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点头》
第一回 郭挺之榜前认子
第一回 郭挺之榜前认子
陰陽畀赋了无私,李不成桃兰不芝。
是虎方能生虎子,非麟安得产麟儿。
肉身纵使睽千里,气血何曾隔一丝。
试看根根还本本,岂容人类有差池。
从来父之生子,未有不知者。莫说夫妻交媾,有征有验。就是婢妾外遇,私己瞒人,然自家心里,亦未尝不明明白白。但恐忙中忽略,醉后糊涂,遂有已经生子,而竟茫然莫识的。
昔日有一人,年过六十,自汉无子,忽遇着一个相士,相他已经生子,想是忘记了。此人大笑说道:“先生差矣。我朝夕望子,岂有已经生子,而得能忘记之理?”相士道:“我断不差。你回家去细细一查,便自然要查出。”此人道:“我家三四个小妾,日夜陪伴,难道生了儿子,瞒得人的?叫我那里去查?”相士道:“你不必乱查。要查只消去查你四十五岁丙午这一年五月内,可曾与妇人交接,便自然要查着了。”此人见相士说得凿凿有据,只得低头回想。忽想起丙午这一年,过端午吃醉了,有一个丫头伏侍他,因一时高兴,遂春风了一度;恰恰被主母看见,不胜大怒,遂立逼着将这丫头卖与人,带到某处去了。要说生子,除非是此婢,此外并无别人。相士道:“正是他,正是他。你相有子不孤,快快去找寻,自然要寻着。”此人忙依言到某处去找寻,果然寻着了,已是一十五岁,面貌与此人不差毫发。因赎取回来,承了宗嗣。你道奇也不奇?这事虽奇,却还有根有苗,想得起来。就寻回来,也只平平。还有一个全然绝望,忽想逢于金榜之下,岂不更奇?待小子慢慢说来。正是:
命里不无终是有,相中该有岂能无。
纵然迷失兼流落,到底团圆必不孤。
话说南直隶庐州府合肥县,有一秀才,姓郭名乔,表字挺之。生得体貌丰洁,宛然一美丈夫,只可恨当眉心生了一个大黑痣,做了美玉之瑕。这郭秀才家道也还完足,又自负有才,少年就拿稳必中。不期小考利,大考不利。到了三十以外,还是一个秀才,心下十分焦躁。有一班同学的朋友面前,往往取笑他道:“郭兄不必着急,相书说得好,龟頭有痣终须发。就到五六十上,也要中的,你愁他怎么!”郭秀才听了,愈加不悦,就有个要弃书不读之意。喜得妻子武氏甚贤,再三宽慰道:“功名迟早不一。你既有才学,年还不老,再候一科,或者中去,也不可知。”郭乔无奈,只得又安心诵读,捱到下科。不期到了下科,依然不中。自不中也罢了,谁知里中一个少年,才二十来岁,时时拿文字来请教郭秀才改削,转高高中在榜上。郭乔这一气,几乎气个小死。遂将笔砚经书,尽用火焚了,恨恨道:“既命不做主,还读他何用?”
武氏再三劝他,那里劝得他住。一边在家困了数日,连饮食都减了。武氏道:“你在家中纳闷,何不出门寻相知朋友,去散散心也好。”郭乔道:“我终日在朋友面前,纵酒做文,高谈阔论,人人拱听。今到这样年纪,一个举人也弄不到手,转被后生小子轻轻夺去,叫我还有什么嘴脸去见人?只好躲在家里,闷死罢了。”
正尔无聊,忽母舅王衮,在广东韶州府乐昌县做知县,有书来与他。书中说:“倘名场不利,家居寂寥,可到任上来消遣消遣。况沧湖泷水,亦古今名胜,不可不到。”郭乔得书大喜,因对武氏说道:“我在家正闷不过,恰恰母舅来接我,我何不趁此到广东去一游?”武氏道:“去游一游虽好,但恐路远,一时未能便归。宗师要岁考,却教谁去?”郭乔笑道:“贤妻差矣!我既远游,便如高天之鹤,任意逍遥,终不成还恋恋这顶破头巾。明日宗师点不到,任他除名罢了。”武氏道:“不是这等说。你既出了门,我一个妇人家,儿子又小,倘有些门头户脑的事情,留着这秀才的名色搪搪,也还强似没有。”郭乔道:“即是这等说,我明日动一个游学的呈子在学中,便不妨了。”因又想道:“母舅来接我,虽是他一段好意思,但闻他做官甚是清廉,我到广东,难道死死坐在他衙中?未免要东西览游,岂可尽取给于他?须自带些盘缠去方好。”武氏道:“既要带盘缠去,何不叫郭福率性买三五百金货物跟你去,便伸缩自便。”郭乔听了,大喜道:“如此更妙!”遂一面叫郭福去置货,一面到学中去动呈子。不半月,呈子也准了,货物又置了,郭乔就别了武氏,竟往广东而去。正是:
名场失意欲销忧,一叶扁舟事远游。
只道五湖随所适,谁知明月挂银钩。
郭乔到了广东,先叫郭福寻一个客店,将货物上好了发卖,然后自到县中,来见母舅王知县。王知县听见外甥到了,甚是欢喜,忙叫人接入内衙相见。各叙别来之事,就留在衙中住下。一连住了十数日,郭乔心下因要弃去秀才,故不欲重读诗书。坐在衙中,殊觉寂寞。又捱了两日,闷不过,只得与母舅说道:“外甥此来,虽为问候母舅并舅母二大人之安,然亦因名场失利,借此来散散愤郁。故今禀知母舅大人,欲暂出衙,到各处去游览数日,再来侍奉何如?”王知县道:“既是如此,你初到此,地方不熟,待我差一个衙役,跟随你去,方有次第。”郭乔道:“差人跟随固好,但恐差人跟随,未免招摇,有碍母舅之官箴,反为不妙。还是容愚甥自去,仍作客游的相安于无事。”王知县道:“贤甥既欲自游,我有道理了。”随入内取了十两银子,付与外甥道:“你可带在身边作游资。”郭乔不敢拂母舅之意,只得受了。遂走出衙来,要到郭福的下处去看看。
不期才走离县前,不上一箭之远,只见两个差人,锁着一个老儿,往县里来。后面又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啼啼哭哭。郭乔定睛将那女子一看,虽是荆钗布裙,却生得:
貌团团似一朵花,身枭枭如一枝柳。眉分画出的春山,眼横澄来的秋水。春笋般十指纤长,樱桃样一唇红绽。哭声细细莺娇,鬓影垂垂云乱。他见人,苦哀哀无限心伤;人见他,喜孜孜一时魂断。
郭乔见那女子,生得有几分颜色,却跟着老儿啼哭,象有大冤苦之事,心甚生怜。因上前问差人道:“这老儿犯了甚事,你们拿他?这女子又是他甚人,为何跟着啼哭?”差人认得郭乔是老爷亲眷,忙答应道:“郭相公,这老儿不是犯罪,是欠了朝廷的钱粮,没得抵偿,今日是限上该比,故带他去见老爷。这女子是他的女儿,舍不得父亲去受刑,情愿卖身偿还。却又一时遇不着主顾,故跟了来啼哭。”郭乔道:“他欠多少银子的钱粮?”差人道:“前日老爷当堂算总,共该一十六两。”郭乔道:“既只十六两,也还不多,我代他尝了罢。”因在袖中,将母舅与他作游资的十两,先付与老儿,道:“这十两,你可先交在柜上;那六两可跟我到店中取与你。”老儿接了银子,倒在地下就是一个头,说道:“相公救了我老朽一命,料无报答。只愿相公生个贵子,中举中进士,显扬后代罢。”那女子也就跟在老儿后面磕头。郭乔连忙扯他父女起来道:“甚么大事,不须如此。”差人见了,因说道:“郭相公既积陰骘怜悯他,此时老爷出堂还早,何不先到郭相公寓处,领了那六两银来一同交纳,便率性完了一件公案。”郭乔道:“如此更好。”遂撤身先走,差人并老儿女子俱随后跟来。
郭乔到了客店,忙叫郭福,取出一封十两纹银,也递与老儿道:“你可将六两凑完了银粮,你遭此一番,也苦了,余下的可带回去,父女们将养将养。”老儿接了银子,遂同女儿跪在地下,千恩万谢的只是磕头。郭乔忙忙扯他起来道:“不要如此,反使我不安。”差人道:“既郭相公周济了你,且去完了官事,再慢慢的来谢也不迟。”遂带了老儿去了。
郭乔因问郭福货物卖的如何。郭福道:“托主人之福,带来的货物,行情甚好,不多时早都卖完了。原是五百两本银,如今除去盘费,还净存七百两,实得了加四的利钱,也算好了。”郭乔听了,欢喜道:“我初到此,王老爷留住,也还未就回去。你空守着许多银子,坐在此也无益。莫若多寡留下些盘缠与我,其余你可尽买了回头货去,卖了,再买货来接我,亦未为迟。就报个信与主母也好。”郭福领命,遂去置货不题。
郭乔分付完了,就要出门去游赏。因店主人苦苦要留下吃饭,只得又住下了。刚吃完酒饭,只见那老儿已纳完钱粮,消了牌票,欢欢喜喜,同着女儿,又来拜谢郭乔。因自陈道:“我老汉姓米,名字叫做米天禄。取妻范氏,只生此女,叫做青姐。生他时,他母亲曾得一梦,梦见一神人对他说:‘此女当嫁贵人,当生贵子,不得轻配下人。’故今年一十八岁,尚不舍得嫁与乡下人家。我老汉只靠着有一二十亩山田度日,不料连年荒旱,拖欠下许多钱粮。官府追比甚急,并无抵偿,急急要将女儿嫁人。人家恐怕钱粮遗累,俱不敢来娶。追比起来,老汉自然是死了。女儿见事急,情愿卖身救父,故跟上城来。又恨一时没个售主。今日幸遇大恩人,发恻隐之心,慨然周济,救了老汉一命。真是感恩无尽。再四思量,实实毫无报答。惟有将小女一身,虽是村野生身,尚不十分丑陋;又闻大恩人客居于此,故送来早晚伏侍大恩人,望大恩人鉴老汉一点诚心,委曲留下。”郭乔听了,因正色说道:“老丈说话就说差了,我郭挺之是个名教中人,决不做非理之事。就是方才这些小费,只不过见你年老拘挛,幼女哭泣,情甚可怜。一时不忍,故少为周济,也非大惠。怎么就思量得人爱女?这不是行义,转是为害了。断乎不可!”米老儿道:“此乃老汉一点感恩报德之心,并非恩人之意,或亦无妨,还望恩人留下。”郭乔道:“此客店中,如何留得妇人女子。你可快快领去,我要出门了,不得陪你。”说罢,竟起身出门去了。正是:
施恩原不望酬恩,何料丝萝暗结婚。
到得桃花桃子熟,方知桃叶出桃根。
米老儿见郭乔竟丢下他出门去了,一发敬重他是个好人。只得带了女儿回家,与范氏说知。大家感激不胜,遂立了一个牌位,写了他的姓名在上,供奉在佛前,朝夕礼拜。乡下有个李家,见他钱粮完了,又思量来与他结亲。米天禄夫妻倒也肯了,青姐因辞道:“父亲前日钱粮事急,要将我嫁与李家,他再三苦辞。我见事急,情愿卖身救火,故父亲带我进城去卖身。幸遇着郭恩人,慨然周济。他虽不为买我,然得了他二十两银子,就与买我一样。况父亲又将我送到他下处,他恐涉嫌疑,有伤名义,故一时不好便受。然我既得了他的银子,又送过与他,他受与不受,我就是郭家的人了。如何好又嫁与别人?如若嫁与别人,则前番送与他,都是虚意了。我虽是乡下一个女子,不知甚的,却守节守义,也是一般,断没个任人去取的道理。郭恩人若不要我,我情愿跟随父母,终身不嫁,纺绩度日,决不又到别人家去。”米天禄见女儿说得有理,便不强他,也就回了李家。但心下还想着要与郭乔说说,要他受了。不期进城几次,俱寻郭乔不见,只得因循下了。
不期一日,郭乔在山中游赏,忽遇了一阵暴雨,无处躲避。忽望见山坳里一带茅屋,遂一径望茅屋跑来。及跑到茅屋前,只见一家柴门半掩,雨越下得大了,便顾不得好歹,竟推开门,直跑到草堂之上。早看见一个老人,坐在那里低着头打草鞋,因说道:“借躲躲雨,打搅休怪。”那老人家忽抬起头来一看,认得是郭乔,不胜大喜。因立起身来说道:“恩人耶!我寻了恩人好几遍,皆遇不着,今日为何直走到这里?”郭乔再细看时,方认得这老儿正是米天禄,也自欢喜。因说道:“原来老丈住在这里我因信步游赏,不期遇雨。”米天禄因向内叫道:“大恩人在此,老妈女儿,快来拜见!”
叫声未绝,范氏早同青姐跑了出来。看见果是郭乔,遂同天禄一齐拜倒在地,你说感恩,我说叨惠,拜个不了。郭乔连忙扶起。三人拜完,看见郭乔浑身雨淋的烂湿,青姐竟不避嫌疑,忙走上前,替郭乔将湿巾除了下来,湿衣脱了下来,一面取两件干布衣,与郭乔暂穿了,就一面生起些火来烘湿衣。范氏就一面去杀鸡炊煮。不一时,湿衣、湿巾烘干了,依旧与郭乔穿戴起来。范氏炊煮熟了。米天禄就放下一张桌子,又取一张椅子,放在上面,请郭乔坐了,自家下陪。范氏搬出肴来,青姐就执壶在旁斟酒。郭乔见他一家殷勤,甚不过意,连忙叫他放下。他那里肯听。米天禄又再三苦劝,只得放量而饮。饮到半酣之际,偷着将青姐一看,今日欢颜,却与前日愁容,不大相同。但见:
如花貌添出娇羞,似柳腰忽多袅娜。春山眉青青非蹙恨,秋水眼淡淡别生春。纤指捧觞飞笋玉,朱唇低劝绽樱丹。笑色掩啼痕,更饶妩媚。巧梳无乱影,倍显容光。他见我已吐出热心,我见他又安忍装成冷面。
郭乔吃到半酣,已有些放荡。又见青姐在面前来往,更觉动情。心下想一想,恐怕只管留连,把持不定,弄出事来。又见雨住天晴,就要作谢入城。当不得米天禄夫妻,苦苦留住道:“请也请恩人不容易到此,今邀天之幸,突然而来,就少也要住十日半月,方才放去。正刚刚到得,就想回去,这是断断不放。”郭乔无奈,只得住下。米天禄又请他到山前山后去游玩。游玩归来,过了一宿。到次日清晨,米天禄在佛前烧香,就指着供奉的牌位与郭乔看,道:“这不是恩人的牌位么?”郭乔看了,就要毁去,道:“多少恩惠,值得如此,使我不安。”米天禄道:“怎说恩惠不多,若非有此,我老汉一死,是不消说的;就是老妻小女,无依无倚,也都是一死,怎能得团头聚面,复居于此?今得居此者,皆恩人之再生也。”郭乔听了,不胜感叹道:“老丈原来是个好人!过去的事,怎还如此记念!“天禄道:“感恩积恨,乃人生钻心切骨之事。不但老汉不敢忘恩人大德,就是小女,自拼卖身救父,今得恩人施济,不独救了老汉一命,又救了小女一身。他情愿为婢,伏侍恩人;又自揣村女,未必入恩人之眼,见恩人不受,不敢苦强。然私心以为得了恩人的厚惠,虽不蒙恩人收用,就当卖与恩人一般,如何又敢将身子许与别子?故昨日李家见老汉钱粮完了,又要来议婚。小女坚执不从,已力辞回去了。”郭乔听了,着惊道:“这事老丈在念,还说有因;令媛妙龄,正是桃夭子,宜室宜家,怎么守起我来!哪有此事!这话我不信。”米天禄道:“我老汉从来不晓得说谎。恩人若不相信,待我叫他来,恩人自问他便知。”因叫道:“青姐走来,恩人问你话。”
青姐听见父亲叫,连忙走到面前。郭乔就说道:“前日这些小事,乃我见你父亲一时遭难无偿,我自出心赠他的。青姑娘卖身救父,自是青姑娘之孝,却与我赠银两不相干。青姑娘为何认做一事?若认做一事,岂不因此些小之事,倒误了青姑娘终身?”青姐道:“事虽无干,人各有志,恩人虽赠银周济,不为买妾,然贱妾既有身可卖,怎叫父亲白白受恩人之惠?若父亲白白受恩人之惠,则恩人仁人,为义士,而贱妾卖身一番,依旧别嫁他人,岂非止博虚名,而不得实为孝女了?故恩人自周济于父亲,贱妾自卖身于恩人,各行各志,各成各是,原不消说得。若必欲借此求售于恩人,则贱妾何人,岂敢仰辱君子,以取罪戾?”郭乔听了,大喜道:“原来青姑娘不独是个美女子,竟是一个贤女子。我郭挺之前日一见了青姑娘,非不动心,一来正在施济,恐碍了行义之心;二来年齿相悬,恐妨了好逑之路,故承高谊送来之时,急急避去,不敢以色徒自误。不期青姑娘倒在此一片眷恋之贞心,岂非人生之大快!但有一事,也要与青姑娘说过:家有荆妻,若蒙垂爱,只合屈于二座。”青姐道:“卖身之婢,收备酒扫足矣,安敢争小星之位?”郭乔听了,愈加欢喜,道:“青姑娘既有此美意,我郭挺怎敢相轻,容归寓再请媒行聘。”青姐道:“贱妾因已卖身与恩人,故见恩人而不避。若再请媒行聘,转属多事,非贱妾卖身之原意了。似乎不必!”郭乔说道:“这是青姑娘说的,各行各志,不要管我。”说定,遂急急的辞了回寓。正是:
花有清香月有陰,淑人自具涉人心。
若非眼出寻常外,那得芳名留到今。
郭乔见青姐一个少年的美貌女子,情愿嫁他,怎么不喜。又想青姐是个知高识底的女子,他不争礼于我,自是他的高处;我若无礼于他,便是我的短处了。因回寓取了三十二两银子,竞走至县中。将前事一五一十,都与母舅说了,要他周全。王知县因见他客邸无聊,只得依允了。将三十二银子,封做两处,以十六两做聘金,以十六两做代礼。又替他添上一对金花,两匹彩缎,并鹅酒果盒之类。又叫六名鼓乐,又差一吏,两个皂隶,押了送去。分付他说:“是本县为媒,替郭相公娶米天禄女儿为侧室。”吏人领命,竟送到种玉村米家来。恐米家不知,先叫两个皂隶报信。不期这两人皂隶,却正是前日催粮的差人。米老儿忽然看见,吃了一惊,道:“钱粮已交完,二位又来做甚么?”二皂隶方笑说道:“我们这番来,不是催粮钱。是县里老爷,替郭相公为媒,来聘你令媛。聘礼随后就到了,故我二人先来报喜。”米老儿听了,还不信,道:“郭相公来聘小女,为甚太爷肯替他做媒?”二皂隶道:“你原来不知,郭相公就是我县里太爷的外甥。”米天禄听了,愈加欢喜,忙忙与女儿说知,叫老妈央人相帮打点。
早彭乐吹吹打打,迎入村来了。不一时到了门前,米天禄接着。吏人将聘礼代礼,金花彩缎,鹅酒果盒,一齐送上。又将县尊分付的话,一一说与他知。米老儿听了,满口答应不及的道是道是。忙邀吏人并皂隶入中堂坐定,然后将礼物一一收了。鼓乐在门前吹打,早惊动了一村的男男女女,都来围看,皆羡道:“不期米家女儿,前日没人要,如今倒嫁了这等一个好女婿。”范氏忙央亲邻来相帮,杀鸡宰鹅,收拾酒饭,款待来人。只闹了半日,方得打发去了。青姐见郭乔如此郑重他,一发死心塌地。郭乔要另租屋娶青姐过去,米天禄恐客边不便,转商量择一吉日,将郭乔赘了入来。又热闹了一番,郭乔方与青姐成亲。正是:
游粤无非是偶然,何曾想娶鹊桥仙。
到头柱子兰孙长,方识姻缘看线牵。
二人成亲之后,青姐感郭乔不以卖身之事轻薄他,故凡事体心贴意的奉承。郭乔见青姐成亲之后,比女儿更加妍美,又一心顺从,甚是爱他。故二人如鱼似水,十分相得。每日相偎相依,郭乔连游兴也都减了。过了些时,虽也记挂着家里,却因有此牵绊,便因此循循过了。
忽一日,郭福又载了许多货来,报知家中主母平安。郭乔一发放下了心肠。时光易过,早不知不觉,在广东住了年半有余。王知县见他久不到衙,知他为此留恋,因差人接他到衙。戏戒他道:“我接你来游粤的初念,原为你一时不曾中得,我恐你抑郁,故接你来散散。原未尝叫你在此抛弃家乡,另做人家。今你来此,已将及二载,明年又是场期,还该早早回去,温习书史,以图上进。若只管流落在此,一时贪新欢,误了终身大事,岂不是我做母舅的接你来倒害你!”郭乔口中虽答应道:“母舅大人吩咐的是!外甥只等小价还有些货物一卖完,就起身回去了。”然心里实未尝打点归计。
不期又过不得几时,忽王知县报行取了,要进京,遂立逼着要郭乔同去。郭乔没法推辞,只得来与青姐说知。青姐因说道:“相公故乡,原有家产,原有主母,原有功名,原该回去,是不消说得的。贱妾虽蒙相公收用,却是旁枝,不足重轻,焉敢以相公怜惜私情,苦苦牵缠,以妨相公之正业。但只是一事,要与相公说知,求相公留意,不可忘了。”郭乔道:“你便说得好听,只是恩爱许久,一旦分离,如何舍得?你且说,更有何事,叫我留意?”青姐道:“贱妾蒙相公怜爱,得侍枕席,已怀五月之孕了。倘侥幸生子,贱妾可弃,此子乃相公骨血,万不可弃,所以说望相公留意。”郭乔听了,惨然道:“爱妻怎么就说到一个弃字!我郭乔纵使无情,也不至此。今之欲归,非轻舍爱妻,苦为母舅所迫耳!归后当谋再至,决不相负。”青姐道:“相公之心,何尝愿弃。但恐道路远,事牵绊,不得已耳。”郭乔道:“弃与不弃,在各人之习,此时也难讲。爱妻既念及生子,要我留名,我就预定一名于此,以为后日之征何如?”青姐道:“如此更妙。”郭乔道:“世称父子为乔梓,我既名乔,你若生子,就叫做郭梓罢了。”青姐听了,大喜道:“谨遵相公之命。”又过了两日,王知县择了行期,速速着人来催。郭乔无可奈何,只得叫郭福留下二百金与米天禄,叫他置些产业,以供青姐之用。然后拜别,随母舅而去。正是:
东齐有路接西秦,驿路山如眉黛颦。
若论人情谁愿别,奈何行止不由人。
郭乔自别了青姐,随着母舅北归,心虽系念青姐,却也无可奈何。月余到了庐州家里。幸喜武氏平安,夫妻相见甚欢。武氏已知道娶了青姐之事,因问道:“你娶了一妾,何不带了来家,与我作伴也好,为何竟丢在那里?”郭乔道:“此不过一时客邸无聊,适不凑巧,偶尔为之,当得甚么正景?远巴巴又带他来?”武氏道:“妻妾家之内助,倘生子息,便要嗣续宗祖,怎说不是正景?”郭乔笑道:“在那里也还正景。今见了娘子,如何还敢说正景。”说的夫妻笑了。过了两日,忽闻得又点出新宗师来科举。郭乔也还不在心上,倒是武氏再三说道:“你又不老,学中名字又还在,何不再出去考一考?”郭乔道:“旧时终日读书,也不能巴得一第。今弃了将近两年,荒疏之极,便去考,料也无用。”武氏道:“纵无用,也与闲在家里一般。”郭乔被武氏再三劝不过,只得又走到学中去销了假,重新寻出旧本头来又读起。读到宗师来考时,喜得天资高,依旧考了一个一等,只无奈入了大场,自夸文章锦绣,仍落孙山之外。一连两科,皆是如此。初时还恼,后来知道命中无科甲之分,连恼也不恼。
此时郭乔已是四十八岁,武氏也是四十五岁,虽然不中,却喜得家道从容,尽可度日。郭乔自家功名无望,便一味留心教子。不期儿子长到一十八岁,正打帐与他求婚,不期得了暴疾,竟自死了。夫妻二人,痛哭不已,方觉人世有孤独之苦。急急再想生子,而夫妻俱是望五之人,那里还敢指望!虽武氏为人甚贤,买了两个丫头,在房中伏侍郭乔,却如水中捞月,全然不得。初时郭福在广东做生意,青姐处还有些消息,后来郭福不走广东,遂连消息都无了。郭乔虽时常在花前月下念及青姐,争奈年纪渐渐大了,那里能够到得广东。青姐之事,只当做了一场春梦,付之一叹。学中虽还挂名做个秀才,却连科举也不出来了,白白的混过了两科。
这年是五十六岁,又该乡试,郭乔照旧不出来赴考。不期这一科的宗师,姓秦名鉴,虽是西人,却自负知文,要在科场内拔识几个奇才;正案虽然定了,他犹恐遗下真才,却又另考遗才,不许一名不到。郭乔无奈,只得也随众去考,心下还暗暗想道:考一个六等,黜退了,倒干净,也免得年年奔来奔去。不期考过了,秦宗师当面发落第一名,就叫郭乔问道:“你文字做得渊涵醇正,大有学识,此乃必售之技,为何自弃,竟不赴考?”郭乔见宗师说话,打动他的心事,不觉惨然跪禀道:“生员自十六岁进学,在学中做过四十年生员,应举过十数次,皆不能侥幸。自知命中无分,故心成死灰,非自弃也。”秦宗师笑道:“俗语说得好: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我本院偏不信此说。场中乃论文之地,若不论文,却将何为据。本院今送你入场,你如此文字,若再不中,我本院便情愿弃职回去,再不阅文了。”郭乔连连叩头,道:“多蒙大秦宗师如此作养,真天地再生,父母再养矣。”不多时,宗师发放完,忙退了出来。与武氏说知,从新又兴兴头头到南场去科举。
这一番入场也是一般做文,只觉的精神猛勇。真是:“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三场完了,候到发榜之期,郭乔名字早高高中了第九名亚魁。忙忙去吃鹿鸣晏,谢座师,谢房师,俱随众一体行事。惟到谢宗师,又特特的大拜了四拜,说道:“门生死灰,若非恩师作养,已成沟中弃物了。”秦宗师自负赏鉴不差,也不胜之喜,遂催他早早入京静养。郭乔回家,武氏见他中了举人,贺客填门,无任欢喜。只恨儿子死了,无人承接后代,甚是不快。
郭乔因奉宗师之命,择了十月初一日,便要长行。夫妻临别,武氏再三嘱咐道:“你功名既已到手,后嗣一发要紧。妾闻古人还有八十生子之事,你今还未六十,不可懈怠。家中之婢,久已无用;你到京中,若遇燕赵得意佳人,不妨多觅一两人,以为广育之计。”郭乔听了,感激不尽,道:“多蒙贤妻美意,只恐枯杨不能生稊了。”武氏道:“你功名久已灰心,怎么今日又死灰复燃,天下事不能预料,人事可行,还须我尽。郭乔听了,连连点头道:“领教,领教!”夫妻遂别了。正是:
贤妻字字是良言,岂独担当蘋与蘩。
倘能妇人皆若此,自然家茂子孙繁。
郭乔到了京中,赴部报过名,就在西山寻个冷寺住下,潜心读书,不会宾客。到了次年二月,随众入场,三场完毕。到了春榜放时,真是时来顽铁也生光,早又高中了三十三名进士。满心欢喜,以为完了一场读书之愿。只可恨死了儿子,终属空喜。忽报房刻成会试录,送了一本来看。郭乔要细细看明,好会同年。看见自家是第三十三名郭乔,庐州府合肥县生员;再看到第三十四名,就是一个郭梓,韶州府东昌县附学生。心下老大吃了一惊,暗想道:“我记得广东米氏别我时,他曾说已有五月之孕,恐防生子,叫我先定一名,我还记得所定之名,恰恰正是郭梓。难道这郭梓,就是米氏所生之子?若说不是,为何恰恰又是韶州府乐昌县,正是米氏出身之地?但我离广东,屈指算来,只好二十年。若是米氏所生之子,今才二十岁,便连夜读书,也不能中举中进士如此之速。”心下狐疑不了,忙吩咐长班去访这中三十四名的郭爷,多大年纪了,寓在那里,我要去拜他。长班去访了来,报道:“这位郭爷,听得人说他年纪甚小,只好二十来岁,原是贫家出身,盘缠不多,不曾入城,就住在城外一个冷饭店内。闻知这郭爷,也是李翰林老爷房里中的,与老爷正是同门。明日李老爷散生日,本房门生都要来拜贺。老爷到李老爷家,自然要会着。”郭乔听了大喜。
到了次日,日色才出,即县了贺礼,来与李翰林拜寿。李翰林出厅相见。拜完寿,李翰林就问道:“本院闲散诞辰,不足为贺。贤契为何今日来得独早?”郭乔忙打一恭道:“门生今日一来奉祝,二来还有一狐疑之事,要求老师台为门生问明。”李翰林道:“有甚狐疑之事?”郭乔遂将随母舅之任,游广东并娶妾米氏,同住了二年有余,临行米氏有孕,预定子名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今此郭兄,姓同名同,年又相同,地方又相同,大有可疑。因系同年,不敢轻问。少顷来时,万望老师台细细一询,便知是否。”李翰林应允了。
不多时,众门生俱到,一面拜过寿,一面众同年相见了,各叙寒温。坐定,李翰林就开口先问郭梓道:“郭贤契,贵庚多少了?”郭梓忙打一躬道:“门生今年正交二十。”李翰林又问道:“贤契如此青年,自然具庆了,但不知令尊翁是何台讳?原习何业?”郭梓听见问他父亲名字,不觉面色一红,沉吟半晌,方又说道:“家父乃庐州府生员,客游于广,以荫门生。门生生时,而家父已还,尚未及面,深负不孝罪。”李翰林道:“据贤契说来,则令堂当是米氏了。”郭梓听了大惊道:“家母果系米氏,不知老师台何以得知?”李翰林道:“贤契既知令尊翁是庐州府生员,自然知其名字。郭梓道:“父名子不敢轻呼,但第三十三名的这位同年,贵姓尊名,以及郡县,皆与家父相同,不知何故。”李翰林道:“你既知父亲是庐州生员,前日舟过庐州,为何不一访问?”郭梓道:“门生年幼,初出门,不识道途,又无人指引,又因家寒,资斧不裕,又恐误了场期,故忙忙进京,未敢迂道。今蒙老师台提拔,侥幸及第,只俟廷试一过,即当请假到庐州访求。”李翰林笑道:“贤契如今不消又去访求了,本院还你一个父亲罢!这三十三名的正是他。”郭梓道:“家母说家父是生员,不曾说是举人进士。”李翰林又笑道:“生员难道就中不得举人进士的么?”
郭乔此时,已看得明白,听得明白,知道确乎是他的儿子,满心狂喜,忍不住走上前说道:“我儿,你不消疑惑了,你外祖父可叫做米天禄?外祖母可是范氏?你母亲可是三月十五日生日?你住的地方,可叫做种玉村?这还可以盗窃。你看你这当眉心的这一点黑痣,与我眉心这一点黑痣,可是假借来的?你心下便明白了。”郭梓忙抬头一看,见郭乔眉心一点黑痣,果与自家的相同。认真是实,方走上前一把扯着郭乔,拜伏于地,道:“孩子生身二十年,尚不知木本水源,真不肖而又不孝矣!”郭乔连忙扶起他来,道:“汝父在诗书中埋尘一生,今方少展,在宗祀中不曾广育,遂致无后。今无意中得汝,又赖汝母贤能,教汝成名,以掩饰汝父之不孝,可谓有功于祖父,诚厚幸也!”随又同郭梓拜谢李翰林,道:“父子同出门墙,恩莫大矣。又蒙指点识认,德更加焉。虽效犬马衔结,亦不能补报万一!”李翰林道:“父子睽离,认识的多矣。若父子乡会同科,相逢识认于金榜之下,则古今未之有也。大奇,大奇!可贺,可贺!”众同年俱齐声称庆道:“果是希有之事。”李翰林留饭,师生欢然,直饮得尽醉方散。
郭梓遂不出城,竟随到父亲的寓所来同宿,便细细问广中之事。郭梓方一一说道:“外祖父母,五六年前俱已相继而亡,所有田产为殡葬之计,已卖去许多,余下者又无人耕种,取租有限,孩儿从师读书之费,皆赖母亲日夜纺绩以供。”郭乔听了,不觉涕泪交下,道:“我郭乔真罪人也!临别曾许重来,二十年竟无音问,家尚有余,置之绝地,徒令汝母受苦,郭乔真罪人也!廷试一过,即当请告而归,接汝母来同居,以酬他这一番贞守之情,教子之德。”郭梓唯唯领命。到了廷试,郭乔止殿在二甲,选了部属。郭梓倒殿了探花,职授编修。父子一时荣耀。在京住不多时,因记挂着要接米氏,郭乔就告假祭祖,郭梓就告假省母。命下了,父子遂一同还乡。座师同年,皆以为荣,俱来饯送,享极一时之盛。正是:
来时父子尚睽违,不道相逢衣锦归。
若使人生皆到此,山中草木有光辉。
郭乔父子同至庐州,此时已有人报知武夫人。武夫人见丈夫中了进士,已喜不了,又见说广东妾生的儿子又中了探花,又认了父亲,一同回来,这喜也非常,忙使人报知母舅王衮。此时王衮因行取已在京做了六年御史,告病还家,闻知此信,大喜不胜,连忙走来相会。郭乔到家,先领郭梓到家堂里拜了祖宗,就到内庭拜了嫡母。拜完了,然后同出前厅,自先拜了母男,就叫郭梓拜见祖母舅。拜完,郭乔因对郭梓说:“我娶你母亲时,还是祖母舅为媒,替我行的聘礼,当时为此,实实在有意无意之间。谁知生出汝来,竟接了我郭氏一脉,真天意也,真快幸也。”武氏备出酒来,大家欢饮方散。
到了次日,府县闻知郭乔中了进士,选了部郎,又见他儿子中了探花,尽来贺喜请酒。又是亲朋友作贺,直闹个不了。郭梓记挂着生母在家悬望,只得辞了父亲、嫡母回去。郭乔再三嘱咐道:“外祖父母既已谢世,汝母独立无依,必须要接来同居,受享几年,聊以报他一番苦节。”郭梓领命,昼夜兼行赶到韶州,报知母亲说:“父亲已连科中了进士,在榜上看出姓名籍贯,方才识认了父子。遂同告假归到庐州,拜见了嫡母。父亲与嫡母,因前面的儿子死了,正忧无后,忽得孩儿承续了宗祧。但父亲与嫡母,俱感激母亲不尽,再三吩咐孩儿,叫迎请了母亲去,同享富贵,以报母亲往前之苦。此乃骨肉团圆大喜之事,母亲须要打点速去为妙。”米氏听见郭乔也中了进士,恰应他母亲梦中神道“贵人之妻,贵人之母”之言,不胜大喜。因对儿子说道:“你为母的,孤立于此,也是出于无奈。今既许归宗,怎么不去?”因将所有田产房屋,尽付与一个至诚的乡邻,托他看守父母之冢,自家便轻身随儿子归宗。
此时府县见郭梓中了探花,尽来奉承。闻知起身归宗,水路送舟船,旱路送车马,赆仪程仪,络绎不绝。故母子二人,安安然不两月就到了庐州。郭乔闻报,遂亲自乘轿到舟中来迎接。见了米氏,早深深拜谢道:“夫人临别时,虽说有孕,叫我定名,我名虽定了,还不深信。谁知夫人果然生子,果然苦守二十年,教子成名,续我郭氏戋戋之一脉。此恩此德,真虽杀身亦不能酬其万一,只好日日跪拜夫人,以明感激而已。”米氏道:“贱妾一卖身之婢,得互君贵人,已荣于华衮,又受君之遗,生此贵子,其荣又为何如?至于守身教子,皆妾分内之事,又何劳何苦,而过蒙垂念?”郭乔听了,愈加感叹道:“二夫人既能力行,而又不伐,即古贤淑女,亦皆不及,何况今人!我郭乔何幸,得遇夫人,真天缘也!”遂请米氏乘了大轿,自与儿子骑马追随。
到了门前,早有鼓乐大吹大擂,迎接入去。抬到厅前歇下,闲人就都回避了。早有侍妾欣起轿帘,请他出轿。早看见武夫人立在厅上接他。他走入厅来,看见武夫人,当厅就是一跪,说道:“贱妾米氏,禀拜见夫人!”武夫人见他如此小心,也忙跪将下去,扶他道:“二夫人贵人之母也,如何过谦!快快请起。”米氏道:“子虽不分嫡庶,妾却不能无大小之分。还求大夫人台座,容贱妾拜见。”武夫人道:“从来母以子贵,妾无子之人,焉敢称尊!”此时郭乔、郭梓俱已走到。见他二人逊让不已,郭梓只得跪在旁边,扶定武夫人,让米氏拜了两拜,然后放开手,让武夫人还了两拜,方才请起。武夫人又叫家中大小仆婢,俱来拜见二夫人。拜完,然后同入后堂,共饮骨肉团圆之酒。自此之后,彼此相敬相爱,一家和顺。郭乔后来只做了一任太守,便不愿出任。郭梓直做到侍郎,先封赠了嫡母,后又封赠了生母方已。后人有诗赞之道:
施恩只道济他人,报应谁知到自身。
秀色可餐前种玉,书香能续后生麟。
不曾说破终疑幻,看得分明始认真。
未产命名君莫笑,此中作合岂无困。
第二回 卢梦仙江上寻妻
第二回 卢梦仙江上寻妻
科第从来误后生,茫茫今古伴青灯。
一时名落孙山榜,六载人归杨素门。
志若自邀天地眷,身存复鼓瑟琴声。
落花流水情兼有,莫向风尘看此君。
话道人生百年之内,却有许多离合悲欢。这离合悲欢,非是人要如此,也非天要人如此,乃是各人命中注定,所以推不去,躲不过。随你英雄豪杰,跳不出这个圈子。然古今来离而复合,悲后重欢的事体尽多。
如今先把两桩极著名的来略言其概。一个是陈朝乐昌公主,下嫁太子舍人徐德言,夫妻正是一双两好。那知后主陈叔宝荒婬无道,被隋朝攻入金陵,国破家亡。乐昌夫妻,各自逃生,临别之时,破镜各执,希冀异日再合。到后天下平静,德言于正月十五元宵之夜,卖破镜为由,寻访妻子下落;这乐昌已落在越公杨素府中,深得爱宠。乐昌不忘旧日恩情,冒死禀知越公,也差人体访德言,恰他相值。越公召入府中,与乐昌公主相会。亏杨素不是重色之徒,将乐昌还与德言,重为夫妻。还有个余姚人黄昌,官也不小,曾为蜀郡太守。当年为书佐之时,妻子被山贼劫去,流落到四川地方,嫁个腐酒之人,已生下儿子。及黄昌到四川做太守时,其子犯事,娘儿两个同到公堂审问。黄昌听见这妇人口气,不像四川人。问其缘故,乃知当初被山贼劫去的妻子即是此人,从此再合。
看官,这两桩故事,人都晓得,你道为何又宣他一番?此因女子家是个玻璃盏,磕着些儿便碎;又像一匹素白练,染着皂媒便黑。这两个女人,虽则复合,却都是失节之人,分明是已破的玻璃盏,染皂媒的青白练,虽非点破海棠红,却也是风前杨柳,雨后桃花,许多袅娜胭脂,早已被人摇摆多时,冷淡了许多颜色,所以不足为奇。如今只把个已嫁人家,甘为下贱,守定这朵朝天莲、夜舒荷,交还当日的种花人,这方是精金烈火,百炼不折,才为希罕。正是:
贞心耿耿三秋月,劲节铮铮百炼金。
话说成化年间,扬州江都地方,有一博雅老儒李月坡,妻室已丧,只有一女,年方九岁,生得容貌端妍,聪明无比。月坡自幼教他读书,真个闻一知十,因此月坡命名妙惠。邻里间多有要与月坡联姻。月坡以女儿这个体格,要觅一个会读书的子弟为配,不肯轻易许那寻常儿童。月坡自来无甚产业,只靠坐馆膳生。从古有砚田笔耒之号,虽为冷谈,原是圣贤路上人。这一年,在利津门龚家开馆,龚家有个女学生,年纪也方九岁。东家有个卢生,附来读书。那卢生学名梦仙,以昔日邯郸卢生,为吕洞宾幻梦点化,登了仙录,所以这卢生取名梦仙,字从吕。其父卢南村,是个富不好礼之人;其母姓骆,也不甚贤明大雅,却生得卢梦仙这个好儿子。自到龚家附学,本自聪明质地,又兼月坡教道有方,年纪才只十岁,书倒读了一腹,刚刚学做文字,却就会弄笔头,长言短句,信笔而成,因资性占了十分,未免带些轻薄。一日见龚家女学生,将出一柄白竹扇子,画着松竹花鸟,梦仙借来一观,就拈笔写着两行大字道:
一株松,一竿竹,一双凤凰独宿。
有朝一日效于飞,这段姻缘真不俗。
写罢,送还女学生。女学生年小,不知其味。不想龚家主人出来看见,大怒起来,归怨先生教训不严。月坡没趣,罚卢梦仙跪下,将一方大石砚台,顶在头上。正在那里数说他放肆,不觉肩上被扇子一拍,叫道:“月坡为甚事将学生子这样大难为?”月坡回头看时,却是最相契的朋友雷鸣夏,原是杨州府学秀才。月坡即转身作揖,龚主人也来施礼,宾主坐下又问道:“这学生为甚受此重罚?”月坡将题扇的事说出。雷秀才笑道:“虽则轻薄,却有才情。我说分上,就把顶石而跪为题,一样照前体制,若对偶精工,意思亲切,便放起来;若题得不好,然后重加责罚。”那卢梦仙又依前对上几句道:
一片石,一滴水,一个鲤鱼难摆尾。
今朝幸遇一声雷,劈破红云飞万里。
雷秀才见了大喜,叫道:“有这等奇才,定是黄阁名臣,青云伟器。我当作伐,就求龚家女生,与他配成两姓之好。”龚主人也是回嗔作喜,说道:“果是奇才!但愧小女福薄,先已许字,不能从命。雷秀才道:“东家不成,便求西家。月坡有位令爱,想是年貌相等,何不就招他为婿!”月坡正有此意,谦逊道:“我是儒素,他是富家,只怕乃尊不肯。”雷秀才道:“或者合是天缘,也未可知。待我与贵东,同去作伐,料然他不好推托。”道罢别去。
雷秀才择个好日,约龚主人同到卢家去为媒。一则卢梦仙与李妙惠合该是夫妻;二来卢南村平昔极是算小,听说行聘省俭,聘金又不受,正凑其趣;三则又是秀才为媒,自觉荣耀,因此一说就成。选起吉期,行了聘礼,结为姻眷。到十九岁上,卢南村与梦仙完婚,郎才女貌,的是一对。更兼妙惠从小知书达礼,待公姑十分恭敬,举动各有礼节。又劝丈夫勤学,博取功名,显扬父母。梦仙感其言,发愤苦功。至二十一岁,案首入学,以儒土科举,中礼记经魁。那时喜倒了卢南村,乐杀了骆妈妈。人都道卢南村一字不识,却生这个好儿子,中了举人。因起了个浑名,叫卢从吕为卢伯骍,隐着犁牛之子骍且角的意思。这是个背后戏语,卢家原不晓得。
此时亲戚庆贺云集,门庭热闹。乡里间平昔与卢南村有些交往的,加倍奉承,凑起分金,设席请他父子。梦仙见房师去了,只有卢南村独自赴酌。饮至酒后,众人齐道:“卢大伯,今日还是举人相公的令尊。明年此时,定是进士老爷的封君了。我们乡里间有甚事体,全要仗你看顾。”卢南村道:“这个自然。只是我若做了封君,少不得要常去拜府县,不知帖子上该写甚么生。到了迎宾馆里,不知还是朝南坐,朝北坐。这些礼体,我一毫不晓。”内中一人道:“我前见张侍郎老封君拜太爷,帖子上写治生。不知新进土封君,可该也是这般写。”卢南村道:“一般封君,岂有两样,定然写治生了。你可曾见是朝南坐,朝北坐?”那人道:“这到没有看得。”众人道:“大伯不消费心,但问令郎相公,便明白了。”南村道:“有理,有理。近处不走,却去转远路。”酒罢散去,这些话众人又都传开去。
有那轻薄的,便笑道:“怪道人叫他儿子是卢伯骍,果然这样妙的。”又有个下第老儒说道:“这样学生子,乳花还在嘴上,晓得什么文章。偷个举人到手也够了,还要想进士,真个是梦仙了。”这个话,又有人传入卢南村耳中。那老儿平日又不说起,直到梦仙会试起身之日,亲友毕集饯行,却说道:“儿子,你须争气,挣了进士回来。莫要不用心,被人耻笑。“梦仙道:“中不中,自有天命,谁人笑得。”卢南村道:“你不晓得,有人在背后谈议,如此如此,又叫你是什么卢伯骍。”梦仙本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话,不觉面色俱变,道:“原来恁地可恶,把我轻视也罢了,如何伤触我父亲,此恨如何消得。”众亲俱劝道:“此乃小辈忌妒之言,不要听他。”丈人李月坡也说道:“背后之语,何足介意。你只管自己功名便了。”梦仙道:“若论文章,别个或者还抱不稳,我卢从吕不是自夸,信笔做来,定然高高前列。众高亲在此,若卢从吕不能中进士回来,将烟煤涂我个黑脸。”众亲道:“恁这般说,此去定然高中。”为这上酒也不能尽欢,怏怏而别。这一番说话,分明似:
打开鸾凤东西去,拆散鸳鸯南北飞。
卢梦仙离了家乡,一路骡轿,直至京师。下了寓所,因愤气在心,足迹不出,终日温习本业。候到二月初九头场,进了贡院,打起精神,猛力的做成七篇文字。大抵乡会试所重只在头场,头场中了试官之意。二三场就不济也是中了。若头场试官看不眼,二三场总然言言经济,字字珠玑,也不来看你的了。这卢梦仙自道:“这七篇文字从肥肠满脑中流出,一个进士,稳稳拿在手里了。”好不得意。过了十二二场,到十四夜,有个同年举人,到他寓所来商议策题。说:“方今边疆多事,钱粮虚耗。欲暂停马市,又恐结怨夷人。欲复辟屯田,又恐反扰百姓。只此疑义,恐防明日要问,如何对答。”两人灯前商议,未免把酒留连。及至送别就寐,却已二鼓。方才着枕,得其一梦,梦见第三场策题,不问屯田马市,却是问盐场俱在扬州,盐客多在江西,移盐场分散江西,盐从何出;移盐客尽居扬州,法无所统,计将揆度两处地宜。方欲踌躇以对,家人来报,贡院已将关门,忽然警觉。忙忙收拾笔砚,赶到贡院前,却已无及。那知场中已看中头场,本房拟作首卷。看了二场,却没有三场,只得叹口气,将来抽掉。正是:
只因旧日邯郸路,梦里卢生误着鞭。
卢梦仙既不终场,既同下弟。思量起在众亲面前说了大话,有何颜回去相见。只这众亲也还不大紧,可不被这背后讥诮我的笑话。思想了一回,道:“在家也是读书,在外也是读书,不如就此觅个僻静所在,下帷三年。等到后科,中了回去,还遮了这羞脸。”意欲寄封家信回去,又想一想:“父亲是不耐静的,若写书回去,一定把与人看,可不一般笑话。索性断绝书信,到也泯然无迹。大凡读书人最腐最执,毋论事之大小,若执定一念,任凭你苏秦张仪,也说他不动,金银宝贝,也买他不转。这卢梦仙只为出门时说了这几句愤气话,无颜归去,也该寄书安慰父母妻子,知个踪迹下落。他却执泥一见,连书信也绝了,岂非是一团腐气。
梦仙寻了西山一间静室,也不通知朋友,悄地搬去住了。这西山为燕都胜地,果然好景致。怎见得,但见:
西方净土,七宝庄严。莲花中幻出僧伽,不寒不暑;懈慢国转寻极乐,无古无今。燕子堂前,总是维摩故宅;婆罗树下,莫非长者新宫。息舟香阜,悟得寿无量,愿无量,相好光明无量。怅别寒林,还思小乘禅,大乘禅,野狐说法乘禅。庐峰惠远和泉飞,莲社渊明辞酒到。广开十笏,遍置三田。如来丈六金身,士子三年铁砚。方知佛教通儒教,要识书堂即佛堂。
卢梦仙到了西山,在菩萨面前,设下誓愿,说:“若卢梦仙不得金榜题名,决不再见江东父老。”自此闭关读书,绝不与人交往。同年中只道他久已还家,那里晓得却潜居于此,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卢南村眼巴巴望这报录人来,及至各家报绝,竟不见到,眼见得是不曾中了。那时将巴中的念头,转又巴儿子还家。谁知下第的举人,尽都归了,偏是卢梦仙信也没有一封。南村差人到同年家去问,俱言三场后便不见在京,只道先已回了。南村心里疑惑,差人四处访问,并无消耗。有的猜摸道:“多分到那处打秋风,羁留住了。须有些采头,然后归哩。”因这话说得近理,卢南村将信将疑。又过了几日,忽地有人传到一个凶信,说卢梦仙已死于京中了。这人原不是有意说谎,只因西安府商州,也有个举人卢梦仙,会试下第,在监中历事身死,错认了扬州卢梦仙。以讹传讹,直传到卢南村家来。论起卢南村若是有见识的,将事件详审个真伪才是。假如儿子虽死,随去的家人尚在,自然归报。纵或不然,少不得音信也有一封,方可据以为准。这卢南村是个不通文理的人,又正在疑惑之际,得了此信,更不访问的确,竟信以为真。那时哭倒了李妙惠,号杀了骆妈妈。卢南村痛哭,自不消说起。
连李月坡也长叹感伤,说:“可惜少年英俊,有才无寿。”与南村商议,女婿既登乡榜,不可失了体面,合当招魂设祭,开丧受吊。料想随去的家人,必无力扶榇回乡,须另差人将盘缠至京,收拾归葬。卢南村依其言语,先挂孝开丧,扶榇且再从容。卢家已是认真,安有外人反不信之理。自此都道卢梦仙已死,把南村一团高兴,化做半杯雪水。情绪不好,做的事件件不如意,日渐消耗。更兼扬州一带地方,大水民饥,官府设法赈济,分派各大户,出米平粜。卢南村家事已是萧条,还列在大户之中。若儿子在时。还好去求免,官府或者让个情分。既说已故,便与民户一般。卢南村无可奈何,只得变卖,完这桩公事。哪知水灾之后,继以旱蝗疫疠,死者填街塞巷,惨不可言。自大江以北,淮河以南,地上无根青草,树上没一片嫩皮。飞禽走兽,尽皆饿死。各人要活性命,自己父母,且不能顾,别人儿女,谁肯收留。可惜这: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去吹箫。
那时卢南村家私弄完,童仆走散。莫说当大户出米平粜,连自己也要吃官米了。李月坡本地没处教书,寻得个凤陽远馆,自去暂度荒年。尝言人贫智短,卢南村当时有家事时,虽则悭吝,也还要些体面。到今贫窘,渐渐做出穷相形状,连媳妇只管嫌他吃死饭起来。且又识见浅薄,夫妻商议道:“儿子虽则举人,死人庇护活人不得。媳妇年纪尚小,又无所出,守寡在此,终须不了。闻得古来公主也有改嫁,命妇也有失节,何况举人妻子。不如把他转嫁,在我得些财礼,又省了一个吃死饭的。媳妇又有所归,完了终身,强似在此孤单独自,熬清守淡,岂非一举两得。且此荒歉之时,好端端夫妇,还有折散转嫁,各自逃命。寡妇晚嫁,是正经道理,料道也没人笑得。”骆妈妈道:“此正是救荒之计。但媳妇平昔虽则孝顺,看他性子,原有些执拗,这件事不知他心里若何。如今且莫说起,悄悄教媒人寻了对头。那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送他转身,那时省了好些口舌。”卢南村连声道是,暗地与媒婆说知。那些媒婆中,平昔也有曾见过李妙惠的,晓得才貌贤德兼备,即日就说一个富家来成这亲事。
你道这富家是何等样人?此人姓谢名启,江西临川人。祖父世代扬州中盐,家私巨富,性子豪爽。年纪才三十有余。好饮喜色,四处访觅佳丽。后房上等姬妾三四十人,美婢六七十人,其他中等之婢百有余人。临川住宅,屋宇广大,拟于王侯。扬州又寻一所大房作寓。盐艘几百余号,不时带领姬妾,驾着臣舰,往来二地,是一个大挥霍的巨商,会帮衬的富翁。今番闻得李妙惠又美又贤,多才多艺,愿致白金百两,彩币十端,娶以为妾。
卢南村听说肯出许多东西,喜出望处。与骆妈妈商议了几句言语,去对李妙惠说道:“娘子,你自到我家,多感你孝顺贤惠,不致把我夫妻怠慢。我儿子中了举人,只指望再中个进士,大家兴头。那里说起,中又不中,连性命也不得归家。我两个老狗骨头命穷,自不消说起。却连累你小小年纪,一般受苦,心中甚不过意。因此商量,不如趁这青春年少,转嫁一人,生男育女,成家立业,岂不强似在此熬清受淡。恰好有个盐商,愿来结亲。今与娘子说明,明日便送礼来,后日过门。房户中有甚衣饰,你通收拾了去,我决不要你一件。”
李妙惠听了,分明青天中打下一霹雳,惊得魂魄俱丧,涕泪交流,说道:“媳妇自九岁结缡,十八于归。成婚虽则三载,誓盟已订百年。何期赋命不辰,中道捐弃,夫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也。闻讣之日,即欲从殉。一则以公姑无人奉养,欲代夫以尽温凉;二则仆人未归,死信终疑,故忍死以俟确音。倘果不谬,媳妇当勉尽心力,承侍翁姑。百年之后,亦相从于地下,是则媳妇之志也。何公姑不谅素心,一旦忽生异议,不计膝下之无人,乃强媳妇以改适?然未亡人虽出寒微,幼承亲训,颇知书礼,宁甘玉碎,必不瓦全。再醮之言,请勿启齿。如必欲媳妇失节,有死而已。”说罢,号恸不止。
卢南村只知要这百金财礼,那里听他这些说话,乃道:“娘子,你有志气,肯与我儿子守节,看承我两人,岂不知是一片好意,一点孝心。但我今时家事已穷,口食渐渐不周,将什么与你吃了,好守孤孀。况且如此荒年,哪家不卖男鬻女来度命。没奈何也想出这个短见,劝你勉强曲从。待我受这几两财礼,度过荒年,此便是你大孝了。”妙惠听了,明白公姑只贪着银子,不顾甚么礼义,说也徒然。想了一想,收了泪痕,说道:“公婆主意已定,怎好违逆,只得忍耻再嫁便了。但明日受聘,后日成婚,通是吉日,哭泣不祥。媳妇有两件衣服,原是当时聘币,如今可将去,换些三牲祭礼,就今日在丈夫灵前祭奠一番,以完夫妇之情。”卢南村见他应承,只道是真,好生喜欢。说道:“祭礼我自来备办,不消你费心。”妙惠道:“还是把衣服去换来,也表我做妻子的真念。”道罢,走回房中,取了两件衣服,交与骆妈妈。卢南村看了想道:“这衣服急切换东西,须要作贱。把来藏过,另将钱钞去买办。”
此时妙惠已决意自尽,思量死路,无过三条。刀上死,伤了父母遗体;河里死,尸骸飘荡;不如缢死,倒得干净。算计已定,拈起笔来,写下一篇祝词。少顷,祭礼完备,摆列灵前,妙惠向灵前拜了四拜。上香陈酒已毕,又拜四拜。祝道:“孝妇李妙惠,矢心守志,奈何公姑不听,强我改适。违命则不孝,顺颜则失节。无可奈何,谨陈絮酒,叩泣几筵。英灵不昧,鉴我微忱,芜词上祝,去格来歆。”取出祭文,读道:
惟灵蚤慧,词坛擅名。弱冠鹊起,秋风鹿鸣。
奋翮南宫,锻羽北溟。文星昼殒,泉台夜扃。
彼苍胡毒,生我无禄。幼失恃屺,惟亲育鞠。
伉俪君子,琴瑟雍穆。中道永违,遗我茕独。
死生契阔,音容杳绝。罹此百忧,五内摧裂。
涕泗滂沱,泪枯继血。自矢柏舟,荼苦甘啮。
高堂不怿,强以失德。之死靡他,我心匪石。
长恨无穷,铭腑刺骼。天地有终,捐躯何惜。
英魂对越,与君陈说。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来则冰清,去则玉洁。长辞尘世,倘徉泉阙。
呜呼哀哉,惟灵鉴彻。
读罢祭文,又拜四拜,焚化纸钱,放声号哭一场。哭罢,又请卢南村老夫妻坐下,也拜四拜,说道:“自今之后,公婆须自家保重,媳妇已不能奉侍了。”卢南村道:“娘子,这事我原不得已而为之。你到谢家,若念旧日情义,常来看顾我,也胜似看经念佛。”李妙惠含糊答应,自归房去。那骆妈妈比老儿又乖巧几分,心里独疑,道:“媳妇这个举动,不像真心肯嫁的,莫不做出甚么把戏来?”暗自留心观看,见房门已是闭上。悄地张时,只见将过一个椅儿,放在床前,踏将上去,解下腰间麻。吊在床檐上,做个圈儿套在颈上。惊得骆妈妈魂飞魄散,把房门乱打,叫道:“娘子,你怎么上这条路,断使不得的!”又叫:“老官快来,媳妇上吊哩!”那老儿听见,也吃了一吓,带奔带跌走来。打开房门,妙惠已是踢倒椅儿悬空挂下了。老夫妻连忙救下来,扯去麻絰,卢南村叫阿妈安慰,自往外边。
李妙惠哭道:“婆婆何不方便了媳妇,却又解放我下来。”骆妈妈也带着哭泣劝道:“事体虽则公公不是,肯不肯还在于你,怎就这般短见。”李妙惠道:“公公念媳妇年小无倚,叫我改嫁,原是好意。但媳妇自想,幼年丧母,早年丧夫,又遭此凶荒,孤穷之命,料想终身无好处。若一嫁去,又变出些甚么事故,岂不与今日一般吗?为此不如寻个自尽,倒得早生净土。”骆妈妈道:“一朵花方才放,怎说这样尽头话。快不要如此,待我与老官儿商量,再从长计较。”李妙惠道:“多谢婆婆,媳妇晓得了。”骆妈妈劝了一回,也走出房去。妙惠虽则一时听劝,到底寻死是真,救活是假。
南村夫妇恐怕三不知做出事来,反担着鬼胎,昼夜防守。背地商量道:“这桩事倒弄得不好了,你我那里防备得许多。一时间弄假成真,上了这条道路,李亲家虽在凤陽处馆,少不得要把个信儿与他。倘或回来,翻转面皮,道你我逼勒改嫁不从而死,到官司告起状词,这样穷迫之时,可是当得起的。如今还是怎样处?”骆妈妈想了一想,说:“有个道理在此。媳妇尝说姨娘方妈妈是个孤孀,就住在李亲家间壁。媳妇女工针指,俱是他所教,如嫡亲母子一般。前年儿子中了,也曾接来吃酒。你可去央他来劝谕媳妇,自然听从。”卢南村依了妈妈,即便到方姨娘家去。相见礼毕,将教媳妇改嫁不从寻死的话,实实告诉一番,说特来央求姨母到舍劝解。方姨娘听罢,沉吟了一回,答道:“甥女是少年性子,但知夫妇恩深,那晓得守寡的苦楚。”南村因这句话投机,心里喜欢,随口道:“可是守寡是个难事,娘子只道我是歹意,生起短见。姨母若劝得他转,自当奉谢。”方姨娘笑道:“这倒不劳亲家费心。非义之物,老身自来不取的。况甥女是执性的,也未必肯听。亲家先请问,老身随后便来。”
南村归不多时,方姨娘已至。骆妈妈相迎,送入媳妇房里道:“姨母请坐,待我取点茶来。”姨娘看妙惠斩衰重服,麻絰拦腰,而愁容惨戚,泪眼未干。一见姨娘,向前万福,愈加悲切,哽哽噎噎,那里说得出一个字儿。方姨娘携住了手,把袖子与他拭泪道:“贤甥,你怎哭得这个模样!休得过伤,苦坏了身子。”妙惠道:“儿已不愿生了,还顾甚么身子。”方姨娘道:“你休执性,夫妻恩情虽重,然死生各有命数。做姨娘的,当日姨夫去世,也愿以死相从,因死而无益,所以今日尚在。”妙惠道:“姨娘当日无有意外之变,是以苦守清节,得至于今。甥女虽然愚昧,志愿岂不亦欲如此。无奈公婆错见,强我改嫁。苦口极言,弗能回听,故不得不以死为幸。”方姨娘道:“我因闻知有这些缘故,为此特来看你。但死而有益,我也不劝你了。只可惜死而无益,可不枉了一死。”妙惠道:“以身殉夫,妇人常事,有甚有益无益。”方姨娘道:“你且从容,待我慢慢你讲与这道理。若说得是,你便听了。说得不是,一凭你自家主裁何如。”妙惠听了这话,便止住号哭。恰好骆妈妈送进茶来,彼此各叙寒温,说些闲话,茶罢,摆过酒肴款待,留住过夜。
到了晚间,妙惠请问死而有益无益的缘故。方姨娘道:“女子以身殉夫,固是正理,然期间亦有权变,不可执泥一见。古来多少妇人,夫死之日,随亦自尽,这叫做烈妇。虽则视死如归,正气凛凛,然终比不得节妇。却是为何?这烈妇,乃一时愤激所致。怎如节妇,自少至老,阅历多少寒暑风霜,凄凉寂寞。自始至终,冰清玉洁,全节完名,可不胜于烈妇几倍。”妙惠道:“甥女初意,原不欲死。止为公婆要我改嫁,才兴些念。”方姨娘道:“你且慢着,待我说来听。自来妇人既失所天,唤做未亡人,言所欠似一死耳。做节妇的,岂不知以身殉夫,反得干净,却肯受这许多凄凉苦楚。期间或有公姑,别无兄弟。若夫妇俱亡,父母谁养。故不得不留此身,以代丈夫养亲。或无公姑,却有嗣。或在襁褓,或在稚年,若还随夫身死,儿孤谁育。又不得不留此身,为夫抚养成立,承绍宗祀。故节妇不似烈妇止全一身,所以为贵。像你虽无子嗣,却有公姑。理当代夫奉侍,养生送死。不幸遭此岁荒家窘,要你改嫁。为朝夕薪水之计,此或出于不得已,未可知也。倘若一旦自尽,公姑不惟不得嫁资,以膳余生,反使有逼嫁不义之名。烈则烈矣,但不能为丈夫始终父母,恐在九泉,亦有遗恨,此便是死而无益。”妙惠道:“据姨娘所见,还当如何?”方姨娘道:“依我所见,不若反经从权,顺从改适,以财礼为公姑养老之资。你到其家,从实告以年荒岁歉,公姑有命改嫁,实非本心。况是孝廉结发,义不受辱。仁人君子,何处无之。倘此人慷慨仗义,如冯商还妾故事,完璧仍归,也未可知。设或其人如登徒好色之流,强成伉俪,那时从容就死,下谢卢郎。如此则公姑又不失所望,在你孝义节烈之名兼得,这便是死而有益。”妙惠听了,倒身下拜道:“姨娘高见,甥女一如所教便了。”方姨娘扶起,遂各就寝。
到次日,方姨娘与卢南村说:“舍甥女已听老身劝谕,情愿改适,亲家只管受聘便了。”卢南村大喜道:“多谢姨娘费心。”方姨娘又道:“主婚改嫁,在亲家自是不差。但卢嫁媳妇,却是李宅女儿,舍亲李月坡又是执性的人,若不通知,后来埋怨不小。还该写书道达他才是,趁我在此,与你觅便寄去。”南村道:“姨母说得有理。但要写书,却是难我了,这事又不好央人代身,只得胡乱写几句与他罢。”提起笔来,直是千斤之重。糊涂墨突,写出几个字来,写道:
南村拜字,月坡见字:
年岁荒者,家里穷哉,无饭吃矣。娘子苦之,转身去也。现有方姨妈做保山,不是我与房下草毛白付。你亲家年前放学归来,可到晚女婿盐商谢客人处,问令爱便知焉。
写罢,交与方姨娘,姨娘看见大笑。南村道:“想必姨母肚里通透,我书中许多学问,都解得出的。”方姨娘又笑道:“亲家大才,那里便解得出,可将来封好。”妙惠道:“甥女少不得也要写几个字儿与爹爹,待我一并封罢。”遂取过笔砚,写道:
儿妙惠百拜裣衽上父亲电览;父之许配卢生,真如郭爱延明,郄怜逸少。乘龙未几,即赴春闱。岂期杏花马上郎,退三舍避之;不克沉船破釜,徒作李方叔抱恨重泉。虽曰命数有定,然亦与经沟渎者何异。讣音远来,虽非实有所据。然寒霜再易,岂真鳞绝网罗,鸿归赠缴。死者既已无知,生者愈多桎梏。忍将白镪,夺我青灯。夜哭既非,朝餐犹咽。愧远我父母兄弟,理宜主掌于他人。琵琶自抱。生死为邻。此未可以笔墨传,且不能以须臾决也。惟痛母骨早寒,父恩未报。此去或作鬼磷残焰,隐跃吾父床头。是耶非耶,见于无形,听于无声。名将铁马嘶风,作儿子梦中环佩。从此泣血,问寝永无期矣。
写罢,将南村书共做一封,付与姨娘。方姨娘收了,即作辞归家。妙惠送出堂前,牵衣说道:“从此一别,永无相见之期,除非索我音笑于梦中耳。”道罢,涕泗交流。方姨娘也惨然洒泪而别。
卢南村就去教媒婆促谢家行礼。谢启即日纳聘。择吉过门。依然高灯花轿,笙箫鼓乐,迎到寓所。妙惠拜见谢启,送入房中。外边有众盐商及乡里亲戚,俱来闹新房庆喜,大吹大擂,直饮到三鼓方散。谢启已是烂醉如泥,扶人房中,和衣卧在床上,打齁如雷。早有丫头报知谢启继母艾氏,传话吩咐众婢各自去睡。只留一人,在房伏侍。
原来谢启父亲,唤做谢能博。当先在扬州中盐,因丧了结发,就在扬州寻亲。这艾氏原是名门旧族,能博娶为继室。是时谢启年方三四岁,艾氏抚养,犹如亲生。谢启事之亦如嫡母,极其孝顺,一字也不敢违忤。这晚因是孤身,故此不出来受拜。当下众婢答应出去,伴婆多饮了几杯酒,也觉睡魔来到,说道:“夜深了,请新娘安置。”妙惠道:“你自稳便。”伴婆得了这话,赶着丫头们,去寻个宿处。这服事的丫头,也请妙惠安寝,亦教他去睡了,独自秉烛而坐。
直至天明,伴婆婢妇俱起身进房,看见妙惠端坐着,尽皆惊砑。须臾谢启睡醒坐起,方知夜来大醉,不曾解脱衣服,却不知新人怎样睡的。唤过丫头问,说是坐至天明,自觉不韵,暗称惭愧,急起身向外边书房中梳洗。一会儿差丫头进来,吩咐伴婆服事新娘,到堂中拜见婆婆。此时妙惠身不由主,只得出去。才步出房门,又有丫头来说:“奶奶请新娘到房中相见罢。”遂引入房去。向艾氏行个四拜之礼。艾氏叫取过凳儿,坐于旁边,丫头方才进茶。见谢启进来作揖,礼毕也就坐下。艾氏以妙惠是同乡,分外觉亲热。及叙起家门来,却又与李月坡是表兄表妹,一发亲上加亲,欢喜不胜。
妙惠暗想,有此机会,不将真情说出,更待何时,遂双膝跪下,再拜道:“李妙惠有苦衷上禀,望婆婆矜怜则个。”口中才说这两句话,不觉已是泪流满面。艾氏连忙扶起,道:“有甚事,恁般苦楚?”妙惠含泪说道:“妙惠幼许卢门,十八出嫁。成婚三载,夫中乡科。方以为家门庆幸,哪知会试北上,竟为长往。又值连岁凶荒,家业尽倾。公姑之食,计无所出,乃议嫁妾,以支朝夕。意欲不听,则两亲必难保全。故忍死顺命,蒙垢就婚。今已至此,又复何言!第妇人从一而终,人所皆知。岂妙惠幼承亲训,反不识此?实以救饥无策,姑就权宜。伏望仁慈,悯念素心,全我节操。则自今以往之年,皆出所赐。”艾氏听了说道:“原来有这缘故。但在卢家,节操可全,既归谢门,如何全得。”妙惠见艾氏略无周全之意,不觉面色俱变。又告道:“婆婆既系老父雁行,若辱犹女于妾婢之类,不惟妙惠寒心,恐婆婆亦为不雅。况妙惠以儒家弱女,乡贡妻房,礼无再醮,义不受辱,矢志捐生,已决绝于出卢归谢之时矣。其所以不即死者,将谓昔时苏公有焚券之举,韩琦有还妾之事。仕人君子,何代无之。今谢郎门第素高,仁德久著。且闻后房佳丽如云,无需妙惠一人。何不效二公种此陰功,曲全孤穷大节。倘必不见舍,即当就义。言尽于此,一惟尊裁!”妙惠此时,辞色俱厉,有凛凛不可犯之状。
谢启本为妙惠才色,故不惜厚聘,哪知变出这个光景,大是骇异。因继母在前,不敢开口。艾氏听了,沉吟不语。举目看妙惠面色已如死灰,暗想此女若强以失身,必致丧命。彼则全名全节,反累吾子受不义之名。或有奸徒,假借公道,构衅生端,杀图攫利,在我家虽无大害,亦有小损。不如如此如此,两相保全。乃道:“你志气虽则可敬,然既来我家,便是谢门人了,如何像得你意。”又对谢启道:“新妇是我表侄女,其意尚是执迷。且暂留伴我,从容劝转,那时送他归房。”谢启只得唯唯而退。正是:
满腔拨雨撩云意,反作停歌罢舞人。
谢启已去,艾氏对妙惠道:“总之我无嫡亲骨血,你无内外恩亲,姑媳是虚,母子亦假。目今将收拾西行,且暂时伴我,可保全你不破坏名节。”妙惠连忙下拜道:“若得婆婆如此施仁,妙惠生则奉侍百年,永执巾栉,死则结草酬恩。”艾氏又问道:“你既然读书识字,可晓得写算么?”妙惠道:“写算从幼所习,极是谙练。”艾氏道:“如此甚好。我子出入财货帐目,俱我掌管。故此往来,此必同行。你既能书算,可代我管理。”妙惠应诺。自此朝夕不离左右,情同母子。
又过数日,谢启起身归家,领着诸婢妾自在一船;艾氏与妙惠,又是一船。前后解缆开船,离了扬州,出瓜洲入江。艾氏要到金山游玩,维舟山下。与妙惠一齐上去,游遍了金鳌峰、蟒蛇洞、妙空岩、日照岩、裴公洞、晒经台、留去亭,转看郭璞墓、善财石、盘陀石、石排山。处处游之不迭,观之不尽。妙惠有事关心,勉强应承而已。转过方丈,见僧家笔墨在案,遂向壁上题诗一首。诗云:
一自当年折凤凰,至今消息两茫茫。
盖棺不作横金妇,入地还从折桂郎。
鼓泽晓烟归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
新诗写向金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题罢,后写扬州举人卢梦仙李妙惠题。书罢,艾氏看了,点头嗟叹。游玩一番,仍复下船,扬帆径往临川而去。
可怜节操冰霜妇,却做离乡背井人。
却说卢梦仙在西山读书,倏忽便是三年。又当会试之年,收拾行李书箱,来到京师。礼闱一战,春榜高登,中了成化丁未科进士。报录的打到卢家,把卢南村夫妇蓦地一惊,方知儿子尚在。连忙将灵位焚烧,又懊悔媳妇一段情由,然已悔之无及。别人家报进士,热闹不可胜言。惟卢家冷落如故。不过几时,梦仙家报也到,方晓得他在向西山读书。梦仙观政三月,除授行人之职。方才受职,宪宗皇帝驾崩,弘治爷登位,政令一新。凡新进之士,不许规避,旷废职业。梦仙因昔年为乡党讥诮,急欲衣锦荣归,以舒此气,为此不想迎接家眷入京。那知功令森严,不敢请假。欲寻便差回家,候了几月,恰好开馆纂修宪庙实录,分遣廷臣,往各省采访事迹。梦仙讨了江西差,回到家中,拜过父母,却不见了奶奶。询问何在,卢南村夫妇隐讳不得,从实说出许多缘故,再三招认不是。梦仙外貌佯言妻子如衣服,穿一层又一层,何足介意。心中却想:“父母多大年纪,如何作事恁般苟且!这桩事件,贻笑乡里。”又想:“妙惠妻子。他平素自负读书知礼,何一旦乃至于此?可见人常时夸说忠孝节烈,总属浮谈,直至临事,方见真假。”
因父母说当年曾央方姨娘劝妙惠改嫁,即便亲自往见,细问彼时情景。方姨娘将卢南村逼嫁,妙惠自缢,及央去劝谕,方始肯从的事说与。乃道:“舍甥女心如铁石,断不受污。但去后不知死生若何耳。”又埋怨道:“贤甥婿虽为功名,也该寄书安慰父母妻子。如何鳞鸿杳绝,致使误听凶信,变生意外,害了我甥女。”梦仙听了誓死不肯失节这一段。不觉眼中流下泪来,懊悔自己不通书的不是,然心中也还半信半疑。又问丈人李月坡踪迹。方姨娘道:“边年久馆凤陽,从未归家。向日甥女去时,与令尊俱有书寄去,也无回信。近闻在彼,甚是安乐。”梦仙即向方姨娘讨纸笔,写书一封,央他有便寄去,遂作辞回家,心中十分郁郁不乐。
只见雷鸣夏秀才投帖相见,分宾坐下。鸣夏先行拜贺,后叙寒漫。却又恐触他心事,说记得当年凤凰独宿,一个鲤鱼之对,预卜奇才,今日果不失望。梦仙道:“只因此对不祥,致李岳翁招了忘恩之婿,梦仙娶着再嫁之妻。”雷鸣夏道:“此事闻之甚熟,大非尊夫人之意,但言之既碍于两位尊人,至若夫人踪迹,又不便于兄长。莫如隐而不发,方为两得。前日利津门龚家之女,望门久寡。倘兄长不弃,续此良缘,不揣特来作伐,未审尊意如何?”梦仙道:“不才只因一念之差,致使家中大变,五内如焚,何心及此。且钦限紧急,即日起行,这还不敢奉命。”鸣夏道:“既如此,且待兄长江西事竣回府,再来申议。”道罢便要起身,梦仙留住小饮,明日又送书仪一两。梦仙在家月余,起程前往江西。出了瓜洲闸口,舟过金山,吩咐船头泊船,登山游览。山僧远远相迎,陪侍遍游诸景。行过方丈,抬头忽见壁间妙惠所题之诗,又惊又恨,却如万箭攒心。细玩诗中意味,知妙惠立志无他,方姨娘之言,果然不谬。但已落在人手,无从问觅。怎生奈何。正是:
