年幼时父母在徐家织场做工,不到两年音讯全无,今天是爹娘的忌日,所以有些激动。” 这当然是李昰随口瞎编的。 反正他们一帮山贼也没办法去户部考证。 五人闻言均是露出了同病相怜的眼神。 “唉,哪有爹娘不疼儿女,这么多年都没有音讯,想来是已经遭了徐家毒手。” “刚才在酒馆我就听见了,当街痛骂徐阶,连掌柜都吓傻了,这位李兄弟是条汉子!” 迟飞甲也点了点头,道:“李昰,好汉子,这个名字我记下了。” “来吧!” “干嘛?” 李昰愣了下,还没等反应过来,迟飞甲就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 “歃血为盟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便闪过一道寒光,紧接着李昰便发出一声惨叫。 …… “都是要倒徐的人了,怎能这么怕疼。” 完成仪式之后,迟飞甲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嫌弃的眼神。 “大哥,人家自幼娇生惯养的,身上估计都没有过这么大的口子,怕疼正常。” “二哥说得对!” “……” 亲眼看到一碗血水灌进李昰的肚子,临行前,迟飞甲还不忘拍着李昰的肩膀轻声威胁道:“别耍花招,被我们知道了名字,想找你很好找的。” 李昰乖巧点头。 对不住了,用修。 就当是报答我今晚收留你了。 五人刚离开,李昰便捂着伤口龇牙咧嘴的翻找起纱布来。 他确实料到今晚可能要见血了。 但他打死也没想到今晚最后见的竟然是自己的血。 此时,摔在地上的何泌昌也被李昰翻找纱布的声音吵醒,满脸疑惑道:“明理,你在找什么?” “还能找什么!纱布啊!” “纱布?你受伤了?” “别提了,刚才家里进山贼了,要替姓洛的报仇,听说咱们要倒徐,又逼着我发誓,歃血为盟才糊弄走,过来帮我缠两圈。” 后面一大串何泌昌没怎么听清,只听到李家进了山贼。 “多谢明理救命之恩,山贼怎么都敢进城了,他们五城兵马司是怎么巡街的?!” 何泌昌一边帮李昰包扎伤口一边道谢。 “不用,应该是我谢你。” “啊,为什么?” “……没什么,再多缠两圈。” 何泌昌挠了挠头,饱含歉意的低声道:“明理,其实我早就醒了……” 第18章 六经注我 小院里死一般寂静,气氛尴尬的叫人想从地上打滚。 还不等李昰解释,何泌昌便开口道:“明理临危不惧,从容黜陟,连山贼都愿与你歃血为盟,我实在……实在是自愧不如。” 这好像不是发现别人偷偷用自己马甲该有的反应。 “你什么时候醒的?” 察觉到不对劲的李昰小声试探道。 死亡的威胁关闭了,道德的束缚又占据思想的高地了,深感愧疚的何泌昌低头道:“他们逼你喝那碗血水的时候。” “我们盟誓的时候你就已经醒了?” “没全醒,当时酒劲还没散,迷迷糊糊的就听见你大喊大叫的。” 李昰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么个‘早就醒了’啊,幸亏这年头做买卖比较实在,酒里但凡兑点水,何泌昌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嗐,我当……” 何泌昌疑惑的看向李昰。 “我见你落难而袖手旁观,你不生气吗?” “我怎么会生气呢?贪生而怕死,人之常情,别说是人了,就是路边的小猫小狗不也都贪生怕死吗?” 李昰连忙解释起来。 何泌昌听到李昰这么说,愈发感觉无地自容,神情肃然道:“徐阶那帮人,老说这个是圣人那个是圣人。” “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明理,你才是真正的圣人!” 这话说的连李昰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如果有人拿阖家性命相要挟,你会怎么办?” 李昰愣了下。 又有人吓唬何泌昌了? 徐阁老就这还内阁首辅呢,怎么跟混社团的一样,怪不得这么多仇家。 “楚汉相争,楚汉俱临广武,相守数月,项王欲烹太公以降汉高祖,你知道汉高祖是怎么说的吗?” 何泌昌疑惑道:“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尔翁,而幸分一杯羹?” “精炼一下。”李昰摇头摆手道。 “吾必烹尔翁?” “不错……嗯?!” 文章还能这么精炼呢? 李昰原本想劝何泌昌看开一点,学学刘三的豁达胸襟,没成想何泌昌竟然这么会精炼……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一念起而天地宽,这五个字刚一说出口,何泌昌眼前顿时一亮。 这天下又不是只有他有家人。 他害怕,难道徐阶、张永明这帮人就不害怕了吗? 何泌昌激动的站起身来,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只是无处施展,只能原地踱步。 看的李昰一愣一愣的。 何家请的先生们,究竟都教了何泌昌些什么东西? 就这也好意思说师从大儒? 他很想上去给何泌昌一巴掌,问问他究竟明白了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毕竟这样总好过他天天畏首畏尾的。 …… 很快就到了三法司例会的日子。 严案是天字第一号钦案,故此三法司的例会地点必须在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召开。 三法司中张永明到的最早,张永明抵达时,缇帅朱希孝跟东厂派来旁听的两名宦官早已在正堂恭候。 朱希孝是成国公朱希忠的胞弟,嘉靖十八年,天子南巡至卫辉行宫大火,成国公朱希忠与大金吾陆炳联手将天子从火海里背了出来,朱希忠当时尚且无子,故荫其弟,朱希孝因此得以供事锦衣卫。 陆炳死后,朱希孝便成了锦衣卫的一把手。 不过朱希孝才质平庸又生性圆滑,故此锦衣卫早已不复陆炳在世时那般强势。 见到张永明,朱希孝连忙上前拱手行礼。 “在下已备下茶点,还请张部院入内品茗。” 张永明头都没回,两手一搭敷衍道:“有劳缇帅,方才我见恩师车驾,想来亦是来此处旁听,先不进去了。” “徐阁老也要来?!” 朱希孝闻言一惊,之前通报例会日程上,可没有徐阶的名字,思忖片刻,朱希孝也跟着站在了北镇抚司大门外。 两人站了没多一会。 便见两辆马车自远处并驾齐驱而至。 正是刑部尚书黄光升跟徐阶的马车,见到这两辆马车,张永明跟朱希忠立时站直身子,毕恭毕敬的候在门外。 “学生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永明,拜迎恩师。” “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恭迎徐阁老、黄部堂。” 张永明长揖躬身,毕恭毕敬,就好像没有看见黄光升。 很快,两个老头也相继在家仆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多日不见,徐阁老风采依旧,国朝之幸啊!” 一个身穿正二品文官袍服的山羊胡瘦削老头,轻捋花白胡须,笑盈盈的站在徐阶侧旁拱手。 身为内阁首辅的徐阶也没有半点百官元辅的架子。 以前的时候他可以不把黄光升放在眼里,但现在邱顺反水,黄光升也跟着水涨船高。 严世蕃如果杀不了,可不仅仅是严党逆风翻盘,一切照旧这么简单。 就严世蕃那个性子,真要是活着从刑部大牢走出来。 连徐阶养的小京巴都得被严世蕃一脚踹去辽东。 “人无再少年,我这身子一年不及一年,明举可是在取笑老夫?” “在下岂敢,阁老操劳国事,万民称颂,必有无量之上力护持阁老安康。” 两人有说有笑的与张永明擦肩而过,及至朱希孝身前,黄光升拉住朱希孝的手笑道:“光顾着跟徐阁老寒暄,竟不曾与缇帅问候,成公近日可还好?” “有劳先生挂念,家兄就是耳朵有些见背,其余都好。” 黄光升一把拉起朱希孝,三人肩并肩向北镇抚司衙门走去,只剩张永明愣在原地。 直到徐阶瞥了一眼,尴尬的张永明这才快步跟上。 官场尊卑,自然分明,徐阶是内阁首辅向来先行。 及至门槛处,徐阶正要进门,黄光升忽的驻了足,躬身作揖。 “徐阁老膺加太师,百官元魁,在下不敢争先,阁老请。” 徐阶愣了下,只得呵呵一笑,亦伸手道:“黄部堂得朱子真传,享誉海内,乃士林楷模,何必拘于官场礼节,还是黄部堂先请吧。” 二人客气一番,相视一笑,徐阶正要进门,便听黄光升的声音倏然响起。 “既然如此,那黄某便不谦让了。” 说完,黄光升便拎着朱希孝在徐阶师徒二人的注视下,踏着四方步走进了北镇抚司衙门。 第19章 时无英雄 两宋之际市井繁盛,天下奢靡之风大起。 豪绅士人多豢家仆,累民甚重,朱熹遂立道学,以‘存天理、灭人欲’为名,教士人寡欲以轻民负。 在黄光升眼里,朱子之学固然僵化,但也绝不是陆王心学能取代的,朱熹灭的是士人、豪绅的‘欲’,轻的是百姓的‘负’。 心学以‘六经注我’之名,纵情享乐,他们倒是快意人生了,但他们享乐的代价却一滴不少的浇在了百姓头上。 黄光升是福建人,又曾供职江南,无数次眼见到普通商贾都要豢养数千奴仆以供其全家享乐,这些人不事农桑,但每人每日却少不了一斤半的口粮供应,每人每年便是五百余斤。 这是江南一亩地两季全年的收成。 这帮人的口粮不管如何获得,最终都是要田间农户供应,一个商贾便要这么多奴仆,天下吹捧心学之士人、商贾又何止十万。 如果真的能‘注’出什么惊世之学也就算了,有卖有得,也算公允。 可心学滥觞自宪庙陈献章迄今已近百年,心学于国事不见半点建树反倒致使民生日艰、每况愈下。 为了心学这帮人的‘六经注我’,每年都要‘注’掉足够供应九边百万边军的口粮。 诚可谓竭民之力以供陆王,陆王无一德以报民。 在黄光升眼里,严嵩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国贼,徐阶推崇的陆王心学却是实打实的亡国之陋学,社稷之流毒,衣冠之巨盗,长此以往,必有倾覆之患。 也正是因此,在今天之前,徐阶见到黄光升时还是趾高气昂,而今日徐阶的恭顺,更令黄光升鄙夷。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是黄光升的唯一感悟。 四人走进北镇抚司衙署。 黄光升这才扭过头来看向身后的徐阶,故作疑惑道:“为何不见大理寺邱克谨?” 洛缙大闹午门弹劾邱顺的事情,早已是人尽皆知,黄光升自然知晓,不然也不会有今天这么一出。 这种事情,外人看热闹,知情人早就已经笑掉大牙了。 经洛缙这么一闹,严世蕃如若起死回生,徐阶二十年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每当想到这些,黄光升都忍不住多吃两碗米饭。 被黄光升戏耍的徐阶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没有说破。 “大理寺公务繁重,咱们再等等便是。” 四人就这么依次落座。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书吏突然快步跑进北镇抚司,径自走到了黄光升面前。 在黄光升耳畔附耳说了几句之后。 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黄光升脸色骤变,兀自看向身旁的朱希孝问道:“大金吾,可否借值房一间?” 朱希孝没有半点犹豫。 “自无不妥,黄部堂后衙请。” 黄光升就这么招呼都没打一声,直接离开了前衙大堂,将徐阶师徒两人晾在了堂上。 朱希孝倒是朝着二人讪笑两下拱手致歉。 …… 北镇抚司后衙值房。 朱希孝、黄光升两人同坐在值房内。 “迟飞甲私自进城,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尽早通禀?” 翠微山再怎么说也是天子脚下,朝中没有人护持着,这帮人不可能在京郊站得住脚。 方才那书吏面露难色,黄光升见状,道:“缇帅不是外人,直言便是。” “喏。” 听到黄光升这么说,那书吏才如释重负。 “堂尊,堂尊前几日闭门谢客,小的无法通禀,今日这才得以报知堂尊。” 黄光升偷瞥了一眼朱希孝,而后轻捻着茶盖问道:“他迟飞甲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之前有人砸了洛道庭的牌位,他们给洛道庭报仇去了。” “他们怎么知道的?!” “是听给他们送豆腐的侯三说的,那两人去洛家时刚好被侯三瞧见。” “可伤了人?”黄光升继续追问。 “没有,他们说那人正在倒徐,怕坏了堂尊大事,故此没有动手。” 黄光升眉头紧锁,直觉告诉他这事没有这么简单。 “倒徐?那人叫什么名字?” “说是叫何泌昌。” 黄光升闻言不由失笑,他之前就猜到,洛缙十有八九是被严党推出来的,没想到今天就实锤了。 思忖片刻,黄光升便起身拱手道:“缇帅,在下告辞。” “黄部堂,您走了这法司例会怎么办?” “我得先进宫一趟将此事报与君父知晓,他们想议让就他们议去吧,咱们坐山观虎斗,岂不美哉?” 黄光升的笑意难以遮掩,兀自起身将乌纱帽扶正。 他巴不得清风寨这帮人把动静闹大些。 这帮人身上背的案子一旦查起来,不光是徐阶,连徐阶背后这帮什么左右王门也要被连根拔起。 也算是他为国锄奸了。 不等朱希孝回应,便已经朝北镇抚司后门走去了。 …… “走了?!他这就走了?!” “这个黄明举好生无礼,简直不当人子!” 听到朱希孝说黄光升已走,张永明兀自拍案而起痛骂起来。 合着黄光升今天参加这例会什么事情都没干,就是将师徒二人羞辱一顿? 他能忍到现在已是不易,放在平日里,哪怕是严嵩还在时,各衙司也不敢如此轻慢于他。 “行了,你难道非要再逼出一个邱克谨吗?!” 徐阶揉了揉太阳穴,呵止了不住踱步的张永明。 因为他知道,黄光升确实有这么做的本钱,黄光升不像严家,把柄多的跟仙人掌一样,黄家遵程朱,鄙商贾,全家拢共就只有五六千亩田产,即便是在乡里有些不体面的勾当,拿到朝堂上来说,也不算个什么污点。 堂堂朝廷二品,灾年借给农户几百斤粮吃些利息兼并些土地,无地的佃户也就只是让闺女来家里当个不拿工钱、管吃管住的婢女,回家一看连身子都没被糟蹋,这也算是个罪过吗? 拿这种事弹劾黄光升,丢人的是徐阶。 对付这种人,徐阶能做的,也就是彻底搞定严家之后,再找个机会让黄光升致仕回乡,少在朝上碍他的眼。 被徐阶呵止后,张永明这才惺惺作罢。 就在这个时候。 一名身穿丹黄帛衣的锦衣卫力士快步走进正堂,拱手道:“禀缇帅、徐阁老、张部院,大理寺邱寺卿同二位评事到了。” ps:感觉这章可能会有争议所以补充一下,封建王朝的人地矛盾,其实从来都没有到‘无地可垦’的地步,只是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百姓就停止垦荒了。 比较鲜明的例子就是明清两朝的土地数据,张居正变法清丈耕地数据约为7亿亩,乾隆时期约为10.5亿亩,现代则是19.14亿亩,而且现代还另有约1.6亿亩的城市建设用地、约3亿亩的茶果园地,约5亿亩的退耕还林,现代一亩约为666.67m2,而明清时期一亩约为614.4m2。 历朝历代实际上从未达到物理意义上的土地承载极限,只是达到了社会学意义上的土地承载极限,哪怕是综合生产力因素,及至明末至多也就是开垦了1/2左右的耕地,具体反应到个体感知上,就是明明还有很多土地可以开垦,却没有人愿意去垦荒了,而可怕的是此时人口仍旧保持着增长态势,明王朝的系统性崩溃也就成了必然,就像是一个人渴死在到处是水的汪洋大海中,荒诞且合理。 第20章 圣意 三人之所以来的这么晚。 倒也不全是因为想给张永明一个下马威,主要是这几天何泌昌都没见人影,每天去衙门点个卯,而后便瞬间消失。 邱顺知道何泌昌跟严世蕃的关系,也没有追问许多。 今日例会,邱顺跟李昰早就会和了,为了等何泌昌才等到现在。 “你这两天跑哪去了?” 何泌昌笑而不语。 就在李昰还拉着何泌昌刨根问底的时候,邱顺已经大步走进北镇抚司衙门,两手敷衍一搭,道:“下官拜见徐阁老。” 见门生对自己的称谓从‘恩师’变成了‘徐阁老’,徐阶目光微触,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颔首示意。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该有的问候还是要有的,即便是已经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表面上也得客客气气的。 见邱顺已经入内,李昰跟何泌昌两人也赶忙跟上。 “下官李昰/何泌昌,拜见徐阁老、缇帅、张部院。” 两人跟在邱顺身后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而后大理寺的几名书吏便抱着三人早就准备好的卷宗送了出来。 “刑部黄明举还没到吗?” 从书吏手中接过档案的邱顺单刀直入,直接开始了议事历程。 “哦,黄部堂另有差遣,已经去办差了,黄部堂走前说,将结果告诉他就成了。” 朱希孝客气的替黄光升解释起来,显然严党、徐党,心学、经学,他哪个都不想得罪。 反正是骑在墙上的,谁赢帮谁,黄光升在不在场,确实不影响他们,邱顺也便没有多想,举起手中卷宗道:“今已查明,嘉靖三十四年,严世蕃伙同已故刑部尚书何鳌合谋,戕害原刑部员外郎杨继盛。” “而之前所拟三款罪状皆查无实据,我们大理寺的意思是,重新定罪为杨继盛平反。” 说完,一名锦衣力士便接走了邱顺手中的卷宗交给了张永明,而张永明看都没看一眼,便将卷宗递给了旁听的徐阶。 这些事情,他们在此前其实就已经知道了。 邱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徐阶也是心知肚明。 徐阶随手翻了几页手中卷宗,便重新交还给张永明,笑道:“老夫只是旁听,严案是三法司的事情,你们就当老夫不在,不必顾忌老夫怎么想,临溪,你们议。” 邱顺闻言冷哼一声,张永明则是恭敬的接过卷宗。 “君父钦定的三款大罪,就是严逆世蕃私据王土,豢养亡命,准备潜逃海外,克谨难道连君父的话都不听了?” 张永明直接把天子搬了出来。 李昰闻言,险些笑出声来,严世蕃都准备潜逃海外了,还私据王土干嘛?等着把王土打包带走,也送去海外? “君父自是圣质英断,可通倭三罪,暂时查无实据,大理寺还是认为应当把杨案做并案审理,或可有无心之举,能作证通倭三罪。” 邱顺没往张永明设的套里钻,而是想直接把杨继盛案并进来。 有没有其他罪名并不重要,只要严世蕃的供状上有杨继盛的名字,其余的内容全都无所谓了。 张永明嘴角微扬。 果不其然,很快身后两名旁听的宦官便已然搁笔开口。 “邱寺卿,君父心中装的是九州万方,既然钦定了这三款罪,自然有君父的考量,司礼监的意思是,三法司还是按照钦命办差的好。” 天子本人极度厌恶宦官干政,甚至于有些歧视宦官,故此嘉靖朝的宦官也因此是朱元璋、朱棣父子二人之后最规矩的宦官。 不管办什么差事,都小心谨慎,唯恐忤逆了圣意。 宫里派来的人突然打岔,打乱了邱顺的节奏。 “大理寺这么做,也是为了更好的办好皇差,还望二位公公谅解则个。”邱顺有些慌乱。 “邱寺卿此言谬矣,我们就是君父派出来的两条狗,若是君父开了金口玉言要查杨案,不仅您想怎么查都行,我们还可以帮您一起查,但现在君父的旨意上没有这条,咱们就都得照章办差。” 邱顺一时没了话说。 李昰察觉到邱顺的犹豫,顿觉恨铁不成钢。 费那么大劲儿把你逼倒戈,是让你邱克谨装哑巴来了? 赶紧说话啊! 李昰干咳两声,想提醒邱顺该说点什么了。 邱顺却始终充耳不闻。 这两人虽然只是宦官,但此刻却是皇权的化身。 与其说错,不如不说,什么都不说还有转圜的余地,一旦说错,就是塌天大祸了。 就在邱顺踌躇不得前时。 李昰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此言误矣,君父金口玉言固然不假,但公公真的确定圣意是什么吗?” 徐阶像是察觉到什么,那两名宦官也是明显一愣。 “你是?” “在下大理寺评事李昰,官七品。” 听到李昰的品秩,两人明显有些嫌弃,就好像是这个七品不配跟他们说话。 一直在装透明人的徐阶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法司例会,尔等部衙小臣,只应协佐堂上官,这里不是你能置喙的地方。” “下官食君之俸,自当尽心王事。”李昰夷然不惧继续道:“二位公公,既然严世蕃有意潜逃外洋,又为何要私据王土?这岂不自相冲突吗?” “君父为什么要这么说,又是为什么要给严世蕃定这三款罪,二位当真明白吗?” 那两名宦官明显愣了下。 因为这话确实有道理,君父何等高深莫测,又岂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难道真的是他们会错意了? 徐阶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嘉靖为什么给严世蕃定这三款罪,他可太清楚不过了,因为就这三款罪跟宫里没关系,能把嘉靖摘的干干净净,能挑出这么三款罪已经不容易了,哪还管的上什么冲突不冲突。 “二位公公,出宫之前,司礼监应当嘱咐过如何办差,书生之见切不可偏听偏信。” 两名宦官原本是不怎么信的,但见到徐阶亲自下场,他们反倒犹豫了。 谁不知道严阁老罢相之后,司礼监那几位老祖宗就差跟徐阶穿一条裤子了,现在是他们在外面办差,万一出了岔子,会错了意,君父要收拾的可是他们。 看到徐阶这个模样,他们现在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老祖宗扔出来当弃子了。 见李昰还要说话。 徐阶当即沉色道:“李明理,你这是在曲解圣意!” 第21章 万恶的殖民者嘴脸 徐阶给李昰盖了一顶很大的帽子。 单凭‘曲解圣意’这一点,就足够将李昰开革罢官了。 只不过那两名宦官却对视一眼。 脑海中不约而同的将方才堂上发生的事情快速过了一遍。 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被张永明当枪用了之后,当即便有一人轻笑道:“徐阁老,您的意思,圣意本就是说严世蕃既要占据王土,又要潜逃外洋喽?” 徐阶的刚要开口,便意识到这话里有坑。 这句话是自相矛盾的,圣意若是本就如此,那君父岂不是成了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而且这里面还牵扯到另一个典故,正德年间,钱塘县曾有命案,死者身中五刀,刀刀致命,刑部、大理寺复核两次,县令坚称自杀,轰动朝野直至闹至御前,正德天子批注曰:欲把朕比晋惠乎? 遂命钦差彻查,系县令之侄酒后行凶。 正德天子无后绝嗣,当今天子以堂弟身份入继大统,最忌讳旁人说他不及堂兄正德、伯父弘治两任天子。 再多说一句,传到宫里去,就要变味,徐阶当即闭口不言。 那宦官亦是拱手道:“徐阁老,罢了,我们只是旁听,做不得主,还是由邱寺卿跟张部院商榷此事吧。” 言罢,两人便不由分说的重新坐下提起笔来。 做的越多错的越多,什么都不做等于什么都不错,爱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吧,反正是三法司定的,跟他们没关系。 这句话不仅把两人撇了出去,也堵上了徐阶的嘴。 大家都是旁听,徐阁老你也就别整什么幺蛾子了。 见宫里的人不再管闲事,徐阶也只能跟着闭上嘴,李昰这个套路,徐阶可太熟悉了。 天下士人,莫不以成圣为最高理想,为此程朱经学制定了一整套要求极高的‘成圣’道德标准。 是心学圣贤王守仁,最先学会了重新定义,把‘圣人’的标准打了下来。 心学籍此风靡天下,可今天他却眼睁睁看着李昰用心学的办法重新定义了‘圣意’,这种类似夫の前的感觉,让徐阶有种莫名的被侵犯感。 张永明乱了片刻,很快便将目光看向了李昰身后的何泌昌。 他那晚以何家全族相要挟,逼着何泌昌立了誓,今日当堂反水,可直到这会了,何泌昌还是一言不发。 连连抛了几个眼神。 何泌昌也像是没看见似的,张永明干脆直接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瓦块摆在了面前的书案上。 张永明的小动作被邱顺看的清清楚楚,知道这小子又想使些盘外招数,当即起身道:“既然都察院不愿意联署这奏本,那我看今日例会便议到这里,将今日所议结果上呈君父,由君父圣裁吧。” 张永明闻言顿时急了。 把今日结果上报进宫里跟直接给杨继盛平反有区别吗? 最后无外乎就是所有罪名都被打回,严世蕃无罪开释。 想到这里,张永明看似不经意拿着手中瓦块轻敲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远远望去,就像是在张永明在砸什么手把件,只有何泌昌知道。 那就是他家祖宅的瓦块。 邱顺没有理会张永明,拱手道:“张部院,告辞。” 说完,便率先拂袖而去,强行终止了今日例会。 北镇抚司大堂内,很快就只剩下了李昰、何泌昌两人。 张永明兀自拍案而起。 “何泌昌,你!” 还不等张永明说完,何泌昌走上前去,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了一只约两寸长的小鞋子放在了张永明面前的书案上,就摆在何家祖宅瓦块的旁边,鞋上还绣着一只夸张的小虎头。 在看到这只虎头鞋的一刹那,张永明变了脸色。 因为这是前天他的老妻刚给宝贝大孙子绣好的鞋,一直都穿在孩子身上。 “部院家里丢了东西,下官特来奉还,还请部院好生叮嘱,若是有下次。”说到这里,何泌昌话音一顿,沉寂了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被旁人捡去了,怕是不会归还了。” 说完,何泌昌讪笑两下,拱手道:“告辞。” 李昰好像能猜到何泌昌这两天在忙什么了。 何泌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半点不见前几日胆小如鼠的模样。 连李昰都能清楚感觉到,这厮是真的动了灭张永明满门的心了。 “用修,这两天在忙着……忙着捡鞋?” 心情大好的何泌昌,用不大不小张永明刚好能听清的声音说道:“没有,我去城隍庙问价了。” “什么价?” 说着,何泌昌伸出五根手指头,咬着牙恶狠狠道:“五十两银子一个人,让杀谁就杀谁,流民抢着干!” “捡这只鞋,才花了五两银子,太便宜啦。” 何泌昌咧着嘴,双手扶在腰带上,大踏步向外走去,暴发户气质一览无遗。 李昰脸上也终于露出了老父亲般慈祥的笑容。 这才像个万恶的殖民者嘛。 就之前那怂样,哪能牵大洋马……呸,中兴大明啊! …… 徐阶跟张永明两人离开北镇抚司,徐阶使了个眼色,张永明便跟着徐阶上了同一辆马车。 刚进马车张永明便坦言道:“恩师,大事尚有可为,实在不成咱们直接……” 张永明做了个劈砍的手势。 这样的事情,在本朝也并不是没有先例,嘉靖二十一年十月翊国公郭勋就是被夏言鸩杀在锦衣卫诏狱里。 也正是因为如此,斩杀夏言时,嘉靖没有半点犹豫。 杀了严世蕃,严家或许已经没有力气对徐阶使盘外招了,那高拱呢? 你可以杀人,人亦可杀你。 徐阶懒得废话,直接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张永明。 张永明接过信封,扫了几眼便激动道:“邱克谨?!他是怎么有脸说留在严党是为恩师做内应的?” 随着车夫甩起马鞭,马车‘吱呀’‘吱呀’的开始行进,徐阶重新将信收好,双目微阖,冷哼一声,“内应是假,他是想让我跟严世蕃就这么一直斗下去,他好从中渔利。” 徐阶不再说话,张永明则是愤恨自己没早一步斗倒邱顺,直接将邱顺罢官。 马车倒也没走多久,不多时便停在一处地方。 发觉马车到站,徐阶这才重新开口道:“那个洛缙,伤养的怎么样了?” “禀恩师,洛缙本就没什么大碍,如果恩师需要,明天就可以动。”张永明连忙拱手。 徐阶撩开车窗帘,望着窗外的都察院衙门大堂,摇了摇头叹道:“一个人闹,动静太小,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学生明白。” 张永明欠身作揖,起身下车。 第22章 至今思项羽 西苑,无逸殿。 殿内香烟袅袅,松香掺杂着香火气的味道能将寻常人顶个跟头。 自嘉靖二十一年十月的壬寅宫变过后,险些被宫女勒死的嘉靖天子便搬出了紫禁城住在西苑的道场之中。 “烦请公公转禀君父,就说前些时日翠微山那伙强人擅自入城,已然露了相,臣一时拿不准主意,故此入宫伏请圣裁。” 刑部尚书黄光升跪倒在精舍外毕恭毕敬道。 黄光升其实也不知道这伙强人是什么来头,只是在江南供职时,见到不少徐阶的门生玩了命的追杀他们,所以出手相救,迟飞甲自称从记事起就在逃命,已经被徐阶的门生追杀了近二十年之久。 能活到今天,纯粹是靠着人多以及洛道庭当年的护持,饶是如此也已经只剩下不到二十人。 他们已经是被追杀的第二代了,他们的父母长辈,多数都已经死在了徐阶的门生手中。 黄光升把这件事当成扳倒徐阶的筹码,数年前向朝廷上了劾疏。 只不过没想到奏疏刚送上去,连通政司都没进,便直接被南京守备厅的镇守太监截下呈到了御前。 