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我妻武则天》 第一章 我是唐高宗? 天地苍苍,乾坤茫茫。 十一月的长安城,朔风凛凛,北风呼啸,已能让人感受到阵阵寒意。 太极宫地势低下,夏日炎热,冬日阴冷,令人不愿早起,就连宫中当值的内侍,也会比平日多睡一会。 王伏胜虽是残躯,却意志坚定,一直兢兢业业,从未晚起片刻。 这日清晨,天气虽冷,他却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拿起昨晚挑选好的狐皮大氅披上,朝着后宫而去。 天空刚蒙蒙亮,太阳还未升起,太极宫内一片朦胧,昏暗之中,宫殿仿佛一只只巨兽,匍匐在地,显得阴气森森。 王伏胜一路急行,经过甘露殿时,下意识放轻脚步。 等离殿甚远,才恢复速度,绕过无数宫殿,又穿过金水河,来到太极宫西北角。 正当他要穿过一道月亮门时,身后传来一道尖锐的呼喝声。 “前方冷宫重地,谁敢擅闯?” 王伏胜转过身,只见喊他的是两名内侍,淡淡道:“是我。” 一名内侍陪笑道:“原来是王大监,您不在前宫伺候圣人,怎么有空来冷宫这边转悠?” 王伏胜细声细气地道:“这里本监来不得吗?” 那内侍笑道:“您可别折煞奴婢,奴婢哪敢拦您呐?只是张少监说了,皇后殿下有令,不许任何人进出冷宫。” 王伏胜心中恼怒,脸上却不露声色,淡淡道:“如此说来,圣人也不许入咯?” 那内侍吓了一跳,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这种话可不可能乱说呀,王大监,您何必跟奴婢这样的小人物为难呢?” 王伏胜哼了一声,道:“回去告诉张多海,让他莫仗皇后的势狐假虎威,惹得圣人不高兴了,瞧皇后保不保得住他!” “是,是!”两名内侍齐声道。 王伏胜一挥拂尘,迈着小碎步进入冷宫。 这座宫殿名叫冷凝殿,太宗皇帝逝世后,改为冷宫。 殿阁原本颇为华丽,如今却被木板钉住门窗,严密的像牢狱一样,只有一个小窗口送食。 王伏胜快步奔到窗前,跪在地上,轻轻呼唤:“皇后殿下,我来了。” 屋中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声,随即王皇后凄切的声音从小窗口中传出。 “大家……是大家来看臣妾了吗?”声音微微发颤。 “大家”是皇宫中人对皇帝的尊称,只有亲近之人才会如此称呼皇帝。 王伏胜道:“殿下,是臣王伏胜,圣人没有来。” “是你啊。”王皇后声音显得很失望,幽幽道:“大家怎么不来,他已经忘了我吗?” 王伏胜靠近了一些,低声道:“天气渐冷,臣担心殿下冻着,给您送衣物来了。”脱下大氅,递了进去。 王皇后坐在殿中的石阶上,呆呆不语,并未起身去接。 角落处忽然走来一人,接过大氅,披在她身上,柔声道:“姊姊,保重身体,才能再见到大家呀。”声音温软动听,正是萧淑妃。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凄然道:“只怕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王伏胜忽然道:“殿下,淑妃娘子,莫泄了气,这几日,圣人态度似有变化。” 声音压得极低,王皇后未能听清楚。 萧淑妃却听得一清二楚,她快步来到窗边,急问:“当真?” 一丝曙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她头发依然梳得整齐,脸也洗得干净,虽处冷宫,依然明艳动人。 王伏胜道:“三日前,圣人突发头疾,可能是疾病影响,醒来后,性情有些变化,这几日都没去武氏宫里。” 此话一出,王皇后也终于有了点期盼,她来到窗前,轻轻道:“伏胜,吾以前待你不薄吧?” 她头发凌乱,脸上也尽是污渍,不过身子却站得端直,依然带着一股雍容华贵的气质。 王伏胜心中一酸,道:“殿下对王伏胜恩同再造。” 王皇后凝视着他,道:“伏胜,你忠心可嘉,吾心甚慰,吾可全指望你了。” 王伏胜哽咽道:“臣就算豁去性命不要,也定把圣人带来见您!” 说完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开了。 王伏胜是个极谨慎的人,尽管已下定决心,帮王皇后重获恩宠,但他知道绝不能急,否则斗不过武氏。 他暗暗琢磨着计划,回到甘露殿,本想伺候圣人穿衣,谁知殿外内侍却告诉他,圣人已经起来了。 “这才辰时不到,圣人怎就起身了?”王伏胜吃惊道。 内侍哭丧着脸道:“奴婢也不知啊,这几日圣人越起越早,方才还说身体发酸,要去疾走,不许我等跟随!” 王伏胜心中虽惊,却并不慌张,反而有几分喜悦。 天子自小体弱多病,身体一直不好,王伏胜一直担心他突发疾病,龙体有恙。 如今圣人主动保养身体,再好也没有,当即派人四处寻找圣人。 皇宫到处都是内侍和护卫,皇帝无论去哪,总会有人看见。 没过多久,便有内侍来报,说圣人正围着南海池疾走。 太极宫一共有四个大池,分别命名为东海池、西海池、北海池、南海池。 只有东海池独立而建,另外三池相互连通,池边建有千步廊和山池院等建筑。 王伏胜暗暗欣喜,因为南海池距离冷宫不远,让内侍们准备好更换衣服,又让尚食局送来早食,快步朝南海池而去。 来到池水附近的廊道,远远便可看见一道消瘦的身影正围着水池慢走,正是当朝皇帝李治。 王伏胜瞧见李治额头有汗,还在微微喘气,穿的也不多,趋步来到李治身边,弯腰行礼。 “大家,天气寒冷,臣伺候您去附近宫殿更衣吧?” 李治侧头看了他一眼,道:“是伏胜啊,无妨,没出几滴汗,陪朕走走吧。” 王伏胜应诺一声,一只手背在身后,朝身后的内侍勾了勾,内侍们纷纷上前。 一人取过一件披风披在李治身上,一人取过一碗热滚滚的羊肉汤,觑着李治脸色,递了过去。 李治正觉口渴,接过喝了。 喝完之后,还觉得肚子有点饿,不等他开口,另有一名内侍已递上糕点。 吃完又有点想尿尿,转头一看,王伏胜已命人放下夜壶,再用屏风挡住四周,伺候他如厕。 李治不由叹了口气。 难怪人人都想做皇帝,身边人都费尽心思的揣摩你想法,仿佛肚里的蛔虫,不用开口,就为你准备好一切。 这些内侍宫人们自然不会想到,他们眼前之人,并非真正的唐高宗,而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李治刚从大学毕业半年,找了几份工作都不如意,原本住在出租屋中,国庆节时,也只能一人在出租屋吃泡面。 谁知一觉醒来,竟穿越到大唐,跑到唐高宗李治身体里了。 他学的历史系,对唐朝历史很清楚。 现在是公元655年,也就是永徽六年,正处于永徽之治最后一年,唐朝最鼎盛的时期之一。 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关陇集团也差不多快被收拾,他这个皇帝只要不折腾,坐着享福就行。 唯一的问题是李治身体太差,再过几年就会得风疾,根据史书记载,目眩不能视物,那滋味绝不会好受。 若非这个因素,李治也不可能把朝政扔给自己老婆,创造出历史中唯一的女皇帝。 所以现在最关键的便是锻炼身体,若是和原治一样得了风疾,只怕这皇帝还不如普通人快活。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一旁的王伏胜也暗叹了口气。 他特意命人在羊肉汤中放了胡椒,这是王皇后最喜欢的吃法。 王皇后生性憨直,不懂揣摩圣意,每次圣人来她宫里,她都按自己口味侍奉,羊肉汤里放大量胡椒。 王伏胜特意用加胡椒的羊汤,就是希望圣人想起王皇后,去冷宫看她。 只可惜并未奏效。 正当王伏胜以为今天没戏时,李治却忽然道:“啊,对了,伏胜,王皇后和萧淑妃还在宫里吗?” 王伏胜精神大振,忙道:“都在冷凝殿呢,臣听人说,那里格外阴冷,内侍们经过时,常能听到啜泣声,最近几日都听不到了,也不知……唉……” 李治眉头一皱,暗道:“莫非她们俩已经被武媚娘给骨醉了?应该没这么快吧!”面色一沉,道:“走,去冷凝宫瞧瞧。” 第二章 皇后武媚娘 裴行俭站在甘露门外,透过门洞,远远能看到甘露殿一角。 “裴县令,这边走。”一名领左右卫将领沉声提醒。 裴行俭叹了口气,默默跟在领左右卫身后,穿过了日华门,朝立政殿方向而行。 立政殿是皇后的寝宫,一个月前,宫中还是王皇后坐镇中宫,如今却变成了武皇后。 当初皇帝要废王立武时,裴行俭身为长安县令,也曾上疏反对,还对人言:“无故废后,必将为国家带来祸患。” 如今武皇后上位,他便猜到自己会遭到报复,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不一会,来到立政殿外,内侍通报后,他跟着内侍进入大殿。 凤座之上,武皇后一身黄绸束胸裙,肩披霞帔,梳着乐游反挽髻,发髻上插着金钗和步摇,额头点着花钿,单手托腮,侧靠在座,手中拿着本书看着。 裴行俭很少见到武氏,此时一见,深感惊艳,暗道:“果然妖媚,难怪将圣人迷得神魂颠倒。” 他只瞟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拱手道:“微臣裴行俭,拜见皇后殿下。” 裴行俭等了半天,听不到武皇后声音,抬头一看,正好与武皇后凤目相对,心中一惊,被她气势所迫,又低下了头。 武皇后收回目光,一边翻着书,一边出声称赞。 “裴县令,这长安县你治理的不错啊,短短三年,就将前任留下的数百件积压案件都给处理了。” 裴行俭微微一愣,抬头又瞟了一眼,才发现武皇后手中的竟是长安县案宗。 “回殿下,这非臣一人之力,长安县丞和县尉皆全力配合臣,才能及时溯清积案。况且这是臣分内之职,不敢领功。” 武皇后淡淡道:“能办好手中职事,说明你有才,肯让功于同僚,说明你有德。裴县令,像你这种才德兼备的人才,你说吾该怎么奖赏你啊?” 裴行俭听到此话,感受到一股莫大压力。 倘若武皇后对他直接打骂处罚,他反而怡然不惧,如今却言及封赏,令人摸不清她想法,不由忐忑。 “微臣惶恐。”他低声道。 武皇后凝视着他,淡淡道:“裴行俭,你很怕吾吗?” 裴行俭吸了口气,跪在地上,叩首道:“当初圣上提出废掉王皇后时,微臣确实上疏反对,自知有罪,请殿下降罪!” 武皇后轻“嗯”了一声,继续翻看着手中卷宗,道:“你确实有罪,吾原本也打算处置你,不过看了这些卷宗后,吾爱惜你是个人才,改变了主意。” 说到这,她脸上多了一丝笑容。 “吾听说你曾将长安狱中的犯人尽数调出,前往城南开垦荒田,为长安城多得近千亩良田,你这件事做的很好啊。” 裴行俭听到赞赏,心中五味陈杂。 这是他担任长安县以来,最为得意的几件事之一,然而每每提起,周围好友都颇为轻视,说他任用囚犯,违反规制。 不想今日竟在武皇后这里得到褒奖。 世事之无常,实在令人嗟叹。 “殿下谬赞,臣此举不合规制,还曾遭到御史弹劾,不敢居功。” 武皇后微笑道:“有时要做成事情,不能拘于旧制,你能灵活运用手中权利,为百姓谋利,功大于过,这很好。至于御史,他们职责所在,上疏此事,也并未做错。” 寥寥数语下来,裴行俭竟对这位之前被他视作狐媚的武皇后,多了几分知己之感。 “回殿下,微臣以为,长安周围土地虽肥沃,耕田却太少,倘若发生天灾,便不足以供给长安,此乃大患,需早日重视。” 武皇后脸上笑容更盛:“裴县令,你今年三十有六了吧?” 裴行俭愣道:“是。” 武皇后道:“以你之才,担任雍州刺史,也未有不可。不过事情需缓图,吾会建议圣人,先升你为户部侍郎,让你熟悉农务,将来再担任雍州刺史,彻底解决长安缺粮的问题,你可愿意?” 裴行俭哪想到武皇后不仅不处罚他,还要给他升官,半惊半喜,站起身道:“多谢殿下!” 武皇后微笑道:“先别急着谢,吾还有件小事,需要你帮吾去做。” 裴行俭心中一凛,猛地清醒过来,暗道:“她如此笼络,只怕就是为了此事。”吸了口气,道:“殿下请讲。” 武皇后扬了扬手,道:“这份卷宗之中,有褚氏一族在长安县犯罪之事,却被褚遂良包庇,你还有印象吧?” 裴行俭道:“是。” 武皇后森然道:“吾想让你准备一份奏表,在朔望朝上弹劾褚遂良包庇族人,你可愿意?” 裴行俭脑中“嗡”的一声,脱口道:“殿下,褚遂良已贬到潭州,您又何必赶尽……” “嗯?”武皇后声音抬高了一些,狭长的双眸凝视着他。 裴行俭暗叹一声:“果然是从后宫争斗中杀出来的妇人,这才是她真正的面目。” 他再次跪倒在地,道:“微臣有罪,请殿下降罪。” 武皇后柳眉倒竖,冷冷的道:“你这是要拒绝吾了?” 裴行俭心中一紧。 他知道接下来的选择,很可能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然而若是落井下石,陷害褚遂良,将来会在青史中留下千古骂名。 孰轻孰重,无需权衡。 他深吸一口气,一首顿地:“微臣有负殿下期待,请殿下降罪!” 过了好半晌,裴行俭也没听到任何声音,抬头一看,凤座之上已空空如也。 他叹了口气,步履蹒跚的离开大殿。 …… 后殿之中,武皇后正在著写《外戚诫》。 明年初,她便会进见宗庙,李治也答应她,到时追封他父亲武士彟为司徒,附祭于唐高祖的宗庙。 母亲杨氏也将加封代国夫人。 她知道届时必会引起朝野非议,所以提前准备好这份《外戚诫》,以堵悠悠之口。 便在这时,内侍少监张多海走了过来。 他身材很胖,走起路来像一颗球在滚动,低声道:“殿下,今日卯时二刻,王伏胜去了趟冷宫,见了王庶人和萧庶人。” 武皇后手中玉笔一顿,一滴墨水落在纸上,将一个“外”字浸染大半。 “他去做什么?”武皇后冷冷的道。 张多海道:“应该是想帮王庶人与圣人传话,哼,王伏胜仗着自己是内侍监,一直不把您放在眼里,可跋扈的紧呐!” 武皇后听完后,目光闪烁,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又一名内侍来报,说圣人也去了冷宫。 武皇后霍然起身,将笔在桌上重重一拍,冷冷道:“好个王伏胜,竟还敢撺掇大家!” 张多海露出阴狠的表情,道:“殿下,大家耳根软,需得立刻除掉王庶人和萧庶人,别给她们机会!” 武皇后扫了他一眼,张多海一惊,不敢说话了。 武皇后淡淡道:“派人盯着冷凝殿,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 约莫两刻钟后,内侍来报,说圣人已离开冷凝殿。 武皇后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着步。 许久之后,她森然道:“张多海,你亲自去趟冷凝殿,将那两个贱人杖责一百,断其手足,扔进酒缸里,吾要让她们体会一下骨醉之感。再传吾旨意,让王伏胜来见吾!” 张多海从小生长在宫中,自认为一向心狠,听到如此残酷刑罚,也忍不住后背一凉。 “臣、臣遵旨。”他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第三章 王皇后杀了小公主? 唐人喜食羊肉,甚至以俸禄的方式,发放给大臣和王公勋贵。 比如亲王到从二品官员,每个月发放二十头羊,三品官员十二头,四品到五品官员九头。 李治早上喝羊汤时,便已经琢磨着中午烤一只全羊吃。 他看望完王皇后和萧淑妃后,命人拆了木板,允二妇自由,又留下王伏胜,暗中保护她们,以防武媚娘把她们骨醉。 因为头疾的原因,他这两天也不用处理朝政,大臣们也不会来催促。 正好到了中午,他便命人在北海池附近,生个火堆,享受了一把宫廷野炊的感觉。 只可惜他从未烤过全羊,身边的内侍们也未动过手,第一只羊给烤糊了。 李治不愿再委屈肚子,把烤糊羊赐给内侍宫女们吃了,朝左右问:“你们知道宫中谁擅长烤羊吗?” 一名宫人怯生生地道:“奴婢听说驻守玄武门的薛礼将军,是河东人氏,听说河东汉都会烤羊。” 李治微微一愣:“薛礼,他驻守在玄武门?” 薛礼便是薛仁贵,这可是唐高宗时期的超级猛将,竟然在看守城门? 那宫人连声应是。 李治笑道:“那就传谕,让他过来,瞧瞧他的手艺。” 内侍宫人们很快去传达皇帝口谕,没过多久,薛仁贵便跟着几名内侍来了。 李治细细打量着他,发现薛仁贵年龄约莫在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双臂雄壮,浓眉大眼,相貌堂堂。 他知道薛仁贵家境贫寒,以务农为生,三十岁才从军,属于大器晚成的类型,十年时间就做到中郎将,已经很不容易了。 “微臣薛礼,拜见陛下。”薛仁贵跪地行了一个叩首礼。 起身后,他双手叉腰,左右踢了踢腿,又扎了个马步,双手不住挥舞。 李治咳了一声,道:“蹈舞礼就不必了。” 唐朝官员见了皇帝后,除了行叩首礼、拱手礼外,经常还会行蹈舞礼,这是隋朝留下的传统。 薛仁贵面色微红,拱手道:“是。臣见到陛下身体安康,喜不自禁,故忍不住行蹈舞礼。” 李治笑了笑,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不必拘束,坐下说话吧。” 唐朝皇帝可以自称“朕”,也可自称“我”,全凭心情,一般自称“我”的时候,代表心情很好。 薛仁贵欣然应诺,盘腿坐在草丛上。 李治道:“我今早吃了碗羊羹,到了中午,便想烤头羊尝尝,听说你善于烤羊,所以请你过来。” 薛仁贵笑道:“世人都说,河西羊最佳,河东羊亦可。我们河东羊不如河西羊肥美,所以就在调料上下功夫,臣便用我们河东人常用的调料,请陛下品尝一番。” 他将内侍们准备好的羊提起,像串鸡一样,独自将一只大羊给串好,放在火堆上炙烤。 薛仁贵一边烤着羊,一边朝李治笑道:“圣上可听说过“羊斟忏羹”的故事?” 李治道:“未曾听过,你且说来听听。” 薛仁贵道:“春秋时期,郑国出兵攻打宋国,宋国派华元为主帅,华元为提振士气,杀羊犒劳军士,结果忘了给马车夫羊斟分一份羊羹。羊斟怀恨在心,交战时,故意驾战车赶往郑国阵地,导致华元被擒……”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道温润动听的声音。 “那只能怪华元不识人,任用此等不知感恩之人为车夫,才招致此败。” 李治转头一看,只见一名风姿绰约的美貌妇人朝这边走来。 薛仁贵赶忙站起身,弯腰执礼道:“微臣薛礼,拜见皇后殿下。” 李治则没有动。 武皇后脚步轻快的来到李治身边,跪伏在他身侧,笑道:“大家烤羊,为何不叫妾身?这羊肉的烹制技巧,妾身也略有些心得的。” 李治瞧着她明艳的笑容,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阵阵幽香,暗道:“果然是个绝代尤物。”定了定神,淡淡道:“既然皇后来了,就一起尝尝薛卿手艺吧。” 武皇后最擅察言观色,见李治似乎对自己冷淡了几分,心中气恼,暗道:“定是王氏和萧氏那两个贱人,在大家面前装惨!” 她脸上不动声色,关切地道:“大家身体可好些了吗?” 李治道:“已无大碍。” 武皇后柔声道:“妾身听说民间有个叫孙思邈的老先生,医术通神,被人称为药王。不如召他来长安,让他在尚药局任御医,也好帮大家调养身体。” 李治心中一动。 这建议确实不错,就算他再怎么锻炼身体,也未必就能避免头疾,不如让孙思邈来瞧瞧,更为稳妥。 “也好,就依皇后所言。”他点了点头。 武皇后微笑道:“对了,大家先前嘱托妾身,让妾身随时提醒您,莫忘了明年恩科的事,距离恩科已近,需早做准备。” 李治点了点头。 原治刚继位时,便一直想扩充科举规模,打破士族门阀对朝堂的垄断,只可惜一直遭到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的反对。 如今通过废王立武,褚遂良被贬,关陇贵族失势,确实是改革科举的好机会。 对李治这个现代人来说,提高科举影响力,让平民都有机会逆天改命,也合他的胃口。 “好,朕记住了,多谢皇后提醒。”李治拍了拍武皇后手臂。 不一会,薛仁贵的羊烤好了,外皮金黄金黄,肉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李治命人取来匕首,一块块割着吃,只觉羊肉又鲜又嫩,腥味几乎被掩盖,对薛仁贵大加赞赏。 武媚娘割下几块最肥美的肉,装在盘里,撒上些不知名调料,端到李治身前。 “大家,尝尝这个。”她笑道。 李治尝了块羊肉入口,只觉口感更加舒滑,还多了股甜味,点头道:“不错,皇后果然也善烹饪。” 李治又命薛仁贵尝了尝,薛仁贵受宠若惊,吃了口后,不住称赞,却不敢再多吃。 就在这时,王伏胜从远方飞奔而来。 武皇后最先发现,她拉着李治的手,笑道:“妾身刚写了篇外戚诫,想请大家帮我斧正。” “此事以后再说吧。”李治摆了摆手,他也注意到王伏胜过来,朝他问道:“伏胜,这般慌里慌张,是出什么事了吗?” 王伏胜低头拱手,语气发颤道: “大、大家,内侍少监张多海率领一帮内侍去冷凝殿,说奉皇后殿下命令,杖打王庶人和萧氏,并要将她们砍去手脚,扔入酒缸里。” 李治转头看向武媚娘,凛然道:“皇后,可有此事?” 武皇后泫然欲泣,道:“大家,妾身昨夜又梦到了安儿,一想到她死前的模样,就实在忍不住……” 李治微微一愣,脑中多了段记忆。 安儿是武媚娘长女。 有一次,武媚娘在唐高宗耳边说了王皇后坏话,王皇后气冲冲去蓬莱殿,找武媚娘算账。 然而等了许久,武媚娘都没回宫,等王皇后离开后,小公主就死了,宫女们都说是王皇后杀了公主。 这件事确实透着蹊跷。 王皇后再鲁莽,也不可能真的跑到武皇后宫里杀人,况且宫里还有那么多宫女内侍。 原治也没有听从宫人们的一面之词,派人调查,最后经过审问,终于有宫女招供。 小公主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呼吸不畅,经常晕厥。 因为王皇后到来,宫女们都跪在地上,无法照顾小公主,结果就是这半个时辰的疏忽,小公主便死了。 宫人们担不起罪名,怕武媚娘问罪,才栽赃给王皇后。 所以简单来说,这是一起王皇后引起的意外事故。 这个时期,医疗条件不足,小婴儿夭折率很高,皇家同样如此。 原治调查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当时并未把王皇后怎样。 武媚娘也知道真相,报仇的可能性不大,更可能是因自己去过冷凝殿,才想以此为借口,除去王皇后和萧淑妃。 想清这一点,李治沉声道:“好了,皇后,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许再追究。伏胜,摆驾冷凝殿。”迈步朝冷凝殿而去。 武皇后怔在原地,一阵冷风吹来,让她感到一阵凉意。 第四章 太子李忠 木板都已拆除,冷凝殿的大门敞开着,王皇后和萧淑妃相互搀扶着,站在殿门口。 张多海挺着圆溜溜的肚子,正在与她二人对峙,中间隔着几名王伏胜手下的内侍。 “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连皇后殿下的命令也敢违抗,想作死吗?”张多海气尖声尖气地骂道。 一名内侍战兢兢道:“王大监已经去找圣人了。张少监,您就发发慈悲,别为难我们这些低贱人。” 王皇后已经重新梳妆过了,她高昂着脖子,道:“张多海,你现在可威风地紧啊!” 张多海皮笑肉不笑的道:“王氏,你现在只不过是庶民,吆喝什么?哼,你当年把本监当狗一样羞辱,本监今日都要讨回来!” “你准备怎么讨?”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 张多海转头一看,顿时吓得一哆嗦,跪伏在地。 来者正是李治。 王皇后和萧淑妃见李治到来,齐齐拜倒在地,凄凄切切地道:“妾身拜见大家。” 李治大步走进院中,抬手道:“都起来吧。” 二女相互搀扶着起身,满怀期寄的望着李治。 李治淡淡道:“张多海,这里没你的事了,去伺候皇后吧!” 张多海连连磕头,道:“是,是。”灰溜溜离开了。 “陛下,求陛下宽恕妾身吧!”萧淑妃忽然扑了过来,抱住李治的腿,哀切啼哭。 王皇后见了,也想学她,最终还是抹不下脸面,只一瞬不瞬的盯着李治,眼中充满哀求。 李治拍了拍萧氏肩膀,道:“你们先在这安心住着,容朕再想想。”命人拉开萧氏。 萧淑妃却不肯松手,哀切道:“陛下,纵然妾身有罪,妾身两个女儿是无辜的啊!” 李治道:“你放心,朕会放了她们,你总可以安心了吧。” 萧氏这才松手,被内侍拉开,李治飞快离开。 次日清晨,李治下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将“左右领左右卫”改名为“左右千牛卫”,“左右侯卫”改为“左右金吾卫”。 第二道,任命薛仁贵为检校千牛卫中郎将,贴身随侍自己身边。 第三道,将两位关在掖庭的小公主释放出来。 王伏胜心知皇帝看到两位小公主后,王皇后和萧氏便有获救希望。 于是亲自前往中书省,盯着中书舍人拟诏,再跟到门下省,催促审核。 三道诏书盖上两省大印后,他拿回甘露殿,由李治亲自盖上玉玺,他再马不停蹄将诏书送去尚书省执行。 掖庭司由刑部管理。 王伏胜亲自跟随刑部官员前往掖庭司,总算将两位小公主接回了甘露殿。 义阳公主七岁,高安公主六岁。 两个孩子原本都粉雕玉琢,在掖庭司关了十多日后,变得很憔悴。 两个小女孩见到李治后,如同飞鸟投林,紧紧抱着李治大腿,“父亲”、“父亲”叫个不停。 唐朝皇宫的规矩并不甚严,亲属之间称呼随意。皇子、公主可以直接称呼皇帝皇后为父亲母亲,称呼亲生母亲为阿娘。 高安公主流着鼻涕,抹着眼泪,道:“父亲,你把阿娘也放了吧。” 李治摸着她小脑袋,道:“你阿娘已经自由了,你们随时都能去看她。” 高安公主“欢呼”一声,将脑袋贴在李治大腿上蹭来蹭去。 义阳公主毕竟大一岁,更懂事些,问道:“父亲,我和妹妹以后还能跟阿娘住在一起吗?” 两姐妹原本和萧淑妃住在承香殿,如今萧淑妃贬为庶人,住在冷宫,她们也没地方可住了。 这一刻,李治甚至动念恢复萧淑妃妃位,转念一想,还是打住想法。 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朝臣揣摩。 若贸然恢复萧淑妃妃位,朝臣会以为他向世家大族妥协,之前唐高宗的一番努力,就将白费。 “你们若想与阿娘在一起,住在冷凝殿也行,只要你们自己愿意。”他说道。 两姐妹对视一眼,都十分欢喜,脆声道:“儿愿意。” 冷风嗖嗖,吹枝拂柳,池塘里的青蛙似乎都冬眠去了,水面寂静,冰冷的河水,枯萎的荷叶,呈现一种凋零的美。 这片池塘李治是第一次来,这几天他在皇宫转来转去,却也不过在十分之一的土地上,落下足迹。 皇宫太大,有人说深宫内院是一个牢笼,至少现在来看,这个牢笼还算宽敞。 突然,李治注意到远处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鬼鬼祟祟的来到山水池阁,躲在一座假山后面,探头张望。 李治站在一棵树后面,少年并未瞧见他,不过他似乎在找什么人,目光一直望着远处一座石桥。 李治大为诧异,因为这少年是皇太子李忠,他不在东宫待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话说回来,这少年也挺可怜的。 他原来的母亲是一名低贱的宫人,后被王皇后领养,才被推上太子之位。 如今王皇后被废,武皇后上位,且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他的太子之位注定要被废掉。 这时,一名年近三旬、穿着朴素的宫女提着个装满水的木桶,从一座石桥上经过。 那少年露出欣喜之色,大声喊道:“阿娘,阿娘!” 那宫女大吃一惊,循声看去,很快发现了李忠,眼泪止不住的从眼眶中流了下来。 突然间,她转动脑袋,四顾搜索起来,李治急忙躲到树后,才未被她发现。 那宫女确认周围没人,才来到假山旁,拉着李忠进入假山,哭道:“太子,你怎能来看我?若被人瞧见,你这太子之位可就危险了呀!” 李忠眼中也流着泪,泣声道:“孩儿太过思念阿娘,忍不住就来了。再说,宫中都在说,父亲要立五郎为太子,孩儿没什么好怕的。” 那宫女姓刘,是皇宫中妃嫔地位最低的御女,属于皇帝的八十一御妻之一。 当初李治当太子时,她还是个侍女,被李治临幸之后,生下李忠。 然而她身份低微,年龄也比李治大很多,李治登基后只给了她御女的封号,相比之下,其他有子嗣的嫔妃,最低也是才人。 不过刘氏却非常知足,因皇帝并未禁止她与太子见面,所以她将后半辈子的念想,都寄托在儿子身上。 从小她就一直陪伴在李忠身边,有时只能远远看着,也无怨无悔。 李忠每长高一点,她都会给她缝制新的衣服,虽然这些衣服最终空置柜里,并未穿在李忠身上,她却从未停止过。 而她自己的衣服,已没有几件,还全都打满了补丁。 幸好李忠从小孝顺,知道她是自己生母后,对她格外亲近。 直到三年前,王皇后因没有子嗣,决定领养李忠,并扶持他当上了太子。 自那以后,王皇后便禁止刘氏接近李忠。 有几次刘氏远远躲着瞧儿子,被王皇后知道了,便将她打发到皇宫最偏僻的山水池阁,并且交代管事内侍,给她多派活计,让她无瑕再见太子。 李忠年纪大了,开始懂事,有次偷偷来山水池阁见刘氏,却被刘氏大骂一顿,让他不准再来。 刘氏如此做,全是为了儿子的将来,她知道若被王皇后知道,很可能领养别的皇子,改立太子。 自那以后,李忠再没有来过。 刘氏时常梦见儿子,独坐饮泪,却也并未再去找儿子。 她别无所求,只要知道儿子安好,便已知足。 刘氏紧紧抱着儿子,泣声道:“我也听说了,圣人废了王皇后,新立武皇后,我可怜的儿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李忠哭中带笑,道:“孩儿反倒很欢喜,皇后不准我见阿娘,我讨厌她,她被废了才好。我可以再见到阿娘了。” 刘氏泣声道:“傻孩子,没了王皇后,你的太子之位可就不保了呀!” 李忠帮刘氏擦了擦眼泪,笑道:“孩儿不想做太子,只要和阿娘在一起,就欢喜了。” 刘氏泣不成声,紧紧抱着儿子。 便在这时,一道“咔嚓”声从外面传来,刘氏惊呼道:“是谁?” 李治咳了一声,从山壁后走了出来。 “是朕。” 第五章 朕的后宫怎么才这几个 李治在继承原治记忆后,曾仔细翻找过后宫女子相关的记忆。 结果原治这厮一心搞事业,竟只有七个女人。 除去武媚娘、王皇后、萧淑妃外,只剩下郑贵妃、徐婕妤、郑美人和杨美人四个。 直到此刻,李治才知道,原来自己少算了一个,还有这位刘宫人。 不过她已被原治遗忘,记忆中毫无痕迹。 刘氏瞧见李治后吓坏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似乎还说了什么,只不过口齿不清,听不清楚。 倒是李忠这少年,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挡在母亲身前,大声道:“父亲,孩儿不做太子了,只求父亲不要处罚阿娘!” 李治笑道:“谁说要处置你阿娘?你这孩子很孝顺,不错。”摸了摸他脑袋。 李忠愣住了,自有记忆以来,他还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和颜悦色的态度。 李治见刘氏还在颤抖,道:“快扶你阿娘起来吧。” 李忠赶忙去扶刘氏,然而刘氏也不知太激动还是太恐惧,双腿发软,竟站不起来。 李治叹道:“也罢,朕就不打扰你们母子团聚了。”转身离开。 与刘氏的意外见面,让李治想到他那几位少的可怜的后宫。 如今没了萧淑妃和王皇后,只剩四个,四女之中,郑贵妃和杨美人容貌最佳,徐婕妤次之,郑婕妤再次。 杨美人和郑美人都是王皇后身边侍女,王皇后想利用她们对付萧淑妃,给了她们与皇帝亲近机会。 只可惜两女不中用,怀了皇子后,依然斗不过萧淑妃,王皇后才找上武媚娘。 王皇后和萧淑妃被贬为庶人后,二女也受到牵连,降为采女,和刘氏一个等级。 倒是郑贵妃和徐婕妤,并未牵涉宫斗,都相安无事。 所以李治现在能找的也只剩下这两位了。 徐婕妤是李世民妃子徐惠的妹妹,容貌算不上绝色,文采却极佳,生性恬淡,善于吟诗作对,与武媚娘算得上诗友。 至于郑贵妃,是原治最早的妃嫔。 她是荥阳郑氏出身,温柔贤淑,颇得原治敬重,只可惜身体不好,总是卧病在床。 李治正琢磨着去找这两人中的哪一个时,张多海像颗皮球般跑了过来。 “大、大家,皇后殿下派臣来通知您,郑贵妃病重,想要见您一面。”张多海气喘吁吁的道。 李治眉头一皱,郑贵妃虽然身体不好,但一直有御医调理,怎会突然恶化? 王伏胜忽然道:“大家,贵妃之病来的突然,以防万一,不如让臣先去看一下吧。” “算了,朕还是亲自去瞧瞧。”李治摇了摇头。 郑贵妃的宫殿十分偏远,位于西海池更西边,绕过一大片桂花树,才能看到。 此殿名为薰风殿,原本是宫中一处赏桂花的阁楼,后来才扩建为宫殿。 李治大步进入薰风殿,刚拐入里室,便听到一阵惨叫。“啊啊啊!” “姊姊,你且忍住,大家和御医马上就来了。”另一道柔和的声音安慰道。 李治探头向屋中一看,只见榻上躺着名面色憔悴的妇人,捂着肚子,面露痛苦之色。 床边另站着名宫装女子,面色温柔,五官俏丽,是李治另一名后宫徐婕妤。 内侍们见李治进来,纷纷见礼,徐婕妤这才注意皇帝到了,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仪。 “妾身拜见大家。” 郑贵妃也挣扎着要起身,李治快步过去,扶住了她,“你都病成这样了,不必多礼。” 郑贵妃面色涨红,颤声道:“大家,妾身疼痛难忍,无法全礼,望大家恕罪。” 李治叹了口气,道:“别说傻话了,躺好休息,朕立刻宣御医为你看病。” 徐婕妤柔声道:“大家,皇后殿下已经去请御医了,应该一会就到。” 李治点点头,道:“贵妃,你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疼成这样?” 郑贵妃咬着嘴唇,低声道:“妾身也不知。” 李治眉头一皱,这表情一看就不像不知,而是不想说,又或者不敢说。 难道又与宫斗有关? 便在这时,内侍来报,尚药局的御医来了。 唐朝的宫廷医署,由两个部门组成,一个是太常寺下辖的太医署,一个是殿中省下的尚药局。 尚药局专门给皇家看病,局中人员,一律尊称御医。 尚药局长官名叫孟诜,是孟子第三十一世孙,三十多岁年纪,便做到御医之首,医术颇精。 武皇后亲自去请,孟诜便亲自来了,进入大殿后,向李治见了礼。 李治道:“不是皇后去请你的吗?她人呢?” 孟诜回答道:“皇后殿下和臣一起来到殿外,听说陛下已到,便说:‘陛下既在此,吾可安心,吾还有别的事要处理,有劳孟御医替吾向陛下说明’。” 李治听完后,倒也不奇怪。 自从武媚娘给原治生了两个儿子后,便有几分恃宠而骄,每次受了委屈,便躲着原治,等原治去哄她。 李治没有多说什么,当即让孟诜给郑贵妃看病。 孟诜将一块丝巾放在郑贵妃白玉般的手腕上,捻指搭脉。 他诊了片刻,面色变得极为凝重,朝李治拱手道:“陛下,臣有几句话,想私下奏禀。” 郑贵妃听完后,面色一白:“大家,你能陪陪妾身吗?” 李治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 孟诜应该是瞧出来什么,才想单独禀告,郑贵妃出声阻止,似乎是不愿孟诜将发现告诉自己。 又或者,郑贵妃知道自己为何这样,不愿由御医说出,想亲自向他坦白。 李治沉吟片刻,挥了挥手,命所有人退出内室。 他见郑贵妃浑身颤抖,颇为可怜,将她抱在怀里,道:“贵妃,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吧,朕替你做主。” 郑贵妃怔怔望着他,眼圈慢慢变红:“大家,你好久没有像这样抱着妾身了。” 李治听到她委屈的控诉,心中更加怜悯,微笑道:“朕以后会常来看你,经常这样抱你。” 郑贵妃将头埋在他胸口,呜呜哭了起来,眼泪如决堤之水,将李治胸口打湿了。 李治暗暗叹息,也不知这女子受了什么委屈,竟哭成这样。 “大、大家,妾、妾犯下一个很大的错误,你、你能原谅妾身吗?”郑贵妃抽抽噎噎地问。 李治拍了拍她肩膀,道:“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朕都不会怪你。” 郑贵妃抬起头,一张脸犹如梨花带雨,断断续续的道:“大家,妾、妾身骗了你……其实……妾身的病……是我自己弄的……” 李治微感诧异:“你为何要如此?” 郑贵妃眼泪又流了下来,道:“大家,你是不是生气了?” 李治笑道:“你伤害的是自己身体,朕只心疼,怎会生气?只是有些奇怪,你为何这么做?” 郑贵妃揽住李治手臂,幽幽道:“大家,妾身这么做,是为了报复萧氏。” 李治皱眉道:“报复她?” 郑贵妃低下头,道:“妾身听说你放了两位小公主,担心你恢复萧氏妃位,才出此下策。” 李治道:“朕还是不懂,你就算要报复萧氏,病倒自己有什么用?” 郑贵妃迟疑道:“刚才御医若是单独向你上奏,他大概会说,妾曾食用过大量番红花,有痢疾,若是服用寒性过重的食物,就会像现在这样,腹痛不止。” 李治变色道:“你服用过番红花?” 郑贵妃点点头,额头上突然多了很多汗水,她刚才一直强自忍耐疼痛,现在似乎有些忍不住了。 “是、是的,妾、妾身……” “行了,先别说话。”李治抬手打断,高声喊道:“孟御医,你快进来瞧瞧贵妃。” 孟诜和徐婕妤等人一起走了进来,孟诜又搭了脉,沉声道:“陛下,臣需立刻给贵妃娘子施针。” 李治站起身,道:“也好,你赶紧帮贵妃治病,朕在外面等着。” 第六章 册封充容 十一月时节,正是桂花凋零的时候。 李治站在薰风殿外的桂花林前,望着枯萎的花朵随风而逝,心中升起几分惆怅。 突然,身旁传来一道清润的嗓音。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李治转头一看,徐婕妤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 她并未看李治,目光望着前方的桂花林,眼中充满忧伤与惆怅。 李治细细品味这首诗词,很快想起,这首诗,好像是徐婕妤的姐姐徐惠所作。 徐惠是唐太宗嫔妃。 诗词中描写的是汉朝的班婕妤,她原本受宠,后因赵氏姐妹入宫,被帝王冷落,做下一首团扇歌,抒发自己悲苦的情怀。 徐惠这首诗,既有对班婕妤的同情,也有对薄情帝王的失望。 李治自成为唐高宗以来,身边所有人几乎都围着自己转,就连武媚娘也尽心讨好。 只有身边这女子,是第一个并未以他为中心,试图保持独立人格来与他相处。 对帝王来说,这种人并不讨喜,然而李治却对这种相处模式更觉亲切,微笑道:“婕妤,你思念姊姊了吗?” 徐婕妤侧头看了他一眼,轻轻道:“阿姊去先帝身边侍奉去了,得偿所愿,妾身只羡慕她。” 李治暗暗好笑,这多才的女子说话就是喜欢绕圈子。 徐婕妤显然是在控诉,自己姊姊能够与先帝相知,死了也是满足的,而自己却无法被皇帝理解,活着也没什么意味。 李治咳了一声,道:“朕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徐婕妤道:“大家请问。” 李治道:“贵妃告诉朕,她的病是她主动造成,目的是为了让朕知道她服过番红花。” 徐婕妤轻轻道:“是的。” 李治道:“朕想知道,这番红花可是萧氏给她服下?” 徐婕妤摇了摇头:“不,是王皇后迫使郑姊姊服下。” 李治诧异道:“王氏?可贵妃说她是为报复淑妃。” 徐婕妤道:“番红花虽是王皇后给姊姊服下,始作俑者却是萧氏,所以姊姊把恨意都倾注在萧氏身上。” 李治面色凝重了几分,道:“到底怎么回事,婕妤能否详细给朕说说?” 徐婕妤点点头,道:“当初大家被封太子后,王皇后与萧氏便开始明争暗斗,郑姊姊与她二人关系都不错,便一直居中调和。” “后来萧淑妃和王皇后同时怀孕,没过多久,王皇后伤娠,被太医诊断出服过波斯草,大家还记得吗?” 李治脑海中涌现一些模糊记忆。 波斯草是胡商从波斯带来的一种花草,又名柳叶草,知道的人不多,既能入药,也有毒性,会让人头晕目眩,孕妇服用后会伤娠。 原治派人调查,发现是王皇后身边一名侍女将波斯草粉末加入糕点中。 那侍女见事情败露,投井自尽,原治当时忙着侍奉李世民,也没有再多调查。 徐婕妤接着道:“王皇后自然不肯罢休,她调查后,发现那婢女曾与郑姊姊暗中来往,便认为是郑姊姊所为。一年后,郑姊姊怀孕时,她派人在郑姊姊饮食中放入大量番红花,郑姊姊因此伤娠。” 李治冥思苦想了一会,皱眉道:“这件事,朕怎么不知道?” 他只知道郑贵妃小产过,却并不知她服用过番红花。 徐婕妤叹道:“王皇后事后找上郑姊姊,将一年前的事告诉她,命她不准声张,否则就将当年之事曝出。” “郑姊姊这才明白自己被人暗害。她暗中调查,发现害她的人正是萧氏,那可恶女子不仅害了王皇后,还嫁祸给郑姊姊,可谓一箭双雕,其心何其歹毒!” 李治默然不语,难怪王皇后和郑贵妃都没有儿女。 徐婕妤斜了李治一眼:“大家一直宠幸萧氏,郑姊姊深知无法报仇,只好将此事咽在肚里。” 李治叹了口气,道:“婕妤,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才好?” 徐婕妤低声道:“大家自己拿主意便是,只是郑姊姊是可怜人,望大家从轻处置。” 李治忽然笑道:“是你劝贵妃向朕坦白的吧?” 徐婕妤露出惊讶之色:“大家怎知?” 李治笑道:“贵妃既然制定了这个计划,怎会轻易改变主意,在场之人除你外,也没人能劝她改变主意了。” 徐婕妤低下头,腼腆道:“大家猜对了。” 李治赞道:“你聪慧多才,又识大体,朕要奖你。伏胜,传旨中书,让他们拟一道册书,册封徐槿为充容。” 唐朝圣旨有七个等级:册书、制书、诏书、敕书、诰命、御札、敕榜。 其中册书等级最高,用来册封太后、皇后、嫔妃和亲王。 这些旨意都被称为圣旨,需拿到两省盖章,才具法律效应。 除圣旨外,皇帝还可以下达一种中旨,只需盖上玉玺就行,不需中书、门下两省印章,法律效力不如圣旨。 充容是九嫔之一,也是徐槿姊姊徐惠曾经的嫔位。 徐槿见李治如此贴心,心中一片温馨,退后几步,行了一个顿首大礼。 “妾身多谢陛下封赏。” 李治将她扶起,又朝王伏胜道:“再传一道旨意,将萧氏和王氏迁出皇宫,让她们各自归家吧。” 王伏胜脸色大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嘴巴微微蠕动。 李治道:“伏胜?” 王伏胜“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大家,王庶人和萧庶人若离开皇宫,只怕无法被家族所容,难逃一死。” 李治知道王伏胜曾是王皇后的人,故而为她求情,遂道:“那就在旨意里加一条,让王氏和萧氏两族,善待她二人。” “可、可是……” 徐婕妤凛然道:“王侍监,陛下的旨意,你也敢违抗吗?” 王伏胜叹了口气,低声道:“臣这就去中书省传旨。” 郑贵妃服用孟诜配置的药剂后,病情稳定许多,李治陪她说了阵话后,离开薰风殿,返回甘露殿。 御案之上,已多了几份等待他御批的诰书。 李治翻了翻,在里面找到自己刚才下的两道旨意,上面已多了中书省和门下省大印。 如果在废王立武前,李治下旨晋升嫔妃位份,两省不会这么快通过,褚遂良还可能来劝他,收回成命。 如今褚遂良被贬,长孙无忌抱病在家,他的旨意在两省畅通无阻。 李治在两份诰书上写了两个“准”字,拿起玉玺,哈了口气,便准备盖章。 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和哭闹声。 “我要见父亲,让我见父亲!” 李治皱了皱眉,道:“伏胜,出去瞧瞧。” 王伏胜应诺一声,出了大殿,只见大殿外,义阳公主公主和高安公主手拉着手,要硬闯入殿。 薛仁贵挡在两女面前,道:“两位小公主,陛下正在批阅奏表,不可打扰。” “你、你大胆,竟然挡本公主!”义阳公主奶凶奶凶地指着他。 “薛将军,这事我来处理吧。”王伏胜朝薛仁贵斜了一眼,道:“两位贵主,你们且稍后,臣这就进去通报。” “不必了!”一道冷冷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王伏胜抬头一看,心中一顿抽紧。 黑夜之中,武皇后在一群提着灯笼的宫人簇拥下,慢慢走了过来。 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似乎都有些怕她,高安公主原本呜呜哭着,顿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武皇后扫了两位公主身后的宫人一眼,冷冷道:“你们好大胆子,不好好服侍公主,却撺掇她们来找陛下,究竟是受何人指示?” 几名宫人吓得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求饶。 义阳公主勇敢的道:“母亲,是我们要来见父亲,与她们无关。” 武皇后并不看她,只凝视着那几名宫人,森然道:“还不把公主带走,想去掖庭司吗?” 几名宫人连连应是,强行抱起两位公主,不顾她们踢打,逃也似的离开了。 王伏胜脸色非常难看,咬牙道:“皇后殿下,大家还未决定要不要见两位公主,您擅作主张,只怕不妥吧?” 武皇后整了整袖子,淡淡道:“吾自会向陛下解释。” 第七章 贤淑的徐嫔 李治见外面安静下来,便不再迟疑,在两位诰书上盖上大印。 接下来,只需命人把圣旨送到尚书省就行了。 然而等了半天,王伏胜也未进来,李治出声喊道:“伏胜?” “吱呀”一声,殿门被人推开,走进来的却是武媚娘。 烛光之下,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的宫装纱裙,脸上化了浓妆,嘴唇红润,凤目狭长,妖艳而武媚。 李治定了定神,道:“皇后怎么来了,刚才外面的喧闹,是怎么回事?” 武媚娘款款走到他身边,笑道:“两位小公主为母亲求情,被妾身打发回去了,大家不会怪妾身吧。” 李治其实也猜到了,叹了口气,道:“定是萧氏让她们来的,朕该多谢皇后才是。” 武媚娘柔声道:“九郎,我知你仁厚,不愿处死萧氏和王氏,可她们就算出宫,家人也难容她们!” 李治看了她一眼,道:“那你有什么建议吗?” 武媚娘笑道:“不如让她们去感业寺出家,了却凡尘,也算是一种解脱。” 李治头皮一麻。 武媚娘这是想让她们体会一下自己的痛苦,二女确实会解脱,不过更可能是不堪受辱,自杀解脱。 “无妨,朕会下一道旨意,让萧氏和王氏善待她们两人。” 武媚娘面色不变,微笑道:“那也很好,只是两位小公主该如何安置呢?” 李治皱眉道:“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武媚娘斜了他一眼,道:“妾身只是觉得,她们年纪幼小,最好能有人好好教导她们。” 李治道:“你是说……” “郑贵妃和徐充容都没有子嗣,不如让她们一人领养一个,也好排遣寂寞。”武媚娘眨了眨眼。 李治想了想,点头道:“不错,这主意倒还可行。” 武媚娘微笑道:“那妾身明日就安排。对了,大家,妾身还有一事要和你说。” 李治见她神色郑重了几分,奇道:“何事?” 武媚娘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道:“这是妾身这几天排查出的眼睛,一共十四人,都在偷偷向宫外传递消息。” 李治微微变色,脑海中又多了一段记忆。 大约是在唐高宗登基后的第二年,王伏胜抓到一名准备出宫的宫人。 