混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船鱼。
此时已无心玩景,急便下船。将诗句写出把玩,不忍释手,直至欷歔涕泣。虽则出使官府,威仪显赫,他心中却是丧家之狗,无投无奔一般。顺风相送,顺水相催,不觉早到江西。抬头望见,盐船停泊河下不止数百。猛然想起,初入京师,那年二月十四夜,梦答盐场积在扬州,盐客多在江西。今想诗中彭泽潇湘豫章之语,我妻子多因流落在此。从中探问,或有道理。舟至码头湾泊,早有馆驿差役,报知地方官。不多时,府县、司道、抚按,俱来相拜请酒,好不热闹。
最后一位官员来拜,乃是布政使徐某,其子却与梦仙是同榜进士。年伯年侄,与别位官府不同。相见之时,分外另有一种亲谊。徐方伯道:“老先生以刘向之才,子长之笔,定使汁简有辉,石渠增色。”梦仙心事不宁,无有主意。因那徐方伯老成历练,必有高见,何不谋之于彼。乃答道:“老年伯在上,实不敢瞒,年侄齐家有愧,报国未遑。”徐方伯愕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梦仙将头一展,两家从人会意,尽皆回避。梦仙方伯,各把几儿掇近,四膝相对,低低说,当年会试去后,如此如此。梦仙袖中取出诗来,呈与徐方伯观看。徐方伯接诗在手,一头点头,一头计较。答道:“据着此诗,尊阃保无他志,旧梦必有奇验。但未知可在舟中,且以出使尊官,访问嫁妻,既难于启齿,总或寻着,声名不雅。莫若用计取之。老夫门下有一干事苍头,极其巧黠,差他去探听,定有着落。”梦仙打恭道:“全仗老年伯神力周全。”原来苍头是徐方伯贴身服事的,当下唤过来,将就里与他说知。苍头将诗细细读了几遍,低首想了一想,禀道:“小人有个道理在此了。”梦仙欣然问道:“有何计策?”苍头道:“如今且慢说,待小人做出便见。”梦仙即唤家人先赏他三两银子。苍头遂叩谢而出,徐方伯也作别起身。这苍头真个是:
古押衙复出人间,昆仑奴再生人世。
且说苍头读熟了这八句诗,驾了一只小船,船中摆着几个酒坛,摇向盐船边。叫一声卖酒,随口就歌出这八句诗来,分明是唱山歌一般。在盐船帮中摇来摇去,一连穿了三四日,并没些动静。那盐船上人千人万,见他日日在此叫卖酒,酒又不见,歌甚么诗。都笑道:“常言好曲子唱了三遍,也要口臭了。”苍头道:“好曲子唱三遍,好诗唱三千遍何妨。”又有一船上叫道:“你卖甚么酒?”苍头道:“我卖状元红。”船上又问:“可卖菜?”苍头道:“我正卖蔡状元。”船上又问道:“如何蔡状元?”苍头道:“蔡状元寻赵五娘。”船上又笑道:“满口胡柴。”苍头道:“胡柴倒没有,只有柴胡,换些红娘子与我。”只此半真半假,似醉似痴。又转船摇过一盐船边,叫了一声卖酒,便停棹高歌这诗。船上又有人问:“卖甚么酒?“苍头道:“卖靠壁清。”船上道:“若是浑的,便不要。”苍头道:“也不浑。扬州新进士卢梦仙,初选行人,没有赃私,何浑之有。”
这两句话还未完,只见那边一只大船上,水窗开处,一个女人在舱门口,将手一招。苍头望见,飞也似摇近船旁。这女人便是卢梦仙的妻房李妙惠。原来谢启自前年回归临川,因酒色过度,得了个病症,在家中医疗,不能痊愈。后来亏一个医家与他炙了,养火半年,方得平复。这时才带领婢妾到扬州盘帐。妙惠也欲回乡访问父亲消息,随着艾氏一齐同行,依旧母子各舟。路经省城,众盐船大半是谢启的,为此也暂泊于此。不想凑巧,正遇卢梦仙到此寻觅。当下李妙惠低声问苍头:“你是何人,来此讲这谜话?”苍头说:“徐布政老爷差我打听卢进士妻子李妙惠消息的。”妙惠吃了一惊,说:“卢梦仙已死京师久了,何得还在?”苍头应道:“死的是商州卢梦仙,是举人,不是进土。今是扬州卢梦仙,是卢南村的儿子,李月坡的女婿,是进士不是举人。”妙惠道:“如今卢进士在那里?”苍头将手一指道:“远远那只大座船,行人司牌额便是。”妙惠道:“我便是卢梦仙原配李氏。昨日听见你歌这首诗,只因船上耳目多,不得空隙问你。今幸商人入城,其母亦往邻舟,事在今宵,万勿迟误。”将手一挥,苍头转船,飞棹回报。卢梦仙又惊又喜,赏与酒饭。
毕竟读书人聪明,想起盐船高大,苍头船小,上下悬绝,却不好过船。自己座船移去相傍,必然惊动他船上人,俱是不妥。雇起一只八桨快船,又选四个便捷水手,在船相帮。捱至夜静更深,教苍头小船先行观探,桨船随后。苍头掉到船边,妙惠已在舱口等候。两下打个照会,桨船轻轻划近船旁,也还上下相悬。水手连忙搭上跳板,打起扶手。说时迟,那时快,妙惠一见船到,即跨出舱门,举足登跳,搭着扶手,跑下船中。水手收起跳板扶手,依旧轻轻荡开。到了河心中,方才一齐着力,望着座船飞也似划来。那盐船上人正当睡熟,更无一人知觉。这才是:
拆破玉笼飞彩凤,掣开金锁走蛟龙。
卢梦仙在座船中,秉灯以待。水手来报奶奶已到。梦仙大喜,即起身迎入舱中。夫妻相见,分明似梦里一样,悲喜交集,各诉衷情,自不消说起。梦仙赏苍头白金十两,作书报谢徐方伯。方伯前来慰庆,这也不在话下。
只有谢启失了妙惠,差人访察。才知他原夫未死,中了甲科,出差至此,令人寻探着了,暗地取去。方明白前日卖酒歌诗、诈痴不颠的老儿,正是他所差之人。谢启将这事述与艾氏,说:“不道此妇后来还该是诰命夫人,看起来有福分的,骨气自是不同。彼时他不以死生易念,患难丧节。到今归去,白璧无瑕,好不与丈夫争气。”艾氏道:“当日我见他言词激烈,故此曲为保全。那时若是死了,你的是非至今还不得干净。”又道:“向来我托他管理这些财物帐目,临去条分缕析,封识宛然,丝毫不苟,此亦常人所难。”谢启道:“李氏在此已住三年,他自己说坚持节操,怕人还未信。儿子意欲去见卢进士,表白一番。一则显他矢志贞烈;二则表母亲保全恩义;三则也见儿子不坏他行止。再把当时伏侍的使女二送与,更见母亲挂念之情,也博个仁厚之名。母亲以为何如?”艾氏点头道:“这也使得。”
谢启随至卢梦仙船上来请见,从人将名帖送入舱中。梦仙看了,倒吃一惊,对妙惠道:“谢启特来见我,是甚意思?”妙惠道:“他是富商,你是进士,恐有芥蒡于心,故来修好。然此人亦有可敬之处,我初至其家,只见两次。能后遵母命,未尝再齿及于我。且废他三年衣食,亦可称仁孝矣。假使妙惠落于他人,安能得至今日。相见之间,莫把他怠慢。”梦仙听了此话,即出相见,分宾主而坐。谢启历叙妙惠矢志不辱,并其母保全这些原故,说:“小子实陷于不知,望老大人矜恕。”这一篇话与妙惠自言一毫无二,愈见得金精百炼。梦仙谢他母子厚德。谢启又道其母忆念,送两个使女表情。梦仙坚却不受。谢启不好相强,遂作别起身,仍旧领回。梦仙要去答拜,妙惠道:“当年公公曾得其百金礼币,我既不从,受之无名。供我三年,亦宜补还。如此方见恩义分明,去来清白。”梦仙一如其言,备下礼物,妙惠又别具香帕玉花之类,写书一封致谢艾氏。梦仙到谢启船上,相见礼毕,略叙寒温,即唤从人将礼物陈上,道其所以。谢启如何肯受。梦仙不听,教从人连盒子放下而别。谢启又差人来,艾氏收受复书致谢,其余尽皆璧还。梦仙又差人送去,如此往覆几番。谢启推辞不过,只得收了,将来舍与铁树宫中,修理庙宇。那时妙惠贞节之事,传布省城。抚按三司,都来拜问,欲要题请旌表。梦仙恐彰其父亲逼嫁之短,再三阻止。
话休烦絮。梦仙事完,起身复命。妙惠思念父亲久羁远馆,船到南京,写书差人到凤陽迎接归家。此时梦仙情怀舒畅,一路从容缓行,观玩景致。非止一日,已至扬州,泊船河下。他是钦差官,驿馆中自有执事轿车迎接。梦仙夫妻,一齐上轿。方欲起身,本府新任太守,却是同年,驿中传报了,即来相拜,已至船边。梦仙吩咐家眷先回,自己复下船迎见。
其时卢南村已知儿子回来。老父母都在门首观望。只见隶役前呵,族拥一乘大轿,来至门首,邻里并过往人都攒拢观看。皂隶喝道:“奶奶在里边,还不闪开!”南村听了,不觉失惊,向骆妈妈说道:“儿子却在江西娶亲了,这事怎么处?”原来卢南村因卖了媳妇,自觉惶愧。及雷秀才来说龚家姻事,梦仙未允。待到行后,也不管儿子肯不肯,竟自行聘,先娶来家。等儿子回来结婚,以赎昔年逼嫁媳妇之罪。那龚家巴不得招个进士女婿,所以一凭南村主张。今番见说轿内是奶奶,这件事可不又做错了,为此惊讶起来。正没做理会,只见轿中走出来的,不是新娶的奶奶,却是当年卖去的媳妇,一发惊讶不已。妙惠拜见,说:“媳妇不能奉侍,朝夕在念。不知公公婆婆,一向安乐么?”南村夫妇满面羞惭,况兼心中有事,只说得一句:“多谢你记挂,这一向也好。”更无暇问与儿子会合的事,连忙教人去寻雷秀才来商议。不多时,梦仙、雷鸣夏俱到。南村扯雷秀才到半边,说如此如此,如今还是怎样。雷鸣夏道:“既李夫人已归,龚家的做二夫人便了,何难之有。”随对梦仙说知。梦仙因妙惠受了这番折挫,不忍负他,弗肯应承。雷鸣夏道:“如今缙绅,那一个不广置姬妾。在兄长一妾不为之过,况李夫人是大贤,决无不容之事。还有一件,龚氏若未过门,还可解得。如今尊翁已先迎娶来家,可有送归另嫁之理?”梦仙说不过,只得应允,择日纳婚。
恰好李月坡也从中都到来。原来李月坡初时见了卢南村之字,说把女儿改嫁,心中渐愤,遂誓不还乡,以馆为家。书中又说是方姨娘做媒,所以并他也怪了,绝无音信寄与。后来梦仙书去,知女婿未死,一发懊恨。此番得女儿手书,见说守节重归,方才大喜,即与使人同归。梦仙大开家宴,李龚两位丈人,雷秀才媒人,连方姨娘都请来赴宴。内外两席,真个合家欢庆。席间李月坡对南村笑道:“如今小女有了五花官诰,卖不得了。”南村老大羞愧,说:“亲家,我曾闻得人说: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老汉虽则当时不合强令爱改嫁,如今远近都传她贞节,也好算是老汉作成的,大家扯直罢。”李月坡道:“是便是,迎宾馆里去坐,只该朝北。”众人道:“却是为何?”李月坡道:“罚他不知礼!”众人听了,一笑而散。看官,这李妙惠完名全节,重归卢梦仙,比着徐德言、黄昌半残的义夫节妇,可不胜似万倍么?后人有六句口号,嘲笑卢南村云:
犁牛犁牛,南村养犊。
伯骍梦仙,一雅一俗。
迎宾馆中,坐当朝北。
又有人步李妙惠金山壁上元韵以颂其操,诗云:
一自当年拆凤凰,寻陽西畔水茫茫。
题残鱼素先将父,泣罢菱花未死郎。
异榜信传同姓字,卖盐人有淡心肠。
方知完璧人间少,彤管增辉第几章。
第三回 王本立天涯求父
第三回 王本立天涯求父
浩浩如天孰与伦,生身萱草及灵椿。
当思鞠育恩无极,还记劬劳苦更辛。
跪乳羔羊知有母,反哺乌鸟不忘亲。
至天犬马皆能养,人子缘何昧本因。
说话人当以孝道为根本,余下来都是小节。所以古昔圣贤,首先讲个孝字。比如今人,读得几句书,识得几个字,在人前卖弄,古人哪一个行孝,是好儿子,哪一个敬哥,是好兄弟。将日记故事所载王祥卧冰、孟宗哭竹、姜家一条布被、田氏一树荆花,长言短句,流水般说出来,恰像鹦哥学念阿弥陀佛一般,好不入耳。及至轮到身上,偏生照管下来。可见能言的,尽不能行。反不如不识字的到明白得养育深恩,不敢把父母轻慢。总之孝不孝,皆出自天性,原不在于读书不读书。
如今且先说一个忘根本的读书人,权做人话头。本朝洪武年间,钱塘人吴敬夫,有子吴慥,官至方面,远任蜀中。父子睽违,又无音耗。敬夫心中萦挂,乃作诗一首,寄与儿子。其诗云:
剑阁凌云鸟道边,路难闻说上青天。
山川万里身如寄,鸿雁三秋信不传。
落叶打窗风似雨,孤灯背壁夜如年。
老怀一掬钟情泪,几度沾衣独泫然。
此诗后四名,写出老年孤独,无人奉侍。这段思念光景,何等凄切!便是土木偶人,看到此处,也当感动。谁知吴慥贪恋禄位,全不以老亲为念,竟弗想归养,致使其父日夕悬望,郁郁而亡。慥始以丁忧还家,且作诗矜夸其妻之贤,并不念及于父。友人瞿祐闻之,正言诮责,羞得他置身无地,自此遂不齿于士林。此乃衣冠禽兽,名教罪人。奉劝为人子的,莫要学他。
待在下另说一个生来不识父面的人,却念着生身恩重,不惮万里程途,十年辛苦,到处访录,直至父子重逢,室家完聚。人只道是因缘未断,正不知乃:
孝心感恪神天助,好与人间做样看。
说这北直隶文安县,有一人姓王名珣,妻子张氏。夫妻两口,家住郭外广化乡中,守着祖父遗传田地山场,总来有百十余亩。这百亩田地,若在南方,自耕自种,也算做温饱之家了。那北方地高土瘠,雨水又少,田中栽不得稻禾,只好种些菇菇、小米、豆麦之类。山场陆地,也不过植些梨枣桃梅、桑麻蔬菜。此等人家,靠着天时,凭着人力,也尽好过活。怎奈文安县地近帝京,差役烦重,户口日渐贫耗。王珣因有这几亩薄产,报充了里役,民间从来唤做累穷病。何以谓之累穷病?假如常年管办本甲钱粮,甲内或有板荒田地,逃亡人丁,或有绝户,产去粮存,俱要里长赔补,这常流苦尚可支持。若轮到见年,地方中或遇失火失盗,人命干连,开浚盘剥,做夫当夜,事件多端,不胜数计,俱要烦累几年。然而一时风水紧急,事过即休,这也只算做零星苦,还不打紧;惟挨着经催年分,便是神仙,也要皱眉。这经催乃是催办十甲钱粮,若十甲拖欠不完,责比经催,或存一甲未完,也还责比经催。期间有那奸猾乡霸,自己经催年分,逞凶肆恶,追逼各甲,依限输纳。及至别人经催,却恃凶不完,连累比限。一年不完,累比一年,一月不完,累比一月。轻则止于杖责,重则加以枷杻。若或功令森严,上官督责,有司参罚,那时三日一比,或锁押,或监追,分毫不完,却也不放。还有管粮衙官,要馈常例,县总粮书,歇家小甲,押差人等,各有旧规。催征牌票雪片交加,差人个个如狼似虎。莫说鸡犬不留,那怕你卖男鬻女,总是有田产的人,少不得直弄得灯尽油干,依旧做逍遥百姓,所以唤做累穷病。
要知里甲一役,立法之初,原要推择老成富厚人户充当,以为一乡表率,替国家催办钱粮。乡里敬重,遵依输纳,不敢后期。官府也优目委任,并不用差役下乡騷扰。或有事到于公庭,必降颜倾听,即有差误处,亦不过正言戒谕。为此百姓不苦于里役,官府不难于催科。那知相沿到后,日久弊生,将其祖宗良法美意,尽皆变坏。兼之吏胥为奸,生事科扰。一役未完,一役又兴,差人叠至,索诈无穷。官府之视里役,已如奴隶,动转便加杖责。佃户也日渐顽梗,输纳不肯向前。里甲之视当役,亦如坑阱,巴不能解脱。自此富贵大家,尽思规避,百计脱免。那下中户无能营为的,却佥报充当,若一人力量不及,就令两人朋充。至于穷乡下里,尝有十人朋合,愿充者既少,奸徒遂得挨身就役。以致欺瞒良善,吞嚼乡愚,串通吏胥侵渔、隐匿、拖欠,无所不至。为此百姓日渐贫穷,钱粮日渐逋欠。良善若被报充里役,分明犯了不赦之罪。上受官府责扑,下受差役騷扰,若楚受累,千千万万,也说不尽。
这王珣却是老实头,没材干的人。虽在壮年,只晓得巴巴结结,经营过活,世务一些不晓。如何当得起这个苦役?初服役时,心里虽慌,并无门路摆脱,只得逆来顺受,却不知甚么头脑。且喜甲下赔粮赔了不多,又遇连年成熟,钱粮易完,全不费力。及轮到见年,又喜得地方太平,官府省事,差役稀少。虽用了些钱钞,却不曾受其棒责,也弗见得苦处。他只道经催这役,也不过如此,遂不以为意。更有一件喜处,你道是甚喜?乃是娘子张氏,新生了一个儿子。分娩之先,王珣曾梦一人,手执黄纸一幅,上有太原两个大字,送入家来。想起莫非是个谶兆,何不就将来唤个乳名?但太字是祖父之名,为此遂名原儿。原来王珣子息宫见迟,在先招过几个女胎,又都不育。其年已是三十八岁,张氏三十五岁,才生得这个儿子,真个喜从天降。亲邻斗分作贺,到大大里费了好些欢喜钱。
一日三,三日九,这孩子顷刻便已七八个月了。恰值十月开征之际,这经催役事已到。大抵赋役,四方各别。假如江南苏、松、嘉、湖等府粮重,这徭役丁银等顶便轻。其他粮少之地,徭役丁银稍重。至于北直隶山陕等省粮少,又不起运,徭役丁银等项最重。这文安县正是粮少役重的地方。那知王珣造化低,其年正逢年岁少收。各甲里长,一来道他朴实可欺,二来藉口荒歉。不但粮米告求蠲免,连徭役丁银等项,也希图拖赖,俱不肯上纳。官府只将经催严比,那粮官书役,催征差人,都认王珣是可扰之家,各色常例东道,无不勒诈双倍。况兼王珣生来未吃刑杖,不免雇人代比,每打一板,要钱若干,皂隶行杖钱若干。征比不多数限,总计各项使用,已去了一大注银钱雇替。王珣思算,这经催不知比到何时方才完结,怎得许多银钱。事到期间,也惜不得身命了,且自去比几限,再作区处。心中虽如此踌躇,还痴心望众人或者良心发现,肯完也未可知。谁想都是铁打的心肠,任你责比,毫不动念。可怜别人享了田产之利,却害无辜人将爹娘皮肉,去捱那三寸阔半寸厚七八斤重的毛竹爿,岂不罪过!王珣打了几限,熬不得痛苦,仍旧雇人代比。前限才过,后限又至。囊中几两本钱用尽,只得典当衣饰。衣饰尽了,没处出豁,未免变卖田产。费了若干钱财,这钱粮还完不及五分。
征比一日紧一日,别乡里甲中,也有杻的、拶的、枷的、监禁的,这般不堪之事。看看临到头上,好生着忙。左思右想,猛然动了一个念头,自嗟自叹道:“常言有子万事足,我虽则养得一个儿子,尚在襁褓,干得甚事。又道是田者累之,我有多少田地,却当这般差役。况又不曾为非作歹,何辜受这般刑责,不如敝却故乡,别寻活计。只是割舍不得妻子,怎生是好?”又转一念头:“罢罢!抛妻弃子,也是命中注定。事已如此,也顾他不得了。但是娘子知道这个缘故,必不容我出门。也罢,只说有个粮户,逃在京师,官差人同去捕缉,教行李收拾停当,明早起程。”张氏认做真话,急忙整理行囊,准备些干粮小菜。王珣又吩咐凡所有寒暑衣服,并鞋袜之类,尽都打叠在内。张氏道:“你打帐去几时,却要这般全备?”王珣道:“出路的买卖,那里论得定日子。万一路上风雨不测,冷暖不时,若不带得,将甚替换。宁可备而不用。”张氏见说得有理,就依着他,取出长衣短袄,冬服春衫,连着被褥等件,把一个被囊子装得满满的。
次日早起做饭,王珣饱食一餐。将存下几两田价,分一大半做盘缠,把一小半递与张氏,说道:“娘子,实对你说,我也不是去寻甚么粮口。只因里役苦楚难当,暂避他乡,且去几时。待别人顶替了这役,然后回来。存剩这几亩田地,虽则不多,苦吃苦熬,还可将就过日。”又指着孩子道:“我一生只有这点嫡血,你须着意看觑。若养得大,后来还有个指望。”张氏听了,大惊失色道:“这是那里说起。常言出外一里,不如家里。你从来不曾出路,又没相识可以投奔,冒冒失失的往那里去?”王珣道:“我岂不知,居家好似出外,肯舍了你,逃奔他方?一来受不过无穷官棒,二来也没这许多银钱使费。无可奈何,才想出这条路。”张氏道:“据你说,钱粮已催完五分,那一半也易处了,如何生出来这个短见?”王珣道:“娘子,你且想,催完这五分,打多少板子,用了多少东西。前边尚如此烦难,后面怎能够容易。况且比限日加严紧,那枷拶羁禁的,那一限没有几个。我还侥幸,不曾轮着。然而也只在目前日后了。为此只得背井离乡,方才身上轻松,眼前干净。”张氏道:“你男子汉躲过,留下我女流之辈,拖着乳臭孩儿,反去撑立门房,当役承差,岂不是笑话?”王珣道:“你不晓得大道理。自古家无男子汉,纵有子息,未到十六岁成丁,一应差徭俱免。况从来有例,若里长逃避,即拘甲首代役,这到不消过虑。只是早晚紧防门房,小心火烛。你平生勤苦做家,自然省吃俭用。纺织是你本等,自不消吩咐。我此去本无着落,虽说东海里船头有相会之日,毕竟是虚帐。从此夫妇之情,一笔都勾,你也不须记挂着我。或者天可怜见,保佑儿子成人,娶妻完婚,生男育女,接绍王门宗祀足矣。”又抱过儿子,遍体抚摩,说道:“我的儿,指望养大了你,帮做人家,老年有靠。那知今日孩赤无知,便与你分离。此后你的寿夭穷通,我都不能知了。就是我的死活存亡,你也无由晓得。”说到此伤心之处,肝肠寸断,禁不住两行珠泪,扑簌簌乱下。张氏见丈夫说这许多断头话,不觉放声大恸,哭倒在地。王珣恐怕走漏了消息,急忙把那原儿放下,也不顾妻子,将行李背起。望外就走。张氏挣起身,随后赶来扯他。王珣放开脚步,抢出大门,飞奔前往。离了文安县,取路投东,望着青齐一带而去。真个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当下张氏,挽留不住丈夫,回身入内,哭得个不耐烦方止。想起丈夫一时恨气出门,难道真个撇得下我母子,飘然长往,或者待经催役事完后,仍复归来,也未可知。但只一件,若比限不到,必定差人来拿,怎生对付他便好。踌躇了一回,乃道:“丈夫原说里长逃避,甲首代役。差人来时,只把这话与他讲说。拚得再打发个东道,攒在甲首身上便了。料想不是甚么侵匿钱粮,要拿妇女到官。”过了两日,果然差人来拘。张氏说起丈夫受比不过,远避的缘故,袖中摸出个纸包递与,说:“些小酒钱送你当茶,有事只消去寻甲首,此后免劳下顾。这原是旧例,不是我家杜撰。你若不去,也弗干我事。”差人不见男子,女人出头,又且会说会话,奈何他不得,只得自去回官。官府唤邻舍来问,知道王珣果真在逃,即拿甲下人户顶当,自此遂脱了这役。亲戚们闻得王珣远出,都来问慰。张氏虽伤离别,却是辛勤,日夜纺织不停。又雇人及时耕种,这几亩田地,到盘运起好些钱财。更善怀中幼子灾晦少,才见行走,又会说话。只是挂念丈夫,终日盼望他归。那知绝无踪影。音信杳然。想道:“看起这个光景,果然立意不还了。你好没志气,好没见识,既要避役,何不早与我商量?索性把田产尽都卖了,挈家而去,可不依旧夫妻完聚,父子团圆。却暗地里单身独往,不知飘零哪处,安否若何。死生难定,教我怎生放心得下。”言念至此,心内酸辛,眼中泪落,呜呜而泣。原儿见了,也啼哭起来。张氏爱惜儿子,便止悲收泪,捧在怀中抚慰。又转一念道:“幸得还生下此子,不然教我孤单独自。到后有甚结果。”自宽自解,嗟叹不已。有诗为证,诗云:
寒闺憔悴忆分离,惆帐风前黯自悲。
芳草天涯空极目,浮云夫婿没归期。
话分两头。且说王珣当日骤然起这一念,弃了故乡,奔投别地,原不曾定个处所。况避役不比逃罪,怕官府追捕,为此一路从容慢行。看不了山光水色,听不尽渔唱樵歌,甚觉心胸开爽,目旷神怡。暗自喜悦道:“我枉度了许多年纪,终日忙忙碌碌,只在六尺地上回转,何曾见外边光景?今日却因避役,反得观玩一番,可不出于意外。”又想:“我今脱了这苦累,乐得散诞几年,就死也做个逍遥鬼。难道不强似那苦恋妻子,混死在酒色财气内的几倍。”这点念头一起,万缘俱淡,哪里还有个故乡之想。因此随意穿州撞县,问着胜境,便留连两日,逢僧问讯,遇佛拜瞻,毫不觉有路途跋涉之苦。只有一件,兴致虽高,那身畔盘缠,却是有限。喜得断酒蔬食,还多延了几时,看看将竭,他也略不介意。一日行至一个地方,这地方属卫辉府,名曰辉县。此县带山映水,是奇绝:
送不迭万井炊烟,观不尽满城阛阓。高陽里,那数裴王,京兆阡,不分娄郭。冬冬三鼓,县堂上政简刑清,宰官身说法无量。井井四门,牌额中盘诘固守,异乡客投繻重来。可知尊儒重道古来同,奉佛斋僧天下有。依县治,傍山根,访名园,寻古迹。百千亿兆,县治下紧列着申明亭;十百阿罗,山根前高建起梦觉寺。
这梦觉古刹,乃辉县一个大丛林。寺中法林上人,道行清高,僧徒学者甚众。王珣来到此地,寓在旅店,闻知有这胜境,即便到寺随喜。正值法林和尚升座讲经。你道所讲何经?讲的是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王珣虽不能深解文理,却原有些善根。这经正讲到:寂静常乐,故曰涅槃。不浊不漏,故曰清静。不妄不变,故曰真如。离过绝非,故曰佛性。护善遮恶,故曰总持。隐覆舍摄,故曰如来藏。超越玄闷,故曰密严国。统众德而大备,烁群昏而独照,故曰圆觉。其实皆一心也。王珣听到此处,心中若有所感,想道:“经中意味无穷,若道实皆一心,这句却是显明。我从中只简出常乐清净四字,便是修行之本。我出门时,原要寻个安身之处,即佣工下贱,若得安乐,便足收成结果。不道今日听讲经中之语,正合着我之初愿。这是我的缘法,合当安身此地,乐此清净无疑矣。”遂倒身拜礼三宝,参见大和尚,及两班首座。
又到厨下,问管家是何人,要请来相见。又问都管是何人,库房是何人,饭头是何人,净头是何人。众僧看见远方人细问众执事,必定是要到此出家的了。俱走来问讯道:“居士远来何意?”王珣答道:“弟子情愿到此出家。”众僧道:“居士要出家,所执何务?”王珣道:“我弟子是文安县田庄小民,从不知佛法,不晓得所执事务。”众僧道:“既不执务,你有多少田地,送入常住公用?”王珣道:“寒家虽有薄田几亩,田不过县,不能送到上刹收租。”众僧道:“然则随身带得几多银两,好到本寺陪堂?”王珣道:“弟子为官私差役,家业荡尽,免劳和尚问及。”众僧道:“既如此,只选定一日,备办一顿素斋小食,好与众师兄弟会面。”王珣道:“弟子离家已久,手无半文,这也不能。”众僧齐道:“呵哟,佛门虽则广大,那有白白里两个肩头,一双空手,到此投师问道的理。“内中又有一个道:“只说做和尚的吃十方,看这人到是要吃廿四方的,莫要理他。”王珣本是质直的人,见话不投机,叹口气道:“咳!从来人说炎凉起于僧道,果然不谬。大和尚在法堂上讲圆觉经,众沙弥只管在厨房下计论田产银钱,斋衬馒头,可不削了如来的面皮?”
众僧被王珣抢白,大家罗唣起来,扯他出去。王珣正与争论间,只听得法堂讲毕,钟鼓饶钹,长幡宝盖,接法林下座。走到香积厨前,见王珣喧嚷,问知缘故,法林举手摇一摇说:“众僧开口便俗,居士火性未除。饶舌的不须饶舌,皈依的且自还宗。”王珣当下自知惭愧,急便五体投地,叩首连连,说道:“弟子只因避役离家,到此求一清净,并无他故。一时不知进退,语言唐突,望大和尚慈悲怜悯,宽恕姑容则个。”当林见他认罪悔过,将他来历盘问一番,知是个老实庄家,乃道:“你既真心皈依,老僧怎好坚拒不纳,退人道心。但你一来不识文理,二来与大众们闹乱一番。若即列在师弟师兄,反不和睦。权且在寺暂执下役,打水烧火,待异日顿悟有门,另有剃度。佛门固无贵贱,悟道却有后先。须自努力,勿错念头。”王珣领了老和尚法语,叩首而起。向旅店中取了行李,安身兰若,日供樵汲。从此:
割断世缘勤念佛,涤除俗虑学看经。
按下王珣。再说张氏,自从丈夫去后,不觉年来年往,又早四个年头。原儿已是六岁,一日忽地问着娘道:“人家有了娘,定有爹。我家爹怎的不见?”突然说出这话,张氏大是惊异。说道:“你这小厮,吃饭尚不知饥,晓得甚么爹,甚么娘,却来问我。这是谁教你的?”原儿道:“难道我是没有爹的?”张氏喝道:“畜生,你没有爹,身从何来?”原儿道:“既有爹,今在何处?”张氏道:“儿,我便说与你,你也未必省得。你爹只为差役苦楚,远避他方,今已四年不归矣。”口中便说,那泪珠儿早又掉下几点。原儿又问:“娘可知爹几时归来?”张氏道:“我的儿,娘住在家里,你爹在何处,何由晓得。”原儿把头点一点,又道:“不知爹何时才归。”张氏此际,又悲又喜。悲的是丈夫流落远方,存亡未审;喜的是儿子小小年纪,却有孝心,想着不识面的父亲,后日必能成立。自此之后,原儿不常念着爹怎地还不见归。张氏听了,便动一番感伤,添几分惆怅。
话休烦絮。原儿长成到八岁上,张氏要教他去读书,凑巧邻近有个白秀才,开馆授徒。这白秀才原是饱学儒生,白道年逾五十,文字不时,遂告了衣巾,隐居训蒙。张氏亲送儿子到馆受业,白秀才要与他取个学名,张氏说:“小犬乳名原儿,系拙夫所命,即此为名,以见不忘根本。”白秀才道:“大娘高见最当。且原即本也,以今印昔,当日取义似有默契。”张氏道:“小儿生时,拙夫曾梦见太原两字,因此遂以为名。”白秀才说:“太原乃王姓郡名。太者大也,原者本也。论语上说‘本立而道生’,以圣经合梦而言,贤胤他日必当昌大蕃盛。合宜名原,以应梦兆。表字本立,以符经旨。名义兼美,后来必有征验。”张氏听他详解出一番道理,虽不足信,也可暂解愁肠,说道:“多谢先生指教,小犬苟能成立,使足勾了,何敢有他望。”从此到减了几分烦恼,只巴儿子读书上进。假如为母的这般辛勤,这般期望,若儿子不学好,不成器,也是枉然。喜得王原资性聪明,又肯读书,举止安详,言笑不苟。先生或有事他出,任你众学生跳跃顽嬉,他只是端坐不动,自开荒田。大学之道念起,不上三年,把四书读完,已念到诗经小雅蓼莪篇,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了。
其年恰当红鸾星照命,蓦地有一个人,要聘他为婿。你道是何等样人?这人姓段名子木,家住崇山村中,就是王珣甲下人户。王珣去后,里役是他承当。彼时原不多田地,因连年秋成大熟,家事日长。此人虽则庄家出身,粗知文理,大有材干,为人却又强硬。见官府说公事,件件出尖。同役的倒都惧他几分,所以在役中还不吃亏。段子木既承了这里长,王珣本户丁粮,少不得是他催办。几遍到来,看见王原年纪尚幼,却是体貌端庄,礼度从容,不胜叹异。想道:“不道王珣却生得这个好儿子,若我得有这一子,此生大事毕矣。”原来段子木家虽小康,人便伶俐。却不会做人,挣不出个芽儿,只有一女,为此这般欣羡。又向妻子夸奖,商量要赘他为婿。央白秀才做媒,问起年纪,两下正是同年,一发喜之不尽。白秀才将段子木之意,达知张氏,张氏道:“家寒贫薄,何敢仰攀高门。既不弃嫌,有何不美。但只有此子,入赘却是不能。若肯出嫁,无不从命。”白秀才把此言回复段子木。本是宿世姻缘,慨然许允。张氏也不学世俗合婚问卜,择吉日行礼纳聘,缔结两姓之好。可见:
天缘有在毋烦卜,人事无愆不用疑。
且说王原,资质既美,更兼白秀才训导有方,一面教他诵读,一面就与他粗粗里讲些书义。此际还认做书馆中功课,尚不着意。到了十三四岁,学做文字,那时便留心学问。一日讲到子游问孝、子夏问孝,乃问先生道:“子游、子夏,是孔门高弟,列在四科。难道不晓得孝字的文理,却又问于夫子?”先生道:“孝者,人生百行之本,人人晓得,却人人行不得。何以见之?假如孝经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乃有等庸愚之辈,不以父母遗体为重。嗜酒亡为,好勇斗狠,或至忘身丧命,这是无赖之徒,不足为孝。又有一等,贪财好色,但知顾恋妻子,反把父母落后,这也不足为孝。又有一等,日常奉养,虽则有酒有肉,只当做应答故事,心上全无一毫恭敬之意,故譬诸犬马,皆能有养,这也不足为孝。所以子游回这一端孝字。又有一等,饮食尽能供奉,心上也知恭敬,或小有他事关心,便露出几分不和顺的颜色,这也不足为孝。子夏所以问这一端孝字。又有一等,贪恋权位,不顾父母,生不能养,死不能葬,如吴起母死不奔丧之类,这也不足为孝。还有一等,早年家计贫薄,菽水藜藿,犹或不周,虽欲厚养,力不从心。及至后来一旦富贵,食则珍羞罗列,衣则玉帛赢余,然而父母已丧,不能得享一丝一脔。所以说树欲静而风不宁,子欲养而亲不在。故昔皋鱼有感,至于自刎。孝之一字,其道甚大,如何解说得尽。”
王原听见先生讲解孝字许多道理,心中体会一番,默然感悟,想道:“我今已一十四岁,吃饭也知饥饱,着衣也知寒暖。如何生身之父,尚未识面?母亲虽言因避役他方,也不曾说个详细。如今久不还家,未知是生是死,没个着落。我为子的于心何安?且我今读书,终日讲论着孝弟忠信。怎的一个父亲,却生不识其面,死不知其处,与那母死不奔丧的吴起何异?还读甚么书,讲甚么孝?那日记故事上,载汉时朱寿昌弃官寻母,誓不见母不复还,卒得其母而归。难道朱寿昌便寻得母,我王原却寻不得父。须向母亲问个明白,拚得穷遍天南地北,异域殊方,务要寻取回来,稍尽我为子的一点念头。”定了主意,也不与先生说知,急忙还家。张氏见他踉踉跄跄的归来,面带不乐之色,忙问道:“你为何这般光景,莫非与那个学生合气吗?”王原道:“儿子奉着母亲言语,怎敢与人争论。只为想着父亲久不还家,不知当时的实为甚缘故出去,特回来请问母亲,说个明白。”张氏道:“我的儿,向来因你年幼,不曾与你细说。你爹只为有这个祖遗几亩田地,报充里役,轮当经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因是受苦不过,蓦地孑身远避。彼时只道他暂去便归,那知竟成永别!”王道:“既为田产当役,何不将田来卖了,却免受此分离之苦?”张氏道:“初然也不料这役如此烦难,况没了田产,如何过活。”王原道:“过活还是小事,天伦乃是大节。”张氏道:“总是命合当然,如今说也无用,只索繇他罢了,你且安心去读书。”王原说:“母亲怎说这话,天下没有无父的儿子。我又不是海上东方朔,空桑中大禹圣人,如何教我不知父亲生死下落。”张氏道:“这是你爹短见,全不商量,抛了我出去,却与你无干。”
王原道:“当年父亲撇下母亲,虽是短见,然自盘古开天,所重只得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我今蒙师长讲得这孝字明白,若我为子的不去寻亲,即是不孝,岂非天地间大罪人!儿意已决,明早别了母亲就行。”张氏笑道:“你到那里去,且慢言你没处去寻,就教当面遇见,你也认不出是生身老子。”王原道:“正要请问母亲,我爹还是怎生个模样?”张氏道:“你爹身材不长不短,紫黑面皮,微微里有几茎胡须。在颧骨上有痣,大如黑豆,有一寸长毫无两三根。左手小指曲折如钩,不能伸直。这便是你爹的模样。但今出去许多年,海阔天空,知在何处,却要去寻,可不是做梦?”王原道:“既有此记认,便容易物色。不论天涯海角,到处寻去,必有个着落,寻不见誓不还家。”
张氏道:“好孝心,好志气。只是你既晓得有爹,可晓得有娘么?”王原道:“母亲十月怀胎之苦,三年乳哺之劳,以至今日,自顶及踵,无一非受之于母亲,如何不晓得有娘?”张氏道:“可又来。且莫说怀胎乳哺的劳苦,只你父亲出门时,你才周岁,我一则要支持门户,二来要照管你这冤家。虽然脱卸差役,还恐坐吃山空。为此不惜身命,日夜辛勤。那寒暑风霜,晏眠早起的苦楚,尝了千千万万,才挣得住这些薄产,与你爹争了个体面。你道容易就这般长大么?你生来虽没甚大疾病,那小灾晦却不时侵缠。做娘的常常戴着个愁帽儿,请医问卜,赛愿求神,不知费了多少钱钞,担了多少鬼胎。巴得到学中读书,这束修尚是小事,又怕师长训责惊恐,同窗学生欺负,那一刻不挂在肝肠。你且想,做娘的如此担忧受苦,活孤孀守你到今。回头一看,连影子只得四人,好不凄惨。你却要弃我而去,只所情理上也说不过。还有一句话,父母总是一般。我现在此,还你未曾孝养一日,反想寻不识面的父亲。这些道理,尚不明白,还读甚么书,讲甚么孝?寻父两字,且须搁起,我自有主见在此。”
王原听娘说出许多苦楚,连忙跪下,眼中垂泪,说道:“儿子不孝,母亲责备得极是。但父母等于天地,有母无父,便是缺陷。若父亲一日不归,儿子心上一日不安,望母亲曲允则个。张氏道:“罢,罢!龙生龙,凤生凤。有那不思家乞丐天涯的父亲,定然生这不顾母流落沟渠的儿子。你且起来,好歹待我与你娶妻圆娶。一则可完了我为母之事,二则我自有媳妇为伴。那时任凭你去,我也不来管你。”王原无可奈何,只得答应道:“谨依慈命,后日别当理会。”起身走入书房中,闷坐了一回。随手取过一本书来,面上标着“汉书”二字,揭开看时,却是汉高祖杀田横,三十里挽歌,五百人蹈海的故事。大叹一声,说:“为臣的死不忘君,为子的生不寻父,却不相反。”掩卷而起,双膝跪倒阶前,对于发誓道:“我王原若终身寻父不着,情愿刎颈而死,漂沉海洋,与田横五百人精魂杳杳冥冥,结为知己。”设誓已毕,走起来,把墨磨饱,握笔蘸饱,向壁上题诗一首,诗云:
生来不识有灵椿,四海何方寄此身。
只道有用堪度日,谁知无父反伤神。
生憎吴起坟前草,死爱田横海上魂。
寄语段家新妇语,齐眉举案暂相亲。
王原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儿童,何曾想到做亲。只为张氏有完婚之后,任凭出去的话,所以诗中两句结语如此。是时天色已暮,张氏点灯进来,与他读书。抬头看见壁上字迹淋漓,墨痕尚湿。即举灯照看。教儿子逐句念过,逐句解说。王愿念到结尾两句,低声不语,满面通红。张氏道:“我养你的身,难道不识你的心。你只要新妇过门,与我作伴,方好去寻父,可是么?但年纪还未,且耐心等到十六岁,出幼成丁,那时与你完亲。便是出外,我也放心得下,如今且莫提起。”王原见母意如此,不敢再言,唯唯而已。心里想,这两年怎能得过。
虽则如此说,毕竟光陰如白驹过隙,才看机柳舒芽,又看梧桐落叶。倏忽间,春秋两度,王原已是十六岁。张氏果不失信,老早的央白先生到段家通达,吉期定于小春之月。段子木爱女爱婿,毫无阻难,备具妆奁嫁送。虽则田庄人家,依样安排筵席,邀请亲翁大媒,亲族邻舍,大吹大擂,花烛成婚。若是别个做新郎的,偏会篦头沐浴,剃发修眉,浑身上下,色色俱新,遍体薰香,打扮俏丽。见了新妇,眉花眼笑,妆出许多丑态。那王原虽则母亲一般有衣服与他穿着,一来年纪小,二来有事在心,惟求姑媳恩深,那在夫妻情重。当此喜事,只是眉头不展,面带忧容。酒席间全不照管,略无礼节。亲戚们无不动念,都道这孩子,怎地好似木雕偶人。他时金榜挂名,尚不见得,今夜洞房花烛,恐还未必。连丈人也道女婿光景大弗如昔。须臾席终客散,王原进房寝息。张氏巴不得儿子就种个花下子,传续后代。那知新人是黄花闺女,未便解衣。新郎又为孝心未尽,也只和衣而卧。虽然见得成双捉对,却还是月下笼灯,空挂虚明。
三朝庙见之后,即便收拾出门寻父。张氏打叠起行囊,将出一大包散碎银两,与他作盘费,说道:“儿,我本不欲放你出去,恐负了你这点孝心,勉强依从。此去以一年为期,不论寻得着,寻不着,好歹回来。这盘缠也只够你一年之用。你纵不记我十六年鞠养之苦,也须念媳妇三日夫妇之情,切莫学父亲飘零在外。”王原道:“不瞒娘说,此行儿子尚顾不得母亲,岂能念到妻子。”回身吩咐段氏小娘子道:“你年纪虽则幼小,却是王家新妇。母亲单生得我,别无姑娘小叔,白此婆婆把你当着女儿,你待婆当着母亲。两口儿同心合意,便好过日。我今出去寻父,若寻得着,归期有日。倘若寻不着,愿死天涯,决不归来。千斤担子,托付与你。好生替我侍奉,莫生怠慢,只此永诀,更无他话。”这小娘子才得三朝的媳妇,一些头脑不知,却做出别离的事来。比着赵五娘六十日夫妻,也还差五十来日。说又说不出,话又话不得。既承嘱咐,只得把头点了两点。张氏听了这些话,便啼哭起来说:“你爹出去时,说着许多不吉利的话,以至如此。你今番也这般胡言,分明是他前身了。料必没甚好处,兀的不痛杀我也!”王原道:“死生自有天数,母亲不必悲伤。”一头拜别,一头背上行囊便走。可怜张氏牵衣悲恸,说:“你爹出去,今年一十五年,即使与我觌面相逢,犹恐不似当年面目,何况你生来不认得他面长面短?向来常与你说,左颧有痣,大如黑豆,上有毫毛,左手小指,曲折不伸。只有这两桩,便是的据,不知你可记得?然而也是有影无形,何从索摸?”王原道:“此事时刻在念,岂敢有忘?母亲放手,儿子去矣,保重保重。”毅然就别,若不是生成这片寻父心肠:
险化做温峤绝裙,又安望吴起奔丧。
王原出门,行了几步,想着白先生是个师长,如何不与他说一声。重复转身到馆,将心事告知,求他早晚照顾家中,又央及致意丈人段子木。别过先生,徜徉上路。离了文安地方,去到涿鹿,转望东行。真正踏地不知高低,逢人不辩生熟。假如古人有赵岐,藏在孙蒿复壁之中,又有个复馥,亡命剪须变形,逃入林虑山,都还有个着落。这王珣踪迹无方,分明大海一针,何从捞摸?那王原只望东行,却是何故”原来他平日留心,买了一本天下路程图,把东西南北的道路,都细细看熟,又博访了四方风土相宜。一来谅着父亲是田庄出身,北去京师一路,地土苦寒,更兼近来时有风警,决然不往;西去山西一路,道路间关,山川险阻,也未必到彼;惟东去山东一路,风气与故乡相仿,人情也都朴厚,多分避到这个所在。二来心里立个意见,以为东方日出,万象昭明,普天幽沉暗昧之地,都蒙照鉴,难道我一点思父的心迹,如昏如梦,没有豁然的道理?所以只望东行。看官,你道这个念头,叫不得真真孝子,实实痴人?直问到人尽天通,方得云开见日。后话慢题。
且说王原随地寻消问息,觅迹求踪,不则一日,来到平原县。正在城中访问。忽听得皂役吆呼,行人停步。王原也闪在旁边观看,只见仪仗鼓乐前导,中间抬着一座龙亭,几位官员,都是朝衣朝冠,乘马后随。马步高低,摇动那佩声叮叮当当,如铁马战风。王原向人询问此是为何,有晓得说道:“是知县相公,六年考满,朝廷给赐诰命,封其父母。”王原道:“父母可还在么?”其人答言:“那第一骑马上的不是太老爷?太夫人也在衙中。”王原听了,吹口气道:“咳!孝经上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这官人读书成名,父母得受皇封,正与孝经之言相合,亦可无憾矣。像我王原,不要想有此一日,但求生见一面,也还不能,岂不痛哉!”伤感一番,又往他处。日历一方,时履一地,自出门来,已经两番寒暑,毫无踪影。
转到山东省城济南府,这区处左太行右沧海,乃南北都会,地方广大,人民蕃庶。王原先踏遍了城内,后至城外。行至城乐,见有一所庙宇,抬头看时,牌额上标着“闵子骞祠”四个大字。暗道:“闵子乃圣门四科之首,大贤孝子。我今日寻父,正该拜求他一番。”遂步入祠中,叩了十数个头,把胸中之事,默祷一遍,恳求父亲早得相会。祷罢出祠,思想当年闵子为父御车,乃有“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之语,著孝名于千载。我王原求为父御车而不可得,真好恨也!
一日行至长清驿,只见驿前一簇轿马车辆,驿中走出一个白胖老妇人来上轿。随从人也各上马,簇拥而去。驿人们互相说道:“这老妈妈真好个福相,可知生下这个穿莽腰玉的儿子,今番接去好不受用哩。”内中一个道:“儿子抛别了三十多年,今方寻着,也不算做十分全福。”王原听了这话,近前把手拱一拱,说道:“借问列位老爷,轿中是哪一位官员的太奶奶?”驿子答道:“小哥,俺们也不知他详细。据他跟随的说,是司礼监李太监的母亲。李太监是福建人,自幼割掉了那活儿,选入宫中。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十分富贵。因想着母亲,特地遣人到福建寻访着了,迎接进京哩。”王原听罢,便放声号哭。众人齐问:“你这人为甚啼哭,莫非与李太监也有甚瓜葛么?”王原含泪答道:“小子与他并无瓜葛,只为心中有事,不觉悲痛。小子姓王名原,父亲名唤王珣,母亲张氏,家住顺天府文安县城外广化乡中。父亲当年生我才得周岁,因避役走出,一去不归,小子特来寻访。适来见说李太监母子隔绝三十余年,正与王原事体相同。他的母亲便寻着了,我的父亲不知还在哪里。触类感伤,未免凄惨。我父亲左颧骨上有痣,大如黑豆,有毫毛两三根,右手小指曲折如钩,不能伸直,只此便是色认。列位老爹中,可有知得些踪影的么?即或不知,乞借金口,与我传播,使吾父闻知,前来识认。若得父子相逢,生死衔感!”一头说,还哭个不止。众人听了,有的便道:“好个孝子,难得,难得!只是我这里不曾见这个人,你还往别处去寻。”有的便道:“自来流落在外的,定然没结果。既出门年久不归,多分不在了,不如回去奉养母亲罢。“王原闻言,愈加悲泣,众人劝住,又往他外。
看官,你道这太监之母:是真是假?原来李监从幼被人拐骗到京师,卖与内宫,便阉割了,教他读书识字起来,直做到司礼监秉笔。身既富贵,没个至亲。想念其母,遣人到故乡访问,虽然尚在,却是贫苦。使人接取入京,李监出迎,举超一觑,见其母容颜憔悴,面目黧黑,形如饿莩,相似贫婆,自己不胜羞惭,向左右道:“此非吾母,可另访求。”其母将他生年月日,其身上有疤痕,都说出来,也只是不信。为子的既不认母,手下人有甚好意,即忙扶出,撇在长安街上。可怜这老婆婆,流落异乡,沿门求乞,不久死于道途。李监醉后,道出真言,说:“我这般一个人,不信有恁样个娘。”使人解意,复到福建,却寻这白胖老妇人,取入京去。这妇人是谁?此妇当年原是娼妓,年长色衰,择人从良。有人愿娶,他却不就。他若愿了,人又不要。再弗能偶凑。因向一个起六壬数的术士,问取终身。那术土许他年至六十,当享富贵之养,彼时老娼如何肯信?不道蹉跎岁月,到底从人不成,把昔年积攒下几两风流钱,慢慢的消磨将尽。其年恰好六十临头,遇巧李监所使,要觅个人材出众的老妇人,假充其母,正寻着了他。老娼想起术土之言有验,欣然愿往。行至杭州,有织造太监闻知,奉承李监,向军门讨个马牌与来使,一路驿递,起拔夫马相送,直至京都。李监见了便道:“这才是我的母亲。”相向恸哭。奉养隆厚,十余年而殁。李监丧葬哀痛,极尽人子之道。后李监身死,手下人方才传说出来,遂做了笑话。有诗为证:
美仪假母甘供养,衰陋亲娘忍弃捐;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旁人势利看。
按下散文。再说王原,行求到兖州曲阜县,拜了孔陵,又寻至邹县。经过孟子庙前,一边是子思作中庸处,有座碑石;一边是孟母断机处,有个扁额,题着“三迁”两字,与子思作中庸碑,两相对峙。王原未免又转个念头,道:“孟母当年三迁教子,得成大儒之名。我娘教养我成人长立,岂非一般苦心。那书上说,孟子葬母,备极衣衾棺椁之美,则其平日孝养可知。吾母吃了千万辛苦,为子的未曾奉养一日。为着寻父远离,父又寻不得,母又不能养,可不两头不着!”思想到此,又是一场烦恼。从来孝思感动,天地可通。如古时丁公藤救父,井中老鼠得收母骨,皆历历有据。偏有王原,如此孝心寻父,却终不能遇。在山东地面,盘旋转折,经历之处,却也不少。怎见得?那山东乃:
奎娄分野,虚危别区。本为薛郡,在春秋鲁地之余;既属齐封,论土色少陽之下。滋陽曲阜,泗水夹邹滕;巨野东平,鱼台连汶上。固知河济之间,山川环带。若问青齐之境,地里广沃。博兴高苑,昌乐寿光。蒙陰沂水及临淄,朐益安诸过日照。东道诸雄,号称富衍。说不尽南北东西,数得来春秋冬夏。百年光景几多时,十载风尘霎地过。
王原在齐鲁地上,十年飘泊,井邑街衢,无不穿到,乡村丘落,尽数搜寻。本来所带零碎银两,早早用完。行囊也都卖讫,单单存得身上几件衣服。况且才离书馆,不要说农庄家锄头犁耙,本分生涯,全然不晓。就是医卜星相,江湖上说真卖假,捏李藏谜,一切赚钱本事,色色皆无。到此流落在他州别县,没奈何日则沿门乞食,夜则古庙栖身,或借宿人家檐下。不时对天祷告,求得见生父一见,即死填沟壑,亦所不惜。可怜这清清白白一个好后生,弄得乌不三,白不四,三分似人,七分像鬼。认得的,方信是孝子下稍;不认得的,只道是卑田院的宗支,真好苦也!又时值上冬天气,衣单食缺,梦寐不宁。朦胧合眼,恰像在家时书房中读书光景。取过一本书来,照旧是本汉书,揭开一看,却依先是田横被杀,三十里挽歌,五百人蹈海这段故事。醒来思想道:“回横烈士,我何敢比他。难道不能像其生时富贵,只比他死时惨毒不成。且我又非谋王夺霸,强求富贵的人,定不到此结局。只是田横二字,不得不放在心上。”
何期事有凑巧,一日寻访到即墨县,这所在乃胶东乐土,三面距海。闻得人说,东北去百里,海中有一山,名曰田横岛,离岸止有二十五六里。王原听了这话,一喜一惧。所喜者田横二字,已符所梦,或者于此地遇着父亲也未可知。所惧者资费已完,进退两难,或该命尽于此。又想起昔年曾设誓道,寻父不着,情愿自尽,漂沉海洋,与田横五百人精魂相结。今日来到此处,已与前誓暗事,多分是我命尽之地了。好歹渡过岛去,访求一番,做个结局。遂下山竟至海滨,渡过田横岛。
原来隔岸看这山,觉得山势大。及至其地,却见奇峰秀麓,重重间出,颇是深邃。转了几处径道,不觉落日衔山,飓风大作。又抹过一个林子,显出一所神祠。就近观之,庙宇倾颓,松楸荒莽,也无榜额,不知是何神道。想来身子疲倦,且权就庙中栖息一宵,再作道理。步将入去,向神道拜了两拜。但见尘埃堆积,席地难容。无可奈何,只得将身卧在尘中,却当不过腹内空虚,好生难忍。复挣起身,欲待往村落中求觅些饮食。遥空一望,烟火断绝,鸟雀无声,也不见一个男女老少影子。方在徬徨之际,忽然现出一轮红日,正照当天,见殿庭廊下,一个头陀炊饭将熟。私喜道:“不该命绝,天使这和尚在此煮饭。”便向前作揖,叫声:“老师父!可怜我远方人氏,行路饥馁,给我一碗半碗充饥。”这和尚就把钵盂洗一洗,盛着饭递过来说:“这是莎米饭,味苦不堪入口。我与你浇上些肉汁调和,方好下咽。”王原接饭在手,慌忙举箸。那和尚合掌念起咒来,高声道:“如来如来,来得好,去得好。”忽地祠门轧的一声响,撒然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天色已明。只见一个老人头戴鶡冠,手携竹杖,走将进来,问道:“你是何人,却卧在此?”王原道:“小人远方人,寻父到此。昨因天晚,权借一宿。”老者道:“远方还是哪处,姓甚名谁,你父在外几时了?”王原仍将姓名家乡并访父缘故,一一说与。老者听了,点头道:“好孝子,好孝子!但你父去向,没些影响,却从何处索摸。老汉善能详梦,你可有甚梦兆,待我与你详一详,看可还寻得着。”王原道:“夜来刚得一梦,心里正是狐疑,望乞指教。”乃将所梦说出。老者道:“贺喜,贺喜。日午者南方火位,莎草根药名附子,调以肉汁,肉汁者脍也,脍与会字,义分音叶,乃父子相会之兆。可急去南方山寺求之,不在此山也。”王原下拜道:“多谢指教!若果能应梦,决不忘大德。”连叩了三四个头,抬起眼来,不见了老者,惊异道:“原来是神明可怜我王原,显圣指迷。”复朝上叩了几个头,离却土祠,仍还旧路。
此时心里有几分喜欢,连饥馁都忘了。但想不知是何神明,如此灵感。行至村前.询问土人。土人答言此乃昔日齐王田横,汉王得了天下,齐王奔到此岛,岛中百姓深受其惠,后被汉王逼去,自尽于尸乡。岛中人因感其德,就名这岛为田横岛,奉为土神,极是灵应。王原道:“原来神明就是田横。”暗想一发与前梦相合,此去父亲必有着落。又问:“既如此灵应,怎的庙宇恁样倾颓,地方上不为修茸?”土人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庙宇当初原十分齐整,香火也最盛。连年为赋役烦重,人民四散避徙,地方上存不多几户。又皆穷苦,无力整理,所以日就败坏。”王原听罢,别了土人。一头走一头叹道:“只道止有我爹,避役远出,不想此处亦然。若论四海之大,幅员之广,不知可有不困于役的所在。噫!恐怕也未必。”自言自语,不顾脚步高低,奔出岛口,依原渡过对岸。因认定向南方山寺求之的话,自此转向南走,只问山岩寺院去跟寻。昼行夜祷,不觉又经月余。却由清源而上,渡过淇水。来到河南卫辉府辉县境内,访问得有个梦觉寺,是清净丛林。急忙就往。时入隆冬,行到半途,大雪纷飞,呵气成冰。王原冲寒冒雪,强捱前去。及赶至梦觉寺前,已过黄昏。其时初月停光,朔风卷地,古人有雪诗道得好:
千山鸟飞绝,万境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王原虽则来此,暮雪天寒,寺中晚堂功课已毕,钟磬寂然,约有定更天气。寺门紧闭,只得坐在门口盘陀石上,抱膝打盹。严寒彻骨,四肢都冻僵麻木。且莫说十余载的风霜苦楚,只这一夜露眠冰雪,也亏他熬忍,难道不是个孝子。捱到天晓,将双手从面上直至足下,细细揉摩一番,方得血气融通,回生起死。须臾和尚开门出来,王原便起身作个揖道:“长老,有滚水相求一碗荡寒。”那和尚把他上下仔细一觑,衣服虽然褴褛,体貌却不像乞丐,问道:“你是何人,清早到此?”王原道:“小子文安人,前来寻访父亲。昨晚遇雪,权借山门下暂栖一宿。”和尚道:“阿弥陀佛,这般寒天,身上又单薄,亏你捱这一夜。倘然冻死了,却怎么好?”王原道:“为着父亲,便冻死也说不得。”和尚道:“好个孝子,可敬可敬!敢问老居士离家几时了,却来寻觅?”王原道:“老父避役出门,今经二十六年。彼时小子生才周岁,不曾识面。到十六岁,思念亲恩,方出门访求。在山东遍处走到,蒙神人托梦指点,说在南方山寺,故尔特寻至此。”和尚听了,说道:“既有这片孝心,自然神天相助。且请入里面,待我与住持说知,用些斋食,等待雪霁去罢。”王原道:“多谢长老,只是搅扰不当。”和尚道:“佛门总是施主的钱粮,若供养你这个孝子,胜斋那若干不守戒律的僧人。”王原道:“小子寻父不得,方窃有愧,怎敢当孝子二字。原来法林老和尚,因王珣初来时,众僧计论钱财,剥了面皮。自此吩咐大众,凡四方贫难人来投斋,不可拒却。或愿出家,便与披发,开此方便法门,胜于看经念佛。为此这管门僧,便专主留王原人去。
当下引入了山门,一路直至香积厨中。饭头僧一眼望见,便道:“米才下锅,讨饭的花子,早先到了。快走出去,住在山门口,待早斋时把你吃便了。”管门僧道:“此位客官不是求乞之人,乃寻亲的孝子,莫要罗唣。”回头对王原道:“客官且入此梳洗,待我去通知大和尚。”又叫道:“王老佛,可将一盆热汤来,与这客官洗面。”灶前有人应声晓得,管门僧吩咐了,转身入内。只见烛前走出一个道人,舀了一盆热汤捧过来说:“客官洗面。”王原举目一觑,看那道人发须皓然,左颧骨有黑痣如豆,两三茎毫毛坚起,正与母亲所言相同。急看右手小指,却又屈曲如钩。心里暗道:“这不是我父亲是谁?”忙问道:“老香公可是文安人姓王么?”老道人道:“正是。客官从不相识,如何晓得?”王原听了,连忙跪倒,抱住放声哭道:“爹爹,你怎地撇却母亲,出来了许多年数,竟不想还家,教我哪一处不寻到。天幸今日在此相遇!”王珣倒吃了一惊道:“客官放手,我没有什么儿子,你休认错了。”双手将他推开要走。惊动两廊僧众,都奔来观看。
法林老和尚听见管门僧报知此事,记得王珣是文安人,当年避役到此,计算年数,却又相同,多分是其儿子。正走来要教他识认,却见儿子早已抱住父亲不放,哭道:“爹爹,如何便忘了,你出门时我还在襁褓,乳名原儿,亏杀母亲抚养成人,十六岁上娶了媳妇,即立誓前来寻访爹爹。到今十二个年头,走遍齐鲁地方。天教在田横岛得莎米饭之梦,神灵显圣,指点到此,方得父子相逢,怎说没有儿子的话?快同归去,重整门风,莫使张氏母亲悬悬挂念。”说罢又哭。王珣听了,却是梦中醒来一般,眼中泪珠直迸,抚着王原,念泪说道:“若恁地话起来,你真个是我儿子。当年我出门时,你才过一周,有甚知识,却想着我为父的,不惮十余年辛苦,直寻到此地。”口中便说,心里却追想昔时。为避差役,幡地离家,既不得为好汉。撇下妻子,孤苦伶仃,抚养儿子成人,又累他东寻西觅,历尽饥寒,方得相会。纵然妻子思量我,我何颜再见江东父老。况我世缘久断,岂可反入热闹场中。不可,不可!揾住双泪,对王原道:“你速速归去,多多拜上母亲,我实无颜相见。二来在此清净安乐,身心宽泰,已无意于尘俗。这几根老骨头,愿埋此辉山块土。我在九泉之下,当祝颂你母子双全,儿孙兴旺。”道罢,摆脱王原之便奔。王原向前扯住,高叫道:“爹爹不归,辜负我十年访寻,我亦无颜再见母亲,并新娶三朝媳妇段氏。生不如死,要性命何用!”言讫,将头向地上乱捣,鲜血迸流。法林和尚对王珣道:“昔年之出,既非丈夫。今日不归,尤为薄幸。你身不足惜,这孝顺儿子不可辜负。天作之合,非人力也。老僧久绝笔砚,今遇此孝顺之子,当口占一偈,送你急归,勿再留也!”随口念出偈道:
丰干岂是好饶舌,我佛如来非偶尔。
昔日曾闻吕尚之,明时罕见王君子。
借留衣钵种前缘,但笑懒牛鞭不起。
归家日诵法华经,苦恼众生今有此。
王珣得了此偈,方肯回心。叩头领命,又拈香礼拜了如来,复与大众作别。随着儿子出了梦觉寺,离了辉县,取路归家。王原寻到此处,费了十二年功夫,今番归时,那消一月。王珣至家,见了张氏妻子,悲喜交集。段氏媳妇,参拜已毕,整治酒筵。夫妻子媳同饮,对照残缸,相逢如梦。二十六年我景,离合悲欢,着着是真。那时哄动了邻舍亲戚,亲家段子木、先生白秀才,齐来称贺。王珣自梦觉寺归文安县,年已六十四岁,那王本立年二十七岁。以后王本立生男六人,这六个儿子,又生十五个孙子。其十五个孙子,又生曾孙二十有二。王珣夫妇,齐登上寿,子子孙孙,每来问安,也记不真排行数目,只是一笑而已。当初王珣避役,以后王本立寻父,都只道没甚好结果,谁承望以此地位。看官,你道王家恁般蕃盛,为甚缘故,那王本立:
只缘至孝通天地,赢得螽斯到子孙。
从此耕田读书,蝉联科甲。远近相传,说王孝子孝感天庭,多福多寿多男子,尧封三祝,萃在一家。好教普天下不顾父母的顽妻劣子,看个好样。后人有诗为证:
避役王殉见识微,天降孝子作佳儿。
田横岛上分明梦,梦觉庵中邂逅时。
在昔南方为乐地,到今莎草属庸医。
千秋万古文安县,子子孙孙世所奇。
第四回 瞿凤奴情愆死盖
第四回 瞿凤奴情愆死盖
一点灵光运百骸,经纶周虑任施裁。
体教放逐同奔马,要使收藏似芥荄。
举世尽函无相火,几人能作不燃灰。
请君细玩同心结,斩断情根莫浪猜。
话说人生血肉顽躯,自怀抱中直至盖棺事定,总是不灵之物。惟有这点心苗,居在胞膈之内。肺为华盖,大小肠为沟渠。两肾藏精蓄髓,葆育元和,所以又称命门,然皆听凭心灵指挥。有时退藏于密,方寸间现出四海八垓。到收罗在芥子窝中,依然没些影响,方知四肢百骸,不过借此虚守则,立于天地之间。臭皮囊不多光景,有何可爱。说到此处,人都不信,便道:“无目将何为视,无耳将何为听,无鼻如何得闻香臭,无口如何得进饮食,养得此身,气完神足,向人前摇摆?总然有了眼耳口鼻,若不生这两道眉毛相配,光秃秃也不成模样。所以五官中说眉为保寿,少不得要他衬贴。何况手能举,脚能步,如何在人身上,只看心田一片?好没来历。”这篇话说,却像有理。然不知自朝官宰相,以及渔樵耕牧,那一个不具此五官手足。如何做高官的,谈到文章,便晓得古今来几人帝、几人王、几人圣贤愚不肖。谈到武略,便晓得如何行兵,如何破敌,怎生样可以按伏,怎生样可以截战。若问到渔樵耕牧以下一流人,除却刀斧犁锄,钓罾蓑笠,一毫通融不得。难道他是没有眼耳口鼻的?只为这片心灵彼此不同,所以分别下小人君子。还有一说,此心固是第一件为人根本。然辩贤愚,识贵贱,却原全仗这双眼睛运用。若没了这点神光,纵然心灵七窍,却便是有天无日,成何世界。但这双眼,若论在学士佳人,读书写字,刺绣措鸾,百工技艺,执作经营,何等有用,何等有益。单可惜趁副了浪子荡妇,轻佻慢引,许多风月工夫,都从兹而起。且莫说宋玉墙东女子,只这西厢月下佳期,皆因眼角留情,成就婬奔苟合勾当,做了千秋话柄。据这等人看来,反不如心眼俱蒙,到免得伤了风化。闲话休题,如今单说一个后生,为此方寸心花,流在眼皮儿上,变出一段奇奇怪怪的新闻。直教:
同心结绾就鸳鸯,死骷髅妆成夫妇。
话说嘉兴府,去城三十里外,有个村镇,唤做王江泾。这地方北通苏、松、常、镇,南通杭、绍、金、衢、宁、台、温、处,西南即福建、两广。南北往来,无有不从此经过。近镇村坊,都种桑养蚕织绸为业。四方商贾,俱至此收货。所以镇上做买做卖的挨挤不开,十分热闹。镇南小港去处,有一人姓瞿号滨吾,原在丝绸机户中经纪,做起千金家事。一向贩绸走汴粱生理,不期得病身殂,遗下结发妻子方氏,年近三十四五。一个女儿,小名凤奴,才只十二岁。又有十来岁一个使女,名唤春来。还有一房伴当,乘着丧中,偷了好些东西,逃往远方。单单存这三口过活,并无嫡亲叔伯尊长管束。
俗言道得好:“孤孀容易做,难得四十五岁过。”方氏年不上四旬,且是生得乌头黑鬓,粉面朱唇。曲弯弯两道细眉,水油油一双俏眼,身子不长不短,娉婷袅娜,体段十分妖娆。丈夫死去虽说倏忽三年,这被里情趣,从冷淡中生出热闹来,擒之不着,思之有味,全赖着眼无所见,耳无所闻,深闺内苑,牢笼此心。已槁之木,逢春不发,既寒之灰,点火不燃,才是真正守寡的行径。那知方氏所居,只有三进房屋。后一带是厨灶卧房,中一带是客座两厢,堆积些米谷柴草。第一带沿街,正中间两扇大门,门内一带遮堂门屏,旁屋做个杂房,堆些零星什物。方氏日逐三餐茶饭以外,不少穿,不少着,镇日里无聊无赖。前前后后,一日走下几十回,没情没绪,单单少一件东西。咳!少甚么来,不好说,不好说。只可恨有限的岁月,一年又是一年,青春不再,无边的烦恼,一种又是一种,野兴频来。一日时当三月,百花开放,可爱的是:
多情燕子成行,着意蜂儿作对。那燕子虽是羽毛种类,雌雄无定。只见啾啾唧唧,一上一下,两尾相联,偏凑着门栏春色。那蜂儿不离虫蚁窠巢,牝牡何分。只见咿咿唔唔,若重若叠,双腰交扑,描画就花底风光。
方氏正倚着门屏邪视,只见一个后生,撇地经过。头戴时新密结不长不短鬓帽,身穿秋香夹软纱道袍,脚穿玄色浅面靴头鞋,白绫袜上,罩着水绿绉纱夹袄,并桃红绉纱裤子。手中拿一柄上赤真金川扇,挂着蜜蜡金扇坠,手指上亮晃晃露着金戒指。浑身轻薄,遍体离披,无风摇摆,回头掣脑的踱将过去。这后生是谁?这后生姓孙名谨,表字慎甫,排行第三,人都叫他为孙三郎。年纪二十以外,父母尽亡,娶妻刘氏,头胎生子,已是六岁。家住市中,专于贩卖米谷为业,家赀巨万。此人生来气质恂恂,文雅出众。幼年也曾读书写字,虽不会吟诗作赋,却也有些小聪明。学唱两套水磨腔曲子,弦索箫管,也晓得几分。只因家道饶裕,遍体绮罗,上下截齐。且又贴衬些沉速生香,薰得满身扑鼻,是一个行奸卖俏的小伙子,使钱撒漫的大老官。
不想这日打从方氏门首经过,这一双俊俏偷情眼,瞧见方氏倚着门屏而立,大有风韵,便有些着魂。所以走了过去,又复回头观望。这方氏本又是按捺不下这点春情的半老佳人,一见了孙三郎如此卖弄,正拨着他的痒处。暗想道:“天地间那得有这碗闲饭,养着这不痴不呆,不老不少,不真不假,不长不短的闲汉子。这老婆配着他,却也是前缘有定。”心里是这等想,叹口气回身折转进去。又暗想道:“不知这人可还转来?”才转这念,却有几个儿童叫道:“看狗起,看狗起。”却是甚的来?时当三月,不特虫鸟知情,六畜里头,惟有狗子是人养着守宅的,所以沿阶倒巷,都是此种。遇着春见发作,便要成群。古人有俚言几句道得好:
东家狗,西家狗,二尾交联两头扭。中间线索不分明,漆练胶粘总难剖。若前或后团团拖,八脚高低做一肘。这家倾上水几盆,那家遏上灰半篓。人固要知羞,狗自不嫌丑。平空一棒打将开,垂尾低头各乱走。
只可笑方氏既要进门,听此一句没正经说话,转身出头一看,若是街坊上有人,他也自然进去,只因是几个小孩子,站在那里看。方氏一点无名相火,直触起来,不知眼从心上,又不知心从眼上,蓦突突搅得一腔火热,酥麻了半个身体。那三郎又走不多远,也听得孩子们叫笑,正在方氏门前,故意折转身来,如顺风落叶,急水游鱼,刚刚正见方氏在那里观看。方氏招眼望见孙三郎,已在面前,自觉没趣,急急掩上遮堂门扇,进内去了。孙三郎随口笑道:“再看一看何妨。还不曾用到陈妈妈哩!”只因这一看不打紧,顿使那些:
粜籴贾小成掷果潘安,冰蘖娘半就偷香韩寿。
也是夙世冤孽,孙三郎自见方氏之后,魂梦颠倒,连米行生意,都不经心。又打听得是个孤孀,家里又无男人,大着胆日逐在他家门首摆来摆去。那方氏心里,也有了这个后生,只是不晓得他姓张姓李。这一点没着落的闲思想,无处发付,也不时走到门前张望,急切里又两不相值。