三天后,黄光升便接到了嘉靖的秘旨。 命黄光升会同锦衣卫、镇守太监合力保护迟飞甲这批人,黄光升先是弄了一场大火,然后弄了几具尸体顶替了他们,这才暂时免去了徐阶门人的追杀。 直到黄光升奉调入京,这伙人也就被黄光升安置在了京郊的翠微山。 这个案子,早在严嵩罢相的时候,黄光升就想查了,只是一直被嘉靖压着。 黄光升也没想到,这一压就是这么多年。 再压两年,黄光升都怕这帮人要老死了。 现在迟飞甲露了相,谁也不知道翠微山还安不安全,让黄光升再次看到了查察此案的希望。 在黄光升面前站着一个身穿蟒袍、头发花白的圆胖太监。 正是嘉靖当年在潜邸的大伴黄锦。 黄锦听到黄光升这么说,很快便走进了精舍,只不过却是一去不返,过了约一刻钟后,才另有一名小宦官自精舍内走了出来。 “黄部堂请回吧,万岁爷金口玉言,此案继续搁置,命您多加护佑迟飞甲等人,需要时可调锦衣卫、东厂协佐。” 说完,那小宦官便递给黄光升块一指宽的鎏金铜腰,上面刻着‘上谕’、‘京郊近畿听调’等字样。 黄光升本欲争辩,可是他连嘉靖的面都没见到,跟这小宦官说再多也没甚用处,只得领了牌子起身离去。 就在黄光升走后不久,无逸殿便又出现了三道身影。 正是缇帅朱希孝跟那两名在北镇抚司录事旁听的小宦官。 “三法司已议毕严案,臣朱希孝特来缴旨。” 话音刚落。 沉寂已久的精舍内,终于响起了脚步声,身披道袍的嘉靖赤着脚缓步走出精舍,盘膝坐在了无逸殿正中的蒲团上。 “严案可有进展?” 朱希孝当即通禀道:“禀君父,大理寺邱顺上报,先前所定大罪三款,暂无实据。” “但……” 朱希孝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打量起嘉靖。 嘉靖倒是满脸无所谓道:“这又没有外人,你兄长又曾救朕性命,直言不讳。” “邱顺说,通倭之事虽查无实据,但当年杨继盛案却有端倪,似是被严世蕃戕害栽赃,系误杀。” 说完,朱希孝便伏身叩地,不再说话。 朱希孝当时虽然只是陆炳的小跟班,但毕竟是成国公府的后人,故此对杨继盛案的始末是清楚的。 就在朱希孝准备迎接天子的雷霆之怒时,却发现嘉靖的咆哮声迟迟没有响起。 嘉靖只是愣了下,而后不怒反喜。 “好啊,到底是查到朕身上来了,不愧是朕看中的人。” “黄锦。” 很快,跟在嘉靖身后的黄锦便站了出来。 “拟个条子。” “还是写,至今思项羽,不必过江东。” 黄锦旋即欠身行礼,提笔立就。 见条子写完,嘉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朱希忠问道:“严阁老近来还好吗?可还能走动?” 朱希忠连忙叩首。 “禀君父,严阁老半年前大病了一场,但近来日子还算硬朗,昨日还进了两碗小米粥,一碟小菜,两个馒头。” 嘉靖闻言,微微颔首。 “黄锦,这条子派人送到严阁老府上,骨肉至亲,天地大伦,对了,改日缇帅陪严阁老探个监吧,就这么一个儿子,也该让阁老见见了,莫让人说朕不近人情。” 朱希孝、黄锦两人立刻拜倒领命,替严嵩谢恩。 两人谢恩时,嘉靖已然起身朝精舍走去。 …… “陈洪,司礼监现在是你担着了,我就是帮万岁爷写个字,差事具体怎么办,我就不管了,莫让人说咱家恋栈。” 黄锦将条子交给远处站着的另一名太监。 一朝天子一朝臣。 尤其是自严嵩罢相、徐阶入主内阁以来,司礼监也已经陆续换成了裕王府出来的太监。 既是嘉靖在替裕王铺路,也是在保护黄锦,人越是上了岁数,越是念旧情,恋栈不走,后来人是要撵人的。 现在黄锦的职责就是留在西苑,日夜随侍御前,就像是回到了当年在兴王府的时候。 那会的黄锦只是个内书堂刚出来的小太监,嘉靖也只是个刚死了爹的小王爷,时不时被嘉靖撞见黄锦给东厂送兴王府的情报,嘉靖也蛮不在乎装没看见。 陈洪没有接条子,而是干脆利落的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干爹折煞了,儿子永远是您儿子,儿子岂敢说父亲恋栈!” “拿着吧。” 黄锦又递了一次,陈洪这才含着眼泪接过条子。 经过一番脱裤子放屁的父慈子孝后,条子才被陈洪交给了今日陪朱希孝录事的那两名小宦官。 …… 徐阶虽然旁听了,但内阁还有个次辅袁炜,虽然因为身体不好没怎么有存在感,但终究也是位阁老,他可以什么都不管,但下面不能什么都不报,该有的规矩一点不能落。 李昰跟何泌昌往内阁西苑值庐送例会报告的时,刚好撞见了准备去严家送条子的朱希孝三人。 第23章 上柱国 袁炜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主考,论起来是何泌昌跟李昰的座师。 两人之前也曾去袁家拜访,来见袁炜倒也不怎么紧张。 “三位,又见面了。” 何泌昌先看到了朱希孝三人,连忙拱手作揖。 对于李昰,这两个太监是比较感激的。 方才在无逸殿的话基本应证了李昰先前的说法,对于严案君父另有深意,今天如果没有李昰,他们可就稀里糊涂的替徐阶背了这口锅了。 三人还礼过后,其中一名太监笑盈盈的看向李昰。 “李评事,我等正要去严家办差,您……二位如果没什么事,可以一并同去,咱们路上也好有个伴。” 两人在司礼监当差,也是在内书堂读过书的。 一听到把‘案子查到了君父身上’,就知道大理寺是严家的人,翻出杨继盛案是为了救严世蕃。 李昰只是七品在严党里算不上核心,严嵩现在又独守家宅,正缺人出谋划策,叫李昰一起过去,既能给李昰送人情,也能送严阁老一个人情,算是一鱼两吃了。 至于何泌昌,主要是他也在场,不叫他不太礼貌,算个赠品。 李昰正愁还没见过严嵩,自然不会拒绝。 再说了,俩人凑不出一头驴,全程靠两条腿,所以才比朱希孝三人慢了这么多,从北镇抚司到紫禁城,李昰的腿都快跑折了。 单为了省些脚力都没理由拒绝。 当即拱手道:“还请二位稍候。” …… 好在朱希孝的马车是两驾的,坐五个人也半点看不出挤。 刚一上车,朱希孝便忍不住好奇道:“这位何评事,之前未曾见过,还未请教?” 之所以好奇何泌昌,是因为何泌昌是被嘉靖直接空降到大理寺的。 当日朱希孝正好在场,故此好奇。 只不过这句话却带给了何泌昌莫大的冲击。 “缇帅不知道在下的事?” 看着何泌昌瞠目结舌的样子,朱希孝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我……应该知道吗?” “在下祖母,是严老夫人的同母妹。” 何泌昌双眼空洞道。 合着他的身世,连锦衣卫指挥使都不知道。 那徐阶是怎么知道的? 徐阶知道也就算了,毕竟徐阶是内阁首辅,又是心学领袖,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可那为什么李昰能知道啊?!嘉靖二十四年生人。 总不至于李昰是君父在宫外的私生子吧? 听到何泌昌的来历,朱希孝跟那两个太监也顿时恍然大悟。 早知道这一点,他们就不折腾了。 君父都把何泌昌调去大理寺了,君父对严案是什么态度还用得着猜吗?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朱希孝对何泌昌拱了拱手,笑道:“论起来,在下与何评事还沾着亲呢。” 成国公朱希忠的儿媳妇,是陆炳的长女,而严世蕃的儿媳妇,则是陆炳的次女,而朱希忠是朱希孝的长兄,何泌昌又是严世蕃的表侄。 李昰还不知道自己在何泌昌心中的形象愈发神秘起来,听到这里,连拍了一下何泌昌。 “愣着干嘛,叫表叔啊!” 听到李昰的提醒,何泌昌顿时恍然大悟,纳头便拜。 “叔父在上,受侄儿一拜。” 朱希孝连连摆手,道:“好侄儿,车上不便就不必再行礼数了,改日来家吃饭,我让你婶娘亲自下厨,李评事也一并来吧!” 显然,有没有这层关系已经不重要了,主要是朱希孝也发现,天子不是真心想倒严,像是有别的内情。 以后大家还要在朝堂上混,跟严家搞好关系总没错。 李昰咧嘴轻笑。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李昰发自肺腑的羡慕何泌昌,还是有关系好啊。 但凡是个人,只要跟陆炳沾上亲,就等于跟京师这一大帮权贵沾上了亲。 陆家的姻亲包括但不限于:成国公、安定伯、广宁伯、黄锦、徐阶、严嵩、吴鹏、孙燧,全都是大明有头有脸的人物,连给陆家修宅子的泥瓦匠都被算命的说‘将来贵不可言’。 ……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驶入‘柱国第’。 严家门外早已门可罗雀,连门房都在打着哈欠,唯有这块牌匾像是时时有人打理、保养的样子。 这块牌匾还有一个典故,嘉靖曾欲赠严嵩为‘上柱国’以示荣宠,严嵩连夜上表辞谢:“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称。” 史曰:“帝大喜,允其辞。” 犹记当年不久前,有个叫夏言的傻小子也被赠了上柱国,半点都没客气,当日便上表谢恩。 见到朱希孝的马车。 正在打瞌睡的严家门房,当即便迎了过来。 “阁老吩咐过,缇帅不是外人,登门直接引见。” 朱希孝也没有犹豫大步流星的走进严家,见严嵩就在外院的厅堂中晒太阳,当即拱手高声道:“严阁老,您看谁来了。” 身着绸缎素服的严嵩疑惑起身,严嵩虽然已经年近九旬,但身形样貌倜傥依旧,就像是照着忠臣的模子倒出来的一样。 李昰戳了何泌昌一下。 严嵩都这岁数了,哪能记得何泌昌是谁。 何泌昌旋即会意,撩开衣摆,直接跪倒:“侄孙何泌昌,拜见姨公!” 严嵩怔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朱希孝小声道:“大点声。” 何泌昌这才反应过来,学着朱希孝扯的样子扯着嗓子大喊道:“侄孙何泌昌,拜见姨公!” 严嵩不经意的瞥了一眼远处的端着茶盏走来的婢女,这才笑盈盈的从躺椅上站起身来。 “原来是泌昌啊,快些起来,你祖母可还好吧?” “祖母五年前已经百年了,您当时还派人送了仪,您忘了?” 严嵩笑盈盈的摇了摇头,拉起跪在地上的何泌昌,拍着脑门道:“人老了,不中用了,快坐。” “上次见你,你才那么点大,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说着,严嵩便将目光看向了何泌昌身后的李昰跟两个宦官。 “二位……是?” 两个宦官当即便取出那张条子。 “阁老,这是陛下给您的。” 严嵩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像是没听清似的。 朱希孝又扯着嗓子高声道:“阁老!陛下让我来给您送这个条子,过两日还让我陪您去见小阁老呢!” 严嵩这才红了眼,当即便要跪倒,众人也连忙搀扶。 “老臣给陛下丢脸了,严世蕃这个孽障不争气,让他死在监中便是了,何须劳烦缇帅啊!” 第24章 小俶生 即便严嵩不是柱国大臣,也已经是年近九旬的‘人瑞’了。 众人宽慰了许久,这才拦住想要三跪九叩的严嵩。 重新坐回躺椅上的严嵩,仍旧红着眼眶,眼泪不住的落下。 那两名宦官见状,也松了口气,拱手高声道:“严阁老,宫中有规矩,我们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严嵩又欲起身。 何泌昌连忙拦住,道:“姨公莫动了,侄孙替您送客。” “二位公公,老夫身子不便,就有劳用修,替老夫送三位了。” 两名宦官更无二话,笑道:“阁老歇着便是,我等告辞!” 只有朱希孝愣了下。 怎么就送三位了? 宫里有规矩,又不是成国公府有规矩。 好歹也是亲戚,他还想留下蹭顿饭呢,毕竟有日子没来严家了…… 但严嵩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强留,只能一并被何泌昌送出府邸。 连朱希孝都走了。 李昰脸皮再厚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就在李昰准备向严嵩告辞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严嵩的声音。 “小俶生。” 李昰眉头一蹙,而后便见严嵩满是褶子的老脸上露出笑容。 “老夫若是没记错,你是用修同年吧?” “下官壬戌年同进士出身,大理寺评事,官七品。” 听到‘大理寺评事’五个字,严嵩的老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不动声色道:“用修读书太死,只会些笨功夫,日后还要你在大理寺多多关照,今晚若是无事一并留下吃个晚饭吧。” “长者赐,弗敢辞,下官恭敬不如从命。”李昰面露喜色,而后道:“晚辈去看看用修。” 严嵩微微颔首,目送李昰离开了严家外院。 及至李昰走出‘柱国第’大门,这才发现朱希孝的马车都已经停好了,四个人都在等他。 刚一露面,朱希孝便道:“送佛送到西,李老弟家在何方,我一并送你回去吧。” 李昰忙道:“缇帅折煞了,万不敢有劳缇帅。” “客气啥,都是自己人……”朱希孝本能的凑上前去,却被身后的小宦官拦住。 “缇帅,非要人家把话说破不是?严阁老留了人家吃饭,你又如何送人家?” 朱希孝愣了下,一拍脑门连“哦”了两声,这才反应过来,面色不觉沉闷。 虽然在勋贵里,朱希孝已经算是大浪淘沙仅剩了几粒金渣子了,但跟朝上这些人比起来,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 自他入锦衣卫的第一天起,兄长朱希忠、长官陆炳,连天子都时常嘱咐他,有些事不让他掺和,不是嫌弃他,而是在护着他,他跟别人不一样,不用把时间浪费在努力上。 即便如此,见到严嵩这样,朱希孝还是有些挂不住。 李昰讪笑两下,拱手道:“缇帅,今日就不劳缇帅车驾了,改日下官带两坛好酒,咱们不醉不归。” 听到李昰这么说,朱希孝脸上才重新浮现出笑意,露出两排雪白的大板牙道:“成,就下个月十五,到时候用修跟明理同来,再叫上我哥,咱们四个好好吃顿大酒!” 好说歹说将朱希孝送上马车,李昰终于找到机会,走到那两名小宦官面前。 “今日匆忙,还未请教二位公公贵姓。” “好说,咱家陈矩,这位小兄弟叫孙暹,我二人都在司礼监高公公门下,咱们今儿就算是认识了。” 高忠是正德朝就在乾清宫的老人了,只不过被正德朝‘八虎’所不容,及至武宗驾崩今上嗣位,这才平步青云,虽不似黄锦这般兴邸旧臣,但也差不多了。 二人脸上均是笑盈盈的,明显已经看透,这次严世蕃十有八九还能翻身,将来李昰跟何泌昌两人也必然是贵不可言。 早些送些人情,将来受用无穷。 李昰拱手称是,默默记下这两个名字,这俩人名字倒是挺有意思,就是没怎么听说过。 …… 待李昰跟何泌昌两人回到前院时,严嵩仍旧躺在前院的躺椅上。 而严家厨房已经升起炊烟,不少婢女、家仆正忙进忙出的准备着今晚的家宴。 不少人脸上都挂着笑,严家已经有日子没这么热闹了。 见两人回来,严嵩立刻拄着拐想要起身,身旁一个面容交好的婢女连忙搀扶。 “阁老慢些。” 严嵩笑盈盈的走上前来,拉着何泌昌的手说道:“用修,今晚咱们可得好好喝两盅。” “姨公,您年事已高,还是……” 这个岁数的老头,喝两口酒能在床上躺三四天,何泌昌是真的不敢让严嵩喝酒。 身后那名婢女也欲劝阻。 “诶。”不待两人说完,严嵩便兀自打断道:“老夫不喝,你们两个后生得喝好,桃红。” “婢子在。” “你去一趟介溪斋,把严世蕃窖的花雕取六坛来,坐车去,快去快回。” 介溪是严嵩的自号,介溪斋则是严家在城外的一处庄园,也是严嵩最喜欢的一处别院,所以才将自己的斋号冠名给了这处庄园。 名叫‘桃红’的婢子愣了下。 “阁老,咱家的酒不都在后宅吗?” 严嵩摇了摇头,道:“那些算甚好酒,好东西都让严世蕃那孽障藏起来了,快去吧。” 桃红这才应声称是。 很快,严家仆人将马车套好,送桃红离开了柱国第。 “你们吃茶,让他们忙。”严嵩摆手示意两人坐下。 李昰跟何泌昌两人也捧着茶盏坐了下来,只是屁股都还没坐热。 坐在躺椅上扶着拐的严嵩便明显愣了下,眼神突然间清澈起来,盯着两人木然道:“你们……干嘛呢?” 李昰跟何泌昌两人怔在原地。 严家的管家连忙跑了过来,笑道:“老相爷,您又糊涂了,侄少爷跟李评事不是在等桃红从介溪斋取酒回来吗?” “胡说八道,我看是你老吴糊涂了,介溪斋早就被都察院动过一遍了哪还有好酒,好酒不都被搁到后宅了吗?” 说着,严嵩便站起身来,左手拉着何泌昌,右手拉着李昰两人笑盈盈的朝内宅饭厅走去。 “去后宅,把君父御赐的那两坛怀仁贡酒取来,咱们开饭~!” 第25章 内宅议事 明代建筑,垂花门后即为内宅,内宅是主人家中女眷居住之地,莫说是客人,就是护院都不能擅入,一般只有自家男丁跟女客可以进入,其余客人多看一眼都是失礼。 李昰也没想到,第一见面便被严嵩拉进了严家内宅,足可见严嵩重视。 这也是李昰头一次亲眼见到这个时代的腐朽生活。 穿堂过廊,假山池塘,目不暇接,三人走了好一会,这才走进一间饭厅。 之前早就有仆人快步跑回来报过信,因此饭厅里已经开始上菜了。 还没等两人落座,便有一个刚刚及笄的清丽少女端着一壶酒走了过来,少女头戴簪花,皮肤白皙,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气,一眼便看得出不似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女儿。 之前还只是怀疑,现在见到严蕤跟严嵩爷孙俩,李昰已经坚定了心中猜想,严老夫人怀着严世蕃时,大抵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不然严世蕃断不至于长成这个模样…… 清丽少女见到李昰、何泌昌微微欠身行了个万福礼。 严嵩也介绍道:“这是庆儿家幺女,小字蕤儿。” 庆儿是严世蕃的乳名,严蕤也就是严世蕃的女儿,今天何泌昌已经算了一整天亲戚关系,听到这句话,再次触发攀亲机制。 “是表妹吧?在下何泌昌……” 不待何泌昌说完,严嵩便笑盈盈的摆摆手,道:“老夫看你跟明理投缘,不必再论这些远亲,你们直接以兄妹相称便是!” 严嵩用食指轻点了两下餐桌。 何泌昌的大脑明显进入宕机状态。 此时严蕤浅浅一笑,将酒壶置入热水盆中。 “蕤儿为二位兄长温酒。” 待热好酒后,便退出饭厅,出门时对留侍饭厅的婢女柔声吩咐道:“我就在隔壁,待会要温酒就来唤我。” “喏。” 严蕤离开饭厅之后,严嵩肃然起来,从袖中抽出了那张纸条摆在了餐桌上。 “用修,明理,你们都不是外人,这个条子,你们怎么看?” 两人都在大理寺供职,大理寺又是三法司之一,现在嘉靖还愿意给他条子,说明两人在严世蕃的案子上出了不少力。 “至今思项羽,不必过江东?”何泌昌轻声嘟囔一遍,疑惑道:“姨公,这条子写错了吧?侄孙记得易安居士原词是‘不肯过江东’啊。” 这并不是嘉靖爱逛灯会,主要是可以最大程度的推卸责任,一旦下面做错了事,他就可以将所有责任归咎于内阁会错了纸条的意。 而这张纸条,也并不是正式的圣旨。 揣摩圣意,是本朝内阁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严嵩闻言,顿感失落,眼神暗淡了不少,何泌昌这么想,已经说明他不适合在本朝混了,只能等新君嗣位。 “君父天质英断,睿识绝人,这个‘不必过江东’是有意为之的,明理,你怎么看?”作为谜语人的嘉靖,本就爱用纸条下旨。 严嵩将目光看向李昰。 这才发现李昰的眼神已经有些发直了。 “明理?” 严嵩又叫了几声,李昰这才回过神来。 “严阁老,恕下官失态。” 见到李昰这个样子,严嵩来了兴致,他感觉李昰好像看出些门道来了。 “这张条子,你怎么看?”严嵩又追问了一遍。 这张纸条在后世被评为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全球百大文物之一,光全球巡展就巡了二十年。 为了见这张纸条,他暑假跟老师坐高铁跑了上千公里排了三天队才在京师博物馆里见到。 直到这张纸条躺在李昰面前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究竟多没出息,他现在心里最大的冲动竟然是抢了这张纸条跑路…… 见李昰还不说话,何泌昌疑惑道:“明理,这还没喝呢,你怎么就醉了?” “姨公,要不等探视的时候,将这条子带给叔父看一眼吧。” 何泌昌这是在替李昰圆场。 “楚项羽是秦人……” 就在严嵩也准备放弃时,李昰突然开口。 听到这句话,严嵩明显愣了一下。 何泌昌看向李昰的眼神愈发异样,这怎么看着不太正常呢? “明理……你没事吧?” “让他继续说!”严嵩斩钉截铁道。 “易安居士是宋人。” “这张纸条的前半句,说的是自秦至宋!” 何泌昌将信将疑的看向李昰。 “啥玩意儿自秦至宋?下半句又是啥意思?” 穿越前在博物馆中见到的一篇篇介绍词逐渐在李昰脑海中清晰起来。 “不必过江东,说的不是兵败南渡,而是自江南北渡!” “自秦至宋,说的是我大明的两税法!” 何泌昌瞠目结舌的看向李昰。 “两税法,不是前唐德宗时才有的吗?” “因为重点不在前半,而在后半句的‘不必过江东’上。”李昰摇了摇头,继续道:“两税法、租庸调、黔首自实田、相地而衰征、初税亩,征的都是什么东西?” “粮食布匹绸缎啊!”何泌昌脱口而出。 大明自开国以来便沿用两税法,朝廷每年的秋粮夏赋交什么,他这个小地主再清楚不过了。 自秦至宋,上千年来,不管税法如何变,但征收对象始终是实物,是粮食、布匹、绸缎这些东西。 “连起来呢?”李昰又道。 何泌昌眉头微蹙,喃喃道:“君父羡慕自秦至宋税赋,不必北渡?” “是不必在江南北渡至九边!”李昰语气坚定的补充道。 脑海中一个在课本上不起眼但时常躺在醒目位置的词汇,此刻正在用尽全力向李昰展示自己的存在感。 ——经济重心南移。 自秦至唐,天下膏田腴土,尽在江北,故此不必北渡。 及至唐末两宋,江北日衰,但随后的赵宋却逐渐龟缩到了江南。 准确的说,前元才是第一个面临这个问题的封建王朝。 因此乃筑大运河以调度南北,但大运河修好没几年,便有石人挑动黄河天下反。 元人北遁了,但这个问题没有解决,大明开国之初,国力鼎盛,这个矛盾还不尖锐。 以成化朝为例,天下各州府每岁启运一千二百万石粮,才能有四百万石漕粮入国库,即便是走海运,也至少需要在启运八百万石粮,才能将这四百万石粮送进国库。 及至南倭北虏的嘉靖朝,已经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了。 “天子想让小阁老主持大明的变法!” 李昰将博物馆的结词背诵出来。 只一刹那,严嵩原本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道锥入囊中的寒芒。 第26章 仗节死义 “那要怎么变?废漕改海?” 何泌昌双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只知道,如果大明废漕改海,他就有机会出海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激动。 “恐怕不行。”李昰摇了摇头。 何泌昌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解道:“为什么?!” 李昰哪知道为什么,史书上大事那么多,所有事都写这么细,学生还活不活了。 他只知道不行,但具体是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 及至此时,严嵩的神情已经淡然了。 今年才不过二十岁而已,李昰能说出这些,已经完全超出他的预料了。 “漂没。” 严嵩放下了手中筷子,轻吐出两个字。 “漕运也有漂没啊,而且走海上,即便是再漂没,也比漕运便宜吧?” 何泌昌觉得严嵩不懂海事,严嵩知道何泌昌不懂人心。 “漕运的漂没好查,船队行驶至何地可以具体到哪一日,都有前例可循,可到了海上就截然不同了。” “真漂没无所谓,哪怕是有人中饱私囊,君父也不会在乎,都可以算作漂没。” 何泌昌不解道:“君父都如此大度了,那就改啊!” “万一是假漂没呢?如果朝中有奸臣作乱,漕粮刚出了长江,就扭头运进松江哪处大仓里,而后上报朝廷,船队遇上风灾,全军覆没,朝廷如何应对?” “不需要多,一年半,三季赋,至多两年,就能积攒下近两千万石粮,哪怕是将粮食藏在辽东,两年也有六七百万石,都够养兵三十万了。” 严嵩说到这里,李昰疑惑道:“如果是改课银两呢?” “朝廷课银,运银子总比运粮食要便宜。” 何泌昌不解道:“明理,朝廷收了银子,不还是要找商人运粮吗?商人又不会变戏法,一样的漕运海运,损耗能低到哪去?” 在他眼里,这计税为银好像也没什么卵用。 “用修此言谬矣,计税为银,边军、衙署发银为饷俸,不是让商人运粮,而是让商人种粮,是让九边再行商屯,粮食就在北方自产,不就不用运了吗?九边商屯产粮一斤,胜过江南产粮五斤啊。”不等李昰开口,严嵩便已经解释起来。 现今大明,已经以募兵取代军户,如果将边军的军饷从粮食换成白银,那边军将士就需要在边关就近购置粮食,届时必然会大肆抬高边关粮价,九边屯田就会变得有巨利可图,自然有人屯垦,边关自产粮食省下的运输成本,就没办法计算了。 计税为银李昰在博物馆里看到过嘉靖朝早期的一些尝试,如果说开中法是精准滴灌,那计税为银,发银为饷就是大水漫灌,只可惜都是浅尝辄止,也没有后来严世蕃变法那样精妙。 大明初期就是靠这一点,只不过当时用的是盐法,盐商为换盐引在九边大量屯垦,为朝廷省下了不少粮食。 及至孝宗朝折色开中之后,盐商只需缴纳白银就可以换取盐引,商屯遂废边民内迁,而盐商缴纳的那点白银,随着白银的贬值跟孝宗的斋醮,很快就只够边军购置军械了。 后来嘉靖想要复行开中,但受盐商阻力甚大,只能作罢。 何泌昌眼前一亮,兴奋的直拍大腿。 “妙,妙啊!” 还没等何泌昌高兴多久,严嵩笑着摇了摇头,道:“可惜大明不产白银,连铜都被前宋采空了。” “如此一来,银价几何,听凭豪绅定价,朝廷插不进手,恐怕会成抱薪救火,张孚敬搞的一条鞭法,也会变成残民一条鞭,届时就怕是九边的葫芦按下去,江南的瓢又浮起来了。” 张孚敬是夏言的前任,尤善奔跑,当今天子最敬仰、侍之若父的内阁首辅,是曾经的兴王府长史袁宗皋,而今上最为倚重、所施善政最多的内阁首辅是张孚敬,也是嘉靖朝唯一一个回乡时连仆人都没有的内阁首辅。 一条鞭法、考成法都是张孚敬与更善奔跑的桂萼联手所创。 张孚敬主张循序渐进,徐图变法,这是很理智的主张,但遗憾的是他的身体持反对意见,及至后期已经时常昏厥在内阁值庐中。 为此,当时还是少年天子的嘉靖帝亲自为这位首辅开坛做法多次,可惜疗效并不明显。 后人已经无从知晓从昏迷中醒来的张阁老见到天子正在他身边跳大神时会作何感想,但他在病入膏肓前,还是为嘉靖留下了最后的遗产,他改革了大明的科举制度,从县学、府学再到国子监全部进行了二次设计。 张孚敬改革科举后的第十年,嘉靖二十六年丁末科正式发榜。 餐桌上,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何泌昌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照此说来,这岂不还是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 李昰摸着下巴咂舌道:“那倒也未必。” “小阁老天纵奇才,应当能想出办法来。” 李昰很是自信,让别人很难不信服,其实他也挺想捡个现成的,直接告诉严嵩该怎么变。 但严世蕃的变法具体内容太过繁杂晦涩,又不在考纲上,李昰实在是没记住,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当时已经得手了。 听李昰这么说,何泌昌才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这位同僚是什么来头,但这段日子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听李昰的,准没错,都快成思想钢印了。 看着面前两个信心满满的年轻人,老迈的严嵩笑容里闪过一丝苦涩。 倘若真如李昰所言,严家又何以至今日? 见何泌昌身前的酒壶已经空空如也,严嵩摇了摇头吩咐道:“叫蕤儿来,给他表兄添酒。” “喏。” 抓着酒壶的何泌昌愣了下。 嗯? 怎么又成表兄了,算了,不想那么多,大抵是姨公又糊涂了。 …… 就在李昰、何泌昌、严嵩准备去刑部探监时。 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百一十人中有六十余人正聚在都察院大堂中。 众御史簇拥着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御史。 他就是前些日子伏阙死谏的福建道监察御史洛缙。 此时御史们正翻阅着洛缙从大理寺衙门‘调’出来的严氏卷宗。 严嵩倒台之后,都察院刚刚经历了一波大换血,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刚从地方州府调任都察院。 在看到邱顺家参与走私瓷器的卷宗后,顿时炸了锅。 送上门的严党,坐视不查,白当这御史了。 “邱克谨平日里看上去浓眉大眼的,没想到他竟是严党的暗桩!” “诸位!