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漠遥》 第一章 雨中枯木 群山环抱,山林葱茂,小径孤幽。 两道身影,一老一少,一前一后。 偏逢雨季,山路湿滑,两人的步履避轻就重,稳当矫健。 “云丫头竟是个练家子?老朽之前竟没看出来。”康伯低头瞧自己的布鞋,鞋面飞了几个泥点子,她的蓝色帛靴却干净如新。心想:真是稀罕,这年头的女孩子哪有不喜欢穿绣鞋的!尤其像她这么个玲珑巧妙的人! “您每日为谷内大小事操劳,何苦还要挤出心思注意这些?看来谷主病愈果真让您卸下了心中大石啦。” “云丫头来谷里也过一年了,想必早有耳闻,老朽啊也不瞒姑娘。这过去三年里,梧桐谷逢多事之秋,一波三折,无数次以为山穷水尽了。全谷上下百余人,每个人的生活福祉都寄托在这,万万耽误不得。”康伯目光殷切,接着道:“谷主他原是天之骄子,聪颖非常,十四岁时又与卫家小姐订了亲,目之所望皆为坦途。自从他病重卧榻,婚事告吹,老谷主与世长辞,上下百余人的幸福皆系他一人之手,心里苦的很呐。如今拨云见日,总算是挺过来了。” 云漠光心有戚戚,深感不易,“康伯,我们总算熬出头了,不是吗?这卫大小姐就是江宁卫苑大小姐卫天雪?”若真的是,卫大小姐如今已经指配他人了。 “正是。卫氏自古才情,卫天雪秀外慧中,文武兼备,与谷主相配极了。定亲以后,两人感情甚笃,从江宁到临安这段运河上来来回回折了不知多少遍,不见面的时候呢,隔日必通书信,浓情蜜意,羡煞旁人。” “如此美好的姻缘凭空消散,倒真为蒋谷主可惜了。” 康伯叹道:“可惜是可惜,不过姻缘天定,冥冥之中自有归属。这头顶上月老仙者的想法,凡人哪里捉摸得透。云丫头天生一副好相貌,可有定亲?” 云漠光面露难色,“没有。” “嘿,倒是无牵无挂一身轻,可有心上人?” “有过。”云漠光一贯明媚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遗憾。 康伯阅人无数,瞧出其中端倪,“丫头,既然是不如意的人和事,老朽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饶过别人,更要饶过自己。” 云漠光笑了笑没有说话。 “等谷主痊愈后,老朽便可为他张罗终身大事,有生之年回馈老谷主对老朽的恩情。” “蒋谷主内力恢复尚需时日,但棋艺出神入化,绝没有辱没梧桐谷的名声。” “哦,姑娘看得懂?”康伯惊奇,“谷主头两年孤独得很,善变易怒,又不愿出谷一步,就靠下棋来打发时间。谷主的大丫头晚晴,自幼陪在谷主身边,倒是乐意陪着他说说话,喝喝茶,可无非是轱辘话翻过去倒过来讲,总提不起谷主的兴致。其他几个小丫头更不用提了。自从你这个丫头来了后,谷主开朗了不少,性情也变得温和,想必是遇到知音了。” “知音可不敢,还不是因为别人不敢惹他不高兴,但他这个病人哪敢不听我的呀?他案上摆着的那些棋谱,我倒是偷偷翻看了一些,每破一盘残局,他都会做个标记,甚至会标注一法、二法、三法。我想天下间甚少有棋局可以难倒他了。” “云丫头的诊室开得还算顺利?” “生意的确好得很,在下因治愈梧桐谷谷主得了一些薄名,所以云杉居常常会迎来意想不到的客人。” “老朽听说,丫头医治的都是疑难杂症。” “疑难杂症别的大夫不肯收罢了,说到底还是满意病人给出的价钱。” “丫头真是言辞直爽,不知效果如何?” “有些病症能治,有些病症却不可解。” “谷主的毒让众多名医束手无策,丫头还有什么病不能治?” “病同症两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些症状可治,有些病状却无药可医。谷主的症恰好落入我的范畴而已。”云漠光自幼跟随师父主攻毒理,在武林正道前难以道明。 康伯不明其言辞何意,还以为是她谦虚而已,“丫头年纪轻轻已有如此造诣,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何必妄自菲薄。” 眼前便是山口,湖泊上只剩下一艘小舟,云漠光道,“劳烦康伯送我。” “丫头别客气,你是全谷的恩人,老朽多走几步路算得上什么。这每日往返一个时辰,丫头不也毫无怨言吗。这份情谊谷主都记在心里。快上船!” “康伯言重了。”话别登舟,云漠光回忆起初识那天春雨刚下,他毒入五脏,难以回天。如今春花又开,他马上就能康复了。 两年前。梧桐谷老谷主蒋虚怀遍寻名医医治独子,无奈药石无灵,医治无果,造成老谷主心结郁积,旧症病发身故。弥弥武林皆断言梧桐谷已行至末路。 一年前。梧桐谷管家康鄄决定赌全谷之力再试一次,向天下大夫再发求医通告,若能治愈谷主,必倾全谷之力酬谢。 日期是三月初五。那日梧桐谷前的湖面铺满了船只,接连百里,实为盛景。康伯将应征的大夫悉数安排在西院客房,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人,谷内的伙计侍婢忙得不可开交。 云漠光是唯一前来应征的女大夫,住在西院多有不便,康伯特地安排她住在东院。初见时,康伯盯了她许久,一把年纪竟被她的目光迷了眼睛,不由诚恳致歉,“云姑娘惊为天人,老朽多有失态,望见谅!还请歇息几日,待诸事准备周全,自会来请。” 一连多日下雨,终于守得云开月明。 蒋术奇倚在榻边,透过窗望着升起的炊烟,沉沉道:“来了不少人。” 康伯伫立在一旁,“谷主,前来应征的七十八位大夫,有五十三位颇有名气。这五十三位里又有三十九位师承‘金佛手’慕容施,云山梦谷,医者闻名,说不准这次真的成。” “除非慕容老先生亲自来,否则再来多少徒弟徒孙都是没用的。”蒋术奇戏虐道。 按照声名排位,云漠光掉在队尾,排在远远的七十名开外,仅比前来混吃混喝的大夫略高一筹。她心想:梧桐谷倒是来者不拒,可见蒋术奇的病令人悲观呐! 房内频频走出摇头扶额的大夫,进展不利。数位德高望重的大夫甚至因为看法不一、治疗手法相左吵了起来。 云漠光在漫长的等待中踱来踱去,不停倒换着左右脚的重心,到底是年纪轻轻耐不住。等见到梧桐谷谷主真人,已是次日晌午,云漠光鼓起精神掀帘进门,彼时蒋术奇背靠藤椅阖着眼,呈现出身心疲惫、心灰意懒的姿态,像是一种运用自如的放弃。她细心打量这位气颓心散的男子,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苍白的下巴蓄满了青渣,着实损害形象。但好在他轮廓清晰,五官俊雅,不至于太过糟糕。 听闻有脚步停在跟前,他连眼皮都没抬,无精打采的问:“大夫,我还剩下多少日子?” 没想到他声若清泉出奇的好听,云漠光一笑,轻巧悠然的声音响起,“多少日子?若从现在算起直至古稀,我一时算不出来呢。” 女子从医于礼不合,不由令他好奇。蒋术奇睁开双眼,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过去。此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面如白霜、眉如松烟、目如黑茶,一静一动间,更显得明眸皓齿、摄人心魄,修长的白颈从金棕边的领口延伸出来,一袭黛蓝色外衫披散在她身上,清冽又浓烈。她像一束光站在远处,照的蒋术奇的目光闪了又闪。他平了平心神,质问:“姑娘是名医吗?”语气略有不善。 云漠光略被冒犯,却笑道:“不但不是,反而十分业余呢。” “那姑娘方才是信口开河?” “生命之贵怎可信口胡说?作为一名大夫,来之前自然做足功课。我打听过你的病症,心里有一些猜测。”云漠光拉住他的手腕,“你别急,让我确认一下。”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落在他腕处。 他轻皱眉头,敏锐地察觉出她指腹竟有茧子,看模样打扮差点以为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 她专注问脉,片刻后道:“你中的是慢性剧毒枯星散,如果你愿意相信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大夫,不妨让我一试。” 白云袅袅,水波徐徐。云漠光坐在舟头,听船家唱着采茶小调,吴侬软语间是青山碧水的烟雨江南。悠悠一载,云漠光被这旖旎的风光迷住了,江南真的是个好地方。她闭着眼听船家摇橹清唱,“采茶上东山,新叶分各家,辗转在杯里,入口沁心脾……” 船家问,“姑娘不是本地人……是哪里人?”连船家盯着她感慨了好久,尽管面前少女戴着面纱,可仅仅看一双眼睛竟错不开视线。 云漠光避重就轻、委婉作答,“四海为家,江湖人啊。” 船家变得十分健谈,“姑娘定是贵客,得梧桐谷大管家亲自来送。梧桐谷蒋氏是江南数得上的武林世族,姑娘一定见过许多大人物吧?” 云漠光忍不住逗他,“嗯……乾元山庄的孟松承算不算?” “孟公子?姑娘竟认识武林头号才俊?小的还没那个福气见过,听闻他天资过人,通晓多种高深武学,人也英俊非凡,是不是真的?” 云漠光回想起孟松承那张冷峻无情的面孔,“还好,不算言过其实。” 船夫又问:“姑娘既然见过孟公子,定也见过谢璞院的三小姐?谢三小姐是江南第一美人,都道他们青梅竹马是一对璧人。” “谢三小姐只远远的见过一回,模样自不用多说,连神情、体态都恰到好处。江南第一美人的称号当之无愧。” “谢璞院家风纯正、心怀长生,常救济流民,替弱者主持公道,在江南一带颇受爱戴。不过……”船夫摸摸鼻子。 “兄台不妨直说?” “听闻谢家大公子、二公子资质平平,难扛大任,传闻说谢老爷子更希望择一个能入赘的女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今武林门派鹊起,世族日渐衰败,谢老爷子自有他的考虑。一叶轻舟万重山,江湖离近了瞧是叶轻舟,离远了看才发现还有万重山要过。” 泱泱大宋,武林世家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其中江陵沈氏、杭州孟氏、江宁卫氏三家最负盛名,东京苏氏、临安谢氏、洛阳扈氏、韶州杨氏、襄州霍氏、建昌李氏六家并驱争先、紧随其后。而云梦谷慕容氏、梧桐谷蒋氏喜居山林幽谷,从不过问江湖事,在一众摩拳擦掌的武林世家中犹显特别。 江湖论断,杭州孟氏之所以居于江陵沈氏之下,全因江南地域三杰并立。江南鱼米之乡自古富庶,杭州孟氏、江宁卫氏、临安谢氏既是齐聚于此,也是禁锢于此。 雍熙元年,江宁卫苑的卫照知与梧桐谷老谷主蒋虚怀结为了亲家。四年后的端拱元年,蒋虚怀的独子蒋术奇便一病不起。又两年,蒋术奇无药可医,婚事作废,老谷主病故。原本江宁卫苑与梧桐谷的结合大有赶超乾元山庄的态势,可天不遂人愿、世事难料。如今街坊间无不在传,乾元山庄与江宁卫苑要联姻了! 杭州府称得上大宋除东京外数一数二的繁华城市,街道交错纵横,民居鳞次栉比,商铺百肆杂陈,酒楼歌馆遍设,招牌幡幌满街,商旅云集,车水马龙。黄昏时分,依旧不见杭州城疲惫的神态,目之所致皆是点亮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 云漠光下船后穿过人群,跨了几条街道,终于拐入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座一进的小院。院门悬着一块字迹极轻极潦草的牌匾,难以辨认是云杉居三个字。 这便是她目前的住所。 云杉居共有四间房,正房一间、左右耳房、东西厢房各一间,庭院空旷,垂花门后种植着几株佛手花,倒座房用作诊室,一棵槐树倚在墙角,挂着一把秋千,原地荡漾。 云漠光住在正房,屋内陈设简单,十分清简。正中一张桃木长桌,桌上空空如也。她蹲下身子,摸出一个本子。原来长桌腹中嵌着一方窄窄的抽屉,而这本子便藏在抽屉内。翻开本子,十多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其中“枯星散”三字瞩目。 因为枯星散是薛郢的藏药。 此毒极具韧性,毒性强烈但致死缓慢。它深深的埋进每一处关节,钻进每一处穴道,蛀空每一块血肉,中毒之人须每日经受日渐虚弱的身体、毫无征兆的昏厥、蚀骨销魂的疼痛,直至死亡。 薛郢,洪州人士,喜好研究毒理,创办闻空阁,制毒无数。随着薛郢盛名渐盛,部分武林人士从正面交锋转为阴险偷袭,引发江南武林乱象,后被江南三大世族联合武林豪杰合力摧毁,收缴的毒药也被集中焚毁。甚至,前往抚州找到闻空山庄所在,将薛郢家人一并斩草除根。 可她找不出梧桐谷与此事的关联。 根据调查,十八年前由谢璞院当时的大公子谢京瞻领头围剿,乾元山庄庄主孟千山暗中谋划,江宁卫苑家主卫照知提供兵器助成,可身中枯星散的偏偏是远离纷争的梧桐谷谷主之子蒋术奇,是为什么呢? 第二章 交锋(上) 浓雾吐白,稀客竟至。 一封拜帖悬于蒋术奇的指尖,“把孟公子请到棋星斋。” 棋星斋位于梧桐谷中央,是一栋悬在山腰处的四角双层木质楼阁,古朴又令人生畏。阁中物品摆件上至先秦,下至晚唐,无不高雅精致,价值不菲。会客室墙上挂着几幅唐代大家周昉、李昭道的画作,是一处绝佳的会客之地。自从蒋术奇病后,孟松承便与梧桐谷少了来往。倒不是孟松承冷淡旧友,而是蒋术奇避见故人。少时旧友许久未见,化解尴尬最好的办法便是借物移情。孟松承深谙此理,主动提出要与蒋术奇下棋,甚奇。 蒋术奇浅猜他意,知是谢三小姐遇到了难处。 想要从梧桐谷挑一副棋子,甚难。盖因谷内所有的房间里都能找出一副质地通透的玉棋,但棋星斋的棋子反其道行之,用的是最质朴不过的云子棋。 晨间的清风已然温润,室内空气仍觉冰凉。 孟松承既是遇到难处,自是不方便令仆从随侍知晓,于是蒋术奇遣散几位仆从,只留下掌事大丫头顾晚晴远远地候在丈外侍奉。顾晚晴行事稳重、明白事理还精通茶道。 顾晚晴正点白茶,几个手臂轻扬,棋室瞬间茶香满溢,自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她跪坐一旁微微抬目,孟松承一如盛传青衣墨剑、气宇不凡,而谷主月白墨竹衣衫,清俊内敛,对照分明。孟松承公子无双不假,可在她心里,病中的蒋术奇却不落下风。 蒋术奇半倚着,轻咳道:“孟兄别见怪。” 孟松承舒展一笑,背挺得笔直,“自然不会。”他打量着故友的气色,乍看之下与常人无异,想来脱病之日必不久远,更加笃定云漠光医术精湛。他迂回道:“你的身体既已大好,应多出谷走动走动。年前与思玄、照晖、钦昊聚首,大家都很记挂你。”谢璞院的谢思玄、隐贤山庄的沈照晖、鹤鸣苑的苏钦昊,均是武林名家之子。 “孟兄所言甚是。我一直想去漠光那看看,只是每次见她来便忘记这回事。听说云杉居隐藏在一尾幽巷内,孟兄曾去拜访,以为如何?” “说来惭愧,每每拜访都被云姑娘以各种理由挡在了门外,不曾窥得全貌。我始终不理解,她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 “漠光虽有脾气,但待人随和,孟兄莫不是哪里冒犯了她。” “这倒要找云姑娘问上一问了!”孟松承紧锁眉弓,“无双中毒微量,幸免于枯星散的折磨,但……总归是个心病。思来想去,还是想请云姑娘看一看。” “漠光不愿接诊谢三小姐?” 孟松承面色难堪,言语轻嘲道:“起初,我以为她为你诊治不过是要借梧桐谷的声势踏入江湖,博个名声,现在看来终究是我唐突了。她啊,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接待谢璞院和乾元山庄呢。性子还傲得很,从没给过好脸色。” “这其中必有因由,孟兄不如多给些耐心吧。” 论下棋,孟松承算不上是一名称职的对手,甚至每一步都落在蒋术奇的筹谋之内,你一子我一子的才不到半注香,棋局便分了胜负。棋局索然无味,无非两个原因,一是孟松承不愿拿出真本领,二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局毕,孟松承终于发问:“辰时过半,怎么还不见云姑娘?” “漠光来了吗?”蒋术奇侧头问。 顾晚晴回道:“自然是来了,谷主什么时候见她迟到过?云姑娘一大早便去逛早市,提来不少鲜鱼虾蟹,直奔李厨娘的灶台,谁知谷主接见贵客,苦等无趣,索性与方旭一道去后山练剑了。 “练剑?”孟松承确曾见她佩剑在身。 “是的,云姑娘每日必在后山小练,活动筋骨。”顾晚晴道。 “棋局既分胜负,不如借机让我见识下她的身手。”孟松承提起兴致。 陵谷温暖,泉流丰沛,梧桐成涛。 两抹身影交叉跨越,悠然自得地在绿荫间切磋比划,一番较量下来,不咸不淡,的确是“活动筋骨”而已。见远处一抹白影领人走进,云漠光和贺然纷纷停手,从树梢间翩然降落。 “谷主。”方旭颔首收剑,不动声色退到云漠光身后。 “你怎么来了?”云漠光气不喘、脸不红,用袖口轻拭额间的细汗,“这山林清冷,小心着凉。顾姐姐,还不给他披上?” 顾晚晴手上正拿着披风,见云姑娘使眼色,忙给谷主披上,笑道:“还是云姑娘治得了谷主。” “那也要有人细心才行呀。”要知道顾晚晴自小跟在蒋术奇身边,多年来任劳任怨、无微不至,女人的心思一眼便瞧得明白。 为使当家谷主恢复如初,谷内众人可谓是同气连枝、同心同德,蒋术奇不愿拂了众人的心意,无奈之下只好裹住披风,用眼神叹了叹气。他既而引荐道:“漠光,来,这位是乾元山庄的孟公子,想必你对他有所耳闻。” “孟公子,好久不见。”上次见他还是在药堂,她买了药正要走,恰好迎面撞上他下巴。 那时她抱怨道:“孟大公子,你怎么悄无声息站人身后?神出鬼没,害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她很少如此冷眼、冷语、冷面。 孟松承抢下她手中的方子,“这便是枯星散的解药吗?给我看看。”他身材高大,手臂一扬,云漠光懒得与他争抢,顿时作罢。 “这上单是垂花楼叶掌柜心绞痛的药方,托我来取。下单是感冒用药,前两日我淋了些雨。”她久居大漠,眼见江南的第一场春雨飘落,她在云杉居的小院里欢欣雀跃地玩耍了两个时辰。 孟松承打量她病恹恹的小脸,确实没平日精神,冷淡地问,“那你还好吧?” “无妨,正好歇个病假。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她一把抢回药单。 较那日,今日的她果然精神百倍,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却没了那日的女儿家神态,可惜。孟松承收起平日的威严,“云姑娘既喜欢练剑,可愿与孟某切磋一番?”他的五官极为周正,可这么一笑偏又有几分邪气。 云漠光眼睛一亮,“自然愿意!”江南武林青年一辈中,尤数孟松承剑术最为精湛,她早欲见识领教。兴奋之下,她开局便猛攻对方,令蒋术奇紧张万分。 武林世家多为家传剑法,除少林、峨眉等博大精深的门派,与其他门派山头杂而无章的武功相比,更重视剑术刀法的美妙和精要。举例来讲,梧桐谷的传承下来的上乘武功有三项,棋布星陈剑法、流笛醉、幻海浮生掌。蒋术奇武学造诣不凡,只是荒废日久,落了下乘。而孟松承的父亲孟千山是当今武林世家的定海神针,刀枪剑戟样样精通,更是将玄沔掌法、流萤剑法、环冥经发扬光大。乾元山庄家教甚严,故孟松承自四岁起,每日卯时便开始练剑、每日练习五个时辰,日日精进,终成青年表率,少林的同辈弟子均不能与他相较。近日,又大败三清派首徒钟子砚,见者无不惊叹。 蒋术奇念此,不得不感到担心,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 孟松承未出全力,但剑势强劲,招招精准,丝毫未给云漠光喘息的机会,持续进攻,将云漠光周围搅动出连环式漩涡,引得她连番闪避。 蒋术奇暗道:“不妙!” 幸好每逢绝境,云漠光总在最后关头骤然脱身,害观战之人白白替她捏了一把汗。 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云漠光深谙此理,懂得凭借飘忽灵纵的身法、敏捷惊人的轻功令孟松承主意落空。饶是孟松承也感到惊讶万分,他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等不费吹灰之力、却能大开大合的轻功,像是逍遥游的鲲附在她的身上。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云漠光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倒像是自己成了她的猎物。 第三章 交锋(下) 云漠光自知历练不足,不断闪避以打乱对手的节奏,静待时机,以寻破绽。但孟松承不似寻常剑客破绽百出,孤光剑剑势周密,招招模范,虽是玄铁铸就,但落在他手里是举重若轻的自如,攻守兼备、刚柔并济,局势陷入僵持。 流萤剑法虽是祖传武学,却是集百家武学之精华,一招一式如同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颇具壮阔苍凉之感。 梧桐谷谷间富饶,背靠悬壁天险,山壁陡峭险峻,最是考验轻功水平。以硬碰硬,云漠光全无优势,唯有以已之长博彼之短。于是她顺着山势越跳越高,将孟松承引至山巅。方至山顶,便见云漠光一个飞身跃入山涧。 孟松承内心的嘲讽不住翻涌,暗道:呵!云漠光竟然跟他赌胆量! 神秀的峭壁之间,有一条湍急的白河流淌。石壁长年潮湿,从缝隙内生长出诸多像孩童手臂一样粗的藤蔓,垂在山涧。云漠光在空中抓住一棵,稳稳地悬在空中。她自小在天山冰壁上行走,难度倍甚,想来孟松承不曾拥有这样的机会。 孟松承一声轻笑,飞身一跃,犹如飞鹰捕食,迅速挽住一条藤蔓。落脚之地与云漠光一上一下,相距不过三丈。他刚刚抓牢,云漠光便乘机攻上前,簇簇的剑招直攻心房,招式肆虐,仿佛根本没想要点到即止。见她来势汹汹,孟松承以剑为盾,用八分内力将她震出一丈开外。对孟松承而言,几乎用尽全力去对付一个弱女子,这是第一次。甚至与钟子砚相比,眼前的对手更能赢得他的专注和重视。 山涧下河流湍急奔腾,浪声如鼓。两人的攻守瞬间转换,云漠光短暂落于下风,胜不过他,也能勉强应对。她心想:相较于她出类拔萃的同门,孟松承倒也没有那么优秀。也是,像他这样的世家公子有多少决心去经历胆战心惊的生死呢? 大宋立朝以来重文轻武,像云漠光这般武艺精湛的剑客实不多见。孟松承赞赏她的实力和胆色,但以为凭借天险便能困住他,也是白日做梦!孤光剑徒然生辉,复又暗沉,孟松承想制服她的想法起了又落。 是啊,无双的病……尚须云漠光相助。 最终孟松承不甘地收起剑,强行压制住那些堵在喉咙的锋利的措辞,问:“云姑娘,孟某真心诚意想请你医治无双。” 云漠光答道:“谢无双无病症,何须医治?强行医治反而会弄巧成拙。再说,天下的大夫千万,能帮谢无双调理身体的大夫数不胜数,何必苦苦为难我呢?” “孟某全无为难之意,倒是你,连问诊都不愿意出面,究竟是为何?” 云漠光胡乱刺了几剑,与孟松承粗略过了几招,“我愿意救谁是我的自由,你哪里有资格过问我?” “云姑娘,你既身为学医之人,便要肩负救死扶伤之职,怎么,入门时师父没教你医者仁心吗?况且无双心地善良,待人宽厚,在江南一带颇具民望。同为女子,难道你毫无恻隐之心?” 云漠光笑笑,“孟公子三番五次来找我,就是相信我的专业。既然相信我,为何不信到底。人皆有恻隐之心,来杭州这么久,听的都是谢无双常行好事。她是个好人,我不会害她。孟公子,你真的在乎她吗?” “青梅竹马,自是感情深厚。” “既然在乎,为何应承与卫大小姐的婚约呢?明明卫大小姐和蒋术奇更合适。” “两个家族强强联手,自古有之。皇族的和亲,商家的合作,帮派的联手,比比皆是。你我立场不同,所思所想皆相左,恐怕很难解释清楚。” “那你与卫大小姐成亲后,谢无双怎么办?” 孟松承轻蔑一笑,“难不成云姑娘认为我真的会与卫天雪成亲?” “据我所知,孟庄主做的决定还没有人能改变。我是局外人,无意打扰孟公子的好事,只是……心疼蒋术奇爱的人不在身边。若你悔婚,替谢无双问诊也不是不可以。” “你在要挟我?” “儿女私情和家族愿望你选择哪个?” 孟松承眼神锐利,“孟某私心,两个都要。云姑娘偏心蒋兄,我可以理解。既然如此,何不自己嫁给他?” “胡说!我与他只是朋友。”她面容微嗔。 孟松承想不到她如此认真,“怎么,有心上人了?” “还轮不到你来过问我的私事。”短短两句,竟叫她恼羞成怒。 孟松承笑道:“原来是求而不得。云姑娘凭借这张脸竟然还有得不到的人,真是太失败了。” “哼,你这样的人,哪里懂得感情的珍贵。光凭皮囊,便可以心灵相通吗?”对牛弹琴,云漠光感到些许烦躁,越看手边的藤蔓越碍眼。这滑不溜丢的藤蔓,哪里像援人之手,更像是缚人锁链,便一个剑气将两人的藤蔓砍断。 孟松承见剑气犯身,扬臂一挥,万千剑光射向她。 云漠光甩开藤蔓,在峭壁之间翻腾闪过,只见无数山石边缘纷纷碎裂,落入江河。环顾四周,再无粗藤可以倚仗,孟松承一个轻跃回归山顶,登高望远,正是日光万丈、白云悠悠的美景。 哪知云漠光没有跟上来。 他俯瞰山涧,见云漠光顺着石壁像燕子般轻身滑下,跃进隐藏在山壁内的一处石坳,瞬间没了踪影。寻之无果,孟松承的心竟悬起来。 石坳里生出来的一株奇草——铁皮石斛,正是云漠光苦苦追寻的药材。它珍贵无比,是补益脾胃的良药,用来治愈蒋术奇受损的脾胃再合适不过。眼见奇草难得,云漠光哪里顾得上顾忌稳妥,拼一把也要奔下来。她蹲在狭窄的石坳处,不愿破坏植物的根须,用剑割断茎杆,收入襟前。而后将剑牢牢背在背后,翩跹而上。 孟松承目光关切,盯着她自山涧底部飞掠攀升,风撕扯着她火红的衣摆,飘扬的姿态像是一股迎风的火苗。快到闪点时,她翻身一跃,孟松承随即伸出手臂,牢牢地将她揽了过来。 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心跳加速。 刚一触地,孟松承立即松开手臂,犹如甩开烫手山芋般嫌弃,退后一丈之远。他垂下眼睫,掩饰住所料未及的波涛骇浪。 “谢谢。”云漠光也退后几步,忍不住出言提醒,“只是孟公子,我们……还比不比了?” “今日还有要事,就到此为止吧。”孟松承一甩衣袖,背过手去。 “那算我们打个平手?”云漠光一愣,像是捡了个便宜。 奇怪,她这会又像个活泼的少女,孟松承无奈点点头,“随便你吧。” “谢思玄在云杉居周边安插了不少眼线,隔三差五寻衅闹事,很不友善,建议孟公子以朋友身份好生规劝。” “思玄不成事,但要说服他可没那么简单。不过,既然云姑娘开口相求,孟某也有一个条件。告诉我,你为什么知道枯星散的解法?” “运气好,歪打正着。” “杭州城里‘金佛手’的弟子个个精通医术,对枯星散束手无策,难道是他们真的平庸?不会。我想,他们治不好是因为不知道毒药的配方,而你,你是懂的。” 难以相信,孟松承道出了关键。 孟松承见她不说话,继续道:“我打听过当日你为蒋兄诊病的经过,仅靠望闻问切便一口断定是枯星散,说明……你本就了解枯星散。思玄派人暗中监视也是出于同样的顾虑。莫非你与闻空阁有关?” “我才十七岁,闻空阁绝迹十八载,你说呢?不过,既然提到此事……”云漠光冷道,“敢问,当年参与剿灭闻空阁的世家帮派少说也有十余家,薛郢的藏药当真都被销毁了吗?莫不会有人自私自利,私藏起来……” “这……” “想必乾元山庄里便有薛郢的诸多藏药吧?有些世家帮派存的可是同样的心思。闻空阁既已摧毁,薛郢的毒药便可以用来傍身以备不时之需呢。” 孟松承默不作声。 “我由西向东一路浪迹江湖,中途经过了荥阳范家庄,正是范故里当家。连续十日仅靠野果充饥,路过范家庄后厨闻到一阵饭香,便冒犯从后门溜进厨房,躲在柴火堆后面。正巧碰到范故里年轻漂亮的二娘子在大娘子的茶羹里下毒。那药瓶被她埋到了院外不远处的土坑里,我挖出来一看,瓶子下刻着三个小字,枯星散。没过多久,范家大娘子便殒命了。如若不是先前蒋术奇内力深厚,恐怕下场没什么两样。从那时起,我翻阅所有提到枯星散的书册,冥思苦想解毒之法,终有所成。” 她的阐述,孟松承暂时从中找不出破绽。十八个月前,范故里的原配的确因病逝世,而范故里的确是当年参与围剿闻空阁的主力之一。可凭她一家之言,不能认定这就是真相。 云漠光见他沉思,知道他尚存质疑。她性格直爽,哪里肯与他在山顶争执不休,便苦巴巴道:“孟公子有想不通的地方,不妨回梧桐谷再想,我……都饿了。”一番示弱显得她双眸水光潋滟。 她也会装可怜? 孟松承愣了愣,执意问道:“云姑娘,敢问尊师是谁?” “家师隐居已久,恕我无法相告。” 孟松承再次碰壁,道:“好,别的事情我不问了,但还是诚挚地想邀请你见无双一面,就算无须医治,当面告知缘由她才能安心。”绕来绕去,要求不变,区别是他的语气软了几分。 云漠光叹气道:“解枯星散的毒需要一味很名贵的药,黑山金莲。此草珍贵,生长在大辽国视为神明的黑山上,被驻军严密看守,仅供贵族之用。这也是我无法医治谢无双的原因。” “黑山金莲?在下深有耳闻,辽国百姓不得私种金莲,被发现以罪论处。那么,云姑娘医治蒋兄的金莲从何而来呢?” 云漠光额角一紧,再次迎来绞尽脑汁的时刻,“这……实在是偶然所得。我自幼生长在西域,黑山金莲没有,天山雪莲倒是有几株的,赶上辽国贵族急用天山雪莲,一物换一物罢了。”这样解释,以孟松承之精明能察觉出可疑吗? 当然! 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丫头片子,能牵扯进辽夏贵族的私密交易?简直是胡说八道! 孟松承嘴角绷起,对她满口胡言的模样深表厌恶。对了,为什么查证她的来历毫无线索?难不成她真的有什么特别?简直是一日不明,便一日不安。若说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 忽而,他豁然一笑,“云姑娘,三月十九是家父寿诞,在下想请你前来参加乾元山庄操办的寿宴。” “多谢孟公子的好意,只是无名之辈,不敢登门。” “云姑娘何必自谦,每年梧桐谷必在邀请之列,你可以与蒋兄一同前来。” 云漠光话音一转,“是吗?那我答应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届时群雄汇集,她也想见识见识,中原武林到底如何。 第四章 别来沧海事(上) 临近三月十九,杭州城在预料之中热闹起来。 千百世家名流、帮派豪杰纷至沓来,助兴了不少茶楼、客栈、勾栏、戏院的生意,连梧桐谷设的七星斋都连续几日客满。街巷内外,飞檐走壁追逐打闹之人也日渐增多。西湖之畔,每日必有江湖侠客进行武力角逐,引发一众看客。只道是熙来攘往、盛况空前。 这皆因孟千山的寿辰,可见其声名居鼎。 天公阴了又晴,日照一出,蒸腾的水气弥漫在山野幽谷,烟岚云岫。 康伯跨门进来,步履轻盈,“谷主,命人打造的玉佛出工了!”他将玉佛的丝帛盖头掀起,一尊二寸见方的糯种翡翠佛公露出真容,五官端正、比例匀称、通体净透,神采活灵活现,巧夺天工,“您瞧?” 蒋术奇见之甚为满意,“赛佛陀刀工的确不凡,就它了。松鹤图一事如何了?” “还有三日便能送至,不会误了的。谷主心思细腻,知道云丫头正为此事苦恼,竟悄悄替她备好了礼品。她要是知道,定能感受到谷主的心意。” “有了这个礼品,她就不用担心拒绝孟松承时没了底气。” 门外一声喷嚏,是云漠光的声音,“该不会你与康伯在说我吧。” “不是你还能是谁?你答应的那么爽快,就没想过后面的事情怎么应付?好歹是独霸一方的乾元山庄,总要考虑周全些。” “我的蒋谷主,你怎么知道我的礼品拿不出手呢?兴许我准备的也是大手笔。” “你来杭州时身无分文,全部财产都是悬赏获得的奖金,预备一件趁手的礼物恐怕会让你生活捉襟见肘。” “说虽如此,可孟庄主怎会缺贵重东西?我打听道孟庄主痴迷武学,每年闭关一次,送他一些神补药丸,助他功力大增,投其所好,怎么样?” 康伯听了直摆手,“不行,不行。药物颇被孟庄主忌讳,丫头可别惹祸上身。” “为何?江湖之中炼丹之人不在少数。” “但凡是入口的东西,孟庄主很是在意,若是遇到第二个薛郢就不妙了。” “哦。作为回报,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蒋术奇淡淡笑着,“寿宴之时你坐在我旁边帮我挡一挡桃花就好了。” 云漠光扑哧笑出了声,“没问题,这个我能做到。” 迎客之地选在乾元山庄去年岁末新建的金华园。园内朱阁林立,环绕青湖,湖上飞桥栏槛,红花绿叶,颇具天然画意。 寿席于三月十八酉时开宴,人声鼎沸、箫鼓不断、欢彩相庆。寿席设置得十分讲究,一人一几,注碗盘盏、银制酒器一人一副,各色果菜一人一盘,飘香佳酿一人一壶。放眼粗算,排开竟有三百桌之多。 孟家上下各司其职,总管章犁山门迎客引流至金华园。最靠近湖泊的烟波浩渺阁里,孟夫人在二楼与众位随行的夫人们闲聊家常,长子孟松承在慎德堂陪同世家叔伯,幺女孟松雨在前院陪着几位年幼的少爷小姐嬉笑打闹,每个人似乎都忙碌地抽不开身。 三月十九当日,日丽风清,江宁卫苑的卫照知父女姗姗来迟,孟松承出于礼仪,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去。 卫照知道:“孟贤侄,你与钟子砚的比试老夫和天雪都在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卫天雪简单的服了服身,浅浅道:“孟大哥,恭喜。” 四年不见,卫天雪快满十八岁了。受益于江宁卫苑古朴悠然的家风,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娴静斯文,像极了画卷里最淡的那座云岫。 论交情,孟松承与卫天雪本算得上是少时玩伴。在蒋术奇病重之前,他们四人经常结伴出游,相谈甚欢。现如今,两人的不情不愿挂在脸上,临近的婚约让两人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 “天雪,好久不见。” 孟千山适时提点道:“松承,你带天雪熟悉熟悉新园子,这马上是天雪的家了。” 卫天雪心头一紧,仿佛被牢笼罩住。 两人相对无言的兜兜转转,欢悦喧嚣不绝于耳,却徒增了两人的落寞孤单。想想乾元山庄占地千亩,在此时此刻竟找不出清净的所在。 卫天雪只觉得心烦意乱,开口问:“无双姐姐怎么样了?听说她跟术奇中的同一种毒。” “她自幼身子不济,还好药量轻微,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无双姐姐是怎么中毒的?” “如果可以想明白这个问题,凶手早就被抓住了不是吗?” “说的是呀。”卫天雪面色为难,犹豫良久,“我们真的要成亲吗?若是成亲了,无双姐姐该怎么办?我不想成为她心中的罪人。” “罪人的恶名还轮不到你,倒也不必自上枷锁。”孟松承替她宽心,“天雪,你不想嫁给我吧?” 卫天雪摇摇头,“孟大哥与无双姐姐感情甚笃,天雪不愿意做别人的陪衬。我可以不嫁吗?” 孟松承一笑,“你要相信事在人为。” “该怎么做?”卫天雪苦思冥想都想不出来办法,满腹疑虑。可再次毁掉婚约,对卫苑的声名不利,实在是于心不忍。她眼神放空,“最后真的可以如你我所愿吗?” 孟松承轻巧看出她眼中的顾忌,“破釜沉舟,未尝不可。” “术奇今天会来吗?”她目光希冀,如果蒋术奇可以给她一些勇气…… 孟松承皱了皱眉,对卫天雪的一厢情愿看破不说破。他沉口气道:“你放心,我特地吩咐过手下留意蒋兄,他一到我很快会知晓。” “我听闻医治术奇的是位女子?梧桐谷对她礼遇有加,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孟大哥见过吗?” “云姑娘今日同在受邀之列,稍后你便能得见。” “孟大哥,带我去看无双姐姐吧?我很想她,想与她说说话。” “好,她来得早,与谢老夫人正在飞羽阁歇息。” 蒋术奇的马车刚抵达山门,便见到云漠光驰马而至。她翻身而下,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叫人惊叹。即便身穿最质朴不过的麻赤色猎装,依旧能衬出她的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方旭在一旁啧啧道:“云姑娘到的正是时候,与谷主默契极了。” 云漠光将马迁到宾客马厩,见蒋术奇眉眼弯弯跟在身边,解释道:“这一路上拥堵不堪,好在我有抄近路,总算没耽误了约定。” 蒋术奇如清泉的声线略微发紧,道:“等多久我都不会有怨言的。只是你好大的胆子,敢绕乾元山庄的后山?”乾元山庄占地虽广,但无天险,故而在后山布下机关,以防外人侵入。 云漠光笑答:“你怎么知道那里有机关?怪不得一路过来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她心情不错,这才看到蒋术奇穿的是云山蓝锦纹常服,清润俊朗,配上他风轻云淡的神情,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悠闲自得。 平日里,云漠光丝毫没留意他相貌出众,可如今他往人群里一站,竟是似模似样的亮眼,猛然想起了他那句“挡桃花”的戏言。 难不成是真的? 方旭从马车里小心翼翼地托着贺寿礼品,“谷主,时间不早了,该进去了。” 章总管见到贵客,快步迎候,引导蒋术奇签到奉礼。没想到一转身,云漠光便不见了。再一回头,一群旧友围了上来。 “蒋兄,连续几年避而不见,终于舍得露面了!”沈照晖满怀喜悦,揽住了他的肩膀,“这回一定要找机会喝几杯!” 苏钦昊也从人群里挤了过来,“刚才离得远,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没想到真是你小子!说说,这几年你是怎么铁了心不见几位兄弟的?” 蒋术奇苦笑道:“现在能见到你们已属侥幸。” “细说起来,你没赶上我成亲,太可惜了。礼金和礼物贵重得惊人,吓得我以为你在给我划拨遗产。”沈照晖忍不住玩笑道。 “可不是!你送给家父的寿礼甚为名贵,折腾得我前思后想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哈哈。”苏钦昊更是没个正行。 蒋术奇再次苦笑道:“你们放心,以后没有同等机会了。” “不行,照给便是!”苏钦昊假装板起脸,“兄弟情谊不能断啊。” “就是!”沈照晖难得附议。 “诶?听说你小子因祸得福,遇到一位貌美如花的女神医?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苏钦昊搓搓手,兴奋不已。 “没个正经。”沈照晖皱起了眉头。 “等下我介绍给你们认识,不过钦昊,你可不要打她的主意。” “这你放心,朋友之妻不可欺,本少爷不差这一个。”苏钦昊耍起嘴炮,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他出身鹤鸣山庄,地处东京府浚仪县,天下脚下,门风清正,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 云漠光被引路小厮带到山口右侧门,与蒋术奇分成两路。细细观察才发现,蒋术奇走的是正门通道,而她一无背景二无战绩,只能走侧门。她前面排着百十号人,像条蜿蜒的蜈蚣。 想不到轻松自由的江湖生活竟也有阶级,云漠光无奈轻笑。而个人在规则之内唯有服从。两炷香后,迎宾人终于帮她登记,“云漠光——松鹤图一幅。”刚进金华园,迎头便遇上一个人形黑影,是孟松承身边的贺然。 贺然道:“云姑娘,公子命在下候着邀您前往飞羽阁。” “飞羽阁?” “是我家小姐的住所。” “刚才与梧桐谷谷主走散了,我得先找到他。” “在下看到他与沈公子、苏少爷一道往湖心亭方向走了,正是去往飞羽阁的必经之路,云姑娘一定会在那里见到他。” 第五章 别来沧海事(中) 一向喜欢热闹的孟松雨,竟然住在最偏最静的飞羽阁,多多少少令人意外。 孟松承解释道:“就松雨的性子,必须在僻静之地调教调教,慎独是家父最为看重的品质。” 隔着一道桥,便听见飞羽阁琴声缭绕,音弦似海月清辉,颇具安抚人心之效。 谢无双弹奏完一曲,问道:“祖母,可觉得身体好些了?” 谢老夫人患有心悸症,喜欢清静,也喜欢看戏听曲。刚听了孙女弹奏的《湘妃竹》,叹道:“理安山到底不是平原,刚爬两步路,老身便喘个不停,不服老不行,好在有双儿的琴技宽慰我心。” 谢老夫虽说年过花甲,但形神端庄,举手投足间依旧气度雍容。谢无双爱戴祖母,不忍她唉声叹气,劝道:“祖母素来保养有佳,许是这段日子未曾外出,才体感不适。赶明后几天,让二哥带您在郊野多逛逛,这身子便缓过来了。” 谢老夫人看着举世无双的孙女笑了笑,“把我的茶具取来罢。” 文莲转头提了一个精致木龛金屋,言笑道:“出家门的时候我还在想,小姐带的东西怎么这么齐全,简直是要把家搬过来呢。” “没大没小,在祖母面前还不规矩。” 文莲吐了吐舌头,“知道了,小姐。”便退了出去。 谢无双亲自调茶点茶,“我知道祖母最喜欢喝白茶,特意带了过来。” 谢老夫人却道:“不用陪我啦,今天来的人多,陪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多认识认识朋友才好。”说罢谢老夫人意味深长地与孙女对视了一眼。 双目对视,谢无双读懂了祖母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站起身来,看向飞羽阁楼下的池塘,弥弥的莲叶铺满水面,很多张熟悉的身影穿过水桥而来。 谢无双下楼来迎,卫天雪笑逐颜开。 “天雪,总算见到你了。”谢无双声音甜润清雅,笑容如春风化雪。再看她五官精雕细琢,身姿纤细翩翩,如同天仙下凡,令人羡慕。 卫天雪握住她的手,“无双姐姐,一别经年,你可好呀?” “劳你挂心,一切都好。天雪,这几年你出门少多了。” 只见卫天雪清秀逸致的眼睛黯了黯,“我宅在家中无事可做,闷了些。” 太平兴国五年,乾元山庄的三公子孟松筠出生。为庆祝小儿满月,孟千山大摆筵席,豪请百家,江陵沈家、蜀中慕容、江宁卫苑、梧桐谷、谢璞院、东京苏家皆在首列,比照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七月,实乃盛夏。池塘里的荷花、趴在树梢的蝉、藏在水底的锦鲤、养在盆景里的水仙、轻摇的白羽扇、透出肌肤的薄衫,随处可见。 世家的孩子们都聚在一处相互认识,有孟松承和孟松羽兄妹、沈照晖和沈照曦兄妹、远道而来的慕容行云、卫天雪、蒋术奇,谢思徽、谢思玄、谢无双和苏钦昊。 这一年,孟松承、沈照晖十四岁,蒋术奇、谢无双十一岁,苏钦昊十岁,卫天雪、沈照曦九岁,孟松雨七岁。 孟松承与沈照晖刚切磋完武艺,正在兴头上,又拉着蒋术奇至半步亭对弈,乌泱泱地围了一群少年郎。谢无双、卫天雪躲在远处的屋檐下,对着荷花池的锦鲤许愿。苏钦昊贪玩好动,觉得对弈甚是无聊,便从人群里躲出来,在游廊里上蹿下跳,手上把玩着飞镖,甚是欢脱开心。 游廊空间狭窄,苏钦昊正要好生炫耀下“神技”——百米射游鱼,不料一队侍婢端着点心和凉饮迎头走来,他一个避闪不及,玩脱了手,飞镖直直的冲向谢无双和卫天雪,垂头的两人竟浑然不觉。 正巧此时,十丈之外的蒋术奇从人群的缝隙间瞧见此状,掷出刚要落的白子,将苏钦昊的飞镖打了下来。飞镖哐当之声落在地上,卫天雪闻声查看,发现地面上躺着一个裂成两半的棋子。她好奇地望向半步亭,正好蒋术奇的目光打量过来。 如今众人又聚在一起,卫天雪恍然间以为又到了相遇的那个夏天。 “好些年没见过照晖、照曦、钦昊了。”卫天雪叹道。 “照晖前两年便成了亲,剑术越发扎实沉稳,年初赢了华中第一剑客康骋,好不风光呢。”谢无双总是能知道最新的讯息,“而照曦一头扎进了蜀中,做起了医女。” “那孟大哥和沈大哥哪个更厉害?” 这个问题令谢无双犯了难。父亲讲述江湖局势时说道,孟千山一直视沈光中为劲敌。江陵沈家是中原大族,历史悠久,祖上三代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而孟千山这支血脉不过是江湖新秀,才鹊起江湖不过几十年而已。 “他们两人又没有比试过。” “真羡慕照曦,可以自由选择做喜欢的事。”卫天雪的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忧愁,“她去蜀中该不会是因为慕容吧?” “慕容行云丧妻已有八年,照曦一直留在蜀中学医,有这个可能。” “那松羽还有没有机会?”卫天雪玩笑道。 “有了沈照曦这样的辅助,慕容兄哪里还能看得上我那任性的妹子?”孟松承插话进来。 “谁说行云哥哥一定瞧不上我?我有那么差吗?”孟松雨板着脸冒头,假装生气无比。她将头发高高扎起,凸显出娇俏的脸蛋。她微微喘气,脸颊红扑扑的,额头沁满了汗。 “我就说小妹一定瞧不上慕容。” 孟松雨颇为不服气,“你们一个个都猜错了!难道不是蒋术奇中毒后,沈照曦才启程去蜀中学医的吗?” 孟松承道:“乱点鸳鸯,按你所说,蒋兄都已经康复,怎么还不见照曦回来?” 这无端飘来的一句话令卫天雪一愣。 “哥哥若不信,我们就打个赌,先记在账上。” “可以。” “你们在这正好,今天我组了一场有趣的对抗蹴鞠赛,特来邀请我的未来嫂嫂。”孟松雨忍不住向孟松承示威,抖了抖眉毛,活活一副鬼灵精的模样。她为难的看看卫天雪又看看谢无双,最后拉起卫天雪的手道,“我的未来好嫂子!你功夫好,帮我去杀杀那批人的锐气。” 卫天雪还在回味孟松雨的那句话,心不在焉道:“什么?对手是谁?” “裴韬、李莳、晏丹辰、郭九凡、郭九拓。” 孟松雨每报一个名,卫天雪的失望就加深一层,道:“这里面裴韬的功夫尚可,李莳、晏丹辰弱一些,郭九凡、郭九拓是后生弟弟,好像不需要我去就可以赢。” “那我带着春迎、夏荷、秋枫、冬梅,怎么比嘛。” “这……”卫天雪小声否决,“势均力敌的比赛才好看,要不你找些高手来?” 孟松雨咬牙切齿道:“高手们个个有正事要做,谁愿意跟着我不务正事!”说完剐了孟松承一眼。 贺然这时来报,“公子,云姑娘到了!” “快请!” 第六章 别来沧海事(下) 云漠光的出现,令空气凝然不动,仿佛时光停滞。在她精雕玉琢、明媚妖娆的脸孔上,有一双冷如星月的双眸,而嘴角的笑意恰如阳春回雪,涌动着与冷意相反的生机与活力。 卫天雪终于得见真人,匆匆一瞥便被她的风貌震慑,一众温柔佳人被她衬得清寡无味。她分明打扮的那样简单,衣着也那样随意,可气度如此鲜明,就像桃花、海棠花、樱花里突然生出来一朵小亚细亚的夺目郁金香。 “蒋术奇还没到?”云漠光环顾一圈笑问。 她如此随意叫出那三个字,教卫天雪全身泛着难以严明的酸涩。谢无双注意到卫天雪欲言又止的生怯,一时之间竟感同身受。 孟松承道:“被钦昊和照晖绊住,只怕难以脱身,云姑娘既然来了,可否先帮无双问诊?” 云漠光没有拒绝。 这是云漠光第一次近距离打量江南第一美人。她久在深闺,面孔细腻白净,五官精致俊俏,四肢瘦弱纤细,犹如神话里的月宫嫦娥,翩跹夺目。清风曼徐柳清影最适合她。 这也是谢无双头一次见到不畏世俗之见的女大夫。她未施粉黛,不似汉女精致。但修长高挑的身段,莹润光泽的皮肤,英气的五官兼具妩媚和纯真。风华绝代博天下最适合她。 室外问诊多有不便,众人回到飞羽阁大堂。谢无双吧手臂平放在桌面上,云漠光坐在她的对面,搭脉求证。云漠光走到谢无双跟前,“谢三小姐,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 孟松雨也不再叫嚣着蹴鞠比赛,同卫天雪一样,统统围在两人四周。 不消片刻,云漠光解释道:“谢三小姐,你的脉象平稳,命弦毫无脆弱崩乱之感,性命无忧,尽可放心。” 谢无双轻声细雨叹道:“性命无虞一时,却要提心吊胆一世,我不愿意如此。云大夫,有办法能根治吗?” “我不建议医治。枯星散本性极寒,沾染一分一毫,全身的关节都会有或多或少的酸痛迹象。蒋术奇中毒颇重,深受其苦。谢三小姐身子不佳,经不起这番折腾。况且你体内还有一味毒,打破了平衡,我也没把握能治得好。” “还有毒?” “没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你体内有一种能抵抗枯星散的慢性毒药。想要害你的人,似乎变多了。” “危言耸听,谢姐姐,别相信她的话,说不定还有别的原因啊!”孟松雨出言制止。 谢无双用手臂拦住孟松雨上前,“谢谢云姑娘提醒,我今后会留意的。” 孟松承垂目沉思,卫天雪亦是同样。 乾元山庄和卫苑结为连理是近两年之事,但乾元山庄与谢璞院关系渐渐疏远却已长达五年。可见孟千山对两家姻亲早有预谋。孟松承与谢无双两小无猜,相伴十年,这段感情便是促成此事的第一道障碍。 卫天雪回想起郭元盛曾到访卫苑与父亲促成联姻之举时说道:“谢无双是问题,就解决问题。”她心中一惊,难不成卫苑掺和了进来? 孟松承不动声色的问道:“以云姑娘之见,无双该怎么办?” “若是珍惜生命,索性趁早前往云梦谷求医,远离是非之地呀。” 孟松雨不喜欢她的推测,道:“你可不要乱出主意!云梦谷山高水远,来来回回多有不便。哥哥月初便修书一封,慕容哥哥见信必会前来。自云梦谷乘船顺流而下至多三个月便能赶到杭州,难题自会迎刃而解,何必舟车劳顿,舍近求远?” 云漠光喜上眉梢,问道:“神医慕容当真会来吗?”云梦谷地处巴蜀,对各族百姓一视同仁,不分国度,在党项族人中声望颇高。 讨厌的人高兴,让孟松雨颇为不悦,伸出的嚣张瞬间收回了触角,“你高兴个什么劲,又不认识他。” 云漠光瞧出孟松雨的小心思,避其锋芒道:“说的也是。” 谢无双见两人面色微恙,调和道:“云姑娘,谢谢你。为了我的病,松承常常去叨扰你,既然不危害性命,从此以后我释然度日,让他把清净还给你。松雨,你也别跟云大夫争执了,不是要去比赛吗?” 孟松雨一拍脑门,道:“哎呀,我都忘了!天雪,现在可以陪我去了吧。” 卫天雪浅浅地答复,“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开席,比完赛衣衫不整岂非失了体面?你也不多想想。” “就一会儿的事!大不了我把自己的新衣服借给你穿。” 卫天雪盯着她热切的目光,忽然想到了今后的日子。若是诸事不顺,真的嫁进了孟松承,孟松雨就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朋友,未雨绸缪,她不该拒绝,“走吧,速战速决。” 孟松雨目光一转,恰好看到云漠光腰间的佩剑,道:“诶?你的剑品相不凡,云大夫,你也会武功吗?我这队还有名额,你想不想来?”全然忘记方才的对立。 “不用了。”孟松承一口回绝,“她不适合。” 孟松雨撒起娇来,“她自己都没拒绝。” “你们都不是她的对手。” 孟松雨明白这个评价的分量有多重,爽快放弃,拉天雪离开。没想到正好撞进来人的怀里。蒋术奇遍寻云漠光,心急见到她,故而走在最前。卫天雪闷声后退,光看衣摆便红了脸。 苏钦昊一副看热闹欠抽的表情,嘻嘻哈哈绕过了两人。 蒋术奇咳了两声,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儒雅,唤道:“天雪。” 熟悉的声线拨乱了卫天雪的心跳,她忐忑不安,甚至拿不出勇气正视他,“术奇……”一声轻应低到细不可闻。怎么办,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才好? 结果,卫天雪还没想出对策,就看到眼前的衣摆越过自身,如风一般进了门。 卫天雪怔怔地站在一旁,忍不住回头看他的背影,鼻头发酸。曾经的白衣少年经过岁月的洗礼,更显君子的高情远致,可拥有的短暂令人无限遗憾。当初他接到退婚,该有多伤心? 云漠光才明白,门口站立的黄衫少女就是蒋术奇的旧情人?她正欲上前,便被蒋术奇拦了一道,焦急道:“原来你在这。” 苏钦昊凑上来,“闻名不如一见,眼前就是妙手回春的云姑娘喽?” “你是?” “这是鹤鸣山庄的小少爷苏钦昊。”蒋术奇没有给苏钦昊搭话的机会,“这位是沈公子沈照晖。” 云漠光颔首问好。 孟松雨两眼放光,快跑两步扯住苏钦昊的衣袖,“苏少爷,你看家本领多,陪我玩蹴鞠吧?” “孟小妹,你可算是找对人了!” “真的吗?”苏钦昊没有过问队友和对手,便答应了? 谁知苏钦昊大臂一挥,“你们谁也别想跑,都得去给我捧场。” 这时,细心的沈照晖无意中瞧见云漠光腰间的佩剑,剑鞘精良轻便,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精卫鸟。他对兵器痴迷,甚至亲自勾勒名剑的线描,这个图案就记录在他兵器笔录内。几十年前,武林神话云朝林钟爱精卫填海的典故,亲自铸了一把神兵利器,取名为回光剑。 沈朝晖问道:“云姑娘,你的剑可有名字?” 云漠光答道:“这是回光剑,与我的名字有一字重合,是祖父送给我的礼物。” “能否借我一观?” 云漠光解剑奉上,沈照晖双手接过。他神色凝重,抽剑而出,在阳光下,回光剑剑锋反射出质朴清澈的幽蓝光泽,不住连连感慨道:“好剑!真是一把好剑!”虽然与兵器笔录内记载的长宽有差别,但材质光泽毫无二致,可见两者渊源。 沈照晖双手奉还,见云漠光走远,立即问孟松承道:“孟兄,这位云姑娘的来历你可曾调查过?” “毫无头绪,难道沈兄发现了什么?” “她的剑也叫回光剑,你说她会不会是云朝林的血亲?” 孟松承难以置信,“云朝林?沈兄,你可确定?云漠光来自西域,与宋土相隔千里。” “确定不敢,所以需要你再行调查。” “若真如此,这么重要的信息,沈兄不如告诉蒋兄?” “他那么聪明,与这位姑娘走得又这么近,真要告诉他,须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行。”沈照晖戒心重重,“但你不同,听闻你与这位姑娘多有过节,调查她你最合适不过了。” 第七章 久别重逢非少年(上) 青葱空旷的草坪上,十个身影在奔跑跃动,奋力争夺一只小巧的鞠球。比赛没开始之前,众人以为苏钦昊必定是遥遥领先,没想到是卫天雪扛起了全队的重任。 江宁卫苑的的卫甲八式果然名不虚传。 忘我投入的卫天雪释放出洒脱的天性,动作爽落,步法轻盈,越过一个个人形障碍,射门成功。这真是个外柔内刚的人,云漠光心想。 如画的美景倒映在云漠光的瞳孔里,和煦的阳光、湛蓝的天空和青青的草地,这种美好仿佛似曾相识。她想起西夏连绵起伏的群山、想起回鹘一望无际的沙漠、想起天山四季分明的高原、想起生死同归的伙伴,越是回忆越是苦涩。 这里,只有自己。 眼看孟松承与谢无双观战时情意绵绵,云漠光忍不住替卫天雪不忿,道:“乱点鸳鸯谱与活剐之刑何异。” “何出此言呢?” “在西夏,和心上人为爱私奔是受《天盛律令》保护、受家族祝福的,女人同样有自己的主婚权。哪会像谢无双和卫天雪被约束在两面?” 这时,孟松雨的欢呼声响起,“啊,我们赢了!” 粘了草叶灰尘的裙角,是怀揣愉快的凌乱。卫天雪很想冲上前去,将这份喜悦分享给蒋术奇,但他身边有佳人。转头看向孟松承,他身边也有佳人,不由胸口发闷,仿佛有堵沉重的墙砌在胸口。最后,她悻悻地走向众人,扯了扯嘴角,“是呀,终于赢了。” 苏钦昊颇为赞赏道:“好一个卫大小姐,武艺精进,我竟瞧出几分卫伯父的风范。输球,我也认了!” 孟松雨道:“那是,父亲的眼光向来独到,他能看上卫天雪,是因为她值得呀。”她随口一句,又加深了谢无双的尴尬。 孟松承适时提醒道:“距离开席还有半个时辰,再不去准备怕是来不及了。” “是呢!”孟松雨拉起卫天雪拔腿就跑。中途,卫天雪回望留在原地、各自成组的几人,内心哀伤,哪里有她的位置呢? 巳时一刻,宾客纷纷落座。一排十案几,共十排,成就“十全十美”之意。前三排多为世家和名门人士,尤其是卫照知、谢京瞻家主亲临,凸显了孟千山地位尊崇。四至十排依江湖榜单排序,多为绿林帮派当家,彰显出乾元山庄的统治力。 孟千山作为寿星,居上首,长子孟松承居左、次子孟松筠居右,分列而坐。因孟松筠年幼,孟夫人同坐一桌。 首排依次是李和跃、郭元盛、苏钦昊、谢京瞻、卫照知、蒋术奇、沈照晖、裴相如、晏青恒、鲁庚轩。 有主角自然有配角,能入席的武林人士一半仍旧是陪衬。云漠光便是其中一个,她从未与人对战,自然毫无战绩,坐在第九排左一,真实地被淹没在角落里。她落座后做的唯一一件正经事,便是跟随众人齐敬了三杯酒。而后便专心品尝吃食。然而因为种类繁多,加深了她的苦恼。斫鲙、鱼羮、羊头签、洗手蟹、风干鱼、炉焙鸡等等,光是一样都可以作为酒楼的招牌菜,乾元山庄竟可以一下子预备如此之多,可谓是下足了血本。 第三排右二坐着卫天雪,她的目光始终追随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柔情而克制。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在热闹的映衬下,她的肩膀单薄而寂寥,连她的存在都变得微不足道。 错过,是命运给她开的最大的玩笑。 起初,蒋术奇病来如山倒,父亲的一句“再不见好,蒋术奇怕是废了”的批言令她害怕,害怕可悲的一生会累及她。四年来,她文武不辍,努力克服内心的懦弱,熟料一转身天涯咫尺,咫尺陌路。 她该认命吗? 福如东海、福寿康宁、福寿齐天、福寿双全、福寿无疆……共贺词多有雷同,着实让云漠光没想到江湖人的寿宴也如此的无聊。她来这里的唯一意义,不是见识了中原武林的泱泱英才,而是远远见识了精神矍铄、贵柔尚意的孟千山,从一举一动里便能看出是内家宗师。 孟千山与前三排的人依依交谈,后面的都交给长子孟松承应酬。云漠光甚觉无聊,便开始自顾自地玩着猜谜游戏,比如点心用了哪些食材、酒酿了多长时间诸如此类来打发时间。就这样独自玩耍了一会儿,蒋术奇突然离席来到自己身边,被他问道:“这么无聊?” 他一来,反而引来周遭目光,云漠光甚至听见有人在用“红颜祸水”四字扎她的耳蜗。好在她饮酒之后,记性会变差,但脾气会变好。 这时,她面色粉若桃李,一一回应着好奇的、质疑的、觊觎的目光,笑笑道:“乾元山庄的酒真好喝啊,我一下子就喝了四杯。你喝了多少?” “孟兄特地给我备的花雕,哪肯让我多喝。不过这些备好的菜肴、点心、酒酿品味上佳,尤其是点心,出自千里之外的京都孙羊正店,独具幽涩之味,在江南一带是求之不得的。” “色彩斑斓,一味点心竟有这么多颜色!果然是世家特供。”她兴奋地咬了一口,立时皱起眉头,露出满脸惊诧之色,“这味道……” “不合口味?” 云漠光及时摇头,应付刚才的失态,“果然好吃。” 等到蒋术奇回座,云漠光才敢将注意力放在这盘点心上。她颇感不安,因为尝出了西域香料萨合罗的味道。即便分量不重,被榛子的味道巧妙掩盖,但还是有细微的差别。她心跳加速,想起一个人惯用香料,正是同门师姐柳白樱。粗粗一算,她离开天山也达两年之久了。 午宴一过,贺寿之人陆续退席离开。临近傍晚时,乾元山庄开始操办家宴。云漠光正预备告辞,忽见谢无双向着自己匆匆赶来。她挽留道:“云姑娘,祖母急症发作,背过了气,能否麻烦你随我走一趟?” “好。”云漠光应的痛快,俨然怀揣这自己的小心思。由于谢老夫人刚才未曾列席,全程在飞羽阁二楼修养,它根本找不到机会认识这位闻空山庄灭门惨案的始作俑者。 “祖母年事已高,常发头风之症,但背过气昏倒还是头一次。” “平时服用哪些药物?” “白芷、川芎、炙川乌、生甘草、天麻。” “这些药草多下一分都是毒,一般的内行都差些火候。” “没错,祖母的药是慕容老先生亲手配制,借水路送达,加上船只、运费、药材、人力四项成本,一克成药能合一两黄金。” 纵使云漠光出身不凡,也感到这项花销无比的奢侈。 登楼进屋,谢无双便察觉出异样,房间内过于安静,一无人影,二无声响。她奔向床榻,祖母仍在沉睡,侍奉的玉安姑姑和两个丫头都不见了身影,不由疑道:“她们都不在,奇怪。” 房间门窗紧闭,燃着厚重的檀香。午间的菜肴点心浅尝辄止,用的是银筷,银器色泽无恙。 云漠光跟在谢无双身后,发现谢老夫人四肢非常舒展,脸颊上升起一抹异样的红晕,便自作主张探了鼻息和脉搏。脉搏微弱,鼻息几不可察,若非面色红润,倒像是一个人的垂死时刻。中毒!云漠光第一时间做出判断,且下毒手段异常高明。 霓虹糕……点心盘里没有,但既然贵客都有,难不成谢老夫人将自己的那份全都吃掉了?萨合罗和檀香…… “先把窗户打开。”云漠光道。 她跑到外室窗户前,推开一扇窗,一股清流涌进房间,正欲深呼吸之时,身后扑腾一声,谢无双腰肢一软跪倒在床边。 房内有人。 她缓慢靠近内室,屏风后突然击出一股掌风,混合着浓烈的聚合香气,令人头脑晕眩。是了,这迷药的名字她知道,锁幽冥!她迅速屏息,快步后撤,未受毒害。 这时,从屏风后走出来一位眉眼凌厉的姑娘,语气冷酷又张狂,“一个个都是笨蛋!”她用手指着谢老夫人,“这位,心肠狠毒的老笨蛋!”用手指着谢无双道:“这位,美貌无用的小笨蛋!”又拉开幔帐指了指并排昏睡的三位侍婢,“这些,可怜无助的穷笨蛋!”鼻息中充满了轻蔑。 “只可惜你没中招啊,云小姐!” 第八章 久别重逢非少年(中) 故人相见要么分外珍惜,要么分外眼红。 因为一个人,她们两人的关系时远时近,属于后者。尤其在这公开又私密的场合里遇见,关系更加微妙。 从柳白樱的名字可以看出其父母对草木的喜爱,青色、白色、粉色,自成春景。这恰恰说明柳白樱出身于一个美好和睦的家庭。多年前,她逃离宋境,远走西陲,多年后她回到大宋,只会因为一件事,就是复仇,而复仇的对象之一便是谢濮院。 这时,云漠光注意到她纤纤细指上残留着些许面粉,“原来你就是孙羊正店的厨娘?我就说常人是做不出霓虹糕的,没有人能比你的手艺更加灵巧。” “扯家常就不必了,你来这做什么?是要帮这些人解毒吗?” “解毒哪那么简单?锁幽冥的解药,一时去哪里找呢。” “那你可要抓紧了,谢老夫人等不了太久的。” “今天是孟千山的寿宴,事关武林至尊的颜面,此时复仇,怕是会得罪整个江湖的人。你如今势单力薄,更宜暗中行事,此举要三思。” “哼,我在宋土潜伏了两年之久,终于找到机会手刃仇家,简直是大快人心。事到临头放弃,我做不到。” “你的目标是谢老夫人,不应当是其他四名无辜之人。放过她们,你得偿所愿,我放你走。” “只要是效忠谢氏的人,哪会有无辜之人?而且当年家父家慈也是无辜之人,他们何曾顾忌过?” “你看,谢老夫人年事已高,有头风之症,身体已然羸弱不堪,杀她可以用更高明的办法,保证全身而退。若是现在逞一时意气,引众人围剿,往后的复仇便要难上加难了。” 柳白樱被她的说辞打动,却不愿服从,“话虽如此。可血莸之花是锁幽冥唯一的克星,花株产自天竺,不可移植中土,哪里会有?” “难道血莸之花不在你身上?” 柳白樱神情异样,“不在。” “柳姐姐,血莸之花是乙等珍稀藏药,十八年前的闻空阁不就有吗?闻空阁有,那些珍稀藏药被分而藏之,乾元山庄说不定就有的。” 柳白樱神情一滞,不悦道:“你怎么知道。” “你从不给敌人留活路,乾元山庄的那份你一定拿到手了吧?” 柳白樱冷冷笑着,“知己知彼,怪不得我的对手是你。想要血莸之花,拿雪莲丸换。” “可以。” “为了医治蒋术奇,你身上的雪莲丸所剩无几了吧,那就一颗一颗的交易。” 云漠光沉了沉气,“好。”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将药丸倒出来一数,只有三颗。 柳白樱轻笑,“真是天助我也。只是做戏做全套,云小姐,就拜托你也假死一回了。” 厨房是金华园里最热闹最拥挤的地方,七名大厨守在各自的灶台边,一叠一叠的热菜、一杯一杯冰饮、一盏一盏的果子,被进进出出的仆从接过,都忙碌得不可开交。 “晓樱,半天不见人影,我们几个呀忙都忙死了。”一位厨娘娇声抱怨。 “庆大娘,乾元山庄这么大,我个野丫头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世面,一不小心就迷路了。”柳白樱收起眉眼的凌厉,变得低眉顺眼。 “快别说了,要不是晓樱绝了的手艺,我们几个哪里有这么威风?没她,我们也忙不过来呀。”高师傅忙打圆场。 “高大哥总是偏袒这丫头!” “谁让这是我的好师傅呢!”柳白樱幸福的笑着。 沉闷安静的房间里,有六个人以不同的姿势在不同的位置贪睡着,眉目轻皱似是误入梦魇。孟松雨的贴身侍婢回飞羽阁取表演时要用到的佩剑,偶然发现的局面打碎了收尾的圆满。 杭州城内慕容老先生的高徒邱万历接到命令后快马赶至。此时星辰初见,已过戌时。被侍婢一路引至飞羽阁内室,立即依次为六人诊断,唯见其眉头越皱越紧,长时间不发一言。 孟松承、孟松雨、蒋术奇的三双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儒生模样的他,最终邱万历惴惴不安地回道:“《云梦医经》中记载着一种毒药,症状与几位病患类似,但在杭州……此毒无解。” “是什么毒?” “锁幽冥。” 但凡研究过闻空阁的人都知道这三个字代表什么。在他们三人成长的过程中,闻空阁是一个融入生长经历的武林轶事。 “解药是什么?” “回禀孟公子,正是极难采摘、炼制、保存的血莸之花。” 孟松承的内心猛然一惊,冷汗瞬间濡湿了他的掌心,他想到了一件要紧的事须尽快核对。他给守在一旁的贺然递了个眼色,贺然获悉公子的暗示,立即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房间。 “除了血莸之花,再没有别的法子?”孟松承一时失了气度,嗓音低沉地吼出声问道。家训如是说,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黄河决于口而心不慌,他没有做到。 这时,谢无双感受到胸口的巨痛而猛然睁开了眼睛,众人不禁又惊又喜。 谢无双视野模糊,朦胧地辨别出孟松承的身形,嘴巴里发出断断续续、咿咿呀呀的声音。她越是着急慌乱地说出完整的语句,越是徒劳而返地吞回了肚子里。孟松承握紧她的手,传送而至的温暖力量令她平静下来,终于吃力地念出两个字:“祖母”。 “别担心,老夫人就躺在你身边,你没有事,她也不会有事的。”为宽慰她,孟松承隐瞒了事实。 贺然办事迅速,附耳密语,“公子所料无差,藏药阁的血莸之花被盗了。” 孟松承胸口一沉,开始担忧起其他人的安危。他曾经赞赏过谢濮院公开销毁薛郢藏药的举动、质疑过父亲提前私藏的作为,可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才体会到退无可退的痛苦。 “哪些人到访过藏药阁?”除孟千山本人前去以外,进入藏药阁的每个人都需登记,这是乾元山庄最刻薄的规定。 贺然沉了沉脸,“前两日郭庄主因痛风之症到藏药阁领取过正天丸。除他之外,三月之内再无他人。” “郭叔父?他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又与谢濮院交情匪浅,断不会与他有关。你去查一查,藏药阁可有潜入之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务必不要惊动父亲。” 形势严峻,饶是任性贪玩的孟松雨都看得出来。虽说乾元山庄与谢濮院素有交情,但因乾元山庄与卫苑联姻之事,关系转为微妙,又恰好事关德高望重的谢老夫人,再简单的事情都会变得棘手和复杂。谢老夫人因中毒陷入昏迷,无疑是凶手对乾元山庄的挑衅。她身为乾元山庄的二小姐,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 孟松雨即刻唤来在飞羽阁十丈范围内服侍的十三名侍婢,在飞羽阁一楼厅堂里集合,耐不住急躁地问:“这里都有哪些人靠近过?愣着干什么呀,快说!” 侍婢们险些要摊上大事,绞尽脑汁地回答道,依次报出来这些称呼:谢老夫人、玉安姑姑、谢三小姐、丫头文菊、丫头文莲、云大夫、厨娘。 “厨娘来做什么?”孟松雨不友善的语气略微收敛。 一名侍婢回答道:“是谢老夫人吃了霓虹糕要喝姜蜜水,侍婢去厨房递了话,不久便有厨娘亲自来送。” “她进屋了?” “那倒没有,是玉安姑姑接的。” “是哪位厨娘,你可认识?” “是从京师请来的庆大娘。玉安姑姑当面用银针试过,盘盏里的菜肴、糕点、果饮都没有问题才端进了房间。” 孟松雨轻叹一口气,一时也没了主意。 第九章 久别重逢非少年(下) 蒋术奇是滞留在山庄内唯一的清醒的外人,本意是要等云漠光一起返程,没想到不经意间目睹了他人的私事。他如此有些后悔,当时应当拉云漠光果断离开。像卫照知父女、谢京瞻父子及其他江湖人士均已在家宴开席前告辞,完美的躲过了这一场祸事。 当然,与细枝末节的忌讳相比,更揪心的是云漠光还没有醒来。 他环顾四周,疑道:“房间里沉香气味浓郁,怎会连个香炉都找不到?”全屋柚木,本不该是这个味道。 孟松雨彼时刚好悻悻返回,听蒋术奇有此一问,反驳道:“怎么可能,我亲手置办了——”她匆忙查看内外间,事实摆在眼前,桌子上的香炉真的不翼而飞了。 蒋术奇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目光精炼、明察秋毫,指着墙根的一处窗户的窗棂道:“香炉被刺客带走了,看这里,是他翻窗离开时撒落的香灰。” “是的。” “谢老夫人为何会宿在此处,宿在这里又有谁知情呢?”蒋术奇问道。 孟松雨歪着头回忆道:“东西厢房住的是家父远道而来的朋友,三日前便住满了。而谢璞院与乾元山庄路程不过一个时辰,不必久留,这又偏僻适合修养,就安排此处小憩。” 蒋术奇疑道:“寿宴如此隆重,山庄定会提前安排试菜,想必厨师是住进来最早的人。” 孟松雨把刚才调查的结果分享给他,“没错,家父讲究排场,他们七日前就到了。但是玉安姑姑用银针试过每份食物,是没有问题的。” “谢老夫人素来心诚礼佛,喜爱斋香,新建成的楼阁青漆味浓,没有知会要熏香去味吗?” “有!七日前,玉安姑姑便托小厮送来沉香,指明小憩的房间须用此香熏一熏。”孟松雨颇有些兴奋道,“是香有问题?” “兴许这香被人动了手脚。” 孟松雨没想到蒋术奇在忧心忡忡的时刻,还能担任军事的角色。 谢无双被孟松承悉心照料着,吞下一小杯麦冬茶,终于能够嘶哑着说话,言简意赅道:“刚才,房间内有刺客。” “双儿,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祖母发病,我请云姑娘一道前来。进屋后,祖母和其他几人已经昏迷,突然飘过来一股奇香,气冲百汇,便晕倒了。合上眼之前,我看到了刺客的雪白色的裙角,是个女人。” “你晕倒时,云姑娘在做什么?”孟松承问。 “房间内奇香熏天,她去开窗子透气。” “所以,刺客的武功比云姑娘还要厉害?”孟松承这句话是对着蒋术奇说的,仿佛在质问,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高? 孟松承吩咐下去,“贺然,密切关注金华园内所有侍婢,包括厨娘在内,将这些女子统统监视起来,任何人出城立即抓获。” 一声闷哼之后,云漠光突然挣扎坐起,又俯身往藤椅旁一倾,从胸腔内呕出来一滩暗红色的鲜血,令人触目惊心。蒋术奇速速上前,抄起床边的痰盂接在她的嘴边,轻抚其背,眼睁睁看到她呕到半坛才停止,仿佛是拧干了他的心。 云漠光抬头后的第一眼便见到了蒋术奇的脸,往日里舒展的眉眼,担忧成拧着的麻花。见他拿出怀里的棉帕替她擦拭嘴角,云漠光想要躲开,可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只能任由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着令人遐想的举动。 奇怪!怎么换做她照顾他的时候,不是这般感觉? 若不是此刻的云漠光脸色惨白,恐怕要比熟透的苹果还要红艳。好在,她受伤重。 “漠光,你还好吗?”蒋术奇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云漠光木讷地摇摇头,“不好,恐怕要修养一阵子了。”声音倒是如常悦耳。 “你听说过血莸之花吗?” 云漠光瞧邱万利候在一旁,瞬间明白了眼前情势,“血莸之花,是天竺的血莸草制成,是教人散气败血的毒药。” 邱万历作揖行礼道:“云大夫不愧是行家,纵使是在下也要诊半个时辰才能肯定,不比姑娘,一针见血。” “我当然知道,血莸之花是我从刺客身上抢来的,只是仅仅抢到三颗。我自己一颗,谢无双、玉安各半颗,两个小丫头各半颗。至于谢老夫人,她用不得以毒攻毒之法。” “为何?” “血莸之花是锁幽冥的解药不假,可一旦中招超过两个时辰,即便服下解药,也是一具活死人,与现在毫无分别。谢老夫人用过午膳便上床休憩,至今已有四个时辰,药石无灵了。” 邱万利一语梦醒,再次作揖行礼道:“原来如此,云大夫竟是她们的救命恩人。” 听云漠光如此解释,谢无双心神不宁,惊慌失措的从侧塌奔到床边,莹莹目光盯着祖母慈祥的面庞,声音沙哑,问道:“那祖母……醒不过来了吗?” “看谢老夫人自己的造化了。” 来都来了,邱万历听闻云漠光不善于为病患调理身体,索性写了几张固本培元的补汤方子,向孟松承奉上。孟松承即刻吩咐厨房用这张方子准备食补。在等候补品的过程中,两个小丫头迷迷瞪瞪地醒来,呕了几口血出来,好在神志清醒、并无大碍。 眼看谢老夫人和玉安姑姑脸色越来越差,谢无双掌心相抵,默默祈祷神灵保佑,道:“南无阿弥陀佛,请保佑祖母、玉安姑姑祛病消灾。” 这时,蒋术奇提出了质疑,“在漠光进门之前,谢老夫人已经昏迷了三个时辰,什么样的刺客在得手后不撤离反而原地不动呢?” 这真是个好问题。 云漠光刚好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柳白樱既是孙羊正店的厨娘,怎么可能离得开灶台三个时辰之久?频频出入于宴请场合?再者,她执意交换雪莲丸,莫非是为了误导她去相信在场之人都因为她的报复陷入昏迷,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如果真是这样,就说明在柳白樱进入房间之前,已经有人先她一步下手了。 蒋术奇注意到她的失神,轻声问:“想到了什么?” 云漠光道:“推开窗户后,我一回身便中了迷香,迷迷糊糊地看见刺客蒙着脸,穿着雪白的衣裳。她腰间还系着一块紫金石,成色纯正,是上等货色。” “紫金石,该不会是把我的偷走了吧?”孟松雨这才想起来妆奁里收藏着一块紫金石,翻找一番,确认丢失,没想到刺客还兼职做小偷的勾当! “所以双儿和云姑娘遇到的是一个伪装身份的盗贼?”孟松承半信半疑地抿起唇。 谢无双眼泪决堤,哭的梨花带雨,道:“事已至此,那些还重要吗?” 孟松雨鼻头一酸,不免动情,“喂,云漠光,别人一直管你叫神医神医的,你是拿出来个办法呀!” 云漠光言论不改,“事已至此,毫无他法。” “你哪门子的神医啊……”孟松雨忍不住恸哭起来,惨兮兮地问道:“邱大夫,您可有吊命的法子?” 邱万历见两位病人面色转灰,无奈地捋了捋胡须。 孟松承忽然道:“今日虽是家父寿诞,但人命关天。贺然,去请谢伯父回来吧。”谢老夫人在乾元山庄不幸中毒,怕是瞒不住了。 “不,别去!”谢无双收起眼泪,决心道:“父亲向来孝顺,他若知道了,哪里还会认与孟伯父的交情!无双有一个不情之请,帮我将祖母和玉安姑姑从后山送出吧!”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想不到,万万想不到,谢无双成全孟松承、成全乾元山庄到这个地步!震撼两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众人的心情! “双儿!此事万万不可!” “刺客在这下手,就是想看效忠于乾元山庄和谢濮院的武林正道分裂自残。我,不能让幕后之人得逞。” “无双姐姐……”孟松雨想起自己的横眉冷对,惭愧不已。谢无双此举,无异于解了乾元山庄的燃眉之急。 “双儿……”孟松承心如刀割,想到难以兑现的婚约,更是身心剧裂。 谢无双垂下眼睫,遮住秋水般清澈的眼睛,痛下决心,“松承,你知道我的,一旦做了决定,永远不会再变。” 纵使柔弱,仍可坚强。 第十章 落日故人情(上) 隔一日,谢璞院便发布了丧讯。红白之事交错发生,实属世事荒诞,尤其是寿宴之上与谢老夫人有过相见之缘的人士不免猜测纷纷。 与孟千山的寿宴相比,谢老夫人的丧礼同样隆重。七日后,谢老夫人下葬,关于谢老夫人主仆情深、谢无双悲伤过度哭倒在灵堂的见闻便流传于世,可惜又可叹……除了当晚在场之人,所有人都以为谢老夫人死于心脏停跳。 然而谢老夫人去世的真相并没有瞒过孟千山。他身为谢老夫人的晚辈,尚未回报其提携之恩;身为谢无双的长辈,又无法回馈同等的恩惠,不由陷入两难。当务之急,是尽快查出凶手身份,给谢璞院一个交代。这刺客胆敢在寿辰当日下手,简直是未将乾元山庄放在眼里! “承儿,十日之内,为父要看到调查结果。你可知此事之重?” “承儿明白。” 艳阳高照,烟细风暖,垂杨绿映,夭夭桃李,迎来初春的景象。在位于杭州城城西的萍水客栈里,住进了七名京师来的厨师和厨娘。领了乾元山庄的丰厚的赏钱,他们准备游玩一番再走。可最年轻的厨娘白晓樱却提出要在杭州城落脚。 “晓樱啊,真的不回东京啦?” 白晓樱笑得甜美娇俏。“不回啦。我瞧杭州城少一位像样的点心娘子,所以我忍不住想喂饱客人宽幅的肚子!” “哎,可惜呀!杭州再好,哪里比得上东京呢?每逢年节,还有进宫献宝的机会,对你来说,前途无量。当真拿定主意了?” 白晓樱重重地点头,“不走了。” “那这样,城中登封酒楼的掌柜跟我是同乡,我请他多多照应你!” “那敢情是好,就谢谢师父啦!” “别说,我还真舍不得你这丫头!放在身边教了两年,是个苗子。” “师父……”白晓樱红了眼,“我也舍不得您……无论我走到哪里,一辈子都是您的徒弟。” 高师傅堂堂中年七尺男儿,膝下无女,硬生生地抹了一把眼泪。 柳白樱是个会演戏的好手,早就察觉到有跟踪监视她的人。她取消了单独行动的计划,改为与他们一同逛遍酒楼、勾栏、寺庙、道馆,尝遍杭州城里的招牌佳肴,一路上笑声连连。 可他们越是开心,孟松承的目光就越冷。他手上拿着一张当票,所当之物是一块紫金宝石,典当人落款是庆薇。在这个节骨眼上,急于出手盗窃之物,倒显得典当人黔驴技穷了些。这个线索给的过于简单了。 孟松承倒没有这么愚蠢,将这个当成唯一的证据,但不管典当人是刺客还是盗贼,必须先把她找出来、再审问明白。当前手握三条线索:其一、刺客是女人;其二、刺客在寿宴当日到访过厨房之外的场地;其三,刺客与厨师团有关联。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只有白晓樱、庆薇、谭媚、王枝这四个人。 游玩的最后一日,正赶上一年一度的灵隐大集。街边的小贩都将摊位摆在了灵隐寺周边,登山求佛的官道被堵得车水马龙。熙攘的人群里,出现了一位蒙着面纱、身穿浅蓝裙衫的女子,似有似无地把玩着沿途的商品,实则是在紧密跟踪厨师团的人员。孟松承一眼便识出此人的身份——云漠光,不由鄙视笑她的跟踪技巧还是初学者的水平。也是,哪有离目标这么近的? 真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跟踪厨师团,谢濮院的人马在跟踪她,而这一切又落入了孟松承的眼里。 但螳螂未必有蝉聪明。 以云漠光的身手,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谢濮院一干随从对厨师团的跟踪,但她偏卡在他们中间,看似是冲在第一线打探虚实,实则是为了守住第一道门。 大宋的集市上随处可见各种形态大小的泥塑,有执扇戴冠的贵女、盘腿而坐的儒生、合掌鞠躬的小孩儿,丰富有趣极了。 为了表现出单纯无心的心境,她在集市里买了几个神态生动、妙丽传神的泥塑,脚步欢悦雀跃,像是一个用礼物便能被讨好的少女!她时不时地借助拥挤的路人挡住谢濮院随从的路线,自己又跟的很紧。 孟松承瞧见这一幕,不由长叹。 贺然硬生生地替谢濮院着急起来,问:“公子,连跟了几日都发现不了破绽,索性将他们拘禁起来问话看看。” “谢濮院也有这个意思,我们何必抢在他们前面。你看那是谁?”孟松承微微抬额,示意贺然看向远处的身影。 一位男子掀开马车的窗帘,露出急切的半张脸。 “谢二公子!” 厨师团将鼓囊囊的行囊堆放进租好的马车上,纷纷向客栈门口的两位一青一灰、一老一少的送行人告别。 “年长的我倒是见过,是登封酒楼的大厨师,原来与高师傅是熟人。” “这七人的身份来历已经全面核查清楚,但这里面没有我们想要的结果。他们生活简单、背景清白,千里迢迢来杭州一趟,全因为酬金丰厚。瞧他们单纯的样子,哪里像是作恶之徒?公子,会不会搞错了?说不定真正的刺客早就远走高飞了。” “这七人在当地都有亲人?” “不,最年轻的白姑娘是孤家寡人。” “那她就是我们要跟踪的对象。越简单,越不可掉以轻心。谢老夫人多年来吃斋念佛,不对外走动,能跟她有仇的是什么人?查查这位白姑娘的年龄,也许真的跟闻空山庄有关系。” 夕阳黄昏,一日垂暮。 两辆沉甸甸的马车承载着厨师团的高声笑语驶出了杭州城城门。庆薇夫君早亡,她不在家,两个孩儿便要饲养在公婆家,吃穿都要将就。想到这里,她归心似箭。她心想:“说起来,能来杭州一趟,还得感谢白晓樱这个鬼灵精!要不是她提醒,哪里有这么好的差事等着?报酬颇丰、游玩畅快,还能备足稀罕的干货食材,甚至还带回去精致别样的礼物,唯有心满意足四个字才能概括。” “晓樱,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爱美爱笑的王姨举着小铜镜忍不住问。 白晓樱摇摇头,不说话。 “原来你自己也不清楚?那就是缘分一线牵啦。” 白晓樱点点头,没说话。 “晓樱,你今天这么奇怪,哑巴似的。”庆大娘打趣。 白晓樱指了指自己嗓子,又摆了摆手。 “这是嗓子出问题了?”谭媚问。 白晓樱咳了一声,嗓音沙哑,“昨天不小心着了凉,嗓子疼。” “来,润润喉。”王姨倒了一小杯水囊梨汁递给她。好在这辆马车上只有女人,伺候起来方便的多。 “晓樱呀,你跟我们回来我们大伙都很高兴,尤其是高师傅总想着将来把一身本事都传给你。你呀,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再也不会跟小时候一样饿肚子啦。” 白晓樱愣了半响,鼻头发酸,想到了在登封酒楼手把手教自己本事的齐叔,眼睛噙出了泪,哭道:“王姨,我不是白晓樱,我是朱小瞬。” “你这丫头竟胡说!”庆大娘拽着晓樱左看右看,心想:这模样长相哪里不是白晓樱了? 白晓樱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是她——”她刚要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来证明给她们看,想起了白晓樱的告诫,“这人皮面膜用树胶黏在脸上,五个时辰之后才能取下来,你别怪我没告诉你,毁容了我可不负责。” 就在此时,一群人策马奔腾而来,突然勒马止步,堵住她们的前路。男人的马车在女人马车前面,高师傅闻金明之音四起,忙掀帘查看,见状道:“怎么回事?看样子我们被围了呀!” 庆大娘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拨开小窗,道:“难道我们遇上劫匪了!这刚出城十多里。” 王姨眼尖,立即指明道:“不是劫匪,是谢璞院的人!看他们的白色头带,明显还处于服丧期间。既然不是恶人,我们不妨先下车,问问发生何事,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七人陆陆续续从马车上下来,越靠越紧,站成一团。大道上没由来的冷风呼呼乱窜,即便行事坦荡,但七人毕竟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见此阵仗,越发慌神。 这时从人马里走出一位青红色衣衫的冷面公子,半眯着眼睛,如同剑鞘的缝隙。 高师傅认出来人,恭敬问道:“谢二公子!不知小人们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谢璞院,还请告知。” 谢思玄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冷睨着齐叔,“你们在杭州逗留了几日,应该知道谢家正在办丧事。” 高师傅再次作揖回答,“是的,听闻谢老夫人偶然病故,小人们也是深感惋惜。” “你错了,不是病故,是毒杀,被你们毒杀。” 七人一听,内心乱作一团,齐齐摆手,“不可能,不可能,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怎么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谢思玄嗤笑一声,“刺客就这四个女人中间,你们三个男人,靠边站,上车。别说我没给你们平安离开杭州的机会。你们四个女人,跟我走。通不过我的审查,谁也别想走。” 高师傅拦在马前,“她们几个跟我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都是靠得住的。谢二公子,您足智多谋,能不能再调查调查。” 谢思玄居高临下,不耐烦道,“那好,只要你们四人中有一个站出来承认,其他的六人都可以离开此地。如果没有,那你们全要给我祖母陪葬。”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第十一章 落日故人情(中) 日落西山,云漠光远远地跟在七人后面,送到城外五里,而后定住脚步看着她们顺着官道消失不见。和煦的微风轻拂过云漠光腮边的发梢,绿野平原的清新空气沁人心脾,令她想起天山六月的好时光。 天山,是她们即便不是朋友,也会隐隐相连的牵绊。 刚刚迈入城西口,川流不息的陌生人群迎面而来。隐藏的心事忽然浮出胸口,云漠光忽然很想同柳白樱叙旧,似乎柳白樱是唯一一位在异乡明白她思乡情结的旧识了。 她转头在城西口租了一匹快马,调头出城,直追二十余里,只可惜在漆黑的夜路上未发现马车的踪影。她逢路人打听、沿途到茶棚、酒铺打听,都道从未遇上过,内心隐隐生出不详的预感。这一晚,她的足迹遍布每条路的分叉路,直到弯月渐隐、曙光初生,才在一片偏僻的杏子林里发现线索。马匹早已不知去向,马车的车辕滚落在一旁,上面尽是深深浅浅的刀剑痕迹。 再往前走,发现了被拆得稀烂的行囊,地面上满是散落的衣物、特产和食材。继续向着林子深处走,叶片上开始出现尚未干涸的鲜血,每一颗血珠都触目惊心。一道晨光照亮前方,她发现了今夜要找的人。七人就吊在三丈远的树上,一瞬间林子里的世界没了声响。 是的,柳白樱就吊在自己眼前。 她双目紧闭,舌头外吐,嘴角挂血,脖颈倒向一边,衣衫破破烂烂,血污遍体,仿佛穿着一件红色的纱袍。 云漠光自责地留下眼泪,假若来得不是这样迟。她轻轻挥臂,从掌心里射出一只袖剑,将绷紧的绳索刺断。随着绳索一松,柳白樱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重重地跌落在云漠光的双臂上。她将柳白樱轻柔地放在地上,调整成舒服的姿态,让晨光正好照在她娇美的脸蛋上。 云漠光拉着柳白樱的手,心酸不已,低声道,“柳姐姐,对不起,我来晚了。”惋惜的情绪、思乡的情绪、孤单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逼得眼泪不停地掉落。 须臾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柳白樱的异常。她正握着的这只手,掌心滑腻,一块茧子都不曾生过,哪里会是习武人的手?而且此人身上的刀口整齐,毫无反抗痕迹,怎么可能是柳白樱呢? 但这张脸……只剩下一种可能,人皮面具! 她望向此人的耳后,找到面具的边缘,撕开后露出一张全然陌生的少女的脸。柳白樱没死,但事实更加残酷。人心的冷血令她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幡然醒悟,寒心道:“柳白樱啊柳白樱!你一准算好了他们的命运是不是!一早安排好替死鬼了是不是!”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云杉居,反复用温水浸泡双手,但无辜少女的冰凉却挥之不去。想到七人惨死的场景,耳边似乎隐隐听见了七人肝肠寸断的哀诉。想到回程之时,乾元山庄的人马正沿路找来。如此看来,谢老夫人的死很快便可以告一段落。毕竟,在谢濮院和乾元山庄的心中,刺客已经找到了,且再无还手的可能。 半个月后,福建清溪县的一个深夜,三更时分,全镇无不深眠。 冷风皱起,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径自垂落,潜入了郭家祠堂。此人身段娇小,看得出是一名女子。她取走灵位旁长燃的蜡烛,在祠堂内选定地点,洒满油,点燃幔帐的一角。就在不知不觉中,火苗从祠堂内部逐渐燃起,待火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人得意地大声喊出,“祠堂走水了!走水了!”声音尖细像划破长夜的一道雷电,将郭府上下统统惊醒。 祠堂着火,临海山庄庄主郭元盛和夫人连忙披上外衣出了房门,不明所以的郭九凡、郭九拓两兄弟也闻声赶至。见众人齐聚,此人乘机潜入郭元盛夫妇的房间,从胸口掏出一包粉末,悉数倒进满满的茶壶里,跳窗而出。此人绕路到郭九凡、郭九拓的房间做了相同的事,随后遁入黑夜,消失不见。 翌日后的杭州,风和日丽,鸟语花香,连绵的梅雨季终于迎来一个美好的清晨。 云漠光同往常一样,在堤口候船,无意间听到身旁有两名江湖人士随口交谈。 一人道:“昨夜郭家祠堂起火,郭庄主竟因此不幸殒命,你说奇不奇怪。” 另一人道:“在下也听闻了此事,一代江湖豪侠如此落幕,实在令人唏嘘。这消息能靠得住吗?” 一人道:“肯定没错,盖云堂的消息还能有假。”盖云堂是乾元山庄座下设立的第一堂。 另一人道:“那你我不如去清溪县吊丧,比起在杭州漫无目的悠荡,去清溪县好歹能博个机会。要是有幸见到孟公子,说不定兄弟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 乘船一路,罕见的头晕脑胀、头痛欲裂出现在云漠光身上。直到云漠光坐到蒋术奇塌前,仍旧心不在焉、芒刺在背。 蒋术奇唤了她两遍才回神,关心得紧,“有心事?” 云漠光点头又摇头,恍然一笑,“听闻昨日夜里郭庄主殁了,消息属实吗?” “嗯。世事难料,前几日还在孟伯父的寿宴上见过他,没想到是最后一面。” “我也是道听途说,是毒杀?”听闻郭元盛内家功夫极高,勉强摸到臻境,寻常高手根本近不了身。 蒋术奇放下手里的书册,探身靠近答道:“刺客先是纵火转移视线,后在寝室的茶具里下毒,算准了火势一灭回房定会感到口渴,急切喝下杯盏内的茶水。不幸中的万幸,郭庄主的两位公子没有中招。” “郭元盛为人如何?有没有什么仇家?”她想知道更多的信息,来判断此事是否与柳白樱有关。 蒋术奇垂下眼睛,认真地思索道,“郭庄主性子是蛮横粗鲁了一些,与旁人争执是在所难免的事。但好在他品行端正,不拘一格,犯不着与人结下深仇大恨。就算有,打狗也要看主人,总会提前给乾元山庄打个照面。”梧桐谷棋斋产业遍布南北,拥有宽广固定的消息渠道。之前漠光向来对江湖繁杂之事漠不关心,他便极少主动提起。 “那会不会是郭庄主近年势力做大,不再事事听命于孟庄主,被除掉了呢。”她自然不是真的这么想。 蒋术奇瞧她将罪责轻松地盖在乾元山庄头上,笑道:“不太可能。孟庄主是早就坐稳了江南武林的头把交椅,德高望重,实力强盛,怎么会做这种自毁声誉的事情?何况郭庄主被毒杀的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枉顾后果、如此尘嚣甚上。” 云漠光果断地将药划过边几,推到他面前,“说的是呢,喝药吧。” 蒋术奇看似绷着脸,嘴角处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面前的少女不耐烦的模样真是可爱。 等到药碗一空,漠光依照往常检查他的指尖、脖颈和双足。这三处的皮肤上有她种下的标记,根据标记的颜色即可判断体内残留的毒素分量,方便调整解药的剂量。 待到她的气息扑在面颊上,蒋术奇神情微恙,耳廓微红,“漠光,你诊断每一位病人都如此细致吗?” “嗯,一视同仁。” “这样不好,病人也分男人和女人,对待男人要保留理智和距离,男女授受不亲。” 方旭忙凑上来,“谷主,不如让我来。”他是蒋术奇的贴身亲信,两人自小相伴长大,感情甚笃。 可蒋术奇的表情拒绝了他。 云漠光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叹道:“以前你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上个药诊个脉什么的,肌肤之亲免不了的,这是江湖神棍的修养。” 方旭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声来,“江湖神棍?” 蒋术奇咳了两声,道:“你不是同我讲,现阶段是拔除末症,体内的大部分毒都散尽了,无须检查得过于仔细。”其实,他哪里是害怕她检查,只是那缩短的距离严重干扰他的神智。 云漠光直起身来,轻应道,“说的没错。再过半个月,你就可以彻底摆脱,届时我便不必来了。” “不来?”一道惊雷重重劈中他的心房。 云漠光不住叹气,“半个月前见到卫小姐,又听康伯讲了许多你与卫大小姐的青春往事,唏嘘不已啊。好在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卫大小姐一点也不喜欢孟松承。我想,若是你快些好起来,兴许能拦下他们的婚事。” 蒋术奇一口气憋在胸膛,“漠光,你误会了,我有心上人。” 云漠光一愣,气鼓鼓地问,“你变心了?” “是。” “你不喜欢卫大小姐了?” “是,你已经问过一遍了。” “可认准一个人不是从头到尾、从一而终吗?” “不,感情之贵在与取舍,该紧则紧,该松则松,我与她早已情断,现在的卫天雪于我而言,只是一位遥远的朋友。” “遥远的朋友?”她复述的五个字勾起了她久远的记忆。 峰顶的雨猛烈得毫无征兆。 几道身影从远处的山野飞跃而来,穿过雨帘,又攀附在岩壁之上,迅速躲进嵌入山壁内的楼阁,躲入青灰色的屋檐下。同一片屋檐下,淌满雨水的脸孔上,荡着都罗融爽朗的笑,伯坤高雅的笑,勒喜无声的笑,柳白樱得意娇笑,薛檀枞冷峻一笑,云漠光灿烂欢笑。 内心封闭的湖泊一下子翻滚出轩然的浪花来,拍打出强烈的思念。 “漠光,在想什么?”蒋术奇发觉了她的失神,“你不想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吗?” 隐约感觉到蒋术奇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脸上,云漠光不愿抬眼,“不想。”她起身开始收拾药箱,将工具包摆了又摆。 “漠光,你心里是知道的,对吗?” 云漠光的头扎的又深了一些,手上的动作缓缓停下来,“别说出口,没有必要。我不属于这里,你是知道的。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回到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去。在我身上浪费感情就是浪费生命。” 她说完便夺门而出,在后厨的药房里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搬了个马扎蹲坐在药炉前,瞳孔逐渐失焦。药汤表面鼓起来一个又一个的气泡,又无休无止地瘪下去,像极了思绪在脑海里开锅的状态。 顾晚晴小步奔走而来,“云姑娘,谷主许久不见你,还以为你毒症发作,忙遣我来寻你。” “晚晴姐姐,放心吧,我没事。调理了半个月,早就恢复如初了,现在是我自己想躲起来,寻个心安理得。” “弄别扭了?可别,你呀在谷主心里,别提多重要了。你不理他,他不得把自己憋死了。” “是么,不愧是把我当恩人看待呀!”云漠光再一次用恩人把他对她的好搪塞过去,一个借口重复利用几回,内心反倒更加心虚了。 顾晚晴轻哼一声,不服气的样子,“是呀是呀,你把你的恩人每日画成画呀!” “画画?画谁?” “画你呀!据我观察,谷主画了不下十幅你的画像呢。” 临海山庄大灵堂。 作为清溪县德高望重的江湖人物,前来凭吊的江湖人士芸芸众多,密密麻麻的队伍如同一条乌压压的长龙。 忽如而来的西风吹得庭前的樟树沙沙作响,原来是孟松承一行五人乘烈马疾驰而至。二十四岁的孟松承一身玄青,五官周正、气宇轩昂,尽显世族风范。他们特地代表闻名江湖的乾元山庄前来祭奠,浮躁的人群趋之若鹜地围了上来。 “鄙人张志阳,擅使青禹阔剑,江湖榜上排名七十八,仰慕乾元山庄已久,希望能到盖云堂做事,还望孟公子能给个机会。” “孟公子,在下三清剑派弟子周轩昂,有幸见证了您与钟师兄的比试……希望……” “孟公子,在下刘昆明,家师三古道人,今日厚颜想跟您交个朋友。” “孟公子……” “孟公子……” 这类人声此起彼伏,交叠在一起显得异常嘈杂,众多的字节撞在一起,反倒演变成一出闹剧。孟松承冷睨一眼,丝毫不想理会庸碌之辈的毛遂自荐,嘴角的绷直流露出无比的厌烦。贺然识趣,拨开人群为他开道,于是一行人等直奔灵堂。 孟松羽吵吵闹闹了一天,才让哥哥同意她随队前来。她的性格与孟松承相好相反,万众瞩目的滋味正是她喜欢的场面,一想到更多人能看到她的嫣然可爱,享受极了,于是蹦蹦跳跳地落在最后。原来闷在家中半个月,竟发现外面的世界别样绚烂! 这样欢乐的想法在进入灵堂后,瞬间粉碎。没有的哭声的灵堂,是毫无生气的安静。郭九凡、郭九拓两兄弟跪在棺木旁,愁容满面,悲戚难捱,五官拧成一团,像两尊静止的泪像。 想到不久前还跟他们追逐打闹踢蹴鞠,孟松雨忽然情绪失落,强烈的窒息取代了厚重的烦闷。她木然地弯腰对着漆黑的棺木、漆黑的灵牌鞠躬上香,像一只提线木偶路过灰暗的、腐朽的、绝望的终点。 待他们拜祭完毕,临海山庄的管家刘师带领五人绕步至后院水仙堂会客。厅堂内,两张熟悉的面孔——任红英、凌鹏鲲,已等候多时。 孟松承携一行人向山庄夫人郭夏氏正经行了礼,代父亲表达哀悼缅怀之意。 柔弱无骨的郭夏氏杏眼婆娑,眼眶通红,一张轻罗帕子遮住半张脸,伤心欲绝地哭诉道:“元盛他,就这么突然去了,留下手无寸铁的弱妻幼子。江湖凶险,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与那些凶神恶煞的海盗积攒下来的恩怨,可如何解决?”每说一句话眼泪便掉下来一串,眼珠里含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眼看临海山庄已露颓态,任红英、凌鹏鲲都暗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凌鹏鲲本是郭元盛的得力臂膀,觊觎庄主夫人的美貌,更是觊觎临海山庄的庄主之位。任红英掌管的海头帮多年来屈居清溪第二,一旦吞并临海山庄的地盘,他这条地头蛇便是当之无愧的清溪强龙。 若是能得到乾元山庄名正言顺的支持,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任红英见郭夫人久久未提正事,率先开口,“孟公子,天不可一日无主,临海山庄管辖七寨八帮,不可一日无庄主。若是两位郭少爷已长大成人,任某也犯不上操这份心。茶壶下的纸条字义猖狂的很,闻空出、尔等亡,闻空阁势力死灰复燃,形势逼人呐。” 任红英的积极引起了凌鹏鲲的不悦。 孟松承洞察到两人的小心思,不作理会,问道:“茶壶内的毒是什么,可有结果?” 凌鹏鲲上前一步躬身道:“孟公子有所不知,这小镇子上哪有什么高明的大夫?请来的八九个大夫对此毒争执不下,场面乱成一锅粥。凌某认为,纸条上的字不过是佐证,这毒药才是实打实的证据。查到了下毒的歹凶,才好判断是不是闻空阁的余孽,哪里能前后倒置呢。杭州能人众多,凌某恳请孟公子将茶壶带回杭州查验,我等静候结果为妙。” “事关家父莫逆好友,查证真凶一事我自不会推辞。两位的拳拳之心,我会传达给家父。但有一事奉劝两位,家父绝不会允许临海山庄易主,想要奔前路的话,还是另起炉灶为宜。临海山庄的屋檐可不是你们的登云梯。” 任红英随即敛了行色,“孟公子尽可放心,忤逆乾元山庄的事任某万万不会做。” 凌鹏鲲也附和道:“凌某定会襄助夫人教导公子,以示忠心。” 郭夫人稍感安心,抬泪眼向孟公子致谢。乾元山庄才是临海山庄能依靠的那座山,孟松承替她的幼子说一句话,任红英和凌鹏鲲再不服都不敢乱来。 第十二章 落日故人情(下) 阳光普照,晴空万里,海天一色,沙滩金黄。启程之前,五人路过清溪县的最靓丽的风景。澄澈的海浪拍打着闪亮的暗礁,成群的灰鸥在岸边灵巧地高低徘徊,横行的螃蟹急切笨拙地奔向大海,勤劳的渔民向空中撒出结识的渔网,入目所见皆富有生机。 孟松雨目视前方,道:“哥哥,貌美如花郭夏氏是个只会哭的软柿子,前怕狼后怕虎,根本挑不起大梁。” 孟松承敲她的脑瓜,笑斥道:“你这小丫头,郭夏氏可是刚没了丈夫,口下留情。” 孟松雨下巴抬起,娇哼一声,“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瞧见她身旁的贴身婢女了吗?” “没注意。” “婢女的脸上可是一丝悲伤的表情都没有。你猜,郭夫人的伤心会有多深呢。” “是吗?”孟松雨从沙滩上捡了几块石头,画了几个圆和几个方,满怀心事的问道:“哥哥,你说真的与闻空阁有关吗?” 她望着哥哥的侧脸,很希望得到一份肯定的回答,但没有立即得到回复,便自顾自的说下去,“假设,当年闻空阁真的有人侥幸逃脱,意欲报复,怎么会满足于只杀郭叔叔一人?何不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寡母一并解决?” 孟松承心中自有沟壑,道:“你倒不傻。” “我更倾向于刺客假借闻空阁之名,掩饰刺杀的真正动机。” 孟松承感觉到她对闻空阁余孽的恐惧,摸了摸她的小脑瓜,“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亦真时真亦假。想不明白的事,你这个大小姐,就不要操心啦。” “有哥哥在,我自然不需要操心。再难的事,我都相信哥哥可以做到。我的姐妹都说爹爹是我最大的靠山,要我说,哥哥才是我最稳固的依靠。” “傻丫头。” “哥哥,你有没有发现郭夫人右手戴了一只手套,甚是精致。要不是时机不好,我便要去问是哪家店铺了。” 孟松承回想起郭夫人恸哭时的模样,似乎确有其事,“你倒心细。” “那当然,结发相公刚死,她哪里有心情注意形容?她头发凌乱潦草,妆面全花,但那只手套戴的甚为用心,一定是多年的习惯,很难不让人注意。” “哥哥,郭叔父一出事,我就在想谢濮院是不是抓错人了?” “你都知道了?” “谢思玄来家里求你帮忙的时候,我都听到了,他一冲动把人给杀了。”孟松雨低下头去,“是我邀请他们来家里的,要是弄错了,就是我害了他们。” “错的不是你。” 孟松雨用力捉住哥哥的手臂,“哥哥,我们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的,对不对?郭叔叔平时和蔼可亲,送过很多漂亮的贝壳珍珠给我,我该做点事情回报他。凶手凭借毒药到处害人,光靠云漠光和邱大夫是不够的,不如借此机会请慕容哥哥前来验一验才好。” 孟松承一副看透了她的模样,笑道:“拐弯抹角了半天还是为了慕容行云啊,你知不知道蜀中离这里有多远?远水解不了近火,不如将毒药一分为三,一份交给云姑娘,一份交给邱大夫,最后那一份送去给他,可以吗?” “不行,那个云漠光,天生狐媚之相,气焰嚣张,我不喜欢。”孟松雨鼓着小脸咬牙切齿。 孟松承听到关于“狐媚”评价,笑不可支。 “别以为我看不懂你的小心思。你分明是嫉妒云姑娘的花容月貌,你从小就不喜欢比自己生的好看的女孩。云漠光每日卯时出诊梧桐谷,未时返家,始终保持与外人的距离,交友克制。与狐媚相比,还是神秘一词更适合她。” “才不是!我没有那么小气!要不是你们男人见识浅薄,以貌取人,我何必提醒你呢。” “喜欢云姑娘的人都是俗人,我有无双足以。” 孟松雨揶揄道:“哥哥,你是在背地里骂蒋术奇粗俗吗?非君子所为呀。” 老天爷的表情说变就变,江南的雨滴答滴答地击打在房檐。顾晚晴刚离开厨房不久,江南的梅雨季节仿佛就来临了。 云漠光听到雨声,瞳孔里游荡着嫣然笑意。啊,她最喜欢的便是雨天了。雨天的雾气总是带给她许多回忆。一时间,她想到了西夏的戈壁,金黄的胡杨,想起了遥远的天山,慈祥的祖父,想起了苍凉的黑水城,严厉的父亲。 她无意识地伸出手掌,用手心去捧住那一颗颗的晶莹。噼——啪——,好美妙的声音! 五六只蜻蜓成群结伴躲在池塘里的莲叶下,一对燕子张开翅膀滑过房檐回到筑巢里。燕子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一截卡在燕子巢穴的小小树枝被踢出了窝。眼看着,小小树枝就要掉进火炉里。 她伸手一接,发现生灵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小火温吞,药壶边缘滋滋的声音不停,药汤差不多熬好了。 蒋术奇穿过游廊缓缓走来。他身形颀长,举止优雅,一身白衣青衫,绣着几根清冷的墨竹,儒雅悠然。他看到云漠光俏丽的身影,脸色微红。而云漠光想到他的心意,竟也不自在。 “药还没煎好,你怎么来了?” “想起你喜欢雨天,索性陪你煮茶听雨,体会江南。” 云漠光有些感动,微微笑道:“多谢你。” “最后一次在梧桐谷为我煎药,总要有个仪式,不能怠慢。”蒋术奇平静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愿。 与梧桐谷阔别在即,云漠光的胸口猛地一沉,“好。”她真的不喜欢离别的滋味。 蒋术奇从陶罐中取出一颗青白色团茶,团子散发着自然清甜的茶香。将小香炉放在茶桌上,将团茶先行炙烤,香气更甚,而后用净纸密裹团茶将其捣碎,细细碾罗。再从食龛内取出两只黄玉茶盏,将预备好一壶清泉热水,往茶盏内依次投茶注水,甚为讲究。 云漠光轻啄一口,叹道:“早知你技艺如此纯熟,我哪里还用去郭四郎茶坊买茶喝?” “经常去吗?” “那倒不用,也就每逢初一十五,郭四郎茶坊会请赶趁人来变戏法耍杂技,有意思地很,我定会造访。” “明日正好是初一,你要是感兴趣,不如去樊楼走一圈。”杭州的樊楼虽不及京师,可杭州酒肆之甲还得论它。樊楼一点栀子灯,吃酒听曲的人便聚了来,不下数百,壮观热闹。” 茶香沁人,云漠光身心随之松快,“我是一直想去,但樊楼价格昂贵,消费一回跟掉块肉一样心疼。其实远远地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曲调,也不差什么。” “想去便不要犹豫,否则日后离开了杭州,便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把该经历的都经历一次,才不枉此行。” “好,那明晚未时,不准迟到。” 云漠光的目光轻轻地落到院中的芭蕉叶上,突然问道:“额济纳,在遥远的西夏国的北边,与辽国接壤,你可听说过?”此刻的她半仰着头、半咪着眼,睫毛长而微卷,眼尾柔美上扬,鼻尖精致秀挺,额间的垂坠,繁复的编发,一袭红衫蓝裙,周身游牧之美,令蒋术奇移不开眼睛。 蒋术奇心跳加快,“是你的家乡?” “没错。那里水草丰美、湖泊交错,天宽地阔,有广袤的戈壁,成片的胡杨,高耸的佛塔,壮美的城堡,跟江南的景致完全不同。”云漠光兴奋的描述里隐藏着一份浅吟的忧伤。 一番话令蒋术奇生出对额济纳的向往,“漠光,你想回家了,对吗?” 撇去厚厚的药渣,药汁浓缩成黑乎乎的一小碗。她小心翼翼地端起药递给他,蒋术奇立即接过,而后立即将煮好的茶端到她面前,两人相视一笑。 “术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学的不是医术,是毒理。许是来了中原,毒这个字就变得难以启齿,仿佛说出这个字,便与十恶不赦的闻空阁有了关系。但隐瞒终究是不对的,尤其是对你。” “江湖人的心眼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所以宽容也多,偏见也不少。人心分正邪,但技能不分。”今日的平静连蒋术奇自己都不曾料到,照理来说,他本是杭州城里最痛恨毒物的人。可云漠光就站在他的一臂之外,露出晨曦般干净的面孔,令他无法去质疑这肉眼可见的美好。 “我自己什么都不怕,只是中原的规矩多,不想给你招惹麻烦,这样我才走得安心。” “你真的要走?”他轻尝一口药汤,真的很苦。 “中原有句古话,父母在,不远游。我离家很久了,真的真的很想念他们。我总是问天空、问江河、问明月,他们过得还好吗?久而久之就在心里掏了一个洞出来。” 蒋术奇将药一口喝光,苦涩之味浸入胸膛,盯她看了许久,强硬的牵起她的手,“你跟我来。” “去哪里?”云漠光的手被他紧紧握着。 “到了就知道了。”蒋术奇拉着她朝后山走去。 在云漠光的记忆里,山后面是一整片树林。而就在这片树林里,蒋术奇为她开辟了一片空地,空地上赫然扎起了一个偌大的圆顶羊皮帐篷。 “进来看看。” 迈进帐篷的一瞬间,魂牵梦绕的场景令云漠光感到恍如隔世。帐篷里有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毯、圆形床榻、狼皮座椅、水囊、琉璃杯,像极了随父亲骑猎时临时安的家。一名穿着西夏传统服饰的端庄妇人侯在一旁,用不标准的汉语问候道:“拜见夫人。” 云漠光听到这个称呼吓了一跳,张口便是党项语,“不是,不是,你认错了。” 妇人的党项语倒甚是流利,“这位公子说这帐篷是为他夫人搭的。” 云漠光不由面红耳赤。 蒋术奇听不懂她们两人的交谈,只看到云漠光的脸颊越来越红润,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忙问道:“喜欢吗?” 云漠光重重点头,又摇摇头。 蒋术奇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你曾经告诉我你流浪了很久才到这里,为救我性命滞留杭州,是我欠你一个家。” 云漠光的眼眶红得厉害,“不,我的处境不是你造成的。” “但我冥冥中察觉到,你受的苦都是因为杭州有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在等待你,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仙女。” 云漠光受不住大宋男子软绵绵的情面,双颊的红云深得像是芍药。 西夏妇人从棉袋子里取出几块牛肉干,“尝尝吧,这就是家乡的味道。” 云漠光愣愣地接过,轻咬一块吞进嘴里,细细咀嚼,眼泪便不争气的顺着脸颊滑下来,熟悉的风味提醒着她,远离故土已有七百多个日夜。强烈的思念一时模糊了云漠光对蒋术奇感情的清晰界限,她热泪盈盈道:“术奇,谢谢你。” 这声道歉里的柔情像一缕灵魂降落在他身上,紧紧将他栓牢。 潇潇雨歇,夜云消散,胡月弯弯。五匹骏马风驰电掣归来,先后急急勒马停在乾元山庄的山门前。 乾元山庄占地百亩,放眼望之尽是黄墙黛瓦,大大小小的楼阁屋宇、秀亭雅池点着的灯光如同星火闪耀,点缀着整座理安山。雨刚停,空气里夹杂着树香、草香和花香,沁人心脾,三百里的疲惫顷刻抵消大半。 章管家见公子回来,跨过百十台阶,俯身道:“公子,庄主正在书房等你,赶紧去见见吧。” 孟千山天命之年,松身鹤影,忽尔闻声一动,远远地便识出来人的脚步声,问道:“回来了?” 孟松承点头应声,“是,这一路还算顺利。” “郭贤弟的死同闻空阁到底有没有关系?” “回禀父亲。邱大夫初步鉴定,郭叔父所中之毒为乌头青。与郭叔父的遗体面色青紫、血液凝固的体征倒也相符。乌头青不是罕见的毒药,无法确定凶手是否与闻空阁相关,尚须时日调查。” “不必了。卫苑今日托人送来口信,说江宁发生一件奇事。太湖旁新起了一栋楼阁,牌楼名为闻空福祉,建成之貌与当年的闻空阁一模一样。”孟千山扣上杯盏,目光幽深犀利。 孟松承眉峰一震,“郭叔父的死,令江南一带谣言四起,幕后之人是有备而来,一招借势、趁势而起,掐准了时机,环环相扣,甚是高明。” “如果你是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郭叔父一人的死不足以令江湖震惊,若是公布谢老夫人死因,可以一举摧毁乾元山庄和谢璞院的声名。” “你明白为父担心什么。一旦天下武林知晓谢老夫人的死因,与卫苑的联姻将会受到影响,孟家将不得不给谢三小姐一个交代。” “父亲,无双襄助乾元山庄洗清罪名,本就应当给她一个交代。如果乾元山庄和谢濮院站在一起,日后流言蜚语便不能伤及我们分毫。” “承儿,这道理为父已经同你讲许多遍,你还不明白?一山难容二虎,乾元山庄与谢璞院同处杭州,势力交叠,必有一争。近年来我们不断蚕食谢璞院的势力,化为已有,如今的谢璞院不过是徒有虚名,名存实亡。你若再执迷不悟,就别怪为父狠心。” “父亲——” “时至今日,你以为乾元山庄与卫苑联姻为的是什么?强强联手,占据江南?可江南不过是天下棋盘的一角,江湖相争,争得是天下。二十二年前,薛郢打败少林达摩院高僧,创建闻空阁,眼看便要登上武林盟主之位。” “甚至,他为自身创建了一座秘密宫殿——天机紫微宫。没有人知道这座宫殿身处何地,直到攻破闻空阁。武林至尊、武学巅峰,只要得到天机紫微宫,便能够两者兼得。若是不联姻共享,将会为此争斗不休,两败俱伤,直至一方得手。家族命运,儿女私情,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第十三章 东西植松柏 左右种梧桐(上) 一连多日的阴云化作酐畅淋漓的暴雨,终于守得日见云开,惊悉发觉之时,已是五月上旬。 谢璞院终于从悲伤的冰霜里挣脱出来,恢复井然秩序。然而驾驶谢璞院这艘行驶在钢丝上的大船,唯盼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 “小姐绣的佛手针脚细腻、神态生机勃勃,真是应了那句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丫头文莲用尽心思想让小姐开心。 “这首诗不是上个月才教给你?你倒会现学现卖。” “只要小姐开心,文莲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哪怕是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 谢无双苦笑道:“你不嫌长了?” “只要小姐每日教一句,总会背下来的。”文莲想:也许教着教着,小姐便从自责里走出来了。 谢思玄哼着曲儿,一身华服倜傥潇洒,路过妹妹的芳窗,“怪不得外面都夸赞谢璞院的丫头人美嘴甜有文采,都想娶回去做老婆,果然是妹妹有耐心,教得好。”他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早就忘记了无关紧要的人命。 “二哥又要出门寻欢作乐?怕是临安的勾栏瓦舍、燕馆歌楼,都被你踏遍了吧。” “追逐风雅,我之乐也。” 谢无双微微叹了口气。 “妹妹,二哥在此,有何心事,尽说无妨。” “没什么。”谢无双摇摇头,怕一开口就破坏了二哥的好心情。 谢思玄的手臂伸进窗子,谈着身拍了拍谢无双的肩头,“冤有头债有主,既然凶手伏诛,此事就算过去了。人啊,就这么一辈子,活得洒脱点没坏处。” “二哥,是你派人杀的吗?” “不是。” “真的不是?” “这种事自然会有人替我去做,想抱谢璞院大腿的人多得是,犯不着脏了我的手。” 谢无双无论如何也不愿将滥杀无辜四个字与二哥联系在一起,“就算是他人代劳也不行,谢濮院以理服人。” 谢思玄呵呵一笑,“知道啦,我先撤了,燕馆的兄弟们还等着我呢。”他一阵风似的,溜得飞快。 “少爷可真是十足的纨绔弟子,压根儿不像个江湖人物呢。” “他天生不是舞刀弄枪的料。”谢无双道,“二哥吃不下那份苦,天生又没有侠骨柔情的热心肠。” “那少爷都不做舞刀弄枪的差事了,小姐更该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淑女了!”文莲拨弄起肩边的细发。 “深闺里的小姐一抓一把,有什么稀罕?” “怕什么,小姐的容貌担得起这个光荣呀,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怎么看都像是在描绘小姐。” “文莲,你瞧云姑娘生得怎么样?”她刺到佛手的花蒂时,突然想起孟松承看云漠光的眼神。 “她?”文莲鼓起脸,歪着头,“不就是有几分祸国殃民的姿色,不怎么样。” “你看你,又任性了不是。” “小姐,你就不气她吗?” “气她什么?气她的聪颖、勤奋和胆色?” 文莲如鲠在喉,丧失了反驳的底气,努了努嘴,只好说:“她身为女人,抛头露面,颜面尽失,谁敢娶回去做老婆?” “你这小丫头,又小瞧她了不是,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是梧桐谷谷主夫人也说不定呢。” 文莲嘴角垂下,更是咽不下这口气,长得好看又如何?身份地位跟自己又有什么两样?干的差事不都是伺候人的?凭什么她就是贵客,自己就是走卒呢? “还没想明白?” “左想右想,她就是天生的运气好。” 谢无双叹一口气,“过来,瞧今天多好的天气。”她放下手中针线,拉着文莲走到窗前,去欣赏许久未见的阳光。 文莲看见小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美丽的如同精灵,只想用世间最美好的词语来形容她。肤若凝脂,眼若水杏,眸如秋波,发如黑云,丁香色白牡丹长裙裙,多么的芙蓉出水、国色天香啊! 连谢无双皱眉的模样都别样的好看,“都传郭庄主是中毒身亡的。没想到闻空阁都不在了,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遭殃。” “小姐,好好地别费神这些事情了。老爷、大公子、二公子都会想办法去解决的。不过莫名其妙中毒死去,确实窝囊。”文莲叹道。 “祖母的事或许也跟闻空阁有关。想起之前祖母讲述起十八年前的事,当时闻空阁为祸武林,家父不得不率众围剿,替天行正义之事,还动荡江湖一个安宁。可惜本想除去薛郢一个,没想到牵连了一家人。” 门外有人高声报门:“小姐,乾元山庄传来口信。” 关裕茶坊就在云杉居拐出巷口的第一间,孟松承一早便喝上了茶,预备在未时截下云漠光,不料快至晌午也没见到正主的身影。贺然这才去敲门,果然没有人应。 见贺然悻然而回,孟松承问道:“确实不在?” “没错,夜不归宿,真有这姑娘的。”贺然受不了公子如此抬举她,下意识贬低她。 “既然如此,索性去梧桐谷吧。” 贺然欲言又止,“公子,既然有邱大夫帮忙,何必亲自去请云姑娘。她一介游医,无门无派,若是再被她撵出来,有失您的身份。论地位,就算是梧桐谷,也不配与乾元山庄平起平坐。” “事急从权,你小子还挺认死理。” “公子,是人言可畏。云姑娘生的不错,你三番五次来找,难免被人视为好色之徒。”贺然一时没把握住分寸,说出口才发觉言语有失,“属下知错。” “好色之徒?”孟松承哭笑不得,“我要是好色之徒,蒋术奇是什么?” “都说他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朝夕相处,还能洁身自好,实属难得。” 孟松承忍俊不禁,笑得开怀,“颠倒黑白,有点意思。” 贺然定睛前方驶来的马车,奇道:“是谢三小姐!”他暗喜,没想到谢三小姐的动作还挺快。 “是双儿的马车没错,你在这等着我。” 谢无双凑巧刚要下车,没想到孟松承挑开车帘闯了进来。 “来见云姑娘?”孟松承和颜悦色。 谢无双特地点了桃花妆,一笑嫣然,“与其闷在家中无所事事,不如来这里跟她交个朋友。”她忽然想到什么,从身后的格子里取出来一枚鼓囊囊的香囊,“送给你,里面是丁香花的粉末,可以帮你近日睡得好些。” 孟松承双手接过,硬朗的脸上忍不住甜蜜一笑,眉目舒展,英朗不凡。香囊布料触感光滑软糯,佛手的针脚细腻,想来无双定是费了不少心思。他向前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抬手指尖轻描她的远岫黛眉,“为什么给我绣的是一株佛手,不是鸳鸯呢?” 被他抚摸过的地方闪过一阵酥麻,谢无双脸蛋通红,道:“佛手生长在阳光下,更像你。”鸳鸯她哪里能袖,孟千山与卫照知才是亲家。 孟松承再一次意识到联姻的沉重。 谢无双双眸闪闪,“你怎么来这了?” “江陵有疫,慕容脱不开身,而害死郭叔父的毒药急需辨认,不能再耽搁了。昨夜邱大夫化验过后,告诉我这毒毒性极强,绝非乌头青。事关人命,我不放心,想找云姑娘再确认一下。” “你不反感她的傲慢无礼了?”云漠光确实让孟松承吃了许多闭门羹。 “没办法,哪个医术精湛的大夫没点脾气,慕容的性格也好不到哪里。一来二往,我瞧她不是不讲理的人,便咽下这口气。” “很难想象,你竟然会妥协。” 孟松承心中一刺,如同被点到症结,矢口否认道:“对事不对人,只此一回。” 谢无双犹豫问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敢问家里,当年闻空山庄共没了多少人?”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她也清楚这个话题遭人忌讳。 孟松承的嘴角紧紧抿起,“双儿,维护正义是要有牺牲的。无论当时这个决定是否包含着偏执和冲动,逝者已逝,多想无益。” “可即便是正义的,暴行仍旧是暴行,暴行会反噬自身的。” “所以这么多年来众位世家叔伯对此事绝口不提,这段过往禁不起深究。” 谢无双突然想起祖母同她讲过的往事,抓起孟松承的手,“祖母当年力主对薛郢的血脉斩草除根,如此想来,因果循环,是仇家上门了。”从心底里,她对祖母的残忍感到一阵恶寒。从理智上?不,用残暴的手段杀害无辜,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 “除掉薛郢乃是群雄共识,斩草除根乃是群雄选择,罪责不应该由谢老夫人一人承担。” “毒杀难以堤防,下一个会是谁呢?”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有了黑山金莲,我体内的毒便能去除?” “云姑娘是这么说的。” “寿宴时她提醒,还有人在暗中害我,关于此事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当面问个明白。” “我陪你。” 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乌篷船停泊在湖边溪口,谢无双莲步上岸,回首远望,清晨的朝阳如同蒙着一层轻纱,躲进霞光的臂弯,自顶而下的山溪潺潺汇出,水波翻滚间折射出绚烂的波光。 “走吧。”见谢无双驻足凝望,孟松承阔步前行,回首唤她。谢无双应声,只见她婷婷身影,正值花信年华,瑰姿艳逸,令人心折。 谢无双叹道:“这梧桐谷真乃世外桃源。” 孟松承捕捉到谢无双眼底的流光,“我拉着你走。” 谢无双笑笑便顺了他的意。 两人缓步而上,沿山溪而行,梧桐幽谷便在这座山背后。 谢无双边说边行,“梧桐谷百年隐逸,在历次江湖之争中独善其身,才能出落得这般高洁出尘。云姑娘被梧桐谷奉为上宾,这番我们特地叨扰,怕是谷主会不高兴。” 孟松承一笑,“蒋兄与我们自幼相识,这个面子他会给的。” “术奇两个字,恰恰能说明出老谷主对他的寄予。说起来,我更喜欢老谷主的名字,‘虚怀若谷’,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 “江湖隐士,老谷主名如其人,那你可还有其他喜欢的名字?” 谢无双面上一红,“自然是有,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第十四章 东西植松柏 左右种梧桐(中) 晨曦中,山花盛放其间,香气浓郁。一时,山林中传来簇簇的轻响。 山荫处,林木遮天蔽日,光线近乎全无,忽从密林中跳出四抹灵纵的青影,如屏障立定在两人一丈之前,四把利剑闪出微光。两男两女立在花丛白雾之中,男子着墨绿衣衫,女子着松绿色衣裙,样式朴实,发束简易,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原来是孟公子和谢三小姐。” 孟松承不是第一回到访梧桐谷,自是知晓梧桐谷的规矩,道:“劳烦传话,在下有要事拜见谷主,这是拜帖。”他从袖口取出,拿在手上,轻轻一掷,拜帖飞出一丈,被其中一人刚好接住。 那人阅后,四人纷纷收起了剑,霎时隐而不见。 孟松承和谢无双继续前行,穿过稀薄的白雾,于淡雾之中露出来的一角屋檐如天空中漂泊的游船,正是梧桐谷正门。梧桐谷正门就开凿在山壁之上,穿过山体直入谷腹,才得窥见山中桃源。 一位身穿嫩绿色衣衫的姑娘迎来,道:“请两位随我前来。”侍婢恭敬将他们二人引至会客的清心斋,贺然立即奉上厚礼,来是贵客,康伯恭敬接过,备了好茶接待两位,“孟公子、谢三小姐,两位贵客有礼了,谷主与云姑娘去了后山采药,老朽已派人去请,还请稍候片刻。” “蒋兄的身体如何了?” 康伯笑逐颜开,“哦,多亏了云姑娘,谷主几乎痊愈了。” “上次来,听见他偶有咳嗽,便托人带了些云梦谷的枇杷膏过来。” 康伯双手接过,“孟公子有心了,两位快请坐。” 谢无双坐下后,接过侍婢递过来的茶,轻呷一口,“清香沁脾。康伯,后山上种了很多药草吗?” 康伯连连点头,道:“是啊,恰好有一片空地,云姑娘瞧着浪费,便随手撒了些南星半夏的种子,没想到就成活了。” 卯时的梧桐林,愉悦的啼鸣声。 晨光透过梧桐林厚厚的叶子形成一束束的光簇,照在云漠光扬起的脸上。