一日,方氏正在堂中,忽听得门首锣声当当的响,许多小儿女,嘈嘈杂杂。方氏唤春来同走出去觑看,原来是弄猢狲的花子,肩挑竹笼,手牵猢狲,打着锣,引得这些小儿女,跟着行走。这花子见方氏开门来看,便歇下笼子,把锣儿连敲几下,口里哩嗹罗嗹唱起来。这猢狲虽是畜类,善解人意,听了花子曲儿,便去开笼,取脸子戴上,扮一个李三娘挑水。方氏叫春来唤出女儿同看。那些左邻右舍,并过往的人,顷刻就聚上一堆。大凡缘有凑巧,事有偶然,正当戏耍之际,恰好孙三郎也撞过来。这猢狲又换了一出,安安送米,装模做样,引得众人齐笑。孙三郎分开众人,挤上一步,解开汗巾,拈出钱把一块银子,赏与花子。说:“李三娘挑水,是女娘家没了丈夫;安安送米,是儿子不见了母亲,如此苦楚,扮他怎的。不如扮个张生月下跳墙,是男女同欢。再不然扮个采蘋扶着无双小姐,同会王仙客,是尊卑同乐。”那花子得了采头,凭他饶舌。方氏举眼一觑,正是那可意人儿,此时心情飘荡,全无话说。那风奴年已一十五岁,已解人事,见孙三郎花嘴花舌,说着浑话,把娘一扯说道:“进去,进去。可恨这后生,在那里调嘴,我们原不该出来观看。”方氏一头走,说道:“真金不怕火,凭他调嘴何妨。”口中便如此说,心里却舍不下这个俏丽后生,恨不得就搂抱过来,成其好事。这场猢狲扮戏,分明又做了佛殿奇逢。
方氏时时刻刻记挂那人,只是径路无媒,到底两情相隔。朝思暮想,无可奈何。一日,忽地转着一念道:“除非如此如此,方可会合。”背着女儿,悄地叫过春来说道:“你到我家来,却是几岁?”春来道:“记得来时是七岁,今岁十三岁,在娘子家,已六年了。”方氏道:“你可晓得,这六年间,不少你穿,不少你吃,我平日又不曾打骂你,这养育之恩,却也不小。你也该知恩报恩。”春来道:“我年纪小,不晓得怎么恩,怎么报。但凭娘子吩咐。”方氏笑道:“我也不好说得。”春来道:“娘不好说,教我一发理会不来。”方氏道:“你可记得,前日首猢狲撮把戏,有一个小后生,解汗巾上银子,赏那花子么?”春来道:“前日娘同凤姐进来时,看撮戏的人,都说还亏了孙三官人,不然这叫化的白弄了半日。如此想就是这个人了。我常出去买东西,认得他住在市中大桥西堍下,向沿河黑直楞门内,是粜籴粮食小财主。”方氏道:“正是,正是。今后你可坐在门首,若见孙三官来,便报我得知。切不可漏此消息,与凤姐晓得。后来我备些衣饰物件,寻一个好对头嫁你。”这十三岁的丫头,有甚不理会,带着笑点点头儿,牢记在心。日逐到门首守候,见孙三郎走来,即忙报与方氏。方氏便出来半遮半掩,卖弄风情。渐渐面红,渐渐笑脸盈腮,秋波流动,把孙三郎一点精灵,都勾摄去了。
孙三郎想道:“这女娘如此光景,像十分留意的。我拚一会四顾无人之际,撞进门去,搂抱他一番。他顺从不消说起,他不顺从,撒手便出。他家又没别个男子,不怕他捉做強姦。”心上算计已定,这脚步儿愈觉勤了。一日走上四五六遭,挨到天色将暮,家家关门掩户,那方氏依然露出半个身躯,倚门而立。孙三郎瞻前顾后.见没有人,陡起精神,踏上阶头,屈身一揖,连称:“瞿大娘子,瞿大娘子。”叫声未了,随势抢向前,双手搂定。方氏便道:“孙三官好没正经。”口里便说,身却不动。忙将手去掩大门,一霎时,弄出许多狂荡来。
一个虽则有家有室,才过二十以外,精神倍发,全不惧风月徐娘;一个既已无婿无夫,方当四十之前,滋味重投,尽弗辞颠狂张敞。
狂兴一番,两情难舍,紧紧抱住,接唇咂舌,恨不得并作一个。方氏低低叮咛道:“我宁节三年,并没一丝半线差池。自从见你之后,不知怎地摄去了这点魂灵。时刻牵挂,今日方得遂愿。切莫泄漏与人,坏我名头。你得空时,就来走走,我叫丫头在门首守候。”孙三郎道:“多蒙错爱,怎敢泄漏。但得此地相叙,却是不妥。必得到你房中床上,粘皮着骨,恩恩爱爱的顽耍,才有些趣味。”方氏道:“房中有我女儿碍眼,却干不得。中堂左厢,止堆些柴草,待我收拾洁净。堂中有一张小榻,移来安设在内,锁着房门,钥匙倒留你处。你来时,竟开锁入去,拴着门守候,我便来相会。又省得丫头在门首探望,启人疑心。”孙三郎道:“如此甚妙。”方氏随引进去,认了厢房。又到里边取了一把锁,将钥匙交与了孙三郎,然后开门。方氏先跨出阶头,左右打一望,见没人行走,把手一招,孙三郎急便闪出,摇摇摆摆的去了。
方氏到次日,同春来把左厢房柴草搬出外面空屋内堆置。将室中打扫得尘无半点,移小榻靠壁放下,点上安息香数十根,熏得满室香喷喷的。先把两个银戒指赏着春来,教他观风做脚,防守门户。自此孙三郎忙里偷闲,不论早晚,踅来与方氏尽情欢会。又且做得即溜,出入并无一人知觉。更兼凤奴生性幽静,勤于女工,每日只在房中做些针指,外边事一毫不管,所以方氏得遂其欲。两下你贪我爱,着恋缠绵,调弄得这婆娘如醉如痴,心窝里万千计较,痴心妄想,思量如何做得个长久夫妻。私忖道:“他今年才二十三岁,再十年三十三岁,再十年四十三,还是个精壮男子。我今年三十八,再十年四十八,再十年五十八,可不是年老婆婆?自古道:男于所爱在容貌。倘我的颜色凋残,他的性情日变,却不把今日恩情,做了他年话柄,贻笑于人,终无结果。不若使女儿也与他勾上,方是永远之计。我女儿今方十五,再十年二十五,再十年三十五,还不及我今年的年纪。得此二十年往来,岂不遂我心愿。只是教孙郎去勾搭吾女容易,教吾女去勾搭孙郎倒难。自古道:女子偷郎隔重纸,男子偷女隔重山。如今却相反其事,怎生得个道理。”心上思之又思,没些把柄。等孙三郎来会时,到与他商议。
孙三郎听见情愿把女儿与他勾搭,喜出望外,谢道:“多感恩情,教我怎生样报答。”方氏道:“那个要你报答,只要一心到底,便足够了。”孙三郎就发誓道:“孙谨后日倘有异心,天诛地灭,万劫戴角披毛。”方氏道:“若有此真心,也不枉和你相交这场。但是我女儿性子执滞,急切里挑动他不得,如何设个法儿,使他心肯。”孙三郎想了一想,说:“不难,不难!今晚你可如此如此,把话儿挑拨。他须是十五岁,男女勾当,量必也知觉了。况且你做娘的,能个教他觅些欢乐,万无不愿之理。”方氏道:“是便是,教我羞答答,怎好启齿。”孙三郎道:“自己儿女,有甚么羞。”方氏又沉吟了一回,答道:“事到其间,就是羞也说不得了。但我又是媒人,又是丈母,理数上须要着实周到。”孙三郎也笑道:“若得成就好事,丈母面上,自当竭力孝顺。只是今日没有好东西奉敬大媒,先具一物,暂屈少叙何如?”两下说说笑笑,情浓意热,搂向榻上,欢乐一番,方才别去。
话休烦叙。当日晚间,方氏收拾睡卧,在床上故意翻来覆去,连声叹气。凤奴被娘扰搅,也睡不着,问道:“母亲为何这般愁闷?”方氏道:“我的儿,你那里晓得作娘的心上事。自从你爹抛弃,今已三年多了,教我孤单寂寞,如何过得。”凤奴只道他说逐日过活的事,答道:“我想爹爹虽则去世,幸喜还挣得这些田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将就度日子罢了,愁闷则甚。”方氏道:“儿,若论日常过用,吃不少,穿不少,虽非十分富足,也算做清闲受用,这又何消愁闷。但日间忙碌碌混过,到也罢了,惟有晚间没有你爹相伴,觉得冷冷落落的,凄楚难捱,未免伤心思念。”凤奴听了这话,便不做声。方氏叫道:“我儿莫要睡,我有话与你讲。”凤奴道:“睡罢了,有甚么讲。”方氏道:“大凡人世,百般乐事,都是假的。只有夫妻相处,才是真乐。”凤奴道:“娘,你也许多年纪了,怎说这样没正经的话。”方氏道:“我的儿,不是做娘的没正经。你且想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不图些实在的快活,可不是枉投了这个人生。儿,你是黄花闺女,不晓得其中趣味。若是尝着甜头,定然回味思量。论起这点乐境,真个要入土方休。何况我现今尚在中年,如何忍得过!”那凤奴年将二八,情窦已开,虽知男女有交感之事,却不明个中意趣若何。听见做娘的说的津津有味,一挑动芳心,不觉三焦火旺,直攻得遍体如燃,眼红耳热,胸前像十来个槌头撞击,方寸已乱。对娘道:“如今说也没用,不如睡休。”
方氏见话儿有些萌芽,慌忙坐起身来,说道:“儿,我有一件事,几遍要对你说,自家没趣,又住了口。如今索性与你说知。儿,你莫要笑我。”凤奴道:“娘有事只管说,做女儿的怎敢笑你。”方氏道:“自从你爹死后,虽则思想,却也无可奈何。今年春间,没来由走出门前,看见两只烧剥皮交连一处,拖来拽去。儿,这样勾当,可是我人看得的么?一时间触物感伤,刚刚又凑着一个小后生走过,却是生得风流俊俏。自此一见,不知怎地,心上再割舍他不下。何期一缘一会,复遇猢狲撮把戏,这后生却又撞来。说起张生跳墙,采蘋无双小姐,两件成双作对的风话,一发引得我心情撩乱。”凤奴道:“可就是那穿秋色儿直身掉嘴这人么?”方氏道:“正是此人,原来他也有心与我,为此故意说这哑谜。不想春来却认得他唤做孙三官,开个粮食店,父母已无,家私巨富。做娘的当时拿不定主意,私下遂与他相交。且喜他做人乖巧,出入并无人知觉。但恐到后万一被邻舍晓得,出乖露丑,坏了体面。我欲从长算计,孙三官今才二十三岁,只长得你八年,不若你与他成了夫妇,我只当做个老丫头,情愿以大作小,服事你终身。拾些残头落脚,量不占住你正扇差徭,一举两得,可好么?”凤姐踌躇半晌,方说道:“常言踏了爹床便是娘,这个人踏了娘床便是爹,只怕使不得。”方氏道:“如今只好混账,那里辨得甚么爷,论得甚么娘。况且我只为舍你不下,所以苦守三年,原打账招赘女婿,来家靠老。今看这孙三官,又温柔,又俏丽,又有本钱,却不是你终身受用。”凤奴道:“既恁地,只凭娘做主便了。但有一件,倘然他先有了妻子,我怎去做他的偏房别室?”方氏虽与孙三郎暗里偷情,只好说些私情的话,外防乡邻知觉,内防儿女看破,忙忙而合,忙忙而散,实不晓得他有妻子没妻子。一时急智,便道:“他是头婚,并不曾有老婆。”凤奴道:“如此却好。须要他先行茶礼,择个吉日,摆下花烛,拜了天地家堂。你便一来做娘,二来做媒人,这方是明媒正娶。若是偷情勾当,断使不得。”方氏连声应道:“这个自然。”
隔了两日,孙三郎来问消息,方氏将女儿要行茶礼,花烛成亲的事说与。孙三郎欢喜不胜,即便买起两盒茶枣,并着白钱二十两,红绿绸缎各一端,教人送来为聘。此外另有三两一封,备办花烛这费。送聘后三日,即是吉期。孙三郎从头至足,色色俱新,大模大样,踱来做新郎。也不用乐人吹手,也不整备筵度,媒人伴娘嫔相,都是丈母一人兼做。双双拜堂,花烛成婚。正是:
破瓜女被翻红浪,保山娘席卷寒霜。
看官,大抵人家女儿,全在为母的钤束。若或动止蹊跷,便要防闲训诲,不合玷辱门风,才是道理。可笑这方氏,自己不正气,做下没廉耻的勾当,自不消说起。反又教导女儿偷汉,岂不是人类的禽兽?还有一说,假如方氏诚恐色衰爱弛,要把女儿锢住孙三,索性挽出一个媒人,通知亲族,明明白白的行聘下财,赘入家来。这一床锦被,可不将自己丑行,尽皆遮盖?那知他与孙三郎,私欲昏迷,不明理法,只道送些茶枣之礼,便可掩人耳目,不怕傍人议论。以致弄得个生离活拆,有始无终。只这两个婬妇奸夫,自不足惜。单可怜连累这幼年女子,无端肮脏了性命,岂非是前冤夙孽。后话慢题。
且说孙三郎惯在花柳中行走,善会凑趣帮衬。见凤奴幼小,枕席之间,轻怜重惜,加意温存。这凤奴滋味初尝,果然浑身欢畅,情荡魂销,男贪女爱,十分美满。孙三眷恋新婚,一个月不在家中宿歇。便是日间,也间或归去走遭,把店中生意,尽都废了。那方氏左邻右舍,见孙三郎公然出入,俱各不愤,几遍要寻事打他。自此沸沸扬扬,传说孙三郎奸占孤孀幼女。那瞿门虽无嫡亲叔伯,也还有远房宗族。一来道方氏败坏家门,二来希图要他产业。推出一个族长为头,一张连名呈词,将孙三方氏母女并春来,一齐呈告嘉兴府中。那太守姓洪名造,见事关风化,即便准了,差人拘拿诸犯到官听审。凤奴情知事已做差,恐官府严究春来,必致和盘托出。心里慌张,将若干衣饰,私与春来,叮嘱道:“倘或官府问及,你须说我是明媒说合,花烛成亲的。若遮盖得我太平无事,即死在黄泉,亦不忘你恩德。”春来点头领命。
孙三郎央分上到太守处关说,也说是明媒说合,不是私情勾当,要免凤奴到官。怎奈邻里又是一张公呈,为此洪太守遂不肯免提,将一干人尽拘来审问。那孙三、方氏、凤奴,都称是明媒正娶。宗族邻里,坚执是母子卖奸。太守乃唤春来细问。这丫头年虽幼小,到也口舌利便,说道:“主母孀居无主,凭媒说合,招赘孙谨为婿。宗族中因主母无子,欲分家私,故此造言生事,众邻舍也是乘机扎诈。”宗族邻舍,一齐哄然禀说:“通是这丫头往来传递消息,成就奸情。只消夹他起来,便见真伪。”太守喝住了众人,问春来:“既是明媒正娶,媒人是那个?”春来四顾一看,急切里对答不来。太守把案一拍,喝道:“如今媒人在那里,快说来饶你一拶!”吓得这丫头战兢兢答应道:“媒人就是主母。”太守不觉哑然大笑道:“好个媒人就是主母,真情在此了。”欲待将孙三、方氏等一齐加责,因念着分上,心上一转道:“中年寡妇,暗约是真;闺女年青,理或可贷。”随援笔判道:
方氏马齿未足,孙谨雄狐方绥,固不及媒妁之言,遂订忘年之谊,事固有之。有女乍笄,颜甲未厚,亦岂能丑母之苟合,而为之间一言乎。瞿门无子,尚有生产可分。方不能选昭穆可继者为宗祧远念,讼端所以不免耳。至其家事,凭族长处分,并立嗣子以续香火。方氏、孙谨离异,姑杖警之。女以年幼不问。使女春来。固无妖红伎俩,而声问所通,亦不能无罪,并杖以息众喙。
太守判罢,又唤孙三郎,喝道:“本该重责你一顿板子,看某爷分上,姑且饶你。今后须要学做好人,如若再犯,决不轻恕。”吓得孙三连连叩头而出。瞿家族党,遂议立嗣子一人,承结瞿滨吾宗祀。将家产三分均开:一股分授嗣子,一股与方氏自赡,身故之后,仍归嗣子,一股分析宗族,各沾微惠。凤奴择人另配。七张八嘴,乱了数日,方才停妥。不想族中有一人,浑名唤做瞿百舌,住在杭城唐栖地方,与本镇一个大富张监生相知。偶然饮酒中间,说及方氏不正,带累女儿出乖露丑的事。张监生问起女儿年纪,又问面貌生得如何。那凤奴本来有几分颜色,瞿百舌又加添了几分,一发形容得绝世无双。这张监生少年心性,一时高兴,就央他做媒,要娶来为妾。瞿百舌正要奉承大老官人,有何不可,满口应承,飞忙趁船来与方氏说亲。方氏要配个一夫一妇,不肯把与人做妾。瞿百舌心生一计,去寻族长商议,许其厚谢,财礼中还可抽分。那族长动了贪心,不容方氏主张,竟自主婚许与张监生为妾。议定聘礼百金,两人到分了一半,择日出嫁。
那凤奴虽凭官府断离,心里已打定不改嫁的主意。及至议将家产三分均开,指望母子相依,还图后日团圆。不道才过得两三月,却又生出这个枝叶,已知势不能留。每日闭着房门,默默的自嗟自叹自泣,取过针钱,将里衣密密缝固。方氏诚恐他做出短见事,不时敲门窥探他,也只是不开。方氏在门外好言安慰,也不答应,一味呜呜哭泣。将嫁前一日,备起酒肴,教春来去邀孙三郎诀别。孙三郎害怕,初时不肯来。凤奴大怒,再教春来去话,道:“当日成亲,誓同生死,今日何背前盟。“孙三郎垂泪道:“凤姐恩情,我安敢负。但恐耳目之地,又生事端,反为不美。”春来道:“凤姐有言,如官人往一见,即当自到宅上。”孙三郎听了,叹口气道:“罢,罢!凤姐如此厚情,何惜一死报之。”即随春来同往,时已抵暮,母女张筵秉烛以待。三人相见,各各悲咽。
孙三郎与凤奴并坐,方氏打横,春来执壶在旁。凤奴满斟一大觥,进与孙三,含泣而言道:“薄柳贱姿,拟托终世。不料瞿门以分产借名,逼我改嫁。总系败残花柳,更不向东君重调颜色。今虽未能以死相从,而此衣誓非君手不解。如君不信,请开我衣,愿求彩线缝下左腋,连及腰裆,以为他日之证。君宜自爱,妾从此长别矣。”道罢,自己也进一大觥,放声长号。孙三、方氏俱掩面泣,春来亦欷歔不胜。孙三带泪执凤奴之手,又回顾方氏说道:“愚庸过分,两获佳缘。原将谓偕老可期,半子半婿,你知我知。何意蓦起凤波,遂至分剖。然由合数所遭,只索付之无奈而已。幸善事唐栖张贵人,勿更念王泾孙浪子。”凤奴听了,勃然变色道:“君以我为弃旧怜新耶?我闻妇人以贞一为德,今既事你,当守一而终。岂可冒耻包羞,如烟花下贱,朝张暮李乎?”言罢又泣。孙三见其悲哀恳切,抱置膝上,举袖拂拭泪痕,说道:“我孙三不过是市井俗子,何德何能,乃蒙如此爱重,肯为我坚守节操,教我何以为报。但不知今生可有再见之期了。”口中便说,不觉涕泗交溢,哽咽不能出声。凤奴一发泪下如雨,向袖中取出白罗手帕一方,折成方胜,又将绣带一条,打做同心结,系着方胜,纳于孙三袖中。含泪说道:“留此伴你,身则不能矣。三魂有灵,当相从于九泉之下可也。”
孙三听罢,将手中酒杯一掷,夺身而起,走出房门。约有半个时辰,不见进来。方氏道:“儿,孙郎想不忍见你这般凄惨,竟自去了。”急教春来观看,外面门户尽闭,却未曾出去,母女以为奇怪。移烛到处照看,何意孙三走到厨房,取过尖刀,将这子孙桩谷蚌楦一刀割坏,半连不断,昏倒在地,血污满衣,吓得母女魂魄皆丧,急扶到床上卧下,半晌方苏。凤奴道:“你行此短见,莫非恨我么?”孙三忍痛呻吟说道:“我实误了你娘女两人,安得倒有怨恨。意欲自刎,以表此心。但恐死得不干净,反累你母子,故割绝此道,以见终身永无男女之事。况我原有妻室,已生一子,后代不绝,此心无所牵挂。惟要你母子知我此情,非薄幸男子足矣。”言罢,各相持哭。盘恒未久,不觉鸡声三唱,天色将明。孙三郎势难再留,只得熬着疼痛作别,三人搅做一团,直哭得个有气无声。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不题孙三郎归家养病。且说凤奴送别之后,泪眼不干,午牌方过,张家娶亲船只已到。一个做媒的瞿百舌,一个主婚的族长,主张管待来人,催促出门。娘女两人又相持大哭,各自分离。凤奴来到张家,那张监生大是温柔俊雅,比孙三郎却也相仿。看见凤奴颜色,果然美丽,大是欢喜。他本是富豪子弟,女婢满前,正室娘子,又宽和贤德,所以少年纳妾,全无愠意。张监生第一夜到新房中,摆下酒肴,要与凤奴饮几杯添兴。那知凤奴向隅而立,不肯相近。张监生走向前去扯他,凤奴挣脱,躲过那边。张监生折转身来,他又躲过这边。两下左旋右转,分明是小孩子扎盲盲光景。服侍丫头,都格格的笑个不止。张监生跑得气喘吁吁,扯他不着,只得坐下。他本来要取些欢乐,不道弄出这个嘴脸,好生没趣。心里也还道是娇怯怕羞,教丫头斟酒,连饮十数大杯,先向床上睡下。打发丫头们出去,指望众人去后,自然来同睡。凤奴却将灯挑得亮亮的,倚着桌儿流泪。张监生酒量不济,到了床上,便昏昏熟睡。天明方醒,身边不见新人,睁眼看时,却端然而坐,大以为怪。起身入上房,与大娘子说夜来如此,连大娘子也不信。
少顷,凤奴来见礼,问其为甚如此,只是低头垂泪。大娘子见他可怜,倒劝丈夫从容爱护,莫要性急。张监生依了这话,是晚便不进房。恰又遇着城中有事,一去十余日方归。一夜乘着酒兴,步入房来。凤奴一见便要躲避。张监生横身拦住,笑道:“你今番走向那里去。”凤奴转动不得,逼到一个壁角边,被他双关抱住,死挣不脱,直抱到床上按倒。凤奴将双袖紧紧掩住面庞。张监生此时,心忙意急,探手将衣服乱扯,左扯也扯不开,右扯也扯不断。仔细一看,原来贴肉小衣,上下缝联,所以分拆不开。气得他一团热火,化做半杯雪水,连道诧异。放下手走出堂前,教家人寻瞿百舌来,与他说:“如此如此,这是为甚缘故,他既不愿从我,可还了原聘,领了去罢。”瞿百舌听了,不慌不忙,带着笑道:“大相公好没挞熬,既娶来家,是你的人了,怎说领了去的话。”张监生道:“我娶妾不过要消遣作乐,像这个光景,要他何用。”瞿百舌道:“大凡美人多有撒娇撤痴,大老官务加怜香惜玉,方为在行。若像你这猴急,放出霸王请客帮衬,原成不得。”张监生道:“他把衣服上下缝联,难道也是我不在行?”瞿百舌道:“这正是他作娇处。”张监生笑道:“恐这样作娇,也不敢劳。”瞿百舌道:“大相公不难,今已将满月,其母定来探望。待我与他说知,等他教导一番,包你如法。”张监生见说得有理,也就依了。”
瞿百舌按住了张监生,飞风到王江泾,与方氏说这桩事。此时那嗣子已搬人来家,方氏只住得后边两间房子。他自从遭了那场耻辱,自觉无颜色,将向日这段凤騷,尽都销磨,每日只教导春来做些针指。心里只牵挂着女儿,不时暗泪。瞿百舌一口气赶来,对方氏说:“你女儿这般这般,触了主人之怒,要发还娘家,追讨聘礼,一倍要还三倍。我再三劝住,你可趁满月,快快去教女儿,不要作梗。财主是牛性,一时间真个翻过脸来,你可吃得这场官司。”方氏本是惊弓之鸟,听见官司两字,十分害怕,心里却明晓得凤奴为着孙三,决不肯从顺。左难右难,等到满月,只得买办几盒礼物.带着春来去看女儿。不想凤奴日遂忧郁,生起病来,本只有二三分病体,因怕张监生缠帐,故意卧床不起。张监生听了瞿百舌的话,做出在行帮衬,请医问卜,不时到床前看觑。凤奴一见进来,便把被儿蒙在头上,不来招架。恰好方氏来到,母女相见,分外悲啼。且见女儿有病,不好就说那话。向着张监生夫妻,但称女儿年幼无知,凡事须要宽恕。那大娘子见方氏做人活动,甚是欢喜。背地问凤奴衣服缝联的缘故,方氏怎敢说出实情,一味含糊应答。
一日,大娘子请方氏吃茶,留下春来相伴凤奴,正当悄悄地问孙三郎信息。忽见门帘启处,张监生步将入来,凤奴即翻身向着里面。张监生坐在床前,低声哑气的问:“今日身子还是如何,心里可想甚东西?”连问两声,凤奴竟不答应。春来在侧,反过意不去,接口道:“今日略觉健旺,只是虚弱气短,懒得开口。”张监生见他应对伶俐,举目一观,那头发刚刚覆眉,水汪汪一双俏眼,鹅卵脸儿,白中映出红,身子又生得苗条有样,大是可人。便问:“你叫甚名字?”那丫头应言唤做春来。张监生立起身道:“我方才买得拂手在外,你可随我去拿一只与凤姐。春来只道是真,随着就走。引入一个小书房中,张监生将门闭上,搂住亲嘴。春来半推半就道:“相公尊重,莫要取笑。”张监生那里听他,拥向醉翁榻上,扯开下衣,纵身相就。那丫头年纪虽小,已见孙三郎与方氏许多丑态,心里也巴不得尝尝滋味,也奈何轮他不着。今番遇这财主见爱,有何不可。只是芳心乍吐,经不得雨骤风狂,甚觉逡巡畏缩,苦乐相兼。须臾情极兴阑,但见落红满裼,张监生取出一枝凤玉簪,与他插戴。又将一只大佛手递与,勾着肩儿,开门送了,说道:“留你在此,做个通房,可情愿么?”春来道:“多谢相公抬举,只怕没福,还恐我家娘不肯放我。”张监生道:“我开了口,怕他不肯。”春来点首,捧着佛手而去。看官,大抵遇合各自有缘分,一毫勉强不得。譬如张监生费了大注财礼聘妾,反不能沾一沾身子。这春来萍水相逢,未曾损半个纸钱,倒订下终身之约。世间事体,大率如此。所以说:
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陰。
且说凤姐一卧二十余日,方氏细察他不是真病,再三譬喻,教他莫要如此。凤奴被娘逼不过,只得起身梳洗,尚兀妆做半睡半坐。方氏才将瞿百舌所言说与,苦劝勉强顺从,休要累我。凤奴忿然作色道:“娘不见我与孙三郎所誓乎?言犹在耳,岂可变更。你自回去,莫要管我,我死生在此,决不相累。”方氏见话不投机,即时要归。大娘子那里肯放。张监生又为着春来,苦苦坚留。到另设一间房户,安顿方氏住下,自己来陪伴凤奴。他意中以为母子盘桓日久,自然教道妥当,必非前番光景。谁知照旧不容亲近,空自混了一夜。衣服总都扯碎,到底好事难成。张监生大恨,明知为着情人,所以如此。次日即将凤奴锁禁空楼,分付使女辈日进三餐薄粥,夜间就在楼板上睡卧。方氏心中不忍,却又敢怒而不敢言。无颜再住,连忙作辞归去。张监生另送白银三十两,要了春来,浑身做起新衣,就顶了凤奴这间房户。分付家中上下,称为新姐。这岂不是:
打墙板儿翻上下,前人世界后人收。
张监生做出这个局面,本意要教凤奴知得,使他感动,生出悔心。奈何凤奴一意牵系孙三,心如铁石,毫无转念。说话的,假如凤奴既一心为着孙三,何不速寻个死路,到也留名后世。何必做这许多模样,忍辱苟延?看官有所不知,他还是十六七岁的女子,与孙三情如胶漆,一时虽则分开,还指望凤波定后,断弦重续。不料得生出这瞿百舌,贪图重利,强为张氏纳聘。虽然势不能违,私自心怀痴想,希意张监生求欲不遂,必有开笼放鹦鹉之事。那时主张自由,仍联旧好,谁能间阻。所以方氏述瞿百舌退还母家之说,倒有三分私喜。为此宁受折磨,不肯即死。有诗为凭:
生死靡他已定盟,总教磨折不移情。
傍人不解其中意,只道红颜欲市名。
话分两头。且说孙三郎在家医治伤口,怎奈日夜记挂凤奴,朝愁暮怨,长叹短吁,精神日减,疮口难合。捱到年余,渐成骨立,愈加腐烂,自知不保。将家事料理,与儿子取了个名字,唤做汉儒,叮咛妻子,好生抚养。刘氏啼啼哭哭,善言宽慰。看看病势日重,他向妻子说了几句断话,又教邀过方氏一见。刘氏不敢逆他,即差个老妪,唤乘轿子去接。方氏闻说孙三病已临危,想起当日恩情,心中凄切,也顾不得羞耻,即便乘轿而来。彼此相见,这番惨伤,自不必说。孙三郎向怀中取出同心结,交与方氏道:“我今生再不能复见凤姐矣,烦你为我多多致意。”言讫,瞑目而逝。可怜刘氏哭得个天昏地暗,一面收拾衣衾棺木。
方氏索性送殓过了,方才归家。思量女儿被张郎锁禁空楼,绝无音耗,不知生死如何。须去看个下落,也放下了肠子。唤个小船,来到唐栖。张监生即教春来出来迎接,方氏举目一看,遍体绮罗,光彩倍常,背后倒有两个丫头随侍。问起女儿,却原来依旧锁禁楼上。方氏此时心如刀割,嗟叹不已。见过了张郎夫妇,即至楼上看凤奴时,容颜憔悴,非复旧时形状。母女抱头而泣,方氏将同心结付还,说孙三病死之故,凤奴不觉失声大恸。方氏看了女儿这个景状,分明似罪囚一般,终无了解。私地埋怨春来说:“你今既得时,也须念旧日恩情,与他解冤释结,如何坐视他受苦。”春来道:“我怎敢忘恩负义,不从中周全。怎奈相公必要他回心转意,凤姐执迷不允。每日我私自送些东西上楼,却又不要,教我左难右难。这几时我再三哀求,已有放归的念头,娘可趁此机会,与相公明白讲论一番。待我在后再撺耸几句,领回家去罢。”
方氏得了这个消息,到次日要与张监生讲话。正遇本图公正里甲,与张监生议丈量田地。方氏走到堂中,向各人前道上万福,开言道:“列位尊官在座,我有不知进退的话,要与张相公说知,讨个方便。多承张相公不弃我女凤奴,聘来为妾。或是我儿到了你家,有甚皂丝麻线,落在你眼里,这便合应受打受骂受辱,便是斫头也该。然也须捉奸捉双,方才心服。若未入门时,先有些风声,你便不该娶了。或是误于不知,娶后方晓得平昔有甚不正气,到家却没其过失,这叫做入门清净,要留便留。若不相容,就该退还娘家,何故无端锁禁楼中,如罪囚一般,此是何意?磨折已久,如今奄奄有病。万一有些山高水低,我必然也有话说。常言死人身边自有活鬼,你莫恃自家豪富,把人命当做儿戏。”众人听了此话,齐道:“大娘言之有理。张相公你若用他,便放出来,与他个偏房体面。若不用他,就交还他去,但凭改嫁,省得后边有言。”张监生心里已有肯放去的念头,又见方氏伶牙俐齿,是个长舌妇人,恐怕真个弄出些事来,反为不美。遂把人情卖在众人面上,便教开了楼门,唤出凤奴,交还方氏领去。方氏即就来船,载归王江泾。
过了月余,方氏对凤奴道:“儿,你今年纪尚小,去后日子正长。孙三郎若在,终身之事可毕。他今去世,已是绝望。我在此尚可相依,人世无常,倘若有甚不测,瞿门宗族,岂能容你。那时无投无奔,如之奈何。况春花秋月,何忍空过,趁此改图,犹不失少年夫妇。”凤奴闻言大怒,说道:“娘,你好没志气!前既是你坏我之身,只谓随他是一马一鞍,所以虽死无悔。今孙三郎既死,难道又改嫁他人。既要改嫁,何不即就张郎。我虽不指望竖节妇牌坊,实不愿做此苟且之事,学你下半截样子。”言罢,放声长号。倒使方氏老大没趣,走出房门。凤奴解下结胜同心带,自缢梁间。及至方氏进来看见解救时,已不知气断几时了。痛哭一场,买棺盛殓。欲待葬在瞿滨吾墓旁,嗣子不容。欲待另寻坟地,嗣子又不容久停在家。方氏无可奈何,只得将去火化。尽已焚过,单剩胸前一块未消,结成三四寸长一个男子。面貌衣摺,浑似孙三形像,认他是石,却又打不碎。认他是金,却又烧不烊。分明是:
杨会之捏塑神工,张僧繇画描仙体。
那化人的火工,以为希奇,悄地藏过,不使方氏得知。这也不在话下。自古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可煞作怪,孙三郎先死多时,恰好也在那日烧化。他家积祖富足,岂无坟茔,也把来火化。原来孙三郎自从死后,无一日不在家中出现,吓得孤孀子母,并及家人伴当,无一人不怕。只得求签问卜,都说棺木作耗,发脱了出去,自然安静。刘氏算计要去安葬,孙三郎夜托一梦,说自己割坏人道,得罪祖宗,陰灵不容上坟,可将我火化便了。刘氏得了这梦,心中奇怪,也还半信半疑。不道连宵所梦相同,所以也将来焚化。胸前一般也有一块烧不过的,却是凤奴形状。送丧人等,无不骇然。刘氏将来收好,藏在家中。那送丧之人,三三两两,传说开去。焚化凤奴的火工闻知,袖着孙三小像,到来比看。刘氏一见,大是惊诧。孙三儿子汉儒,年纪虽幼小,孝出本心,劝娘破费钱钞,买了此像。做起一个小龛子,并坐于中,摆列香烛供奉。但见:
孙三郎年未三十,遍体风情。手中扇点着香罗,却是凋腔度曲,但是髭须脱落,浑如戴馄饨帽的中官。瞿凤奴不及两旬,通身娇媚。同心结系在当胸,半成遮奶藏阄,只见绣带垂肩,分明欲去悬梁的妃子。
一时传遍了城内城外,南来的是唐栖镇上男女,北来的是平望村中老幼。填徒塞巷,挨挤不开。个个称奇,人人说怪。正当万目昭彰之际,忽然狂风一阵,卷入门来。只见两个形像,霎时化成血水,这方是同心结的下稍,真正万古希罕的新闻。嘉靖年初,孙汉儒学业将就,做一小传以记。后来有人作几句偈语忏悔,偈云:
是男莫邪婬,是女莫坏身。
欺人犹自可,天理原分明。
不信魔登伽,能摄阿难精。
地狱久已闭,金磐敲一声。
豁然红日起,万方光华生。
同心一带结,男女牵幽魂。
一为自宫汉,一为投缳人。
轮回总能转,何处认前因。
第五回 莽书生强图鸳侣
第五回 莽书生强图鸳侣
秋月春花自古今,每逢佳景暗伤神。
墙边联句因何梦,叶上题诗为甚情。
带缺唾壶原不美,有瑕圭璧总非珍。
从来色胆如天大,留得风流作骂名。
这首诗,是一无名氏所题,奉劝世人收拾春心,莫去闲行浪走,坏他人的闺门,损自己的陰骘。要知人从天性中带下个喜怒哀乐,便生出许多离合悲欢。在下如今且放下哀怒悲离之处不讲,只把极快活燥脾胃的事试说几件。假如别人家堆柴囤米,积玉堆金,身上穿不尽绫罗锦绣,口里吃不了百味珍羞,偏是我愁柴愁米,半饥半饱,忍冻担寒,这等人要寻快活,也不可得。然又有一等有操守有志量的,齑盐乐道,如颜子箪瓢陋巷,子夏百结鹑衣,不改其乐,便过贫穷日子,也依原快活。又假如别人家,文官做朝官宰相,武官做都督总兵,一般样前呼后拥,衣紫腰金,何等轩昂,何等尊贵。惟有我终身不得发达,落于人后,难道也生快活。然又有一等人,养得胸中才学饱满,志大言大,虽是名不得成,志不得遂,嚣嚣自得,眼底无人,依然是快活行径。所以富贵两途,不喜好的也有。惟有女色这条道路,便如采花蜂蝶,攒紧在花心这中,不肯暂舍。又如扑灯飞蛾,浸死在灯油之内,方才罢休。
从来不好色的,惟有个鲁国男子,独居一室,适当风雨之夕,邻家屋坏,有寡妇奔来相就,这鲁男子却闭户不纳。又有个窦仪秀才,月下读书,有女子前来引诱,窦仪也只是正言拒绝,并不相容。才是真正见色不迷,盘古到今,只有此二人。若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就写不得包票了。其他钻穴逾墙,桑间濮上,不计其数。常言道:男子要偷妇人隔重山,女子要偷男子隔层纸。若是女人家没有空隙,不放些破绽,这男子总然用计千条,只做得一场春梦。当年有两个风流俊俏苟合成婚的,一个是司马相如,一个是韩寿。假若贾充的女儿,不在青锁中窥觑韩寿,寿虽或轻松矫捷,怎敢跳过东北角高墙,成就怀香之事。假如司马相如,虽则风流萧洒,衣服华丽,若卓王孙的女儿,不去听他弹那凤求凰的琴曲,相如也不能够同他逃走,成就琴台卖酒之事。所以婬奔苟合,都是女人家做出来的。然则一味推到女子身上去,难道男子汉全然脱白得干净,又何以说色胆大如天。皆因男子汉本有行奸卖俏之意,得了女人家一毫俯就意思,或眉梢递意,眼角传情,或说话间勾搭一言半语,或哑谜中暗藏下没头没脑的机关。这男子便用着工夫,千算百计,今日挑,明日拨,久久成熟,做就两下私情。总然败坏了名节,丧失了性命,也却不管,所以叫做是色胆如天。哪一个肯贤贤易色,诗云:
美色牵人情易惑,几人遇色不为迷;
纵是坐怀终不乱,怎如闭户鲁男儿。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广东桂林府临桂县,有一举人,姓莫名可,表字谁何,原是旧家人物。其父莫考,考了一世童生,巴不得着一领蓝衫挂体。偏生到莫谁何,才出来应童子试,便得游痒人泮,年纪方得一十二岁。那时就有个姓王的富户,倒备着若干厚礼,聘他为婿。大抵资性聪明的,知觉亦最早。这莫谁何因是天生颖异,乖巧过人,十来岁时,男女情欲之事,便都晓得。到进学之后,空隙处遇着丫环婢子,就去扯手拽脚,亲嘴摸乳,讨干便宜。交了出幼之年,情窦大开,同着三朋四友,往花街柳巷去行踏。那妓女们爱他幼年美丽,风流知趣,都情愿赔着钱钞,与他相处。日渐日深,竟习成一身轻薄。父母愁他放荡坏了,忧虑成疾,双双并故。
有个族叔,主张乘凶婚配,何期吉辰将近,王家女儿忽得暴疾而亡。莫谁何初闻凶信,十分烦恼,及往送殓,见妻子形容丑陋,转以为侥幸。自此执意要亲知灼见,择个美妻为配。所以张家不就,李家不成,蹉跎过了。他也落得在花柳中着脚。不想到十九岁上,挣得一名遗才科举入场,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那时豪门富室,争来求他为婿。谁何这番得意,眼界愈高。自道此去会试,稳如拾芥,大言不惭的答道:
且待金榜挂名,方始洞房花烛。
因此把姻事阁起,忙忙收拾进京会试,将家事托族叔管理,相约了几个同年,作伴起身。正值冬天,一路雨雪冰霜,十分寒冷。莫谁何自中榜之后,恣情花酒,身子已是虚弱。风寒易入,途中患病起来。捱到扬州,上了客店,便卧床不起。同年们请医调治,耽搁了几日。谁何病势虽则稍减;料想非旦夕可愈,眼见得不够勾会试,众人各顾自己功名,只得留下谁何。分咐他家人来元,好生看觑调理,自往京师应试去了。正是:
相逢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莫谁何一病月余,直到开春正月中旬,方才全愈。也还未敢劳动,只在寓所将息。因病中梦见观音大士,以杨枝水洒在面上,自此就热痕病祛,渐渐健旺。店主闻说,便道:“本处琼花观,自来观音极是灵感,往往救人苦难,多分是这菩萨显圣。”谁何感菩萨佛力护佑,就许个香愿,定下二月初一,到殿了酬。至期买办了香烛纸马之类,教来元捧着,出了店门,从容缓步,径往琼花观来。看那街市上,衣冠文物,十分华丽。更兼四方商贾杂沓,车马纷纭,往来如织,果然是个繁华去处。谁何一路观玩,喜之不胜,自觉情怀快畅,想起古人“烟花三月下扬州”之句,非虚语也。不多时已到观中,先向观音殿完了香愿,然后往各庙拈香礼拜。广西土风,素尚鬼神,故此谁何十分敬信。礼神已毕,就去探访琼花的遗迹。这琼花在观内后土祠中,乃唐人所植。怎见得此花好处,昔人曾有诗云:
百葩天下多,琼花天上稀。
结根托灵祠,地着不可移。
八蓓冠群芳,一株攒万枝。
香分金粟韵,色夺玉花姿。
浥露疑凝粉,含霞似衬脂。
风来素娥舞,雨过水仙欹。
淡容烟缕织,碎影月波筛。
一朝厌凡俗,羽化脱尘涯。
空遗芳迹在,徒起后人思。
那琼花更无二种,惟有扬州独出。至于宋末元初,忽然朽坏,自是此花世上遂绝。后人却把八仙花补其地,实非琼花旧物。此观本名蕃厘,只因琼花著名,故此相传就唤做琼花观。古今名人过此者,都有题咏。谁何玩视一番,即回寓所。过了两日,又去访隋怨迷楼的遗址。遂把扬州胜处,尽都游遍。那时情怀大舒,元神尽复,打动旧时风流心性,转又到歌馆妓家,倚红偎翠,买笑追欢。转眼间已是二月中旬,原来扬州士女,每岁仲春,都到琼花观烧香祈福,就便郊外踏青游玩。谁何闻得了这个消息,每日早膳饭后,即往观中,东穿西走,希冀有个奇遇。那知撞了几日,并没一毫意味。却是为何?假如大家女眷出来烧香,轿后不知跟随多少男女仆从。一到殿门,先驱开游人,然后下轿。及至拈香礼拜,婢仆们又团团簇拥在后。纵有佳丽,不能得觌面一见,那里去讨甚便宜?就是中等人家,有些颜色的,恐怕被人轻薄,往往趁清晨游人未集时先到,也不容易使人看见。至若成群结队,凭人挨挤的,不过是小户人家,与那村庄妇女,料道没甚出色的在内。所以谁何又看不上眼了。
到二月十九,乃是观音菩萨成道之日。那些烧香的比寻常更多几倍,直挤到午后方止,游人也都散了。莫谁何自觉倦怠,走到梓潼楼上去坐地。这琼花观虽有若干殿宇,其实真武乃治世福神,是个主殿,观世音菩萨救人苦难,关圣帝君华夷共仰,这三处香火最盛。这梓潼只管得天下的文墨,三百六十行中惟有读书人少,所以文昌座前,香烟也不见一些,甚是冷落。莫谁何坐了一晌,走下楼去。刚出庙门,方待回寓,只见一个美貌女子,后边随着一个丫鬟,入庙来烧香。举目一觑,不觉神魂飘荡,暗道:“撞了这几日,才得遇个出色女子,真好侥幸也!”
你道这女子,是何等样人家?原来这女子,父亲复姓楔斯,曾官员外郎。他祖上原是色目人,入籍江都,因复姓不好称呼,把偰字除下,只以斯字为姓。这斯员外性子有些倔强,与世人不合,坏官在家。只生此女,小字紫英,生得有些绝色。员外夫人平氏,三年前有病。紫英小姐保佑母亲,许下观世音菩萨绣幡为一对。不想夫人禄命该终,一病不起。夫人虽则去世,紫英的愿心,终是要酬。到这时绣完了幡,告知父亲要乘这观音成道之日,到观里了愿。这斯员外平昔也敬奉菩萨,又道女儿才得十五岁,年纪尚幼,为此许允。料到上午人众,吩咐莫要早去。只是斯员外平昔要做清官,宦囊甚薄。及至居家,一毫闲事不管,门庭冷淡如冰。有几个能事家人,受不得这样清苦,都向热闹处去了。只存下几个走不动的村庄婢仆,教他跟随小姐去烧香上幡。那两个仆妇梳妆打扮起来,紫英小姐仔细一觑,分明是鬼婆婆出世,好生烦恼,说道:“若教这婆娘随去,可不笑破人口。”因此只教贴身的丫头莲房,同着两个村仆,跟随轿子。
到了观中,服事小姐上了幡,又到正殿关帝阁烧了香。后至梓潼楼,见此处冷落,没有游人,两个仆人,各自走去顽耍了。不想落在莫谁何眼中,恨不得就赶近前去,与他亲热一番。因见行止举动,是个大人家气象,恐惹是非,不敢相近。想起文昌楼后是董仲舒读书台,这所在没人来往,或者这小姐偶然转到此处游玩,何不先往台下躲着,等候他来.饱看一回。因是终日在那观中串熟,路径无所不知,故此折转身来,先去隐在读书台下。这董仲舒当年为江都王相,江都王素性骄倨好勇,仲舒以礼去匡救,江都王遂改行从善。为此扬州建造起此台,塑起神像,就名董仲舒读书台。这一发不是俗人晓得的,所以人都不到,那知到成就了莫谁何的佛殿奇逢。
且说紫英小姐,到梓潼楼上拈香,见炉中全没些火气,终是大人家心性,分付莲房教伴当们取些火来。莲房答应下楼叫唤,一个也不见。心里正焦,不道小便又急起来,东张西望,要寻个方便之处。转过楼后,穿出一条小径,显出一所幽僻去处。只见竹木交映,有几块太湖假山石,玲珑巧妙,又大又高,石畔斜靠着一株大腊梅树。莲房道:“我家花园中,到没有许多好假山石,也没有这样大腊梅。”随向假山石畔,蹲下去小解。当初陶学士,曾有一首七言色句,却像为这丫头做的。诗云:
小小佳人体态柔,腊梅依石转湾幽。
石榴壳里红皮绽,进出珍珠满地流。
解罢,急急回转,奔上楼来回覆。紫英正等得不耐烦,埋怨他去得久了。莲房道:“伴当一个也不见,连轿夫通走开了,小姐将就拜拜罢。”紫英随向冷炉中拈了香,拜罢起来,莲房想着后边景致,要去玩耍,上前说道:“小姐,这楼后有假山树木,十分幽雅,到好耍子。小姐何不去走走?”紫英道:“你怎生见来?”莲房道:“才因要小解,方寻到那里。”紫英道:“不成人的东西,倘被人遇见,可不羞死。”莲房道:“这所在甚是僻静,并不见个人影。望去又有个高台,想必台上还有甚景致。”紫英终是孩子家,见说所在好玩耍,又没有人往来,不合就听信了。随下楼穿出小径,步人读书台下,果然假山竹木,清幽可喜。转过太湖石,走上台去看时,却是小小一座殿宇,中间供着一尊神道。殿外左边是一座纸炉,右边设一个大石莲花盆。
莲房因起初小解了,走过来净手。把眼一觑,说道:“小姐你来看这盆中的水,一清彻底,好不洁净。何不净净手儿?”紫英道:“我手是洁净的,不消得。”莲房道:“恁样好清,就净一净手好。”紫英又不合听了丫头这话,便走来向盆中净手,莲房忙向袖中摸出一方白绸汗巾,递与小姐拭手。这里两人却正背着净手耍子,不想莫谁何却逐步儿闪上台来,仔细饱看。紫英试了手。回过身,面前却见站着个少年,吃了一惊,暗自懊悔道:“我是女儿家,不该听了这丫头,在此闲走。”低低向莲房说道:“有人来了,去罢。”欲待移步,莲房见莫谁何正阻着去路,这丫头到也活变,说道:“小姐手已净了,烧了香去罢。”引着紫英倒走入殿里。紫英也不知董仲舒是甚菩萨,胡乱就拈香礼拜,拜罢转身出殿。
此时莫谁何意乱魂迷,无处起个话头。心生一计,说道:“我也净一净手,好拈香。”将手在盆中搅了一搅,就揭起褶子前幅来试手,里边露出大红衣服。原来莫谁何连日在观中闪游,妄想或有所遇,打扮得十分华丽。头上戴的时兴荷叶绉纱巾,帖肉穿的是白绢汗衫,衬着大红绉纱袄子,白绫背心,外盖着藕丝软纱褐子。这原是在家预先备下,打帐中了进士,去赴琼林宴,谢座师会观年时,卖弄少年风流。那知因病不能入试,却穿了在琼花观里卖俏。假如此时紫英烧香拜罢转身便走,这莫谁何只讨得眼皮上便宜,其实没账。那知斯员外平日处家省俭,凡衣服饮食,一味朴素,不尚奢华。因此小姐从幼习惯,也十分惜福。这时走出殿来,抬眼见莫谁何揭褶子拭手,不觉起了一点爱惜之意,暗道:“这秀才好不罪过,如此新衣,便将来拭手,想必不会带着汗巾。”千不合万不合,回头叫莲房把这白绸汗巾,借与他拭手。谁何错认做小姐有意,一发魂不着体,接过来一头抹手,一头说道:“烦姐姐致谢小姐,多蒙美情,承借汗巾了。”袖里摸出锭银子,递与莲房道:“些微薄仪,奉酬大德。”莲房原有主意,不肯接受,转身要走。却被那莫谁何一把扯住,将来推在袖里,飞也似先奔下台,把梓潼楼后门顶上。
莲房急回身向小姐说,这秀才如此如此。小姐变起脸来喝道:“贱丫头,怎的不对他说,我是斯员外家,那个希罕你的银子。”莲房见小姐发怒,赶下台把小姐所言,说与莫谁何,将银子递还。莫谁何却不来接,说道:“你既是斯员外家,不希罕我这银子。可知我是会试举人,难道没有几件衣服,要你小姐替我爱惜,把汗巾儿与我揩手。”莲房见他说话不好,也不答应,将银子撇在地下,奔上台来,说道:“银子撇还他了,这人又不是本处人,自称是会试举人,说话好生无理,我也不睬他。”紫英道:“这便才是。至此已久,伴当们必然在外寻觅,快些去罢。”莲房随扶着小姐走下台阶,转过太湖石,只见莫谁何当道拦住,说道:“小姐慢行,还有话讲。”惊得紫英倒退几步,转身隐在太湖石畔,吩咐莲房对他说:“既称是会试举人,须是读书知礼,为甚阻我归路,是何道理?”莲房将话传说。莫谁何笑嘻嘻的道:“小生家本广西,去此几千里,何意与小姐邂逅相遇,岂不是三生有缘。但求小姐觌面见个礼儿,说句话儿,就放小姐去了,别没甚道理。”莲房将这话回覆了。紫英大怒,又教莲房传话说:“你是广西举人,只好在广西撒野,我这扬州却行不去。好好让我回去便罢,若还再无理,叫家人们进来,恐伤了你体面。况我家员外,性子不是好惹的,回去禀知,须与你干休不得。”
莫谁何听了,心生一计,说道:“你小姐这话,只好吓乡里人,凭你斯员外利害,须奈何不得我远方举人。进来的门户,俱已塞断,就有家人伴当也飞不入来,也不怕你小姐飞了出去。还有一说,难道我央求了你小姐半日,白白就放了去,可不淡死了我。若不肯与我见礼讲话,卖路东西,也送些遮羞,才好让你去。不然就住上整年,也没处走。”莲房又把这话回覆了。紫英心中烦恼,埋怨莲房,便接口道:“你哄我到此处,惹出这场是非。”那丫头嘴儿却又来得快,说道:“先前说起,其实莲房不是。但教将汗巾与他拭手,这却是小姐的主意。”紫英被这句话撑住了口,懊悔不迭,又恐他用强逼迫,将如之何。心里慌张,没了主意。又不合向袖中,摸出一个红罗帕儿,教莲房送与莫谁何,传话说:“相公是读书君子,须达道理。彼此非亲非故,万无相见之事。绫帕一方,算不得礼数,权当作开门钱罢。”
莫谁何接帕在手,笑道:“我又不是琼花观里管门的人,为何要开门钱。汗巾是你的,如今罗帕是小姐的,都是真正表证。小姐容我相见便罢,不容时,将便将此表证对你家员外说知,大家弄得不清不楚,但凭你去与小姐算计。”莲房是个丫头家,胆子小,听了这话,吓得心头乱跳,飞奔来对小姐说:“这事越弄得不好,此人如此如此撒野。小姐若不与他相见,倘若真个对员外说知,可不连累莲房,活活打死。胡乱见个礼儿,央告放归去罢。”紫英知道自家多事,一发悔之无及,踌躇一回,没奈何只得依了莲房,走出太湖石畔。莲房把手招道:“我小姐肯了,与你相见。”莫谁何喜得满面生花,向前深深作揖。紫英背转身,还个万福。莫谁何作揖起来,叉手说道:“小生本是广西桂林府临桂县新科举人,姓莫名可。因上京会试,路经贵府,闻小姐美貌无双,因此不愿入京,侨寓此地,欲求一见。不想天还人愿,今日得与小姐相会于此,真是夙缘前契。又蒙惠赠绫帕,小生当终身宝玩。但良缘难再,后会无期,小姐怎生发付小生则个。”
紫英听了这些话,涨得满脸通红,又恼又好笑,暗道这是那里说起,向莲房附耳低低道:“你可对他说,方才说见个礼,便放我去。如今礼又见了,还要怎的。”莲房把这话说与,莫谁何道:“小生别无他意,只要小姐安放得小生妥贴,不然就死也不放小姐去。”紫英此时进退两难,暗自叹道:“罢,罢!这是我前世冤孽了。”就教莲房低低传说道:“三月初一,是夫人忌辰修斋。初三圆满,黄昏时候,菩萨送焚化时,在门首相会,自有话说。”莫谁何得了这话,分明接了一道圣旨,满心欢喜,又道:“小姐莫非说谎?”紫英又传话道:“如若失信,那时任凭你对员外说便了。”莫谁何点点头儿,连忙又作个揖道:“小姐金口御言,小生镌刻五内了。”道罢,急忙去开了梓潼阁后门,仍闪入林木中藏躲。紫英此时看了这个风流人物,未免也种下三分怜爱。虽则如此,终是女儿家,蓦地遇这没头没脑的事体,面上红一回,白一回,心头上一回,下一回,跳一个不止,与莲房急急走出梓潼楼下。那伴当轿夫,因不见了小姐梅香,惊天动地的找寻,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了。紫英不敢再复迟延,疾忙上轿还家。到了房里,还是恍恍惚惚的。诗云:
火近煤兮始作灾,木先腐朽蠹方胎。
桃花不向源流出,渔棹何缘得入来。
且说莫谁何,虽得了小姐口语,也还疑疑惑惑,不知是真是假。这几日一发难过,扳指头的到了三月初一,便到斯家门首打探,真个在家修斋。心里喜欢道:“这小姐端的不说假话,此事多分有望。”心下又转一念,从前门走到后门,东边看到西边。前门是官街,后门是小街,东边通哪一个城门,西边近哪条河路,都看在眼里。到初三傍晚,悄地把来元的青衣小帽穿起,闪出店门,径至斯家门首。等到了黄昏时候,还不见送佛,好生着忙。又想到总然送佛,又不知小姐果然出来否,惊疑不定。哪知是夜紫英小姐心上惊疑,比莫谁何更多几十倍。他与莲房商量,欲待出去,恐怕弄出事来。欲不出去,又恐执了绫帕为证,果然放刁撒泼,依然名声不好。莲房说道:“我看这人行径,风流其实风流,刁泼其实刁泼,小姐思想也不差。以我看起来,还是送佛之时,出去走一遭。只要使他一见,你便掣身进来。既见得不失信,那众人嘱目之地,他也不敢扭住你。”事到其间,紫英只得依着莲房而行。
是夜是圆满之日,和尚家也有香火,亲族中都有来随喜的,俱有家僮小厮跟随迎候。莫谁何这打扮,也像跟随服役的一般。张家认道是李家,李家认道是张家,那里分辨得清。约莫黄昏将尽,和尚送佛出来焚化,紫英却闪在门旁,遮遮掩掩的张望。莫谁何在人群中,目不转睛,望着门里瞧。见小姐站在门旁,便踅过身来,踏上阶头,两下刚打个照回。莲房情知两边看见,即扯小姐进去。小姐转身便走。此时和尚祝颂未完,鼓钹声喧,人人都仰面看着和尚,那里管甚别事。说时迟,那时快,莫谁何见小姐转身,他却乘个空隙,飕的钻入门里。也是缘分应该,更无一人看见。谁何跟着小姐脚步,直到房里。彼时若有一人撞见,可不是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盗,登时打死不论。怎当他拚着性命紧跟紧走,这才是色胆如天,便就杀一刀,也说不得了。
小姐看见莫谁何进房,魂也不在身上,又恐怕有人看见,怎生是了。不顾休面,只得同莲房横身推他出去。莫谁何是个后生男子汉,这两个女子,怎推得动。莫谁何开口道:“小姐不要性急,不要着忙,待我说句话。”莲房手掩住他口道:“这所在岂是你讲得话的?”莫谁何道:“就讲不得,只得容我讲一句。我本岭右举人,会试过此,因慕小姐才色,弃了功名,在此守候。不期天赐良缘,得见于董仲舒读书台下,蒙小姐赐以罗帕表记,约我今夜相会,故冒万死到此。我已拚这连科及第的身子,博个点额龙门,求凰到凤,难道你不肯?”说罢,就跪将下去。小姐道:“谁要你跪,谁要你拜,快些出去!”莫谁何道:“到此地位,怎生还好出去。我想出去也是死,小姐若还不肯,也是死。死在小姐房门外边中,不如死在小姐卧房之内。”说罢在袜中抽出一把解手刀,望喉下便刺。吓得小姐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用手来夺。谁何放下刀拦腰抱定,一只手早已穿入锦裆,摸着小姐海棠未破的蓓蕾。此时无奈何,只得凭他舞弄。莲房紧守在房门外,察听风声。但见:
一个是南官学士,一个是东阁佳人。南宫学士,慕色津津,不异渴龙见水;东阁佳人,怀羞怯怯,分明宿鸟逢枭。一个未知人道,那解握雨携云;一个老练风情,尽会怜香惜玉。直教逗破海棠红点点,颠翻玉树白霏霏。是夜成就好事,总然未曾惯经,少不得瓜熟蒂落。
到明夜,谁何又去勾搭莲房,莲房见小姐允从,有何推拒。自是上和下睦,打成一片。日里藏放床后影壁中,夜深人静,方才出来,因此家中并无知觉。只是丫头们送茶饭进房,却是一番干纪。小姐日夜忧心,惟恐败露。况兼莫谁何本是狂放,在床壁间,住了十数日,也觉昏闷。商议逃还桂林,计较已定,收拾细软,打起包裹。小姐、莲房与谁何一般打扮,乘夜开了后园门,从小街出去。这些路道,谁何已探认得烂熟,只是走步慌忙,遗失了一只鞋儿。出了后门,轻车熟马,直到关上,雇了船只,径归广西。连家人来元,不能相顾了。诗云:
桑间濮上事堪羞,却以鹑奔作好逑;
皂染素丝终不白,逝东流水几回头。
却说斯员外,不见了女儿及贴身的莲房,情知是私情勾当,不好沸沸洋洋,上下瞒得水泄不通。但恐怕胡通判家来讨亲,无以抵对。凑巧有个丫环兰香,感了伤寒病症,这丫头到有四五分颜色,斯员外心思一计,下了一服不按君臣的汤药,顷刻了帐。托言小姐病死,报与胡通判家。胡家差着女使来探丧,那女使从不曾认得小姐,那个晓得不是正身。斯员外从厚殡殓,极其痛哭。七七诵经礼忏,大是破费,亲友都来慰唁。胡通判的孙子,虽不曾成亲,孝服来祭尊,胡通判也亲来门上。一场丑事,全亏这替死鬼掩饰过了。正是:
张公吃酒李公偿,鸩杀青衣作女亡。
泉台有恨无从诉,应指人间骂莫郎。
却说来元自三月初三傍晚,家主忽地出去,一夜不归,只道熬不得寂寞,又往妓家寻欢去了。吃了早晚,打点寻问去迎接,却不见了衣冠。心里奇怪,难道是家主穿了去不成?及至四面去迎接,竟没处去问。一连过了五六日,来元也寻够不耐烦了,只得听其自然。又过了一日,早起去登东厕,见地下有个黄布包袱。拾起看时,中间线绣着“永兴号”三字,暗道:“造化,造化!好个大包袱。提来包衣服也好,包米也好,做被单盖也好。”欢欢喜喜,拿回下处。看看过了二十多日,家主终是不归,柴米吃完了,袋内又无银钱。想道:“他不知在何处快乐,我却在此熬苦。如今连米也没得吃,难道忍饿不成?且把他两件衣服,去当两把银子,买些柴米动动劳腥,再作区处。”遂取出两件绸褶子来,恐怕典当中污坏了,就将拾的这个黄布包袱包起。锁了下处,走出店门。
心上想往那一家去当好,又想有货不愁无卖处,既有了东西,那家不可当,计较怎的。也是他合当晦气,有没要紧的,随着脚儿闯去,不想却穿到斯家。在那宅后小街里,见一带磺砂石墙,一座小门楼上,有一个匾额,写着“息机”二字,两扇园门,半开半掩。来元知是人家花园,挨身进去一看,正当三月正旬,绿陰乍浓,梅子累累,垂杨上流莺宛转,石栏边牡丹盛开。来元道:“我家临桂县里,此时一般也有莺声柳色,只是不得归去。”方想之间,忽见柏屏下一只淡红鞋子,拾起一看,认得是家主穿的,为何落在此处。心上惊疑,口里自言自语,欲行不行的,在那里沉吟。那知斯员外因失了女儿,虽则托言病死,瞒过外人,心上终是郁郁不乐,又没趣,又气愤,正在后园闲步散闷。蓦见来元手执鞋子,在那里思想,员外喝道:“你是何人,直撞入后门来,莫不是要做贼?”教家人拿住了,才唤一声,几个村庄仆人,赶出来不问情由,揪发乱踢,擂拳打嘴。来元道:“莫打,莫打!我也是举人相公的管家。”众人听说这话,就住了手。
员外问道:“扬州城里有数位举人相公,你到底是那一家?”来元道:“我们不是本州地举人,是广西桂林府临桂县莫举人。”员外道:“既是别处,那里查帐,只问你在这时做甚么?”来元道:“我家相公,上京会试,自上年冬月间至此,今年三月初三出门,将及一月,不归下处。我因缺了柴米,只得将几件衣服,当钱使用,乘便寻问相公在何处快活。经过这里,看见是一座花园,进来看看。偶然在柏屏下,拾得这只鞋子,是我相公穿的,故此疑惑。”员外把鞋一看,心里暗想道:“穿这样鞋子,便是轻薄人了。”又问:“你相公既是举人,为何不去会试?”来元道:“只为途中患病,就此住下,所以错过考期。”员外道:“你相公多少年纪,平昔所好甚的?”来元道:“我相公年纪才二十岁,生得长身白面,风流萧洒。琴棋诗画,无有不精,雪月风花,件件都爱。”员外听说,心下想道:“原是个不循规矩的人。但为甚他的鞋子,倒遗在我家,莫非我女儿被他诱引去了?只是我女从来不出闺门,也无由看见。”又想到:“二月十九,曾至琼花观上幡。除非是这日,私期相约的,事有可疑。只是既瞒了别人,况且家丑不可外扬,不能提起了。”对来元道:“你既不是贼,去罢,不要在此多嘴。”
来元提了包袍,连这只鞋子,出了园门,走到一个典铺里来当银。这典铺是姓程的徽州人所开,正在斯员外间壁。店中主管,将包袱打开一看,见中间有“永兴号”三个绣字,便叫道:“好了,我家失的东西,有着落了!”店中人闻言,一哄的都走来观看,齐道:“不消说起是了。”取过一条练子,向来元颈项上便套。来元分诉时,劈嘴就是两个巴掌,骂道:“你这强盗,赃证现在,还要强辩。”原来三月十九四更时分,这铺中有强盗打入,劫了若干金银,余下珠宝衣服,一件也不要。这包袱也是盗去之物,不知怎地弃下了。来元拾得,今日却包着衣服来当,撞在网中。不由分说,一索捆着,交与捕人,解到江都县中审问。来元口称是莫举人家人,包袱是三月二十日早间拾的。知县也忖度,既动其家,如何就把赃物到他铺中来当?此人必非真盗,发去监禁,着捕人再捕缉去候结。那知斯员外闻知此事,又只道。女儿随了强盗去,无处出这口气,致书知县,说来元早晨,又潜入园中窥探,必是真盗无疑。知县听了,分付提出来元再审。来元只称是莫举人家人,知县问:“今莫举人在何处?”来元实说道:“三月初三出去了,至今不知何往。”知县笑道:“岂有家主久出,家人不知去向之理,明是胡言了。”夹棍拶子,极刑拷问。来元熬不过痛苦,只得屈招,伙结同盗,分赃散去。知县终道是只一包袱,难入其罪,仍复发监,严限捕人缉获群盗,然后定夺。
来元监在江都狱中,因不曾定有罪名,身边无钱,又没亲人送饭,眼见得少活多死。亏了下处主人朱小桥,明知是莫举人的管家,平昔老成谨慎,何曾一夜离了下处,平白里遭此横祸,所以到做个亲人照管他。又到狱中安慰道:“你相公还有许多衣服铺陈箱笼,事急可以变卖,等待他来时,自见明白。“来元含泪作谢。自此安心在监中,将息身子,眼巴巴的望着家人来搭救。正是:
烧龟欲烂浑无计,移祸枯桑不可言。
话分两头。再说莫谁何携了紫英、莲房,归到临桂县,只说下弟回来,在扬州娶下一妻,买下一婢。三党朋友,都不知其中缘故。自古私情勾当,比结发夫妻恩爱,分外亲热。到家数月,生下一子。第二年又生下一子。莲房虽则讨得些残羹剩饭,不知是子宫寒冷,又不知是不生长的,并无男女胎气。又可笑莫谁何,自得紫英之后,尽收拾起胡行乱走,只在六尺地上,寻自家家里雄雌。其年二十二岁,又当会试之期,十月中收拾起身赴京。紫英临别时,含笑说道:“此番上京,定过扬州,再不要到琼花观中担阁。”莲房道:“琼花观中倒不妨担阁,只不要到董仲舒读书台石莲盆中洗手。”他两个原是戏话,却提醒了他二年前无赖事情,冷汗直流,默然无以为对。沉吟半晌,方说道:“此番若便道再过扬州,只要问来元下落,其他儿女情事,我已灰心懒意了。不必过虑。”
两下分手,望京进发。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来到京城。三场已毕,一举成名,登了黄甲。观政三月,选了仪征县知县,领了官凭,即日赴任。经过扬州,便是邻县界内。先自私行,到旧时下处,三年光景,依稀差不得几分。主人朱小桥看见,一把扯住说道:“莫相公,你一向在那里?害得盛价,被程徽州家陷作强盗,好不苦哩。”从头至尾,备细说出。莫谁何道:“莫高声,我有道理。我前番一时赶不着会试,心上焦躁,暂时往别处散闷。不想一去三年,害了小价。我今得中进士,现选仪征知县,待到任之后,再作理会。”朱小桥见说已是邻近知县,就磕头跪下。莫谁何挽住,说:“旧日相处,休行此礼。”又说:“到任要紧,不得在此留连,你莫泄漏此事,也不要先对来元说知。倘日后小价出监,定来寻你,你悄地送到仪征来,自当重酬。”言罢,即下船到仪征上任去了。
过了数日,差家人到广西,迎接紫英、莲房到衙。其年新巡按案临,乃莫谁何的座主,两个得意师生,极其相契。莫谁何将来元被陷,实情诉上,到秋后巡按行部扬州,江都县解审。巡按审到来元一起,反覆无据,即于文卷上批道:
盗劫金宝,而委弃其包袱。道路之遗,来元拾之。此人弃我取,非楚得楚弓也。众盗既无所获,而独以来元为奇货,冤矣。仰江都县覆审开豁。
文到江都县,提出来元再审。其时程徽州已不在扬州开铺,知县开放来元,口里道:“可恨失主不在,还该反坐他诬陷才是。”
来元归到下处,见了朱小桥作谢。只道是天恩大赦,那知就里缘由,朱小桥一一与他说知了。连夜起身,送到仪征县,朱小桥在外歇宿。来元传梆入衙,见了家主,跪下磕头。将被陷受刑苦情,说了又哭,却哭得个黄河水清,海底迸裂。莫谁何道:“虽则是家主抛弃,你也须认自家晦气。”来元哭罢,方才拜见紫英夫人。听了声音,说道:“奶奶到也是扬州人,老爷几时娶的?”莫谁何良心还在,满面通红,只说:“娶久了。”当日先与大酒大饭,吃个醉饱。又发出了三十两银子,差人送与朱小桥酬劳。莫谁何从此改邪归正,功名上十分正气,风月场尽都冷冷淡淡。一日与紫英说:“来元为我受了三年牢狱之灾,甚为可怜。他今年长了还没有妻子,莲房虽一向伏侍我,却喜不曾生育。我欲将伊配与来元,打发他两人回去管家。也得散诞过些快活日子,免得关在衙门里,不能转动。”此时莲房假意不肯,其实本性活动,一马一鞍,有何不可。紫英又落得做个人情,是夜即把两人婚配,一般拜堂,一般坐床,一般吃同罗杯。虽不是金榜题名,也算是洞房花烛。成亲之后,一般满月,然后打发起身。归到广西,一般是双回门,虽非衣锦还乡,也算荣归故里。正是: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且说紫英在仪征县住了一年,对丈夫道:“自从随你做此勾当,勉强教做夫妻,终身见不得父母。我母亲早死,今父亲想还在堂。我想仪征县到江都,不过百里之遥,怎生使我见父亲一面也好。”言罢暗暗流泪,自羞自苦。莫谁何道:“奶奶莫性急,待我从容计较。”不一日,为公务来到扬州,就便至斯员外家来拜谒,传进名贴。员外见写着晚侍教生莫可顿首拜,只道是邻邦父母,出来迎接,那知道是通家女婿。莫谁何久坐不起,斯员外只得具小饭款待。席间偶然问道:“老父母是具庆否?”大凡登科甲的,父母在便谓之具庆。若父在母丧,谓之严侍;母在父丧,谓之慈侍;父母双亡,即谓之永感。莫谁何听得此语,流下泪来道:“赋性不辰,两亲早背,至今徒怀风木之感。”斯员外道:“老父母早伤父母,学生老无男女,一般凄楚。”言罢,也不觉垂泪。这一席饭,吃得个不欢而罢。临别时,莫谁何道:“从此别去,又不知何日相逢。倘不弃敝县荒陋,晚生当扫门相待。”员外道:“寒家祖茔,在栖霞山下。每到春日祭扫,道经贵县,今后当来进谒。”言罢即别。
明年三月间,员外果来仪征答拜。莫谁何知道,报与紫英,说:“你父亲今日来到,还是相见或不相见?”紫英道:“我念生身养育之恩,只得老着面皮去见他。”莫谁何听罢,一面分付整酒,一面迎接斯员外到衙中饮宴。饮到中间,莫谁何道:“晚生有句不识进退之语相恳。”斯员外道:“有甚见教?”莫谁何道:“忝在通家之末,今而后当守子婿之礼,敝房要出来拜见。”斯员外道:“这怎敢?”说未了,只见紫英出来,扑地就拜。斯员外老人家,眼不甚明,一时也跪下去。起来一看,大声嚷道:“为何,为何?怎么,怎么?可怪花园中,遗下桃红鞋子,说是莫举人的,到此方见明白。”说罢,恨恨不绝。几年不见,并非喜自天来,只见怒从心起。已而叹道:“生长不长进,怨不得别人。”乃对莫谁何道:“当初我不肖之女,被坏廉耻,伤风化,没脊骨,落地狱,真正强盗拐去的日子。我只得托言不肖女死,瞒过胡通判家了。今后若泄漏此情,我羞你羞,从此死生无期,切勿相见。”言罢,拂衣而出。把一个无天无地的莫谁何,骂得口不啧声,含着羞惭,送斯员外出去。紫英回到卧房,也害了三个月说不出问不明的病症。
从此秋去春来,莫谁何满了三年之任,次第升官,直做到福建布政使。追咎少年孟浪,损了自家行止,坏了别人闺门,着实严训二子,规矩准绳,一步不苟。大的取名莫我如,小的名叫莫我似。一举连科,同榜少年进士。并做京官。何期大限到来,莫谁何在福建衙门得病。此病生得古怪,不是七情六欲,不是湿然风寒,不是内伤外感。只是昏沉焦躁,常时嘻笑狂歌,槌胸跌背,持刀弄剑,刺臂剜肉,称有鬼有贼有奸细。紫英早暮伏侍,不敢远离。一日睡在床上,倏然坐起说道:“我非别神,乃是琼花观伽蓝。当初紫英前身,是江都大财主,莫可是桂林一娼妇。财主许了娼妇赎身,定下夫妻之约。不期财主变了此盟,径自归了扬州。妇人愤恨自尽。故此男托女胎,女转男身,有此今生之事。莫可今生富贵,两子连登,是前生做娼妓时,救难周贫,修桥造路,所以受此果报。临终时恶病缠身,乃因平白地强逼紫英使他不得不从,坏此心术,所以有此花报。果报在于后世,花报即在目前,奉劝世人早早行善。”言罢又复睡倒,仍然还莫谁何本色,霎时间呕血数升而死,呜呼哀哉!