邱逆蒙蔽圣听,堂堂都察院,独洛伯绅一人有此铮骨乎?!” “同去左顺门!吾辈誓为社稷除此害!” “仗节死义,就在今日!” “……” 就在都察院行动起来后不久,都察院的三十余名给事中言官同行在听到消息后也跟着行动起来,一时间里应外合,声势浩大,天街之上尘土飞扬,过路官吏军民无不侧目。 就在这百余名言官会和一同涌入承天门后,早有准备的东厂、锦衣卫校尉立时涌入大内各处口隘,一道道铁闸应声而落,瞬间吞噬了这百余人,只留了下一道小侧门沟通内外。 第27章 纯粹的人 大清早,朱希孝的马车便停在了柱国第外。 还没睡醒的李昰跟何泌昌两人,也被拽到了严家。 “阁老,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去见小阁老吧。” 严嵩见到朱希孝的阵仗时便已明白,这是嘉靖的意思,自无二话,放下手中筷子便在婢女的是侍奉下更起衣来,只不过严嵩没有穿天子御赐的蟒袍,而是穿了一身粗布麻衣,脚上穿的也是一双普通布鞋。 远远看上去,半点柱国大臣的样子都没有,反倒更像个本乡耆老。 “阁老,您这是……?”朱希孝满脸疑惑的看向严嵩。 “子不教,父之过,严世蕃悖主忘恩,老夫亦难辞其咎,不宜着锦,就这样吧。” 朱希孝不再说话,一行四人匆匆赶往刑部,此时的刑部也早已被锦衣卫接管,自衙门大堂开始便由锦衣卫把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很快,朱希孝的马车跟严嵩的四抬小轿便出现在街口。 “拜见缇帅!” 众锦衣卫齐声唱和。 朱希孝微微颔首,而后小心搀扶着严嵩朝刑部大牢的方向走去。 严世蕃昨晚便接到通知,今日会有探视,天还没亮便被两名校尉拖起来洗漱一新了。 时隔两年,父子相见,看到面前的老父亲,饶是严世蕃也不由老泪纵横。 “爹,是儿子不肖,连累您老了!” 躺在严世蕃身边养伤的罗龙文更是哭成了泪人。 两年了,总算是见到希望了。 朱希孝命人搬来一把椅子,扶着严嵩坐下。 隔着栅栏,父子两人心中均是感慨万千,严嵩没有说话,而是忙着从胸口处摸了起来,不多时便摸出一张纸条。 严世蕃伸手接过纸条。 在看到纸条的那一刹那,严世蕃脸上的泪痕瞬间干涸,身子也僵在了原地。 “庆儿,时隔两年,你可有悔?” 严嵩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盯着狱中的严世蕃。 严世蕃的脸色却是愈发难看起来。 “小阁老,阁老问您话呢?” 见他不说话,身边的罗龙文急了,扯了扯严世蕃的衣袖。 只见严世蕃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手中纸条苦笑起来。 “果然还是这个条子啊。” “啥条子?”罗龙文疑惑道。 严嵩没有理会,继续追问道:“严世蕃!为父在问你,这两年你可有悔?!” “老子没悔!” 捧着纸条盯了一会的严世蕃突然发难道,兀自将手中纸条撕得粉碎,狠狠扔在脚下不住的唾骂道:“去他娘的‘不必过江东’,少跟老子来这套!” 李昰的眼睛都看红了,这张纸条,放在他穿越前可是能换十几套房了,就这么撕没了?! 还有,严世蕃既然直接在狱中把这张纸条撕了,那他在博物馆里排队三天看的是什么东西? “严世蕃!事已至此,你难道还不知错吗?!” 严嵩身子微微发颤。 朱希孝连忙拂着严嵩前胸宽慰道:“阁老,咱们有话好好说,千万莫动肝火。” “我不知道这纸条是什么意思,两年前不知道,现在也还是不知道!拿供词来,老子画押,老子就是通倭了,是千刀万剐还是菜市口斩首,我都认了!” 罗龙文已经完全看傻了。 严世蕃认了,他不想认啊,不是说好了回江西老家修宅子养老,俩人做邻居的,怎么就成了手拉手一块上路了? “小阁老,您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罗龙文忍着膝盖的剧痛,连忙从地上捡起了被严世蕃撕碎的纸条,甚至试图将纸条重新拼好。 听到这里,李昰才反应过来。 合着两年前严嵩罢相之前,严世蕃就曾经收到过这张纸条。 他在博物馆里见到的,应该是之前的那张,而不是这一张。 虽然弄明白了缘由,但李昰心中还是不免有些心疼。 你不要,给我啊。 严嵩双目微微阖起,无力道:“就算是我求你了,你难道非要让你爹给你跪下不可吗?!” “严嵩!” 严世蕃红着眼,喘着粗气怒目相视,扶着栅栏从地上爬了起来。 “严家不是您一个人的!我也姓严,您说这句话,对得起严家的列祖列宗吗?” “你知道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吗?你要拿全族的身家性命,去换你一个人几百年后的清名!” 这一幕父慈子孝看的何泌昌、李昰两人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罗龙文瞠目结舌的怔在原地,他是现在唯一不知道这纸条是什么意思的人,严氏父子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却让他觉得像是在听外语。 “你不干,徐阶就能放过你、放过严家了吗?” “好啊!他徐华亭要是不怕将来高拱杀他满门,现在就对严家下死手,我就不信徐阶能豁出去那副身家!” 事实上,这张条子也不止两张,连严世蕃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见到这张条子了。 只不过之前的条子,全都被严世蕃顾左右而言他的搪塞过去了。 直到两年前嘉靖忍无可忍,这才将严世蕃开革。 严世蕃本以为,开革回家也就算了,没成想嘉靖压根就没打算放他全身而退。 今日天子命严嵩来狱中探监,其实是让严嵩来给严世蕃指路。 要么变法。 要么被徐阶砍头。 可严世蕃知道,这两条路都是死路。 徐阶杀,顶多杀他一个。 而大明、严家这个情况,他去变法,严家全族都得让人杀干净了。 “上有君父厚望,下有黎庶水火,朝廷养你二十年了,你就真的不想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吗?修齐治平,你一点都不想干?” “我又不是科举出身,少放这些没味的屁,真要是这么想变法,他自己怎么不变?!这天下究竟是他朱家的还是我们严家的?” 千年未有之南富北贫,边防重担全都在日渐贫瘠的江北六省身上压着,如若不能设法调节,江南江北有可能再次被撕裂成南北朝。 可变法从来都是独属于勇敢者的游戏。 严世蕃是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高级趣味的人,他不想谋国,也不想谋身,他只想谋钱。 听到儿子这番高论,坐在椅子上的严嵩两眼一翻,身子一软整个人都向下滑了下去。 第28章 死局 “阁老!阁老!”朱希孝连忙搀扶。 众人七手八脚的扶住严嵩后,他这才耸身看向严世蕃道:“小阁老,您真的不再想想?” 见严世蕃不说话,朱希孝继续道:“小阁老,实不相瞒,一百多位言官拿到了邱寺卿跟严家往来的账目,现在正跪在奉天门外伏阙死谏,已经一昼夜了,君父的意思是,如果您不同意,今儿就要将邱顺缉拿归案。” 严世蕃无所谓的摆摆手。 “有劳缇帅把我老父送回家中,剩下的就不用再说了。” “我等着徐阶来砍我脑袋。” 李昰慌了,他不记得在严世蕃出狱前,邱顺曾经被抓进诏狱过,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这只蝴蝶的翅膀已经在改变历史了。 严世蕃要是倒了,自己这两年不就是白折腾了? “小阁老,咱们是不是还能想想别的办法,变法也未尝是死局啊,咱们课银……” “课银,豪绅抬高银价,你就不怕变成残民一条鞭?” “开海,开海不就有银子了吗?” “前几年江西布政司上过一个本……哦,你们应该没看过,夫银者,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不过贸迁以通衣食,大明不是银子少,而是银子不听朝廷的话,从海上赚再多的银子,银子不服朝廷的管,又有什么用?银子能吃吗?” “那咱们建银库,收赋时平抑银价呢?” 李昰顾不上许多,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记住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把玩着稻草的严世蕃咧嘴轻笑,道:“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建银库要不要钱?宪宗皇帝倒是留了变法的钱,那不都让孝宗皇帝拿去给武当山、泰山修金顶了吗?!” 宪宗皇帝,也就是嘉靖帝的祖父,成化朝时,其实就已经发现了北日贫而南日富的问题,废漕改海等一系列举措也是宪宗朝时最先提出,只不过万贵妃死后,宪宗已经无心尘世,不久便撒手人寰,但在宪宗驾崩时,给国库里留下了两千余万石粮秣,足够变法所需。 可后来今上伯父孝宗嗣位,大兴斋醮,所耗无算,及至孝宗驾崩时,武宗连给孝宗出殡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李昰愣了下,忽然想到什么,又道:“那,课钱呢?” 严世蕃忍不住拍手叫好,笑道:“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不错,课钱确实朝廷方便了,法也能变了。” “可钱,是什么东西做的?” “铜啊。”李昰脱口而出。 严家本就是匠籍,又是江西人,中原古来缺银少铜,只有江西有些铜矿,经历了两宋的全力开采后,江西还剩多少矿,严世蕃可再清楚不过了。 严世蕃摊开双手。 “铜从哪来?” “滇铜啊!” “好,且不说西南那些土司答不答应,你得先知道,赣铜十五斤矿便可出铜一斤,你知道滇铜多少斤矿,才能出一斤铜吗?三十斤。” 严世蕃伸出三根手指,不再说话。 滇铜储量远超赣铜,赣铜丰度却远超滇铜。 这些在几百年后不是什么问题,但在大明这就是绝路,滇铜如果那么好采,滇人也不至于到大明还在用贝币。 嘉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选择拿徐阶当鞭子抽着严世蕃去变法。 可严世蕃也是个聪明人,所以他选择拿他一个人的脑袋换全家人的脑袋。 他们都知道大明已经到了必须要做些什么的时候了,但摆在面前的每一条路都希望渺茫,他们都不愿意做这个堂吉诃德,宁愿坐视大乱渐起,也不愿赌上自己的名声、身家去为这个天下搏一丝可能。 李昰彻底没了话说,他知道滇铜肯定是有开采的方法,但他是学文的,他不知道怎么开采。 牢内鸦雀无声,罗龙文慌了神,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哭腔。 “小阁老,咱们再商量商量,缇帅,您跟陛下商量商量,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咱们变一半成不成?” 朱希孝没理会罗龙文,兀自起身自怀中摸出驾帖对狱外缇卫高声吩咐道:“上谕,即刻缉拿大理寺卿邱顺至北镇抚司,现在就办,直接拿人。” “喏!” 刑部大牢外响起锦衣卫们急促的脚步声。 罗龙文几番哀求,朱希孝连头都不回,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都察院的狱卒便重新接管了刑部大牢。 半个时辰后,昏厥过去的严嵩终于苏醒。 这位执掌二十年权柄的内阁首辅,此时眼神中只剩下了落寞,最后看了一眼囚室内的严世蕃。 “爹,您老是说什么天下苍生天下苍生。” “儿子早就看不顺眼了。” 严嵩闻言身子一颤,扶着椅子便要站起身来。 “家事国事,坏就坏在咱们大家明明都是婊子,却又都总想着给自己立牌坊,累不累啊。” 见严嵩没有理会自己。 严世蕃重新跪倒,恭恭敬敬的又磕了个头。 “爹!儿子不孝,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您老多保重!” 严嵩没哭,严世蕃没哭,罗龙文哭的像个泪人。 但严世蕃终究是家中独子,到了这把年纪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离开刑部时,严嵩完全是被李昰跟何泌昌两人抬出来的。 回严家的路上,一行人都很压抑。 严世蕃自己都已经等着上法场了,他们在外面即便是使再大的劲儿也没什么用了。 “明理,这次连你也没有办法了吗?”何泌昌有些绝望的看向李昰。 跟在轿子后面的李昰眉头紧锁道:“办法肯定有,我再想想……” 李昰仔细复盘了见到何泌昌之后的所做所为。 邱顺也跟史书上说的一样倒戈了,就是多了个洛缙伏阙死谏在意料之外。 可洛缙闹得动静再大,那也是在外面闹的,严世蕃一直蹲在大牢里,即便是有蝴蝶效应,也不应该把严世蕃吹成这样啊。 李昰的脸色阴晴不定,很是难看。 他感觉事态有些失控了,可他又不能直接冲进牢里告诉严世蕃,放心大胆去干吧,史书上说你成功了。 及此清风徐来,吹动了小轿的窗帘。 斜靠在窗边的严嵩不经意见看到了李昰的神情,不由得下意识挺起腰来。 两人方才的谈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但直觉告诉他,李昰这绝不是什么无计可施的样子。 反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心中有主意,却又不方便说出口。 “明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不妨多找几个人……商量商量呢?”轿子里的严嵩小心翼翼试探道。 第29章 渴望 严嵩想提醒李昰,如有不便之处,可以借他人之口。 李昰闻言却顿时前言一亮,身子陡然一震,驻足于原地。 对啊,他不会制铜,但有人会啊! 变法的难点是朝廷没有铸币权,白银不受朝廷控制、滇铜开采又有难度,严世蕃认为两条路都是必死无疑,所以选择在牢里等死。 他记得很清楚,在史书上是严世蕃变法在前,而后才有了远洋探索。 远洋探索之前,大明不可能控制白银,那驱动严世蕃变法的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大明在这段时间突然有了技术突破。 而这个技术突破,使得开采滇铜成为可能,促使严世蕃改变了决定! 离史书上记载的严世蕃出狱的日子不远了。 也就是说,这项技术,要么是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要么是有高手匠人在京师所创。 “停!停!” 见李昰驻足,轿子里的严嵩亦连忙停轿。 “明理,可有办法了?” 及至落轿之后,严嵩在吴管家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严阁老,我大明匠户若有新技艺进献朝廷,要走哪个衙门呈递?” “自然是通政司。”何泌昌抢先道。 严嵩也点了点头。 “正是通政司。” 李昰一把拉住何泌昌道:“用修,你去通政司,详查最近可有制铜匠人进献新法,重点查滇黔两省的本。” “阁老,可否在府上借些人?” 一心想救严世蕃出来的严嵩已经将李昰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好!老吴,凡是家中有的,一并听明理调用,用修,你拿我的拜帖去通政司,找右通政唐汝楫,应当还会给我些面子。” 说完,严嵩身旁的吴管家便递给何泌昌一张拜帖。 通政司虽然也是大九卿,但却是大九卿中存在感最低的。 唐汝楫也是严嵩的门生,庚戌年的状元,但因其父是已故吏部尚书唐龙,在朝中根基颇深,严嵩罢相之后,暂时被徐阶踢到了通政司。 何泌昌接过拜帖,李昰看向吴管家道:“吴管家可知道京师哪里匠户最多?” “自然是城隍庙附近。” 李昰闻言点了点头,道:“好,那就去城隍庙,你先送阁老回府,待会你带着人来城隍庙找我。” “……可咱们去城隍庙干嘛?” “找匠人制铜啊!” 李昰语气坚定,一扫先前之阴郁,从容不迫的站在原地。 这个时代,京师聚集着大量的高手匠人,严世蕃身边的罗龙文就是其中之一。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高手匠人,后来严世蕃的变法才能那么顺遂的撬动了工业革命。 “好。” 吴管家没再犹豫,当即便要送严嵩回家。 “不用管我,明理那头要紧,你一切听他安排便是。”被搀上轿子的严嵩还不住的吩咐着。 现在严嵩已经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李昰绝对是早就有想法了,只是不想直接说出口。 什么去通政司、去找匠人都是在放烟雾弹而已。 有才智,一点就透,最关键的是比严世蕃更懂藏锋。 如果是严世蕃明白这个道理,严家绝对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严嵩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什么问题,让严世蕃有胆子扣了裕王府三年的禄米,逼着皇长子裕王给严世蕃行贿。 当初看到裕王送来的一千五百两银子,严嵩吓得魂都飞了半截。 只可惜不是自家孩子啊。 见李昰的身影消失在街头,吴管家附身看向轿内的严嵩轻声问道:“太爷,小阁老这样,家里……?” 坐在轿子里的严嵩思忖片刻,满是褶皱的老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凶光。 “不必理会严世蕃那孽障,你们办你们的。”严嵩话音顿了顿,又补充道:“那点事吩咐下面人办就是,待会你赶紧去帮明理的忙。” 吴管家躬身称是。 …… 因文天祥于燕京受难,日月重开大统天后,太祖朱元璋就将文天祥封为了大都城隍。 是日,艳阳高照,文天祥的陶像前密密麻麻的挤着几千号流民,零星几处大户施粥的粥棚升起炊烟,目力所及之处,不是诸如竹席、木箱之类流民们堆的杂物,就是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节省体力的流民。 一处僻静巷子口外。 严家的马车稳稳停好,马车后还跟着七八个青衣小帽手持棍棒的护院正顶着日头盯着不远处的两人。 匆匆赶来的吴管家正小声对李昰介绍道:“李评事,城隍庙流民最多,关帝庙、碧霞祠、徽文祠附近也有不少人,这里找不到咱们还能去那边瞧瞧。” 李昰点了点头,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条。 “吴管家,我这有张纸条,这上面是咱们募匠的标准,必须按照我这个标准来,半点都马虎不得!” “那咱们给开多少月钱?” “都这个时候了,人家要多少就得给人家多少,得尊重人才,万一坏了事咱们就全完了!” 吴管家好奇的打开纸张,想看看李昰的具体条件是什么。 饶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纸条上的内容时,吴管家还是被震的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赵诺、钱贝、孙尔?李评事,您没写错吧?您确定就这仨名字?”吴管家哭笑不得道。 李昰吓得连连摆手,就差直接捂嘴了。 “小点声,别叫人听了去!” “只要叫这个名的,其他名的一概不要,千万记住,错一个字都不成,找到之后,带到邻街茶馆来,我要面试。” 吴管家在来严家之前打过不少零工,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也见过不少,见过卡身高的,见过卡性别的,这还是头一次见卡名字的。 好在严嵩嘱咐过,一切听李昰的安排。 李昰态度坚定,吴管家也只能领命去办差。 吴管家带着家丁们准备支个募匠的棚子,李昰则是朝另一条街的茶楼走去准备叫壶茶慢慢等。 就在两人走后不久。 二人方才站立位置不远处的巷子口,支在墙边的竹席应声落地。 竹席后三个全身脏的与墙融为一体的流民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起来,眼神中充满了对财富的渴望。 第30章 告到御前 见吴管家已经将募匠的棚子支起来了,其中一个额头有大痣的流民当即便要上前排队。 “站住!” “大哥,还等啥啊,咱们都饿了这么多天了。” 余者二人,一高一矮。 高个子阴沉着脸低声道:“刚支起摊子来,你就过去,这不是找死吗?!” “先晾他们一会!” 那矮个子不解道:“可是大哥,咱们连人家雇人干嘛都不知道啊。” 高个子慵懒的斜靠在墙边,嘴里还叼了一根稻草,嘴角不住的‘呲溜’着口水。 “你懂什么,想来是哪家大户人家,碰上难处了,病急乱投医,找了个算命的,不会是什么难事,顶多就是给当个干爹,要么是镇宅之类的事情。” 闻听此言,还以为找到长期饭票的两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那这能有啥用。” “啥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最起码咱们能混几顿饭,搞好了还能混几十两银子,等他们破了家,咱们带着银子去江南置几亩地,再租个两亩地,就能过安生日子了。” 听到‘江南’二字,两人的眼神都有些发直了。 塞北苦寒,这些年来,江南已经被北方民间传言成了人间天堂,鱼米之乡,文脉圣地,搬去江南不仅他们不必颠沛流离,连子孙也能受用无穷。 “大哥,那等到了江南咱们是不是连棉袄钱都省了?” “对啊以前一个冬天光炭火钱就不老少,这些全省下还能不富?” “……” 三人蹲在墙根下憧憬起了未来的美好生活,脸上露出令人嫌弃的傻笑,恨不得现在就抢俩元宝直接南下。 被风一吹,重新冷静下来的三人很快便分配好了名字。 高个子叫赵诺,额头有大痣的叫钱贝,矮个子叫孙尔。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吴管家的棚子也响起了严家家丁不耐烦的声音。 “去去去,都说了你不符合标准了,还不赶紧给后面人腾地儿。” “那你倒是说你们要干啥活,有啥要求啊,就问了一句俺叫啥名,然后就让俺走,俺从小就叫冯十六,哪得罪你们了?” “冯石榴,我还刘冬枣呢,起开起开,后面都听了,过来先报名字!” “……” 见火候差不多了,高个子的‘赵诺’旋即起身,轻声道:“差不多了,咱们仨一块过去,记住,这可是咱们仨翻身的唯一机会了,千万不能错过!不管他怎么诈咱们,都咬死了,打小就叫这名字!” “好!”两人异口同声道。 很快矮个子的‘孙尔’便疑惑道:“可是哥,咱们为啥一块过去啊。” “废话,这不显得算命的算的准吗?算命的算得准,人家才能信啊!” ‘钱贝’、‘孙尔’恍然大悟。 很快三人排在队伍最后面,之前家丁说了直接报名字,队伍前进的速度快了很多,不多时便轮到三人走进棚子。 高个子揉了揉鼻子,强行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道:“东家,俺叫赵诺!” “俺叫钱贝!” “俺叫孙尔!” 吴管家手中的笔在听到三人名字后兀自悬在半空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冒犯了,这哥仨在侮辱他的智商。 君父崇道,严嵩就到处给君父找能掐会算的道士,在严家混了这么多年,吴管家三教九流的人见多了。 一眼便看出,这哥仨别说是工匠了,就是种地都费劲。 “你叫赵诺?” 高个点了点头。 “你叫孙尔?” 矮个子也点了点头。 “你叫钱贝?” 额头有痣那位连痣上的一撮毛都跟着颤了颤。 吴管家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平抑下激动的内心,笑道:“这可真是巧儿他爹打孩子,巧死了啊。” “嘿嘿。”赵诺挠了挠头,刚要咧嘴附和。 便见吴管家将手中毫笔扔了出来。 “来人,给我打!骗到老子这儿来了,知不知道我们是谁家的人?!” 严家的家丁立时上前,将三人团团围住。 之前严嵩罢相之前,他们个个都是在京师横着走的,现在已经憋了正正两年之久。 今天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很快,在棚外便聚集了一众吃瓜流民。 …… 这三个名字,是隆庆年间大明的三个著名高手匠人,其中赵诺发明的元素周期表,直到李昰穿越前还在化学课本上独占一页。 而且李昰记得赵诺早期就是跟在严世蕃屁股后面混到了第一笔科研经费,跟现在滇铜没技术开采刚好对应。 至于剩下两个名字,主要是因为课后小故事说嘉靖末年这哥仨都在京师混日子,还经常为了抢工打架,所以李昰索性一并弄来,多多少少也算是条大腿。 坐在邻街的李昰吃了一整盘花生米,连茶都喝没色了,吴管家却迟迟没有回来,不由得心生疑窦。 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三人的回忆录中都写过,他们当时在京师的流民中威望极高,俨然就是流民一霸。 李昰开的月钱极高,有这种肥差,这哥仨应该是头一批来的。 难道这三位不在城隍庙,而是吴管家说的剩下那几个地方? 思忖片刻,李昰拍下几个铜板,结账走人。 他准备去找吴管家商量商量,多分几路人马,去关帝庙、碧霞祠、徽文祠那边看看。 两人隔得并不算远,李昰很快便走到了城隍庙附近。 远远望去,不少端着粥的流民连粥都顾不上喝,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处地方,时不时还有打砸东西的声音传来。 李昰寻声望去,只见三张无比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正在被吴管家跟严家的护院撵的上蹿下跳。 这哥仨可都是挂在教室里的存在啊! 简直有辱斯文! 还没等李昰反应过来,便见吴管家犹如天神下凡一般,箭步上前,一把抓住赵诺油光锃亮的发髻,厉声质问道:“说!这仨名字你们是从哪知道的?!” “俺生下来就叫赵诺,你今天就是打死俺,俺也叫赵诺!救命啊~!” “还有王法没有,叫赵诺还有罪了不成?俺要告到御前!告到御前!” 第31章 偷酒 吴管家很生气,但生气的同时,也确实很怕,他怕这三个人是徐阶派来的。 徐阶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如果这三个人是徐阶派来的,再想找到这三个人就难了。 “还不说是吧?!我成全你!” 吴管家眉宇间闪过一丝杀意,是真的动了杀心,反正三个人,杀一个立立威吓唬吓唬剩下俩人也没事。 这个年代的流民,杀人、尸体、饿殍,几乎每个月都能见到。 见吴管家这个神态就知道,再不说实话,今天就得撩在这儿了。 就在‘赵诺’颤颤巍巍的想要招供时。 身后突然响起声爆喝。 “住手!” 在场众人均是一愣。 赵诺兄弟三人感动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终于,终于有个仗义执言的了。 义士啊! “老吴,你这是干嘛呢?!” “李……先生,这仨人冒名顶替,得查。” 吴管家抓住赵诺发髻的手仍旧不肯松开,生怕三人跑了似的。 赵诺连声道:“官人救命,我真的叫赵诺,我生下来就叫赵诺,没有冒名顶替啊!” “哥,这都啥时候了……”同样被擒住的孙尔见赵诺还这么嘴硬,表情都扭曲了。 想死别带上我们啊! 见是误会,李昰连连摆手道:“误会了,我要找的就是这三位。” “好,我这就……嗯?”吴管家脸上的凶光顷刻间荡然无存,眼神都跟着清澈起来。 “这不对吧?” 李昰点点头。 “错不了。” 上学的时候,他就坐在钱贝画像下面,钱贝已经不知道看着他睡了多少觉了,算起来也是老熟人,虽然脏兮兮的,但就看钱贝额头上那一撮毛就知道,不可能错。 闻听此言,赵诺感动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评书里说的真对,苦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啊! “哥,你没事吧?” “哥没事,你俩没事吧?” “……” 兄弟三人抱头痛哭。 好在,终于熬出头了。 一刻钟后,李昰饱含歉意的凑上前来。 “三位,我已经狠狠的批评过他们了,是他们太粗鲁了。” 赵诺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将头扭到侧旁,拱手抱拳道:“官人言过了!俺们平头百姓,高攀不起,告辞了!” 吴管家知道这是赵诺吃准了李昰不会让他们走,有恃无恐。 “三位要往何处去?”李昰惊慌起身。 “天大地大……” 吴管家眼珠子一瞪,手中摸起一根椅子腿。 赵诺顿时没了借题发挥的心思。 “还请官人吩咐。” 李昰点了点头,欣慰道:“三位不见怪就好,三位可有要求?现在可以先跟我提,能办的绝不含糊。” 赵诺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而后不约而同的咽了口口水。 