额间一圈琥珀垂坠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她就像一个红色精灵,点亮了绿色的从林。漠光腾空而起,在众多树干、高枝间旋转跳跃。她明媚的笑容、清脆的笑声,悉数填充在他的脑海,久久不去。 蒋术奇瞧她心情明媚,眼神焕发出别样的光彩,“药草还没去看,便在这里赖着不走了。” 她忽而跃至他的跟前,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昨晚宿在帐篷里,让我想起从前,想起天山的云杉林。每逢暑期,便与三五个好友一同躲进去玩耍,比试谁的轻功最好。躲个七八天,看谁捱不下去偷跑出来。” “昨晚你说了梦话,就是那些好友的名字吧?” “是吗?我竟不知道自己有说梦话的习惯。”云漠光有些小紧张,“那昨晚我扰你清梦,你岂不是睡的很差?” 昨晚,蒋术奇并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在一旁的躺椅上睡了一夜。 蒋术奇摇摇头,微咳道:“好在你睡得沉,我还担心咳声把你吵醒呢。” “那你一定忍得难受吧。” “不难。”蒋术奇笑笑,望进她纯真好奇的眼睛,忍住欲望才难。他又想起昨夜云漠光的喃喃呓语,像是针在刺着自己的心,终于问出口,“昨晚你梦到了好多人,但只有一个人的名字出现的次数最多,檀枞,他是谁?” 云漠光先是一惊,而后眼眸里点亮的星火瞬间黯淡下去,仿佛提到他就足够哀伤,“是我的朋友。” 蒋术奇想起昨夜梦里她流下的那滴泪,令人无限的心酸,“他对你很重要?” 云漠光歪着头想了很久,目光迷蒙悠长,“他对我很重要,就像我心中的一座山,沉甸甸的,只是对他而言,我不够重要。”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他看着她失落的脸庞,向前近了两步,郑重其事地对她说道,“你很重要,对我无上重要。” “谷主——谷主——”方旭远远地轻唤,见到两人说话,不敢贸然打扰,“孟公子和谢三小姐到访,请您和云姑娘过去。” 既有外客,蒋术奇忙敛住心事,赶至清心斋面客。谢老夫人辞世,蒋术奇作为见证者,深感惋惜,不忍拂了谢无双的颜面。他穿过后堂现身,一见桌上的一摞礼品,他揶揄道:“孟兄,这恐怕不是来看我的吧?” “蒋兄,我也不记得你有缺什么东西。” 谢无双笑道,“真是瞒不过蒋谷主的眼睛。” “这里头有常千银饰铺的锦盒,会是给我的吗。”蒋术奇通晓两人的来意,意味深长与云漠光对视,“三小姐身体修养得还好?” 谢无双摇摇头,“马马虎虎。” 谢无双调整了自己的坐姿,好让自己正对着云漠光,言语诚恳,“我今日前来,是有事要请云姑娘帮忙。” “关于我上次说的话?” “是的。” “你体内的确还有一位毒,且潜伏多年。多亏了它的存在,枯星散才没有对你造成严重的损伤。听闻谢夫人生下你不久便体弱病故,就没有想过其他别的原因吗?” “你的意思是?” “你的另一种毒是从母体带过来的。所以治愈枯星散的意义并不大。” 自从见识过谢无双外柔内刚的胆魄,云漠光对她倒是多了一些耐心,“三小姐的身体是虚了些,多用些进补食材便好。” 谢无双道:“云姑娘,你说的我明白了。只是听闻枯星散的毒需要用黑山金莲才能解,若是再遇上一个中它毒的可怜人,该如何是好呢?” 蒋术奇骤感惊诧,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解枯星散的毒竟需要黑山金莲入药,天下间谁人不知黑山金莲的珍贵。 但这个问题云漠光并不想回答,只简单回了几个字,道:“这种事,一事一议吧。” “黑山金莲常年由辽军把守,云姑娘如何得来?” “这本是私事,而且先前同孟公子解释过了,再说一遍也不是不可。我用以天山雪莲之稀有换取黑山金莲之金贵,是边境走私的常规做法。如今黑山金莲一瓣不剩,再无能力治愈他人了。” 蒋术奇神思一震,哪里想得到治愈自己竟需要如此成本?无论是天山雪莲还是黑山金莲,均是千金难买,五百金的酬金简直不值一提。 “如此一来,我死心了。若是另有方法为我解毒,云姑娘不会像现在这样拒绝我,对吗?” “谢三小姐还是不相信我所说的,既然无碍,保持现状有何不可呢?” 孟松承见状不妙,乘机将话题引到今日所为之事上,“不知两位对临海山庄之事是否耳闻?” “孟兄是指郭庄主被毒杀一事?” “没错,我奔赴清溪县取来了毒药样本,想请云姑娘帮忙检验。”他翻开手里的约长宽二寸的方形木匣,里面有一贴如同膏药状的东西。 云漠光没有立即接过,只远远的打量,这一贴是剥离好的茶渣。 “据郭夫人讲述,进屋后郭庄主因为口干舌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须臾间便倒下。” 云漠光这才接过,煽动掌风轻嗅,一股浓厚的茶香扑鼻而来。她已心中有数,问道:“郭庄主死状如何?” “面色青白,嘴唇发黑,血液凝固成棕色,血管暴起如枯藤,尸斑呈灰褐色。” “听描述像是中了乌头青。”云漠光边回答边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秀巧的匕首,从木匣里刮了一块茶渣出来放入随手取来的茶杯中,飞速用匕首后侧在左手食指快速划了一个小口,快得蒋术奇来不及阻止。鲜血顺着食指流到杯盏内,一接触到茶渣,便由红转黑,血质咕咕地起泡,变得一滩松散。 云漠光嘴角一颤,“不是乌头青啊。” “邱大夫也说药性比乌头青更甚,推测是植物提纯的方法造成的差异。云姑娘怎么看?” 她悠然地擦拭匕首的污痕,“孟公子,我现在毫无头绪,但若是你告诉我交于了几位大夫化验,说不定对我有启发。” 孟松承看穿了她的不悦,“三位,大夫的数量会影响你的结论吗?” “会,如果是送到了慕容先生那里,我就不用绞尽脑汁地去思考了。” 孟松承用微笑化解着脸部的僵硬,“慕容太远,而云姑娘你近在眼前,依靠你的智慧更加明智。” 云漠光用余光打量蒋术奇说话时的表情,可谓是平缓温和,打消了顾虑,才回答道:“比乌头青还要猛烈的急性毒药不是没有,但气味如此特殊的毒药我想起一种。” “气味特殊?” “以我所知,茶的品质分三六九等,郭庄主日常喝的茶最多是年初新下的一级龙井,可茶渣经冲泡多次后,香味仍像特级龙井般浓郁,唯有奇鸧九头毒可以达到。” “奇鸧九头毒?”谢无双睁大眼睛,惊奇万分,“这种毒我在祖父的札记里看到过,是大理国的一种鸟,甚为罕见,当地人称之为彩鸧。选取世上九种毒性最强的毒物,与彩鸧鸟的唾液混为一体,名字取为奇鸧九头毒。彩鸧鸟以茶叶为食,故此毒茶香四溢。但这种毒药已经随着毒圣石天机的逝世而销声匿迹了,天下间无人能制成啊。”谢无双的祖父谢绩廉称号“武林学士”,是当之无愧的江湖百晓生。 听谢无双猛然念出师父的名字,云漠光真是有些不习惯。石天机隐居多年,中原还没有将他忘却?这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了,岂不是胡子要翘上天?石天机本人曾炫耀说,天下间没有人可以做到像他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何曾想他老人家的一举一动老老实实的被记在札记里。 “看来我们的对手不是一般人。”孟松承表情逐渐凝重,“薛郢承毒圣衣钵,学到七分,便惹得武林大乱。凶手能够复刻毒圣登峰之作,必是比薛郢更难以对付的人。这些人心术不正,居心叵测,若是不尽快将凶手找出来,难保他不会继续害人。” 第十五章 东西植松柏 左右种梧桐(下) “说的是。”蒋术奇深受毒害,厌恶以任何理由、任何途径、任何手段滥毒、散毒之人,主动提出帮忙,“乾元山庄一直在明,很多事不便于抛头露面,梧桐谷可以派出高手暗中配合。” 云漠光绷紧嘴角,心脏一下子翻腾上来,堵塞住喉咙。梧桐谷的暗卫她见过,身手不俗,柳白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想要柳白樱全身而退,必须尽快通知她撤离此地。 孟松承道:“不必了。我刚刚截获消息,江宁府一处楼阁即将开业,名为闻空福祉,与闻空阁的建制一模一样。细细打听才知不是偶然,凶手极有可能藏身于此。” “闻空福祉?”云漠光恍若没听清。 “看来孟兄要去江宁亲自跑一趟了。”蒋术奇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孟松承若有所思,“既然蒋兄身体好转,不如与我一同前去。查探,要不经意地才好。” 蒋术奇笑笑,没有即刻答应。 谢无双皓齿明眸、笑如桃花,辅助道:“既然寻的是不经意的效果,陪同调查不如由我代劳?江宁富庶,饕餮之乡,十步一景,胜似天堂。” “你若肯去,我自然欢迎备至。” 谢无双不死心道:“可是就我一个女眷,不太方便,云姑娘,你愿意同我作伴吗?” “容我考虑考虑。” 蒋术奇笑笑,打心底里佩服他们二人配合紧密、心有灵犀。一人拉拢自己,一人拉拢漠光,说不定来梧桐谷之前孟松承便是计划好了的。想到孟松承总是时不时对漠光存疑,蒋术奇对他也心存芥蒂,“不用了吧,去江宁总归是有些不方便。” “是怕见到卫家妹妹呀?”谢无双突然心直口快,恍然回到少时四人结伴出游的时刻,“青葱年纪,我们可没少聚在一起。” “此一时,彼一时。”蒋术奇回绝。 从得知闻空福祉存在的那刻起,云漠光就知道自己是非去不可的。她想在柳白樱不伤及无辜的情况下,保住她的安全。与孟松承一道,是再好不过的事。“江宁?是月初要办花魁节的地方吗?听闻花魁节美人如云、热闹非凡,我倒是想去见证一番。” 蒋术奇知道云漠光向来对热闹不感兴趣,见她反悔答应,一猜便知她起了别的心思,又担心此举会加深孟松承的猜测,只好改口笑道:“没办法,医生去哪里,病人只好也去哪里。” “如此甚好,那明日辰时西堤渡口见。” 夜色渐渐卷上云头,银河里的星光连成一片。梧桐谷泛星湖上立着一只孤亭——沉香亭,蒋术奇就在那里凭栏而望,不动声色地将面容隐进暗夜。宁静的泛星湖湖面,清纹迭送,两只竹木小筏穿雾而出。船头两人动作如出一辙,诡秘迅速,临波而跃,几个翩跹就到了蒋术奇跟前。待两人足下落定,容貌被月光照亮,又是一对双生子,清辉似月、洁白如云、诡辨如雾。 观星观月微微作揖,声线纤细不似男子,“谷主,不知有何事吩咐我们兄弟。” 蒋术奇递给他们一张画像。 “这……画像上的女子不就是云姑娘吗?”观星问道,“谷主难道也怀疑她?”之前便是他们查到乾元山庄一直在暗中调查此女的身世。 “谷主,也想让我们查她的来历?” 蒋术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没错,你们兄弟速速赶往西夏额济纳、回鹘天山等地,秘密打探漠光的身世。还有,查到她的身世后,帮忙查看她父亲、母亲、妹妹的情况,她很记挂亲人。” 观星观月齐道:“谷主放心,我们会留心的。” “速去、速回。” 两人足尖清点,几个腾跃便回到竹筏之上,顷刻间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蒋术奇背手独自一人漫步在回房的路上,脸上看不出悲喜,薄唇紧紧抿着。突然,他仰头得见月明星稀,云雾缭绕,会心一笑,领悟到她名字的含义,喃喃道:“大漠之光。” 第十六章 暗度金针(上) 黄昏临近,西湖的波光闪着粼粼的光泽,渔夫们摇橹而唱,扬起闪亮的水花,动静相宜,相辅相成。孟松承、谢无双与云漠光先后从船上下来,谢三小姐的马车、孟松承的神驹早已被家仆牵来停在渡口,云漠光飘然告辞而去。 谢璞院路远,孟松承不放心谢无双夜里自行,执意送到谢宅门口,贴心温和的教谢无双无法拒绝。夜色朦胧,看着他英俊的侧脸越发英伟,散发着成熟坚毅的魅力。月余的分别,令她贪恋马车里独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谢无双缓缓地将头枕在他肩上,握住他骨节分明的双手,抚摸他掌心的那一层厚茧,念道:“松承,纵然有不如意之事,我也会期许你和我未来的日子。” 想到父亲的一席话,孟松承的眼眸亮了又灭,清了又浊,“双儿,我尽力为你做到。” 临别前,谢无双轻声曼语道:“松承,回程路上万分小心。” 孟松承点点头,驾马掉头,“放心!文莲,照顾好你家小姐。” 直待心上人的背影远离了视野,谢无双头麻脚软,脸色刹白,原地一个踉跄,任是桃花妆都掩盖不住的虚弱,声亏气短道,“吃了许多补药,怎么就是不见效果。” “小姐何苦只为难自己,不让孟公子知道呢?让男人心疼着该多好,平白扛了一路。”文莲扶着她,心疼得要命,泪珠眼见就要沁出来。 “你知道,总当别人的包袱也是会难过的。” 明月跟随着孟松承的风影快马驰行,穿梭林间。夜半的清风令人畅快而清醒,他不由想到身上捆绑的婚约,想起他对卫天雪所说的事在人为。乾元山庄与卫苑两个家族的博弈,同样要遵循世间的规则,有所得就要有所弃。他一时头绪纷乱,与卫苑的合作,不靠婚姻的办法是什么? “公子!”贺然一直候在理安山山口,神色焦急。 孟松承翻身下马,“出了什么事?” “留在清溪县的探子传回一张凶手的画像。”贺然奉上。 “怎么?”见贺然表情古怪,孟松承接过一看,吃了一惊,“怎么会是云姑娘?” “临海山庄遇火之时,凶手恰好从后院高墙翻出来,与打更的人碰个正着。这消息传的飞快,恐怕郭夫人、任红英和凌鹏鲲都知晓了。” “凶手不是她。”孟松承难得皱眉,“这群饭桶!我去趟云杉居。” “公子,这么晚了!”贺然话还没说完,孟松承已驾马而去,没了踪影。 子时已过,城内的大片民居已是一片漆黑,唯独云杉居还亮着灯。 云漠光合衣而卧,辗转难眠。她没想到师父的奇鸧九头毒并不是个秘密,中原大地上谢宗偃和谢无双都是它的见证。但就算是同一种毒,因为制毒人的手法不同,也会展现出药性的轻微不同。据她回忆,师父并没有传授奇鸧九头毒的配方给柳白樱。 所以……是偷盗还是复刻? 师父用药向来精准,分毫必较,可以根据一个人的体貌推算出具体的用量,有道是“阎王叫他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而柳白樱既是速成,难免用量飘忽不定。 云漠光将仅有的茶渣分成六等份,放进准备好的六个药罐内,又在瓶罐底部做好标记。至于检测的办法……恐怕要多从田里抓几只鼹鼠来。 说到柳白樱的复仇,云漠光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动机。父亲柳望不过是闻空山庄的账房师爷,每日经手的是山庄的出纳,同薛郢犯下的恶行毫无干系。但薛郢制毒便是罪无可恕了吗?那些毒害他人的阴险小人才是罪魁祸首吧!在那场变故之中,柳白樱的母亲柳杨氏临盆在即,听见屋外动静急急忙忙跑出来看,亲眼见到柳望被乱刀砍死,当场悲痛小产,一尸两命。这等遭遇,仇深似海,换做是她,同样无法忍受! 己若不欲,勿施于人。 自无辜少女与柳白樱互换身份,七名厨师惨被谢思玄赶尽杀绝,事情的性质便开始截然不同,无辜人员被牵连在其中。随着她在复仇之事上越陷越深,手段必将越来越残忍,心肠必然越来越坚硬。一旦厨师团团灭,再无人指证乾元山庄那些遗留的细节。可她这般作为,想过问心无愧和全身而退吗? 云漠光本猜测她会易容继续以厨师的身份藏身酒家,打算一家一家挨个摸查。没想到,闻空福祉倒成为了一个新的切入点。也许…… 忽尔,房顶瓦片微微作响,云漠光随即一动,迅速吹熄烛灯。 是的,屋顶有人! 八枚影子翻身落地,映在她的窗纸上,猛地将房门踢开,巡视一圈,屋子里竟是空的。 “老大,刚刚明明有人!” “奇怪,这丫头跑到哪里了?”任红英在这狭窄的房间里胡乱搜寻一圈,“难道还能遁地不成?” “任帮主,我又不是穿山甲,怎么会遁地呢?”云漠光站立在院落中央,提醒来人。 “你知道我是谁?”任红英问。 “我认得您的鞭子。”任红英手中的鞭子浸满了敌人的鲜血,猩红狰狞像一条毒蛇。 “有点眼力!” “不知任帮主光临,所为何事?” “嘿,好一个聪明又愚笨的小美人!那郭庄主命丧你手,你竟不知情我因何而来。看招!”任红英的长鞭瞬间到了跟前,那长鞭尾端竟坠了一个百花钩,一旦伤人,连皮带肉,十足的利器。 她弯腰避闪,轻巧避开,剑仍老老实实别在腰间。任红英冲动动手,她倒也不急着解释,但此事何故就怀疑到了她头上?她可是连清溪县都没有去过! “小美人,有点意思!”他见云漠光生的这般美貌,便出言戏谑,“你若求求在下,我愿意替你向郭夫人说情!” “无聊。”云漠光生平最厌烦这类油腻嘴脸。 又一队人马不知何时立在墙头,为首之人笑道:“任老弟,瞧你那点微末道行,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说话之人正是凌鹏鲲。 “凌老弟,你来的这么迟,怕是手下人消息不灵通啊!” “来得早哪如来得巧呢?帮你解决解决烂摊子!” 凌鹏鲲忽的飞至云漠光身侧,一把宽刀破风而来,云漠光身躯紧挨刀势躲闪,几招下来,凌鹏鲲半点便宜没沾到,不由上来三分怒气,“有两下子!”凌鹏鲲眼神刁钻,见此女轻功身法甚是奇特,竟是见所未见!逼得他一下子来了兴致!幸好,这丫头的内伤还没好全。 “凌堂主,我人一直在杭州,从未去过清溪县,怎么可能毒杀郭庄主呢?” “别抵赖了,我们能来拿你,是有人亲眼见你慌慌张张从临海山庄跑出来!你说你一直在杭州,有人证吗?” 云漠光想起郭庄主遇害前一日,正在蒙面跟踪厨师团向蒋术奇告假,作证?有谁可以证明? 凌鹏鲲看出她的迟疑,“怎么,拿不出证明?” “那几日我一直在灵隐大集,晚上在来仪馆,一定能找到人证。” “我们是武林正道人士,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你。来之前我早就派人调查过,那日没人见过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承认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没做过的事情打死我也不会认。” “小美人,别嘴硬呀,要么你选择舒舒服服地跟我们回去复命,要么就别怪本堂主不客气。” 凌鹏鲲和任红英一时间同仇敌忾,齐齐向云漠光发起攻击。凌鹏鲲的宽刀截住前路,任红英的长鞭抵住后路,配合默契,将云漠光堵截在中间。众多弟兄也齐齐围成一圈,令云杉居的小院着实拥挤。 宽刀贴着左耳急啸而过,任红英的长鞭向右身如长舌一卷,云漠光趁机双手牢牢抓住鞭尾,用长鞭去抵御宽刀的攻击,一时拽得任红英身形踉跄,难以施展。抵挡之间,那长鞭被宽刀劈砍的渐渐散股,云漠光便一手丢给任红英,弃而不用。任红英眼见随身多年的武器被如此摧残,一时愤愤,开始徒手攻击云漠光背心。哪知云漠光灵活得很,三番四次将任红英的出招引到凌鹏鲲的刀下,而她本人就像一抹幽魂,穿梭在两个的打斗间一般。 “任老弟,你闪开!”凌鹏鲲得不到好处,斥声叫任红英退下。 任红英当着一帮兄弟面,拉不下这个脸面,“也好也好,一会儿你收拾不了这丫头,我再出马救你。” 凌鹏鲲着实在内心翻了个白眼,又不愿与他一般见识,放眼当下更应速速将这小丫头拿下,出一口气!顷刻间,刀风如秋风迭出,来势汹汹。 云漠光不快不慢地拔剑出鞘,使出一式“寒莹晚空”,细细的剑身轻巧在空中一划,另辟蹊径绕开凌鹏鲲的刀势,剑身周围环绕着发光的小圆刀,点亮夜晚的星空。凌鹏鲲一回神,两侧手臂多了几道微弱的小口子,不经意间便落了下乘。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功夫?” 云漠光微微一笑,风轻云淡间惊鸿绝色,“基本功罢了。”她自小接受外祖父“修外不如修内、修人不如修心”的教导,一步一个脚印地修习基本心法——融雪心经。融雪心经共有七式,每一式又蕴含着八种变化,扎实稳进之余,更是逍遥肆意、灵活多变。一旦掌握,万千变化足以作为看家本领任意施展。 凌鹏鲲自感深受侮辱,偏不信邪,重重执刀劈砍而去,直冲云漠光面门。云漠光瞧他冲动间破绽百出,便迅速收剑回鞘,飞快用左脚抵住刀面,右手握住凌鹏鲲的手腕一拉,左腕陡然翻转,向胸膛击出一掌,凌鹏鲲当即痛不欲生。云漠光一喜,竟忽然回想起在天山轮番与一帮同门好友拆解招数的场景,向后翻腾跳远,一拍脑门,“原来是这么回事!” 凌鹏鲲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这小丫头内功受损,按理说难成火候,怎么会有如此威力?凌鹏鲲再不敢轻举妄动,留在原地持刀对峙。 云漠光自辨道:“郭庄主的遭遇真的与我毫无干系,要是想对郭庄主下手,何必等孟庄主寿宴结束,郭庄主返回临海山庄呢。”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全身笼罩黑纱的纤瘦身影飘过墙头,几颗黑色骨钉迎面飞来。她本想追上黑影,抽剑一挡,依次打落,没想到正中方位骨钉乍看是一个,实则是两颗并脚。云漠光避之不及,一颗骨钉打入右肩。那骨钉入体后膨胀炸开,肩头立时鲜血横流,衣衫上血粼粼一片,云漠光脸色霎时苍白,痛到临近昏厥。 凌鹏鲲、任红英见天赐良机,便想乘机上前将她擒获。 云漠光忍住疼痛后退,剑尖直逼两人,强调道:“我真的不是毒害郭庄主的凶手。” 瞧她那个虚弱的模样,凌鹏鲲不再忌惮她手中的剑,“姑娘,江湖上得凭实力说话才有人听。” 任红英言语也放肆起来,“小美人,空口白牙说到天明那也是不作数啊。” 凌鹏鲲的刀正欲饮风而上,便被门口一声呵斥扼制,“住手!”声音甚是熟悉,定睛一看竟是孟松承。 第十七章 暗度金针(中) 任红英快步迎上去,“孟公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不会亲自来捉这小丫头吧?倒也不用劳您大驾。” “她不是凶手!”孟松承声线如冰,不怒自威,目光紧紧地盯住云漠光的左肩,担忧之情悄悄地爬进了他的眼睛,“你们找错人了。” “孟公子,这小丫头做坏事被人亲眼瞧见,是有人证的。”任红英笑岑岑,变得低眉顺耳起来。 “人证?郭庄主遇害那日,她与我同在灵隐大集,我可以为她作证。” “这……可打更之人咬定自己并没有看错呀。”任红英叹道。 “人的外表是可以伪装的。”孟松承的眼神变得艰深晦涩,正对上云漠光若有所思的眼睛。 凌鹏鲲奇道:“您是指有人假冒这位姑娘?” 任红英笑呵呵地不买账,问道:“假冒她,也得有点缘由不是?她何德何能,就因为长得这张脸?” 云漠光皱紧了眉头,仿佛自己的脸颊被任红英踩在了地上。 孟松承嘴角牵起一分笑意,“任帮主的见识入木三分。倘若是一张普通的脸,打更之人在夜色里是否还能有那么好的记性就不得而知了。” “这……”任红英想,倒是有几分道理。 凌鹏鲲问道:“既然孟公子愿作人证,在下有事要请问云姑娘,你可有仇家,而这仇家恰好与郭庄主为敌?”话一脱口,凌鹏鲲又顿觉所言两者关联几率太低,不禁撇了撇嘴角。 云漠光立时否认,“没有。” “那让我等如何交差呢?”凌鹏坤不想得罪孟公子,可也不想如此作罢。 孟松承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这样,凌堂主、任帮主你们先回去,帮我捎个话给郭夫人,在下愿为云姑娘担保,郭庄主遇害一事绝对与她无关。郭庄主是家父的至交好友,按亲疏我不会偏袒一个外人。我既已插手此事,定会查出真凶给郭夫人一个交代。” “孟公子愿意为这位姑娘作担保?”任红英和凌鹏鲲两人不约而同一愣,谁人不知孟松承向来不愿插手闲事? “没错。”两个字重若千钧。 凌鹏鲲知难而退,恭敬道:“孟公子一言九鼎,我等自会识趣,打搅云姑娘实属偶然,深感抱歉。时候不早了,任帮主和我先行告辞,下次再来定会提前知会孟公子。” “下次?” “不敢不敢。” 凌鹏鲲和任红英招呼手下们离开,临走不忘偷摸回望几眼,却见孟松承的一对冷眸如炬,不禁打了个寒颤。 孟松承面呈疏离之色,低头问道:“你没事吧?”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云漠光忍住疼痛,弯身捡起一颗被打落在地的暗器,“你怎么会赶过来?” “我接到消息,临海山庄查出是你杀害郭庄主,典型的酒囊饭袋,不中用!” “真奇怪,你竟然会相信我?”云漠光假意恍然大悟,“那日跟踪我的人是你?怪不得。” “你别太开心,我有几个问题需要你一一解答。” “进屋谈吧,院子里的蚊虫变多了。”暗器还藏在她的血肉中,使她肩膀伤口传来剧烈阵痛,云漠光强忍苦痛,问道:“孟公子,要问什么?” “灵隐大集上你在跟踪厨师团,为什么?” “厨师团的成员有一人是毒害谢老夫人的真凶,我见过她的身影,想把她找出来。”云漠光坐在他对面,用左手倒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到孟松承面前。 “云姑娘平日里可不像是个热心之人。” “闲着也是闲着,不在梧桐谷的时间,总要做事来打发掉。” “你连续跟踪厨师团多日,费心费力为未曾谋面的谢老夫人查找凶手,令我很是费解。”孟松承的目光从茶杯回到云漠光的脸上,“你不会是认识凶手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云漠光应答如流,毫无惊慌之态。 “经我观察,每查明一种毒药你便会犹豫一次,相比于邱大夫查明真相的喜悦,你脸上更多是顾虑重重,有隐瞒真相之嫌。每一次凶手使用的毒物你都能迅速断出结果,无巧不成书,这凶手该不会是你的同门师姐妹吧?你跟踪她,不会是要保护她吧?” 孟松承一针见血,换来的是云漠光内心无比愕然。 “还重要吗?谢璞院痛下杀手,厨师团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你不知道吗?”云漠光借此机会戳破他的隐瞒。 “你知道?”孟松承镇静自若。 “我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是我高估了谢思玄的教养,和你的正直。他伤害无辜,你竟然要帮他掩埋真相。可怜无辜七人满怀喜悦的返家,哪里想得到等待他们的是冰冷的屠刀呢?”云漠光一时间仿佛自己是那漂泊的孤魂野鬼,一时情绪涌动撕扯到伤口,疼的她冷汗蜂拥出来。 “你受伤这么重?以你的身手对付他们两人绝非难事。”孟松承眼神里满是不解,而后恍然大悟,“你内伤还没痊愈吗?” “伤我的另有其人。那人蒙了面,躲在暗处偷袭,力道技巧堪称一绝,我因此中了埋伏。” 孟松承的视线延绵幽深,“可认得出是何门何派?” 云漠光再次摇头,“看不出来,不过她身段柔软,是个女人。” “药箱在哪?”细嗅之下,空气里竟飘着一丝新鲜的血腥味。 “不用劳烦孟公子。”云漠光顿了顿,站起身,“这点小伤自己来就好,你若无事要问可自行离开,有事要问就稍等片刻吧。” 云漠光绕过长长的屏风,放下两旁的窗幔,而后褪去外衫,站在铜镜面前,轻缓地剥离血肉与衣衫的粘连,露出平直纤薄的肩膀。原本光滑细腻的前肩上出现了一个半寸的血洞,骨钉深深地埋进了血肉,徒手难以拔除。 于是云漠光自床头抽屉里翻出一把细窄袖珍的匕首,匆忙在烛火上烤了几遍。而后她咬住刀鞘,用匕首尖端用力想将骨钉崴出来。哪知骨钉底部炸开的机关牢牢地把住深层的骨肉,这一番尝试不仅徒劳无功,而且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她一声破损的闷哼,令闻声之人的汗毛悉数竖立起来。 这骨钉设计甚是巧妙狠毒,唯有破解其中的机关,否则休想将它完好的从皮肉内取出来! 孟松承动了恻隐之心,言语关切,“云漠光,你没事吧?” 第十八章 暗度金针(下) 云漠光声线已经沙哑,“我还好。” 她从袖口里取出刚刚捡起的那颗骨钉放在灯下端详,机关设置似曾相识,难免浮想翩翩。无极门众多弟子之中,唯有薛檀枞得到石琉璃的真传,精通机关遁甲之术,难道……薛檀枞陪柳白樱来了杭州?要知道他们自小相依为命,复仇一直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鲜血顺着皮肤滑下来,浸透了内衫。她定睛观察骨钉的侧面,有一道工整的裂隙,裂隙内含一个细小的滑槽,滑槽上有一个可以拨动的开关,然后这裂隙的宽度唯有绣花针勉强能够进入。 她找来闲置已久的绣花针,用针尖抵住开关,轻轻顺着滑槽拨到底,骨钉底部竟冒出来六根半寸的刀刃,排开像是昆虫的翅翼。再用绣花针反向回拨开关,开关竟卡住了,无法复原。 她身体内的骨钉便是眼前的形态。 闲等无趣,孟松承起身走到了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屋内的动静。以前他常常被云漠光拦在门外,以为云杉居大若玄洞,实则云杉居小如蚁穴,长宽不过十余丈而已。然而质朴无华的狭小院落倒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别有意趣。 院子里东南角有一个半米见方的花坛,花坛里熙熙攘攘栽满了佛手花,一众含苞待放。花坛旁有一樽高高的石槽鱼缸,黑夜里狰狞的水草遮挡住了鱼身的全貌,只有隐约可见的红白锦背在水中摇摆。西北角是倒座房,倒座房旁有一棵年头尚可的榕树,枝干不算粗壮,勉强能承受一柄秋千的份量。 孟松承提了提嘴角,自嘲地摇了摇头。 树根旁的一颗骨钉吸引住他的视线,他大迈两步捡起,回到屋里借光细看。这颗骨钉受到冲力后机关失效,底部刀刃像裙摆般绽开,恍然明白为何云漠光许久还没出来。他久久地盯着屏风之后,昏黄的灯光无声的泄到地面。不知为何,心跳恍惚漏了一拍。 他拉回视线,将目光投向手心。 这颗骨钉呈圆柱形状,全长不过半寸,圆径不过三分,却做工精致、机关算尽,非顶级匠师不能制造。使用这等暗器的蒙面之人,哪里是任红英、凌鹏鲲之流能请得动的? 莫非云漠光还得罪了其他人? 整整一柱香,经过云漠光的多番尝试,终于琢磨出破解骨钉的办法。它的正面顶部留有一个细小圆孔,圆孔内有一枚弹簧拉环,她烧红两枚绣花针弯成圆钩,一枚抵住机关向前推,一枚咬住拉环向外拉,绽放的刀瓣便顺从地收了回去。方法验证成功后,她将圆钩烧的通红,对准身上的血孔寻摸搅动了一番,找准位置将骨钉从身体里拉了出来。一枚裹满鲜血的骨钉惯性滚了几下,停滞在桌面。 可是彻骨的疼痛令她全身汗透,脱了气力。 云漠光速速扯了一件外衫,面容失色地坐回孟松承对面,表情却是松弛了不少,双眸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脆弱。孟松承克制住内心的不忍,偷偷将破解的骨钉收起,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休养几天就没事了。孟公子,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我想说,谢思玄固然自私可恶,但陷害厨师团的凶手更为狠毒。她先是利用这些人充当掩护,混入杀害谢老夫人,为避免身份行迹暴露,引导谢思玄杀人灭口,可谓是步步算计、利益均沾。” “她已经死了。” “真的吗?凶手心思狡猾,会仓促死在谢思玄的手里吗?既然有人利用人皮面具假冒你,怎知凶手不会诱使他人装成自己?厨师团里有一人是易容假冒的。你发现了吗?” “是么?” “此人的真实身份是登封酒楼的帮厨小工,年方二八,为人单纯,还天真地以为能有去东京孙羊正店深造的机会,没想到作了替死鬼。”孟松承冷哼一声,仿佛这条生命轻蔑又可悲。 “她……还有父母在吗?” “是个无亲无故的可怜人。”孟松承难得愤慨,“凶手真是心肠歹毒、穷凶恶极。” 孟松承单刀直入,“凶手目标明确,与谢璞院、临海山庄为敌,善用毒物,种种迹象表明,她极有可能是闻空山庄的遗孤。她假冒你,是因为认识你,你说,我猜的对吗?” 云漠光不愿心怀恶意去揣测柳白樱故意陷害无辜,“自我接手医治蒋术奇以来,名气与日俱增,远离籍籍无名一年有余,前后来此拜会之人不可谓不多。我的模样,人人皆可仿制,算不上稀奇。至于凶手是否认识我,孟公子将此人尽早抓捕,便可以印证心中猜测了。”一番言论又将问题推回给他。 孟松承不经意地挑了挑眉,“好。” 半夜三更,咚咚咚,门环扣响三声。云漠光上前迎客,来人竟是蒋术奇。 蒋术奇一见她面孔苍白、嘴唇脱色的模样,柔和面色立刻焦急万分,“漠光,怪我来得太晚,你受伤了?伤到哪了?” 方旭看不下去,嘿嘿笑道:“瞧把谷主急的。” 蒋术奇笑道:“从梧桐谷急速赶来,才知道这条路这么远。” “云姑娘,我们来的路上,碰见任帮主和凌堂主连夜出城。谷主已派人修书到临海山庄,下次他们定不会无缘无故来云衫居闹事了。” “还下次?”蒋术奇边摇头边冷睨了方旭一眼。 “谁让谷主这次错过了英雄救美的机会。” “方旭,少开你们谷主的玩笑,他脸皮薄,禁不住。” 嬉笑之间,猛然发现孟松承立在厅前,蒋术奇不由惊讶,“孟兄,原来你也来了,怪不得任帮主和凌堂主舍得离开杭州。” “举手之劳。” “多谢孟公子替我解围。”云漠光的态度有所缓和。 “不用客气。云姑娘既然受伤,明天……”孟松承沉吟片刻,“不,我们后天再出发。” “多谢。” 第十九章 仲春之月(上)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江宁卫氏一族是江南地带闻名的武林望族,上可追溯百年。当今家主卫照知受祖荫庇佑,天资异禀,从祖传的卫氏剑法上延伸出更精妙的卫乙八式,大道化简,以简克难,威震江湖。其妻卫苏明容同样出身名门——东京苏家,是纨绔子弟苏钦昊的亲姑姑,为人圆滑,八面玲珑,生育二女一男。其妾穆芰荷从小伺候在卫照知身边,性情清和平允,生育一男。卫家枝繁叶茂,蒸蒸日上,正是乾元山庄联姻卫苑的初衷。 “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敢以此规。”卫宗偃已年过六旬,病入沉珂,拄着拐教训偷懒耍滑的嫡孙庶孙。卫天泽和卫天卓年纪相仿,一同在爷爷的教导下练习卫甲九剑的后三式,来来回回练了不下几十遍,全身上下被汗浸透,筋疲力尽,正叫苦连天。 “第八式‘斗令星回’再练一遍给爷爷看!卫氏剑法的精髓旨在轻缓敏捷,天泽,天卓,你们兄弟要铭记于心呐。未来的卫家要靠你们撑起门庭,发扬光大。” 卫天泽身为嫡孙,加上母亲一族势力庞大,练就了一副轻松自如的好心态,“爷爷您放心,这一遍练不好,大不了再练一遍。”他话音一转,“可十来遍练不好,干脆今日不要练了,说不定改日便开窍了。” “你个不争气的,看我不打你。”卫宗偃一把抡起他的拐杖。 卫天卓连忙拦下,虽然练功辛苦,但他没胆子申诉,“爷爷,孙儿定会以大姐为榜样,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卫宗偃降下火气,用拐杖狠狠地在地面戳了几下,“天雪呢?” 卫天泽不假思索,“除了观止斋,还能在哪。” “你们两小子呀,是该向天雪学习!” 观止斋是卫天雪在整个卫苑中最喜欢的地方。 晨曦初照时,外面的光线稀疏地照进来,被一列一列的书架打散成惺忪的姿态,令身在其中的人身心舒适。 卫天雪靠在窗棂边,倚在软枕上,聚精会神拆分卫乙八式的招式,卷上的招式描画逼真,如行云流水般灵活精妙。不过,她生生地卡在第三式“九天驼云”。受困于内力薄弱,她始终不能像父亲那般随心所欲。因与谢无双年龄相仿,两人总免不了被同时提及,好在她具有文武兼备的优势。 唯一令她忧伤感怀的是爱情,总是不遂人愿。 她想得入神,突然被一阵窗外的嘈杂之声打断,只见太湖上船只婆娑,全都聚去了对岸,搭建的栈桥延伸到湖心,三面大鼓被稳稳架起,一年一度的花魁斗法就要开始了。 时光荏苒,她想起了那年快乐无忧的自己。 十四岁的卫天雪娴雅精致的如同花蕊一般,仿佛一只轻盈的鹅黄仙子。她急急冲出卫苑,跨上马车,吩咐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湖边,盼望着与心上人相见。可到了岸边,她又不着急下车了,而是拉开车窗打量。她先是迅速锁定蒋术奇的位置,再打量谢无双当日的装扮,然后在车内整理衣衫,理清碎发,满意后跳下马车,直奔一艘褐顶游船。 卫天雪小步跑来,嘴边绽放灿烂的笑容,露出洁白的贝齿,雀跃地朝蒋术奇、孟松承、谢无双三人招手,这是她最喜欢的朋友。 “术奇哥哥,等好久了吧?”卫天雪凑到蒋术奇跟前,浅浅笑着,眼睛里是星星一般的光芒。同谢无双相比,她的相貌不算出众,胜在灵动可爱。 蒋术奇笑着宽慰她,“也就半盘棋的时间。” 谢无双忍不住逗她,“就只在乎你的术奇哥哥呀,我和松承也等你好久了呢。” “谁要心疼你们两个,你们在一起腻都腻死了。” 谢无双回眸一笑,“小小年纪,便见色忘友。” 孟松承却问:“天雪,卫甲八剑练得如何了?” 卫天雪吐了吐舌头,“在练第六式了。” “那就是到‘暮天霜月’一式了?” 卫天雪点点头。 “倒是进展神速。” 卫天雪反问,“孟少爷,那你的流萤剑法练得怎么样?” “一般。” 卫天雪撇撇嘴,受不了孟松承故作谦虚,转头便去问蒋术奇,“术奇哥哥,你练得如何了?” 蒋术奇顺手将棋局封盘,摇摇头,“我大概刚练到棋布星陈剑法的第一层吧。父亲告诉我这套剑法讲究慢一些,再慢一些,我却找不到慢到极致的感觉。” 见卫天雪皱起了柳叶眉,鼓起了小脸,蒋术奇不由失笑,刮了刮她的鼻头,“想不到我们的卫大小姐如此痴迷武学,不甘居于人后。” 卫天雪笑嘻嘻道:“名门女侠、惩奸除恶、肆意江湖一直是我的梦想嘛。无双姐姐,你的梦想是什么?” 谢无双短暂失神,细细琢磨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若是此生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便此生无悔了。” 第二十章 仲春之月(中) 虫鸣清啼,禅意悠然,云漠光的梦境却恰好相反。 往日的回忆像是真实的猛兽,不懈地追逐她到穷途末路。待她从撕扯的梦境里苏醒,才发觉全身内衫被冷汗湿透。头顶吹过一缕寒风敲了敲她的额头,仰头看去,才发现窗扇掀起了一角。顺着窗扇的裂隙看去,窗外月光正明,才到寅时而已。 辗转难眠,不如整衣出门,却没想到睡不着的不止她一人。蒋术奇正皱着眉头,指头夹着棋子,在外厅苦闷自弈。 “醒了?”按理说蒋术奇昨夜应当宿在客房才对。 “嗯。这么早起,睡的好吗?” 蒋术奇没有直接回答,“早上起来无事可做,便将药炉边晒干的白屈药草斩成段,收在了药柜里。” “那可是整整一箩筐的白屈草!看来你睡得真的很差。” “没办法,天亮的越来越早,早起练功耽误不得。” 云漠光不禁恍惚,何时见过他练功?懵懂歪着头想,“是吗?” “你想不起来是对的。身为一谷之主,然武艺荒废已久,从头再来的笨拙怎可以让旁人瞧见。”他平静的目光里划过暗调的阴影。 “恢复得如何?” 虽是痛处,蒋术奇仍选择坦然相告,道:“勉强恢复到六成而已。”话间,他突感全身关节僵硬,故伸展双臂、活动肩胛,而后话锋一转,随口问道:“漠光,当初的酬金是不是不太够?” “为什么这么问?” “屋子里一件崭新的家具都没有。”环顾四周,摆放的家具都是老物件,甚至床架已经微微开裂。 “我只是不需要那些。金灿灿的五百两黄金,怎么会不够呢。只是我想要攒下来,充当路费罢了。” “要去哪里?” “回家的路费呀,你不知道光靠野果和生鱼充饥有多难。” 蒋术奇差点以为她会永远留在这里了,内心的怅然迅速扩大成一个偌大的黑洞,令他头脑一阵空白,心如同被剑锋划过,喉咙里挽留的话语在打颤。 云漠光不晓得这句话的威力,仍在问:“是不是客房的床不太舒服?你知道那里从来没有人住过,实在是来不及准备,今天我便去订一张舒服的床来,怎么样?” 见他毫无回应,便凑上前去瞧他。只见他目光慌乱闪动,木木地盯着她,“事到如今,我哪里还在意这个。你真的要走吗?” “原本打算等你痊愈就走,现在……还需要从长计议。”柳白樱既然来了,薛檀枞会不会紧跟其后?没确定之前,她走不了。 蒋术奇悬着的心落下半截,喃喃道:“那还来得及。” “术奇,之前祖父告诉我几句疗伤用的心法口诀,正好我也元气大伤,不如吃过早饭一块练?”虚静经是无极门独特的疗伤圣法,多少门中弟子机缘未到,甚至苦求不得。 蒋术奇心头一暖,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因为了解她的为人,所以她避重就轻时,他便避轻就重。“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武林规矩众多,学习别派心法恐有悖常理。既有门派之分,便有严苛的规则与之相配。我不想你因我受到师门责备。” “不会的,我祖父向来看不惯中原武林的条条框框,不然何必跑到西域另创一片天。” “你的祖父是汉人?” 云漠光点点头,“没错。不光我的祖父是汉人,我的众位师父里也有几位是汉人。师门就像大书院一样,想学什么都可以,不过最多学三种。” “竟有这样的地方?少林、武当、华山也没有过这样的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废的呀。” 方旭小跑着把早点买回来,“谷主,云姑娘,趁热吃,凉了不利于伤口的恢复。” 云漠光远远地便闻到了香味,“是不是油酥饼和阳春面?” “云姑娘的鼻子可真灵!”方旭点赞,便把食篮里的早点一一摆在桌面,着阳春面、油酥饼、芝麻油汤包。 云漠光搓搓手,“都是我喜欢的。我们一起吃吧。” “方旭坐。”蒋术奇再摆上一副碗筷,方旭笑逐颜开,“谢谢谷主,那我不客气了。” 露珠脱离青青的草叶尖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随后在阳光下一闪便消失了。 “大姐!大姐!”云天泽和云天卓像两股刮过来的风,涌进了观止斋,“你的情郎要来喽!” 卫天雪瞧见两人大汗淋漓的邋遢样子,洋溢着天真的笑脸,不由喜由心生,“你们俩小子,谁是我的情郎?我怎么不记得。”可最先想到的还是蒋术奇三个字。 “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孟公子!”卫天泽咧开牙,抖了个机灵。 “他要来?我怎么不知道。”卫天雪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爹爹刚接的消息,我们路过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卫天泽得意洋洋。 “是过来查闻空福祉的。”卫天卓补充道。 “大姐,我好崇拜孟大哥,你一定要带他过来玩。”卫天泽提出了请求。 “你喜欢他?为什么?” “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天赋卓越,武艺奇高。年初,他打赢了水匪之首黑鹳,帮渔民恢复了生态,干了件大好事。” “还有,今年他与三清剑派首徒钟子砚比试,缠斗得难舍难分,在关键时刻使出一招‘神火映’,打退了钟少侠的攻击,彻底绝了钟少侠的后路。” “还有还有——”两个小鬼头话赶话,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 卫天雪扯了扯嘴角,随即绷起脸来,“别说了!”大叹了一口气,“就算我邀请,他也不一定来呀。” “你是他的未婚妻,不应该是他喜欢的人吗?”卫天泽忍不住问。 卫天雪泛起愁来,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未婚妻的意思呢,就是他要娶的人,不一定是他喜欢的人。” “不喜欢的人为什么要娶回家呢?反正如果是我,我肯定要把喜欢的姑娘娶回家。”卫天泽不懂为什么姐姐在听到这句话时流露出的表情那么悲伤。 卫天雪的眼眶微微湿润,“是呀,未婚夫也应当是我喜欢的人。” 卫天卓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啊,听说梧桐谷谷主也要来。” “真的?”果然卫天雪湿润的眼眸一亮,心想有机会要与他再见一面。 第二十一章 仲春之月(下) 云漠光从邻居叶大娘家里借了两个带着佛香味儿的蒲团,掸了掸放在干净的地面,用手按了按还算柔软,总算没再次亏待了蒋术奇。 云漠光拉蒋术奇过来,两人面对面盘腿而坐。云漠光右肩受伤,手臂无法抬起,只能用左手示范。 蒋术奇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这么面对面看着,两个人正儿八经地坐着还是头一次。 云漠光清了清嗓子,“这套心法名为虚静经,分为七阶,一阶虚室生白、二阶目送归鸿、三阶和光同尘、四阶翠景霜飔、五阶虚霩莩甲、六阶鹭点清光、七阶五鹤西来。术奇,你若是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开始。” 蒋术奇点点头。 虚室生白,取自庄子之道。虚室生白的下半句为吉祥止止,两句话连在一起便是平心静气,摒除杂念,致虚守静,生慧明道,吉祥福祉便会如期降临。 蒋术奇依云漠光的指令闭眼调息,摒弃人间杂念,放空心之内外,神识进入了空明之境。他躺在一望无痕的湖面上,看着天际的云彩投映在周边,感受到无尽的祥和。经历生死之后,非常轻易地便达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对世界无所求,世界亦对他无所害,两厢成全。他的灵魂仿佛穿过竹间的清风,趟过河流间浮光,踏着揉碎的晚霞,迎接着人间赐予的善意。 云漠光面临的梦境却全然相反。 这一阶对于她如同关山阻隔,脚底一空,便坠入了深不见底的裂隙,过往的记忆像蜂拥而来的蝙蝠挤压过来。 柳白樱斜倚着山石,怨恨地看着自己,“你为什么不踏踏实实过你的生活,一定要来抢我的东西?” 薛檀枞驾马而来,翻身而下,一脸抱歉地对她说,“对不起,你的人生还是不要有我比较好。” 伯宁萱深陷炼狱,哭啼不止,“姐姐,救我救我!” 没藏岐睁开痛惜的眼睛,“你当真要这么做吗?这样无异于切断你我的姻缘,置我于不顾。” 仰头一看,千利神弦趴在树上嬉笑,“要怪就怪你,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死了?死了才好呢!” 勒喜慌慌张张地出现,凑上来填满整个视野,表情焦急,嘴巴里发出不完整的哼鸣声,拼命地打着手势,“不要听他们的,不要听他们的!” 脚底一空,云漠光的神识不停地往下坠,坠入深渊。身躯随着山涧的疾风不停翻转,余光里看到众人守在崖边,空洞冷漠围观,仿佛与她从未相识。一瞬间,她万念俱灰,放下神识,卸下未竟之事的遗憾,剔除深藏内心的悔意,让过往的岁月将自己撕个粉碎,随风而去。渐渐地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漠光,漠光,你在吗?仅有这缕意识属于你自己,你要为自己而活。”困住的神识终于用拳头敲碎四周黑色的墙壁,一束光透了进来。 云漠光猛然睁开双眼,只觉得右手掌心隐隐发热,她摊开手掌,掌心向上,掌心里缓缓出现了一片金色的枫叶,精细到看得清枫叶的脉络。 蒋术奇也醒了过来,目光沉稳柔和,下意识也瞧向自己的右手,一截金边勾勒的竹节横亘在掌心中央,就在竹节闪烁的片刻,丹田之气越发充盈,仿佛注入了坚实的力量,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我从未听说过有如此神奇的心法,竟然可以跟随每个人的内在练就不同的效果,就像一道纹身。” 云漠光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掌心,释然地笑了笑, “枫叶,自古誉为相思之叶。漠光,你又在想家了吗?” 云漠光的心窝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痛得那么轻微又尖锐,便匆忙收回手掌。 蒋术奇扶在起身,“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跟我去勾栏瓦舍听个曲?” “既然有人做东,听曲品肴,不如去玉樊楼?” 玉樊楼足足高三层,两栋楼阁悬廊相接,其间飞桥栏槛,宛若珠帘。向晚明暗相通,灯烛晃耀,俨然是一条街的排面。 进了玉樊楼,如同进了鱼腹。 台上一排雅妓表演丝竹管弦,台下人头攒动、比肩叠踵、水泄不通,个个伸长了脖颈,往台子上看。纨绔子弟及富豪子弟均坐在二层、三层,悠闲状吃着茶点,不用体会平头百姓的辛苦。 云漠光用面纱将脸颊遮住,挤在人群里,仿佛这样可以排解长久的独孤,与千百人通感。人群的冲撞难免,蒋术奇在左侧面帮她开辟出一条道路,紧紧地将她护在怀里。身体贴得如此之近,垂头便是她光洁白皙的额头、摄人心魄的眼睛,令人口干舌燥。蒋术奇不得不按捺住身体的燥热和内心的冲动。 方旭付完二楼雅座的钱款,便招呼着谷主和云姑娘从人群里抽身出来,一齐上了二楼,拐进了一间包厢。包厢仅三面为墙,一面敞开,正对舞台方向,丝毫不影响与人群同享满堂热闹,云漠光心满意足地笑着,连忙趴在窗台上,跟着欢呼哼唱起来。 …… 排排轻竹筏莲蓬围中间 绿丝低拂绕桃花荡芦浦 日暮移舟去归人倚藤树 夜色孤降临人影两相依 弦月在胸前心儿悬天边 …… “你会唱?” “我只会哼,郭四郎茶坊也会排这个曲儿,初一十五都表演的。唱这首曲时,总能感同身受。” 歌女音润腔圆,苍穹有力,抵去了字义中的哀怨和凉薄。 蒋术奇深感有愧,他从来没有深入地去了解她的孤独和落寞,从来享受的都是她为他带去的希望和快乐。可她明眸皓齿的笑容、利落轻巧的武艺、不卑不亢的话语,哪一点会让人发现她会跟孤独失落扯上关系?他向来不吝惜用坚韧、聪慧、倔强等词语去形容她。一直以来,他陷入了思维误区,那便是貌美如花的女人定会受到人生的万般优待。这一刻,无关能力和容貌,他终于意识到一个少女背井离乡、无亲无故的悲凉和哀愁。 云漠光尝了一口甜点,茶香里包裹着一粒粒饱满的红豆,清苦香甜,问小二哥,“玉樊楼的厨师是不是经常轮换?” 小二哥口齿伶俐解释,“轮换的勤!老板常道,客人的口味无不追求经典和新鲜,八分经典,二分新品,才能满足客人的胃口和期待。” 云漠光合上菜单,“那我来考考你,玉樊楼共有多少种糕点。” “夏令时,茶思红豆、糖霜玉峰儿、香药葡萄、婆罗蜜果、荔枝好郎君、梅酥丸、杨梅蜜饯、泡螺儿、紫苏膏、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冰雪冷元子、香糖果子、滴酥鲍螺、琉璃灯盏、繁花盛共一十五种。”小二哥话说得利索,一口气说完,“怎么样,客官,都尝尝?” 蒋术奇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小二哥倒会做生意,只是我们两人哪里有那么大的胃口。” “这您有所不知,本店的甜品从来都是空盘撤桌,就一个字,绝。” “这个月玉樊楼可有新来的甜品师傅?” “哎,原本是有的,前些日子乾元山庄办寿宴,谈了一个据说年轻貌美、手艺精巧的厨娘过来,可寿宴结束后,她倒是不见了人影,言而无信。” “年轻貌美?那你见过这位厨娘了?”云漠光的好奇引得了蒋术奇的注意。 小二哥摸了摸脑袋,“那倒没有,掌柜见过,赞不绝口。” 云漠光猜此人是柳白樱八九不离十,随口点了三样,“小二哥,那就香药葡萄、滴酥鲍螺、紫苏膏各来一份吧!” “好嘞!客官稍等。” 云漠光沉下心来细想,在毒害谢老夫人后,柳白樱若想不动声色地留在杭州城,便需要找新的身份隐藏起来。原本的计划是来玉樊楼报到,却无故爽约,为什么?是中途有事耽搁,抑或是她找到了更好的去处?她与江宁的闻空福祉有没有关联? “漠光,你还是怀疑厨师中间有杀害谢老夫人的凶手?” “你怎么想?” “谢璞院一直被誉为武林儒士,涉足江湖不减血性,处事方法不失风度,但这次表现得出乎寻常的偃旗息鼓。我猜,很可能凶手已经落网,但逮捕的手段不够体面,故不公开。假如凶手真的潜伏在七名厨师之中,在这里你大概是找不出了。” 蒋术奇又接着说,“关于昨晚孟兄为你作证一事,实则我也是为此而来。寿宴之后,我派人去调查了厨师团的去向和来历,发现几点疑问:一是沿途未见七人行迹,至今也未返家。二是七人中有六人是东京本地人,家世简单清白。唯有一人自称孤女,姓白,名晓樱,查不到来历,实在可疑。” 蒋术奇心思玲珑,目色渐浓地看着漠光,问道:“孟兄来找你,不光是为你作证吧?凶手将郭庄主之死嫁祸给你,应该不是偶然。他是怀疑你认识凶手,对吗?” 云漠光怔了半晌,常言善弈棋之人走一步定十步,此时此刻着实对他的一针见血有了体会,便坦然承认,“他的确有此怀疑。” “事实呢?”蒋术奇神情越发严峻。 “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同他讲,但我不想瞒你。你查到的白晓樱是个化名,她原名柳白樱,是我的同门。”云漠光声线变得幽凉,“她是闻空山庄账房师爷柳望之女,全家独她幸存,来此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报仇。我担心她行事不顾后果,牵连无辜,所以正在找她。杀害郭庄主,并栽赃嫁祸,除了她我也想不出第二个人。可毒害谢老夫人,仍存疑点。术奇,在我调查出真相前,能不能替我保密?” “客官,久等!这是两位点的三味甜点,请慢慢品尝!”小二哥重回视线。 云漠光内心忐忑,见他点头允诺,才恢复轻松脸色,“谢谢!我知道对你来讲这并不容易。” “我有几个问题。” “你说。” “如果找到她,你会劝她收手吗?” “收手?我不会。复仇是她的心愿,朝夕默诵,誓不动摇。我找她,是为了查出毒害谢老夫人的真凶,切莫再牵连无辜之人。” “如果她的所作所为超出了底线,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与我亦敌亦友,说一点感情都没有是假的。” “你可知她会令你陷入无尽的指摘和骂名?”江湖是一个既讲道理又充满错乱的所在。 “我知道,但我会阻止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发生。但真到了那一天……” “我只好奉陪。”蒋术奇投来温馨的目光,“吃点甜点吧。” 云漠光在蒋术奇眼中读出了信任,心头一暖,转向甜点,夹起一块咬掉一半,细细品尝完,“果然美味!你尝尝!” 蒋术奇迟疑下筷,对着紫苏膏端详了很久,而后轻轻地咬了一小口,熟悉的味道在脑海掀起回忆的巨浪,“漠光,家母生前倒是常常亲手为家父和我做点心,紫苏膏是她最擅长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再品尝这个味道。没想到今天,竟有勇气去正视曾经的失去,这一切多亏了有你。” “哪里,明明是你自己的功劳。” 蒋术奇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清风一笑,“不,是你。” 第二十二章 留马行舟(上) 晨曦初现,湖山旖旎,水雾氤氲。京杭堤岸停泊着一艘渡船,船上的侍婢和厨娘像一尾尾游鱼,在船舱甲板之间来来回回,忙碌地筹备一切。这一番忙碌,令孟松承一瞧,便知道是孟松雨安排的无疑。 孟松雨才不会放过去江宁畅快游玩的好机会,央求了孟松承整整一晚上,保证不找茬、不犯事、不插手,孟松承拗不过妹妹唯有妥协。 孟松雨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马车里下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陡然精神百倍,立即欢快地跳上甲板,撒娇道:“我就说嘛,这船宽敞,多我一个不多嘛。” 孟松承难得爽朗一笑,“你就这么抛下平日的朋友,看她们回来还理不理你。” 孟松雨结结实实地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眨了眨眼睛,“她们才不会这么小气,我会带礼物回来的。再说,她们不敢不理我的,对吧。” 谢无双刚从马车里探出个头,便被孟松承牢牢接下,梨花海棠裙的她有些羞涩,更显淡雅温柔。她顾不上应付孟松承,先是同孟松雨打了招呼,笑如梨花般出尘清甜,“琼雨妹妹,你也来啦。” “我当然得来。”孟松雨誓作哥哥的门神。 孟松承怎么会不懂琼雨的小心思,“吃喝玩乐少不了你。” “我指的不是这个……是为了家族交付我的重任!” 孟松承无奈摇摇头,示意谢无双不要在意,“蒋兄和云姑娘还没到?” 谢无双叹道:“云姑娘的伤是不是很重?”话音刚落,便见蒋术奇和云漠光骑马驰骋而来,挥手致意。 “抱歉来晚了!”蒋术奇翻身下马,行动已没有病重时的笨拙。 “是我们到早了!”见云姑娘脸色恢复八成,又不经意瞄了她肩头一眼,伤势被她隐藏的很好。人既到齐,孟松承引众位上船,开始介绍这艘游船的布局,“船舱内有六间房,物品已备齐,稍后自行挑选即可。船腹是小厨房,有需要可以自取。白天船头或船尾可赏湖光山色,晚上休息一晚,预计明早便能到达。”孟松承看了一眼云漠光,“这船上备了少量伤药,云姑娘也可以自取。” “多谢。” “遇水流湍急时,船身颠簸,不知几位会不会晕船?”见众位没有应声,孟松承放下心来。 “还好不会晕船,要是晕船吐得稀里哗啦,岂不是扫兴!”孟松雨瞪了云漠光一眼,满脸得意洋洋,颇有些小脾气。 “还望孟小姐自行珍重,不要一语成谶误了自己。”云漠光淡淡回应。 “你——”孟松雨气得腮帮鼓鼓的。 “前些日子水匪为患,还是小心为好。”谢无双小心提醒。 “这船头插着乾元山庄的旌旗,谁敢来犯?再说,水匪不早就被哥哥肃清了么。” “水匪帮寨的头目仍在逃,是应该注意。夜深以后,切勿独自行动,尤其是你。”孟松承看向孟松雨。 “怎么会是我?我有功夫在身。”孟松雨把后面那句“我又不是谢无双”吞回了肚子里,哥哥在旁,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挑衅,“我先去挑个房间。”孟松雨扭头便下了船舱,船舱传来她若有若无的声响,“给我一间最大的!” “舍妹顽劣,众位见笑。” 云漠光难得开怀一笑,“我倒是挺羡慕孟小姐的,她满满的精气神儿呢。” 启程前,孟松承遣散了侍婢和厨娘,令孟松雨颇为不悦。孟松承、蒋术奇、谢无双、孟松雨均是孤身前往,与云漠光无差,看上去颇有些众人平等的意味。启程以后,众人闲庭信步来到船头,看湖光山色,聊着聊着便点到了花魁斗舞的赛事上。五月初一,江宁湖畔琉璃美人廊便会迎来一年一度的花魁盛宴,恰逢十周年庆,声势壮大,群情激昂,不容错过。 蒋术奇本欲一口回绝,不曾想云漠光对花魁斗舞充满兴趣,问道:“花魁比试什么规则?” 谢无双笑颜灿灿,“舞蹈竞技,自然是看谁的场子更热闹。” “我们来猜一猜本年度的花魁呀。”孟松羽道。 “上一次花魁节是五年前,白千雨以十五岁弱龄夺冠!所以今年我还是看好她。”谢无双信心满满道。 孟松雨似乎一定要与谢无双唱反调,“不见得!这两年难道不是舞姬夷姜制霸江南?据说她一人得到的金银抵得上全阁的一半呢。” “夷姜,纵使她是美艳尤物,想要摘得花魁,还是要凭真本事。十周年庆,琉璃美人廊邀请了方圆百里的花魁共襄盛举,连楼兰美女都参与其中,跳西域敦煌舞呢。” 这下引起了云漠光的注意,“敦煌舞?”依稀记得,柳白樱六年前用来刺杀沙匪头目时苦学半年的舞蹈也是这一支。 “江宁织造局不会骗我,服饰就差最后一道工序了。”谢无双自信柔美,笑意连连。见云漠光托着左臂,便问道:“云姑娘的伤势还好吗?” “还好,小伤,不碍事。” “既然受伤了为什么不好生休息?”孟松雨打量着她的伤势,见她行动不便,右肩比左肩还要高出几分,许是缠绕绷带所致。“喂,你从西域远道而来,敦煌舞应该见过的,对吧?” “见过一次。” “才一次?”孟松雨难掩失望,随口一问,“云漠光,我一直好奇,大宋和西夏水火不容,互为仇敌,你不会是在西夏犯了事才来中原吧?” 云漠光挑了挑眉毛,“孟小姐,我真的很想交你这个朋友,你说的话一贯动听。” 孟松雨调皮得意地笑起来,“哼,想得美。” 坐的最远的孟松承反倒没有放过这个问题,“是啊,云姑娘,到底为什么背井离乡呢?” 云漠光与他视线交锋,晦暗不明,嘴角却浅浅含笑,“无可奉告。”隐隐拉长的剑拔弩张,是孟松承察觉到的挑衅。 第二十三章 留马行舟(下) 游船共设六个房间,两两相对。孟松雨偏偏选了东向第二间,孟松承便选西向第一间,于是谢无双东向第一间,蒋术奇西向第三间,云漠光东向第三间。 云漠光和蒋术奇各自进屋后,行动默契,纷纷盘坐在榻,进入第一阶虚室生白,调养生息。 谢无双进屋后,便从药箱里拿出分好的药包,到厨房烧了一壶热水来冲。没有文莲在身边,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喝了补药,谢无双变得困乏不堪,便趴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孟松承听闻对面房门开合,便进屋来瞧,闻到一股气味苦涩的补药味道。而谢无双已经侧卧昏睡。他静静地蹲在一旁,将薄毯缓缓地盖到她身上,静静地打量她柔美的睡颜,心头泛着难言的自责。天机紫微宫,除了联姻就没有别的办法能得到吗? 虚静经,如此朴素的三个字竟代表精彩绝伦的修炼心法。一股从丹田迸发出强大清澈的力量,席卷残留的沉疴,给经脉换来新生,这般体验令蒋术奇不由震撼万分。照此修炼下去,假以时日,远胜当初必不在话下。他欣喜若狂,想要同漠光分享这份喜悦,没想到正巧遇上在甲板吹风的孟松承。 孟松承眯了眯眼,请他坐到红木方桌前,主动开口道:“下盘棋?” “好。” “蒋兄的精神比一个月前又好了不少,可喜可贺。”他做出手势,请蒋术奇先选。 蒋术奇执白子,后行。 一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将第一子放于棋盘之上,“蒋兄,厨师团内杀害谢老夫人的凶手很可能是云漠光素有恩怨的旧识,不仅在郭庄主之死上蓄意嫁祸,还在前一晚来偷袭害她。详情,你可知晓?” “嫁祸一事不假,但旧识与否无法妄下论断,要找出凶手才能确定。” “如果她刻意隐藏此事,怎么办?” “是非黑白,我相信漠光分得清。” 铜色黄昏,映照在密密麻麻的棋盘上,连棋子都有了长长的斜影。 胜负已现。 蒋术奇略胜三子,“早就怀疑你所谓的不精棋艺是假的。” “确实不精,否则如何会输给你。” “孟兄,与天雪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 “去动摇乾元山庄和卫苑的百年大计,光是小辈的意愿,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纵心有不甘,强令婚约作废,我手上还差些筹码。” “乾元山庄和卫苑为什么执意联姻?” 孟松雨出现在哥哥身后,“还能为什么?强强联合。谢璞院近五年不断衰落,再这样下去,就剩一副空骨架了。” “住口。” “哥哥!” “身为女子,小小年纪,竟如此世故!” “错!世故是人间清醒,明知不可为之事不为,可为之事尽力而为。若是卫苑这个强大的盟友转而结交了他人,怕是乾元山庄做何事都会事倍功半呢。何况,天雪哪里不好呢!蒋谷主,你来说说,当初喜欢天雪的理由!” “胡闹!”孟松承用眼神提醒她注意分寸。 “江南一带的武林世家里,江宁卫苑独树一帜,在两方面独占鳌头,一是家产最为丰厚,二是剑法最为精妙。卫甲八式、卫乙九式,随便一招都堪称是乾坤之剑呢。” 云漠光抱臂靠在拐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一会,噗嗤笑道:“孟小姐当真世故呀。” “怎么,你一个野丫头看不惯了?” “视婚姻为交易,我确实做不到。” “你以前定过亲吗?” 云漠光一笑置之,声线轻微地颤了颤,道:“有过。” 孟松雨表示难以置信,“真的?你该不是骗我吧。” “这有什么,何至于蒙骗呢。”云漠光其实不愿意想起这个人,想起他,便会想起因他引发的变故。 “你喜欢他吗?” 云漠光摇摇头,“不,我们的婚约原也是交易,但可惜我对他的感情少得可怜。” 恁是孟松承也吃惊不已,“原来云姑娘是订过亲的。”他注意到蒋术奇的脸色非常难看。 孟松雨神秘地凑到跟前,好奇道:“你不会是逃婚到这的吧?” 云漠光再次挑了挑眉,“碰巧逃婚吧。” “天呐!你真的是逃婚来的?凭这个,我可要高看你几分了!”孟松雨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是不是你那个未婚夫特别丑?”孟松雨不忘拿自身比划,张开手臂道:“这么胖,走路这个样子,像一头黄牛?” 云漠光噗嗤笑出眼泪,“孟大小姐,你该去上台演戏才是,哈哈哈哈。” “你敢笑话我?”孟松雨绷起脸,气鼓鼓地样子可爱至极。 春光明媚,春风和煦,河道宽阔,岸边青青。云漠光想,跟孟松雨吵架还挺有趣的。 一个时辰后热闹散去,船头只剩下蒋术奇和云漠光两人。 蒋术奇神情暗伤,“你不生气?” 云漠光摇摇头,笑容灿烂,眼珠发亮,“要换做以前,我一定想尽办法会把孟松雨变成好朋友。” “现在呢?” “她跟我唱反调的时候,特别有趣,逗逗闷子也无妨啊。” 蒋术奇清透焦灼的目光直直望进她的眼睛,“漠光,你想回家,是因为他吗?” 云漠光愣了半响,目光变得狭窄幽长,“不,即便我和他因为婚约相识,但终究敌不过是过客的命运。我想回家,是因为太想念我的家人了。” 黄昏曳去,云消月出,迎来朗朗星空。垂看河中孤月,浮上云漠光的心头的,依旧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万峰遥相映、寒氛万里凝的风景。 第二十四章 夜来风雨声(上) 半夜子时,山风鹤唳,河水涛涛,游船顺着河流乘风驶入峡谷。在峡谷行驶约五十丈,忽见前方灯火密密麻麻,似是夜船挤在了一处。 船长降低船速,等候片刻,丝毫不见拥堵缓解,正欲下锚请示公子。这时,游船背后如箭般驶出一艘轻巧竹筏,飞速向前,轰隆一声,浪花飞溅,与众多船只相撞在一处!竹筏上的老汉和少女纷纷落水! 老汉和少女精通水性,不多会儿便冒出水面,却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奇装异服的男人们围上前来。猛然瞧见船头的动物图腾,老汉惊吓不已,糟糕,撞上的竟是乌头帮的寨船! 老汉爬上松散的竹筏,拼命向这些持刀持剑的水匪们示好道歉。可水匪搜刮父女俩全身,仍见不到财物,再看其可怜的模样徒然生厌。一位持宽刀的水匪阔步走到老汉身前,手臂一挥,刀刃抵在他的脖颈上。 少女见状忙扑上前去,抱住持刀水匪的脚脖子,“饶了我们啊!”啜泣不止,哀求不断。哭声漂泊在河面之上,回荡在峭壁之间,宛若幽灵之诉,显得越发惊悚诡异。 低迷的哭声飘进孟松承等人的耳朵里,悉数起身,齐聚船头。 “原来黑鹳余部竟逃到了这里!”孟松承眼中迸发出杀意。 孟松雨睡眼惺忪,问道:“哥哥,这就是黑鹳帮?” “不,是黑鹳逃窜的余部接管了乌头帮。都怪我清剿得不够彻底,竟给了他们死而后生的机会。”这段水路因前后两侧都是峭壁,转弯多,水流急,本不是运河的主路。愿意铤而走险的都是赶路之人。乌头帮扎在峡谷凹口,既可避人耳目,又可据天险谋财,但凡遇上唯有任人宰割。 夜里风疾露重,蒋术奇披上云漠光递过来的外衫,道:“前方寨船用绳索相连,船底用重锚锁定,固若金汤。以灯火的数量估算,前面少说有十艘巨船,匪徒人数过百。若是黑鹳的二当家高伯帆也在,会是场恶战。” “甚好,我本来也没想让他们活。”此刻,孟松承面色冷峻,眼眸里满是杀意。 一彪悍水匪将老汉一脚揣入河中,然后粗暴地将少女从地面提起,摇摇晃晃往船舱走去。老汉见女儿被水匪轻薄,欲哭无泪。没想到抬眼的功夫,彪形大汉扛着少女从船舱内走了出来,向河里一抛。纤弱的身躯如同一颗被掷出去的石子,扑通一声,沉入暗黑无光的河流里,猛兽般的漩涡迅速将她的身躯吞没,挣扎了几下便没了踪影。 云漠光一时忘记自己有伤在身,道:“我精通水性,可以救她。” 蒋术奇忙拉住欲往前冲的云漠光,“河水流速过快,落水位置靠船又近,水匪若趁你救人偷袭,必有危险。” “你掩护我!”云漠光投来信任的眼神。 “不行,我久未应战,恐回护不力。再者你肩膀破口有伤,容易感染。我去,你来掩护我。”此刻蒋术奇目光坚定,向云漠光投去足够的信任,“这是最好的办法。” “等等。”见他凭空而起,云漠光连忙拦下,生生撞进他怀里,不由尴尬至极。她双颊染上一抹温柔的桃花红晕,“我还有话对你讲。”仰头在他耳边附言几句。 云漠光的眸子像暗夜里狡黠的星辰,连忙附在他耳朵说了几句嘱咐的话。话语如珠玉般顺着血液滚入他的心窝,只见他清澈的双眸在黑夜里闪了又闪,而后会心一笑,“你倒是谨慎。”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好不容易跟阎罗王抢回来你这条命呢!” 蒋术奇嘴角上扬,暗暗庆幸,“等我回来!” 云漠光一转身便见到孟松承立在跟前,语气诚恳拜托自己道:“云姑娘,我不在船上的这段时间,麻烦你照看无双和松雨。” 船长后脚接到孟松承的指示,“我一离开,游船就地下锚,万不可再进一步。” 话音刚落,山风骤起,孟松承身支一展,足点黑水,乘风而去,顺手将坠河的老汉从河水里提起。 老汉耷拉着头,仿佛奄奄一息。孟松承将他放置在竹筏上,查看他的鼻息。这时,老汉微弱的睁开眼睛,口里喃喃道:“小玉,恩人啊,帮我救救小玉。” 孟松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尽管安心,正欲转身向前。半躺的老汉忽然坐起,眼睛里一抹精光乍现,右臂一抖窄袖,手心里一只匕首露出了头。老汉行动极快,用尽全身力气刺向孟松承的背心,但刺中的只是空气。 孟松承见老汉凶相毕露,骤然知晓这是连环的奸计。随即将老汉的手臂一拧一甩,再度将他扔进水里。眼见手臂如面团一样扭在一起,老汉龇牙咧嘴的哀嚎,前一刻慈悲为怀、后一刻果决残酷的孟松承成为了他的噩梦。 他的手臂筋骨被强悍的内力震碎了。 孟松承心想:老汉如此,少女定有诈。可环顾四周,哪里还看得见蒋术奇的影子?渐渐地他的目光停留在远方的船头,一抹缥缈又坚定的红色身影提着明灭交替的灯笼。 孟松承放弃折回,继续飞身向前,手上的流莹剑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匪徒中的一个惊恐地叫喊,“兄弟们!”顷刻间百十个匪徒围了上来。 蒋术奇像一只匍匐的燕子低飞,顺着河面寻找那名落水的少女。时间一久,他忧虑重重,哪怕是水性极好的渔家女子,想要逃出湍急的涡流,似乎都是不可能的。 此时少女也在等。 她衔着芦苇管径,静默潜伏在水下,扒住提前钉入山体的锁链,防止被河流冲远。天地万物投映在隐匿水下的双眸里,变得矮**仄,唯有蒋术奇白色清雅的身影,如一只白鹭划开了黑暗。 “姑娘。”蒋术奇跃入水中,把昏厥的少女从河水里捞了出来,探了探她的鼻息,拍了拍她的背心,“醒醒。” 少女睁开憔悴迷离的双眼,眼珠不停地转动,见眼前的公子相貌堂堂、气质出众,似曾相识,内心一喜,“我……”假装咳了两声,“差点就没命了,谢谢公子搭救。” “不必客气,乌头帮作恶多端,凡江湖正义之士皆不会坐视不理。”蒋术奇的目光未在少女的脸上多做停留,而是环顾四周寻找短暂的安身之地,“前方山壁有一口小洞,可暂且安身,我送你过去。” “不行!”少女一听,拉住蒋术奇的手臂,神色可疑,“就在这吧,在这等吧。那里黑漆漆的,我害怕。” 第二十五张 夜来风雨声(下) 一阵恶笑从层出不穷的匪徒身后冒出来,语气桀骜不屑,“还以为是谁勇闯虎穴,原来是自命不凡、自视甚高的孟少爷。” 这声音听在孟松承的耳朵里甚是熟悉,正是预料之中的原黑鹳帮二当家高伯帆。孟松承冷笑,“高帮主才是真出息,苟且偷生这么久,还以为你换了营生的伎俩,没想到还是靠搜刮手无寸铁的百姓过活。” 高伯帆明明就站在他眼前,应答却在身后响起,“你懂什么,送上门的,在下向来照单全收。”他精通声东击西之术,善于乔装,江湖称号“戏法大师”。一旦让他混入人群,再想将他找出来,便是难上加难了。 孟松承扫视四周,但见人群里颇有十来个匪徒面目相似,当下悟道:“高帮主真是用心良苦,培植众多手下甘做替身,怪不得上次能够金蝉脱壳,竟是我高看阁下了。” “呵呵,你看穿又如何,想要对付我,还是太嫩了。”声音在身侧东北方向响起。 “是吗?”一道剑光骤然照空,向东北方向的人头刺去,以闪电之速穿透一名匪徒的喉咙,此人立时暴毙而亡。鲜血从这人的喉咙里喷薄而出,溅在四周匪徒的衣衫上。 高伯帆的声音在东南方向响起,“哈哈哈,还以为孟公子有多厉害,不过是瞎猫瞎眼拿不住一只耗子。” 话刚说完,孟松承剑指东南。 高伯帆的声音又在正南方向响起,“你错了,那个不是我。”瞬间又在孟松承身后戏谑道,“哈哈哈,来杀我呀,真正的我在这儿呢。” 孟松承冷笑,“本以为是高帮主一人技艺高超,没想到是将会耍戏法的人聚到一起,共用高伯帆的身份罢了。如此一来,事情便好办了。” 话间,孤光剑发出凌厉尖锐的红光,稀释了浓重的夜色,凌空一旋,一道弧光在半空中升起。一众匪徒眼看着脖颈鲜血如瀑,后知后觉的捂住,纷纷徒劳的倒在地上。瞬息变化间,甲板血气弥漫。 余下的匪徒见孟松承目如黑檀、冷如死神,轰然而散,逃跑求生。 蒋术奇所在的位置距离寨船不下百米,距离游船更是百丈之外。 身边的柔弱少女坚持飘在起起伏伏的河面上,纵使不住呛水,也不愿离开。 可疑! 少女不动声色地往蒋术奇身侧靠了靠,抹去脸上的水珠,露出一张惹人怜爱的惨白小脸,一双凤眼水汪汪的,眼泪沁在眼眶里,像极了受伤的麋鹿。 “公子,我可以抱着你吗?”还未等他拒绝,她怯生生地用双臂抱紧蒋术奇,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蒋术奇一手推开她,反倒触碰到少女的身体,娇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公子的身体暖多了。” 蒋术奇的身体不由绷紧,冷淡道:“姑娘,你不担心自己的父亲吗?” “啊,父亲,他还好吗?”少女更是钻进他的怀里恸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摸出左手藏着的短小利刃,绕到蒋术奇的颈部后方全力刺出。 云漠光先前的暗示令蒋术奇早有提防,果然从头到尾都透露出诡异。诡异在于,少女自始至终呼救,都没有露出左手。也许,左手藏着刺杀的凶器。 这一刺,彻底粉碎了蒋术奇对她的仁慈。他右手反折,借机将匕首夺过,下一秒就抵上了少女的脖颈。 “公子,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与那些匪徒是一伙的?”少女失手后立即转换表情,无辜又单纯地看着他。 蒋术奇笑而不语。 少女继续演戏,“不不,公子当然是来救我的,是我错怪公子了。”下意识往刀刃的反方向躲了躲,“我实在是太害怕了。刚才有色狼要毁我清白,我担心公子也会如此对我。” “你误会了,我对你没有兴趣。”蒋术奇轻笑,退后一臂距离。 “是么……”少女咬住嘴角,一脸为难。 “姑娘,你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父亲吗?”蒋术奇嘴角含嘲,“还是说那老伯与你并无亲缘关系?” “我……” “你原就是乌头帮的人?” “不是的。”少女面色惊恐,拼命摇头。 “实话说,你长相不差,匪徒对你的轻薄实在是太快了些,这出戏演的过分着急,并不高明。” 少女面容僵硬,映着灯火,她清晰地看到一道凌厉的剑芒刺穿了许多人的身体,鲜血在半空像月季花一样依次炸开。 “他们自身难保,救不了你。” “可你双手不曾沾过血腥,杀人对你来说有难度。”少女收起楚楚可怜的模样,板着脸道。 “你知道我是谁?” 少女的身形在始终定住,不再浮上浮下,表情也镇定自若,较先前判若两人,“时隔多年,我还是认出了你,蒋公子,五年前,我曾远远地见过你一次。” “是么?不记得了。” “芸芸众生,蒋公子当然记不得我。五年前的花魁节,我第一次在人群里见到你,那时你身边有一位佳人,是卫苑的大小姐。因为我盯着你看,她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不记得了。” “贵人多忘事,我能理解。” “谁派你来的?” “是郭元盛的亡魂派我来的。”少女的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 “你是为漠光而来的。” “没错,听闻她水性不错,古道热肠,原本设计是她来救我。” “是郭夫人派你来的?” “那个柔柔弱弱的女人也配?” “可漠光不是杀害郭庄主的凶手,你搞错了。” “这轮不到我来调查和过问,杀死她才是我的任务。替她辩解,在我这里大可不必。” 蒋术奇冷漠至极,“你若是来杀我的,我尚且可以放你走。若是对漠光不利,我不可能放过你。” 少女提起冷涩的嘴角,“那蒋公子也要活过今晚才行。” 就在这时,水下突如其来的一双手抓住了蒋术奇的脚踝,狠命往下拽,不留半分缓冲的余地。他后知后觉,少女执意留在此地,是为了等待救兵,好杀人于无形。由于旧病,他身体清瘦,强力和湍流不住令他倾翻下沉,匆忙闭气也晚了一步。 少女得意一笑,无奈下一秒便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危急时刻,蒋术奇握住她的脚踝,携她一同向河流深渊坠去。 云漠光瞧得见孟松承在寨船纵横四方,却遍寻不到蒋术奇的身影,深感不妙,时间一长不由心慌意乱。四周直耸的山壁、惊险湍急的河湾,形成一只巨大的牢笼将众人围困在原地,似乎早有预谋。 “术奇——术奇——”云漠光心急如焚地呼喊他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唯有自己的回声。 她回身望向谢无双和孟松雨,想到自己对孟松承的承诺,勉强把离船的想法压制了下去。 孟松承将围上来的匪徒一圈一圈斩杀,不留活口。 高伯帆的声音再次颤栗着响起,“孟松承,你是魔鬼吗?这分明是屠杀,传出去乾元山庄的名声就完了!” “只可惜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高伯帆暗笑两声,“孟松承,我死不足惜,只怕你再在此地停留,谢三小姐就要给我陪葬了。” 斩草不除根,必将春风吹又生。四处流窜的匪徒如今散成一盘沙,稍事喘息便会再度聚沙成塔。可远处白衣胜雪的谢无双如同灯塔倒映在孟松承的眼睫下,一贯果决的眼眸划过一丝迟疑,光影游走在瞳孔深处,越发晦暗莫明。 孟松承选择留了下来。他足下气旋升空,神臂一挥,使出万千风华挥洒的“神火映”一式。通身赤色的剑身,瞬间分离出万千道照耀黑穹的红莹剑气,每一束光芒如同猛兽的爪牙,将剩下的匪徒一点一点的融化。 一招一式,兵不血刃,浑然不觉甲板上流淌的鲜血淹没了脚底。 高伯帆的声音变得单薄无力,“孟松承,你这般赶尽杀绝、灭绝人性,就算我等化作厉鬼,势必要纠缠孟家世世代代,终日不得安宁。”声调逐渐走高,声声控诉,破音而发。 再恶毒的诅咒,都无法阻止孟松承的决心。苍黑色的天穹被无数道剑气辉光点亮,照亮半个天空,宛若盛世焰火。他决绝的侧脸被光线勾勒出来,棱角分明,凌波万顷,如潮汐版席卷了远在游船上那颗悬挂不安的心。 孟松承对恶毒生灵的蔑视,令云漠光忽然发觉原来他不属于光明。他就像一面山,一面向阳,一面背阴,而心房藏在最难以发现的阴影里。 听说,孟庄主的原配夫人在生下孟松雨后便辞世了,半年不到,孟庄主便迎娶了新夫人,很快诞下一子,取名孟松启。承上启下,固然美意,只不过身为长子的孟松承扮演的竟是一座桥。 过河拆桥,洪水滔天。 他始终掩藏的内心深处的恨意,在迎面的山风里呼啸开来。 第二十六章 傀儡盘铃(上) 在漆黑无光的河底,蒋术奇像一只沉没的白鹭化身为一缕飘渺的幽灵。 脚腕的重量超过三四百斤,力道渐渐凝固僵硬,蒋术奇能感到被人拖拽着陪葬的决心。 突然的窒息令他内息混乱,虚静经却在他身体里自动运转起来,颇有活络血气之效,意识缓缓清醒。极速的下坠强迫他迅速判断眼前的形势,调整身形,放开不省人事的白千玉,集中精力掰断钳制自己的双手。待十只手指通通掰断,他争分夺秒冲上水面,用尽胸膛的最后一口气为自己换来生机。 清新的空气灌入他的肺部,紧绷的神经突然断裂,高度的紧张换来极致的畅快,原来江湖两个字自始至终仍在心中。 水流裹挟着他向下游后退百丈,游船已经缩小成一个微弱的光斑。但他隐隐约约听见,“术奇——” 遥远的呼唤令他心中燃起了一团火,冰冷的河水亦无法阻止血液变得滚烫,只想尽快赶到她的身边。 高伯帆并没有开玩笑,他真的派遣出七名身手矫健的匪徒绕到游船后方登船。多亏了任红英和凌鹏鲲的口信,他知道光凭七名匪徒,不足以对付云杉居的小娘子,好在他还有帮手。 在动手之前,七人不约而同服下了一颗青色的药丸。 登船之后,他们对准船长和三名船员的后颈,令其昏厥。而后偷摸到船头,群攻三人,毫不留情地持刀劈砍!他们虽毫无技巧、善用蛮力,但对于手无寸铁的谢无双来讲,仍是一番惊吓,只好安安静静地躲在云漠光、孟松雨身后。 孟松雨举着剑,但没有她出手的合适机会。云漠光早已冲上前去,与七名匪徒缠斗在一处,她使出的剑招异常狠厉,看得出想要速战速决!她穿梭其中,手上的动作像是稍瞬即逝的云影,根本捕捉不了具体的形态。待七人反应过来,十四只手腕受了重创,连刀都纷纷掉落在甲板上。七人欲逃,她追上前去,步似鬼烟,七柄宽刀在半空中簌簌飞起,直冲他们背脊,强大的冲力竟使七人跌下船去。一切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孟松雨目瞪口呆,“你可以啊,从前真是小看你了,云漠光。” 谢无双不放心地往河里看,见匪徒渐渐没入河流,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但接下来的一幕令她向后一跌,七人的身躯像浮漂似的翻上来,全身的血管爆裂突起,如树叶的脉络清晰可见,眼珠变成诡异的猩红色,像是听了号令,趴住船身往上爬,行动快于先前数倍! 谢无双失声尖叫,“不好,他们中邪了。” 云漠光连忙护住谢无双,她眼睁睁看到裸露的皮肤里出现了骨蛆般扭动的生长纹! 是傀儡术! 是传闻中用以驱动百鬼、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百罹蛊! 这种蛊虫喜欢附着在尸体上,以大脑、骨髓、体液为食,繁殖能力极强,死后的三个时辰里能令遗体返生。可百罹蛊盛行于云滇巫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有人暗中指挥? 云漠光看向周边山壁的每一块凹角,都没有发现有人的踪迹。下一刻七人集结成行进的甲虫,周身泛着青光,将三人围困起来。 孟松雨明显失了方寸,惶恐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谢无双咽了一口气,道:“是百罹蛊,源于云滇的巫术。中了百罹蛊的人三个时辰内形同杀不死的傀儡,若是不幸被抓伤,便会终身失去神智,对付他们必须加倍小心。” “用火。”这是云漠光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没错。”谢无双附和道。 云漠光飞速取下一盏灯笼,取下蜡烛,握在手上,足尖一点,身支倒挂半空,用蜡烛点燃七人的头发,发丝一遇火,立刻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只可惜他们刚从水里爬出来,湿气仍在,火势难以维持,渐渐熄灭。 “把窗帘都扯下来做成火把!”谢无双拉着孟松雨往船仓跑,“我去厨房找几根柴火棍。” 关键时刻,谢无双和孟松雨动作奇快,尤其是缓过神来的孟松雨,展现出江湖女子的修养,只消两三下,便将自己房间内的窗帘扯成三个布条,飞速缠绕在谢无双递来的柴火棍上,又泼上羊油,谢无双正好取下灯笼内的蜡烛一点,三个火把立时引燃。 三人肩连肩、背靠背地站到一起,每人一只火把挥舞着震慑住嘶吼的傀儡,不让他们靠近。三人都明白,这个办法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想要彻底解决掉眼前困境,还得另想他法。 云漠光注意到堆在脚边的绳索,迅速套了一个圈,在半空一荡,将七人一个一个捆绑在一起。眼见他们张牙舞爪地扭动,云漠光用尽全力一点一点收紧他们的距离。 谢无双提醒道:“云姑娘,驾驭百罹蛊极耗功力,驭蛊之人必在附近。” “没错,不过来人藏的隐蔽,我还没有发现。”高处的山壁与黑夜融为一体,目之所及的峭壁湿滑不已、遍生青苔,像是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天地。驭鬼之人到底藏身在哪里? 一泓清幽如许的箫声忽然响起,回荡在山壁之间,如嘶鸣,如低吟,铿锵不失婉转,如壮行歌。箫声中蕴含着浩瀚强劲的内力,闻者无不感受到踏灵穿魂之感。 箫声一出,无数的飞禽都停下了脚步。 “你们看!”孟松雨指着前一刻还扰动不已的傀儡,惊奇感叹,“他们……” 神奇的一幕正在发生,在箫声的催动下,傀儡全身暴起的血管逐渐塌陷,身躯渐渐凝固成可怖的雕塑。 孟松雨啧啧惊叹,“有人来救我们了,对不对?” “嘘!”谢无双静静聆听道:“是专门用来对付傀儡术的游鱼出听之法。此人内力精妙深沉,仅借助箫声便可无声无息之间令百罹蛊自灭,可谓是世外高人。” 云漠光暗暗吃惊,谢宗偃真不愧为江湖院士,连谢三小姐都对历件江湖奇闻如数家珍,连游鱼出听之法都知道。不过这曲调像极了薛檀枞喜欢的《塞北思还曲》…… “世外高人?该不会是隐居的老爷爷吧?”孟松雨感概。 云漠光忍俊不禁道:“我的孟小姐,你倒是不怕给自己降了辈份!” 谢无双兴奋过后渐渐失望,“可惜这首曲子听着陌生,猜不出是何人吹奏。” 孟松雨神气万分,“哈,谢姐姐,若是连你都不知道,说不定又是一个外来的?”语义含沙射影没错,倒有几分玩笑之意。 云漠光心房一紧,垂头一看,掌心的枫叶印记一闪一闪,对他的思念露出小荷尖尖。一旦心怀这个猜测,她的心便开始抑制不住的狂跳,连手心都开始冒汗。她强迫自己恢复镇定,可压抑的欢喜像撑破了泥土的嫩芽,肆意的疯长起来。 忽然,两三颗石子从山壁上滚落下来,坠入河流。 上方有人! 云漠光身支一起,紧追上去,辨出一个快速移动的模糊黑影。那人见后方有人追赶,向着寨船的反方向逃离。箫声的侵扰消损了此人的内力,所以还没逃出多远,便被云漠光追上。 云漠光一把掰过她左肩,月色照亮她的面庞,驭蛊之人竟是一位妙龄少女!这少女笑起来娇俏甜美,眼底的光斑就像是细细的弦月,视万物为玩物。干涸的血斑留在嘴角,更是给她增添了三分邪气。 云漠光刚要开口发问,转眼间从少女怀里跳出来一条幼嫩的青蛇,对准她的手腕张开血盆大口,挺身冲来。云漠光松开少女的薄肩,送出幽寒掌风,让青蛇狂狞的威风瞬间成了笑话,瞬间缩回少女怀中。 原来是条见识短浅、经验不足的幼嫩小青蛇! 少女恶狠狠地看着她,言语间满满的不服气,“若不是得高人相助,你以为自己能赢得了我?做梦!” “你跟乌头帮是一伙的?” “不是,我向来单打独斗,不屑承别人的人情。” “哦,这么说,你刚才的攻击之举是无心?” “我是受人之托,郭庄主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他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谁派你来的?任红英、凌鹏鲲?还是郭夫人?” 少女神情一顿,“都不是,只是身负正道之士的觉悟罢了。” “那你使用吸人血髓的百罹蛊,可没有一点武林正道的样子。” 她冷哼一声,一时嘴快,“那又如何,你还是毒圣石天机的弟子呢,论师门血统,更是见不得光。” 云漠光眉头一皱,“你认识柳白樱?” 少女表情明显有变,“不认识。” “祭司阳涌月是你什么人?” 少女一惊,“你胡说什么。” “云南巫族不得族长令不得离开故土,你年纪轻轻,犯不了大错,想必是受人连累被驱逐离山,唯有阳涌月私会外族一事有这个能耐。你是她的女儿?” “没错,我叫阳月儿,你说的那位的确是我的生母,不过可惜她死的早来不及教我,这一身的本事都是靠我自己得来的。” 云漠馆眉峰一抖,“阳月儿,柳白樱在哪!” “我都说了,跟她不认识。” “但我是毒圣的弟子,这件事只有她知道。” “是么,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别人?是害怕外界的眼光太过吃人吗?” “因为对于好事之人来说,解释才是他们迫切关心的事情。我不屑于给他们交代。” “那我们的个性很像啊,这样我们做个游戏,你打得赢我,我就告诉柳白樱在哪里。” “一言而定。” 回光剑迅疾出鞘,顷刻绽放成带刺的花朵向阳月儿刺去。自修习虚静经的吐纳之法后,云漠光的融雪心经剑法变得更加迅敏流畅,威力远胜从前。阳月儿身受重伤,根本躲不开细细密密的回光剑,很快便被刺向前肩,剑头扎进身体里仿佛窜入了千百只牛毛细剑,令她酸痛不已、叫苦连天。 云漠光没想到随意使出的一剑,受伤后的阳月儿竟招架不住,忙收回了剑招。 阳月儿嘟起了嘴,她一贯擅长播蛊、驭鬼、驱兽,这真刀真抢的比拼实在是伺候不了,不禁气上心头,“你!”一股子脾气正想发作,没想到云漠光的剑又来,抵在了她的细颈间。 “柳白樱在哪?” “欺负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这算什么比试?你答应放我走,我才告诉你。”阳月儿翻脸比翻书还快。 “哦,那你告诉我,我就放你走。你要是还下不了决心,我就把孟松承喊来,他若知晓你无心之举对谢无双产生过威胁……” 阳月儿梗着脖子,耷拉着嘴角,“到江宁的闻空福祉找她,你会如愿的。” 云漠光将信将疑,“你确定?” “愿赌服输啊,况且就是告诉你,你也不会害她啊。” “那好,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和前一日来云杉居刺杀我的人是不是一伙的?” “这我怎么知道!想杀你的人多了去了。”阳月儿怒而真诚。 “但你们有共同点,身上的香气是同一种味道。”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我会把她找出来的,现在你可以走了。顺便提一句,百罹蛊列为巫族禁术,以你的功力三个月内断不可再催动第二回,除非你想经脉俱断而亡。” “嘿,你以为我不知道?是生是死你操什么心,要你管啊!”阳月儿飞速向前几步,回头眨了眨她的眼睛。 “有意思,这该不会就是李师叔的女儿吧?”云漠光暗暗想,笑意盈盈,还冲她挥了挥手。 第二十七章 傀儡盘铃(下) 莲花般的漩涡在宽阔的河面上刚出现便消失了,蒋术奇从水里挣出,腾空而起,直奔船头。当昏黄的灯光重新回到视野,一股流过心房的柔和暖流油然而生。蒋术奇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只是,目之所及并没有云漠光的身影,反倒是几尊青漆人像的等候令他惊心。 他观察了一会儿,问道:“是蛊术?” 谢无双点头解释道:“是百罹蛊,幸好有高人帮我们解围。” “漠光不在这?” 孟松雨道:“真不巧,她前脚走你后脚来,刚去追下蛊的歹人了。” “什么方向?” 孟松雨抿了抿嘴,指向错误的方向——寨船。 寨船上空已是血气蒸腾,见模糊的人影前赴后继的倒下,危机重重,蒋术奇不由担心云漠光身陷其中,便连番足进,飞身前往,没想到身临战场的感觉已经不是触目惊心四个字能够形容。 连船之上处处横尸遍野,血河流淌,强烈的铁锈味道弥漫四野,堪比人间地狱。他拧起眉头,深觉这般的孟松承如此陌生!就算是为民除害,也无须致所有人于死地。堂堂乾元山庄,不怕遭受非议吗? 就在他行走思索之间,从船腹内仓皇逃出一个遍身是血的匪徒,见到蒋术奇时立即跪地磕头求饶,“求公子救救小的!救救小的!” “你可曾见过孟公子?” 这人带着哭腔,“不知道啊!不知道!死光了!都死光了!” “高伯帆在哪?”既然从头到尾都是一出戏,一定提前做过谋划。 “这小的怎么可能知道?小的不过是个厨子,真的不知道啊,公子!刚才、刚才就是孟、孟公子问这个问题,大伙答不出来,都被他杀死了。我刚才、装死,躲过一劫,求公子饶命!”他不停地磕头,偷偷掖好露出来的领巾,上面的标记令蒋术奇眼前一亮。 “厨子?你身上可是有黑鹳标记,不是贴身的亲信,就是高伯帆本人了。” 那人仓皇想跑,无奈蒋术奇挥出一杆墨笛拦住他前路,“还想活命吗?” “想。”经历过生死的人,更想好好活着。 “在我们来之前,高伯帆有没有接见过什么人?” “见过,几个美人廊的舞姬而已,帮主向来好色。” “除了白千玉,还有谁?” “这……小的脸盲,记不清了。为首的女人蒙了面,就是想认也认不出来。” “连称谓都没有?” “姓……姓薛。” 姓薛?蒋术奇想到一个人——薛荻,这简直是最坏的一种可能。 “小的已经说了实话,能不能放小的离开?” “你走吧,只是若再作恶必不轻饶。”蒋术奇心一软、墨笛一撤,那人如蒙大赦,正欲跳河逃走,没想到孟松承寒着脸出现在身侧。 那人立马跪好扎下头去,将脸埋到双腿之间,眼珠在腿缝里滴溜溜的转,“孟、孟公子,求、求饶小人一命!” “你且别急,高伯帆的尸体到底是哪个,还要劳烦你来指认呢。” “我……我……高帮主共找了一百零八个与他相似之人,久而久之,谁能认得出来。” 孟松承用剑一挑,将他脖颈内的褐色领巾勾出来,“作为亲信,连他本人都认不出来,你的项上人头早就保不住了。”剑尖上的褐色领巾,被强风吹落在地,瞬间被浓郁的鲜血浸没。 他明白自己在劫难逃,就地一坐,“孟公子,既然作江湖营生,刀口舔血再所难免,强龙压头也是司空见惯。高帮主于我有恩,我做不到背信弃义。要杀要剐,你看着办,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孟松承冷笑,笑意寒成一道锋,“瞧瞧这是什么?” 一个蓝皮纸本握在孟松承的手里,“乌头帮帮服是统一制式,内外三层都刺着名字,你是谁一看便知。还有这本册子,记录着帮众的原籍和亲属。后果你自己掂量。” “真正的高帮主早已死在三号船的粮仓里,公子尽管去验。” “好。”孟松承失去耐心,剑似荧光结束了他的性命。 “孟兄,他……” 孟松承冷冷地抛出一件外衫,“时间紧急,他来不及更换贴身衣物。这才是真正的高伯帆。不信的话,你去翻一翻,便知道死在粮仓的才是他的亲信。” 游船的危机一解除,孟松雨和谢无双便忙前忙后地照看受伤昏厥的船长和船夫,没有性命之忧真是万幸。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船头,见狂风吹过谢无双优美的下颚,道:“谢姐姐,外面风好大,不如回屋等吧。” “不,我想站在这等松承回来。” 孟松雨没由来生出怒气,“喂——谢姐姐,你当真认为哥哥还有机会娶你吗?” 谢无双垂下浓密修长的眼睫,掩藏住内心深深的不确定,“就算没有机会,也不能轻易低头。” “可是这样会令天雪非常难堪。你不找对自己的定位,她便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啊。” 谢无双满是歉意,“松雨,我都明白,都明白的,你给我一些时间。” “哎,你们一个个的痴情种,总喜欢钻牛角尖。江湖儿女,自当拿得起放得下,潇洒一生。”孟松雨大叹一声,背过身去赶了赶几只嗡嗡叫的飞虫。 谢无双喉头酸涩,遥望孤月。叹息间,游云闭月、寒蝉啸川。 好在在谢无双胡思乱想的时刻,孟松承终于沐浴着风尘顺利归来。他的衣衫上挂满了斑驳的血迹,被灯笼的光亮一打,更显怵目惊心。谢无双快步向前,拉起他的双手,双目莹莹,“松承,你受伤了?” “没有,都是别人的血。”孟松承语气颇为柔和。 人形雕塑吸引走他的目光,他皱起眉头,语气里多出一丝尚未平复的烦躁,“你们遇袭了?云姑娘不在?她答应我的事到底……” “她刚走片刻,没有食言。”蒋术奇适时制止道。 孟松承咽下刚升腾起来的怒气,看着一抹翩跹的身影缓缓自黑暗里显现,浅淡至极道:“那就好。”在他的注视下,云漠光又轻又稳地落在他面前。 孟松雨见她一人返回,大致猜到结果,仍不死心问道:“追到人了吗?” 云漠光表现出一副不甘心的模样,“追是追到了,可最后关头还是让她逃掉了。” 孟松承自知无端发火理亏几分,改口安慰道:“追不到就追不到,这次他们没得手,何愁不会择机再来。” 云漠光心里嘀咕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高人一等的孟公子竟也有安慰人的时候?难道他掌握了新线索? 蒋术奇一直盯着她的表情,知道她眼睛里的疑色代表什么,便给出她想要的答案,“这次遇袭跟美人廊的几位舞姬脱不了干系。” “调查美人廊岂非顺路?” 孟松承看向蒋术奇,“你有没有想到最糟糕的可能?” “万一薛郢的妹妹——薛荻尚存于世?” 薛荻? 听到他们口中说出这个名字,云漠光的后颈不禁绷直,眼神也同步失焦。如同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无数的事件一下子进入云漠光的脑海,呼之欲出的惊喜近在眼前。 莫非……莫非……柳白樱滞留在飞羽阁房间内的原因是转移视线、掩护薛荻撤离?柳白樱未去玉樊楼报道,是因为她收到了新的邀请?若真像阳月儿所说,柳白樱就在闻空福祉,那么闻空福祉的真正主人……就是薛檀枞的亲姑姑? 云漠光的担忧令呼吸不断加重,心想:若是薛檀枞与亲姑姑相认,他放弃复仇的立场会不会改变? “要是薛荻真的没死,当年的事情就需要彻底调查了。这可是事后被记录在册的人。”谢无双道。十八年前,闻空山庄灭门是武林正道的共识,谢濮院存有所有参与之人的画押指印的原件,事后对闻空山庄内的遗骸还一一进行了核对确认。 这也说出了孟松承内心的怀疑,又道:“可今天这一出,到底目标是谁,我没想明白,甚至先演了一出戏,只为了调虎离山。” 蒋术奇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漠光,你可知他们是来杀你的?” “杀她?”孟松承蔑笑道。 云漠光挑了挑眉毛,看到有两朵疑团恰好歇在了令人讨厌的孟公子的眉头上。 第二十八章 独蒂生花(上) 一夜无眠。 被一段插曲耽误了行程,孟松承一行人由水路转为陆路,直到次日傍晚才落脚江宁,让前来接风的卫天雪在登封玉琼楼等候了多时。登封玉琼楼是江宁城内数一数二的食肆驿馆,位于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远远望去能看到太湖盛景,用来接风洗尘、舒缓心情再合适不过。 卫天雪瞧见孟松羽无精打采的样子,上前关切问道:“松羽,你怎么啦?” “啊?”孟松雨猛然抬眼,“没什么。”她还在为漫天大火而心绪不宁,没想到有一天她也做了毁尸灭迹的勾当,“昨晚没睡好。” 卫天雪满心盼望与蒋术奇的第二次相逢,可孟松承在侧时,又不得不将心思藏起来,只敢偷偷地打量他。她默默想:他为何一副思虑深重的样子? 卫天雪不动声色地让小二将五味杏酪鹅摆在他面前,这是他特别喜欢的一道菜。想想一个人的口味是最难改变的事情,一边盯着他的动静,一边说起自己新的发现,“连夜赶路的确劳累,先用些菜肴填填肚子,正好我有事情要同你们分享。” “什么事?”孟松承略显疲累,语气也冷漠几分。 “我知道你们来是因为闻空福祉,所以昨晚我便先去探查了一番。”卫天雪低声道。 孟松承眼神一亮,颇显意外,眉梢扬起,“是吗?正巧我们对闻空福祉很有兴趣。” 昨夜,若不是卫天雪伏在闻空福祉的座院琉璃顶上,根本想不到这栋建筑设计的如此精妙。 它就像一盏八角万花筒,三层阁楼,七层高塔,飞檐斗角,曲线如波。无论站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外观形状都如出一辙。星辰之下,外层楼阁灯火阑珊,热闹非凡,内层楼阁如宝塔般冲天而起,通体弱光,诡秘莫测。 对外开放的只有一面,是闻空福祉设立的药堂。 难道说闻空福祉仅仅是一间药铺?卫天雪自然不信,连扒了东西南北房间的四块屋瓦,均是空空如也,正欲败兴而归。这时,高塔的第三层有间屋子骤然亮起,窗纸上映出三位女子玲珑的身影。 一人问道:“柳姑娘,你如今已是代理阁主,阁主之位近在眼前,怎么一点都不心急?瞧那白千玉和阳月儿都按捺不住了。” 一朵红色芙蓉花簪在一侧发间,一缕光泽的长发荡在另一侧腮边,一道凌厉的流光沉在眼底,衬得这张冷冷的面孔分外妖娆。柳白樱语意悠然,道:“不用心急。尝试与成功并不等价,你没瞧见他们都失败了?” 另一人道:“可是坊主立下规矩,只有在七日内完成任务,才能掌管闻空福祉。如今两日已过……” “你们担心了?” 两人勉为其难的否认。 “我们不妨先讨论一下,谁最可能达成目标呢?棠楠,你先说。” 棠楠声色铿锵,“只要有孟松承在,靠正面对抗是不可能的,必须声东击西,团队作战,配合无间。白千玉输给梧桐谷谷主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看来那个女神医真的不是浪得虚名。” 棠梨道:“也难怪阁主动了真格要除掉她。” 棠楠不确定地问道:“柳姑娘,你有把握杀死云漠光吗?” 柳白樱笑笑,“你们放心,就算我杀不死她,我也有办法掌管闻空福祉。” 棠楠心生狐疑,“这……你拿什么保证?” “你们连坊主的面貌都不曾见过,可是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卫天雪开口道出“柳姑娘”称谓的那一刻,云漠光的红润的脸色骤然转灰,一切的猜测成为了现实。 她细微的变化逃不过相邻而坐的蒋术奇的敏锐的眼睛,一下子便猜出这位“柳姑娘”多半就是她的同门师姐柳白樱了。蒋术奇心思一沉,与柳白樱对立,漠光会选择谁呢? 孟松承问道:“这个柳姑娘真的这么说?” 卫天雪点点头。 谢无双再次说出孟松承心中所想,“这位柳姑娘知道坊主的真实身份,甚至借此作为掌控闻空福祉的筹码,她一定知道幕后之人在哪里。” 眼看接近真相,孟松雨也激动万分,“天雪,这位柳姑娘到底是谁?” 卫天雪脸上一红,“说来惭愧,昨晚我也想继续探听下去,不料被她察觉,只好抽身而退。”她捂住左小臂隐隐作痛的伤口,“我还没有查出柳姑娘的来历,但棠楠、棠梨两姐妹是琉璃美人廊小有名气的琴瑟雅妓,可以从他们查起。” 孟松承冷漠道:“又是美人廊的舞姬?呵,借着花魁节赏舞观景,正好去探一探深浅。” 蒋术奇道:“实在没想到,刺杀我的那位竟然是白千玉。那下蛊之人就是阳月儿了?” 云漠光淡淡回应,“是吧。” 孟松雨叹了口气,失落道:“哎,白千玉可是上任花魁呢,枉费我一片苦心,还想给她投注呢。” 蒋术奇道:“单单美人廊一处便有白千玉、阳月儿、棠楠、棠梨四人牵连其中,难保那里不是打探消息的据点。” 孟松承的嘴角冷意悠然,带有三分自嘲道:“琉璃美人廊创建已有八九年,一直活跃在江湖市井,竟无人怀疑过坊主的用意。” 卫天雪道:“既然目标明确,我们分工跟踪定会有发现。” 孟松雨立即举手报名,“跟踪?放眼席间少男少女,我说自己最擅长应该没人反对吧?由我跟踪白千玉可好?” 蒋术奇眉头一皱,道:“白千玉身手不错,孟小姐去跟太危险了。万一她对你下手……” “杀我?她真的有那个胆量?敢伤害我一根汗毛,怕是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呢。”孟松雨就是这么的自信。 “这么说,你、卫小姐、谢三小姐都比较安全。” “没错,我是这么认为的。”孟松雨的大眼睛亮晶晶的眨了眨。 “松雨,你与无双留在这里,不要随意走动。” 孟松雨兴致刚起又急速消退,不耐烦道:“哥哥!每次都是只剩我们两个,昨天是,明天也是,多没意思呀,然后呢,再请云姑娘保护我们?” 云漠光瞪了她一眼,“孟大小姐,明晚我另有安排,就不奉陪了。” 谢无双关怀道:“云姑娘,他们的目标是你,你还是不要落单的好。” 云漠光语气轻松,“明晚有白千玉的开幕表演,她没办法脱身来杀我。”殊不知冷眼旁观的孟松承看透了她的小算盘。“柳姑娘”这个称呼一出现,她便开始神不守舍、心不在焉。年纪轻轻的她幸好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对此,孟松承推测,云漠光多半认识这位“柳姑娘”。换言之,柳白樱也清楚云漠光的身份来历。他嘴角勾起,说道:“云姑娘尽管放心办事,这里由我们照看绰绰有余。” 孟松雨反倒板起脸,话语中不情愿地透露出几分担心,“你一个女孩家去做什么?” “右肩的伤口还没好,需要买些伤药。” “你不会要去闻空福祉吧?”孟松雨一脸嫌弃。 “它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孟小姐,想要一起吗?”云漠光有意试探孟松承。 “好——啊。” “你不能去,老老实实待在这,明晚贺然到了,到时候你想去哪再再去哪。” 果然。 “那你若遇到危险,该怎么救你?” 云漠光正喝着茶,差点呛到,以为听错了话,心头莫名地被烘暖了,“我会想办法自救的。” “明日花魁节开幕,云大夫不亲临现场有些可惜,稍后我会请掌柜调换一间正对太湖的上房,可一览无余。”卫天雪主动向云漠光示好,话间不忘打量蒋术奇的表情。 “多谢卫小姐费心。”云漠光笑笑,被“云大夫”这个称呼咯了咯耳朵,看似单纯的卫大小姐似乎有意强调自己和蒋术奇是“大夫”和“病人”的关系。 蒋术奇的下颌微微收紧,想到这反而是孟松承查出云漠光身份的契机,所以不免替漠光担心,“明晚我拖住白千玉,她一定不会有机会来害你,但你自己还是要万分小心。”他的眼睛就像澄澈夜空,凝视得越久越感到安心。 孟松承眯起眼睛,掩藏住幽深的算计,“棠楠、棠梨交给我吧,至于阳月儿和柳姑娘……我会派人监视美人廊和闻空福祉的一举一动。”他犀利的目光停留在云漠光的脸上,“希望我们都不会空手而归。” 第二十九章 独蒂生花(中) 漫天的绚烂晚霞映在湖面上,折射出旖旎的波光。琉璃美人廊穿梭其间,像一条发光的游龙。在游龙的爪间有三个高台,像三面大鼓漂浮在湖面之上。幢幢灯影围绕着靡靡之音,光线被游廊的红柱打散,斑驳迷离,与水面上生出的水雾铺陈辉映。湖面上早已铺满了大小不一的船只,拥挤着簇拥在游龙的周围,流光溢彩的船坊首尾相接成十里皮影。 客人们倾酒而醉,口哼歌谣,任香醇浓烈的酒水沿着下巴、脖颈淌下来,恣肆放纵,旁若无人地享受着此刻的美好。 云漠光从未见过这等万人迷醉的夜景,灯火悉数倒映在她的眼中,映得她明眸似火、熠彩昭然。从身旁穿梭而过的女子们穿着姹紫嫣红的花衫,就像初春时节的万般花丛争奇斗艳。 岸边酒楼的迎宾也在大肆揽客,“母油船鸭、碧螺虾仁、松鼠桂鱼、雪花蟹斗、腌笃鲜……应有尽有。” 一声烟花在半空爆开,丝竹之声骤起,在中央的高台上,一名女子长衫阔裙,缓歌慢舞,开始了表演。 “是去年的花魁白千玉。”人群里开始喧闹。 “白千玉?”云漠光随着人群向前。 高台上的白千雨腰肢一摆,纤腿在空中一荡,仿佛昙花绽放。飘扬的裙带在烟火中翻飞,韧如旌旗。响乐放缓时,她飘然回转,轻如浮雪,响乐激荡时,她穿梭跳跃,绽若游龙。 另外一面巨鼓也在此时声弦大作,两位女子头插红苕,脚戴铃铛,身穿淡紫轻罗上衣,下身层叠紫花白纱裙,手中各持了一柄花剑。铮铮鼓声乍起,两人以剑为介,剑剑对抗,挽出剑花,激发了观众的好奇之心、胜负之欲。 新曲一至,第三面巨鼓迎来了主人。一名身穿华丽服饰的苗族少女出现在高台之上,大笑声中充满了邪气。她腰上系着小鼓,手上握着一双鼓棰,她的舞蹈欢快,边跳边击打着小鼓,令人沉浸其中,同感欢悦。 三舞鼎立。 云漠光置身琳琅盛景,如坠梦境。药堂学徒见客人呆立门外,“姑娘取点什么药?” 被人一唤,她方回过神来,取出提前写好的一张药单,递给他。 学徒挠挠头,“姑娘的这贴药单,恕在下看不明白。”药单上的文字他竟然一个字也不认识,奇了怪了。 云漠光露出一副可怜无助的表情,说着拗口的汉语,“这是西夏文,但我不会写汉字,柳姑娘在不在?她认得。” “柳姑娘?”学徒明显迟疑,但见来人生的美貌,不忍拒绝,“劳烦你在此处稍作休息,我去去便来。” 半柱香后,学徒方才返回,“柳姑娘回复说不方便见客,须等月上高楼。” 云漠光扯出感激的笑容,“多谢你。” 一出门,云漠光便绕到闻空福祉背后,几步翩跹便附在宝塔三层窗外。她将窗户用细针跳开,跳了进去,取出火折子吹了吹,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昏暗中,柳白樱唇边的笑意寒冷摄人,“云大小姐,你何必掺和进来,自讨苦吃呢?” “那檀枞在不在这儿?” “不在。” 云漠光暗暗舒了一口气,“郭元盛是不是你杀的?” “是我。”柳白樱盯着她的脸,希望看到她生气的样子,却落了空。 云漠光不解道:“你杀他做什么,他又不是主谋。” 柳白樱小声呢喃道:“我是孤军作战,根本奈何不了敌人老巢,只能慢慢将他们一点一点瓦解。” 云漠光熄灭火折子,徒留一个模糊的影子,然后发出清润的声音,问道:“所以你投靠了美人廊坊主?你不是说,供人驱使犹如奴颜婢膝,这一辈子势不低头。” “那时年轻,不懂得审时度势,此一时、彼一时了。自由是建立在权力之上的,所以我变更了策略。” 云漠光轻叹,“柳姐姐,如果权力的尽头是复仇,那我希望你选择正当的手段,切莫误伤无辜。” “累及无辜并不是我的本意。我选择踏上这条路,即便使用正当的手段,也会被视为罪恶之辈。所以,扯道义有什么意义?不如丢弃这些顾忌。人虽因我而死,但毕竟不是我杀的,你怎么不去质问谢思玄呢?” 云漠光陷入了同柳白樱的言语博弈,道:“质问谢思玄做什么,反正他活不了太久了。” 柳白樱仰天笑道:“你真的很冷血啊。” “相对的,我更关心你的下场。” “这又何必,你我不管谁死了都对对方更有利。” “是吧,不然美人廊怎会无缘无故刺杀我,又是你从中作梗吧。” “是我的提议。她们的劣势越明显,我的优势才更耀眼。况且你从祁连山跳下来,本来就该是个死人了,对吧?” 一时之间,双目对峙,暗潮涌动。 云漠光被过往点到痛处,也继续刨根问底道:“美人廊的坊主是薛荻吧?不然以你多疑的性格,怎么会如此迫不及待投奔她?” 柳白樱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强调道:“薛荻可是檀枞的亲姑姑,你不会要帮他们吧?” 云漠光不予作答,继续追问道:“你从孤军奋战到投奔薛荻不过短瞬之间,薛荻因身份特殊必是多年隐姓埋名,她若不表明身份,你不会有机会知道。我不禁好奇到底你们因何际遇重逢相认的呢。啊,对了,就是谢老夫人被毒杀的那天,你就是替她打掩护,对吧?” 柳脸色面如灰土,急于质问她道:“你跳崖之后便传来西夏小王爷李弗哲意外身亡的死讯,难不成跟你有关系?” 云漠光丝毫不示弱道:“要想猜出薛荻现在的身份其实不难,孟千山的寿宴上,前来赴宴的妇人中年龄相仿之人……并不是很多,若是挨个调查,必有结果。” 柳白樱闻此心神不定,冷言威胁道:“漠光,不要跟我作对,否则我公布你的身份,令你在大宋无法立足。” 云漠光一笑置之,“柳姐姐,是你自己说的,我早就是个死人了。就算你平白去说,能奈我何?” “薛荻是檀枞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最好知道该怎么做。” “无极门对你有养育之恩,你最好永远也不要背叛师门。” “一言而定。” “哦,对了,若是他们再追杀我,下次我可不会手软的。”云漠光撑开窗户,临别提醒道。 “放心,我们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你。” “难道……” 柳白樱将食指放在唇边,邪魅一笑,“嘘。” 直至亥时,喧闹热闹的湖面才恢复平静,围观的船只零落散去。 美人廊最宽敞的房间里,白千玉揉了揉酸痛的小腿和脚掌,合上眼靠在软糯皮垫的藤椅上。 这时,贴身丫头青儿在门口小声报,“姑娘,有位公子执意要见你。” 又来一个登徒浪子! 白千玉不耐烦地挥挥手,“青儿,帮我打发了吧,我累了。” 青儿轻柔婉拒道:“蒋公子,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白千玉一下子站在了门前,令青儿一时楞在当场,“姑娘……” “是你,你真的找到了我。青儿,下去吧,这没你的事了。” 两种矛盾的情感同时缠绕住白千玉的心,他能认出自己,内心自然欢喜,可他认出了自己,接下来坊主交代的事如何完成才好呢? 满腹担忧都在见到蒋术奇耀如清晖的目光后,被白千玉抛在了脑后。五年前繁花似锦的四月天里,是他多次出现在栈桥上,瞬目扬眉,破颜而笑,扰乱了她的心。 “你也逃了出来?” “公子无事,千玉不敢有事。”白千玉浅浅笑着,为他斟上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她和声细语问道:“公子,千玉想为昨晚的鲁莽致歉,不如弹首曲子给你听?” “不必麻烦了,我来是为了打听一个人。”蒋术奇颇为心急,甚至忘记善妒的女人最讨厌的就是男子在自己面前提及其他女子。 “请说吧。” “柳白樱。” 白千玉没掩饰住面上的惊讶,“公子找她是何事?” 蒋术奇装作无可奈何地叹道:“说来奇怪,我从未得罪过这位姑娘,却听闻她要杀我,以为……你会认识她。” 白千玉嘴角的笑意不由僵住,面露疑虑,“怎么会,我们没有接到要杀你的命令。” “你认识她?” 白千玉尴尬得摇摇头,“不熟,只是听闻她要参加花魁斗舞,了解过。若是公子不放心,何不先下手为强呢?” “杀了她?” “是呀。” “可连缘由都没有搞清楚,仓促下手不合适吧。” “那有什么,这世上哪有毫无根据的空穴来风呢。” “这可不一定。比方说,白姑娘,你杀漠光的理由是什么。”蒋术奇隐藏起目光中的凌厉。 “杀人而已,为什么要找理由?”白千玉流露出不屑的表情,隐藏起真实的原因。 月初,闻空福祉完工在即,美人廊坊主紧急召集江南地带的属下集合议事,当面引荐柳白樱为众人熟识,要求每人在面前的托盘里挑一粒骰子,骰子里藏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一个名字。谁能杀掉字条上的人,谁便能掌控闻空福祉,永远不必再参与无休止的排位之争。 “白姑娘,如果你有难处,不妨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你。” 白千玉拄着下巴,翘首问:“只要我不害云漠光?” 蒋术奇展颜道:“恰恰相反,以漠光的身手,该担心的是姑娘。” 第三十章 独蒂生花(下) 表演结束后,两道身影偷偷从高台撤离,钻进岸边一辆不打眼的马车,消失在谈笑风声的人流里。马车沿着大道往郊外方向驶去,行了半个时辰,停在一片静谧幽深的竹林。竹林深处,有一间雅致房舍。 两人用指节轻扣房门,门内应声而开,一位飒爽的黑衣女子出现在眼前。 “夏姐姐,我们借到口讯立即赶来了,都有三年没见了吧。”棠梨见到故人一时喜不自禁。 “两位妹妹,一别经年,你们可还好?”夏和越发髻高高地束起,常年日晒肌肤呈现精神抖擞的淡金色,英气逼人。 “都好。”棠楠难得心平气和地同人讲话,“这次回来还走吗?” “视情况而定。我本应守在子午岭,这次偷偷潜回,原不该露面。只是听闻你们与新来的柳白樱交往过密,才唤你们过来,问个明白。” “原是这事。夏姐姐,你可听说了抽签一事?” “是坊主定下的老规矩了。” 棠梨贵有自知之明,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们抽到的是谢京瞻,铁定是达不成目标的。” “其实你们两人在美人廊地位稳固,就算这回出不了头,还有下次,何必急于一时呢?” “若是一开始便无出头之日,索性也不去争什么。这几年我们姐妹也算风光,但近日频频被后来者居上。有了夷姜、顾思乐、钟毓这样出众的后辈,待花魁节一过,我们的名次便保不住了,免不了也要被指派到边境去。柳白樱的确是新人,但精通毒理、善于易容、身手不凡,颇得坊主器重,直接掌管了闻空福祉,前途不可限量。跟着她,或许还能有别的出路。” “她什么来历?” 棠梨、棠楠摇摇头,“只知道是抚州人,父母早逝,其他的一概不知。” “身怀这样的本事,她机缘不错,应是得遇名师了?” “言谈之间,她对师门颇为敬畏,但又讳莫如深。我们也探听不到详细的讯息。” 三人谈的投入,全然不察隔墙有耳。 子时,月影迷离,竹叶沙沙,登封玉琼楼的天字乙号房内,蒋术奇、孟松承先后归来与卫天雪、孟松雨、谢无双围坐一堂。 “表演不错?”孟松承一进门便见孟松雨坐在谢无双的身边哈欠连天,不由问道。 困乏的热泪在孟松雨眼中打转,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挺好。” 谢无双打趣道:“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高台看,把眼睛搞得又酸又痛,为了醒神还喝了两杯小酒。” “发现什么没有?” 孟松雨嘟着嘴撒娇耍赖,“人美、服美、舞美,不虚此行。” “不如回房休息?” “不行!我必须参与全程的调查,这是我身为孟家儿女的使命!好歹我也是天之娇女……”她咚咚两声拍了拍胸脯,酒意微醺。 “她说起胡话来真是可爱,还是由我来照顾她吧,你放心。”这位孟大小姐不离开,怕是一刻也谈不了正事了,所以谢无双主动帮孟松承解围。 “双儿,你累不累?” 谢无双莞尔一笑,“不累。” “早些休息,有事喊我。” “好。”谢无双笑如圣莲。 “那我们开始讨论。蒋兄,你先请。” 蒋术奇先分享了外沿的所获,“高伯帆是白千玉的熟客,为了捧场常常一掷千金。黑鹳余部四处逃窜,加入乌头帮,也是白千玉从中调解,顺便促成了乌头帮与美人廊的合作。可谓是一石二鸟。” “白千玉为什么要杀云姑娘?”较其他讯息,孟松承更关心最关键的问题。 “因为她精通解毒之法,又我们混在一起,是最先要解决的祸患。” “薛荻?” “嗯,非常有可能。” 木质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有人迈着悠闲的步伐,缓缓靠近。蒋术奇眉眼带笑,是漠光回来了。 云漠光见到三人容色微凉,表情戏谑,“看来想杀我的人不止一个。今晚跟踪我到闻空福祉的人……”云漠光放慢语速,看向某两人的反应,“少说有五个呢,何止美人廊想要杀我呀。” 卫天雪垂下头又抬起,找到一个壳子套住慌乱的自己,平静道:“先坐。”没错,跟踪云漠光的人有她派去的。 蒋术奇站起身将她迎进来,“有没有受伤?” “没有交手。” 孟松承意味深长道:“也许云姑娘确实挡了别人的路。” “所以我也挡了孟公子的路吗?”两人的目光如同铰链一般裹在一起,感受到彼此的侵略。 云漠光不由深想:既然孟松承暗中派人跟踪自己,说明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与柳白樱的关系,那么他是决计不可能放弃自己这个诱饵了。 孟松承道:“没有,我始终尊重你,希望彼此能合作愉快。” 云漠光似笑非笑地浅笑回应。 孟松承心生一计,猜出云漠光所猜到的事情,继续道:“言归正传。我跟踪棠梨棠楠意外得知了柳姑娘的姓名,柳白樱,抚州人,空降掌管闻空福祉,会是巧合吗?” 云漠光瞳孔微微一抖,像是空中抛出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心,一击生涟漪。 “跟闻空山庄有关?”蒋术奇已经开始担心漠光的处境。 “仅仅依靠这些,有七成把握。美人廊的舞姬每年更新一次排位,平日里她们最关心三件事。一、利用美色,拉拢更多的江湖人士为自己所用。二、完成刺杀任务,替坊主解决最想除掉的人。三、争夺花魁之位,为每一次行动积累财富。排名第一的人,便无须留在美人廊以色侍人了。” “好复杂的人心。”卫天雪叹道。 孟松承继续道:“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柳白樱与厨师团的白晓樱两人名字多有相像,极有可能是一个人。” “孟大哥,你怀疑她才是杀害谢老夫人的真凶?”卫天雪再问。 孟松承隐藏了厨师团下落的事实,剖析道:“柳白樱空降到闻空福祉,说明她与薛荻原本不相识。薛荻潜伏暗处多年,必定为人相当谨慎,不会轻信他人。柳白樱短时间便可以取得她的信任,怎样做到的呢?” “杀害谢老夫人,为闻空山庄报仇,肯定会引起薛荻的注意。”卫天雪认真地在思考。 “这么考虑没错,但感觉还差一点意思。”孟松承给出提示。 一旁的蒋术奇已经静默许久,每当推论向事实迈进一步,他都会观察漠光的表情。那些提前让他知情的部分,即将悉数被孟松承知晓。而那些藏在心间的延伸猜测,他担心恰恰是漠光的忌讳。 “我查出,闻空山庄的管家姓柳,这么看来,柳白樱极有可能就是他的女儿。”孟松承下意识看向云漠光,捕捉着她面颊上每一处的细微表情。红艳的嘴唇轻轻抿紧、微垂的羽睫不规律的颤动。 云漠光猛然抬眼,锋芒毕露地问道,“如果柳白樱真的是柳望之女,与薛郢毫无血缘关系,那她向谢老夫人复仇有什么问题呢?相较而言,难道不是谢老夫人斩草除根的做法更加残忍?” 映在窗纸上的一抹倩影闻言抖了抖,谢无双偶然经过正好听到这个掷地有声的质问。她满腹忧心,柳白樱的身份就像一根针刺破了谢濮院的向善向美,像一根鱼骨横亘在喉咙之间,毫无推门而入的勇气。 “那又如何?”孟松承一脸不屑,“天与地泾渭分明、万丈之别,人间便是天地之间的混沌所在。立场不同,对错不同,所以分清敌我最为关键。柳白樱选择做我们的敌人,那我们同她便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容不下原谅这个字眼。” “打着正义旗帜的狡辩真是令人眼界大开。” “彼此彼此,云姑娘身在曹营心在汉,更是卧薪尝胆。” 蒋术奇适时制止,“孟兄,此话言重了。漠光与十八年前的旧事无关联,更能客观看待前因后果,有此一问,实属正常。若有冒犯,一概由我承担。” “我实在没有蒋兄此等的胸襟。” “那是,毕竟十八年前的旧事与梧桐谷也并无关联。”蒋术奇清晰的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蒋术奇向来是高人雅致、态度温和,甚少与人为难,更别说态度坚决强硬若此,较孟松承的霸道,他是刚韧有余。 蒋术奇的反常另卫天雪喉头苦涩,只觉得那弯倒映在湖心的月亮忽然就无影无踪了。 夜色浓郁,星光暗沉。 远远瞧见安宁静谧的卫苑,卫天雪勒马缓停,翻身而下,身心俱疲地将头贴在马脖颈上。 “天雪。” 卫天雪猛然回头,见父亲披着薄衫背手伫立在门前,“爹,这么晚了您还没歇息。” “来,为父有话同你讲。”卫照知向她招招手。 卫天雪将坐骑交给马夫,与卫照知并肩而行进入观止斋。卫天雪隐隐猜出父亲要讲的话,心里惴惴不安,生怕父亲要将最后的希望掐断。她正想着,卫照知递过来一杯茶,“尝尝,信阳毛尖。” 卫天雪双手接过,捧在手心,感受到茶盏的质朴有力的温度,“是穆家舅舅去信阳带回来的?” “是啊,花了一个月从信阳折返一个来回,为的就是取回卫苑遗失的这把弓。”卫照知手里的弓扎实遒劲,布满沧桑岁月的痕迹。 “这是……后羿弓?” “嗯,是你母亲的陪嫁。” “倒是辛苦穆家舅舅了。” “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的。” 卫照知轻问,“天雪,你可知道你的陪嫁是什么?” “刀枪剑戟、字卷书画、金银财宝?” 卫照知讳莫如深地笑笑,“是比这更珍贵的东西。” 卫天雪头有点懵,“那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今日孟庄主特地派亲信前来,约定一个月后下聘礼。” 卫天雪眼眶红红,央求道:“我与孟松承之间是没有感情的,父亲,您知道吗?” “天雪,不要让目光紧紧盯着现在没有的东西,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去想一想会拥有什么。感情的亲疏可以交给时间,心急不来,缺点向来会钻浮躁的空子。” “可谢姐姐怎么办?” “谢璞院极度重视尊严和名誉,她会知难而退的。” 第三十一章 天接云涛连晓雾(上) 叠嶂摩空于色寒,人随飞鸟入云端,说的正是天山。天山北麓、东麓常年冰雪所聚、春夏不解。哪怕是在六月,博格达峰自山顶到山腰也包裹着稀薄的幼雪,一道道雪印子沿着葱绿的山脊勾勒出来。周山连绵不尽,风景实同仙境一般。 一辆马车停在山脚下,先是下来一位中年男子,气宇轩昂,紧跟着一个少女掀开帘子跳出来,一抹鲜亮的鹅冠红色身影出现在云杉绿满目的森林里,像一颗结在树上的美妙果实。 一阵钟声撞击在群山之间,穿梭于丛林之外,淡然悠远。 中年男子望着前方,释然出神,只见腾起的云团都聚集在峰顶之上,全身上下一阵通透,气势雄浑,“天地之境!”说的正是党项语。 不知何时,山口处闪现一位鹤发童颜的仙人,看着如初生朝霞一般的外孙女,平日严肃的面容上浮现罕见的慈祥,“漠光,过来!”这个外孙女从出生便没了母亲,恰逢战事与她三年未见,云九重心疼得紧。 云漠光咧开了笑颜,“外公!”来了天山,她就姓云。 中年男子性格爽朗,给老者郑重地行了礼,“岳父大人,枫儿暑期就交由您照顾了!三个月后秋事一歇,我再派人接她回去。” 无极门位于两山相接之处,楼阁镶嵌,亭台桥廊,绵延百里。众多宫殿之中,最高的那座是云九重的无极宫,它的飞檐仿佛悬在湛蓝的天颠,犹如展翅翱翔的青鸟;它的木梯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像是结弦缠绕的链蛇,神秘壮观。 无极门的地界处立着一座石碑,上面刻着十六个字,是无极门的门训——“星星之火,生生不息,两仪四象,天地无极。” 云漠光每次来到这里,都会虔诚地站在碑前默默诵读,仿佛她的灵魂就附在上面。 