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宝京华录》 第1章 家有喜事父纳妾 天光大亮的时候,俞进宝被丫鬟金豆从床上叫醒,两眼一睁、被子一卷,扭扭脖子扭扭腰,蹦下床来。 今儿,又是一个发疯的好日子啊。 俞进宝穿戴整齐,用的是县里最好的织锦料子,戴的是最时兴的钗环首饰,就这么金光闪闪的一脚踢进了她兄弟俞招财的房间里。 “我的姑奶奶,你能不能放过我!”俞招财躲在小厮身后,还是被俞进宝揪着耳朵摁在了桌子上。 “说好的统一战线,你想赖账?”俞进宝的手用力扭了一下,俞招财的耳朵立刻红了,嗷嗷直叫。 “那都是十年前的旧账了,你怎么还翻啊!”俞招财毕竟已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使劲就从俞进宝的手里救回了自己的耳朵,飞快躲到墙角了。 “君子一诺千金!” “我又不是君子。”面对俞进宝的质问,俞招财已然是一副无赖模样。“我的好妹妹,这些年,你我闹得不少吧,耽误爹纳妾了吗?这都已经是第六回了。哦,算上我娘,第七回了。” 今日,俞家大喜。 俞进宝的爹,俞丰年纳妾。第七房。 俞家在青覃县是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但发迹也就在俞丰年的手上。俞丰年的爹,现在的俞家老太爷不过一个小地主,守着祖传的几十亩地过活,碰上年景不好的时候,只能卖地维持,故此得了儿子取名叫丰年。 说来也巧,俞丰年出生后,这年景还真就好了起来。俞太爷也攒了些银两,能送俞丰年去县学念书。俞丰年不是念书的料子,经商上倒是有些头脑,上学时就指使小厮在县学附近摆个摊子卖闲书,赚的盆满钵满。后来被县学发现,撵了出去,索性不学了,寻了个好位置,开起了铺子。 一间、两间,到现在整整两条街。 俞丰年也成了青覃县赫赫有名的俞老板、俞老爷。 这人呐,总爱做些锦上添花的事,这喜事也是如此。 俞老爷原有一妻一妾,原配发妻十年前就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正是俞进宝,这些年每每俞老爷纳妾,俞进宝都得大闹一场。不是放火烧了新娘子的裙子、就是新娘子推门被浇一桶潲水、亦或是被子里藏了知了蛤蟆。新娘子们虽恼怒,但刚刚进门,也不好发作,只能去找老爷哭诉。俞老爷得知她们的委屈,立刻奉上金灿灿的大镯子,新娘子们心花怒放却假意嗔怪着收下了。 俞老爷的态度也明白着:俞进宝到底是俞家大小姐,这点小打小闹,受着就是了。反正不白受着。 这么来了几回,新进门的新娘子早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俞家有个不好惹的大小姐。 纵使如此,想进俞家大门的人,还是排着队。 俞招财忙得够呛,年岁渐大的他已经需要代父周旋,各家掌柜送来的贺礼、旁支亲戚的坐席,都需要他来问过。前两年,他还跟着俞进宝一起在喜宴上捣乱,如今却成了喜宴的得力帮手。 想到此处,俞招财愣了愣,却看到俞丰年招手喊他。 “父亲。” “你妹妹呢?” 俞招财自然是不止一个妹妹,俞丰年这些年纳了好几个妾侍,也添了好些个子女。除开招财进宝兄妹,还有二子三女,大的八岁,小的还在襁褓。但不说名字,只称“妹妹”的,自是说的俞进宝。 “早上还看见了,有一阵没见着了。” 俞招财一边回道,一边无奈地抿起了嘴角。 俞丰年自是知道俞招财脸上的无奈缘何所出,却是呵呵笑了两声,凑到俞招财耳边轻道:“去贺礼里头寻几样好东西,给你妹妹送去。” 俞招财得令,赶紧往库房去了。 俞招财心里头涌出一阵古怪的情绪,他也说不准是什么。每回他这个妹妹闹起来,父亲总是拿好些东西哄着。旁的姨娘房里的孩子,不论男女,皆没有这个待遇。倒不是俞丰年对其他孩子不好,该哄也哄,该给的礼物也不少,只是没有像俞进宝得的这般好、这般费心。 大抵是因为妹妹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俞招财这心里头,说酸也酸、更多的是怜惜。 没娘的孩子,父亲多纵着一些,也无可厚非。 如此想着,俞招财也迅速从一堆礼品里头挑好了最出彩的三件东西。一件是如意布庄老板送来的月牙白织金料子,那成色堪比贡品,做出来的衣服就是官家小姐穿上也值得炫耀一番。一件是丰奁庄老板送的玉佩,润泽清透,品相优异。还有一件,不知是谁送的,是个新奇玩意儿,约摸着是袖箭,俞进宝一贯爱折腾这些新奇玩意儿,俞招财就挑上了它。 俞招财给俞进宝送东西去,一进门就看见俞进宝正折腾手里不剩几根毛的鸡毛掸子。 “嘶——”俞招财为那只鸡毛掸子默哀。 虽不值钱,但也难为府里每月都得采购十几支。 俞招财把东西搁到俞进宝跟前儿,努努嘴:“父亲让我给你送来的。” 俞进宝扔了鸡毛掸子,随手翻捡了两下,看到那袖箭果然来了兴趣,即刻套在了手上,朝着俞招财就瞄准了起来。 “别别别,我怕这个!”俞招财赶紧往一边躲。他向来是怕这些刀啊、剑啊,他可是承受祖父寄托,一心向学,将来要考取功名的人,从不舞刀弄枪。 “没意思。”俞进宝嘟囔了一句,放下手臂,又将那玉佩挂在了身上,把那织金料子围在肩头,冲着俞招财转了个圈:“好看吗?” 俞进宝赶紧附和:“好看好看,我妹妹,那当然是一等一的好看!” 俞进宝白他一眼,扔了布料,这才好生说话:“父亲总是这样,以为送我些东西,我心里便能好受些。” 俞招财跟着叹口气:“父亲这么多年只纳妾不续弦,你以为是为了谁?” 俞进宝紧紧抿住嘴角,不肯做声。 俞家如今的家业不小,父亲若是续弦,官家小姐也娶得。但哪怕是纳第七个妾,俞丰年也没有动过续弦的念头。放在外人眼里,可都是为了她这个嫡亲女儿。 俞进宝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每每闹上一回,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她只是不开心,便将这不开心摆到父亲面前罢了。说到底,还是仗着父亲疼她。 “好了,这次不闹了。没意思。” 俞进宝知道自己应该长大了,就算不开心,也要自己熬过去。府里纳妾,总归是件喜事,总不能回回伴随着尖叫与吵闹吧。 “那我出去走走,父亲那边拜托你了。”俞进宝终于想通了,眼不见为净,出门逛逛街,散散心,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行。记得带上金豆。” “我知道!”俞进宝嫌弃俞招财的絮叨,把人赶出门去,招呼金豆带上钱袋,准备出门大买特买,正好算是给新娘子的贺礼了! 第2章 观音庙求符遇险 俞进宝带着金豆出门,家中办喜事,所有人都忙得脚步匆忙,索性不招呼车夫,直接出门去了。 买点什么好呢? 布匹首饰?县里最好的缎子也就那样,还不如刚刚俞招财送过来的那匹。首饰的话,俞进宝存了整整六只匣子,街面上的还不如她手里的那些。 俞进宝逛着逛着,一条街就逛完了,金豆瞧着天色问:“小姐,再逛一会,咱是得回去了?” “县里总是这些东西,府里头样样不缺,真是不知道买点什么。”俞进宝四下张望着,想从旁人身上找点灵感。 金豆从小在俞进宝身边长大,看得出小姐正心不在焉,虽有心买点什么,却无法真正用心。可能小姐只是想找些事做,转移郁闷的心情吧。 “我听大少爷身边的小厮说,城边有间送子观音庙,很是灵验,不如去求个送子符,给新进门的姨娘讨个吉利。” 俞进宝立马点头,让金豆打听那观音庙的所在,迈着步子就往城边走去。 观音庙所在并不远,可俞进宝带着金豆没坐马车,靠着走路过去,却是个不短的路程,等到两人溜达到的时候,已近黄昏。金豆提醒俞进宝时辰太晚了,再等求了送子符,怕是赶不上进城了。 “你不是说那观音庙的香火很足吗?多捐些银两,从庙里借辆驴车,便赶得及。” 金豆拗不过俞进宝,只能照做。 她们到庙里的时候,庙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今日良辰吉日,过来求送子符的人应该不少,整个庙里还残留着浓郁的香火气息。俞进宝诚心求送子符,让金豆去捐了香火,顺便借车,借好车在庙门口等她。庙里得了一大笔香火钱,乐呵呵地派一个小沙弥带着金豆去后院套驴车。 只是金豆牵着驴车到庙前等了半天,竟然还没看到自家小姐出来。眼见着天色要暗下来,再不回城,真的赶不上进城了。到了晚上老爷没瞧见小姐,府里定是要闹翻天。 “小姐?”金豆扔下驴车进庙里去寻,只是整整找了两圈,金豆依旧没有找到俞进宝。“啊!小姐!” 金豆问了一圈,都说刚刚好像有人过来抓贼,绕着前院追了一阵,又出去了。 “完了,小姐不会遇到拍花子的了吧!”金豆顿时心急如焚,哆嗦着手架着驴车回城报信。 俞进宝也以为自己遇到拐卖的了,就是这拐子未免有些过于好看了。 俞进宝正诚心拜观音呢,突然一个年青男子拽着她的手将她拖入了观音像的帘子后头,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俞进宝的呼喊全部被压进了喉咙里,差点没憋死,好容易顺了气,看清拽她的人,发现是个年轻男子,长得还怪好看的。 反正,比俞招财好看不少。 没等俞进宝琢磨出什么情况,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团了团直接塞进了俞进宝的嘴里。 这下俞进宝真是叫不出一点声音了。 这人真是拐子! 俞进宝着急,知道必须发出点动静让外头的人知道,伸出没被钳制的右手就去抓帘子,可她用力扽了帘子好几下,愣是完全没人注意到。 对了,袖箭! 俞进宝想起手上新装上的袖箭,就要对着拐子来上一箭。俞进宝的手腕立刻折了回来,只肖一抬手腕,就有利剑发出。 这个角度、这个距离,没可能射不中的。射中了,这人会死的吧。 俞进宝脑子闪过这个念头,抬起的手腕稍稍慢了一刻。只不过犹豫了一下,那人迅速躲开了身位,扣住俞进宝的手不动,闪到了俞进宝背后的位置,然后手指往后一搭,轻松便将袖箭从俞进宝的手腕上卸了下来,再一勾手,将袖箭接在手里。 完了。 俞进宝后悔自己一时妇人之仁,她自小娇养,连鸡都没杀过,一下子就要她杀人,她确实胆怯。可这一犹豫,怕是真要落在贼人手里了。还能怎么办呢?俞进宝想不出办法,只能手脚并用地挣扎,不求顺利脱身,好歹弄出点动静。 然而只是徒劳。俞进宝一脚还没踹到人,那人又是一个转身,同时一手褪下外袍,用力一转,俞进宝正一只脚着地,根本站不稳,此时只能顺着力跟着转了两圈。等她再次站稳的时候,俞进宝发现自己已经被贼人的外袍裹住,手脚皆动不了了。 贼人谨慎地探出帘子观察了一下,发现门口好像有人冲进来,赶紧拦腰将俞进宝抱起,扛在肩上,往后殿跑了。 俞进宝被人扛在背后,动不了、叫不出,只能看到贼人的后脚跟。 这鞋子…… 俞进宝奇怪,能使得这种料子的人,怎么可能是拐子? 在盯了许久后脚跟之后,俞进宝终于又见到了那人的脸。 天色已暗,月色恍惚,俞进宝看的模糊。从那曲线流畅的清瘦脸庞、倒影着月光的闪耀眸子还是能看得出,这人确实长得极好。 “我不会伤害你。”那人说着,退开两步,任由俞进宝艰难地蹦蹦跳跳,终于将裹在身上的长袍抖落开,然后飞快地取下嘴里的手帕。 “你想要什么?” 这里四下无人,眼前这人若是要伤害她,根本无需忌惮。俞进宝相信这人的话。俞进宝不知道这人为何要绑他,但既这么做了,定然有所图谋。俞家身家不浅,俞丰年挣下这份家业所遇凶险不少,且从并不瞒着子女。俞进宝虽骄纵任性,但自小跟在俞丰年身边,耳濡目染,遇事称得上聪慧机敏。 俞进宝的问话好似很难回答,那人沉默了一阵,才回道:“我绑的是俞家大小姐,自然是为财。” 果然。 俞进宝本以为对方沉默这么久,能听到什么新鲜的答案。 “好。” 俞进宝应下了。 既然都谈妥了,俞进宝也不费心思逃跑。这黑灯瞎火荒郊野外的,她唯一的武器还被缴了,兀自逃走指不定喂了狼,还是留在这人的身边为好。毕竟,保护好人质也是绑票者的义务? “怎么称呼?”等绑匪支好一个火堆,俞进宝赶紧凑上前去,企图从绑匪手里分一口烤鱼。 “华仲盈。” 俞进宝愣了一下。她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得到回应。 现在的绑匪都这么诚实的吗?不怕苦主转头报官通缉他? 第3章 一夕之间遭灭门 第二日,华仲盈依旧是拿帕子塞了俞进宝的嘴,捆了双手,考虑到俞进宝在城里颇为眼熟,扯了她半截衣袖当面罩,遮住了眉眼下方的半张脸。随后觉得还不太保险,又卸了她身上琳琅的珠宝挂饰,全部塞进自己怀里。 哟,终于有些绑架犯的样子了。 此时的俞进宝心态还轻松得很,虽然昨天明里暗里试探了几句,也不曾猜透华仲盈的真实目的,但至少这人真的不会伤害她。剩下的,交给爹爹总归是没问题的。 然而,进城没多久,她就笑不出来了。 俞家一夜之间,化为尘土。 俞进宝在看到未尽的烟尘还在上升,身体一下子失去了温度,她想喊,却不出了声,她想冲过去,却被华仲盈扣住了手腕,无法甩开。 俞进宝不可置信地望向华仲盈,俞家如今这般模样,他扣着她还能得到什么?! 不对,他扣着她,是知道俞家会出事?! 俞进宝着急确认这一点,她的目光在俞家和华仲盈之间闪烁,嘴巴呜呜地从喉咙挤出声响,想要得到华仲盈的回答。 华仲盈好似读懂了俞进宝的问题,一把将人扯近,低声在她耳边说:“昨日我到的时候,已经迟了。只来得及去救你。” 果然。 俞进宝一下仿佛跌落冰窖:这一切不是意外。 怎么会是意外呢?现在天气刚刚回暖,还不到干燥的时节,昨日府中喜事,宾客众多,下人都提着十二分的心,怎么可能一点火势便能够将整个府邸烧完。 “你是说我爹他们……” 只来得及救她,意思是其他人都已凶多吉少?! 俞进宝眼前一黑,好在一双手扶住了她的后背,支撑着她没有倒下。 终于,俞进宝晃过神来,直直的望向华仲盈,四目相对,华仲盈确定,俞进宝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伸手摘掉了封住俞进宝嘴巴的帕子。 “凶手在找你,我们不宜久留。” 俞进宝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家,脚步不由自主向前挪动了两步。围观的人群、救火的四邻、悲痛呼喊的宾客家属、查看现场的差人,已经不安分的窥视者。 凶手还在这里! 俞进宝忍住悲痛,却止不住眼泪汩汩流下,她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睛,扭头对华仲盈道:“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华仲盈带着俞进宝回到落脚的客栈,俞进宝立刻揭开面罩拉住华仲盈问:“到底怎么回事?” 华仲盈路上已经简单梳理了如何开口,可他不知道俞进宝对自家的事实知道多少,于是抽丝剥茧,从俞进宝自身切入其中。 “对于你母亲的母家,你知道多少?” 母亲? 俞进宝年幼丧母,关于母亲,俞进宝记得的却不少。母亲总是很温柔,她自小便是任性妄为的性子,父亲纵着她,母亲竟也不束缚她。只是母亲会教她分寸,闹归闹,有些底线决不能碰。母亲明明从来不出门,却似乎什么都知道。虽然自母亲过世后,除忌日外,几乎无人再提及这位夫人,但三言两语中,俞进宝也知道了不少事。比如,母亲嫁给父亲是因家族兑现当年与老太爷的承诺。比如,母亲的母家在京中做着不小的官,只是母亲不肯原谅,便不再来往。 “你……姓华?” 华,在青覃县不算稀罕的姓氏,一开始,俞进宝也未多想。可一旦提到了她的母亲,俞进宝不得不联系起来。 她的母亲,也姓华。 华仲盈不言语,好似头也有千斤重,不肯轻易点下。 俞进宝知道他的为难。明明是断了很久的亲戚,一出现便是在这样家破人亡的场合,甚至这灭门的灾祸正与他有关。 他要如何才担得起俞进宝的责怪。 “我要知道,全部的事。” 华仲盈松了一口气,并不在身份的事情上纠结下去。继续和俞进宝说起事情的原委。 华家在本地是大家族,旁支众多。其中一支正是京城华家。当年华家旁支生存艰难,被主枝苛待,逼得自立门户。幸而得俞老太爷帮扶,考取功名,并许诺两家结秦晋之好。后来,华家少爷刚高中进士,是皇帝钦点的探花郎。华家小姐的身份立刻尊贵起来,加之其才情出众,引得不少京中少年郎的青睐。华家小姐本以为自己能寻一如意郎君,没成想,父亲早就将她许给了老家一商户。于是,替父亲完成承诺后,便断了与京城的走动。 华家小姐不肯原谅母家,但俞丰年是个八面玲珑之人,他从未断了这份姻亲。他的分寸把握地极好,保持着联系,却不曾真正牵涉华家父女、兄妹的心结,也不曾利用华家在朝中的势力做些什么。 俞丰年只是经营着不近不远的关系,直到华家先开了口。 大舅子在朝中被打压,一个文官,竟然调任兵部侍郎,与武人打起了交道。后来边境吃紧,户部不肯拨钱、工部没有补给。不得已,大舅子华贞昱向这个妹夫开了口。 为国出力,俞丰年义不容辞。即刻捐出一笔银子,给大舅子救急。 而问题,就出在了这笔银子上。 这笔银子,还没来得及用在前线,就被当今国舅崔杰咬死,是华贞昱贪污军饷所得。 “贪污?饷银是少了一笔吗?” 出身商贾之家,俞进宝对金钱敏感得很。 “你猜对了。” 不管是谁贪了这笔钱,他们要做的就是坐实这笔钱是华贞昱贪污而来,一来将华贞昱置之死地,二来隐藏自己才是贪污之人的真相。一石二鸟。 华贞昱的贪污罪证要落实,俞家必不能留。 俞家是能证明华贞昱清白最关键的人证。甚至包括物证。 怪不得他们杀人还不够,还烧掉了整个府邸。便是怕存有账本之类的物证吧。 如此,不论是人证、物证,甚至是他们杀人的罪证,都湮灭在熊熊烈火之中。 “国舅?” 俞进宝不通国事,商场的尔虞我诈听俞丰年说过不少,可朝中诸事从未涉及其中。俞家虽富,却无官场根基,一旦触碰到权势之辈,往往只能花钱消灾。这也是俞丰年这些始终没有断了与京城华家联系的深思。虽然不亲厚,有这么一个京官的姻亲在,县城州府的层级上,还是有几分顾虑的。 能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灭口、焚火灭迹,不愧是国舅爷。 “安乐侯崔杰是当今皇后的弟弟,太子的亲舅舅。”华仲盈看出俞进宝对朝中结构毫无概念,出言解释。 “那又如何?”俞进宝突然咧开嘴笑了,“所有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账才能平。对吗?表哥?” 一句表哥叫得华仲盈心头一颤,他的喉间似乎有些干涩,耸动好几下,轻微地应了一声。 第4章 绝尘庵求取新身份(一) 当今国舅下死手,华仲盈能够赶来相救已是不易,要他在发现晚了一步还去螳臂当车未免过分。俞进宝不怪华仲盈。 俞家之难,确有华家之故,但罪魁祸首是谁,俞进宝分得清楚。 华仲盈瞧着俞进宝,这姑娘年岁不大,竟撑住了。不仅撑住了,还相当理智。俞进宝脸上的泪痕没有干过,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我现在不能出去,你能去打听一下……”打听一下俞家是不是真的没有活口。俞进宝说不出口,仿佛说了出来,就真的完全破灭了希望。 俞进宝悲伤又倔强的模样实在让人揪心,华仲盈忍不住伸出手,停顿了一下,还是落在了俞进宝的头上。“还有我呢。” 表哥,也是亲人呢。 华仲盈还真带回了一个消息,一个不知算不算好消息的消息。 “那波人还没离开,应该还在找人,而且不是在找你。” 这个意思是……“还有人活着!”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华仲盈话没出口,只是点点头,如愿看到了俞进宝的眼眸亮了起来。 不过转头又疑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在寻我?” “我偷听到了他们说话,说俞家大小姐借了寺庙的驴车赶回城的路上,已经被……” “金豆!”俞进宝惊叫出声,而后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若不是华仲盈劫持了她,坐在那驴车上的人,确实是她!俞进宝不知道如果她真的遇到那群杀手,杀手是不是会手下留情放过金豆一条性命,但现下,金豆是真的替她死的。 果然,这些消息终究没能让俞进宝振奋起来,只觉得身上背负的,又多了一些、又重了一些。 “我要报仇。华家能帮我吗?”过了很久,俞进宝终于长舒一口气。闭上眼、攥紧拳,再睁开眼,面对华仲盈。 华仲盈并不意外俞进宝下了这样的决心,思忖一阵,他还是为难地摇了摇头:“恐怕不行。” 华仲盈生怕俞进宝误会,赶紧解释道:“不是华家不愿帮你,而是如今华家自身难保。” 俞家被灭,华贞昱贪污军饷之罪轻易怕是洗不清。虽说安乐侯的诬陷也不是铁证如山,可他身后有太子、有皇后,不少朝臣不敢得罪,也不会出言相帮。最好的情况,就是这罪名无法坐实,可也前途难测。六部之中,还能否留得下一个位置? “我需要一个身份,可以进京。”俞进宝不客气道。 如今的局面是因华家而起,怎么着,华家也该给她一点助力。不迁怒是俞进宝是非分明,但能利用的也必须要利用。前半句是母亲教给她的、后半句是父亲传授给她的。俞进宝理直气壮。 华仲盈轻轻笑了。 这样的场合,他的笑有些奇怪。俞进宝不客气地皱起来眉头,华仲盈却没有收敛笑意,反倒是透出一丝妖冶来。 “我知道一个安乐侯的秘密。”华仲盈这样奇怪的笑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口蜜腹剑的诱惑。不似绑架俞进宝时的冷静利落,不同安慰俞进宝时的善解人意,此时的他,就像是一直等待幼蝉走近的螳螂攻击范围的黄雀。“我可以给你一个身份,一个很疯狂的身份。你敢不敢要?” 俞进宝没有半刻犹豫:“要。” 此刻的俞进宝什么都没有,哪怕只有一丝报仇的希望,她都会紧紧抓住。 “青阳县有个尼姑庵,你需要去说服一个人。” 盛州是青覃县隔壁的州府,与青覃县距离不算太远,越过分割两个州府的太平山就到了。太平山绵延百里,这头是青覃县,越过太平山到达盛州之后,再沿着太平山北上,到达盛州的最北边,就是青阳县。青阳县再走上两日,就是京城了。 华仲盈带着俞进宝翻山越岭,就着干粮和着水,鞋子都快磨破了,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华仲盈指着山上一处冒着香火烟尘的尼姑庵,跟俞进宝道别。 俞进宝用力点了点头。她一定会成功的! “京城见。” 华仲盈最后伸出手,这次他没有犹豫,落在俞进宝的头上,轻轻抚摸了两下:“别逞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俞进宝笑着应声,扭头之间,目光冰凉如冬日冰凌,脸色决绝似决战之军。 这一步她一定要走下去。也一定能走下去! 绝尘庵在太平山最北端的平头峰半腰。平日香火不算鼎盛,倒也勉强自足。正如庵名所指,尼姑清修之地,断绝凡尘俗世。 “施主可是来进香?” 绝尘庵无人引客,开门的是位老尼,手边还放着一把扫帚,应是在院内打扫,赶来开门,瞧着有五十岁的样子。 “我想将家人牌位供奉佛前。”俞进宝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朝着庵内佛像方向鞠了一躬。 老尼将俞进宝引进门,一路朝着佛堂而去。 绝尘庵内的尼姑并不多,扫地的一个,拂尘的两个,剩下三个都在佛堂修行,大抵就这么六七个人。 俞进宝一路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年纪、相貌,很快锁定了她要找的人。 “施主可将牌位放在此盘中,待我等念经超度后置于佛堂之上,供奉佛前。”老尼将俞进宝所求小声说与主持师太,师太着上首念经的尼姑取了木盘,等俞进宝叩拜佛祖之后,走上前来。 俞进宝抬眼看向手持木盘的尼姑,粗布素衣,常年素食使得皮肤透着黄气,手上布满庵内劳作拨弄佛珠留下的老茧,她眉目低垂,额间一道陈年旧疤从眼角蔓延到额角,隐入帽中。即使如此,俞进宝依旧能看出她年轻时候的清丽之色。 “这木盘恐怕是放不下。” 主持师太有些吃惊,连端木盘的尼姑也多看了俞进宝一眼。 俞进宝展开刚刚跪拜佛祖之时放置在一旁的包袱。里面赫然装着十几个牌位。刻痕是崭新的,甚至是稚嫩的。 是这位姑娘亲手刻下的吗? 主持师太赶紧让殿内其余几位师太各自取了木盘,俞进宝亲手将牌位一个一个拿出来,放置在木盘上。 父亲、母亲、兄长、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三妹、四弟、五妹、六妹、金豆…… 这家是发生了什么?!竟被灭了门吗?! 主持师太年纪已经不小,见过的尘世惨剧也不少。可近些年还算太平,已许久没有遇到过如此惨事,怜惜之色溢于言表。 “施主,节哀。” 主持师太带着各位师太一同念起经来。 梵文由声而出,伴随香烛的气味,与院内敲响的钟声,一同升向天际。 诵经后,主持师太特地着人安排了一块相邻的两排木龛,小心翼翼地将木盘上的牌位一个个在木龛上放好。再交由俞进宝跪拜上香。 俞进宝供奉的牌位较多,她掏出一只金钗交于师太,嘱托道:“望师太多加照看。”她将要做的事不容她再回头祭拜,只能将孝心付于此处,交由绝尘庵代管。 父亲,你一向疼我。当不会怪我吧。 第5章 绝尘庵求取新身份(二) 仪式结束,天色已经很晚,主持师太本就生了怜惜之心,便留俞进宝在庵中过夜。 俞进宝谢过主持师太,与众位师太一道在庵堂用了些清粥小菜之后,俞进宝主动走向了她所寻之人。“麻烦师太带我去休息的地方好吗?” 俞进宝跟着师太往后院去,随口问道:“不知师太如何称呼?” “贫尼法号无一。” “无一师太来绝尘庵多久了?” 无一并不作答,只加快了带路的步伐。 俞进宝也加快了步子跟上,无一停住脚步往前一指,示意前方便是客房,让俞进宝自行前往,垂目颔首就要离开:“贫尼还有晚课,施主自便。” 俞进宝挪动一步拦住无一的脚步。 “十六年前的冬天,是不是很冷。” 无一蓦然抬头,眼睛锐利地盯着俞进宝,与一直以来恭顺漠然的模样全然不同。她的目光如同一把刻刀,似要从俞进宝的脸上雕刻谁的面容。 “你是谁。”无一的话落在绝尘庵静谧的夜里,心头竟有些宿命地悲哀。她知道,她十几年的宁静将在下一刻被打破。 “我是要向安乐侯崔杰复仇的人。” 崔杰! 这个名字让无一瞳孔一紧,呼吸停滞。 俞进宝趁她愣神一把将人拉进了客房,随即“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进宝身负灭门之仇,还请师太帮我!” “我如何……”无一此刻是一头雾水。这位姑娘难道不是想要将十六年前的旧事重提吗?怎么又扯上了报仇?“你先起来——” “师太!”俞进宝跪地不起,“有些仇,不能不报的,对吗?” 无一去搀扶俞进宝的手停住了,不自觉地,双手开始颤抖,那些清心礼佛十几年被封印住的憎恨好像又要将她灼烧起来。无一退后一步,紧紧捏住自己的双手,颤声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俞进宝就着膝盖着地向她挪近一些,膝盖骨扣在地上,发出声响,俞进宝浑然不觉疼痛,只将自己满是泪水的脸送到无一的面前。 泪痕遍布、却隐忍倔强。 无一看着俞进宝,仿佛在看十六年前的自己。 都说佛祖怜悯苍生,可这人间依旧悲苦。仇恨、痴怨、嗔念,从未消减。 天色终于是彻底暗了下来,无一点上了蜡烛,蜡烛的火苗跳动,映着她的脸添了许多沟壑。哪怕是过了十几年,旧事重提。哪怕过了十六年,翻涌的恨意仍旧使她面目狰狞。 俞进宝说明了来意,她们有同样的仇人,俞进宝想要借用她女儿的身份,接近那个人,报复那个人。 无一尽量不去看还跪在地上的俞进宝,只是摇摇头:“不行。” 俞进宝着急地追问原因。 无一师太没有回答,扔下一句“施主早些休息,贫尼的晚课迟了”,抬脚便向外走。 俞进宝不死心地喊出一句:“师太当真放下了吗?” 无一的脚步没有停顿,走得越发匆忙。 俞进宝并不灰心,她本没有指望无一师太立即答应她所求。那是一道陈年旧疤,常伴古佛十余载,那伤口怕都未曾痊愈,只是借佛祖一丝怜爱,有个绝尘断念之所,逃避那噩梦的伤痛。俞进宝可以从无一师太躲闪的目光里看出,无一师太不敢面对她。或许是她不敢旧事重提、亦或是不忍俞进宝走上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伴着香烛的气息,俞进宝这一夜睡得极好。自从随华仲盈日夜赶路,许久未得如此好眠。只是山里夜间骤凉,又下起了小雨,一夜过后,俞进宝竟烧了起来。 主持师太略懂医术,便让俞进宝在庵内养病。 给俞进宝送药送饭的师太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无一一直不曾出现过。 “师太,你说我若死在这里,纵使我父兄整日听经沐香,他们真的能安息吗?” 灯影幢幢,门外的身影停了许久,终究推门进了屋。 “山里寒凉露重,姑娘偶感风寒,不会有事的。” 俞进宝脸色苍白地笑道:“我全家死于非命,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出了这庵门,我便直去京城,买把刀,不是捅了他的胸口,就是抹了自己脖子。不知那日我暴尸京城,师太可否为我超度,送我与父兄团聚。” 俞进宝的话实在惨烈,无一师太听不下去,忍不住闭上双眼,加重了呼吸。 “那件事是十六年前发生的,师太却是在十四年前来到绝尘庵的。”这两日,俞进宝没少从庵内尼姑那里探听无一师太的事。爱多嘴的尼姑不多,只有个庵内收养庵内长大的半大小妮子,轻易被俞进宝套出了话。“那年,他逢大赦出狱了。” “你知道!”无一师太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叫起来,带着难以遏制的怒火与悲愤,“你然既然知道,就该清楚,就算你用劲全力,克服重重困难,终于让罪有应得之人付出代价。就在你以为你可以相信世间自有公道,人生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他们的罪孽竟烟消云散了。荣华富贵、加官进爵,一点儿没耽误。” 激动过后,无一长长舒了一口气:“你斗不过他们的!” “师太当初不也成功将他送进了牢狱吗?!师太绝尘出家,是因为即使将那人送进牢狱,过不了多久,他又能活蹦乱跳。师太是失望这世道不公,才绝尘出家的吧。”俞进宝注意到无一出家的时间时就在想,从事情发生的时间到出家为尼,中间过了接近两年的时间,已经过了最为不能接受现实的时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选择出家。因为,那个人被放出来了。 “即使如此,师太你可曾后悔当初拼尽一切将他送进牢中?”俞进宝忍着干涩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 “后悔?”俞进宝每一句话都落在了无一的心坎之上,没错,她并不是仇恨无法得报愤而出家,而是绝望这世间权贵相护,公道不存。无一师太的心一点点的坚毅起来,“我不后悔。” 那很好。俞进宝知道,她快要说动无一师太了。 “那我也不后悔。”俞进宝努力从榻上翻下来,走到无一师太面前,紧紧握住她那满是老茧的手。“即使你我之力如蚍蜉撼树,即使我们倾尽所有也未能如愿,我还是想去做。哪怕真有绝命的那一天,我也不想让他们好过!” 无一磋磨着俞进宝的手。俞进宝的双手细软,是不曾做过活计养尊处优的一双手,上面却密密麻麻布满细小的伤口。刻刀划破的、木刺扎破的,是亲手刻下那十几座牌位留下的。有些伤口只有疤痕,有些伤口结痂未消。 “好。我答应你。” 无一终于说出答应两个字,俞进宝欢喜地流下泪来。 无一师太终于承认,俞进宝是真的很像当初的自己。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依旧会倾尽所有为自己讨回公道。俞进宝所负仇恨比她更甚,报仇的执着只会比她更甚。 跨越十几年的光阴,两个复仇的灵魂站在了一起。 俞进宝给自己刻了一个牌位,没有刻名字,把随身的东西装进了一个匣子,都是父兄送的首饰玉器,然后埋在绝尘庵内。这是俞进宝的全部,埋葬了这些,便从此埋葬了俞进宝这个名字。 有父母兄弟排位在这里,纵然身死魂断,她一缕残魂也会飘回这里,与家人团聚。 第6章 状告生母拉开序幕 京城。 大理寺卿张大人正为朝中纠葛不清的兵部侍郎华贞昱贪污军饷一案头疼不已。这案子除了几箱从华家搜出来的银子,其他证据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根本算不得实证。皇上把这案子交给了大理寺来查,这不是为难他吗? 谁不知道,华贞昱是皇上一手提拔出来的寒门代表人物,若不是资历不够,甚至会担一部尚书之职。华贞昱调任兵部,是因为得罪了安乐侯和太子,弹劾的折子递到了皇帝跟前,皇帝折了个中,将华贞昱调到政敌的手下,算是给出了个交代。华贞昱在兵部做事处处碰壁,好歹保住了四品的官位。 况且,如今兵部尚书年岁已高,皇帝把华贞昱调任兵部,未必不是想让华贞昱接这个班。 涉及如此争斗,军饷到底是谁贪的显得没那么重要。却又不得不查。 这两头不讨好的活儿还没有个眉目,突然手下闯了进来,又给他递了一桩案子。 “这时候还接什么案子?全部发给京兆衙门先查,查不了的报给刑部。”张大人现在也顾不上什么职权,统统不想管。 “但事关安乐侯……”属下喏喏道。 “国舅?”张大人立刻抢过文书,上下一扫,“竟有此事?!” 这属下是大理寺老人了,先前还在京兆衙门做过事,赶紧接话道:“十六年前,这桩事也不算秘密。只是没成想,那女子竟有了身孕。” 张大人原不是京官,竟不知此事。便让属下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与他听。 国舅爷崔杰如今是个胆大包天、仗势欺人的主儿,年轻的时候自更是飞扬跋扈。欺男霸女、强取豪夺之事不曾少干。十六年前,他便生过一桩强暴少女的案子。要说这事儿,崔杰肯定不是第一回干,但闹成这样,完全是因为那少女还算有点家世,又是家中独女,自幼便是倔强的性子。不怕丢人、不怕权贵,硬是将桩子递了个全城。所有司法之部、审判之所,哪怕是护城军,都收到了这姑娘的状子。 崔杰因这案子被关了一年,当今圣上登基之时,大赦天下,便把他捞了出来。如今还领着二等候的爵位,领着户部的官衔。只说他这些年,虽小祸不断,倒没有闹出过人命大事。 “倒也听说过一些流言,当年那女子反抗激烈,将国舅踹得不轻,自那之后便……不行了。” “咳咳。”张大人白了属下一眼,这种事拿出来讲做什么。 不过嘛,安乐侯多年无嗣倒是真的。私下里朝臣也没少议论,就是任谁也不敢说得这么直接。 “这个女子,当真是安乐侯的女儿?” 张大人又扫了一遍状纸,状纸上写是一名女子状告自己的生母将自己遗弃,使得自己明明是侯门贵女,却长成乡野丫头。 “那女子,的确是当年那位。她也承认了遗弃孩子的事。当年事情闹得极大,以这女子的性情,确实做得出遗弃这孩子的事。” 听到此处,张大人皱眉:“那还审什么?” 属下沉吟了一下,回道:“主要是不知该如何判。毕竟……” 张大人了然。 毕竟这孩子是被强暴生下的,于理,就算这女子不抚养也该交还安乐侯;但于情,这女子没把孩子溺死已经是心地善良了。 “这女子自那件事后,便出家为尼。因为这个缘故,她没忍心杀掉孩子,只是将孩子弃养,给了尼姑庵山上的一个猎户抚养。去年年底大雪,豺狼饿的受不了,围了猎户的家,猎户临死前告诉了孩子她的身世。” 张大人气笑了:“这女儿,绝对是安乐侯亲生的!养父尸骨未寒,生母遭人欺凌,她却只想着告发生母攀附生父?!” 属下也是摇头。可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嗤笑:那可是泼天的富贵啊。 “你瞧着此事该如何啊?”张大人一时也没个主意,他已被华贞昱的案子折腾得脑子发昏,实在无力招架这家长里短的案子。 能在大理寺做事的,见识也不少,属下便建议将这案子透露给安乐侯府。 “妙啊,就这么办!”张大人喜出望外。 将这案子透露给安乐侯府,不就能试探出安乐侯的意思了?安乐侯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就华贞昱的案子,每次上朝都要敲打他快点定罪,知晓此事必然会直冲大理寺。 若安乐侯有意认下这个女儿,此案也就不用审了。得偿所愿的女儿哪里还会在乎一个尼姑生母的下场,为了顺利进入侯府,劝她两句定会撤诉。那这案子岂不是安然了结?不费吹灰之力啊。 在张大人的指示下,大理寺的人寻着机会,“碰巧”在安乐侯府人在场时,“无意间”谈起一桩女告母的新鲜事,并言此事因牵扯安乐侯府,张大人已将母女二人全部收监待审。 安乐侯崔杰很快从管家那里得了消息。 “当真?!”崔杰激动之下,手里的茶盏都打翻了,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手都是,又急急喊痛。 管家正要给崔杰取烫伤的药膏,被崔杰喊住了,换了个人去,让他把打听到的消息细细说来。 安乐侯府的管家崔汉是府中老人了,如今五十多岁,府里这些年发生的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他听到消息之后,知道事关重大,立刻打点了大理寺的人,偷偷去狱中瞧过。那尼姑确是当年那位!当即不敢拖延直接告知侯爷来了。 “那个狠女人竟背着我生了个孩子!”安乐侯一时百味涌上心头。 十六年前被那女子闹得京城皆知,甚至还判了五年牢狱,那段日子他遭受到了此生最大的责骂。最关键的是,自那之后,他便有些隐疾,至今也没个一儿半女,成为此生恨事。他曾发誓要弄死那女人,只是皇后不同意,不愿事情再起波澜。这些年他每每思及无嗣,就要痛骂那疯女人。可这个疯女人,竟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这也太…… 安乐侯喜怒参半,终是等不及那烫伤的膏药,让崔汉备车,往大理寺去了。 第7章 大理寺牢父女初见 大理寺的牢房还挺干净的。俞进宝蹲在牢里,时不时假意吆喝两声。 “我是原告,凭什么抓我!” “我可是当朝国舅安乐侯的女儿!小心以后我让你们好看!” “有没有人啊!放我出去!” 旁边无一师太数着手里的佛珠,嘴巴里还念念有词,听得俞进宝越发心烦意乱。索性敲敲旁边牢房问:“你怎么进来的啊?” 那人不理她,俞进宝也不管,兀自说自己的:“你说这大理寺是不是有毛病?我来告发别人,竟把我也关了起来。诶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俞进宝絮絮叨叨,也如同念经一般说着自己的身世。阿敏我啊,自小被生母抛弃,跟着养父饥一顿饱一顿,够惨吧。还有更惨的,原来我是安乐侯的女儿啊!我本该是个侯府千金啊!就是因为这个狠毒的尼姑,让我过了这么年的苦日子。不过没关系,我亲爹会很快接我回去的!我的好日子就要来咯! “姑娘寡廉鲜耻,定不会得偿所愿。”那人本盘腿坐在牢房一角,面色有些憔悴,眼睛却很有神。在俞进宝一阵絮叨完准备小眯一会的时候,突然开口。 “你这老头怎么说话呢!”俞进宝嫌弃地哼唧一声,“我可是国舅爷的女儿,皇后娘娘的侄女!” “安乐侯的女儿?我信。”那人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笑了几声,“皇后的侄女?做梦!” “你!”俞进宝听不太懂的样子,赌气不肯再与他说话。 俞进宝当然是故意说给那人听的。从来往的看守几句话之中,俞进宝便猜中了隔壁人的身份。他就是华贞昱。 “状子需要递到大理寺,华家的案子大概也会落在大理寺。”华仲盈的判断没有错。 俞进宝努力从晦暗不明的光线中看清华贞昱的样子,试图搜寻记忆里已经消散殆尽的母亲的样子,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记不起。算起来,这个人已是这个世界上,俞进宝最亲的亲人了。可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不过,华贞昱也提到了皇后? 俞进宝想到华仲盈曾经给过她的提醒:“以安乐侯的身份权势,要坐实你的身份,最难过的不是安乐侯那关,而是皇后。” 刚刚华贞昱所言,也是这个意思。 国舅爷的女儿,他会认。皇后的侄女,皇后可不认。意思就是,安乐侯可能会信她们此番戏码,但皇后极可能不会顺她们所愿。 俞进宝与无一师太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都添了几分不安。 此一事,不成功、便成仁。 是双脚迈入侯爵豪门,还是暴尸京城无人收尸,在此一举。事已至此,箭在弦上。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俞进宝与无一带着坚定与不安的同时,安乐侯崔杰也着急得不行。 因为他与大理寺正在查的两件案子都有相关,张大人理所当然的不肯见他,只推脱琐事繁多没有时间,等大理寺积压的公务消减些了,亲自上门拜见。这意思不是很明显吗,就是华贞昱的案子、孤女告发生母的案子都跟他有关,他这是避嫌呢! 今日早朝又商议起了华贞昱的案子,大理寺上报了青覃县俞家被大火烧毁的消息,有御史立刻咬定有人查人灭口陷害华侍郎,有官员认为大火只是意外,能有灭门的实力,莫不是意有所指。 崔杰却只想这件事早点结束。 崔杰的确是想借着这个案子咬死华贞昱的,但突然有个灭门惨案牵扯进来,崔杰心道不妙,也不敢再逼迫皇帝处置华贞昱了。一向主张崔贞昱死罪的安乐侯突然不开口了,为华侍郎作保的寒门清流声音占据了主导。皇帝表示他再想想,容后再议。 没有皇帝的查案命令压迫着,张大人终于顾到了这边孤女状告生母的案子。 安乐侯得了消息,早早将马车停在大理寺的边上,着人买通了大理寺的人,带人进去听审,每一柱香回来汇报一次。 “侯爷,那孤女唤作阿敏,在堂上诉说成长的艰辛,痛骂那尼姑弃养,哭得梨花带雨的。” “侯爷,那尼姑承认遗弃孩子,却不肯认那孤女。称自己已经出家,斩断前尘往事,自然也没有什么女儿。” “侯爷,张大人请您作证。” 安乐侯前面几个消息听得心里不痛快,已在马车里骂过两轮了,终于等到下人来报,赶紧整整衣冠,从马车上下来,这脚凳还没来得及收,来传唤的差役已到了跟前。 差役领着安乐侯进堂,安乐侯的眼睛即刻锁定在堂下跪着的十六七岁少女的身上。只见那姑娘身着布衣,布衣上七零八落地打着各色补丁,脸上还留着刚刚哭过的痕迹,眉头微簇眉梢微扬,眼眶红肿着,一双泛着泪光的眼睛此刻正注视着他。双目相接,少女的目光立刻热切了起来,眨了两下眼睛,秋水一般灵动起来。 安乐侯的心立刻就热了,一种亲近的感觉油然而生,心道:这肯定是我的闺女! 张大人咳嗽两声,请安乐侯堂上就坐,简单交代了一下此案原委:“阿敏姑娘状告其生母无一师太生而不养之罪,无一师太已认罪,只是无一师太已遁入空门,不愿与阿敏姑娘相认。阿敏姑娘主张其生身父母俱在,要本官给她一个家,此要求确也合情合理。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简单的说,阿敏想要一个家,但生母已经出家,铁了心不认她,只能指望这个生父领她回去。 安乐侯哪有乐意的,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俞进宝跟前蹲下:“让为父好生看看你。” 俞进宝好像还不可置信的样子,张了张嘴,好容易才找到舌头似的:“是……是爹爹吗?”说完,用手摸了摸崔杰的衣衫,“他们说我是安乐侯的女儿,你穿得这么好,是安乐侯对吗?” 崔杰连连点头:“乖女儿!” 崔杰瞧俞进宝一副瘦弱欣喜的模样,心疼地紧:“那心狠姑子不要你,本侯爷要你。以后你就是侯府千金!” 侯府千金! 这四个字仿佛一道金光洒在俞进宝的脸上。她原本泪痕斑驳的脸一下子褪去了黯淡与愁态,整个五官都上扬了起来,从眼角到嘴角,欢喜压制不住。 此刻,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认贼作父。” 第8章 堂审惊险滴血验亲(一) 说话的自然是冷眼看着这一切的无一师太。她当年一心递状子打官司要把崔杰送进去坐牢,等到发现有孕时月份已经不小。她亏了身子,大夫不敢给她落胎,便生了下来。她是打算重新开始的,自然不会留着这个孩子,当然更不会把她交给崔杰。 如今,那二人沉浸在父女相认的感动情绪中,让无一很是不痛快,忍不住出言辱骂。 安乐侯一听此话,暴跳如雷,一时也顾不得张大人在场,指着无一师太的鼻子就骂了起来:“你这个狠毒的女人!当初是我瞎了眼看上你!是,我是强迫你了,我一个侯爷要纳了你你凭什么不肯!不依不饶的,非告到给我判了刑!我一直没去找你算账,是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但你竟敢瞒着我把我们的女儿遗弃!!若非苍天有眼,我们父女二人何时才能团聚!” 张大人见安乐侯的情绪太激动,赶紧把人劝回来坐下。张大人给书记小吏使了个眼色:侯爷这一段就不要记了。 安乐侯这话说得无耻,张大人实在是有些汗颜,岂敢让这些话留在案卷上。 “咳咳,既然侯爷愿意认阿敏姑娘回府,那待本官写下判书,此案就此审结。”张大人只想赶紧把安乐侯送走,不然说不准那师太又说一句什么惹得安乐侯大放厥词,他大理寺也委实尴尬。 张大人很快写好判书,读了一遍:“今孤女阿敏状告生母遗弃、主张归家一案,经本官审理,无一师太对当年遗弃之罪供认不讳,量其当年受辱生女且已遁入空门,酌情判处杖责二十。并着阿敏生父安乐侯愿接其归家,好生教养,往后父慈女孝。” 读完堂下并无异议,正要用印签发,突闻一声:“皇后娘娘口谕!” 张大人赶紧放下判书迎了过去,安乐侯紧随其后。 传口谕的,是位宫里来的嬷嬷:“皇后娘娘口谕:崔家乃本宫娘家,崔家子嗣本宫理应关心。赐金针取血,验明血亲后,方可入户崔家。” 张大人领旨,才一起身,嬷嬷已着人备好器具走至俞进宝跟前。 滴血验亲! 俞进宝有华仲盈的提醒,又试探过华贞昱,早就有准备皇后干涉此事。原本从堂审到判决,一切都顺风顺水,俞进宝还以为这次多虑了。谁知眼看着一切判书就要盖章、判决就要生效,皇后的口谕到了。还带来了滴血验亲的要求。 金樽、金针,就这么摆到了俞进宝的跟前。 俞进宝瑟缩了一下,她的心不受控制地飞快跳动。她试想过如果崔杰嫌她出身难堪不肯认她回崔家,她应该怎么求崔杰;也想过如果皇后不同意,硬是让大理寺将她判给无一师太的母家,她应该怎么硬和崔家攀上关系。但她没有想到,皇后竟如此直接,将金针摆到了她的眼前。 “愣着干什么?”嬷嬷不耐烦地催促俞进宝,见俞进宝哆哆嗦嗦的样子,就要抓着她的手指自己动手。俞进宝惊叫起来:“你要干什么?!我……我自己来!” 无一师太看起来倒开心得很:“你想要攀附侯府,也得看皇后同不同意啊!皇后娘娘贵为国母,身份尊贵行为端庄,怎么会容忍有你这种出身粗鄙攀高踩低的外甥女呢!” “啪!”安乐侯一个巴掌就朝着无一师太打了过去,“这哪有你一个贱人说话的地方!” 无一师太被这一耳光抽得发昏,嘴角竟渗出血来。 无一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给俞进宝争取时间,俞进宝试图回想着自己从父亲早年贩卖的那堆闲书之中看到的探案情节,滴血验亲时,若水中掺入白矾,不论是否有亲缘关系,血滴皆能相溶。只是,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如何能让她找到白矾?! 来不及了。俞进宝在嬷嬷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用金针挑破手指,挤了一滴血,掉入金樽之中。 不对,刚刚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俞进宝一时间说不准哪里有问题,那血滴落入金樽的一瞬间,似乎不太对劲。 俞进宝还没整理出思绪,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感觉那只金樽不对劲,只能死死地盯住那只金樽。 嬷嬷又将金针递给了安乐侯。 “嬷嬷,这就不用了吧。算时间,这丫头真的只会是我的女儿!”安乐侯被刚刚无一师太的话说得有些恼怒,皇后娘娘虽然是他姐姐,但这毕竟是他的家事,竟不曾提前与他商量就搞上一出滴血验亲。这让他安乐侯的脸往哪里搁! “皇后娘娘也是为了侯爷,还请侯爷配合,让娘娘放心。”嬷嬷对安乐侯俨然是另一张面孔,笑眯眯的,一看就是老熟人了。话说到这里,安乐侯也不好拒绝。怎么说,皇后掌权中宫,做事严谨小心惯了的。安乐侯是她弟弟,她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安乐侯一脸无奈地任嬷嬷刺破自己的手指,疼得他眉头一皱,紧紧闭上双眼不敢看。 俞进宝注意到,在安乐侯手指的血滴快要落下之时,嬷嬷轻轻挪动了一下金樽。为什么要动它?!那个角度分明可以准确滴落进金樽里的! 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上了俞进宝的心间。 对了!涟漪! 血滴落入金樽荡起的波纹有问题!血滴入水,应该是圆润的波纹朝两边荡漾开,但刚刚她的血滴掉落时,那水面纹路很是扭曲。 金樽有问题! 俞进宝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给了无一一个眼神,示意她金樽有问题。无一眼看着嬷嬷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正要开口。让她开口可没什么好事! 无一愤然而起,用尽全力朝着安乐侯扑了过去。 “你!”安乐侯刚刚还闭着眼,完全没有准备,忽地被撞退两步,慌忙中,手不小心打到了验血的金樽上。 “这……”安乐侯的手指一缩,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好像被什么割到了手指,正待查看,嬷嬷已赶紧护住那盏金樽。眼看着无一又要扑上来,安乐侯闪到一边,大骂着让大理寺的人把人给摁住。 “侯爷,我看那尼姑就是心虚,想要干扰验亲。这姑娘怕不是侯爷的孩子。”嬷嬷护着金樽退到安全的位置,心道不好。 别人或许不曾注意,但俞进宝的注意力全在那盏金樽之上,就在安乐侯碰到金樽的时候,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 那盏金樽里有东西! 第9章 堂审惊险滴血验亲(二) “哼,本侯是那么容易被她干扰的吗?快说结果怎么样?我们的血是否相溶?”安乐侯听嬷嬷如此说,赶紧凑上来看。 嬷嬷摆手让人把金樽撤下去不给安乐侯看:“刚刚那尼姑故意冲撞侯爷,让侯爷动摇了金樽,这结果已经做不得准了。” 安乐侯不明所以:“为何做不得准?难道血撒了?” 嬷嬷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说。水确实是撒了,可倘若侯爷让取水来,换水重验,这恐怕是更藏不住了。情急之下,嬷嬷只得示意端着金樽的人快点走。 嬷嬷如此动作更加坐实了俞进宝的猜测,玄机就在那金樽之中! 不能让她把金樽撤走! “张大人,你要为民女做主啊!”俞进宝扑到了举着金樽的人脚边,刚刚才好些的眼睛又红了,她一边死死拽着那人的裤脚不松手,一边向张大人呼喊。 那宫人不知所措得扭头看嬷嬷,得到嬷嬷的点头后对着俞进宝狠狠踹了两脚,趁着俞进宝往后倒就要离开。这两脚看着不怎么重,踢的部位却是精巧,专捡着骨头与经络交错的地方踢,那一脚下去疼的厉害。但俞进宝此刻也顾不得了,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衫,还是勉强用膝盖支撑着扑过去,再次将那人拽住。 “住手!”纵使是皇后的人,也没有当堂行凶的道理。 嬷嬷眼看着张大人走了过来,知道一切都迟了。嬷嬷的目光如尖刀一般从俞进宝脸上划过,仿佛要剜去俞进宝一块皮肉,随即冷冷哼了一声。这丫头反应倒是很快。 张大人一声“住手”颇有气势,可随后威严之气就消失了,带着笑走到嬷嬷跟前,被嬷嬷冷冷的哼唧声冻一激灵,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俞进宝怎么容张大人在这个时候犹豫不决,捂着被踹的地方艰难地向安乐侯跟前爬过去:“父亲,我知道我出身便带着污点,皇后娘娘定是不愿让爹认我。可是,如今血滴了、亲验了,若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安乐侯本就被堂上这一出弄得一头雾水,不是滴血验亲吗,怎么又作数了?嬷嬷和带来的宫人还藏着掖着不让人看呢?是哪里出了问题? 安乐侯一贯是很听皇后娘娘的话的,他这个姐姐顾全大局做事周全,是父亲称赞过的“成大事者”,他从来没想过皇后会对他不利。可眼前这场景…… “你怎么做人?”无一师太突然歇斯底里起来,她已被人摁住,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开来,面目狰狞地冲上前来:“是我!我怎么做人!!!皇后娘娘是想逼我死吗?!!” 都滴血验亲了,如果阿敏没有被安乐侯认回去,岂不是默认阿敏不是安乐侯的孩子,岂不是说无一师太当初还与别的男人有染?那她当初种种贞烈行为,岂不都成了笑话?这若是传了出去,当真是阿敏没脸做人、无一师太死路一条。 无一师太险些就要冲到嬷嬷跟前,又被人拉了回去。只恶狠狠地瞪着安乐侯,仿佛要将他挖心剔骨,才能泄心头之恨。 安乐侯被无一师太瞪得一激灵。 对于无一师太,安乐侯是恨极的,他见识过这个女人的恩怨分明有仇必报。“皇后娘娘是想逼死我吗?”这一句撕心裂肺的呐喊让安乐侯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是皇后娘娘做了手脚。 “都给我住嘴!”安乐侯突然放大了声响,雷霆一般惊吓住了所有人,而后快步取了金樽来看。 嬷嬷宫人被安乐侯黑得吓人的脸骇住,张大人此刻也走到了安乐侯的身边,嬷嬷宫人不敢阻拦。 “这……” 听到张大人的惊叹,俞进宝趁此机会也艰难起身,凑到安乐侯身后探看。 只见那金樽内原本满满的水漏了小半盏,露出了原本没在水中的琉璃分隔,两滴血分别滴在隔断的两边,自然是不可能相溶。那琉璃打磨得薄如蝉翼,清透光滑,即使是露出头来,都需仔细分辨才看得出。若不是打翻了一些,这琉璃整个浸在水中,怕是看不出一点痕迹。 这金樽果然是有问题!俞进宝此时可以肯定,她刚刚听见的声音正是琉璃与金樽碰撞的声音。 “你们好大的胆子!”安乐侯怒极,一气之下什么都顾不得,直接就把手里的金樽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从来没想过,皇后会做出这样的事! 嬷嬷自知理亏,只得说一句:“侯爷,娘娘都是为了您。” “皇后娘娘不惜在金樽上做手脚,也不肯让您认我对吗?”俞进宝此刻也顾不上其他,眼睛通红,嗓子嘶哑,也要在安乐侯身边点上一把火。 果然,安乐侯不负俞进宝所望,两眼冒着火,恶狠狠地对嬷嬷说:“不管阿敏什么出身,我说她是我的女儿,她就是安乐侯府的千金小姐!” 安乐侯的话掷地有声。在此刻,任谁都无法动摇。 随着安乐侯斩钉截铁的承诺,嬷嬷憋着无奈给皇后报信去了,趁着这个时候,张大人生怕再横生枝节,赶紧给判书盖了章,了结了这个鸡飞狗跳的案子。 拿到结案的判书,俞进宝的双手都在颤抖、嘴角忍不住上扬。 她成功了。她真的成功了! 俞进宝第一时间看向仍旧匍匐在地的无一师太,无一师太的头低垂着,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但俞进宝知道,她一定在笑。 费了许多口舌、演了许多戏码,她们终于拿到了入场的资格。她们心力交瘁,却心满意足。 自此,这世间便再没有俞进宝。 这世间已没有了事事以她为先的父亲、没有了她已记不清样子却执着去记得的母亲、没有了她粘着喊着欺负着的兄长、没有了她看不顺眼却热闹欢喜的姨娘弟妹们。也没有了金豆,呆头呆脑又可可爱爱的傻丫头。 既然这她们都不在这个世上了,俞进宝在不在这世间,也没什么可惜。 第10章 伪千金初入安乐侯府 今日是侯府小姐回府的日子,整个侯府上上下下都蒙着一层古怪。 依着安乐侯的意思,这是他唯一的亲生孩子,终于寻了回来,当然要大办,恨不能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安乐侯崔杰也是有子嗣的!什么?只是个女儿?女儿又如何了?招个女婿入赘,照样延续香火。 但安乐侯不靠谱,总有靠谱的人。皇后娘娘从宫里递了消息出来,意思是认下这个女儿本身牵扯了官司,尽量低调些,别让京城贵胄看了笑话去。 安乐侯原本对皇后在滴血验亲时从中作梗有些不满,甚至还气冲冲跑去宫里对皇后撒气,皇后好言相劝了半日,从崔家脸面到天家威严诉说自己的用心良苦。安乐侯明白皇后有皇后的不易,最终还是算了。这会,安乐侯又接到宫里来的信儿,心头涌上一丝不悦,还是听了皇后的。可虽大肆操办,府中上下都敲打了一遍,要对小姐恭敬有加。下人们不敢不把安乐侯的话当耳旁风,心中却也嘀咕,这样出身的小姐,也能算侯府千金?行为是恭谨的、心里是看不上的,故此整个侯府都透着一股子古怪气氛。 阿敏是被一辆马车接进府里的,进了正厅就看见了已经等着她的崔杰,赶紧过来拜见,父女俩抱头哭了一会。一个又骂那该死的尼姑耽搁他们父女十几年;一个哭诉孤苦这些年终于有了家,最后崔杰搀着阿敏的手承诺:“回了家,就没有人再敢欺负你!” “父亲!” “阿敏!” 好一场父慈女孝的戏码。 父女好容易落座,安乐侯夫人赶紧使唤人布置酒菜,指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给阿敏使唤。“我已吩咐下面把怡心园收拾出来,就等敏丫头回府就能住呢。” 崔杰点头同意了,“我已和京兆府说过了,你晚点差人给敏丫头更换户籍,既回了崔家,就改姓崔吧。名字也改一改,唤作崔敏之吧。” 崔杰说什么,崔敏之都点头说好,更是哄得崔杰觉得这女儿贴心,宽慰了内心多年无子的寂寞。 等用完饭,安乐侯夫人就使唤人带崔敏之往怡心园去了。 正如安乐侯夫人所言,怡心园被打扫得窗明几净,花团紧蹙,里里外外都透出一股子华丽。 崔敏之欢喜道:“这里真好看。” “那是自然,咱们侯府可是皇上亲赐,亭台布局、奇花异草,普通人家那是见都见不到的。”被侯夫人指给崔敏之的其中一个丫鬟夏荷笑吟吟接话。 崔敏之似乎没听到夏荷加重的“普通人家”几个字,点头称是:“是啊,反正我以后是要日日见了。” 夏荷脸上的笑容一僵,与同伴冬梅对视一眼,含糊地点头称是。夏荷也不知崔敏之是否听懂了她言语里的讥讽与轻视,崔敏之这么一接话,就轻易圆了过去。对啊,就算她以前从不曾见识过,那又如何?以后这边是她日常所居之所,何须惊叹何须羡慕? 对于侯夫人给她准备的院子,崔敏之是极满意的,刚刚逛了一圈,又见嬷嬷送了一堆东西过来,十几套衣衫、两匣子首饰,皆称是侯夫人精心挑选的。 崔敏之欢天喜地地收了,让嬷嬷替她谢谢夫人。 嬷嬷一走,崔敏之的脸就放了下来。 哼。这些衣服料子确实不差,可花色早就不时兴了。首饰也是一样,金银珠宝用料不差,却都是妇人戴的款式。要她穿戴这些出门,是等着让她在京城贵女的圈子里遭人看不起呢。 不过,谁在乎? 崔敏之本就是带着污点出生的孩子,又因告发生母的官司被认回,她从没想过要让人看得起。她的目的,本就只是踏入这间侯府罢了。 崔敏之,哦不,俞进宝费了许多功夫,找到那个山野的尼姑庵、说服那个遁入空门却依旧倔强的尼姑、一纸诉状递到大理寺,每一步都走得不易。可她终究做到了。华仲盈所说的那个“疯狂的身份”,她已经成功拿下,若认贼作父是入虎穴、擒虎子的必经之路,那她毫不犹豫。 入府几日后,崔敏之已将府里上下摸了个大概,纵然是侯门,家长里短和她原先家里倒也没有多少差距。安乐侯夫人出身名门,几个小妾有的是买的、有的是人送的,因为都没有子嗣,除了嘴上争斗不饶人,不曾出过闹出人命的阴私。 崔敏之院子里这几个也不消停,嬷嬷丫鬟对她很是怠慢,什么都不用心。饭是凉的、水是烫的、鞋里是有虫子的、床上被子是透着潮气的。 哼,都是原先她玩儿剩下的。 饭是凉的,她便去安乐侯夫人那边蹭饭;水是烫的,她便不洗脚了,指使夏荷拧了毛巾给她擦脚;鞋里的虫子踩死就是,带着尸体的袜子还得让冬梅洗干净;被子透着潮气就让嬷嬷点了炭火一点一点烤。 折腾几回,园里上下也知道这位不是好对付的主,不敢做的太明显了。 崔敏之知道这些事都逃不过安乐侯夫人的耳目,甚至应是安乐侯夫人属意下人们做的,为的是试探她的性子,好掌握拿捏她的分寸。经过这些事,安乐侯夫人应不会在明面上与她为难。 搞定了这些,崔敏之至少能在安乐侯府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能让她好好捋清京城这错综复杂的势力当中,谁才是俞家灭门的凶手。 华贞昱的确是被安乐侯崔杰诬陷,那太子是否参与谋划?与华贞昱所代表的寒门清流敌对的世家豪门是否落井下石?谁都想置华贞昱于死地,那到底是谁对俞家动的手?还是……都有份? 崔敏之在脑中细细理了思绪,可思来想去,所有的人物都空洞得只有一个名字,她根本无法组织线索。 不管仇人有几个、有多难扳倒。崔敏之复仇之心藏得越深、复仇之念就越强烈。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崔敏之不免有些心急,她不能困在安乐侯府内宅。