那女子身上藏着一张纸条,详细记录了李治这几天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又见了哪些人。 唐高宗便是那时候,意识到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监视之中,生出了替换皇后的想法。 等到武媚娘入宫,李治便给她下了一个任务,让她盯着后宫,看看有哪些人在监视自己,并且往宫外送消息。 武媚娘果然不负所望,发现不少眼睛,大部分是萧淑妃的人,少部分是王皇后的人。 等到武媚娘被册立皇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些眼线都找出来,先前已经处理过一批,这次算得上是第二批。 武媚娘的记载很详实,每个名字后面,都记录了对方如何偷听消息。 比如第一个叫喜儿的宫女,她是四皇子李廉身边的侍女。 李廉只有七岁,是萧淑妃的儿子,两日前,喜儿撺掇李廉去秋谧园玩耍。 秋谧园是立政殿北面一座小花园,里面种着明墨菊、子母海棠等名贵品种,很多都是武媚娘升为皇后,从蓬莱殿搬挪过去。 喜儿告诉李廉,秋谧园有五色菊花,小孩子喜欢新奇之物,李廉便跑到秋谧园寻找五色菊。 喜儿趁机去立政殿偷听消息,倘若被人发现,就说是寻找四皇子,当做借口。 类似喜儿这样的人很多,他们早已成了别人的眼睛和耳朵,当初唐高宗便时刻处在这种监视下。 背后的势力不用多想,肯定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世家大族,他们的手早就渗透到了后宫。 正因世家大族对皇宫内院的渗透,如此之深,李治才急于废王立武。 否则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世家大族都能知道,做出应对。 这一刻,李治忽然能够理解,原治为何对武媚娘如此依赖了。 在这遍布耳目的皇宫内院中,两人不仅是夫妻,也是盟友。 当天夜里,武媚娘本想留下侍寝,然而暗示几次,李治也没什么反应,只好告退离开了。 次日清晨,李治又去了一趟薰风殿。 郑贵妃去了心病,身体恢复的格外快,脸上已多了许多血色,还闹着要给李治弹奏箜篌。 她是大家闺秀,从小却被父亲细心培养,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尤其擅长乐器和舞蹈。 李治好说歹说,才劝她继续休息。 回甘露殿的路上,徐槿又派人把李治请了过去。 徐槿的册封还在礼部走程序,不过武媚娘已提前安排她住进蓬莱殿。 这座宫殿原本是武媚娘当昭仪时所住,足见武媚娘与她关系确实不错。 李治来到蓬莱殿后,只见正殿一张桌子上摆了张水晶盘,盘上摆放了许多奇花异鸟。 走近一看,竟然是用镂空的菱藕雕刻而成,栩栩如生,精美绝伦。 李治大为欣喜,拿起一只鸟,赞道:“充容,你手可真巧。” 徐槿微微一笑,道:“妾给大家送这个礼物,可是另有目的。” 李治哈哈一笑,道:“你这个礼物朕很满意,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赏你。” 徐槿上前两步,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节,轻轻道:“妾并非替自己求赏,而是为兄长。” 徐槿的兄长名叫徐齐聃,年少就有神童之名,目下担任崇文馆学士、兼皇太子侍讲。 李治放下藕鸟,道:“你兄长确有才学,这样吧,朕让他担任中书舍人,替朕制诰,你可满意?” 徐槿摇头道:“大家误会了,妾是希望兄长能外放州县,做一个县令,替大家牧守一方就行了。” 李治诧异道:“这是为何?” 徐槿轻轻道:“这是兄长的意思。如今妾进封充容,阿姊又被追封贤妃,兄长又是皇子的教习,只恐惹人非议,还是外放避嫌为好。” 李治叹了口气,道:“你们这是为朕名声着想,怕别人说朕重用外戚吧。” 徐槿微笑道:“我们徐家已蒙受太多皇恩,兄长和妾都已知足,还请大家成全。” 李治点点头,道:“也好,外出历练一下,将来才能更堪大用!” 徐槿替兄长谢了恩,起身后,轻声劝道:“大家,你许久没有上朝了吧。” 李治尴尬的抓了抓后脑勺,他确实休息的够久了,原治刚登基时,是一日一朝,去年改为两日一朝,他至少已经错过三次朝会了。 “好,充容提醒的甚好,朕明日就上朝。” 从内心深处来说,李治对上朝的感觉,竟有点像上学、或上班,远不如在后宫逍遥自在。 这是对未知的一种恐惧,毕竟朝堂之上要很那么多大臣打交道,他虽然有原治记忆,但从情感来说,却都属于第一次见面。 趁着最后半天假,李治又在皇宫溜达了半天,暮鼓声响起时,他才慢悠悠回到甘露殿。 第八章 能干的武皇后 甘露殿外,薛仁贵正在布置侍卫们的防务工作,忽见武皇后的凤驾摆了过来,快步过去见礼。 武皇后坐在凤辇上,淡淡道:“薛将军救过圣人性命,便是吾的恩人,以后在吾面前,不必多礼,抬起头来吧。” 薛仁贵直起身道:“谢殿下。” 凤辇在殿外停下,武皇后慢慢走了下来,问道:“圣人可在殿内?” 薛仁贵道:“回殿下,圣人去后宫了。” 武皇后点点头,勾了勾手指,示意薛仁贵跟在她后面。 两人绕过正殿,来到寝殿,武皇后径直走了进去。 薛仁贵却在寝殿门口停住了,虽然他是千牛卫,没有皇帝同意,也不能随意进入寝殿。 武皇后转头看了他一眼,道:“进来吧,吾有些话要问你。” 薛仁贵这才领命进殿。 武皇后在龙榻上坐下,喝了口茶,淡淡道:“薛将军,朝廷攻打西突厥之战,你有何看法?” 薛仁贵想了想,认真的道:“臣以为程老将军和王将军都是百战之将,贺鲁叛唐,十姓突厥中,不得人心。此战我大唐定能获胜。” 武皇后微微一笑,道:“薛将军这话,听着让人提气,薛将军觉得能否一战消灭西突厥呢?” 薛仁贵迟疑了一下,道:“当有八成把握。” 武皇后凤眸闪动,暗道:“这薛仁贵似乎并不聪明,未瞧出陛下将程知节调离长安的目的,也不知陛下为何如此看重他。” 她拍了拍手,殿外走进一名侍女,手中捧着一副棋子。 “薛将军,你以后负责陛下安全,可要尽心办差,不可懈怠,这是一副蓝田玉棋子,吾赏给你了。” 薛仁贵吃了一惊,单膝跪地,拱手道:“殿下,微臣未立功劳,不敢拜领赏赐。” 武皇后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你是不愿领赏赐,还是不愿领吾的赏赐?” 薛仁贵额头顿时多了几滴汗水。 他早就听说过这位武皇后手段厉害,敢与她做对的人,就算是辅政大臣褚遂良,也难落得好下场。 迟疑片刻后,薛仁贵深吸一口气,道:“殿下,臣告退了。” 武皇后脸上并未露出怒色,反而微笑道:“很好,你去吧。” 她虽然在笑,眸光却森寒冷冽。 薛仁贵心中不安,正有些进退不得时,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薛卿,既然皇后给你赏赐,你就收下吧。” 武皇后和薛仁贵都吃了一惊,李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通室门洞。 武皇后暗暗恼怒:“陛下何时进来的,外面那些废物,为何不提前出声示警?” 脸上则带着明媚的微笑,道:“大家,你总算回来了,妾身等你半天了。” 李治走到薛仁贵身边,将他扶了起来,笑道:“薛卿,下次皇后赐你东西,你直接收下便是,就当做朕赏赐的。” 薛仁贵喜道:“臣谢陛下恩典。”接过棋子,告退离开。 李治慢慢走到龙榻另一边坐下,接过武媚娘递过来的一杯茶,喝了一口,淡淡道:“皇后,薛卿是朕的恩人,你以后莫要再为难他了。” 武媚娘凤眉耸动了几下,嗔道:“他如此不给妾身面子,妾身自然有几分怒气,倒也没打算拿他怎么样。” 李治缓缓道:“他是朝臣,你是皇后,后宫贿赂朝臣,岂不是又给关陇派系口实?于你名声也不利。” 武媚娘微微一愣,轻声道:“妾身记住了。” 李治吹了吹杯中茶水,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道:“妾身听徐妹妹说,大家明日要开朝会,所以特来与大家商议一番。” 李治道:“商议什么?” 武媚娘挥了挥手,殿中下人全部退下了,只有王伏胜没退,目光看向李治。李治点了点头,他才退下。 武媚娘走到李治旁边坐下,低声道:“九郎,王文度来信了。” 李治微微一愣,正琢磨着王文度是谁,脑海中又多了一段记忆。 这段记忆竟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原来今年五月,唐高宗任命程知节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王文度便是副总管,征讨西突厥贺鲁。 这位贺鲁正是某神探中的原型,只不过这时候的突厥,并不能与大唐相提并论。 严格来说,贺鲁是依附大唐才慢慢强大,他本是突厥叶护,与原西突厥可汗不合,投靠大唐。 当时唐太宗正攻打龟兹国,得知贺鲁来投,非常高兴,让他担任向导,战后册封他为瑶池都督。 贺鲁打着唐朝名号,开始扩充势力,李世民一死,他立刻叛唐,控制西突厥十姓部落,阻隔了西域之路。 唐高宗派兵打过贺鲁一次,未能消灭他,今年五月,又派程知节和王文度,再次攻打贺鲁。 然而这次调遣,并非简简单单的针对贺鲁。 唐高宗和武媚娘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将程知节调出长安,好为废王立武铺平道路! 当时正是唐高宗与长孙无忌暗斗激烈的时候。 唐高宗数次委曲求全,去长孙无忌府邸拜访,希望长孙无忌同意废王立武,结果都被长孙无忌拒绝。 唐高宗不得已,只能做好与长孙无忌彻底翻脸的准备。 当时军中最有影响力的两个人分别是李勣和程知节。 自唐高宗登基以来,李勣便一直受长孙无忌打压,唐高宗想废王立武时,李勣也暗中支持。 程知节则不同,长孙无忌为了对付李勣,一直拉拢他,两人私交不差。 唐高宗废王立武前,也去拜访过程知节,想获得他支持,程知节却表达出不愿牵涉其中的态度。 长孙无忌是策划过玄武门之变的人,程知节恰好长期负责太极宫宿卫工作。 唐高宗担心二人联手政变,所以才将程知节调出长安,同时还派心腹王文度给他当副手,负责监视他。 唐高宗还给王文度下了一道命令,让他尽可能引导程知节犯错,到时就能收回他的兵权。 唐高宗每日要上朝批奏,所以把联系王文度的事情,都交给了武媚娘。 想到此处,李治吸了口气,道:“王文度说什么?” 武媚娘道:“王文度说程知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故意拖慢行军速度。” 李治点点头,道:“无妨,让王文度继续盯着吧。” 武媚娘提醒道:“妾身是担心,长孙无忌等人以此事为借口,弹劾程知节,让他回到长安,再举荐李勣带兵。如此一来,京中军队就不受控制了。” 李治看了武媚娘一眼,见她面带微笑,便道:“你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了吧?” 武媚娘轻轻一笑,凑到李治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治听完后,也不得不感叹武媚娘确实能干,赞道:“不错,皇后辛苦了。” 武媚娘又道:“对了,九郎,我母亲告诉我,说长安令裴行俭曾在公开场合,议论废后之事。” “哦,他说什么了?”李治目光一亮。 武媚娘哼了一声,道:“此人可恶至极,说九郎你册封妾为皇后,是国家灾难的开始。” 李治暗暗好笑,武媚娘不提,他都忘了朝中还有这样一位文武双全的大才可以用。 他不动声色的道:“嗯,朕知道了,媚娘你退下吧,朕还有点事要安排。” 武媚娘告退后,李治把王伏胜喊了过来,向他低声吩咐了几句话,王伏胜领命而去。 便在这时,秘书省官员过来请奏,说宰相们联名上疏,询问皇帝身体是否恢复,明日朔望朝是否继续。 明天是十一月十五,并非常朝,而是一月两次的朔望朝。 唐朝朝会有三种:大朝参、朔望朝参、常朝参。 大朝参在太极殿举办,元日、冬至举办,最为隆重。 不仅九品以上的在京官员要参加,各州县的朝集使、国子监和地方州学、县学的举子也可一同参加。 朔望朝是每月初一和十五举办,设好仪仗,在两仪殿举办,在京官员都要参加,也很重要。 常朝则是几名参政大臣在甘露殿与皇帝议事,目前是两日一朝,皇帝也可随时请假,比较随意。 李治微笑道:“去告诉宰相们,明日朔望朝,一切照常。” 第九章 长孙无忌 长安城每日酉时左右,便会敲响暮鼓,这是提醒所有人出城归坊的声音。 鼓声响彻六百声后,城门关闭,坊门合拢,长安城进入宵禁时期。 宵禁内,若是走在坊外大街上被金吾卫抓到,便是二十棍子的处罚。 当然,若有公务在身、又或病重就医,可免刑责。 一轮弯月斜挂树梢,现在正是宵禁时分。 本该空空荡荡的长安大街上,却到处都是官员的马车,车檐上挂着一盏红色的小灯笼。 这些马车都朝一个方向汇聚,崇仁坊长孙无忌的府邸。 金吾卫们提前得了通知,带灯笼的马车或行人,不得盘问,只能眼巴巴望着这群如同赶集一样的官员,朝崇仁坊聚集。 裴行俭也在队伍之中。 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望着眼前这幅景象,暗暗摇头:“皇后已立,长孙太尉不急流勇退,反而更加明目张胆的结党,实在不智!” 他虽然也是前往长孙府,却和这些世家派系官员不同,另有要事拜托长孙无忌。 众官员进入崇仁坊后,都来到西街的赵国公府。 赵国公府已开设夜宴,众官员入府后会被请入席,然后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几名官员被请入内院,面见长孙无忌。 裴行俭虽是河东世族,却与苏定方、李勣走的很近,在世家派系中,很不受欢迎,孤零零一人坐在角落。 他也无心与这些人打交道,一个人自饮自酌,耐心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四顾一看,众官员已大半散去。 他这才来到公府管家前,提出求见长孙无忌。 “哎呀,这不是守约兄吗?我们并未给守约兄送请帖,想不到守约兄竟不请自来,真是难得啊。” 一道声音从走廊传来,话中带着讥讽之意。 裴行俭转头看去,来者是个面容俊朗的中年人,和他年岁相近,是长孙无忌的长子,长孙冲。 裴行俭拱手道:“见过驸马。” 长孙冲冷淡的道:“不必多礼,守约兄大驾光临寒舍,是有什么要事吗?” 裴行俭道:“在下有要事,想面见长孙太尉。” 长孙冲挑了挑眉:“跟我说不成吗?” 裴行俭拱手道:“驸马见谅,此事关系重大,需当面向太尉汇报。” 长孙冲哼了一声,转身道:“跟我来吧,不过父亲正在与韩相、来相议事,未必会见你。” 长孙无忌有一座很大的书房,甚至比一般百姓家的宅子还大,里面收录了大量古籍。 他常对人说,将来年老后,便待在这间书房里,著书立说,以度晚年。 书房内灯火明亮,还能隐约看到几道人影。 裴行俭已经在门外等候了半个多时辰,长孙冲把他带来后,便自行离去,不再管他。 忽听“吱呀”一声,书房大门被人推开,屋中走出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裴行俭认出两人正是当朝宰相韩瑷和来济,赶忙站到一边,躬身行礼。 两人都只瞥了裴行俭一眼,并未搭理他,朝屋中最后走出的一名老者拱手道别。 那老者约莫五十多岁,身材颀长,面容俊朗,就仿佛长孙冲忽然老了二十岁一样。 他的双眼深邃如海,沉淀如金,予人一种天塌下来也不会让他有丝毫动摇的厚重感。 此人便是凌烟阁第一人,赵国公长孙无忌,他的官职为司空、扬州大都督、太尉、兼检校中书令、权知中书、门下事。 随便一个官职,便是普通官员努力一辈子都够不到的。 长孙无忌目送韩、来二人离去,这才把目光放在裴行俭身上。 他凝视裴行俭片刻,淡淡道:“这不是被李勣、苏定方欣赏的河东麒麟子吗,还来找老夫这个行将就木之人做什么?” 裴行俭道:“下官有一紧急之事,想与太尉商议,此事关乎到长安百万民众,还请太尉允我进屋禀告。” 长孙无忌道:“明日就是朔望朝,你若有事,何不朝会再议?” 裴行俭低声道:“不瞒太尉,下官得罪了皇后殿下,只怕明日就会被御史弹劾,没有上奏的机会。” 长孙无忌眯着眼道:“老夫知道你今日被武氏召入宫中,你怎么不学许敬宗、崔义玄一样,跪在那妇人脚下,也许将来还能封侯拜相呢?” 裴行俭皱了皱眉,正要说话,便在这时,异变陡生。 后院一名仆人趁着长孙无忌与裴行俭说话的功夫,悄然靠近到长孙无忌三丈之内。 “笃笃笃!”他衣袖中射出几支弩箭。 只眨眼功夫,弩箭便飞到长孙无忌跟前,周围之人都难以做出反应。 长孙无忌却极为镇定,手中长袖一卷一带,将弩箭全部拨开。 然而那刺客已趁着这间隙,奔到长孙无忌身前,手中持着一柄短刀,朝长孙无忌脖子刺了下去。 这刺客速度之快,裴行俭还是第一次见到,连他都来不及赶到长孙无忌身边救援,旁人更来不及。 长孙无忌眼瞧短刀刺来,却一动不动,平静的望着那刺客。 忽听“唰唰”几声,两根长绳从黑暗中飞了出来,套住刺客双腿。 刺客在距离长孙无忌三尺距离停了下来,他毫不迟疑,将手中短刀投向长孙无忌。 刀至半途,却被一只手捏住了,那只手正是裴行俭的手,他捏的很紧,手掌已在渗血。 裴行俭转头看时,那刺客已被四根绳子套住四肢,悬在半空。 绳子另一端,在四名身穿黑斗篷、头戴虎头面具的男子身上。 他们仿佛凭空出现,谁也不知他们之前躲在何处。 忽见人影一闪,长孙无忌到那刺客跟前,伸出一只手,捏住他颌骨,防止他嘴里藏有解药,服毒自尽。 直到这时,长孙冲才带着侍卫匆匆赶到,急问道:“父亲,您没事吧?” 长孙无忌淡淡道:“能有什么事?” 长孙冲怒道:“定是武氏那妖妇派人来刺杀您。”转头看向裴行俭,冷冷道:“裴县令,你来的可真是巧啊。” 显然是在怀疑裴行俭也参与此事。 长孙无忌斜了他一眼,道:“刚才若非裴守约,老夫已经死了,休得胡乱猜疑。” 长孙冲怔了一下,朝裴行俭拱手以示歉意。 长孙无忌见那刺客嘴里并无毒药,松开手,朝他问道:“你为何刺杀老夫?” 那刺客仰天大笑:“长孙无忌,窃弄威权,陷害良善,祖宗有灵,必让其宗族覆灭!” 长孙无忌脸色大变,急道:“堵住他嘴!” 两名侍卫飞快上前,用绳子勒住他嘴巴。 长孙冲恨声道:“父亲不必恼怒,明日可带到朝堂之上,在圣人跟前与武氏对峙。” 长孙无忌摆摆手,道:“把他带下去关起来,你们也都退下。守约,你跟老夫进来吧。” 长孙冲十分困惑,不解父亲为何没有追究此事,裴行俭却心知肚明,这刺客是为吴王李恪报仇来了。 当年房遗爱谋反,长孙无忌将吴王李恪也牵扯进去。 李恪被处斩时,仰天高呼的就是那刺客说的话,裴行俭当时亲临法场,记忆深刻。 进入书房后,长孙无忌已恢复如常,站在一列书架前,背对着裴行俭。 “守约,你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太尉请看这个。”裴行俭从袖中取出一份公文,递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接过看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 “你给老夫看这个做什么?” 裴行俭沉声道:“长安已有缺粮征兆,在下希望太尉能将此事上奏圣人,及时处理,方可免去一场灾祸。” 长孙无忌盯着他,道:“老夫眼下谋划的是何等大事,哪有功夫管这种小事?” 裴行俭急道:“长安缺粮,怎能是小事?” 长孙无忌冷冷道:“陛下被妖后蛊惑,朝堂不宁,天下难安,到时只怕大唐江山不保,你说孰大孰小?” 裴行俭道:“在下见过武皇后,她虽气量不高,却也是明理之人,当不会……” 长孙无忌怒道:“混账,你竟敢在老夫面前为那妖妇摇舌,来人,轰他出去!” 第十章 裴行俭与薛仁贵 长孙无忌下令将自己遇刺的消息封锁了。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他宴请群臣随后遇刺的消息,还是传到了武皇后的立政殿。 武皇后当即派张多海,将此事告诉了李治,就连那刺客喊出的那句话,也命他一字不漏的转述了。 李治得知后,陷入沉思。 当初唐高宗登基时,想扶持宗室对抗长孙无忌,李元景和李恪一向与长孙无忌不对付,故而被他选中。 后来李元景勾结房遗爱等人,确实图谋不轨,谋逆篡位,吴王李恪却是忠心耿耿的。 当时,褚遂良因为买房案被外放州县,关陇贵族声势大减,长孙无忌为在朝中再立威信,这才诬陷李恪! 当时的唐高宗在政治智慧上,远远不如长孙无忌,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结果李恪被杀后,朝堂震惊,满朝文武全都倒向了长孙无忌,没有人再敢跟他做对,就连李勣也称病不敢上朝。 此事没过多久,褚遂良便回到长安,朝政再次被关陇集团控制。 武媚娘显然是在提醒他,如今的情形和当初很像,切莫再让长孙无忌找到机会,将褚遂良给召回长安。 一刻钟后,王伏胜也过来汇报消息了。 他执掌内侍监,手下也有一套情报网,只不过,每次的消息都没武媚娘那么快。 另外,他传来的消息与武媚娘也略有不同。 “陛下,臣的人并未听说那刺客说了什么话。” 李治问:“你的人可当场瞧见刺客刺杀长孙无忌?” 王伏胜低声道:“那倒没有。长孙无忌内院戒备森严,有三十多处暗哨,很难有人能混进去。” 言外之意,武皇后的人应该也混不进去。 李治见王伏胜处处与武媚娘较劲,难以判断他消息的真假,摆手道:“罢了,你退下吧,让薛卿过来一下。” 王伏胜忙道:“大家,薛将军今晚值休,回家去了。” 薛仁贵出身河东薛氏南祖房,家道中落后,以务农为生,未得入族谱。 他妻子柳氏却是一位大家千金,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他。 薛仁贵正是在妻子劝说下,才投入将军张士贵麾下,参加了辽东之战。 后来薛仁贵升为中郎将后,在长安租间小院,将妻儿接到长安,夫妻二人恩爱非常,相敬如宾。 薛家小院位于城南大业坊。 薛仁贵回坊后,在大街上买了个锦盒,将蓝田玉棋子包好,又在路上买了两根“寒具”,这才回到家门口,敲了敲门。 一阵“哒哒哒”的声音响起,大门被人打开,门后却是个六七岁的胖大小子。 那小童戴着虎头帽,穿着厚厚的毡衣,外面披着小褂,显得生龙活虎。 “呀,爹真的回来了,给我带吃的了吗?”小童转到薛仁贵身后,就去翻他的大手,“啊,是寒具!” 这小童是薛仁贵长子,薛讷。 薛仁贵摸了摸儿子小脸,笑道:“怎么这么晚都不睡?你怎知爹要回来,是娘告诉你的吗?” 薛讷一边吃着寒具,一边探头探脑的望着薛仁贵另一只手中的锦盒,说:“裴叔来了,他说您今天可能会回来。” 薛仁贵听说裴行俭来访,心中一意,裴行俭虽是河东世族,却不像其他世族那般瞧不起他,两人私交不错。 他先来到厨房,找到正在忙碌的妻子柳氏。 “良人回来了。”柳氏正在筛酒。 “夫人,这个给你。”薛仁贵递过锦盒。 柳氏十分惊喜,笑道:“今儿个又不是我生辰,怎地突然给我这个,里面是什么呀?” 薛仁贵道:“皇后赐的一副蓝田玉棋子。” 柳氏吃了一惊,急忙推了回去。 “你是圣人身边的护卫,怎能收皇后赏赐。拿人手短,将来皇后要你替她办事可怎么办?” 薛仁贵笑道:“夫人勿虑,圣人知道此事,他让我收下,算是圣人所赐。” 柳氏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打开锦盒,见盒中有两个精致的棋奁,揭开一个奁盖,里面亮光闪闪,是一盒白玉棋子。 柳氏捂住了嘴,喜道:“我在家中,也未见过如此优质的蓝田白玉,这一盒只怕值数十万钱呢!” 薛仁贵扬了扬眉,道:“这是陛下御赐,以后可做传家宝流传下去,怎可言卖?” “我又没说要卖。”柳氏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将筛好的酒递给他。 “裴县令在你小书房等着呢,快去吧。” 薛仁贵在妻子脸上亲了一口,提着酒壶,推门进入小书房。 裴行俭正站在墙角,欣赏一幅挂在墙上的塞外图画。 薛仁贵笑道:“这是我夫人在西市,从一个落魄书生那买来的,并非大家之手,让守约见笑了。” 裴行俭只叹了口气,并未说话。 两人对案饮酒,不一会,柳氏又上了两个下酒小菜。 薛仁贵知道裴行俭来找他定然有事,然而等了半天,裴行俭却一言不发,令他好生奇怪。 薛仁贵性格沉闷,裴行俭则颇为健谈,以前二人相处,都是裴行俭说的多,薛仁贵听的多。 如今裴行俭忽然变成闷葫芦,让薛仁贵颇不习惯。 “守约,你到底怎么了?”他问。 裴行俭举杯道:“别的先不提,听说兄长迁任千牛卫中郎将,深得圣人信任,恭喜。” 薛仁贵举杯道:“多谢。” 去年,唐高宗巡幸万年宫时,天降大雨,山洪暴发,洪水冲到万年宫北门,守门将士纷纷逃走。 薛仁贵冒死登上城楼,向行宫大声示警,最终唐高宗得以脱险,薛仁贵也因此被赏赐了一匹马,还负责守卫玄武门。 自那以后,所有人都觉得薛仁贵前途无量,将来必受重用,如今被迁任千牛卫,理所应当。 裴行俭缓缓道:“武皇后册封已有近月,月初的朔望朝,大臣们纷纷称病抗议,陛下却无动于衷。所以明日的朔望朝,必将有一场大论。” 薛仁贵是纯粹武将。对朝堂争斗并不关心,默默给裴行俭倒了杯酒,没有做声。 裴行俭轻轻道:“兄长,明日朝会之后,你我也许就没机会对坐饮酒啦。” 薛仁贵愣道:“这是为何?” 裴行俭叹道:“我得罪了武皇后,明日必会有人在朝堂攻击我,只怕我会和褚遂良一样,外放州县。” 薛仁贵沉默了一会,道:“果真如此,明日我当在朝堂为你分辩!” “不。”裴行俭抬手道,“裴某当初反对废后,已料到这一天,并不后悔。只是我有份奏表,需上奏圣人。我明日被弹劾后,只怕圣人对我着恼,不愿看我奏表。” 薛仁贵道:“你想让我帮你递上这奏表?” 裴行俭道:“不错,而且最好是朝堂之后上呈圣人,以免被人干扰。” 薛仁贵道:“奏表何在?” 裴行俭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公文,递给薛仁贵,薛仁贵翻开一看,表情很快变得凝重。 “这上面记载的内容,可属实?”薛仁贵抬头凝视着他。 裴行俭沉声道:“都是我亲自调查而来,绝对属实。倘若置之不理,长安城将会有一场大饥荒。” 薛仁贵又将奏表来回细看了两遍,道:“你上面记载,明年关中欠收,也是考察过的?” 裴行俭道:“我派出十二名亲信,花了三个月时间,将关中所有田陌检查无漏。” 薛仁贵点点头,道:“这奏表我定亲手交给圣人。” 裴行俭微笑道:“有兄长这句话,裴某可以安心离开长安了。” 薛仁贵想了想,道:“守约,不如我现在进宫,将这份奏表上呈圣人,也许圣人对你……” 裴行俭打断道:“兄长好意,小弟心领。只是武氏虽被立为皇后,长孙太尉却并无退让之意,朝堂之上,还会有一场更激烈的争斗。小弟外放州县,得以避祸,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薛仁贵见他坚持,也就不劝了。 第十一章 百官上殿,朝会开始 十一月十五,天气更冷了,乌云低垂,丹凤门上的暮鼓声,也不如平时那般响亮。 已到了卯时中旬,天空依然黑压压一片,仿佛即将有一场雨雪。 大臣们已经三三两两聚集在丹凤门外。 乍一看,大臣们似乎站的很凌乱,然而从天空俯瞰,就会发现朝臣们站成三拨。 彼此之间,有明确的界限。 其中一拨以礼部尚书许敬宗为首,党羽有中书侍郎李义府、御史大夫崔义玄、御史中丞袁公瑜等。 这些官员不多,自成一个小圈子,全都是支持废王立武的官员。 如今武皇后上位,他们一个个都志得意满,面带微笑,仿佛光明的未来正在向他们招手。 另一拨以宰相韩瑷为首,他们是反对废王立武的集团,幕后大佬是长孙无忌,人数虽多,大多面色阴沉,神情抑郁。 不少人都恶狠狠望着许敬宗等人,似乎昨夜长孙无忌遇刺,与他们有关。 最后一拨是以司空李勣、中书令于志宁、兵部尚书崔敦礼为首的官员。 他们拥护皇帝的决策,却又不愿与许敬宗等人混迹一起,所以自成一派。 裴行俭穿过横街来到宫门外,目光四顾一扫,发现不少世族派系的官员都冷冷盯着他。 这也难怪,他本来就不受世家待见,昨晚更是被长孙无忌赶出府邸。 已有人把他看作武皇后的狗腿。 裴行俭迟疑了一下,朝李勣等人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又不敢靠的太近,孤零零站在一边。 他虽只是个正五品县令,然而在长安城颇有名头,尤其是李勣、苏定方都对他评价很高,让他在武将中很受瞩目。 李勣瞧见他后,主动走了过去,拱了拱手,微笑道:“守约,怎么脸色不太好,昨夜没睡安好吗?” 裴行俭双手交叠在胸前,向前一推,行了一个郑重的天揖礼,道:“见过李司空。在下读书读晚了,昨夜没睡足。” 李勣眯着眼道:“守约,苏烈可给你写过信?” 苏烈便是苏定方,他其实年纪和李勣、程咬金小不了几岁,只不过发迹的太晚,所以在军中属于后辈。 裴行俭深知李勣问的并非苏定方,而是苏定方所在的西征大军。 “在下未曾收到苏公来信。”他低声道。 李勣淡淡道:“倘若他给你写信了,你帮老夫问问他,大军为何行军如此缓慢。” 李勣与程知节关系并不好,他不问程知节,却问苏定方,显然是将苏定方当做这次出征的主力了。 裴行俭拱手道:“在下记住了。” 便在这时,一阵三连鼓响起,这是通知上朝时辰的鼓声。 御史大夫崔义玄走到门口,朝众人大喊道:“时辰到,入朝。” 众官员排成队列,在崔义玄带领下,穿过丹凤门、御桥,绕过太极殿,来到两仪殿廊庑列班。 五品以下官员站在阶下,无法入殿,五品以上官员站在两阶,监门校尉手持“门籍”点唱官员姓名。 监察御史们则站在一旁,瞪着两只大眼睛,仔仔细细扫视着每一名官员的穿着打扮,看是否有人有违礼之处。 唱籍毕,众官员根据品级班次,依次入殿。 两仪殿宏伟宽阔,殿内早已设有黼扆、蹑席、熏炉、香案等仪仗。 因为朝会往往持续数个时辰,上朝时,百官坐在蹑席上听朝,需要出列时才起身对答。 不一会,官员们在殿中就位。 只听一名内侍高声唱道:“圣人驾到。” 李治在众内侍和千牛卫簇拥下,进入大殿。 他今天穿着一身明黄色圆袍朝服,头戴通天冠,显得很有精神。 看着下方整齐排列的众官员,他心中多了几分紧张,快步上到宝座台,一屁股坐在龙椅上。 千牛卫们一字散开,站在宝座台两侧,头戴平巾帻、手按刀柄、两裆铠配高头履,仪态威严,尽显皇家气派。 薛仁贵押班,站在宝座台旁边,倘若有任何意外,他能在最快时间内,挡在皇帝身前。 除千牛卫外,朝堂角落还站着三十六名金吾卫,他们被称为引驾侍卫。 典仪官出列,唱礼道:“趋!” 众官员同时出列。 典仪官唱:“脱舄。” 众官开始脱鞋。 典仪官唱:“俛伏。” 众官双膝跪倒,趴伏于地。 典仪官唱:“兴。” 众官员站起身。 典仪官唱:“再拜。” 众官员再次叩拜,行了两个稽首礼。 李治俯视着下方数十名官员,心中一阵感慨。 在皇宫内院时,他虽知道自己是皇帝,其实并未有太多实感,直到此时接受百官朝拜,才清晰的感受到手中权利的厚重。 朝会在即,他脑海中,也涌现出许多新的记忆。 唐朝的中枢决策体系,被称为三省六部制。 三省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六部是尚书省六部。 大唐帝国的所有政策,全部出自于中书省。 按照流程,由六名中书舍人负责制诰拟就诏敕,再交由中书令、中书侍郎检查修改,接着送到门下省审覆。 门下省通过后,才会送到皇帝的御案,等待批准,皇帝批准后,再送到尚书省六部执行。 所以就算是皇帝,想下达什么旨意,也需得先送到中书省制诰,门下省审核,才能通过。 如果宰相们不同意的话,是可以驳回的,当然了,皇帝也有权利罢免跟他唱反调的宰相。 李治初即位时,长孙无忌便同时掌控中书门下两省,尚书省也有他的人,他的权利几乎与皇帝差不多了。 另外,这个流程有两个容易出现的弊端。 第一,倘若中书省宰相与门下省宰相不合,就会陷入制诰、驳回、制诰、驳回的内循环,政令到不了尚书省。 为了解决这个弊端,中书省设立了一个政事堂。 所有宰相和参知政事齐聚一堂,有什么顾忌,相互讲清说明,达成一致,然后再制诰,就不会受阻了。 第二个问题是宰相与皇帝有争执。 比如两省都通过的诏令不合皇帝心意,被皇帝驳回,他们又不知为何被驳回,所以就有了朝会。 朝会便是一个放大版的政事堂,群臣们会跟皇帝好好议论一番,相互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讲清楚。 如此才能达成一致,让政令得以执行。 所以朝会的重要性很大,经常不上朝的皇帝,很容易被奸臣钻漏子,以为四海升平,其实已被阻塞视听。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指的就是唐玄宗晚年沉溺美色,不愿上朝,故而被白居易讥讽。 另一方面,只要朝会上一致通过的议题,将会以最快的速度通过流程,直到尚书六部,落实到地方。 朔望朝又比常朝重要。 常朝只有高级官员能跟皇帝议论,皇帝接触不到底层官员。 朔望朝则允许所有在京官员参加。 有些州县一把手遇到棘手问题,自己无法解决,上疏朝廷,却被京官部门把奏表给扣了。 怎么办? 他们可以派手下二把手或三把手来长安,等着朔望朝,然后当朝告知皇帝,揭露问题。 当然,这样做需要一定的勇气。 如今站在朝堂阶外的那些五品以下官员之中,就有很多州县官员。 因为议题太多,朔望朝往往会持续三四个时辰,从早上一直开会到下午。 为了避免官员们饿肚子,唐太宗设立了廊下食,准许开会中途,让官员们去殿外长廊就食。 当这些记忆一股脑进入脑海中,李治不由吸了口气。 要做一个好皇帝,每天就必须花大量时间坐着开会,接着还要处理中书省和门下省送来的大量奏章和制诰。 如此繁重的工作量,只要体弱多病一些的,很容易早逝。 这也难怪唐高宗身体越来越差,若是得了风疾,这种生活将更是一种折磨。 倘若不上朝,任由宰相把持朝政,他先前打击世家大族的努力,必将前功尽弃。 所以唐高宗才把政务扔给老婆处理,也是无奈之举。 他估计也没想到,自己老婆会这么勇,成为古今第一位女皇帝。 正当李治整理记忆时,御史大夫崔义玄大步出列,举着笏板,大声上奏。 “陛下,监察御史卢博涛无故缺席朝参,臣恳请陛下下旨,抓捕卢博涛上殿,治其大不敬之罪!” 第十二章 褚遂良和许敬宗 监察御史卢博涛,范阳卢氏中人,与长孙冲关系莫逆,经常弹劾拥武派官员,是世家派系的一柄利刃。 御史台是拥武派官员的阵地,平日拥武派就费尽心思,想找卢博涛把柄收拾他,却一直抓不到。 如今卢博涛竟敢缺席朔望朝,崔义玄自然不会放过他,当即请旨拿他。 李治却暗暗奇怪。 根据武媚娘的汇报,昨夜长孙无忌把门下官员都召集过去,显然对今天的朝会志在必得。 怎会突然留下破绽? 无论如何,眼下也只有先把卢博涛召入朝堂,问个清楚了。 他当即准奏,十二名金吾卫在一名郎将带领下,离开了朝堂,前往卢府拿人。 群臣当然不可能等着一个卢博涛,朝会继续进行。 一名穿着团花紫袍的高瘦官员出列,举着笏板,朗声道:“臣韩瑷有事启奏!” 李治看了他一眼,脑中涌现出关于此人的记忆。 韩瑷的官职是侍中,门下省一把手,属于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一党,和另一名宰相来济一起,坚决反对废王立武。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应该和褚遂良一样,被贬出朝堂。 然而武皇后上位后,唐高宗不仅没有处罚二人,反而对他们多加赞赏。 武皇后甚至上表,请求李治嘉奖二人,显得很是大度。 主要原因是世家大族在朝堂根基深厚,若强行把他们逐出朝堂,很可能让他们联合一起,狗急跳墙。 另外,因为前朝制度,官员大多出自世族之门,就算用铁腕手段清洗世族,也没有足够人才替代。 皇帝要想治理天下,就必须依靠官员,没了官员,皇帝一个人如何治理? 所以要想对付世族,科举是重中之重,只有从天下寒门之中广录官员,才能打破世族对官员集团的垄断。 这种事急不得,只有慢慢增加科举取士的数量,逐渐削弱世族实力。 故而唐高宗和武媚娘只能徐图缓进,好言安抚二人,同时也是安抚关陇集团,以防他们铤而走险。 李治脑中飞速运转着,朝韩瑷微笑道:“韩卿有何事要奏?” 韩瑷朗声道:“臣闻潭州都督褚遂良在潭州登陶公山,游石头寺,目睹寺宇宏伟,在石碑之上,写下‘大唐兴寺’四个大字,由此可见褚公心怀国家。臣恳请陛下下旨,召褚公回京,官复原职!” 李治心中一动。 对于褚遂良这种名人,他是有过深入研究的,对他已经有了一个固定印象。 总体来说,褚遂良的优点是公忠体国、严谨端正,缺点是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属于优缺点都很明显的人。 然而他又继承了唐高宗的记忆,脑中又多了一份唐高宗对褚遂良的印象。 这份印象十分强烈,因为唐高宗非常厌恶褚遂良。 这不仅是因为褚遂良反对废王立武,还因他为人刻板,不懂变通。 唐高宗刚登基时,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两人都是顾命大臣,朝政诏书,基本由两人一合计,就拍板决定了。 唐高宗只需像只小鸡一样,点脑袋就行。 长孙无忌毕竟是唐高宗舅舅,两人多了一层亲情关系,而且长孙无忌情商高,会说话,不会特别让唐高宗难堪。 褚遂良就不同了,他说话直来直往,从不考虑唐高宗面子。 而且他总喜欢将太宗皇帝挂在嘴边,经常说若是太宗皇帝在时,会怎样怎样云云…… 唐高宗外柔内刚,外软内狠,被褚遂良总当小孩一样训斥,心中早已憋足了怒火。 他对褚遂良十分痛恨,却顾忌着长孙无忌等关陇贵族的势力,才没有发作,暗中隐忍着,直到废王立武时才爆发。 这两份印象在李治脑海中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现在并非唐高宗,对褚遂良并无太深的厌恶情绪。 不过多了这些记忆,就像看了一场电影,对褚遂良观感多多少少还是降了一些。 无论观感如何,他现在都不会召回褚遂良,否则世家贵族再次坐大,自己这个皇帝又将不能自主。 他正琢磨着怎么拒绝韩瑷的上奏时,有人抢先开口了。 “微臣倒是听说,褚遂良被贬到潭州后,作了几首诗,颇有对朝廷怨愤之意,如此不知悔改,怎能召回?” 说话之人面带微笑,是中书侍郎李义府。 李义府这个人很有意思,废王立武前,他其实根本不敢得罪长孙无忌、褚遂良集团。 当时满朝文武,也只有许敬宗、李勣等老臣,勉强敢出面支持唐高宗废王立武。 不过李义府这个人也很圆滑。 他虽不明确支持,却跟许敬宗的女婿王德俭走的很近。 结果就因此事,长孙无忌便施展铁腕手段,想将他贬出长安。 李义府自然恼怒了,在王德俭的劝说下,连夜找上唐高宗,表明自己支持废王立武。 当时李义府虽还只是个五品中书舍人,但这个职位很重要,负责起草制诰,中书省一切政令运转,他都一清二楚。 有这么一个人在中书省,官员们就很糊弄皇帝了。 所以李义府来投,唐高宗非常欢喜。 他扣下贬李义府出长安的诰书,保住了他的官职。 后来废王立武的诰书,便是李义府亲手写下,可谓功劳极大。 而且从唐高宗记忆来看,李义府出身寒门,凭着勤学苦读,得到李大亮赏识,把他举荐给李世民。 若非脑海中存在着后世记忆,李治一定会把李义府当成一个大大的忠臣。 韩瑷听完后,怒声道:“一派胡言,褚公新作,不过触景生情,偏偏尔等小人借题发挥,强扣罪名,不怕世人耻笑吗?” 李义府转头看向于志宁,微笑道:“于相,您是帝师,也是诗词大家,褚公诗词之中是否有怨意,您以为如何?” 这招叫祸水东引,于志宁咳了两声,没有吭声。 他原本是关陇集团的三号人物,当初形成关陇集团的八柱国之中,就有于家。 严格来说,只论出身,于志宁比长孙无忌还要根正苗红,更别提褚遂良这个山东贵族了。 不过于志宁才干不行,没有被太宗任命为辅政大臣。 所以在世家派系中,他只能排到第三位,被褚遂良这个山东贵族压过一头。 褚遂良不会做人,连皇帝面子都不给,更不会给于志宁留面子,经常把他当狗一样训斥。 于志宁心中早怀怨愤,等到废王立武时,他见褚遂良奋勇出击,自己便选择置身事外。 他本以为褚遂良被贬后,长孙无忌会更加依赖他,拉拢他,让他做二把手。 谁知,长孙无忌对他临阵投敌的行为深恶痛绝,根本不容他解释,直接将他踢出了世族派系。 后来许敬宗去拉拢他时,他又严词拒绝,结果现在两面不是人,在朝中的处境极为尴尬。 韩瑷斜了于志宁一眼,冷冷道:“于公老了,头脑不灵便了,哪能分辨出来?再说,仅凭一首诗词就扣人罪名,天下哪有此理?” 李义府朗声道:“在下何时说过,因诗给褚遂良定罪了?褚遂良的罪名是狂悖乖张,直言犯上,大不敬之罪。那些诗说明,他遭贬后不思悔改,心怀怨怼,故而不宜召回,请陛下圣裁!” 李义府这几句话逻辑清晰,条理分明,韩瑷的话头被截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敬宗忽然出列,沙哑着声音道:“李侍郎所言极是,老臣以为,不仅不应召回褚遂良,且应下旨责罚!” 此言一出,顿时惹怒了世家派系,好几名官员同时出列,痛斥许敬宗公报私仇。 许敬宗年纪虽老,却能通古博今,口才极佳。 他先将褚遂良过往劣行一一说出,再旁征博引,将历朝中原本忠心体国、后堕落腐化的官员,拿出来和他比较。 世家派系官员也尝试着引用各朝人物典故,加以反驳。 然而,许敬宗曾监修国史,又协助魏征修过隋书,在史籍这一块,世家派系官员加起来,也辩不过他一人。 李治望着侃侃而谈的许敬宗,发现他现在的名声竟然也不错,心中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因为宋朝欧阳修等人编著的新唐书中,列有一个唐朝奸臣榜。 许敬宗被评为大唐第一奸臣。 第十三章 大唐第一小弟 不仅许敬宗位列奸臣榜,李义府也赫然在列,刚好排在第二位。 谁能想到,这两货在废王立武之前,名声竟如此之好?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奇怪。 一个人开始飘,都是功成名就之后的事了,长孙无忌如此,褚遂良亦是如此。 许敬宗和李义府眼下才刚刚冒头,以前在朝堂中,都属于不得志的那批人。 那时候只想着能封侯拜相,建功立业,故而格外爱惜名声,自然不会犯下太大的错误。 当然了,还有一种情况,这两人也许是被史官给抹黑了,毕竟新唐书、资自通鉴等都是宋朝士大夫所写。 这帮宋朝读书人思想极为守旧,对武则天当皇帝深恶痛绝,凡是支持废王立武的人,都被斥为奸臣,包括李勣。 到底真相如何,许敬宗和李义府是忠是奸,也只能等岁月日久,李治亲眼去见证了。 就在许敬宗舌战群臣时,被李治派出去的金吾卫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坏消息。 监察御史卢博涛竟然死了,在家中服毒身亡,临死前,写下一份奏表。 朝堂上的争辩也因此被打断,所有大臣都望着李治,准确来说,是望着他手中的奏表。 李治看完之后,缓缓道:“卢博涛以身家性命担保,希望朝廷召回褚遂良。” 这是一份死谏! 韩瑷嘶哑着声音,大声道:“陛下,卢博涛以死相谏,您富有四海,安享太平,却驱逐旧臣,难道还不醒悟吗?” 李治沉默不语。 他知道韩瑷是一个暴脾气,以前就在朝堂之上,将唐高宗比做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气的唐高宗将他逐出朝堂。 说出这种话来并不奇怪。 许敬宗等人都被这一手弄得措不及防,他们已经猜到,卢博涛之死与昨晚长孙无忌那场夜宴有关。 许敬宗朝崔义玄打了个眼色。 崔义玄明白他的意思,正准备出列说话时,忽见李治从宝座台上走了下来。 群臣都吓了一跳。 唐高宗性格阴柔内敛,坐朝以来,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坐在龙椅上议政,就算愤怒起身,也很快坐回去。 如此走下宝座台,还是大娘子出嫁,头一回。 李治缓缓走到群臣之间,目光在群臣身上一一扫过,众臣皆低头垂目,不敢与他对峙,只有韩瑷瞪着一双大眼,怡然不惧。 另一名宰相来济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朝他频频打眼色,韩瑷却当做没看到。 韩瑷也是关陇贵族出身。 他的家族不大,本人也没什么才学,但他父亲是最早追随李世民的一帮人,与长孙无忌关系极好。 唐高宗继位后,他在长孙无忌关照下,步步高升。 永徽三年进门下省,担任黄门侍郎。 永徽四年得“中书门下同三品”头衔,参知政事,列为宰相。 永徽六年,拜为侍中,兼太子宾客。 以前有长孙无忌、褚遂良两位大佬在前头,韩瑷虽是宰相,却没什么露面机会。 如今褚遂良被贬,长孙无忌隐到幕后。 他觉得是时候该自己挑起大梁,从而提高家族在贵族集团中的地位,所以头铁的很,一步也不肯退让。 李治与韩瑷对视半晌,慢慢回到宝座台上,缓缓道:“卢博涛以死明志,令人相敬。薛卿,你亲自带千牛卫走一趟,召卢博涛妻儿到偏殿等候,朕要亲自面见他们,再做决议!” 薛仁贵应诺道:“是。” 韩瑷急道:“陛下,您何等身份,怎能见一个监察御史的家眷?” 李治瞥了他一眼,道:“卢博涛官职虽低,却忠肝义胆,一心谋国,朕慰问他的家眷又怎么了?” 李义府快步出列,微笑道:“陛下仁义宽厚,实乃我大唐之福!” 韩瑷脸色急变,与来济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不安。 某种意义来说,卢博涛是被他们逼死的。 昨晚长孙府夜宴,众人商议召回褚遂良之策,却都想不到太好的办法。 最终,韩瑷提出这个以死相谏的主意。 世家大族能百年不衰,正因他们懂得取舍之道,牺牲一个普通的世族成员,救下世族元老,这是常有的事。 话又说回来,这个自杀人选,又不能随便找一个,官职太高,死了可惜,官职低微,死了起不到作用。 最终,官职低微、影响却很大的监察御史,成为最佳选择。 然而自崔义玄被许敬宗拉拢后,世家派系的御史就越来越少。 长孙府、来府、韩府都没有族人担任监察御史,只能从其他世族中挑选。 最终选来选去,卢博涛这个倒霉蛋被选上了。 范阳卢氏最开始极力抗拒,他们是山东老牌贵族,与关陇集团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不愿为了众人利益,折一个本家精英。 直到长孙无忌给范阳卢氏开出极优厚的条件,卢氏族长才终于答应。 韩瑷并不知道卢氏族长是怎么说服卢博涛的,但他相信卢博涛肯定死的很不情愿,毕竟他还有大好前程。 一个人怀着怨愤而死,家人自然看得出来。 倘若皇帝从中瞧出什么破绽,只怕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韩瑷看向来济,后者摇了摇头,表情充满无奈。 事先谁也不会想到,皇帝会突然不按常理出牌,提出要见一个小小监察御史的家眷,所以他们毫无准备。 现在只看未上朝的长孙无忌,能否提前一步,弥补这个漏洞了。 褚遂良的议题终于揭了过去,这场朝会却才刚刚开始。 宰相兼兵部尚书崔敦礼出列,沙哑着声音道:“陛下,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程知节上奏,因大雨影响,送到前方军粮不足两成,请朝廷再运军粮。” 