无极门隐于雪山,本是云九重千挑万选的避世精研武学之地,因他座下四大弟子的武学修为高如谪仙,成为无数习武之人的惊鸿一瞥,吸引辽国、西夏、回鹘、吐蕃的江湖人纷纷前往。云九重由此破例允许四大弟子收徒,但是要求极为严苛。首要条件便是有一颗向死而生的心态,不惧极寒温度,不惧骇人天险。 云漠光是云九重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他用另一种严格的方式来表达自身对她的宠爱。 八岁的云漠光被云九重亲自送到教场,半截高的小人儿衣衫华贵、气质出尘,立即将弟子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她倾城绝色的面孔倔强冷艳,像是玫瑰杆茎上生出的雪莲。尽管如此,并非所有弟子都欢迎她的加入,唯有薛檀枞、柳白樱不一样,他们受过她的恩惠。 巴音布鲁克草原,四周雪山环抱,草原地势平坦,开都河幽长蜿蜒,天鹅湖优美清澈,水草丰盛,牧民就在这片土地上饲养成群结队的羊群。可最近半年间,一群成群结队的天山灰狼将七成羊羔咬死,断了牧民过冬的后路。 无极门四大弟子玄鹫宫宫主拓跋凛、紫誊宫宫主傅相居、磐非宫宫主李青山、无量宫宫主易莲升达成一致,将此用作试金刀,把门下十岁至十四岁的十二个弟子编成两队,由天资聪颖、骨骼惊奇的薛檀枞、萧泊舟各领一队,派他们去寻找灰狼的巢穴。 萧泊舟是辽国贵族,云漠光与他势如水火,便加入了薛檀枞、柳白樱、都罗融、伯坤、勒喜、细封夏戈的小团体。 狼群昼伏夜出,天还没亮他们七人便在草原上细细寻找着灰狼的踪迹,根据猎物的血迹、狼足的脚印,判断狼群来时的路。七人不惜在广漠无垠的大草原上连追五日,终于找对狼穴,潜伏在山脊裂隙里,静候狼群归巢。 “既然找对了地方,我们就应该回去禀告师父。” “夏戈,你真胆小,什么都想靠师父。” “拜托,伯坤,灰狼那么凶猛,体型比两个成年人都高大,七八成群,我们怎么可能抵挡得了?” “早知道就应该让你去萧泊舟那组,省得扯我们后脚。” “嘘——有脚步声。”柳白樱出言提醒。 “我们身上的气味太重了,恐怕狼群一来便会露出马脚。”薛檀枞隐约担心。 柳白樱闻闻身上的味道,汗味与草木味混为一体,“幸好趴在下风口,不然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你说,换做萧泊舟会不会到此收手?” “那小子,绝对不会撤退。”薛檀枞一笑自带七分邪气,“你还有多少梅花钉?”他们被安排的实在匆忙,来不及备足物资。 柳白樱摸出十枚梅花钉,“就这些了。”梅花钉泛着幽蓝色泽,显然淬了毒。 “记得瞄准狼的眼睛。”薛檀枞从怀里摸出一包截木针,“我这还有。” “这是多少?” “五十根吧。” “这么多,你是早就知道内情?” “一早便见到萧泊舟与云漠光两位小祖宗吵架,猜到的。” “要是真到了场面无法控制的时候,檀枞,你一定要全力保护云漠光,争取门主的嘉奖。” 薛檀枞面色收紧,显然不喜欢这个建议,“我知道。” 云漠光和勒喜趴在队尾后面的山坡上。 勒喜比划着用手语告诉她,“对不起呀,拖累你了。”她是个哑巴。 “没关系。我来保护你。” 勒喜读得懂唇语,浅浅一笑,比划道:“你在,我就不怕,我们互相保护。” 两位女孩拉紧了手。 天边一轮明月,他们悉数在寒风中。 云漠光将头上、身上的坠饰悉数摘下来,这样不会被风吹出声响。又或者……这些小小的银片可以作为攻击的武器,银片很薄,再磨一磨会更加锋利。 远处传来一声头狼的嚎叫,几人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群狼在洞口前放缓了脚步,将叼回的羊羔悉数扔进洞里,风中满是活物的鲜腥味道。暗夜里,六双狼眼冒着夺目的绿光,两排牙齿相互摩擦掷地有声,彰显着猎人的威猛。 它们刚刚损失了两名伙伴,突然头狼悲嚎一声,群狼呼啸跟随,回荡在整个山谷中。头狼敏锐非常,鼻尖抖动,察觉出领地里飘散着其他动物的气味,渐渐将目光锁定在不远的山坳处,将身躯放低,匍匐前进,群狼继而跟随。 “竟然有六只这么多。”饶是柳白樱看到这些体型庞大的灰狼都有些慌。 “白樱,分散狼群的注意力。”薛檀枞射出了两支截木针,精准地射中了一匹狼的眼睛。这匹狼发出阵阵哀嚎,其他五匹狼愤怒地变更队形,极速围了上来。 狼的夜间视力非常出色,薛檀枞飞速移动到下一个位置,与柳白樱相隔五六米远,给她留出偷袭的空间。柳白樱在侧面迅速打出两根截木针,提高警惕的狼群成功闪避,眼看五匹狼冲着薛檀枞扑上去。柳白樱迅速打出十六根截木针,但是狼速度太快,而她手速和劲道有限,勉强射中十根又皆非要害,还暴露自己的位置。 薛檀枞匆忙将她推开,仍是以一己之力应付狼群。 柳白樱爬上更高的位置,预先判断狼群的动向,鼓起勇气再次打出三十二枚截木针。调整了策略的柳白樱射中了三匹狼,仍不是要害,但有些订在狼的关节上,困住了他们的手脚。还有十枚梅花钉,柳白樱不愿意再用,万一薛檀枞与狼搏斗遇到危险,这十枚淬了剧毒,要悉数留给他。 除头狼外,群狼行动受困,都罗融、伯坤和夏戈冲上去,一人应付一匹,将三匹狼从薛檀枞身边引开,减轻他的负担。他们持兵刃勇敢搏斗,仿佛刚才的胆小仅仅是一个玩笑。 “切勿硬碰硬。”薛檀枞无疑是众人之中动作最敏捷、响应最快速、意识最警觉的孩子,他年纪轻轻武学超凡,游刃有余地应付着群狼间,跳来跃去,分毫未伤。面对狼群的攻击,他瞄准每一个机会进行攻击,选择在最后一刻跳开,然后迅速给上一剑。 胜利在望时,有三匹饥饿难耐的瘦狼闻声赶至,准备捡同类的剩餐,悄然绕到了云漠光和勒喜背后。 勒喜大惊失色,云漠光忙推开她,勇敢地挡在身前。 每当狼扑来时,她便翻腾至半空,将全身韧力凝成一掌击在狼的后脊上,顺势将圆片藏在手掌里嵌入它的皮肉。抑或是她从狼腹下横扫钻出,将圆片趁势打入它腹部。三匹狼抖抖毛发,不再贸然上前,把目标转换成体型瘦小的勒喜。 果然,勒喜的衣裙下摆被调换目标的狼群咬下来几片,勒喜仓皇失措地险中逃脱。云漠光连忙飞奔上前,再次赶到她身边,在空中横扫双腿踢开狼首,将獠牙下的勒喜拉了出来。云漠光下定决心要保护勒喜,立志绝不让恶狼绕过自己,于是像母鸡一样张开双臂,等待着下一刻的生死较量。 勒喜注意到云漠光的脚有些僵硬,用手语比划,“你的脚受伤了?” 云漠光面露难色,右脚崴伤,“薛檀枞说的对,确实自不量力。” 勒喜被云漠光的承诺和执念打动,双眼湿润,表情坚毅,比划道:“不能再让你受伤了。”勒喜战胜了胆怯,主动与狼开展搏斗,充满了勇气和斗志。 有了勒喜的辅助,云漠光又在一匹狼脖颈、腹部纷纷打入圆片,意外发现这是只怀孕的母狼。嵌入皮肉的痛苦、对腹中幼崽的担忧令母狼加速急躁。母狼一声嚎叫,头狼响应,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朝云漠光奔驰而来,丝毫没有给云漠光反应的时间。她本就被三匹狼围困在中央,若是再来一匹头狼,根本招架不住。 时间紧迫,云漠光望着扑上来的群狼不敢眨眼,危急关头,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先帮勒喜逃出围城。她揽过勒喜的腰间,朝着柳白樱的方向,猛力将她顺势推出了狼圈。看到柳白樱稳稳地接过,她瞧见群狼张开了血盆大口,吓得闭上了眼睛。 然而,意料中的伤害却没有发生。 头狼一撤,柳白樱择准时机,在半空错身将留好的梅.花镖传送给薛檀枞,薛檀枞便以最快速度击中两匹灰狼的前腿关节和眼睛,向着头狼奔跑的方向追赶。 这批头狼是草原上狼族的王者,在方才的斗争中周身毫无伤痕。他动作迅猛、心思狡黠,从不以匹夫之勇取胜。但母狼的一声嚎叫,牵引住了它的心弦,母狼的受伤令它无比紧张。 瞄准伤害母狼的始作俑者,它露出骇人的獠牙,要将云漠光置之死地。 薛檀枞从侧面骑上狼背,扼住它的脖子大力一扭,令它偏了方向。头狼在草地上顺势一滚,将薛檀枞狠命甩了下来。它绿油油的目光想要吃人一般,盯住了眼前这个少年。 薛檀枞的眼眸焕发着猎豹一般的神采。 头狼与他相向而行,狼灵活机敏,跑着跑着便跳跃起来,薛檀枞迅速调整身位,对着头狼的脖颈击出雄浑一掌。头狼耳侧轰鸣一阵,抖了抖皮毛,向前的脚步颇为犹豫。 彼时,三匹受伤的狼失去了视觉和行动力,呜呼一生,被伯坤、都罗融、夏戈顺势解决。 头狼仰天长啸,狼群听获号令,如潮水般退去。而遗留的三具尸体,很快也会成为别人的猎物。 眼见狼群放弃领地撤离,云漠光和勒喜兴奋地抱在一起,柳白樱走过来,“瞧你们这得意的样子,明明一匹都没能对付。” 云漠光不理会她,“劫后重生的快乐不亚于失而复得,柳姐姐不开心吗?” 十二岁的柳白樱早已不像孩童那么容易满足,淡淡地道:“始终遗憾,没那么高兴吧。” 云漠光笑靥如花,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何必拘泥于一时成败呢?再说了,我们不是来消灭灰狼这个种群的,狼吃羊本是自然规律。只要牧民的羊群能够多保留下来一半,就算是愿望达成了呀。” “要是输给萧泊舟,拜托你去跟门主解释。”柳白樱冷冷地道。 “萧泊舟自幼锦衣玉食,哪里能将性命豁得出去。”言外之意,云漠光认为他赢不了。 薛檀枞面色冷峻,眸若星辰,拍了拍柳白樱的肩膀,道:“没关系。胜负本来也没那么重要。” 勒喜比划道:“漠光的脚为了救我不小心崴伤了,不适合走路,都罗,你愿不愿意背上她?”都罗融是这里面身形最强壮的。 都罗融手捂着肩膀,点头道:“没问题。”刚才他与狼搏斗时,肩膀大面积挫伤,本应修养。只是他性情憨厚,从不拒绝同伴的要求。 薛檀枞心细注意到这点,面无表情道:“都罗受伤不轻,我来背她回去。” 一路上,她趴在薛檀枞宽宽的背上,在心底不断勾勒他稚嫩又坚毅的侧脸,头埋在他的脖颈间,想将他胸口的那颗心偷过来。 第三十二章 天接云涛连晓雾(下) 此后的三四年很是不巧,每回云漠光来到天山,薛檀枞和柳白樱似乎都在外面。薛檀枞、萧泊舟、弥苍、都罗融分为师从李青山、易莲升、傅相居、拓跋凛,成长为无极门最出色的年轻一代,远远地将其他人甩在了后面。 云漠光天资聪颖、骨骼清奇,比她的母亲更为突出,被云九重视若珍宝,一直放在身边。所以,云漠光住在最高处的无极宫里,日日独自按照计划在规定时间里习汉话、写汉字、练内功。一年里八个月在黑水城热情恣肆,四个月在天山孤独冷清,一旦适应两种环境,就仿佛拥有了两种性格。 可她到底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保留着少女的悸动和纯真。 云九重注意到,每逢歇息的间隙,她都会快步趴到窗棂上,喜欢观看众多同龄弟子在山腰的练功场里嬉戏打闹。尽管小的像群蚂蚁,但她每次都数的很认真,数薛檀枞有没有回来。 可李青山的弟子薛檀枞向来特立独行,不喜生人,唯与青梅竹马柳白樱出双入对。云九重到底是过来人,明白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年少时,外人是难以突破的。 但云漠光一个人在这里未免孤单了些。从不出面干预的云九重,把外出的弟子一并召了回来。 七日后,云九重集结众人,宣布了一件事,“闭关期间,老夫琢磨出一套内功心法,不知传授推广的效果如何,故要在三代弟子中挑出两位试练看看,你们四人有没有想推荐的人呐?”他和眉善目问向四大弟子。 拓跋凛、傅相居、李青山、易莲升一脸苦笑,师父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拓跋凛小声建议道:“师父,论武学天资,不如让李青山的徒弟薛檀枞试试。” 李青山心思细腻考虑颇周,“师父,檀枞根基尚浅,不如让根基扎实的萧泊舟试试。” 云九重沉了沉气,“这分明是件好事,怎么你们人到中年胸襟越来越狭隘。莲升,相居,你们有什么建议?” 易莲升倒是随性洒脱,“泊舟可以,不过要是这小子练得走火入魔,麻烦师父再给救回来。” 傅相居对易师弟一脸嫌弃,“回禀师父,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无极门一向开明,索性殿选,遵从自愿,您看可好?若是挑中的弟子能够获您一招半式的点拨,想必会是件幸事。” 云九重点头应允,“也好也好。” 小道消息传的飞快,当夜柳白樱连忙抓住薛檀枞,“檀枞,听到了没有?你一定要去。” “你想我去?”薛檀枞不苟言笑。 柳白樱点点头,鼓动道:“当然要去。得门主点拨一招半式,好过你苦思冥想一整年,将来复仇雪恨必不在话下。” 薛檀枞抬头看看直入云霄的无极宫,想到云漠光就在那里,内心异常抵触,“我不想去。” 柳白樱委屈可怜地问,“为什么?天大的机会摆在眼前,你不想和我一起为父母报仇了吗?” “白樱——复仇不是——” “你要是不去,我就不理你了。”柳白樱背过身去。 “白樱——” “你知不知道每天做梦我都会看到我们的亲人站在闻空山庄门口,血淋淋地等我们回去。薛夫人、父亲、母亲、未出生的弟弟望眼欲穿地等到化为焦炭……” 薛檀枞无奈退让,“白樱,殿选之日,门主问起,我会答应的。”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柳白樱破涕而笑。 第三十三章 苍鹰画作殊(上) 艳阳高照,天碧万顷,白日的江宁城呈现出盛世的繁荣,清澈惬意的河道,节次鳞比的店铺,高大威严的马车,香气四溢的软轿,比肩接踵的商客,持鞭赶牛的农夫,挑担叫卖的老翁,意气风发的书生,无一不在述说着它的丰饶富庶。 孟松雨走在最前头,时不时转身催促,“快点快点!再不快些就被挑光了!”一早心血来潮想给慕容行云写封信,倾诉她来江宁遇到的种种危险,并告知花魁节开幕盛况。不料刚研墨便将砚台打翻,墨汁悉数倾倒在裙摆上,瞬间坏了心情。左翻右翻,越发觉得带来的衫裙入不得眼睛,便要前往云锦制衣局购置新衣。 孟松承作为她的钱袋,“不用着急,哪件衣服都一样。” 孟松雨嫌弃的表情,“哥哥,你一个男子懂什么嘛。”猛然间看到坠在队尾的云漠光,竟换了一身钴蓝色的秀致猎装,衬得她眉目英婉,气质华贵,光彩逼人,连忙凑近打量,袖口和领间的刺绣花纹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是什么纹样,倒也稀奇。” 谢无双默默走进打量,“花瓣雪白轻盈,花蕊嫩黄坚挺,迎风而展,莫非这就是雪莲花?” “是雪莲花和鹰羽。” “这一定花了不少银子吧?”孟松雨皱起眉头。 云漠光莞尔一笑,“确实。”可她饱含笑意的眼尾挂着一丝疑虑。 登封楼掌柜一早便敲响了她的房门,奉上云锦制衣局递上的礼物。送礼之人虽未留下只言片语,但雪莲花和鹰羽的纹样表意如此明显,暗示着她的身份,令她对云锦制衣局充满警惕。她穿上这套猎装,接受此邀约,欲一探究竟,没想到出门没几步便碰上孟松雨。 “平时你穿红着绿,艳俗不堪,没想到穿上这身装扮倒有几分江南韵致。” “艳俗?”云漠光正经重复了完两个字,下一刻便笑出声来,“孟小姐真是刷新了我对自己的认知。” “你、你、你可别笑,花枝乱颤个什么劲儿。” “要你管。”云漠光下巴一抬,便提上步速,走到最前面。 “依我看,她们俩真有可能成为朋友。”谢无双莞尔一笑,在孟松承身旁轻声道。 “难。” 此刻,蒋术奇的神情颇为复杂,目光里是内敛深沉,眉头上是顾虑重重,眉尾畔是舒展信赖,嘴角边是欣赏爱慕,五味杂陈。漠光一直有意隐藏自身的来历,行为处事刻意低调,怎么会将雪莲和鹰羽的图纹穿在身上?今日之所以区别往日形容,除非……是要在云锦制衣局与陌生人会面! “云锦制衣局,就是这里。”云漠光抬头盯着牌匾,念出这几个字。 云锦制衣局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织造成衣坊,以华贵细腻的绸缎、栩栩如生的刺绣、别出心裁的花纹、细腻上乘的针脚闻名。堂铺内果真是热闹非凡,目之所至是流光溢彩、五颜六色的布匹,挤满了姹紫嫣红、莺莺燕燕的女眷。 与孟松雨快速参与到抢购热潮中不同,蒋术奇注意到漠光反而更对堂内的每一个人感兴趣。她的目光跳跃敏捷,迅速筛选着每一幅面孔,不论是男人或女人。 “女为悦已者容,是不是慕容公子快要到了?”谢无双揶揄道。 “以他的医术,怎么可能在江陵停留太久?”孟松雨对慕容行云的医术甚是放心。 “你又掉以轻心了不是!江陵可是照曦的家。” “你们一个个真是奇怪,她沈照曦是有三头六臂吗?都那么抬举她。” “实在是慕容家誉满天下,而慕容行云的挑剔又人尽皆知,可偏偏他就收了照曦一个女徒弟。” “那还不是因为沈家势大,赶明儿我也去拜师,看谁敢不收。” 孟松承见蒋术奇今日一言不发,递了他一盏茶。蒋术奇颔首接过,与孟松承一道前往茶室品茗休憩。进入茶室,周遭瞬息安静些许,满屋浓郁的茶香夹杂着特有的香味和苦味,肆意铺来。 没有什么事逃得过孟松承精明的眼睛,云漠光的异样、蒋术奇的担忧悉数落在他眼中。他先是随口寒暄道:“上个月,梧桐谷从闽南进了一批上等珍珠,手笔不小。” “闽南虽是阮氏的天下,却是孟氏的后花园,什么都瞒不住你。” “袁家家道中落,梧桐谷此举是想令袁家起死回生?” “孟兄多虑了,梧桐谷无意参与江湖争斗,不过是以德报德。袁家手艺精良,世代培珠,产量逐渐下滑,实在是仇家暗中破坏所引起。一家独大实非明智之举,切莫养虎为患,孟兄以为呢?”阮家有了乾元山庄这棵大树依靠,四处破坏育珠蚌,做低闽南一方的珍珠价格,逼得对手纷纷破产,为的便是垄断珍珠的生意。 袁家苦苦支撑、求助无门,最终一封信送进梧桐谷请求援助。蒋术奇最早的药方以珍珠作为药引,袁家前后出了不少力,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拒绝。 “丛林法则,弱肉强食,蒋兄救得了下一时救不了一世。” “梧桐谷还了袁家的情,才好两不相欠。毕竟江湖上还没有人愿与乾元山庄作对。”蒋术奇是在赌,赌袁家气数未尽,赌乾元山庄无法在江南一手遮天。 孟松承笑笑,蒋术奇这么做自有他的考虑,梧桐谷若想独善其身,乾元山庄、卫苑、谢璞院三足鼎立好过一家独大。 “梧桐谷置身事外,看似自由自在,实则固步自封,谁都得罪不得。” “孟兄,关于家族我们各自有彼此的理解,不可强求。” “抱歉,是我僭越了。” “和而不同。” 孟松承话锋一转,“昨晚云漠光造访闻空福祉,在里面足足耗了一个时辰。蒋兄,你怎么看?” 蒋术奇不以为意,“许是对珍奇药草着了迷,忘了时间。她做起事情来是这样。”嘴上应承着孟松承的猜测,内心想着漠光见到了柳白樱。 “是你派人跟踪她?”蒋术奇问道。 “她对于我们始终是个隐患,只有你身在局中看不出来。” “孟兄调查的目的是什么?” “找出柳白樱杀害郭庄主嫁祸给她,但她依然选择包庇柳白樱的原因。” “原来你更在意这个。” “这才是根源,不是吗?” 蒋术奇内心传来一道无声的拷问,默默道:“是啊,单是同门,值得如此吗?”他又想到那个令他感受到威胁的名字。 “这排布匹都是本季的新供吧?”谢无双的眼光准得很。 “还是谢三小姐眼光毒。”一位风韵少妇从后院穿堂而来,正是彭夫人。彭夫人是云锦制衣局的新任老板娘,如同猎人一般用目光锁定了谢无双。江南第一美女实在是个白梨花般清雅有致的妙人儿,令人过目难忘。 “彭夫人。”谢无双为人圆滑,给彭祁氏留足了颜面。 “有事谢三小姐尽管吩咐。”彭祁氏微微作揖,向她示好礼尚往来。 孟松雨瞧上了几匹价格不菲的布,细数了数钱袋里的银两,便抱着布匹前来孟松承这里讨要银票。 “云锦制衣局的老板娘该是四十上下的年纪,何时如此年轻?”孟松承察觉有疑,此女看上去最多二十六七。 孟松雨凑上来解释,“这是小姨太,年初刚刚上位成夫人。” 孟松承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大夫人怎么没的?” “嗯……听说是心梗不治。”孟松雨小声道。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知道我是八卦传闻无所不知的孟小灵通吗?”孟松雨得意极了。 “真是小看你了。” “倒也不必高看我,只需要借我点银票,好哥哥。” 孟松承假装去摸银票,不料手里空空如也,一贯严肃的他跟妹妹逗趣,“出门太急,忘带了。” 孟松雨倏地撤下了他腰间的玉佩,得意洋洋,“不给,我就把它当了!” “那可是家传的宝贝!”孟松承拿妹妹毫无办法,随即摸出两张银票,“给我!” “哼!” 第三十四章 苍鹰画作殊(下) 彭祁氏在堂内兜兜转转,终于瞧见了钴蓝猎装的主人。她快步向前,令云漠光探索的脚步停了下来。 云漠光的眼神停留在彭祁氏的脸上,在对方的眼神中读出讯息。是她? 蒋术奇通晓生意人看菜下碟,正欲上前解围,却看到彭祁氏将云漠光引到一旁清净的角落,攀谈起来。 “这套猎装,云小姐可还喜欢?” “你知道我的名字。” “额济纳的月光,是每个西夏臣民都听闻的故事。”彭祁氏目光灼灼,似生向往。 “姐姐怎么称呼?” 见蒋术奇靠近,彭祁氏一改笑颜,“云小姐随我去试试这套衣裙,保证情人见了会喜欢。” “好。”云漠光也察觉到蒋术奇的注视,竟来不及瞧套裙一眼,便随彭祁氏去了试衣间。从试衣间绕到后院,又藏到厢房内说话。 彭祁氏单膝跪地行礼,“大小姐,属下祁桑,夫人特地派我潜入中原,寻找您的踪迹。” “什么夫人,我不懂。” “不知大小姐是否认得这块令牌?”祁桑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正面刻着伯宁家族的鹰图腾,背面是卫慕家族的云豹图腾。 有幸拥有这块令牌的,除了卫慕伯孜再无第二人。 “孜姨知道我没死?”云漠光想到亲人暗自神伤,眼眶不自觉地变得湿润。她是有多久没见到爹爹、孜姨和萱儿了啊!认真一算,足足有二十六个月。 “夫人命属下认真检查了的山崖下的尸身,面目毁坏程度远大于身躯,像是有意为之。夫人知道将军爱女心切,便下令将西夏翻了个遍,遍寻无果,才派属下入宋境来寻。实话说,寻找小姐无异于大海捞针,直到云漠光这个名字引起了属下的注意。大小姐,愿意随属下回去吗?” “萱儿怎么样了?” “二小姐许给了梁府,府中上下无不欢庆。将军只盼喜上加喜,希望大小姐也可以在场见证。” “成亲的日子在哪天?” “今年的腊月初十。” “我记住了。” “听说大小姐常驻杭州,下脚之地简陋窄小,属下愿进绵薄之力,帮大小姐找一处更舒适的庭院。” “不必,我归家在即,不必破费了,免得惹人注意。今后你我不要过多联系,免得身份暴露。” “遵命。大小姐身上的这身猎装可还喜欢?” “喜欢。” “是夫人托我带来的礼物。还有手上这套,是二小姐托我带的礼物。” 芍药耕红的外衫搭配近月光白的石蕊红内裙,散发着幽微的雪莲花香,同时还散发着淡淡的青草味道。云漠光捧起来细嗅,是故乡原野的清新味道,也是她梦中千回百转才能闻到的沁人香气。 云漠光感受到来自家人的温暖,内心涌起万千说不出的感动,仿佛深山老林里的灌木骤然感受到太阳的照耀,“这个颜色……” “是二小姐希望您入乡随俗,她给属下讲了变色龙的故事,听说江南的女子似水柔情,大小姐越是相似就越安全。” “她长大了,可还是喜欢胡闹。”云漠光语调温柔,欣慰不已,萱儿应该是走出阴影了吧…… “快,穿上试试。” “好。” 云漠光换好衣服站在祁桑面前,惊艳到令祁桑失言,仿佛飞泉与云雾相连,奔腾而出、飞泻直下。怪不得没藏岐见过她之后,便执意要娶她为妻了!如果将谢无双和云漠光比作一幅画,谢无双意境悠远,而云漠光浓墨重彩。 怪不得会招表小姐卫慕莘妒忌。 当真要下手吗? 祁桑静了静心神,“大小姐果真是倾城之貌,再戴上这只珍珠发饰,更具画龙点睛之效。”说罢将珍珠发带系在云漠光额前。珍珠珠光衬得云漠光脸蛋如花蕊般温柔,粉裙的柔和恰巧中和了她的清冷。 “在镜子看到自己的瞬间,还以为回到了闺房。祁桑姐姐,谢谢你,让我能够重温往日的美好。”幸福的过往仿佛一剂良药,给予她莫大的力量。 就这样,云漠光褪去了冷冽,暖烘烘般站在众人面前。 蒋术奇一时反应不及,在与她视线相触的瞬间,心头恍然奔出一头小鹿,全身像柴一般烧了起来。 孟松承绷了绷嘴角,意味深长地将眼睛眯起来,隐藏住瞳孔内的锋芒。这般双瞳剪水、皎若朝霞的云漠光他不喜欢。 谢无双迎上云漠光,直言道:“生得这般美,怪不得我们的蒋谷主变了心思。” “谢三小姐,过奖。”云漠光显然不喜欢这个论调。 祁桑快步走了上来,递给她一个鼓囊囊的包袱,“云小姐,这是您换下来的那套,我自作主张又塞了两套进去,您一并带走吧。” 云漠光连忙去摸钱袋,没想到蒋术奇先她一步,将一张银票结结实实塞到祁桑手里,“多谢了。” 云漠光拽蒋术奇往门口方向挪了两步,“我有钱。” 蒋术奇喉咙一动,“我想给。” “你为我买单,传出去就会变成——” “梧桐谷谷主钟情女神医?” “……是吧。” 想不到蒋术奇也懂得自嘲的艺术。 “这句话并没有说错。”蒋术奇一脸正经地分析。 “但我愧于接受你的好意,因为我——” 突然,云漠光眸色一变,巷口闪过一个熟悉的黑影,是他! 云漠光将包袱塞给蒋术奇,立即往巷口奔去,巷子里百姓来来往往,哪里找得到熟悉的那个人?划过眼底的那个身影,那张脸,那柄剑,都像是她的思念之下的幻觉。云漠光略微有些沮丧,就算他真的在江宁,也应该在柳白樱身边吧? 突然,街巷内传来一阵喧闹惊呼之声,她顺着声音转身回望,一只刚刚成年的白尾海雕从矮矮的巷子内冲出,伸展开雄健的翅膀击向长空,在碧空欢快翱翔。 戈弩!? 会是它吗?! 云漠光踮起脚尖,只希望看的更真切一些,终于看清楚海雕的脖颈有两根红色的羽毛,那是属于戈弩的独一无二的胎记。云漠光忽然就湿了眼眶,连忙用手指吹出三声连哨,盼望远处的它可以听到,就像幼时那样。白尾海雕似乎听到了召唤,随即转换了飞行的方向,携风俯冲而下。 一旁的人群见巨鸟凶猛飞下,纷纷惊呼,匆忙避开。蒋术奇见云漠光定在原地,不明所以,便飞身上前,想将她带离原地。 “漠光——” 云漠光的脖颈倔强地仰着,往开阔处迈了两步,身躯维持着期盼的姿态,又吹了几声口哨,“戈弩!” 看到白尾海雕接近地面前缓缓收敛速度,云漠光顺势抬起手臂,稳稳一接,戈弩健壮沉重的身躯就落到了云漠光纤细精瘦的前臂上。爪力如锥,云漠光的兴奋喜悦超越了疼痛。 “戈弩,真的是你,你长大了好多!”云漠光喜极而泣,一行热泪终于淌下来,明知它无法回答又忍不住轻声问它,“是他带你来的吗,告诉我!”截止当前收获的感动像是命运积攒起来的馈赠,令她幸福满溢,可现在她奢求再多一个奇迹! 蒋术奇站在一旁,见她开心,仿佛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欢欣起来。其实放眼江湖,驯兽不足以称之新鲜,但这只白雕集美貌与力量于一身,通身泛着羊脂玉的白腻光泽,不由连连称叹,“漠光,它认得你!” 云漠光心潮澎湃,“术奇,这是我的伙伴,他们来找我了!” 蒋术奇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明媚开怀的笑容,可当她越是激动欢愉,他越是百感交集。刚刚她说的,是他们?刚才她冲出去找的人是谁?他想到睡梦中漠光的呢喃的三个字。 云漠光拉起他的手放在戈弩的身躯上,“你摸摸它。这是我从小养的海雕,再长大,怕是要撑不住它了!” 蒋术奇骨节分明的手划过它的羽毛,似乎这丰盈羽毛的经络下藏着云漠光的脉搏。他不安的问,“也许你的朋友就在附近?” 云漠光的脸颊划过片刻的喜悦,“他一定在。”密密的眼睫遮挡住眸光似水的深情,却逃不过蒋术奇专注的眼睛。 哪里热闹,哪里便少不了孟松雨。孟松雨闻声从楼阁里跑出来,到了跟前又放慢脚步,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云漠光,我可以摸摸它吗?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大鸟。” 白尾海雕扭了扭头,似乎对这个称呼颇有意见。 云漠光忍不住纠正,“它是白尾海雕,什么大鸟。” “我也想养一只。” “别人的东西就没见你不眼红的。” “我就是想要,天生被惯坏了不行嘛。”孟松雨有一种独特的特质,那就是骄纵且可爱。 “云姑娘竟然驯鹰作为宠物,果然是游牧儿女。”语言最锋利的当属孟松承,自始至终的高傲伴随其中。 云漠光毫不客气反击道:“乾元山庄的看门犬也不少,难道也是民族特色吗?”这话一出来,倒是得罪了至少两个人。 孟松雨撇撇嘴,“这大鸟初见是稀奇,看久了也没什么意思。”便要拉着孟松承回去。 孟松承叹了一口气,“云姑娘总是曲解的在下的好意,明明是褒奖和欣赏。” “鬼才信。”云漠光小声嘟囔。 “它这么重,肩头的伤口疼不疼?”蒋术奇询问。 “不疼,可就算是疼也值得了。” 天空中传来几声短笛吹奏的响哨,戈弩闻声躁动,拍了拍翅膀,低声鸣叫两声,仿佛要同云漠光告别。她高涨的兴致骤然垂落,再三摸了摸它的羽毛,轻轻道,“他在叫你,回去吧,我们还能再见的。”随后手臂一扬,把它托向天空。戈弩在空中嗷叫了几声,再空中盘旋片刻,消失在视野。 云漠光怅然若失,“沧海变幻,它有新的主人了。”即便是他,也会不甘。 第三十五章 云胡不喜(上) 一辆马车悄然停在巷口,对准了云锦制衣局的门口。车刚停稳,便有一位褐色猎装少女跳出来,左顾右盼像在寻人。此人衣着低调,面遮棉巾,露出来一双深目。全身上下唯一可见心思的是发间簪着的橘色绒花。 此人步履短捷,绕到云锦制衣局东面,趴住墙头往里看了看。那双深目猛然点亮,便匆忙蹿回车厢,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比划着手语,道:“确实是她!” “勒喜,没想到戈弩是个称职的领路人,竟然真的找到了她!”这也是他收养戈弩的原因! 眼见公子精神振奋,勒喜喜悦不已,比划道:“等晚上,我去把她约出来。” 当晚,巨鼓之声响彻云霄。 三座高台,舞姬依次跳的是从古时传下来的《大武》《象教田》和《巴渝舞》,苦等的西域敦煌舞仍然没有出现。 孟松承秘密召贺然赶至江宁,暗中摸查琉璃美人廊所有的歌舞伎,尽可能将露出冰山一角的暗网梳理清楚。 当然,还是有一件事脱离了他的掌控。 比如,今晚云漠光的缺席。 她竟以心情不佳、旧伤复发、困顿累乏为由,拒绝接受他的邀请。他不明白,云漠光何时也学会用孟松雨的招数,以如此蹩脚的理由耍无赖了?若想帮助柳白樱,就更应该深深的潜伏在他们周边不是吗?幸好蒋术奇还在这里。 孟松承毫不拖泥带水,直入主题,“我们先谈正事。今晚露面的三位舞姬均来自琉璃美人廊。中间高台跳《大武》的是夷姜,被视为白千玉最有力的竞争者。左边跳《象教田》的是陶思,行事低调,舞技中上。跳《巴渝舞》的名叫姚梦舒,是个技艺出众的新人。” “敢与夷姜同台较量,这新人倒是勇气可嘉。”孟松雨赞道,“要知道夷姜有江南小貂蝉之称呢,宾客如江卿,享尽琉璃美人廊坊主的优待。” “但在我的印象里,三年前夷姜因腿摔断修养,最终未登上花魁榜,消失了足足一年,坊主并没有为她破例。”谢无双道。 “之所以不能破例,是因为琉璃美人廊的机制,在调查那里之前,我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一个组织如此的公平公正。琉璃美人廊创立以来,舞姬的数量就是十个,从未改变。每年能够参赛的舞姬经过初选,最终会有十五人入围。按年度对参赛舞姬的技艺进行评分,重新排定次序,入选前十的舞姬可以留在美人廊,后五名便要发配边陲。所以即便像白千玉一样,连续五年夺魁,都不敢就此懈怠。” “哥哥,听你这么说,我倒有些佩服美人廊的坊主了。” “但柳白樱的出现破坏了原本的运作规则。为了平衡内部关系,柳白樱今年一定会参与到花魁节,且最少要进前三甲才能服众。” 谢无双道:“不,女子的心思何其细腻又何其窄小,柳白樱做不到服众。白千玉年年花魁,仍委身声色犬马。相比之下,柳白樱安坐闻空福祉,内部定会有怨言。” 孟松承道:“所以,坊主想出来一套新的刺客规则。完成任务,便能够脱离美人廊,于是内部争斗会越卷越烈。坊主运筹帷幄,依靠内斗便可以管理整个组织。” 谢无双提醒道:“但坊主是薛荻我们还是没有证据。” 蒋术奇道:“闻空福祉的前身是得益药斋,每月都会送药草专供美人廊的舞姬使用。为此,我找到了得益药斋之前的账房管事,他印象中得益药斋大量购买细辛、天仙子、马钱子、天南星等几味毒药。你们瞧,这是他列下的清单。” “可从未听闻美人廊同毒杀扯上过关系。”谢无双疑道。 孟松承道:“无妨,只要调查江南地带近五年内因上述毒药身亡的死者,也许能够发现内在关联,证明薛荻同得益药斋的关系。” 突然,外面喧嚣震天,夷姜提着裙摆登上了高台。她身段丰满,穿着唐风服饰,脖颈处大片白润肌肤露了出来,如仙之凝露,活脱脱打扮成妖妃妲己,半阖的眼睛像狐狸一般,慵懒魅惑,令人垂涎三尺。夷姜边喝着酒,边跳《大武》,舞姿婀娜,摇曳生姿。 再看左侧高台,陶思一身道姑装,清雅飘飖,仿佛冬日里的一枝寒梅。清雅格调无法为她争取足够的关注,气氛越来越冷清,更像是孤芳自赏。 再看右侧高台,姚梦舒的《巴渝舞》单人很难跳出气势,彻底沦为了陪衬。 “还是三足鼎立更好看。”孟松雨难掩失望,叹道,“蒋谷主,云漠光怎么又脱离队伍。” “她在休养,前几天受了些伤。” “但看上去并没有大碍。” 谢无双道,“是她坚强而已,我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会不在乎身上留疤,完美不是每个女人的追求吗?” “完美?这简直是对女人的束缚。”孟松雨反驳道,“人生图的不是完美,而是匆匆一生要活的痛快。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怎能因疤痕这些琐事而侧目?肤浅。” 谢无双听到“肤浅”两字浅浅一笑,并不生气,“今天云姑娘穿上那套新衣裳,与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别无二致,那时我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这两个字,甚至羡慕她没有被这两个字束缚。但男人与女人看法会一致吗?” 蒋术奇道:“女人不在乎,男人也未必在乎。不要低估男人的眼界和心胸。” “看来蒋谷主很中意云大夫嘛。”孟松雨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一抹柔情浮现在蒋术奇澄明的眼睛里,“又何止喜欢而已。” “果然,我早就看出来啦。那蒋谷主要找时机跟她挑明才行。我认为,相比让她自己察觉,直白的方式比较适合她。”孟松雨提醒道。 蒋术奇嗅到她话里的危机,“多谢。” 第三十六章 云胡不喜(中) 傍晚时分,晚霞晕染,一只飞镖飞速穿过窗纸,结实地钉在梁柱上。仔细观察,飞镖的末端点了红漆,镖身上系着一张字条。 红漆,这是……天山的暗器? 云漠光匆忙拔下阅信,信笺上的每个字都一笔一画的书写,略显稚嫩,看得出写信的人用笔吃力,纯属初学。不过好在只有九个字,“今晚亥时码头见——勒喜。” 是勒喜? “勒喜学会写字了?”云漠光惊喜道:“太好了!” 要知道勒喜实在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曾经云漠光提出要教她识书习字,但勒喜不愿耽误她的时间,一直执拗不肯。两年多过去,勒喜也在不断成长,这不得不令人激动,连手中的纸张都隐隐升温。 一瞬间,昔日的好友全都近在迟尺,将云漠光笼罩在巨大的幸福之下。不过,勒喜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难道是戈弩? 亥时,码头。 云漠光站在堤口,凝望远处高台歌舞喧嚣,灯火一片。一艘游船穿过湖心远远驶来,缓缓地停靠在她面前。船一下锚,游船前后的四名黑衣好汉整齐划一向她点头致敬,用的是党项语,“伯宁小姐!”云漠光心领神会,这些都是没藏岐的亲信。 “勒喜?”云漠光试探着喊了一声。 一个褐色猎装少女从乌篷船内冒出来,向她招手。 云漠光雀跃地跳上船,望着巧笑倩兮的深邃眉眼,高兴地笑出眼泪,“勒喜!真的是你!”情不自禁张开双臂将她抱紧。 失而复得,恍如隔世的情谊。 勒喜嘻嘻笑着,眼泪横流,用手比划着,“你果然在这里!戈弩果然是个好军师!” “勒喜,你怎么在这里?” “漠光,我告诉你,你不要生气。自从你离开,我便打定主意跟随在没藏公子身边。这次是没藏公子来中原办事,冥冥之中竟遇到你。我们想过无数个你可能会去的地点,高耸的天山,辽国的草原,中原的峻岭,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你在这里。大隐隐于世,是有句话这么说吧。”勒喜流畅的比划着,在遣词造句方面很是流畅,看得出她的进步神速。 云漠光看到船舱内还有一人朦胧的身影,“我怎么会对你生气啊,你个傻丫头。” “我担心你不高兴。” “你认为我讨厌没藏?我哪有那么小气。”船内的人影随风一动,原来真的是他。 “他就在里面,你要不要见见他?” “来都来了,哪能不见呢。”实则云漠光心虚得很,自两年前的再平常不过的那个事变的夜晚,她再也没有见过没藏岐,对他的愧疚时时刻刻萦绕在她心间,扩散到她的四肢百骸。 勒喜重重的地比划手势,“你对他就是太铁石心肠了!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表面上的玩世不恭只是个幌子!” “勒喜,一切都不能再重来了,对不对?” “只要你肯,遗憾是可以修补的。” “勒喜,我做不到。薛檀枞还在这里,没有离开。”云漠光指了指心房。 勒喜满心满眼的失落,“你真是个固执的傻丫头,何必选择一条行不通的路走下去呢。没藏公子和你才是一对。” 云漠光终于有勇气掀帘而入,乌篷下与没藏岐四目相对,故作镇定地开口寒暄,掩饰自身的紧张和歉疚,“戈弩是你在养?” 看到她的一瞬间,两种情绪挤在没藏歧的胸腔里。活生生的她像是他失败的例证,尽管他的爱重似千钧,但她的爱轻如鸿毛。所以,当听到她恍若无事的发问,他语气刻薄的应答,“怎么,舍不得它?很可惜,它现在是我的了,伯宁枫。” 在没藏歧硬朗深邃的面庞上嵌着一双微红发烫的眼睛,这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云漠光,像是要在她心上烧出一个洞。云漠光承担不起他的注视,目光垂落,身心本能往后撤离,内疚感如藤蔓缠紧喉头,“不,戈弩被你照顾的很好,我没想把它要回来。” “你就是这样,上一秒还珍惜不已,下一秒便可以放弃。”没藏歧眼神一痛、喉头一苦,用党项语微微呵斥道:“伯宁枫,你抬起头看看我,靠我近一些。” 即便没藏歧换了装束,身穿一套玄青宽袍宋服,却毫无宋人半分的风雅,乍看之下仍是熟悉的宽绔霸道。 “没藏岐。”云漠光回应的也是党项语。 多久没有听到她呼喊他的名字了啊! 久违的声音令没藏岐一笑,瞬间眼睛红润,胸腔积聚万千感慨,“真是怀念啊。”他悠悠的合上了眼睛。 “我——再也不是伯宁枫了。”既然魂归神山,就要忘却的彻底。 美丽传奇的祁连山在两人之间竖起了天然屏障。没错,他们的婚约是过去的事情了。 再睁开眼时,他的目光变得怨恨,“是啊,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每每梦回那个夜晚,我就在思考,是不是一开始你便做好了趁机毁婚的打算?一切都因为薛檀枞,对不对?” 云漠光的眼睛渐渐红透,泪光在眼眶里闪烁,“但凡有其他办法可以解决,我都不会把死路留给自己。身为伯宁族人,我珍视我的姓氏,珍惜我的家人,拥护家族声誉,绝不会因为薛檀枞而背弃。我也总梦到那个夜晚……”她言语哽咽,硕大的泪珠滴落在衣襟,“梦到所有的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萱儿毫发无伤,真是太好了。” “跟我说这些,你真是狡猾,仗着我会心疼你。” “没藏岐,我深知你内心藏着雄心壮志,是做大事的人。所以,不要困于儿女私情,你的人生即便少了这些点缀,依然不会逊色。” 没藏岐一时神情难测,眉间尽是狂狷之色,“伯宁枫,你好黑的心!”他猛然拉过她的手臂,大力一拽,迅速将她倾倒的身子压到地板上,只给云漠光留了一寸鼻息的空间。 “没藏岐,你做什么?”云漠光圆睁怒视问道。 “伯宁枫,听听你说的话!满口为自己开脱,置我于不顾!从你进来到现在,你对我可有一丝愧疚?那天晚上,我一再告诉你,不要轻举妄动,凡事一定要等我回来。你做了什么?以死谢罪,彻底抹去了我们的婚约!” 云漠光倔强的眼睛中有了泪花,“没藏岐,当时我只想快速了结此事,让萱儿平安。” 没藏岐的下巴继续下探,彼此之间呼吸可闻,叹道:“你要是真的死了,反倒省心了,你为什么不死?” 云漠光刚一闭眼,两片柔软的唇瓣便包裹住了她的呼吸,辗转掠夺着她的味蕾。她猛然受惊,强力推开他,“没藏岐,你疯了!” 没藏岐卑鄙的一笑,“伯宁枫,这是你欠我的!你别忘了,如果我将此事泄露出去,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伯宁将军手握重兵,连连获胜,朝中人人觊觎,不知有多少死敌。” “我真不该来见你。” “晚了,伯宁枫。”没藏岐炽热的双唇重重的吻在她冰凉的樱唇上,一手紧揽她纤细的腰身,一手抵上她的胸口。她紧咬牙关,用力挣扎,反倒令他更痴迷、更沉浸、更疯狂。攻占不下,他终于离开她干涩的唇瓣,扯开她的衣衫,滑向她诱人的颈窝。 一双细手突然扼住他的后颈,指尖大力滚热,令没藏岐疼痛异常。 “没藏岐,你不要欺人太甚。”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没藏岐脸上。 没藏岐乖乖从她身上让开,嘴角挂着一缕得意的微笑,“伯宁枫,你的心脏狂跳不停,身体僵硬的很,就好似我是第一个贴近过你的男人。这大宋矜贵自持的礼仪待我不薄。” 云漠光直直地瞪着他,拿衣襟擦干净嘴唇,轻轻讥笑,“我原以为毁人清白的事只有李弗哲那厮无赖才会做,没想到你也干得出来。凭实力得不到的女人,今后休想让她高看你一眼。” 没藏岐正欲帮她整整凌乱的额发,意料之中换来云漠光的偏头一闪,他无视她的轻蔑,继续帮她拢发,“高看低看你以为我真的在乎?只要伯宁将军在朝一日,只要勒喜还在身边一天,你就是一只飘在半空的风筝,而线牢牢地攥在我的手中。你想不想知道远方的家人过的如何?” “我的家人还好吗?”没错,这才是云漠光最关心的事。 没藏岐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才选择告诉她,“伯宁萱的婚事定了,明年开春便会嫁给梁元辅。梁家是汉臣,迫切需要党项族的接纳,谅他们不敢伤害伯宁萱。伯父伯母正当壮年,身体硬朗,一如往日,不必担心。我这里有一封萱儿写给你的信,你想不想看?” 云漠光激动的情绪稍稍恢复,这简直是近日最好的消息了,“给我。” 没藏岐的语气变得柔和,“我可以给你,但伯宁枫,不要在此地久留,更不要与宋人交往过密,你明白的,对吗?” “嗯。” “明白就好。眼下朝内政局稳定,皇帝也不揪着世子身故的旧账不放。我想,很快,你便可以秘密回到黑水城与家人团聚。” 仿佛黑暗中透出了一道光,云漠光满眼希冀,“我知道了。” “你不恨我了?” “没藏岐,今后我不欠你什么了。” “父亲为我谈了新的婚事,我要成亲了,还是腊月初八,没变。”这原本是他要迎娶伯宁枫的日子。没藏歧笑着,笑意里充满无奈和嘲讽。 “卫慕莘?”云漠光恨恨的念出这个名字,如果所料无差,那么当年之事便是她一手策划。 “你总是这么聪明。” 擦身而过,便是沧海桑田。寥寥叹息之后,破空之声隐隐传来,没藏歧的脸徒然变色,一排暗箭射破乌篷直冲云漠光而去,“小心。” 谈话间,云漠光放松了警惕,眼看危机来临,正欲侧身躲开,没想到没藏歧挑起案几,将她拉到怀里,用案几一挡,箭悉数钉在案几之上。 “怎么回事?” 勒喜掀帘而入,手上握着一支箭,箭头隐隐泛着蓝光,面色焦急,打手势道:“又是他们,公子,我们该走了。” “是刺杀我的人,已经跟随一路了。”没藏歧狠狠道。 湖心之上,他们所在的游船像一座孤岛,漫天的火箭呼啸而来。这帮刺客从没藏岐入境便尾随其后,随着人数越来越多,行动也越来越毫无忌惮。最早随没藏岐入宋的护卫有十二名,三个月内折了四名,剩下的八名也多有负伤。 勒喜焦急的比划着,若是船着了火,就麻烦了! 云漠光对着勒喜打出手势,“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你做什么?”没藏岐拉住她的手,“这里还用不上你。” 云漠光甩开他的手,已经冲了出去,“没藏岐,帮我照看家人和勒喜,这是你欠我的。” 第三十七章 云胡不喜(下) 漫天的微光如六芒星汇聚到中心,在落地的那刻火苗轰然窜起,顺着融化的布头蔓延到甲板上。八名护卫身手矫健,刀法勇猛,火箭纷纷被切断跌入湖里。但生死之争,是进攻和防守之争。 敌人众多,用浮雪禅对付最为合适。一股寒流自云漠光掌心窜出,形成强大的吸力,令射来的火箭立式熄灭,纷纷冻结在船身周围,把游船包裹得像一只刺猬,形成船体的铠甲。 勒喜简直看呆,攻击的流矢转为防守的利器,心道:果然是师公的孙女,原来浮雪禅还可以这样用! 没藏岐内心既惊羡又苦涩,“这技艺我在猎场上见她用过一次,就是那次我想要娶她回家。” 勒喜忙比划道:“公子,你伤心太久了,过去的事情还是少想为妙。今后我也可以这样保护您。” 游船正飞速驶离被包围的水域,云漠光见时机已到,将积蓄的内力顷刻释放,只见驭下的箭矢纷纷扭转到正确的方向,分为三股力量,向三艘船飞速射去,将船身扎成了刺猬,随即水面上传来痛苦的呜咽声。 云漠光身支一起,飞身至距离最近的船上查探,船舱内尸体千疮百孔,血污一片,再无活口。仔细翻找,无任何能够证实身份的物件。第二艘船亦如是。刚从第二艘船的船舱出来,云漠光便看到第三艘船船舱内跃出来一个黑影,扑通一声像一尾被放生的鱼,遁入湖中,瞬间隐没不见。 忽然,从水面生出来一阵冷风,将黑夜里漫天的水雾悉数凝结,化为了她眼底化不开的疑惑。 琉璃美人廊。 “柳白樱?”陶思揉揉酸痛的肩膀,推开门,不明白为何厌恶的对象竟出现在自己的房间,发出轻微的嗤笑。 柳白樱迎面走来,“是我,陶姑娘,今日前来,在下没有过分耽搁姑娘的意思,只想问一句姑娘抽到的目标是谁?” “柳姑娘,你为人激进,杀伐果断,与我道不同,我怎么会告诉你呢。” “我既然敢来,便是认准了今晚你会同意。” “话何必说的这样好听,虚张声势。” “只要你告诉我,我愿意帮你达成所愿。” “帮我完成心愿?我竟不知自己的心愿是什么。”陶思一脸轻蔑,可轻蔑的神色和清冷的面庞相得益彰,像是寒冬里盛开的冷梅。 “陶姑娘,听说你的家乡还有人在等你,不知道还能等多久呢?距离坊主规定的限期还有七日,时间不等人,错过这次机会,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自由身呢?” “我就是再无知,也看得出坊主胃口不小,杀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不成功反而是明哲保身。试想,即便刺杀成功,却是大大得罪武林世族,下半辈子如何安生?万一坊主护不下我,弃车保帅,怕是会落个灭口的下场。还有第三种可能吗?” “我没想到你活的这么通透。你想不出的第三种方法,我帮你想。杀人也分杀谁,既然杀有头有脸的不行,那就杀无足轻重的好了。” “我还是头一次遇到热衷杀戮的人。” “快意恩仇才是江湖的主旋律,岁月静好还有什么意思?那还是江湖还是武林吗?说到底,你还是胆小,害怕品尝失败的滋味。” “白千玉铩羽而归,你又有什么胜算呢?” 柳白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抽到的也是云漠光?” “没错。” 转瞬间,柳白樱笑意盈盈,更多了几分得意在其中,“要是你的目标是别人,我可能给不出什么意见,要是她,我有的是办法对付。” “什么办法?” “这你无需操心。”柳白樱在手里里摊开一张褶皱不堪的字条,“你瞧,这是我抽到的名字,不如我们交换一下?我手上的这个人,你应付绰绰有余了。” 月光下的甬道将柳白樱的身影拉的很长,她踮着脚尖在石板上蹦来蹦去,像个欢快的少女。她的脸深藏在月光的阴影里,忽然一笑,默默道:“比赛开始。” 一抹修长的黑影乍现,与柳白樱的身影相遇。 “你当真要那么做?”薛檀枞眼底结成冰。他身法诡秘,无声无息,真的就像影子那般不可捉摸。 “你又躲在暗处偷听我说话,真是讨厌。是呀,我做好人已经做到厌烦了,我想杀谁就杀谁。” “漠光除外。” 柳白樱绕着薛檀枞走了一圈,“你以为我要杀她?” “你的目的绝不仅仅于此。” 柳白樱踮起脚靠近他,将嘴唇贴到他的耳边,“杀了她多没有意思,我要把她赶出中原。”见薛檀枞目光阴鸷、薄唇深抿,她得意的目光里增添了三分萧瑟,“难道你看不出我在成全你?” “不,你没有那个心胸。” 柳白樱的神情变得阴狠,“我当然没有,薛檀枞这辈子只能跟柳白樱在一起,我们的名字从出生就是一体。我现在真是后悔,为什么逼迫你成为她的朋友,与她朝夕相处?” “所以,你把郭元盛的死嫁祸给漠光?” “我就是有点看不惯,她走到哪里都能收获幸福。从前她是西夏贵族,后来她是门主的掌上明珠,现在她成了梧桐谷的座上宾。怎么全天下的好事都发生在她一人身上?我不甘心。” “白樱,你该不会忘了,云漠光不仅是你我的同门,还是你我的恩人。没有她,我们不过是泯然众人的孤儿罢了。” “恩人?难道你对她只是感激?”柳白樱情绪激动起来,“别骗自己了!自从你认识她,便一而再再而三劝我放弃复仇。檀枞,你是不是忘了,复仇是家园破灭时我们立下的誓言!” “复仇之事我从未忘记。”薛檀枞望进她的眼睛,“只是我没有你这么心急。就像现在,你一心为了复仇,在美人廊内拉帮结派,太过看重利益交换,漠视真诚,这能助你达成所想吗?” 柳白樱深吐一口气,叹道:“可是我没有时间了,若想以最快的速度铲除谢璞院,就必须在坊中站稳脚跟,掌管闻空福祉。” “可是闻空福祉不属于你,早晚你要选择自己的路。” “我想选择一条有你的路。”柳白樱拉住他的手臂,痴心地想。只要跟随在薛荻身边,那薛檀枞就不可能对自己弃之不管。 薛檀枞甩开她的手臂,不胜其烦道:“十八年前的恩怨,漠光为什么会牵扯其中,姑姑为什么要杀她?” 柳白樱嘴角勾起,“没错,我是告诉她,有一个天才少女懂得破解她所有的毒药。她救了蒋术奇,与孟松承为友,是心腹大患。” “你就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怕,可我需要这一时的痛快。” 薛檀枞语气强硬,“白樱,复仇大计按我的计划走,你抽身退出,好不好?” “不行。”柳白樱知道,置身危险是她拉拢薛檀枞的筹码,“我自己的父母、弟弟,他们的复仇必须要通过我的双手来完成。” “除此之外,你还跟姑姑说了什么?” “你担心我说出她的身份?放心,我惜命的很,没有透露分毫。”云漠光的身份是她握在手中的底牌,怎么可能一次用尽呢?柳白樱目光戚戚,“檀枞,你全心全意为她着想,那我呢?” “你不是一直想要出人头地吗?待时机成熟,我会送你一份大礼。” “这不是我最想要的。” “其他的我也给不了你。” 一滴怨恨的泪从柳白樱倔强的眼眶里摔落。 第三十八章 暗乘水入 云漠光翩翩若仙降落的样子,像极了水仙。一双含着月色的瞳孔望着暗无边际的湖面,在堤岸旁静静思索。月色迷离,幽风清徐,三艘尸船摇摇晃晃,缓缓地沉入湖心,将内心的疑团揉的更密更紧。 是谁要刺杀没藏和勒喜?是宋人还是西夏人? 强烈的不安萦绕在心间,像枯藤在烈风中摇晃。风雨欲来偏感处,蚁先移穴鹤移巢。 云漠光想起没藏岐的叮咛,倘若有一天她的身份暴露,所谓的朋友还能敞开胸怀接纳她吗?去与留的难题再次摆在眼前,她叹道:“我,还能在这里停留多久?还要继续隐藏多久?” 从水面上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铜铃声,脚步声随之从身后传来,云漠光冷睨回望,阳月儿起身一跃,歇在堤岸边的一棵歪脖子槐树的枝丫上,烫着纤细的双腿,七分娇俏、三分邪狞笑着,“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竟孤身一人在这里。” 云漠光正心烦,毫无心思给予她瞩目,“彼此彼此,你竟敢孤身招惹我。” “高台那边人满嘈杂,我来这里图个清净,没想到竟碰上你,真是意外收获。” “那你站在远处做什么,还不过来杀我?” 阳月儿揉了揉手腕,“没办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的内伤尚未痊愈,动粗就算了。鉴于我们交过手积累了一些交情,凡事应该有的谈吧。” “不如说来听听。” “我很好奇,你跟柳白樱是什么关系?她是怎么做到让坊主赏识的?” “这两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 阳月儿耸耸肩,“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呀。” 一股飓风从湖面吹起,阳月儿眯了眯眼睛,忽然花容失色,视线穿过云漠光停留在远方湖面。 云漠光回身遥望,只见水雾之上骤然降临一堵人墙,极速掠过湖面,背刀而来。 “哎呀,情形不妙!”阳月儿一时慌乱,惊呼一声,在树冠里躲得更深了些。 云漠光的目光刚捕捉到四人身影,四肢百骇便窜出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呼吸凝滞,唯有手中的剑已迎风出鞘。转瞬间,云漠光与四人缠斗在一起,金戈铿锵之声充斥苍穹,这方清静转眼乱了方寸。 阳月儿看的心惊胆战,双方招式递进变幻、目不暇接,像是云滇的雨遇上了北国的雪。 夜雾缭绕,四人用长刀把住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严严实实将云漠光围困住,形成一口凹井,强迫云漠光坐井观天。四人内功扎实稳健,招式朴实有力,大智若愚,任凭云漠光的剑法再惊奇也难以撼动一步。云漠光如同身在瓮中,不仅发挥不出优势,反而招招掣肘,再这样下去必定大败收场。 阳月儿见云漠光败势颓现,心道:真是天助我也,何不趁机取她性命?当即喜出望外,将袖中的幼蛇唤起,飞袖一挥,细蛇腾空而起,直冲云漠光而去! 这四人的刀就像魔咒,合散自如,阵法变幻,严密有序,互为攻守。而她以一敌四,空间逼仄,难以施展攻势,根本无力破开。见阳月儿放出毒蛇,腹背受敌,云漠光暗呼不妙,没想到幼蛇偏巧帮她破局!四人以为阳月儿是云漠光的帮手,其中一人腾出手来,反手一掌,掌力之强令幼蛇顿时化为血肉!云漠光瞧准时机,四人缺口处飞身闪出,腾空而起,双臂一挥,袖口里簇簇飞出六枚袖箭,朝四人软颈动脉而去。四人反应敏捷,用阔刀撇掉袖箭,重新将刀刃对准。 见幼蛇身躯顷刻之间化为齑粉,阳月儿将肚子里的咒骂咽了回去。 高手博弈,在乎分毫。 云漠光内力不及四人,夹杂在他们中间难以发挥优势。一旦云漠光脱离围困,便可以将远攻的威力发挥出来。 只听一人提醒道:“小心点,这丫头会用毒。”说的是党项语。 云漠光心道:原来是西夏人,并不是薛荻派来的,难道他们是……当下便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伯宁的敌人。”四人再次妄图将她围攻,来势汹汹。 云漠光看出四人的意图,若是再次被圈禁其中唯有死路一条。于是她凭借轻功不停闪避,避免令他们得逞。四人使出的狂刀汹涌猛烈,每一次贴面闪过,均能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烧灼。一番打斗下来,令四人惊奇的是,他们虽占尽上风,但云漠光身形变幻莫测,竟未现颓败之相。 阳月儿见双方斗的如火如荼,心内暗惊,这云漠光斗起狠来当真厉害!一时之间,阳月儿双目发光,尽是欣赏,暗道:可别输给他们,谁让这些恶人不问青红皂白杀生呢! 云漠光将全身内力调动起来,使出“寒莹晚空”一式,幻化出万千个牛毛小剑飞射出去。四人见状连忙护住要穴,谁知还是晚了一步。牛毛小剑剑密如盲雪,无声无息射入全身,顺着经脉下潜丹田,令四人全身酸痛酷寒无比,身形受滞。局势稳定,云漠光匆忙发问:“你们是野利氏四兄弟?” “正是。” 野利四兄弟的名号,云漠光之前便有所耳闻。他们世代效忠卫慕家族,是卫慕元虬手下最得意的杀手。因为四人心意相通,整个西夏国能胜过他们的寥寥无几。 “是卫慕莘指使你们来的?” “杀人不留尸,是主人给我们下的命令。” “她做梦。” 阳月儿远远瞧着,蹲坐在树上,累的腿麻脚酸。她观战虽憨,但听不懂双方言语,兴致逐渐低迷,怎么看都不如亲身参与来的痛快!她摸摸袖袋里藏着的那包药粉,鬼灵精一般嘻嘻笑道:“让你们杀我的蛇,定教你们尝尝蛇毒的厉害!”阳月儿将腰间的一串铜铃解下,挂在指尖,缓缓催动内力,令铜铃叮咚作响。阳月儿手势不停加快,铜铃声便越发尖锐诡异,扰乱着双方心神。 云漠光见阳月儿招手让自己过去,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拒绝前往。哪知阳月儿竟急声叫喊,“喂!云漠光,你别不知好歹,还不快过来,我是真想帮你!” 云漠光见她表情真诚,终于飞身前往,决定相信她一回。 快靠近树冠时,云漠光甩开四人,绕着树枝悠然一荡,藏到阳月儿身畔。阳月儿立即将蛇毒填充到铜铃中,系在树梢。四人气势不减,来到树下,未见云漠光身影,便猜测她们藏身其中。四人同心协力挥出雄厚刀势,迫使两人现身。不料在他们内力的催动下,铜铃颤动嗡鸣,犹如开水沸腾,毒粉悉数化作毒气,从树冠里飘散出来。 方才的酸痛还未完全褪去,血液凝滞的痛楚再次传遍全身。 “我们中毒了,快撤!”四人必须尽快解毒,于是匆忙闭穴,飞速离开堤岸。 即便树干为两人抵消了一部分劲力,但云漠光和阳月儿仍旧被掌力所伤,各自吐了一口鲜血出来,无论是云漠光,还是阳月儿,均是小看了四人掌力齐聚的威力,没想到即便做好防御仍是不堪一击。 见阳月儿面色苍白,云漠光忙托住她的身躯,“你哪里不舒服?” “我哪儿都不舒服,尤其是胸口,痛死我了!早知道就不应该帮你,平白把自己搭了进去!” “快别说了,先找处地方为你疗伤。”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你没事吧?”阳月儿想到,刚才云漠光处在自身外侧,四人的浩瀚攻击被她挡了大半。 “放心,死不了的。”她全身血液因受到冲击而翻涌,如同身在火山之中。 云漠光四下环顾,发现一艘停在岸边的破旧小船,便与阳月儿相互搀扶前往。进了船舱,两人迅速就地盘坐,各自运功疗伤。一股奇热的极阳劲力在云漠光体内游走,横冲直撞,已伤及五脏六腑。阳月儿本就重伤在身,又收到掌力波及,同样自身难保。 阳月儿声音虚弱,“云漠光,我好冷啊。” 云漠光的感觉与她恰恰相反,“啊,我明白了。他们练得是冰火两重掌,外热内寒,热的部分在我身上,冷的部分在你体内。” “那怎么办?” “让我试试。” 云漠光拉起她的手臂,与她双掌相抵,用虚静经将阳月儿体内的寒气引到自己身上。 阳月儿茭白的小脸恢复血色,“你把我治好,你怎么办?我要是现在杀你,恐怕你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云漠光收回手掌,将两股力量封存在自己体内,寒热交加,不由声音虚弱,“阳月儿,方才若你作壁上观,定能坐收渔翁之利。现在倒好,你先救我,我再救你。这四兄弟着实厉害,此番没有得手,不会善罢甘休。为安全着想,今日之事你最好闭口不谈,免得惹祸上身,赶紧回去吧。” 因阳月儿豢养毒物,在坊中一直被孤立。听到云漠光这番话,阳月儿颇有些感动,“原来跟你做朋友比做敌人好处要多。”见云漠光豆汗频出顺着脸颊流下,阳月儿忙掏出手绢给她擦净,“我们都不是汉人,都离家千里,危急关头生死相托,甚是有缘,不如我们做个朋友吧?” “想跟我做朋友,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我想知道薛荻的下落。” “薛荻?” “在美人廊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两股真气在云漠光体内横行霸道,连冲三大要穴,仿佛下一刻便要失控。云漠光的神智如走钢丝,再次呕出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血点子像红梅一般溅在她粉白的裙摆上,触痛了阳月儿的眼睛。云漠光缓缓睁开眼,虚弱的目光里有一股力量,“那我换个问法,坊中可有人善用暗器?” “你想找我们坊主?那可不行,你以为我傻啊,帮了你,我小命不保呢。” “不是过命的交情吗?这么快便反悔了?”云漠光脸色煞白,依旧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保小命要紧,你若强迫我,就得给我一个凭证。” “什么凭证?” 阳月儿见她脖颈里有一条细细的金链子,“若有一天你将我告诉你的事泄露出去怎么办,我需要一件信物。” 见阳月儿瞄准了自己的脖颈,云漠光立刻拒绝,“这条链子不行,我从小便把它戴在身上。”这条链子是父亲在她八岁时命金匠打造的,吊坠正面是头鹰,背面刻着两个字——伯宁。 阳月儿一听这链子对她如此重要,执拗道:“我就要这条链子,否则我不会告诉你的。” “不行。” “那我问你,你想不想知道梧桐谷谷主为什么会中毒?”阳月儿得意的眨眨眼。 “你知道?” “把你的链子交出来吧。” 云漠光将脖颈下的链子摘下来,在手心端详了很久交给她,“那我要知道一切。” 蒋术奇中枯星散并非偶然,而是薛荻有意为之。 端拱元年,薛荻将枯星散递给阳月儿,嘱咐她务必在及冠当日择机对蒋术奇下毒。那日梧桐谷办了盛宴,入谷的雾障被蒋虚怀撤去,进入比阳月儿预想的更为简单。 阳月儿潜入小厨房,将毒下在蒋术奇的解酒汤中。酒宴之上,蒋术奇面色微红,稍后他服下解酒汤睡死过去,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本以为他必死无疑,没想到解酒汤被他吐了大半,捡回来一条命。 阳月儿得知了信息,连忙跪在坊主脚下,自责办事不力。但坊主说,只要梧桐谷和卫苑婚事告吹,便达到了目的。这么多年来,阳月儿一直在思考,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含义,直到乾元山庄与卫苑联姻。 乾元山庄庄主孟千山办寿宴的前后一个月,坊主都没有出现过。再出现时,她领来了柳白樱,宣布由柳白樱暂管闻空福祉,并且布置了新的刺杀任务。为了公平,刺杀目标仅有四人,云漠光就是其中一个,被阳月儿和白千玉抽到。 “其他三个……我想知道是谁。”两股力量彻底打破她体内的平衡,云漠光唇色苍白,头脑昏沉,但还紧紧地抓住阳月儿的手臂。 “喂,你都这样了,还是赶紧找个地方休息吧,我送你回客栈。” “不,你拿了我的信物,必须言而有信。” “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剩下的就算编出来也没有意思呀。” “谢京瞻……有没有可能有他?” “这……不好说……”连阳月儿都认为难以置信。 倘若刺杀任务里没有谢京瞻,那棠楠、棠梨就是在撒谎。云漠光隐隐不安,担心柳白樱落入算计,“那坊主什么时候才会再出现?” “花魁节闭幕,她一定会来清账的。” 黑夜月影将两侧楼阁暗角拉长,阳月儿搀扶着神智不清的云漠光在深深的甬道里缓慢行走着,像两只曳尾的蜗牛,留下一长串湿濡的痕迹。鲜血不停地从云漠光嘴角淌下,滴在绣着雪莲花纹的衣襟上,滴在她蹒跚的脚步下。 行进途中,阳月儿骤然揽住云漠光止步,声音微微颤抖,“糟了,是柳白樱。” 云漠光勉强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巷子里站立着一位女子,她身段迤逦,有剪刀般的弧线,将光影分成两面。的确是她没错。云漠光用微末的意志推开阳月儿,“你走吧!我们两人不能被她同时看到。” “你疯了!她看见你会杀了你的。” “不会,她不敢,你快走!你若不走,会拖累我的。”云漠光从阳月儿的搀扶里脱离出来,虚弱无力地靠在墙边,手上却使了力气推她离开。 “云漠光,若你挺过这一关,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云漠光意志昏沉,连阳月儿的承诺都听不真切。她合上眼,口中反复喃喃着两个字,“快走!快走……” “是谁?”柳白樱听到轻微声响,对着暗黑的甬道发起质问。她抽出霜狄剑,乘风快步向巷子深处迈进。 薛檀枞身形一闪挡在她的身前,而后柳白樱在风里听到了他的轻唤。 “漠光,漠光。”薛檀枞将她拦在怀里,挽救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茫茫白雾中,云漠光隐约听到她心心念念的人在喊她的名字,只是雾好大,她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第三十九章 关山初度(上) “檀枞哥哥,檀枞哥哥……” 十三岁那年,云漠光于寒冷的冬季穿过荒漠草原,来到天山。蓝天迎朝霞,碧树披白雪,满眼都是大雪时节万物青春的明媚。 在山脚时听祖父讲,薛檀枞会在无极宫里陪她度过这个假期。想到能与他日日相对,她内心藏不住的欢欣雀跃,所以刚进门便唤着他的名字,希望自己的到来能给他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 结果是,薛檀枞恭敬地站在一边,等候着她的到来。他点头向她问候,“云小姐。” 云漠光掩饰住自己的小小失落,很快用笑容化解两人的客套,“檀枞哥哥,你跟我不用客气,叫我的名字吧,叫我漠光吧。” 薛檀枞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在她的笑容上跳开,瞬间陷入沉寂,声线毫无感情地复述道,“漠光小姐。” 云漠光皱了皱眉,难道自己表达的不够清楚?“檀枞哥哥,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念出我的名字。”云漠光笑的像桃花一般灿烂。 “漠光小姐,这次我需要陪你多久?” 云漠光读懂了他眉间横亘着的“勉为其难”,“两个月。只有两个月而已。”时隔上次相见,已经过了一年零一百六十三天。短短的六十天,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丢失的岁月? “也好,不影响春节回家团圆。”彼时薛檀枞想的是与柳白樱的团圆。他和她共同从闻空山庄的废墟里爬出来,生死是连在一起的。 云九重耐心教导云漠光的时候,薛檀枞时常可以收获新的灵感。比如融雪心经里的“梅见仲春”一式,他的意识里满满都是惋惜,而云九重更愿意将这一式解读为希望。他在某些招式、某些时刻的顿悟,可以当作他陪伴云漠光得到的福利。 而更重要的是,他来这里是为了实现柳白樱的心愿。 柳白樱如获至宝,“檀枞你看,我在清修崖修炼,意外从石象内拿到了瑶台神功的武功秘籍。试炼后发现,较融雪心经、玉羌掌法果然技高一筹。听师父讲,瑶台神功是门主夫人晚年所创,甚至不弱于门主的佛陀蜜掌。” “你要练?” 柳白樱郑重的点点头,“我当然想。若是练成此功,就算与谢京瞻对峙,也能胜券在握。只可惜……可惜,只找到半本残卷。听说门主的地藏阁收藏着千百种武功秘籍,无奇不有。你说,无极宫的地藏阁里会不会有全本呢?” 柳白樱的愿望转眼就成了现实。 厚厚的一册瑶台神功,就安详的摆放在云漠光面前的书架上,令薛檀枞的心脏加速跳动起来。唯有这一刻,薛檀枞很庆幸云漠光的到来。十七岁的他头一次感受到命运的垂青,深潭似的瞳孔里爆发出喜悦的烈焰。 云漠光一眼识透他的心思,踮起脚,吃力地将瑶台神功取下递给他,“檀枞哥哥,你想看这本对吗?” 身负血海深仇的薛檀枞,是个擅长将心事藏到内心深处的人,他十分不喜被人看穿。他尚在犹豫,手掌不由自主握的跟紧,没想到云漠光用小手托起他的手,将书册塞到他手里,“你喜欢瑶台神功我好开心,听闻这门武功是外祖母所创,对阵中原高手,以一敌多,所向披靡。不过瑶台神功属灵玄一脉,相较而言,还是女子修炼更为合适。”天山的内功分为两系,昌汉一脉,讲究内功精深沉厚。灵玄一脉,讲究内功精纯阴柔。 “我知道了。”薛檀枞淡淡的回答没有语调,甚至没翻看一眼,便将瑶台神功插回了书架。他固执地怀疑,云漠光的大方是对他存有觊觎之心的试探而已。 地藏阁位于无极宫向山体延申的地宫里,无论在哪个时节,地藏阁都像一座冰窖。在这所冰窖里,薛檀枞和云漠光的内力飞速增长。 在云漠光的带领下,薛檀枞得以窥见无极门的武学宝库。 每当云漠光经过一排排书架,都能敏锐地察觉到,瑶台神功所在的那排残留着来自薛檀枞的气息。 七日过去,云漠光仍不明白他的意念。她翻开过这本秘笈,艰深晦涩,思路跳脱,像是一门付出大于收获的学科。 祖父证实了她的猜想。 一日午后,云九重来到云漠光空荡荡的房间,放声寻觅,“小光,小光——你不是一直想学凌云纵,祖父今日便可教你。你啊你,是不是又跑地藏阁去了?” 薛檀枞躲云漠光游刃有余,可避云九重是痴人说梦。门主云九重修为深入化境,放眼当今无人能及,自然是声未至,人已到。须臾后,云九重的目光已经落在薛檀枞手里来不及摆回原位的瑶台神功上。 “门主。” “檀枞,这地藏阁内上千种武功秘笈,你怎么要学这个?”云九重颇为遗憾。 云漠光掠了几步从薛檀枞身后钻入两人中间,自然地将秘笈接过来拿在手上,“祖父,是我想学,它放的位置太高了,所以请檀枞哥哥帮我取下来。”十三岁的云漠光较同龄人身材高挑,但身量还不到十七岁的薛檀枞的胸口。 “小光,其实你跳一跳就能取下来,不必劳烦檀枞的,你的轻功啊都白学了。不过这门功夫不适合你,你还太年轻。” “可是……听闻这门武功很是厉害。” “小光,你祖母当年尚有细枝末节未思虑周全,所以它至今仍是一件半成品,不练也罢。” 自那之后,书架上的瑶台神功便不见踪影。 十日后的深夜,狂风呼啸,无机宫满堂流风。 宫门门口,一抹微弱的灯光透进来,是薛檀枞提着灯笼凭栏远眺,凝神望着山腰处生出来的秀丽小堡——百灵堡,一双眼眸在寒风里愈发甘冽,内里的柔情尽是思念。百灵堡,是门中的所有女弟子的居住地。那里面住着柳白樱。 云漠光顺着光线、顶着寒风赶到他的身边,将自己浑身包裹在厚实的貉绒披风里,压制住声音的颤抖,问道:“檀枞哥哥,这么晚了,站在这里,你冷不冷。” 天月妖娆,寒星点点,他身穿一件黑色单衣,身姿清俊而挺拔,云漠光仰起头看到他的侧脸,只觉得山川在侧、明月在心。她的小手仿佛不听使唤,情不自禁的含住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而就在此刻,薛檀枞脸上仅有的柔和消失不见。 他标志性的桃花眼淡漠如风,“漠光小姐,你应该回去休息了。”而后闪电般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我知道,所以想在睡前送你一份礼物。你看!”云漠光从怀里掏出订好的书本交给她,封面上的笔墨还未干透,工工整整写着四个字——瑶台神功,他一眼便识出是云漠光的笔迹。 “这是做什么?” “我知道檀枞哥哥喜欢,所以努力凭记忆将它默写,希望能帮到你。” 薛檀枞留意到她雪白的衣襟前沾了些墨渍,想是她将书紧紧抱在胸前沾到的。他终于不再守着宫门门口,引领着云漠光穿过厚重的走廊,来到他的房间。他挪了挪灯柱,示意她坐到书桌前,书桌上平铺着一沓纸张。 云漠光一眼便认出,惊奇道:“檀枞哥哥,原来你也默写了一份。”云漠光拿回自己的那本,翻看了几页,对比之下,薛檀枞的字潦草肆意、落笔如云烟,云漠光的字颜筋柳骨、落笔悠然,字诀乍看之下无甚区别。她轻巧舒了一口气,如同卸下了心中大石,“啊,原本我还担心个别地方会记错,翻来覆去想了好多遍。待校对无误后,便可以睡得踏实啦。” “漠光小姐,你以为我叫你前来是做这件事?” “那是什么?”云漠光漆黑的眼睛晶莹剔透,饱满娇嫩的小脸笑如花蕊。 “我想告诉你,漠光小姐为在下所做之事是多此一举。” 云漠光亮晶晶的眼神暗淡下来,“这次是我考虑不周,做之前应当先问过你的。” “以后不要再做了。” “原来你在每一页都做了批注呢。”云漠光的眼神再次亮起来,注意到每一页下方的小字,叹道:“怪不得是多此一举了。” 薛檀枞对云漠光听不懂话中的言外之意感到懊恼,“漠光小姐,这是白樱心心念念想学的武功,并不是我要学。” “啊,原来是这样。”云漠光看到一向冷漠的薛檀枞一闪而过的柔情,黯然神伤道:“檀枞哥哥,既然白樱姐姐对此心心念念,不如明天你便下山送给她吧。” 人世间最客观的事情,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 人世间最残忍的事情,是明知对方不喜欢自己,却仍然放不下。 白天黑夜毫无声息的更迭,转眼间又到了天山的秋季。十四岁的云漠光再次来到阔别已久的天山,刚迈入无极门地界,便看到萧泊舟一行人急匆匆往森林里赶,忙喊住他,“萧泊舟,你们要去哪?” 萧泊舟停下脚步,先恭恭敬敬朝云九重拜了拜,“回禀师公,天气凉了,灰熊冬眠在即,再不去猎一只怕是今年来不及了。” “就这么仓皇鲁莽往林子里奔,像是你师父的主意。”云九重喜逐颜开,话语里透露出几分对大弟子无量宫宫主易莲升的偏爱,相较于薛檀枞一板一眼的“门主”称谓,他更喜欢萧泊舟的这声亲切的“师公”。 “还不是李师叔抢先一步让薛檀枞带人进了林子,若是灰熊真给他打下来,我师父的俊脸往哪搁?” “小光,你想不想跟泊舟一同去看看?” “在战场上,西夏同辽国可是死对头。”云漠光生长的额济纳正是两国边界,纷争不断。 萧泊舟对云漠光的成见满不在乎,“正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总有一日天下大同。” 云九重听后爽朗一笑,“小光,你不跟泊舟去,怎么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呢?” 第四十章 关山初度(中) 暗青色的云杉遍布山谷,明媚的金莲围成花环绕在青林头顶,风景美得醉人。云漠光紧跟着萧泊舟一行人,向雪鹿般奔下天山南坡。冰凉的空气灌入她的肺间,苍松的、青草的、鲜花的香气充斥在她的鼻尖,她畅快而清醒,足下先点云杉,又踏银雪,像精灵一般在林间跳跃飞舞。 直入云杉林深腹,光线骤然灰暗,竟不知时辰几何。 “小心,灰熊曾经在这出现过。”萧泊舟提醒众人,他拨开杂乱的长草,赫然出现一排灰熊的脚印。 野律用刀鞘拨开身后的灌木,道:“这里也有,看脚印清晰程度,就在一两天前。” 萧泊舟道:“昶夜,带来的牛肉呢?扔两块过去,再抹上些蜂蜜,不怕它不出来。” 穆昶夜一声坏笑,“没问题,让它吃个饱。” 萧泊舟指了指树梢,“兄弟们,稍后我们几人散开,最好在树上候着,等熊吃饱,记得朝熊眼睛射。要是射偏了伤了皮,跟你们没完啊。” “泊舟,兄弟们的技艺你还没点数。” “切,我还不知道你小子。” 四人提纵飞身一起,往树冠上一歇,聚精会神盯着树下,结果愣是盯花了眼,还是没等到灰熊的影子。 “大家别心急,这熊精明着呢,昶夜、耶律,咱们三人轮流值夜,有动静吱一声。”萧泊舟看似粗犷,实则心细。想到云漠光舟车劳顿刚到天山,便给她扔过去一条粗绳,“漠光,要是困了,睡觉时把自己同树干绑在一起。” 云漠光一把将绳子扔回去,“萧泊舟,你可千万别小看我,我一定要亲眼看到熊出现。” “你不睡?那正好,我们哥三先休息了。”萧泊舟一招呼,穆昶夜、耶律布都开始闭目养神。 “你——”长夜漫漫,云漠光抱着双膝,目不转睛盯着树下。好几次昏昏欲睡,可一想到萧泊舟嚣张的模样,便打起精神强迫自己坚持到底。临近凌晨,云漠光突然睁开眼睛,竟发觉自己靠着树干睡着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由焦急万分,可黑暗里万事万物都黑作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便想爬到低处的分叉处好看的真切一点。双腿蹲坐了一夜,她刚一起身,腿部的酸麻接踵而至,差点就要从树冠上滑落下去。 一道黑影穿过头顶,拦住了她下滑的身子。 薛檀枞的脸擦过她的脸,“别动,熊还没来。” “檀枞哥哥。”云漠光不知为何在黑暗里仍能清晰的看到他的表情,“你在我头顶上多久了?” “你们来之前,我们就在了。” “白樱姐姐和勒喜也来了吗?” “她在那边。”薛檀枞指了指左前方远处的一棵大树,“这片区域我们查过,前前后后有四只熊的脚印,可不止你们盯的这一只。” “只要逮到一只,它的同伴会闻声而来的。” “情比金坚,是这个道理。” 万籁俱寂,唯有云漠光心如擂鼓。她扬起脸,他低下头,相距不过三寸。与他靠得越近,越是胆怯心虚,害怕隐藏的心事被他察觉。 “这次来要待多久?” “大约一年。” “这么久。” “这次不会麻烦你的,我同祖父讲好了,要搬到石师父的万应阁去。他的那些药草纲目我背的滚瓜烂熟,就差到他跟前偷师了。” “我跟白樱在他那学了好一阵子,获益良多,希望你也能有同样的体会。” “我好想一直留在天山,这样就不用总追着你们跑了。”每年回到黑水城后,云漠光便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什么心法、什么招式,只能靠自己慢慢领会。 “同样的年龄我和白樱都没有你的觉悟,何不相信厚积而薄发。” 薛檀枞的鼓励传递给她一股奇异的力量,令云漠光的信念更加坚定。她的眼眸在黑夜里熠熠生光,像是天地之间最亮的星辰。 “喂——云漠光,过来——我有话同你讲。”萧泊舟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以为他有要事,云漠光不得不从薛檀枞的臂弯间抽身出来,足尖轻点,跨到十米之外的树冠上,到了萧泊舟跟前,“什么事?” “没事。” “那你叫我过来。” “薛赤九和柳白一天造地设,连名字都是一对,你个小丫头片子琢磨什么呢。”萧泊舟敲了敲小糊涂的脑门。 薛檀枞三个字都源于草木,柳白樱的“白”取“柏”音,也是一样。“檀”是赤色,与“白”相对,枞是乔木,与“樱”相合。 “而且,我要是他,也不选择你呀。伯宁枫,你是西夏贵族,婚配之事由家族决定,难不成你还能为了他连伯宁的姓氏都不要了?你呀,就是野男人见的太少。可别犯糊涂。” 第四十一章 关山初度(下) 林间飞鸟唤醒了熹微晨光,光线拂过的草地增添了几分微黄,一夜知秋。林子深处渐渐传来哔剥的雷响,从大地的颤动传到树冠的震动越来越明显,高低交叠的熊嚎之声越来越清晰。众人眼看着皮色深浅不一的熊群从眼皮底下经过,仔细一数竟有十只之众,放在树下的几块牛肉甚至还不够熊群打牙祭。熊群绕着树根转了几圈,搜寻不到新的食物,决定离开这里。 一群雄壮的雪鹿正好从南坡奔跑下来,采食灌木丛的枝叶、树上的苔醉和深雪下的植物,远远地察觉到熊群的危险,便跨越涧溪往回奔跑。熊群敏锐的发现了猎物,手足急奔追赶雪鹿,落后的麋鹿很快成为了熊群的鲸吞的食物。众人成为了两种动物迁徙和较量的见证,亲身体会到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 众人目光悲悯,静默无言,举起的弓箭纷纷落下。雪鹿已死,再伤灰熊,那雪鹿的死亡有何意义? 柳白樱冷眼瞧着一切,热泪却已留下。眼前的一幕令她回想起火光里家人惨死的孱弱和不幸,鹿若死,熊焉存乎?眼看熊群继续狂奔,扑向甩在队尾的两头鹿,母鹿拼命带着幼鹿逃亡。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于是果断射出了第一支箭。她与熊距离甚远,箭未能如她预想的那样从左耳贯穿熊脑,而是擦过熊的后颈射在了地上。箭划开熊的皮肉,激发起熊群的暴躁。 柳白樱并不放弃,在山林间飞跃穿梭,到了云杉林的边缘。再往前是林溪清涧、广阔草地,对付巨熊再无优势可言。薛檀枞飞快赶到她的身侧,利落的拉起弓箭,朝着熊群射去。他的箭较柳白樱的粗而重,杀伤力更强。箭准确的射入一只熊的眼睛,穿脑而过,熊哀嚎一声,暴毙而亡。同伴的突然死亡打乱了熊群的节奏,熊群纷纷审视来自后方的敌人,母鹿和幼鹿幸得脱险。 熊群发现了树上的敌人,迅速原路折回,齐聚树下推拍杉树,竟将一棵十年成材的云杉拍断,柳白樱不得不飞身撤回深林。薛檀枞的箭连续射出,掩护柳白樱离开。眼看形势不妙,众人拉弓齐射,熊群在箭林中拼命躲闪,直至受惊跑远,而没躲开的两三只熊像刺猬一般横尸在地。 耶律布道:“真是收获颇丰啊,只是熊皮都是窟窿,放到市场上也卖不出价格了。” “上次剿匪你不去,现在又开始哭穷了啊。”穆昶夜道。 “就是这几头熊可惜了,他们又何尝不是生灵呢?还寻思给它们留个体面的死法。”耶律布道出了大伙的心声。 “你们看!”云漠光的目光望向倒在溪边的第一头熊。远远看去,像是它扭动着身子,活了过来。细盯着看,才发现是一个小熊伏在它身上,用头供着母亲的身躯,想将它叫醒。云漠光眨了眨眼睛,留下一串眼泪。 就在这时,阳光普照,唤醒了沉睡的森林。鸟语花香,点亮了万物的生机。 清溪的波光反射到薛檀枞的深邃的眼睛里,化开了凝结眼底的冷漠,生出几丝哀伤的悲悯。冤冤相报,何有穷尽? 而柳白樱含着泪瞧着一切,目光里增添了几分愤恨,喃喃道:“天亮了是吗?为什么我感到自己仍在黑暗中呢。” 肥美的熊肉帮助无极门众众度过了一个安稳的冬日。冬去春来,一百多个日夜,云漠光埋头在修炼和毒理两件事上,云九重和石天机对她的收获赞不绝口。 “云老弟,这小丫头有几分你当年的影子,聪慧至极呀。” “还是多谢石兄的栽培才是。” “有这么一个宝贝徒弟,老头子我高兴来来不及呢。白樱是个好苗子,漠光更是。” “檀枞如何?” “嘿,说起这小子我就生气,可造之材,学了一半突然不学了,半途而废。李青山的宝贝他学得进,怎么我石某人的宝贝就不屑于学了呢,气死我了。” “没跟你学,但还是你们石家的徒弟,他不是跟琉璃在学机括之术吗?” 徐徐清风拂面,云漠光坐在西坡草原花丛里,俯视天池奇景。从黄昏西沉看到明月初升,再看到繁星斗转,终于等到薛檀枞一行人驶船披星而归。 勒喜率先发现了她的身影,远远地招了招手,疲惫中夹杂着兴奋。云漠光站在原地,微笑着等着薛檀枞、柳白樱、都罗融、勒喜、冉将晏五人缓缓走来。沙匪肆虐,无极门最有责任感的两位宫主,李青山和拓跋凛,共同派弟子出行。他们一连出走就是半个月,终于剿匪得胜而归。 柳白樱昂首笑道:“太可惜了,云漠光,你竟然无法同去。终日闷在石师父的小楼里,怕是人快要发霉了吧。” 云漠光毫不客气反驳道:“原来白樱姐姐这么认为,怪不得我才是师父最好的徒弟。” 柳白樱向来心高气傲,被云漠光语言一激,气的喉咙绷的发紧,“师父当真这样说?”她暗自疑道:短短时日,她竟可以超越自己? “尊师敬道,我当然是师父最好的徒弟。”云漠光心怀信仰的回应,剔透的眼眸里划过流光。 “走吧,别跟小孩子较劲,该回去跟师父复命了。”薛檀枞提醒道。 勒喜嘻嘻笑着,比划道:“看你把她气的,真解气。” 云漠光揽过勒喜的手臂,“她没欺负你吧?” 勒喜摇摇头。 高大憨厚的都罗融一直跟在勒喜身后,道:“白樱妹子不是欺负人,只是自尊心太强,事事喜欢高人一头罢了。这次剿匪如此顺利,白樱妹子功劳最大。若不是她扮作舞娘提前进入匪帮,是没办法里应外合一举歼灭的。” 就在当晚,云漠光回无极宫的路上,路过月印池,实实在在见证了柳白樱跳《敦煌舞》的婀娜妩媚,而在她面前的正是薛檀枞。 月印池温泉蒸腾,如云如雾。 柳白樱身穿红裳、唇点朱丹、眉目含情,宛若森林里最耀眼的赤色蝴蝶。舞毕后,她扬起头问道:“檀枞,这支舞你喜欢吗?” 薛檀枞向来犀利的目光中多了几丝欣慰,紧绷的嘴角淡淡一笑,“喜欢。” “那你喜欢我吗?”柳白樱向前迈了一步。 薛檀枞明白柳白樱的心事,迟疑半刻答道:“白樱,我们是朋友、是家人,自然是喜欢的。” “不,我要的不是这种喜欢。檀枞,我要的是深入骨髓的爱恋,是如饥似渴的占有,是失去理智的疯狂,是非我不可的执念。” 月影将薛檀枞的脸隐藏在黑暗里,唯有他低沉遗憾的声音从风中传过来,“白樱,你说的这种感受,我不曾有过。” “对我不曾有过,对别人呢?” “我想不出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你可真是狠心啊。原以为你仅对云漠光冷漠,没想到我与她并无分别。” 薛檀枞的心跳因为一个人的名字漏了一拍,“何必扯上她,她与我是不可能的。” 柳白樱上前靠在他肩头,邪佞一笑,“但愿如此,若你食言,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她。” 云漠光看到两人依偎在一起,就像是夜空中的云与月相逢相拥。她转头拾阶而上,恍惚间看到一颗孤独的星星,闪闪发亮。 第四十二章 簪花赏(上) 紧张的学习节奏到了小满时节才有所缓和,豁然间已是冰雪消融、和风复暄的景象。 萧泊舟在此时接到了家书,芒种一过,他便年满十八岁,是时候离开天山,返回大辽遥辇部行成人礼。耶律布比他小一岁,得知此消息后,便去面见师父易莲升,表明要与萧泊舟一同下山返回故乡的意愿。易莲升纵有不舍然点头应允。离开之前,萧泊舟的心头萦绕着一件憾事,那就是每三年一度的“簪花赏”他从未拔得头筹。 转眼间到了无极门早于“簪花赏”的“簪花集会”,众位弟子踊跃参与,参与人员很快便至十四人。其中萧泊舟、耶律布、穆昶夜、舒成宇是易莲升的弟子,薛檀枞、柳白樱、唐菀、冉将晏、安浮玉是李青山的弟子,都罗融、细封夏戈、卫慕伯坤、勒喜、相里疾是拓跋凛的弟子。 傅相居仅有一名弟子,门下清冷,令云九重感到惋惜。云九重不得不询问傅相居的日后打算,“相居,弥苍这次还是缺席吗?” “师父,弥苍不便出紫誊宫,还是同往年一样算了吧。” “这孩子如今也长到十六岁了,总这么藏着不是办法,是魔是神总要看过才知道。” “可是……” “相居,你应该相信弥苍,这孩子懂得自救。不如这样吧,小光,想不想认识一位新朋友?随相居叔叔走一趟?” 云漠光对弥苍的了解仅限于传闻。话说弥苍原本是个小沙弥,幼年时被抛弃在沙漠,险些干涸而死,幸好被傅相居捡了回来。 傅相居指了指面前的石门,“弥苍就在里面。”他扭动机关,千斤重的石门缓缓开启。 她穿过阴寒灰暗的甬道,来到仅亮着一盏青灯的石室,终于见到了弥苍本人。因常年不见天日,故他肤如莹玉,眉显金咖,显出几分憔悴的病容。他五官周正,削发如僧,嘴角含笑,微微垂目,盘坐在破旧的蒲团上,身披陈旧的藏传佛装,像是一尊在佛祖旁守着青灯黄卷的石像。 见他毫无反应,云漠光不急于打搅他修行,而是从屋里令找了一块蒲团,搬到与他面对面距离一丈的地方,盘腿坐下,静心修炼起来,内心默默苦闷道:若他真这样坐四十九天,该如何是好?可当她真入定之后,时间似乎是最不值得一提的忧虑了。 她的意识在蜿蜒曲折的石道里颠簸,迷茫地寻找求生的出口,仿佛每一条路都可以,但又每一条路都不是。风呢?哪里有风吹过来? 在万念俱灭之时,一粒沙子吹到了她的脸上。顺着风沙的味道而走,她终于找到了一束亮光从外面的世界探过来。她兴奋的钻出洞口,失望地发现原来这洞口通往的是无边无尽的沙漠,茫然四顾,这次连路都找不到一条。 毒辣的日光将她的表皮迅速烤干,每向沙漠中行进一步,都不禁怀念那个潮湿虽阴暗的洞穴。无论是跟着太阳走,还是跟着月亮走,似乎都没走出这个偌大的迷宫。也许应该向着北极星的方向前进,可当她走出沙漠后,是否会面临更难的困境? 修炼之苦,在于轮回。 第七日。 一只巨鹰朝她俯身而来,用强健的利爪将她抓到半空,掠过无穷尽的移动沙丘,将她带到了额济纳的梧桐林,然后随意将她从半空里丢了下去。 云漠光惊吓出声,“啊!” “你醒了?”弥苍的语调平静,丝毫未受到她的影响。他背对着她,慢条斯理地更换着每一盏羊油灯里的灯芯。 盘坐数日,云漠光的双腿就如同灌铅的一般,她微微挪动酸痛的腿,用力的揉了揉,恍然大悟道:“是你把我叫醒的?” “还有三日便是簪花赏,再不叫醒你,你将误入下一道轮回。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困,你还想经历哪个呢?”弥苍依然背对着她,身形瘦削,背影单薄,但语调厚重,夹杂着一股慈悲。 “那么你经历过哪个?”云漠光靠近,站在他身后,想要一个答案。 弥苍猛然回头,平静的面容上浮现出狰狞可怖的表情,一双异色的眸子直视云漠光的双眼。突如其来的惊吓,令她瞳孔放大,但脚步还定在原地,没有因此退缩。 “你——” 弥苍的面目复现慈祥和善的表情,“对不起,我天生异瞳,吓到小姐了。” 云漠光眼睁睁看着一团黑气渐渐地凝聚到他湛蓝的瞳孔上,遮盖掉原本的莹蓝色泽,而后他的瞳孔恢复正常,让她分不清哪个是虚假哪个是真实。十日之后,弥苍就以常人的形象出现在了簪花赏。 由于弥苍和云漠光的加入,十六人满员。十六人以抽签数字决定次序和对手,编号从壹至捌,每个编号两个,恰好形成二进一的结构。此举意图打破同门壁垒,避免日后抱团敌对。他们是四位宫主的弟子没错,可首先他们应当是无极门人。 云漠光内心长久克制的情感在此刻迸发出强烈的渴望。她目不转睛,握紧拳头,心跳加速,等待着抽签的结果公布,哪怕唯有一次,证明他们两人有缘,哪怕是站在对立面,也算是达成所愿。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数字,叁。 壹耶鲁布都罗融 贰勒喜舒成宇 叁云漠光萧伯舟 肆弥苍细封夏戈 伍薛檀枞柳白樱 陆穆昶夜冉将晏 柒安浮玉卫慕伯坤 捌唐菀相里疾 十四岁的云漠光摆脱不了少女青涩稚嫩的心态,她想通过一切表征来求证她与薛檀枞的缘分。所以在公布结果后,她整颗心空落落的,勉强一笑,一股浓烈的悲伤弥散开来。她漠然地想,真是无缘无分的两个人。 这时,柳白樱洋溢着明媚的笑容跳到薛檀枞跟前,“檀枞,一会儿不要让我输的太惨啊。” 萧泊舟不声不响的站到云漠光身侧,“伯宁,命中注定我们这辈子是对手吧。” 落英缤纷,刀光剑影。既是比试,则锱铢必较、分毫必争。想要在后续的较量中与薛檀枞相遇,就意味着云漠光必须战胜萧泊舟,而这是一件力所不及的事情。尽管回光剑剑气如虹、速如流星,云漠光另辟蹊径以牺牲自身安全换取近身攻击萧泊舟的机会,但依旧是败落收场。 弥苍嘴边挂着不可捉摸的微笑,道:“云姑娘,何必跟萧师兄硬拼呢?” 勒喜关切的比划着:“说好了点到即止,你倒动起真格硬碰硬起来,这三道刀伤你疼不疼?亏不亏呀?” 柳白樱一来显得更热闹,她道:“云漠光,你为什么不用毒来对付他?不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活该输了。” 薛檀枞的目光停留在她的伤势处,她用手捂着淌血的胳膊,指缝里都沾着血。他冷冷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包扎伤口。” 萧泊舟甩了甩酸痛的手臂,两道剑伤又轻又痒,像有条毛毛虫钉在肉上。他咧着嘴笑,道:“你个丫头,真是够狠,是不是现在就想把我消灭啊。现在倒好,你受了伤,我挂了彩,岂不是便宜了薛檀枞。” 众人都知道薛檀枞、都罗融、萧泊舟的能耐,但弥苍的厉害是始料未及的。他从未在众人面前出过手,一身质朴僧装更加显得人畜无害,更是看不出半点与世相争的意思。他站在台上,双手合十,低眉顺眼,笑意浅淡,然而双掌间风云四起,如春寒料峭时从山谷间贯穿而来的和风,柔和又寒冽,给予对手一种祥和的错觉。整个身躯如同被这双掬天揽月的手,牢牢的包裹在一团棉花中,任凭用什么招式攻击都瞬间被吸收。萧泊舟还没有遇上薛檀枞,便率先败给了横空出世的弥苍。 弥苍得胜之后,率先像萧泊舟点头致歉,后像各位师父致歉,再像台下的同门致歉。这般不染尘埃的致歉反倒唤起了众人的不满。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萧泊舟满眼迷惑,喃喃道:“真是怪了!”甚至开始担心薛檀枞都要输给他。 弥苍一边抵御外界,一边压制内魔,看似四平八稳,实则心绪不平。在薛檀枞与都罗融比试的空档,他得以空隙重新找回平衡。 看他盘坐于地,云漠光轻手轻脚地靠近,将一串新摘的迎春花放在他脚下。 “云姑娘,谢谢你。”他无需睁开眼,都知道是她带来了花香。 薛檀枞与都罗融纠缠了半个时辰才现胜负,比弥苍与萧泊舟这场慢了一炷香,而萧泊舟武艺略高于都罗融,这意味着薛檀枞对弥苍没有十足的胜算。 云漠光的目光牢牢地被远方的身影牵引着,都罗融、萧泊舟、柳白樱等人都围着他,他们时凝重时欢悦,像是研究策略的战队一样。对比之下,弥苍身边冷冷清清,只有云漠光一人。 弥苍睁开双眼,瞳孔里波折的蓝光一晃而过,“云姑娘,你猜最后赢得会是谁?” 柳白樱掏出棉帕,上前半步,想要替薛檀枞擦干额头的汗珠。薛檀枞头轻巧一偏,余光里出现云漠光的身影,他接过棉帕,“我自己来。” 云漠光见此一笑,眼眸里阳光照耀,“我还是选择相信薛檀枞。” 簪花赏闭幕的那天晚上,云漠光趴在无极宫的窗栏上,欣赏银河中的月亮和星光。她握着一封家书,是伯宁萱的字迹。这些文字仿佛自带语气,就像伯宁萱与她面对面对话一般。 伯宁萱欢呼雀跃地告诉她,“姐姐,我定亲了!” 那么伯宁枫便会问道:“是那个人吗?” 伯宁萱拉着她的双手,重重点头,“是他,想到我的名字要写进他的族谱里,真的好满足!好兴奋!” 伯宁枫皱着眉头,问道:“可是我听说他是个十足的纨绔弟子,不如野利荣仁博闻强识。” “荣仁待我很好,可是……我不喜欢他。” “真是便宜了没藏岐呢。” “姐姐,你替我开心吗?” 第四十三章 簪花赏(中) 敲门声令她脑海中的画面停留在伯宁萱乖巧的脸蛋上便戛然而止。她将信折好压在书桌的灯座下面,才跑去开门。这么晚了,除了祖父,她想不出到访的人是谁。 薛檀枞站在门口外一米处,门开半扇,他的轮廓同被点亮一半。 “檀枞哥哥。”见到他,云漠光满是惊喜,“你来找我?” 薛檀枞点点头,“我来物归原主。”他摊开右手,一条金链子躺在掌心。 云漠光小心翼翼的接过这条链子,链子上挂着一块方形金坠子,正面是一只仙鹤,反面是西夏文的“伯宁”二字。她摘下自己脖颈中的那条链子,对比之下,重量相当,制式相同,唯有正面图案不同。 “是剿匪的偶然所得。”薛檀枞解释道。沙匪收藏的万千的宝物里,他一眼便瞧见这条链子,恍惚记起一条相似的金链就挂着云漠光的脖颈上。 “这应当是母亲的遗物,家中她最喜欢仙鹤了。”云漠光的眼眶渐渐濡湿,“只不过我没有机会与她相见,除了画像,我甚至没有见过她。” “对不起,我原本以为收到这个你会开心。” “我很开心,真的。”知道他心头记挂着自己的事,她如何不开心?只是……她试探道:“你认得背面的两个字?” 薛檀枞明白她言语所指,“我虽不认识,但不难打听。” “那你知道我另一个名字吗?” “伯宁枫。” 云漠光一笑,上前一步,心跳如鼓,“檀枞哥哥,你会喜欢像伯宁枫一样的女孩子吗?” 薛檀枞脸部表情僵住,眼神稍有慌乱,不由后退半步,“我可以喜欢她,但请转告伯宁枫,她不必喜欢我。” 酷夏刚过,召唤的家书即刻送到,伯宁屹要求爱女在秋猎前赶回家。于是云漠光郑重拜别外祖父,迅速收拾行囊回程。云九重担心她孤身一人恐涉险,命薛檀枞贴身护送。 这一望无际的沙海被当地族人称为“死亡之海”。在苍天与热土之间,金色沙海翻起了斑驳的波浪,两匹矫健的骆驼踏浪而走。 云漠光穿上暗红色飒爽繁复的猎装,发髻间簪上红蓝镶嵌的珠宝,一头红色薄纱随风飘扬。薛檀枞一路静默无言的护送,令她心中不快,她道:“既然心不甘情不愿,不如到此为止,你我各奔南北,不必勉强。” “还剩三日的路程,送你到家,我离开便是。” 云漠光眼眶一酸,“檀枞哥哥,那时分别还不如现在。” “门主命我将你安全护送到家,既然答应了就要遵守。”原本薛檀枞的骆驼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从不逾越。不知从何而起的酸涩堵住了他的心窝,竟下意识将骆驼向前赶了几步。 “你的话就像是在告诉我,护送我违背你的本愿。” “你说得对,长河落日、黄沙漫天哪里有云贵高地的绿水青山怡人?若非指派,我应当同都罗、白樱一道,去仙山上寻找‘不死玉液’。听石师父讲,玉泉此物生前服用延缓衰老,死后服用容颜不变。这等稀罕,谁不想开开眼呢。” 砂砾乘机钻进了云漠光的眼框,她匆忙闭眼,堆积的泪水潸然而下。她不愿被薛檀枞瞧见自己脆弱的模样,只好翻身而下,躲在骆驼身侧将眼泪擦干。可藏在眼眶里的风沙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 “风沙天大,你这样不行。”薛檀枞将抵挡风沙的披风从身上扯下,用披风将她一围,牢牢地护在骆驼与身躯之间,为她撑起了一方阴凉的天地。 被砂砾一磨,云漠光的眼泪夺眶而出,很快便淌满了全脸。 薛檀枞取出自己的棉帕,一点一点帮她把面庞擦干,防止风沙粘上她干净的脸颊。他动作轻柔,以至于云漠光以为羽毛轻轻的扑在脸上。她缓缓睁开双眼,如桃花迎风绽开,将薛檀枞深邃而专注的目光纳入眼帘,触手可及的温柔令她整颗心鲜活地跃动起来。 他若无其事地将棉帕收入怀里,“既然你没事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白日里,大漠壮阔。夜晚时,难掩精致。在沙漠的最后一晚,他们躲在圣墓山下,头枕黄沙,遥望银河璀璨、星辰斗转。 “檀枞哥哥,你有没有未竟的心愿?” 薛檀枞的目光离开星空,转而看向她的双眼,发现这双单纯明媚的眼睛里也藏着一条银河,“手刃仇家。” 云漠光动了动自己的小心思,往他身边靠了靠,“能告诉我是谁吗?” 薛檀枞冷峻的面庞流露出万般无奈,“但凡在大宋有头有脸的世家恐怕都是我的仇家。” “为什么?”云漠光想不出把众人都得罪的办法。 薛檀枞吐露长久以来难以启齿的过往,“因为家父在他们看来是个恶人,人人得而诛之。” “你和白樱姐姐流落到这里,说明他们杀害的不止伯父吧?” “嗯。” “我听说,薛檀枞、柳白樱这两个名字是一对儿,是对仗的。” “张三、李四、王五、赵六这些名字都是对仗的,难不成也是一对儿吗?” “用这种理由混过去属于耍赖。” “那我只好把真相告诉你,薛檀枞和柳白樱的名字的确是一对儿。况且我们有相同的过往,相似的身份,同等的境遇,共同的目标,和相反的性别,任谁都会认为我们是属于对方的。” 第四十四章 簪花赏(下) 到了沙漠边缘,骆驼终于完成使命,被安顿在驿站,而后两人换马前行。 兴庆的初秋,漫山遍野的树叶红黄一片。赤褐色的泥土,远湛的天穹,沉稳浓郁的景致肆意的铺陈倾泻。秋猎集会的据点就选在庆州白塔附近。那里平原和山峦交错起伏,高耸的八角七层宝塔直入云霄,如同瑰丽秋色的一道分割线,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美丽。 一开局,伯宁萱就被裹挟在千利神弦的箭阵里,进不得、退不得,马一受惊,将她狠狠的从背上摔下来。 千利神弦得意收弓,“伯宁萱,当手下败将滋味如何?你这样的身手真是折了伯宁将军的威名呢!”她随手将弓扔给一旁的仆人,坐回千利家族的华帐之下,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趴在地上起不了身的伯宁萱。 千利神弦就是故意让伯宁萱出丑,看她拿什么脸面嫁给没藏歧! 本年度秋猎的东道主,是西夏军司实力强盛的没藏一族,驻扎在西夏首都兴庆,邀请而来其他几族驻扎银、绥、灵、盐、瓜、沙、肃等州,例如千利镇守凉州,骨勒镇守银川,果洛镇守玉门,昌风镇守沙洲,伯宁镇守肃州。远远望去,没藏的华帐富丽张扬,最为鲜艳,最为铺张。 没藏的华帐下,没藏折峰正襟危坐。长子没藏岐坐在后排,顾自地聚了一群嬉闹玩笑的朋友簇拥在旁,骨勒家的长子趠也在其中。稳重持礼这几个字他压根儿没放在眼里,低眉顺恭更是跟他没半分干系。都说没藏折锋的儿子是个混世魔王,正是百闻不如一见。 伯宁萱身手一般,却不想轻易认输,她摔得不轻,走路一瘸一拐,但仍指着千利真,“神弦,你过来,我们再来比过!” 千利神弦自负容貌妩媚,身手矫健,“手下败将谈何言勇?让我再跟你比,除非你能接受阿莘、胡星、丹桐和我四人的挑战。”她摆明想让伯宁萱知难而退。 一个都比不过,四个还用比吗? 伯宁萱看向卫慕莘,她与阿莘是表姐妹,关系素来交好,被神弦一编排,岂不是成了敌人? 千利真意识到女儿的无理越界,忙出言劝和,“神弦,为父早就说你的性格得改一改,不然没有婆家受得了你的。” 既然千利神弦意图阻止没藏与伯宁结为姻亲,势必要借此机会让没藏分清主次和优劣。且看道场的年轻小辈,除了骨勒家没有女儿,伯宁萱在容貌、学问和身手任一方面都居末流,唯有让没藏岐亲眼目睹伯宁萱的狼狈。 伯宁萱力有不逮,但颇有骨气,爽快答应,“你们一起来,我输也要输锝光荣。” 道场两端,卫慕莘、千利神弦、果洛丹桐和昌风胡星四人站在道场高台上,伯宁萱骑马从百丈外相向而来,各持一弓百箭,模拟骑兵与弓箭手的较量。 四人静候伯宁萱快马而来,进入射程。 距离高台还有五十丈。 千利神弦、果洛丹桐和昌风胡星三人毫不迟疑,只见三支箭并排射向目标,高度正抵伯宁萱的胸口,正是盲区死穴。伯宁萱夹紧马腹,将半截身子折到马身右侧,顺利躲过。她匆忙拉弓,射出一箭,这一箭扑了个空,射在千利神弦的脚下。 四十丈。 伯宁萱刚摆正身位,三支箭又齐齐射来。一箭在前,两箭在后,一箭在上,两箭在下。伯宁萱挡掉第一箭后,后两支紧接着向她胸口射去。伯宁萱左闪右闪,略显局促。 没藏岐身边的骨勒趠还在打趣:“没藏兄,那就是你要娶的女人啊?” 没藏岐不以为意,一边吃着蜜瓜,一边拍着骨勒趠后肩,嬉笑着,“给你娶好不好啊。” 骨勒趠连忙摆摆手,“我还是喜欢神弦,够劲儿。” 没藏岐一副看透他的姿态,“你小子,神弦喜欢你吗?” 千利神弦、果洛丹桐和昌风胡星分散了站位,开始三箭连射,九只箭矢一茬接一茬的齐攻,马再次受惊,伯宁萱不得不勒马停步,拼命抵抗,很快手臂开始酸痛麻木,流亡的箭头勾破了她的衣衫。但哪怕吃力若此,她仍然没有投降,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云漠光就在这时从道场那头出现,雷厉风行而来,一拍马背,身支骤起,几个翩跹便到了伯宁萱身边。她抓住伯宁萱,稳稳将她托在自己的马背上,将伯宁萱送回帐下。而云漠光旋身飞脚,顷刻间天空中的箭矢悉数踩在脚下。 “伯宁枫?”尽管云漠光遮着面纱,但千利神弦还是一眼就认出她。 “神弦,好久不见。” 骨勒趠打量着正前方的红衫女子,忍不住问:“这谁啊?” 没藏岐来了兴致,“伯宁将军的长女,身份血统可比不上伯宁萱尊贵。嘘,看戏吧。” “听说你拜了名师,一年到头见不着人,我倒想见识见识。”千利神弦道。 “正好,我也想跟你讨教讨教。” 千利神弦将四人聚在一起,“早就看她不顺眼了,这次她自己送上门来。卫慕莘,她跟你可算不上亲戚,你若再不出手,从今往后就别提姐妹情分了。” “她又没有嫁给没藏歧,你针对她做什么?”卫慕莘不愿意趟注定落败的浑水。 “我就想让她出个丑不行吗?” 云漠光遥望高台上的四人纷纷拉起弓箭,看来是同仇敌忾要对付她了。十三张华帐下,四十五对眼睛,云漠光心算道:够了,就让你们当个见证!她缓缓地将面纱解下,蒙在了眼上,向四人宣战。 骨勒趠一瞬间捕捉到她的容貌,呆呆地愣在当场,连连用胳膊肘戳没藏岐,“没藏兄,你方才……可看到了?!” “看什么?”没藏岐本就没把女人间的无聊纠纷放在心上,纯当做看个稀罕,可一抬眼看到伯宁枫竟把眼睛蒙起来,这么有趣且富有挑衅的场面正对他胃口。 箭矢向着云漠光的身躯前赴后继,每当一波箭飞至她的跟前,她总是不慌不忙地一一踢出丈外,差不多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时间一长,如同嚼蜡,索然无味,连观战的看客都开始困乏。 没藏岐爽朗笑道,“她这是蒙着脸逗神弦玩儿呢!你看她们四个手臂都开始抖了。” “这丫头有意思啊,敢明儿找机会约出来认识认识。”骨勒踔忍不住甩嘴皮子。 云漠光终于等到四人臂力不支,也终于对这个游戏感到厌烦,当流箭再次向她射来的时候,她伸出手臂,张开手掌,让射来的飞箭乖巧的悬停在身前半丈处的半空,从八支、二十四支……积累到九十六支,然后用掌力将箭身调转,掌力一推,近百支箭飞速直冲高台,对准四人的头脸而去,吓得四人的娇颜青白一片。 四人战略性惊慌失措,齐齐弯腰后仰,近百支箭贴身从面前飞过,铿锵一声,纷纷落进箭袋。 可见,这箭原本就没伤害她们的意思! 没藏折峰大赞道:“好啊!”引得其他叔伯也连番叫好。 云漠光对于众位叔伯的夸奖自然一笑置之,从簪花赏走一遭,她这点末行几斤几两,心里有数。 伯宁萱开心地从帐里跑出来抱住云漠光,“姐姐,你终于回来啦,我好想你呀。” 云漠光扯下来眼睛上的纱巾,“几个月没见,我也想你呀!” 骨勒趠呵呵笑道:“原来真是伯宁家的姑娘!” 没藏岐敛住笑意,目光幽深,沉思下,眼眸里危险的意味在悄悄蔓延。片刻以后,又恢复云淡风轻、嬉笑怒骂的姿态,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在他心上停留过。 “枫儿,过来坐。”伯宁屹许久不见爱女,已是眼眶微红。他颇为感慨,十个月不见,枫儿长大也长高了!亡妻生下的女儿如此的优秀,不,何止优秀! 卫慕伯孜笑意融融,“枫儿,一路长途跋涉,累了吧。瞧,孜姨早就备好了你最爱吃的蜜瓜,解解渴。” “孜姨,我……我有朋友一起回来的,想让你们正好认识认识。” 云漠光寻寻觅觅,终于发现远处胡杨树下的薛檀枞。幸好,他还没走!她连忙奔跑过去,急得额头沁满了细汗,隔着还远便喊:“檀枞哥哥——”直到薛檀枞回身看到她。 她小脸红扑扑的,满怀希望地问道:“檀枞哥哥,能再多陪我一天吗?” 见薛檀枞的嘴角微微提起,云漠光拉起他的手,带他回到伯宁家的华帐下,“爹,孜姨,萱儿,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薛檀枞。在天山,承蒙他的照顾,我过得很开心。”手牢牢的抓着,还不肯放开。 卫慕伯孜转头与伯宁屹相视一笑,喜上眉梢,道:“我看着喜欢,将军呢?” “枫儿喜欢的,为父自然也喜欢,像是咱们家的人!” 云漠光满脸通红,“爹——孜姨——你们说什么呢!” 没藏岐冷眼旁观着别人帐下的欢喜和温暖,心中有了盘算。他牢牢盯着伯宁枫紧紧握着男人的那只手,突然有些刺眼。 美好的时光稍纵即逝,薛檀枞愧不敢接受伯宁家的热情,当晚薛檀枞预备启程离开。云漠光帮他灌满水囊和干粮,将他的行囊塞的鼓鼓的。等到无事可做时,她突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明天,明天就会与他分别,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次换她站在胡杨树下,为他送别,“檀枞哥哥,檀枞,薛檀枞——” “檀枞!” 云漠光猛然惊醒,坐起身来,昏黄的灯光下,客房的一切令她感到陌生。蒋术奇见她失魂落魄般的模样,连忙握住她的手,“漠光,是不是做噩梦了?” 云漠光这才发现房间里孟松承、蒋术奇、谢无双、孟琼雨都在房里,大脑轰隆一声,这才是现实。 孟松承仿佛看穿了她,不怀好意道:“刚才云姑娘呼喊的名字,该不会是情郎吧。” 第四十五章 青山独归远(上) 浓郁的黑夜,星点的灯光,众人的围观,褪下的血衣,丢失的项链,将云漠光的神志牵引回现实。她暗自提经运气,那团在体内横冲直撞的冰火掌力已消弭殆尽。不仅如此,整个身体经过修整似乎更具有韧劲和活力。难道……她回忆起昏倒前的最后一幕,是檀枞来到身边替自己疗伤了吗? 孟松雨一副八卦脸,像狐狸一般悄悄摸近,“喂,云漠光,你怎么回事?睡了一天一夜了,搞得我都没看成表演。” “说真的,我有点……想不起来了。”云漠光做出费劲思考的模样,“有没有请郎中替我问脉?” “没有,你自己不就是女郎中。蒋术奇久病成医,帮你诊脉,你生命特征一切正常。” 云漠光狐疑道:“你当真守了我一天?” “是啊,我和谢姐姐守了你整整一个白天呢,就像盯树根下的蚂蚁搬家那么专注。”孟松雨露出“谁言寸草心”般老母亲的神情。 “你骗我说没看成表演,可这间屋子不是观景房吗?” 孟松雨从地上捡起血衣,将血衣摆在她面前,忧心道:“这重要吗?当务之急,你要告诉我们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又是谁——救了你?” 云漠光看了看蒋术奇,他退到两米远的窗边。依稀想起,在她梦醒的前一刻,他是守在跟前的。此刻,他俊雅的面容带着几分憔悴,眉目紧紧皱着,被烦心事压弯了眉头。见此,她不忍心再用谎言加深他的忧虑。 “昨天刺杀我的并不是薛荻,也绝非薛荻派来的杀手,这点请大家放心。” “云姑娘为何如此肯定?”孟松承问。 “追杀我的是党项人,是我的同胞。” “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原来你不是我想象中的平凡女孩呀,孟松雨想。 云漠光有些难以启齿,含糊其词道:“这我怎么知道呢。” “看来我的直觉没有错,你确实是红颜祸水,一点都不夸张。” “云姑娘,既然深陷险地,望你以后谨慎行事,避免单打独斗,免得中了杀手的埋伏无人相救。”孟松承道,“这次能捡回一条命,下次可不会这么走运了。” 谢无双了解他的性情,明白他是真的关心才说出这番话,越是担心越是要说些狠话。 “大家都散了吧,明日还有正事要做,也让云姑娘清静清静。”孟松承一走,谢无双也起身告辞。孟松雨笑嘻嘻地同云漠光使了几个眼色,大意是“良辰美景,佳偶天成”,将手隐在胸前挥了挥手,拔腿撤退。 蒋术奇在窗前静默许久,回忆起云漠光梦醒时分看到自己的失望神情,整颗心像被石杵捣得稀烂。但借此,他更加清醒的意识到,云漠光已经生长成心底里一棵无法移植的幽兰。 云漠光光脚下榻,走到他身边,与他一道趴在窗沿,面对这浓浓的深夜。 “杀手有几人?”两人静默相向,最终先开口的还是蒋术奇。 “四人。” “身手不凡?” “刺杀好手,骁勇善战。” “下一步什么计划?” 云漠光摇摇头,“我在明,他在暗,必须找到反客为主的机会,引蛇出洞。” “既然是党项人,语言不通,在宋境行动多有不便,必不会久留。恰逢你受伤处于劣势,更不会给你修整的机会,定会速战速决。兵法有云:敌力不露,未可轻进。疑以叩实,遍探其锋,察而后动。” “术奇,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江宁的铁器铺都有哪些,你画图帮我标出来。” 蒋术奇从笔挂上摘下一根狼毫毛笔,随手取了一张宣纸,寥寥数笔,便把江宁城区的街图画出来,而后勾了两个圈,“城东、城南各有一家,锻造水平还不错。” “尚未登台表演的舞姬里有没有跟我身形较为相似的?” “你想做什么?” “争花魁。既然要反击,何不做的声势浩大?” “这……你确定?若你有把握,我不会过问你的安排。” 云漠光思虑再三,道:“短时间内主动引他们入局,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若我重伤,请你找人医治我。若我身亡,你就此安葬我吧。但在此之前,不可以插手。这是党项人的仇怨,需要用党项人的方式去解决。” 经过这番交谈,蒋术奇的怒气渐渐抹平,垂头一暼,这才发现她赤着脚,“你怎么光着脚就下来了。” “你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刚才有多么难看,我才忘记……” 蒋术奇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老老实实地将她塞进薄衾,手掌抓住了她的脚心。云漠光被这一举动熏红了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 “我不冷。”云漠光缓缓将脚缩回,双腿抱膝。她嘀咕道:“你是个君子,不知道脚不能摸不能看的吗?” “你一个外邦女子也要恪守汉人礼仪吗?” “枉你自称君子,岂能做如此荒唐的事。”没藏岐的亲近会令她心如止水,而蒋术奇会令她心神不宁。为了被扰乱的内心更加坚定,云漠光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与他的距离。 “漠光,这么晚我来到你的房间,难道你还认为我别无他想吗?”跃动的光芒落在蒋术奇眼中就成了银河里的星辰,真挚的与心意相互辉映。蒋术奇心意一动,低头亲吻她的额头,犹如浓云遮住了月光,与月影重叠在一起。窗外竹影婆娑,悉数落在两人的肩头,被夜色氤氲墨染成一幅水墨画。 云漠光挣扎着推开他,“术奇,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有发誓会喜欢一辈子的人!”她的眼眸何其晶亮,像一个赌气不认输的孩子。 “就是刚才你喊出的名字?我告诉你,单相思最不可取。”蒋术奇用温和的语气说出残忍的话语,“我倒想赌一赌你能喜欢他多久。” 第四十六章 青山独归远(下) 翌日,荣辉客栈马厩的嘶鸣划破天际的鱼肚白,一名猎装少女策马而出,依次奔向城东、城南两个铁铺。此女正是独自行动的云漠光。这一行,她遍观城东、城南两家铁匠铺所列的兵刃利器,不论长短,不论粗细,皆锋芒毕露,所言非虚。 两家铺子的飞镖、暗器余货统统被云漠光买下,勉强凑了流星镖、梅花镖、鱼刺剑各两盒,每盒六十四支。她取出一直带在身上的魔爪四角钉,向两家铺子老板借机相问,“师傅,我想订一些这个,您看能接吗?” 两家铺子的铁匠答复较为相似,大概意思是:“这种暗器看似普通,实则轻巧非常,内里的机括和弹片,强度硬度、锻造尺寸都须恰到好处,若存毫厘之差,便组装不到一起,很难。江南地界上,唯有杭州的荀师傅喜欢捣鼓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说不定他能行。” 办完事已经烈日当头,云漠光呆呆地站在树荫下,瞧着手心里的魔爪四角钉发呆。她多么不想这颗钉与薛檀枞扯上关系!空想无用,她替马解开缰绳,正欲翻身上马,身侧忽然多了一道阴影。她果断出招,不料想被来人一把攥住了手腕。她横眉冷对,只见来人麦色皮肤,下巴青渣可见,鼻梁直挺,露出豹子般通透的眼眸和狐狸般危险的笑意。一张梦里的容颜出现在她眼前,手臂僵在了半空。 他的语意里有一丝苦涩,“怎么,不认得我了?” 千言万语描述不清云漠光现在的心情。她身体里的“动”和肢体上的“静”别扭的拧在一起。心头狂跳,全身血脉喷张,然手脚麻木,面容呆若木鸡。动静交织的无奈令眼眶渐渐湿润,温热的泪水令她像一块被解冻的冰凌,满怀热烈的向前一迈,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脸深深地埋入他坚硬的胸膛。 “薛檀枞,两年零八个月十三天,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云漠光细算着日子,竟乌泱泱般哭泣开来。 长久以来的求而不得堆积在云漠光心间,像囤积的洪水一下子冲垮了认知的良田。这低沉的哭声如同洪荒之力,像一把巨斧将薛檀枞的天灵盖劈开,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碎和喜悦。两年!整整两年!终于让他找到了! 直到将每一滴眼泪哭干,云漠光才松开手臂,露出悲戚戚的一张小脸。脸颊上挂着的泪尚未干涸,通红的双眼较往常更加剔透清澈,她紧张地用手背匆忙抹干眼泪,忐忑地说道:“对不起啊,刚刚失态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方才云漠光的憨态悉数落在薛檀枞的眼底,有种说不出的娇俏和可爱。他的语调变得柔和而轻缓,“你受了重伤,需要时间恢复。我担心野利兄弟再找上你,一直守在客栈附近。” 云漠光眸光一亮,“怪不得我的内伤好的这样快!是你替我疗伤的?” “受人之托,不必客气。” “这是焉耆马?”云漠光的目光被他身后的烈马吸引走,自汉代起,焉耆马就因其体格健壮,性情温驯,敏捷善走,享有“海马龙驹”的美誉。 “特地从天山带来送给你。” “送给我?在这里拥有一匹海马龙驹是非常难得的。” 云漠光抚摸着马背,将脸贴在马颈上,“它好像认识我。” “它听得懂你的名字。”薛檀枞幽深的眼睛里亮起一盏灯,是我跟它念叨过你的名字,太多回。 “我忽然想喝伊犁的牛奶,想吃哈密的甜瓜,想吃吐鲁番的葡萄。” “再等一段时间,这些愿望都可以实现。” “是吗?”一接触到希望,云漠光反倒冷静了下来,“我的运气真的很好,谢谢你。前天晚上你与白樱在一起,打扰到你们了!” 薛檀枞不愿向她坦白吵架的原因和内容,“你以前可不会这样直接称呼她。” 云漠光恼怒他的迟钝,若柳白樱不再是姐姐,薛檀枞也不用是哥哥呀!她想直接喊出他的名字,不再有任何修辞和后缀的那样。她满不在乎地答道:“我现在长大了!再姐姐长姐姐短的称呼她,柳白樱的牛脾气还不飞上天呀!你来中原,是来找她吗?” “白樱向师父辞行,言明下山报仇之意,令师父大怒,严禁我追随此举。”薛檀枞摇摇头,“门主听说后同样震怒,他说,‘白樱的武功练到当前的程度,道不是道,法不是法,前功尽弃也。’然白樱拒不听从劝诫,孤身一人穿边境、下江南,隐姓埋名两年之久,受尽辛苦,为的是我和她共同的亲人。袖手旁观,绝非亲人所为。此番前来,一为寻你,二为帮她彻底完成心愿。” “白一赤九,天长无绝。”云漠光默默喃出这八个字,如同一句印在心里的魔咒,令她正视客观的现实——他是为柳白樱下山。满头思绪翻江倒海,肺腑间破斧沉船,浑身酸痛难耐不是滋味。她呆呆地盯着他的衣襟,抱歉道:“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湿了。” 薛檀枞怒道:“云小姐,短短片刻,你跟我说了两次对不起!你应当明白,以你的身份,要求我做任何事都可以。” “以后叫我漠光吧,这个比较容易做到。”云漠光忧伤的笑笑,有些无法实现的愿望,不说也罢。 薛檀枞喉咙一动,“好,漠光。此番下山,门主叮嘱我一定要带你回家。” “回家?”云漠光浅浅一笑,暗含无奈,“漂泊太久,好像只有云杉居是我的家了。” “在兴庆,到底发生了什么?自那年秋猎一别,恍然三年已过。期间,我听说你与没藏歧订了婚,本是件与天同乐的好事,转眼间急转而下,你跳崖身亡。” 云漠光以一种淡定的口吻剖开血淋淋的真实,“命运弄人,秋猎道场大出风头,令萱儿的姻缘落到我头上。万念因此而起。没藏氏权势熏天,他的姑姑贵为皇后,想要攀附的家族不在少数。半年后父亲带我去宴席赴会,有人暗中设计令我酒醉,引皇帝内侄到我幡帐,意欲毁我清白,我醉酒下手不知轻重,失手伤人致死。为了保全家族,我不得已跳崖自尽,平息众怒。” “是谁陷害你?” “回过头想,可疑之人众多。千利神弦、卫慕莘?她们因婚事恨意泛滥,根本分不清。直到没藏岐和卫慕莘联姻,野利兄弟来追杀我,我才有了一点头绪。谁受益最多谁嫌疑最大。但问题是,没藏岐和卫慕莘怎么发现我没死呢?” “悬崖下的那具尸体瞒不过所有人的眼睛,就算再相像,总归是两个人,总会有蛛丝马迹。但最主要是因为——”他表情变得冷峻,“勒喜告诉我,有入境的宋人拿着你的画像在兴庆打听你的来历。” “我的画像?”奇怪!倏忽,她想到顾晚晴的一句话,蒋术奇曾经画了不下十幅! “用的是上好的生宣,久折不破。”薛檀枞提醒道。 倒是与蒋术奇的用料不谋而合,云漠光提心问道:“画像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薛檀枞有些犹豫,原本并不想交出珍藏的那张画像,那张他获知她生还的画像。看她执着寻求真相的样子,他从怀里掏出来掏给她,“就是这个。” 云漠光开起玩笑,“好在刚才眼泪没渗到纸张上。”纸张雪白柔韧,倒与梧桐谷的用材甚为想象,画法笔迹倒也相似。以她对蒋术奇的了解,几乎可以认定此画的来历。她百感交集,问道:“所以没藏岐和野利兄弟才顺势找了过来?” 薛檀枞点头,“来人秘密进入西夏境内,画像在兴州、庆州两地沿途散播,正好是没藏歧的地盘。以他的精明能干,定会察觉有异,复查尸身。勒喜为没藏歧当差,得知消息传信至天山,我依门主的嘱托在兴庆落脚。到了兴庆,果然发现这伙人,足迹遍布茶楼、马场、酒肆、寺庙各大场所,无不在打听关于你的消息,最终他们决意去贺兰山寻访调查。若你假死因此揭穿,伯宁家将都背负欺君之罪,后果不堪设想。对此,我不得不采取了手段。” 薛檀枞懂云漠光的人生底线。为了保护家人,她不惜背负罪责,不惜假死谢罪,不惜远离故土,怎么能因外人前功尽弃? “去调查我的人,现在在哪?”云漠光声线变冷。 “死无全尸,我没有让他们活着离开西夏。但如今看来,我行事欠妥,没想到你与孟松承交了朋友。” 云漠光的心咯噔一沉,“他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 第四十七章 山雨欲来(上) 第四夜,细雨霏霏。 夷姜内穿沙绿色绸缎裹裙,外穿竹青色轻薄罩衫,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摇着合欢扇,明媚妖娆般的眸子荡着秋波打量着一身玄青色的孟松承,他将雨伞折好放在门外,动作利落显得十分有教养。她上下打量,发现他左侧衣摆上沾了几个雨点。 夷姜暗自得意,只要乾元山庄的孟公子来此的消息一旦传出,她的身价起码再翻一倍,真是一门好生意!世人皆言钱如粪土,这么幼稚的论调!她坐起身,拢了拢发,眼睛像酿熟的菩提,用柔荑遮住嘴巴轻笑,细声问道:“孟公子,今晚不去捧新人的场,怎么来我这了呢。从前常听人说,若是到杭州府拜见乾元山庄的孟公子,须得提前一个月送上拜帖,可就算拜帖送到也未必就能见到。小女子倒是三生有幸了。” “这番市井言论,姑娘不听也罢!” “公子能出现在这里,的确出乎夷姜的意料。毕竟郭元盛郭庄主尸骨未寒,凶手还没有找到,不是么?” “姑娘终日沉浸于丝竹管弦,竟也会关心江湖之事?怪不得旁人都说夷姜姑娘算得上半个江湖人。” “半个?”夷姜眉头一蹙,反讽道。她口腔里的荔枝核尚未吐出,于是舌头一动,双唇轻启,荔枝核顷刻之间化为暗器,枚速马工,直冲孟松承而去。孟松承随手拿起一个茶盏,轻轻一接,荔枝核安静地躺到了盏心。 “就是半个。” “是谁敢这样瞧不起我?” “一,没有参加过公开的比试。二,姓名从未出现在褚先生的江湖榜上。相反,仅靠你广泛的江湖人脉,给半个江湖人的称号已经很瞧得起姑娘了。”孟松承有意要抬举她。 一个优秀的男人对女人的夸奖果然受用,夷姜含笑道:“公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宾客可以挑选我,没有我挑选宾客的份儿。来的是什么人,我便奉迎什么人。有幸,积累了一些固定的人脉。” “这其中有郭庄主吧?” “有。他曾经来此买醉,就坐在您现在的位置。” “郭庄主与家父相识多年,听闻他从不近女色,怎么会来了这里呢?” “来此地寻欢的客人无非是想逃离生活的失意和琐碎,郭庄主再自制也不能免俗呀。他来这至少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嗯……也许是两个月前。坦白说,我记不清了。如果公子好奇,可以去妈妈那里查个帐。”夷姜的回答意想不到的平静和自然。 “不必了。” 夷姜暗自想,他若说不必,定是因为暗中调查过了。 “孟公子,不想听我弹个曲?若仅仅是陪着聊天,妈妈会怪罪我的。”夷姜眼波流转,似湖光潋滟。 “不急,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公子,但说无妨。” “她姓柳,名白樱。” 柳白樱的名字像一股风,将夷姜的表情吹皱。夷姜的目光渐渐变紧,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斟字酌句道:“我,并不认识她。” “这是明晚压轴登场的舞姬,是姑娘花魁之路的劲敌。” “哦?此人还有这番能耐?公子何以想打听她呢?” “姑娘刚刚还好奇是谁杀了郭庄主,不是吗?” “公子的意思是凶手是她?江湖上消息如风,早就传遍是云杉居下的手,人证亲眼所见,假不了的。” 哪怕是孟松承眼皮落半,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锐利仍令夷姜心惊。 “怎么?凶手竟与云杉居的丫头没关系吗?” 孟松承忽又一团和气,“凶手当然不是她,那日云姑娘一直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又如何下毒杀人。” “是么!看来我确实是半个江湖人,错怪好人了。该罚!夷姜喝酒向公子赔罪!” 而后她赤着脚下榻,两旁的灯光朦朦胧胧笼着她凹凸有致宛如初生的身体,步步生莲,魅惑至极。她贴身上前,在杯盏里斟了两杯清酒,一口喝尽,呵气如兰,“公子,就当是给个薄面,笑纳这杯酒,可好?” 孟松承一饮而尽,“歉意收下了,不过姑娘能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但说无妨。” “听闻姑娘是江南东路南康人,为何背井离乡到此谋生呢?” 夷姜眼色莹莹、眉梢吊起,苦涩道:“夷姜自幼被父母抛弃,沦落街头,辗转南北,流落到此。得坊主收留,训练有加,寻得一技之长。二十余载的伤心事,公子堂堂君子,怎么喜欢戳人脊骨呢。” “纵观全场,唯有夷姜姑娘的舞技可与白千玉一较高下。虽说幼年孤苦,但后天得贵人提携,前途光明。多亏坊主慧眼识珠,听闻也是江东人,你们是同乡。”闻空山庄位于江东饶州,若薛荻就是坊主,自然是江东人。若夷姜是薛荻的手下,懂得这个问题的深意,一定会有所避忌。 “是么,公子是如何得知的?”夷姜眉头轻蹙,疑虑道:“坊主从小生长在江西洪州,与饶州接壤,风俗习惯倒是相似,弄错也不奇怪。”