赵诺弱弱的问道:“能,能让我们哥仨先吃顿饱饭吗?” “成!” 李昰很爽快的答应了。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过分的条件。 片刻后,一行人便出现在路边茶摊上。 赵诺、钱贝、孙尔三人,一人捧着一只砂锅,不住的往嘴里倾泻着羊肉汤跟泡馍。 “大哥,咱们这次真抄上了,能让咱们吃这么老些,绝对是大户人家!” “矜持点,咱们现在是官人的贵客!贵客你们懂不懂?” …… 羊肉摊外。 吴管家的脸色很是难看。 这三位哪有半点匠户的样子。 活这么大摸没摸过锤子都两说呢。 “李评事,这真的没问题?” 李昰脸上笑意溢于言表,元素周期表都能弄出来,还能弄不出区区滇铜? “放心,人不可貌相,吴管家奉命办事便是。” 直到每人吃了五碗泡馍之后,终于跟挪窝了。 李昰这才带着三人上了马车,直奔柱国第而去,刚一进门,便看到严嵩早已等在了门房处。 见众人回来,当即便命人迎了上来。 “明理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托您老的福,一切顺遂。” 严嵩愣了下,又追问道:“这是大事,马虎不得,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李昰坚定道。 二人相视一笑,李昰不经意间往院子里瞥去,只见在庭中摆着六具担架,每具担架上都有一具尸体,虽然盖着白布,但仍旧不难看出个个死状凄惨。 “这是……?” 严嵩已经全然没有了先前的老态,像是年轻了十岁,抱着拐杖,坐在门房处的板凳笑盈盈道:“现在的下人是真不好管喽,偷了家中六坛花雕,我说了两句人家回屋就上吊了。” “这还没把他们怎么着呢,唉。” 严嵩轻叹了口气,像是在讲述着邻居家的事情。 听到‘六坛花雕’李昰才反应过来,躺在中间的那具尸体,不就是去介溪斋拿酒的桃红吗? 就在李昰愣神时,严嵩摆了摆手道:“老吴啊。” “诶,您老吩咐。” “去顺天府报个案,报自杀,顺路把尸体抬过去,放这晦气。” “喏!” 说完,严嵩拿起丝绢手帕掩了掩口鼻,看向李昰身后的脸色惨白的三人。 “这三位是?” 被严嵩扫视一通的赵诺,只觉两腿发软,靠身边兄弟俩扶着,这才没有瘫倒。 死人,他们见过很多。 杀人的强盗,他们更是数都数不过来。 但尸体弄成这样,还敢大摇大摆的去官府报案的,他们还是头一次见。 谁家上吊能把脑瓜子吊稀碎啊?! “哥……你说话啊,我害怕。”钱贝战战兢兢道。 还没等赵诺开口,吴管家便突然扭过身来问道:“太爷,顺天府尹是徐阶门生啊。” “告诉他,顺天府不收就扔徐华亭家门口去。” “喏!” 送走了吴管家,严嵩这才得空重新打量起赵诺三人。 “噗通”一声。 与面前这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对视一眼过后,钱贝、孙尔的心理防线顿时崩溃,没了支撑的赵诺连同钱贝、孙尔一齐跪倒在地。 “这怎么跪下了?”严嵩面露惊诧,当即便招手命人搀扶。 “快起来,他们是自杀,你们又不寻短见,明理,这三位是……?” 见三人已经吓傻,严嵩旋即转向李昰,就在钱贝、孙尔两人行将招供之际。 趴在地上的赵诺将心一横,咬牙镇定,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禀大老爷,俺叫赵诺,跟您请安了!” 第32章 保国观 赵诺带头跪倒之后。 身后两人也只得跟着赵诺磕了个头。 严嵩浑浊的双眼不住的在三人身上扫动。 “石可破,不可夺坚,丹可磨,不可夺赤,明理,有识人之明啊。” “阁老谬赞了,下官只能负责找到三位先生,剩下的就要靠他们了。” 李昰拱了拱手,乖巧的站在严嵩面前。 此刻严嵩脸上写满了欣慰。 严嵩哪能看不出,这就是在街上拉了三个嘴比较硬的流民。 一切跟他所想的大差不差,李昰就是准备借他人之口献策。 “阁老,其实还有一事……” 李昰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而后示意赵诺等人退出去几步,他不是何泌昌,跟严家非亲非故,自然不能口无遮拦。 待赵诺等人走远后,严嵩才摆手道:“你我之间不必讲究这些,但讲无妨。” 有严嵩这句话,李昰这才放下心来。 “那下官就直说了,下官那宅子有点小,恐怕安置不了三位先生,想在阁老这里借个跨院。” 接下来肯定是赶紧让赵诺为大明的自然科学献身,除了让这哥仨有个住处之外,还得有个差不多像样的实验室。 李昰那个小四合院肯定是不够的。 柱国第这边倒是闲着不少房子,随便拿出一处来就够了。 严嵩闻言却是面露难色,低声道:“明理,不是老夫吝啬,你把他们仨放在这里,他们恐怕活不过五日。” 徐阶的禀性,严嵩是了解的。 这个节骨眼上,严家凭空多出这么三个流民,徐阶估计连查都懒得查,直接派人过来弄死拉倒,这对徐阶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赵诺三人的性命,严嵩倒是不怎么在乎,万一因为这三人的死乱了李昰的计划,严世蕃就悬了。 树倒猢狲散,在朝中局势明朗之前,严嵩唯一能指望的人,就是李昰了。 “可是阁老,总得有个场地啊。”李昰有些急了。 见到李昰的样子,严嵩不由得暗自感慨。 演戏演全套。 这小子的谨慎快赶上徐阶了。 斟酌片刻,严嵩便为这哥仨挑了个好去处。 “成,既然如此,那你就把这三人送到保国观去,保国观是陶神仙羽化前的道场,徐阶还不敢在那杀人。” 陶仲文生前与严嵩关系极好,现在保国观的胡真人是陶仲文的徒弟,也曾受过严嵩接济,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嘉靖崇道,但其一生只信任过两个道士。 其一是邵元节,其二就是陶仲文,这二人都是龙虎山的道士,是师兄弟。 邵元节自嘉靖三年入宫,开坛做法数十次,每次都是求雨雨落,求雪雪至,邵元节是江西人,这年头又没有辣椒,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有严重的风湿病,邵元节在临终前,向嘉靖举荐了师弟陶仲文,陶仲文求雨的本事虽然差了些,但精准了预言了嘉靖每次身陷死地,从卫辉大火到壬寅宫变,无有不验。 几次化险为夷的嘉靖也因此奉陶仲文为国师,虽然保国观并没有多少甲士保护,但这三人如果死在保国观,势必引来天子的雷霆之怒。 “保国观?”李昰眉头微蹙思索起来,保国观既然是道观,而且是陶仲文的道场,那……肯定有丹炉喽。 别说是这三人的安全问题,连实验设备都省了李昰操心了。 “成,就保国观!” 选定了实验场地,李昰旋即准备动身。 就在李昰准备将赵诺三人送去保国观时却被严嵩拉住了胳膊。 “保国观是自己人,让老吴送他们去便是。” 严嵩瞥了一眼吴管家。 吴管家躬身称是,当即便领着赵诺三人离开了严家。 重新爬上马车之后。 赵诺三人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大哥!高啊!还真让您说着了,咱弟兄们也算是熬出头了。” 在两人的吹捧声中,赵诺连连摆手,示意两人低调。 “大哥,咋还没人告诉咱们要干啥呢。”钱贝不解。 马车上只有三人,赵诺透过车窗瞥了一眼外面引路的吴管家,而后压低声音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咱们这是替大户人家带发修行去了。” “观里的道士,得像是待老爷子儿孙那样待咱们!以后还愁饭辙吗?” 严嵩方才的气势,三人看的清清楚楚。 徐阶都不放在眼里的人,道观里的道士又岂敢得罪? 在兄弟三人傻笑声中,马车一路疾驰,直奔皇城根下的保国观而去。 …… 严嵩拉着李昰径自朝内宅走去。 走到垂花门处,李昰才发现整个内宅已经张灯结彩起来了。 “阁老,府上今晚有喜?” 严嵩笑盈盈的点了点头。 “有喜,有大喜!”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红袄的俏丫鬟袅袅上前。 “太爷,小姐已经在梳洗了。” 李昰眉头一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没有宾客,没有亲家,只有严家在张罗,而且天都已经快黑了,谁家半夜成亲? 虽然已经看出不对劲,李昰还是客气道:“阁老,不知今晚是府上哪位小姐出阁?” “没有别人,严家待字闺中的,只有蕤儿了。” 之前李昰见过严蕤,严蕤还帮他跟何泌昌温过酒,也算是有一面之缘。 想到这里,李昰才回过神来,他好像得随份子啊! “蕤儿小姐出阁,下官自当有份薄礼,还请阁老稍候,刚发了上个月俸禄,下官这就回家准备。” 李昰拔腿欲走。 那丫鬟见状遂掩面轻笑道:“官人只拿一个月俸禄,是不是有些太小气了?” 李昰愣了下,他算是明白了,这别是严家搞得新花招,故意借着摆酒的由头收份子钱吧? 严世蕃还在大牢里蹲着呢。 这就急着跟自己索贿了? 呸,狗官! 见到李昰的神情,严嵩强忍笑意打断道:“行了,天下哪有新姑爷成亲还要随份子的?” 李昰看了看严嵩,又看了看内宅的大红灯笼,难以置信道:“姑爷?!” 严嵩拄着拐站在原地,眼中尽是欣慰的打量着李昰。 “老夫知道明理你尚未婚配,父母也早已故去,如不嫌弃,今晚便与蕤儿成婚,当然,此事不可强求,如若你不愿意,老夫这便命人挑去花灯,今晚就当是陪老夫吃顿酒。” 第33章 坐地起价 李昰没想到,他就是严家的新姑爷,更没想到婚礼这么仓促,他甚至都还不知道那个只见了一面的未婚妻今年多大岁数。 做严家的新姑爷有什么好处不言自明。 且不说严蕤的样貌,应了这门亲事,他大抵这辈子再也不用为黄白之物发愁了,陆炳的女儿是他嫂子,衍圣公孔尚贤是他姐夫,岳父是行将复出掌权的严世蕃。 想了半天,他硬是没想出一个拒绝的理由。 李昰的踌躇不前在严嵩眼里就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婚事终究是大事,严家今日准备的也确实太过仓促。 “不说便是应下了,待会拜过天地便洞房。” “阁老!”李昰下意识的出言打断。 严嵩疑惑道:“怎么?明理直言便是。” “阁老,这还未曾问过严小姐的意见,况且小阁老还在狱中,是不是有些……有些失礼?” 提及严世蕃,严嵩登时冷哼一声。 “不必理会严世蕃那个孽障,我便做得了主,至于蕤儿那边,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严嵩便从怀中掏出半块玉佩。 玉佩的成色并不太好,甚至像是河边捡的石头……莫说是严家,就是何泌昌这样的小地主怕是都瞧不上这样的东西。 “阁老,这是?” “蕤儿娘亲走的早,这是她娘亲过门前唯一的东西,现如她今将这玉佩一分为二,她的心意还要老夫继续往下说吗?” 接过玉佩,李昰愣了许久。 如果不是严蕤主动提及,是绝对不会有人动这块玉佩的。 “下官……” “嗯?”严嵩眉头一挑,打量着李昰。 “小婿,拜见祖父。” 李昰干脆利落的稽首下拜,算是接受了这门亲事。 严嵩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愣着作甚,还不快领新姑爷去更衣。” “喏。” 丫鬟躬身称是,招了招手便唤来两人,将李昰领了下去,接下来的流程,李昰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严家的仆人换上了大红吉服,而后被领至内宅正堂。 严嵩端坐堂上受礼,在严嵩身旁,还摆着李家祖宗的牌位。 李家祖宗的名字对于严嵩来说并不难找,明代每科殿试过后,吏部都会专门将新科进士的家庭成员、籍贯整理成《进士登科录》,在官场内这些几乎都是半公开的信息。 “礼成~!” 三拜过后,两人结为连理。 严嵩也豪饮了半盅米酒,笑道:“时辰不早了,老夫也乏了,已命人将饭菜送入房中,你们先去洞房吧。” “谢过阁老……祖父。” 李昰一时间还没能改口。 严嵩无所谓的摆摆手,示意丫鬟将两人送去洞房。 亲眼见着李昰跟严蕤走进洞房,严嵩这才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有李昰傍身,哪怕严世蕃出不来,严蕤也能有个好归宿了。 严嵩这把年纪,能对儿孙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红灯花烛暖芙蓉,整个婚礼连半个时辰都没有,就直接走到了最后一步。 万恶的封建包办。 看着坐在榻上盖着红盖头的严蕤。 李昰明显还有些不适应。 “请姑爷掀盖头。” 身后的丫鬟轻声提醒,上前递上一根镶金玉秤杆。 坐在严蕤身旁的李昰接过秤杆,将严蕤头顶的大红绸缎掀开。 及至此时,整个婚礼便算是正式结束。 身后的丫鬟见此亦微微欠身,没有说话,径自向房外退去,但也并未走远,而是直接站在了闺房门外。 暖红灯光下,李昰在看着严蕤,严蕤也在盯着李昰,长长的睫毛微微发颤,脸颊红的想要滴血。 李昰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蕤儿姑娘,好久不见。” 两人别说是熟悉了,在今天之前,两人充其量也就是见了一面,连话都不记得说没说过,只是知道对方名字。 作为一个男人,李昰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打破这个尴尬的氛围。 “如果你还不习惯,咱们可以过两日再圆房,今晚我睡地上也可……” 话音未落,严蕤便斜靠进李昰怀中,两人身上都像是没了骨头,在重力作用下,一齐向后倒去。 鸳鸯绣被翻红浪,不敢高声暗皱眉。 …… 保国观。 听说严嵩有事交代,真人胡大顺直接率众弟子等在了观外。 胡大顺原本以为严徐党争是波及不到他的,他的师傅陶仲文是大明自开国以来唯一一个同时兼领少傅、少保、少师三孤职衔的臣子,羽化之后更是追赠‘荣康惠肃’四字谥号。 此等殊荣,徐阶就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能将严家的事情牵连到他们这帮人身上。 但今年以来朝中的形势已经不允许胡大顺这么乐观了。 宫中其他门派的道士,尤其是武当山来的,已经被徐阶抓了两人,充军三人,现在还能在宫里穿道袍的,马上就只剩天子一个了。 别说是他这个‘真人’,翰林院已经有翰林在裕王府跟裕王商量着追削陶仲文秩谥了。 “吴管家,贫道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见到严家的马车,胡大顺立时迎了上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里面说。” 胡大顺招了招手,很快便有道童将两块木板顶在了轮毂上,马车直接驶入保国观,而后便没了声息。 没过多久,赵诺便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吴管家,咱们到了?” 正在跟胡大顺窃窃私语的吴管家朝他们招招手,赵诺满脸殷勤的跑下车来。 “有事您吩咐,俺们哥仨这些年走南闯北学了不少手艺,只要不让俺们出家,绝对不含糊。” 之前他看的很明白。 李昰相中他们,不仅仅是因为那三个名字,还有他们这三个人。 既然如此,吴管家作为一个下人也就不能把他们再扔出去。 这个时候再不坐地起价,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只要不出家,干什么都成是吧?” 赵诺点了点头,而后触电般将脖子缩了回去。 “你打俺,俺也不出家!俺娘说了,不让俺出家!” “对,对!俺娘也说了!” “俺也一样!” 吴管家与胡大顺相视一笑。 “听三位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 胡大顺从袖中掏出一块石头塞到了赵诺手中。 “让你们办的差事很简单。” “就是把这块石头变成铜,铜你们知道吧?就是钱。” 说着,胡大顺又掏出几枚铜钱,将铜钱跟石头一并摆在三人面前。 赵诺看了看胡大顺手中的铜钱,又看了看那块跟普通石头没什么太大区别的石头,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像是听到了个一点都不好笑的冷笑话。 有这本事,我们哥仨还犯得着当流民吗?! 第34章 找错人了?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李昰脸上时,榻上已经不见了严蕤的身影,被窝里倒是还有些许馨香。 李昰艰难的睁开眼睛,浓稠的困意旋即爬上眼帘,起床失败的李昰再次闭上眼睛。 及至严蕤在丫鬟的服侍下将头发盘好,这才亲手为李昰打了一方湿毛巾敷在李昰脸上。 “夫……夫君,时候已经不早了,待会还要给爷爷敬茶。” 严蕤脸上泛着红晕,一边催李昰起床,一边小心翼翼的擦拭李昰的脸颊。 被温水擦过脸后,李昰才逐渐清醒坐起身来,仍旧懵逼的看着榻上狼藉,像是还没完全接受‘有妇之夫’的身份。 就在李昰愣神的功夫。 严蕤已经拿来一把梳子替李昰梳起头来,待李昰回过神来,发髻已然扎好。 “来人,侍奉夫君更衣。” “喏。” 两名婢女拿着李昰的官服走上前来。 换好衣服,走出严蕤的闺房,李昰这才发现,门外昨晚的红灯笼已经不见了踪影。 “爷爷说父亲还在狱中,咱们的亲……亲事还不宜操办。” 严蕤贴心解释着。 李昰点了点头,旋即便朝饭厅的方向走去。 老人家觉少,两人睡醒时,严嵩早就已经坐在饭厅里等着了。 “小婿/孙女拜见祖父。” 夫妻二人齐声行礼,李昰将茶盏递给严嵩。 严嵩接过茶盏呷了一口,道:“都是严世蕃那个孽障,委屈了你们俩。” “小婿明白,这几日应该就在保国观着手处理这件事了。” 严嵩点了点头,将茶盏放在身旁的茶几上。 “不急,就让严世蕃在里面多待会,也算是让他长长记性。” 说话间,仆人已经将早饭端了上来。 看到早饭的时候,李昰就知道严蕤为什么这么瘦了。 他的早饭是按严蕤的口味做的,一条清蒸鲋鱼,一碟咸菜,还有一小罐汤,两枚梨子。 基本都是一泡尿报销的东西。 严蕤虽然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命人额外给李昰炸了两根油条……但聊胜于无吧。 严嵩早饭更简单,老头已经吃不进多少东西了,喝了半碗小米粥,便算是应付了一餐。 祖孙三人刚吃完早饭,一个婢女便过来通禀道:“太爷,吴管家回来了,叫姑爷出去呢。” “保国观出事了?” 李昰放下筷子,看了眼那婢女,最后又看向了严嵩。 “正事要紧,这边不必操心,待会我命人将蕤儿跟嫁妆一并送去你家。” 见李昰愣住,严嵩又道:“你是娶妻,又不是入赘,昨晚已经是权宜之计了,该有的规矩,不能乱。” “成,你晚点过去,我先去跟吴管家去保国观,家里可能有点乱,等我回来跟你一起收拾。” “夫君尽管放心办差便是,家中一切有我。” 严蕤乖巧起身,很是贤惠的站在李昰面前宽慰道。 话已至此,李昰没再多说,当即便去外院跟吴管家碰了面。 望着李昰离去的背影,严嵩拿着手帕的手无力垂下。 “蕤儿,你怨爷爷吗?” 听到严嵩这么说,严蕤立时红了眼眶,两行清泪簌簌落下。 这倒不是因为她嫌弃李昰,而是严嵩这话勾起了严蕤这两年的痛苦回忆。 严世蕃被逮入狱已经整整两年了,谁也不知道徐阶这一刀会什么时候落下来,更不知道这一刀落下来之后,严家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严蕤就这么熬了两年盼了两年,她想为家里做点什么,但却半点使不上力,严嵩昨晚的安排,也算是遂了严蕤的愿。 “孙女万不敢怨恨爷爷,蕤儿早晚是要嫁人的,现在能为父亲出些力,自然义不容辞,再者说,夫君待蕤儿很好,孙女没有半点怨言。” 两人虽然算上昨晚也就见了两面,但严蕤也并不讨厌李昰。 只不过没有那么多时间增进感情而已。 严嵩见状长叹了口气。 “你越是懂事,我便越是……罢了,父母之命古来如是,爷爷是过来人,生了孩子便好了。” 说到这里,严嵩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像是想起严世蕃,不觉又叹了口气。 “去陪四小姐收拾收拾,送四小姐去李家。” “喏。” 两名婢女应声唱喏,严蕤也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 “姑爷,这三个人您是不是找错了,昨晚已经闹了一宿了。” 马车上,吴管家正忧心忡忡的跟李昰确认着。 “错?不可能。”李昰斩钉截铁道。 他是看着这仨人的画像长大的,怎么可能错。 以前的时候,他还觉得这画像不如照片,压根就不像,直到见了真人,他才知道,那已经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了,简直就是克隆……尤其是钱贝那颗痣,一般人也没有啊! 吴管家也没了话说,好在很快就到了保国观。 快步走进三清殿,李昰便看到了在三清像前被捆的结结实实的赵诺、钱贝、孙尔三人。 “东家,东家!小的招,小的都招!” “小的本名谢重九,宣府人,真的不是您要找的高手匠人啊!” “对对,我也不叫钱贝,我是辽东人,我们仨是到了京师才认识的。” 钱贝痣上那搓标志性的毛在随风飘舞,最后李昰将目光看向了没有说话的孙尔。 “你呢?哪里人?” “我是大同人,本名……” 听到这里,李昰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你们确定?” “我们确定,叫不叫这个名我们自然知道!” 李昰深吸了一口气,道:“籍贯一样、名字一样、连长相都一样,我就不信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是不是徐阶威胁过你们?” “不用怕,在这里,徐阶动不了你们,你们就放心的研究,绝对不会有人打扰你们。” 谢诺的肠子都快悔青了。 这怎么连籍贯都对上了?! 被捆着手脚的谢诺硬是从地上蠕动起身,兀自磕起头来。 “大老爷明察,我们真的不是您要找的人,更不知道啥是制铜啊!从小到大,我们也就研究研究吃。” 李昰突然想到,在严世蕃变法之前,他们这帮人,可是什么都没弄出来。 万一被他这么一吓,这帮人以后再也不敢研究了…… 顷刻间,李昰的脸色变得煞白,不敢继续再往下想。 见李昰变脸,谢诺立刻改口称:“别打别打,小的再也不研究了,再也不研究了!”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们走了!” 李昰有些头痛,无奈的揉了揉鼻梁后咬牙道:“吴管家,给这三位拖下去松绑。” “然后呢?” “让他们自己研究制铜,不要干涉。” 谢诺的眼泪都出来了。 “青天大老爷,小的真的不知道什么制铜啊。” 李昰闻言,用手抹了把脸,狠下心来,咬牙道:“研究不出来就不许吃饭。” 听到这句话,三人表情均是一滞。 完了,走不了了。 第35章 大力出奇迹 外面已经来了不少香客。 保国观并非皇家道观,也对民间开放。 这是陶仲文羽化前定下的规矩,没有人敢擅动。 虽然满朝士大夫皆视陶仲文为佞幸之臣,但陶神仙在民间却深受信众爱戴,因为陶神仙确实有东西,今上十五岁继位,年近三旬而无子,庄敬太子、裕王、景王,这三位皇子都是嘉靖在服用了陶仲文的‘固本精元汤’后才降生的。 这个年代,子嗣是比天大的事,虽然士大夫鄙夷陶仲文,但倘若家中无嗣也只能捏着鼻子来保国观求药。 民间不知道什么‘固本精元汤’,只知道保国观有个陶神仙给天子送了三位皇子,达官显贵也经常来此上香,因此也早已将陶神仙视为‘送子观音’般的存在。 每日保国观开门之后也都是香客盈门。 外面人多眼杂,赵诺三人很快便被吴管家押往了后面的道场。 胡真人也终于找到机会,苦着脸凑到李昰身边。 “李评事,昨晚贫道已经试过了,这哥仨真的是半点制铜之法都不会,您当真不是找错人了?” 身为道士,天天跟重金属打交道,胡真人也算是半个内行。 昨晚三言两语过后,胡真人便确定了这哥仨,就是普通流民,让他们打个桌椅板凳都够呛,更遑论制铜。 李昰却在胡真人这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 “真人的意思是……您会制铜?” 胡真人也没想到李昰的脑回路如此清奇,突然就拐到他身上了? “贫道也只是略懂,这制铜,无外乎火、湿二法……” 不待胡真人说完,李昰便追问道:“滇中铜课多用何种制法?” “都不行。” 胡真人摇了摇头。 “宣德朝时,朝廷曾自赣中各矿场选派高手匠人赴滇中查察,后奏报朝廷,最适宜的滇中的制铜法是湿法。” “那为什么没有推行?” 见李昰不解,胡真人又解释道:“李评事有所不知,湿法需采胆铜水制铜,而胆铜水只有春夏之时、雨水充沛后才会自矿中渗出。” “滇中的铜矿虽然可以用湿法开采,但滇中不似赣中,天不予时,地不予力,奈何奈何……” 胡真人说了一大堆,李昰费了好大一会功夫才明白,滇铜最好的开采方法是湿法,但湿法需要铜矿渗出胆水。 但江西气候与云南截然不同,春夏之际温度虽然够了,但春夏正值滇中旱季,秋冬之时,降水够了,温度又下来了,滇铜的胆水还是发不出来,也就没办法用湿法。 “那用火法呢?” 这次胡真人的解释就容易理解多了。 “火法只能用孔雀石炼铜,而滇中的铜矿,不是孔雀石而是石胆。” 说着,胡真人便引着李昰走到保国观的药架前,从药匣里取出了两枚矿石。 其中一枚颜色艳丽、酷似孔雀毛的,便是孔雀石,而另一块看上去与与普通石头大差不差的,就是滇铜矿。 单凭颜色就能看出,这二者提炼难度不在一个级别上。 “用火法炼石胆,炼不出铜吗?” 从李昰手中重新接过石胆的胡真人蹙眉道:“真金不怕火炼,硬炼的话,应该也能炼出来,但……得不偿失啊。” 听到这里,李昰顿时确定了方向。 “既然能出铜,那就说明大方向没错,继续往下搞,早晚能找到法子,有劳胡真人将这火、湿两法教给他们,他们天资是可以的,一学就会,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所成。” 听到李昰这番高论。 胡真人愣了下,连忙道:“李评事,制铜不是这么……” “那胡真人有更好的办法吗?” 胡真人哑口无言。 李昰唯一知道的,就是直到他穿越前,主要的制铜方式还是火法,说明这条赛道还有大量的机会以待发现。 想到这里,李昰拍了拍胡真人的肩膀。 “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送给真人一句话:大力出奇迹!” 说完,李昰便拱手告辞道:“大理寺还有事,在下先行告退。” 及至李昰走后。 胡真人怔在原地,心中还在细细品味着李昰那句话。 火法制铜,还要大力……那不就炸炉了吗? 及至此时,吴管家也从后面道场走了出来。 “胡真人,我家姑爷走了吗?怎么说?” 胡真人当即小心试探道:“老吴,这位李评事当真靠谱吗?” 李昰就差直接写上‘不靠谱’三个字了,胡真人实在是很难确信。 见胡真人怀疑自家姑爷,吴管家当即俯身低声道:“真人有所不知,小阁老的案子如今能有一线生机,全靠这位新姑爷,不然我家太爷又何至于连夜将四小姐嫁给他?” “连我家太爷都觉得姑爷前途不可限量,你说靠不靠谱?” 严嵩识人的本事,胡真人是知道的。 见吴管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彻底不再犹豫,当即招手道:“清风明月,上前听令!” 两名道童旋即放下手中活计走了过来。 “请师父吩咐。” 胡真人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去城南周家铁匠铺,打一百口丹炉来。” 两道童明显愣了下。 “师父,后院不还有二十口吗?” “让你们去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道童不敢再言,当即便匆匆离开了保国观。 …… 北镇抚司,诏狱。 徐阶拎着食盒出现在邱顺的面前。 “克谨近日,别来无恙乎?” 被关在诏狱这两天,邱顺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他把朝中现在的严徐党争想的太简单了。 发动百余名言官伏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哪怕嘉靖不在意,储君裕王就会容忍这样强势的一个首辅吗? 稍有不慎就会步了杨廷和的后尘,但徐阶还是这么做了,这既是表态,也是一个信号。 哪怕不择手段,哪怕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不顾官场旧规,也要定严世蕃的死罪。 这绝不仅仅是徐阶想出口气、替天下清流斗倒一个权相这么简单。 见到徐阶,邱顺没有二话,当即郑重拜倒在地,涕泗奔涌而出。 “恩师,学生知错了!” 就在邱顺跪倒的刹那,一道身影快步自诏狱后门走出。 注: “固本锁阳之法,自陶真人始,而后莫有及之者。”——《本草纲目》李时珍。 “仲文立朝几二十余年而不废,唯其所呈内宫子嗣延法为最,传今上之降复出此,信然。”——《今古杂抄辑录》王世贞。 