她得知道更多信息。 “母亲后日赴宴,不知可否带女儿一起去?” 崔敏之的户籍刚刚办好,正是落在侯府夫人名下,崔敏之叫声“母亲”是名正言顺。 安乐侯夫人姓魏,父亲是成安伯,正儿八经的贵胄之家。虽父兄皆不继祖先之才,在朝中无实权,也是传承三代的侯爵。安乐侯夫人的手帕交众多,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夫人,各式宴请从不间断。 此番,正是大理寺卿张大人的夫人送了帖子过来,邀夫人们一同赏花吃酒。 “敏之也想同去?” “阿敏一直都没什么朋友。”崔敏之低垂着脸,可怜道:“以前她们都嫌弃我寒酸,不肯同我玩。现在不一样了,她们应该不会嫌弃我了吧!” 安乐侯夫人并不搭话,只是应下了崔敏之的请求,瞧着崔敏之欢天喜地地跑回自己的院子里挑选衣服了。 “夫人何必带她出去丢人现眼。”陪嫁过来的嬷嬷看不惯崔敏之蹬鼻子上脸的做派,忍不住为自家夫人鸣不平。 安乐侯夫人轻轻一笑:“怎么也记在我的名下了。她不来烦我也罢了,既来了,我还不肯应她这点请求,闹到侯爷跟前去,便是我的不是了。” 安乐侯的房中事,在府中十几年的嬷嬷岂会不知。安乐侯只有且只会有这么一个孩子,宝贝得紧,触侯爷的眉头可不算好事。 “夫人,原本伯爷想让小少爷过继过来怕是……” 安乐侯无嗣,这么大个爵位,有人惦记是自然的。最有资格惦记的,当然就是安乐侯夫人。本来这爵位就应该是她的孩子的,是安乐侯不能生才致使她无法生养。从娘家过继一子,又有何不可。 “此事莫再提了。”安乐侯夫人心中自有不甘,但如今这个情况,安乐侯绝不会同意了。 “不如让小少爷入赘……” “不可!”安乐侯夫人即刻打断了嬷嬷的建议,咬着唇吐出几个字:“她也配?!” 嬷嬷赶紧闭了嘴。 安乐侯夫人自有贵女的傲气,她的侄子也是堂堂正正的伯府公子。那个乡野长大的罪孽之女,也可与之相配?! 安乐侯脸上的嫌弃极快消散了,而后又是轻声细语的侯府夫人。“吩咐那俩个丫头别闲着,多给她找点儿事做。” “夫人放心。” 第11章 赴宴席崔敏之初亮相 天色刚刚微亮,鸡鸣狗吠之声未起,崔敏之就将夏荷冬梅二人叫了起来,使唤二人给她梳妆打扮。 二人昨夜被崔敏之使唤着烧了七八桶热水,给她沐浴,累得不轻,胳膊都快抬不起了,还没休息好呢,又被崔敏之催促着给她梳洗打扮。 “小姐,这还早着呢!”夏荷困得眼皮子耷拉着,声音倦倦的。 “我这才第一回跟母亲赴宴,可不能让母亲等!”崔敏之说得冠冕堂皇,夏荷与冬梅对望一眼,只能起来伺候崔敏之梳洗。 崔敏之指挥着要这个胭脂要这个首饰,又挑了一件大红织金百花绣纹的衣裙,浑身金灿鲜亮,跑到安乐侯夫人跟前的时候,差点把这位沉着冷静的夫人吓了一跳。 这是哪里来的火鸡? 瞧清楚是崔敏之之后,安乐侯夫人的目光悄悄放空到她身后的两个丫头身上:你俩给她折腾的? 夏荷无声笑成了一朵花,冬梅轻微点了点头,下巴朝着崔敏之一抬。 安乐侯夫人瞧着明白,是崔敏之这个村姑自己要这么打扮的,夏荷与冬梅乐得其成,故作不知这模样会遭人笑话。 村姑乍富,什么都想拿出来显摆。安乐侯夫人心头不屑,也不去阻拦。 用过早饭,安乐侯夫人便带着崔敏之乘着马车向张府去了。 路上崔敏之问了张大人家里的情况,得知张大人家中有一子二女,便说一会要同她们一起玩。安乐侯自然笑着应了。崔敏之又问今日还有哪些夫人夫人小姐,掰着手指头数着哪几家比安乐侯官位高、哪几家不如自家。然后举着双手喜形于色:“也没几家品级比咱家高嘛!” 安乐侯夫人笑笑。 是啊,按照侯府的品级,在这诺大的京城也是有头有脸。但崔敏之你有没有这份脸面,却难说得很。今日赴的是大理寺卿张大人家的宴席,当日审你崔敏之告发生母一案的那位张大人。这位大人的府上,院墙内外,翻墙的猫、钻洞的狗,怕都已知道你崔敏之嫌贫爱富的品性。 还想与京中贵女处成朋友?怕是有人搭理都为难呢。 安乐侯夫人依旧笑着,好似对于崔敏之即将遭到的冷遇,毫无预见。 到张大人府上时,已经有几家夫人携着子女到场,夫人们喝着茶闲聊,小姐们在小花园的亭子里游戏,崔敏之一进门,便巴望着那边的欢声笑语。终于一一见过在场的夫人,张夫人看出她的不耐,着人请了自家女儿张晴轻过来,让她带着崔敏之一道玩去。 张晴轻应声,领着崔敏之去往园子里。 “其实敏之今日来是想谢谢张大人。”一路之上,崔敏之同张晴轻搭着话。 “父亲正在前厅会客,不方便到内院来。”张晴轻不明白崔敏之所谓何意,只照实说了。 崔敏之摇摇头:“我本也不方便亲自拜见张大人,还请二姑娘转达。” 张晴轻点头应下。心想崔敏之莫不是想谢谢爹爹审了她的案子,终于让她回到了侯府? 崔敏之也不解释。 崔敏之想谢谢张大人,那二十杖没有打得太重,还派人将无一师太送回了绝尘庵。有主持师太的照顾,想来无一师太不会有事了。 “这位是安乐侯家的敏之小姐。” 张晴轻给园内内一道说话的姐妹介绍崔敏之。话音刚落,隐隐处传出了几声笑。安乐侯家的小姐,这来头她们可听过。不论是出身还是行为,已足够让小姐们觉得骇人,如今一见,简直是可笑极了。这一头的红玛瑙绿宝石,一身的红衣彩线,怎么看怎么俗气。仿佛同她讲一句话,便要染了这村姑气息。 小姐们簇拥着,愣是没人上前。唯有一人,从后头发出一声冷哼:“哼,真不愧是安乐侯的女儿,如此富贵逼人,安乐侯的食邑可足够?” 那姑娘倒也没藏着,话没说完,便走向前,直愣愣地望着崔敏之,眼中的不屑毫不隐藏。 崔敏之上下打量着那姑娘,不甘示弱道:“富贵总比贫穷好看得多,你这一身上下,连根金钗都吝啬,莫不是张家的丫鬟?” 那姑娘还要呛声,被张晴轻拉住了。“华妹妹莫冲动。今日家母设宴,不要辜负了这满园秋色才是。” 姓华?崔敏之心头一喜,诶呀,华仲盈的妹妹啊!难怪瞧崔敏之不顺眼呢。 她父亲华贞昱虽然已被放出大理寺狱,但罪名还未全部消除,在朝廷权贵清流之争里,好歹保全了一条性命。俞家灭门,既消灭了佐证华贞昱清白的证据,也昭示了华贞昱清白的可能。 一夕之间,灭俞家上下二十几口,加上无端牵连的宾客家仆,五六十人殒命。华贞昱显然没有这个能力。 这桩案子悬而未决,皇帝特赦其先行出狱,大理寺派人监视其行踪,华府所有人不得离京。 华静姝今日是来谢谢张大人在华贞昱案子上手下留情的,不可抹了张夫人的面子,暗自劝解自己两句,便不予崔敏之计较。 崔敏之岂能放过她:“说来也是巧呢,前阵子我在大理寺与华大人还见过,憔悴得很呐。华姑娘这一身素衣,莫不是……” 崔敏之的话让在场所有女眷都皱起了眉头,这丫头好生无礼,竟然拐着弯诅咒华大人?!进过大理寺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吗?竟然拿出来炫耀? “你!”华静姝听到这句,哪里忍得住,一个巴掌朝着崔敏之就打了下去:“你还有没有人性!我姑丈家上下几十口人命,早晚找你们报仇!” 响亮的巴掌声随着话音一道落下,惊得刚刚还在瞧热闹的贵女们捂住了嘴巴。 张晴轻更是不知所措,她是接了母亲的令带人过来的,闹成这样难看的局面,定要遭母亲责罚。张晴轻正犹豫要不要惊动夫人们,却听见崔敏之已然一个用力将华静姝推了出去,幸好姐妹们簇拥在一起,华静姝一个踉跄并未摔倒在地。 崔敏之拍拍手,那架势,还要再来。她从小跟俞招财打架打到大,还能怕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吗?刚刚她是手下留情的,这架势是要继续摆的。安乐侯府与华家,就该水火不容才是。 张晴轻左瞧瞧右看看,崔敏之摩拳擦掌,华静姝好容易站稳了也要往前冲,心道不能等了,这俩人看着要打起来,必须去请母亲和夫人们! 正当此时,一个男声从后方传了过来。 “住手!” “哥哥!”看到来人,华静姝的满腹委屈终于有了依仗。 崔敏之也挺高兴,她闹这么一出,就等着和华家掰扯不清,能顺理成章见到华仲盈呢。 第12章 再见面故人非故 终于能再见面了吗?仲盈表兄。 在目送俞家上下在青覃县府衙与民众的帮助下入土之后,华仲盈带着俞进宝一路北上,将她送到冀州那个尼姑庵前,才离开。一路上,两人同吃同住,华仲盈跟崔敏之讲了许多事。京城几大世家、与华家案件可能有牵扯的人和事之类。虽大多都是俞进宝追问而出的,华仲盈却能将不可忽略的细节都一一同俞进宝说了。 比如,大理寺卿张大人,能力有余、决断不足。把状子递到大理寺,一定能安安稳稳等到安乐侯的到来。比如,虽然安乐侯一力坐实华贞昱之罪,但他背后有太子有皇后,甚至还有对寒门势力崛起不满的氏族大家,究竟是谁对俞家动手,还未可知。 临别之时,华仲盈将俞进宝的东西还给了她,包括那只袖箭。 “不到紧要关头,不要用。” “杀伤力很强?”俞进宝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见到安乐侯的同时就一箭射死他。 华仲盈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好吧。俞进宝发现自己这位表哥还挺有意思,什么话都是说半句藏半句,却又让人不得不相信。 俞进宝耗费不少心力,终于成为了崔敏之,她想给华仲盈展现她的成果、分享她成功的第一步。 只是—— 这人谁啊? 崔敏之满怀期待地回过头去,发现赶来的男子根本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莫不是华家其他兄长? 崔敏之满心欢喜凉了半截,一张挂着掌印的脸拉得老长。 “你谁啊?”崔敏之眉头一挑,似乎对这位赶来为妹妹撑腰的华家公子很是不善。 来人关心了华静姝是否安好,华静姝小声说了崔敏之的身份,他自也猜到了冲突缘何而起了。 “在下华仲盈,舍妹刚刚多有得罪,还请崔姑娘原谅。” “你说你是谁?” “在下是兵部侍郎华贞昱的次子,华仲盈。”华仲盈不知崔敏之是真没听清,还是故意为难于他,再次彬彬有礼地抱拳道歉。 “呵。” 你是华仲盈。那当初救我的人是谁?陪我在百人冢边流泪一夜的人是谁?给我一个身份进京的人是谁?一路上教我许多嘱咐我一定要小心的人又是谁? 崔敏之一时间好像是哑了,张口几次,竟说不出话来。 张晴轻以为崔敏之是被气着了,不爽华静姝有兄长回护,怒气攻心说不出话来,赶紧过来打圆场:“敏之妹妹,我看华二公子是诚心跟你道歉的,你若还有什么不满,不如说出来,憋在心里憋坏了可不好。” 华仲盈听了,即刻顺着张晴轻的意思给崔敏之梯子:“舍妹年纪尚小,遇事冲动,还请崔姑娘莫与她计较。若崔姑娘有什么要求,尽可与我提。” 华仲盈话音刚落,崔敏之还未有什么计较,华静姝就拽着华仲盈的袖子摇头。 华静姝不服,安乐侯针对父亲,使得父亲下狱、姑丈被灭门,如此大仇,竟还要向安乐侯的女儿低头?! 华仲盈给华静姝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作声。 华家如今看起来暂时没事,也是在钢索上行走。此时得罪安乐侯,岂不是让父亲为难?来日方长,报仇之事需从长计议。 这番动作又如何逃得过崔敏之的眼睛,崔敏之嘴角微扬,笑道:“好啊。不知是不是我说什么,华二公子都能照做啊?” 华仲盈心下一寒,知道今日怕是不能善了。这位崔姑娘怕是要为难于他。华仲盈后悔没有看好妹妹,却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仲盈能做的话,一定照做。”左右应该是学狗叫或者被她一巴掌打回来的羞辱,华仲盈做好了心理准备。 崔敏之怎么会如他所愿。 “这一个月,给我当陪玩儿吧。” 这里是京城,华仲盈是华家次子,这么多人都认得,身份做不了假。那作假的,便是那个救了她、陪她度过最难过的日子的人了。 崔敏之气得头晕。 好好好,你们京城的人都这么会玩儿是吧。 崔敏之冷笑,对华仲盈提出了陪她一个月的要求。 能知道华家那么多事,他一定与华家有关。 一个月。 这个要求有些出乎华仲盈的预料,这里头定然有不少坑。但至少,没有让他华家的脸面当即掉在地上。当场好些豪门贵女,身后都是京中世家,他的脸面便是华家的脸面。 如此一想,这个要求当真极好了。 华仲盈想了想,便答应了。 “华公子!” 华仲盈应下此事,倒传出几个惊奇的声音,这声音带着不甘。哦,华仲盈确实是个风度翩翩相貌清俊的佳公子。看来,这位华仲盈挺受欢迎啊。 思及此处,崔敏之笑得开心极了。 崔敏之与华静姝的冲突没闹到夫人们跟前,但崔敏之脸上红红的印子却难以掩盖。安乐侯夫人的眉头皱起,心中计较一番,刚刚想问点什么,却被崔敏之抢了先。 “母亲,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府吧。” 安乐侯夫人很是乐意,赶紧告辞带着崔敏之走了。 安乐侯夫人早就知道崔敏之是没办法和那群大家小姐打成一片的,想着让她遇冷碰壁好好认清自己。但崔敏之还挨上巴掌的确是她没有想到的。 “你的脸是怎么了?” 两人上了马车,安乐侯夫人板着脸就问。崔敏之是她带出去的,被人打了,保不齐崔杰要问她的不是。这实在是让安乐侯夫人不痛快。 崔敏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有些发烫,倒是不疼了。 “一个姓华的姑娘打的。” “华?”安乐侯夫人面色微微一松。她久居内宅,消息耳目却不曾松懈。华贞昱牵扯贪污军饷一案她也有所耳闻,这里头安乐侯使了多少力也是有数的。华家姑娘发难,大抵上不是小女儿家的争风,安乐侯也怪不到她的头上。思及此处,安乐侯夫人便多说了两句:“华家与你父亲在朝上多有摩擦,让你受委屈了。” 安乐侯夫人宽慰地握住了崔敏之的手。她没有想到,崔敏之是个识大体的,挨了打竟没闹起来。 “受委屈?”崔敏之笑嘻嘻,“不会啊。爹爹是安乐侯,我若是咽下这口气,爹爹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你?”安乐侯夫人一惊,这丫头莫不是下了什么黑手? 晚饭时,安乐侯难得回家用饭,席间果真问起崔敏之的脸。 崔敏之一五一十将今日之事说给崔杰听,气得崔杰拍桌子:“华贞昱那个伪君子,天天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女儿竟养的如此跋扈!” 安乐侯夫人默默翻了个白眼:谁家遇到这种事,也温顺不起来呢。 后又听到崔敏之成功让华仲盈承诺,给她当一个月的陪玩,崔杰笑呵呵地夸女儿:“真不愧是我崔杰的女儿!区区华氏,还想踩在本侯的头上!” “那是!”崔敏之也是得意洋洋。席间又和崔杰商议着,要怎么在这一个月期间好好折腾折腾这位华家二公子。吃着饭嘀嘀咕咕的,实在没有点侯门贵府的样子。 安乐侯夫人只当做没听到,无声吃着晚饭。 华贞昱已被保了下来,华家被诬陷的声音越发强势,在清流寒门之中的地位愈加提升。华二公子才貌俱全,人品正直,年纪轻轻就已经中举,前途无量。此时折腾华二公子,崔家这位村姑女儿怕是在京城年轻人之中,再无立足之地。 正如她所愿。安乐侯夫人撂下筷子,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第13章 沁芳园敏之解围(一) 有能折腾华仲盈的机会,崔敏之特地求了崔杰准她随意出门,崔杰同意了。皇上保下了华贞昱,崔杰一直不太痛快。尽管太子与他计较了一番,明面上暂时不找华家不痛快,崔杰岂是豁达的性子?能让华家儿子吃吃苦头也是好的! 崔敏之琢磨着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从华仲盈口中探听出当初救她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他选择冒充华仲盈的身份,必是对华家极为熟悉的。但他既然选择了冒充,自然不是华家本家的人。如今崔敏之成功踏进安乐侯府,华家也成功从泥潭里暂时脱身,两者联手定然事半功倍。只是如今的崔敏之拿什么去和华家谈?唯一知道崔敏之就是俞进宝的那个人,崔敏之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在哪儿,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目的。 崔敏之着人给华家递了消息,让华仲盈一早来接她,她要吃京城里最出名的冰透桂香玉容糕。 华仲盈准时到了安乐侯府,静候门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等到崔敏之穿着一身华服姗姗来迟。 “让你来接我的,连辆马车都没有吗?”崔敏之看着只身一人的华仲盈,有些无语。 “父亲要上朝,幼弟要上学,家中没有多余的马车了。”华仲盈不卑不亢道。华贞昱入狱,前后打点几乎掏空的家底,华仲盈说的是实话。 华仲盈等着崔敏之骂他一顿,再换上安乐侯府的马车,却听见崔敏之一个冷哼:“那还杵着干嘛,走啊!” 华仲盈一头雾水地跟上。这位安乐侯府的小姐似乎总是能出乎他的预料。 “沁芳园的冰透桂香玉容糕听说是极难买的,华二公子可知道?”崔敏之问过夏荷冬梅,特地定了这家店。 华仲盈点点头。“沁芳园开店不过半年,已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点心铺子了。她们家会根据时令做不同样式的点心,既符时节又具风雅,加之价格公允,上至高门大户下至贩夫走卒,都是她家的客人。” “那我得尝尝。”崔敏之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华仲盈瞧见崔敏之脸上已看不出巴掌的印记,只有少女的明媚张扬,心情稍许放松了一些。 沁芳园果然很忙,不过华仲盈是得到消息提前一日就来给过定金的,店里迎客的伙计热情地招呼着就把人迎了进去。 “大家看呐!有人插队!” “什么?插队?我们排半天了,还没轮到呢!” “看那姑娘的穿着,必是富家小姐。自然是不用同我等小民一般排队啦!” 仿佛是商量好的,一时间议论的声音一道大过一道。沁芳园排队的人从店内排到店外,今日的日头又大,很多人已经等得很不耐烦,此时还听见有人插队,顿时怨声四起。又听说是给富家小姐走的后门,立刻就不干了。 “徐老板说过所有客人一视同仁的吧,花十文钱同花十吊钱的客人在沁芳园都是一样的招待!” “是啊,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真是狗眼看人低!徐老板不过是随口糊弄我们的,只有我们当了真!” 这出是…… 崔敏之停住脚步,这一出演得,是冲她来的,还是冲着沁芳园来的?崔敏之知道自己的名声在告发生母一案中已经落入尘埃,可认得她的人应该还不多。看起来,还是冲着沁芳园来的啊。 眼见着客人们越说越离谱,情绪也逐渐激动,伙计连忙解释:“这位公子昨日便给了定金,并不是……” “定金?我刚刚可看到了,这位姑娘根本没有拿你家订货的花牌!想骗我?!”领头的那位也不看崔敏之这边,只是朝着后面排队的人道:“这沁芳园店大欺客啦!我们等半天人家看不到,见着富家小姐就立刻迎进去!什么人哪这都是!” 华仲盈也看出了不对,赶紧拿出订货的花牌,想要帮伙计解释,谁料他的花牌刚刚掏出来,还没等亮出来,就被喧闹起来的人一挤,手里的花牌竟不见了。 崔敏之确定了,确实是冲着这沁芳园来的。 伙计百口莫辩,旁边有灵光的其他伙计趁人不注意就要去请掌柜,但领头闹事的一下子就冲了进来,所有人往外赶:“今日我吃不着这点心,大家也都甭想吃了!”连崔敏之也被推搡了两下。 见那人竟然对崔敏之动手,华仲盈赶忙伸手去护,只见他的手将将要碰到崔敏之,崔敏之已然倒在了地上。 “啊!”崔敏之摔在地上,眉头紧蹙、银牙紧咬,表情很是痛苦。 “敏之姑娘!”华仲盈赶紧冲上前,试图将人扶起来。 谁料崔敏之“哈嘶——”一声,手捂着脚脖子,表情隐忍,眼中却已蒙上了一层水气:“好疼啊!你——”崔敏之说两个字便有一个大喘气:“不就是一份点心,你竟然对我下这么重的手!呜呜——” 领头闹事的懵了,他刚刚没使劲啊。 “不是,姑娘,你——” “仲盈哥哥!”崔敏之好似终于疼得受不住了,那眼泪好似不要钱地往下掉,扑在地上不肯起来,手指揪着华仲盈的衣袖,哭声还不停:“仲盈哥哥你就这么看着我被欺负吗?快给我报仇!”崔敏之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我好容易才说服父亲让你带我出门的!这样怎么和我父亲交代!” 华仲盈真有些慌了,以目前华家与安乐侯府的关系,若崔敏之有什么好歹,还真是不好交代。 “报官吧。”华仲盈能想到的,也只有报官这条路。报官一来能处置伤人之人,二来也能不给安乐侯借机发作华家的机会。 原先排队的客人们原本见有人闹事就要散了,听到华仲盈说要报官,又跑回来瞧热闹。闹事之人一看情况不对,便要推开人群跑出去,谁知崔敏之眼尖已经看出了他的意图,尖着嗓子嚷道:“坏人!伤了我还想跑!” 围观的人已经将入口围了个水泄不通,等不及他们硬闯就有人拽住了几人。 “人家姑娘都摔着了,你们不道歉就跑,不合适吧!” “就是!人家姑娘还坐地上起不来呢!” 围观群众原本因插队一事心里有些不快,可这事情也分轻重,且不说人到底是不是插队的,就算是,也不能对一姑娘动手啊。尤其是瞧着崔敏之,长相水灵模样俊俏,这一身衣服首饰,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大约是好容易和情郎出门,遭遇这样的事,既不好向家里交代、又在情郎跟前丢了脸面,岂能轻易作罢? 此时,沁芳园老板徐雅容匆匆赶到了,逡巡四周,现场已然不是她刚刚从伙计那里听到的样子。 第14章 沁芳园敏之解围(二) “徐老板来啦!” 徐雅容头上还带着防面尘的头巾,可见是刚刚从厨房赶过来的。 “你是老板?!你快报官!那人推我了!”崔敏之指着领头闹事的汉子对徐雅容道。 徐雅容先不管那几个闹事的,赶紧走向崔敏之,帮着华仲盈一道将崔敏之从地上搀了起来,让伙计搬了椅子来,又拿了一个软垫垫好,扶着崔敏之坐下。 “真是对不住啊小姐,都是小店保护不周,让您受伤了。”徐雅容第一时间安慰着崔敏之,一边让伙计去医馆请大夫。而后,才转向那群闹事之人。 “拿预订单账本来。” 徐雅容拿着账本,轻松翻到一页向围观群众展示。 “昨日这位华公子在小店定了两份冰透桂香玉容糕、两份祥云九霄豆沙丸、和一壶菊花清酿。共计一两二钱银子,定金付清。” 不肖徐雅容再多说,围观之人也好、客人也罢,皆已清楚。所谓店大欺客看人下菜碟之事,纯粹子虚乌有,这些人就是来闹事的! 徐雅容转头心平气和地对闹事的人道:“我徐雅容说过,我铺子的大门为所有人打开。国公府是一品侯府,看得上我的手艺我不甚荣幸,需要我提供点心的话,提早预订就行,我一定尽心尽力。” 背后竟是国公府! 徐雅容语气温和,话语却很笃定。看来是被定国公府的人找过,然后……谈崩了。怪不得有这么一出呢。 今日用这个借口闹事驱赶客人、明日用那个借口打砸铺子,这沁芳园就开不下去了吧。 闹事的人自知理亏,见徐雅容已将崔敏之安慰好了,话里话外也有大事化小的意思,索性借坡下驴,挣脱看客的目光,匆匆离开。 这场闹剧就这般虎头蛇尾地收场了。 “老板!大夫来了!” 大夫:伤患在哪儿呢? 崔敏之已经乐呵呵吃上点心了。 崔敏之当然没有受伤,在她被徐雅容请到包厢休息的一瞬间,她就蹦蹦跳跳地攀上临水的窗户边:“这是灵渠?” 华仲盈震惊地盯着崔敏之的腿:刚刚不还瘸着吗? 崔敏之无辜地耸耸肩:“我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华仲盈一阵无语,随后点头。确实,难欺负得很。看看他自己就是了。还压着一个月的奴役在身上呢。可是…… “敏之小姐何必如此,那几个泼皮无赖闹事报官就是了。”华仲盈的言下之意便是一家小姐竟然撒泼打滚,确实有些难看了。 崔敏之嗤笑一声:“徐老板该不会同华二公子一般想吧?”崔敏之歪头看向亲自端着点心进来的徐雅容。 “雅容谢姑娘解围。”徐雅容将点心放在临窗尔架的小茶几上,从伙计手中接过热茶,布好茶盏,请崔敏之品茶。转头还要布菜,见崔敏之倒一杯茶就往嘴里送,未来得及阻拦,听见崔敏之“嘶——”一声,烫了舌头。 徐雅容赶紧倒了旁边酒壶里的酒给崔敏之喝一口:“姑娘先含着别说话,能缓解烫伤。” 这菊花清酿是用井水冰过的,一口进嘴顿时舒爽许多。崔敏之老实地闭嘴。 徐雅容这才向华仲盈道:“今日之事若不是姑娘转移了注意力,我这店怕是难开下去了。” 商战有的是勾心斗角,采取的方式有时候也朴实无华。当双方地位不均等的时候,要对付你哪里需要费多少心。不过是今日寻个借口让你做不成生意、明日再寻个借口殴打你的客人、后日再按个由头砸了你的铺子。多来几次,客人不敢来、东西卖不出去,这店也就黄了。 徐雅容稍稍提了两嘴,华仲盈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过来。 只是…… “敏之小姐一早就知道了?” 崔敏之终于咽下了嘴里微微温热的酒,露出得意的神色:“那是自然!以前我在镇上摆摊卖山货,这种见多了!”飞快蹦完这句话,崔敏之又含一口冰酿,鼓起的腮帮子让徐、华二人都忍不住浮现微笑。 徐雅容不知崔敏之是何人,华仲盈当然清楚。那日做出陪玩的承诺之后,妹妹华静姝与他说了很多关于崔敏之的传言,就连母亲也特地交代,尽量不与崔敏之有多牵扯。话说的隐晦,大致也是觉得她出身不堪、不知廉耻,本质是个撒泼的村姑。 然,世道艰难。撒泼兴许是弱女子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 如何能去嘲笑呢。 屋内的两位女子,徐雅容是个开点心铺子的老板,据说是从摆摊开始的,见到今日情状冷静自持,不知一路经营遇过多少次刁难找茬。崔敏之是安乐侯府刚刚认回去的,想来之前生存得也很是不易。 “是在下浅薄了。” 以君子之行要求在毫厘之间生存之人,实在太过严苛。 “你知道就好!”对于华仲盈的谦逊姿态,崔敏之受用得很。徐雅容见二人话已投机,告句抱歉先忙去了。 待徐雅容合上门帘,崔敏之招呼华仲盈坐下一道吃。 “这冰透桂香玉容糕确实好吃,桂花香气本太浓烈,徐老板竟选用莲子泥做馅儿,淡化了香气,泛出一股子清甜气息来。加上表皮冰透干爽,更是没了普通桂花糕的粘腻质感。” 华仲盈被崔敏之说得心一动,本不爱吃甜食的他也捻起一块,放进嘴里。 “确实不错。” 两人相视一笑,又端起酒杯,碰了一下。生出几分同好之谊来。 “其实我知道你家的事。”酒过三杯,崔敏之水到渠成的提及华家之事。 “是嘛。”华仲盈放下酒杯,身体不自觉离远了些。“敏之小姐有何见教?” “我觉得你家和你一样。” “敏之小姐何意?”华仲盈听不懂崔敏之的意思,这是嘲讽还是称赞?他华仲盈年少中举,颇具盛名。崔敏之难不成要称赞他华家? 崔敏之被华仲盈退后的动作伤了心,咋舌道:“华家跟你一样,都太君子了!你看啊,那件事,对,就是你以为的那件事,我爹以为是你爹做的,所以搁哪儿都嚷着你家有罪。你家自然是不肯认的,但不肯认也得嚷啊!我在大理寺住过两天,见过你爹,那是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但有什么用啊?只给我看见有什么用啊?” 崔敏之噼里啪啦一股脑说了许多,见华仲盈听呆了似的,一个手指就戳了过去。“指望证据说话?没有证据怎么办?也没有嘴吗?” 华仲盈想到刚刚崔敏之于徐雅容所做作为,惊觉崔敏之话里的意思。只是,崔敏之是安乐侯之女,为何要帮他家说话?不,崔敏之是刚刚回到安乐侯府的,她一个女子,哪里能知道朝臣争端。不过是直言无忌罢了。 “敏之姑娘说的是。若有下次,我一定据理力争。” “啧。”崔敏之嫌弃道,“孺子不可教也。” 华仲盈笑着接话:“无理也力争。” 第15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崔敏之“哼”一声,扭头又是一颗冰透桂香玉容糕塞进了嘴里。 华仲盈顺着崔敏之的话说,倒不是真觉得崔敏之说得有道理,只觉得崔敏之果真出身乡野单纯得紧。朝堂之事哪有崔敏之说的那般简单,事事比谁大声便能占据优势的话,朝臣岂不是个个都得声如洪钟。况且,安乐侯想要坐实华家之罪,难道真心不知道此事子虚乌有吗?崔敏之不知道这明里暗里许多纷争不是可以摆在明面上的,还真觉得华崔两家只是饷银争端? 不知道也好。华仲盈想着,这样自己这一个月也用太难捱。 崔敏之眼见着华仲盈对她的态度从不卑不亢到能开两句玩笑,觉得今日果真没有白来。看得出来,华仲盈不负公子盛名,确实为人正直、有兼爱之心。崔敏之寻思再多缠着他几日,喝点小酒、听点小曲,应该能开口问点关于那个人的事。 要不去听戏吧,儿女情长的,届时随口说说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少年郎。武艺高超、性格稳重可靠,当然,也得身量高挑、长相俊美,不知华二公子可知道这样的人?崔敏之想想就觉得靠谱,打算过阵子这般试上一试。 吃完了点心,徐雅容特地抽了个空,再次给崔敏之道了声谢,还送了一包点心给她带回去吃。 崔敏之挺开心的样子,昂首走在路上,时不时回头瞧一眼华仲盈,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就支使华仲盈给她解释一番,有兴趣的便花钱买来玩玩、看着好吃的便买来尝尝,一路逛着吃着,倒也悠闲。 这不,崔敏之又瞧中了摊子上叫卖的机关木偶,正要唤华仲盈想问问他会不会玩儿,一匹红棕大马自街头转了过来。 那匹马上坐着一位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头戴白玉金冠,身穿黑金玄豹纹长衫,明明长着一张俊秀清丽的脸,此刻却百无聊赖地握着缰绳,任由识途的灵马载着他前进。他身后接连走出四匹马,马上四人皆不同,有人纶巾长衫、有人铠甲护身、有人轻衣便服、有人华彩出众。唯一相同的是,每匹马上都扣着一根绳子,绳后捆着一个被捂了嘴的人。 崔敏之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目光紧紧锁在为首那个俊美男人身上。 那正是——华仲盈。假的那个。 忽地,长箭破空之声响起,箭尾划过好似流星坠落,朝着那群骑马的人就过去了。 “危险!”华仲盈眼看着那边刀剑并用,赶忙拉着崔敏之躲到了摊子后面,同摊主一起缩在了木板下方。 “那什么人啊,怎么有人敢在大街上行凶?!”崔敏之用手摁着胸口,慌张地揪紧了衣领。 华仲盈此时还算镇定,安慰道:“放心,那是祺王殿下。同行之人武艺不错,应当不会伤到路人的。” 华仲盈真的挺信任他口中武艺不错之人,这刀剑之声未歇,还敢冒头出去看上两眼。崔敏之赶紧把人拉了回来,着急道:“刀剑无眼,你不要命啦!” 华仲盈还是坚持时不时看上两眼:“敢在京城行凶,背后之人定有恃无恐。祺王刚刚回京便遇刺,我得看着点情况,可能用的上。” 崔敏之算是看出来了:华仲盈果真和那个人认识。 祺王? 崔敏之想起“华仲盈”给她介绍朝廷势力的时候简单提过各皇子。大皇子贺运在三年前奉旨领兵出征,那场仗打了半年,可后续皇帝仿佛忘了这个皇子,迟迟不宣他回朝,他便一直在边关待着。老二便是太子贺遵,皇后嫡出,很得世家看重,年满十八就被封太子,在朝听政。三皇子贺遐既无家世也无兵权,行事乖张,除了皇帝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办事利落手段狠辣,得封亲王,也在朝听政。另有贺达、贺逍两位皇子还小,没什么可说。 祺王,就是三皇子。 原来他叫贺遐。 原来他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崔敏之忍不住也探出头来,只见四周刀剑如银蛇舞动、箭痕若流星坠地,贺遐依旧是刚刚那般慵懒模样。 倏忽之间,箭光一闪,一只箭羽被刀背拨动,竟朝着崔敏之射了过来。 崔敏之躲闪不及,料定自己今日是免不了血光之灾,暗骂一声,准备迎接接下来的剧痛。 咦?没伤到? 崔敏之惊讶自己的反应能力,那箭来得极快,她还以为自己躲闪不及呢。 “多谢祺王殿下。” 诶?祺王? 崔敏之已缩回了木板后面,听见华仲盈出言感谢,外头的刀剑之声渐停,才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贺遐手里捏着刚刚接下的箭羽,仔细打量了一番,冷哼一声,将随手箭羽扔了:“这群刺客倒是聪明。”全都是最普通的箭,连箭头的铁都是民间常见的,单凭这箭想要指认谁,恐怕一点用都没有。 扔了箭的贺遐好似才听到华仲盈的话、才看到华仲盈行的礼,目光从华仲盈的身上掠过,停在了崔敏之的身上。 “你的品位什么时候这么差了?堂堂华二公子,才情满京城,竟与这么一个……鹦哥同游?”贺遐的话里满是打趣,他身后的几人跟着笑了起来。 崔敏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华仲盈:“鹦哥……是说我吗?” 华仲盈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岔开话题:“刚刚是祺王殿下救了你。” 崔敏之被“鹦哥”二字气得不轻,勉强道了声谢。然后冲着华仲盈嚷道:“还不是因为你。你说他们武艺好不会伤到路人我才看的,结果呢?差一点就……” “结果你没有伤到。”贺遐不等崔敏之说完,打断了她的话。 崔敏之气得翻白眼,可又无法反驳,只能瞪贺遐两眼。 贺遐丝毫没有把崔敏之放在眼里,转头问随行之人:“那几个呢?”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贺遐问的是那几个被栓在马后的人。 “死了。”穿着最轻便看着也最年轻的少年三两步跑过去检查了已经躺在地上不动的几个人,一脸嫌弃地跑回来回复。“这些人功夫不怎么样,灭口倒是熟练得很啊。” “哼。”贺遐又是嗤笑一声。“尸体扔给京兆府吧。”随后也不管他们,径自翻身上马,不再慵懒,利落地飞马而去。 “啊啊啊,气死我了!”崔敏之对着华仲盈一阵发狂。 华仲盈无奈地解释祺王殿下自来如此不是有意,崔敏之哪里听得进去。 崔敏之气的是,贺遐他当真是两幅面孔! 第一次见面,他就绑了她,动作干净利落,明明是绑匪,却极为分寸。随后,他陪着她缓过丧失至亲的痛、压下仇恨的怒火,走上成为另一个人的道路。他曾经轻柔地给过她安慰、曾经僵硬地给过她肩膀、曾经无奈地逼她记住京城的重要人物关系。 但没有一个,是他如今的样子。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崔敏之很想冲动地问华仲盈:祺王与华家有什么关系?你和他关系怎么样?是不是同他提过俞家的事? 崔敏之还是忍住了。 她如今的身份,怎么能问这些。 第16章 华彩衣装送丫鬟 崔敏之就这么魂不守舍地回到安乐侯府,连华仲盈与她道别都没有注意,愣乎乎仿若游魂一般。 “这是怎么了?”此时安乐侯的马车正巧到了,崔杰从马车上下来,就看到闺女一脸愁容,心不在焉的样子,一点没有那晚与他商量如何戏弄华仲盈时的开心明媚。 “华家那小子!是不是你做了什么让敏之不高兴了?!”崔杰也不管华仲盈向他行礼的勉为其难,只管追究他是不是欺负了自家宝贝闺女。 华仲盈当然矢口否认,崔敏之的状态确实不太对劲,但跟他真的没关系。 “我们刚刚在街上遇到了祺王殿下,有刺客对殿下动手,敏之小姐应该是受了惊吓。”华仲盈思量了一番,崔敏之就是从见完贺遐之后才这样的。刺客的惊吓或许有,但更多好像是被贺遐的那句“鹦哥”气着了。 华仲盈自然不能在崔杰面前提什么“鹦哥”,只好说是被刺杀的场面吓着了。 “祺王?他回来了?!”崔杰暗道一声晦气。 “行了,你先走吧。”崔杰不耐烦地赶走华仲盈,拉着崔敏之进府去了。 一路上,崔杰交代完崔汉吩咐厨房熬点安神汤给崔敏之,又交代崔敏之以后一定要远离祺王。 “这是为何啊父亲?”崔敏之反应过来,这正是探听消息的好机会! 崔杰左右挠了挠,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简明扼要道:“他这个人实在难招惹,太子殿下都不放在眼里。满朝文武就没有他不敢得罪的,可偏偏得罪了这么多人,他还好生生的。总之,没人能在他贺遐身上讨到便宜。” “那他还挺厉害的。”崔敏之听着崔杰的意思,似乎连崔杰不太敢直接与他对上。 “厉害个屁!”崔杰啐了一声,“确实,现在看着好像没人敢惹他,但说不定哪天他就被皇上一脚踢开。唉,给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崔杰嫌烦不肯多说,崔敏之也不再多问。赶紧拿出了徐雅容送她的一包点心,借花献佛送给了崔杰。 “女儿今日去吃了这个,味道特别好,当下就想着一定要带回来给爹爹尝尝!” “诶呀!”崔杰欢喜得紧,“还是女儿贴心!什么都不忘爹爹!” 崔杰哪里是缺这一口点心的。安乐侯府每年得的赏赐不说,单下面人的孝敬就不少。府里头夫人姨娘也不少,点心养生汤是常常呈到他面前的。但女儿给的,这一份用心是别人都远无法替代的。 以往,太子孝敬皇后时,他总是羡慕得紧。而今,他也有了! 崔敏之前脚把欢欢喜喜的崔杰送走,后脚便使唤夏荷冬梅把她所有的衣服都摆出来。 “鹦哥?”崔敏之咬咬牙,“把所有鹦哥颜色的衣服统统烧掉!” 夏荷冬梅面面相觑:小姐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刺激当然是受刺激了,当然完全不是因为“鹦哥”两个字。不过这倒是个现成的借口,不用白不用。崔敏之光明正大地拧着一只软垫,光是拧还不够,嘴里还念念有词:“祺王了不起是吧,竟然敢骂我是只鹦哥!!一只鸟也配?!” “小姐这是遇到祺王了?”冬梅一边挑拣着衣物,一边问。 崔敏之小拳头锤了软垫两下,这才泄了愤扔到一边:“你也知道祺王?” 冬梅犹豫了一下,看夏荷去端火盆去了没在,便回崔敏之道:“祺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不睦,侯爷也没少吃他的亏,在府里骂过几次。不过夫人不允我们下人多嘴,小姐就当不知道。” 崔敏之来了兴趣,他倒挺想知道贺遐是做了什么,竟然让安乐侯就对他退避三舍。 “可恶!竟连父亲都吃过他的亏!”崔敏之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如今他也得罪我了,我得找个场子报复回来!” 冬梅没有再搭话,正巧夏荷端了火盆进来,瞧着冬梅已经挑选分好的衣服,满脸惋惜地问:“小姐,真的要烧啊?” 这些衣服大多是夫人赏的,都是些过时的花色,料子却都还是很好的。穿在侯门小姐身上是花哨得俗气,可就这么烧了,委实可惜。 崔敏之无所谓地摆摆手:“烧了我还嫌灰多烟大,你们拿到外头处置了吧!” 夏荷立刻喜欢地捧着衣服出去了,冬梅只能跟着把火盆端了出去。夏荷悄声问冬梅:“小姐那意思,这些衣服都归我们了吧!” 冬梅回看了崔敏之一眼,点点头。 冬梅与夏荷来安乐侯府也有两年了,算不上最聪明的,也是极为伶俐。之前分别在两个姨娘身边做事。直到安乐侯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透出风声,夫人的陪嫁嬷嬷才挑了她俩出来,说要调配她们俩去伺候新入府的小姐。 冬梅和夏荷自然是极高兴的,府中姨娘不少,都是小门小户的良家子,又没有子嗣,闹不出什么大事,夫人那边是不管的。可这大事没有,小事却折腾得很,折腾来折腾去,就是为了哪房的胭脂多得了一盒、哪房的月钱少得了三两。几个手头不富裕的小娘,少得了,还从房里丫头身上扣回去。冬梅与夏荷仗着伶俐,没怎么吃这样的亏。这也是陪嫁嬷嬷看中她俩的原因。 “我们还要为难小姐吗?”夏荷把从崔敏之那边得来的衣服好生收好,有些犹豫地问冬梅。 她俩是得了陪嫁嬷嬷授意不让崔敏之在府中过得太舒坦,那些计量任谁看都能猜出谁干的。但敏之小姐却没揭穿她们,也没换掉她们,稍稍折腾了她们几下,便不提了。如今,还送了这些给她们。 这些衣服就算拿去当铺当了,得的银钱比她们一年的月钱都多。说起来,崔敏之其实是个挺不错的主子。 “这内宅还是夫人说了算。”冬梅叹了一口气。这都是主子之间的事,她们做丫头的,能有什么主意。反正夫人也没真的要对小姐怎么样,且再看着吧。 冬梅想起安乐侯夫人,还是心中一紧,脖颈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夏荷不知道的事。冬梅先前伺候的那个姨娘曾与她说过夫人早年刚刚进府没多久的事,那个时候曾有两个姨娘有孕在身,夫人日日操劳她们,硬是累得一个流产、一个病死了。夫人瞒得好,侯爷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当时就算知道也不会在乎。毕竟正室想要自己的孩子是嫡长子,在大家族中也很常见。直到后来侯爷出了事,进了大狱,哪怕不久之后侯爷就回来了,整个内宅便没有人再有身孕了。 哦,不对,有过一个。被夫人抓了私通,给打死了。 冬梅听姨娘说的时候,背后都僵直了。她没想过,看着和蔼亲厚的安乐侯夫人竟然会如此心狠手辣。 “这可是世袭的侯爵之位,夫人岂会让与他人?” 旁的时候夫人可以和蔼亲厚,事关爵位时,夫人绝不可能心软。 冬梅有些庆幸敏之小姐是位姑娘,不然这腥风血雨必然已经开演。 第17章 崔敏之欲探祺王 崔敏之这几日并未出门,折腾华仲盈什么的暂且放下,什么都不如对付贺遐重要。崔敏之指使冬梅出去打听祺王的事,没过多久整个侯府都知道崔敏之与祺王对上了。 “敏之小姐这是怎么了,那可是祺王殿下!” “你还不知道吧,那日他们路上遇见了,祺王殿下直接把敏之小姐唤作‘鹦哥’!” “鹦哥?嘿嘿,你别说,还挺像!” “敏之小姐憋着要去找回场子呢,可是祺王殿下被陛下禁足了,根本遇不着呢!” 府中暗地里的窃窃私语,崔敏之并不关心,甚至乐见其成。有这么一个理由在这,她今后去找贺遐也理所当然。 “禁足?”崔敏之得到冬梅打听回来的消息,豁然从秋千上跳了下来。 这秋千是崔敏之刚刚使人做的,刚刚架在院子里,崔敏之喜欢得紧,时常招呼夏荷给她摇秋千。 冬梅是从给侯爷架马车的小厮那里打听来的。每每上朝,各家的马车都停朱雀大门边儿上,朝里的风吹草动他们这些小厮车夫最是清楚。谁家大人今日没来上朝,好像是病了。谁家马车几日不见,应是革职了。大人们与同僚聊天里头,也能听着不少信儿。比如半年前,祺王就因办事不力被皇上降了郡王打发去封地了。本以为今后除非年节,是见不着这位的马车了。但前阵子,竟又被召回京城了。好不容易回京了,按理说当吸取教训,低调处事。谁料没过两天,又被皇上禁足了。 “小张哥说,好像是因为当街械斗,无视民众安危,被御史参了一本。”冬梅一五一十说着各处打听到的消息,挑拣有用的,如实告知崔敏之。 崔敏之又坐回了秋千上,夏荷小幅度给她摇着。崔敏之听得认真,半晌才道:“冬梅,你这口舌倒是伶俐。” 冬梅心头一紧,难道崔敏之怀疑她了?她确实将崔敏之打听祺王之事透露出去了,但小姐也未曾交代需要保密。况且,大家内宅,哪有什么秘密。 “你这消息少说也打听了三四个人吧,竟然能说得一清二楚。真是可靠!”崔敏之诚心实意称赞道。 崔敏之想起了金豆。金豆呆头呆脑的,让她去打听个新进门的姨娘是个什么人,都乱七八糟说不清楚,得费她好大的劲儿,才能从杂乱的信息里,把想要的挑出来,细细问两句,才能摸个大概。 再看看冬梅,这事儿办的,不愧是侯府里的丫鬟。 冬梅被赞得有些心虚,不太肯定崔敏之是否话里有话。崔敏之进府之后,一直都是她与夏荷两人在跟前服侍。崔敏之觉得使唤人有意思似的,没少折腾她俩,夏荷叫苦不迭,骂说真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姑。眼见着这苦日子看不到头的时候,崔敏之不知是村姑的主子瘾过了,还是寻着其他争风夺彩的趣味,对她们越发宽松了。夏荷得了赏高兴得很,冬梅却不敢掉以轻心。 这小姐是一时兴起、还是本性单纯,冬梅还看不明白。 “对了,祺王是半年前被降为郡王打发去封地的?”兀地,冬梅听见崔敏之问她。 “啊,是的。”冬梅恍惚着,脑子还没周转过来,嘴巴已经动了。随后她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补充道:“去年祺王殿下领命核查京畿农地产粮,发现不少田地被侯府高门圈了做猎场。祺王也不与人协商,直接让人围了庄子,把地铲平了。有几个庄子有人硬拼,闹出了人命,被告到了皇上跟前。祺王殿下就被夺了亲王的位子,赶出京城了。” 崔敏之惊奇冬梅竟然连这个都知道,这可不是她交代的。 大抵是崔敏之的目光太过明显,冬梅即刻解释道:“这事儿夫人母家也有点牵扯,府里上下都知道。” 崔敏之点点头,怪不得呢。“夫人的母家,成安伯府?” 崔敏之盘算着倒是极可能。前些年父亲俞丰年到京城做生意回去便同她说过,京城圈地情况严重,许多农民失了地,饭都吃不上了,沦为流民。运货收账都得多雇点人手,不然被抢了绝对追不回来。 贺遐这一棒槌的确给世家脸上打得不轻,难怪直接被赶出京城。算算时间,正巧是在华家出事之前。 “祺王的封地在何处?” “盛州。” 盛州! 崔敏之单脚点地,停住了秋千。 俞家出事没有半点预兆,华家也是突然之间被发难,府中上下都有人盯着,决不能在这个关头出城给俞家报信。正巧当时祺王已经被贬,收拾东西准备去封地,盛州与青覃县相隔不远,华家人找他报信的可能性不小。 崔敏之回想那日街头相遇,华仲盈对祺王的人很是熟悉,贺遐在青覃冒充的身份也是“华仲盈”,崔敏之基本可以推定,正是华仲盈给贺遐传了信,请他帮忙。 这忙到底是没有帮成,只救下了她一个。不知道华仲盈是否知道此事。 崔敏之有些懊悔那日见到贺遐时过于震惊,没有注意华仲盈的神色,不然指不定能从华仲盈的表情中寻得蛛丝马迹。华仲盈与贺遐有什么联系?华仲盈对于她知道多少?华仲盈是否会有心帮她报仇? 崔敏之什么都不确定,却又不能问华仲盈。 崔敏之嗤笑自己的无知。 明明贺遐有很多漏洞,偏偏她从未察觉。 华家是寒门清流,走的是科举仕途,从未有过学武的经历,如何有那样的身手。 华贞昱不过是四品,要说朝中局势分明确实可能,但“华仲盈”还在备考科举,怎么可能朝内宫廷皆通透明白,能给她缕清京中形势。 “华仲盈”藏得并不好,只是她当初,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清。 崔敏之此刻才发现自己把复仇想得太简单了。 崔敏之从没有觉得复仇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一腔愤恨,只觉得拼到绝命,也当把凶手拖下地狱。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来面对京城的腥风血雨。她以为自己成功拿到了崔敏之的身份,便成功了一半。接下来,只要小心翼翼、只要好生谋划,总能拿到安乐侯的命门一击即中。当然,她还要前期蛰伏,将所有凶手都揪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将这些人统统踢进黄土里。 但现在呢,“华仲盈”一开始就耍了她,而她竟一点察觉都没有。 俞丰年自小就教育俞进宝:不要相信天上掉馅饼。崔敏之自不会天真的以为贺遐假扮“华仲盈”只是为了帮她。 他图什么呢?华家的人情?安乐侯的把柄? 一切的答案,都在贺遐身上,只在贺遐身上。 第18章 崔敏之初登祺王府 崔敏之要见贺遐,生生熬过了半个月,赶在指使华仲盈陪玩的一月之期未完之时,央着华仲盈带她去见祺王。 崔敏之这半月虽然煎熬,也不曾闲着,日日约华仲盈逛街,直把京城横十二街、纵十二街都逛完了,瓦舍勾栏里看过戏法、火哨街口吃过豆花、青衣名巷里听过戏、流民居所外撒过铜钱。 一开始,崔敏之使唤华仲盈,后来渐渐的,不等崔敏之开口,华仲盈便会解释崔敏之新奇之物、介绍所到之所。 这陪玩,也陪玩出一种默契。 华静姝眼见着华仲盈每日出门,从打起精神勉强吃下一张薄饼,到悠悠哉哉配着小菜吃光三张薄饼才不急不缓离家,简直咋舌。不过一月不到,兄长与那个崔敏之之间的相处,竟如此娴熟了吗? 正是眼见着相熟了起来,崔敏之就提出了要华仲盈带她去见祺王。 “我可听说了,祺王在府中设宴,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特别邀请了侯爵世家子弟、官宦氏族子弟一道品评。你应该收到邀请了吧?” 崔敏之不得不称赞冬梅的能干,有消息她是真的能打听。这不,知道崔敏之关心何时能见到祺王找回场子,一直留意着祺王府的信儿。这一有消息,立刻报与崔敏之知道。 华仲盈的确收到了邀请。但去还是不去,他一直在犹豫。 “华家与祺王府并无交情。” 崔敏之注意到华仲盈说是华家,不是说他自己。 “那日街上见到,你跟他们很熟悉的样子?” 面对崔敏之的刨根究底,华仲盈叹了一口气还是解释道:“我和祺王殿下确实相熟。祺王殿下曾向我的老师求教,我们一起同窗过几个月。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殿下当时并未标明身份,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原来如此。 “你的老师是谁?”听起来好像很有名的样子。 “詹怀鲤。” 崔敏之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嗯,有点耳熟,但不知道。 华仲盈解释道:“原文昌阁大学士,十年前致仕,开学收徒。”华仲盈不好意思替自己的老师吹嘘,没有多说。实际上,詹怀鲤是本朝最具名望的儒学大师之一,对儒学有着自己独有的认知与延伸。此人才富五车,不愿卷入朝堂权势之争,故请辞还乡,着书收徒,只为传播自己的学问,影响一代儒生,等这样一批学生进入朝堂,能够贯彻自己的理念,为家、为国、为社稷、为人民谋福祉。 “致仕的大学士?”崔敏之未能参透这里头的许多未尽之言,却抓了另外一个重点。贺遐求学时并未表明身份。 原来隐瞒身份什么的,不是第一回干啊。怪不得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不管那些,你们既然是同门,他应该有邀请你吧?”崔敏之愈加肯定,请祺王出手相帮的,多半是眼前的这个人。 俞进宝的表哥——华仲盈。 华仲盈在崔敏之的软磨硬泡之下,终于是同意了。 华仲盈本就是想要去赴约的,奈何华家如今这个形势,父亲华贞昱是不愿华仲盈与祺王有所关联的,万一遭了太子的忌惮,更是说不清楚了。 但既然是崔敏之的要求,安乐侯的女儿所求,他受约定所限,必须听从的话,太子殿下应该不会将这件事上升华家吧。 祺王设宴那天,天气微微下着雨,华仲盈终于能从家中匀出了一辆马车,来安乐侯府接崔敏之。 崔敏之照例是穿得富贵逼人,不过好似那天祺王的一句“鹦哥”让崔敏之气得不轻,花花绿绿的衣服都不见了,面料依旧昂贵,一匹抵上兵部侍郎一个月的俸禄,颜色款式却是清淡素雅了许多。 “敏之小姐莫嫌弃。”华府的马车可不比安乐侯府的豪华,华仲盈如是说道。 崔敏之一脸惊讶:“我?”随后“噗哧”一声笑出来:“你莫不是忘了,两个月前,我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野丫头。牛车驴车坐得都少,怎么会嫌弃马车?” 华仲盈心头涌过一丝奇怪的情绪。这种奇怪的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华仲盈试着去捉住,却未能如愿。他是不愿听见崔敏之提及过往的狼狈生活吗?每一次崔敏之不加防备地说起从前,他都有这种感觉。崔敏之告发生母攀附侯门,这是不争的事实;崔敏之进入侯府后衣着华贵满头珠钗也是放在眼前,那为什么崔敏之还能对从前狼狈的自己如此坦然。 华仲盈与崔敏之相处得越久,越是能够在崔敏之身上读出矛盾的人格。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觉到怪异。还好,他并不讨厌。 华家的马车停在祺王府的高门前,果不其然,在一群世家、高官的马车之中,华家的马车朴素得过分、也小了一大截。 “这么多人?”崔敏之倒是没想到能来这么多人,“不是说他人缘不怎么好吗?” 华仲盈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崔敏之:小声些。人多眼杂。而后悄悄贴近崔敏之,解释说:“祺王殿下得罪的人的确不少,可是大多都是在给陛下办差时得罪的。且不说记恨之人看不看得透这一点,祺王殿下既然在被贬半年后被召回京城,便说明陛下还会重用。” “真是一群墙头草。”崔敏之算是明白了。 祺王得罪的人不少,赶着祺王处置圈地时候的错处,这些人没少落井下石,终于是把人赶出京城,以为从此之后,祺王没有再度起势的可能。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哦,不用三十年,仅仅半年,人家又回来了。 这不,打肿的脸也必须舔着回来赴宴。 崔敏之觉得好笑,就也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又是被华仲盈拽了一下,这才收敛了。 华仲盈递上了名帖给王府守卫,守卫又把目光放在了崔敏之的身上。 “这位是安乐侯府的崔敏之小姐。”华仲盈解释道。 安乐侯府多了一位小姐不少人都是知道的,可祺王好像不曾邀请安乐侯府吧?祺王与太子不对付谁都知道,还能宴请安乐侯府的小姐? 崔敏之双手抱着肩膀,对守卫的打量不耐烦的样子:“华二公子承诺这个月带我玩遍京城的,如今他要赴约,我自然得跟着。若我进不去,那他也不用进去了。” 隐隐有一道声音传来,像是哨声、又像鸟叫声,总之,守卫还是恭恭敬敬放两人进府了。 “看来你这同窗之谊还是很有几分分量嘛。”崔敏之拍拍华仲盈的肩膀,肯定道。 华仲盈听了,唯有苦笑。 分量。真的有吗? 第19章 躲见太子祺王之争 相比于安乐侯府,祺王府萧条很多。大抵是刚刚被召回京城,府里的的人手并不多,院墙的青苔还未清理干净,树木野蛮生长,看不见鲜花,倒是鸟鸣声不绝,有些空山新雨的气韵。戏台搭在园子里,赤红的幔布、蜡黄的木台,还算气派。从正厅偏门越长廊而入,一打眼就是这架得挺高的戏台。 戏台对面的宴客小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男男女女都有。崔敏之一开始有些惊讶,脑子一转,倒也明了。本朝对男女大防并不严苛,世家一辈的子弟又是自小打一块儿玩、半大又一块儿官学读过书,相熟得很。既然祺王给各家下了听戏的帖子,都来凑个热闹也未尝不可。再者,多掺和些女儿家,也省的落人口实,往党争、利益、示好的方向上做文章。不过是小一辈聚在一起玩耍听戏,也稀得拿出来说。 “唉,这一个个的,心眼真多。”崔敏之也算是瞧出祺王在朝中的地位了。 惹,是惹不起的。所以祺王发帖子,还是要来的。 交好,也是不愿交好的。所以接了帖子,也不代表会站在你这边的。 一个名正言顺礼贤下士的太子,和一个性情乖张翻脸不认人的祺王,谁都会选。 华仲盈不愿惹人注目,找了个边角的坐儿,给崔敏之倒茶。 崔敏之摇摇头道:“我有些内急,华二公子自便,不用管我。”崔敏之寻了个借口,从华仲盈身边离开,此等隐私之事,华仲盈必不能跟着。 崔敏之刚刚一打量,没见着贺遐,想来他应还在内院,便一路摸索着过去。本想着就算遇到人,也能用“内急”打个哈哈,没成想这祺王府人手果真不足,丫头婆子都不曾见到几个。 崔敏之从园子一路进了内院,寻着正厅的方向摸索过去。注意到前面好像有几道脚步声正与她相向而来,当机立断推了一间屋子门,躲了进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崔敏之想确认一下是否是贺遐,若寻着人了,直接一把拖住,拉进屋里来,把要问的统统一口气问清楚。 透过未关紧实的门,崔敏之听见了四个字:太子殿下。 太子?! 崔敏之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太子啊。脚步声越近,竟在崔敏之躲着的房门口停了下来。 糟糕! 崔敏之垫着脚,轻快地闪到屏风的架子后面,随便一道推门之声响起。 进门的人只有两个,剩下的人守在了门口。崔敏之这才打量起这间屋子,而后不免有些后悔。这一看就是待客议事之所,虽是偏厅,正好少数几个人说点不适合太多人知道的事。 他们应该不会说什么不该让第三个人知道的事吧?! 崔敏之紧张地咽下一口口水,随即越发小心地注意不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在你回京路上伏击你的人,不是我。”没等贺遐招呼他坐下,太子开门见山地来了一句。 贺遐倒没什么,险些把屏风后头的崔敏之吓得把舌头咬了。 伏击? 太子好像是个急性子,这点倒是和安乐侯挺像。怪不得说外甥肖舅,这耐不住等回音的性子确实与安乐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太子还没等贺遐表示,又加上了一句:“京城里当街刺杀、意在灭口的人,也不是我。” 先是伏击、后是刺杀。太子的话倒是让崔敏之想起那日街头相遇,有几个捂了嘴拴在马后的人,她记得这几个人在箭雨械斗之后,全都死了。原来是伏击回京的祺王反被擒,绑回京城的路上又被灭了口。 太子这么着急地跑来与贺遐解释,莫不是有证据指向他?崔敏之和太子一样期待贺遐的反应。 只听贺遐轻声笑了两下,好像没当做什么大事:“太子殿下何出此言,我从未说过此事与太子殿下有关。” “你自不必说。”太子好像是受了什么大委屈,“你回朝那天,在在父皇面前、众位朝臣面前,只遭遇伏击之事,我就已经瞥见许多谴责的目光了。那脑子不好的御史,天天就想揪到本宫的错处,兄弟阋墙的戏码,他们最爱看了。” “兄弟阋墙?”贺遐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这有什么稀罕。皇家最不缺这个戏码了。” “老三!”太子急了,对于贺遐迟迟没有表态,屡屡岔开话题,有些不耐。 贺遐的从容姿态被太子一喝,终于是换了,变得正经起来。贺遐的目光状似无意地从屏风掠过,认真问道“太子殿下自己没动手,就没有旁人吗?比如……安乐侯?” “你怀疑舅舅?”太子不知道贺遐是在试探他,还是当真有这样的怀疑。 “华家那个姻亲,不是被人灭了门吗?此事在前,我不得不怀疑啊。”贺遐表示,虽然我刚刚回京,但京城里的大小事已经知道得很全面了。有华家的事在前,安乐侯的嫌疑相当大啊。 听到这话,太子笑了。“好你个贺遐。亏得母后一直赞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此刻的太子没有了一开始的焦急,扭头就往椅子上坐了,拍拍手招呼贺遐也往旁边坐。 “舅舅当然是不想你回京的,也是不想华大人风头直进,可要说刺杀?”纵然是太子也觉得此事荒谬,“舅舅手上哪里来这等死士?” “有钱能使鬼推磨。”安乐侯手中无一兵一卒,但他有钱啊。 太子认同得点点头:“没错。可有钱的,这京城一块板砖砸下去,都能砸到三四个。如何能说是舅舅所为?” 贺遐表示同意。 “到底是谁要杀我,我会慢慢查的。在此之前,太子放心,我不会公报私仇。”贺遐这话说得很是欠揍,太子还是太子,他如今亲王的头衔都没了,“公报私仇”?他这个位置从何说起? 可是太子并没有反驳,似乎这就是他今日此行要达成的目的。 “老三,你要知道父皇召你回京,未必是好事。”太子好意提醒贺遐,见贺遐依旧不以为意,也不再多劝,起身便要走。 “恭送太子殿下!”贺遐嘴里说着,腿是一点没动。只有守在门口的人得了信,引着太子离开。 第20章 敏之祺王言合作 终于等到太子离开了,门口随行的人也都撤的精光,屋里只剩下贺遐一个人。眼见着这是与贺遐单独相处、问清一切的好时机,但刚刚听了这么一番话,崔敏之又不知道否是应该从屏风后头出去见贺遐。 正当崔敏之进退维谷之际,就听见贺遐慵懒的声音再度响起:“出来吧。” 见鬼了!他怎么知道的! 崔敏之稳了稳心神,缓步踏出屏风的遮挡。 “我应该叫你‘祺王殿下’?”崔敏之的目光直直的看向贺遐,颇有华仲盈第一次见她时候的不卑不亢。 贺遐听出崔敏之的话外之音,调整了一下坐姿,架起了一条腿:“你可以唤我一声‘表哥’?” “无耻!”崔敏之忍不住脱口而出。 明明已经被叫穿了身份,还要占她这个便宜不成?表哥,去你妹的表哥!要说表哥,刚刚出去的那位太子殿下才是“崔敏之”正儿八经的表哥!咦?不对。皇后娘娘是众位皇子的嫡母,照这个算法,她确实可以称呼贺遐一声“表哥”。这可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崔敏之努力平复自己的怒气,想着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他,可不能现在就被气晕过去。崔敏之定了定神,瞧着镇定自若完全没有半点愧疚之意的贺遐,终于是召回了理智。 “你怎么知道我在屏风后面?太子殿下也看出来了?”崔敏之一心只想复仇,可不愿扯进太子祺王之间微妙的争权夺势之中。 “他若看出来了,你还能安安稳稳目送他出门?”贺遐抬抬下巴,示意她往上面看。 崔敏之不知所以,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上移动,一个笑得龇牙咧嘴的少年正坐在房梁上跟她挥手示意。 他什么时候在的! 这个人崔敏之见过,正是那天随行贺遐几人中最年轻也最灵巧的那个。 “崔敏之小姐,你好啊,唤我元来即可。” 原来?这名字够奇特的。 随着这一声介绍,崔敏之也不做揣测了。他既然叫出了她的名字,必然一早就认出了她,大抵从她闯入这间屋子开始,就一刻不落地进入了元来的视野。