崔敦礼虽不是朝堂年纪最大的,却最显老迈虚弱,说了几句话,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韩瑷大步出列,说道:“陛下,程知节奉命出征,已近半年,却依然逗留鄯州,显见老迈,无法领兵,臣以为应该撤去程知节葱山道大总管之职,另选良将替代。” 来济出列道:“英国公能征善战,且在军中素有威望,正适合担当重任,臣举荐李勣接替程知节!” 李勣眯着眼笑了笑,并未出列替自己说话,因为他猜到有人会为他代劳。 果不其然,许敬宗走了出来,拱手道:“陛下,据老臣所知,卢国公行军不快,是为等一支奇兵,并非有意怠慢。” 韩瑷道:“等什么奇兵?” 许敬宗微微一笑,朝崔敦礼笑道:“崔老尚书,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给忘了?” 崔敦礼刚刚坐回去,听到此话,愣了一下,瞪着昏黄的老眼,朝笏板看了过去。 大臣携带笏板,其中一个作用便是为了记录文字,好防止上朝时将要上奏的内容忘记。 崔敦礼看完后,一拍脑门,又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哎哟,差点给忘了,陛下,老臣还有事要奏。” 李治道:“老尚书请讲。” 崔敦礼道:“燕然副都护‘婆闰’,调集了五千骑兵,想投在程总管麾下,助我军攻打贺鲁。还说自备军粮,不必朝廷供粮。” 李治愣了一下,随即恍然。 原来这婆闰是回纥首领,他老爹是第一代归附唐朝的回纥可汗,后来被侄子乌纥杀死。 乌纥控制了回纥部落,想要投靠突厥人。 婆闰当时二十出头,在族中毫无威信,根本无法与乌纥抗衡,只得孤身一骑,前往燕然都护府,向唐朝求救。 当时的副都护名叫元礼臣,听说回纥叛唐,不敢怠慢,点齐一万多骑兵,在婆闰引路下,找到叛乱的乌纥大军,将其击溃。 婆闰亲手砍下乌纥脑袋,祭奠在父亲灵前,对大唐感激万分。 他跟着元礼臣,入朝参拜,被李世民封为回纥可汗,燕然副都护。 自那以后,婆闰率领的回纥,成为大唐最忠心的小弟,只要大唐在西域用兵,回纥都会自告奋勇,与大唐一起作战,还自备干粮,不给人添麻烦。 当然,在大唐的庇护下,回纥的部落也越来越强盛,无人敢招惹。 李治微微一笑,道:“程老将军不愧领兵多年,定是猜到婆闰会请命出击,才缓慢行军。准奏!” 韩瑷和来济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朝会开始没多久,这两场最关键的争斗,世家派系却都落了下风。 第十四章 立储之争 不到一个时辰,两场最重要的朝议,都由拥武派官员占据上风。 许敬宗心情十分愉悦,迈着四方步出列,拱手道:“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讲。” 许敬宗道:“皇后新立,且有子嗣,按照立嫡立长的旧制,应该重立储君,请陛下圣裁。” 韩瑷急忙出列,道:“武皇后新立,皇子还年幼,臣以为不必急着改立太子。” 许敬宗斜了他一眼,道:“这是祖宗留下的制度,太宗皇帝时期,旧太子李承乾被废,新太子考虑的也是皇后子嗣,韩侍中也要反对吗?” 韩瑷哼了一声,道:“当时皇子皆已成年,情况不同,不可相提并论。武皇后膝下皇子,最长不过三岁,现就立为太子,未免太早。” 许敬宗道:“无论如何,嫡皇子尚存,却由庶皇子当太子,于制不合,必引天下非议。” 韩瑷道:“既是如此,可先废去旧太子,暂不立新太子。” 李治插嘴道:“那就将原太子李忠降为亲王,另外册封李忠之母,御女刘氏为淑妃。” 韩瑷吃了一惊,大声道:“陛下,刘氏位份低微,突然升为四夫人,不合规制。” 所谓四夫人是: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地位仅次于皇后,在宫中享有较高地位和尊荣。 李治道:“她是皇长子之母,况且李忠为人至孝,无故废为亲王,对他也不公。朕册封刘氏为淑妃,也算补偿,有何不可?” 李义府微笑道:“陛下圣明,原太子确无过错,理应补偿。” 韩瑷道:“就算如此,册封刘氏为九嫔便可,不可升为四夫人。” 群臣纷纷出列,反对此事。 除李义府外,许敬宗等拥武派官员也未出言支持李治,因为此事并不符合武皇后利益。 李治朝他们看了一眼,并不奇怪。 正如他猜测,武媚娘手段高明,已收服了许敬宗,其他拥武官员多是许敬宗拉拢,所以都以他为首,偏向武皇后。 某种意义来说,武媚娘虽才刚刚当上皇后,在朝堂上却已经有她自己的力量了。 撇开许敬宗等人不提,倒是李义府让他有些意外。 看来当初唐高宗保住他官职,让他对唐高宗更为忠心,与许敬宗一党有些微区别。 眼下还需许敬宗等人制衡世家派系,但也不能再让他们坐大,需尽快培养自己心腹,以免武媚娘在朝堂尾大不掉。 这些念头在李治脑海中一闪而逝,他微笑道:“就依韩相所言,册封刘氏为九嫔,具体事宜,政事堂商议便可。” 许敬宗忙道:“陛下,既然旧太子被废,需立刻立定新太子,否则国家根基不稳。” 韩瑷急忙出声反对:“陛下青春正盛,何必急于立太子,不如等五皇子再长几岁,再议不迟!” 霎时间,两帮朝臣为议定太子之事,又争论起来。 李治这时若偏向许敬宗等人,直接便可定下此事,毕竟有祖宗规矩在那。 不过他暂时不想立太子,以免拥武派势力坐大,遂并未做声,任由双方争执。 双方正争的面红耳赤之时,于志宁忽然出列。 “陛下,太宗皇帝是在中山王八岁时册立太子。先太子李忠,也是九岁时册立太子。如今您的嫡长子只有三岁,陛下又身体安康,何必急于立太子?” 他瞥了许敬宗一眼,道:“有些大臣说什么根基不稳,急立太子,是否在盼着陛下龙体有恙?” 许敬宗脸色大变,急道:“陛下,于志宁一派胡言,老臣绝无此意。” 李治见火候差不多了,挥手道:“册立太子之事,容后再议,不必急于现在。” 韩瑷、来济等人见终于扳回一城,心中一松,朝于志宁看了过去,点头表示感谢。 这时,御史中丞袁公瑜出列,举着笏板道:“陛下,臣要弹劾长安县令裴行俭,身为朝廷重臣,却流连平康坊三曲之地,与歌姬舞女风流厮混,有辱朝廷体面。” 李治心道:“武媚娘的报复来了。”朗声道:“裴行俭何在?” 一个站在大门附近的官员大步出列,举着笏板道:“长安县令裴行俭,拜见陛下。” 长安县令是正五品上阶,刚好卡在能够进殿的官员门槛上。 李治细细打量着他,见他年过三旬,身材挺拔,面色儒雅,暗赞一声,道:“裴县令,袁中丞所弹劾之事,是否属实?” 裴行俭低声道:“卑职行为荒唐,请陛下降罪。” 李治微微一愣,没想到他全不辩驳,自己就算想帮他,也不便开口了。 他沉吟不语,目光在朝堂四处打量,等了半晌,竟无一人为裴行俭求情。 按理来说,裴行俭就算不是关陇集团核心成员,也是河东裴氏,世家大族的一员。 为何韩瑷等人都不为他说话? 李勣忽然出列,道:“陛下,裴县令夫人早逝,常去青楼喝酒买醉,虽有罪过,并非毫无缘由,请陛下明鉴。” 李治见总算有台阶可下,便道:“裴县令,朕就罚你去前线,程知节麾下担任郎将,戴罪立功。” 裴行俭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臣领旨!” 大军出征,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对裴行俭这种长期不得施展才华之人,简直是种赏赐。 袁公瑜急忙道:“陛下,裴县令是文官,骤然去军中任职,只恐于战事不利,不如让他去西州都督府,当一个长史吧。” 李治摆手道:“文臣未必不能带兵,武将也不代表不能牧治地方。此事不必再议,下个议题。” 薛仁贵率领着十几名千牛卫,拉着一辆皇家马车,策马狂奔,很快来到卢博涛的府邸。 卢博涛虽只八品官,却是范阳卢氏出身,在平康坊有一座八亩地的二进小院。 薛仁贵直闯入府,传达皇帝旨意,将卢博涛妻妾、儿女,全部带入车中,随后护着马车,向大明宫返回。 行至一个十字路口时,有人忽然喊住了他。 “薛贤侄,可真巧啊!”路边走过来一名华服老者,白发苍苍,满脸都是皱纹。 此人正是河东薛氏家主,薛道绅。 薛仁贵拱手道:“薛礼见过族长,晚辈有圣旨在身,不能全礼,还请族长见谅。” 便在这时,横街上过来一辆马车。 那马不知如何受了惊,狂奔猛飙,车夫不断呼喊:“闪开,都快闪开啊!” 受疯马影响,十字口人群轰然大乱,不少人朝薛仁贵手下马队挤来,千牛卫们拦都拦不住。 薛仁贵伸手在马鞍一按,凌空跃起,奔到疯马跟前,拽住缰绳,大喝一声,右脚蹬在地上,将疯马生生拽住。 他目光一扫,发现有人趁乱接近皇家马车,喝道:“众卫听令,抓住靠近马车的那人!” 众千牛卫正在拦截混乱的百姓,闻言齐刷刷拔刀,喝退百姓,奔到马车旁,那人却早已挤入人群不见。 薛仁贵目光如鹰,看得分明,那人离开时,将一个纸团扔进马车,当即大步走了过去。 一只手抓住他手臂,笑道:“薛贤侄,朝堂凶险,过刚易折,有时装装糊涂,方是智者所为。”正是薛道绅。 薛仁贵甩开他手臂,道:“薛某只知尽忠职守,忠于天子,别的一概不管。” 薛道绅哼了一声,道:“你不想重归族谱吗?这可是你父亲临死前的心愿。” “薛某无需重归族谱,也能光耀门楣。”薛仁贵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走到马车边,掀开车窗,只见卢博涛之妻正在揉开纸团,劈手夺过,沉声道:“都下来。” 众家眷下来后,他让卫士将马车仔细搜查一遍,确认万无一失,才让他们重新上车。 在马队不远处,一名面皮白净的男子正观察着马队。 他自语道:“需得赶紧把情况汇报给皇后殿下。”翻身上马,朝大明宫方向策马而去。 第十五章 武媚娘的担忧 立政殿内,武皇后坐在凤案之后,凝神看书,边看边持笔记录,显得十分专注。 那本书封皮上写着“膳夫食疗记本”,却是一本食疗之书。 膳夫是负责皇帝饮食的食医,皇帝每日传御膳时,都会有一道药膳,由膳夫负责调制。 如今尚药局的御医首领孟诜,恰好是大唐最好的膳夫,这本书正是出自他手。 武皇后抬头吩咐道:“再去尚药局和光禄寺一趟,给吾取些最新的药膳方子来。” 一名内侍答应一声,快步去了。 过了一会,张多海悄悄走进大殿,他两百多斤的身子,走路像猫一样,没发出半点声响。 “殿下,臣回来了。”他小声道。 武皇后并不抬头,只问道:“朝会结束了?” 张多海小心翼翼地道:“已到正午,圣人命众臣去庑廊就食。” 武皇后道:“既未结束,你回来做什么?” 张多海道:“咱们派在长孙无忌的眼线,回报了一个消息,臣觉得应该向殿下汇报。” 武皇后凤眉一凝,抬头道:“现在正是朝会,长孙无忌不在家中等结果,难道还在外面乱跑?” 张多海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刚才朝堂上发生一件大事,有个叫卢博涛的监察御史死了,死前上了份谏章。” 武皇后哼了一声,道:“这帮世族,就爱用这种弃车保帅的把戏,陛下怎么说?” 张多海笑道:“圣人下令召见卢博涛家眷。” 武皇后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露出微笑。 “陛下这步棋走的妙,他们弃掉卢博涛这个车,卢博涛妻妾定有不忿,问上两句,就会露出马脚。” 脸上笑容很快消失,淡淡道:“如此说来,长孙无忌突然动作,是为警告卢博涛家眷,让她们不准乱说?” 张多海道:“殿下英明,长孙无忌亲自去了薛道绅府邸。” “薛道绅?”武皇后沉吟了一会,道:“这么说来,陛下是派薛仁贵去接卢府家眷?” “殿下英明。”张多海轻笑道:“不过那薛仁贵还算不笨,没有受薛道绅蛊惑,干下蠢事。” 武皇后暗暗点头:“陛下看人还是准的,薛仁贵虽不聪明,却还算忠心。” 武媚娘又道:“除了这事,朝堂还议了哪些事?” 张多海道:“他们想召程知节回来,被许尚书用婆闰的事,给挡回去了。” 武媚娘“嗯”了一声,这事她早就知道了。 张多海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殿下,五皇子他……没有被立为太子……” “你说什么?”武皇后霍然起身,柳眉倒竖。 张多海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李忠已被废,原是要立五殿下为太子,都怪于志宁那老东西,说什么急于立太子,是咒圣人早死,圣人就将此事搁置了。” 武皇后咬牙切齿道:“于志宁!” 心中忽然冒起一个念头:“圣人那场头疾过后,极为看重身体,我若急着立弘儿为太子,难保他不会多心,此事需谨慎才可。” 张多海接着道:“圣人还说,为弥补废太子,将册封刘氏为九嫔。” 武皇后已恢复冷静,又坐了回去,淡淡道:“陛下仁厚,理该如此。对了,可有人弹劾裴行俭?” 张多海道:“袁公瑜弹劾了,圣人将裴行俭赶出长安,贬到军中去了。” 武皇后愣道:“怎会去军中?” 张多海道:“也许是李勣为他求情的缘故,圣人给了他一个机会。” 武皇后面色微微发白。 这事她明明事先告诉过李治,将裴行俭背后议论废王立武的事也说了。 李治却将此人放入军中,这哪里像惩罚,分明是给他机会历练。 武媚娘心中渐感烦躁,道:“还有别的事吗?” 张多海道:“许尚书上奏,提议更改年号,又是韩瑷反对,说先帝在时,贞观年号用了二十多年,天下一样承平安康,圣人便没有同意。” 武皇后心中又是一沉。 李治以前和她商议过此事,当时他同意更改年号,自己还帮他想好名目,显庆! 如今他竟将议好的事推翻,再结合他最近一系列异常行为,让她越发不安。 张多海最精于察言观色,靠近几步,低声道:“殿下,您应该也察觉到了吧,圣人头疾之后,似乎变了个人,大家都在说……” 武皇后凝视着他:“说什么?” 张多海咽了口吐沫,道:“您还记得圣人犯头疾的两天前,曾去过太庙吗?” “那又如何?”武皇后脸色有些不自然了。 张多海道:“宫里人都在悄悄议论,是先帝给圣人托梦了,所以圣人才有这么大变化……” 武皇后一拍桌案,怒声道:“大胆!”眼中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殿下饶命。”张多海伏下身子,趴在武皇后脚下。 武皇后喘了几口气,表情渐渐平静。 她如此愤怒,正是觉得张多海的猜测有理。 李治自从苏醒后,就对她忽冷忽热,情绪变化极快,且似乎对她有种奇怪的忌惮。 那不就是被先帝托梦,指责他与继母苟合,行不论之事吗? 她毕竟是个理智的女人,不会因凭空猜测就乱了阵脚,轻轻踢了张多海一脚。 “起来吧。” 张多海道:“多谢殿下开恩。”慢慢爬起身。 “杨玉臣到哪了?”武皇后忽然问。 “应该到鄯州了。” 武皇后道:“确认孙思邈在沙州吗?” 张多海连声道:“臣得到准确消息,说沙州那边有很多人得了怪病,孙思邈得知后,就马不停蹄带着徒弟去了。” 武皇后道:“派人给杨玉臣传信,让他态度恭敬些,不得造次,一定要将药王请到长安。” 张多海道:“是。” 武皇后站起身,道:“走,咱们去朝堂瞧瞧。” 廊下食只有两刻钟,群臣就食时,与相熟之人聚拢,趁机议论刚才朝议。 许敬宗、袁公瑜等人,不再像上朝前那般意气风发。 皇帝虽然驳回了世家派的两个重要议题,却没有同意立太子、改年号,这让他们心中多了几分忐忑。 李义府心情却不像他们那般糟糕。 他与许敬宗等人立场不同,所以视角也不同,他敏锐的意识到,皇帝与皇后似乎并非完全一条心。 当然,现在还只是他的猜测,需要仔细观察验证。 另一边,韩瑷、来济等人同样面色阴沉。 刚才出朝堂时,他们已经收到长孙无忌派人传来的消息,让他们不要再提褚遂良的事。 由此可知,卢氏家眷已经被千牛卫带走,长孙无忌并没能接触她们。 他们现在考虑的已不是能不能召回褚遂良,而是担心皇帝知道真相后,会不会责罚他们。 李勣、于志宁、崔敦礼三名老臣最为悠闲自在,他们一起坐在两根廊柱之间。 三人都是久经宦海的老臣,一个比一个精明,在今日朝堂之中,已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于志宁刚才的奏言被采纳,心中颇为畅快,朝李勣笑道:“李司空,今日圣人的态度,似乎有些耐人寻味,您说呢?” 李勣并未回答,只抬头看着天空,感叹道:“看这天气,只怕很快会有一场大雪。” 于志宁琢磨了一会他的话,也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想法,转头朝崔敦礼道:“崔公,您觉得呢?” 崔敦礼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于志宁道:“崔公?崔公?”伸手推了推他。 崔敦礼这才睁开眼睛,茫然道:“就食时间到了吗?唉,老了老了,一不小心差点睡着了……” 于志宁翻了翻眼皮,心道:“老狐狸,装的还真像。” 便在这时,有内侍喊道:“时辰到,朝议继续!” 众大臣三三两两都朝着大殿进去了。 第十六章 薛仁贵上奏 偏殿之外,侍立着两排带刀千牛卫。 武媚娘来到殿外时,刚好听到里面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多、多谢圣人开恩。” 李治的声音跟着响起:“行了,你去吧,薛卿,派人送她们回去。”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薛仁贵带着几名妇人走了出来。众人瞧见武媚娘后,都吃了一惊。 “拜见皇后殿下。”薛仁贵拱手行礼。 那几名妇人吓了纷纷跪下行礼。 武媚娘摆手道:“不必多礼,薛将军带她们去吧。” 进入偏殿,李治正坐在殿内椅子上出神。 武媚娘轻手轻脚的来到他身后,伸出一双涂满朱红蔻丹的手,轻轻揉捏着他肩膀。 “大家,你已经审过卢府家眷了吗?”她问。 李治被她捏的很舒服,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她们怎么说的?” 李治道:“都老实交代了,说卢博涛是被卢氏南祖房家主逼迫,不得已自杀。” 武媚娘喜道:“此事可以追究到底,定能狠狠打击一番范阳卢氏!” 李治摇头道:“朕已经答应了卢博涛之妻,不追究此事。” 武媚娘愣住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李治侧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想想,朕若因此惩罚卢氏,卢博涛家眷以后何以在卢家自处?” 武媚娘点点头:“大家考虑周到,卢博涛已死,她们孤儿寡母的也怪可怜。” 李治拍了拍她的手,站起身道:“皇后能如此想,朕很高兴。朕要去上朝了,你且回宫去吧。” 朝会在未时二刻结束。 廊下食之后,李治对卢博涛之事绝口不提,韩瑷等人也不敢再提,仿佛这件事被所有人遗忘。 这场朝会下来,李治坐了大半天,屁股阵阵酸疼,脑袋微微发晕。 他不由担心起来,再这么经常上朝的话,只怕自己真要和唐高宗一样,患上风眩症。 李治又在甘露殿批阅了几分诰书,渐感疲劳,便决定去薰风殿,听郑贵妃弹奏几首曲乐。 结果他刚起身,薛仁贵却走了进来,一脸肃然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李治无可奈何,只好坐了回去。 “有什么事,说吧。” 薛仁贵取出一份公文,道:“这是臣的奏表。” 李治命王伏胜将奏表拿过来,看完之后,表情渐渐凝重。 薛仁贵上表的有三件。 第一,关中许多田地荒废。 第二,长安仓粮食存储不足一成。 第三,长安粮价处于高位,且还在上涨。 这三件事可以归为一件事,都跟粮食有关。 李治抬起头,沉声道:“关中多有田地荒废,你是亲眼所见,还是听别人说的?” 薛仁贵道:“臣是听别人说的,不过臣想,这消息应该不错,自贺鲁叛唐以来,关中已经第二次对突厥用兵了。” 李治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薛仁贵的意思。 唐朝是府兵制,打仗时的军队都是就近召集。 比如这次攻打西突厥,就是下令关中地区的折冲府集结兵力。 折冲府平时只保留三分之一士兵,剿灭盗匪绰绰有余,到了战时,就要下召集令,将隶属折冲府的所有兵丁集结待命。 如此一来,农忙的百姓被召入军队,田地自然荒芜。 集结一支大军,除了战斗的士兵,还需大量后勤兵输送粮食。 这些后勤兵路上也要吃粮食,运送到前线的只剩下一部分,导致粮食消耗惊人。 孙子兵法云: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眼下唐朝国力鼎盛,府库充足,不可能因为一场战争就被拖垮,就算粮食欠收,也能通过粮仓中的粮食,度过危机。 李治想到此处,便问:“长安仓有三百座粮窑,存粮怎会不足一成,这件事你能确定吗?” 薛仁贵道:“陛下可召户部官员询问,一问可知。” 李治沉声道:“伏胜,让户部尚书来见朕。” 王伏胜迟疑道:“陛下,自高尚书病死,户部一直没有任命主官,眼下户部主事官员,只有一位侍郎。” 李治皱了皱眉,堂堂掌管民生的户部,竟只剩一名副官,难怪粮食上出现这么多疏漏。 “那就让户部侍郎来见朕!” 户部侍郎名叫长孙羊,是长孙无忌的族侄,此人并无才干,全靠长孙无忌提携关照,才坐上此位。 废王立武时,他极力反对,所以听说皇帝召见时,吓的腿都差点软了。 当他来到甘露殿,瞧见李治铁青的脸色时,二话不说,跪地请罪。 “罪臣长孙羊,拜见陛下!” 李治气极而笑,道:“你知道自己有罪?” 长孙羊苦着脸道:“臣反对立后,也、也是迫不得已……请陛下饶命。” 李治道:“站起来说话!” 长孙羊见皇帝似乎并不打算办自己,陪笑着站起身。 李治道:“长安仓粮窑中,还有多少满窑?” 长孙羊愣了一下,道:“应该还有一百多窑吧。” “应该?”李治眉头一扬。 长孙羊急忙道:“此事不归臣负责,陛下可找仓部郎中询问。” 户部下辖有四司:一曰户部,二曰度支,三曰金部,四曰仓部,每一司的主官为郎中,副官为员外郎。 李治叹了口气,连骂他的心情都没有了,摆手道:“传仓部郎中觐见。” 仓部郎中总算比长孙羊靠谱一些。 李治问起长安仓时,他回答仓中确实只有不到二十多窑的粮食,和薛仁贵的十分之一,基本吻合。 李治厉声道:“粮库都空了,你为何不上报?” 仓部郎中顿时大声叫冤。 原来自李世民晚年攻打高丽后,长安仓的库存就只剩下三成不到。 李治即位后,贺鲁又叛唐,阻隔了西域商路。 永徽三年,唐朝征讨过贺鲁一次,未能成功。 永徽四年,陈硕真在江南称女皇帝,虽很快被镇压,却也严重破坏了江南赋税。 永徽五年,也就是今年春,高句丽攻打新罗,新罗向唐朝救援,唐朝发兵攻打高句丽。 今年八月,天降大雨,长安米价暴涨,为了平抑米价,朝廷又命仓部开仓放粮。 再加上这些年来,关中树木越来越少,很多良田变成荒地,关中收成一直下降,长安人口却越来越多,已超过百万。 所以长安仓只剩下一成粮食,并不是他的责任。 李治沉声道:“粮食不足,前方军队供应,岂不是马上也要出问题?” 仓部郎中陪笑道:“陛下不必担心,臣已向含嘉仓的仓正下令,让他半年之内,从含嘉仓调一百万石粮过来,当可解决危机。” 洛阳有天下第一粮仓含嘉仓,能保持粮食百年不腐,是唐朝最大的存粮之地,规模大于长安仓。 而且洛阳有运河便利,江南、河北的粮食,通过水路,源源不断运输到洛阳,含嘉仓一直都是接近满仓状态。 薛仁贵忽然道:“陛下,从洛阳无法调粮。” 仓部郎中急道:“薛将军何出此言?” 薛仁贵道:“近年来,黄河泥沙越来越多,三门峡一带水流越来越急,且有人门、鬼门、神门三道峡谷,大船无法通行,水路运力低下,无法靠运粮解决危机。” 长安与潼关之间,有条广通渠,是隋文帝命宇文恺修建,连接长安与潼关,引渭水入黄河,形成长安与洛阳的水路。 只不过这条水路因三门峡一带的峡谷礁石,险峻异常,远远比不上大运河。 仓部郎中又道:“水路不行,还有陆路啊!” 李治瞪了他一眼,道:“你指望能从崤函官道送多少粮食过来?” 潼关之后,便是有名的崤函官道。 这条路位于深谷之中,且有十几座关隘,通行不便,只要一下大雨,就会堵塞道路。 连李治都知道,走这条路运输粮食,极不稳定,这仓正竟不知。 由此来看,户部简直养了一群酒囊饭袋。 第十七章 徐嫔的心思 大唐王朝繁荣的背后,其实一直存在着缺粮问题。 这里的缺粮并非指的国家缺粮,而是长安城缺粮。 主要原因就是长安城人多地少,关中可耕地面积,不足以供给巨大的长安城消耗,别处运粮过来又不方便。 唐太宗时期,就曾三次去洛阳就食,唐僧的原型玄奘,就是因长安饥荒,被迫奔赴西域。 最后的粮价问题,李治都懒得问了。 要想解决长安缺粮问题之前,先解决户部这帮素位尸餐的官员,才是当务之急。 正好这场朝会之后,他打算扶持一批自己的心腹,当即命王伏胜去吏部,将官员名册取来。 李治在名册中找了一个多时辰,虽没有找到狄仁杰和张柬之,却也发现几个可用之人。 他当即下旨,召卢承庆和杜正伦回京,任卢承庆为户部尚书,杜正伦为户部侍郎。 卢承庆也是范阳卢氏,不过却属于北祖房。 卢承庆年少成名,博学多才,他父亲更是最早追随李渊的一批人,被封为范阳郡公。 所以卢承庆年轻时的仕途之路,非常顺利,太宗时期就担任过户部侍郎、兵部侍郎,后来又升为尚书左丞。 唐高宗继位之初,世家派系之中,有一批拥皇官员。 这帮人认为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把持朝政,架空皇帝,对他们颇为不屑,经常弹劾他们。 卢承庆便是其中之一。 结果没多久,褚遂良便诬告卢承庆,将他贬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 卢承庆还未上任,褚遂良又弹劾他一次,将他贬为简州司马。 长孙无忌的手段更高明,他担心范阳卢氏彻底站到对立面,便开始扶持卢氏南祖房。 数年之间,范阳卢氏的招牌便从北祖房变成南祖房,紧紧追随在关陇集团身边。 由此可知,卢承庆必定对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充满恨意,这时将他召回,正是最佳时机。 至于杜正伦,他也是太宗时期的老臣,还做过太子李承乾的侍将,因受到侯君集牵扯,才被贬官。 此人也与长孙无忌、褚遂良不合,召回来亦可制衡关陇派系。 两道旨意写完后,外面天都快黑了。 李治扭了扭发酸的脖子,在殿内甩了甩胳膊和腿,忽然间,闻到一阵香味。 抬头一看,只见一名宫人手端碗汤,站在殿门附近,味道正是从那碗汤中散发而来。 李治走了过去,见那宫人脸生,便问道:“你是何人,这碗汤又是从哪里来的?” 那宫人小声道:“回大家,奴婢是蓬莱殿的宫官,奉充容娘子之命,给大家送来这碗‘凤凰胎’,这是充容娘子亲手熬制。” 唐人将鱼白比做凤凰胎,这碗汤便是用微山湖的鲤鱼鱼白,熬制而成。 李治端起来喝了一口,赞了声“鲜”,只略微冷了些,笑道:“你刚才怎么不直接端过来,朕若早闻到,便可早些喝到了。” 宫人低声道:“充容交代过了,倘若圣人正在批阅奏章,万不可打扰,故不敢靠近。” 李治见她低着头,面色红润润的,非常清秀可爱,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宫人腼腆地道:“奴婢叫蝶儿。” 李治一口气将汤喝完,将碗递给她,道:“好了,朕喝完了,你送回去吧,告诉充容,她的汤很美味。” 蝶儿抿嘴一笑,端着汤碗离开甘露殿,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蓬莱殿。 大殿内灯火通明,徐槿正拿着一张纸,在殿内走来走去,嘴里念道:“空赐罗衣不赐恩,一薰香后一销魂。虽然舞袖何曾舞,常对春风裛泪痕。” 蝶儿微微一惊,道:“娘子,这不是沈娘子的诗吗?你怎么又拿出来念了,圣人如今对您这般恩宠,可不能再念这首诗了!” 沈娘子名叫沈知礼,是徐槿入晋王府前的闺蜜,大户人家的千金,嫁给了兰陵萧氏。 她和徐槿一样,文采过人。 两人经常写诗交流,刚才那首诗,便是沈知礼感叹徐槿在宫中的悲苦境遇,有感而发,送给她的。 徐槿笑骂道:“你这丫头,倒教起我来了,只是沈姊姊许久不曾来信,有几分想念她了。” 顿了一下,殷切的问道:“陛下可曾喝了汤?” 蝶儿将碗倒过来,嘻嘻笑道:“不仅喝了,还让奴婢给您托话,说好喝着哩。” 徐槿接过汤碗,抱在怀里,脸上闪动着明亮的光彩,道:“还真怕他不习惯江南的口味哩。” 她是江南湖州人士,江南菜肴爽口滑润,做的极为精细,关中人则更喜欢食材的原滋原味,不爱加太多调料。 突然间,外面进来一名四十多岁的女官,递给徐槿一份帖子。 这是宫外命妇入宫请安的拜帖。 以前徐槿是婕妤时,不能批准命妇入宫,如今升为充容,每月都拥有一次批准权限。 帖子正是沈知礼送来的,想要入宫向她请安。 徐槿迟疑了一会,将拜帖递还给女官,道:“我还未正式受封接册,位份还是婕妤,无权批帖。” 女官笑道:“也不过这两日的事,娘子何必较真。” 徐槿正色道:“宫中规矩岂可轻坏?劳烦江尚宫帮我将拜帖转交给皇后殿下,请她代为恩准。” 尚宫是后宫六尚局的女官之首,正五品的官职,在后宫中的权利地位仅次于嫔妃和世妇,比不受宠的御妻还高一些。 女官江尚宫感慨道:“充容娘子如此识大体,妾遵命就是。” 江尚宫拿着拜帖来到立政殿,将徐槿的话转述给武皇后。 武皇后正在练习书法,闻言轻笑一声,对左右道:“徐充容什么都好,就是太刻拙了。”用玉笔批下,命她送回蓬莱殿。 江尚宫刚走到门口,武皇后突然喊道:“回来。” 江尚宫反身回去,不解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武皇后问道:“那位沈知礼娘子,嫁入哪个豪族?” 江尚宫答道:“好像是兰陵萧氏。” 武皇后喃喃道:“果然如此,这个徐充容,差点小看她了。” 江尚宫也是武皇后亲信之一,她低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武皇后淡淡道:“萧氏那贱人刚出宫,这位沈娘子就要入宫拜见徐充容,你说是为了什么?” 江尚宫眯着眼道:“萧氏不肯死心,想让沈知礼向徐充容求情。” 武皇后道:“徐槿不愿得罪吾,又不愿拒绝好友,所以才让你来找吾。假若吾同意,她会向圣人提一嘴萧氏,我也不好怪她。我若拒绝,沈知礼也埋怨不到她头上。” 江尚宫道:“这位徐娘子果不简单,不如把此事搁下,待她升为充容,让她自己为难。” 武皇后摆手道:“不必,直接驳了沈知节的帖子,她既是萧氏媳妇,吾也不怕她记恨。” 江尚宫领命去了。 武皇后又写了一会书法,内侍们过来问膳,武皇后问道:“陛下可传了膳食?” 张多海道:“还没呢。” 武皇后点点头,道:“吩咐尚食局,做几样陛下爱吃的菜,传到立政殿来。” 一名宫人领命去了。 武皇后主殿旁边有间偏殿,殿内置备了大量药膳之物,她来到偏殿,准备为李治熬一碗药膳。 忽然,又来了个尚宫局的女官,向她汇报道:“殿下,贺兰夫人请旨入宫,正在长乐门候着呢。” 武皇后吩咐道:“多海,你亲自去一趟,接贺兰夫人进宫。” 第十八章 贺兰氏母女 贺兰夫人名叫武顺,是武媚娘的亲姐姐,嫁给贺兰越石,生有一子一女。 只可惜贺兰越石早死,她只得带着儿女在洛阳守寡,还要忍受着贺兰一族的冷眼苛待。 后来武媚娘再次入宫,拜为昭仪,派人把她接回长安,她这才告别苦日子。 武顺只比武媚娘大一岁,模样与武媚娘极为神似,只不过比她更丰腴饱满一些。 武媚娘在宫中寂寞,一当上皇后,就给自家人开了后门,允她们随时入宫来看自己。 武媚娘的母亲姓杨,四十多岁才嫁给武士彟,如今已七十有余,不便行走。 所以有什么事,都是让武顺入宫。 不一会,武顺便在张多海带领下,来到偏殿,还牵着名十岁左右、扎着双环髻的可爱女童。 “贺兰氏拜见皇后殿下!” “敏柔拜见皇后姨娘。” 武顺拉着女儿一起叩拜行礼。 武媚娘侧头笑道:“好姊姊,自家人何必客气?我手头正忙,你赶紧拉着柔儿起来吧。” 武顺道了声谢,拉着女儿起来了。 立政殿旁边有一间小殿,是武媚娘长子李弘的住处。 武媚娘命张多海带着贺兰敏柔去找李弘玩耍,又屏退了些不相干侍从,只留下几名心腹。 “姊姊,这里没外人了,你这时入宫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武媚娘一边拿着小团扇扇火,一边问道。 武顺见没了外人,也不那么拘束了,走到妹妹身边,陪笑道:“我若开了口,只怕你又嫌我了。” 武媚娘横了她一眼,道:“我若嫌你,还将你接来长安做什么?说!” 武顺搂住她,笑道:“好妹子,那我可开口了,你再给我点用度吧,我都快买不起胭脂了。” 武媚娘道:“一个月前,不是刚托人给府里送了三千缗钱吗?哪就有这么快用完了?” 武顺面色微红:“并非我们胡乱花钱,只是府里刚刚扩建了新院子,就是隔壁那间宅子,我给买下了,准备并入咱们府宅。” “家里也没多少人,宅子还不够住人吗?好端端的,怎么又扩建呢?”武媚娘埋怨道。 武顺瞄了她一眼,叹道:“你瞧,说不生气,还是生气了!” 武媚娘耐着脾气,道:“我不是生气,只是凡事总要问个清楚吧!” 武顺抿了抿嘴,道:“那也没办法,敏之和敏柔那么小,我怕他们被武三思和武承嗣那两个坏种给欺负了,可不得隔起来吗?” 她见武媚娘沉着脸不说话,赶忙又补充。 “母亲也是这个意思,她不愿与那两个没情义的住一起,所以想再扩一院,跟他们分开,各住各的。” 她嘴里没情义的两人,指的是武元庆、武元爽两兄弟,他们是武士彟原配夫人的儿子。 武士彟死的早,两兄弟便对继母不敬,幸好武媚娘入了宫,侍奉太宗皇帝,两兄弟才不敢造次。 后来太宗死了,武媚娘没有子嗣,被赶入感业寺为尼。 两兄弟翻脸无情,将杨氏和武家幺妹赶出府邸。 杨氏母女放心不下感业寺的女儿,不愿回洛阳老家,住在客栈中,千方百计,托人打点关系,希望武媚娘在寺中能好过一些。 后来武媚娘杀出感业寺,受到新皇宠爱。 两兄弟又赶紧派人把杨氏母女接回府邸。 武媚娘知道母亲厌恶二人,听完后也不再追究,只问:“他二人最近可还规矩?” 武顺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他们为人,你贵为皇后,他们前程都指着你,才来恶心巴巴的说着好话。倘若你不是皇后,哼,他们指不定怎么糟践我们母女呢!” 武媚娘看了她一眼,道:“你也不用挑我,以前的事我都记着呢。眼下局势不稳,先不忙跟他们算账,用不了多久,我自会收拾他们。” 武顺陪笑道:“你心里有主意就好,再有就是,可别让他们袭了父亲的国公爵位。” 武媚娘似笑非笑的道:“你是想让我给你儿子留着吧?他可不姓武。” 武顺嘻嘻一笑,道:“那有什么难的,你帮他改了姓不就是?” 武媚娘没有接茬,转移话题道:“扩建宅子,花费多少?” 武顺想了想,道:“总得有两千缗左右吧。” 武媚娘道:“那还有一千缗吗?” 武顺道:“哎,好妹子,我们好歹也是个皇亲国戚,在家过活也要花费啊。我给敏之找了三个老师,敏柔也开始学琴了。还有,大慈恩寺又要新建庙宇,派人找了过来,母亲抹不开脸,捐了五百缗善款。” 武媚娘默然无语。 武顺讪笑道:“你若手头不宽松,我把敏之的聘礼拿出来,也能再支撑个十天半月。” 武媚娘淡淡道:“母亲寿辰马上到了,你那点钱哪里够用?明儿个,我就让人再送回去两千缗。” 武顺喜道:“就知道你孝顺,母亲怕你为难,还特意嘱咐让我别提此事呢。” 武媚娘盯着她,道:“这次的钱,是给母亲办寿用的,你要敢拿去养那些白面粉郎,别怪做妹子的不给你留脸面。” 武顺脸色涨红,低着头,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连这也知道……” 武媚娘道:“阿姊,我知道没什么,若是母亲知道了,气坏她身子,我可不饶你。” 武顺低声道:“知道了,我、我也只是和他们弹弹琴,唱唱戏,解闷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武媚娘叹了口气,道:“你的事我本来也不想多管,只要别忘了照顾好母亲就行。” 武顺“嗯”了一声,道:“我都记着呢,等敏之大了些,也会好好孝顺他外祖母的。” 武媚娘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武顺又站了一会,见武媚娘不开口,陪笑道:“好妹子,明年岁初大朝会,我和母亲的诰命,你可拿稳了?” 武媚娘斜了她一眼,道:“我允过你的事,何曾骗过你来?” 武顺大喜,抱着妹子道:“我和母亲成为国夫人后,都有各自的俸禄,再不会来烦你了!” 这时,尚食局的内侍把饭菜送了过来。 武媚娘的药膳也煮的差不多了,朝武顺挥了挥手,道:“去看看弘儿吧,我要给陛下送膳食了。” 武顺凑过去闻了一口,笑道:“真香,好妹子,这些宫廷菜改日也可得让我尝尝。” 武媚娘点头答应了,走到门口时,忽然又停了下来。 “长安最近可发生什么大事?”她转头问。 “要说最大的事,也就是长孙无忌遇刺的事了。小一些的,比如有个叫吕才的小官,不自量力,和大慈恩寺的高僧们论起禅机……” 武媚娘打断道:“我不爱听这些。有没有发生什么冤案,或哪里有灾荒?” 武顺道:“那倒没有,就是长安城的米价又涨了,大街上的乞儿们,似乎也多了些。” 武媚娘点了点头,带着人朝甘露殿去了。 来到甘露殿书房,只见内侍们进进出出,正在向书房内搬运书籍。 武媚娘喊住一名内侍,询问搬的是什么。 内侍答道:“回殿下,大家命我们从弘文馆取来各朝史书,还有与史书有关的杂记。” 武媚娘暗暗奇怪,心想:“九郎怎么忽然对史书感兴趣了。” 她迈步进入书房,只见李治正坐在椅子上看书。 走近一瞧,看的竟是魏征编撰的“隋书”。 武媚娘更加奇怪。 她知道每个皇子从小都要学各朝史籍,但通常都是被迫学习,很少有人会主动去看枯燥的史书。 她曾听许敬宗说过,隋书还在编撰中,并未完成,目前只有五卷“帝纪”和五十卷“列传”,缺乏撰写记录典章制度的“志”。 李治看的显然是手抄本,而且他看的格外投入,并未察觉到自己到来。 武媚娘悄悄走到他身后,低头一看,原来李治正在看隋朝的行政制度改革。 隋朝时期,革除了传统的州郡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实行新的科举制。 李治还拿着一支笔,特意在“科举制”上画了个圈圈,说明对科举的肯定。 武皇后见他还未注意到自己,便没有打扰他,走到外间,朝站在门口的侍女们招了招手。 侍女们端着香喷喷的饭菜,迈着碎步进来了。 第十九章 定都洛阳? 不一会,李治闻到香味,抬头一瞧,只见武媚娘俏生生站在自己跟前, “大家,你该用食了。”她巧笑嫣然道。 半天不见,她又换上一身紫色束胸裙,美好身段尽显无疑。 李治瞧着她精心打扮过的模样,不由有些心动,笑道:“来的好,朕正有些饿了。” 武媚娘端起药膳,柔声道:“大家,这是妾身亲手为您熬制的药膳汤,里面加了人参、麦冬、五味子等滋补之物,可补气养神。” 李治微微一愣。 武媚娘一定是发现他这几日一直在锻炼身体,所以投其所好,帮他调养身体。 不得不说,她这番行为确实令人舒服,接过药膳汤喝了口,味道香醇厚重,齿颊留香。 武媚娘朝那些侍女打了眼色。 侍女们将手中托着的饭菜,摆在御案上,先用丝巾隔上,以免汤水沾到奏章和书籍。 六菜一汤,外加两碗米饭。 装饭菜的碗都是宫廷釉碗,颜色有黄绿两种,虽是瓷器,视之却如玉石。 六个菜分别是:通花软牛肠、莲蓬鱼肚、白龙臛、海参烀蹄子、葱醋鸡和升平炙。 这几道菜卖相佳,香气浓,既丰盛又不会太显奢侈,李治暗暗点头。 两人并座共食。 武媚娘饭量不大,吃了小半碗饭便不吃了,单手托腮,拿起一本书随意翻看起来。 “九郎,你怎么突然看起隋书了?”武媚娘看了一会,便觉有些枯燥,随口问道。 李治一边吃饭,一边说:“以史为鉴,才不会犯错误,媚娘,你觉得杨广如何?” 武媚娘凝思片刻,轻轻道:“妾身对他了解不多,不过倒听过他一个典故,记忆深刻。” “哦,什么故事?” “据说有一次,杨广去猎场狩猎,遇到下雨天,身边人给他送上蓑衣,他却不接,说周围士兵都淋着雨,他怎能独善其身? 李治笑问:“那你觉得他这么做,是真的爱惜将士,还是刻意伪装呢?” 武皇后缓缓道:“妾身以为,无论真假,他都收获了人心。” 李治微微一怔,点头道:“说的有理。” 不一会,一碗饭下肚,李治却没吃饱。 武媚娘见他饭量增加,心中很是欢喜,正要让内侍再端一碗过来,李治摆了摆手。 “何必浪费,你这不是还有大半碗没吃吗,长安近来缺粮,以后宫中可都需节俭些。” 端过武媚娘的饭,直接吃了起来。 武媚娘心中甜蜜,微笑道:“是了,我也听说长安米价上涨,九郎,长安真有那么缺粮吗?” 李治正色道:“长安仓只剩下二十窑的粮食了,明年还会欠收,再加上河西打仗,每日都要运送大量粮食过去,如何不缺?” 武媚娘沉吟片刻,道:“九郎,我有个主意,就不知妥不妥当?” 李治知她聪慧,问道:“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武媚娘坐直了一些,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低声道:“九郎,关陇派势力都在长安,咱们可用粮食不足为借口,前往洛阳就食。再将洛阳定为东都。到时收拾世家派系,也就无需太废手脚啦。” 李治微微一愣。 武媚娘这个建议,正是唐高宗后来采取的做法。 唐高宗一生之中,有一半时间都在洛阳度过,就是为了减弱关陇集团对朝堂的影响。 然而这法子方便是方便,却也有极大缺点。 洛阳到长安并不近,路也不好走,满朝文武转移一次,不知浪费多少人力物力。 再者,长安不仅是关陇集团的根基,也是李唐江山的根基,正是迁都洛阳,给了武媚娘篡夺江山的机会。 武媚娘察言观色,瞧他一语不发,知他不喜这个建议,微笑道:“妾身随口一提,你听听就好。明日妾身就下令,让宫中缩减膳食。” 李治拍了拍她手,道:“这就对了。你母仪天下,更需以身作则,保持节俭之风。一个朝代灭亡的征兆,便是上层权贵奢侈享受,不问民间疾苦。” 武媚娘暗道:“九郎一定是看了隋书,担心自己和杨广一样,丢了江山,才患得患失。”点头道:“妾身记住了。” 一场朝会下来,长安城的局势发生悄然变化,平静的背后,有数不清的暗流在涌动。 原本废王立武之后,皇帝并未召开朔望朝,似在畏惧世家派系,很多朝臣觉得胜负未分,纷纷观望。 这次的朔望朝,则彻底分出胜负。 世家派系一败涂地,既没能召回褚遂良,还折了个卢博涛。 观望的朝臣们,甚至世家派官员们,为了保全自身,都开始重新站队。 动作最快的是山东世族。 “山东世族”这个称谓,来源于战国时期的七大国。 当时秦国强而六国弱,六国联手方能与秦抗衡。 故而天下士族,划分为两个阵营,一个是秦国所在的关中士族,一个是崤山以东的六国士族。 后来士族一代代传承,演变为世族,衍生出关中世族和山东世族两个称谓。 秦朝时期,自然是关中世族更强,秦朝被灭,山东世族抬头,又压过了关中世族。 往后数百年里,这两个派系的世族明争暗斗,彼此之间水火不容。 直到唐朝建立,关陇世族凭着从龙之功,再次压过山东世族一头。 然而九品中正制的废除,科举制的出现,让这两帮世族都产生了危机感。 李世民晚期,这种危机感便已经非常强烈,两帮世族停止内斗,暗中合作。 关陇世族的领头羊长孙无忌,与山东世族的代表人物褚遂良成为政治盟友,开始谋划废立科举之事。 科举制是从隋朝就留下的国家制度,已有根基,并无法轻易废除。 所以必须拥立一个与世族关系良好、并且又好控制的皇帝,才有机会成功。 恰好当时李承乾谋逆,被废为庶民,东宫空悬,李治与李泰争夺东宫之位。 关陇世族和山东世族都挑中了李治,因为他性子柔弱,不像李泰那般强势。 山东世族为了拉拢与李治的关系,太原王氏、荥阳郑氏纷纷将族女嫁入晋王府。 最终在两帮世族共同努力下,李治被立为太子,继承大统。 只是这位柔弱的储君登基之后,却一改旧日形象,慢慢显露出果决精干的真性。 之前的废王立武,这次的朔望朝,都让世族们意识到这一点。 山东世族们都已明白,想再摆布皇帝废除科举,不过是痴人说梦。 那么与关陇贵族的合作,也就没有必要了。 再者,山东世族的领头羊褚遂良被贬,王皇后被废,卢博涛白白丢了命,利益损害最大的就是他们。 所以他们也最先开始内讧。 山东世族虽多,最顶流的却是五大姓,七大世族。 分别是:博陵崔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 这些世族被尊称为五姓七望。 他们虽不是唐朝最有权势的家族,却拥有崇高声望,受世人追捧,其他诸姓,做梦都想跟他们联姻。 褚遂良能成为山东世族领头羊,全因他本身官职和威望,仅凭家族,褚家在山东世族根本排不上号。 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 如今褚遂良被贬,似乎再没有能召回来的希望,其他世族自然开始谋求退路。 第一个叛变的是荥阳郑氏。 他们原本就因王皇后与郑贵妃不合,暗地里与太原王氏生了不少嫌隙疙瘩。 如今王氏被废,郑贵妃不仅未受牵连,反而得到皇帝恩宠。 皇帝不可能无故如此,必是主动亮明态度,表明不想对他们秋后算账。 这时候不跳船,更待何时? 范阳卢氏也生了内讧,五位族老将南祖房的卢桓给罢了,拥立北祖房的卢承庆为新族长。 卢承庆原本就跟长孙无忌不合,如今又被皇帝任命为户部尚书,范阳卢氏根本不需掉头,一个完美转身,直接就站到皇帝一边了。 赵郡李氏也不甘落后,族长李崇德找上李义府,将他列入族谱,也表明了自家态度。 剩下的几大家族,虽没有那么大的动作,却都已悄悄的与陇西贵族保持若有若无的距离。 幸而关陇集团内部还算团结,紧紧追随在长孙无忌身边,江南世族也并未落井下石。 总体来说,世家派系对拥武派的优势已不存在,双方形成均势。 朝堂接下来的争斗,只怕会更加激烈。 第二十章 武皇后的警告 宫廷之外风云变幻,宫廷之内,也另有一番新局面。 首先是徐槿和刘氏正式被册封为九嫔。 具体册封并非一道旨意的事。 事宜颇繁,需礼部筹备册文、宝文,任命一名册封使,身穿公服,备卤簿、鼓吹,提前一日等在宫门外,面朝北,次日再持节前往宫殿,宣读册宝。 两人册封之后,都成为了一宫之主,对宫外也产生诸多影响。 比如徐槿被册封充容,李义府便上奏,召徐槿父亲徐孝德,入朝担任吏部侍郎。 李治批准了。 刘氏被册封为充嫒,按照朝廷规制,她的家族也会受到恩典。 刘氏宫女出身,父母都是穷苦人家,连寒门都算不上,两个弟弟,一个在大府当帮工,一个却是个好赌的泼皮赖子。 礼部按照旧制,上奏给刘府赐下宅邸,再赐五十万钱,一百匹布以及各种生活用度。 李治也准了。 李忠降为陈王,在长安城开了府,他亲自上表,想将自己两个舅舅接到府中,充任主簿。 李治这次却没有同意,下旨让刘氏帮工的弟弟进国子监读书,赌博的弟弟打发到军中历练。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后宫承香殿,刘氏得知后也没说什么,面朝甘露殿方向,叩首谢恩。 她这几日简直就跟做梦似的。 原以为自己人生已经黯淡无光,满腔念想,都只能寄托在儿子身上,也许儿子将来登基,自己还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却不想,李忠被降为蕃王,她却被册封为充嫒,人生之变幻莫测,令人难以预计。 