根据现有史料、笔记来看,男科在中医里作为一个独立学科发展,是自陶仲文开始,道士反倒更像是个兼职。 第36章 图穷匕见 西苑,无逸殿。 朱希孝跪倒在精舍之外。 没有天子手谕,私闯诏狱探视是大罪。 但徐阶毕竟是内阁首辅,真要硬闯他也拦不住,只能尽快来向嘉靖通禀。 蒲团上的天子面色凝重,不置一言。 伴驾一生的黄锦再熟悉不过,当年嘉靖自承天府入京嗣位,第一次见到杨廷和之后就是这般模样。 “皇爷,臣还没老,还能为皇爷办差,让奴婢去东厂走一趟吧!” 侍立嘉靖身旁的黄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抹起眼泪来。 跪在御前的朱希孝也忙道:“臣亦愿为君父效死!” 听到朱希孝、黄锦两人的话,嘉靖却轻摇了摇头,斜靠回榻上。 自去年上元节开始,嘉靖就察觉到徐阶有些不对劲。 不是怀疑徐阶有贰心,而是嘉靖觉得徐阶有事瞒着他,而且是件大事。 但他却并没有让黄锦、朱希孝去查,甚至禁止两人调查此事。 年近六旬,他早就已经没有了那么旺盛的求知欲。 他侍兴王府长史袁宗皋若父,入阁仅四个月袁宗皋便在值庐吐血身亡。 他亲自为庄敬太子挑选老师视若天赐麒麟儿,加冠仅三日庄敬太子便在东宫暴毙。 陆炳是他的一奶同胞,也是稀里糊涂的死在任上。 享国已逾四十载,身边只剩下黄锦、朱希孝兄弟俩,他总不能让这些人将来全被写进佞幸传。 亲信全都是佞幸,那他这个天子又是什么? 只要徐阶做的不是太过分,他已经懒得计较了。 总不能什么都查,万一查出些他不想知道的事情就没办法收场了。 他现在只想逼严世蕃出来,替大明顶个雷,为裕王铺一下路,徐阶是他留给裕王,将来变法失败卸磨杀驴的一把刀。 “不聋不痴,不做家翁。” “你们不是文孚(陆炳字),斗不过他们,咱们就在这等着。” “把陈洪他们都叫进来,咱们就在这等着,看看徐阁老给朕一个什么交代。” 君臣三人,就这么静静的等在无逸殿中。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 当值的小黄门便通禀了徐阶在殿外求见的消息,嘉靖轻敲了一下铜磬,黄锦便起身去将徐阶引入了精舍中。 “老臣徐阶,拜见君父。” 身穿坐莽袍服的徐阶跪倒在嘉靖面前。 嘉靖却没有像往日那般命其免礼赐座。 “徐阁老,这是打哪来啊?” 跪在地上的徐阶看了眼站在远处的朱希孝,兀自沉声回应道:“禀君父,臣自诏狱而来,劣徒败坏朝纲,臣身为人师,不能早察早警是臣之过也,伏请君父治臣私闯诏狱,教徒不察之罪。” 私闯诏狱说起来是大罪,徐阶终究是内阁首辅,嘉靖也总不能因为探了个监就罢相。 对于徐阶的以退为进,嘉靖很是不满。 “清者自清,言官风闻奏事,不可尽信,邱顺通严导倭尚且查无实据,不日即可开释,徐阁老又何罪之有?” 说到这里,嘉靖话锋突然一转,追问道:“不过朕要是没猜错的话,邱顺出去之后,怕是又要改换门庭了吧?” 徐阶这会去探监,除了策反邱顺之外,绝无另一种可能。 直接捅破窗户纸,既是敲打也是威胁。 “无风不起浪,天下事莫过如是,邱克谨导倭通严,身陷囹圄自是咎由自取。”说到这里,徐阶话音稍顿,旋即坚定道:“老臣以为哪怕是查无实据,亦可令其致仕,以清天下言路,内阁随时可以选拟忠直之臣,交司礼监批红!” 此话既出,嘉靖跟黄锦都愣了下。 邱顺官复原职就要倒戈,而邱顺长系狱中,那内阁就要重新举荐新任大理寺卿。 什么‘忠直之臣’说破大天,那不还是你徐阶的人? 嘉靖跟黄锦都没料到,往日里谨小慎微的徐阁老,今日竟然硬到这个程度。 他压根不是来给交待的,而是来下战书的。 回过神的嘉靖猛敲了一下铜磬。 “好一个忠直之臣!这才是我大明的内阁首辅,英雄好汉!” 徐阶也不想闹到这个份上。 如果嘉靖仅仅是同情严世蕃,那日言官伏阙,如当年那般顶着压力偏袒严世蕃,而后纵其回乡就是了。 他没想到,找了几个言官闹了下,嘉靖还真就把邱顺抓了。 这说明嘉靖不仅想要放过严世蕃,甚至还有重新启用严世蕃的意思,只是严世蕃不想做,所以才会直接羁押邱顺敲打严世蕃。 再忍下去,他这十年就要白忍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徐阶也不再收敛。 “臣食君自当尽心王事,举贤任能,系内阁份内之职。” 看着底气十足的徐阶,嘉靖就是再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接受现实了。 嘉靖的性格,徐阶清楚。 徐阶的性格,嘉靖也清楚。 手上没有必胜的底牌,徐阶不会这么硬气。 唯一的可能就是徐阶确实有事情瞒着他。 而且这件事比他想象的还要大的多。 大到徐阶可以用这件事做最后的底牌。 只不过徐阶伪装的很好,哪怕严嵩已经倒了,徐阶还是在用高徐党争、严世蕃通倭、杨继盛案做烟雾弹,让他以为外朝这些人,身上还有根线被他提在手里。 徐阶在等。 等他殡天。 但这一次徐阶没有料到嘉靖还想启用严世蕃,嘉靖也没有料到徐阶一定要置严世蕃于死地。 误判彻底扯掉了君臣之间最后那一丝体面。 无逸殿内静的吓人,连陈洪这些刚从裕王府调入司礼监的人都被吓住了。 徐阁老,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 嘉靖全身都在发抖。 一半是愤怒,一半是恐惧。 他还活着,徐阶便已经如此,将来殡天之后,徐阶又会在史书上怎么说他,给他上一个什么谥号? 他从徐阶的身上看到了杨廷和的影子。 准确的说,徐阶手段远比当年的杨廷和要黑。 “黄锦。” “臣在。” “送客!” 话音既落,徐阶五体拜倒。 “老臣告退。” 徐阶走后,斜靠在枕头上的嘉靖愣神许久。 最后愤然连槌带磬一并扔在地上,咬牙怒道:“告诉黄光升,该收网了!” 第37章 旧宅新人 一名宦官走出,刑部尚书值房。 书案前的黄光升兀自起身,将天子密诏用烛火引燃。 及至密诏化作飞灰。 旋即便招手唤来了书吏。 “派人立刻去一趟翠微山,告诉迟飞甲,从今天开始,他们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喏。” 书吏走后。 黄光升又唤来僮仆,吩咐道:“现在就回家,告诉夫人带着少爷小姐,拿我名刺自水驿回福建老家,什么金银细软都不要带,马上走,路上不要在任何地方留滞。” 最后,黄光升将书案上的鎏金铜条收好,兀自起身走进刑部大堂。 各清吏司主事也早在堂上恭候。 “自即日起,本部十三清吏司主事轮值,不舍昼夜。” “违者革差闲住!” 众主事齐唱喏。 …… 严案尚未定罪,负责审理的大理寺卿邱顺便被锦衣卫羁拿。 整个大理寺已经乱做一团。 左右少卿、寺丞等堂上官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邱顺牵连,其余官吏也都在疯狂的打探消息,还有几个其他衙门的闽浙籍清流整日混迹在大理寺跟邱家。 他们虽然没有跟严家做生意,但家里也难免在海外有些小生意。 唯恐邱顺被查,带出泥来,连他们也给一勺烩了。 自身尚且难保,严世蕃案自然也就一并被搁置下来。 李昰原本想打探一下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 结果这帮人知道的还没他多,徐阶那边更是没有半点消息流出来。 更让他不解的是,连何泌昌这厮,自从被派去通政司打探消息后,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旷工。 不仅不来大理寺当值,去客栈里找都找不见人影。 点卯混了一日俸禄后,李昰早早散了班。 一想到自家娘子是严家四小姐,财大气粗的李昰破天荒的雇了一头驴子代步。 李昰骑在驴上,驴主人牵着驴,两人一驴就这么慢悠悠的朝李家小院的方向走去。 随着驴子离李家越来越近。 李昰突然惊讶的发现,自家的邻居竟然全都关了门。 正是饭点,往常这个时候,应当是家家炊烟,欢声笑语的等着吃饭。 今天却是冷清的有些吓人,难不成坊里来了贼人? 不过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坊里没来贼人,邻居们只是单纯的搬走了而已。 至于为什么搬走,原因也很简单。 李家新夫人李严氏给他们开了一个实在无法拒绝的价格,好几户今天压根就没出去做工,请了牙行做保,拿了银子下午就走了,就好像生怕李家反悔似的。 “马上要入冬了,砖瓦尽快去定,其余物什照章办事,采买各差事,皆用严家旧人为上,不要怕花银子,这个时节不要轻易与人生衅。” “旧院为内宅,先筑花园,待花园修好,我与老爷搬去花园后便修内宅,内宅工期紧些,要赶在年前不要误了工期,也不要耽误老爷当差,匠人工钱可以略高一点,但要报与我知。” 李家外院的厅堂中,严蕤不知从哪弄来一张桌子,在桌子上还摆着一张五进四合院的图纸,照壁、回廊、小花园应有尽有,花园里还要挖一处池塘,单是茅房就有五间。 严嵩像是吸取了严世蕃教育失败的教训,严家除严世蕃之外的所有人,均是生性内敛,严蕤更是被严嵩亲自带大,性子上与严世蕃迥然不同,自幼便是标准的大家闺秀。 此时严蕤端坐堂上仪态从容,俨然像是坐镇中军的将帅。 除此之外,家里还多了不少仆人,丫鬟有六人,护院家仆有十人,伙房、马房帮工各两人。 这不是因为只有这几个仆人,而是因为李家这院子只能住下这么些人了,再多一个,连地铺都没地方打了,马车、驴子这些牲口,都是临时拴在其他院子里的。 李昰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门了。 好在严蕤见到李昰,很快便驱散了工匠带着一个贴身丫鬟迎了出来。 “绿岚,给老爷换鞋。” “喏。” 这丫鬟李昰也见过,就是之前成亲带他去更衣的那个。 李昰木然的抬起脚来,很快便被换上一双没有鞋跟的靸鞋。 “后面已经烧好水了,还请夫君先去洗浴,我这就让厨房准备饭菜,夫君可有什么想吃的饭菜?” 严蕤一招手,收好官靴的绿岚便又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摆着二十道菜名,涵盖各大菜系,连山西菜都有。 太腐败了。 连吃饭都要翻牌子?! 李昰挑了几样菜,绿岚将餐牌送去厨房之后,便又找来一本册子,将这几样菜记了下来。 “这是……?” “先将夫君吃的菜记下来,待餐牌过上三遍便知道夫君口味了。”严蕤柔声解释道。 寻着绿岚找托盘的方向看去,厅堂里不知何时多了只木箱。 里面少说也有百十块餐牌。 李昰彻底看傻了。 点完菜之后,李昰又被绿岚送去了内院洗沐,除了沐桶还有两壶花洒,只不过洗澡时只有绿岚在旁边照应。 直到洗完澡吃完饭,严蕤这才将李家新宅的图纸铺在李昰面前。 “这是之前娘家城外介溪斋的图纸,夫君且看一眼,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严世蕃就是在工部办差得宠,严蕤拿出来的图纸自然是半点毛病挑不出来。 “夫君?” 见李昰不说话,严蕤又问了一遍。 那种恍若隔世的念头还萦绕在李昰心头经久不散,被严蕤叫了几遍后,他这才回过神来。 “这也太大了吧?” 绿岚掩面笑道:“老爷说笑了,宅子修小了,怕是连夫人的嫁妆都搁不下。” 严蕤微微蹙眉,瞥了一眼绿岚,不悦道:“讨打!” 绿岚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后来李昰才知道,严蕤要是直接把嫁妆带过来,李家扩建完工之前,他们俩就得天天睡仓库里了。 将图纸仔细看了一遍的李昰很快便注意到,因为外面官道的缘故,左厢房被挤掉了一间耳房,为了给左厢房配齐两间耳房,严蕤不惜牺牲正房一间耳房,以补齐左厢房的配置。 “这间是……放嫁妆的?” 见李昰手指的房间,严蕤‘唰’的一下红了脸,低声道:“那是,那是给大郎预备的。” “大郎?大郎谁啊?” 李昰挠了挠头,还不待他转过弯来,丫鬟绿岚便已退出房去。 一更报罢三声鼓,宵禁即始,街头巷尾再也不见半个人影。 李昰开始有点怀念那个晚上有丰富娱乐活动的年代了。 第38章 大客户 空荡荡的大街上。 拎着竹梆子跟灯笼的打更人百无聊赖的走在街头。 寻常人家晚上没有出门的需求,敢出门的人也没有他能得罪的起的。 随着离报房胡同越来越近,街上也渐有了动静,报房胡同住的多是大太监,更夫生怕当了贵人的驾,提前避让到了路边,但还是险些被疾驰的马匹撞到。 那更夫低骂了两句绝户,报过更后便匆匆离去。 一个浓妆艳抹、鸨母打扮的妇人听到马蹄声,却是快步迎了出来。 “去过邱家了没?” “崔姨,邱家全乱了,连个管事的都找不见啊!” 杂役跳下马来,擦了把额头的大汗急道。 成祖迁都时,京师只有内城、皇城,那时崔姨这种人的生意还算红火,但在庚戌之变后,京师城小暴露出诸多问题,故此嘉靖特降诏,又在城南扩建了外城,将南城城墙扩建至天坛。 京师扩建之后,三教九流客商骤增,朝上的官人们选择也渐多了起来,有人热衷求玄问卜,有人爱好古玩捡漏,江南士人更是多热衷于修筑美舍华庐。 像邱顺这么古朴,乐于拿女子做筹码的朝廷大员委实不多了,现在崔姨手下的姑娘有近三分之一都是靠邱顺派的单子活着。 崔姨闻言顿时痛骂道:“没用的东西,每月那么多银子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去陈公公家里问过了没?姓邱的究竟还能不能出来?” 事关饭碗。 杂役也是忧心忡忡。 “去了,连门都没能进去,听陈家下人说,自打邱寺卿被抓后,陈公公还没回过家。” “那其余几个公公家里呢?” “别提了,也都不见人,您没看咱们胡同这几日都消停了吗。” 听到这里,崔姨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直觉告诉她,要出大事了。 而且这件事恐怕比之前严嵩罢相的影响都要大。开门喜迎八方客,崔姨是生意人,从来不问客人在朝上是哪边的,从来都不掺和朝上的事情。 谁给银子就给谁办事。 严嵩斗倒夏言也好,徐阶斗倒严嵩也罢,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无外乎就是首辅换个人,该上位的上位,该致仕的致仕。 大家面子上还要过得去,自然也就没人来难为她一个生意人。 但这次的情况次让她想起了三十年前,杨慎彻底倒台失势后,天子怒斥杨廷和专权擅政,视君上为门生子侄,紧接着便是持续数年的清算‘杨党’。 短短几年间,凡是与杨廷和有关的,不论是官员、商人、书生,一律被重办严惩。 那会的崔姨,不过跟现在院子里这些姑娘们一般大,时至今日,却仍对此事记忆犹新。 “叫账房把账本取来。” 崔姨抱着账本跟算盘,快步走进院子,敲了敲院中的铜钟。 很快,便陆陆续续有三十多个莺莺燕燕的姑娘朝厅堂正中走去。 及至众人入内,关好房门。 崔姨这才清了清嗓子道:“咱们母女一场,也省了你们说我不讲往日情分。” “要是妈妈我没猜错的话,朝上怕是要有大动荡了,你们也最好早谋一下出路,有了主家的,就商量着快些来赎,莫要坐等祸起,被抄没入了官,可就再也没有今天这样的福享了。” 这话的重点自然是落在‘赎’上。 纵有万般不舍,但崔姨也知道,眼下朝上将乱未乱,是她们这种人唯一的抽身机会,现在客户们手上都还有银子,正好最后再捞一把。 现在不走,以后想走都走不走了了。 崔姨有退路,这些姑娘们却慌了神。 “妈妈,那没主家的呢?” “没主家,总有东家吧?连东家都没有的,就当是我今生欠你们的,这两日我去替你们跑个东家。” 东家就是雇姑娘‘办事’的贵人,虽然不至于向主家那般贴心待她们,但买回去也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也算条出路。 而那些连东家都没有的姑娘们,却是哭闹了起来。 “女儿舍不得妈妈,女儿不走,女儿愿意一辈子跟着妈妈。” “……” 她们都知道,崔姨仓促之间压根不可能找到这么多东家,最多就是给她们找个大户人家发卖了。 这些姑娘们个个身段标志,面容姣好,对于崔姨来说,自然不会砸在手里。 但对于姑娘们来说就是妾室跟使唤丫鬟的区别了,她们这种出身,即便是当了丫鬟也会被其他丫鬟排挤。 有人欢喜有人悲,厅堂内很快便乱做一团。 崔姨猛地一拍桌子。 “嚷什么嚷,日夜供着你们还不知足,难道非要将我敲骨吸髓方肯罢休?都散了!” 话音刚落,七八个手持棍棒的杂役便涌了进来。 众姑娘只得相继散去。 只剩一个姑娘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 “妈妈,那我呢?” 她本是既有东家也有主家的,只不过现在还没送到主家手里去,东家邱顺就已经被逮入诏狱。 现在她牵扯着邱顺的案子,即便是想发卖,也没有人家敢买,若是瞒了这层利害,将来被查出来,那是要被当街打死的。 见到这姑娘,崔姨也犯了难,眉头紧紧蹙起。 这些姑娘买来时都是花了大价钱,总不至于就这么砸在手里吧? “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再想想……” 崔姨摆摆手,盯着手中的账本陷入沉思。 …… 李家。 自从严蕤嫁过来之后,李昰虽然睡的早了,但起床更晚了。 就在李昰躺在榻上呼呼大睡时,李家外院突然响起了何泌昌的声音。 “劳驾,这里是大理寺李明理家吗?” 这里何泌昌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本来他是挺自信的,但敲开门之后他动摇了。 李家除了门跟以前一样,基本就没有一样的东西了。 何泌昌不认识这些仆人,但这些仆人都是严家过来的,见过何泌昌跟李昰同行,故此没有阻拦,直接将何泌昌迎进了外院。 “请何评事用茶。” 何泌昌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茶,木然的点了点头。 “姑娘,你悄悄告诉我,你家老爷是不是偷偷去赌钱了?” 丫鬟浅浅一笑,不待丫鬟说话,垂花门方向便传来脚步声。 何泌昌当即探头望去。 “明理,你这是在哪发的财……” 看到盘起长发的严蕤跟睡眼惺忪的李昰自垂花门内走了出来,何泌昌的声音渐小了下去。 “蕤儿见过表兄。”严蕤微微欠身,行了个万福礼。 “啪——!” 何泌昌手中的茶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汤溅了一地。 第39章 救命稻草 “官窑啊!” 茶盏摔碎之后,李昰顿时睡意全无。 瞠目结舌的何泌昌看看严蕤又看了看李昰。 “你们这是……?” 严蕤从容道:“家父身陷囹圄,祖父没有操办,蕤儿日前已与夫君成婚,未行通禀,还请表兄恕罪。” 直到何泌昌抬手抽了自己一嘴巴后,这才渐醒过来。 “翠柳,取餐牌来。” 方才那婢女很快便捧着一个托盘走入厅堂。 “表兄还未用早点吧,我叫他们一并做了。” 何泌昌随便抓起两个牌子,严蕤旋即起身离去。 “夫君,你们聊。” 厅堂内只剩了何泌昌跟李昰两人,何泌昌这才回过神来。 “明理,这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蕤儿啊!” “珠胎暗结,在此偷情,万望用修切莫告与旁人知晓。”李昰没好气道。 “我不信。” “那你还问?!” 何泌昌:…… 知道何泌昌肯定有事,严蕤也没再出来。 及至早点端上来时,李昰还在心疼那套茶盏。 “翠柳,记住这张脸,以后他来不用上茶。” 名叫‘翠柳’的丫鬟笑颜称是,李昰的肉疼这才稍稍缓和些许。 “你去通政司查出什么来了?” 何泌昌这才想起正事。 “已经查过了,过去四个月没有人进献制铜技艺。” “那即将抵京的呈报呢?” “说的就是此事,我与唐通政本想派人沿驿路向西南查,不想那左参议凌儒凌真卿竟然横加阻挠。” 李昰眉头一皱。 “凌儒?” 何泌昌点了点头,介绍起这位左参议。 正五品,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徐阶的门生,扬州人。 通政司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天下所有官民奏疏,皆需经通政司上呈,是消息最灵敏的衙门,原任通政使就是徐阶的弟弟徐陟,徐家在通政司衙门根基颇深。 有个把门生并不奇怪。 “后来呢?” “我都跟他明说了,这是办朝廷的差事,跟小阁老的案子无关,结果这厮不仅不松口,还几欲动手,我一时气不过,就去城隍庙找了个牙子。” 李昰心中突然生出些许不详的预感。 “你找伢子干什么?” “花了一百两买他一条腿啊。” 李昰闻言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用修,你还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就不怕出事吗?!” 何泌昌亦是一拍桌子,起身踱步起来。 “谁说不是呢?!我昨天晚上就后悔了,现在想起来都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 李昰揉着太阳穴道:“木已成舟,下次小心点吧,终究是朝廷命官。” “不成,我还是不放心,我得再找那伢子一趟去。” 说着,何泌昌拎起乌纱帽就要走。 “你找那伢子干嘛?” “再给他一百两啊。” 李昰嘴角微微抽搐两下。 “再,再给一百两?” “对啊,只打断一条腿,以后回来寻仇怎么办?” 说着,何泌昌已经快走出厅堂了。 正五品的朝廷命官,直接被何泌昌这么杀了可还得了? 何泌昌想死他管不着,万一锦衣卫觉得他也是同党,下个月他跟何泌昌就得手拉手去诏狱做兄弟了。 念及至此,李昰连忙道:“来人!” “快把这厮捆回来!” “明理,你拦我干什么?不过就是些黄白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这会不斩草除根,难道留着给徐阶抄吗?” 被两名仆人五花大绑的何泌昌奋力挣扎着。 上次的甜头已经让他顿悟开释,不服就干,不死万万年。 李昰苦口婆心的费了半晌口舌,这才让何泌昌明白了现在杀了凌儒,只会让事情更麻烦。 但通政司那边李昰也已经不抱希望了。 他这只蝴蝶应该也还没影响到通政司,如果真的是地方州郡上报的制铜技术,这会应该早就已经到通政司了。 既然通政司没有,那就只能是赵诺他们哥仨弄出来的了。 在何泌昌保证不再买凶杀人后,李昰给他松了绑,二人一并去了保国观。 …… “轰——!” 还没等走进保国观大门。 李昰便听到后面道场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 身后也想起了香客们议论的声音。 “这不年不节的保国观放炮干嘛?” “还能是什么事,肯定是陶神仙又给人降了子嗣,这是东家来答谢呢!” “是吗?!再给我来两把香。” “陶神仙保佑,弟子家婆娘若能怀上子嗣,定来观中放炮还愿。” “……” 两人费了好半天功夫,才从众香客中挤出来。 还没等两人走进去。 便听到后面道场传来了赵诺几近绝望的悲鸣。 “狗*的!你倒了多少硝石?!炸了这么多次还没长记性?!” 话音未落。 立时便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声。 很快,李昰便看到了灰头土脸的吴管家。 见到二人,吴管家本想打招呼,不料一张嘴三道黑烟便从口鼻中蹿了出来。 “李……咳咳,何……咳咳,有礼,有礼。” 吴管家一边咳嗽,一边拉着两人朝道场中走去。 步入后院道场,只见道场的几根柱子已经被丹炉的碎片崩出了许多伤痕。 院子里的树木花草也都是伤痕累累的模样。 举着药匣子的赵诺、钱贝、孙尔三人见到李昰均是一愣,继而扔掉手中各种物什,鬼哭狼嚎的朝着李昰扑了过来。 “大老爷!您就发发慈悲吧,我们哥仨当真不是炼丹的材料,再这么炼下去我们早晚被崩死啊!” 说着,清风明月两道童便又扛着一口丹炉走了过来。 原本他们还以为丹炉打多了,没想到这丹炉弄回来是这么用的。 照这个趋势下去,这一百二十口丹炉不仅能用完,甚至还有点不够。 见到丹炉,赵诺三人明显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嗷嗷叫着向后逃窜,但却被早有准备的吴管家拎小鸡崽似的拎了回来。 将丹炉摆好,大师兄清风旋即便朝着何泌昌、李昰两人走来。 “无量天尊,李评事,家师请您去他道场一趟。” “好。” 李昰还了礼,当即便要去找胡大顺,何泌昌刚想跟着一起去。 不料却被清风拦住。 “这位官人,家师说李评事一人过去,您去似是有些不便。” 何泌昌倒是大度,当即停在原地。 “明理,你且去便是,我在这里看他们制铜。” “怎么还神秘兮兮的?成,你先熟悉熟悉,以后这边就交给你了,你盯着三位先生制铜。” 李昰点了点头,当即便朝另一处道场走去。 通过几人方才的谈话,不难获得以下两点信息。 1,何泌昌在这里说话也算数。 2,何泌昌像个正常人! 在李昰离开道场的一刹那,赵诺三人眼中顿时迸发出了异样的光芒。 有救了! 第40章 虫二 李昰刚走,何泌昌便将目光看向了赵诺三人。 “三位,在下何泌昌,表字用修,这厢有礼了。” 看着文质彬彬,躬身作揖的何泌昌。 赵诺二话不说,便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像是见了青天大老爷般倒起了苦水。 “先生一定要救我们啊!” 他们本以为来这保国观是替大户人家修行。 谁成想是被抓来制铜。 制不出来,还不许吃饭。 之前吃的那顿羊肉泡馍,是他们吃的最后一顿正经饭。 最近没有‘科研’进展,他们日夜只能靠喝粥度日,别说饭了,连盐都没吃多少,走路都觉得两腿发软。 听赵诺倒完了苦水。 何泌昌的眉头也已经皱成了一个‘川’字。 “吴管家,他们说的是真的?” “是,这都是我们姑爷吩咐的。” 何泌昌听完之后,不住的摇着头,最后斩钉截铁道:“简直胡闹!” 三人眼中同时迸发出了象征希望的光芒。 这四个字,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终于有人觉得这是胡闹了! 当街抓流民点石成铜,跟逼母猪上树有区别吗? “青天大老爷,您可一定要为草民做主啊!” 赵诺三人眼中再次噙满泪光。 他们现在真的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占这个便宜。 哪怕是饿死街头,好歹还有个全尸呢,现在稍有不慎,就得崩东一块西一块。 何泌昌箭步上前,抓住吴管家敦敦教诲道:“老吴,不是我说你,学问不是这么做的。” 赵诺三人听得连连点头,像是小鸡啄米。 看看人家! “明理他天赋异禀,玩着都能考中进士,饿两顿自然可以顿悟。” “你看这三位哪有明理那样的天赋?” “做学问,虽不似耕作,但也极耗体力,怎么能捱饿呢?” 听到这里,赵诺三人的表情同时凝固。 直接告诉他们。 这人不对劲。 吴管家已经挠了挠头不解道:“那表少爷的意思是……?” “好吃好喝好招待,头悬梁,锥刺股就是了。” “他们也没这么大尿性啊。” “他们没有,你不会帮他们啊!帮他们悬梁,帮他们刺股,以前在家就是我爹干这活,我这腿现在阴天下雨还疼呢。” 何泌昌挥舞了两下拳头。 吴管家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怪不得人家能考功名呢! 左右再次被家丁包围,赵诺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连忙跪地求饶。 “别,别,我不悬梁,不刺骨。” “饶命,吴大哥饶命啊!我们真就是来混吃混喝的啊!” 对此,吴管家充耳不闻。 这保国观里什么都有,明晃晃的三把锥子很快便出现在吴管家手中,道场内也再次响起赵诺那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看着被锥子架住,上吊绳捆住的赵诺三人,何泌昌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对嘛,这才有个做学问的样子。” “咱们这种天资愚笨的,就应该有愚笨的觉悟,我是过来人,当初我考功名的时候就是如此,熬过去就好了!” “姓吴的,你小子别犯在老子手里!” “吴管家莫怕,将来学有所成,他们还得谢你呢!” 赵诺一时词穷,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考功名跟制铜是一回事吗? 进士再难考,最起码有人考中过啊! 这帮达官显贵里面,还有正常人吗? 何泌昌没有理会惨叫连连的三人,却是将目光看向了面前的丹炉。 “这怎么只有一口炉?” 清风、明月两人愣了下。 “不……不然呢?” “就一口炉够干嘛的?一人一口!让徐阶知道了以为我们炼不起呢!” “三人共用一本书怎么能考好?” 在何泌昌的敦促下,每个人都获得了专属炸弹……丹炉。 每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书吏,负责记录每次炸炉的成分配比。 钱贝红着眼睛,孙尔吸溜着鼻涕看向赵诺。 “哥,快想办法吧,我算是看出来了,再待下去,咱们非死这不可。” “你们以为我不想跑啊!这帮人跟盯贼一样盯着咱们仨,咋跑?!今晚先吃顿饱饭再说,总能找到机会。” “干嘛呢?!” 