这套说辞倒与风俗相符。 洪州人?孟松承猛然想到一些细碎的事情,目光在茶盏上出神地停留了片刻。 “公子在想什么?” “白千玉与我无冤无仇,却无缘无故在运河之上刺杀孟某和同行的朋友,很难不令人推定是坊主的意思。我在想,有没有得罪过洪州人,想来想去……”孟松承耐心的观察着夷姜的表情。 “那公子应该去问白千玉才是,怎么反倒来问我。” “白姑娘能安全脱身,自然是给了我想要的答案。她说,不光是她,琉璃美人廊的每位舞姬都有要刺杀的目标。所以你的刺杀目标是谁?” 夷姜猛然一惊,手心里尽是虚汗,道:“她当真这么说?” 孟松承虽是诈她,但表现的甚是笃定,“她若没说,我如何得知此事向姑娘求证呢。” “白千雨跟我向来不对付,免不了乘机抹黑我。孟公子,莫要相信她才好。”夷姜毕竟是风月场的老手,即便再内心慌乱,也能挤出一套流利说辞。她笑道:“像我这般只懂风花雪月的女人,想要套牢的金主倒是不少。刺杀?要借我多少个胆子才敢这样做?” “我不喜欢兜圈子,也劝夷姜姑娘不要高估我的耐心。在整个美人廊里,姑娘是出了名的谨慎,我想你一定不会让那根签离开自己太远,它就在这间屋子里,想找到也不难。” 夷姜冷斥道:“白千玉这个叛徒!还有你,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都是一丘之貉!”她姣好的容貌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她匆忙出掌,击向孟松承的心脏。 没想到孟松承容色不改,他轻轻抬手,快得看不清手指的动作,对着夷姜的手腕轻轻一折。下一刻空气里爆发一声清脆的声响。 “你——”夷姜捂着疼痛不已的手腕,额头频频暴裂出豆大的冷汗。 “就算你立时找大夫帮你正骨,这只手今后也难有作为了。”孟松承的冷漠斩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可恶!” “夷姜,我问最后一次,你的刺杀目标是谁?” 夷姜一气之下,将手腕猛力折回原位,剧痛令她脸颊挂上诡异的微笑,“夜色已深,阴雨连绵,刀剑无眼,不知孟小姐上了哪艘船?” 却不知威胁孟松承最亲近之人,实在是犯了大忌。 “你——”夷姜的咽喉突然被锁住,气道闭塞,一时被憋红了脸。脸上扑的脂粉一皱,令她的美丽面孔尤为凄凉和诡异。她感到身子被猛然提起,像一只提线木偶一样,穿过密密细雨,被丢弃在坚硬的甲板上。凉风一吹,她身体一抖,突然清醒过来。 第四十八章 山雨欲来(中) 三位舞姬的表演还在继续。 高台上临时搭建了雨棚,远看像是一座轻盈的山亭。月色朦胧,棚亭的底色是蓝紫色的夜空,染着晚霞弥散的旖旎粉调。淅沥的雨幕里,传来飘渺虚无的丝竹弦乐,偶尔迸裂几道鼓声,别有禅意。 “要我说,今晚的舞台最有氛围呢!看她们跳舞的样子,就像是雨中皮影,有趣得很呢!” 谢无双的杏眼弯弯,巧笑倩兮,“难得,就像是热闹里包裹着一丝斯文,夹杂着一股书卷气,我很喜欢。” 江南人喜欢诗意,孟松雨也不例外。她兴致高昂,圆圆的脑袋时不时从乌篷船里钻出来,吸一吸潮气又退回来。来往几次,毫不厌烦。 忽而,船身猛然一晃,孟松雨兴奋的坐起身,“是哥哥吗?” 话音刚落,一张清俊无匹的脸闯入光亮里,蒋术奇卸下蓑衣掀帘而入,“是我,打扰了。” “蒋家哥哥?你怎么来啦?傍晚时分喊你,你都不肯赏脸。”孟松雨内心直犯嘀咕,怎么今日蒋术奇神容如此惊艳? “我和漠光原是去美人廊拜访项安容姑娘,意外得知孟兄也在。差不多过了半炷香,漠光忽然遣我出来寻你们,担心你们遇到危险孟兄无法照应。”孟松承放在门外的雨伞成为了蒋术奇获知他在此地的关键,那柄雨伞的伞把有两圈细线,细线中央夹杂了四根竖线,包含着一个皿字。 “她为什么会觉得我们有危险?”问出这句话后,谢无双自己也想到了答案。祖母刚刚因毒身故,身为谢家后代,她的处境当然不乐观。 “谢老夫人仙逝,复仇的矛头指向谢氏一族,而敌人总是以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的方式出现,怎可大意?” 谢无双既悲又恨,“我当然明白互为仇敌的滋味,毒害祖母者,谢家不会轻易饶过她。” “乾元山庄也不会坐视不管。”孟松雨义愤填膺,倒是有义气的很。 谢无双感受到朋友的温暖,忙问道:“风月场所,云漠光一个女孩子做什么去?” “追查凶手。” “那你该陪她呀。”孟松雨给出真诚的建议,“这样日后她回忆起来时,才能够在点点滴滴的生活里记起你呀。”她鼻头一皱,顺口深深吐槽了两句,“蒋家哥哥,你跟卫天雪那会可不是这样不开窍的啊!情人嘛,难道不该是见到彼此迈不动腿?你现在太冷静了吧!” 蒋术奇闻言苦笑,尽是无奈。 孟松雨还在自说自话,“我看人可准了,云漠光的爱情可不是一帆风顺、顺其自然的那种,必须是强取豪夺的征服和占有。你可不能太古板了。若是不巧错过,那是追悔一生的。就比如我,再这样下去,恐怕慕容先生都不记得我这个人了!我总想等他慢慢走出丧妻之痛,好发现原来还有我这么一个温暖可爱的人在原地等他,可无缘无故沈照曦凭什么打乱我的计划!”说着说着,孟松雨糊里糊涂的愤慨起来。 月色阴晴不定,照的谢无双深感戚戚。从小到大,她心愿依旧,和孟松承共结连理,哪知道……变故横生。事到如今,情人成双,还有可能吗? 蒋术奇随口一问,道:“松雨,你不是才见过慕容先生一回?” 孟松雨细想了一下,连自己也突觉惊奇,道:“啊,是么。” “在隐贤山庄沈朝晖的案头插着的一副丹青上?” “额,对。” “那他怎么知道你的心意?” “我……写过信给他。” “你确定他看过?” “我拿到过回执。” “回执里写了什么?” “两个字,已阅。” “哪种字体?” “工工整整的楷体。” 谢无双忍俊不禁,巧笑道:“松雨,那你怕是误会了,慕容先生从来都是行草回复。他啊,总是忙忙碌碌的,得不到空闲。” 蒋术奇赞同道:“而且送去云梦谷的信件大多是求医问药,门下学徒凭信中症状分属科目,送到当值的各位大夫手中。当值大夫无法据医案解决,信件才会上送到谷里的蔡大夫、吕大夫、叶大夫处。能送到慕容行云医案前的,怕只有最罕见的疑难杂症了。” “是么?但我的信用的是乾元山庄的火漆印,他们总不该不识得。” 谢无双失笑三分,“那……你的信件会直接送到慕容老先生那里,更是要一鸣惊人了。” “啊?”孟松雨咽了咽苦涩的口水。 “你到底给云梦谷寄出多少封?” 孟松雨双眼一横,腮帮子气鼓鼓的,“不告诉你们!” 谢无双忙哄她,“松雨,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以慕容老先生的古怪脾性,一定会要一张你的画像,送到慕容先生面前。” “怎么会呢!沈照曦说,他房间里一直挂着夫人的肖像!从来不拿正眼瞧别的女人!” “他的夫人辞世快十年了吧?” “十年零一个月,横看竖看慕容先生都是一根朽木。”孟松雨不甘心道。 “他夫人较他年长十岁,嫁过人生过子,还能被他视若珍宝。这样的朽木怕是多少女人等都等不来的福分。” 孟松雨忽然躁郁难耐,重重一甩,将雨帘上的小窗关好。殊不知床舱内逼仄的空间更令自身烦闷不堪,“凭什么我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她想了想,继续道:“其实不光是我,天雪和蒋家哥哥,你和哥哥也是!原本两全其美,各成其好,谁知怎么的,蒋家哥哥莫名就中了毒。也不知那个下毒的人要做什么?!若真想把蒋家哥哥毒死,怎么现在又没了后招,奇怪!” 中毒初期,全谷上下都急于追查出下毒真凶。随后他病情恶化,救治他的性命变得更加重要。四年过去,追查真凶变得无处着手、难上加难。这番话令蒋术奇脑海里灵光一现,心想他和谢无双相继中毒,孟松承与卫天雪结成连理,难道说下毒之人的目的是为了打破原本的婚约?即便摒弃自己和谢无双这两个选项,有什么内因能确保乾元山庄和卫苑一定能结姻亲呢?如果说这其中原因只有乾元山庄和卫苑知晓,那么下毒真凶似乎不言而喻了。 忽而,甲板方向传来重物落地的雷响,撞得船身重重一晃。这艘乌篷船虽说比普通的乌篷船宽敞不少,比来时的游船却拥挤数倍。 蒋术奇防备着掀开雨帘,发现甲板上匍匐着一个全身湿漉的女人,孟松承背手站立在此女跟前,全身湿了大半。 谢无双忙撑伞出舱,还他一片晴天。 “孟兄,这是?” 孟松雨挤到帘后,着实被女人的姿态吓了一跳,问道:“哥哥,是艳冠群芳的夷姜姑娘?她做了什么事,哥哥要这么对她?” 被重重一掷,夷姜全身关节隐隐作痛,似乎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唯有勉强回头,恨极污蔑道:“孟松承,你强行侵犯我不说,还将我手筋折断,实在是卑鄙无耻!” 孟松雨半截身子探出去,雨气顷刻打湿了额前的细发,“你胡说!我哥哥才看不上你!” 夷姜嘴角缓缓的渗出一注鲜血,“孟松承,杀不了你是我无能,但你有胆量杀我吗?坊间众人都亲眼见到你来了我的房间,要是我遇到不测,你可以清白脱身吗?那时你为云漠光辩解的证言,还作数吗?” “我不会杀你,但请你到家中的水刑狱去做客不成问题。” 第四十九章 山雨欲来(下) 江湖上不断有传闻说乾元山庄水刑狱里囚禁着数十名身手顶尖的江湖败类,长期被困于潮湿腐朽、暗无天日、齐腰深的水潭内,销魂蚀骨,最终只想一心求死。这三个字如尖锥刺痛了夷姜的耳膜,娇润的身躯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颤,“想要我的命,拿去便是,我不屑于再与你多费口舌!” “夷姜姑娘何必意气用事?坊主的敌人从根源上并不是姑娘的敌人,只要姑娘弃暗投明,此事尚有回旋余地。若执意将性命断送此地,姑娘生平的抱负怕是再也无法实现了,多可惜。” 夷姜重新思考自己的处境,暗悔刚才的粗心鲁莽,想到尚未达成的复仇计划。坦白固然痛快,但于复仇无益,就这般去见九泉之下的母亲?不可。思前想后,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先度过眼前的难关,“你们想知道什么?” “坊主的目标都有谁?” “这个答案的分量很重,不值得众位请我进屋吗?”春日雨夜的寒冷令夷姜重拾斗志。 谢无双缓缓走过去,“夷姜姑娘,我扶你起身吧。” 夷姜嘴角微微一提,将手递给谢无双,又被孟松承拦下来,“且慢!人是我打的,还是我来吧。”他把剑鞘的一头递给她,显然对她生了提防。夷姜不情愿地握住,身体便如弧线一般被拽起。 刚进船舱,夷姜一注目光投向谢无双,又道:“这衣裳糊在身上实在难受,有没有替换的衣衫借我一用?” “谁出门看戏还备套衣裳?你要是冷,就用这薄毯盖在身上好了。”孟松雨伸手一掷,将薄毯扔到她怀里。 夷姜将薄毯展开,往身上一裹,用长长的指甲整了整发,心中隐隐有了对策,以日常慵懒的口吻缓缓叙道:“说到底这仅仅是美人廊每年惯例的游戏,是白千玉的说法让众位太过认真了。比方说,第一年杀死羞辱乐艺目空一切的居士,第二年杀死抛妻弃子自我标榜的丈夫,第三年杀死迫害妇女残忍粗暴的流氓,第四年杀死道貌岸然的偷腥道士,今年我们决定杀死秘密潜入宋境的外族细作。” 孟松承的薄唇轻蔑一提,连连冷笑,“哦,细作?” “没错,云漠光就是我们锁定的其中一位。西夏权臣没藏讹庞派她潜入大宋,打探军情,网罗人才。我们的人一路跟踪她、观察她很久了。”夷姜越来越庆幸,那晚夏和越顺着水流逃进了她的房间,告诉她这些秘密,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她的言辞越来越正义凛然,“我们杀她是为民除害。” 一朵隐晦的乌云涌入蒋术奇的眼睛,令他平静的语调中增出轻蔑的语意,仿佛根本不把夷姜放在眼里,道,“若真依姑娘所言,漠光是西夏细作,在大宋长达两年,不去打探朝堂内情、官民忧患、边境情报,谢绝与江湖人士网来,偏偏要与我等江湖浪荡子混在一起,岂非玩忽职守的很?夷姜姑娘,诬蔑清白之人是要负责任的,这一点你要记牢。” “蒋谷主,您尽管放心。坊主密切关注宋夏边境,这才有了在三川口驻扎的姐妹,意外发现有西夏贵族假扮商人入宋。她沿途跟踪,结合相貌体征,推测此人正是没藏讹庞之子没藏歧。此人马不停蹄,直奔江南。前天夜晚,他于太湖畔悄悄约见云漠光,她不是细作,谁是?此事你们尽管去求证。若有半分妄言,我宁愿自断舌根!”夷姜越说越镇定,显然对这番说辞深信不疑。 这番斩钉截铁的话令孟松承信三分,反令蒋术奇信七分。 夷姜言谈语气的转变是令孟松承最怀疑的地方,殊不知半个时辰前,夷姜尚心事繁杂、前倨后恭、稍显唯诺,现在却顾虑尽消、镇定自若、正直坦诚,难道这就是她脱身的方法? 蒋术奇根本不在乎夷姜说的话真伪如何,只是习惯性从最坏的方向去打算。就算漠光根本不是细作,知晓了她与没藏岐相识的事实,孟松承怎么会轻易放过她,该如何护她周全? 夷姜观察众人反应,知道眼下她已逃出死局,不由得意,“乾元山庄乃当今武林世家之首,以维护江湖秩序,惩奸除恶、惩恶扬善为己任。孟公子更应率先垂范,决不能姑息云漠光这种狡猾之辈。” 孟松承道:“自然,乾元山庄不会做事不管。” “那就好。小女子留在此处无用,先行告退了。众位一定没体会过穿着湿透的衣服,讲这么话,有多么难受。哦,还有,如果孟公子愿意为我下注助我登上花魁,今晚发生的事情,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夷姜媚眼如丝,缓缓起身,将薄毯扔在地上,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她向众位挥了挥手,“就不劳烦孟公子护送我回去了。” “前天晚上,夷姜姑娘也在湖边吗?”蒋术奇的声音在夷姜身后响起,掷地有声。 夷姜停下脚步,微微回首,“什么?” 蒋术奇加重了语气,问道:“前天晚上,夷姜姑娘是在湖边吗?” “我……”夷姜刚一迟疑,便被蒋术奇看穿,故蒋术奇立即追问道:“姑娘刚刚所说的事,是不是夏和越亲口告诉你的?” 四日前孟松承提到,棠梨棠楠偷偷与一位夏姑娘见面,蒋术奇那时便留了心思。他即时传信给江宁“七星斋”鲁先生,拜托他将此事调查清楚。鲁先生效率惊人,不到两日,蒋术奇便收到回信。五年前,琉璃美人廊确有舞姬姓夏名和越,在花魁比武落败后,便离开此地,彻底销声匿迹了。不过还是被鲁先生找到一些线索,一些走南串北的贩夫走卒,倒是在三川口的当铺里见过她。 “蒋谷主怎么会……”夷姜将疑问吞回了肚子里,令她隐隐察觉出难以名状的威胁。 “请夷姜姑娘转告她,夏姑娘的当票现在我手上,不必前往延州去换了。” 夷姜一走,孟松雨便抓住蒋术奇,“蒋家哥哥,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明白。” “原来夏和越当年去了延州?”孟松承问。 “究竟是不是,我尚一知半解。只是事贵应机,兵不厌诈,索性打草惊蛇试试看。只是此话一出,那张当票是非得手不可了。”蒋术奇浅浅一叹。 “当票有蹊跷?” 蒋术奇似摇头似点头,“一对成色粗糙的白玉金丝镯,换得区区十两,备注日后赎回。乍看没什么稀奇,但对舞姬而言略显穷酸。在她并不急需银两时,有此举动,我猜,这件物品或有深意。” 蒋术奇望向窗外,细雨暂停。一丝柔风吹过他的身畔,令他头脑无比清醒。他幽幽问道:“孟兄,孟小姐,谢三小姐,你们相信夷姜的话吗?” 第五十章 繁枝纷落无嫩叶(上) 星光晦暗,夜色茫茫。美人廊灯光的暖对比湖水暗调的冷,令她归心似箭。终于,她托着疲倦的身子回到美人廊,方才隐忍的情绪喷薄而出,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对谢璞院、乾元山庄的憎恶。恼怒之下,她将床帏狠命撕裂,扔在脚下狠狠踩踏。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难受么?” 夷姜回眸一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眼前,“柳白樱,你来做什么?” “你出门了?” “鼎鼎大名的孟公子喜欢雨天,拉着我问东问西,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 “他……问你什么了?” “他来调查杀害郭庄主的真凶,已经查到就是你了。” “无所谓,过不了多久我跟他就是明面上的敌人了,可以替你出这口恶气。既然我们目标一致,我想,何不成为要好的朋友?” 夷姜嗤笑不已,“你把棠梨、棠楠收于麾下,还不知足吗?” “他们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夷姜,你记不记得你我小时候是认识的,整个闻空山庄都给予过你温暖的关怀,那一晚我们的亲人葬身于同一片火海。” “你是……” “当年田坝之上,领你回山庄的小女孩就是我。” “别打娘亲!”一个六岁的女娃儿紧步跟在父亲身后,一双小手用力扯着父亲的粗布烂衫,以助母亲逃的更远。 青翠的田地里,一个粗布灰袍的妇女手脚并用,踉跄着爬上田坡,时不时回头用饱含泪水的眼睛望向她瘦弱的孩子。 爬过田坡,便是大道。 心急之下,男人拨开女儿的双手,将她推倒在地,向猎人一样冲到女人身后,重重一拉,女人便重心不稳从田坡滚下,还没来得及再度爬起,男人的拳脚便像灌了铅的铁锤一般重力敲打在身上。 “叫你跑!叫你跑!你敢跑!我就是你的天,就算是我把你打死,你也得受着!没用的女人!连自家男人都伺候不好!” 男人是天,是赐予,女人是地,是产出。多少次,夷姜已记不清楚有多少次,父亲稍微不如意便对母亲拳打脚踢。逃跑吧!可每次逃跑都能被抓回来。每逃跑一次,父亲的打骂便会升级!母亲的处境会变得更加凄惨!她时常问,我为什么会有这般的父亲? 一辆马车出现在盘旋的大道上,美丽优雅的妇人正透过窗子欣赏着西下的夕阳。正在车内玩耍的双髻女童从车窗探出头来,猛然看到了田埂间的一幕,惊呼道:“夫人,那是在欺负人吗?” 若不是柳白樱提醒,兴许薛夫人注意不到青翠的田秧里那两个扭动的黑点。随着马车渐渐靠近,即便妇人面粘黄泥,口淌鲜血,四肢松散,男人的残暴疯狂依旧未见消减。薛夫人双眉一扭,立即命马夫勒马。 “是你。”夷姜苦笑道:“要不是薛夫人执意带娘亲回家,也许她还活在这个世上。但……若薛夫人没有那么做,娘亲的人生里不会有那么安稳幸福的一年光景。福祸相倚,我们认命。但交朋友,我不认。美人廊的姐妹都拥有共同的敌人,不分彼此。” “是,坊主曾同我讲,大部分姐妹都同乾元山庄、谢璞苑有仇,故多年来隐忍不发,齐心协力。可经过探查后,他们的怨恨哪有你我肩负的仇恨深重?关键时刻复仇还得靠我们自己。何不放下成见,化敌为友?” “柳白樱,从你踏入组织的第一天起,便试图拉帮结派,贪享高位,实在令人生厌。复仇大计坊主自有安排,安心襄助她,不好吗?你的一身本事虽不是坊主亲自教的,但知遇之恩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知遇之恩,自当永生不忘。我会采取实际行动,襄助坊主铲除挡在路上的每一块绊脚石,在江湖上占据一席之地。只是眼下,坊主过度小心谨慎,简直是蜗行牛步,不能速战速决。她的青春年华一去不返,但我们不是。”柳白樱嘴角不自然的笑笑,“毕竟,我对复仇之外的人生仍抱有期待。你呢,大好的年华难道都要葬送其中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果然不假。 当初出茅庐、囊中羞涩的项安容眼瞅着一叠一叠的礼品全是自己的心头好时,原本那股青涩的高傲便不见了。 云漠光暗喜,好在有蒋术奇的帮忙。原本以为梧桐谷无非是远离纷争、置身事外的闲云野鹤,没想到是个一手掌握江湖大小滋事的资深玩家。项安容贪婪务实,她不屑于理会精心包裹的心意,只喜欢随时能让她跑路的黄金。偏巧蒋术奇在江宁翻出几套雅致又纯粹的黄金首饰。 “想让我帮什么忙,说吧。”项安容双目炯炯,兴奋又喜悦。 “明晚我要借项姑娘表演的场地做一件事。” “跳舞还是抚琴?以你的身段,不跳舞可惜了。” 云漠光笑而不语。 项安容更觉得眼前人神秘如斯、清媚交融,“随你,有了这些财货,你就是杀人都可以。” “难得有一位美人廊的姑娘不在乎花魁节的排位。” “那些劳什子虚名,是一介新人该奢望的吗?”项安容直率通透,又保留着一丝天真,“只要让我不要像她们一样苦大仇深,能拥有一个舒适的前程就好了。” 久经世事的云漠光反倒显得成熟,“项姑娘,尽管我们交谈顺利,但还是要提醒一句,如此愉快的合作我不希望有第四个人知道。” 合作达成,云漠光第一时间想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蒋术奇,感谢他鼎力相助。紧接着,她便想如何才能将这份人情还给他。撑伞缓步而行,沿途听逢花魁押注吆喝之声,于是心思一动,花五十两给赔率高的项安容下注。 她一时自嘲,替项安容争花魁,是疯了吗?但如此率性而为,胸腔内累积的烦闷反倒一扫而空,好不痛快!接下来的十个时辰,她须分秒必争才是!沿途食肆飘香,她停下步子给蒋术奇带了些易消化的点心,细心包好,一手撑伞,一边用身体护着,避免油纸被雨打湿。 她急促促地赶到堤岸,远远看到游船停在百丈远的湖面上,微微发光的船身就像盛满酒的夜光杯一样,安静夺目。正欲飞身而起,却见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游船甲板,挥手召到一艘泊在岸边的小船,快速钻了进去,驶向琉璃美人廊。 夜色朦胧,云漠光辨不清那人相貌。但看身形装束,像是个美人廊的舞姬。是谁呢? 云漠光将点心藏着折好的伞间,飞身而起,飞身而落,一起一落不过须臾。她担心的摸了一下,点心仍是温的。就在这时,她倚在门畔听到蒋术奇的声音,“孟兄,孟小姐,谢三小姐,你们相信夷姜的话吗?” 孟松雨犹犹豫豫道:“云漠光看样子也不像是西夏细作,那她为什么同没藏岐见面呢?” 云漠光心头一凛,夷姜到底同他们说了什么?夷姜怎么会知道自己同没藏岐见面之事?难道那晚逃走的人是她? 谢无双心思细腻,想的更深,道:“且不管她是不是细作,单看她同西夏权臣之子有交集,放任她融入江南武林便值得商榷。尤其她背靠梧桐谷,更应敏感对待。” 孟松承会心一笑,正是心有灵犀,“这正是我担心的,不过我并不认为她会是什么细作,一个细作不值得没藏岐专程赴会,她,一定还有其他的身份。” 孟松承的推断悉数到了云漠光的耳朵里,像一把针刺痛了她的耳膜。若是顺着没藏岐这根绳,被孟松承摸到她的身世,后果不堪设想。果然,她讨厌孟松承是有原因的!他让她徒增太多的顾虑,让她不停的担忧隐藏的后果和代价。她心一横,眼下必须想出破解之法。 孟松雨纳闷于哥哥的说辞,“特殊的存在?见了一面便作别,也没有多特殊吧。其实,我们几人怎么看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啊,蒋家哥哥。” “我愿意为她担保,她不会是细作。也许她有苦衷,尚无法对外细说。但如果你们信我,想要梧桐谷施以援手,此事就不要再提了。至于她背靠梧桐谷这个说法,更多的是我本人的一厢情愿。但梧桐谷不是一把随意能被提起的刀,这一点尽管放心。” 谢无双眉头微蹙,担忧之色似秋月映水,“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势必破土分化我们的情谊。等云姑娘回来,我们直接问清楚,可好?” 孟松雨讨厌凡事复杂化,“赞同,只要她不遮遮掩掩,我就相信她说的话。” “谁说的话?”云漠光推门而入,将雨伞靠在门边,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我买了点心,就当夜宵吧。” 孟松雨心虚地站起身来,奔到门边,用肢体的热情掩饰方才的失言,“你这么快就回来啦?点心还是热的呢。” 蒋术奇也凑上前拉她入座,道:“下雨天身上潮气重,先来喝点热茶。”众人才发现,墙根的热炉上竟温着一壶热水,不由令人感慨蒋谷主心细如发,早有准备!他沏了一杯茶递给云漠光,关切地问:“事情谈的如何?” 提及此事,云漠光面有悦色,“多亏了你,非常顺利!只是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还有一些事情没能完成,要加急去做。” “有哪些事可以让我代劳呢?” “没有,万事备足,只待东风。”云漠光不愿蒋术奇趟这趟浑水,有意回避他的目光,索性撒谎了。 孟松承瞧出云漠光面临棘手之事,一双冷光星目将孟松雨的跃跃欲试压回腹中,惹得孟松雨烦闷不快,嘴角微折。见她面色微愠,云漠光自然猜出其中曲折,无法理解孟松承何故此时放弃质问她,这明明是最好的时机。 “云姑娘既有要事,何不去忙?”孟松承建议道。 “谢谢,那……后天见。” 第五十一章 繁枝纷落无嫩叶(中) 初夏的夜晚,一注冲天的烟花在高空绽开,将每个人的瞳孔点缀成五彩,迎来花魁节的最后一夜。 夜市里的酒店、勾栏、酒肆、卦堂、茶坊,无不市井喧哗,灯火照天。道路两旁站满了推车卖花佃农,簇拥着一群少女妇人,将心仪的花朵簪在头上,应个景儿。街头巷尾的顽童们跑来跑去,在巷子角落和了泥,双手沾满了泥点子,钻进人群里玩起了恶作剧,悄无声息地往姑娘们漂亮的裙摆上一抹,在巷子里边偷看边偷笑。 通往琉璃美人廊的道路阡陌,无不人潮汹涌。美人廊一早便传出消息,压轴之夜,一位绝代风华的舞姬扬言,她的高台要堆满数之不尽的花朵和宠爱。 孟松承对此种言论自是不屑,认为不过是虚张声势、自我炒作、哄抬身价而已。但孟松雨喜欢这种浪漫的论调,以至于包下了一名花农,命花农推车跟在她身后,届时让百花冲天。 卫天雪逆着人潮出现,宛若绿叶丛中忽然绽放出一朵清雅的花。 “天雪!你终于舍得出门啦?这两天见不到你,怪想你的。忙什么呢!”孟松雨热情洋溢,眼睛里光芒四射,一把将卫天雪揽到身侧。 “还不是拜孟公子所赐,他拜访卫苑与家父商议要事,无奈意见相左,徒生不快。父亲申斥了我几句,将我拘在家中,我呀索性在书房躲了两天,落得清净。” “卫伯父为什么申斥你?” “孟公子说,他不愿意娶我,此番回去,定会想办法取消婚事。” “哥哥当真这样说?爹爹听了非震怒不可。” “父亲怪我无用,迟迟不能让孟公子高看我。”尽管卫照知一再向女儿保证,孟松承假以时日定会想明白婚姻其间的利害,可卫天雪没有耐心为虚晃的悔悟继续无谓的等待。他有男子汉的坚持,她也可以有女儿家的矜贵。 谢无双微笑着站在孟松承身畔,依旧是世上无双的容颜。单是略施粉黛,单是毫无点缀的月牙白裙,反倒衬得她眉如墨画、面如白玉、唇点樱红。以退为进,无疑是聪慧之举。 在书房禁闭的两日,卫天雪才发觉,旁若无人之时,想念的仍是那个人,不得不承认自身的悲哀。说也奇怪,当她不执着于向父亲证明自己,而是遵从本心,再看到孟松承、谢无双这对璧人心意相通地站在跟前,什么亲昵之举也不能伤她分毫了。 “瞧你这身衣服真好看!”孟松雨的注意力俨然不在孟松承与卫照知的争执上。只见卫天雪芙蓉玉面,亭亭玉立,清秀无匹。最妙的是她的黄底墨兰花绣裙,一丝一线泛着古朴的光泽,低调富贵。她挑挑眉弓,“如此费心的打扮是给哥哥看还是蒋谷主看呢?” “你可真坏!”卫天雪被人说中心事,满面羞嗔,“说什么呢?”余光看向的是蒋术奇。不知他还认不认得?他中毒之前,知道她喜欢缂丝的画卷,独爱兰花的清幽矜持,特地高价请女匠设计出一套衣裙送给她。 “宋锦缂丝的工艺,如此精工,简直是珍品一件。送这礼物的人当年真是有心呀!”孟松雨贴耳问道。 “孔明灯!孔明灯哎!”眼见前方人群头顶上升起一只又一只的孔明灯,恰似返程的流星,用璀璨星火点缀苍穹。待众人定睛一看,那孔明灯上赫然画着西域飞仙!翩翩起舞的西域仙娥飞腾而起,于银河中漫步游曳,好一出浪漫风流的场景。众人见此,无不欢呼雀跃,群情轩昂! 呵!曼妙婀娜的光影,甜美肆意的想象! 野巷里忽然钻出来一群孩童,举着风车穿梭在人群里,拔足狂奔,嬉笑怒骂间横冲直撞,恰好与谢无双擦身而过。她的手背被飞快旋转的风车扇一划,立时破开了一道口子,雪白的手背沁出来一串血珠。 “哪来的毛孩子,毫无教养!”孟松承心疼的执她之手,气愤不已。 谢无双用丝帕擦掉血迹,劝慰道:“小事,越是热闹的地方,小孩子越喜欢凑上去!你呀,可不许小题大做了呢。” 我听你的。 顺着人潮又往前挪了一丈,孟松承不经意地问道:“双儿,你记忆极佳,还记得薛郢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吗?” “松承,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该不会是考我吧?” “没错,考考你。” “呜呼!这可真是难到我了!我好生想想。”谢无双搜寻着记忆里关于薛家的一切,“记得幼时在堤岸口遇上薛夫人坐船来杭州探亲,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是你我帮忙指的路。那时候,闻空阁的顾客大多是农夫,买药除草、斗家宅老鼠和黄鼠狼。” “若不是薛夫人不远百里前来探亲,父亲和谢伯父估计不会知道他尚有家眷。” “那男孩冷漠,我便追问男孩叫什么名字。他说,家父热爱草本,尤喜乔木,甚爱紫檀。檀木百毒不侵,万古不朽,又可避邪。所以将‘檀’字嵌在他的名字里。” “那你说,柳望的女儿柳白樱逃出生天,薛郢的独子会不会也没有葬生火海。” “这……怎么好验证呢。” 孟松承晏晏而笑,“双儿,你还记得云漠光醒后喊出的那两个字吗?” “檀……你怀疑……”谢无双思绪万千、灵光乍现,“若音取枞字,枞是冷杉,同属乔木,寄语古树参天之意。檀枞、薛檀枞……薛郢的儿子,就叫这个名字!”谢无双杏眼圆睁,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 “看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上次她义愤填膺说了许多话,句句与我们针锋相对,现在一想,原来是立场相左。她不光认识柳望的女儿,连薛郢的儿子也熟识,擅长解毒之法,难道……她是闻空山庄的漏网之鱼不成?甚至……还投奔了敌国。怪不得我派去西凉的人毫无音信。” 谢无双的心咯噔一下,骤然心慌意乱,抓住了孟松承的手臂,“松承,祖母……当初我拉她去救祖母,会不会给了他们毒杀祖母的机会?” 谢老先生夫妇向来受江南武林敬重,武林后辈众多,一旦牵扯进去便难以脱身。孟松承意识到自己的深究恐怕给云漠光制造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应该不是。若是她下毒,早就应该同我们交好,何必等到那时。明日,我一定让云漠光给出清晰的答复。” “还有,为避免场面难看,不妨先跟术奇谈一谈,免得唐突了他,朋友之间生了嫌隙,结了仇怨。” “一切都听你的。” 卫天雪悄然左移几步,与蒋术奇并排而行。蒋术奇倒是后知后觉,决意不作理会。 卫天雪一直犹豫如何开口,直到面颊粉红,才问出口,“术奇哥哥,这是你送我的礼物,还记得吗?”女子怀揣春萌之意,希冀心上人察觉她正处在最好的年纪。 “嗯。很适合你。”蒋术奇浅淡回应。 “术奇哥哥,在家这两日,我从箱柜里翻到许多你先前送给我的礼物,稀罕得不得了。鎏金镶边的黑白棋子,意境悠远的墨青字画,造型独特的双子盆景,沉稳细滑的文房四宝,一点岁月的痕迹都瞧不出。岁月从不败他们,对不对?” “岁月不败是真,时光不辍也是真。我们阻挡不了人生的进程。” 卫天雪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暗道不妙,心急道:“我还找到你我来往的堆成山的书信,黑纸白字,字字情真。还有我写给众位名医的信,请求他们去救你,字字泣血,令人神伤。我想,要是没有这个劳什子婚约,我们便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一定会在原地等我的,对不对。” “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天雪,这个道理,你明白的。” “你的心情我都明白。悔婚凉了你的心意,我也为懦弱付出了代价,只要可以挽回,我什么都可以做。” “天雪,一旦行经岔路便是覆水难收,一切为时已晚。你看漠光,她可以为了逃婚,不惜跳崖身死,流落异乡,令人敬佩。扪心自问,现在你鼓起勇气的话有她勇敢吗?” 被他言语一激,卫天雪的闷倔劲儿翻腾上来,仿佛胸腔内的一簇火已逼近喉咙,急道:“我能,我真的能。我知道再怎么说,你都不会信,没关系。你现在心里有她,自然瞧着我一无是处,可我必须提醒你,她逃婚再勇敢也是为了别人,你如此固执免不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再者,她出身普通,身外之物弃就弃了。我身处卫苑,百般得失又岂是她能明白的?” 蒋术奇置之一笑,不屑回应,好在终于到了湖边,视野随之开阔。只见湖上一轮月,台高若山川。万橹撑船起,声色满天星。 “老伯,所有的花束都堆上船,您便自由啦。”孟松雨率先跳上船,浑身上下一股意犹未尽的兴奋劲儿,活力四射。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忙从钱袋里又摸了一锭碎银,“这是车马费,您收下吧。” “多谢小姐。” “蒋谷主,云漠光今天真的不来?”孟松雨左顾右盼,果然这四周没一个人是熟脸。 “她做正事要紧。” 风徐徐一吹,花香扑鼻,令孟松雨打了个喷嚏,“真扫兴。” 随着船与船之间的距离越贴越紧,隔壁船只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可清晰听闻。 一人道:“最新消息,这是登封玉琼楼花魁押宝的赔率,白千玉一赔二,阳月儿一赔五,棠氏姐妹一赔三,夷姜一赔二,陶思一赔四,姚梦舒一赔四,顾思乐一赔十,钟毓一赔六,李邦媛一赔十,范悄悄一赔九,贺清莲一赔六,鲁卉一赔二十,柳白樱一赔三,项安容一赔九,田央一赔七,怎么样?” 另一人道:“要赌就赌大的,我压一百两白千玉、一百两夷姜。” 一人道:“贤弟大手笔,失敬失敬。为兄欲下单注,柳白樱一百两。” 另一人道:“张兄台,你还真信这荒唐的谣言?” 一人道:“众人是柴火焰高,我便遂了这位柳姑娘的意,为她添一把火又何妨。” 孟松雨皱了皱眉毛,问向围坐一圈的众人,“先前我可是给夷姜投了五十两零花钱呢,怎么感到脖颈后一阵凉风呢……” “怎么,你还要追加?”孟松承冷冷发问。 “哥哥,我才不敢呢。”孟松雨像一只惹人疼惜的受伤小兽,“不过,要是哥哥肯改变下策略,说不定能帮我平仓。” “乾元山庄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哼,小气。”孟松雨眼巴巴地望向蒋术奇,“蒋谷主,这里面腰杆挺得最直就是你,你有没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帮忙参谋参谋,聊表敬意。” “我已经下注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那你下注给谁了?” “项安容。” “押了多少。” “一千两。” “什么?” 在座之人都听清楚了这三个字,只是不明白蒋术奇云淡风轻的从容,到底从何而来? 孟松承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云漠光的要事。 第五十二章 佛女无相(上) 塞外狼烟起,胡笳阵阵,红妆三里。高台之上,以琵琶和鼓为奏,演绎塞外古曲。头盘嫦娥髻,脚踏五色云,如同嫦娥在人间。柳白樱双臂长绸旖旎,身支轻盈曼妙,小露纤腰,舞姿急促多变、腾踏旋转,垂地的五彩裙摆恰似花蕊迅速收敛又恍然绽放,轻柔中不失铿锵,热辣中不失精致,异香漫溢,令众人皆醉。 “这就是柳白樱!”隔壁男子一阵欢呼。 “西域的舞蹈果然奔放,烧的我全身似火。” “兄台这样说,怕是不要读书人的脸面了!” 眼看孟松雨和谢无双奔到甲板前,船舫内只剩孟松承和蒋术奇两人。孟松承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扣两下,点拨道:“柳白樱的轻功路数与云姑娘的非常相似,蒋兄怎么看?” “确实,轻灵缥缈之功,无它功能出其右。” “你我此刻能否坦诚相待?云漠光、柳白樱到底是什么来路?” “柳望的女儿,来报杀亲之仇,这些你都知晓。除此之外,别无相告。” “云漠光呢?你可仔细调查过她?你向来谨慎,怎会让底细不清、来路不明之人自由穿行梧桐谷?” “一张白纸,你再怎么调查都是空。可一张五颜六色的纸,你再怎么调查都是局部。我没有调查出结果,孟兄呢?” 孟松承目光熠熠,低沉的语调暗含不甘,道:“没有,你我都扑空,多令人不安啊。” 舞刚毕,观众里有人率先将花束扔向柳白樱的台面,呼呼的观众后来居上,将预备好的花簇争先恐后抛向高台。满天的花枝像翻涌的浪花在空中划出无数道漂亮的弧线落到台上,悉数簇拥在她脚下,谢幕时她双臂一展,花朵一瓣一瓣地在她内力的驱使下脱离花萼,形成一缕花囊般的龙卷风,紧密地包裹住她的身体,随后借势飞起,驾花而去。 风停后,她便从高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精彩,花魁非她莫属了。”观众里俨然产生了一批信徒,手舞相庆。 对比之下,孟松雨气得跺脚,叹道:“早知道是柳白樱,我就不准备这么多花了,现在倒好,一朵也没送出去。” “别急,项安容不还没上场吗?” 任是孟松承都没有见过这样的舞蹈,不由意味深长道,“被这位柳姑娘一弄,观众的热情已被耗尽,除她之外谁来做这个花魁都名不副实了。你确定云姑娘能赢过她?” 蒋术奇不动声色道:“我相信,漠光能给我带来惊喜。” 几个的琵琶清音缓缓拨响,声若驾凤之音,调如秋山之月,响彻百里,一下子调动了所有人的虔诚,等待天机初现。在众人的注目下,一盏月色轻纱柔韧竹骨所造的莲花灯笼出现在高台,萤尾之光渐渐填充到灯笼纱囊的每一处,勾勒出坐莲的优雅骨骼,散发出月之清辉。 一个女子出现在灯笼内,微光如画笔将她的曼妙身段勾勒出来,凝结成一个滚烫的模具烙在众人心上。一声琵琶音,莲便绽开一瓣。众人凝神静气,静待花开。待坐莲绽放,露出身穿面带珠玉、胭脂霓裳的绝世佳人,跪坐在一面巨鼓之上。 她一掌相击,鼓声激振,一幅巨画像海市蜃楼般浮现在夜空中,正是舞女的绝美容颜。遥遥相望的舞女再不是模糊的面孔,而是令人骤然心动的初见。而后一声琵琶音,引火一燃,那面孔璀璨消逝。次掌再击,鼓声悠荡,夜空中再次浮现一幅巨画,是舞女的慵懒生趣的逗着胖猫。隔山隔海的舞女再不是高傲的面孔,而是令人温暖的邂逅。末掌重击,鼓声长啸,铿锵磅礴的《贺兰山曲》接踵而来。金戈之声骤然大作,直抵穹天。每一个音符都携带了天开辟地的力量,令人身心共颤,望而生畏。 谢无双沉着脸返回船舫,“是西北民谣,《贺兰山曲》,那不是项安容,是云姑娘?” 蒋术奇点头,“是她。”额济纳的月光。 孟松承目光炯炯,紧盯着那个身影,耳畔轰隆,“海市蜃楼堪称奇景,定有人与她以鼓声为号,遥相呼应。” “云漠光跑那做什么?”孟松雨仰着头问道。 “以故乡之曲召唤敌人,下生死状。”蒋术奇头一次摸准她的心思。 苍茫雄浑的《贺兰山曲》,是卫慕元虬的最爱。岩谷之川,鹰过长空,一声激昂,一声萧瑟,正对野利四兄弟的召唤。在嘈杂喧嚣的角落,四艘小船互成犄角,穿过水雾,极速向高台驶进。 曲过一半,野利四兄弟化作四个黑影从人群中一跃而起,背负杀意飞赴高台。云漠光见状,飞速变调,待他们离高台不过半尺,向后一仰,触动机关,借助竹子的反弹力,从莲花骨腔内射出百支暗镖,形成包围之势,向野利四兄弟迎面打去。防不胜防,野利四兄弟在半空持刀横挡,将飞镖悉数打落。可在此其间,云漠光用力将琴弦悉数震断,四根琴弦如发锥直冲四人胸口飞去。 野利四兄弟徒手一握,中止其势,掌心刺痛明显。摊开掌心一瞧,隐有烧灼糜烂之势,不由怒道:“小丫头,你下毒!” “错!不过是烧透了。”云漠光特意用金丝作弦,在火盆上烧至通红。野利四兄弟看向她弹奏的手指,轻微红肿,大体无恙,甚是奇怪。细瞧之后,才发现她的手指外萦绕着一团奇异的冰雾,是天山浮雪禅的“冰凌步”之法。 “可恶!” “大哥,这小丫头有备而来,须得小心。”四人合力围攻而上,眼看刀风呼啸,刀光四散。 一旦四人形成合力,云漠光便会腹背受敌,破解“环冥刀法”的难度亦会加深一倍,对近战不利。她事先将回光剑藏在幕布,凭空一吸,剑穿幕布而出,执于身侧,想都没想,便使出了浮雪禅最后一式——重生绝。重生绝是浮雪禅里最为霸道蛮横的一招,剑花四射如万雪蒸腾,灵活游走在刀刃裂隙之间,借力卸力,又依靠出众的轻功,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四人之间。 高台之上形势突变,乐曲终止,本应令人失望。然而画风由柔韧英气转变为惊险刺激,身姿轻纵偏又轻巧缥缈之意,意境高于娱乐观赏,众人都摒弃凝神,观望后续。 云漠光内力极速消耗,会让最初力道相持的对抗,渐渐变成劣势。虚静经催动的内功反哺,也仅仅可以让这个局面维持。野利四兄弟内功合纵,雄浑非常,一举消灭四人的能力,她尚不具备。可惜!那么——换种方法试试? 她果断从四人的包围中抽身而出,从高台之巅飞逝而下,越过乌泱一片的船群,降落在停泊于湖心的一艘乌篷船上,快速没了踪影。 “切莫让她跑了!”野利四兄弟收刀于背,奋起直追,待钻进乌篷船一瞧,舱内空空如也,正满怀不解,只听呼噜呼噜的水声从船底传出,船身迅速失稳下沉。掀开一瞧,才发现底板中间徒留一个被凿开的黑洞,悔之晚矣。四人仓皇飞起,哪知十六只白磷袖箭从船身齐射而出。 白磷箭速度奇快,与衣料摩擦即燃,转眼间火光在四人身上熊熊燃起,四人无奈之下,只好沉入水中。被小丫头玩弄于鼓掌,四人气急,火势一灭,争先出水,云漠光的剑便挑此时迎面挑了过来。 她果断从四人的包围中抽身而出,从高台之巅飞逝而下,越过乌泱一片的船群,降落在停泊于湖心的一艘乌篷船上,快速没了踪影。 “切莫让她跑了!”野利四兄弟收刀于背,奋起直追,待钻进乌篷船一瞧,舱内空空如也,正满怀不解,只听呼噜呼噜的水声从船底传出,船身迅速失稳下沉。掀开一瞧,才发现底板中间徒留一个被凿开的黑洞,悔之晚矣。四人仓皇飞起,哪知十六只白磷袖箭从船身齐射而出。 第五十三章 佛女无相(下) 白磷箭速度奇快,与衣料摩擦即燃,转眼间火光在四人身上熊熊燃起,四人无奈之下,只好沉入水中。被小丫头玩弄于鼓掌,四人气急,火势一灭,争先出水,云漠光的剑便挑此时迎面挑了过来。 方才云漠光内力回补大半,甚觉丹田充沛有力,故身量轻盈,剑法施展自如,,凌厉飘忽,更是细细如牛毛,密密如细雨。野利四兄弟强就强在秩序难以打破,而先前这番操作便是要破坏他们的优势,打破四人一贯相合的气息,寻得可趁之机。趁四人仓促沉水灭火,云漠光跃出水面,使出浮雪禅中的“万象主”一式,剑气如瀑垂直而下。 高手之间博弈本就争得毫厘之差,偏这小丫头在水下行动自如,肩膀忽被刺破,吃痛不堪。趁野利四兄弟挣出水面,便见小丫头正欲逃走。她飞快急奔,在密密麻麻的乌篷船顶跳来跃去。论轻功,云漠光自知优胜。 “说不定这丫头还有后招!”野利老三心生忌惮,不由提醒。 “要是收拾不了这丫头,大夏国的高手哪个还会服咱们一分?”野利老大呵斥! 四人愤懑难捱,提上脚程,在距离云漠光仍有三丈之时,便纷纷抽出长刀,秋风迭送,在湖面掀起滔天巨浪。刀劲逼人,硬接不得,云漠光耳畔尽是鬼哭狼嚎之声,不由左右躲闪,贴身而过的刀气令云漠光感到骇人惊心。云漠光苦思应对之法,突生一计。水气渐渐地围绕剑身凝结成珠,待分量足够之时,云漠光猛然回旋挥剑,万千水珠结成冰晶,化作尖锐的暗器,沿刀风而融,水汽悉数扑到四人脸上,面颊隐有酥麻灼痛之感。但是,这点疼痛又算什么? 时间拖得越久,越对云漠光不利。小打小闹的把戏,勉强维持一时尚可,并非长久之际。云漠光痛下决心,决定使出难以驾驭的无极门至上剑法——九天雩风剑法,跟他们斗个头破血流。九天雩风剑法为云九重开创的高深剑法,一招一式极为消耗内力,但就第一阶而言,无极门门下弟子能驾驭的都不超过十个。云漠光对此种剑法心生敬畏,不敢多用,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心衰力竭。九天雩风剑法,她必须搭配虚静经来使用。 平静的湖面微波旖旎,却不知从何方刮过来一股源于九天的酷冷寒风,令四人突绝凛冬将至。四人顽力抵抗,一时之间竟挥出三十六路不同刀法,拆解这聚而不散的剑气侵蚀,不料收效甚微,仿佛半数内力化为乌有,遁入虚妄之地,不知何因。 “这是什么功夫?竟有断枝续魂之妙。”孟松承眯起双眼,目光极为深邃,心脏猛力地跳动起来,暗想:继上次与云漠光比试才不过月余,她的内力和招式便突飞猛进,难以预料,究竟为何。 蒋术奇虽感大开眼界,但极度的担忧令他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他离开游船,顺着堤岸沿线向云漠光的方向乘风而去。 近三年来,孟松承从未见过如此令人血脉贲张的较量,哪里肯错过这份精彩,迅疾站起身来,欲亲眼见证。谢无双见状连忙拉住,“松承,这是要去哪?” “走进看看,这里看不太清,一起吧。”诺大的游船卡在众多小船之间,反倒没有小船的轻巧灵便。 “也得带上我呀!”孟松雨拔腿便走。 这剑法非所未闻、见所未见,令四人心生忌讳。还未与云漠光拆出十招,四人便不知何故,深感内功不济。体内各大穴道都有内力逃窜,压制无效。四人交换眼神,萌生退意,索性遁入水中,以水为屏,往堤岸游去。 然而云漠光同样受尽煎熬,虚静经的补给远远应付不了九天雩风的汲取,内功倾泻不止,心悸疼痛不堪,凭最后的意识在苦苦支撑。见四人遁水而逃,云漠光敛气凝心,待功力恢复到三成,勇敢越入水中,追赶而上。 下水之后,四人发现这决定实非明智。四周一片漆黑,根本瞧不见彼此,无法通信,每个人都成了一座孤岛。云漠光的水性却极好,即便在漆黑的夜里都游刃有余。 乌篷船上的观众被空中疾风惊吓,悉数提着灯笼上了堤岸,又不舍得离去,便围簇在湖堤,在茫茫水面上寻找五人的身影,以至于忘记了高台上第三个出场的舞姬。湖面闪着密集如线的黄色光斑,明确地给四人指引了堤岸的方向。四人屏息向前,然胸腔越来越空虚,呼吸越来越局促,身体越来越沉重,险些力竭昏厥,便匆忙冒出头去,急迫喘气,可哪里还见得着那小丫头的身影。殊不知他们苦苦寻觅的危险女孩正默默潜伏他们身边,拔剑而出,伺机而动。 忽而,四人猛然感到腿根一凉,一股酥麻晕眩的感觉渐渐传入全身,流动的鲜血迅速带走他们的能量。只是堤岸近在眼前,明晃晃的灯光有四人向往的温暖。四人交换眼神,心知遇到生死劫数,做好同归于尽的最坏打算。 不料,从岸堤方向传来一股隐蔽诡异的怪掌奇风,四人周遭的湖水越来越冷,而脚下水域却突生滚烫,下肢陷入冰火两重天。痛苦不堪的表情出现在四人脸上,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按住他们的肩膀,令他们的身体如千斤石一般下坠。 四人弥留之际,神识通明,竟清晰的看出云漠光游离的身影,于是齐齐调取全身内力,忍受身体撕裂的痛苦,向云漠光背心击出致命一掌。四股力道突然在湖底形成漩涡,激起千尺高浪。一时之间,云漠光蒙受重击,意识俱散、五脏俱痛,身若浮萍。 田央所在的高台被巨浪一打,吓得花容失色,表演中断,不得不提前退场。 待湖面回归平静,云漠光用最后的力气挣扎出水面,缓缓的游到栈桥,暗夜里突然升起绚烂的烟花,一双温润的手出现在她眼前。 是蒋术奇的手,修长有力,净如白玉。 云漠光历经生死之战,突然有些感动,莞尔一笑,握住他的手。蒋术奇一把将她从水中拉起,从发尖到脚下的水珠噼啪落地,汇成一片水洼。紧贴的衣衫勾勒出她纤瘦曼妙的曲线,蒋术奇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披上。 云漠光刚要张口说话,可声音卡在喉咙里,一注鲜血挤占了话语的空间,从喉咙口翻涌上来,大块大块的血花掉落在蒋术奇洁白的外衫上,氤氲开来,痛得令人惊心。随后,巨大的困意令她身体不住下沉,可在合上眼的瞬间,人群中一个黑色的背影闯入她的眼帘。 原来刚才薛檀枞也在。 孟松雨见她面孔失色,毫无生机,上前探了探她的呼吸,几不可闻,不由手指一颤,揪心地问道:“云漠光不会死掉吧?”目光戚戚,隐有泪花。 “我不让她有事。”蒋术奇一把将她抱起,身体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一辆马车恰好停到蒋术奇面前,马夫问道:“公子,是否要上车?” “去登封玉琼楼。” 马车不算宽敞,孟松雨忙挤上车,“我跟着去。” 堤岸对面的道路尽头候着卫苑的四个蓝衣侍从,卫天雪遥遥打了个手势,马车逆着褪去的人潮停到跟前,“走吧,我们也跟上去看看。” 三人相对,默默不言,各怀心事。 上了马车之后,卫天雪便坐在一角失神。她自诩在青年一辈里武功不凡,可今日一见云漠光,哪里能比得上她一半?她实在想象不到,在同样的这个年纪,竟有如此望尘莫及的女孩存于世上?一时之间,气馁、嫉妒、羡慕、悔恨各种情绪交织心头。 孟松承剧烈的心跳难以平复,只要一想起刚刚云漠光令人惊心动魄的表现,这颗心便会再次跃动起来。 谢无双想起孟松承眼中难掩的欣赏,甚至连她都忍不住去羡慕,心痛如绞。她悲观地想:烟花再绚烂也会迅捷消逝,眼前的这个人呢?她想到仍未解开的谜团,多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出口,“云姑娘受伤颇重,我们短时间拿不到她的答案了。” “并不见得。天雪,江宁是卫苑的地界,有件事麻烦你。” 卫天雪缓缓抬起头,兴致平平问道:“何事?” “想办法打捞那四个杀手的尸体。” “为何?”卫天雪淡淡回问,并不是太想理会孟松承的要求。 “查出他们的来历,自然能找到云漠光的身份。” “我要她身份何用?”卫天雪有些沮丧。 “天雪,云姑娘她很可能是西夏派往大宋的细作,与杀死我祖母的凶手脱不了干系。”谢无双也认为孟松承提出的建议是个办法,故而积极起来。 “细作?你们凭什么这么认为?” “是美人廊的夷姜姑娘亲口告诉我们的,她极有可能是西夏权臣没藏讹庞的杀手。今晚你也亲眼见识了她的身手。” “术奇哥哥知道这件事吗?” 谢无双点点头,“他不相信夷姜的话。” “那我也不信。”卫天雪置气答道,“打捞尸体卫苑可以帮忙,后续处理概不负责。” 本年度花魁三甲,落在项安容、柳白樱、白千雨身上。因为项安容的赔率较高,一些赌客的资本翻倍,令她实实在在的红火起来,哪怕她仅仅可以用舞姿复刻当天的盛景。 因云漠光的昏迷,蒋术奇、孟松承、谢无双、孟松雨不得不在江宁多停留了三日。一位又一位民间名医跨进荣辉客栈的门槛,一个又一个药方落在纸上,一碗又一碗的汤药端到蒋术奇跟前,一勺又一勺小心翼翼地喂入云漠光的口中,只是仍不见起色。 蒋术奇额头上的青筋逐渐绷起,眼角的红血丝逐渐密布,急的发狂心慌。 孟松承忙于调查云漠光的来历,不得空闲。但每日清晨便来探视,常常不发一言复又离开。到了第三日夜晚,他出奇的耐心,仿佛要陪着蒋术奇守到半夜。 “孟兄,有何要事与我相商?”蒋术奇竟从孟松承不安的眼神里发掘出他的异常。 “那日在湖边,四位杀手临死之前,有高人暗中相助云漠光,你可有察觉?” “是有些奇怪,不过我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四人的尸身已经连续打捞了三天,至今不见踪迹,我认为,有人抢先一步,秘密销毁,以此掩盖真相。” “太湖万顷,暗流涌动,也许被冲到下游了也说不定。孟兄何必急于要这个答案?” “五年前剑痴张卯与卫照知相约太湖一战,不幸失败落水湖中,卫苑打捞他的尸身不过用了两个时辰。如今搜索人员和地域均扩大一倍,却连四人里一个都找不到,这其中蹊跷,你看不出来?” “有人暗中相助漠光,有人暗中帮她毁灭证据,孟兄不就是要告诉我这些?” “没错,同找出四人尸身相比,找到这位躲在暗处的人更加重要。” “孟兄,时至今日,于我而言,没有什么能比让漠光醒过来更加重要的了。”房间里弥漫着药草的清苦气息,愈发令他头脑清明。可头脑越是清醒,他就越在意面前的她。 孟松承的余光移到云漠光脸上,浓烈俏丽的眉毛微微蹙着,挂着恰到好处的淡淡的忧愁,给这张巧夺天工的芙蓉面庞增添了三分稚嫩和乖巧。每看一眼,他的心脏便会袭来一阵不明所以的刺痛。 谢无双的一声惊呼将孟松承的意识拉回,紧接着传来茶盏打翻在地的声响,他足下生风,忙冲到隔壁房间跟前。只是他刚推开门,便看到泪眼婆娑的谢无双一头扎到自己胸前,呜呜哭泣,“家中来信说,祖父辞世了!” 谢宗偃谢老先生在江南一带最为德高望重,他的存在正是谢家即便衰落也能与乾元山庄、卫苑三足鼎立的原因。他的离去,意味着江南武林的重新洗牌,意味着风雨欲来的前兆。若是乾元山庄与卫苑联姻成功,姻亲一家,假以时日乾元山庄比可独霸江南。悲痛之余,乾元山庄接下来的挑战令孟松承深感振奋。但这种想法,难免伤佳人之心。 谢无双何尝不明白祖父的离去对于谢璞院意味着什么!为此,她急的双眼通红,面容憔悴,纤纤玉手紧紧捏着这封薄薄的家书,从头到尾将每一个字都看了数遍,希望能读出不同的解释。可运势天定,螳臂当车,想到不成器的兄长,她泪流不止,追悔莫及恨道:“耽搁三日,竟没见到祖父最后一面!双儿不孝。” “让我看看。”孟松承将家书从她手里抽出,只见信上寥寥几字,前因后果一字未提,落款和笔迹确实出于谢思玄之手。可墨迹…… 谢无双抬起泪眼,梨花带雨,“松承,送我回杭州吧,我要连夜赶回去,在这里一刻都待不住了!” 孟松承斩断萌生的念头,“好,我们收拾行囊速速上路。” 第五十四章 暗算无常死不知(上) 开宝五年二月,空闻山上香樟浓茂,桂树常绿,草色青青。新年刚过,屹立在空闻山山顶的闻空山庄道路旁的繁茂如盖的香樟树上挂满了祈运的桃符,迎风摆动,刹是壮观。有的字一撇一捺工整俊秀,有的字如孩童般歪歪扭扭,有的是“望夫常归”,有的是“望父常回”。 推开闻空山庄的青漆玄铁大门,能看到山庄里忙碌着的三十七张不同的脸孔,都在为今日媒婆上门做准备。这一年,薛荻年方二八,到了说亲的年纪。无奈她性子倔,一直不肯服从家中的安排。谁知这回她听说媒婆要为吴城镇四海镖局的韩丰年说亲,便上了心,天还未明便开始梳洗打扮。 “小姑,羞羞。”三岁的薛檀枞趴在门边歪着头看。 “枞儿敢笑话我,等你将来长大了娶媳妇,手足无措,看姑姑怎么笑话你。” “为什么要娶媳妇?”薛檀枞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因为要把喜欢的人一辈子拴在自己身边呀。” 薛檀枞听得迷迷糊糊,正要提问,便被母亲一把抱起来,“我的小祖宗,你不声不响跑这来,教我和奶娘一顿好找!” “娘亲,我刚才梦到了仙女,就追出来了。” “什么样的仙女?” 薛檀枞点点头,“忘记了,但她告诉我,将来我会变得很厉害。” “你这孩子!你爹一个人让我操心都不够,你要是子承父业,我非离家出走不可!枞儿,江湖啊,有什么好的,终日打打杀杀,也没有永远的赢家。” “娘亲,我困了。”薛檀枞皱着小脸,很快便在娘亲的怀抱里睡着了。 看着儿子英俊可爱的脸蛋儿,薛夫人知足一笑,“小妹,我找人打听过了,是韩丰年主动求媒婆拉得这门亲,今天准成!” 薛荻看铜镜里自己的脸蛋红的厉害,忙用纤手捂住,“长嫂,快别说了!他见了我反悔怎么办!” “傻丫头,这婚事长嫂说成就能成。今年谈成亲事,我会尽快筹备过礼,明年择期把你嫁出去,穿凤衣戴凤冠。” 不知为何,薛荻在今夜想到了十九年前的自己。她坐在树下的一块大石上,盯着手提的灯笼烛火忽明忽暗,模糊的像一团深山老林里跳动的鬼火,吞噬着她的青春。她感慨万分,那些令人追溯的回忆,那些令人温暖的细碎片段,都真的一去不返了么? “坊主,前方探报,孟松承一行人已经驶入知返林。” “好!叫姑娘们即刻准备,守株待兔。” 子时,三人骑马急速奔驰在幽暗深林,惊起千百鸟兽。 夜路难辨,土路泥泞,挡不住谢无双急于归家的心。纵使身体柔弱不修武艺,但到底是武林世家出身,骑速丝毫不弱于他人。遇到这等大事,孟松雨也表现出识大体顾大局的成熟和稳重。 孟松承提醒道:“穿过这个树林,便是平坦的官道,可以一路直通杭州府。现下夜晚山林多有雾障,切勿贪快,一切谨慎为上。” 深入密林腹地,忽然传出轻细暗语,分不清是人是兽,时哭时笑,诡异非凡。迎风而进,迷障丛生,难以视物,三人不得已减缓了行速。 谢无双忽然捂住胸口,深喘不断,气道痛如针刺,裸露的皮肤布满红疹,状若过敏之症。 “双儿,你怎么样?”孟松承立即发现了她的异常,驱马上前。 “呼吸……不上来……”说话这件事对于谢无双来说逐渐变得困难。 “小雨,你呢?” “我无碍!” “这症状可大可小,我们绕路走。”孟松承深感不安,翻身一跃跳到谢无双的马上,“抱紧我,我们冲出去。” 谢无双揽住他的腰身,轻轻点点头。 往西三里,迷雾逐渐消散,前方出现一方空地。十名身穿孝服的女子正埋头烧着纸钱,潮湿的木头在燃烧时噼啪作响,空气中飘来刺鼻的呛味,处处透露着蹊跷。 显然,半夜三更,这些人凭空出现在这里,正是继浓雾后等待他们的路障。 幽火丛丛,照亮前方的树林,依稀看到一具具白布包裹的尸体吊在树上,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十人听到勒马声,漠然地回过脸来,缓缓站起身。跳跃的火光从下而上照亮每个人的脸庞,孟松雨猛然受到惊吓,浑身一抖。十人的面庞涂满了黑色的鬼画符,就像缠绕的黑色水草爬在篱笆上。 “哥哥……”孟松雨嗫嚅出声。 “小雨,别怕,越是喜欢装神弄鬼的人,越是心虚。” 十人足下三寸金莲,迈着碎步集合到孟松承马前十米处,共同俯身行了礼,合用戏腔说道:“小女子红春楼边铃儿,见过谢三小姐。”说罢,齐齐向空中撒光所挎竹篮里剩余的纸钱,“很快,便可以兑现你对我的承诺了!” 孟松雨喃喃道:“边铃儿?是一年前红春楼意外死亡的妓女,听闻同谢二少爷往来甚密……” “我知道了。”孟松承道。谢无双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清晰地听到那微微变化的心跳声。谢思玄做的事,连孟松承都认为不甚光彩。想到家风自此颓唐,些无双重咳了一声。这一声咳嗽令孟松茶担忧得紧,不愿再与这些人纠缠,立即道:“边姑娘若有未了的心愿,尽可光临乾元山庄。如若纠缠,请恕孟某无法奉陪。” 十人反倒向前一步,围得更密,道:“谢三小姐骗得我好苦,送来安胎药,谁知我等来的是一碗红花汤。” 孟松承冷笑一声,“所以是双儿心软饶了她一命?”说罢他加紧马腹,策马前行,懒得与这些人再做解释。 孟松雨紧跟其后,不料半空忽然朝自己罩下一张密网。她平时出门前簇后拥,甚少有需要自己动手的时候,这一下子凭个人应敌,实属措手不及。可她不愿意再向哥哥求援,便一股脑抽剑而出,对着密网胡乱砍了几道,竟碰巧破网而出。正欲得意,十人飞身而起,从腰间抽剑而出,追赶而上,形势十分凶险。 孤光剑顷刻出鞘,像把浓黑的天穹划出来一道晨光,迸发出炙热无比的光线,回旋射向十人。那光线仿佛化作一个个熔炉,一点点将她们的面目瓦解,渐渐地融化在剑光里,颓然地从半空飘落。倒地后的她们七窍流血、分崩离析,令孟松雨不忍直视,这种死法哪里还会有活口? 孟松雨奇想,流萤剑法里“神火映”在她手中何曾有过这样的威力,如此痛快淋漓又凶狠霸道,当真是威风凛凛!下次遇到危险,她也想有这番作为!边想边把目光投向前方的裹尸林,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问道:“哥哥,你瞧这些尸体该不会都是真的吧?” “你没闻到空中夹杂着一股腐烂的味道吗?” 孟松雨猛吸了几口气,找回了嗅觉,“还真是,刚才怕是我被吓得五感都失灵了。这些裹尸如此诡异,定是下一个等待我们的陷阱,不如我们沿路返回可好?谢姐姐身体堪忧,正好回去把云漠光喊醒,说不定还有得治!”这番话无疑将谢无双当成一个垂死之人看待,话刚说完她便后悔了,果然心直口快是她改不了的臭毛病。 “此处行程过半,无论前进还是折回,都让我们骑虎难下。幕后黑手选在这里围堵我们,当真是费劲了心思。” “她们想的就是让谢姐姐死?!”孟松雨终于大悟,“这……我也不想谢姐姐真有事呀。”万一……万一……谢姐姐真的没了,这罪名岂不是要背在哥哥身上? “云漠光自己能不能醒还是未知,我们还是尽快回杭州,直奔灵隐寺,请怀海禅师为她医治。”大理天龙寺的怀海禅师佛法无量,医法高深,正好游学到杭州,暂居灵隐寺,倒可以一试。 第五十五章 暗算无常死不知(中) “我曾听谢老先生提到过一项巫蛊之术,把虫卵播种到人的体内,念咒催动可令死人重生,也许说的就是眼前的情形。前方务必小心谨慎,不可马虎大意。”孟松承从随身行囊里扯出一件披风,严严实实把谢无双罩住。孟松雨忙有样学样,也把披风密密实实得裹在身上。而后三人急奔向前,冲进裹尸林。 粗粗看去,林子里悬挂着至少二三十具尸体,姿势不一、死状不同,不乏有四肢不全、五马分尸的恐怖姿态。可定睛细瞧,这些尸体的胸无不前标记着不同的名字,边铃儿、管一飞、张展、烟云……都是曾经被谢璞院制裁过的江湖人。月光漂移,忽然照向一具刀剑穿心而死的裹尸,上面赫然写着薛郢两字! 这怎么会是偶然! 此时,远处笛声轻起渐进,这些裹尸的腹部像听从号令一样迅速膨胀,将围裹的白布悉数撑破,迸出数以千计的湿黏生物,如散花般扑向他们。借着月光细看,才发现是黑蚂蝗!黑蚂蝗从四面八方吸住他们和坐骑的裸露皮肤,疯狂地在皮肤表层吸吮出破口,鲜红的血液流淌出来令它们纤细的身体迅速丰盈。 有几只黑蚂蟥掉落在孟松雨的颈边,令她吃痛惊叫起来。她慌乱地拍打脖颈,抖落衣衫上的蛭虫。 孟松承却顾不得自身,率先把谢无双身上的干瘪蚂蝗处理干净,并用内力帮她护住心脉,满目担忧怜惜之情。这一环一环的算计,已经挑战到他的底线,激发出他心底的杀意。 孟松雨耳力聪慧,喊道:“哥哥,又是那个笛声,跟来时驭鬼的是同一个。” “是滇境巫族的驭魔术。” “早知道就应该让爹爹狠下心,彻底消灭这些旁门左道!折磨人的法子她们会的可真多呢!” “打不过就是旁门左道?笑话。”林子里响起一串银铃之声。 又一个女声戏虐道:“你这什么本领总这么吓人,恶心的我好几天都不想吃饭。” 又多出几个身影在树间匆匆跳跃,移动速度之快令树叶沙沙作响。 一个身影趴在树顶,嬉笑不止,“杀人如沫,好功夫,只不过欺负了人就走,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另一个女人咯咯咯地笑起来,“何止是欺负人,分明是要了你祖宗的命呢。” 孟松雨听出个个武艺不凡,提心吊胆道:“怎么又来了这许多人?” 孟松承出奇的冷静,在心里计算着来人的数量和点位。 又有一人道:“楚楚可怜的谢三小姐,弱成这般,还不如去死!” “中了传花击鼓香的人,半截身子都到阎王殿了,何必心急呢?” 孟松承低眸打量谢无双的模样,嘴角含笑,脸颊呈现出灰暗的粉色,不由心头微颤。 “谢姐姐她……”心一慌,一滴眼泪从眼眶内摔落。 孟松承连忙又替谢无双输送了一分内力,眼看着她的脸色渐渐粉润起来,稍稍安心。视线刚从谢无双的脸上移开,孟松承的目光变得狠戾,而后薄唇微启,声线冰凉至极,“我替双儿封住了最后一口气,小雨,替我牢牢守住她。”他翻身下马,将谢无双打横抱起,轻轻放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下,帮她调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尽量让她靠得舒服一些。 孟松雨紧跟着下马,持剑蹲坐在谢无双旁边,“哥哥,你去吧。” “你是孟家的女儿,别害怕。” 孟松承一跃冲天而起,内心怀着波涛汹涌的恨意,冲到树顶,发现六人正静候他的到来。起初一张张的面孔隐藏在暗云之下,仅仅能看出模糊的身形。随着六人的脸庞被月光照亮,从暗处浮现出一张张面孔,妩媚、纯洁、轻俏各个不同,但仇意和怨恨无一不同! 夷姜忍不住笑出声,道:“见到我,孟公子可欢喜?正好,在此谢过公子的不杀之恩。”她素手拨动了第一个琵琶音弦。 清脆的琵琶声将月光赶至云后,一时间模模糊糊的又只剩人影了。 六人趁机隐匿四周,排成六角芒星阵列,手持乐器,箜篌、琵琶、短笛,两两相同,互为补替。乐音渐起,腔调空灵诡秘,如钻入七窍的绳索,锁魂洗髓,桎梏无比。 暗夜里,一道细剑从天而降,近乎贴着孟松承的脸刺过来,险些划破他的肌肤。冷月忽现,照出剑刃的寒芒,纤薄锋利,足以见血封喉。随着此人的到来,林子里再次飘出甜腻的香气,令人神经麻痹。 孟松承宁心静气,分出三分内力化解乐符的侵害,再用三分内力使出流莹剑横出对垒,一招一式,厚实饱满,以不变应万变。但来人剑术不凡,步法轻灵飘逸,招式凌厉诡奇,身法腾转游刃有余,回回刺向他的要害。 孟松承察觉有异,此人剑招和轻功竟与云漠光有六成相似!难道这就是柳白樱? “柳白樱?” “呵。你认识我?”柳白樱挑了挑眉,轻蔑道。 “杀死郭庄主的罪魁祸首终于找到了。” “你有什么证据?” “你丝毫不惊讶的表情就是证据。” 原本柳白樱的剑法平平,但薛檀枞指点后便大有长进。瑶台神功共九阶,才练了三阶便难如登天,短短月余已迈入五阶。薛檀枞推敲出她不能全盘驾驭的原因,帮她想了办法,将瑶台神剑的招式移花嫁木到融雪剑法中,改善了原本凝滞的剑气,使之流畅自然。正因如此,她才有胆量与孟松承单线对战。 孟松承又与她拆解十招,明显分辨出她与云漠光的不同。柳白樱剑势稠密如雪,轻灵若羽,但速度和变换不及云漠光的一半。总体下来看,是个可敬的对手,但并不可怕。摸清了对手的底细,他不再隐藏自己的实力。 只见流莹剑左右横扫,呈现剑中有刀、刀中有剑、刀剑合一之势,大开大合,苍劲有力,后劲无穷。柳白樱的剑如同夹在他剑招的罅隙中,后继无力,绵软松弛,颓势尽显。而这时的孤光剑看似针对眼前一人,实则剑势挥斥,剑光回旋,横扫七人要害。剑气的灼热像喷发的火山热浪,切入每个人的胸口,令五脏灼烧般巨痛。随着孟松承轻纵一跃,剑身在她手臂处一划,直接卸了她的劲道,又自如地在她颈边绕了个圈,瞬息抵在她前颈的动脉上,沉沉道:“把传花击鼓香的解药交出来。” 两人平稳地悬足于树尖,连周身的风都停止了。 柳白樱捂住手腕,鲜血从指缝漏出来,露出凌厉娇媚的面容,“我就是再傻,也不会把解药带在身上。” “解药在何处?” 柳白樱嘴角微提,沉默不语。 姚梦舒见状,连发三枚袖箭替孟松承解围。孟松承听声辨位,连头都不曾回过,左手打出一招掠春掌,乍看之下无影无痕,可劲道之大直接将姚梦舒整个身体轰出十丈之外,咣当一声,重坠在地。可怜姚梦舒深呕了两口血,便垂头一扎,静默死去。 其余五人见状,后撤两步,不敢仓促上前。 他的剑飞快地逼近了半寸,令柳白樱的白颈出现一道血痕,“交出解药。” 柳白樱火红的嘴唇邪佞地一笑,“你刚刚杀了我们一个姐妹,我岂能轻易交出解药?除非人死复生,否则做梦。” 孟松承没有时间与柳白樱僵持在这里,他左手再次击出一掌,田央的身支如断线的风筝垂直飘落,坠入成堆的枯叶之中,连挣扎都不曾见到。 “交出解药。” 柳白樱的脸色终于变了变,“我本不想伤害孟小姐,如果孟公子执意相逼,丢掉性命的便不止谢三小姐一人了!” 面对她的威胁,孟松承面无表情,左手又击出一掌,鲁卉躲避不及,顺着树干滑落,撞击在树干上,口中冒出滚滚的鲜血。 “交出解药。”孟松承重申道。 第五十六章 暗算无常死不知(下) 殊不知孟松承的杀戮正合她意。田央、鲁卉、姚梦舒都是白千玉的人,他的做法倒是帮自己排除了异己,离她稳坐闻空福祉更近了一步。 柳白樱戏谑道:“孟公子,实则这传花击鼓香是云漠光的杰作,解药你得去问她才行!” “柳白樱,原来你如此卑鄙懦弱,杀人都不敢自己承担罪责。” 被敌人贬低自尊,柳白樱脸上青红一片,怒道:“你!” “哥哥!哥哥!谢姐姐她——”孟松雨一阵惊呼,令孟松承不由分神。 柳白樱趁机跳开,一下子退出老远。只不过谢无双毒症的恶化比她预计的还要早一些。 孟松承匆忙赶至谢无双身边,见她面残如枯、毫无血色,徒感身心下坠,他狠命的揉搓她冰凉的双手,一双星目霎时殷红。 孟松雨眼泪噼啪掉落下来,“我刚刚给谢姐姐渡了一些内力,但好像根本没有用。都怪我学艺不精,重要时刻派不上用场。”她茫然不知,正是她输送的内力不够菁纯,使谢无双体内的运转平衡受到破坏,从而加速衰竭。 “松承……我……应该是不行了……”谢无双忽然从迷惘中苏醒,自知气数将尽。她的世界一片漆黑,唯有触觉恢复,令她感受到向往的温暖。她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孟松承的手,微微一笑,“我最喜欢的名字……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谢无双临终之时头脑清明,“这些人不会放过谢家……请你帮我照顾家中至亲……不要让他们同薛家人一个命运……” “好好对待……天雪……” “你放心,我都会为你做到。”孟松承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久久不动,直至她身体微凉。 “哥哥,谢姐姐去了。”孟松雨哭成泪人。 “她从小就怕冷。” 谢无双唇边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如一把刀刮在孟松承心上。 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令孟松承喉头微甜,口腔内满是血腥之气。他踉跄地站起身,持剑直冲云霄,这些杀人凶手一个都不想放过。 孟松承先是追上了贺清莲。贺清莲洒出一包毒粉,用掌力推送到孟松承的面前,而后折断短笛,露出一截锋利的匕首,企图趁他视野模糊之时近身行刺,却被孟松承反手一折,刺入她的胸口。孟松承信手一挥,将她推入裹尸林的范围。贺清莲年轻的身躯落入层层叠叠的树叶,闻血而来的黑蚂蟥蜂拥而上,随即掀起一团血雾,瞬间只剩下一具皑皑白骨。 “撤!”柳白樱的右手疼痛得无法抬起,“目标已经达成,我们回去复命!” “现在撤退,坊主不会满意这个结果!”阳月儿道。 “我已经受伤不是他的对手,要不你留下来?”柳白樱反唇相讥。 “保命要紧,你别忘了这才是坊主计划的第一步!”夷姜也忍不住规劝阳月儿。 因为阳月儿的犹疑,撤退的步调迟了一步,顷刻之间,孟松承出现在她的面前。 阳月儿的牙关不停打颤,孤光剑令她感到害怕。 孟松承看见她腰间的独特纹路的银铃,辨识出她的身份,“大祭司阳涌月是你什么人?” “是我姑姑。” 孟松承眼尾微红,“正好,把你的还凰不朽玉交出来。”还凰不朽玉极为珍贵,唯有阳家女系亲属拥有,是她们驾驭邪物、百毒不侵的信物。服下它,能够使尸身永葆鲜活,不朽不腐。 “不在我身上。”阳月儿嘴硬,她视还凰不朽玉如生命,怎么能轻易交给外人。 “多说无益,把你杀了就知道了。” 阳月儿疯狂逃命,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他的包围,不由心急如焚。正在这时,一个蒙面女人携住了孟松雨挡在阳月儿身前,“如果你不想孟小姐陪葬的话,就放了阳月儿。” 看到坊主亲自来救她,悲观的阳月儿热泪盈眶,“坊主……” “月儿,别害怕。”女人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袍,裹得严严实实,连手都戴着手套,阴森至极。 “哥哥!”那女人的手如同枯藤,死死地扼住孟松雨的喉咙,连发出的声音都变得浑浊不清。 “你是薛荻?”在放她们走之前,孟松承还需要确认几件事。 “她在十八年前就死了。”女人声音温润如水,带着优雅的成熟和镇定,别样的好听,“但我带着三十七人的不甘重生在那片火海里。” “千百江湖人士受尽薛郢的毒物折磨,他们的不甘怎么办?” “虚伪!这些江湖人士用毒药自相残杀,罪名却落在薛家头上!什么匡扶正义、扞卫江湖,不过是谢京瞻、孟千山的统领江湖的手法!”女人由平静变得愤怒,“孟公子,你以为薛家惨遭灭门真的是制毒?呵,太天真了!” “解决薛郢一人可解江湖之困,这个代价是最轻的。” “冷血之人对于他人的生命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你也不例外。” “为什么要杀害双儿?”孟松承薄唇深抿,长长的睫毛如阴云遮挡住他的眼睛。 “因为她碍事。” 期间孟松雨想挣扎脱身,却动弹不得。女人见她心烦,抬手将一例红色的药丸塞进她的嘴巴里,强迫她抬颏下咽。 “你给她喂了什么?!” “一种很普通的毒药,四个时辰之内,找到红背竹竿草为她解毒便安然无恙,晚了就不好说了。” 女人一把将孟松雨推出三丈之外,自己则携阳月儿逃离此地。孟松承一把将孟松雨接住,牢牢地放到地面。她害怕自己会是谢无双的下场,立马跑到树下深呕不止,只是那颗红色的药丸始终没能吐出来。 待孟松雨终于放弃,闷声道:“对不起。都怪我,他们才有机会逃走的。” 孟松承回到树下将谢无双横抱在胸前,眼眸里生出一团集聚的迷雾,面如死灰,“放心,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第五十七章 叩青山 捻青梅(上) “喂!云漠光,你怎么还坐在这碾药材?”勒喜急匆匆地冲进来,用手语飞快地比划着,一把将她架起来就要往外走。 “什么事?”云漠光拍拍手上的药材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薛檀枞身受重伤,你不去看看?”勒喜表情凝重,连手势都重了几分。 云漠光收回刚迈出去的步子,摇摇头,“不了,再过两个月就是秋猎,我决心这段时间不再见他,安心学习。”自从见过月印池旁的《敦煌舞》,她便躲在万应阁里,不想再见到那张脸。 “你认输了?”勒喜打量着云漠光可怜的小表情,猜道。 云漠光一声不吭。 紧接着傅相居门下的唐宛姚也跑了过来,挤到云漠光跟前,语速非常之快,“认输?你怎么能认输呢?” 勒喜吃惊的看着唐婉瑶,尴尬的比划了一个手势,“盟友,盟友。” 云漠光心道:难不成我喜欢薛檀枞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她极美的小脸忽然就烧起来。 唐婉瑶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云大小姐,你还真是个榆木疙瘩,知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追男人的?枉你空有一身漂亮的皮囊,趁他受伤,色诱他啊!” 云漠光的小脸闻言一黑,“你们这些看笑话的朋友!都别来烦我!”小小的年纪力气倒不小,一把将两人推出去关在了门外。 云漠光看着满地满桌的药材,忽然觉得心乱了。 门外唐婉瑶恭恭敬敬地问候道:“石师父。” 石天机一把年纪眨了眨眼,“看我的。”他推门而入,发现云漠光仍在碾药材,胡须一撇,倒是平心静气的好办法。 “云丫头,上次你同我讲,学毒是为了精医,我思前想后,这个想法真的不错。如今机会就在眼前,焉能不试?” “什么机会?”云漠光早就看穿石老头的心思。 “昆仑派青灵子偷走的折仙骨不知怎么的用在了檀枞的身上,若能被你解了,你才算学到家啊。” “师父是说,他中了折仙骨?”云漠光慌张地站起来,茫茫然便往外走。半响又折回来,到药柜里上下翻腾,把她认为有用的药丸药草悉数装进药箱。背上它,奔向磐非宫。 折仙骨是一味连环毒,共分为七步,每一步服药后都会在身体内形成一味新的毒药,依次蚀足骨、胫骨、股骨、下肢骨、髋骨、脊柱、胸骨,每进一寸,疼痛进三分。 但此药可解,她早就拿师父的药偷偷试验过。 只是,她手里还差一味药。 正午的天山,云蒸霞蔚、烟岚云岫,每一帧皆成画卷,她拾阶而上,心无旁骛,无暇观景。 到了薛檀枞房门前,听到向来脾气极好的李青山怒道:“怎么回事?!” 柳白樱扑通一下跪地,“我们进山采虫草,遇上了青灵子。每到一地,虫草便被他提前焚毁,第三回我一时置气便与他打了起来。数招不敌,她便以我性命要挟,逼檀枞吞了三粒折仙骨。” “青灵子如今在何处?” “就在昆仑墟附近。” 这个青灵子爱慕自己的师父白鹿子,有违纲常,被逐出师门。她听闻李青山与白鹿子约战玉虚峰,便想出阴招逼迫李青山替弟子疗伤,以消耗李青山的功力,助白鹿子一臂之力,是个疯狂痴心之人。 “你们几个师兄妹留在此处照顾檀枞,我定亲自将她拿来。” 云九重的声音在此时响起,“青灵子的事情不急。眼下檀枞体内尚存有余毒,以至他昏迷不醒,高热不退,还须找到解药才是。” 李青山作揖,满怀歉意,“师父为檀枞运功疗伤,耗损修为,是徒儿不孝。” “无妨,这又能耗损老夫多少呢!漠光,还不进来?”云九重一笑。 云漠光推门侧身而来,“祖父,我是刚到!”她的余光悉数放在薛檀枞身上,“我带来一些药,兴许能帮上忙。” 云九重笑问,“怎么?石老头自己不来看看,这可是他亲手配出来的药。” 众人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门主尚有心情开玩笑,也许薛檀枞现在的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石师父说,这是对我的考验。若我能解,才算学成。” 云漠光从来没有触碰到过他的手,现在却可以握在手里。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和虎口有一层厚茧,丝毫不影响手的美观。她也从来没有抚摸过他的脸,现在却可以捧在手心,一寸一寸的描摹,感受到心脏一节一节的律动。忽然,她拔出靴间匕首,飞速在薛檀枞的手指划了一道口子,小心翼翼地装满七个药瓶。而后安静地从他身旁退开。 云漠光站到祖父身边,雀声道:“祖父,我需要七个人帮忙完成任务,只许成不许败。” 云九重瞧她颇具将门之风,宠上心头,“漠光,你只管挑,就是派老夫去执行任务,都可以。” “祖父既然这样说,我就不客气了。”她模仿着父亲在战场点将的样子,朗声道:“易宫主、傅宫主、拓跋宫主、萧哥哥、都罗哥哥、白樱姐姐、还有我,分别取一鲜活的白猿胆、花熊胆、云豹胆、鹰胆、孔雀胆、蛇胆、仙鹤胆到此。取胆之前,先想办法让他们喝下这瓶毒血,毒血内已加入了迷药,半个时辰后就地击杀,只给诸位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们就在这里会面。” 易莲升展臂飞出前道:“云丫头看得起我,把最难的功课留给了我,两位师弟加油呀。” 傅相居一挥袖,乘风而起,道:“易师兄,你得能找得到白猿才行!” 拓跋凛人影消失,声音却陆续传来,道:“争来争去,等回来打一架不就知道了!” 萧泊舟过来拍了拍云漠光的肩膀,道:“拉弓射箭,你倒是懂的草原人的优点。不过若有一天我有事,你会不会全心救我?”云漠光扬起笑脸才认真思考片刻,还没等想出答案,便被萧泊舟敲痛了脑门,“这还用想!”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都罗融走到勒喜身边,道:“孔雀的羽毛好看的很,我一并取来送给你。” 勒喜感受到他情谊绵绵,欣喜之余又面露难色,比划道:“听闻孔雀多生长在大理,三日之期,你又如何赶得回来?” 都罗融见到勒喜忧心自己很是高兴,憨笑道:“你忘了,西夏皇后的王宫里豢养了一只。” 柳白樱私心想留下来照顾薛檀枞,对云漠光的安排不情不愿,质问道:“石师父养了那么多蛇,随意捡一条取胆就好,何必让我白白跑一趟?” “石师父有再多的蛇,那也是他自己的蛇。” “檀枞中的是师父的折仙骨,我去求他,他一定会帮忙的。再说毒素扩散的这样快,我怕……他醒来看不到我。”任是柳白樱再高傲也有软肋。 第五十八章 叩青山 捻青梅(中) 风声、鹤鸣。 浅吟的风声、愉悦的鹤鸣。 云漠光蹲守在浅塘沼泽,周围是高高密密的芦苇,将她的身躯遮蔽起来。花了一个昼夜的时间,她赶到了西夏和辽国的交界,这里有大片的环水浅滩,春季会有至少四五十只白鹤从南方迁徙至此。 优雅修长的白鹤从头顶飞翔而过,在夕阳红霞的映衬下,云漠光感受到令人窒息的美。夜晚时分白鹤交颈而卧,云漠光蹑手蹑脚寻了许久,才找到一只落单的仙鹤。 云漠光就在此时动了杀心。 落单的白鹤死去,是代价最小的结果。 她手速极快,连续在白鹤长颈上订了三根涂满迷药的银针。然后迅速将白鹤转移出鹤群,将薛檀枞的血液用芦苇茎输送进它的嘴里,利用它的胆去化解毒素。半个时辰后,她惨烈地将白鹤剖腹。 满手是血的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但又庆幸好在不是冬天。 哀伤之际,一只通体猩红的蛤蟆从沼泽里冒出来,迅速钻入白鹤体内,贪婪的吃其血肉、饮其鲜血!待吃饱喝足后,懒洋洋的翻过身酣睡起来。 这……懒蛤就是传说中百毒不侵的莽牯朱蛤吗? 云漠光眨眨眼睛,有点难以置信。云漠光眼疾手快,迅速逮住它,将它封闭在布袋里。它却像死了一般,不暴跳,不挣扎,流着带血丝的口水睡得正香!云漠光简直鄙夷自己的判断,这……不是她看错了吧? 披星戴月,云漠光踏上归途。 天地间千星万斗仿佛一盏旋转的轮盘,将星辰送往不同的归属。一颗带着寒芒的流星,脱离轨道,落到天幕之外,瞬间没了踪影。 是刚刚被她杀死的白鹤吗?孤单的它,连陨落都是寂寞的。 在云漠光的梦里,给薛檀枞喂药的人变成了自己,朝夕相处的欢乐也属于自己。 这与现实并不一致。 事实上,配好解药之后,她根本没再进过薛檀枞的房间。一切都交给了柳白樱代劳。她则回到了万应阁,继续埋头钻研毒理。 再后来,薛檀枞出现在她方圆半里以内已经是簪花赏结束以后。 逛遍万应阁,他都没见到石天机的身影,只看到空荡荡的后院,有一位足够鲜明的红衣少女双足陷在泥土里,种着他叫不上名字的绿植。他不自觉地躲在暗处,盯了许久。 在阳光下,她的怡然自得是那么扎心。 “需要帮忙吗?” 云漠光抬起头看,颇为惊讶,“弥苍,你怎么来了这里?” “耕地、播种、除草、收获是出家人应该学习的功课。” “那你可小心点,这些都是毒草,都是喂给它的食物。”云漠光指了指关在石龛里禁闭的朱蛤。 “这是你的第二只宠物?”弥苍进入过她的意识,知道她驯养着海东青。 “不,它是我的药材。我要把它制成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重要的人。所以我要把它养成更厉害更壮实一点,因为重要的人有很多,我不想放弃任何一个。” “百毒不侵的神物,令人向往而痴迷。”弥苍显然对朱蛤产生了兴趣,凑到石龛里细细地观赏起来。 “你渴望拥有这种能力吗?” 弥苍眯了眯眼,喉头一动,眼眸里划过蓝色的火焰,“出家人实不该想这些。你不该跟我提起。” 云漠光何其敏锐,捕捉到他神色的微变,连忙凑上前,诚恳地告诉他,“弥苍,我向你许诺,你会拥有这个能力。” 弥苍微笑,“我现在没有控制你的神智。” “我知道,所以我要邀请你跟我一起保护它。” 少女的聪明和善良真是一味治愈阴暗的良药,弥苍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昼夜更迭,转眼家书已至,云漠光向四宫三阁的前辈朋友纷纷拜别。 万应阁里石天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怜样,颇让云九重不解。他笑道:“石老弟,你这副没出息的模样老夫还从未见过。” 石琉璃笑道:“他是嫌自己的一番心思泡汤了。” “说来听听。” 石天机闻言有戏,一展笑颜,“简单说来,是个测试心意的游戏。你就不想知道那小子是喜欢云丫头还是柳丫头?” 云九重摆了摆手道:“那不重要。” “老弟我明白你一生都在巅峰,很难明白同人竞争的苦恼。坦白说,老弟我也很难领会得到这种感觉。” 云九重皱起眉头,斜了他一眼。 石天机避让一步,“曾经有过,不多,也就慕容施。” 云九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自从云丫头破了折仙骨后,柳丫头总是不服气,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是不是偷偷教云漠光没教我呀!你说我该怎么办?” “教不教谁还不是你这个师父说了算。” 石天机眉毛恨不得立起来,急道:“老弟得自证清白啊,不然我这个名师该如何立足无极门呢?设计这个游戏就是要说明,她们今日的差距绝对是个人造化。” “游戏有没有性命危险?” “一点。”石天机搓了搓大拇指和食指。 “你能不能治?” “既然是比赛,他们首先要自医。” “还有一日小光就要启程。” “我只需要三个时辰就够了。” “若是小光赢了……” “那就安排薛檀枞护送她回家好了。” 传花击鼓香就诞生在这个游戏中。 云漠光忽然回到了对局前。她坐在三元九限桌前,面前是纳音位。左上方是柳白樱,坐在支命位。右上方是薛檀枞,坐在干禄位。干禄、支命、纳音组成循环。每人坐拥的三分之一的扇面上划分为九点限位,分别是天官限、得势限、龟藏限、波浪限、风雨限、布素限、失所限、破碎限、灾位限。每点限位摆放着一味药,九位药,三平三辛三毒,相生相克。 临近苏醒的边缘,云漠光大脑心算的速度在不停加速。她必须控制药物的比例,确保自己的操作不会伤害到他,也不能伤害到对于他来说重要的人。柳白樱的手势悬停在半空,弑龙藤的毒液正顺着杯壁缓缓滑出,滴落到杯盏之中。三元九限桌旋转一元后,这一杯药物便送到了云漠光面前。她飞快在杯盏中洒下黄明胶、花桑、胡颓子,将杯盏内的汁液一饮而尽。而后将注满千灵草汁液的杯盏,留给薛檀枞,以清除上一循环里他体内残留的毒药。 薛檀枞抬眼看向将危险留给自己的云漠光,凌厉的目光变得释然柔和。 梦中的云漠光与他的目光对视,喃喃呓语道:“我说过,要把它制成最珍贵的药物,留给重要的人。” 蒋术奇守在她的身边,突然听到云漠光喃喃的呓语。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描画着她如黑墨般流畅的眉毛,问道:“漠光,我能不能成为你重要的那个人?” “你从来都是。” 蒋术奇苦涩一笑,这句话不属于他。 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响亮的叩门声。 “术奇,在里面吗?我是天雪,有急事相商。” 蒋术奇拉开门,发现行色匆匆方旭刚好立到门边,“何事如此慌张?” 卫天雪情不自禁抓住他的手臂,双眼微红,“谢姐姐她……没了。” 蒋术奇沉默许久,才问道:“方旭,你也是因为此事来的?” “是。谢璞院接连灾祸,我等担心谷主安危,特来相迎。”方旭递上谢璞院发给梧桐谷的讣告。 蒋术奇细细看过后,轻轻将房门掩好,道:“方旭,你留在这里看守。天雪,我们借一步说话。” 来到蒋术奇的房间,卫天雪不必紧绷于人前,哭的更加厉害,“美人廊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连闻空福祉都闭店了,怎么办?” “天雪,慢点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接到了这份讣告。但信里恳求卫苑截获琉璃美人廊和闻空福祉的相关人等,爹正派人扩大范围在城内搜索。” 蒋术奇盯着讣告上幼时好友的名字,叹息道:“我们晚了一步。” 卫天雪脸色煞白,朱唇失色,“谢老先生的葬礼,家父本要启程参加,没想到……”她杏眼婆娑,一步一步靠近将蒋术奇抱紧。 怕是靠近了死亡,才能领悟到人生须臾万变。 蒋术奇深叹一口气,不忍心将她推开。 “为什么会这样?老天爷为什么要夺走年少时的快乐呢?我们两人原本是被人看好的一对,我们四人原本是感情甚笃的朋友。” “天雪,我们会找到凶手的。” “不够!”卫天雪手臂收拢,将蒋术奇抱得更紧,“我想让谢姐姐活过来,我想像从前一样!”她忧心地想,谢姐姐一走,还有什么能阻挡乾元山庄和卫苑联姻的进程呢? 蒋术奇见她心事重重,便默默等她缓慢说完。 “若不是知道是美人廊毒害了谢姐姐,我差一点就以为……”她欲言又止,樱唇紧抿,“是有幕后之人特意为之。” “天雪,为什么这样说?” “你中毒之后,在悔婚之前,曾有人来拜访父亲言道,阻挡乾元山庄和卫苑联姻的都得死,孟松承与我的婚约是江湖大势。” “谁会这样说?” “嗯……是郭元盛。” “可是郭元盛已经死了。” 第五十九章 叩青山 捻青梅(下) 仿佛每次香樟树系着的风铃一响,便会有一位沐浴风霜的夜旅人归来。 “爹爹,你回来的真的很晚呀,刚刚好能赶上小姑定亲。”三岁半的薛檀枞揉着眼睛,矮矮地站在书桌旁,仰起好奇的脸蛋问。若不是小姑定亲,他能见到常年在外的爹爹吗? 薛郢一把将儿子抱在怀中,目光和内心都充满歉意。他打量着儿子跟自己日益相似的眉眼,轻轻道:“快了,就快了。”为了梦想,他与妻子孩儿聚少离多,甚至回到家中,仍不忘伏在案上废寝忘食地工作。 薛檀枞望着爹爹沉迷蓝图的双眼,问道:“爹爹,你画的是什么?” “是天机紫微宫,是为父送给大宋江湖的礼物。” “大宋需要这个田鸡紫薇宫吗?” “为父在天山无极门拜师学艺,短短五年之间,见识了深藏不露、无奇不有、美轮美奂的五宫八塔,神往至极。西域有,泱泱中华更需要有。枞儿,你觉得呢。” “会被人抢走吗?” “所以为父要在设计上多费些心思。” 薛檀枞终于等到蒋术奇离开,推窗而入,无声无息走到云漠光床前,即刻为她号脉。脉象微弱而不均,气若游丝而不聚,种种症状都说明她的内伤非常严重。他立即将她扶起,与她双掌相对,把内力输送过去。 一旦运行虚静经,他的掌心就会出现一枚猩红的枫叶。这片枫叶,代表了他藏在心底的相思。 手掌牢记的触觉令薛檀枞在梦里离开三元九限桌,走到她的跟前,拉起她的手离开万应阁,奔向夜空下的原野。 他的眼睛缀满星光,如猎豹的眼睛里流露出罕见的柔情,“野利兄弟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好。他们的尸首我已经妥善处理,一切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都已销毁。” “我猜到是你。那晚在堤岸我看到了你,就是像以前一样,毫不留情,转身就走。” “时间紧迫,我得赶在他们前面。” “谢谢你为我做的事。” “漠光,我答应帮白樱完成最后一件事。事成之后便回来接你,届时我们一起回天山,好吗?” 云漠光随手采了一朵桔梗花,闻了闻一点香味都没有,想了想道:“只有在梦里,你才会待我不同。这一定是在做梦。” “这不是梦。” “不管它是不是梦。你说自己要去哪里?” “空闻山。那里葬着我亲人的魂灵。” “是拜祭?” “不,是复仇,让命运的齿轮重新启动。灭门之仇真正结束,我和白樱的羁绊才能真正解开。” “这么说,我试图阻止的事情还是要发生。而且,你……算不算变了心?” “从前的我没有心,现在你就是我的那颗心。” “我还是不信。他们都说,薛檀枞和柳白樱的名字才是一对。”这个认知就像是魔咒困扰着她。 “还要跟你解释多少遍?傻瓜,等我回来。” 云漠光站在空荡荡的原野上,薛檀枞凭空就消失了。她喃喃道:“刚才那句话该不是我听错了吧?” 蒋术奇独自回来,卫天雪候在门口没有贸然进来。 他穿过屏风,云漠光仍旧紧闭着双眼,面色与方才却大有不同。见云漠光颜面恢复血色,蒋术奇心头一热,握紧她的手,轻声道:“漠光,我们即刻启程回梧桐谷。” 云漠光看着手里的桔梗花瓣翩然而落到地面,再抬头时已置身于梧桐叶下。参天的梧桐下,出现一窝挤着生长的小蘑菇,歪着头特别可爱。 “西夏国何时有了梧桐?”她笑得灿烂,一回身,她已置身额济纳将军帐内。 伯宁屹捋了捋胡须,道:“因为为父的枫儿回家了呀。” 云漠光鼻头一酸,泪水夺目而出,“父亲!”再看父亲双鬓不知何时多了两抹斑白,疼得她撕心裂肺。 “不要哭。”云漠光抬起头来,对上伯宁萱的那双眼。 “萱儿。” “姐姐,你瞧,我穿上嫁衣好看吗?”她站在一束光里,刺得云漠光根本睁不开眼睛。 “萱儿,你离我近一些,我看不清。” “姐姐,是你离我太远了,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第六十章 花落知多少(上) 满目缟素。 院墙外团簇的白色花环多到与谢宅的白墙融为一体。远远看去,那抹厚重的轻盈,仿佛把逝者的灵魂拖离尘世,送至天堂。放眼望去的素装从谢宅门前如流水一般攒动。半个江湖因为两个人物的逝去齐聚杭州,纷纷前来吊唁。两樽厚重漆黑的棺木分别摆在正堂、侧厅。月余前,谢宅刚刚举办过谢老夫人的丧礼,景色依旧,物是人非,令人唏嘘不已。 谢无双正值花季匆促离去,令众多江湖英杰纷纷猜测其中的内因。 “谢三小姐是中毒身亡的!” “什么毒?” “叫什么传花击鼓香!听说此毒出自云杉居,打着行医的名头,做的确是阴险的勾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没错,这人一定没安好心,好好的姑娘家会制毒吗?” 那些不怀好意的传闻经过街头人士的拼凑轻巧地落在云漠光的身上,似有人暗中引导。 蒋术奇目如寒星,穿过人群,吩咐道:“方旭,三日之内把消息的来源查清楚。”口吻异常强硬。 “是,谷主。”方旭颔首即刻告退,消失在车水马龙中。 凡事要讲究战术。在柳白樱的建议下,薛荻调整了针对云漠光的手段。的确,云漠光的实力不容小觑,若要以损兵折将为代价去刺杀她,并不合算,不如败坏她的名声显得轻巧。非中原人,若是名声臭了,行再多的好事都是徒劳。 才三日未见,孟松承的容颜精神已大不如前,双目凹陷,形容枯槁,身形消减,仿若沧桑了数载。他孑然站在如梦阁前那棵繁茂的桃树下,怔怔地看着枝丫上新结的青桃。 “孟兄,节哀顺变。” 孟松承下意识点头,早已无关问话的人和内容。他喃喃说道:“昨晚梦到双儿摘了桃子给我吃,特别甜。今天一尝,梦果然是反的。” 蒋术奇听后沉默了,他忆起这棵桃树是孟松承和谢无双两人共同种下的。 无言片刻,他恍然醒悟道是蒋术奇站在身后,回身问道:“蒋兄来找我,是想我出面帮云漠光澄清吗?” 蒋术奇点点头,看来孟松承知晓大批江湖人士围堵在云杉居门口,伺机为谢无双报仇一事。 “是,江湖流言四起,一日不澄清,一日就要承受莫须有的威胁和骂名。” “莫须有?呵呵。”刚刚从葬礼上空出身来的谢思玄,绕过长廊,“你怕不是被那小妖女迷傻了,毒是她研制出来的,哪里无辜?她不杀伯仁,伯任却因她而死,足以说明此人是帮凶之一。要我说,一个无名之辈,就算死十次都便宜了她。” 蒋术奇闻言冷笑,眼尾晕染着一丝厌恶,不屑道:“谢二少爷,边玲儿的死被记在三小姐头上,如此看,你也是帮凶之一,应当为所行的龌龊之事负责才对。你出身谢璞院,实在是有名之士,死一次就好。” 被人戳中痛处的谢思玄恼羞成怒,“你,蒋术奇,为了一个女人竟连纪群之交的情谊都不顾。你不想想,若非亲非故,凶手凭什么要拉上她?击鼓传花香,你知不知道有这种毒?你不知道,凶手知道,说明她跟凶手交情匪浅。敌人之友亦是敌人。” “按照你的理论,每一个死在你剑下的亡魂都应该去找铸剑之人算账。况且,谢老先生十八年前后悔道,薛郢之罪应由他一人承担,不该累及家人。到了孙子辈,却连相识之人都要追究了。” “不追究也可以。要想获得原谅,除非她乖乖交出凶手,亲自上门跪地赎罪,在无双的牌位前磕满一百个响头。届时,我可以考虑放过她。” 没想到蒋术奇因此失了平和,“那好,今天我的话也搁在这里。他日你折辱漠光一分,我断你谢璞院后方一寸。” “你!” “说到做到。” 梧桐谷一贯低调,善于韬光养晦,无人知其深浅。听闻效忠历代谷主的一十六位青剑客,武功超凡,且青剑客互为同胞,心有灵犀,双人成行,配合无间,潜力无穷。 比如众人熟知的观星、观月兄弟,江湖榜上,列于第十八位;景岚、景瑶列于第十三位。 而效忠谢璞院的龙虎二侠已滑落到三十名开外。招惹梧桐谷的代价,他还扛不起。 “别再吵了,一切都是在下疏忽大意,落入了薛荻的圈套,贻误了抢救无双的机会。薛荻散播谣言的目的十分明显,不过是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方便大部队隐匿撤退。更何况,云杉居你翻也翻了,找出来半点能定她罪的证据了没有?要是没有,赶紧把盯梢的人撤回来。” “孟兄!” “枉你出身世家大族,凭借捕风捉影之言便堂而皇之入侵民宅,置尊严和礼数何地?”看上去孟松承横眉冷对,实则有意点拨他。 谢思玄脸色青红一阵,“撤回来可以,不过云漠光须得有问必答,她若含糊不清,别怪我不客气。” “明日辰时之前,云杉居的东西物归原位。至于有问必答之事,我想你可以来梧桐谷登门拜访,诚心求教。眼下我还有要事与孟兄相商,就不送了。” “这是我家!”谢思玄对空哀怨道。他寻求孟松承的帮助,哪知孟松承也有此意。他的强硬在遇上孟松承眼波中的冷意后便碎裂瓦解,置气十足,“好!我走!” 待谢思玄离开视线,孟松承冷眸凝视道:“蒋兄,事已至此,云漠光不可能独善其身了,如果能够站出来划清与闻空阁的界限最好,否则护得了这回,护不了下次,你说呢?” “多谢提醒,我会和她谈谈的。” “就算谢思玄的人乖乖撤走,青城派、九华山受尽谢老先生的恩惠,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擒获柳白樱之前,蒋兄不妨将她留在谷里。” “我会考虑。” “还是作最坏的打算罢。云漠光多次袒护柳白樱,是不会选择与她为敌的,与你我反目成仇倒有可能。蒋兄,听我一言,切莫让情感战胜了理智。” “多谢提醒,我还是相信漠光是非分明。”蒋术奇眼眸里的精光无声收紧。 卫照知携卫天雪前来吊唁,引来一群趋炎附势的江湖人士,足以证明乾元山庄和卫苑的联姻令人期待和仰望。 唯一没有感受到众人善意的是卫天雪,不少人窃窃私语道:“谢三小姐的福分正是因为卫天雪的天命所归才如此浅薄吧?”周遭的不友善令她感到难过和烦闷,待父亲和谢京瞻议事走开,她便不知不觉落了单,走着走着便来到了谢无双生前居住的如梦阁,穿过月亮门,一眼便看到蒋术奇俊朗的侧脸。他的峰眉担忧的拧着,似乎藏有心事。正好,她有新发现的线索,或许能让他的忧虑少一些。 卫天雪今日着一身雅衫素裙,像是一湾池塘里新生出来的莲瓣。 “没想到孟大哥也在。”卫天雪的脚步突然放缓,绷直了身形,浅道:“太久没来,险些迷了路。” “此处清净,如果你想,可以多待一会儿。”孟松承见她还未消肿的眼睛,不忍心遣她离开道。 “好。”卫天雪戳在门口,想了一些措辞想安慰他,但最终一句都说不出口,故三人相对无言了许久。左右僵持着也不是个法子,她静静地坐在蒋术奇一旁的禅师椅上,小声问道:“云姑娘怎么样了?醒了吗?” 蒋术奇摇摇头。 “她伤得确实很重,所以我特地带了祖传的白芝丹过来,今日忘记带在身上,明日我派人送去谷里。” 白芝丹可是活血化淤、补精益气、延年益寿的良药。 卫天雪担心他不肯收下,不免喃喃自语道:“术奇哥哥,家里也就这个药能拿得出手,别的忙我也帮不上,你可千万别拒绝我的好意呢。”如猫一般的卫天雪收起了利爪,变得甜美乖巧。 “好,我代漠光谢谢你。” “在来杭州的路上,爹爹和我有了新的发现。” 此言一出,孟松承微微偏过头来,静聆后续。 “自你们的船从太湖港口驶出,便有人跟在你们身后。那人武功极高,爹爹多次尝试分辨他的方位,都扑了空,就像飘忽不定的月影一样,诡谲难测。我担心,会不会也是薛荻的人?” “这人可有什么特征?”孟松承问道。 卫天雪摇摇头,“爹爹说,放眼江湖,武功能胜过此人的绝不超过三个,颇有云朝林重生之感。” “这等身手,就算我们有心找他也是徒劳。既然并无恶意,不如随他去吧。”蒋术奇淡淡说道。 “若他有所求,总会再出现的。”孟松承附和道。 山远近,路横斜。 转眼间,弦月低悬,群星晦暗。 一滴一滴的夜露顺着芭蕉跌落池塘,水面荡起阵阵涟漪。池中有锦鲤数尾,摆首摇尾,自在穿梭。池塘映月,群鱼欢悦,岁月如常。 回到乾元山庄的孟松承已经无法准确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这一待便在水榭坐了两个时辰。明明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感觉到那个人还在世上,但你再努力也找不到这个人。即便明知那个人真的离开了世界,但错位的情感令人迷茫和迟钝。 孟松承手心紧握着一个荷包,上面绣着针脚分明、栩栩如生的佛手花。看着这朵永远不会凋零的黄色佛手,他笑了又笑,闭上眼将眼泪含在眼眶。 “贺然。” “公子,我在!”贺然远远地站在十丈之外,看着他月下独酌。此刻听到呼唤,忙奔跑上前听公子吩咐。 “查!暗中摸索全城所有的餐馆、酒肆、勾栏,有无右手手臂处受伤的厨娘。柳白樱善长易容伪装,且防备心强,一定要小心谨慎,发现异常立即向我禀报,避免打草惊蛇。还有,谢璞院的人一旦从云杉居撤走,就把我们的人安插在云杉居四周,有可疑人员靠近,跟踪到底。” “公子,何故要换掉谢璞院亲自上阵?” “若想彻底栽赃云漠光,薛荻还有最后一步棋没下完。谢思玄此前并没有找到云杉居有传花击鼓香的毒药。” “我懂了。” “差人带礼品拜访郭夫人,就说毒害郭庄主的人找到了,叫柳白樱,是闻空山庄账房师爷柳望之女。顺便将此事当面告知任红英和凌鹏鲲,他们两个可不能闲着,谁先捉到凶手,未来清溪县就让谁当家。” “是。” 见贺然欲言又止不肯离开,孟松承问道:“还有何事?” “要不要让云大夫上门交代清楚?” “没这个必要,我现在不想看到她。” 贺然见公子对云漠光的态度急转直下,便直言道:“公子不出手,有的是人找她算账。只要她一出梧桐谷,必定会有谢璞院和武林各派人士联合击杀。”想到害死谢三小姐的人面临的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他深感痛快。 “谋害无双的人不是她。” 贺然本该适可而止,然而下一刻从心头窜出来一股无名的怒火,令他头一次枉顾主仆之谊,严词反驳道:“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公子,云漠光哪里无辜?” 只见孟松承的眼尾突生尖锐、目光骤然冷冽令贺然心头一紧,道:“若不是我知晓你的为人,差一点就以为你被谢思玄收买了。” “公子!贺然不敢!”贺然眼眶微红,自知言辞有失,“只是谢三小姐有恩于属下,属下想尽绵薄之力为她报仇!” “那你还愣着做什么?柳白樱就在城中,抓到她你就能得偿所愿。” “属下明白。” “承儿,夜深了,还不睡?”孟千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 “父亲。” “贺然这小子说的有理。谢侄女从小与你青梅竹马,香消玉损在你的眼前,她的枉死令江湖群情激愤,你的悲愤怎能弱于他人?本该情之所至之时偏要理智当头,你就不怕予人口实!况且,作为乾元山庄的少主人,一言一行皆代表着乾元山庄的态度,给广大江湖人士一个合理的交代是你的责任。” 一注灰暗的墨色落入孟松承的深沉的眼眸,连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道:“为无双擒获真凶是我的责任,但孤光剑绝不剑指无辜之辈。” “糊涂!乾元山庄在这件事上有责无旁贷的责任。若你不肯,为父自然会另派他人解决。” 电光火石之间,孟松承想到父亲收下最恐怖的杀手姓名——红鹰。一旦红鹰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承儿,想清楚了没有?”孟千山再次点拨他。 “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 “父亲,还有何事?” “还有一件喜事。我与照知兄商议后,将你和天雪的大婚定在了六月十九。你手里和心里的未竟之事,一个月内要悉数解决。” 孟松承似笑非笑地盯着池塘里的那弯弦月,像一把弯刀在心上掏出了洞。 第六十一章 花落知多少(中) 梧桐谷。 “公子,谢璞院的人撤是撤走了,但青城派胡三平、吕存志,九华山袁熙围、祁真仍是不依不饶候在谷外。属下真是百思不解,即便青城派和九华山与谢氏祖先渊源颇深,也犯不着在无凭无据的事情上与梧桐谷为难,甚至不惜脱离师门,马不停蹄来谷口当看门犬。” “谢老先生一辞世,往日里愿意给谢濮院三分薄面的人,都消失得无踪无影,转投乾元山庄和卫苑了。这四人此时站出来,牺牲师门高恩成全谢濮院门庭情谊,恰恰是为维持住谢濮院的体面,算得上有情有义!既然他们来了,梧桐谷就拿出主人家的礼数,每日送三餐过去,也方便他们在谷口蹲得踏实。” “是,谷主。”方旭闻言展眉,这个主意甚好。 “谷内上下可有微词?” “这哪会。在大伙心中,云姑娘是梧桐谷的恩人。既是恩人,便不能忘记最基本的道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再说,朝夕相处一年多了,云姑娘的为人谁不知道,谢三小姐的死一定与她无关。倒是谷里的剑客韬光养晦已久,久未体会过大浪淘沙的滋味了,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呢!” 蒋术奇边笑边摇头,“你们呀你们,都是平日里太闲了,还是我来给你们找些正经事罢!传边恕、边怜、叶李、叶桃过来。” “遵命。谷主,还有一事禀告。”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袖珍竹筒,“这是观星、观月寄回来的信,下午刚到的。” 蒋术奇接过之后,方旭便悄然退下。 借着灯笼,他从竹筒内抽出一个缠绕紧实的纸卷,纸卷骑缝焊着一道火漆,上面隐约可见梧桐印的痕迹。揭开火漆后,他立即在灯下阅读书信,突然被纸笺上跳出来的两个字刺痛得瞳孔一缩,随即眸光陷入沉寂,眉头紧蹙,下颌绷紧,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就是云漠光的过去吗? 殊不知,他读到的一切都是薛檀枞替云漠光伪造的过去。 杀掉一波来西夏打探消息的人之后,薛檀枞意识到只要云漠光留在宋境一天,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到来查探她的身世。杀如果杀不绝,就帮她再造一个身世给他们看。他从额济纳找来一家人,更姓氏为野云,全盘复刻云漠光的成长历程,助她隐藏伯宁的身份。 蒋术奇看到信中“清白被毁”四个字时,心如泣血,也怪不得刚烈如她,会从贺兰山一跃而下。信上的文字都是她伤痛的过去,他会用尽全力给她崭新的开始。他掀开灯罩,用灯火燃起信纸一角。 “谷主。”顾晚晴远远侯在长外,轻声一唤,“四人到了。” “好,叫他们过来。”蒋术奇盯着信件彻底成灰。 四个墨绿色的身影快步上前,恭敬侯在一旁,徐徐问候道:“谷主。” “自琉璃美人廊建立伊始,曾经有过五十三位舞姬。七日之内,查清楚她们每个人的来历,与她们来往过密的人也要留心。” “是,谷主。” 阳月儿伏在屋顶上,瞄准远方一处藏在深巷的院子——云杉居。她握紧手中的药瓶,里面就是传花击鼓香,她扪心自问,真的要用这个去陷害新结交的朋友吗?原本她是不耻如此作为的。 可是,出发前她一再被坊主告诫“大局为重”,念及对自己的恩情,迫不得已接受任务,启程奔向目的地。阳月儿默想:若未来有还云漠光清白之日,她必会亲自为她证明! 阳月儿观察月相,一直等到丑时三刻。她知道谢璞院的人马三日前便蹲守在周边意图拦截云漠光,如今正是马困人乏的时候。待到轻云遮月,墙下无光,她快速移动,翻过墙头而入。 她摸进云杉居的药房,整个货架上空空无也,又将目光投向药材柜,药材也不知所踪。空荡荡的药房,令她无论在何处摆放传花击鼓香的药瓶,都像是个故意栽赃的笑话。药房紧挨着云漠光的卧房,她轻脚轻手进入,打开衣柜,发现柜内整洁无物,毫无居住痕迹。 她纳闷道:云漠光在这里居住了一年之久,怎会到处空无一物?难不成有人提前将房间内的物品通通收纳,为的就是不给她人栽赃的机会?到底是谁会这么做? 但……也不会面面俱到吧?她猛然想到一处死角。 她查看床下,地上残留着几只昆虫尸体,看来来人也没有那么心细?就放在这里了!于是她将药瓶滚入床下。 得手之后,她迅速敛身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全然未觉身后跟了一条狡猾的尾巴。 “贺少侠,接下来该怎么办?” “公子有言在先,一定要放长线钓大鱼。人太多容易暴露行迹,你们两人先回去禀告公子,我跟上去探探她的老穴。” “那万事小心。” 贺然一直跟踪阳月儿来到了城郊三十里外的一处衰败的破庙,门窗残破。贺然透过缝隙看到她盘坐在地,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小饼,樱桃小嘴大口大口地啃着,有一股孩子般天真的稚气。 吃完饭,阳月儿便靠在佛像旁补觉,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响起一声清晰的问询,“事情办完了?” 贺然骤生警惕,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有人在此接头。 识别出这道声音,阳月儿立时清醒,缓缓睁开眼,抬头看向来人,“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这里是通往抚州的必经之路。” “你找我做什么?”阳月儿寒着一张脸。 “当然是告知你下一步计划。” “坊主就不能派其他人来通知我么?怎么每次都是你。” “这么不愿意见到我?” “本姑娘不屑于替你做栽赃嫁祸的把戏,麻烦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有本事亲自动手,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 柳白樱露出不自然的倔强的轻笑,“你放心,总有我站在阳光下的一天。” “坊主到底有什么吩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简单,你去把陶思的相好接到抚州软禁起来,免得她心不在焉,总不安分。” “这事好办,包在我身上。你呢,还要留在杭州吗?” 柳白樱凌厉的面孔孤意悠然,“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回闻空山庄之日,就是我手刃谢京瞻之时,拿不到仇人的骨灰怎好到爹娘坟前祭酒?”说罢,她的身影就像一阵风,穿林而逝。 第六十二章 花落知多少(下) 天蒙蒙亮,贺然已候在善榉堂门前。眼看早点被原封不动的端了出来,贺然满满地担忧。他轻扣三下,得到公子回应,才推门进去。还未靠近,便瞧出公子眼下晕染着微微的青色,想来又是一夜无眠。 “如何?” 单靠声音听不出公子的任何异常。 “薛荻一干人等去了抚州,就在闻空山庄旧址附近。阳月儿去了江宁,柳白樱还在城里,我已派出人手前往调查。”贺然一一禀报。 “药呢?” “谢二少爷收缴的物件都收了起来,昨晚阳月儿栽赃的毒药也从床底搜了出来,就是这个。”贺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通体白瓷瓶,恭敬地递给公子,复道:“这药瓶与云姑娘惯用的瓶罐质地、样式均不相同,一眼便能瞧出差异。” “谢思玄倒是阴差阳错做了件好事!若不是东西都被他敛走了,没得置换,敌人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不过,太过明显的破绽岂非刻意,这毒究竟是不是传花击鼓香,有待考证。” “公子是怀疑……” “谢思玄来来回回在云杉居搜了三遍,本不该有漏网之鱼。凭空多出的这瓶药成了例证云漠光的罪行的唯一证据。如此重要的证物,偏偏具备如此明显的破绽,到了关键时刻就会缺乏说服力,疑点重重。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成熟的对手,绝不会黔驴技穷到仅下一步棋。贺然,我问你,如果是你,毒药安放在何处最合适呢?” “这……”贺然认真思考着公子的问题,头垂下去又抬起来,“我明白了!这毒药还是混在那些被收缴的瓶罐里最合适。” “没错。” “物归原主姑且再等等吧,最好等云漠光醒了,让她亲自来取。” “公子,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有三件事交代你去做。一,你亲自去一趟江宁,绝不能让阳月儿给跑了。二,雇些叫花子,就说杀害无双的人右手臂有一道剑伤,举报便有重金。三、暗中派些好手前往闻空山庄旧址,如有发现速速回禀,切不可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贺然支支吾吾地说道:“公子,还有一事,眼看派去西夏的人消息断了月余,恐怕是遭遇了不测,是否另派人手再探?” “不必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关于美人廊的线索就像是雨后浮出的春笋。一日不到,关于各路舞姬的消息频频传来,多到堆满了案几。连向来坐不住的方旭都乖乖地伏在案上,梳理一条条线索,将重要信息摘出来,按人名分类记录,替蒋术奇分忧。 “幸好梧桐谷的消息网没有荒废。”方旭暗赞。 这套由蒋虚怀花费无数心血建立起来的地下消息暗网,以各处设立的七星斋为站点,遍布大宋东部城镇二十余处。虽说多年未曾启用,但因前期筹备妥当,今日一试也能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些都是鲁先生的存底。他掌管江宁的七星斋多年,凡有需要留心的地方他都有调查和记载。” “公子,我是打死也没想到白千玉竟然是济州振威镖局镖师白雪堂的女儿。她的仇人可不是谢璞院,是乾元山庄啊。还有已经殒命的姚梦舒,她的长兄姚梦谦因盗取山庄宝物被软禁在乾元山庄的水刑狱,仇家也不是谢璞院。还有顾思乐,兴隆武馆的馆主顾孝之是她的父亲,原本效忠于谢大少爷,没想到沦为了乾元山庄蚕食谢璞院势力的牺牲品。剩下的虽还没看,但想想应该都是相似的出身。这美人廊的坊主心思颇深啊。” “乾元山庄向来侠义宽宏,姚梦谦仅仅因为盗窃就被扔进水刑狱,落了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下场,这其中没有那么简单,应当别有内情。” 方旭看多了字,头便昏昏沉沉,摸了摸脑袋,愣了半响道:“听谷主一点,好像还真是。” 蒋术奇将手里的这本册子递给方旭,指道:“还有这,陶思每月初十必上姑苏城外的普明禅院烧香祈愿,隔日才归,也不对。” “公子,哪里不对?” “路线不对。如果你去普明禅院,走哪条路?” “拜佛烧香都争一个‘早’字,普明禅院又是大寺,当然是快马走官道,省事。” “陶思拜佛不求早,返程又迟归,专挑羊肠小道舍近求远,为的就是掩人耳目,所以求神拜佛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如此心机,倒像是与他人会面。让叶桃、叶李去查查吧。” “属下这就去发函。” 顾晚晴适时端上一杯茶来,“谷主,是上好的毛尖,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晚晴,你两头都要顾,辛苦了。” 顾晚晴温柔的摇头,莞尔一笑,“不辛苦,一份是做两份也是做,都是手熟的分内之事。我就担心,方旭这小子在文墨上不灵,不如我在一旁也帮忙,为谷主排忧吧。” “也好,你向来心细,说不定真能让你看出来点什么。鲁先生的笔记又多又杂,还有两册没来得及翻开。” “那我就看这本。”顾晚晴手捧笔记开始细读。 出去呼吸了下新鲜空气,方旭精神爽快了许多,刚回到屋内见大丫头晚晴也在,笑逐颜开,打趣道:“晚晴姐姐也来了?” 顾晚晴含笑道:“谁不知道你见几个字就头昏,可别误了大事!” “云姑娘的事就是谷主的事,谷主的事就是我的事,方旭哪敢犯浑啊!” “瞧你做的笔记,美人廊舞姬各自从妓的年份都没标注,还说没有犯浑!哪些人是先跟的坊主,哪些人是后跟的,这些细节也是很重要的。”顾晚晴一点一点在方旭的笔记上将年份的信息标注上。 “有什么要紧?说来听听。”方旭见顾晚晴的字写得又工整又秀致,一点也不恼,反而更有耐心了。 “无论是何门何派,都有自己的根据地不是。这薛家被灭了门,薛荻一开始本是孤立无援的,挑选得力的帮手只能在就近的地方下手。倘若我们找出率先跟随薛荻的那几名舞姬,圈个圈,不就能锁定薛荻的藏身之地了吗?” “有谱!晚晴姐姐,你可真聪明!”方旭抬头看向蒋术奇。 蒋术奇也赞许连连,“别说,这个方法倒是可行。” “我来帮你找。”方旭翻书的兴致都高亢了几分,一边查一边道:“最初美人廊开张之时,只有七位姑娘撑台。夏和越是德化人,棠楠棠梨是福州人,鲁卉是南安人,夷姜是抚州人,陶思是温州人,田央是永春人。” “七人有三人都是泉州人?”蒋术奇疑道。 “还有一位与薛荻同乡。”顾晚晴温婉杏眼澄同明镜,道:“难不成薛荻身在泉州?” “泉州是郭元盛的地盘,薛荻能活在他的眼皮底下不被发现,藏得很深呐。方旭,通知景岚、景瑶走一趟泉州吧。” 在十八位青剑客中,景岚、景瑶姐妹的身手仅次于卢箫、卢笛兄弟。 “嘱咐她们务必小心行事,确保全身而退。” “谷主——谷主——”康伯喜不自胜的声音由远及近,敲门进来报喜,“云姑娘醒了!” 第六十三章 鸣笙风起置春酒(上) 刚醒便瞧见掌心悬着一片闪着银白辉光的枫叶,云漠光不由纳闷。微微运功,顿觉内力菁纯强韧,少了几分阴柔,多了几分刚劲。她默默想:明明受的重伤,怎的内功竟取得了进益?难道是…… 她甩甩头,多半是妄想吧。 环顾四周,看到窗前摆着一盆葱郁的白色茉莉。绿枝里已长出鼓成白色球形的花苞,憨态可爱、清新纯净,教人见了心情欢悦。云漠光奔下床,将脸庞埋入花间,狠狠的吸了几口香气。 “漠光,你醒了?”门还没被推开,便听见蒋术奇在唤她的名字。 云漠光离开花畔,退了两步坐回床塌,看着他推开门快走到自己跟前,道:“是呀,刚醒。”她在克制自己对蒋术奇的作为朋友的热情,哪知蒋术奇一上来就将她整个身体抱入怀里。他的脸轻轻擦过她的面,滑过的部分一阵颤栗。 “云姑娘醒了,谷主的心就安了,康伯吩咐厨房做了吃食,稍后就送来。”顾晚晴和方旭偷笑着离开,识趣地帮他们掩上了房门。 云漠光难为情地向蒋术奇解释,眉眼间多了几分歉意,“受的伤倒也不重,没想到会昏睡这么久,让大家担心了。” “都说度日如年,我可算是知道了漫长的滋味。”蒋术奇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反而抱的更紧了一些。 这话如藤蔓一般扎实地攀附在云漠光的耳道里,给予的温暖令她微微心慌。 “术奇,我没事,在江湖行走,哪有不受伤的武士呢。” 云漠光缓缓的从蒋术奇的怀抱里脱身出来,腰身渐渐绷直,目光清透,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康伯告诉我暂时不要出谷。” 蒋术奇沉了一口气,“你昏迷的第三日,无双接到谢老先生病逝的家书,便与孟兄、孟小姐连夜赶回杭州,途中遇到薛荻和柳白樱设下的埋伏,无双中毒……不幸走了。闻空山庄重现江湖,已是人尽皆知了。” 云漠光愕然,一层水光蒙住眼睛,试探问道:“是白樱姐姐亲自下的手?” “是。” “中的什么毒?” “传花击鼓香。” 云漠光羽睫一抖,目光里尽是惋惜和忧怒,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她复仇的帮凶? 她闭上眼,待眼眶内的水汽散去,瞳孔复又清明几分,“党项人向来爱恨分明,视复仇之事天经地义,不死不休。虽与谢三小姐相识不过短短几日,但她如初莲一般安静美好,连我对她仓促离去深感惋惜,更何况是他人。那些堵在谷外的人,是认为我是凶手?” “谣言流传,江湖人士皆知你与柳白樱相识,且传花击鼓香为你所研制。但身正不怕影斜,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实则柳白樱所言非虚,这味药的确是我研制出来的。传花击鼓香可以层层压制人的知觉,与麻沸散的功效相似。正常剂量服用,毒性微弱,不会有生命危险,用于开刀消除病灶。唯有过量服用,才可致人麻痹死亡。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术奇,我想离开梧桐谷,自己去面对这件事情。” 蒋术奇显然早就料到她会生出此意,不禁再次靠近表明心迹,道:“凭你的身手回云杉居,我是不担心的。但护你周全,是我余生想做的事。” 她近距离见过许多双眼睛,冷寂忧虑的薛檀枞的眼睛,深邃轻狂的没藏歧的眼睛,平静狡黠的弥苍的眼睛,唯有蒋术奇的清润澄澈的眼睛会视自己为不谙世事的少女。 这种注目之下,蒋术奇俊逸的容颜悉数填满自己的视野,要说一点动容都没有是假的。 但云漠光不得不拒绝他的好意,道:“术奇,不……” 蒋术奇提前预知到她会再次婉拒,锃亮的目光变得黯淡,抢先道:“漠光,有没有什么事是我可以为你做的?你知道即便柳白樱就潜伏在城里,但她善于易容伪装,谢璞院、乾元山庄至今还未找到她,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知道我醒了,柳白樱一定会来找我的。” “那何必急于今晚,明日再走也不迟,别忘了今晚李厨娘的夜宵还等着呢,否则辜负了康伯,得罪了李厨娘,下回你休想吃得上。” 云漠光紧绷的小脸终于勉强挤出来一丝微笑,“众所周知,我最不敢得罪的就是李厨娘。” 天刚蒙蒙亮,谷外的树林里已是剑风簇簇。云漠光着蓝染裙衫置身于青葱竹林里,似是山水相融一般,与青城派、九华山等众位高手剑光相见。她舞动的身姿飘渺肆意,剑招潇洒果决,全然不似伤重初愈的模样。 “这丫头果真厉害得很!邪了门了!”胡三平道。 “快、狠、准!是个难得一遇的好苗子!”吕存志啧啧惊叹,怎么他的一众弟子里就没有这么个人物? “丫头,敢问尊师高姓大名?”袁熙围问道,剑在她身旁弧光一闪。 云漠光内力充盈,剑法高超,占尽先机。见他们四人未出杀招,显然也不是铁了心要与自己为难,尤其来人突生惜才之意,便巧言诈道:“我姓云,用的是家传剑法,你们说呢?”她心底暗自得意,没想到能跟云朝林攀个亲。 众人面面相觑,断言道:“难不成这丫头是曾经名动天下的云朝林的后人!” “怪不得!怪不得!”袁熙围念念叨叨许久,率先收住了剑。随后四人止住了攻势,并叫停了其余人等。 “几位道长,怎么不打了?”云漠光负手执剑,奇怪他们为何没管自己索要身份证明,便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的客套起来,态度万分客气。 “师父常年道,若不是四十年前有幸得到云老前辈指点一二,师门不会有今日的造诣。方才得罪之处还请姑娘见谅。”袁熙围德高望重率先服软,简直是找人算账的错误示范。 “青城派也曾受此恩!”胡三平道。 “敢问云老前辈今日安在?”吕存志问道。 “祖父身体康泰,遍历山川,说起来我有两年未见过他老人家了。” “武学无穷尽,在下敬仰云老前辈已久,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瞻仰他的风采。没想到他老人家一消失便是几十年之久。”袁熙围道。 事情的转变令云漠光始料未及,她问道:“几位道长,不打算擒我了?” 众人眼神默契,而后吕存志站出来,“云姑娘,我等无非是想替谢老先生求个明白,谢三小姐的死是否和你有关?” “不瞒各位,传花击鼓香的确出自我手。”云漠光坦然相告。 “那姑娘也认识薛荻和柳白樱了?” “薛荻与我见面不识,但柳白樱与我拜于同一门下,相熟不假。” 见云漠光不卑不亢的模样,吕存志反倒对她的解释增添了几分信任,问道:“云姑娘性格光明敞亮,不似宵小之辈,何不擒住柳白樱自证清白?” “其实清白不清白是外人的看法,与我自视本身并不紧要。况且自证清白,还要看众位前辈肯不肯给这个机会?” “姑娘无罪,便是友非敌,自然来去自由,请自便。” “多谢道长成全。想来众位道长与我同路,何不一道乘船回城?”他们留在这里,终究是麻烦。 吕存志笑道:“这几日吾等终日守在谷口,到底是唐突梧桐谷谷主,理应登门致歉,就不随云姑娘一道回城了,在此静候好消息便是。” 这话撞进耳道里折了又折似另有他意,云漠光不由双目锋芒闪现,扬眉一笑,“众位道长远离红尘已久,不晓得身处俗世,登门致歉岂有空手前往的道理,还望三思呀。若不愿同路,那在下先行一步啦。”再定睛一看,竹林里哪里还有她的身影,只剩她银铃般的笑声在竹叶间荡来荡去。 第六十四章 鸣笙风起置春酒(中) 一条幽长窄巷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这番景象竟出乎意料地持续了三日之久。 云漠光眼见最后的几步路难以成行,便飞上墙头,飞檐走壁翻进了宅院,身手巧妙,竟无人窥见。 庭院中央的花坛里栽种的佛手花到了盛开的季节,成为了被修剪过的零星绿叶。拨开枝叶,有极为细小的破损的花瓣。花坛的石块边缘,有轻微修补的痕迹,盖住了几道明显的剑痕。墙角的石槽鱼缸里,几条锦鲤优雅地吐着泡泡,摆动着漂亮的尾鳍,槽底的水草飘摇而茂盛,唯独尾鳍的红斑不在。树下的秋千,木板和绳索都是肉眼可见的崭新。云漠光坐上去,抓住两旁的绳子,在空中轻悠悠地荡了两下,忽然静止下来,嘴角微微一笑,落下了一串眼泪。 什么都好像没变,可哪里都不一样。 她擦干眼泪,直奔药房。七层木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药瓶,昏黄中红红绿绿模糊一片,可摆放的次序俨然已不是原本的规则。