紫英听伽蓝神显圣,又是一番惊异。殡殓莫谁何,扶柩归广西。来元夫妇迎接,莲房感念旧情,也十分惨戚。却遇二子奔丧也到,刚刚三年孝满,紫英亦病,呼二子在床前吩付道:“父生临桂,母出江都,魂梦各有所归,缘牵偶成今世,即此便是遗嘱。”言罢,就绝了气。二子见说得不明不白,只道是临终乱命,不去推详。那知紫英心上,倒是个至死不昏之人,亦是琼花观伽蓝点化之言也。后人有诗道是好,诗云:
男女冤牵各有因,风情里面说风情。
今生不斩冤牵债,只恐来生又火坑。
第六回 乞丐妇重配鸾俦
第六回 乞丐妇重配鸾俦
天地茫茫一局棋,输赢黑白听人移。
石崇豪富休教羡,潘安姿容不足奇。
万事到头方结局,半生行径莫先知。
请君眼氏留青白,勿乱人前定是非。
话说人世百年,总不脱贫富穷达四字。然富的一生富到底,穷的一生穷到底,却像动摇不得。无怪享荣华的受人多少奉承,受艰难的被人多少厌贱。那受人奉承厌贱的,虽一毫无羞耻恼怒之意,那奉承厌贱人的,却自以为是。撮出锦上添花,井中下石,掉那三寸舌,不管人消受得起,磨灭不过。这是怎的说?只因眼里无珠,把一切当面风光,撤抹了许多豪杰,岂不可惜!岂不可恨!昔是有个王播,未遇之时,读书木兰寺中,每日向和尚处投斋。丛林中规矩,小食以后,日色中天,火头饭熟,执事者撞钟三声,众僧齐到斋堂吃饭。那木兰寺和尚,十分势利,看见王播,读书未就,头巾四角不全,衣襟遍身破碎,总然有豪气三千,吐不出光芒一寸。终日随着众僧,听了钟声,上堂吃饭,众僧无不厌贱。更可恨那执事的和尚,使下尖酸小计,直待众僧饭毕,然后撞钟。王播听得钟声,跄踉走到,箩内饭无余粒,盆中菜无半茎,受此奚落,只得忍耐。未免含愠归心,泪随羞下,题诗两名于壁上道: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
写罢拂袖而出。后来一举登科,出镇扬州,重游木兰寺。众和尚将碧纱笼罩着所题诗句,各各执香,跪仗在地,叩头而言,说望老爷宽洪海量,恕我辈贼秃有眼无珠,不识好人。那王播微微笑道:“君子不念旧恶,何足介意。”见此碧纱笼盖之处,乃揭开一看,不觉世事关心,长叹一声。随唤左右,取过笔砚,又题两句于后道:
三十年来尘扑面,今朝方得碧纱笼。
世情冷暖,人面高低,大率如此。后人做传奇的,却借来装在吕蒙正身上,这也不在话下。如今且说一个先时狼狈,后来富贵的女子。莫说旁人不料他有这段荣华了,便是他引镜自照,也想不起当年面目。正是:
时运未来君莫笑,困龙终有上天时。
话说淮安府盐城县,有一村庄人姓周,排行第六。此人原有名有表,因做人没挞熬,不曾立得品地,所以人只叫他是周六。那周六生长射陽湖边,朦胧村中。所居只有茅屋三间,却又并无墙壁,不过编些篱槿,涂些泥土,便比别人家高堂大厦一般。这朦胧村地本荒凉,左边去是水,右边去也是水。若前若后,无非荆榛草泽,并无一片闲田,可以种麦种菜。就遇农忙插苗之时,也只看得。周六又是闒冗不学好的人,总或有搭空地,也未必肯去及时耕种。人便不肯向上,这日逐三餐养命之根,却不可少。你道他做甚生涯度日?专靠在泽中芟割芦路虽小,尽有卖处。即此便是他一生衣食根本,却比富家大户南庄田北庄库,取之不竭用之有余,一般作用。但是天性贪杯好饮,每日村醪浊酒,却少不得。趁得少,吃得多,手头没有一日宽转。
更可怜老婆先已死过,单有一个女儿,小名长寿。那长寿女年一十八岁,只因丧了母亲,女工刺绣,一些不晓。虽如此说,就是其母在日,也不过是村庄的阿妈,原不晓得描鸾刺凤,织绣缝裳。所以这长寿女只好帮着周六劈芦做席。你想习熟这样生活,总然臂如莲藕,少不得装添上一层蛇腹断纹,任你指似笋尖,也弄做个擂鼓槌头。更可惜生得一头好发,足有四五尺长,且又青细和柔。若此发生在贵家富室深闺女娘头上,日日加上香油,三六九篦去尘垢,这乌云绿鬓,好不称副粉容娇面。可怜生在此女头上,镇日尘封灰裹,急忙忙直到天暗更深,没有一刻清闲。巴到天明,舀些冷水,胡乱把脸上抹一抹。将一个半爿梳子,三梳两挽,挽成三寸长,歪不歪,正不正,一个擂槌,岂非埋没了一天风韵!又可惜生得一口牙齿,齐如蝤蛴,细如鱼鳞,虽不曾经灌香刷,擦牙散,天生得粉花雪白,又不露出齿龈。还有一桩好处,眉分两道春山,眼注一泓秋水。虽则面黄肌瘦,却是鼻直口方,身材端正,骨肉停匀。这等样一个女儿,若是对镜晓妆,搽脂傅粉,穿上一身鲜衣华服,缓步轻行,可不令少年浪荡子弟,步步回头!单嫌两只金莲,从来不曾束缚,兼之蓬头垢面,满身破碎,东缀西联,针线参差。把他弄得分明似个烟薰柳树精,怎能得遇吕纯陽一朝超度。更有一件,年虽及笄,好像泥神木偶,闭着嘴,金口难开。除却劈芦做席,只晓得着衣吃饭,此外一毫人事不懂。
常言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到了这般年纪,少不配个老公。婚姻虽则是天缘,须是要门当户对。这周六行径,有什么高门大户与他成亲?恰好有个渔翁刘五,生长北神堰中,正与大儿子寻头亲事。凭着堰中胥老人做媒,两家遂为姻眷。男家捕鱼,女家织席,那有大盘大盒,问名纳采,凑成六礼之事。不过几贯铜钱作聘,拳鸡块肉,请胥老人吃杯白酒。袖里来,袖里去,绝不费半个闲钱。那周六独有这桩事十分正经,送来钱钞,分文不敢妄用,将来都置办在女儿身上。荆钗布裙,就比大大妆奁。拣了一日子,便好过门,这方是田庄小家礼数,有何不可。正是:
花对花,柳对柳,破畚箕,对折茹帚。编席女儿捕鱼郎,配搭无差堪匹偶。你莫嫌,我不丑,草草成婚礼数有。新郎新妇拜双亲,阿翁阿妈同点首。忙请亲家快上船,冰人推逊前头走。女婿当前拜丈人,两亲相见文绉绉。做亲筵席即摆开,奉陪广请诸亲友。乌盆糙碗乱纵横,鸡肉鱼是兼菜韭。满斟村醪敬岳翁,赶月流星不离口。大家畅饮尽忘怀,连叫艄头飞烫酒。风卷残云顷刻间,杯盘狼藉无余蔌。红轮西堕月将升,丈人辞倒如颠狗。邻船儿女笑喧天,一阵荟荟齐拍手。
周六送女儿成亲,吃得烂醉,刘五转央邻船,直送归家,这也不在话下。大凡妇女缝联补缀,原为本事。长寿女自小不曾学得,动不得手。至于捕鱼道路,原要一般做作。怎奈此女乃旱地上生长,扳不得罾,撒不得网,又摇不得橹,已是不对腔板。况兼渔船底尖,又小又活,东歪西荡,失手错脚,跌在水中,满身沾湿。又无别件衣裳替换,坐待日色,好方晒干。又遇天陰雨下,束手忍冻。刘五不是善良主顾,倘若媳妇有些差失,这场大口舌,如何当得他起。一日偶同儿子入市卖鱼,一路说此一件关心要事。假如刘五虽说如此,儿子若怜爱老婆,还有个商量。那知夫妻缘分浅薄,刘大已先嫌妻子没用,心下早怀着离异之念。听了他父亲这话,分明火上添油,便道:“常言龙配龙,凤配凤,鹁鸪对鹁鸪,乌鸦对乌鸦。我是打渔人,应该寻个渔户。没来由,听着胥老人,说合这头亲事。他是编芦席的人,怎受得我们水面上风波。且又十个指头并作一夹,单吃死饭,要他何用?不如请着原媒并丈人一同到来,费些酒饭,明白与他说知:你女儿船上站不惯,恐有错误,反为不便,情愿送还,但凭改嫁也得,依然帮着丈人做活养家也得。我家总是不来管你,如此可好么?”刘五点头,称言有理。教儿子先归船上,自己到胥老人家,计议此事。
却值老人正在村中,沿门摇铎说道:“孝顺父母,尊敬长上。”还不曾念到第三第四句,被刘五一扯,说道:“胥太公,一向久违失望,今日有多少米了?”胥老人把袖子一提,说:“尽在其中,尚不满一升之数。”刘五道:“一升米值不得好些钱文,我看天色晚了,到我船上去,吃杯水酒何如?”胥老人道:“通得,通得。”就犹未了,只见前边一伙人,鸦飞鹊乱的看相打。走过仔细一看,却是周六卖芦席与人,有做豆腐后生,说了淡话,几乎不成。为此两相口角,遂至拳手相交。旁边一个老儿解劝,就是后生之父。胥老人从中挨身强劝,把竹片横一横,对那老者说:“你平昔不曾领导令郎,所以令郎无端尚气,这是你老人家不是。”又对那后生说:“周六就住在射陽湖边,与这北神堰原是乡党一样,又不是他州外府来历不明之人,可以吃得亏的。况且他是卖席子,你是做豆腐,各人做自家生理,何苦掉嘴弄舌,以至相争,便是非为勾当,不可,不可!”后生与周六听罢,两家撒手。胥老人就摇起铎来高声念道:“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众人听了一笑而散。
刘五见机缘凑巧,说道:“周亲家恼怒既解,不如同到小舟,同胥阿公闲坐几时,饮杯淡酒。”周六重新拱手道:“那日厚情,竟忘记谢得,怎好又来相扰?”刘五道:“亲家莫谈笑话,只因小人家做事,不合礼节,就是令爱过门之后,三朝满月,不曾屈亲家少叙,实为有罪。”周六听了此言,满面通红,说:“刘亲家,说也没用,自小女出嫁到今,已过一月,就是碗大盘盒,也没一个。若如此说来,一发教我置身无地!”胥老人摇手道:“莫说此话,两省,两省!”说话之间,不觉已到船边,上船坐下。
长寿女见了父亲,掉下两行眼泪。刘大见了丈人,在船舱板上作个撒网揖。刘五妻子,也向船头道个万福,说:“亲家公,甚么好风,吹得到此。我船上芦席已破,又被媳妇错脚踏穿,堕下水中。亲家公有紧密些的,可带几扇与我。”刘五道:“闲话莫说,且去烫酒煮鱼。与亲家荡风。”那刘五已与儿子商量,定要把媳妇退回。所以饮酒之间,只管说媳妇生长岸上,在船上不便的话。向着胥老人,丢个眼色,又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长寿女听说到落水一节,想从前无衣少着,没替换受了寒冻,不觉放声大哭。周六还未开口,胥老人终是个作媒的,善于说开说合,便道:“不难,不难!我却有个两理之策在此,只是各要依我。”刘五道:“胥老公说的话,怎好不依的。”
胥老人道:“从来岸上人做不得水上人的道路,水上人却做得岸上人的经纪,此乃自然之理。周六官丧偶之后,止有长寿姐一人,嫁到你家,时时牵挂。今日已满月,何不且送媳妇还家,只算做个归宁。刘小官也到丈人家去,学做芦席,一来可以帮扶丈人,尽个半子之孝;二来你家船上应用芦席,尽取足于周六官,又不消刘阿妈费心。二令郎年纪也不小了,依我就寻个船上姐儿,朝晨种树,到夜乘凉。娶了这房媳妇,早晚间原自帮衬,不两便么?”那刘五道:“说此甚妙。但我大儿子到亲家处,少不得还凑几串钱,与他做芦席本钱才是。为今之计,不若亲家同令爱先归。隔两日,待我计较了钱钞,亲送儿子上门来何如?”周六听见肯教女婿来相帮,又带得有本钱,喜上心来,暗自踌躇道:“自从女儿嫁后,没有帮手,越觉手头急促。如若女婿同来,大有利益。”乃扯个谎道:“我又无第二个儿女,做得人家,总来传授女婿,便在我家去住也无妨。但芦席生意微细。比不得亲家船上网网见钱,还宜斟酌,莫要后悔。”胥老人道:“阿呀!我老人家道话弗差个。若是有时运,船上趁得钱,岸上也趁得钱。若没时运,莫说网船这业,就是开典铺,也要折本。趁我在此,令爱今日就一齐同去。”刘五道:“胥阿公说得有理。况我现有两个儿子,就作过继一个与亲家公,也未为不可。”胥老人拍手笑道:“说得妙,说得妙,快拿热酒来!”周六道:“既如此,只得领命了。”
刘五即教儿子,去备只小船相候。这周六见了酒杯,分明就是性命,一壶不罢,两壶不休。看看斜陽下山,水面霞光万顷,兼之月上东隅,渔歌四起,欸乃声传。胥老人忙叫天色晚了,快些去罢。周六携着女儿过船,胥老人一同送归。行至射陽湖边,风色渐高,周六已有九分醉意,要坐要立,指东话西,险些撞入河去。何期已到屋下,系船上岸,船头一歪,周六翻个筋斗,滚下水中。长寿姐见父亲落水,急叫救人。那船家与胥老人,自道手迟脚慢,谁肯向前。及至喊起地邻,打捞起来,已是三魂归地,六魄朝天,叫唤不转了。可怜:
泉下忽添贪酒鬼,人间已少织苇人。
长寿姐抚尸恸哭了一番,到家中观看,米粒全无,空空如也。自己身边又没分文,乃央胥老人报知公姑丈夫,指望前来资助殡殓。正不知刘五父子,已不要他,只虑周六做人无赖,撒费口舌,闻知溺死,正中下怀。那里肯把钱钞来收拾?胥老人原与刘家一路,也竟没回音。长寿姐悬望他两三日不至,已知不相干了。告左邻右舍,在屋角掘个土坑,将父亲埋了。寻问至此神堰中,仍要到丈夫船上。那刘五望见他来,将船移往别处。路中遇见胥老人,央求寻觅丈夫船只,胥老人将不要他的话,明明回绝,倒又痛哭一场。可怜单身独自,如何过得日子?只得求乞于市。自射陽湖边,以及北神堰地方,村户相连炊烟不断之处,无所不到。到处亦无有不舍粥舍饭与他吃的。可怪天生是富贵人的格相,福至心灵,当初在父亲身边织席时候,面黄肌瘦,十分蒙懂。一从乞食以来,反觉身心宽泰。虽不免残羹剩饭,到反比美酒羊羔,眼目开霁,说话聪明。觅了一副鼓板,沿门叫唱莲花落,出口成章,三棒鼓随心换样。
一日叫化到一个村中,这村名为垫角村,人居稠密,十人热闹。听见他当街叫唱,男男女女,拥做一堆观看。内中一人说道:“叫化丫头,唱一个六言歌上第一句与我听。”长寿姐随口唱道:
我的爹,我的娘,爹娘养我要风光。命里无缘弗带得,若恼子,沿街求讨好凄凉。孝顺,没思量。
又有一人说:“再唱个六言第二句。”胡口唱道:
我个公,我个婆,做别人新妇无奈何。上子小船一旺,立勿定,落汤鸡子浴风波。尊敬,也无多。
又问:“丫头,和睦乡里怎么唱?”又随口换出腔来道:我劝人家左右听,东邻西舍莫争论,贼发火起亏渠救,加添水火弗救人。又有人问说:“丫头,你叫化的,可晓得子孙怎么样教?”又随口换出一调道:
生下儿来又有孙,呀,热闹门庭!呀,热闹门庭!贤愚贵贱,门与庭,庭与门,两相公。呀,热闹的门庭!贵贱贤愚无定准。呀,热闹门庭!呀,热闹门庭!还须你去,门与庭,庭与门,教成人。呀,热闹门庭!
有的问说:“各安生理怎的唱,唱得好,我与你一百净钱,买双膝裤穿穿,遮下这两只大脚。”却又随口换出腔来唱道:
大小个生涯没虽弗子不同,只弗要朝朝困到日头红。有个没弗来顾你个无个苦,阿呀,各人自己巴个镬底热烘烘。
又有人问道:“毋作非为怎么唱?”长寿姐道:“唱了半日,不觉口干,我且说一只西江月词,与你众客官听着。”
本分须教本分,为非切莫为非。倘然一着有差池,祸患从此做起。大则钳锤到颈,大则竹木敲皮。爹生娘养要思之,从此回嗔作喜。
说罢,蹋地而坐,收却鼓板,闭目无言。众人喝彩道:“好个聪明叫化丫头,六言哥化作许多套数,胥老人是精迟货了。”一时间也有投下铜钱的,也有解开银包,拈一块零碎银子丢下的,也有盛饭递与他的,也有取一瓯茶与他润喉的。正当喧闹之际,人丛中一个老者,挤将入来,将长寿姐仔细一看,大声叫道:“此是射陽湖边周第六女儿耶,何为至此?”长寿姐听得此声,开眼一看,面貌甚熟,却想不起。你道此老者是谁?原来此老,也住在射陽湖陰,姓严号几希,深通相法,善鉴渊微。以为麻衣道人善相,他的相法可与相并,麻衣道人别号希夷,故此严老遂号几希,自负近于希夷先生也。当初常与周六买芦席,盖一草庵,故认得长寿女儿。相他发髩玄、眉目郎、齿牙细、身材端雅、内有正骨,只是女儿家,不好揣得。所以脚有天根,背有三甲,腹有三壬,皆不见得。至于额有主骨,眼有守精,鼻有梁柱,女人俱此男相。据此面部三种,以卜他具体三种,定然是个富贵女子。只嫌泪堂黑气,插入耳根,面上浮尘,亘于发际,合受贫苦一番,方得受享荣华。当时周六只道他是混说,语言间戏侮了几句,严老大怒而去,自此绝不往来,霓不知此女下落。
这日偶过此村,看见众人攒聚,拨开一看,正见此女默坐街心,认得昔年颜面,不觉声叹息。此时长寿姐时运将到,气宇开扬,严老又复仔细一看,说道:“周大姐不要愁,不要愁,造化到也。”旁边一人说道:“正是造化到了,卑田院司长要娶他去做掌家娘子哩。”众人听了齐笑起来。严老道:“你莫小觑了他!此女骨头里贵当有诰封之分。若这百日内仍复求乞,可将我这两只不辨那玉石的眼珠刺瞎了。”从人笑道:“倘然不准,那里来寻你?”严老道:“我不是无名少姓的。若是不验,径到射陽湖陰,问来知庵严几希便是。”道罢,分开众人,大踏步走了。众人方知此老是神相严几希,自此互相传说,远近皆知。
不想北神堰边,有个富人,姓朱名从龙,听得这些缘故,他平昔晓得严老相法神妙,必非妄言,有必要提拔此女。一日于途中遇见,遂问道:“你终日求乞于市,须无了局。何不到我家供给薪水?吃些现成安乐茶饭,也免得出头露面。”长寿女道:“尊官若肯见怜,可知好么。”即便弃去鼓板,随朱从龙归家。入厨下汲水执爨,送饭担茶,辛勤服役。他在市叫乞时,虽则口食不缺,却也风雨寒暑,朝暮奔驰。今到朱家,日晒不到,雨淋不着,虽有薪水之劳,却无风寒之苦。顿觉面上尘埃都净,丰彩渐生。一日,朱从龙坐于书房中,见长寿女捧茶而至,放在桌上,回身便走。从龙道:“何不少住须臾?”语言虽则如此,然颜色风魔,却有邪婬之念。长寿女变色说道:“洒扫有书帏之童仆,衾裯有巾栉之女奴。越石父愿辞晏相而归缧绁者,恨不知已也。谨谢高门,复为丐妇。”朱从龙被此数言,不觉惭赧退避,改颜说道:“我怜汝是良家女子,暂落卑田。今在我厨下,原非长策,欲为汝择一良匹,非相戏也。“长寿女不答,掩面而出。正是:
花枝无主任西东,羞共群芳斗艳红。
纵萎枝头甘自老,肯教零乱逐春风。
话分两头。却说有一书生,姓吴名公佐,本贯湖广广济人氏。这广济旧名蕲春,在淮楚之交,负山倚江,本多富家大族。公佐家世簪缨,倚才狂放,落拓不羁。击剑走马,好酒使气,至于一掷樗薄,不惜黄金千两。又雅好名山胜水,背父远游,来至盐城地方。浪荡天涯,资斧尽竭,日穷一日,无可聊生,乃投入本城延寿寺内,权为香火之为人。可笑他:
本来是豪华公子,怎做得香积行童。打斋饭,请月米,懒得奔驰;挑佛像,背钟鼓,强为努力。铺灯地狱,急忙忙折倒残油;请佛行香,生察察收藏衬布。监斋长寿线,礼所当应;书押小香钱,例难缺少。道场未散,镇坛米先入磬笼;昼食才过,浴佛钱已归缠袋。算来不是孙悟空,何苦甘为郭捧剑!
吴公佐在延寿寺混了数月,一日在外吃得烂醉归来,当家和尚说了他几句。公佐大怒,使出当年性气,与和尚大闹一场,走出寺门。想一想,我吴公佐也是条汉子,暂时落魄,怎受这秃驴之气,不如且归故里,再作道理。将身上所有衣服变卖,做个盘缠,一脚直走到广济。亲友们都闻得他在盐城延寿寺,做过香火道人,俱笑道:“这个挑圣像背斋饭桶的,不知放不下本处那里伽蓝,何方檀越,复流回来。想必积得些道场使用,斋衬铜钱,要在本乡本土置几亩香火田,奉礼祖先祭享。再不然,是要讨个香火婆,与和尚合养个佛子佛孙哩。”你也笑,我也笑,把他做了话柄。父母叔伯,也都道他不肖,并无一人瞅睬。吴公佐原是会读书有血性的男子,那里当得起这般嘲笑,心中又羞又怒,却又自解道:“苏秦下第,妻不下机,嫂不为炊。骨肉冰炭,自古皆然,岂独我吴公佐!况男儿四海尽堪家,何必故乡生处好。”立下这念,遂复翻身仍到盐城。
常言好马不吃回头草,料想延寿寺自然不肯相留,决无再入之理。却到何处去好,难道吴公佐便这样结果?且随意闯去。也是天使其然,却遇着延寿寺东房借读书的一个秀才,复姓司空名浩。曾见公佐在寺,做过香火,颇是面善。询其来历,公佐道出几句文人话语,司空浩大以为奇。自想不知果是何等样人,便留到读书处坐下,盘问一番。公佐谈吐渊博,应答如流,司空浩不觉惊异起敬,说道:“足下本是我辈中人,如何失身此寺执役?”公佐笑道:“抱关击柝,赁舂灌园,古人之常,何足为怪。”于是尽以实情相告。司空诰留他住下,乃与众斋长说:“我辈虽忝列黉序,今见广济吴兄,腹笥舌阵,不觉敛手退步。此兄客途寥落,何不留他居于学宫旁舍。凡一应书柬往来,府县公移委到本庠者,悉托此兄代笔,免费我笔心思,兼省学师之委谕,可不两便?”众人尽以为然。遂引公佐见了学师,拣一斋房与他居住。自此时共诸友盘桓,日亲日近,凡文翰之期,花月之会,若吴公佐不在,满座为之不欢。
一日中秋佳节,众友醵金,叙于前街刘孝廉罗亭赏月。酒设在驯鸳沼上。鸳,文禽也,左右其翼,原系野性,非人家沼池中可畜。那刘孝廉园池,时有此鸟飞集,遂起一馆于沼上,取名驯鸳。是夜对月饮酒,适见两只鸳鸯,从空飞下。司空诰道:“月光明净,文鸟嘤呜,正好入咏。吾辈可取古人诗一句,中间要鸟月两字,作一酒尾。”众友俱称最妙。司空浩遂把盏说道:“叫月杜鹃喉舌冷。”一友姓邓名元龙,就接口道:“子规枝上月三更。”一友姓冉名雍非,沉吟再四,乃言:“鸳鸯湖上烟雨楼。”司空浩道:“请问冉兄,此句出在何诗?”雍非道:“小弟岂不知,二兄所咏,一出苏子瞻,一出苏子美。但只言鸟月,并不及鸳鸯,所以特造此句,虽非古作,却有根据。鸳鸯湖,在嘉兴府南门外,烟雨楼,即在鸳鸯湖上,自我作古,却不好耶?”三人各相告罚,哄堂不已。
轮到顺公佐,微微冷笑说道:“大略词家要顾名思义,今夕在驯鸳沼上咏诗,并无鸳字入题,所以该罚,此名不称其义之一征也。若我吴公佐,生来年已三十,孟浪游踪,至今倘未有家。倘奉令咏及鸳鸯,却与此身名义乖谬,请甘先罚巨觥,后来再咏一诗见志。万物共为耻笑,以增词坛话柄。”众友道:“何敢,何敢!就请吟来。”公佐持杯望月,吟出一诗,却是七言八句。诗云:
十载淮陰浪荡游,射陽湖水碧于秋。
虽逢飘母频投饭,却愧王孙未罢钩。
燕子楼前新月冷。鸳鸯冢上野禽啾。
临波虽有双鱼佩,只恐冰人话不投。
吟罢,众友齐声称赏。司空浩道:“吾兄有此捷才,撰成妙句。才子在此,安得无佳人哉!”邓元龙忽然叫道:“有,有,有,吾当为吾兄作伐。”冉雍非道:“兄有何门,以作朱陈配郭!”元龙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冉雍非笑道:“妙,妙!聘财尽是我三友承当,并不消吴兄挂念。只是择日取吉,专待尊命。”司空浩道:“两兄所言,诚为盛念,何独不会小弟知之?”邓元龙道:“六耳不传道。吾兄若知,定先要挨一脚媒人,吴兄客边冷淡,便不好与他节省一些矣。”三人大笑。正当欢笑之际,适赣榆县送中秋节礼与本县,县公有帖到学,要作回启。差人立候,公佐遂先辞去。
去后司空浩问道:“适间两兄所言,戏耶,真耶?”邓元龙道:“兄不闻北神堰朱从龙收得一丐妇乎?此妇乃射陽湖陰周六之女,出嫁与渔户刘五之子。周女不谙渔家生业,兼之夫妇无缘,退还周六。何期周六身死,此女无靠,流落街衢求乞。有严几希相士,相他骨头里贵,后来有好日。因此朱从龙收于厨下,供薪水之役,日渐改头换面。从龙前与我言,欲待为之择配,虽不比洪皓赎刘光世豢豕煨子,却胜于曹孟德再嫁文姬。今吴生客中离索,吾辈为渠安顿一所门户,为他治些礼物,办些酒筵,令彼鳏夫旷女,得遂于飞,也是好事。倘吴生廉得此情,知道乞丐根苗,恐成笑话,或弃之而去,在吴生不免薄幸之名,我辈不失好义之举。适才老兄摘三问四,未免先成笑端,故此秘而不语。以意度之,或可或否,正须老兄一决。”司空浩道:“此事固无不可,但须先与吴兄说知,方为全美。”邓冉二人皆道:“不可,不可!若说知,定然不谐。这吴生是说大话的人,亦有三分侠气。昔年在延寿寺中,若为奴仆,及归故里,厌疾不容。到此无依,也是一精光赤汉,并无依食。我等既拔他苦难之事,又完配怨旷之际,勿论感恩深处,量必为家,燕好之私,尽盖全丑。况乞丐之中,胜于婬奔;说合为亲,并非野合。吴生成亲之后,和好胶漆固不必言。即或有改悔之心,我辈当以大义折之。只要破些钱钞,教朱从龙厚些汝奁,闻那女子饮食已久,渐成模样。吴生见财自喜,不费一钱,得却一房家小,有何不乐?”司空浩道:“既如此,我们同去朱家走一遭,与他去斟酌。”元龙称言有理,当晚席散。
次日,三人步到朱家。那朱从龙家虽丰裕,却少文士往来,近时方与邓元龙相交,今见又同两个秀才来拜,不胜殷勤管待。延坐已毕,叩问来意,三人俱以前情相告。朱从龙欣然道:“在下收留此女,见他有些志气,爱护胜于亲生。方欲与他择配,不道三位先生,有此义举。自古道,见义不为,无勇也。在下当薄治妆奁,以嫁此女,其外房户酒馔之类,三先生分为治办,决不食言也。共襄厥事,以成士林一段佳话。”三人闻言大喜,即欲相别。从龙留住,大设酒席,尽欢而散。明日三人来对吴公佐说道:“佳人有在,佳期不远,但求老兄择一聘日,并定婚期,弟辈当与吾兄速成此事。”吴公佐道:“天下那有不费一钱,倩人成婚之事?”邓元龙道:“昔阮宣子四十五家,王大将军敛钱为婚,古来曾有行之者,吾兄亦何必多让。”公佐道:“且说是何等样人家,有多少年纪,人物若何,使小弟知道,也好放心。”元龙笑道:“老兄不必细问,临期便知。我三人必不相误,包称绝妙便了。但求成婚后,当以天缘自安,笃好终身。新妇不作朱买臣之妻,老兄勿效黄允重婚之事,伤害天理,灭绝人伦,则我辈弟兄永永有光矣。”吴公佐道:“三兄既有此等美情,小弟若负义忘恩,誓生生世世永堕猪狗胎中。”言罢,叩头向天设此誓愿。
三人见他如此赌誓,料无他意,即来回复朱从龙。从龙唤过长寿女,说知就里。长寿女脸色涨红,俯首不言。从龙道:“汝既为夫家所弃,在此亦非终身可了。若此良姻不就,严几希之言反不验矣。”长寿女听了,才点头拜谢。从龙吩咐家人,勿得预先走漏消息。邓元龙三人各出资财,赁起房舍,买办床帏家伙,一面叫公佐选择日期。正是凶事不厌迟,吉事厌近,选定九月初二行聘,十三日天德黄道不将日成亲。这聘礼也不过邓元龙三人袖里来袖里去,所以外人并不知得。到成婚这晚,三友已治县酒席,朱从龙亲送此女来至,大家欢呼畅饮,夜阑方别。三友复珍重吴生好作新郎,公佐唯唯微笑。这段姻缘果出意外:
周氏女,自渔蓑卧月,海棠红抛在江滨,犹留却半分颜色。吴家儿,向画里呼真,白元君染成被褥,尽拚着一泻波涛。
大抵豪迈之人,当富足时,掷千金而不顾。及至窘迫,便是一文钱也是好的。譬如吴公佐,本来是富豪公子,昔年何等挥霍!此时飘零异乡,穷愁落寞,骤然得了这房妻室,且又姿容端丽,动止安祥,又有好些资妆,喜出望外。初意只道是朱从家养女,并不知此女昔时行径。及至成婚之后,那堰中人当做一件新闻,三三两两的传说。公佐闻得大以为怪,细细访问,方知就里。因想自己是个男子汉,到没奈何时,只得权借僧寺栖止。何况此女,为夫家所弃,无所归依,至于沦落,亦不足异。转了这念,毫无介意。那司空、邓、冉三友打听消息,并无片言,喜之不胜。吴公佐本来资性通达,文章诗赋以外,酷好的是呼卢局博。只因一向穷苦,谋食不暇,那有银钱下场赌博。到此得了这些妆奁,资用有余,更兼家有贤妻,又是吃过辛苦的,自会作家,不劳内顾。不觉旧时豪态复发,逢场作戏,掷骰扯牌,无有不去。
不想却遇着一个大大赌客,这赌客是何等样人?乃是钤辖葛玥之子,小名尊哥。那尊哥生来不读半行书,只把黄金买身贵。见了文人秀士,便如仇敌,遇着吴公佐这般好赌之人,却是如鱼得水。尊哥自恃稍粗壮,与公佐对博,千钱一注。也是吴公佐运该发财,尊哥无梁不成,反输一帖。到公佐手中,呼么便么,呼六便六,分明神输鬼运一般,到手擒来。尊哥今日不胜,再约明日。明日不性,再约后日。不数日间,接连输下几千万缗。尊哥世袭官衔,虽不加贫,公佐白手得钱,积累巨万,从此开起典库。那典库生理,取息二分,还且有限。惟称贷军装,买放月粮,利上加利,取赀无算。不五年间,遂成盐城大户,声达广济故乡。
当初公佐落魄归家之日,亲族中那个不把他嘲笑。至于父母,虽是亲生儿子,惟恐逐之不去。今番广济县中,是亲非亲,是友非友,惟恐招之不来。那吴公佐叶落归根,思还广济。长寿姐又无三党之亲,在射陽湖滨无有眷恋。只有父亲尚埋浅土,备起衣衾棺椁,重新殡葬,营筑坟墓,并迁其母,一齐合葬。又买下几亩田产,给与坟丁,以供祭扫。葬事已完,收拾起身,同归广济。可敬那吴公佐非薄幸之人,大张筵席,请司空浩、邓元龙、冉雍非三友痛饮一日,各赠银两,以酬昔日成婚之用。又同妻子到朱从龙家,拜谢养育转嫁之恩。惟有严几希已死,到其坟墓,沃酒祭奠而别。
诸事既毕,归到广济。喜得双亲未老,渐思一举登科。埋头两年,便游广济学宫,三入棘闱,两预贡籍。科贡原是正途,藉此资格,出为云南楚雄府南安州知州。政简讼清,一州大治。可见家道富饶的人,免得贪酷,致损名节。三年考满,父母受封。周氏女封为孺人,衣锦还乡,并不以旧时行径被人谈笑。
那吴公佐出身富贵之家,容易革去延寿寺香火面目。像周氏从父亲织席起身,至于渔户退归,沿门乞食,衣裳褴褛。既无一寸光鲜,面目灰颓,哪见半分精采。无端身入朱家,饱食暖衣,及至出配吴生,资财充裕,女工针指,无有不精,身体发肤,倍增柔腻。坐一坐如花植雕栏,步一步似柳翻绣阁,却是为何?从来衣食养人,胜于庄严佛相。至若身居闺阃,封出朝廷,从头一想,总成一梦。奉劝世人,大开眼界.莫要一味趋炎附势,不肯济难扶危。倘后来人家胜天,可不惭赧无地?说便是这等说,恐怕跳不出炎凉腔子。何怪苏秦不第而归,王播闻钟而食,不为妻嫂所笑,阇黎所唾哉!自古道:“未归三尺土,难保百年身。”百年之内,饥寒夭折,也不可知。就是百年之内,荣华寿考,也不可定。只要人晓得难过的是眼前光景,未定的是将来结局,在自己不可轻易放过,在他人莫要轻易看人。若不信时,但看周氏女始初乞丐市中,后来官封紫诰,即是榜样。诗云:
湛湛青天黯黯云,从头到底百年身。
也难富贵将君许,且莫贫穷把目瞋。
冬尽梅花须着蕊,雪消杨柳自逢春。
丢开男子他家事,且看周娘一女人。
第七回 感恩鬼三古传题旨
第七回 感恩鬼三古传题旨
十里松音蒋子山,暮烟收尽梵宫宽。
夜深更向紫薇宿,坐久始知凡骨寒。
一派石泉流沆瀣,数廷霜竹颤琅玕。
大鹏洵有抟风便,还许鹪鹩附羽翰。
此诗乃郏正夫教儿子就学于王荆公,把这诗引见,并勉儿子奋志读书的意思。然读书不过为着功名两字,却不知读书是尽其在我,功名自有天命。假如人根器浅薄,禀性又懒惰,动不动想到某年上登科,某年上发甲,满口胡柴,不知分量。此等妄人,自不必说起。还有一等天生好资性,又好才学,准准的十年窗下,铁砚磨穿。若问到一举登科,尽付与东流之水,此是为何?大抵发达之人,一来是祖宗陰德,二来要自己功夫。有德者天必有报,有学者天又惜其若心,报以今生富贵。总之有个定数,一毫勉强不得。写得出手,才见学问,到得已身,才是功名。决不可画饼充饥,徒成话柄。正是:
富贵未来休妄觊,功名到手始为真。
鹪鹩欲奋图南翮,徒被时人笑破唇。
话说宋孝宗淳熙年间,有一书生,姓仰名邻瞻。父亲仰望,是富陽县中户人家,妈妈曹氏,两口儿生平好善。在今人说好善,不过是造佛斋僧。但不知佛生于西天竺,那要人旃檀当塑?若是云游僧道,龙蛇浑杂,还有饮酒贪婬,劫财害命,胜于强盗十倍者,一般结伙游方。难道斋了这样和尚,便叫做行善?所以会修行者,救人饥寒,解人仇怨,隐讳人过失。遇穷人死不能殓者,舍棺木,或见荒郊野水,死骸暴露,收捞埋葬。又次一等,修建桥梁,补葺道路,这都是现在好事。仰家两口老头,行了三十年善事,家计日渐贫寒。只这一个读书儿子,早暮攻收,年到三四十岁,依然一领青衿。赖有结发妻子姚氏,绩麻织布,克尽女功。然除了读书的吃死饭,一家之中,出气多进气少。单靠着书包翻身,博一日甘来苦尽。那知时运不到,日穷一日。虽不懊悔几十年空行方便,然到得事体艰难,未免生出许多聒噪。
仰邻瞻从此厌苦家中冗杂,寄居报恩寺中读书。古来佛在西天懈慢国之极边极际,国名安乐,本与中国不通。汉明帝时,西僧二人,以白马驼经四十二章来进。明帝缄于兰台石室,自此广兴佛法。至于梁武帝,尤极尊崇,遍处都是招提兰若。梁武帝姓萧,所以凡有佛有僧之处,皆名萧寺。仰邻瞻本是善门子弟,见此清净法门,朝钟暮鼓,诵经念佛,分明离却火坑,来到清凉世界,深喜其幽寂。又与主僧听虚和尚,甚说得来,因此也绝戒劳膻,随僧茶饭。只多了几茎头发,却便是一个不剃头的大知客。
自早春到寺,倏忽便是六月。一日正当赤日当空,流火铄金之际,仰邻瞻自觉得圣贤对面,彻骨清凉。偶闲空些,便纵笔题— 下古风一篇,题曰六月吟,古风云:
曦轮猪野柘杉松,火焚泰华云如峰。
天地炉中赤烟起,江湖煦沫烹鱼龙。
狰狞渴兽唇焦断,峻翮无声落睛汉。
饥民逃生不逃热,血迸背皮流若汗。
玉宇清宫彻罗绮,渴嚼冰壶森贝齿。
炎风隔断珍珠帘,池口金龙吐寒水。
象床珍簟凝流波,琼楼待月微酣歌。
王孙昼夜纵娱乐,不知苦热还如何。
吟罢,恰当月逢三五,分外清光。夜气既升,炎威稍减,忽然墙外有女人声音,说道:“热犹自可,只过世的人不见天日,真好苦也!”随又吟道:
淮右东瓯路渺茫,游魂依旧各他方。
此中十载身前梓,何处三生梦里香。
腋气欲除荒草破,麦舟将去夜台凉。
莫言伴读无磷火,泣断啼鹃刻漏长。
邻瞻听了大惊道:“这语言诗句,分明是鬼,真好奇怪!”话声未了,听虚和尚叩门送茶,说:“官人今日热否?”邻瞻道:“热自不消说起,还有一桩奇事。”和尚道:“有何奇事?”邻瞻道:“适来玩月就凉,忽听得墙外有一女人声音,说热犹自可,只过世的人,不见天日,真好苦也。说罢又吟诗八句,这可不是个怪事!”因将鬼诗,念与他听,和尚道:“此乃西廊下棺中鬼魂所作也。此鬼时有声响,然不作祟祸人,官人休得惊慌。”邻瞻道:“这棺中还是何人?”和尚道:“先年淮安进士伊尔耕,往温州赴任,路经富陽,何期小姐暴死舟中,权将此棺寄于本寺西廊之下。及伊尔耕历官东瓯,全家疫病而死,致此女十年无人收葬。每到风清月白之夜,或吟诗,或怨叹,凄惨异常。但不曾有成篇诗句,想必见官人是才子,故此特地出头。今细详诗中之意,却是求人埋葬,官人是善门子弟,何不发此心意,以慰旅魂?”邻瞻道:“此愿亦易。我若得寸进,便当营一窆,以妥其灵。只是我这功名心愿,何时尝得?”和尚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贤乔梓积德累仁,前程自然远大,但在迟速之间耳,何悉此愿不遂。”两人茶罢,各自就寝。诗云:
梵钟声断野烟空,旅魄哀吟啸暮风。
肯惜佳城藏玉骨,不教重泣月明中。
是年正当贡举,那知贡举官乃龙图阁学士汪藻起。这汪藻起昔年未发迹时,与瑞州高安人郑无同在国学相好,两人结为八拜之交,约定日后有个好处,同享富贵。何期双双同进试场,起登科,无同落第。虽则故人情重,终须位隔云泥,各人干各人的事。藻起颇有文名,得授馆职,一日对郑无同道:“以兄之才,必非小就。我虽叨在宦途,要举荐你广游大人门下,不过顺风吹火,不为难事。但良材浊用,甚是可惜。兄但放心入山读书,一应盘费,俱在于我。且待宾兴之日,或我执掌文衡,或在文场提调,或内帘总裁,凡可用力之处,便来相约,自有话说。”郑无同道:“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吾兄垂念故人,足征高谊,但愿此日兄弟,他年转为师生,这便弟的侥幸了。”自此郑无同归高安读书,汪藻起在仕途作宦,历官至龙图学士。
那时南北请和,藻起充使臣往贺金主千秋,还朝便道归家,召知贡举。藻起要践那二十年朋情宿约,密遣人约郑无同至富陽报恩寺相会。原来藻起当初也曾寓在报恩寺看书,有愿后日登科,或有幸典选文衡,当于寺中建立文昌帝君宝阁,今日果遂其愿,于贡举命下之前,先到报恩寺来,开疏建阁。郑无同得了消息,即从高安来候见藻起。可知宋朝关防尚宽,一个应举秀才,与大座师两相宾主,全无回避。郑无同星夜赶至报恩寺,见了汪藻起,藻起留住小饮。听虚和尚原是旧日相知,亦得预坐。酒罢,藻起令听虚暂避,携了无同之手,各处观看。自殿上走到西郎,正是伊小姐停丧之处,四顾一看,并无耳目,藻起低声对无同道:“二十年陈话,不觉始遂初心。可将程文易义冒中,迭用三个古字,以此为眼,切勿差误!”无同领诺作谢,随即相别,都各起身。藻起开船,望上江驿起发。无同另将小船。前后而行。既此同学弟兄,一个官到主文,一个尚为科举应试,真正学无前后,达者为先。后人曾有诗说汪藻起郑无同故事,诗云:
二十年前比弟兄,一般灯火一般红。
凭将明远楼头月,照彼麻衣侍至公。
当时仰邻瞻,因汪藻起停邮于此,人从喧闹,暂归家中。待到去后,方才至寺,笑一声道:“我家老座师,将到临安矣。不知可有福分,招得我这好门生。”到了晚间,点灯观书,须臾神思昏倦,便思起来散步。只见一座院子,却像闺阁一般,中有一少年女子,淡妆靓服,举手对邻瞻道:“妾与君子,忝辱比邻。君攻书史,妾事女红。但君子不晓得我闺房中针指,我却晓得君子文案间翰墨。大抵礼别君臣,春秋辩夷重夏;经首二典,终八诰;毛诗遵四始,分六义。周易上无论八封中分出六十四卦,只要题冒中,守定三个古字作眼,此是通场举子不能想到,须切记之!妾生在淮南,长游东越。钱塘一滴水,永断归帆;萧寺十年秋,全无鱼腹。虽龙眠居士,荒芜南北山头;奈西土文王,未掩羽毛残骼。倘先君有再返之魂,自当结草,即贱妾有通灵之路,更胜衔环。言之痛心,不觉泪下。”方在凄惨之时,只见一青衣人报道:“老爷老夫人,从兰溪下来,将次船到桐庐。”邻瞻回头一看,不觉惊醒,却是南柯一梦。思想梦中之意,分明是西郎下棺中女子显灵,只是其中意味,好生难解。诗云:
一坯方许安玄魄,三古先从梦里传。
始信积金输积德,陰功端的可通天。
且说郑无同领了汪藻起密语,未曾考试,先把一个省元,瘪在荷包里。到得临安,帝乡风土,十分富贵。兼且名山胜水,天下所无,酒楼妓馆,随地皆是。无同意气洋洋,迷恋花酒。今日游湖,明日看潮,弄得形销气弱。家僮阻劝,反加打骂。有几个同笔砚的朋友,见他婬纵无度,亦苦口谏,也只是不听。从来忠告善道,不可则止,自此再没一个睬他,恣意放肆。及到临场,以宿酒过度,兼冒早寒,霎时头疼身热,霍乱吐泻,百病攒身,口发谵语。吓得家人们,手忙脚乱,求神问卜,延医服药,眼见得不能入试了。挫过头场,到二场三场,纵然身子健旺,也是无用。可惜汪座师二十年一点热肠,不觉冰消瓦解。却不知场中倒有程文易义中,连连下三个古字的人在那里了。这方是:
状元瘪在荷包里,又被京师剪绺多。
却说仰邻瞻,得了西廊女鬼之梦,牢记于心。看看试期将近,也收拾书囊至临安候试。到二月初九头场,有“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一易题。仰邻瞻悟到梦中所言,周易上无论八卦中分出六十四卦,只要题冒中守定三个古字作眼,乃直挥道:
陰数为一,偶也;陰性为坤,顺也。以地道明坤义而首言元,以陽刚先陰顺而继言象。求其地类,而以行地之物当之,则北马之卢。求其陰不兼陽,而以减乾之半应之,则朋得西南之得。古伏羲以所画之奇偶,俾之文王;古文王以元亨利贞所系之词为象者,俾之周公;古周公以所系词断吉凶者为爻,以足伏羲文王之义。固知乾非坤德不彰,而厚德载物,此所以为地势也。
汪藻起阅到此卷,见连用三古字为冒,通场未见,而文势亦开爽简劲,定然是郑无同无疑,随批上上卷,放于前列。及至临期拆号一看,乃富陽仰邻瞻,并非是高安郑无同。汪藻起以为奇怪,此时各经房分考官,及大提调内外监场官,众目咸在,一时改换不得。是科状元,乃昆山卫泾,放榜之后,大宴琼林。六街三市,急看新进士游街。喧阗道路,挨挤不上。单单剩这个有关节无福分的郑元同,独在下处纳闷,与别个下第不同。琼林宴罢,各进士除了公参,还有私谒。仰邻瞻会过诸同年之后,独自来拜见座师。汪藻起因这三个古字,疑惑在心,便问道:“功名虽有定数,文义出自心胸。易义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只言坤义可也,何必并及乾卦?”邻瞻道:“无乾不成坤,亦非支语。”藻起又道:“然则从古到今,并无两个伏羲、文王、周公,但言伏羲、文王、周公可矣,何必迭用三个古字?我只要问这意思明白。”邻瞻道:“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之语,原出自梦中。这问门生三古字,正与相同。”因将富陽萧寺梦中之事,述了一遍。藻起大是惊骇,方叹幽明异路,感通如此,无怪乎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也。方在聚话间,忽地人来报:高安下第秀才郑无同要见。说声未了,早已直走到厅上。一个是下第故人,一个是新中门生。乡贯不同,炎凉各判。当时汪藻起,只该三言两语而散,不合停留聚话,惹出一场大是非来:
方知语是针和丝,从头钓出是非来。
此时汪藻起只因事体怪异,既叹仰邻瞻得此奇梦,又怪郑无同这等命穷,到手功名,却被人平白取去。说便如此,也只该在自己心上转个念头罢了,又不合附着郑无同耳上说如此如此。若是郑无同是有意思的人,只合付之于命。他本性本来躁急,又遇着失意时,眼红心热,一闻此言,愈加肝经火旺,愤气真胸,说道:“如此说来,老座师中了个梦鳅门生了。想必当初,乃尊乃堂梦中感交,得了胎元。梦年梦月梦日梦时生下,即交梦运。生平又读得好梦书,做得好梦文章,梦策论。如今中得好梦进士,他年直做到梦尚书,梦知制诰。日后梦致仕归田,少不得黄梁一梦,梦中游过了十八重地狱,这方是梦鳅结果。”
仰邻瞻听得他胡言乱道,又好笑,又好恼。欲待抵对他几句,又碍着座主面皮,想一想只是我得时人该让失时人,佯作一笑而别。其时汪藻起也怪郑无同出言狂妄,无奈自己关防不密,叹一声道:“恶人做不得,好人更做不得。”把个郑无同冷淡了出去。郑无同一发大恨道:“世情如此恶薄,有了得意门生,就怠慢下第故人。气恼不过,偏要与这梦鳅歪厮缠,弄他个不利市。”打听得仰邻瞻释褐之后,即告假归家,无同也就赶到富陽。
邻瞻衣锦还乡,见过父母,就到报恩寺,备起祭礼,至西廊下伊小姐柩前祭奠过了。与听虚和尚商量,即于寺前,筑定坟茔安葬,以报其德。选下吉日良辰,请堪舆先生定方向,开金井,将小姐棺木,抬到坟前。邻瞻身主葬事,暂服素衣,执绋引道。听虚邀请众僧,诵经度亡。郑无同察听着了,买起纸钱祭品,吃个半醉,嘻笑而来。恰好柩方入土,无同设下祭礼,焚起纸钱,又不礼拜,只哭一声:“伊小姐!你何不扶持我郑无同,三个古字,中了进士,情愿替你题请钦赐谕葬?戴三年粗麻重孝。怎如今日这般冷淡,可惜你寻错了人也!”说罢,又呵呵大笑。众人认他是痴,却又衣冠济济;认他是不痴,却又言语不伦,正不知甚么缘故。只有仰邻瞻心里明白,晓得故意来寻闹,走过一边,不去睬他。郑无同见没人招待,便问道:“吊客远来,如何不见陪宾的相接?今日何人主丧,何人为孝人,何人为义夫?”
此时真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连仰邻瞻没了主意,听虚只得上前问讯道:“尊相面善,可是向日与汪座主,在小房同饮酒的郑相公么?”郑无同道:“然也。若没汪座主,怎中得仰梦鳅?”听虚道:“尊相出言略少次序。”郑无同道:“次序次序,我就与你比个拳势!”言未了,擎拳望仰邻瞻面上打去。听虚向前拦住,说:“尊相此是何意?”郑无同道:“我偏怪他主丧不挂孝。”听虚道:“仰爷原无挂孝之理。”郑无同道:“无有挂孝之理,便不该主丧。”听虚道:“若如此,反觉尊相欠通了。这伊小姐的尸棺,十年暴露,无人收葬。仰爷在小房读书,问知其故,发愿若得成名,即便茔葬。此不过是陰功善事,原不该着孝服。在先文王泽及枯骨,遇死尸就埋,那里挂得许多孝!”郑无同听了这话,怒气愈加,便骂道:“贼秃!谁要你攀今吊古,弄嘴掉舌,偏护梦鳅进士。”劈面一个巴掌,打得这和尚耳鸣眼暗。听虚也怒从心起,说:“你是外方下第秀才,却到这里撒泼放肆,乱打平人!”随手一把,就揪住郑无同巾发,放出少林帮衬,攥着大拳,当心便捶。仰邻瞻恐弄出事来,只得横身解劝拆开,带着笑对郑无同道:“主丧的固不成礼,送葬的也觉多事,大家认一不是何如?”无同本要来寻恼仰邻瞻,不期反受了这场侮慢,自觉乏趣,整一整衣冠,大骂道:“贼秃有了大帮手,敢欺负我下第举子,难道轻轻放过你不成?若不弄你发配到远恶军州,我也不姓做郑。”一头说,摇摇摆摆,大踏步而去。
唤只船复往临安,想着仰邻瞻是个进士,别事也扳他不倒,就把科场关节,上他一疏。只是汪藻起一片美情,我自命薄,不能入场,如何反去连累他?又想仰邻瞻若不用三古得中,到也罢了,偏是你偷了关节,公然登第,何等荣耀。我虽命穷,怎生气得过,又想这关节却是鬼魂所传,如何做得干证?千思万想,难以措词。欲待歇手,又放不落听虚和尚。寻思几遍,恨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就在灯下,吃了几杯闷酒,磨起墨来,草上一疏,疏云:
陛下龙飞蕃邸,先知稼穑之艰难。鉴照重瞳,更切文衡之郑重。第春秋为腐烂朝报,科目非凑集俚言。窃有新科进士仰邻瞻,幼称伪学,长附明经。题本全牛,学疏半豹;支言累句,大玷圣书。即其易冒中所云,古伏羲、古文王、古周公,有古是必有今。请求其对,假如陰有数,陰有性,陰有义,言陰复又言陽,何辩于题?况当皇上中兴隆业,平定乾坤,离照当陽,正万魅消亡之日。乃言旨出萧寺女鬼,显受胪唱之传宣。陰瘗成祟之旅榇,凿破先陵,有伤国脉。兼信妖僧听虚左道邪术,结为死堂,妄谈祸福。诬艺祖取国于小儿,致有陈桥之变,谤太宗传疑于斧影,托身兀术之灾。上讪祖宗,下乱国事,关系匪轻,臣何敢隐!疏上。
批下圣旨道:“据下第举人郑无同所奏仰邻瞻易义,着礼部核勘文理,有无穿凿悖戾;及所凿破山地,究属何陵;妖僧所传谤诬,有何实据。会同法司,严提诸犯,及主文官,鞠审奏报。”当时本下,法司行文拘仰邻瞻、郑无同听虚和尚一干人到案。任你汪藻起是南省老座师,少不得青衣小帽,同在秋曹衙门,丹墀跪下。问官一一详审,郑无同只将仰邻瞻易义中辩,并不敢说到汪藻起富陽寺中私嘱的言语。可知事无根据,辩端自多。审到听虚和尚,听虚将那仰瞻读书时,鬼魂吟诗,发心许其葬埋,前后之事,从实细说一遍。其他妖惑诬谤等事,无影无踪。所葬之地,又非先朝陵寝,郑无同理亏词遁,硬赖不过。问官已知虚词诳奏,随从实定了审词。汪藻起终念无同昔年交谊,反与他极力周全,问官乃从轻拟罪。礼部已将易义中评阅,并无有碍,即会稿合议覆奏。疏云:
郑无同以下第忮心,致怨已进之仰邻瞻,此未中而妒,本理外之所无。其于易义三古字,文理通达无悖,何得借以发端。陰统于陽,而本于乾,亦非题外生枝。以此而加指摘,则一榜尽关吏议矣。又堪得邻瞻读书僧庑,偶见无主暴棺,许以进身为之窀窆,亦善果也。不食其言,果于第后妥之,斯诚仁者之事,似于风俗有裨。乃诬人者执此为通报节目,尤可异也。果如无同之言,必起枯骨而质于庭,亦圣世法曹之所不及者。况昔吕蒙尝于孙策之坐,梦伏羲、文王、周公与论世祚兴亡之事,日月贞明之道,以梦合梦,自古有之。富陽向无陵寝,凿伤国脉,何人见之。先朝典故,金匮未开,听虚以乞食僧伽,何从见解。执以为论,诬妄可知。而乃敢以无根传谤,耸动圣听,下及主文臣汪藻起,囚首讼庭,则无同欺罔朝廷,累辱大臣,罪奚逭哉!姑念下第负惭,小嫌致衅,流徙薄谴,警戒将来。听虚以不平之愤,为邻瞻助一臂力,菩提大戒,乃若此乎,亦宜杖儆。其汪藻起照旧供职,仰邻瞻以次选用,庶善者劝而恶者惩,国法伸而群情服。臣未敢擅便,伏候圣裁!