远处倏然响起一声何泌昌的怒喝。 三人不约而同的打了个激灵。 赵诺立马绷直身子,连道:“先生,我们仨讨论学问呢!” 听到赵诺这么说,拎着戒尺的何泌昌才悻悻离去。 好在保国观是天子御赐给陶仲文的府邸,规制相当宏大,除了偶尔传出些爆炸声外,赵诺三人的惨叫声压根就传不到三清殿的香客们那边。 …… 胡大顺现在是钦封的‘神霄保国宣教真人’、与张天师同掌道教事。 既然要宣教,时常还要开坛讲座论道,自然就不能躲在清净地,胡大顺的道场就在三清殿旁边,也是供奉陶仲文神龛的地方。 在道场前还有一处高台,周围移栽了不少大树,树荫刚好遮住高台,只不过今日没有宣讲,高台上并没有香客,有些冷清。 李昰眉头一蹙,不解道:“怎么还神秘兮兮?” 刚才在众弟子们的道院,还有时不时能见到人。 现在离正门更近了,按理说没有道童,也应该有些香客,反倒不见半个人影了。 “胡真人?” “胡大顺!” 李昰满腹狐疑的上前推开道场门扉,一股香烛混着各种药材的味道扑面而来,墙上的浮雕是阴阳太极鱼,地上铺着的是与紫禁城一般无二的金砖。 偌大的道场内,就只有陶仲文的神位、神位下一个空荡荡的蒲团跟左右两排药柜以及两对椅子、茶几,更不见半个人影。 茶几上倒是沏着一盏热茶,显然是给李昰沏的。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耍人玩?” 李昰心生不悦当即便欲起身离去。 只不过很快便听到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秉承着来都来了的精神,李昰探过头去。 却见药柜后面,摆着张书案,书案旁,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娘子身穿道袍,手持毫笔,赤着脚趴在太师椅上伏案抄写经文,见李昰过来,遂起身来媚眼如丝道:“官人,久违了。” 那声音直教人骨头发酥。 扬州瘦马腰肢细,西湖船娘臂轻摇,大同婆姨门叠户,泰山姑子善坐莲。 只不过看着这搔首弄姿的小娘子,李昰竟是不由得有些生气。 道德在哪里,尊严在哪里,派她来的人又在哪里? 瞧不起谁呢! 此地无银莫过如是了。 连要办什么事都不敢说,哪个朝廷命官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 第41章 故人之女 “谁派你来的?” “上次是大理寺邱寺卿。” “这次呢?” “这次没有人,邱寺卿被锦衣卫抓了,崔姨怕赔银子,所以将奴家送与官人。” 李昰嗤笑两声,兀自走到前面坐下,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扯谎都扯不圆,送给我就不赔银子了?” 那穿着道袍的小娘子也追了出来,自辩道:“官人要了奴家,自然有人出银子,官人难道就不好奇奴家是怎么到保国观来的吗?” “胡大顺?你到底哪句话是实话?” 李昰还是有些不信,之前装的像是徐阶派来的,现在又说是邱顺,连胡大顺都被扯进来了,他能感觉到,这小丫头很会骗人。 “自然句句是实。” “那你拿这根萧是想干嘛?” “勾引官人。” 说着,她肩上道袍便熟练的滑落下来,手中也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翠绿竹萧。 …… 保国观门房。 身穿宽大道袍的胡大顺蹙着眉不住的向道场方向张目,崔姨也不知何时出现在保国观内。 “道爷莫怕,上次老身就在墙根听着呢,绝对差不了,那李官人绝对是动了凡心了。” “动了凡心又何来今日?” “上次那是奉了姓邱的差,您能跟姓邱的一样吗?” 混迹京师半生,崔姨靠的就是这张嘴,见胡大顺还不放心,又补充道:“您放心,老身干这行已经大半辈子了,规矩都懂,要是这次还不成,立马就走,绝不强求!” 胡大顺一甩拂尘,兀自走回茶几旁坐下。 即便崔姨这么说,胡大顺还是忧心忡忡。 “那李评事可是小阁老的新姑爷,你确定没事?” 崔姨闻言顿时笑道:“唉哟,我的胡真人,您说的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上个月宁安长公主府,咱们驸马爷都娶了第四房姬妾了。” 宁安长公主,是嘉靖的皇三女,也是嘉靖现在唯一的女儿,她的驸马尚且如此,更遑论严世蕃。 驸马依汉唐礼法应当是算作入赘的,但驸马跟驸马不一样,大明的驸马如果连妾都不能纳,那朱家的公主大抵是真的嫁不出去了,即便是能纳妾,各府藩王的郡主有不少已经沦落到需要抢亲的地步了。 宗室尚且如此,世风亦随之大变,只要不是家中无嗣,没有人会干涉女儿家的事情。 胡大顺听到这里,才稍稍放下心来。 “罢了,若是李评事当真喜欢,那银子我就出了,可若是还被退回来了,你崔姨莫要怪我不讲往日情面。” 胡大顺跟严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严世蕃能涉险过关,将来李昰前途必然不可估量,这银子亏不了。 若是严世蕃过不了关,这银子早晚得姓了徐,也留不住。 见胡大顺老是嚷嚷着退货。 崔姨眼珠子一转,没再接话茬,而是转移起话题来。 “还是生个男儿好,女儿家生在这世上就是来受苦的,真人可知道那姑娘跟姓邱的是什么关系?” 闻听此言,胡大顺顿时将什么‘退货’抛到了九霄云外,端起茶盏呷了口茶目不转睛道:“那姑娘与邱顺有故?细细讲来。” “那姑娘本姓郭,说起来也算是个中等人家,后来她父亲出事,家道破败这才沦落风尘。” “她爹是被邱顺弹劾的?”胡大顺好奇道。 崔姨摇了摇头道:“这哪能算得上是哪门子有故!那叫有仇。” “那姑娘她爹是邱顺读书时的同门师兄弟,比姓邱的还早中了两科,姓邱的屡试不第时,还是那姑娘家里奉上川资,供姓邱的留在京师又考了两届。” “后来这姑娘破了家,这姓邱的竟是像个死人,就像是没有过这件事,反倒是那日来找我,只一眼便订下了这姑娘。” 胡大顺顿时一阵唏嘘,痛骂起邱顺不当人子。 崔姨目光却是紧盯着窗外的道场,眉头紧锁心中暗道:怎么还没完事啊。 就在此时,远处一架马车徐徐而至,吸引了胡大顺的注意力。 “这赶车的人好生面善。” 胡大顺嘀咕了一句。 而后便见绿岚自马车上钻出来,而后扶着严蕤走下马车。 “哟,这不是四小姐吗?” 胡大顺条件反射般站起身来,谄着笑脸迎了出去。 严蕤微微欠身,行礼道:“蕤儿见过胡真人。” 陶仲文与严嵩同龄,自三十年前便往来密切,作为陶仲文弟子的胡大顺,严蕤见过不少次,论起来也是她的长辈。 “不知四小姐今日来小观是进香还是求签?” 严蕤脸颊微红,道:“闻听家中管事说,保国观有仙人所遗仙药,可早诞子嗣,特来求药。” 陶仲文本就是道士,这里又是道观,讲究的就是一个心诚则灵,严蕤虽然面子薄,但也不敢怠慢,只能厚着脸皮前来求药。 “子嗣?” 胡大顺愣了下。 他还沉浸在崔姨讲述的故事中,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真人别误会,我家小姐已经嫁人了。” 绿岚以为胡大顺不知道严蕤的婚事,连忙解释起来。 “绿岚,不可失礼。” 及至主仆两人说话间,胡大顺这才猛然惊醒。 “嫁人了?!” 严蕤两人疑惑的看向胡大顺。 “真人……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今日观中有客,恐怕要耽搁些时辰,不如改日我送到府上?” 做这种事情,严蕤本就紧张,红着脸忙道:“没事没事,如若不便我们给陶神仙上柱香周全了礼数就走,不多留,真人且忙便是。” 说着,严蕤拉着绿岚往保国观里走,脚下好似生了风。 “好贤惠的小娘子,不知是谁家这么好福气。” “……” 大家来保国观就是求子的,见严蕤这种大家闺秀都肯亲自来庙里求嗣,三清殿的众香客不由得连连称赞。 听到周围人的议论声,严蕤脸颊更红了,步子也大了起来,胡大顺只恨为什么今天穿这么宽大的道袍装x,袖子上踩了好几个脚印,追不上严蕤就算了,还几次险些从高台上滚下去。 “四小姐,四小姐,你听我说……家师不讲究这个,真的不用麻烦了。” 手快的绿岚却已经走到道场外,一把拉开了道场的门扉。 只见李昰坐在椅子上端着一盏茶。 一个千娇百媚的小道姑长发如瀑,道袍凌乱的坐在李昰脚边,手中还举着一根翠绿竹萧。 “砰——!” 看到这幅画面后,绿岚再次发挥了手快的特长,将敞开的门扉摔了回去。 第42章 嗣 绿岚愣在原地,尴尬道:“夫人,陶神仙……好像确有不便。” “没事,开门吧。”站在绿岚身后的严蕤面不改色,刚才门开的很大,也够她看清里面了。 “小姐……” 绿岚有些急了。 胡大顺此时也终于撵了上来。 “四小姐,您听我解释,这个事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 严蕤仍旧是那副善解人意的模样看着胡大顺。 胡大顺一时语塞,绿岚见状将心一横重新拉开门扉,殿内两人也早已变了模样,那小道姑匆匆将头发挽了个发髻用簪子扎好,站在了李昰身后。 见胡大顺说不出来,严蕤已经走进了道场。 “夫君,这是怎么回事?” 李昰还保持着端茶的姿势。 他也挺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他都有点怀疑胡大顺跟他玩仙人跳了,但看胡大顺那德行,好像又不太像。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李昰鼓起勇气看向严蕤,这才发现严蕤始终都在打量那个‘小道姑’。 “那你说呢?” ‘小道姑’愣了下,低下头道:“是胡真人想将婢子送与官人。” “怕官人不收,遂有今日之事。” 严蕤旋即转过头来,看向胡大顺。 “真人,她说的可对?” 胡大顺一跺脚,连连拱手抱拳道:“四小姐,我这也是一时糊涂,勿听了谗言,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千错万错都是贫道一人之错,与李评事无干。” “作价多少银两?” “作价三千……嗯?”胡大顺抬头看向严蕤,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小姐,这本就是件小事,您千万别为这事气伤了身子。” 严蕤看了看胡真人,微笑道:“真人说笑了,夫君如若喜欢,买下做个外宅也无妨,将来为李家诞下一儿半女,大郎也好有个照应,亲兄弟总归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见严蕤不像是在开玩笑。 胡大顺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试探道:“四小姐,这本就是贫道的一番心意,如果李评事喜欢,这银子贫道来出便是了。” 严蕤摇了摇头。 “真人出不出这笔钱,是夫君决定的事情,蕤儿能管的只有家里的银子。” “如果夫君应允真人出钱,那就有劳真人,如果夫君不允,过两日蕤儿差人将银子送去便是。” 李昰皱起眉头。 怎么听这意思,这外宅他还非养不可了? 为什么没有人来问问他的意见? “蕤儿,这不是笔小钱,咱们还是回去从长计议吧。” 严蕤看向李昰,不觉笑道:“怎么,夫君不喜欢这妹妹?” 李昰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又猛地摇了摇头。 “不是……” “那就不用说旁的了。”说着,严蕤便看向了李昰身后的‘小道姑’,问道:“妹妹娘家姓什么?” “婢子娘家姓郭,单字宁。” “郭宁……” 严蕤若有所思的嘟囔了一遍。 “好名字,我记下了,你我既以姐妹相称,我便不与你见外了,妹妹既然与夫君相识一场,也不好再住外面,我娘家在北城有处宅院,虽是不大,但也算清净,妹妹如不嫌弃,我这就命人收拾出来,你看如何?” 莫说是郭宁,连绿岚都没想到严蕤直接送宅子。 “姐姐。” 严蕤上前拉住郭宁的手宽慰道:“妹妹莫怨我不让你过门,现如今家中有事,让你过门,若有不测恐连累了妹妹。” “姐姐不弃婢子出身风尘已是大恩,婢子又岂敢再有怨言。” “我待会便挑几个丫鬟婆子过去,那边固然冷清些,但等诞下子嗣,家中有了人气就好了,等时候合适了,我便派人去接你们回来。” 两人就势聊起家常。 李昰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觉得严蕤跟郭宁,压根不像是姐妹闺蜜,更不像是情敌。 反倒更像是……同事? 对,就是同事,怪不得他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严蕤言谈举止完全就是上级领导给萌新画饼的样子。 可惜李昰既不是部门经理,也不是职场萌新,而是部门预算。 严蕤、郭宁在道场里聊了半晌,郭宁很快便认清形势,眼中再无李昰,俨然已经快要变成另一个绿岚了。 “夫君,时候不早了,家中还有事情,蕤儿就先回去了。” 严蕤微微欠身行礼。 郭宁也紧随其后,向李昰、胡真人告了辞。 …… 保国观外。 严蕤跟绿岚刚上马车。 胡大顺便追了出来,手中还多了个牛皮纸包。 “四小姐,不能让您白跑一趟,这个您收好,引药之法都在里面的条子上。” “有劳真人了。” “不谢,不谢。” 胡大顺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目送严蕤的马车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严蕤手捧牛皮纸包坐在马车上。 “小姐,那位郭姑娘,您真的不介意?” 严蕤没有理会绿岚,而是将药包收进车上的抽屉,柔声道:“本朝杨文襄公一清先生,你可知道?” 绿岚摇了摇头。 “一清先生,生而隐宫,貌寺人,既无子嗣,终鲜兄弟,一清先生籍此备受宪庙、孝庙、武庙、今上之殊宠,亦因此被同僚凌辱一生。” “嘉靖三年,今上嗣位,召返一清先生,出任内阁首辅、掌吏部事,一清先生北返,途径雒阳,登门拜访孝庙老臣、大学士刘健。” “你可知道刘文靖公如何待一清先生?” 绿岚还是不解。 严蕤叹了口气,继续道:“刘文靖公时年九十二岁,闻听一清先生将至雒阳,亲自出城痛骂一清先生无有风骨,一清先生唾面自干,礼送刘文靖公回府,刘文靖就这么骂了一路,及至家中,闭门不纳,令一清先生下榻其门人弟子家中。” “纵有政见不合,又何以至此?倘一清先生后继有人,刘文靖安敢如是?到头来,反倒是他刘文靖落了个‘雒阳风第’的清名。” “所恃者,莫过其兄弟、其子、其孙、其重孙四五十人罢了。” “江彬、钱宁、刘瑾、刘健,再到本朝的张孚敬、桂萼,不论是持何种政见,未有不辱一清先生者。” “自本朝太祖高皇帝废黜相位以来,从未有首辅兼掌吏部者,一清先生掌吏部而任首辅犹如是……今日父亲身陷囹圄,未尝没有严家人丁稀薄之故。” 绿岚眉头一皱。 “难道就没有人礼遇一清先生吗?” “有啊,李文正公就对一清先生礼遇有加。” “李文正公?”绿岚好像想到什么,低声喃喃道:“可,李阁老不是也是过继子侄为嗣吗?” “对啊。” “这样的事情,决计不能生在大郎身上!”念及至此,严蕤目光愈发坚定。 保国观内,正在观摩赵诺等人冶金的李昰打了个喷嚏,一股没来由的凉意在四周奔涌出来。 第43章 猪精 李昰打了个寒颤。 但很快便被赵诺的惨叫声所吸引。 “何大老爷,别扎了,饶了我吧。” “日头都还没落就打盹,如何做得学问?!准你们姑且歇息半个时辰,下次休息是子时!” 说着,何泌昌便背着手朝李昰走了过来。 “明理,这几个人你就交给我,十日之内,我保证可见成效。” 看着杀气腾腾的何泌昌,李昰尴尬道:“用修……你的心情我明白,但你这么搞,不会出人命吧?” “放心,我手下有数。” 何泌昌端起一盏茶,指了指道场外。 “那边熬着药呢,遭不住了就直接往嘴里灌,保证出不了事,为了让他们做学问,胡真人连君父御赐的千年山参都找出来了。” “嘶……” 李昰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一幕,他好像在刑部大牢见过。 不对,当时罗龙文应该也没用上御赐的药材。 李昰有点庆幸自己是个废物了,欲成人所不能成,必先忍人所不能忍,太史公诚不欺我,他还是老老实实等着抱大腿吧。 远处,捂着伤口的赵诺、孙尔,正瘫坐在地上。 钱贝虽然也捂着大腿,但好像在想着什么。 “老二,你干嘛呢?” “大哥,你发没发现一件事?” 赵诺皱起眉头,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什么事?” 钱贝转过头来大痣上的呆毛都跟着颤了颤,压低了声音,道:“只要凑上硝石、硫磺两样东西,就容易炸炉。” “废话,要是连这都没看出来,咱们哥仨早去天上了,那不就是火药吗?”赵诺泄了口气,斜靠在地上,咬了一大口饼子。 “火药里面有炭,咱们不是早就不放炭了吗?这破炉子还是一直炸个没完,里面绝对有问题!” 嚼着饼子的赵诺也猛地回过神来。 “等会!有点意思。” 其实他也发现了,但凡是能烧着的东西,加上硝石、硫磺容易爆炸,只不过一直没有细想。 现在经钱贝这么一说,他也回过神来了。 好像确实是越容易烧着的东西,跟硫磺、硝石搀在一起后,炸炉的威力越大。 孙尔满脸困惑。 “大哥,二哥,这跟制铜有啥关系?” 赵诺闻言抬手便抽了孙尔一巴掌。 “你傻啊,让你制铜你就制?咱们炸了院墙逃出去逍遥快活不好吗?” 孙尔顿时恍然大悟。 “大哥,高!高啊!” “那还愣着干嘛,咱们赶紧着吧!” 赵诺皱着眉,低声道:“什么东西最容易烧着?” “火药!”孙尔脱口而出。 赵诺不假思索的一脚踹了上去,骂道:“除了火药!” 钱贝思忖半晌,摩挲着下巴,悠悠道:“油!” “猪油!” 赵诺想了想,还是摇头。 “我记得之前放过,那次炸的威力跟其他爆炸差不多。” 钱贝激动道:“可是我也试出来了,就是越容易烧着的东西威力越大,会不会是咱们的材料有问题?” 冥冥之中他有种感觉,他们方向没错,只是方式方法有点问题。 赵诺思忖片刻,当即爬起身道:“这好办,你等着。” 说完,赵诺便朝着远处的清风、明月两个小道士走了过去。 见赵诺过来,二人顿时警惕起来。 “干嘛?不用找我们求情,何评事既然已经说了,你们今晚肯定得到子时了。” 赵诺摆摆手道:“不求情,不求情,只是想向二位讨教些学问。” 清风、明月对视一眼。 “什么学问?” “劳驾请问,硝精是何物什。” “硝精?” “石之精是铁,我们在讨论,炼取硝石之精,能炼出来什么东西。” 这还是赵诺第一次找清风、明月‘请教学问’,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清风还是不假思索道:“你是说硇(náo)水吧?” “真有此物?!” “有,你们要用,我便去取。” “那有硫精吗?” “硫精……?” “就是硫磺里炼出来的精华。” “那不就是绿矾油吗,里面架子上都有,怎么做之前不也都教给你们了吗?” 赵诺不好意思的拱了拱手道: “俺不识字,有劳小道爷了。” 很快,赵诺便拎着两个瓷瓶跑回钱贝、孙尔面前。 “来了来了,硝精、硫精,都弄来了。” 钱贝将心一横道:“干就干到底,咱们看看能不能弄点猪精……呸,猪油精出来!” “说干就干!真要是能弄出来,咱们哥仨拿这秘方去江南卖炮仗不得挣老鼻子钱?” 说完,赵诺便站起身来,看向远处的何泌昌高声道:“何大老爷,我们商量好了,不歇着了,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何泌昌跟李昰哪里还有二话。 当即便命人为哥仨准备起了试验器皿。 “早如此,你们又怎能受这么多苦,这些手段都是为了你们,咱们大家好,我也不想拿锥子刺人啊!” “是是是,何大老爷辛苦了。” 李昰好奇的探过头来,问道:“你们想研究啥?” 赵诺三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猪油!” …… 西方有炼金术,东方有炼丹术。 在道童清风、明月的指点下,有了目标的三人很快便掌握了大致的方式方法,提炼起猪油来。 何泌昌仍旧发挥着监工的职能。 作为科举正途出身的进士,他可太了解怎么辅导功课了,压根就不用操心学生在学什么,也完全不用做到你自己也弄懂书上讲的是什么知识。 只要会打就行了。 他爹就是如此,大字不识一个,照样把他揍成了二甲进士。 “我前两天碰见个酒楼不错,普通家常菜,今晚喝二两吧。” “那还有唱小曲的清倌人,评弹一绝,还有话本呢。” “算了,改日吧。”李昰皱了皱眉,摇头道。 “家里有什么事啊?总不能娶了我表妹连兄弟之情、同年之谊都不顾了。”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有事。”说完,见天色已暗,李昰便飞也似的走了。 …… 及至李昰走到家附近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是跟着打更人一起走回来的。 就在行将进门时,李昰突然察觉有人在背后扯住了他的腰带。 而后便觉有一个尖锐物体抵在了他的后腰。 “别喊!” 刚想喊‘救命’便见不远处的打更人扭头瞥了一眼,而后不假思索的扔掉梆子,抱着铜锣就跑了。 李昰见状当机立断,果断采取行动,将手举了起来。 “兜在钱里,好汉饶命!” 第44章 客仪 “多日不见,何兄弟还是那般……那般视金钱若粪土啊~” 迟飞甲收起短刃,搓了搓鼻子。 李昰愣了下。 回头望去,正是之前那个山贼迟飞甲,只不过这次没有带其他人,也没穿夜行衣,看上去跟寻常力巴别无二致。 “好汉……” 迟飞甲左右眺望一下,没有多说,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完,迟飞甲便拉着李昰拐了几个巷子。 很快便拉着李昰来到一处酒馆。 南城多力巴,这帮人虽然辛苦,但收入总归还算可以,比种田高不少,养活了不少解乏的商户。 这酒馆就是一处。 虽然已经报了更,但酒楼里的食客没有一个准备走,反而兴致勃勃的点起菜来,一个说书先生坐在大厅正中,正讲着时兴话本。 迟飞甲拉着李昰找了张桌子坐下,叫了几碟小菜,而后便从怀中摸出一个靛蓝小包袱皮。 “啪——!” 直接拍在了李昰面前。 “何兄弟,你这不就见外了?” 李昰咽了口唾沫,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道:“迟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你给城隍庙那伢子的银子啊!我那日去城隍庙找那伢子办事,一开始还不肯说是谁派的差,我一猜就是你,又问了几遍他才承认。” 及至此时,李昰才猛然惊醒。 这是何泌昌下的悬赏。 迟飞甲斜了斜眼,左右顾盼,而后道:“我都听那伢子说了,那姓凌的是徐阶老乡,你何兄弟也是为了倒徐,哪能让你出这个银子?” 李昰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现在银子在这里。 该不会……? “那你们把那姓凌的怎么样了?!”李昰变了脸色紧张起来,额头上也渗出细汗,心中暗暗祈祷:千万别顺手杀了。 这年头民风粗犷,人没有那么金贵,街上又没监控,打断一条腿,顶多抓到行凶者,咬死不认就搪塞过去了。 擅杀朝廷命官,性质可就变了。 “哦,没啥,就是弟兄们当时顺手,把他两条腿都打断了。” 见李昰紧张成这样,迟飞甲也跟着紧张起来,小声道:“不会祸事吧?我们当时就是觉得一条腿也是打,两条腿也是敲,就顺手的事。” 听到这里,李昰才算是松了口气,而后连忙拉着迟飞甲道:“也罢也罢,这次就算了。” “以后若是再看见悬赏,可千万不敢随便这么敲了。” 迟飞甲一拍桌子,道:“这叫什么话,以后还发什么悬赏。”说到这里,又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以后这种事,你就直接来翠微山找我们,只要是对付姓徐的,我们不要银子!” “这次那伢子至少抽了你五两银子,这不都白叫他赚了?” 李昰尴尬的笑了笑,道:“一码归一码,怎好一直劳烦各位好汉,既然办了事,这就是你们应得的。” 说着,李昰就把银子推了回去。 听李昰这么说,迟飞甲反倒不好意思了。 “那不成!只要是倒徐,那就是我们的恩人,收了这银子,回去要被老爷子骂的!” 见李昰还要推辞,迟飞甲直接变了脸色,猛地又一拍桌子,怒道:“何兄弟莫不是瞧不起我们?!” 见迟飞甲这么坚持,李昰只能勉为其难。 这应该不算受贿吧?算了,不想那么多,受贿也是何泌昌受贿。 …… “高俅且又听那王瑾禀道:自古道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太尉何妨不诓那宋江到城里,把来杀了,但没了宋江,其余的又做得甚用,尽数拆散,分调开去便是!” 台上说书先生讲的是《水浒》,迟飞甲很快便听得入了迷,想起李昰还在,干脆直接拱手道:“今晚出不了城了,我就在这凑合一宿,何兄弟有家有业,我就不留你了。” 李昰也早就想走了,没再废话,拎起银子便离开了酒楼。 经迟飞甲这么一折腾。 李昰回到家时,饭菜都有些凉了,但严蕤还在家中等着。 “老爷回来了~” “绿岚老爷换鞋。” 拎着靸鞋过来的绿岚笑道:“老爷再不回来,夫人都要以为老爷今晚去郭氏那里了。” “臭丫头,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严蕤上前掐了一把绿岚腰上的软肉呵斥道,而后才命人将餐牌端过来。 “夫君今日回来太晚,我就命人先备了几样菜,夫君就从这些里面挑吧。” 李昰随便翻了几样牌子,吃过饭后,严蕤才注意到李昰带回来的九十五两银子。 “夫君,这是什么?” 李昰正在喝茶,满脑子都是那位倒霉的凌参议,愣了下才道:“哦,你表兄给咱们俩随的份子。” 严蕤看了看银子成色,而后笑道:“正好家里没零钱了,待会蕤儿叫人剪碎了,夫君带在身上用吧。” 李昰胸口像是被扎了一刀。 他一年俸禄全折下来也就不到四十两。 “夫君,怎么了?” 见李昰不说话,严蕤好奇道。 有些害臊的李昰揉了揉肚子,岔开话题道:“没什么,今晚那是什么汤来着,还挺暖身子的,就是味道有点怪。” “胡真人给的方子,每日一剂,先用一个月,下个月把脉后再换。” 正在揉肚子的李昰僵在原地。 两个时辰后。 “绿岚,帮我个忙。”绿岚兴冲冲的凑到门外,便听李昰又道:“帮我找人去大理寺告一日假。” …… 凌家。 华佗死后,麻沸散即失传,这年头外科主要靠打晕,如果被疼醒了,那就只能阿弥陀佛了。 雕梁画栋的宅邸内,左参议凌儒的惨叫声时不时传出,四个娇滴滴的美妇人拿着手帕哭做一团。 一个老大夫满头大汗的正开着方子,桌上的毛巾已经被咬出一排小洞,房门处还摆着一副刚打好的拐杖。 “骨头算是接回去了,但伤成这样,少不了要落下个病根,还望官人务必保重,半年之内,定要拄拐,切记不可逞强啊!” 听到这里,榻上大汗淋漓的凌儒咬着牙捶榻咆哮道:“何泌昌!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我定要杀你何家满门!” “奸竖!” “来人!来人!拿我的帖子,去找恩府!” “快啊!” 第45章 疯子 凌儒的帖子送出之后,徐阶并没有立刻登门。 又过了数日,徐阶、张永明两人的轿子才出现在凌家附近,在二人轿子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及至马车停稳,两个身穿儒衫、儒生打扮的人从马车上钻了出来。 一人年轻些,四五十岁的模样,另一人已然须发花白。 四人下车的下车,下轿的下轿,一并走进凌家。 刚一进门,便听到了凌儒的惨叫声在内宅传来,在丫鬟的接引下,四人很快便见到了躺在榻上的凌儒。 “恩府!严党辱我太甚,朗朗乾坤,竟敢公然募凶,袭击朝廷命官,天理何在啊!” 闻听此言,张永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也没想到何泌昌下手竟然这么狠。 此时的他,心中只有庆幸…… 徐阶坐在榻边,装模作样的为凌儒把了把脉后才问道:“你是如何惹上那何泌昌的?” “那日他与右通政唐汝楫拿着严嵩的帖子来通政司,命人协查近日可有高手匠人上奉制铜之法。” “学生照章办事,没依他们,口角了几句,何泌昌就放下狠话,要断我一腿,学生本以为是气话,没想到这何泌昌竟然真敢下此毒手啊!” 回忆起那日清醒,凌儒已然恨得直流眼泪。 就在这个时候,徐阶身后那老者,闻言突然追问道:“凌参议当时可看清了是几人行凶?为首之人可是叫迟飞甲?” “对!那日行凶之后,我又往前爬了几步,隐隐听到他们叫什么迟大哥,想来就是这个迟飞甲!” 老者骤然变了脸色。 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嘴里不住的喃喃道:“他们真没死……他们真没死……” “徐阁老,那几个人真的没死啊!” 说到这里,那老者情绪激动,竟是涨的老脸通红,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十岁。 凌儒捂着双腿不住哀嚎,老头又大吵大嚷,搅的徐阶心生烦闷。 “好了!” 徐阶起身,在房中踱步起来。 “制铜……制铜,他们要制铜之法作甚?!” 嘟囔了几句,徐阶好似想到了什么。 “临溪!” 张永明打了个激灵,忙道:“学生在。” “你还记得之前靳学颜在江西布政使任上呈的那个本吗?” 张永明蹙眉想了想,而后道:“可是那份靳学颜上了好几次的重钱轻银疏?” 徐阶微微颔首。 “时靳学颜欲令户部开铸铜钱,使人主重操富贵之权,以役使奸豪奔走于天下,君父赞其颇有经世济用之才。” “那为何全都留中不报了?”张永明不解。 徐阶抱肩无奈道:“赣铜竭而滇铜贵,行之不能,内阁议了几次,只得作罢。” “当时君父本欲发内帑银强采滇铜,还是老夫谏阻回去的。”徐阶脸上露出几分得意。 张永明立刻躬身夸赞道:“恩师诚谋国之见!滇中多瘴气,土司不通教化,发帑银亦不过空耗国力耳。” “可现如今何泌昌查调制铜之法……莫不是君父又动了变法的念头?” 徐阶摇了摇头,说道:“陪王伴驾十余载,君父的性子我还是了解的,变法非君父所欲也。” “怕只怕君父自己不想变,想让严世蕃出来变啊!” 昔日秦、楚变法,商鞅、吴起俱不得善终,致使后人怜悯商鞅、吴起,秦王、楚王也因此落下了薄情的名声。 而严世蕃不一样。 卸磨杀驴不会落下任何骂名,因为严世蕃本就该杀,而严世蕃本身也有变法者应有的才华。 如此一来,严世蕃就成了一个理想的变法推行者。 即便是变法失败,天下还是无不是的君父,只是受了奸臣蒙蔽,倘若变法成了,严氏父子秉政这几十年,就会被传唱为千古美谈,君父有识人之明。 此话即出,张永明顿时变了脸色,他知道,这确实像是嘉靖能干出来的事。 “恩师,照此说来,严家岂不是有可能死灰复燃?” 徐阶微微颔首,自从上次入宫之后,他已经确定,如果不真刀真枪的跟嘉靖斗上一场,严世蕃已经不可能杀掉了。 “那个李昰最近在干什么?” “时常去保国观,之前有人见他们在城隍庙抓了几个流民,保国观现在天天跟放炮一样,很是热闹。” “流民?”徐阶皱起眉头思忖片刻,而后道:“先查,若是实在查不出,直接一了百了。” 徐阶脸上闪过一抹凶光,张永明正要躬身称是。 “砰——!” 茶几上的茶盏被颠起,溅出几滴茶汤。 老者见徐阶没有理会自己很是生气,竟是拍案而起。 “徐华亭!老夫在问你迟飞甲这几个人为什么活到了今天,你不是口口声声告诉我,这几个人已经死了吗?” 徐阶的脸色愈发难看。 “绪山先生,值此非常之时,你我当以国事为重!” 被称作‘绪山先生’的老者倏然起身,厉声道:“老夫不知道什么国事家事,老夫只知道当年夏贵溪直接杀了翊国公郭勋天也没塌!” “绪山先生难道忘了贵溪相公的下场了吗?” 老者身子颤了颤,竟是嗤笑两声,道:“怎么?怕死了?” “方才你徐华亭不还一副以身许国的样子吗?怎么这会又忌惮上贵溪相公的下场了?” 徐阶眼睛瞪大,被怼的说不出话来,老者又道:“你怕死,没关系,老夫活够本了,纵是毁家纾难老夫也不在乎。” “迟飞甲这几个人你徐华亭若是杀不了,老夫便自己动手。” “夫山,我们走!” 张永明只愣了下,老者便带着身后的中年人快步消失在了视线中。 “临溪,愣着干嘛?” “还不赶紧盯紧这几个疯子!” 张永明身边的徐阶恨铁不成钢的提点道。 就在张永明行将走出凌家正房时,徐阶突然又道:“临溪,真卿(凌儒字),为官之道,要顺势而为,要学会借力,这个道理,你们可明白?” 张永明旋即会意,躬身作揖,与榻上的凌儒齐声开口。 “学生明白了。” 徐阶摆了摆手,张永明这才追上去。 看着躺在榻上的凌儒,再想想张永明跟那老者,一股疲惫感涌上徐阶心头。 清流之中,怎么就只剩下了这么几块料。 第46章 成了 一大清早,李昰夫妻二人坐在内宅饭厅里吃着粥。 还有十天,就是原本严世蕃出狱的日子,看样子是够呛了。 但李昰并不着急,大致情况已经摸清楚,只要弄出新的冶铜技术,再把这个消息告诉严世蕃,说动其同意变法就差不多了。 今日是李昰告假的第五天。 该说不说,陶仲文还是有点东西的。 到第三日的时候,李昰就已经起的比严蕤早了,准确的说,是到了时辰就根本睡不着。 吃的差不多了的李昰将筷子一放,接过绿岚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道:“差不多要去大理寺那边看看了。” “今日不是也告了假吗?”严蕤疑惑道。 李昰大义凛然道:“大理寺不去也总得去趟保国观了,毕竟这关系到岳父大人的安危。” “可昨日妹妹已经派人捎了信,已经在北城安顿好了,今日我本是想让夫君去妹妹那边走动走动的,父亲那边不急。” 李昰猛的转过头来,震惊道:“怎么没人给我捎信?!” 不过很快,李昰便恢复了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我公务在身,我心系岳父,好了,不要再多说了,绿岚叫外面备车吧,我要去报效岳父了。” 见李昰坚持,绿岚只得跑到外院知会备车。 很快,绿岚便跑了回来。 “老爷,车已经套好了。” 李昰没有犹豫,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饭厅。 绿岚招手唤来两个丫鬟收拾起两人吃完的碗筷,自己则是站在严蕤身后,不解道:“夫人,您怎么对郭氏这么好啊?” “咱家大郎都还没动静呢,就急着让老爷去她那走动。” 严蕤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不觉得她很面善吗?” “面善?”绿岚想了想,而后道:“好像确实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绿岚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面善就够了,她不想说,我也不会问。” “想来早些年,我们应该是见过的,早些年应当也是书香门第,家教总归是好的,若是诞下的子嗣跟大郎一边大,兄弟和睦,走科甲正途也好,经商也罢,将来对大郎都会是不错的臂助。” “再者说,一看到她,我就想起了我自己,如不是遇到夫君,我又会比她好多少呢?” 严嵩罢相后,京师不计其数的大户人家随之衰败,这两年严蕤已经看尽了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的故事。 说到这里,严蕤的眼神有些暗淡,随手抓住了绿岚的手腕。 绿岚连忙上前宽慰道:“小姐,放心吧,咱们老爷肯定没事的。” “我是想让你扶我回房……非要我直说吗。”严蕤红了脸颊,贝齿轻咬低声道。 “哦。”绿岚回过神来,这才搀扶着严蕤朝正房的方向走去。 …… 马车上,李昰掀开车帘,眼见远处保国观三清殿的屋檐渐渐清晰,而后又逐渐模糊,脸色骤变。 “这不是去保国观的路!我要下车!” 赶车的车夫没有理会李昰,而是驾车一路向北,很快便到了一处小院,这里毗邻安乐堂胡同,住户都是宫中上了岁数的宫人,不少人还留着在宫里的习惯,周围僻静的很。 很快,李昰便在院子里见到了身穿浅白圆领长衫的郭宁。 “见过官人。” 见李昰来了,郭宁也迎了出来,行了个万福礼。 换上正常衣衫,李昰才发现,郭宁也挺像个官宦人家的大家闺秀。 但有了严蕤的前车之鉴,他已经深刻意识到,大家闺秀也可以是很反差的。 “哦,保国观还有点事,改日再来看你。” 说着,李昰便试图自己赶车离开……然后马车就被李昰亲手赶进了院子里的食槽旁吃起了草料。 郭宁掩面轻笑道:“官人下车吧,姐姐已经给我来过信了。” “崔姨娘家与密斋先生同里,教过我们推拿,这几日官人应当已经乏了吧?” 这位密斋先生名叫万全,李昰也是听何泌昌说的,这位密斋先生有些倒霉,万氏本是医学世家。 但其本人致力于科举正途,考了小半辈子连秀才都没考上,连县里都同情他刻苦,让他做了县学禀生,后转而行医,不同于李时珍的是,万全专精于妇科、儿科、推拿科,故此没有李时珍名气大。 晚年对儒学热情不减,自诩精通经史子集,热衷于开馆授徒,可惜连一众弟子都无人得中秀才,后来众弟子合力反倒彻底打响了‘万氏小儿科’的金字招牌。 之所以李昰跟何泌昌两人会提及万全,主要是因为他俩都考上了。 郭宁眨巴着眼睛,眼神很是真诚。 “真的?” “真的!” 李昰这才从马车上爬了下来。 “咳咳,保国观好像也没那么急。” 走进小院,李昰发现内宅两个使唤婆子正在收拾一厚摞账本。 “这些是……?” 郭宁拉着李昰在榻上爬下,点燃一炉熏香解释道:“是姐姐的嫁妆,京郊的两千亩地,刚好一个庄子,不过离京师太近,严老爷出了事情,姐姐怕引人耳目,就将庄子交给我打理了。” 说着,李昰全身的关节也跟着‘咔吧’、‘咔吧’的响了起来。 “那你准备怎么打理?” “姐姐说,可以看着做些生意,她嫁妆里还有两家铺子闲着,还叫我过两日过去学一学记账、管事。” “跟她学?她就会了?” 李昰满脸不解,他不明白,凭什么他买个镯子都能被骗,严蕤就会做生意。 话音刚落,李昰便感觉郭宁的手劲突然大了不少。 “嘶……” 郭宁忙松了手,道:“官人没事吧?” “没事,你继续说。” 郭宁这才道:“姐姐会啊,而且肯定是高手,姐姐送来的账目我都看了,若是真的做正经生意,崔姨都不一定是姐姐的对手。” 提及严蕤,郭宁已经快成星星眼了,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李昰撇了撇嘴,没有理会,郭宁跟严蕤的惺惺相惜,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有点多余。 “翻个身。” “哦。” “……” “骗子!” …… 保国观。 钱贝拿着手中一小罐无色、透明、无味的粘稠液体,双手微微颤抖。 这是他们从猪油里提炼出来‘猪油精’,较加工之前的猪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大哥……成了,真的成了啊!” 兄弟三人看着手中这一小罐‘猪油精’,顿时热泪盈眶。 何泌昌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什么成了?有进展了吗?” 三人顿时打了个激灵,看着何泌昌手中寒光毕露的锥子齐声道:“还没有……但是快了!” 第47章 体面 打发了何泌昌后。 赵诺神秘一笑,兀自从怀中摸出了两个小瓶子。 “大哥,硇水呢?不是让他们又弄了一批吗?” “这不是吗?” 赵诺指了指面前两个盛满了淡黄色液体的瓷瓶。 “这?” 赵诺小心翼翼的将那两个瓷瓶放在了面前书案上,低声道:“还记得上次咱们在东城帮工时学的烧酒方子吗?” “我寻思,酒能再炼,这玩意应该也行。” “我就让那俩小牛鼻子,弄了套烧酒的炉子来。” “这两天我就忙活这点东西呢。” 钱贝狐疑道:“不会炼坏了吧?” “不会。”赵诺自信满满的摆了摆手,而后又道:“我都试了,比之前更烈了,你没看这两天那姓胡的养的细狗都不敢朝我呲牙了?” 赵诺咧嘴窃笑,钱诺、孙尔下意识的朝院门处望去。 这才发现胡大顺养的细犬爪子上多了两处毛发落光的伤口,发现三人在看它,吓得躲回窝里哼哼起来。 而现在三人距离成功只剩下一步之遥。 ——配方比例。 还没等钱贝反应过来,赵诺便已经上前从钱贝手中接过‘猪油精’跃跃欲试起来。 钱贝惊愕道:“大哥,你知道咋调?” “我知道个锤子,照卖炮仗的来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为了更直观的观察效果,赵诺一次性调配了好几瓶。 这阵子,三人已经被培养出了相当完备的安全意识,在赵诺掏出火折子的那一刹,钱贝、孙尔两人已经近乎肌肉反射般后退了二十余步。 “哥,我们看着呢!” 赵诺不屑道:“瞧你们吓得那样!” “没出息!” 但当赵诺拿着火折子凑到瓷瓶跟前时,他还是犹豫了。 炸了这么多次炉,他们现在可太清楚这帮道士平日里是怎么炼丹了。 有时候平平无奇的几样东西凑在一起,威力比神机营的炸药威力都大…… 虽然赵诺已经控制了药量,但这次的原材料可是硝精精、硫精精,按照他们之前的经验,只要配方没问题,只要很少一点就能炸炉。 最后,赵诺猛咽了一大口口水,猛地将火折子扔在了地上。 “老三,去切几斤酱肉,把狗牵过来!” 扔掉火折子后,赵诺拎着一把锯子便忙活了起来。 很快便锯出一个三尺高的独脚板凳,而后又用石块在独脚板凳右边垒了处篝火,只要这个独脚板凳左面受力,就会带着板凳上的东西一头栽进篝火里。 而后,赵诺便命孙尔牵着狗,躲到远处,钱贝则是站在板凳边唤狗。 孙尔放狗、狗朝钱贝跑过去,撞倒板凳后再回来,就能得到一块酱肉,往返几次之后,孙尔又离开独脚板凳训练了几遍。 如此往复十几圈之后,这条细犬已经熟练掌握了获得酱肉的方式方法。 最后一次,那条细犬如同之前一样,兴冲冲的冲到远处的板凳,一尾巴扫倒了独脚板凳,而后奋力朝着那块即将到嘴的酱肉冲了回去,丝毫没有注意到那板凳上已经多了个不起眼的瓷瓶。 板凳一头栽倒,瓷瓶也在重力的作用下朝篝火中栽去。 只不过因为摆放位置的缘故,瓷瓶并没有按照原定轨道落进篝火,而是脆生生的直接砸在了篝火旁的青砖上。 “轰——!” 酒盅大小的瓷瓶瞬间爆炸。 赵诺三人甚至都没有看到瓷瓶被摔碎,几乎是在瓷瓶碰到青砖的一刹那,瓷瓶中便迸出一个硕大的火球升腾而起,紧接着一股气浪便扑面而来。 连那条细犬都被这股气浪掀飞起来,重重摔在地上,爬起来后连酱肉都不再理会,头也不回的钻回窝里,任凭别人怎么拽都不肯出来了。 听到爆炸声后,何泌昌跟清风、明月、吴管家一行人第一时间便冲进道场。 何泌昌手中还拿着一个菜包子。 “怎么又炸炉了?!” “不是说休息吗?!” 钱贝、孙尔两人还怔在原地时,赵诺便已经回过神来,情绪激动道:“没事!” “突然有了新想法,三日之内,必成大功!” “好,好!炼成了,道爷我保你们一辈子丰衣足食!”胡大顺激动的胡子都在发颤。 何泌昌、吴管家也顾不上理会是不是真的炸炉了。 能成就好! …… 保国观外,悦来客栈,上房。 张永明兀自合上窗户,转过身来,看向身后两人笑道:“绪山先生,我们的话您不信,这顺天府的函,您总得信吧?” 身后老者轻哼一声,坐在茶几旁翻开了张永明带来的卷宗。 顺天府的这份卷宗里写的很清楚,迟飞甲现身的地点就是京师城隍庙,后面还附带了几个经办衙役的手印。 “迟飞甲隐心埋名这么多年,现身第一件事就是去城隍庙。” “这哥仨也是严党在城隍庙找来的。” “我说这里面没有猫腻,您信吗?” 老者面色凝重,盯着面前的卷宗沉吟许久,而后道:“直说吧,你让我二人住在此处,是何意思?” “简单,您负责解决这三个流民,迟飞甲那边我来解决。” “老夫有这功夫,为什么不直接去收拾迟飞甲呢?” 张永明转身坐在老者面前,笑道:“当年在南直隶,您费了那么大功夫,迟飞甲仍旧能逃出升天,只靠他们几个流民,您信吗?” “这个要命的节骨眼上,这些‘死’了这么多年的人,突然在京师冒了出来,又是什么意思,您不会不知道吧?” “石头缝里蹦不出人,这是朝廷里有人在逼您动手,倘若没有徐阁老,您真的杀得了迟飞甲这几个人吗?” 老者盯着张永明,竟是笑出声来。 “张部院在威胁老夫?” 张永明把玩着手中茶盏摇了摇头。 “不敢不敢。” “晚辈只是想提醒您,您想杀迟飞甲,必须要有我都察院出面。” “可这三个流民不死,都察院就没办法出面。” “个中利害,老先生总得明白。” 老者权衡良久,过后才吐出了三个字。 “怎么杀?” 张永明将茶盏放回原处,拱手道:“君父,朝廷,内阁,你我,总归还是要有一份体面的,尽量不要让他们死在保国观,当然,如果再过五日,他们还是不出来,就只能仰仗绪山先生了。” 注:“明代科学家方以智在其《物理小识》卷七《金石类》中指出:有硇水者,剪银块投之,则旋而为水。其中的‘硇水’指? a.硝酸b.硫酸c.盐酸d.醋酸 解析:四个选项中,只有硝酸可以与ag发生反应,故此题选a。”——《高考化学一轮复习(新高考版)答案解析》 第48章 英雄好汉 是夜。 保国观的鸡跟狗都睡了,何泌昌抱着一根木棒正打着瞌睡。 赵诺、钱贝、孙尔三人却是破天荒的斗志昂扬。 他们已经摸清楚了这款新型炸药的性子,起爆方式是震荡、撞击,遇到明火之后反倒不会爆炸,只会快速燃烧。 针对这些特性。 赵诺制定了详细计划,既然易爆,那就用多少配多少,他们只带着硝精精、硫精精、猪油精就不会爆炸。 除此之外,赵诺还做了三把弹弓,用于起爆。 这年头没什么玩具,但凡是能活到成年,对于弹弓都不会陌生。 三人忙活了一整天,直到夜半,终于将保国观的绿矾油、硇水全部加工完毕。 最后,赵诺腰上别着弹弓,用凿子在墙上凿出一个小洞,而后将一个瓷瓶放了上去,看向身后两人问道:“咱们谁来?” “大哥准头好,还是大哥来吧,逃将出去,日后机会多的是。” 赵诺随手捡了块石子,摸出弹弓,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只见赵诺凝神屏息,聚精会神的盯紧了目标。 指尖一松。 “嗖!” “轰——!” 道场一丈高的院墙轰然倒塌,赵诺三人一连又炸塌了两道院墙,这才见到了保国观外的街道。 “跑!千万别回头!” 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赵诺三人正在疯狂的分泌着肾上腺激素,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 连续三次爆炸升腾而起的火球,映红了三清殿的琉璃瓦,本来何泌昌以为不过是一次普通的炸炉,但第二声爆炸传来的时候,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哥仨别是在炸墙吧? 吴管家、胡大顺等人当即便召集了人手准备将三人抓回来。 但他们连赵诺炸的是哪面墙都得现找,等他们找到缺口时,三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见到的只有匆匆赶来的望火楼官差。 灰头土脸的何泌昌瘫坐在地上,嘴里不住喃喃道:“出事了,出大事了!” “表少爷莫慌,我这就回去叫人。” “快备马,我要去李家!” …… 赵诺控制的药量恰到好处,爆炸并不剧烈,只是火光比较大。 各处望火楼都观察到了火情,匆匆赶到保国观,一并被惊动的还有不远处悦来客栈的两个人。 及至赶到现场之后,众人才发现没有起火,只是单纯的爆炸。 因为没有明火需要扑灭,原本热闹的街头很快便又沉寂下去, 客栈里的老者也很快将中年儒生等了回来。 “夫山,保国观什么事?” 气喘吁吁的中年儒生,摆手道:“有,有三个仆人,叫什么赵诺、钱贝的,拿着炸药,炸墙跑了,在下估计,应该就是咱们要找的那三个人。” 听到这里,老者身子陡然一震。 “果真?” “千真万确,胡大顺那厮跟兵马司通禀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听得真切。” “严党果然是没人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还能让三个流民弄到这么多炸药。”老者轻蔑讥讽了严党两句,话锋一转,厉色道:“马上召集人手,今晚就结果了这三个人!” “喏!” 中年儒生躬身称是,很快便再次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城隍庙内,三五成群的流民聚在一起取暖,京师人口稠密,顺天府不许他们生火,大家就只能靠体温硬捱。 赵诺三人逃出保国观,头也不回的钻进了城隍庙。 这里每日都聚着数千流民,即便是有人追过来,想找也得找一阵子。 只要捱到明天开城门逃出城去,他们就是天高任鸟飞了。 “哟,谢九爷回来了?” “不是说你们找了好活计,去贵人家里享福了吗?” 很快便有相识的流民将赵诺认了出来。 身怀利器的赵诺早已变了心态,得意道:“差事辞了!没啥意思,咱们弟兄另找了个好出路,明儿就准备去江南了。” 那流民眼睛一亮,道:“啥好出路?你得带着兄弟啊,你若愿意带我,我让我家丫头认你当干爹。” 钱贝朝赵诺使了个脸色,赵诺顿时会意,不再多说,打了个哈哈便躲了出去。 这里人多眼杂,招摇等于自寻死路。 好在几日不来,认识的熟脸也没几个了。 赵诺三人又回到了那条胡同里,过了这么多天,那张破席子竟然还在。 时过境迁,三人都不由得有些唏嘘,重新坐回到了席子上,这段日子,他们确实没少遭罪…… “哥,等天亮了,咱们往哪去啊?” 赵诺捡了根稻草,叼在了嘴里,轻笑道:“我早想好了,天一亮咱们就出城,往通州走。” “去通州干啥?” “通州有运河啊!沿着运河走到头,咱们就到地方了,等出了直隶到山东,咱们先弄点炮仗卖钱做盘缠。” “我连作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仨人行炮仗坊,哈哈哈。” “再看一眼这城隍庙吧,等天亮了咱们就翻身了!” “……” 就在哥仨蹲在胡同里傻笑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传来。 四五十个裹着头巾,身着短打的干练汉子手持火把,骑着高头大马兀自闯进了城隍庙,惊醒了正在熟睡的老人孩子。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车上坐着的正是那两名儒生。 “绪山先生,您确定他们会到这来?” “放心,三更半夜的,城门都没开,他们逃能逃到哪去?” 中年儒生闻言径自走下马车,高声吩咐道:“搜!” “那三人这几日吃的不错,一眼便能看出来!” “凡是面无菜色的,一并拿来!” 众人齐声唱喏,骑着马便驱赶起了城隍庙的流民。 远处胡同里,赵诺三人彼此瞥了一眼对方的面色,很快便吓得脸色惨白。 捱没捱饿是装不出来的。 钱贝抓起一把土,往脸上摸了一把。 而后便见那几人已经从车上搬下了早就准备好的水盆,逼着城隍庙里的流民依次洗脸。 大部分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直到城隍庙内倏然响起一道声音。 “还有王法没有?!老子脏了半辈子了,不洗这个脸犯王法吗?” 有了人挑头,城隍庙内很快便吵嚷起来。 声音越来越大,城隍庙对面的顺天府衙终于坐不住了,两个衙役不情愿的探出头来。 “朝廷明令,城隍庙禁止生火!” 话还没说完,老者便笑盈盈的转过头去,拱手道:“老夫奉内阁徐阁老令办差,还未请教哪位是管事的?” 那两名衙役看了看面前身穿儒衫的老者,又对视了一眼,再没说半个字。 躬身长作一揖,齐退回府衙。 老者笑盈盈的扭过头来,看向城隍庙内众人,问道:“劳驾诸位……不知方才是哪位英雄好汉,仗义执言啊?” 火把跳跃,老者的笑容在火光的照耀下愈显狰狞。 城隍庙内鸦雀无声。 第49章 赌注 不多时,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便被拎了出来。 隔壁胡同里,藏身破席子后的赵诺三人顿时心中一凉。 因为被拎出来的,正是方才跟他闲聊的那人。 老者自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徐步近前。 “好汉,老夫愿与你打个赌,就用这五十两银子为注,如何?” “赌什么?” “就赌,你知道那三人在何处,若是老夫赌赢了,你将他们在哪指出来,这五十两银子就归你。” “那要是您赌输了,我不知道呢?” 老者长叹了口气,扶着膝盖站直,道:“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你熟,你就帮老夫把那三人找出来,这银子还归你。” 那流民瞥了眼老者手中的银锭,咬了咬嘴唇上的死皮,笑道:“贵人说笑了。” “您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懂我们这帮野人,这大庭广众之下我若是要了这银子,怕是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 老者愣了下,而后收起银子道:“成,那也可以改,有子女没有?说出那三人在哪,老夫保你全家丰衣足食,这总可以了吧。” 那流民想了想,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我相信,您老人家今晚是实心实意的想让我全家丰衣足食的,赶明儿,怕就不好说了吧?我若是想为人奴婢,又何至于栖身于此。” 老者身后的中年儒生变了脸色,怒道:“那干脆我盖个庙给你全家供起来得了!” 流民不屑一顾,老者却是眼前一亮拉住了那中年儒生。 “夫山,你这个主意不错!” 说着,老者四下打量起来,目光很快便落在了城隍庙内的文天祥塑像上。 “文忠烈公在上,晚辈今晚迫不得已,只能得罪了。” 老者朝‘文天祥’拱了拱手,便戟指殿内房梁道:“夫山,你刚才不是说把他供起来吗?供吧。” “咱们今晚就将这位好汉供的高高的,跟文忠烈公一般高!” 那中年儒生迟疑片刻,但还是朝着那些裹头壮汉下了令,很快麻绳一头便被人抛过了房梁。 还没等那流民反应过来,一根麻绳便直接套在了他脖子上。 随着麻绳绷紧,那流民整个人都被吊了起来,他想挣脱,可越是挣扎,脖颈处‘咔吧’、‘咔吧’的声音便是越频繁,直至与城隍庙内的文天祥陶像平齐。 胡同里的赵诺见到这一幕顿时脸色铁青,一拍大腿怒道:“这狗日的讹上老子了!” “那三位弟兄听了!” “这个人,是因你们而死!” “你们若是想要报仇,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是,你们也可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老夫都这把年纪了,未必还能再活十年了!” 老者站在城隍庙正殿中,摇头晃脑的陈述起自己的身体情况。 说着,老者的目光再次从殿内晃荡起来,重新掏出了那锭银子。 “当然,殿内诸位,有谁愿意带老夫去将那三位兄弟找出来,这五十两银子就是谁的。” “恩人大仇近在眼前而不图报,这等忘恩负义之人,有什么好袒护的,拿了银子,吃两顿饱饭不好吗?”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 很快便有人蠢蠢欲动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城隍庙外突然闪过一道人影。 “老梆菜,乃公今天要你老命!” 赵诺倏然现身,在现身的同时,也用弹弓朝老者打了一枚瓷瓶。 “先生小心!” 老者身后有眼疾手快的短打汉子,随手抄起一面竹篾挡在了老者身前。 瓷瓶打在竹篾上被弹到了那短打汉子身前不远处的石砖地板上。 “轰——!” 地上立时便升起一团火球,直接将那汉子炸飞出去。 老者、中年儒生,还有那群短打汉子全都被这一弹子儿打傻了。 这什么东西?! 中年儒生最先反应过来。 “不好!快撤!去兵马司调兵!” 原本静谧的城隍庙顿时失控,栖身在庙内的流民争先恐后的朝庙外涌去。 “绪山先生!” 中年儒生下意识便要拉那老者,那老者却是面无半点惧色,厉声怒道:“管我作甚,这东西若是落在迟飞甲手里,那才是真的是大势去矣!今晚这三人必须死!” “上啊!” 见左右不为所动,老头干脆亲自上阵,捡起根棍子便要跟赵诺拼命。 赵诺也红了眼,直接拿着弹弓又朝着两人打了几发。 几轮爆炸过后,城隍庙内已然亮起火光,周围望火楼再次敲起钟声。 “绪山先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还是那中年儒生眼疾手快,死死拉住老头,强行将老头扛到了车上。 直到上车之后,老头手里还拎着棍子。 “难道你夫山也贪生怕死不成?” “绪山先生,他们手里有那东西,咱们就是送了性命也拦不住啊!我这就去兵马司调兵,他们决计跑不了!” 原本人头攒动的城隍庙,没了半个人影,周围救火的钟点声越来越急切。 钱贝、孙尔两人趁乱抢了三匹马来,二人翻身上马,高声道:“大哥,我们给你留一匹马,往阜成门去,你快点!” 得益于朝廷马政,北方穷苦人家被逼得人人都会骑马。 钱贝、孙尔两人纵马而去,火光中,赵诺站在原地,不住的在城隍庙里搜寻着什么。 直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厢房中跑出来,朝着房梁上那具尸体喊爹。 赵诺箭步上前,一把扛起那姑娘,厉声斥责道:“别叫他爹,他不是你爹了,打今儿起我是你爹!记住,从今天开始你姓谢!” “你狗日的听见了吧?你闺女打今儿开始跟老子姓了!我入嫩娘的。” 赵诺指着房梁上那人痛骂起来。 骂了几句后,赵诺一把扛起已经被吓傻的小姑娘翻身上马,直奔阜成门方向而去。 阜成门系京西门户,亦是距城隍庙最近的城门。 城隍庙火光冲天,整个内城西南角全都乱了套,望火楼的官差跟坊内百姓,全都拎着水桶,推着水车,匆匆赶往城隍庙。 火讯的声音很大,赵诺扛着小姑娘,一路纵马疾驰,行至阜成门附近,才听到这里的守城官军也在鸣警,只是声音完全被远处望火楼的火讯给压住了。 孙尔、钱贝两人早已拿炸药吓跑了守城的官兵,将他们带来的瓶瓶罐罐一股脑的堆在了城门处。 “赶紧上马!” 钱贝、孙尔骑着马原地兜了个圈,蓄了蓄马力,朝着城门冲将起来。 骑在马上的赵诺没有半点减速,边喊边从打出了最后一个瓷瓶,而后便直接捂住了那小姑娘的眼睛,朝着城门冲了过去。 随着瓷瓶被打出,剧烈的爆炸声在阜成门响起,炸醒了整个京师,闻讯赶来的京营官兵不约而同的站在原地,就地恭候起上峰命令。 