她私下琢磨着,应该是圣人那日听了她们母子心声,心生怜悯,才赏了她一个妃位。 她原本要求就不高,如今成为一宫之主,一颗心满的都要溢出来了,对谁都是和和气气,关怀备至。 这天晚上,刘氏正坐在暖阁内帮李忠做衣服,一名宫人飞快的跑了进来,道:“娘子,皇后殿下派人送来一封信。” 这婢女名叫雨珠,原本是刘氏的婢女,在后宫宫女之中,属于最低等的无品宫婢。 王皇后为了不让刘氏与李忠见面,将雨珠派到西内苑干杂活。 刘氏升为充嫒后,头一个便将她找了回来,任命为承香殿的女官。 刘氏微感奇怪,道:“写什么了?” 雨珠道:“您还是亲自瞧瞧吧。”递过一张纸。 刘氏接过一看,发现上面写着两个名字。 第一个名字是辛长宗,后面还有一连串小字,是关于此人的介绍。 原来此人是长安城才名数一数二的文士,诗词歌赋极好,很多人都说,明年科举,他必是魁首。 最后面还记了一段奇怪的话,说八年之前,此人在洛阳结识长孙冲。 第二个叫张茂甫,同样也有介绍,却是蜀地第一名儒,上个月刚入长安。 此人名声还在辛长宗之上,长安城各大权贵家族,争相请他入府坐堂,为府中子弟启蒙,都被他拒绝。 后面也有一段奇怪的话,四年前,他与被贬同州的褚遂良相识。 刘氏看完两遍后,呆愣不语。 她完全不知武皇后为何给自己写这样一封信。 “雨珠,你快帮我瞧瞧,皇后殿下此信是何用意?”她焦急的问。 雨珠拿过去看了,皱眉道:“真个奇怪,这信没头没尾,谁能看得懂啊!” 刘氏担忧道:“她这样做定有深意,我若悟不出来,只怕会有祸端。” 雨珠安慰道:“您别多想,也许是送错了呢?” 便在这时,又一名宫人进入大殿,笑嘻嘻的道:“娘子,陈王殿下入宫来看您了。” 刘氏又惊又喜,急忙起身,便要出去见儿子。 雨珠将她推在榻上,嗔道:“娘子,您现在是充嫒,哪有出去见儿子的道理?还不被人笑话了。” 刘氏两手捏在一起,红着脸道:“是是,那你快带他进来,正好让他帮我瞧瞧这信。” 不一会,雨珠领着李忠进入大殿。 李忠飞扑到刘氏怀里,欣喜道:“阿娘!” 刘氏瞧见儿子后,不住的嘘寒问暖,又问起他开府后,一个人住得习不习惯,倒把信的事给忘之脑后。 李忠笑道:“父亲开恩,让东宫的旧人都跟孩子一起搬到王府了,地方虽小,却更让人觉得自在,而且还多了两位老师教我。” 刘氏问道:“是圣人给你派的老师吗?” 李忠笑道:“父亲还没给我选好老师呢,两位老师是自己来的。” 刘氏皱眉道:“自己找上门的吗?都是些什么人?” 李忠笑道:“阿娘还怕孩儿被人骗了吗?您别担心,孩儿让人打听过,两位老师都是长安顶有名的学问大家,别人请都请不过去呢!” 刘氏脸色陡变,道:“那两人叫什么?” 李忠见母亲表情,略有不安,道:“一位老师姓辛,另一位姓张。” 刘氏如同见鬼一样,从榻上跳了起来,叫道:“是不是叫辛长宗和张茂甫?” 李忠怔怔道:“原来阿娘已经知道了。” 刘氏只觉后背阵阵发凉,尖声道:“赶走,你快把他们赶走!” 李忠吃了一惊,道:“母亲,两位老师都很有学问,为何要赶他们讶?” 刘氏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听我的就是,以后再有什么人进府,你都要赶紧来告诉我,记住了吗?” 李忠连连点头:“孩儿记住了。” 刘氏抱着他的脑袋,哭着道:“我可怜的孩儿,那些人为何就不肯放过我们母子呢?” 李忠泣声道:“阿娘,是谁要害我们?” 刘氏只是哭着摇头,没有说话。 雨珠忽然道:“娘子,眼下不是哀痛之时,您应该去向皇后殿下请个安,再让小殿下赶紧回府,赶走那两人。” 刘氏收了眼泪,连声道:“正是呢,亏得有你提醒。” 抱着李忠道:“孩儿,你赶紧回去吧,听阿娘的话,赶走那两人。以后凡是有人跟你提到东宫太子之位,那便是害你,可曾记住?” 李忠点了点小脑袋,告别母亲去了。 刘氏带着雨珠,一路朝着立政殿而去,半途上,她问道:“雨珠,待会我该怎么说?” 雨珠道:“您就说小殿下刚入宫,说府中来了两位先生,一个姓辛,一个姓张,您不喜欢他们,已让小殿下给赶走了。” 刘氏喜道:“对对,这样说极好。” 另一边,李忠脚步飞快的出了宫,他毕竟是个孩子,没能理透事情原委,只当那两位先生都是坏人,要害他和母亲。 回到王府后,他也不见二人,只下令侍卫们将二人吊起来打一顿鞭子,再赶出王府,且不准他们再进王府。 辛、张二人狼狈出府,又气又恼,知道事情已败,一起来到长孙府,将情况告诉了长孙冲。 长孙冲来到书房,又告诉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放下手中书,沉声道:“这妖妇厉害的手段,辛长宗不提,连张茂甫的底细,也被她查明了。” 长孙冲道:“父亲,那刘氏可比不上王皇后,胆小懦弱,指望她与妖妇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长孙无忌沉默半晌,道:“既是如此,还是找郑氏吧。” 长孙冲道:“郑氏早就见风使舵,与许敬宗等人眉来眼去,况且郑贵妃并无子嗣。” 长孙无忌淡淡道:“郑氏方面,慢慢下功夫便是。郑贵妃无子嗣的原因,是被萧氏打压,并非不能怀龙子。” 长孙冲道:“倘若圣人不肯临幸她呢?”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道:“那就是天不佑我大唐。老夫百年之后,只好去向先帝请罪了。” 第二十一章 贵妃奏曲 太极宫以北,过玄武门,是一片马球场,再过重玄门,是皇家禁苑。 禁苑辽阔,北至渭水,东临浐水,西边是汉朝时期的未央宫。 感业寺也位于禁苑之中。 禁苑东北角,有一片木栏围成的平地,名为虎圈,原是皇宫养虎之所,如今却已废弃。 虎圈入口处,有座小院,是储备老虎吃食的仓库。 李治在小院内逛了一圈,院内共计十一间屋子,北面三间,东西各两间,南边还有两间倒坐房。 他暗自思忖:“此处偏僻,周边无人,正可用来研制火药。” 朝王伏胜吩咐道:“传旨太医署,调运七百五十石‘消石’,一百五十石硫磺,一百石木炭,都运在这间院子里储着。” 王伏胜领了命,心中暗自惊异:“大家为何要这许多药材,莫非想要炼丹?” 李治又朝薛仁贵道:“薛卿,派一百名千牛卫,仔细看护此处,不得有丝毫明火。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斩!” 薛仁贵领了命。 李治又在禁苑转了转,临近午时,方回甘露殿,又下了道旨意,让将作监挑选二十名工匠,等候听用。 本日的奏章,早已满满堆在御案上。 李治命几名内侍将其分类,只对弹劾谏言、人事调动的奏章细看,别的一概扫过。 批阅没多久,却发现今日弹劾陈王李忠的奏章极多,说他轻贤怠士,竟鞭打了两位文学大儒。 李治朝王伏胜道:“去查一下陈王打人是怎么回事。” 午时过后,李治小憩了半个时辰。 醒来后王伏胜来回报,说皇后给刘充嫒送了封信,陈王当日又入了宫,离宫后,便打了两位儒生。 李治问道:“两人可是世家派系的人?” 王伏胜道:“虽未确定,应该差不离。” 李治默然半晌,道:“听说元舅最近著书立说,你取几本史书送过去给他,就说朕很期待他著的书。” 王伏胜微微一惊,领命去了。 傍晚时分,天空忽然下起细雨,不一会,雨势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打在廊檐上。 李治原本围着北海池跑步锻炼,被这忽如其来的雨给打断,只好在千步廊躲雨。 雨声凌乱,淅淅沥沥的落下,仿佛拍打在人心坎里,让人生出一股空落落的不安感。 正当他冒出几分多愁善感时,一道尖锐的声音打断他的愁思。 “小兔崽子,看你往哪儿跑,瞧我不打算你的腿!” 南边廊道上奔过来一群人,却是几名大内侍正在追一名小内侍。 小内侍脚一滑,被众内侍追上。 一名三十多岁的内侍把他拎起,“啪啪啪”就是几个耳光,把小内侍脸都扇肿了,骂道:“小贱种,你继续跑啊!” 李治眉头一皱,正要说话,王伏胜已先一步奔了过去,朝众内侍厉声道:“圣人在此,谁敢放肆!” 众内侍全都吓一跳,纷纷跪下叩首。 李治坐在横廊上,朝众人挥了挥手。 “你们都过来,发生什么事,跟朕说说。” 众内侍起身走了过来。 内侍监一共有六局:宫闱局、掖庭局、奚官局、内仆局、内坊局、内府局。 领头的内侍,是内府局的掌令,正八品下阶,负责宫廷器物、灯烛、汤沐等供应。 掌令内侍道:“回大家,这小东西手脚不干净,在仓库偷东西,被臣发现,不束手就擒,竟想逃走!” 李治朝那小内侍道:“你偷东西了吗?” 小内侍不过十二三岁的孩童,长的颇为清秀,只不过小脸被扇肿了,嘴角还有鲜血。 他低垂着小脑袋,叉手道:“回大家,奴没有偷东西。” 掌令内侍气急道:“胡说,你没偷东西为什么见我就逃,你胸前鼓鼓囊囊,又是什么?” 王伏胜走到他跟前,甩手就是一耳光,道:“大家还未问话,谁允你开口,张少监就是这样调教你的?” 内侍监六局,分别由两名少监管理,内府局正在张多海管辖之下。 掌令内侍瞧出王伏胜想办自己,赶忙跪下,叩首道:“内臣冒失,请大家恕罪。” 李治并不理他,朝小内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内侍低声道:“奴叫小吉。” 李治道:“小吉,你既未偷东西,为何去仓库?” 小吉道:“奴没有去仓库,刚才走在廊上,周掌令朝奴跑了过来,还大喊大叫,奴害怕才跑的。” 李治微微一愣,朝小吉招手道:“你过来些,让朕瞧瞧你。” 小吉跪着向前挪了几步。 李治细细打量了他一会,朝掌令内侍问:“你是在哪里发现偷盗东西之人?” 周掌令道:“就在冷凝殿附近的内库,臣一路追赶,好容易撵上他。” 李治道:“他并非你在内库见到的人,你追错人了。” 周掌令吃惊道:“大家如何知道?” 李治道:“朕来问你,今晚吹的什么风?” 周掌令愣道:“回大家,吹的东风。” 李治道:“你瞧瞧自己左右肩膀。” 周掌令扭头看了左右两肩,不解道:“大家,您让臣看什么?” 王伏胜冷笑道:“蠢才,你右肩膀湿些,左肩却没多少雨水,没发现吗?” 周掌令依然一脸困惑,瞪着大眼睛。 李治道:“你再看看小吉肩膀。” 周掌令转头一看,却见小吉左右肩都已湿透,一拍额头,道:“臣真该死,果然追错人了。” 天下大雨,又吹东风,人从南向北跑,右边袖子会比左边湿些。 小吉因从北向南走,左肩已被打湿,后遇周掌令,从南向北逃,右边又被打湿,故而两肩都被雨水淋湿。 李治道:“如此小事也瞧不明,如何管人?传旨,罢去此人官职,再选一人补上。” 王伏胜细声道:“臣领旨。”朝周掌令冷冷道:“还不退下。” 周掌令面若死灰,步履蹒跚的退下。 李治道:“小吉,起来吧。” 小吉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叉手礼,方才站了起来。 李治见他小小年纪就进了宫,十分怜惜,道:“小吉,你为何这般小就入宫?你家里人呢?” 小吉低声道:“父亲和母亲都病死了,嫂子把我卖给人牙子,后来辗转进了宫。” 李治又问:“你在哪儿当差?” 小吉道:“奴在内仆局当差。” 李治道:“以后你就跟着朕吧,伏胜,给他在甘露殿安排点差事。” 王伏胜笑道:“臣记住了。” 小吉听了,偷偷抬头看了李治一眼。 李治笑道:“你胸口鼓鼓囊囊,到底塞了什么东西,能不能给朕瞧瞧?” 小吉迟疑了一下,伸手在衣服里掏了掏,摸出一大堆废纸。 王伏胜拿起一张瞧了眼,皱眉道:“大家,这是些宫人们用过的废纸,上面记的都是些琐碎事,咦,后面写的是什么?” 李治接过一看,很快便瞧明白了。 这小孩是将别人用剩的废纸收集起来,利用背后一点空白,写下些歪歪扭扭的文字。 只不过他写的文字词不达意,并不通畅。 王伏胜道:“小吉,你在偷偷念书吗?”语气中已多了几分严厉,内侍偷偷读书,在宫廷中是忌讳。 小吉道:“奴没有念书,那些……是奴写的文字谱。” 文字谱便是古代的乐谱。 李治又瞧了瞧,发现确实是文字谱,只不过记录的非常粗糙,很多地方还记错了。 倒似一个不懂文字谱的人,一边自学一边记录下的。 李治道:“这是什么谱子,你为何要偷偷记下来?” 小吉咬着嘴唇,眼眶中留下两行泪水,哽咽道:“奴、奴……在薰风殿,偷听到贵妃娘子弹奏……慢慢记下来的……” 李治将他拉起,道:“别怕,朕不会因这个就责怪你,你觉得贵妃弹奏的好听,所以记下吗?” 小吉摇了摇脑袋,又擦了擦眼泪,道:“这首曲子……母亲以前经常弹给奴听,奴、奴想念母亲,就偷偷学文字谱,想记下来……” 李治站起身,道:“别哭了。走,随朕去薰风殿。” 小吉抬头看了他一眼,用力点了点脑袋,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李治帮他擦去眼泪,牵着他往薰风殿而去。 第二十二章 武后侍寝 郑贵妃自幼便有曲乐天赋,在家族悉心培养下,琴技不仅在后宫独一无二,便与长安城琴乐大家相比,也不遑多让。 她每日夜间都要弹奏几曲,希望琴音化线,引来君王。 今夜天降大雨,琴声被雨声隔绝,便没了弹奏心思,慵懒的靠在榻上,一边吃葡萄,一边望着高安公主与一只小猫玩耍。 高安公主搬过来有几日了,一开始总是哭哭啼啼,后见郑贵妃对她亲切备至,也就恢复往日精神。 郑贵妃见高安公主追着小猫,跑的满头大汗,柔声道:“安儿,别跑了,天气凉,可别着了凉。” 高安公主嘻嘻一笑,跑到郑贵妃怀里,张开小嘴,撒娇道:“阿娘,我也要吃。” 郑贵妃笑骂道:“你这小馋猫。”将一颗剥好的葡萄塞入她嘴里。 便在这时,一名宫人飞奔进殿,喜道:“娘子,大家来了!” 郑贵妃倏地起身,飞快来到铜镜前,整理了一下妆容,随即拉住高安公主,奔到殿外。 只见长廊处,两排提着灯笼的内侍头前开路,身后跟着四名撑云伞的内侍,伞下是名身披黄色大氅的男子,正是李治。 奇怪的是,李治还牵着名小内侍。 “妾身拜见大家。”郑氏拉着高安公主下拜,身后一众宫女、内侍纷纷跟着下拜。 “都起来吧。” 李治抬了抬手,牵着小吉径直进殿。 郑贵妃和高安公主这才起身,跟入殿中。 高安公主见李治坐在榻上,那小孩竟站他旁边,顿时生出几分嫉妒。 她跑到李治身边,挤到李治膝盖间,甜甜喊了句“父亲”,转头朝小吉做了个鬼脸。 小吉面色微红,低下了小脑袋。 李治道:“贵妃,这孩子叫小吉,是个可怜孩子,他喜欢听你弹奏一个曲子,你弹给他听吧。” 郑贵妃目光闪动,朝小吉微微一笑,道:“小吉,你喜欢听哪一首?” 小吉捏着双手,低着头道:“幽、幽兰曲。” 郑贵妃“啊”了一声,娇笑道:“是碣石调幽兰吗?” 小吉连连点头。 高安公主忽然嘟着小嘴,道:“父亲,为什么要让阿娘弹曲给他听?” 李治道:“他母亲死了,这曲子是他母亲生前常弹的,他为此偷偷学文字谱,挺不容易的。” 高安公主“哦”了一声,想到自己生母,低下了脑袋。 郑贵妃感叹道:“好可怜的孩子,小吉,我弹完之后,就给你写下文字谱,你可会认?” 小吉连连点头。 郑贵妃笑道:“那便好。来人,关好门窗。” 门窗关严后,窗外雨声小了很多。 郑贵妃坐在琴台前,手指一拨一抚,一首清丽委婉、节奏缓慢的音曲缓缓响起。 此曲开头深沉忧伤,婉转凄凉,惹人无限哀愁。 随着曲调变化,音调渐高,曲音渐明,到了尾曲,琴音清澈悠扬,明朗豁达,令人有种度过黑夜,即见黎明的感觉。 郑贵妃凭着高超琴技,弹出一种哀而不伤、明净旷达的境界。 李治方才的几分伤感,在曲音牵引下,也消于无形,只觉内心平和而安详。 转头一看,小吉如痴如醉,无声淌着眼泪。 高安公主因生母缘故,与他多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过去拉住他手,道:“小吉,快别哭了,我以后陪你玩儿。” 小吉露出惊慌的表情,向李治看过去,李治笑道:“小吉,你和高安一起去偏殿玩吧,朕和贵妃说几句话。” 小吉正要叉手告退,高安公主早已拉着他,蹦跳跳道:“快走快走,我带你去瞧好玩的。” 二童离开了大殿。 李治朝王伏胜看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朝其他内侍宫人们打了手势,众人全部退出大殿。 郑贵妃猜出李治想让她侍寝,心中砰砰直跳,既充满喜悦,又多了一分担忧。 李治问:“贵妃,身子可全好了?” 郑贵妃道:“妾早已好全,只是……” 李治道:“怎么了?” 郑贵妃低声道:“大家多日不曾让嫔妃伺候,今日突来薰风殿,妾心中不胜之喜,只是又担心皇后那边……” 李治摆手道:“你不必担心,皇后那边有朕,再说,朕想让谁侍寝,无需别人决定。” 唐朝后宫其实有侍寝制度,只不过模仿周朝,过于离谱。 首先,需得一百二十二名后宫满员。 从月初到十五为一轮,嫔妃们根据位份,由低到高,前十二天,皆是九女共侍一君。 十六到月底是第二轮,位份从高到底,反着来一遍。 皇后是唯一能单独侍寝的,也只有十五、十六两日。 这种制度,哪个皇帝也不会愿意。 郑贵妃见李治如此说了,只好压下心中不安,上前侍奉他脱衣。 不一会,烛火灭了,纱幔也放下了,纱幔之后,传来阵阵娇喘之声。 次日清晨,李治回甘露殿上常朝。 朝会后,来到立政殿,却见武媚娘正在看书。 “大家今日怎么来这么早?”武媚娘嘴角含笑,看不出丝毫异色。 李治笑道:“今日朝会事少,就过来瞧瞧你,你在看什么书?” 武媚娘将手中“膳夫食疗记本”给他看了。 李治只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抬头一看,发现榻上的小矮几下,似藏着一件衣服。 “媚娘,几下是何物?” 武媚娘笑道:“没什么。” 李治更加好奇,探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道:“好像是条红色罗裙,拿来朕瞧瞧。” 武媚娘将裙子拿了出来,幽幽道:“大家可还记得这裙子?” 李治拿在手中瞧了一眼,已知此物来历。 当初武媚娘在感业寺时,为了让原治想起她,给原治送了首诗,名为“如意娘”。 原治看完后,命人送了条石榴裙给武媚娘,以表心意。 箱里的罗裙,正是原治当初送的那条石榴裙。 李治心下了然。 武媚娘表面看起来对昨夜的事毫不在意,却已布下温柔网,等着自己陷进去。 他感叹一声,道:“难为你还留着,朕过几日再送你一条吧。” 武媚娘幽幽道:“妾身有这条足矣,只要看到它,就会记得大家救妾于火海,纵然大家将来忘了妾,妾亦无悔。”眼泪潸然落下。 女人的眼泪确是利器。 李治明知她有意如此,依然对她多了几分怜惜,将她搂在怀里,道:“朕怎会忘了你,不要胡思乱想。” 当天夜里,李治宿在立政殿。 武媚娘尽施手段,竭力讨好,云雨之中,也发现一件怪事。 李治在房事上,与以往有很大区别,她原本擅长的几种技巧,效果大减。 她略一思索,料想是郑贵妃为讨好李治,钻研了许多狐媚之术,让李治在房事上食髓知味。 这让武媚娘颇有危机感,第二天也不看膳夫记本了,命人找来秘典小册,细心钻研。 接下来数日,在她一番“努力”下,李治果然都宿在立政殿。 到了十一月最后一日,李治才临幸蓬莱殿。 徐槿担心他身体撑不住,并未主动求欢,反而细心规劝,李治也觉这几天过于荒唐,便拥着她睡下。 月色皎洁,银辉洒下,一支马队踏着月色,来到长安城春明门外。 一名青年策马来到城下,高喊开门。 暮鼓早歇,城门紧闭,城门校尉站在城墙上,大声道:“城门已闭,禁止叩门,违者射杀!” 那青年大声道:“我乃新罗使节金仁问,也是大唐左领军卫将军,有十万火急军情,需立刻进城,参加明日的朔望朝。倘若误了边防大事,汝可承担的起?!” 城门校尉吃了一惊,道:“请将鱼符和国书放入篮中验看。”命人放下吊篮。 金仁问将鱼符、国书还有节杖都放入篮中。 城门校尉验看无误,命人前往中书省通报。 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后,才终于传来回复,命不得开门,用吊篮将金仁问吊上城墙。 第二十三章 苏定方成名之战 睡梦之间,李治被王伏胜叫醒。 这是王伏胜头一次打扰他就寝,若非发生极重要之事,绝不会出现如此情况。 李治披了件衣服,在床上坐起身,问:“伏胜,出了何事?” 王伏胜一脸严肃,道:“大家,金仁问回来了,听消息,高句丽又在集结大军,准备攻打新罗!” 李治搜索了一下记忆,脑海中很快涌现出金仁问的信息。 金仁问是新罗人,还是新罗国王子,被派来唐朝做质子。 他这个质子做的很成功,儒、释、道等书籍都读过,还擅长隶书,颇得唐朝君臣看重。 去年唐高宗行幸万年宫时,留下万年宫铭。 金仁问作为一个外国王子,与长孙无忌、李勣等人名列四十八名扈从名单之中,荣耀至极。 唐高宗如此重用金仁问,不仅是他本身有才华的原因,也因新罗对大唐太过重要。 隋唐两朝,高句丽都是中原王朝的大敌,就从人口来看,东西突厥加起来,也不过两百多万人。 高句丽仅一国,便有四百多万人口,实力还在两突厥之上,这也是唐太宗亲征高句丽的原因。 高句丽南边有两个国家,一个是百济,长期是高句丽小弟。另一个便是新罗,臣服于大唐。 对新罗来说,没有大唐庇佑,他们必定亡于高句丽,所以派来一位王子当质子,便是金仁问。 金仁问自此长期待在唐朝,在宫中担任宿卫。 今年春天,高句丽探知唐朝正打算对西突厥用兵,于是联合靺鞨、百济,共三路大军讨伐新罗。 新罗节节败退,丢了三十多城,急忙遣使向唐朝求援。 当时唐高宗刚刚任命程知节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征讨西突厥。 虽然大军还未开动,圣旨却已下达,不可能收回成命。 当时朝堂上便有一番纷争。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都觉得高句丽的威胁远大于西突厥,提议让程知节留在鄯州,不必急于进军。 再任命李勣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出兵攻打高句丽。 长孙无忌、褚遂良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将李勣调出长安,以免碍事。 当时唐高宗非常为难,朝中能堪大任的大将除李勣外,就只剩下一个尉迟恭。 然而尉迟恭早就闭门谢客,很多人都说他年纪老迈,连槊都提不动了,如何能带兵? 其他的几名老将,纵然资历勉强够格,却不敢得罪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个个缩头不出。 便在那时,苏定方挺身而出,上表一个军事战略。 他的战略很简单,唐朝在辽东就近集结一万多人马,戳一戳高句丽,逼他们撤军回援。 这一万多人自然不可能消灭高句丽,但对方未必知道唐军虚实,只要打一场大胜仗,高句丽畏惧之下,定回收兵自救。 新罗之危也就自解。 这个战略也有很大难度,因为高句丽在边境陈列有五万守军,仅凭一万人马去攻打这五万人,并不容易。 苏定方也很干脆,毛遂自荐,愿意亲自领军救援新罗。 当时唐高宗正需要有个人挺身而出,替代李勣领兵出征,也就欣然同意。 当时苏定方还未显露头角,只是个左卫中郎将。 唐高宗任命营州都督程名振为主将,苏定方为副,暗中却传了密旨,让程名振听从苏定方指挥。 苏定方集结好一万人马后,渡过辽水,攻打高句丽北面城池“新城”。 高句丽守军一开始紧守不出,苏定方也不攻城,就在城门外列阵,甚至还练起了兵。 过了几日,高句丽援军到了,见唐军依然只有一万多人,还大摇大摆在城外练兵,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主动开城迎战。 这一战,苏定方大展神威。 他让程名振带步兵集结阵列,与高句丽主力正面相持,自己只率一千精锐轻骑,迂回绕后,斜插高句丽后军。 高句丽派出五千骑兵截住,却被苏定方杀败,苏定方冲入高句丽后军,纵横冲杀,所向披靡。 高句丽军尾阵大乱,士兵们纷纷溃逃,逃回了新城。 消息传回平壤,高句丽王果然中计,担心苏定方部只是前锋,急忙传令,撤回攻打新罗的大军。 苏定方见战略成功,向唐高宗报告消息,请求撤回,唐高宗同意了。 这一战,苏定方不仅救了新罗,也帮了唐高宗一个大忙。 战后,他直接成为唐高宗心腹,被提拔为右屯卫将军,封临清县公,还派到程知节麾下,参加对西突厥的战争。 苏定方领兵救新罗时,金仁问也跟着一起去了,他奉苏定方之命,前往新罗,让新罗王配合。 后来高句丽撤军时,金仁问主张反击,并亲自率领两千新罗军,追击三百里,斩获不少。 新罗王金春秋看到儿子的才能后,便把他留在了新罗,准备重新派一个质子。 另一边,高句丽王意识到唐军只是虚晃一枪后,极为愤怒,又探听到唐军已经集结完毕,正在向西突厥进军。 他为了一雪耻辱,重新在边境集结大军,准备再攻新罗。 新罗元气未复,无可奈何,只好又派金仁问向唐朝求援。 辽东不稳,长孙无忌等人必定会再次上奏,派李勣领兵救援新罗。 王伏胜已得消息,金仁问进长安后,韩瑷和来济连夜去了长孙府,肯定是商议此事。 他知道等到明天早上再应对的话,便已不及,只好叫醒皇帝,让他有时间准备对策。 李治此时也非常疑惑,根据他的印象,永徽六年,新罗只来求援了一次,怎么又来一次? 难道记载有误,又或唐军这次没有救援,故而没有记载? 话又说回来。 在唐朝君臣们看来,高句丽可能是比吐蕃、突厥更强大的敌人,李治却知道,高句丽已行将就木。 渊盖苏文是篡位弑君,才成为高句丽国王,他凭着铁腕手段,还能维持住高句丽国。 然而他再过十年就死了,他一死,两个儿子就内讧,朝臣们也分崩离析,相互内斗。 渊盖苏文仅去世两年,高句丽就被唐朝灭亡,而且再未死灰复燃,连百济尚且不如。 这说明高句丽内部早已腐朽,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相比之下,西北正在崛起的吐蕃,才是他真正需要关注的对手。 想到此处,李治心中有了决断,不必理会新罗。 不过,他虽知道高句丽情况,朝臣们却不知道,明日朝会之上,定会有一场争执。 正思索间,徐槿将一件外衣披在他身后,柔声道:“大家,保重龙体,可别着凉了。” 李治拍了拍她手,道:“没事,你先睡吧,朕坐着想一会事。” 徐槿迟疑道:“大家是在为新罗的事担忧吗?” 李治道:“新罗朕倒不怎么在意,只是想到明日朝臣又会因此争执,就有些心烦。” 徐槿“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她与武媚娘不同,武媚娘对朝政之事,有着强烈兴趣。徐槿则紧守本分,不轻易干预朝堂之事。 李治这时倒想找个人聊聊,发散思绪,见她不开口,便问:“充容,你怎么看新罗求援之事?” 徐槿低头思索了一阵,道:“妾听大家刚才的意思,并不需救援新罗?” 李治道:“不错,他们就算被高句丽攻占了,对咱们大唐也不会有太大威胁。” 徐槿低头垂目,轻轻道:“大家是担心,长孙太尉借机将李司空调出长安吗?” 李治望着她:“你平日虽在后宫,朝堂之事,倒也看的通透。” 徐槿抬头看了李治一眼,小嘴微微颤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治道:“有话直说便是,朕恕你无罪。” 徐槿道:“妾想的这个法子,倒可封住那些官员的嘴,可并非正术,只恐说出后,大家笑话妾。” 李治笑道:“你为朕分忧,朕怎会笑话你。” 徐槿伸出一根手指,在李治后背写了四个字。 李治怔了半晌,凝视着她:“充容,朕今日方知,你平日都在藏拙,论聪明才智,并不输皇后。” 徐槿微笑道:“妾只是离大家近些罢了,朝堂多少贤臣,天下多少俊杰,还需大家慧眼识珠。” 李治赞道:“你说的很对。” 徐槿柔声道:“大家,明日还要费神,早些安息吧。” 第二十四章 给事郎刘仁轨 次日清晨,李治比平日起的更早一些,徐槿伺候他换上朝服,目送着他离开,眼中却多了几分忧色。 蝶儿见她神情忧虑,问道:“娘子,怎么了?” 徐槿回到殿中,屏退其他下人,幽幽一叹,道:“昨夜陛下找我出主意,我未多想便说了,现在颇为后悔。” 蝶儿道:“那主意没出好吗?” 徐槿坐在榻上,单手托腮,道:“倒也不是,只怕大家以后经常将朝事说与我听。” 蝶儿嘻嘻笑道:“这不是好事吗?” 徐槿斜了她一眼:“你不懂。” 伴君如伴虎,徐槿第一次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是在跟她姊姊徐惠的一次谈话中。 世人都以为徐惠极受太宗皇帝宠爱,就连徐槿以前也是这般想,后来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太宗皇帝以前确实宠爱她姊姊徐惠,常将朝事说与她听。 徐惠也尽心竭力,绞尽脑汁为太宗分忧,提出很多谏言。 她的谏言太宗皇帝大部分都听了,此事传扬天下,成为一段佳话,还被写入国史。 然而真实情况是,自徐惠经常进谏后,太宗皇帝对她不再宠爱,反而多了一丝提防。 话虽如此,徐惠继续进谏时,太宗皇帝还是会听。 后来徐惠才明白,太宗皇帝以前将她看作女人,后来却将她看作臣子。 他想要维系的是两人之间的这段佳话,让其名留青史,享誉千秋。那点男女之情,则变得轻如鸿毛了。 外人都很羡慕徐惠,以为她既得到了太宗皇帝的宠爱,也得到了他的尊重。 然而世间之事,哪有两全。 徐槿与姊姊一番交谈后,才明白姊姊已经失去了作为女人的快乐,这也是她没有子嗣的原因。 明明是太宗皇帝主动向姊姊询问朝事,姊姊竭尽全力为他分忧,他却疏远了姊姊。 徐槿当时便觉得皇帝很可怕。 可她姊姊依然死心塌地的爱慕着太宗皇帝,最后甚至殉情而死。 徐槿从姊姊的人生经历中,明白了君王的喜怒无常。 所以当她受到冷落时,并未自怨自艾,如今受到宠爱,反而忧虑害怕。 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她只好收拾情绪,开始穿朝服。 今日不仅外朝要开朔望朝,后宫中也要开例会,由武皇后在立政殿主持。 徐槿一边穿衣,一边问道:“宫外可来了父亲与母亲消息?” 蝶儿说道:“昨晚就来了,娘子与大家说话,奴婢就没有打扰。太翁他们都已进城了。” 徐槿暗忖道:“父亲如此心急,只怕也是为参加今日的朔望朝。”不由又为父亲担心起来。 徐槿的父亲名叫徐孝德,今年五十多岁,出身东海徐氏,本是南陈勋旧,后来中落,落魄为江南寒族。 他昨天一路紧赶,终于在关城门前入了城,先去吏部领了官袍、鱼符,方才安心回到老宅。 他晚上只略略休息了两个多时辰,寅时中牌就起了床。 天还没亮,便来到丹凤门外,穿着绯色官袍,佩戴金带,悬着银鱼符,满面红光,意气风发。 他自幼父亲早死,由寡母养大,从小立下宏愿,要光耀门庭。 如今身为正四品吏部侍郎,品高权重,且马上就是年终考核,正是大展手脚,建功立业的时候! 不一会,丹凤门外的朝臣越来越多。 徐孝德曾做过京官,跟着太宗皇帝攻打国高丽,又从不与世家来往,在朝中属于老清流派。 这个派系属于中立派中的一支,原本都是马周的门生或好友。 他们多是寒门子弟,人数少,年纪很大,官阶却不高,与薛元超为首的少壮清流派,并不往来。 几名老清流派官员,笑呵呵的围着徐孝德,恭贺他晋升,还有人打趣他,说他生了两个好女儿。 这话徐孝德不爱听,转移话题道:“听说新罗派使节来了,辽东情况很紧急吗?” 凡是跟着太宗皇帝攻打过高句丽的官员,都和太宗皇帝一样,对高句丽有一种异常的执着。 一名白面微须、仪表不凡的四十多岁官员笑道:“你消息倒快,来的是金仁问,连夜吊上城墙的。” 此人是秘书少监、兼崇文馆直学士上官仪。 徐孝德道:“如此火急,莫非高句丽又发兵攻打新罗?” 上官仪道:“正是如此。” 徐孝德皱眉道:“朝廷正在对突厥用兵,只恐难以兼顾,这可怎么是好?” 上官仪淡淡道:“让世家派和许尚书他们操心去吧,咱们想再多也没用。” 众人都叹了口气,他们这群人平日虽也能议议国事,在朝堂上,却并无多少发言权。 有人道:“待会两派又要争斗,咱们该怎么办?” 另一人冷冷道:“什么怎么办?默不作声便是。” 先那人道:“有徐侍郎带头,咱们也许能说两句话呢?” 众人都看向了徐孝德。 徐孝德想起女儿派人给他送的信,让他来京后千万小心,莫要涉入朝堂争斗,便没有吭声。 他转头朝一个黑脸老者道:“刘葫芦,你怎么看?” 那黑脸老者名叫刘仁轨,在门下省担任给事郎,因其骨骼宽大,身材魁梧,倒不像文官,更像武将。 因他平日寡言少语,像个闷葫芦,朋友便都叫他刘葫芦。 刘仁轨沉默了一会,道:“不足为虑。” 徐孝德愣道:“什么不足为虑?” 众人也都纷纷追问,刘仁轨的嘴巴却像被缝住了,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又过了一会,官员陆续到齐。 徐孝德悄悄观察,发现韩瑷、来济等世家官员都显得很镇静,相互之间只偶尔说上一两句话。 反倒是许敬宗等拥武派官员,个个面露愁容,相互间窃窃私语,显得非常焦急。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上次朔望朝结束后,朝堂风向开始转变,许敬宗等人都有些得意忘形。 昨夜城门校尉将消息传到中书省,李义府和王德俭手下的守值吏员,倒还忠心,前往二人府邸报信。 只可惜,二人都不在府。 李义府在外面包了外房,歇在外室家中。王德俭则与好友去了芙蓉园,游船曲江,彻夜未归。 直到黎明时分,还是武皇后派人询问许敬宗,许敬宗才得到消息。 许敬宗又慌忙将消息告诉其他人,眼下朝会在即,他们也只能抓紧时间,商议一下对策了。 越是匆忙,头脑越乱,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到好对策? 李义府自知犯错,为将功赎罪,十分积极的出主意。 “待会他们定会提议撤回征西大军,转而出兵辽东,这事挡不住,咱们只能设法保住英国公,不让他带兵就是。” 无论世家派官员,还是拥武派官员,都觉得辽东情况比西域更加重要。 许敬宗沉声道:“不能主动让步,就算这一步守不住,也要跟他们掰扯掰扯,消耗他们的精力。” 李义府一拍额头,道:“许公说的是,是我糊涂了。” 袁公瑜道:“最后总是要商议出兵辽东,咱们提议谁代替李公?” 李义府道:“郑仁泰如何?” 许敬宗摇头道:“他能力不足,陛下对他也不信任。” 李义府又道:“契苾何力、任雅相、阿史那步真呢?” 许敬宗还未回答,丹凤门上的鼓声响起,崔义玄面色一白,道:“没时间了。” 远处韩瑷高声道:“崔大夫,朝会时辰已到,为何还不押班?” 崔义玄无奈,只好走到门洞口,高声喊道:“时辰到,百官朝参。” 第二十五章 英国公李勣 两仪殿。 李治正坐在偏殿内,闭着双眼,整理脑中思绪。 这次高句丽的突然行动,让他意识到一件事。 原以为自己知道历史轨迹,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然而史书不过薄薄一本,滚滚历史洪流,也不过只有零星几点最璀璨的浪花,被记载下来。 真正的大唐王朝,并非那几点文字就能囊括。 深入了解后,就会明白,现在的大唐帝国看似强盛,其实也有很多问题。 首先是世族掣肘,这一点唐高宗通过废王立武,已解决的差不多,只需提防世族反扑,无需太费神。 另一个问题是缺粮,这个问题他也有了对策。 只等火药炼好,便能派遣能臣,炸毁三门峡礁石,打通长安与洛阳水路,将洛阳粮食运到长安。 眼下最头疼的还是军事问题。 西突厥的贺鲁不足为虑,高句丽也不必担心,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吐蕃。 然而吐蕃又很精明,他们现在并不和唐朝叫板,只是偷偷扩张实力,处处向大唐示弱。 在李治印象中,吐蕃明年就会对吐谷浑动手,等吐谷浑被消灭,他们才会对大唐露出獠牙。 眼下暂时也没余力对吐蕃动手,所以最好的法子,是阻止其吞并吐谷浑,防止其坐大。 然后再消灭西突厥,稳定住西域局面,再找机会慢慢削弱吐蕃。 至于辽东局面,按照原本轨迹,唐朝费尽心机,消灭百济和高句丽,结果却让新罗摘了桃子。 所以不必过于急切,可等三国自己互掐,新罗是个反复无常的国家,也不必太在意与新罗同盟。 等国力强盛,时机成熟,再一举消灭三国。 所以这次的新罗求援,绝不可答应。 正想到此处,一名内侍过来通报,百官已在大殿列班就位。 李治站起身,来到侧门,在内侍的唱诺声中,步入大殿。 他还未走上宝座台,便注意到许敬宗、李义府等人面色不好。 再瞥向韩瑷和来济,两人镇定如斯,显然已做好万全准备。 李治缓缓坐上龙椅,接受了百官朝拜。 礼毕,韩瑷当即出列,拱手道:“陛下,新罗使节金仁问来朝,说高句丽陈兵边境,随时准备攻打新罗,此事关系重大,臣请传金仁问上殿,商议此事。” 金仁问虽然挂了一个左领军卫将军的职位,却是外国质子,并非唐朝官员,故而需通传才能上殿。 李治摆手道:“此事稍后再议,先议朝事。” 韩瑷愣了一下,只得退下,心想反正也不必急于一时。 随着官员们上奏陈事,朝会正式开始。 这次朝会就和平日的常朝差不多,大家就事论事,只解决问题,并无太大争论。 因许敬宗等人发言很少的缘故,朝议甚至比平日更加通畅,还不到正午,各地奏表的问题,都议定出对策。 李治下旨廊下食,许敬宗等人趁机又聚在一起商议。 就食毕,韩瑷再次奏请传金仁问上殿,李治终于同意了。 随着礼仪官高声宣唱,新罗王子金仁问进入大殿。 李治细细打量着他,此人二十五六岁年龄,人长的精瘦,颧骨高耸,面皮白净,脸上像女子般涂了唇脂。 “外臣金仁问,拜见陛下。”金仁问稽首道。 李治道:“平身吧。” 金仁问站起身,高声道:“外臣奉王上之命,向天朝进奉贡品,此乃礼单,请陛下过目。” 说着取出一份镶金的帖子。 许敬宗出列,道:“各国献进贡品,皆是岁首大朝会之时,金外使久在长安,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金仁问拱手道:“许尚书说的是,不过外使这些贡品,并非岁首之贡,而是因大唐出兵救我新罗,使我免于灭国之祸,此乃拜谢天恩之贡。岁首时,另备朝贺之贡。” 许敬宗听他准备了两份贡品,也不好再说什么,退回坐下。 李治命王伏胜拿过礼单,细细浏览了一遍。 新罗进献的这份贡品,倒也确实颇有诚意,除五十斤黄金、二十袋珍珠、各种翡翠玉石外,还有十二名新罗美女。 新罗美女在唐朝颇有盛名,被称为新罗婢,以美貌温婉著称。 礼单中还特别记载着,金仁问带来的新罗美女,都是新罗王精挑细选,在国中训练一年,方才派来,不仅容貌美丽,且精通歌舞技。 李治将礼单放下,淡淡道:“新罗使,你献这份礼物,除了感激我朝救援,还有别的目的吧。” 金仁问跪在地上,泣声道:“陛下圣明,臣还奉家父之命,恳请大唐再派天兵,攻打高句丽残暴之师,救新罗百姓于火海之中。” 韩瑷当即出列,道:“陛下,高句丽乃本朝大患,倘若新罗有失,辽东皆危亦,应立刻发兵救援。” 李义府出列道:“朝廷正在对西突厥用兵,未竟成功,如何能再于辽东开辟战场?” 来济出列:“陛下,臣有前方战事启奏。” 李治道:“来卿请讲。” 来济取出一份奏章,道:“这是昨日兵部上呈的最新战报,西突厥有哥舒阙部、突骑施部,向我大唐表示归附,并表示突厥内部,很多人都不服贺鲁。” 李治从王伏胜手中接过奏章,果然如来济所言,这是程知节盖了行军大总管印信的奏章,应该不假。 只不过,这奏章未免来的太巧。 很可能是几日前就到了,被来济暗中扣下,准备需要时再上奏。 李治瞥了兵部尚书崔敦礼一眼,只见他眼睛半睁半闭,也不知他知不知道此奏章的存在。 来济接着道:“依臣之见,对付西突厥可以用谋,徐图缓之,慢慢分化各部与贺鲁关系。” 李治道:“你的意思是召回西征军队?” 来济道:“正是如此,大军刚开拨鄯州,召回还来得及。眼下当务之急,是对付高句丽!” 韩瑷跟着道:“高句丽不灭,我大唐只要用兵,他们都会趁机攻击新罗。新罗若灭,高句丽必犯营州!” 大理卿辛茂宗出列,道:“臣奏请陛下,任命司空李勣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讨伐高句丽!” 金仁问大声道:“只要大唐出兵,我新罗愿出兵五万,从南策应!” “臣附议……臣附议……臣附议……” 一时间,世家派官员纷纷出列,甚至有不少中立派官员,也跟着附议。 许敬宗等人都因程知节的那封奏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难以应对。 李义府急忙道:“臣以为英国公年纪老迈,不宜领兵,可让郑仁泰为行军大总管……” 于志宁慢悠悠出列,道:“太宗皇帝有言,郑将军可为辅将,不可为主将。依老臣之见,可让李司空为行军大总管,郑将军为副大总管。” 上次他与世家派系缓和了关系,又见韩瑷等人占上风,便也站到他们一边。 李义府又道:“松漠都督李窟哥正处于辽东要冲,手下还有数万契丹兵,可任命他为大总管,并唐兵与契丹兵,讨伐高句丽。” 李窟哥是契丹部落首领,贞观二十二年,率部归顺大唐。 韩瑷道:“契丹部归附不久,人心不稳,只恐出现变故,唯有英国公亲去辽东,方可万无一失!” 李义府又举荐几人,全被韩瑷等人否决,且理由充分。 李治忽然道:“李爱卿,此事你以为如何?” 李勣缓缓出列,道:“老臣想先问一下金将军,此次高句丽出兵,靺鞨和百济可有策应?” 金仁问愣道:“暂未有两国出兵消息。” 李勣笑道:“老夫就猜是如此,高句丽前次失利,锐气已失,兵无战心,如今匆忙调兵,又未与靺鞨、百济议好。此战必败无疑,朝廷无需顾虑辽东之事。” 李治暗赞一声,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李勣这番话,应该切中了要害,这也是唐朝最终未出兵的理由。 第二十六章 御驾亲征? 李勣在军方影响力极大,他一出声,一众武将纷纷出声应和,许敬宗等人也急忙附声。 金仁问十分焦急,忍不住道:“高句丽调集二十万大兵,我新罗却只有八万守军,就算无有靺鞨、百济,也恐抵挡不住。” 韩瑷冷哼道:“李司空说的好轻巧,倘若新罗被灭,高句丽再无后顾之忧,届时又当如何?” 一名黑脸官员忽然出列,道:“臣附议李司空,高句丽强弩之末,不足为患。” 徐孝德吃了一惊,望向出列的刘仁轨,暗道:“原来他的不足为虑,指的是这个。哎,此话背地里可说说,怎能在朝堂上说出,刘葫芦,你糊涂啊!” 他却不知,李治认出刘仁轨后,心中只有欢喜。 韩瑷冷声道:“刘仁轨,你一个田舍汉,胸无点墨,全凭先人恩荫,才位列朝堂,此处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退下!” 刘仁轨和薛仁贵一样,务农出身,却没有薛仁贵的军功。 他未有功名,未拜名师,全凭任瑰举荐,才步入仕途。 有人说,他自称汉章帝刘炟之后,任瑰才举荐他,在士林之中名声极差,被斥为末流。 因他名声不好,宦海沉浮三十多年,两鬓斑白,却还只是个给事郎。 只有徐孝德等一班老友,才知他学问高超,见识过人,只可惜世人却不知罢了。 韩瑷是刘仁轨顶头上司,刘仁轨不敢跟他呛声,只好退回去。 李治忽然道:“你们举荐英国公,可英国公却认为不该出兵辽东,朕也不知该听谁的。罢罢,朕近来正琢磨着御驾亲征,如此一来,诸卿也不用为主帅人选相争。” 御驾亲征四字,正是昨晚徐槿在他后背写下。 此话一出,满堂震惊。 众臣齐声道:“陛下,不可啊!” 李治朗声道:“辽东乃心腹大患,朕御驾亲征,才能鼓舞全军士气,当年先帝不也御驾亲征,何独朕不行?”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都傻了眼,哪知道争来争去,竟争出这么个结果! 李治一挥手:“既无异议,就这么定了,几位宰相和兵部先议定一下,做好出征准备。后日常朝,再详论此事。退朝。” 平日里,唐高宗便总是对高句丽念念不忘。 他又刚刚废王立武,意气风发,再不受大臣摆布,忽萌御驾亲征的想法,群臣都觉得正常,并未有人生疑。 面对皇帝如此主张,大唐官员们第一次达成一致,全部反对。 这位新天子虽刚刚展现出些手腕,毕竟不是太宗皇帝。 连太宗皇帝都征讨失败,新天子更不可能成功,反而很可能胡乱指挥,导致大败。 此事关乎大唐兴衰,也关乎每个人切身利益。 政事堂内,世家派、拥武派、中立派的首脑一番商议后,首次达成一致,反对皇帝亲征。 然而如何才能打消皇帝亲征的念头呢? 派其他大臣当元帅,皇帝绝不愿意,也没哪个将领,敢跟皇帝争主将。 那就只剩一个办法,支持李勣的主张,认定高句丽这次出征必败,大唐不用理会新罗。 到了下午,李治的桌子上就堆满了奏章,内容几乎一样,都说高句丽此战必败,大唐不必劳师动众,应该继续对西突厥用兵。 甚至还有官员开始攻击新罗,把新罗建国以来的劣行都写下。 比如,最开始新罗弱小时,受倭国入侵,向高句丽求援。 高句丽救他后,又和百济联手对付高句丽。 五代时期(唐朝对南北朝和隋朝的统称),新罗进入强盛期,就开始联合百济攻高句丽,节节胜利后,又偷袭同盟国百济。 最终高句丽和百济联手,将新罗打回原形,新罗才向唐朝臣服,借助唐朝之力,对付这两国。 如此反复无常之国,不必救援。 连这样的奏章都写出,可见群臣多么怕他亲征。 到了晚上,连武媚娘也来试探了。 李治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感叹道:“朕自问并非杨广那种昏君,群臣为何将朕看的如此不堪?” 武媚娘也摸不清他想法,只得劝道:“陛下想御驾亲征,将来有的是机会,何必急于一时?” 李治朝椅子上一靠,摆手道:“罢了罢了,他们都反对,朕就算坚持亲征,也没几分意思。此事不必再提。” 群臣得知皇帝妥协后,都松了一口气,最倒霉的是世家派系,被皇帝这么一闹,一番部署又白费。 新罗使节金仁问更可怜了,从原来的香饽饽,变得无人问津,受到群臣冷落。 十二月初八,一场大雪冰封长安城。 各国使节也陆续来到长安,人数比想象的要多。 本以为贺鲁阻隔西域,一众小国都不会来大唐朝拜。 后来才知,贺鲁控制西域后,变本加厉的向一番小国勒索财物、粮草、马匹。 这些小国不堪其扰,又听说唐朝出兵讨伐西突厥,故而纷纷派遣使节,进送贡品,恳请大唐尽快消灭西突厥这个恶霸。 除这些小国外,还有两个大国也派遣使节来唐,各自上了国书。 这两国使节水火不容,相互谩骂,甚至在鸿胪寺大打出手,此事都传到了皇宫内院。 这日,武媚娘正在后宫听儿子李弘背千字文,张多海便将此事汇报给了她。 武媚娘回到正殿,一边用手炉暖手,一边问:“哪两国如此大胆,敢在鸿胪寺胡闹?” 张多海笑道:“嗨!其实去年他们就过来闹过一场,只是没今年这般凶。” 武媚娘心中一动:“是吐蕃和吐谷浑?” 张多海笑道:“可不是他们吗?年年闹,都指责对方入侵他们领土,还想让咱大唐相助,也不嫌烦。” 武媚娘沉吟不语。 吐蕃和吐谷浑都是唐朝属国,当年唐太宗时期,两国一起来唐朝求娶公主。 唐朝答应吐谷浑,却拒绝吐蕃。 吐蕃使节怕赞普怪罪,就说吐谷浑从中干扰,唐朝才没有下嫁公主。 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以此为借口,攻打吐谷浑,唐朝派五万军队援助,击败吐蕃。 这一战虽然赢了,吐蕃也展现出不俗实力。 当时突厥的薛延陀正在反叛,唐朝没工夫与吐蕃纠缠,唐太宗便将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 后来松赞干布也将吐蕃公主嫁给吐谷浑王,三国之间,总算安稳了二十多年。也不知为何突然又闹将起来。 武媚娘对两国的了解也只有这些,她问:“既是这等小事,何必来报?” 