依次细嗅后,她确定传花击鼓香不在这里。欲栽赃她,必不会少走这步棋。 她不死心地又查看了客厅、卧房、客房、倒座房内的所有的角落,都没有找到。心想:这回柳白樱的动作何以如此迟缓?难道晚了一步,已被存为罪证? 不知为何,外面突然喊起洪亮的骂声。 云漠光拉开大门,明丽的身姿出现在破败的门口,众人见之微微一愣。 空气里安静的可怕。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脚下是云杉居秀致牌匾,被人敲成四瓣丢弃在门边。一块木头而已,能有什么罪过? 抬眼再看,平日里的亲切邻居躲得远远的,用陌生和质疑的目光看着她。 一位中年妇女指着她,尖声道:“乡亲们,就是她,就是她害死了谢三小姐!” 云漠光面色不改,英气迸发,问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害死谢三小姐,有何凭据?” 众人噤声,但脸上的怒意更盛。 闹事妇女道:“亏你还是个小姑娘,怎么脸皮这么厚啊?谢三小姐死了,你脸上看不出半点伤心和愧疚,还好意思来质问我们?你根本不是汉人,根本不属于这里,我们不允许你生活在这里。要么拿命来抵,要么滚出杭州啦!” “对!滚出杭州!”人群中出现附和的声音。 “滚出杭州!” “打她!” 烂菜叶、臭鸡蛋从乡亲们挎着的篮筐里听了号令飞身向她砸去,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酸臭。 云漠光旋身一跳,跃上房檐,向天哈哈大笑,道:“真可惜,连用来对付我的方法都挑错了。我若是想杀谢三小姐,怎么会用下毒这种笨方法,一剑封喉岂不是更痛快?” 众人因害怕而再次噤声。 闹事恶汉道:“小丫头,你这是仗着懂功夫威胁我们这些老百姓,等谢二公子为我们做主,看你还嚣张不嚣张的起来!” 云漠光大笑,“谢濮院谢老先生贵为一代宗师,向来教育后代以理服人,谢二公子又怎会这般无凭无据恶意骚扰?你若是帮幕后之人张冠李戴,我定不饶你。”云漠光说此话无非是为了区分这些闹事之人的来历,混乱当场,必须提防有人浑水摸鱼挑拨谢濮院和她的关系。 闹事之人面面相觑,“的确是谢二公子啊!” 闹事恶汉道:“胡说!哪里是谢二公子!” “不是谢二公子吗?” “不是谢二公子!” 还是带头的闹事妇女头脑聪明,喊道:“我们是深山徐村的农民,是不懂什么大道理,跟你也讲不通。但我们平时受过谢三小姐的恩惠,懂得知恩图报。听闻她的死讯,我们不甘心呀,是自愿集结而来,不存在任何人指使我们。” “好,我尊重你们有仇必报的意愿。你们受了谢三小姐的恩惠,想要替她伸冤报仇,是行正义之事。可你们同样无凭无据毁了我的家,侵犯私宅同样需要付出代价,谁参与了,可以主动站出来吗?” 众人踟蹰不前,有点看不懂这小丫头的把戏。 闹事恶汉道:“聚在这的都参与了,怎么,你还想全都杀人灭口吗?” “杀人灭口?我在这与你们费劲唇舌就是不想对你们一网打尽。我不愿放过任何一个作恶之人,也不愿意加害任何一位善良之民。其实不用你们说,我也有办法分辨出来。”云漠光一笑,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水,拔开塞子,一股奇香充斥到空气里,道:“众位不必惊慌,只要没进过我的院子,这毒香就毫无伤害。相反,你将会眼拙耳鸣,不及时就医,七日内便会耳聋眼盲。” 又一闹事者大喊道:“虚张声势!大家别慌。” “是真的!我……我看不清了!”只见站在第一排的闹事人一声惊呼,双眼流出黄色的浊泪。 “我也是!”人群中开始出现人疯狂揉眼,却发现自己世界一片模糊。 “怎么会这样!”显然又一位闹事者中招。 众人一惊纷纷跑散,再也不想停留在云杉居门前一步。而留在门前的人们,已经匆忙下跪捂着双眼祈求解药。 “云姑娘,求求你发发慈悲,把解药给我们吧!” “姑娘姑娘,我们再也不敢冤枉你了。” “你这个恶毒的小丫头!” 陆续有些人又摸爬回来,跌跌撞撞跪倒在地,“我,我看不见了!” “你们切莫心急,只要在七天之内解毒,是不会真的失明失聪的。不过冤有头债有主,谁在幕后指使你们来砸我的院子,你们尽可去找谁,我是不会管的。”云漠光捡起碎成四瓣的匾额,转身便将大门关闭,上好门闩。 门外有人拼命地敲门,低三下四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一概不作理会。看见他们前后两副面孔,她轻笑几声,突觉内心深处不是滋味,云杉居的牌匾上的每一道裂缝都向刀一般刺进她的心窝。 落霞如血,归鸟如泣。 “谁人指使的?”蒋术奇莫名心慌。 “是谢二公子,现在闹事者一半跪在云杉居门前,一半跪在谢濮院门口,求取解药。听闻谢老爷大怒,当众斥责谢思玄做事鲁莽,丢了谢家的身份和脸面!” “给我备船,我去一趟云杉居!” “确实,云姑娘这回威风得很!”方旭不解。 “如此不把云杉居放在眼中,让他们眼盲耳瞎都算便宜了他们。” “谷主,那在谷里的这些老顽固道长怎么办?” “请卢箫、卢笛好生看住他们!如有异动,无须以礼相待。” “明白!” 第六十五章 鸣笙风起置春酒(下) 谢思玄越看天色越同自己的脸色一般。 父亲狠狠地打了他一计耳光,责骂他不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去调查,反而用下三滥的办法去威胁利诱,还被人家将了一军,实实在在丢了谢濮院的脸面。想来想去,他连夜前往乾元山庄找孟松承诉苦,心想看在三妹的面子上,请他代为出面解决跪在门口的百姓。他叹道: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该如何是好啊! 没想到谢思玄的难处并没有令孟松承感同身受,反而惹来一阵怒斥。 “胡闹!早就跟你说过凡事要讲证据,你无凭无据去招惹云杉居做什么?况且,我原希望她能同我们一道对付薛荻,这下倒好,她是决计不会帮我们了!你惹出来的烂摊子,来找我是什么意思?” “看在无双的份上,孟兄你就帮帮忙吧!谢濮院方圆十里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我也实在没办法了呀。记得红姑精通医理,能不能请她前去看看?” “红姑外出替家父办事,不在山庄,你另寻高明吧。” “孟兄,你总得替我想想办法啊。” “与其大海捞针找人解毒,不如亲自上门给她道个歉,顺便昭告她清白无罪,想来不会与你为难的。” “我?我给她道歉?”谢思玄不耐烦道,“她算什么东西,我还没找她算账呢。” “若是你执意围堵云杉居,她怎么同柳白樱见面?识时务服个软,自会引蛇出洞,这是必须要下的一步棋。何况,你没有证据证明无双所中的毒是传花击鼓香,只是柳白樱这么说了。也没办法证明传花击鼓香别人就制不出来,就算是云漠光所创。”孟松承反问。 “就这么饶了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啊!你看她现在给我出的难题!” “不愿意?那你就等她出更多的难题吧。” “不行不行。孟兄,要不这样,你做中间人牵个线?” “免了吧!若我出手那谢濮院才是一点脸面都没了!” 云漠光坐在房门前台阶上,一直到夜晚。她仰着头看,天上先出现粉润的云彩,然后是如血的晚霞,最后是高高的月亮。此刻的月亮如透亮的银盘,远远地悬在天边,星星躲在月亮身后,显得更加遥远。她不禁问它道:“你总是自己一个人,会不会孤单呀?” 她站起身,站在满室清辉里,盯着细微之处瞧,越看越觉得陌生,便一一同它们告别。她突然感觉身上有些冷,便从柜子里翻出所有的火折子,将屋内的烛灯一盏一盏点亮。她又将秋千用斧头劈成几根木头,找了一根捆上布,在松油里滚了一圈,凑近烛灯,点燃了火把。 尘归尘、土归土,她等的就是夜晚。 祥和的初夏,没有什么比夜晚的火光更令人震撼的了。 屋内的幔帐像火舌一般席卷而上,深夜的庭院一点一点旺起来,一寸一寸映亮夜空。云漠光冷眼瞧着这一切,内心经历了悲、怒、哀、喜四种情绪,最后涌起偌大的舒畅和释然。云杉居,一个困了她太久的地方。茫茫云海,郁郁杉林,她要去寻找真正的家园了! 孟松承赶到云杉居的时候,冲天的火苗刚刚被扑灭。秀雅的云杉居从一间不起眼的家宅变成了众目睽睽下的废墟。他推开通身炭黑的门,院落中央一个木桩插在花坛里,下半截乌黑,上面挂着一条被烧掉半截的红色衣裙,衣裙上镶嵌的金色垂坠儿一半跌落进焦黑的泥土里,化为半融化状态的残币。云杉居房间内已经找不出一件完好的家具,所幸救火及时,房梁和立柱没有过多损毁。药房的药瓶被热气烧的裂开,连同那些药物悉数都化作了烟灰。 这是孟松承完全没有料到的事情。 “孟兄,你看,我听你的还被小丫头摆了一道!这不就是畏罪跑路,里里外外哪还有她的影子?”谢二公子生的白面书生模样,此刻却一脸横相。 外面聚了许多人在不停地咒骂,道:“这大半夜的刚睡着,真是被小贱人连累死了。” “怎么回事?” 有一位年轻男子衣衫褴褛,自告奋勇抢先解说,道:“想来是上苍有意惩奸除恶,所以赐予一道晴天旱雷劈中了此地,吓得云姓歹人夹腿潜逃。” 孟松承叹了一口气,“你是哪里的说书先生?” “在下不才,欲投鸿云酒家,还请孟公子引荐。” 孟松承塞给了他一两碎银,“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围观之刃见有利可图,纷纷答道:“向东边码头走了!”“骑马往西走了!”“往南飞走了!”如池塘蛙声一片。 “少废唇舌吧!四周我都派人搜过了,没发现!这杭州城内,她唯一能去的地方,除了梧桐谷还有哪啊。”谢思玄道。 这个答案很快便不成立。 一盏茶后,蒋术奇匆匆而至。夜晚水逆,他到的最晚。眼见周遭一切,内心荒凉而震惊。与孟松承迅速一览不同,蒋术奇细细地查看了每个房间,连已成炭的椅子都执意要扶起来。唯一几无损毁的是客房的那张床,其他物件已经没有任何修缮的可能。 最终,他的目光兜兜转转定在了那件烧没了一半的红色套裙。这是云漠光之前常穿的一套,病床前这件衣服出现过很多次。他轻轻地抚摸这件衣服,触碰到边缘,炭化的裙摆一下子如尘埃飘散落地。他望着手掌里的灰烬,仿佛曾经的美好都成了幻影。 时至今日,倍感窒息的体验令他如梦初醒,大概他根本不了解云漠光吧。 第六十六章 鱼饵之争(上) 乾元山庄和梧桐谷的人马一夜之间仿佛有了默契,连连找了三日,将杭州方圆百里的客栈翻了个遍,依旧未发现云漠光的踪影。 从担心到微怒再到担心,蒋术奇脑海盘旋着一个疑问:她只字不留,会不会真的发生了意外? 方旭劝慰道:“谷主,说不定云姑娘消失正是为了让梧桐谷置身事外。您瞧,几位道长纷纷告辞,梧桐谷恢复如常了。眼下,还是寻找柳白樱要紧。等彻底还云姑娘清白,她才好回来不是?” 不得不说,方旭的话关键时刻起了劝解之用。 蒋术奇道:“美人廊的事查的如何了?” “叶桃、叶李试了几条通往普明禅院的小径,终于让他们找到了一处竹斋。竹斋里住着一位书生,姓凌,名凤泽,正是陶思的情人。现在他们已经在返程的途中了。” “方旭,如果你是陶思,接到撤离的消息,会怎么办?” “定会想方设法让情人知晓行踪,以免对方着急。”方旭脱口而出,言毕后悔,深怕触动了谷主的伤心事。见谷主面色无波,才稍作安心。 “美人廊撤离事出突然,陶思又惯于独来独往,一时之间竟无信任之人托付此事,怎么办?” 方旭想了片刻,道:“离下个月初十尚有二十余日,倒也不必急于一时,索性到了落脚地再行书信。” 蒋术奇微微一笑,“方旭,那你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 方旭见谷主展露微笑,随即笑逐颜开,“明白。属下会提醒边恕、边怜隐蔽行事,再安排一人在竹斋守株待兔。” “动作要干净。”蒋术奇浅浅道。 “属下明白。” “去账房查一查,漠光提走的悬赏银锭是什么制式的?查到后,再去食店、客栈、驿馆、马厩、码头问一问,有没有同等银锭流通。还有一件事,你一并去做。”蒋术奇随手从画筒里抽了一幅尚未装裱的画出来,“打开看看。” 方旭满怀期待地打开来看,惊诧道:“谷主,这画的不是云姑娘啊!”画像上的美女水裙风带,疑是仙女下凡,五官端正,实乃佳人之相。 “是晚晴告诉你我经常画漠光的?” “属下一时失言,还望谷主莫怪。”方旭忍俊不禁。 “此画随手绘制,不是什么人。你将此画贴到云杉居门口,注明是柳白樱画像即可。” “柳白樱生的如此之美?” “花魁节上她珠帘蒙面,凭借《敦煌舞》名列三甲,虽然瞧不清真实面貌,但模样,差不到哪去。在杭州城里,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只要画个美人出来,围观之人会信以为真的。” “谷主,可这画像并不能帮助大家抓住柳白樱。” “这不要紧,重要的是她看到这幅画的反应。漠光火烧云杉居,超出常理,柳白樱定会来现场查看虚实。当她听闻自己的画像在悬挂公示,更会急于确认。届时见到这幅画像,定会顿感错愕,与他人不同。” “属下明白了,怪不得谷主画全身像,柳白樱必得上前确认。谷主尽管静候好消息。” 同时,乾元山庄的搜索在暗中悄无声息的进行。经过一整晚的梳理,杭州城内的一千四百多名厨娘,都在乾元山庄严密的监控下。次日晌午,便有了初步的结果。 孟松承的双颊深深的凹陷下去,显得一双黑瞳愈发幽深冰冷,令人望而生寒。他的手指在案几上有节律的叩着,语气平静问道:“一个可疑之人都没有?” 贺然深深的沉下头,“是,属下无能。” “那就好办了。” 听公子如此说,贺然肩头的重任轻松些许,道:“公子,属下就不信柳白樱还有地方栖身。今早梧桐谷将柳白樱的画像贴于云杉居门口悬赏缉凶,她想躲也躲不了。” “多半是个幌子。云姑娘不在,柳白樱长成什么模样,他如何得知?至多画个大概。不过,诈一诈心虚之人,倒是个办法。贺然,你派人在云杉居外密切留意围观可疑之人,必要时助梧桐谷一臂之力。” “是。” “张贴柳白樱画像的消息,光武林人士知道不够,尤其是要说于山庄内和谢璞院的女眷和侍婢听,明白吗?” “这……公子是猜测柳白樱潜伏在乾元山庄和谢璞院的眼皮子底下?” “别忘了谢老夫人是如何中毒身亡的,敌人一直藏在我们身边。在暴风雨到来之前,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贺然正要领命往外走,步伐极快,差点冲撞了跨门而入的孟松雨,立刻抽回脚步,“二小姐,抱歉。” “我没事。贺大哥,无双姐姐走了后,你跟哥哥一样,像是丢了三魂四魄,在外办事可要当心呢!”孟松雨发现男人的伤痛是藏在心里的,反倒是她,发泄似的哭了几回,胸口的烦闷似乎减轻了不少。 “多谢二小姐。” “哥哥,云漠光当真把家都给烧了?”孟松雨凑上前,将双臂抵在桌面上,双手托住下巴,巴掌大的脸被双手一掩,那双圆溜溜乌黑黑的大眼睛更显炯炯有神,一对眉毛轻轻蹙着,机灵又可爱。 “这还能有假?” “想不到她年纪小、脾气倒挺大,一点点委屈都承受不了。要是我被人冤枉了,定要揪出凶手,自证清白。” “孟家的小姐就是有骨气。” “那是自然。”孟松雨尴尬地笑笑,掩饰她真实的目的。 “找我有事?”孟松承微微抬眉,一副看穿她心事的样子。 孟松雨赔上笑脸,“哥哥,酉时天雪就要返回江宁了,总该给她去送个行吧。” “不必了,我没有这个打算。” “哥哥,无双姐姐已经没了,你再抗拒这门亲事还有什么意义呢?”一抹悲伤似给她的眼睛镀上了一层透明的水膜,将漆黑的瞳孔包裹成一颗波光粼粼的夕阳。 孟松承黯然神伤,苦笑悲凉,目光里的温度渐渐转凉,“小雨,等成亲后再劝和也不迟,成亲前就不必了。” 昼夜更迭,柳白樱就像一尾隐匿在阴影里的鱼,摸不到痕迹。夜凉如水,寒意在孟松承舞动的剑刃上缓缓流淌,形成一股强劲的风,扰得月影浮动。忽而,流水般肆意的剑意戛然而止,一朵栀子花瓣从空中飘落,停在剑身歇脚。 孟松承定住身形,凝视许久,只觉得剧痛骤然刺穿心扉。 栀子花,曾经是无双的挚爱。 第六十七章 鱼饵之争(中) 苍松翠竹掩映间露出来一截白墙黑瓦,矮矮的屋檐下,两名侍婢从厨房捧着茶点走出来,迈着优雅闲适的碎步,穿过游廊、花亭、石桥、假山,送到了知贤阁。知贤阁院前花坛里,上植古黄杨一株,距今已有一百余年。 谢思玄及冠之后便住进了知贤阁。未时三刻,他有吃茶的习惯。 “梧桐谷挂出了柳白樱的画像?”谢思玄差点以为听错了手下的汇报。 “是的,正在进行悬赏缉凶。” 两名侍婢将六七盘茶点轻放在谢思玄一侧桌上,便抽身告退。 “蒋术奇可真是的,有画像不早拿出来!魏绎,你赶紧派人临摹一份回来。”谢思玄吩咐道。 两名侍婢原路返回行至假山,便见到魏绎从知贤阁走出来,步履匆匆。 其中一名侍婢多打量了魏绎几眼,便被另一名侍婢揶揄道:“安芝,别痴心妄想地盯着魏绎瞧啦,就算他娶,也会娶文字辈的丫头呢。” 安芝这丫头平日里不喜言语,幽幽回道:“安萍姐,你怎么知道我瞧他是喜欢他呢?就不能是别的原因吗?” 安萍也看向魏绎潇洒的背影,“魏绎一表人才,办事可靠,在老爷面前得脸,将来定有作为。你一个小女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还能是什么别的原因。” 安芝装模做样的红了脸,“坏死了,什么都逃不过萍姐姐的眼睛。”耳畔蝉声嘶鸣,扰得她一阵烦闷,拿着托盘的手指不由加深了力道,连背后都像是多了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仿佛窥探出她心底的秘密。她回身望去,蓝天白云下绿树成荫,除了浓浓的绿意什么也没有。她叹道:怕又是自己多想了吧! 终于等到皓月当空,劳累一日的侍婢们闻着迷香沉沉地睡去。一虹轻巧的灰影从门缝里闪身出来,足下生风,轻松一跃便翻上屋顶,迅速向知贤阁方向奔去。那虹纤细灵巧的灰影钻窗而入,小心翼翼地到了谢思玄的书桌前,将画筒插着的画依次拉开查看。 不是这幅!也不是这幅! 忽然,脖颈边一凉,一柄剑悄无声息抵在她的腮边,令她身形僵立当场,暗呼上当了! 但,四周一片安静,没有冷声质问,没有敌人鱼贯而入,那么身后的人并非谢璞院的人? 柳白樱用余光打量剑身,只见它锋刃蓝光微硭,是回光剑!在她背后除了云漠光还能有谁? 顷刻间,她抚平内心的慌乱,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冷道:“是你啊,云漠光,你敢杀我吗?” “不是不敢,而是现在不想。”云漠光的语气平静亦随和。 “哼,只要檀枞在一天,我赌自己永远安全。”柳白樱语气笃定,以致于夹杂着明显的得意。 “怪不得柳姐姐有恃无恐,肆无忌惮的陷害我,背弃同门之谊。” 柳白樱敢如此张狂无非是看准两点:一、云漠光会继续隐姓埋名,个人之事绝不牵连家族和无极门;二、薛檀枞至今仍是云漠光心尖上的人。只要任一条件成立,云漠光就不会跟她撕破脸。 “你若看不惯,大可不必在此地久留,返回天山,谁会知道这些罪名?若是不想走,再忍耐些时日,我会考虑还你清白,只是麻烦你多些耐心。” “这世上还有无罪之人避让的道理?柳姐姐真是自私啊。” 只怕复仇已经让柳白樱心态扭曲。 云漠光冷冷笑道,“时至今日,你前路有猛虎,旁侧有豺狼,背后是我,四周别无退路。” 回光剑的力道忽然加重,一寸不多,一寸不少,贴右颈动脉擦过。柳白樱耿直的脖颈上立时出现一道醒目的血痕,血珠顺着前颈流淌下来,聚在领口。 云漠光的警告令柳白樱的笑意僵在嘴角,胸口起伏不定,手指微微战栗。 “谢三小姐真的是你下的手?” “以牙还牙,我们的亲人如何死去,谢京瞻的亲人也当如此。” “屠魔之人终究成魔,必被人屠之。柳姐姐,复仇的方法有黑有白,决定了最终的下场,你这么冲动,当真做好准备了?” “下场?就是下地狱又如何?但求血刃仇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柳白樱咬牙切齿道。 多说无益,云漠光放弃劝解,道:“要不是欣赏你这份执着,我早就忍不了你转嫁风险的自私了。檀枞千里迢迢随你而来,我盼望着他与你平安离去。” 一提到薛檀枞,柳白樱忍不住红了眼眶,“我听不得你提他的名字。我爱檀枞至深,怎么舍得把噩运带给他。”然而目光里的柔情稍瞬即逝,转而用嫉妒和记恨的眼神盯着云漠光看,“但是你凭什么觊觎我拥有的东西,伯宁枫,你拥有一切,根本不需要他。” 云漠光淡淡道,“其实我已经很少想起他,再过一段时日,也许能彻底忘记他,你可以放心。”平静之下,俱是波涛汹涌。 “你……没骗我?” “不骗你,只要你签字画押。”云漠光递给柳白樱一张生宣,上面写着“本人自请脱离无极门,所行之事无论后果,皆由个人承担。” “你担心我对无极门不利。” “一别两宽,才能彻底了断后顾之忧。” “我要是不签呢?”柳白樱倔强地皱着眉毛。 “孟松承失算,没有狠下心挑断你的手筋,但今天的我可以。” 明明云漠光的倾城之貌柔美至极,可平静之下,决心坚硬无比,令柳白樱心生倒春寒。 柳白樱满不情愿从笔架上取下一根兼毫,犹豫着在生宣一角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血不能白流,光签字还不够。”云漠光提醒道。 柳白樱闻言用指尖沾上脖颈的血迹,压了一个指印在名字上方。 “云漠光,不要以为我真的怕你。无极门的养育之恩眼下我无以为报,我愿意为师门做一桩善事。” “有人!”云漠光耳力远超常人。 静谧的深夜,有三人交谈的声音缓缓地由远及近。 “是谢京瞻的声音!”柳白樱埋伏在谢璞院内,对此人的声音非常熟悉。 来人不可小觑。云漠光抓住柳白樱的肩头,栖身房梁之上,仍不忘剑刃牢固的架在柳白樱的脖颈上。 谢思玄将身穿银线镶边灰底锻袍的父亲请进门,礼数周全,出奇恭敬。尽管瞧不清谢京瞻的正脸,但观其身形姿态,成熟稳重,又不失儒雅俊逸。 “玄儿,把柳白樱的画像拿来吧。”无比简单的一句话,语调极度阴霾苍凉。 “就是这幅。”谢思玄从画筒里准确地将柳白樱的画像抽出来递给父亲。 柳白樱眼看画像上的女子竟与自己有八九分相像,顿时慌了神。她并不知道,早在魏绎请画师临摹完送给谢思玄之前,画像便被云漠光掉包了。眼前的这幅画像,实打实出自云漠光之手。 “是柳望的女儿杀了我的女儿。” “不光是她,父亲。薛狄策划、柳白樱动手,还有美人廊一群恶毒的女人在旁辅助,她们都脱不了干系。” “你调查了没有,除了薛荻和柳白樱,闻空山庄可有其他漏网之鱼?” “儿子一刻不敢松懈,自是细之又细地调查过。美人廊的花魁夷姜同样出身闻空山庄,是侍婢之女。除三人之外,还有几人与谢氏颇有过节,说起来都是大哥无心惹下的事端。”谢思玄回答里摆弄着自己的小心思。 谢京瞻面露不悦,“告诉你大哥,让他近日收敛些。至于你,若是真能将薛荻和柳白樱擒来,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父亲,那您就等着瞧吧。” 谢思玄恭恭敬敬送走父亲,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悠闲地欣赏着眼中钉的画像。他抚摸画中人的脸庞,喃喃道:“小贱人,看你往哪里跑!” 柳白樱心生厌恶,恨不得一剑朝他刺去,又好奇琢磨起这位好大喜功的谢二公子会用什么方法对付自己。待回过神来,看向身后,房梁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云漠光的影子? 第六十八章 鱼饵之争(下) 许是深夜,谢思玄盯着画像才不久眼皮便开始打架,闷头一仰,在座椅上睡了过去。若不是次日清晨被随身侍从魏绎唤醒,他大概要奔着午时三刻去了。 醒来这刻,头脑异常昏沉,全身异常酸痛,不似平常嗜睡之状,睡眼惺忪的他问着来人:“何事?” “孟公子前来拜访,说是有要事。” “要事?”他仍是不在状态,昏沉万分,打了个哈欠,“先请进来吧。” 任是谢思玄想破脑袋都没有想到,迎面而来的孟松承会告诉自己,柳白樱就藏身在谢宅。 “千真万确?”谢思玄提着眉毛惊讶万分。 恰逢这时魏绎奉命在后山搜索,有了发现,急忙来禀,“后山枯井里发现了丫鬟安芝的尸体,死亡已超过三日。” “昨日我还喝过安芝奉的茶,别吓我。”谢思玄这才反应过来,“孟兄,你的意思是现在的安芝是柳白樱假扮的?” “是。” 谢思玄感到喉咙一阵烧灼,“那事不宜迟,必须赶紧拿下这个小贱人,怪不得昨晚……可孟兄,你如何得知柳白樱藏身我家呢?该不会有你的眼线……” “你想多了,是有人给我送了一张字谜。” “让我看看。”谢思玄兴致勃勃打开字条来看,发现字体上只有一个字,谢。言字旁画成了柳叶状,说明柳白樱就藏在谢璞院,这不难理解。但“寸”里面的点是朱砂色,这有些令人不明其意。 谢思玄带领孟松承穿过假山、石桥、花亭、游廊,来到后厨,早已不见那安芝的身影。 魏绎正严声责问安芝的去处,安萍作为亲近之人被吓得六神无主,双膝跪地,哭诉道:“魏管事,奴婢是真的不知道。昨晚安芝就睡在我旁边,一早起来就不见了。” “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回魏管事的话,全然不知。” “难不成真让她提前获知消息逃走了?”谢思玄见到手的鸭子转眼飞了,挠了挠头。 孟松承走到安萍面前,打量着她瑟瑟发抖的身躯,“这位姑娘,麻烦你抬起头来。” 如同惊弓之鸟,安萍缓慢的抬起头来。 “有没有察觉出安芝的异常?” “奴婢愚钝。”安萍深深地伏下身去。 安萍谨小慎微的卑微姿态尽收孟松承眼底,他忽然便明白了那点朱砂的含义,不动声色道:“起来吧,跟我一道去认认安芝的尸体。” “什么?”听闻噩耗,安萍大惊失色。 “这几日天天跟你作伴的不是安芝,早就换成歹人了。对了,安芝来自哪乡哪镇,既是横死,得按照她故乡的习俗作法安葬她。” “这……奴婢不记得了。” “你们两人日日相伴,她不曾提起?” 谢思玄倒也没那么笨,刚刚有些看懂孟松承提问的目的,立即吩咐魏绎,“去查查人事簿。”最后还不忘使了个眼色。 “你是哪里人?”谢思玄问道。 “奴婢……桐庐县分水镇人。”安萍被单单提问,隐隐察觉出异常。 “好地方。” “承蒙夸赞,确是山灵水秀。” “可你的口音不像,倒像是……抚州人。”孟松承的眼神利成一把刀,问道:“去过抚州吗?” 而抚州两字的指向昭然若揭。 回答是与不是都已无用,安萍撇嘴一笑,行动迅速,立即劫持一臂之外的谢思玄在手,“所以,我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孟松承的剑更快,比在安萍的下颚,神秘莫测一笑,“横竖你是跑不掉的了。” 越来越多的护卫闻声赶来,围堵四方,甚至惊动了家主谢京瞻。 世事的悲凉染白了谢京瞻的双鬓,加重了眼睛里的悲怆。他看着眼前杀害爱女的凶手,手指微微颤抖,万腔仇恨积攒在心中,许久未发一言。 谢京瞻的内心同样矛盾。难道说这是命运的轮回吗? 最终,谢京瞻抛出了一个问题,“薛荻在哪里?”事到如今,他对敌人的复仇不再抱有幻想,必须尽快粉碎她们的势力。 为了拖延时间寻求出路,柳白樱抛出几个问题。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害谢无双?” “哦,你不用问,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别忘了,谢思玄还在我手上。” 身高的差距加大了柳白樱掌控谢思玄的难度,但她明白,谢思玄是她唯一能活着离开这里的筹码。 “想要你儿子活下来,给我准备一匹快马。” 孟松承暗自一想,猜测柳白樱此刻身上并没有毒药帮助她制衡眼前的场面,除了逃跑已是别无选择。 “去,牵一匹快马。”谢京瞻同孟松承借机交换了颜色,埋伏在柳白樱后方的好手见到谢京瞻抬手的姿势顷刻出动。 柳白樱转身击出一掌回护身后,用的是极为凶狠的“天外三峰”一式,将一干人等打成重伤。然而再威风不过一时,下一刻,孟松承便趁机将她手中的谢思玄解救了出来。 谢思玄获救后,反向讥笑道:“看你还往哪里跑。” 没等话说完,他便见到父亲须臾之间身起身落,谢京瞻已经捏住柳白樱的脖颈。 柳白樱的脸颊被憋的通红无比,喉咙里发出吭哧吭哧的破碎音节,“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而后谢京瞻右掌汇聚起一股无形的力量,这股力量席卷了她身上的每一处关节,令她感觉到全身在逐渐瓦解。而后他力道一松,随手将柳白樱的身躯如一滩烂泥嫌恶地丢到孟松承跟前,“孟贤侄,你既然来了,也不必空着手回去,薛荻的下落就麻烦你详加调查了。” “这……这歹毒女人挟持我,其实在谢璞院也审得。”谢思玄不明白父亲顺水推舟之意。尤其放出擒获真凶的消息,定会引得群雄人心相向。 “为父知道你争功的想法,不过眼下擒获柳白樱的事不宜铺张。先把她嘴里的秘密抠出来,再引她同伙来救更为合适。这件事,由孟贤侄推进较为稳妥。” “谢过伯父。您放心,贤侄定会为无双讨回公道,她的同党一个都跑不掉。”对付顽固的敌人,没有比水刑狱更合适的地方了。 在灵隐山山体内的甬道里有一道漆黑玄铁门,凝结着万千细小黏腻的水汽。进入其中,借着灯台的幽火,这条蜿蜒逼仄的洞穴映入眼帘却望不到头。洞穴内嵌套的一个个石室里有忽深忽浅的幽潭,水底埋着数不清的一截一截坚实铁柱,与水面接触的部分锈色斑驳,破败不堪。 骤见火把和活物,蝙蝠蝇虫一阵作乱。 “如何?” 常年看守此地的潘兆回复道:“这位柳姑娘嘴硬得很,无论问她什么,概不回答。不过以属下之见,熬得过头三日算不得什么,再关上十天半个月就不同了。” “是孟松承吗?”遥远的石室里飘出一个幽深的女声,“我没有想通到底是怎么被你识破的?” “这里有的是时间细想。” “是云漠光吗?只有她知道我在谢璞院。”她被铁链绑在铁柱之上,不得动弹。整个身体沉入冰凉的潭水之中,水面淹没了胸口,皮肤泡的更加微微发白。 “你见过她?她在哪?”来不及掩饰的心切令孟松承的声音有一丝急迫。 柳白樱冷笑,“你回答我的问题,我才回答你。” “安萍的籍贯你并没有回答错,但谢璞院有我安插的眼线,提前一日便发现安芝的尸体,特地多留意了你一日。前一日还在安芝耳后的红痣,后一日便到了安萍耳后,是致命破绽。” “原来如此。”柳白樱不甘心道。 “云漠光在哪?” “昨晚她在谢璞院出现过,现在不知道。” “薛荻在哪?” “也不知道。出了知返林,我和她的合作便结束了。你不会寄希望于他们会来救我吧?”柳白樱声音里透露着不屑,“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人,不会傻到把初识之人的性命放在心上的。” “你可知关在这里的下场?” “那么多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怎会不知自己的下场?甚至夜深人静的时候连虫子在吃腐肉的声音都听得到。”柳白樱的眼神里突然恢复神采,“但我只要想起谢无双临死前的挣扎,便不觉得漆黑有多可怕,只觉得身心痛快!” 孟松承的眼神渐渐变冷,薄唇抿成一把刀,“放心,我会还你千倍百倍。潘兆,投些负子蝽下去。” “卑鄙!” “等你没了双腿,我们再对话。” 等了许久,贺然终于等到孟松承从水刑狱的阴影里走出来,只是面色铁青,令人噤声不敢多问一句。 “半个月后,是薛郢的忌日。派人去闻空山庄的旧址候着,说不定能发现薛荻的踪迹。” “是。” “梧桐谷还在寻找云漠光吗?” “是。” “有没有云漠光的下落?” “没有。” 孟松承略微松了口气,“你今天话很少,有心事?” “没有,属下担心公子而已。” “不必担心我,双儿的仇一日不报,一日我都得打起精神来。”闭上眼,都是悔恨的梦魇。 “还有一事刚刚得知,红姨出远门了。”山庄上下都对红鹰颇为尊敬。 “江湖有大事发生?”乍听此事,孟松承吃惊不已,难道自己忽略了重要的讯息?要知道近年来,红鹰已经很少出门亲自执行任务。 贺然摇摇头,“要不要派人远远地跟着?” “不可,跟踪红姨唯有死路一条,从来没有例外。” 第六十九章 如影随形(上) 在他人的预想里,云漠光仍滞留在杭州城城内,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三日前的夜半,云漠光刚刚从谢璞院离开,天公便布了一场中雨,强行留住了她的脚步。 后巷的榕树亭亭如盖,形成一把天然的保护伞。许是在她心头塞满了太多担忧的心事,突然纷乱的雨,迷离残缺的月色,顺利地搅乱了她的心绪。 眼看江南武林与闻空阁之间的新仇旧恨交织势同水火,她忍不住担忧梧桐谷的处境。因为她的关系,一向奉行隐士精神的蒋氏子孙也牵连进去,实属不该。 也许,是时候,向蒋术奇辞行。 此时,耳畔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一蒙面黑衣人翻墙而出,行踪可疑。 云漠光见此,第一时间想:该不会是柳白樱与薛狄的接头人?便果断跟上前去。 只是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蒙面黑衣人的终点竟然是乾元山庄?原来谢璞院内潜伏者乾元山庄的眼线。 夜色里,黑衣人的身影忽隐忽现,她跟着跟着便来到了一处古朴威严的所在。牌匾上写着“观沧阁”三个字,遒劲潇洒,力道千钧。而后,窗纸上印着的苍劲身形、浑厚威严的声音令云漠光印证了心中猜想,这是孟千山的房间。 她不敢再贸然上前,幸好夜晚寂静,隐隐约约听能到两人的交谈。 孟千山质问来人,道:“确定是他?”云漠光心下一颤,以为问的是柳白樱的下落。 黑衣人起身躬身回答道:“回禀庄主,谢京瞻反复查证了多次,应当没错。” “他身边都有哪些人?” “一路上死得死、伤得伤,眼下身边仅余下五六名护卫,只是有个贴身哑女寸步不离,武功很是厉害。” 哑女?云漠光不免想到勒喜。 “谢璞院加派人手了?” “没错。若是能活捉没藏讹庞之子,可以笼络天下武林正道之心,所以谢京瞻对此分外重视,又增补了七名高手前往鄂州,得手在即。” “笼络人心容易,驾驭人心却难。谢璞院气数将尽,他想力挽狂澜也要拥有同等的实力,老夫不会给他机会东山再起。” “若庄主肯出手,必会事半功倍。” “魏绎,事情办的不错,老夫没有看错你。” “此等小事,不足挂齿。回报庄主养育之恩,魏绎万死不辞。” “你不是一直想学回山转海剑法,红姑会教你的。” 魏绎星辰般的眼眸被点亮,“多谢庄主。” 殊不知,来善榉堂报信的黑衣人才是她原本跟踪的那位。夜色令两名黑衣人的身影交错难辨,形成了阴差阳错的结果。 黎明时分,她果断登上了最早的一艘漕运船,逆流驶向鄂州。 鄂州,是大宋境内有名的江城。城西以长江为限,城中山丘连绵。从西面长江边向东延伸,依次有黄鹄山、凤凰山、洪山、珞珈山、桂子山、伏虎山、南望山、磨山、喻家山,九山相连,绵延起伏。城内绿柳繁阴,小洲如画,白帆点点,如林桅樯,渐具中原城镇的巍峨气势。 十四个时辰后,云漠光在鄂州落脚,无心观赏旖旎的景色,双足遍布城中留宿驿馆,满心记挂道:勒喜啊,勒喜,你们到底在哪里。到了夜晚,她仍是一刻不敢停歇,连扒了七百三十二块屋瓦,终于翌日黄昏到来前,见到了在半空盘旋的戈弩! 她喜悦万分,转瞬又担忧不已,莫非是戈弩暴露了他们的行迹? 旋即,云漠光改变了主意,与其同没藏岐、勒喜相会,不如暗中保护,替他们无声地解决一些麻烦。 向前行进了三日,没藏岐灵敏地感受到追杀不再来势汹汹,甚至有些怀疑由属下分别伴作他的模样布疑兵、分三路行进是否多此一举。 没藏岐神情凝重狐疑,比划道:“难道要为了降低我们的戒心?” 勒喜眉目迷蒙,摇了摇头,比划道:“岐公子,也许他们放弃了以你为质的想法也不一定。” “会么?”没藏岐的深邃的眼睛里满是嬉笑,“不能掉以轻心。” 在云漠光回光剑的肆虐下,先后有十八名高手倒下。喷薄的血液向厚重的大地献祭,生动的血肉沦为天地的滋养,而一切的痕迹又被连续三日的大雨冲刷干净。 雨水成串的顺着她的脸颊淌下,顺着她的剑身淌下,顺着她的足靴淌下,顺着她蔑视生命的无情淌下。 她暗笑着嘲讽自身,原来她没有资格怪柳白樱残忍。 纵生命可贵,取舍却不难。与这些人的性命相比,她无比在意没藏岐和勒喜的安全。 连日阴雨,道路泥泞,没藏岐一行人没有按计划赶至江陵府,不得已宿在离江陵还有三十里的罗家村。 罗家村三面环水,一面临山,山的那面是深渊,处地长江沿岸交通要塞。本该人丁兴旺的村落,十户人家里五户闭门。遣人打听才知,原来是江陵城西头位于上游的余湾村瘟疫泛滥,一半的村民携家中老小投奔外地的亲戚避难去了,剩下的老弱病残无奈之下作了听天由命的打算。 “此地不宜久留,今夜稍作休息,明天天一亮,我们立即启程沿汉水北上。”没藏岐道。 勒喜看着他疲惫的面庞、凹陷的眼廓心生怜惜,恨不得把他的疼痛揉进自己无言的身体里。从兴庆到杭州四千余里,耗四十三个日夜,忍受一路的追杀,才换来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相见,值得么? 没藏岐读懂了勒喜的眼神,“你在质疑我?” 勒喜低下头去,“属下不敢。” “你是她的朋友,也认为她不值得我这样做?” 勒喜冷冰冰地粗略比划道:“为了不爱你的人不值得。” “谁能确保她永远不会爱上我?” 没藏岐的眼睛泛着柔和的微光,令勒喜的心猛地一跳。由此她幡然顿悟自身,一贯坚硬的眼睛里水雾迷蒙起来,比划道:“她接受过跟您的定亲,自然另当别论。可人太傻了,总是喜欢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尤其追逐风和月的时候,根本注意不到地面的那棵树。”勒喜眼睛里划过一丝遗憾,想到了憨憨的都罗融。 “即便被她忽视我也认了,但人偶尔需要疯狂一次,认清自己的内心。坐以待毙,不是我的准则。何况此程,我们还有其他的收获,不是么?” “人总是撞了南墙才会知道疼。”勒喜用拳头击打自己的手掌,掌心火辣辣的疼痛。 “不。”他眼眸里焕发出别样的神采,“那堵南墙会离我很远,只要她还活着。我会一直等着,等到她身边再无旁人的那一天,哪怕她结婚生子也再所不惜。” 云漠光握在潮湿的树干上,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意想不到的困意随之袭来。是啊,已经整整四夜没合眼了。她攀上村子里最高最壮的那棵银杏树,抱着回光剑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院子里早已没了他们的身影。情急之下,她四处搜寻,一直追出村口,终于在驶出河湾的那艘客船上,发现了没藏岐和勒喜的身影。 迟了。 她望着水天交接处的孤帆远影,失魂落魄地伫立在河边。 第七十章 如影随形(中) “姑娘,没赶上船?”一个老渔家撑着小船靠在河边,“老夫的小船还能再装下一个人,只要这位客人同意。” 云漠光看向那位客人,头戴帽纱,一身褐色衣裙,清瘦若竹,背脊挺直安静地坐在船内,自带不可被冒犯的气度。 “姑娘,也去襄州?”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上了年纪,可宽大的袖筒里露出的纤纤玉指却正好相反。 “是,敢问这位前辈,能否同乘?” 客人微抬了抬下巴,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上船吧,老身也想有个伴。” 上了船后,云漠光坐在这位客人的对面,隐隐察觉到黑纱后面的那对眼睛在直直地盯着自己,好不自在。 “老身认得你的这把剑。”客人率先开口说话,“虽然稍微有一些改变,虽然才见过一次,但印象非常深刻。丫头,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能不能让老身摸一摸、瞧一瞧?” “没什么不行。”云漠光双手奉上,心里纳闷道:她为何会认得这把剑?难不成正是因为这把剑,这位前辈才愿意行个方便? “你是云朝林的后人?” 云漠光心中一惊,她知道我姓云?不然应该问我跟云朝林是什么关系才对。这把剑的确是祖父年少时的佩剑,后武功化境,便以无形之剑代替有形之剑,剑身改短改细重铸后,被赠予自己。可眼前之人毕竟是陌路相逢之人,言语之间频有探听之举,实在应当保持警惕。 索性,她迷迷糊糊地答道:“不认识,您口中的人在下听不明白。” 接过剑的客人猛地抽剑出鞘,双目痴迷地捕捉剑刃的流光,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就是这把剑,你不认得云朝林怎么会有他的剑?” “你真的认得这把剑?”云漠光越来越看不懂面前这位偶遇之人。 “你不信?刚刚我已经说过了。不过通常情况下,同样的话我懒得再说第二次。” “为什么例外一次?” “这段路不是很长,我可以耐心一些。”客人将剑还给她,黑纱下目光异样闪动。 “可这段路也不是很短,前辈可愿留个姓名?” “告诉你也无妨,你年纪还小,喊我一声红姨吧。” “听您的口音,是杭州人?”大宋的诸多语种里,她也就最熟悉杭州的方言了。 “是。”红姨饶有兴趣的回答道。 “那看来您知道我是谁,不然也不会让我上船了。”云漠光尾音渐渐便硬,“红姨?看来此红姨就是彼红鹰了?” “你倒是聪明,点破我的身份不害怕?” “猜出你身份的那一刻是有些紧张。”云漠光云淡风轻的回答道。 红鹰并不知道她以往接触过许多武学奇才,满心欣赏她镇定自如的模样,便笑出声来,只是这笑声粗粝又磨人,“那你想得明白我为什么在这吗?”说完又继续笑出声,张狂万分。 “就算先前猜不透,现在也猜的明白了,我们两人在同一条船上,自然是朝着一个目的地去的。” “可一路上你杀了不少人,年纪轻轻倒是心狠。”黑纱后的双目直直地盯着云漠光的脸。 云漠光心一慌,若是红鹰一路跟随,怎得自己毫无察觉?她掩饰住真实的心境,道:“那当然,我如今陷入了毒害谢三小姐的漩涡,自然独占这份功劳,才好把声誉赢回来。” “你想要没藏岐的命?老身可以成全你,但其他人的命都留给我。” 一句话紧紧地扼住了云漠光的神经,不管此话是真是假,勒喜的安危像是悬在她心尖的那根刺,扎得自己瞳孔微缩,生怕红鹰辨别出自己的伪装,越想越觉得红鹰深不可测,担心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云漠光假意轻松应对,偏要向红鹰打探疑难之事,道:“红姨,为何放弃追踪众目睽睽的薛荻,反而来追无人问津的没藏氏呢?难道不是关注越高,功劳越大吗?” “真是个鬼丫头!怪不得你会挑蒋术奇那小子成为你的第一个病人。可我与你不同,天生喜欢反其道而行之,越不被关注的事,越要行事低调,把事情做得从未发生过一样。若是谢京瞻知道你在他背后搞小动作,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云漠光心生忌惮,无端地笑了两笑,叹道:这真是个天生的杀手。 “那红姨认为谢先生会发现是我做的吗?”这句话就如同在问,你会不会告诉外人。 “老身本可坐收渔翁之利,你拿什么跟我换?” “您若是喜欢我手里的这把剑,我可以割爱。”云漠光想过,红鹰可以要挟自己,反过来也担心谢璞院会发现是乾元山庄抢走了自己的猎物。但若以此要挟她,怕是没命下船了。 “免了。”红鹰冷道,这丫头头脑机警,心思深沉,少不了将来是个祸患,无论如何都不能留。 夜幕时分,终于到了襄州城。远远一望,城墙上挂着两排明黄的灯笼,灯笼下依稀能看出城门关闭,已然下钥。 红鹰吹了个轻轻的口哨,道路两旁的林子里飞出一只信鸽来,落在她掌纹密布的手心。她迅速解开信鸽腿上绑着的字条,轻巧道:“走吧,知道他们在哪了。” 只见红鹰裙下细足举步生风,须臾之间,身支翩跹而上,掠入城池。云漠光担心没藏岐和勒喜的安全,全力朝她追赶,紧紧跟在红鹰身后。 红鹰见她追赶上来,毫不诧异,默不作声提高了步法的难度。 果不其然,红鹰的身影开始在云漠光的视野外跳跃闪现,动无常则,若危若安,令人无法捉摸。正是红鹰的看家本领之一——魑魅魍魉逢生步。 云漠光内心惊讶不已,叹道:想不到中原也有人懂这种步法,甚至还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和创新。 月凉如水,两人迅捷飘忽的身影交替并进,将襄州府繁华的地带甩在了身后,奔向直插汉水的高耸空寂岘山地带。 全身蒸腾的血气加深了云漠光白皙脸颊的红润,欲显她容色惊艳绝伦。月光倾泻在她单薄的肩颈上,透过她清透的双眸射出来,“红姨,没藏岐就在这深山里?” 红鹰指了指盘旋在星辰下的翱翔身影,“怎么不在?” 云漠光悬在山石之上回身仰望,身影如一朵飘逸的夜云。幽蓝的夜空下,戈弩飞翔的身影正好划过月亮。再看向红鹰,她早已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 第七十一章 如影随形(下) 糟糕! 她急忙追赶,同时将双指塞到唇边,吹出一截短促音调的口哨,想办法提醒他们有人靠近。 月色下,云漠光在山林间嶙峋怪石和瘦弱枝丫上不断跳跃,牟足了力气向前冲刺。两侧斑驳的山林快速后退,树叶的边缘变得模糊不堪。她本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可以护住他们的周全,可当面临更加强大的对手时,她却无法摆脱对手的牵制。这令她万分忐忑和失望。 终于,前方的一小簇篝火点亮了幽暗的视野,恰巧照亮了勒喜的身影!好友的出现给云漠光注入了强大的勇气。云漠光想,无论如何,总算见到她了。 只是,红鹰在哪里?她没来? 考虑到红鹰仍未现身,云漠光没有贸然跳上前与他们相认,而是尾随其后,静观其变,内心不断揣测着红鹰的下一步计划。 在跟随的过程中,她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那就是,即便在黑夜中看不清没藏岐的面孔,也能从走路的姿态里看出此人与没藏岐本人的差别。但戈弩在,勒喜在,就鲜少有人怀疑这位没藏岐的身份。 这个发现对于云漠光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减轻了她肩上的重任,勒喜的安危成为她眼下最在乎的事情。她跟在队伍后面,沿着小径向山顶攀登,当接近山顶时,前方峭壁出现了一道丛林掩映的天梯,云漠光终于猜出了红鹰的用意,她要在地处下手。 队伍先行,勒喜断后。 头顶忽然飘过一片黑云,云漠光方才知晓,红鹰一直在潜伏在她头顶。好可怕的气息和轻功!她冲上前去张开双臂,挡在了勒喜的身前。强烈的山风涌进峭壁的山口,吹散了云漠光细密的汗珠,可加速的心跳,巨大的决心,丹田的内蕴,令回光剑绽放出耀眼的白芒。这道白芒,这股烈风,恰好掀起了红鹰的黑纱,照亮了红鹰的面庞。 面纱下,露出一张妩媚的成熟容颜,在她的左眼眼角下方三分处,挂着一颗绝望的泪痣,唇角朝下又增添了几分岁月的苦情。 红鹰见云漠光向前迈进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眼见那逃走的五人即将过桥,“云姑娘,你找死呀。不过……老身本来也没打算放过你。” 视线太暗,勒喜艰难地读懂了红鹰的唇语,挥刀斩断天梯绳索,而后向前迈了一步,用双环刀护住云漠光。危难关头,她只恨自己无法言语,无法将积攒的情谊讲出口,只能将目光递给朋友。 勒喜的目光温暖而坚韧,就像是在说,无论结果如何,这次有我陪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了。云漠光看着看着就读懂了,眼泪忽然落下来,哭着哭着又想通了,咧开嘴笑出声。 两人的眼神渐渐坚硬,同时发动向红鹰的进攻。尽管红鹰的掌风如乱刀一般砍到两人的身上,但紧紧并肩的情谊让他们的内心深处无视疼痛,异常温暖。 几个回合下来,红鹰不由冷笑,每当她发动一波进攻,这两人便争着抢着去接最痛的招式。当她甩开两人,欲飞跃到桥的那头,这两个缠人的丫头又粘了上来。 就这样来来回回不下十数次,尚未释放全力的红鹰甚至感到筋疲力竭。论武功,明显云漠光比另一个高出一个层次,所以她受的伤更重。看着两个丫头嘴角、前襟、袖摆上沾满了呕出的鲜血,红鹰竟然颇为羡慕。曾几何时,她曾为孟千山做同样的事,只是一味的付出没有得到她奢望的回报而已。人到中年,情爱之事不该看淡了才是吗? 犹如凌迟般的疼痛即将撕碎她的身体,令勒喜的嘴唇开始颤抖。即使云漠光受的伤更重,但勒喜更痛。她释然一笑,幸好已经为没藏岐争取了足够的时间。自从出了杭州城,他们一直奉行兵分三路、声东击西的策略。然而一路上损兵折将,过了罗家村,三路改由两路,戈弩和勒喜一路,将危险集中,没藏岐单独一路,望一路畅通。这份从不能也不会说出口的爱,最好的结局就是随她的生命沉寂。此时,勒喜已经决定赴死。 而云漠光不同,她奋力地希望两人能够求生。看着红鹰居高临下的暂停出手,云漠光不敢掉以轻心,仍在不懈的积蓄力量,迅速在全身各大要穴运行虚静经的第一式“虚室生白”和第二式“目送归鸿”,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愿意外帮助她突破到第三式“和光同尘”。 可接下来的一幕实属意料之外,勒喜孤注一掷,凝结全身剩余的内力抱着必死之心扑向红鹰。红鹰站立位置的一丈之远便是悬崖。 云漠光瞧出来勒喜的心思,暂停修复受损的脉络,立即飞上前去制止,“勒喜,不要——” 红鹰的掌心迅速旋起摧枯拉朽之力,禁锢住勒喜的身躯,随意一掷,助她跌入悬崖。 见勒喜的身躯如一只漂泊的风筝,云漠光不顾安危,从红鹰的头顶上飞过,宁愿近身承受了红鹰一掌,也不愿失去在半空中揽住勒喜的身躯的机会。只是勒喜的身躯下坠极快,云漠光揽住她的那刻,注定了随她一并坠落下去。 第七十二章 山中发红萼(上) 亭台掩映的飞羽阁,于静谧中透露出一丝热闹。 “哎呀,不算不算,这颗子我刚放错了,重新来。”眼看棋局胜负即刻便有分晓,孟松雨顽强地做最后的抵抗,就是再次耍赖。 坐在对面的阮维姜饶有趣味地盯着孟松雨看,瞧她急红了脸颊的样子,简直活泼可爱极了。 “随你吧。”阮维姜内心欢喜,不以为意地说道。 “阮维姜,你是不是在笑话我?”孟松雨嘟着嘴的奶凶奶凶的模样显得更可爱了。 “怎么会?”阮维姜呆了呆。“无论输赢,你开心最重要。” “你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用的棋招分明就是《弈势》里的法子,哪里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怎么不是?”阮维姜呆了呆。 孟松雨心虚地扬了扬下巴,“你且在这等着,我这就证明给你看。”堂堂孟大小姐怎么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比呆头呆脑的阮维姜还要迟钝。她娇哼一声,朝孟千山的书房走去。 到了父亲书房,琳琅满目的书册整齐的堆积在四列十排的书架上。她翻来覆去地翻找《弈势》,却怎么也找不到。 都怪自己平时不喜欢看书,才有了今时今日尴尬的一幕。可这书到底放哪来者?孟松雨小声嘀咕。 翻到指腹酸痛、心灰意冷之时,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是父亲回来了,可算是及时雨一般。 她忙赶上前快走两步,没想到下一刻便缩回在半途,于是屏住呼吸,躲回第三列第八排书架后面,只因同时她听到了自己不喜欢的那个人的声音说,“庄主,我回来了,这是没藏歧的首级。” 孟千山见到血淋淋的布袋,面不改色,“做得好,红鹰,我就知道你从来不让我失望。” 没藏岐?孟松雨歪着头想,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可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是何人所说,索性猫在书架后听他们说下去。 “接下来要做什么?” 孟千山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不用特地做什么,就让这枚首级自然而然地被他发现就可以了。”这个他,不言而喻,指的自然是谢京瞻。但自然而然的涵义里透露出来的“巧”义,却是极难。 “我明白。还有一事,梧桐谷谷主一直在寻找的云漠光,出现在没藏岐身边,所以被我一并解决了。” 孟松雨惊恐地睁开了双眼,满耳都是轰隆隆的心跳声。 “那个丫头,你调查清楚云朝林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了吗?” “你瞧这把剑。”红鹰将用布裹着的一件物什递给孟庄主。 孟千山急忙打开包裹,对着这把剑双目放光,“想不到真的是回光剑。” “所以她的身份多半符合我们的猜想。” “涉及云朝林的血亲,那此事就不必声张了,不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以绝后患这个道理你懂的。” “我已经派人前往岘山的深渊崖谷,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内必会有结果。” 什么《弈势》、什么阮维姜,孟松雨听到这些哪里还会记得?只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云漠光的音容笑貌如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不停回放。等到父亲和红姨离开,她锤了锤蹲的麻木的手脚,像一只迷路的蜜蜂飞了出去。 好在善榉堂离观沧阁并不远。 猛然见到情绪失控的孟松雨,恁是孟松承也吓了一跳,他停下写了一半的信件,“小雨,出了什么事?” 孟松雨头脑混乱,语言失调,结结巴巴,眼泪都急出来,哭嘤嘤道:“哥哥,我刚刚、刚刚躲在爹的书房里,听见红姨说,她说,云漠光被她、被她杀死了。” 日月交替,水陆两息,向来沉着于心的孟松承不眠不休跨过高山河流、幽林峡谷,踏入岘山之界。湿漉漉的山体和地表表明,昨夜这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雨,冲刷掉明显的打斗的痕迹,给搜寻工作增添了不少困难。终于,历经三个时辰的寻找,于苍茫的大山深处锁定了云漠光下坠的落点。 眼看希望燃起,眼看希望熄灭。 令人心灰意冷的是,杂草灌木里躺着的是一具尸体。几颗佛珠仓促地滚落在旁,不带有一丝佛祖的怜悯。这具尸体由于高处坠落和野兽攻击两方面的原因,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毛发散落,衣衫破碎,生命的脆弱令人叹息。 好在,她不是云漠光。 于是,他在罕无人烟的山壑里来来回回的寻找,直到头顶的太阳也翻过了山,在山的轮廓勾勒出一道绝望的血线,如同一把弯刀映在他的瞳孔里。 此时此刻,他已清楚心脏里流动着的情绪绝不仅仅是惋惜,是身形百骇的空虚。 两名山村樵夫结伴扛着斧头和一大捆柴穿出森林的小径,发现了黯然神伤的孟松承。华丽的外表下,那颗落寞的心让整个林子都悲伤起来。 “年轻人,是迷路了吗?”其中一个樵夫问。 “没有,谢谢。”他没有心情来理会热情的搭讪。 “年轻人,可别在此处停留,到了晚上山林猛兽可不少,前几日便有少女在此丧命。” “大叔指的可是那个?”孟松承往尸体的方向指了指。 “不光那个,还有一个模样是完好的,我们给收尸扔到山洞里去了。最近的江陵的疫情让人不得安生啊,陌生的尸体都得烧透了才行,要不是那个连收尸都没办法,我们也就一并扔过去了。” “她在哪?” 樵夫被他激动的样子搞得一愣,远远地指向山体裂隙里的一个黑洞,“就在里面,昨晚刚扔进去的,还没来得及……”樵夫扭头看了看自己好不容易捡到的干柴。 “多谢。” 黄昏的山体形成一个巨大的阴影,将山洞完美的掩藏住。进入山洞之后,满眼一片漆黑,扑鼻而来的便是浓重的腐朽气息,令他第一时间联想到水刑狱。同一时间,柳白樱和云漠光纷纷因为乾元山庄遭难。 到了山腹之中,孟松承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照亮前路,空气里蕴含的湿气令虚弱的火苗开始噼啪作响。在杂乱的一堆尸体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 心脏猛地骤停,是她! 他用从未有过的速度冲上前去,将她从尸堆里扒出来。湿透的衣衫紧紧地裹住她纤瘦的躯体,头发凌乱污秽的贴在她的脸颊,大大小小的血斑遍布面庞,两耳挂着一串干涸的血迹,四肢遍布青紫,多处折断。 两名樵夫后脚才到,见这位雍容干净的年轻男子紧紧抱着腐朽的少女尸体,大为诧异,“年轻人,逝者已矣,节哀才是。”说罢,将干柴卸到一边,开始垒木架。 “你们瞧她死了吗?” “对,昨晚这位少女就没了脉搏。” “可死人的气色会像她一样吗?”他的指腹紧紧地贴在她的腕侧,感受到若有若无的微博脉搏。 两名樵夫忙凑上前看,意外发觉此女清丽无比的容色,全无死人相的惨白青黑,不由对视而望,大吃一惊。 “年轻人,你的意思是她没死?” 一时按捺不住激动的孟松承一把将她牢牢地按在怀中,喜极而泣,“是啊,云漠光,万幸你还活着。” 孟松承回想起来时的路上有一间简易的茅草屋,便背起云漠光飞掠而去,如同刹那的光影消失在山壑里。 等到天际的最后一丝光亮被夜幕吞没,茅屋里漆黑一片,唯有借月光视物。面前有一张木板床,角落里有个破旧的薄毯,暂且能帮云漠光度过一晚。在盛夏的天气里,她的身体实在冰凉的可怕。 为了护住云漠光受损的心脉,孟松承开始为她运功疗伤,待到旭日初升之时,足足耗去了他三成功力才等到她脉搏强劲些许,总算帮她逃出鬼门关。他再次查看云漠光的伤势,发现全身上下有不低于十道见血的伤口已经开始有感染的迹象,必须尽快用金创药消炎,而且脏污的衣衫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贴身穿着了。 他将茅屋前后迅速翻找了一遍,唯一找到的有用之物便是灶台里蒙了厚尘的半坛陈酒。 而习武之人随身携带的消炎伤药——十灰散,他尚有半瓶。 孟松承先是剥去她的全身的衣衫,用手帕沾酒轻擦一遍,即便他不是大夫,用剑刃清创对他来首实属不难。只见流萤剑向空中挥舞几下,云漠光身上的细小的伤肉已被剔除干净,然后迅速脱下自己的内衫套在她的身上。 最后才把她那紧闭着眼还不可一世的脸蛋擦干净。 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这双绷紧的双眼睁开,用清透的目光再望他一次。 正要拿着脏污衣衫去烧毁的他,发现夹层藏有一封信。 孟松承犹豫了片刻,打开来看,上面写着“本人自请脱离无极门,所行之事无论后果,皆由个人承担。”署名是柳白樱和指印。 无极门? 原来云漠光和柳白樱的缘分在这里。 怪不得云漠光一而再再而三地闭口不言。 这时,云漠光忽然抓住他放在榻上的两根手指,喃喃道:“勒喜,我在呢,别怕。” 她的耳畔传来石块敲击的声音。 是坠崖后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的勒喜在生命最后之际用敲击石块的办法告诉躺在身旁的云漠光,不要害怕,我在。 云漠光紧紧地抓住勒喜的两根手指,在漆黑的世界里祈祷着奇迹。 为了去救重伤坠落的勒喜,云漠光从悬崖边纵身跳下,抱住勒喜的身体,并持续尝试用轻功来减缓俯冲的速度。 勒喜的眼神在她面前渐渐僵硬,天空在她的瞳孔里开始静止,急速的风告诉云漠光,她的朋友已经离开。然后在落地的那刻,勒喜忽然苏醒,颠倒了云漠光和自己着地的顺序。 勒喜用自己仅剩的最后一口气,将未来的生还的希望留给她最爱的朋友。 不仅如此,勒喜同样用生命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真正的没藏岐就在逃走的队伍里。对此,红鹰也深信不疑,故取了“没藏岐”的头颅买船南下,未向西北方向继续行进,而是返回乾元山庄交了差。 第七十三章 山中发红萼(中) 苍山空寂,随着纷繁的思绪,雨开始淅淅沥沥的降落。 孟松承静静地坐在床边,瞧着云漠光如婴儿般蜷缩着躯体,眉心皱成一个川字,心事如潮。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攥住他的中指和无名指,眼皮不停的颤动,残存的意识在无助中挣扎,哀伤的眼角泪流不止。 孟松承是个聪明人,仅需稍加细想,便明白了这眼泪因何而来。不知为何,他温热的内心悚然生出了一根尖锐的冰凌,怕是从此之后,云漠光都只会把自己当做仇敌了。 如此,他便不能让父亲、红姨发现她还活着。 如此,他也不能让云漠光知道是自己救了她。 漫天的雨声都钻入他的脑海,在这一刻,他顿悟到原来真的有些事从一开始便能猜到结局。 天将拂晓之时,孟松承的手臂僵硬且酸痛,他迫于无奈地抽出被她攥了一晚上的手指,又停留在她紧皱的眉头轻缓地揉了揉。 茅屋内虽然简陋,倒还有能将就的汤锅和破碗一用。她太过虚弱,需要食物和水来补充体力,是时候出门去打些猎物回来。 清澈的河水在他的手上流过,他在河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意外察觉到自己在用从未有过的细心去对待除谢无双以外的女人,拽得他心神不宁。一颗坚硬的心脏被两种温柔猛烈地划开,一条白鱼得以在他手里挣脱。 几片云游进了他的视野里,在水里撞击着瞳孔里的坚硬。飘零的花片打着漩,衔住了这朵轻巧的云,在天地之间相互陪伴。 回到茅屋时,云漠光已经起身靠在墙边,听到声响,本能的警惕令她向后一缩,侧头问:“是谁?”她的双腿直愣愣的挺着,根本无法移动。 云漠光侧起耳朵对着门口,孟松承即刻发现了她眼睛的异常,试探道:“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云漠光的眼珠茫然又失焦,“现在是白天吗?” “是,天刚亮。” “看来我的眼睛是瞎了,刚才山鸡打鸣,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一番话语出出奇的镇定,可她眼下的泪挂着还没干。 “从山顶坠落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天大的福气了。再多休养些时日,会有转机的。你的头还疼不疼?” 云漠光摸了摸头,想起落地时后脑受到猛烈的冲击,是以高高地肿起,轻轻一按便爆发出一股钻心的疼痛,宁愿强忍住没有叫出声。 跟自己相比,她更关心勒喜,急切问:“我的朋友呢?” “她……没能挺过来。” “怪不得她的手越来越凉、越来越硬。”云漠光双眼通红,泪光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声音打颤道:“求求你,带我去看看她。” 他从未见过云漠光如此般脆弱无助的样子。在他的印象里,冷漠、高傲、果决才是她的常态。这一声真切的哀求触动了孟松承的恻隐之心,可几经忖度,还是决意拒绝她的要求,“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那里已经不剩下什么。” 因为耳道受损,这位陌生人的话语她听得不太真切,恳求道:“多谢恩公的救命之恩,可我一定要见她。作为陪伴她此生的最后一人,必须给她一个庄重的告别。” 孟松承惊道:恩公?难道她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你的双腿多处骨折,不宜行动。” 云漠光苍白的双唇抖动着,道:“不,就算是爬,我也要爬过去。” 显然,孟松承心一软,将她打横抱起,根本无法拒绝她。 谷底成片的碎石块上,是大片大片暗黑色的血迹。血迹之外的肉体已经被林子里的豺狼土狗分而享用,经过大雨的冲刷,肉沫碎屑也几乎没了踪影。 云漠光在石块上四处摸索,忽然从石块的缝隙里摸出一枚红石戒指,反复确认后护在心窝,“是她,我想单独跟她说说话。” 孟松承依言向后退了五步,脚步声清晰地让她听见,好令她放心。他满是担心地看着她对着一片石头哭个不停。 她的泪珠像是一汪清泉,从清澈的瞳孔里郁郁而出,抽干了她全身的力量。等到她愿意张口的时候,声音沙哑地连话也说的艰难。 “勒喜,你可真傻呀,何苦用性命来保护我呢?你的人生本该是快乐无忧的,是我的任性连累了你。临终前,你用小石子在地面上敲打着,提醒着我一定不要丧失意识。现在我挺过来了,很怀念在天山大伙都聚在一起的日子,是一个人都不能少的时光啊。回家的路,我还有多久才能到呢?” 孟松承没有刻意去听,但这番话的每个字都落在心上。那个委屈无助的背影像一根刺,刺痛了他脑海中最甜的回忆。如果能重来,他绝对不会在家族面前妥协,令谢无双承受一丝难过和委屈。 “石块上有字。”孟松承发现附近散落的石块上有字。 “你说什么?” “石块上有几个字,活、放、仇、好、恨、下。” 云漠光潸然泪下,“好好活着,放下仇恨。” “就是这八个字。” 她握紧拳头,勒喜的红戒指咯得掌心钻心的疼痛。仇恨的火苗在心中渐渐燃起,既然性命犹在,她一定要振作起来,找到红鹰为勒喜报仇。恰好,她捡起一块有字的石头揣进怀里,“勒喜,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 眼见她随手捡起的那块石头上,刻着一个“仇”字,孟松承瞳孔一缩,随手捡起另一块“活”字的石块握在手里。 “仇”字和“活”字就是她与他之间的博弈。 而后云漠光趴在地面一寸一寸寻找,“回光剑,这附近有剑吗?” “没看到。别担心,我一定帮你找回来。” “你又不知道我的剑长什么样子。” 孟松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大不了这方圆三里的废铁都给你找来。” 云漠光苦中一乐,“公子,还没谢谢你救了我,该怎么称呼你?” “在下姓陈,单名一个朗字。”孟松承早就备好了说辞,只待她问出口便顺理成章地告诉她。 “谢谢陈公子的救命之恩,我姓云,单名一个枫字,叫我小枫就好。” 孟松承皱起了眉头,看来两个人要从始至终彻底用假名字来交流,只能说“陈朗”并没有取得足够的信任,“小枫是哪里人?看着不像我们中原的姑娘。” “我打小在西域长大,确实不是中原姑娘。” “这两地相隔千里,一个姑娘家缘何跑到这来?” “说来话长。”失去朋友后,云漠光分不清过去的抉择是对还是错? “别多想。当务之急是等你的腿好一些,带你出山谷。小枫,尽管我救了你,但没办法做到长时间的照顾和陪伴,五日是我能在此停留的极限。” “公子,你不欠我什么。若不是你碰巧在死人堆里发现了我,我怎么可能还有小命在?”云漠光趴在他宽阔的肩上,鼻尖闻到了一股清幽的白檀香,明显不是一般的山野村夫。 “这里荒山野岭,公子,为何会经过此地?” “我是落榜的考生,回潭州老家碰巧路过这里。”孟松承暂时没有告知真实身份的打算,索性编造了一个身份。借假身份接近云漠光,说不定是了解云漠光的绝妙时机。 “公子,别灰心,下次你一定可以高中的。”云漠光鼓励道。 “都是缘分,若是我有幸高中在京等待受官,姑娘的性命谁来救呢。” “是我耽误公子的前程了。”平淡的语气里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回去吧。” 门咿呀一响,孟松承将她安顿在床榻上,“小枫,休息片刻,我去熬汤,不要乱动。” “好。”云漠光笑笑,不知为何小枫两字在“陈朗”口中好是生硬。可等“陈朗”一走,她毫不迟疑,使用尚能活动的双手在双腿的关节处发力,试图校正错位的骨骼,没多久便累得面色苍白、满头大汗。 待“陈朗”回来见她面色极差,着急的本上前制止她,差点“云漠光”三个字喊出声,“这是做什么?”云漠光对自己心狠他不曾意外,但没想到急迫到一刻也不愿耽误。 只见云漠光浅浅笑着,安慰道:“别担心,我本就是个大夫。等到骨头长死,怕是得受更多的苦。而且,五日内若想下地行走,没有其他的捷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尚有要事在身,我不能耽误你。” 孟松承许久不曾言语,这份坚强和懂事无端地令人心疼,可心疼之余又有些气愤,“你活得真不像个女孩子。推拿之术陈某略有通略,校正骨骼的事交给我吧。” 这句似怨不怨的熟悉语气用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倒是令云漠光感到意外,这声埋怨里有一股浓厚的牵挂之意。 尽管不能视物,但“陈朗”的细心周到、润物无声,悄无声息下获取了云漠光的信任。她的双手向前在空气中一抓,抓到他的衣摆,“真的吗?太好了。”衣摆上纹路清晰,绣着细细的云纹。 “喝汤吧。”孟松承拉住她的手腕,将碗放在她的手心。 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她这缕幽魂仿佛突然有了根。 “打从你还在厨房,我就闻到香味了。”鱼汤的鲜美清香早就侵入了她的鼻腔,“你的手艺可真是了不得。” 这几句话对“陈朗”很是受用,“马屁精。”但他继续问道,“赶明天,我抓几只鸽子给你补一补。” 云漠光埋头喝汤,道:“陈公子,一介书生如此适应野外,倒是不多见。”恍惚间,“陈朗”刚刚握住的手腕触感骤然被她记起,掌心有粗粝的厚茧,是常年握持兵器的表现,不由细想道:他真的是书生? “陈公子,我身上的这件衣服是你的吗?” 孟松承听到她的问题岔了气,手臂冷不丁一抖,实在是没有想到她会公开坦诚地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对不起。” 云漠光炸红了脸,“没什么,这布料质地柔软细腻,像是苏杭的锦缎,与陈公子横织斜纹的外衫一样华贵。”她想起来有一个人也是同样的穿衣风格。可孟松承怎么可能在这里?何况是红鹰杀死了她。 孟松承恢复镇定,避重就轻道:“是陈某多有冒犯,请姑娘理解。倘若在下有其他衣服,也不必如此麻烦。”见自己的衣衫套在云漠光纤瘦的身体上,显得宽而肥大,袖口翻了几折,才能将云漠光的手露出来。 云漠光捏紧袖口,粗略估算了下翻折布料的厚度,来推算陈朗手臂的长度和身高,“陈公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来日必会报答你。但……我现在看不见,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孟松承盯着她若无其事的表情,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她是对“陈朗”的身份起了疑,可若是不心虚,只能回答:“可以。” 孟松承俯身探过去,接过她掌心的碗,拉起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大手覆盖着小手,手指交缠,他见证着云漠光的双颊渐渐红透,心跳也逐渐加快。 额头、眼睛、鼻子、下巴,云漠光的内心顶着一股奇异的感觉,手指仍不放弃地在他脸上游走,惊绝地发现与脑海中孟松承的长相渐渐重合,内心骤然惊惶,迅速将双手抽了回来。 云漠光试探道:“陈公子,我认识的一个人同你长得很像。” 孟松承通过她的举动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佯装好奇问道:“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嗯,总之是我讨厌的一个人。” 孟松承的脸色僵了僵,“为什么讨厌?” “因为他……恰好在我讨厌的那群人中。”云漠光的小脸气鼓鼓的,不假思索的直言托出。 “所以,你并不是真的讨厌他本人?” “虽然不是,但他永远无法脱离那个群体。” 如此隐晦的理由令孟松承属实迷惑,到底她在计较什么? “哦。”“陈朗”的回答闷闷的。 孟松承想,才相处的第一日,云漠光便有了如此可怕的直觉,往后的四日得想个办法,令自己不太像自己才行。 第七十四章 山中发红萼(下) 于是当日以“陈朗”忽轻忽重的正骨手法终结,令小枫姑娘饱尝痛楚,稍稍打消了云漠光对于他身份的怀疑。好在经历了几个时辰的挣扎,正骨完毕,接下来的几日,只需静养即可。 在第二日清晨,“陈朗”又因为抓山间野兔,被石块划伤了手臂回来。 云漠光摸了摸边缘翻起的皮肉,揶揄道:“想不到陈公子因为抓兔子,手臂的伤口比我的还严重。” “陈朗”汗颜道:“比不得小枫姑娘是江湖中人。” 到了第三日,“陈朗”为小枫姑娘做拐杖,手上又添了几道伤口,彻底打消了云漠光的疑虑。 当她依靠着稳当光滑的拐杖,双脚接触到地面,可以不再拘泥于窝在床榻上,心里涌起一股踏实的暖流。 当她艰难地踏出屋门,听到外界美妙的风声、水声、布谷声,眼角湿润,神色微恙,“勒喜,多么希望你也能听到。” “你们认识很久了?” “有七八年了。” “她跟你一起来的中原?” “不,上个月我们刚刚重逢。” “明日一早,我们启程出谷,可以吗?”云漠光的眼神无比坚定。 “可是你……” “我的伤口已经没有那么疼了。不过进了城后,陈公子要跟我分开走,我被人追杀,不想连累你。” “你要自己走?可是你的眼睛……” “就算陈公子再多陪我两日,我的眼睛一样好不了。”她有些后悔说出这句,显得非常不知恩图报。 没想到“陈朗”并不介意,满心为她打算,“云梦谷的神医慕容正在江陵行医,我送你过去。” 云漠光微怔,陈公子明明是从东京南下,如何知道慕容行云在江陵?那个可怕的念头从内心又冒了出来。 第四日一清早,“陈朗”看着云漠光吃完早饭,便背着她启程上山。道路时陡时险,颠簸不堪,云漠光不知为何今日头脑昏沉、手脚乏力,终于控制不住自我的意识昏睡过去。 一切是孟松承的安排,在鱼汤里他下了足量的蒙汗药。 孟松承卸下她,改由将她抱在怀里,在山林里翩跹而上。不是他不珍视与她相处的漫长的时光,而是一早的浅潭旁,贺然就找到了他。 贺然跟在他身后,以云漠光的耳力不可能察觉不到。所以,他做出了一个选择。 贺然跟上来,强忍着不解问道:“公子离开山庄五日,就为了来救她?” “怎么找到这的?”孟松承寒声问道。 “小姐探听不到您的消息,担心的很,所以秘密告知了属下。公子,这可是红姨杀死的人!而且她同没藏岐有着密切的关系!”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没藏岐身旁的女侍卫是她的同门好友。云漠光是来救她的。” “能有多大差别?公子,你是否忘记了六月十九的婚期在即。还是谢三小姐离世后,您喜欢上了这个女人?” 孟松承一皱眉头,吓得贺然连忙噤声,后撤一步,“对不起,公子,是属下冒犯了。” “救她我自然有其他的打算。听说过无极门吗?” “不曾听过。” “无极门是高于武当、华山、嵩山、衡山、峨眉一众的武学圣地,而云漠光知道它在哪里。”在推测的基础上,孟松承特地对无极门进行了美化,却不知自己说的正是实情。 “真的?”贺然迷惑不已,至少他从来没听说过。 “千真万确。” 但凡是江湖人,对更崇高的武学圣殿都怀有向往和憧憬,贺然被公子算计了而浑然不觉,语气放缓,“公子,等到云姑娘醒了,难保她不会找红姨报仇,届时红姨详细调查便会得知是公子的缘故,庄主势必大怒。公子,还是要尽快赶回杭州才是。” 林声正喧,孟松承停下脚步,“等进了江陵城,把云漠光在此的消息传给梧桐谷吧。” “是。”贺然稍稍放了些心。 “这几日水刑狱可有动静?” 贺然摇头道,“至今未见其同党出现。” “薛荻的下落查的如何?” “闻空山庄旧址丝毫未见动静,但泉州方面似有异动,连梧桐谷都派人前往调查。” “梧桐谷去调查什么?” “应是去调查薛荻的下落,似乎美人廊的舞姬在泉州出现过。” “蒋术奇怀疑薛荻潜伏在泉州?” “眼下尚且不知,属下会继续跟进此事。不过,另有一事令属下担忧。短短时日,一向觊觎临海山庄的任帮主和凌堂主似乎已经拜伏在郭夫人的裙下了。” 孟松承眯起双眼,心道:向来不和的两个人到了统一战线,这真是个罕见的征兆。 “查一查。” “是,属下明白。” “还有一事。” 贺然见公子神色庄重,料到接下来要说的必是重要的事,故洗耳恭听。 “我不方便与慕容行云见面,到了余湾村,你寻个年轻男子,假称姓陈,把云漠光妥善送过去。”孟松承别过头看着趴在肩头的云漠光,睫毛密密又卷卷,像一把锄头将心头犁成丘壑。既然她已脱离生命危险,也是时候分别了。 “是。” 第七十五章 池荷跳雨(上) 天公震怒,大雨倾盆,雷声轰鸣,雨打芭蕉。 蒋术奇掀开帐布,帐篷的一角露出清寒玉面,神色忧虑地望着阴云密布的世界。天知道,漠光在哪里躲雨? 方旭足速极快,从雨幕那头穿行而来,半身湿透,然眸色见喜,“谷主,有陶思的消息了!” 蒋术奇眼神点亮倏忽一亮又悄无声息地暗下去,“快讲。” 方旭道:“确在泉州!陶思果然派人给凌凤泽前来送信!” “信上说什么?” “情情爱爱,不堪入目。不过信上特别提到了八月初九隆源客栈不见不散。” “八月初九差不多是赴京赶考的日子,是不是京都的隆源客栈?” “属下也这么认为,已经知会隆源客栈的方老板帮忙留意。” “若陶思认为八月初九便可尘埃落定,在此之前薛荻必有动作。泉州可有什么动静?” “近日,任红英和凌鹏鲲频繁进出于临海山庄,但因意见相左,几次三番在大庭广众前争得面红耳赤,似乎严重不和。但景岚、景瑶暗中跟踪发现两人合作亲密,暗中协助临海山庄大批量收购药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隐有猫腻。” “药材清单在哪?” 方旭双手奉上,“属下一并带来了,谷主请看。” 蒋术奇瞳仁微缩,隐露寒光,“川乌、马钱子、天仙子、巴豆霜、草乌、斑蝥……都是有剧毒的药材。” 方旭试探道:“囤积大量毒药实不寻常,不知两人暗中打的是什么算盘。” 蒋术奇敲了敲他的脑门,眼神透露出明丽的狡黠,“他们二人何曾懂过这些。” “那是为何?从未看出他们有经商的天赋,难不成他们要囤积居奇、抬高市价?” “糊涂!这不是薛荻自动浮出水面了吗?” 方旭露齿笑道:“原来如此!可泉州是临海山庄的地盘,听从乾元山庄的号令,薛荻若想要凌堂主和任帮主听命,难度不小。” “只要她原本就是临海山庄主事之人便不难。叫景岚、景瑶暗地不动,密切监视临海山庄的一举一动,重点是查清药材的来源和去处。” 方旭沉吟片刻,“明白。谷主,属下还有一事需要禀告。” “找到漠光的下落了?” 方旭摇头,“有消息说孟公子前几日从谢璞院秘密擒回一名女子,时间上同云姑娘失踪几乎一致。要知道除了乾元山庄,整个杭州城都被咱们翻了一遍。” “是范老的消息?”范掌事刚刚接管杭州七星斋,做事得力,与武林各方都相处的不错。 “范掌事的消息向来很准。” “我知道了。云杉居修葺得如何了?” “大约恢复了九成。” “正好顺道约孟松承喝个茶,叙叙旧。”但就此事,蒋术奇倒不认为云漠光会藏身到谢璞院,反倒是柳白樱的几率大些。也许,柳白樱会知道漠光的下落? 方旭一走,便听见屋内传出轻咳的声音,不由愁色染眉。 泛舟于湖上,品陈年香茗,听余音不绝,观鱼游水下,弹高山流水,放眼杭州府,论起闲情逸致之地,必少不了依山傍水的七星斋。 连日赶路的孟松承刚回山庄便受邀来此,实在没有看淡江湖的心情。来之前,孟松承特意换了一身衣裳,掩饰自己的疲累。 虽见蒋术奇凭栏山水,但方桌上空空如也,孟松承心如明镜,道:“还以为蒋兄约见是找我来下棋的。” “下棋不假,但棋不在棋盘上,而在江湖之中。” “我知道你派人去了泉州。”孟松承抛出一颗诱饵。 “临海山庄在泉州雄踞一方,任红英和凌鹏鲲觊觎多年,互为仇敌。如今竟然化干戈为玉帛,不禁令人好奇。” 孟松承听懂了言外之意,此消彼长的两个人突然并肩作战,不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还能是什么。并且,利益须得足够诱人才行。 “多谢提醒,看来临海山庄的郭夫人不像表面上那么弱势,我会派人详查的。蒋兄找我来,还有别的事要说吧。” “我想问你,有没有漠光的下落?” 孟松承面不改色,轻摇头,“不知道。翻遍全城也没有她的消息,会不会是出城了呢。” “有人说,前几日孟兄抓了一名女子回乾元山庄,我还担心会是漠光。” “不必担心,我敢保证绝对不是她,也许过些时日云姑娘便会回来了。”因为红姨的关系,孟松承无法将实情相告。好在云漠光被已被送往慕容行云的营地医治,性命之忧无须挂碍。 “希望如此。我实在担心她的处境。”蒋术奇忍不住低低轻咳。 “怎么?老毛病又犯了?”孟松承注意到他眼下一道浅浅的清淤,知他多日少眠,嘱咐道:“注意休息。” “不要紧。孟兄的婚礼准备得如何了?”谢无双一走,卫天雪和孟松承是蒋术奇曾经最亲密的朋友了。 孟松承这才恍惚意识到十日之后转眼便至的婚礼还在计划中进行,必须尽快想出办法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他猛然站起身,“抱歉,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忙,先走一步。” “请便。”一提婚礼,孟松承来不及喝茶便离开,且神色忧郁,蒋术奇隐约感到不妙,一切事情都在滑落的边缘行走。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茶盏,同样是一滴也没有碰。 孟松承刚刚离开不过半注香,便见孟大小姐匆匆前来。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红彤彤的令人瞩目,哭声问:“哥哥呢?” “他刚走。”蒋术奇站起身来,安抚孟松雨的情绪,“是有什么急事?” 听闻哥哥从岘山回来,孟松雨着急知道云漠光的生死,没想到哥哥直奔七星斋,她才想从门口等着消息,不巧被方旭看到请进门来。她心虚极了,不停摇头,“没、没什么,哥哥既然不在,我就先走了。” 蒋术奇忍不住重咳几声,“且慢,我叫方旭护送你回去。” “你是生病了吗?”孟松雨转过身来,歪着头细细地打量他,“你是因为云漠光才生病的吗?” 蒋术奇笑着解释,“不是,前几日下雨夜里着凉了而已,过几日便能好了。” 孟松雨见他状态不佳实在担心,“蒋家哥哥,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然云漠光费心费力地把你救回来,岂不是白忙活一趟。” 蒋术奇无奈笑笑,“你说得言之有理,我知道了。” 隐瞒实情就像块大石头压在孟松雨心头,她走出去几步又折回,“蒋家哥哥,要是云漠光真的有什么事,你准备怎么办?” 孟松雨的异常举止令蒋术奇心生疑云,有不知情的事情已然发生。他眼神变冷,语气变硬,道:“孟小姐,你话外有话。你是不是知道漠光的下落。” 孟松雨大声喊道:“我不知道!” 眼前的孟松雨反应过激,蒋术奇更加担忧云漠光的处境,诚恳低声问道:“孟小姐,你告诉我,漠光在哪,告诉我。” 见蒋术奇焦急无助的模样,孟松雨一下子有些心软,但考虑到此事牵扯到乾元山庄,换了种说辞解释道:“我……我也是听说,云漠光,她,去救她的西夏朋友了。” “然后呢?” “围堵重重,天知道她能不能脱险。” “在哪!” 孟松雨后悔刚才的冲动,绞尽脑汁想出理由圆过去,认真劝阻道:“此事关系大宋和西夏两国冲突,蒋家哥哥,你可千万不能牵扯进去。云漠光动身前,根本没想找你帮忙,就说明她知道这里面的危险。现在你应该相信她,相信她能回来。” “在哪!”这才是蒋术奇当前最关心的事情。 孟松雨急中生智道:“我哪里知道,但从杭州到兴庆,就几条路。” 第七十六章 池荷跳雨(中) 返回乾元山庄的一路,道路两旁都是浓林,光线并不刺眼。直到行至山门,日光一下子从照壁上反射过来,多日未曾休息的孟松承突然被晃了眼睛,是以停了脚步。 “孟大哥。” 远远的看,林子里有位女子站在大树下,身穿斗篷罩住全身,在低低唤他。 “是我,天雪。” 孟松承牵马上前,略显局促,“是你。” “爹爹告诉我乾元山庄和卫苑联姻的目的了,我偷跑出来想问问你,知不知情?” “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孟松承不确定卫天雪所指是不是天机紫微宫。 “总之,这婚约你同我一样不想要的,对吧?”黑色的斗篷遮住她的嘴唇,但从声音不难听出她的坚决。 “不想。” “那就好,我想出来毁掉婚约的办法了,希望届时孟伯父不要怪我。” 见卫天雪孤注一掷,孟松承道:“若是真能毁掉婚约,我同你一起完成,至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罪责。” 卫天雪稍显犹豫,“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方法行不行得通,心里还是希望有人帮我出出主意。” “什么办法?” “你知不知道薛郢曾经建造了一座山体宫殿,取名为天机紫微宫?” 孟松承点点头。 卫天雪一喜,“太好了,你知道就好说了!既然乾元山庄和卫苑的联姻是因为这幅藏图,只要它泄露出去,江湖必定异动。利益在前,下手必须要快,根本等不到我们成亲之后,那样婚约便不成立了。” “你需要乾元山庄的一半藏图?” “没错。若是画个假的,一定会被孟伯父和我爹一眼识破,最低也要九成相似。” 孟松承开始考虑着卫天雪的提议,此事牵扯江湖博弈,有两点隐患。一是,提前泄露天机紫微宫的图纸,的确可以引起江湖的兴趣,但不足以打破江南武林平衡的局势。只要谢璞院没有彻底消亡,乾元山庄和卫苑的联姻便是势在必行的手段。二是,万一被卫照知拿到了完整的图纸,野心燃起,趁机私吞天机紫微宫,也不是没有可能。好在卫天雪没有如此深沉的心机。 “考虑得怎么样了?”卫天雪往林子深处躲了些。 “天雪,你是否已经拿到另一半藏图了?” “还没有,截止目前为止,父亲仅仅带我看过一次。图纸绘制的地形结构过于复杂,根本记不全。事后尝试凭记忆来画,只能复刻出四成,远远不够。但,只有这个方法了,对不对?”卫天雪语气急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连图都没有见过。而且,伪造的藏图在江湖上流通,相信长辈们一定会稳如泰山地冷眼旁观,毕竟都是老狐狸了。” 卫天雪忍不住叹道:“那孟大哥呢,还不是小狐狸一只?” 迷雾氤氲在孟松承的瞳孔里,“其实,你不需要复刻整张图纸,图纸并非关键,重要的是天机紫微宫的地点,找出其所在的位置足以。”只有地点,没有图纸,一切尝试都是牺牲。 “地点?” “没错。哪怕图纸是错的,只要地点正确,足以令老狐狸们紧张起来了。” “可是,图纸上并没有标记地点啊。” “前些时日,贺然汇报了薛荻一行人的行踪,悉数藏匿到了抚州。抚州又是薛郢的家乡,就从抚州的山里挑一座出来。” “挑哪座。” “不如就挑空闻山好了。”孟松承说得非常随意。 见孟松承丝毫没有经过思考,卫天雪小心确认道:“就是闻空山庄下方的空闻山?” “是。” “会有人相信吗?” “不是还有你绘制的图纸吗?” 天真单纯的卫天雪恍然大悟,面露喜色,“太好了,总算我没有白来一趟。”她双手交叉紧握,抱在胸前。 卫天雪终于在混沌的泥沼看到希望,满怀信心地拜别道:“我该走了,天黑之前,必须要赶回去。” “慢走。”孟松承冷静送别。 待卫天雪的身影彻底在林子里消失,孟松承感到后背一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承儿,这几日你去哪了?” 显然,孟千山旁听了全程,又丝毫没有将他们的突围放在心上。 父亲眼线众多,瞒是瞒不住的。对此,孟松承早就想好了借口,道:“婚礼在即,必须尽快调查出薛荻的下落,特意走了一趟鄂州。” “西边?走反了!”孟千山边叹气边摇头。 “还请父亲明示。” “派人去泉州看看吧,任红英和凌鹏鲲被薛荻收买,阳奉阴违,他们的性命不必留了。” “薛荻在泉州?”孟松承想起方才蒋术奇的提醒。 “大批量采购毒药,不是此人会是谁!”孟千山语气轻松,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对了,那个云杉居的小大夫你是不是还认识?” “认识,但算不上熟悉。” “你知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什么身份?” “她手上的那把回光剑就在我这,你且随我进来看看。” 打从孟松承记事起,孟千山这个父亲可以说是甚少有耐心。今日,孟千山特意慢下脚步,陪同他走了一段到书房的路。山门的长坡阶梯,庭院里的游廊,池塘上的拱桥,都布满了他们这对父子的足迹。 孟千山从剑架上取下一柄细剑,“你瞧瞧,是不是这把剑。” 孟松承接过后反复打量,确认无疑这就是云漠光的剑,“是她的剑。” “从小,你便听过云朝林的故事,他年少时也持有一柄剑,取名回光剑。那把剑便是你眼前这把的前身。” 得知这个讯息,孟松承有些难以置信,“父亲,你的意识是云漠光是云朝林的血脉?” “错不了。” “这么说,云朝林可能还活着?当年消失并非死亡,而是远走天山了。” “没错,为父已经派人去西域调查了。” 孟松承特意试探父亲,道:“既然剑在父亲手里,那云漠光现在何处?拉拢她对我们实有好处。” “可惜了,遇上了与云朝林有仇的红姑。” “红姑杀了她?” 孟千山满不在意,“一时手误罢了。” “的确是她倒霉。”与父亲打交道,孟松承也伪装成冷漠的模样。 孟千山眼神露出一丝隐匿的疯狂,笑道:“所以,天机紫微宫算什么,谈不上是为父最想要的东西了。” 即便在炎热的天气里,孟松承依旧能感知父亲内心的残忍冰冷,“父亲,那婚约?” “照常进行。拿下云朝林,孤身奋战是无法实现的,让卫苑跑在前面才好坐享其成。谢璞院的现在,就是卫苑的未来,胜利必将属于我们。承儿,你且委屈下吧。” 无尽的寒冷在孟松承荒野般的心境蔓延开来。 第七十七章 池荷跳雨(下) 即便有浓阴掩映,善榉堂的琉璃顶也被日头蒸红了脸。盛夏的热浪不停地从窗外涌进来,静止的空气焦灼难耐。 贺然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在一旁等了多久,才等到公子开口。孟松承沉默了许久,才道:“说吧。” “泉州的情形的确与庄主所说一致,不过任红英和凌鹏鲲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下,至于临海山庄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与任红英、凌鹏鲲接头的是哪些人?” “是美人廊的夷姜姑娘。” “不愧是她,夷姜的确有这个本事。” “任红英和凌鹏鲲不用留了,把他们两人的亲信和夷姜一并押回来。”孟松承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前湖说道。 “属下明白。”见公子神色,贺然隐隐不安,“公子,可还有别的事吩咐?” “柳白樱怎么样了?” “性子犟得很,还是不肯乖乖听话。无论问她什么问题,都是徒劳。” “柳白樱在水里待的太久了,一定不知道身体现在的模样,把她带过来,我来跟她谈谈。”一个久不见天日的被困者,重见天日之后,被扔回去之前是她最恐惧的时刻。 从水下被提起的那刻,柳白樱只感到身体更沉重了。等到被提出水刑狱暴露在阳光下时,日光的照射令她完全睁不开眼。等到她适应光线时,才发现自己坐在善榉堂的椅子上,对面坐着的是她的仇人——孟松承。 柳白樱士气犹在,冷嘲热讽道:“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最近过的也很不好啊。” 孟松承短促一笑,瞧了一眼她的双腿,“比不上柳姑娘凄惨。” 柳白樱这才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下身,紫色的裙摆被虫子咬的破碎不堪,小腿和双足裸露在外,原本光滑细致的皮肤表面,出现了坑坑洼洼、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肉洞,又恐怖又恶心。柳白樱一下子失去理智,怒吼一声,眼下渐渐有了泪痕。 这下……她还有什么优势能让檀枞留在自己身边? “卑鄙!卑鄙无耻!”柳白樱一下子整个人从座椅上弹起来,可双腿一点力气都没有,应该站起身的她又跌倒在地板上,双眼充满恨意和杀气,“孟松承,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孟松承寒声道:“在你没有感受过双儿的绝望前,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柳白樱趴在地上,倔强地仰着头,“谢无双该死!当年,谢老夫人就是抱着她利用薛夫人的慈悲敲开了空闻山庄的大门。她们两个活该给空闻山庄陪葬!” “别心急,我也会给你一个完美的下场。来人,把柳姑娘扶起来。” 柳白樱再次坐到椅子上时,下身开始无规律的痛痒,皮肤表面,脏腑内器,心头皮,遍布全身,折磨着她的神经,脸上不由皱起了痛苦的表情。 “柳姑娘,看样子你很痛苦。”孟松承冷嘲道。 “你不要得意,有一天,我会将今日之痛千倍百倍地还给你。”柳白樱痛心疾首地发誓。 “柳姑娘想要报仇,就得先离开这个地方,靠你自己是飞不出去了。”通过柳白樱抓住薛荻的同伙,才是深层次的目标。 柳白樱猜出敌人的几分目的,但心痒难挠的痛苦折磨得自己头皮发麻,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道:“云漠光,她见过我,也一直在找我,被她发现我在这里一定会来救我的。”同门之谊的信念突然从她头脑里生出根来。 “云漠光?”孟松承有些不解,这柳白樱从头到尾都在给云漠光制造麻烦,怎么又笃定云漠光一定会不计前嫌地援救她? “就是她,她若知道我落了难,一定会来救我。” 孟松承正好试探一二,全无情绪地叙述道:“可是云漠光已经死了。” “胡说!”柳白樱怒道。 “我没必要骗你。” 柳白樱极为吃惊,瞪大了双眼,泪珠直接从眼眶里噼啪掉落下来,口吻强硬凄凉,“不可能!不可能!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信吗!你凭什么这样说,有什么证据?” “她的回光剑就在我手里,你要看一眼吗?” “是你杀死了她?” “是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是西夏细作。” 柳白樱仰天一笑,“细作?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小姐九死一生来当细作,真是可笑。” “她与那些西夏人死在了一处,不是细作是什么!跟她一起的年轻女子,叫什么勒喜,也是个细作。”孟松承又抛出一个线索,查看柳白樱的反应,也许下一刻她就会主动说出他想要知道的内容。 “你还杀了勒喜?” “没错,连全尸都没有留下。”孟松承的字吐得又狠又准,就是要把柳白樱逼到崩溃。 昔日同门的惨讯令柳白樱嘴唇抖动,拳头攥紧,指甲深入皮肉。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和悲痛,于是闭上了眼睛,边摇头边狂笑,“孟松承,你的死期离现在不远了,无知!你知不知道云漠光的真正身份!我敢向你们保证,你们一个个都得为她陪葬,最后连灰都不剩。” 末了,她睁开猩红的双眼,像怨灵一般盯着孟松承。 孟松承故作轻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云朝林的孙女,但那又如何?云朝林已经死了。” 按捺不住情绪的柳白樱反驳道:“昔日的云朝林如今已是天山无极门门主——云九重,云漠光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脉。若他知晓云漠光惨死你手,一定会亲自为云漠光报仇。” 孟松承为之一惊,没想到他想要知道的东西这么快便从柳白樱嘴里套了出来。他陷入沉思之中,无意识在柳白樱面前来回踱步,整合从头到尾所得知的关于云漠光的一切,半响终于回过头来问她:“石天机是不是云漠光的师父?” “人都死了,这还重要吗?”柳白樱懒得抬眼,哑声道。 “重要。再过几日,就算你想说也找不到机会了。” 柳白樱唇边放肆笑道:“是啊,再过几日便是你与卫天雪成亲之时,届时谢无双的鬼魂就得靠边站了。”想到这里,她顿生觉悟,为了给谢璞院一个交代,孟松承忍耐不了她几日了。 孟松承的面容变得霸道无情,“好好享受你在水刑狱的最后时刻,秋后的蚂蚱也欢脱不了多久了。” 是夜,雷雨阵阵,响彻窗腮。 第七十八章 云物萋萋拂曙流(上) 隔日天晴,孟松承早早叫人备马,前往临安拜见谢京瞻。一个时辰后,谢璞院宣告江南,杀害谢无双的真凶已然落网,似乎一切归于尘埃落定。然谢宅之殇仍是无解,马前卒柳白樱落网,幕后主使薛荻下落不明,潜伏在暗,威胁犹在。 谢氏日夜监视闻空山庄旧址守株待兔,希望能在闻空山庄死忌之日前趁薛荻凭吊故人之际擒获。眼看着空荡荡的空闻山山顶,立起一座圆形大墓,墓碑上刻满了闻空山庄满满的三十七个姓名,隐约有为亡者超度之意。月黑风高之夜,不由令人汗毛竖起。 但,意向中的不劳而获并没有出现,究竟是何人到此立碑一群人如无头苍蝇似的竟找不出半点痕迹。如此神出鬼没的手法,让这群人萌生退意。 谢京瞻获知这个消息后,断定薛荻一行就潜伏在闻空山庄附近。幸好,孟松承带来的消息给他解了这个困局。 乾元山庄、江宁卫苑、谢璞院三足鼎立,互相制衡,临海山庄已故庄主郭元盛感念乾元山庄孟千山的提拔之恩,将泉州地界谢璞院的羽翼通通剪除,所以谢璞院对泉州的动静一无所知。 念及谢无双的临终遗言,孟松承毫无保留地将乾元山庄的发现提供给谢京瞻,得以减轻了谢京瞻本人对于乾元山庄和江宁卫苑婚期的不满。 当孟松承从谢京瞻的书房走出来,再次路过白墙粉瓦的如梦阁,不由停下脚步,凝望起二层楼阁的那扇小窗。就在这里,无数次谢无双探出身笑颜如花,迎接他的到来。尘归尘,土归土,万千往事卡在心窝如同陈年的柳絮飘了一地。 谢璞院正门外的老槐树下,是贺然有意挑选等待的位置。春往秋来,每次孟公子与谢三小姐相会,他都站在这里,站在这个醒目的地方。第一眼能看到想看的人,第一眼能被想看的人看到。 他从小便跟着公子出入各种场合,见过无数男女。但他最喜欢见到谢三小姐,心悦诚服充当一位冷静的仰慕者。所以当孟松承不顾劝阻、不计前嫌地去救间接伤害谢三小姐的那人时,他的内心第一次衍生出怨恨的情绪。 可今日,贺然如往常般守在谢璞院大宅外,蓦然见到公子出现在门口的那刻,霍地发现曾经意气风发、耀眼夺目的公子随着谢三小姐的离开变得蒙尘黯淡,更深的绝望随着克制的伤感和幽隐的落寞像尖刺扎进了贺然的肺腑。 贺然甩开头脑里那些不该出现的颓靡,迎上去,“公子。” “等了很久吧,我们即刻启程回家。”孟松承拍了拍他的肩膀,随手牵过自己的那匹骏马。 贺然快步跟上前去,道:“公子,适才垂花楼传来口信,慕容先生刚刚抵达杭州,邀您前往相会。” “慕容来了?”孟松承疑道,算时间,他与自己返杭的时间仅仅相差一日,但显然云漠光一日内不可能康复。 “正是。”见孟松承面色担忧,贺然猜测公子的心意,宽慰道:“杀害谢三小姐的真凶已经明了,想必即便云姑娘随同前来,也无人为难了吧。”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请公子明示。” “罢了,待我当面问清楚再说。” “若是公子放心不下,属下愿意再跑一趟江陵。” 听贺然所言,孟松承挑了挑眉,而后叹了口气,道:“你这小子,想多了。” 贺然满脸疑问。 孟松承嘱咐道:“关于我救回云漠光的这件事,你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杭州城内大大小小的酒肆楼馆不胜凡举,燕子斋、朋来客栈、来仪馆、烟花轩、玉樊楼、鸿云酒家、垂花楼、七星斋各有特色,燕子斋的酒、朋来客栈的床榻、来仪馆的菜、烟花轩的丝竹、玉樊楼的点心、鸿云酒家的甜酒、垂花楼的戏曲、七星斋的安静,均是一绝。 慕容行云生性喜静,可温先生截然相反,酷爱听曲。千里迢迢等来了听水磨调的机会,实在不好扰了他的兴致。 三人前排落座,慕容行云捡了最靠边的位置坐下,将中央的位置留给温远山。 温远山哼起非正宗的小调,“这人世间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呀,就适合我这种俗人,乐哉。” 沈照曦的蜜桃般的脸甜甜一笑,“跟着温先生有福享,不像跟着慕容先生唯有苦吃。什么一日不练十日空,十日不练百日空,苦口婆心,诫句不断。” 温远山呵呵笑道:“别看他平时喜欢板着脸,那是假严肃。” “理解理解,不板着脸怎么让年长的人反过来听自己的,尤其是谷里的老顽固那么多,动不动就是新鲜的法子不能用。” 温远山小声道:“其实芸娘还在的时候,他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脸上总是挂着笑意。” 沈照曦用食指比在唇上,“嘘,小心被他听见。” 慕容行云淡淡道:“两位,再说下去这垂花楼的开销可没人替你们结了。” 沈照曦吐了吐舌,“幸好,慕容先生是用钱来威胁我,我不惧。” 慕容行云点点头,道:“沈小姐既然不差钱,要不把两年的学费一并结清吧?” “慕容先生,好多人的学费您都没收,不能厚此薄彼,不要记挂着小女子的学费了吧。” “那些弟子家贫志不短,每日料理药园,换取学费。但沈小姐刚刚提醒了我,你富贵得很。当初,沈小姐投奔学医,是按照每日一两银子的收费标准拟定的师徒合约。为师不想强人所难,零头可以抹掉,付我七百两银子就好。” 沈照曦的眉头皱成毛毛虫,“慕容先生,我现在手里拿不出这些钱。” 温远山边笑边叹道:“沈小姐,你瞧,他的假严肃又来了。” 慕容行云嘴角微微一提,印证了温远山的判断。 第七十九章 云物萋萋拂曙流(中) 听完曲、品完茶,恰好到约定的时辰,应邀而来的客人陆续到场。 最先到的是梧桐谷谷主蒋术奇。 慕容氏世居西南蜀地,甚少涉足中原。自孟千山的胞妹嫁去云梦谷成为慕容泽的夫人,才有了慕容行云陪同母亲外出探亲的机会。 在这一众世家子弟里,蒋术奇属于后辈,两人见面不超过三回,且因年龄相差六岁,虽知晓彼此姓名、家世、事迹,但结交不深。 大千世界,茫茫江湖,云梦谷谷主慕容施被世人称为“金佛手”,能医治百病,起死回骸。数十年的积累,云梦谷门下弟子众多,遍布五湖四海,哪怕是集乾元山庄、江宁卫苑、谢璞院三者合力,也休想撼动云梦谷今时今日的地位。 较云梦谷而言,梧桐谷的气质颇为精深内敛,家主善于布局,巧妙经营,避开焦点,名声仅限于中原。从而今日得慕容行云主动相邀,令蒋术奇倍感荣幸。 深居简出的蒋术奇肤色胜雪,喜欢着白袍点墨竹,长发随意而系,仍是与世无争、脱俗出尘的模样。待他缓缓走进,显现他似山石般的明晰面容、似清泉般的清透眼眸,因岁月的波折愈发显得通透清冽。 沈照曦亭亭玉立地站在慕容行云身后,痴痴地探出一双眼睛,灵动地看着他每一处神情,最终落在了蒋术奇笔直的眉梢上,一丝眉头的微皱泄露了蒋术奇平静的伪装。她想,究竟是什么事悬在他的心上? 再看慕容行云。 他本就年长些许,加之操劳略显沧桑,常年外出考察草本,皮肤晒成了浅麦色,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身形高瘦,着质朴不失细节的芽灰色棉袍,幸而气质超然,才不至于被气质高雅的蒋术奇衬托得泯然众人。 可俗话说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面对慕容行云,蒋术奇的态度反而更加恭敬而谦卑。他先行俯身致意,态度真诚恳切,问候道:“今日得见先生实在是莫大的荣幸。” “蒋谷主无须客气,刚出川蜀便听闻你吉人天相、否极泰来的消息,作为医者,喜不自胜。一年前未能施以援手,实在是抱歉。” 想到因此结识云漠光,蒋术奇会心一笑,眉头不自觉舒展开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蒋某恢复健康深感幸运,对命运的安排不敢再有微词,怪罪先生更无从说起。况且先生胸怀大爱,医天下人,更是难能可贵。就说这次短短月余,不仅将江陵的疫情迅速平复,更是风餐露宿医治了众多百姓的疑难杂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服。” “蒋谷主谬赞,人医医人,不过是分内之事。” “在下有意相请先生光临寒舍,不知意下如何?” “我自会携关门弟子登门拜访。”慕容行云意味深长地看了身后的沈照曦一眼。 “术奇,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呀?”沈照曦闪出身来,浅浅地咬住下唇等候他的回答。 “沈大小姐,我还不至于生个病就失忆了。” “那你欢不欢迎我呀?”沈照曦嫣然而笑,伶牙俐齿地模样灵动极了。 “沈大小姐如今有令兄和慕容先生照拂,肯屈尊拜访,梧桐谷哪有不欢迎的道理。” 沈照曦甜甜一笑,像一朵迎风的牡丹花富贵可人,“那就好。” 蒋术奇继续请教道:“不知慕容先生会在杭州停留多久?” “等观礼结束,温先生与我会即日返程。至于沈小姐,也许她更愿意留在杭州待一段时间。” 就在话间,一对熟悉的主仆身影蒙风尘在视野内乘风而入。因垂花楼地处闹市,两人特意放缓行速,让行人先行。孟松承与慕容行云隔着人群泯然一笑,一切哀思皆在不言中。 “慕容,你可算是来了,姑姑的身体还好吧?”较昨日,孟松承的形容略显憔悴。 “母亲留在谷里陪伴祖父,一切都好。她收到舅舅发来的请柬,热泪盈眶,要求我必须前来祝贺你成亲之喜。” 孟松承不失尴尬地笑笑,“备婚仓促,迎接不周,在此多谢姑姑记挂了。” “要知道,在延绵子嗣这件事情上,她唯一能指望的也就你这个外甥了。” 孟松承苦笑万分,“姑姑不对我失望就好。行云,即然千里迢迢到了杭州,不必在客栈落脚,稍后我便遣家仆收拾行囊住进家里吧。” 慕容行云看淡江湖名利,与势必争先的舅父孟千山并不投缘,不由面露疲色,道:“垂花楼离乾元山庄很近,倒也不碍事。况且……”沈照曦在垂花楼进进出出不受约束,更为方便。 “你还有病人?”孟松承借机试探。 慕容行云道:“没有,暂时并没有想抢走全城大夫的生意的打算。” “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孟松承试探道。 “倒还平静。” “何时撤离江陵的?” “三日前的卯时三刻,天刚亮,我们便启程了。” 孟松承脸色一沉,面颜略显失色,那件令他担忧的事情已然发生。云漠光被送到余湾村时,慕容行云已拔营离开,那她现在在哪里? 当问询之意过于明显时,那么醉翁之意显然不在酒了。 “究竟是何事?”慕容行云也倏地严肃起来。 孟松承缓了缓神,临时想了个理由,道:“一位下属的娘子正好是江陵籍人,计划回乡探亲顺路寻你治病,不巧了。”他迅速转移了话题,“父亲若是知道你我见了面,作为东道主任由你住在客栈,定会天天派人前来嘘寒问暖扰你清静。你可要想清楚了。” 考虑到舅父重视颜面的脾性,大概率如此。慕容行云只想悄声来悄声走,便宜行事,“那就劳烦了,沈小姐,要不要随我们搬去山庄住十天半月?” 沈照曦明白先生在给她机会,立即接话道:“哎呀,乾元山庄我就不去了,待在这城里热热闹闹得多有意思。若是你们不放心,嗯……不如,我去梧桐谷躲几天可好,术奇,你意下如何呀?”沈照曦光明磊落的模样倒令她的小心思昭然若揭了。 蒋术奇略显惊诧,语顿当场。 “哥哥若是知道他的朋友不肯接待我,定会寒了心呢。而且,我这个吊儿郎当的大夫还能帮你调理一下身体,你根本不会吃亏的呀。”沈照曦用心的哄热蒋术奇冷静的心意。 孟松承顺水推舟道:“如此甚好,照曦的安全得以保证,而且过不了几日,照晖兄也会赶到。” 于是蒋术奇应承下来,心想:若是沈照曦住进梧桐谷,漠光会不会不高兴?他很想知道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如一试。 “你放心,我定会选一处清净的所在。” 趁众人齐齐登上垂花楼楼梯的档口,贺然挤到公子身边,问询道:“公子,要不要我跑一趟江陵?” “此时不宜节外生枝,以免被红姨察觉。你另找亲信去调查她的下落,务必谨慎行事。” “公子,何不将消息透露给梧桐谷呢?此事由我们出面不合时宜,从梧桐谷的立场出发再合适不过。” 孟松承看向蒋术奇,碰巧他犹疑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断然道:“不必了。” 第八十章 云物萋萋拂曙流(下) 是夜,江宁卫苑,众人熟睡,灭了烛火的宅院一片漆黑。 唯有一人闭上眼睛辗转难眠。一旁的屏风上,搭挂着云锦制衣局为她量体裁衣定制的凤冠霞帔,颜色美好的如春潮碧水。金丝银线穿行在衣服的每一处细节里,尤其是下摆处那栩栩如生的鸾凤和鸣图极其秀致华丽,匠心独运里是满满的祝福。 她本该感到高兴的。 可藏匿其中的厚重寄托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八天,还有八天,这套婚服便会像枷锁一般套在她的身上。 巨大的绝望和恐惧让数不清的冷汗从卫天雪的额际沁出来,蜷缩的身体猛然直立坐起,切开了投射入窗的冷月光,泪水藏在阴影里流了下来。末了,她光着脚丫下了床,来到梳妆台,从中间抽屉的暗格里抽出来一卷画布。也许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摆在她面前最大的难题,是以何种方式、何种途径、何人之手尽快传播到何地,还不会被孟千山和父亲察觉。 终于,她想到了一个人。 一旦获得此人的帮助,余下的问题便无需她费心了。 可……七星斋的鲁先生会帮忙吗? 子时三刻,咚咚咚,卫天雪鼓起勇气敲响了鲁先生的私宅大门。 家中小厮提着灯笼循声而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借着光亮定睛一看,脱口而道:“原来是卫大小姐,深夜到访,可有急事?” “幸好你还记得我,我有急事要见鲁先生一面。”卫天雪小小的身躯包裹在大大的黑袍里,用黑纱遮着面,担心被其他人认出来,又担心鲁先生认不出来。 “从前不知见过卫大小姐多少回,哪能说忘便忘了。”小厮让开路,“快进来吧。” “鲁先生睡了吧?” “碰巧了,今晚他还不曾歇息,大批信鸽从四面八方飞回巢,至今仍在书房整理重要的讯息。卫大小姐,就麻烦您在厅堂稍候片刻了。” “有劳。”卫天雪抬头望天,深夜漫长,唯等星光。 听到卫天雪深夜拜访的消息,鲁一昆随即放下手中的纸笔,快速赶来。人至中年的鲁一昆思维灵活、知足常乐,并没有因为操劳瘦成一把骨头,反而早生华发,虚胖易喘,显得犹为憨态可掬、幽默可亲。 “卫大小姐,别来无恙啊。”鲁一昆示意卫天雪别站着,“坐下说。”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可以说是看着卫天雪长大。 “鲁先生,再过八天,便到我与孟公子的婚期。我……不想嫁给孟松承,您能帮我吗?” 鲁先生边听边点头,笑着摆手道:“卫大小姐,这件事鲁某爱莫能助,帮不上啊。” “不,我来找您,是因为只有您能帮上我这个忙。” 鲁一昆看出卫天雪言辞恳切不像是在开玩笑,“在下竟有如此大的功用?卫小姐不妨说来听听。” “不瞒先生,乾元山庄和卫苑定亲恐怕是早有预谋,术奇哥哥……中毒说不定是整个计划的开端而已。” “此话怎讲?” “乾元山庄和卫苑手中各握有一半天机紫微宫的地图,若想破解天机紫微宫的秘密,唯有两者合二为一。一些藏在暗处的江湖人士知晓了这个秘密,暗中布局,想趁混乱之际谋夺利益,甚至取而代之。” 鲁一昆捋了捋胡须,“鲁某听懂卫小姐的意思了。” 卫天雪见他毫不惊讶的样子,心里瞬间没了底气,心里一沉,问道:“难道鲁先生早就知晓?” 这番理论确然不是头一次听说,蒋老谷主在世之时,便提出了这个可能,只是查证之后到底谁会是赢家呢。 鲁一昆笑起来,“没有没有,梧桐谷至今没想放过下毒之人,卫小姐给的线索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路,难能可贵。但这个推测不足以干扰婚约啊。” 卫天雪狠下心道:“天机紫微宫的图纸如今就在我手上,这张图一旦公开,乾元山庄和卫苑将再没有合作的必要。” “适才小姐不是说,这图纸乾元山庄和卫苑各拥有一半,卫小姐手里的图纸从何而来?” “实不相瞒,时间紧迫,我来不及盗取真正的图纸,唯有绘制一张半真半假的混淆视听。” 鲁一昆喝了口参茶醒神,徐徐道来,“如果这张图是假的,请恕鲁某不能帮忙。卫小姐你想,即便是假图,江湖人无法辨别其真伪,同样会争得头破血流,等到真相大白之日,这份罪恶会落到梧桐谷的头上。对梧桐谷无利的事,鲁某断不会做。” “鲁先生,您能帮我出个主意吗,我该如何是好?”卫天雪无比失落地看着对方。 鲁一昆揉了揉太阳穴,眼神忽明忽暗,“这个时辰,任红英的槽船正在码头装货,明晚这艘船便会出现在泉州。若是消息从泉州传出来,与卫苑便没有半分干系了。” “这是为何?” “因为薛荻。” “薛荻藏身于泉州?” “一旦薛荻拿到这份藏图,乾元山庄、卫苑、谢璞院通通不会去调查图的真假,定会想尽办法抢在她的前面,比借助任何江湖人士的力量都迅速。” 卫天雪展开手里的图纸,仔细观察源于自己笔下的地形路线,“若是此图落入薛荻的手中,越是完整越显虚假。”她果断将图纸撕成两半,再毁去边角,留下逼真的那部分,“如此更好。” 鲁一昆满意地站起身来,道:“天色已晚,卫小姐,再不动身便来不及了。” 第八十一章 傍人道死的还生(上) 天空晴朗,白云悠远,无风。有一片阴影却落入了一双明晰的眼睛。 慕容行云长身玉立站在窗边,耳畔是紊乱的蝉鸣,根本没想到一搬进乾元山庄烟波浩渺阁,便看到了这一幕。烟波浩渺阁靠近山后,正对着西湖尾弯,窗景怡人。正因为靠近水系,此处距离水刑狱不远。 一名蓬头垢面的女子被两名侍从从水刑狱里拖出来,塞上了一辆预先备好的马车,马车的目的地是临安榈青山昭明台。这是孟松承与谢京瞻约定好的地方。 “这就是谋害谢三小姐的柳白樱?”连温远山都猜出了她的身份。 “是吧。”慕容行云浅淡答道。 当然,若是布局者够聪明,便懂得让她死并不能达到最大的目的,而是利用她吸引一众同伙前来,趁机一网打尽。 温先生戏言道:“先生不去凑凑这个热闹?” “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凑这种热闹。而且,就算不亲临现场,隔日自然会有好事之人描述得栩栩如生讲给你听。” “在下好奇,先生无论遇到何事,都能做到心如止水,到底是为何?” 慕容行云冷静地看向温远山求知的眼睛,淡淡道:“心如止水的人想不出来这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温远山见慕容行云拔腿要走,忙拦住他,“嘿,先生,敢情你也不知道。” 慕容行云身形一闪,令温远山扑了个空,道:“老温,你慢了不少,该练功了啊。” 温远山叉着腰生起闷气来,“嘿。” “先生,你说要是这姑娘死了也没等来同伙的援救,会不会心寒啊?” 慕容行云的声音像一阵风吹来,“冤冤相报,赌的是后代的能力。韬光养晦,攒的是后代的实力。前者碰的是运气,后者拼的是努力。既然是运气,就有好运气和坏运气,碰上倒霉事就认栽。” “哎!别走啊。” 头顶烈日,热气蒸腾,纵使是遮天蔽日的梧桐谷内,也唯有一处所在可以达到四面清凉,那就是云漠光偶尔会留宿的环灵苑。 沈照曦在大丫头顾晚晴的带领下,逛完了诡奇惊绝的全谷,还没踏入环灵苑便相中了此处。天然避暑不是环灵苑的唯一优势,这里距离蒋术奇居住的隐庐很近,且是屋顶是十字坡脊顶,窗户是槅扇长窗,是谷里最为雅致灵巧的建筑,池塘里的睡莲美似娇娥,清香四溢。 蒋术奇正在屋内阅读各地七星斋呈报上来的信息,忽然听到两人的脚步声,便将棋谱用信件遮起来,头也不抬地问,“选中哪里了?” “环灵苑不错。” 蒋术奇抬头看向顾婉晴,目光一皱,仿佛在质问,怎么把她带到那去了? 顾婉晴无奈的挤了挤眉,仿佛在回答,谷主,奴婢不知呀。 蒋术奇面无表情的低下头,生硬的答复了两个字,“不行。” 沈照曦吃了闭门羹,倒也不急不躁,“没关系,晚晴也同我解释过,那里原本有客人住。” 蒋术奇轻应了一声。 沈照曦见他态度冷淡,索性不再追问,语气和善地问道:“那我住在雪堂好不好?”实则雪堂离隐庐更近,但地方不大,且处于风口,不甚清静。 蒋术奇抬起头来,“沈小姐住雪堂不似梧桐谷的待客之道,那里既不宽敞,也无逸趣。” “怎么会?依我看,雪堂也算得上是芳林掩映,巨岩拱揖。” “谷里任何一处地方都配得上这八个字。” “若我住不惯再换便是,晚晴,麻烦你把我的行李送到雪堂吧。” 没有谷主的命令,顾晚晴哪敢贸然行事,侯在当场。 蒋术奇见沈照曦坚定的表情,最终示意道:“就按照沈小姐的意思办吧。” 就在这时,方旭在门外求见,与撤退的顾晚晴擦肩而过,迅速交换了彼此的眼神。 方旭恍然大悟,这沈小姐是看上谷主了? 顾晚晴不由惊喜,有云姑娘的消息了? 方旭听从召唤,阔步进屋,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朗声道:“回禀谷主,有云姑娘的消息了。” 蒋术奇激动地站起身来,“快说。” “江陵渡口,大约九日前,有人亲眼瞧见云姑娘出现在江陵渡口。” 江陵……也就是说她当真下定决心离开了杭州?想到这里,蒋术奇略显失落,“有她最新的消息吗?” 见外人在旁,方旭欲言又止,“谷主,有线索,不过需要借一步说话。” 沈照曦识趣道:“术奇,我正想去看看雪堂布置的如何,便先走了。既然是在江陵寻人,可以借助哥哥的力量。” “多谢。” 方旭仍旧很谨慎,见沈照曦走远了才继续说:“回禀谷主,从杭州到江陵,沿途有不少武林人士离奇死亡,似乎是死于云姑娘的剑下。其中一部分人隶属于卫苑,是派去追杀西夏贵族没藏歧的主力。” “没藏岐?”这不是第一次蒋术奇听说这个名字,夏和越曾经信誓旦旦地指证云漠光与没藏岐私下会面,是西夏奸细。 “没错,此人正是西夏权臣没藏讹庞的长子。” “漠光绝不是奸细,至于她为何会结识没藏歧,难道……”蒋术奇忽然想到最差的一种可能,莫非漠光逃的是没藏歧的婚?若真是如此,漠光的真实身份又会是什么? “请谷主明示。”方旭诚心求解。 “离开云杉居后,漠光得知没藏岐处于危险之中,一路护送他到了江陵,继而又前往襄州。照这个情形,没藏岐在何处,漠光便在何处。在宋夏之地加派人手,也许会有进一步的消息。” “是。属下这就去办。” 嗯。 方旭刚迈两步,回头道:“谷主,云姑娘不告诉谷主,可谓是一片苦心,涉及到民族仇恨,已经不能用简单的武林争端来定义,她一定不希望把梧桐谷牵连进来。” 蒋术奇恰巧沐浴在斜照的阳光里,宽慰道:“去吧,我知道的。”实则内心落寞万分,就算云漠光真的为自己着想,这种被拒之千里的滋味苦涩极了。 方旭刚走,一名墨绿衣衫的男子面色肃静呈上来一封书函,上面的火漆印是一枝梅花,证明了此信自谢璞院来。 蒋术奇拆信来看,原来是谢京瞻邀请他去昭明台见证谢璞院对柳白樱的制裁。不难猜想,此信虽出自于谢璞院,但其实是乾元山庄孟松承的主意。当他收到书函的这一刻,便由不得他不去了。 “卢二哥,答复谢璞院,后日我会前往的。” “谷主,这是谢璞院设置抓捕薛荻的陷阱,实则您根本无须理会。”卢箫冷眼旁观,很是清醒。 “我懂。无论去与不去,都非常棘手。” “谷主,何不直接回绝?” “我担心漠光会出现在现场,受柳白樱的连累成为众矢之的。” 卢箫黯然,“谷主,云姑娘就如一阵风,风是不会停留的。停留就意味着风将不复存在。您对她的感情势必苦涩。” 蒋术奇目沉四海,“卢二哥,您是过来人,我自然知道您说的是肺腑之言。只是情若是将人困住了,须得用情解救出来,用理智脱困是徒劳的。除了医治我这件事,其他纠葛之事,漠光事事都要与梧桐谷划清界限,你们都担心我看不穿,实则不然,我知晓深浅。但纵使是一厢情愿,我既无悔又有何惧呢?” “谷主,属下收到一封鲁先生的飞鸽传书。”卢箫再次奉上袖珍的信筒。 “这信不是给我的。”蒋术奇将信还给卢箫。 “不过信的内容与谷主有关。鲁先生想要重新调查当年下毒之事,以及中毒一事与天机紫微宫的关联。” “是传闻里薛郢设计的天机紫微宫?” “是的。” “薛郢死后的十年里确有相关人士没有放弃寻找,就连父亲也曾暗中派人四处寻访,皆无所获,以至于后来江湖众人一贯认定天机紫微宫仅存在于传闻里。鲁先生发现了新的线索?” “是卫小姐找上了鲁先生,告知乾元山庄和卫苑各拥有一半天机紫微宫的图纸,唯有联姻才可避免一场厮杀。” “确实不乏人士怀疑是谢璞院和乾元山庄划分了闻空阁的遗宝,不过多年未有动作,渐渐打消了大部分人的疑虑。没想到是被乾元山庄和卫苑所得。所以设计我中毒是必然。父亲停止真凶的追查,怕也是猜到了真相吧。” “老谷主在竭力避免梧桐谷受到进一步伤害。” “天雪要做什么?” “破坏联姻的基础,公布天机紫微宫的存在。” 蒋术奇抬眉笑笑,“胆子不小。” “卫小姐此举足以证明她的决心。谷主,或许先前提出退婚的不是卫小姐自己,是卫老爷。” “那又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错过就是错过。” “属下明白谷主的心意了。” 第八十二章 傍人道死的还生(下) 天机紫微宫的图纸残片本应在三日后到达泉州时,被前来验货的任红英发现。但因运送途中天降骤雨,不少药材被雨水打湿,几名帮众担心被帮主责骂,便取出药材在半途着陆晾晒,顺理成章地发现了塞在药材包里的残片。 五六名不识字的帮众凑上前看,盯着半响也不明白所以,但残片上标记的“宝”字却很难不认识。他们熟悉的艳羡的通宝钱庄、金元宝等代表财富的字眼都有一个宝字。 通过这个“宝”字,帮众纷纷起了贪婪的心思。独占宝藏,是每个人心里都燃起的妄念。夜深人静时,这群假寐的帮众手持冰刃争得头破血流,最终一人带着残片逃入了望不到边际的树林,还有一人躲在岸边的巨石后躲过一劫,其余的帮众纷纷横尸江岸。 一张不知名的藏宝图引发了海头帮自相残杀的消息不胫而走,才不到一日,藏宝图与遍寻不获的天机紫微宫有关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江湖。寻找薛郢留下的天机紫微宫,巨大的诱惑令江湖倏地沸腾起来,甚嚣尘上。 孟千山和卫照知听闻这个消息纷纷感到震惊,既定的谋划出现了未知的变数。一旦天机紫微宫的秘密被他人掠夺,各凭本事的法则便会取代共享成果。 江湖争斗之风再起,必将影响武林世家的格局。考虑到天机紫微宫公开现世的影响,孟千山和卫照知这两位经历了无数风雨的江湖翘楚不得不开始有了各自的盘算,谋一时不如谋一世,争得是子子孙孙立于不败之地。 这件事没有改变卫天雪的处境,六日后她依然要做孟松承的新娘。明明是个艳阳天,可她瞧着与乌云催城没什么两样。 同一片天空下,炽热的大地烤着绑在石柱上的柳白樱,她嘴唇干裂,双眼凸起,喉咙干涩像是着了火。 “水,水,水。”柳白樱反复呢喃着这几个字,但站在她不远的六个黑衣卫无一理会。 灰色冷调的圆形高墙将山野的绿荫悉数隔在外面,令她的神智接近崩溃,脑子里乱哄哄的,又喊又叫,“我知道你们把我晾在太阳底下想干什么,就等同伙来救我,是吧?你们笨死了。”说完哈哈哈大笑起来。回声擦着围墙飘飘荡荡,诡异极了。 “你们要不要来看看我,我的腿、腿好痒啊。”柳白樱的声音越无奈越带有一丝魅惑,对血气方刚的男人来说比强硬辱骂的话语管用多了。 一个面色阴险的黑衣卫逗留到她跟前,“哪里痒啊。” 柳白樱盯着他声若游丝地回答道,“都痒。” 黑衣卫不怀好意地掀开她的裙摆,将她的裤腿提高几分,猛然间被吓得呕吐不止。干涸的负子蝽吸在白嫩暴露的腐肉上,散热着一股恶臭。 被恶心坏的黑衣卫反手扇了柳白樱一个耳光,“臭娘们!你耍老子。” 红红的掌印印在柳白樱白净的左脸,迅速高高地肿起,连同嘴角也流出了血。她用舌头将血液舔干净,“真是没头脑的废物。” 黑衣卫的手臂高高扬起,正落到半空,柳白樱忽然笑道:“我说的是他们五个,不是说你。你不想想我为什么单单喊你过来。” 黑衣人收起手臂,质疑道:“为什么?” “昭明台离闻空山庄不远,院子里的石砖下有先夫人埋下的黄金。”柳白樱小声道。 黑衣人不屑道:“这种慌话老子见得多了,多少人为了活命,想到同样的借口。” “大哥,你不信我?那请回吧,大不了我再想个办法叫其他人过来。若是别人得了这些黄金,不知道大哥会不会遗憾。” 黑衣人狐疑道:“真的有?” “那些黄金足以让你买个山庄了,与其替谢璞院跑腿,不如自己当个大人物,你说呢。” 黑衣人有些心动,笑了笑,“有点意思。黄金埋在哪里?” “给我喝些水。” 黑衣人猛地掐住柳白樱的喉咙,高声喊道:“臭婆娘敢骂我,看我不呛死你!”他解下腰间的水袋冲着她的鼻口倒灌。 等到水袋里一滴水也不剩时,黑衣人松开了手,“老实点,不然老子有的是办法整死你。” 被松开的柳白樱咳了又咳,“多谢。” “快告诉我黄金埋在哪里?” “你首先要在院子里找到一棵丁香树,树根下埋着一个木盒,里面有一把石头做的钥匙。然后到芳华亭,那里有石桌一张,石椅两张。挪开石桌,地面石板会露出锁孔,用钥匙取下石板,黄金就藏在下面。不过,中午换防后你必须即刻出发,否则我饿了渴了,难免会告诉别人。” “你不会是要利用我通风报信吧?” “昭明台到闻空山庄的距离虽然不远,可一日一夜能跑个来回吗?” 黑衣人心里一合计确实不能,顿时放下心来,“多谢妹子了,等老子发了财,定在每年的六月初三给你烧纸钱。” 午时一刻,昭明台换防。 黑衣人马不停蹄驾马直奔饶州,在马背上开始做飞黄腾达、坐拥半山的美梦。巨大的兴奋足以驱散长途的疲惫,终于在天蒙蒙亮、月亮即将隐去之前,推开了闻空山庄的大门。对着柳白樱说的话,一一照做,果然在石桌下发现了一条暗道。 没想到,那臭婆娘说的竟然是真的?!黑衣人心里乐开了花。他顺着暗道摸进去一间石室,渐渐光线暗到伸手不见五指,不由喃喃道,“黄金都藏哪去了呢?” “在你脚下。”