圣旨一如所奏,郑无同流徙边方,汪藻起复为大理卿之官,听虚纳锾赎杖。仰邻瞻除授庐陵县令,领了凭诰,回到家中,收拾起身。仰望老夫妻,一生好善,得此儿子成名,心满意足。又对邻瞻道:“你今科名,全亏伊小姐托梦。既葬其身,虽足报之,我还念他的父母一家,死在官所,如何无一些音信。想来十年前,故官灵柩,定有着落,今为之计,你自同媳妇往庐陵上任,我便到温州访求。倘得其实,愿与他家扶柩,归之淮安,方尽我一生为善之念。”邻瞻道:“儿子向来为此几本毛头书,抛撇了父母。今幸得一官,当正奉侍任所,少尽子情,怎的反要餐风宿雨,跋涉远道?况儿子得中进士,做了县令,已自有人使唤,只消差一役人前往,足办此事。我与爹妈同到庐陵,却不两便?”仰望道:“恐使人未必尽心,还须亲去。”
商量未决,恰好凑巧有一淮安伊姓人,到报恩寺中,寻问伊小姐之柩。原来淮安连岁水灾旱荒,以致人民飘散。到此十年之后,田禾丰稔,百姓渐渐复业。那来的是伊尔耕嫡亲侄儿,名唤伊蒲,虽知叔父合家死于任所,彼时年幼,饥荒出门不得。今幸长成,勉强支吾盘费,一路直至东瓯地方,访问得叔婶棺材,俱埋在西郭浅土。根寻的实,赴府县告一纸,请故官尸柩还乡。府县官不胜乐助,申文上司,各各助丧,方得扶柩上道,转到富陽,来载小姐棺木,故有此信。仰邻瞻闻知大喜,便请伊蒲到家,叙其缘故,说道:“足下念叔父母远棺,不惮劳苦,犹子比儿,于今见之。寺中所停令姐之柩,暴露十年,学生有愿埋葬,今已松柏成列矣。不揣欲将令叔父母灵柩同葬于此,弗特父子骨肉同在一处,即在兄长完此一念,轻身回归,可不又省多少盘费?”伊蒲听说,磕头拜下去,道:“难得先生这片好心,伏愿得寿享千秋,官居台阁。”邻瞻扶起,留入书房小饭。同到小姐坟上相视,果然松柏满茔,即请起地理先生开土砌圹,邻瞻依旧白衣冠躬身吊送。安葬已毕,伊蒲复到邻瞻家中,请仰望老夫妻出来拜见。又留住了一日,作别而去。仰望遂了所愿,不胜喜欢。
那时邻瞻奉着父母妻子,前往江西到任。从此政简刑清,一廉如水,各上司荐举,擢为御史之职,一路官星高照,直做得枢密使。生有二子,俱弱冠登科。邻瞻致政归乡,仰望夫妻,各百岁上寿,无疾而逝。方信自来作善作恶,必有报应,只是来早来迟,到头方见。奉劝作恶的,不要使过念头;作善的,不要错过善因;须知头顶上这个大算盘,真算得滴水不漏,各宜猛省。后人闻此故事,曾题一诗劝世,诗云:
富陽萧寺晚烟中,记得当年到梵宫。
一夜青灯怜白骨,千秋黄土盖残红。
用情易义传三古,属耳垣墙别一通。
只此善根叨甲第,却教羞杀郑无同。
第八回 贪婪汉六院卖风流
第八回 贪婪汉六院卖风流
志士不敢道,贮之成祸胎;
小人无事艺,假尔作梯媒。
解释愁肠结,能分睡眼开;
朱门狼虎性,一半逐君回。
这首诗,乃罗隐秀才咏孔方兄之作。末联专指着坐公堂的官人而言,说道任你凶如狼虎,若孔方兄到了面前,便可回得他的怒气,博得他的喜颜,解祸脱罪,荐植嘘扬,无不应效。所以贪酷之辈,涂面丧心,高张虐焰,使人惧怕,然后恣其攫取,遭之者无不鱼烂,触之者无不齑粉。此乃古今通病,上下皆然,你也笑不得我,我也说不得你。间有廉洁自好之人,反为众忌,不说是饰情矫行,定指是吊誉沽名,群口挤排,每每是非颠倒,沉沦不显。故俗谚说:“大官不要钱,不如早归田,小官不索钱,儿女无姻缘。”可见贪婪的人落得富贵,清廉的枉受贫穷。因有这些榜样,所以见了钱财,性命不顾,总然被人耻笑鄙薄,也略无惭色。笑骂由他笑骂,也官我自为之,这两句便是行实。
虽然如此,财乃养命之源,原不可少。若一味横着肠子,嚼骨吸髓,果然不可。若如古时范史云,曾官莱芜令,甘自受着尘甑釜鱼。又如任彦升,位至侍中,身死之中,其子即衣不蔽体,这又觉得太苦。依在下所见,也不禁人贪,只是取之有道,莫要丧了廉耻。也不禁人酷,只要打之有方,莫要伤了天理。书上说“放于利而行”,这是不贪的好话。“爱人者,人恒爱之”,这是不酷的好话。又道是:“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先圣先贤,那一个不劝人为善,那一个不劝人行些方便。但好笑者,世间识得行不得的毛病,偏坐在上一等人。任你说得舌敝唇穿,也只当做飘风过耳。若不是果报分明,这使一帆风的正好望前奔去,如何得个转头日子?在下如今把一桩贪财的故事,试说一回,也尽可唤醒迷人。诗云:
财帛人人所爱,风流个个相贪。
只是勾销廉耻,千秋笑柄难言。
话说宋时有个官人,姓吾名爱陶,本贯西和人氏。爱陶原名爱鼎,因见了陶朱公致富奇书,心中喜悦。自道陶千公即是范蠡,当年辅越灭吴,功成名就,载着西子,扁舟五湖,更名陶朱公,经营货殖,复为富人。此乃古今来第一流人物。我的才学智术,颇觉与他相仿,后日功名成就,也学他风流萧洒,做个陶朱公的事业,有何不可?因此遂改名爱陶。这西和在古雍州界内,天文井鬼分野,本西羌地面。秦时属临洮,魏改为岷州,至宋又改名西和。真正山川险阻,西陲要害之地。古诗说:“山东宰相山西将。”这西和果是人文稀少,惟有吾爱陶从小出人头地,读书过目不忘。见了人的东西,却也过目不忘,不想法到手不止。自幼在书馆中,墨头纸角,取得一些也是好的。至自己的东西,却又分毫不舍得与人。更兼秉性又狠又躁,同窗中一言不合,怒气相加,揪发扯胸,挥砖掷瓦,不占得一分便宜,不肯罢休。这是胞胎中带来的凶恶贪鄙的心性,便是天也奈何他不得。
吾爱陶出身之地,名曰九家村,村中只有九姓人家,因此取名。这九姓人丁甚众,从来不曾出一个秀才。到吾爱陶破天荒做了此村的开山秀才,不久补禀食粮。这地方去处没甚科目,做了一个秀才,分明似状元及第,好不放肆。在闾里间,兜揽公事,武断乡曲,理上取不得的财,他偏生要取,理上做不得的事,他偏生要做。合村大受其害,却又无处诉告。吾爱陶自恃文才,联科及第,分明是瓮中取鳖。哪知他在西和便推为第一,若论关西各郡县的高才,正不知有多多少少,却又数他不着了。所以一连走过十数科,这领蓝衫还辞他不得。这九家村中人,每逢吾爱陶乡试入场之时,都到土谷祠、城隍庙、文昌帝君座前祝告,求他榜上无名。到挂榜之后,不见报录的人到村中,大家欢喜,各自就近凑出分金,买猪头三牲,拜谢神道。
吾爱陶不能得中,把这般英锐之气,销磨尽了。那时只把本分岁贡前程,也当春风一度。他自髫年入泮,直至五十之外,方才得贡。出了学门,府县俱送旗扁,门庭好生热闹。吾爱陶便阖门增色,村中人却个个不喜,惟恐他来騷扰。吾爱陶到也公道,将满村大小人家,分为上中下三等,编成簿籍,遍投名帖。使人传话道:“一则侥幸贡举,拜一拜乡党,二则上京缺少盘缠,每家要借些银两,等待做官时,加利奉还。有不愿者,可于簿上注一‘不与’二字。”村农怕事,只要买静求安,那个敢与他硬。大家小户,都来馈送。内中或有戥秤轻重,银色高低不一,尽要补足。
吾爱陶先在乡里之中,白采了一大注银子,意气洋洋,带了仆人,进京廷试。将缙绅便览细细一查,凡关中人现任京官的,不论爵位大小,俱写个眷门生的帖儿拜谒,请求荐扬看觑,希冀廷试拔在前列。从来人心不同,有等怪人奔兢,又有等爱人奉承。吾爱陶广种薄收,少不得种着几个要爱名誉收门生的相知,互相推引。廷试果然高等,得授江浙儒学训导。做了年余,适值开科取士,吾爱陶遂应善治财赋公私俱便科中式。改官荆湖路条列司临税提举,前去赴任,一面迎取家小。原来他的正室无出,有个通房,生育女儿两人。儿子取名吾省,年已十岁,女儿才只八岁。这提举衙门,驻扎荆州城外。吾爱陶三朝行香后,便自己起草,写下一通告示,张挂衙门前。其示云:
本司生长西邮,偶因承乏分榷重地。虻负之耻,固切于心,但职司国课,其所以不遗尺寸者,亦将以尽瘁济其成法,不得不与商民更新之。况律之所在,既设大意,不论人情,货之所在,既核寻丈,安弃锱铢。除不由官路私自偷关者,将一半入官外,其余凡属船载步担,大小等货,尽行报官,从十抽一。如有不奉明示者,列单议罚。特示。
出了这张告示,又唤各铺家分付道:“自来关津弊窦最多,本司尽皆晓得。你们各要小心奉公,不许与客商通同隐匿,以多报少,欺罔官府。若察访出来,定当尽法处治。”那铺家见了这张告示,又听了这番说话,知道是个苛刻生事的官府,果然不敢作弊。凡客商投单,从实看报,还要复看查点。若遇大货商人,吹毛求疵,寻出事端,额外加罚。纳下锐银,每日送入私衙,逐封亲自验拆,丝毫没得零落。旧例吏书门皂,都有赏赐,一概革除,连工食也不肯给发。又想各处河港空船,多从此转关,必有遗漏,乃将河港口桥梁,尽行塞断,皆要打从关前经过。
一日早堂放关,见几只小猪船,随着众货船过去,吾爱陶喝道:“这是漏脱的,拿过来!”铺家禀说:“贩小猪的,原不起税。”吾爱陶道:“胡说!若俱如此不起税,国课何来。”贩猪的再三禀称:“此是旧例蠲免,衙前立碑可据,请老爷查看,便知明白。”吾爱陶道:“我今新例,倒不作准,看甚么旧碑?”吩咐每猪十口,抽一口送入公衙,恃顽者倍罚。贩猪的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照数输纳。刚刚放过小猪船,背后一只小船,摇将过来。吾爱陶叫闸官看是何船。闸官看了一看,禀复是本地民船,船中只有两个妇女,几盒礼物,并无别货。吾爱陶道:“妇女便与货物相同,如何不投税?”铺家禀道:“自来人载船,没有此例。”吾爱陶道:“小猪船也抽分了,如何人载船不纳税,难道人倒不如畜生么?况且四处掠贩人口的甚多,本司势不能细细觉察。自今人载船,不论男女,每人要纳银五分。十五岁以下,小厮丫头,只纳三分,若近地乡农,装载谷米豆麦,不论还租完粮,尽要报税。其余贩卖鸡鸭、鱼鲜、果晶、小菜,并山柴稻草之类,俱十抽其一。市中肩担步荷,诸色食物牲畜者,悉如此例。过往人有行李的,除夹带货物,不先报税,搜出一半入官外,无余货者,每人亦纳银五分。衙役铺家,或有容隐,访出重责三十,枷号一月,仍倍罚抵补。”
这主意一出,远近喧传,无不骇异。做买卖的,那一个不叫苦连天。有几位老乡绅,见其行事可笑,一齐来教训他几句,说:“抽分自有旧制,不宜率意增改。倘商民传之四方,有骇观听,这还犹可,若闻之京师,恐在老先生亦有妨碍。”吾爱陶听罢,打一躬道:“承教了,领命。”及至送别后,却笑道:“一个做官,一个立法,论甚么旧制新制?况乡绅也管不得地方官之事。”故愈加苛刻,弗论乡宦举监生员船只过往,除却石当今要紧之人,余外都一例施行。任你送名帖讨关,全然不睬。亲自请见也不相接,便是骂他几句,也只当不听见。气得乡绅们,奈何他不得,只把肚子揉一揉罢了。
一日正出衙门放关,见乡里人挑着一担水草,叫皂隶唤过来问道:“这水草一担,有多少斤数,可曾投税?”乡里人禀说:“水草是猪料,自来无税。”吾爱陶道:“同是物料,怎地无税?”即唤铺家将秤来,每一百斤抽十斤,送入衙中喂猪。一日坐在堂上,望见一人背着木桶过去,只道是挑绸帛箱子的。急叫拿进来,看时,乃是讨盏饭的道人,背着一只斋饭桶,也叫十碗中抽一碗,送私衙与小厮门做点心。便是打鱼的网船经过,少不得也要抽些虾鱼鳅鳝来嗄饭咽酒。只有乞丐讨来的浑酒浑浆,残羹剩饭,不好抽分来受用。真个算及秋毫,点水不漏。外边商民,水陆两道,已算无遗利。那时却算到本衙门铺家,及书役人等,积年盘踞,俱做下上万家事。思量此皆侵蚀国课,落得取些收用。先从吏书,搜索过失,杖责监禁,或拶夹枷号。这班人平昔锦衣玉食,娇养得嫩森森的皮肉,如何吃得恁般痛苦?晓得本官专为孔方兄上起见,急送金银买命。若不满意,也还不饶。不但在监税衙门讨衣饭的不能脱白,便是附近居民,在本司稍有干涉的,也都不免。
为此地方上将吾爱陶改做吾爱钱,又唤做吾剥皮。又有好事的投下匿民帖,要聚集商民,放火驱逐。爱陶得知,心中有几分害怕,一面察访倡首之人,一面招募几十名士兵防护,每名日与工食五分。这工食原不出自己财,凡商人投税验放,少不得给单执照,吾爱陶将这单发与士发,看单上货之多寡,要发单钱若干,以抵工食。那班人执了这个把柄,勒诈商人,满意方休。合分司的役从,只有这士兵,沾其恩惠,做了吾爱陶的心腹耳目,在地方上生事害民。没造化的,撞着吾爱陶,胜遭瘟遭劫。那怨声载道,传遍四方。江湖上客商,赌誓发愿便说:“若有欺心,必定遭遇吾剥皮。”发这个誓愿,分明比说天雷殛死翻江落海,一般重大,好不怕人,不但路当冲要,货物出入川海的,定由此经过。没处躲闪,只得要受他恭敬荼毒。诗云:
竭泽焚山刮地搜,丧心蒙面不知羞。
肥家利已销元气,流毒苍生是此俦。
却说有个徽州姓汪的富商,在苏杭收买了几千金绫罗绸缎,前往川中去发卖。来到荆州,如例纳税。那班民壮,见货物盛多,要汪商发单银十两。从来做客的,一个钱也要算计,只有钞税,是朝廷设立,没奈何忍痛输纳。听说要甚发单银十两,分明是要他性命,如何肯出。说道:“莫说我做客老了,便是近日从北新浒墅各税司经过,也从无此例。”众民壮道:“这是我家老爷的新例,除非不过关便罢,要是过关,少一毫也不放。”旁边一个客人道:“若说浒墅新任提举,比着此处,真个天差地远。前日有个客人一只小船,装了些布匹,一时贪小,不去投税,径从张家轿转关。被这班吃白食的光棍,上船搜出,一窝蜂赶上来,打的打,抢的抢,顷刻搬个磬空。连身上衣服,也剥干净。那客人情急叫苦叫冤,要死要活。何期提举在郡中拜客回来,座船正打从桥边经过,听见叫冤,差人拿进衙门审问道:‘小船偷过港门,虽所载有限,但漏税也该责罚。’将客人打了十五个板子。向众光棍说:‘既然捉获有据,如何不禀官惩治?私自打抢,其罪甚于漏税。一概五十个大毛板,大枷枷号三月。’又对众人说:‘做客商的,怎不知法度,知取罪戾。姑念货物不多,既已受责,尽行追还,此后再不可如此行险侥幸了。’这样好话,分明父母教训子孙,何等仁慈!为此客商们,那一个不称颂他廉明。倘若在此处犯出,少不得要打个臭死,剩还你性命,便是造化了。”旁边客商们听见,齐道:“果然,果然,正是若无高山,怎显平地。”那班士兵,睁起眼向说的道:“据你恁般比方,我家爷是不好的了。”那客人自悔失言,也不答应,转身急走,脱了是非。
汪商合该晦气,接口道:“常言钟在寺里,声在外边。又道路上行人口是碑,好歹少不得有人传说,如何禁得人口嘴呢。”这话一发激恼了土兵,劈脸就打骂道:“贼蛮,发单钱又不兑出来,放甚么冷屁!”汪商是大本钱的富翁,从不曾受这般羞辱,一时怒起,也骂道:“砍头的奴才!我正项税银已完,如何又勒住照单,索诈钱财,反又打人?有这样没天理的事,罢罢,我拚这几两本钱,与你做一场。”回身便走,欲待奔回船去。那士兵揪转来,又是两拳,骂道:“蛮囚,你骂那个,且见我们爷去。”汪商叫喊地方救命,众人见是士兵行凶,谁敢近前,被这班人拖入衙门,吾爱陶方出堂放关,众人跪倒禀说:“汪商船中货物甚多,所报尚有隐匿,且又指称老爷新例苛刻,百船詈骂。”吾爱陶闻言,拍案大怒道:“有这等事,快发他货物起来查验。”汪商再三禀说勒索打骂情由,谁来听你。须臾之间,货物尽都抬到堂上,逐一验看,不道果然少报了两箱。吾爱陶喝道:“拿下打了五十毛板,连原报铺家,也打二十板罢。”吾爱陶又道:“漏税,例该一半入官,教左右取出剪子来分取。”从来入官货物,每十件官取五件,这叫做一半入官。吾爱陶新例,不论绫罗绸缎布匹绒竭,每匹平分,半匹入官,半匹归商。可惜几千金货物,尽都剪破,虽然织锦回文,也只当做半片残霞。
汪商扶痛而出,始初恨,后来付之一笑,叹口气道:“罢罢,天成天败,时也,运也,命也,数也!”遂将此一半残缎破绸,在衙门前,买几担稻草,周回围住,放了一把火,烧得烟尘飞起,火焰冲天。此时吾爱陶已是退堂,只道衙门前失火,急忙升堂,知得是汪商将残货烧毁,气得奴发冲冠,说道:“这厮故意羞辱咱家么?”即差士兵,快些拿来。一面吩咐地方扑灭了火,烧不尽的绸缎,任凭取去。众人贪着小利,顷刻间大桶小杓,担着水,泼得烟销火熄。吾爱陶又唤地方,吩咐众人不许乱取,可送入堂上,亲自分给。这句话传出来时,那烬余之物,已抢干净。及去擒拿汪商,哪知他放了火,即便登舟,复回旧路。顺风扬帆,向着下流直溜,也不知去多少路了。差人禀复,吾爱陶反觉没趣,恨恨而退。当时汪商若肯吃亏这十两银子,何至断送了万金货物,岂非为小失大?所以说:
嘱一分亏无量福,失便宜处是便宜。
其时有个王大郎,所居与税课衙门只隔一坦,以杀猪造酒为业。家事富饶,生有二子。长子招儿,年十七岁,次子留儿,十三岁。家人伴当三四人,一家安居乐业。只是王大郎秉性粗直刚暴,出言无忌。地方乡里亲戚间,怪他的多,喜他的少。当日看见汪商之事,怀抱不平,趁口说道:“我若遇此屈事,那里忍得过,只消一把快刀,搠他几个窟窿。”这话不期又被士兵们听闻。也是合当有事,王大郎适与儿子定亲,请着亲戚们吃喜酒,夜深未散。不想有个摸黑的小人,闪入屋里,却下不得手。便从空处,打个壁洞,钻过分司衙门,撬开门户,直入卧室,吾爱陶朦胧中,听得开箱笼之声,一时惊觉,叫声:“不好了!不贼在此。”其时只为钱财,那顾性命,精赤的跳下床捉贼。夫人在后房也惊醒了,呼叫家人起来。吾爱陶追贼出房,见门户尽开,口中大叫小厮快来拿贼。这贼被赶得急,掣转身挺刀就刺。吾爱陶命不当死,恰像看见的,将身望后一仰,那刀尖已斫着额角,削去了一片皮肉,便不敢近前。一时家人们,点起灯烛火把,齐到四面追寻。原来从间壁打洞过来的,急出堂,问了王大郎姓名,差士兵到其家拿贼。
这王大郎合家,刚刚睡卧,虽闻分司喊叫捉贼,却不知在自家屋里过去的,为此不管他闲账。直到士兵敲门,方才起身开门。前前后后搜寻,并不见贼的影子。士兵回报说:“王大郎家门户不开,贼却不见。”吾爱陶道:“门户既闭,贼却从那里去?”便疑心即是此人。就教唤王大郎来见,在烛光下仔细一认,仿佛与适来贼人相似。问道:“你家门户未开,如何贼却不见了,这是怎么说?”王大郎禀道:“今日小人家里,有些事体,夜深方睡。及至老爷差人来寻贼,才知从小人家里掘入衙中,贼之去来,却不晓得。”吾爱陶道:“贼从你家来去,门户不开,怎说不晓得?所偷东西,还是小事。但持刀搠伤本司,其意不良,所关非小,这贼须要在你身上捕还。”王大郎道:“小人那里去追寻,还是老爷着捕人挨缉。”吾爱陶道:“胡说!出入由你家中,尚推不知,教捕人何处捕缉。”吩咐士兵押着,在他身儿上要人来。原来那贼当时心慌意急,错走入后园,见一株大银杏树,绿陰稠密,狠命爬上去,直到树顶,缩做一堆,分明像个鹊巢。家人执火,到处搜寻,但只照下,却不照上,为此寻他不着。等到两边搜索已过,然后下树,仍钻到王家。其中王大郎已被拿去,前后门户洞开,悄悄的溜出大门,所以不知贼的来踪去迹,反害了王大郎一家性命。正是:
柙龟烹不烂,贻祸到枯桑。
吾爱陶查点了所失银物,写下一单。清晨出衙,唤地方人问王大郎有甚家事,平日所为若何,家中还有何人。地方人回说:“有千金家私,做人则强梗,原守本分。有二子年纪尚小,家人倒有三四个。”吾爱陶闻说家事富饶,就动了贪心,乃道:“看他不是个良善之人,大有可疑。”随唤士兵问:“可曾获贼?”那知这班士兵,晓得王大郎是个小财主,要赚他钱钞。王大郎从来臭硬,只自道于心无愧,一文钱,一滴酒,也不肯破悭。众人心中怀恨,想起前日为汪商的事,他曾说,只消一把快刀,搠几个窟隆的话,如今本官被伤额上,正与其言相合,不是他做贼是谁?为此竟带入衙内,将前情禀知。王大郎这两句话,众耳共闻,却赖不得,虽然有口难辩。吾爱陶听了,正是火上添油,更无疑惑,大叫道:“我道门又不开,贼从何处去,自然就是他了。且问你,我在此又不曾难为地方百姓,有甚冤仇,你却来行刺?”王大郎高声冤称诉辩,那里作准。只叫做贼、行刺两款,但凭认那一件罪,喝教夹起来。皂役一声答应,向前拖翻,套上夹棍,两边尽力一收,王大郎便昏了去。皂隶一把头发揪起,渐渐醒转。吾家陶道:“赃物藏在何处,快些招来!”王大郎睁圆双眼,叫道:“你诬陷平人做贼,招甚么?”吾爱陶怒骂道:“贼奴这般狠,我便饶你不成。”喝叫敲一百棒头。皂隶一五一十打罢,又问如今可招。王大郎嚷道:“就夹死也决不屈招。”吾爱陶道:“你这贼子熬得刑起,不肯招么?”教且放了夹棍,唤士兵吩咐道:“我想赃物,必还在家,可押他去跟同搜捕。”又回顾吏书,讨过一册白簿,十数张封皮,交与士兵说:“他家中所有,不论粗重什物,钱财细软,一一明白登记封好。虽一丝一粟,不许擅动。并带他妻儿家人来见。”王大郎两脚已是夹伤,身不由主,土兵扶将出去。妻子家人,都在衙前接着,背至家中,合门叫冤叫屈。士兵将前后门锁起,从内至外,欣天揭地,倒箱翻笼的搜寻。便是老忍洞、粪坑中、猪圈里,没一处不到,并无赃物。只把他家中所有,尽行点验登簿。封锁停当,一条索子,将王大郎妻子杨氏,长子招儿,并三个家人,一个大酒工,一个帮做生意姓王的伙计,尽都缚去。只空了一个丫头,两个家人妇。将子留儿,因去寻亲戚商议,先不在家,亦得脱免。
此时天已抵暮,吾爱陶晚衙未退,堂上堂下,灯烛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士兵带一干人进见,回覆说赃物搜寻不出,将簿子呈上。吾爱陶揭开一看,所载财帛衣饰,器甲酒米之类甚多,说道:“他不过是个屠户,怎有许多东西,必是大盗窝家。”将簿子阁过,唤杨氏等问道:“你丈夫盗我的银物,藏在何处,快些招了,免受刑苦。”杨氏等齐声俱称:“并不曾做贼,那得有赃?”吾爱陶道:“如此说来,到是图赖你了。”喝叫将杨氏拶起。王大郎父子家人等,一齐尽上夹棍,夹的夹,拶的拶,号冤痛楚这声,震彻内外,好不凄惨。招儿和家人们,都苦痛不过,随口乱指,寄在邻家的,藏在亲戚家的,说着那处,便押去起赃。可怜将几家良善平民,都搜干净,那里有甚赃物。严刑拷问了几日,终无着落。王大郎已知不免一死,大声喊叫道:“吾爱陶你在此虐害商民,也无数了,今日又诬陷我一家。我生前决争你不过,少不得到陰司里,和你辩论是非。”吾爱陶大怒,拍案道:“贼子,你窃入公堂,盗了东西,反刺了我一刀,又说诬陷,要到陰司对证。难道陰司例律,许容你做贼杀人的私。你且在陽间里招了赃物,然后送你到陰司诉冤。”唤士兵吩咐道:“我晓得贼骨头不怕夹拶,你明日到府中,唤几名积年老捕盗来,他们自有猴狲献果、驴儿拔撅,许多吊法,务要究出真赃,好定他的罪名。”这才是:
前生结下些生冤,今世追偿前世债。
这捕人乃森罗殿前的追命鬼,心肠比钢铁还硬。奉了这个差使,将八个人带到空闲公所,分做四处吊拷,看所招相似的,便是实情。王大郎夫妻在一处,招儿、王伙计在一处,三个家人和酒大王,又分做两处。大凡捕人绷吊盗贼,初上吊即招,倒还落得便宜。若不招时,从上至下,遍身这一顿棍棒,打得好不苦怜。任你铜筋铁骨的汉子,到此也打做一个糍粑。所以无辜冤屈的人,不背招承,往往送了性命。当下招儿,连日已被夹伤,怎还经得起这般毒打,一口气收不来,却便寂然无声。捕人连忙放下,教唤不醒了。飞至衙门,传梆报知,吾爱陶发出一幅朱单道:
王招儿虽死,众犯还着严拷,毋得借此玩法取罪。特谕。
捕人接这单看了,将各般吊法,逐件施行。王大郎任凭吊打,只是叫着吾爱陶名字,骂不绝口。捕人虽明白是冤枉,怎奈官府主意,不得不如此。惟念杨氏是女人,略略用情,其余一毫不肯放松。到第二日夜间,三个家人,并王伙计、酒大工,五命齐休。这些事不待捕人去禀,自有士兵察听传报。吾爱陶晓得王大郎詈骂,一发切齿痛恨。第三日出堂,唤捕人吩咐道:“可晓得么,王大郎今日已不在陽世了,你们好与我用情。”捕人答应晓得,来对王大郎道:“大郎你须紧记着,明年今日今时,是你的死忌,此乃上命差遣,莫怨我们。”王大郎道:“咳!我自去寻吾爱陶,怎怨着列位。总是要死的了,劳你们快些罢。”又叫声道:“娘子,我今去了,你须挣扎着。”杨氏听见,放声号哭说:“大郎,此乃前世冤孽,我少不得即刻也来了。”王大郎又叫道:“招儿,招儿!不能见你一面,未知可留得性命,只怕在黄泉相会是大分了。”想到此不觉落下几点眼泪。捕人道:“大郎好教你知道,令郎前晚已在前路相候,尊使五个人,昨夜也赶上去了。你只管放心,和他们人作伴同行。”王大郎听得儿子和众人俱先死了,一时眼内血泪泉涌,咽喉气塞,强要吐半个字也不能。众人急忙下手,将绳子套在颈项,紧紧扣住,须臾了账。可怜三日之间,无辜七命,死得不如狗彘:
曾闻暴政同于虎,不道严刑却为钱。
三日无辜伤七命,游魂何处诉奇冤。
当下捕人即去禀说,王大郎已死。吾爱陶道:“果然死了?”捕人道:“实是死了。”吾爱陶这士兵道:“可将这贼埋于关南,他儿子埋于关北,使他在陰司也父南子北。这五个尸首,总埋在五里之外,也教他不相望见。”士兵禀说:“王大郎自有家财,可要买具棺木?”吾爱陶道:“此等凶贼,不把他喂猪狗足矣,哪许他棺木。”又向捕人道:“那婆娘还要用心拷打,必要赃物着落。”捕人道:“这妇人还宜容缓处。”吾爱陶道:“盗情如何缓得?”捕人道:“他一家男子,三日俱死。若再严追,这妇人倘亦有不测,上司闻知,恐或不便。”吾爱陶道:“他来盗窃国课,行刺职官,难道不要究治的?就上司知得何妨。”捕人道:“老爷自然无妨,只是小人们有甚缘故,这却当不起。”吾爱陶怒道:“我晓得捕人都与盗贼相通,今不肯追问这妇人,必定知情,所以推托。”喝教将捕人羁禁,带杨氏审问,待究出真情,一并治罪。把杨氏重又拶起,击过千余,手指尽断,只是不招。吾爱陶又唤过士兵道:“我料这赃物,还藏在家,只是你们不肯用心,等我亲自去搜,必有分晓。”即出衙门,到王大郎家来。
此时两个家人妇和丫头看守家里,闻知丈夫已死,正当啼啼哭哭。忽听见官府亲来起赃,吓得后门逃避。吾爱陶带了士兵,唤起地方人同入其家,又复前前后后搜寻。寻至一间屋中,见停着七口棺木,便叫士兵打开来。土兵禀说:“这棺木久了,前已验过,不消开看。”吾爱陶道:“你们那里晓得,从来盗贼,把东西藏棺木中,使人不疑。他家本是大盗窝主,历年打劫的财物,必藏在内。不然,岂有好人家停下许多棺木。”地方人禀说:“这棺木乃是王大郎的仪祖伯叔两代,并结发妻子,所以共有七口。因他平日悭吝,不舍得银钱殡葬,以致久停在家,人所共知,其中决无赃物。”吾爱陶不信,必要开看。地方邻里苦苦哀求,方才止了。搜索一番,依然无迹。吾爱陶立在堂中说道:“这贼子,你便善藏,我今也有善处。”吩咐上兵,把封下的箱笼,点验明白,尽发去附库。又唤各铺家,将酒米牲畜家伙之类,分领前去变卖,限三日内,易银上库登册,待等追出杨氏真赃,然后一并给还。又道:“这房子逼近私衙,藏奸聚盗,日后尚有可虞。着地方将棺木即刻发去荒郊野地,此屋改为营房,与士兵居住,防护衙门。”处置停当,仍带杨氏去研审。又问他次子潜躲何处,要去拘拿,此是他斩草除根之计。
可怜王大郎好端端一个家业,遇着官府作对,几日间弄得瓦解冰消,全家破灭,岂不是宿世冤仇!商民闻见者,个个愤恨。一时远近传播,乡绅尽皆不平,向府县上司,为之称枉。有置制使行文与吾爱陶说:“罪人不孥,一家既死七人,已尽厥辜。其妻理宜释放。”吾爱陶察听得公论风声不好,只得将杨氏并捕人,俱责令招保。杨氏寻见了小儿子,亲戚们商量说,如今上司尽知冤枉,何不去告理报仇。即刻便起冤揭遍送,向各衙门投词早冤。适值新巡按铁御史案临,察方得吾爱陶在任贪酷无比,杀王大郎一家七命,委实冤枉,乃上疏奏闻朝廷。其疏云:
臣闻理财之任,上不病国,下不病商,斯为称职。乃有吾爱陶者,典榷上游,分司重地,不思体恤黎元,培养国脉;擅敢变乱旧章,税及行人,专为刑虐,惟务贪婪。是以商民交怨,男妇兴嗟。吸髓之谣,久著于汉江;剥皮之号,已闻诸辇彀。昔刘晏桑弘羊,利尽锱铢,而未尝病国病民,后世犹说其聚敛。今爱陶兴商民作仇,为国有敛怨,其罪当如何哉!尤可异者,诬良民为盗,捏乌有为赃,不逾三日,立杀七人。掷遗骸于水滨,弃停榇于郊野;夺其室以居爪牙,攫其资以归囊橐。冤鬼昼号,幽魂夜泣,行路伤心,神人共愤。夫官守各有职责,不容紊乱。商税榨曹之任,狱讼有司之事,即使盗情果确,亦当归之执法。而乃酷刑肆虐,致使阖门殒毙,天理何在,国法奚存!臣衔命巡方,职在祛除残暴,申理枉屈。目击奇冤,宁能忍默?谨据实奏闻,伏乞将吾爱陶下诸法司,案其秽滥之迹,究其虐杀之状,正以三尺,肆诸两观。庶国法申而民冤亦申,刑狱平而王道亦平矣。
圣旨批下所司,着确查究治。吾爱陶闻知这个消息,好生着忙。自料立脚不住,先差人回家,葺理房屋;一面也修个辩疏上奏,多赍金银到京,托相知官员,寻门户挽回。其疏云:
臣谬以樗材,滥司榨务;固知虻负难胜,奚敢鼹饮自饱。莅任以来,矢心矢日,冰蘖宁甘,虽尺寸未尝少逾。以故商旅称为平衡,地方亦不以为不肖。而忌者的指臣为贪酷,捏以吸髓之谣,加以剥皮之号。无风而波,同于梦呓,岂不冤乎?犹未已也,若乃借盗窃之事,砌情胪列,中以危法,是何心哉当盗入臣署攫金,觉而遂之,遂投刃以刺,幸中臣额,乃得不死。及追贼踪,潜穴署左,执付捕役,惧罪自尽。穷究党羽,法所宜然。此而不治,是谓失刑。忌者乃指臣为酷刑肆虐,不亦谬乎?岂必欲盗杀臣,而尽劫国课,始以为快欤?夫地方有盗,而有司不能问,反责臣执盗而不与,抑何倒行逆施之若是也。虽然,臣不敢言也,不敢辨也。何则?诚不敢撄忌者之怒也。惟皇上悯臣孤危孑立,早赐罢黜,以塞忌者之口,像全首领于牖下,是则臣之幸也。
自来巧言乱听,吾爱陶上这辩疏,朝廷看到被贼刺伤,及有司不能清盗,反责其执盗不与,这段颇是有理。亦批下所司,看明具覆。其时乃中书门下侍郎蔡确当国,大权尽在其手,吾爱陶的相知,打着这个关节。蔡确授意所司,所司碍着他面皮,乃覆奏道:
看得吾爱陶贪秽之迹,彰彰耳目。虽强词涂饰,公论难掩。此不可一日仍居地方者矣。惟王大郎一案,窃帑伤官,事必有因,死不为枉。有司弭盗无方,相应罚俸。未敢擅便,伏惟圣裁。
奏上,圣旨依拟将吾爱陶削职为民,速令去任,有司罚俸三月。他的打干家人得了此信,星夜兼程,赶回报知。吾爱陶急打发家小起身,分一半士兵护送。王大郎箱笼,尚在库上,欲待取去,踌躇未妥,只得割舍下来。
数日之后,邸报已到。铁御史行牌,将附库资财,尽给还杨氏,一面拿几个首恶士兵到官,刑责问遣。那时杨氏领着儿子和两个家人妇,到衙门上与丈夫索命。哭的哭,骂的骂,不容他转身。吾爱陶诚恐打将入去,吩咐把仪门头门紧拴牢闭了。地方人见他惧怕,向日曾受害的,齐来叫骂。便是没干涉的,也乘着兴喧喧嚷嚷,声言要放火焚烧,乱了六七日。吾爱陶正无可奈何,恰好署摄税务的官员到来。从来说官官相护,见百姓拥在衙门,体面不好看,再三善言劝谕,方才散解。放吾爱陶出衙下船,吩咐即便开去,岸上人预先聚下砖瓦土石,乱掷下去,叫道:“吾剥皮,你各色俱不放空,难道这砖瓦不装一船,回去造房子。”有的叫道:“吾剥皮,我们还送你些土仪回家,好做人事。”抬起大泥块,又打下去。这一阵砖瓦土石,分明下了一天冰雹。吾爱陶躲在舱中,只叫快些起篷。那知关下拥塞的货船又多,急切不能快行。商船上又拍手高叫道:“吾剥皮,小猪船。人载船在此,何不来抽税?”又叫道:“吾剥皮,岸上有好些背包裹的过去了,也该差人拿住。”叫一阵笑一阵,又打一阵荟荟。吾爱陶听了,又恼又羞,又出不得声答他们一句,此时好生难过。正是:
饶君掬尽三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后来新提举到任,访得王大郎果然冤死。怜其无辜,乃收他的空房入衙,改为书斋,给银五百两与杨氏,以作房价。叫他买棺盛殓这七个尸骸,安葬弃下的这七口停榇。商民见造此陰德之事,无不称念,比着吾剥皮,岂非天渊之隔。这也不在话下。
再说吾爱陶离了荆州,由建陽荆门州一路水程前去。他家的小船,原期停于襄陽,等候同行。吾爱陶赶来会着,方待开船,只见向日差回去的家人来到,报说:“家里去不得了。”吾爱陶惊问:“为何?”家中人道:“村人道老爷向日做秀才,尚然百般诈害。如今做官,赚过大钱,村中人些小产业,尽都取了,只怕也还嫌少。为此鸣锣聚众,一把火将我家房屋,烧做白地。等候老爷到时,便要抢劫。”吾爱陶听罢,吓得面如土色道:“如此却怎么好?”他的奶奶,颇是贤明,日常劝丈夫做些好事,积此陰德,吾爱陶那里肯听。此时闻得此信,叹口气道:“别人做官任满,乡绅送锦屏奉贺,地方官设席饯行,百姓攀辕卧辙,执香脱靴,建生祠,立下去思碑,何等光彩!及至衣锦还乡,亲戚远迎,官府恭贺,祭一祭祖宗,会一会乡党,何等荣耀!偏有你做官离任时,被人登门辱骂,不容转身。及至登舟,又受纳了若干断砖破瓦,碎石残泥。忙忙如丧家狗,汲汲如漏网鱼,亡命奔逃,如遭兵燹。及问家乡,却又聚党呼号,焚庐荡舍,摈弃不容,祖宗茔墓,不能再见。你若信吾言,何至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这样做官结果,千古来只好你一人而已。如今进退两难,怎生是好?”
吾爱陶心里正是烦恼,又被妻子这场数落,愈加没趣,乃强笑道:“大太夫四海为家,何必故土。况吾乡远在西邮,地土瘠薄,人又粗鄙,有甚好处。久闻金陵建康,乃六朝建都之地,衣冠文物,十分蕃盛。从不曾到,如今竟往此处寓居。若土俗相宜,便入籍在彼,亦无不可。”定了主意,回船出江,直至建康。先讨个寓所安下,将士兵从役船只,打发回去,从容寻觅住居。因见四方商贾丛集,恐怕有人闻得姓名,前来物色戏侮,将吾下口字除去,改姓为五,号湖泉,即是爱陶的意思。又想从来没有姓五的,又添上个人字傍为伍。吩咐家人只称员外,再莫提起吾字。自此人都叫他是伍员外。买了一所大房屋住下,整顿得十分次第。不想这奶奶因前一气成疾,不久身亡。吾爱陶舍不得钱财,衣衾棺椁,都从减省。不过几时,那生儿女的通房,也患病而死。吾爱陶买起坟地,一齐葬讫。
那吾爱陶做秀才时,寻趁闲事,常有活钱到手。及至做官,大锭小锞,只搬进来,不搬出去,好不快活。到今日日摸出囊中物使费,如同割肉,想道:“常言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我今虽有些资橐,若不寻个活计,生些利息,到底是坐吃山空。但做买卖,从来未谙,托家人恐有走失。置田产我是罢闲官,且又移名易姓,改头换面,免不得点役当差,却做甚的好?”忽地想着一件道路,自己得意,不觉拍手欢喜。你道是甚道路?原来他想着,如今优游无事,正好寻声色之乐。但当年结发,自甘淡泊,不过裙布荆钗。虽说做了奶奶,也不曾奢华富丽。今若娶讨姬妾,先要去一大注身价。讨来时,教他穿粗布衣裳,便不成模样,吃这口粗茶淡饭,也不成体面。若还日逐锦衣玉食,必要大费钱财,又非算计。不如拚几千金,娶几个上好妓女,开设一院,做门户生涯,自己乘间便可取乐,捉空就教陪睡。日常吃的美酒佳肴,是子弟东道,穿的锦绣绫罗,少不得也有子弟相赠,衣食两项,已不费己财。且又本钱不动,夜夜生利,日日见钱,落得风流快活。便是陶朱公,也算不到这项经营。况他只有一个西子,还吃死饭,我今多讨几妓,又赚活钱,看来还胜他一筹。
思想着古时姑臧大守张宪,有美妓六人:奏书者号传芳妓,酌酒者号龙津女,传食者号仙盘使,代书札者号墨娥,按香者号麝姬,掌诗稿者号双清子。我今照依他,也讨六妓。张老只为自家独乐,所以费衣费食。我却要生利生财,不妨与众共乐。自此遂讨了极美的粉头六个,另寻一所园亭,安顿在内。分立六个房户,称为六院。也仿张太守所取名号:第一院名芳姬,第二院名龙姬,第三院名仙姬,第四院名墨姬,第五院名香姬,第六院名双姬。每一院各有使唤丫环四人,又讨一个老成妓女,管束这六院姊妹。此妓姓李名小涛,出身钱塘,转到此地,年纪虽有二十七八,风韵犹佳,技艺精妙。又会凑趣奉承,因此甚得吾爱陶的欢心,托他做个烟花寨主。这六个姊妹,人品又美又雅,房帏铺设又精,因此伍家六院之名,远近著名,吾爱陶大得风流利息。
一日有个富翁,到院中来买笑追欢,这富翁是谁?便是当年被吾爱陶责罚烧毁残货的汪商。他原曾读诗书,颇通文理。为受了这场荼毒,遂誓不为商,竟到京师纳个上舍,也耍弄个官职。到关西地面,寻吾爱陶报雪这口怨气。因逢不着机会,未能到手,仍又出京。因有两个伙计,领他本钱,在金陵开了个典当,前来盘账。闻说伍家六院姊妹出色,客中寂寞,闻知有此乐地,即来访寻。也不用帮闲子弟,只带着一个小厮。问至伍家院中,正遇着李小涛。原来却是杭州旧婊子,向前相见,他乡故知,分外亲热,彼此叙些间阔的闲话。茶毕,就教小涛引去,会一会六院姊妹。果然人物美艳,铺设富丽,汪商看了暗暗喝彩,因问小涛:“伍家乐户,是何处人,有此大本钱,觅得这几个丽人,聚在一处?”小涛说:“这乐户不比寻常,原是有名目的人。即使京师六院教坊会着,也须让他坐个首席。”汪商笑道:“不信有这个大来头的龟子。”小涛附耳低言道:“这六院主人,名虽姓伍,本实姓吾。三年前曾在荆州做监税提举,因贪酷削职,故乡人又不容归去,为此改姓名为伍湖泉,侨居金陵。拿出大本钱,买此六个佳人,做这门户生涯,又娶我来,指教管束。家中尽称员外,所以人只晓得是伍家六院。这话是他家人私对我说的,切莫泄漏。”汪商听了,不胜欢喜道:“原来却是吾剥皮在此开门头赚钱,好,好,好。这小闸上钱财,一发趁得稳。但不知偷关过的,可要抽一半入官?罢罢,他已一日不如一日,前恨一笔勾销。倒再上些料银与他,待我把这六院姐妹,软玉窝中滋味尝遍了,也胜似斩这眼圈金线、衣织回文、藏头缩尾、遗臭万年的东西一刀。”
小涛见他絮絮叨叨说这许多话,不知为甚,忙问何故。汪商但笑不答,就封白金十两,烦小涛送到第一院去嫖芳姬。欢乐一宵,题诗一绝于壁,云:
昔日传芳事已奇,今朝名号好相齐。
若还不遇东风便,安得官家老奏书。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二院去嫖了龙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酌酒从来金笸罗,龙津女子夜如何。
如今识破吾堪伍,渗齿清甜快乐多。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三院去嫖了仙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百味何如此味膻,腰间仗剑斩奇男。
和盘托出随君饱,善饭先生第几餐。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四院去嫖了墨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相思两字写来真,墨饱诗枯半夜情。
传说九家村里汉,阿翁原是点筹人。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五院去嫖了香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爱尔芳香出肚脐,满身柔滑胜凝脂。
朝来好热湖泉水,洗去人间老面皮。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六院去嫖了双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不会题诗强再三,杨妃捧砚指尖尖。
莫羞五十黄荆杖,买得风流六院传。
汪商撒漫六十金,将伍家院子六个粉头尽都睡到。到第七日,心中暗想,仇不可深,乐不可极。此番报复,已堪雪恨,我该去矣。另取五两银子,送与小涛。方待相辞,忽然传说员外来了。只见吾爱陶摇摆进来,小涛和六院姊妹,齐向前迎接。原来吾爱陶定下规矩,院中嫖账,逐日李小涛掌记。每十日亲来对账,算收夜钱。即到各院,点简一遭,看见各房壁中,俱题一诗,寻思其意,大有关心,及走到外堂,却见汪商与六院姊妹作别。汪商见了爱陶,以真为假。爱陶见了汪商,认假非真,举手问尊客何来。汪商道:“小子是徽商水客,向在荆州。遇了吾剥皮,断送了我万金货物。因没了本钱,跟着云游道人,学得些剑术,要图报仇。哪知他为贪酷坏官,乡里又不容归去。闻说躲在金陵,特寻至此。却听得伍家六院,姊妹风流标致,身边还存下几两余资,譬如当日一并被吾剥皮取去,将来送与众姊妹,尽兴快活了六夜。如今别去,还要寻吾剥皮算账,可晓得他住在哪里么?”这几句诨话,惊得吾爱陶将手乱摇道:“不晓得,不晓得。”即回过身叫道:“丫头们快把茶来吃。”口内便叫,两只脚急忙忙的走入里面去了。汪商看了说道:“若吾剥皮也是这样缩入洞里,便没处寻了。”大笑出门。又在院门上,题诗一首而去,诗云:
冠盖今何用,风流尚昔人。
五湖追故亦,六院步芳尘。
笑骂甘承受,贪污自率真。
因忘一字耻,遗臭万年新。
他人便这般嘲笑,那知吾爱陶得趣其中,全不以为异。分明是粪缸里的蛆虫,竟不觉有臭秽。看看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吾爱陶儿女渐渐长成,未免央媒寻觅亲事。人虽晓得他家富饶,一来是外方人,二来有伍家六院之名,那个肯把儿女与他为婚。其子原名吾省,因托了姓伍,将姓名倒转来,叫做伍省吾。爱陶平日虽教他读书,常对儿子说:“我侨居于此,并没田产,全亏这六院生长利息。这是个摇钱树,一摇一斗,十摇成石,其实胜置南庄田,北庄地。你后日若得上进,不消说起。如无出身日子,只守着这项生涯,一生吃着不尽了。”每到院中,算收夜钱,常带着儿子同走。他家里动用极是淡薄,院中尽有酒肴,每至必醉饱而归。这吾省生来嗜酒贪嘴,得了这甜头,不时私地前去。便遇着媒客吃剩下的东西,也就啖些,方才转身。更有一件,却又好赌。摸着了爱陶藏下的钱财,背着他眼,不论家人小厮、乞丐花子,随地跌钱,掷骰打牌,件件皆来,赢了不歇,输着便走。吾爱陶除却去点简六院姊妹,终日督率家人,种竹养鱼,栽葱种菜,挑灰担粪喂猪,做那陶朱公事业。照管儿子读书,到还是末务,所以吾省乐得逍遥。
一日吾爱陶正往院中去,出门行不多几步,忽然望空作揖,连叫:“大郎大郎,是我不是了,饶了我罢!”跟随的家人,到吃了一惊,叫道:“员外,怎的如此?”连忙用手扶时,已跌倒在地。发起谵语道:“吾剥皮,你无端诬陷,杀了我一家七命,却躲在此快乐受用,教我们那一处不寻到。今日才得遇着,快还我们命来!”家人听了,晓得便是向年王大郎来索命,吓得冷汗淋身,奔到家中,唤起众仆抬归,放在床上。寻问小官人时,又不知那里赌钱去了,只有女儿在旁看觑。吾爱陶口中乱语道:“你前日将我们夹拶吊打,诸般毒刑拷逼,如今一件件也要偿还,先把他夹起来。”才说出这话,口中便叫疼叫痛。百般哀求,苦苦讨饶,喊了一会,又说一发把拶子上起。两支手就合着叫痛。一回儿,又说:“且吊打一番。”话声未了,手足即翻过背后,攒做一簇,头项也仰转,紧靠在手足上。这哀号痛楚,惨不可言。一会儿又说:“夹起来!”夹过又拶,拶过又吊,如此三日,遍身紫黑,都是绳索棍棒捶击之痕。十指两足,一齐堕落。家人们备下三牲祭礼,摆在床前,拜求宽恕。他却哈哈冷笑,末后又说:“当时我们,只不曾上脑箍,今把他来尝一尝,算作利钱。”顷刻涨得头大如斗,两眼突出,从额上回转一条肉痕直嵌入去。一会儿又说:“且取他心肝肠子来看,是怎样生的这般狠毒。”须臾间,心胸直至小腹下,尽皆溃烂,五赃六腑,显出在外,方才气断身绝。正是:
劝人休作恶,作恶必有报。
一朝毒发时,苦恼无从告。
爱陶既死,少不得衣棺盛殓。但是皮肉臭腐,难以举动,只得将衣服覆在身上,连衾褥卷入棺中,停丧在家。此时吾省,身松快活,不在院中吃酒食,定去寻人赌博。地方光棍又多,见他有钱,闻香嗅气的,挨身为伴,取他的钱财。又哄他院中姊妹,年长色衰,把来脱去,另讨了六个年纪小的,一入一出,于中打骗手,倒去了一半。那家人们见小主人不是成家之子,都起异心,陆续各偷了些东西,向他方去过活。不勾几时,走得一个也无,单单只剩一个妹子。此时也有十四五岁,守这一所大房,岂不害怕。吾省计算,院中房屋尽多,竟搬入去住下,收夜钱又便。大房空下,货卖与人,把父亲棺木,抬在其母坟上。这房子才脱,房价便已赌完。两年之间,将吾爱陶这些囊橐家私,弄个罄尽。院中粉头,也有赎身的,也有随着孤老逃的,倒去了四个,那妹子年长知味,又不得婚配,又在院中看这些好样,悄地也接个嫖客。初时怕羞,还瞒着了哥子。渐渐熟落,便明明的迎张送李,吾省也恬不为怪,到喜补了一房空缺。
再过几时,就连这两个粉头,也都走了,单单只剩一个妹子,答应门头。一个人的夜合钱,如何供得吾省所需?只得把这院子卖去,燥皮几日,另租两间小房来住。虽室既卑,妹子的夜钱也减,越觉急促。看看衣服不时,好客便没得上门,妹子想起哥哥这样赌法,贴他不富,连我也穷。不如自寻去路,为此跟着一个相识孤老,一溜烟也是逃之夭夭。吾省这番,一发是花子走了猴狲,没甚弄了。口内没得吃,手内没得用,无可奈何,便去撬墙掘壁掏摸过日。做个几遍,被捕人缉访着了,拿去一吊,锦绣包裹起来的肢骨,如何受得这般苦痛?才上吊,就一一招承。送到当官,一顿板子,问成徒罪,刺了金印,发去摆站,遂死于路途。吾爱陶那口棺木,在坟不能入土,竟风化了。这便是贪酷的下梢结果。有古语为证:
行藏虚实自家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第九回 玉箫女再世玉环缘
第九回 玉箫女再世玉环缘
花色妍,月色妍,花月常妍人未圆,芳华几度看。
生自怜,死自怜,生死因情天也怜,红丝再世牵。
此阕小词,名曰长相思,单题这玉环缘故事的,大概从来儿女情深,欢爱正浓之际,每每生出事端,两相分拆。闪下那红闺艳质,离群索影,寂寞无聊,盼不到天涯海角,望断了雁字鱼书。捱白昼,守黄昏,幽愁思怨,悒郁感伤,不知断送了多少青春年少。岂不可惜!岂不可怜!相传古来有个女子,登山望夫,身化为石;又有个倩女,不舍得分离,身子痴卧床寝,神魂儿却赶上丈夫同行;韩朋夫妇,死为比翼鸟。此皆到情浮感,精诚凝结所致,所以论者说,情之一字,生可以死,死复可以生,故虽天地不能违,鬼神不能间。如今这玉环缘,正为以情而死,精灵不泯,再世里寻着了赠环人,方偿足了前生愿。此段话头,说出来时,直教:
有恨女郎须释恨,无情男子也伤情。
话说唐代宗时,京兆县有个官人,姓韦名皋,表字武侯。其母分娩时,是梦非梦,见一族人,推着一轮车儿,车上坐一丈夫,纶巾鹤氅,手执羽扇,称是蜀汉卧龙,直入家中。惊觉来,便生下韦皋。其父猜详梦意,分明是诸葛孔明样子,因此乳名就唤做武侯,从幼聘张延赏秀才之女芳淑为婚。何期那延赏一旦风云际会,不上十余年,官至西川节度使。夫人苗氏,只生此女,不舍得远离,反迎女婿,到任所成亲。韦皋本孔明转生,自与凡人不同,生得英伟倜傥,意气超迈。虽然读书,要应制科,却不效儒生以章句为工,落落拓拓的,志大言大,出语伤时骇俗。张延赏以自己位高爵尊,颇自矜重。看了女婿这般行径,心里好生不喜,语言间未免有些规训,礼节上也多有怠慢。韦皋正是少年心性,怎肯甘心承受,见丈人恁般相待,愈加放肆。因此翁婿渐成嫌隙,遂至两不相见。
那苗夫人眼内却识好人,认定了女婿是个未发迹的贵人,十分爱重。常劝丈夫道:“韦郎终非池中物,莫小觑了他。”延赏笑道:“狂妄小子,必非远大之器,可惜吾女错配其人。”苗夫人劝他不转,恐翁婿伤了情面,从中委曲周全。又喜得芳淑小姐知书达理,四德兼备,夫妻偕好,鱼水如同。以下童仆婢妾,通是小人见识,但知趋奉家主,哪里分别贤愚。见主人轻慢女婿,一般也把他奚落。韦皋眼里看不得,心里气不过,叹口气道:“古人有诗云:‘醴酒不设穆生去,绨袍不解范叔寒。’我韦皋乃顶天立地的男子,如何受他的轻薄?不若别了妻子,图取进步。偏要别口气,夺这西川节度使的爵位,与他交代,那时看有何颜面见我!”遂私自收拾行装,打叠停当,方与妻子相辞。也不去相辞丈人,单请苗夫人拜别。可怜芳淑小姐,涕泣牵衣,挽留不住,好生凄惨。作丈夫的却捃手不顾,并不要一个仆人相随。自己背上行李,奔出节度使衙门,大踏步而去,头也不转一转。正是:
仰天大笑出门去,白眼看他得意人。
韦皋一时愤气出门,原不曾定往何地,离了成都,欲待还家,却又想道:“大丈夫局促乡里,有甚出息。不如往别处行走,广些识见,只是投奔兀谁好?”又转一念道:“想四海之大,何所不容,且随意行去,得止便止。”遂信步的穿州撞府,问水寻山,游了几处,却不曾遇见一个相知。看看盘缠将尽,猛然想起江夏姜使君与父亲有旧,竟取路直至江夏城中,修刺通候。原来这姜使君,双名齐胤,官居郡守。为与同僚不合,挂冠而归,年已五旬之外。夫人马氏,花多实少,单单留得一位公子,名曰荆宝,年方一十五岁,合家称为荆宝官。姜使君因为儿子幼小,又见时事多艰,遂绝意仕宦,优游林下,课子读书。当下问说是京兆韦郎拜访,知是故人之子,忙出迎接,叙问起居,随唤荆宝出来相见。使君分付儿子道:“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裁在古礼,理合如此。今韦郎长你十来岁,当以兄事之。”荆宝领命,自此遂称为韦家哥哥。韦皋也请拜见夫人,以展通家之谊。姜使君整治酒席洗尘,馆于后园书室,礼待十分亲热。更兼公子荆宝,平日抱束书堂,深居简出,没甚朋友来往。今番韦皋来至,恰是得了一个相知,不胜欢喜,朝夕相陪,殷勤款洽,惟恐不能久留。
韦皋念其父子多情,不忍就别,盘桓月余,欲待辞去。不道是时朝廷乏才任使,下诏推举遗逸。却有个谏议大夫,昔年曾为姜使君属吏,深得荫庇,因感念旧恩,特荐其有经济之才,可堪重任。圣旨准奏,即起用。姜使君久罢在家,梦里不想有人荐举,若还晓得些风声,也好遣人赶到京师,向当道通个关节,择个善地。那清水生活,谁肯把美缺送你呢?竟铨除了洮州刺兄。这所在乃边要地,又限期走马上任,兵部差人赍诰身,直送至家中。亲戚们都道复起了显官,齐来庆贺。那知姜使君反添了一倍烦恼。韦皋知其心绪不佳,即使作别。姜使君哪里肯放,说道:“老夫年齿渐衰,已无意用世,不想忽有此命。圣旨严急,势不容辞,只得单骑到任,勉支一年半载,便当请告。儿子年纪尚小,恐我去后,无人拘管,必然荒废。更兼家中诸事,老妻是个女流,只得屈留贤侄在此,一则与荆宝读书,成其学业,二来家间事体,有甚不到处,也乞指点教导。尊大人处可作一处,老夫入关便道,遣人送去,量不见责。”韦皋见其诚恳,只得领命。此时正是八月末旬,姜使君也不便择吉,即日带领几个童仆起程。韦皋同了荆宝,送至十里长亭而别。正是:
别酒莫辞今日醉,故乡知在几时回。
姜使君去后,马夫人综理家政。荆宝与韦皋相资读书。但年幼学识尚浅,见韦皋学问广博,文才出众,心中折服。名虽相资,实以师长相待,至敬尽礼,不敢丝毫怠慢,所以韦皋心上也极相爱。荆宝虽与韦皋同读书,只三六九会文,来至园中,余日自在宅内书房。时值十月朔旦,韦皋到马夫人处请安,荆宝留入一个书房待茶。大抵大家书房,不止一处,这所在乃荆宝的内书房,外人不到之地。以韦皋是通家至友,故留在此。走过回廊,步入室中,只见一个青衣小鬟,年可十余岁,独自个倚栏看花,见有人入来,即往屏后急走。荆宝笑道:“此是韦家哥哥,不是外人,可见一礼便了,不消避得。”小鬟依言,向前深深道个万福。荆宝说:“韦家哥哥在此,你可烹一壶香茶送来。”小鬟低低应声晓得而去。韦皋听了想道:“若论是个婢子,却不该教他向我行礼;若是亲族中之女,又不该教他烹茶送来,毕竟此女是谁?”虽则怀疑,却不好问得。不多时小鬟将茶送到,取过磁瓯斟起,恭恭敬敬的,先递与韦皋,后送荆宝。韦皋举目仔细一觑,眉目清秀,姿容端丽,暗地称羡道:“此女长成起来,虽非绝色,却也是个名妹。”小鬟送茶毕,荆宝道:“你去唤小厮们来答应。”小鬟领命回身。
韦皋又看他行动从容飘逸,体段娉婷,耐不住,只问道:“小婢何名?”荆宝道:“此非婢也,乃乳母之女。小字玉箫,年纪小我四岁,从幼陪伴学中读书,他也粗粗的识得几字。前年父母并亡,宗族疏远,惟依我为亲。我亦喜他性格温柔,聪明敏慧,又好洁爱清,喜香嗜茗。至于整理文房书集,并不烦我分付,所以弟入内室,便少他不得。”韦皋道:“原来如此。贤弟于飞后,定当在小星之列矣。”荆宝道:“乳母临终时,倒有此意,小弟却无是心。”韦皋道:“这又何故!”荆宝道:“乳娘列在八母。他的女儿,虽当不得兄妹,何忍将他做通房下贱之人。等待长成,备些妆奁,觅个对头,成就他一夫一妇,少报乳母怀哺之情,这便是小弟本念。”韦皋道:“贤弟此念甚好。然既系乳母之女,又要一夫一妇,上一辈人,料必不来娶他。倘所托非人,如邯郸才人,下嫁厮养卒,便肮脏此女一生,岂不可惜?贤弟名虽爱之,实是害他了。况看此女,姿态体格,必非风尘中人,贤弟还宜三思斟酌。”这番话,本是就事论事,原出无心。那知荆宝倒存了个念头,口中便谢道:“哥哥高见,小弟愚昧,虑不及此。”心里想道:“韦家哥莫非有意此女么?乳娘原欲与我为通房,若托付与韦家哥哥,便如我一般了,有何不可?”又转念道:“我虽如此猜,却不知韦家哥果否若何,休要轻率便去唐突他。且再从容试探,别作道理。”
自此之后,荆宝每到园中,即呼玉箫捧书随去。日常又教玉箫烹茶,送与韦皋,习以为常,往来无间。这女子一来年纪尚小,二来奉荆宝之命,三来见荆宝将韦皋相待如嫡亲哥子,他也便当做自家人,为此日亲日近,略无嫌避。常言不见所欲,使心不乱。韦皋本是个好男子,平日原不在女色上做工夫。初见玉箫,不过羡其姿态,他日定是个丽人。分明马上看花,但过眼即忘,何尝在意。及至常在眼前行走,日渐长成,趋承应对之间,又不轻佻,却自有韵度。韦皋此时这点心花,未免被其牵动。每在语言这中、使唤之际,窥探他的情窦如何。这般个聪明智慧的女子,有甚不理会?心里虽渐渐明白,却不露一毫儿圭角。荆宝从闲中着意,冷眼傍观,已晓得韦家哥留恋此女,意欲再待几年,等玉箫长大,送与他为妾。又虑着张小姐嫉妒不容,反而误此女终身,以此心上复又不决。那知: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多情恋落花。
韦皋在姜使君家里,早又过了两个年头,时当暮春天气,姜荆宝偶染小病,连日不至园中,独坐无聊,不觉往事猛上心来,想着丈人把我如此轻慢,真好恨也。叹口气道:“人生在世,若非出将入相,这文经武略,从何处发挥?然而英雄无用武之地,纵有纬地经天的手段,终付一场春梦。怎得使这班眼孔浅的小人,做出那前倨后恭的丑态?”又想:“岳母苗夫人,这般看待,何日得扬眉吐气,拜将封侯,教他亲见我富贵,在丈人面前,还话一声。”又想:“淑芳小姐贤惠和柔,工容兼美。没来由成婚未久,一时间赌气出门:抛别下他,孤单悬望,我在此又挂肚牵肠。若功名终不到手,知道何日相见,夫妻重聚。”想到此地,这被窝中恩爱,未免在念头上经过一番。正当思念之际,抬头忽见玉箫,一手执素白纨扇,一手提一大壶酒,背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双手捧一盒子,走将入来。韦皋见了,急忙起身迎住,问道:“荆宝哥身子若何了?”玉箫道:“多谢记念,今日觉得健旺,已梳头了。想着韦家哥,书房中牡丹盛开,欲要来同赏,因初愈不敢走动,教送壶酒来,自己消遣。”口中便说,将纨扇放下,忙揭开盒子,将酒肴摆在桌上。韦皋笑道:“我正想要杯酒儿赏花,不道荆宝哥早知我意,劳玉姐送来,教我怎生消受。”玉箫道:“今早老夫人到鹦鹉洲去看麦,家中男女大小,去了大半。其余的又乘夫人不在家,荆宝官放假,都到城外踏青。只存门上人和这小厮在家,为此教玉箫送来。”韦皋说:“可知道两个书童说,已禀过荆宝官,往郊外去烧香,教看园老儿在此答应。如今连这老头儿不知向那处打磕睡了。”看那按酒的,乃是鹿脯、鹅鲜、火肉、腊鹅、青梅,绿笋、瓜子、莲心,共是八碟。玉箫将过一只大银杯斟起,递至面前说:“韦家哥哥请酒。”韦皋道:“怎好又劳玉姐斟酒,你且放下,待我自斟自饮,从容细酌。”玉箫道:“也须乘热,莫待寒了再暖。”韦皋笑道:“只要壶中不空,就冷些也耐得。”玉箫遂把酒壶放在桌上,取了纨扇,和着小厮走出庭前。
此时玉箫年方一十三岁,年纪稍长,身子越觉苗条,颜色愈加娇艳,唇红齿白,眉目如画。韦皋数杯落肚,春意满腔,心里便有三分不老实念头。欲待说几句风流话,去拨动他春心,又念荆宝这般的美情,且是他乳娘之女,平日如兄若妹,怎好妄想,勉强遏住无名相火。一头饮酒,冷眼瞧玉箫,在牡丹台畔,和着小厮,举纨扇赶扑花上碟儿。回身慢步,转折蹁跹,好不轻盈袅娜!韦皋心虽按定,那两脚却拿不住,不觉早离了坐位,也走到花边,说道:“玉姐,蝶儿便扑,莫要扑坏了花心。”玉箫听了,心头暗解,未免笑了笑,面上顷刻点上两片胭脂。遂收步敛衣,向花停立,微微吁喘。韦皋此际,神魂摇动,方寸萦乱,狂念顿起,便欲邀来同吃杯酒儿。又想情款未通,不好急遽;且又有小厮在旁碍眼,却使不得。那一点邪焰,高了千百丈,发又发不出,遏又遏不住,反觉无聊无赖,仍复走去坐下,暗叹道:“这段没奈何的春情,教我怎生发付他。”踌躇一番,乃道:“除非如此如此,探个消耗,事或可谐。倘若不能,索性割断了这个痴念,也省得恼人肠肚。”手中把酒连饮,口中即咿咿唔唔的吟诗。玉箫喘息已止,说道:“韦家哥哥,慢慢的饮,我先去也。”韦皋道:“且住。我方作赏花诗,要送荆宝官看,却乏笺纸,欲用玉姐纨扇,写在上面,不知肯否?”玉箫道:“这把粗扇,得韦家哥的翰墨在上,顿生光彩了,有何不肯。”即将纨扇递上,韦皋接来举笔就写。临下笔,又把玉箫一看,才写出几行不真不草的行书。前边先写诗柄道:“春暮客馆,牡丹盛开。姜伯子遣侍玉姬送酒,对花把盏,偶尔记兴。”后写诗云:
冉冉年华已暮春,花光人面转伤神。
多情蝴蝶魂何在,无语流莺意自真。
千里有怀烹伏妇,五湖须载苎萝人。
月明此夜虚孤馆,好比桃源一问津。
写罢,递与玉箫道:“烦玉姐送上荆宝官,有兴时,司也和一首。”玉箫细看这诗,虽然识得字,却解不出意思,更兼有几个带草字儿不识,逐一细问。韦皋一面教,一面取过大茶瓯,将酒连饮。须臾间,吃得个壶无余滴,大笑道:“我兴未阑,壶中已空。玉姐可与荆宝官,再取一壶送来,以尽余兴。”玉箫应诺,留下果菜,教小童拿着空壶,回见荆宝,说:“韦家哥见送酒去,分外欢喜,只是气象略狂荡了些,比不得旧时老成了。”荆宝问怎样狂荡,玉箫乃将扑蝶的冷话说出。荆宝笑道:“读书人生就这般潇洒,有甚不老成。”玉箫又道:“他又做甚牡丹诗,写在我扇上,教送荆宝官看,若有兴,也和一首。”即将扇儿递与。又道:“他写罢把大瓯子顷刻饮个干净,道尚未尽兴,还要一壶。”荆宝道:“兴致既高,便饮百壶也何妨。”看罢扇上所题,点头微笑道:“韦家哥风情动矣。”暗想:“我向有此心,一则玉箫年幼,二来未知张小姐心性若何。故迟疑未决。看这诗,分明是求亲文启,我不免与他一个回帖。”吟哦一回,拈笔就扇上依韵题诗八句,也是不真不草的行书。写毕又想:“若把此情与玉箫说明,定不肯去。我且含糊,只教他送酒,其间就里,等两人自去理会。”遂把扇递与玉箫道:“你可再暖五壶酒,连这扇和小厮同去,送与韦家哥哥,须劝他开怀畅饮,方才有兴。”玉箫道:“天色将晚,园中冷静,我不去罢。”荆宝道:“今夜是三月十六,团圆好日。天气清朗,月色定佳,便晚何妨,若怕冷静,就住在彼。”玉箫听了便道:“荆宝官,这是甚么话?”荆宝笑道:“你道怕冷静,所以我是这般说。你莫心慌,此际家人们将次回来,少不得还送夜饭来哩。”玉箫领命,忙去暖酒,荆宝又悄地分付小童先还。
不一时,玉箫将酒暖得流热,把与小童,捧着同往。临行,荆宝又叮咛道:“韦家郎君,便是我嫡亲哥哥一般,你服事他即如服事我,莫生怠慢。”玉箫不知就里,只得答应声晓得了。一头走,一头思想:“荆宝官这些话,没头没脑,不知是甚意思?”心头方想,脚尘已早到园中。韦皋正在牡丹花下,背着手团团的走来走去的,想着玉箫,恨不能一时到手。又想荆宝情况甚厚,恐看出诗句意味,恼我轻狂无赖。又怕玉箫,嗔怪挑拨他,在荆宝面前,增添几句没根基的话。这场没趣,虽不致当面抢白,我却无比颜脸见他。正当胡思乱想,蓦地背后叫声:“韦家哥哥,又送酒来了。”这娇滴滴声音,正是可意冤家。喜得满面生花,急转身来迎,已知荆宝无有愠意,一发放胆说道:“玉姐如何去了这一会,教我眼都望穿了。”玉箫笑道:“怎地这般喉急?”韦皋道:“花意正好,酒兴方来,急切不能到口,把我弄得个醉不醒,不上不下,可不要死了么?如今你来便好,救命的到了。”玉箫笑道:“难道酒是韦家哥哥的性命?”韦皋笑道:“我原是以酒为命的,但救命还须玉姐。”玉箫听了,脸色顿改,说道:“韦家哥哥,如何这般罗唣起来,莫非醉了。”韦皋陪着笑脸,作个揖道:“一时戏言,得罪休怪。”玉箫道:“韦家哥放尊重些。倘小厮进去,说与荆宝官并夫人知道,成甚体面。”韦皋此际方寸着迷,已忘怀有小童在旁,被这一言点醒,直回转头来,喜得小童已是不在。原来这小厮奉着主命,放下酒就回,所以连玉箫也不觉得。
当下玉箫道:“只管闲讲,却忘了正事。”将纨扇递与韦皋说:“荆宝官已和一诗在上,教送你观看。”韦皋接扇看毕,不觉乱跳乱叫道:“妙,妙!好知己,好知己!”玉箫道:“为何这般乱叫起来?”韦皋不答应,连连把书房门掩上,扯过一张椅儿,即便来携玉箫手道:“请坐了,我好与你吃同罗杯。”玉箫将衣袖一摆,涨红面皮说:“你从来不曾这般轻薄,今日怎地做出许多丑态,捏手捏脚,像甚规矩?”韦皋道:“我若要轻薄,也不到今日了。你荆宝官,写下回聘帖子,将你送与我为侍妾,乃明媒正娶的,并非暗里偷情。请小娘子回嗔作喜,莫错了吉日良时。”玉箫道:“有甚回聘贴子在那里,说这样瞒天谎话。”韦皋将起纨扇,指着荆宝那首诗,说道:“这不是回聘贴子,等我念与你听。”遂喜孜孜的朗诵荆宝这诗。”诗云:
剑南知别几经春,寂寞居停谅损神。
梦着雨云原是幻,月为花烛想来真。
小星后日安卑位,素扇今宵是老人。
分付桃花莫相笑,渔郎从此不迷津。
玉箫听了道:“虽有这诗,不晓得其中是甚意思,如何就当着甚么回聘贴子。”韦皋道:“不难,待我解说与你听。第一句是说我离成都久了;第二句说住在此园,冷淡寂寞;第三句说我一向思想你,还是虚帐;第四句说今夜月明,就当花烛,正好成婚;第五句说教你安守侍妾之分;第六句说这扇和诗句便是媒人;第七句八句说,我与你成就亲事,就比渔郎入了桃源洞,此是古话。”玉箫听了解说,方才理会,说:“怪道来时荆宝官分付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原来一句句藏着哑谜,教我猜详。”方在沉吟,只听得阁阁的敲门声,韦皋问是那个,外边答应:“书童送夜饭在此。”韦皋不免开门,两个书童,捧着桌榼果子,几色菜饭,两枝大绛烛,送将入来,说:“荆宝官传话,玉姐好生伏侍韦官人。这桌植送来做喜筵。蜡烛好做花烛,明早荆宝官亲来贺喜。”玉箫听说这话,转身背立。韦皋便道:“多谢荆宝官盛情厚意,明日容当叩谢。”书童连忙将绛烛点起,自往外边。韦皋仍将门闭上,回身说道:“何如,韦家哥哥可是说瞒天话的么?”又走出庭内,折一枝牡丹花,插入瓶中,摆在桌上道:“这才是真正花烛成亲。”玉箫道:“既然是主人之命,怎敢有违。请韦君上坐,受玉箫一拜,以尽侍妾之礼。从此后称呼韦家郎君,再不叫韦家哥哥了。”道罢便倒身下拜,韦皋连忙扶他起来,自己不觉倒拜下去。这个拜,那个起,一上一下,全无数目。若有掌礼人在旁,可不错乱了兴拜两字。虽然草草姻缘,果然明媒正娶。此夜肖景,玉箫姐少不得:
含苞豆蔻香初剖,漏泄春光到海棠。
迷离春睡,日高才起。韦皋开出门来,不道荆宝已着书童,把玉箫镜奁妆具,拿在门首等候了。梳洗未完,荆宝已到,见了韦皋只是笑。韦皋见了荆宝,也只是笑。玉箫满面羞涩,低着头也微微含笑。妆罢,同荆宝见个礼儿,荆宝少坐即起,玉箫仍复后随。荆宝道:“你今后在此服事韦家哥哥,不必随我了。”玉箫方住了足步。过了两日,马夫人从庄上回来,玉箫入室拜见。荆宝告说:“韦家哥独居寂寞思家,儿子已将玉箫送与为妾。”夫人闻言大喜。却是为何?向年乳母临终,终求夫人,有把玉箫荆宝为通房的话。目今俱各年长,时刻不离,疑惑暗里已成就好事。后日娶来媳妇,未知心性若何,倘若猜疑妒忌,夫妻大小间费嘴费舌,像甚么样?今将伊送与了韦皋,岂不省了他时淘气,所以甚喜,又与若干衣饰。荆宝别有所赠,自不消说。韦皋既得玉箫,已遂所愿,更喜小心卑顺,朝夕陪伴读书,焚香瀹茗,无一些俗气,彼此相怜相爱,两情缱绻。
那知欢娱未久,离别早到。原来韦皋父母记念儿子,曾差人到西川张节度处探问,此时已不在彼,使人空回。后来姜使君送到书信,方知反在江夏。书中说,不过年余便归,何期姜使君洮州之任,急切不能卸肩,所以连韦皋也不得还家。及至有了玉箫绊住,归期一发难定。其父一则思忆,二则时近科举,即遣人持书到江夏接他回去。韦皋见书中语意迫切,自悔孟浪,久违定省。此时思亲念重,恨不得一刻飞到家中,把这片惜玉怜香的心情,便看得轻了。且不与玉箫说知,先请姜荆宝出来,告其缘故,说:“老父老母,悬望已极,不才更不能少淹,明日即当就道。玉箫势难同往,只得留下,待有寸进,便来接取。但是烦累贤弟,于心不安。”荆宝道:“兄长何出此言,小弟承蒙教益,报效尚未知在于何日,此等细事,何足挂怀。再欲留兄住几时,因见老伯书中,如此谆切,强留反似不情。兄长只管放心回府,不消萦虑。”
韦皋谢了荆宝。然后来对玉箫说:“我离家已久,老亲想念,特地差人来接。怎奈各镇跋扈,互相侵凌,兵戈满地,途中难行。不能携你同归,暂留在此,你须索耐心。”玉箫闻言,暗自惊心,说道:“郎君省亲大事,怎敢阻挡。但去后不知何日才来,须有个定期,教奴也好放心。”韦皋道:“我此去若功名唾手,不出二三年即来。倘若命运蹭蹬,再俟后科,须得五年。”玉箫道:“妾幼失父母,惟以荆宝官为亲。今归郎君,将谓终身有托,何期未及半载,又成离别。妾之薄命,一至于此!”心中伤感,不觉泪随言下。韦皋也自凄然,再三安慰。正言间,荆宝携着酒肴,入来送行。三人对坐饮酒间,玉箫愁容惨切,泪流不止。荆宝道:“韦家哥暂去就来了,不必如此悲伤。”玉箫道:“世间离别,亦是常事,原不足悲,玉箫自伤簿命,不知此后更当何如,所以悲耳。”言罢愈加啼泣。荆宝、韦皋,亦各欷歔,不欢而止。这一宵枕上泪痕,足足有了千万滴。
次早韦皋收拾行装,拜辞马夫人,荆宝馈送下程路费,自不必言。监行之际,玉箫含泪执手道:“郎君去则去矣,未审三年五年之约,可是实话?”韦皋道:“留你在此,实出不得已,岂是虚语。即使有甚担搁,更迟二年,再没去处了。”玉箫道:“既恁的说,妾当谨记七年之约了,郎君幸勿忘之。”韦皋道:“神明共鉴,七年之后,若是不来,以死相报。”玉箫道:“七年不至,郎君安得死,或妾当死耳。”语毕,泪如雨下,哽咽不能出声。荆宝执酒饯行,也黯然洒泪。韦皋向书囊中寻出玉环一枚,套在玉箫左手中指上。吩咐道:“这环是我幼时在东岳庙烧香,见神座旁遗下此环,拾得还家。晚间,随梦东岳帝君吩咐道:“这环有两重姻眷,莫轻弃了。”我想入赘张节度,又得你为妾,岂不合着梦兆。今留与你为记,到七年后,再来相聚。”口儿里如此说,心中也自惨然。斟过一杯,回敬荆宝作谢,再斟一杯送与玉箫。又道:“你好生收藏此环,留为他年之证验。”情不能已吟诗一首道: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吟罢,道声:“我去矣,休得伤怀。”玉箫道:“妾身何足惜,郎君须自何重。”双袖掩面大恸,韦皋亦洒泪而行,荆宝又送一程方还。
且说韦皋,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只一日,回到家中,拜见双亲。父子相逢,喜从天降。问及新妇若何,丈人怎生相待,却转游江夏。韦皋将丈人怠慢,不合忿气相别的事,一一细述。父亲道:“虽则丈人见浅,你为婿的也不该如此轻妄。今既来家,可用心温习,以待科试。须挣得换了头角,方争得这口气。”韦皋听了父亲言语,闭户发愤诵读,等到黄榜动,选场开,指望一举成名,怎知依然落第。那时不但无颜去见夫人,连故里也自羞归。想着姜使君在洮州,离此不远,且到彼暂游,再作道理,遂打书打发仆人,归报父母,只留一人跟随,轻装直至洮州。不道姜使君已升岭南节度,去任好些时了。韦皋走了一个空,心里烦恼,思想如今却投谁好。偶闻陇右节度使李抱玉好贤礼士,遂取路到凤翔幕府投见。那李抱玉果然收罗四方英彦,即便延接。谈论之间,见韦皋器识宏远,才学广博,极口赞羡,欲留于暮府。韦皋志在科名,初时不愿。李抱玉劝道:“以足下之才,他日功名,当在老夫之上。本朝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如郭汾陽、李西平之辈,何尝从科目中来。方今王室多,四方不静,正丈夫建树之秋,何必沾沾于章句求伸耶?”韦皋见说得有理,方才允从,遂署为记室参军。不久,改为陇右营田判官。从此:
抛却诗书亲簿籍,撇开笔砚理兵农。
话分两头。且说姜荆宝送别韦皋之后,将玉箫留入内宅,陪侍马夫人。过了两三月,姜使君升任还家,问知韦皋近归,玉箫已送为妾,尚留在此,嘱咐夫人好生看待。使君见荆宝年已长,即日与他完了婚事,然后带领婢妾仆人,往岭南赴任。马夫人也把家事交与荆宝管理,自引着玉箫,到鹦鹉洲东庄居住。原来夫人以玉箫是乳娘之女,又生性聪慧,从小极是爱惜。今既归了韦皋,一发是别家的人了,越加礼貌。玉箫因夫人礼貌,也越加小心。外面虽伏侍夫人,心中却只想韦郎,暗暗祷告天地,愿他科名早遂。待至春榜放后,教人买过题名小录来看,却没有韦皋姓字。不觉捶胸流泪道:“韦郎不第,眼见得三年相会之期,已成虚话了。”嗟叹一会,又自宽解一番,指望后科必中。谁知眼巴巴,盼到这时,小录上依然不见,险些把三寸三分凤头鞋儿,都跌绽了,哭道:“五年来会的话,又不能矣。罢,罢!我也莫管他中不中,只守这七年之约便了。”又想道:“韦郎虽不中,如何音信也不寄一封与我?亏他撇得我下。难道这两三年间,觅不得一个便人。真好狠心也,真好狠心也!”