崔敏之一阵汗颜,那偷偷摸摸、蹑手蹑脚、龇牙咧嘴、捂住自己的心跳的丢人行径是被看了囫囵!的确,崔敏之没少干丢人现眼的事,穿得华丽土气、看什么都惊奇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但那都是她装得啊!只有刚刚!那些宛如小偷的行径,完完全全是她的真面目! 好吧,反正也没指望能在贺遐跟前留什么小姐形象。既然双方都挺可不客气,倒不如开诚布公。 “为什么要骗我?”这话,不是崔敏之在问。是俞进宝在问。 贺遐也不掩饰:“你觉得我的身份能出现在那里?” “确实不能。那为什么是华仲盈?是他找你帮忙的?” “对。那个情况,华仲盈的身份是最好的。” 崔敏之回想她与贺遐初次遇见,绑架也好、救命也好,华仲盈的身份都是最好脱身、最容易得到她信任的身份。“还真精明。” 若不是华仲盈的身份,她怎么可能那么快地信任他,怎么可能还走了他预备的这条路,用崔敏之这个身份认贼作父,隐忍复仇。 事已至此,追究下去与贺遐闹翻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至少目前来看,贺遐给的这条路并非不可行。“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以安乐侯的性子,贺遐被贬出京的事儿崔杰也没少参与,能给安乐侯找绊子,贺遐当然乐见其成。这显而易见的目的此刻崔敏之不用问,也了然于心。既没了用心的芥蒂,剩下的问题就是下一步的计划了。贺遐既然利用了她,她也总该收点利息吧。毕竟爹爹教过的,做生意嘛,有来有往。 “刚刚你刻意在太子面前提及俞家被灭门一事,就是试探安乐侯会不会是幕后黑手?”崔敏之头脑飞转,准备谈判。太子是来同贺遐说他被刺的事情,提及无关的华家姻亲,理由勉强是能成立,更多的恐怕还是为了说给她听的。 贺遐不意外崔敏之这么快察觉到这点,他与俞进宝同行七日,一路上他见识过俞进宝的聪慧,肯定自己没有选错人。如今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和聪明人打交道,确实舒坦。 “安乐侯的确打压华家,恨不得判华贞昱死罪。但主张对俞家动手的到底是哪方势力,目前并不明朗。”甚至,安乐侯的可能性不比其他人高。 正如太子所说,能动这样的手,不是训练有素的私兵,就是经验老到的黑道。前者符合条件的人不多,后者嘛,只要出得起价钱。 “你说,对俞家下手的人,和刺杀你的人,是同一拨人吗?” “很有可能。” 贺遐也不藏着掖着,告诉崔敏之他与两拨人都交过手,身手并不统一,不像是军营训练出来的,但是有一点很奇特:这些人的兵器,做工精良,制式却极为普通,更重要的是,都找不到来源。 贺遐用路上刺杀他的人做引,果真在京城大街遭遇灭口之人,可惜,也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证据。 “合作吗?”既然对她说了这么多,崔敏之相信,贺遐是要引她说出这句话。 果然,在崔敏之问出是否合作的时候,贺遐拧着眉头奇怪:“我们不是一直在合作吗?” 行吧。祺王你身份尊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崔敏之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只是转了个身。 崔敏之该问的都问了,该谈的也都谈下了,不管贺遐是不是利用她,只要找到俞家全部的仇人、完成她的复仇,她都愿意和他合作。 只是,“华仲盈知道我的身份吗?” “你想让他知道吗?”贺遐也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崔敏之,从背后附在崔敏之的耳边轻道:“你觉得华仲盈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询问贺遐到底有没有赶去青覃县,问他如果去了为何俞家还是满门覆灭,问他俞家是否还可能有幸存者。 选择权落在了崔敏之的手中。 第21章 遇恶人借戏讥讽 “还是不要告诉他了。” 崔敏之想过很多次,如果贺遐的出现真的是华仲盈所求,她是不是应该找机会告诉他自己的身份。的确,如果有华家的帮助,调查背后的真凶也好、完成报复的计划也好,都会顺畅很多。 可是与此同时,带给华家的风险也是同样的不可挽回。复仇这条路太长太难,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自己一人还好说,如今她与贺遐在一条船上,再将华家牵扯进来,若是有个万一,不仅满盘皆输且罪加一等。 这个风险,还是由她自己来承担吧。 贺遐听到这个回答,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恹恹的摆了摆手,示意崔敏之可以走了。 崔敏之走回听戏的园子,正遇上了寻她的华仲盈。崔敏之实在去的太久,华仲盈不免担心他是不是去找贺遐吵架。“鹦哥”的场子一直没能找回来,崔敏之前阵子一直在念叨,最近倒是不说了,恐怕是担心自己不肯带她来。华仲盈想到这里哪里还坐得安稳,连忙就满园子寻人。直到看见崔敏之完完整整囫囵个儿出来,这才放了心。 “祺王殿下还没来,这戏怎么就开场了?” 崔敏之由着华仲盈领她寻了一个位置坐下,看这戏台上似乎已开演了一阵,不免有些惊奇。 华仲盈正欲解释些什么,那边贺遐带着元来也往上手正位上坐了。 “这正唱着的是什么戏?”贺遐有半年多没在京里走动,听了两句竟没有听出来这戏台上唱的是什么。 下头的人看他来了,三五成群嗑瓜子儿闲聊的、举着箭投壶闹做一团的、还有几桌认真听戏的,都放下正在忙活的事儿,过来打招呼。 谁料贺遐不过简简单单问了一句,半晌,竟没有人敢答话。 只听那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你这恶毒姑子耽误我前程,岂是为母者所为?老天不公呐~啊~啊~” “大人~呐~请听我细细道来~” 得了,这戏唱的正是一出崔敏之告发母生母案。 崔敏之冷笑。这京城的戏本子翻新的够快呀。这才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她这点儿事儿已经被搬上了戏台! 贺遐环顾四周,不少人心虚的躲过了他的目光,把头扭向另一边,迎上了崔敏之的冷笑。 “祺王殿下刚刚回京,怕是没看过这一出好戏!”人群后头有一个人竟然顶着众人回避的身形挤到了前边,“既然您让我们别拘着,自行先点戏,我便点了这出最近京城最叫座最精彩的戏。” 此人看着十八九岁的样子,却长了一副让人恶心的嘴脸。脸上挂着笑,怎么看怎么不自然,不是硬挤出来的,而是天生一副谄媚姿态。 按理说能够受邀参加这次宴席,都是京中体面人家的子孙,哪里来的这样的货色? “此人乃成安伯之孙魏良正,嫡子庶孙,还算受宠。”华仲盈不肖想就知道崔敏之定然怒极,赶紧告诉她此人的身份,希望她能够忍下这一刻。 “良正?我看是不良也不正!”这都打脸打到他跟前儿来了,崔敏之可不惯着他。 “你倒是对系班子熟悉的很啊。书念了几天?文章会写吗?这一出好戏是你排的还是你写的?怎么这么有荣光呀?”崔敏之连珠炮式的,不等魏良正辩驳就一股脑甩在了他的脸上。 “你?!”魏良正一时被崔敏之呛得回不了口,毕竟他的不学无术在这京城是出了名的。眼见周围青年才俊不少,一同在官学进学,他几斤几两这宴会上的人清楚的很。要说他能读书写文章,完全是授人以柄,等着被笑话。 不过待他目光一转。看见了华仲盈。魏良正的脑子突然灵光了起来,眼前这个冲他叫唤了半天的人,正是戏文的主角——崔敏之。 谁不知道这一个月之内,华仲盈被崔敏之使唤的团团转。现在看到华仲盈,在她旁边穿着华贵颐指气使之人,还能有谁?!定然就是那个找上门的安乐侯之女崔敏之。发现了崔敏之的身份,原本还有些心虚的魏良正一下就腰板直了。 在场的谁都有资格说教育他,魏敏之凭什么?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这出孤女寡母的主角啊!台上那位已是云衣班的当家花旦,但论这出戏,比起你定然有所不如。”魏良正极具讥讽之意。无论是脸上还是口中,泛出的尽是鄙夷与嫌恶。 “魏大公子,此言未免太过了。”华仲盈忍不住出言回护。大庭广众之下,才俊淑女集聚之所,说话如此轻挑,甚至将豪门贵女相比戏班花旦,委实不知分寸。 魏良正怎么可能放过华仲盈?“怎么?就连名满京城身正气清的华二公子也被此等母不养父不教的村姑魅惑了去不成?” 魏良正的言语越发刻薄,甚至显出了几分癫狂的情态。终于有人出来打个圆场,说魏良正喝多了这才言行无状,想将他拉回去。 魏良正哪里肯? 他一把甩开拉他的人,冲着崔敏之继续叫嚣:“你以为你攀上侯门,认下生父嫡母,就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小姐了吗?!你也配——啊——” 崔敏之犹疑地看着自己的手心,这一巴掌不是还没拍下去吗,怎么人已经飞出去了?哦,原来被人抢了先啊。 贺遐一记窝心脚直把魏良正踹出去一丈多,躺在地上半晌起不来,又怒又羞,想要出口成脏,发现踹他的人是贺遐,只能硬生生吞了下去,连酒气都散了八分,继而还是冲着崔敏之骂道:“脏蹄子竟勾得祺王殿下为你出头?!果然是个妖孽啊啊啊啊啊啊——” 贺遐又踏出去,一脚踩在了魏良正的心窝上。 “脏蹄子?”贺遐碾着脚尖问,“我的脚很脏吗?” “我不是——”魏良正惊惧万分,他没有这个意思啊!他说的是崔敏之啊! “弃生母、认嫡母。”贺遐脚下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你这是点我呢?!” 魏良正的脸一下子白了。 他怎么忘了!祺王殿下也是抛弃生母鹂嫔,养在先皇后跟前的!!! 第22章 惹魏少敏之被打(一) 宴席之上,鸦雀无声。只有高台之上,依旧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 原本那虚伪的如泣如诉只为昭示崔敏之的不仁不义,但在贺遐的怒火之下,有了别的意味。 要说起这段往事,在座的人都是有印象的。为人谨慎或者脑筋聪明的,早在戏曲上台便察觉不宜,却没人没提醒这位成安伯的宝贝孙子,看来这位少爷的人缘也不怎么样。 崔敏之也知道一些。冬梅打听的消息不算完整,七零八落整合一下,也能串得差不多。 贺遐生母出身不好,能歌善舞被皇上看中带府宫里做个侍妾,生下了贺遐,直到皇上登基后封了才人。这样柔弱的母亲,导致贺遐年少时过得并不好,被先皇后发现养在了身边,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可惜,先皇后身子也不好,没过几年,便薨了。贺遐没有回到生母身边,反而为先皇后守陵三年才回宫。鹂才人也没撑住,病死了,以嫔位下葬。贺遐严格执礼,灵位那是一天都没有多守。 先皇后虽为嫡母,孝顺是应当的,可贺遐做的实在有些明显,免不了让人多想。说到底,是他母亲出身差位分低、做足了先皇后跟前孝子的戏份,以为便能让皇上当他是个嫡出的儿子? 这不,没等三年之期期了,皇上就抬了贤妃继任皇后之位,册封二皇子为太子。 暗地里,有多少人笑话过贺遐:竹篮打水一场空。 自此之后,贺遐行事越发乖张,带着一种我行我素、佛挡杀佛的疯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半句。 魏良正这回是犯了贺遐的忌讳,被贺遐踹翻在地、踩了两脚也不敢反抗,微微辩驳两句,即刻就被贺遐喊人扔了出去。 堂堂伯府孙少爷,被人四仰八叉地扔出了王府,正脸着地摔了个狗吃屎。那场面,着实难看。 崔敏之毫不客气地笑了,清脆的笑声应和着高台之上即将尾声的戏声,称得上宾主尽欢。 临别前,华仲盈让崔敏之先上马车,他与祺王道一声别。 崔敏之见证着华仲盈带着希冀而去,落魄哀伤地回来,知道他定是找贺遐问了俞家的事,破灭了所有希望,忍受愧疚的侵袭。 “怎么了?那家伙欺负你了?”崔敏之也感觉到几分窒息,那烟尘未尽的废墟又浮现在她的眼前,难过侵袭,不得不开口找些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马车颠簸了好一阵,久到崔敏之以为华仲盈不会回答他的问题,这才听到花重音苦笑着说道,今天听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有些难过罢了。 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华仲盈自嘲的开口:“原本父亲给我定下这么亲事,我是不满意的。我理想中的妻子是与我相知相爱,相守白头的人。父亲不经过我同意,擅自定下了这门亲。我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不知道她的模样,不知道她的性情,如何能接受?” 定亲? 崔敏之端正坐好,支起了耳朵。难道华仲盈这副神情不是为了俞家?他倒是没有听说过华仲盈有未婚妻的事。 “如今一切都不存在了。当时我的抗拒,我的嫌恶,如今全都是我的罪恶。”华仲盈摇着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反复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人人都称我有君子之风,说我是最像父亲的人,我虽自谦不如,内心却还是万分欣喜的。如今再看,我怎堪与父亲相比?!父亲可以在肯定姑丈为人的当下,替我求娶表妹。我竟还怀疑父亲的眼光?!如今他们一家因为我们华家遭难,我们华家拿什么去还?!” 华仲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崔敏芝的面前说这些,但话匣子一旦打开了,便再也关不上了。这些话在嘴边已经很久,他没有办法对父亲说、没有办法对俞家忏悔、借口残存的希望让自己不要对自己失望。如今,希望彻底破灭。华仲盈无力再维持自己的君子姿态,愧疚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需要一个诉说对象来释放自己。 崔敏之只是正好在这里罢了。 不过……姑丈?! 原来……华仲盈说的那个婚约是自己?! 她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莫不是她爹忙着自己纳妾,忘了跟她说? 崔敏之一时之间惊讶于这从天而降的婚约,压根儿没去管华仲盈,好在华仲盈说了这好些,也不是需要从崔敏之这里得到什么安慰。 崔敏之什么没有回应,仿佛什么都没有听懂的样子,正让华仲盈感觉轻松一点。 这些话本不该在崔敏之面前说的。俞家的事说不准就是安乐侯下的手,在凶手的女儿跟前缅怀受害者,这行为实在有些蠢。 华仲盈收了情绪,眼见马车停在了安乐侯府门前,起身下车,请了崔敏之出来,目送她回府。 他不曾料到崔敏之这一去,面临的是怎样的风雨,满心惆怅,需要一壶酒来解千愁。 崔敏之回府前一刻,刚刚有人从安乐侯府离开,正是成安伯府上来告状的,安乐侯夫人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成安伯的嫡长子。 崔敏之一回府就被安乐侯夫人的陪嫁嬷嬷喊住,说夫人有请,崔敏之自要前去,没想到她双脚刚刚踏入门内,嬷嬷就将门关上,两个壮实婆子涌过来摁着她的手臂。 “母亲,这是做什么?!”崔敏之惊呼,她想挣扎,却发现根本无法动弹。两个婆子压着她的肩膀、扥直了她的手臂,将她扣得死死的。崔敏之心中有个答案,但她不曾想过会来得如此的快。 安乐侯夫人站在屋子正中,微弱的日光透过合上的窗户纸照进来,正好撒到她的脚下,看不清她晦暗的脸色。 直到——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崔敏之的脸上。 崔敏之的头随着巴掌落下偏向一边,耳内轰鸣,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火辣辣的疼痛随之而来,像是无数蚂蚁咬过,撕裂着发烫的皮肤。 崔敏之这才知道,原来巴掌打人是如此疼的。 华静姝当真是个娴静的淑女啊,打人都如此温柔。 第23章 惹魏少敏之被打(二) “母亲为何打我?”崔敏之倔强地昂起头,质问安乐侯夫人。 安乐侯夫人向前两步,落在脚尖的阳光一点一点上移,最后落在安乐侯夫人半张脸的位置。 此刻的安乐侯与从前判若两人,温婉贤淑的模板消失得不剩一星半点,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眼神、高昂的鼻梁、和绷紧的嘴唇。 那张紧绷刻薄的嘴巴轻微翻动,带着翻涌的怒气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这个贱人,竟然敢伤了正儿!” 伤?崔敏之确实记得魏良正是伤着了,但人是贺遐踹的、也是贺遐踩的、更是贺遐使人扔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对。魏良正怎么敢跟家里人说实话?得罪了祺王、被祺王打出门来,这样的话说给成安伯听,不仅得到不到安慰照顾,怕是要再挨上一顿打。 崔敏之心中一番计较都明白了。小时候俞招财闯了祸,也试过这一招移花接木,只说是因妹妹才与人打起来的,俞丰年揍他都轻些。魏良正不敢说出实情,又要解释自己是如何伤着的,当然是把一切都推给崔敏之最好了。 是崔敏之言语相讥,他魏良正才反击的,谁料华仲盈与祺王殿下怜香惜玉,竟然帮着崔敏之这个狐媚子,将他打了出来。他魏良正必须是最良善、最委屈的那个人! 崔敏之以前觉得安乐侯夫人不太高明,没成想,原来整个成安伯府的人都不太聪明啊。 “上家法!”安乐侯夫人话音一落,两个婆子就身手利落地将崔敏之摁在了长凳上。 “你这个疯子!你竟然敢对我动私刑!我叫你一声‘母亲’是对你客气,等父亲回来,我看你怎么跟父亲交呜呜……” 崔敏之的嗓子不小,安乐侯夫人一个眼色,嬷嬷就掏出一根布带绑住了崔敏之的嘴。 “给我打死这个不知廉耻目无尊卑的贱蹄子!”安乐侯夫人挑眉,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她早就在等这一刻了,终于能释放她内心压抑许久的愤怒。 这是她的侯府,她是侯府唯一的女主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必须是! 从哪里来的野种,也配做安乐侯府的千金小姐?!侯爷还打算给她招婿继承家业?!凭什么!那些都是她的! 安乐侯夫人派人盯着崔敏之的一举一动,就是要抓到她的错处,一击就中。 现下侯爷不在府中,整个府邸都得听她的。作为当家主母,教育做了错事的女儿有什么问题?下手重了不小心把人打死了?谁成想这丫头身体这么弱啊?这人都死了,侯爷还能把她休了吗?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安乐侯的隐疾,谁家好姑娘还能嫁进安乐侯府? 一个注定没有子嗣、守活寡的安乐侯夫人,还有谁会愿意做? 安乐侯夫人嘴角的笑意在崔敏之的哀嚎声中逐渐加深:崔敏之啊崔敏之,你既然敢伤了成安伯府的人,这送上门的筏子,我怎么能不用?! “夫人!冬梅那丫头跑出去了!”正当得意之时,安乐侯夫人身旁的丫头进来传话。 安乐侯夫人眉头倏然皱起:冬梅?冬梅是她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府? 难道—— 这个丫头片子,还真是有点手段。 安乐侯夫人庆幸自己下手快,不然再过上一阵,夏荷冬梅都倒戈了,她拿捏起来怕是更难了。 “再打重一点!”安乐侯夫人不暇多想,吩咐婆子手中的棍子更重一些。 此时,崔敏之的衣衫已经湿透,她的背已经没有知觉,但她没有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咬着牙握着拳煎熬着。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崔敏之眼前越来越黑,她的意识快要离她而去。 崔敏之悄悄挪动手臂,一点一点对准安乐侯夫人。只要她轻轻一扣,袖箭便能冲破她层层衣袖,刺入安乐侯夫人的喉间。 很好,对准一点、再对准一点—— “魏淑绮你给我住手!!!” 洪钟一般的声音伴随着两扇门板丁铃哐啷的震动,闯入每个人的耳朵。 安乐侯崔杰回来了! “敏之!敏之!”崔杰一个箭步冲到崔敏之的身边,看到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崔敏之,面色苍白,手掌都被指甲掐出血了,后背更是一片淋漓,顿时心疼得不像话:“快去大夫!快去!” 冬梅第一个跑出去。 这已经是她今晚第二次跑出安乐侯府了。这阵子她忙着给崔敏之打探消息,与门房车夫多有交情,就听见门房说夫人的娘家哥哥来了府里,告了大小姐的状,气得夫人连家法都抬出来了,等小姐一回来,就家法伺候。 家法!!冬梅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上一次听见家法,还是姨娘说打死人的那次。难不成夫人要对敏之小姐动手了?! 冬梅不能肯定安乐侯夫人会不会对崔敏之下死手,可她来不及细想,已经匆匆跑出府去。她要去给侯爷报信! 冬梅带着安乐侯回到侯府,眼前是已经奄奄一息的崔敏之了。 在安乐侯夫人快要杀人的眼神里,冬梅再一次跑了出去。她必须要救回大小姐,不然……她断然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她是在救崔敏之、也是在救她自己! 冬梅拼了命地奔跑,最近的医馆在哪儿,对,东边!冬梅找准了方向,牟足劲往前飞奔,与两匹高头大马擦身而过。 马上坐着的,正是贺遐与元来二人。 “殿下真要在这个时候,去给安乐侯添堵儿?” “什么叫添堵?”贺遐对于元来给他安的罪名是一点儿都不认,“不过是觉得会有好戏看,来看戏罢了。” 都说祺王是京里最不好欺负的,有人让他不爽快了,出来找点别人的麻烦不是他贺遐应该做的嘛?都怪京城里头的新鲜事太多了,这不,他都没来得及给安乐侯道喜呢。水灵灵的女儿接回了侯府,他怎么能不奉上一份贺礼呢。 元来瞄了一眼贺遐的脸色,发现他确实很轻松,于是揶揄道:“确实啊,今儿王府里那一场,的确不怎么好看。不知道安乐侯府的戏,会不会精彩一些。” 说着,两人翻身下马,落到了安乐侯府的牌匾之下。 第24章 惹魏少敏之被打(三) “父亲……” 崔敏之气若游丝,在崔杰的呼唤下,颤颤巍巍的睁开眼,扑闪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悬而未落,终于伴随着这一句呼唤,掉落下来。泪水沿着红肿的脸往下流,和嘴角咬破的鲜血融合在一起。 这一滴泪,就这样落进了崔杰的心里,拨动了他的心弦。崔杰把夏荷喊了进来照看崔敏之,怒火自顶而出,雷霆之怒一瞬间爆发,抬手就给了安乐侯夫人一巴掌。 “为了你是娘家的侄子,竟敢对我女儿下这么重的手!亏我觉得你作为我的夫人,膝下无子,特地将敏之落在你的名下,你就这么对她!” 安乐侯夫人不可置信地捂着脸,嘴唇哆哆嗦嗦颤抖了几下,突然笑了起来。 “侯爷,我嫁进王府近二十年,这个丫头才入府几日,你竟为了她打我……哈哈哈!”安乐侯夫人裂开的嘴角抽动,渐渐笑不出来。“崔杰,若不是你有一个好姐姐,得了一个侯爵的封号,你以为会有人愿意嫁给你吗?”安乐侯夫人也不装了,脸上只有鄙夷和轻视。 安乐侯气得不轻。 他心疼女儿还有错了?这些年他倒是没发现魏淑绮这个婆娘竟如此心狠手辣!现在还看不起他了?啊呸!她算什么东西! “没人嫁给我?!我还想说呢,要不是娶了你,两三年也怀不上个一儿半女,我岂会只有敏之一个女儿!”安乐侯是被那狠辣姑子踹了要害,心理障碍加功能受损了,但之前,他刚刚取妻的时候可好好的!还不是因为魏淑绮的肚子不争气才让他没有一儿半女! 这如今好容易接回了敏之,魏淑绮表面欢心,竟然背着她要对敏之下毒手! 崔杰与魏淑绮做夫妻近二十载,崔杰从未喜欢过魏淑绮,恼起来骂人是常事。只是魏淑绮拿着安乐侯夫人的架子,轻易不招惹安乐侯,多年相安无事。这一朝爆发,是丝毫不给面子。“你说没人嫁给我?要不我现在就休了你,让你看看我能不能再娶?!” 休妻?! 安乐侯夫人没成想,崔杰竟然真敢休妻?! 那她半生隐忍是为了什么?!安乐侯夫人摇着头,胡乱念叨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过打了个进门两个月的丫头,怎么还闹到休妻? 安乐侯夫人魏淑绮此刻才意识到,二十年夫妻,原来真的可以什么都不是。她本以为这么多年隐忍伪装,在崔杰面前做好安乐侯夫人的本分,崔杰会感激她、敬重她。就算没有什么爱怜之心,也至少要有侯府夫人的体面。 可她错了。崔杰从来不以为魏淑绮对侯府有什么重要。只要让他不满意,就能休弃。 “你休想!”安乐侯夫人挣扎着、愤恨着:“我好歹是成安伯府的嫡出大小姐,不是你那些小门小户的妾侍,你敢休我,我就进宫去见皇后!我倒要让皇后评评理!我嫁到崔家十几年,忍受了多少风言风语、寂寞空窗,你们崔家对得起我吗?!” “你!”安乐侯听到“皇后”二字,被怒气冲昏的头脑稍许回神,皇后当然不会允许他休妻的。这倒是被这个疯女人拿捏住了。 “崔杰,你可想好了,我魏家纵然不及你崔家门楣高,也是正儿八经世袭的爵位!我祖父是随高祖皇帝领兵打仗、靠着战功拼得的爵位!你崔家若敢如此欺辱我魏家,我就不信这朝野上下,没有人为我鸣不平!” 崔敏之靠在夏荷的身上,听着这两位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心中的畅快让她短暂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魏淑绮作为安乐侯夫人,这些年的确可以说很称职。安乐侯的后宅至少在表面上风平浪静、平日人情往来家业操持得也不错、甚至对于自己无子无女也未曾在崔杰跟前抱怨过,然而一朝翻脸,崔杰根本不会念及她一丝一毫的好。 崔敏之没想到,对自己下毒手的安乐侯夫人这么快就遭了报应。你以为认在名下二个月的“女儿”比不上宠爱了十几二十年的亲侄子,凭什么认为安乐侯也会这么以为呢?成安伯的孙子,和他崔杰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父亲!”崔敏之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本来就惨白的脸色更加惊恐了。她仓皇地挪向崔杰,把自己缩到崔杰的身后:“她口口声声‘你们崔家’,莫不是她不是崔家人?是啊,女儿哪有侄子重要,女儿是崔家的,侄子可是魏家人啊!若没有女儿,崔家岂不就是魏家的……” 崔敏之决心赌一把。 魏良正只是魏淑绮的侄子,特地编排出这么一场戏,还在祺王府演出来,如此不分场合,要说只是为姑姑出气,崔敏之可不信。魏良正不良也不正,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如此怒不可遏,只可能是自己的利益受到了损害。 俞丰年教过俞进宝:有些利益关系不是摆在明面上的,要察觉到这里头的联系,就要看当这份利益受损时,谁是最着急的人。 崔敏之回府,安乐侯夫人着急吗?至少看起来还没那么急。第一个给她下马威的,竟然是魏良正。损失最大的是魏良正?为什么? 答案就在眼前。 “好你个毒妇!”安乐侯一脚对着夫人就踹了过去,他又不是笨蛋,当然知道崔敏之说的是什么意思。从前魏淑绮旁敲侧击说过的一些过继的话,此刻都闪现在脑中。 “区区成安侯,也想妄图得到我的爵位!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今日必须休了你!贪图爵位抬侄杀女,就是告到姐姐那儿,也没人会帮你!” 崔杰怒不可遏,一脚踹下去还不解气,还要再踹,被嬷嬷扑过来抱住了脚,一时间踢不开,他正要喊人把嬷嬷拖走,管家崔汉急匆匆跑进来:“侯爷,祺王殿下来了……” 祺王? 崔杰收了脚,有些慌神。贺遐那小子怎么会这个时候找上门?贺遐不是刚刚解了禁足,怎么就能想到他了?这会忙着呢,哪有空搭理他?! “他来做什么?!” 崔汉看看安乐侯,又看看安乐侯夫人,最后迅速瞄了一眼崔敏之,目光闪烁着不知道落在哪里为好,无奈照实回复:“他说来庆贺侯爷找回敏之小姐。” 目前这场面,庆贺?崔汉实在不忍心看。 “哪有人这个时间上门庆贺……”崔杰张嘴就要骂,赫然听见贺遐那副要人头皮发麻的悠闲腔调在他背后响起。 “看来是本王不合时宜了。” 第25章 惹魏少敏之被打(四) 安乐侯一个激灵,原本不耐烦的脸孔突然换上了笑脸,即刻转身迎了过去:“祺王殿下说哪里话,我这小小府邸,殿下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哈哈哈!” 干笑两声,安乐侯给崔汉使了个眼色,崔汉立刻跟上,两人立于门前,将贺遐堵在了门口。崔杰打着哈哈道:“这样,我们到书房详谈!”说着就要打发贺遐往旁边走。 贺遐岂是能应了崔杰这点小心思的人?如果有人在他跟前藏好戏,他必是要掀了幔布,搬到台前来大演特演的。 “侯爷不必客气。今日我与敏之小姐一见如故,正好奉上贺礼。”贺遐一摆手,元来托着礼盒、腾空飞起两步,从二人脑门上越过,四平八稳得落到了崔敏之的身边。 崔敏之又虚弱地靠回了夏荷身上,对上元来递过来的礼盒,根本说不出话来。 元来很是震惊:“崔小姐怎么这样了?早上见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元来的声音很大,那嗓子能传出二里地去。安乐侯双眼一闭,完了,这事儿是必须给祺王知道了! 不过…… “祺王殿下见过小女?” “咦?侯爷竟然不知道吗?”贺遐一副惊讶的语气,“今日成安伯府的孙少爷在崔小姐面前言行无状,本王实在看不过眼,把他打出去了。后来一想,这成安伯府与安乐侯府是姻亲啊,本王委实越俎代庖了。所以,特地上门致歉来了。” 你这是上门看笑话吧! 崔杰努力扯起嘴角,发现根本笑不出来! 不过……“殿下是说,魏良正那小子,是您打的?” “那当然。侯爷不知道吗?”贺遐看戏的表情都快藏不住了,笑意越发深了,而崔杰的脸色越发黑了。 崔杰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刚刚自己那几脚还是踹得轻了。他得到冬梅报信,只说成安伯孙子因为崔敏之被打了,夫人迁怒崔敏之要家法伺候,他匆匆赶回来,见到崔敏之都要被打死了,一时间也未去争辩对错。 敢情,魏良正是被祺王打的! 那跟他的宝贝女儿崔敏之有什么关系! 崔杰那一个叫心疼,努力撑起的虚与委蛇也不管了,瞪了贺遐两眼,蹲到崔敏之跟前安慰闺女去了。 “啊!”贺遐仿佛这时候才看到被打得浑身汗、血交错的崔敏之。“敏之小姐这是……诶呀诶呀,都是本王的错。” 贺遐嚷着都是自己错,可那笑,比谁都开心。看戏嘛,该乐就得乐。 崔敏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祺王殿下是不是该对我负责?” “咦?”贺遐没成想,这有台阶崔敏之还真就顺着往上爬啊。 “父亲,”崔敏之可怜巴巴地望着崔杰,“对不起,我实在没想到,原来母……不,夫人并不想要一个女儿。我不该这么不识趣的。” 崔杰刚要否认,可又从何开始否认呢?魏淑绮连装都只装了两个月,就对崔敏之下手了。既然不好否认,那就把人解决掉!“敏之你放心,我不会纵容这个……继续在安乐侯府作威作福的!”崔杰本想说会直接将魏淑绮休弃,想想还是没说。怎么也不能如了贺遐的意,让他看了笑话! 崔敏之却不愿崔杰这么做。 “父亲,你不要这样做。这么多年夫人她操持府中大小事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才刚刚回府,怎么能逼走嫡母呢!”崔敏之忍着后背的疼痛,跪在崔杰跟前,泪眼婆娑:“敏之状告生母,已引得京中流言蜚语,若再逼走嫡母,敏之怕是更没法在京中立足了。” 崔杰心疼闺女,却也知道崔敏之说的是事实。 不说别人,当然别人一般不敢当他的面说些什么,就说皇后娘娘。那是他的亲姐姐,是敏之的亲姑姑,至今没有召见过敏之。还不是因为嫌弃敏之出身不干净,又状告生母,于孝道不容么。 他确实该为敏之想想的。 崔杰面对府内的狼藉,要他一下子处理好,确实是难为他。只是魏淑绮不可能即刻赶出府去,崔敏之也不能安稳留在府中养伤。事发突然,外置宅院委实来不及。 “一定有什么折中的法子……” 顺着崔敏之的目光,崔杰也将目光落在了贺遐的身上。 对啊,祺王殿下才是始作俑者吧。况且祺王府似乎人丁不多,上没有母妃需要奉养跟前、下没有子女绕膝玩闹、更没有女眷争风吃醋。确实是个养伤避险的好去处。虽说贺遐不是太子,与崔敏之算不得兄妹,崔敏之借住祺王府或许会落人口实。不过以贺遐的战斗力,京中能挑他的理儿的,确实,嗯,也不多。 “殿下……”崔杰期期艾艾地开口。 贺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反应极快,还没等崔杰组织好语言,就伸了个懒腰,仿佛没有听见崔杰唤他,“哎呀,这天怎么就快黑了,该回府了!元来,走!” 元来应一声,就要跟上。这步子还没迈出两步,一个趔趄,嘿,他后脚跟遭人抱住了! 元来一回头,与崔敏之面面相觑。 “殿下……”这次,是元来唤的贺遐。 贺遐不能装听不见了,只好回头。 崔敏之抱着元来的脚脖子抬眼,望向的却是贺遐:“殿下应当对我负责的。” 贺遐“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他这算是被讹了吗?他不可置信地伸出一只手指,指指自己。 崔敏之奋力点头。 贺遐再看看崔杰。 崔杰也点点头。 “好吧。”贺遐见安乐侯眼冒金光的样子,知道是逃不掉了,终于不耐烦地摆摆手表示同意了。“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收拾东西,过时不候。” “好——嘶——”崔敏之爬起来就要跑,扯到后背的伤口,一个腿软,踉跄着扑向了贺遐。 贺遐的动作比脑子快,伸手就拦腰将人抱住,一个后撤步站稳。随后,毫不犹豫地松手,将崔敏之扔在了地上。 崔敏之眼前一黑,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活力,游丝般喊出一个名字:“夏荷——” “我这就去!”夏荷小碎步匆匆就往外跑。 “啧。” 贺遐一脸惋惜,怎么一下子没摔晕崔敏之呢,晕倒了总不能还要他带回府中吧。 第26章 机敏冬梅觅神医 冬梅仓皇地闯入医馆,冲着为首的白胡子老头就上手,抓着人就往外拖。 “大夫,您快点。我家小姐快不行了!”冬梅这会已跑得满头大汗,这阵子天气虽然已经挺凉,但剧烈的运动之下,已然气喘吁吁。那白胡子老头心想,再跑下去,你比你家小姐更快就不行了! “药箱,药箱!”白胡子老头打发学徒给冬梅灌下一碗温热的盐茶水,自己收拾起东西,跟着冬梅匆匆赶去安乐侯府。 安乐侯府高门大院,四周也都是大家宅院,距离开在闹市的医馆还真不近。白胡子老头年纪不小了,冬梅虽然心急如焚,也不好再三催促。 等他们终于到安乐侯府门前的时候,冬梅抢先一步往里冲,正好与一双人影打了个照面,没等冬梅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进了门,又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小姐?! 那人背着的,是小姐吧! “冬梅?你回来啦!”夏荷脚步匆忙,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大的包裹,那包裹沉甸甸的,冬梅不禁怀疑:连夏荷也被撵出去了?连夜打包行李出走?! “走!我们跟敏之小姐去祺王府!” “祺王?!”冬梅惊呼出声,就看到一个一身月白锦缎,揣着袖子悠悠哉哉的俊美男子被安乐侯恭恭敬敬地送了出来。 侯府的马车在崔汉的安排下,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门口,元来背着崔敏之走到马车边,没人给他搭把手,倒是白胡子大夫赶紧扶了崔敏之一把。 “哟,这伤得不轻啊!” 元来瞅见了白胡子大夫的药箱,请大夫帮一把手,将崔敏之扶进了马车。 “我还以为还得我跑一趟去请大夫呢,正好,大夫你就跟马车一起走吧,正好照看着点儿崔小姐。那俩丫头,还不跟上!” 元来使唤起夏荷冬梅也不客气,夏荷拉起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冬梅,一起跟着马车离开安乐侯府。 贺遐和元来两匹马在前头走着,马车跟在后面。贺遐没什么反应,倒是元来时不时往后头看一眼。 “王爷,这位敏之姑娘就这么住到咱们王府啊?” 贺遐耸耸肩,表示还能怎么办,这不是被讹上了吗? 元来也耸肩,不过是忍笑忍的。他家王爷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瘪啊?以王爷的手段,三两句话便能将这个麻烦事甩出去。之所以能被讹上,必然是王爷自己愿意。 这位敏之小姐到底有什么特别,能让王爷愿意沾染这样的麻烦事? 这可是安乐侯府的小姐,算起来是太子的表妹、皇后的侄女儿,全都是些王爷不乐意关联的人物。就连当初对安乐侯下手,也是因为不愿意沾手这两位麻烦的人物,一次性给安乐侯长了记性,便不再来寻他的不是了。 贺遐权当没发现元来的小动作,兀自抚摸着马儿,招呼元来:“将那位安稳送到王府。”话音刚落,对着马脖子一拍,训练有素的马儿撒了蹄子就狂奔起来。 “我?!” 元来看看远去的贺遐一人一马的背影,再回头看看马车,这被讹的人,好像变成了他?! 马车里头,白胡子大夫已经给崔敏之诊完了。崔敏之这伤确实不轻,除却皮肉之苦,筋骨也有所损伤,还在不算严重。白胡子大夫从药匣子里找出外敷的金疮药,交代冬梅使用方式,又写下了一道方子给夏荷,让她寻医馆或者药铺抓药,按时按次给崔敏之煎服。交代三日后没有好转,再去医馆寻他。 随后白胡子大夫从马车里出来,让车夫放他下去。王府什么的,这种富贵地方,不是他一个街头医馆的大夫能去的。 身为医者,他当然不能对着伤患坐视不理,但对于侯门贵勋,他也真切喜欢不起来。想来,这些高门大户也不会将他的处方当真,不过是小丫头着急找上了他,转头说不定就传召御医再看一次,将他的药粉、处方统统扔进垃圾堆。 他这把年纪了,早就练成了做他的职业分内之事,不计较多余的得失。 看着这个丫头跑成那样的份上,这位小姐应是位不错的主子,便给她开最好的药方吧。贵是贵了些,他们也不差这个银子。 白胡子大夫想想能给同行创收,心情又好了三分。 冬梅找夏荷要了银子,追出马车交给给大夫,给的多了,说是小姐赏的,马车一路过来回医馆挺远,让大夫找个轿子坐。白胡子大夫也不客气,尽数收下了。 回到马车里,崔敏之已经趴在了夏荷的身上,后背的伤痛实在坐不住,大夫一走,崔敏之就趴下了,这会也不管不顾了,咿咿呀呀地嚷上了。 “诶哟哟,今儿真是多亏你们了,嘶,尤其是冬梅,辛苦了。”崔敏之一边忍不住叫唤两声、一边没忘谢谢这两位丫头。一开始,这俩丫头就是安乐侯夫人安置在她身边的,早就训好了,是安乐侯的一双眼睛。 崔敏之知道吗?她知道。俩丫头知道崔敏之知道吗?她俩也知道。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相处了俩月,反而将人看得真切。崔敏之不是别人口中愚蠢蛮横的无知村姑,俩丫头也不是安乐侯夫人的亲信打手。这日子打打闹闹折折腾腾,竟过得不差。 崔敏之在祺王府遭遇魏良正奚落这一遭,便想过回府之后,安乐侯夫人必然要与她为难。只是没成想,安乐侯夫人会下这么重的手。若冬梅没有及时将崔杰叫回府里,她或许…… 是的。她不会死,可安乐侯夫人就不一定了。 她会用袖箭一击刺穿安乐侯夫人的喉咙,然后冠上杀母的罪名,流放千里之外。可能死在路上、可能死在流放地,总之她的复仇计划是再难着落。 崔敏之是真的很感谢这两个人。 前有金豆、后有冬梅夏荷,崔敏之庆幸她总是能遇到很好的丫鬟。想来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可是可惜,好人也可能死的不明不白、无声无息。 崔敏之突然紧紧握住俩人的手,握得实在有些紧,夏荷与冬梅对看一眼,冬梅掏出一块帕子,小心地给崔敏之擦了擦额角的汗。 “小姐你再忍忍,马上就到了,等会我们给您上了药,应该能好些。” 崔敏之“嗯”了一声。 是啊,且还得忍着呢。 第27章 祺王府养伤(一) 祺王府的人也没想到,王爷出去了一趟,怎么还带回来了一个姑娘,还是安乐侯府的小姐,还就这么住下了! 贺遐显然没有心情管崔敏之,指使着元来把人安顿好,就不管了。 他可还忙着呢。 对,忙着应付一群找上门看笑话的人。 “王爷,真的假的啊?你竟然能被安乐侯那个蠢货给讹上了?” “我可听说了,今儿安乐侯上朝的时候顶着俩乌青的桃子,据说是在家里和夫人打架打的。” “不是吧,都说成安伯府后继无人,难道安乐侯夫人才是得到祖上真传的人?” 四个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就连平日沉默寡言的蓝彦琦都忍不住插上两句。 贺遐狠狠剜了元来一眼,肯定是这个大嘴巴,半夜不睡觉,仗着自己的轻工好脚力快,到每家都递了信儿。 “你们是不是闲?!”贺遐说着,拿一本账册扔到了元来的脑袋上:“刚刚从工部送来的账册,给我看出问题在哪?” 元来眼疾手快地抢过册子,扔给了一旁的儒雅书生:“我哪看得懂这个,看书嘛,还得亦白来。” 宋亦白动作也不慢,扇子一拨,又把账册挑向了蓝彦琦:“看书我可以,但账册不算书。这兵器账册嘛,还得彦琦来!” 蓝彦琦岂能接这个,直接一掌劈过去,账册再次上天:“兵器我懂,账册是什么?兴许澋泓在行。” “我呸!”许澋泓躲晦气一般赶紧躲开,“我懂个屁,我是爱买东西,但我不爱算账!” 这在天上飞了四五趟的账册,最后还是落回了贺遐的手里。 贺遐嫌弃得拎着这份书页翻飞的账册,突然闪过一个好主意:“你们说,借住别人家里,是不是应该帮着做点事来报答啊?” “王爷英明!” 四人不厚道地纷纷赞扬。 就说嘛,谁能讹到他贺遐头上呢。 崔敏之无语地望着堆在她床头的一摞书卷,问元来:“这什么?” 元来脸皮挺厚这会也有些挂不住,咳嗽两声道:“王爷怕敏之小姐养病太无聊了,拿些账册给小姐翻着玩儿。” “玩儿?!”账册,是什么消遣的东西吗? 崔敏之正要同元来掰扯两句,刚刚张嘴,这人影就不见了。 跑得真快! 冬梅端着药汤呢,就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人都不见了。 “这账册,知道怎么回事吗?”夏荷刚刚给崔敏之换过金疮药,崔敏之趴在床上无聊呢,突然就有了这么一出。 冬梅这消息果真快,不过煎了个药的功夫,就知道了不少事。 “早上工部衙门的人送来的,说是祺王奉命彻查工部兵器外流一事。好像跟祺王遇刺一案有关联。”冬梅借用祺王府的厨房煎药,听出去采购看热闹的大婶说了不少。她老伴儿就是门房,说工部衙门送账册来的时候,不情不愿的,整整两大箱子就往门口一扔,以为能让祺王府的人折腾一下。谁知道门口守卫一人一个轻松提起,还好言好语谢谢人家呢。 “遇刺,兵器。”崔敏之琢磨着这里头的联系。 当时的箭、刀、剑好像都没什么特别,贺遐是找到了什么关联吗?竟然扯上了工部?对,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找到,问题才可能出在工部。如果兵器是交接给兵部再外流,一定是能查出来源的。只有在制造时,就特地不留下印记,才可能查不出源头。 “这确实是有可能。”崔敏之随手翻开一本账目,顿时眉头一皱,“咦?” 崔敏之又研究了两日账簿,等冬梅再次去给崔敏之配药的时候,崔敏之让他去华府递个信儿,找华仲盈来见她。 “小姐,一月之期已过,华二公子……” 冬梅没有直说,意思挺明白:之前人家理你是因为有一月之期的承诺,如今一月之期已过,人家华府还会搭理安乐侯府的人? 崔敏之想想,是这么回事。不过华仲盈为人挺重情重义的,这一个月她除了拿他刷了点面子,嘴巴上作威作福了一下,没真的让他难堪过,不至于扭头就不认人吧。 “没事,你就说……你是祺王府的人。”虽然崔敏之不觉得华仲盈会翻脸不认人,不过华府确实和安乐侯府有敌,冬梅一个小丫头,上门送消息的,可别遭了为难。 反正是为了贺遐的事,抬出祺王府的名号也是名正言顺。 冬梅笑着称好。敏之小姐在这种事上的厚脸皮程度,果真不是一般侯门小姐能有的。但是想想,祺王殿下不管敏之小姐是来养伤的,就把这几十上百本账册扔在小姐跟前儿,好像脸皮也不怎么薄。 好嘛,倒是自己一个丫头太拘谨了。 冬梅麻利地先去了白胡子大夫所在的医馆配药,白胡子大夫惊奇冬梅竟特地绕了远路到他这里来配药,这是照顾他生意啊。于是喊了冬梅过去,问了她家小姐目前的情况,又调整了几味药材,才让学徒去抓药。 “上次的金疮药也再来上两瓶,小姐的外伤已经好多了,效果很好。我再买些备用。” 白胡子大夫打趣道:“诶呀,你家这位小姐是多不安生啊,这伤还没好透呢,你已经为她将来受伤备上药了?” 冬梅笑眯眯解释道:“小姐特地交代的,想来是觉得老先生的药好用呢!” 白胡子大夫得意道:“那是自然,我这可是独门秘方!” 白胡子大夫一点儿不谦虚的同时,收银子也不手软。冬梅多给了一些,也都照单全收下,打算晚上添上两壶好酒,喝上一顿。 回头的路上,冬梅去华府递了信儿,华仲盈不在府中,冬梅留了口信便先回去了。 “你让你丫鬟去找华仲盈了?” 华仲盈没来,倒是先把贺遐招来了,“还是打的我祺王府的旗号?” 贺遐的消息挺快,冬梅刚刚回到府中,药还没煎完,贺遐已经来找崔敏之兴师问罪了。 崔敏之在夏荷的服侍下披了一件外衣,交代夏荷到门外守着。夏荷一脸无奈:小姐,你也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些不合适啊?但在崔敏之的坚持下,也只能去了,捏着小拳头表示这事儿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第28章 祺王府养伤(二) “怎么,不想见到你的……同门师兄弟?”贺遐拂袖往床头案边一坐,又恢复了一副乖张不羁的模样。 “他连这个都跟你说了?”贺遐的手指扣在案台上,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轻轻敲击。“不错啊。安乐侯和华贞昱都恨不得把对方锁进牢里,你们俩这感情倒处得不错。” “那当然了。”崔敏之此刻也不装了,压低声音道:“毕竟血浓于水。你说对吧,‘表哥’?” 贺遐被这一声“表哥”刺到了,一脸的不耐烦:“行了行了,占你一点便宜没完了!” “哼。”崔敏之拎起手中的账簿,逡巡四周,“这?”这是一点便宜?这是把她当劳力使唤了吧! 说这个,贺遐可不认:“说好的合作,这可不算占你便宜!” 说到合作,崔敏之倒要问问了,兵部这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崔敏之瞧了两天账本了,除了吃饭换药睡觉,几乎没怎么停下。她且能一眼看出来的问题就不少,要细细盘算出来,花费的时间可要不少,只是这些东西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面对崔敏之的问题,贺遐也不怯,崔敏之若是真不愿帮忙,也不至于这两天全耗在这上面。不过嘛,这事儿确实也跟崔敏之有点儿关系。 “那天太子在我府中说的话你是听到的,能对俞家动手的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手底下有人的,比如各将军的府兵、王府的亲兵;二是买凶。买凶的可能性很多,有线人、有钱,就可以。能对我动手的,也是一样。” 贺遐的意思崔敏之明白,对他们下手的人可能并非同一个真凶,但动手的人可能是同一个组织。要查到最后的凶手,可以先把这个杀手组织翻出来。杀手组织能做这样的生意,有胆子、有能力,背后一定有朝中的人支持。兵器哪里来、人命官司如何了结、杀手的身份如何掩饰,都需要查。 眼前这些工部的账册,正是贺遐从兵器入手,想要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确实看出这些账册有些不对,且不仅仅是兵器。”崔敏之不与贺遐计较“利用不利用”的官司,正儿八经地说起她的发现。 俞进宝自小是跟在俞丰年身边的,俞丰年看账的时候也会讲给俞进宝听。对于账册上的一些门道,俞进宝算是老手。 “首先,这些账的名目有古怪。比如这里的工钱,每个月的差距非常大。这就奇怪了,铸兵处的人员应是固定的,就算偶有增减,也不应该如此大的差距。再比如这本里面采购的餐食,按照人数来分,是不是应该与工钱相对应。工钱多的时候人多,那餐食费用也要高,反之,应减少。然而并没有,两者之间并无关联。” 贺遐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工部尚书那个老匹夫竟然敢给我假账?”贺遐咬着牙,开始琢磨明天早朝是不是要去给工部一点颜色瞧瞧,他不过半年不在京中,有人已经觉得他再无掌权的可能,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崔敏之一把摁住了贺遐的手:“谁说是假账了?!” “啊?” 崔敏之笑道:“这怎么会是假账呢。这是真账啊。真账的问题这么多,确实应该让兵部说说原因啊。这些不合理的支出,到底是为什么?这钱到底是进了谁的口袋?” 贺遐懂了崔敏之的意思。就当这账本是真的! 他们怀疑工部有人私铸兵刃,动用工部的铁材料、工部的铸兵人员,将兵刃不打上标私自出售给杀手组织牟利。这些谋得的利益肯定是进了某些人的口袋,这账定然是有问题的。要抹平账面上的问题,必须凭空捏造一些支出,将这部分成本隐匿其中。 这些账本做得并不差,单看数字,支出、库存、余额,都能对得上。但细细核算,各项分支账目,各种不合理、不协调。 口说无凭,你说他做假账,他便承认了吗?只有先认为这账目是真的,来来来,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京城十二处火哨,有的火哨建造花了三百两,有的却花了三千两?!三千的那个是比三百的那个大一些还是高一些?还有有些工事三百人一天吃三两银子,有的工事三十人吃三十两?说说为什么,以后大家都去那边帮工好了,这工人吃得比当朝大夫不差了。 贺遐一琢磨,有理! “什么时候能整理出个一二三四五?我去扔工部尚书脸上!”想想能去打人脸,贺遐的笑意越发深了。一回京就因为当街刺杀的事被禁足,搞得他都没能折腾起来。这可怎么是好,实在太无趣了。 崔敏之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崔敏之有点看不懂贺遐。 贺遐是皇子,封过亲王,降成郡王。对于皇命他大刀阔斧手段雷利,哪怕得罪功勋世家也不在意,最后落得降位发配依旧行事不改。如今得了追查刺客的令,更是大张旗鼓对工部下手,一点儿不给六部面子。 贺遐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 皇位? 贺遐的确是与太子不睦,政见不合、权利相争。但贺遐这种行事,朝中真的有人是站在他那边的吗?他唯一的倚仗,不过是对于皇帝来说,他是一把好用的刀。 一朝太子继位,可还有活路? “我想找华仲盈来帮我。” 崔敏之突然想到,华仲盈能给贺遐递消息救俞家,俩人关系应该还不错。清流新贵,贺遐愿意去救俞家,是不是想要拉拢华家呢? 果然,贺遐并没有反对。 “明年春闱,他应能榜上有名。反正也要入朝为官,让他提前做点事也好。” 贺遐好像无意隐藏他想要利用华仲盈的心思。此次对阵工部,华仲盈牵扯进来,难免会被打上祺王的标签。对于贺遐来说,当然是好事。华贞昱的身后,文官势力庞大,身居高位的人不多,数量却不少。皇上登基后,广开恩科,十几年通过科举进入官场的人极多,寒门新贵占比不低,他们多多少少收到世家豪门的挤压,却依旧有着不小的声势。 此次华贞昱在朝堂被如此针对,还能被保下来,带着疑罪继续领职兵部,就是这些人团结对抗的结果。 贺遐想用这群人,确实是个对付太子的好路子。 第29章 祺王府养伤(三) 且不去细想贺遐到底打着什么算盘,只要能对她复仇有利,崔敏之不介意被贺遐利用,甚至还拉来了华仲盈。 华仲盈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上他的妹妹华静姝。 要怎么说,华仲盈在外君子之名呢,他上门探病知道带上个女眷一起,避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夏荷对此颇有好感,对贺遐的不知分寸颇有怨言。 崔敏之置之一哂。 华仲盈给崔敏之带了外伤用药,说是祛疤的效果极好。崔敏之笑着收下了。 华仲盈几欲开口,却什么都没说。崔敏之被打说到底是安乐侯内宅之事,华仲盈知道其中内情必然与安乐侯夫人出身伯府有关。华仲盈很是后悔,他应该想到的。那日魏良正对崔敏之的敌意那般明显,又在王府吃了亏,回去必然要闹到安乐侯夫人那去,崔敏之说高了是庶女,说低了是个认回来的野丫头,安乐侯夫人必会为难。只是没成料,竟然会打得如此严重。 都怪他那天一心只想找贺遐问清楚姑丈一家的情况,竟疏忽了。 华仲盈的愧疚摆在了脸上,崔敏之当然不介意拿过来用一用。 “有件事想找华二公子帮忙。” 听到崔敏之有事相求,华仲盈立刻打起精神:“但凡我能做的,一定尽力。” 华静姝皱着眉头,悄悄扯了扯华仲盈的衣袖。 华仲盈岿然不动。 华静姝暗自着急。她被华仲盈要求一起来祺王府的时候,没说是探病崔敏之啊!安乐侯府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先前当着众人的面儿,借着她华静姝的错处,让华仲盈给她当陪玩侍从,她二哥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低三下四的事儿!好不容易这一个月安安稳稳过了,华静姝只愿她二哥与崔敏之再无半点关联! 这,怎么又找上门来了?! 华静姝的小动作自然是逃不过崔敏之的眼睛。崔敏之觉得好笑,华家这位妹妹还真是一点儿城府没有,想来是被家中宠爱着长大的。 宠爱啊。崔敏之心头不禁涌出几分感伤,她曾经也是被人宠爱着长大的,也不屑在家人跟前掩饰自己的心情。如今,怕再没有如此肆意的时候了。 “祺王殿下人美心善,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我这也得知恩图报嘛,帮他干点活儿。”崔敏之甩掉脑中不切事宜的想法,言归正传:“这账簿我觉得有点问题,但是要算清捋顺,还请华二公子帮我。” “账簿?”华仲盈接过崔敏之递过来的账本,翻开两页,细看之下,也发现了问题所在。“精碳两百钱一斤?” 崔敏之点头:“是吧,你也发现不对劲吧。” “确实有问题。”华仲盈其实不懂看账,只是上个月刚刚陪着崔敏之逛过京中大大小小的街市,崔敏之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问两句。华仲盈的记性好,一圈下来,对京城的物价心中有数,本以为是知道了许多没有用的东西,没成想,转眼便用上了。“只是我看不懂账,不知道要怎么帮你?” 崔敏之这样那般一番,华仲盈表示,完全没问题。 两个人讨论地热火朝天,一个人找错,一个人记错,甚至都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屋里多了一个人,还是华静姝咳嗽两声,提醒二人,有人来了。 “喝药。”贺遐端着碗往崔敏之嘴边一放。 崔敏之接过,一大口干了,放下碗,继续和华仲盈讨论账本。 华静姝目瞪口呆:这药看着就很难喝的样子,怎么能喝得如此痛快。 又说了两句,崔敏之这才反应了过来,转向已经在边榻半躺下的贺遐:“怎么是你?冬梅呢?” 贺遐冷笑一声,心道你这终于是瞧见我了,“听说是被安乐侯叫回府了。” 回府? 崔敏之站起来就要跑,牵动了背后尚未痊愈的伤口,痛得一拧眉头。 “嘶——” 贺遐眉头一皱:“做什么呢这是?” “你怎么不早说啊,冬梅回府去了,若是被那老巫婆抓住了,指定没好果子吃!”崔敏之忍着痛就要喊夏荷备车。 “元来跟着去的。” 贺遐突然放大的声音让崔敏之一个急停,扭头看贺遐:“元来也去了?你让的?” 有祺王府的人在,纵然与安乐侯夫人见面,冬梅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当然。为了你给抓药,夏荷已经从我府上支了二十多两银子了,我总得找安乐侯要回来吧。”贺遐表示,借住是可以的,白住是不行的。 门口被崔敏之的声音叫回来的夏荷听见了,赶紧过来分说:“支的银子都打了条子的,等冬梅回府取了自然给王府还上!” 崔敏之翻了个白眼,小心趴回原位,“还个屁。我这带病给他打工呢,我的劳务费也不便宜!” 崔敏之并不信贺遐的话,能让元来特地跟回去一趟,怎么会是为了几十两银子的事儿。大抵上是要探听一下安乐侯府的情形。成安伯怎么可能肯让安乐侯休妻,成安伯府如今是不成气候,但这功臣之后同气连枝,姻亲关系紧密,牵一发动全身,安乐侯休妻之事纯粹只能是口舌之快。元来此去,不过是确定一下安乐侯夫人的情况罢了。 贺遐不再分辨,转移话题问崔敏之:“如何?几日能有结果?” 崔敏之与华仲盈对看一眼,心中有了计较:“三日。” “好。三日后,我拿着你的结果去找人算账。” 说完,慢悠悠爬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后一回头,瞧见崔敏之与华仲盈又比划了起来,添上一句:“注意宵禁,王府可没有客房。” 崔敏之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华静姝是第一次见祺王,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华静姝豆蔻年华,闺中密友之间也没少讨论京城才俊。华静姝一向是自得的,在她眼中,没人能比得上她二哥!她二哥相貌堂堂德才兼备,年纪轻轻便已经中举,前途一片光明。别家自然也有翩翩佳公子,华静姝却觉得比自家二哥还是不如。其中,便有人提过祺王。 她们说,祺王殿下长得俊,又是皇子,除了性格怪异行为乖张了些,也是文武兼备。 华静姝嗤之以鼻。都性格怪异行为乖张了,还能与她二哥相比了? 今日见到了,华静姝却不这么想了。 性格怪异行为乖张?确实如此。但不知怎地,他从容自得、睥睨自傲的样子,连华仲盈在他面前都逊色了几分。 华静姝觉得自己脑子坏了。可还是忍不住目送贺遐最后一片衣角的离开。 第30章 祺王府养伤(四) 这一天,天才刚刚亮,崔敏之怎么也歇不住了,指使着冬梅一个时辰八趟地往门前跑,探听着贺遐何时回府。 “小姐,大夫说了喝药之后要休息!”夏荷忍不住又开始念叨,“前两日日日熬到半夜,给祺王殿下算那什么破账,如今好容易都算好了,怎么还要熬?!” 崔敏之又是一口气干掉夏荷端来的药,苦得眉头一皱,接过一颗蜜饯扔嘴里。 冬梅拿了靠枕给崔敏之靠着:“早朝去得早,回来却不定呢。听元护卫说,有时候过了晌午才能回府呢!” 元护卫?哦,元来。领职祺王府护卫统领,是祺王私兵,也不知道贺遐从哪儿挖的,轻功一流,比起贺遐身边那几个,是出身最野的。 “今日怎么也早不了呢。”崔敏之就着垫子靠着。 贺遐今日是要找工部麻烦的,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以贺遐嘴上的功夫,打压住工部的人不在话下。崔敏之想知道的是,这件事会如何收场。 崔敏之和华仲盈花了三天时间,就三个工事梳理了一遍。将其中不符合常理的支出全部以市场价格重新做了计算,计算的结果比之原先的结果,得出的差额令人咋舌。 账目做不出个解释,就得解释差额的这些钱去哪儿了。 亦或者账目的数额有误,这是假账,那对应支出的产出又在哪里?比如说,兵器处那些高额的原料、人工,做出来的兵器,都去了哪里? 只要能彻底查抄,到底是假账,还是公器私卖,都将清清楚楚。 崔敏之等啊等,果真一直等到了晌午,等来的却不是贺遐,而是华仲盈。 “祺王殿下奉命查抄工部侍郎邱元吉的府邸,今日怕是都回不来了!” 华仲盈看来是从华贞昱那边得的消息,知道后,即刻到祺王府告与崔敏之知道。 华仲盈的眼睛闪亮亮的,他也没想到,他与崔敏之做的这些,竟然能够在朝中掀起如此大的波澜。“父亲早前在户部,就察觉工部的支出款项存在问题,但还未来得及纠察,就被调至兵部。没想到这次祺王殿下由刺杀事件入手,还是查回了这里。” 华贞昱早朝也向皇帝禀报了自己曾经的发现,以佐证工部确实不干净。 要查,要彻彻底底的查。 工部问题这么大,上上下下牵扯其中的绝对不少。但是既然是账簿出现问题,那便从负责账目的侍郎邱元吉开始查。皇上当即就下令由贺遐领兵,查抄邱侍郎府邸。就连太子殿下出言回环,也未有用。 工部尚书冯方茂是太子好不容易送上尚书之位的,如今看来免不了要被牵连。如果真的牵连过深,这个尚书的位置都未必保得住。