张多海陪笑道:“本来臣也不打算劳您神,只是圣人似乎对他们挺关心,还特意召集大臣,商议此事。” 武媚娘奇道:“可是有人向陛下进言?” 张多海道:“那倒没有。” 武媚娘暗暗奇怪,问:“大臣们对此事是什么意见?” 张多海道:“大臣们都觉得不必管他们,他们要打就让他们打,眼下应集中精力,消灭贺鲁再说。” 武媚娘问:“陛下又怎么说的呢?” “陛下说吐蕃强,吐谷浑弱,倘若被吐蕃吞并吐谷浑,吐蕃将成为心腹大患。” 武媚娘皱眉道:“吐蕃兵甲多少,吐谷浑兵甲又有多少?” 张多海陪笑道:“那就不知道了,当时韩相也问过这个问题,英国公和崔尚书也说不知道。” 武媚娘凤眉一凝:“这些老臣,都越来越懈怠了。” 张多海道:“圣人也很生气,让兵部立刻调查吐蕃情报,还让兵部和户部做好出兵吐谷浑的准备。” 武媚娘凝思片刻,道:“眼下安西正在用兵,陛下再派一支军队外出作战,会否不妥?” 张多海道:“谁说不是呢?大臣们也都纷纷反对,说长安缺粮,负担不起两场战争。圣人便没说话了。” 武媚娘点点头,露出思索之色。 张多海忽然道:“殿下,杨玉臣传回消息了。” 武媚娘道:“他接到孙思邈了?” 张多海苦笑道:“孙思邈病了,他说暂时无法动身。” 武媚娘蹙眉道:“怎么病的?” “听说是为了治好那怪病,自己也染上了,说是以身试药。” 武媚娘感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人。你去尚药局挑名御医,派到沙州给孙思邈治病。医者难以自医,可别让他死了。” 张多海领命去了。 第二十七章 李治的考核 十二月初十,大雪化的差不多了,路边枯枝上俱结了冰霜。 一辆马车驶入长安,刚过城门,便被一大群人给围住了,簇拥着前往宣阳坊一座豪宅。 此人正是刚被召回京的户部尚书卢承庆。 宣阳坊有条街,街前街后,住的都是范阳卢氏一族,前街有座大宅,上书“范阳公府”四个大字。 卢承庆回府之后,先去祠堂拜了先祖,这才回到正堂与家人叙话。 卢夫人絮絮叨叨叨,将家里近日的事都说了,比如又有哪家亲戚借住府中、家中又增多少田产。 卢承庆是个诗酒放诞之人,不喜内事,听了两句便不耐烦了,只推说要去中书省述职,便离了家,坐车前往皇宫。 他先去吏部一趟,办好转职流程,又想去两省拜见几位相公,以后交接公务也方便。 谁知刚到门下省门口,便听里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卢承庆探头一看,吵架的竟是刚上任的户部侍郎杜正伦和侍中韩瑷。 卢承庆细细听了几句,似乎是为褚遂良在潭州写下“大唐兴寺”之事争吵,分明是件小事。 卢承庆又注意到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内侍,正站在屋内一张桌子旁边,整理诰书。 不一会,那小内侍拿着十几份诰书离开了。 卢承庆一下就明白了。 杜正伦故意在门下省跟韩瑷争吵,还让拿诰书的内侍看到,不过是向皇帝表明忠心罢了。 他是个清高自傲的人,做不出杜正伦这种惺惺作态之事,摇了摇头,离开了门下省。 另一边,小吉抱着诰书,步履轻快的来到甘露殿。 李治正在批阅公文,他小心翼翼的将新诰书放在御案上,要退开时,李治忽然问道:“小吉,你去拿诰书时,门下省官员们都在议论什么?” 小吉道:“回大家,奴看到韩相公与杜相公在吵嘴。” 李治抬头道:“哪个杜相公?” “户部侍郎,杜正伦相公。” 李治心中一动,命人将王伏胜喊了过来,问:“杜正伦和卢承庆都入京了吗?” 王伏胜道:“杜正伦昨日入京,卢承庆今日刚入京。” 李治点点头,道:“传他们来觐见。” 王伏胜提醒道:“大家,卢承庆刚到家,估计还没去户部。” 他猜到李治要问二人户部的事,所以才提醒李治,卢承庆还未接触公务,现在问话,怕他没准备。 李治听出他意思,道:“他若真想办好差事,入京路上那么多时间,不会闲怠,就现在传。” 王伏胜领命去了。 未过多久,卢承庆和杜正伦都到了。 李治抬头打量二人,这卢承庆身材颀长,仪表不俗,杜正伦与他一比,差了许多,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子。 两人见礼之后,李治笑道:“两位爱卿一路入京,舟车劳顿,朕却急着把你们喊来,可别怪朕。” 卢承庆正色道:“陛下召我们入京,就是为办事,臣一进城就入宫,就是等着陛下召唤。” 李治点点头,道:“既然你们知道朕召你们进京的目的,那朕就直接问了,长安缺粮的事,你们可有解决办法?” 杜正伦听了,暗吃一惊。 他进京后只顾着写弹劾褚遂良的奏章,又去找来济、韩瑷吵了一架,还没来得及顾户部的事。 正当他额头冒汗时,一旁的卢承庆缓缓取出一份奏章。 “要解决眼下长安缺粮困境,臣想到一主一次两个法子,请陛下过目。” 李治接过奏章,慢慢浏览了一遍,心中暗暗点头。 卢承庆眼光不错,看出了长安缺粮的两个主要原因。 一个是关中土地越来越少,人口越来越多。 一个是洛阳运粮不便。 他也分别想出应对方法。 针对前一个问题,他提议将长安一部分人口向东迁移,减少就食压力,剩下的百姓也能分到更多良田。 后一个问题,他提议修改运粮路线,通过水陆并进的法子。 在三门峡险谷前后,安置两支运粮船队,粮食先走水路来到三门峡险谷,然后再改走陆路。 等过了三门险谷,再重新换上水路,如此一来,大部分都走的水路,只有中间一小段是陆路,可节省大量运力。 若非李治想到更好的法子,卢承庆后面这个办法,倒可以采用。 至于前面迁移人口的做法,并不治本,卢承庆并未意识到,关中耕地面积越来越少,是水土流失的原因。 李治点头说了句“不错”,转头看向杜正伦。 “杜卿,你可有想到法子?” 杜正伦颇有几分急智,又当过户部侍郎,趁着李治浏览卢承庆奏章的功夫,已理出几分思绪。 他拱手道:“回陛下,据臣所知,两汉时期,关中可耕土地有四万多顷,如今却只万顷不到,故而关中粮产,难以供给长安。” 李治目光一亮,道:“说的好,那为何可耕土地减少了呢?” 杜正伦道:“应该是因战争的缘故,自秦汉以来,关中是兵家必争之地,战火损毁了大量良田。” 李治道:“为何战火会损毁良田,荒田难道就不能再开垦吗?” 杜正伦道:“这……”他毕竟也只是坐在办公房,看一些相关史籍,再听手下官员汇报,并不清楚深入原因。 “也许是民力不够,难以开垦。”杜正伦想了半天说。 李治摇头道:“不对,战火烧不了土地,只能烧树木,树木有储蓄水的功能,没有树就会变成一片荒漠,良田沃土,自然就没有了。” 杜正伦忙道:“陛下说的极是。” 李治缓缓道:“长安人口多,不仅吃的多,所需木材也多,秦岭山脉,已被砍伐的很严重了吧?” 杜正伦连声道:“陛下圣明,贞观八年,臣担任户部侍郎时,便听下面官员汇报,秦岭山脉被砍伐严重。” 卢承庆道:“既是如此,不如下令禁止百姓随意砍伐树木。” 李治瞥了他一眼,道:“关中寒冷,百姓若没有木头烧,冬天还不冻死?” 卢承庆面色微红,道:“臣失言。” 李治道:“这个问题要两方面解决,一来是找到替代木头的新燃料,比如石碳、瑞碳。二来是广植树木,你们心里要有这样一个念头,树木就是田地粮食,需得重视!” 唐朝已有煤炭,被称为石碳。瑞碳则是西凉进贡的焦炭,产量极少,只有皇家和权贵能用。 杜正伦迟疑道:“陛下,石碳、瑞碳产量稀少,且难以开采,恐无法大量供应。” 李治道:“那就加大勘探,找到更多矿脉,让工匠们想法子,降低开采难度。与缺粮相比,这些又算什么问题呢?” 杜正伦道:“臣领命。” 李治摆手道:“这件事你一个人去做。卢卿,你需要做另外一事。” 卢承庆心中一振,道:“陛下是想让臣负责长安与洛阳的粮食调运吗?” 李治摇头道:“你的法子虽不错,但并非最好的法子。你可去过三门峡?” 卢承庆摇头说没去。 李治道:“那你就去实地考察一下,尤其仔细观察一下人门、鬼门、神门三地,瞧瞧那里的礁石有多大,地形又是如何。” 卢承庆吃惊道:“陛下是想征调劳力,凿破那些礁石吗?” 李治缓缓道:“朕确实想破开那些礁石,不过并非征调民力,你只管去办便是,破礁石的事,朕自有主意。” 卢承庆暗暗疑惑,心想不用劳力,如何能破开礁石,却也不好多问,拱手道:“臣遵旨。” 顿了一下,又道:“陛下,臣能否请一人同行?” 李治笑道:“你想要谁?” 卢承庆道:“工部尚书阎立本。” 阎立本曾做过将作大监,和他哥哥阎立德一样,都是建筑大家,而且他还有一手妙笔丹青。 卢承庆是想借阎立本的能力,将三门峡的礁石给画下来,好让皇帝看个明白。 李治摆手道:“准奏。” 第二十八章 武媚娘的调查 太极宫内有两条渠河,一东一西。 东渠名为龙首渠,从长乐门以东向北拓流,过尚食内院入后宫,与东海池相连。 龙首渠西岸有一座仓库,名为司宝库,是皇宫最大的内库。 武媚娘站在司宝库外,正监督着尚宫局的宫人们,将各州县进贡而来的贡物,搬入司宝库。 下月便是正月大朝会,按照后宫旧制,大朝会那日,皇后也会在后宫举办宫会,将贡物中的一部分,赏赐给诸嫔妃和命妇们。 这时,张多海从远处奔了过来,朝武皇后道:“殿下,都查清楚了。”递过一份小册子。 武媚娘接过看了片刻,目光微微闪动,喃喃道:“原来他竟是个吐谷浑人。” 张多海笑道:“臣也没想到,谁教吐蕃人和吐谷浑人都长的差不多呢?” 武媚娘微笑道:“你做的很好。”转头朝江尚宫问:“陛下现在何处?” 江尚宫道:“陛下处理完公务后,便去了禁苑。” 武媚娘愣道:“禁苑?” 江尚宫道:“是的,陛下去了飞龙院,和千牛卫们骑了一个时辰马,接着便去了虎圈,一直没出来。” 武媚娘奇道:“陛下去虎圈做什么,那里不是没老虎了吗?” 江尚宫道:“奴婢也不知,虎圈附近都是千牛卫,看守严密,奴婢的人无法靠近。” 武媚娘点点头,回到立政殿,准备好一碗药膳,又命人传了几样膳食,温热着。 等到酉时左右,宫人来报,李治回甘露殿了,她便带着膳食过去了。 李治正准备传膳食,见她带着药膳和膳食过来,便和她一起在寝殿外屋用膳。 武媚娘很快吃完,一边帮李治夹菜,一边问道:“九郎,你是否想对吐蕃用兵?” 李治抬头看了她一眼,道:“朕不想攻打吐蕃,只想帮吐谷浑抵御他们。” 武媚娘微笑道:“也是,有达延父子在吐蕃,吐谷浑不是吐蕃对手,需得帮他们一把。” 李治微微一愣,道:“什么达延父子?” 武媚娘道:“九郎莫非不知那吐蕃使节是什么人吗?” 李治皱眉道:“名字好像叫都布。” 武媚娘给他夹了根茼蒿,笑道:“妾身派人查过此人,他并非吐蕃人,而是吐谷浑人。” 李治看了武媚娘一眼,不由感叹。 自己不过对吐蕃表现出些许重视,她就立刻下大功夫去调查吐蕃使节,这精力也太旺盛了。 “都布既是吐谷浑人,为何会成为吐蕃使节?”他问。 武媚娘道:“九郎可还记得伏允?” 李治点点头:“自然。” 当年吐谷浑国王‘伏允’在位时,吐谷浑极为强大,甲兵数十万,周围一众西羌部落,尽皆臣服。 吐蕃属羌族西迁的部落,还未统一,面对强大的吐谷浑,也只能伏低做小。 可吐谷浑偏偏不安分,仗着头铁,定要与大唐死磕到底。 贞观八年,李世民派段志远领兵攻打吐谷浑,大败伏允。 伏允携众远遁,段志远班师而归。 伏允见唐朝走了,掉头又带兵骚扰凉州,仿佛在说:“你来打我啊!” 李世民满足了他的要求。 筹备半年后,李世民以李靖为行军大总管,率领侯君集、李道宗、李大亮、李道彦、高甑生、契苾何力等将,分六路大军,讨伐吐谷浑。 唐朝大军势如破竹,吐谷浑军队节节败退,救援的西羌部落,也都被唐军击溃。 伏允又玩起远遁把戏,只可惜这次没用,侯君集率军追击两千里,始终不肯放过伏允。 伏允辎重被毁,只剩孤家寡人一个,最后自缢而亡。 唐军虽占据吐谷浑,却并未将其归并,而是立伏允长子伏顺为王,伏顺还取了唐名,慕容顺。 伏允另有一个儿子叫达延,是吐谷浑太子。 达延与伏允被唐军打散后,一直在找父亲,后来得知伏允已死,唐朝立伏顺为王,愤而带人投奔吐蕃。 松赞干布见达延来投,喜不自胜,任命他为吐蕃副相,地位仅次于禄东赞。 这位吐蕃使节都布,便是达延的儿子。 法理之上,达延才是吐谷浑正统继承者,慕容顺已死,如今的吐谷浑王,是慕容顺的儿子,慕容忠烈。 吐谷浑国内有相当一部分人,暗中都支持着达延。 只要有达延父子在吐蕃,吐蕃便对吐谷浑国内的情况了如指掌,自然可以轻易击败吐谷浑。 李治听完后暗暗点头。 他知道吐谷浑国内有亲吐蕃的力量,却不知是因达延的缘故。 松赞干布当初收留达延,只怕就是为了将来吞并吐谷浑,提前准备。 武媚娘又道:“九郎,妾另外还打探到一个消息,也和吐蕃有关。” 李治问:“什么?” 武媚娘笑道:“那都布进入长安后,就一直在找一个人,你猜是谁?” 李治笑道:“没头没尾,我哪猜得到。” 武媚娘笑道:“九郎可知东女国?” 李治心中一动,道:“朕知道,她们也是西羌之一,和苏毗国一样,以女为尊,国王都是女子。” 武媚娘笑道:“正是呢,东女国这次也派了使节过来,而且就是她们的女王!” 李治恍然道:“都布在找东女女王?” 武媚娘笑道:“东女国并非咱们属国,那位女王不住在鸿胪寺,谁也不知她躲在长安何处,若不是都布找她,我也不知她来了长安。” 其实吐谷浑被灭后,东女国也曾派使节,想成为大唐小弟。 只不过大唐收小弟也是有条件的。 第一,这个国家必须是大唐知道的国家,前史之中有记载。第二,这个国家来称臣时,国王必须亲自来大唐朝拜。 当然,第二个条件并非绝对,如果是一个被大唐认可的大国,国王可以直接派使节来表示臣服,比如吐蕃。 东女国显然还没达到这个条件,先前女王又不肯亲来,故并未被大唐认可。 李治沉吟道:“东女也是诸羌之一,吐蕃应该是起了吞并之心,故而找这位女王。” 武媚娘道:“她来长安,应该是想归附我大唐,获得庇护。” 李治点点头。 无论东女国还是吐谷浑,都希望获得大唐庇佑。 然而吐蕃人也很精明,他们选择现在出手,就是瞧准了大唐正在与西突厥作战,无法援助他们。 现在的问题还是粮食,三门峡的礁石还未解决,粮道并不通畅。 长安仓粮食不足,李治也不敢随便再派一支军队出去,以免出现意外。 眼下最好的选择,是组建一个包围吐蕃的联盟。 大唐只负责号召,将那些对抗吐蕃的小国联合起来,就无需多派人马,也许还能让他们供粮。 次日,李治找来吐蕃和吐谷浑舆图,研究一阵,又找来鸿胪寺官员,详细了解吐蕃形势。 果不其然,有很多羌族部落,正面临吐蕃吞并威胁。 除开吐谷浑外,实力最强的三支羌族,分别是党项羌、白兰羌和东女羌。 其中白兰羌夹在吐蕃与吐谷浑之间,且与吐谷浑交好。 党项羌和东女羌目前态度都不明朗。 伏允时期,他们原本都死心追随吐谷浑,后因救援吐谷浑,被唐军打残,自此不再承认吐谷浑大哥地位。 要想联合诸羌对付吐蕃,仅凭吐谷浑目前的影响力肯定不够,需大唐助上一臂之力。 话又说回来,李治虽有心帮吐谷浑对付吐蕃,却不能表现太急切,否则,反会被吐谷浑拿捏。 所以,需让他们求恳大唐,自己再同意,方能获得他们感激。 这其中火候,须仔细拿捏。 李治想了一会,朝王伏胜道:“传旨,明日正午,在昭德殿设一宴,宴请所有外国使节,命李义府为宴请使,让吐谷浑使节坐首位。” 旨意很快在两省走过流程,随后送到鸿胪寺。 鸿胪寺官员按照旨意,列定座次,再派人通知各国使节。 第二十九章 武后外甥 吐谷浑使节名叫慕容信,他得知唐朝让本国居宴会首位后,喜不自胜,来到一间屋子外,朝屋中之人拜了拜。 “王妃殿下,臣慕容信求见。” 屋中之人是吐谷浑王妃,也是大唐的弘化公主,李平。 因局势危急,吐谷浑王慕容忠烈为请得大唐援助,连妻子也派在使节团中。 “慕容将军有何要事,就在外面说吧。”屋中传来弘化公主的声音。 慕容信道:“鸿胪寺刚刚派人传来消息,明日有唐朝官员代替大唐天子,宴请各国外使,本国排在头一席。” 弘化公主惊喜道:“当真?” 往年都是吐蕃坐一席,就算大食国使节来了,也只能屈尊二席,吐谷浑还要跟回纥争第三席。 如今大唐天子让他们坐一席,显然是在释放某种信息。 慕容信笑道:“绝不会错,末将以为,这是大唐天子打算出兵援助我们的征兆!” 弘化公主却没有这么乐观。 她凭着旧日人脉,已探知朝廷眼下的局面。 唐军正在征讨西突厥,此战结束前,只怕很难出兵相助吐谷浑。 话虽如此,就算唐朝不出兵,也依然有操作余地。 唐朝每年的各国朝贡,不仅是唐朝与外邦的交流盛宴,也是各国趁机开展外交的机会。 平日各国使节很难见到面,就算见了,因主客关系,总有一方处于谈判弱势,很难谈拢大事。 在长安就不同了,大家都是客,谁也占不到便宜,更容易达成协议。 弘化公主轻声道:“明日宴会之上,将军可趁机再与党项人谈谈,也许他们会改变主意呢。” 慕容信答应了。 另一边,李义府被李治任命为宴会使,心中极为振奋。 他先去甘露殿找上李治,问了几句宴会的事,摸清了天子的意思,心中有了底。 随后他又马不停蹄去了殿中省和礼部,与他们协商明日宴会的事。 礼部是许敬宗执掌的部门,还算配合,只是恭喜他时,多了几分酸溜溜的语气。 殿中省却是世家派系的地盘,殿中监正是长孙冲。 他似乎提前算准李义府要去,也不知躲哪里去了。 李义府只好与殿中省其他官员交涉,那些官员也不故意跟他唱对台,只个个打太极,推来推去。 幸得李义府为人精明,对殿中省流程很了解,若是个刚入官场的雏鸟,准被这帮人绕得迷迷糊糊,最后啥也干不成。 第二天正午,宴会在昭德殿如期举行。 李义府深悉李治用意,在宴会上很抬举慕容信,拉着他的手,与其他使节敬酒。 吐蕃使节都布见了,只是冷笑,喝了两杯酒便提前告辞离开。 宴会之后,慕容信回到外馆,朝弘化公主回报了一天的收获。 “王妃殿下,党项使节果然改变态度,表示只要唐朝支持我们,他们就肯出兵共抗吐蕃。” 弘化公主点点头,道:“那就需获得大唐支持才好呢,纵然他们不出兵,最好也派一名将领,让党项知道他们在支持我们。” 慕容信道:“您说的极是。” 弘化公主又道:“除去党项,就剩东女国最强大了,若能得她们相助,胜算又能增加几分。” 慕容信皱眉道:“她们并非大唐属国,无法进鸿胪寺,我费劲周折找到她们,那东女女王却傲的很,根本不见我。” 弘化公主笑道:“不必担心,宾就女王既亲来长安,就说明东女国形势也不好,总有机会。” “可她不见咱们,如之奈何?” 弘化公主沉吟道:“她们来长安,也是想获得大唐护佑。要想说服她们,还是得利用大唐来压压她们。” 慕容信道:“那就只能拜托王妃了。” 弘化公主道:“我祖母昔日有一友,原是个信佛的,后来还俗,生了个好女儿,如今贵为大唐皇后。就不知这位老祖,肯不肯念几分旧情。” 慕容信又惊又喜,道:“请王妃以大王为重,以国家为重,务必试上一试!” 弘化公主叹道:“你不必多劝,我如今已是半个吐谷浑人,为了大王,碰碎了头也无妨。” 十二月初六,是武皇后之母杨氏的寿辰。 为了抢着给杨氏拜寿,才刚刚到初四,武府大门都快被挤破了,都想获得一份请帖。 到了初五早晨,武顺总算得了空闲,在母亲杨夫人嘱托下,又进宫来拜见武媚娘。 这次武顺并未带女儿,而是把儿子贺兰敏之带来了。 母子二人在后殿见过了礼,贺兰敏之朝武媚娘甜甜一笑,道:“皇后姨母,外甥好想您。” 这孩子与李忠同年,今年十二岁,长的眉清目秀,很是惹人喜爱。 武媚娘笑道:“出去玩儿吧,我和你母亲说几句话。玉屏,带敏之去秋谧园。” 一名宫人应了声,拉着贺兰敏之出去了。 武媚娘挥了挥手,屏退了其他宫人。 武顺见武媚娘绷着一张脸,陪笑道:“哎,好妹子,我这次可不是来烦你,是母亲有事让我跟你说。” 武媚娘道:“母亲有何交代?” 武顺笑道:“那个出嫁吐谷浑的弘化公主,你可还有印象?” 武媚娘目光微闪:“哦,是她啊,她也来长安了吗?” “可不是吗?跟着吐谷浑使节一起来的。” “她怎么了?” 武顺见她面色缓和了一些,挨近她坐下,笑道:“母亲做娘子时,与她祖母是手帕交。她如今找过来,求母亲帮个小忙,母亲抹不开面,所以让我来问问你。” 武媚娘道:“她想求母亲什么?” 武顺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希望母亲寿宴那日,请一位外国使节到咱府上,再给间房子,让她们单独说几句话。” 武媚娘道:“她要请的可是东女国女王?” 武顺吃了一惊,道:“妹子,你怎么连这也知道?” 武媚娘微笑道:“你别多问,回复母亲,答应她便是。” 武顺答应了。 她见妹妹心情转好,便和她说了一会闲话,正要告辞时,宫人玉屏在宫外求见。 武媚娘命她进来了。 只见玉屏牵着贺兰敏之走了进来。贺兰敏之脸上有一道淤青,低着头不说话。 武顺吃了一惊,抱住贺兰敏之,道:“我的儿,你脸上这是怎么了?” 贺兰敏之哼了一声,不吭声。 武媚娘沉声道:“玉屏,你说。” 玉屏低声道:“回殿下,小郎在秋谧园和人打起来了。” 武顺又惊又愕,道:“敏之与谁打起来了?”这里毕竟是皇宫,宫中的小孩可不比外边。 那宫人道:“是高安公主和一名小内侍……” 原来贺兰敏之在秋谧园玩耍时,碰到高安公主,便和她说话。 后来得知高安公主是萧淑妃女儿,便骂萧淑妃是狐狸精,两个孩子便吵起嘴来。 高安公主哪里吵得过他,两人争论没几句,高安公主就哇哇大哭。 贺兰敏之更加得意,动手捏扯高安公主的脸,旁人见他是皇后外甥,都不敢管。 便在这时,小吉路过,瞧见高安公主被欺负,就过来帮她。 贺兰敏之对公主尚且无礼,更不会对一个小内侍客气,抬手就对他拳打脚踢。 小吉一开始颇为忍让,后来实在忍不住,反击了几拳。 贺兰敏之自来长安后,娇生惯养,从未受过欺负,被他打懵住了。 玉屏趁机拉他回来了。 武顺听是个小内侍与儿子动手,便道:“皇后殿下,你外甥被阉奴欺负,你管不管?” 武媚娘沉默了一会,朝玉屏问:“那小内侍叫什么?” 宫人道:“是跟在圣人身边的内主事小吉。” 内主事是内侍监九品官,王伏胜看李治喜欢小吉,就提拔他一个小官。 武媚娘皱眉道:“是他。” 武顺听说是皇帝身边的人,一下就慌了,怕被皇帝知道此事,毕竟是自家儿子欺负公主在先。 “皇后殿下,我看这事就算了,可别闹大,惹圣人心烦。”她陪笑道。 武媚娘斜了她一眼,道:“母亲年老心软,架不住孩子撒娇,情有可缘。可你这做母亲的要管,否则这孩子将来就要毁在你手中!” 武顺陪笑道:“是是,回去我就管教他。”带着贺兰敏之匆匆离去。 第三十章 李治微服 武皇后已下令,秋谧园内发生的事,任何人不得外传。 然而皇宫内院生活数万人,那便是数万双耳朵、数万张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掩盖不住。 郑贵妃、徐充容已知道此事,只不愿与武皇后冲突,未去追究。 王伏胜却不肯放过良机。 他得到消息后,并未立刻向李治汇报,小心翼翼侍奉一旁。 李治正在批阅奏章,王伏胜时不时抬一眼,偷偷觑着他表情。 他准备等李治心绪最为烦躁时,再行汇报。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内侍的通报声。 “皇后殿下求见。” 李治抬头说道:“请皇后进来。” 王伏胜心中叫糟,然而这时再汇报已来不及。 只见武媚娘迈步走入大殿,朝李治福了一礼,道:“陛下,妾身有事禀告。” 李治笑道:“皇后不必多礼,有何事告诉朕?” 武媚娘朝左右看了一眼,殿中内侍宫人纷纷知趣退下。 王伏胜忽然笑道:“殿下要告知大家之事,莫非与贺兰夫人有关?”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道:“王大监说的不错。” 李治奇道:“到底是什么事,伏胜,你也知道?” 王伏胜正要开口,武媚娘抢先道:“陛下,事关家姊,还是妾身来说吧。” 李治点点头。 武媚娘缓步来到李治身边,道:“大家,你可还记得弘化公主?” 李治道:“就是嫁给吐谷浑的那位宗室公主吧。” 武媚娘道:“正是呢,她也随吐谷浑使节来了长安,家母与她祖母关系极好,家母明日大寿,家姊提议把她请来,去找她时,她却向家姊提了个请求。” 李治道:“什么请求?” 武媚娘道:“她希望家母大寿时,再请一位外国使节。” 李治诧异道:“她想请谁,不会是东女女王吧?” 武媚娘微笑道:“正是呢,还说希望在寿辰时,提供间屋子,让她与女王说上几句话。” 李治想了想,道:“她是想拉拢东女国,共抗吐蕃。” 武媚娘笑道:“妾身也这般想,家母不敢擅作主张,让家姊入宫,询问此事。” 李治笑道:“这是好事,尽可答应她。”沉吟片刻,又道:“媚娘,明日你也微服回家一趟。” 武媚娘笑道:“妾身明白了,九郎是想让妾身见弘化公主一面。” 李治拍手道:“不错,你可以告诉她,咱们大唐眼下在于西突厥作战,最多出五千人马援助,还需要他们提供军粮。” 武媚娘微笑道:“妾身记住了。” 李治又道:“还可以建议她,多拉拢些羌族部落,联合对付吐蕃,打咱们的旗号也无妨。” 武媚娘点头应是。 王伏胜忽然道:“陛下,贺兰夫人……” 武媚娘打断道:“王大监,吾还未说完呢,你慌什么?” 李治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已瞧出不对劲。 “媚娘,你还有事瞒着朕?” 武媚娘躬身道:“妾身想向陛下请一道旨意。” 李治道:“什么旨意?” 武媚娘道:“妾恳请陛下,元日大朝会时,取消家姊的诰命册封。” 李治讶道:“这是为何?” 武媚娘道:“家姊入宫向妾请示弘化公主之事时,妾那外甥贺兰敏之,在秋谧园与高安吵打了起来。” 李治脸色大变,急问:“高安可被贺兰敏之怎样?” 武媚娘怔了怔,低声道:“妾去看过高安,她的脸被敏之揪红,别的都好。只是还有个叫小吉的内侍,也被敏之打伤,是妾管教不严,请陛下一并责罚。”说着跪了下去。 李治吐出一口长气。 刚才一瞬间,他真怕高安公主被贺兰敏之怎么样了,回头想想,贺兰敏之还只是个孩子,现在做不了坏。 李治把武媚娘扶了起来。 “媚娘,别怪朕没提醒你,你这外甥一定要管教好了,该打时别手软,以免将来惹出大祸!” 武媚娘道:“妾记下了。” “小吉伤的如何?” 武媚娘道:“妾去看过他了,脸上挨了几下,都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这孩子挺乖巧,妾想升他为内府丞,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李治知她是为补偿小吉,点头道:“就依你吧。” 这时他也想明白了。 武媚娘先提武顺帮忙的事,再说贺兰敏之的事,是怕他真的撤了武顺的诰命。 且不说武顺是否真的帮忙,武媚娘在吐蕃之事上,尽心尽力,确为他分了忧。 这件事倒要酌情考虑一番。 他沉吟片刻,说道:“媚娘,以后不准贺兰敏之再进宫,你姊姊的封号,就降为郡夫人吧。” 武媚娘道:“多谢陛下。” 次日清晨,明媚的阳光驱散了前几日的阴云。 十二月的长安城,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 今日是非朝日,一大清早,武媚娘便来甘露殿向李治辞行。 李治见她穿着粉红色宽袖对襟衫,腰系石榴裙,肩披白色貂皮大氅,像是个官家命妇,别有一番美态。 武媚娘朝他福了一礼,道:“大家,那妾身去了。” 今日不用常朝,李治比平日更为清闲,他见武媚娘这幅模样,也勾起几分出宫的兴致。 唐朝皇帝微服出行,并非罕事。 李世民就经常微服去大臣家里,与他们聊天下棋,有时听到哪里有孝子、或高寿老人,也会去瞧一瞧。 唐高宗和父亲不同,没那么爱动弹。 不过他也微服过几次,去年废王立武时,就和武媚娘一起去拜访过长孙无忌。 所以当李治提出微服出去时,王伏胜、薛仁贵等人都没说什么,只分头去做出巡准备。 薛仁贵找上金吾卫将军王及善,两人商议良久,定好皇帝安保措施,这才回奏。 一个时辰后,李治便走在了长安城大街上。 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感慨,长安城大街实在太宽敞了。 两个里坊之间,足有一百多米宽,可供数十骑并行。 路面由黄土夯实,大街左右,是厚实的坊墙,墙外栽种着大量的榆树和槐树。 入冬时节,树木都已枯萎,风一吹,哗啦啦作响。 像这样的大街,长安城一共二十五条。东西十四条,南北十一条。 这二十五条大街,将长安城分割为一百零八坊和东西两市。 李治此时穿着一身白色圆袍,头戴幞头,披着白色披风,看起来像位赴京赶考的读书人。 武媚娘跟在他旁边,依然是那副命妇打扮,只脸上多了面巾,更添几分朦胧之美。 两人身后跟着薛仁贵、王伏胜和张多海。张多海还拉着一辆马车。 在他们四周,数十名千牛卫乔装打扮,暗中保护。 更远处还有一队金吾卫骑兵,由王及善亲自统领,看似巡逻,实则与李治保持着五百步左右的距离。 武府位于平康坊南街,距离皇宫并不甚远,况且现在离寿宴还早,李治二人悠悠闲逛。 沿着大街一路南行,经过一处十字街口时,忽见一支马队策马奔来。 马上之人高鼻深目,奇装异服,显见都是外邦人士。 李治曾看过户部奏章,长安城外国人极多,有公验的超过五万,黑户更不计其数。 这一路上,也确确实实瞧见不少外邦人。 有金发碧眼的秦人(唐人称呼罗马帝国和附近地域为大秦),披着黑袍的大食人,五短身材的倭人,甚至还有魁梧雄壮的黑人。 然而,大部分外邦人在长安城都非常规矩,谨小慎微。 这支马队却不同。 马上之人极为跋扈,扬鞭策马,放声大笑,仿佛在自己国家一样。 李治眉头一皱,问:“那些是什么人?” 薛仁贵打量了一会,道:“应该是吐蕃人。” 李治和武媚娘对视一眼,都想到此次出行,就是为了对付吐蕃,这可实在太巧了。 张多海哼了一声,道:“这帮蛮夷子真不知礼数,在咱们大唐也敢如此放肆!” 薛仁贵沉声道:“他们也许并非不知礼数,而是骄纵自大。” 张多海笑道:“薛护卫说笑了,吐蕃是大唐属国,有何资格在我大唐面前自大?” 他正说的得意时,冷不防被武媚娘扫了一眼,赶忙低下头,不敢作声了。 王伏胜忽然道:“咦,真个巧了,他们也去平康坊。” 李治抬头一瞧,只见吐蕃马队拐入前面一个热闹的里坊,心中一动,暗道:“原来那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平康坊。” 第三十一章 东女女王 平康坊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里坊之一,坊内有三曲烟花柳巷,红楼艺馆,是文人墨客和京都侠少汇聚之地。 坊门之外,进进出出,比城门口更加热闹。 李治站在平康坊外,目光却望着远处坊墙开的一扇大门。 朱漆色的大门,中央挺着两颗獬豸兽头,衔着鎏金铜环。 门口陈列着两排戟架,还有甲士豪奴看守,显得颇为气派。 长安一百零八坊为了便于治安管理,坊墙严禁开墙,所有人都只能从坊门进出。 然而也有例外。 三品以上的王公贵戚,允许凿开坊墙,将门面朝大街,这座豪宅内,显然住着一位三品以上大员。 这座门并非主门,门楣上没有牌匾,李治因问:“这是谁家府宅?”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道:“九郎,这是褚遂良的府邸。” 李治眉头一挑,道:“褚遂良不是被贬了吗?” 武媚娘道:“他虽被贬,但不少人都觉得他能够回来呢,就包括他的家人。” 李治瞬间就明白了。 褚遂良官职虽被贬,他家人却还住在这里,这些人不知收敛,反狐假虎威,愈加张扬。 况且,这座豪宅并非朝廷赏赐给褚遂良的河南郡公府,而是褚遂良低价从一名粟特官员手中买下。 当时,便有监察御史弹劾褚遂良,唐高宗便借故将褚遂良贬出长安。 然而不到两年,唐高宗与长孙无忌在长安斗法以失败告终,褚遂良又被召回,官复原职。 弹劾之事不了了之,这座府邸也归了褚遂良。而弹劾褚遂良的监察御史韦思谦,却被贬出长安。 如今褚遂良再次被贬,褚家人没有选择低调行事,反如此张扬,正是认为他还会被召回长安,故而摆出张扬的姿态。 李治摇了摇头,道:“走吧,进坊。” 平康坊内的街道比不上外面的主街道,却也还算宽阔,坊内商铺林立,小贩们沿街叫卖,很是热闹。 武媚娘也来了兴致,在一些首饰摊贩前流连驻足,虽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却也看的兴致勃勃。 李治见她拿着一支木钗把玩,木钗虽普通,尾部却雕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比凤钗上镂刻的凤凰还要逼真。 李治买下木钗,戴在她头上,武媚娘朝他嫣然一笑,狭长的凤目舒展开来,仿佛两片柳叶。 李治见街边有个酒坊,里面传来阵阵谈话之声,似乎隐隐听到吐蕃两个字。 李治心中一动,朝着酒坊走去。 这是间服务于底层平民的酒坊,刚到门口,便瞧见里面脏乱不堪,乱哄哄一片,一阵酒味混杂着酸味,扑鼻而来。 武媚娘眉头皱了起来。 张多海察言观色,陪笑道:“阿郎,这地方不大干净,还是换一家吧。” 李治看了武媚娘一眼,笑道:“娘子,要不你去别处摊子转转吧,我进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武媚娘横了张多海一眼,怪他多嘴,微笑道:“我跟你一起去,我也想听听他们议论什么。” 李治遂带着她进入酒坊,走到一张桌子旁,王伏胜忙在李治坐下前,用袖子擦了擦,又喊来店伙,命他筛酒来。 张多海也抢在武媚娘前面,将武媚娘要坐的椅子擦了擦,武媚娘这才落座。 不一会,店伙计筛酒过来。 武媚娘见酒太过浑浊,命伙计取筛具过来,想亲自帮李治再筛净一些。 不等她筛完,李治便起身朝着远处一张桌子走了过去,薛仁贵和王伏胜立刻跟了过去。 武媚娘探头看去,原来是两个男子正在高谈阔论。 一人是个精瘦瘦的行商,另一人大冬天赤裸着胳膊,肌肉虬结,像是个武夫。 两人议论的正是来大唐朝拜的各国使节,隐约能听到“吐蕃”、“第一”等词。 眼瞧着李治走到两人身边,也不知跟他们说了什么,竟一会就混熟了,那武夫还将手搭在李治肩膀上。 张多海龇了龇牙,道:“哎呦,哪来的田舍汉,如此粗蛮,王伏胜死人呀,竟不阻拦。” 武媚娘斜了他一眼,道:“王伏胜比你有眼力见多了,没见九郎跟他们谈的欢喜,你偏要打扰。” 张多海憨憨一笑。 便在这时,一名醉醺醺的酒客忽然走过来,挡住武媚娘视线。 “小娘子,你这双眼睛可真像两个钩子,把阿郎的魂都勾去了,让阿郎瞧瞧你的脸。”醉汉大笑着,伸手就要去摘她面巾。 武媚娘眼帘低垂,一动不动,一旁的张多海早已伸出手,捏住那酒客手指,向上一掰。 那酒客手指瞬间被折断,疼的要大叫,却被张多海捂住嘴巴,怕他打搅到李治谈兴。 张多海把醉汉拉出去,不一会便回来了。 过了一会,李治与那两人喝完酒,面带微笑的走了回来。 武媚娘微笑道:“和他们说什么了,竟如此欢喜?” 李治将她筛好的酒喝了,笑道:“关于外国使节的事,还和吐蕃有关,咱们出去再说吧。” 几人离开酒肆。 出酒坊后,红日越升越高,已过了巳时,大街上更加热闹了,已有不少艺人在街边摆杂耍摊位。 喷火、胸口碎石、耍猴弄蛇、蹈舞卖唱,热闹极了,还有不少人是外国人在表演。 武媚娘又问起李治刚才与那两人说了什么。 李治道:“还记得我命人举办了一个招待外国使节的宴会吗?” 武媚娘点点下巴。 李治道:“有外国使节对咱们排的座次不满,约好在西市打擂台。” 武媚娘哼道:“定是吐蕃人的主意。” 李治道:“不止吐蕃,排在后面的国家,也都想往前挪几名。他们约定各派一人,斗上一场,排定名次,到时再联名上书鸿胪寺,大朝会的位次,就按他们排的位次定。” 武媚娘道:“他们倒立起规矩来了。” 李治笑道:“他们上书是他们的事,听不听是咱们的事。” 武媚娘笑了笑,道:“那他们可比出结果没有,谁拔了头筹?” 李治笑容一收,道:“吐蕃使节‘都布’,得了头名。” 武媚娘微微颔首:“倒是有些手段。” 这时,一辆奇怪的马车从两人旁边经过。 那马车的样式倒并不奇怪,只是盖在马车上的帷幕是绿色的,上面还有很多奇怪花纹,并非唐人风格。 赶车的是名壮汉,身高八尺,比薛仁贵还强壮几分,穿着奇怪的蓝色碎边服,头上顶着个圆圆的金属帽子。 绿帷马车前行没多久,在一间金银器铺外面停下,赶车的壮汉竟趴在地上。 一名女子从马车上走下来,踩着壮汉背部下来的。 在唐朝,也有贵妇人踩着奴隶背部下马车,然而外国女人却很少有如此行为,顿时引来不少人侧目。 那外国女子身材丰满高挑,容貌美丽,脸上涂有几道绿痕,更多了几分神秘妖媚。 马车中又下来两名女护卫,穿着甲装,里面衬着红色中单,外面再套着个大披风。 眼瞧她们进入金银铺,李治皱眉道:“也不知那几个女子,是哪国的贵族。” 武媚娘浅浅一笑,凑到他耳边,笑道:“九郎,你说那女子,会不会是东女女王?” 李治心中一动,道:“应该就是了,她要去你家参加寿宴,所以去金银铺买一件礼物,当做寿礼。” 忽听马蹄声响,一支马队奔来,在金银铺外停了下来,正是刚才那群吐蕃人。 他们相互低语几句,也跟进了金银铺。 第三十二章 大唐的待客之道 长安的金银铺是最挣钱的行当之一,普通人根本开不起,开了也难以持久。 能成为老字号的金银铺后面,往往都有某个大家族站台,且多是江南世族。 武媚娘与萧淑妃争斗多年,对兰陵萧氏最是了解。 她见金银铺牌匾角落写着“江南吴记”,便知道这面上是吴氏产业,实则是萧氏产业。 李治见东女国使节和吐蕃使节先后进入金银铺,朝武媚娘道:“媚娘,咱们也进去瞧瞧?” 武媚娘不愿进萧氏店铺,笑道:“我瞧那吐蕃人会找东女女王麻烦,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李治只好独自进去。 铺内富丽堂皇,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墙角立着八座红皮大木柜,柜上金光闪闪,摆放着各种金银器物。 东女女王正站在一个木柜前,打量一只精致的鎏金卧龟薰炉。 “如此精美之物,也不知我东女国匠人,能不能做出来。”她幽幽感叹道。 旁边一名女护卫笑道:“女王不必感叹,咱们回去时,重金聘一名唐匠,让他将手艺传给族中匠人便是。” 另一名女护卫道:“就不知何时能回去,这里虽繁华,却教人害怕。” 壮汉车夫结结巴巴道:“我、我也害怕。” 先那名女护卫瞪了他一眼,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车夫憨憨一笑,也不生气。 便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宾就女王,你可真会逃啊,竟逃到了大唐来,难怪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 东女女王转头看去,只见一群吐蕃人大步进到铺中。 她用唐语问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为首的是个头戴金环的吐蕃人,长的英武雄壮,他也用唐语道:“女王的吐蕃语应该比唐语更加流利才是,何必装听不懂呢?” 宾就女王道:“你到底是何人?” 吐蕃首领笑道:“我是女王未来的夫君,相信女王已收到我父亲送你的聘礼吧。” 宾就女王目光一冷,道:“你是达延的儿子?” 吐蕃首领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吐蕃礼节,笑道:“本人都布,为娶女王为妻,已将一妻四妾全部杀死,女王当知我诚意。” 宾就女王微微变色:“你就是那个都布?” 都布微笑道:“想不到女王也听过鄙人名字,实在荣幸的很。” 宾就女王冷笑道:“阁下父子身为吐谷浑人,却卖身吐蕃,西羌诸部,谁人不知?” 都布并不生气,感叹道:“世事无常,有时由不得自个做主。就比如女王阁下,如此高傲之人,为保全国家,也不得不背井离乡,来俯就唐人。” 宾就女王沉声道:“我已有丈夫了。” 都布笑道:“女王也可以为我杀了他。” 东女国男子都由王夫统帅,那名壮汉听他侮辱王夫,大吼一声,朝都布冲了过去。 也不见都布有什么动作,壮汉就被他举了起来。 宾就女王身后两名女侍卫拔出弯刀,也朝都布冲去。 都布将大汉在身前一抡,女护卫们低头闪躲。 都布顺势将大汉朝门外扔出,两手一抓,捏住两名女护卫咽喉举起,两名女护卫惨叫一声,手中弯刀落地。 店掌柜和店伙正要上前制止,被其他吐蕃人拦住了。 宾就女王眼中充满怒色,拔出一柄银色小刀,正要动手。 忽然,一个黑影从外面飞了进来,正是被扔出去的东女壮汉。 那壮汉落地后踉跄两步,便稳住了身形。 宾就女王微微一惊,向门口看去,只见一名头戴幞头的俊朗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那青年自然是李治,他原本站在门口听他们说话,东女大汉忽然飞出。 薛仁贵跨步挡在他身前,抓住大汉转了一圈,又给扔了回去。 他知东女国是友非敌,故扔的时候斜朝上,壮汉也就容易落地了。 店掌柜朝都布大声道:“你们这些外邦人,在长安动刀,是想进万年狱吗?” 都布微微一笑,道:“是她们攻击我,我自保而已。” 他嘴上虽在笑,手上却丝毫不留手,两名女护卫都被掐的翻白眼了。 薛仁贵见他如此张狂,冷哼一声,朝都布冲了过去。 几名吐蕃人过去拦截,被他三拳两脚,轻易打翻。 都布见薛仁贵越逼越近,甩开两名女护卫,趁薛仁贵踢飞一名吐蕃人时,一手抓住他腰带,另一手抓住他臂膀,将薛仁贵举了起来。 薛仁贵被举到都布肩膀处时,用手臂勾住都布后脖颈,旋身一甩,反将都布凌空甩了个跟头。 都布反应倒快,落地时一只手在地上一撑,翻了个身,以单膝跪地的姿势落地。 两人兔起鹘落,周围人都来不及反应。 宾就女王扶起两名女护卫,朝薛仁贵拱了拱手,道:“多谢勇士相助。” 薛仁贵只点点头,回到李治身后站定。 都布缓缓起身,朝李治打量了一会,道:“朋友,何必要多管闲事,不怕麻烦上身?” 李治笑道:“我这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麻烦。” 都布凝视了他半晌,道:“瞧郎君仪表不凡,定是哪位勋贵家公子,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郎君,定要跟我过不去?” 李治道:“那这位娘子又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跟人家过不去?” 都布笑道:“郎君误会了,在下并非刻意为难她,她是东女女王,我是吐蕃使节,这是我们两国之事。” 李治道:“这娘子既来长安,便是我大唐客人,你也是大唐客人,却为难另一名客人,可有把主家放在眼里?” 一名吐蕃人叫道:“你这唐人,真不知天高地厚,我们是使节,是你们皇帝的客人,不是你一个小民的客人,你管的太宽了吧!” 李治微笑道:“是我们皇帝请你们来的吗?” 那吐蕃人一愣,道:“也差不多。” 李治淡淡道:“差得远。你们并非我大唐天子请来,而是身为属国,来我大唐朝拜,说你们是客人都抬举了。” 那吐蕃人勃然大怒,便要朝李治冲过去,被都布伸手拦住。 都布沉声道:“朋友,你若看上宾就女王,想娶她为妾,那就想错了,东女女王不会嫁给外国男子。” 李治微笑道:“在下知道,也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有些奇怪。” 都布道:“奇怪什么?” 李治道:“你明知女王殿下不能嫁外国人,为何还死皮赖脸纠缠别人,吐蕃人都这般厚颜无耻吗?” 都布脸色数变,却没有发作,只淡淡道:“我是代表吐蕃国与女王联姻,自然不同。” 李治笑道:“那就更奇怪了,你一个吐谷浑人,竟代表吐蕃人跟别国联姻,这不是天大笑话吗?” 都布死死盯着李治,半晌之后,脸上竟又露出笑容,道:“在下吐蕃人,并非吐谷浑人,郎君说笑了。” 在两人说话期间,外面忽然又进来十几名客人。 都布瞧出这些人都不似普通人,心中更加忌惮,转头朝宾就女王微微一笑。 “女王殿下,你买这东西,是为去武府祝寿吧?” 宾就女王冷冷道:“关你何事?” 都布哈哈一笑,道:“那咱们很快又会见面了。”带着手下大步离去。 宾就女王朝李治行了一个东女国礼节,道:“多谢贵人相助,请贵人留名,改日定亲自登门道谢!” 李治微笑道:“女王是客,只要遵守本国律法,不惹是非,我唐人自会以客礼相待,不必言谢,告辞。” 转身离开了金银铺。 一名东女侍卫道:“哎,这唐人也不知是什么人,不仅长的俊,还这般会说话,真想绑回东女国去。” 另一名女侍卫笑骂道:“没瞧见他身边的勇士连都布都打倒了,我看不是你绑他,是他绑你才对。” 先那侍卫笑道:“那也不坏。” 宾就女王瞪了两人一眼,道:“嘴碎什么,别忘了这次来长安的目的,赶紧走吧。” 买了一件礼物,命掌柜的装好,出铺上了马车,朝武府而去。 第三十三章 弘化公主 午时不到,平康坊南街便是人头攒动,人山人海,被拜寿的马车挤得堵住了路,难以寸动。 宾就女王的马车在百丈之外,便无法再进,只好下了马车,带人步行来到武府之外。 大门之外,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不仅朝廷大员来拜寿,还有不少外国使节,纷纷前来祝辰。 一名女护卫低声道:“看来拜寿的外国人,不止咱们东女国,如此,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武府门外,负责招待来客的是一位年轻人。 宾就女王排队时听周围人提起,此人是武府郎君,名叫武三思,凭门荫入仕,担任一个叫“直长”的七品官。 那武三思不过二十岁左右,便练就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本事。 他原本正在陪某来宾说话,眼角瞟见李义府来了,便撇了那宾客,朝李义府迎了过去。 “李阁老,小侄可算等到您了,父亲刚才还派人来问呢!” 唐朝两省官员之中,只要年过四旬,阶过四品,都可尊称为阁老,李义府是中书省副官,当得起这称呼。 他捻须笑道:“本来早该来了,路上遇到一位好朋友,跟他说话去了,就给耽误了。” 侧过身,指着身后一魁梧男子,笑道:“我来给贤侄介绍,这位是吐谷浑第一名将,慕容信将军。” 慕容信满面春风,微笑道:“慕容信,见过武直长。”还侧头瞥了宾就女王一眼。 宾就女王目光闪动,暗忖:“都说外使宴会上,慕容信被唐朝安排在首座,如今瞧他与唐朝大官如此熟稔,只怕不假。” 旁边一名女护卫低声道:“女王,慕容信看来已得到唐人支持了。” 宾就女王淡淡道:“不急,再瞧瞧看。” 慕容信和李义府一起被武三思亲自领了进去。 宾就女王却受到冷落,只一名武府执事和她说了几句不冷不淡的话,收了礼,让她进去了。 武府内部更是布置得花团锦簇,五彩缤纷,不仅院子里都铺着红布,树梢上都挂着五色绸缎。 宾就女王进入大殿,走到一个角落坐下,她谁也不认识,根本无人来搭理她。 反观慕容信,坐在最靠里的一张桌子上,与同桌的唐朝权贵,谈笑风生。 宾就女王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过来搭话,一双冷眉皱了起来。 一名女护卫道:“哼,女王,我看慕容信就是故意显摆给咱们看,并无跟咱们结盟诚意,不如走罢!” 另一女护卫道:“可不是吗,他请咱们过来,却把咱们撂在一边,哪有这个道理?” 宾就女王道:“一点屈辱都忍不了,如何成大事?先前我不见他,他心中有气,就让他出出气罢。” 便在这时,一名武府执事走了过来,打量了她们一会,低声道:“几位之中,可有东女使节?” 宾就女王道:“我便是。” 武府执事笑道:“有位贵人想要见您,还请随我去后院。” 宾就女王道:“有劳带路。”吩咐两名女护卫留在此处等着,跟着执事去了。 武府外面热热闹闹,冠盖如云,内院却寂静如斯。 