似此朝愁幕泣,春思秋怀,不觉已过第七个年头。看看秋末,还不见到。玉箫道:“韦郎此际不至,莫非不来矣。”这时盼望转深。想一回,怨一回,又哭一回,真个一刻不曾放下心头。马夫人看他这个光景,甚是可怜。须臾腊尽春回,已交第八年元旦。马夫人生平奉佛,清晨起来拜过了家庙,即到鹦鹉洲毗庐观烧香。那毗庐观中,有一土地庙,灵签极有应验。玉箫随着夫人,先在大殿上拈香,礼拜了如来,转下土地庙求签。夫人一问田宅人口,二问老使君在任安否若何,三问荆宝终身事业。三答问毕。玉箫也跪倒求签。他心上并无别事,只问韦郎如何过了七年不到,有负前约。插烛般拜了几拜,祷告道:“失主韦皋,若还有来的日子,乞求上上之签。若永无来的日子,前话都成画饼,即降个下下之签。”祷告已毕,将签筒在手摇上几摇,扑的跳出一签,乃是第十八签,上注“中平”二字,又讨个圣笤,知用此签,看那签诀道:
归信如何竟渺茫,紫袍金带老他方。
若存陰德还天地,保佐来生结凤凰。
玉箫将签诀意思推详,愀然不乐,垂泪道:“神人有灵,分明说韦郎负义忘恩,不来的话了。”心中一阵酸辛,不觉放声大哭。夫人见人,暗想今日是个大年朝,万事求一吉祥,没来由啼啼哭哭,好生不悦,即上轿还庄。玉箫收泪随归,请夫人上坐,拜将下去,说道:“方才毗庐观土地签诀,思量其中意味,韦郎必负前约,决然不来。即婢子禄命,也不长远,今日此拜,一来拜年,二来拜谢夫人养育之恩,三来拜别之后,生死异路,从此永辞矣。”夫人见他说得凄惨,宽慰道:“后生家花也还未曾开,怎说这没志气的话。且放开怀抱,生些欢喜,休要如此烦恼。”言未毕,外边荆宝夫妇到来拜年,双双拜过了夫人,然后与玉箫相见。玉箫道:“荆宝官请上,受奴一拜。”便跪下去。荆宝一把拖住,说道:“从来不曾行此礼,今日为甚颠倒恁般起来?”玉箫道:“奴自幼多蒙看觑,如嫡亲姊妹一般,此恩无以为报,今当永诀,怎不拜谢。”荆宝惊异道:“这是那里说起?”马夫人把适来毗庐观烧香求签的事说出。荆宝道:“签诀中话,如何便信得真。莫要胡猜,且吃杯屠苏酒遣闷则个。”玉箫道:“这屠苏酒如何便解得我闷来?”一头吁叹,便走入卧房。休说酒不饮一滴,便是粥饭也不沾半粒,一味涕泣。又恐夫人听得见嫌,低声饮泣。
次日荆宝入城,又来安慰几句。玉箫也不答应,点首而已。一连三日,绝了谷食,只饮几口清茶,声音渐渐微弱。夫人心甚惊慌,亲自来看,再三苦劝,莫要短见。玉箫道:“多谢人人美意,但婢子如此薄命,已不愿生矣。”又道:“闻说凡人饿到七日方死,我今三日不食,到初七日准死。我今年二十一岁,正月初七日生辰,人日而生,人日而死。自今以后,不敢再劳夫人来看了。左手中指上玉环,是韦郎之物,我死之后,吩咐殡殓人,切勿取去,要留到陰司,与他对证。”言罢,便合着眼,此后再问,竟不应声,准准到初七日身亡。原来相传说正月初一为鸡日,初二为猪,初三为羊,初四为狗,初五为牛,初六为马,初七为人。这便是人日而生,人日而死。夫人大是哀痛,差人报知荆宝,荆宝前来看了,放声恸哭,置办衣棺殡殓,权寄毗庐观土地庙傍,以待韦皋来埋葬。可怜:
生怀玩玉终教带,死愿欢衾得再联。
再说韦皋,在李抱玉幕下,做营田判官。抱玉迁任,有卢龙节度使朱泚,带领幽州兵,出镇凤翔防秋,兼陇右节度使。见韦皋才能超众,令领陇右留后,与其将朱云光同守陇州。这留后职分,也不小了。但当时臣强主弱,天子威令,不能制驭其下,各镇俱得自署官职。故韦皋官已专制一方,尚未沾朝廷恩命。是时韦皋,迎父母到陇州奉养。其父说道:“你今做这留守官,虽非出自朝命,也不叫做落薄了。可差人通知丈人,接取媳妇到来,夫妻完聚,以图子息。”韦皋道:“当年有愿,必要做西川节度使,与他交代。如今为这幕府微职,即去通知,岂不反被他耻笑。宁可终身夫妻间隔,没有子息,也就罢了。”你且想他的志念,只在功名,连结发妻子尚不相顾,何况玉箫是个婢妾,一发看得轻了。所以七年之约,竟付之流水。古书有云:“有志者,事竟成。”韦皋有了这股志气,在陇州九年,果然除授西川节度使,去代张延赏的职位。
你道一个幕府下僚,如何骤然便到这个地位?原来是时代宗晏驾,德宗在位,朱泚为兄弟范陽节度使朱滔谋反的事,被朝廷征取入朝,留住京师,使宰相张镒出镇凤翔,命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征讨朱滔。姚令言领兵过京入朝,所部士卒,因赏薄作乱,烧劫库藏,杀入朝内。德宗出奔奉天,姚令言就迎请朱泚为主。凤翔将官史楚琳,本朱泚心腹,闻得朱泚做了天子,杀了张镒,据城相应。陇州守将朱云光也要谋杀韦皋,事露,率领所部去投朱泚。不想朱泚以当年识拔韦皋,自道必为其用,遣中官苏玉赍诏书,加韦皋官为中丞。苏玉途遇朱云光,各道其故,苏玉道:“将军何不引兵与我同往。韦皋受命不消说,若不受命,即以兵杀之。如取狐豚耳。”牛云光依计复回陇州。韦皋早已整兵守城,在城上问云光道:“向者不告而去,今又复来何也?”云光答道:“前因不知公意向,故尔别去。今公有新命,方知是一家人,为此复来,愿与公协心共力。”韦皋乃即开门,先请苏玉入城,受其诏书。复对云光说道:“足下既无异心,先纳兵仗,以释众疑,然后可入。”云光欺韦皋是个书生,不以为意,慨然将兵器尽都交纳,韦皋才放他入城。次日设宴公堂款待,二人随从,俱引出外舍犒劳。韦皋喝声:“拿下!”两壁厢仗兵突出,擒苏玉、朱云光下座,刀斧齐下,死于非命。韦皋传令,苏玉、朱云光,逆贼心腹,今已伏诛,余众无罪。云光所部,人人丧胆,谁敢轻动。韦皋即日筑坛,申誓将士道:“史楚琳戕杀本官,甘从反叛,神人共愤,合当诛讨。如有不用命者,军法无赦。”三军齐声奉令,震动天地。
韦皋一面整练兵马,一面遣人至奉天奏报。德宗大悦,即以陇州为奉义军,授韦皋为节度使。及至朱泚破灭,中楚琳等诸贼俱受诛戮,德宗车驾还京,又加韦皋金吾大将军职衔。有吏部尚书肃复,出使复命,闻知韦皋仗义讨贼之事,奉言:“韦皋以幕府下僚,独建忠义,宜加显擢,以鼓人心。”德宗准奏,为此特加仆射,领西川节度使,代张延赏镇守蜀地,延赏加同平章事致仕。韦皋接了这道诏书,喜不自胜,以手加额道:“今日方遂平生。”又想丈人知得我前去,必不等交代,乃选轻骑,兼程赶去上任。父母辎装,从容后来。一路登山涉水,过县穿州,早至蜀中。那所属地方,才闻报新节度是甚韦皋,还不曾打听着实,是何出身,不道已至境上。急得这些官员,好不忙迫。韦皋正行间,前导报称:“此去成都,止有三十里了,使该先投名帖,通报张爷,方好出郭交代。”韦皋道:“不但名帖,还要写书。”分付随地暂停修书,准于明日辰时上任。前导禀说:“前去十里有大回驿,可以停止。”韦皋道:“既有官驿,竞到彼便了。”十里之程,不多时就到。韦皋进入驿中,取过文房四宝,拈笔在手,心中一想,不觉暗笑道:“天下节镇不少,偏偏镇守西川,岂非天遂人愿。我韦皋有此一日,不枉了老岳母苗夫人眼中识人,也不负芳淑小姐这几年盼望。只看张老头儿,怎生与我交代。”又想:“我且耍他一耍,看他可解。”乃写书两封,一封达于丈人,一封寄到芳淑小姐。内封各分二函,一写老相公开览,一写小姐亲拆。外边护封上,只标个张老爷。书封缄停当,差人到府投递。驿夫也自入城,遍报文武各衙门知道。
差人赍书到镇府时,已是黄昏,辕门封闭。门役闻说是新任节度使的书启,又在明日上任,事体紧急,火速传鼓送进。一面传知本衙门役从,出城迎接。原来张延赏加平章致仕之命,两日前才知,虽说后任节度使姓韦名皋,也还未知是何处人。况且眼中认定女婿决不能够发达,只道与他同名同姓,所以全不动念,也不曾在妻女面前说起。又因罢官,心绪不佳,连日不出理事,惟以酒遣闷。这一日多了几杯酒,已先寝息。书入私衙,苗夫人接得,问道:“新任节度使,可知姓甚名谁?”家人答言:“闻说姓韦,但不晓得何名。”夫人听说一个韦字,便想道:“莫非是我家这个韦皋。”又叹口气道:“呸,我好痴也!他怎生得有这日,且看这书,是甚名字。”即便拆开,内中却有两封,一封是与小姐的,惊怪道:“奇哉!新官的书,为何达与小姐?”急忙走到女儿房中说知其事。小姐也吃一惊。夫人放下第一封,先就将寄小姐这封书,拆开看时,上写:
劣婿韦皋顿首,启上贤德小姐夫人妆阁下:
贤卿出自侯门,归于寒素。仆不肖,以豪宕性情,不入时人耳目。幸岳母俯怜半子,曲赐提携,而泰山翁之鄙薄,且不若池中物也。荷蒙圣主隆恩,甄录微劳,命代尊大人节钺。诚恐当年冰炭,不堪此日寒暄,相见厚颜,彼此无二。姑暂秘之,勿先秽听。别后情怀,容当面罄,不便多渎。
夫人看罢,不胜欢喜,说:“谢天地,韦郎今日才与我争得这口气也。”将信递与女儿,小姐看了说:“韦郎书中意思,还不忘父亲当年怠慢之情。倘相见时,翁婿话不投机,怎生是好?”夫人摇一摇手,笑道:“这到不必愁,你爹是肯在热灶里烧火,不肯在冷灶里添柴的。但见韦郎今日富贵,又是接代的官,自然以大做小,但凭女婿妆模作样,自会对付。自看韦郎与丈人的书上,写些甚么来。”拆开观看,其书云:
老相公威镇全蜀,名播华夷,不肖翱钦仰久矣。翱忆旧游锦城,越今寒暑迭更,士风在变,将来者进,而成功者退。意者天道消长,时物适与之会耳。翱早岁明经,因进士未第,浪游湖海,勉就幕僚。偶当啸沸之秋,少效涓埃之报,乃荷圣明轸念,不次超擢,拨置崇阶。此托庇老相公之余荫,而鲰生过遇多矣。不揣老相公何以教我,使斗筲小器,不至覆餗,抑籍有荣施也。身迟郭外,先此代布,不宣。通家眷晚生韩翱顿首拜。
夫人看到通家眷晚生韩翱这几个字,又惊怪道:“小姐,你看这书,又是怎的说?”小姐看了笑道:“笔迹原是韦郎的,他故意要如此唐突老丈人,也不见得忠厚,也不见得是不念旧恶。如今且只把这一封与爹爹看,看他怎的说。”
明早夫人对延赏道:“新官昨夜书到,因你睡熟,不好惊动。”延赏道:“书在何处?”夫人袖里,拿出第一封来。”延赏看罢,呵呵大笑道:“只管说是韦皋,原来是韩翱。”夫人道:“甚么韦皋,韩翱?”延赏道:“前日报事的说,新节度使姓韦名皋,我道怎的与我不成器没下落的女婿同名同姓。原来是韩翱,误传错了。”苗夫人道:“莫非真是我家女婿?“延赏道:“好没志气,女婿可是乱认得的,见有书在此。”夫人道:“莫非你的目力不济,须再仔细看他个真切。”延赏道:“我目力尽不差,只是你的痴念头,倒该撇开了若论我家不成器没下落的韦皋,千万个也饿死在野田荒草中了。”夫人笑道:“且休只管薄他,新节度使还有一封书在此,你且认认,是韩翱,还是韦皋?”袖中取出那第二封,递与延赏,延赏看罢道:“是,是,是。”将书一扯,扯得粉碎。即出私衙升堂,讨了一乘暖轿,唤几名心腹牙兵跟随,不用执事,径从成都府西门出去。
衙役飞奔大回驿,报说:“张爷已从西门去了,不肯交代,未知何意。”韦皋笑道:“君民重务,如何不肯交代,但吉时已到,且先上任,再作道理。”二十里程途,不多时便到了。进了成都城,直至节度使府中,升堂公座,文武百官,各各参谒已毕,径自退堂。苗夫人与芳淑小姐,俱是凤冠霞帔,在私衙门口迎接。衙门人都惊怪道:“旧官家小,也怎迎接新官?”那里知得其中缘故。韦皋入进私宅,先参拜了丈母,然后与芳淑小姐交拜。礼毕,说道:“丈人女婿,原无回避之例。岳父虽不交代,然女婿参拜丈人,却是正理,还请出拜见。”苗夫人道:“往事休提,只言今日,莫记前情。”须臾摆下筵宴,苗夫人一席向南,韦皋一席向西,芳淑小姐一席向东,衙中自有家乐迭奏,直饮到月转花梢,方才席散。正是:
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次早,苗夫人对韦皋说道:“贤婿夫贵妻荣,老身已是心满意足。但老相公单身独往,我却放心不下,只得也要回去。”韦皋道:“本合留岳母在此奉养,少尽半子之情才是。但是岳丈恝然而去,子婿心上,也是不安,怎好强留,便当佥发夫马相送。”老夫人也有主意,将资橐奴仆,各分一半带归,留一半与女婿,即日起程。韦皋夫妇,直送至十里长亭方回。张延赏料道夫人必来,停住在百里外等候,一齐同行。朝中大臣奏言:“昔年车驾幸奉天时,延赏馈饷不绝,六宫得以无饥,其功不小,况年力尚壮,不宜摈弃。”德宗准奏,遂拜左仆射同平章事,入朝辅相。延赏行至半途,接了这道诏旨,喜从天降,归家展墓后,即进京为相。芳淑小姐闻知,劝丈夫修书致候,韦皋羞过了丈人一番面皮,旧嫌冰释,依然遣人候贺。张延赏也不开看,连封扯碎,驱出使人。老夫人过意不去,倒写书覆谢了女婿。其时韦皋父母已至,一家团聚安乐,自不必言。
单说这节度使,镇守一方,上管军,下管民,文官三品以下,武官二品以下,皆听节制。一应仓库狱囚,事事俱要关白。新节度案临,各属兵马钱粮。都造册送验;狱中罪囚,也要解赴审录。韦皋一日升堂理事,眉州差人投文,解到罪囚听审。韦皋即传带进,约有百余人,齐齐跪在丹墀。内中一个少年,高声喊将起来,叫道:“仆射,仆射,你可想江夏姜使君儿子姜荆宝么?”吓得两边上下役从并解人,都手忙脚乱,齐声止喝,不得喧嚷。那知恩人想见,分外眼明。韦皋在上,听见“姜荆宝”三字,也自骇然,即便唤至案,问道:“你为何自江夏来到此地,因何事犯着重罪,何细细说来。”荆宝道:“自仆射别后,老父升任岭南,官有八年,请告还家。正值天子过灭朱讹,还京开科取士,荆宝侥幸一第,得选青神县令。至任未及半年,何期家僮漏火,延烧公厅廨宇,印章文卷,尽归一烬。依律合问死罪,幸得本县乡绅士民,怜我为官清正,到上司县保去任。张令公批令监禁本州,具奏朝廷,听候发落。前在狱中,闻说新节度使姓名,我道必是韦家哥哥了。今日得见,果然不谬,望乞拯救则个。”韦皋听罢,说道:“原来为此缘故,此系家人过误,情有可原。”即教左右除去刑具,引入客馆。香汤淋浴,换了巾帻衣裳,送入私衙,分付整酒伺候。
堂事毕,退归衙中,与荆宝重新叙礼,又请出父亲相见。礼罢,入席饮酒,从容细询姜使君夫妇起居,又问宝夫人何在。荆宝道:“老父老母,以年迈不曾随弟赴任,近日书来,颇是康健。敝房自遭变后,即打发还家,止留一僮,在此伏侍。”韦皋又问玉箫向来安否。荆宝闻言,颜色愀然,说道:“仆射自分别时,原约定七年为期。那知逾时不至,玉箫短见,愤恨悲啼,不食七日而死。临死泣告老母,说指上玉环乃韦郎所赠,要留作幽冥后会之证,切戒殡殓者不可取去。为此入殓时,弟素自简视,不使遗失。其棺权寄鹦鹉洲毗庐观土地庙傍,以待仆射到来葬埋,至今尚在。”韦皋听罢,禁不住情泪交流,说道:“我当年止为落魄,见侮于内父,故归家后,锐志功名,道路不通,所以不能践约。今幸得遂素愿,少抒宿愤,已与山妻道知贤弟赠妾美情,正欲遣人迎娶,不道此女已愤恨而亡,此真韦皋之薄幸也!”言讫唏嘘不已,为此不欢而罢。明日即修奏章,替荆宝开罪。大略言家人误犯失火,罪及家长,当在八议之例,况姜荆宝年少政清,圣明在上,不忍禁锢贤人,合宜宥其小过,策以后效。一面奏闻朝廷,一面又作书通达执政大臣,并刑部官员。此时陇右未靖,德宗皇帝方将西川半壁,依靠韦皋作万里长城,这些小事,安有不听之理。真个朝上夕下,一一如议,圣旨批下,以过误原释,照旧供职。荆宝脱了死罪,又得复官,向韦皋叩头,拜谢再生之恩。韦皋治酒饯行,差人护送至青神上任。分明正是:
久滞幽魂仍复活,已寒灰烬又重燃。
再说韦皋,思念玉箫,无可为情。乃于所属州县,选择十七众戒行名僧,于成都府昭应祠中,礼拜梁皇宝忏,荐度幽灵。每日早晚,韦皋亲至焚香礼拜,意甚哀苦。这十七众名僧,道行高强,韦皋也十分敬重。礼佛之暇,与众僧茶话,分宾主而坐,众僧启口道:“大居士哀苦虔诚,贫僧辈也庄诵法宝,尊宠必然早离地狱,超升净土矣。”韦皋道:“幽冥之事,不可尽求报应,也只我尽我心耳。”首座老僧高声道:“檀越既不信佛法果报,连这礼忏,也是多事了。”韦皋谢道:“弟子失言有罪。”到第五日,完满回衙,礼送诸僧去讫。韦皋还府,是夜朦胧睡中,见一金甲神,称是护法天尊,说:“节度礼忏虔诚,特来传你一信。”韦皋忙问何信,金甲神腾空而起,抛下玉柬,上有十二个字,写道:
姓甚么,父的父,名甚么,仙分破。
韦皋得此一梦,即时惊醒,梦中意思,全然不解。想着玉箫,愈生惨侧,一连三日,不出衙理事。芳淑夫人见他忧愁满面,问其缘故。韦皋将姜荆宝相待始终,玉箫死生缘由说出。夫人劝道:“死者不可复生,若思念过情,反生疾病,何不公付官媒,各处简选一美貌女子,依旧取名玉箫,这便是孔融思想蔡伯喈,以虎贲贱人相代。”此乃夫人真意,韦皋只怕是戏谑,也无言相对。
军府事体多端,第四日勉强升堂,可是三日不曾开门,投下文书,堆积如山。方在分剖之间,忽听门外喧嚷,问是何故。中军官飞奔出去,看了进来,禀覆道:“辕门口有一老翁,手执空中帖,自称为祖山人,要人来相见。门上人不容,所以喧嚷。”韦皋听了,恍然有悟,想起前夜梦中十二字哑谜,姓甚么,父的父,这不是祖字,仙分破,这不是山人二字。此梦正应其人,必有缘故。即便请入宾馆相见,韦皋下阶礼迎。祖山人长揖不拜,宾主坐下。韦皋问道:“公翁下顾,有何见教?”祖山人道:“野人知尊宠思感而殁,幽灵不昧,睇念无忘。幽冥怜其至情,已许转生再合,但去期尚远。昨闻节度使亦悼亡哀痛,礼忤拜祷,已感幽审,上达天听,并牵动野人婆心,愿效微力,令尊宠返魂现形,先与节度相见顷刻,何如?”韦皋连忙下拜道:“若得如此,终身感佩大德,但不知何时可至?”山人道:“节度暂停公务,于昭应祠斋戒七日,自有应验。”言罢,又长揖相别。韦皋再欲问时,山人摇手道:“不用多言。”竟飘然而去。韦皋此时半信半疑,退入私衙,与夫人说其缘故。夫人道:“鬼神之事,虽则渺茫,宁何信其有。”韦皋点头称是,随即出堂,分付一应公事,俱于第八日理行。
当晚即往昭应祠斋宿,夜间不用鸣锣击柝,恐惊阻了神鬼来路。到了第七夜,大小从役尽都遣开,独自秉烛而坐。约莫二更之后,果然有人轻轻敲门,韦皋急开门看时,只见玉箫飘飘而来,如腾云驾雾一般。见了韦皋,行个小礼,说道:“蒙仆射礼忏虔诚,感动阎罗天子,十日之内,便往托生。十二年后,再为侍妾,以续前缘。”韦皋此时,明知是鬼,全无畏惧,说道:“我只为功名羁滞,有爽前约,致卿长往,懊悔无及,不道今宵复得相会。”一头说,一头将手去拽他衣袖。倏见祖山人从外走来,说道:“幽明异路,可相见,不可相近。”举袖一挥,玉箫就飘飘而去,微闻笑语道:“丈夫薄幸,致令有死生之隔。”须臾影灭,连祖山人也不见了。韦皋叹道:“李少翁返魂之术,信不谬也。”正是:
香魄已随春梦杳,芳魂空向月明过。
韦皋在镇,屡破吐蕃,建立大功,泸僰归心,西南向附。天子大加褒赏,累迁中书令,久镇西蜀。他自德宗贞元之年莅任,至贞元十三年,八月十六,适当五十初度。各镇遣人贺寿,送下金珠异物,不计其数。独东川卢八坐,送一歌女,年方一十三岁,亦以玉箫为名。韦皋见了书贴,大以为异。即便唤进,仔细一观,与当年姜荆宝所赠玉箫,面庞举动,分毫不差。其左手中指上,有肉环隐出,分明与玉箫留别带在指上的玉环相似。韦皋看了叹道:“存殁定分,一来一往。十二年后,再续前缘之言,确然无爽。谁谓影响之事,无足凭哉?”为此各镇所馈,一概返还,单单收这一个美人。送入衙内,拜见太翁老夫妇,并芳淑夫人,言其缘故,无不骇异。夫人念其年幼,大加珍惜,韦皋相爱,也与昔日姜氏园中一般。
正当欢乐之际,天子降下一封诏书,说淮西彰义节度使吴少诚,背叛为逆,掠临颍,围许州,十分猖獗。诏使四镇兵征讨,俱为所败,特命韦皋帅领川兵,由荆楚进攻蔡州,捣其巢穴。韦皋遵奉敕书,即便部署兵马,择日起程。以军中寂寞,携带玉箫同往。正欲出兵,苗夫人差人赍书,前来报讣,说老相公已故。韦皋叹道:“岳父虽然炎凉,何至死生不能相见。”为之流泪。芳淑夫人,伤心痛哭,白不必说。韦皋即便遣得力家人前去,代苗夫人治丧,安葬事毕,就迎苗夫人到任所奉养。打发使人去后,亲提精兵一万,出巴峡,直抵荆襄。此时姜荆宝已升任太守,因姜使君夫妇双亡,丁忧在家。韦皋以去路不远,方待遣人吊唁,忽然又有一道诏书来到,说吴少诚因闻调发各镇大兵会剿,心中畏惧,悔过归诚,上表纳贡谢罪。朝廷赦宥,复其官爵,令诸道罢兵还镇。韦皋暗想:“昔年姜使君相待之厚,此去水路甚近,今已罢兵,何不亲往一拜?况玉箫停榇未葬,就便又完此心事,一举两得,甚是有理。”即遣心腹将官,率兵先回。止带玉箫,并亲随人等,与地方官讨了一只大船,顺顺而下。至了江夏,差人报知荆宝。
原来荆宝感韦皋救死复官之德,沉檀雕塑生像,随身供养,朝夕礼拜。此番听得特来祭吊,飞奔到船迎接。韦皋请进船中。礼毕,随唤过玉箫来相见。笑道:“贤弟,你看这女子,与向日玉箫何如?”荆宝仔细一觑,但见形容笑貌,宛然无二,心中骇异,请问此女来历。韦皋将祖山人返魂相见,及卢八坐生辰送礼的事,细述一遍,不由人不啧啧称奇。其时韦皋,已备下祭文香帛牲礼,拜奠了姜使君夫妇。带着玉箫,同到鹦鹉洲毗庐观停榇之处,也备有牲酒,向棺前烧奠一番。因现在玉箫,即是其后身,所以全无哀楚。又想埋葬在此,后来无人看管,反没结果,不如焚化,倒得干净。及至开棺,只见一阵清风,从空飞散,衣裳环佩,件件鲜明。骸骨全无,止有一玉环在内。众人看了,摇头吐舌,齐称奇怪。韦皋拈起这玉环,与玉箫指上玉环一比,确似一样。那指上现出肉环,即时隐下。便半环套在指上,不宽不紧,刚刚正好。韦皋猛然想起,对荆宝说道:“当年梦东岳帝君,说此环有两重姻眷。我只道先赘张府,后得玉箫,已是应矣,那知却在他一人身上。前生后世,做两重烟眷,方知玉环会合,生死灵通,真正今古奇事。”
当下韦皋辞别荆宝,登舟回归成都。不久苗夫人丧葬事毕,也迎请来到。韦皋在镇共二十一年,进爵为南康王,父母俱登耄耋,诰封加其官。芳淑夫人与玉箫俱生有儿子,克绍家声。川中人均感其恩惠,家家画像,奉祀香火。看官,须晓得韦皋是孔明后身,当年有功蜀地,未享而卒,所以转生食报。至于姜荆宝施恩末遇,后得救生;玉箫钟情深至,再世续缘;此正种花得花,种果得果。花报果报,皆见实事,不是说话的打班语也。诗云:
举世何人识俊髦,眼前冷暖算分毫。
施恩得报惟荆宝,再世奇缘只玉箫。
蜀镇令公真葛亮,张家女婿假韩翱。
请君略略胸襟旷,莫把文章笑尔曹。
第十回 王孺人离合团鱼梦
第十回 王孺人离合团鱼梦
门外山青水绿,道路茫茫驰逐。
行路不知难,顷刻夫妻南北。
哭莫哭,不断姻缘终续。
这阕如梦令词,单说世人夫妇,似漆如胶,原指望百年相守。其中命运不齐,或是男子命硬,克了妻子,或是女子命刚,克了丈夫。命书上说,男逢羊刃必伤妻,女犯伤官须再嫁。既是命中犯定,自逃不过。其间还有丈夫也不是克妻的,女人也不是伤夫的,蓦地里遭着变故,将好端端一对和同水蜜,半步不厮离的夫妻,一朝拆散。这何尝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还有一说,或者分离之后,恩断义绝,再无完聚日子,到也是个平常之事,不足为奇。惟有姻缘未断,后来还依旧成双的,可不是个新闻?
在下如今先将一个比方说起,昔日唐朝有个宁王,乃玄宗皇帝之弟,恃着亲王势头,骄纵横行,贪婬好色。那王府门前,有个卖饼人的妻子,生得不长不短,又娇又嫩,修眉细眼,粉面朱唇,两手滑似柔荑,一双小脚,却似潘妃行步,处处生莲。宁王一着魂,即差人唤进府中。那妇人虽则割舍不得丈夫,无奈迫于威势,勉强从事,这一桩事,若是平民犯了,重则论做強姦,轻则只算拐占,定然问他大大一个罪名。他是亲王,谁人敢问?若论王子王孙犯与庶民同罪这句话看起来,不过是设而不行的虚套子,有甚相干。宁王自得此妇,朝夕婬乐,专宠无比。回头一看,满府中妖妖娆娆,娇娇媚媚,尽成灰土。这才是人眼里西施,别个急他不过。如此春花秋月,不觉过了一年余,欢爱既到处极,滋味渐觉平常。
一日遇着三月天气,海棠花盛开,宁王对花饮酒,饼妇在旁,看着海棠,暗自流泪。宁王瞧着,便问道:“你在我府中,这般受宠,比着随了卖饼的,朝巴暮结,难道不胜千倍。有甚牵挂在心,还自背地流泪?”饼妇便跪下去说苦道:“贱妾生长在大王府中,便没牵挂,既先为卖饼之妻,这便是牵挂之根了,故不免堕泪。”宁王将手扶起道:“你为何一向不牵挂,今日却牵挂起来?”饼妇道:“这也有个缘故。贱妾生长田舍之家,只晓得桃花李花杏花梅花,并不晓得有甚么海棠花。昔年同丈夫在门前卖饼,见府中亲随人,担之海棠花过来,妾生平不曾看见此花,教丈夫去采一朵戴。丈夫方走上采这海棠,被府中人将红棍拦肩一棍,说道:‘普天下海棠花,俱有色五香,惟有昌州海棠,有色有香。奉大王命,直至昌州取来的,你却这样大胆,擅敢来采取?’贱妾此时就怨自己不是,害丈夫被打这一棍。今日在大王府中,见此海棠,所以想起丈夫,不由人不下泪。”宁王听此说话,也不觉酸心起来,说道:“你今还想丈夫,也是好处。我就传令,着你丈夫进府,与你相见何如?”饼妇即跪下道:“若得丈夫再见一面,死亦瞑目。”宁王听了,点点头儿,扔扶了起来,即传令旨出去呼唤。不须臾唤到,直至花前跪下。卖饼的虽俯伏在地,冷眼却瞧着妻子,又不敢哭,又不敢仰视。谁知妻子见了丈夫,放声号哭起来,也不怕宁王嗔怪。宁王虽则性情风流,心却慈喜,见此光景,暗想道:“我为何贪了美色,拆散他人的夫妻,也是罪过。”即时随赏百金,与妇人遮羞,就着卖饼的领将出来,复为夫妇。当时王维曾赋一诗,以纪此事。诗云:
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
看花两眼泪,不共楚王言。
这段离而复合之事,一则是卖饼妻子貌美,又近了王府,终日在门前卖俏,慢藏诲盗,冶容诲婬,合该有此变故。如今单说一个赴选的官人,蓦地里失了妻子,比宁王强夺的尤惨,后为无意中仍复会合,比饼妇重圆的更奇。这事出在哪个朝代?出在南宋高宗年间。这官人姓王名从事,汴梁人氏。幼年做了秀才,就贡入太学。娘子乔氏,旧家女儿,读书知礼。夫妻二人,一双两好。只是家道贫寒,单单惟有夫妻,并无婢仆,也未生儿女。其时高宗初在临安建都,四方盗寇正盛,王从事捱着年资,合当受职,与乔氏商议道:“我今年纪止得二十四五,论来还该科举,博个上进功名,才是正理。但只家私不足,更兼之盗贼又狠,这汴梁一带,原是他口里食,倘或复来,你我纵然不死,万一被他驱归他去,终身沦为异域之人了。意欲收拾资装,与你同至临安,且就个小小前程,暂图安乐。等待官满,干戈宁静,仍归故乡。如若兵火未息,就入籍临安,未为不可。你道何如?”乔氏道:“我是女流,晓得甚么,但凭官人自家主张。”王从事道:“我的主意已定,更无疑惑。”即便打叠行装,择日上道。把房屋家伙,托与亲戚照管。一路水程,毫不费力,直至临安。看那临安地方,真个好景致,但见:
凰皇耸汉,秦晋连云。慧日如屏多怪石,孤山幽僻遍梅花。天竺峰,飞来峰,峰峰相对,谁云灵鹫移来?万松岭,风篁岭,岭岭分排,总是仙源发出。湖开潋滟,六轿桃柳尽知春;城拱崔巍,百雉楼台应入画。数不尽过溪亭、放鹤亭、翠薇亭、梦儿亭,步到赏心知胜览。看不迭夫差墓、杜牧墓、林逋墓,行来吊古见名贤。须知十塔九无头,不信清官留不住。
王从事到了临安,仓卒间要寻下处。临安地方广阔,踏地不知高低,下处正做在抱剑营前。那抱剑营前后左右都是妓家,每日间穿红着绿,站立门首接客。有了妓家,便有这班闲游浪荡子弟,着了大袖阔带的华服,往来摇摆。可怪这班子弟,若是嫖的,不消说要到此地;就是没有钱钞不去嫖的,也要到此闯寡门,吃空茶。所以这抱剑营前,十分热闹。既有这些妓家,又有了这些闲游子弟,男女混杂,便有了卖酒卖肉、卖诗画、卖古董、卖玉石、卖绫罗手帕、荷包香袋、卖春药、卖梳头油、卖胭脂搽面粉的。有了这般做买卖的,便有偷鸡、剪绺、撮空、撇白、托袖拐带有夫妇女。一班小人,丛杂其地。王从事一时不知,赁在此处,雇着轿子,抬乔氏到下处。原来临安风俗,无论民家官家,都用凉轿。就是布帏轿子,也不用帘儿遮掩;就有帘儿,也要揭起凭人观看,并不介意。今番王从事娘子,少不得也是一乘没帘儿的凉轿,那乔氏生得十分美貌,坐在轿上,便到下处。人人看见,谁不喝彩道:“这是那里来的女娘,生得这样标致!”怎知为了这十分颜色,反惹出天样的一场大祸事来。正是:
兔死因毛贵,龟亡为壳灵。
却说王从事夫妻,到了下处,一见地方落得不好,心上已是不乐。到着晚来,各妓家接了客时,你家饮酒,我家唱曲,东边猜拳,西边掷骰。那边楼上,提琴弦子;这边郎下,吹笛弄箫。嘈嘈杂杂,喧喧攘攘,直至深夜,方才歇息。从事夫妻,住在其间,又不安稳,又不雅相。商议要搬下处,又可怪临安人家房屋,只要门面好看,里边只用芦苇隔断,涂些烂泥,刷些石灰白水,应当做装摺,所以间壁紧邻,不要说说一句话便听得,就是撒屁小解,也无有不知。王从事的下处,紧夹壁也是一个妓家,那妓家姓刘名赛。那刘赛与一个屠户赵成往来,这人有气力,有贼智,久惯打官司,赌场中抽头放囊,衙门里买差造访。又结交一班无赖,一呼百应,打抢扎诈,拐骗掠贩,养贼窝赃,告春状,做硬证,陷人为盗,无所不为。这刘赛也是畏其声势,不敢不与他往来,全非真心情愿。乔氏到下处时,赵成已是看见。便起下欺心念头。为此连日只在刘赛家饮酒歇宿,打听他家举动。那知王从事与妻子商量搬移下处,说话虽低,赵成却听得十之二三,心上想道:“这蛮子,你是别处人,便在这里住住何妨,却又分甚么皂白,又要搬向他处,好生可恶!我且看他搬到那一个所在,再作区处。”及至从事去寻房子,赵成暗地里跟随。王从事因起初仓卒,寻错了地方,此番要觅个僻静之处,直寻到钱塘门里边,看中了一所房子。又仔细问着邻家,都是做生意的,遂租赁下了。与妻子说知,择好日搬去。这些事体,赵成一一尽知。
王从事又无仆从,每日俱要亲身。到了是日,乔氏收拾起箱笼,王从事道;“我先同扛夫抬去,即便唤轿子来接你。”道罢,竟护送箱笼去了。乔氏在寓所等候,不上半个时辰,只见两个汉子,走入来说:“王官人着小的来接娘子,到钱塘门新下处去,轿子已在门首。”乔氏听了,即步出来上轿。看时,却是一乘布帏轿子,乔氏上了轿,轿夫即放下帘儿,抬起就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一个门首,轿夫停下轿。轿夫停下轿子,揭起帘儿,乔氏出轿。走入门去,却不见丈夫,只见站着一伙面生歹人。原来赵成在间壁,听见王从事分付妻子先押箱笼去的话,将计就计,如飞教两个人抬乘轿子来,将乔氏骗去。临安自来风俗,不下轿帘,赵成恐王从事一时转来遇着,事体败露,为此把帘儿下了,直抬至家中。乔氏见了这一班人,情知有变,吓得面如土色,即回身向轿夫道:“你说是我官人教你来接我到新下处,如何抬到这个所在,还不快送我去。”那轿夫也不答应,竟自走开。
赵成又招一个后生,赶近前来,左右各挟着一只胳脯,扶他进去,说:“你官人央我们在此看下处,即刻就来。”乔氏娇怯怯的身子,如何强得过这两个后生,被他直搀至内室。乔氏喝道:“你们这班是何等人,如此无理!我官人乃不是低下之人,他是河南贡土,到此选官的。快送我去,万事皆休,若还迟延,决不与你干休!”赵成笑道:“娘子弗要性急,权且住两日,就送去便了。”乔氏道:“胡说!我是良人妻子,怎住在你家里。”赵成带着笑,侧着头,直走至面前去说道:“娘子,你家河南,我住临安,天凑良缘,怎说此话。”乔氏大怒,劈面一个把掌,骂道:“你这砍头贼,如此清平世界,敢设计诓骗良家妇女在家,该得何罪。”赵成被打了这一下,也大怒道:“你这贼妇,好不受人抬举。不是我夸口说,任你夫人小姐,落到我手,不怕飞上天去,哪希罕你这酸丁的婆娘?要你死就死,活就活,看哪一个敢来与我讲话。”乔氏听了想道:“既落贼人之手,丈夫又不知道,如何脱得虎口?罢,罢!不如死休!”乃道:“你原来是杀人强盗,索性杀了我罢。”赵成道:“若要死偏不容你死。”众人道:“我实对你说,已到这里,料然脱不得身,好好须从,自有好处。”
乔氏此时,要投河奔井,没个去处;欲待悬梁自尽,又被这班人看守。真个求生不能生,求死不得死,无可奈何,放声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捶胸跌足,磕头撞脑,弄得个头蓬发松,就是三寸三分的红绣鞋,也跳落了。赵成被他打了一掌,又如此骂,如此哭,难道行不得凶?只因贪他貌美,奸他的心肠有十分,卖他的心肠更有十分,故所以不放出虎势,只得缓缓的计较。乃道:“众弟兄莫理他,等再放肆,少不得与他一顿好皮鞭,自然妥当。”一会儿搬出些酒饭,众人便吃,乔氏便哭。众人吃完,赵成打发去了,叫妻子花氏与婢妾都来作伴防备。原来赵成有一妻两妾,三四个丫头,走过来轮流相劝,将铜盆盛了热水,与他洗脸,乔氏哭犹未止。花氏道:“铁怕落炉,人怕落囤。你如今生不出两翅,飞不到天上,倒不如从了我老爹罢。”乔氏嚷道:“从甚么,从甚么?”那娘道:“陪老爹睡几夜,若服侍得中意,收你做个小娘子,也叫做从;或把与别人做通房,或是卖与门户人家做小娘,站门接客,也叫做从。但凭你心上从哪一件。”
乔氏听了,一发乱跌乱哭,头髻也跌散了,有只金簪子掉将下来,乔氏急忙拾在手中。原来这只金簪,是王从事初年行聘礼物,上有“王乔百年”四字,乔氏所以极其爱惜,如此受辱受亏之际,不忍弃舍。此时赵成又添了几杯酒,欲火愈炽,乔氏虽则泪容惨淡,他看了转加娇媚,按捺不住,赶近前双手抱住,便要亲嘴。乔氏愤怒,拈起手中簪子,望着赵成面上便刺,正中右眼,刺入约有一寸多深。赵成疼痛难忍,急将手搭住乔氏手腕,向外一扯,这簪子随手而出,鲜血直冒,昏倒在地。可惜一团高兴,弄得冰消瓦解。连这一妻两妾,三四个丫头,把香灰糁的,把帕子扎的,把乔氏骂的揪打的,乱得大缸水浑。赵成昏去了一大会,方才忍痛开言说:“好,好,不从我也罢了,反搠坏我一目。你这泼贱歪货,还不晓得损人一目,家私平分的律法哩。”叫丫头扶入内室睡下,去请眼科先生医治。又吩咐妻妾们轮流防守乔氏,不容他自寻死路。诗云:
双双鹣鸟在河洲,赠缴遥惊两地投。
自系樊笼难解脱,霜天叫彻不成俦。
且说王从事押了箱笼,到了新居,复身转来,叫下轿子,到旧寓时,只见内外门户洞开,妻子不知那里去了。问及邻家,都说不晓得。惟有刘赛家说:“方才有一乘轿子接了去,这不是官人是哪个?”王从事听了这话,没主意,一则是异乡人,初到临安,无有好友;二则孤身独自,何处找寻去。走了两三日,没些踪影,心中愤恨,无处发泄,却到临安府中,去告起一张状词,连紧壁两邻,都告在状上。这两邻一边是刘赛,一边是做豆腐的,南浔人,姓蓝,年纪约莫六十七八岁,人都叫做蓝老儿,又叫做蓝豆腐。临安府尹,拘唤刘赛及蓝豆腐到官审问,俱无踪迹。一面出广捕查访,一面将刘赛、蓝豆腐招保。赵成在家养眼,得知刘赛被告,暗暗使同伴保了刘赛,又因刘赛保了蓝豆腐。王从事告了这张状词,指望有个着落。那知反用了好些钱钞,依旧是捕风捉影。自此无聊无赖,只得退了钱塘门下处,权时桥寓客店,守候选期,且好打探妻子消息。分明是:
石沉海底无从见,浪打浮沤那得圆。
再说赵成虽损了一目,心性只是照旧。又想这婆娘烈性,料然与我无缘的了,不如早早寻个好主顾卖去罢。恰有一新进士,也姓王,名从古,平江府吴县人,新选衢州府西安县知县。年及五旬,尚未有子。因在临安帝都中,要买一妾,不论室女再嫁,只要容貌出众,德性纯良,就是身价高,也不计较。那赵成惯做这掠贩买卖,便有惯做掠贩的中媒,被打听着了,飞风来报与他知。赵成便要卖与此人,心上踌躇,怕乔氏又不肯队,教妻子探问他口气。这婆娘扯个谎,口说:“新任西安知县,结发已故,名虽娶妾,实同正室。你既不肯从我老爹,若嫁得此人,依旧去做奶奶,可不是好。”乔氏听了细想道:“此话到有三分可听。我今在此,死又不得死,丈夫又不得见面,何日是了。况我好端端的夫妻,被这强贼活拆生分,受他这般毒辱,此等冤仇,若不能报,虽死亦不瞑目。”又想道:“到此地位,只得忍耻偷生,将机就计,嫁这客人,先脱离了此处,方好作报仇的地步。闻得西安与临安相去不远,我丈夫少不得做一官半职,天若可怜无辜受难,日后有个机会,知些踪迹,那时把被掠真情告诉,或者读书人念着斯文一脉,夫妻重逢,也不可知,报得冤仇,也不可知。但此身圈留在此,不知是甚地方,又不晓得这贼姓张姓李,全没把柄。”想了一回,又怕羞一回,不好应承,汪汪眼泪,掉将下来,就靠在桌儿上,呜呜咽咽的悲泣。
花氏因他不应,垂头而哭,一眼觑见他头上,露出金簪子,就伸手去轻轻拔他来。乔氏知觉,抬起头来,簪子已在那婆娘手中。乔氏急忙抢时,那婆娘掣身飞奔去了。乔氏失了此簪,放声大哭,暗思道:“这是我丈夫行聘之物,刺贼救身之宝,今落在他人之手,眼见得要夫妻重会,不能够了。”自此寻死的念头多,嫁人的念头少。哭得个天昏地暗,朦胧睡去,梦见一个大团鱼,爬到身边。乔氏平昔善会烹治团鱼,见了这个大团鱼,便拿把刀将手去捉他来杀。这团鱼抬头直伸起来,乔氏畏怕,又缩了手。乔氏心记头上金簪,不知怎的这簪子却已在手,就向团鱼身上一丢,又舍不得,连忙去拾这簪子,却又不见。四面寻觅,只见那团鱼伸长了颈,说起话来,叫道:“乔大娘,乔大娘,你不要爱惜我,杀我也早,烧我也早。你不要怀念着金簪子,寻得着也好,寻不着也好。你不要想着丈夫,这个王也不了,那个王也不了。”乔氏见团鱼说话,连叫奇怪,举把刀去砍他,却被团鱼一口啮住手腕,疼痛难忍,霎然惊醒。想道:“我丈夫平时爱吃团鱼,我常时为他烹煮,莫非杀生害命,至有今日夫妻拆散之报?”
正想之间,花氏又来问:“愿与不愿,早些说出来,莫要担误人。”乔氏无可奈何,勉强应承。赵成又想:“这婆娘利害,倘到那边,一五一十,说出这些缘故,他们官官相护,一时翻转脸来,寻我的不是,可不老大利害,莫把家里与他认得。”又分付媒人,只说姓胡。这一班通是会中人,俱各会意,到王知县船上去说,期定明日亲自来相看。赵成另向隐僻处,借下一个所在,把乔氏抬到那边住下。赵成妻子,一同齐去。到午牌前后,王从古同媒人来,将乔氏仔细一看,姿容美丽,体态妖娆,十分中意,即便去了。不多时,媒人领了十多人来,行下了三十贯钱聘礼。乔氏事到此间,只得梳妆,含羞上轿,虽非守一而终,还喜明媒正娶,强如埋没在赵成家里。要知乔氏嫁人,原是失节,但赵成家紧紧防守,寻死不得,至此又还想要报仇,假若果然寻了死路,后来那得夫妇重逢,报仇雪耻。当时有人作绝句一首,单道乔氏被掠从权,未为不是。诗云:
草草临安住几时,无端风雨唤离居。
东天不养西天养,及到东天月又西。
乔氏上了轿,出了临安城,王从古船泊江口,即舟中成其夫妇。王从古本来要娶妾养子,因见乔氏美艳,枕席之间,未免过度。那乔氏从来知诗知礼,一时被掠,做下出乖露丑,每有所问,勉强支吾,心实不乐。王从古只道是初婚的怕羞,那知有事关心,各不相照。王从古既已娶妾,即便开船,过了富陽桐庐,望三衢进发。为甚叫做三衢?因洪水暴出,分为三道,故名三衢。这衢州地方,上届牛女分野,春秋为越西鄙姑蔑地,秦时名太末,东汉名新安,隋时名三衢,唐时名衢州,至宋朝相因为衢州府。负郭的便是西安首县。王从古到了西安上任,参谒各上司之后,亲理民事,无非是兵刑钱谷,户婚田土,务在伸屈锄强,除奸剔蠹,为此万民感仰,有神明之称。又一清如水,秋毫不取,西安县中,寂然无事。真个:
雨后有人耕绿野,月明无犬吠花村。
这王从古是中年发迹的人,在苏州起身时,欲同结发夫人安氏赴任。夫人道:“你我俱是五旬上边的人,没有儿女。医家说,妇人家至四十九岁,绝了天癸,便没有养育之事。你的日子还长,不如娶了偏房,养个儿子,接代香火。你自去做官,我情愿在家吃斋念佛。”故此王从古到临安娶妾至任。衙中随身伴当夫妻两人,亲丁只有乔氏。谁知乔氏怀念前夫,心中只是怏怏。光陽迅速,早又二年。一日正值中秋,一轮明月当窗,清光皎洁。王从古在衙斋对月焚香啜茗,乔氏在旁侍坐。但见高梧疏影,正照在太湖石畔,清清冷冷,光景甚是萧瑟。兼之鹤唳一声,蟋蟀络绎,间为相应,虽然是个官衙,恰是僧房道院,也没有这般寂寞。王从古乘间问着乔氏道:“你相从我,不觉又是两年,从不见你一日眉开,毕竟为甚?”乔氏道:“大凡人悲喜各有缘故,若本来快活,做不出忧愁;若本来悲苦的,要做出喜欢,一发不能够。”王从古见他说话含糊,又道:“我见你德性又好,才调又好,并不曾把偏房体面待你,为何不向我说句实话?”乔氏道:“失节妇人,有何好处,多烦官人,这般看待。”王从古道:“你是汴梁人,重婚再嫁,不消说起。毕竟你前夫是死是活,为甚的到了临安住在胡家?”乔氏道:“原来这贩卖人家姓胡么?”王从古听说,一发惊异道:“你住在他家,为何还不晓得他姓胡,然则你丈夫是甚么样人?”乔氏道:“妻子既被人贩卖,说出来一发把他人玷辱,不如不说。况今离别二年有余,死也没用,活也没用。”言罢,双泪交流,欷歔叹息。王从古听他说话又苦,光景又惨,连自家讨个贩卖来的做偏房,也没意思,闷闷不名而睡。乔氏见他已睡,乃题一诗于书房壁上。诗云:
蜗角蝇头有甚堪,无端造次说临安。
因知不是亲兄弟,名姓凭君次第看。
题罢就寝。明早王从古到书房中,见了此诗,知道是乔氏所作。把诗中之意一想:“蜗角蝇头,他丈夫定是求名求利的,到临安失散,不消说起。后边两句,想是将丈夫姓名,做个谜话,教我详察,我一时如何便省得其意。”王从古方在此自言自语,只见乔氏送茶进来。王从古道:“你诗中之意,我都晓得,若后来访得你前夫消息,定然使月缺重圆。”乔氏听见此话,双膝就跪下,说道:“愿官人百年富贵,子孙满堂。”此时笑容可掬,真是这两年间,只有这个时辰笑得一笑,眉头开得一开。王从古看了,点头嗟叹其不忘前夫。
自此又过年余。一日正当理事,陰陽生报道:“府学新到的教授来拜。”王知县先看他脚色,乃是汴梁人,年二十八岁,由贡士出身,初授湖州训导,转升今职,姓王名从事。王从古见名姓与己相去不远,就想着乔氏诗中有因,知不是亲兄弟之句,沉吟半晌,莫非正是此君,且从容看是如何。遂出至宾馆中相见,答拜已毕,从此往来,也有公事,也有私事,日渐亲密。一来彼此主宾,原无拘碍;二来是读书人遇读书人,说话投机,杯酒流连,习为常事。倏忽便二年。那衢州府城之南,有一烂柯山,相传是青霞第八洞天。晋时樵夫王质入山砍樵,见二童子相对下棋,王质停了斧柯,观看一局,棋还未完,王质的斧柯,尽已朽烂,故名为烂柯山。有此神山圣迹,所以官民士宦,都要到此山观玩。
一日早春天气,王从事治下肴榼,差驰夫持书柬到县,请王从古至烂柯山看梅花。王从古即时散衙,乘小轿前来。王从事又请训导叶先生,同来陪酒。这叶先生双名春林,就是乐清县人,三位官人,都是角巾便服,素鞋净袜,携手相扶,缓步登山,藉地而坐,饮酒观花。是日天气晴和,微风拂拂,每遇风过,这些花瓣如鱼鳞飞将下来,也有点在衣上,也有飞入酒杯。王知县道:“这般良辰美景,不可辜负。我三人各分一韵,即景题诗,以志一时逸兴。”王教授道:“如此最妙。”就将诗韵递与王教授,知县接韵在手,随手揭开一韵,乃是壶字。知县又递与王教授,教授又送叶训导。那叶训导揭出仙字。然后教授揭着一韵,却是一个妻字,不觉愀然起来。况且游山看花的题目,用不着妻字,难道不是个险韵?又因他是无妻子的人,蓦地感怀,自思自叹。知县训导,那里晓得。王知县把酒在手,咿咿唔唔的吟将出来,诗云:
梅发春山兴莫孤,枝头好鸟唤提壶。
若无佳句酬金谷,却是高陽旧酒徒。
叶训导诗云:
买得山光不用钱,梅花清逸自嫣然。
折来不寄江南客,赠与孤山病里仙。
王教授拈韵在手,讨倒未成,两泪垂垂欲滴。王知县道:“老先生见招,为何先自没兴,对酒不乐,是甚意思?”王教授道:“偶感寒疾,腹痛如刺,故此诗兴不凑,例当罚迟。”自把巨杯斟上。这杯酒却有十来两,王教授平昔酒量,原是平常,却要强进此杯,咽下千千万万的苦情,不觉一饮而尽。红着两眼,吟诗云:
景物相将兴不齐,断肠行赂各东西。
谁教梦逐沙吒利,漫学斑鸠唤旧妻。
吟罢,大叹一声。王知县道:“老先生兴致不高,诗情散乱,又该罚一杯。”王教授只是垂头不语。叶训导唤从人,将过云母笺一幅,递与王知县,录出所题诗句。知县写诗已毕,后题姑苏王从古五字。因知县留名,叶训导后边也写乐清叶林春漫录七字。两人既已留名,王教授也写个汴梁王从事书,只是诗柄上增:“春日邀王令公、叶广文同游烂柯山看梅,限韵得妻字。”书罢,递与王知县。知县反覆再看,猛然想起,就将云母笺一卷,藏入袖里。说道:“等学生仔细玩味一番,容日奉到。”是日天色已晚,各自回衙。
王从古故意将这诗笺,就放在案头。乔氏一日走入书房,见了这卷云母笺,就展开观看,看到后边这诗,认得笔迹是丈夫的,又写着汴梁王从事。”这不是我丈夫是谁,难道汴梁城有两个王从事不成?”又想道:“我丈夫出身贡士,今已五年,就做衢州教授,也不甚差。难道一缘一会,真正是他在此做官?”又想道:“他既做官,也应该重娶了。今看诗中情况,又怨又苦,还不像有家小。假若他还不曾娶了家小,我却已嫁了王知县,可不羞死?总然后来有相见日子,我有甚颜面见他。”心里想,口里恨,手里将胸乱捶。恰好王从古早堂退衙,走入书房,见乔氏那番光景,问道:“为甚如此模样?”乔氏道:“我见王教授姓名,与我前夫相同,又是汴梁人,故此烦恼。”王从古情知事有七八分,反说道:“你莫认差了,王教授说,祖籍汴梁,其实三代住在润州。”乔氏道:“这笔迹是我前夫的,那个假得。”王从古道:“这是他书手代写的,休认错了。”乔氏道:“他是教授,倒有书手代写。你是一县之主,难道反没个书手,却又是自家亲笔?”王从古见他说话来得快捷,又答道:“这又有个缘故的,那王教授右手害疮,写不得字,故此教书手代写。我手上又不害疮,何妨自家动笔。”乔氏见说,没了主意,半疑半信。王从古外面如此谈话,心上却见他一念不忘前夫,倒有十分敬爱。又说道:“事且从容,我再与你寻访。”
又过了几日,县治后堂工字厅两边庭中,千叶桃花盛开,一边红,一边白,十分烂熳。王从古要请王教授叶训导玩赏桃花,先差人投下请帖,分付厨下,整治肴馔。对乔氏道:“今日请王教授,他是斯文清越的人,酒馔须是精洁些。”乔氏听说请王教授,反觉愕然,忙应道:“不知可用团鱼?”王从古道:“你平日不煮团鱼,今日少了这一味也罢。”乔氏道:“恐怕王教授或者喜吃团鱼,故此相问。”王从古笑道:“这也但凭你罢了。”原来王从古,旧有肠风下血之病,到西安又患了痔疮,曾请官医调治,官医又写一海上丹方,云团鱼滋陰降火凉血,每日烹调下饭,将其元煮白汁薰洗,无不神效。王从古自得此方,日常着买办差役,买团鱼进衙。乔氏本为王从事食团鱼,见了团鱼,就思想前夫。又向在赵成家,得此一梦,所以不吃团鱼,也不去烹调。今番听说请王教授,因前日诗笺姓名字迹,疑怀未释,故欲整治此味,探其是否。王从古冷眼旁观,先已窥破他的底蕴,故意把话来挑引。此乃各人心事,是说不出的话。
当下王从古正与乔氏说长话短,外边传梆道:“学里两位师爷都已请到。”王从古即出衙迎接,引入后堂。茶罢清谈,又分咏红白二种桃花诗,即好诗也做完,酒席已备。那日是知县做主人,少不得王教授是坐第一位,叶训导是第二位。席间宾主款洽,杯觥交错。大抵官府宴饮,不掷骰,不猜拳,只是行令。这三位官人,因是莫逆相知,行令猜拳,放怀大酌。王教授也甚快活,并不比烂柯山赏梅花的光景。正当欢乐之际,门子供上一品肴馔,不是别味,却是一品好团鱼。各请举筷,王知县一连数口,便道:“今日团鱼,为何异常有味?”那叶训导自来戒食团鱼,教门子送到知县席上。惟王教授一风供上团鱼,忽然不乐,再一眼看觑,又有惊疑之色。及举筷细细一拨,俯首沉吟,去了神去。两只牙筷,在碗中拨上拨下,看一看,想一想,汪汪的两行珠泪,掉下来了。比适才猜拳行令光景,大不相同。王知县看了,情知有故,便道:“一人向隅,满坐不乐。王老先生每次悲哭败兴,大杀风景,收了筵席罢。”叶训导听见此语,早已起身,打恭作谢。王教授也要告辞,王知县道:“叶老先生请回衙,王老先生暂留,还有说话。”
遂送叶训导出堂,上轿去后,复身转来,屏退左右,两人接席而坐。王知县低声问王教授道:“老先生适才不吃团鱼,反增凄惨,此是何故,小弟当为老先生解闷。”王教授道:“晚生一向抱此心事,只因言之污耳,所以不敢告诉。晚生原配荆妻乔氏平生善治烹团鱼,先把团鱼裙子括去黑皮,切脔亦必方正。今见贵衙中,整治此品,与先妻一般,触景感怀,所以堕泪。”王知县道:“原来尊阃早以去世,小弟久失动问。”王教授道:“何曾是死别,却是生离。”王知县道:“为甚乃至于此?”王教授乃将临安就居一段情繇,说了一遍。王知县听了此话,即令开了私宅门,请王教授进去,便教乔氏出房相认。乔氏一见了王从事,王从事一见了妻子,彼此并无一言,惟有相抱大哭。连王知县也凄惨垂泪,直待两人哭罢,方对王教授道:“我与老先生同在地方做官,就把尊阃送到贵衙,体面不好。小弟以同官妻为妾,其过大矣,然实陷不知。今幸未有儿女,甚为干净,小弟如今宦情已淡,即日告病归田。待小弟出衙之后,离了府城,老先生将一小船相候,彼此不觉,方为美算。”王教授道:“然则当年老先生买妾,用多少身价,自当补还。”王知县道:“开口便俗,莫题,莫题。”说罢,王教授别了知县,乔氏自还衙斋。王从古即日申文上司告病,各衙门俱已批允,收拾行装离任,出城登舟,望北而行。打发护送人役转去,王教授船泊冷静去处,将乔氏过载,复为夫妇。一床锦被遮羞,万事尽勾一笔,只将临安被人劫掠始终,并团鱼一梦,从头至尾,上床时说到天明,还是不了。正是:
今宵胜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乔氏说道:“我今夫妻重合,虽是天意,实出王知县大德,自不消说起。但大仇未报,死不甘心,怎生访获得强盗,须把他碎骨粉身,方才雪此仇耻。”王从事道:“我虽则做官,却是寒毡冷局。且又不知这贼姓名居处,又在隔府别县,急切里如何就访得着。”乔氏道:“此贼姓胡。已是晓得,但不知其住处。”王从事道:“此事只索放下,再作区处。”
话休烦絮。王从事作官一年,任满当迁。各上司俱荐他学行优长,才猷宏茂,堪任烦剧,遂升任临安府钱塘县知县。乔氏闻报大喜,对丈夫道:“今任钱塘,便是当年拆散之地,县令一邑之长,当与百姓伸冤理枉。何况自己身负奇冤,不为报雪,到彼首当留心此事。”王从事道:“不消叮咛,但事不可定,事不可知,且待到任之后,自有道理。”随择日起程,从金华一路,到钱塘上任。三朝行香之后,参谒上司。京县与外县不同,自中书政府,以及两台各衙门,那一处不要去参见。通谒之后,刑布规条,投文放告,征比钱粮。新知县第一日放告,那告状的也无算,王从事只拣情重的方准。中有一词,上写道:
告状人周绍,告为劫赌杀命事。绍系经商生理,设铺扬州。有子周玄,在家读书。祸遭嘉兴三犯盐徒丁奇,遁居临安,开赌诱子宿娼刘赛,朋扛赌搏,劫去血资五十余两,金簪一只。绍归往理,触凶毒打垂毙,赵成救证,诱赌劫财,逞凶杀命。告。
原告 周绍
被犯 丁奇 刘塞 周玄
干证 赵成
王从事看这词,事体虽小,引诱人家子弟嫖赌,情实可恶,也就准了,仰本图里老拘审。原来这张状词,却是赵成陰唆周绍告儿子的。赵成便贪婬作恶,妻子婢妾,却肯舍身延寿。凡在他家走动的,无有不相知,好似癞痢头上拍苍蝇,来一个着一个,总来瞒着赵成一人。有晓得的,在背后颠唇簸嘴说道:“赵瞎子做尽人,那得无此现世报。”赵成近时,忽地道女人滋味平常,要寻小官人味道尝尝,正括着周绍的儿子周玄。这周玄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周一官,年纪十七八岁。一向原是附名读书,近被赵成设计哄诱,做了男风朋友。引到家中,穿房入户,老婆婢妾,见他年纪小,又标致,个个把他当性命活宝。赵成大老婆花氏,已是三十四五,年纪是他长,名分是老大,风騷又是他为最。周玄单单供应这老婆娘,还嫌弗够,所以一心倒在周玄身上。平日积下的私房,尽数与他,连向日抢乔氏这只金簪,也送与他做表记。两个小老婆,也要学样,手中却少东西,只有几件衣服,将来表情,丫头们只送得汗巾香袋。周玄分明是瞎仓官收粮,无有不纳。赵成一生占尽便宜,只有这场交易,吃了暗亏。
周玄跟着赵成,到处酒楼妓馆,赌博场中,无不串熟。小官家生性,着处生根,那时嫖也来,赌也来,把赵成老婆所赠,着实撒漫。那抱剑营前刘赛,手内积趱得东西,买起粉头接客,自己做鸨儿管家,又开赌场。嫖客到来,乘便就除红捉绿。周玄常在他家走动。这丁奇是嘉兴贩绵绸客人,到刘赛家来嫖,与周玄相遇。刘赛牵头赌钱,丁奇却是久掷药骰的,周玄初出小伙子,那堪几掷,身边所有,尽都折倒,连赵成老婆与他这只金簪也输了。是时五月天气,不戴巾帽,丁奇接来,就插在角儿上。赌罢,周玄败兴,先自去了。丁奇就与粉头饮酒,却好赵成撞至,刘赛就邀来与丁奇同坐吃酒。赵成见丁奇头上金簪,却像妻子戴的一般,借来一看,吃了一惊。刘赛道:“方才周一官,将来做梢,输与丁客人的。”赵成情知妻子与周玄必有私情事了,心里想了一想,自己引诱周玄的不是,不如隐了家丑,借景摆布周玄罢。算计已定,即便去寻周玄。他本意原只要寻周绍,不想恰好遇着在家。
那周绍原是清客,又是好动不好静的,衙门人认得的也多,各样道路中人,略略晓得几个。见了赵成,两下扳谈。赵成即把他儿子与丁奇赌钱,输下金簪子的事说出。周绍道:“可知家中一向失去几多物件,原来都是不长进的东西,偷出去输与别人。”又说道:“只是我儿子没有这金簪,这又是那里来的?”赵成道:“赌博场中,梢挽梢,管他来历怎的。如今钱塘县新任太爷到,何不告他一状,一则追这丁奇的东西,二则也警戒令郎下次。”周绍听信了他,因此告这张状词。也是赵成恶贯满盈,几百张状词,偏偏这一张却在准数之中,又批个亲提,差本图里老拘审。新下马的官府,谁敢怠慢。不过数日,将人犯拘齐,投文解到。王从事令午衙所审,到未牌时分,王从事出衙升堂,唤进诸犯,跪于月台之上。
王从事先叫原告周绍上去,问道:“你有几个儿子?”周绍道:“只有一个儿子。”知县道:“你既在扬州开段铺,是个有身家的了,又且只一子,何不在家教训他,却出外做客,至使学出不好?”周绍道:“业在其中,一时如何改得。”知县又叫周玄上来,看了一看,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不学好,却去宿娼赌钱,花费父亲资本。”周玄道:“小人实不曾花费父亲东西。”知县道:“胡说,既不曾花费,你父亲岂肯告你。在我面前,尚这般抵赖,可知在外所为了。”喝叫:“拿下去打!”皂隶一声答应,鹰拿燕雀,扯将出去。那个小伙子,魂多吓掉。赵成本意借题发挥,要打周玄,报雪奸他妻子之口怨气,今番知县责治,好不快活,伸头望颈的对皂隶打暗号,教下毒手打他。早又被知县瞧见,却认错是教皂隶卖法用情,心里已明白这人是衙门情熟的,又见周玄哀哀哭泣,心里又怜他年纪小。喝道:“且住了。”周玄得免,分明死去还魂。
知县叫丁奇问道:“你引诱周玄嫖赌,又劫了他财物,又打坏周绍,况又是个盐徒,若依律该向个徒罪。”丁奇道:“老爷,小人到此贩卖绵绸,并非卖盐之人。与周玄只会得一次,怎说是引诱他嫖赌,劫他财物,通是虚情诳告,希图捏诈。”知县道:“周绍也是有家业的人,你没有引诱之情,怎舍得爱子到官?”周绍叩头道:“爷爷是青天。”丁奇道:“周玄嫖赌,或是自有别人引诱,其实与小人无干。”周绍道:“儿子正是他引诱的,更无别人,劫去的财物,有细财在此。”袖里摸出一纸呈上。赵成随接口直叫道:“还有金簪子一只。”知县大怒道:“你是干证,又不问你,你何要你抢嘴?”叫左右掌嘴,皂隶执起竹掌,一连打上二十,才教住了。赵成脸上,打得红肿不堪。知县问:“金簪今在何处?”丁奇不敢隐瞒说:“金簪在小人处。”知县道:“既有金簪,这引诱劫赌的情是真了。”丁奇道:“小人在客边,到刘赛家宿歇,与周玄偶然相遇,一时作耍赌东道。周玄输了,将这金簪当梢是实,欺侮银两,都是假的。只问娼妇刘赛,便见明白。”一头说,一头在袖摸出金簪。皂隶递与门子,呈到案上。知县拿起簪子一看,即看见上有“王乔百年”四字,正是当年行聘的东西,故物重逢,不觉大惊,暗道:“此簪周玄所输,定是其母之物,看起来昔日掠贩的是周绍了。但奶奶说是姓胡,右眼已被刺瞎,今却姓周,双目不损,此是为何?”沉吟一回,心中兀突,分付且带出去,明日再审,即便退堂。衙门上下人,都道:“这样小事,重则枷责,轻则扯开,有甚难处?恁样没决断,又要进去问后司。”众人只认做知县才短,那里晓得他心中缘故。
王从事袖了簪子进衙,递与乔氏道:“我正要访拿仇人,不想事有凑巧,却有一件赌博词讼,审出这根簪子。”乔氏道:“这人可是姓胡,右眼可是瞎的?”知县道:“只因其人不姓胡,又非瞎眼,所以狐疑,进来问你。”乔氏也惊异道:“这又怎么说?”知县又问道:“他可有儿子弟兄么?”乔氏道:“俱没有。”知县委决不下,想来想去,乃道:“我有道理了。只把这周绍,盘问他从何得来,便有着落。”次日早堂,也不投文,也不理别事,就唤来审问。当下知县即呼周绍问道:“这簪子可是你家的么?”周绍应道:“是。”又问道:“还是自己打造的,别人兑换的,有多少重?”周绍支吾不过。知县喝教夹起来,皂隶连忙讨过夹棍。周绍着了忙,叫道:“其实不干小人的,不知儿子从何处得来。”知县便叫周玄:“你从那里得来的?”这小伙子,昨日吃了一吓,今日又见动夹棍。心惊胆战,只得实说:“是赵成妻子与我的。”知县道:“想必你与他妻子有奸么?”周玄不敢答应。
知县即叫赵成来问,赵成跪到案前,知县仔细一看,右眼却是瞎的,忽然大悟道:“当日掠贩的,定是这个了。他说姓胡,亦恐有后患,假托鬼名耳。”遂问道:“可是你恨周玄与妻子有奸,借丁奇赌钱事,陰唆周绍告状,结果周玄么?”赵成被道着心事,老大惊骇,硬赖道:“其实周玄在刘赛家赌钱,小人看见了报与他父亲,所以周玄怀恨,故意污赖,说是小人妻子与他簪子。”知县道:“这也或者有之,你可晓得,这簪子是那里来的?”赵成道:“这个小人不晓得。”知县又问道:“你妻子之处,可还有婢妾么?”赵成道:“还有二妾四婢。”知县暗道:“此话与乔氏所言相合,一发不消说起是了。”又道:“你是何等样人,乃有二妾四婢,想必都是强占人的么?”赵成道:“小人是极守法度的,怎敢作这样没天理的事。”知县道:“我细看你,定是个恶人。”又道:“你这眼睛,为甚瞎了?”赵成听了这话,正是青天里打一个霹雳,却答应不来。知县情知正是此人,更无疑惑,乃道:“你这奴才,不知做下多少恶事,快些招来,饶你的死。”赵成供道:“小人实不曾做甚歹事。”知县喝叫:“快夹起来。”三四个皂隶,赶向前扯去鞋袜,套上夹棍,赵成杀猪一般喊叫,只是不肯招承。
知县即写一朱票,唤过两个能事的皂隶,低低分付,如此如此。皂隶领命,飞也似去了。不多时,将赵成一妻两妾,四个老丫头,一串儿都缚来,跪地丹墀。皂隶回覆:“赵成妻子通拿到了。”此时赵成,已是三夹棍,半个字也吐不出实情,正在昏迷之际。这班婆娘见了,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知县单唤花氏近前,将簪子与他看,问道:“这可是你与周玄的么?”那婆娘见老公夹得是死人一般,又见知县这个威热,分明是一尊活神道,怎敢不认,忙应道:“正是小妇人与他的。”知县道:“你与周玄通奸几时了?”花氏道:“将及一年了。家中大小,皆与周玄有奸,不独小妇人一个。”又问:“怎样起的?”花氏道:“原是丈夫引诱周玄到家宿歇,因而成奸。”知县道:“原来如此。”又问道:“你这簪子,从何得来?丈夫眼睛为何瞎了,他平日怎生为恶?须一一实招,饶你的刑罚。”那婆娘惟恐夹棍也到脚上,从头至尾,将他平日所为恶端,并劫乔氏贩卖等情,一一说出,知县道:“我已晓得,不消说了。”就教放了赵成夹棍,选头号大板,打上一百。两腿血肉,片片飞起,眼见赵成性命在霎时间了。
知县又唤花氏道:“你这贱妇,助夫为恶,又明犯奸情,亦打四十。众妇人又次一等,各打二十。”即援笔判道:
审得赵成,豺狼成性,蛇虺为心。拐人妻,掠人妇,奸谋奚止百出,攫人物,劫人财,凶恶不啻万端。诱娈童以入幕,乃恶贯之将盈;启妻妾以朋婬,何天道这好还。花氏夺簪而转赠所欢,赵成构讼而欲申私耻,丁奇适遭其衅,周绍偶受其唆,虽头绪各有所自,而造孽独出赵成。案其恶款,诚罄竹之难书;据其罪迹,岂擢发所能数。加以寸磔,庶尽厥罪。第往事难稽,陰谋无证。坐之城旦,实有余辜。刘赛烟花而复作囊家,杖以未儆。丁奇商贩而肆行赌博,惩之使戒。周玄被诱生情,薄惩拟杖,律照和奸。花氏妻妾宣婬,重笞示辱,法当官卖。金簪附库,周绍免供。
判罢,诸犯俱押去召保。赵成发下狱中,当晚即讨过病状。可怜做了一世恶人,到此身死牢狱,妻妾尽归他人。这才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且说王从事,退入私衙,将前项事说与乔氏。乔氏得报了宿昔冤仇,心满意足,合掌谢天。这只金簪,教库上缴进,另造一只存库。临安百姓,只道断明了一桩公事,怎知其中缘故,知县原为着自己。那时无不称颂钱塘王知县,因赌博小事,审出教唆之人,除了个积恶,名声大振。三年满任,升绍兴府通判。又以卓异,升嘉兴府太守。到任年余,乔氏夫人,力劝致仕,归汴梁祖业。王从事依允,即日申文上司,引病乞休,各衙门批详准允。收拾起程,船到苏州,想起王知县恩德,泊船阊门,访问王知县居处,住在灵岩山剪香泾。王从事备下礼物,放船到渎村停泊,同乔氏各乘一肩小轿,直到剪香泾来。先差人投递名帖,王知县即时出门迎接。原来王知县,因还妾一事,陰德感天,夫人年已五十以外,却生下一子,取名德兴。此时已有七岁,读书甚是聪明。当下在门首迎接,王从古见有两乘小轿,便问:“为何有两乘轿子?”跟随的启道:“太守夫人,一同在此。”王知县心上不安,传话说:“我与太守公是故人,方好相接,夫人那有相见之礼?”跟随的只道王知县不肯与故人夫人相见,实不知其中却有一个缘故,为此乔氏随转轿归船。王从事与王知县,留连两日而别。一路无话,直至汴梁。
是时天下平静,从事在汴梁城中,觅了小小一所居第,一座花园,与乔氏日夕徜徉其间。乔氏终身无子,从事乃立从堂兄弟之子为嗣,取名灵复,暗藏螟蛉之义。王从事居家数年而故,乔氏亦守寡十五年才终。临终时分付灵复道:“我少年得罪你父亲,我死之后,不得与你父亲合葬。父亲之柩,该葬祖墓,我的棺木,另埋一处。”灵复暗道:“我父亲生前与母亲极为恩爱,何故说得罪两字。”欲待再问,乔氏早已瞑目而去。灵复只道一时乱命,那里晓得从前这些缘故。乔氏当日在赵成家,梦见团鱼说话,后来若不煮团鱼与王教授吃。怎得教授见鞍思马,吐真情与王知县。所谓“杀我也早,烧我也早”,在梦验矣。若当时这簪子不被赵成妻子抢去,后来怎报得这赵成劫抢之仇,所谓“寻得着也好,寻不着也好”,其梦又验。当时嫁了王从事,却被赵成拐去,所谓“这个王也不了”。后来又得王知县送还从事,所谓“那个王也不了”,团鱼一梦,无不奇验。后人单作一诗,赞王知县不好色忘义,就成了王从事夫妻重合,编出一段美谈。诗云:
见色如何不动情,可怜美少遇强人。
五年月色西安县,满树桃花客馆春。
墨迹可知新翰墨,烹鱼乃信旧调人。
若非仗义王从古,完璧如何返赵君。
后人又因王知县夫人五旬外生下德兴儿子,后日得中进士,接绍书香,方见王知县陰德之报,作一绝句赞之。诗云:
当年娶妾为宁馨,妾去桃花又几春。
不是广文缘不断,为教陰德显王君。
第十一回 江都市孝妇屠身
第十一回 江都市孝妇屠身
百行先尊孝道,闺闱尤重贞恭。
古来今往事无穷,谩把新词翻弄。
青史日星并耀,芳名宇宙同终。
堪夸孝妇格苍穹,留与人间传诵。
这阕俚词,单说人生百行,以孝为先。这句话,分明是秀才家一块打门砖,道学家一宗大公案。师长传授弟子,弟子佩服先生,直教治国平天下,总来脱不得这个大题目,自不消说起。就是平常不读书的人,略略明白三分道理,少不得也要学个好样子。唯有那女人家,性子又偏,性子以偏,见识又小,呆呆的坐在家中,平日间只与姊妹姑嫂妯娌们说些你家做甚衣服,我家置甚首饰,你家到那里去扳亲,那里去望眷,我家到何处去烧香,何处去还愿;便是极贤慧的,也不过说了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家常话,何曾晓得甚么缇萦女救亲,赵五娘行孝。所以说:“三尺布,抹了胸,不知西与东。”
说便是这等说,尽有几个能行孝道的。昔日汉时,越中上虞县有个曹盱,性子轻滑,惯会弄潮。原来钱塘江上风俗,每年端午,轻薄弟子,都去习水弄潮,迎伍子胥神道。那曹盱乘兴跳入江心,一时潮涌身没,将曹盱的尸骸,不知飘到那一个龙宫藏府去了。所以当年官府,张挂榜文,戒人弄潮,上写道:
斗牛之分,吴越之中,惟江涛之最雄,乘秋风而益怒,乃其习俗,于此观游。厥有善泅之徒,竟作弄潮之戏,以父母所生之遗体,投鱼龙不测之深渊,自为矜夸。时或沉溺,精魄永沦于泉下,妻孥望哭于水滨。生也有涯,盍终于天命;死而不吊,重弃于人伦。推予不忍之心,伸尔无穷之戒。如有无知,违怙不悛,仍蹈前辙,必行科罚。
当时曹盱有女,年方一十四岁,闻父亲溺死,赶到江边,求觅尸首。哭泣了三日三夜,不得其尸,直哭得喉咙已哑,肝肠要断。却去寻了一个大西瓜,拜告江神道:“我父亲尸首,若是沉在何处,只愿此瓜,永沉到底。”祝罢,将瓜投在江中。只见瓜儿一滚两滚,直沉下去。曹娥便随着瓜向江心一跳,也丧于波涛之内。沉了七日,却抱着父亲尸首而出。你道这个瓜,缘何便沉?只因孝女报父心坚,拚着性命哀求,所以感动天地。至今立庙曹溪,春秋二祭,这乃是一个真孝闺女。
然女人家孝父母的还有,孝公姑的却是难得。常言道:“隔重肚皮隔重山。”做公姑的不肯把媳妇当做亲生儿女,做媳妇的也不肯把公姑当做生身父母。只有当初崔家娘子,因阿婆落尽牙齿,吃不得饭,嚼不得肉,单单饮得些汤水,如何得性命存活。崔娘子想一想:“孩儿家吃了乳便长大;老人家难道便吃不得乳?”直想到一个慈乌反哺的地位,日逐将那眼睛又瞎、耳朵又聋、牙齿又落、头发又秃,一个七死八活的婆婆,坐在怀中吃乳。看看一月又是一月,一年又是一年,那老婆婆得了乳食,渐渐精神复生,眼睛也开,耳朵也听得,口里也生出盘牙,头上又长几茎绒毛出来,活到一百来岁。感激媳妇这般孝心,便双膝跪下,向天连拜几拜,祝告道:“我年纪又老,料今生报不得媳妇深恩,只愿子子孙孙,都像他孝顺便了。”后来崔家男女,个个孝顺,十代登科,三朝拜相,这是古来第一个孝妇。然毕竟崔家的孝妇,还是留了自己身子,方好去乳养婆婆,这也还不希罕。在下如今只把一个为了婆婆,反将自己身子卖与屠户人家,换些钱钞,教丈夫归养母亲,然后粉骨碎身于肉台盘上,此方是千古奇闻。这桩故事,若说出来呵:
石人听见应流泪,铁汉闻知也断肠。