太子殿下可不得着急。 朝上太子对安乐侯比划了好几下,让安乐侯出言帮腔,比如华贞昱也牵涉贪污案,其言不可信之类,谁知道安乐侯竟然神色不宁完全没看到似的,不免让太子不悦。他也听说了舅舅家里那点事,但竟然影响到了朝事,他怎能不怒。下了朝,太子就在东宫召见了安乐侯,不知说了些什么。 华仲盈赤子之心,想到能为朝廷挖出蛀虫,开心得很,未曾发现自己的涉足有可能为自己带来危险。 崔敏之终是不忍心,问华仲盈:“你做的这些,可会让华侍郎为难?” “父亲?”华仲盈很讶异,崔敏之竟然会为父亲考虑? 工部的事是贺遐杠上的,但太子是什么人,多年交手,太子能不知道祺王府上这些人的能力吗?工部侍郎一开始能大大方方把手里的账册交出来,不就是笃定祺王这边根本没人看得懂账吗? 祺王府最近是多了什么人吗? 安乐侯之女崔敏之?那肯定不是。一来安乐侯是太子这边的,怎么也不可能给祺王做事;二来安乐侯那闺女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刚刚认回来的,村姑一个,怎么可能能分析账目? 除了崔敏之呢?华贞昱的儿子最近好像天天往祺王府跑? 华贞昱也在朝上帮着祺王落实了工部的罪名? 必定是华贞昱干的! 华贞昱给儿子背如此大的锅,会如何呢?是选择站在相信儿子的选择,还是气愤崔敏之与贺遐的利用? “父亲说,君子论迹不论心。” 崔敏之诧异,华贞昱这意思,不论贺遐是否在利用华仲盈,只要所做之事,是为朝廷除害、为百姓谋利,是否夹带私心并不重要。 “不愧是先帝盛赞过的探花郎。果真通透。” 崔敏之不禁想到,她现下的想法,与她这位舅舅倒是类似。 不论贺遐救下她、提供给她一条假扮侯府千金的路,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要对她能助她复仇,她都愿意。 况且,贺遐对她,应当不全然是利用,到底还是有几分上心的吧。 那日崔敏之从王府回安乐侯府,被安乐侯夫人下毒手,没多久,贺遐打着安乐侯找回闺女的名号上门送礼庆贺。 这么巧? 想来还是贺遐不放心她面对一直隐忍不发的安乐侯夫人,怕她应付不来内宅的阴私,特地上门来看看。 至于……被讹?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都需要共同相处的时间和空间,来交换信息。 哼,贺遐那家伙,怕是一早就算好了,工部的账需要她的帮忙,才同意被讹的! “华二公子,你妹妹呢?”崔敏之这才注意到,今日华仲盈来王府竟然没带着华静姝。前几次华仲盈为避嫌,总是会带着妹妹一起来,他与崔敏之算写账册、华静姝在旁边绣花写字。 “以后就叫我名字吧。”华仲盈没有直接回答崔敏之,反倒是先说起了称呼,“公子来公子去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崔敏之自然是不拘这个,她要摆出侯府小姐的架子时,才需要别人对她格外客气,对于自己人,她可从来没有什么小姐意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来都是俞进宝。不是什么崔敏之。 “那……华仲盈,你妹妹呢?” 华仲盈好似也很疑惑:“对哦,我怎么会忘记带上静姝呢?” 大概是觉得,不用带着静姝避嫌,崔敏之也不会介意。 他,也不会介意。 第31章 祺王府养伤(五) 工部尚书冯方茂到底是没能把自己摘干净。 侍郎邱元吉被抄家,查出了不少东西。贺遐的动作实在太快,蓝彦琦是一早就被贺遐塞进护城军的,此时一得皇上许可,贺遐立刻让蓝彦琦派人围了邱家宅邸。邱家如同当初的俞家,没有一点点防备,所有人都被拿下。 贺遐在蓝彦琦把人都控住之后,给宋亦白打了个手势。 宋亦白摇着扇子就往书房里去了。 这本,没用,扔了。 这本,也没用,也扔了。 搜罗了一圈,找到的有用东西,有一些,但不多。 “你看看你,怎么能这么粗浅。”一直瞧热闹许澋泓忍不住了,“一般重要又隐秘的东西,怎么会光明正大地摆在台面上呢?” 宋亦白退后两步,摊手:你来,你来! 许澋泓一点也不客气,直接就上手了。摸摸那青玉盘子,转转那梨木椅子,走了一圈下来,竟没有发现半点机关。 “不可能啊,居然没有机关?” “确实有机关,但机关不在书房。”元来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在卧室床底下!” 侍郎邱元吉的卧室里,掀开床榻,床板之下竟然别有洞天。 “元来你小子可以啊!”许澋泓惊叹道,他都没有想到的机关,竟然被元来这小子给找到了! 元来摸摸头,憨憨道:“王爷想到的。” “我就说!”许澋泓平衡了。就说元来这傻小子什么时候能这么聪明。 宋亦白摇着扇子凑到贺遐身边,遮着下巴悄悄问他:“王爷怎么猜到的?” 贺遐嘴角微扬:“邱元吉上个月刚纳了小妾,日日宠幸,却从不留宿。你觉得是为什么?” 宋亦白一收扇子,对着贺遐就是“一言难尽”的表情:“你这……够坏的。” 贺遐给了他一个白眼:“都是你给的灵感。刚从哪位红颜知己床上起来啊?” 宋亦白虚咳两声,解释道:“我们是真有感情。” 贺遐“哦”一声敷衍道,目不转睛盯的是蓝彦琦从床下密室里运出来的一件又一件东西。 一个工部侍郎,密室藏银万两,另有账簿一本。 呵。这可是个大礼。 贺遐翻阅手里的账簿上的一个个名字,觉得大半个工部都在里面了,不免笑得更深了。 宋亦白心道完了,这家伙又要疯了。 贺遐在朝中搅弄风云的时间,崔敏之的伤终于是好得差不多了,眼瞅着雪落了又化,冰融了又结,这一年将近结尾。朝中各项大事都赶着年关前要有个收尾,这是时候工部又出了事,皇帝信不过太子推荐的人,又点了华贞昱同科入朝的翰林入工部暂时领职。 只要不是太子的人上位,不管对贺遐还是华家,都算是个好消息。 新年要来,崔敏之盘算着大概安乐侯府的事儿得有个着落了。 新年是大节,皇上会在除夕夜于宫中设宴招待群臣,四品以上的大臣都能分到一个位置,诰命、有封号的王孙贵族自然也不例外。按理,安乐侯夫人是一定要随安乐侯一道赴宴的,不然总该有个说法才能与人交代。 冬梅上次被安乐侯召回府中,跟安乐侯汇报了一下在祺王府住着的情况,领了好些开销回来,顺便带回了安乐侯夫人最新的情况:禁足。 崔杰在解决问题的能力上几乎为零。 这是崔敏之总结出来的。基本也可以说是事实了。 崔杰有个好姐姐,现在的皇后崔熙。可以说崔杰所有的问题都是崔熙解决的。 崔家祖上有个爵位,后面几代越发不争气,可崔熙还是让自己嫁进了王府,后来更是坐上了皇后的宝座。在王府做侧妃的时候,崔熙就让崔杰娶了成安侯的女儿,同样是落寞的侯爵之家,靠着祖传的爵位过活。崔杰无所事事,拈花惹草,就是那个时候招惹了无一师太,在崔熙的转圜之下,也未免于牢狱之灾。 直到当今圣上登基,先皇后病逝,大皇子被发配边关,崔熙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崔杰不仅被放了出来,还一跃成了国舅,被封了二等侯的爵位。崔熙所生的二皇子被封为太子之后,崔杰越加炙手可热起来,手中的权利也越来越大。虽只是在户部挂了个闲职,但遇到大事,连户部尚书也得与他协商。当然不是觉得崔杰能有什么见解,不过是经过他的嘴探听一下皇后与太子的口风罢了。还有宗亲、伯侯,这些附庸皇权的,自然是以崔杰马首是瞻。 故此,皇后崔熙才是安乐侯府真正的话事人。 崔杰想要休妻,哪怕只是成安伯府的女儿,皇后也会顾及与各家侯爵的关系,不会准允。 除夕宫宴更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必须展现崔家与各侯爵之间关系紧密,崔杰必须带着魏淑绮一道赴宴。 如此,崔敏之该如何呢? 崔杰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刚刚认回来没多久,就被逼着到别人府中借住,这不是打安乐侯府与成安伯府的脸面吗?! 崔敏之盘算着,就在这几日,必定有消息来。 崔敏之笃定着,反倒是愈加不在意起来,捎了信儿去华府请华静姝,约了一道去吃茶。 华静姝原本好好的大家闺秀,因爱粘着华仲盈,倒养成了三分男子习性。说话行事耿直,什么都摆在脸上,偏偏又长了一张清秀端方的闺秀模样,特讨人喜欢。 崔敏之与华静姝这阵子见得多了,华静姝对崔敏之也渐渐不再抱有敌意。还是十几岁的姑娘,隔着家世又如何,小话说起来也是个没完。崔敏之又是个会挑话匣子的,从华仲盈入手,撬出了不少华仲盈小时候的事。 华静姝叽里呱啦讲完才狐疑地退出去半米远:“你打听这些做什么?莫不是对我二哥有意?!” 崔敏之逗她:“我要是做你嫂子,我就天天撺掇公婆早日把你嫁出去!” “你!” 如愿把人逗跑了,崔敏之乐得哈哈大笑。这也算是她为数不多的乐子了。 这不,崔敏之今日心情正好,决定请华静姝一道去吃沁芳园吃点心。想来临近过年,徐老板应该开发了新的点心。 岂料,崔敏之与华静姝刚下马车,眼前沁芳园的招牌正被人砸在地上。 第32章 沁芳园招牌落地 沁芳园的招牌“嘭——”一声落地,吓得马都惊了,好在祺王府的马夫很有经验,反应迅速,极快地将马安抚住了。 华静姝也被吓了一跳,躲到了崔敏之的身后。 “你确定是来这家喝茶吃点心?” 崔敏之拉着华静姝的手从一旁绕过,站在对面的铺子旁边,眼睁睁看着沁芳园的招牌被徐雅容艰难地扶起来,一个人努力地扛着,闯过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一点一点往外走。 “走,去帮忙。” 崔敏之说完,率先一双手搭在了沁芳园的招牌上,帮徐雅容分担了一些分量。 “姑娘你——”徐雅容认出了崔敏之,脚下步伐一停,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崔敏之回想一下,确实是好一阵子没见了。先前与华仲盈逛街的时候,路过沁芳园还会买两样点心,自从被打、在王府养伤忙起来,就再没有来过。没想到,再次相见,已是如此光景。 华静姝惊奇这种时候,这女子竟还能笑得出来,招牌都被人扔了,该是找地方哭的时候。 “看样子还是没躲过?”崔敏之似乎是猜到其中缘由,颇为遗憾道。 徐雅容轻声“嗯”了一下。 这一声里包含的委屈、遗憾太重,反而音量变得极轻,生怕重一点,这满腔的愤懑便再也藏不住。 “我今日原本是要请妹妹喝茶的,现在嘛,不如改喝酒。” 崔敏之掂一掂招牌,朝着车夫招手,三人一道将招牌放在了马车上,徐雅容伸手抚过招牌上的字,恋恋不舍地放开,豪气道:“怎么能让您请,由我做东!就喝醉东风!” “好!” 崔敏之痛快应道。 华静姝为难地拧起了眉头:怎生就突然吃起酒来?她酒量很差的,一会喝醉了怎么办? 华静姝捧着酒杯为难,崔敏之已经和徐雅容对干三杯了。 徐雅容看着豁达,拖着招牌走出来的时候还是隐忍坚韧的模样,三杯酒下肚,已经开始骂上了。 “这群狗东西,手段真是下作!仗着自己高门大户,就欺压我这等小铺子!他宾归楼那么大的酒楼,背后卫国公那么大爵位,怎么就跟我这种小点心铺子过不去呢?!”徐雅容越想越气,猛灌一口酒,“这些权贵已经享用国家供养,却连一点米糠残屑都不留给百姓,实在叫人恶心!” 崔敏之也跟着骂:“可不是嘛,宾归楼三层高的楼都有两座,歌舞吃喝样样齐全,怎么非得盯着别人小本生意。看来还是姐姐你有本事,做的点心太好吃太出名,让他们没面子啦!” 要说抢生意,宾归楼是绝对看不上沁芳园的,宾归楼那价格,兜里没十两银子就别进去。可这么大的酒楼硬是要搞死沁芳园这小铺子,原因肯定是出在卖的东西上。 徐雅容哪里不清楚这里头的缘由,只是她做点心不只是为了挣钱,她想更多的人尝到她的手艺,定价从来都很实诚,谁料到就踩到了大酒楼的忌讳呢。“他们找茬很多次,我都扛下来了。我只是气愤,他们挖走了我最得力的帮手。我们曾经一起研究配方、一起试验百十次,辛辛苦苦做出来好吃的点心,怎么转头她就投了宾归楼,一丝情面都不留。” 挖走了沁芳园的点心师傅,再打上宾归楼点心免费赠的活动,只一个月,便将沁芳园拖垮了。京城铺面房租贵,徐雅容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春节囤了不少原料,干花、香料、饴糖,锁死了所有可以流动的钱,没有流水,连伙计的工钱都付不出了,只能惨淡收场。 “真的太阴险了,这不是仗势欺人吗?!”崔敏之叹息道,“想来你这头铺子一关,那边的免费活动即刻就停,价格翻个三四倍再拿出来卖。这手段,真脏!” “呸!脏!”徐雅容恨不得能啐宾归楼掌柜脸上! 华静姝默默眯了一小口酒,心道,人徐老板骂人就算了,你崔敏之怎么也跟着骂啊!你安乐侯府和卫国公府好像是一条心吧!安乐侯最喜欢到宾归楼吃喝你不会不知道吧! 华静姝就这么看着这俩人一边喝着一边骂着,渐渐就不清醒了。 这可怎么办? 华静姝可没法将这二人带走啊!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华静姝只能招呼店家找一跑腿去华府找华仲盈,请她二哥来帮忙。 店家是卖酒的,平日里没少遇见喝多了走不动道的,店内就有专门的跑腿,跟华静姝确认好是到华府找华二公子后,就匆匆去了。 华静姝摸着酒杯看着抱作一团的崔敏之与徐雅容。 看着看着,华静姝就觉得有些奇怪,崔敏之为什么会与徐雅容如此投契呢? 是因为崔敏之出身底层,原先不过是个村姑,所以同徐雅容这等商户比较聊得来?好像不止这样。刚刚崔敏之极其敏锐地看穿了宾归楼搞垮沁芳园的原因与手段,她还是听了半日才缕清这里头的原委。 华静姝自小是跟着兄长们一起读书的,夫子说她不比兄长们愚笨,如何在崔敏之面前显得什么都不懂?还有在祺王府整理账簿的时候,连她二哥的反应都不如崔敏之。 崔敏之被认回安乐侯府才多久,绝不可能是在安乐侯府学到的这些,那这是一个普通村姑出身的人能够做到的吗?再者,崔敏之好像没有他是安乐侯府千金的自觉,听听刚才崔敏之骂权贵骂王侯,那不比徐雅容好听,甚至比华静姝原先骂安乐侯府也不遑多让。 这真的好奇怪。 华静姝打算一会华仲盈过来的时候,同她二哥说一说。是不是华仲盈也发现了崔敏之的不同,才如此另眼相待呢。哪怕她是安乐侯的女儿,哪怕安乐侯曾经陷害父亲,哪怕姑丈一家可能因此而死。 华静姝百无聊赖地等着,等得有些困了,一个手没支好,惊醒过来,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多了一个人,正在掰开崔敏之的手,拿出手里的酒瓶。 “祺王……殿下。”华静姝压低了声音,四下一转头,发现没人注意到,才放了心。“殿下怎么来了?” 贺遐一把拦腰抱起崔敏之,对华静姝说:“我看到王府的马车了。” 哦,对。车夫还在门口等着呢。 贺遐又看了看已经睡着的徐雅容,对华静姝道:“我带她先回去。马车留给你们,一会喊人帮忙把你们送回去。” 华静姝赶紧道谢,并道明已经请人回去通知华仲盈了。 贺遐听到华仲盈一会能来,放心地点点头:“那我们先走了。” 华仲盈匆忙赶到的时候,正巧看到贺遐飞身上马,身前坐着不太清醒的崔敏之,靠在贺遐的身上,神色飞扬,闹着、笑着。 “二哥!”华静姝期盼的声音让华仲盈没有时间细细分辨,那突然涌上心头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第33章 崔敏之登门华府 翌日,崔敏之睡到日上三竿,顶着头痛的脑袋问夏荷:“昨天我怎么回来的?徐老板呢?” 夏荷给崔敏之端上一杯茶漱口,不肯作答。冬梅端着水盆过来接话:“是祺王殿下带您回来的。倒是不曾见到别人。” 崔敏之仔细回想了一下,想到有华静姝在场,大概也会找华仲盈帮忙,出不了什么大事。“我去一趟华府。” “小姐!”夏荷终于是忍不住了。 “怎么了?谁惹我们夏荷不开心了?”崔敏之揉揉宿醉后的脑袋,缓解一下疼痛。顺手接过冬梅递过来的帕子,扔进水盆中,洗了一把脸。 “小姐,你不觉得祺王殿下有些过分吗?” “过分?” 崔敏之看看夏荷又看看冬梅,不解的问:“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儿?” 夏荷欲言又止。好在冬梅是个爽快的,将昨日贺遐送她回来的事儿说了一遍。 崔敏之这下明白了夏荷言下之意,笑着说道:“想什么呢?小丫头。”夏荷是担心她与贺遐看起来过于亲近,与名声有碍。“算起来,我和祺王殿下得是亲戚,他照顾我一下也没什么不妥吧。” 夏荷挺不服气。“小姐,京中各家姑娘可都在意着呢。若是名声不好,想嫁个好婆家可不容易!” 崔敏之好生奇怪:“我还需要嫁什么好婆家吗?我可是安乐侯府的千金小姐,嫁的好不好有那么重要吗?” 夏荷一下子愣住了。 不重要吗? 崔敏之没工夫去开解陷入思想旋涡的夏荷,领着冬梅往华府去了。出门前,元来递了一封信给崔敏之,说是贺遐留给她的。 到了华府门前,冬梅与门房打了声招呼,依旧是给华二公子传个信,门房说华二公子今日一直在府中等候,便请了崔敏之进去。 这是崔敏之第一次来华府。 这里,是母亲生活过的地方吗? 华贞昱高中榜眼在京中任职之后,华家就赁下了这座院子,直到妹妹出嫁前才凑够银子将这间院子买了下来。说起来,这院子指不定还搭了俞家给的聘礼。 院子只有三进,不算大,好在华家人口也不多,华家老母亲还在,除去华贞昱与发妻,长子一家三口,就只有华仲盈华静姝兄妹二人,并前后四五个使唤。 从踏入华家开始,便处处透着清贫。别说与安乐侯府相比,就是与从前俞家,这也不能相提并论。花草虽雅致,却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家具虽整洁,用料却极为普通;就连屏风也是华仲盈画的,华静姝绣的。 怪不得随华仲盈在王府的时间,华静姝手里也不曾闲着,家中女红还需她帮衬着做。 母亲年少时,应也是这般吧。 只是母亲从未教过俞进宝女红,不知此时是否庆幸过嫁给俞丰年,能让女儿过上不事女红的日子。 没走多久,华仲盈已在前厅迎她们,还有华静姝与徐雅容一道。 “知道你要来,是不放心徐老板吧。”华仲盈笑意盈盈,仿佛昨日心上掠过的沮丧从未出现。 崔敏之赶紧摆手:“怎么会呢,有静姝在,不就是有你在。我放心得很。” 华仲盈笑得灿烂了。 哦,有静姝在等于有他在,有他在就很放心。若不是祺王突然出现,崔敏之就是如此放心地将醉酒的自己交给他照顾吧。华仲盈心头一暖,整个人都轻松了。 “徐老板,我特地来找你的!我有个绝佳的主意……” 顾不上华仲盈与华静姝还在,崔敏之拉着徐雅容躲到一旁,如此这般了一番,徐雅容连连感叹:“好主意啊,还是敏之姑娘聪慧!” 崔敏之握着徐雅容的手,坚定道:“我相信你,徐老板,你可以的!” 徐雅容回握住崔敏之的手,也坚定道:“我可以的!” 说完这些,崔敏之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问华仲盈:“华侍郎在府上吗?我能不能拜见一下?” 拜见父亲? 华仲盈没料到崔敏之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就连华静姝也瞪大了双眼。 “等等!”华仲盈与华静姝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徐雅容首先拧起了眉头,“华侍郎?” 徐雅容音调一下子彪得老高:“你们家是大官儿啊!” 徐雅容是从华家醒过来的,但这院子上上下下也看不出来能是个大官儿的院子啊。徐雅容还是跟华静姝挤的一间屋呢!侍郎,这官儿应该不低啊,怎么一点儿看不出来呢? 华仲盈和华静姝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徐雅容的惊叹。 “是啊,华家老爷是大官儿,四品呢!”崔敏之拿手指比出一个“四”,成功获得了徐雅容的惊叹。 “厉害啊。” “我竟然也能认识四品官老爷家的人!我可真厉害!”徐雅容实在是没想到,随便和老客户喝了两杯,竟然能喝到四品老爷的家中。 本来以为徐雅容那一声“厉害”是夸华贞昱呢,没成想是夸她自己呢。崔敏之乐得哈哈大笑。 华仲盈无奈地看崔敏之,你家安乐侯府的品级更好诶!要不要这么调侃他父亲区区侍郎? 崔敏之被华仲盈看得不好意思,收了笑意,正色道:“我和华侍郎见过的,在大理寺牢狱。所以……我想见见他。” 大理寺牢狱! 那是整个华家都不愿回首的经历,那阵子的焦头烂额好像还在眼前,紧张揪心一下子涌回心间。 对,父亲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中的时候,崔敏之状告生母的案子也在大理寺审理。 见过吗?华仲盈没有听父亲提起,甚至在他与父亲提起要兑现与崔敏之的一月之约的时候,父亲也没有提及。父亲是不喜欢崔敏之吗? 毕竟是安乐侯的女儿呢。 华仲盈低下头,整理了一下心情才说:“父亲去衙门了,这会应当还不曾回来。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下次,不说具体时间的下次,岂不是遥遥无期? 崔敏之心道华仲盈竟然想用这样的话术糊弄她,她哪里可能如华仲盈所愿。好不容易来华府,怎么能连重要人物的面儿都没见上就走。 “怎么?有客人要见我?” 一道清朗的声音自厅门外传来,厅堂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华仲盈第一时间迎了过去,对着来人行礼:“父亲。” 来人正是华贞昱。 华贞昱刚刚从衙门回府,身上的官袍还没脱,形色有些匆匆,整个人儒雅利落的精气神丝毫不损。 第34章 崔敏之对话华贞昱 华贞昱一进门,目光就锁在了崔敏之的身上。 崔敏之一身华服,与简谱素雅的华府格格不入,很难不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她。 “见过华侍郎。”崔敏之对着华贞昱行礼。 华贞昱回礼:“敏之小姐。” “短短几个月,我们都很不一样。”崔敏之不禁感慨,“敏之有些事想请教华侍郎,不知可方便?” 华贞昱沉默几息,随后伸手:“敏之小姐,请。” 两人行至书房,在上手的两方椅子上坐了,华贞昱这才问道:“不知敏之小姐有何见教?” 崔敏之仔细看了看华贞昱,试图与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做个比对,然而想了半天,还是没什么印象,只好笑了笑:“华二公子与华侍郎长得倒是不像。” 华贞昱一阵语塞,崔敏之就要同他说这个?难为他还以为崔敏之是替安乐侯来说和的。 这几日早朝上,华贞昱与崔杰没少呛声。此次彻查工部,太子一党牵涉颇深,安乐侯不敢与祺王呛声,却没少与他华贞昱阴阳怪气,大抵是将家宅不宁的怨气带到了朝上,整个人仿佛是随时能炸的炸药,一点就着。 华贞昱回府就听门房来报说是祺王府有人来访,正觉得奇怪,华家与祺王府向来并无深交,没成想,竟然是崔敏之。他倒是听过华仲盈说起,崔敏之被安乐侯夫人打得不轻,借住祺王府养伤,再仔细一分辨,确实是原先在大理寺牢狱中见过的那位。 本以为崔敏之是有什么要紧事与他商量,结果崔敏之竟然与他话起家常? 他华贞昱与安乐侯府能有什么家常好说?! “仲盈长得像他母亲。”到底是位姑娘,华贞昱不至于与崔敏之斤斤计较,终于还是接了话。 崔敏之听出话中的敷衍,笑了笑,理了一下思绪,单刀直入:“听说祺王殿下从工部侍郎家中抄出的账簿查到了一个秘密的杀手组织,叫绮红楼。” “姑娘知道得不少。”华贞昱皱起眉头,觉得祺王实在有些不知分寸,这些事情是能对崔敏之一个姑娘家说的吗? 崔敏之当然理解华贞昱的不悦,只是,比之华贞昱高不高兴,她更想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信息。 “我确实知道得不少。比如,对青覃俞家动手的,也可能是一个暗杀组织——绮红楼。” 倏然,华贞昱拍案而起,眼睛里写满了惊奇,却生生忍住了,没有将一瞬间侵入脑海的想法说出口。华贞昱脖颈的青筋暴起,努力压制住了自己快要爆发的愤怒。 “崔姑娘从何得知?”俞家的事很可能与安乐侯府有关,崔敏之这是在提醒他什么吗? 崔敏之也站了起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华静姝第一次见我就打了我一巴掌,说华府迟早会为俞家报仇。我自然不敢大意。我爹的确是对您做了一些……按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可是灭族杀人之事,单凭我安乐侯府,恐怕做不到。” 华贞昱自然是知道华静姝与崔敏之冲突一事,崔敏之刚刚的唐突之言也算有了出处,华贞昱认真思考起崔敏之所说的话。“既然你知道绮红楼,就该知道,那是个暗杀组织,收钱办事。安乐侯不是没有这个实力。” “华侍郎所言不错。”崔敏之自己也未排除这个可能,所以她才要将这个消息说给华贞昱知道,让华贞昱去帮她确定。“我爹有这个实力,但其他人也有。但换一句话说,论陷害华侍郎的动机,我爹可不是最有嫌疑的那个。” 华贞昱脸色一变,脑中闪过一个人,他的确是怀疑过那个人,只是一直以来安乐侯的动作都太盲目太急切了,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反而放过了其他的可能。 安乐侯要陷害他,是因为军饷贪腐案的源头是军饷确实是少了。军饷自户部拨出,由兵部接手,交由监军送往边关。拨付军饷的人正是安乐侯,军饷少了,他肯定不会认军饷是从他手上少的,此时又正巧被人知道华府有大笔银两运入,第一反应就是要坐实他华贞昱的贪污之罪。可是,这个事件当中,安乐侯并不知道他华贞昱在兵部的困境,他根本接触不到兵部的实权,那笔银子根本就没有过他华贞昱的手! 真正贪污的人,很可能出自兵部内部。 “姑娘的意思是,兵部也与绮红楼有勾连?” “这有什么奇怪?”崔敏之反问道,“之所以查到绮红楼,不就是因为他们刺杀了祺王殿下吗?是谁最不愿意看到祺王殿下回朝?嘶,祺王殿下被贬出京是因为什么来着?哦,强制推平圈地。推的是谁家的地?” 崔敏之一层层抽丝剥茧,将华贞昱怀疑的那个更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兵部尚书——桑泰宗。 “绮红楼都让工部倒卖兵器给他,难道不能为兵部杀人吗?拿着买凶杀人的钱去买兵器,买了兵器又去杀人。简直完美。”崔敏之不得不感慨,这绮红楼的楼主脑子真好用,空手套白狼,出个人力就行。干杀手挺惋惜,是个做生意的料啊。 能接灭门的活,绮红楼的势力绝不可能小。这么大的势力要隐藏,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但绮红楼做到了。他的武器是从工部买的,普通人根本查不到出处,杀手几乎全是死士,就算被抓到了也问不出什么,甚至很快被同伴灭口。可以说如果不是彻查工部,硬是从与绮红楼交易的工部官员口中撬出这么一个名字,朝廷根本不知道,京城里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个庞大的杀手组织。 绮红楼可是连皇子都敢刺杀的,俞家又算什么? “崔姑娘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华贞昱可没那么天真,崔敏之特地来告诉他线索,总不会只是因为怕华家报复。 崔敏之倒是坦荡:“姑娘我一向恩怨分明,华家之事我既然有所耳闻,就随手帮一把。全当是谢谢大人当日指点。” 指点?华贞昱可不记得自己何时指点过崔敏之。 “那日大理寺监牢,华大人说,我可以是安乐侯的女儿,却做不成皇后娘娘的侄女。” 华贞昱骤然明了。 崔敏之堂审之时华贞昱还在狱中,堂审闹出的动静在狱卒之间传递,华贞昱也是听过一耳朵,皇后整了一出滴血认亲,并在滴血认亲所用的金樽动了手脚,谁料被意外揭穿,不得不歇了心思,任由安乐侯认下崔敏之这个不体面的女儿。 华贞昱还感慨过这位阿敏姑娘做人如此差劲、运气却很不错,老天有时候真的不公平。 此刻的崔敏之说出感谢的话,让华贞昱明了,原来这一切并不是什么运气。 崔敏之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知道皇后不肯认下她,一早就做了提防,借机揭穿了滴血认亲的作假戏码,成功拿回了自己侯府千金的身份。 这个崔敏之,不简单。 第35章 尸体也能说话(一) 发觉崔敏之的不简单,华贞昱不得不对崔敏之此番作为再深思几分。 崔敏之将他引去怀疑兵部内部有问题,只是想帮他一个忙,让他查清真相,缓和华家与安乐侯府的关系吗? 工部贪腐案涉及很广,近些年的几大工事都存在款项不明、职权贪污的情况,尤其在兵器处上,因为涉及到兵器外流,这些兵器数量还在统计中,目前根据兵器处主事非法获利的金额来看,这个数目不会小。祺王在摸到绮红楼的当下就顺着线索一路把绮红楼给围了,但绮红楼的嗅觉灵敏,等他们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这些兵器流落在外,极其危险,小则多发寻仇暗杀、大则累成暴动造反。祺王还在领命追查。 在此朝廷上上下下惊心动魄之时,兵部再出问题,只怕依旧会是一场权力更替。 工部尚书是太子殿下举荐的,明摆着就是太子的人,经此一事,迅速落马,皇上换了新人上去,亦是寒门苦熬出头的同僚,与华贞昱算是一个阵营,但也算在祺王殿下手里升迁,免不了需要承祺王的情。加之华仲盈在工部账目上的所作所为,不免让人将他华家与祺王联系起来,祺王殿下在朝中便与寒门清流有了关联。太子与祺王、功勋贵族与寒门清流,恐怕即将水火不容。 安乐侯府是太子舅家,崔敏之为何要帮着祺王? 还是说,崔敏之虽然有些小聪明,但不足以察觉朝局势力变换,只想着她能安安稳稳坐上侯府千金的位置就好。华贞昱希望是自己多想。 送走了崔敏之,华贞昱又兀自思量了半日,直到晚饭时候,才喊了华仲盈进书房,问了他一些祺王府的事。 此时的华贞昱才知道,崔敏之竟然才是帮助祺王发现工部账目问题最大的功臣。 “此事你为何不早说?!”华贞昱悔恨不已,他现在才意识到,崔敏之竟然也与他华家关联在了一起。 华仲盈不知崔敏之与华贞昱说了什么,奇怪父亲为何如此在意崔敏之起来。 “敏之小姐住在祺王府这件事,我觉得不宜多与人知道,就不曾提过。”即使安乐侯同意的、祺王也没意见的,这事儿毕竟于理不合,华仲盈君子作风,能不多言自不会多言。 华贞昱在这点上是很相信华仲盈的,也不觉得华仲盈做法欠妥。事已至此,还是想想他该怎么做。左思右想,华贞昱一夜不曾好眠,偶尔睡过去,就梦见他那早就过世的妹妹,控诉着他连累她唯一的女儿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华贞昱从梦中惊醒,决定不管如何,他要查清俞家灭门的背后,到底谁是凶手! 崔敏之把她无法着手的问题抛给了华贞昱,倒是睡得极好,连贺遐在她床头坐了半日也不曾察觉。 “再睡下去,不如给你家小姐做个棺材吧。”贺遐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崔敏之醒过来,忍不住跟夏荷抱怨。 夏荷“呸呸”两声,听不得贺遐说这不吉利的话。但她只是一个丫头,也不敢对祺王殿下不恭不敬,只得嘴动哑声,很是臭脸。 崔敏之忽地翻了个身,支着脑袋对着贺遐:“查到绮红楼的线索了?” “哼。”贺遐就知道,崔敏之这是故意晾着他呢。装睡,装得也太不像了。“让你去拉华家下水,就这么记恨我?” 崔敏之没好气地坐起来:“还不是因为你动作太慢了?!绮红楼那么大个地方,歌舞教坊做掩饰,人数众多,竟一个没抓到,什么线索都没找到?!” 贺遐不服气了:“我没抓到人?那朱雀门门口晾着的是什么?” “抓的死人能有什么用?!尸体还能说话不成?”崔敏之不痛快。算计自己的亲舅舅,这事儿做的,真不太爽快。 “尸体我不知道,但身体确实能说话。”突然间,冬梅插话。 “嗯?” 冬梅见崔敏之与贺遐同时望向她,随即解释说最近经常去给崔敏之配药,见过白胡子大夫给病人看病。有些病人满嘴胡话,有些是人糊涂、有些就是有见不得人的事儿不敢直说,统统都瞒不过白胡子大夫的眼睛。 “可见,有些东西不需要人说,单从身体也能看出东西来。” 崔敏之眼睛发亮,与贺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仵作!” 本来这些被抓到的零散绮红楼余孽没等审问就死了,贺遐忙着搜楼和追查,倒是忘记了,有些人就算死了,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 贺遐正想去刑部或者大理寺调仵作来帮忙,被崔敏之拦住了。 “绮红楼是开歌舞教坊的,能搭上工部、兵部的人,难道就不能搭上刑部或者大理寺吗?” “你是说,用他们的人,会走漏消息?”贺遐细细一思索,确实有这个可能。“可是我手底下并没有可用的仵作。” 崔敏之扭头就望向冬梅。 贺遐也一扭头,望向冬梅。 “冬梅姑娘!” 今日医馆不是很忙,铺子学徒一看到冬梅就上前打招呼:“不是说你家小姐的伤好了吗,怎么今日又过来?是要配点别的药吗?” 冬梅为难的看看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心想我家姑娘的伤确实是好了,甚至亲自来了。“我家小姐有点事想找万大夫帮忙。” 学徒一看冬梅身后果真跟着一位华贵的小姐,赶紧将人迎了进去。 白胡子大夫眼皮一抬,原本瞧见冬梅浮起的一丝笑意在看到崔敏之与贺遐之后,立刻掩了去。 “小姐的伤已痊愈,来医馆做什么?不吉利。”白胡子大夫的嫌弃摆在了脸上。 崔敏之可是自小在生意场长大的,对于人的情绪格外敏感。崔敏之可以确定,这位万大夫不喜欢她。可她与这位万大夫只在马车上见过一次,万大夫还给她看了伤,怎么就生出了恶感? 崔敏之反省了一下当日之事,确定当日不曾对万大夫无礼,这份厌恶不应当是对着她本人的。对比着他对冬梅的态度,崔敏之猜测,万大夫不喜欢的,应当是她的身份。 侯门千金。还是安乐侯府的千金。 确实够让人讨厌的。 第36章 尸体也能说话(二) 万大夫的态度,崔敏之瞧出来了,贺遐自然也瞧出来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开门见山,以防人万大夫直接一口回绝了,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万大夫的这家医馆看着很新,比起邻街的老字号,名气不大,好在街坊邻居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高兴跑多远,看着看着,就发现万大夫的本事不比邻接那家御医弟子的差,药还便宜不少,渐渐的,就有了不少些口碑,生意不差。 崔敏之想与万大夫搭上话,想着是不是装作伤还没好全,再让万大夫看看。转念之间又觉得不好,这不是砸人家的招牌嘛。人家万大夫给配了那样好的方子、那样有效力的金疮药,怎么还能没把她治好。 于是崔敏之上前就是一顿猛夸,说自己这伤多亏了万大夫,她一个女子,被嫡母迫害,若不是万大夫,她指不定就不行了。 “行行行,差不多得了。你那伤虽严重,倒也死不了。” 万大夫只是平等地厌恶这些高门大户,对崔敏之本人反而并没有什么反感。他不知道崔敏之的出身沾染罪恶、不在意崔敏之的经历违背人伦,只见过冬梅为她着急的样子,心底是觉得崔敏之作为主子,应当不算差。 万大夫的态度总算是缓和了些,崔敏之默默松了一口气。虽说拿崔敏之这个悲惨的身份出来说事有些不厚道,但,管用就行。 崔敏之试探着说起两条街开外,朱雀门门口陈列的的尸体。 “我那狠心的嫡母也真下得去手,就是朱雀门门口那些个死人,伤口也没有我的可怖。”崔敏之向着冬梅招招手,冬梅即刻把崔敏之准备的谢礼奉上。“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两只老参,还请万神医用在需要的人身上。” 万大夫瞧着那两只老参,每根皆有两指粗细,品质上乘,不是市面上随便能买到的。这份礼确实用了心。一个侯府小姐,出手大方很正常,给份礼物道谢也不奇怪,但需要亲自登门,未免有些过于给他脸面。万大夫心里有谱,当时的崔敏之伤得是重,但也不是什么绝症,就算是别的大夫,也没有治不好的,最多只是会留下些胸痛、疤痕的问题,短期也看不出差距,不至于有当下这个礼遇。 “小姐可是有事找老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万大夫的脸色当即就不太好了。 “是他找你。”崔敏之敏锐地察觉到万大夫态度急转直下,立刻把问题抛给了贺遐。 贺遐乜了崔敏之一眼,你倒是会把难题抛给我?! 崔敏之心虚地移开视线。本来就是你查案需要人家大夫帮忙,自己开口不是应该的吗?! 贺遐嘴角一扯,将一声冷哼湮灭,他没空与崔敏之计较这些,只给了一个晚点与她计较的眼神,然后径直在万大夫跟前坐了下来。 “万大夫来京城三年,听闻之前是江湖游医,不知道万大夫都去过什么地方?” 嗯?这话题怎么越扯越远了? 万大夫警惕地后撤半个身位,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这位公子是?” “贺遐。”贺遐毫不隐藏,直接报了姓名。 “贺——”万大夫一下子惊到,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贺是皇家姓氏,结合那日为崔敏之治伤提到的“王府”,难道眼前的年轻公子竟然是位皇子?万大夫迅速把控好身体的平衡,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扶在木头椅子上,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万大夫年纪轻轻,医术超群,本王很是敬佩。所以……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贺遐移动两步,卡在了椅子与墙壁的空档,堵住了万大夫逃离的路线。 年纪轻轻? 崔敏之与冬梅对视一眼:祺王眼睛莫不是有什么毛病,人家万大夫白胡子一大把了,怎么还年纪轻轻? 不对! “易容术?” 崔敏之仔细盯着万大夫,想从万大夫的脸上寻找破绽,只是,根本看不出来啊?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万大夫眼看着无处可逃,也不装了。他倒是好奇,他这独门的易容之术,这位年轻的皇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易容术确实登峰造极,只是很不巧,我认出你右手上的疤。”贺遐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悲伤。 崔敏之从未在贺遐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认真、遗憾、惨烈、同情。 万大夫的表情也是一样,虽然在易容术之下没有那么明显,可浓厚的悲伤透过眼底,轻易地泄露出来。“你竟然知道那件事。” “国耻,如何能忘。”贺遐理所当然地反问。 “哈哈哈!”万大夫猛然站起身来,动作之大,差点推翻了案台:“你看这京城,权贵满地、富贵迷人,他们分明都忘了!忘了!” 国耻…… 崔敏之搜寻记忆。的确,前朝确实有过一段屈辱。 那一年,北朔联合西黎,挥军南下,直取京城。先帝携权贵南狩,留下了京城满城百姓。京城被攻陷,金钱被抢夺、百姓被残杀、女子被侮辱。虽然朝廷很快组织了反击、收复了京城,将北朔、西黎全都赶了回去,短短几年之间就恢复了曾经的繁华,但是,对于有些人,却再也回不去了。 比如,那一年被侮辱的女子,和她们生下的孩子。 这些孩子是被外族凌辱后生下的,他们是母亲被辱的证明、是朝廷无能的罪证、是所有人不想面对的屈辱。这些孩子大部分被弃养,朝廷又不能不管,于是,他们被打上了标记,饥一顿饱一顿,被收容着长大。很多孩子并没有能长大、一些孩子也逃出了收容地,留下的那些,在所有人避之不及的目光里、嫌弃的辱骂里,长成了更难在世上生存的人。 原来,万大夫便是那一批孩子中的一个。 看他如今能开着一家医馆,拥有不错的医术,当年应该是逃出去的那些孩子中的一个。他运气好,遇到了收留他的人,还教他医术,助他成人。 他是幸运的。 但有些伤痕,再幸运,也不可磨灭。 第37章 尸体也能说话(三) 过往已矣,越是惨烈,越是无人再愿提起。 大概是贺遐还记得当年的事、还记得他们这些人的存在,让万大夫心头有一丝慰藉,万大夫整理了一下情绪问贺遐:“不知道殿下找我,想让我做什么?” “万大夫可曾听过绮红楼?” “绮红楼?” “嗯。” “走吧。” 万大夫依旧是背起了他的药箱,一马当先,步履轻快。 “对哦,之前就奇怪,万大夫白胡子一大把,精神头比青年人还好。”冬梅悄悄对崔敏之道:“我还以为是万大夫精通保养之道呢!” 崔敏之气结:敢情就我完全没怀疑过是吧?!这样显得我很不聪明诶! 有了冬梅的打岔,崔敏之也终于收拾了想起旧时惨烈的悲凉,感觉出些许安慰。万大夫明明是痛恨京城的,他却愿意回来,开一家医馆,救助更多的普通人;他明明是厌恶权贵的,但贺遐一句记得,他就愿意出手相帮。 有些时候,明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句“我知道”就能安慰。可是太多人连这一句“我知道”都不愿意给。 贺遐带着万大夫将为数不多的绮红楼收尾殿后的死士尸体检查了一遍,本以为万大夫只是看一看尸体,谁知道万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了大大小小四五把刀,割开了衣服剃光了头发撬开了嘴,甚至有想开膛破肚的意思。 “万大夫,先停一停!不如先说说有什么线索?”贺遐觉得再由万大夫下刀,别说崔敏之冬梅躲开三丈远,就是他,也快吃不消了。 万大夫拿刀的手停在了半空,注意到几人已经泛青的脸色,终于是放下了手。 “这几个人是西黎的。” 西黎?! 崔敏之和贺遐都有些震惊,不是查的绮红楼吗,怎么还扯上西黎了? 大概是两人震惊的表情实在太一致,万大夫眉梢一挑,不悦道:“你们不信我?” “不不,当然信!”崔敏之赶紧安抚万大夫,“我们就是有些奇怪,怎么会跟西黎扯上关系。” “我们查绮红楼是以为它是个杀手组织,牵扯到好几桩案子,却没想到,这绮红楼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此时贺遐也难得正色起来,他一贯是一副慵懒散漫的样子,即使事情再要紧、案情再复杂,他都一副从容得能把人急死的样子。 万大夫听了贺遐的解释,也耐心了几分。 “既然你们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瞒你们。”万大夫解释道,“因为我的身份……不明不白,所以长大之后,我四处行医,尤其是边关,对那两族的情况都很了解。” 万大夫指着眼前的尸体,给贺遐与崔敏之展示证据:“这个人的膝盖单侧磨损很重,是西黎御马的骑兵的特征;头上有疮疤的痕迹,是早年得过流行西黎的瘟疫留下的疤痕。但从上颚的磨损痕迹来看,这个人已经离开西黎有几年了,已经看不出经常啃食西黎那硬了吧唧的土馍的损伤。” 冬梅一脸的敬佩,忍不住悄声跟崔敏之请功:“我就说,万大夫可厉害了!能看出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显然,万大夫虽然白胡子一大把,实际上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耳聪目明的时候。冬梅的夸赞一字不落的掉进了万大夫的耳朵里,幸好他的易容术实在高明,否则此刻烧红的脸必然暴露了他此刻的羞涩窘迫。 被人夸对万大夫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可冬梅那一脸骄傲的样子,好像与有荣焉的立场,他是第一回遇到。他从来不是谁的荣光,这是第一次,有人用那样骄傲的神情说起他。原来,是这样令人心悦绽放、又带着一丝赧然的心情。 新的线索指向了西黎,一切愈加复杂了起来。 贺遐与崔敏之谢过万大夫,让冬梅先陪万大夫坐马车回医馆,贺遐与崔敏之一道回府。 路上,贺遐与崔敏之沉默着。今日突然起来的新线索,让两人的脑子都有些乱。崔敏之本以为能从绮红楼得到灭口俞家的线索,期待了好一阵,结果徒劳无功,线索是有的,却与俞家没有关系。 崔敏之的心情有些低落。她进京的时间不短了,每日盘算着安乐侯府、华家、还有眼前这位三皇子,她报仇的目标似乎毫无进展。眼看着就要过年,她拿什么与她九泉之下的家人交代? 崔敏之的失落挥之不去,旁边的贺遐似乎比她轻松多了。贺遐一路走着,左看看、右望望,似乎对什么都有点兴趣、却又都兴致不高的样子。 只是如今的崔敏之不会被贺遐这副悠闲无聊的样子欺骗了,贺遐越是这副悠然自得的姿态,越是在心里盘算着东西。 西黎是外族,贺遐知道的东西肯定比她多。只是这些事应该与俞家没有关联,既然贺遐不说,崔敏之也不愿多问。 走着走着,崔敏之突然听见有人在喊她。 抬头一看,正是徐雅容在二层茶楼上喊她。 “敏之小姐!” 贺遐也被吸引了注意,还没认出徐雅容是谁,就被崔敏之一把抓住,扯进了茶楼里。 “敏之小姐,坐!”徐雅容见崔敏之带着位男子一道上来,身材颀长,形容肆意,好奇地问:“敏之小姐,这位是……” “哦,他是我……‘表哥’!”崔敏之也不是想瞒着徐雅容贺遐的身份,只是徐雅容对华家的门第都得惊呼两声,若是直接告知眼前这位就是祺王殿下,指不定整个茶馆的人都要知道了。 还是不要造成这种惊吓。 表哥? 贺遐耐人寻味地眯起眼睛:占我便宜? 崔敏之理直气壮,瞪他一眼:不算吗? 贺遐点点头:“是,我是敏之的表哥。”如果,真的是崔敏之的话。 徐雅容“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俩人的眉来眼去在她眼里那就是“眉目传情”,不免八卦之心熊熊升起,抬手遮掩着悄声问崔敏之:“敏之小姐到底是中意哪位?这位表哥看着不错,但华二公子也不差呢!” “咳咳!”崔敏之一杯水刚到嘴里就喷了出去,“你胡说什么呢!我和华仲盈只是朋友!他们家书香门第,才看不上我这种除了有钱什么都没有的女子!” “哦。”徐雅容惋惜道,然后歪头看贺遐,“反正表哥不会嫌弃的哦?” “表——”崔敏之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辩驳,确实啊,怎么着都是亲戚,谁能看不起谁呢?但问题是,他俩其实没有半点关系啊!“徐老板,你这生意是不做了吗,还有时间喝茶?” 与其防守丢盔弃甲,不如进攻刀枪并用。 说到生意,徐雅容也不管崔敏之这话题转移得多么生硬,即刻眉飞色舞起来,讲了这两天她的谈判有多么的顺利。 第38章 徐雅容复仇之路 徐雅容从昨日华府崔敏之与她出的主意说起。宾归楼果真在她沁芳园闭店第二日,点心免费送的活动不再继续,转而标上了比当初沁芳园贵出五倍的价格。崔敏之给她出了主意,到与宾归楼的对家去兜售点心配方,包学包会。这不,她这消息刚刚放出去,几家酒楼的掌柜就都找上门来谈价了。她这一天,尽忙着与各家掌柜唇枪舌剑了,忙到现在终于能找个茶楼喝点茶缓解一下快要冒火的喉咙。 “接下来一个月,宾归楼会发现,整个京城都是原来沁芳园的点心,你卖一两银子,就有人卖五百文,你卖五百文,别人就卖三百文。宾归楼怎么会容许自己卖三百文的点心呢?!” 徐雅容笑容灿烂,她已经可以想象,宾归楼从她手里夺走的东西,终将会变成废弃物。 “那就祝你成功!”崔敏之以茶代酒,预祝徐雅容完成她的复仇。 徐雅容也拿出干杯的气势,将手中的茶碗一饮而尽。 “哦,你前日喝醉,原来就和这位徐老板?”贺遐搁一旁坐着,自顾自点了这间茶馆最好的茶,举止潇洒地拨一拨盖碗,终于想起来徐雅容是谁,“呵,我忙得脚不沾地,某些人可真是逍遥快活。” 徐雅容眨眨眼:他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 崔敏之尴尬一笑:嗯,他神经。 徐雅容总觉得贺遐看着有些眼熟,忍不住多看两眼。崔敏之心道不是吧,华静姝就爱盯着贺遐看,怎么徐雅容也这样?虽然贺遐确实长得不错吧,也不至于这么盯着。好歹是祺王,帝王家的婚事和两情相悦可没有一文钱关系,这一颗颗芳心,终将是要错付吗? 崔敏之正暗自紧张,没成想徐雅容是觉得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事:“前日我虽醉了,但是迷迷糊糊看见有人抱……带你离开,我还以为是……” 徐雅容是在华府醒过来的,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华仲盈将崔敏之送了回去,直到现在她瞧见贺遐这独特的闲逸姿态,怎么看怎么眼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带走崔敏之的另有其人。 贺遐支起一只胳膊架在桌面上,玩味地端详面前的茶杯:“以为是华二公子?” 徐雅容尴尬一笑:“敏之表哥也认识华二公子啊。”难不成这是吃醋?果然表哥对敏之小姐有那意思?! 崔敏之也支起一只胳膊架在桌面上,隔着茶杯与贺遐对望:“你忙了半宿有什么用了吗?” 贺遐冷哼一声:“别忘了你的身份,离华家远点,尤其是华仲盈。” 崔敏之也冷哼一声:“不知道是谁让我去找华家帮忙。” 贺遐扔了茶杯就要走,还是停下交代了一句:“我让夏荷给你留晚饭。”意思是:不要太晚回府。 崔敏之摆摆手表示知道了。贺遐干脆利落地留给她一席衣角,人已经下楼。 徐雅容摩挲着杯子,犹豫着是不是自己说错什么话了。这位表哥好像真的有些生气了,是因为她提到了华二公子吗?徐雅容瞄了一眼崔敏之,见她面带忧虑,一时间也顾不上自己好奇,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徐老板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过了许久,崔敏之才开口。 “有,在老家。不过,我再也不会回去了。”徐雅容不是扭捏的人,她只身到京城闯荡,从支一方小摊子到吝下一间铺子,走得不容易,转瞬之间铺子都没了,她也没有崩溃,不过是因为,她早就经历过比这些更难、更苦的日子。 徐雅容也没什么藏着掖着,说起小时候就被父母压榨着去点心铺子当学徒供弟弟读书,弟弟学得一般,却自诩读书人再不肯下田,父亲为了给弟弟攒出考试费用,竟要将她五两银子卖给镇上的员外做妾。徐雅容帮忙的点心铺子老板娘是个好人,给了她一些盘缠,寻人在官府给她做了路引,助她逃了出来。 徐雅容一路漂泊,靠着点心的手艺,攒了钱,终于留在了京城。 崔敏之没有安慰徐雅容,她知道徐雅容不需要安慰。 “其实刚刚那位,我表哥,对我没有特别的感情。”崔敏之缓缓的,也开了口,“他不想让我与华仲盈交往过深,只不过因为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事。他不想我因为任何人动摇。” “必须完成的事?” “嗯。或许很难,很危险,但我一定要做。”崔敏之没有去辩解,她与华仲盈之间什么都没有。 华家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华仲盈是唯一与她定过亲的人,崔敏之不得不有亲近之心。即使,她不能。 华仲盈在提醒她,她的身份本就危险,与华家有牵扯就更危险。 可,那毕竟是她的亲人。 她不是徐雅容,对亲人失望至极,只想孑然一身。她曾经是俞进宝,一个在父亲关爱、兄长纵容、妾侍敬畏、弟妹羡慕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断绝了所有亲情。在遇见华家人之后,如何能忍住不去靠近,不去寻求一点慰藉。 贺遐或许看穿了她滋生的眷恋,怕她因此误了复仇,影响他的计划,瞅准机会,就给她泼一盆冷水,浇灭她无端蔓延的情感。 “敏之小姐这么聪明,一定能做到的。”徐雅容已见识过崔敏之的机智,反应快、主意多,她是佩服的。徐雅容她此生如此艰难,尚且能过,崔敏之这样的女子,做什么都能成功的。“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雅容在所不辞。” 崔敏之不客气道:“那就麻烦徐老板尽快赚很多很多的钱!” 徐雅容嘿嘿一笑,颇有信心:“定不负敏之小姐所望!” 徐雅容心中已盘算过,把今日来谈的几个铺子都算上,一家收个五十两,给配方、教手艺,到手能有二百五十两。虽然不是太多,但足够在偏角的街尾再赁一间铺子。这次,徐雅容想做点别的。 “别叫小姐小姐地叫我了,显得生分。我看徐老板长我几岁,不如我喊你一声‘姐姐’,你唤我一句‘妹妹’,咱们姐妹相称,如何?”大约是徐雅容的经商之道让人敬佩,个中坚持与俞丰年有几分相似,又有着遇事不平敢恨敢做的报复心,实在很很对崔敏之的胃口,令她不仅愿意出手相助,更愿意交徐雅容这个朋友。 “好!我徐雅容今日便有了妹妹,敏之妹妹!”徐雅容早就生出与崔敏之亲近之心,只是碍于身份,看得出崔敏之身份高贵,不敢轻易说出这等唐突之词,如今崔敏之先提出,徐雅容自无不可。 崔敏之一扫心间的阴霾,就算不可亲近华家,她也有了可亲近的朋友呢。 “我带你回府吃饭,夏荷今日定准备了好菜!” 第39章 雪夜围炉涮锅 元来蹲在贺遐的身边,百无聊赖地看贺遐对着手里的地图看了一遍又一遍,抓耳挠腮地没个安静的时候。 贺遐嫌他烦:“实在忍不住就去瞧个热闹!” 元来假意咳嗽一声,为自己找借口:“也不是只有我好奇!你怎么会同意敏之小姐请外人来府中?你不是最讨厌府里吵吵闹闹的吗?”就连王府宴请看戏的台子也撑不过一天,当晚连夜就给拆了。 “吵?那院子里已经三个女人了,多一个也就那样吧。” “但她们在院子里吃涮锅诶!”又是生火、又是备菜,好一阵忙活,香味都飘出院子十丈远了!连前厅都能闻见肉香! “想去啊?”贺遐扔了地图问。 元来一个战栗,连连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祺王殿下,小姐请您和元统领一道吃饭去。”夏荷在书房门口敲了两下,这才声音清脆口齿伶俐地传达了崔敏之的话。 元来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想到贺遐还在他旁边,立刻收敛了笑意。 谁料,贺遐竟然悠悠然飘出了几个字:“知道了,马上来。” 元来僵硬地扭过脖颈:殿下? 贺遐眉梢一挑:有问题? 元来立刻无事发生的样子扭过头去:“我取一坛酒带去。” 贺遐带着元来出现在崔敏之院中的时候,徐雅容该震惊已经震惊过了,此刻大大方方过来与贺遐行礼,她是没想过,她竟然和能天家贵胄一桌吃涮锅。 寒冬腊月,院子里的火炉烧的足足的,崔敏之正搓着手在锅边烤火,扭头看见贺遐过来,露出一个笑脸。那笑脸在火光的映衬下,红通通的。 贺遐被请到主位坐下,崔敏之于他左手边坐下,招呼着夏荷冬梅一道坐下:“吃涮锅嘛,人多才热闹!” 元来第一个同意,积极地找来杯子给大家都满上。 贺遐伸手拿走了崔敏之的杯子:“明日可能有一场好戏,你还是别喝了,误了好戏,只怕不好演了。” 好戏? 崔敏之盘算着心头能和“好戏”两个字搭上关系的事:“侯府要接我回去了?” 贺遐点头:“宫里传了消息出来,皇后特地交代,安乐侯府此次进宫赴宴可带上安乐侯独女。” 可带上?皇后娘娘口谕,这个“可”字就不是“可以”,而是“一定”。 安乐侯知道这消息当然是高兴极了,他想让他的皇后姐姐见崔敏之已经很久了。他心里头知道,皇后嫌弃崔敏之的出身,不愿他把崔敏之认回府,这些日子一直晾着崔敏之。但崔敏之是他唯一的血脉,皇后又是他最亲厚的姐姐,他还是希望两人能够见上一见,认下这份血脉亲情。 皇后不肯认崔敏之,也有顾及成安侯府的脸面之意,如今卸下这份顾忌,也是安乐侯夫人行差踏错,落人口实,皇后这一道口谕既可以算是给自己滴血认亲从中作梗的台阶、也可以是给安乐侯夫人接崔敏之回府的台阶。 崔杰魏淑绮二人闹了半天,最后发现这日子还得这么过。皇后这道口谕,正是拨乱反正的好时机。想来明日,安乐侯府的马车就要来祺王府接人了。 “嗯……”崔敏之举着筷子望着锅,“殿下觉得我应该唱哪出?” 贺遐拿起筷子伸向锅里:“我想看一出先发制人。” “诶?你!”崔敏之着急:“那是我看中的肉!” 贺遐举着筷子从崔敏之眼前过,悠闲地吹了两下,塞进嘴里。“所以说,先发制人。” 崔敏之正要与贺遐计较,旁边徐雅容已经捞了两块肉塞到崔敏之的碗里:“咱也有呢,还多一块!” 崔敏之举着肉,先发制人? “夏荷冬梅,吃完涮锅,即刻收拾好东西。明天一早,回府!” 贺遐嘴角忍不住上扬,他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崔敏之的确很聪明。 崔敏之被魏淑绮毒打后借住祺王府养伤,这事儿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宣扬过,可暗地里谁不知道。各大侯府世家都是要脸面的,对魏淑绮的作为也是极为不耻的。内宅阴私谁家都有,闹到明面上总归不好看。故此,此刻的崔敏之是占据道德上风的。 可是明日之后呢,安乐侯夫人派人来请崔敏之回府。崔敏之回了,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不是她成安伯府低了头。崔敏之没回,那是大大的不敬!崔敏之竟然忤逆皇后娘娘的意思,可见平日也是跋扈不讲理的,安乐侯夫人必是受不了如此忤逆的女儿才下的重手。 不管崔敏之怎么做,安乐侯夫人稳稳占据不败之地。 既然怎么选都不对,那便要赶在这个选择出现之前,堵上安乐侯夫人的嘴! “下雪了!” 突然之间,一片雪花被北风裹挟着,落入沸腾的锅里。 “是呢!下雪吃涮锅,更有意思了!”崔敏之兴致大涨、胃口大开,生生吃了两盘子才放下筷子,那头元来还与夏荷争抢着最后一碟羊肉,好生热闹。 这顿涮锅吃的那一个宾主尽欢,备菜的时候,崔敏之也没想到,这会是她在祺王府的最后一顿。 “若我不请你来吃饭,你是不是就不告诉我明日需要我上台唱戏?” 冬梅夏荷已经在收拾东西,崔敏之托元来派人送徐雅容回去,终于有机会与贺遐单独说话。 “我会半夜把你从被子里挖出来,告诉你的。” 贺遐表示我一向不做人,但对于他们的合作计划,他可是很认真的。 崔敏之表示确实是你贺遐干得出来的事。 “诶,你总是说我唱戏,你自己也挺会唱啊!”崔敏之回想他们在青覃的时候,“你假装我表哥那会,多善解人意、多体贴入微,这戏唱得,比我好多了!” 贺遐突然伸手,掸掉落在崔敏之头发上的雪花,而后自耳鬓抚上崔敏之的侧脸,柔声道:“你想听的话,我唱给你听啊。” 贺遐的声音一如那日青阳县太平山脚下,轻风一般的温柔,“别逞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崔敏之一把拍开贺遐的手。 “还是算了。” 那是俞进宝记忆中“华仲盈”最好的样子。 现在的贺遐几乎看不出“华仲盈”的样子,让崔敏之怀疑原先的“华仲盈”与贺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可是刚刚,只要贺遐愿意,他就可以是当初那个人。那么,卸下伪装毫不掩饰的贺遐到底是什么模样呢?崔敏之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认识。 或许是心动过吧,当时行色匆匆来不及分辨,如今前路渺茫雾里看花。 俞进宝早已不存在,“华仲盈”也是“面目全非”,唤起那个时候的记忆不过是徒增烦恼与纠结。 可能是水中月,谁想是镜中花。 第40章 崔敏之自行回府 翌日一大早,天才亮,雪在地上积了一寸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还好并不打滑。崔敏之带着夏荷冬梅从马车上下来,叩响了安乐侯府的大门。 “敏之小姐!” 大门一打开,正在院子里清点物品的管家崔汉匆匆忙忙迎了出来。 “敏之小姐回来了!”崔汉愣了一下,很快脸上堆上了笑容,指使旁边的小厮去请侯爷夫人。 临近过节,侯府里事务繁忙,崔汉昨日夜里刚刚被安乐侯夫人喊过去,让他收拾点礼品出来,准备今日备车去祺王府接敏之小姐。崔汉正在犹豫挑选什么礼品合适。安乐侯府与祺王府向来也没什么交情,这礼物送薄了有些寒碜,送厚了叫太子皇后知道了,又挺不好。 谁成想,这东西还没备全呢,敏之小姐竟然自己回来了。 崔杰听说崔敏之回府,一口漱口水都没来得及吐进痰盂里,直接就从后院往前厅跑,嘴巴里漱口的茶水“噗”一声喷在旁边一枝腊梅树下。 “诶呀,我的闺女!”崔杰赶紧把崔敏之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发现闺女借住在祺王府这阵子确实养的不错也就放了心。“你母亲还说今日便去祺王府接你呢,没想到你竟然自己回来了!” 崔敏之噘着嘴拧着眉,不高兴的样子:“父亲都不来看我!眼看着都要过年了,我总不能在别人家过年,别人还以为我没爹没娘呢!” 崔杰听见崔敏之说“没爹没娘”,心头一紧,越发觉得自己对不起闺女:“不是爹不去看你,主要那祺王吧,我遇见他就倒霉!敏之也不希望爹爹倒霉吧!” 崔敏之懂事地点点头:“其实我知道父亲还是很关心我的。经常派人来给敏之送补品,要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快就养好身体。”补品都还挺贵重,最贵重的两根老参已经被借花献佛送给了万大夫。 崔敏之的每句话都砸进了崔杰的心坎里。