一个低沉的声音提醒他。 黑衣人低头瞧向地面,“太黑了,看不清啊。”墙壁上的灯烛在话音未落前亮了起来。 黑衣人一阵癫狂,石室的地板和墙壁均是由金砖组成,满屋金灿灿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先是细细的抚摸确认,然后开始数金砖的个数,最后计算出这里的黄金至少有三万两。 一夜暴……暴……暴富! 正当黑衣人沉浸在足以淹没肉体的喜悦中时,他忽然回过神自问:“刚才是不是有人跟我说话?” 一个低沉鬼魅的冷笑仿佛穿过他全身的骨缝发出来,令黑衣人脊背发凉。他猛地回身后退,但见石室内空空如也,眼前的暗道门外一道黑影映在墙上,“少装神弄鬼了!给我出来。” “柳白樱在哪?” “你就是那臭娘们的同伙?果然还是摆了我一道。不过,这些黄金我要定了。” 没想到那黑影又笑,较适才更冷,冷到人心里。 “装神弄鬼!”黑衣人正欲拔出腰际的佩剑,偷袭暗道外鬼鬼祟祟的黑影。没想到石室内掀起一道邪风,烈风内夹杂着无数道黑色的剑影,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停止了。 黑衣人大喝,“有本事现身与我光明正大的较量较量!”然后正欲举剑对峙,可手臂上似乎压着千钧力,根本抬不起来。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叫不止。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低头看向手臂,惊慌不已,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处明显的伤口,可血液又不停地从毛孔里冒出来。 那道黑影依旧远远地站在暗道口,徐徐问道:“再问你一次,柳白樱在哪?” “昭明台,她在昭明台,临安榈青山昭明台。” 随着石板闭合发出的哐当声响,黑衣人的世界重归黑暗。 第八十三章 血撒朝晖(一) 晨光出照,昭明台开始热闹起来。 谢思玄候在昭明台入口,在一群不修边幅的男子堆里瞧见一位容色靓丽的美貌姑娘,双腿不听使唤地凑上前去,“照曦妹妹何时来了临安?竟不通知我这个东道主一声,实在是失礼呀。” 沈照曦虽不喜欢谢思玄这个登徒子,但必要的礼数没有忘记。她向前走了两步,道:“谢二公子,天气炎热,莫要在太阳底下站着,前面有树荫,兴许能爽快些。” 谢思玄刚要感谢沈照曦的体谅,翻白眼的孟松雨三步并两步从不远处扑上来揶揄道:“她来的是江南又不单是临安,江南可不止你一个东道主,你何必这么客气。”她特意把“二”字咬的很清楚。 “孟二小姐,你和我不一样排行家中老二?” 孟松雨挽起沈照曦的手臂,“那怎么能一样,我是独一无二的二,你是以次充好的次。” 沈照曦噗嗤一乐,像是一朵嫣然盛开的牡丹。 谢思玄被她一激,挖苦道:“孟二小姐,三言两语就想贬低他人,少不得会为家门带去晦气。” 孟松雨连忙拉她离开,“少吓唬我,要我说你还是乖乖站好吧,别影响了谢璞院的颜面。” 说来奇怪,其实沈照曦与孟松雨并不十分相熟,尤其孟松雨主动凑上前来更是少见。难不成是有目的而来? 果然,孟松雨用好事者的眼神盯了她看了很久,直到看的她发毛,才问道:“沈照曦,你乖乖告诉我,为什么不来乾元山庄,反而去梧桐谷住呀?” “梧桐谷清静。” “可乾元山庄里清静的地方也不少。” “住在山庄里时常见到孟庄主,难免紧张,不像梧桐谷那般轻松自在。” 孟松雨一嘟嘴,凑到她耳边,谨防不远处的蒋术奇听到,“你少骗我,你不会是想当梧桐谷谷主夫人吧?” 沈照曦脸一红,“你胡说。” “要不是谢姐姐在世时曾不经意点拨,我差点以为你喜欢慕容先生呢。” 沈照曦忽然想起来孟松雨给慕容先生写的言辞恳切的信,恍然大悟道:“你放心,没人跟你抢慕容先生。” 孟松雨目光追随着蒋术奇超凡脱俗的背影,得意道:“我是担心你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不知道他有喜欢的人吗?”孟松承回到山庄后,她不止一次向哥哥求证云漠光的生死,哥哥给出的答案是乐观的。 沈照曦心如明镜,“知道,早在云梦谷,我便听说啦。但,病人经常对大夫产生依赖的情愫,这很正常。” 孟松雨狐疑道:“是吗?不过沈照曦,你真狡猾,原来你是假装不知道!” 沈照曦歪头一笑,“若是知道了,还能光明正大地住进梧桐谷吗?多多少少,我就是故意的。” 孟松雨见不惯她明明面对挑战却轻松自得的神态,“要是云漠光回来呢?” “等她能回来再说吧。” 见沈照曦丝毫未被劝退,孟松雨落座后竟无端生起闷气来,心头的火苗正往上窜时,被高台上的柳白樱吸引去了目光。 这是孟松雨第二次见到这个人,目光里流露出满满的憎恶。看到她,就会想起在知返林无助的自己,仿佛仍有恐怖恶心的蛊虫吸在皮肤表面,浑身不自在。 “哥哥,这次能杀了她吗?”孟松雨微怒道。 “你放心,她不会活着离开昭明台的。” “没想到竟有这么多好事者前来围观。”孟松雨庆幸道,“原来不止我一个盼望着她为谢姐姐偿命。” 扎着头立着身昏睡的柳白樱被嘈杂声唤醒。 她缓缓地睁开憔悴的双眼,模糊不堪的视野变得渐渐清晰。紧接着,她感受到四肢僵硬非常,便扭动着挺了挺背。 “就是台上那恶女毒害了谢三小姐?” “瞧那女子面相狠戾,绝非善类,当斩草除根才是!” “谢三小姐菩萨心肠,命丧此女之手,当杀了她以正公道!” …… 谢京瞻仪表堂堂示意众人安静,“众位,众位,谢某感谢各位江湖朋友远道而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有今日在朗朗乾坤下昭雪。” 柳白樱就在这时恢复了清醒,冷眼打量坐在台下的人,怨恨地听着来自陌生人的谩骂与谴责。即便她身处高台,俯视众人,也觉得他们神情倨傲极了。 谢京瞻走上台前,“此人姓柳,名白樱,是闻空山庄师爷柳望的遗女。就是她,用毒药害死了家母和爱女,甚至冒充婢女潜伏在谢家,伺机谋害谢某在世的亲人。谢某身为人子和人父不可坐视不理,也深知她意在为全家复仇之心。” 众人皆惊道:“真的是闻空山庄的遗孤!看来薛荻还活着也是真的!” “当年闻空阁作恶,不积福报,以致于累至家仆。柳白樱年纪尚轻,还没有完全领会这个道理。所以,谢某不愿私下了结她的性命,想给她一个机会。在此,谢某宣布,谢璞院与柳姑娘之间的恩怨用江湖之道来解决。” 众人议论纷纷,满口夸赞不已,“谢老爷之胸襟,磊落皎然,吾等万分敬佩。” 谢京瞻回眸问道:“柳白樱,你意下如何?” 柳白樱冷冷发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得选吗?” 谢京瞻大笔一挥指向谢家坐席,“有,你可以在谢家的儿郎里选择一人当做对手,来了结谢璞院与闻空山庄之间的恩怨。” 柳白樱厌倦了虚伪道义,满口嘲讽道,“真是好笑。今日你愿意为了一个人的性命给我选择,当年那么多条人命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吧。他们为什么没得选?” “为了千千万万江湖人的性命,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薛伯父懂得制毒,江湖人士高价购得,本是交易。若你追求的果真是正义,为何不逐一列出买毒之人的罪状,用江湖秩序惩戒,反而只针对薛伯父一人?” “能力越高、危害越大。牺牲薛郢一个人的性命,能够换来整个江湖的和平。这是权衡之下的结果。” 柳白樱挑眉道:“权衡?狂风之夜,谢老夫人抱着冷得发抖的谢无双敲开了闻空山庄的大门,与你们内外策应,将整个山庄三十七人焚烧成灰。如此卑鄙的手段,哪里是英雄的作为,分明是魔鬼的行径。这也是你们权衡之下的光明之道吗?” 谢京瞻哑然,当年的做法他是不赞同的,只是在谢老夫人的极力主张下,屈从了这个建议,也没有想到会被当事人以如此不堪的形式公布。 人群里开始有人为谢璞院辩护,“谢璞院多年行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疯女人的一家之言不必当真呐。” 柳白樱估摸了一下大概的时辰,意识到尚需拖延时间以等待救援,便道:“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只是我这样被绑着,可没办法跟任何一个人比试,先将我松绑,然后让我修整半刻,这才公平。” 谢京瞻答应的很爽快,“好,我答应你。” 没有了绳索束缚,柳白樱破损的身体如一摞松垮的木柴一般摔落在地。她双腿麻木毫无知觉,想必是负子蝽的毒素进入了身体。她假装揉捏双腿,偷偷地将负子蝽从她的血肉里抠出来,攒着当做对战的武器。 第八十四章 血洒朝晖(二) “准备好了没有啊?”人群里的好事者开始吵闹。 柳白樱双眼里拱起一丝暗沉的杀气,“找死。”无视周遭的辱骂之声、激怒之声,她开始专心闭目调息。临危之时,就看瑶台神功能够恢复几成了! 最初,唯剩一股微弱的内力在丹田内盘旋,很快,全身的残力以神奇的速度在丹田内凝聚,汇成一团喷薄的熔岩。 原本凝滞的空气刮起一道玄妙的风,将她凌乱的头发吹得恣肆飘逸。众人见她如此迅速恢复了神采,闷声安静下来,目光寸步不离高台上的那一点。 就在千百双眼睛都看向这个残破的身躯时,柳白樱睁开双眼,额露青筋,强迫自己站立起来,指着谢思玄道:“我跟你比,生死自负。” 谢思玄上次被她扼住喉咙仍心有余悸,也不知经过刚才的调息她恢复了几成功力,内心无底,不禁看向父亲。眼见父亲用眼神驱使他上前,他又看向孟松承。孟松承轻点下颚,谢思玄才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柳白樱飞快地跳向人群,又飞快地折回原地,手上不知从人群哪个人的腰间抽了一把剑,已经快攻而上。谢思玄懒散的神志顷刻间便令他落了下乘。凌厉张狂的剑招火舌般地缠绕住谢思玄的剑体,也吞噬着他四周的氧气。谢思玄疲于应对,内息不稳,根本喘不上气来。 众人窃窃私语,“难不成谢思玄要输?” 谢思玄绞尽脑汁思考破局之法,忽然发现她因双腿因伤势较重,必须借轻功之力悬在半空,便决意集中精力攻她下盘。柳白樱的双腿无法灵巧地躲开谢思玄锋芒的剑气,引发了令人抽搐的剧痛。谢思玄乘机巧力周旋,竟然从她的包围里脱身出来。 谢思玄有些得意,“强弩之末,你何必硬撑呢?” 柳白樱恶狠狠道:“就是拼劲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疯女人,死到临头,还白日做梦!”谢思玄怒气上顶,许是温柔乡里混迹久了,话语里少了一分霸气。 柳白樱心一横,催动内力倒行于全身各大穴位,意图使出瑶台神功里的一计狠招——威灵振鬼。催动的邪力像玄火一般在她体内四处流窜,仿佛要吸干她的肉体里的每一分灵气,向这柄无名剑注入最炽热的剑气。 那股剑气像一双腾飞的翅膀,扑向妄图劈开这股力道的谢思玄。眼看两股相向的力道在半空正面相迎,继而劲力互抵直至消弭殆尽,谢思玄忙轻舒了一口气。可当他预备再次进攻时,柳白樱早已不在原地。他环视四周,原来柳白樱已绕到了他的后方,企图给他致命一击。他迅速拿剑一挡,被生生逼退了一丈。 谢思玄提振起精神,意识到这不过是柳白樱蜡炬成灰的前兆。若能下手杀死自己,她一定不会犹豫。即便她使出的招式再离奇、再厉害,外强中干的躯壳已无法驾驭。刚才这虚张声势的两招,约莫便是她的上限了。 柳白樱见谢思玄的嘴角勾出了笑意,信心一沉,心想:难不成被他瞧出了端倪? 不好!接下来的时间,她拖不起了。 内力虚无加之倒行逆施,柳白樱感受到透支带来的强烈反噬。负子蝽的毒素像爆发的水藻填充在她的每一寸血液里,下肢的麻痹传导到全身,手臂竟有些脱力。 耳畔一声清脆的哐当声响。 众人眼睁睁看到那柄适才威力无比的剑从柳白樱的手心滑了出去,掉落在地上。 输,毫无疑义。 谢思玄歪嘴一笑,“是你说的,生死自负。无双,哥哥我为你报仇了。”他提剑飞起,刺向了接受现实、闭上眼睛的柳白樱。 就在谢思玄的剑离柳白樱的脸仅有一寸时,柳白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僵直的右臂扬起。一团恶臭无比的粘稠粉沫从她的袖管里甩出,反倒顺着谢思玄破空的剑气,贴在了他白嫩的脸上,甚至有一些飞入了他的眼睛。 剑刺入柳白樱的身体后,谢思玄才抹去脸上的脏污,恶心道:呸,这什么东西!你使诈! 柳白樱正欲开口,一注鲜血顺着含笑的嘴角流下来。显然这一剑无意外地刺穿了她脏器。 “笨!”带血的牙齿费力地挤出来一个字。 谢思玄反手将剑拔出,又一串血珠顺着剑刃滴落,用脚一踢,失去支撑的柳白樱立即跪坐在地上。他居高临下,戏虐道:“瞧瞧,又是谁马上要去阎王那里报道了。” 柳白樱捂住腹部,大量的血液从指缝里流出,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嘴硬道:“不管怎样,谢无双给我陪葬了。” 这句话将谢思玄的愤怒激刺到顶峰,无尘剑再次竖起,对准这颗讨厌的心脏刺下去。 “啊——”一声惨叫划破长空,声如鹤唳。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打量身影呆滞的谢思玄,右侧衣衫渐渐出现了血污。原本握着无尘剑的右手,在注目下径直的与手臂脱离开来,滚落到台下,引起一阵惊呼。 可分明,柳白樱连动都没动。 到底发生了何事?! 谢京瞻匆忙上前捡起儿子的断手,几步跃到谢思玄跟前,“玄儿。” 他背对着众人的脸慢慢转过来,嘴唇哆哆嗦嗦地张着口型,“爹。”发出的声音确实不全的。 两颗魔爪六角钉深深地嵌入了谢思玄的眼眶,泾渭分明的黑白眼珠已经变了形,恐怖至极。 “爹,怎么我看不见了,还有我的手,手……” “玄儿!我的玄儿!柳白樱!”谢京瞻的剑闪现般到了柳白樱的颈边。 柳白樱虚弱无神的双眼笑着眯成一条线,“他来了,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昭明台的上空莫名出现了几朵深沉的阴云,遮住了明媚的光线。台上台下出奇的安静,众人的表情出奇的一致,恐惧到极致的凝重。 无论是谢京瞻,还是孟松承,都无法察觉来人的存在。 “哥哥。”孟松雨有些害怕,抓了抓他的衣袖。 “贺然,护住小雨赶紧走。”孟松承语速极快。 “公子……” “快!” 一道玄黑色身影虚身一闪出现在高台,仿佛一抹缥缈的鬼影,用坚实有力的手臂揽住柳白樱的腰身,转瞬跳出三丈开外,轻而易举地将人质悄无声息地从谢京瞻的剑下掠了过来。那道身影半跪在地,迅速封住柳白樱脏腑周围的大穴,并喂她服下三颗大愈丸。 柳白樱有气无力地靠在他的怀抱里,一动也不能动,唯有微提嘴角,“是你吗?檀枞,你终于来了。” 第八十五章 血洒照晖(三)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的声音极为低沉,像是黄昏时分响彻在荒原的牧曲。 谢京瞻心系儿子性命,第一时间赶去回护谢思玄的安全。故而这横空而生的强风悉数击打在谢京瞻背心,同时将父子两人的身躯裹挟而上,抛掷在地,引发众人哗然。 “爹、二弟。”谢思徽飞身而上。 “思徽,即刻带思玄去乾元山庄面见慕容先生。”谢京瞻悲痛不已,就算慕容先生能帮次子续上断手,也是双目失明的废人了。 “爹,此人武功极高,不宜硬拼,还是早做撤离,再做打算。”谢思徽武功虽不济,头脑倒还算清醒。 “徽儿,今日为父无论以何种名义迈出昭明台的大门,做了逃兵,江湖之上怕是再没有谢璞院的名号了。” “爹。” 谢京瞻摆手示意他莫再相劝,“你已长大,为父不惧生死。”说罢,便提剑而去。 谢京瞻睥睨这位通身玄黑、英俊不凡的青年,一双眼眸晦暗莫测,漠然岌岌,犹如盯住猎物蓄势待发的猛兽。 谢京瞻挥剑直指,问道:“你到底是谁?” “想要终结闻空山庄与谢璞院的恩怨,你和我比更合适,生死自负。” “你是薛家人?” 薛檀枞的目光陷入一片死寂,“没错,在下薛檀枞,薛郢正是家父。” “你也是来报仇的?” “不,我无意复仇,但我代白樱接受你的挑战。” 谢氏的家传剑法轻巧敏捷,攻防兼备,招式内富含着虚虚实实的韵道,善于以不经意之势占据上风。只见谢京瞻缓缓抬起剑,风声低鸣,树叶摇摆,呼吸之间定光剑已冲鞘而出。 可再精密的剑法都不足以撼动以天地为锚的强大内力。 薛檀枞原地不动,从腰间抽出一柄墨色玉箫,在空中随意挥就,便消弭了定光剑的剑气,致谢京瞻茫然扑空。墨色玉箫变幻莫测,状如三花交汇,速如蜂翅飞舞,令人瞧不真切。才不过几个回合,谢氏剑法便明显落入下乘。 两人的身影变成了高空里的两颗黑点,在昭明台的上空时远时近。只见一注又一注的剑气从薛檀枞一方发射出去,钻入谢京瞻身体的各大要穴,犹如被锁链栓紧。终于,谢京瞻的身形在高空凝滞不动,在众人的注目下,失去了控制坠落下来。 孟松承迅速飞身而起,接住强势下坠的谢京瞻,缓慢落地。 血液恢复流动的谢京瞻,全身开始不规律地抽搐,嘴角不停冒出鲜血,眼神目然地望着天空,行将就木。 众人无不惶然,仅仅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分出了胜负! 危险的黑影瞬间由远及近,面无表情道:“谢京瞻,你我一战,胜负已分,谢璞院和闻空山庄的恩怨自此了结。从今往后,若谢璞院再纠缠不清,我必断你族血。” 说罢,那道黑影倏忽一闪,回到柳白樱身边,“白樱,我们走。” 柳白樱摇摇头,“我的腿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让我看看。” 柳白樱慌张地截住他手上的动作,脆弱的眼神里包含着强力的坚持,“不,你不能看,我不许你看。” “白樱——” “我宁愿双腿残废,也不愿你见到它的样子。” “事不宜迟,我带你离开这。” 柳白樱恨极了这些自诩正义的旁观者,拒绝道:“不,檀枞,现在是杀了他们的最好时机。你我沦为孤儿,乾元山庄也断不了干系。” 薛檀枞不为所动,道:“今日到此为止。”再拖下去,柳白樱的腿怕是会彻底坏死。 柳白樱面露狠色,泪光闪动,一把抓住薛檀枞的双手,“不,我们不能走,你听我说,云漠光……漠光的仇我们还没有报。” “白樱,你在说什么?” “漠光……她……已经没了。” 薛檀枞轻笑,手心一寒,“你可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柳白樱抬起颤抖的手臂,指向企图为谢京瞻疗伤的孟松承,眼泪夺目而出、滚滚而下,哽咽不已,“我没有骗你……是孟松承亲口告诉我,漠光被当成西夏奸细杀死了!” 薛檀枞顿时面目失色,内心慌乱不堪,“不会的,不可能。” 柳白樱声泪俱下,“檀枞,是真的,你知道我不可能拿这个来骗你。还有勒喜,勒喜也不在了。” 那双如猛兽般孤独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的柔情,渐渐化为孤独的冷意,瞳孔里阴霾密布。 薛檀枞目露杀机地望向孟松承,质问道:“白樱说的是不是真的?” 孟松承没有迟疑,“是真的。” 眼见蒋术奇面容失色,沈照曦的心跟着咯噔一下,小声问询一旁的方旭,“说的是云杉居的云漠光吗?” 方旭头脑空白,径直走到蒋术奇身旁,“谷主。” 蒋术奇握紧微颤的手指,难以置信地看向孟松承,“是真的?” 孟松承深吸一口气,道:“西夏权臣之子没藏岐潜入宋境,意图不轨,乾元山庄派人击杀。云姑娘被卷入其中实属意料之外。” “一般的高手怎么可能……” 蒋术奇的话才说到一半便被孟松承打断,“一般的高手是做不到,但红姨可以。她身受重伤跌入万丈悬崖,粉身碎骨,再无生还的可能。” 话音未落,薛檀枞的墨箫无声无息地到了孟松承的颈边,“你找死。” 孟松承侧身一闪,横跳出格,勉强躲过了薛檀枞的突袭。这样的对手千载难逢,孟松承内心激动,迅速调整状态,迎难而上。 两人轻功卓着,身姿变幻奇快,从眼前高台打到院外树林,又从院外树林升至高远天空,再从高远天空重回高台,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以至于众人啧啧连叹,但瞧得并不真切。 昔日孟松承大败钟子砚时,曾有人在场见证,描述其场面百尺危楼、云沙飞腾、壮观非常。而今日,竟找不出词语来形容这逾云飞腾之景。无尽的风、灼热的日随着玉箫蕴气辉腾都倒向了薛檀枞一方,任凭孟松承剑如蛟龙亦是无用。此时此刻,无数的气道顺着他的毛孔钻入五脏六腑、内家要穴,引发他全身气血逆行,与谢京瞻可谓是感同身受。 当薛檀枞玉箫之力骤然收回,属于孟松承的那一颗黑点,从高空中陡然坠落。 第八十六章 血洒朝晖(四) 孟松承不似谢京瞻那般脆弱,丧失神智,无力回天,而是迅速调整身形,单膝半跪落地。 薛檀枞降临在他前方一丈,从怀里掏出一张残破的羊皮卷,扔到孟松承脚边,“这才是你们想要的东西吧?” 孟松承全身找不出一丝外伤,但内伤像洪水莽兽般正在将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撕裂。他捡起羊皮卷,随手将它扔的更远,“人人都想得,又岂是人人都能得。” 一名围观之人鬼使神差地将羊皮卷捡起来,惊呼道:“是天机紫微宫的地图!”贪欲之念,令闻声之恶徒开始哄抢。 薛檀枞饶有兴致地盯了一会,流露出无形的悲伤,道:“瞧他们兴奋的样子,殊不知这张图是假的。” 孟松承额际一紧,神色微变,这张图自卫苑传出,七分真三分假,却能被他识破,难道他知道天机紫微宫的真正位置! 若此事不再是乾元山庄和卫苑之间的秘密,他和卫天雪的联姻又有什么意义。 月余前云漠光甜美的睡颜恍然出现在他的脑海,刺痛了他的神经。他斜睨的眼眸里突然迸发出可怖的火焰,“转告孟千山,想要天机紫微宫,带红鹰来见。” 孟松承仰头一寻,四处已无他的踪迹,连同高台上的柳白樱也没了踪影。垂下头盯着地面,忽而心生一计,既然天机紫微宫的泄露帮他逃不过这一纸婚约,兴许这样可以! 他暗自运气,用残留的内息引爆破碎的经脉,伪装成重伤加剧。他看着血液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来,满意地横卧在地,祈祷道:慕容行云,你可千万不要多事把我救起来。 傍晚的霞光殷红一片,称得烟波浩渺阁格外肃穆。 玲珑小巧的孟松雨从人满为患的门口挤进来,一头扎进了左侧诊室。左侧诊室是后脚被送来至今在昏迷的孟松承,右侧诊室是早先被送来仍旧在昏迷的谢思玄。 孟千山寒着脸问道:“承儿的伤势如何了?” 慕容行云刚刚给谢思玄的断手进行了缝合,满额都是细密的热汗,便来给孟松承进行细致诊断。他皱着眉、绷着脸、抿着嘴,使用金针刺穴之法,疏通主要脉络,摆出一副十分不妙的模样,“若非他先前功力深厚,又或是薛檀枞铁了心下死手,只怕同谢老爷一个下场。” 此话一说,人自然是性命无虞了。 孟千山轻缓了口气,手上那串拨动的念珠终于停了来,道:“离大婚之日还有五天,承儿能不能醒?” 慕容行云一摆手,“舅父,没十天半月他多半是醒不了。如果舅父不介意要一个残废的儿子,用药强行唤醒也不是不可。” 孟千山满是沟壑的脸再添几条深纹,冷言道:“不必了。卫苑的一半图纸已是无用,就让承儿好生修养吧。” 孟松雨趴在床前,仰起头看向慕容先生,烛光照射下,他的侧脸镶了一层金边,俊雅又不失英气,实在是赏心悦目。唯有他敢于忤逆父亲吧。 她担心地垂着眼,小声问询,“慕容先生,你该不会是夸大了哥哥的伤情吧?” 慕容行云一本正经地答复道:“我哪有那么无聊。” 温远山立在一旁,认真地思索道:“此次孟公子伤得可不轻啊。能未用尽全力便重伤江湖排名第七高手的人,在江湖之上应该排第几呢?”见慕容先生手上的动作告一段落,便将准备好的棉帕递给他擦汗。 孟松雨一把抢过,“我来、我来。” 慕容行云眼疾手快隔衫掐住了她的细腕,孟松雨微微吃痛,手一张开,棉帕掉下来落到了他的手里,“不劳烦孟小姐。温先生如此关心江湖排名,是担心自己滑出江湖前十吗?”温远山恰好排名第十。 温远山见慕容先生跟自己开玩笑,索性戏言道:“这就是先生考虑不周了,在下非但不会滑出,反而可能会前进三名。” 此言过分玩笑,意思是说薛檀枞先是杀死排名第九的谢京瞻、后续还有排名第六的红鹰、第五的卫照知、第三名的孟千山,慕容行云冷眼瞥他一眼,“休得胡言。” 温远山后背一哆嗦,“自然是胡言,要是被红鹰听见,怕是温某的小命保不住了。令我真正好奇的是,那个被红鹰杀害的云漠光是什么人,怎么跟薛檀枞扯上了关系?若说是同门师兄妹,究竟隶属于何门何派呢?慕容先生,从伤势来推测可有结果?” 慕容行云挑了挑眉,闭口不谈,“就你话多。有这个精力,赶紧去看看煎服的汤药如何了。” 见频话一堆的温远山走远,慕容行云问孟松雨道:“蒋谷主可还在此处?” “蒋家哥哥在外厅。” “有没有地方让我和他单独聊一聊。” “后廊开阔清静,方便交谈。” 蒋术奇跟随孟松雨穿过前厅,快步至后廊幽静处,点头致意道:“慕容先生,不知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劳烦了,孟小姐,有事我会再叫你。”话语虽谦虚,语气却不容抗拒。 “我回去照顾哥哥了。”孟松雨有风度地离开。 见四下无人,慕容行云才问道:“蒋谷主,云漠光在谷上做客一年,有没有提起过薛郢之子薛檀枞与她是同门师兄妹?” “实不相瞒,漠光曾提起她与柳白樱是同门师姐妹,但未提及薛檀枞此人。”蒋术奇不知他问这些是何因何故,自然不会全盘托出。 “那云漠光师承何人可曾提过?” “这方面我不曾追问,她曾说师门犹如学院,每人都可以选三位师父进行修习,闻所未闻。” 慕容行云莫名不再接话,陷入一种失望的情绪,“想不到芸娘当年苦苦寻觅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蒋术奇实在无法将漠光同慕容先生已故的夫人联系到一起,惊讶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你还不知道云漠光的真实身份吧?她是天山无极门门主云九重的孙女,是未来无极门的唯一继承人。” “云九重?在下从未听过。” “换个名字你一定知道。今日的云九重便是当年惊艳江湖的云朝林。” “那么依先生所言,薛檀枞和柳白樱都是无极门的人?” “没错,伤孟松承的武功在下有幸见过,六年前,昆仑派白鹿子也曾因相同伤情到云梦谷求医。据白鹿子交代,这门功法由云九重所创,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名为悬火招魂决。” “那无极门又是什么地方?” “星星之火,生生不息,两仪四象,天地无极。这样的地方用话说是说不清的,必须要亲眼见过才明白。”那接下来的几个字任凭蒋术奇如何努力也说不出口。 “芸娘死后,我曾经找到那个地方,其实她的灵魂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那里。” 第八十七章 将折未折(上) 耳畔的车轮声在滚滚向前。 “这一路上你还没有问过是要去哪里?”云漠光全程一言不发,令沈照晖感到好奇。从她苏醒知道自己落到了别人手里,仅仅表露出短暂的错愕。在那之后,再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仿佛双眼失明、功力全失的根本不是她。 云漠光的眼睛上绑着白色的布带,心平气和地答道:“杭州,对吧。” “你知道。”车厢里都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草药味。 “六月初九快到了,后面的马车上堆了不少货品,难道不是为孟松承和卫天雪大婚准备的礼物吗?而且,杭州之外的地方你没必要带上我。” “你的听力很好。” “目盲而耳聪,你的属下回来了。” 果然,片刻后的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他们的车前停住,抱拳道:“公子!” 沈照晖看了一眼云漠光的嘴角,“如何!” “昭明台横生变故,柳白樱被薛郢之子薛檀枞救走了。” 听到这两个字,云漠光嘴角一抿。神情的变化悉数落在沈照晖的眼中。 “薛檀枞。”沈朝晖盯着云漠光的半张脸重复了这几个字,果然她的嘴角又一抿,“在场高手众多,没拦住?” “……启禀公子,现场伤亡惨重,谢老爷惨败身死,谢二公子和孟公子身受重伤,被送往乾元山庄救治。” 这个结果显然超出了沈照晖的预料,他震惊万分,问道:“距离乾元山庄还有多久?” 赶车马夫道:“回禀公子,快了,最多一个时辰。” 见云漠光微提嘴角,沈照晖疑道:“云姑娘,我劝你,可不要打红鹰的注意。你现在这副样子落在她手里,死定了。” “红鹰杀我挚友,这辈子都是我的仇人。你不想让我死?” “你是梧桐谷的朋友,若你死了,蒋兄一定会伤心。” “那你该放我走。” “你是乾元山庄的敌人,孟兄也是我的朋友,放了你,便是我对不起他了。好在慕容先走一步,不然等你伤好,免不了惹出来新的乱子。”说来凑巧,云漠光被送至慕容行云的帐篷时,恰好沈朝晖送行的队伍还没有离开,就这样落在隐贤山庄的手里。 云漠光抖了抖手腕的铁铐,哗啦啦地响了几声,“当然,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 车厢里陷入长时间的静默,冷不丁地,云漠光突然说起,“其实你杀了我比较简单,没有人会把我这条命算在你的头上,这样你也无须跟任何人交代。” “不瞒你说,这个念头的的确确出现过。但你是云朝林的后人,我私心想放你一马。”沈朝晖的语气十分诚恳敦厚。 “沈公子是如何判断出来的?”云漠光回忆起过往的瞬间,“我想起来了,孟千山寿宴时听闻你对兵器颇有研究,难道还是因为回光剑?” “没错,可如今回光剑已经不在你身上。” “是找不到了。”云漠光倍感失落。 “可惜。”话罢,车厢内再一次恢复宁静。 待马车停靠在理安山山门,沈照晖特意吩咐四名属下道:“不必跟着,你们侯在此处等我消息,保护好云姑娘。” “是,属下遵命。” 尽管云漠光功力尽失,可沈照晖还是担心她跑了。 善榉堂从未如此嘈杂热闹,整栋建筑前后四周聚集了不下百余人,围绕闻空阁、薛郢、薛檀枞三个关键词争执不下,如同在集市讨价还价一般。这简直犯了慕容行云的忌讳。 那些挤在门口的闲杂人等悉数被温远山驱逐到庭院外,总算拧出来几分清净。所以当沈照晖到访之时,遇到的差不多都是能进屋等候消息的熟识了。 寻着慕容行云的声音,沈照晖来到了右侧诊室,猛然间见谢思玄眼珠内的销钉被取出,但眼球被挤成了一团烂肉的清净,不由一声长叹。 “沈少爷来了?”温远山一回身,发现身后多了一张新鲜却熟悉的面孔,“沈小姐去煎药了,恐怕要半个时辰后才能回来。” 相比于温远山的热情,慕容行云则置若罔闻的冷漠。忘我,是慕容行云手术时的一贯作风了。 沈照晖轻轻地摆摆手,“不急,谢二公子的伤势如何?” 温远山遗憾地说道:“小命无碍,保得住右手,保不住眼睛。若将眼球取出,眼眶会凹陷萎缩,从今往后他就是骷髅人一个。对于他这样四处风流的人来讲,天一定要塌了。” 慕容行云用锋利无比的小刀来回切了几下,迅速将谢思玄的眼球从眼眶里取出,从浸润着的茶碗里摸出一个圆溜溜的血肉,塞进他空洞的眼眶里,迅速将血管缝好,远远地看上去与真眼竟没什么区别。 温远山赞道:“除了不能视物,先生安装的假眼天衣无缝,根本看不出差别。” “这假眼也是……人眼?” 温远山一本正经地回答,“狗眼。若是今后谢二公子的性子不收敛收敛,便是名副其实的狗眼看人低了。” “温先生真会开玩笑。”沈照晖笑笑。 “赶上慕容先生在杭州,谢二公子算是幸运了。” 说话的功夫间,慕容行云已将谢思玄的左右眼球替换完成,将手术用的工具丢进了一旁盛满白酒的器皿里。 慕容行云用另一坛器皿里的液体洗净了手,温远山立即递上干净的棉帕方便他擦干双手。他这才问道:“照晖,你来得早了一些,从江陵渡口顺流而下,到杭州超不过两日。” “早是早了些,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孟兄如何了?” 慕容行云答道:“他还没醒,随我来吧。”他做出请的姿势,领沈照晖穿过正厅来到左侧诊室,见到面如青玉、唇瓣惨白的孟松承。 沈照晖神色焦急,问道:“何时能醒?” “有要事找他?” “是啊,本来有要事相商,他的意见必不可少。” “那把他叫醒如何?” 温远山跳出来制止道:“先生!你刚才说强行唤醒会导致孟公子身患残疾、蠢如痴呆。” 慕容行云静静地瞥了温远山一眼,幽幽说道:“不过是用来搪塞舅父罢了,唤醒他其实很简单。” “比如?” “先关门。” 待温远山掩好房门,转头便看到慕容行云手上的动作快如幻影,拔除了几根扎在孟松承头顶的细针,喃喃道:“比如这样。” 果然,孟松承揉着额头、皱着眉毛醒了过来。 第八十八章 将折未折(中) “我昏迷了几日?”孟松承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求教这个问题,避免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 “三个时辰。”慕容行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不苟言笑的回答,温远山俏皮的比出了三个手指。 才三个时辰? 孟松承一脸失落,费力撑起身,问候道,“照晖来了?” “孟兄,你感觉如何?” “我自然是甚好了。”孟松承一副心灰意冷的表情,任沈照晖怎么看都看不出“好”这个字。 沈照晖关心地问道:“慕容先生,他这么快醒,是不是说明受的伤不算严重?” “不严重,身体没残、脑子没傻,还活着,不幸中的万幸。隔壁就没有这么灵光的运气了。”慕容行云概括说道。 “薛檀枞怎么会跟你动起手来?” “因为云漠光。” 沈照晖神色微变,“跟她有什么关系?”跟云漠光有关联就意味着可能跟云朝林有关联,如果云朝林同薛檀枞有了关联,该多么棘手。 孟松承道:“薛檀枞跟柳白樱一样,都是云漠光的同门。柳白樱几番陷害云漠光,听到她身亡的消息却伤心不已,他们之间的同门情谊一定非常深厚。” “此番我前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云漠光随身佩剑就是云朝林曾用过的回光剑。云漠光是云朝林的后人。若他们三人都同出一门,岂非是云朝林的门生?” 江湖铁律,弱者服从于强者。百年来,神话般的云朝林享受着独一份的江湖荣耀,拜在他的门下不知是多少江湖人的梦想。 孟松承漠然道:“想这些已然无用,云漠光已经死了。” “不,她没死。” 孟松承挑了挑眉,试探道:“她没死?怎么可能,没有人能从红姨的手下逃出来。” 沈照晖很是兴奋,“云漠光真的没死,我已经将她带到了杭州。” “真的?” “关于如何处置她,你和术奇的想法定会截然不同。术奇一定会拼尽全力保住她的性命,你呢,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几颗星光闪耀在孟松承的眼睛里,他一本正经的回答道:“我也不想让她死,无论是作为云朝林的后人,还是薛檀枞和柳白樱的朋友,她都有相应的价值。” 沈照晖喜道,“那就说好了。我这就告诉术奇,让他把云漠光接回去。” “等等。”孟松承语调坚硬,“云漠光不能回到梧桐谷。第一,她若回去,红姨害她之事便会暴露,以蒋术奇护短的性子,梧桐谷定会与乾元山庄对立行事。二是,她是抓住薛檀枞、柳白樱的最佳诱饵。薛檀枞的存在对江湖而言是一个莫大的威胁,必须尽快除去。” “那你想怎么办?” “送进乾元山庄,云漠光对乾元山庄的威胁必须掌控在我自己手里。” “可就这样将术奇蒙在鼓里,无异于背弃友谊。” “照晖,难道你不想照拂一下妹妹的心思?云漠光回到蒋术奇身边,照曦的愿望不就落空了?当然,适时我会走露些风声告诉他云漠光还活着。” 沈照曦今年已满18岁,为她寻谋一门好亲事已经上升到隐贤山庄的头等大事。这四年,她一直待在川蜀甚少回乡探亲,苦苦学医,临了才让家人醒悟过来是为了梧桐谷谷主蒋术奇。 沈照晖轻叹道:“你就是擅长专挑别人软肋下手,天生心狠。” “除掉薛檀枞,对大家都有利。” 沈照晖自顾自的点头,猛然一瞧,屋子里哪里还有慕容先生和温先生的身影,道:“慕容先生定是嫌我絮叨,光顾着跟你说话,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就是——”孟松承猛然疑心一起,心想:是提及云漠光在杭州后慕容先生招呼温先生离开的。但他们的的确确与云漠光素不相识,着实不该将他们联想到一起,多虑、多虑了。 孟松承眼神忽明忽灭,“记不清了。所以,云漠光现在在哪?” 午后的太阳被突如其来的几层云遮住了,吸走了林子里的斑驳光影。 云漠光静静地坐在车内,闭眼调整内息。凭着对红鹰的恨意,云漠光迅速振作起来,全神贯注修炼《虚静经》心法,成功突破了功法第四层“翠景霜飔”,向着第五层“虚霩莩甲”出发。要知道一旦攻破第五层就意味着离薛檀枞更近了一步。 那么,假如自己有一天可以变得像他一样厉害,是不是对他的执念便会减少一点点? 脆弱的时刻,她总是想起那个会教她要变强的人。仿佛把他装在心里,就是在外面套上了铠甲。 忽然,耳边传来轻微的摩擦之声,就像树叶飘落的声音那般自然。 有人? 一阵风钻入车厢,吹到她的脸上,夹杂着幽微的药草气息。 在乾元山庄周边出现的大夫,能够悄无声息穿透沈照晖亲从防线的人,会是……温远山? 紧接着,来人掀开车帘的动作,令腰间的玉佩正好轻轻碰撞到佩剑的剑鞘上,一声清脆。不对,温远山善用软刃,他的兵器是环绕在腰间的银蛇软剑。 来者不善,云漠光假装充耳不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那人见她如此模样愣了半响,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就是云漠光,对吗?” 她耳朵一动,来人竟是个陌生的女人。 第八十九章 将折未折(下) “来者何人?” “薛荻。” “薛姑姑。”云漠光点头致意。 “你没死?” 云漠光默不作声,对薛荻的好奇没有什么耐心。她并没有我忘记,用魔爪四角钉伤自己的就是眼前人。 薛荻思考了片刻,快速拔剑一砍,将禁锢着云漠光的铁链削断,“跟我走吧。” “我若不呢?” 薛荻握了握她的手,“我并不是个狠心的人,先前伤你是因为没有弄清楚状况,檀枞和白樱成长到现在,欠着你的恩惠,以后我和所有姑娘们都会好好照顾你。最重要的是,跟我走,一定让你见到他。” “你知道该往哪去找他们?” “我知道。” “薛姑姑,那我跟你走。” 薛荻并没有直接带她前往目的地,而是找了个废弃的庵堂,帮她改头换面。即便蒙着眼睛别人看不到她的全脸,但直接带她穿城实在是扎眼。薛荻随便找了件庵堂里的破衣裳给她换上,又抓了一把灶灰涂黑了她的脸,才稍感放心。 “薛姑姑,沈照晖很快就能发现端倪,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现在这样是潦草了些,不过最起码能唬住一部分人了,先忍一忍吧。” “没关系,我完全不介意。” 薛荻牵着她来到庵堂后门,她的马就系在附近。云漠光实在没想到要与薛荻共乘一骑,还需要紧紧抱住她的后背,方可避免在颠簸的马背跌出去。 云漠光的脸贴在她的后背上,认真思考着前因后果,问道:“您真的单枪匹马来救白樱姐姐?” 薛荻缓缓道来,“我武功不济,平时钻研些旁门左道的功夫,都是小伎俩,没有把握能救到她,万一栽到谢京瞻手里,能省一个是一个。” “谢京瞻已经死了,薛家人期待的复仇已经完成。” “是,他是死了,可孟千山和卫照知还没死。他们不死,我的复仇便没有结束。或者说,就算我个人的复仇结束了,那些命途可怜的姑娘,他们的血债还没有偿还。你呢,红鹰害你成了这副模样,你不想找她报仇吗?” “哪怕穷尽一生,我也要亲手杀死她。” “你看,我们的目标有五成是一致的。对了,梧桐谷谷主是你的朋友吧?他身中枯星散,也是拜红鹰所赐。” 云漠光思考片刻,道:“那……与卫苑的联姻想必是孟千山很早之前的打算了。”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联姻是为了得到哥哥的天机紫微宫,可天机紫微宫的秘密又在联姻前夕前泄露,老天爷也讨厌雨露均沾的人吧。” 渐渐地,沉闷的马蹄声变得松脆,脚下的路途从山林走上了街道,耳畔是嘈杂的揽客卖酒的叫卖声,鼻尖是清香甜香的酒香饭香,生活一下子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最后,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飘荡出的一首《采荷曲》、散发出的一袭茶香勾起了云漠光内心淡淡的忧伤,“是郭四郎茶坊,您要带我回云杉居?那个家已经被我烧了。” “云杉居另一侧的巷子里有间民居至今是空的。” “用来监视我?” “没用过几次。” 下了马,云漠光顺着院墙摸索到民居门前,用手抚摸着门板说道:“跟云杉居用的木头差不多。” 薛荻揽住她的胳膊,领她进门,“你若是想过去看看,等夜深吧。” “不必了。烧的时候,就断了这份念想了。” “你倒是果决狠心的丫头。不过就算你烧毁了云杉居,偏偏有人帮你复了原。世上最怕的就是有心人。” 不必问,云漠光也猜得出是谁。 “术奇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朋友。在梧桐谷的那段时光,我的内心是富足的。每日可以生活的非常单纯,不用去计较任何细节。”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没有不喜欢他,只是没有接受他。那种喜欢里少了一些纠结和挣扎,而我向往的是极致的爱。” 如此清醒的发言令薛荻感觉自己小瞧了她,“你倒是活得明白。” “不,是我选择的活法有累了些。” 天气炎热,汗流浃背。薛荻连忙去井里打了一桶水,倒在茶壶里,稳稳把杯子塞进她的手心。 “你这个丫头,是有点自讨苦吃的意思。昭明台上,檀枞听说你被红鹰杀死,行同疯魔了一般,差点就要了孟松承的性命。你喜欢檀枞吗?” 云漠光的心仿佛躲进了钟里,轰鸣一阵,执拗道:“您误会了,他不喜欢我。” “那他喜欢谁?” “白樱。” “他们?” “白一赤九,天长无绝。这八个字只属于他们。”念出这八个字,云漠光的心像是被生生剜了一块。 “所以你把这八个字当成了一个魔咒?云漠光,我还以为你是多么勇敢的人呢,原来也是一个胆小鬼啊。” 云漠光听得一愣,恍然大悟道:“是我错了。” “人越接近自己在乎的东西越会犯傻,不怪你。” 短短的时间里,薛荻便收拾出来两张床,扶她走到床边,“坐下,我帮你看看眼睛,也算捡起老本行一次。” 薛荻帮她解下眼睛上的白绫,清理掉眼皮上覆着的药草,“沈照晖给你用的是菊花、决明子和石斛?” “是。” 薛荻忍不住评价道:“江湖郎中,疗效过缓,无功无过。” “以您所见,该用何药?” 薛荻笑笑,“小丫头,你想考我?” “内行探讨,什么考不考的。” “依我说,应当用青葙子、蝉蜕、木贼、生地黄来医治。你的眼睛受到过污物感染,单纯明目是治标不治本的。” “玄参、知母、生地黄、麦冬、刺蒺藜、木贼、菊花、青葙子、蝉蜕、菟丝子、甘草、蒲公英、荆芥、薄荷有增退翳明目之功。” “不愧是毒圣的徒弟,输给你我忍了。这么多种药材,在太阳落山前找齐可不容易,你老老实实在这等着,哪里都不要去。” “劳烦了。” “那次伤了你,就当我说对不起吧。” 第九十章 千载相逢犹旦暮(上) 深夜,月如银钩,星辰闪耀。一只麻雀敛了翅膀降落在树梢上,恰好停在月亮的臂弯里,叽叽喳喳,蹦蹦跳跳。 柳白樱半躺在床上,透过窗子望着那只撒娇的麻雀,满脑子都是嫣然明媚的云漠光,问道:“檀枞,何苦要来这呢?” 是啊,何苦来到故人居呢? 柳白樱醒来后一眼便认出了云杉居。曾经,为了将杀害谢无双的罪名嫁祸给云漠光,她仔细地查看过房间内的各个角落。 薛檀枞起初没说话,自顾自地用金针挑出寄生在柳白樱腿部血洞里的虫卵,后来低沉的声音微微哽咽,道:“这里安全。” 柳白樱看着一坛密密麻麻的虫卵,直泛恶心,“能不能把这些虫子都毒死,横竖腿是好不了了。” 薛檀枞冷声道:“你别这么想,事情还没有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柳白樱看着薛檀枞悲伤的侧脸,“这小院子看久了挺温馨的,在这里生活也很是惬意。是我不该把漠光牵扯进来,扰了她的安宁。” 薛檀枞忍不住念道:“别说了。”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在意她,只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想把她气走。她也是个实心人,真的逃得远远的,遇到那么大的事,连天山都不回,就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了两年多。”柳白樱说着说着鼻子有些酸,眼眶变得湿润红肿。 “如今,我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多么希望她能陪在你身边。” “别说了!”薛檀枞一双深目骤然猩红,如同陷入深渊。 柳白樱深深地埋下头,等待眼泪渐渐蒸发,再抬起眼目光便停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那里有几块砖,微微的翘起来,显得地面非常不平整。 “真奇怪,云杉居里里外外都被蒋术奇修葺了一遍,怎么院子里的石砖还会有翘起来的?其他地方可不是这个样子。” 薛檀枞正巧挑完小腿部分的最后一颗虫卵,将银针投掷到一旁的酒坛里,拿搭在坛子边的棉帕擦了擦手。然后,转移目光到了院子里犄角处的方砖上。 他愣神盯了一会儿,猝然起身道:“我去看看。” 月色光影停留在墙根,衬托得石砖的边际非常明显。四块有灼烧痕迹的旧砖,明显比其他石砖高出一截。用手指在边缘一抬,便把石砖翻了过来。 那些曲曲折折的纹路是,党项族的文字,翻译成汉语就是——家。 薛檀枞感觉心脏的出入口都被潮水封住,全身窒息的难受。他禁不住这样的折磨,一股脑将剩下的三方石砖悉数翻过来,上面的文字代表着,薛檀枞、天山、薛檀枞。 从心源深处涌出的溶液一飞而起,突破了全身的毛穴,融掉了人生里所有的希望。 沧海已枯、桑田已竭。 他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云漠光告别天山时,曾说过一句话,“檀枞哥哥,你放心,我不会想起你太多次,因为每半年我只允许自己悲伤一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三天都是好日子。” 允许悲伤的两日,一日是母亲的忌日,一日是妹妹出生的那日。 灯罩里的蜡烛燃到最后的一小段,满屋的光线一点一点暗下来。 柳白樱又是好奇又是担心,他跪在石砖面前太久了,连忙假装打碎了一个茶杯,茶杯摔在地面的清脆的声响果然将薛檀枞的神智拉了回来。 但薛檀枞察觉到的事情不止于此,屋外有人! 他迅速跳出院墙,身起鹄落之间,左手不费吹灰之力地钳住了来人柔软的喉咙。来人见到他悲寒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被他幽冷的声线笼罩住耳畔:“卫小姐,你来这做什么?” “云漠光是不是在这里?” 这三个字简直像刀扎在他胸口上,令他面无表情、失去耐心,“卫小姐真会开玩笑。” 卫天雪摇摇头,争辩道:“虽然是一个背影,但还是能辨认出是她,从破庙到这里,我跟了一路,亲眼见到她被人带进了这条巷子。” “这条巷子?卫小姐对红鹰杀害云漠光一事不知情吗?” “什么时候的事?”卫天雪果然不知。 “这你要问孟松承了。” 卫天雪开始犯迷糊,“可是我刚刚明明看见,有人把她带进了云杉居啊。跟她在一起的是美人廊坊主,我是见过的,坊主不就是薛荻本人吗?” “薛荻?”薛檀枞的心脏控制不住地狂跳,“你的意思是说薛荻刚刚把云漠光带了回来?” 卫天雪皱着眉头,“你是谁?你不是薛荻的人?为什么藏在云杉居?你为什么知道我是谁?” 薛檀枞扯起兴奋的唇角,一掌劈下去,将她扔到屋子里的地面上,扯了一团布塞进她的嘴巴,“谢谢你告诉我漠光还活着。” 一道黑影闻风而来,突然出现在墙垛上,稍时被柳白樱察觉,“薛姑姑……” “檀枞,是你在这吗?” 第九十一章 千载相逢犹旦暮(下) 一道风韵犹存的身影,从黑暗走到微光下,露出风霜浸润的一张脸。除了脸之外的身体其他部位都遮蔽在宽大的衣袍内,称得她更加纤弱不堪。 “姑姑,是我。”薛檀枞的回应少了些兴奋的表情,相比于血脉相逢,他更急于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说亲眼看见漠光同你在一起。” 薛荻瞧见昏倒在地面的卫天雪,“是卫小姐在跟踪我?不好,马上就要有成群结队的人来寻找她的踪影,此处不宜久留。” “漠光是不是同你在一起?” 薛荻确认了柳白樱是一副关心的表情,笑了笑,“没错。云漠光就在隔壁,去看看吧,但别吓到她,她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一股强烈的力道碾过他的心,疼得他心房一阵抽搐,“我知道了。” 奔波了几日的云漠光困顿疲乏,正欲和衣歇下,忽然感受到有月光照在她的眼睛上。 奇怪,门是被风吹开了吗?怎么没听见声音? 她坐起身拿起床头的木棍,用木棍敲敲打打地往门口的方向走,突然前方一空,啊,门果然被风吹开了。她摸索着把门关好,上了门闩,用木棍敲敲打打地往回走。由于腿伤没有全然康复,她走的很慢、很慢,慢到几步的距离像是爬山一样。 忽然,她感受到背后的异样,慌乱又紧张地停在半途,快速拿起木棍一挥,无一例外地击打在不动不闪的薛檀枞身上。 云漠光想了一会儿,想要把木棍收回,没想到那头被来人牢牢地牵住,便鼓起勇气问道:“檀枞,是你吗?” 空气中没有应答,薛檀枞的眼眶红的厉害。 “是你吗?檀枞。”云漠光抬起手臂,向前摸索。 薛檀枞立刻抓住她的手,顺手一拉,便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弯身将头埋在她的颈弯,声音低沉有力,“是我,是我,漠光,对不起。” 他的声音有一点沙哑,有一些脆弱,包裹着她从没有听过的柔情。鉴于过往的经历,她很难相信,这份变化是因为自己? 云漠光不敢多想,连忙告诫自己清醒一些,挣脱着离开他的胸膛,退后到距离他半步的位置,笔笔直直的站着,“白樱呢,她还好吗?” “你还好吗?” 云漠光坚强乐观地笑了笑,“跳下悬崖救勒喜,最后勒喜牺牲自己救了我。我能有什么事呢,这些伤随着时间都会好的。”胸腔上涌起的巨大酸楚磨着她的喉咙,“但是……勒喜……她……”脑海里又浮现落地的那一幕,潮红的血液铺满了她的视野,“永远回不来了。檀枞,你说,她的灵魂能回到天山吗?” 薛檀枞喉咙一滞,“会的,我们许下的愿望都会实现。” “我有一块石头,是勒喜留给我的。”云漠光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来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鹅卵石,捧在手心,“你看,上面还有勒喜给我留下的话。” 石头上的黑红色斑点,是证明勒喜在世上存在过的鲜活实物,也是提醒血仇尚未得报的证物。 “是个‘活’字。”对于勒喜临终时分的竭尽全力,令薛檀枞的男子之心同感震撼。 “我原本带在身上的是一个‘仇’字,想来是救我赵公子将石头掉包了。可在我的心里,这个‘活’字的反面仍然是‘仇’字。我永远不会忘记勒喜的血液流在脸上的感觉。” 薛檀枞仰起头,浮现凶狠阴鸷的表情,“我也不会忘记差点失去你的感觉。” “适才你站在一旁看了那么久,也不吭声,该不会是在笑我吧?” 顷刻间,薛檀枞低头看向她的眼神变得庆幸而柔和,“我怎么舍得笑你,只是想确认你站在我眼前这件事千真万确。” 云漠光扯了扯嘴角,自嘲道:“只是你眼前的云漠光,脸是花的、眼是瞎的、腿是瘸的,实在是太不美好了。白樱呢,我想见见她。” 踏上云杉居的这段回家的路,云漠光想起了蒋术奇。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过去,梧桐谷的欢声笑语仿佛是记忆里模糊的前尘往事了。 “云杉居已经复原了?”登上云杉居门口的台阶,一手熟练地搭在固定高度的门环上,重复一遍记忆里的动作,才会发现这一切做的分毫不差。 “嗯,九成。屋顶、房梁、床榻、案几、衣柜、书桌、茶桌、花坛、秋千、水槽鱼缸,都照着原本的样子一一制作完成。除了,院子里的那棵树,火烧没了它一半的枝丫。所以说,真是胡闹。” “我知道,只是那时候就想耍一次性子,凭什么他们冤枉我,我就得受着。确实没想到自那以后,改变了很多事。” 云漠光推门而入,似乎不用借助薛檀枞的搀扶便能找到大致的方向。 “云漠光。我在这。”听上去,语气僵硬而倔强。 声音是盲人赖以生存的向导,嗅觉同是。云漠光顺着声音和气味摸索着,竟然缓慢的走到了柳白樱的塌前。她弯下身,凑近闻了闻柳白樱的下肢,散热着咸苦恶味,不仅伤了下肢更是损毁了生育能力,一时痛心道:“伤人的手法如此下作,是孟松承指使?” “是他,杀了谢无双,受此刁难,不亏。云漠光,想不到有一天,我们的敌人终于一致了。”黑吃黑,柳白樱算得清这笔账。 云漠光怔住片刻,在这一刻前,杀红鹰和杀孟松承本不是一回事。 灯烛的那簇火苗映在柳白樱的眼眸里,熄了又燃,燃了又灭,如同她对于后半生的期待放了不舍,舍而不甘。她苦涩一笑,发狠道:“若是有一天,你有机会杀掉他,一定要替我多捅上一刀。否则——” 她不敢抬眼看薛檀枞的眼睛,只敢在地面的阴影里寻找他的心跳。然后,在心里狠狠地割上一刀,划清界限。 “否则什么?” “否则,我不会甘心。” 这句话的意思是,否则,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九十二章 阴风涩雨 三更时分,天气突变,阴风骤起,雨涩淅沥,善榉堂仍是烛天灯火。 贺然来报,“公子,沈公子,沿途没有查到云漠光的踪迹。”细雨已经打湿了他的冠发,脸颊上凝结着厚重的水汽。 一炷香后,贺然又来报,“卫苑来信说,卫小姐失踪了。” 一个时辰后,贺然再来报,“有人在云杉居附近见过卫小姐。” 孟松承决意即刻动身,道:“走,去云杉居看看。贺然,把蓑衣备好。” “你要出门?”沈照晖扒住他的肩膀。 孟松承弧唇一弯,“所有人都知道我醒了,躲也躲不了。想办法把卫小姐安全带回来,比坐以待毙强。” “说的也是,卫小姐出现在云杉居附近,也许是发现了云漠光的行踪。” 云杉居。 潮气的侵入,令昏迷在地的卫天雪在突如其来的窒息中苏醒过来。房间内几乎没有亮光,什么也看不清。她一动,发现手脚已经被结结实实的绑住,想要发出声音,又发现嘴巴里被塞了一团布。 好在她能向前蜷着身体努一努,但远了绑在腰间的那根绳子便不允许了。 然而,就在她向前探视的半步路里,原本完全挡住她视野的屏风,让出来的狭窄视线恰好让她看见了一张熟人的脸。 是云漠光! 原来并不是自己眼花,她,真的在这? 在发现薛荻和云漠光的半个时辰前,就在理安山山口,她亲眼见到蒋术奇率亲从出了城,得知云漠光葬身在岘山谷底的消息。 没想到命运最擅长的就是作弄。 卫天雪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不由不甘心地嗯哼了几声,希望这微弱的抗议能给这些讨厌的人带来霉运。 就这样想着,没想到在淅淅沥沥的雨点声中,这几新鲜的人声竟将睡得本不安稳的云漠光惊醒了。 云漠光茫然地看着混沌漆黑的四周,犹如流动的粘液在眼前挥之不散,“这还有别人?” 一个成熟低沉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随即响起,“外面雨下得大,是别处的野猫进来躲雨吧。” “哦。”云漠光小声问道:“你还没睡吗?” “不睡,你安心睡。” 云漠光倒是想睡,起码梦里跟现实不同,是彩色的。她直言道:“我睡不着。” “有心事?” “没什么,想到一位刻意不去联系的朋友。” “蒋术奇。” 云漠光的神色变得落寞,“他一定知道我身死的消息了。” 见她深夜睡不着是担忧他人,薛檀枞忍生醋意,闷声道:“想要通知他不难。” “算了,就算告诉他,也不过是让他夹在我和乾元山庄之间,处境尴尬。白樱的腿……不能错过最佳的治疗时机,要带她回天山吗?” “在计划开始之前,她有心理准备。” 薛檀枞最懂柳白樱的个性,看似刚强实则易折。她对身体的完美有发狂的执念,腿部的疤痕会是她无法释怀的难关。 “那你怎么样?” “我首先要尊重她的决定,并尽我所能帮她渡过这一关。白樱和我之间早有约定,无论成败,倾尽全力,绝不后悔。” 果然,他们之间的默契谁也触碰不到。 眼前黑漆漆的迷雾里,浮现出孟松承的脸,云漠光又想起了柳白樱的话。杀红鹰,是她的目标,可杀孟松承,算什么? 越想越有些懊恼,云漠光不禁考问自己,为什么偏偏在此时失明?要是没有失明,她可以去调查杀没藏歧的前因后果,进而查清楚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孟松承的责任。 薛檀枞见她皱起了眉头,忙用手抚平,“烦心事这么多,哪利于身心恢复。” “没关系,只是有太多事情想不通了。” “那就相信你的直觉。” “檀枞,这里不安全,我们得换个地方。” 雨夜里,一群马队奔驰而来,停在了巷子口。地面上传来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声和马蹄声,轰隆隆的,踩碎了夜里的宁静。十来个手持刀剑的青黑剑客,将云杉居团团围住。 迷离的雨夜,孟松承脚下寒风乍起,手下们自动分成两列,“公子。” 雨水顺着孟松承英俊的脸颊淌下来,折射出的冷调波光衬得眼眸一抹寒色。 “都围起来了?人在不在里面?”他朗声问。 “回禀公子,云杉居四周均已布防,未见可疑人士经过。” “那还愣着干什么,冲进去。” “是。”青黑剑客齐声应答,推巢而入。 孟松承提了一口气,踏入了云杉居。希望找到卫天雪,希望云漠光也在。 “回禀公子,此地无人。”青黑剑客迅速排查完屋内屋外,给出了一个令人丧气的结论。 不对,孟松承敏锐地察觉到,这里曾经有人出现过。取下灯罩,他伸手摸了下蜡烛,灯芯还是热的。 “人刚走不久,还没走远。一组,分三队排查云杉居方圆五里的民居,扩大范围搜索。二组,找贺管事领取薛檀枞、柳白樱、云漠光、卫天雪四人画像,即刻动身沿途南下通知各堂舵据点,不得有误,见疑上报。” 手下一撤,孟松承独自站在房檐下,看着空荡荡的院落,有几块鼓起的石砖分外明显。他走过去,翻开一看,每块石砖背后刻着陌生的文字,方正复杂,像是西夏文。 由于西夏文是仿制汉字而造,刚刚推广不久,能够习得西夏文的江湖人士可谓寥寥。他不得不想到云漠光的身份,云朝林的孙女不假,那云漠光的父母会是谁呢? 第九十三章 雨歇梧桐 “阿嚏。”方旭响亮的打了一个喷嚏。 他随谷主从理安山出发,行途到了一百多里的于潜镇,便接到从杭州传回的消息,得知云漠光幸存的喜事,欣喜若狂,匆匆回程。路过临安时,又接获云漠光下落不明的消息,不由急火攻心。 风急雨骤、大悲大喜、加急赶路,令蒋术奇初愈的身体受了凉,全身高热发烫。方旭虽注意到他身体不适,劝他先行休息,但蒋术奇根本听不进去。一到梧桐谷后,连身上的湿衣服都来不及更换,便直奔肃隐斋,听取属下汇报最新的消息。 康伯忧心报道:“谷主,卫小姐失踪了。” 蒋术奇道:“与漠光同一天失踪,未免太巧合了。是在何时何地?” “卫苑传来消息,卫小姐最后一次露面是在云杉居附近。” 在乾元山庄的沈照曦得知云漠光没死的消息后,急匆匆前往梧桐谷等蒋术奇回来。一见到蒋术奇,她便撑着伞追上前去,道:“孟公子和谢二公子的病情已经稳定,慕容先生和温先生两个人可以应付得来,特地派人来传话,说我不用过去了。我想,万一找到云姑娘的下落,她的伤势我可以帮忙医治。”她实在是担心蒋术奇把自己赶回去。 “不必,漠光本身就是大夫。上午沈兄传话要来拜访,正好把你接回去,你忙了一天一夜,也需要休息。”根本原因是他不想漠光问起梧桐谷的时候,得知沈照曦住在谷里。 “我不回去。”沈照曦向来玲珑处事,鲜少耍小姐脾气,可当蒋术奇目如寒枪时,她除了耍赖,哪还有其他办法? 顾晚晴立在一旁,“公子,潮气过重不利于身体的恢复,还是先把衣服换了吧。虽说云姑娘现在下落不明,但总归是个好消息。绝处逢生,云姑娘的运气一定不会差。”这些话语多多少少宽慰了蒋术奇悬吊着的紧张的心。 顾晚晴顺手也递给方旭一条棉帕,示意他擦一擦脸上的水珠。 方旭欣然接过,眨了眨喜悦的眼睛,忙把它塞进怀里珍藏起来。 顾晚晴见状,微微红了脸。 “方旭,先把衣服换了。” 方旭精神振奋,一咧嘴,“是。” 换好了衣服之后,蒋术奇的身体渐渐回温,整颗心从死寂中苏醒过来,逃离了冰凉的世界。紧绷的神经一松,他再也压制不住从气管深处传来的震动,开始间歇性的咳起来。 “照曦,梧桐谷近日事多,若是对你照顾不周,还请多担待些。” 沈照曦板着脸不知如何回复时,沈照晖来了。 “上茶。” “沈兄,你可算来了,快把漠光的状况告诉我。”蒋术奇目光如炬、面色焦急、步伐匆匆地迎上前。 沈照晖多打量了几眼妹妹,见她嘴角小弧度撅起,便稍加改善了接下来的措辞,“蒋兄,你莫要着急。云姑娘虽是双目失明,腿伤不利于行,但身体无碍,迟早会恢复。原计划是我向孟兄核实前因后果,再告诉你详情。没想到……早知如此,本该提前告知你她的消息,是我的错。” “沈兄,这不怪你,相反漠光能死里逃生多亏了有你。” 沈照晖不想引起蒋术奇和孟松承之间的不快,要知道武林世家有强有弱、有大有小,但只要是制衡之势,时局便不会太乱。可云漠光折于红鹰之手一事已经传开,他就算再缓和其中关系,又能取得几分效果? 索性他客观阐述道:“她能逃生,与我并无直接关系。山下的樵夫救起了云姑娘,并将她送到慕容行云的帐篷求医,生生错过,我便将她接到雀楼暂住。至于她和红鹰,确实是结了仇。接下来,乾元山庄少不了会视她为眼中钉。” “只要能找到她,梧桐谷会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此时与乾元山庄作对,不值得啊,蒋兄。”沈照晖劝说道,吞并谢璞院势力后的乾元山庄将会拥有独霸江南的底气。 “江南武林之所以倒下,是因为乾元山庄、谢璞院、卫苑三足鼎立,互为掎角之势。谢璞院倒下,梧桐谷可以站起来。” “绝不可贸然行事啊,蒋兄。孟庄主表面上光明磊落,可暗中杀尽异己,红鹰听命于他,死在她手上的冤魂可谓是不计其数。” “谢璞院一倒,再也没有理由阻挡乾元山庄称霸江南了。就算没有漠光这件事,梧桐谷未雨绸缪,也不得不考虑生死存亡的问题了。” “蒋兄,想不到关键时刻,你有如此坚定的决心。说起来,与云姑娘还有几分相像。别看她受伤颇重,本该休养,但她恨不得全天都用于练功,为的是终有一日向红鹰报仇。” 话间,蒋术奇和沈照晖漫步到梧桐谷沉香亭,眺望垂云乱雨。 蒋术奇顺手接过顾晚晴备好的鱼食,撒了满满一把下去。成群的红背锦鲤在荷花叶下方争来抢去,乱了池塘的雅致。 “红鹰,红鹰。”蒋术奇目光有短暂的失焦,陷入在池塘的淤泥里。他垂着眼,半阖的目光里泄露出锋利的精光,“杀红鹰,绝非易事。” “是啊,蒋兄,所以你定要好生劝劝云姑娘。” 蒋术奇收起眼眸里的潋滟华泽,“她主意厉害着呢,劝是劝不住的。况且,就算漠光能放弃仇恨,孟松承能劝动红鹰不再对漠光下手吗?沈兄,此事实属不该让你夹在中间。无论将来局势如何,还请你莫要插手。”新账和旧账是时候算清楚了。 “你放心,明日我便启程回江陵,今日前来也算跟你道个别。” “照曦,跟沈兄回去吧。” “不要。”沈照曦的眸子黑白分明,澄澈且坚定,“风起云涌之时,我不愿做退潮的那朵浪花。我要留在这里。”据理力争的模样仿佛一朵牡丹花的花蕊瞬间绽开。 “照曦,跟我回去。”沈照晖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沈照曦皱着眉,“云漠光比我还小一岁,尚能自己拿主意。哥哥,你就让我任性一次,好么。” “何故要跟她比?一人女孩子闯荡江湖,那定然是不得已。” 沈照曦尖尖的下巴绷足了劲,“你不觉得她特别勇敢吗?” “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可以不怕死,但你还有父母和哥哥,一家人牵挂你的安全。”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从冰窟里挖出来的八个字,激起了蒋术奇心底的怜惜。 沈照曦将沈照晖扯到一边,小声说道:“哥哥,我学医四年,好不容易盼来曙光,别让我跌倒在黎明前,好么?” “你取代不了云漠光。” “我无意取代她,但可以淡化她。” “淡化?”沈照晖好奇不已,“你准备怎么淡化一个人的存在?” “我还没想好。” 沈照晖无奈地摇摇头,连个计划都没有,就这一点比云漠光差得远了。 “如果非得撞了南墙才回头,哥哥不勉强你。” “真的?” “就给你半年时间。” “半年。” “时间太短了。” “那三个月。” “知道了,知道了,半年就半年。”沈照曦甜甜一笑。 沈照晖返回原地,难为情地拜托道:“家母絮叨,蒋兄,就让我这妹妹在这里躲上一些时日吧,拜托拜托。” 沈照曦扬起一张甜美青涩的脸,内心默默祈祷:拜托拜托,蒋术奇,千万别赶我走。四年前我离家出走,拜师于慕容先生门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医治好你的病痛。如今,我终于赶到你身边,别对我那么残忍,拜托拜托了。 “照曦,作为朋友,你可以住在这,想住多久都可以。但为了你的安全,我不建议停留太久。” 沈照曦恢复笑容,活力满满,“多谢多谢。要是情形不对,我会溜的。” “知道就好。” 沈照曦笑嘻嘻地想,笑的最早的人未必是笑到最后的人。她也是女儿心,揣摩得出云漠光的心意。自云漠光离开这,一个字都没给蒋术奇留下。说明什么?说明云漠光的心,根本不在这里。蒋术奇,凭借一厢情愿能撑多久?迟早…… 迟早,沈照曦想,梧桐谷谷主夫人会是属于自己的。 第九十四章 苏幕遮 云杉居隔壁的民居里,盛满了清晨投来的丝缕阳光。 “原来薛姑姑孤身前来,竟是来救我的。”柳白樱多有感慨。 “是薛家连累你成了孤儿,柳管家的女儿遭逢劫难我无法坐视不理。复仇计划已经部署完毕,有那些姑娘在,没了我也可以照常进行。本是蒙死志前来,不料枞儿一人便压制住在场的所有对手,着实令人眼界大开。枞儿,尊师是何人?” 薛檀枞几乎没有思考便道:“师父名讳不便对外透露,姑姑见谅。” “你和白樱是师兄妹?” “是。” “跟云姑娘……也是吗?” “是。” 薛荻内心奇道:武功、医术、奇门遁甲、易容无一不精,试问天下间能有几人同时满足上述条件?多半没说真话。 “白樱,怎么样了?” “时间紧迫,制作出的人皮面具勉强凑合着用,一般人发现不了端倪。”柳白樱身体虚弱,勉强用猪皮制作了四张人皮面具。 薛荻将信将疑,对着铜镜把人皮面具贴上,对着镜子里那张陌生且高冷的面孔赞道:“真是巧手,怎么瞧都是一张十八岁少女的脸。” “伪装容颜是第一步,模糊年龄是第二步,改变声音是第三步,更正习惯是第四步。能做到前两步,起码能蒙骗住九成以上的人。”柳白樱憔悴的脸上出现了自信的笑意。 “闭上眼睛。”薛檀枞在云漠光耳畔轻轻道。 “好。” 薛檀枞认真细腻地帮她装扮上人皮面具,遮蔽住倾国倾城的容颜,换成平平无奇的容貌呈现在眼前。 “是不是很丑?”柳白樱嗤笑着问薛檀枞。她特地使了个小计谋,分配给云漠光一片丑陋的面容,淡化薛檀枞对云漠光的好感。 薛檀枞打量着与自己近在迟尺的面容,眼睛里荡漾着笑意,“无妨,这会成为世上我最印象最深刻的第二张脸。” “是么。”柳白樱的诡计落空,醋溜溜的酸涩夹杂在千疮百孔的心间,故意道:“看来还得把行装换一下,丑的不够传神。” 薛荻劝道:“够了。” 柳白樱一时没管住自己的小脾气,“哪里够?远远看到背影,就能认出来是她。” “换吧。”云漠光主动示好,遂了柳白樱的愿望。 薛荻坐到柳白樱床前,使了个眼色,问询道:“那位呢,是不是给她也乔装一下?” “自然。” 云漠光侧耳听到,“抓的是什么人?” 薛荻心思一转,“去药店抓药正好碰到乾元山庄的一名侍婢,认出我是郭夫人,说什么也不能放她回去。” “侍婢?叫什么名字?” 薛荻急中生智,“就是那个叫冬梅的丫头。” “孟小姐身边的?” “就是她。” 薛荻心想:与侍婢相比,卫天雪的身份何其重要,有她在手,到了关键时刻,起码能逼迫卫照知网开一面。云漠光和卫天雪有过交集,不能冒险被云漠光瞧出端倪。故她提议道:“现在乾元山庄、谢璞院、梧桐谷都在搜寻我们的行踪,若是五个人一起行动过于扎眼,还是分成两路比较稳妥。” 分散目标,是个好办法。薛檀枞对此早有推测,姑姑必会提出带卫天雪先走,以便将筹码稳妥地握在自己手中。他道:“漠光和白樱的腿都不方便,不如姑姑先行一步,与属下尽快会和,以免误了大事。” “说的是,乾元山庄、梧桐谷盯临海山庄盯得太紧,若不是任红英、凌鹏鲲肯帮忙,就算是乔装打扮,也无法顺利离开泉州。” “既然已被盯上,接下来的行动必须要快,一旦心软,恐怕会贻误时机。”薛檀枞道。 “没错。他们监视临海山庄,又不采取行动,恐怕是没有实证,师出无名。夫君已死,能证明我是薛荻的人都不在世上了。跟灭门仇人郭元盛生活十八载的夫人就是薛郢的妹妹薛荻,说出去,又有几人信呢。” “当年是他救了您吧?” “投靠孟千山,成为乾元山庄的左膀右臂,就是为了方便把我从火海里救出来。火点燃的那刻,他将我抛到了井里。”薛荻回忆着自己爬出枯井的过程,因为双手扒在井边被火舌吞噬,导致手背遗留了恐怖的疤痕。 薛荻低垂着头若有所思,戴手套是属于郭夫人的习惯……怪不得会暴露她的身份。她犹豫了半响,终于将手套取下。凹凸不平的烧伤瘢淤附在她的手背,犹如痛苦的记忆攀爬在人生的天井壁。 “这是……十八年前受的伤?” “是啊,平日里我根本不敢让别人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云姑娘,不介意白绫借我一用吧。” 云漠光解下眼睛上的白绫,交给薛檀枞。 薛荻接过后,拔出匕首,一刀斩断了手背上的红色蚯蚓,然后用白绫将手背牢牢裹好。 “这样,应该不会有人起疑了。”薛荻的嘴角露出罕见的笑容。 “姑姑,若是复仇成功,你有什么打算?” “带着儿子去塞外草原,我想拥有一座牧场,以天地为席,以星河为枕,与牛羊为伴。”梦想中的景象渐渐在薛荻的脑海中勾勒出来,仿佛真实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目光越发坚定,“话不多说,我带着冬梅先走一步,回家见。” “回家见。”神伤之色浮现在薛檀枞深邃的眼眸里。 两个时辰后,又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民居门口。 薛檀枞先将房间内遗留的衣物悉数烧毁,而后抱柳白樱上车,扶着云漠光落座,最后驾车赶往渡口。 “后面有人跟着咱们。”云漠光出言提醒。 “但凡走出这个巷子的人一定会被各路人马盯上,放平心态,等他们打消疑虑便是。” “好。”云漠光似被说服。 “云漠光,你在担心什么?”柳白樱较先前声音更显虚弱。 云漠光顺着柳白樱的声音,摸到柳白樱的颤抖的手,盛夏的天气里,手心冰凉至极。 “白樱,你还好吗?” 腹部传来一阵绞痛,令柳白樱气息慌乱不稳,“你放心,我死不了。”负子蝽的虫卵深入体内,除非她死,余下半辈子与这些脏污之物共存。即便说与云漠光听,又能如何? “我帮你疗伤。”云漠光拉起柳白樱的双手,掌心互抵,温热的气息开始顺着柳白樱的脉络缓缓流动。 柳白樱猛然瞥见她的掌心,一片银色的枫叶在掌纹之间熠熠生辉,不由惊诧问道:“云漠光,虚静经你练到第几层了?” “虚霩莩甲。” “第五层?距离我上次见你,不过月余。”柳白樱震惊不已,虚静经是无极门武学体系里最难的一部心法,常人往往要花费一年乃至数年才能晋升层级。云漠光如此轻易就跨越过层级间的屏障,到了第五层? 百思不得其解的柳白樱最终叹道:“你和檀枞果然是一类人,只要稍加努力,便能让同龄人望尘莫及。” 多么熟悉的令人绝望的瞬间。 “虚静经是一门以弱打强的心法,修炼者内功损毁越重,进阶越容易。意外发现这个秘诀后,我每修炼一层,便要散去全部内力重头开始。如此般循环数次,便到了第五层。” “你就不怕散去功力的期间有人找你的麻烦?” “你也可以不按照我的方法,潜心修炼,以期顿悟。” “与我相比,你才是内心疯狂的那个。” 云漠光声如平波,“别说话,以免耽误了疗伤的进程。” “不,我偏要说,为什么你可以拥有这么多,绝美的容貌、绝顶的天赋、绝佳的血脉,你什么都有。每当你对这些不屑一顾时,我简直恨透了你。”嫉妒的语气从她喉咙里窜出来。 云漠光轻蔑一笑,“是么,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如果你感到不平衡,不妨想想,因为你羡慕的这些我额外得到了什么,那些命途里的波折到底因何而来。”云漠光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评价,就好似她是一个天生的赢家。 云漠光继续说,“远离家人、远离故乡,不正是因为你羡慕的这几样东西吗?” “但你夺走了檀枞,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是你的错觉,是我对他的喜欢影响了你的判断。其实从头至尾,他都有意疏远我。这次若不是祖父派他来寻我,根本不会有今日的重逢。” 柳白樱的眼尾挂上一滴泪,“不,你不了解他。他之所以疏远你,是因为他意识到父亲的行差踏错,厌恶由此掀起的血海深仇。而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你,那么阳光明媚,他唯恐会将这份不幸带给你。” “柳白樱,你跟我说这些是要认输吗?这不符合你的个性。” “认输?” “你一副要把薛檀枞让给我的姿态,不是认输是什么?” “你!” “我不喜欢主动投降的情敌,赶紧打起精神来,知道吗?” 柳白樱轻蔑道:“少对我说教!你心里清楚,若我用家仇牢牢地将檀枞牵制在身边,你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我自然知道。”云漠光想到未来与红鹰的对峙,生死难测,道:“好在我已经死了这份心。” 第九十五章 路遥归梦 薛檀枞购置了一艘小船,从杭州钱塘江渡口沿富春江顺流而下,于深夜赶至桐庐县桐君山山脚处,停船而歇。 桐君山为富春江、天目溪交汇之地,突峰向天,深谷朝地,原野横亘,实在是云波诡谲,险极美矣。 恰逢有一所依山傍水的山间驿馆,名曰浮金小馆,薛檀枞、云漠光、柳白樱三人索性打算在此住下来。 深夜时分,月挂枝头,几位宾客于前厅醉酒而卧,侃侃胡谈。 一人说,“着急也没用,你看那些在空闻山跟前转圈圈的,找到什么了?什么都没找到,连个入口都没有。该喝酒喝酒。” “说也奇怪,这天机紫微宫的图纸怎么突然就冒了出来?听人讲,这图纸是在任红英的槽船上发现的。你们说,任红英怎么会有这宝贝东西?”范秋民想到了什么,目露精光。 “走了狗屎运呗。”黄万青叹道。 “黄老弟,别说,你没往其他方向想过。” 几个人泛着酒气交换着眼色,“范老哥的意思是……乾……” “对对对,就是那个意思。” “要真是如此,咱们几个老骨头可没什么希望拿到宝藏啊。”黄万青叹道。 “那范老哥什么打算?” “盯着孟家人的动静,跟在他们后头,背靠大树好乘凉。” 说这话的老头,看似抱着酒坛子迷迷糊糊地喝着,可眼缝里的狡猾展露无遗。他醉倒在板凳上,靠着立柱,眯着眼盯着三个新入店的客人。 一个瞎子、一个瘫子、一个青年。 身上没有兵器。 衣着老旧穷酸,但付房钱挺痛快。 而看外面天色,已过子时。 见这么多江湖匪徒倒在前厅,不惊讶不害怕,若是寻常百姓,定会战战兢兢,蹑手蹑脚。这三人怕是有鬼! 驿馆的客房不多,仅余下两间空屋,位于庭院一西南一东北的死角,视野昏暗。 薛檀枞迅速勘验周遭环境,“不少三教九流入住其中,还是订一间房,你们睡在里面,我守在外面。” 柳白樱问道:“你不打算休息?” 薛檀枞答道:“我不累。” “也是,两年前我们在雪山里追踪青灵子,七天七夜没有合眼,这点路程又算得了什么。” 云漠光恍然道:“青灵子?我想起来了,是白鹿子的高徒。最后将他抓到了吗?” “自然。青灵子心性狡猾贪婪,昆仑山丛林里到底都是他的踪迹,实则早已藏身到昆仑地宫修炼禁功,真的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锁定他的位置。” “青灵子现在在哪?” “他……人已经疯了。” 云漠光惊诧不已,“怎么会这样?” “还不是弥苍摄人心智之法太过霸道,青灵子这样极端的个性落入他手,简直是正中下怀。” 话间,柳白樱看向浮金小馆背靠的那片树林,长了几棵高耸茂密的香樟树,用目光一指,“檀枞,你若执意去山林里喂蚊子,那里居高临下、俯瞰全局,视野不错。” “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薛檀枞嘴角上扬。 柳白樱得意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想要什么我最清楚不过了。” 云漠光笑意释然,再也不想去在意与无关她的事情了。此时此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红鹰。红鹰受命于孟千山不假,但若所行之事不损害乾元山庄的利益,可以来如自如、行动自由。算算时辰,红鹰应当已知晓她并没有死在山崖之下。就算孟千山不去授意她彻底解决掉自己,红鹰也会将此事提上日程,接下来她会如何做呢? “在想什么?”薛檀枞蹲跪在云漠光身前,拉起她的双手握在手心。 云漠光正想得入神,没由来被他吓了一跳,双手立即从他手心里抽出来,“没什么,只是有一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红鹰会找到我的软肋逼我就范。” 柳白樱声音仍显虚弱,呵呵笑道:“你的软肋?眼下除了檀枞还能有谁?红鹰若是敢来抓他,岂不是自己送上门来?” 云漠光忧心不已,没有立即搭话。 见状,柳白樱狐疑的表情显露出来,“难不成你还有其他软肋?难道是……蒋术奇,对吧?” 云漠光心里咯噔一下,回绝甚是干脆,“不是他,你不要瞎猜。” “我哪里有瞎猜,在这里你除了他也没别的朋友啊。而且,你把虚静经都传授给他了,不是吗?” “他身体里的毒已经解了没错,可复原不易,所以我才将虚静经传授给他,希望他能够得偿所愿。” 注意到薛檀枞的脸色逐渐难看,柳白樱继续问道:“为什么救他?” 云漠光认真回忆着往事,诚恳的表情衬得她青涩可爱,“大概是为了酬金吧。逃出西夏时身无分文,一路上饥肠辘辘,碰见这么个好差事。” 薛檀枞仍旧保持仰望的姿势,盯着光晕下云漠光白玉一般的面庞,道:“漠光,你变了很多。” 柳白樱道:“颇有同感,你向来飒爽尊贵,如今有了人烟气,显得笨拙沉重极了。” 云漠光笑了笑,扯了扯他的袖子,“先帮白樱换药吧。” 想到腿部肌肤满目疮痍,柳白樱抢先拒绝,“我不愿意。檀枞,你把药调好,我自己来就可以。” “好。”这个“好”字是回应云漠光的要求。 薛檀枞取出包袱里的药箱,药箱分为十六格,对应着不同的药物。他依次取了第五、七、八、十一、十三格子里的药丸固定比例碾碎混合在一起,兑以些许黄酒,调制均匀,“你歇着吧,让你上药免不了牵扯到前胸伤口。” 被心爱之人呵护,柳白樱内心甜蜜极了。她双目灼灼盯着薛檀枞桀骜英俊、邪佞狂妄的侧脸,内心又生不舍、不甘。她用怨念的余光打量着安坐一旁的云漠光,得意极了。 “啊,被蛰到了,疼。”柳白樱娇嗔地叫出声来。 云漠光的耳朵随之一动,脸转过来。 “檀枞,轻一点,好么?” 薛檀枞迅速识别出这番拙劣的表演,眼神夹杂着彻骨的冷漠,道:“要是腿仍有知觉,说明还有得治,是好事。” 柳白樱与薛檀枞双目对视,明白他已看穿自己的诡计,置气问道:“疼才有得治,是吗?” “腐肉尽除,疮面恢复,清除毒素,一步一步来,别灰心。” 须臾之间,云漠光突然想起来百毒不侵的宝贝,在浅塘沼泽寻白鹤之时,曾意外收获一只莽牯朱蛤。那只莽牯朱蛤被她制成药丸,分为了六份,分别赠予了云九重、伯宁屹、伯宁萱、薛檀枞、弥苍和勒喜,也就是说薛檀枞体内流着的血液有治愈奇毒的功效。 “檀枞,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她高兴又激动。 “什么?” “你的血液可以当做解药,不如喂给白樱试一试。” “我的血液?”薛檀枞并不知情。 “离开天山回黑水城的路上,我们曾在沙漠歇了一晚,那天我在你的水囊里扔进了一颗用莽牯朱蛤制成的丹药,当时你提到水的味道有些奇怪,还记得吗?” “那是莽牯朱蛤所练丹药的味道?” 云漠光点点头,“那时你总是拒绝我的好意,所以不得不隐瞒了此事。负子蝽的毒能解的。” 柳白樱咬了咬嘴唇,内心生出了一丝希望,可偏偏不想领这份情,阴阳怪气地问道:“那么好的东西你没给自己留吗?” 云漠光愣了半响,讷讷答道:“丹药没有那么多。” 薛檀枞恍然大悟,“怪不得中了昆仑派霍邪的百足鳞毒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漠光,我……” 云漠光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惊道:“你中过鳞毒针?”百足鳞毒针,万毒之针!天下毒兵器榜,它排行第三。 “霍邪的针恰好与我擦肩而过。”薛檀枞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没有展开说明那时的状况。 两年前,昆仑派与无极门约定战于昆仑之巅。昆仑派乃武学发源之地,势要稳坐天下武学翘楚,以敬元祖。昆仑派一元祖师派出关门弟子霍邪与薛檀枞比试,双方攻势目不暇接,形势凶险非常,稍一分神便有性命之忧。柳白樱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与昆仑派青灵子末位弟子高展争执起来,眼看便要为高展所掳,薛檀枞不得不分神出来解救柳白樱。瞬间鳞毒针齐射而出,薛檀枞护着柳白樱迅速躲避,仍有三根鳞毒针划破了上臂。 “鳞毒针毒性剧烈无比,恐怕会将莽牯朱蛤的功效耗尽。”如此一来凶多吉少,云漠光感到失望。 “算了,不必麻烦了,都是因果报应。”柳白樱心如死灰道。 云漠光安慰道:“这世上不只有一种解毒圣物,除了莽牯朱蛤之外,还有赤甲金龟、狐尾灵猿,若有机缘……” 柳白樱嗤笑出声,自怜自艾道:“上天何时眷顾过我?与其给我虚无的希望,还不如现在就让我死心。负子蝽的毒解不了也无妨,反正我也讨厌这个人间了。”这一番看似痛快的胡话,反倒衬托出她的自私懦弱。 云漠光皱起了眉头,明白了柳白樱陷害她的根本原因,“你该不会认为自己的不幸都是外界造成的吧?” “不是吗?” “那配得上你的该是怎样的人生?” 柳白樱不服气道:“你什么意思?我就只配过这样的生活吗?你的人生我配不上了?” “那你想要我人生的哪部分呢?” 柳白樱答道:“你的起点。西夏贵族的身份、无极门门主的唯一血脉。” “还有吗?” “你的天赋。” “与檀枞相比,我哪里有什么天赋。” “还有吗?” 柳白樱嘴角恶笑,“没有了。”然后,静候着云漠光抓狂的反应。 “也就是说,你只看得上我人生的起点,并不赞同我后面的经历。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你根本不会跟我做出同样的选择。当没藏歧提出要迎娶我时,你会欣然成为他的夫人。当卫慕莘设计陷害我时,你会抛弃萱儿选择保全自己。甚至根本不会爱上檀枞,对吗?” “我——”柳白樱顿时语塞,仿佛每一个问句像火一般灼烧着自己的灵魂。 “如果你真的是我,那我的起点也不能满足你的欲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难道你不会羡慕卫慕家的女儿要风得风、要雨的雨,不会羡慕皇帝的女儿贵为公主、尊贵不凡?”人心永远是贪婪的。 被说中心事的柳白樱退缩成脆弱的姿态,眼眶含泪,“你没有在我的人生里活过一天,凭什么指责我?” “你也没有在我的人生里活过一天,就凭借自己的假想嫉妒我。” 柳白樱难以置信地问,“云漠光,你一天都没有怨恨过这个世道,是吗?” 云漠光毫不犹豫回答,“有过。” “什么时候?” “越是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这一句又点中了柳白樱的要害。 柳白樱本还想反驳什么,可莫名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来,云漠光说的的确如此。 “从前我是不服气,现在……还是不服气,但好多了。” 云漠光笑笑,“我没有了西夏贵族的身份,是不是你恨我的理由少了一个?甚至眼下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柳白樱也笑笑,“要让罪魁祸首无路可逃,对吧?” 云漠光点点头,“血债血偿。” 薛檀枞面沉如深潭般倚靠在一旁,狡黠的桃花眼亮起极狠极细一道光芒,“除孟千山、孟松承、红鹰三人以外,还有其他人吗?” 第九十六章 风波生(上) 次日一早,一艘乌篷船从桐君山渡口出发,顺着铜江、兰溪两条主干道于傍晚时分到达了兰溪镇。兰溪镇是个小镇,镇上的驿馆不多,最大的当属离镇必经之路上的清泉驿馆。 就在清泉驿馆办理入住时,坐在客座的柳白樱从排队入住的客官里意外认出一个娇小瘦弱的熟悉身影——陶思。柳白樱惯以高傲的姿态面对美人廊的风尘女子,可今日的重逢竟教她倍感亲切。 奇怪,她不跟美人廊的姐妹在一起,怎么会孤身跑到这来? 柳白樱很想上前,一问究竟。但她的双腿动弹不得,胸口的伤口也痒得厉害,以致于要想截住陶思,唯有喊出她的名字。 “陶——”柳白樱的话喊出去半截,被刚刚办理完手续的薛檀枞飞快地制止,识出了他手上打出来的暗号,是两人惯用的手势,意思是右后方、左前方有人跟踪。她朝两个方向迅捷地瞄了一眼,果然各立着一名青衫女子,以极为隐秘的步法跟踪在侧。 青衫,高束发,月华细剑,双胞女子,是梧桐谷的人。 为何梧桐谷的人会跟踪陶思呢? 甚至,到底是真的跟踪陶思还是发现了他们三人的下落? “怎么?这里不安全?”空气一时凝滞,云漠光察觉有异,问道。 “有人跟踪我们。”柳白樱小声提醒,但没有指名道姓,心想:幸好,他们认不出云漠光、云漠光也看不见他们。 但,有时候光是隐藏住一个人的相貌,是远远不够的。 尤其女子的直觉非常可怕。 思南、思北是梧桐谷剑客里心细最细腻的一组,云漠光乔装后的身影落在他们眼里,让她们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像极了那个人的身影。 失明、腿伤,又无一不符云漠光的特征。 两人隔着喧闹的空气,交换了眼神,决意暗中调查清楚,上报这项偶然的发现。 “跟踪我们的人,还滞留在附近,没有走。”进了房间后,云漠光依旧保持着警惕,时刻关注着两抹近乎不可闻的呼吸。 “不必担心,我可以把她们都解决掉。”薛檀枞将她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能识别出她们的身份吗?”云漠光问道。 柳白樱用摇头的方式提醒薛檀枞切勿坦白。 薛檀枞眯起眼睛,“我猜,她们是梧桐谷的人。” 果然,云漠光的羽睫一抖,“女子,两人一组,那应该是思南、思北无疑了。” 柳白樱怒视薛檀枞,不懂他为何挑明,问道:“漠光,你认识她们?” “我同她们交过手。”云漠光担心自己的伪装已被两人识破,“有过短暂的接触。” “大概她们监视我们,是因为你已被识破了身份。”距离抚州还有一半的路程,一旦易容术被识破,可谓是功亏一篑。柳白樱不免有些阴阳怪气,“说不定她们已经禀告蒋术奇最新的发现,很快,蒋术奇就要亲自上门。” “从杭州到兰溪,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甩掉她们。” “你和我一个腿废一个眼瞎,怎么甩?” “既然她们盯上的是我,自然由我引开她们。” “不行。”薛檀枞斩钉截铁地拒绝这个方案,语调里包裹着无限的冷意,“杀了她们就好,线索自然会中断。” “不可。”云漠光严词拒绝,“我们跟梧桐谷没有恩怨,怎么可以伤害无辜之人?” “梧桐谷谷主一旦紧急出动,自然会有乾元山庄或其他人马闻风而动。如果你因此受伤,他根本脱不开干系。就像,他同样派人去西夏调查你的身世一样。” 思南、思北凭空出现在此,定是有其他的任务。云漠光索性道:“既然她们查到跟前,不妨由我给她们一个答案。” “你要和她们见面?” “迷晕她们更简单,也更利于我来操作。” 薛檀枞的试探初步见效,他悄无声息的绷起嘴角,“好,稍后我和白樱会暂时离开,一个时辰后我们会回来。” “好。”云漠光答应得非常干脆。 不经意的相遇,将今晚有效地分割为两个会面。离开房间后,思南、思北便试探着潜入了云漠光的房间,而薛檀枞和柳白樱则走向陶思的房门。 “你故意的?”柳白樱问道。 “这驿馆里还有一只梧桐谷盯上的鱼饵,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问的是,你故意说要杀梧桐谷的人来试探她?你心里害怕了,害怕她变心。” 薛檀枞绷起脸,“我确实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介意。”抛去重逢的刹那,他感受不到来自云漠光阳光普照的热情,更多的是万水千山的疏离。 第九十七章 风波生(中)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思南、思北两姐妹便在预料之中出现在跟前,满屋子都是竹林般的清甜气息,一时之间,云漠光恍惚以为回到了梧桐谷。 彼时的云漠光已经摘下了人皮面具,根本无须来人再想办法验证她的身份。此举可以有效压减沟通的环节。 思南、思北走进了两步,反复打量云漠光木然呆滞的双眼,确认失明是真后劝道:“云姑娘,谷主在动员全部力量寻找你,跟我们回去吧。” 起初,云漠光没有接话,而是深思熟虑后缓慢开口,“这不是个好主意,你们没听说红鹰和我之间的故事吗?” 思南眼波流转,迫切地表达出全谷的意愿,“很少有人能从红鹰的手下活下来。你和红鹰的生死较量,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越是如此,谷主越是担心你,下令不惜任何代价护你周全。” 云漠光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不由眼眶一热,“思南姐姐,替我谢谢他吧,请他好好保重自己,不要为了我犯险与乾元山庄发生冲突。”待乾元山庄倒下,梧桐谷定会破茧而出。 思北疑道:“云姑娘如此为谷主着想,为何吝啬到不给谷主一个见面的机会?” 失明的眼睛变得更加黯淡,云漠光面无表情地说道:“从江南武林追杀党项族人开始,梧桐谷与我便是分站楚河汉界的陌路人了。我不愿梧桐谷承担背弃族人的代价。他明明可以在这趟浑水里独善其身,何必自断前路呢?还请你们转告他,从今日起,他与我再无瓜葛,不必再将一丝一毫的心意浪费在我身上,我概不接受。” 思北问道:“云姑娘当真要如此绝情?” 云漠光缓缓呼出一口气,“若有幸手刃红鹰,会与乾元山庄成仇,为避免引起纷争,我会选择告别此地回到故乡。那里与蒋术奇的祖荫福地相隔千山万水,不可能再有机会重遇了。” “这……”思南、思北开始面面相觑。 “就请两位姐姐帮我这个忙吧,切勿将我的踪迹上报给他。” 思南、思北在劝说之下没有忘记谷主的交代,严词拒绝道:“关于此事,我们姐妹自会商议决定,无须姑娘过问。” 云漠光眉头一紧,自知未能说服两人,情况不妙,不能竹篮捞月。不如……她灵机一动,顺便套些消息也好,“两位姐姐,路上听见许多武林人士窃谈诸多趣闻,不知真假,可否帮我分辨一二?” “请说。” “乾元山庄和卫苑的婚约是否真的取消了?” “大抵是办不成了。孟公子伤势不轻加上天机紫微宫的位置已经暴露,乾元山庄有意拖延两家的婚事,当务之急不再是乾元山庄和卫苑的合作,而是天机紫微宫的归属。” “若是乾元山庄和卫苑的婚约作废,对于卫小姐来说倒是个好机会。” 思南笑起来,“以前不知道谷主的魅力大,现在全谷上下都清楚地很。连沈小姐都对谷主另眼相待,赖在谷里不肯走呢。” 思北用手肘戳她,“你说这个干什么?” 沈照曦?一尾落寞在云漠光的容颜上一晃而逝,欣慰含笑道:“我竟不知蒋术奇如此受欢迎。” 思南道:“云姑娘,你可不要多想。” 云漠光谈笑自若,思南的小计谋越发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放心。” 思北问道:“云姑娘,卫小姐失踪了,沿途可有她的消息?” “失踪了?” “整个卫苑都在搜寻她的下落,据传她是在云杉居附近失踪的。” 云漠光神色微变,明白了薛荻先行一步的用意,和乾元山庄、卫苑对决,卫天雪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 “确定是云杉居?” “传是这么传的。” “我知道了,关于卫小姐的下落我会留意的。梧桐谷对天机紫微宫有没有兴趣?” 思北答道:“倒没听说谷主上心。谷主对武林争夺看得很淡,最终天机紫微宫也只允许一人坐拥。就算坐拥之人侥幸拔得武林头筹,余下之人多半元气大伤,讨不到好处,反而会给隐世之人绝好的时机。” 云漠光对蒋术奇反其道而行的思维颇感意外,“他赌的是尘埃落定,梧桐谷的排位会上升?” 思北答道:“每月初谷主都会召集青剑客前往七星斋领取谷里最新指示,时局如棋,想必谷主和众多斋主身为善奕之人看得清楚。” 云漠光道:“我相信梧桐谷的未来,希望全谷上下岁月静好。思南、思北两位姐姐,今晚你们便离开此地吧,不要在此停留了。” “我们还有事没有办完,陶思也在这间客栈,她是找到薛荻的唯一线索。” 云漠光心里又有了一个猜想,那就是薛檀枞和柳白樱的去处。那个时候,柳白樱一定是认出了陶思,在薛檀枞的劝阻下才会欲言又止。 “你们抓住了陶思什么把柄?” 思南、思北怔住,“谷主擒拿了她的情郎,希望她能将薛荻的计划告知一二。” “如果梧桐谷对天机紫微宫毫无兴趣,调查之事到此停手吧。薛荻,最终的目标一定是天机紫微宫啊。就算得知了天机紫微宫设下的陷阱或者埋伏,也不能阻止贪婪之徒前赴后继。你们说呢?” 思北问道:“云姑娘,和你在一起的那两人是谁?” “薛檀枞、柳白樱。” 思南激动道:“云姑娘怎么和这两位武林公敌在一起?” 思北惊诧道:“薛檀枞就是三招之内取了谢京瞻性命的人?” “所以,为了你们自身的安危即刻离开这里吧,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对付两位姐姐,檀枞也不用花费太多精力。” “那云姑娘和薛檀枞为伍不会有危险吗?”思南追问道。 云漠光惺忪一笑,一道颇有底气的回声响彻在房间里,“他,不会伤害我的。” 第九十八章 风波生(下) 琴声一皱,不速之客已自请而来。 看着来人,陶思惬意的身姿变得笔直僵硬,清雅的面孔上露出不悦的神情,十只玉葱般的手指死死地钩在琴弦上,仿佛古琴是最后的那棵稻草。 “柳白樱。”陶思的喉咙里梗出三个字,显然是引起了厌恶。 “别来无恙。”柳白樱坐在轮椅上,缓慢地驶进房间,笑岑岑地应答道。 陶思听说了柳白樱的遭遇,知道她如今奈何不了自己,正欲先发制人,可琴身还没来得及对准她,便见黑暗里走出一人,全身笼罩在朦胧的暗光中,气势逼人,教人不敢放肆。他幽深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仿佛看穿了琴身里的暗器。 陶思心瓣一凉,叹道:是啊,柳白樱怎么可能示弱于人前,竟是自己疏忽了。她怯怯地问:“你们是来抓我回去的?” “你是偷溜出来的?”柳白樱笑着反问。 虽说是柳白樱拖着的是虚弱无比的身子,可说话间有一番自如的架势,反倒令陶思既露怯又慌乱。陶思不禁提着胆子问道:“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 柳白樱见陶思一副紧张的模样,暗自满意,思量一番便软了语调跟她说话,“自从受尽折磨变成这副模样,心肠反而没有过去那么坚硬了。见你竟像是见了朋友,亲切极了。来这只是关心你,怎么会来到这呢?” 听她言辞诚恳,陶思稍微放宽了心,但似乎没给柳白樱好脸色,“你以为这样讲我就能信?先前你挑拨棠梨、棠楠同众姐妹之间的关系,背地里没少搞事情。” “之前,我是想当闻空福祉的掌舵人,但幻梦已碎。如今想来,它不过就是个幌子,是坊主破局的棋子,我们把事情想得都天真了。” “你这是怨着坊主?” “我没有这样说。” “你来的晚,不了解她的为人。对于我们这种身世可怜的女子,若不是她肯照拂收容,早就是孤魂一缕了。甚至你有难,她力排众议去营救你。你应当感激才是。” “正是因为感恩坊主的照顾,才对你宽宥相待。坊主下一步要在抚州设伏,你却擅自北上到了兰溪。如果是遇到了难事,我可以出一份力。” 陶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真没想到有一天你可以平易近人地同我讲话。” “今日不同往日,所以你跟梧桐谷有什么过节?” “梧桐谷?” “你被梧桐谷的人跟踪了,竟不知道?” 陶思开始回忆前前后后的琐事,喃喃道:“原来是梧桐谷把凌郎抓起来了?” “凌郎,凌郎是谁?你的相好?” 陶思一时没了主张“他与我已经私定终身,是我名副其实的相公。梧桐谷以他为饵,诱我前往,该如何是好?” “你不出现,梧桐谷不会对他下毒手的。现在有一条路摆在你的眼前,即刻返程,同我们一道前往抚州,坊主也不会因此怨怼你。” 陶思的一颗心满满牵挂着凌凤泽的安危,哪里听得进这样的劝说,“若我随你们返回抚州,安知能否活命得见凌郎。就算死,也要同凌郎告别后再死。” 柳白樱见她冥顽不灵,“若是梧桐谷拷问你坊主的计划,你该怎么回答呢?” “抵死不说。” “那你可有苦头吃了。若是以相公的性命相要挟,万般痛苦降临到他的身上,你又会如何呢?” 陶思浑身一抖,这简直是预想中最坏的情形了。她的嘴唇开始发白,一字一顿地念出几个字,“若紧要关头逼不得已,可以编造一份假的计划。” “足以以假乱真?” 陶思咬住下唇,“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柳白樱的声调陡然变冷,“这么说,你知道真的了?” 陶思心下一惊,恍然发现已不知不觉落入了柳白樱设下的圈套里,声音又硬又怯,“你想做什么?” “关乎众人的性命,对不起啊,原本是想拉你叙旧的,可惜,你的性命不能留了。” “我不是叛徒。” “你看我的腿几乎残废,全败乾元山庄所赐,后半生都要以复仇当先,坊主的计划不能出任何的纰漏。” 陶思的内心连通手指一并开始颤抖,泪水难收。被逼无奈之下,她的目光又回到古琴上,琴身里藏有三根袖箭,箭锋处涂满了蛇毒。用极度悲戚掩盖真实目的的她,轻拢慢拈琴弦,如泣如诉。待到曲谱行进半途,琴身突然一横,三支袖箭从侧面的圆孔里飞速射出。 那悲戚执着的目光追随着袖箭而去,心跳响如擂鼓。 只见那道沉默的黑影漫不经心地挥袖一揽,三支袖箭已安安静静地捏在他的指尖。狭长而凌厉的目光在箭锋处摩搓,轻吐出两个字,“蛇毒。” 陶思见黑影身手奇高,恐惧至极,深感死路就在眼前。 柳白樱难以置信道:“先发制人,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檀枞,不如就此将她了结。” 身后的黑影却迟迟毫无动作,“她与我无仇无怨,留她一条性命吧。” “你知道她的背叛会害死多少人吗?”柳白樱声嘶力竭地说服他,“她要是死了,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梧桐谷还会放她相公一命。” 薛檀枞笑了笑,“白樱,你的目光太短浅了。” 窗外传来一声扑通落水之声,柳白樱连忙回过头来,陶思所在的席位上空空如也。趁两人争执,陶思竟然瞅准时机越窗逃走了! 柳白樱怒道:“还不快追,你竟然眼睁睁看她逃走!” 薛檀枞面无表情,并不想立即回应她。 柳白樱焦躁不堪,掌心毫无节律地拍打着轮椅的扶手,“你知不知道,没有我们杀她一事,她或许还愿意保守秘密,拒绝泄漏行动计划给蒋术奇,如今反倒弄巧成拙。薛家姑姑必定会气得半死。” “为何生气?” 柳白樱被气的大脑一片空白,“你——万千心血毁于一旦,如何不气?” “越是这样,蒋术奇才会对泄漏的计划深信不疑。” 柳白樱一愣,“你什么意思?” “越真实越危险。” “你是故意的?” “她活着比死了有用。” “为什么?” 薛檀枞高深一笑,唯有在敌人深信不疑时铺就陷阱,才可不费吹灰之力一击即中。 第九十九章 短书迟 天还没亮,三只通体白色的信鸽像是约好了一般,先后落在隐庐的窗台上,饥饿地啄起散落的谷粒。 一夜无眠的蒋术奇翻了个身,逆着月光瞧见鸽子的剪影,顷刻间睡意全无。他奔到窗台边,打开窗户,将三只信鸽腿上绑着的信笺都拆了下来。 火漆印章里的“南北”标记显示是思南、思北传来的消息,这信笺上的事多半和陶思有关。 想到这,心凉了半截。 三封信的内容一模一样,全为以防信件丢失。 惊喜猛然出现在下一刻。“云漠光”三个字率先跳出所有的字的包围冲了出来。他双目放光,细细一读,得知了云漠光流落兰溪的消息。 他轻扯房里的风铃,唤方旭前来。 “即刻备船启程去兰溪。”一向沉稳的蒋术奇目露兴奋之色。 方旭不明所以,“谷主——” “快,再晚了可就追不上了。” 就这样,从梧桐谷出发的一艘上乘的客船,紧召六名船夫,日夜不休,仅仅用了一日,便到了兰溪。彼时,兰溪驿馆已无云漠光的踪迹,但因为离她近了心里头暖暖的。 但,接下来的事情令他不怎么开心。 陶思担心柳白樱北上追捕自己,硬生生在兰溪多藏了一日,刚要露头被思南、思北抓个正着,正好被提溜到蒋术奇跟前。 事情的发展速度已经快过薛檀枞的估计。 蒋术奇喝了些茶醒神,声音还算温和,问道:“在兰溪,陶姑娘见到熟人了吧?” 在思南、思北两双眼睛毫不客气的注视下,陶思提心吊胆回答道:“是,昨晚刚刚见过柳白樱,有幸捡了一条命。” 杯盖在杯口轻轻地摩擦,蒋术奇问道:“除了柳白樱之外,你还见了谁?” “一个男人,我没看清他的脸。但他武功奇高——” 杯盖当的一声盖在杯口上,声音清脆响亮,陶思猛然一惊,循着声响的轨迹看过去。那张清隽俊逸的出尘容颜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寒意逼人,教人不明所以。 看来要逼陶思一把,蒋术奇问道:“陶姑娘,想见凌凤泽吗?” 陶思迫切应答,“他在这?” “告诉我薛荻的计划,就可以安排你见他。” 一念之下,陶思想到了昨晚与柳白樱的对话,犹豫万分,心神不定道:“你们都在逼我。” “我不跟你兜圈子,只是提醒你,再过半个月,凌凤泽应当上京赶考了。”蒋术奇淡淡地提醒她。 陶思的瞳孔猛地一缩,“你们想知道什么?” “好,我愿意相信陶姑娘的诚意。”谢璞院一倒,薛荻复仇的对象只能是乾元山庄,由此可知薛荻一定会在天机紫微宫附近设伏,等待孟千山的人马自投罗网。 可孟千山一贯虑事周密,至今乾元山庄尚未表露出对天机紫微宫一丝一毫的兴趣。可天机紫微宫的的确确是孟千山眼中那只肥硕的诱饵,该如何逼猎人提前动身呢? 考虑到眼下乾元山庄最忌讳或是最担心的事情,是卫苑独大!一旦卫照知启程,必定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孟千山内心的贪欲勾出来。那用什么办法引卫苑前来呢? 蒋术奇问道:“如果薛荻要在抚州藏一个人,会选哪里?” “不清楚。要不是坊主带我来抚州,我根本没踏足过这个地方,更谈不上了解。” “那你们在何处落脚呢?” 一层轻微的抽搐泛在陶思镇定的脸上,“什么?” “陶姑娘,你明明听见了。”蒋术奇的问话颇有四两拨千斤的意味。 轮到陶思开始犯难,若是姐妹们已经撤出,告诉蒋术奇也无妨。可若是仍以那里为据点,岂不是连累她们陷入危险?到底该怎么回答才好? “陶姑娘,凌公子还等着你呢。”方旭出言提醒。 陶思的嘴角抖了两下,“曹山山坳里有一处废弃的庄园,我离开前她们在那里歇脚。” “离开前在那待了几日?” “三日。”人在屋檐下,陶思虽是不情不愿,但还是照实说了。 对于一支警惕心极高的队伍来讲,三天没有转移位置,约等同于不会轻易更换地点。 “那里共有多少人?”蒋术奇继续问。 陶思的眼泪开始打转,“你为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明明美人廊和梧桐谷之间无冤无仇。我们做任何事,都不会危害到梧桐谷。” “陶姑娘的话说得有理,但朋友被挟持,我必须将她救出来。若我让步,放弃亲自前往,陶姑娘愿意帮我做一件事吗?如果你肯帮忙,双方也无须损兵折将。” “什么事?” “帮我把人带出来。” “带谁?” “卫天雪。”蒋术奇不假思索的回答出三个字。 蒋术奇的回答令方旭感到有些意外。方旭本以为,云漠光才会是谷主想要找出来的对象。 陶思顿觉茫然无措,“可是,我从来没有在那里见过她。” 蒋术奇道:“那交给陶姑娘的任务更加明确了,找出卫天雪所在,暗中救她出来。作为交换,梧桐谷保证不介入你们的计划,事后会安排你和凌凤泽相见。” 跪坐在地的陶思双目紧盯着地面,反复调整呼吸,酝酿许久道:“要想我相信蒋谷主的诚意,立字为据才行。” 第一百章 思君 温远山端着药汤进门的时候,看见慕容行云背对着站在窗边,手上还摇着一把宽扇。 接连三日无雨,高温持续,的确是又热又燥。 “慕容先生,谢二公子的药汤煮好了。” 慕容行云浅浅应了一声,目光罕见地盯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一个全身罩着黑袍的妇人很快消失在眼前。 温远山瞧谢思玄还睡着,索性将药汤凉在一边,凑上前去,“怎么了,先生?在看什么?” 慕容行云微微挑眉,“红鹰。” “红鹰?在哪?”温远山一下子对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江湖绝顶高手来了劲。 “刚刚有两个人被她扔进了水刑狱。你猜,会是谁?” 温远山指着外面的林子,哭笑不得,“现在除了浓浓的绿荫可什么也瞧不见,不给点线索,怎么猜得出来呐。” 慕容行云回到屋内,端起那碗药汤,一勺一勺喂给谢思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绪,“那两个人身上的盐味有点重。” 温远山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试探问道:“盐味?沿海的?难不成是任——” “沈小姐,站在门口怎么不进来?”看到沈照曦突然出现在门口,慕容行云骤然中止了对话。 沈照曦略微沮丧地走进屋,“先生,今日无事,我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连续等了蒋术奇两日,可惜只言片语都未能接到。 她的目光扫过谢思玄缠满绷带的全身,最后落在他被续好的断手上,“到了先生的手里,好像再难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真是羡慕这种能力。” “在梧桐谷遇到难题了?” 沈照曦悲伤的低着头,“蒋术奇离谷两日了,怕是都忘了我被落在雪堂了。我这个客人,太自作多情了。” “云姑娘……有消息了?” 沈照曦眼色一暗,不确定的喃喃道:“不知道,是吧。” 温远山长叹一声,“这一去,恐怕是腥风血雨啊。嘿,这老谷主想尽办法韬光养晦,蒋谷主却不肯走父亲的老路呢,也挺有意思。” 沈照曦有点不服气的问,“温先生的言外之意是认为蒋术奇做错了?” “我不了解蒋术奇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从未听说蒋家有做事冲动的人。能让他不按常理行动的人,一定是对他非常重要的人。一切的付出值不值得,回过头才知道。” 沈照曦感觉温先生的话是在暗示自己,不由思考了很久。神不知鬼不觉的她走到窗边,正巧看到树上两只黄鹂在树枝间高兴的蹦来蹦去,一唱一和,而后并行飞走。她盯着盯着顿时沉了沉肩,重重呼出一口气,“我想清楚了,还是要去找他。倘若这世上有人不知道我的付出,不知道我因何付出,那真是太悲哀了。” 慕容行云坐在一旁洞若观火,道:“温先生,陪她走一趟吧。” “先生——”不小心被慕容行云看透了自己,温远山甚不自然。 “这里暂时不需要你。” 温远山陪同沈照曦启程南下的消息三个时辰后便被贺然得知,带进了孟松承的书房。 “有云漠光的消息了?”孟松承十分乐于听到这个消息。 “十有八九错不了,属下想不出来其他能让蒋谷主如此匆忙的理由。” 唇边的窃喜稍瞬即逝,孟松承微眯双眼,“蒋术奇也太不小心了,殊不知自己的行迹出卖了云漠光。好在找到了她,就能救回被挟持的卫天雪了。时间紧迫,贺然,收拾行囊,我们也尽快上路。” “庄主特地交代过让公子好生修养,减少外出。何况因为柳白樱被救走一事,庄主还在气头上,公然违背庄主的指示恐会雪上加霜。” “柳白樱在我面前被救走,考虑到乾元山庄的颜面,父亲只会默许我的做法。” “可是,庄主已经知悉大婚前夕公子的去向。” “看来父亲向你求证过了?”那一路上他也算极其小心,生怕被人识别出身份。半响后,孟松承突然想通了,“江陵一直都有父亲的眼线,天下之事似乎都逃不过那双眼睛。” “属下什么也没有说。” “算了,任红英和凌鹏鲲招了没有?” “应该是招了,否则红姨不会迅速动身启程,想必此时已经买船南下了。” “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说?” “属下也不想,但盯梢时被庄主察觉,被告诫要拖延半日才能将此事禀告给公子。” 孟松承深感到父亲的手无形的掐紧了自己的喉咙,“贺然,你还是留在家中,不必随我前往了。稍后我从后山离开,记得帮我打掩护,别让父亲那么快知道。” “公子,可是你的伤还没好。”贺然急道。 连续两日的调息,加上慕容行云亲手调制的药汤,孟松承的内力已经恢复了六成,对付一般人是足够。若再遇上薛檀枞,毫无胜算。但他察觉到形势的异样,红姨的目标不会仅仅是薛荻,还有侥幸逃过一劫的云漠光。好不容易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又要迫使他与红姨展开竞赛了。与红姨唱反调,后患无穷。 他头脑清醒得很,执意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一阵急促的钻痛出现在云漠光的脑海里,陌生恶臭气味骤然萦绕在鼻尖。于河流湍急之时,船只猛然调向,摇得她直犯恶心,趴着船栏往河流干呕了两次。 “晕船了?”薛檀枞关心上前,帮她轻拍了拍背部。 云漠光用衣袖轻擦了擦嘴角,“不是,是我突然苏醒了一段记忆,原来在岘山山底,我曾经与得了瘟疫的死尸堆放在一起。就在那个时候,有人救了我。” “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离开就好了。”黑色的漩涡出现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满是自责。 “那个时候,你回家了,对吗?” “是。” “所以我们现在走的就是你上次回去的路?” 薛檀枞浅笑道:“是。” “难怪这一路上的食宿都令人舒适非常。”云漠光平静的赞美道。 薛檀枞胸口一滞,“真的吗?可这几日很少见你笑,好像并没有很开心。” 卷长的睫毛遮住倒映在她瞳孔里的云彩,“檀枞,你别多想,其实每当你和白樱在一起时,我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不说话,是不想显得自己多余。” 年少的爱恋在岁月的磨练下变得平静,云漠光明显得感受到青春的渐行渐远。 “我和白樱是相依为命的兄妹之情。”薛檀枞阐述道。 云漠光迟疑的点点头。 见云漠光并不买账,薛檀枞的提问充满试探,“漠光,杀死红鹰之后,有什么打算?直接回天山吗?” 云漠光的态度非常坚决,“回,我要带勒喜回家。” 确认后的薛檀枞卸了一口气,“那就好。” “我有一个疑问,天机紫微宫,真的在空闻山?听闻大批武林高手集聚在闻空山庄附近,但你似乎并没有很着急。” 她鲜少对武林俗事提起兴致,但既然问起,薛檀枞便想认真回答。 他道:“不在。” 云漠光额头一紧,“那江湖传言是假的?怎么可能,前段时间,甚至有天机紫微宫的图纸流传出来,不知多少武林中人对此深信不疑。” “那份图纸实则有八分真二分假,但地点是对的,所以不妨碍有心人士的推波助澜。尤其昭明台上由我亲自认证为真,打消了江湖人士的疑虑。不过,如果你问我,空闻山内是否藏着一座地宫,是的。但若说它就是天机紫微宫,完全是另一回事。当年他们从闻空山庄搜出来的图纸,实际是天机紫微宫的母宫。把母宫供奉在宗庙之下,完全是为了满足他光宗耀祖、信奉神灵的想法。”话间伴随着几声苦笑。 “那真正的天机紫微宫呢?” “没有来得及实现吧。再修建一座地宫,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想来父亲根本承担不起,即使是借助贩卖毒药这种令人不齿的行径。”薛檀枞望向天际悠悠白云,企图压制住胸腔里那股浓浓痛恨之情。 云漠光终于体会到他对父亲矛盾又复杂的感情,忍不住上前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檀枞,你跟他不一样。你就是你。就算我们身体里流着父母的血液,也不意味着我们是他们的复制品。” 薛檀枞低头盯着她握紧自己的小手,脉脉一笑,“你终于愿意亲近我了。” 云漠光容颜一皱,猛地想把手抽回,但无奈被他紧握着不放,“你在欺负一位识别不出小伎俩的盲人。” 薛檀枞拉着她的小手抵在自己的胸口处,“从前的我故意不懂你的心意,现在的我后悔莫及。从庆州离开的那天起,我终于意识到,原来我生命里的那束光是你。漠光,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将我从仇恨的深渊里拉出来。” “你即将大仇得报,他人何苦再拉你出来。以前是我担心你离开天山不再回来,现在连我都不在天山了。” “你是想说,我们都变了,连同你喜欢我的那颗心都消失了。”薛檀枞痛心疾首道。 云漠光笑中含泪,一如既往的倔强起来,“不,你也太小看我了。若因世事不遂我心,我便要放弃、便要妥协,那么伯宁枫只会是伯宁枫,不会是云漠光。檀枞,是你让我体会到做云漠光比做伯宁枫自由,你永远会是我在乎的那个人。” “漠光——”薛檀枞双眸微亮,喉咙里的苦涩化为甘之若饴的甜蜜。 “我们想办法先把白樱姐姐治好吧。前面就是衢州府,那里繁华,说不定会有我们需要的药材。”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一百零一章 倒悬之急(上) 漆黑的山坳里,穿林之风声如鹤唳。夏日的蝉声裹在风声里,像是碾碎了的锯末飘散在空气里。疾风一停,一个身穿黑袍的妇人出现在废弃山庄的门口。美人廊的众姐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坊主薛荻回来了! 今夜是白千玉值夜,清冷的月光铺了白色衣衫满身。她坐在破旧不堪的台阶上,目光追随着飞舞的莹虫,忽明忽灭。薛荻的出现让她眼睛一亮,边整裙摆边上前迎接,“坊主,你总算是回来了。” 她内心太过兴奋,以至于都没注意薛荻带了另外一个人回来。 “这儿的情形如何?”薛荻离开了五日,很是关心众姐妹的安危。 “我们来时小心谨慎,刻意避开了人群。大部分武林人士都选择渡江直达空闻山,很少有人绕到山后,加上这处山庄又极为隐蔽,甚少有人经过。故而一切安好,就是……就是陶思不见了。”白千玉犹疑着禀告坊主。 “什么时候的事?” “您前脚离开,她后脚便消失了。最初,众姐妹也想出去寻她,一直搜索到崇翠峰,但过了崇翠峰便遇上很多武林人士集结在山下,我们担心打草惊蛇,便退了回来。” “你们都辛苦了,他们来了多少人?” “光是根据永济河河面的船只来算,林林总总约有两百人。坊主,千玉斗胆想问一句,前方人数众多,我们加起来还没超过二十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怎样才能穿过前方的龙潭虎穴,到达天机紫微宫呢?” “这十八年来的每一日,我都在思考复仇之事。为了尽可能守护众姐妹的性命,前前后后的每一步我都想了许多种可能。以此为起点,抵达天机紫微宫,恰恰有很多种办法,此外我们并不孤单,还有盟友。” “盟友?是任帮主和凌堂主?”白千玉始终不信任他们,“他们——” “你不相信他们?” “任帮主和凌堂主是武林中最令人看不起的尾巴草,谁强便倒向谁,哪里会真心对待我们?他们不过是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争取利益最大的庸碌之辈而已。” “那是自然。他们水平有限,私心又重,狡诈又奸猾,尤其是当敌人过于强大的时候,你根本无法判断他们的忠诚。” “那之前……” “但没有人可以拒绝天机紫微宫,哥哥的藏金之处我早就封死了,承诺全都会留给他们。” 能让奸佞小人坚守忠诚的财富到底是多少,白千玉无法想象,但整个过程前前后后谋划多年,若要做到不被枕边人察觉何其艰难,便问道:“坊主,难道您先前的谋划郭庄主一点也不知情吗?” “他,是知道的,唯有恳求一事,那就是九凡、九拓成人礼前不要动手。那天,祠堂莫名起火,回到房中,桌子上的杯盏移了两寸。他和我都看在眼里,知道里面有毒。可乾元山庄和卫苑的联姻在即,天机紫微宫即将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再不出手恐怕就彻底错失报仇的机会,所以他含泪喝下了。他一死,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到我。” 原来前因后果竟是如此,怪不得面对下毒杀人的柳白樱,坊主一点恨意都没有。白千玉感慨郭庄主用情至深,心里不是滋味,“坊主,如此说来,郭庄主对我们都有恩。” “我为仇人生儿育女,就算是偿还了他的这份情吧。他一死,任帮主和凌堂主觊觎临海山庄已久,我一个妇孺之辈,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于是,我找机会约他们前来,将下了毒的饭菜递到他们面前。他们当然想要活命,我再诱以巨额财物,他们别无他法,只能配合我演戏给孟千山看。” 白千玉感叹道:“若是我有坊主的一半心思,就不会白白让高伯帆折了。” “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不要灰心。若是一切顺利,关于你父亲的仇我们能一并报了。” 白千玉目光盈盈,“是,多亏了坊主,没有您恐怕连复仇的希望都看不到。” 十六年前,济州振威镖局接到乾元山庄的镖,要求镖师白雪堂前往已是废墟的闻空山庄去押解一块碑石。这块碑石立在祠堂院前,因侵略的刀剑和滔天的火势变得残破不堪,实在看不出有任何运送的价值。 但一个人前来此处执行任务,连疑问都只能吞回肚子里。 漫漫长路,白雪堂押解这块碑石上了路。先是用牛车运送,把牛累死了后,找了几匹骡子来拉。 寒冬的天气,别样的冷。就在临近杭州城的五十里处的酒铺里,他将车停在一旁,准备喝口热酒歇歇脚。忽有一人道:“你车上的那块碑石裂了。” “什么?这还得了。”他匆忙去骡车旁去看,发现碑石下半身果然裂了,连忙用手一扶,竟彻底坠了下来。 碑石裂成了两半,正愁不知如何交差,可定睛一看,碑石大身里竟掉落出一个扁扁的木盒。木盒上有几个字——敬祖先,用吾之心血。 当下,白雪堂即了悟,这才是乾元山庄真正想要的东西。鉴于职业操守,白雪堂并没有将木盒打开来看,而是规规矩矩的递交到孟千山本人手上。 白雪堂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白千玉浅啜道:“父亲的冤魂有灵,也应当保佑我大仇得报。” “先前让你杀云漠光,实在是因为白樱帮我解围,需要还她个人情,如今看来却是实实在在的错误的决定。云漠光不久便会抵达这里,与我们同仇敌忾,届时我们一同致个歉吧。” 白千玉虽有疑惑,但点头应允,“我听坊主的。” “眼下先把陶思找回来,无论她因何事离开,但凡被人发现与我相识,落在别人手里都是一个结果。你们日日相处在一起,她又是你的竞争对手之一,以你的性子,定会派人盯着她,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说。” “我怎么知道,要是知道早就把她拦下来了。” 薛荻一皱眉,自带威严,“千玉,别藏着了,你就是关键时刻总掂量不出轻重,快说。” 白千玉嘟着嘴,一副孩子气的模样,“坊主,她在江宁有个相好,我猜此人被乾元山庄控制起来了。陶思偷偷发了好几封信,得到的回信有异,估计着急了。” 薛荻一思忖,“那此地不宜久留了。” 见坊主脸一沉,白千玉内心开始忐忑,担心被问上报拖延之责。 “是该逃了。”空气里一声模糊的嘟囔。 白千玉这才发现远处的黑暗里立着一位纤弱的姑娘。这位姑娘也套着一身黑色衣袍,仅露出来的一张小脸,也因为那双怒目而视的眼睛变得阴沉。她的嘴巴里被塞了一块涂满菜油的布,吐出来的每个字模糊不清极了。但凡不言语,旁人便在漆黑的夜里发觉不了她的存在。 白千玉饶有兴致地奔上前去,近在咫尺的打量一番,见她相貌毫不出众,便贬低的扫了几眼。 “这样平平无奇的姑娘,连当花菇都不够格呢。坊主找此人来,要做什么?” 眼见白千玉的眼神对自己不敬,卫天雪稍微有些耐不住性子。可惜的是卫天雪空有一副姿态,想要说出的凌厉之词不过又是一团浆糊,不由悻悻。 薛荻在嘴巴处比了一根手指,“自有妙用。千玉,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她的存在,连你也要忘记有外人来过这里。” 白千玉更觉迷惑不解,事后想起,心头仍是一团疑问,因为次日薛荻带众姐妹离开这座废弃的山庄时,白千玉根本没有再见到她。 第一百零二章 倒悬之急(下) 金鸡未鸣,昏黑幽深的寂静山坳里,骤然爆发出一声闷雷,将这方寸天地间的一切欲望悉数唤醒。 片刻后,一声惊呼在夜里听得分明,“嘿,炸出来一截暗道!” 附近的人群悉数闻声赶至,争先恐后地观察这截暴露在地表的暗道,最终归为一个结论,“这不会就是通往天机紫微宫的入口吧?”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对峙,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盘算着接下来财富的分配。 一人乍看上去仗义极了,道:“众位,咱们愣在这做什么?一起把路清出来。” 一人阴阳怪调道:“不是我小气,既然早晚要分出胜负,不如在上面分出胜负,进去了反而脏了物件。” 一人不服气道:“这位兄弟,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一人答曰,“就是下面是坨屎,也得落在我的坑里。” 而后,刀光剑影,杀机丛生。 白千玉躲避在山腰处,提眸一笑:“太好了,我们赶紧回去禀告坊主。” 待白千玉赶至山庄时,所有的姐妹已经齐聚在厅堂内,个个斗志昂扬。坊主回归后,似乎众位姐妹的气势都大不相同了。 薛荻问道:“怎么样?” 白千玉道:“正如坊主所料,大部分武林人士都被吸引过去了,私欲难灭,斗得不可开交。” “很好。这只是第一步。” 褪去了华丽衣裳的夷姜站在人群里,一身黑衣依旧掩盖不住她的娇憨妩媚。她蹙着眉,问道:“坊主,那条暗道真的是通往天机紫微宫的?” 薛荻面沉如水,“没错,那条暗道的确是天机紫微宫的入口之一,只不过被人改造过了,成了死路。” “有可能活下来吗?”夷姜持谨慎态度。 一声轻飘飘的戏虐从薛荻的喉咙里模糊的发出来,道:“看造化了。” 阳月儿嬉笑道:“还是死了好啊,死了就能做我的蛊盂了。” 夷姜倒生冷汗,“阳月儿,你还是小心点,别把大家都祸害了。” 薛荻冷眸横扫,威严自生,“月儿啊,除了乾元山庄和卫苑,其他人的命我们才不要背在身上,明白吗?”语气偏偏夹杂着几分对阳月儿的娇惯。 阳月儿狡猾的吐了吐舌头,“知道啦,坊主。” “坊主,陶思还没有回来,需不需要安排一个人在此等候?” 薛荻循声一瞧,竟是顾思乐问起,便道:“思乐,那你就留在这,等陶思回来。” 顾思乐当下了然,低首窃窃道:“遵命。”一问一答间形成了某种默契。 白千玉禀告道:“还有一事,按原定计划,任红英和凌鹏鲲应该到这了与我们汇合才是,可他们迟迟未现身,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薛荻趁机发问,“你们认为会有什么事?” 自差点死在孟松承手上,夷姜思考问题愈加谨慎,“会不会被乾元山庄的人给抓了?” “如果任红英和凌鹏鲲被抓了,致使计划泄漏,我们还要不要复仇?” 面对这个刁钻的问题,众人反倒团结而坚定,“要。” 薛荻展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好,我可以肯定告诉姐妹们,任红英和凌鹏鲲一定会被乾元山庄抓走。” 