阜成门门洞顶部的青砖被炸落大半,露出了城砖包裹的夯土。 很快,被爆炸松动的夯土在失去青砖的支撑后轰然倒塌,彻底封死阜成门。 漫天烟尘中,四人三马疾驰出城。 …… 北城一处小院中。 爆炸过后,房梁上的浮灰簌簌落下。 满头大汗的何泌昌呆坐原地,瞠目结舌的看着面前的李昰跟郭宁,连嘴里落了灰都没察觉到半点。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家里有事?” “啊……对啊。” 第50章 巾帼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何泌昌有些悲愤。 李昰战术性干咳了两下,上前捂住何泌昌面前的官窑茶盏,简明扼要的向何泌昌解释了一遍郭宁的来历。 了解原委的何泌昌愈发悲愤。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兄弟的成功却更令人揪心。 他是多么希望李昰咧嘴一乐,告诉他其实这是个玩笑,身边这姑娘只是来京投靠他的妹妹。 “保国观出事了,赵诺不知从何处弄来炸药,炸塌了保国观三面墙逃出去了。” 何泌昌神情有些幽怨,仿佛这仨人是李昰放走的。 “???” 李昰已经深刻体会到了人跟npc的区别,npc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会老老实实的反复尝试,人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首先思考的是如何绕开问题。 嘴边涌起几句脏话,张嘴想要骂娘,但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朝着外面高声问道:“周妈,刚才是哪个方向响了?” 外面响起一个老妪的声音。 “是阜成门方向。” 听到‘阜成门’李昰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刚他开始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只当是神机营哪个大头兵喝多了闯下祸事炸了炮。 阜成门是距离城隍庙最近的城门,赵诺三人是炸墙跑的,说明这哥仨手上有炸药。 说明刚才那声巨响,十有八九跟赵诺三人脱不了干系。 等会……炸药?! 这哥仨别是没研究明白怎么制铜,把硝化甘油制出来了吧?! 想到这里,李昰身后顿时升起一丝凉意。 严嵩之前就提醒过,要小心徐阶。 有保国观的金字招牌在,徐阶最起码不敢明着下手。 现在这哥仨跑出去了。 这不得明的暗的一块招呼? “老吴呢?” “回严家叫人去了,这会应该刚出门开始找。” “所以老吴现在大概率没有找到赵诺?” “那哪能这么快!”李昰悬着的心彻底死了,何泌昌也反应过来了问道:“你的意思是刚才那声是赵诺他们仨弄出来的?!” 李昰点了点头。 “他们仨又没疯,平白无故的弄出这么大动静,不怕惹来杀身之祸吗?” “要是杀身之祸已经到了呢?” “你是说徐阶?” 吴管家手上凭空变不出人,不可能这么快就追上去,如果刚才的爆炸声真的与赵诺三人有关,唯一的可能就是徐阶的人一直在保国观外盯着。 见三人逃走,立马追了上去,只是没想到赵诺哥仨手里的炸药威力这么大吃了瘪。 但这赵诺手里又能有多少炸药? 李昰脑海中将保国观的存货快速过了一遍,刚才那么大的动静,差不多就是赵诺能拿出来的所有炸药了。 “走,去阜成门。” 李昰当即便欲动身,身后却是响起了郭宁略显沙哑的声音。 “官人,阜成门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您这么找没头苍蝇似的乱找怕是要徒劳无功,何不如守株待兔?” 李昰有些讶异的看向身后的郭宁。 “你是说赵诺他们三个人会回来?” 郭宁点了点头。 “外面追杀他们的是徐阶的人,他们如果聪明就不难知道严阁老是唯一能救他们的人。” “用不了多久,他们应当就会自己回到保国观。” 何泌昌有些急了,道:“你也说了,徐阶的人在外面追杀他们,若是被徐阶的人追上,他们岂不是凶多吉少?” 郭宁面带倦意,笑道:“盯住顺天府跟徐阶的人,总归比找到那三人容易吧?” “只要让他们拿不到那三人就是了。” 说完,郭宁看向李昰,欠身行了个礼,而后道:“奴家姑妄言之,官人姑妄听之。” 听完郭宁的计划,何泌昌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计划确实可行,现在徐阶的人已经到了明处,三更半夜,大队人马行动,盯住他们比找到赵诺哥仨容易的多。 只不过他总觉得,娶个这么精干的婆娘,那散班回家跟当差还有什么区别? 何泌昌下意识的看了李昰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同情,他突然不羡慕李昰了,一个人也挺好,散了班,想逛哪逛哪。 …… 刑部衙门。 送走家眷之后,黄光升便直接搬进了衙门值房。 阜成门爆炸发生之后,第一时间就召集了刑部各司打探消息。 “禀部堂!西城兵马司上报,有三百个流民炸塌了阜成门城门,逃出城去了!” “流民?三百个?!” 看着衙役从西城兵马司带回来的公函。 黄光升眉头一挑,他竟然觉得有那么几分合理。 但看到公函上写的‘致使城门垮塌’字样后很快便清醒过来,兀自将西城兵马司的公函扔了出去。 “胡说八道,城门塌了不过须臾之间便会被夯土堵死,那么会功夫能跑出三百个人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随身书吏也从城隍庙方向赶回了刑部衙门。 “部堂,城隍庙那边卑职看过了。” “有三个流民骑马朝阜成门方向去了,阜成门应当就是他们炸的。” 说到这里,书吏话音一顿,看了看那衙役。 黄光升抬了抬手,驱散左右后,那书吏才继续道:“听在场其他流民说,今晚有两名儒生,丑时前后来城隍庙找人,还吊死了一个流民立威。” “而后便与那三个流民斗了起来,那三个流民不知弄了什么神通,竟炸的四五十人莫敢向前。” 黄光升登时变了脸色。 直觉告诉他,阜成门的这场爆炸,不再任何一方的预料之中。 这是变数。 “为首那两儒生什么特征?” “一个不惑之年,一个耳顺上下,均是口操南音。” “卑职估计,应当就是何心隐、钱行两人。” 黄光升眉头渐渐舒展,手指关节‘咔吧’作响,不觉笑道:“热闹啊,咱们在南畿的老朋友都到京师了。” 何心隐跟钱行两个人,他是了解的,一场意料之外的爆炸加上两个不顾一切的疯子。 隐约间,黄光升能感觉到,这盘棋怕是已经被炸翻了。 思忖片刻,黄光升自抽屉中取出了那枚鎏金铜牌收进袖中,倏然起身。 “备车,去东厂。” “喏。” 第51章 心灵手巧 爆炸之后不到半刻钟。 张永明便直接骑马赶到了徐阶家中。 “速速通禀,就说都察院张永明求见徐阁老!” 话音未落,徐阶便已经换好朝服自内宅走了出来。 “临溪,刚才外面怎么回事?哪开炮?” 张永明箭步上前,连声道:“恩师,出大事了,绪山、夫山二位先生失手了!” “失手?!钱绪山豢死士百余人,就是百十个馒头,撑也能把这三人撑死了!焉能失手?!” 徐阶脸上尽是不敢置信。 这又不是行军打仗,哪怕是留四十人守家,钱行只带六十人去,也不应该打不过啊。 “恩师,说来话长,学生只听说那三人手中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大量炸药,炸的绪山先生抬不起头,阜成门听说都被那三人炸塌了。” 徐阶闻言,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 “废物!这等匹夫,竟还有脸摇唇鼓舌!” 张永明喘着粗气道:“恩师,现在已经不是失不失手的事情了,学生方才拦将不住,何夫山已经拿着您的手令,去西城兵马司调兵了!” “我的手令?!我什么时候给过他手令?!” “绪山先生说从急从权,他仿您的笔迹,自己写的手令,现刻的萝卜章!” 顷刻间,徐阶只觉天旋地转,险些当场栽倒在地。 “这个老疯子!早晚害死你我!” 被张永明扶住的徐阶直跺起脚来。 二人相识三十多年,只是随着两人年事渐高,他都快忘了钱行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家仆快步跑进徐家。 “阁老!刑部黄光升奔东厂方向去了。” 自上次入宫彻底跟天子撕破脸后,徐阶就派人盯上了黄光升。 现在六部九卿里,唯一有能力且有意愿跟他掰掰腕子的人,只有黄光升。 徐阶愣了下。 而后便想起了那个凭空冒出来的迟飞甲,时间完全对得上,十有八九就是有人故意在钓钱行。 “坏了!” “东厂陈公公现在何处?仍住在裕邸还是已经搬出来了?” 张永明连声道:“禀恩师,半年前学生曾见陈公公搬家去北安门冰窖口了。” “马上去截住陈公公,我同你去!” “喏!” 有些慌不择路的徐阶没有命人套车,而是就近上了张永明的马车,车轮转动,师徒二人旋即消失在街头。 …… 东缉事厂。 巨幅岳武穆画像下,是一把披着老虎皮的太师椅。 风尘仆仆的黄光升站在议事堂内。 “陈公公为何还不来?王命旗牌在此,本官需要立刻抽调东厂在京郊的人手。” 嘉靖给黄光升的这枚腰牌上面写得很清楚。 只能调动顺天府辖区内、京师城墙之外的锦衣卫、东厂,并不能将城内的缇卫、番子调出城去。 厂卫之中,历来是东厂重两京、各藩王府,锦衣卫重州郡。 在京师这一亩三分地上,东厂的人远多于锦衣卫。 “回禀黄部堂,奴婢已经派人去请了,还请黄部堂稍安勿躁。” 说着,一个小宦官便为黄光升端来一盏茶。 黄光升哪里还坐得住。 钱行、何心隐是什么人,他可太清楚了。 再拖一会,出城连尸首都找不见了。 “陈公公家住何处?!可是要老夫亲自登门去请!” 那小宦官‘噗通’一声跪倒。 “黄部堂息怒,奴婢就是条传话的狗,这些事情不是奴婢能知道的,您若是着急,奴婢至多再替您催几次,再问旁的,奴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 黄光升眼睛一瞪,顿时没了话说。 “回去告诉你们那个什么老祖宗,等明日进了宫,本官定会将此事原原本本的上呈君父。” 黄光升恶狠狠的瞪了跪在地上的小宦官一眼,拔腿便往北镇抚司方向去了。 陈洪躲起来不肯见他。 那他就只能仰仗朱希孝。 黄光升赶到北镇抚司时,听到爆炸声的朱希孝也正骑马赶来衙署,连腰带都没来得及系好。 “缇帅!” “王命旗牌在此,还请缇帅速调一千户所缇卫随某出城啊!” 骑在马上的朱希孝只瞥了一眼黄光升。 见到那根只有一指宽的腰牌,就知道了嘉靖给黄光升的授权范围。 “黄部堂,不是朱某不帮您,您这旗牌,实在是与制不合,调不得内城的兵啊!” 看着手中的腰牌,黄光升都恨不得原地扔了。 他也没想到,嘉靖给的腰牌关键时候一个人都调不动。 “缇帅!实话跟你说了,方才的动静你也听见了,现在京里出了大事,陈洪那阉竖去向不明,今晚若是拿不住这伙贼人,明日便备不住就是天下大乱!” 朱希孝面露难色,提着裤子跳下马来,急道:“黄部堂,不是在下不肯帮忙,城外的缇卫哨所,您想调哪的都成,这内城的,实在是调不动啊!” 黄光升不觉苦笑。 锦衣卫城外哨所拢一块堆才几个人啊! “东平武烈王一脉,世受国恩甚重,平阴王与令兄,莫不是为国朝天子出生入死,今日缇帅掌万民生死,难道真要坐视大乱渐起吗?” 黄光升直接将朱希孝家祖宗全都给搬了出来。 从祖爷爷一直数到他的兄长朱希忠。 朱希孝本就是个没主意的次子,听到这些后,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边是父兄、老上司、天子的嘱咐。 一边是现在城里确实乱了套,能替他拿主意的人全都联系不上。 见朱希孝犹豫,黄光升一跺脚,厉声呵斥道:“朱希孝!倘若因你今日之踌躇乱了我大明之江山社稷,将来九泉之下,你如何见得了成祖文皇帝并东平武烈王、平阴武愍王?!” 朱希孝不解的抬起头来。 “真……真有这么严重?” 虽然知道夸大了亿点点事实,但黄光升的气势仍旧不减分毫,反问道:“你以为呢?” 听到这些。 朱希孝只感觉自己喉咙发干,权衡片刻后,最后猛了抱了一拳。 “干了!” “来人!鸣镝两发,召西城千户所部来此,自我以下尽听刑部黄部堂差遣!” 见鸣镝升空,重新爬上马的黄光升终于松了口气。 第52章 京师震动 居住在京师各处的西城千户所部缇卫立刻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披起帛衣拎着绣春刀便赶往北镇抚司。 两刻钟后,聚齐的西城千户所缇卫个个手持火把满员开拔,高空眺望,好似有条火龙在京师巷口之中辗转盘旋,最后经西直门出城。 这是自原任缇帅陆炳死后,锦衣卫规模最大的一次行动。 沿途百姓被全部惊醒,不少人都好奇的趴在门缝中向外张望。 先是火讯,又是爆炸,现在连内城的锦衣卫都惊动了。 今晚一定是生了什么吓死人的大事。 及至西直门外,黄光升骑着马矗立众缇卫最前。 “现已得报,有歹人擅调西城兵马司甲士两棚,一个时辰前已自西直门出城。” “每小旗一组,一经发现甲士行进,即刻持缇帅印信,召回这两棚甲士。” “每人携鸣镝一发,不管是看见哪个衙门在杀人,即刻鸣镝而后即行制阻!” 众缇卫齐声唱喏,而后旋即十人一组,四散开去,很快便化作了远处点点火光。 …… 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西城兵马司、锦衣卫、严家吴管家三波人马自西直门出城。 锦衣卫的行动迫使五城兵马司也在其后调动兵马协助顺天府维系内城秩序,及至城内重新恢复平寂之后,天边已经泛起肚白。 李昰、何泌昌两人哪也没去,拉着胡大顺就这么蹲在了保国观。 及至天明时分,吴管家终于带着人回到了保国观。 “姑爷,表少爷,顺天府、锦衣卫、西城兵马司,都回来了。” 胡大顺激动上前,追问道:“那赵诺哥仨呢?” 吴管家擦了把汗,摇了摇头。 “他们上千号人都没找到,我们如何找的见。” 虽然赵诺三人没回来,但听到各衙门无功而返,李昰还是松了口气,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等吧,能从徐阶手上逃出来,应该傻不到哪里去。” 说完,李昰坐到三清殿的门槛上,啃着包子眺望保国观大门。 吴管家回来报过信后不久便匆匆离去,胡大顺则是满脸虔诚的跪在三清像前求祖师爷保佑。 昨晚保国观走了水,香客们都被外面挂着的告示牌拦住,因此显得有些冷清。 及至下午,保国观外终于出现了三大一小四道身影。 四人均是衣衫褴褛,身上还有若隐若现的尸臭味。 赵诺带着哥仨,毕恭毕敬的走到李昰面前磕了个头。 “官人,俺们知错了。” 吴管家惊讶道:“你们仨昨晚在哪逃过的追捕?” “城外有个庄子,刚添的两座新坟被狐狸刨了,我们几个在坟包里躲了一夜。” 赵诺面无表情的讲述了昨晚经过。 众人这才明白他们身上这股尸臭从哪来。 “蹲在坟里想了一宿,啥都想明白了,天一亮我们就想往回走,绕道东偏门回来的。” 说到这里,赵诺话音一顿,满脸郑重的看向李昰,道:“俺们可以为官人制铜,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俺们仨,要见迟飞甲!” 赵诺虽然不知道迟飞甲是谁,但昨晚那老头的话他听得真切。 这帮人很忌惮这个叫迟飞甲的人拿到他们手里的炸药。 三清殿内沉默许久,直到何泌昌打破了平静。 “炒花甲行吗?” 赵诺见状愣了下,问道:“迟飞甲是个人啊,你们不知道迟飞甲是谁?” 胡大顺深吸了一口气,好言相劝道:“赵诺,不管迟飞甲是盘菜也好,是个人也罢,这个人当下肯定不在三清观。” “昨晚你们在京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我已经商议过了,就拿昨晚的阜成门的事情做由头,将你们送去诏狱。” “锦衣卫那边贫道会打好招呼,诏狱比这里安全的多,把制铜之法弄出来,你们就彻底安全了。” “等那个时候,你们想见谁见谁,我们帮你们找那个什么飞甲花甲都成。” 李昰、何泌昌、胡大顺商量了一天,昨晚那么大动静,狗急还要跳墙,一击不成,徐阶肯定会变本加厉。 保国观拢共就三十名负责净扫的京营校尉,打扫卫生充充门面还行,真要是跟徐阶死磕,也就是发挥一下放屁添风的职能。 朱希孝那边,倾向严嵩这边多一点,赵诺三人即便是回来也要转移,不如干脆直接转进诏狱。 不料赵诺却斩钉截铁道:“不成!” “必须要先见到迟飞甲!不然这个铜我们就不制了。” 昨晚那疯老头,赵诺这辈子都忘不了。 杀不了他们哥仨,十有八九就要掉头去杀迟飞甲,等他们把铜制出来,迟飞甲怕是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你还知不知道你们是谁?!” “三个流民!炸榻京师城门,这已经是杀头的罪过了!我等保尔不死,竟还在此讨价还价?” “这诏狱,你们去便罢了,如若不去,贫道这便去镇抚司,请缇帅来拿你们!” “来人!将这三人关起来!” 胡大顺是真的动了肝火,他这阵子既出钱又出力,各类奇珍药材就用了不计其数。 整个北直隶就那么一点硇水,赵诺哥仨要用,他一个子儿都不往下还,求爷爷告奶奶的往回讨。 结果这哥仨拿着硇水,扭头就把保国观炸了,现在同行多看他一眼,他都觉得是别人在背后取笑于他,他都快成道士圈里的驰名二傻子了。 “来之前,我们兄弟三人已经商量好了,就是死也得给这孩子她老子一个交代。” “如若见不到迟飞甲,就是杀了我们,也不会看那炉子半眼。” “真人想关我们,请自便吧。” 说完,赵诺三人便从地上爬了起来。 勃然大怒的胡大顺随手抄起茶盏扔在地上,怒骂道:“彼其娘之,有本事你们就自己出城找那劳什子迟飞甲去,且看看你们能不能活着走到城门口!” 赵诺也没有犹豫,拉着那小丫头便要离开保国观。 经历了昨晚那遭事,李昰也明白了,强扭的瓜,是甜不了的。 他得让赵诺这哥仨心甘情愿的研究制铜之法。 历史上他们哥仨落难时受过严世蕃的帮助,所以才死心塌地的给严世蕃站台。 现在他们遇到了难处,严世蕃又出不来。 小婿只能截胡了! 念及至此,李昰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可以带你们去见迟飞甲。” 第53章 牌坊 何泌昌皱眉低声道:“明理,这会外面肯定有徐阶的探子,冒然出去,这不是找死吗?” 刚才三人走进来时候,应该就已经被徐阶的眼线看到了。 用不了一个时辰,徐阶那边就能收到消息。 赵诺哥仨就这么离开保国观,必死无疑。 “这不是还有我吗?”李昰咧嘴笑了笑,心里也跟着乐开了花,对对对,就这么说,会说你就多说点。 不这么说怎么显得我舍己为人? 何泌昌有些无语。 “明理,他们现在大案在身,你跟他们一起现身,徐阶会手软?” 虽然李昰也觉得就这么出去有些风险,但他知道,赵诺肯定没死在倒徐风波之中,现在的他们连登台亮相都算不上。 再退一万步讲,现在他已经跟严家绑死了,如果赵诺哥仨就这么死了,即便是强行把严世蕃捞出来,后面的走向也会发生巨大震荡。 没有后面的工业革命,严世蕃不过就是个权倾朝野的奸臣罢了,用不了几天就会倒台被清算。 我穿越过来,是来享福的,即便是享不了福,最起码不能受苦啊! “要杀就杀,好歹也是个正七品的朝廷命官,我死了,总能掀起点浪花吧?” 李昰很是淡然,俨然一副准备从容赴死的模样,赵诺三人自然感动的一塌糊涂。 “李官人……您把地方告诉我们就成了,我们不能连累您受难。” “行了,不用说那么多,明天我陪你们出城,但愿咱们都能平安。” 何泌昌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看向李昰道:“明理,我也同去!我也是朝廷命官,咱俩捆一堆,俩总归是比一个值钱!” 李昰张了张嘴,刚想同意,很快便反应过来。 我在迟飞甲那边,还顶着你的马甲呢。 李昰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仍旧坦然笑道:“死我一个就行了,你上有二老,不能去。” 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何泌昌也有些感动了。 他自生来就胆小,本来还担心李昰会不会真的让他去,没想到李昰对他这么掏心掏肺。 “明理!你让我无地自容啊!” 何泌昌红了眼,十分懊恼自己刚才的行为。 “昨晚刚闹了那么大的动静,今晚徐阶应该还腾不出手,你们先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日城门一开,我就来接你们出城去见迟飞甲。” “最后一晚,有劳胡真人了。” 李昰连自己的小命都豁出去了,胡大顺也不好再说什么。 “待会贫道会给净扫校尉每人五两银子,让今晚他们在观中披甲当值,撑一晚应该没事。” 及至傍晚,李昰离开保国观时。 何泌昌终于鼓足勇气。 “明理,我决定了,明天我同你一起去,咱们哥俩同生共死!” “都说了不让你去,你这人犯什么毛病,滚回家伺候爹娘去!”李昰骂骂咧咧的走了。 望着李昰离去的背影,何泌昌心里更内疚了。 明理,我真该死啊! …… “啪~!啪~!啪~!……” 新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正跪在无逸殿外自己掌嘴。 殿内的嘉靖慵懒的斜靠在榻上,神情阴晴不定。 缇帅朱希孝、刑部尚书黄光升两人跪在御前,不置一言。 剧本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心学门人在追杀迟飞甲这伙人不假,但时至今日,嘉靖都没抓到徐阶参与其中的确凿证据。 昨晚本是个好机会,徐阶的手令,何心隐、钱行两人也在,人证物证齐备。 可黄光升、朱希孝两人追了半天才知道这事跟迟飞甲的案子没有半毛钱关系,这完全是另一桩案子。 上千号人,出城转了一大圈,就只找到几个西城兵马司的兵丁,虽然找到了徐阶的手令,但五城兵马司干的就是缉盗巡贼的差事,阜成门又本就在西城兵马司辖区内,徐阶咬死事发仓促权宜行事,连个罪过都算不上。 顺天府全都是徐阶的人,炸榻城门跟城隍庙那具尸体,自然而然都被推到了这三个流民身上。 如此大费周章,却只炸出了一个陈洪。 况且陈洪至多就是晚到了一会,可朱希孝的行为随随便便就可以被扣上一个谋大逆的帽子。 被朱希孝这么一搅,朱希孝已经跟陈洪绑在了一起。 司礼监又称内朝,陈洪的职衔是秉笔太监掌东厂事,大致相当于内阁次辅兼任左都御史,地位非同小可,而陈洪是裕王府出来的人,如果只收拾陈洪,不收拾朱希孝,天下人不会觉得这是徐阶在跟嘉靖斗法,只会认为这是朱家父子失和。 这可不仅仅是臣下议论几句,非议一旦出现,自然会有苍蝇闻着味飞到裕王那边去。 裕王若是一时想不开来一次夺门,不论结果如何,他这辈子都算是白忙了。 他老了,朝廷要安稳的变法,裕王要安稳的继位,他要把大明江山体体面面的交给后世子孙,他可以放弃长生不老,但至少百年之后他要有一方大大的牌坊。 “陛下,昨晚的事情,非同小可,臣以为,臣以为……” 黄光升的声音渐小了下去,他总觉得,单凭一个徐阶拦不住陈洪,这里面似乎有裕王的影子。 但这话他不敢说,因为他也不确定。 “黄部堂,可还记得上一个间我朱家父子兄弟的人是什么下场?” “臣万不敢有此歹念!” 嘉靖一生所出八子,而裕王、景王,是嘉靖仅剩的两个子嗣。 三年前,景王已经回安陆老家之国就藩,奉祀嘉靖的生父睿宗皇帝了。 虽然没有正式册为太子,不管是嘉靖还是满朝文武,在景王离京的那一刻时,便已经认定裕王就是储君。 大明未来的天子。 斜靠在蒲团上的嘉靖无力的摇了摇头,轻笑道:“倘若裕王真有此等谋划,朕又何须如此。” 知子莫若父,裕王的斤两,嘉靖可太清楚了。 他压根就没这个能力,更没这个胆子。 “裕王殿下松叶柏身,承祚之材,稍加雕琢,必为一代圣主!” “退下吧。” 及至黄光升走后,嘉靖这才看向了殿外老脸已经肿成猪头的陈洪。 他不能动陈洪,但裕王可以动陈洪。 “让那贱婢滚回去给裕王看看,朕等着裕王的答复。” “喏。” 第54章 天家隐疾 王三才见的确如方桐所说的一样,便收起了海豹短刀,索xing一屁股坐了下来。 而眼下,三人行走在一处高坡上,地面杂草丛生,很多植物还带着尖锐的利刺,一个不好,就会在腿上划出一道血痕。 “这位就是写的那一手好字的王志王医生。”这时听到江源华的话,边上的几人也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围了过来。 传送阵需要的能量绝不在少数,这样的集体传送,至少需要基地20%的能量。也就是说,防御罩原本还可以承受触手三次鞭打的,现在也缩减到了两下。 冷轩独自坐在军区基地的宿舍中,低头沉思者。因为庄园被毁,他暂时只能住这里。 这煤矿如果卖给外人的话,高成翔倒不必理睬这些,反正他拿钱走人,其他事情和他就没有关系了,但他现在将煤矿转给林熹和倪凌薇了,要是不把这事理清楚,到时候二人极有可能埋怨他。 这只母狼的肚子被彻底撕开,鲜血和内脏撒了一地,只不过,也不知死了多久,地面上的血渍早已凝固,或许是雨林环境太冷的缘故,周围也并没有任何血腥气味和腐烂的臭味。 “绝对没错,光哥,我在m国的时候跟他还一起吃过饭!当时是我请他跟叶枫一起吃饭,他们是同学关系,那个陈楚凡就是个唱歌的。”李德威连忙答道。 显然这个威廉姆斯导演口中的老约翰在听到威廉姆斯导演已经接近屈服的口气后,让他的口e更加轻松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调侃的味道。 也许是他的用意被上面察觉了,公司对廖远成也起了警惕之心,甚至还在他去鹅城为沙子浩指导技术的时候还把何晶作为助手派了过去。表面上是协助廖远成的工作,实际上是担负着监督的意义。 始龙舟虽然强大,可是李想也不过刚刚掌握了一点点,这件龙族的级神器一直就好像是一座大山一样,根本不是现在的李想可以掌握的。 血吼浑身微微颤抖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美丽的龙语者发飙起来居然能够疯狂到这个地步。 不往虚空阶走的话,四方虚空更是危机四伏,除了台阶之外,浮空魔殿所在的大片虚空闪烁着万点星光,这一片灿烂星光散发出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只怕那里的禁制要远胜虚空阶起步的魔柱之林。 “你先坐下……”夏明珠笑了笑,半点儿也没有要说是什么事的意思。 “我是怎么知道你们不需要知道,我只告诉你们我说的都是真的。”梦儿道。她并不知道编造一个谎言来欺骗她们,所以就干脆不说。 媒体的记者们穷追不舍,跟上去一个劲的拍照,挤在前面的已经拿着话筒开始噼里啪啦发问。 “你有了万全之策。”楚风对楚歌还是十分信任的。并沒有过多的询问。 如果单纯的生命、死亡主规则力量,楚歌有信心依靠自己的底牌进行强行收服,但面对斗魂大陆的最神秘的灵魂主规则力量,楚歌却显得信心不足起來。 “你死定了老骗子呵呵!”李想呵呵笑着把身体让开,他可不想被暴怒下的老师给误伤。 有江雪雁的掩护,不跟吴美仪碰头,至少周子言也用不着无谓的去花费那一番口舌。 曹操的起步太高了,身后的底蕴也非常恐怖,不像刘备这个一穷二白的汉室宗亲。 其中有一个叫余二的,过完年就来白各庄买了两百亩地和一间三进的宅子,落籍到了大兴县。 这要是让糖果儿听到了,一定又要再次龇牙咧嘴,凶猛地扑上来撕咬唐霜!不把他咬的开花不罢休。 但是却是仍旧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了一股令人难以想象的庞大威慑力,将所有靠近他们的人尽数远远排斥开来,却又感觉不到丝毫的异样。 “倘若是孟德,这一会儿不知道该有多开心呢。”刘备忍不住这么想。 虽然周玄的实力要比这头幽冥虎象强横不少,但是他却没有打算直接出手将其镇压。 林淼早就饥肠辘辘,老林和严晓海也都是能吃能睡有福气的主儿,片刻功夫,老板娘给的大分量的早饭,就被风卷残云一空。 望着营帐之内父子相见的感人一幕,一名眉清目秀的侍从也隐隐眼睛发酸。后者揉了揉自己眼眶,偷偷抽噎两下,发出的声音却宛如出谷黄鹂一般清脆。 黑衣教士的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过他并没有尴尬多久,见到这个自视甚高的法兰克人并不会波斯语,伊瑞尔也没有继续奚落和羞辱他,而是把自己的语言换成了拉丁语。 黄祖蓦然间认出了那敌将是谁,刹那间惊到目瞪口呆,错愕变色。 “梁友友,你不是说在医院住到开学吗?”洛尘不高兴的声音传来。 她当时对母亲说的这句话很不以为然,但现在看来,想不承认都不行——的确是她稀里糊涂的被某人给拐骗处理了,想想真是有些不服气。 真正的上界,是神界!而那些派人下来追杀他们夫妻两的人就是神界的人。为什么会给乔汝安破了仙人级就能走到上界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落后的白西大陆。 卧室里,苏黎收着衣橱里的衣服,恨死自己没出息,既然在乎洛尘了,还在他助理跟前丢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