就说吧,他的女儿最是懂事了! 为了不让安乐侯府和成安伯府闹起来,自请出门养伤,眼看着要过年过节了,还赶着这时间回来,多么贴心多么懂事! 崔敏之如此懂事,显得那位容不下崔敏之的嫡母更没道理了。 崔杰拉着崔敏之进屋,安乐侯夫人魏淑绮也梳洗好,在嬷嬷的陪伴下,赶到了前厅。 “敏之回来啦。”魏淑绮经此一事,总算看清了她在安乐侯府的地位。侯府夫人确实是稳固的,但这个侯府夫人的身份能拥有的特权,实在没有多少。她能坐稳安乐侯府夫人的位置,主要还是因为皇后要顾及与氏族宗亲之间的关系罢了。 于是,安乐侯夫人可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带着初见崔敏之的笑容,迎接崔敏之回府。 “母亲不必如此的。”崔敏之加重了“母亲”两个字,“敏之知道自己出身不堪,不敢肖想母亲的疼爱。敏之也不是第一回被‘母亲’舍弃了。” 崔敏之提起自己被生母抛弃的人生,对照养母不慈的现状,表示自己接受良好。“只要父亲疼我,敏之就知足了!” 崔敏之的脸上只有对崔杰的孺慕之情,看的崔杰心都揪了起来。 无一那个老秃驴抛弃了阿敏、魏淑绮这个小心眼又容不下敏之,哼,但只要有我崔杰在,崔敏之就是这安乐侯府里最尊贵的千金小姐! 崔杰不介意摆个谱,让魏淑绮认清自己。 “敏之说的对。敏之是我的女儿,就是这安乐侯府的小主人!”崔杰让崔汉去各个院里通知,这安乐侯府谁要是再敢对敏之小姐不敬,视同对他不敬。这后果,都掂量着。 魏淑绮的脸色果真难看得紧,刚想发作讥讽两句,旁边的嬷嬷扯了扯她的衣角提醒她千万忍耐。魏淑绮手中的帕子都要拽烂了,好歹是忍住了。 “父亲,母亲为家中操劳实在辛苦,敏之也不愿意多打扰。今后敏之的开销可不可以自己做主?这次受了祺王府照顾,我想制备一些礼物送过去。”崔敏之趁热打铁,装作不想与魏淑绮发生矛盾,维护家庭和谐,试图让崔杰给她一点实际的东西傍身。 崔杰大手一挥:“应该的!” 其实崔杰自从认回崔敏之开始,就有心让崔敏之招个婿给他崔家延续香火的。既是这样,崔敏之将来是要当家主的。崔敏之刚刚回府的时候,崔杰担心崔敏之不适应,什么都不懂,想着过两年再说,可以让魏淑绮慢慢教她。 如今什么情况崔杰还不明白吗?魏淑绮与崔敏之注定是不可能母女和睦的。魏淑绮没有个一儿半女,与他也没什么感情,那心思一门是挂在娘家的。崔敏之才是他崔家的未来。 “你也大了,是该学着管家。咱家在京城附近那三个庄子,东街上的五间铺子,就先让你管着玩儿。有什么不懂的,你就让崔汉管各家管事、掌柜问。凡是这几家的账上的银子,你都能自由指使。” 崔杰这意思很明显,这些就是给敏之大小姐过手玩儿的,反正他安乐侯府家大业大,逢年过节宫里的赏赐都不少,拿出点家业哄闺女玩儿,能有什么? “还是爹爹对我好!”崔敏之终于是破涕为笑。 魏淑绮银牙咬碎,这丫头装模作样的本事倒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原来魏淑绮只准备打发管家崔汉随便备个礼,就能架着崔敏之回府的。结果人竟然自己回来了!这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崔杰给了她三个庄子、五间铺子! 是,对于安乐侯府的家业来说,这些不算很多。但也不少了!都比得上她魏淑绮的嫁妆了! 再者说,这些是安乐侯府的产业,一直却都是她在管的!这里头一年多少利她清清楚楚,从前还匀出不少接济娘家,此番交给崔敏之,岂不是少了她的钱! 魏淑绮想想心都在滴血。可是父兄让她忍着,无论如何,她不能丢了安乐侯府夫人的位置。只要她不做出让崔杰不可容忍的事,她就会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可要是再来一次上次的事,崔杰一定会将她休弃。谋害子嗣,连皇后都不必有所顾忌了。 魏淑绮只能忍着,忍到崔敏之拉着崔杰一道去她的院子里讲些体己话了,她都没有注意到。 “夫人再忍忍,老爷说了,过了宫宴,那丫头便不能得意了!” 魏淑绮手里的帕子终于是没有熬住,“刺啦”一声,彻底断成了两片。 第41章 除夕宫宴风波(一) 今日先发制人的效果很是显着,不仅让魏淑绮失去了拿捏崔敏之不是的机会,还赢得了崔杰的同情,拿到了一笔资产。三个庄子和五间铺子,倒是意外之喜。 崔敏之自回到安乐侯府开始,没缺过钱,但她要拿钱必须报给魏淑绮知道,魏淑绮当时还戴着伪善的面具,未曾与她为难。但崔敏之为了不让魏淑绮疑心,一直也没有什么大的支出。 可随着俞家灭门的线索越差越杂乱,崔敏之也想有些自己的人手。 要培植自己的人手,最要紧的,就是得有钱。等过了年,崔敏之就打算去那几个庄子铺子上看一看,能不能改成更赚钱的地儿。 盘算好这些,崔敏之总算能有一丝好心情。 转眼就是除夕,一大早安乐侯府就忙活了起来。 安乐侯三更天就去上朝,今日是年前最后一次早朝,下了朝就要等过了上元节才复朝,要商讨的事情特别的多。安乐侯折腾到晌午才下了朝。此时安乐侯夫人与崔敏之已经梳洗打扮好,准备一会与安乐侯一道进宫赴宴。 大抵是怕落人口实,魏淑绮亲自与崔敏之说了进宫赴宴的流程与规矩。何时行礼、行什么礼、何时要谢恩、说什么祝词,统统临时抱佛脚地过了一遍。 崔敏之村姑出身什么都不懂,闹出了笑话,人家笑的可不只是崔敏之,笑的是整个安乐侯府,尤其是她这位侯府的当家夫人。 一切准备停当,安乐侯的马车载着崔杰、魏淑绮、崔敏之三人往皇宫驶去。 崔敏之下了马车,庄严威武的宫门赫然眼前。 这是崔敏之第一次进宫,照理说,侯门贵女从小到大能够有机会进宫的次数不少,可谁让崔敏之是刚认回来的。这才第一次有机会触碰到整个大肃朝最尊贵最威严的地方。 崔敏之一路小心翼翼观望着绿瓦红墙雕梁画柱,上面还堆着些许尚未融化的薄雪,跟在安乐侯夫人的身后,踏进了等候开席的偏厅。崔敏之听见有人嘻嘻索索地谈论她。 “那丫头今日穿得还挺得体嘛。” “我听说祺王哥哥之前管她叫鹦哥,还以为她穿得多新奇呢!没意思。” “五公主,你也得看看今日的场合。就算她喜欢,安乐侯夫人也不能同意她穿成那样啊!” “倒也是,呵呵。” 声音是从绣着锦绣山河图的屏风后头传出来的,崔敏之往那头瞧,依稀看到两三个少女的身影,躲在屏风后面,偶尔露出头来,不等崔敏之看清就闪了回去。 公主? 崔敏之可没有听漏这个称呼。难怪如此肆无忌惮,嚼别人舌根也不怕被人听到。只是,既然崔敏之能听得见,在场的夫人小姐们自然也都能听到。可惜,这些夫人小姐都得体得很,好像耳朵里头塞了二斤棉花,什么都没有听见,没有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能进来宫宴的人,果然都不简单。不论是天生沉稳,还是耳提面命,在这个场合,都带了上得体的面具。崔敏之就是想找茬演一波,也没个对象。 什么?屏风后面那几个? 没事儿去招惹公主做什么?有什么好处。 申时末,有宫人来宣众人进中殿,正是摆宴之所。 入口处,有宫女太监做指引,把每个人带到自己的位置。 安乐侯的席位还算靠前,在他之前只有皇子四位、国公两位、并辅政大臣两位,位列第三排的首座。魏淑绮并崔敏之分别在崔杰左右两侧落座。 崔杰小声给崔敏之介绍殿内的人员,闺女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露面,安乐侯也很重视,可不能显露出崔敏之出身的穷酸无知。崔敏之用心记下了。 “别紧张,一切有爹在。”崔杰拍了拍崔敏之正襟危坐显得有些紧张的手,安慰道。 崔敏之勉强一笑,点点头。 再抬头之时,崔敏之对上了与太子一道入席的贺遐的目光,眼神交错,彼此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是崔敏之第一次正式参加宫宴,就算皇帝陛下不点崔敏之出来认识,皇后娘娘也是必然要提的。皇后既然给了安乐侯府让崔敏之参加宫宴的信儿,就是要给崔敏之一个宣告身份的场合。自此过后,崔敏之的身份就是皇上皇后亲自认下的、是文武百官侯爵世家见证过的侯府千金。 一向不喜欢崔敏之的皇后怎么会突然这么做呢?纵然安乐侯府嫡母庶女的纷争闹得有些难堪,皇后娘娘必须出面,也完全不用挑这样的场合。既然皇后选了这样的场合,难保没有什么后手。 经历过滴血验亲的崔敏之,可不敢相信皇后突然对她转变了态度。 果然,宫宴开始后,照例是皇帝陛下总结陈词,感谢大家一年的付出,祝福大家阖家美满,群臣叩谢皇帝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秋,随后的君臣尽欢之中,皇帝问起了崔敏之。 “朕听说安乐侯认回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真是可喜可贺啊。” “臣谢陛下,这位便是小女敏之。”崔杰领着崔敏之向皇帝行礼谢恩。 “敏之拜见陛下,陛下万福!”崔敏之恭恭敬敬给皇帝行叩拜礼。 皇帝见崔敏之这大礼有模有样,与他听来的那些乐子里蛮横无理的样子丝毫不同,顿时乐了,对着皇后笑道:“赏!” 皇后结果话茬道:“是该赏!我原先还担心这丫头不是府中长大的,怕冲撞了陛下。看来安乐侯夫人教的不错。” 哟,这已经开始给安乐侯夫人虐待庶女找补了。皇后这话还真是滴水不漏。 崔杰怕崔敏之辩驳,赶紧接话:“主要也是敏之聪明,学得很快。” 崔敏之保持微笑,仿若没有听出皇后的意思,只当是长辈的无聊寒暄。 正当崔敏之觉得皇后娘娘也不过如此,竟然需要为了给魏淑绮在侯门贵妇、高门诰命之中找回面子,做如此大的铺垫,只听得后面传来一声高亢的:“臣成安伯魏鹤龄有事请奏!” 第42章 除夕宫宴风波(二) 崔敏之心念一动,直觉不好,斗胆微微抬起头,看向坐在那金装玉砌的后座之上的人。 皇后正襟危坐,端庄淑雅,面带着浅浅的笑容,此刻正微微偏头看着皇帝。 奇了怪了,成安伯有奏,皇后娘娘竟然连一眼都欠奉,不是说皇后娘娘思虑周全、给足世家脸面吗? 除非,成安伯要说的,她一早便知道了。她面向皇帝,为的是揣摩皇帝的心意,方便她左右局势的发展。 崔敏之猜到成安伯多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真的听到成安伯所请,她上前撕了他的嘴巴的心都有了。 “安乐侯寻回亲生女实为人间幸事,安乐侯夫人是老臣的女儿,多年来为不能替崔家延续香火自责不已。如今正是锦上添花的好时候,臣替孙子向敏之小姐求亲,如此亲上加亲,既了却安乐侯夫人的心愿、亦成全崔魏俩家世代之好。” 笑话! 崔敏之总算明白了魏淑绮这两天的安分、皇后娘娘愿宣她赴宫宴的底气了。原来想的是这一招。让崔魏两家再联姻一回,两家自然是能挽回丢失的颜面,还能彻底把崔敏之摁在成安伯府的掌控之下。 “成安伯此请倒也是一桩美事。”皇后娘娘作为安乐侯府的亲眷,第一时间给皇帝陛下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皇帝原本还有些不明就里,看皇后这意思,应当是满意这桩婚事的,考虑到崔敏之的出身,这桩婚事倒也是不算差。只需安乐侯点头,他就给两家定下这婚事,倒也是无妨。 “这事儿啊,安乐侯,你觉得如何?” 崔杰听到皇帝问他,一时不知所措。他当然知道崔敏之是绝对不愿意嫁入成安伯府的,但是他的姐姐皇后娘娘已经表示了赞同,在百官之前要他违逆他姐姐的意思,这也委实让他为难。 “这……”崔杰瞧瞧眉头紧皱的崔敏之、再望望胸有成竹的皇后,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陛下不如先问问我?”崔敏之突然插嘴。 皇帝问话,哪有旁人插嘴的地儿。当下,四下都响起一阵抽冷气的声音,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念头:这丫头是不是疯了。 崔敏之当然不是疯了,她不过是觉得,既然有人想让她疯,她还是疯一点好。成安伯司马昭之心,既然不想让她好过,那大家都别过了,崔敏之不介意把事情闹得更加难看一些。 “哦?”皇帝好像并没有生气,反而有点兴趣的问崔敏之:“你爹还没说话,你倒是有话要说?” 崔敏之点点头:“陛下这问话让父亲有些为难了,敏之觉得,还是问我更合适些?” “为难?”皇上的声音有些冷峻,仿佛对这个措辞有些不满,不过还是摆摆手允许崔敏之说下去。 “父亲自然是感谢陛下的用心,关心敏之的婚事是敏之的福气。”崔敏之假意懂事地将安乐侯摘了出去,只当是自己的莽撞直言。反正她一个乡野女子,不知规矩也情有可原呢。反正崔敏之是怎么着也不能让这婚事落在自己的头上的!“成安伯突然提及敏之的婚事,莫不是故意让父亲难堪?这满朝文武肱骨重臣跟前,有些话父亲确实不能说,成安伯难不成正是打的这个主意?” “哦?”皇帝若有所思地挑眉:“什么话?” 崔敏之轻轻一笑,仿佛没有看到皇帝脸色的变换:“陛下,论起亲上加亲,敏之也不是只有成安伯府可选吧?” 亲上加亲,最亲的也是姑表,即使从魏淑绮这位嫡母算起,成安伯府与崔敏之也不过是姨表亲。而崔敏之的姑表兄,那可是太子殿下! 崔敏之好大的胆子! 安乐侯是国舅爷,若是安乐侯的女儿嫁给太子,他日太子登基,安乐侯就成了国丈!他崔家是想两代都坐上皇后的宝座吗?!那这天下到底是崔家的?还是贺家的?! “有些话父亲确实不能说”?那的确是不太能呢。若这话是从安乐侯嘴里说出来的,弹劾他安乐侯的折子都堆上两丈高!甚至连皇后、太子的也不会少! 但说这话的是个小丫头。故此,谁都没有第一时间跳出来,指责崔敏之的不合时宜。 皇后第一个拍了桌子:“你这丫头在胡说些什么?!” 崔杰立刻拉着崔敏之跪了下去:“皇上、皇后娘娘,敏儿她还不懂事,她胡说的!”崔杰此时万分后悔,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偶尔在崔敏之跟前说过太子几句,竟然被崔敏之记在了心里,还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 太子妃之位,那是多少双眼睛盯着的,岂是能这样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对,他如今是国舅,认回崔敏之之后,也做过国丈梦,但那也就是随意说说。他还是想着崔敏之能够找个赘婿,把他安乐侯府传下去就行。谁成想,崔敏之竟然将他的玩笑话当了真呢! 崔敏之跟着崔杰跪在地上请罪,偶尔抬眼悄悄看一眼皇后,当即被皇后肃杀的眼神吓了一跳。崔敏之把头埋得更低了。 不是想坑她吗?好啊,大家都甭想摘出去。 皇上仿佛把崔敏之的话听了进去,面对皇后与崔杰的解释置若罔闻,有些伤感道:“说起来,太子妃难产过世也有几年了,是该续弦了。” 皇上一句话让皇后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柔声道:“太子这些年忙于政事,哪里有空考虑这些?” 太子听见皇上点他,当即心头一紧,匆匆忙忙从席间走上前行礼,表示他还没有续弦之心,与崔敏之更是不曾见过,从未想过要纳敏之表妹为太子妃。 皇帝摆摆手让他回去坐了,转而心思深沉地转动着手中的白玉戒指,对崔敏之悠悠道:“你这小丫头真是什么都敢说。朕是太子的父皇,还没操心他的婚事,你倒是操心上了。” 崔敏之抬起头,脸上是诧异的模样,随后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天真道:“我没有要操心太子殿下的婚事啊。” 那不然呢!你刚刚那些话,不就是那意思吗?! 第43章 除夕宫宴风波(三) 看热闹的众臣内心都沸腾了,碍于皇帝陛下还没发作,崔敏之又是一个小丫头,生生忍住了。 崔敏之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的样子,“噗哧”一下笑出声:“我想说的是,我一个乡野长大的丫头都有自知之明,有些人却没有呢!” 啊?这姑娘是这意思? 场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吓死人了。 还以为安乐侯府存了垄断后宫之心、还以为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深度绑定母家。原来,人家姑娘的意思只是——你成安伯府算个屁! 我安乐侯府的千金小姐都知道,不去高攀太子殿下。你一个区区伯府,就敢在皇帝跟前向我求亲?! 这京城里哪有什么秘密,成安伯府的孙子编了一出戏编排崔敏之被祺王打了出去,安乐侯夫人为了帮娘家出气,又把崔敏之打伤只能出府避难养伤,如今还想“亲上加亲”,搁谁谁也不乐意啊。再者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安乐侯府与成安伯府那相差不是一星半点,当初的门当户对,如今已是绝对的高攀。 成安伯就是知道光明正大的提亲一定不会被接受,想用“亲上加亲”来绑定崔魏两家的联姻,以此来说服皇帝陛下赐婚。偏生这种家长里短的小事,只有皇上不知道,皇后娘娘为了面子也想着劝和,“亲上加亲”的确是个让皇上不好否决的好借口。崔杰不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与成安伯府闹翻,她崔敏之可没这个顾及。 “亲上加亲”?那也得你配! “儿臣也有事请奏!” 这边刚刚一场大戏快要落幕,大家伙儿的紧张劲头刚过,一看起身上前之人,顿时又是眼前一黑。 祺王! 祺王殿下的幺蛾子也不少!这一顿除夕宫宴就不能安安稳稳过去吗?! “儿臣也没有娶亲呢!儿臣觉得,敏之姑娘就很好。” 果然,贺遐语出惊人!不愧是你啊祺王! 祺王殿下难道没有发现如今崔敏之的婚事仿佛是个沼泽地,谁一脚踏进去都会陷进去?!皇帝陛下面儿上是没表现出来,实际上已经对提出结亲的成安伯十分不满了吗?人家小老头都跪半天了,也没让人起来。一旁的安乐侯拉着崔敏之跪下后也一直没能起来。安乐侯正值壮年也就算了,成安伯如今六十多了,这胳膊腿儿都松了,也不知道一会能不能顺利爬起来! 祺王你这时候出来打岔是故意的吧,你就是不想让成安伯从地上起来吧!他孙子编排戏码影射之事戳了你的肺管子,你打了人家一顿还不算完是吧! 崔敏之眼睁睁地看着贺遐跪在了她的前方,说出了那句连她都始料未及的话。 贺遐到底在想什么?! 他要娶崔敏之?!崔敏之可是安乐侯的女儿!皇后怎么可能会同意! 诶?!对哦,别说皇后肯定不会同意,皇帝也不会同意的。这家伙肯定是知道的,他就是说来玩儿的,就是想给成安伯求指婚这件事增加一个离谱程度吧! 这么想,倒也挺有意思的。崔敏之安心跪着看戏。 “放肆!”果然,皇帝陛下也拍了桌子。“婚事是你们小辈能多嘴的吗?!还不给我滚回去!” 皇帝哪能看不出贺遐的意图,他就是不嫌事儿大,让这出亲上加亲的戏码变得更难看些,一时间头都大了,赶紧把人骂了回去。 贺遐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爬起来撤回座位去了。 皇帝摆摆手,让崔杰崔敏之也回去坐了,语重心长地对仍旧跪在地上的成安侯说:“现在的孩子们啊,都长大了,都有主意了。为人父母、祖父母,操心是不能少的,但也要考虑孩子们自己的意思。” “老臣……惭愧!”成安侯已经听出来了,皇帝是不会同意这桩婚事了,再看看皇后,皇后也不敢多话。 原本皇后娘娘还能说上两句,天下父母心,为子女、孙子孙女的婚事多用心没什么不对,但祺王突然冒了出来,她便什么都不能说了。 对啊,为人父母者要为子女考虑婚事。祺王都提了要娶崔敏之,你怎么沉默不同意呢!一个是庶子、一个是内侄女,也是亲上加亲,也是促进家庭和谐。 皇后只能在皇上总结陈词之后,陪着笑,当作今天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 皇后此时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皇后对自己的弟弟崔杰是十分了解的,正因为了解自己这位弟弟有多草包,就误以为这不知道从哪个村子里冒出来的崔敏之必然也是一个草包。毕竟,干得出告发生母攀附侯府这般不在乎声名之事的人,能有什么长远之见。 皇后不以为意地使唤下头的人去堂审现场提出滴血验亲,并在滴血验亲的器物上动了手脚,结局并不尽如人意,现场鸡飞狗跳之下,计划败露。崔敏之最终还是成功进了安乐侯府的门。多了一个出身污秽的丫头,皇后虽然不悦,但也不曾当作什么大事。她贵为国母,要操心算计的事情太多,崔敏之才算哪根葱?! 加之接连听闻了崔敏之回府之后的所作所为,争风、虚荣、张扬、无礼,每一点都让皇后觉得崔敏之无足轻重。甚至在崔敏之不知轻重地跑去祺王府养伤,让她不得不出面转圜安乐侯府与成安伯府的关系,也只是觉得这个丫头果真是没有教养,惹是生非。 但是,刚刚从崔敏之嘴里说出“太子”两个字的时候,皇后才惊觉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鉴于皇后一直以来的刻意回避、特地交代,太子与崔敏之都不曾见过,怎么崔敏之就能在今日攀咬上了太子?崔敏之一定是看出来,成安伯敢在这个场合提出求亲,是经过皇后同意的,皇后是会推波助澜的。崔敏之不管用什么理由,“年纪还小”、“双方有过龃龉”、“膝前尽孝”这些,皇后都能正大光明地驳回去,促成这桩婚事。但提出“太子”两个字,便能彻底封了皇后的嘴巴。 想让崔敏之嫁给成安伯?怎么不让崔敏之嫁给太子呢?怎么也是内侄女,皇后你怎么能向着外人? 搁在别人身上,或许会默默忍受了,但崔敏之一向没脸没皮,皇后怕自己一张嘴,反被小丫头抢了道理去,堵得她哑口无言。 竟然让她崔熙生了退让之心,皇后不能不承认,是她小瞧了这位村姑内侄女。 毕竟是那个人的女儿。皇后想到了年轻时候的无一师太,后悔自己对崔敏之的轻视。 第44章 除夕宫宴风波(四) 有了成安伯的笑话在前,接下来的宴席沉闷了不少,看似只是崔敏之的婚事闹剧,明眼人却都看到了不少讯息。 比如,崔敏之这位出身难言的半路千金好像不仅如传闻中一般胆大妄为,甚至还很有些心计。 比如皇后是想牺牲崔敏之成就崔氏与旧时功勋的和谐共处,被崔敏之一个小丫头翻了台,日后成安伯府应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比如,祺王贺遐一年之内被贬出京,半年后就能奉昭回京,依旧脾气不改,行为不羁,皇帝陛下竟然还能放纵他,可见颇得圣眷。 比如,祺王贺遐在太子撇清与崔敏之联姻的可能性之后,立刻求亲,分明就是在打太子的脸。祺王与太子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发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只有坐在最末席的华贞昱注意到,这些讯息全都围绕着一个人——崔敏之。 散席之前,皇帝陛下招手让内侍宣了各家赏赐的礼单,宣完以后,皇帝起身携皇后就要起驾,刚迈出两步,皇帝停了下来。 “赐安乐侯之女崔敏之冰透翡翠镯两对、飞天琉璃镶金项圈一副、各式金钗十二支、并黄金百两,算是朕这个姑父给侄女添妆罢。” 崔杰喜形于色,与崔敏之对视一眼,父女相携,叩谢皇上恩典。 回去的路上,崔杰特别兴奋,皇帝赏了崔敏之,简直比他自己得了赏赐还高兴。安乐侯府有封赏是惯例,不足为奇,崔敏之得的恩赏可是别人家没有的!除夕宫宴后就是新年,女子有诰命封号在身的,皇后娘娘那边也会有赏赐,可崔敏之什么都没有,也得了赏,还赏得如此丰厚!更何况是皇帝陛下赏的,这份体面,是独一份的。 看今日还有谁胆敢轻视他安乐侯的女儿! 相比于崔杰的喜出望外,崔敏之显得没有那么开心。崔杰回过神终于发现崔敏之与魏淑绮相对而坐,没有说一句话,尴尬地咳嗽一声:“行了行了,今日之后,夫人你也不要有其他的心思了。你和你家老爷子越过我打敏之的主意我也不与你计较,只是今后,切莫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了。” 魏淑绮不算聪明人,可父亲成安伯沮丧的神情、四下不绝的讥讽之声让魏淑绮认清,她这个安乐侯夫人早就已经是个笑话。如今的魏淑绮彻底放空了心神,眼神呆滞,心灰意冷。 魏淑绮神情低落,心不在焉,还是崔敏之接了崔杰的话:“父亲,今日我的行为有些不妥,皇后娘娘不会怪我吧!” 崔杰握住了崔敏之的手:“皇后娘娘是你的亲姑姑,怎么会怪你呢。” 崔杰自然是知道皇后瞧不上崔敏之的,不过在他看来,自己就这一个闺女,皇后是他亲姐姐,就算不喜欢,也到底是一家人,总要照拂一二。 崔敏之点头称是,又赞了皇后两句,气度超绝、姿态端庄,引得崔杰连连认同。 崔敏之心底更是了然,这位安乐侯还真是惟皇后娘娘马首是瞻啊。今日成安伯的举动绝对不是临时起意,皇后一定是给了成安伯准信儿,成安伯才敢在宫宴上提起,皇后不曾与崔杰商量过,就想把崔敏之随意打发嫁出去。崔杰好像还没看出来。这是对皇后娘娘有多信任啊! 那么安乐侯针对华家,背后主使是否就有太子与皇后呢? “父亲,我能不能进宫给皇后娘娘道个歉啊。今日我也是急了,才口不择言,未曾考虑到会让皇后娘娘与太子被误会。”崔敏之决心找个机会进宫,试探一下皇后。 说到底安乐侯府真正做主的人还是皇后,崔敏之想要坐稳侯府千金的位置,拿到安乐侯府的话语权,总归得过皇后那一关。 崔敏之必须试一试,让皇后接受自己,才能让自己更接近真相。 “过几日我请见皇后娘娘时候,帮你问过。”安乐侯自然是高兴的,崔敏之如此懂事,懂得先低头。姐姐能与女儿和睦相处,那简直再好不过。崔杰琢磨怎么也要促成此事才好。 魏淑绮默默听着,本来麻木的心渐渐生出了恨意:这父女俩,只当皇后是自己的亲人,还把她这个侯府夫人放在眼里吗?!她母家式微,便要受这番小瞧吗?! 魏淑绮的指甲狠狠掐入肉里,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皇后这些年一直帮着她也就算了,眼见着成安伯府就要被皇后放弃了,她不介意做些事情让皇后想起来,她年轻时做过的缺德事! 今日除夕,回府接着守岁。崔杰赏了阖府上下,崔敏之也单封了红包给夏荷与冬梅。两个丫头接了红包,欢欢喜喜去给崔敏之热汤羹去了。魏淑绮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回房休息去了。 冬日夜深,外头漆黑一片,白天停下的落雪又悄然飘了起来。闲着也是闲着,崔敏之借机问起崔杰有关皇后的事。崔杰遣了伺候的人去休息,只留下父女二人,讲起他与皇后两人小时候的事,大抵都是姐姐如何如何能干,他如何如何调皮,他们姐弟二人走到今日如何如何艰难。 崔敏之适时地捧上两句,倒也带着几分真心。正如安乐侯怀念受姐姐照料的时光,崔敏之又何尝不缅怀有兄长的过往呢。 崔杰的年纪不轻了,说着说着,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崔敏之悄悄走出屋子,屋外是寂静的落雪,仿佛时光在此刻停住,天地之间,只有雪花均匀悠然地往下掉,不知何时开始,亦不知何时结束,好像能通往天荒地老。 “叽叽——” 兀地,院墙边上响起了一道鸟叫。 这雪天,怎么会有鸟呢? 崔敏之定睛一瞧,在院墙边儿上露头的,竟然是元来那小子。 “殿下让我来带您出去!” 崔敏之一阵无奈,这个天? 元来点头,从墙上抛下一根绳索,顺着绳索轻松滑了下来,悄声对崔敏之道:“敏之小姐放心,以我的身手,不会有事的!” 崔敏之拧起了眉头,有些嫌弃,不过还是向着元来点了点头。 元来借着绳索之力,三两下又翻回了院墙之上,让崔敏之用力攥紧绳索,元来一个用力,将崔敏之提了上去。 崔敏之叹气:这是她自家府邸,她竟然要爬墙?! 崔敏之感慨之下,不曾注意院墙之上被踩踏过的积雪滑溜得很,一个重心没有踏稳,竟然向外头摔了过去。 第45章 雪夜轻舞谢无声 崔敏之想要惊呼,理智强行让她捂住了嘴,不能让人听见! 眼看着崔敏之就要摔下院墙,这三丈高的院墙,摔下去岂不是非死即伤?!此刻崔敏之有些后悔没叫出来了,好歹叫给元来听见让他别忙着顺绳子,捞她一把啊! 崔敏之紧闭双眼,做好准备迎接彻骨的疼痛。然而,预期的碰撞并没有发生,崔敏之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嗯? 崔敏之缓缓睁开双眼,透过扑簌的睫毛,映入眼帘的,是从天而降轻盈如梅花的落雪,以及来不及收敛神色、眼中满是关切的贺遐。 像极了当初青覃县结伴戴月而行时候的“华仲盈”。 “你怎么来了?” 崔敏之讷讷地问道,贺遐就这样不期而来,让她的心头泛起涟漪。 元来站在院墙上望着下面:咦?怎么我顺了个绳索,人就下去了?怎么还被殿下抱在怀里?殿下你要是想亲自接早说啊!元来一阵无语,索性在院墙上坐了。 贺遐恍然回神,压下刚刚收紧的心神,将崔敏之放了下来,拉着她一道进了停在墙根边的马车里。 崔敏之踩着马凳爬进马车里,注意到马车下方没什么积雪,看来贺遐等了她许久,一直等到安乐侯府没了声响,等到崔敏之探出身影,这才让元来接她出来。 “今日你是着实太莽撞了。”贺遐回想起宫宴上发生的事,就有些生气,拧过头去不愿意看崔敏之,好似将刚刚将人抱了满怀的的亲近抛之脑后。 崔敏之收起自己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正襟危坐。 崔敏之岂会不知今日局势的凶险,她只能赌一把罢了:“我也没有其他办法,总不能如了他们的意,把我嫁给成安伯的孙子吧。不管是魏良正还是其他,我都没有兴趣,也对我要做的事情毫无帮助。” 贺遐气结:“你是觉得我对付不了成安伯?” 崔敏之不知道贺遐为何如此生气:“我如何指望你能帮我解决这件事?” 贺遐想反驳,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崔敏之并不相信他。 就算他们是盟友,站在太子与皇后的对立面,崔敏之也不能肯定贺遐会在每一件事上都为她着想。或者说,崔敏之希望她可以自己解决这件事。 “你从未对我说过,你到底想要什么。” 崔敏之不确定自己对贺遐究竟有多少用处,如何有信心她能得到贺遐多少助力?!所谓合作,终究是讲究利益双赢。没有谁会做赔本买卖。待价而沽,是每个生意人刻在骨子里的平衡。 崔敏之面对云雾中的贺遐,实在不敢有过多的期待。 贺遐怒极反笑:“你说的对!” 随后沉默着,一言不发。 崔敏之感受得到,贺遐此刻有无尽的情绪敛在心中,他什么都不肯说,也什么都不肯表现出来。 崔敏之曾经看不清贺遐与“华仲盈”之间,到底谁是真谁是假,几分真几分假,如今她依旧不甚肯定,但至少她能确定,当初的“华仲盈”一定真的是贺遐的一部分。而在所有人面前行事捉摸不透、做事不知分寸、看似十分离谱的祺王殿下,又有几分是真的贺遐呢? 其实崔敏之是感谢贺遐的,宫宴之上,若没有贺遐最后站出来游戏般求亲来打岔,崔敏之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被放大,不知道会遭到多少人的口舌。有些人可不管崔敏之的处境有多艰难,只觉得崔敏之所言所行大逆不道,无君无父。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下来,难保崔敏之不会被皇帝猜疑、被皇后发落。 贺遐打了这个岔,要说崔敏之的不是,便也就要说贺遐的不是。上一个有“指桑骂槐”之嫌的成安伯的孙子魏良正是什么下场大家也都看到了。 贺遐做的这些,崔敏之都明白,也很感谢,但显然贺遐要的不是崔敏之的感谢。 贺遐不肯解释,崔敏之也没问,一声“谢谢”迟迟没能说出口,只能陪着贺遐枯坐着,看雪花一点一点飘落。 良久,眼看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崔敏之的手脚都要冻僵了,委实有些难以支撑,那句“谢谢”始终说不出口,她搜寻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对贺遐说:“我给你跳个舞吧!” 不等贺遐回复,崔敏之干脆的跳下了马车。 崔敏之小心地将披帛从束腰里抽了出来,挂在了手臂上,然后,一个用力甩向天空。赤红的披帛在空中绽放,配上漫天飘雪,仿若雪落红梅,幽然绽放。崔敏之揪住披帛的一角,一个飞身旋转,这红梅便生动地摇曳起来。 崔敏之并不爱跳舞,会跳这两下只是因为俞丰年的一个小妾擅舞,她那会还小,每每俞丰年纳妾她都很是不服气,非要证明这些小妾没有一个比得上母亲,就自己学来跳给俞丰年看,以证明若母亲还在,定然跳得比这位姨娘好! 如今,一切都成过往。 那个善舞的姨娘而今已成灰土,灵位被她供奉在绝尘庵,她还能想起她,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与她一点慰藉呢。 就在崔敏之的旋转跳跃中,天色终于大亮,最后一次披帛飞向天空,舒展成一片赤云,跌落在崔敏之的头上。 “天亮了。”崔敏之喘着气,披帛照在她的头上,她看不清贺遐的样子,只提醒贺遐该走了。“新年快乐!” 贺遐如一道闪电般,在崔敏之喘息之间,将人拦腰抱起,借着元来顺到院墙这边的绳索,三两步攀上了院墙,再飞身落下。 转眼之间,一阵天旋地转,崔敏之已经落了地,等她手忙脚乱地将披帛从头上取下,院墙之上,已经没有了贺遐与元来的身影。 “小姐!你一夜没睡啊?” “嗯,新年好啊管家伯伯。” 崔敏之打起精神,准备去跟崔杰魏淑绮请安过后,再回房间睡。 经过昨日宫宴,崔敏之越加明白,自己要小心翼翼,不能给别人贬低她、惩戒她的机会。她必须小心谨慎,做一个别人寻不到错处的侯府千金。 第46章 新年舅家惹旧思(一) 正月里头,安乐侯府竟然有些冷清。崔杰最亲近的几个人都在宫里,崔杰自己请诏进宫问个安便罢了。魏淑绮这头,成安伯府丢了个大脸,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只有魏淑绮独自回了一趟家,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除夕一夜没睡,初一给崔杰魏淑绮请完安之后,崔敏之便睡下了。这一睡便是日落西沉,直到晚饭时候,才被冬梅叫起来。此时崔杰已从宫里回来,魏淑绮也将自己锁进了房间。 魏淑绮被刺激地不轻,晚饭也不吃了,崔杰却高兴得很,从宫里给崔敏之带回了一个好消息。皇后娘娘说年节档口宫务繁忙,崔敏之就不用请见了。待过了上元节,年节尾声的时候,她自会宣崔敏之进宫。毕竟皇上已经认下这个内侄女了,皇后娘娘也要当得起姑母的职责。 崔敏之听了很是惊喜,皇后娘娘这个姿态,是要彻底接纳崔敏之的存在了? 如此这般,成安伯恐怕更是不好过了。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打算如何平衡与各世家的关系,兴许借着年节的当口,拿太子的填房太子妃出来做交易?怎么也是在除夕宫宴上提出了太子妃过世有些日子的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就算没打算当下给太子挑选合适的人选,各家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可按捺不住呢。 连崔敏之都知道太子妃之位空悬,就算安乐侯府有自知之明,不敢高攀,别人却不知道垂涎多久了。论家世,几位国公家中也有适龄孙女,论作用,各个品级的朝臣家中谁没有合适的女子? 皇后娘娘能在崔敏之的事情上松口,成安伯府是最难堪的,只是眼前太子妃的位置如同一个闪着金光的宝贝,谁也顾不上他了。 安乐侯了却了这心事,与崔敏之一道吃了晚饭,问起崔敏之正月里头的安排。 “按理说,咱家堂堂侯府,请宴是必不可少的,只是如今夫人这个情况,怕是指望不上了。接下来为父的应酬不少,怕是不能照顾你了。”当家主母不主事,谁能上门做客。请客的帖子递给安乐侯的,崔杰也不方便带女儿一同前去。这大过年的,崔敏之竟没有个去处,这让崔杰有些愧疚。 崔敏之赶紧摇头:“怎么会呢,父亲这不是在陪我嘛!阿敏本以为要独自一人面对今后的新年,如今有父亲在身边,已经很知足了!” 愧疚好啊,多存一些愧疚,崔敏之能用这个身份得到的依仗就能更多一些。崔敏之巴不得崔杰多亏欠她一些。 崔敏之的话说到了安乐侯的心坎里,他也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很是不错,得到崔敏之的褒扬简直乐开了花,让崔汉去取了百两银让崔敏之正月里花销。 “自己出去玩儿,别亏待自己!” “谢谢爹!”崔敏之乐呵呵地收了银钱,带着几分天真问崔杰:“对了爹爹,我想去一趟华府。” “华府?!”崔杰的神情一顿,突然脸色一变:“你……莫不是看上华仲盈那小子了?!” 崔敏之的脸一下就烧了起来,赶紧否认:“爹!你说什么呢!我才没有!” 崔杰哪里看不透这小女儿的情态,张口欲说点什么,可想了半天,华仲盈这小伙子确实没什么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仍然强行否定道:“华仲盈那小子除了唱得不错、才情卓绝、前途无量之外,也没什么稀奇!何况,他是那个华贞昱的儿子!” 崔敏之“噗哧”一笑,脸更红了,却还扭捏地讨好崔杰:“父亲也觉得华仲盈不错啊!” 崔杰咬死不肯同意:“不行,姓华的就不行!” “为什么嘛!”崔敏之噘着嘴,一脸委屈:“我知道华大人与父亲政见不合,但那都是朝廷大事,和我们小辈相处有什么关系嘛!” 崔杰想一想觉得崔敏之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虽然华贞昱十分讨厌,但华仲盈确实是京中少有的青年才俊。若是华仲盈能入赘他安乐侯府,那不是能把华贞昱给气死?! “阿敏说得有道理啊!”崔杰这脑子一下子活了,若崔敏之能搞定华仲盈,日后华仲盈入赘,还有谁敢说他安乐侯府一门草包,全靠皇后娘娘照拂才有今日?!“行了行了,你想去便去,不用跟我说。只是若华贞昱那个老匹夫若是胆敢为难你,你一定告诉爹爹,爹爹替你报复回去!” “谢谢爹爹!”崔敏之笑得仿佛一朵花。 崔杰心底一阵叹息:怪不得敏之在宫宴上那般胆大妄为呢,原来是有了心上人!也是啊,见过华仲盈,谁还能看的上魏良正那个草包! 崔杰竟然真的同意了! 正月里,崔敏之盘算着去一趟舅家,给华贞昱拜个年,哪怕华贞昱认不出她,好歹也尽一份心。崔敏之本想趁崔杰外出时候悄悄去一趟,但略微思量,觉得这倒是一个试探崔杰的好时机。 如果崔杰真的与俞家灭门有关,断然不可能允许他的女儿与华贞昱的儿子生出儿女之情。一番试探之下,崔杰竟然同意了,崔敏之几乎可以肯定,俞家之事,与崔杰无关。 崔杰想要在朝堂上逼死华贞昱,可能是立场不同、可能是形势所迫,但一定有人隐藏在崔杰的背后,对俞家下手。 这个人到底会是谁? 崔敏之此刻有些后悔,除夕那日,贺遐来见她,他们怎么就陷入了那样相顾无言的局面。她想知道贺遐的调查如何了,从外族入手,是不是能查到更多有关绮红楼的线索。 去完华家,还是得和贺遐见上一面才好。 相比于冷清的安乐侯府,华府竟然喧闹得很。 崔敏之的马车原本是向华府大门走过去的,眼看着不少华贞昱的同僚,坐马车的、坐轿子的,都在大门停下来,与迎客的华仲盈寒暄两句,奉上节礼,走进门去。崔敏之一个晚辈女流,此时上前显得格格不入。 崔敏之唤冬梅同门房说一声,给华静姝传个话。 冬梅来过华府好几次,门房已经认得她了,赶紧去找了华静姝,华静姝安排她们到西侧门,迎了她们入府。 “你们怎么来了?!” 华静姝是真的没想到,这年节口上,崔敏之竟然会来她家。 “确实来得很不是时候,你家今日宴客?”崔敏之原本想着是不是先回去,过两天再来。可是她实在想知道华贞昱这些天有没有查到什么线索,也好回头与贺遐合计一番,确定下一步的调查方向。 华静姝点点头:“都是父亲的同窗、同僚这些,他们经常来府里相聚的,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宴请。” 既然如此,崔敏之决定还是等他们散场。 第47章 新年舅家惹旧思(一) 崔敏之招呼了夏荷一声,从马车里搬出一堆礼物,一股脑扔给了华静姝。 “这都什么啊——诶哟!”华静姝接了个满怀,差点没翻了。 崔敏之不以为意:“一些墨啊、纸啊、古籍啊,你们这种读书人家会喜欢的。”全部都是她从安乐侯府的仓库里翻出来的。崔敏之请管家崔汉看过,都是平日里人情往来别人送的,侯爷夫人用不上的,全部被崔敏之翻检了出来,送到了华府。 华静姝费劲地抱了一手,有些意味不明地道:“哦,全是送给我二哥的啊!” 崔敏之哪里不知道华静姝这是打趣她呢:“怎么,华大人不配用些好墨、好纸,没空念些古籍?!” 华静姝才不信她。哼一声,抱着这一堆礼品往屋子里走。 “小心些,里头还有一双白玉簪,送你的,可别打碎了!” 华静姝昂头表示听见了,脚下的步子越发小心了,崔敏之也算反逗了回去,加紧两步,伸手给华静姝帮忙。 崔敏之与华静姝在华静姝房里吃茶,左右无事,冬梅想着去给万大夫拜个年,崔敏之允她去了,还包了两锭银子给冬梅,让她一并带着去,讨个吉利。 等到用过午饭,崔敏之本以为前边的宴席就要散了,没成想迟迟没有动静,华静姝便要替崔敏之去寻华仲盈,悄悄给华仲盈使个眼色喊他来。 崔敏之琢磨了一下:“不如我一起去吧!” 崔敏之原本也不是冲着华仲盈来的,她倒是想去看看都有什么人在。华静姝以为崔敏之是不好意思一个人在她房中,这瓜田李下的,着实不太礼貌,也没有多想,领着崔敏之一道去了。 两人自前厅的耳房穿过,与前厅隔着一道橡木雕花屏风。 华静姝与崔敏之在屏风后面停了下来。 华静姝左右寻着华仲盈,想示意华仲盈崔敏之的存在,要他道个歉出来陪客。只可惜华仲盈专心听着父亲与同僚、同窗谈论,根本没有看到华静姝的小动作。 华静姝实在引不出人来,就要拉着崔敏之一起离开,却发现崔敏之竟然也听得入神,一下子竟没有拉动。 “去岁陛下就已动了打压圈地之心,祺王殿下大刀阔斧,率先推平了兵部尚书桑泰宗在郊外圈出的围猎场。这一举动可谓雷厉风行,但转头就被人以‘草菅人命’的名义告了御状,三门尚书、若干皇亲火上浇油,硬是让祺王殿下降爵出京。” “是啊,本以为随着祺王殿下的退场,此事只能作罢,但祺王殿下竟然被召回了!看来皇上打压圈地之心不减呐!” “权贵只顾自己锦衣玉食,哪里看得到饥民缺衣少食!” “何止是平民少地,生存艰难,还有每天生活在恐惧中的边民!边境不稳,户部无钱,每次都是任由他们骚扰,不敢对战。贞昱兄千方百计筹钱,竟然被诬陷,可惜了贞昱兄妹夫俞家满门。” “多希望我等能多一分力,替贞昱兄证明清白、替皇上分忧、替百姓谋福祉!” “是啊!” 屋内慷慨激昂满腔热血,崔敏之在屏风后面不知作何感想。 原来除了华家人,还有人记得俞家,还有人记得,俞家遭受灭门之灾的初衷是想帮朝廷筹集军饷,维护边关安宁。 俞丰年只是一个有些产业富商,平日里在青覃算得上一号人物,在州府也有几分面子,可终究只是平民,本来就与这些国家大事两国纷争没有一点关系。俞丰年还是站了出来,他是读过书的,虽念的不好,还被夫子退学了,但家国存亡、匹夫有责的道理他是懂得的。平日青覃有个施粥捐钱的活动,俞丰年就没有不答应的。在接到妹夫的求助信后,立刻筹集了银两送往京城。是,俞丰年是存了与妻兄攀关系之心,但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若不是知道这笔钱是充作军饷维护边关,俞丰年如何给的这样大方! 可是,就因为他帮了这个忙,竟使得全家被害,至今没有一个公道。 崔敏之在华静姝的拉扯下,回过神,两人无声相携而去。 “他们总是这样,说起这些就不知时日,这一等怕要到晚饭时候了。”华静姝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崔敏之也愿意等:“无碍的。左右无事,我闲得很。” 华静姝是知道崔敏之情况的,安乐侯夫人恐怕是无心搭理崔敏之,年节时下,崔敏之无处可去,确实可怜。 “晚饭时候我去喊二哥来我们房里吃!”左右到吃饭的时候,祖父一定会寻人去前厅问,届时华静姝自告奋勇前去就是了。 “也好。”崔敏之应道。 两人回到华静姝的小院,里头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老人家。 “祖父,你怎么来了?!”华静姝怕雪地湿滑,赶紧过去搀扶老人。 老人家转过身,对着华静姝嗔怪道:“今日你爹又宴客了吧,平日这种时候,你必是要到我屋里一道吃饭的,今儿没来,我不得过来看看!”说完,眉目一转,浑浊的眼珠定了定神,落在了崔敏之的身上。 “慧姐儿——” 崔敏之怔怔地看着老人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唤她“慧姐儿”,她从华静姝那一声“祖父”就能确定,眼前这位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人就是她那位从未谋面的外祖父。只是,慧姐儿? 俞进宝的母亲闺名思慧,外祖父叫的莫不是母亲? 那一声声的“慧姐儿”揉碎了思念,叫得让崔敏之动容,不知作何回应。 华静姝赶紧把老人拉开,给祖父介绍这位是安乐侯府的敏之小姐。“抱歉啊敏之小姐,自从知道姑父家出事后,祖父常常梦见姑母,精神有些恍惚。” 姑母。果然,外祖父唤的就是母亲。 可惜,崔敏之只能摇摇头说不介意,让华静姝先扶老人家回去。 崔敏之没有跟进屋里,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外祖父,如何对她所剩无几的亲人说:“你认错人了。” 崔敏之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但既然华贞昱都没有什么反应,她应该长得并不十分像母亲。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巧,竟让老眼昏花的外祖父对着她唤起母亲的名字。 第48章 万大夫识别返魂香 崔敏之等着华静姝把老人家哄了回去,这才重新与华静姝坐到屋里。 两人刚说了一会话,冬梅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年岁二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 “哟,怎么又换了个人家?小丫头一天天的净往外跑啊!”年轻人一点也不客气,进了门就数落起崔敏之来。 陌生的模样、陌生的声音,却说着熟稔的话语,带着熟悉的药香。 “万大夫今日得闲?”崔敏之看了一眼冬梅,很快锁定了来人的身份。 万大夫嘿嘿一笑:“唤我万宝庆吧,正月里头,谁好人家愿意出门看病啊。不是什么大病,都不会赶着这时候来看。医馆就不开门了,街坊要是有事儿,直接到后院找伙计就是了。我这也就得闲了。” 万宝庆这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可任谁也没有易容给自己看的癖好,不用给人看病,自然无需扮作老先生的模样隐瞒自己的身份、增加别人的信任。去除了易容的万大夫,看得出年纪不算大,夹杂一些外族的特征,眼窝比寻常人更深一些,鼻子挺拔,面部平整,还怪好看的。倒是比那几个那几个西黎死士更有外族的样子。 崔敏之这些日子探听了一些关于西黎的事,西黎虽然是一个国家,但是分好些个部落,有些部落个子高大、鼻梁高挺,有些部落与中原长相相差不大。能够长期潜伏在京城做杀手,必然是外族特征越不明显的才越安全。 “你这么年轻,竟然是大夫!”华静姝还以为大夫都得是胡子一大把的小老头呢!俗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像万宝庆现下这般模样,说是医馆学徒还差不多呢! 万宝庆颇为得意:“我这是天赋异禀,仅仅五年就学得师傅八成本领。剩下两成嘛,没办法,得靠经验。” 崔敏之连连点头:“是呢,我之前那伤就是万大夫看的,好得特别快!” “那是!我当时怕吓着你们,没跟你们直说,你那伤,若非我的秘方,必留下胸痛的后遗症!”万宝庆卸下老人模样,连姿态都张扬了。 崔敏之忍不住勾起嘴角,心情突然变好了一些,问起万宝庆来意。 冬梅是念着万宝庆的身世,觉得他新年里头孤苦,特地赶去探望,顺便也带一份崔敏之的心意。万宝庆不仅接收了这份心意,还说要同她一起回来见崔敏之,一定是有事情要告诉她。 “就是上次你和那位殿下来找我帮忙的事。”万宝庆原本也想着过几天得找崔敏之与贺遐说一说此事,正好冬梅来找他,他自然就跟着过来寻崔敏之了。“我发现点东西。” “什么东西?”崔敏之关切道。 “那天我检查了他们的尸体,撬开嘴巴的时候闻着一股味儿,死人么,有味儿多正常。只是觉得这味儿有些奇怪,没有多想。正好年节前,同伙计一道整理医馆药材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一样东西。”说着,万宝庆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崔敏之。 崔敏之接过那东西,跟个枯树杈似的,三寸来长,扔到地上都会被仆役扫出去的样子。 “这是什么?” “返魂香。” “啊?”这枯树杈子还是个香?! 万宝庆四下张望,想找个点火的东西,冬梅顺手就掏出了火折子递给万宝庆。万宝庆拎起华静姝桌上的烛台,用火折子点了,放在崔敏之跟前,示意:点它! 崔敏之小心翼翼地把那枯树杈放在烛火边,眼看着它慢慢被烤成了黑色,接到万宝庆眼神示意她拿开,崔敏之赶紧把枯树杈拿离了烛火。 “确实有一种淡淡的气味。”崔敏之用力闻了两下,“但也不很明显。” 万宝庆点头,从崔敏之手里拿过被烧了小半截的枯树杈,嘴巴吹了两下,把前头烧成黑色的一小块掰了下来。 “就是这个,磨成粉,吃了。才是返魂香。” “吃了?”崔敏之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万宝庆是在西黎那几人的嘴巴里闻见了这个味道。 万宝庆叹了口气说:“那几个人是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才吃了返魂香。在西黎的习俗中,若客死异乡,临死前吃了返魂香,灵魂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原来,这返魂香是西黎的一种特有的树的树枝,燃烧有淡淡的香气,吃了以后,这香气就会更加长久地停留在身体里。传说西黎圣地有一株很大很大的返魂香树,所有的返魂香树种都来自这棵树,只要吃了返魂香,就能接收到圣地的指引,让灵魂回到故土。 崔敏之摩挲着那只剩下的返魂香,颇有点欣喜地问万宝庆:“这返魂香在京城,不多见吧?” 这正是万宝庆此来的意图:“返魂香作为香料实在不吉利,且味道寡淡,比京城的熏香差远了。不过如果入药,有止泻的功效。可这东西毕竟得从西黎运来,不如中原的草药方便,有这个的药铺、医馆也不是很多。” 万宝庆有游历四方的经验,偶尔瞧见这东西才买来入药,但其他人买来做什么呢? “在哪儿买的?” “鸿胪寺后巷两条街外的合民街。”发现崔敏之与华静姝对这个地名没有特别的反应,万宝庆自嘲一笑,“想来各位小姐都不曾听过。” 反倒是冬梅添了两句:“合民街里鱼龙混杂,常住的大多是与外族有些关联的,还有就是苦命人讨生活的。被拐子拐卖的妇女、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我们丫头被卖入侯府之前,在人牙手里的时候,若是不听话,人牙就会威胁要把我们卖到合民街里。” 冬梅的话提醒了崔敏之,以万宝庆的身世,怕就是生长在这条街上。 万宝庆掀起眼皮看了看冬梅,转眼又垂下了,接着冬梅的话说道:“人有人道,鼠有鼠道。合民街里什么人都有,也都有各自讨生活的办法。那几个西黎人,应该已经离开西黎很久了,却还能够用到返魂香,极可能是在合民街买到的。” 西黎的返魂香,满京城谁会买这个呢。这么小众的东西,查起来反没有那么困难。 崔敏之立刻有了计较。 第49章 崔敏之赘婿邀约 “合民街。”崔敏之念叨着这三个字,打算联系贺遐从这个线索入手,挖出绮红楼的踪迹。贺遐查绮红楼的消息早就散了出去,绮红楼的人撤得如此快如此彻底,只留下了几个死士,知道逃不过,吃了返魂香慨然赴死。绮红楼的人数不少,要说在贺遐的严密追查中还能够逃脱,找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确实更有可能。 只见崔敏之双目清明、脸颊含笑,语气轻松地说:“我家冬梅新学了个手艺,煲的甜汤十分美味。不知道万大夫有没有兴趣做一个月我侯府的住家大夫?” 反正你说正月里头看病的人也不多哦?崔敏之期待地等候万宝庆的答复。 冬梅听崔敏之说到自己,好生奇怪,她最近没有学什么新手艺啊,煲汤好喝的一直是夏荷!且听到后边,原来小姐是想请万大夫到府中小住,好帮祺王殿下查那什么绮红楼。冬梅不晓得崔敏之怎么就拿她做了借口,只是奇怪,小姐今日来华府,等华二公子都等了一天了,怎么心心念念着的,竟然是帮祺王殿下查案? 华二公子与祺王殿下,对小姐来说,到底谁更重要些? 乍听崔敏之的建议,万宝庆是十分抵触的,他才不要登这些豪门大户的门! 不过,也就只是一个月? 而且,还有冬梅姑娘煲的汤? 万宝庆咽了咽口水,勉强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我只是不想那群西黎人祸害京城百姓,勉强帮你吧。” 崔敏之生怕万宝庆反悔,赶紧让冬梅去随万大夫回去收拾东西,今日就搬去府上住,就住在年前打扫出来的西厢房里。 万宝庆嫌弃地一跺脚:“行了行了,我还能诓你个小丫头!”万宝庆年纪不大,也是不小了。说崔敏之与冬梅是小丫头,没什么毛病。可万宝庆这语气,分明还是那个白胡子大夫的口吻,叫崔敏之与冬梅一阵好笑。 万宝庆被他俩这一阵笑声提醒,也意识到了,今儿似乎没带胡子出门。立刻“哼”一声,抬腿就走:把胡子补上!立刻!马上! 冬梅跟崔敏之告了声退下,赶紧追过去了。 万宝庆刚走,华仲盈就一脸担心地进了华静姝的院子。大约是府中来了外男,家仆不太放心,去前厅告知了华仲盈。华仲盈步履匆匆地赶来,正要教育华静姝男女有别,注重家风,怎能在没有父兄在场的情况下,随意放男子进屋?! 可这话还没出口,华仲盈就瞧见了端坐一旁的崔敏之,愣生生将要说的话给吞了回去。 “敏之小姐怎么来了?” 华仲盈连忙整理好情绪,拿出君子待客应有的风度,对崔敏之行礼。 崔敏之起身还礼,动作娴熟,姿态优雅。华仲盈心神一动,回想起父亲宫宴回来同他说过的崔敏之所为,谁能想象如此弱女子,竟能在御前不卑不亢、面对陷阱有井有条呢? 思及此处,华仲盈的神情不免又轻柔了些:“敏之小姐大驾光临,怠慢了。” 崔敏之摇摇头,表示自己初到京城,认识的人不多,能与华静姝说说姐妹体己话就很好。又寒暄两句,崔敏之才问起华贞昱。 华贞昱不曾对华仲盈隐瞒上次崔敏之找他所谈之事,华仲盈自知崔敏之应是来打听华贞昱最近的调查成果。这事儿确实关系重大,华仲盈看着屋内的小姐丫头,觉得不合适在这里说起,便提议道:“天色不早了,不如由我送敏之回府?” 崔敏之沉吟着华仲盈话里的意思,华静姝先坐不住了:“二哥,人家敏之小姐特地来府中找你,你刚来就要送人家回府?这合适嘛!不如这样,你俩一道去街市上逛逛,我听说正月里开了不少新奇的瓦子,你们一起去看看嘛!” “也好。”华仲盈思考了一下,马车上说话到底也不太方便,找个热闹的地方反而掩人耳目。 崔敏之这次确定了,华仲盈有话要与她讲。否则华仲盈怎么可能为了同她逛街,放着前厅的客人不好好招待?这可不是华仲盈的礼数。 崔敏之与华仲盈并肩走在街上,此时暮色渐起,各式灯笼点缀着青石街道,映出了多彩的人影。 华仲盈买了两张戏票,同崔敏之找了一间宽敞的席位坐下,点了三道小菜,一壶清茶。 “敏之小姐,有件事在我心头酝酿了许久。父亲不主张我亲口问你,但是我想知道。”说正事之前,华仲盈犹豫着把这几日盘桓心头的疑惑讲了出来。“敏之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查绮红楼?” 为什么要查绮红楼?其实应该是,你为什么要帮华家? 崔敏之的身份在那里,安乐侯的女儿,天生便应该与那些世家权贵更亲厚些。但也正因为崔敏之的身份,她得到世家权贵核心的认同。但要说就此帮扶弱势寒门,好像也挺奇怪的。崔敏之这个人就好像是个矛盾体,让华仲盈感觉到强烈的违和感。 “因为……我爹想让我找个赘婿。”崔敏之找了半天理由,还是觉得这个最合适。 “赘婿?!”华仲盈怎么也没想到,崔敏之会给他这个回答。“这……我如何跟父亲……” 华仲盈眼看着脸上红霞飞起,强装镇定之下,口不择言,说了半句话顿觉不妥。 崔敏之只说安乐侯要她找个赘婿,又没有说这人就得是他!他怎么就上赶着对号入座了?!但……这个情形之下,敏之小姐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华仲盈在张口与闭嘴之间无法抉择,眼看着汗都要滴下来。 崔敏之一阵哈哈大笑,那笑声比台上敲击的银铃还清脆,好一阵才停下来:“华二公子不要紧张,我又不会逼良为婿!我就是争取争取,你可以拒绝的。” 华仲盈这会再看不出崔敏之是在逗他,就枉费打小的聪慧赞许了。华仲盈也是瞧出来了。崔敏之并不想如实回答他的问题。 也许,有那么一丝可能,崔敏之确实是因为对他的好感才相帮华家吧。 第50章 魏良正再惹崔敏之(一) 台上的杂耍已经开演,正如华静姝所说,确实是先前没有见过的,专门从外头请了新人来演,赶着正月里的热闹,各种拿手绝技统统使了出来。崔敏之找伙计买了戏绸,遇到精彩的就往上扔。 华仲盈借着台上的锣鼓喧天,同崔敏之说了华贞昱最近调查的结果。 兵部尚书桑泰宗年前就称病闭门,除了除夕宫宴,几乎没有出现在人前,兵部的好些事务都无法推进,华贞昱想试探他几句都不曾找到机会。但也正因为桑泰宗的缺席,华贞昱在兵部衙门里自由了不少。他翻阅了近三年来兵部的主要公务,发现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 三年来,西黎屡屡出兵骚扰边境,兵部次次都会在这个时候调集军饷粮草前往边境助力守军抗敌。只是每一次采取的都是保守方针,对西黎的多次骚扰都是固守城池,所需的消耗并不多,每次差不多都是十万的军饷。前年年末西黎再次对边境出兵,此时华贞昱调任兵部,主张不能此次挨打只能固守,主张主动出击,将西黎赶回百里之外。同时,固守北方防线的大皇子也看不惯西黎的一次又一次挑衅,请旨赶赴西北边境。 朝堂上争论了小半个月,皇上终于同意了华贞昱的提议,用积极出击的方式迎战西黎。户部根据前些年的惯例,只肯拿出十万两银做军饷,华贞昱这才向俞丰年开口,又筹集了三万两银,支援此战。眼看着这场主动出击的战争就要打起来,西黎竟然退兵了! 以往长达两个月的骚扰抢掠,这次竟然不到一个月就退兵了?! 就在皇上刚刚同意这场硬仗的当口,西黎撤退了。这仗没打起来,已经准备好的军饷、粮草自然不必再运往边关,理应归还户部。此时,饷银少了!甚至华贞昱还没得到饷银少了的讯息,华府就被围了,并且俞丰年刚刚托人送到府中的三万两银就这么被查封了。 原本,华贞昱只当是有人陷害,他刚到兵部,言辞过于激烈,行事过于果断,又怒怼户部不肯出钱、世家空占武职不敢出战,得罪了不少人,这才引火烧身,害了妹夫一家。 可经过崔敏之的提醒,将注意力集中在兵部后,华贞昱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西黎这兵退得太蹊跷。 “父亲怀疑朝中有西黎的奸细。” 这可不是对上了! “好!”崔敏之拍手叫绝,“真是精彩啊!” 崔敏之夸张的叫好声引来不少侧目,这段变脸戏法演得确实是精妙绝伦,但是一个姑娘家,大庭广众之下,笑得如此夸张,委实不体面。这同行的公子看着倒是个斯文人呢,怎么会同这样的姑娘一起来看戏法。 只有华仲盈知道,崔敏之的叫好哪里是对着台上的戏子,她的叫好完全是被朝堂之下的阴谋勾连所震惊。父亲自宫宴回府就跟他说,安乐侯家那位小姐,绝不简单,甚至愿意将查到的这个足以震惊朝堂的消息透露给崔敏之。 果然,崔敏之轻易便听懂了。她知道父亲查到的这些背后可能是多么荒诞的真相。 是的,荒诞。 华仲盈在父亲告知他这些的时候,都是不肯相信的,非要父亲将那荒谬离谱的推测说出口,也是忍不住摇头。这怎么可能呢?! “我们已经查到,绮红楼与西黎有关。”崔敏之拍完手,倒了一杯茶轻轻喉咙,凑到华仲盈的耳畔,朱唇微启,成功看到了华仲盈的双目瞪圆、呼吸停滞的惊恐表情。 那荒诞的可能,越加可能了! 怪不得崔敏之反应得如此之快,原来,她已经知道了西黎! 心照不宣的,崔敏之与华仲盈都未曾将那个荒诞的可能说出来。 西黎每年对边境的骚扰,可能是朝廷中人与西黎勾结的结果!西黎每年装模作样骚扰边境,装模似样抢掠一番,朝廷增加军饷抗敌,然后西黎盘桓上两个月撤退。一到朝廷狠心抗击的时候,西黎竟然掐着时间就退了,是不是怕真的打起来,这场戏就演不下去了?! 那这些军饷到底是不是用在了抗击敌军的身上?!有几成真正给到了边军将士?!又有几成进了谁的口袋?! 这里头的水太深了。深到哪怕是在这勾栏瓦舍之所,无数精彩桥段上演的地方,崔敏之与华仲盈也不敢将这个可能说出口。 没有实证,这话说出来,就是死罪。 “哟,让我看看这是谁啊?”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从侧方向闯了进来,无礼地掀开遮挡的纱幔,走到了崔敏之的跟前。 崔敏之眼眸微抬,只瞥了一眼,迅速皱起来眉头。 居然能在这地方碰见魏良正! 