众人听到这个结果,集体屏住呼吸,仿佛周遭的空气尖锐开来。 薛荻在此时却转而一笑,“但这都是提前设计好的。你们在临海山庄看到的任红英和凌鹏鲲都是假的,但真正的任红英和凌鹏鲲怕是要遭殃了。” 众人难以置信,“何所图呢?” “孟千山生性多疑,抓获任红英和凌鹏鲲后,定不会轻易放他们出来。只要他们被禁闭的久一些,任红英和凌鹏鲲这两座山头就会被他人所取代,这个人就可以是我们自己人。” “原来如此。” “姐妹们,我能理解你们的担忧,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要踏出这扇门,就再也没有回头之说了。也许前方是赴死之路,但也不要害怕,最差的结果就是早日同亲人团聚而已。无论前路,我们齐进退、共患难、同生死。” 一众女子个个热泪盈眶,“齐进退、共患难、同生死。” 薛荻望着一张张尚属青涩的脸,更加意识到肩上的责任有多重。先前为了杀死谢无双,已经损失了清莲、鲁卉、田央、梦舒四人,这些都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少女啊。遇上薛檀枞前,薛荻虽然知道天机紫微宫的存在,但不知晓天机紫微宫的具体位置,必须凭借乾元山庄和卫苑的联姻来达到自己的效果。 在受到蒋术奇中毒、卫苑退婚的启发后,她才执行了杀谢无双这一招险棋。此举加速曝光了自己隐藏已久的身份,也迅速消磨掉乾元山庄和卫苑的耐心。眼看多路人士开始监视临海山庄,薛荻知道藏身之地不保,便仓促筹划两个儿子出庄避难,甚至大肆收购药草炼制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薛荻永远忘不了,薛檀枞送自己离开云杉居时,淡然偏又戏谑的神情。 他问:“姑姑,即便有了卫天雪在手,也不意味着孟千山会乖乖听话。眼下恐怕乾元山庄并不情愿与卫苑联姻,您明白吧?” 薛荻的下巴点了一下。 “若卫天雪死在了你手里,那乾元山庄就不必承担背弃婚约的讨檄,您知道吧?” 薛荻双眼微明,恍然大悟道:“我竟忽略了这一点。” “若是他得知卫天雪在你手里,说不定安排红鹰在暗处下手,嫁祸你达到相同的目的。到时候您打算怎么办?” “我可以在空闻山周围制造瘴气,麻痹她的心智,再用蛊术对付她。” “是个办法,不过我情愿你将药物投放在天机紫微宫里面。” “天机紫微宫真的在空闻山?” “是啊。”薛檀枞倏地一笑,有些神伤。 “枞儿,你怎么会知道?”薛荻大为吃惊。 就在这时,薛檀枞递给她一幅画卷,“我进入之后才发现,天机紫微宫在父亲手上仅仅修建到一半,剩下的一半由我来替他完成,甚至将他的那部分按照我个人的喜好进行了一些调整。毒药、蛊术、瘴气在天机紫微宫会有更强大的用处。” 薛荻拿到的图纸已经尽量简化了天机紫微宫机关的复杂,基本上每个机关旁都注明了通关法则,但即便如此,对于一个不通晓设计原理的普通人来说,光是记住全部要点都比较困难。 “你需要我怎么做?”薛荻的目光全然沉浸在复杂而美妙的图纸之内,仿佛这些圆弧、三角蕴含着一种神奇的魔力。 薛檀枞的指尖在图纸上滑行,“沿着这条路,进入天机紫微宫。而后,依次将毒药、巫蛊布置在这几处位置。” “我应该能做到。然后呢?” “然后,我们旁观一切。” “什么都不需要做?” “在孟家人尚未现身之前,什么都不需要做。布点完成后,绕到地宫背面,会走到一间暗室,墙壁上暗藏着三个机关,破解方法我标注在这里了,顺着出现的暗道走,会进入闻空山庄的地窖。我会在那等你。” 薛荻紧皱的眉头稍事舒缓,“好,就按照你的方法来。不过回到闻空山庄就意味着我们被包围了吧。” “没错,届时他们也需要亲身经历何谓天机紫微宫了。” 看到薛檀枞狡黠兴奋的模样,薛荻不由心生畏惧,深感前路茫茫。 “姑姑,这张图阅后即焚。” “好。” 薛檀枞不放心,再次嘱咐道,“姑姑,除了我给你指的路线,哪里也不要去,切记。” 第一百零三章 熟知其过 风的味道一变,云的温度一变,云漠光得以知晓,他们所乘的小船飘然进山了。从三山围绕、九水汇集的衢州离开,前往山川绵亘百余里的信州。目之所见的碧空万里、山川秀丽犹如画笔一般,将极致的纳户蓝和鸭头绿倒映进清澈的河流中。 自从云漠光失明,柳白樱习惯坐在船首,让所有的风景都在第一时间囊入自己的眼中,感慨道:“这里的风景真好啊。”话语里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 云漠光正处于散尽功力,迈入第六层的阶段,本该无心外界,但听闻柳白樱发出曼妙的感慨,心生向往,满心想瞧上一眼沿途的风景。 “檀枞,你说呢?” 薛檀枞一脸无奈,将手指比在唇边,示意她安静,“这一关对漠光而言关键非常,能不能闯过虚静经第六层,就看今天了。” “这么快!”柳白樱的笑容僵在嘴边。饶是天天与云漠光作伴,也无法想象进展神速若此,武功进益之快几乎赶得上薛檀枞了。只见云漠光面色红润、血气蒸腾,在掌心中闪烁的银色枫叶已经消失不见。 “师父曾说,虚静经讲究的是循序渐进,哪有像她这么练的。”柳白樱不忘置喙几句。 “非常之时非常办法,她独辟蹊径也不止一两回了。随她吧。” “你不担心?” “担心,担心她行差踏错、走火入魔,所以此时此刻我不允许任何意外出现。” “能有什么意外?” 薛檀枞知道云漠光能听见他们的对话,选择了闭口不言。 柳白樱想了一会儿,认真问道:“既然虚静经在功力折损后修炼成效最为显着,我能不能练?” 薛檀枞推敲一番,答道:“可以一试,但我并不建议这么做。虚静经的运功路径,同瑶台神功是相反的。你若散功不净,必会走火入魔。” 薛檀枞轻轻转动了一下手中的船桨,船转瞬偏了两分,径直朝着山体急速驶去。 “去哪?”柳白樱见薛檀枞急转方向,颇为不解。 “换条路。” 本以为山的另一边是一条死路,没想到侧面藏着一个低矮的山洞。急速的河流遇到逼仄的洞穴,改变了河流原本的流向,河面生出一团漩涡。漩涡牢牢地将船身吸入腹中,船身旋转一荡,天旋地转间,湛蓝的天空被宽阔的山体取代,偌大的山体走廊出现在眼前,犹如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是哪?”柳白樱双手抓紧船栏,不免好奇惊讶。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响起,在穿廊里形成回声。 “有人跟踪我们?”云漠光掌心的枫叶随之一灭。 薛檀枞闻之一喜,云漠光能够开口说话就意味着修炼告一段落。他轻笑,好似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有几个。” “即便易了容,白樱姐姐和我的缺陷也过于鲜明,很难不令人起疑,能坚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啦。”云漠光浅笑道。方才功毕,云漠光内心的重担些微缓解。以自身现在的功力,倘若红鹰追来,应该不会像上次那般毫无反抗之力。 眼见云漠光娇颜似蕾,薛檀枞的嘴角随之轻扬起来,道:“若能酣畅一战,狭路相逢也未尝不可,不过我更关心你修炼的如何?” 云漠光喜忧参半,“勉强打通了任督二穴和十一路经脉,剩下的一路颇为不顺,随缘吧。” “是哪一路?” “手少阳三焦经的耳门、耳和髎、丝竹空。” “让我帮你吧。” 云漠光摇摇头,“若是突破了第六层,回天山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祖父邀功。若是靠你,面对他老人家时难免露怯,会心虚的。” “有机会我们切磋一下。” 云漠光雀跃的站起身来,偏赶上水流弧转,反倒撞到薛檀枞坚硬的胸膛上。她一手抓住薛檀枞的前臂,一手揉着额头,“真的吗?我差你那么远。” 薛檀枞宽慰道:“我们的距离比你想象的要近,不过差了一阶而已。” “我也纳闷,虚静经何以只有七阶?” “实则在你走后,云门主已经将虚静经拓展到十阶,四大宫都争着排队参透呢。” “啊?”云漠光满脸疑问,“那你呢?” “门主倒是提议我先试试,但我无心修炼,便下山了。想想他老人家的造诣世上无人能及,一旦开始修炼,没有一年半载根本下不了山。” “就是那时勒喜发信给你的?” “信来的很是时候。漠光,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帮你?因为我想让你亲眼看看我的故乡,看看我出生的地方,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同天山那么不同。”他感情真挚,令人动容。 实则耳门、耳和髎、丝竹空三处要穴,关系双耳至眼角。若能打通,双目复明也指日可待。 “漠光,不能只有我见过你的家人。” “那我接受你的好意。”云漠光的嘴角露出盈盈笑意。 随着笑意晕染,薛檀枞的眼尾也爬上了一丝蜜意,仿佛那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广袤冰川开始融化消解,甚至反射出些微阳光的暖意。 “好。” 两人恰到好处的和谐相处着实激发了柳白樱的醋意。她对跟踪之人毫无察觉,本就失落,见两人重归于好,更是郁闷非常。但考虑到当前难题,不得不问道:“檀枞,跟踪我们的人是谁?” 薛檀枞的回答令人意外,“卫照知。” 柳白璎猛然想起卫天雪,喃喃道:“哦,他要找人,当然是他。” “找人?”云漠光心里始终记挂着被薛荻带走的“冬梅”,疑道:“卫苑的人失踪了?” “没有。”柳白樱自知失言,便急于否认,却又反驳的过于急促,倒显得其中另有文章。 “到底是谁?”云漠光既已起疑便毫不退让。 柳白樱懊悔万分,用眼神向薛檀枞求救。他反倒不解释因果、不阐述过程,坦白道:“是卫天雪。” “你们抓了卫天雪?”云漠光颇为惊讶,神情微动。 薛檀枞耐心解释道:“是她自己来了云杉居。” “那你们准备拿她怎么办?” “眼下她还是一颗无用的棋子。” “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薛檀枞的鼻尖一皱,“既是殊死较量,必有伤亡。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柳白樱嗤之以鼻道:“我的云大小姐,你不会到这个时候要发善心吧?你别忘了,追杀勒喜,卫苑可没少出力。” 云漠光反倒一笑,“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你到底是谁教出来的徒弟?是,卫苑为乾元山庄提供了重要的线索,是追杀没藏岐、害死勒喜的源头。但,一切与卫天雪无关。” “是暂时与她无关。杀了卫照知,她迟早会是你的敌人。你是自己不愿伤害她还是担心蒋术奇怪罪你呀?”不知柳白樱搭错了哪根筋,有意无意总在云漠光心头点火。 云漠光笑意里的暖意渐渐消退,冷意幽幽,“你说得对。我就是看在蒋术奇的面子上顾惜卫天雪的性命。同样,若非看在檀枞的面子上,你嫁祸我多次,恩将仇报,还能有命吗?” “你!” “我奉劝你,老实一点。说不定下次你有危险,我宁愿袖手旁观也不愿意救你。” 一提旧事,连薛檀枞也皱紧了眉头,看向柳白樱的眼神冷如冰魄,不禁教她打了个寒颤。 而后,薛檀枞复又解释道:“斩草除根之策令我和白樱受尽此苦,你放心,我不会采取相同的方式。” 当船只驶出冰凉单调的山体,闯入眼帘的是繁复交叠的绿意。一棵粗壮的老榕树生在水面上,偌大的树冠撑破了天际。它的满身枝丫垂得很低,一半树枝无限的向着水面延伸出去,另一半树枝将柔软的身躯扎进了水里,生出了根系。远远看去,像是用万千枝条搭建而成的壮丽繁复的城堡。 在内功驱使下,船只似乎知道它要前往的地方。它顺滑无比的停泊进绿荫掩体里,被遮挡的严丝合缝,毫无突兀之感。 “漠光,后有追兵,剩下的一段路必不会平静。不妨就在此时此地,帮你打通最后的那条经脉。” “以卫照知的智慧,恐怕很快就能发现被甩的蹊跷,来得及吗?” “拼一把如何?往后更是寻不到同样的机会。” “听你的。”须臾间,云漠光便果断做出了决定。 薛檀枞转头嘱咐道:“白樱,若是有人追来,切记不要出声,明白吗?” “我知道该怎么做。”柳白樱郑重的点了点头。 薛檀枞牵起云漠光的手,挑了一处宽敞的位置,扶她坐定。两人面对面而坐,心有灵犀般同步运功,掌心里齐齐出现闪烁的枫叶轮廓,而后随着双掌相抵,边缘相嵌,卯于一处。 柳白樱盯了一会儿,执着的目光里相继呈现嫉妒、羡慕、怨恨、悔恨的情绪,正巧看到裙摆下露出的一截脚踝,皮肤皱皱巴巴的,肌肤上厚重的黑色血痂像甩也甩不掉的甲虫,两行不争气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她随手揪了一枝嫩叶,毫无意识的将枝条弯了又折、折了又弯,待到反应过来,才发现不仅枝条枯萎坏死,连双手也沾满了黏腻的绿斑。 柳白樱盯了半响,竟笑出声来,“自食其果。” 倘若不是她永远复仇不离口,会失去檀枞对自己的在意吗? 第一百零四章 拦截(上) 山水镶嵌、地貌奇诡,令卫苑的行船在附近生生绕了两个来回。眼睁睁看着薛檀枞驾驶的客船奇异的消失在这片地带,罕见的心浮气躁出现在卫照知的脸上,愤懑里还夹杂着三分气馁。 “家主,此地山体怪状连环,或是内藏虚实,不如让属下找当地渔人问问,去去便来。”赵府德建议道。 赵府德比卫照知年轻十岁有余,身型瘦削,面相凶戾,左侧面颊有一道恐怖的疤痕,望之不似正人君子,但确实受卫照知信任倚重。近些年来,卫苑看似远江湖、近烟火,但那些不为人知的谋划、不见天日之心计都交予赵府德在暗中完成,他的杀手营是卫苑暗藏的刀。 正因为赵府德特殊的身份,以往需要与卫照知刻意保持距离,避免同时出现在公众面前,被人诟病,可本次危机不同以往,谁动了卫苑千金谁就必须得拿病来偿。婚约搁浅,与乾元山庄的合作趋于破裂,与闻空山庄的对决近在眼前,算错一步,卫苑便只能腹背受敌。若逢阴毒狡诈的敌人,卫照知不方便出手时,他赵府德可以为家主代劳。 只见赵府德身如飞鹤,用的是卫家祖传轻功,竟是颇得卫照知真传,灰影一闪以奔到岸头渔船。不多时,他便飞回,向后侧山峦指了指。 卫照知抬眼望去,正是客船消失的方位。 原来每日辰时三刻,山体走廊的水位会下降十尺,轻载客船恰能通过洞穴穿到河流另一条分支里。辰时三刻一过,水位上涨,漫过洞口,船只根本无法通行,唯有再等一日。 “家主,薛檀枞必去闻空山庄自投罗网,我们先行赶至守株待兔?”眼看卫照知吩咐靠岸扎营,赵府德不禁劝道。 “薛檀枞久不回中原,竟知晓其中玄妙,自是提前策划过。他特地甩开我们,另寻他路,老夫担心他将天雪藏在沿途隐蔽之处。”薛荻将对谢璞院的仇恨报复在谢无双身上,卫照知着实担心女儿会有同样的下场。 赵府德所思首要之事,的确与身为人父的卫照知不同,狂妄道,“把薛檀枞抓过来就什么都知道了。还有那个云漠光,上次杀了属下好几个兄弟,就算她是云朝林的孙女,也要让她血债血偿。” “上次失手之由你调查过没有?行动被红鹰摸的一清二楚,说不定你的人里有她的眼线。” “调查无果,对付这个老巫婆够费神的,追杀西夏贵族的功劳都被乾元山庄抢了,好在来日方长。” “府德,你怎么不想想这次出来她有没有跟在后面?”卫照知有意点拨他。 “家主的意思是……借她之力?” “并无不可吧。既然乾元山庄如此喜好抢功,不如将薛檀枞、云漠光、柳白樱都让给红鹰,她能帮我们解决掉很多麻烦。” 转眼到了暮色苍茫时分,宽阔的河面上亮起一个朦胧的光点。随着光点缓慢泊进,方才看清楚是一艘上乘杉木所制的客船。 赵府德正在船头歇息,眯眼睛瞧,见船头清晰有力的梧桐刻纹,忽就打了个激灵,连忙隐遁行迹报予卫照知,“梧桐谷的人到了!” 卫照知心思一转,便有了主意,迈步出舱。久未见前任翁婿,卫照知热情的迎上来,满脸担忧之色,“能看到贤侄甚好,你可知天雪失踪了!” “伯父,晚辈对此有所耳闻,已安排人手调查天雪的下落。” “可有眉目?” 蒋术奇摇了摇头。 卫照知长叹一声,略显失望,“老夫接到报信后,紧紧跟在薛檀枞后面,不料在今晨被他甩开。” “伯父,冒昧问一句,您见到漠光了吗?” 卫照知含糊其辞道:“那船上倒是还有别人,但是不是云姑娘就不清楚了。” 蒋术奇点点头,似是接受了这份现实,吩咐道:“方旭,准备扎营休息。” 从云杉居被焚毁的那刻起,漠光就像是一团被风吹散的雾,再也摸不到踪迹了。此刻,满怀思念的蒋术奇看向夜空,忽见一团凝重的积雨云聚在山顶,灵光一现,不由对周边地形生出了另一番猜测,随即吩咐道:“方旭,找位当地渔夫来。” 方旭在岸边收网的众多渔夫里,挑了一位皮肤黝黑、身强体健的大叔来,带到蒋术奇面前,印证了他的猜测。群山衔接而围,山的那边是一面湖,那口暗洞是与外界唯一的通路。 “真的没有其他出路?”蒋术奇忍不住再次确认。 大叔摆摆手,“没有,除非从山顶不知死活的跳下来。” 蒋术奇在帐篷里踱来踱去,百思不得其解。以常理推论,后有追兵,应分兵岔路而行,以避攻歼。但薛檀枞反其道而行之,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选择一条死路? 这一夜,蒋术奇睡的并不安稳,辗转反侧将时间拉的尤为漫长。卯时一刻,他便起身走出营帐,叫上睡眼惺忪的方旭,提前守在洞口附近。 在他的注视下,水位一点一点下降,洞穴显露出半个真容,一阵清新的穿廊风扑面而来。好巧不巧,卫苑的船来得及时,没有错过关键的节点。 想到漠光就在山的另一边,蒋术奇担心卫苑对她不利,急道:“我们走。” 恰在此时,一道不知藏身在何处的凌厉青影抢先飞入其中,卫照知见状不妙,立即起身去追。 “谷主,刚刚那人莫不是红鹰?”方旭说出内心的猜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她!”蒋术奇肯定了方旭的猜测,瞳孔像是着了火一般,连忙飞身而起,紧跟其后。穿廊里光线昏暗,已经无法看清红鹰到底在何处,但不断传来红鹰与卫照知对话的回声。 “卫老头,我奉劝你,别跟我争。他们三个性命都是我的。”这笑声本就疯狂,又在山石间撞击增强,犹如神灵的咒语。 “你知道我来的目的,只要救回天雪,他们三个我根本不在乎!” 红鹰听到身后动静回身一瞥,露出神秘莫测的一笑,“三个不知死活的后辈。”随意的往身后抛了几块硬物。 洞穴内火光一现、轰隆一响,整个山体开始晃动,穿廊顶部数颗重石悉数脱离,狠狠地砸向河面。 赵府德、蒋术奇、方旭在掉落的石块间拼命躲闪,蒋术奇和方旭尚能从容面对,然赵府德被红鹰戏耍多次,胸口憋着一股闷气,哪里肯吃这个亏,朝着红鹰方位不断提速,手里的剑已经挥出半截。 红鹰冷冷的批判道:“找死!”飞速退后三个身位,绕到赵府德后面,对着他的后心重重击出一掌,再横脚一踢,正好与下落的巨石碰撞在一处。水面一声轰隆,眼看赵府德没了意识,随着石块一并沉入了河底,红鹰讥笑几声,心满意足的继续前行。 “你!”卫照知未曾料到红鹰胆敢在自己面前对自己的人下手。 “你排名在我之上,但我向来不服。若是对我杀赵府德有异议,不妨与我比试一次,分个高下。”红鹰轻声一笑,充满了对卫苑的讥讽,飞出了洞穴。 “是火药!”穿廊里浓重的火药味聚集不散,蒋术奇捂住口鼻飞过这段。 “谷主,这山怕是要塌了。”方旭喘着气,拼命躲避越来越多的石块。 “撤出去。” “谷主!” “撤回翻山。” 第一百章 拦截(下) “公子要翻山过去?”渔人不解。 “没错。” “这个简单,明日辰时,公子可乘船穿洞穴直抵湖心。” “在下心急,等不到明日辰时,还望大叔另指一条明路。”话语铿锵,月光勾勒出黑衣公子的侧脸,冷静又坚定。 “这山看着是一层,实际上里外里三层之多,翻山越岭十分耗费体力,就是体力最强壮的猎农都不愿贸然前往的。若公子执意前往,唯有一条路可尝试,撑船往前十里,峭壁有一条极为狭窄的豁口,沿着豁口向上攀爬到山腰,会出现一条小路,沿着小路再上山下山两个来回,就能走到湖心。” “多谢。” 渔人没想到同样的一番话在一日之后又复述了一遍,不同的是今日来相问的是一位白衣公子。 “谷主,等我们翻山过去,恐怕……”方旭咽下几个字——来不及。 “不,快一些,会赶上的。”蒋术奇冷冷道。 十里飘荡,蒋术奇终于看到那道照进希望的裂隙。片刻不犹,起身飞去。 近身接触原本耸立在面前的巍峨高山,那颗焦急火热的心顺着可供攀缘的岩石滑到了嗓子眼。炙热的太阳将岩石烤的滚烫,紧张的汗珠渐渐沁透了全身,连披在身上的衣衫都不似先前轻盈。但心底一声又一声的催促响彻耳畔,快一些、再快一些! 终于挤进了峭壁的裂隙,眼前呈现出一片混叶林。沿着一条不成形的小路掠走,穿过一阵又一阵黏腻又阴凉的山风,但吹不熄他火热的血脉,因为心底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敲打着心扉,快一些、再快一些! 环状的山势令红鹰和卫照知的勘查陷入困境。 纵使朗日高照,山与山阴影交叠,无数的死角在视野里留下无数模糊的斑块。 “天雪——天雪——”短暂的绝望给卫照知的丹田填了一把火,整个内息沸腾不止,洪亮的呼喊撞击在山间,轰隆难平。 红鹰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啐道:“打草惊蛇!” “难道你有速战速决的办法吗?” 红鹰点足掠过一大片水域,翩跹飞起,落足高处的山石之上,此处真是个好位置,恰好可以俯览全景,可谓是千形万象、映水藏山。她反倒不急不躁起来,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双腿一盘,凌厉的眼神转而不见波澜,开始运功修行。 卫照知见她心性若此反倒心生敬佩,较以往更加高看她几分。他长叹一声,想到了跟随自己多年的赵府德刚刚命丧她手,犹为愤懑。 郁结之下,他的目光不停地在突兀的景致间打转,兜兜转转片刻竟意外发现湖心正中长着一颗巨大的榕树,无数枝叶深入水底铺满水面,将外界隔绝。 阳光普照,那榕树身躯里藏着的模糊阴影,犹如一条船的轮廓。那不就是他们要找的绝佳藏身之处? 卫照知一笑,提起剑便冲了过去。 “有人来了!”柳白樱忍不住出言提醒。在这寂静的桃花源里,有两个人携着强大的杀气冲了起来。 但她话一出口,想起薛檀枞嘱咐她的事情,于是乖巧地避上了嘴巴,但由于强敌来袭,心脏猛烈的收缩起来。 她的目光紧盯着外面游荡的两个身影,飘来飘去,行踪不定,像是蚊帐外面惹人烦躁的苍蝇。可骤然之间,桃花源又迎来短暂的安静,令她不免好奇。 柳白樱微微拨开树枝向外瞧去,哪知就是黑匣子里一瞬间的漏光,暴露了他们的所在。 “怎么办!” 她看向处在最后关头的薛檀枞和云漠光,心一横,倒头跳进了湖里。她拨开湖里的藤枝,拼命向外游去。由于身上的伤尚未痊愈、双腿又不听使唤,她的游速十分缓慢,水面的波纹立刻暴露了她的位置。 卫照知的剑从水里一搅,水面上立即翻上来几朵血花,随之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浮出了水面,竟是娇弱又妩媚。 卫照知悬在半空,剑指其颔,厉声问询道:“我女儿在哪?” 柳白樱一心想拖延时间,喘着气道:“你女儿是谁?” “吾家长女,天雪。” “卫大小姐啊,她和我无仇无怨,她的失踪怎么会跟我有关系呢。你是卫照知?” “正是在下。” “有人看见你在云杉居出现,与天雪走失的时间所差无几,是不是你们带走了她又不敢承认?薛檀枞和云漠光在哪?” 柳白樱的面庞流露出一股神伤之色,冷笑道:“怨我命苦,他们两个,哼,早就抛下我走了。” 转瞬之间,红鹰如秃鹫般出现在卫照知身后,惊得柳白樱心头一颤。 “没想到还真抓到一个,有了第一个,不愁第二个、第三个不出现。”红鹰揶揄道,眼神悄悄地落在不远处的擎天巨树上。 柳白樱一面装作不在意,一面又忍不住打量红鹰的神情,内心纠结万分。眼看红鹰的双眼眯的越来越紧,她忽然笑出声来,吸引她的注意,“红鹰,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红鹰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神里充满审视。 “若再遇到云漠光,帮我杀了她。你本来就是要杀她的,对不对?” 就在此时,榕树笼罩下的两人终于大功告成、魂归而来,顷刻睁开了眼睛。 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逃过两人的耳朵,甚至云漠光感受到红鹰强大的震慑功力时,差点走火入魔,幸好被薛檀枞输以清和之气化解。 眼下的形势再明显不过,首要之事便是要把柳白樱救回来。 薛檀枞从缝隙观察两人的方位,打了几个手势,云漠光听懂了他的安排,点了点头。 而后,云漠光的手触摸到最近处的一根枝蔓,咔嚓一声,将它折断。 这细微的清脆之声混杂在山川万物的言语里那么渺小,却那么刺耳。 红鹰闪电般调转身形,剑花轻挽,密集交缠的枝条悉数开裂,像一只偌大的藤笼被拦腰砍断,歪歪斜斜的沉入水里,残破不堪。 阳光闯入榕树的内膛,一只小巧的客船显露无疑,它寂静的松散的飘在水面晃了晃。被榕树庇护的生灵,除了几只被剑气波及、内脏破裂的朱嘴雀翻着肚皮躺在甲板上,再无其他。 红鹰万分不解,落足船身,周身被细碎的光填满。忽然,一阵繁复尖锐的虫蝇之声犹如梵明的诅咒飞入深耳,刺得她头皮发麻,眼前也是一阵黑一阵白,交替轮回不止。 “是谁在装神弄鬼?”红鹰这才察觉到鼻尖萦绕着一股幽微神秘的香气,令她徒然清醒,明白落入了敌人的圈套。 她提身飞起,冲破树冠而出,症状立即得到好转,正当她掉以轻心之时,一个湿漉漉的身影横冲而至,用一柄成色极为普通的剑划破她的头巾,随之听闻来人并不陌生的声音,“红鹰,别来无恙。” “云漠光,你果然没死。” “我们之间的仇怨尚未清算,谈何求死?” “成王败寇,你不服气?” “我要跟你再比一次。” 红鹰见她目光幽滞不屑一顾,“可是,你的视力还没有恢复。上次你都打不过我,就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又如何?”红鹰有意挑拨年轻人的燥火,自己则暗自运功将毒素清出体外。 “古话虽说事不过三,但你才给过我一次机会,怕什么?”这话应答的平静淡然,映着青山碧水甚是相得益彰。 红鹰皱了皱眉,这丫头才几日不见,怎么感觉她哪里变了? 第一百零一章 爪利如锋(上) “卫老爷,烦请您为在下和红鹰的较量做个见证,如何?”云漠光眉峰一挑,眼神却沉沉地盯着平静的湖面。 卫照知闻声偏头,只此一瞬,柳白樱的身体突然被强力拖入水里,消失不见。而云漠光淡然一笑,舞剑而起。红鹰迅速明白她声东击西的意图,持剑迎接而上,两柄质地悬殊的剑在半空相遇,剑锋相抵、剑芒相汇,激起的光芒像朵朵莲花乍开在缥碧色的广袤莲叶上,放肆得令人窒息。 此时旭日当头、万物喧腾,所有的光芒在太阳面前本不足以炫耀,但莲花交迭绽放的瞬间,时间和空间都凝缩成一块静止的影布。两个轻盈超脱的身影在这块影布上时而相聚、时而分散。 而在湖的边缘有两道破水而出、腾空滑翔的身影迅速吸引了卫照知的注意,他飞速跟上薛檀枞携柳白樱远离的脚步,往西侧的山林里奔去。 柳白樱面色苍白的依偎在薛檀枞的怀里,捂住收缩的胸口,真是好巧不巧,卫照知刺中的正是谢思玄刺她的旧患之处。她孱弱的命运正像满头飘舞的青丝一样,在风的漩涡里摇曳,宿命两个字袭上心头。 “檀枞,这次别救我了。”她道。 “我们是亲人,你刚救了漠光,我自然会救你。” 柳白樱燃起怨恨的目光,夹杂着对命运的怨恨,“真麻烦,死了也不是、活着也不是。” “不明前路时,活下去才不会后悔。”薛檀枞冷刃的面庞上晕染着一抹温暖,“要是死,那时候我们就死了,白樱,好不容易要回家了。” 柳白樱听到“家”这个字留下了眼泪,“可惜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他们一定还记得你。” 柳白樱浅浅笑着,眼角已是泪水横流,“你说的对,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就算死,也要同家人们死在一起。” 薛檀枞稍感踏实,“明白就好。” “离云漠光这么远,怕会来不及支援,难不成真让自己来战胜红鹰?”这个问题反复在柳白樱的脑海里出现多遍,以至于她反复在薛檀枞面前确认,而薛檀枞放手的态度令她好奇。爱云漠光,为何不愿干预她的生死? “勒喜死了,她把自责埋进心底,渐渐成了心病。你看她,有那么多手段可以用来取红鹰的性命,但仍然坚持要通过公平比试来达到复仇的目的,甚至不惜压上性命当做赌注。这样的勇敢和执着,我怎能妄自干预?” “你在讽刺我?” “希望敌人尝尽世间千般苦痛,是人之常情,我经常在梦里选择同你一样的做法,只是醒来想到漠光,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欲望。” “若是她死了呢?” “我想虚静经第六层不至于连红鹰都打不过,别小看它的威力。” “卫照知追来了。”远处的一个白点在飞速靠近。 薛檀枞骤然在树梢悬停,丛林将他的身影遮住一半,“我就是要引他过来。” 卫照知也缓下脚步,并未着急动手,脚尖站在一颗飘摇的竹木之上。他沉静的眼神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薛檀枞和柳白樱,脸上流露出被人生嘲弄的无奈,“你们竟然真的逃出生天,长大了。” “我们长大了,仇人就老了。”面对正当盛年的卫照知,薛檀枞笑意松弛,而柳白樱冷酷侧视。 听闻薛檀枞淡定说出放肆的判定,卫照知的脸颊稍显僵硬,眼神渐渐被仇视填满,“好不容易长大,可惜,也得死。” 薛檀枞颇为认同的点点头,“卫天雪也一样。” 手中的天衡剑嗡嗡而鸣,卫照知寒着脸问,“天雪在哪?” 薛檀枞内心的光明进一步消散,冷炙道:“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除非,你愿意同孟千山反目。” “你不会以为凭借卫苑的势力,老夫找不到自己的女儿吧?” “找回一人尚需时日,可杀一人仅在须臾,卫天雪的性命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江南三足鼎立,孟卫两家相交多年,本有深厚的情谊。但天机紫微宫的位置提前泄露,乾元山庄和卫苑联姻失败,两桩事背后深深的算计令卫照知倍感寒心。眼看孟千山独霸江南的抱负已提上日程,届时卫苑将会是最大的阻碍,卫照知无法坐以待毙。 利弊权衡之下,答应薛檀枞的提议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为了女儿的性命,老夫可以让步,你要老夫做什么?” “把孟千山带到天机紫微宫。” ----------------- 越来越多的鱼受了牵连,翻着肚皮渐渐飘到水面。由此产生的微小咕咚冒泡声传入云漠光的耳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速战速决。 “好丫头,短短时日,你的剑术进益非凡,果然——果然身上流的是云朝林的血脉!”红鹰咬牙切齿道,可粗粝的声线里夹杂着几分欣喜的妩媚。 耳畔风声不止,云漠光专注于分辨红鹰的方位,不敢分心,红鹰越是说话,对自己更为有利,索性把话题接上,“所以,这一次机会你没有白给。” “很可惜,不,太好了!”红鹰噗嗤一笑,仿佛短暂的回归了童真,可这抹笑意透露出渗人的冷邪。 云漠光察觉到她的剑意开始乍暖还冷、飘忽不定,不明白她话语何意,“可惜什么?好又好在哪里?” 红鹰嘴角含笑,招式一转,对上云漠光的攻击毫不吃力,“老身的绝学终于有机会用上了!” 厚重的积雨云渐渐的凝聚在山顶,耀眼的太阳被封印在云层背后,一道蓝色的惊雷响彻在头顶。 大雨,倾泻而下。 红鹰邪笑不止,“连老天都在帮我!” 噪杂的雨声令云漠光的听声辨位之法出现延迟,一连几次刺空。 到达虚静经第六层“鹭点清光”的云漠光本该傲视江湖上的大部分对手,但红鹰修炼的回山转海剑法已有大成,其包含的远山积翠、青海长云、风涛动地、海誓山盟、驱山走海、海神山鬼、碧海三山、三山无期、四山声作的九回剑招兼并天地、山川、日月、四海,招招凝聚着博瀚浩然之气,犹如一阵游风拨开压在山顶的云雾那般浑然天成。 湖水之间骤然凝起凌空窒息的巨浪,携着山崩地裂的蓬勃朝气奔涌而来,感到窒息的云漠光加快呼吸,像是粗粝的砂石磨在五脏六腑上。 云漠光嘴角微微溢出鲜血,“果然厉害!”鲜血混合着雨水滴落在湖面,手中的铁剑应声而断。她缓慢地将食指放在唇边,吹了一段响亮的口哨,湖边的飞禽听声而鸣。 此起披伏的鸣叫声撞击在每一株草木、每一座群山上,交叠出富有节拍的胡笳齐奏。 隐隐的听到勒喜问她,“漠光,好听吗?” “好听吗?” 第一百零二章 爪利如锋(下) 泱漭隐晦的天地间,云层的边缘偷偷镶上了一道金边,仿佛在生命的脉络里埋入了一条饱含斗志的金线。 “我还没输。”云漠光喃喃道。 山间吹来的东风拂过她清冷倔强的容颜,风里夹杂着她熟悉的气息,“是杉树的味道。” 她微微一笑,找到了要前往的方向。纤足轻轻,如蜻蜓般快步跳跃,足印在湖面留下一串串涟漪,笔直的通往岸边。 高大的常绿乔木就生长在这片地带,最多的便是高达三十米的银杉。树冠繁茂,高矮之间层层遮掩,令此地阴气四闭、万里无光,雨水顺从地沿着枝干流入地表,一切干扰的声响进入这方空间悉数被削弱了。 这是云漠光能想到的对自己最有利的地方。 红鹰循迹而至,眼睁睁看着垂死挣扎的云漠光在飞翔的途中生硬的撞到几颗树上,一番自讨苦吃不免令人生笑。 许是碰了几次钉子,云漠光不再执着赶路,而是落足站定,静候红鹰。失了兵器,空余赤手双拳。她莲臂交叠,掌心朝上,诞出一朵透明的幽冥花,用的正是祖父所创的佛陀蜜掌,神秘而梦幻。 用佛陀蜜掌了断夹杂着仇怨的红尘往事,恰恰印了佛祖的人间如梦一说。 红鹰停在了距离云漠光三丈之处,“其实老身并不想为难你,我们都是女人。女人把剑术练到这等气候,实在不易。但谁让我们站在了对立的阵营,要怪就怪天不作美。你把老身引到距离同伴这么远的地方,就不担心孤助无援吗?” 云漠光淡淡一笑,眼睛里冒出旺盛的野心,“比起担心自己,我更害怕卫照知会拉你一把。” “狂妄的小丫头。” 云漠光一点也不害怕打心理战,“是我狂妄吗?您不是已经到了要用绝招来对付盲人的地步了吗?” 红鹰嘴角的得意渐渐消失,“你个小丫头能知道什么。” “可我对付您的办法还有很多。”云漠光掌上的幽冥花忽然增益,将周遭的气流凹成一株巨大的食人花对准红鹰咬下去。 在云漠光感受到勒喜的身体一点一点冰凉时、被在山洞跻身于死尸之间时、被黑暗的世界不断提醒复仇的难题时,她都在思考,到底用哪些办法有可能打败红鹰。藏经阁的秘籍凡是过过她手的,浮雪禅、玉羌掌、虚静经、九天雩风剑法、佛陀蜜掌、瑶台神功、悬火招魂决、呼星术……无一不在备选之列。 云漠光双臂交叠复又展开,释放出巨大内力,从身体两侧生出来两道强力,缠绕在红鹰腰身,牢牢地将她固定在原地。 陌生的力道钻进红鹰的体内在疯狂流窜,像体内被引爆了烟火,距离崩塌仅有一步之遥。但红鹰不慌不忙,平静的双目里似乎还有些另外的期待。悬崖下江水翻腾的声响响彻在幽深的山林中,红鹰道:“这山后是悬崖、崖下是江、四周是树,简直是复刻了那日,最终结果也也会一样。” 红鹰手中的剑倏地一旋,爆发似的突破了幽冥花的束缚,将体内的烟火掩于平复,通通流入猛烈的剑势,剑势猛烈,连同她的身体都随着这柄剑冲向了云漠光。 云漠光闻声一跳,在双掌掌心凝成两株寒意悠然的幽冥花,即刻送出,幽冥花探出的纤细花蕊如铁链般将红鹰拴住。红鹰笑了笑,再次破茧而出,手中的剑如芒星斗转,剑气充盈于天地,形成无所不在的牛毛细针,如一张网牢牢地将云漠光锁在针雨里。 骨骼在一瞬间全部错位的痛楚降临到云漠光身上,这是她有史以来承受的最剧烈的痛苦。 云漠光苦苦支撑,高声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武功?” 对敌之时,心智成熟的红鹰往往杀人了事,甚少表露出得意的情绪。但输给她的人习得是云朝林的武学,她难免炫耀一番,“将死之人告诉你也无妨,这就是回山转海剑法,是老身毕生得意之作。” “回山转海,原来这就是回山转海。”云漠光在心底默念着这几个字,仿佛接触到了大宋武学的巅峰。 当回山转海的无形剑气披荆斩棘般破开云漠光全身的经脉后,本该是这场比试的终结。然而那些受损的经脉竟奇迹般的发出微末的光芒,虚静经的强大之力再次启动,悄无声息修复她受伤的脉络,并缔结出更强韧的经脉,助她冲破第七层“五鹤西来”。此时她想到不只虚静经,还有呼星术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学。 感受到丹田内息在蓬勃复生,云漠光想到呼星术里记载的一式——“引星坠”,能够牵制住敌人的穴道。便催动此招,无数的流星从掌中钻出,没入红鹰黑色的罩衫下。 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红鹰的攻击僵在了半途。那些看似脆弱的流星落在她的身体里,化为一块一块滚烫的陨石,一瞬间堵塞了红鹰所有的穴道。 这是简直是以一增十、以百益千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红鹰的身形停滞,落到地面,未知的恐惧令她些微有些分神。她催动内息,惊恐的发现十二经脉竟无一畅通,不由面孔变色。 云漠光封住了腹部的穴位,再度酝酿攻击,掌风之威力令整个山林都在窃语。 汹涌而来的掌力不停的敲打在红鹰的五脏六腑之间,红鹰别无他法,索性放弃使用内力,以剑招迎敌。 妙就妙在,回山转海剑法和轻功凌云纵结合在一起,红鹰用变幻莫测的步法和匪夷所思的招数在云漠光面前换得了一时喘息。近身快速过招,而云漠光视力不济,实在是被动。 剑顷刻之间便刺到云漠光颈间一分之处。 空气摩擦的尖锐之声令云漠光侧头一闪,躲过了一劫。而后她顺势握住红鹰执剑的手臂,弯腰侧身一旋,捏住红鹰的腕口,企图将剑夺过来。红鹰顺势将剑一掷,剑轻巧传递左手上,向云漠光的肋骨刺去。 冰冷的铁刃刺入身体,令云漠光的身体侵入寒意。但她没有忘记,此时此刻是她距离红鹰最近的时刻,索性向前一步,紧紧地抱住红鹰的身躯。铁刃磨擦着她的肋骨刺穿了右腰,她果断抖出藏在袖口里的匕首,对准红鹰的心脏猛然一刺。 红鹰的身躯徒然一颤,全身的力量仿佛都在流逝。 山林里响彻起巨大的咔嚓之声,两株参天的银杉拦腰而断,眼看着就要压倒在两人身上。 云漠光闻变故兴奋的笑出声来,紧紧的抱着红鹰不放手,伏在她肩头轻声嘲讽道:“您终于要完蛋了!”她开心极了,在银杉树上动的手脚,终于发挥作用。 但很快传开了银杉落地之声,树干并没有如预料倒在她们身上。 一道黑影从山林里出现,飞速在倒下的银杉树主干上击了两掌,改变了它们倒下的方向。 “公子?”红鹰见人一喜,振奋之余竟生出十分力气,猛然一推,竟将云漠光推到了悬崖边上。 没想到孟松承会在殊死关头出现,云漠光顾不上腹部的疼痛,满脑子都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从江面吹来径直向上风,吹起她满头的青丝,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破碎之美。她一手捂着伤口,另一条胳膊企图撑坐起来,动作间身下几粒石子滚落到崖下,跌落在山壁之上发出不连续的清脆之声。 “红姨,您怎么样?”孟松承半蹲在前,询问着红鹰的伤势。 穴位的封闭变相阻止了鲜血过多流出,红鹰面色平和,轻呼出一口气,“她刺歪了,老身死不了,公子放心吧。” “不如去旁边靠着歇息一下。” 红鹰摇摇头,“不急。”她侧着头,摸下头发上唯一的梅花簪,用牙齿一咬,簪身与簪头分离开来,一把闪着幽蓝色光泽的长针出现在眼前。 “这是?”孟松承心头一跳,朝着可怕的方向去想。 “麻烦公子先闪开,让我解决掉这个丫头。” “不行!”孟松承简直是挡在红鹰正前方。 “公子,这是做什么?”红鹰甚是不解,不解之余还有几分担忧。 “云漠光擅长制毒,她都没有用毒来取胜,您若是这样做了,可知整个武林会如何想?” “她不死透,必会再度缠上老身,往后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孟松承仍然坚持道:“不行。” “公子这般阻拦,难不成不是来救老身而是来救她的?”红鹰的眼眸里染上一层深沉的痛楚。 对此孟松承没有反驳。 红鹰垂下眼,掩盖住双目离浓烈的仇视,“那老身给她一条生路。” “谢谢红姨。” 就在孟松承因为相信红鹰的说辞而松懈的一瞬间,这根毒针从红鹰手上极速掷出,飞向了在悬崖边盘坐疗伤的云漠光。 孟松承腾身而起,追随而去,可毒针还是先一步扎在了云漠光的手臂上。 云漠光立时感受到一阵撕裂的晕眩,仿佛整个身体浮起来,轻飘飘的找不到地面。潜意识告诉她,身后是深渊,于是她向前匍匐了一步。只是,她以为的方向截然相反。崖边的石子砰砰的掉落,她整个身体御风坠了下去。 紧接着,一道黑影急速翻身下崖,抱住了这具脆弱无助的身躯,一同坠入了奔涌的江流。 “云漠光,别害怕,这次你也会平安无事的。” 第一百零三章 新仇旧账 “承儿!”红鹰意识到局势惊变,绝望地喊出心底里呼唤了千百遍的名字,立悔改口道:“公子……”她强忍着疼痛的胸口踉跄着走到崖边,目之所及早已看不到两人的身影,只见滔滔奔涌的江水急速向西南方向流去。 纵有满腹疑虑和失望,满心担忧还是促使红鹰立即下山,去寻找孟松承的踪迹。 雨,还在不停下着。 每一颗晶莹的雨滴落在红鹰眼里,都像是一道催命符。想到来时的洞口已经被她炸毁,不由焦急至极,稍时又想起渔夫曾言前方有一处山的豁口,又深感庆幸。 殊不知,命运给她安排了一场清算。 山的豁口正是蒋术奇主仆的来处,他们两人疾走向湖泊进发。在行进途中,看到远处银杉林树冠异常摆动,有隐闻打斗声响,便疯狂加速前进。 恰好,与红鹰走来的方向相向。 红鹰拄着银杉的树干,正好遇上树林里骤然静止的两道身影,一股绝望之情油然而生。 “红鹰。”蒋术奇的眼神略显失望,一瞬间竟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小心问出口,“漠光呢?”他已经顾不上整理狼狈的形容,任由汗水和雨水从眼睫滑落,顺着高挺的鼻梁、清瘦的下巴淌下来。 红鹰笑了两声,“老身独自出现在这里,结果还不明显吗?她一个黄毛丫头,自不量力替朋友复仇,最后下场悲惨,还是被老身解决了。” “她在哪?” “就在山顶,老身可没有兴趣帮她收尸。”掷出最后那根簪,耗费了红鹰残存的全部力量,再应付他们主仆二人,恐怕会落得个油尽灯枯的下场。于是,她只想催促蒋术奇离开。 听红鹰如此说,蒋术奇仿佛感受不到自己的那颗心了,直觉告诉他应该去见云漠光最后一面,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内心实在很想很想她。 他犹豫着,内心无法矛盾挣扎,钻进的拳头里,指尖在狂颤。 “谷主。”方旭哽咽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眼见为实,属下这就陪您上山。” “不,眼下最紧要的是不能放过红鹰。漠光若还在,她未完的愿望我替她完成。若不在……红鹰必须偿命。” “杀红鹰?”方旭小心翼翼地问道。 蒋术奇悲痛的眼神里生出来一股劲道,“红鹰今日必死无疑。” 见蒋术奇执剑走进,面纱下的红鹰大惊失色,喘气道:“蒋谷主,别被美色迷了心,你杀老身,岂不是置世家间的情谊于不顾?” 蒋术奇的声线转冷,“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新仇旧账一起算吧。当年,为了破坏梧桐谷和卫苑的姻亲,是你给我下的毒,我没说错吧?” 突如其来的质问令红鹰始料不及,她用冷笑掩盖惊慌,“蒋谷主的话,老身是越发听不懂了。” “细算一算,孟夫人病逝与我中毒不过是前后脚,那么参加酒宴的必不是她。而你,为何常年蒙着面纱,是什么原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说的这些你可以装糊涂,但我并不需要你自证清白。你与我的过节,不过增加了一个杀你的理由。” 手中的星罗剑似是吸收了黑暗的能量,整个黯然无光,凝聚着沉郁的杀意,衬得一袭白衣凄凄如冽。剑柄在蒋术奇手中梭罗一转,剑尖已经没入红鹰的身体。 红鹰张了张口,便扎头倒下。 蒋术奇看着红鹰保持跪倒的姿势卧在银杉树下,五味杂陈,“我们走。” 方旭恨道:“死的这样痛快,真是便宜了她。” 蒋术奇强撑的身体一阵恍惚,“漠光……我要先找到漠光才行。” 山林里吹起斜斜的风,将树叶上的雨滴杂乱的吹到地面,打皱了风景的方寸。到了山顶,倒下的两棵巨树横亘在视野中央,像一把铁杵撞击在心钟上,心窝里轰隆隆的鸣叫。 “应该就是这里了。”方旭叹道,他指着一处银杉树皮的伤口,“是红鹰的剑。” 银杉倒下的不远处扔着一把匕首,蒋术奇蹲下捡起来看,长约七寸,像是漠光会用的那种。匕首旁边的土地有一滩黏腻的黑红血迹,“流了很多的血。” 方旭仿佛从谷主的声音里听出了心碎的感觉,连忙转遍四周寻找云姑娘的踪影,迷茫的叹道:“可是,云姑娘并不在这,红鹰是在骗我们。” 蒋术奇好似根本没有听见方旭说的话,只是怔怔的瞧着地面,一道荡过地面的长长的划痕直直地通向另一侧的悬崖。他心跳咯噔一震,寻迹而至,一瞬间身子倾倒半跪在地。悬崖边上两滩大片的血迹已经融合到一起,流淌到崖下。蒋术奇走到悬崖最边缘的位置,看到深不见底的河流,猛然闭上了眼睛,止不住的眼泪从左眼溢出来。 方旭生怕谷主一时想不开,也不敢贸然言语,就静静地在身后候着。 直到绚烂的彩霞升上天空,怎么看都是一抹凄惨的红色。 “薛檀枞为什么没来找她?” “谷主?”方旭一时没领悟到这句话里包含的怨恨。 “他凭什么。” 方旭还是没能理解透彻,只是察觉到谷主心里窜起来一股怒火。 “方旭,你知道吗?找了她这么久,我真的很想她。”火烧云的伤痛穿过的他的瞳孔,“如果能让我再见到她,就是死我也愿意。” 第一百零四章 未必无情 即便半个身子都处在麻木的状态,云漠光也能感受到急速的下坠在途中骤然停止了。 是孟松承在跌落的途中揽住了她! 耳边一道山石划破衣衫的声音,孟松承整个右前臂内侧被尖锐的岩石划了一道可怖的伤口,他忍住疼痛,吭也不吭,右手还是牢牢地把在凹出的山岩上。 “抓紧我,别乱动。”孟松承嘱咐道,话语里分明没有情绪,但每一个字都是关切的意思。 实则,云漠光根本使不出力气抓紧他,不过是孟松承的左手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身体罢了。挣扎不得、逃避不得,云漠光难以理解孟松承救自己的举动,“你救我是白费力气,我中了毒。” “别急,我自有办法。”孟松承不想多做解释,但冥冥之中竟觉察出天意。对于“幽咽”这味毒药,为防出手时误伤孟家人,红姨特地留过一份解药给他。 “是么。”根据全身麻痹的症状,云漠光已经大致推测出毒药的成分——草乌。好在草乌是一味极其依赖于剂量的毒药,实在算不上瞬间夺命的剧毒。且因大量失血,血液里的草乌流失大半,残存的药量已然无力威胁生命。但云漠光实在好奇孟松承内心打着什么算盘,明知实情的她并没有坦诚相告。 “我费心救你,就不会骗你,你相信我就好。” 峭壁平直,再往下三丈便是河面,毫无落脚之地。悬在山壁之上则腾不出手为云漠光医治,入水则伤口有溃烂风险。寻找安全平坦的地方落脚,成为眼下最紧要之事。还有一个选择……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远方的河面。 静默之间,时间过得极其缓慢。孟松承的手臂渐渐失去了知觉,却仍死死地趴在窄窄的凹石上,就这样又撑了半个时辰。 终于,一艘简陋的漕船从江河消失的那头驶了过来,令孟松承喜出望外。他估算好时机,携云漠光飞身而去。落足的一瞬间,孟松承连忙用宽大的衣袍将云漠光掩住,不教外人看到。 云漠光被他紧紧地箍在怀里,鼻翼贴着他的前襟,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何处闻到过。 船舱微微一晃,从舱内钻出来四名的汉子,持刀拿剑对准不速之客。 “来者何人?”首先冲出来的褐布袍衫大汉吼道。 “在下姓孟,叨扰众位实在抱歉。我的朋友受了伤急需医治,想借贵地为她疗伤。” “黄老弟,谁来了?”一个老头的醉酒之声响起。 “范老哥,来了个姓孟的。”黄万青随口回道。 “姓孟?”范秋民狡猾的目光一闪,忙起身出舱,朝甲板赶来。 范秋民一见来人,周身贵气,果然是孟松承。他正愁找不到引路人,这所谓的孟家人便送上门了。想到此,他悄声一笑,立即拍了拍四位兄弟,“黄老弟,来者是客,都把兵器收起来。这可是鼎鼎大名的孟公子!” “您认识我?” “小人岂敢,只是有幸见过孟公子的画像而已。” 孟松承懒得跟他闲聊拖延时间,“范先生,在下有朋友受伤,可否腾出一块地方给在下,方便替她疗伤。” 范秋民瞧见他宽大的玄色衣袍里的确藏着一个人,不过看身量像是个女人,不由好奇心起,连忙让路道:“赶紧把最里面的那间让出来,好让孟公子安顿下来。” “对不住了,来日大恩必谢。” 殊不知,范秋民等得就是这句话。 这艘客船结构紧凑,里里外外加起来就三个房间。很快,最里面的那间屋子便腾了出来,空间颇宽敞,也较为私密,勉强算是个落脚之地,只是充斥着挥之不去的酒气。 “可有清水?” “有。”范秋民立即使唤黄万青送上了水囊。 “多谢。在下要替朋友疗伤,还请众位莫来打扰。” 将门一关,孟松承立即横抱云漠光到窄床上,将事先预备的药丸拿出来送到她唇边,并耐心解释道:“这是解药。” 云漠光点点头,咬住了这枚药丸,生生的咽了下去。 “喝点水。” 失血过多的云漠光勉强喝了一口,苍白的嘴唇因为湿润有了一点点光泽,“谢谢。” “接下来,我帮你清理肋间的伤口,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云漠光忍住疼痛点点头,神情里仍是不情不愿。忍着忍着,她突然拽住他的手臂,问道:“孟松承,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我之间并无深厚交情。” 孟松承轻笑,仿佛这个问题无关紧要,索性顺着她的想法说下去,“你活着比死了对我有用。” “有用到跟红鹰对着来?红鹰与我势不两立,你救了我,是想让我欠你的人情,放下这段仇恨?” “我没指望你感恩,不过,你这个小脑袋里总是装着莫名其妙的心思吗?” “实在是太奇怪了,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帮我,更何况救我。无缘无故的好意,哪有照单全收的道理?” “那我问你,我帮了你,你能给我什么?”孟松承盯着她嘟着嘴的表情,反倒是释然,“什么都不愿意给我,那还为难自己想这些做什么?” “你不会要把我当做人质吧?” “我没那么小人。”孟松承绷起脸,朝她冷目一瞥。 云漠光手上的劲道渐渐松开,孟松承得以继续进行。他将云漠光的外衫、内衫依次解开,逼仄的空间里立即满是血腥的气味。 较为棘手的是内衫血污凝重,与伤口粘连在一起。 “你忍着点。”孟松承提醒道。 他轻手轻脚地将血衣从伤面剥离干净,整个血污的腰间袒露在孟松承面前。 伤口约为一寸多宽,皮肉外翻,斜向贯穿,模样恐怖。细细检查下,万幸没有未伤到脏器,令人稍感安心。他掏出一瓶事先准备好的消炎止血粉,均匀的涂抹在伤口上。 药粉的气味十分纯正,云漠光闻得出这伤药的珍贵和上乘,内心有说不出的感激。尽管伤口疼痛酸麻难耐,也默默承受。云漠光不是傻瓜,自是知道这般的考虑周到,绝非临时起意,必是早有准备。她忍不住揶揄道:“你像是知道我会受伤一样。” 孟松承被她言中,心虚道:“既然是来救人,总不能空手而来。” “你是专程来救我的?” “当然是救红姨。”在势头上,孟松承自然不能轻易认输。 “看来你认为我会赢啊。”因为疼痛,云漠光的脸上都是冷汗。她一笑,冷汗顺着睫毛和鼻梁划了下来。偏偏眼睛和鼻子是她无比精致美丽的部分,有了晶莹的汗滴加成,形成了既坚强又脆弱的赏心悦目的画面。 “你吉人自有天相,上次可以,这次也可以。”忙碌中的孟松承根本没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 几个字眼唤醒了云漠光深处的记忆,想起岘山山底那股熟悉的气息,与此刻孟松承身上的气味重叠在一起。难道……内心的惊慌一瞬间涌起,所有的线索争先恐后的窜了出来,怀疑的种子正在悄然发芽。 偏偏正当她理不清思绪时,柳白樱的叮嘱突然冒了出来,若是有一天,你有机会杀掉他,一定要替我多捅上一刀……想到薛孟两家不共戴天的仇恨,云漠光的身子猛的一颤。 “怎么,是不是很痛?” 云漠光慌张的摇摇头,侧起身将脸埋向床板深处。 “云姑娘。” “不痛。这次远没有上次绝望,上次我可是被塞到死人堆里,忍了一日一夜。说起来,上次还要感谢一位叫陈宋的工公子。” “陈宋?”孟松承假装不知。 云漠光试探道:“他是这么介绍自己的。明明一副杭州口音,偏要骗我说是潭州人,你说,他会不会是想掩盖自己的身份?” “这……”孟松承显得有些意外。 云漠光的眼睛突然一亮,“你说他会不会是我认识的人?” “那你认为是谁这样大费周章、不留姓名的救你。”孟松承轻笑,神情有些苦涩。 云漠光想了很久,“若是蒋术奇救我,肯定不会隐姓埋名。但若是你,不想被红鹰察觉是你跟她做对,倒是有可能。” 聪明的女人总是反应特别的快,这是让孟松承颇为不适应也是最为欣赏的一点。 孟松承否认,“不是我。” “他自称书生,但虎口多有粗茧,明明不善书笔,善用刀剑。”云漠光随口道:“把你的手给我。” 孟松承提了提眉毛,故意把左手给她,“男女授受不亲,云姑娘不懂汉人的礼节?” 云漠光顺手搭上了他的脉,“若是在乎,刚才就不会让你救我了。我知道你受了内伤,却没想到这么严重?檀枞真把你伤成这样?”以孟松承的功力来论,输给薛檀枞倒不意外,但没想到会被打到内功亏损,更没想到孟松承竟然拖着一身伤来救她。 “他那么厉害,你应该很早就了解吧。师兄妹,不会连这点默契都没有。都说名师出高徒,云朝林教出来的徒弟果然不一般。” 云磨光笑着说,笑着笑着还有几分骄傲,“檀枞,就是最厉害的。” 向来被追捧者的说话的孟松承的内心划过一丝嫉妒,“怪不得。”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跟他差在哪里?” 云漠光总是恰到好处的问到他最好奇的事情,一句话把孟松承的眼神搅得浑浊不堪,“洗耳恭听。” 一直侧着身子,让云漠光感到手臂有些酸,娇声喊道:“疼,让我躺平吧。” 正当孟松承帮她调整姿势时,云漠光一把抓住他的右臂,顺着手腕往下摸,小臂外侧果然有一条三分宽的扭曲伤疤与陈松受伤的位置相同,“终于抓到这条最笨的伤口了。” 中招后的孟松承冷眼盯着那条故意划伤的伤口疤痕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而后毫不留情将手臂抽回,“大千世界,事有凑巧,我只救过你这一回。” “我若是不告诉第三个人,你会承认吗?” “上次你如何得救,我并不知情,谈何承认与否。” 云漠光见他死不承认,唯有改变策略旁敲侧击,“其实救过一次同救过两次,区别不大。你不承认没关系,只是我的本名仅仅告诉过你一人,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人。” 这下孟松承颇感迷惑,她是云九重的孙女,云漠光自然就应是她的本名,上次的随口一说的小枫不应该是对应陈宋的假名吗,怎么会反过来? “云漠光不是你的本名?” “我知道你去西夏调查过我,不如换个名字试试吧。”云漠光又在暗中戏弄他。 “你的视力恢复了一点没有?” 云漠光目光呆滞,轻摇下巴道:“还是一团又一团的浆糊,什么也辨认不出。” 孟松承沉了一口气,扯下一块内衫的布,将伤口包好,“你是大夫,应该知道不能再拖了。好在前方就是宽口镇,届时我带你去找大夫。” “你不介意别人知道是你救了我?” 孟松承眉头微皱,“介意,但总归要先救你。” 第一百零五章 凡人心险 “瞧清楚了没?是不是个女人?”范秋民双目贼的很,连忙招呼兄弟从船舱撤出来,并将舱门掩好。 黄万青聚拢着兄弟蹲在甲板上,嘟囔着说,“不该啊。谢三小姐已经殁了啊。”在大部分江湖人士的概念里,孟松承不可能同其他“女”人有亲密的关系。 范秋民也觉得奇怪,示意兄弟们嘘声,狐疑的指了指里面,道:“这里头一定有鬼,若是这鬼被咱们扑到了,实在是有利可图的大好机会。” “怎么?有好主意了?”黄万青虽说有点贪财,但并不愿意主动招惹乾元山庄。有主意是好事,但必须是好主意才行。 “范老哥向来精明,你说怎么做兄弟们照办就是。”不同于黄万青的谨慎,刘肆确是不管不顾的人,只要能发财,他才不管是好办法还是坏办法。 范秋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先孝敬他几天,摸摸底。至于宝藏一事,有他的把柄在不怕开不了路。” 几人深以为然。 漕船又驶出五十丈,正要转入另一条弯道,突然面朝后面的刘肆惊呼道:“嘿,你们瞧,有人从山崖上跳下来了!” 范秋民觉得惊奇,便扭着身子往后瞧,果然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映着黄昏在极速下落,眼看就要撞击到水面,却在那之前戛然而止。只见湍急的河面在此人脚下如履平地,频频弯腰探身,似乎是在找什么物件。 “真是神了。”黄万青说出了众人所想。 范秋民嘀咕道:“这般俊的功夫,整个武林都数不出来三个。能是谁呢?” 转眼间众人大惊失色,因为这抹令人感到惊奇又恐怖的黑色身影忽然转过脸,盯住漕船,朝着他们的方向提速而来。 几人颇有些慌乱,好在范秋民及时稳住兄弟们的情绪,“别慌,许是过来打听消息,一会儿见我的眼色行使。” 虽说对此人的身手高强早有心里预备,可真的到了跟前还是吓了几人一跳。来人一副年轻相貌,身形高颀,衣身通体玄色,单单脸孔和手指露在外面。细细打量,这位青年英逸非常,冷眸如豹,皮肤苍净,自带寒意,几人见之身体不由自主向后靠了一寸。 “阁下?”范秋民迟疑道。 目之所及的河面上再无其他船只,眼前几人便是唯一的消息来源。薛檀枞见几人打扮邋遢破旧,且兵器各有不同,宛如帮派之众,担心他们不说实话,便故意说的言辞含糊,以作试探,“众位前辈,方才可有人路过此地?” 话音刚落,舱底一阵无声的骚动转瞬消失,如触礁的水波。 黄万青只想让他尽快离开,快速答道,“不曾。” 相比之下,范秋民倒显得颇为热情,“你瞧这两岸都是峭壁,渔船无法停靠,以至后山段向来冷清,热闹都集中在前山段,少侠,怎么会来这里找人,找的是什么人?” 几声娇咳从薛檀枞怀里传出来,众人才恍然发现此人宽大的衣袍下藏着一名女子,与孟公子到访时的情形多有类似,很难令人感觉是偶然。 女子掀开衣袍的衣角,露出一双厌世的眉眼,浅浅地盯着几人看,“你们当真没看到有人从崖上掉下来?” 黄万青连想都不想,半个“没”字已滑到嘴边,被范秋民的话抢先拦下,“确实不曾看到。敢问少侠要找的是什么人?” 被范秋民反问了两次,薛檀枞察觉到一点奇怪,这老头说未见过他人,确是最想得知被寻者的身份,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女子虚弱的仰起头,焦急道:“既然他们没看到,不如我们往前走找找看,别在这耽误了,晚了怕是情形不妙。” 薛檀枞又扫了一眼这几人的相貌,应声道:“好。”只见薛檀枞将柳白樱一遮,一跃而起,沿峭壁而行,化为一团迅速漂移的黑云,消失在视野里。 “嘿!这就走了?”刘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巨大的疑问盘旋在范秋民的头脑里,“如此的年轻,如此的身手,你们认为这会是什么人?” 黄万青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难不成是……”范秋民口中嘀咕。 刘肆抢先凑上来,“会是谁?” “谁还记得谢京瞻是什么死的?老夫胆敢推测……我们要找的宝藏就是他薛家的。” 几人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船舱内。 确认薛檀枞已经离开,孟松承才放开捂住云漠光嘴巴的手。若不是他眼疾手快,薛檀枞问出第一句话时,云漠光差点喊出了他的名字。尽管云漠光很快放弃了挣扎,可孟松承还是不敢赌。 此刻,她能感受到孟松承的呼吸,可见两人的面孔距离相近,不由提醒道:“人已经走了,你可以放心了。” 孟松承热心的眸子盯着她木然的双眸,道:“我伤势未愈,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实非我愿。但你要知道,他一人兼顾不来两个受伤的女人。” 这句话倒是戳中了云漠光的死穴。 云漠光的嘴角紧了紧,很想说些反驳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孟松承嗤笑,“恕我直言,真瞧不出来他有半分在意你的样子。跟红姨交手那么危险,他竟愿意放任你一搏,毫不过问。换做他人,怎会忍心心爱之人受伤分毫?” “你说够了没有?” 孟松承又补了一句,“真不如蒋术奇。” 听到这个名字,云漠光的心仿佛被针重重地扎了一下,“为了梧桐谷的将来考虑,请孟公子不要自作主张,将他跟我扯上关系。” “你是担心西夏人的身份会给他带来麻烦,才对他避而远之的?” “不全是。”云漠光索性把眼睛闭上,拒绝讨论这个话题。 “刚才你为什么放弃挣扎了?”孟松承意识到自己的越界,想要换个话题缓和交流。 云漠光略显失望的回答道:“檀枞来了,我自然想跟他一起走。但……你救过我两次,而且重伤未愈,我不想你丢了性命。” “你会在意我的生死?”孟松承心底竟生出来几分庆幸。 “人非草木,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他喉咙一阵干涩,“那好云漠光你记住,我只救过你这一次。但是刚刚,你还清了,不欠我什么了。” 他们,不是敌人,不是朋友,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一百零六章 际遇 半夜三更,一到宽口镇,孟松承便带云漠光下了船。临走时,孟松承留下了重金酬谢范秋民等人,嘱咐道:“还请众位不要透露在下的行踪。” 孟松承当然不对这几位贪金重利的匪徒抱守诺的希望,但希望留下的重金能够拖延几日,留给自己转圜的时间。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孟松承想了想,宽口镇的于薇大夫,医术尚可,又承过自己的恩情,眼下没有比前往桃林更合适的地方了。 “于薇?”暗夜里,云漠光眼眸一亮,“我竟然听说过她。” “是么。” “毕竟是同行,优秀的女大夫我都有耳闻。” “同行?”孟松承挑了挑眉,笑道,“那兴许于大夫也认识你。” 一语成谶。 深夜被敲门声吵醒的于薇本是困乏不已,可一见到是救命恩人来,立时清醒振奋。 孟松承简要的介绍了来意,并说明了云漠光的身份,以及可能面临的危险境地。 年近三十的于薇性情柔中带刚,欣然同意,“无妨,桃林谷很久没有热闹过了。” 于薇找了一间最为宽敞的木屋给二人居住,“敝舍简陋,仅有三间木屋,其中一间还拿来做了药房,只能委屈两位在此暂住。” 孟松承皱了皱眉,“有屏风吗?” 于薇答道:“有一扇,只是许久不用,有些发霉,我去给公子找来。” “有劳了。” 于薇很快便回来,从药房的角落里翻出来一扇竹屏,将房间隔成内外两间。可于薇刚刚提出要为云漠光换身衣裳,孟松承连外间都不愿意多留,直接离开了房间。 孟松承心绪不宁,边绕着小院散步边思考去留的问题。救云漠光,想做的已经做完。非敌非友,也无道理继续在此。可走着走着,发觉于大夫的小院同云杉居颇有几分相似,袖珍而惬意,不免想起了云杉居被毁的的模样,深感惋惜。若不是薛荻毒杀无双,散播谣言,一切何至于此? 满眼婆娑的树影在院墙、窗纸上摇曳不堪,像极了得逞之人张牙舞爪的得意。 于薇见孟松承有意回避,叹道:“孟公子的心事真不少。” 云漠光想了想,“他大概是要走了。” 于薇想了想,“从前只听说云姑娘同梧桐谷谷主交情匪浅,却不知与孟公子的关系也非比寻常。他要离开,云姑娘不挽留一下吗?” “他留下才是麻烦。万一被有心之人瞧见,会招惹更多是非。于姐姐,我有一个疑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于薇帮她轻擦身体,“猛虎帮的大当家被二当家毒死了,反倒把责任嫁祸给父亲,污蔑父亲的药方有问题,不仅污了于家的名声,还要了父亲的性命。孟公子得知此事,铲除了猛虎帮这群利益熏心的禽兽,也顺便救下了娘和我,自此结缘。” “想不到孟公子还有路见不平伸张正义的时候?” “他看上去世故,可不求回报的助人之事做的更多。” “是么。”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看待孟松承这个人。 “世故的部分是属于孟家长子的这个身份的,助人的部分是属于他自己的。” 云漠光笑道:“这句话的意思岂不是坏的部分归咎于他的身份,好的部分来源于他自身?哪有这样的道理。” 于薇给这道贯穿的伤口洒了药,帮她整理好衣衫,问道:“他救你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而且还准备了如此上乘的伤药,整个宽口镇找不出来第二瓶。” 云漠光一时想不出来话反驳。 “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红鹰。” 于薇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孟公子竟然跟自家对垒?谁不知乾元山庄最重颜面,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与谢三小姐的旧情,此番救你难免会被小人嚼舌,落人口实。我倒是能理解你方才的话了。” “我欠了他很大的人情。”云漠光强迫自己把柳白樱的嘱咐压下心头。 “这一剑让你流血不少,加之你的腿未彻底康复,至少要修养两个月。”于薇扶她躺下,拉了条薄被盖在她身上。 “两个月,我等不了。”天机紫微宫开启近在眼前,她必须在场。 “谨遵医嘱,这是每个病人该有的自觉。” “可是……” “没什么可是,趁这个时间,把眼睛一并医好,才是要紧事。”于薇建议道。 窗外影竹微动,一阵陌生的气息令云漠光顿时警觉,“有人。”她顿时将身体撑起来,准备应对。 于薇将她按下,道:“没事的,是自己人。” “来人一定很关心你,我想他是注意到半夜有亮光,担心你有事,所以来看看。” “你猜的没错,他平时住在后山,能够一眼望到桃林。” 云漠光听出暗含之意,“这么知根知底,难不成于大夫喜欢他?” “哪里,是我配不上他。” “于大夫,你也很好,何必妄自菲薄?” “被囚禁在猛虎帮时,我失了身家清白,甚至还怀过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尽管事后堕了胎,可想起来还是觉得恶心。”于薇温柔的话语里自带一股韧劲,用克制平静的口吻来叙述惨痛的过往。 云漠光忍不住联想到萱儿,便改了称呼,“于姐姐,不要自责,一切并非你的错。我们刚刚认识,你便能坦荡的告诉我过往的经历,他一定也是知情吧。” 被叫一声姐姐,于薇听了暖心,“我没瞒着他,可他接受了,我内心仍旧觉得亏欠。” “于姐姐,你听说过慕容先生的故事吗?” 于薇一笑,“听说过。慕容夫人神志不清,甚至曾经生育过一个孩子。” “没错,无论慕容夫人怎样,那段时光慕容先生很幸福。” 于薇若有所思,“谢谢你,云妹妹。” 为了防止云漠光半夜被痛醒,于薇特地帮她沏了安神茶。 柔软的床榻、睡前的谈话令云漠光倍感安全,一躺下去,足足睡了四个时辰,醒来时已至午后。院落里传来酣畅的笑声,一个陌生、一个熟悉。 “没想到会是南前辈,幸会。”孟松承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南喻,约三十六岁,曾为隐贤山庄沈光中沈庄主麾下最为得力的高手。八年前,因母亲逝世回乡守孝三年而退出江湖,销声匿迹。俊朗的硬汉面容一如往年,唯有一缕青丝化为白发。 “没想到会是孟庄主的公子于在下有恩。” “举手之劳,前辈莫再惦念。南前辈如何到了这里?” “母亲逝世之前,听她念叨承蒙桃林的于大夫不远百里辛苦照看,身为人子不得不前来答谢。” “冥冥之中果有天定。” “是啊。”南喻笑得开怀,却瞥见孟松承手臂的歪曲伤痕,眼神一凛,掌风一震,兴致一起,便隔着长桌拆解了几招,“怎么身上还有内伤?” “实在是武功不济,败于他人,甘愿服输。” “输?是何人如此张狂?” “是旧敌之子,薛檀枞。” 南喻垂眸思索,“原来是他。这么多年杳无音信,竟是学成了一身本事,不知是被谁所救?” “晚辈若说是云朝林,前辈会不会相信?” “什么?”南喻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惊,“此话当真?” “半真,他并非为云朝林所救,但师从云朝林不假。” 南喻也是个有好胜心的人,问道:“若是再遇上他,你准备如何应对?” 被问到短处,孟松承反而如获重释,“南前辈问的也是晚辈不得其解的,很惭愧,并没有想出短期内能战胜他的方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技巧都黯然失色。” “打算在这待多久?” 孟松承道:“计划明日一早便离开。” “孟公子倒是干脆。” “云姑娘留在这能得到很好的照顾,不需要我做什么了。” “这小丫头不简单,一番话竟教于薇与我的关系豁然开朗。你又对于薇有救命之恩,如若不弃,南某斗胆想把这八年钻研出来的一门武学传授给你。” “前辈的武学,晚辈不敢贪功。”孟松承婉言拒绝。 “南某少年得意,中年失意。好在隐居期间,偶然窥得一点天机,你救了于薇,就是救了我。答谢恩人,区区一门武学算得了什么?” 南喻见他有意婉拒,继续游说道:“我无意再入江湖,若苦心钻研的武功毫无用武之地,百年之后随我入土,岂非可惜?我也想知道,到底九龙吟有多大威力。” 第一百零七章 回风吹虎穴 月半明时,夜色飘散,孟松承告别南喻登上了宽口镇的一艘客船。 “真不去跟云姑娘道个别?”于薇想不通他的心态,又怕他日后生悔。 孟松承忽然垂下头,用鞋底磨了磨岸边的小石子,复而抬头道:“不用。若是蒋术奇找到这里,烦请像待我一样好生待他。” 南喻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想开些吧。”而后三人挥别。 云漠光心神一动,在睡梦中忽然醒来。洋洋洒洒的月光穿过窗户投射到床前,将夏夜的余温击碎。 抬起手在眼前晃了晃,五指清晰,云漠光不禁心生喜悦。也说不清,到底是薛檀枞替她疗伤的缘故,还是于薇精心熬制的药起了作用。 她微微调整了下僵硬的睡姿,猛然瞧见床尾放在一对拐杖,像是仓促之间赶出来的物件,但对于腿伤复发的她来说,实用极了。 房间里响起清澈的嗓音,“孟……”可喊出来的音节瞬间又被吞回肚子里,随后叹了一口气。回想起救治谢无双时的犹豫乃至拒绝,云漠光内心一阵自责愧疚。该如何偿还孟松承的这份厚重的恩情呢? 清晨天明,云漠光从进门送早餐的于薇口中得知孟松承昨夜离开的消息,平静的面容下只流露出一丝短暂的错愕,道:“知道了。” 于薇揉了揉她的小脑瓜,“云姑娘,恕我直言,孟公子,连半点麻烦都不想添给你。” 美味的蔬菜粥尝在云漠光口里,竟多了苦味,“我们是敌人,下次见面说不定……生死难料。” 于薇一听吃惊不已,哪里想到他们之间还有敌对的关系,“云姑娘,你要杀孟公子?” 话语里映射出的单向复仇关系猛然令云漠光清醒过来,“是啊,他要杀我早下手了,从始至终竟都是我要杀他。” “云妹妹,有些仇恨抵不过恩情,别钻牛角尖了。” “于姐姐,坦白讲我与他并无仇怨,就算复仇,矛头也不是对准他的,你放心,我分得清。” 云漠光伸手够到了床头的一张纸条,是凌晨时分她拄着拐杖,用房间里找到的纸和笔写出来的,“麻烦帮我准备这些药材,可以吗?” 于薇粗粗浏览了一遍,道:“云妹妹,这都是解毒的药材,能看出你已经尽量避免使用名贵的品种,可我还是不能保证能找到。” “无妨,有多少算多少。我现在身无分文,寻找这些药材的辛苦和费用,容姐姐宽限我一段时间。” “钱财方面无需忧心,孟公子留下了银票,根本无须你再回报什么。” 云漠光心里别扭,感到压在胸口的那朵乌云愈发沉重了。 五福堂,是宽口镇上规模最大、药材品种最多、医师较为汇集的医馆。前厅做药材生意,后堂医治病患。掌柜申明治曾在云梦谷修习,算是云梦谷第四代弟子,医馆名头响亮,生意红火极了。 申掌柜见是于大夫前来,便迎上来问候,她是五福堂最想招揽的游医,“于大夫来抓药?” “申掌柜,我列了一张单子,您慢慢帮我找吧。”于薇也是心细之人,为了避免外人起疑,递过去的是一份自己誊抄过的药单。 “这么多!”申掌柜欲招揽于薇时便摸过底。于薇的收入勉强与生计持平,算是清贫度日。通常采购药材时,单子上的药材较为平价、品种也精简,很少大批量入货,更别说里面还有几味稀有的药材。他皱了皱眉,“于大夫,虽说你没用雪莲花、藏红花、冬虫夏草那般稀有的药材为难我,但这五裂黄连、厚朴、黄柏、天冬、肉苁蓉也不是说有就有的,更何况分量都不低。” “分我一些救急就行,量当然是申掌柜说了算。” 申掌柜心里面已经打起如意算盘,粗浅估出了这单的利润,嘴角不自觉提起道:“稍候啊。”他正要转身往药材库走,忽然身后冷风一阵,脖颈一凉,便机警的转过身来,只见一位身穿玄衣的年轻男子凑巧也递过来一张单子,不由自主顺手接下。 待申掌柜看清楚药单上的药材,双目微滞,竟与于薇递过来的那份大差不差,奇道:“嘿!你们不会是一伙的吧,要掏空五福堂的药材呢。” “此话何意?”年轻男子声线平直,令人听不出情绪。 “你们认识?” 薛檀枞看向站在一旁的于薇,见她年纪微长,颔首致意。于薇见此人陌生,也颔首回礼。两人异口同声,“不认识。” 申掌柜瞥了瞥来人眉目深邃,神色不羁,手指骨节分明,腰间别着一杆通体翠绿的玉箫,便解释道:“少侠,你与这位于大夫所需药材多有重叠,但五福堂备货有限,且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不能保证足量给你。” 这时,他乘势问道,“于大夫也住在宽口镇吗?” “就在郊外桃林。” “那近两日于大夫可曾接待一位女伤者,约十七八岁,样貌出众,身有剑伤,失血不少。” 此番描述与云漠光的情形颇为相似,令于薇难免起疑,不由瞳仁一闪,“在下不曾遇到过,但可帮少侠留意,敢问这位女伤者是少侠的什么人?” “是我的朋友。” 于薇点点头,“少侠来五福堂是为了找人?” 还没等薛檀枞回答,一名学徒脚步匆匆奔进来,“薛公子,柳姑娘醒来害怕,喊你回去。” 薛檀枞便告辞道:“还有一位朋友同为伤患,在此医治,三日之内不会离开。若于大夫有任何消息,诚请告知。” 于薇盯着此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叹了口气,疑道:“他就是薛檀枞?” ————————— 渡口处,范秋民等人在路旁的茶馆里盯梢,心有烦躁。 “范老哥,谁知那信鸽到没到啊,咱们还是别在这耗着了。”黄万青不懂范秋民这一出是要做什么。 “没亲眼见到孟公子离开此地,咱们就一日不离开。”范秋民说这话时颇为自信,想想那藏着掖着的姑娘伤势,短期内不可能恢复,孟松承多半舍不得离开。 刘肆摇着破烂的蒲扇,躺在横板凳上,“黄万青,再等等吧,孟公子只要还在这,孟庄主接到消息迟早会来。” “敢情是在等孟庄主本人?”黄万青万分吃惊,没想到范秋民等人直接惊动了孟千山。 “瞧你那惊慌的表情,富贵的机会就在眼前了,这可是下重注的机会!” 黄万青双腿发软,“我一见大人物就浑身不得劲,老天就没让我生出富贵命。”而后他肚子咕噜一响,“我去茅厕。” 几人见状哈哈大笑,纷纷露出鄙夷的目光。 才不过一会,渡口停靠了一艘宽敞华丽的客船,一位身形如松如鹤的中年男子从船上走下来,目光锐利而沉静,散发出阅尽千帆的霸气和从容。 几人的眼神看得有些直,恨不得提前跪拜,匍匐在地,“小的们见过孟庄主。” 一道浑厚苍劲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就是你们说见过承儿,他在哪?” “往郊外走了,不如小的们带孟庄主前往?” 孟千山一招手,属下立即牵来几匹上等骏马代步并护驾陪同,“带路吧。”复又吩咐默不作声立在一旁的年轻人,“贺然,照顾好红鹰。” “属下遵命。”贺然弯身允诺,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范秋民领了马,顾不上如厕未归的黄万青,便拉着刘肆等人奔在前头,给孟庄主带路。行至半途,路过一片稻田,范秋民道:“就跟到这里,孟公子便不见了人影。小的打听过,此路通往桃林,桃林里住着一位医术优异的女大夫,孟公子必是带人求医去了。” “承儿当真带着一名女子?” “孟公子将其包裹的严严实实,若不是女子怎会有如此举动。”范秋民道出个人的合理推测。 “你们都瞧见了?” 刘肆连忙声援道:“回禀孟庄主,小的们都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孟千山沉沉地应了一声,便递了个眼色给身后的属下。 说罢,随同的四名属下拔剑而出,剑花一挽便结果了四人的性命。见四人目光圆瞪,嘴巴半开,孟千山嗤之以鼻道:“贪小之徒,与虎谋皮,不自量力。” “庄主放心,属下定会好生处理。”四人和声而回。 “处理完把红鹰接过来,与其贸然前往,不如问病求医显得自然。” “庄主稍后,属下去去便来。” 第一百零八章 矛楯相向 自登上宽口镇回程的客船,满腹担忧的孟松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任何风景落在眼中都寡趣不堪。头脑里反复回响着云漠光抛出的质问,“你为什么救我?” 目光扎入翻涌的河水,像一双船桨在浮水里摆荡,孟松承扪心自问:我为什么救她? 当再度抬头望向前路时,一面红褐色的巾幡映入眼帘。即便相隔甚远,他还是一眼就瞧出是自家的舰船。一道熟悉的身影在船头驻守,正是管家章犁。那么,父亲无疑就在这艘船上。 “船夫,调转船头,我们回去。”孟松承毫不迟疑地决定返程。 再度登上宽口镇的渡口,孟松承特地遮挡住面容,避开众人耳目沿小路而走,留心观察可疑人物,正巧看见范秋民等几位熟悉的脸孔焦急地侯在茶肆。 见他们不断往渡口方向张望,孟松承猜出是他们告密,可父亲向来痛恨与无赖交易,范秋民等人不了解父亲的脾性,恐怕事与愿违。 盛夏的季节里,困扰的烦躁滋生蔓延。 他急匆匆赶回桃林,等抵达时全身早已被汗液浸透,贵公子的形象大打折扣,令不明所以的于薇颇感惊讶。 来不及解释,孟松承直奔云漠光房间,推门而入,看到云漠光正在闭目养伤,顿时所有的话又憋在喉咙里。 好在云漠光保持着应有的警觉,忽然睁眼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走了吗?” “你知道?” “伤口疼,睡不太好,我听见你走了。” 孟松承神情紧张,“云漠光,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能让他这么焦急的人会是谁呢?云漠光想了两种可能,然后推翻了其中一种,问道:“孟庄主快要来了?” “嗯,就在路上。” 云漠光点了点头,令孟松承感到一丝欣慰。 于是片刻也不敢耽误,孟松承走出房门,用最简短的语言同南喻前辈和于薇交代了事情经过,并嘱咐他们应对之策。 与孟松承的紧张情绪截然相反,南喻的神情和举止都颇为松弛,连连宽慰道:“放心、放心。” 南喻指向远方,告诉他下一步可以落脚的方位。在十里之外的岭山山腰处,有一所南喻亲手搭建的木质屋居,居高临下,位置隐秘,可以眺望桃林。 于薇迅速整理出十日的用药,又将五福堂买回的药材一并放入预备好的药箱里,交给孟松承,“若是危机解除,我会在院子里放上一把藤椅,你们看到了,就可以回来。” “多谢南前辈,有劳于大夫。”孟松承内心感佩,郑重拜别两人,能够结交到两位重义气的人实在幸运。 带着这份喜悦的心情穿过尽是绿叶的桃林,孟松承的嘴角微微上扬。 云漠光被他箍在怀里,抬眼瞧见凌厉的下颚上方,竟有一泓笑意嵌在嘴角,才意识到孟松承的英俊和耐看,不由自主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往后你可以多笑笑。” 孟松承嘴角的笑意顷刻消失,轻声问:“什么?”他还不具有分辨云漠光所言褒贬的能力。 “你笑起来的时候,比较真实。” “你在讽刺我?” “我在试着理解你。”云漠光也未曾料到自己会说出这样一句。 许是些微有些尴尬,云漠光立刻转了话题,道:“还有一事,你能断定孟庄主知道我在这吗?” “不能,但消息一旦传了出去,红姨受伤,父亲定会追查到底,结果不会有什么差别。” “你……是不是很害怕孟庄主?” 这个刁钻的问题直击一个成年男子的尊严,孟松承通常选择不做解释。 但今日被云漠光瞧出,他反而不想再掩饰,坦诚直言,“从小我对父亲是又敬又怕,他用祖宗的规矩将我牢牢地框住,喜欢不能是我喜欢,须是家族喜欢,厌恶也不能是我厌恶,而是家族厌恶,万事都要顾念大局。一个人被束缚在条条框框之中,便会失去自己的意志。所以救你算是无论近远都没有利益的蠢事,他最不允许发生。” “那这么蠢的事,你为什么要做?” “因为……”孟松承又开始想各种理由想搪塞过去,然后猛然醒悟,“云漠光,你的眼睛好了是吗?” 云漠光暗道不妙,绷直了舌头,“好了。” “总算没白救你,多少有了一点起色。” “每个人都要越过父母的这座山,越过了就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我不相信你从小到大一次都没有忤逆过他。” 孟松承的双眸流露出无限的遗憾,“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拒绝与卫天雪成亲,可惜失败了。” “假借受伤拖延婚事,算不上失败,只是还没有成功。” 孟松承自嘲道:“可这个方法——太笨了。” “说来奇怪,你一直没有问我卫大小姐的下落。按照常理,你应该利用我的感激换取你需要的讯息。” 孟松承流露出短暂的苦涩,轻描淡写道:“你心肠坚硬,真的会感激我吗?” 云漠光微微怔住,原来在孟松承心里自己竟是这样的人,故而一笑置之道:“就算我不懂得知恩图报,也不会默许卫天雪落入危险的境地。” 话间不知不觉,南喻的居所已近在眼前。 篱笆歪歪斜斜绕了一圈,围成一座质朴诙谐的院落。院落中央,三间高矮各异的木屋呈品字型布置,层叠错落,小阁横窗,平添三分雅致。屋与屋间种着几株芭蕉,幼叶青嫩,再添一分生动清新。进入屋内,窗边窄桌摆着插着富蒲的湘筒,别具一格,凸显出主人虽处凡尘、不坠凡心的品格。 进入这方私密的居所,孟松承刻意避开了主人房,直奔客房。挑选了一间含屏风的客房,将云漠光和自己安顿在屏风两边。 孟松承也着实关心卫天雪的处境,“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那时我双眼正盲,谈不上眼见为实,但她在云杉居附近失踪,薛荻先行一步带走的人,应该就是她。”云漠光没有丝毫隐瞒,微弱的光线拂过她的一双眸子,闪如琉璃般通透。 “你是说,卫天雪同薛荻在一起?”若是事实如此,从云杉居离开的第一辆马车便是实实在在的疏漏了,孟松承恍然大悟,“是柳白樱的易容术?” 云漠光点点头,内心开始有了算计,暗示道:“你一定能猜出卫天雪被带到了哪里。” 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的孟松承压制住内心的愤怒,“天机紫微宫。有卫天雪作为筹码,薛檀枞急于与卫叔父谈判,孤立孟氏,这就是他无暇顾及你同红姨殊死搏斗的原因吧。” 他突然俯下身来,凑到云漠光脸孔面前,用黑暗的双眸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看穿,“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在盘算什么?” 云漠光丝毫不惧他的目光,望着他深邃的眼睛,“我想救卫天雪,她不应该被卷入复仇的漩涡里。” 孟松承的脸孔再次前移,目光没有松懈,“所以,就算你不将此事告知于我,也会亲自去救她吗?” 看着他靠近的鼻尖,云漠光本能的想要后缩。不料被孟松承看出端倪,被他一手勾住脖颈,无法动弹。 因为微怒,云漠光的脸颊染上了几抹红云,双眸里也开始有了猎物的凶狠,“我和卫天雪非敌非友,只能做到计划成功后搭手援救。你别忘了,勒喜的死,不是红鹰一人的过错。” “我真是疯了才会救你。”孟松承随手一扯,便令云漠光的身体失去平衡。从床榻上跌落到地面,牵动了云漠光肋间的伤口,鲜血再次透过衣衫晕染开来。 见云漠光的伤口再度开裂,孟松承忍不住关心上前,“对不起。” 勒喜的血肉敲击在鹅卵石上的画面突然闯入云漠光的脑海,生生的磕在她的心坎上,撞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她匍匐着后退,目光一颤,眼泪瞬间漫了上来,泡在泪光里的瞳孔却不甘示弱,“孟松承,你敢说救我没有一点私心,不是为了要挟檀枞吗?” 孟松承怒火中烧,冷笑道:“你倒是提醒了我。” “我是疼惜自己的性命,但绝不会成为谋害朋友的帮凶,你还是杀了我好。” “你以为红姨被你刺了一刀已死,心愿已了,可以从容赴死了是吧。可是她的心脏比常人往右偏了三寸,你的算盘落空了。” “什么?”云漠光刚刚绷直身子又卸了劲道,再度失败的感觉颓丧无比。 孟松承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云漠光,我劝你好生冷静冷静,想想你要不要死,要不要活。” 第一百零九章 蠹祸 只有薛檀枞不在场时,柳白樱才敢鼓起勇气查看包的严严实实的下肢。一想到遍布双腿的伤口,心脏仿佛跃出了胸口,匍匐在佛祖面前。 佛祖保佑!菩萨保佑! 内心的慌张完全将心路折叠成复杂的褶皱,藏匿在每一道折痕深处的无它,唯有迷茫的恐惧。 柳白樱忍不住嘲笑懦弱的自己。向来不寄鬼神的她,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之下,意志竟会屈服于虚无的佛祖。 太可笑了! 在嘲讽的激励之下,柳白樱心一横,猛然揭开缠绕在双腿上的布条,满眼的触目惊心的增生瘢瘀令她眼眶瞬间湿润了。 即便早有准备,但事实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想。她如此轻易就失去了美好的修长的洁白的双腿,凭什么? 除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增生瘢瘀,她也发现大腿小腿上多了几个奇怪的鼓包,鼓包的外皮几近透明,而初生的脓液还在流动。她不死心的将其中一个鼓包从侧边扎开一个洞,黄白色的脓液从破皮处流淌出来。拿起手帕将脓液吸干,干瘪的软皮似乎比先前更为丑陋了。 想到将来不仅要面对如此丑陋的伤疤,还要接受永远无法站立的事实,她内心恐惧而颤抖。无论未来是否会有奇迹发生,结局一定不是她期待的模样了。 可是她真的舍不得檀枞。 想到这里,柳白樱紧绷着倔强的双唇,眼泪如串珠一般滚落在薄衾上。 伤心欲绝时,门外传来学徒的声音,“薛官人回来啦?” 柳白樱连忙拉过薄衾盖住双腿,不想让他看到。又担心脸上还挂着泪痕,被他瞧出异样,于是匆忙间拿起刚才用过的手帕,将眼泪抹干。手帕靠近视线的一瞬间,似乎看到帕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她惊慌的拿远,心里最后一块坚硬的屏障顷刻间碎裂了。 是的,她没看错。手帕上,有几条细小的白虫在扭动。腹腔里一阵滚动,她止不住自内而外的干呕。薛檀枞推门在即,她匆忙躺下,背部朝外,将手帕压在床底下,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以为柳白樱还在沉睡,薛檀枞静静地坐到一旁。 他揣摩着手里的药单,目光定睛在“三七”两个字上,这味药对止血大有裨益。适才于大夫也有止血的需要,清单里写了一味“茜草”,只是“茜草”罕见于中原,多产于西域。熟知药物的产地,可谓是名医的一项技能。若药单不出自于这位于大夫之手,那么直觉告诉他还有一种解释,漠光就在桃林。 事不宜迟,他急于求证。正要走,忽然见柳白樱转过身来,睁开眼睛,轻声问道:“檀枞,你回来啦?” “白樱,你醒了。” 薛檀枞发现床头又多了几包厚厚的药材,“制药之事交于我一人来办,不需要你再劳神费心。” 柳白樱浅声回答,“左右睡不着觉,想着能帮你一点是一点。” “养好自己的身体也很重要。” 柳白樱细细的观察他的脸,瞳孔里的桀骜被担忧取而代之,眼底呈现浓重的青灰色,紧抿的嘴角多了几条细纹,令人心疼。她宽慰道:“是啊,养好身体,才有精神把漠光找回来。” 这句话提醒了薛檀枞,“适才有了一条新线索,我出去一趟。” “你还要出门?” 柳白樱浅浅的应了一声,竭尽全力将悲伤压制住,“那,去吧。” 薛檀枞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异常,迈出去的脚步又撤了回来,“白樱,再睡一会,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柳白樱眼神一抖,“好。” 房门再度关闭,柳白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苦,对着屋顶无声的嘶吼起来。末了,她摘下脖颈里一直佩戴的圆形吊坠,从圆珠里取出一颗猩红的药丸,盯了半响,脑海里尽是薛檀枞劝她不要执着于复仇的场景。到了这一步,什么仇啊怨啊,尽数蒸发,从前的她太傻了。 她咬破了手指,在床单上写下了两个字,然后片刻不迟疑的将药丸吞了下去。 桃林近在眼前时,薛檀枞看到乾元山庄的马车驶入了于大夫的小院,便从后院翻入,躲在角落伺机观察。紧接着,赶车的两名马夫从车厢里抬出一个担架。他清晰的看到那担架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与漠光对决的红鹰。 红鹰没死! 正巧孟千山与于大夫款款而谈着从房间里走出来,驻足到担架前。只听孟千山道:“还以为犬子会在此处,特地寻来。没想到是误会。” “此乃乡野之地,少有贵客,城里医馆众多,孟公子想必做了其他的选择。”于薇用委婉的话语表达了不卑不亢的态度。 “于大夫医术精湛,名声在外,是犬子不识明珠,接下来就劳烦于大夫医治红姑了。” 于薇笑笑,掩饰住震惊之色,没想到鼎鼎大名的一等杀手红鹰会来到自家医馆。红鹰树敌无数,若长时间在此疗伤定会麻烦不断。可孟庄主的请求不好拒绝,唯有硬着头皮将红鹰尽快治愈,好让她早些离开。 首先就是要搞清楚红鹰的伤势究竟如何。伸出三指按在红鹰右腕寸关尺部位,察觉其脉迟无力、气机受阻、脏气衰微,但终究是命不该绝,于薇假意叹道:“竟不知世上竟有人能将红鹰前辈伤害至此。” 虽气息微弱,红鹰不改言语里的固执和强硬,“若不是她有援兵赶到,早已命丧当场。待病伤痊愈,定会找梧桐谷和云漠光算账。” 于薇不愿评论,默不作声。 孟千山见状,一展宽大胸襟,道:“梧桐谷与乾元山庄素来交好,红姑的话言重了。作为病人,理应平复心态、镇浮御燥,切勿为红尘俗事大动肝火。” 薛檀枞一直潜伏在暗处,听红鹰言辞以为漠光被蒋术奇救走,且当下性命无虞,不由放下心中大石。两日没有她的消息,每当回忆起崖边的大片血迹,便会重复经历当年漠光跳崖身亡的惨痛记忆,全身如历倒春寒。可一想到云漠光与蒋术奇在一起,酸涩之苦涌上心头。 “千山,你会留下吗?”红鹰身体衰弱,心生贪念,语气里满是恳求和依赖。 孟千山表露出的嫌恶脸色稍瞬即逝,顷刻间面色如常,托词道:“老夫若留下,还有病患敢上门吗?岂不是砸了于大夫的饭碗。” “孟庄主言重了,只是医馆确实招待不下如此多的人。”于薇俯身道。 “此地背靠山岭,令老夫想起少时狩猎的情景,干脆其他人等随我入山驻扎,还医馆一个清静。” 听到孟庄主要进山的消息,于薇反倒担心起来。都说孟千山心细如发、意不可测,不禁怀疑适才是否有遗漏之处。好在南喻已先行进山布置陷阱,如遇情势危急,可助孟公子拖延片刻寻求转圜。 于薇顾虑重重道:“于某不擅武艺,若是好事之徒找上门来,唯恐庇护不了红鹰前辈的安全。” 孟千山置之一笑,随手一指,道:“华陈、袁竣在此地照看红姑,不得有任何闪失。于大夫尽管放心。” “那是再好不过了。”于薇陪笑道。 目送孟千山率众人离开,于薇连忙安排红鹰入住房间,而后屏退华陈、袁竣两人,帮红鹰查看伤势。胸前的伤口是由两柄宽窄不一的剑以不同角度先后刺中所致,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致命之伤,难道…… 于薇正欲附身倾听,红鹰却主动开口解释,“老身的心脏比常人偏了三寸。” “原来是这样。” 若不是红鹰的心脏区位异于常人,恐怕她捱不过多年的刀淋剑雨,也无法获得今时今日的地位。 “在下十分好奇,什么人能将前辈伤成这样?” “一个神志不清的黄毛丫头。” “这怎么可能?前辈莫不是在开玩笑。” “常人是做不到,可云朝林的后代能做到。”于薇惊道,原来云漠光竟是云朝林的后代? ----------------- 深夜时分,灯烛俱灭,乡野寂静。 一道如雾的黑影从偏窗潜入红鹰的房间,全然未被华陈、袁竣察觉。月光勾勒出来人半面强夺天工的脸,如鬼魅般华丽,眨眼之间,便走到红鹰的塌前。 红鹰本该是警醒的,毕竟在来时的路上,孟千山已为她打通了经脉,内伤恢复了大半。 但由于睡眠欠佳,红鹰的伤口恢复缓慢,于薇便在晚间的汤药里添加了凝神的药材,以致红鹰清醒过来较平时晚了须臾。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匕首已经抵在胸前。 见是薛檀枞,红鹰瞳孔一跳,沁出了冷汗。为今之计,唯有巧妙周旋,另寻出路。 红鹰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小声问道:“薛檀枞,你找上门来,是为了问出云漠光的下落吧。” 汹涌的杀意荡在他如银河般深邃的瞳孔里,“你猜错了。” “你不在乎她的生死吗?” “就是因为在乎。”薛檀枞阴森的话语荡漾在红鹰耳边。 这双修长的手指按住刀柄,刀尖顺着胸口往脖颈方向移动,“心脏异位,可脖子只有一条。” “你——” 精巧的匕首划破了红鹰的喉咙,也斩断了她的音节。薛檀枞闪身后退,冷眼瞧着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那方天地的床幔。 匕首上,滴血未沾。 他将匕首回鞘收于胸前。 “你永远也伤害不到她了。” 黑影离去,徒留红鹰双目圆睁,跻身于血花遍地的幽冥世界。 第一百一十章 酸心 火葬。 这是柳白樱唯一留下的遗言。 薛檀枞断然没有想到,昨日短暂的对白竟是绝句,再见已隔生死。 本想告诉白樱,漠光平安无事。 却要告诉漠光,白樱自决而死。 他漠然的看着白樱的骨肉融化在火架上,麻木的将骨灰收进坛内,轻声念道:“白樱,马上就能回家了。” 江湖上不断传来天机紫微宫的讯息,为夺宝藏,千人同去,几无生还。想到薛荻一行人还在空闻山等待,他不得不尽快前往,赶在孟千山之前抵达。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果断南行,放弃寻找漠光的下落。 来山里的第二日,连同旁观者清的孟松承也质疑道:“薛檀枞如此不把你放在心上,你不会还想着他吧?” 这话云漠光不爱听,所以孟松承特地打了只野鸡回来,烤熟后把鸡肉切成一盘,将鸡腿放进了云漠光的盘子里才说。 云漠光饿了好些天,恨不得大快朵颐,迟疑了半晌才动手。白日的强光正巧照耀在眼睛上,刺得她眼眶微红,“就算做不成伴侣,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还是朋友。” “他不管你,你依旧同他做朋友。我救了你,你照旧视我为仇敌。云漠光,这是什么道理?” 被他说的大脑一阵轰鸣。 “一厢情愿之事,遵从内心,哪有什么道理。”只见她瞳孔里的微光迅速滑落,连同整个眼睛都变得漆黑空洞。 孟松承自嘲笑笑,出了屋门。本想静心练剑,偶然发现一株枯死的木桩颇具古意,便将其砍了下来。再回来时,手上提了一个可以支在床板上的小桌板。他实在担心她闲得发慌,无事可做,心情崩坏。 见到他提着小桌板走向自己,云漠光立刻意会到有了它可以做喜欢的事情,激动得两眼放光。她用双手撑了撑上半身,双手接过,恨不得立即行动起来。 孟松承一边将于薇购买的药草碾成段,一边摆放在桌板上,然后云漠光再用捣药罐将药块研磨成粉,制成药丸。 “凑合用。” “谢谢。”云漠光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露出了小鹿猎喜般的兴奋雀跃。 诚恳又真切的话语、甜美又活泼的表情倒像是在孟松承的心里罩了一团雾,救命之恩都不曾说个谢字,这么小的礼物偏又如此感激?真是成熟的时候算计的不行,幼稚的时候单纯的要命。 “这些药材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关于这些药材的功用,在将药单递给于薇的时候,孟松承已经问过。 “天机紫微宫内厮杀一片、刀剑无眼,最需要就是止血散,你怎么看?” 云漠光没有骗自己,孟松承嘴角微提,用手指刮了刮眉毛,故作迷惑道:“我不认为薛檀枞那么容易受伤,止血散对他来说用处不大。”他皱着眉头,用来掩盖住对云漠光没讲假话、询问自己意见的喜悦。 “谁说我单单只为了他?那么多人被宝藏迷晕了头脑不把性命当回事,可等性命堪忧之时怕是会后悔莫及呢!” “你对咎由自取的非善之辈也有慈悲心?” 云漠光认真的想,“可其中也有许多身不由已之人,被帮派、首领、兄弟裹挟的不在少数。这些人不是真正的恶人。” “要救很多人,这点份量可不够。” “能从天机紫微宫侥幸生还的人,也不多。”因人心贪婪而生出的灾难,会衍生出无尽的恶果。 “已经死很多人了。” “还会死更多的人。”云漠光直直的望进他的眼睛,逼他正视这场浩劫。 孟松承面无表情反问道:“你认为是乾元山庄故意泄露图纸,引起江湖厮杀,坐收渔利?” “泄露之人首先要有图纸,不是乾元山庄就是卫苑。” “是卫天雪想出来的办法。” 云漠光惊讶不已,“没想到卫大小姐会有这样的胆色,她这么不想嫁给你呢?” 不知为什么,药材里竟夹杂着一片梧桐叶的碎片,孟松承从中挑出来,“有多么不想嫁给我,就有多么渴望嫁给另一个人。” “要是当年能够拿出这样的勇气,又何愁会错过意中人呢。不过,就算是她现在才敢于这么做,我也很佩服他。”云漠光感慨不已,要救出卫天雪的念头也更加的坚定。 “所以,这里面没有毒药?” 云漠光毫不避忌道:“只有一种。”云漠光跳出来一支不打眼的蓉草,“这是翻鸦草,焚烧后可以把人迷倒。” “有多大效力?” 云漠光将蓉草折了手指节那个长一点,“就这些可以迷倒一头牛呢。” “试试?” “你不信这个邪,就试试。”云漠光玩心四起,立即放于蜡烛上点燃,空气里立即充满了翻鸦草的苦涩气味,静待孟松承的反应。 她盯着他,他也盯着她。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正处夏季,山里蚊虫嗡嗡而鸣。正纳闷之时,满屋子的蚊虫声渐渐消失了,一只大号的天牛从横梁上坠下,摔到两人面前。 两人见状眉头皆是一抖,证明药性无误。 云漠光骤然反应过来,问道:“你屏息了?” 孟松承谨慎的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这翻鸦草厉害着呢。”云漠光本该继续屏气,可一得意,翻鸦草的气味些微进入了鼻腔,头部立即晕晕沉沉,身子不争气往后一倒,睡了过去。不得不说,这简直是两个月来睡过的最安稳的一觉了。 足足睡了两日,云漠光再次醒来已至清宵时。房间的窗户全部开着,她一抬眼就能看到天边的月亮,又大又圆,壮美极了。 余光一扫,发现孟松承就睡在旁边的藤椅上,背脊依旧绷得笔直,双臂抱紧,眉目紧皱,完全一副毫无松懈之意的睡姿以及苦大仇深的睡相。 她先是不动声色的盯了一会儿,思考了许多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比如他为何三番两次搭救她性命?为何吃苦耐劳的照顾自己?他到底想在她这里得到什么?想着想着,感觉有些口渴。 一转动身体,顿时感到周身轻快了许多,甚至连伤口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尽管熟睡了两日,竟丝毫不觉得饿。她自然不知,这两日孟松承一勺一勺的鸡汤喂给她。 不想吵醒他,云漠光便伸手去够床边的茶壶和茶杯,还没等她够到,一双手已经抢先帮她取了过来,倒了杯水,递给她。 云漠光立即接过,仰头喝光了一大杯水,好奇问道,“你没睡?” “睡不着。”孟松承很是心烦,愁容满面。 “出了什么事?” 孟松承撇过头去,不让她瞧见眼角的异常,“发生了一件对你来讲极好的事,红鹰死了。”白日里他去山坳里猎了野味,心满意足的往回走,碰巧看到乾元山庄的两名打手正在巡山搜人,便躲在暗处,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了红鹰被不明人士杀死的消息。 “真的?”云漠光初时又惊又喜,可转而一想孟松承的心情,又恢复了平常,“是我那一剑吗?” “不是。”他回答的有气无力。 云漠光拼命地在脑海里推算其他的可能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薛檀枞。 红鹰一死,云漠光胸腔里的仇恨消散大半,却见孟松承双眼红红,“你很伤心,对不对?” 他长舒了一口气,悲痛狠狠地压抑在不为人知的心底,“她是母亲的妹妹,是我的姨母。” 云漠光压根不知晓这层关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敢再抬眼看他,“节哀。”可就算礼数周到,这个于自己而言的好消息,根本无法让她做到与孟松承共情。 “总想与你不结冤家,到头来却是仇上加仇。” 这话听了教云漠光也不忍心,毕竟孟松承已经救了自己两回。 与其恩惠和仇怨纠缠不清,倒不如一别两宽来得自在。云漠光心一横,冷言道:“你走吧,今后是生是死都不想你帮忙了。” “再见面就只是敌人了,是吗?” 云漠光稳了稳心神,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只做敌人,不做朋友。” 浮冰雪山渐渐凝结在孟松承的嘴角,“成交。” 第一百一十一章 嗔中火 正要离开,内心那根脆弱的情弦刚刚崩断,孟松承迎面便看到负手站在远处、不苟言笑的孟千山。 “父亲。”孟松承内心一怔,连忙恭敬问候,丝毫不敢轻举妄动。不知父亲在外站了多久,听见了多少,目的是什么。 孟千山一步一步缓慢走进,脚步声甚是清晰,鹰隼般的眼神一直定格在房门背后,末了问道:“云漠光就在这?” 眼看父亲带来的十余人一拥而上将四周围住,房内人已是无路可逃,孟松承唯有承认,“没错。” “做得好。”孟千山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似含嘉许。 孟松承不得其意,又担心被云漠光误会,故而眉头紧锁,寸步紧跟,思维一刻不敢懈怠。 门被推开时,云漠光早已将身子撑起挺直背脊靠在床头,面容镇定,打量这位德高望重的不速之客,迎接难逃一死的宿命。 孟千山见屋内摆设,吩咐手下都守在外面,示意孟松承随自己进入。云漠光一接触到孟松承的眼神,深感尴尬,倏地移开回到孟千山身上。 她想,红鹰刚死,孟千山定是来兴师问罪的,问向自己的第一句话应该逃不过红鹰、柳白樱、薛荻三个人,哪知都不是。 孟千山的第一问,问的不是云漠光,而是出乎意料的问向孟松承,“承儿,这就是你不想成亲的原因?” 孟松承显然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并不是,我——” 孟松承抢先定音,暗自使了个眼色,“为父并没有不允,你的眼光很好,富有远见。” 云漠光不懂孟千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见孟松承似乎也不明白孟千山的意图,便问:“孟庄主,您在说什么,恕小女子听不懂。” “云姑娘,犬子如此关心你的安危,甚至在红鹰和你之间选择了你,应当是动了真情。若云姑娘愿意忘却前尘,与承儿共结连理,老夫可以不再追究彼此之间的过节,甚至连红鹰的性命也可以既往不咎。你意下如何?” 什么?云漠光听得一愣,对孟千山的算盘大吃一惊。 孟松承率先愤怒,“父亲,您在说什么?一者红姨之死我不可能不追究,二者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绝无私情。” 孟千山深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承儿,那你是要为父追究她谋害红姑的责任了?” 果然是心机深沉的孟庄主,说起话来不急不慢,语调不仄不平,但平平淡淡的气场仿佛能压倒一切。 从进屋开始,每一步都落在孟千山的谋划中,令孟松承难以想出脱身之计。随着对话的深入,孟松承的拳头不动声色的攥紧,目光一刻不敢泄露心意,谨小慎微的答道:“我没有。” 孟千山步调缓慢的走进床边,一手轻轻地搭在云漠光的肩膀上,“按理说,老夫是该为你红姨手刃仇敌,现在就应要了云姑娘的性命。” 云漠光低眉瞧着那双如枯藤般的苍劲的手,倒吸一口气,仿佛已立在鬼门关门前,“要杀要剐,还请孟庄主给个痛快。” 孟千山不屑一顾的嗤笑,“杀?杀是下策,一了百了、死如鸿毛。质,质是中策,你猜为了保全你,薛檀枞会不会放弃筹谋、功亏一篑啊?” 云漠光轻笑,“你太高估我了,薛檀枞若是在乎我的安危,我又如何会同贵公子在一起。” “能让老夫的儿子做到全心付出、不求索取,你一定能让薛檀枞自断前路、引火烧身。” 云漠光不愿任何坏事发生在薛檀枞身上,于是双眸冷艳,流露出反抗的恨意,“上天站在哪一边可说不定。” 孟松承气定神闲,缓缓吟道:“事在人为,境在心造,老夫最愿意行赌局了。可中策,还是免不了落入下策,毫无利益可言。” 利益?孟千山最重回报。 孟松承终于领悟了父亲的用意,以云漠光为质,就算得到天机紫微宫,不过是空荡荡虚有其表。若与云朝林结亲,武林至尊之位任谁都无法撼动分毫,天下武林尽可染指,利益无法穷尽。 孟松承决定顺着父亲的想法说下去,“父亲,合,合为上策。” 孟千山倏地笑了,可一言一行仍具压迫感,“承儿,你现在说一说你们是什么关系?” 感受到云漠光死死的盯着自己,孟松承没有立即送上父亲最喜欢听的话语,而是说:“父亲,谢璞院势败,我们要同卫苑争夺江南武林头把交椅,梧桐谷的态度至关重要。我救了云漠光,梧桐谷便欠下我们一个人情,关键时刻定会投桃报李。” 孟千山恨儿子冥顽不灵,听不懂言外之意,有点微恼,“梧桐谷?梧桐谷这粒沙子还落不到老夫的眼里。”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梧桐谷若想生事,必会牵扯乾元山庄诸多精力稳固后方,望父亲三思。”宁可提防,孟松承不愿意低估身边这位神秘的邻居。 此话不无道理。 近年来,谢璞院的势力多多少少都收服在乾元山庄麾下,而被蒋虚怀暗中布下的梧桐谷经络却无从查起,教孟千山心有避忌。 孟千山盯着云漠光思索,“倘若她只是个普通丫头,老夫可以成人之美。但有了云朝林这层关系,若她不能为老夫所用,绝无拱手相让的道理。” 察觉到孟千山险恶的心思,云漠光更加坚定的认为闻空山庄的悲剧源头便是来自此人。孟千山出身一般,可极度善于钻营,懂得利用人心和时势,以他人之羽丰个人之翼。在这样的人眼中,任何人都是棋子,哪怕是亲生儿子。 云漠光强势反驳道:“孟庄主,祖父若想一统江湖,就不会在多年以前选择隐居,恶意攀附,只会适得其反,少做春秋大梦了。” 终于激怒了孟千山。 孟千山的手加重力道,生生捏断了一根锁骨,空中传来一声清晰的脆响,冷笑两声,“有骨气。既然你不愿为我所用,瞧你有几分姿色,不能浪费,不如……就便宜门外的兄弟们吧。” 就在这时,云漠光硬生生的忍住了疼痛,萌发了誓死反抗的念头。但又苦于无兵器、暗器在手,一时生了用毒的心思。她面色惨白,身形却仿佛定住一般,陷入了深思和矛盾。 学毒理时,她曾经立誓,绝不会用所学毒害人命。 但—— 她的手深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下,暗中将前两日藏好的毒药融合在一起,手上开始发功,药丸开始在衣袖里融化,气味缓慢地挥发出来。 就在这时,孟松承一步上前,握住了父亲的手腕,挡在了她的身前。 “她的命是我的,谁动她要先问过我的意思。” “承儿,让开。”孟千山面孔威严,丝毫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爹,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求过您,就这一次,您高抬贵手,行不行?”孟松承的姿态很低,但目光里充满恨意。 “为父不喜欢被人威胁,哪怕是自己的儿子,要是我不同意呢?” 孟松承将孟千山搭在云漠光肩头的手托起,“蒋术奇到底是怎么中的毒,我猜江湖上一定有人好奇。前因后果我一直不敢去调查,但娘那时候已经病重起不来身,怎么可能陪你去参加蒋老谷主的宴请?红姨为什么要去假扮我娘,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吧。” “混账!哪有你这样的不孝子来污蔑自己的父亲!”孟千山语调激怒,不满的情绪溢于言表。 “至于阮姨娘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为现任夫人,我想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您一定不担心流言蜚语吧?”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云漠光身后响起,她惊讶地看到嘴角出血的孟松承在接触到她的目光后特地背过身去。 “真是反了你了!”孟千山下手狠辣,孟松承脸上的掌印五指清晰,嘴角顷刻高高的肿起。 孟松承大声宣布,“在门外的兄弟你们听好了,敢动我的女人,别怪我日后清算、翻脸无情。” “呵。”孟千山笑了笑,笑了又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要不是你弟弟还小,呵呵。你可以带她走,但——” 孟千山手上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令云漠光来不及反应,嘴里已经被他喂了药丸并强令吞下。 “天机紫微宫机关重重,难以突破,造成外围死伤无数。以半个月为期,你要破解全部的机关,让山庄的兄弟顺利进入,届时我自然会给她解药。这事原该是红姑来做,她死了,就由你替她完成。” 孟千山终于要走,到了门口临了转身,露出一对暗沉阴鸷的眸子,话语冷意刺骨,“谁让你是她的儿子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交心 “红鹰真的是你的母亲?”云漠光震惊非常,仿佛两人之间的仇恨循环成宿命死结。 孟松承完全背过着她,擦掉眼角悬着的那颗泪,以一种极为淡漠疏离的语气念道:“对啊。” “你一直都知道吗?”云漠光想起了悬崖边上孟松承的奔不顾身。 孟松承深呼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不定,故而惜字如金:“先前,都是怀疑而已。” 云漠光从来没想过往日里意气轩昂的他人生里也会有如此不堪的一面,更加能够体会到他的难处。 “所以那日你突然出现也是真心想救她的吧?” 孟松承回忆起那日的情景,感到后悔莫及,“想。但我知道红姨的心脏异于常人,大概会同以往一样,凭借这个优势战胜对手,便理所当然的忽略了她那时的不堪一击。” 作为一个从小失去母亲的人,云漠光能明白这种追悔莫及的感受,如果将爱情比作天际线,那么亲情就是地平线。地平线消失,整个世界都要陷入灰暗混沌。 “那你何苦选择救我。”红鹰已死,云漠光本该庆幸无比,可因孟松承的失落和遗憾,整颗心脏被劈成血淋淋的两半。 “那时,你的情况比较危急,我总不能看着好不容易救起来的人又没了性命吧。” 云漠光也别过头去,“我从小也没有母亲,在一岁时,她便遇到恶徒,整辆马车都翻进了山涧,丢了性命。一年之后,父亲续弦,娶了现在的夫人,她对我很好,以至于我一直麻痹自己不去深究当年母亲遇难的原因。直到在定亲之后,我被人设计遭遇类似的事,才明白从头至尾,争权夺势里没有单纯的死亡。” 这是一段从未对他人讲述起的经历,云漠光讲着讲着眼眶含泪,也认清了一些事实,“其实是我自己懦弱。我不愿放弃得到的温暖亲情,不愿失去其乐融融的快乐家庭,但真相永远不会消失,它会一直在心灵深处,提醒我,悲惨依旧在发生,只是我视而不见。” 孟松承终于转过身来,“你说的没错,其实很多线索清晰明了,是我不敢将怀疑变作现实,才酿成了今日的缺憾。其实,跟红姨是我的生身母亲相比,更痛恨他为何是我的父亲?他城府极深,操控人心,既能让母亲接受以妹代孕,又能让红姨接受迎娶继室,依旧一生效忠。” “他虽然是你的父亲,但你不是他。你无需因为他的为人,而谴责自己。就像是我与你为敌,你依然救了我一样,你的心肠没有那么冰冷、那么功利。” “不,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如果换做别人,我不一定会救。” “身为红鹰之敌,我不后悔替勒喜报仇,但身为你的朋友,我为你失去母亲感到遗憾。刚才,你在孟庄主面前极力维护,同样令我感恩在心。我真是既欠你人命又欠你人情。” 孟松承坐在床边,直视她的眼睛,郑重嘱咐道:“我不需要你还人情,也不需要你还我命。如今朋友的仇你已经报了,能不能别再掺和进天机紫微宫的纠葛里?” 云漠光怔怔的看着他,看着看着忽而想通了一些事,嘴角轻提,“你说得对,天机紫微宫我本来就不该去。”留一些空间给薛檀枞和柳白樱,她何必。 “你的毒自己能解吧?” 正要回答,毒症突然发作,心脏处猛然一痛,云漠光捂住胸口,一笑,“是思泊灵,是一味失传百年的药,没想到薛郢竟能复刻出来。毒圣石天机的父亲石城嘉,每每悼念亡妻时,便会服下此药,故而英年早逝。”石城嘉的后人便是石天机和石琉璃,兄妹二人自小相依为命,感情甚笃,进而相恋,乃不伦之恋,为世俗不能接受,故而假死远遁西域。 孟松承一时恍惚,想着父亲随身带着这味药,会不会也有悼念亡妻的时刻? 见他出神,云漠光没有打扰,默默等他回神后,才告诉他,“你放心,这个毒有解。” “那就好。若你不再执意前往天机紫微宫,我可以通知蒋术奇来此接应。你意下如何?” 云漠光细细想了想,“若是没有我,你拿什么来跟檀枞交换卫天雪呢?必要之时,我不介意帮你一次。” 悲伤的孟松承嘴角流露出一丝窃笑,“我就知道你放不下。” 很快,他的表情恢复严肃,“父亲能找到这里,我必须回桃林看看他们二人是否安全。” 云漠光也有此意,连连点头,“你去吧。我在这等你回来。” ----------------- “谷主,前方发现了乾元山庄人马的踪迹。”刚刚在半途发现被掩埋的范秋民等几具尸体,方旭便来向蒋术奇禀报更有利的发现。 “是桃林?去看看。”蒋术奇将视线投向前方,漫野绿景,不见桃花。 进入桃林小径,湿漉漉的田梗上有两道宽半丈车辙的痕迹,看形态推算,至少是两日之前。蒋术奇心一颤,若是云漠光确在此处,自己便是妥妥的来迟了。 顺着小径往前行进了一里,终于看到桃林遮掩的小筑。成群的黑衣手下整齐列队,恭恭敬敬列在门口,是乾元山庄的手下无疑。先是章犁从大门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只白坛,再是孟千山,紧接着门口又出现了一对男女。双方在门口交谈片刻,皆面露遗憾,而后告别。 蒋术奇的目光专注于白坛之上,内心有了猜测,里面装着的应该是红鹰的骨灰。想她一生心狠手辣、作恶多端,终于是死了。 但见孟千山登车离去,乾元山庄的人马尽数撤离,蒋术奇和方旭得以从密不透风的桃林里抽身而出,来到小筑门口。没想到这一现身,竟与一位意想不到的人不期而遇。 “孟兄,也在这?”蒋术奇自然是担心他对云漠光不利。 “蒋兄,别来无恙。”见到他,孟松承也很意外。 数日不见,孟松承落在蒋术奇眼中气质大变,第一眼看上去是虚弱,第二眼看上去是疲惫,第三眼看上去是沧桑。 南喻闻友之声,开门而迎,“孟公子,不知云姑娘还好吗?” 孟松承下意识先看向蒋术奇,目光里满是惊奇和希望,瞒是瞒不住了,索性道:“无大碍,只是她担心你们安危,特地让我下山看一看。” 南喻将三人迎进门,解释道:“我们无事。红鹰在桃林遇难,作为看护之人,在下难辞其咎。但孟庄主查证之后,认为是薛檀枞深夜来袭,事发突然,且此人不露痕迹、下手迅捷,非我所能干预,故而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薛檀枞来过?”蒋术奇问道。 南喻轻轻皱眉,答复道:“八九不离十吧。在宽口镇镇上五福堂,孟庄主调查处他和柳白樱曾留宿的证据。但听五福堂的学徒描述,在红鹰遇害的那晚,柳白樱同样自戕了。” “柳白樱死了?”蒋术奇和孟松承异口同声问出口,而后面面相觑。 “怎么,你们都与此人认识?” 孟松承看向天际的白云,内心的思念沿着云层翻涌,“就是她害了无双。”谢无双死后,再也没有人用精诚所至的耐心来对待他了。 与云漠光别离的一个多月,仿佛发生了一年的事。蒋术奇等着心焦,忍不住打断谈话的进程,“孟兄,我想见漠光。” 孟松承本不愿,但将心比心后欣然应允,“既然你着急,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 第一百一十三章 离愁靠岸 肩颈大片的青紫淤血,恐怖至极,整个左臂已无法抬起,轻微触碰,便觉得酸痛的无法忍受,简直是让康复之路才走到一半就进了死胡同。好在头两日制作了不少伤药,可云漠光压根没想到悉数都要用在自己身上,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实在命苦。 刚上完药,三里之外的山野小路上出现了急促的脚步声。侧耳细听,细数着人数,一人、两人、三人。根据脚步声的节奏,云漠光辨别出领路的是孟松承无疑,可后面跟的却不是南喻和于薇。 不禁好奇,孟松承还带了其他人来? 穿好外衣,云漠光突然清醒的意识到来人的身份,许久未见的蒋术奇来了。曾经的安逸时光也沿着归路回到了她的脑海,恍如隔世。 心跳噗噗噗地猛烈跳动了几下后,重归平静,既来之而安之,不如坦然相见。 云漠光快速整理好满是褶皱的衣衫,抬起唯一能活动的右臂,抓起案头上的木梳,将疯乱的发丝尽可能梳整齐,心想总不能让蒋术奇进来就瞧见这副落魄的模样吧。 三人站在房门前,蒋术奇正要敲门时,孟松承抢先一步拦在身前,语气平和却不容抗拒,“蒋兄,你且等一等,让我先跟她说几句话。” 想到孟松承好歹救漠光一命,蒋术奇只好给个薄面,暂且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好。”实际上,自云漠光出走后,他也摸不准贸然前来是好是坏。 门缓缓被推开,初生的晨曦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柔和,在来人高大的身形四周镶嵌了一圈光环,刺得云漠光睁不开眼睛。待那人携着温暖走进,云漠光才睁开眼,可一睁眼对上的长眸冰凉剔透,带着嗔怪和怒意,道:“这么迫不及待。” 云漠光毫不客气的瞪着他,念道:“我刻意躲着他,还不是你自作主张。” “正好在山下碰到,我不是有意的。” “南前辈和于姐姐还好吗?” 孟松承示意她安心,“父亲没有与他们为难,现在山庄的人马已经撤离宽口镇了。” 云漠光也如释重负,“太好了,总算没有波及到无辜之人。帮我拿一下拐杖,扶我起来。”她身形一转,已经将腿搁在床边,准备站起身来。 “你和蒋兄又不是不熟悉,用得着如此客气吗?”孟松承嘴上批判,但还是帮她把拐杖放置于云漠光的身体右侧,并将她扶起来。 云漠光顿感生疏无措,“太久没见了,该有的礼节不能废。他千里迢迢赶来,我自当尽我所能相会。” 孟松承嗤笑,“往后就由他照顾你了。”云朝林的深层关系,就当做便宜梧桐谷了。 久未站立,刚站起身的云漠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嘴唇更为苍白,面色更显虚弱,语气却强硬非常,“没有我给你当人质,你找到了卫天雪又能怎么样?” “你不懂,一个男人的成就不能依靠女人获得,要靠自己。”孟松承见她立定,便前去开门请蒋术奇和方旭进来。 逆光之下,一道缥缈轻盈的白色身影出现在门口,久久站立。重逢的激动,内心的感恩,无法言说。 云漠光把目光投向这面熟悉的容颜,印象中的他,绝不像今日这般清瘦,双颊凹陷,鼻梁瘦削,下颌尖锐,较重病卧榻之时还要瘦上三分。 心中愧疚加深,她唤道:“术奇。”心急之下,竟是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一步,全然忘记拄拐的自己。 眼前的云漠光病容憔悴、弱不胜衣,远没有先前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但在蒋术奇心里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与她失散太久。 一步尚未踩实,她便迈了下一步,眼看着脚步踉跄便要跌倒。孟松承手疾眼快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扶住。这时,云漠光才意识到是自己心急了,一口吃不成胖子,不得已只好将全身的重量都撑在孟松承的胳膊上。她满是歉意的回过身,抬眼看着满是无奈和担忧的孟松承,致歉道:“多谢。” “小心点。”孟松承蹙眉。 见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熟稔不少,惹得蒋术奇醋意微起。 孟松承扶她站定后,便保持君子风度,即刻松开手臂,回到原位。三人挤在这方狭窄的空间里让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孟松承想起药汤还没有熬出来,便借口离开,“你们先聊,有事再叫我。”甚至有意成人之美,顺便将方旭叫出了房门,给他安排了打猎烤肉的差事。 蒋术奇本有些气馁,可一瞧见云漠光未来得及穿鞋靴的脚,忽然展颜一笑,所有的疲累悉数化为乌有,紧张的心情瞬间缓解,“连鞋都忘了穿?” 云漠光有些不好意思,“一时心急。” “漠光,我可算找到你了。”蒋术奇轻叹一声,宛若得偿所愿般的满足。 云漠光认真的打量他,思念压皱了他入鬓的长眉,画沉了清澈潋滟的眸光,在幽静静谧的眸底,燃烧起炙热的暗潮。这股暗潮如熔岩般滚烫,在她心上烫了一个深坑,积攒的歉意如同春生草木绵绵延延在心间,“对不起,我不该凭空消失。” 见她双眼微红,蒋术奇喉咙一动,丝毫不忍心责怪。即使求而不得的感觉令自己痛不欲生,他也甘愿化作一叶扁舟继续在浩瀚无垠的汪洋里孤独前行。 愿者,无求、无怨、无悔。 扫视一圈,蒋术奇在床底发现了一双女子的浅口布鞋,便弯腰取来,俯身帮她穿好,“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你是否安全。” 锁骨的疼痛一下子变得剧烈,云漠光鼻子泛酸,解释说,“术奇,你是我这段人生里,愿意相信的第一个人。我不告诉你,不是不把你当作朋友,而是担心错误的选择会连累你。” “如果错误对我来说是甜蜜,那一错再错又有何不可?漠光,对或错该由我选择,也许我能看到的未来与你想象的不一样。”平静的话语里包含着无比的坚定。 “你不知道,我的过去……很复杂,还有很多没有告诉你。”她想起伯宁萱、没藏岐、勒喜,仿佛跟她粘上关系的人,似乎终会在命运的漩涡里,求不到一个好结果。 蒋术奇一笑,“你身上流着云朝林的血。你是西夏人。这两件事情决定你会有数不尽的敌人,数不清的麻烦,可我还是抑制不住去喜欢你。” 一时更深处的秘密都挤到云漠光的细窄的喉咙里,令她感到窒息。她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你当真没有想过,我到底为什么会去见没藏岐?” 间谍论,蒋术奇向来不信,道:“你说过,你是去见朋友的,那位朋友是没藏岐的属下。” 云漠光摇摇头,“我骗了你。我是去见朋友的没错,可不代表没藏岐同我没有关系。其实没藏岐都已经死了,我何必再提。若不是我被人陷害远走他乡,两年前,我就是他的新娘了。” “他……他是……你逃婚的对象?”没藏岐的未婚妻必定会出自西夏的权臣或者贵族,传闻没藏岐联姻的对象先是黑水城燕军司伯宁氏长女,而后是静塞军司卫慕氏次女。 “说起来很久没用本名来介绍自己了,我是伯宁枫。”大漠孤烟、塞上绿原的故乡如一幅黄绿色调交融的画卷浮现在云漠光的脑海。 “你调查过我,但你拿到的情报是檀枞操纵过的。” “原来观星、观月调查来的情报是假的。怪不得没藏岐会找到这里,原来竟是我弄巧成拙。” “上次在江宁刺杀我的是卫慕元虬派来的杀手,说明我潜逃中原不再是秘密。檀枞帮我处理了野利兄弟的尸首,但处理的再干净都是拖延的权宜之计。尤其没藏岐就那样悲惨的死在了岘山,无论是没藏氏,还是卫慕氏,都不会善罢甘休。宋夏边境关系紧张,两国百姓互相视为仇敌,我不想你因为保护我、维护我,连累你成为汉人的叛徒。” 蒋术奇垂首思量,而后认真的注视着云漠光的眼睛说道:“我赶到银杉林时,只看到了崖边的血迹。崖下疾风呼啸,波涛浩浩,不见你人影,才知道你胜过我生命里拥有的一切。无论你是汉人还是西夏人,都不会改变我的心意,甚至梧桐谷谷主这个身份也没那么紧要。只要你愿意,从此以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术奇……” 蒋术奇将她打横抱起,“你不必急于回复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 细致入微的体贴宛如一块重石压在她的心口,她矛盾极了,左右不知如何回答,便道:“我明白,眼下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担心檀枞会挑起一场血腥的屠杀,担心柳白樱会一意孤行杀光凡有干系之人,担心蒋术奇被牵扯进来打破梧桐谷的百年清逸,担心卫天雪被当做筹码被逼上绝路,担心孟松承受伤时自己来不及阻止偿还人情…… 见云漠光面色憔悴仍在担忧,蒋术奇犹豫再三,决定隐瞒柳白樱身故的消息。 蒋术奇一沉默,反倒被云漠光发现异样。她问道:“你在担心天雪吗?” 蒋术奇才想起这一桩事,问道:“漠光,你知道天雪被人掳走了?” 云漠光点点头,“我知道。前脚我被薛姑姑救走,后脚她便掳了卫大小姐随行。”有意避开薛檀枞在此间的作用,以减少蒋术奇对这个名字的敌对目光。 薛姑姑?看来她们之间恩怨已经完结了。蒋术奇面色不悦,“我记得薛荻还派人追杀过你。” “那时她还不知道我同檀枞相识,复仇大计不容有失,被柳白樱教唆也算是情有可原吧。但你放心,我就原谅她这一次。” 蒋术奇知道自己尚没有立场来纠缠此事,便克制着微怒继续说道:“我查出天雪被薛荻带进了曹山山坳。曹山距离空闻山不过百里,那里杀戮遍地、纷争四起,着实危险,我答应了卫伯父,会尽快救她出来。” “卫大小姐是无辜的,自然没有见危不救的道理。”云漠光不假思索的说出了前半句。但卫天雪是薛檀枞制衡卫照知的重要筹码,在整个计划中至关重要。救是一定要救的,只是救出的时机有待商榷。 “我不会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云漠光见他救人的态度坚决,也坚定地表达出自己的立场,“复仇能否成功看天意,但守护朋友安全在人为,我希望薛檀枞和柳白樱都能活着。” 只要上述前提成立,她愿意用性命去守护无辜之人不被迫害,以降低这场杀戮的罪孽。 但随着蒋术奇那双咖黑透亮的瞳孔猛然一缩,清俊无暇的面容骤然绷紧,细微的表情出卖了他伪装的平静。 敏锐的云漠光察觉出端倪,立即质问道,“术奇,你有事瞒着我?” 犹豫的眼神、刀锋般的薄唇悉数倒映在云漠光的瞳孔里,她听到蒋术奇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柳白樱已经自绝而亡。”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故道 滚滚的黑烟还游荡在地面,两道幼小的身躯缓慢的匍匐着,爬了出来。瞧不出本来模样的熏黑的小脸,向着爬来时的路悲伤的流着眼泪。 “走吧。”刚满四岁的柳白樱提醒道。 还差一个月满四岁的薛檀枞扭着身体,蹲坐在温热的土地上,瞧着家园的亭台楼宇都成灰烬,半空飘着的闪亮灰尘将天真单纯的黑色瞳孔镀上一层厚重的复杂阴沉。 幼嫩的脸上低垂着脑袋,终于用胳膊拄起身体,站了起来。 “走吧。”柳白樱走过去拉薛檀枞的手。 薛檀枞突然甩开柳白樱的手,跑到浓雾边缘,捡起了一块铜板。他怔怔的看着这枚被熏黑的钱币,吸引来柳白樱的围观。 她悲哀的想着,提醒道:“就一枚铜板,买不到什么东西。” “那些坏人抢了那么多值钱的东西,就剩这个了。有了它,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忘记回家的路了?” 柳白樱信誓旦旦的说:“我们会回来的。” ----------------- 群山竞秀,云海浩渺,金辉夺目,宛若仙境。 许是空闻山聚集了太多的英灵,当阳光照在薛檀枞身上的时候,有如凉风过境。世上总有一些人,意外的再也看不到下一刻的风景。 他和柳白樱本是幸运的,在屠杀和火光的双重玩笑下,把三十七人的求生希望都偷来,然后武装到自己身上,得以存活。 可,没想到柳白樱这一生也匆匆。 当登山道沿途开满的簇簇野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悲悯的神情浮现在这张冷漠的面孔上。花,倒是比十八年前开得更艳丽了。那些生的意志,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身黑衣的薛檀枞旁若无人的走进了残破的闻空山庄,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唯独他怀里的白坛,受人瞩目。 明明目标人物就在眼前,可听说了他的高超身手和狠辣手段,山庄内外蹲守的人马都不敢上前。 “不怕死的,可以留下来。”他的声音很低,可偏偏能让所有人清晰的听见。 那些人不敢忤逆上峰号令,在草丛里匍匐得更低,将身躯隐藏起来,面面相觑。当四枚细小的石子以迅疾不及掩耳的速度悬停在东、西、南、北四方向的站位最靠前一人的眼珠前一寸,强大的气旋四周盘桓,犹疑不定的人们终于意识到生命的可贵,轰然而散。连同飞鸟兽虫,都感受到这种仓皇的躁动,冲上天空。 当山庄四周再无其他生命的踪迹,他终于开启机关,走入了暗道。 暗道里有薛荻带领众人在等他。 泛着幽火的暗道,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像把十八年的乡愁都容纳进去;足够冗长的台阶,让他的脚步声稍显沉重,像把天地孤独的悲伤都坠在重心。 每往下迈一步,便是比无情更薄情一分。 漠光。 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终于到转角处,他交换墙面的东南西北四块石砖,暗室门应声开启。 暗室的黄金散发出低调的古铜色,凝聚成瞳孔里的一点光影,在他抬眼的一瞬,仿佛世间再也没有如此瑰丽的眼睛。 众位女子被他身上散发的孤傲荒寂的气质所吸引,舍不得移开片刻目光。 “枞儿,你终于到了!”薛荻欣喜万分,这一刻足足盼了六日。尽管暗室里备了足够的水和食物,但长时间不见日光,不免打击士气。 “姑姑。”薛檀枞也不免抱歉。 “这是……”薛荻盯着那只掌心托着的白坛。 “是白樱的骨灰。” 暗室里一阵无声喃喃,震惊又好奇。 “怎么回事?”薛荻担心事有变故,替众人发问。 “毒症无根治之法,白樱她……不想拖累大家。”薛檀枞想了一个绝佳的理由,望向每一双投来目光的眼睛。 薛荻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是命运造化。众姐妹,柳白樱虽与我们相识不久,但总算与我们风雨同舟过。我们一起为她超度,好让她黄泉路上走的热闹些。” 二十余人纷纷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冥想祈祷。虽然仅仅一炷香的时间,但团结一心的温暖让薛檀枞内心的冰寒消融掉一半。接下来,他要为这些正值大好年华的女子努力了。 “这些黄金是怎么回事?”冥想结束,薛荻走到堆成墙的黄金面前,边抚摸边纳闷。 “如您所见,这就是父亲利用贩毒赚取的不义之财。” “这么多?”薛荻掩饰不住惊讶,如果每一块金砖代表的是数个家庭的破裂,那么这四面金砖垒砌的墙承载了多少罪恶呢。 薛檀枞嗤笑,“秦始皇为了建造阿房宫,举全国之力,尚不能完工。这天机紫微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脚下的地宫连接着四周的群山洞府,就算将这间暗室塞满黄金,也是远远不够的。”深层之意,他没有讲出来。假如一味毒药,得十两白银,即一两黄金。这满屋的黄金,得贩卖了多少味毒药,算计了多少条人命! 薛荻垂下头颅,反驳道:“大哥实在该死,可罪非他一人之罪,是世道之罪。那些亲自将毒药下到同伴、首领、敌人甚至是素不相识之辈的饭碗杯盏里,就没有罪吗?常言总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纵观历史长河,哪一位上位者悲悯过胜利背后的家破人亡?连历史都信奉强者生、弱者死的铁律,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抢破了头也要进来分一杯羹,他们就不知道但凡宝藏都沾着血吗?” 薛檀枞不否认姑姑的论调,道:“复仇终有反噬,白樱就是先例。今日我站在这里,不光是为了复仇成功,还要降低你们后半生的噩运。目标明确、适时停手、克服贪念,才不会让最终的罪孽落在你我的肩上。” 薛荻转头打量身后一众年轻容颜,无不生机勃勃,正当大好年华,欣然一笑,“她们的命够苦了,我听你的。” “好。”薛檀枞显然胸有成竹,“前期的陷阱既然已经布置完毕,姑姑你即刻带领所有人离开这里。” 薛荻皱着眉头不解,“这是何故?大敌当前,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如果我们都出现在天机紫微宫,岂不是如同瓮中捉鳖?唯有不知晓你们的动向,他们才会投鼠忌器。” “那我们应该守在哪里?” “你们不是一直思考复仇后的生活吗?现在就可以启程。只有敌人看不懂你们的意图,才会更受制于我的玩弄。” 这个计策一下子打乱了薛荻全部的规划,不知该不该相信。 “无牵无挂,才能百毒不侵。”薛檀枞始终不相信孟千山能这么轻易上当受骗,手里连个把柄都不留,郭九凡、郭九拓无论在哪,都是变数。 “那云姑娘呢?”薛荻想到了自己的软肋,也想到了他的死穴。 “她不会来了。” 第一百十一五章 干戈 “你要走?” 没想到回到桃林的第一件事,是孟松承要离开。 “我得到消息,父亲已经返回家中,且无外出之意,短时间内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不过,这顶多算是离开的理由之一,更多的是孟松承不想夹在云漠光和蒋术奇之间碍眼。 回家?这两个字落在耳朵里实在是刺耳,云漠光心想,孟千山没有要去天机紫微宫的意思?那……檀枞的计划岂不是要泡汤了? 她不得不小心谨慎地按捺住好奇心,探问他的意图,“你是要去找卫大小姐?” “嗯,既然知道她在曹山,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应当尽快做个了断。”这个决定,孟松承自然是提前征求过蒋术奇的意见。 “打算一个人去?” “贺然已经侯在渡口,有他在,够了。” 若只有两个人,那么即便是薛荻输,应该也不会输的太难看,毕竟孟松承的内力还没有完全恢复。 虽止不住算计,但也有晦明晦暗的情谊。碧空飘云,卷云落雨,朋友别离,只是许久没依赖过他人的自己,竟会对孟松承产生依赖。下一刻,云漠光的嘴角弯折出方形的弧度,“除了祝你万事顺利,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仔细想想,孟松承要走并不是毫无预兆。 比方说昨日趁着蒋术奇和她说话的空档,他已经整理好下山的行囊,甚至心血来潮,连夜去山谷里捉了一罐新鲜的土鳖虫,这些扁扁的丑陋的虫子恰好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良药。 赶到今日清晨餐毕,他便向蒋术奇提议下山,由于薇接手照料。蒋术奇满心希望她快些康复,自然同意。 孟松承卸下贺然带来的用布包好的回光剑,轻轻的放置于茶桌上,别离之语干净利落,“物归原主,有缘再见。” 转身的那刻,他看到房檐之下燕子离巢,似乎整个世界都离他远去了。 云漠光怔怔地盯着门口半响,又把目光投向那柄失而复得的回光剑,许久之后才回神,悲伤落寞的样子像是在思念。然而她问出口的竟是,“术奇,你觉不觉得孟千山的举动有些奇怪?他本是要将天机紫微宫纳为已有的,没有理由打道回府。” “你想让我帮你打听什么事?”蒋术奇一下子便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此时此刻,她表现出的清醒,甚至让蒋术奇怀疑方才她神情里的悲伤是假的。 “如今的江湖上除了孟千山,还会有谁是檀枞的对手吗?”云漠光的目光冷若寒星。 蒋术奇仔细、认真、详加考虑了一番,脑海里骤然蹦出来一个名字,“有。” 云漠光出乎意料般问道:“谁?” “慕容先生。” 慕容行云?云漠光大为不解。 ----------------- 相比于慕容世家的辉煌,更吸引江湖人瞩目的是慕容行云的妻子芸娘的来历。芸娘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女子,记忆破碎,言语凌乱,举止畏缩,像一只迷路的乳豹,时不时便会露出凶狠的模样。这样的女人,若不是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根本不会有人收留。 “你有没有名字?”月光下,慕容行云在山沟里发现了她,讲了第一句话。 芸娘被吓得一缩,一屁股坐到地上,手掌被地面干枯的树枝扎了一道口子。寒冬腊月的天气,她赤着双脚,衣衫破旧,死死的瞪着他。忽而,转头朝着月亮狼嚎一声,呼唤同伴来救她。 那时的慕容行云才十七岁,见形势不妙,想拔腿就跑。偏心有不甘,闷头抱起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女人一起跑,就这样,一路拉拉扯扯回了蜀地。 在马车里相处的十天里,她恭恭敬敬接过食物,半跪在马车里的一角,连掉落的渣子都一并吃掉,像豢养的家禽一样乖顺,却时刻提防着慕容行云的善心。 回到云梦谷之后,慕容行云替她问诊,推算芸娘约莫二十三、四,而且还生育过。可把她扔在荒郊野外的人能是好人么?多半瞧她模样不错,骗来她的身体,始乱终弃。 “你叫什么名字?”云梦谷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婢女为她梳发的时候,慕容行云心疼她遇人不淑,同她说了第二句话。 她找不准音调,嘴唇挤到一起,手指着屋顶,“云,天上的,云。” “天上的云瞬息万变,谁也讲不清云的命数。做地上的芸吧,悉心照料,便饿不死。”用水土将天上的云培好,就是芸娘名字的由来。 除了芸娘做过母亲,慕容行云还发现,她曾经有过量食用洋金花的迹象,而这可能是引发精神失常的主因。 慕容行云把她当做一个新奇又好看的病例来研究,不允许谷里的其他大夫接近她,久而久之,满心念着她冷了还是热了,高兴还是难过。 从吱吱呀呀开始重新学习说话将近用了一年的时间,与此同时,洋金花的毒素也从她身体排出,眼看她恢复了神女一般的容颜。 “还记得你曾经的名字吗?”慕容行云问道。 她笑起来像山顶的苞叶雪莲一般炫目美好,“真的不记得了,继续唤我芸娘也无妨啊。”她盯着自己的手掌,有片荧光的枫叶在闪闪发光。 见这一幕,阅尽奇人异事、千奇百怪的慕容行云仍免不了惊讶,“你是习过武的?怪不得,洋金花除了有致幻的效果,还有压制内力的作用。” “对我来说,也是意想不到的事。一直侍奉我的丫头告诉我,我应该有一个孩子,对不对?你能不能告诉我,是在哪里发现我的?” 慕容行云的脸上流露出青涩的不舍,“你要走吗?” “医者治病救人,哪有病人赖着不走的道理。”她一笑,好似春风都被揉碎了。 慕容行云见她看待自己的眼神慈爱非常,不由添了几分怒气,“芸娘,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尊贵的救命恩人,你希望我怎么看待你呢?” “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你的男人。” 她扑哧一声笑了,“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要先把记忆找回来。” 每当她运功之时,总会有一些过往的片段闯入她的脑海。但这些片段支离破碎,根本连不成一段。尤其是她同样分不清内功的口诀,尽管有几个句子能清晰的复述出来,但前后关系根本搞不定。 慕容行云看她日益苦恼,只好插手此事。用天干地支、气象占星、经络穴位的相关知识,帮她排布口诀的次序,又向温先生请教空缺的部分,还得先从自身练起,确定功法之效,才敢拿给芸娘尝试。 就这样,芸娘从一个落魄的狼女变成了慕容世家里最神秘的少夫人,而慕容行云从一个钻研医术的腼腆少年变成了样样精通的慕容先生。 行云无定,云惊梦回,映水藏山,千形万象。云梦谷慕容行云,便是如此。 第一百一十六章 相见紫霄亭(一) 六月二十九日,骤雨过,似琼珠乱撒。往来过客,均聚半山腰的紫霄亭中避雨。 “浓云密布,不知雨何时才能停啊!”一位中年儒雅的男子高声感慨,正是温远山。 “既来之、则安之。”不知为何,慕容行云的声音自带安抚人心之效。 “要我说,你就该拒绝孟庄主的要求,他自己都不乐意来的地方,凭什么要你替他来?”温远山说着说着,自己倒先气上了。 “这场浩劫死伤无数,残局总要有人收拾的。就算他老人家愿意来,我们就可以独善其身吗?别生闷气啦,让你通知的人,都知会到了吧?”慕容行云板着脸孔,一副为天下苍生忧心忡忡的样子。 “放心,空闻山百里之内的大夫,可谓是一呼百应,一听说你要来,都上赶着前来救治伤者。” 偶然,慕容行云瞧见沈照曦孤零零的站在亭边,示意温远山喊她进来。 沈照曦这副开心不起来的样子足足持续了一路,此时她呆呆地看着坑坑洼洼的山路,像极了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沈小姐,还在为情所困呢?”温远山抱臂站在她身边,“这风口多潮啊,小心着凉,到时候非但帮不了他人,自己先成为病人。” “温大哥,你孤家寡人自由惯了,当然不明白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惆怅了。”沈照曦撇着嘴,悲戚戚回复道。 “世间好男儿多得是,你信不信我随手一指就能出现一个?”温远山劝人的方式总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一张饱满如水蜜桃的娇美脸蛋慢悠悠的转过来,撇了撇嘴,一副看他好戏的模样,“世间的好女人也多得是,你怎么还没帮先生从悲痛中走出来?你的话也就能哄一哄小孩子。” “你不信?”温远山的小胡子一下子翘起来。 “不信。”沈照曦一抬下巴,侧过脸。 温远山正犹豫着怎么下得了台,恰逢一辆高大华贵的马车正从远处穿过雨幕往紫霄亭驶来,“瞧见了没?一会儿前面的马车停下,没准儿就有你能看得上眼的。” “一把年纪了,怎么不学好呢。”沈照曦小声嘟囔,反而转身进了亭内。 ----------------- 这辆黑金色的马车穿过绿油油的山野,停在了亭外十丈远的地方。 脚下是溪流汇聚,若要进入紫霄亭躲雨,实在应该靠的近些。 只是不少过客的马车、牛车和平板车,已经密不透风的挤在亭子周边,早已没有空间留给后来之客。亭子里亦站满了人,坐是不可能坐的了,站着又实在累人,马车一时不知进退,没有其他的选择。 好在,车棚棚顶的油毡雨布还算顶用,足以庇护车内的人不被淋湿。 忽然,车窗被拉开一条缝隙,露出一截英锐长目,扫视周遭,发出温磁的喟叹,道:“紫霄亭人众,不便休养。我和漠光就在马车上休息,方旭,你也进来吧。” “谷主,就算我把蓑衣脱在外面,也免不了带进去潮气。”方旭不情愿道。 自他们三人从宽口镇出发,便遇上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许是身体尚未全然康复,被雨打湿的云漠光感染了风寒。不巧路上又听闻薛檀枞独自下了地宫的消息,引得肺火上涌,连向来安分的思泊灵毒药都狰狞发作起来。体内的热火和体外的冷雨聚集在她纤弱的身体内,冷热交加,电闪雷鸣。 蒋术奇叹了口气,“方旭,辛苦你去亭子里躲一躲雨吧。” “谷主,亭子里有位先生在烹热茶,我去讨一杯来,给云姑娘服下,兴许能好受些。”方旭热心得很,拔腿便去了。 在云漠光的记忆里,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孱弱过。全身无力,神智昏沉,一动不动地嵌在软垫内,就像一滩豆腐。她移了移酸痛无比的手臂,轻握了握蒋术奇的闲置在旁的手,“别麻烦了,不要紧的。” 蒋术奇见她的手臂雪白无血色,眉目一痛,又见几颗汗珠又顺着她的面庞淌下,忙掏出手帕帮她擦一擦,“漠光,我实在不懂,病情何以发展的这样快。” “思泊灵的毒就是这样怪,不碍事。”云漠光唇色泛白,双目紧闭,表情痛苦,犹如在忍受锥心之痛。 蒋术奇一怔,目光微滞,满腔的不甘都化作喉间的滚动,却还是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安慰她,“别担心,等过了妙峰山,渡过永济河,便到闻空山了。” 在看清方旭的这张脸的时候,温远山意识到自己颇有一语成谶的天赋。 见是慕容先生和沈小姐,方旭恭敬一拜,道明了来意,指了指马车,捎带提到了云漠光的病情。 “先生,我们不赶路了?”温远山试图提醒他此行的目的。 “救人须救急。”慕容行云鲜少有如此不耐烦的时刻。 温远山吃了闷亏,但转眼一想又容易理解,芸娘是慕容先生心上的那根刺,那云漠光就是这根刺上最硬的部分。 见慕容先生愿施援手,方旭喜出望外,即刻返回马车,向谷主禀告此事。蒋术奇一听是慕容先生,自然是舒了一口气,但想到慕容先生此行的目的,又不免担心两人剑拔弩张的关系。 慕容行云敲了敲车辕,在听到“请进”后,挑帘而入。质朴的黄白衣衫上洒满了繁星般的雨点子,连头发丝都沾满了水气。待他靠近云漠光,摸了摸她额头的温度,迅速从衣袖里取出针灸包袋,在十宣、大椎穴刺下去,挤出鲜血,帮她退热。 “先生,可她是中毒了才会这样。”蒋术奇关心则乱,语调一紧,反倒显得不敬前辈。 “是思泊灵。” “原来慕容先生一眼看穿,是在下冲动了。此毒是否有解?”这是蒋术奇最为关心之事。 慕容行云放缓语速,像兄长般拍了拍蒋术奇的肩膀,宽慰道:“有。思泊灵绝非剧毒,连续二十一日用金针活血,运功将毒素逼出体外,便可排尽。云姑娘今日不适并非全由思泊灵引起,乃酷热潮湿天气下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加之关心则乱急火攻心以致气血痹阻,稍后清理伤口,服下消炎药丸,症状便可缓解。” 为云漠光诊治时,慕容行云一直半侧着身子,背对着她的脸,以至于看不见他的相貌。可是他所穿的青灰衣衫上飘来苦中带甘的药草味道,与他的为人品调相合,令人安心。 “车厢内狭小不便运功疗伤,蒋谷主如若方便,能否移步亭内等候?” “自然。” 蒋术奇答应之时,没想过会在紫霄亭内遇见沈照曦。 那双杏仁般的水汪汪的眼睛怒视着前方,尖尖的下巴紧紧地绷着,随即把脸偏到一边假装不认识,满心期盼着蒋术奇的道歉。 没想到,蒋术奇绕过了她,直奔温远山站立之处,寒暄道:“兴得慕容先生援手,只是好奇先生回川蜀何以经过此处?” 但愿,不是他想的那般。 温远山推敲一二,便瞧出蒋术奇此问的目的。但此行并非机密,无需遮掩,故而大叹一声,爽快作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慕容先生是有意前往空闻山呐。这薛檀枞毫不费力便让谢氏夫子一死一伤,实在是好大的本事,如今又妄图以天机紫微宫搅动人心、动乱江湖,在下不才,也想要见识见识。” “敢问慕容先生此行是代表何方势力呢?乾元山庄、谢璞院还是云梦谷呢?” 温远山颇为不屑,“我家先生又岂是乾元山庄和谢璞院能驱使的。” “晚辈失言。”蒋术奇垂首致歉。 这时温远山捋了捋胡须,笑道:“可来此地的江湖人士无一例外会视薛檀枞为敌,而云姑娘同他的关系众人皆知,又重伤未愈,处境实在危险。而梧桐谷向来不介入江湖纷争,与任何一方势力均不具备结盟优势,蒋谷主此番若是落难,必孤苦无援,自讨苦吃。在下不得不提醒一句,蒋谷主可有全身而退的准备?” 第一百一十七章 相见紫霄亭(二) 善弈之人,通盘无妙手,意思是解决问题于问题产生之前,通盘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 温远山提到的正是蒋术奇即将面临的难题。 蒋术奇喜静慎独,绝不是冒失冲动之人,从离开梧桐谷寻找云漠光那日算起,推演江湖局势便成了他的习惯。目标倒是从一而终,就是保护云漠光、保全梧桐谷。 梧桐谷的一十六名青剑客,也被蒋术奇安排的妥妥当当。卢箫、卢笛作为青剑客里战斗力最强的二人,带领年轻最小的嘉凯、嘉旋看守大本营,观星、观月被召回留谷策应。在江宁竹斋的叶桃、叶李原地不动,联合简冰、简雪两姐妹留意卫苑动静,必要时施以援手。景岚、景瑶,边怜、边恕,思南、思北三组均潜伏在空闻山附近,监视薛檀枞、薛荻一伙的行踪,援救卫天雪。 当然,少不了博弈中最关键的一环,消息。 遍布在大宋境内的二十六处七星斋,承担着核实、传递消息的重要任务。杭州七星斋范掌事负责每日汇总事关梧桐谷的消息发回梧桐谷,由康伯会同卢箫、卢笛沿用谷主推演之法进行决策,无事报平安。 蒋术奇正与慕容先生问好交谈之时,方旭接获了两条消息,递与谷主。 一条来自于梧桐谷。信笺无损,上面写道:舒州晏氏人马异动,似有南下之意。 一条来自于思南、思北两姐妹。布帛阴湿,好在字迹仍可辨认。上面写道:至曹山山坳,发现卫天雪已被转移。 蒋术奇面色微变,叹道:“传信给卫伯父吧。” “可是有什么变故?”温远山热心又好奇。 蒋术奇无奈至极,“前几日,在下偶然查到了卫大小姐的落脚之地,又将消息告知孟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怪不得没见到孟公子。原来是去搭救卫大小姐的,还以为是……”心直口快的温远山看到蒋术奇,下意识闭了嘴。 沈照曦略带三分怒气的接过话来,“术奇哥哥,比起找卫大小姐,难道不是找云姑娘更重要吗?” 她停顿片刻,一鼓作气,“还是说,你见过云姑娘了。” 蒋术奇的清冷眼眸一扫过来,沈照曦逼人的目光反而退缩了。 他平静万分的答道:“我和漠光确实见过了。” “她没跟你一起?”沈照曦环视周遭。 “没有。” “都说她杀了红鹰,到底是不是真的?”温远山很好奇红鹰的死因。 “当然是假的。” “那是谁杀了红鹰?” “这在下便不知情了。”蒋术奇在桃林听说此事时,也异常震惊,被刺中心脏的红鹰并没有死在自己手里。 “有消息说,薛檀枞和柳白樱曾出现在宽口镇五福堂。出手那样的快狠准,是他杀了红鹰,对不对?” “所以,温先生到底是在怀疑谁呢?”蒋术奇显然不预备回答温远山无休无止的埋伏式提问。 温远山挠挠头,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哎,我只是对薛檀枞感到好奇,当真名师出高徒呀。无极门的徒弟若是个个都像薛檀枞这样,恐怕早就一统江湖了!” 慕容行云笑笑,“一统江湖?恐怕云门主的愿望没有这么俗气。” “上次听先生说,您的妻子同是无极门中弟子,与漠光、薛檀枞颇有渊源。敢问先生来空闻山,是要将薛檀枞赶尽杀绝还是会为薛檀枞争取一线生机呢?” 慕容行云将手伸出亭外,任凭雨水滴答在掌心,晶莹剔透,“我在西域时便听说过白一赤九的名号,那时的他们专门为百姓铲除奸恶之辈,做的都是好事。我愿意相信薛檀枞天性向善,想要帮他争取一线生机。蒋谷主,可还有其他顾虑?” 他静静地站在尘世之外,仿佛看穿了蒋术奇的心思。 “多谢先生。”蒋术奇内心感念,没有赶尽杀绝,也许云漠光的前路更加光明。 ----------------- 山路泥泞,斜风细雨,云漠光穿着蓑衣,出现在孤寂的山脊上。 小径难行,荆棘丛生,手背渐渐多了些细小伤口,湿透的裙摆逐渐沾满了草叶和碎泥,都因她满怀心事、疾步前行而未察觉。 是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进入天机紫微宫。 想着想着,她就有些着急。空闻山的地形还没有摸清楚,就要思考天机紫微宫的生路在哪里了。 急不得、急不得,她在心里默默安抚自己,一步一步来。 虽然不知道薛郢擅长用什么阵法、什么机关,但薛檀枞的风格……约莫是知道的,生路难逢,死路否绝,就算识破,也很难存活下来。 到妙峰山山顶时,雨停了! 身在群山,方知自身渺小。她特地选择了一处开阔之地,聚精会神地望向前方。随着雨幕一散,一幅神奇的画卷出现在眼前。连绵的群山刺透云雾耸立在天地之间,蜿蜒的河流如丝带打了个结优美的穿过广袤的平原,一切风景都是如此开阔,连同身心都一并舒畅。 许久许久,没有与自然同呼吸、同脉搏的时刻了!这一瞬间的感觉,让她重拾了一点通往前路的信心,于是,就地而坐,吃了些点心充饥,重新将药涂好,预备启程。 只是,山顶的风景过于美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一些碎片式的见解划过脑海。 刚琢磨时,还未察觉此处地形的全部奥妙,可再细想时,新的发现足以震撼人心,即便用风水宝地四个字来形容,都过于浅薄。 面前包括脚下的妙峰山共有八座山。妙峰山、伏涛山、崇翠山、天雩山高低错落、纵横交错分布在永济河的一侧,而空闻山、天隐峰、神女峰、曹山则对照分布。八座山峰的顶点以些微误差均等环成圈,捧起一南一北两座建在丘陵的庙宇。 自古,北为阳,南为阴,阴静阳动。 永济河水势自北向南,自妙峰山和空闻山之间破口流入,在曹山和天雩山之间破口流出,将整个地形勾勒成一幅标准的太极图样式,而两座庙便是鱼眼。 空闻山恰好位于太极图阴鱼的头部,怪不得要建地宫了! 星星之火,生生不息,两仪四象,天地无极。云漠光的脑海里盘旋着无极门的门训,与眼前的情景是如此的契合。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海生根,难道是无极门恢弘的设计给了薛郢灵感,以至于他要在故乡设计出一座地宫遥相致敬吗? 沿着“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思路,将八座山对照先天八卦图就位。空闻山恰好位于北方坤位,而坤之意即为地,代表着藏纳万物之象。妙峰山位于兑位,代表着喜悦之泽。 这时,云层里的一道彩虹垂向地远方,似有神明指引一般,让见者感受到天地的诗意。 云漠光默默想:如此灵蕴四溢之地,若没有杀戮,不知该有多好。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方死方生 下山的路上,尽管云漠光选择了偏僻的小路,却意外见证了悲惨人间的模样。 零星散落的帮派匪徒尸体被丢弃在齐膝深的草丛里,无人收敛。成群的乌鸦辛勤的啄着他们腐败的血肉,发出有节律的啃食声,击碎了这片土地的安宁。 本对蒙生贪念的匪徒没什么怜悯之心,可在黄昏时步至山脚时,看到的一幕令人心生恻隐。 一位全身多处刀伤的中年男子躺在树下,嘴角的鲜血已经凝固成黑褐色,看样子已死去多时。在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手边散落着一只木匣。包袱破了一个口,木匣应该是从包袱里掉出来的。 推测死者的致命伤口,应该是后背那一刀。看情形是包袱被砍破后,他弯身去捡,让对手有了可乘之机,不幸失血过多身亡。 木匣掉落时,被磕开了口。一对红玉镶嵌的蝴蝶银钗质地发乌地插在土里,不复光泽。 云漠光不禁想象,是买给自己妻子的吗? 不由一阵叹息。 万事皆由爱恨而起,爱恨而落,爱恨而生,爱恨而亡。 上船前,云漠光再次清点了包袱里物品。一套简单的男士百姓常服,常备的伤药,一匣子袖箭,做工尚可的人皮面具,当真是考虑的周全。事不宜迟,她穿上土布男式衣衫,将满头青丝盘好塞进发帽里,戴上人皮面具,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模样。 不过她认为,自己已成为化身为干农活的少年。 有了这身装扮,云漠光心里踏实不少。但她依旧没有贸然上船,而是按兵不动,躲在暗中观察。 把守渡口的手下不断提起永济河先前被寨匪掌控索要乘客高价或杀人越货的事,对孟庄主严厉惩治恶人的做法表示赞赏。眼下运营的船只已悉数被乾元山庄接管,唯有核定身份无误,才可搭船前往。 混入人群,时机未到。 见天色渐深,用不了一个时辰便是夜晚,她决定闭目养神、运功调息片刻,再做打算。 之所以如此小心谨慎,是因为在空闻山之外的世界里,愿意去救檀枞的唯有她一人,任何风险都不能掉以轻心。 待到天黑,趁着守卫打盹儿的时候,她快速摸进船舱里,跟随最后一波人顺利到了对岸。 对岸,不同于黑夜的深沉,反而灯火通明如白昼。 无数的火把将大山的背脊、莹黑的山林照亮,映在百家旌旗、千张营帐的面孔上,浩浩荡荡的队伍足足围住了半面山,哪怕是一只蚊虫都无法从此面悄无声息的飞过去。 无疑,云漠光必须绕到山后。 然而,真到了漆黑一团的后山,才发现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唯有飞身而上,拥抱黑暗。 于山林而言,云漠光的存在不过在活跃的万物生灵中增添了一抹迅捷飘渺的呼吸,连月色的探照都慢了一拍,不曾留下投影。 许是太久没有活动,她提振全身力气赶到山顶时,满头的汗珠簌簌落下,丹田的气息止不住翻腾。 随后,废墟一片的屋群更让她瞪目失色。 这里就是檀枞曾经的家吗? 跨过残破的大门槛…… 迎上断裂的影壁墙…… 烧成炭灰的树木和秋千…… 碎成颗粒散落一地的假山…… 干涸的池塘淤泥里插着一根白骨…… 倒地的凉亭…… 塌陷的游廊和房屋…… 踩上去咯吱咯吱的瓦片…… 云漠光看着看着,泪如雨下,倘若自己的家和家人受到同等的对待……哪里还顾得上手下留情! 噙着眼泪,云漠光想,该如何进入天机紫微宫呢? 于是在废墟上折来折去,以最快速度将山庄的大致轮廓绘制在脑海里,思考暗藏玄机的可能。刚出一丝眉目,云漠光正要往石桌方向仔细查看,一抬眼,面前竟站着一道蓝灰色的身影,负手背着一把玄铁长剑。 她直起身子看着三丈之外的陌生人,默默搜集能够从此人外表读出的全部信息,毫无惧色的盯着他。 来人约莫二十五六,面目和善,眉宇英气,身材敦厚,像是正义人士。衣袍是典雅的蓝灰色调,前襟领口、衣摆袖口绣满了白色的群鸟,颇有几分道家风范。有道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除了三清派弟子,还能是谁呢。 “你是何人,何以来此。”来人横眉质问道。 “听闻此地卦象难解,故跃跃欲试、慕名而来。”云漠光压低嗓子,伪装成少年的语气问他。 “后山无路,前山重重把守,你如何能上来?” 云漠光知道怎么说都难免惹人怀疑,故意不回答他的问题,“你还没说自己是谁呢。” “在下三清剑派弟子钟子砚。” “哦,有点耳熟。不过你们这些什么山什么派的,五花八门,记也记不住。”云漠光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是记不住。若你愿意就此下山,不在此地逗留,在下也不为难你。” 云漠光心想,看来这钟子砚不怎么精明,怪不得会输给老谋深算的孟松承。 云漠光迈出去的脚步又退了回来,“要下山早下山了!你瞧山脚下满当当的人,我出去岂非更危险?少侠,你跟山下的人是一伙的吗?” “算是志不同道合。” “少侠愿意给我指条明路吗?我单纯好奇,想知道机关到底在哪里。” 钟子砚从容的走到她身边,见少年眉目清秀,瞳孔清澈,绝非大奸大恶之辈,便指了指她身后那方唯一完好的石板,轻巧翻开,指着下方露出来的甬道说,“通往天机紫微宫的入口,就在这里。” “你这么好心告诉我?” “因为告诉你也没什么用,入口下了断龙石,就算来了天王老子也休想闯过。” 云漠光不信,想也不想就跳了进去,果然有一块巨石将入口封得严严实实。她用尽全身力气敲打了几下,巨石纹丝不动,闷声阵阵,少说也有一尺厚,重达千金,绝非人力可移动。 她喃喃道:“当真没有办法?”一边在巨石上摸索着,查看是否存在法门机关。 钟子砚的身子从四方的洞口探下来,“上来吧。给你看了,你要还不死心,我就有理由怀疑你是薛氏同党,把你移交给孟庄主请他发落。” 云漠光沉住气,悻悻的爬上来,“我走可以了吧。” “寻常百姓就不要来这种是非之地,等你丢了小命,后悔可来不及。” “知道了,钟少侠,你可真啰嗦。” “你没看见山脚下丢成山的尸首,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才烧干净,连空气里都是腐肉的焦臭味。见了众生,你自然能见自己。” “你放我走不会后悔吗?” “走吧,也不是头一个了。”钟子砚叹了口气,无奈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起波生(一) 断龙石一落,直接将云漠光的希望掐断了。她不得不去那三个江湖匪帮炸出来的入口打探一下情况。 在黑漆漆的山林里踩着湿漉漉的土地走了很久,许久不活动的膝盖竟被下山路折腾得隐隐作痛,好在终于来到第一处入口。 第一处入口开在山壁上,洞口本位置隐秘,但由于看守的四位黑衣人低声交谈,反倒容易被发现端倪。 云漠光伏在看守之人背后不远处,静静听着这四人交谈的内容。 其中一人年纪尚轻,问道:“褚大哥,这条暗道当真是不通的吗?” 褚姓男子回道:“不通。我去收尸的时候,最里面的岩墙都被挠红了,也没见出路。” 另外一人打断说,“别说了,那么多人都死在这,怪瘆人的。” 年纪最小的那人哈哈笑道:“陈大哥,瞧您,还没我胆子大呢。” 陈姓男子嗤之以鼻,“赵小五,你又没抬尸,自然可以壮胆说大话!” 年纪最小的赵小五突然感觉后背湿凉,不由心虚,“不过就咱们几人在这看守,太势单力薄了,万一有人鬼迷心窍想进去寻宝呢。” 褚姓男子趁机示好,道:“有严少侠在此,自然会保我等兄弟无事。” 一直闷声不语的严怀明隐在树上,严密监视着四周的动静,听乾元山庄几位手下交谈之语甚觉无聊,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敷衍道:“我受师兄之命看守此地,自当尽力报你们无恙。只是——你们的话太多了。” “严少侠提醒的好,我们兄弟自当注意。” 褚姓男子道:“散开散开,大家都找好地方猫着。” 三人果然往各个方向散开,躲在树后、灌木里、大石后,默默潜伏。 云漠光冷眼旁观,对付这三人一点也不难,倒是这严怀明听起来陌生,除了知道此人是钟子砚的师弟,再无其他了。无论如何,还是要先解决三人看看。 最近的是藏在半米高的石头后的褚姓男子。 为了不让严怀明察觉,她脚不沾地绕到石头后面,正预备要将褚姓男子打晕,竟发现褚姓男子已经喉咙处横着一道血痕。 有人抢在了自己前面! 云漠光立即抽身退后,平稳的心脏声一下子被打乱,方寸之地竟有第六个人在,自己丝毫未察觉。 正这样想着,山林的寂静被突如起来的金玉之声打破!不料寥寥锵锵之声后,便重归寂静。 她心一沉,看来四人都是剑下亡魂了!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洞口,见一个身穿斗篷的高大男子走了进去。 本该离开此地,尽快赶往下一个洞口。但云漠光并不死心,想借此人的智慧来验证这条暗道到底是不是死路。 果不其然,约半个时辰后,黑衣人无功而返。他黑影一闪,向东而去。 西北,正是第二个入口所在方向。 云漠光稍一迟疑,还是决定紧随其后,飞身追去。 第二个入口,在一新修不久的石墓之内,墓碑上写着一行字——天风猎猎,悬河湍湍,青龙若主,吾岂夭殚。 这句话不难理解,意思是闻风而来的敌人如天上的风速疾、如湍急的河流凶猛,可惜没有青龙保护我,否则石墓的主人岂会夭折。“夭”代表这石墓的主人尚未成年。石墓恰好位于空闻山的东侧,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在风水上分别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入土后召唤青龙庇佑理所当然。 这回仅仅等了半注香,黑衣人便从石墓内走出来,火急火燎地往南赶去。 第三个入口,在一户住宅的井内,位于空闻山的正南方向。看守之人倒得歪七扭八,每个人面前的叶片露珠都是红色的。这样的出手速度,根本无须黑衣人眨眼的功夫。 黑衣人绕井一周,想也没想便往井里跳了下去。 云漠光来时,第三次目睹了同样悲惨的场面。她刻意让自己定住心神,专注于自己的目标。她连忙趴在井口查看,井水早已干涸,且未感觉到井口有气流,推测此路依旧不通。正要撤退,猛然发现井口的边缘有一个模糊的印记,像是一只翅膀长长的鸟。 是朱雀! 难道……天机紫微宫的入口同方位有关? 来不及深想,井下已经传来悠远的脚步声,云漠光足尖一蹬,倒退飞撤到房顶趴好,闭气趴好。房屋后面的遗体,幸好是黑夜,不然真是藏无可藏。 果然,黑衣人下一刻便从井里蹿出来,只是这次手里拿着一卷厚帛,口中喃喃念着,“六十甲子,辛未落子,这就是薛郢暗藏的线索!天机紫微宫真正的入口了。果然与图纸所绘无差,就算仅有半张,也足够了。” 而后见黑衣人将厚帛收好,向着北方赶去。 短暂的失神之后,目标人物已经飞出视线,云漠光的脑海里还盘旋着黑衣人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六十甲子,是以十天干和十二地支依次相配,得出的时间纪法。但往远古时期论,十天干和十二地支是观测天象而产生的历法,与星象、风水、命理学密不可分。 若天干地支历法与四方神兽统筹考量,则能用四方神兽代表的方位确定天干地支的首尾。十天干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组成,十二地支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辛未则在六十甲子的第八次序。无论怎么算,都属于玄武所代表的北方。 但,这是以天机紫微宫拥有六十个出入通道为前提的。 一座山,能挖出六十个通道吗?就算地质允许,人力能承受得住吗? 可黑衣人似乎拥有天机紫微宫的图纸,甚至非常笃定真正的入口位于空闻山的玄武方向、辛未角度。难不成他手里的图纸并非之前江湖传疯了那张? 可真正的图纸不是仅有孟千山和卫照知两人拥有吗?这番猜测令云漠光忍不住去推敲黑衣人的身份。 怀疑对象之一的卫照知,据她所知,江宁卫苑并没有响应孟千山的召集,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才对。尤其是卫宗贤以宽厚仁爱闻名,轻功远不如今日这位厉害,心地也不如今日这位冷酷。这行事作风,倒像是孟千山的风格。 怀疑对象之二的孟千山已经率众聚集在山下,按理说没有单独行动的必要。但天机紫微宫若真有财宝,乾元山庄必会抢占先机。他单独出现在此,倒也不难理解。只是杀自己人……太没有必要。 此人铁了心不让人知晓他的身份,所到之地,无不杀戮,所遇之人,皆死于非命。 既然怀疑的两人皆有疑点,云漠光也只好作罢。对她而言,黑衣人的身份无甚紧要,理清天机紫微宫的布局最为关键。有了黑衣人的提醒,她不用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山头乱转了,是好事。 一想到能够比计划更快找到檀枞,云漠光喜不自胜,心想有黑衣人在前面开路,岂不是能省去许多麻烦?什么性命之忧,早已抛却脑后了。 第一百二十章 风起波生(二) 那黑衣人停下的地方生长着一棵三人环抱粗的多杆白皮凤凰树,每一杆紧挨着彼此,冠大荫浓,身姿雄伟,犹如黑夜里的神邸,在一众细幼低矮的樟树之间显得卓尔不群,连夜里的弯月都染红了眼眶依靠在它的臂弯中。 本无心欣赏风景的云漠光,也被这尊树的气质打动。夜云氤氲,火红的枝叶簇成一团,像降落的晚霞、像边关的烽火、像朝圣的凤凰,太独特了! 这……就是檀枞名字的由来吗? 一瞬间,云漠光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天晚上薛檀枞昂扬又忧郁的侧脸,令人隐隐心动。 遐想令人心潮澎湃,却不敢轻举妄动。 她静静地躲在远处一颗刚刚能掩藏住身形的樟树背后,屏住呼吸,耐心等候靠近的时机。约莫等了半个时辰,黑衣人仍在原地绕着杉树踱来踱去,似乎一无所获。 这不禁令人纳闷,有图纸在手,都找不到入口在哪里么?难道她也跟着想岔了? 多杆白皮凤凰树,在自然万物之中,都称得上是醒目的存在。往来的猎人亦或是农夫,断不会对它视而不见,意欲一探究竟的必不在少数。 若入口在这里,多年来怎会毫无觉察?要么人人有眼无珠,明显的破绽都未曾勘破;要么薛郢使用了障眼法,骗了所有人。 要是有近身勘查的机会就好了!也不知黑衣人什么时候才会离开。 云漠光有些灰心,时间在一次次的、犹豫和等待中飞速流逝,夜晚很快就要被黎明取代了! 正当愤懑之时,一支穿云箭划破了夜空,响彻四方。 不好! 定是三处伤亡被人发现了!很快,山下集结之人便会大规模扫山,擒拿可疑之人! 若是自己被抓住,该如何解释十二人的性命同自己无关?恐怕百口莫辩。 可眼前的黑衣人呢?他急不急? 云漠光眯起眼,盯着黑衣人下一步的行动。 显然,黑衣人的行动也被这支突如其来的穿云箭打破了节奏。权衡之下,此人不再眷恋停留,果断腾空而起遁入夜色,销声匿迹了。 云漠光见机会来了,正欲上前。却听风中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是朝这个方向而来,只好飞身上树,再次隐藏起来。 “兄弟们,有没有发现?”一人举着火把,带头前进。 来巡山的人马分散到凤凰树四周,依次答道,“没有。” 钟子砚双目如炬,盯着前方,声线暗含悲痛,“可前面明明有脚印,同师弟尸身旁边的那枚脚印一模一样。看足迹大小,是成年男子无疑,且一直在附近兜圈子。” “钟少侠,凭这枚脚印,能找到杀害严少侠的凶手吗?” 钟子砚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目光沿着脚印消失的方向探寻,朝前方一指,“他朝那个方向去了。你们都不必跟着我,回去向孟庄主复命吧。若在下胜不了此人,你们全都跟去也无济于事,就不连累你们了。” “钟少侠——” 他们眼看着钟子砚飞出视野,面面相觑。 举着火把的一人建议道:“走,钟少侠说的不无道理,事不宜迟,我等还是回去同孟庄主复命吧。” 人群渐渐走远,可凤凰树前有一人托着腮留在原地。 云漠光有些紧张,这人是谁?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远远地听到此人摇头晃脑的喃喃念道:“你个钟子砚,榆木脑袋,怎么不想想凶手为何会对此处感兴趣?这个地方可没看守啊。” 他盯着地面上的脚印,沿着同样的路径绕着凤凰树转了一圈又一圈,眉眼一挑,“难道说这里有天机紫微宫的入口吗?嘿嘿,老温我真没白跟来啊。” 老温? 温远山! 云漠光一激灵,看来慕容先生已经抵达山下,蒋术奇也落脚了。 稍一迟疑,温远山的身影倏地不见,这一突然的变化令云漠光深感不妙,下意识飞身一纵,跃到香樟树更高一处,刚刚落定,温远山便停在了方才她所处的位置。 温远山眉头一锁,“没人么?” ----------------- 大帐内,乾元山庄的管家章犁正高声宣布能进入天机紫微宫的人选,话音未落,便见有些人按捺不住了。 “不会把我们师兄弟忘记了吧?论身手,我们哪里比其他人差。” 孟千山微微抬眼,见是蜀山派的两名上了年纪的段道长和左道长,使了个颜色,让章犁随机应变。 “两位道长实在是多虑了。此去天机紫微宫着实凶险,地宫多年空气凝滞,不宜多人前往。您两位晚到些许,不知内情。刚才公布的人选是为公平起见,各家各户、每门每派仅挑选一人,若是出现意外,不至于代价惨重。这是众人商讨后达成一致的方案,连乾元山庄都仅有庄主一人前往呢。当然,若是道长执意前往,可换下蜀山派风少侠。” 风羽是蜀山派现任掌门风惊猎之子,闻此提议,明显不悦,他自然是要前往的。 两位道长见状唯有退让,“在下二人也是担心风师侄的安危。” 章犁垂手恭敬答道,“是的,为了人员受伤后能迅速撤离,更需要天机紫微宫外有人接应。我们不愿接受任何人有去无回。” 这时不知是谁小声提了一句,“慕容先生不参加吗?” 众人默契的环顾四周,发现满是人的拥挤的大帐里,慕容先生甚至没有在场。 这时有人以清润之音答曰:“慕容先生对天机紫微宫毫无兴趣,不欲前往,留下来全心全意救治伤者。” 众人寻着声音定位在一位清逸脱俗的白衣男子身上,恍然发觉竟是多年不曾露面的新任梧桐谷谷主蒋术奇,又将其与近期纷纷扰扰的江湖传闻联系起来,不禁眉头微皱。 “蒋谷主这次来……与那云漠光有没有关系?”人群里窜出来一针见血的质疑声。 蒋术奇不愿遮掩,正色回答道:“豫少侠,梧桐谷对天机紫微宫无兴趣,但挚友牵连其中不知生死,才不得不来。当着群雄的面,在下可以承诺,天机紫微宫的财宝秘籍分毫不取,也断不会威胁众位安慰一丝一毫。” “那你同意送薛檀枞去死吗?” 蒋术奇笑了,没有一丝犹豫的回答道:“当然。” “那在下没有意见了。” 蒋术奇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反倒令沈照曦心里犯嘀咕,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其实恕在下直言,我们都应该感谢蒋谷主才对,若不是他未雨绸缪,请来如此众多的医者,尤其是将德高望重的慕容先生都给请了来,否则我们如何能心无旁骛的随孟庄主进入天机紫微宫?” 这番话隐隐透露了对孟庄主的不满。正当众人思忖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讲这番话的人已经站到了蒋术奇身侧,正是风羽。风羽一副狂狞的表情,显然有意挑战孟千山的权威。 孟庄主的鹰眸划过蒋术奇定焦在风羽身上,冰冷犀利的目光令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风贤侄此言非虚。既然蒋谷主的真心表露无疑,众人不妨放云姑娘一马,以示感激。”孟千山四两拨千斤的点明了蒋术奇的私心,暗示其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倒有胁迫的意味。 “这……”众人不情愿的低声嘀咕。 风向一转,沈照曦替蒋术奇感到郁闷至极,不得不说,这风羽真是个搅屎棍。她正一筹莫展时,蒋术奇平静自若,不以为意。 只听见他自剖心迹道:“漠光为人坦荡,救过不少病入沉疴的患者,从未以此炫耀。蒋某随其善举,贡献些许财力,不敢居功,全凭慕容先生主持救死扶伤。众位千里迢迢而来,匡扶江湖正义、不顾个人生死,更值得人敬佩。” 见他一番话诚恳又谦卑,不留痕迹的将所有人都恭维了一遍,众人纷纷作罢,不再提出质疑。 沈照曦默默站到他身侧,“隐贤山庄相信蒋谷主的诚意。就算蒋谷主谦称所做之事皆不足挂齿,可那些药材、工具、车马、帐篷足量配备,花费不菲,我沈家善恶分明,断不会狂妄自大将他人善举视作理所应当。” 梧桐谷获得了隐贤山庄的支持,众人陆续点头,“沈小姐言之有理。” 这时,外出巡逻的人带回来了坏消息,“回禀庄主,负责看守入口的十二人已惨死当场,钟少侠为师弟伸张正义已前往追击。” 此言一出,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 三清派长老彭英哲红了眼睛,“怀明他也丧生了吗?” 禀报人声线一顿,“回禀彭长老,望您节哀。” 滁州裴府少爷裴韬率先征讨,“岂有此理!这薛檀枞简直是欺人太甚!” “是薛檀枞?”彭英哲猛然一惊,甚是担心钟子砚的性命。 禀报人回复道:“在下未曾目睹凶手相貌,不敢妄自推断是何人。” “除了薛檀枞还能有谁?这空闻山不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吗?”裴韬发问。 章犁和孟千山交换眼色,对争执暂且不予理会。 豫北原不假思索,直指问题所在,“后山有一处豁口未曾布防。不过,这十二人当场不敌,就算后山设防,也无济于事。” “也许还有别人打着天机紫微宫的心思……他之所以痛下杀手,就是想赶在老夫前面。”孟千山轻咳一声,周遭顿时安静下来,聆听他的看法。 李和跃此时上前一步,恭敬请教道:“孟庄主,不管是薛檀枞也好,外人也好,拿下天机紫微宫才能彻底断了滋扰生事之人的念想,此事宜快不宜慢,宜早不宜晚。” 彭英哲声音悲痛,老泪横流,“敢问孟庄主何时启程?” 形势已经到了剑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 “各位心急老夫理解,姑且休养生息一晚,明日一早随我出发,可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起波生(三) 钟子砚拄着剑半跪在地,大喘粗气,额头大汗淋漓,沿着那串渐渐消失的足迹,追到天隐峰,终于放弃。 子夜,他失魂落魄的回到空闻山大帐,被彭长老唤了好几遍名字,才缓过神来。 “子砚,你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啊。” “彭师叔放心,弟子没有大碍。”他脑海里还盘旋着黑衣人最后使出的技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追到凶手了没有?” 他摇摇头,热泪染寒目,“是弟子技不如人。” 孟千山听章犁禀告说钟子砚回来了,匆忙赶至三清派的大帐内,没有急着打断两人的谈话。见钟子砚气息不稳,不动声色抵着他的背心输送了些内力过去。 “孟庄主。”钟子砚垂首问候,却被孟千山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别动。” “是。” “你受了内伤,跟那人交手了?” 钟子砚的内息渐渐平稳,将过程徐徐道来,“那人轻功厉害,晚辈始终没追上他。唯有远远使出些招式,逼他出手,好看清他的功夫来路。” “可有发现?” “那人情急之下确实使出了一招,但天太黑看不真切。”钟子砚的措辞非常小心,脑海里又不断回放着方才交手的画面。 “用的是什么兵器?” “是剑。” “像是薛檀枞吗?” “晚辈虽没有见过薛檀枞,但直觉并不是他。恕晚辈直言,薛檀枞能够几招内胜过孟公子,武功自然远胜于我。不费吹灰之力能杀掉,何必逃跑并将我放回来?”钟子砚前前后后已经考虑过好几种解释,“再者,那人对空闻山地形并不熟悉,到了天隐峰更显得像外来之客。” “那老夫似乎猜到是谁了。” “什么?”钟子砚有些摸不到头脑,毕竟他还没有说出自己的怀疑。 “钟少侠,你好生休息吧。”时间控制的刚刚好,孟千山正好帮他完成了疗伤。 回到乾元山庄的大帐内,章犁才放心问道:“庄主是怀疑卫宗贤?” “你也怀疑他?” “能比钟少侠武功高的,寥寥数人,不难猜。况且,卫宗贤有一半图纸,绝不甘心天机紫微宫的好处都被他人捞走。” “卫天雪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承儿前往有三日了。” “还是没有。” 孟千山心头罕见的升起迷雾,“薛荻能把卫天雪带到哪去呢。” “庄主,属下认为是时候要让公子回家了。” 孟千山笑出声,“知我者莫若你啊,你也担心有人玩调虎离山的把戏?” “不可不防。” “此时让承儿回家怕是晚了。给柏明传信吧,他总想要个机会证明自己,这不就来了吗?”孟柏明是孟千山兄长之子。其父早年逝世,孟柏明被接到乾元山庄抚养,拜红鹰为师。 “柏明少爷的能力怕是……” “如果他连松启都保护不了,这么多年就白养他了。”孟千山对孟柏明的个性再熟悉不过。这个侄子为人尚可,只是生性要强,心中隐隐妒恨各方面都优秀的孟松承,所以情愿把所有的心思都寄托在小公子身上。 “就算没有柏明少爷,小儿章延也会保护小公子的。”章延今年十三岁,比孟松启年长四岁,是孟松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章延这孩子好啊,稳重又聪明,红姑没来得及教给他的,我亲自教。”孟千山偶尔也会说发自肺腑的话。 ----------------- 温远山离开的半个时辰里,云漠光都不敢乱动,生怕他埋伏在周边。再下树时,刚过丑时。 她走到凤凰树跟前,迎面吹来了一股风,夹杂着潮湿的寒气。时处酷暑,凉风令人神清气爽,却令人好奇。 似乎,是从地面而起。 云漠光探身去看,发现多杆白皮凤凰树中间的灌木叶子在随风摆动。难不成,风口就在灌木下面? 她钻进树木中间,将手伸进灌木,发现浅浅的的土坯之下竟有一块镂空的铁板。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将铁板掀起,下方果然出现了一个洞口。 穴风,更强烈了。 云漠光必须很小心维持住这里原本的模样,避免他人发觉树间的奥秘。随着月亮被镂空切割成几颗原点,她终于将铁板严丝合缝的盖好,来到地面之下这个未知的黑暗的世界。 她摸索着凤凰树的树根,滑到底部,掏出预备好的火折子,一截湿滑不堪的甬道出现在面前。微小的烛光缓慢地随着脚步向前移动,越往里走,湿冷的潮气越重。大约走了一个时辰,终于走到甬道尽头。 等待她的是一扇触感冰凉的圆拱花岗大门。 门框上方有数对栩栩如生、通身斑斓的鸾鸟交颈而卧,雄鸟姿态各异,用不同的方式向面前的雌鸟传情。而雌鸟姿态相同,眼尾流露着耐人寻味的魅惑,摄人心魄,睥睨着匍匐在尾羽之下的倾慕之客,也仿佛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到此的客人,仿佛门背后藏着高深莫测的危险。 云漠光不想陷入布局者设下的心理游戏,唯有勇往直前一探究竟。 忽然,甬道里传来遥远的呼救声,声音来自于来时的方向,“有没有人?救救我们。” 起初以为是幻觉,可等了半响又听到第二次,云漠光不再纠结,循声而去。沿来时的路折返到接近一半时,第四次呼救声骤然清晰,仿佛就在身侧,她激动地敲击墙壁,唤道:“有人在吗?” 墙的另一边确定不是自己的回音,愣了片刻才答复,“在,在,我们在这里,能不能救我们出去?” 确定了声音就来自甬道墙体的另一面。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云漠光发问。 “我们的船行驶在永济河上,遇到湍流被冲进溪涧,坠入瀑布下方的湖泊,来到了这里。” 云漠光仔细查看整面石壁,有新堆砌的痕迹,忆起类似的拼接在甬道内不止一处。 难道是薛檀枞新修的岔道? 可檀枞为什么要对“辛未”道做改动呢?这可是进入天机紫微宫的唯一路径啊! 如果这条路也无法进入天机紫微宫,岂不是来的人进不去,进去的人出不来? “姑娘,姑娘,救救我的孩子。”一个成熟的妇人声音响起,祈求的语调里透露着心焦的恐惧,生怕好不容易遇到的生机又破灭了! “我在,我在。你们待在原地不要动,我要想一想,如何才能找到你们。”云漠光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只是要在不破坏甬道的前提下救人,唯有先从“辛未”道沿路返回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当厄之施 甘于时雨 “温前辈,您的意思是此地有问题?”钟子砚开始回想上半夜的经过,这里正是追逐黑衣人的起点。 “肯定啊,不然黑衣人能在这停留那么久等你来追啊。”温远山的瞳孔里闪着异色光芒,盯着凤凰树周遭的气流思索。 “只是一棵树,而已啊。”钟子砚飞身钻入树冠内查看一番,丝毫未见任何异常。 “这树不一般。”温远山下了论断。 他正要上前细细查看,多杆凤凰树的根部猛然窜出一个人影,直面冲撞而来。那人身形一偏,与自己错身擦过,而后毫不犹豫地地朝东南方向逃窜离开,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影令温远山和钟子砚猝不及防。 “温前辈,怎么办?”钟子砚觉得逃走的人影颇为眼熟,可那身影缥缈如鬼雾,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从这出来,说明此路不通,追!” 蹲在洞口之时,云漠光已经听出来人的身份,一位是差点发现自己行踪的温远山,一位是上半夜刚刚打过照面的钟子砚,都是不易应付的角色。好在她急中生智,扯了衣服的一角,将脸遮住一半。 她蒙着半张脸在山林里狂奔,脚下的步速片刻不敢松懈。救人心切比仇恨积压更能激发云漠光的潜力,连她本人都留意到轻功胜于与红鹰决斗之时。即便内心充满疑问,但眼下显然不是刨根问底的时机。 通往空闻山内河的湖泊到底在哪里? 方才探查空闻山时,并未窥探到全貌,不知西面的情况。她依稀想起在凤凰树的东南方向的不远处有一泓山涧瀑布,瀑布之下应当有一面湖。藏身湖中,不失为甩开身后追兵的可行之法。 至于能不能通往内河,就看天意了! 温远山一边追一边纳闷,论武功足以排进中原武林前十的自己怎么追不上一个刚窜出来的无名小卒呢。 若是他追不上,更不要说已耗费大半功力、远远跟在后面的钟子砚了。 “喂,我又不抓你,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温远山冲着前方的身影一阵吼,仿佛要输出堵在胸口的不爽。 “你不抓我,追我干什么!”云漠光继续伪装成少年的声音,翻了一阵白眼。 “好好好,我不追你,谈谈。” “你真的不追我啦?” “不追了。”温远山嘀咕道,反正也追不上。 “那好,那好。”云漠光故作停留,眼看着温远山敛住了脚步,立即提上脚程,“那我就不客气,先走一步啦。” “嘿!”眼看前方身影一溜烟跑了,温远山乍觉被摆了一道,气的胡子都歪了。 云漠光窃喜,偶尔捉弄一下别人也挺有趣的,不知不觉,山涧已近在眼前。清凉的夜风赐予了山涧独特的呼吸,月色清辉填充了瀑布的底色。她站在高处,俯视着奔流而下的瀑布,像绸缎一般柔软夺目。 像是做好了决定一般,她缓缓地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跃进了深潭。 ----------------- “相公,那位姑娘真的会来救我们吗?”江夫人靠在石壁上休息,好似全身的毛孔都被潮气堵住了一般,头晕目眩,难以呼吸。 在阎王那里绕了一圈的江岱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全家财物丢失不说,又被困在暗无天日的鬼地方,不知该何去何从,甚是无助。但生死的考验并没有分开他与家人,说明上天垂帘,令他满怀信心,“既然说了,她应该会来的吧。” 十岁的江宇眠忙爬到母亲跟前,“娘,你感觉怎么样?” “没事儿,伏天沾些暑气,不碍事。” 刚满四岁的小女儿江清晓光着小脚爬过来,“娘,你不要有事,我害怕。” 妇人强打起精神,扶了扶发髻,摸出发髻有些松散,熟练地挽了挽发,“娘没事,你们放心。我们应该感谢老天爷,一家四口都保住了性命。” “夫人。”丈夫爱怜地摸了摸夫人的脸,发觉她腮边的耳环少了一只,“若不是我着急回乡,哪里会遭遇这样的事。” “不怪你,是那些拦路匪徒失了人性。” 起初,江宇眠目之所至是一片黑暗。 但,渐渐出现了一个光点。 随着光点越来越近,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江宇眠推了推陷入昏迷的父母,“爹、娘,你们醒醒,真的有人来!” 那道带着光芒的身影闻声很快赶到身前,号起他们二人的脉搏,“别着急,你的父母只是饿晕了。”一只水囊被塞到江宇眠手中,“去取些水来。” 少年拔腿跑了个来回,手臂悬在半空举着水囊,“水在这。” 云漠光从怀里取出被油纸裹好的口粮,依次按过他们的人中,将他们唤醒,“这是我身上剩下的几张油饼,赶紧吃些吧。” “晓晓,你先吃。”醒来的江夫人依旧不忘先顾孩子。 云漠光提醒道:“都吃一些,不然你们会没有力气游出去。”三人开始缓慢进食,可旁边的少年仍然无动于衷,“你为什么不吃?” “我不饿。”江宇眠的眸子又黑又亮,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救命恩人。就在她的下巴那里,有一层薄薄的皮浮了起来,指着自己的下巴,“姐姐,你的脸破了。” 云漠光摸了摸下巴,明白人皮面具被水泡了太久已是露出破绽,索性一把撕掉,露出原来的面容,见眼前的少年瞪圆了眼睛,笑道:“你个小孩眼神还挺尖。” 江宇眠的脸莫名变红了,“你果然是个姐姐,看上去也大不了多少。” “恩人,怎么称呼你啊?”江夫人的精神好了许多,问道。 “我姓云。” “云姑娘,你好。在下姓江名岱,夫人梅灵君,长子江宇眠,幺女江清晓,回乡探亲途中遭遇水匪拦路,坠了江。”江岱吐字清晰,言辞有礼,散发出书香世家的气质。 “我来时水匪已尽数被清理,永济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你们尽可放心。” “云姑娘,你孤身一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云漠光笑意微减,“我来找一位朋友,他有危险。” “那你还来救我们,岂不是会耽误?”推已及人,江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救人一命得福报,见死不救枉为人。”云漠光不假思索的说出祖父曾教导的话,回忆起一些因恨意蒙蔽了心智的决定而深感愧疚。稍停顿后,她继续讲道:“这段甬道被水冲塌了一截,路不好走,往前一里便能走出甬道,遇到一片浅滩,顺着浅滩继续往前走有一面内湖,内湖与外面的瀑布深潭是相通的。你们都熟谙水性,对吗?” “我们一家沿河而居,水性尚可。”江岱交代着,“听云姑娘这样讲,待恢复体力后出去应该不难。况且有宇眠在,他水性极好,聪明机警,将妹妹拴在腰间,搭救了全家人。” 云漠光的目光停留在少年身上许久,“还真是根骨奇佳的好苗子。” 她站起身,举着火折子检查起甬道的新砌痕迹,破口处与“辛未”道宽窄相当,她的目光转而望向甬道的更深处,檀枞用心良苦重修了这段路,这条路会通往哪里呢? “云姑娘,既然你还有朋友要救,不必过分顾忌我们。能在绝境之时遇上姑娘,已是江家三生之幸。有了姑娘的指路,在下一家定能走出这里。” 云漠光回身一躬,“我必须往前走了,希望你们平安离开。”她将手里的火折子递给江宇眠,“你很勇敢,这最后一支火折子就交给你照看了。” 微弱的火光照亮这张惊世绝俗的脸,在少年的欣赏凝结成一个烙印。 少年一时失语,再想知道她的全名时,她早已一晃而过、不见其影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啼红猎血(一) 甬道的尽头是又一道石门。 两侧墙壁的石匣里点着微弱的油灯,支撑不了多久便会熄灭。 这道门质朴非常,门框门匾毫无装饰,远不如辛未道的石门华丽。 石门前,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玉碑,些许挽回了一些石门的寒酸清冷。玉碑正面刻着十二个清晰的字——生许五福相伴,死免六道轮回。世间五福指的是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而六道轮回是佛经里的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阿修罗道、人道、天道。 真是一句美好的寄语啊。 她认真寻找着玉碑上天干地支的标记,很顺利的在接近底座的位置,发现两个几近模糊的字——辛未。 辛未? 此发现令人意外。 按方位,“辛未”道的的确确该从凤凰树底部进入,绝不该是湖泊的方位。可细细品味,此寄语的确符合父母对子女的美好祝愿,看刻字的年份应当是薛郢亲手刻下的。 她盯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在“辛未”两个字的下方有两团新刻上去的图案,越看越眼熟,越看越清晰,竟是许久不见的西夏文字,转化为汉字的意思是“癸酉”。 “癸酉”? 这是“癸酉”道? “辛未”道和“癸酉”道新砌的痕迹、本不该出现在“辛未”道的青苔、本不该出现在“癸酉”道的寄语,像充满谜底的关卡层层叠叠堆砌在脑海里。 癸酉明明是自己的生年。 檀枞他,是将“辛未”道与“癸酉”道交换了吗? 假如说,“辛未”道原本是通往天机紫微宫的唯一道路,那么现在,“癸酉”道才是唯一通往天机紫微宫的唯一选择。 云漠光蹲下身,用手抚摸那两个清晰细致的西夏刻字,字体的边缘光滑油润,像是被人耐心打磨过。玉碑上的十四个字与记忆形成了对照,她的眼眸渐渐湿润,是薛檀枞的笔体。 这些话并非出自薛郢,而是薛檀枞要对自己要说的话。 云漠光来来回回抚摸着这些文字,生气的质问道:“薛檀枞,难道这就是你为我好所以把我撇下的理由吗?我绝不领虚无缥缈、口不应心的好意,要说的话、要领的情,若不当面讲,就是不存在。” 云漠光含泪起身,来到石门前。 起初因石门的简单未曾注意到石门本身的奇特,可离近了发现石门的纹路十分讲究,一幅活脱脱的三元九限图展映在前。图上,镶嵌着二十七块可移动的灰色方形石棋,每枚石棋上刻着一味毒药名,如当年自己与薛檀枞、柳白樱比拼用毒技巧时所用的如出一辙。 石棋与石棋之间,石棋和石门都存在耦合关系,衍生出万般可能。若没有猜错,要破解石门的机关,需要按次序一步无差的,让所有石棋都走完三角环型路径,最终互解取下。 一看便是薛檀枞新增设的机关,除了她,世上再无第三个人能够破解,也就意味着外人再无可能通过甬道进入天机紫微宫。 云漠光不由问自己,你可还记得那日的情景?还有一心一意向着薛檀枞的自己呢? 抚摸着石门的一道道纹路,泪水滴答滴答掉在甬道的石板上。 她记得,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日发生的一切,毒药的名字、次序,薛檀枞的表情、柳白樱的话语,她毫不费力的就能想起,但……她难以面对曾经的自己。 在近两年的无数个时刻,她不停地告诫自己,过去即是过去,回忆不具有任何力量。但原来习惯并不需要回忆,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都珍藏在脑海深处。 闭上眼,在万籁俱寂和无边黑暗中,云漠光聆听着急促不安的心跳,想要见到檀枞的渴望占据了全部的思想。 这一刻,她遵从自己的内心,不假思索的复原了当日三元九限对赌之局。石门如期在她取下最后一枚石棋时徐徐升起。 ----------------- “炸开了没有?”孟千山面无表情的询问建造工头,显然对轰山的进展并不满意。即便平坦的地面已经被炸出一个深坑,断龙石也开始出现缺口,但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有余,一分一秒消耗的都是乾元山庄的信誉。 工头满脸灰土,“请孟庄主再稍后片刻,就快了!快了!” 这时,一名属下前来禀告,“回禀庄主,温先生传信说在东北方向的凤凰树下发现一条甬道。” “这是发现的第四条甬道了吧,通了没有?” “还没,甬道尽头有一道石门,石门紧闭,似有机关作梗,尚不得开启之法。不过温先生强调此路同前三条截然不同,里面有近期挖凿的痕迹。” “哦?袁竣,你安心做好老夫交代的事情,温先生那边让华陈去盯。未时前,老夫必须见到断龙石挪开,你明白吗。” “属下遵命。” 此起彼伏的爆破声响彻在空闻山的上空,惊醒了整个山林的飞禽走兽,连天空都蒙上了一层灰色。当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响穿透乾元山庄的幄帐,断龙石终于裂成了两半,整个地面轰然垮塌,露出一截宽敞的方形隧道,还跌出来几块晃人眼的黄金。 “成了!庄主,成了!”袁竣兴奋地赶向幄帐,禀报最新的进展。 孟千山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还差一刻至午时,袁竣提前完成了任务,比温远山更快。来到隧道处,他也一眼看到了被炸出来的黄金。 “袁竣,派我们的人把隧道清理出来,那些被炸出来的黄金全部分给匠人。” 袁竣点点头,他也猜出下面绝不止几块黄金,但要想堵上匠人悠悠之口,酬劳必须过分丰厚。 将隧道清理干净后,孟千山步入隧道,有一面侧墙被炸出了洞,黄金就是从这个洞口掉出来的。他冷目一瞥,竟也被惊诧到,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黄金丢在隧道一侧的密室里,属实是一笔巨额之财。 “袁竣,把这间密室封好,决不能让往来之人瞧出异样。待老夫带领半数武林人士下了地宫,你再想办法把黄金运走。” “属下遵命。” 当孟千山已经带领各门各派代表走入地宫时,温远山和钟子砚终于参透石门的奥秘。雌鸾千篇一律妖艳的面孔,雄鸟参差不齐的卑微姿态,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刻画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虚妄幻境,来证明一切痴恋不过是场凋零的美梦。 而温远山和钟子砚,这两个尚未体会爱情为何物的单身男子,盯得久了,竟也被爱情的痴缠吸引入画,不约而同停留在一对两情相悦的青鸾前,按下了这一对的含情双目。 “钟子砚,你想到了谁?”温远山转头窃笑。 钟子砚懵懵懂懂,“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温先生又想到了谁?” 温远山一敲钟子砚的脑袋,“还想打听我的私事!小鬼头!” 门一开启,露出圆拱形的宽敞隧道,一串壁灯依次点亮,恢弘又神秘,引领访客前行。 石门恢复闭合,温远山和钟子砚不得不结伴向前,走至隧道腹中,一股奇香淡淡的晕染开来。再往前走,隧道的墙壁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缠绕盘结的青翠藤蔓,数不清的殷红花朵攀附在藤蔓肩头,花朵盛开的形态像极了人的眼睛,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花?”钟子砚感到头有些晕。 “没见过。” 钟子砚感到头更晕了,“温先生日日跟在慕容先生身边,也不认得吗?” 温远山也甩甩头,“没见过,确实没见过。” 眼看着钟子砚即将晕倒过去,温远山一把抓住的手臂,飞身向后退了一丈,可那股奇香仿佛黏在鼻腔上,不得不又往后退了三丈,眩晕感才稍缓三分。 “吃颗药。”温远山掏出辟邪丸,将曜黑色的药丸倒在钟子砚的掌心,“多吃两颗。” “温先生,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有解毒药,怎么现在才拿出来。”钟子砚一本正经的板着脸。 “嘿!刚才是我救了你,钟贤侄。” “所以您认得那是什么花了?” 温远山随口应道,“是相思子,是一种能麻痹人意识、催生幻觉、五脏衰竭、七窍流血的死亡之花,草木剧毒之首。好一截欲生欲死的情道啊!只是,用在两个男人身上,岂不是对牛弹琴吗?” “温先生,这下怎么办?” “堂堂七尺男儿,总不好被吓一次就打退堂鼓。你跟我屏住呼吸,再探一次。”要不是有钟子砚跟着,温远山一定不会为难自己。 “好,温先生,那这次我打头阵,如有不妥,你就把我拽回来。”被温远山一鼓动,钟子砚反倒表现出一副初生不怕牛犊的样子。 相思子的果实部分已经熟透,掉落在地上,淌了一地汁液,惹得钟子砚和温远山的鞋底一片黏腻。但一想到堂堂七尺男儿这六个字,钟子砚盯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走在前。 一阵突如其来的穿廊之风鱼贯而入,幽暗的壁灯顷刻熄灭,墙壁上多出几双绿色的三角眼睛,摇摇晃晃浮现在黑暗里。 温远山见状,一把扯住钟子砚的腰带,“银环蛇,后撤后撤!” “打不过吗?”钟子砚露出少年一般坚毅的表情。 “这么狭窄的空间,杀几条蛇倒是不难。可若是相思子的汁液不经意间挥洒在皮肤上,你的小命就别想要啦。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偏要试试。”温远山冷不丁没拽住,钟子砚已经挥剑向前与几条巨型银环蛇缠斗在一起。 温远山一拍额头,后悔进入这条暗道,“我真是嫌自己活的长了才会来这!” 第一百二十四章 啼红猎血(二) 温远山数了数,正前方共有十四对泛着绿光的眼睛,不自禁脊骨处冒出来一道冷汗。 尤其,这群银环蛇似乎被人训练,有了意识,游弋的柔软身躯用力地碾过相思子的果实,令汁液浸润到皮肤的鳞片上,一旦缠身,鳞片便会划破皮肤,汁液便会进入猎物的身体,不战而胜。 钟子砚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全身而退! 通常驱除蛇类可用火,但一旦在逼仄的隧道内用火,恐怕还未驱赶走毒蛇,他与钟子砚倒先会窒息而亡。在不能碰触相思子果实的前提下,两个人施展空间受制,多有不便。这样的陷阱,看似简单,却封死了所有可借之力、有用之法。 “钟贤侄,往我这边引它们过来!” 钟子砚闻声后撤,可银环蛇并不向前,似乎有一道隐性的屏障阻止它们踏出相思子果实的范围。狰狞的银环蛇失去了攻击的对象,一下子安静起来,缩回了蛇洞里。 “为什么?”钟子砚不免发问。 温远山捋了捋胡须,“显然是被训练过了。兴许这段石壁上涂了银环蛇不喜的药物。”他打量钟子砚身上斑驳的蛇血,立即拔出剑,将沾血部分的衣衫切断,“你身上有它同类的气味,不安全。” “多谢前辈提醒,刚才属实晚辈鲁莽了,真对峙起来才发现被群蛇环绕的可怕。差一点,晚辈便呜呼当场了。” 温远山用衣袖擦了擦石壁,闻了闻,“上面的确涂了药膏,有雄黄的味道。”他当即将外衫脱下,用外衫在石壁上滚来滚去,一直到充满雄黄的味道才停手。钟子砚随后效仿。 “屏住呼吸,降低心跳,缓慢走过去,再试试。” 按照温远山的办法,两人还真的平安无事的通过了这段长约十丈长满剧毒果实和休憩着银环蛇的的路。通过之后,温远山再度闻了闻后半段石壁的味道,唯有潮湿的水气,“这是一段单行路,倘若从天机紫微宫沿此路逃出,一般人必死无疑。” 短暂的失落划过钟子砚干净的脸庞,“既然没想给人留活路,前方必有额外的陷阱。温先生,您实在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你小子要打退堂鼓?”温远山揶揄道。 钟子砚目光坚定,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黑衣人为了得到天机紫微宫,杀害了那么多人宝贵的性命,无论前方有任何陷阱等着我,我都要去看看天机紫微宫的真面目。” “舍命陪君子,老温我陪你走一趟吧。” “癸酉”道是薛郢在六十天干地支里挑选出设计的魍魉道,因靠近水源,隧道浸润在齐腰深的水中,能够豢养诸多水怪植物,依存而生。相思子和银环蛇、绿莲水草和翼虫、地狱草和钴蓝毒蛙、荨麻和蜂蚁。 生长着绿莲水草的液体经过长时间沉淀,足以腐人肉、蚀人骨,而栖息在石缝里的翼虫蛰出的伤口如杯盏一般大小,释放的毒液可使人麻痹而亡。 地狱草和钴蓝毒蛙便更恐怖了。 地狱草分泌出的气味足以迷惑任何一位意志坚定的人自残而死,而钴蓝毒蛙的出现不仅能够加速求死的过程,还能趁机钻入人的身体里将心窝的血液迅速喝光。 好在因“辛未”道和“癸酉”道交换后,绿莲水草、地狱草的生存环境产生了变化,以致于翼虫和钴蓝毒蛙因饥饿丧失了生存能力,成为了温远山和钟子砚脚底下的肥料。 “也不知脚下黏糊糊的踩到了什么。”钟子砚放低火折子,往脚下看,只见鞋底沾了厚约半寸的红色膏体,散发出浓烈的腥味。 温远山见膏体如凝固的血液一般,深感恶心,但又担心说出实情吓到钟子砚,故作镇定解释道:“像是红色的苔衣。” “不过一截隧道,竟能养出千奇百怪的东西。” 也不知走了多久,火折子的微光几近熄灭,两人终于来到遮住视野和堵塞通路的干枯荨麻丛前,叶片上面爬满了屁股带刺的蚂蚁。 温远山看见密集的蜂蚁,全身都开始痒痒不自在,感慨道:“要是有个火把就好了!” 感受到隧道的背风逐渐强烈,钟子砚执意赌一把,把外衫脱下来,用火折子一点一点点燃,然后丢进荨麻丛里,静候其变。 风将火势推送到隧道深处,隧道里灼热的热浪令温远山和钟子砚呼吸困难,两人急急闭气,等待着。 待荨麻和蜂蚁被烧的一干二净时,路走到了尽头。借着尚未熄灭的火光,他们仰头向上,绘制在井壁之上的落日黄沙之景、星河灿烂之景、雪山连绵之景正随着蒸腾的热气在一点一点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唯有画中最高处的灰檐留下了一丝模糊的痕迹。 这就是“癸酉”道的终点吗? 温远山怔了怔,仿佛被壁画的神性征服,里面绘制的每一寸风景都令人向往,只是还未来得及看清,便稍纵即逝。最终他的心里只留下了一个疑问,钻出此口不见天日的深井,会通往哪里?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遥远又清晰的熟悉嗓音解答了疑问,是孟千山的质问,“薛檀枞,你当真认为我等有耐心陪你继续耗下去吗?” ----------------- 这是一座恢弘无比但尚未完工的地下宫殿,从宫殿的墙壁和地板便能看出来。 圆形青白色穹顶似天空,十六根擎天雕花石柱似龙脊,东南西北四大古兽坐骑,拱卫着踏步似天梯的楼台,楼台之上有一架黄金天文浑仪在缓慢运转,时不时反射出炫目的光芒,整个格局印证了天象盖笠、地法覆盘八个字。 可一座用欲望铸就的地宫的墙壁却是残破的。 本应光滑的白岗岩墙凹凸不平,像是被刻刀胡乱劈砍破坏,而后仓促生撕剥离下来华丽的表皮,露出来不及处理粗糙的内里。而被削下来的细小石块碎片被随意又均匀地扬在宫殿的地面,垒出两寸之厚,宏伟和苍夷两者并存。 蒋术奇心细如发,意识到墙壁斑驳恐怕是故意而为之。他捡起脚边的几个石块,按照断痕拼凑一番,果然凑出来半个字,悟道:“虽然我们不知道墙上写了什么,但内容一定很重要。显然薛檀枞并不想让外人知晓。” 沈照曦凑近看,“应该是个‘象’字。” “可能是吧。”薛檀枞把石块随意一丢,并不想将此发现广而告之。 从各门各派挑选出的代表大部分都牢牢地跟在孟千山的身边,唯独蒋术奇和沈照曦是个例外。蒋术奇所求与众人不同,而沈照曦所求与蒋术奇有关。 沈照曦忍不住问他,“慕容先生明明告诫你,叫你不要进来。术奇哥哥,你为什么不听呢?” 蒋术奇表现的成熟而淡然,“慕容先生有他的考虑,我也有我的考虑。” “可是他的顾虑并没有错。万一薛檀枞以云漠光的安危来胁迫你,抑或是孟伯伯以你的性命来胁迫她,都不会圆满。” “真到了那一步,我不会令她为难的。”蒋术奇也预测到了最坏的结果,但他实在是想知道,云漠光是不是平安无恙。 沈照曦有些落寞,但仍然选择勇敢地表露心迹,“你有要保护的人,而我要保护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天人相胜(一) 沈照曦试想过见到薛檀枞的场景,那就是正义之师终于逮到了已经失去理智、嗜血如命的魔鬼,并万众一心令其伏诛。 可一见到薛檀枞,便直接颠覆了沈照曦在脑海里勾勒出的刻板印象。 一身玄色宽袍的薛檀枞玉面凝霜,高洁出尘,沉静闲适地坐于高台之上,瀑布般的乌发被一根赤色的头绳半系着,心无旁骛般在雪白色冰冷的石案上奋笔疾书。墨香随着流畅的笔画弥漫开来,甚至令人心旷神怡。 似乎,薛檀枞已经独自写了许久许久,因为厚厚的一摞纸张堆在脚边。 “薛檀枞,可算是找到你了!”人群里有急性子激动地喊出声来。 沈照曦闻声看过去,瞧此人素未谋面,认不出是何门何派,在孟千山未发话前便擅自做主,显得粗鲁不堪。再看孟千山的脸色,丝毫不露声色,颇有些静观其变的意味。 薛檀枞恰好写完一页,轻轻地将其放置于最上面,沾了沾墨,继续书写下一页,根本没有理会的意思,简直把下方乌压压的人群当成摆设。 许是被薛檀枞置之不理的姿态激怒,那人又吼道:“有爹生没爹养的家伙,喊你呢,聋了听不见吗?” 虽说世家子弟总爱在讨伐前搬些名目出来,以彰显自己名正言顺,常被诟病惺惺作态。可如此粗俗的开场方式不免令沈照曦皱起眉头,忍不住嘀咕道:“这是谁啊?简直把我们衬得像莽汉土匪。” 蒋术奇倒是认出来此人,道:“龙虎寨的二当家关虎,出身草莽,半字不识,但刀法不差,发挥超常时甚至能与照晖打个平手。” “跟哥哥平手?我不信。” 蒋术奇笑了笑,“孟庄主不会平白无故挑中他,不久你便能见识到此人真正的实力。” 可难听的挑衅辱骂丝毫不能撼动薛檀枞半分,他没抬眼,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更不要提回应了。他越静,围观的人越燥,到底是在写什么能写的如此专注? 下方有人在窃窃私语,“真想把他的写的东西抢过来瞧瞧。”可面对能轻易把谢京瞻、孟松承打败的薛檀枞,谁都不敢上前送死。 此时,若孟千山开口,便输了气势,若不开口,众人难免有疑,无疑是场心理战。 好在后方有人适时提问打破了僵局,可抛出的问题并不讨喜,“不是说天机紫微宫内有宝藏吗?宝藏在哪里?” 所谓的正义之师中混杂着一些本地氏族,纯为利益而来,他们与薛檀枞一无仇二无怨,完全无须借用正义的旗号来粉饰自身。 沈照曦也纳闷,小声道:“也许宝藏之说从始至终就是个骗局,术奇哥哥,你觉得呢?” “薛郢因天机紫微宫而死,真正的谜底唯有孟庄主和卫叔父得知了。若宝藏之说纯属无稽之谈,那么人心之深更加不可测。”蒋术奇随意应付道。 “没错,他们之间的恩怨你和我实在没有必要掺和进来,尤其这里就薛檀枞一人,云姑娘好像不在这里。” 蒋术奇听后,神情明显镀了一层愁色。 一群贪财之人放弃了伪装,开始在偌大的厅堂里用兵器随意敲敲打打,寻找暗门或密室。场面变得稍许混乱,孟千山颇感不悦,他向关虎使了个颜色,示意其按计划行动。 从进入天机紫微宫开始,关虎便禁锢着一名黑袍罩身、黑纱遮面的女子,教人猜不透身份。此时,他当着众人面,将面纱一扯,黑袍之下露出一张白皙如雪、貌美无比的面孔。 关虎有些得意,叫嚣道:“薛檀枞,抬起你的狗眼吧,瞧瞧这是谁?” ----------------- 云漠光行走到甬道的尽头,来到了一间石屋。 石屋里点着油灯,家具俱全,陈设雅致,干净宽敞,屏风后是一方上乘的红木软榻。对于两夜一日未合眼的云漠光来说,在身心俱疲的时刻,于阴冷潮湿的地宫内遇见一间温暖干燥的屋舍甚是难得,但她并不喜欢这里,没有窗户的房间就像是个牢笼。 也不是完全没有窗。 房间的三面石壁上各有一个手掌大小的通风孔,云漠光站立在通风孔处,目光沿着厚厚的石壁刚刚能探出去一点,看到了圆弧状的青白色穹顶和雄浑的石柱。 外面,莫非是天机紫微宫的大殿? 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她雀跃的将全屋上下查探了一番,可令人失望的是除了入口,这里并没有发现其他出路。在苦无头绪之时,远处响起来密集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闯入了殿内。 尽管隔着一堵厚厚的石墙,但大殿的风吹草动似乎都被收拢在这间密室,让云漠光听得一清二楚。苦无出路之时,听到薛檀枞的名字足以令她感到幸运,一墙之隔外,便有要寻的人。 可,下一刻关虎仰天而笑,戏谑淫笑道:“薛檀枞,你连云漠光都不认识了吗?如此我见犹怜,又实实在在是能令男人开心。” 关虎挟持的正是几日不见的云漠光,此时的她憔悴不堪、双目无光,像一个破旧羸弱的布娃娃被人攥在手里。 羞辱自己薛檀枞能忍,但玷污漠光的名声,断不可恕。他感到全身的气血都在倒流,一时动了杀心。 “这手段也未免太下三滥了!孟庄主,您就不管管?”沈照曦气极。 蒋术奇已一个箭步冲出去,星罗剑直指关虎,“放开她!” 关虎将“云漠光”的喉咙掐得更紧了一些,“蒋谷主,你不是我的对手,莫坏我好事。” 沈照曦继续劝诫道:“相信在场大部分同道绝非贪财恋物之辈,乃是尊敬孟庄主的为人、本着匡扶正义才追随至此。这位关副帮主的做法恶俗卑鄙,简直是玷污了我们的初心,传出去,恐怕会败坏各大世族的英名。” 蒋术奇见心爱之人受苦受难,眼眶一热,心如刀绞,“漠光?” 嘴巴被封住的“云漠光”仿佛没有注意到蒋术奇,而是将目光投向高台上的人,执着的发出呜呜的声音,两个模糊的音节回荡在殿堂里,“救我!救我!” 这双如琥珀般通透的眼睛梨花带雨、饱含深情,流露出足以凝固时空的美。薛檀枞见之心头一刺,疼痛的厉害。但他了解漠光的性格,她是沙漠里长出来的玫瑰,是雪山上不惧料峭的莲花,越是危急关头,越不会胆怯,更不会慌张。 他挑了挑眉,一双曜目死死的盯在关虎身上,漆黑的瞳孔里散发出刺骨的寒意。既觉有疑,转而用党项语唤道:“小枫,是你吗?” 众人面面相觑,听不懂他在讲什么,迷惑了一阵,后知后觉明白了其中有诈。 薛檀枞又用党项语说了长长的一段话,渐渐从“云漠光”的眼神中看出端倪,而后怅然的一笑,深邃眼眸逐渐发亮,眼前的“云漠光”是假的。 可这段发自肺腑的话,若不是借着今日的机会,恐怕永远不会说出来。这段话是他最后的挣扎,多想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站在她面前,可惜过了今日便更不能了。 一只白色的雀鸟无意中闯入了厅堂,掠过众人的头顶,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了通风孔里。 云漠光急中生智,将双手手指交叠在一起,吹出从前与同门伙伴在云杉林里惯用的暗号,像极了雀鸟的音色。 啾啾啼鸣,轻柔似语,宛若仙乐,唤醒了薛檀枞的希望。 关虎听不懂外族方言,可心底逐渐发毛,仿佛伎俩被看穿一般,心虚不已。他掐了一把“云漠光”的后腰,“云漠光”便继续呜呜的哭泣,“救我!救我!” 蒋术奇逐渐察觉有异,却不敢拿云漠光的性命去冒险,道:“关二当家,只要你放了漠光,你要什么,我答应你。” 关虎开始犯嘀咕,心想此行断不能空手而回,“蒋谷主,我要黄金,十万两黄金!” 此言一出,数额之大,令在场之人无不瞠目。 蒋术奇近日刚刚清点过家产,虽不及关虎要的数目,倒也相差不多,“如此巨额财富,梧桐谷拿不出来,不知关二当家愿不愿意发发善心。” 这个数目本就是关虎随口一说,龙虎寨穷的叮当响,连十万两白银都不曾见过。关虎的目光滴溜溜转,担心人质的身份迟早被戳穿,瞬间改口道:“算便宜点,十万两白银也行。” 蒋术奇刚要答应,便被薛檀枞抢了话,“他没有,天机紫微宫有。” 而后,薛檀枞开始在高台上闲步,颇具耐心的一一回答方才的问题,“你们问天机紫微宫的宝藏都有什么?据我所知,有黄金、有玉石、有兵器、有秘籍,其数量足以让众位满意。在下与众位无仇,也无意将宝藏据为己有,只管公布宝藏的位置,至于如何分配概不负责。” 众人听他这样说,纷纷兴致高昂,问道:“在哪里?” 关虎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云漠光”身上,缓慢放松了钳制,附和问道:“在哪啊!少卖关子!” 薛檀枞不接下句,转而与孟千山对话,“孟庄主,黄金已经在您的手里了吧?” 孟千山神色微变,“你在说什么,老夫听不懂。” 关虎的目光时而放在薛檀枞身上,时而投向面色铁青的孟千山,对于手中的人质更加的心不在焉,连“云漠光”的戏瘾都淡了。 “天机紫微宫的入口被火药轰炸了两日两夜,断龙石既毁,断龙石后方的暗室自然保不住。而到达大殿必经暗室,倘若众位未见甬道破裂掉落出的黄金,便定是被孟庄主设计的障眼法给蒙骗住了。对黄金感兴趣的人,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薛檀枞随之一笑。 关虎彻底撒手,将“云漠光”往蒋术奇怀里一推,满心欢喜朝出口跑去。 薛檀枞冷眼瞧着发生的一切,玉色的修长手指揉捏着笔尖的毫毛,倏地向远处一掷。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见一根细长的毛笔刺穿关虎的后颈,而后“咣当”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奔跑着的关虎虎躯一震,倾倒在地,血溅了足足一丈远,而那根毛笔通身光洁,安静地滚到一旁。 在场之人无不受到惊吓,手中的刀剑尚未出鞘,便失去了比试的勇气。一些精明之辈迅速计算出得失,早已将秘籍、兵器抛诸脑后,若能得些黄金便不算白来一趟。索性交头接耳,陆续溜出大殿,片刻之后,留下的人员数量甚至赶不上最初的一半。 薛檀枞有意嘲讽道:“孟庄主不走吗?难道还有什么比实实在在的黄金更重要?” “老夫此行不为得到沾满鲜血的财富,不为掠夺珍稀罕见的兵器,不为觊觎别家精妙的武学,仅仅是为了铲除你这颗江湖毒瘤,维护来之不易的和平正义。” “是吗?事到如今,您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人交胜(二) 关虎箍着的女人憔悴不堪、双目无光,像一只破旧羸弱的布娃娃被人攥在手里。 羞辱自己薛檀枞不在乎,但欺负漠光断不可恕。 “孟庄主,是您安排的吗?还没过招,就用下三滥的手段提点我,真是黔驴技穷了。” 蜀山、青城等名门正派的长老显然不知晓还有这个环节,神色微恙,乃至不齿。十八年前之事,他们并非人人参与,本次前来更多是为了平息近期江湖杀戮。一来一回的问答他们听得清楚明白,罪恶滔天的是薛郢,不是薛檀枞。倘若每个人都要背负祖先的罪,这个世上哪里还有清白的人?虏云漠光又算什么? 孟千山嘴角下沉,“云姑娘医术高明,与犬子素有来往,关二当家此举绝非老夫授意。关虎,你到底要做什么?” 关虎一愣,难掩愤懑,圆目一瞠,“只要薛檀枞肯就范!我是不会伤害云漠光的性命的!” “以无辜之人的性命为赌注,未免太卑鄙无耻了!”沈照曦见状气愤填膺。 蒋术奇骤然见到心爱之人,眼眶一热,又见其神容憔悴,心如刀绞,一个箭步冲出去,星罗剑直指关虎,“放开她!” 关虎将“云漠光”的喉咙掐得更紧了一些,“原来是蒋谷主,在下奉劝你莫自不量力坏我好事。” “在下也劝你,多行不义,必遭天谴。”他这双清淡疏离的眼睛因为憎恨变得深邃尖锐,多年来遭受的不公像一团火焰在胸腔中燃烧。 “蒋谷主,等你活命走出这里,再来对我说教也不迟。”关虎得意得很,丝毫不示弱。 看关虎得以忘形,蒋术奇隐隐察觉此行绝不仅仅是惩治薛檀枞那么简单。难道孟千山另有深意? 蒋术奇克制住内心的想念,收起星罗剑,又向前逼近了一步,高声道:“相信诸位前辈绝非贪财恋物之人,乃是为匡扶正道、惩奸除恶而来。这位关副寨主的做法恶俗卑鄙,背离初衷,一旦传扬出去,恐怕会连累诸位一起承担口蜜腹剑、以公济私的恶名。若正道不正,邪道非邪,以五十步笑百步,是非黑白岂不是笑话?” “倒是有理。”不少内心秉承正义的世家门派之人神色动容。 见情形不妙,孟千山远远递了个颜色。 关虎立即用刀柄重创“云漠光”后腰脊柱,“云漠光”前身一倒,痛得额头冷汗如同繁星,含糊地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回荡在殿堂里,“救我!救我!” 这双如琥珀般通透的眼睛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流露出足以凝固时空的美。薛檀枞见之心软,心头刺痛难忍。但他了解漠光的性格,她是沙漠里长出来的玫瑰,是雪山峭壁上生出来的莲花,越是危急关头,越不会胆怯,更不会慌张。 他挑了挑眉,一双曜目死死的盯在关虎身上,目光散发出刺骨的寒意,突然用党项语唤道:“小枫,是你吗?” 孟千山意识到障眼法被识破,身形微变,稍稍颔首,勉强维持住面色如常。 众人不知所言,唯有面面相觑,想起云漠光的来历,恍然大悟。 薛檀枞继续使用党项语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十八年来,一闭眼,我就能看到惨死的亲人被火燎过的脸,尤其是母亲的,我从她怀抱里钻出来的时候,半个身子都被烧成炭了。小枫,自那之后我的人生暗无天日,你是唯一能照进来的光。” 关虎自知伎俩被拆穿,心虚非常,下定决心找机会逃走。 “云漠光”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馈,唯有继续凄惨的叫唤,“救我啊!” 薛檀枞背过身去一笑,眼前的“云漠光”是假的。 一番情景落在蒋术奇眼中又怎会看不出异样,但关虎一走,免不了狗急跳墙,“云漠光”这位证人怕是性命危矣,便假意安抚道:“关二当家,只要你放了漠光,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关虎不愿空手而回,一听有利益可沾,目露喜色,顿时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蒋谷主,我要黄金,十万两黄金!” 此言一出,数额之大,令在场之人无不瞠目。 近日,为了举全家远走西域,蒋术奇刚刚清点过家产,听之一笑,“就算我给的了,龙虎寨能守得住吗?” 龙虎寨向来吃紧,别说十万两黄金了,就是十万两白银都不曾见过。关虎又慌又怯,咬定说:“一口价,给不起就别来装菩萨。” “先把她放开。”蒋术奇已不愿称呼她为云漠光。 放走挡箭牌,关虎哪里肯同意,骂骂咧咧道:“啰里啰嗦,你到底拿不拿的出来!” 蒋术奇正要回话,薛檀枞却转身打断,“你要威胁的不是我吗?怎么反倒去要挟他人。你想发财,好办,十万两黄金,天机紫微宫有。”此时的薛檀枞再也没有丝毫顾忌,默默清点下方的人数,竟有八十者众。 他想,是一个不留?还是一命抵一命呢? 下方贪财人等闻富立时沸腾。 局势发展到这步,蜀山、青城山、三清山、九华山、武夷山的名门长老逐一面露耻色,明明为正义公道而来,反倒是惹了一身污秽。 而后,那些贪财之辈的目光虔诚且顺从,紧紧追随着高台之上悠闲踱步的人影,如同等待着面前神邸金口大开,生怕错过任何一处细节。 薛檀枞见状放缓了脚步,装作是在思考似的,久久不言,借此消磨他们的耐心,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他心上一计,道:“家父薛郢被杀之时,天机紫微宫勉强建造了一半,还有一半的黄金没有用完,数量刚刚好满足关二当家的要求。” 关虎一喜,眼看黄金就要归属自己,丝毫没有注意到旁人的嫉恨。 “可在下认为急需黄金救急的不止有龙虎寨一家,如何分配,着实令人头痛。” 闻此,下方四十余人早已忘记初衷,竟纷纷点头认同,兴致高昂地附和道:“没错!宝藏应该人人有份!决不能让别有用心之人独享!” 孟千山心想,好一个反间计,敌我之分就这么被薛檀枞反客为主了!轻抬下颚,给身旁的绍兴李和跃一个信号。 李和跃领会其意,讨伐道:“薛檀枞,你口中的黄金沾满了我们亲友的鲜血,是累累的罪证!轮不到你来分配!” “对!赶紧告诉我们黄金在哪里?我们自己分!”贪财之人的话又把局面的风向带偏了。 关虎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云漠光”身上,缓慢放松了钳制,附和问道:“在哪啊!少卖关子!” 薛檀枞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天机紫微宫内的黄金……已经落到孟庄主的手里了!” 孟千山神色僵硬,“敢污蔑老夫,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就能搅动人心?” 关虎的目光时而放在薛檀枞身上,时而投向面色铁青的孟千山,对手中的人质更加心不在焉,连“云漠光”的戏瘾都淡了。 “天机紫微宫的入口被火药轰炸了两日两夜,敢问诸位来时,甬道可有损毁?” “有!”下方之人心急,纷纷抢答。 “断龙石一碎,诸位才得以通过甬道进入大殿。恰巧,藏有黄金的暗室就在断龙石后面,诸位路过之时,若此间黄金已被搬空,便是已安然落入某人之手了!” 一听与乾元山庄有关,这些贪财之辈再愤恨也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信口雌黄,搬弄是非!” 蒋术奇闲散答道:“眼见为实,诸位尽管去瞧瞧看,地面上总会有印迹留下来。” 想到孟千山将答应分给自己的黄金中饱私囊,关虎彻底撒手,将“云漠光”往蒋术奇怀里一推,果断朝出口跑去。 有第一个,便有第二个,好些被乾元山庄诓骗至此的人无不想要去证实真假。 只见在奔跑途中的关虎骤然仓皇倒地,脖颈扭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周边人上前一推,才发现他面目可怖,嘴巴张大,竟猝死了!再一瞧,发现其后颈中央破了一个窟窿,一丁点鲜血未留,竟是被戳穿了喉管窒息而死。 高台上的人瞧了眼被自己折断的细杆毛笔,玉色的修长手指随意的拔断笔头的毫毛,叹道:“可惜了!” 众人无不受惊,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上一刻活蹦乱跳的人便没了性命。 一些胆小怕事之人迅速计算得失,再也不敢滞留此地,纷纷逃出大殿。一阵喧嚣之后,大殿里就剩下武林门派、望族世家的代表,总计二十一人。 薛檀枞一笑,苍天有好生之德,那些逃走反倒捡回一条命的人,就这样吧。 他原地兜了两圈,嘲讽道:“孟庄主不走吗?难道还有什么比实实在在的黄金更重要?” “不过是区区十万两黄金而已,乾元山庄还不缺。老夫是感到可惜,当然的赶尽杀绝怎么就漏了你呢。” 薛檀枞冷笑,“天意如此,不由你定。事到如今,就算你想杀我,还杀得了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人交胜(三) “你是谁?”蒋术奇一把扶住“云漠光”跌倒的身体,待身体稳住后第一时间质问她。 “云漠光”清澈的眸子里水雾弥漫,“蒋谷主莫怪,我也是迫不得——”话还未说完,她的身子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向蒋术奇的胸膛弯了下去。 蒋术奇定睛一看,一根磨得短粗的墨块,将“云漠光”的后脑砸了一个深坑。 缥缈冷酷的声音响彻在宫殿内,“她不是漠光,从内到外都不是。” 剩下的世家名门中人谁不是久经江湖,都见过更血腥的场面,本该不以为意。但关虎和假“云漠光”殒命时悄无声息,令人胆寒。 蒋术奇怒道:“这姑娘就算不是漠光,也不过是一枚棋子,你何至于下此毒手!” 薛檀枞冷冷甩出了一句话,“蒋谷主涉世不深,不知人间险恶。只是你的慈悲心肠,会让她要了你的命。” 蒋术奇后知后觉地翻看她的袖管,藏起的左手已经握紧了匕首,显然要伺机而出。 “不谢。”薛檀枞笑了笑。 “漠光来找你了,你见过她吗?”蒋术奇有些不服气。 薛檀枞的瞳孔一颤,心中荡着一阵莫名的酸楚,“没有,这里只有我自己。” 蒋术奇心中苦涩,话语中又带了三分怒火,“你不该撇下她,否则她不会总一个人。你到底来中原做什么?你来之前,漠光过的很好。” 薛檀枞面上的轻松消失不在,视野里尽是浓白的愁雾,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一步错步步错,事到如今,他不敢再奢望云漠光的青睐。 “好好照顾她。”用最冷的言语焚尽最深的情愫。 蒋术奇盯住他半响,彼此心领神会达成了默契,抵触的目光变得平和,脸别过去看向出口,道:“算了,我去外面再找一找。” 一直候在身旁的沈照曦并不被人在意,内心苦闷,只想早些离开这里,劝道:“走吧。” 薛檀枞如释重负,再次盘坐在地,将案几旁的炭盆扯到身边,掌风一送,就见炭火旺了起来。 此刻,温暖的炭火在他眼中与成块的冰凌没什么分别。 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毫不犹豫地将案几旁的一摞纸张接过来,先是一张一张扔进去,再是一沓一沓扔进去。纸张一沾上炭便蜷缩着烧起来,上面的字如烙印一般飞速刻在炭上,片刻后消失不见。 这些预备赠予漠光的武学心得,还是不要留了。免得……愿她不要留恋过去,只管一路向前。 在越烧越旺的火苗里,薛檀枞仿佛看到了幼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己,也仿佛到了自己的归宿。 真的舍不得,可不得不放下。 眼眶里的一滴泪不停地在打转,索性他闭上眼,将最后一摞纸张悉数扔进炭盆中。 吕存志皱起眉头,问道:“你烧的是何物?” 再睁眼时,薛檀枞的瞳孔里已没有了温度,“你们这些留下来的人,是要做见证胜负的围观者,还是要做帮凶呢?不如现在就做个决定吧。” “众位不必烦忧,先让老夫会会他。”形势逼人,孟千山腾空而起,斩风剑负于身后,还未出招,剑气已如云雾般蒸腾而上。 早年间便闻名江湖的孟千山已近十五年没有出过手,江湖中人习惯于将他与谢京瞻、卫照知并列视之,没想到一出手便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这一身内力之强大如瀚海之博深,内力之精纯如火山之熔岩。 众人心想,薛檀枞如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复刻与谢京瞻当日比试的场景了。 所有人为之惊艳,这场战斗超越了任何人的想象。双方的剑术高深莫测,出招迅猛无比,气势如山川河流般浩大而磅礴。 无极门的内功分为两系,昌汉一脉,讲究内功深湛浑厚。灵玄一脉,讲究内功凝练精粹。而薛檀枞悟性奇高,两者兼具,双脉互生。 他缓缓地抽出腰间的墨笛放于唇边,遥想当年家中团圆的情景。 一阵低沉而神秘的箫声,仿佛从洒满月光的林间小径穿越而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哀愁。它不急不缓,在每一缕空气中缓缓铺展,如同深秋中最后一片落叶,与风共舞,与月对话。 这箫声看似毫无威力,然而就在孟千山刺向他的一瞬间,一股浩瀚的无形之气自薛檀枞四周迸发出来,将斩风剑团团围住,令其靠近不了分毫。 箫声曲戛然而止,薛檀枞身法灵动,持箫而上。 孟千山甚是欣喜,真正的比试要开始了。 ----------------- 听见箫声,云漠光的目光轻落在古琴上。 古琴……是柳白樱最擅长的技艺。 而箫声的旋律也那么的熟悉。 五年前仲春,天山积雪消融大半,汇成一条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如丝带般穿过肥美的草场、宁静的山谷、广袤的原野、古老的杉林。五颜六色的野花竞相绽放,成群地点缀在岩石缝隙,铺满山坡,宛如精美织锦,将天山装扮的分外妖娆。终年不化的博格达峰,在春日的阳光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芒。白云之上,雄鹰翱翔,彰显着生命的自由与力量。 那日,柳白樱身着一袭淡雅的碧色罗裙,裙摆轻拂过地面,仿佛与周围嫩绿的草色融为一体,更添几分春意。 她走到古琴前坐下,缓缓弹奏出一首曲子,和今日的箫声如出一辙。 那琴声,时而清脆如山间溪流潺潺,欢快跳跃;时而绵长似春风拂面,细润温柔,弹奏出桃花笑春风、绿草铺满地的中原盛春之景。 云漠光自知古琴并非自己所擅长,只是薛檀枞的箫声太过孤独,忍不住想陪他一起。 十指缓缓拨动琴弦,云漠光凭借脑海中的记忆近乎复刻出当日的曲调。只希望薛檀枞闻旧人之曲,内心能好受一些。 而且,她急中生智,将与同门伙伴惯用的仿雀鸟鸣叫的暗号,藏入琴声,啾啾啼鸣,轻柔似语,宛若仙乐,将春色衬托得越发生动。 ----------------- 大殿之上,遥远而微弱的古琴之声悄然响起,与消沉哀愁的箫声缠绕在一起,如同清澈的泉水拂过鹅卵石上的青苔,如同和煦的春风吹过阴冷的角落。 薛檀枞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瞳孔中隐隐有了星光。他生怕这熟悉的琴声消失,丝毫不敢停止吹奏,焦急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这是母亲最喜欢的曲调,他吹奏此曲,就是想告诉母亲,“我回家了。”那么,是母亲听见自己的心声,在回应自己? 他的意识在现实和幻境的边缘游走,一半清醒,一半沉沦。 “此地另有人在!”众人纷纷如临大敌。 一句提醒将薛檀枞拉回现实。 这是密室里的古琴。有人破除了机关,来到了石室。 随着雀鸟音符的出现,希冀的念头破土萌生,是漠光! 薛檀枞的心不在焉给了孟千山可乘之机。 回山转海剑法密集劈下,如同万千雷钧自黑云中流泻而出。 薛檀枞身形微滞,慢了一拍,眨眼间左臂多了一道剑痕。他丝毫不予理会,巧妙地避开后面雷霆般剧烈的进攻,择机用墨箫一挥,使出九天雩风剑法中的“一雁落寒空”,招式华丽而快速,如龙盘旋,轻飘翩骋,将万千惊雷一吞而尽,时而如惊鸿破空,时而如银河将倾。 正在众人以为薛檀枞即将反制之时,一道变化莫测的剑芒划过天际,犹如夺目的金乌冲破云霞,剑气如千军万马般蔓延开来,四周的空气仿佛被这一击撕裂一般。 这道剑光以飞一般的速度朝着薛檀枞的方向全力冲刺,将他逼到边隅一角,似无路可退。直至最后关头,他长挥墨笛,用漩涡般蜂拥而上的劲力将白光之刃缠住,顷刻间将其溶解。 看似危险已去,实则真正的危险近在咫尺。 一道无形而凌厉的剑气悄无声息地穿透了薛檀枞坚实的胸膛。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自伤口处爆发开来,仿佛有千万道火焰在他体内疯狂燃烧,将每一寸血肉都烤炙得滚烫。 随着剑气的肆虐,他全身的血脉开始逆行,每一根血管承受着千钧之力,随时可能爆裂开来。 能让薛檀枞有类似交手体验的,即便在无极门中,也超不过六人。 在意念挣扎之际,薛檀枞的意志异常坚定。棋逢对手的兴奋,向死而生的欲望,如同潜藏于深渊的巨兽,猛然间觉醒。 薛檀枞放任着逆行的气血,开始催动体内的悬火招魂决暗自运行。 悬火招魂决,犹如一朵妖异而危险的罂粟花,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魔力。它并非单纯依靠锋利的剑刃或是精妙的招式取胜,而是融合了藏羌古老而神秘的咒术,使得每一剑挥出,都携带着来自幽冥的烈焰,撕裂敌人的血肉之躯,侵入其心神,摧残其意志,让对手在绝望与恐惧中慢慢沉沦。 阴郁的墨箫在短时间内变换出数不清的剑招,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剑尖所指,玄火随之而生,连同空气中的水汽都一并焚烧,将世间万物都揉成焦土。 孟千山皱了皱眉,调用强大的内力在周身建立起一道坚硬的屏障。 随着战斗的深入,连绵不断的剑气像火舌般炙烤着这道防御的屏障,不断舔舐着屏障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着那即将崩溃的临界点。 孟千山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凝重,从自己体内流出的内气仿佛被薛檀枞悉数吸纳,助长了他的强劲。眼见这道屏障越来越脆弱,一旦彻底破碎,将再无还手之力。 而最可怕的,莫过于悬火招魂决对人心的侵蚀。 孟千山的脑海中开始闪现一些过往的画面,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摇身一变成为带着戾气的鬼魂,在他眼前肆意舞蹈。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心底升起,那是对死亡的恐惧,对未知的绝望。 悬火招魂剑法中蕴含的邪恶意志,如附骨之疽,令人自毁在绝望的迷宫里。 下一刻,斩风剑不再受控制,仿佛脱缰的野马,开始肆意狂舞,释放的剑气杂乱无章地射向宫殿的石柱。那些坚如磐石般的柱体,在凌厉的剑气下也不禁颤抖,表面渐渐浮现出一道道细微却触目惊心的裂纹。 随着剑气的不断肆虐,整个地宫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握住,开始剧烈地摇晃。宫殿的穹顶也随之颤抖,碎石纷纷扬扬地落下,将地面砸成一个个深坑。 薛檀枞蓦然停下攻击,目光隐忧。 先前的炸药险些动摇地宫的根本,而连绵不绝的冲击无疑是雪上加霜。倘若再多来几个回合,必会引发地动山摇的灾难后果。 但来自孟千山的回击没有给薛檀枞过多思考的空间,在屏障即将破裂的瞬间,孟千山默念口诀,万道光芒如佛光将其身笼罩,霎那间,一道更加坚韧、更加耀眼的防护应运而生,如同古老神话中被唤醒的巨兽,逐渐展露其庞大的身形。 回山转海心法的奥秘在于修炼之时可以储存起过剩的内力,并帮助修炼者隐藏真正的实力,在危急关头释放出来。 排山倒海的浪潮暗藏万千支锋利的细刃,以近乎狂暴的劲道擦过薛檀枞的皮肤,钻入经脉里像镰刀一般划过全身,连骨髓也不放过。他的右手出现控制不住的痉挛,剧烈的痛楚破开喉咙发不出声音。同时,掠过凹凸不平的墙壁、尖锐斑驳的碎片,发出如泣如诉的低沉回响。 “放弃吧。”孟千山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向前逼近。 薛檀枞一运功,内息全然被打乱,止不住的鲜血从嘴角溢出,“你做梦。” “你瞧瞧你,还有翻身的机会吗?”孟千山暗中又封住了薛檀枞几个大穴。 此时三清派长老彭英哲盯着残破的地面,自言自语道:“豫兄,你瞧地面的那一滩鲜血,竟然被地面的缝隙吸收了。” 豫北原用剑拨开一部分碎石块,发现地板完好无缺,表面还刻有直线和弧线交错的图案。 而被翻到一旁的碎石块,被彭英哲捡起拼凑起来,叹道:“这石块上面有字呢!” “什么字?” “像是个‘复’字。难道这墙壁上原本有字?” 彭英哲垂首观察半响,“在场各位不妨来搭把手,这大殿下面似乎另有玄机!” 话刚落音,宫殿深处传来一阵阵低沉而浑厚的石块摩擦声,沉寂已久的古老机关仿佛被某种神秘力量唤醒,整个大殿都在为之震颤。 原本看似平整无奇的地面,此刻却如同活了过来一般。随着机关的不断旋转,地表逐渐分为两层,地面露出许多下沉的圆形的洞口,仿佛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辰,时而张开,时而闭合,每一次变化都伴随着碎石的跌落,与洞口下方的石壁撞击,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声响。 随着地面堆积的碎石被机关清理大半,刻在脚下的图案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幅星、月、日交汇的六十甲子图。星辰璀璨,月华如水,日光炽烈,三者在大殿地面上交织成一幅壮丽的天文画卷。 洞口机关毫无规律的开合,时间又短,令人来不及记忆。在场之人纷纷退到墙边,绞尽脑汁地思考机关的运作之法。正在这时,两道身影像皮影似的从一个洞口飞出。 “钟师侄,怎么是你?还有温先生。”彭英哲惊讶万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悬火招魂 钟子砚刚想一五一十告知彭英哲来龙去脉,被温远山眼疾嘴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说来话长,但不重要。” 温远山的注意力早已被孟千山和薛檀枞的比试吸引。仰面而视,孟千山和薛檀枞如在大殿穹顶上悬挂的两只单薄皮影,交手之速,威力之大,无不彰显着中原近二十年来的最高境界。他拍了拍手,叹道:“还是老谋深算的孟庄主技高一筹啊。” “檀枞!” 一声急切又焦心的呼唤骤然响起,如叮咚的泉水穿过山雾,瞬间划破了周遭的喧嚣。整个世界悄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纷纷向声音的源头汇聚。 皱皱巴巴的一身蓝灰色粗布丝毫掩盖不住女子的美貌,反而衬托出她与生俱来的高洁尊贵。 “是她!”钟子砚惊讶地叫出声来。 “檀枞!你不准放弃!”云漠光的声音有些嘶哑,发出带有哭声的命令。 她害怕、惶恐、不安,因为箫声里满是薛檀枞的赎罪之意。 身在石屋的她发疯般寻找着通往大殿的出口。 床榻、古琴、圆窗、石灯、棋盘……一处也没有放过。终于,在地毯下方发现了异样。 除去地毯的地面上是十六个方形石块,每一个石块上刻着一个字。即便字的顺序被打乱,确是对云漠光来说无比熟悉的十六字——星星之火,生生不息,两仪四象,天地无极。 将十六字归位后,暗道出现一个钥匙形状的圆孔。破解棋局后,将棋盘一分为二,在棋盘隐藏的空格中拿到钥匙。 整个过程中,她的双手在不停地抖,慌乱的程度超过自己过往遇到的所有的危急关头。 “檀枞,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死!” 稳占先机的孟千山同样担心夜长梦多,手里的斩风剑似陀螺般极速旋转向前,眼看便要刺穿敌人的心脏,却见薛檀枞的左手握住了剑身,阻止了它继续向前。 他的目光,由寒峭的冷冽悄然蜕变,化作桀骜不驯的炽热,“我爱的人在这,我必须赢。” 回山转海有法门,的确高明。但虚静经更胜一筹,且逆行之后的返哺之力无穷无尽。破损之经脉,于毁灭之际已然修复,更添坚韧之力。 温热的灵气渐渐环绕在他身边,四周的空气渐渐沸腾,从最初的一点席卷到满堂波澜壮阔,点点灵光自虚无中诞生,汇聚到墨箫中。手中的墨箫轻轻一挥,无上剑意宛若鬼火般缠住斩风剑,斩风剑的剑身开始禁不住发烫摇摆,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悬灯引魄”是这一式的命名。 而待回山转海心法所蕴之潜能迸发之后,孟千山体内暂无外劲可借,很快便于对峙中渐落下风。 只见玄衣红带的薛檀枞在青白的石壁上行走,箫如闪电,人若疾风,在众人眼中划出一道道繁复的轨迹,宛如夜空中绽放的烟火,绚烂而神秘。 面对凌厉无匹的攻势,孟千山心知自己难以长久支撑,于是心一横,运起残余之力,猛然击向那已遍布裂纹、摇摇欲坠的石柱,决意以一场震撼人心的同归于尽,来终结这场缠斗。 一根石柱轰然碎裂,瞬间触动了穹顶脆弱的平衡。那穹顶一角,仿佛被无形之手轻轻一扯,便开始缓缓坍塌,其势之猛,犹如冬日湖面薄冰初裂,细碎而坚决,渐渐地向四周蔓延,带起一阵阵沉闷而悲壮的回响。 在场众人眼见穹顶将崩,无不失色,纷纷如惊弓之鸟,仓皇逃窜。 然而,命运弄人,碎裂的大石如同脱缰野马,狂奔而下,瞬间将来时的入口、机关的洞口封堵得严严实实。 逃生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 “漠光,醒醒,醒醒。” 耳边响起温柔的轻唤,云漠光在迷蒙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檀枞紧紧地护住。 她回想起,地宫坍塌之时她正站在高台上,眼见薛檀枞马上要将孟千山逼向绝路。可一想后面发生的事情,脑袋便疼痛不堪,仿佛被重物狠狠击中过。正要揉揉额头,便被薛檀枞空闲的左手一把捉住。 “别动。刚刚帮你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再疼再痒先不要抓。” “檀枞,你怎么在这呢?”云漠光的脸几乎是贴在薛檀枞的胸膛上,一仰头额头便会触碰到他的下巴。 “那么多石块掉下来,你还傻傻的站在那。”薛檀枞的口吻不像先前那么生硬,反倒带着几分温柔。 “胜负未分?”云漠光生怕自己影响到战果。 “不重要。” 云漠光这才打量起周遭境地,宏伟的石柱倾倒后,横亘于高台之上,将两人的所在地围成了一个逼仄的三角。 云漠光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勉强坐直,微微仰头与颔首的薛檀枞四目相对,“我们困在这多久了?” “大约有三个时辰了。” “你有没有受伤?”与薛檀枞鼻息交织,云漠光羞涩地垂下头去,不敢抬头看他。 “我没事。”薛檀枞觉察自身气息渐趋粗重,便惜字如金,迅速巧妙地掩盖过去。 “我们很久没在一起说过话了。上一次距离这么近,还是在藏书阁呢。”那时,云漠光为他疯狂心动。 薛檀枞静默倾听,心绪飞回旧日时光,回想起那时自己严厉不羁的模样,看似明白一切,实则一无所知。 “是你更改了天机紫微宫的机关布局,对不对?甬道有重新堆砌的痕迹,明显与周边不同,应是近期修改的。除了你有这个能力,我想不出还有谁可以做到。而按六十甲子推算,我出生之年‘癸酉’本应历经重重劫难,是你将一路坦途的‘辛未’换给了我,对吗?”云漠光一心想要求证檀枞的漠不关心是假的。 “图纸已经泄露,只好做一些改动。”薛檀枞口硬心软的否认。 云漠光满心失望,低声嘀咕道:“你就是不愿意承认你在乎我。” 头顶之上隐约传来细碎声响,云漠光终于抬起了脸庞。恰在此时,薛檀枞背后所靠的那根石柱上,一道细微的裂痕悄然蔓延,又向两人所在之处缓缓坠下了几寸。 她稍加观察才发现,檀枞的右臂一直撑着地面,一寸一厘都没有移动过。一阵心酸涌上心间,哪里是石柱替他们挡却了山崩之险,乃是檀枞以背脊之力强撑千钧,为自己辟得了安身之所。 “累不累?”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薛檀枞摇摇头,唇色泛白,“漠光,趁眼前尚有光亮,你去探一探可还有别的出路。若等天黑,就来不及了。” 檀枞说的没错,无论是壁面或是穹顶,幸亏由青白岩石构筑,能将外界光亮折射入地下深处。 云漠光缓缓自他怀中移出,眼前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交错堆叠,杂乱无章,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寒意。所幸的是,高台的另一侧因受损较轻,空间更为开阔,足以容纳两人并肩而坐。 她回到薛檀枞身旁,见他精神萎靡,恍惚间似觉那石柱又往下沉了几分。猛然间,她目光落在他裸露在外的右手上,只见手背青筋凸起,五指红肿异常,想必是疼痛难忍。 “檀枞,檀枞,对不起,我早该发现的。” “漠光,你放心,我还能再撑一会。只是要尽快想个办法,否则我们都逃不掉。” 云漠光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萌生一计。 她匍匐着身子,先是四处搜寻了诸多可移动的独立石块,或搬或推,一一将其置于薛檀枞身旁。随后,她仔细分析石柱失重后可能下坠滚动的方向,确定最佳的支撑点的位置,将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块堆砌成堤坝之状。最后,她毅然地将外衫脱下,用力撕扯成数条粗布,灵巧地将其拧成一条坚韧的绳索,紧紧绑缚在薛檀枞的腰际。 “我喊一二三。”云漠光的声音坚定而有力。 “一。”她半蹲在地,双手紧握那条用外衫撕成的粗绳索,小心翼翼地将它围绕着两只手掌缠绕了好几圈,确保自己能够稳稳地抓住。 “二。”她心跳加速,一边后退一边紧盯着逐渐绷紧的绳索,默默测算好距离,为薛檀枞腾出跻身的空间。 “三!”云漠光猛地一用力,绳索瞬间紧绷如弦。与此同时,薛檀枞后腿发力,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从逼仄的夹缝中飞跃而出。她张开双臂,以最快的速度迎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就在他们相拥的瞬间,身后传来了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石柱与高台相撞倒塌,崛地而起的齑粉四散,如同浓雾一般弥漫开来。 薛檀枞严丝合缝地护住云漠光,仿佛要将所有的危险都隔绝在外。山体余震不停,他片刻不敢松懈。 “檀枞?” “我没事。” 在这惊险万分的片刻,云漠光再也不想压制内心的情感,用全身之力拥抱他,任由鼻腔内充斥着他的味道,任由耳畔满是他急促的心跳声。 “檀枞,我们回天山吧。” 薛檀枞咬紧牙关,竭力抑制着体内阵阵翻涌的剧烈痉挛,额头的汗珠涔涔不止,面色恍若白蜡,唇色淡白如纸,周身乏力,四肢绵软,声音越来越低,“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