话说唐僖宗时,洪州府有一人,姓周名迪,表字元吉,早年丧父,止有母亲乐氏在堂。到十八岁上,娶得妻子宗氏。这宗氏是儒家之女,自幼读书知礼,比元吉只小一岁,因排行第二,遂唤做宗二娘。夫妻两人十分和睦,奉侍老娘,无不尽心竭力。当年乐氏生周迪时,已是三旬之上,到圆亲时,又是二十年光景,乐氏已是五旬的人了。周迪父亲,原在湖广荆襄生理。自从成婚之后,依旧习了父业,也在湖广荆襄地方走走。每年在外日多,在家日少,全亏宗二娘在家,供养母亲,故此放心得下。不竟经商数载,把本钱都消折了。却是为何?原来唐朝玄宗时,安禄山、史思明叛乱,后来藩镇跋扈,兵火相寻,干戈不息。到僖宗时,一发盗贼丛起,更兼连年荒歉,只苦得百姓们父子分离,夫妻拆散,好生苦楚。这周迪因是四方三荒四乱,拆尽了本钱,止留得些微残帐目。在襄陽府中经纪人家,奔回家来。等待天下太平,再作道理。此时年将四十,不曾生下一男半女。夫妻两口儿承奉一个老娘,虽只家中尴尬,却情愿苦守。无奈中户人家,久无生理,日渐消耗。常言道:“开了大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一件少得。却又要行人情礼数,又要当官私门户,弄得像雪落里挑盐包,一步重一步。
一日,乐氏对儿子媳妇说道:“我家从来没有甚田庄,生长利息,只靠着在外经商营运。如若呆守在家,坐吃箱空,终非常法。目今虽则有些后荒撩乱,却还有安静的地方,你一向在荆襄生理,还有些帐目在人头上,也该就去清讨。我老人家,还藏下五十两银,指望备些衣衾棺椁送终。我想家道艰难,日苦一日,难道丢了饮食茶饭,只照管衣衾棺椁不成。依我起来,还是将此五十两送终本钱,急急收拾行李,再往襄陽走走,讨些帐目,相时度势,这方是腰间有货不愁穷,东天不养西天养。”周迪听了,还犹豫未决;那宗二娘听了婆婆这番说话,便对丈夫说:“婆婆所见极是。但这五十两银子,是婆婆送终的老本钱,今做了我三口养命的根本,你须是做家的,量不花费一两二两,却要仔细着眼力买货,务求利钱八分九分,也须要记得。只为今日这般穷苦,没奈何将七十岁的老娘撇下,虽不要你早去早回,实指望紧关紧闭,留下婆婆在家,且自放心。万一家道艰难,我情愿粉骨碎身奉养他,决不使你老娘饥饿。”周迪手里接了银子,眼儿里汪汪的掉下泪来,说道:“我自有道理,不须分付。只是我此番一去,生意不知如何,道路不知如何,但好定出去的日子,定不得归来日子。只得母亲年纪高大,我又不在家里,你又不曾生育得一男半女,且要在你身上,替我做儿子,照管他寒寒冷冷,又要在你身上,代作孙孙儿女,早晚与老人家打伙作乐。”那知这两句话,又打动老娘心上事来,便开口道:“阿哟!正是。你年近四十,还没有儿女,此番出去,定不得几时归家,那里得接代香火的种子。我如今有个算计,莫若你夫妻二人,同去经商,却当伙伴一般。一来好看管行李货物,二来天可见怜,生下个儿子,接续后嗣,也未可知。”周迪听了,答道:“母亲,这却使不得。我今出去,留下媳妇奉侍,也还可放心;倘若我夫妻同去,撇下你老人家孤单独自,却告傍着哪一个。”老婆鞘:“你若愁我单身在家,你的舅母冯氏妈妈,他也是孀居,年将六十,并无男女,你可接他来,同我作伴。”又道:“我也原舍不得你夫妻同去,只愁你做生意的日子长,养儿子的日子短,千算万算,方算到此。”宗二娘却格格的笑道:“婆婆,你好没见识!你若愁家计日渐凋零,少不得营生过活,还有道理。若愁你儿子年纪长大,没有孙子,却教我同伴出去。我想你儿子媳妇,都是四十边年纪的人,尚不曾奉承你吃一碗安乐茶饭,我们连夜生育,今日三朝,明朝满月,巴到他十岁五岁,好一口气哩!总然巴到成房立户,怕如你儿子媳妇一般样子,依旧养不着父母,却不是空帐。若如今依了婆婆说话,同了丈夫出去,他乡外府,音信不通,老人家看不见儿子媳妇,儿子媳妇看不见老人家,可不是橄榄核子落地,两头不着实!不如叫丈夫独自出去,倘若生意活动,就在别处地方,寻一偏房家小,就是生得成儿子,生不成儿子,听之天命,这方是两头着实的计较。”老婆婆听罢,说道:“不要愁我,我死也死得着了。你夫妻两口,从来有恩有爱。况自成婚到今,只因年时荒乱,生意淡薄,累你挨了多少风霜,受了多少磨折。假若留下媳妇在家,儿子反在他州外府,娶下偏房家小,却不是后边的受用,结发的倒丢过一边,这断然使不得。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你若再三不听我老人家说话,我便寻个死路,也免得儿子牵挂娘,媳妇牵挂婆婆。”说也还说不了,急赶到厨房下,拿把菜刀在手。若不是宗二娘眼快手急,急赶去抱住,周迪夺下菜刀,险些把一个老人家,荡了三魂,走了六魄。当时周迪夫妻劝住了老婆婆,便说道:“儿子便同媳妇出去。”闹吵吵的嚷了两个时辰,哪知道因这老人家舍不得儿子媳妇分离,却教端端正正,巴家做活,撇得下老公,放不开婆婆的一个周大娘子,走到江都绝命之处,卖身杀身,受屠受割。正是:
只因一着不到处,致使满盘都是空。
这还是后话不提。
却说宗二娘虽则爱婆婆这般好意,却也不忍,又见婆婆这般执性,只得收拾行李,与丈夫行路。口里呜呜咽咽,暗暗啼哭,又自言自语道:“我的婆婆,你为着儿子,割舍了媳妇,恐怕你媳妇为婆婆,又割舍了丈夫。”拓了眼泪,又欢欢喜喜对婆婆道:“我媳妇如今只得同丈夫前去。”周迪即到冯妈妈家,搬他一家来同住。等得冯妈妈来到,二人作别。宗二娘又对周母拜了两拜,说道:“只愿你百年长寿,子媳同归。”又转身拜冯妈妈两拜,说道:“可怜老人家年老无依,全仗舅母照管,从此一去,或者时运不通,道路有变,丈夫带不及妻子,妻子赶不上丈夫,双双出去,单单一个回来,也是天命。”周迪听到此地,泪如雨下。老母也自觉惨伤。宗二娘不忍看着婆婆,反抽身先走,背地流泪。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周迪夫妇,离了洪州,取路望襄陽而去,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来至襄陽,周迪将了行李,夫妻双双径到旧日主人家里。不道主人已是死了,主人妻子,却认得是旧主顾,招留歇住。周迪取些土仪相送,两下叙了几句久阔的说话。周迪问主人死几时了,答道:“死有五年了。”周迪又问:“有位令郎,如何不见?”那老妪便告诉儿子终日赌钱,不好学,把门头都弄坏了的话。周迪问旧日放下的帐目,却说一毫不晓得。及至他儿子归来问时,也只推不知。周迪心里烦恼,瞒着主人家,独自到各处走一遍,那知死的死了,穷的穷了,走的走了,有好些说主人以往去用了,可不又是死无对证。转了两日,并讨不得分文,对着妻子,只叫得苦。夫妻正当闷纳,只见那老妪一盘儿托着几色嗄饭,一大壶酒送来,说道:“老客到了,因手中干燥,还不曾洗尘,胡乱沽一壶水酒在此当茶,老身不敢相陪了。”宗二娘道:“我们在此搅扰,已是不当,怎又劳妈妈费钞。”那老妪道:“不成礼数,休要笑话。”道罢自去。夫妻二人把这酒肴吃了,周迪向妻子道:“如今帐目又没处讨,不如作速买了货去罢,还是买甚货便好?”正说间,那老妪又走过来,夫妻作谢了。老妪开言道:“周客人,连日出去,想必是讨帐,可曾讨得些?”周迪道:“说起也羞杀人,并没处讨得一文。”老妪道:“如今的世界,不比当初了。现在该还的,尚有许多推托,那远年的冷帐,只好休罢。如今买回头货去,多趁些罢。”周迪道:“妈妈说得是。方在此商议,还是买甚货好。”宗二娘听了,便剪上一句道:“妈妈休听他说浑话,我们特来讨帐,那里有本钱收货。”那老妪道:“若说讨帐,只管早回。如今盘缠又贵,莫要两相担搁。”宗二娘道:“多谢妈妈指教。”讲了一回,老妪收了酒壶碗碟出去。
宗二娘埋怨丈夫,低低道:“如何恁不谨慎,可见他说儿子是个不长进的,只管直说要买货,倘被他听见,暗地算计,那时却怎处!”周迪道:“娘子见的是,我却想不到此。”何期他们说话时,主人儿子,果然在外悄地窃听,晓得身边有物。到夜半时候,乘他夫妻熟睡,掘个壁洞,钻进去,把这五十两命根,并着两件衣服,一包儿捞去。他夫妻次早起身,方才晓得。那老妪明知是儿子所为,也假意说失了若干东西,背地却捏着两把汗,只愁弄出事来。气得他夫妻面面相觑,跌足叫屈,虽猜摸主人家儿子有些蹊跷,他无赃证,不好说他是贼,只得忍气吞声,自家怨命。周迪对妻子道:“我两人若还苦守在家,也可将就过活。如今弄到此地,帐目已都落空,本儿又被偷去,眼见得夫妻死他乡,这分明是我老娘造下的冤债。”宗二娘听了,便变着脸说道:“这是自不小心,怎埋怨得母亲。此就是忤逆不孝的心地了。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且得一日度一日,再寻出一个甚么道理,收拾回去,这便万幸了。万一时势穷蹙,你死了还存得我,我死了还存得你,好歹留一人归去,奉养婆婆,这才不枉叫做亲生儿子亲媳妇。今日却愁他怎的!”这一班话,说得个周迪无言可答,沉吟了一晌,眼中流下泪道:“罢罢,事已至此,只可听之天命。我且出去走走看,或者寻得个生路也好。”宗二娘道:“这才是正经道理。”
周迪在襄陽府中闯了几日,并不曾遇见一个熟人。正当气闷,那老妪因儿子做了这事,诚恐败露,只管催逼他夫妻起身。两个斗口起来,在门首争嚷,宗二娘在旁劝解。不想绝处逢生,有个徽州富商汪朝奉,也在襄陽收讨帐目,这日正从门首经过,见周迪与这老婆子争论,立住了观看。听得是江右声音,问其缘故。周迪心中苦楚,正没处出豁,一把扯汪朝奉坐下,将母亲逼迫出门,及被偷去银子,前后事情,细细告诉一遍。说道:“如今又没盘缠归去,又遇不得一个好人搭救,却只管催逼起身,教我进退无让,可不是个死路!”说到伤心之处,泪珠儿乱落,痛哭起来。那汪朝奉一般做客,看了这个光景,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不觉渗然。说道:“莫要哭,且问你,可晓得写算么?”周迪道:“我从幼读书,摹过法帖,书札之类,尽可写得,那算法一掌金,九九数,无不精熟,凭你整万整千,也不差一丝一忽。”汪朝奉道:“既晓写算就易处了。小弟原是徽州姓汪,在扬州开店做盐,四方多有行帐,也因取讨帐目到此。如今将次完了,两三日间,便要起身,正要寻一个能写能算的管帐。老哥若不嫌淡泊,同到扬州,权与我照管数目,胡乱住一二年,然后送归洪州何如?”周迪听了,连忙作揖道:“多谢朝奉提携,便是恩星相照了!请坐着,待我与山妻商议则个。”随向妻子说道:“承这朝奉一片好心,可该去么?”宗二娘道:“我看这人,是个忠厚长者,且将机就机,随到扬州,再作区处。”周迪道:“我意正欲如此。”夫妻算计定了,宗二娘即走出来相见,说道:“蒙朝奉矜怜贫难,愚夫妇感戴不尽。但不知贵寓何处,何日起程,好来相候。”汪朝奉道:“起程只在目前。尊处在此,既不相安,不如就移到小寓住下,早晚动身,更觉便易。”周迪依言,即收拾行李,夫妇同到他寓所。住了三四日,方才起身,取路径到扬州。汪朝奉留住在店,好生管待,他本是见周迪异乡落难,起这点矜怜之念,那写算原不过是个名色,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扬州,枕江臂淮,滨海跨徐,乃南北要区,东南都会,真好景致。但见:
蜀岗绵亘,昆仑插云。九曲池,渊渊春水,养成就耸壑蛟龙。凿邗沟,滴滴清波,容不得栖尘蝼蚁。芍药栏前四美女,琼花台下八仙人。凋残隋花,知他是那一朝那一代遗下的碎瓦颓垣;选胜迷楼,都不许千年调万年存没用的朱薨画栋。盘古冢,炀帝坟,圣主昏君,总在土馒头一堆包裹。玉钩斜,孔融墓,佳人才子,无非草铺盖十里蒙葺。说不到木兰寺里钟声,何人乞食;但只看二十四桥月影,那个销魂。
正是:
何逊梅花知在否,仲舒礼药竟安归。
是时镇守扬州的节度使,姓高名骈,先为四川节度,颇有威名,为此移镇广陵。御笔亲除为诸道行营都统,征剿黄巢。这高骈因位高权重,志气骄盈,功业渐不如前。却又酷好神仙,信用吕用之、诸葛殷一班小人,逢迎蛊惑,伪刻青石为奇字,曰:“玉皇授白云先生高骈”,暗置道院香案。高骈得之大喜。吕用之说:“上帝即日当降鸾鹤迎接,让位仙班。”弄得个高骈如醉如梦,深居道院,不出理事,军府一应兵马钱粮,尽听吕用之处分。用之广树牙爪,招权纳贿,颠倒是非。若不附他的,便寻事故,置于死地。高骈又累假军功,奏荐吕用之,也加到岭南东道节度使职衔。
这贼子心犹未足,欲图谋高骈职位,因畏忌一个将官,未敢动手。这将官是谁?姓毕名师铎,原是黄巢手下一员猛将,后来,归附高骈,收在部下,十分倚任,委他统兵驻扎高邮,以为犄角之势。吕用之欲杀高骈,恐怕毕师铎兴师问罪,乃假令旨,遣心腹赍兵符召毕师铎亲身到扬议事。先除后患,然后举事。那知毕师铎平昔也恨吕用之假术蛊惑,谗害忠良,几遍要起兵剪除奸党,因碍着高骈,却又中止。今番见传令旨,召去议事,明知是吕用之使计谋害,齐集谋士将校商议:“去则定遭毒手,不去必发兵问抗违之罪。兵法云:先发制人。不如起兵直抵扬州,索取妖党,明正其罪。”计议已定,将使人斩了,榜列吕用之罪恶,布告四方,又传檄各部,请兵共讨其罪。毕师铎亲自统兵十万,望扬州杀来。早有吕用之所差使者的仆从,连夜逃回报知,吕用之惊得手足无惜,只得告知高骈,假说毕师铎贼性不改,仍复背叛。高骈久已昏瞶,全无主张,但教传令,齐集将士应敌。一面发帑藏,备办军需。出入指麾,一听吕用之便宜行事。城中百姓,一闻高邮兵来,料道吕用之决敌他不过,恐怕打破城池,玉石俱焚,各想出城躲避。
那汪朝奉也连忙收拾回家,向周迪说道:“本意留贤夫妇相住几时,从容送归。谁料变生不测,满城百姓,都各逃生,我也只得回乡,势不能相顾了,白金二十两,聊作路费。即今一同出城,速还洪州,后日太平,再图相会。”可怜周迪夫妇,才住得两月余,又遭此变,接了银两,一齐拜谢道:“深蒙恩人救济真同天地,今生若不能补报,来世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汪朝奉双手扯起道:“莫要谢,速走为止。若稍迟延,恐不能出城了。”宗二娘依言,即去收拾行李。汪朝奉止将细软打叠,粗重的便弃下了,家里原有两头牲口,牵来驼上,余下的家人伴当们,分开背负,把大门锁上。周迪夫妻,随着他主仆,一齐行走。他们都惯走长路的,脚步快,便飞也似向前出城去了。宗二娘是个女流,如何赶得上!更兼街坊上携男挈女,推车骑马的,挨挨挤挤,都要抢前,把他夫妻直挤在后。行了多时,方得到城门口。只听得鸾铃震响,一骑飞马跑来,行人都闪过半边,让他过去。马上人中军官打扮,手执令箭,高叫:“把门官,军门有令。”把门官即迎前接了旨。中军官传了令旨,仍回马跑去了。原来吕用之闻得百姓俱迁移出城,恐城中空虚,为此传下将令,把门官不许放百姓出城,进城的须要严加盘诘,如或私放轻纳,定行枭斩,先出城的,不必追究,遗下房屋家私,尽行入官,把门官得了令旨,吩咐门卒,闭上城门,后来的一个也不容走动。当时周迪夫妻,若快行了一刻,可不出去了?恰恰里刚至门边,这令箭也到,不肯放行。正是:
总饶走尽天边路,运不通时到底难。
当下无可奈何,只得随着众人,依旧回转。一路上但见搬去的空房,吕用之发下封皮,着里甲封锁。及走至汪朝奉居处,门上早已两条封皮,十字花封好了。周迪见了,叫苦不迭,向妻子说道:“我两人来此扬州,并没一个亲识,单靠得汪朝奉是个重生父母,何期遭此大变,不能相顾。如今回又回不成,转来又无住处,可不是该死的了。”不觉两眼掉下泪来。宗二娘正色说道:“凡事有经有权,须要随机生变,死中求活,这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假如目前事起仓卒,是奔稳便处,借来住下,身边已有汪朝奉所赠之物,胡乱省俭度去。若守得个太平无事,那时即作归计。设或兵来城破,难道满城人都是死数,少不得也存下些。焉知你我不在生数之中?万一有甚不测,这也是命中所招,你就哭上几年也没用。”周迪听了答道:“娘子说得是。僧道庵院终不稳便,况也未必肯留,还是客店中罢。”当下夫妻去寻旅店,闹市上又不敢住,恐防兵马到来,必然不免,却向冷落处赁了半间房屋住下。诗云:
遭时不幸厄干戈,遥望家乡泪眼枯。
回首那禁肠断处,残霞落日共啼乌。
且说吕用之差人打听毕师铎兵马已离高邮,传令将城门紧闭,分遣将士守城,又驱百姓搬运砖石,上城协守。料想敌兵势大,急切难退,行文所部,征兵救授。各路将官,都恨吕用之平日索求贿赂,一个个拥兵观望。吕用之无计可施,想起庐州刺史杨行密,兵强将勇,若得这枝兵来,便可退得毕师铎。即假着高骈牒文,召他星夜前来救援。那杨行密,原是高骈部将,久知高骈昏悖信谗,不亲正事,因此亦怀着异心,日夜整治兵甲,不想凑巧有此机会。即起兵赴援,遣来使先赍文还报。那知毕师铎的兵马,已抵扬州城下,使人正遇着游兵,生擒活捉,绑入中军,问了底细,即时斩首。毕师铎恐怕杨行密兵来,内外夹攻,反受其困,亲冒矢石,指麾三军,并力攻破罗城。吕用之越城奔杨行密去了。毕师铎纵兵大掠。高骈开门出见,与师铎交拜如宾主。师铎搜捕吕用之党羽,剐于市曹。有宣州观察使秦彦,率兵来助毕师铎,亦入扬州。师铎尊为主帅,将高骈软监在道院。不过数日,杨行密亲领军马已到,两军大战一场。秦彦、毕师铎大败,损兵折将,收拾残兵,退入城中守御。杨行密中军屯于甘泉山七斗峰下,分遣诸军,把扬州城围得如铁桶一般,游兵四散掳掠,百姓各自逃生,几十里没有人烟。城中粮草又少,围困既久,渐至缺乏,民间斗米千钱。高邮发兵来救援,被杨兵扼住要道,不能前进,纵有粮草,也飞不进城。困了八个月余,军中杀马来食,死下的人,也就吃了。到后马吃尽了,便杀伤残没用的士卒来吃。城外围急,秦彦等恐怕高骈为内应,合门杀死。杨行密闻得,令三军挂孝,向城大哭三日。秦彦、毕师铎料守不住,领着残兵出城,负命血战,杀出重围,自回宣州城中。百姓开门迎接杨行密入城,下令抚谕远近,开通行旅,士农工商,照旧生业。一时兵戈虽则宁戢,把那田土抛荒,粒米不登,人民依然乏食,莫说罗雀掘鼠的方法做尽,便是草根树皮,也剥个干净。那些穷人,饿得荒了,没奈何收拾那道路上弃下的儿女,煮熟了救命。有的便盗人子女来食。富人晓得了,悄地转又买来充饥。初时犹以为怪,不过几日,就公然杀食,也论不得父子弟兄夫妻,互相鬻卖,更无人说个不行。就是杨行密军中,粮饷不断,也都把人来当饭,为此禁止不得。那时就有人开起行市,凡要卖的,都去上行。有的开店的,贩去杀了,零星地卖,分明与猪羊无异,老少肥瘦,价钱不等,各有名色,老人家叫做烧把火,孩儿家叫做和骨烂,男女白瘦的,道是味苦,名为淡菜,黑壮的以为味甜,号曰羔羊,上好的可值三贯四贯,下等的不过千文。满城人十分中足去了五分,那被杀的止忍得一刀,任你煮蒸煎炒,总是无知无觉;这未卖的,只恐早晚轮到身上,那种忧愁凄惨,反觉难过难熬。把一个花锦般的扬州城,弄得个愁云凝结,惨雾迷穷。生长此地的,或者这一方合该有此灾难。
只可怜周迪夫妻,是洪州人,平白地走来,凑在数中。还亏宗二娘有些见识,毕师铎初围城时,料得兵连祸结,必非半月十日可定,米粮必至缺乏,把汪朝奉所赠银两,预备五六个月口粮藏着,所以后来城中米粮尽绝,他夫妻还可有一餐没一餐的度过。等到平静时,藏下的粮也吃完了,存下的银两也用完了,单单剩得两个光身子,腹中饥馁,手内空虚了,欲待回家,怎能走动!周迪说道:“母亲只指望我夫妻在外经营一年两载,挣得些利息,生一个儿子。那知今日倒死在这个地方,可不是老娘陷害了我两口儿的性命!”说罢大哭。宗二娘却冷笑道:“随你今日哭到明日,明日哭到后日,也不能够夫妇双还了。我想古人左伯桃、羊角哀,到拣饿极处,毕竟死了一个,救了一个。如今市上杀人卖肉,好歹也值两串钱。或是你卖了我,将钱作路费,归养母亲;或是我卖了你,将儿作路费,归养婆婆。只此便从长计较,但凭你自家主张。”周迪见说要杀身卖钱,满身肉都跳起来,摇手道:“这个使不得。”宗二娘笑道:“你若不情愿,只怕双双饿死,白白送与人饱了肚皮。不如卖了一个,得了两串钱,还留了一个归去。”周迪吟沉不答。宗二娘见他贪生怕死,催促道:“或长或短,快定出个主意来!”周迪道:“教我也没奈何。”宗二娘道:“你怎生便去得!”周迪会了此意,叹一声道:“我便死,我便死!”说罢,身子要走不走,终是舍不得性命。宗二娘看了这个模样,将手一把扯住他袖子道:“你自在这里收拾行李,待我到市上讲价。”说罢,往外就走。看官,你看周迪说到死地,便有许多恐怖;宗二娘说道杀身,恬不介意。可见烈性女子,反胜似柔弱男子。
当下宗二娘走出店门首,向店主人说道:“我夫妻家本洪州,今欲归乡,手中没有分文,我情愿卖身市上,换钱与丈夫盘缠回去,二来把你房钱清理,相烦主人同去讲一讲价钱。”此时卖人杀食,习为常套,全不为异。店主人就应道:“这个当得效劳。”随引宗二娘到江都市上,走到一个相熟屠家。这店中此日刚卖完了,正当缺货,看宗二娘虽不甚肥,却也不瘦,一口就许三贯钱。宗二娘嫌少,争了四贯。屠户将出钱来,交与主人家,便叫宗二娘到里边去。宗二娘道:“实不相瞒,我丈夫不忍同我到此,住在下处,我把这钱去交付与他就来。你若不信,可教人押我同去。”屠户心里不愿,那主人家一力担当,方才允许。宗二娘将这四贯钱回到下处,放在桌上,指着说道:“这是你老娘卖儿子的钱,好歹你到市上走一遭,你便将此做了盘缠归去,探望婆婆。”周迪此时魂不附体,脸色就如纸灰一般,欲待应答一句,怎奈喉间气结住了,把颈伸了三四伸,却吐不得一个字,黄豆大的泪珠流水淌出来。宗二娘看一看,又笑一笑,说:“这桩买卖做不成,待我去回覆了他罢。”转身急走到屠家,对屠户道:“我杀身只在须臾,但要借些水来,净一净身子,拜谢父母养育,公姑婚配之恩,然后死于刀下未迟。”屠户见他说得迂阔,好笑起来道:“到好个爱洁净的行货子。”随引入里面,打起一缸清水,净了浴,穿起衣服,走出店中,讨了一幅白纸,取过柜中写帐的秃笔,写下一篇自祭的祝文。写罢,走出当街,望着洪州,拜了四拜,跪在地上,展开这幅纸,读那祭文。屠户左右邻家,及过往行人,都丛住了观看。宗二娘不慌不忙,高声朗诵道:
惟天不吊,生我孤辰,早事夫婿,归于周门。翁既先逝,惟姑是承。妇道孔愧,勉尔晨昏。不期世乱,干戈日寻,外苦国坏,内苦家倾。姑命商贩,利乏蜗蝇。侨寓维扬,寇兵围城,兵火相继,禾黍勿登。罗雀掘鼠,玉粒桂薪,残命顷刻,何惜捐生。得资路费,千里寻亲,子既见母,媳死可瞑!惟祈天佑,赫赫照临,姑寿无算,夫禄永臻。重谐伉丽,克生宁馨。呜呼哀哉!吾命如斯,何恐何憎。天惟鉴此,干戈戢宁。凡遭乱死,同超回轮。
读罢,又拜了四拜,方才走起。他念的是江右土音,人都听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宗二娘步入店中,把这幅纸递与屠户道:“我丈夫必然到此来问,相烦交与,教他作速归家,莫把我为念。”屠户道:“这个当得。”接来放过一边。众人听了,方道:“原来是丈夫卖来杀的。”遂各自散去。宗二娘即脱衣就戮,面不改色。屠户心中虽然不忍,只是出了这四贯钱,那里顾得甚么,忍住念头,硬着手将来杀倒,划开胸膛,刳出脏腑,拖出来如斫猪羊一般。须臾间,将一个孝烈的宗二娘,剁碎在肉台上。后人有诗云:
夫妇行商只为姑,时逢陽九待如何。
可怜玉碎江都市,魂到洪州去也无。
原来杨行密兵马未到扬州,先有神仙题诗于利津门上道:
劫火飞灰本姓杨,屠人作脍亦堪伤。
杯羹若染洪州妇,赤县神州草尽荒。
及至宗二娘鬻身宰杀之后,天地震雷掣电,狂风怒号,江海啸沸,凡买宗二娘肉吃者,七窍流血而死。扬州城内城外,草木尽都枯死,到此地位,只见:
长江水溷水清,昆仑山掩无色。芍药栏前红叶坠,琼花观里草痕欹。芳华隋苑,一霎离披;选胜迷楼,须臾灰烬。古墓都教山鬼啸,画轿空有月华明。
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周迪在下处不见妻子回来,将房门锁了,走出店门首张望,口里自言自语道:“如何只管不来了。”店主人看见问道:“你望那个?”周迪道:“是我娘子。”店主人道:“啊呀!你娘子方才说,情愿卖身市上,换钱与你盘缠归家,央我同到屠户家,讲了价钱,将钱回来,交付与你,便去受杀了。难道你不曾收这四贯钱么?”周迪听了话,吓得面如土色,身子不动自摇,说道:“不,不,不,不信有这事!”店主人说:“难道哄你不成?若不信时,你走到市上第几家屠户,去问就是了。”周迪真个一步一跌的赶去,挨门数到这个屠家,睁眼仔细一望,果然宗二娘已剁断在肉台盘上,目睁口张,面色不改。周迪叫声:“好苦也!”一跤跌翻在地,口儿里是老鹳弹牙,身儿上是寒鸦抖雪,放声恸哭道:“我那妻吓!你怎生不与我说个明白,地葫芦提做出这个事来。”屠户听了,便取出这幅祭文付与道:“这是令正留付与你的,教道作速归去,莫把他为念。”周迪接来看了,一发痛哭不止,行路的人,见哭得惨切,都立停住了脚问其缘故。周迪带着哭,将前情告知了众人。又讨这幅祭文来看,内中有通文理的赞叹道:“好个孝烈女娘,真个是杀身成仁。”有的对屠户道:“既然是这样一个烈妇,你就不该下手了。”众人又劝周迪道:“你娘子杀身成就你母子,自然升天去了,你也不消哭得,可依他遗言,急急归去,休辜负他这片好念。”周迪依言谢了众人,把这纸祭文藏好,走转下处,见了店主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管哭。主人劝住了,走入房中,和衣卧倒。这一夜眼也不合,寻思归计,只是怎的好把实情告诉母亲。
次日将房钱算还主人。主人说道:“你娘子杀身东西,是苦恼钱,我若要你的,也不是个人了。”周迪谢了他美意,胡乱买了些点心吃了,打个包裹;作别主人,离了扬州城,取路前去。怎奈腹中又饥,脚步又懒,行了一日,只行得五六十里。看看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前不着村,向不着店,心里好生慌张,那时只得挣扎精神,不顾高低,向前急走。远远望见一簇房屋,只道是个村落,及至走近,却是一所败落古庙,门窗墙壁俱无,心里踌蹰道:“前去不知还有多少路方有人家,倘或遇着个歹人,这性命定然断送,不如且躲在庙中,过了这宵,再作区处。”走进山门,直到大殿,放下包裹,跪在地上,磕头道:“尊神不知是何神道,我周迪逃难归家,错过宿处,权借庙中安歇,望神道陰空庇佑则个。”祝罢,又磕个头,走起来,四面打一望,只见一张破供桌在神柜傍边,暗道:“这上面倒好睡卧。”走出殿外,扯些乱草,将来抹个干净,爬上去,把包裹枕着头儿,因昨晚不曾睡得,又忍着饿走了这一日,神思困倦,放倒头就熟睡了。一觉醒来,却有二更天气,那时翻来覆去,想着妻子杀身的苦楚,眼中流泪,暗道:“我夫妻当日双双的出门,那知弄出这场把戏,撇下我孤身回,盘缠又少,道路又难行,不知几时才到,又不知母亲在家安否何如。生死存亡,还未可必。万一有甚山高水低,单单留我一身,有何着落,终须也是死数。”愈想愈惨,不觉放声大哭。正哭之间,忽听得殿后有人叫将出来。周迪吃了一惊,暗道:“半夜三更,荒村古庙,那得人来?此必是劫财谋命的,我这番决然是个死了。”心里便想,坐起身来,暗中张望,只见一个人,身长面瘦,角巾野服,隐士打扮,从殿后走出,他说:“半夜三更,这荒村破庙,甚么人在此哭哭啼啼。”周迪不敢答应。那人道:“想必是个歹人了,叫小厮们快来绑去送官。”周迪着了急,说道:“我是过往客人,因贪走路,错了宿处,权在此歇息,并非歹人,方便则个!”那人道:“既是行客,为甚号哭?”周迪道:“实不相瞒,有极不堪的惨事在心,因此悲伤。不想惊动阁下,望乞恕罪!”那人道:“你有甚伤心之事,可实实说来,或者可以效得力的,当助一臂。”周迪听了这些话,料意不是歹人,把前后事细诉一遍。说罢,又痛哭起来。那人道:“原来有这些缘故,难得你妻子这般孝义,肯杀身周全你母子。只是目今盗贼遍地,道涂硬阻,甚是难行。你孤身独行,性命难保,我看孝妇分上,家中有一头牲口,遇水可涉,遇险可登,日行数百里,借你乘坐,送到洪州,使你母子早早相见何如?”周迪听了,连忙跳下供桌,拜谢道:“若得如此,你就是我的恩人了。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住于何处,你为甚深夜到此?”那人道:“这个庙乃三闾大夫屈原之祠,我就是他的后裔,世居于此,奉侍香火。适来闻得哭声,所以到此看觑。你住着,待我去带马来。”道罢,自殿外去了。
不一时,只听见那人在外边叫道:“牲口已在此,快来上路。”随闻得马嘶之声,周迪拿起包裹,奔至山门,见一匹高头白马,横立门口。周迪不胜欢喜道:“多承厚情,自不消说起。只是没有人随去,这马如何得回?”那人道:“这马自能回转,不劳挂怀。”周迪跳上马,将包袱挂在鞍鞒,接过丝缰,那人把马一拍,喝声“走”,那马纵身就跑,四只蹄,分明撒钹相似。周迪回头看时,离庙已远,那人也不见了,耳根前如狂风骤雨之声。心中害怕,伏在鞍上,合眼假寐。也不知行了多少路,只闻得晓钟声响,鸡犬吠鸣,抬头看时,约莫五更天气,远望见一座城池.如在马足之下。暗想道:“前面不知是何州县。”霎眼间已至城下,举目观看,仿佛是洪州风景,心中奇怪。此时城门未启,把马带住,等候开门。须臾间,要入城做买卖的,渐渐来至,人声嘈杂,仔细听时,正是家乡声口,惊讶道:“原来已到家了,马真乃龙驹也。”一回儿城门开了,那马望内便走,转弯抹角,这路径分明是走熟的一般。行到一个所在,忽已立住了。此时天色将明,周迪仔细一觑,却便是自家门首,心中甚喜。跳下马来敲门,只见母亲乐氏,同着舅母冯氏,一齐开门出来,看见说道:“呀!儿子你回来了。”再举眼看了一看,问道:“媳妇在那里,如何不见?”周迪听说媳妇二字,心中苦楚,勉强忍住,拿着包裹,说道:“且到里面去细说。”
走到中堂,放下行李,先拜了冯氏,然后来拜母亲。周母又问:“媳妇怎不同归?”周迪一头拜,一头应道:“你媳妇已去世了。”这句话还未完,已忍不住放声恸哭。周母道:“且莫哭,且说媳妇为甚死了?”周迪把从前事诉与母亲,又取出钱来道:“这就是媳妇卖命之物。”周母哭倒在地,冯氏也不觉涕泪交流。周迪扶起母亲,周母跌足哭道:“我那孝顺的媳妇儿,原来你为着我送了性命,却来报知道。”周迪惊讶道:“他怎地来报母亲?”周母停了哭,说道:“昨日午间,因身子疲倦,靠在桌上,恍恍惚惚,似梦非梦的见媳妇走来,对我拜了两拜,说:‘婆婆,媳妇归来了。你儿子娶了一个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粉骨碎身的偏房,只是原来的子舍。你儿子生了一个孩子,又大又小,又真又假,蓬头垢面,更不异去日的周郎。’说罢,霎时间清风一阵,有影无形。要认道是梦,我却不曾睡着;要不认是梦,难道白日里见了鬼。心中疑惑,一夜不曾合眼。不想却是他陰灵来报我!”周迪道:“原来娘子这般显灵。”冯氏道:“常言生前正直,死后为神。现在虽受苦恼,死后自然往好处去了。”周母又懊悔昔日逼他出去,弄做一场没结果,将头在壁上乱撞,把拳在胸前乱捶,哭道:“媳妇的儿,通是我害了你也。”周迪抱住道:“母亲,你就死也报不得媳妇,可怜媳妇死又救不得母亲,却不辜负了媳妇屠身报姑一片苦心。”冯氏也再三苦劝。
此时天已大明,里边只顾啼啼哭哭,竟忘了门外骑来马匹。只听门前人声鼎沸,嚷道:“这是何处庙堂中的泥马,却在这里,还是人去抬来的,还是年久成精走来的!”惊动周迪出来观看,吓得伸出了舌头缩不入去,说道:“原来昨夜乘的是个神马。可知道三个时辰,扬州就到了洪州。那说话的,正是那三闾大夫显圣了。”即向空拜道:“多谢神明怜悯我妻孝烈,现身而谕,送我还家养母。后日干戈宁静,世道昌明,当赴殿庭叩谢呵护之恩。”拜罢起来。众人问其缘故,周迪先说宗二娘杀身,后说三闾大夫显圣,将神马送归的事,细述一遍。众人齐称奇异,有的道:“只是这个泥马,如何得去?”周迪道:“不打紧,待我抬入家中供养,等后日道路太平时,亲送到庙便了。”即央了几个有力后生来扛抬,这马恰像似生下根的,却摇不得。又添了若干的人,依然不动。内中一人说道:此必神明要把孝妇的奇绩昭报世人,所以不肯把这马到家里去。如今只该先寻席篷,暂蔽日色,然后建个小停供养,可不好么?”从人齐声称是。有好善的,连忙将席篷送来遮盖。这件事顷刻就传遍了洪州城。不想过了一夜,到次早周迪起来看时,这匹泥马已不见了,那席篷旁边,遗下一幅黄纸,急取来看,上面写了两行字道:
孝妇精诚贯日明,靡躯碎首羽鸿轻。
神驹送子承甘旨,知古应留不朽名。
看罢,又向空拜了两拜,即忙装塑起三闾大夫神像,并着神马,供养在家,朝夕祀拜,尽心侍奉母亲,亦不复娶后妻。
常言道:“圣诚可以感格天地。”这宗二娘立心行孝,感动天庭,上帝以为为姑杀身,古今特见,敕封为上善金仙,专察人间男妇孝顺忤逆之事。那孝顺的幢幡宝盖迎来,生于中华善地;忤的罚他沉埋在黑暗刀山,无间地狱。这一派公案,都是上善金仙掌管。上善金仙追念婆婆恩深义大,护佑他年到一百三十岁。周迪亦活至一百十岁。母子两人,无疾而逝。临终之时,五星灿烂,祥云满室,异香遍城,合洪州的人,无不称道这是宗二娘至孝格天之报。诗云:
孝道曾闻百行先,孝姑千古更名传。
若还看得周家妇,泻倒黄河泪未干。
第十二回 侯官县烈女歼仇
第十二回 侯官县烈女歼仇
梁山感幻妻,痛哭为之倾。
金石忽堑开,都繇激深情。
东海有勇妇,何惭苏子卿。
学剑越处子,超然若流星。
捐躯报夫仇,万死不顾生。
白刃耀素雪,苍天感精诚。
十步两躜跃,三呼一交兵。
斩首掉国门,蹴踏寺藏行。
豁此伉俪愤,灿然大义明。
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庭。
舍罪警风俗,流芳播沧瀛。
名在列女籍,竹帛已光荣。
淳于免诏狱,汉王为缇萦。
津妾一棹歌,脱父于严刑。
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
豫让斩空衣,有心竟无成。
要离杀庆忌,壮夫所素轻。
妻子亦何辜,焚之买虚声。
岂如东海妇,事立独扬名。
这首诗,乃李太白学士,因当时东海有妇人,为夫报仇,白昼杀人都市,羡其勇烈而作。其间引着缇萦豫让等几个古人的事迹,分明说男子不如妇女的意思。此言虽非定论,然形容此妇,十步两躜跃,三呼一交兵之句,无异楚霸王喑哑叱咤,千人自废的景状,令人毛骨竦然。比着斩空衣的豫让,真不可同日而语。但称东海有勇妇,又说学剑越处子,可见此妇素有勇力,又会武艺,故敢与男子格斗。大凡人有了勇力武艺,胆气精壮,若又逞着忿怒,这杀人的事,常要做出来,所以还未足为奇。如今在下说一个娇娇怯怯,香闺弱质,平日只会读书写字,刺绣描花,手无缚鸡之力,一般也与丈夫报仇,连杀十数余人。比东海勇妇,岂不更胜一筹?这桩故事说出来时,直教:
贞娘添正气,婬汉退邪心。
说话宋朝靖康年间,威武州侯官县,有个土人,姓董名昌,表字文枢。生得风姿美好,才学超群。早年丧母,其父董梁秀才,复娶继母徐氏。董昌到十四岁上,父亲又一病去世。本来没甚大家私,薄薄有几亩田产,止堪供稠粥膏火。争奈徐氏贪食性懒,不肯勤苦作家,因此董昌外貌虽以继母看待,心中却不和睦。徐氏只倚着晚娘名分,做出许多恶状。董昌无可奈何,远而敬之,一味苦功读书。却好服满,遇着岁考,应去童子试,便得领案入泮。那时豪家富室争来要他为婿。董昌自想是个穷儒,继母又不贤慧,富家女子,习成骄傲,倘或两不相下,争论是非,反为不美,为此都不肯就。只情愿觅诗礼人家为婚,方是门当户对。这也不在话下。
大凡初进学的秀才,广文先生每月要月考,课其文艺,申报宗师,这也是个旧例。其时侯官教谕姓彭名祖寿,号古朋,乃是仙浪人,虽则贡士出身,为人却是大雅。新生贽仪,听其厚薄,不肯分别超超上上等户,如钱粮一般征索,因此人人敬爱。其年彭教谕六十八岁,众新生道,已近古稀,各凑小分奉贺。彭教谕乘着月考之期,治具一酌,答其雅情。到晚文完,方要入席,恰好有个故人来相访。此人是谁?覆姓申屠,名虔,别号退翁,长乐人氏。原是个有意思的秀才,指望上进,因累试不第,又见六贼乱政,百姓受苦,四方盗贼丛生,干戈侵扰,无有虚日。知得时事不可为,遂绝意取进,寄性山水,做个散人。与彭教谕通家相好,物来访问。相见已毕,就请登筵。申屠虔年纪又长,且是远客,遂坐了首席。佳宾贤主,杯觥酬酢,十分欢洽。
饮酒中间,申屠虔偏将少年秀才来看,看到董昌一貌非凡,便向彭教谕取他月考文字来看。你道他为何要看董昌文字?原来申屠虔当年结发生下一儿一女,儿名希尹,女名希光。中年妻丧,也不续娶,自己抚育这两个子女。此时女儿年已一十六岁,天生得柳叶眉,樱桃口,粉捏就两颊桃花,云结成半弯新月;缕金裙下,步步生莲,红罗袖中,丝线带藕。且自幼聪明伶俐,真正学富五车,才通二酉。若是应试文场,对策便殿,稳稳的一举登科,状元及第。只可惜戴不得巾帻,穿不得道袍,埋没在粉黛丛中,胭脂队里。希尹一般也有才学,只是颖悟反不及妹子。这希光名字,本取希孟光之意。然孟光虽有德行,却生得又黑又肥,怎比得此女才色兼全,世上无双,人间绝少。申屠虔酷爱女儿才学,所以亲朋中来求婚的,一概不许,直要亲眼选个好对头,方许议婚。不道来访彭教谕,凑巧遇着款待众秀才,从中看中了董昌,为此讨他文字来看。他本来原是高才,眼中识宝,看见董昌才称其貌,欲将希光许嫁与他。当晚剪烛再酌,忽然明伦堂上一声鹊噪,又一声鸦鸣。彭教谕道:“黄昏时候,那有鸦鸣鹊噪之事,甚是可怪!”申屠虔笑道:“从来鹊噪非喜,鸦呜不凶,凶吉事情,这禽鸟声音,何足计较。不揣口吟一对联,若这新秀才中,接口对出者,决定他年连中三元。”彭教谕点头应道:“如此极妙。”申屠虔即出一联道:
鹊噪鸦鸣,凶非凶,吉非吉。
总不若岐山威凤,凤舞鸾翔。
众秀才一个也对不出,独有董昌对道:
朱神蛇鬼,瑞不瑞,妖不妖。
却何如洛水灵龟,龟登龙扰。
众秀才一齐称快,彭教谕也道他才调高捷,他人莫及。申屠虔虽则称赏,细味其中意思,言神言鬼,其实不祥。龟至于登,龙至于扰,俱不是佳兆。但喜此子有才有貌,与希光果是一对,不信陰陽,不取谶语,便也不妨。若错过此姻缘,总然门当户对,龟鹤夫妻,决非双璧。便于席上请教谕作伐,成就两家之好。董昌听见教谕称其女才貌兼全,又是诗礼之家,满口应允。申屠虔性子古怪,但要得个好婿,并不要纳聘下礼,只教选定吉日良时,竟来迎娶便了。董秀才一钱不费,白白里应定了一房亲事,这场喜事,岂非从天降下。正是:
只凭一对作良媒,不用千金为厚聘。
当夜宴席散了,明早申屠虔即归长乐,整备嫁女妆奁。那知儿子希伊,年纪才得二十来岁,志念比乃翁更是古怪恬淡。他料天下必要大乱,不思读书求进,情愿出居海上,捕鱼活计,做个烟波主人。申屠虔正要了却向平之愿,自去效司马遨游,为此一凭儿子作主,毫不阻当。希尹置办了渔家器具船只,择日迁移。希光乃作一诗与哥哥送行,诗云:
生计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连天。
往来潇酒临江庙,昼夜灯明过海船。
雾里鸣螺分港钓,浪中抛缆枕霜眠。
莫辞一棹风波险,平地风波更可怜。
希尹看了赞道:“好诗,好诗!但我已弃去笔砚,不敢奉和了。”他也不管妹子嫁与不嫁,竟携妻子迁居海上去了。看看希光佳期已近,申屠虔有个侄女,年纪止长希光两岁,嫁与古田医士刘成为继室。平日与希光两相样爱,胜如同胞,闻知出嫁,特来相送。至期董秀才准备花花轿子,高灯鼓吹,唤起江船,至长乐迎娶。他家原临江而居,舟船直至河下。那申屠虔家传有口宝剑,挂在床上,希光平日时时把玩拂拭。及至娶亲人已到,尚是取来观看,恋恋不舍。申屠虔见女儿心爱,即解来与他佩在腰间,说道:“你从来未出闺门,此去有百里之遥,可佩此压邪。”希光喜之不胜,即拜别登轿下舟。申屠虔亲自送女上门。希光下了船,作留别诗一首云:
女伴门前望,风帆不可留。
岸鸣楸叶雨,江醉蓼花秋。
百岁身为累,孤云世共浮。
泪随流水去,一夜到闽州。
虽吟了此诗,舟中却无纸笔,不曾写出。到了郡中,离舟登轿,一路鼓乐喧天,迎至董家。教谕彭先生是大媒,纱帽圆领,来赴喜筵。新人进门,迎龙接宝,交拜天地祖宗,三党诸亲,一一见礼。独有继母徐氏,是个孤身,不好出来受礼。董秀才理合先行道达一声,因怀了个次日少不得拜见的见识,竟不去致意,自成礼数。徐氏心中大是不悦,也不管外边事体,闭着房门,先自睡了。堂中大吹大擂,直饮至夜阑方散。申屠虔又入内房,与女儿说道:“今晚我借宿彭广文斋中,明日即归,收拾行装,去游天台雁岩,有兴时,直到泰山而返。或遇可止之处,便留在彼,也未可知。为妇之道,你自晓得,谅不消我分付,但须劝官人读书为上。”希光见父亲说要弃家远去,不觉愀然说道:“他乡虽好,终不如故里,爹爹还宜早回。”申屠虔笑道:“此非你儿女子所知。”道罢相别。董昌送客之后,进入洞房。一个女貌兼了郎才,一个郎才又兼女貌。董官人弱冠之年,初晓得撩云拨雨;申屠姐及笄之后,还未请蝶浪蜂狂。这起头一宵之乐,真正:
占尽天下风流,抹倒人间夫妇。
到次早请徐氏拜见,便托身子有病,不肯出来。大抵嫡亲父母,自无嫌鄙。徐氏既系晚娘,心性多刻,虽则托病,也该再三去请。那董昌是个落拓人,说了有病,便就罢了,却像全然不作准他一般。徐氏心中一发痛恨,自此日逐寻事聒噪,捉鸡骂狗。申屠娘子,一来是新媳妇,二来是知书达礼的人,随他乱闹,只是和颜悦色,好言劝解,不与他一般见识。这徐氏初年,原不甚老成,结拜几个十姊妹,花朝月夕,女伴们一般也开筵设席。遇着三月上巳,四月初八浴佛,七夕穿针,重九登高,妆饰打扮,到处去摇摆。当日董梁在日,诸事凭他,手中活动,所以行人情,赶分子,及时景的寻快活。轮到董昌当了家,件件自己主张,银钱不经他手,便没得使费,只得省缩。十姊妹中,请了几遍不去,他又做不起主人,日远日疏,渐渐冷淡。过了几年,却不相往来,间或有个把极相厚的,隔几时走来望望。及至董昌毕婚之后,看见他夫妻有商有量,他却单单独自没瞅没睬,想着昔年热闹光景,便号天号地的大哭一场。董昌颇是厌恶,只不好说得。
时光迅速,董昌成亲早又年余,申屠娘子,已是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产下一儿。少年夫妇,头胎便生个儿子,爱如珍宝,惟徐氏转加不喜。一日清早,便寻事与董昌嚷闹,董昌避了出去。没对头相骂,气忿忿坐在房中。只见一个女人走将入来,举眼看时,不是别个,乃是结拜姐姐姚二妈。尝言恩人相见,分外眼青。徐氏一见知心人,回嗔作喜,起身迎迓道:“姐姐,亏你撇得下,足足里两个年头不来看我了,今日甚么好风吹得到此。”姚二妈道:“你还不知道,我好苦哩。害脚痛了年余,才医得好。因勉强走动了,还常常发作。近时方始痊愈,为此不能够来看你,莫怪,莫怪!”徐氏道:“原来如此,这却错怪你了。”取过椅儿请他坐下。
姚二妈袖中摸出两个饼饵递与道:“昨日我孙儿周岁,特地送拿鸡团与你尝尝。”徐氏接来放过,说道:“好造化,又有孙儿周岁了。”又叹口气道:“你与我差不多年纪,却是儿孙满堂,夫妻安乐。像我这鳏寡孤独,冰清水冷,真是天悬地隔。”说还未了,两泪双垂。姚二妈道:“阿呀!我闻得昌官人已娶了娘子,你现成做婆,正好自在受用。巴得昌官人一朝发达,怕继母不封赠做老夫人,老奶奶,还有甚不足意,自讨烦恼。”徐氏道:“不说不知,当初我进董家门来,昌官还只得三四岁,也亏我抚养成人。如今成人长大,不看我在眼里。就是做亲大礼,也不请我拜见。每日间夫妻打伙作乐,丢我在半边,全然不睬。不要说别样,就是饮食小事,他夫妻两口,大鱼大肉,我做娘的,只是一碗苋菜汤,勉强下饭。间或事忙,连这粗茶淡饭,常至缺少。真个是前人田地,后生世界,孤孀寡妇,好不苦恼!”言罢拍台拍凳,放声大哭。惊得申屠娘子,走将出来劝解,却也不知缘故。见姚二妈在坐,又偷忙叙话,问姓张姓李,与昌官人家何亲何眷。姚二妈一头答应,两眼私瞧,骨碌碌看上看下。私忖道:“世间乍有这般女子,若非天仙织女转世,定是月里嫦娥降生。不知董秀才前世里怎生样修得到,今世受用如此绝色,只怕他没福消受,到要折了寿算。”
这婆子方才惊讶,那知冤家凑巧,适当董昌从外直走进来。见姚二妈与徐氏及申屠娘子三人搅作一堆,哭的哭,笑的笑,因早间这场闷气在肚,正没处消豁,又见如此模样,不觉大怒,骂道:“好人好家,三婆不入门。你是何人,在我家说长道短,若得不和睦。可知有你这歪老货搬弄,致使我家娘一向使心别气,如今一发啼啼哭哭的,成甚么规矩。”姚二妈也变色说道:“你做秀才的好不达道理,凡事也须要问个来历,却如何便破口骂人。我好意来此望望他,因平日受苦不过,故此啼哭,与我甚么相干。你不说自己轻慢晚娘,反说别人搬弄不睦。”董秀才听了,激得怒从心上起,骂道:“老贱人,这个话难道不是挑逗我家不和?”劈脸两个漏风巴掌。徐氏连忙来劝,董昌失手一推,跌倒在地。申屠娘子急向前扶起徐氏,劝解姚二妈出门,又劝解丈夫在徐氏面前,陪个不是,方得息了一场闹吵。这一番口舌,不打紧,正是:
饱学书生垂命日,红颜侠女断头时。
这姚二妈原是走千门踏万户,惯做宝山的喜虫儿。乘便卖些花朵,兑些金珠首饰,忙里偷闲,又捱身与人做马泊六,是个极不端正的老泼贼,被董秀才打了两个巴掌,一来疼痛,二来没趣,心中恼道:“无端受这酸丁一场打骂,须寻个花头摆布他,方消得此恨。”一头走,一头想,正行之间,远远望见一个熟人走来。这婆子心里忽然拨动一个恶念,说:“若把那人奉承了这人,定然与我出这一口气。”打定主意,走上一步,去迎这人。你道此人是何等样人物?原来此人唤做方六一,家私巨方,谋干如神,专一交结上下衙门人役,线索相通。又纠连闽浙两广亡命,及海洋大盗,出没彭湖,杀人劫财,不知坏了多少人的性命。却又贩卖违禁货物,泛海通番,凡犯法事体,无一不为。更兼还有一桩可恨之处,若见了一个美貌妇女,不论高门富室,千方百计,去谋来奸宿。至于小家小户,略施微计,便占夺来家。奸婬得厌烦了,又卖与他人,也不知破坏了多少良人妻女的行止。因是爪牙四布,一呼百应,远近闻名,人人畏惧,是一个公行大盗,通天神棍。姚二妈平日常在他家走动,也曾做过几遍牵头,赚了好些钱财,把他奉做家堂香火。这时受了董秀才的气,正想要寻事害他,不期恰遇了方六一这个杀星,可不是董昌的晦气到了。
当下方六一见了姚二妈,满面撮起笑来,问道:“二妈,何故两日不到我家来走走?今日为何红了半边面皮,气忿忿,骨笃了嘴,不言不语,莫非与那个合口嘴么?”这婆子正要与他计较,却好被他道着经脉,便扯到一个僻静处,把适来董秀才殴辱缘故,细细告诉一遍。方六一带着笑道:“如此说来,你却吃了亏哩。”姚二妈道:“便是无端受了这酸丁一场呕气,又还幸得他娘子极力解劝,不曾十分吃亏。”方六一道:“这样不通道理的秀才,却有恁般贤慧老婆。”姚二妈道:“贤慧还是小事,只这标致人物,却是天下少的。”方六一惊道:“你且说他是如何模样?”姚二妈道:“那颜色美丽,令人一见销魂,自不消说。只这一种娉婷风韵,教我也形容他不出。六一官,你虽在风月场中走动,只怕眼睛里从不曾见这样绝色的少年妇人。”方六一道:“不道我侯官县有恁般绝色,可惜埋没在酸丁手里。二妈,可有甚法儿,教我见他一面,也叫作眼见希奇物,寿年一千岁。”姚二妈笑道:“见他也没用,空自动了虚火。你若有本事弄倒了这酸丁,收拾这娘子,供养在家,亲亲热热的受用,这便才是好汉。”方六一听罢,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谋人性命,夺人妻子,岂是我良善人做的。你也不消气的,且到我家吃杯红酒,散一散怀抱罢。”姚二妈道:“原来六一官如今吃斋念佛了,老身却失言也。”六一笑道:“你这婆子,心忒性急。大凡作事,自有次序,又要秘密,怎便恁般乱叫。况他又是个秀才,须寻个大题目,方能扳得他倒。”遂附耳低言道:“这桩事,除非先如此如此,种下根基,等待他落了我套中,再与你商量后事。做得成时,不要说出了你的气,少不得我还要重重相酬。”这婆子听了,连声喝采道:“如此妙计,管教一箭上垛。”方六一道:“我今要去完一小事,归时即便布置起来。明日你早到我家来,再细细商议。”姚二妈应诺,各自分手。正是:
继母生猜恨礼疏,虔婆怀怨构风波。
陰谋欲攘红颜妇,断送书生入网罗。
且说董秀才,一日方要出门到学中会文,只见一人捧着拜匣走入来,取出两个柬贴递上。董昌看时,却是一个拜贴,一个礼贴,中写着:“通家眷弟方春顿首拜。”礼贴开具四羹四果,绉纱二端,白金五两,金扇四柄,玉章二方,松萝茶二瓶,金华酒四坛。董昌不认得这个名字,只道是送错了,方以为讶。外面三四个人,担礼捧盒,一齐送入,随后一人头顶万字头巾,身穿宽袖道袍,干鞋净袜,扩而充之,踱将进来。董昌不免降阶相迎,施礼看坐。这人不是别人,便是方六一这厮。可知六一原是排行,他平生欣羡睦州豪杰方腊以妖术诱众,反于帮源洞,僭号建元。既与同姓,妄意认为一宗,取名方春,见腊后逢春之意,欲待相时行事,大有不轨之念。当下坐定,董昌开言道:“小弟从不曾与台丈有交亲,为甚将此厚礼见赐,莫非有误?”方六一道:“春虽不才,同与先生土著三山城中,何谓不是交亲。弟此来一为敬仰高才绝学,庠序闻名,定然高攀仙桂,联捷龙门。自今相拜以后,即为故交,日后便好提拔。二则前日姚二妈闹宅,唐突先生,实为有罪。姚二妈乃不肖姨娘,瓜葛相联,方春代为负荆,敢具此薄礼请罪,万祈海涵。”说未了跪将下去。董昌慌忙扶起道:“一时小言,何足介意,这厚礼断不敢受。”方六一道:“先生不受,是见弃小弟了。”董昌推让再四,方六一坚意不肯收回,叫小厮连盒放下,起身作辞竟去。董昌年少智浅,见他这般勤殷,只道是好意。更兼寒儒家,绝少盘盒进门,见此羹果银纱等物,件件适用,想来受之亦无害于理。即唤转使人,也写个通家眷弟的谢帖,打发去了。
申屠娘子问道:“适来何人,是何相知,如送如此厚礼?”董昌将名帖送与观看,说道:“此人从无一面,据他说,姚二妈是其姨娘,因前日费口一番,特来代他请罪,二则慕我文才,要结识做个相知,为此送这些儿礼物。”申屠娘子听了,摇首道:“此事来得蹊跷,不可不察。”董昌道:“娘子何以见知?”申屠娘子道:“当今世情,何人不趋炎附势,见兔放鹰,谁肯结交穷秀才。且又素不识面,骤致厚礼,可疑者一;前日姚二妈不过小言,又无深怨,此人即系两姨之子,也何消他来代为请罪,可疑者二。况君子不饮盗泉这水,岂可轻易受人之物?”董昌笑道:“娘子忒过虑了,自来有意思的人,尝物色英雄于尘埃中,岂可以世情起见,一概抹杀好人。我看此人情辞诚笃,料无他意,不必疑心。”申屠娘子道:“我虽过虑,官人也休过信。”董昌道:“这个我自理会得。”到次日,也备几件礼物去答拜。秀才人情,少不得是书文手卷诗扇之类。方六一尽都收了,留住便饭。董昌力辞,那里肯放,只得领情。名虽便饭,实则酒筵,方六一殷勤相劝,尽醉方散。至明日,姚二妈又到董家陪小心,称不是,一笑释然。
自来读书人最好奉承,董昌见方六一恁般小心克己,认定是个好人,交无猜虑,日亲日近,竟为莫逆之交。方六一不时馈礼请酒,自己也常来寻问董昌。他的念头,希翼撞见申屠娘子一面,看其姿色果是如何。那知这娘子无事不出中堂,再无由遇见。那姚二妈既捱身入门,也不尝来攀谈闲话,卖些花朵,趋奉申屠娘子,博他欢喜。及至背后向着徐氏,却又冷言冷语的挑唆,徐氏一发痛恨儿子,巴不得即刻死了,方才快活。
方六一与董秀才往还数月,却没个机会下手害他。一日闻得泉州获了大伙海盗,那为头的浑名扳倒天,与方六一原是一党。六一知得这个消息,带了若干银子,星夜赶到泉州,寻相知衙役,到监门上用了些钱钞,进去探问。那班强盗见方六一来看觑,喜出望外,求他挽回搭救。六一道:“我专为此而来,但不知招稿,可曾定否?”众盗道:“初解到时,太爷因事忙,即下了狱,随后又为有病,至今不出堂,所以尚未审问。”六一道:“如此就有生路了。”向扳倒天附耳低言道:“侯官学中,有个董秀才,久有异志,也结交四方豪杰,乘时欲图大事,官府渐渐也多晓得了。到审问时,众口一辞,竟招称董昌是谋主,纠结闽浙两广亡命,陰谋不轨。我等皆其庄佃,因威逼为非。拼些银两,买上告下,求当案孔目,将董昌装了头,众兄弟只做胁从。招中字眼放活了,待我再到京师,营谋个恤刑御史前来,开招释放,可不好么?”扳倒天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父母了。”方六一又留银两与他们使费,急回威武来布置。扳倒天把这话通知众盗,及至审问,一口咬定董昌主谋,陰图叛逆。
泉州府尹,大是明察,思想做秀才的,决无此事,定是仇口陷害。但既系众盗招扳,须拿来面质,才见真伪。又恐差捕覆前去,必先破家,乃行文至威武州关提,州中转行侯官县拘解。这知县相公,是蔡京门下人,又贪又酷又昏,耳又是棉花做的。方六一自泉州归时,先使人吹风到大尹耳内,说道董秀才素行不端,结纳匪人。又假捏地方邻里人,具个公呈,说董昌日与异言异服外方人往来,行踪诡秘,举动叵测。大尹见此呈与前言暗合,大是惊骇。方待拘问,恰好州中帖文又下,三处相符,更无疑惑,即差人密拿董昌。不道这差役正是方六一的心腹,飞来报知,六一分付:“连妇女都要到官,待我来解劝,方才释放。”差人受了嘱托,竟奔董昌家来,分一半人将前后把住,其余尽赶入去,将夫妻子母,并两个童仆,俱是一条索子扣住。这场大祸,分明青天打下一霹雳,不知从何而起。问着差人所犯何事,却又不肯说,只言到县便知。扯扯拽拽,拥出门去。申屠娘子虽有智识,一时迅雷不及掩耳,也生不出甚计较。无可奈何,抱着儿子,只得随行。徐氏大哭大骂道:“这个逆贼,平日不把做娘的看在眼里,如今不知做下甚么犯法事体,连累我出乖露丑,引动邻里间都来观看。”
差人方待带着董昌等要行,只见远远一个人走来。董昌望去,认得是方六一,即高叫道:“六一兄,快来救我!”方六一赶近前看了,假意失惊道:“为甚事体,恁般模样?”董昌道:“连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叩问公差又不肯说。”方六一道:“是甚事如此秘密,真奇怪。”董昌道:“六一兄,你怎地救得我,决不忘恩。”六一道:“莫忙,待我作了揖,从容商议。”遂向徐氏、申屠娘子深深施礼,偷眼觑看,果然天姿国色。暗想便拼用几万两银子,与他同睡一宿,就死也甘心。礼罢,对差人道:“列位差公,且入家里来,在下有一言相恳。”差人嚷道:“去罢了,有甚话说。”方六一道:“列位何消性急。我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说得没理,去也未迟。”众人依言,复带入家中。方六一道:“董相公是读书人,纵有词讼,不过是户婚田土,料必不是甚么谋叛大逆,连家属都要到官。待我送个薄东,与列位买杯酒吃,求做个方便,且慢带家属同去,全了斯文体面。”遂向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四两重。差人俱乱嚷道:“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分付来的,我们难道到担个得钱卖放的罪名。况且事体重大,你若从中打干,恐怕也不得干净。”方六一又道:“谁无患难,谁无朋友,便累及我,也说不得了。”又向袖中将二两多银子,并作一包,送与说:“我晓得东道少,所以列位不肯。但我身边只有这些,胡乱收了,后日再补。”差人还假意不肯,方六一道:“我有个道理在此,如今先带董相公去见,若不提起要家属,大家混过。如或必要,再来带去,也未为迟。”众人方才做好做歹,将他姑媳家人放了,只牵着董昌到县里去。看官,你道方六一为甚教差人又做出这番局面?他因不曾看见申屠娘子,果是怎样姿色,乘着这个机会,逼迫来相见一面。二则假意于中出力周全,显见他好处,使人不疑,以为后日图妻地步,此乃最深最险的奸计。在方六一自道神机妙算,鬼神莫测,正不知上面这空空洞洞不言不语的却瞒不过。所以俗语说:
湛湛青天不可散,未曾举意早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当下差人解至当堂。县尹说道:“好秀才,不去读书,却想做恁般大事。”董昌道:“生员从来自爱,并不曾做甚为非之事。”县尹道:“你的所行所为,谁不知道,还要抵赖。我也不与你计较,且暂到狱中坐坐,备文申解。”董昌闻说下监,不服道:“生员得何罪,却要下狱。老父母莫误信风闻之言,妄害无辜。”秀才家不会说话,只这一言,触恼了县尹性子,大怒道:“自己做下大逆之事,反说我妄害无辜,这样可恶,拿下去打。”董昌乱嚷道:“秀才无罪,如何打得。”县尹愈怒道:“你道是秀才打不得,我偏要打。”喝教:“还不拿下。”众皂隶如狼虎般,赶近前拖翻在地,三十个大毛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县尹尚兀是气忿忿的,教发下去监禁。许多差役簇拥做一堆,推入牢中。董昌家人那里能够近身,急忙归报。把申屠娘子惊呆半晌,白想这桩事没头没脑,若不得个真实缘由,也无处寻觅对头,出词辨雪。一面教家人央挽亲族中人去查问,一面又教到狱中看觑丈夫。惟有徐氏合掌向天道:“阿弥陀佛,这逆贼今日天报了。”心中大是欢喜。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董昌本是个文弱书生,如何经得这般捶扑,入到牢中,晕去几遍。睁眼见方六一在旁,两泪交垂,一句话也说不出。方六一将好言安慰,监中使费饮食之类,都一力担承。暗地却叮咛禁子,莫放董昌家人出入,通递消息。又使差人执假票,扬言访缉董昌党羽,吓得亲族中个个潜踪匿影,两个仆人也惊走了一个。方六一托着董昌名头,传言送语,假效殷勤。姚二妈又不时来偎伴,说话中便称方六一家资巨富,做人仁厚,又有义气,欲待打动申屠娘子。怎知申屠娘子一心只想要救丈夫,这样话分明似飘风过耳,哪在他心上,但也不猜料六一下这个毒计。
申屠娘子想起董门宗族,已没个着力人,肯出来打听谋干;自己父亲,又远游他处,哥哥避居海上,急切不能通他知道。且自来不历世故,总然知得,也没相干,自己却又不好出头露面。左思右想,猛然想着古田刘家姐夫,素闻他任侠好义,胸中极为谋略。我今写书一封寄与,教刘姐夫打探谁人陷害,何人主谋,也好寻个机会辨头,或者再生有路,也不可知。又想向年留别诗尚未写出,一并也录示姐姐,遂取讨纸笔写书云:
忆出阁判袂,忽焉两易风霜。老父阿兄,远游渔海,鳞鸿杳绝。吾姊复限此襟带,不得一叙首以申间阔,积怀徒劳梦寐耳。良人佳士,韫椟未售,满图奋翮秋风,问月中仙索桂子。何期恶海风波,陡从天降。陷身坑阱,肢体摧伤,死生未保,九阍远隔,天日无光,岂曾参果杀人耶?董门宗族寥落,更鲜血气人,无敢向圜扉通问者。想风鹤魂惊,皆鼠潜龟伏矣。熟知姊婿热肠侠骨,有古烈士风,敢气奋被发缨冠之谊,飞舸入郡,密察谁氏张罗,所坐何辜。倘神力可挽,使覆盆回昭,死灰更燃,从此再生之年,皆贤夫妇所赐也。颙望旌悬,好音祈慰。外有出阁别言,久未请政,并录呈览。
书罢,又录了留别诗,后书难妇女弟希光裣衽拜寄。封缄固密,差了仆人星夜前往古田。不道那仆人途中遇了个亲戚,问起董家事体,说道:“一个秀才,官府就用刑监禁,又要访拿党羽,必然做下没天理的事情,你是他家人,恐怕也不能脱白。”那仆人害怕,也不往古田,复身转来,一溜烟竟是逃了。申屠娘子,眼巴巴望着回音,那里见个踪影。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话分两头。却说彭教谕因有公事他出,归来闻得董昌被责下狱,吃了一惊,却不知为甚事故。即来见县尹,询问详细,力言董生少年新进,文弱书生,必无此事。这县尹那里肯听,反将他奚落了几句,气得彭教谕拂衣而出,遂挂冠归去。同袍中出来具公呈,与他辩白,县尹说:“上司已知董生党众为逆,尚要连治。诸兄若有此呈,倘究诘起来,恐也要涉在其中。”众秀才被这话一吓,唯唯而退,谁个再敢出头。方六一见学官秀才,都出来分辩,怕有变故,又向当案处,用了钱钞,急急申解本州,转送泉州。文中备言邻里先行举首,把造谋之事证实。方六一布置停当,然后来通知申屠娘子,安慰道:“董官人之事,已探访的实,是被泉州一伙强盗,招扳在案,行文在本县缉获,即今解往彼处审问。闻得泉州太爷极是廉明,定然审豁。我亲自陪他同去,一应盘费使用,俱已准备,不必挂念。”申屠娘子一时被感,也甚感其情意。
不想董昌命数合休,解到泉州时,府尹已丁母忧。署印判官看来文,与众盗所扳暗合,也信以为实,乃吊出扳倒大一干人犯,发堂面质。董昌极口称冤说:“生平读书知礼,与众人从不曾识面,不知何人仇恨,指使劈空扳害。”再三苦苦析辨,怎当得众盗一口咬定,不肯放松。判官听了一面之词,喝教夹起来。这一个瘦怯书生,柔嫩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只得屈招。又是一顿板子,送下死囚牢里。方六一随入看视,假意呼天叫屈。董昌奄奄一息,向六一呜呜的哭道:“我家世代习儒,从不曾作一恶事。就是我少年落拓,也未尝交一匪人,不知得罪那个,下此毒手,陷我于死地。这是前生冤孽,自不消说起。但承吾兄患难相扶,始终周旋,此恩此德,何时能报。”方六一道:“怎说这话。你我虽非同气,实则异姓骨肉,恨不能以身相代,区区微劳,何足言德。”董昌又哭道:“我的性命,断然不保。但我死后,妻子少幼,家私贫薄,恐不能存活,望乞吾兄照拂一二。”六一道:“吉人自有天相,谅不至于丧身。万一有甚不测,后事俱在我身上,决不有负所托。”董昌道:“若得如此,来世定当作犬马答报。”道罢,又借过纸笔,挣起来写书,与申屠娘子诀别。怎奈头晕手颤,一笔也画不动,只得把笔撇下,叮嘱方六一寄语,说:“今生夫妻,料不能聚首了,须是好好抚育儿子,若得长大成立,也接绍了董氏宗祀。”一头说,一头哭,好生凄惨。方六一又假意宽慰一番,相别出狱,又回威武。临行又至当案孔目处,嘱付早申行文定案。当案孔目,已受了六一大注钱财,一一如其所嘱,以董昌为首谋,众盗胁从,叠成文卷,申报上司,转详刑部。这判官道是谋逆大事,又教行文到侯官县,拘禁其妻孥亲属,候旨定夺。这件事,岂非乌天黑地的冤狱!正是:
鬼蜮弥天障网罗,书生薄命足风波。
可怜负屈无门控,千古令人恨不磨。
再说方六一归家后,即来回覆申屠娘子,单言被强盗咬实,已问成罪名的话,其余董昌叮咛之言,一字不题。申屠娘子初时还想有昭雪之日,闻知此信,已是绝望。思量也顾不得甚么体面,须亲自见丈夫一面,讨个真实缘由。但从未出门,不识道路,怎生是好。方在踌躇,那知泉州拘禁家属的文书已到,侯官县差人拘拿。方六一晓得风声,恐怕难为了申屠娘子,央人与知县相公说方便,免其到官,止责令地邻,具结看守。那时前后门都有人守定,分明似软监一般,如何肯容申屠娘子出外。方六一叫姚二妈不时来走动,自不消说。六一一面向各上司衙门打点,勿行驳勘;一面又差人到京师重贿刑部司房,求速速转详,约于秋决期中结案。果然钱可通神,无不效验。刑部据了招文,遂上札子,奏闻朝廷,其略云:
董昌以少年文学,妄结匪人,潜有异图。虽反形未显,而盗证可证。况今海内多事,圣帝蒙尘,乱世法应从重,爰服上刑,用警反侧。妻孥族属,从坐为苛,相应矜宥。群盗劫杀拒捕,历有确据,岂得借口胁从,宽其文法,流配曷尽所辜,骈斩庶当其罪。未敢擅便,伏候圣裁。
奏上,奉圣旨,定董昌等秋后处决,族属免坐。刑部详转,泉州府移文侯官县,释放董昌妻孥归家,地邻方才脱了干系。这一宗招详才下,恰已时迫冬至,决囚御史案临威武各郡县,应决罪犯,一齐解至。方六一又广用钱财,将董昌一案也列在应决数内。申屠娘子知得这个消息,将衣饰变卖,要买归尸首埋葬。正无人可托,凑巧古田刘家姐姐,闻知董郎吃了屈官司,夫妇同来探问。申屠娘子就留住在家,央刘姐夫备办衣棺,预先买嘱刽子人等。徐氏听说儿子受刑,也不觉惨然。到冬至前二日,处决众囚,将一个无辜的董秀才,也断送于刀下。其时乃靖康二年十一月初三日也。正是:
可怜廊庙经纶手,化作飞磷草木冤。
董昌被刑之后,申屠娘子买得尸首,亲自设祭盛殓,却没有一滴眼泪。但祝道:“董郎,董郎,如此黑冤,不知何时何日,方能报雪!”正当祭殓之际,只见方六一使人赍纸钱来吊慰。刘成暗自惊讶道:“方六一是此中神棍大盗,如何却与他交往?”欲待问其来历,又想或者也是亲戚,遂撇过不题。殓毕,将灵柩送到乌泽山祖茔坟堂中停置,择日筑圹埋葬。安厝之后,刘成夫妇辞归。申屠娘子留下姐姐,暂住为伴。
此时姚二妈妈往来愈勤。一日,姊妹正在房说起父兄远游僻处,音信不通的话,只见姚二妈走将入来。申屠娘子请他坐下,那婆子笑嘻嘻的道:“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相劝,大娘子休要见怪。”申屠娘子道:“妈妈有甚话,但说无妨,怎好怪你。”姚二妈道:“董官人无端遭此横祸,撇下你孤儿寡妇,上边还有婆婆,家事又淡薄,如何过活?”申屠娘子道:“多谢你老人家记念,只是教我也无可奈何。”姚二妈道:“我到与大娘子踌躇个道理在此。”申屠娘子道:“妈妈若有甚道理教我,可知好么?”那婆子道:“目今有个财主,要娶继室,娘子若肯依着老身,趁此青春年少,不如转嫁此人,管教丰衣足食,受用一世。”申屠娘子闻言,心中大怒,暗道:“这老乞婆,不知把我当做甚样人,敢来胡言乱语。”便要抢白几声,又想:“这婆子日常颇是小心,今忽发此议论,莫非婆婆有甚异念,故意教他奚落我么,且莫与他计较,看还有甚话。”遂按住忿气,说道:“妈妈所见甚好,但官人方才去世,即便嫁人,心里觉得不安,须过一二年才好。”那婆子道:“阿呀!一年二年,日子好不长远哩。这冰清水冷的苦楚,如何捱得过?况且错过这好头脑,后日那能够如此凑巧。”申屠娘子道:“你且说那个财主,要娶继室?”婆子笑道:“不瞒娘子说,这财主不是别个,便是我外甥方六一官。他的结发身故,要觅一个才貌兼全的娘子掌家,托老身寻觅,急切里没个像得他意的,因此蹉跎过两年了。我想娘子这个美貌,又值寡居,可不是天假良缘。今日是结姻上吉日,所以特来说合。”
申屠娘子听了,猛然打上心来道:“原来就是方六一!他一向与我家殷勤效力,今官人死后,便来说亲,此事大有可疑,莫非倒是他设计谋害我官人么?且探他口气,便知端的。”乃道:“方六一官,是大财主,怕没有名门闺女为配,却要娶我这二婚人。”也是天理合该发现,这婆子说出两句真话道:“热油苦菜,各随心爱。我外甥想慕花容月貌多时了,若得娘子共枕同衾,心满意足,怎说二婚的话。”申屠娘子细味其言,多分是其奸谋。暗道:“方六一,我一向只道你是好人,原来是兽心人面。我只叫你阖门受戮,方伸得我官人这口怨气。”心中定了主意,笑道:“我是穷秀才妻子,有甚好处,却劳他恁般错爱。虽然,我不好自家主张,须请问我婆婆才是。”婆子道:“你婆婆已先说知了。”