魏良正怀里还搂着一位青楼姑娘,正月里包了姑娘出门,这银子没少花。崔敏之还以为成安伯府这阵子应当安分些呢,竟然还敢捡着热闹的地方玩,这魏良正是真心不把成安伯府的面子放在心上啊。 崔敏之对魏良正的不理不睬让他勃然大怒,一把抢过桌上的茶水,对着崔敏之就泼了下去。 “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货!竟然敢无视我?!” 华仲盈已算是眼疾手快,伸手要去挡,可茶水泼出来,岂是一只手能够抵挡,崔敏之的脸上还是淋了不少茶水,甚至还挂上了几根茶叶,颇有些狼狈。 华仲盈一阵心慌,一把拉开魏良正,两步上前挡在崔敏之面前,想要替崔敏之挡住难堪模样。但崔敏之并没有安心被华仲盈挡在身前,反倒是站了起来,轻轻推开华仲盈,一抬头,就是肃杀的眼睛。 额前被茶水浸湿的头发紧紧贴在皮肤上,几股水流顺着发丝往下流淌。崔敏之的模样越是狼狈,她此刻的冷静、冷漠、冷血就越是令人觉得可怖。 此刻心慌的人,已经变成了魏良正。这个女人怎么没跳脚?怎么没跟他吵起来?上次明明一点就着啊?! 魏良正虽喝了酒,但他酒量惯是不错,醉醺醺的样子不过是好借机撒泼,心里可有数得很。魏良正咽了咽口水,眼见着已经有人探头向他这边看过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顾不得了。 “你看什么看?!我就说你一个村姑野丫头怎么敢拒绝我祖父提亲呢,原来是瞧上小白脸儿了!这才过了新年,正月开头,就忍不住出来勾搭汉子!就你这样水性杨花的浪蹄子,我压根儿就看不上!呸!” 成安伯府没面子,连正月都不敢出门赴宴,可是把魏良正委屈坏了,忍不住偷溜出来找乐子。此番发现罪魁祸首竟和华家二公子悠闲惬意地看戏喝茶,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去?! 第51章 魏良正再惹崔敏之(二) 魏良正这个年节过得不舒坦,便也容不得崔敏之华仲盈这对男女打情骂俏! 来看啊,就是这个野丫头,年节上就出来与男人厮混!看今后还有谁敢娶你! “呵。”崔敏之的肃杀之气更重了,她冷着声音道:“怎么,我看不上你这件事,你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是不是?!正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崔敏之抬起脚尖,勾过竹椅,一脚踏上椅子,再迈出一步,站在了桌面上。 “诸位听好,我乃是安乐侯府唯一的小姐崔敏之,此人为成安伯府魏良正,上一次见面出言讥讽与我,这一次又当众泼我茶水,如此无赖卑劣之人,我崔敏之看!不!上!”崔敏之指着魏良正就是一番怒骂,她不惧被人看见此刻的模样,她只怕别人觉得她崔敏之可以随意欺辱。“顺便请各位同我做个证,本朝历法,伤人者杖责。” 崔敏之轻轻吐出“杖责”两个字,魏良正的脸瞬间就白了。 魏良正一把甩开旁边的青楼姑娘,想要冲上桌前拉扯崔敏之:“什么伤人,你不是好好的,算什么伤人?!” 崔敏之才不搭理他,嚷着让在场的人帮她报官,她必有重谢。 来看戏法的人群高低贵贱都有,一听崔敏之说有赏钱,一下子就跑出去七八个。侯府千金啊,指缝里漏点儿就够他们吃上半个月了! 于是这大过年的,京兆府的捕快们就围了戏台,带回一个侯府小姐、一个伯府少爷,还有一位侍郎公子,以及围观群众。 事实清楚人证若干,甚至不需要过堂,京兆府的板子已经落在了魏良正的屁股上。 谁不知道成安伯府如今的状况,谁会为了这么个人得罪皇上亲口认下的安乐侯府千金呢。 魏良正的哀嚎声听起来实在很悦耳,映衬得特地赶来看戏的贺遐都眉清目秀顺眼许多。 崔敏之忍不住翘起嘴角,将眼睛弯成两道新月。 “仗势欺人的感觉如何?”贺遐问道。 崔敏之忍不住的笑意就像是蒸笼里的水汽,被盖子盖住、纱巾缠住,也得借着缝儿往外钻。 “确实不错。”崔敏之语气轻快,冲着贺遐眨眨眼:你给我的这个身份确实好用。 贺遐难得地产生了一股哭笑不得的情绪,不过巡街时候刚刚听说安乐侯家的千金与成安伯府的孙少爷闹了起来,还报了官的时候,贺遐的确小小担心了一下,扔下巡查的那条街直接赶了过来。此刻再看,崔敏之如此调皮的模样,恨不得将刚刚的担心拿去喂了狗。 尤其是,看到一旁还站着一个华仲盈。 “华二公子好像很闲啊,这才大年初三,就出来夜会美人?”贺遐拖长了语调,调侃的味道不言而喻。 华仲盈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如果是旁人,他大可以用不可诋毁崔敏之清誉来阻止对方的胡言乱语,可这人是崔敏之,算起来是他贺遐的亲戚,人家亲戚打趣的话,他还当真了?可若不解释,仿佛坐实了他的行为不端心思不纯。真心问自己的话,华仲盈还真不能肯定自己的心思完全正当。 华仲盈赧然低下头,别人也就算了,面对贺遐,他着实有些亏心。贺遐是知道他与俞招财有婚约的,如今俞家妹妹尸骨未寒,他眼里就有了别的女子,于情于理都是他的不妥。 “诶?!”不等华仲盈想到如何回应,崔敏之抢先一步,指着贺遐就问他:“华二公子,你可听见了?祺王殿下刚刚似乎称我‘美人’来着?” “确实。”华仲盈紧接着崔敏之的话头转移了过去。 “那以后旁人再讽刺我是个野丫头的时候,我可要拿出来说了,祺王殿下都说我是个美人呢,你算个什么东西!”崔敏之仿佛是吃到了“仗势欺人”的甜头,什么势头都想要借过来用用。 贺遐倒是不介意被崔敏之拿去“仗势欺人”,只是…… “若是拿我的名头出来还只得了个杖责的惩罚,那还是不必用了。”贺遐的手腕是出了名的硬,想拿他的名头出来“仗势欺人”,可不是小惩大诫能过得去了。 崔敏之怎会被贺遐吓住,只见她伸出手去:“正合我意!拉个勾,你说话算话!” 幼稚! 贺遐嫌弃地瞪着崔敏之伸过来的纤纤玉手,他小时候都没跟人做过拉勾这种骗小孩子的事儿! 可神差鬼使地,贺遐的手指已经勾住了崔敏之的小指,少女轻轻柔柔的手指环在他的指尖,又加了一点儿劲锁住,毛茸茸的、痒痒的,这触感不知道是手指传来的,还是心头涌现的,让贺遐不受控制的不想放开。 直到崔敏之神神叨叨念了两句词,又拿大拇哥凑在一起盖了盖,松开手时愣神了一下,贺遐幡然回神,先一步甩开了崔敏之的手。 此时,魏良正的打已经挨完了,京兆府两个衙役正一人一边,把人给成安伯府抬回去。 “哟,这么重啊!”一共也没几板子,怎么跟快死了似的?! “哼,那必须。”贺遐这意思很明显:对,我干的。 惹得崔敏之假意咳嗽两声,好让自己笑得不那么明显。 华仲盈忍不住为崔敏之担忧,上次在祺王府,崔敏之不过与魏良正呛声几句,人还是贺遐打的,崔敏之回府之后,就被安乐侯夫人报复了回去,挨了极重的打。这次崔敏之可以说以一己之力把人弄成这样,回府可还能交代?! 华仲盈提议崔敏之回府前,先将此事告知安乐侯才好。 谁料崔敏之一脸忧愁地对贺遐开了口:“殿下,若我又被打了,少不得还要叨扰贵府。不如这样吧,殿下把元来借我?” 华仲盈知道元来一向是跟着贺遐的,与另外几位门客不同,只有元来是贺遐的亲兵,贺遐一应事务都有元来照应,如何会将这么体己的人手轻易派与旁人? “也好。” 正当华仲盈觉得不太合适想出言回转的时候,他听见了贺遐同意的回复。 月影下,只有华仲盈觉得,贺遐的眼神似乎格外温柔。 第52章 嫂夫人大闹伯府(一) 是夜,崔敏之悄然回府,问了府中管家崔汉夫人的情况,得知一早就睡下了,又问了安乐侯,说是今日宿在宾归楼,不回府了。 崔敏之心中计较一番,跟崔汉交代说今日回得有些晚了,遇见祺王殿下,特地安排了元来送她回来,这天冷路滑的,也不让元统领再赶回去了,与今日请到府中的万大夫一起住在她院中西厢房,请管家备些被褥炭火送到她那。 崔汉并无不可。能在安乐侯府里做管家,凡事都讲究一个看清局势,如今安乐侯夫人称病不管事儿,安乐侯天天在外面觥筹交错,这侯府里头,就属崔敏之最金贵。加上这几个月的局势变化,崔汉怎么会不明白崔敏之这位大小姐可不是什么愚钝狭隘的乡下村姑。如今的崔敏之说句话,也不比夫人的分量差。 崔敏之回自己的院子探望搬进来住的万宝庆,元来与万宝庆上次验尸的时候见过,此时一起住在西厢房倒也便利。 几人说了会子话,夏荷端了夜宵进来,一道用了些,崔汉带了人过来送褥子炭火,收拾好各自回房歇下。 翌日,崔敏之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毫不意外的,一定是成安伯府的人呗。 崔敏之懒着声音唤冬梅去看看怎么个事儿,冬梅应声,谁料还没走出院子口,就被两个高大的粗使婆子扭住,押着她闯进崔敏之的院子。 “小姐,她们闯进来了呜呜——”冬梅的嗓子扯得老高,喊了半句就被堵了嘴。 夏荷已经听见了,立刻拿门闩锁了门,过来服侍崔敏之起床。 崔敏之自己取了衣裳套上,让夏荷看着点门口的情况。崔敏之昨夜就交代过夏荷冬梅,今日可能会闹起来,却没想到能直接闹到她院子里来。不过西厢住着元来和万大夫,崔敏之倒也不太担心。就是得委屈冬梅了。 “不要慌,他们来势汹汹,一时能闯进来,等会管家会带着人来的。还有元统领在呢。”崔敏之交代夏荷注意着点儿门口的情况,主要是不能让她们真的伤到冬梅。 果不其然,带着几个粗实婆子闯进来的安乐侯夫人的嫂子,魏良正的母亲,一路直直就冲着崔敏之的闺房而来,就在她的手将要接触到门框的一刹那,被飞身而来的元来一脚踹了回去,好在她身后有三五婆子,都挺粗壮,两个扭着冬梅,还有三个护着她给她垫背,否则以这位嫂夫人的体格,跌在地上,院子里的老鼠洞都要被震塌。 “什么人?!竟然敢这样对我!” 果然是魏良正的母亲,说出来的话都一样。 魏良正是魏淑绮兄长的庶长子,这位嫂夫人膝下只有女儿,是将这个庶子当亲儿子养的,养得一身的纨绔习性还不自知,见儿子受了杖责,当即就闹了起来。成安伯不肯出面,她就自己来! “这位夫人,上次将令公子从祺王府踹出去的,就是在下!”元来露出两颗虎牙,“不得不说,以夫人的体格,这脚感比令公子还好上几分呢!”这一脚踹过去,软绵绵的,一点儿都不伤脚,就是有点儿费劲。 祺王! 嫂夫人瞪圆双目:“不是说什么华二……”怎么又和祺王扯上关系了?! “诶哟!”另一边两个押着冬梅的粗使婆子抱着胳膊一阵抽搐,不自觉地松开了冬梅。 冬梅赶紧跑开,躲到了万宝庆的身后。万大夫这会正悠哉地收起银针,这两针扎得,还是太轻了些。哼! 这女人若是不讲道理起来,根本不管你是祺王还是画王,她是来给她儿子找回公道的,哪儿因为这小子的一句话就灭了火气?!嫂夫人一声令下,所有人朝着崔敏之的房门涌了过去。 元来的功夫确实是不错,只是今日这群女人都五大三粗的,力气用小了没啥用,力气用大了又怕打伤了,元来一身好功夫此刻竟然无用武之地。 元来以身体挡在崔敏之的房门前,直接被大娘们积压得胸口都要透不过气来。耳侧还有粗壮豪迈的嚷嚷声,夹杂着“砰砰”的拍打门板的声音,搞得元来的耳朵都要炸开。 “啊啊啊——”元来受不了,准备不管后果如何,他要一脚踹死这群婆娘! “都散开!散开!” 好不容易,在这紧急关头,崔汉带着安乐侯府的护院家丁赶到了,将元来从这群婆娘的包围中解救了出来。 而此刻,崔敏之终于插好了最后一支金钗,对着镜子照了照,这才起身,唤夏荷开门。 千金小姐的闺房房门颇为秀气,糊得窗户纸都是又透光又挡风的,这一下门开,晨曦洒在崔敏之的脸上,粉面朱唇、精致华贵。崔敏之头戴金钗、颈围项圈、手套翡翠玉镯,这一身的珠光宝气差点闪瞎了众人的眼。 这就是安乐侯府的千金小姐! “你!你这是在炫耀!”嫂夫人气得差点呕血。 她一个伯府少夫人,被崔敏之映衬得,就像是个有些体面的奴仆!她出来得匆忙,一心只有找崔敏之报复回来,哪里顾得上拾掇自己,此刻浑身上下凑不出三件首饰,寒碜得有些可怜。 嫂夫人气得不轻,可左右看一眼,带来的人已经被崔汉摁住,动弹不得。崔汉忌惮她的身份,不曾动他,可单凭她一人,如何能越过守在跟前的元来,打到崔敏之的头上。 “不过是个下贱坯子生下的下贱种,也敢在我跟前充千金小姐!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出嫁之前,那是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小姐!你也配在我跟前装模作样,摆小姐架子。简直是笑话!安乐侯府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辱没门楣!”嫂夫人动不了手,嘴皮子可不耽误,就这么一气呵成地骂上了。 崔敏之好似什么都没听到,问崔汉:“母亲的嫂夫人驾到,可曾告知母亲?” “夫人说,并不知道此事。”崔汉眼看着嫂夫人冲进来,事关成安伯府,他第一时间喊人,同时亲自去告知了魏淑绮。 “这么说,母亲并不知道她这位嫂嫂要来,也未曾请她来。”崔敏之甚至浮出了笑意。“那就麻烦管家伯伯报官吧。私闯民宅,什么罪来着?!” “报……报官?”崔汉吃了一惊,怎么也是亲家,报官可怎么收场。 “当然了。不然有些人还以为侯府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这可不太好,我会害怕的。”崔敏之一手捂着自己的心,一脸胆怯模样,“如果不报官的话,我可只能再去祺王府借住了。” “是,我这就去。”崔汉心底叹一口气,小姐这一手太狠了。成安侯府这位嫡长媳又实在太蠢了。 第53章 嫂夫人大闹伯府(二) 眼看着崔汉快步走出去,嫂夫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她或许还没有崔汉看得明白,但她知道崔敏之报官的后果!她的心肝儿子就是这么被打的啊! “你你,你给我停下!”嫂夫人提着裙子就要去追崔汉,刚走没两步,她竟走不动了,扭头一看,原来正扯着她的后领子将她扣下了。 嫂夫人惊恐着挣扎:“你们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呢?等着官府了来拿人啊! 崔敏之最终还是没等到官府的人,崔汉先一步领着成安伯来了,而魏淑绮也终于出现了。 成安伯见识过崔敏之的翻脸不认人,想仗着自己是亲家长辈就拿捏这小女子根本就不可能。故此儿媳跟他闹着让他出面给孙子报复回来的时候,他就没有同意。没成想,儿媳竟然气不过,自己带着几个人到安乐侯府找事儿了! 崔汉刚出府门就被成安伯拦下来,许是看在往日的脸面,崔汉还是将事情同成安伯讲了。崔敏之竟然想让官府上门来拿人,成安伯是一阵跺脚哀嚎。昨日孙儿才被官府衙役抬了回来,难道今日又要去抬儿媳吗?! 他成安伯府的笑话还不够多吗?!不肖子孙也就罢了,若是深闺妇人都要受辱至此,他成安伯府还有什么颜面在京中立足?! 成安伯顾不得前几日刚刚训斥过女儿,立刻求着崔汉带他去找魏淑绮,哪怕是舍了他的老脸,也不能让崔敏之把事情闹到府衙去! “丫头……”成安伯年纪不小了,面对比自己矮了两倍的崔敏之,竟有些无力。这个感觉似曾相识。成安伯瞥见了一旁的元来,顿时想了起来。上一次,就是在祺王跟前,祺王捏着圣上意欲还田于民的旨意,勒令他三日之内,腾空庄园,交出地契。 到底是老了。成安伯叹息着,如今的小辈都这样有气势,倒显得他人老无用。 崔敏之并不接话。 成安伯有些灰心,强撑着说点什么,于是换了个称呼:“敏之小姐,我儿淑绮再怎么说,也算是你嫡母。还请敏之小姐看在咱们是一家人的份上,饶过你这不懂事的舅母。”说着给魏淑绮递了个眼色,想让女儿帮着说两句情。 成安伯此刻的卑微落在魏淑绮的眼中,那是既心酸又愤恨。她年初一回娘家时,父亲对她如何?那是一顿训斥怒骂,说她没用骂她无能,与崔敏之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个月都看不出她是个破釜沉舟有智有勇的姑娘,致使他在御前失了脸面。而今,面对崔敏之一个小丫头,他堂堂成安伯,竟然如此低声下气。 魏淑绮如何能服气? “父亲,嫂子今日上门到我府上闹事,竟然连我都不知会一声。别说敏之一个姑娘家,就是我,也怕得很呢!”魏淑绮可没忘,在父亲训斥她时,她这位嫂子在旁边的阴阳怪气。 不就是火上浇油吗?她魏淑绮难道不会吗?! 成安伯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他拉着魏淑绮的衣袖给她使眼色:有些话咱们回去说! 回去?魏淑绮好笑,她还回得去吗?! “好啊,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老爷子,你可见到了,你这宝贝女儿嫁到侯府就看不上咱们伯府了,不愿认咱们这亲戚呢!”嫂夫人一向在魏淑绮跟前逞能惯了,现下也不分场合,对于魏淑绮的嘲讽是一句也不能忍。“我闹事?我来小姑子府上走走就是闹事了!” 魏淑绮一把甩开成安侯的手:“父亲这时候觉得我是你女儿了?!” 魏淑绮前几日回府的狼狈在她心上留了一个巨大的刀口,她在安乐侯府锦衣玉食,可心里没有一天是舒坦的,总是想着等到机会合适,把侄子过继到膝下,能接下安乐侯的爵位。哪怕娘家伯府的爵位再降下去,还能接上安乐侯的爵位,帮衬着魏家。于是她忍受着崔杰的薄情寡恩,忍受着当家主母的枯燥生活,一熬就是二十年。结果,原来父兄觉得这都是她理当忍受的、理当争取的,做不到就是她的无能! 魏淑绮被伤了心,以为父亲来找她,能安慰几句,重建父女感情。没想到,父亲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工具,用她的脸面来回护那个蠢笨如猪的嫂子! 崔敏之是她的女儿!不是亲生的,也是认在她名下的!父亲竟然让她低声下气去求崔敏之!他还想贬低自己的女儿到什么地步! “今日这事儿,就没法了了!” 崔敏之此时有些理解贺遐喜欢看戏的心态了,这出父女离心的戏码,确实精彩。她还是俞进宝之时,虽也听过些街坊八卦,从没有如此深刻体会。果然,有些戏,离得越近,看得越带劲。也不知道贺遐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把事情闹起来,等着一个个角色登场,看着剧情向着自己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呵,真是有意思。 此时崔敏之反而不拿自己侯府千金的姿态了,也用不着“仗势欺人”了,此刻的她是温和懂事尊敬长辈的好姑娘。 崔敏之不能崔氏父女争出什么因果,直接打断,推说今日要去祺王府上致谢,时候不早了,就不多奉陪了,一切事务交给“母亲”处理便好。 随后喊上夏荷冬梅,带着万庆宝元来,带上礼品,直接出门去了。 崔敏之知道,这场戏还有的演,不管最终如何谢幕,于她崔敏之来说,都不算坏事。 贺遐这个年节很忙,谁能想到查个刺客一路查到了工部私卖兵刃,数量可怖的兵刃散落民间。此时正逢年节,岂敢掉以轻心。这不,皇帝就把维护京城安定秩序这个棘手活儿扔给了还在搜捕绮红楼余孽的贺遐,给了他正月里调配皇城军、京兆府衙门的管辖权。 要么说崔敏之报官给京兆府,贺遐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呢,这都是他安排了宋亦白蹲守在京兆府,盯着京城的风吹草动。宋亦白给贺遐送了信,给魏良正打了板子,这差事做得也是颇有趣味。也是崔敏之没死抓着成安伯那蠢笨儿媳妇见官,否则宋亦白又有乐子可瞧了。 崔敏之要去见贺遐,赶去祺王府只能是空跑,且让冬梅夏荷两个丫头把礼品给祺王府送去,她与万宝庆元来三人自行去皇城军卫所寻贺遐。 第54章 遐敏二人探青楼(一) 到卫所跟前儿,元来先行进去与贺遐知会一声,得了令到门口来接二人进去。 贺遐此刻正在看京城舆图,只见舆图之上,错落着黑白的棋子。 崔敏之歪头瞧一眼:“白色是没藏匿可能的地方?” 贺遐眼皮子都舍不得动一下,仿佛对崔敏之的判断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有元来惊呼一声:“敏之小姐好生聪明啊,我猛地瞧一眼,还以为殿下兴致不错,在舆图上下棋呢!” 崔敏之付之一笑。她总不能说以往俞丰年拿新铺子的时候,也是这般,画一张街道分布图,如同棋盘格一般,分析哪边适合开、哪边不适合。贺遐这棋子摆的,一眼看过去,高门大户所在的坊大多被摆上了白子,人员固定的书院、靠近衙门的市口,也都挂了白子。那么很显然,白子代表的就是绮红楼不太可能藏匿的地方。 贺遐捻着一粒黑子,对着剩余的地方举棋不定。 崔敏之问道:“黑子所在的地方,可是派人去排查了?” 京城这么大,贺遐举棋不定,不过是要挑选其中更可能有问题的地段,好让排查更有效率。 “皇城军查了两日,效果并不好。”这会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商户们锣鼓喧天,查找线索本就困难,加上巡查的人员心思也杂乱,家中的年夜聚会、必要的走亲访友,整的皇城军的人也不能安心办差。 春节这种大好日子,总不能行事过于激进、手段过于强烈。不管是内部管理、还是对街坊百姓,此时都得讲究一个吉利,态度温和,言辞客气。在这样的状况下,做铺地式搜查,确实比较难办。 面对这个困难,贺遐着实有些伤脑筋。他虽然是不太在乎这些内部、外部对他的看法,但他才回京不久,确实想要查清绮红楼的情况,不想没干几天,又被某些人寻个借口给他打发出京。已经是个郡王了,再贬,就得和大皇子一样,连封号、封地都没有,成为一个透明人。 贺遐不贪图富贵,却不愿意被人踩在脚底。 “不如,换个思路?”崔敏之掏出一锭银子,落子在舆图上。 贺遐拿起那锭银子,细微一端详:“官银?” 官银的成色与民间流通的银子相比,还是比较好辨认的。只要找个铸钱所的小吏就能轻易判别。 “我得到消息,兵部可能与绮红楼勾连。不只是买凶杀人,还可能存在细作运营边关战事,从军饷中牟利。” 崔敏之得到的消息,除了华府还会有哪里呢?贺遐昨日可是见着华仲盈了,立刻明白了崔敏之口中的消息是从华贞昱那边来的,可信度很高。 “华侍郎被诬贪污军饷,这份军饷确实消失了。那这批银子到底去了哪儿?确实是个思路。” 既然查人不好查,那就查银子。 当初华贞昱能被放出来,银子成色也是一大疑点,放在追查线索的时候,也一样适用。华贞昱被诬陷以来,大理寺也查过银子成色这条线,这笔银子在绮红楼手上必然不敢出手。然而此刻绮红楼已经暴露,又面临贺遐的全面搜查,一定会想办法尽快将这笔银子换手。 只是查银子也和查人一样,面临着数量多,面积大的问题。可谁让面对这个难题的人是崔敏之呢,崔敏之颇有心得道:“殿下可知道洗钱最快的两种方式?” “哦?” 有些事“崔敏之”不该知道,可“俞进宝”就清楚多了。 “青楼和赌坊。” “我去赌坊,你去青楼。”崔敏之与贺遐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我一个姑娘,你让我去青楼?!” “你一个姑娘,我让你去赌坊?!” 又是两人同时开口,显然双方都不太服气。 旁边万宝庆前面听得云里雾里,这会儿可算找到发挥的余地了:“什么姑娘,你也可以是少爷!” 嗯?贺遐眉头一皱,问崔敏之:“这谁啊?”怎么又冒出他没见过的一个年轻人? “噗!”崔敏之没忍住,耸着肩膀一阵笑,“你认不出来?” 我应该认出来?贺遐用眼睛问。 贺遐终于舍得仔细看了万宝庆一眼,万宝庆颇具外族特点的容貌终于是让贺遐醒悟过来。“万大夫。” 万宝庆也憋着笑呢,这位祺王殿下刚刚这脸色变得似乎有些太快了。敏之小姐身边出现个陌生男性,就让他如此警惕不满吗? “你们懂的,我的易容技术,妥妥的!” “但我俩都去青楼的话,赌坊谁去?”崔敏之不太愿意,她可不爱那脂粉堆呢。 万宝庆拉过元来,又指指自己:“我们去啊!” 为了让崔敏之同意,万宝庆又补充几个理由。比如,京城最大的赌坊就在合民街,合民街虽然鱼龙混杂,但也十分警惕官府的人。万宝庆这个明显异族外观反而更安全、更容易获得信息。 不得不说,万宝庆的理由很充分,就算是崔敏之与贺遐也觉得很有道理。 “那就麻烦万大夫了。”两人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满是无奈。 青楼诶,是真的不想去。 崔敏之拧着眉头蔑一眼贺遐:你们男人不都很爱去青楼楚馆吗? 贺遐回了一个白眼:我和别的男人很一样吗? 不得不说,很有说服力。崔敏之回忆,她以前好像真的没遇见过贺遐这样的男子。既不怜香惜玉、也不柔情蜜意、更不油嘴滑舌。 好吧,看在他如此嫌弃的份儿上,勉强陪他一起去吧。崔敏之如是想。 元来腿脚麻利,迅速回府取了自己的一套衣服,这边万宝庆已经给崔敏之的脸改得差不多了。元来与崔敏之的身量差距不算特别大,元来的衣服穿起来似模似样,再经过万宝庆的手法操作,崔敏之已然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崔敏之的头发束起,用一支玉簪别住,眉眼加深加宽,硬朗起来,再用特殊的灰粉将脸弄得暗黄一些,下巴处勾勒线条,让下巴看起来更粗壮锋利些。只肖说话注意压着点嗓子,确实只是个长相秀气的少年郎。 于是兵分两路,贺遐崔敏之往京中最大的青楼欢心楼去,元来万宝庆往京中最大的赌坊去。 第55章 遐敏二人探青楼(二) “这……什么意思?”崔敏之指着闭门歇业的青楼问贺遐。 贺遐无语。而后道:“可能别人不在大白天逛青楼吧。” 崔敏之一脸惋惜,失策! “那我们干嘛?转道去赌坊?” “等我们去赌坊,再回头,也天也黑了。” “好吧。” 两人一合计,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只是前头还空着小半天,且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顺便合计一下目前掌握的线索。 两人找了靠近护城河的一家馄饨铺,崔敏之乐呵呵地拉着贺遐坐下,点了两份鲜肉馄饨。贺遐也不嫌弃这家铺子逼仄,临近水边,摇桨声、叫卖声、风声,两人说话也无人听见。 只有两个人,崔敏之又易了容,没人认得出,崔敏之说起安乐侯府、说起华家,也可以不那么拘束。 崔敏之将安乐侯府今早的情形同贺遐说了。今日之后,魏淑绮恐怕要和成安伯府彻底闹翻,魏淑绮这一生都为父兄所利用,她的人生如此辛苦,却只得到了辱骂与责怪。没有了给成安伯府争取利益的需要,魏淑绮为难崔敏之就没有了意义。或许,崔敏之在安乐侯府的日子可以不必再有顾虑。 说到最后,崔敏之竟有些可怜起魏淑绮来。 倒是贺遐没有这等同情心,冷漠道:“总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其实呢,这是个世界上从不缺不疼自己孩子的父母。” 魏淑绮好歹是侯府夫人,吃穿不愁,身份尊贵。世界上多的是被父母啖肉吸髓的子女。比如冬梅夏荷两个丫头,都是侯府从外头买来的。若不是父母把孩子卖了,谁会天生就是丫鬟呢。 崔敏之知道贺遐说的是事实,却奇怪他说这话时候的冷漠。崔敏之想起魏良正的那出戏,似乎贺遐是抛弃生母被嫡母收养在身边的。贺遐与母亲之间,又是怎么样的关系呢? 崔敏之默默将这份好奇藏在心底。贺遐如今这样古怪的性格,大抵也和这些有关吧。涉及伤痛的过往,还是不提的好。 重要的是,魏良正只是无心映射了一下,就被贺遐打了出去。崔敏之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挑战贺遐对她的包容心为好。 馄饨端了上来,崔敏之拿起调羹舀了一口汤,眼睛瞬间眯了起来:“好鲜!” 馄饨铺看着不大,这手艺确实没话说。崔敏之挑起一个馄饨,示意贺遐:赶紧尝尝! 只见贺遐抬手,修长有力的手指就这么搭在了崔敏之的手腕上,把着崔敏之的手腕伸向自己,低头,一口吞掉了调羹里的馄饨。 “这……”崔敏之眼看着手里的馄饨就这么落入了贺遐口中,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 贺遐咀嚼了两下吞下,品味道:“确实不错。” 崔敏之怒而放下调羹,气道:“你自己不是有一碗吗?!怎么,我碗里的比较香吗?” 贺遐点点头:“确实。” 崔敏之咬牙:“青覃县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如此无赖!” 贺遐沉吟了一下,竟然回答了崔敏之的话:“大概是因为,当时我是‘华仲盈’。” 因为是假扮华仲盈,所以要翩翩君子的模样,正直、聪慧、周到、贴心。 因为是“华仲盈”吗? “华仲盈传信给我,说他已与你定下婚约,请我顺路帮他传个信,保全你家人性命。既然用了他的身份,总不能让你以为‘华仲盈’是我这样的。”贺遐表示自己十分贴心,既然装了,就要装到位,不然未婚妻吓跑了怎么办。 崔敏之心头隐隐品出一丝苦涩,莫名就不太乐意听见贺遐这样说,于是挑眉:“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贺遐的样子?” “那你喜欢吗?” “不喜欢。”崔敏之断然否决。 两个人沉默着,专心吃着馄饨,直到碗空了,才默契地仿佛刚刚什么都不曾说过,重新谈论起绮红楼的事。 交换了双方手里的信息,锁定了一步重点关注的人和调查方向,天色也不早了,两人付了馄饨钱,起身再赴欢心楼。 此时的欢心楼早已不是刚刚的沉寂模样,此刻华灯初上,欢心楼的妈妈已经领着姑娘们在门口迎客。姑娘们巴望着,瞧见熟客就赶紧迎过去,拉着人就往楼里走,若是没固定客人的,更是瞧见兜里能有些银子的,就凑过去搭话。有些如愿钓到客人、有些被人摸了屁股占了便宜却还拉不进楼里。 贺遐与崔敏之一出现,仿佛脑门上刻了“有钱人”三个字,立刻就被一群姑娘给围住了。 这阵仗,崔敏之都有些发憷。却听贺遐淡淡道:“请你们最好看的姑娘来。” 此话一出,有几个姑娘立刻退了出去:“无趣。” 妈妈倒是挤了进来,谄媚一笑:“公子说的哪里话,我们楼里的姑娘,都是京城最好看的!只看是不是合公子眼缘!” “本公子觉得,是看合不合银子的眼缘吧!”贺遐抛出一锭银子,稳稳地落进妈妈的怀里。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风月场的老手。 妈妈手中一沉,立刻识得了这银子的分量,笑得更灿烂了:“贵客两位,请牡丹姑娘!” 崔敏之在旁压低声音,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叹:“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来青楼吗?!” 贺遐整整衣冠,理所当然道:“不喜欢,又不是没来过。” 许澋泓那个花花公子,可没少邀他们喝花酒。 崔敏之愤愤地咬了咬牙: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牡丹姑娘当然不是这楼里最好看的姑娘,不过已是对得起贺遐银子的姑娘了。牡丹姑娘一袭青绿,头上簪着粉色大花,珠圆玉润的脸盘子,五官却精巧可人,当真仿若一株牡丹花。随牡丹一块来的,还有个唤作芍药的姑娘,比牡丹福气不足、清秀有余,都是瞧着就舒心解意的模样。 两人伺候贺遐与崔敏之喝酒,先是斟酒,然后依偎着二人的身体,亲手将酒杯喂到二人嘴边。 “公子,喝酒。” 这软软娇娇的声音,听得崔敏之一阵发麻,不过芍药这手可真软啊,这酒也好香啊。怪不得男人都爱喝花酒呢,确实赏心悦目。 眼看着崔敏之竟陶醉起来,贺遐伸手给了她一下:“我说崔兄,你这就不厚道了!不是说洁身自好吗?!” 崔敏之了然,这就演起来了? 第56章 遐敏二人探青楼(三) 崔敏之捏着芍药姑娘的手,痴痴道:“夏兄嘴真严,现在才带我来这好地方!” 两位姑娘听到他俩的话,吃吃笑了起来:“两位公子可得多来,我们这儿好玩儿的多着呢!” “哦?”崔敏之立刻双眼发亮,摸着芍药的手越发激动起来:“都有什么好玩呀?” 芍药捂着嘴害羞,借着要给“崔公子”倒酒,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急色的客人她见得多了,自有一番应对办法。 “这好玩儿的可多了。我们楼里马上要办个花魁竞选,好生热闹的,就在上元节那天,公子可要记得来捧场啊!” “花魁竞选?芍药姑娘可参选?”崔敏之又被灌了一杯酒,急急的攀上了芍药姑娘的臂膀。 芍药掏出一方帕子,轻柔地给崔敏之擦擦嘴角,不急不缓道:“楼里花名的姐妹都参加呢!崔公子,可要记得给奴家多投些红绡花!” “芍药姑娘看,我应该买上多少红绡才好?”崔敏之好似不经意地,与贺遐交换了一个眼神。 芍药含羞一笑:“那自然是随崔公子心意啦!” 这话说得,可真是有门道。不说多少,才是真的没有底线。多少才算心意呢?是有多少就拿出多少才算心意。风月场的女子,最擅长的,就是从恩客手里抠出钱来。 可不,趁着芍药的话头,牡丹这边也开了口:“芍药妹妹真是好福气,遇到崔公子这般大方的客人。” 话说到这里,贺遐要是不表示表示,还怎么拿得住场子? “崔公子大方?本公子能被他比下去不成?!牡丹姑娘放心,届时我一定给你买更多红绡!” “牡丹多谢公子!” 崔敏之假意与贺遐争风起来,从牡丹与芍药口中套出了更多竞选花魁的细节与流程,本以为这竞选花魁让客人花钱买红绡是青楼的最终目的,可以用大量的现银与官银混打,达到洗钱的目的。没成想,这竞选花魁竟还有计中计! “竟然还有盘口?!” 这家青楼拿得出手的姑娘都是以花为名,此次争夺花魁,办的就是一个百花争艳。客人想给谁撑场子、想选谁,就买对应品种的红绡花,若是最后客人买的这位姑娘夺魁,就能拿着红绡花换取三倍的钱。 想出这一出的人,脑子不是一般的好。竟然一个活动兼顾了两大洗钱方案!又是青楼挥金如土、又是赌徒心态博个运气。如果让这个花魁争夺办成功了,那笔银子还真的再难找出来! 原本只是花点银子捧一捧自己有心的姑娘,大不了就是纨绔子弟之间争风,能狠狠宰上一笔,竞选花魁的还是个小规模的活动,所涉金额能有个是十万两便算是不错。可若是加上了博彩的性质,有了盘口的参与,赌徒岂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即使并非赌徒,这正月里,图个热闹,随便买个几支红绡花逗小孩儿玩儿,能中最好,不中都当逗乐了。简直半个京城都能参与进来。 这些客人花钱买红绡,各式成色大小的银子、一贯一贯的铜钱,全部混在一起,届时将那三十万两官银压扁剪碎,混在这些钱里头,等到结果一出来,盘口抬出钱来,优先将那些官银散出去,这就仿佛鱼归江河,再难寻到了。 贺遐与崔敏之带着这样的消息回府,那边万宝庆元来也带回了同样消息。 “我们去了不止一家赌坊,都在说这事儿。我打听了一下,这盘口是正月十四酉时末开,就卖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后结果出来,买中的即可凭红绡来换钱。”万宝庆也没想到,明明是探听一些赌坊里的大金额赌钱活动,没想到竟然被一个青楼百花争艳的花魁竞选抢了风头,“赌坊老板这两天都气得不轻呢,说这欢心楼的老板开什么青楼,有这本事,开赌坊赚得更多!” “那可未见得。人家表面是青楼,暗地里可是做的人命买卖。”就从欢心楼此番动作来看,欢心楼的老板大抵就是绮红楼的老板。绮红楼可是连战局都能左右的,岂能挣得比赌坊少? 不过…… 绮红楼、欢心楼,这名字怎么听起来都如此秀气?! “西黎有什么厉害的女子吗?”崔敏之总觉得绮红楼欢心楼听着就和女人有关。 “银沙公主阿诺莎。”贺遐与万宝庆同时道。 “公主?”能让贺遐与万宝庆在同一时间想到,这位公主看起来相当有名啊。崔敏之搜索了一下记忆,确实不曾听过这位公主的名号。“西黎的公主?” 贺遐和万宝庆的面色都不太好,若真的是这位西黎公主,可就有些难办了。 崔敏之寻思,怎么都不说话了?有没有人能给她解释一下,这位西黎公主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 贺遐叹了口气道:“这位银沙公主已经消失了五年。” 五年?这个时间点崔敏之倒是有点清楚,好像五年前,西黎的摄政王发动了一次政变,杀害幼主,自称为帝。银沙公主消失了五年,算起来正是在这场政变之后消失的。 “她是被杀害的西黎幼主的亲姐姐。”万宝庆补充道,“摄政王趁着她在外拼杀之际发动宫变,杀了幼主。可以说,如果银沙公主在幼主身边的话,摄政王绝不可能得逞。” 银沙公主阿诺莎,竟然是位如此厉害的女子! 崔敏之不曾见识过帝王家的政权争夺、权势纷争,但自从俞家被卷入朝局阴谋,她已窥见本朝锦上繁华之下,有着多少争权夺势、阴谋勾当。仅仅是俞家灭门,背后牵涉就如此繁杂纷乱。他们一路从暗杀组织入手,通过工部贪腐私卖军械案查到绮红楼、再从绮红楼查到外族,再关联边关战事,锁定兵部。一个绮红楼就关联朝廷两大权利部门,三品以上大员都牵扯其中,若绮红楼背后真的是这位银沙公主阿诺莎,那她搅弄风云的本事真可谓首屈一指。 怪不得贺遐的闲散气息一下子收敛了,面对这样的对手,的确容不得他散漫。 “这次一定要把握机会,挖出绮红楼背后的人。如果这个人正是银沙公主阿诺莎,那简直太棒了。” 擒拿敌国公主,这可是泼天的功劳呢。西黎三番五次染指西境领土,拿下这位公主,贺遐倒想看看那位篡位的摄政王打算如何处理? 上元节,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们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第57章 崔敏之当家侯府 安乐侯府的所有人都没想到,新年过了几天,家中掌事的竟然变成了敏之小姐。 自从夫人与娘家大嫂闹了一出,被成安伯训斥之后,夫人竟直接令管家把成安伯一家都扫地出门了,说从此都没有这个娘家。心灰意冷之下,直接搬去城外青鹭观修行去了。 侯爷本就是安分不了的主儿,这不,连续在宾归楼住了两夜,竟然就说要纳妾。这一屋子的妾侍哪里还坐得住,纷纷来找崔敏之诉苦。这个说侯爷一大把年纪了,纳妾遭人笑话。那个说侯爷本就力不从心,耽误人家姑娘。 崔敏之稳稳坐在主位,手里是府中近几年来的账簿。对于妾侍们的话,崔敏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中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最后得出了个结论:崔汉管家确实有一手。 “行了,你们所想本小姐都知道。”崔敏之看完账本,终于搭理妾侍们的话茬:“放心,就算父亲纳了新的妾侍,你们该得的,一点也不会少的。” 崔敏之看过账本,知道魏淑绮之前为了把安乐侯府的家底都攥给未来伯府过继过来的继承人,十分克扣妾侍们的月例。迎了新进门的妾,侯爷正在兴头上,单独给个院子,直接把不受待见的几个撵到一处去住,节省炭火、丫头的开支。 如今又要迎新人进府,几个住的还算宽敞的姨娘就开始担忧是不是要她们搬走。平日里为了争点分例,一个比一个不讲情面,如今倒是口径一致,不愿迎新人入府。若府里还是安乐侯夫人做主,她们自然是不敢开这个口,可夫人不在,小姐当家,她们这胆子就起来了。 她们一群妇人,总不能怯了崔敏之去。 崔敏之一句话,果然让这些姨娘们心安不少。果然这新人当家,总要御下宽容些。 崔敏之心里明白,这些女子能被安乐侯买回府里,家世都不太好。魏淑绮虽然严苛,却不至于放下身段为难这些妇人,她们争来夺去,不过是想着多抠出一些银钱,好去贴补娘家。总归安乐侯这个情况,子嗣断然是留不下了,唯一的指望就是能让娘家人过得好些。 从前俞家没有子嗣的几个姨娘便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崔敏之见识过,也怜惜过。好在俞丰年一贯是大方的,倒是不需要俞进宝来操心。 如今安乐侯府的情况,崔敏之却生出了管一管的心思。 “你们应知道,年前父亲给了我三个庄子,几间铺子。如今母亲修心礼佛,府中大小事务我也少不得要过问,这精力难免顾不上。你们当中可有识书会算的、认识几个字的,愿意帮我管着点庄子、铺子的,可与我说。我自掏腰包,多与你们一份工钱。” 崔敏之说的直白,几个侍妾脸上立刻不好看了起来。她们在这侯府当中,虽只是妾,也比寻常人家的夫人体面些,好歹是个主子。让他们去照看庄子铺子,岂不是让她们和那些掌柜、管事一样,与人做奴为婢? 崔敏之将她们嫌弃的样子看在眼里,心中难免有些失望。这世上明明人人都想要钱财,却又对放在面前的挣钱机会弃之如敝履。明明整天为了不多的月例算计来算计去,却不愿意做点事,多拿一份钱。身份,真的那么重要吗?妾侍又比丫鬟使唤高贵几分呢? 崔敏之知道这些话她能懂,不能说。她如今是安乐侯府的千金大小姐,便失去了让人为了钱低头的资本。多说几句,那便是傲慢、便是“何不食肉糜”的讽刺。 还好这些姨娘们也知道她崔敏之的出身,说点、做点什么不顾身份、无视尊卑的事也很正常,也不记恨,既知道崔敏之许诺崔杰纳妾不会影响她们的所得,就陆续寻借口回房去了。 人走得差不多,唯有一个人等到了最后。 “敏之小姐,我不识的字、也不太会算数,我能做吗?”留下的这位姨娘唤作芸娘,以前是个卖唱的歌女,偶然被安乐侯看上了,她爹为了三十两银子,就把她卖进了安乐侯府。她比旁的妾侍出身都低,平常就惯被欺负,这次也是大伙要弄点气势凑个人头才带上她,平时她都只能一个人躲在小院里,做点衣服鞋子补贴娘家。 崔敏之以前没有关心过芸娘的情况,既然她存了用人之心,有人能站出来试试,她当然乐意得很。“没事,凡事都得学嘛。可以试试。” 打发了欣喜万分的芸姨娘回去,崔敏之从夏荷那边知道了芸娘的情况。对于这个姨娘,夏荷也是挺可怜的。不仅是同一个屋檐下其他两位姨娘不待见她,唯一一个丫鬟也是天天在另两个姨娘跟前伺候。领着她屋里的银子,伺候旁边两个主儿。当真是府里最不起眼的主子了。 也是,卖唱女出身,既比不了良家女有个好闺名、又比不上风月场女子见过世面,拿不住人倒也正常。 “瞧着倒也不算讷。”崔敏之捉摸着,能在她提出这个不合时宜的机会时,抓住这个机会,芸姨娘也有几分勇气。即使是因为她本就不像其他姨娘有尊严、亦比其他姨娘更贫穷。 晚上安乐侯回府同崔敏之商议他纳妾之事,崔杰本以为崔敏之会不高兴,没想到崔敏之表示这可是喜事,要大办!崔杰那一个叫高兴,他就知道,他这个闺女找回来是他做得最对的事! 崔杰拍着胸脯保证,就算得了美娇娘,对崔敏之的疼爱也不会少半点!阿敏才是他心头最紧要的人! 崔敏之立刻表示纳妾的事由她全权操办,明日就去寻个算命先生,算个好日子,抬新姨娘进门。 崔杰连连叫好,笑得合不拢嘴。谁家女儿能有他家敏之这般贴心!赶明儿定要与那群老家伙们显摆显摆,瞧瞧他们那样儿!有的怕夫人,有的怕儿女,只有他,夫人不管、女儿顺心,不亏是他安乐侯!享尽人间乐事! 崔杰乐呵呵地就把宾归楼里养着的那位未过门的新姨娘告诉了崔敏之,让崔敏之安排进门的事。 崔敏之当晚就一张纸条记了下来,让冬梅跑了一趟祺王府。 这个时间点,出现一个女人。崔敏之不由地警铃大作,多了个心眼。 第58章 徐老板慷慨解囊 眼见着距离上元节没有几天,脑中几件大事都毫无着落,崔敏之却没有焦虑,事情一件一件,推着她往前走。 连续两日,崔敏之带着管家崔汉与芸娘查看了安乐侯许给了崔敏之的庄子与铺面,崔敏之一个千金大小姐,查看查看自己的产业,管事儿自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说多把崔敏之当回事儿吧,也不敢明面儿上造次。这些人在侯府中都有说得上话,能递消息的人,谁不知道如今安乐侯夫人都被赶去了观里,整个府里是小姐当家。这样不顾脸面的小姐,他们要是想倚老卖老,恐怕真的只能回家老死了。 粗略过了一眼账,崔敏之从各个庄子、铺面各支了五百两银子出来。 “小姐要支这许多银子做什么?”管家崔汉不明白崔敏之怎么一下提这么多钱,府中开支自有年前收上来的租子开支,一个姑娘家,怎么需要这些银子。 “有个朋友最近要开店做点生意,我对个份子。”崔敏之也不多说,崔汉知道了也就不问了。崔汉本就不能过问崔敏之的私产,只是他作为安乐侯跟前得信的人,对于府中大小事情都有心,崔敏之也卖他面子说与他知道。 他知道了,崔杰也会知道。不过这等小事,崔杰也不会放在心上就是了。 崔敏之说的朋友,自然就是徐雅容。 徐老板忙得很,年前和几大酒楼商议好了卖配方的事,狠狠赚了一笔,然后给了配方做了指导就功成身退,拿着一大笔银子四处找合适的位置准备开个新铺子。 徐雅容因为这一波事儿狠狠得罪了宾归楼,但收获了京城一堆商人的崇敬之心。大家都是苦豪门久矣,终于能有这么一位巾帼挺身而出,打了宾归楼一个响亮的耳光,还让他们打落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是你巴巴挖了人家的师傅搞点心免费送把人家铺子搞黄的,那人家关了铺子,把配方卖给了全京城,你的点心想卖出价格也卖不出了,总不能还怪人家吧! 徐雅容不仅赚到了钱,甚至在京城的商贾中,也算一号人物了。 徐雅容这几日,就在帮崔敏之走动,打听去岁年末时候有哪家布坊出过大批红绡,又有哪家的绣娘接过缝制红绡花的活计。 这些信息要官府查不一定查不出来,贺遐打算去调拨京兆府的差役去查这件事的时候,被崔敏之拦住了。官府去查,实诚老板会说、机灵老板指不定就混过去了。加上正月里正是喜庆的时候,开铺子的谁愿意沾惹官家事。提议将这件事请徐雅容帮忙,说不定效果更好。 结果如崔敏之所料,就还真被徐雅容打听到了。 这些红绡采购自如意布坊,红绡全部售空,大概有五十匹,若不是赶在临近正月,布坊都没这么多红绡可卖。绣娘雇得比较散,约摸着能有二三十个,打听出来的红绡花样式是比帕子还小些,大约三寸长。 崔敏之即刻买了一匹布,按照徐雅容打探到的尺寸,尝试裁了一下。 “一匹布大约能裁出一千八百二十片制成红绡花,五十匹布就是九万一千片。虽是百花争艳,但是根据万大夫从盘口那边得到的消息,参加评选的一共是九位以花为名的姑娘,且算每位姑娘分的一万支红绡花,且不论其他姑娘的花卖出去多少,最终夺魁的姑娘应该是差不多卖完的,也就是她所属花色的这一部分红绡花可以拿去兑奖,也就是整整一万支。根据欢心楼姑娘的说法,一株红绡花是一两银子,赔出去的银子就是——三万两。” 崔敏之脑子飞转,嘴巴更是利索,噼里啪啦一阵分析,然后对着贺遐努努嘴:熟悉吗?这个数字。 三万两。是华贞昱被诬陷贪污的数额,是俞家捐献用作军饷的数额,是理论上丢失军饷的数额。 欢心楼收着各家的零散金银,再把三万两官银绞碎了赔付出去。这三万两银子就彻底干干净净,任谁也查不出那批消失的军饷到底去了哪儿。 徐雅容震惊地拍手称好,崔敏之这一连贯的心算,简直太厉害了。她原先点心铺子的账房对着算盘捣鼓一阵,还经常能算错。崔敏之只得了几个数字,就从布匹算到了银两。简直太厉害了。 除了徐雅容的赞叹,旁边的元来也没好到哪儿去。元来也不是第一次觉得崔敏之聪明了,却还是一次又一次被惊到。这真的是一个姑娘家能轻易做到的吗? 唯有贺遐一如既往的保持缄默。 俞家能从一个县城小地主发展成州府里都排的上号的富贾,靠的可就是俞丰年对金钱的敏锐、对商机的把控。他的女儿,耳濡目染,有点技能不是很正常吗? 贺遐也不知道自己得意的表情暴露了什么,反而疑惑这位徐老板怎么每次见他都笑得有些怪异。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得让万大夫给她看看。 徐雅容也不知道自己只是爱笑了些,就平白被扣上了有隐疾的帽子。她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些细致入微的观察,感觉到了敏之妹子与祺王殿下之间的心有灵犀,感染了些甜蜜的情绪罢了,怎么能无端成了病人。 前期的调查,崔敏之帮了他不少,万宝庆、徐雅容都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接下来,就是他的主场。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目的、手段,要如何抓到人赃俱获,还能顺藤摸瓜,将幕后主使稳稳控制住。 “上元节那日,打扮得好看些,本王请你看灯。” 贺遐对崔敏之提出邀请。 “好啊!你也装扮得接地气些,别吓跑了唱戏的。” 崔敏之对贺遐提出了要求。 “当然。” 看来,他们的想法很一致。要想不打草惊蛇,这个百花争艳的花魁大赛是一定要让他举办的。然后嘛,就要他们大展身手了。而这需要一点银子。 于是,崔敏之紧凑地巡了庄子铺子,每家铺子都支出五百两银子,加上徐雅容的帮忙,凑出了五千两的数额。 这么多钱押进去,欢心楼,这银子你敢不敢收啊? 第59章 绮红楼花魁竞选(一) 今日过节,崔杰在府中用了中饭,嘱咐崔敏之晚上出门看灯小心些,让崔汉找两个壮实机灵的家丁跟着,晚上人多,别被不知死活的东西给冲撞了。 用了中饭,崔杰就要进宫去,太子在东宫设宴,赶在新一年开朝之前,得和自己亲近的官员下属拉拉关系、探讨一下朝局。崔敏之拿出亲手糊的灯笼送给崔杰:“爹爹,夜里回府,注意脚下。” 这灯笼糊得实在不算精致,可上头画着崔杰的人像,笔触稚嫩,不失神韵。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崔杰见多了阳春白雪的工笔,其实也欣赏不了几分,崔敏之这份心意却是明明白白摆在跟前的。 崔杰立刻嘱咐管家把挂在他马车上庄重的侯府灯笼换成了崔敏之画的这个,整个马车都显得滑稽起来,管家一时有些犹豫,不过看侯爷那副高兴的模样,想说点什么也作罢了。左右还没开朝,这灯笼过了今日也就摘了。什么都比不上府里开开心心其乐融融。 等崔杰离开,崔敏之也开始收拾起自己,盘算着今晚可能遇到的局面,崔敏之把皇帝御赐的首饰都翻了出来戴上。 夏荷忍不住提醒崔敏之:“小姐,这些可是陛下御赐的,戴着上街丢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找呗。挖地三尺,也得找回来啊。”崔敏之轻松道。 夏荷满脸的不理解:难道不是应该不戴出去吗? 崔敏之被夏荷皱成包子的脸逗笑了:“今日上元节我都不能戴上这些,岂不是锦衣夜行?” 锦衣夜行?夏荷更疑惑了,她们可不就是锦衣夜行吗?穿着好看的衣服,在夜里溜达? 崔敏之不欲再说,正巧冬梅带了华静姝进来,引得崔敏之一阵惊奇:“静姝妹妹竟然会踏进我安乐侯府的府门?” 华静姝哪里听不出崔敏之言语里的打趣,不过她也会就是了:“谁叫我做人家妹妹呢?总要替兄长跑跑腿拉拉线什么的。” 华仲盈? 华静姝这是打趣她和华仲盈有点什么?崔敏之好笑,华静姝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心眼儿倒挺多。 “你这么为你哥哥着想,你哥哥知道吗?!”上回与华仲盈见面,崔敏之多有调戏之语,莫不是华仲盈竟当了真?不会吧,他应当看得出,那只是玩笑话,只是她不能回答华仲盈的问题,无端岔出话题罢了。 不过调戏良家公子的确是有些举止轻浮了,等此端事了,找个机会跟华仲盈道个歉。 华静姝毕竟是长在书香门第,哪里会将儿女之情讲得直白,只含蓄道:“我哥哥若是知道,怕是都出不来门咯!” 崔敏之一把就掐了过去:“好啊,你个华家小姐,竟打趣到我头上!” 既非华仲盈属意,崔敏之这心头的负担也少了,捞起衣袖就教训起这丫头来。 华静姝扭着身子求饶,闹了一阵才期期艾艾道:“今晚花灯照成林,要不要同我兄妹一道游园赏灯?” 看来这妹妹还是不死心啊,非要拉着她与华仲盈见面。 “游园自然可以,不过不能是今日。本小姐今日有约,不能奉陪了。”崔敏之一扬手,摆出一副姑娘我天生丽质惹人爱的模样:要约我?得排队哦! 华静姝试探着凑过脸来:“谁啊?” 崔敏之回以微笑:“你猜?” 华静姝讨了没趣,一跺脚跑了。崔敏之让冬梅追过去,提了两只崔敏之亲手糊的灯笼送去,虽不怎么好看,也是一份心意。 下午过半的时候,崔敏之早早就坐了马车出门,与贺遐的马车在欢心楼对面的裕丰酒楼碰面。 裕丰酒楼与欢心楼就隔着一条水路,从裕丰酒楼最上层的包间往下看,正好既能看见欢心楼的后门口、又能看到花魁竞选的记分牌。 徐雅容押着一箱银子就要往欢心楼里去,被门口妈妈拦了下来,道:“姑娘今日可是来看花魁竞选的?” 这话问得奇怪,赶今儿来,自然是来赴这场热闹的。徐雅容往四周一看,哟,都是些王孙公子富家纨绔,怪不得妈妈单拦她呢。 “那是自然。别看我也是女人,我也会欣赏美人啊!”徐雅容张口就来。 旁边人认出了徐雅容:“徐老板哪里是来赏美人的,徐老板是来挣钱的吧!” 徐雅容瞧着这人,这不是熟人嘛!正是徐雅容卖点心方子的某一家酒楼老板,赶紧嗔怪一笑:“孙老板说的哪里话,我这不过是凑个热闹,谁能保证一定挣钱啊!” 孙老板自是不信徐雅容的说法,不过今儿这场合,就算是图挣钱又如何呢?!金主们为了自己看中的姑娘洒些银子,不是给欢心楼挣去,就是给雅客添个彩头,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就是来撒钱的。孙老板也是,平日里家里婆娘闹腾得很,今日就是来花钱的。这钱花出去了,给徐雅容挣去也没什么。 “徐老板可就谦虚了,你的眼光、胆量,咱们行当可都是是服气的。欢心楼这档子把握好时机,确实是有赚头。还是徐老板眼光好啊!”孙老板一双小眼滴溜一转,一副看穿了徐雅容打算的胸有成竹模样。 徐雅容是恨不得坐实孙老板的猜测,为难道:“可是妈妈好像不乐意我掺和呢!” 孙老板心道果然如此,徐雅容就是想博一笔大的。徐雅容最近名声好得很,大部分商户是愿意结个善缘的,于是乐呵呵地给徐雅容出头,对欢心楼的妈妈道:“这花魁竞选又不是吃花酒,人徐老板拿着钱来的,怎么也不该将人拒之门外吧。” 既然是中一赔三,那就有盘口内意思,没听说赌钱不准女人进的。 妈妈听孙老板这么说,又看旁边人群频频点头,想了一下,还是堆着笑脸将徐雅容迎进去了。 徐雅容这一进屋,还带着两个抬银子的人,立刻引来多人瞩目。嚯,这架势,是非要赌赢啊! 徐雅容悠然落座,四周扫了一眼,终于在某个方向看到了高楼之上的贺遐与崔敏之所在的窗口。 只等崔敏之的窗口放出的巾帕画了什么样的记号,她便按照先前商议好的,买入对应的红绡花。如果崔敏之的算法没错,她就一定能赢。 第60章 绮红楼花魁竞选(二) 裕丰酒楼的雅间里,崔敏之拿着一支笔,贺遐拿着一只筒镜。 崔敏之瞧着好玩儿,已借过来使了使,的确神奇,能将欢心楼的记分牌看得一清二楚。听贺遐说,这玩儿可金贵,工部研发出来的,还没怎么使过,前阵子彻查工部被贺遐看见,便顺出来用了。 “真是好东西。”崔敏之仔细看了看,甚至打算拆下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做的,若是能研究出来,搞个铺子卖这个,应能赚上一笔。 贺遐抢过筒镜敲了敲她的脑门:“你是侯府小姐!” 这一脑门的铜臭,小心让人看出破绽。 “我又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市侩些也无可厚非吧。”崔敏之倒觉得贪图些阿堵物才是崔敏之的本性。 贺遐付之一笑,言之有理。不过把筒镜收得更紧了。 崔敏之白了他一眼,腹诽一句:小气。 放下打趣不提,崔敏之与贺遐已经商议好,贺遐盯着记分牌,崔敏之算好余量,让徐雅容在最先卖完的那头下注。崔敏之与徐雅容一共凑了五千两银子,但是怕数目过多引起欢心楼的警惕,带进场的银两只放了两千。按照单人盘面一万两的总数,谁第一时间冲到八千支红绡花的数目,徐雅容就买那位姑娘的红绡,便能确保赢面。 徐老板拿出两千两博个前程,确实是徐老板会做的事。应当不会让欢心楼警惕到放弃原定的洗钱计划。 花魁竞选果真吸引了不少人,平日里各家花楼争奇斗艳,今日却唯有欢心楼最是热闹。姑娘们一个个花枝招展,一位一位上前表演才艺,每每有一位姑娘表演完,都能收获叫好声无数,顺带引发一波买红绡的热潮。 第一轮才艺表演结束,贺遐用筒镜观察了记分牌,除了一两位姑娘特别差些,其余各位姑娘卖出去的红绡数目虽各有参差,却相差不大。 “第一轮嘛,指定是要控票的。不然第一轮就拉开差距,某位姑娘一马当先,早早看出结局,那下场的人势必会减少。一赔三的奖池,如果欢心楼卖出去的总价都不超过三万两,不免让人怀疑,谁会做这种赔钱的买卖?” 哪怕是让崔敏之来做这花魁竞选背后的操盘之人,她也一定会在前期控住盘面,安排自己人做托,将大部分姑娘的票拉到相差不多的局面。 一来可以刺激某些金主争风,二来可以让结果充满悬念,双管齐下,都能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参与的人越多,这银钱就越分散,洗出去的银子就越难被发现端倪。就算被发现有问题,也能借口是客人给付他们再赔出去的,客人这么多,嫌疑人又去哪里找? 第二轮换了形式,增加了互动环节。从现场举手的客人出题,若哪位姑娘答对,客人就需要掏出一百两,买这位姑娘的红绡。一百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好是让客人有面子、能显摆的价格。当下就有不少人举手。 等第二轮结束,局势就有了很明显的变化。 “芙蓉姑娘的胜算很大啊。”崔敏之计算着目前场内的情况,第二轮芙蓉姑娘展现了其他姑娘没有的聪慧机敏、才艺双绝,虽然是新人,熟客不多,硬是靠着答对的问题多,赢了六百两。更有不少人为她的才艺折服,追加买入。到此时,芙蓉的总量已经超过了五千两。 “要这个时候下场吗?”贺遐捡了一张白帕子,递给崔敏之。 崔敏之犹豫着,是不是等到第三轮。但是掐着最后八千支红绡的时候去买完最后两千支红绡,锁定胜局,必然会引起欢心楼的怀疑,怀疑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一万的底,是不是有诈。 如果可以,还是不能等到八千。 比到此时,姑娘们的表现已经不重要了,该展现的已经展现完了,剩下的就要看身在局里的恩客,会不会出现出高价搅局的。 正如崔敏之所料,几个有熟客的姑娘在第三轮的拉票环节,姑娘们也是会玩的,这个承诺给支持她多少银子就能成为入幕之宾、那个承诺买下多少红绡就能让她泛舟湖上同游,引得熟客大方出手,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大额进账。 “周公子买入牡丹姑娘一千支!” “欧阳公子买入青兰姑娘八百支!” “习员外买入凌霄姑娘一千两百支!” 崔敏之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几位姑娘的排位情况,发现刚刚三位姑娘已经超过了芙蓉的票额。 是不是要现在下手呢?现在下手买谁才保险呢? 此时,芙蓉姑娘进行最后的拉票:“小女子初到京城就能参加这样的盛宴,真是让小女子大开眼界。京城的少爷员外,若看得起小女子,今后常来,芙蓉定备好美酒佳肴,待与君同饮。” 对比前面姑娘的豪言壮语,芙蓉这软绵绵的拉票好似最没有吸引力。 “买芙蓉!” 谁料崔敏之听完之后,立刻下定了决心,展开白帕子,提笔画了一块豆腐,与贺遐一人一角提着,挂在了窗口。 豆腐,买芙蓉! “徐老板买入芙蓉姑娘两千支!” 经过焦心地等待,芙蓉姑娘果真赢到了最后。 “你怎么知道芙蓉会赢?”贺遐提心吊胆了好一阵,终于在得到结果的的时候松了一口气。今日的计划虽然有后备计划,可能完美按照计划实施是最好不过。 能让徐雅容做赢赌局的结果是最好的,拿到的证据是最具有说服力的,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拿到最大的成果。 “如果你是普通客人,有的姑娘已经有了熟客,出手是你永远都达不到的程度,有的姑娘还是新人,稍稍花得比别人多些,便有了可以进一步认识的可能。你选谁?” “原来如此。”贺遐经过崔敏之这般说辞立刻笑了出来,“这个胜局的关键就是,徐老板是个女人。” 选徐老板出面,还真是绝佳无二的人选! 崔敏之自得一笑,那是必须。 普通客人在遇到巨富出资之后,自己那点银两根本不够看,想想便不愿自找难看了。既不能在心仪的姑娘面前表现一番、又不能将别的男人比下去,实在是没趣。可芙蓉姑娘这边就不一样了。人家芙蓉姑娘的分都是自己赢来的,没有熟客恩客的大手笔,最后一把大手笔还是徐老板这个女人投的,只要自己跟上一些,那就是比别的男子花得多!指不定就能得到芙蓉姑娘的青睐! 如此,大规模的十几两、几十两、上百两,如流水一般买入,锁定了芙蓉姑娘的胜局。 第61章 绮红楼花魁竞选(三) “你的人准备好了吗?” 既然如他们所愿,徐雅容赌对了,那下一步,便是一招黄雀在后。 “徐雅容身后包着灰色头巾那个,就是我从铸钱所征用过来的小吏,专门负责铸造官银的。” 堂堂祺王殿下,怎么会在人员配备这种小事上出纰漏。 铸钱所这个小吏四十多岁,干铸造官银的活计已经有二十年,这眼力已到了极致,贺遐专门试过这小吏,确实能在十几个碎银中,精准挑出由官银剪下捶打过的三枚。 “那便安心等这繁华落幕、欢笑渐歇了。” 贺遐点点头,勉强一笑。事情既然能够走到这一步,备用的方案的提前封锁是用不上了,要用一招“黄雀在后”,就得让螳螂先捕到蝉,此番便失了先机。后续是一步都不能错漏,方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结局。 徐雅容笑呵呵地拱手回应众人的庆贺,大方表示每人一壶桃花醉,由她徐老板买单!如此大方做派又是赢得一片叫好声。 徐雅容招呼着两位“伙计”抬着一大篓子红绡花去柜台领奖,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客人。 “徐老板,今日收的银两大大小小,规格不一,容小的给您称好!” 徐雅容喊出两千两的时候,整个欢心楼里就没人不知道徐老板的名号了。花楼一掷千金的人不少,可女人就真的只有徐雅容一个。这徐老板就是为了赌一把来的,既人家赢了,欢心楼自然要表现地敞亮。 