宾就女王跟着那名武府执事,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周围环境。 不一会,她被带到一间偏僻的屋子外,那执事朝她说道:“那位贵人就在屋中等您,仆告退。” 宾就女王转过身,望着执事拐过一座废弃的假山后,才推门进入屋中。 这是间简陋的屋子,窗户开在南面,用布遮住,正中心只有一张小桌。 桌边坐着名女子,光线昏暗,只能看到一个淡淡的轮廓,似乎是个年轻的妇人。 宾就女王关好大门,再插上门栓,朝那女子问道:“是慕容信让你来找我的?” 那女子缓缓起身,朝她行了一个吐谷浑礼节,道:“吐谷浑国王妃,李平,见过女王殿下。” 宾就女王吃了一惊,道:“你是那位嫁到吐谷浑的大唐公主?” 弘化公主淡淡道:“我现在是以吐谷浑王妃的身份,站在女王面前。” 宾就女王点了点头,道:“原来你也来长安了,难怪唐人对慕容信如此礼遇。不必拐弯抹角,说出你们的目的!” 弘化公主道:“相信女王也已猜到,我们想再次与东女羌结盟!” 宾就女王哼了一声,道:“你们还敢提同盟?当年就是跟你们同盟,我东女羌出兵帮你们对抗大唐,结果伏允自己跑了,害得我三万勇士,只剩一万多人活着回来,先代女王也气死了!” 弘化公主感叹道:“此事已过去,希望女王能够向前看。” 宾就女王冷笑道:“凭你一句话就过去,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弘化公主道:“这些年来,自‘发羌’建立吐蕃后,先后消灭唐旄、苏毗、羊同等强国,下一个目标不是你们东女,就是我吐谷浑,难道女王不感到害怕吗?” 宾就女王沉默了。 弘化公主道:“为今之计,只有我们联合起来,才能共抗吐蕃。” 宾就女王忽然道:“你们既想与我联手,为何不早派使节来见我,非要等到现在?” 弘化公主叹了口气,道:“我们其实已经派过了。我国内部,一直有股势力,想要投靠吐蕃,每次刚派使节,就被吐蕃人知道,中途给截杀了。” 宾就女王恍然道:“你选在这里与我见面,就是怕吐蕃人从中阻挠?” 弘化公主正色道:“是的,而且我也不希望他们知道,我们两国已经同盟。” 宾就女王点点头。 不让吐蕃人知道确实是上策,将来联手对付吐蕃时,便能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这里可靠吗?”她问。 弘化公主笑道:“我祖母与武府老夫人是多年好友,杨老夫人女儿又是当今皇后,吐蕃人再嚣张,也不敢来此处撒野。” …… 都布面带微笑的走在武府后院,在他旁边,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正是武府长男武元庆。 武元庆边走边笑,道:“后园中,原本有不少名贵花卉,可惜这时节看不到花开,否则,定让外使好好欣赏一番。” 都布笑道:“无妨,鄙人听说令妹册封皇后,武少卿将来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只要沾沾贵气,也便满足。” 武元庆被说的心花怒放。 “承蒙吉言,武某若拜相,必上表圣人,与吐蕃百年和睦!”他笑吟吟地道。 都布笑道:“那可多谢了,回吐蕃后,本人定会再派人送来一份更珍贵的礼物。” 武元庆两眼放光,嘴上却谦让道:“不,不,这次的礼物已经够贵重的了。” 都布忽然道:“本人与东女国王,也就是宾就女王是好朋友,刚才还在宴席上看到她,一眨眼就不见了,武少卿可知她去了何处?” 武元庆皱了皱眉,道:“那倒没有注意,都外使请等一会,我把管家喊来问一下。” 都布拱手道:“有劳。” 片刻后,管家被喊了过来,武元庆询问宾就女王的事,管家道:“好像就在后院。” 武元庆皱眉道:“谁带女王来的后院?” 管家道:“是老夫人的人。” 武元庆奇道:“母亲为何要见东女女王?” 管家道:“并非老夫人要见女王,她老人家正在东院佛堂祷告,那位女王被带去西院了。” 武元庆更加奇怪,问道:“那是谁要见女王,二娘子,还是三娘子?” 管家道:“在下也不知。” 都布微笑道:“那也无妨,还请武参军带我过去一趟,女王的朋友,也是本人的朋友,正好拜见一番。” 武元庆点点头:“也好,都外使请随我来。” 第三十四章 武皇后的威仪 武府曾扩建几次,后院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山石古拙,溪池清澈,甚是雅致。 都布跟在武元庆之后,绕过一座假山,忽见前方走来几人,最前面是名女子,长挑身材,凤目修眉,气质高雅。 都布双眼闪过热切的光芒,朝旁边的武元庆道:“武少卿,不知那位娘子是谁,能否替小使介绍一番?” 武元庆却未答话,脸色苍白的走了过去,脸上强挤出一丝微笑,朝那女子下拜道:“皇、皇后殿下,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武媚娘。 她和李治离开金银铺后,二人一起来到武府。 李治并未进府,只说在府外茶楼等她。 武媚娘进府拜见母亲时,乔装的千牛卫在武府后院警戒,发现了都步,向她汇报。 武媚娘这才截了过来。 她冷冷望着武元庆,一言不发。 武元庆被她盯得额头冒汗,他虽与武媚娘是兄妹,却并非同母,且又苛待过继母。 每次见到这位妹妹,心中都充满畏惧,如今对方贵为皇后,这份畏惧也越来越强烈。 武媚娘淡淡道:“母亲过寿,吾自要回来一趟。” 她瞥了都布一眼,语气转冷:“此人是谁,为何带来后院?” 都布听她是皇后,眼中光芒迅速黯淡,快步过来,行了一个吐蕃礼节。 “吐蕃使节,拜见大唐皇后。” 武媚娘并不看他,只凝视着武元庆,似在等他回答。 武元庆咽了口吐沫,道:“回皇后殿下,他是来找东女女王的。” 武媚娘冷冷道:“东女女王?她又为何在后院?” 武元庆赶忙道:“是母亲派人请来的。” 武媚娘“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终于转头看了都布一眼。 “你是吐蕃使节都布?” 都布微微一喜,道:“鄙人正是都布,皇后殿下也听过鄙人名字?” 武媚娘眼中露出一丝嘲笑之色,淡淡道:“吾不过看过外使名单罢了。” 那表情仿佛在说:“凭你也配被我知道?” 都布望着她盛气凌人的模样,心中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他沉着脸道:“将来本人一定会让皇后殿下,再次听到都布的名字。” 武媚娘却仿佛没听到一般,朝武元庆问:“母亲也请他了?” “没、没有。” “那就带他去前院,不许再带闲杂人等来后院,打扰母亲清静。”武媚娘脸色一沉。 武元庆忙不迭道:“是!” 都布忽然道:“在下是来找东女女王,还请皇后殿下行个方便。” 武媚娘扫了他一眼,森然道:“你在对吾发号施令?” 都布心中一惊,竟被她气势所慑,顿了半晌,硬着头皮道:“本人找东女女王,是奉赞普之命,还请大唐皇后给予方便。” 武媚娘冷冷道:“你们赞普见了吾,也要跪在吾脚下行君臣之礼,你一个小小吐蕃使,也敢威胁吾,谁给你的胆子?” 都布咬牙道:“吐蕃虽是大唐属国,却也有数十万精锐军队,大唐皇后不该羞辱我们吐蕃!” 武媚娘凝视着都布,道:“吐谷浑王派来使节,说你们吐蕃军向巴隆河聚集,准备入侵吐谷浑,希望我大唐派兵援助。” 都布忙道:“您莫听吐谷浑人的谎言,是他们驻军白兰城,与白兰羌联手,想越过巴隆河,攻我吐蕃!” 武媚娘淡淡道:“是吗?可你刚才又说,你们吐蕃有数十万军队,吐谷浑又怎敢打你们呢?” 都布心头一震,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 他这次奉命来大唐有两个目的,第一是寻找东女女王,查清她来大唐目的,再迫使她答应婚事。 第二是向大唐示弱,告诉他们吐谷浑准备侵犯吐蕃。 如此一来,就算吐谷浑也告状,大唐难以分辨真假,很可能两不相帮。 他刚才一时义愤,没有示弱,反威胁大唐皇后,违背了大相禄东赞交代给他的任务。 想到此处,都布清醒过来,跪在地上,叩首道:“鄙人刚才一时得意忘形,自夸自擂,请皇后殿下莫怪。” 武媚娘俯视着他,暗道:“此人颇能隐忍,难怪陛下刚才对他评价不低。” 武元庆忙道:“皇后殿下,这些外邦人一根经,莽撞冲动,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武媚娘淡淡道:“带他去吧,不许再带外人来内院。” 武元庆忙道:“是,是!” 都布抬头又偷偷看了武媚娘一眼,却也不敢再多说话,只将她的模样深深印在心里,跟着武元庆飞快离去。 武媚娘回到后堂,继续和母亲、姊姊说话。 杨夫人是位七十多岁的妇人,因保养得体,并无多少白发,瞧见女儿回家后,更是欢喜极了,面色红润,精神极好。 只武顺得知自己诰命从国夫人降为郡夫人,闷闷不乐。 一家人正说话,家丁来报,弘化公主在门外求见。 杨夫人是隋朝皇室出身,颇知礼仪,心想女儿微服出宫,不见外人为好,便想让武顺去招呼弘化公主。 武媚娘握住她手,笑道:“母亲,她既与我家有渊源,就让她进来吧。” 杨夫人喜道:“你肯见她,那最好不过,请公主殿下进来吧。” 弘化公主在下人带领下,进入屋中,向杨氏福了一礼。 杨氏起身还了一礼,笑道:“公主多礼了。” 弘化公主目光忽然转向武媚娘。 她虽不识武媚娘,但她刚才行礼时,堂中所有人皆起身,此女却一动不动。 再瞧她神态气质,弘化公主脑中亮光一闪,朝武媚娘下拜道:“李平拜见皇后殿下。” 武媚娘笑道:“你见过吾?” 弘化公主忙道:“妾并未见过殿下,不过以殿下如此风华气度,天下脂粉英雄之中,也只殿下一人而已。” 武媚娘噗嗤一笑,道:“公主过誉了,快起来吧。” 弘化公主款款起身,武顺过去扶她坐下。 武媚娘问起她在吐谷浑的生活。 弘化公主答了几句,忽然流着泪道:“和平的生活,总是美好的,只可惜马上就要被破坏了。” 武媚娘蹙眉道:“你说的是与吐蕃的事?吾听过一些,你们边境似有纷争?” 弘化公主急道:“并非纷争,而是吐蕃的二十万大军,即将踏上吐谷浑的土地!” 武媚娘凤眉一凝:“二十万大军?” “不敢有瞒殿下,那吐蕃二十万大军,已集结在巴隆河北岸,随时进攻白兰城。” 武媚娘道:“白兰城不是白兰羌的吗?” 弘化公主道:“是的,正因白兰羌害怕吐蕃入侵,才向我们求援。” 武媚娘沉吟半晌,道:“你跟吾说这些也无用,眼下我大唐无法助你们。” 弘化公主道:“我知道,大唐在向西突厥用兵,无暇多顾,我国只盼得到大唐支持!” 武媚娘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支持?” 弘化公主左右看了一眼。 武媚娘站起身,说道:“母亲,我出去一下,与公主说几句话。” 杨夫人忙道:“你们在这说,我和顺儿出去便是。” 不等武媚娘拒绝,拉着武顺离开,还将下人遣走。 武媚娘让张多海带着几个人守在门口,朝弘化公主道:“现下无人,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弘化公主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们已与白兰、党项、东女国暗中联手,准备一起对付吐蕃。” “只不过党项和东女都提出要求,他们只愿听大唐调遣,希望大唐派一名将领,做联军主帅。” 武媚娘道:“你希望我们派谁做主帅?” 弘化公主忙道:“听凭殿下和圣人做主便是。” 武媚娘凝思片刻,忽然问:“你们可知吐蕃虚实?” 弘化公主点点头,道:“原先知道的也不甚清楚,幸得东女女王相告,才知晓吐蕃军备。” 武媚娘道:“她如何知晓的,可准确?” 弘化公主道:“宾就女王曾亲自潜入吐蕃,查探一年,损失数十名密探,才得到这些情报。” 武媚娘点点头:“倒也不容易。” 弘化公主道:“据她所说,吐蕃有军队三十二万左右,骑兵六万,装备精良,披甲之人,十中有五。” 武媚娘心中一凛。 吐蕃兵多她不在意,大唐经常以少打多,五万唐军就能横扫任何国家,凭的就是士兵勇猛、装备精良。 唐军甲兵十中有七,吐蕃差的并不远,这比他们军队人数,更令武媚娘忌惮。 她站起身,道:“吾只能将这些话转述陛下,陛下同不同意,吾也不能确定。” 弘化公主忙也起身,躬身道:“殿下愿向圣人美言,李平已感激不尽。” 第三十五章 薛仁贵的计划 红日西沉,朔风渐冷,暮色慢慢降临。 马车缓缓行驶在宽阔的大街上,朝着北面皇城而行,王伏胜和张多海赶着车,薛仁贵策马跟在车边。 武媚娘与李治并坐车内,将自己探知的情况,一一与李治说了。 李治沉吟半晌,道:“他们这条件倒不算过分,只是这将领人选,倒不好拿捏。” 武媚娘笑道:“何不让薛将军去?” 车外的薛仁贵听到后,心中一紧。 李治道:“让我再想想吧。” 他倒不担心薛仁贵能力,而是担心他过去后,会遇危险。 吐谷浑国内亲吐蕃势力太强,连前任吐谷浑王都被刺杀了,更不提外人。 不过派薛仁贵过去,也有一桩好处。 按照历史走向,再过十几年,便是大川非之战,这也是薛仁贵最惨烈的一仗。 薛仁贵失败的原因很多,其中一点可能是高原反应。唐军对付吐蕃时,最大的难题便是高原反应。 只要唐军进入吐蕃区域作战,就容易战败,反之,吐蕃进攻大唐,同样败多胜少。 所以提前让薛仁贵适应一下高原作战,有助于将来进入吐蕃本土作战。 次日,李治处理完公文,便将薛仁贵喊进大殿,将此事和他说了。 薛仁贵听完后,拱手道:“臣愿意前往吐谷浑作战。”顿了一下,又道:“陛下,臣有个提议。” 李治道:“你说。” 薛仁贵道:“臣希望不要告诉吐谷浑,我们出兵援助他们的事。” 李治愣道:“你的意思是咱们不出兵?” 薛仁贵道:“臣是想让他们以为咱们不出兵。” 李治猛然醒悟,道:“朕明白了,你想出其不意出现在战场上,打吐蕃一个措手不及!” 薛仁贵道:“正是如此。吐谷浑国内吐蕃细作太多,倘若让他们知道我们出兵,也相当于告诉吐蕃人!” 李治点点头,沉吟道:“可不让他们知道的话,我军进入吐谷浑时,岂不会被他们误解?” 薛仁贵道:“我们可以将此事告诉东女国,我军先进入东女国境内,伪装成东女兵,与他们一起策应吐谷浑!” 东女国位于四川西北部,与大唐茂州相邻。 唐朝在松州屯有重兵,直接调松州兵给薛仁贵,便可先去茂州,再进入东女国境内,再北上援助吐谷浑,神不知鬼不觉。 李治道:“这个主意可行,但军粮的问题,又如何解决,不让吐谷浑知道咱们出兵,他们如何供粮。” 薛仁贵道:“可与东女女王商议,让她找吐谷浑开条件,让吐谷浑给她们一批军粮,她们才肯出兵,料来吐谷浑不会拒绝。” 李治道:“甚好,就按你说的做,等皇后回复弘化公主后,你就去找东女女王。” 当天晚上,武媚娘把弘化公主请入宫中,说大唐天子答应了她的请求,同意派一名将领。 弘化公主大为欣喜,又请求唐朝派人召集东女羌、党项羌的使节,由唐朝将领主持,让三国坐在一起,共商抗吐大计。 李治先派人把李勣请了过来,将作战计划和他说了。 李勣听到天子竟要对付吐蕃,颇为诧异,不过既然不用本国出太多兵马,也就没有反对。 李治又让他举荐一名将领,如今薛仁贵不能露面,另需一名将领代表大唐指挥。 李勣举荐了右领军卫郎将,程务挺。 程务挺是程名振的儿子,只有三十岁不到,李治觉得他太年轻,怕他误事。 李勣微笑道:“陛下不必担忧,那程务挺年少老成,有乃父之风,而且他年纪轻,更容易迷惑吐蕃人轻敌。薛将军之事,可不必告诉他,也就不会误事。” 李治这才同意了,命人把程务挺喊了过来。 程务挺是典型的大唐健儿,从小跟在程名振身边,在边境长大,人长的彪悍雄健,浑身都是阳刚之气。 他听李治让他统领诸羌对付吐蕃,忙问:“陛下,那臣手下有多少本国兵马?” 李治道:“没有,你只负责指挥羌人。” 程务挺急忙摆手,道:“那不成,那不成,蛮夷只认拳头,不听道理,我一个兵不带,他们如何肯听我的?” 李勣瞪了他一眼,道:“你小子,敢跟陛下讨价还价,陛下下了诏,你遵旨就是,哪那么多屁话!” 程务挺咕噜了两句,拱手道:“末将领命就是。” 李治倒很喜他耿直的性子,笑道:“你这次就当个历练,朕给你派五十名千牛卫,护你安全,吐谷浑有很多吐蕃细作,你可要当心。” 程务挺笑道:“那臣就试试。” 次日,在李勣安排下,程务挺将慕容信、东女女王、党项使节,都请到郊外一个园子里,商议联盟之事。 三人见唐朝派一个毛头小子,心中不大高兴,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程务挺按照李勣的吩咐,只把自己当个中间人,联络三国,让慕容信主持同盟之事,他只听就是。 慕容信也不客气,当即分派任务。 他让党项羌负责联络青海湖东南部分的羌族小部落,举唐朝大旗,拉拢他们加入同盟。 到时由党项羌领导他们,作为北路军,支援白兰城。 东女羌则拉拢金山一带的小部落,作为南路军,北上支援白兰城。 众人议定之后,宾就女王回到长安城南的一间小院,这是她的临时住所。 刚过院门,留守女护卫便告诉她,有人来访,正在大厅等候,还是位熟人。 宾就女王进入大厅,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坐在厅中等候,赫然是那日打败都布的唐朝勇士。 宾就女王半是惊喜,半是惊讶,笑道:“阁下是奉你家主人之命,来找我的?” 薛仁贵拱手道:“大唐千牛卫中郎将,见过女王殿下。” 宾就女王大吃一惊,错愕道:“你、你是千牛卫中郎将?那、那你家主人是……” 薛仁贵朝北面一拱手,道:“那日与女王相见之人,正是我大唐天子!” 宾就女王呆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难怪他总以主人自称,原来他竟是大唐皇帝。” 想到大唐皇帝待自己如此友善尊重,心中既感喜悦,又有几分受宠若惊。 薛仁贵道:“女王殿下,末将奉圣人之命,有要事与你相商。” 宾就女王神色一正,道:“大唐天子如此诚意,东女虽小,愿附尾翼,为大唐马首是瞻。将军尽可直言。” 薛仁贵便将计划说了。 宾就女王听完后更加欣喜,觉得唐人谋略非常高明,欣然同意。 薛仁贵回宫向李治复了命。 李治琢磨着,出兵吐谷浑的事,怎么也必须等到明年正月之后。 眼下他需得关注另一件事,军粮。 长安库存的粮食不多,程知节的大军又在不断消耗,他既不打算去洛阳,就必须尽快解决运粮问题。 要解决此事,就必须大量制造火药,炸毁三门峡礁石。 最近已经有大臣注意到,他从太医署调了大量硫磺和消石。 这些大臣并不知道他是为研制火药,只当皇帝年纪轻轻,就有沉迷炼丹的趋势,故而隐晦的劝谏了几次。 随着时间推移,虎圈的事迟早会被满朝文武知道,到时候劝谏的大臣肯定更多,也更直接。 未免麻烦,他决定把火药的事公开给大臣,获得他们支持,这就需要一次公开试爆。 另外,这次试爆,不仅是做给大臣看,也是验证火药威力,到底能否破开山门峡礁石! 所以还需等一等,等卢承庆和阎立本勘探三门峡回来,让他们也参与试爆,才能验证此事。 在等待的第三天,李治收到御史弹劾褚遂良的奏章,说他违规将府宅开在坊墙上。 弹劾之人是个监察御史,也不知是武媚娘指示他,还是王伏胜提醒。 总而言之,李治一直在等这份奏章。 他当即批准奏章,限褚府三天之内,拆除那扇大门。 这也是告诉满朝文武,他已下定决心,不会再召回褚遂良。 第三十六章 李治的诏令 十二月下旬,风刀霜剑,树枝上的露珠俱结了冰霜,长安城春明门之外,驶来一辆马车。 车内坐着两个老人,一人身材颀长,手中拿着一幅山水画,嘴角含笑,正是被李治派去三门峡的卢承庆。 “阎兄不愧是大唐第一妙手,这幅‘三门峡图’大气磅礴,栩栩如生,陛下若见,定然满意。” 卢承庆身边的老人比他年轻几岁,留着七寸长须,是工部尚书阎立本。 阎立本曾画过“秦府十八学士图”,又奉李世民之命,画“凌烟阁功臣二十四人图”,在唐朝画家之中,被誉为丹青神话。 他微微一笑,道:“卢兄过誉了。在下当年担任将作大监时,也曾去过三门峡,想在附近修条栈道,避过险关,却未能成功。今日能帮上些小忙,也算了却一桩遗憾。” 卢承庆感叹道:“阎兄高义。若能打通这条水道,不知能节省多少人力物力。” 阎立本正色道:“在下心中一直有个疑问。陛下让卢兄勘探三门峡,是打算征调劳力,强行凿开礁石吗?” 卢承庆知道阎立本在担心什么。 根据这次的观测,三门峡水流湍急,根本无立足之地。 若强行搭建木桥,让劳力去开凿,还不知要有多少人淹死在三门峡水域。 “阎兄不必担心,依老夫之见,陛下似另有办法,绝非强行征调劳力去开凿。” 阎立本道:“倘若陛下真有此意呢?” 卢承庆昂然道:“卢某必当死谏!” 阎立本点点头,不再多言。 两人进入皇城后,各自分手。 卢承庆先去了一趟户部,见司衙内并未出什么乱子,所有官员各司其职,这才前往甘露殿求见。 李治得知他带回一幅三门峡图,忙命他呈上。 一眼看去,只觉一股汹涌磅礴的气势迎面扑来,仿佛黄河之水跃然纸上,竟要奔流而出。 细细端详,只见峡谷两岸夹水,壁立千仞,怪石嶙峋。 河心两座大如小岛的礁石,将河水分为三股,形成“人门”、“鬼门”、“神门”三座大门。 画中还有一艘船,正以极快的速度驶向三门峡其中一门。 凑近一瞧,隐隐还能看到船头有个小人,正指挥船手,调整风帆和舵向。 那小人手舞足蹈,显得非常焦急,更彰显出三门峡的凶险。 根据人船比例,那艘船并不大,只是艘中型船,便已如此危险,由此可知,大货船根本无法通行。 过三门之后,是座大山,名为“抵柱山”,汹涌的河流被砥柱山挡住,一分为二,分流而过。 卢承庆在一旁解释,说只要通过三门,水流受砥柱山阻挡,便舒缓很多,再无危险。 中流砥柱,便因此而来。 李治端看良久,暗暗点头。 只要炸了这两个大礁石,三门峡便是一条宽阔安全的水道,洛阳的粮食就能源源不断的运到长安。 他勉励了卢承庆两句,又询问了三门峡周边一些情况,卢承庆一一回答了。 李治心中有了数,第二天常朝之后,下达一道诏令,让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以及御史台四品以上官员,未时中旬,在右延明门等候。 除这些人外,李治还特意钦点了刘仁轨,让他一同参加。 消息传到门下省后,韩瑷将旨意转达给手下两名侍郎。 崔敦礼虽也是侍中,平日却在兵部坐衙,无需他去通知,于是,他命人把刘仁轨喊了过来。 “刘给事,陛下有旨,让你我未时中旬,去右延明门外候旨,可能是要宫廷设宴,你莫要忘了。”韩瑷笑容满面的道。 原本他并不喜刘仁轨,可既然皇帝对他另眼相看,他也要稍加笼络了。 刘仁轨应了声是,也不多问,拱手告退。 刘仁轨在门下省的差使,和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完全对应。 中书省六名中书舍人,负责制诰,门下省则有四名给事郎,负责审核诰书。 若发现不满意或不合规制的地方,再上报侍中和门下侍郎。 给事郎权利其实很大,只不过品级不高,只有五品,与刘仁轨这个年龄的官员不相称。 其他几名给事郎都才三四十岁,最年轻的裴炎只二十八岁,独他已近六旬。 刘仁轨话不多,办事却很利索,未时不到,就解决了手头上的工作。 唐朝官员,并未具体规定下衙时间,只要办完手中差事就行,不少门下省官员,都已回家去了。 刘仁轨无事可做,便拿出一本书读着,约莫挨到未时一刻,韩瑷派人请他过去。 门下省位于中轴线以东,刘仁轨与韩瑷、两名门下侍郎会合后,一同向西而行,穿过左延明门,很快来到右延明门。 其他官员也都到的差不多了。 刘仁轨和徐孝德、上官仪汇合,上官仪笑道:“刘葫芦,陛下下旨召四品以上官员,独你一个是五品,看来你的恩宠要来了。” 刘仁轨道:“还不知是要干什么,也许陛下有什么事要问我,也未可知。” 上官仪笑骂:“有什么事只你一人知道?这话听着好不轻狂!” 徐孝德道:“我琢磨着,陛下应该是打算设宴。” 刘仁轨道:“好端端,为何在内庭设宴?” 徐孝德笑道:“我哪知道,也许圣人忽然来了兴致,谁又能琢磨透圣人心思呢?” 官员们说说笑笑,心情都很放松,跟着王伏胜过了两仪门、月华门、安仁门,竟到了后宫内院。 众官都疑惑了。 以前倒也来过后宫,比如前往凌烟阁,观云殿,与太宗皇帝缅怀当年打江山的日子,共进文酒之会。 然而安仁门位于中轴线以西,凌烟阁和观云殿都在东边。 再往前走,就是西海池、北海池和南海池,鲜有官员来此。 韩瑷高声道:“王大监,咱们这是去哪啊?” 王伏胜道:“前往禁苑。” 群臣这才恍然,跟着王伏胜一路前行,沿途倒也领略了一番后宫景致。 不一会,穿过玄武门,来到禁苑,一路朝着东北而行,很快来到一座小院子前。 院子周围,尽是手执刀柄的千牛卫,戒备森严,官员们都暗暗心惊。 许敬宗认出此处是虎圈,低声道:“莫非是哪个外国使节,献给陛下老虎,陛下让我们来观赏?” 众人都问鸿胪寺卿许圉师。 许圉师捻须道:“安息国倒是献了头老虎,可与别的老虎都安置在典厩署,未听说转到了禁苑啊。” 将作大监阎立德脸色苍白,喃喃自语道:“莫非陛下炼好丹药,想要让我们都服下?” 阎立本道:“兄长,你在说什么?” 阎立德只摇头叹息,没有做声。 王伏胜让群臣在院外等候,进入院中,正要向李治汇报,却见李治正在和薛仁贵说话。 “薛卿,此物你猜是什么?”李治手指捏着一堆黑色粉末,微笑着问。 薛仁贵迟疑了一会,道:“似有硫磺之味,应是药粉吧?” 李治笑了笑,道:“不错,确实是一种药粉,不过是种特别的药粉,待会也许会让你大吃一惊。” 这正是李治命匠人最新研制好的火药。 火药配方很简单,硫磺、木炭和硝石的最佳比例,是1比1.5比7.5,学历史的都知道。 原料也非常广泛,这个时期的硝石又叫“消石”,和硫磺一样,都是药材,唐朝地大物博,硝石矿、硫磺矿都有很多。 太医署将原料送来后,李治让将作监的匠人们将三种材料按照比例,称量研磨,炼制成粉。 再浸泡、晾干、筛选,得到火药颗粒。 因火药太过危险,李治命人在虎圈内,又修建几座库房,相隔较远,就算发生意外,也能将损害降到最低。 如此炼制好的火药,已有两千多斤,全都存放在虎圈仓库中。 王伏胜上前道:“陛下,大臣们已经都到了。” 李治点点头,出了院子,群臣纷纷向他见礼。 李治抬手道:“众卿不必多礼,今日过来,是让你们瞧一样东西的,大家都随朕来吧。” 朝众大臣招了招手,转身朝虎圈方向而去。 第三十七章 禁苑试爆 虎圈东北角,有一处坑洼之处,便是此次试爆点。 王及善已带着金吾卫,在此处等候多时。 按照李治吩咐,他们已经提前搬运好一块数千斤巨石,放置在坑洼中心。 这石头李治特别要求过,必须选用禁苑最坚硬的山石。 以巨石为中心,四周还用绳子围了一条隔离线,这是提前准备好的安全距离,以免火药意外点燃,溅伤到官员。 群臣望着眼前的一幕,都猜不透皇帝到底要做什么。 李治朝卢承庆看了一眼,道:“卢尚书,你瞧瞧这石头,与三门峡的礁石相比如何?” 卢承庆拱手道:“请容臣近前瞧瞧。”跨过隔离绳,来到石头边,用手摸了摸,曲指敲了敲。 阎立本此时也被勾起好奇心,拱手道:“陛下,能否容臣也去瞧瞧?” 李治道:“去吧。” 阎立本跨过绳子,来到卢承庆旁边,两人低声议论了几句,然后一同回到众人身边。 阎立本说道:“回陛下,这是一块黑石,三门峡的大礁石是灰石,两者坚硬差不多,只是大小差了数十倍。” 唐朝对岩石的称呼,都是根据颜色,比如最硬的石英石被称为白石,大理石被称为苍石。 黑石是玄武石,灰石则是石灰岩,严格来说,黑石比灰石还要稍硬一些。 阎立本不敢在皇帝面前把话说太满,故而只说两者差不多。 李治点点头,道:“如果能破开这块巨石,你们有把握破开三门峡那两块大礁石吗?”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阎立本问道:“敢问陛下准备如何破石?” 这个时期的开山破石方法,都是凭人力强行用工具开凿。 史记中记载,大禹为治理黄河,带领子民开山辟地,用的开山神斧,便是古老的耕作工具,耒耜。 这需要一大群人,凭着愚公移山的意志精神,方能成功。 杨广当年疏浚贯通之前王朝开凿留下的河道时,便动用了数百万劳力,才终于连通大运河。 当然,如今的难度要小的多,只不过挖开两个拦路的大礁石。 若不是附近水流太急,无法架起木桥,以前的皇帝早就派遣民力,将两个礁石给凿平。 李治知道仅凭口舌,难以让大臣们理解火药威力,只有亲自演示一番,他们方能明白。 他摆手道:“解释起来比较麻烦,直接试一下爆炸结果,你们自然知晓。” 黑火药炸石头的法子有两种,一种是顺着石头纹理,凿开孔洞,将火药灌注进去,穿引线,再用石灰塞住。 这种法子效率最高,可用最少火药,取得最佳效果。 然而李治这次试爆的目的,不仅是要破石,也是为了让大臣们见识到火药的威力。 所以他打算用更粗暴的法子,直接用大剂量火药包来炸,且瞧瞧效果如何。 他已提前让卫士准备了两百斤火药,用缝过的羊皮,包成五个火药包,分放巨石四周。 再将每一包划开一道口子,让火药露出部分,便于引燃。 “多海,你拿着这包粉末,从这里一路撒过去,让撒出的粉末与羊皮中露出的火药相连。” 张多海不知危险,还以为皇帝让自己露脸,兴奋的答应了。 他边走边撒,一路撒了过去,还站在火药堆里,朝李治挥手。 “陛下,臣撒好了。” 李治早已躲到更远的一块石头后面,朝群臣和护卫吩咐道:“所有人都找好掩物,躲起来。” 群臣都很不解,瞧皇帝那模样,难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不成? 千牛卫们则没那么多想法,皇帝怎么吩咐就怎么做,在薛仁贵带领下,全都躲到李治身边。 不少人趴在李治侧前方,倘若有危险,随时能挡在皇帝前面。 警戒的金吾卫也在王及善带领下,四散而开。 李义府大声道:“陛下既然吩咐,自有缘故,大家都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于是群臣也都走远,各自找好掩体。 只有张多海一人站在火药附近,他也察觉到有点不对劲,远远呼喊道:“陛下,臣要躲起来吗?” 李治朝他招了招手。 张多海快步奔了过来,李治问:“有火石吗?” 张多海点头:“有。” 李治道:“你去刚才隔离线附近,用火石点燃那儿的黑色粉末,点完之后就跑过来,听清楚了吗?” 张多海已意识到这差事有危险,面色凝重的点了点脑袋。 他人虽胖,身体却格外灵活,用火石点燃隔离线附近的火药后,像一颗球一样滚了过来。 只见火星沿着火药线,朝着巨石不断靠近,就像一条红色小蛇在地上爬行。 群臣和千牛卫们都好奇的抬头张望,不一会,火蛇马上就要临近巨石。 李治将头趴在地上,两手塞住耳朵,王伏胜见他如此,也学着照做。 群臣见皇帝如此模样,也都暗暗心惊,屏气凝神。 只有刘仁轨是个天生胆大的人,他半跪着,紧紧望着巨石,眼睛都不眨一下。 霎时间,一片火红色的火花猛地升起,一闪即逝,紧跟其后,是一阵“轰隆隆”惊雷般的巨响,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因距离太近,瞧见火光的瞬间,爆炸声便传了过来。 狂风大作,乱石飞溅,一团团黑云升起,激起一大股黄色烟尘,热浪朝着四周席卷扑来。 张多海忽然大叫一声,扑在李治前方。 李治见爆炸已结束,正想瞧个仔细,却被他挡住,没好气道:“你这胖厮,快快让开,别挡了朕视线。” 张多海讪讪一笑,起身让开了。 好一会,烟尘终于散去,那块巨石虽已被炸的坑坑洼洼,主体部分却还在,约莫还有原来的三分之二大小。 碎石和泥土嗖嗖下落,有如雨点般打落在众人身上。 大部分大臣都被惊呆在原地,有人双手合十,默默祷告。 韩瑷惊魂未定,问道:“陛下,现在安全了吗?” 李治对效果已很满意,因为从外面都能炸开,那么用凿孔的法子效果会更好,炸开整个礁石只是时间问题。 “试爆结束,已经无碍了。”他挥了挥手。 阎立本与阎立德对视一眼,兄弟俩脸上都充满惊喜之色。 二人低声议论几句后,阎立本朝李治道:“陛下,只要此物充足,再提前研究好破石方案,应该能破开那两块礁石。” 他是工部尚书,阎立德则是将作大监,两人都是建筑行家,说的话令人信服。 李治道:“很好,爆破礁石的具体方案,就由工部、将作监共同负责,拟定好方略后,再呈给朕看。” 他决定先不告诉他们凿孔的法子,瞧瞧大臣们能否想到类似的法子。 薛仁贵忽然道:“陛下,此物威力能否再强上一些?” 李治道:“这东西叫火药,数量越多,威力越大。” 韩瑷好奇的问:“陛下,您是如何知道此药配方的?” 李义府笑道:“料来是地方官员献的。” 李治早已想好话术,感叹道:“不瞒诸位爱卿,此物是朕前阵子做梦时,有个官员在梦中献给朕的。” 这个时期,迷信严重,托梦的说法很容易被人接受。 韩瑷大吃一惊,问道:“不知是谁献给陛下的?” 李治缓缓道:“是个年轻人,他自称狄仁杰,并州人士,也不知本朝有没有这个人。” 阎立本脸色大变,急忙道:“陛下,您说的可是并州都督府法曹参军,狄怀英?” 李治喜道:“不错,他的字正是怀英,他在并州都督府吗?” 阎立本笑道:“陛下还记得两年前,任命臣为河南道黜陟使吗?臣当时在汴州遇到一个小官,被小吏诬告,审问他时,发现此人沉着冷静,德才兼备,堪称沧海明珠,臣便举荐了他。” 不少大臣相互间低声窃语。 阎立本这件事在民间流传很广,也因这桩美谈,沧海遗珠这个词,被形容为有才能之人。 当然,大臣们更关心的是狄仁杰的前途,准确来说是羡慕。 无论刚才的神药威力,还是皇帝现在欢喜的表情,群臣都已瞧出来,狄仁杰必定要一飞冲天了。 第三十八章 长孙无忌的猜测 李治早知狄仁杰是阎立本举荐,故意在他面前提起狄仁杰,就是希望他能捧哏。 听得阎立本果然举荐,他微微一笑,感叹道:“那应该就是他,此人竟献如此神物,朕倒想亲自见上他一见。” 李义府瞧出皇帝想重用狄仁杰,他曾在吏部当过员外郎,对狄仁杰的事知道一些,当即投其所好。 “陛下,臣听说狄仁杰担任法曹期间,处理大量积案,竟无一人诉冤,如此人才,可入大理寺为少卿。” 阎立本看了他一眼,拱手道:“臣附议。” 韩瑷反对道:“狄仁杰区区一个都督府法曹,一跃升为大理寺少卿,未免不合规制。” 都督府法曹是从七品下阶,这是职事官。官员任命,通常看的是本阶官,本阶官越高,能担任的职事官也越高。 来济问:“请问阎尚书,狄仁杰眼下阶官是几品?” 阎立本道:“狄仁杰目前是正八品下阶,征事郎。” 韩瑷道:“区区八品征事郎,如何能领大理寺少卿?陛下,臣以为,可以给狄仁杰一个县令做做,先瞧瞧他能耐。” 李勣淡淡道:“韩相,狄仁杰托梦献给陛下如此珍贵药方,功劳之大,足堪入史,怎能只给一个县令?” 许敬宗道:“老臣以为,可先擢升狄仁杰为朝散大夫,让他守大理寺少卿,若不称职,再罢便是。” 韩瑷急道:“朝散大夫是从五品下阶,狄仁杰就算功劳再大,毕竟三十岁不到,连升十级,恐无法令朝臣信服。” 许敬宗悠悠道:“驸马尚公主,也有升十级的,狄仁杰献火药,功劳不比尚公主小,如何不行?” 阎立本忽然道:“陛下,此药乃国家至宝,狄仁杰献药有功,按理来说,封侯拜相也是可以的。” 话锋一转:“不过,他年纪轻轻,骤至高位,恐心生骄逸。再者,他在朝中毫无根基,骤至高位,恐惹人嫉妒,于他也不利啊。” 李治点点头,道:“依卿之意,该当如何?” 阎立本道:“不如让狄仁杰暂代大理寺少卿,等他展露才华,再扶正位,届时便无人质疑了。” 韩瑷还要反对,被来济拉了拉,也就不做声了。 李治点头道:“就依阎爱卿之言,升狄仁杰为朝散大夫,暂代大理寺少卿。” 这时,刘仁轨忽然道:“陛下,此药不仅能用于民事,亦能用于军备,臣以为需严格保密。” 李治微笑道:“刘卿说的极是。” 刘仁轨道:“臣请陛下下一道旨意,凡妄议今日所见之官员,无论身居何职,都须严惩!” 李勣、许敬宗、李义府等人也都请旨。 来济忽然道:“陛下,朝中也有大臣因病未能前来观摩,可否相告。” 李治知他指的长孙无忌,道:“如此大事,长孙太尉自应知晓,你回去便把此事告诉他吧。” 转头又朝张多海道:“皇后问起此事,也可实言。” 张多海正为此事头疼,闻言急忙应诺。 禁苑一声爆响,整个后宫都惊动了。 武媚娘本来正在后殿沐浴,听到爆炸声后,心中一惊,还以为皇宫地动了,急忙喊来江尚宫询问。 江尚宫道:“回殿下,声音是从禁苑方向传来,并非地动。” 武媚娘在宫人伺候下穿好衣服,来到宫外,面朝北望去。 “陛下可在禁苑?” 江尚宫道:“陛下在虎圈,还把大臣们都喊去了,张少监也去了。” 武媚娘点点头,回到殿内梳妆,没过多久,张多海便回来了。 武媚娘询问发生何事,张多海屏退下人,将刚才试爆的事说了。 武媚娘听完后也感诧异,凝思片刻,问道:“那神药真是狄仁杰托梦献给陛下?” 张多海道:“陛下既如此说,料来不错,不然狄仁杰八品小官,陛下怎会知晓呢?” 武媚娘点点头,道:“你派人去调查一下此人。” 张多海领命去了。 李治并不知道,这次试爆让他在群臣心中的威望,又加深了一层。 原本大臣们以为皇帝只想请他们赴宴,谁知皇帝却一直挂念国事,实乃国之幸事。 一个八品小官,真能创造出如此神药?群臣大多不信。 他们更愿相信,这是皇帝圣德感动上天,再加祖宗神灵保佑,才借狄仁杰之手,让大唐得此神物。 大臣们聚集在中书省,商议破开三门峡礁石之事。 就在群臣商议着具体策略时,韩瑷忽然哼了一声。 “你们与其议论这些,不如商议一下如何劝谏陛下,取消对狄仁杰的晋升,方是要务。” 阎立德沙哑着声音,道:“韩相若不想出主意,那就出去。狄仁杰之事,无需再议。” 韩瑷笑道:“阎公说这话,只怕是因狄仁杰是令弟门生吧。” 阎立德面色一沉,道:“狄仁杰受封,是因梦献火药,非我兄弟举荐,你休要混为一谈。” 许敬宗忽然劝道:“阎公,韩相毕竟是宰相,您跟他争执,那不是吃亏吗?” 阎立德立刻就怒了,道:“宰相又如何?老夫当年在秦王府跟着太宗皇帝时,他还只是个总角小儿。” 韩瑷也是个暴脾气,怒道:“老物,休要倚老卖老,你不过运道好罢了,凭着些奇淫技巧,混到今日,有何才干?” 阎立德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 许敬宗忙道:“阎公,这里是政事堂,切莫与韩相动手啊!” 阎立德怒道:“老夫官不做了,今日也非要教训教训这无礼小辈!” 便要冲过去跟韩瑷动手,幸亏阎立本和卢承庆给拉住。 来济也拉住韩瑷,拉着他直接离开了政事堂。 韩瑷拼命想甩开他,却无法甩脱,气愤愤的道:“你为何拉我,阎立德这老物,倚老卖老,甚是可恶!” 来济沉声道:“许敬宗刚才在故意拱火,你没瞧出来吗?” 韩瑷怔了怔,总算冷静几分。 来济又道:“你其实没必要再抓着狄仁杰的事不放。” 韩瑷刚压下去的怒气,又冒出来了。 “难道就这样放过?狄仁杰这种人都能一飞冲天,以后朝中皆是庶门子弟,哪还有我等地位?” 狄仁杰出生太原狄氏,祖上是东羌豪族,汉化之后,归为庶族,无法凭门荫入仕。 他几年前赴京赶考,中了明经科,通过科举得以入仕。 来济道:“你也瞧见那火药威力,陛下被狄仁杰托梦,将来必贵不可言,你如何能阻?还是赶紧将此事告诉赵国公,再议对策。” 韩瑷心中一凛,点头应是。 两人坐着马车,一起来到赵国公府,急匆匆进入长孙无忌的书房,把禁苑的事说了。 长孙无忌听完后也很惊异,仔细询问细节,一点都不肯放过。 听完后,长孙无忌沉声道:“如此说来,陛下最近命人将大量硫磺、消石送入宫中,是为炼制此药?” 韩瑷道:“正是。” 长孙无忌来到存放医书的书柜,仔细翻找,很快找出一本医书,快速翻看着。 来济忙问:“长孙公,您这是……” 长孙无忌一边翻看,一边说:“这是孙思邈永徽五年写的一本丹经手抄本,我无意中得到,啊,有了……” 走到书桌前,摊开给他们看。 韩瑷低头读了两行,脸色大变。 “二两硫磺、二两消石,研成粉末,置于锅内……取生熟木炭三斤炒之,待炭退火,趁未冷时取出……这和陛下的火药成份,非常相似啊!” 长孙无忌道:“这上面写着,是伏硫磺的法子,能让硫磺药性扩散。” 来济道:“我就觉奇怪,狄仁杰怎能献上如此精妙药方?” 韩瑷道:“听说孙思邈被人称为活神仙,莫非是他在背后推动此事?” 长孙无忌目光一闪,道:“老夫最近得到消息,武氏派出一名千牛卫,去找孙思邈。” 两人脸色大变,都道:“莫非又是那妖妇阴谋?” 长孙无忌眯着眼道:“如果真是她谋划,为何要让孙思邈帮狄仁杰,献上此方?” 韩瑷道:“狄仁杰肯定与那妖妇有什么瓜葛,她想扶持此人入京,好对付你我。”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摇头道:“先不必妄下结论,等那狄仁杰来长安后,再瞧瞧看。” 来济提醒道:“长孙公,此书不能继续留在民间了。” 长孙无忌点点头:“不错,不能让蛮夷从此书中,得到神药配方。你们明日上奏陛下,请求封禁此书,还需派人把孙思邈带回长安,软禁起来。” 二人齐声答应了。 第三十九章 官员大考核 岁末的最后几日,长安城越来越热闹了。 百姓们辛苦一年,不必再农忙,享受着一年仅有的几日休闲时光。 人闲下来,事就少了,官员们也清闲不少,每日可以更早些归衙。 只有朝集使不同。 他们身上都带着各州县每一个官吏的考状,来到长安城,将考状交给吏部审核,同时也要参加岁初大朝会。 唐朝的官员考核又叫磨勘,极为严格,除了皇帝,没有一个官员能够逃脱。 外地州县的官员考核,由功曹参军、司功佐负责,刺史、都督等主官监督。 另外,吏部和御史台也会派遣考核使,监督考核,还有监察御史一年到头四处巡视,绝不容地方官员作假。 至于地方首官,由皇帝亲自派遣专使进行考核。 京内官员的考核更复杂一些,各有司衙门,都由吏部派遣考功郎、以及皇帝派的校考使负责,一个考核,一个监督。 考功郎只有五品,只管得了四品以下官员的考核。 至于三品以上的大员、亲王、同中书门下三品,依然由皇帝指派官员考核。 此事早在九月初的朝会上议定,由两名皇家宗室负责。 考核在十二月二十八日,便全部结束,下面的官员只能等着大朝会之后,吏部宣布他们的考核成绩。 高品官员就不同了。 他们都有各自人脉渠道,已经开始打听自己的考核成绩。 也无怪乎他们这般关切。 褚遂良的官职是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自他被外放后,这两个大缺就空出来了。 尚书右仆射是正规宰相,权宰天下大事。 吏部尚书是吏部一把手,掌管天下官员迁调评级。四品以上的官员,谁不想补上这两个重缺? 原本这件事与中立派官员没什么关系,大家都琢磨着,要么是世家派官员接任,要么是许敬宗一伙顶上。 然而,最近发生的几件事,让满朝官员琢磨出些不一样的味道。 虎圈试爆的事,严禁议论,反而令人好奇,不少朝臣都猜到那天发生一件大事。 那件事发生之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八品小官,连升十级,从一个小小法曹参军,窜升为从五品下阶的朝散大夫,守大理寺代少卿。 故而群臣都暗暗猜测,此事与狄仁杰有关。 就连举荐狄仁杰的阎立本,名声也因此上涨了一大截,甚至有人觉得他可能拜相,阎府的访客都多了不少。 另一个是刘仁轨。 禁苑之行,他是唯一受邀请的五品官员,这说明皇帝对他另眼相看。 试爆的第二天,李勣就把刘仁轨请入府中,接着长孙无忌、许敬宗等人,也纷纷开始拉拢他。 不少人都在猜测,皇帝既然破格提拔狄仁杰,未必不会破格提拔刘仁轨。 刘仁轨虽只是个五品给事郎,资历却很老,在门下省熬了十几年,如今受到圣宠,接替吏部尚书,说得过去,就算拜相,也并非没有可能。 刘仁轨自然也听到这些话,然而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每天照常处理自己的政务。 这日,他处理完政务,走在承天门大街上,上官仪从后面追了上来,笑道:“刘兄,你可真沉得下心,每日还是忙到这么晚。” 刘仁轨看了他一眼,道:“我为何沉不下心?” 上官仪打量着他表情,道:“大家都在说,你可能会接替吏部尚书,甚至拜相,你不知吗?” 刘仁轨平静道:“无论担任何职,皆是为国家效力,吏部尚书也好,门下给事郎也罢,在我眼中,并无区别。” 上官仪目光微闪,笑道:“你这话让别人听到,又要说你在假清高了。” 刘仁轨也不和他辩论,只问:“你来找我,应该有事吧?” 上官仪笑道:“徐公今晚在家中摆宴,他让我请你过去。” 刘仁轨道:“他为何不自己来请我?” 上官仪似笑非笑的道:“你最近那么忙,不是这个人请,就是那个人邀,他是怕你不愿去。” 刘仁轨很清楚徐孝德脾气。 此人称得上谨小慎微,临深履薄,绝不沾染任何争斗。 他是见自己最近风头太盛,两大派系的人都来请,担心自己已加入一边,故让上官仪前来试探。 刘仁轨也不多解释,只说:“走吧。” 这句话已表明态度,上官仪微微一笑,和他一起出了皇宫,朝徐府而去。 两人一起来到徐孝德的府邸,宴席已开,其他老清流派官员也都陆续到了。 众人都是多年老友,也不多客套,直接便开席。 酒过三巡,有人开始打趣刘仁轨走了好运,最近比徐孝德更加炙手可热。 刘仁轨自顾吃酒,并不理会。 上官仪忽然笑道:“以前到了年末,大家想提前知道考核结果,都要费尽心思,陪人笑脸。如今有了徐兄,可无需如此麻烦了。” 有人起哄道:“对啊,徐公,我们今日可不单单是来吃酒的,大家评级如何,你赶紧和我们说说吧。” 徐孝德笑道:“放心吧,你们都在‘中中’之上,不会贬官。” 唐朝官员评级,以“四善二十七最”为标准,分为九个评级。 四善指的是四种品德: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 二十七最,指的是具体职称是否称职。 比如吏部官员:辁衡人物,擢尽其才,为选司之最。 一最四善为“上上”,也就是最高评级,指的是差事办的极好,且为官的四种品德全部都做到了。 这种人必定会得到升迁。 无最一善为中中,这是及格线,在这之上的官员,基本能能保住官职。 总体来说,在大唐为官,品德最为重要,“善”越多,越容易升迁。 上官仪笑骂道:“你这老货,当上侍郎后,也学会卖关子了,赶紧说,不然今日就喝光你们家美酒。” 徐孝德笑了笑,将每个人的评级一一说了。 上官仪是一最两善,评级为“上下”。 他对此很是满意。 在秘书监任职的三年里,三年评级,一个“上中”,两个“上下”。按理来说,今年很有可能转入其他司衙,这个评级便能帮他升品。 刘仁轨的评级则是一最三善,评级“上中”,他在门下省任职十多年,头一次得到这么高评级。 这显然不是他今年比往年工作更出色的缘故,而是皇帝钦点过他,上面的官员不愿得罪他。 一人抬一下,就抬成了上中。 众人知道了考试结果,有的欢喜有的愁,不少评级低的人,喝了两杯酒,便悻悻告辞离开。 刘仁轨依然保持着平常心,并不因自己考评突然提高而欣喜。 反倒是上官仪比平日兴致更高了一些,多喝了几杯,罕见的露出几分醉态。 宴会结束后,刘仁轨怕上官仪路上骑马摔倒,便和他一起告辞,亲自把他送到家里,这才回家。 刘仁轨为官清廉正直,家境并不宽裕,在长安并无住宅,而是借住在朋友家里。 他那朋友外放州官,要几年才能回长安,见刘仁轨一家租房住,便将宅子借给他一家住下。 刘仁轨回到家中,忽然瞧见府门之外,多了辆马车。 向门子一问,原来家中来了客人,还是从宫里来的中贵人。 他快步进入大堂,只见屋中坐着名宫廷内侍,赫然是内侍监王伏胜。 刘仁轨拱手行了一礼,询问王伏胜来意。 王伏胜微微一笑,道:“本监是奉圣人之命,召刘给事觐见,请跟我走一趟吧。” 刘仁轨暗暗心惊,换了身衣服,跟着王伏胜去了。 不多时,两人进了宫,来到甘露殿外,王伏胜通报之后,带着他进入殿中。 第四十章 许敬宗和上官仪 李治这两日忙坏了。 临近月底,吏部的考核工作已接近尾声,结果已上呈给他。 