言还未毕,布帘起处,徐氏早步入房,说道:“娘子,二妈与我说过几遍了。一来不知你心里若何,二则我是个晚婆,怕得多嘴取厌,为此教二妈与你面讲。论起来,你年纪又小,又没甚大家事,其实难守。这方六一官,做人又好,一向在我家面上,大有恩惠。莫说别的,只当日差人要你我到官,若不是他将出银两,买求解脱,还不知怎地出乘露丑,这一件上,我至今时刻感念。你嫁了他,连我日后也有些靠傍。”姚二妈道:“我外甥已曾说来,成了这亲,便有晚儿子之分,定来看顾。”徐氏又道:“还有一件,我的孙儿,须要带去抚养的。”姚二妈道:“这个何消说得。况他至亲止有一子,今方八岁,娘子过去,天大家资,都是他掌管。家中偏房婢仆,那个不听使唤。哥儿带去,怕没有人服事。”申屠娘子又道:“果然我家道穷乏,难过日子,便重新嫁人,也说不得了,只是要依我三件事。”姚二妈道:“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也当得奉命。”申屠娘子道:“第一件,要与我官人筑砌坟圹,待安葬后,方才过门;第二件,房产要铺设整齐洁净,止用使女二人,守管房门;三来家人老小房产,各要远隔,不许逼近上房。依得这三件,也不消行财下聘,我便嫁他。”妙二妈笑道:“这三件都是小事,待老身去说,定然遵依,不消虑得。”即便起身别去,徐氏随后相送出房。诗云:
狂且渔色谋何毒,孤嫠怀仇志不移。
奋勇捐躯伸大义,刚肠端的胜男儿。
不题姚二妈去覆方六一。且说刘家姐姐,当下见妹子慨然愿嫁方六一,暗自惊讶道:“妹子自来读书知礼,素负志节,不道一旦改变至此。”心下大是不乐。姚婆去后,即就作辞,要归古田。申屠娘子已解其意,笑道:“为何这般忙迫,向日妹子出嫁董门,姐姐特来送我出阁,如今妹子再嫁方家,也该在此送我上轿。”刘氏姐听了,忍耐不住,说道:“妹子,你说是甚么话?尝言一夜夫妻百夜恩,董郎与你相处二年,谅来恩情也不薄。今不幸受此惨祸,只宜苦守这点嫡血成人,与董郎争气,才是正理。今骨肉未寒,一旦为邪言所惑,顿欲改适,莫说被外人谈议,只自己肉心上也过不去哩。”申屠娘子听了,也不答言,揭起房帘,向外一望,见徐氏不在,方低低说道:“姐姐,你道妹子果然为此狗彘之行么?我为董郎受冤,日夜痛心,无处寻觅冤家债主。今日天教这老虔婆,一口供出,为此将计就机,前去报仇雪怨,岂是真心改嫁耶?”刘氏姐姐骇异道:“他讲的是甚么话,我却不省得。”申屠娘子道:“姐姐你不听见说,慕娘子花容月貌,若得同衾共枕,便心满意足,这话便是供状。”刘氏姐道:“不可造次,尝言媒婆口,没量斗,他只要说合亲事,随口胡言,何足为据。”申屠娘子见此话说得有理,心中复又踌躇。
只听耳根边豁刺刺一声响,分明似裂帛之声。姐妹急回头观看,并无别物,其声却从床头所挂宝剑鞘中而出。刘氏姐大惊,连称奇怪。申屠娘子道:“宝剑长啸,欲报不平耳。此事更无疑惑矣。”即向前将剑拔出,敲作两段,下半截连靶,只好一尺五寸。刘氏姐道:“可惜好宝剑,如何将来坏了。”申屠娘子道:“姐姐有所不知,大凡刀长便于远砍,刀短便于近刺,且有力,又便于收藏。我今去杀方六一,只消此下半截足矣。”刘氏姐道:“杀人非女子家事,贤妹还宜三思,勿可逞一时之忿。”申屠娘子道:“吾志已决,姐姐不须相劝。”随取水石,磨得这剑锋利如雪,光芒射人,紧藏在身畔。又写下一书,和这上半截断剑,交付姐姐说:“待父亲归时,为我致与他。”又道:“妹子已拼此躯,下报董郎,遗下孤儿,望乞姐夫姐姐替我抚育。倘得长大,可名嗣兴,以延董门一脉,我夫妇来世定当衔结相报。”正言之际,刘成自占田来到,妻子把这些缘故,道于他知。刘成道:“方六一是当今大盗。奸诡百出,造恶万端,董姨丈被他谋害,确然无疑。但小姨要去报仇,恐力气怯弱,不能了事,反成话柄。”申屠娘子笑道:“我视杀此贼子,有如几上肉耳,不消虑得。”
不题申屠姐妹筹画。且说姚二妈回覆了方六一,次日即来传话,说娘子所言之事。一一如命。明日就教工匠到坟上,开金井砌圹,听凭娘子选日安葬。葬后,即来迎娶。申屠娘子道:“入土为安,但圹完即葬,不必选日。”方六一做亲性急,多唤匠人,并力趱工。那消数日,俱已完备。申屠娘子姑媳姊妹并刘成,俱到坟头,送董昌入土。方六一又备下祭筵,到坟前展拜。葬毕回家,申屠娘子往还路径,一一牢记在心。又博访了方六一住居前后巷陌街道之足,将所有衣饰,尽付刘成,抚养儿子。其余田产房业,都留与徐氏供膳。诸事料理停当,待候方六一来娶。方六一机谋成就,欢喜不胜,果然将家中收拾得内外各不相关,银屏锦帐,别成洞天,择定十二月廿四,灶神归天之日,娶个灶王娘子。免不得花花轿子,乐人鼓手,高灯火把,流星爆杖,到董家娶亲。姚二妈本是大媒,又做伴娘,一刻不离。当夜迎亲,乐人在门吹打几通,掌礼邀请三遍。申屠娘子抱着孩子,请刘家姐夫姐姐,及徐氏晚婆告别,对姐姐道:“我指望同你原归长乐,只是终身不了。今到方家,是重婚再嫁的人了,此后也无颜再与姐姐相见,只索从今相别。”随将孩子递与道:“可怜这无爹娘的孩子,烦姐姐好好看管,待三朝后,即便来取。”又对徐氏道:“不道婆婆命犯孤辰寡宿,一个晚儿子也招不起,媳妇总之外人,今又别嫁,一发没帐了,你须要自家保重。”徐氏听了这话,想起日后无倚靠的苦楚,不觉放声大哭。刘氏姐已知此番是永别了,也不由不伤心痛哭。更兼这个孩子,要娘怀抱,死命的啼号,这凄惨光景,便是铁石心肠,也要下泪。惟有申屠娘子,并无一点眼泪,毅然上轿,略不回顾。
一路笙箫鼓乐,迎到方家,依样拜堂行礼。方六一张眼再看,魂飞天外。只道是到口馒头,谁知是冲天霹雳。拜堂已毕,方六一唤过八岁的儿子,拜见晚娘。又唤家中上下,俱来磕头。申屠娘子说:“且待明日见罢。”方六一得了此话,分明是奉着圣旨,即便止住,鼓乐前导,引入洞房。花烛已毕,摆筵席款待新人。原来方六一生性贪婬,不论宗族亲眷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要图谋奸宿。因此人人切齿,俱不相往来。所以今日喜筵,并无一个女亲,单单只有姚二妈相陪。堂中自有一班狐朋狗党,叫喜称贺。方六一分付姚婆好生陪侍,自己向外边饮酒去了。申屠娘子且不入席,携着姚二妈,将房中前后左右,细细一看。笑道:“果然铺设得齐整,比读书人家,大是不同。”又叫丫环执烛,向房外四面观看。见傍边有一小房,开门入看,中间箱笼什物甚多,侧边一张床榻,帐帏被褥,色色完备。问说:“此是何人卧所?”丫环答言:“是小官人睡处。”姚二妈便道:“六一官教我今晚就相伴小官人,睡在这里。”申屠娘子道:“这也甚好。”遂走出门,仍复闭上。
回至房中,与姚婆饮酒。三杯已过,申屠娘子道:“多谢妈妈作成这头好亲事,日后定当厚报,如今先奉一杯,权表微意。”将过一只大茶瓯,基得满满的,亲自送到面前。婆子道:“承娘子美意,只是量窄,饮不得这一大瓯。”申屠娘子道:“天气寒冷,吃一杯也无防。”婆子不好推托,只得接来饮了。申屠娘子,又斟过一瓯道:“妈妈再请一杯。”婆子道:“这却来不得。”申屠娘子笑道:“妈妈你做媒的,岂不晓得喜筵是不饮单杯的,须要成双才好。”婆子又只得饮了。申屠娘子又笑道:“妈妈,常言三杯和万事,再奉一瓯。”婆子道:“奶奶饶了我罢。”申屠娘子道:“你若不吃,我就恼杀你。”婆子没奈何,攒眉皱脸,一口气吸下。他的酒量原不济,三瓯落肚,渐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存坐不住。申屠娘子又道:“妈妈还吃个四方平稳。”那婆子听说,起身要躲,两脚写字,只管望后要倒。申屠娘子笑道:“不像做大媒的,三四杯酒,就是这个模样。”教丫环扶到小房睡卧。分付收过酒席,只留两个丫环伺候,其余女使都教出去,然后自己上床先睡。
时及在鼓,堂中客散。方六一打发了各色人等,诸事停当,将儿子送入小房中,同姚婆睡。一走进房来,先叫两个丫环先睡,须要小心火烛。口中便说,走至床前,揭开红绫帐子,低低调戏两声。将手一摸,见申屠娘子衣掌未脱,笑道:“不是头缸汤,只要添把火,待我热烘烘的,打个筋斗儿。”申屠娘子道:“便是二缸汤,难道你不赤膊,好打筋斗么?”方六一忙解衣裳,挺身扑上来。申屠娘子右手把紧剑靶,正对小腹上直搠,六一创痛难忍,只叫得一声不好了,身子一闪,向着外床跌翻。申屠娘子,随势用力,向上一透,直至心窝,须臾五脏崩流,血污枕席。两个丫环,初听见主人忽地大叫,不知何故,侧耳再听,分明气喘一般。心中疑惑,急忙近前看去。申屠娘子已抽身坐起,在帐中望见丫头走来,怕走漏了消息,便叫道:“这样酒徒,呕得脏马马,还不快来收拾。”丫头不知是计,一个趱上一步,方才揭开帐子,申屠娘子道:“没用的东西,火也不将些来照看。”口内便说,探在手一把揪住,挺剑向咽喉就搠,即时了帐。那一个丫头,只道真个要火,方转身去携灯,申屠娘子跳出帐来,从背后劈头揪翻,按到在地。那丫头口中才叫阿呀,刃已到喉下,眼见也不能够活了。申屠娘子即点灯去杀姚婆,那房门紧紧拴住,急切推摇不动。方六一儿子,还未睡着,听见门上声响,问道:“那个?”申屠娘子应道:“你爹要一件东西,可起来开门。”这小厮那知就里,披衣而起。门开处,申屠娘子劈面便搠,这小厮应手而倒,再复一下,送归泉下。跨过尸首,挺身竟奔床前,那婆子烂醉如泥,打齁如雷,一发不知甚么好歹,一连搠下数十个透明血孔,末后向咽下一勒,直挺挺的浸在血泪里了。申屠娘子,本意欲屠戮他一门,一来连杀了五人,气力用尽,气喘吁吁;二来忽转一念,想此事大半衅由姚婆,毒谋出于方贼,今已父子并诛,斩草除根,大仇已报,余人无罪,不可妄及。遂复身回房,将门闭上,袅了方六一首级,盛在囊中。收了短剑,秉烛而坐,坐候人静方行。这一场报仇,分明是: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看官,你想世上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叫院君称娘子的,也不计其数,谁似申屠娘子,与夫报仇,立杀五命,如同摧枯拉朽,便是须眉男子,也没如此刚勇,真乃世间罕有。当下静听谯楼鼓打四更,料得合家奴婢皆睡熟,乘着天色未明,背了方六一的首级,点灯寻着后门出去。这路径久已访问在心,更兼杀神正旺,勇往直前,若有神助。挨出城门,径奔到乌泽山祖坟下,将方六一首级,摆在董昌墓前,叫声:“董郎,董郎,亏你陰灵扶助,报你深仇,保我节操。从来不曾下泪,今日万事俱完,正好为君一哭!”于是放声一号,泪如泉涌,万木铮铮,众山环响。哭罢,解下红罗,即悬挂于坟前大荣木之上。待得三魂既去,七魄无依,腰间短剑,一声吼响,如虎啸咙吟,飞入空中,不知其所向。
方家婢仆,次日起身,只见后门洞开,满地血污,都是女人脚迹,合家惊骇,声张起来。寻看血迹,直到上房。方知家主父子,并姚婆等俱被新人杀死,砍下首级,不知去向。唤起地方邻里,呈报到官。县尹亲自相验,差人捕申屠氏。其时刘成放心不下,清早便在方六一门首打听,得了这个消息,飞忙报如妻子。徐氏听见媳妇杀了许多人,只怕祸事连及,吓得一交跌去,即便气绝。刘成夫妇正当忙乱,乌泽山坟丁来报,申屠娘子,缢死在荣木之上,墓前有人头一颗。刘成叫坟丁呈报县中,大尹以地方人命重情,一面申报上司,一面拘申屠氏家属,审问情由。那衙门人役,并方六一党羽,晓得从前谋害董昌这些缘由的,互相传说开去。郡中衿绅耆老,邻里公书公呈,一齐并进,公道大明。各上司以申屠氏杀仇报夫,文武全才,智勇盖世,命侯官且备衣棺葬于昌墓下,具奏朝廷,封为侠烈夫人,立庙祭享。方六一姚婆等,责令家属收殄。刘成夫妻殡葬了徐氏,将房产托付董氏族人,等待遗孤长大交还。料理停妥,引着此子,自回古田。
又过半年,申屠虔方从天台山采药归来,闻知女婿家遭许多变故,到古田来问侄女。申屠氏将董方两家生死,希光杀人报仇始末,朝廷封赠,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将希光封固书笺,及半截宝剑递与。申屠虔将剑在手,展书细看,其书云:
不孝女希光,裣衽百拜父亲大人尊前:儿嫁董郎,忽遭飞祸。夫禁囹圄,女锢私室。九阍谁控,五辟奚宽。冤哉董郎,奄逝刀锯。东海三年之旱,应当后威武矣。未亡人蜉蝣余息,去鬼无几,所以不即死者,仇人未获,大冤未白耳。何意图藉奸谋,一朝显露。始悟此日乞婚之方六一,即当时造计之凶贼。彼以委禽相诱,女以完璧自坚。再嫁之时,即是断头之夕。幸昆吾剑气有灵,谅么魔残魄,无能潜匿。于此下报董郎,庶亦无愧。董郎龟登龙扰,雅称鹊噪鸦鸣,兆见于前,事亦非偶,所余残剑半截,留报父恩。父守其头,儿守其尾。申屠家之古玩,头尾有光;延平津之卧龙,雌雄绝望。生平不解愁眉,今始为之泣血。
申屠虔看罢,大笑道:“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说犹未罢,只听豁刺一声,手中半截断剑,飞入云霄。那申屠娘子下半截剑,从南飞来,合而为一。蜿蜒成龙,渐渐而去,见者皆以为奇。刘成夫妇,抚养董嗣兴到十八岁上,登了进士,官至侍郎,封赠父母,接了一脉书香。后人有诗云:
从来间气有奇人,洛浦珠还更陆沉。
片玉董昌埋碧草,阖门方六断残魂。
第十三回 唐玄宗恩赐纩衣缘
第十三回 唐玄宗恩赐纩衣缘
长安回望绣城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首绝句,是唐朝紫薇舍人杜牧所作。单说着大唐第七帝玄宗,谓之明皇,在位四十四年,又做了太上皇四年。前二十年用着两个贤相,姚崇、宋璟,治得天下五谷丰登,斗米三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后来到开元末年,二相俱亡,换上两个奸臣,一个是李林甫,一个是杨国忠,便弄坏了天下,搬调得天子不理朝纲,每日听音玩乐,赏花饮酒。宠幸的贵妃杨太真,信用的是胡人安禄山,身边又宠着几个小人。那小人是谁?乃是:
高力士,李龟年,朱念奴,黄番绰。
这朝官家最是聪明伶俐,知音晓律。每日教这几个奏乐,天子自家按节,把祖宗辛苦创来的基业,一旦翻成升平之祸。后来禄山与杨贵妃乱政,直教:
哥舒翰失守潼关,唐天子翠华西幸。
却说玄宗天宝年间,时遇三月下旬,春光明媚,宿雨初晴,玄宗同杨妃于兴庆池赏玩牡丹。果然开得好,有几般颜色,是那几般?乃是:
大红,浅红,魏紫,姚黄,一捻红。
缘何叫做一捻红?原来昔年也是玄宗赏玩牡丹时,杨妃偶在花瓣上掐了一个指甲痕,后来每年花瓣上都有指甲痕,因此,就唤做杨妃一捻红。诗云:
御爱雕栏宝槛春,粉香一捻暗销魂。
东君也爱吾皇意,每岁花容应指纹。
是日天气暴暄,玄宗觉得热渴。近侍进上金盆水浸樱桃劝酒,玄宗视之,连称妙哉,问筵前李白学士,何不作诗。李白口占道:
灵山会上涅盘空,费尽如来九转功。
八万四千红舍利,龙王收入水晶宫。
玄宗看前二句,不见得好处,看后二句,大喜道:“真天才也!”不想一个宫娥,把这盘樱桃,尽打翻在金阶之上,众宫娥都向前拾取。杨妃看了,带笑说道:“学士何不也作一诗?”李白随口应道:
玉仙慌献红玛瑙,金阶乱撒紫珊瑚。
昆仑顶上猿猴戏,攀倒神仙炼药炉。
玄宗龙情大喜,尽醉方休。是年时入深冬,雨雪下降,玄宗偶思先年武后于腊月游玩御苑,恰遇明日立春,传旨道: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到次日,果然百花尽开,惟有槿树花不开。武后大怒,将槿树杖了二十,罚编管为篱。玄宗想武后是个女主,能使百花借春而开,今朕欲求些瑞雪,未知天意肯从否?遂命近侍,取过一幅龙文笺来,磨得墨浓,蘸得毛饱,写下四句道:
雪兆丰年瑞,三冬信尚遥;
天公如有意,顷刻降琼瑶。
写罢,教焚起一炉好香,向天祝祷,拜了四拜,将诗化于金炉之内。可熬作怪。初时旭日瞳瞳,晴光澹澹,须臾间朔风陡发,冻云围合,变作一天寒气。这才是:
圣天子百灵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
近侍宫娥来报,天将下雪了。玄宗大喜,即传旨百司,各赋瑞雪诗词以献。又命近侍去宣八姨虢国夫人来,与贵妃三人,于御园便殿筵宴候雪。当时杜甫曾有诗云: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金门;
恐将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见至尊。
筵前有黄番绰祗应,会汝陽王花奴打羯鼓一曲才终,戏向八姨道:“今日乐籍有幸,供应夫人,何不当头赏赐?”八姨笑道:“岂有唐天子富贵,阿姨无钱赏赐乎?”命赏三千贯,教官库内支领。黄番绰见说,遂作口号道:
君王动羯鼓,国姨喝赏赐;
天子库内支,恰是自苦自。
满殿之人听了无不大笑。那时朔风甚急,彤云密布,只是不见六花飘动,黄番绰又作一首雪词呈上,词云:
凛冽严风起四幄,彤云密布江天,空中待下又留连。有心通客路,无意湿茶烟。不敢旗亭增酒价,尽教梅发春前,偏好凝望眼儿穿,慢擎宫女袖,空缆子猷船。
酒至半酣,还不见雪下。玄宗乃行一令,各做催雪诗一首,做得好饮酒,做得不好,罚水一瓯。玄宗先吟道:
宝殿花常在,金杯酒不干。
六花飞也未,时卷珠帘看。
玄宗题罢,八姨吟道:
宫娥齐卷袖,金铃彩索宜;
等他祥瑞下,争塑雪狮猊。
八姨题毕,杨妃吟道:
羯鼓频频击,银筝款款调;
御前齐整备,只待雪花飘。
杨妃题毕,黄番绰奏道:“臣作一诗,必然雪下。”口中吟道:
催雪诗题趱,六花飞太晚;
传语六丁神,今年忒煞懒。
黄番绰吟罢,三宫皆大笑。只见内宫女,急先来报道:“这满天瑞雪滚滚飞下也!”玄宗喜之不胜,命卷起珠帘观看,但见空中:
一片蜂儿,二片娥儿,三是攒三,四是聚四,五是梅花,六是六出;团团以滚珠,粒粒似撒盐;纷纷似坠锦,簇簇似飞絮;似琼花片,似梅花莹,似梨花白,似玉花润,似杨花舞。
当下龙心大喜,命宫娥斟酒,畅饮一回。黄番绰奏道:“臣有庆雪口号,伏望吾主听闻。”其诗云:
瑶天雪下满长安,兽灰金炉不觉寒;
凤阁龙楼催雪下,沙场战士怯衣单。
玄宗听了,龙颜怆然道:“军士卧雪眠霜,熬寒忍冻,为朕戍守御贼。朕每日宫中饮宴,那知边塞之苦,今若非卿言,何繇知之。”遂问高力士,即今何处紧要。力士回奏潼关最为紧要。玄宗问:“是那个把守,有多少军士?”力士奏道:“是哥舒翰把守,共有三千军士。”玄宗就令高力士于官库中,关取丝绵绢线,造三千领战袍。休要科扰民间,宫中有宫女三知,食厌珍羞,衣嫌罗绮,端坐深宫,岂知边塞之苦;每人着他做战袄一领,限十日内完备,须要针线精工,不许苟且塞责;每领各标姓名于上,做得好有赏,做得不好当罚。力士领旨。关支衣料,于宫中分散,着令星夜做造,不可迟延。
分到第三十六阁,乃是会乐器宫女,专吹象管的桃夫人。接了绵绢,取过剪刀尺来裁剪,因旨意严急,到晚来,未免在灯下勤趱。一边缝纫,一边思想道:“官家好没来由,边送军士,自有妻子,置办衣服,如何却教宫中制造,这军汉怎生消受得起?”又想起诗人所作军妇寄征衣诗来,诗云:
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封书寄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我想那军妇,因夫妻之情,故寄此征衣,有许多愁情远思。我又无丈夫在边,也去做这征衣,可不扯淡?却又想道,我自幼入宫,指望遭际,怎知正当杨妃专宠,冷落宫门,不沾雨露,曾闻有长门怨云:
学扫娥眉独出群,宫中指望便承恩;
一生不识君王面,花落黄昏空掩门。
就我今日看来,此言信非虚也。假如我在民间,若嫁着个文人才子,巴得一朝发迹,博个夫妻荣耀。或者无此福分,只嫁个村郎田汉,也得夫耕妻耨,白头相守。纵使如寄征衣的军妇,少不得相别几年,还有团圆之日,像我今日埋没深宫,永无出头日子,如花容貌,恰与衰草同腐,岂不痛哉!思想至此,不觉扑簌簌两泪交流,欷献而泣。正是:
几多怀恨含情泪,尽在停针不语中。
在灯前转思转怨,愈想愈恨,无心去做这征衣,对灯脉脉自语。忽然高力士奔入宫来说道:“天子贺幸翠微阁,召夫人承御。”桃夫人即便起身随去,须臾已到阁前。众嫔娥迎着,齐声道:“官人回家特宣夫人,好且喜也。”桃夫人微笑不答。又有个内侍出来催道:“官家专等夫人同宴,快些去承恩。”桃夫人暗道:“不想今日却有恁般侥幸也。”急到阁中朝见。玄宗用手扶起道:“朕知卿深宫寂寞,故瞒着贵妃娘娘,特来此地与卿一会,明日当册卿为才人。”桃夫人谢恩道:“贱妾蒲柳陋姿,列在下陈,今蒙陛下垂怜,实出三生之幸。”玄宗命近侍取锦墩,赐坐于傍。桃夫人又谢了恩,方欲就坐,忽报贵妃娘娘驾到。桃夫人听见贵妃到来,惊得没做理会,连玄宗天子也顿然变色道:“卿且往阁后暂避,待哄他去了,然后与卿开怀宴叙。”桃夫人依言,踉踉跄跄,奔向阁后躲避。侧耳听着外面,只听得贵妃乱嚷道:“陛下如何瞒着我,私与宫人宴乐?”玄宗说道:“独自闲游到此,并无宫人随侍,卿家莫要疑心。”贵妃道:“陛下还要瞒我,待我还你个证据。”分付宫女道:“这贱人料必躲在阁后,快与我去搜寻。”桃夫人听了这话,暗地叫苦道:“如今躲到何处去好?”心忙意急的,欲待走动,两双脚恰像被钉钉住一般,那里移得半步。只见一群宫娥,赶将进来喊道:“原来你躲在此。”扯扯拽拽,拥至前边。贵妃喝道:“你这贱人,如何违我法度,私自在此引诱官家?”教宫娥取过白练,推去勒死了。吓得桃夫人魂不附体,叫道:“陛下救命!”玄宗答道:“娘娘发怒,教我也没奈何,是朕害了你也。”众宫娥道:“适来好快活,如今且吃些苦去。”推至阁外,将白练向项下便扣。桃夫人叫声:“我好苦也”,将身一闪,一个脚错,跌翻在地,霎后惊觉,却是一梦。满身冷汗,心头还跳一个不止。原来思怨之极,隐几而卧,遂做了这个痴梦。及至醒来,但见灯烛辉煌,泪痕满袖,却又恨道:“杨妃你好狠心也,便是梦中这点恩爱,尚不容人沾染,怎不教人恨着你。”此时愁情万种,无聊无赖,只得收拾安息。及就枕衾,反不成眠。正合着古人宫怨诗云:
日暮裁缝歇,深嫌气力微。
才能收箧笥,懒起下帘帷。
怨坐空燃烛,愁眠不解衣。
昨来频梦见,天子莫应知。
到次日,尚兀自痴痴呆坐,有心寻梦,无意拈针,连茶饭也都荒废了。过了几日,高力士传旨催索,勉强趱完。却又思量,我便千针万线做这征衣,知道会与谁人。又道:“我今深居宫内。这军士远戍边庭,相去悬绝,有甚相干,我却做这衣服与他穿着,岂不也是缘分?”又想道:“不知穿我这衣服的那人,还是何处人氏,又不知是个后生,是个中年,怎生见得一面也好!”又转过一念道:“我好痴也!见今官家,日逐相随,也无缘亲傍,却想要见千里外不知姓名的军士,可不是个春梦?”又想道:“我今闲思闲闷,总是徒然。不若题诗一首,藏于衣内,使那人见之,与他结个后世姻缘,有何不可。”遂取过一幅彩鸾笺,拈起笔起来写道: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制,知落阿谁边。
留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
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
题罢,把来折做一个方胜,又向头上拔下一股金钗,取出一方小蜀锦,包做一处,对天祷告道:“老天,可怜我桃氏今世孤单,老死掖庭,但愿后世得嫁这受衣军士,也便趁心足意了。”祝罢,向空插烛也似拜了几拜,将来缝在衣领之内。整顿停当,恰好高力士来取,把笔标下第三十六阁象管桃夫人造,教小内宫捧着去了。自此桃夫人在宫,朝思暮怨,短叹长吁,日渐恹恹瘦损,害下个不明不白,没影相思症候。各宫女伴都来相同,夫人心事,怎好说得,惟默默吁气而已。诗云:
冷落长门思悄然,羊车无望意如燃。
心头有恨难相诉,搔首长吁但恨天。
不题桃夫人在宫害病。且说高力士催趱完了这三千纩衣,奏呈玄宗。玄宗遣金吾左卫上将军陈玄礼,起夫监送,迤逦直至潼关。镇守节度使哥舒翰,远远来迎。至帅府开读诏书,各军俱望阙谢恩。哥舒翰令军政司,给散战袍,就请天使在后堂筵宴。
且说有个军人,名唤王好勇,领了战袄,回到营中把来穿起,只觉脖项上有些刺搠。连忙脱下看时,并不见些甚的。重复穿起,起颈项上又连搠几下。王好勇叫道:“好作怪,这衣服上有鬼,我没福受用他。”脱下来撇在半边,惊动行伍中,走来相问。王好勇说出这个缘故,有的不信,把来穿着一过,一般如此。有的疑是遣下针线在内,将手支揿,却揿不着甚的,也不刺搠着手掌。内中有一人说:“待我试穿着,看道何如?”这人姓甚名谁?这人姓李名光普,闻喜人氏,年纪二十四五,向投在哥舒翰帐下,戍守潼关。生得人才出众,相貌魁伟,弓马熟娴,武艺精通,是一个未侵女色的儿郎,能征善战壮士。
当下取过这件衣服,且不就穿,仔细把来一觑,见上面写着第三十六阁象管桃夫人造,那针线做得十分精细,绵也分外加厚,心里先有三分欢喜。遂卸下身上袄子,将来穿起,恰像量着他身子作的,也不长,也不短,颈颈又不刺搠。众人多称奇异道:“这件衣服,莫非合该是你穿的么?”王好勇便道:“李家哥,我和你兑换了罢。”李光普因爱这件袄子趁身,已是情愿,故意说道:“须贴我些东西才与你兑换。”王好勇道:“一般的衣服,怎要我吃亏?”李光普道:“你的因穿得不稳,已是弃下了,如今换我这件不刺搠的,就贴了我,也还是你便宜。”众人道:“果然王家哥贴东西换了,还有便宜。”王好勇只是不肯。李光普又戏言道:“也罢,我也不要入己,就沽一壶,请众位哥吃个合事酒如何?”众人道:“作成我众弟兄吃三杯,一发妙,王家哥快取出钞来。”王好勇被众人打诨,料脱白不得,摸出钱把银子道:“我只出得这些,但凭入己也得,买酒吃也得。”众人嫌少,还要他增些。李光普道:“我不过取笑,难道真个独教王家哥坏钞,待我出些,打个平壶罢。”也遂取出钱把银子,众人都来吃他公道,随把袄子换了,沽了两角酒,并些案酒之物,大家吃了一回,各归本营。
原来李光普,酒量不济,吃了几杯,觉得面红耳热,回到营中存坐不住,倒头去睡。不想势头猛了些,那脖项上着实的锥了一下,惊着光普直跳起来,心里奇怪,静坐思想。一则是他性灵机巧,二则是缘分到来,料道领中必然有物,即卸下来,细细简看。只见衣领上丝缕中露出针头大一点金脚,光普取过一把小刀,拆开看时,原来绵中裹着一个蜀锦包儿,里面包着一股凤穿牡丹的金钗,一个方胜。看那钗子,造得好生精巧,暗暗喝采道:“我李光普生长贫贱,何曾看见这样好东西?”想了一回,才把方胜展开,乃是一幅彩鸾笺,上面有一首诗句。光普原粗通文理,看了诗中之意,笑道:“这女人好痴心好,你虽有心题这诗句,如何便能结得后世姻缘?”仍将袄子穿好,又把笺钗来细细展玩。看那字迹端楷可爱,却又叹口气道:“可惜这女子有此妙才,却幽闭深宫。我李光普有一身武艺,埋没风尘。若朝廷肯布旷荡之恩,将这女子赐与我为妻,成就了怨女旷夫,也是圣朝一桩仁政。我光普在边塞,也情愿赤心报效。”又想道:“这事关宫闱,后日倘或露出来,须连累我,不如先去禀知主帅。”又想道:“这女子自家心事,量无他人知得,我若把来发觉,不但负他这点美情,却又豁了他性命,不如藏好了,倒也泯然无迹。”
方欲藏过,忽地背后有人将肢膊一攀,叫道:“李大哥看甚么?”李光普急切收藏不迭,回头看时,却是同伍的军人。那人道:“不要着忙,我已见之久矣,可借我看个仔细。”光普被他说破,只得递与。那人把钗子看了又看,不忍释手,只叫:“好东西,好造化!”光普恐怕被人撞见,讨过来仍旧包好,藏在身边,叮嘱那人道:“此事关系不小,只可你知我知,莫要泄漏。”那人满口应承,说:“不消嘱咐,我自理会得。”谁知是个乌鸦嘴,忍不住口,随地去报新闻,顷刻嚷遍了满营。有那痴心的,悄地也拆开衣领来看,可不是癞吓蟆想天鹅肉吃。王好勇听见有一股金钗,动了火,懊悔道:“好晦气,口内食倒让与别人受用。如今与他歪厮缠,仍要换回,就凭众人酌中处,好道也各分一半。”算计停当,走过对李光普道:“李家哥,我想这袄子,是军政司分给的,必定摘着字号,倘后日查点,号数不对,只道有甚情弊,你我都不干净,不如依旧换转罢。”光普知其来意,笑一笑,答道:“这也使得。”王好勇道:“不要笑,那衣领内东西,也要还我的。”李光普道:“可是你藏在里边的吗?”王好勇道:“虽非我所藏,原是这袄子内之物,如今转换,自然一并归还。”李光普指着道:“你这歪人,好不欺心。你既晓得有东西在内,就不该与我换了。”两下你一言,我一句,争论不止。众人齐说王好勇不是道:“王家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起初是你要与他换,纵有东西,也是李家哥造化,怎好要得他的?”把李光普推过一边道:“你莫与他一般见识。”王好勇钗子又要不得到,受了一场没趣,发起喉急道:“砖儿能厚,瓦儿能薄。一般都是弟兄,怎的先前兑换时,帮着他强要我吃亏,如今又假公道抢白我。我拚做个大家羞,只去报知主帅,追来入宫,看道可帮得他不将出来。”一头说,一头走,竟奔辕门。李光普同众人随后跟上。此时天色将晓,哥舒翰与天使筵宴未完,不敢惊动,仍各回营。
至次日,哥舒翰升帐。将士参谒已毕,李光普不等王好勇出首,先向前禀明就里,双手将战袄笺献上。王好勇见他已先自首,便不敢搀越多事。哥舒翰见了笺上这诗,暗暗称奇,又道:“事干宫禁,摇惑军心,非同小可。必须奏闻,请旨定奔。”遂分付光普在营听候发落,一面来与天使陈玄礼说知,欲待连光普解进。陈玄礼道:“事出内宫,与本军无与,且又先行出首,自可无责。令公可将纩衣给还本人,修一首表文,连这笺钗,待下官带回进上,听凭朝廷主张便了。”哥舒翰依其所议,即便修起表文。次日长亭送别,玄礼登程。不到一日,来到长安。入朝复命,后将纩衣诗句之事奏知,把哥舒翰表文,并笺钗一齐献上。玄宗看了大怒道:“朕宫中焉有此事?”遂问这征衣是谁人所制,陈玄礼回奏,上有第三十六阁象管桃夫人姓名。玄宗将笺钗付与高力士,教唤桃氏来,亲自审问。力士领旨自去了。朝事已毕,圣驾回宫,与杨妃同临翠微阁游玩不题。
且说桃夫人在宫,正害着不尴不尬,或痒或疼的痛症。方倚阑长叹,忽见高力士步入宫门,说道:“夫人,你做得好事也!”桃夫人道:“奴家不曾做甚事来。”高力士笑道:“你把心上事来想一想,便有了。”桃夫人道:“奴家也没有心上事,也不消想得。”高力士道:“夫人虽没有心上事,只不知结后世缘的诗句,可是夫人题的?”遂向袖中取出鸾笺钗子,把与他看。桃夫人一见,惊得哑口无言,脸上一回红,一回白,没做理会。暗想道:“这战袄闻已解向边塞去矣,如何这笺钗却落在他手?”高力士见他沉吟不语,乃道:“夫人不消思索,此事边帅已奏知官家,特命我来唤你去亲问,请即便走动。”桃夫人听了此言,方明就里,又想道:“受衣那人,好无情也!奴家赠你一股钗子,有甚不美,却教边帅奏闻天子,害我受苦。红颜薄命,一至于此!”心中苦楚,眼中泪珠乱下。正是:
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桃夫人无可奈何,只得随着高力士前去。出了阁门,行过几重宫巷,遇见穿宫内使。力士问:“天子驾在何处?”答言:“万岁爷同贵妃娘娘,已临翠微阁游玩宴饮。”桃夫人听了这话,一发惊得魂魄俱飞,想道:“今日性命,定然休矣。”你道为何?他想起昨日梦中,高力土召往翠微阁见驾,杨妃赐死,今番力士来唤,驾已在翠微,正与梦兆相符,必然凶多吉少。须臾已到阁中,玄宗方共杨妃宴乐,桃夫人俯伏阶前,不敢仰视。高力士近前奏道:“桃氏唤到。”玄宗闻言,勃然色变。杨妃问道:“陛下适来正当喜悦,因何闻倒唤至桃氏,圣情顿尔不悦?”玄宗遂将纩衣诗句之事说出。杨妃道:“原来如此缘故,如今这诗句何在?”高力士即忙献上。杨妃看了这诗句,忽生个可怜之念,又见这字体写得妩媚,便有心周全他。乃问道:“陛下今将如何?”玄宗道:“这贱人无心向主,有意寻私,朕欲审问明白,赐之自尽。”杨妃道:“陛下息怒!待梓童问其详细,然后明正其罪。”遂唤桃夫人上前问道:“你这婢子,身居宫禁,承受天家衣禄,如何不遵法度,做出恁般勾当?”桃夫人泣诉道:“贱妾一念痴迷,有犯王章,乞赐纸笔,少申一言,万死无辞。”杨妃令宫娥将文房四宝与之,桃夫人在阶前举笔,写下一张供状,呈上贵妃,贵妃看那供状写道:
孤念臣妾,幼处深宫,身居密禁。长门夜月,独照愁人;幽阁春花,每萦离梦。怨怀无托,闺思难禁。敕令裁制征衣,致妾顿生狂念。岂期上渎天主,实乃自干朝典。哀哉旷女,甘膺斧钺之诛;敢冀明君,少息雷霆之怒。事今已矣,死亦何辞。
贵妃看了,愈觉可怜,令高力士送上玄宗。玄宗本是风流天子,看见情辞凄婉,不觉亦有矜怜之意,向贵妃问道:“此事卿家还是如何处之?”杨妃道:“妾闻先朝曾有宫人韩氏,题诗红叶,流出御沟,为文人于祐为妻。后来事闻朝廷,即以韩氏赐祐为妻,陛下何不仿此故事,成就怨女旷夫,以作千秋佳话。使边庭将士,知陛下轻色好贤,必为效力。”玄宗闻言大喜道:“爱卿既肯曲成其美,朕自当广大其恩。”即传旨将鸾笺钗子,还了桃氏,仍赐香车一辆,遣内官赍诏,领羽林军五十名,护送潼关,赐军士李光普,配为夫妇。宫中所有,赐作妆奁之资,后人不得援例。杨妃又赐花粉钱三千贯。桃夫人再拜谢恩,回宫收拾,择日就道。这事传遍了长安,无不称颂天子仁德。诗云:
痴情欲结未来缘,几度临风泪不干。
幸赖圣明怜监凤,天风遥送配表鸾。
桃夫人登程去后,不想哥舒翰飞章奏捷,言:“吐蕃侵犯潼关,得健卒李光普,冲锋破敌,馘斩猷首,番兵大败远遁,夺获牛畜器械无算。”玄宗大喜,即加哥舒翰司空职衔,超擢李光普为兵马司使,遣使臣赍官诰驰驿赐之成婚。那时潼关已传闻,天子送题诗纩衣的宫女,与军士为妻。哥舒翰初时不信,此为讹传。那李光普认做军中戏谑,他一发道是乱话。看看诏使已至,哥舒翰出郭迎接,果然见簇拥着一辆车轮,连称奇异,迎入城中,请问内使,始知就里。李光普做梦也不想有这段奇缘,恰好赍官诰的使臣也至,一齐开读。李光普一时冠带加身,桃夫人凤冠霞帔,双双望阙谢恩,三军尽呼万岁。只有王好勇馋眼空热,气得个头昏眼暗,自恨到手姻缘,白白送与他人。这才是: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当下哥舒翰将一公署,与他光普做个私宅,旌旗鼓乐送入,夫妻交拜成亲。
一个是天上神仙,远离宫阙降瑶阶;一个是下界凡夫,平步青云登碧汉。鸳鸯牒注就意外姻缘,氤氲使撮合无心夫妇。蓝桥驿不用乞浆,天台路何须采药。只疑误入武陵溪,不道亲临巫峡梦。
花烛之后,桃夫人向李光普说道:“妾幼处深宫,自分永老长门,无望于飞,故因制征衣,感怀题句,欲冀后缘。何君独无情,致闻天子,使妾几有性命之忧,若非贵妃娘娘曲为斡旋,安得与君为配?”光普遂将王好勇先领战袄,后来交换首始末,细细陈说一遍,又道:“卑人少历戎行,荷戈边塞,本欲少立功名,然后徐图家室。不道朝廷恩赉纩衣,得获贵人佳佳,情虽怀感,忱悃奚通。初意后缘尚属虚渺,不图今世即谐连理。虽或姻缘有在,亦由天子仁德。光普何能,值此异数,虽竭尽犬马,未足以报圣恩。”桃夫人听了这些言语,方释了一段疑惑,乃取出鸾笺钗子,递与光普道:“赖此为媒,得有今日,君善藏之。”光普用手接过看时,钗子已成一寸,愈加欢喜,将来供在案上,与夫人同拜了四拜,珍藏箧中。次日拜谢主帅。哥舒翰又安排筵席,款待天使,与哥舒翰各修表文谢恩。桃夫人也修笺申谢杨妃,自此光普感激朝廷,每有边警,奋身杀贼,屡立功勋。后来安禄山作乱,玄宗幸蜀,杨妃缢死马嵬,桃夫人念其恩义,招魂遥祭,又延高僧,建水陆道场荐度。光普夫妻谐好,偕老百年,生有二子,俱建节封侯。后人有诗云:
九重轸念征夫苦,敕造征衣送军伍。
长门怨女摛情悰,绝塞愁人怀莫吐。
君心怜悯赐成婚,凤阙遥辞下西土。
恰同连理共称奇,史册垂传耀千古。
第十四回 潘文子契合鸳鸯冢
第十四回 潘文子契合鸳鸯冢
红叶红丝说有缘,朱颜绿鬓好相怜。
情痴似亦三生债,色种从教两地牵。
入内不疑真冶葛,联交先为小潘安。
留将浪荡风流话,输与旁人作笑端。
话说自有天地,便有陰陽配合,夫妇五伦之始,此乃正经道理,自不必说。就是纳妾置婢,也还古礼所有,亦是常事。至若爱风月的,秦楼楚馆,买笑追欢;坏行止的,桑间濮上,暗约私期。虽然是个邪婬,毕竟还是男女情欲,也未足为怪。独好笑有一等人,偏好后廷花的滋味,将男作女,一般样交欢婬乐,意乱心迷,岂非一件异事。说便是这般说,那男色一道,从来原有这事。读书人的总题,叫做翰林风月;若各处乡语,又是不同,北方人叫炒茹茹,南方人叫打篷篷,徽州人叫塌豆腐,江西人叫铸火盆,宁波人叫善善,龙游人叫弄苦葱,慈溪人叫戏吓蟆,苏州人叫竭先生。话虽不同,光景则一。至若福建有几处民家孩子,若生得清秀,十二三岁,便有人下聘。漳州词讼,十件事倒有九件是为鸡奸一事,可不是个大笑话。
如今且说两个好男色的头儿,做个入话。当年有个楚共王,酷好男色,有安陵君第一专宠。安陵君颜色虽美,年纪却已大了,恐怕共王爱衰,请教于江乙。江乙对安陵道:“你可晓得嬖色不敝席,宠臣不敝轩么?”这两句文话,安陵怎么晓得?江乙解说道:“嬖色就是宫女一般,睡卧的席也未破,皇帝就不喜欢了。宠臣就是你一般人,皇帝赐你的车子不曾坏,也就疏失了。甚言光景不多时也。”安陵君从此愈做出百般丑媚之态。楚共王越加宠爱,至老不衰。还有一个龙陽君,也有美色。魏王也专好男色,三宫六院,不比得龙陽君的下乘。一日,魏王与龙陽共坐了一只小舟,名曰青凫,在宫中海子里游戏,见水中金鱼,红的红似火,白的白如玉。龙陽讨过一根钓竿,粘上香喷喷的鱼饵,漾下水去。一钓一个,一连钓了十来个,最后来得了一个大鱼,龙陽汪汪的哭将起来。魏王大骇,问其缘故。龙陽道:“小臣得了大鱼,便要弃却前边小鱼。大王明日得一个胜似小臣的,自然把小臣遗落。触物比类,不繇人不哭。”魏王笑道:“只要你颜色常存,不愁后来人夺你门户。”这正是:
重远岂能渐治鹄,弃前方见泣船鱼。
如此说来,方见安陵、龙陽,是男色行中魁首;楚王、魏王,乃男风队里都头。虽然如此,毕竟楚、魏二臣,把安陵、龙陽做个弄臣,并不是有老婆的不要老婆,反去讨一房不剃眉、不扎脚、不穿耳的家小。在当时叫做风流,到后来总成笑话。这人毕竟是谁?原来姓潘名章,字文子,晋陵人氏。其父潘度,结发身丧。娶妾蕙娘。蕙娘生得容貌端秀,嫁潘度时,年方十九岁。潘度晚年娶他,本为生男育女,不一年间,有了身孕,生了潘章,九分像母,一分像父,所以他的美貌,是在娘胎上带得来的。邻里乡党见潘章这样标致,都说道:“潘老儿若生得这样一个女儿,不要说选妃子点宫女,他日便是正宫皇后,一定司天台上也照着他。”潘章到五六岁,就上学读书。到了十二三岁,通晓书义,便会作文。十七岁上,在晋陵也算做是有名的童生。更兼庞儿越发长得白里放出红来,真正吹弹得破。蕙娘且喜儿子读书,又把他打扮得妖模娇样,梳的头如光似漆,便是苍蝇停上去,也打脚错。身上常穿青莲色直身,里边银红袄子,白绫背心,大红裤子,脚上大红绉纱时样履鞋,白绫袜子,走到街上,风风流流。分明是善财转世,金童降生。那些读书人,都是老渴子,看见潘文子这个标致人物,个个眼出火,闻香嗅气,年纪大些的要招他拜从门下,中年的拉去入社会考,富贵的又要请来相资。还有一等中年妇人,有女儿的,巴不得招他做个女婿。有一等少年女子未嫁人的,巴不得招他做个老公。还有和尚道士,巴不得他做个徒弟。还有一等老白赏要勾搭去奉承好男风的大老官。所以人人都道他生得好,便是潘安出世一般,就起一绰号,叫他是小潘安。当时有人做一只挂枝儿,夸奖他道:
少年郎,真个千金难换。这等样生得好,不枉他姓了潘,小潘安委实的堪钦羡。褪下了红裤子,露出他白漫漫。虽不是当面的丢番,也好叫他背心儿上去照管。
那知潘文子虽则生得标致风流,却是不走邪路,也不轻易与人交往。因此朋友们纵然爱慕,急切不能纳交。及至听见这只曲儿,心中大恨,立志上进,以雪以耻。为这上父母要与他完亲,执意不肯。原来潘度从幼聘定甥女,与他为配。这时因妹子身故,不曾生得儿子,单单止有此女,妹子又没人照管,要倚傍到哥子身边,反来催促择日成亲,两得其便。怎奈潘文子只是不要。其母惠娘,又再三劝道:“男大当婚,女大须嫁,古之常礼。看你父亲,当年无子,不知求了多少神,拜了许多佛,许了多少香愿,积了多少陰德,方才生得你这冤家。如今十六七岁,正好及早婚配,生育男女,接绍香烟。你若执性不聚,且莫说绝了潘门后代,万一你父亲三长两短,枉积下数万家私,不曾讨下一房媳妇,要不被人谈笑。”潘文子听母亲说了这话,便对道:“古人三十而娶。我今年方十七,一娶了妻子,便分乱读书功夫。况今学问未成,不是成房立户的日子。近日闻得龙丘先生设教杭州湖南净寺,教下生待有二三百人,儿子也欲去拜从。母亲可对父亲说知,发些盘费,往杭州读书一二年,等才学充足,遇着大比之年,侥幸得中,那时归来娶妻未迟。今日断不要提这话。”
惠娘见潘老是晚年爱子,自小娇养,诸事随其心性,并不曾违拗,只得把婚事搁起,反将儿子要游学的话说与老儿。那潘度本不舍得儿子出门,怎当他啼啼哭哭,要死要活。老儿没奈何,将出五十两银子,与他做盘费。文子嫌少,争了一百二十两,又有许多礼物。惠娘又打叠四季衣服铺程,并着书箱,教家僮勤学跟随。买舟往杭州游学,下了船。那消五日,已到杭州,泊船松毛场下。打发船家,唤乘小轿,着两个脚夫挑了行李,一径到西湖上寻访湖南净寺。那龙丘先生设帐在大雄殿西首一个净室里,屋宇宽绰,竹木交映,墙门上有个匾额,翠书粉地,写着“巢云馆”三字。潘文子已备下门生拜帖,传将进去。龙丘先生令人请进,文子请先生居中坐下,拜了四拜,送上贽见礼物。龙丘先生就留小饭。当晚权宿一宵,明日另觅僧房寓下。写起帖子,去拜同门朋友,年长的写个晚弟,年齿相同称个小弟,长不多年的称侍教弟。那丘龙先生学徒众多,四散各僧房作寓,约有几十处。文子教勤学捧了贴子,处处拜到。次日众朋友都来答拜,先后俱到,把文子书房中挤得气不通风,好像送王粮的,一进一出。这些朋友都是少年,又在外游学,久旷女色。其中还有挂名读书,专意拐小伙子不三不四的,一见了小潘安这般美貌,个个摇唇吐舌,你张我看,暗暗里道:“莫非善财童子出现么?”又有说:“莫非梓童帝君降临凡世。”又有说:“多分是观世音菩萨化身。”又有说:“当年祝英台女扮男妆,也曾到杭州讲学。莫非就是此人?”也有说:“我们在此,若得这样朋友同床合被,就是一世不讨老婆,也自甘心。”这班朋友答拜,虽则正经道理,其实个个都怀了一个契兄契弟念头,也有问:“潘兄所治何经?”也有问:“潘兄仙乡何外?”也有问:“曾娶令正夫人?”也有问:“尊翁尊堂俱在否?”也有问:“贤昆仲几人?”也有问:“排行是第一第二?”也有问:“见教尊表尊号,下次却好称呼。”也有没得开口的,把手来一拱,说道:“久仰,久仰!”也有张鬼熟桠相知的道:“我辈幸与老兄同学,有缘,有缘!”你一声,我一句,把潘文子接待得一个不耐烦,就是勤学在旁边送茶,却似酒店上卖货,担送不来。还好笑这班朋友两只眼谷碌碌的看着他面庞,并不转睛。谈了半日,方才别去。文子依了先生学规,三六九作文,二五八讲书,每夜读到三更方睡。果然是:
朝耕二典,夜耨三谟。尧舜禹汤文共武,总不出一卷尚书。冠婚丧祭与威仪,尽载在百篇礼记。乱臣贼子,从天王记月以下,只定春秋。才子佳人,自关雎好逑以来,莫非郑卫。先天开一画,分了元亨利贞。随乐定音声,不乱宫商角徵。方知有益须开卷,不信消闲是读书。
按下潘文子从龙丘先生门下读书不题。却说长沙府湘潭县有一秀士,姓王名仲先,其父王善闻,原是乡里人家,有田有地。生有二子,长子名唤伯远,完婚之后,即替父亲掌管田事。仲先却生得清秀聪明,自小会读书。王善闻对妈妈宋氏道:“两个儿子,大的教他管家,第二个体貌生得好,抑且又资质聪明,可以读书。我家世代虽是种田,却世代是个善门积陰德的。若仲先儿子读书得成,改换门庭,荣亲耀祖,不枉了我祖宗的行善,教湘潭人晓得田户庄家也出个儿子做官,可不是教学好人的做个榜样?”宋氏道:“大的种田,小的读书。这方是耕读之家。”从此王善闻决意教仲先读书,虽聘下前村张三老的女儿为配,却不肯与他做亲,要儿子登了科甲,纱帽圆领亲迎。为此仲先年已一十九,尚未曾洞房花烛。这老儿又道:“家中冗杂,向山中寻幽静处,做个书室。”仲先果然闭户苦读,手不释卷。从来读书人干了正经功课,余下功夫,或是摹临法帖,或学画些枯木竹石,或学做些诗词,极不聪明的,也要看闲书杂剧。一日,仲先看到丽情集上,有四句说话云:
淇水上宫,不知有几;分桃断袖,亦复云多。
那淇水上宫,乃男女野合故事,与桑间濮上,文义相同。这分桃断袖,却是好男色的故事。当初有个国君偏好男风。一日,幸臣正吃桃子,国君却向他手内夺过这个咬残桃子来吃,觉得王母瑶池会上蟠桃,也没这样的滋味,故叫作分桃。又有一日,白昼里婬乐了一番,双双同睡。国君先醒欲起,衣袖被幸臣压住,恐怕惊醒了,低低唤内侍取过剪刀,剪断衣袖而起。少顷幸臣醒来知得,感国君宠爱,就留这个袖做个表记,故叫做断袖。仲先看到此处,不觉春兴勃然,心里想道:“淇水上宫,乃是男女会合之诗。这偷妇人极损陰德。分桃断袖,却不伤天理。况我今年方十九,未知人道,父亲要我成名之后,方许做亲。从来前程暗漆,巴到几时,成名上进,方有做亲的日子。偷妇人既怕损了陰骘,阚小娘又乡城远隔,就阚一两夜,也未得其趣。不若寻他一个亲亲热热的小朋友,做个契兄契弟,可以常久相处,也免得今日的寂寞。说便是这等说,却怎得这般凑巧,就有个知音标致小官到手?”心上想了又想,这书也不用心读了。
其年湘潭县考试,仲先空受一日辛苦,不曾考得个名字,叹口气道:
不愿文章高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方在家中纳闷,不想张三老却来拜望他父亲。仲先劈面撞见,躲避不及,只得迎住施礼,一来是新丈人,二来因考试无名,心上惶恐。三老再三寒温。仲先涨得一个面皮通红,口里或吞或吐,不曾答应一句。话犹未了,王善闻出来相见,陪着笑说道:“张亲家,今日来还是看我,还是问小儿考试的事?”张三老道:“学生正有一句话,要对亲家说。我湘潭县虽则是上映星宿,却古来熊绎之国,文教不通。亲家苦苦要令郎读书,又限他功名成就,方许成婚。功名固是大事,婚姻却也不小。今小女年方二九,既已长成,若为了功名,迟误了婚姻,为了婚姻,又怕延误了功名。亲家高见,有何指教?”王善闻想了一想,对张三老道:“我本庄户人家,并无读书传授。今看起来,儿子的文学,一定是不济,不如废了书卷,完了婚姻,省得亲家把儿女事牵挂在心。”张三老道:“读书是上等道路,怎好废得,也不可辜负了亲家盛心。我学生到有两便之策:闻得龙丘先生设教在杭州湖南净寺,四方学者,多去相从,他的门人,遇了试期,必有高中的,想真是有些来历启发。为今之计,莫若备办盘川,着令郎到杭州去,相从读书,待他学问成就,好歹去考试一番。成得名不消说起,连小女也有光辉。若依旧没效验,亲家也有了这念头,完就儿女之事,却不致两下耽误。”王善闻听了此言,不胜之喜。当日送别了张三老,即打点盘费,收拾行装,令家童牛儿,跟随仲先到杭州从学。只因张三老这一着算计,有分教:
少年郎在巢馆结了一对雄鸳,青春女到罗浮山配着一双雌凤。
王仲先带了牛儿,从长沙搭了下水船只,直到润州换船,来到杭州湖南净云寺。一般修贽礼,写名帖,参拜了龙丘先生。遍拜同窗诸友,寻觅书房作寓。原来龙丘先生名望高远,四方来的生徒众多,僧房甚少,房价增贵。因些一间房,都有三四个朋友合住,惟有潘文子独住一房,不肯与人作伴。王仲先到此,再没有别个空处。众朋友俱以潘文子一人一室,且平日清奇古怪,遂故意送仲先到他房里来,说道:“王兄到此,诸友房中都满,没有空处,惟潘兄独自一房,尽可相容,这却推托不得。”说便如此说,只道他不肯。那知一缘一会,文子见了王仲先,一见如故,欢然相接,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同住何妨?日用器皿,一应俱全,吾兄不消买得,但只置一榻便了。”仲先初见文子这个人物,已经魂飞,怀下欺心念头,惟恐不肯应承。及见慨然允诺,喜之不胜,拱手道:“承兄高雅,只是吵扰不当。”即教牛儿去发行李来此。众友不道文子一诺无辞,一发不忿。毕竟按牛头吃不得草,无可奈何。这才是: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且说王、潘两人,日则各坐,夜则各寝,情孚意契,如同兄弟。然毕竟读书君子,还有些体面,虽则王仲先有心要勾搭潘文子,见他文质彬彬,言笑不苟,无门可入。这段私情,口里说不出,只好心上空思空想,外边依旧假道学,谈些古今。相处了半年,彼此恭恭敬敬,无处起个话头。一日,同在馆中会讲,讲到哀公问政一章。讲完了,龙丘先生对众学徒道:“中庸一部,惟这章书中,有三达德,五达道,乃是教化根本,须要细心体会。”当下众人散去,仲先、文子独后,又向先生问了些疑义。返寓时,天色已暮,点起灯,又观了一回书,方才就寝。睡不多时,仲先叫道:“潘兄睡着了么?”文子道:“还在此寻想中庸道理。”仲先道:“小弟也在这里寻想。”其实王仲先并不想甚么书义,只因文子应了这句,便接口问他道:“夫妇也,朋友之交也,这两句是一个意思,是两个意思?”文子道:“夫妇是夫唱妇随,朋友是切磋琢磨,还是两个意思。”仲先笑道:“这书旨兄长还未看得透,毕竟是一个意思。”文子道:“夫妇朋友,迥然两截,如何合得一个意思?”仲先道:“若夫妇箴规相劝,就是好朋好友;朋友如胶如漆,就是好夫好妻,岂非一个意思么?”文子听了,明知王仲先有意试探,因回言道:“读书当体会圣贤旨趣,如何发此邪说?”仲先道:“小弟一时狂言,兄勿见罪。”口里便说,心里却热痒不过,准准痴想了两个更次,方才睡去。
一日,正遇深秋天气,夜间衾枕生凉,王仲先睡不着,叹了一口气。潘文子道:“兄有何心事?”王仲先道:“实不相瞒,小弟聘室多年了,因家父决要成名之后,方得完娶。又道湘潭地方,从来没有文学的师父,所以令小弟到杭州游学。到了此处,虽得先生这般教训,又蒙老兄这样抬举,哪知心里散乱,学问反觉荒疏,料难有出头日子,成不得功名,可不枉耽误了妻子,所以愁叹。”文子道:“一向未曾问得,却不知老兄也还未娶,正与小弟一般。”仲先道:“原来兄长也未曾毕婚,还是未有佳偶,还是聘过未婚?”文子道:“已有所聘,倒是小弟自家不肯婚配。恐怕有了妻子,不能专心读书。若老兄令尊主意,怪不得有此愁叹。”仲先道:“老兄有此志向,非小弟所能及也。然据小弟看起来,人生贵适意耳,何必功名方以为快!古人云:情之所钟。正是吾辈。当此少年行乐之秋,反为黑暗功名所扼。倘终身蹭蹬,岂不两相耽误?纵使成名,或当迟暮之年,然已错过前半世这段乐境,也是可惜。假如当此深秋永夜,幸得与兄作伴闲谈,还可消遣。若使孤馆独眠,寒衾寂寞,这样凄凉情况,好不难过!”文子笑道:“我只道兄是悲秋,却原来倒是伤春。既恁地,何不星夜回府成亲,今冬尽好受用。”仲先道:“远水救不得近火。须是目前得这样一个可意种,来慰我饥渴方好。”文子道:“若论目前,除非到妓家去暂时释兴。”仲先道:“小弟平生极重情之一字,那花柳中最是薄情,又小弟所不喜。”文子道:“青楼薄幸,自不必说,即夫妇但有恩义,而不可言情。若论情之一字,一发是难题目了。”仲先又叹口气道:“兄之此言,真可谓深于情也者。”遂嘿然而睡。
到了次日,仲先心生一计,向文子道:“夜来被兄一言,拨动归思,只得要还家矣。但与兄相处数月,情如骨肉,不忍恝然相别。且兄锐志功名,必当大发,恐异日云泥相隔,便不能像今日情谊,意欲仰攀,盟结兄弟,患难相扶,贵贱不忘,未知吾兄肯俯从否?”文子欣然道:“此弟之至愿,敢不如命!”但弟至此处,同门虽众,惟与兄情投意合,正欲相资教益。不道一旦言别,情何以堪!”仲先道:“弟暂归两三月,便当复来。”当下两人八拜为交,仲先年长为兄,文子年小为弟。仲先将出银两,买办酒肴,两人对酌,直至夜深方止,彼此各已半酣。仲先原多买下酒,赏这两个家僮,都吃个烂醉,先自去睡了。仲先对文子道:“向来止与贤弟联床,从未抵足。今晚同榻如何?”文子酒醉忘怀,便道:“这也使得。”解衣就寝。文子欲要各被。仲先道:“既同榻,何又要各被耶?”文子也就听了,遂合被而卧。文子靠着床里,侧身向外,放下头就合眼打鼾。仲先留心,未便睡去,伸手到他腿上扶摩。文子惊醒,说道:“二哥如何不睡,反来搅人。”仲先道:“与贤弟说句要紧话。”文子道:“有话明日讲。”仲先道:“此话不是明日讲的。”文子问:“甚话如此要紧?”仲先道:“实不相瞒,自会贤弟以来,日夕爱慕丰标,欲求缔结肺腑之谊,诚恐唐突,未敢启齿。前日胶漆朋友,即是夫妻之语,实是有为而发。望贤弟矜怜愚兄一点爱慕至情,曲赐容纳。”一头说,一头便坐起来搂抱文子。文子推住,也坐起道:“二哥,我与你道义之交,如何怀此邪念?莫说众朋友知得,在背后谈议,就是两家家僮,并和尚们知觉,也做了话靶。这个决使不得。”仲先此时神魂狂荡,那里肯听,说道:“你我日常亲密,人都知道,那里便凝惑在此?纵或谈议,也做不听见便了。”双手乱来扯拽。文子将一闪,跳下地来,将衣服穿起来,说道:“我虽不才,尚要图个出身。若今日与你做此无耻之事,后日倘有寸进,回想到此,可不羞死!”仲先也下床来,笑道:“读书人果然一团腐气。昔日弥子瑕见爱于卫灵公,董贤专宠于汉哀帝,这两个通是戴纱帽的,全然不以为耻,何况你我未成名,年纪才得十五六七,只算做儿戏,有什么羞?你若再不从时,只得磕头哀求了。”说罢,扑的双膝跪下,如捣蒜一般,磕一个不止。文子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二哥怎地恁般没正经,想是真个醉了,还不起来!”仲先道:“若不许我,就磕到来年,也不起身。”文子道:“二哥你即日回去娶妻,自有于飞之乐,何苦要丧我的廉耻?”仲先道:“贤弟如肯俯就,终身不娶,亦所甘心。”文子道:“这样话只好哄三岁孩子,如何哄得我过?”仲先道:“你若不信,我就设个誓吧!”推开窗子,对天跪下,磕了两个头,祝道:“皇天在上,如王仲先与潘文子定交之后,若又婚配妻子,山行当为虎食,舟行定喂鱼鳖。或遭天殛,身不能归土;或遇兵戈,碎尸万段。如王仲先立誓之后,潘文子仍复推阻,亦遭此恶报。”文子道:“呸!你自发誓,与我何干,也牵扯在内。”仲先跳起来,便去勾住文子道:“我设了这个誓愿,难道你还要推托不成?”大凡事最当不过歪厮缠。一个极正气的潘文子,却被王仲先苦苦哀求,又做出许多丑态,把铁一般硬的心肠,化作绵一般软,说道:“人非铁石,兄既为我情愿不娶,我若坚执不从,亦非人情也。慎厥终,惟其始,须择个好日子,治些酒席,权当合欢筵宴,那时方谐缱绻。”仲先笑道:“不消贤弟费心,阿兄预先选定今日,是会亲友结婚姻的天喜上吉期。日间与贤弟八拜为交,如今成就良缘,会亲结婚,都已应验,更没有好是今日。适来小酌,原是合卺怀的筵席,但到后日做三朝便了。”文子笑道:“原来你使这般欺心远计,我却愚昧,落在套中。”仲先道:“我居楚,你居吴,会合于越,此皆天意,岂出人谋?”说罢,二人就同床而卧。自此之后,把读书上进之念尽灰,日则同坐,夜则同眠,比向日光景,大不相同。他两个全不觉得,被人看出了破绽,这班同窗朋友,俱怀妒意,编出一只挂枝儿来,唱道:
王仲先,你真是天生的造化。这一个小朋友似玉如花,没来由被你牵缠下。他夜里陪伴着你,你日里还饶不过他,好一对不生产的夫妻也,辨什么真和假。
王仲先、潘文子初时听见,虽觉没趣,还老着脸只做不知。到后来众友当面讥诮,做鬼脸,连两个家僮也看不过许多肉麻,在背后议论没体面。只落得本房和尚,眼红心热,干咽涎唾。两人看看存身不住。那知这只挂枝儿,吹入了龙丘先生耳中,访问众学徒,此事是真是假,众学生把这些影响光景,一五一十说知。先生大怒,唤过二人,大骂了一顿没廉耻,逐他回去,不许潜住于此,玷辱门墙。王仲先还有是可,独羞得潘文子没处藏身,面上分明削脱了几层皮肉,此时地上右有一个孔儿,便钻了下去。正是:
饶君掬尽钱塘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王仲先、潘文子既为先生所逐,只得同回寓中。这些朋友,晓得先生逐退,故意来探问。文子叮咛了和尚,只回说不在。文子跌足恨道:“通是这班嚼舌根的,弄嘴弄舌,挑斗先生,将我们羞辱这场。如今还是怎地处?”仲先道:“此处断然住不得了。我想贤家中,离此不远,不若同到府上,寻个幽僻所在,相资读书,倒也是一策。”文子道:“使不得,两个家僮尽晓得这些光景,回去定然报与父母知道。或者再传说于外,教小弟何颜见人!我想那功名富贵,总是浮云,况且渺茫难求。今兄既为我不娶,我又羞归故乡,不若寻个深山穷欲,隐避尘嚣,逍遥物外,以毕此生。设或饮食不继,一同寻个自尽,做个生死之交,何如?”仲先大喜道:“若是如此,生平志愿足矣。只是往何处去好?”文子道:“向日有个罗浮山老僧至此,说永嘉山水绝妙,罗浮山隔绝东瓯江外,是个神仙世界,海外丹台。我曾与老僧说,异日我至永嘉,当来相访。老僧欣然领诺,说来时但问般若庙无碍和尚,人都晓得。当时原是戏言,如今想起,这所在尽好避世,且有此熟人,可以倚傍。”计议已定,将平日所穿华丽衣服、铺程之类,尽都变卖,制办了两套布衣,并着粗布铺盖,整备停当。仲先、文子先打发勤学、牛儿,各赍书回家,辞绝父母,教妻子自去转嫁。然后打叠行装,别了主僧,渡过钱塘江,从富陽永康一路,先到处州,后至永嘉,出了双门,繇江心寺口渡船,径往罗浮山,访问般若庵无碍和尚。
原来这老和尚,两月前已回首去了。师弟无障,见说是老和尚相知,便留在庵中。文子就央他寻觅个住处,凑巧山下有三间房屋,连着十数亩田,许多山地,一齐要卖。文子与仲先商议,田为可以膳生,山地可以做坟墓,余下砍柴供用,一举两得。遂将五十金买了这三间房屋,正中是个客坐,左一间为卧室,右一间是厨灶,不用仆人,两个自家炊爨,终日吟风弄月,遣兴调情。随又造起坟墓,打下两个生圹,就教佃户兼做坟丁。不过月间,事事完备。可惜一对少年子弟,为着后庭花的恩爱,弃了父母,退了妻子,却到空山中,做这收成结果的勾当。岂非天地间大罪人,人类中大异事,古今来大笑话!诗云:
从来儿女说深情,几见双雄订死盟。
忍绝天伦同草腐,倚闾人尚望归旌。
话分两头。且说勤学、牛儿两个仆人,奉了主人之命,各赍书回家。牛儿本是村庄蠢人,连夜搭船去了。勤学却是乖巧精细,晓得被龙丘先生斥逐这段情由,却又不想回家,倾倒将衣服变卖。制办布衣,像要远去的模样。正不知要往何处,心里踌躇道:“须暗随他去,看个着落,方好归家。”因此悄地叮咛了和尚,别了牛儿,潜住在寺里。又想起身上虽平日刻剥了些银钱,往来盘川不够,就把几件衣服,卖与香公凑用。等到文子、仲先起身过江,勤学远远随在后面,下在别只渡船,一路不问水陆,紧紧跟定,直至罗浮山下,打听两个买下住处,方才转身,连夜赶到家中。不想半月前,潘度与文子丈母,都是疫病身亡。其母蕙娘,因媳妇年纪已长,又无弟兄亲族,孤身独自,急急收拾来家,使人到杭州唤儿子回来支持丧事,要乘凶做亲。仆人往回十来日,回报:“一月以前,和着同读书襄陽姓王的,不知去向。”急得个蕙娘分外悲伤,终日在啼啼哭哭。正没做理会,恰好勤学到家,只道喜从天降,及至拆书一看,却是辞绝父母,弃家学道,教妻子转嫁的话语。蕙娘又气又苦,叫地呼天的号哭了一回,方才细问勤学的缘故。勤学在主母面上,不好说得小官人许多丑态,只说起初几个月着实用功读书,后来都被襄陽姓王这个天杀的引诱坏了,被先生一场发作,然后起了这个念头,径到罗浮山居住。并说自己暗地随去,看了下落,方才回转许多话,一一尽言。蕙娘听罢,咬牙切齿,把王仲先千万万剐的咒骂一场。心里没个主意,请过几位亲戚商议,要去寻他归家。又说:“这样不成器的东西,便依他教媳妇转嫁人去,我也削发为尼,倒也干净。”内中有老成的说道:“不消性急,学生子家,吃饭还不知饥饱,修什么道,再过几时,手内东西用完了,口内没有饭吃,少不得望着家里一溜烟跑来。如今在正高兴之时,便去接他,也未必肯来,白白折了盘川。”蕙娘见说得有理,安心等他自归不题。
且说牛儿一路水宿风餐,不辞苦辛,非止一日,到了湘潭家里,取出书来,递与家主。王善闻未及开看,先问牛儿:“二哥这一向好吗?”牛儿道:“不但二哥好,连别人也着实快活。”善闻道:“这怎地说?”牛儿将勾搭文子的事,絮絮叨叨,学一个不止。善闻叹口气道:“都是张三老断送了这个儿子也。”拆开书来看时,上写道:
男仲先百拜:
自别父母大人,来至杭州,无奈天性庸愚,学业终无成就。今已结拜窗友潘文子,遍访中山胜景,学道修仙。父母年老,自有长兄奉侍,男不肖是可放心,父母亦不必以男为念。所聘张氏,听凭早早改嫁,勿得错过青春。外书一封,奉达张三老来,乞即致之。
学道男仲先顿首
百善闻看罢,顿足叫苦。惊动妈妈,问了这个消息,哭倒在地,说道:“好端端住在家里,通是张三老说什么龙丘先生,弄出这个话靶。如今不知在那个天涯海角,好歹这几根嫩骨头,断送他州外府了。”善闻即叫牛儿,去请张三老,把书与他看了。你怨我,我怨你,哭哭啼啼,没个主意。长子伯达走过来劝道:“自是兄弟不长进,勿得归怨张三老。倘张亲家令爱肯转嫁,不消说道,若还立志不从,父亲只得同着张亲家,载了媳妇,寻到潘家,要在他们身上寻还这不肖子,那时把媳妇交会与他,看走到那里去。”张三老连声称是。作别归家,与女儿说知,讨个肯嫁不肯嫁的口语。女儿害羞,背转身来,不答应。张三老道:“这事关系你终身,肯与不肯,明白说出,莫要爱口识羞,两相耽误。”女儿被逼不过,方才开口,低低说道:“我女子家也不晓得甚么大道理,尝闻说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女儿只守着这个话,此外都不愿闻。”张三老道:“恁样不消说起,明日即去与王亲家商量,同往寻王二哥便了。”女儿道:“王郎不归,孩儿情愿苦守。若说远去跟寻,万无此理,恐传说出去了,被人耻笑。”张三老道:“守不守由得你,去不去却要由我。倘若王郎不归,你的终身,父母养不了,公姑养不了,将如之何!纵然有人耻笑,也说不得了。”女儿便不敢言,垂泪而已。
到次日,张三老来与王善闻说知,即日准备盘缠行李,央埠头择便船写了一个稳便舱口,张三老叫女儿收拾下船。这女子无可奈何,只得从着你父命。王善闻原带着牛儿同去,翁媳反在舟中见礼,倒是一件新闻。从襄陽开船,一路下水,那消二十日,已至京口换船,一日便到晋陵。王善闻同牛儿先上岸访问了潘文子家里,然后同张三老引着媳妇,并行李一齐到他家里。蕙娘蓦地见三个别处人领个女子进来,正不知甚么缘故,吃这一惊大小。及至问时,襄陽乡里人声口,一句也听不出。恰好勤学从外边入来,认得牛儿,方才明白是王仲先父亲、丈人、妻子,与他爱要儿子,闹攘攘乱做一屋。文子媳妇在里边听得,奔出来观看,见了张三老女儿,两个各道个万福。问道:“你们是哪里,为甚事到此喧闹?”张三老上前作个揖,打起官话,说出许多缘故。蕙娘问王善闻道:“你我总是陌路相逢,水米无交。你儿子与我不肖子流落在外,说起来,你儿子年长,明明是引诱我不肖子为非,我不埋怨你就罢了,你反来问我要人,可有这理么?如今现住在甚么水嘉罗浮山,你们何不到彼处去寻觅?若并我这不肖子领得归来,情愿拜你两拜。”张三老只管点头道:“说得是。既有着落所在,便易处了。”又问道:“潘大嫂,此位小娘子是甚人?”蕙娘道:“这便是不肖子的妻子,尚未成婚。”张三老道:“原来令郎也还不曾完姻。据老夫愚见,令郎既同小婿皆在罗浮山中,潘大嫂又无第二位令邻,何不领着令媳妇,同我们一齐到那里,好歹交还他两个媳妇,完了我们父母之情。他两个存住不得,自然只得回家了。此计可好么?”蕙娘听了,说道:“这也有理。”遂留住在家,王善闻、张三老于外厢管待,三老女儿,款留于内室。一是可待婚的媳妇,一个是未嫁的女儿,年纪仿佛,情境又同,因此两下甚是相得。当晚同房各榻,说了一夜的话。只是乡音各别,彼此不能尽懂。
次日,蕙娘收拾上路,自己有个嫡亲哥嫂,央来看管家里,姑媳两人,又带一个服侍的婆娘,连勤学也是四人。唤了两个船只,男女分开,各坐一船,直至杭州过江。水陆劳苦,自不消说起。非止一日,来到罗浮山。不道王仲先与潘文子,乐极悲生,自从打了生圹之后,一齐随得异症,或歌或唱,或笑或啼,有时登山狂啸,有时入般若庵与无碍和尚讲说佛法,论摩登迦的因果,似痴非痴,似颠非颠,给了十数日饮食。一日,忽地请过无碍和尚,将田房都送与庵中,所有衣资,亦尽交与,央他照管身后墓坟之事。老和尚只道他痴颠乱话,暂时应允。那知是晚双双同逝。正是:
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
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
明日无碍和尚来看时,果然并故,故是面目如生,即叫道人买办香烛纸马蔬菜之类,各静室请了几众僧人,择于次日诵经盛殓。这里正做送终功果,恰好勤学引着蕙娘、王善闻一干人来到,见满室僧众,灯烛辉煌。问说是二子前夜已死。那时哭倒了王善闻,号杀了蕙娘。张三老从旁也哭着女婿,只有两个未婚的媳妇,背着脸暗暗流泪。盛殓已毕,即便埋葬。
且说张氏女子,暗自思想:“迫于父命,来此寻夫,已非正理。若是同归,也还罢了,但如今一场虚话,岂不笑破人口。况且去后日长,父亲所言,父亲养不了,公姑养不了,到后没有终局。不如今日一死,倒得干净,也省得人谈议。”定了主意,等至夜深,人尽熟睡,悄地起来,悬梁高挂。直至天明,方才晓得,把个张三老哭得个天暗地,道是自己起这议头,害了女儿,懊悔不尽。王善闻、蕙娘俱觉惨然,勉强劝住了,收拾买棺殡殓。谁知文子的媳妇,也动了个念头,想道:“一样至此寻夫,他却有志气,情愿相从于地下。我若腼颜苟活,一生一死,岂不被人议论!红颜薄命,自古皆然。与其碌碌偷生,何若烈烈一死。”到夜半时候,寻条绳子,也自缢而死。蕙娘知觉了,急起救时,已是气绝。这番哭泣,更自惨切,引动张三老、王善闻,一齐悲恸。哭儿哭媳哭婿,振天地动,也辨别不清。惊动罗浮山下几处村落人家,并着山中各静室的和尚,都来探问,无不称叹是件异事。又买具棺材,一齐盛殓。又请无碍和尚为主,做个水陆道场超度,附葬于王仲先、潘文子墓下。又送数十金与无碍,托他挑土增泥,载松种树。诸事停当,收拾起身,又向墓前大哭一场,辞别还乡。
后人见二女墓上,各挺孤松,亭亭峙立,那仲先、文于墓中,生出连理大木,势若合抱,常有比翼鸟栖在树上。那比翼鸟同声相应而歌,歌道:
比翼鸟,各有妻,有妻不相识,墓旁青草徒离离。
比翼鸟,有父母,父母不能顾,墓旁青草如行路。
比翼鸟,各有家,有家不复返,墓旁青草空年华。
至此罗浮山中,相传有个鸳鸯冢、比翼鸟,乃王仲先、潘文子故事也。诗云:
比翼何堪一对雄,朝朝暮暮泣西风。
可知烈女无他伎,输却双雄合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