只有徐雅容几人听出此人话里的意思:一是这给出去的银子有整有碎,都是随机的;二是这银子都是今日收的进项,来路与他欢心楼没有关系。 这就属于,听不明白的只觉得他办事精细敞亮,听得明白的即知他是在不打自招。 徐雅容等人装作没听懂,客气地表示您慢慢称,我们相信你不会少我的银子! 只见那伙计一阵忙活,这边搁上两块银砖、那边摸出几个元宝,加上些许碎银,称好。“这是五百两。”“这也是五百两。” 五百两一个布兜,就这么凑足了六千两,给徐雅容装进了箱子里。 徐雅容打开一个布兜,取了两只元宝,分别给了身边两个“仆人”:“今日辛苦你们了,给我小心着抬走!” “多谢徐老板!”其中一个“伙计”喜形于色,接住银子就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惹得哄堂大笑。 徐老板找的这两个伙计,还真是没见过世面! 徐雅容使唤伙计抬着银子走出欢心楼,上了停在裕丰酒楼旁边的马车。马车里,贺遐已经在等着。 “怎么样?”贺遐问其中一个“伙计”。 “回祺王殿下话,这些银子的确是官银。有些被打成了银砖,有些敲掉了刻字,但绝对就是官银。”这位“伙计”正是贺遐从铸钱所征用的小吏。 “很好。”贺遐转头又问另一个“伙计”,“不知万大夫的计划是否顺利?” “嘿嘿。”这另一个“伙计”,自然是易了容的万宝庆。“绝对没问题!” 对接完毕,两位“伙计”从马车里出来,一左一右并肩赶车,转入某个街角的时候,两个“伙计”都换了人,车里的那位大人物也没了踪影。 徐雅容一个人留在马车里,默默抱紧了一箱银子:希望一切顺利。 贺遐与徐雅容接头的同时,崔敏之与元来一起盯着欢心楼的后院。 果然,在前院兑奖兑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辆马车悄悄从后门驶了出去。 “追!” “啊?”元来一脸慌张,“不等王爷回来吗?” “等他就来不及了!”崔敏之赶紧指使元来追过去,“你们应该有联络的办法吧!” 元来一狠心一跺脚,顾不得贺遐让他照顾好崔敏之的命令,利用自己的好身手,追了过去。崔敏之一直拿着筒镜追随着那两马车的去处,发现马车一路穿梭,虽然七柺八绕,但始终都在沿着欢心楼与裕丰酒楼中间的这条水路在走。 灵渠? 崔敏之闭上眼,努力回想在贺遐护城军军营里看过的京城舆图。灵渠贯穿京城,由西门入,自东南门出。马车前进的方向是往西,难道是想依靠灵渠从西门出京?! 西门,西门! 崔敏之睁开双眼,靠近西门的所在,还有一处!合民街! “元来去哪儿了?”贺遐赶了回来,发现酒楼里只剩下崔敏之一人。 “我让他跟着欢心楼的马车去了。”崔敏之等不及解释,拉着贺遐就往楼下冲,“我记得你说过,你让护城军严守京城各大门,凡有大规模银两进出的,皆扣押至护城军接受检查。” “对。这些日子盘查过几个,都没有嫌疑。” 崔敏之猛地停住脚步,回头转向贺遐,哪知这个回转实在太急,贺遐刚刚踏下最后一节阶梯,一下子无处收脚,愣生生就撞了过来。 崔敏之的额头一痛,头顶传来闷闷的“咚——”的一声。 额——好似撞得不轻? 贺遐揉着下巴质问崔敏之:“你这额头铁做的吗?” 崔敏之自知理亏却依旧嘴硬:“头大是福!”而后终究是不忍心,伸手去给贺遐揉了两下:“诶哟,可别把我们殿下刀刻斧凿一般俊秀的下巴嗑歪了。” 贺遐“啧”一声甩开崔敏之的手:“说吧,怎么突然一个急停,是要暗杀我吗?” 崔敏之讪讪一笑,找回刚刚的思绪:“灵渠通行似乎不归护城军管辖?” “你是说,他们打算走水路?!” 这次着急的不是崔敏之了,贺遐一只手拉着崔敏之,走得一个叫健步如飞。 贺遐不是没想到过水路,只是一开始贺遐就将水路排除了。因为灵渠不通货船,不走渡客,只有特许的固定船只能够在水上行走。 绮红楼借着欢心楼洗钱,势必是要将钱运出去,可只要贺遐还在查绮红楼一天,护城军的搜查就不会停止。绮红楼被迫于祺王席卷式搜查还能想到花魁竞选这样的洗钱办法,怎么会不知道护城军那关有多难过。可水路,不归护城军管啊。 “每年上元节,灵渠准放花船入灵渠,过城门,顺流而下,寓意天下祥和。” “这花船不会就是合民街做的吧。” “鸿胪寺主管之事,放给合民街做,也算是给合民街的手艺人一点恩惠。” 嚯,这总算是串起来了。 第62章 上元花船遭挟持(一) 鸿胪寺丞韩方刚刚得到消息,说欢心楼的花魁竞选是芙蓉姑娘夺魁,惹得他帽子一颤,扼腕叹息:“怎么会是芙蓉呢!丁香姑娘如此可人,竟然会落选!” 比丁香姑娘落选更让他痛心的是,他好不容易攒的十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 若不是今日当值,这十两银子怎么也得当着丁香姑娘的面儿买红绡,就算最后赔了,好歹让丁香姑娘看到,这钱是他韩方给她花的。 唉!谁让他今日有掐着时辰放花船的任务,不能离开,只能在此痛心疾首。 想到这里,韩方心情沮丧,语气不快地问下面:“花船准备地怎么样了?该放的祈福用具都放好了?花灯、五谷、傀儡、书卷,可都备齐了?” “回大人,只差傀儡登船了!刚刚送货的马车已经到了,这会正装船呢!” “磨蹭!”韩方的胡子都要吹起来,“要不是上官体恤,把这活计放给合民街,这活儿不能干到现在还没好!若是耽误了吉时,我看明年这活儿可以换人了!” 合民街管事赶紧说几句好话,哄着韩方莫要生气,保证耽误不了时辰,一边使眼色让手下的人加快动作。 “大人,花船已经全部装好,再过上一刻,便是吉时,即刻点火放炮,送花船东行。” 合民街管事给韩方奉上一盏茶,韩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搓着茶盏琢磨着等这边结束还能回去欢心楼见一见丁香姑娘。丁香姑娘此番落选,指不定真失意惆怅,他若小意温柔,指不定能得丁香姑娘另眼相看。左右今日他当值,已同家中母老虎告了假,不如趁机享乐,消解这无端忧愁。 “大人大人!有位姑娘吵着要上花船!” 韩方正沉醉在自己的臆想中,忽的被打扰,脸色一变,满是不快:“花船是谁想上就能上的吗?!这也来问我?!统统轰出去!” “大人,她,她说她是安乐侯府的小姐。”若是普通姑娘,手下人也不敢来打扰韩方,但安乐侯府的千金,这可是韩大人都得罪不起的,只得小心来报。 “安乐……”韩方语气一顿,刚刚的暴戾不耐瞬间收敛了些,他年节去上官府上拜访时听说了宫宴上的事,这姑娘可不好惹。只是,“纵然是安乐侯府的千金,也不能坏了规矩。好生请出去吧。” 韩方缓和了语气,只希望这位大小姐能听得进去,莫要招惹出麻烦。 “韩大人!”正当韩方期待着不要出什么岔子的时候,一道清脆的女声迎了过来。“敏之见过韩大人。” 韩方被崔敏之一身华贵惊了眼,不肖多说,韩方便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 “敏之小姐多礼了。”韩方赶紧还礼。 眼见崔敏之都找到他跟前儿来了,韩方赶紧解释,这花船是朝廷为上元节特制的福船,为了是祈福安民,并非游船。若是崔敏之有兴致,他可以另寻一只游船给崔敏之。 “韩大人有心了。”崔敏之盈盈一笑,而后皱起眉头道:“倒不是本小姐想要为难韩大人,只是我逛街的时候甩丢了一支金钗,落在一辆马车上,我追到此处发现,那马车上的东西被运上了花船,这才想着登船去找一找。” 金钗? “这……”韩方犹豫不决,只是为了一只金钗,便要他坏了规矩吗?这要是被旁人举告,他定是脱不了玩忽职守的罪名。 “这只金钗是除夕宫宴上皇上赏的,若是流落民间……”崔敏之言尽于此。 “敏之小姐请!” 金钗当然是不至于,但御赐的金钗就两说了。 御赐之物,岂能随意落入民间,丢失便是大不敬。若此时不让找,崔敏之必然会告知安乐侯,得知是他韩方阻挠敏之小姐查找金钗,让敏之小姐受到惩罚,安乐侯不得打上门来?!说不定皇上都会怪他为人死板不知变通,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不管是畏惧安乐侯,还是为了自己已经看到头的官运,他都不能阻拦崔敏之。 “吉时快到了,还请敏之小姐加紧些。” “那是自然。”崔敏之一个眼神,元来与万宝庆先一步上船,在船上翻找起来。 “确定东西在船上吗?”崔敏之听到元来问万宝庆。 万宝庆拍拍手上提溜着的一只虫子,虫子被一只小竹篓装着,此刻正不断冲击竹篓,想要挣脱出去。 “肯定在。”这是万宝庆花了七天时间专门用药喂养出来的,对某种药粉的反应十分激烈。万宝庆在徐雅容带去欢心楼的银子里涂满了药粉,只要靠着这虫子,就能确定银子的所在。 这批银子是绮红楼要运出城的无法追踪的银子,可惜,一早就被万宝庆动了手脚,锁定追踪。 崔敏之几人并不知道追踪而来的马车到底运送的是什么,花船上满是各色华灯,大小箱子,有的装五谷,有的装符纸,瓷碗、铜镜也堆了几箱,只能一个个找。 韩方不断焦急地催促,崔敏之应声打发他,眼神如炬,扫过一个一个箱子。 三万两银子目标并不小,按理说很快就该找到,难道是做了伪装?崔敏之扫过一个个箱子,可以容下许多银子的东西…… “那些傀儡!” 崔敏之刚刚呼叫出声,一道寒光闪过,利刃已然架在了崔敏之的脖颈之上。 “敏之小姐!”元来反应很快,可是他刚刚一动,那柄匕首就收紧了一下,鲜红的血顺着崔敏之的脖子就流了下来。 “刺……刺……刺客?!”韩方惊得瘫软在地。 花船上怎么会凭空出现刺客?! 完了,这下死定了。 “这位壮士,有话好好说!”万宝庆赶紧拦住焦急的元来,放平声音,试图稳定住刺客。“我们只是来寻一支金钗,无意打扰壮士,不如我们这就下船,只求你千万不要伤害我家小姐!” 只是来寻一支金钗?!一支金钗就坏了他们好事?! 黑衣人冷笑一声,并不理睬万宝庆,反而扭头对韩方道:“吉时已到,还不开船?!” 韩方面如死灰,在黑衣人的命令下才回过神来。 “开开……开船?”敏之小姐还被人扣在手里呢,怎么就能开船?! 第63章 上元花船遭挟持(二) 只听四下传来几声“崔大人令,开船!” 一瞬间爆竹声起,花船顺流而下,已缓缓动了起来。借着爆竹扬起的烟尘,几个黑衣人蹿上了花船,将元来万宝庆围了起来。 崔敏之一个不慎,被突然行走的船吓了一跳,脖子触碰到冰凉的刀尖,又受了一刀,感受到温热的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流,崔敏之默默攥紧了衣袖。她如今被横刀脖颈前,即使手中捏着袖箭,也没有施展的余地。只盼贺遐的动作快一些,还能来得及。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韩方急得直跳脚,冲上前去想要拦住花船,可他人在岸上,哪里能拦得住水里船。“快,快拦住船!”韩方气结,他那是要放船的意思吗?!他分明是觉得贼人的要求太离谱啊! 韩方此刻根本顾不上多想,崔敏之却不傻,眼前这些人,有两个是一直藏在花船上的,五六个是趁着鞭炮的烟尘翻身上的花船,应该都是一早计划好的。他们的目的就是在花船过东南门后,将花船上的银两转移。想来,灵渠下游也有接应的人。 贺遐,你来得及吗?! 船已动了,纵然韩方再如何抓狂喊人,也都无济于事,覆水难收。 崔敏之给元来、万宝庆使了个眼色,两人面对围上来的黑衣人,都乖乖束手就擒,嘴里念叨的都是“我们不反抗,你们可千万不能伤了我家小姐!”“我们小姐可是安乐侯府的千金,若小姐有事,侯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戏做得不可谓不真,连领头的,就是把刀架在崔敏之脖子上的那位,手劲儿都松了三分。 “阿拓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绑起来!”大概是忌惮崔敏之的身份,领头的这位阿拓也不敢擅自动手。他们此番行动十分谨慎,就是怕引来追踪,此时还是小心为妙。况且,万一遇到点什么,这位安乐侯的千金还能当作人质。 “真不知道是该说你们不走运,还是我们不走运。” 等崔敏之三人被绑了起来,阿拓收了刀,一马当先地坐在了一个箱子上。 崔敏之假装害怕,把自己缩进元来与万宝庆的身边,眉目低垂,唇齿微颤。 阿拓虽然说着“不走运”,但他心里已经十拿九稳。一来韩方不过是鸿胪寺丞,既调不动兵马、又叫不动衙门;二来他们顺流而下,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出城。他们不信,韩方能拦得住他们。 只要出了城,有外面的人接应,他们一定能带着银子离开京城。 “就是可惜了主人多年的经营。这个祺王,真是该死。”阿拓提起贺遐,十分咬牙切齿。 主人? 崔敏之隐在元来与万宝庆的身后,支起了耳朵。 他们口中的“主人”难道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银沙公主阿诺莎? 只是他们的话题并没有再提及这位主人,反而将贺遐翻过来倒过去地骂得狗血淋头。 元来实在听不下去,额上的青筋都要暴起,硬是在崔敏之的恳切眼神下强忍了下来。 一会儿抓住了这群人,他一定要为殿下找回场子! 敢这么骂殿下,骂一句,我扇你一个嘴巴!元来恨恨地想。 花船一路伴随着礼炮的声响,沿着灵渠往东南方向行进,无人发现不对,不少民众迎着花船放入河灯,希望这些河灯能和花船一道南下,为家人祈福。 其中就有一盏写着俞进宝名字的河灯。 “愿表妹俞氏进宝早登极乐。” 与另外一盏写给俞家全家的河灯,一道随着灵渠流水,缓缓向前。 华仲盈带着妹妹华静姝写下对俞家的愧疚与祝愿,亲手放下河灯,望着河灯飘向远方。 “花船上似乎有人。”华仲盈恍然看到几个人影,有些困惑。 “有人不对吗?总要有人在船上放炮呢!”华静姝察觉今日兄长的兴致缺缺,不知是因为对姑父一家的愧意,还是听说敏之小姐有约的介意。 “放礼炮的人应该是鸿胪寺的礼官,但我刚刚看到的人影,好像不曾穿着礼服。”花船是朝廷祈福的仪式,一应用人都应有礼节才对。 “许是偷懒罢了。”华静姝天真道。 偷懒? 华仲盈虽然觉得太过荒唐,不过刚刚他也只是匆匆一瞥,此时花船已从眼前过,想要再确认已然来不及,也只能随它去了。 “阿拓哥,快到东北门了。” “准备!” 上元节的花船是每年的管理,守闸的小吏惯常是知道的。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是会顺利通行的。但,这不是有三个意外在船上嘛。 “藏好了,别弄出动静,不然……”阿拓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警示崔敏之三人。 三人连连点头,压低声音道:“只要壮士肯放了我们,我们一定配合!” 放了?放不放,那得看主人的意思。不过现在嘛,哄哄他们也行。阿拓如实想着,随意点点头。 船行至闸口附近,果真,未等有人招呼,铁质栅栏式水闸已经缓缓拉开。 阿拓几人隐在暗处,全神贯注,只待花船缓缓飘过闸口才松了一口气。 “出城了!” 阿拓一声令下,几人赶紧掏出家伙,摆起船篙加速往前滑。 走了不到半刻钟,花船搁浅在一个全是枯槁芦苇荡的水湾里。 阿拓一马当先,下船探查了一下情况,发现四下无人,吹了一声口哨,遥遥地传来一声回应。阿拓听了,大喜。他们终于成功了! “把东西搬下船!”阿拓兴奋地喊手下行动,虽四下无人,阿拓还是注意未喊得太过大声,“小心着些!” 几个装着傀儡的箱子被人搬下船,也不曾忘了崔敏之三人,一道被绑下了花船。 一阵马蹄渐近,七八匹好马从芦苇荡的边缘闯了进来。 “主人!”阿拓看见来人,立刻单膝下跪,低头行礼。 月光下,那人身姿挺拔,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起来吧,做的不错。” 这声音,果然是位女子! 崔敏之给万宝庆使了一个眼色,万宝庆轻轻点头回应。 万宝庆当然是不曾见过银沙公主的,但今晚的月色实在太好,皎洁的月光将那人照得清楚,那人二十岁出头的样貌、常年练武的身型,完全符合传说中银沙公主的样子! 第64章 上元花船遭挟持(三) 崔敏之且将那女子认定为银沙公主阿诺莎,而阿诺莎也注意到了崔敏之三人。 阿拓赶紧给阿诺莎解释:“主上,花船出行前,出了点意外。让这丫头和他两个家丁凑巧闯了上来。不过没关系,我们很快控制了花船,顺利将东西运了出来。” 阿拓不确定主上会不会留下崔敏之等人的性命,有些话还是说得隐晦。 “天真。”阿诺莎高挑的眉头一耸,整个人的气势越加凌厉,“这种关键的时刻,哪有什么凑巧?” 阿拓心下一惊,赶紧去看崔敏之,只是他上看下看,崔敏之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若是要对付他们,何必穿得如此华贵雍容、穿金戴玉,这一身上下,都值一千两银子了。 阿诺莎叹了口气,她这手下,还是太过骄傲了。总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与经验,丧失了最重要的观察力。 “我们要尽快离开。这几个人不能留,杀了吧。”阿诺莎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发现四下安静得可怕,觉得有些不对,让手下迅速动手,他们要赶紧撤离。 杀了?! 阿拓没想到主人如此轻易地下了结论,眼看同伴亮了刀,对崔敏之步步逼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加紧喊道:“主上,她是安乐侯的女儿,杀了她恐怕引来后患。” 安乐侯?! 阿诺莎迅速对上了崔敏之的身份,怎么会是她?! 只阿诺莎这一犹豫,砍向崔敏之的刀微微慢了两分,元来突然拔地而起,一脚踹飞了那人的刀。 “不好!” 元来一瞬间出手,撑开绑着双手绳子,对准踹飞的刀刃,借着刀刃落下的力度,割开了绳索。然后悠悠然捡起了刀,两下挥刀,砍断了崔敏之与万宝庆手上的绳索。 “后患在此。”元来咧嘴一笑,两颗虎牙在月光下泛着光,透着欠揍的痞气。 明朗的月光下,突然就人影攒动,阿诺莎当机立断:“快,我们杀出去!” 刚刚为崔敏之争得生机的阿拓此时反应最快,根本不管元来那边已经动起手来,再次向着崔敏之冲过来。 可是这次,崔敏之却没有如他所愿,将脖子送给他的刀刃。只见崔敏之抬起手,对准冲过来的阿拓轻轻一扣。 “咔哒——” 机关响动,一枝利箭破空而出,刺穿崔敏之华贵外袍的袖口,直冲阿拓而去。 “噗——”短箭扎入阿拓的心口,汩汩的血就这么涌了出来,阿拓挣扎着往前再走了两步,血涌得更加汹涌,没几息就倒在了地上。 “阿拓!”阿诺莎悲愤的喊叫,顾不上运送傀儡上马车,就要回头杀了崔敏之。 “主上!”两个人拦住了阿诺莎。 阿诺莎稍稍回神,刚刚攒动的人影已经全部显现出来,火把已经将他们包围。他们根本无暇再管崔敏之,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正是从包围圈的中心走出来的那个人——贺遐。 “上元佳节,良辰美景,这荒郊野外的,也值得祺王殿下亲临。”阿诺莎心道不好,贺遐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他们包围,恐怕是识破了他们的计划才能做到。偶然发现不对劲,临时调兵遣将,断不能来的这样快。 “银沙公主在此,本王不亲自来,岂不是失了礼数。”贺遐眼皮半耷拉着,嘴上说着恭维的话,却好似一点没将银沙公主放在眼里。 阿诺莎轻咬朱唇,她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子小看了! 按说阿诺莎也不比贺遐大上两三岁,但阿诺莎从小随父亲征战沙场,成熟得早,小小年纪就能带兵打仗,对于阿诺莎来说,不比她大个十岁,论起行军打仗,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贺遐的眼皮半耷拉着,只是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远远的,便瞧见了不远处的崔敏之。 她受伤了。 她吓着了。 贺遐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应该专心对付银沙公主。于是他只能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让阿诺莎发现他的用心。 太近了,阿诺莎的人距离崔敏之太近了。 虽然刚刚崔敏之成功放倒了一个人,那不过是因为对方毫无准备,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如今绮红楼的人已经有了准备,崔敏之不可能再轻易得手,反而极容易被反制。 于是,贺遐只能极力拉扯阿诺莎的注意:“公主殿下,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我看还是束手就擒吧。” 阿诺莎银牙一咬,对贺遐怒目而视:“你以为你就这么胜券在握?” 阿诺莎冷笑两声,拍拍手,将手下全部呼唤至身前。“擒贼先擒王。” 话声刚落,手下十多人一齐朝着贺遐就冲了过去,贺遐带的人虽然多,可是为了框起包围圈,人员较为分散,阿诺莎的人一下子冲了过来,就算两旁的人立刻挡在贺遐的身前,一阵马嘶剑鸣后,就被突破到了贺遐身前。 贺遐的刀已经出鞘,等着迎接阿诺莎的长剑。 “主上,你先走!” 突然,阿诺莎的马被狠狠拍打,不管这厢战局激烈,一头猛然冲了出去。 贺遐出刀要拦,被一杆长枪拦住。随后接连冲出去五六匹马,追着阿诺莎的马而去。 贺遐欲调转马头去追,被一杆长枪黏住,马儿原地挪了半圈,却一步都走不出去。 “追!” 贺遐这边无法追出去,还好随他一道的蓝彦琦反应快,立刻退开两步避战,调转马头就冲了过去。 剩下的绮红楼死士拼命阻拦,此刻他们已经知道,自己不能活着离开了,只是遗憾今日以为万无一失,并没有提前吃下一点返魂香,也不知道灵魂能不能回归故土。但即使这样,他们也要护住公主! 这群死士都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又经历杀手生涯的锻炼,手起刀落,处处都是盯着要害,一时之间,真的挡住了贺遐这边大多数人。 贺遐暗骂一声,护城军真是太过懈怠,这么多人,竟然被区区七八个死士拦住去路! 正如阿诺莎将矛头集中在贺遐的身上,是知道不解决贺遐今日不能善了。 贺遐也精准地判断出,以阿诺莎那匹马的脚力,蓝彦琦恐怕是追不上了。 好歹,靠着人数优势,他们把银沙公主拼死运出京城的这批银子拦了下来。 用洗白后的本朝军饷运出去成为攻占边关的敌国军饷,这样讽刺的事总算没有发生。 第65章 多事上元终落幕 “你怎么样?” 一场战斗终了,双方死伤不少。贺遐让没追到人回头帮忙的蓝彦琦收拾残局,先一步抢到崔敏之的身边。 “我没事。”崔敏之的手还在颤抖。 她刚刚,杀了一个人! 阿拓冲过来的时候,崔敏之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眼里只有阿拓,不等她细想,她已经举起了手,掰动了机关。短箭射出去的一瞬间,崔敏之才有了知觉,而后落入眼帘的,只有鲜血。 那鲜血太过汹涌、太过艳丽,仿佛一双无情的手捂住了她的口鼻,让她无法呼吸。直到身子先承受不住,强迫她换上一口气,她才恢复了神志。 她,杀人了。 崔敏之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崔敏之是为了复仇存在的,杀人这件事,崔敏之早就给自己做过铺垫。只要能复仇,哪怕要她亲自动手,她也绝不会有一丝畏惧。 但此刻,崔敏之还是有些颤抖。杀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这些人里,是不是有杀害俞家人的杀手?他们杀人的时候,也会有她这样的悸动与心慌吗?! 崔敏之吐出“我没事”三个字后,泪水无声地落在了扶着她的贺遐的手上。 一滴一滴,落得飞快,好似天空在落雨。 贺遐伸出手,轻轻拂去崔敏之的眼泪,很快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我为什么在哭?”崔敏之无措地看着贺遐接住她的泪水。 为什么,她明明没有想哭的。 “你累了。”贺遐敞开双臂,将崔敏之拥入怀中,环在崔敏之后背的手指在穴位上轻轻用力。崔敏之随即越来越困倦,缓缓倒了下去,软在贺遐的怀里。 “元来,送她回去。”贺遐将崔敏之托付给了元来,再对万宝庆拱拱手:“又要麻烦万大夫了。” 等到回府,得麻烦万宝庆给崔敏之的伤处处理一下。这点小事万宝庆当然不会拒绝。他在这件事上,已经帮忙做到这个份上,处理伤口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夜已深了,但此夜实在还很长。 贺遐目送崔敏之远去,回看现场缴获的银两,满地残喘的杀手。今夜,还有太多事要做。 崔敏之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晌午。 房间里点了万宝庆开的安神香,昨夜种种已成定格,封存在记忆里。崔敏之没有了昨夜的慌乱与挣扎,长长舒了一口气。 崔敏之看看日头,问了夏荷得知崔杰上朝还不曾回府,猜到今日朝局必然有大事。贺遐昨日调兵动静如此之大,上至皇上下至御史,绝对都要让他有所交代。 此刻对兵部发难,是最佳的时机。 也不知道华家能不能一洗污名,从此青云直上。 夏荷给崔敏之梳头时不免数落她两句,昨夜回来的时候衣服上全是血,可把她和冬梅吓坏了,好在万大夫在府中,药物齐全,让冬梅给崔敏之清洗伤口之后,敷上药包扎好,才让她们安了心。 “冬梅呢?” “去扔衣服了。”夏荷的手一顿,试探地看了一眼镜子里的崔敏之。昨日那件衣服实在华丽,冬梅直接说不能要了,也不知道小姐会不会不高兴。 “昨日我穿的那件?”崔敏之问道。 夏荷收了手,走到崔敏之身边小心翼翼道:“小姐你别生气,冬梅瞧那衣服上血迹着实不好清理,就拿去绞了,说要把沾了血的那些拿去扔了。” 昨日那件衣服上正面确实难看得紧,胸前全都是血迹,看着就可怖。不过背后侧面都是好的,裁下来做些别的也是稀罕货。夏荷本想着等崔敏之不要了,她们再拿去。谁料冬梅竟等不及,今日一早就匆忙把衣服裁掉,拿去处理了。夏荷觉得冬梅这么做不好,劝了两句,谁知今日冬梅竟一意孤行,不听她的劝告。她只当好心做了驴肝肺,不再多言。 此刻崔敏之问起,夏荷只得实话实说,只是语气中还是有三分委婉。 崔敏之原本不曾多想,只是夏荷心虚难安的模样透过铜镜落到她眼中,稍加思索,崔敏之就明白了夏荷为何这般小心。 “担心我会怪冬梅自作主张?” 崔敏之一早看出来,夏荷比之冬梅,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却是个胆子小不拿主意的,只顾得上眼跟前儿的小事儿。 就拿处理衣服这事儿,夏荷知道这件衣服金贵,是崔敏之极喜欢的,不敢擅自处理。就算崔敏之说了不要让她去处理,以夏荷的心眼,指不定连裁切都舍不得,费时费力洗干净拿出去卖了,也能得个好价钱。 而冬梅就不同。冬梅也是穷苦出身,自然也是舍不得这金贵料子的。所以冬梅剪下了完整的部分,把有痕迹的部分拿去处理,就崔敏之猜测,冬梅说的处理,绝对不是简单的扔掉,指不定是要找个隐蔽的地方烧掉的。 只有冬梅注意到了吧,那件衣服袖口上破洞,是袖箭射出去留下的痕迹。 夏荷与冬梅都知道崔敏之的小臂上绑了个玩意儿,崔敏之说是猎户养父留给她的念想,一直随身带着。没有人知道里面是有箭的,还是能发射出去打死人的。 冬梅注意到了,也知道此事绝不能让旁人知晓,借着处理血迹的借口,把衣服有问题的部分都处理掉。 不过这些,都没有必要对夏荷说。 崔敏之思忖片刻,假意道:“其实没有生气,不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等会冬梅回来你唤她到我跟前,我与她说道说道。” 正因为夏荷心思短浅,若不明确是非,倒会让她没了方寸。让她心存规矩,弥补视野的不足,至少不会犯什么错。 夏荷笑着应声,左右小姐没有生气,说冬梅两句,这事儿就揭过去了。 说完冬梅的事儿,夏荷又叽叽喳喳说起芸娘早上来请见,好像是为了新进门的妾室。 “这事儿是我交代芸娘做的,让她整理出纳妾要用的东西,算好要多少银子,找我来支就是。” 夏荷也是知道这事儿的,她倒不看好芸娘能做成这事:“芸娘既不识字、又不会算数,如何能做得这样重要的事?” 崔敏之不答话:“梳洗完就让芸娘来见我吧。” 第66章 华贞昱污名终洗清 芸娘过来时,被崔敏之脖颈上的伤吓了一跳,没敢多问,只是照实回答了崔敏之交代的事项。 芸娘也是妾侍上门,个中流程、所需物件还算了解,一一报与崔敏之听了。崔敏之额外加了几样,喜被的数目、宾客的回礼,芸娘好生记下了。虽然奇怪崔敏之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为何清楚纳妾的一应事宜,但芸娘不是多嘴的性子,一句也不曾多问。 “自上次随我去看了庄子铺面,让你跟着铺子里的账房学算账,我瞧着确实有长进。”崔敏之心算过芸娘刚刚报的账目,竟分毫不差。 芸娘不识字,从头开始学未免有些为难,且跟数字打交道,观察是否能有能力接下她的期许。 单说这次任务,崔敏之是满意的。不识字的基础上,靠着记忆力,能将纳妾所需的品类记牢,算出价格,已经很是不错。 芸娘听崔敏之言语中对自己的表现很是满意,低下头赧然一笑。她其实一点儿也不聪明,只这些东西,都算了许久。好在她记性确实不错,多次经手,愣是将一些算术死记硬背了下来。她想要挣崔敏之承诺的那份钱! 崔敏之找了管家崔汉,让崔汉取钱给芸娘出去采买。崔汉自是没有意见。侯爷早将纳妾一事交由敏之小姐来做,敏之小姐使唤姨娘芸娘来办,也无甚奇怪。 等芸娘欢天喜地去了,崔敏之又同崔汉商量,需找个良辰吉日迎小妾上门,让崔汉照着往常的宾客名单,拟一份出来与她瞧瞧。 崔汉应声就要告退,被崔敏之拦下了。 “纳妾不是小事,当家主母那边还是要知会一声。这样,明日我们去一趟观里,同夫人禀告此事,顺便请观中道士算个好日子。” 崔汉脸色微凝,短暂犹豫了一下,躬身应下,去做准备了。 处理完府中琐事,崔敏之揉了揉额头,看看天色,乌云笼罩,明明还未至黄昏,天色已然灰暗。路过的飞鸟都等不及找一枝头落下,不肯挪动。 崔敏之的心头笼着一层不安,贺遐迟迟不曾派人过来传讯,崔杰也不曾回府,一刻没有得到华贞昱清洗贪污嫌疑的消息,崔敏之总是害怕徒劳无功。 不会的,如此证据确凿,任由兵部官员如何狡辩,也不可能逃脱干系。只要皇上同意彻查兵部与绮红楼的关系,一定可以问出俞家被灭门的真相! 崔敏之等了许久,管家崔汉着人来送信,说安乐侯得宫中留膳,让敏之小姐自行用饭。 得了这消息,崔敏之是一刻也等不得,带着冬梅往华宅赶去。 崔敏之到华宅门口,就听见一片贺喜之声,崔敏之稳了稳心神,终于还是没有上前。冬梅见崔敏之不欲打扰华府众人,自行找了个无人在意的角落,同宅院不远处的一个小贩攀谈起来。 “华家这是有什么喜事吧,小哥可得了赏钱?”本朝惯有撒喜钱的习惯,家中有大喜事的时候,家门口、沿街市,都会撒些喜钱。一是讨个吉利、二是让街坊们照应着,办喜事的时候别有人来闹事什么的。 冬梅这么搭话,旁人瞧着许是也想凑个热闹得个喜钱的丫头,乐呵呵地就给她介绍:“确实是喜事呢!去岁这家老爷惹了官司,虽未曾罢官,也是小心翼翼。今儿说是沉冤得雪,不少同僚都来庆贺了。且等着吧,估计一会就要着人出来散喜钱了!” “那我可得等着呢!”冬梅与那小贩又说了几句,趁着别人来买东西的空档撤了回来,跟崔敏之说了探听到的消息。 “小姐可要去恭喜华大人?” 崔敏之只是摇头。如今这样的场面,是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如今真的发生了,崔敏之竟然不敢上前。她以什么样的身份上前去关心呢。她崔敏之与华家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不能真的说是看上了华仲盈吧。 想什么就来什么,崔敏之还未来得及转身离去,华仲盈提着一袋子喜钱奔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华静姝,也提着一袋子喜钱。 “今日华家喜事临门,特备了些喜钱,街坊邻居们,不要嫌弃!” 华仲盈今日兴奋得很,说实话,他从不曾认为父亲头上有过什么污名。但他以为有什么用呢,他的同窗、平日交好的世家公子,自从父亲入狱后,态度就大变样。他自知借此机会看清那些人的嘴脸没什么不好,却难免尴尬唏嘘。 今日之后,华仲盈知道自己不必再用阔达来掩饰,他是真的不在意了。他华家门楣干干净净,任谁看得起或避之不及,都不能让他介怀。 华仲盈刚刚散了三两份喜钱,就看到了崔敏之,她就站在那里,身姿摇曳,若新春映雪白梅,无端透着高洁金贵。华仲盈的心头好似一道暖流淌过,将他一副心肠化作无边柔情。 “你怎么来了?”华仲盈未曾注意自己的话有多温柔,生怕吹皱这白梅一丝轻盈花瓣。 既然被撞见了,崔敏之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作碰巧。 “今日父亲不在府中,我也待不住了,出来找点东西吃。” 找东西吃怎么会找到这里。华家宅院的位置委实不算好,前后都是民居,只有些小摊小贩在街角叫卖,根本不是崔敏之这样的千金小姐会驻足光顾的。 谎话虽然拙劣,华仲盈没有揭穿。他的视线好似被崔敏之围在脖颈上的巾帕粘住了,他实在想不透,是什么样的伤会落在那个位置。 “可是成安伯府又寻你的不是了?”敢对崔敏之动手,华仲盈能想到的也只有成安伯府那一家人,有些身份却不高,偏偏常常要做出不知天高地厚的事。 崔敏之忍不住笑了,原来在华仲盈的眼里,她是如此好欺负的人呐? “他们如今若还敢上我安乐侯府的门,我便让他们灰头土脸地滚出去!”崔敏之可是记仇得很,成安伯府既已得罪了她,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前些日子忙着查绮红楼的事儿不曾得空对付他们,若他们能就此歇了闹腾的心思便罢了,胆敢再闹上门,崔敏之可容不得他们好看! 崔敏之不愿华仲盈再纠结她的伤口,转移话题:“新年后不久,就该春闱了。可千万好好准备,本小姐等着你高中,请你吃酒!” 华仲盈的心情更是飘飘然,“嗯!” 第67章 绮红楼案件未终结 是没去亲口对华贞昱说出那句恭喜,毕竟华贞昱的污名洗清便清了,俞家上下几十口的性命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样的喜事,崔敏之到底欢喜不起来。 等崔敏之辗转到祺王府的时候,她就愈加欢喜不起来了。 “殿下刚刚回府就砸了半面墙的书稿,怕不是什么好消息。”元来心有余悸地耸了耸肩。 下了朝,贺遐被皇帝留在文渊阁议事,好半天才悠闲地噙着一丝笑出来,太子殿下还特地追了出来,道了恭喜,贺遐装模作样敷衍两句,好似还挺愉快。结果一回头,贺遐的脸色就冷得吓人。 上马回府,一路上,贺遐再没有吐露半个字。回到府中把自己关进书房,愣是砸了半面墙的书稿,一声儿都没有出过。 元来不曾见过这样的贺遐,心里头实在没底儿,正琢磨要不要传信给蓝彦琦几个,崔敏之找上门来。 “殿下从来没有这样过,幸好殿下不爱用人,府上人不多,不然传出去真是不好解释。”元来小心翼翼领着崔敏之走到书房跟前,劝崔敏之千万忍让些,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祺王到底是怎样脾性,生怕崔敏之让贺遐不快,闹出什么事来。 崔敏之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此时雷霆一般的动静已经消停,入眼的是风卷残云之后的狼狈场面。 书架被推倒,斜倚在侧面的墙上,架上的书散落一地,连上次崔敏之藏身的屏风也没能幸免,旁边落了一方青石烟台,屏风的一角已经被磕破,惨烈的两败俱伤。已然空无一物的书桌旁,贺遐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撑在地上,仰面向上,好似这样就无人瞧见他颓丧的模样。 明明华家欢天喜地,华贞昱的污名确实被洗干净,他遭遇如此不平,陛下为安抚天下士子之心、扬清流名士之名,也会有所表示。升个官、赐个赏,都是来日不远的事。 华贞昱既然能恢复清白,那三万两官银最终是在绮红楼手中这件事必然是坐实了,贺遐的证据足够、朝廷也认下了。那贺遐为何还是如此生气呢? “兵部与西黎勾连一事,被否认了?”军饷贪污证据确凿,勾连一事却无实证。银沙公主跑了,只有彻查兵部才有可能接触到真相。 这么大的事,贺遐当然要得到皇帝的准允。 然而。 官银真相的揭露说到底就是官员的贪腐、嫁祸、灭口,其中有清白的官员差点丧命、有无辜的平民被灭门,说到底,只是一桩贪腐案。谁贪了钱、谁嫁祸政敌、谁杀人灭口,历朝历代都有发生,揭开真相,该杀的人杀、该赏的人赏,这件事儿也就算了结了。 “他说事关朝廷颜面,没有证据,不可胡乱攀咬。”贺遐的嘴角一勾,眼里尽是讽刺,整个人散发出狠厉的气息。若是旁人见了,一定会怀疑这是不是那个眼高于顶、淡然不羁的祺王殿下。 没有执着之事,如何会有如此愤恨的情绪。 贺遐,一定有内心无比执着的东西,才在此刻,无法抑制他的散漫做派,露出本性。 军饷从兵部转移到绮红楼,就是一件简单的贪腐案,最多算上买凶杀人案,可若联系上边关战事,这就是叛国!是朝廷被敌人入侵至核心的证明!是一个皇帝失察的证据!是他,作为一个皇帝的败笔! 陛下怎能让贺遐在朝堂之上,得出这样的结论,这让他有何颜面面对群臣、面对天下!面对边关无辜的百姓、战死的将士! 贺遐一提起绮红楼与西黎有关,皇帝就以并无铁证为由打断了他,将重点放在了华贞昱的清白上,赞赏有加,安慰许久。直到有言官开始了“幸亏陛下英明,才未错杀华大人这样的好官!”“多亏陛下信任,华大人才能洗清沉冤”的吹捧之语,那位陛下掐准时间让宦官喊了退朝。 “我被留了下来,”贺遐轻蔑一笑,“说是我此次查案劳苦功高,许我恢复亲王之位,接下来先休息一阵,什么都不用管了。” 这不就是打一棒给个甜枣么? 崔敏之也觉得陛下此举像是个笑话,这过河拆桥演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觉得丢人。 恢复亲王之位又如何呢,休息一阵什么都不让管,不就是收掉贺遐手中所有权利吗?调配护城军的权利也好、使唤京兆府的权利也好,在贺遐触及真相边缘的时候,剪去了他的羽翼。 毕竟,儿子怎么能发现父亲的无能呢?臣子如何能揭露君王的短处呢? 无能也好、短处也罢,那位不能改变,只能将他的儿子、他的臣子放置在更无能的位置上。 “我不是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贺遐对于这一手过河拆桥并不陌生,去岁才刚刚因为征地一事被贬过,也不是头一遭,“只是没想到,事关边境安危、朝局稳固之事,他也如此……讳疾忌医!” 贺遐着实失望,灰心至此,他连闲散不羁都不愿再装。 崔敏之听得如此真心,心头苦涩难掩。 原来她始终看不透贺遐的两面做派,症结在此。 这些年,他贵为皇子,也活得如此艰辛。 “真相就是真相。不是闭上双眼不看、捂住耳朵不听,便能当作无事发生的。”崔敏之无法相信陛下已然昏聩至此。“就算不让你插手,陛下也应该让三司暗中介入,清理朝纲才是。” 绮红楼与朝中多少人有勾连,杀了多少人、卖了多少情报,京中据点是否全部撤离、还有多少杀手散落地方,这些如何不能不清不楚地过去! 只要真相还没彻底查清,崔敏之这仇就不算完! 贺遐知道崔敏之所想,只是如今他已无能为力,索性双手一松,整个人躺倒在地。 “但愿如此吧。” 崔敏之无声长叹了一口气,掀起裙摆,也躺在了地上,同贺遐肩并肩,望着高高的屋脊。 两人的失望与挣扎各有不同,此刻能安慰的,只有陪伴罢了。 第68章 春娘巧做红豆沙 身边多了一个人,贺遐侧过头去看她。 昨夜的伤痕未消,白绢横在纤细的脖颈上,将人映衬得愈加脆弱,仿佛多一点点力道,就能将这朵娇嫩的鲜花湮灭。 崔敏之可不是什么娇嫩的花。 贺遐想起昨夜崔敏之射杀黑衣人的样子。紧张、惊惧,但在瞄准射击的那一瞬,她冷静得可怕。起手、瞄准、扣下机关,直到破空之声响起,血迹飞溅,才引得她泛起慌乱。 第一次杀人,总归是会怕的。然而只过了一夜,今日的崔敏之已然看不出半分手足无措的模样。 杀人。崔敏之在决定复仇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不会天真的认为,走上这样一条腥风血雨的道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她会双手染血、她会利用无辜、她会阴谋算计,甚至,她会失去生命。 只要是为了复仇,崔敏之在所不惜。 贺遐喜欢这样看似娇嫩实际带刺的花。 比那荒野草地里野蛮生长的花好看,又比繁华如锦的花园里长出的花尖锐。不会在野地里无人问津,亦不肯被人采撷插入瓶中。 大抵是贺遐流连的目光太轻柔,崔敏之良久才瞥过去,对上贺遐的视线。 两人没有多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彼此,感受身边有个人在。 行路漫长,好在有人同行。 “放心,我会暗中派人继续查的。” 贺遐不是一个沉溺情绪的人,这次事件着实让他失望愤愤,才发泄了一番。一个时辰后,他依旧可以是那个随手掀起风起云涌却无心收场的不羁皇子;依旧可以是那个冷眼看戏连拍手叫好都欠奉的嚣张亲王。 不就是被收回了实权吗?不就是明升暗降吗? 贺遐又怎么会怕这个。 不让他继续纠缠此案?皇上明说了吗?他只说没有证据你不要乱猜,他只说你回京半年做了这些事辛苦了可以歇一歇,既然没有明说不让做,那就是可以做。 贺遐才不会放弃呢。 太子那等草包都还在朝堂自鸣得意呢,贺遐怎么可能放弃? 崔敏之也不知道贺遐这话有几分为了她,不过见贺遐好似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也安心了些许。 崔敏之坐起身来,对懒散着躺在地上的贺遐调笑:“祺王殿下即将加封亲王,我这不得备上一份贺礼?” “好啊。怎么说也是喜事,值得摆宴庆祝一下。”贺遐眉目轻扬,泛出朗朗豁达的笑意。 崔敏之双手撑地,站了起来,施施然向外走去:“那我等着殿下的帖子!” 他们都没有空休息,他们追逐了许久,还未到最后的结局,他们都必须向前。 崔敏之回到安乐侯府,崔杰已经回来了,正抱着一盏豆沙清酿喝着。 崔敏之赶紧凑过去也讨上一碗。 “这豆沙煮的不错,口感绵密、汤水细滑。”崔敏之吃了一口就称赞起来,惊喜问道:“这是谁做的啊,手艺真不错。” 府上厨子可没有这手艺。 崔杰竟嘿嘿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春娘。” 春娘,正是崔杰即将进门的小妾,据说以往是卫国公府上的厨娘。 卫国公身为国公,在朝中说话颇有分量,连皇上也要敬重三分。下了朝,孔方之道也颇有建树。不说早年趁着饥荒战乱在京城附近圈了不少地,就是京中各类产业,都有卫国公的身影。宾归楼就是其中一家。 年前宾归楼对沁芳园动手,谁知被徐雅容反将了一军。这年节当口,正月计划里沁芳园的样式点心再用就是徒增笑话,节口换点心师傅、换新色点心,哪里赶得上。掌柜报到府中,先借了府里的厨娘来用。 其中一个,就是春娘。 “春娘这豆沙煮的,和我小时候我娘煮的一样!” 就靠这一碗豆沙酿,春娘得到了安乐侯崔杰的青睐,向卫国公开口,讨要过来做妾侍。 一个厨娘而已,卫国公哪有不应的。 崔敏之心头一动。 崔敏之瞧着这碗豆沙还热着,定是掐准时间用心包好了送到崔杰跟前的。这位春娘既出身卫国公府,那对安乐侯府的情况不可谓不了解。 崔杰身上那点毛病只要留心,都是能打探到的。嫁到安乐侯府做妾,既不能得一孩子傍身,还得和一群老娘们挤在一个院子里。她竟也乐意? 不过瞧崔杰这一脸含羞带怯的模样,崔敏之自然不会去触他的不快。 “春娘能被父亲看上,是她的福气。我明日就去道观算一良辰吉日,算好日子就抬她进门。以后父亲想什么时候喝上豆沙酿,就能什么时候喝上!”崔敏之一副势必是要让崔杰开开心心心想事成的模样。 崔敏之这态度极大讨好了崔杰,越发觉得自己这闺女无比贴心。 “对了阿敏,皇后娘娘这两日会召你进宫,你明日去完道观,且在家等着,莫要让皇后的人寻个空。” “好的爹爹。” 终于是要来了吗? 一直不曾近距离接触,但崔敏之觉得自己所经历之事,处处都有皇后的影子。从滴血验亲到除夕宫宴,哪一件皇后都不曾出面,哪一件都是皇后在主导。 崔敏之倒真的想同这位皇后娘娘见上一见,探一探下面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比如,安排一位妾侍进安乐侯府,想要做点什么呢? 喝完豆沙酿,崔敏之告退回房,夏荷过来禀告说万大夫已经回了医馆,留了药叮嘱按时换药。 “这阵子真是麻烦他了。明儿去道观见夫人就夏荷同我去吧,冬梅你替我跑一趟医馆,帮我谢谢万大夫。” 昨日之事多亏了万宝庆,崔敏之最开始的计划,不过是请万宝庆在银子上做些手脚,能追踪银子的去向。没成想,竟然直接害他被卷入与绮红楼的对峙。幸好没伤着,不然崔敏之真是没脸了。 见识过万宝庆的本事,崔敏之可不愿断了与万大夫的联系。有这么一个人在,今后请他帮忙的事儿可不少呢。 好在冬梅也乐意去,替崔敏之省去不少口舌。 “小姐总是不爱惜自己,经常受伤。我明日去找万大夫,顺便跟他学上两手吧。”冬梅给崔敏之的脖子涂药膏,小声责怪。 崔敏之回府这才多久,都伤着两回了。不管是被打、还是被劫持,看起来都像是旁人的蓄意、碰巧,冬梅却猜测是崔敏之的招惹。 “哎呀,我们家冬梅要去给万先生做学徒啦,岂不是要给先生束修?!”崔敏之大方地表示,库房里还有些好药材,冬梅自己挑去送给万大夫当学费。 冬梅一怔,她只是学个敷药的手法,怎么就要去当学徒了? 只见崔敏之调皮地冲她眨眼,冬梅才反应过来,崔敏之这是打趣她,要她多与万大夫相处呢! 第69章 青鹭观寻访魏淑绮(一) 魏淑绮清修的道观在京城西边的青鹭山半腰上,距离京城半日脚程,崔敏之赶了个大早,管家崔汉已安排好了马车,带着三五家丁、两名妇仆,加快脚程往山上赶。 崔敏之同夏荷坐在马车里,天气还冷得很,夏荷怕崔敏之的伤口受风,特地找了件白貂皮的围脖给崔敏之戴上,恰好挡住细棉纱包好的伤口。 马车一路出了城,夏荷时不时撩起车帘往歪头看。 崔敏之难得见夏荷这般模样,也好奇地往外看。 青鹭山并不是什么高山,上下不过百尺,前前后后一共十几个山头连成一片,起伏连绵。冬日的冷峭未过,山林透着灰绿,松针绿得发黑,间杂秃秃的枯枝,见不着多少生气。 这样的山,实在不怎么好看。崔敏之看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转落在了夏荷的身上。 夏荷脸上浮现出伤怀的神色:“我的老家应该就在这一片。” “老家?”夏荷是府里买来的,这老家说的是她小时候待的地方吗? “嗯。我记得青鹭山的名字。我小时候这儿还不叫青鹭山,有一天突然飞来了几只青鹭,被人发现了,说是什么祥瑞,就改叫青鹭山了。”夏荷说起这几只青鹭,却不见遇见祥瑞的欢喜。“若不是这几只青鹭,这几个山头就还是叫大鼻子山、二脚丫山,兴许我也不会被卖掉了。” 夏荷的话前不搭后不靠的,看到几个砍柴的就说起以前她爹也会一早上山打柴,看到田地里翻捡的人又说起小时候跟在她娘身后下田,转而又怪起了饥荒,怪起了青鹭。 崔敏之听了大概,约摸串起了缘由。这片山地原本籍籍无名,无人关注无人在意,有一年闹了饥荒,他们就转移到别的地方去讨饭,好不容易熬了过去,回到村里,发现原来的大鼻子山改名叫青鹭山了,还被几个大老爷圈了地,再不是他们种地打柴的地方了。夏荷的父母只得和乡亲们再寻新的地方安置,可孩子们是真养不起了,找了人牙卖了女娃,拿了钱拽着小子往别处讨生活去了。 “圈地的确挤占了许多人的田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陛下想要整治圈地之风,的确是明智之举。”崔敏之感叹道,只有还有半句话没有说,那便是:想整治是真的,遇到些许阻拦便让贺遐顶包,这事儿半途而废也是真的。 真是位有些想法但不多的陛下。 “你恨他们吗?”崔敏之问夏荷。 夏荷摇摇头:“不恨。若爹娘不卖了我,我应该也饿死了。” 夏荷被卖时已经记事,被卖时哭爹喊娘,回头看却清楚的知道,家里不卖了她,她更没有活路。 崔敏之不免动容。豪绅之下,是被盘剥得愈加惨烈的平民。京畿之地,都如此猖狂,皇权之下,功勋世家、侯门贵胄,统统都要在百姓身上盘剥,民众如何立身? 小民面对这样的欺凌,甚至连恨都不恨,比如夏荷,只当她在问是否记恨父母,明明罪魁是侵占了他们田地的豪强,夏荷对此竟然不提记恨。大抵是差距太大了,已经过了夏荷这样的小丫头可以记恨的极限。她可以怪饥荒、怪青鹭,甚至怪过父亲,却独独未曾将那罪魁放进其中。 崔敏之从前不曾想过这些,只从俞丰年嘴里听过只字片语,可青覃县实在没什么高门大户,县令不过六品,修桥补路还得求着当地富商捐钱出力。崔敏之对豪门的强横并无实感。 而今,这些就在眼前。崔敏之只觉得可怖。 “青鹭观也是后来修的吧?” 既然叫这个名字,想必是有了青鹭山之后,才修了这个观。出钱修观的,大抵就是霸占这块山地的人了。既然魏淑绮选择到这里来清修,想来这家定与崔、魏两家有关。崔敏之忽然记起,冬梅曾经提过,成安伯府与圈地一事有牵扯,圈这片地的人,莫不是成安伯? 魏淑绮这是在娘家道观修行? 崔敏之顿时有了计较。原本她不曾想过这道观还有什么说头,只想摆摆样子,堵着京中悠悠众口,好歹是安乐侯纳妾,当报于主母知道。可如今知道这青鹭观是成安伯府安置的,她可不能让魏淑绮继续待着了。 有些地方呆久了,原来的地方就回不去了。 魏淑绮有些老了。明明只小半月未见,眼角的细纹眼见得深了。 魏淑绮团坐在三清道长的画像前,燃着凝神安魂的静心香,双目轻阖,仿佛不知道崔敏之的到来。 崔敏之见魏淑绮对她的问候丝毫不理,也不生气,退后两步,在魏淑绮身边的蒲团坐了下来,与魏淑绮一道,双手结成禅印,闭目静心。 等一炷香燃尽,魏淑绮终于开了口:“侯府千金怎么想起我这老婆子了?” 崔敏之假装不懂魏淑绮的讥讽,装出一副母慈女孝的样子道:“母亲到观中修行也有些时日了,敏之是来请母亲回府的。” 魏淑绮眉头一紧,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是你父亲让你来的?” 父亲?安乐侯?崔杰? 崔敏之终是忍不住笑了:“母亲觉得呢?” 这回答似乎足够婉转,还是让魏淑绮失望地垂下了头。 她出走道观已有半月,安乐侯府也好、成安伯府也好,竟没有半个人来过。 第一个来看她的人,竟然是崔敏之。 明明当下的一切都是这个丫头造成的,若不是这个丫头从天而降,她一个好好的侯门夫人如何被逼到正月里逃离侯府、避人观中。 安乐侯不爱她、不敬她,连娘家父兄也不愿体恤她,只有责怪、只有轻视。她这一生,终究是毫无意义。 魏淑绮苦笑起来:“既然如此,我便终身在这观中清修。不讨任何人的嫌,谁也莫来搅我的清净。” 魏淑绮要赶崔敏之走,她这些日子过得凄苦,盼着有人能来看看她,可来的人是崔敏之,这还不如不来。 崔敏之自是不会走的,索性说明来意,告知魏淑绮崔杰即将纳妾的消息。 魏淑绮强装无所谓地闭上双眼,哆嗦着嘴巴也要嘴硬:“他想纳几个就纳几个,这些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让我知道又如何?” 崔敏之从蒲团上站起来,居高临下:“这青鹭观是成安伯府的吧,算起来你这也算长期呆在娘家。真的不怕有人取而代之吗?” 魏淑绮双眼倏然睁开。 “你什么意思!” “春娘会做父亲最爱的豆沙酿,你猜是谁让她做的?” 崔敏之扔下这句话,转头出了修行殿,去找观中老道算时辰去了。 第70章 青鹭观寻访魏淑绮(二) 等老道算好良辰交予崔敏之之后,崔敏之捐了些银子,招呼两位跟过来的妇仆,要她们留在观中侍候夫人起居。 “不用了。”魏淑绮本就带了两个婆子一道住在道观中,只她一人并不需要这些人使唤。 “夫人还是留下她们吧,过了正月,成安伯府惩戒族人之时,也免不了来观中小住。不该让夫人受委屈的。” 崔敏之捐钱的时候同观中人打听过,成安伯府安置这么个道观在城边可是府中有修行之人,得到的答案是委婉的,大抵意思就是给家中不听话的妇孺小辈思过用的。 正月里头总要装一装和睦,过了正月,这边告状、那边打架,少不得有小辈、宗妇要被罚来这观中反省。青鹭观就一老道伴两位童子,成安伯府若有人来,指不得要先紧着那边安置。 说到底,魏淑绮是嫁出去的姑娘,如今又和娘家不睦,留在娘家的道观里,恐怕没什么面子可言。多几个人,也算多一份依仗。 魏淑绮果真不作声了。 见崔敏之行礼告辞,魏淑绮没忍住问她:“日子定在哪天?” “正月二十六。” 魏淑绮点点头,扭过身子,又在三清道人的画像前打起坐来。 崔敏之坐上马车悠悠哉哉下山,到了山脚,见日头还早着,就拉了夏荷下马车:“要找找看吗?你的老家在哪儿?” 夏荷四顾茫然,她被卖的时候虽已记事,可这些年以来,农田被圈做了果园,村庄也破败不堪,找不出原先的样子。夏荷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最后只得摇摇头。 崔敏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要踏上马车重新启程,回头发现夏荷并没有跟上来。 崔敏之踏在马车上,顺着夏荷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有个年轻人在放牛,那年轻人叼着一根稻草,百无聊赖地坐在田埂上,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哼着什么调子。 “熟悉?” 夏荷点点头。她熟悉那个曲调,好像在哪里听过。 “去问问。” 在崔敏之的鼓励下,夏荷跌跌撞撞跑向那放牛的年轻人,年轻人见夏荷长得水灵,嘴上讨了两句便宜,等夏荷问起槐树村,才感慨起来。 “早没什么槐树村了,差不多都死完了。” 夏荷落魄地走回马车旁,木然爬上马车,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们都死了……” 槐树村的村民没了地,就是流民,要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又哪里走得出去。正逢边关紧要,男丁统统被锁了去充军,十有八九都死在了边关。女眷无处可去,卖了孩子卖自己,活兴许是活着,只是谁也不知道在哪家为奴为婢,只是再回不到这槐树村了。放牛的这个,还是得了麻风病,人家充军的不要他,才留了一条性命,后来卖身给果园庄子,苟活至今。 夏荷本以为卖了自己,父母兄弟好歹能寻个出路,谁知,她竟是最幸运的那个。 崔敏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除此之外,还能给她什么样的安慰呢? 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鼓起勇气,纠正圈地之风,将土地还给民众呢。若是指不上陛下,来日太子殿下继位只怕更是无能为力。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是靠着豪门世家倾力支持,才让陛下早早封他做了太子。 陛下刚刚露出了提携寒门的意思,这些在权力中心浸淫多年的老家伙们立刻嗅出了未来朝局可能的变化,这一合计,得选出一个代表他们利益的继承人当太子,才能稳固世家在未来朝局的地位。 最符合的人当然是崔皇后的儿子。既是皇后嫡出,母族又是安乐侯府,且安乐侯府不够强大,还得依仗他们。占据大义之名、与权贵相辅相成,太子在世家的拥护下成功入主东宫。 这样的太子,如何能指望他将来能调转矛头,向着世家侯爵动刀呢。 也许,贺遐是会是个契机? 崔敏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一个姑娘家,怎会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且不说圈地之事是朝廷政事,不是她一个闺阁女子可以置喙,就说这妄议皇权大统,给旁人知晓了去,那是嫌脑袋在身子上太安稳了! 崔敏之也不知道自己的胆子怎么就这般大了,许是与贺遐待得久了,生出他那股子狂妄不羁的野心了。 崔敏之赶紧摇摇头,甩掉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她的目标,从来都只是给俞家报仇。如今绮红楼余孽未清、朝中叛国之辈未被揪出,这些人都是凶手!崔敏之要走的路还很长。 回到侯府,芸娘已经等在崔敏之院中。 芸娘拿了自己记账的本子出来,与崔敏之核对了采买的东西,得了崔敏之几句夸,腼腆地笑了。 崔敏之果真不曾看错,芸娘不识字不会算数,做事却有耐心、有细心。学了一阵子,几个数字都已认得,简单的算数多算几遍,也都保证不出错。 “平日无事,我名下的几间铺子庄子你都尽可以去。有愿意教你的,你便学上一学,不愿意教你的,你便看上一看。我不求你学到多少,只要你能去看着,多少都有长益。” 按理说崔敏之是后辈,此刻也只是主母不在代为掌家,可芸娘已将崔敏之视作安乐侯府说一不二的当家人,积极地表现自己。 崔敏之自不能凉了她这份心:“若这回纳妾事宜办得妥当,你便多拿一月的例钱。” 听了崔敏之的许诺,芸娘喜形于色,匆忙向崔敏之告退就再去清点物品单了。 “没想到这芸娘竟真能干这活!”夏荷回府后一直闷闷不乐,这会子才好些,瞧见芸娘的做派,无端生出几分怜惜。“辛苦半个月,只多拿一个月的例钱。” 芸娘虽是个妾,也是个主子,享福也照样拿例钱。如此辛苦,只多拿这一些,还不如她这丫头,随便得崔敏之一点赏,也比这些多。 崔敏之只是笑笑不说话。 芸娘如今是只多拿一个月的月钱,若以后干的好了,崔敏之必然不止给这些。夏荷却只看得见芸娘如今的辛苦,看不到日后可能的前程。 夏荷如此看法,其他不屑一顾的姨娘们亦是如此吧。 第71章 崔敏之进宫会皇后(一) 安乐侯说了皇后这两日会召见,从青鹭山回来后,崔敏之没有再出门。 冬梅给崔敏之脖子上的伤口换了药,崔敏之借口冬梅手艺不精,又将冬梅撵去医馆跟万大夫学两手去。 冬梅倒是不好意思,犹豫着夏荷一个人是否照应不来,惹得夏荷也过来撵她:“你莫不是担心我一人独吞了赏钱?” 冬梅凑过去捏了夏荷的脸,嬉笑怒骂了她两句,欢欢喜喜出去了。 夏荷挨了冬梅的打,假意委屈地在崔敏之跟前告状:“小姐,你看她!” “让她回府给你买糖吃!”崔敏之纵容道。 夏荷得了崔敏之撑腰,喜形于色地追出去:小姐说了,你记着买糖回来给我吃! 眼见着夏荷冬梅在她跟前越来越放纵,倒是瞧出些金豆当初的样子。崔敏之心里头也挺高兴。 这一等便是两日,宫里头也没有个音信,崔敏之也沉得住气,愣是没有开口问过。安乐侯岂是个细心的,早早忘了还有进宫这档子事。 他最近正春风得意,春娘还未过门,只在外头赁了一间屋子给她住着,每每回府前都先往春娘处歇脚,得春娘一番柔情蜜意,才心满意足地回府。 好在崔敏之不会忘了这个“爹”,只要在府中,每日定是要与安乐侯见上一面。有些存在感,是一定要刷的。只要她还想借着安乐侯府的门楣,她就得保证自己在安乐侯心中有一定分量。 这个道理她一个姑娘都懂,她想安乐侯夫人应该也懂。 从前魏淑绮一直是这般做的,哪怕不被崔杰喜欢、哪怕只是做个吉祥物,她都出现在任何需要安乐侯夫人这个名头的场合。只是年节时候被娘家大嫂一闹、被父亲责骂怪罪,魏淑绮被伤了心,戳破了她努力维持的被父兄看重的假象,让她连安乐侯府夫人的名头也不愿维护了。 可是,正因为魏淑绮在娘家成安伯府没有了指望,她才更应该维护自己安乐侯夫人的身份。 崔敏之希望魏淑绮能看懂她的处境,做出对自己更有利的决定。 冬梅问崔敏之:“新姨娘入府前,夫人会回来吗?” 崔敏之反问冬梅:“如果是你,你会回来吗?” 冬梅想了一会,然后点点头。 崔敏之又问夏荷,夏荷也点点头。 “你看,你俩都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夫人也一定看得清楚。”崔敏之颇有自信。 那日临走时,魏淑绮特地问了一句吉日定在哪一日,说明她已经有了决定。她就住在青鹭观里,真想知道日子,问下老道就是了,为何要单问崔敏之呢,她就是在给崔敏之信号:新姨娘入府前,她会回府的。 崔敏之挺高兴魏淑绮能做出这样明智的决定。 “小姐似乎还挺高兴?”夏荷不懂了,夫人回来难道是什么好事吗?夫人一直都看小姐不顺眼,因为魏家孙少爷的事不止一次为难小姐,如今好容易夫人避去道观,怎么小姐还想请夫人回来呢? “怎么也是我名义上的母亲,我怎么会不高兴呢?”崔敏之的确是高兴的。 这位春娘来者不善,而崔敏之还有许多事要做,实在是没有闲心浪费在家宅算计上。恰好,这事儿是安乐侯夫人应该对付的,也是魏淑绮相对擅长的。让她们争锋相对,容她崔敏之得意喘息,才是上上之选。 夏荷点点头,对哦,“母女不睦的名声可不好,以后议亲也很是尴尬。此番小姐与夫人和好,倒是极好的事!” 冬梅勉强一笑,对夏荷的天真愿望感到无奈。她家小姐这性子、这心思,怎么可能是同夫人和好? 又过了两日,正月二十一这日,宫里终于来了消息,宣崔敏之进宫。 宫里带了一顶小轿出来,嬷嬷宣了口谕就要让崔敏之跟她们走。幸好崔敏之这两日一直在等这次宣召,衣服装扮都事宜,同管家交代了几句,便随嬷嬷一道进宫去了。 这是崔敏之第二次进宫,走的路线与除夕那日不同。