五品以下的官员,按照流程升降便是,然而五品以内的大员,就需好好斟酌一番。 按照唐制,唐朝应该有七位正规宰相,分别是中书令两人,侍中两人,尚书令一人,尚书左仆射、右仆射各一人。 李世民担任过尚书令,这个位置再无人敢受领,名额就变成六人。 眼下的朝堂之中,也正好有六名宰相。 分别是:中书令长孙无忌、来济。侍中崔敦礼、韩瑷。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同中书门下三品,李勣。 前五个是正规宰相,李勣只拥有政事堂决策权,算编外宰相。 如今空缺的尚书右仆射,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位置,将决定朝中局势的变化。 朝堂就像一碗水,哪边倾斜过头,水就会泼出来。 到时朝堂运转混乱,各地问题频发,皇帝每日的工作量也会大幅增加,这是李治不愿看到的。 所以他就算想慢慢扶持心腹贤臣,也不能随心所欲,需慢慢斟酌人选,方能让浪花最小。 他想任命刘仁轨担任宰相,可刘仁轨官职太低,他不清楚百官会有什么反应。 所以前次他单独钦点刘仁轨参加试爆,便是一次试探。 结果让他很满意。 李勣、许敬宗、长孙无忌都猜到李治会给他拜相,他们的反应是拉拢,而不是排斥。 这就说明,在群臣心目中,是可以接受刘仁轨晋升高职的。 这其实也正常,刘仁轨名声虽不好,资历却够高。 韩瑷嘴里骂他胸无点墨,但他跟刘仁轨一个衙门,深知刘仁轨确有才干,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大家心中,都将刘仁轨归类于性格不好、不得志的一类,就和之前的许敬宗类似。 如今皇帝忽然想重用他,那是他苦熬多年,运道来了,虽然眼红,也不至于嫉妒。 倘若李治直接任命狄仁杰当宰相,群臣就会炸锅,到时个个摆烂躺平,李治这个皇帝也治不好天下。 话说回来,李治虽相中刘仁轨,不过是因他历史中的好名声。 史书这种东西,可以借鉴,却也不能全信,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就是例子。 所以李治才把刘仁轨喊过来,想亲自面试他一番。 李治见刘仁轨进殿后,正要说话,忽见刘仁轨向他拜礼之后,行了一个“蹈舞礼”。 李治又回想起薛仁贵当初单独见他时的情景,微微一笑,抬手道:“刘卿不必拘束,坐着说话便是。” 让王伏胜搬了椅子过来。 刘仁轨谢了恩,这才坐下。 李治凝思片刻,向他问道:“刘卿,吐蕃和吐谷浑都指责对方攻打他们,你以为此事如何?” 刘仁轨沉吟道:“两国之间,必有一国诳言。吐谷浑近来国中内乱不休,应没有余力攻打吐蕃,所以臣以为吐蕃说谎可能性,更大一些。” 李治点点头,又问:“西突厥之战,你又怎么看?” 刘仁轨道:“臣以为对付突厥骑兵,应以快为主,出其不意,让他们难以集结,纵然兵少,亦能取胜。” 李治微笑道:“伏胜,给刘卿倒一杯茶。” 刘仁轨见自己的答复令天子满意,心中也多了几分振奋,喝了口茶,又道:“陛下,臣以为应在军械监增一司,专门研究火药相关的军械。” 李治笑道:“这事不急,先等开通了三门峡水道之后,再考虑火药军用之事。” 李治又问了刘仁轨几个别的问题,刘仁轨回答的都很有见解。 李治终于放了心,命刘仁轨退下,低头继续处理奏章。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传来王伏胜轻柔的声音。 “大家,您已经批阅奏章两个多时辰了,要不要出去走动一下?” 李治扭了扭脖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王伏胜道:“已过了未时。” 李治点点头,道:“只剩几本了,批阅完再出去吧。” 他埋头继续批阅,忽然看到一份秘书监送来的奏章,眉头一皱。 这是上官仪的一份弹劾奏章,他弹劾的竟是许敬宗。 马上是正月大朝会,各国使节都会献上贡品,大唐也会回礼,许敬宗拟定将回礼增加到贡品两倍。 两省官员都没有反对,所以直接送到李治这里。 偏偏李治平日批阅奏章时,对礼部的琐碎杂事最不耐烦,所以没有细看就通过了。 李治抬头朝王伏胜吩咐道:“传旨,召许敬宗和上官仪觐见。” 许敬宗年纪虽老,却勤于公务,平日下衙最晚,一刻钟后,便来到甘露殿。 “陛下,不知何事召老臣觐见?”许敬宗心中砰砰直跳。 因为皇帝这种时候召见他,很可能是要拜相。 李治摆手道:“别急,等一会。” 上官仪来的比预料的要晚,身上似乎还带着些酒气,李治隔得很远就闻到了。 “臣上官仪,拜见陛下。”上官仪下拜见礼。 许敬宗瞧见他后,心中一沉。 因为上官仪不可能拜相,皇帝同时召见他们两个,那就是别的事了。 李治扬了扬手中一份奏章,缓缓道:“上官卿,这是你弹劾许尚书的奏章,朕已经看了,现在想听你当面说一下。” 上官仪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 许敬宗心中愈加恼怒,不过他城府很深,脸上不动声色,拱手道:“陛下,能否让臣看一下上官少卿的奏章?” 李治命王伏胜拿给了他。 许敬宗看完之后,心中一宽,拱手道:“陛下,这确是老臣提议,老臣是想,眼下正与西突厥交战,交好这些西域使节,他们便不会给咱们捣乱。” 李治淡淡道:“上官卿,你怎么说?” 上官仪此时有些后悔,刚才不该喝的太多。 他弹劾许敬宗,原是为了引起皇帝注意,将他调入御史台、又或者其他重要部门。 只是,没想到皇帝竟让他与许敬宗对质。 他吸了几口气,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正色道:“陛下,臣以为对付蛮夷胡族,讲再多礼仪道德皆无用,此乃空耗国家财富。” 许敬宗道:“上官少卿此言有误,蛮夷若真不讲礼仪,我朝每次外战,回纥又为何肯相助?” 上官仪道:“回纥愿受本朝驱使,是因恩义,而非礼仪。这是本朝将士浴血拼杀,才换回来的。” 许敬宗道:“回纥肯归我大唐,不仅是为报恩,也因我大唐赫赫威名。多给小国回礼,便有更多小国来朝,我大唐威仪,才更能愈显鼎盛!” 上官仪道:“国家之威仪,不在于多少外国来朝拜,而在于民之富足,将之勇猛。” 许敬宗淡淡道:“民再富,将再猛,若无威名,他人不知,依然会来进犯。” 上官仪道:“子民为根本,军队为基石,其后,再显威名可也。若不能以前者为重,一意追求虚名,则本末倒置。” 许敬宗暗暗一笑,心道:“你终于说错话了吧。”缓缓道:“照上官少卿之意,我大唐眼下民不富,将不猛,所以还不能对外彰显威名了?” 上官仪暗暗叫糟,急忙看了李治一眼,见皇帝并无怒色,这才松了口气。 他缓缓道:“当年隋殇帝为吸引外国使节,命人在集市铺毯,树枝挂绸,酒肆客栈,免费供应。反被胡人耻笑,说隋人何不把树上绸缎,酒肆食物,给街上乞儿。本朝该当引以为戒!” 许敬宗脸一沉,道:“上官少卿此话,是将我大唐看作即将灭亡的隋朝,将陛下比作失国的隋殇帝吗?” 上官仪急忙道:“臣绝无此意!” 李治听到此处,暗暗摇头。 上官仪无疑是占着理的,奈何口才不如许敬宗,故而这场争论,反落下风。 他缓缓道:“隋朝之鉴,确该吸取,杨广之举,不可效仿。” 许敬宗见皇帝表态,反应极快,拱手道:“陛下忧民之心,老臣未能体察,请陛下治罪。” 李治缓缓道:“王者之治,崇本抑末,你精通史书,怎会忘了这个?回去后把回礼条陈,重拟一遍,再呈给朕。你们都退下吧。” 二人拱了拱手,一起告退。 出殿之后,许敬宗和上官仪并肩而行,都未说话。 回到承天门街时,许敬宗忽然道:“上官少卿,是刘给事让你弹劾我的吧?” 上官仪愣了愣,道:“许公何出此言?” 许敬宗眯着眼笑了笑,转身朝中书省的方向去了。 第四十一章 武皇后和长孙皇后 暮鼓声响,夜幕降临。 负责监管长乐门的掌钥内侍,正准备关闭宫门,一辆马车忽然沿着横街驶了过来。 掌钥内侍认出是武府马车,满脸堆笑的迎了过去,拱手道:“贺兰娘子,有日子没见您进宫了,给您见安了。” 车中坐的正是武顺,她笑道:“王寺人也安好,我要进宫,劳烦通传一声吧。” 宫中有品内侍都能被称为寺人,王寺人陪笑道:“那您请稍等,我亲自帮您通传。” 武顺因为上次教训,弄得一品国夫人没有了,心中后悔不迭,所以这次别说儿子,连女儿也不敢带了。 不一会,王寺人回来了,身边还跟着张多海。 武顺跟着张多海进了宫,很快来到立政殿。 殿内,武媚娘正在为岁首的后宫例会忙碌,各地贡物都上来了,不少都要清点过册,分赐诸嫔妃和命妇。 她见武顺来了,还以为她又在为诰命的事求情,故而扳着一张脸,没给好脸色。 武顺行过大礼后,朝武媚娘直打眼色。 武媚娘挥手命众人退下,放下手中小册,道:“陛下震怒,诰命的事我也无法,你不必再费唇舌。” 武顺挨着她坐了,苦着脸道:“哎,好妹子,诰命的事怪我自己,我怎敢再来烦你。是许敬宗的事。” 武媚娘眉头一皱:“他怎么了,不会是想谋宰相之位,才让你来的吧?” “哎,还宰相呢,他说惹恼了圣人,这会子,只怕连礼部尚书都保不住了。” 武媚娘挑眉道:“他又怎么惹陛下不满意了?” 武顺嘀咕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把许敬宗因外国使节回礼,与上官仪争论的事说了。 “依我说,许尚书这么做也没错,多给回礼,才能彰显咱们大唐体面,偏偏那上官仪在陛下面前鼓舌。” 武媚娘斜了她一眼,道:“朝廷大事,我都不敢随意插嘴,你懂什么?” 武顺陪笑道:“朝廷大事我是不懂,但许敬宗帮了咱们大忙,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武媚娘淡淡道:“从陛下态度来看,应该不会追究,他还想让我说什么?他的目的只怕不是这个吧?” 武顺笑了笑,道:“果然瞒不过你。许敬宗是觉得,陛下可能要重用刘仁轨和上官仪。” 武媚娘道:“这两人都有真才实学,用之何妨?” 武顺低声道:“许敬宗还说了,那刘仁轨陛下用了无碍,只是那上官仪……” “上官仪怎么了?” 武顺低声道:“许敬宗说,上官仪曾私下与人议论,说你当昭仪时就干预朝政,当上皇后之后,必后宫乱政,成为祸患。” 武媚娘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冷冷道:“是真有此事呢,还是许敬宗编出此话,想让吾帮他消除绊脚石呢?” 武顺吃惊道:“什么绊脚石?” 武媚娘道:“最近很多人都在说刘仁轨可能拜相,而许敬宗也想拜相,刘仁轨自然是他绊脚石。” 武顺想了想,道:“这么说来,上官仪弹劾许敬宗,很可能也是受刘仁轨指使了?” 武媚娘道:“不无可能。刘仁轨当了十多年给事郎,拜相之心,只怕比许敬宗还要热切。” 武顺这时也明白了,许敬宗来武府求助,想对付的其实不是上官仪,而是刘仁轨。 他并不直接说刘仁轨名字,而是先搬出上官仪,以免太明显。 倘若武皇后真相信了那些话,认为上官仪反对她当皇后,上官仪与刘仁轨关系亲密,武皇后肯定也不会让刘仁轨拜相。 想到此处,武顺长叹一口气,道:“这些老相公的心思,可真深沉。” 武媚娘道:“没有城府的官员,早就都外放州县了。” 武顺迟疑了一下,道:“妹子,无论如何,许敬宗总算帮了咱们,也一直支持你,他当宰相,不比刘仁轨当宰相好吗?” 武媚娘横了她一眼,道:“你说的倒轻巧,我是皇后,哪能轻易管前朝的事?” 武顺笑道:“又来糊弄我,你以前当昭仪时,什么事不能过问?圣人不是最听你话吗?” 武媚娘默然半晌,幽幽道:“正因现在是皇后,才不能过问了。” 武顺见妹妹表情,心中一惊,放下了茶杯。 她平日习惯依赖妹妹,所以懒得动脑子,却并非愚笨之人。 从妹妹语气中,她已能瞧出来,她成为皇后以后,皇帝已对她产生防备,不喜她参与朝政了。 她叹了口气,道:“苦了你了。” 武媚娘道:“也不至如此,陛下只是不喜我干涉朝事罢了,恩宠并未减少。” 武顺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妹子,可要我入宫帮你,咱们姐妹,也效仿二赵如何?” 武媚娘勃然变色,用冷冷的目光瞪视着武顺。 二赵指的是赵飞燕和赵合德,两姐妹一个蹁跹善舞,一个柔媚入骨,相互扶持,同宠于汉成帝。 武顺陪笑道:“我随口一说,也是想帮你,你不愿就罢了。” 武媚娘冷声道:“阿姊,我的脾气你了解,你的心思也瞒不过我。我待你好,希望你莫得寸进尺。” 武顺苦笑道:“亲生姐妹,何至如此,我再不提就是了。” 武媚娘淡淡道:“许敬宗的事你不要再管了,回去好好侍奉母亲,管好儿子。别的事尽量少牵扯。” 武顺应了声“是”,悻悻离开了。 武媚娘出了立政殿,一个人来到一座石亭中坐着,一言不发。 周边的内侍宫女们,都瞧出皇后心情不好,一个个屏气凝声,生怕打扰她思绪。 武媚娘心情确实不好,李治和她谈论政事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 本以为弘化公主之事,能扭转情况,然而依然徒劳,此事过后,李治再未和她讨论任何朝事。 就连虎圈之事,张多海都去了,她这个皇后却没能去。 武媚娘突然发觉,自己再怎么竭力迎奉李治,也无法消除他对自己的防备。 她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李治喜欢的是武昭仪,并不喜欢武皇后。 是因为皇后权利太大,让他产生威胁了吗?不,皇后权力再大,又怎能跟君权抗衡。 她静思良久,终于又想到一个可能。 据她所知,李治九岁时就失去母亲,所以一直很渴望母爱。 也因这个原因,他从不在意自己比他年龄大。 也许在他心中,已将母亲长孙皇后,当做皇后的标杆。 当别人成为皇后时,他就会情不自禁的将那人,与自己的母亲长孙皇后相比较。 王皇后如此,她亦如此。 这一瞬间,武媚娘心中对长孙皇后充满了嫉妒。 她入宫时,长孙皇后已经死了,两人并无交集。 然而,那位给她取名“媚”的太宗皇帝,却一直怀念着死去的长孙皇后,将她这个活人忘之脑后。 如今自己最重要的男人,又因长孙皇后的缘故而排斥她,这让她怎能不恼怒。 武媚娘吸了几口气,忽然自嘲一笑,心道:“我可真傻,跟一个死人置什么气?”朝左右问道:“你们之中,有谁跟随过文德皇后?” 江尚宫觑着她表情,小心翼翼的道:“殿下,奴婢跟随过文德皇后。” 武媚娘微微一笑,道:“那很好,你跟吾说说长孙皇后的事吧。” 江尚宫顿时后背一凉。 文德皇后的很多优点,都跟武皇后相反,尤其是她宽于待人,从不干涉朝政,倘若自己说出来,肯定会让武皇后觉得是在讥讽她。 武皇后凤眉一凝,道:“怎么,不能告诉吾吗?” 江尚宫思绪飞转,赶忙笑道:“奴婢是想,您想知道文德皇后的事,不必问人,可直接看一本书。” 武皇后心中一动,道:“是她写的那本‘女则’吗?” 江尚宫笑道:“正是呢。” 武皇后沉吟片刻,缓缓站起身,道:“你去找一本过来,放在吾的书案上吧。” 迈步朝立政殿返回,脚步轻快,心情似已好了几分。 第四十二章 东女归唐 大唐的春节共有七天,月末三天,加正月初一到初四。 正月初一是大朝会,相当于给皇帝拜年,初二则是拜太子,好在新太子未立,倒省了一事。 十二月二十八,官员们便都不去办公了,只每个司衙留一个官员当值,另有几名文吏陪值。 这日,长孙无忌正在府中与韩瑷、来济商议大朝会的事,一名门下省文吏忽然来报,皇帝下了一道旨意。 按理来说,节假日里,皇帝也要休息,很少下旨。 但是也有例外,因为皇帝这时下旨,程序简化,由当值的官员直接制诰、审核。 故而大臣就算沐假也不敢大意,每次值班时,韩瑷和来济都会让自己的心腹值班,连文吏也会仔细挑选。 所以就算皇帝想来个突然袭击,他们也能及时知道,做出应对。 韩瑷和来济听到皇帝下旨,心中都是一惊。 若是年初,皇帝突然下旨,他们并不怎么害怕。 然而这一年下来,皇帝通过几件大事,权威越来越高,他们就算知道,也难以阻止。 只有长孙无忌依旧镇定,淡淡道:“圣人下了什么旨意?” 文吏道:“陛下有旨,册封东女羌女王为右领军将军、兼松州都督府副都督,受封文阳县男,赐姓李。” 韩瑷松了口气,道:“听说那位女王亲自来长安,想归附我大唐,按照规矩,这册封并不过分。” 来济喝了口茶,笑道:“那东女羌当年帮着吐谷浑对付我大唐,后来吐谷浑都归附了,她们却不肯来归附,如今总算想清楚了。” 长孙无忌忽然道:“还有别的事没?” 文吏道:“圣人还下了一道旨意,命鸿胪寺官员斥责吐蕃使节,命他们不准进犯吐谷浑。” 韩瑷吃了一惊,道:“陛下怎么又帮着吐谷浑了?” 来济放下茶杯,道:“这不奇怪,前阵子陛下不就说什么吐蕃强,吐谷浑弱,让咱们出兵帮吐谷浑?” 长孙无忌沉吟了一会,道:“我最近得到消息,弘化公主也来了长安。” 韩瑷问道:“嫁去吐谷浑的那位公主?” 长孙无忌点点头,道:“此女据说与武府颇有渊源,而且我还得到一个消息,此女前几日,曾被武氏请入宫中。” 韩瑷怒道:“我就说陛下为何突然管起吐蕃和吐谷浑的事,果是这妖妇在吹枕边风!” 来济问:“太尉,此事可否要劝谏?”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道:“前次让你们上奏,封禁丹经、召拿孙思邈的奏章,陛下都没有同意,再劝也没有用。” 他知道皇帝被自己约束多年,如今通过册立武氏为后,摆脱制约,又得神药,更加志得意满,再听不得别人的劝谏。 这时跟皇帝唱对台,他必定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有所顾忌,朝臣也多会偏向皇帝。 眼下情况,只有让武媚娘、许敬宗等人猖獗一阵,惹出祸事来,皇帝才会幡然醒悟。 来济道:“可武氏呢?不废掉她,只怕陛下在她撺掇下,又会打压我世族。” 长孙无忌缓缓道:“世家大族是维系天下稳定的基石,环绕天子身边,如同拱月之星辰,百年而不衰,自有其缘故。仅凭一个女人,就想撬动根基,没那么容易。” 来济道:“话虽如此,可武氏心狠手辣,等她皇后坐稳,只怕会报复你我。” 长孙无忌道:“只要我等立身端正,行止无瑕,她也奈何你我不得。而且我观陛下近来行为,似与立武之前,颇有变化。” 韩瑷忙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就比如立太子,陛下一直未表态,显见对武氏已有防备。” 长孙无忌缓缓道:“眼下局势不明,陛下心思不定,先静观其变,再定计议。” 二人齐声道:“受教。” 到了夜晚,长孙无忌正在书房读书时,长孙冲来报,说吐蕃使节求见。 长孙无忌笑了笑,道:“他是来找咱们做说客的。” 长孙冲道:“那就让他走。” 长孙无忌想了想,道:“陛下如此重视吐蕃,我总琢磨,不全是武氏原因,还是见见。通过他,也许能了解到陛下的一些想法。” 长孙冲领命去了。 不一会,都布来到书房,朝长孙无忌行了一个吐蕃礼节,道:“吐蕃使节都布,拜见长孙太尉。” 长孙无忌起身回了半礼,伸手道:“外使不必客气,请坐。” 都布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微笑道:“久闻太尉是大唐第一了不起之人,我家禄东赞大相提到您,也是赞不绝口。大相听闻太尉正在著书,特命鄙人将这本古籍,献给太尉。” 长孙无忌接过看了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微笑道:“费心了。”将古籍递给长孙冲。 都布感叹一声,道:“当年大唐将公主嫁给我吐蕃,两国成秦晋之好,二十多年无有战乱,只可惜,这份美好的和平,就要被小人给破坏了。” 长孙无忌讶道:“外使指的小人是谁?” 都布道:“自然是吐谷浑了,他们刚刚吞并白兰羌,如今又要进犯我吐蕃,竟还恶人先告状,说我们要攻打他们。”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道:“竟有此事。” 都布叹道:“大唐天子受其蒙蔽,竟派人斥责我吐蕃,鄙人实在是有怨无处诉啊!” 长孙无忌沉吟半晌,道:“外使放心,倘若真是如此,我定不会坐视不管。” 都布感激道:“太尉若能为我吐蕃仗义执言,我吐蕃百姓,永念太尉大德!” 长孙无忌抬手道:“外使客气,我也是为陛下不被小人蒙蔽。对了,既然吐谷浑进攻吐蕃,可要我大唐助吐蕃一臂之力?” 都布道:“多谢太尉好意,不过我吐蕃都是血性男儿,并不怕吐谷浑来犯,就只担心大唐皇帝,受他们蒙骗,也来讨伐我们,那我吐蕃就要亡国了。” 长孙无忌笑道:“也好,此事我记下了,冲儿,还不看茶。” 长孙冲答应一声,命人上了茶。 都布与长孙无忌闲聊片刻,便起身告辞了。 长孙无忌命长孙冲亲自送他。 长孙冲很快回到书房,见长孙无忌站在窗边出神,笑道:“父亲,这吐蕃人倒也识趣,还留下一份礼物,我看他说的应该不错。” 长孙无忌冷冷道:“愚蠢!此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长孙冲吃了一惊,道:“父亲如何得知?” 长孙无忌道:“真正受到威胁的国家,应该会像吐谷浑一样,向我大唐请求援军,可我刚才提议出兵帮他,他却拒绝,这是何故?” 长孙冲恍然道:“他怕咱们派兵过去,发现是他们在入侵吐谷浑?!” 长孙无忌斜了他一眼,道:“总算没蠢到家。这吐蕃人貌恭而实奸,处处自贬示弱,捧颂大唐,必定心怀叵测,野心勃勃!” 长孙冲感叹道:“此人竟藏得这般深,孩儿险些让他骗过。” 长孙无忌淡淡道:“此人还稚嫩了些,吐蕃真正可怕的人是禄东赞。不过,就算禄东赞亲至,也骗不过我的眼睛!” 长孙冲道:“吐蕃人如此可恶,父亲,咱们要不要上奏陛下,讨伐吐蕃?” 长孙无忌摆手道:“不必,武氏既见了弘化公主,应该也瞧出两国真正形势。让武氏去折腾吧,咱们冷眼旁观便是。” 长孙冲点点头,问道:“父亲,正月大朝会,您去不去?” 长孙无忌抬头望着明月,长叹一口气。 “自然要去。陛下希望老夫著书立说,不问朝事,那老夫就学学李勣,在朝堂当个泥塑木雕,且瞧瞧陛下把太宗皇帝留下的江山,治理成什么样子。” 第四十三章 刘仁轨拜相 永徽六年的最后几日,李治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武媚娘似乎发生很大变化。 以前两人只要在一起时,武媚娘总会情不自禁的谈到前朝之事,然而最近几日,她的话题始终停留在后宫。 比如说:哪位皇子的学业最近有什么进展,哪位命妇的生辰快到了,就连义阳公主最近做了首诗,她也拿出来说。 李治早就见识过武媚娘揣摩人心的本事,她显然已摸清自己不想让她参政的底线,故而主动退让。 她肯如此,李治自然乐见。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受武皇后影响,徐槿最近也变得更加谨慎。 李治对徐槿并无戒心,经常跟她提起前朝之事,徐槿却每次都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为借口推脱。 李治再三追问,徐槿就不理睬他了,让李治颇为无奈。 只有郑贵妃不受影响,李治与她聊什么,她就接什么。 不过她对前朝哪位大臣拜相,并不大感兴趣,反而更关注那些有才艺的大臣。 比如上官仪的书法,阎立本的画,卢承庆的棋。 她尤其爱画,经常派人去翰林院,将一些画作大师的作品拿去赏鉴,还会留下评语。 初唐时期,翰林院学子并无官职,亦无品级,只是陪伴皇帝从事文艺赏游之事。 原治基本上很少召见翰林院学子,所以李治对翰林院也并不熟悉。 无论如何,永徽六年最后一个月,后宫还算安宁和睦。 李治考虑再三后,也终于选好了两名新宰相的人选。 正月初一在唐朝被称为元日,又叫元正。 元正启祚,万物咸新。 这代表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唐朝最隆重的大朝会,正是正月初一举办。 正日大朝会,在太极殿举办。 前一日,殿中省和礼部官员,便一起在太极殿内设好御幄,安排好文武百官及宾客的位置。 这次的文武座次,与朔望朝不同,并非完全按照官员品级。 比如周、隋后人介公、酅公,孔子后人襃圣侯等,都会参朝,且坐在靠前的位置。 周亡天下传于隋,隋失天下唐得之,故而唐朝大朝会时,都会请二公参加观礼。 这也是唐朝祖宗告诫后人的方式,看到这二公,该知天下并非一人之主,需勤勉克己,方能守住江山。 三品京官之后,是各州县来的藩王、都督和刺史。 藩王并非全部都来,有的太远又或本人太懒,不来参加也常有。 在他们之后,还有各州县朝集使、各国使节、四品以下都督刺史、宗室成员、六品以下文武官等。 元日当天,长安城大街上站满了禁卫,处于戒严状态,只有能参加朝会的官员宾客,方能行走。 天还未亮,官员宾客们便在宫门外集合了。 这次参加的官员太多,朔望朝时泾渭分明的三拨官员,此刻混杂在一起,呈现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刘仁轨自然还是跟徐孝德、上官仪等人站在一起。 他最近几日有了明显的变化,人开朗了,气色也变好了,似乎连那张黑脸,也白了几分。 上官仪笑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刘公即将拜相,整个人也都不一样了。” 吏部考核已经结束,五品以上官员调任,都上呈皇帝,皇帝也已经批准,发到中书省。 中书省官员拟好诰书,假日结束后的第一个朝会,便会宣读众官员的官职变化。 这其中最重要的变化,自然是新的宰相人选。 皇帝新拜了两位宰相,一个是刘仁轨,一个是李义府,两人都是同中书门下三品。 李勣则从同中书门下三品,迁为尚书右仆射,变成正规宰相。 他以前就当过尚书右仆射,后来因长孙无忌等人施压,才被迫辞去官位。 如今圣人不再受长孙无忌钳制,升李勣为右仆射,那是理所应当之事。 刘仁轨的本阶官和实职官也都变了,本阶官升为正四品上阶,正议大夫,实职官升为门下侍郎。 这消息自然压不住,徐孝德当天夜里就去往刘仁轨家,恭喜他拜相。 如今几乎四品以上有点人脉的官员,也都知道刘仁轨要拜相。 众人知道他要拜相,也无人再称呼他刘葫芦了。 徐孝德笑道:“刘公拜相,我等也与有荣焉。” 上官仪朝许敬宗、李义府方向看了一眼,笑道:“这一伙人,凭着拥立武皇后上位,如今只怕要内讧了。” 原本一伙人之中,许敬宗官职最高,与武皇后的关系也最好,按理来说,他该拜相才对。 然而皇帝却让李义府拜相。 这便说明,皇后对皇帝的影响力在减弱。 如今李义府是宰相,许敬宗这个领头人的地位很尴尬。 虽然两人看起来依然一片和睦,只怕内心已经暗怀鬼胎,产生裂痕是不可避免的事了。 许敬宗忽然朝这边看了一眼,上官仪与他目光接触后,便收回了视线。 便在这时,远处走过来两名官员,一高一矮,正是户部尚书卢承庆和户部侍郎杜正伦。 卢承庆远远便拱手笑道:“恭喜刘公拜相。” 刘仁轨拱手道:“多谢。” 卢、杜二人原本就跟关陇集团死对头,入京后当然不会加入长孙无忌的阵营。 二人又都瞧不起许敬宗和李义府。 原本他们想在中立派中自成一派,却见刘仁轨拜了相,老清流派似乎有抬头的趋势。 二人一合计,便决定交好老清流派,在朝堂上也好有个援助。 几人笑谈几句后,杜正伦忽然哼了一声,道:“瞧啊,长孙太尉来了,好大的威风。”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六名黑衣大汉,扛着一座肩舆过来了,帷幕遮顶,气派极了。 原本太宗初期,肩舆只有皇帝能坐,后来在一些二代贵胄的作死试探下,慢慢普及到权贵之中。 然而满朝文武之中,除了几位藩王外,也只有长孙无忌一人喜爱乘坐肩舆。 长孙无忌的到来,立刻引起了轰动,不仅世家派系的人都围了过去,就连介公、酅公、襃圣侯也过去向他行礼。 卢承庆淡淡道:“他毕竟是三朝元老,凌烟阁占头一位的,人脉也广,受此礼遇也很正常。” 一名官员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听说褚遂良两次弹劾卢尚书,背后就有长孙太尉的影子,卢尚书一点不记恨?” 卢承庆道:“我入京是为朝廷效力,并非为计较私人恩怨。” 那人笑道:“卢尚书高义,我等钦佩。”语气中隐含讥讽之意。 卢承庆只当没听到。 没过多久,天空越来越明,外国使节们也纷纷到来了。 慕容信最受礼遇,许敬宗、李义府等人都把他围住了。 东女女王一个人站在角落,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大唐朝会,见周围都是唐朝权贵和各国使节,心中略显紧张。 这时,身旁传来一道声音。 “宾就女王,恭喜恭喜,你终于心愿得偿,成为大唐属国了。”来者正是都布。 宾就女王斜了他一眼,见他身边也一个人没有,显是因为大唐天子派人斥责他的事传开,别国使节都不敢跟他走近。 “你不必阴阳怪气,你们吐蕃贪婪成性,灭了多少羌族,我不过为求自保罢了。”她冷冷道。 都布叹道:“女王对我误会太深,在下是真心恭贺,希望你我两国以后,能边境和平,共享繁荣。” 宾就女王微微一愣,未料到他是这种态度。 略一思索,她很快明白过来。 都布这厮,显然是见东女国归附大唐,一时难以吞并,故而以示友好,安怠其心,让她不要帮助吐谷浑。 等吐蕃吃掉吐谷浑,到时再露出獠牙,一口吞并东女国,绝不会客气。 她挤出一丝笑脸,道:“只要你们不再欺负我东女国,自然愿与你们和平相处。” 都布呵呵一笑,道:“那是自然,鄙人告辞,晚宴上再向女王敬酒赔罪。”转身离去。 第四十四章 正日大朝会 唐朝皇帝服饰繁多,有大裘冕、通天冠、翼善冠、武弁、白帢等十四种。 大裘冕是祭祀天地时穿的衣服,正月大朝会,穿的则是衮冕。 李治正在立政殿穿衮冕,因服饰太过繁杂,由八名宫人一起伺候他穿衣。 没过多久,衣服终于穿好。 对着镜子一照,只见他披着绣龙衮袍,头戴冠冕,上衣深青,下裳大红,绣有十二种章纹,悬着白玉双佩。 这身着装威严而肃穆,只是穿在身上不大舒服。 武媚娘原本也要换上钿钗礼服,不过后宫例会晚一些,她并不急,便先指挥宫人,帮李治把礼服穿好。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声音,说薛仁贵求见。 李治命薛仁贵进来。 薛仁贵的装束也和平日不同。 身穿圆领袍衫,头戴交脚幞头,衫的下摆近膝处,加一道横襕,袍上绣着走兽。 他朝李治行了拜礼,道:“陛下,金吾卫来报,朱雀门外,有一外邦人求见,自称波斯使节的随从。” 李治道:“波斯使节?怎么现在才来?” 薛仁贵道:“据那波斯人说,他们一直遭到追杀,波斯使节被困于长安城外,不敢进城。” 李治挑眉道:“哪来的杀手,竟如此猖獗?” 薛仁贵道:“那波斯人说,是大食人在追杀他们。” 李治心中一动。 大食国和吐蕃一样,正处于快速扩张期,只不过距离唐朝太远,对唐朝影响不大罢了。 波斯与大食国相邻,很早就受到大食国攻击,如今派使节过来,显然是来求助。 唐朝距离大食国遥远,李治自然不可能帮对方复国。 不过,他对中亚的情况却有几分兴趣。 “薛卿,你带人出城一趟,去将城外的波斯使节接入宫中。”他朝薛仁贵吩咐道。 薛仁贵领命去了。 李治穿戴整齐后,出了立政殿,坐上御辇,由十六名内侍抬着,一路朝着太极殿而去。 到了太极殿,从西门抬入太极殿旁边的一座小偏殿,暂且休息。 群臣都已来到太极殿廊下,排列班次,由监门校尉唱籍。 这次人数太多,唱籍的时间也更长,小半个时辰才唱完,群臣这才进入大殿。 由吏部、兵部、御史台、鸿胪寺等官员,领着不同官员和外宾,来到提前安排好的座次前。 等所有人都站定,侍中崔敦礼来到小偏殿,请李治进大殿接受朝拜。 在内侍唱喏声中,李治穿着绣龙衮袍,戴着翼善冠,坐着御辇从西门进入大殿。 御辇在宝座台前停下,李治一步步上到宝座台上,面朝南而坐。 都布抬头看向大唐天子,忽然浑身一颤,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这不是金银铺遇到的那个唐人吗?他……他竟是大唐天子?!”他心中大叫。 这一刻,他总算明白大唐天子为何派人斥责吐蕃了,原来是因为自己得罪过他。 这时,司仪官出列唱礼,群臣和内宾开始向李治行叩拜礼、稽首礼、蹈舞礼。 外宾则按照各国礼节行礼。 通事舍人再引公王以下及诸方客使等一次入位。 等群臣和宾客都坐好后,长孙无忌单独出列。 他是唯一一个佩剑上殿之人。 因为唐高宗刚登基时,赐给他特权,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朝堂上有一个解剑席。 长孙无忌将佩剑放在解剑席上,朝李治单独叩拜,起身后说道:“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陛下与天同休。” 他这是代表群臣,向皇帝拜年。 李治盯着长孙无忌看了一会,按照记忆中的惯例,抬手说道:“履新之庆,与公等同之。” 程序走完,接下来是各地都护、都督、刺史进献贡物清单。 贡品其实都已经装入皇宫左右藏库,眼下只是当众宣读一遍,最后则是外邦使节进献贡品。 不得不说,大朝会比朔望朝还要繁复枯燥。 好容易将流程全部走完,李治赶忙起身,坐着御辇离开太极殿,前往昭德殿开宴。 群臣宾客也随行在皇帝身后。 殿内早已摆好席位和酒食,李治和众人纷纷入座。 宴会开始前,太乐令在殿上安设登歌。 王伏胜把提前斟好的爵酒,放到李治面前。 李治举起酒杯,乐队奏休和之乐,在位的群官客使,皆行蹈舞礼,三次高喊“万岁”。 待李治饮完酒,王伏胜上前接下空爵,递给殿中监长孙冲。 这时,歌舞队进入大殿,开始演奏舞乐,群臣宾客们也终于放松下来,欣赏歌舞,开怀畅饮。 正当李治边喝酒边欣赏歌舞时,王伏胜来到他身边。 “陛下,薛将军带着波斯使节来了,正在殿外候命。” 李治道:“先让薛仁贵进来,朕要问问他。” 不一会,薛仁贵从侧门进入大殿,李治下了宝座台,朝他低声问道:“果真是波斯使节吗?” 薛仁贵道:“回陛下,应该不错,而且那使节自称波斯王子。” 李治又问:“真的有大食人追杀他们?” 薛仁贵道:“臣在三桥镇接到波斯使节后,有人悄悄跟着臣,臣带人包围他们。因他们负隅顽抗,格杀了数人,剩下的本想活捉,他们却全部自焚而亡。” 李治听到自焚,再无怀疑,点点头道:“你带着波斯使节进殿吧。” 未己,薛仁贵便带着波斯使节进入大殿。 李治刚才与薛仁贵悄悄说话时,早引起大臣和宾客们注意。 众人又见薛仁贵带着一人进来,便全都放下酒杯,朝那人凝神看去。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外邦男子,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留着一簇卷曲的棕色胡须,眼睛却是绿色的。 他显得十分激动,张开双手,大喊道:“终于……终于让我见到了伟大的大唐皇帝,请拯救我们吧,仁慈的东方帝王,光明神会保佑您和您的子民。” 他的声音极为高亢,竟将歌舞声都压了下去,顿时引起一些正在欣赏歌舞的权贵不满。 李治挥了挥手,命令歌舞退下,朝那波斯人道:“你就是波斯使节?” 波斯使节行了一个祆教的礼仪,恭敬道:“我乃波斯王子卑路斯,拜见大唐皇帝。” 他的唐语十分流利,显然来之前下过一番苦功夫。 众国使节听到是波斯使节来了,全都来了兴致。 康国使节站起身,朝李治行了一礼,笑道:“皇帝陛下,鄙人听说波斯国已被灭国,这人一定是个冒牌货。” 卑路斯怒视着康国使节,道:“我们只是暂时退到吐火罗,正在寻找机会反击,并未灭亡!” 李治道:“卑路斯王子,说说你的来意吧。” 卑路斯大声道:“皇帝陛下,西域诞生了一个魔鬼帝国,他们将一切异教徒视为敌人,他们像黑色的海浪,吞噬周围的一切,迟早也会涌向东方,请皇帝陛下帮助我们,消灭这群恶魔!” 李义府笑道:“外使说的是大食国吧,他们也曾派人来我大唐朝拜,并不像你说的这般可怕。” 卑路斯急道:“那是他们在伪装,他们每占领一个地方,就会强迫那里的人民信仰魔鬼。” 韩瑷哼道:“休要危言耸听,他们信仰的是大食教,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卑路斯急道:“唐朝皇帝陛下,大食教就是信奉魔鬼的宗教,等他们强大后,一定会入侵大唐。” 李勣忽然道:“王子,大唐距离大食太远,鞭长莫及,您为何不去找其他国家救援呢?” 卑路斯哀叹一声,道:“连我们强大的波斯国都被消灭,除了大唐和拜占庭,还有哪个国家能对抗魔鬼呢?” 都布冷哼一声,正要讥讽两句,忽然转念一想,微笑出列道:“皇帝陛下,我们吐蕃也听说过大食国,他们确实强大,也许……比大唐还要强大。” 慕容信冷哼道:“胡说,大食国不过一个刚崛起的小国,而且距离大唐数千里,根本不足为患。” 李治看了两人一眼。 他自然瞧出都布希望大唐去管波斯人的事,也就没工夫理会他们和吐谷浑了。 慕容信则正相反。 从其他各国的反应来看,大食国目前还只是在侵吞波斯,并未进犯其他地方。 将来,李治也许会派兵与大食国争夺中亚控制权,但不是现在。 他挥手道:“我大唐距离波斯太远,恐无法相助。波斯使节远来是客,就请入座吧。” 卑路斯还要再说,舞乐队又重新进入大殿,欢快的歌舞声再次响起。 卑路斯只能哀叹一声,跟着一名内侍,来到一个位置坐下,独自喝着闷酒。 第四十五章 后宫开小会 前朝举行大朝会时,后宫也在举行宫会。 其实每月宫中都有一次例会,给嫔妃们发放月俸、首饰、生活用度等。 九嫔的月俸是十六缗钱,贵妃的月俸是二十缗。 她们在宫中吃穿都不用花钱,平日佳节庆典还另有赏赐,这些钱是零花,后宫又被称为脂粉钱。 年初的宫会则更重要一些,还会发放各州县进贡的各种贡品。 然而,明明是一场喜乐事,可当徐槿和郑贵妃来到立政殿开会时,却听到一阵阵惨叫声。 “皇、皇后殿下,您就饶了我吧,奴婢再、再也不敢了……” 一名女官趴在地上,一名内侍正拿着根碗口粗的棍棒,杖打着她。 徐槿认出那人是尚宫局的一名女官,也不知犯了何错,竟在宫会的日子里,被皇后当众责打。 她目光转动,很快看到刘氏站在一张椅子旁边,脸色苍白,微微颤抖。 徐槿暗道:“看来此事与刘充嫒有关,皇后莫非是在立威?” 武皇后见她们俩进来了,挥手道:“拖出去打,莫扰了几位妹妹的心情。” 两名内侍把女官拉出去了。 郑贵妃和徐充容朝武媚娘行过了礼。 郑贵妃微微一笑,道:“这婢子犯了何错,竟惹得皇后殿下如此生气,可别气坏了身子。” 武皇后淡淡道:“两位妹妹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刘充嫒,你自己说吧。” 刘充嫒还未说话,她身后走出一名婢女,朝几人恭恭敬敬的行过了礼。 “多谢皇后殿下替我家娘子做主,还是让奴婢向几位贵人解释吧。” 这婢女正是雨珠。 武皇后看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倒是个忠心护主的,也罢,就由你来说吧。” 雨珠又朝几人福了一礼,将事情的缘由,全部讲明。 原来自从刘氏住进承香殿后,便对身边下人和和气气,竟无半点脾气。 只可惜她身份低微,这般和气,却换不来下人们的感激,一部分内侍觉得她软弱可欺。 再者,刘氏原本不过是个御女,容貌并不出众,突然升为二品充嫒,宫中那些想上爬的女子们,更是对她嫉恨如狂。 倘若刘氏有几分脾气,凭着一宫之主的身份,也无人敢欺她。 偏偏刘氏生性懦弱,又待人过于和睦,承香殿宫人、内侍们早就不把她放在眼里。 他们倒也不敢直接与刘氏对着干,只不过平日做事偷懒的偷懒,偷东西的偷东西。 雨珠初来乍到,凭她一人根本管不住偌大的承香殿。 她几次建议刘氏杖责那些偷东西的宫人,刘氏却不答应,只说他们也是苦命人,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 刘氏这般行为,助长了这些下人的气焰。 一个姓穆的女官,竟把陈王李忠孝敬给刘氏的一个凤纹金镯子给偷了。 雨珠查出是穆女官所为,她死不承认,刘氏还向穆女官求恳,穆女官依然不为所动,嚣张至极。 雨珠心知凭刘氏肯定对付不了这帮刁奴,趁着刘氏来开宫会,把此事告诉了武皇后。 武媚娘最近已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后宫之事上。 她本就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狠人,如今又是后宫之主,绝不允许这种藐视宫规的事情存在。 她当即派人把穆女官拿来,当堂杖毙,以儆效尤。 郑贵妃和徐槿听完后,都松了口气。 只要知道武皇后并非针对她们,那她们就没什么好怕的。 两女都知道,要想管住后宫这数万名宫人内侍,没有雷霆手段是万万不行的。 当初王皇后坐镇中宫时,后宫就颇为混乱,偷盗、放火,甚至有内侍群殴,还经常在井中发现尸体。 所以两女都没有为那女官求情。 不一会,张多海进来传命,说穆女官已被杖毙。 武媚娘挥手道:“把尸体送出宫去,找个地方埋了罢。” 这是武媚娘当上皇后的第一个正月宫会,除了郑贵妃、徐充容、刘充嫒外,宫中的贵人们也都来了。 后宫等级森严,皇后是一宫之主。 皇后之下,是: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除了这些妃子外,便是内侍和宫人们了。 宫人又分三个级别,最低级的是无品宫婢,以及有品的女官。 最上面还有一级,也叫“夫人”,虽不是皇帝女人,地位却非常崇高,比如李治的四位乳母。 这四人分别是:周国夫人姬氏,燕国夫人卢氏,齐国夫人石氏,郡夫人薛氏。 其中三人都是一品国夫人,称得上尊贵无比,比徐充容、刘充嫒的品级还要高。 武顺心心念的便是这个一品诰命夫人。 国夫人之下,则是郡夫人、郡君、县君等。 品级低的命妇们都很识趣,后宫这种嫔妃的宫会,她们是不会亲自参加的。 只派手下宫人过来,领取自己的一份赏赐,便心满意足。 品级高的几位国夫人,尤其是李治的几位乳母,往年都是会参加的。 而且她们都极为难缠,只要赏赐的物品稍不满意,就一定会闹事,以前的王皇后就拿她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原本薛氏也是国夫人,然而武皇后册封皇后的第二天,便告诉皇帝,说薛氏与王皇后是一党。 于是皇帝将薛氏贬为郡夫人,让她出了宫。 这一雷霆手段,让剩下的三位国夫人,都有点畏惧武皇后。 所以今年宫会,三人都没有来参加。 武皇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也不多啰嗦,拍了拍手,数十名宫人从角门走出,排成两列,手中捧着各种器物。 各地送上来的贡品种类繁多,光布匹之类,就有宝花罗、白编绫、香云纱、浮光锦、月华锦等。 嫔妃们最看重的除丝绸布匹外,便是化妆品:比如螺子黛、口脂、石膏粉、蚌粉、珍珠粉、胭脂、花钿等。 每一种化妆品,又分很多细类,比如花钿,又分:金钿、黑纸钿、鱼骨钿、朱砂钿、翠钿等。 女人爱美,宫廷女子更是如此,听到化妆品的介绍,郑贵妃三女全部起身,细细把玩。 郑贵妃眼力最好,瞧见一盒黑色的唇膏,笑问:“皇后殿下,这可是西域的乌膏?” 武皇后笑道:“就你眉眼好,这是康国送来的贡品,一共十盒,贵妃四盒,徐妹妹和刘妹妹各拿三盒去罢。” 郑贵妃讶道:“都给我们,殿下岂不是没有?” 武皇后笑道:“我不喜黑色,你们拿去,不必管我。”她以前是很爱的,现在身为皇后,自觉该端庄一些。 剩下的还有各地上供的丝绸、茶、纸、团扇、屏风等,这些东西大家都有份。 武皇后按照所有人的品级位份,各自分了,就连六品以上的女官,一人也得了两匹蜀锦。 武皇后又下了道恩旨,准许郑贵妃回家省亲一次。 郑贵妃不动声色道:“可是陛下的意思?” 武皇后笑道:“陛下如此忙碌,哪有这个功夫,是我琢磨着他心思,应该会同意此事。” 郑贵妃世家出身,一点就透。 荥阳郑氏最近带头与关陇贵族保持距离,这是武皇后对她的奖励,同时也是希望荥阳郑氏,能进一步脱离世家派系。 郑贵妃起身福了一礼,道:“谢殿下恩典。” 武媚娘目光看向刘氏,道:“刘充嫒,陈王虽在外开府,毕竟年纪幼小,需得时时教导,莫太骄纵了他。” 刘氏想到那封信,急忙起身,颤声道:“是是,奴婢,啊不,妾身记住了。” 武皇后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扫,面色忽然严肃了几分。 “今年关中粮食长势不好,陛下为此忧心,上个月起,吾便下令节省吃穿,只可惜有人没听进去呢。” 郑贵妃心中一紧。 她是世家出家,自小娇生惯养,奢侈惯了,确实没完全执行武皇后的命令。 武皇后接着道:“这次吾再说一次,你们倘若再不听,就别怪吾拿宫规压你们了。” 众女齐声应命。 第四十六章 大唐新的一年 宫会结束后,武媚娘拿出自己一半的器物,命江尚宫拿去赏赐给宫中的内侍和宫人。 她每年皆是如此,江尚宫便是被她如此收买,并不多问,立刻去办理此事。 临近正午,张多海匆忙来报,大朝会和宴会皆已结束,圣人传诏,晚上在千秋殿宴请宗室。 武媚娘问:“迁调官员命妇的诰书,可送到了中书省?” 张多海道:“圣人前夜已全部御批完,诰书都送到了中书省,虽是正月初五宣读,消息却早已外流。” 武媚娘问:“母亲和贺兰夫人的册封,可有变动?” 张多海道:“没有。老夫人册封为一品代国夫人,贺兰夫人封为三品郡夫人。” 武媚娘点点头,又问:“许敬宗呢?” 张多海道:“虽没有册封新职,却也保住了礼部尚书。” 武媚娘“嗯”了一声,走到椅子上坐下,拿起本书翻看起来,随口问道:“还有哪些官员变动?” 张多海道:“李司空升为尚书右仆射,刘仁轨升为门下侍郎,李义府和刘仁轨都拜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武媚娘点点头,道:“那刘仁轨是清流一派,又年近六旬,陛下任命他为宰相,应有深意。” 张多海低声道:“殿下,要不要让许尚书去与刘仁轨和解,把他拉拢过来?” 武媚娘横了他一眼,道:“吾已是皇后,不可再像以前一样行事,否则就是下一个王氏,你懂吗?” 张多海忙道:“臣记下了。” 武媚娘道:“再说说其他人的官职变化。” 张多海道:“许圉师迁为吏部尚书,上官仪迁为中书侍郎,裴炎升为给事中,薛元超升中书舍人……” 顿了一下,又笑道:“对了,当初弹劾褚遂良的那个韦思谦,也被圣人召回,担任侍御中丞。” 武媚娘点点头,暗道:“这些人多是清流派,看来陛下打算重用清流派,整饬吏治了。” 她朝张多海吩咐道:“派人给许敬宗、李义府他们提醒一下,就说陛下即将整治朝纲,让他们端持品行,谨守本分。” 张多海笑道:“殿下,他们都是官场老狐狸,不用提醒,应该也知道吧。” 武媚娘淡淡道:“你不懂,一个人位高权重后,心态就容易变化,还是提醒一下为好。再告诉他们,这是吾最后一次帮他们,让他们以后不要再派人来找吾。” 张多海心中一惊,命令去了。 武媚娘来到偏殿,将小儿子李贤抱在怀里,陪他玩耍了一会。 这时,一名宫人走了进来,低声道:“殿下,两位小公主求见。” 武媚娘凤眉微蹙,道:“就她们两个?” 宫人道:“是的。” 武媚娘道:“让她们进来吧。” 不一会,义阳公主牵着高安公主进来了。 高安公主低头垂目,不敢看武皇后,义阳公主却迎着武皇后的视线,朝她福了一礼,道:“拜见母亲。” 武皇后淡淡道:“起来吧,你们来找我有何事?” 