除夕那日是随着父亲从外臣入宫的正道上过的,今日由角门直入后宫,一顶小轿晃悠半个时辰,终于在储宁宫门口不远处落轿。 崔敏之下了轿,嬷嬷让她在门口等着,自行去向皇后禀告。 崔敏之就这么站在门口等着。 今日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天气,一早就阴沉沉的,现下还落起小雨来。崔敏之依旧是那么站着,有宫人飞快走过,一个个目不斜视,仿佛不曾注意到这里有人,却没有人不小心碰上。 雨就这样不疾不徐不大不小地下着,很快打湿了崔敏之的脸庞,雨滴在崔敏之的脸上汇聚成线,沿着下巴隐入脖子里。 崔敏之脖子的伤还不曾好全,依旧用一块白纱缠着,里头涂了加快愈合伤口的药膏,外头戴着白貂皮围脖,掩盖地严严实实。 只是雨水无形,眼睛看不见伤口,它却偏偏向伤口流过去。 伤口愈合难免瘙痒,加上雨水的挑拨,愈发难耐起来。崔敏之用力攥紧了手指,指甲狠狠掐入手掌心,她需要忍住、一定要忍住。 崔敏之凝神屏息,尽量让自己撑得久些,再久些。 忽而听得脚步声渐近,不是宫人小心谨慎的轻微挪动的声响,那脚步踏着轻快而来,后头还跟着一位不急不缓的。 崔敏之缓缓睁开眼,任雨水在眼角凝结成珠,颤巍巍落下。 “太子殿下,祺王殿下。” 崔敏之施施然行礼。吸了水的棉衣有些涩,这膝盖弯得有些费劲,加上崔敏之站得有些久了,腿脚有些木,这一下差点没腿一软摔下去。 好在崔敏之未曾放松心神,匆忙垫了一脚,稳住了身体。 太子伸手过来扶一把,脸上尽是不满:“这些人是没长眼睛吗?!安乐侯府的小姐就放在这淋雨?不知道递把伞吗?!” 说着把自己的伞递给了崔敏之,邀崔敏之一同进去。 崔敏之后退了一步道:“谢太子殿下,刚刚嬷嬷已为我通传,许是皇后娘娘有事耽搁了,我再等等便是。” 太子尴尬地收回手,只得先行进去。 贺遐跟在太子身后,与崔敏之错身而过,连眼神都未触碰。 第72章 崔敏之进宫会皇后(二) 太子进去不一会儿,就有宫女过来通传,让崔敏之进去。 “瞧这孩子,怎么淋成这样了!”皇后快步走过来,一脸的心疼,责怪传话的嬷嬷:“我不过是在给孩子们挑画像,也没什么重要的,怎么就一直让敏之在外头等着?” 嬷嬷赶紧告罪:“都是老奴的过错,本想着娘娘正忙着,敏之姑娘年轻,多等上一会也无妨,谁知竟下起雨来!” 嬷嬷一句话揽过所有的过错,好似天不下雨,崔敏之就该在这寒冬未尽的元月里站着吹冷风似的。只是,皇后能责怪手底下的嬷嬷,崔敏之却是不能的。 崔敏之上前行了礼,得皇后娘娘亲手扶起来。皇后的手被崔敏之的手冰了一下,越发愧疚起来:“赶紧带敏之到后头换件衣裳去,架上两只暖炉,哎哟,可别冻着了!” 崔敏之谢过皇后娘娘,跟着嬷嬷去了侧室。 衣服淋了水,崔敏之的身体都是冰的,宫女很快端了暖炉上来,还有一套干净的衣服。 “这衣服是……” 崔敏之刚要问这衣服是谁的,却发现眼前的宫女正带着奇怪的笑看着她。 “俞——进——宝。”宫女无声,只用嘴型叫了她的名字。 崔敏之大惊,手里的衣服滑落在地也不曾察觉。 这人是谁,为何会知道她是谁?!只她知道了,还是皇后娘娘也知道了?!不可能,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何必还要与她虚与委蛇?! 崔敏之的额头冷汗阵阵,刚刚被寒气侵蚀到有些发颤的身体,此刻更是忍不住颤动。 “敏之姑娘好像有些冷?奴婢服侍姑娘换衣。” 宫女一步一步上前,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抖落开,然后帮助崔敏之解开湿透的外袍,褪掉里衣,露出轻柔白润的肌肤。 “敏之姑娘的后肩有个胎记啊,真可爱,像只蝴蝶。” 崔敏之确定,这个宫女的确是认出来她!蝴蝶,蝴蝶,有多少人知道她身上的蝴蝶胎记? 那宫女给崔敏之披上干净的衣服,对上崔敏之探究的眼神,吃吃笑了,做出一副故作伤心的模样,用极小的声音凑在崔敏之的耳边轻吟:“小时候我还绣了一只蝴蝶送你呢,你竟一点儿不记得了,我真是伤心呐。” 小时候! 崔敏之不动声色地收了眼神,轻轻挡住宫女要替她束腰的手,浅浅笑道:“姐姐莫不是认错人了?” 宫女面色一僵,显然她没有想到崔敏之会断然否认自己的身份。 “我认错人?!”宫女狠狠拽住了崔敏之的束腰,用力一勒,直把崔敏之勒得眉头一皱,“我要是跟皇后娘娘揭露你的身份,你还能这么淡然自若?!” 崔敏之不愿再与之纠缠,一把推开那宫女,冷冷道:“你若是有事相求,好生说就是。拿莫须有的事儿来威胁我可不行。” 身份的事,哪怕此刻无人,崔敏之也是不能认的。 这个宫女崔敏之已经想起来了,她是青覃县上一任县令的女儿孔嘉倩,上个任期结束后,据说升迁做了一方知州,俞丰年还借着这条关系,将生意做到了闵州。只可惜,闵州遭了海贼,这位知州戴了罪,从此便没了音信。 孔嘉倩被选入宫的事,崔敏之还听父亲提过,想来是她父亲戴罪之前的事。 既明了了孔嘉倩的身份,崔敏之就可以揣测孔嘉倩这么做的目的。孔嘉倩与俞进宝往日无仇、与崔敏之近日无怨,说起来还有小时候几分姐妹情谊,突然就威胁起人来,只怕是有什么事要她帮忙,又怕崔敏之不肯相认。 崔敏之当然是不肯认的,即使孔嘉倩特地寻了机会来找她说话,声音也控制得极低,但宫墙之内,崔敏之是半点不会松懈的。 崔敏之的意思很明确:有事可以说事,威胁的话还是收回去的好。 孔嘉倩在宫中这么久,不是笨人,愣了一下就松了手,转身取了一个手炉给崔敏之抱着。 “莫要让皇后娘娘久等。” 这意思便是让崔敏之见完皇后以后,找机会来寻她。 崔敏之点点头,应下了。 崔敏之姗姗来迟,太子与祺王正要告退,皇后娘娘见崔敏之过来,笑着唤她坐到自己身边,对两位皇子道:“敏之是你们妹妹,今后可要多照顾着一些。我听说,敏之这伤是上元节那日为劫匪所伤,遐儿,这可是你照顾不周了。” 贺遐不在意地点点头,站起来躬身请罪:“确实是儿臣的不是。儿臣为追捕绮红楼余孽,未曾顾及敏之小姐的安危。” 皇后赶紧摆手:“瞧你这孩子,本宫并非怪你的意思。” 皇后若真是不怪,缘何要特地提起? 皇后娘娘都任由崔敏之吹了许久的冷风、淋了许久的雨,自然不会是心疼崔敏之,她提起这件事,便是在警告两人:上元节你们一起追捕绮红楼之人真的是巧合吗? 贺遐不认,崔敏之定然也是不认的。 “娘娘容禀。”崔敏之上前跪在了皇后跟前:“都是敏之的错!逛个花市,竟然甩丢了陛下赐的金钗,一路找到花船之上,没成想遇到了绑匪。多亏了祺王殿下,敏之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皇后一个眼色,宫女过来扶崔敏之起身,皇后叹了一口气:“都说了本宫不曾怪罪遐儿,看把你急得!”说到此处,皇后眼珠一转,“本宫记得除夕宫宴之上,遐儿似乎向敏之提亲来着?莫不是……” 英雄救美,很是容易生出点以身相许的情愫,传扬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贺遐与崔敏之对望一眼,纷纷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不是!” 两人的异口同声倒让太子来了兴趣。“老三,这我可要为敏之妹妹不平了。敏之妹妹侯府千金、长相出众,怎么就入不了你的眼了?!” 贺遐嘴角微翘,毫不掩饰地露出讽刺的反问:侯府千金? “咳咳!”太子摸摸鼻子,这千金是真的,但也确实与别家千金差距甚远。“所以除夕那日你的话全都是用来架着我吧!” 他刚说对表妹没那意思,老三就跳出来说愿意娶崔敏之,这不是挑拨他同舅舅的关系吗! 太子汗颜,果然老三就是爱找他麻烦!哼! 皇后娘娘好像并不在意贺遐的意思,一双眼睛始终放在崔敏之的脸上。 崔敏之的脸烧了起来,好似想到了什么人似的,扭捏道:“我……我对祺王殿下没那意思。” 对祺王没有,那就就是对旁人有了? 皇后也不论贺遐与崔敏之说的是真是假,她且这么一问,便当两人说的是真话,一脸遗憾地让嬷嬷将崔敏之的画像从待选的一堆画像里挑了出去。 “唉,本以为能给本宫省一份心,这下好了,两份心是一点儿少不得!” 说着,皇后摆摆手,让宫人将画像收起来。 第73章 崔敏之进宫会皇后(三) 皇后这是在替太子祺王选妃?算年纪她当然会在名单里。经过除夕宴,在她的提醒下,太子祺王的婚事又重新被提起,皇后自然是要操持此事。 崔敏之是安乐侯的女儿,嫁给太子是断不可能,别说前朝不肯答应,皇后也不会肯。嫁给贺遐?皇后当然也不愿意,可又不能随意撤掉,当下就试探一回,得了两人都不同意的信儿,便正大光明将崔敏之排除在外了。 这倒是件大好事。既如了皇后的意、也随了崔敏之的心意。 崔敏之可没有闲心应付婚事,她想要做的,只有复仇。 左右已经同太子祺王说了接下来皇上有意给俩人选妃的事,两人也都没什么异议,任由皇后操办,选定几位候选人再说。 皇后如愿将崔敏之从名单里剔了出去,就让两人告退,好与崔敏之说些家常。 “听说魏氏去了观里清修?” 皇后这话问得轻松,崔敏之听着却心中一凛。 魏氏,既不称“安乐侯夫人”、亦不称“弟妹”或“你母亲”,只用了不痛不痒的一个姓氏来称呼,看得出皇后娘娘此时却是对魏淑绮没有什么好感了。 “前几日我去探望过母亲,观中无琐事,人倒是精神些了。”崔敏之斟酌着说法。 崔敏之知道这件事皇后定然一早听说了,此时提起就是在探听她的口风。 “成安伯的确是不像话,哪有娘家人闹到夫家大打出手的。淑绮有这样的父兄,确实没了脸面。”皇后拉了崔敏之到跟前儿坐,“本宫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放心,本宫自会替你讨回公道。” 讨回公道?! 崔敏之赶紧谢过皇后娘娘,推说自己一个小辈,哪里能和长辈计较。 “魏家与崔家是姻亲没错,可有些尊卑,岂是年纪可以逾越的?”皇后似乎不满崔敏之的推脱,气势忽地拔起,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魏家孙少爷放荡无形,光天化日之下欺辱弱女,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在官学读书呢?” 旁边一太监听着声儿,躬身退下了。 崔敏之知道,不肖到晚上,成安伯府就能得到魏良正被退学的消息。 崔敏之心中冷笑,皇后果真是放弃魏家,要拿魏家开刀了。 明明除夕宴前,成安伯还求了皇后,得了准信儿才在宴席上请陛下赐婚,想搏一搏“亲上加亲”,与安乐侯府的爵位沾上关系。谁料计划失败,转眼就成了弃子。 成安伯这个老东西还以为皇后会顾及他早年下嫁女儿的情面,没想一想,如今这位是皇后娘娘,不是什么王府侧妃,崔杰也不是毫无前途的浪荡子,而是当今国舅! 成安伯府的人胆敢在安乐侯府闹事,看起来只是为了崔敏之,实际上就是在打皇后娘娘的脸! 魏家还真以为如今是二十年前的情形吗?把女儿嫁过来便可以对崔家指手画脚? 皇后看不上崔敏之才会同意成安伯那“亲上加亲”的鬼主意,想把崔敏之打发去成安伯府罢了,还真以为魏家能爬到崔家头上了?! 真是笑话! 别看皇后一贯很给世家功勋面子,不管争气的不争气的,好歹有祖荫之下,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但若真有那目无尊卑拿不清自己分量的,皇后娘娘不介意给他上一课。 魏家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崔敏之以为自己“仗势欺人”过,已体验过权势的力量,现下此时,才发现那不过是沧海一粟。 真正的权势,根本不需要去宣扬自己的身份。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主宰一个人的未来。 大抵是崔敏之过于安分,皇后轻轻笑了一下,缓解屋内过于沉闷的气氛,着人去看看雨停了没。 宫女回说雨还在落,皇后便留崔敏之一道用午饭。 崔敏之没有推辞。哪怕她脚底涌上热潮、哪怕她心底惊出巨浪,她还是想多了解一些,想看看皇后是什么样的人。 “本宫并不讨厌有野心的人。”状似无意,仿若平常,皇后给崔敏之夹了一筷子菜,兀地冒了一句。 崔敏之端着饭碗,不知道到底吃了些什么。 野心? 崔敏之走在出宫的路上,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是的,崔敏之一路走来,的确是皇后以为的样子。 状告生母、攀附生父。顶撞主母、脚踩姻亲。只要是比我高贵的,我都要攀附,只要是比我低贱的,我都要践踏。 作为一个女子,这样的所作所为,最是让人不耻。 皇后却说,她并不讨厌? 或许正是崔敏之拿着安乐侯府的门楣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姿态,反而得了皇后青眼,没有那般看不上她了?! 崔敏之灵犀一动,似乎摸到了一丝皇后的脉门。 一直等到出了宫,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宫墙边上,驾车的正是熟人——元来。 崔敏之仗着自己已经被剔出了选王妃的名单,大大方方地拦住了马车,高调道:“祺王殿下这是要回府?载我一程呗?” 崔敏之趾高气昂的样子仿佛是憋着气,怎么也是刚刚在皇后跟前被嫌弃过的,找他讥讽两句也是合情合理吧。 “安乐侯府连马车都欠缺吗?”果然,贺遐的声音从马车里传过来,别说好脸了,就是面儿都不乐意见。 崔敏之才不管贺遐的意思,直接就给元来递了手,元来只能一把将崔敏之拉了上来,崔敏之硬是挤进了马车里。 进了马车,两人无需做戏,各自占了一边坐好。 崔敏之将手中的字条亮给贺遐看。 娟秀的字迹有些匆忙,上面写着:三个月内带我出宫,否则你的秘密…… “谁?” 贺遐仔细回想着刚刚在皇后宫里的情况,能够在内宫接触到崔敏之的人,只可能在皇后宫里。 崔敏之没直接告知贺遐孔嘉倩的身份,反而先问贺遐可猜得到此人的目的。 贺遐捏着纸条转了两圈,得出了同崔敏之差不多的结论:“此人认出你了,但揭露你的身份本身对他没有益处,反倒是他有求于你,拿你的身份做威胁。” 崔敏之也是这样想的。 “要弄个人出宫,有办法吗?” 贺遐一阵不知所云,忍不住伸手戳崔敏之的脑门:“你疯了?!” 贺遐被崔敏之这以德报怨的做法惊呆了:“他是在威胁你,你竟然还想着帮他!” 崔敏之被贺遐戳得生疼,一把拽住了贺遐的手,气愤道:“我像是那种人吗?!” “像啊。”贺遐的手被崔敏之握在手里,他一时不知是否应该收回来,不及多想,顺着崔敏之的话就这么答了一句。 崔敏之很想否认,发现确实没有办法否认。 第74章 敏之试探出宫之策 孔嘉倩若是真的揭露她的身份,崔敏之怎么也是个欺君之罪。这个威胁还真不小。解决威胁最好的办法一定不是乖乖被她威胁,找机会解决掉才是上策。 只是崔敏之很快判断出来,这个威胁旁人的人才是有求于人的那个人。孔嘉倩除了威胁她,并没有真的做什么,总不能直接把人除掉吧。 “就算她拿我的身份做威胁,我也不能弄死她吧。” 就算如今的崔敏之已经亲手杀过人,也无法对目前还无辜的人下手。 贺遐看得出崔敏之心中顾虑,崔敏之走向复仇之路开始,她对凶手从未有过多余的怜悯,并不如大多深闺小姐一般犹豫心软。贺遐很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 “那你就想帮她?”贺遐也不是非得劝说崔敏之除掉孔嘉倩,可他仍旧不主张崔敏之受人威胁。“宫里的水,一般人可淌不了。” 崔敏之今日刚刚见识过皇后的威仪,体会过宫里每个人的小心翼翼,知道这里头绝对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皇后允我时常请见入宫,我自会找机会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我总得知道,若是她真有难处,我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崔敏之下不了手除掉孔嘉倩,那只有受她威胁,但受她威胁也分程度,崔敏之若是能做到,兴许就能帮一帮。若真的无能为力,那便拖着、瞒着、混着,总要撑到崔敏之查到更多线索的时候。 “你做不到。”贺遐果断断绝了崔敏之的想法。“宫人想要出宫,要么时间到了放出宫,要么得到犯错撵出宫。后者,生死不论。” 想要犯错撵出去?可能只有一具尸体可以出宫了。 崔敏之暗自叹一口气,下次进宫,她定要找机会与孔嘉倩好生谈一谈了。 “对了,今日皇后手里的画卷,可有中意的?”崔敏之放下孔嘉倩之事不谈,有闲心关心起了贺遐的私事。 贺遐细细瞧了崔敏之一眼,没瞧出什么端倪,不知道崔敏之单纯觉得好奇,还是心中有什么计较。 “千金小姐嘛,都一样。” 一样?崔敏之扬眉:“和我一样?” 贺遐的面色有些复杂:你?! 崔敏之忍不住笑出声来,骄傲的坐直了身体:“原来我和她们不一样!” 贺遐“嗯”了一声,声音很轻,仿佛只是轻风拂过耳畔带出的摩挲之声,但是崔敏之听见了。 崔敏之的笑渐渐消散,她只是见不得贺遐目空一切、轻易否决她出格念头的冷漠,借机调侃一下贺遐。没想到,竟然得了肯定的回应。 反倒让她有些无措。 “因为你是我选中的人。”贺遐突然补充道,“我相信你能帮我搅动这京城的死水,让我有机可趁。” 事实上,崔敏之也确实做到了一些。 崔敏之让他有机会查到绮红楼、查到工部、查到兵部,回归亲王的位置。满朝上下,只有贺遐能有与太子一争的实力。 尽管太子的地位目前还很稳固,日后且还长着呢。 崔敏之、安乐侯府、华家、清流,贺遐有的是机会。 崔敏之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从宫中出来好不容易回温的心又掉入了冰窖。 崔敏之嗤笑自己的天真。这京城、这皇宫,可怕的怎么可能只有皇后呢。眼前这位也是长在宫墙内、厮杀朝堂中的主儿,崔敏之为什么会忘了这一点呢?! 她竟企图在贺遐这里占据特别的位置。真是太可笑了。 “殿下,绮红楼余孽可有什么消息。”收回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无聊想法,崔敏之将心神放在了她重要的事情上。 贺遐的眼神暗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刚刚的话令崔敏之失望了,才令她做出这样冷漠正经的模样。贺遐努力忽视自己突然被揪起来的心,扮演刚刚那个狡黠阴鸷的猎手:“银沙公主的路线已经摸清了,一路往西北去了,恐怕是逃回西黎了。” “西黎?”崔敏之深吸一口气,难道她要追去西黎找银沙公主报仇吗?“那买凶的人呢?兵部最近也抓了不少人,有消息吗?” “这恐怕,就要看你那位亲舅舅的本事了。” 华贞昱? “皇上与华大人的关系其实很不错,只是碍于朝中反对重用末流文官的声音,不曾过于提拔。这时华大人受到了冤屈,又表现出对朝廷的拳拳忠心,正是给他升官的好时机。皇上不会放过的。” 皇帝一早将华贞昱放在兵部,就是有意让文官介入由世家功勋垄断的兵权,此时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皇帝怎么可能错失?华贞昱会升官,位置极可能就是兵部尚书。 华贞昱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第一件事,必定是清查兵部,挖出与西黎勾结的卖国贼。 “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好办法。”崔敏之觉得自己还是小看皇帝陛下了。 皇上看似谁都不敢惹、还死要面子,心里还是有几分算计的。借着机会让华贞昱统领兵部,一来在世家掌兵的惯例中插上一个例外、二来让华贞昱做他的刀好好修理修理胆敢卖国之人。 贺遐这把刀现在太锋利了,皇上也不敢再磨,换一把刀也不错。 华贞昱就是一把新的刀。 看来崔敏之可以省省心了,她相信华贞昱一定不会忘记俞家一百多条性命,一定会查出到底是谁让绮红楼对俞家动手的。 入京半年多,也算是见着复仇成功的希望了。 崔敏之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京城,真复杂。 这宫廷,真危险。 等到复仇成功,她就回到青覃,恢复自己的身份,接手俞家的产业,安安心心做个俞老板也挺好。 崔敏之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幻想回归家乡的生活。 “正月二十六侯府纳妾,来喝杯酒吗?” “好。” 崔敏之不过是下马车时候随口一提,贺遐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真是让崔敏之有些意外。 贺遐不像是会掺和这种热闹的人,尤其还是惹人生厌的安乐侯府。 莫不是……侯府纳妾?贺遐担心崔敏之会想起俞家灭门那日的情形,愿意陪她一起度过? 崔敏之不敢向贺遐讨一个真假,慌乱地逃下车去了。 第75章 安乐侯府纳新妾(一) 正月二十六这日,一大清早崔敏之就收拾停当,带着芸娘崔汉最后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错漏,就全交付给芸娘了。 崔敏之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父亲纳妾这种事,怎么也不该她出头。 用过早饭,崔敏之就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着,百无聊赖地翻着前阵子拿回来的铺子账本。 “小姐怎么不去屋里看?外头多冷啊!”夏荷搓着手给崔敏之塞了一个手炉。 崔敏之嘴上应着,身子却不肯动。 冬梅听着外头的不小的动静,倒是瞧出点名堂:“小姐,新进门的那位排场不小嘛!” 夏荷一听来劲儿了,勾着脖子就往院子外头瞧:“芸娘有些够呛啊,怕是应付不来!” 崔敏之不动声色。她自然是听见了院子外头的热闹,春娘不过是个厨娘,嫁过来作妾竟还带上了两个小丫头,正在嫌弃芸娘给她们准备的东西不够好呢。这个比卫国公府差远了,那个也配拿来给主子用。 芸娘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敏之小姐信任她,将事情交给她办,她当然是要用心做好的。东西都是她亲自去看过的,照着府里其他姨娘的档次买的,怎么也不至于拿不出手。至于比卫国公府如何,她芸娘如何知道卫国公府的吃喝用度? 芸娘正犹豫要不要找人来请崔敏之,那头春娘的小丫头们已经把她准备好的东西都扔了出去。 “你们……等侯爷回来瞧见这状况,一定要生气的!”芸娘气得发抖,可她嘴笨得很,也说不出什么狠话。 倒是小丫头的嘴皮子利索:“侯爷自然是要生气的!侯爷说要了接我们春娘到府上过好日子的,结果这一进门,就被你们这些蹄子欺负,拿些破烂玩意儿糊弄!我倒是要看看,侯爷知道了会如何处置你!” 小丫头都如此嚣张,春娘更是不遑多让:“侯爷是从国公手上讨了我,我若是平白咽下这口气,岂不是丢了国公府的脸面!” 芸娘也顾不上被新进门的姨娘责骂,只是忧心若侯爷真信了他们的说辞,怪罪敏之小姐怎么办! “春娘,你今日刚刚进门,大喜的日子,若有什么不满的,日后请示了姑娘,再添置就是了。”芸娘想着怎么也得糊弄过今日,别让侯爷心心念念的纳妾之喜闹出事来。 可这春娘哪里是好糊弄的,听见还要“请示姑娘”,更是不满了。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里懂这些!我说了,必须按照我的要求来,现在就去办!” 芸娘一阵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小丫头把布置好的新房拆得七零八落,往外扔东西。 崔敏之适时的出现了。 “这是做什么呢?”崔敏之四下一逡巡,问芸娘。 芸娘嘴巴动动,却不知道该如何说。 芸娘在内宅自是没什么地位的,春娘这副做派她虽觉得不妥,但也不敢大庭广众地指责。 “敏之小姐,你可看看!我们春娘嫁入侯府怎么就给用这些玩意儿,这府里没有主母看着,就是这般做事的?!”春娘的丫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当着崔敏之的面儿数落芸娘。 府里都知道,魏淑绮不在府中,内宅之事都是崔敏之过手。这哪里是数落芸娘,分明是在责怪崔敏之做事不周到。 崔敏之竟也不生气,点点头道:“这等事,的确是母亲来处理更好些。” 然后身姿微转,对冬梅道:“去请母亲来。” 冬梅应声而去,留下满场的人瞠目结舌。 芸娘怯懦地挪到崔敏之的身边轻声问:“夫人回府了?” 崔敏之很意外的样子:“那当然啊。今日侯府喜事,母亲自然是要回来坐镇的。不然,这妾侍给主母奉茶的礼数岂不是缺了?” 春娘听了崔敏之的话,暗暗咬住了牙,她可是仗着安乐侯府主母不在府中还敢如此张扬的,没成想,今日刚刚入府,侯府夫人竟从道观里出来了?! 不是说那位夫人夫家、娘家都丢了颜面,连崔敏之一个小丫头都斗不过,生生被逼着躲进道观里吗?怎么这个时候回府了? 春娘挤出一个乖顺的笑容:“夫人既回府了,哪里有让夫人来我这的道理,应该我去同夫人敬茶才是。” 哟,听到侯府夫人回来,便又换了一副嘴脸? 崔敏之暗自冷笑。 “我来这儿喝茶也是一样的。” 魏淑绮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传来,看样子冬梅还未走出几步,就碰上了魏淑绮,这才来得这样快。 魏淑绮的身后,各屋的姨娘们也都出来了。本来府中新进了姨娘,别的姨娘们都要出来认个大小,只是这回是崔敏之主办的事儿,在一个丫头跟前儿整个前后也不得什么好处,便都缩在自己屋里。 人在屋里,这耳朵可都支棱着往这边看。果不其然,这幺蛾子是绝不能少的。 夫人回府,姨娘们的眼线第一时间给自家主子通了气儿,魏淑绮还没走到春娘院子这边,四处的姨娘们都跟在身后了。 崔敏之往一旁让开两步,给魏淑绮让出位置,笑着迎她过来:“母亲。” 魏淑绮亮出一副慈母的样子,过来拉了崔敏之的手,毫不客气地走进屋内,在主位坐了下来。身边的嬷嬷立刻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魏淑绮的左手边,请崔敏之也坐了。 等两人坐好,嬷嬷一声“奉茶!”,丫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春娘心道不好,这是要给她下马威呢。 春娘连忙给随身的丫鬟一个眼色,恭顺地上前,从托盘里拿起茶盏。 “啪——” 春娘的手指被茶盏烫了一下。 这茶,竟是滚烫的! “怎么了?”魏淑绮好像并不知道那盏茶是刚刚沏出来的,“是我安乐侯府的茶盏比不得卫国公府的,入不了春娘子的眼吗?” 春娘一咬牙,愣是忍着烫手,将那茶盏端了起来,躬身敬茶。 “夫人请喝茶。” 春娘的手端的稳当,可惜声音的颤动出卖了她,确实忍得辛苦。 魏淑绮却是不接,慢悠悠说道:“你既进了府,做了我安乐侯府的姨娘,有些事我得提前跟你说好。” 魏淑绮的目光在所有姨娘的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回到春娘的身上。 “也不单是你,这些话,每个姨娘进门时,我都会说一遍。” 春娘的手忍不住颤抖,心里只盼着小丫头的脚程,快点,再快点,能让崔杰亲眼看到她被欺辱的场面。 第76章 安乐侯府纳新妾(二) 春娘努力忍耐着、忍耐着,魏淑绮的训话好似没有尽头,不止是手已被烫得毫无知觉,连弯着的腰都要受不住。 小丫头的脚程挺快,就在魏淑绮讲到第二十八条家规的时候,崔杰闯了进来。 “魏淑绮!你早不回晚不回,偏偏今日回来,是来找老子晦气的吗?!”崔杰不知道被小丫头说了什么,急匆匆地杀进来,对着魏淑绮劈头盖脸的就是痛骂。 未等魏淑绮说点什么,春娘“诶呀”一声,手里的茶盏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都是我不好,我……”春娘立刻蹲下捡碎落的茶盏,一个不小心,被茶盏划破了手,流出血来。 “春娘!”崔杰也顾不得骂了一半的人,赶紧过来看春娘的手,这一看不打紧,春娘这被烫得通红的手就这么摆在了崔杰的面前。 “侯爷——”春娘的手哆哆嗦嗦,这声侯爷也喊得颤颤巍巍,好生惹人心疼。 “你这手……”如果说崔杰刚刚还只是恼怒,现在可就是怒不可遏。“魏淑绮!你都对春娘做了什么?!” 魏淑绮也不畏惧,她端坐于主位,不卑不亢:“我身为安乐侯夫人,吃一杯妾侍的茶不是应该的吗?” “吃茶?!”崔杰指着春娘的手怒骂:“吃茶就吃茶,拿一杯滚烫的茶出来为难人是做什么?!” 魏淑绮自然是不认的,做样回想了一番,然后恍然大悟道:“我本来也是想等茶凉了再让春娘奉茶的,只是春娘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我这一着急,就先赶过来了。” 魏淑绮的目光就这么递到了崔敏之跟前。 崔敏之出来打圆场:“父亲,都是我准备得不够周到,让春娘不满意了。我这头一回办这样的大事,确实经验不足,听说母亲回府了,只能请母亲过来看看。” 崔敏之毫不犹豫地认下自己的过错,把魏淑绮摘了出来。 崔敏之自然是不能向着魏淑绮的,崔杰可清楚得很,当即就信了八分。这主母要喝上妾侍敬的茶,确实也没什么不妥。虽说如今魏淑绮没有娘家可以依仗,好歹还是侯府夫人,这妻尊妾卑的道理总是越不过去。 “行了。敏之置备的这些,崔汉都与我说过,我瞧着没什么问题,这事儿啊,怪不得敏之。” 崔敏之做这些置备事宜时不忘带着崔汉,就是知晓,崔汉知道了,崔杰也会知道。 果真如此。崔杰虽不关心这些细节,也听崔汉提过敏之小姐置办地很是周全,一应用具、份例都是照着其他姨娘来的,不曾短了什么。 崔杰岂是可心的人,听到这话,就觉得放心了。毕竟春娘若是要什么,同他讲就是,他多赏一些便什么都有了不是。 崔杰这心态,春娘或许不知,崔敏之却很清楚。 崔杰那样欢喜地迎她回府,也就是这般,把她的一应事宜交托给魏淑绮,不曾多过问一句。崔杰对她大方得紧,送的东西不曾少过,却从没有问过她院子舒不舒服、使唤的人贴不贴心。 对于崔杰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反正府中有他,开口问他要就是了。 魏淑绮借着崔敏之递的话,一句便要让春娘百口莫辩:“敏之是没什么见识,她哪里知道,卫国公府是一等公爵府邸,春娘见惯了好东西,哪里看得上她置备的这些物件儿。” 崔敏之委屈地同崔杰请罪:“都是女儿考虑不周,不知道春娘是见过大世面的,我还以为这些都是姨娘们惯用的,应当使得顺手才是。” 崔杰岂会怪崔敏之,可眼前春娘梨花带雨的模样也着实让人心疼。 “侯爷,我没有……” 春娘这辩解实在心虚,刚刚的趾高气昂院子里的人都是看到的,别说芸娘了,就是各个屋里的探子丫头,人都不少,个个听得清清楚楚。 “诶哟,卫国公府是什么样的啊,敏之小姐不曾见过,我们也不曾见过呢!”一位出身还不错的张姨娘先开了口,她的父亲是个小吏,怎么也算半个小姐,第一个觉得不服气了。一个厨娘罢了,就算是卫国公府出来的,还装上小姐了? 这话放在崔杰耳朵里听着也别扭,这卫国公的确比他安乐侯府的门楣高上一些,但他如今皇后姐姐在位,太子外甥坐镇东宫,怎么也不比卫国公府差,春娘难不成还心心念念老东家? 崔杰心意立刻就摇摆起来。他喜爱春娘是不假,却不爱让别人踩在自己头上。他不懂内宅里这些做作姿态,不以为春娘此举是有意向崔敏之发难,只觉得是卫国公府小瞧他安乐侯府呢。 “春娘,你既嫁到我安乐侯府,一切便要按安乐侯府的制式来。”魏淑绮岂会放过如此时机,越发语气温和语重心长起来:“侯爷待你不薄,你若心里还念着卫国公府,不如请侯爷把你送回去。” 送回去?! 春娘是被卫国公送出手的,若是被安乐侯退货,别说她的脸面没了,就是卫国公,脸上也是无光,定是要把她发卖了的。 此刻春娘也顾不得在崔杰跟前装柔弱,赶紧给魏淑绮跪下认错:“夫人,春娘既已嫁到侯府,自然是侯府的人!以后一心一意侍候侯爷,绝无二心!” 崔杰见春娘认了错,不顾手上的伤也要招呼丫头重新备茶、亲手给魏淑绮奉茶,终于还是心软了。 “行了,大好的日子非得弄成这样!”崔杰看不下去了,打发魏淑绮回屋去,等春娘的手包扎了再亲自去她房里敬茶。 魏淑绮头也不回地带着人走了,一群姨娘偷笑着跟着去了。等会儿还有好戏看呢,怎么能不提前去等着呢。 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崔敏之催促崔杰应付前厅贺喜的人,让他把这里交给自己。崔杰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卫国公府的人可还在呢,不能让他们瞧了笑话去! 一个厨娘就闹得安乐侯府内宅不宁,卫国公府岂不得意?! 崔杰一走,屋内就只剩下春娘并丫头两个,崔敏之带着芸娘几人。 “春娘,”崔敏之蹲下身体,捡起一片瓷片,好奇地问道:“厨娘也会这么怕烫吗?难道是如此娇嫩的手,才熬得出同样娇嫩的红豆沙吗?” 春娘瑟缩了一下,立刻将手指掩进了了衣袖里。 春娘进门的趾高气昂在此刻已然烟消云散,崔敏之也懒得理她了。恶人自有恶人磨,但愿春娘好自为之。 第77章 人皮面具解锁新身份(一) 崔敏之回到自己院子,院子的秋千上多了一个人。 是贺遐。 冬梅见着人,立刻拉住了夏荷:“春娘一会还得再去夫人跟前奉茶,别个屋子的人都去瞧热闹了,咱们也去吧!” 夏荷犹豫崔敏之跟前儿没个人,想问上一句,硬是被冬梅给拽走了。 “殿下要喝喜酒,怎么不在前厅坐?” 纳妾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好歹也是摆了几桌的,平日与崔杰交好的几个酒肉侯爵,更是要凑在一起喝个痛快。 “我要是去了,他们这酒还喝得下去吗?”贺遐脚尖轻轻一掂地,秋千就摇晃起来,发丝随风而动,衣角飞扬,越发像个纨绔公子了。 贺遐真去吃了崔杰纳妾的喜酒,不说崔杰一脑门子疑问,只怕太子都要不放心,匆匆赶过来也凑个热闹。那这个小妾的面子真够大的,只怕春娘扛不住啊。 崔敏之想想那场面,觉得好笑,比冬梅他们要去看的热闹还好笑。 “送你件礼物。” 贺遐身边放着一个匣子,此时盈盈出手,递给崔敏之。 崔敏之狐疑:平白无故的,送东西给我? 崔敏之在贺遐催促的眼神中打开匣子,刻意放远了些,生怕遭受了什么暗算,惹得贺遐无奈翻了个白眼:“我才没你那么无聊!” 崔敏之心想我也是许久没干这么无聊的事了,这不是觉得稀奇嘛,直觉没啥好事。 匣子打开,果然没什么无聊的暗算,匣子里面躺了一张面具。 “人皮面具?!”崔敏之一惊,这玩意儿不是暗算,但挺吓人!“这也能算礼物?!” 贺遐一个飞身从秋千上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就蹿到了崔敏之的身后,对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今日你可以不是崔敏之。” 崔敏之扭头,猝不及防对上贺遐近在咫尺的脸。 今日我可以不是崔敏之? 的确,今日的好戏很多,不管是春娘的作妖还是魏淑绮的主母威严,不论是皇后的运筹帷幄还是卫国公府的阴私算计,细细看下来,都称得上精彩。 可此情此情,崔敏之难免想到俞进宝的那一天。 喜事白事,须臾之间。 要她安心看戏?崔敏之的心底只有抹不掉的悲凉。 可她是崔敏之啊,崔敏之是谁?安乐侯府的千金,看似不谙礼数、实则野心勃勃嫌贫爱富的精明丫头,正是爱看这种妻妾相争她渔翁得利的戏码啊! 崔敏之怎么可以拥有俞进宝的悲哀与惆怅呢。 除非,她今日不是崔敏之。 眼前的面具,可以让她今日不是崔敏之。 贺遐如此用心,的确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礼物。 “谢谢。” 崔敏之面对眼前近到快看不清的脸,轻轻吐出两个字,倏然转过头,拿着匣子跑回屋里去。 等崔敏之的门打开之时,只有一个穿着素衣,面容普通的姑娘了。 “万大夫的手艺?” “不错。” “那我今日是谁?” “你想做谁?” “怎么也得配得起做祺王殿下同游之人。” “那这张脸的确是有些不配。” “贺遐!” “乐坊二当家怎么样?” “乐坊?” “嗯,徐老板盘了间乐坊。” “那便做这二当家!” 徐雅容那边有她对的份子,徐雅容不管做什么,都有崔敏之的一份,既然徐雅容盘了间乐坊,她便做这二当家。 “二当家也该有个名字。” “唐金玉。” “唐二当家,金玉满堂。” 的确是俞家取名字的风格,贺遐忍不住浮出笑意。 既然是唐金玉,自然是不必管什么侯府家教、身份桎梏,唐金玉带着贺遐就往那京城最出名的酒楼去了。 宾归楼。 “今日我请客!” “唐老板客气!” 唐金玉连点宾归楼十二道招牌菜、十二盏招牌酒,吃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才好发最畅快的疯! “祺王殿下,到你了!”唐金玉手里的骰子落下,让贺遐先猜。 “大。” “好!那我猜小!”唐金玉一声“开!”,掀开手里的盖子,三三六,大。 又输了?!正好!唐金玉再开一盏酒,满上一杯,就要往肚子里灌。 “且慢!” 一柄折扇挡在了唐金玉手前,抢过唐金玉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你这人……”唐金玉不满,那是她的酒! 折扇掩面,酒尽而收,露出一张狂放恣意的脸来。 “你谁啊!敢抢我的酒!”唐金玉心头不痛快,撩起衣袖一把抢过扇子,对着来人的脑门就敲了过去。 那人一愣,执扇之手一空,脑袋一歪,轻易躲过了唐金玉一击。飞身一转,一手已经扣住了唐金玉的手腕,就要再次夺扇。只可惜,就在他手指反转即将取扇之时,有人抢先一步,先行掠走了扇子。 “书酒双飞,言莫追。”贺遐展开扇子,瞧一眼便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公子好眼力。”言莫追放开唐金玉,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坐下,“你们这是玩什么呢,带我一个呗!” 唐金玉拧着眉头把扇子从贺遐手里换到自己手上,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疑惑地问贺遐:“就这?写得什么呀,根本看不懂。” 贺遐点头:“看不懂就对了,言公子写草书的,喝的越多,写的越好,就是一般人不认识。” 唐金玉冷哼一声:“假模假式。” “我可听见了!”言莫追汗颜,这两人说别人闲话都这么当面直说的吗?“这就有点不礼貌了吧!” “你抢别人酒的时候也没见礼貌啊!”唐金玉可不会顾及言莫追的感受,她今日不爽得紧,赌大小不过是个随意找的由头罢了,她要的就是一醉方休!你看贺遐多懂事,每一把都让她输! 言莫追丝毫不见恼羞成怒,嘿嘿笑两声,“那个,我不是见你们喝得痛快,心里有些痒,这不,过来凑个热闹。” 唐金玉倒是来了点兴趣:“怎么,你连个喝酒的朋友都没有啊!啧啧,真可怜!” 言莫追神色悲伤,声音苍凉:“是啊,想我言莫追风流潇洒,竟连个可以喝酒的朋友都没有,简直是——” “简直是太假了!”贺遐就这么不悲不喜地插话进来:“镇北将军府的小公子,怎么可能没有朋友?” 第78章 人皮面具解锁新身份(二) 镇北将军府。 镇北军镇守贺氏大周朝廷北疆,自二十多年前北朔冲破京城后又被赶回北方之后,镇北军就镇守在那里。相比于西黎边境的冲突不停,镇北军的镇守堪比铜墙铁壁,二十年如一日,从未给过北朔半年机会。 而这,全都归功于镇北将军,言比金。 言莫追一脸无奈:“我说祺王殿下,我都刻意无视你的身份了,你就不能投桃报李,假装认不出我吗?” 言莫追的嫌弃溢于言表,唐金玉胳膊怼怼贺遐:“你对头?” 贺遐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确实算不得朋友。” 言莫追也冷哼一声,随即换了一张脸,洋溢着欢喜与兴趣:“这位姑娘,别同那木头猜大小了,不好玩儿,跟我玩点儿有趣的?” “哦?”唐金玉来了兴趣,“玩什么?” 言莫追“嘿嘿”一笑,“玩猜谜!” “没意思。”唐金玉翻了个白眼,敢情她期待半天,就猜谜?这有什么意思? 言莫追着急地解释:“我这猜谜同别个不一样!我这个猜谜没有谜题!” “没有谜题猜什么?” “随便猜!” “啊?!”唐金玉真是没见过,还有随便猜的猜谜?! 只见言莫追给她示范上了:“我就猜楼下左手边靠窗第二桌的那两个客人,他们肯定是同窗。” 唐金玉顺着言莫追所言看过去,这一看可就乐了,赶紧接上一句:“那我就猜,他们上的还是京中官学。” 言莫追惊喜地与唐金玉一拍手,倒出两杯酒,碰上一碰,喝了起来。 “我再猜,靠里的这位学子成绩比较好,对面的这位明显有些不服。” “我猜,再说过两句,对面这位就要拂袖而去了。” “那我猜不是,我猜对面这位要动手了!” 随着言莫追话音刚落,那位果然一个跃起,拳头挥下,把对面那位打得连连呼救。 “噗——”言莫追与唐金玉一同乐了,一阵大笑,再对饮一杯。 贺遐无言,这两人,都是找个借口正大光明灌点酒,倒是臭味相投了。 楼下打架的两个人都穿着学生服,且是京中官学的样式,这两人吃酒就罢了,竟还闹出了口角之争,吵着吵着打起来了。 言莫追与唐金玉猜半天,不过是把这明晃晃的事实说出来,搞得好像俩人看破天机一般神神秘秘。 “我没有看错,你果然有趣!”言莫追兴奋地很,他是个常觉无聊之人,便爱做些无聊之事。没想到,真的有人愿意陪他做这无聊的游戏。 “我们再换个猜法!”唐金玉指着刚刚进门的一个客人道,“我猜这个人一定是常客,会上二楼雅间。” “后面这位大概不是来吃饭的,像是来找人。” 就这么无聊地你猜我猜,两人将十盏酒喝得精光。 “从你连续输他十把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有趣的人!”言莫追同唐金玉把这酒楼的客人猜了个遍,有猜对的、有猜错的,有对着明显的特征随便一说的、有毫无细索张嘴乱说的,总之是说的痛快、喝的痛快,那一个心满意足。 言莫追早就认出了贺遐,他是压根儿就不想搭理贺遐的,只是忍不住多听了一耳朵。骰子这种东西,纯靠运气,谁能连赢十把?贺遐这是欺负女人啊! 于是言莫追站了出来,抢过那杯酒喝了。谁料,那女子竟怪罪他夺酒? 言莫追这下是懂了。 酒是这女子想喝,贺遐不过是纵着她罢了。 他这打扰有些多余,强行退出不免尴尬,还让贺遐叫破了身份,索性换个办法,让他做这纵容之人如何? 言莫追觉得自己不亏,眼前这位姑娘,确实是个有趣的人。 “你也不差嘛!”唐金玉赞道。 言莫追做了一件无聊的事,唐金玉正差一件无聊的事,给这美酒下肚一个理由。 “结账!”唐金玉掏出银子喊小二结账。 言莫追一脸嫌弃地拿扇子敲打贺遐肩头:“哇,你怎么好意思的,让女孩子付钱!” 贺遐指指眼前的空酒瓶:“你喝的,要不你付?” 言莫追立刻眼神乱飞,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开玩笑,他镇北将军府出了名的穷,他一路南下,盘缠早就花得差不多了。最后一点银两,就打算在这京中最好的酒楼潇洒一番,然后出门碰瓷。 “怎么也是镇北将军府,就不能有点出息?!”贺遐冷笑。 这一句可把言莫追点着了,他一点都不客气:“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穷啊!我们镇北军天寒地冻,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西边年年打仗,年年拨钱,我们这边呢,北朔被我爹打怕了不敢来,朝廷军饷也就能扣就抠,我们镇北军就靠着点军田过活,容易嘛!” 贺遐点头,“你说得对!我这就带你进宫,你当着皇上的面儿再说一遍。” “我不敢。” 言莫追立刻认怂。 结完账的唐金玉没忍住笑,镇北将军府是这样的? 贺遐白了言莫追一眼,十分冷漠地道:“官学正月十六就开学了,你今日才到,你猜你大哥会不会揍你?” 言莫追仿佛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跳了起来:“你别太过分啊!我已经报到过了,你别在我哥面前多嘴!” “嗯,提前用一幅草书买通了学究,让他给你办好学籍,这事儿蓝彦琦一点儿都不知道。”贺遐仿佛在说一个谁都知道的秘密。 言莫追顿时哭丧了脸。 “蓝彦琦?”是个熟人。 “嗯,他娘姓蓝。” 原来蓝彦琦是言莫追的舅家大哥,想来言莫追来京中是要依仗舅家的,迟了好些天,蓝家定然是去学堂寻过了。 言莫追此时是顾不上唐金玉了,拿起东西就跑了。贺遐既知道了他的到来,蓝彦琦很快也会知道,若不快点去学堂安顿下来,定是要被大表哥找上门来毒打一顿。 “跑得真快。”唐金玉幽幽道,好好的乐子,竟就没了。 “还不尽兴?”瞧唐金玉很是惋惜的样子,贺遐声音轻柔,“带个去个地方。” “爬山?” 天色已经不早,唐金玉酒气上涌,对着眼前这座山,实在有心无力。 “那我扛你上去。” 说罢,也不等脑子已经转不动的唐金玉反应,贺遐解下披风,一个缠绕把唐金玉裹入披风,拦腰扛在肩头,纵身而起,向林中跃去。 第79章 唐金玉纵情贺遐相陪 山风自耳畔呼啸而过,贺遐的身法很快,飞快闪过的树影好似在哪里见过。 哦,去年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情景。比现在更暖一些,青草冒头、柳树抽芽的时候,她被一件锦袍绑住,被人扛在肩上,掠过树林,满眼飞奔退走的树木落石,最后停在林间水旁、支起一把火、烤上两条鱼。 酒气上头,此时的唐金玉已经忘记了自己顶着唐金玉的脸,反把自己当做俞进宝。 “你为什么要绑架我?” “自然是为了钱。” “那你放开我,我爹……很有钱的。” “好。” 束缚在身上的锦衣掉落,唐金玉对着眼前的火堆出神。刚刚的对话有些耳熟,是的,曾经俞进宝说过的,然后呢…… 然后是一片废墟,火星未灭、青烟升起;然后是泪水模糊、隐忍地不敢发出声音。对了,还有一个人,有一个人在她身边,就像现在一样…… 唐金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哭出来的,明明火光那样明艳,怎么就突然模糊了。唐金玉不知道贺遐是什么时候将她拥入怀中,只是那依靠的肩膀一如当初的宽厚。 “我好想他们……” 父亲、兄长,还有那一家子看得顺眼的不顺眼的姨娘弟妹,在今日通通涌上她的心头。 贺遐任由崔敏之流了许多泪、说了许多话,反正这荒郊野外不会有人,就算有人也不认得她。 在青覃,俞进宝不能放声哭泣。 在京城,崔敏之不会尽情呐喊。 在这里,只有唐金玉。 这些话,全是唐二当家说的,和徐大当家一样,唐二当家也有一段悲苦的身世,才能与徐大当家一样,身为女子,年纪轻轻便抛头露面,在商场杀伐。 贺遐已经构思好了唐金玉的身份,只待崔敏之酒醒,便可以同她好好说一说唐金玉可以做点什么。不过此时嘛,贺遐只愿崔敏之醉得更久一些,哭得更痛快一些。 “这一年,你辛苦了。” 等唐金玉枕着他的肩头睡去,贺遐才说出这句话。 这一年,谁都不容易。却只有崔敏之,有无数的泪、只能咽进肚子里。 唐金玉哭得痛快、喊得放纵,导致一早醒来,整个眼眶都肿了起来,隔着人皮面具,睁眼都费劲。想出言谢谢贺遐,一张嘴,嗓子也沙得不像话。 “已经是这样一幅面容了,再这把嗓子,本王就算搂着你走在大街上,也没有旖旎啊。”贺遐也是懒得装了,一胳膊架在唐金玉的肩头:“唐二当家,我这胳膊可是借了你一晚,都麻透了,劳烦唐二当家给揉揉?” 尽管贺遐的模样十分欠揍,唐金玉咬咬牙还是忍了下来,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啊。” “啊!!!” 下山的路上,贺遐狐疑地打量唐金玉:只是换了张脸啊,怎么手劲儿这么大! 唐金玉保持微笑:我们很熟吗?我手劲儿大不大能给你知道? 论起手劲儿,俞招财当初也没少被她拧胳膊掐大腿,从小练到大,这还是生疏了呢! 唐金玉心情很好,甚至无视自己的破锣嗓子,哼起了歌。 贺遐恨不得把耳朵给堵上:当家的唱得这么难听,这乐坊真的会有生意吗? 进了城,唐金玉想着借着这副模样去见一见徐雅容,崔敏之侯府千金的身份不能直接做商户,用这个身份做乐坊合伙人方便些。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生意人,又不经常出现人前,没有人会多事去查一个乐坊的二当家的身份真伪。 可没等唐金玉与贺遐告辞,元来匆匆而来,说华尚书在祺王府求见。 “华贞昱?”贺遐一瞬闪过许多想法。 很巧,唐金玉也是。 贺遐这会子是被皇上驳了追查绮红楼的意图,一应衙门都不再听从贺遐调遣,只想掩耳盗铃,将朝廷中有人通敌叛国之事大事化小,只当是一件简简单单的贪腐案结案。 表面上是这样的。 然而皇上准了兵部尚书桑泰宗告老还乡,把军饷贪污一案锁定在兵部几个下官身上,几人也供认不讳,承认是他们见钱眼开、挪用军饷,并在事情败露后嫁祸华贞昱,不惜买凶杀人。 这么大的案子,审讯进度却飞快,不肖五六日,竟就把案情审得清楚明白,只待过了正月杀头,便可盖棺定论。 而后,皇上借由华贞昱蒙受冤屈应当补偿,提了华贞昱做兵部尚书。 这个节点,谁敢说个不字。 当初华贞昱被诬陷时,多少人火上浇油,尤其是安乐侯为首的太子一派,当初可是信誓旦旦对着查抄出来的三万两白银咬定就是军饷的!如今真相摆在眼前,曾经说的越笃定,如今打在脸上的巴掌就越响亮。 这个时候再提出反对,别说巴掌了,整张脸都不能要了。 华贞昱是什么人呢,探花出身,寒门魁首,多聪明才能在功勋世家、儒学氏族的垄断下爬到如今的位置。 军饷案里被刻意模糊的部分,怎么会瞒得过他这个当事人? 就算皇上对此案有了结之心,但华贞昱才不会就此罢休。 俞家满门,那是他华贞昱害死的! 华贞昱刚刚升了官、贺遐也刚刚加封亲王,怎么看这两个人在此时都不应该有多来往。这不是碍太子殿下的眼嘛! 可华贞昱顾不上,他需要见祺王一面。 贺遐早就预见会有这一场见面,并不意外,不过…… “你要一起见见吗?” “我?”唐金玉指指自己的脸:我现在可不是崔敏之,凭什么见华贞昱? “是啊,唐二当家不是找本王打探什么时候能拿回那六千两银子吗?不如问问华大人,兵部的官司何时了结,你能把银子拿回来!” 说的对啊! 唐金玉满眼放光! 徐雅容当时押了两千两,赢了六千两,这六千两被鉴定为官银之后就作为物证被贺遐征用了。这些银子是官银、绮红楼也的确不干净,但赌局本身没毛病、花船里的三万两也追回来了,只要这案子结了,徐雅容当然是能拿回那六千两。 作为徐雅容的合伙人,唐金玉自然是有理由问上一问的! 第80章 变身乐坊二当家 “参见殿下。” 贺遐匆匆回府,华贞昱已经等在厅堂之中,见到贺遐立刻行礼问安。 贺遐伸手虚扶了一把,请他上位入座。 华贞昱坐下就想问起绮红楼之事,早就打好的腹稿却迟迟无法问出口。这是王府的丫鬟吗,主子要谈正事,怎么也不知道退下? 贺遐在侧,华贞昱也不好开口使唤王府的人,只好先寒暄两句:“今日早朝后,皇帝陛下在东暖阁小朝会,礼部报说已经准备好了祺王殿下的新朝服,想来今日就会送到府上。” 新朝服自然是亲王服。想来皇帝陛下早前也没想过这么快就把贺遐摘掉的亲王爵再封回去,礼部没有一早备下,正月十六一开朝,绮红楼的案子被皇帝摁下去,自然要安抚贺遐,匆匆下旨加封,搞得礼部匆匆忙忙准备新朝服。 贺遐撂了案子,皇帝心虚得很,索性传旨让贺遐补了年节的休息,等新朝服做好了再还朝。 华贞昱便是这个意思,恭喜祺王殿下明日返朝。 贺遐不应声,朝服到了又如何,他现在手上没活儿、麾下无人,这亲王不亲王的,不过是个门面。 “还未恭喜华大人沉冤得雪,更上一层楼啊。”还是华贞昱成了最大赢家,不仅洗清了污名,还升了官儿。 “托祺王殿下的福。” 这还真不是客套,若不是贺遐查出这案子,找出那三万两官银,华贞昱在皇帝陛下的力保之下,性命无忧,可这升迁是想也不必想。 贺遐受了这份感谢,瞧华贞昱欲言又止的样子,主动将话题引向案情。 “对了华大人,介绍一下,这位是唐姑娘,与绮红楼花魁竞选相关的那位徐老板是合伙人,正找本王问那银子的事儿。你也知道的,如今本王确实不方便过问,不知道华大人可知晓案子的情况?” 原来不是王府婢女啊。 华贞昱惭愧自己的误解,怎么能看人家姑娘衣着朴素就以为是个婢女呢。带着惭愧,华贞昱起身与唐金玉问好:“原来是唐老板。两位老板为配合案件调查被封禁了这许多银两,实在是雅量。” “华大人客气了。能配合朝廷查案,对于我等需要仰仗贵人们照顾生意的小商人来说,荣幸之至。”唐金玉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可称得上谄媚。 尚书大人诶,这种大官要是照顾照顾乐坊的生意,还有谁敢找她们麻烦? 华贞昱自然是明白唐金玉的讨好所图,华贞昱不喜欢、倒也并不讨厌。商户不易,他那妹夫做生意很有一手,在讨好当地官员上也没少下功夫。但这有什么错呢? 华贞昱看不上奴颜媚骨,却不会对嘴上几句恭维心生鄙夷。 “唐老板真是大格局。不过对于生意人来说,银子周转幅度大,押着这么一大笔银子在衙门,确实影响你们做生意。”华贞昱心想你这都求到祺王殿下跟前来了,还打肿脸充胖子做什么,总归是想要快点拿回那笔银子的。“这样吧,晚些时候我去大理寺走一趟,看看什么时候结案,给唐老板一个准信。” “真是谢谢华大人了。”唐金玉喜形于色,立刻眉飞色舞起来,“等乐坊正式开业,请祺王殿下与华大人务必捧场!” 华贞昱面色一僵,尴尬地去瞧贺遐。祺王殿下当前,让他华贞昱去丝竹享乐之所?莫不是嫌弃他这兵部尚书的位子坐得太稳? “本王一个闲散王爷,自然是要去凑个热闹。华大人公务繁忙,怕是没有这个空闲。”贺遐收到华贞昱的求助眼神,给了唐金玉一个不错的承诺。 “那我代徐姐姐谢谢华大人,也恭候祺王殿下大驾光临。” 唐金玉知道两人必有事相商,既得了自己想要的承诺,当即告辞。 唐金玉自祺王府出来,循着贺遐说的地方一路找过来,不得不佩服徐雅容的眼光。在这个地方开乐坊,确实极妙。 别家舞乐烟花之地具是开在繁华之地,灯笼遍地、红绸如林,迎来送往车马不歇。但徐雅容选的这地方,湖心楼阁、薄雾清歌,若有美人泛舟起舞,便是瑶池仙女落凡尘。 最重要的是,迎来送往全是香船接送,进店的客人还没进店,就已然有了风雅感受。 唐金玉一时也有了不少想法,要同徐雅容好好商议一番。 湖心楼台正做最后的装饰,唐金玉找到徐雅容:“姑娘,我身子突然有些不适,不知可否借一间屋子用?” 徐雅容打量了唐金玉一番,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倒也没有多想。女子在外,突然有些不方便也是常事,徐雅容心底揣测眼前这位姑娘莫不是突然来了癸水,赶紧腾出一间空房给唐金玉,还塞了一条干净的布巾给她。 唐金玉也不解释,从怀里掏出一小盒膏药,拿布巾蘸取一些,沿着人皮面具的边缘,一点一点化开,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人皮面具,取一张油纸包好塞进随身带着的荷包里。 如此,她便又做回了崔敏之。 只是这衣服太素了些,一会得跟徐姐姐借上一件。 打开门,正好对上攀着椅子挂纱幔的徐雅容,惊得徐雅容瞪大了眼珠子,慌神忘记自己还踩在椅子上,一个重心不稳就在椅子上摇晃起来。 “啊—斯啊—”徐雅容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妄图找到平衡,好不容易在腰部突如其来的支撑下站稳了身姿。 “谢谢啊——”徐雅容又是一个语塞,给她撑腰的这位,确实是崔敏之没错啊!可是刚刚进屋子的那个姑娘明明不长这样啊! “敏之妹妹何时学会的变戏法?” “什么戏法啊,刚刚进去的那位分明就是徐姐姐的搭伙人,唐金玉唐二当家!”崔敏之一个眨眼,万分笃定。 “哦——” 徐雅容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好像祺王殿下给她介绍这湖心楼阁的时候说过是给她与敏之小姐搭伙开店的。如今崔敏之信誓旦旦二当家叫什么唐金玉,看来是打算用这个假身份来做生意了。 “对!” 徐雅容表示理解! 懂!侯府小姐,怎么能当欢场的东家呢。 崔敏之竖起一个大拇指,不吝称赞:“我们徐老板,聪慧过人!” 第81章 徐老板一心向钱 徐雅容带着崔敏之转了一圈,崔敏之也给徐雅容出了不少主意。 比如,这湖心楼阁最大的优势就是独立于喧嚣之外,花船接送可以花哨一些,将脱离世俗的仪式给足,让客人从登船的那一刻,就了断一切愁思烦绪。 比如,采用预约制,乐坊接待的客人全部需要预定,便可以提前了解客人喜好,做些针对性的布置。要私密的给私密,要排场的给排场。 比如,时不时安排乐女、舞女泛舟湖上,远远地歌舞一曲,给岸上的人看看,给自己做些宣传的同时,也保持神秘。 看,美吧?听,悦耳吧? 就是看不清!听不清!想要看清楚听明白,那不得来湖心小筑花点银子? 徐雅容越听越觉得有戏,觉得崔敏之真是个做生意的天才! “不过徐姐姐怎么突然决定开间乐坊?” 徐雅容一直是靠着自己的手艺开店的,从点心铺子到歌舞乐坊,这跳跃得实在有些夸张。 “因为你啊。” “我?” 徐雅容郑重地点点头。 其实年前给各大酒楼兜售点心方子的时候,就在寻找新的铺面,原还是打算做吃食的,开个小酒楼什么的,可在元宵那一日,徐雅容变了想法。 “声色之所,还真是销金窟,怎么能不让我心动呢!” 确实,欢心楼那一夜,银子如流水。 徐雅容看得心惊,整个人都像是被银子洗涤了:好多钱! 崔敏之听明白了,徐雅容这是被那一夜几万两的银子亮瞎了眼、动摇了心,确实也正常。崔敏之自小见识过无数次俞丰年盘库,也都是流水一样的铜钱银两,竟没被镇住。徐雅容只当她是侯府小姐,才如此看惯,不知她本出身富商之家。 “的确是个好生意。只是装饰好做,头牌难请啊!”崔敏之不由开始担心,乐坊生意环境固然重要,可最重要的,便是坐镇的乐女。 乐坊的歌舞伎必然需要通晓音律,更有甚者,在某种乐器的造诣深厚,能傲视整个京城,才能打出名号,引来倾慕之人,提升乐坊声名。 运营巧思不过是点缀,人才才是撑起这门生意最重要的脊梁。 “欢心楼不是被封了吗?”徐雅容狡黠眨眼。 原来如此。 崔敏之与之相视一笑:“那就预祝咱们湖心乐坊生意兴隆!” “一定!” 崔敏之也不曾想到,欢心楼一事的后续还能延伸到这里。 欢心楼和绮红楼必然是有关联,能够与绮红楼相关的定然是把控欢心楼的核心人物,这些待客的姑娘们大多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只待大理寺审问清楚,无辜的姑娘自然就会被放出来。 这些姑娘已然是妓籍,就算欢心楼被封,她们也无法从良,大概是落到官府人牙手中再卖,到时候拿银子把人买回来就是。 徐雅容在这案子里怎么也算有功,讨个面子说不定能有个优先权。 花魁竞选之日,姑娘们都使出了不少真本事,徐雅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这些姑娘不仅才貌双全,更是在花魁竞选中展露过过人才华与风情,也算是欢心楼给湖心乐坊做嫁衣,提前起势了。 “那还真是一箭三雕了!” 徐雅容赚了银子、贺遐拿住了绮红楼的证据、湖心乐坊“钱”途在望。不得不让人感慨:这简直大快人心。 带着欣慰热烈的心情,崔敏之借了徐雅容一件靓丽外衫回了安乐侯府。 这才刚刚一进门,搁在门口不远处探听动静的冬梅即刻把崔敏之拉到墙根边儿上,与她咬了几句耳朵。 大概就是昨日夫人还是给了侯爷面子,春娘再去请安喝茶时并未多为难她,众人本以为没什么热闹瞧了,谁知今日侯爷上朝去后,春娘就被夫人狠狠收拾了一顿,此刻还跪着呢。 “我还以为昨日春娘就看清楚形势了,怎么这么快就被夫人拿到了错处?”崔敏之原以为春娘能被皇后娘娘看中,是有几分本事,没成想这般不中用。 “听说昨夜春娘缠着侯爷闹到很晚,侯爷本来就喝了不少,今日差点误了早朝的时辰,夫人找上门去才起身呢!” 冬梅这消息也不知从谁那听来的,崔敏之的脸都快皱成包子了。 不是说她这便宜爹那方面不行么?还折腾起来了? 崔敏之一个小丫头不懂这里头关窍,冬梅可是在其他姨娘房中待过的,又与崔敏之耳语几句,把崔敏之的脸都臊红了:这样也行? 冬梅也挺不好意思,怎么说她也是个未经男女之事的丫头,在府中时间长了,多了些见识罢了。 两人叽叽咕咕一番,决定不去管她们妇人之事。 “小姐打算留她到何时?” “怎么会是问我呢?”崔敏之一脸无辜地耸肩,“侯府后宅,自然是夫人做主。” “小姐只提了一句皇后,夫人她就从道观里下来了。” “是啊。我还没有告诉夫人春娘的身份,她就已经有危机感了。这好戏嘛,还得慢慢演不是?” 崔敏之对着冬梅眨眨眼,那意思: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咯! 魏淑绮是怎么当上安乐侯夫人的?是皇后娘娘做的主。皇后这些年一直拿安乐侯的爵位吊着她,让她甘心打理着安乐侯府,给皇后省心。如今成安伯府已成笑话,皇后动了心思,想要换掉魏淑绮,放上一个对安乐侯府更有助力的女子,间接成为太子的助力。 瞧中这个契机的,正好是卫国公。 卫国公府里头有个厨娘,与国公爷一夜荒唐,生下了春娘。这身份实在难堪,索性就当个家生子养大,对外也说是国公府的厨娘。春娘身份尴尬,高嫁嫁不了、低嫁又委屈,蹉跎到二十有余了,正好有了眼前这个机会。 嫁给安乐侯,倒是两全其美了。 成安伯府是什么身份,魏淑绮这侯府夫人的位置已经不稳当,只要春娘嫁到安乐侯府,得了崔杰的心,找个合适的机会把魏淑绮踢出去,便有机会扶正做个正牌侯府夫人。 怎么不算是两全其美呢? 一旦魏淑绮知道了这件事,可不是一场不容错过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