义阳公主从怀里取出一只羊皮毡帽,小小一只,巴掌大小,低声道:“母亲,儿给弟弟缝制了一顶小帽。” 武媚娘拿起来看了一眼,微微点头,道:“难得你有心了。” 义阳公主道:“儿告退,不打扰母亲了。” 武媚娘吩咐道:“玉屏,去将营州上供的狐皮,取出两张,送去薰风殿和蓬莱殿。” 两名公主太小,现成的狐皮披风两人都无法穿,武媚娘直接送狐皮,便是让两殿宫人,专门为二人缝制披风。 义阳公主朝武媚娘又拜了一礼,道:“多谢母亲。”牵着妹妹离开了宫殿。 出宫之后,高安公主拍了拍胸口,笑嘻嘻道:“阿姊,你可真厉害,我见了母亲都不敢说话,你一点不怕。” 义阳公主哼道:“谁不怕了,只是若让她瞧出我害怕,她肯定会更不高兴。” 高安公主奇道:“那是为什么?” 义阳公主道:“那些小内侍、小宫人怕我们时,你不也会生气吗?” 高安公主先是点点小脑袋,又扬起头道:“不对,也有小内侍不怕我。不过也对,他不怕我,我就喜欢和他玩。” 义阳公主没好气道:“什么不对又对的,话都说不清。你这一个多月,在郑姨娘那过的还好吗?” 高安公主嘻嘻一笑,道:“很好啊,姨娘不仅教我乐器,还找来很多好玩的东西给我。” 义阳公主默然不语。 高安公主见了,忙问:“阿姊,徐姨娘对你不好吗?” 义阳公主忽然转过身,朝身边的宫女内侍吩咐道:“都离远一点,别跟这么近!” 她小小年纪,竟已有几分成年公主的威严,众侍从只好退远一点。 义阳公主这才说:“徐姨娘对我很好,刚才那小毡帽就是她让我织好,送给六弟。” 高安公主奇道:“她为何不让宫女织呢?她们织的很好呀。” 义阳公主道:“我也不清楚,不过徐姨娘说这是为我好,还特意让我把你也带上。” 高安公主点点头,道:“徐姨娘那么聪明,她说的话定不会错。” 义阳公主“嗯”了一声,忽然停下脚步,望着一座小池塘出神。 天气寒冷,池塘都结冰了。 高安公主拉住她手,道:“阿姊,你怎么了?” 义阳公主叹道:“我只是想起阿娘了。” 高安公主一呆,慢慢低下脑袋,低声道:“也不知阿娘怎么样了。要不然,咱们去求求父亲,把阿娘接回来吧?” 义阳公主急道:“不行。” 高安公主道:“为什么?” 义阳公主摇头道:“徐姨娘说了,这事很复杂,我们不懂,不能为此事找父亲,否则他会生气。” 高安公主嘟囔道:“她们就爱说我们不懂,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们。” 义阳公主没接话。 两姐妹迈步前行,不一会逛到了南海池,高安公主忽然在池边看到一人,欣喜道:“阿姊,快瞧,那不是阿耶吗?” 阿耶在唐朝也是父亲的一种称呼,更加亲切一些。 义阳公主笑道:“真是父亲,快过去。”牵着妹妹的手奔了过去。 李治正站在池边观察冰面。 他今日忙了大半天,晚上还有一场宴会,便趁着中间休息时间,在后宫活动一下身体。 正当他望着冰面出神时,两个暖融融的暖炉一左一右靠了过来,分别抱住他一条手臂,正是高安公主和义阳公主。 “父亲!”“耶耶!”两个小公主抢着叫道。 李治微微一笑,将两人分别抱起,幸得他近来身体强健许多,若是以前,估计无法同时抱动两人。 “这么冷的天,你们俩怎么不在宫里待着?” 高安公主抢着道:“阿耶,我们怕弟弟冷,刚才给弟弟送了毡帽,是阿姊亲手缝的。” 李治笑道:“都懂得照顾弟弟了,不错。”放下两人,摸了摸两人脑袋。 义阳公主看了池面一眼,道:“父亲,您是在钓鱼呢?” 李治笑了笑,道:“我就随便瞧瞧,池边冷,走,咱们去别的地方转转。” 牵着两人的手,一边走,一边问起她们最近过的怎样。 高安公主答了几句后,毕竟憋不住话,说:“阿耶,我想阿娘了,她最近还好吗?” 李治已听王伏胜汇报过,萧家和王家给两女在家中修了道观,两女都已出家做道士了。 他沉默了一会,说道:“你阿娘过着清静生活,衣食无忧,无需担心。” 高安公主央求道:“我们能去看看她吗?” 李治摇头道:“现在不行,等你们再长大一些吧。” 义阳公主怕妹妹惹父亲生气,赶忙说道:“父亲,女儿正在给您织手套,年后就能织好了。” 李治摸了摸她脑袋,笑道:“你真是朕的小棉袄。” 义阳公主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这话意思。 便在这时,高安公主仰头望着天空,欣喜道:“阿耶,阿姊,快瞧啊,下雪了!” 李治抬头一看,只见云朦朦的天空,雪花飘落,有如一颗颗珍珠般落下。 这是永徽七年的第一场雪。 大唐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第四十七章 并州狄仁杰 并州,狄府。 杨氏独自空坐屋中,呆呆望着桌上渐渐变冷的饭菜。 这是她辛苦两个时辰,才做好的一桌饭菜,本想与夫君共度元日,谁知却像寡妇一样,独守空屋。 这时,一名二十岁不到的小厮奔了进来,朝她陪笑道:“娘子,奴去问过了,阿郎一会就回,您再等等。” 杨氏凄然道:“狄顺,你老实告诉我,这次又是什么案子,竟让他连元日都不回来?他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家了?” 小厮狄顺苦着脸道:“娘子,您可别生气啊,阿郎身为法曹参军,发生如此诡异命案,不能不去啊!” 杨氏道:“他平日办案,我何时阻过他?可今天是什么日子,就连长安城的圣人都与群臣欢宴,他却还忙个不停,难道这并州城缺了他,大家都过不了日子吗?” 狄顺忙道:“若是别的案子,阿郎定回来陪您了,可这次案子太过诡异,若不侦破,只怕城中不得安宁。” 杨氏哼道:“你休要吓我,不就死了个人吗?” 狄顺道:“奴不敢骗您,这次的案子,听说是魔神杀人案!” 杨氏脸色微白,斥责道:“你这小厮,以为危言耸听一番,我就不怪他了?” 狄顺道:“您听我说啊,这次死的是城中沙大户的夫人,她死的可蹊跷了,门窗反锁,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对大门,周围点着十二盏明灯。发现尸体的仆人,差点吓疯了!” 杨氏哼道:“我跟夫君也有几年了,这种案子也不是没听过,定是用某种机关,又或藏了密道之类。” 狄顺道:“阿郎检查过,机关密道都没有,连阿郎都被难住了。据说地上有条血迹,从尸体连向隔壁一间屋子,您猜那屋里有什么?” 杨氏道:“什么?” 狄顺也不知想到什么,浑身一哆嗦,阴森森的道:“屋中有一副魔神画像,血迹就停在画像前,画像中的魔神拿着柄镰刀,那镰刀上还渗着血呢!” 杨氏吓得站了起来,急道:“这一定是凶犯的把戏,对不对?夫君肯定能识破的,对不对?” 狄顺道:“那就不知道了。阿郎怕您担心,让我回家跟您解释,哎,也不知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 两人都吓一跳,狄顺叫道:“不会真是魔神,把阿郎杀了,又追到咱们家里了吧?” 杨氏骂道:“呸呸呸,你这小鬼,胡说些什么,要真是魔神,还会敲门吗?” 狄顺笑了笑,道:“那也是。”快步过去开了门。 只见漆黑的门外,站着好大一群人,领头的人国字脸,两撇大胡子,赫然是并州都督,任雅相。 狄顺只远远看过任雅相一面,从未想到,这位并州最高长官,竟会来狄府! “小、小人拜见都督!”他急忙下拜。 任雅相笑道:“起来吧,狄参军可在府?” 狄顺忙道:“沙府发生命案,阿郎办案去了。” 任雅相怔了怔,感叹道:“正日里竟还在办案,难怪圣人如此看重狄仁杰,令人佩服,令人佩服啊!” 狄顺愣道:“任都督,您说什么,圣、圣人怎么了?” 任雅相摆摆手,道:“没什么,深夜打扰,实在冒昧,帮我向你家夫人致歉一声。” 说完,带着大队人马转身走了。 任雅相身为并州一把手,原本是赶着入京参加大朝会,谁知却在半路,接到朝廷发来的诰书。 他手下的法曹参军狄仁杰给圣人托梦,进献一件神药,圣人龙颜大悦,将他连升十级,调到长安担任大理寺少卿。 这简直是一飞冲天! 任雅相权衡之后,决定命副手代替自己参加大朝会。 反正他就算参加,那么多都督刺史,也根本没机会跟圣人说句话,还不如去卖狄仁杰一个人情。 狄仁杰将来要是发达了,说不定还能在圣人身边帮他说几句话,比参加大朝会管用多了。 不一会,他便带人来到沙府,在衙役带领下,一路来到后院,也就是发生命案的屋子。 任雅相刚到门口,便听到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请和尚过来做什么?佛是戎狄之神,胡僧诡计多端,只会迷惑百姓,济得甚事?” 任雅相朝屋中一看,说话之人龙章凤姿,仪表堂堂,正是他手下法曹参军,狄仁杰。 有人道:“狄参军,魔神杀人,咱们可没法子,不请和尚,那就只能请道士了。” 狄仁杰道:“谁说是魔神杀人?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 这时有人注意到任雅相,惊呼道:“任都督!” 屋中之人包括狄仁杰,纷纷过来见礼。 任雅相扶起狄仁杰,笑道:“不必多礼,狄参军,你刚才说有人装神弄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仁杰先将案情跟他说了,接着道:“任都督,此案乍似魔神杀人,其实是人为,凶手就是他!” 指向一名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正是沙府主人,沙大户。 沙大户叫道:“你胡说,她是我夫人,我为何要杀她?” 狄仁杰微笑道:“我已派人查过,你在外面养了外室,被你夫人知道,她跟你闹了几次,你恼羞成怒,所以杀了她。” 沙大户急道:“就算我想杀她,屋中门窗反锁,我又不是鬼神,如何能穿门杀她,又再出来?” 狄仁杰道:“因为她并非在屋中受伤,而是在隔壁那间挂着魔神像的屋里,被你袭击。” “狄参军,既是如此,沙夫人为何要回到这间屋子里,又自己锁上门窗呢?”任雅相问。 狄仁杰道:“因为沙夫人是个信佛之人,沙大户先故意装神弄鬼,吓唬沙夫人,找了张魔神像,偷偷放在沙夫人屋中。” “沙夫人发现后,十分害怕,去寺庙找和尚询问,她找的和尚提前收了沙大户钱,骗她说,她有血光之灾,七日内,会被画像中的魔神杀死。” 沙大户面色如纸,指着狄仁杰道:“你、你……” 狄仁杰接着道:“沙夫人信以为真,问那和尚如何解救,和尚便说,她须把画像挂在寝房隔壁的屋子,日日祭拜,才能请走魔神。” “那和尚又说了,如果请不走魔神,还要另作准备。他卖给沙夫人十二盏还阳灯,魔神若对她动手,就回到屋中,关好门窗,对门而坐,将十二盏还阳灯点燃,就能保住性命。” 任雅相恍然道:“所以沙夫人是在隔壁屋子受伤,回到屋中,关上门窗,坐在十二盏灯中,失血过多而死?” 狄仁杰道:“正是。” 沙大户指着狄仁杰,叫道:“这都是猜测,无凭无据!” 狄仁杰淡淡道:“张耆长,带那和尚进来。” 一名衙役带着一名光头和尚走了进来,并朝众人解释道: “我们狄参军一开始就知道不是魔神杀人,故意不说,是让我暗中调查,沙大户是否与和尚道士往来。果不其然,把这秃驴查出来了,他也都招供了!” 狄仁杰又让人取来一张和魔神一模一样的面具,仍向沙大户。 “你故意带着这面具,捅了你夫人一刀,让她以为你是魔神,然后用血粘在魔神画像上,装神弄鬼,以为骗的过狄某人吗?” 沙大户跪倒在地,泣声道:“我、我也是无可奈何,她天天吵,天天闹,日子没法过了,我只能杀了她。” 任雅相哼道:“好个无德之人,你包外室在先,还怪她与你闹?真是死不悔改。来人,抓入大牢,等候司马发落!” 狄仁杰微微诧异,道:“任都督,这事应该下官负责。” 任雅相抓住他手,笑道:“你就不必再管了,还是先去我家喝酒,我为你践行。” 狄仁杰愣道:“践行?” 任雅相哈哈一笑,道:“你给圣人托梦,自己不知吗?圣人已下旨召你入京,授你大理寺少卿之职!” 狄仁杰自己都听愣了,他给圣人托过梦吗? 第四十八章 禁苑狩猎 大年初三,是唐朝君臣与外国使节狩猎的日子。 这个传统从贞观二十一年开始。 当时突厥部落虽臣服大唐,却桀骜不驯,每年朝贡时,都要挑衅大唐,试探唐朝是否依然强大。 李世民于是举办一场狩猎,唐朝派五名将领,各属国之中,挑选五名最强的勇士,共计十人,相互竞狩。 此狩猎盛会,一来是为威慑各国,二来,也是激励本国武将,不可懈怠。 自举办狩猎以来,大唐只在永徽元年,也就是李治登基的第一年输过。 正是这次失利,让贺鲁觉得有机可趁,第二年就叛唐自立。 其后几年,大唐朝局逐渐稳定,君臣心安,便再未输过。 从初二晚上开始,李治便为此事烦恼,因为参加狩猎的两位主力,竟都无法参加。 这两人分别是程知节和李勣。 他们年纪虽大,却老当益壮,骑射能力稳稳压过年轻一辈将领,属于大唐的定海神针。 然而程知节去征讨西突厥。 昨夜英国公府派人来通知,说李勣偶感风寒,无法参加狩猎。 所以李治只能找两个替代人选。 其中一个好找,让薛仁贵上阵便是。 另一人则麻烦些,年老将领之中,只有尉迟恭以勇武出名,可他早就闭门谢客,潜心炼丹,连大朝会都未参加。 至于年轻将领,并无特别出名之人。 李治只好派人向李勣请教,李勣派人回话,向他举荐了高侃。 李治倒知道高侃其人,他曾生擒东突厥的车鼻可汗,一战成名。 不过东突厥与西突厥毕竟不同,大部分部落忠于大唐。 高侃大军一入境,各突厥部落纷纷来降,这一战含金量并不算大。 话虽如此,也算是一员良将,李治暂时也找不到别的替代人选,只好让他上了。 除二人外,另外三人分别是郑仁泰、程名振和契苾何力,都是去年参加狩猎的军中猛将。 三人之中,又属契苾何力箭术最强。 他虽是铁勒裔唐人,在去年的狩猎中,排名仅次李勣,还要胜过程知节。 初三清晨,李治便下了旨,把五人全部召到甘露殿叙话。 契苾何力三人明显对薛仁贵、高侃不太满意,斜眼打量二人。 程名振咳了一声,道:“陛下,何不让梁建方代替李公,阿史那社尔代替程公?这两位将军嘛,嘿嘿,太年轻了点。” 李治见过他儿子程务挺,父子俩确实有几分像,不止外貌,性子也是,过于耿直。 他缓缓道:“薛仁贵和高侃都是我大唐新生代将领中的翘楚,就给他们一个历练机会吧。” 程名振还要再说,被郑仁泰拉住了。 郑仁泰是荥阳郑氏出身,虽是武将,毕竟更懂人情世故一些。 狩猎从下午未时开始,地点在禁苑北面的林子,林子外面,早已提前搭建好营帐。 初一下了场雪,到今天也没全化,寒风凛冽,这种天气,狩猎难度会很大。 午时不到,各国使节便纷纷到来。 以李治的龙帐为中心,左右各有两座大营帐,一边是唐朝营帐,一边是各国营帐。 上午在鸿胪寺,各国使节便用射靶方法,挑选出前五名参加的国家,分别是:吐蕃、回纥、吐谷浑、契丹和东女羌。 五国参赛之人,此刻全部聚集在营帐中。 除东女国外,各国派出的参赛勇士,正是使节本人。 这也正常,为了本国脸面,各国都会挑选最强的勇士,前往大唐朝拜。 有些国家是酋长亲自过来,酋长本身就是本国最强勇士之一,比如契丹酋长,李窟哥。 东女国不同,国王是女流,纵有些武艺,毕竟不能与男子相比。 东女国派遣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汉子,也是东女国第一勇士,名叫烈哥。 狩猎开始前,按照规矩,所有人都会饱餐一顿。 帐内摆了五张桌案,每张桌案上,都摆着香喷喷的羊腿、猪排、熊掌等肉食。 五国参赛者各自坐在案前,张口大嚼。 慕容信忽然张嘴吐出一块骨头,冷笑道:“区区东女小国,也敢占一个名额?哼,还是把位置让出来,让东突厥勇士顶上,才有机会取胜。” 烈哥看了一眼慕容信,脑海中想起宾就女王刚才对他的吩咐。 “待会慕容信会故意挑衅你,你不用客气,骂回便是。” 烈哥知道本国与吐谷浑暗中联手,女王这般吩咐,是故意做给吐蕃人看,迷惑对方。 他冷冷道:“东女虽小,勇士却多,远胜吐谷浑废物。” 慕容信拍案而起,怒道:“你说谁废物?” 都布目光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情。 回纥使节皱眉道:“待会还要齐心协力,吵什么吵,若是输的太惨,大家脸上都没光。” 都布嘿的一笑,道:“还没开始,你怎知要输?” 回纥使节道:“唐人勇猛,各国谁人不知?这么多年来,我们也只趁着唐朝皇帝交接时,赢过一次罢了。” 都布哼了一声,不吭声了。 李窟哥忽然道:“李勣今年没有参加。” 回纥使节道:“那又如何,大唐猛将如云,没有李老将军,也有其他猛将。” 李窟哥扫了他一眼,冷冷道:“唐人又不是神灵,在你心中,就那么不可战胜吗?” 回纥使节笑道:“以前我不知道,以后也难说,至少现在的大唐,确实不可战胜。” 李窟哥道:“那也不一定。” 回纥使节嗤笑道:“就凭你吗?” 李窟哥一言不发,走到弓架处,拿起两张弓,并在一处。 其他几人都紧紧望着他。 只听他大喝一声,手臂上肌肉猛地鼓起,脖子上青筋暴起,两张硬弓的弓弦,竟被他拉满了。 四国勇士的脸色,全都变了。 …… “高将军,你刚才说什么?”郑仁泰问。 这里是唐军将领的营帐。 高侃、薛仁贵、契苾何力、程名振和郑仁泰也坐在五张桌案边用食。 郑仁泰和程名振谈起今天对手,两人都觉得,最有威胁的是吐蕃和回纥。 高侃却忽然插嘴,说最有威胁的并非二人。 高侃听郑仁泰询问,便道:“契丹首领李窟哥,此人一直在藏拙,不可小觑。” 程名振瞪眼道:“老夫镇守营州,常与契丹打交道,老夫都不知李窟哥在藏拙,你能知道?” 高侃道:“正因老将军盛名在外,李窟哥与您相处时,处处防备,不露破绽。末将是个无名之辈,更易看出他的真面目。” 程名振听完后怔了怔,皱眉沉思。 郑仁泰笑道:“那请高将军说说,李窟哥为何藏拙?” 高侃道:“李窟哥与贺鲁很像。” 贺鲁当初归附大唐,利用大唐的旗号壮大实力,强大后便背叛大唐。 高侃此话,便是在说,李窟哥和贺鲁一样,归附大唐是为让契丹休养生息,将来再图背叛。 契苾何力忽然站起身,道:“老夫吃完了,先去外面喂马。”大步离去。 郑仁泰拍了拍手,笑道:“我也吃好了,少陪。” 程名振斜了高侃一眼,一言不发,默默离开了营帐。 三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向薛仁贵看一眼。 在他们眼中,高侃勉强还有拿得出手的功绩,能听他说两句话,不过也不会把他的话,太放心上。 至于薛仁贵,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个护卫,靠着拍马屁才能坐在这,没人瞧得起他。 高侃叹了口气,低头默默吃着羊肉。 薛仁贵忽然道:“高将军,依你之见,李窟哥今日会显露本领吗?” 高侃看了他一眼,道:“极有可能。” 薛仁贵问:“为何?” 高侃沉声道:“契丹归附大唐已快十年,实力恢复的差不多了,内部反唐声音越来越强。李窟哥却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一直压制他们。不过,他也快压不住了。” 薛仁贵道:“所以他需要击败我大唐,提高声望,方能压制住本国主战派?” 高侃道:“正是如此。” 薛仁贵点点头,不再多言。 高侃忽然笑了笑,道:“听说薛将军戟艺精湛,曾打赢过王及善将军,不知弓术如何?” 薛仁贵道:“勉强拉得开弓弦。” 高侃自然不信,正要再问,外面传来一阵号鼓声。 高侃和薛仁贵同时起身,这是狩猎即将开始的声音。 第四十九章 箭神薛仁贵 禁苑林口处,早已架起一座木台,李治高坐首坐,左右则是群臣和各国使节。 木台前方十丈处,薛仁贵五人和都布五人牵着马,并骑排开,鞍囊挂着五只箭袋,每袋二十支箭失。 每人的箭矢尾羽,颜色各异,这是为了便于统计猎物是由谁射得。 十人各自朝李治行了一礼后,背上箭袋,翻身上马。 李治今日换上一身明黄色的盔甲,比平日多了几分英气。 随着他大手一挥,大鼓手槌鼓,号角手吹号,雄雄号鼓声中,马蹄声响,激起一片尘土,十人早已策马奔向林中。 契丹首领李窟哥一马当先。 每个人身后,另跟着支十人骑兵小队。 其中五人负责捡取各人射中的猎物统计。另外五人,负责向皇帝和众大臣外宾,通报狩猎情况。 比如狩猎数量超过十只、二十只、三十只、四十只、五十只后,都会有人出来通报一声。 不一会,十人各带着小队,消失在树荫之后。 李治命人取来酒肉,一边与群臣外使饮酒,一边等候狩猎结果。 狩猎从未时开始,到酉时结束,持续两个时辰。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名穿着蓝衣的骑兵奔出。 唐朝君臣一看他衣服,就知道是契苾何力的随骑,心中都暗暗欢喜。 只听那随骑高声喊道:“报!契苾何力将军已狩得十只猎物。” 不等这人说完,又有一骑兵飞马奔出,这次的骑兵穿的是黑衣,众大臣们心中一紧,黑衣代表的是李窟哥的随骑。 只听那人喊道:“报!李窟哥都督已狩得十只猎物。” 没过多久,其他人也陆续来报。 第三个到达十只的是程名振,第四是都布,再后面是:高侃、郑仁泰、回纥使节、慕容信、烈哥。 令人奇怪的是,薛仁贵竟一直没有派人传来消息。 群臣和外宾们,开始窃窃私语。 今天不仅李勣没来,长孙无忌也没来,韩瑷与来济坐在最靠前的位置。 两人相视一笑,都在幸灾乐祸,心想皇帝只知重用亲信,如今也算得了一个教训。 刘仁轨和上官仪也在低声交谈,脸上都有忧色。 这几日,他们和其他清流派官员私下聚会了几次,都觉得皇帝重用他们,是为了整饬吏治。 为了不辜负皇帝期望,他们都已做好准备,将那些素位尸餐的官员,都清理出朝堂外。 历朝历代,整饬吏治都不是容易的事,必定会得罪现有利益集团,遭到他们强烈反抗。 要想成功,就必须有一位强有力的君王在背后支持,这位君王威信越高,手腕越硬,他们就越有底气。 如今薛仁贵是皇帝钦点的将领,倘若这场狩猎因他而输,不仅大唐颜面少地,皇帝的威严也会严重受损。 跟他们一样担心的还有宾就女王。 她怕大唐这场狩猎输了,威严扫地,拉拢其他小羌族的计划就会泡汤。 狩猎开始前,她根本没想过大唐会输,现在颇为后悔,心想:“哎,早知就该让烈哥留手。” 临近申时,又是契苾何力最先狩猎到二十只猎物,李窟哥依然咬的很紧,两人只相隔了一盏茶时间。 一个时辰之后,其他人也都超过二十只猎物。 第三名依然是程名振。 高侃超过都布,升到第四名,后面几名分别是:都布、郑仁泰、回纥使节、慕容信、烈哥。 薛仁贵依然没有半点消息,连超过十只的通报都没有。 此时连李治都有点拿不准了。 他亲眼瞧过薛仁贵的武艺和箭术,不信他会如此拉胯,只担心他是不是拉肚子,所以没有发挥好。 因为薛仁贵和李窟哥的缘故,这场比赛的结果,渐渐变得扑朔迷离,韩瑷和来济也笑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又一骑从林中飞奔而出,从时间来看,不可能是其他九人,定是薛仁贵的随骑。 李治缓缓站起身,待那骑兵奔近,脸色微变。 骑兵的颜色竟是蓝色,并非薛仁贵的红色。 只见那骑兵满脸焦急,大声道:“陛下,不好了,契苾何力将军摔下了马。” 李治勃然变色,道:“怎会如此?” 那骑兵道:“契苾何力将军狩猎时,有一只豹子从草丛中扑来,将契苾何力将军扑倒了。” 李治眉头一皱。 契苾何力可是大唐猛将,怎会被一只豹子给扑倒,难道真的老了吗? 王及善忽然问道:“那豹子从哪个方向扑向契苾何力将军的?” 骑兵道:“从左边一簇草丛,当时随骑隔的太远,来不及提醒。” 王及善朝李治一拱手,道:“陛下,契苾何力将军缺了左耳,难以听到左边方向的动静,所以才被豹子扑倒。” 李治心中恍然。 契苾何力当年回族省亲,被手下劫持到薛延陀可汗面前,逼他叛唐。他割下左耳,宁死不叛,此事引为佳话。 李治朝那随骑问:“契苾何力将军伤势如何?” 随骑道:“并无大碍,老将军被扑倒后,将豹子勒死。只是伤了腿骨,恐无法再狩猎。” 韩瑷急忙道:“陛下,既然契苾何力将军意外受伤,臣提议取消比试,改日再比。” 他这是担心大唐输了。 刘仁轨道:“比试之中,本就会有意外,没必要因此取消。” 李治看了刘仁轨一眼,明白他的意思。 大唐输了确实很难看,但若是取消比赛,摆出一副输不起的样子,就更加难看。 他又看了一眼诸国使节,只见他们都正盯着自己。 李治缓缓道:“狩猎继续。” 号鼓声中,红日渐渐西沉,气温越来越冷了。 申时中旬,李窟哥的随骑再次来报,契丹人已狩得三十只猎物了。 过了许久,才终于有唐军将领突破三十只,第二名竟是高侃,他已超过程名振。 这时,又有一名契苾何力手下的蓝衣骑兵奔了出来。 原来契苾何力不肯退赛,他命人用绳子把自己固定在马上,还要比赛。 众随骑怕他伤势加重,拼命阻止,命人来报。 李治朗声道:“告诉老将军,就说朕将来还需他替朕守御四方,让他保重身体,不可再狩。” 蓝衣随骑刚走,一名绿衣随骑奔了出来,大唐君臣心中皆是一沉,因为绿衣是吐蕃人的服饰。 都布竟然也超过了程名振,跃居第三。 又过不久,程名振的随骑终于来报,接着是回纥使节,他超过了郑仁泰。 很快,郑仁泰、慕容信和烈哥也都超过三十只,成绩咬的很紧,更说明这些人均是箭术高手。 只有薛仁贵的随骑,迟迟不来音讯。 就在酉时不断临近时,两骑一前一后奔来。 前面一骑身穿黑衣,是李窟哥的随骑,李窟哥竟然超过四十只了。 后面一骑身穿红色袍服,正是薛仁贵的随骑,他终于来报信了。 “报!陛下,薛将军的弓弦被拉断了!”那骑兵大声道。 李治脸色微变,道:“为何不早报?” 那骑兵道:“回陛下,弓弦刚刚才被拉断。” 李治愣了一下,道:“那薛将军狩了多少只猎物?” 骑兵道:“回陛下,已狩六十九只!” 此言一出,群臣脸色齐变,一众外宾则纷纷站起,难以置信的望着那随骑。 李治朗声一笑,道:“既然早就过了五十只,何不早报?” 那随骑道:“是薛将军吩咐的。” 李治寻思薛仁贵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笑吟吟的道:“知道了,退下吧。” 他并未让人给薛仁贵换弓,因为他已猜出,薛仁贵是故意把弓弦拉断。 自李世民设此狩猎后,狩猎数量最多的一共有两人,一人是秦琼,一人是薛万彻,都是六十九只。 李靖和李勣虽用兵如神,箭术反不如这两人,尉迟恭和程知节则更擅长冲锋陷阵。 李世民也是箭术高手,只因身份原因,不便参加,便暗中试了一次,射得七十只猎物,超过薛、秦二人。 李世民虽下令不要对外声张,群臣还是很快知道了。 自那以后,便无人敢超越李世民的狩猎数量,当然,也没人能够超越,直到薛仁贵的出现。 此时距离结束还有一刻钟。 薛仁贵故意拉断弓弦,便是向太宗皇帝以示敬意。 少顷,酉时到,鼓声骤急,狩猎结束。 没过多久,包括契苾何力在内,所有参加狩猎之人,全部从林子里出来了。 第五十章 李治的赏赐 狩猎结束后,第一件事并非统计数量,而是派人去林里查验猎物,以防有人虚报。 为公平起见,大唐通常会让参赛的各国,也派一人随队检查。 李治派出越王李贞等几名宗室子弟,让他们带上五国之人,去林中检验猎物。 又让薛仁贵、契苾何力等人去营帐休息。 此狩猎乃为国争誉,各人均奋不顾身,有人拼的太狠,已快力竭,比如程名振,因年岁太大,刚一进帐,险些虚脱。 这时他还不知其他人狩猎数量,只见契苾何力走路一瘸一拐,脸色铁青,忙问:“驸马,您今日状态不佳吗?” 契苾何力黑着脸,道:“小妇养的,不知从哪冒出一只恶豹,把乃公扑倒,虽宰了那畜牲,腿却摔伤了,后面陛下不让我再狩了。” 程名振吃了一惊,道:“那你狩了多少?” 契苾何力道:“算上那只豹子,也只二十五只,你呢?” 程名振沉声道:“三十六只。” 郑仁泰道:“我还不如你,只猎了三十四只。” 程名振道:“也不知那帮外夷猎了多少,这次的狩猎,哎,只怕要输。” 郑仁泰看向高侃,道:“高将军,你狩了多少只?” 高侃道:“三十九。” 程名振惊喜道:“你真猎到三十九只猎物?” 高侃道:“末将不敢诳言。” 程名振点点头,终于看向薛仁贵,道:“薛将军,你呢?” 薛仁贵见众人都看了过来,略一迟疑,说道:“六十九。” 此言一出,程名振、郑仁泰和契苾何力全都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你、你刚才说多少?”契苾何力还以为自己耳力不好听错了。” 薛仁贵道:“在下运气不错,侥幸猎得六十九只猎物。” 程名振哈哈一笑,笑得过急,差点呛住,面色涨的通红。 契苾何力大步过去,抓住薛仁贵的手,喜道:“好健儿,先前是老夫小看了你,陛下眼光,果然比我们这些老废物强得多了!” 高侃瞥了薛仁贵一眼,仿佛在说:“你还骗我说你只拉得开弓弦?” 不一会,众人休息好了,外面传来召集的鼓声。 契苾何力抓着薛仁贵的手,一瘸一拐走出大营。 另一座大营中,都布等人也都走了出来,脸上表情不一 他们虽不知薛仁贵等人成绩,却听说了契苾何力摔下马的事。 再加上李窟哥大杀四方,射杀四十四只猎物,心中都觉得这次有机会赢过大唐。 慕容信和烈哥脸色却很难看,两人和宾就女王一样的心思,不愿看到大唐落败。 回纥使节则心想:“看来大唐猛将都已凋零。” 都布面带微笑,毫不掩饰得色。 李贞已带人回来了,勘验无误,并无人弄虚作假。 李治向刘仁轨吩咐道:“刘卿,你向大家公布结果吧。” 刘仁轨应诺一声,大步出列,开始宣布结果。 先统计的是外邦五国。 契丹四十四只,吐蕃三十八只,回纥三十六,吐谷浑三十三只,东女国三十二只。 总计:一百八十三只。 大唐:契苾何力二十五只,郑仁泰三十四只,程名振三十六只,高侃三十九只,薛仁贵六十九只。 总共:两百零三只。 大唐取胜。 霎时间,各国使节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薛仁贵的身上,既有惊讶和敬佩,也有恐惧和怀疑。 李窟哥暗叹口气,道:“原想再休养十年,自立可汗,如今来看,只有此人死了,才能再图此事。” 李治将参赛的人按照名次给予嘉奖,第一名薛仁贵奖励五块银铤,后面依次递减。 又命人将猎物取来,在林外烤食,分赐群臣和各国宾客。 宴后,李治排銮驾回了甘露殿,命人把薛仁贵喊进殿内,又让王伏胜取来一柄弓,微笑道:“薛卿,你的弓弦断了,朕将这柄弓赐给你。” 薛仁贵接过弓,谢了恩。 李治望着薛仁贵,缓缓道:“今日之事,朕会派人尽量封锁消息,不让更多人知道,你可明白朕的用意?” 薛仁贵想了想,道:“臣接下来要做的事,需得非常隐秘,故而名声对臣来说,只是拖累。” 李治欣然道:“你能明白就好。初五朝会,朕会下旨,封你为江南道黜陟使。你明面下江南,暗中前往松州。朕会给松州下诏,全力配合你。” 薛仁贵拱手道:“臣领旨。” 李治想了想,又让王伏胜取来一本书,递给薛仁贵,笑道:“这本书也拿去,回去后有时间的话,好好研读一下吧。” 薛仁贵拿过一看,竟是“汉书卫青传”,不由心中一振,拱手道:“臣谢陛下。” 薛仁贵拿着受赏东西,快步出了皇宫,在宵禁之前,回到家中。 刚到家门口,便见妻子柳氏抱着儿子,正在门口张望。 薛仁贵快步过去,笑道:“风这么大,怎在门口等着?” 柳氏嗔道:“你还说呢,半个时辰前,有几个胡人牵马过来,说要送你,问其原因,只顾夸你,也说不出个道理。后来又来两拨,有的送羊皮,有的送弯刀,怪吓人的。” 薛仁贵道:“不必担心,收下便是。” 他知道胡人崇尚强者,一定是今日参赛的几个国家使节,派人送来。 薛讷笑嘻嘻道:“阿耶,给我带吃的没?” 薛仁贵安抚了妻子两句,又摸了摸儿子脑袋,笑道:“带回一只羊腿,明天再让你娘做给你吃。” 进屋之后,柳氏发现薛仁贵身上多了不少东西,弓箭和书随意放在一边,瞧见银铤后,欣喜道:“夫君,哪来这么多银铤子?” 薛仁贵靠坐在椅子上,笑道:“陛下赏赐,那弓箭和书也是。” 柳氏又惊又喜,赶忙又将弓箭收好,将那本“汉书卫青传”拿在手中,奇道:“咦,陛下为何赐一本卫青传给你?” 薛讷抢着道:“我、我知道卫青,是个大英雄,陛下一定是觉得父亲和卫青一样,也是个大英雄!” 这话说到薛仁贵心坎去了,笑骂道:“傻小子,别胡说,你阿耶哪比得上长平侯?” 柳氏却皱起了眉头,朝薛仁贵道:“听说卫青娶了位公主,夫君,陛下不会是想把公主嫁给你吧?” 薛仁贵失笑道:“别胡说,我都四十多岁了,陛下怎会让我尚公主?” 柳氏哼道:“所以你要是只有三十岁,就盼着让陛下赐给你一位公主,是不是?” 薛仁贵苦笑道:“你这是哪的话?”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薛仁贵过去开了门,来访的竟是高侃,他提着一个油纸袋,又提着一壶酒,笑道:“薛兄,冒昧打扰了。” 经过禁苑狩猎,薛仁贵对高侃也多了几分好感,笑道:“请进。” 他将高侃请入书房,高侃提着的油纸袋里,竟是一只烧鹅,柳氏又做了两个下酒小菜,薛仁贵便与高侃痛饮起来。 高侃喝到兴致时,笑道:“薛兄,不瞒你说,在下虽不才,却从未如此钦佩一个人,你是第一个。” 薛仁贵道:“高兄过誉了。” 两人闲谈间,高侃问起薛仁贵被皇帝喊去做什么,薛仁贵隐去松州之事,只说得了柄弓,一本书。 高侃听说他得了“卫青传”后,面色一肃,道:“薛兄,别怪小弟说话不中听,陛下赠你书和弓,可能有提醒你的意思。” 薛仁贵微微一惊:“此话怎讲?” 高侃道:“你今日虽夺魁,却过于张扬,先是故意不报数目,后又拉断弓弦,摆明是告诉所有人,你有能力超过太宗皇帝,只是不愿罢了。” 薛仁贵默然不语,他不报数目,又折断弓弦,确有一鸣惊人的目的。 他年岁已然不小,很怕会像苏定方一样,一身好本领,却蹉跎到五十多岁,才能绽放光彩。 高侃缓缓道:“长平侯不仅是一员良将,更可贵的是为人低调,虚怀若谷,陛下也许是希望你效仿这点。” 薛仁贵深吸一口气,回想刚才与皇帝对话,越想越觉得有理,朝高侃拱手道:“多谢高兄提点。” 高侃笑道:“薛兄客气了。” 两人饮了半个时辰酒,一只烧鹅吃完,高侃告辞离开。 第五十一章 越王李贞 永徽七年,元日的最后一日,天寒地冻,李治戴着义阳公主织的一双手套,坐在寝殿里看书。 忽然,王伏胜来报,说五皇子李弘求见。 李治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李弘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手中还捧着个卷轴,像个小夫子一样,下拜道:“孩儿拜见父亲。” 李治道:“你一个人来的?你母亲呢?” 李弘道:“母亲去佛光寺祈福去了,让孩儿将功课拿给父亲指正。” 佛光寺就在宫中,属皇家寺庙,距离甘露殿还很近,只不过李治不喜寺庙,从未进去。 李治接过李弘的课业,本想在桌上摊开。 谁知滚了半天,竟滚不到头,一直延伸到地上,才总算全部摊开,竟有近两丈长。 李治不由愣住了,四岁不到的孩子,就要写这么多作业? 细细一想,旋即明白。 自李世民起,唐朝皇室就非常重视教育。 皇子三岁以下,由生母启蒙,过了三岁,就要送去崇文馆听学,等到十多岁后,便可单独开府,再由皇帝亲自给儿子聘请老师。 唐朝学府共有“六学二馆”组成,二馆指的是崇文馆和弘文馆。 弘文馆教授的是三品以上高官贵戚子弟。崇文馆位于东宫,只教授皇太子和皇族子弟。 李治的六个儿子中,除一岁的李贤不用上学,其他孩子都已在崇文馆读书。 皇帝重视教育,崇文馆的学士们自不敢怠慢,每当过节时,就会留下大量课业。 李治看了李弘一眼,问:“这么多功课,你花了多久写完?” 李弘脆声道:“回父亲,儿只用了四天就写完了。” 李治无语。 一共才七天假,还有各种各样的活动,相当于放假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写作业上。 李治不由对他多了几分怜爱,仔细检查起他的课业。 李弘的字估计是武媚娘亲自教的,这么丁点的年纪,就已经写的相当不错。 教习给皇子布置作业,都是仔细斟酌,根据每个皇子的年龄和学业进度出题。 李弘目前只读了两本书:千字文和急就章。 所以他的课业很简单,都是些姓氏名字、器服百物等题目。 李治见他答的不错,正要抬头嘉奖几句,忽见他胸口鼓鼓囊囊,似有什么东西在动。 “弘儿,你衣服里是什么东西?” 李弘微微有些惊慌,迟疑了一会,小心翼翼的从领口中拿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仔细一看,原来是只小雏鸟。 李治皱眉道:“你怎么把小鸟放在胸口里?” 李弘一副犯了错的表情,垂着小脑袋。 “孩儿过来时,在一处殿檐下发现这只小鸟,见它快冻死,就、就塞进衣服里,给它取暖……” 李治怔了半晌,暗道:“这孩子果然打小善良。” 李弘虽然柔善,却和李显那种懦弱不同,很受唐高宗喜爱,在朝中也有强大根基,监国数次,受到满朝文武拥戴。 他曾为了救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与母亲武媚娘争斗过,并不怕母亲。 只可惜他从小体弱多病,二十五岁不到就死了,如果是他登基,武媚娘很难成为女皇。 这也正是李治没有立他为太子的原因。 望着低头垂目的李弘,李治暗道:“这孩子和唐高宗一样,身体不好,以后得让他多锻炼一下。” “好了,弘儿,你去吧。” 李弘见父亲没有责怪自己,喜道:“孩儿告退。”行了个标准的礼仪,离开了宫殿。 李治沉吟片刻,喊来王伏胜,让他传一道旨意,让所有皇子带课业来甘露殿一趟,接受检查。 对大部分皇子们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坏消息,只有李忠例外。 陈王李忠在宫外开府,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 李治从弘文馆中,给他挑选了几位学士做老师。 李忠对这几位老师很是尊敬,他们留下的课业,早已做完,并不怕李治抽检。 倒是李忠的几位老师非常紧张,将他的课业重新检查之后,又嘱咐许多话,才放他离府。 李忠离开王府后,径直朝着皇宫而去。 因为李治并未规定检查课业的时间,李忠也不急,准备先去拜见母亲,再去见父亲。 他为了尽快见到生母刘氏,进太极门后,拐入左延明门,抄小路沿龙首渠而行。 一路快步急行,穿过一座石桥时,忽见桥东南方向有一座殿宇,那是翰林院所在。 李忠心道:“阿娘近来在学习画画,我何不挑选几幅好画,送给阿娘鉴赏临摹?” 想到此处,命随从们拿好功课,在原地等着,他自个则快步朝翰林院而去。 翰林院外有一片花丛,从这个方向走,需从花丛小径绕过去才行。 李忠还有几分孩童心性,不走正路,从花丛树枝间穿行,还伸手去抓花枝上凝结的冰锥。 正当他边走边玩时,忽然在花丛深处听到一道声音。 “你在宫中过的还好吗?” 那声音李忠听得好耳熟,悄悄走了过去,透过树枝缝隙看去。 只见远处一片花丛中,站着两个人。 一人是个小内侍,年纪和他差不多大,另一人却是个近三十岁的青年,中等身材,长的气宇轩昂。 李忠惊道:“那不是八叔吗?他在这做什么?” 李忠的八叔,便是越王李贞,这次也回长安参加了大朝会和宴会,皇家狩猎时也去了。 那小内侍道:“回越王殿下,奴过的很好。” 李贞缓缓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也瞧出来,陛下对长孙无忌已没多少耐心,且再忍两年。” 小内侍颤声道:“殿下,我……” “叫我八叔吧,今日是沐假日,翰林院没人,况且我已命人守住路口,不会被人听到。” 李忠暗暗寻思:“他让小内侍叫他八叔,难道那小内侍也是皇族中人?” 小内侍道:“八叔,我弟弟和妹妹……他们过的还好吗?” 李贞道:“不必担心,他们虽被发配岭表,有我和你十叔关照,一切安好。” 李忠脑中“轰”的一声,皇族之中,发配岭表之人,不就只有三王叔吴王李恪的后人吗? “难道……那小内侍是三王叔的儿子?”李忠心中砰砰直跳。 小内侍跪在地上,泣声道:“多谢八叔。” 李贞沉声道:“起来。你父亲是何等飒爽英姿的人物,你怎么动不动就哭?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是。”小内侍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 李贞沉默了一会,说:“我过几日就要回封地,你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露出任何破绽。” 小内侍点头答应了。 李贞又交代几句话,转身离去了。 小内侍也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李忠又等了一刻钟,见周围再无动静,这才离开花丛,与随从会合,朝承香殿飞奔而去。 “阿娘,阿娘!” 刘氏正在殿内绣一只锦囊,忽听外面传来儿子的声音,心中一喜。 刚将锦囊放下,李忠便奔进来了,满脸慌张。 刘氏笑骂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般猴急,又惹老师生气了?” 李忠急道:“不是,阿娘,我刚才在翰林院附近……” 说到这,转头朝身边宫人看去,低声道:“阿娘,你让他们下去。” 刘氏见儿子这般反应,只得屏退下人,问:“怎么了?” 李忠压低声音,将刚才看到李贞的事情都说了。 刘氏大吃一惊,惊惶道:“那、那小内侍,难道是……” 李忠道:“孩儿想,他一定是孩儿的堂兄弟。” 刘氏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跺足道:“哎,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啊!” 李忠道:“阿娘,事情很糟糕吗?” 刘氏道:“此等大事,如不告诉陛下,就是欺君,如果说了,势必得罪越王和纪王,只怕整个宗室都要得罪光了。” 李忠呆呆道:“那我当做没听到还不行吗?” 刘氏摇头道:“宫中耳目太多,谁能保证没有别人瞧见你?若是被抖出你欺君不报,也是重罪啊!” 李忠道:“那怎么办?” 刘氏吸了口气,道:“得罪宗室总比欺君好,你……你去告诉你父亲,剩下的事,咱们也管不了了。” 李忠点点头,快步离开了承香殿。 第五十二章 武皇后的客人 李忠心急火燎的来到甘露殿后殿,通传之后,进入殿内。 正要请安时,悚然一惊,只见李治坐在榻上,正与一人下棋。那人赫然是李贞。 李治笑道:“忠儿来了,快向你八叔请安吧。” 李忠心中砰砰直跳,先向李治拜了礼,这才向李贞见礼。 李贞和他一样是亲王,站起身,朝他回了半礼。 “陈王不必多礼,我最近得了几匹良马,本想送你一匹,又怕惹人非议。如今当着陛下的面,我这做叔叔的,总能疼一下侄子了。” 李治笑道:“八兄何必在意别人怎么说,以后想送东西给忠儿,不必顾虑,只不过莫把他宠坏就是。” 李贞笑道:“臣过几日就要离京,想宠坏他也不成咯。” 李治笑了笑,所有兄弟之中,也只有李贞和他说话这般随意。 两人继续下棋,李忠则站在一旁观看,王伏胜给他搬来张椅子,他也不坐。 李贞是藩王之中少有的文武全才,也只有当年的吴王李恪,比他强上一些。 李治棋力颇不如他,不过李贞手法很高明,暗中放水,盘面上的局面很是焦灼。 李治自然瞧出来了,一下就没了争输赢的兴致,边落子边与他谈起闲话。 两人聊着聊着,便聊到滕王李元婴。 从李贞言语中来看,他对李元婴颇为不满。 大唐藩王很多,其中有李治的叔叔辈,也就是李渊的儿子。 因李渊老当益壮,生了二十多个儿子,还有十多个活着。 除他们外,就是李治的兄弟辈,人数反不如叔叔辈多。 这两帮藩王不大和睦。 主要是李渊的儿子喜欢充大辈,品行又不好,李治的兄弟辈都看不起这帮叔叔,双方时有争吵。 李治落下一字,道:“王叔这次应该没有回长安吧,八兄为何生他的气?” 李贞叹了口气,道:“怪只怪臣的封地距离他太近,想不听到他的事都难。” 滕王李元婴是李世民最小的弟弟,最开始封地在滕县。 李元婴被李渊宠过头,从小骄奢淫逸,横征暴敛,修建了第一座滕王阁。 唐高宗登基的第三年,魏王李泰死在郧县,李元婴对身边人笑道:“濮王年纪轻轻就死了,真是一桩怪事。” 唐高宗便将他贬到苏州,接着又贬到洪州,担任洪州都督。 通过脑海中涌出的记忆,李治知道唐高宗对李元婴也很不满。 李贞接着道:“陛下有所不知,李元婴到洪州后,死性不改,建了座新的滕王阁,且好色无度,连下属妻子都不放过,把皇室脸面都丢尽了。” 李治皱眉不语。 滕王喜欢建滕王阁他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竟如此好色。 “这事朕会派人调查,倘若王叔果然横征暴敛,违法乱纪,朕绝不会坐视。” 李贞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李治道:“八兄不信朕?” 李贞道:“臣不敢,只是据说滕王与长孙太尉关系极佳,这些年来,弹劾他的奏章,都被长孙太尉扣下。” 长孙无忌与李世民那一辈的藩王关系不错,而与李治一辈的藩王关系较差。 李治看了他一眼,道:“只要真如你所说,无论是谁保滕王,朕也不会姑息。” 李贞拱手道:“陛下既有决心,臣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不一会,两人一盘棋下完,李贞输了两路,告退离开。 李治看了李忠一眼,笑道:“你刚才开始就心神不宁,是有什么事要向我禀告吗?” 李忠点点头,道:“孩儿有话想单独告诉父亲。” 李治遂屏退众人。 李忠将刚才看到李贞与小内侍说话的事全部说了。 李治听完后心中一动,立刻猜出那小内侍是小吉。 他早怀疑小吉不简单,普通人家的妇人,哪有功夫学琴曲,何况是“碣石调幽兰”这种高雅曲子。 只是没想到,他竟是吴王李恪的儿子。 李贞与李恪关系不错,他是知道的,李贞刚才有意攻击长孙无忌,李治也心知肚明。 凭着越王和纪王的能力,将李恪一个儿子藏到皇宫,并不困难,此事应该不假。 李恪被长孙无忌冤杀,子女都被发配岭表,直到长孙无忌被武则天整治,这件冤案才大白天下。 李治现在要做的事一大堆,暂时也没工夫帮李恪翻案,不过李恪的孩子,自然也要保护。 想到此处,他缓缓道:“忠儿,此事你还告诉了谁?” 李忠道:“孩儿只告诉了阿娘,是阿娘让孩儿把此事告诉父亲的。” 李治点点头,道:“你阿娘这次很识大体,回去之后,你且告诉她,这件事你们都藏在肚子里,谁都不要说,记住了吗?” 李忠见父亲并未大发雷霆,心中很是欢喜,道:“孩儿记住了。” 李治拍了拍他肩膀,道:“去吧。” 李忠赶忙道:“父亲,您不检查孩儿课业了吗?” 李治一拍额头,笑道:“倒把此事给忘了,你拿过来给朕瞧瞧。” 李忠的课业比李弘更长。 他已经开始读春秋、尚书、礼记等书,所以题目也更难一些,其中很多连李治都答不出来。 他对这个长子越来越满意了,笑道:“很不错,看来平日有在用功读书。” 李忠喜道:“全赖父亲替孩儿选的教习好。” 李治点点头,道:“好了,你退下吧。” 李治与李贞见面的时候,越王妃孟氏也在立政殿拜见武皇后。 越王妃的姨娘,是武媚娘的表姐,所以两人也沾着一层亲戚关系。 “你能入宫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何必带这些东西?”武媚娘微笑着道。 孟氏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声音也温润柔软,轻轻一笑,道:“知道殿下不缺这些东西,但妾若不带,被人说不知礼仪倒还罢了,就怕他们传谣言,说殿下与亲族不睦,有损殿下母仪天下的名声。” 武媚娘听了,目光闪动了几下。 自她被册立皇后,便总有人传她与亲族不睦,苛待长兄。 其目的不言而喻,是想让天下人觉得,她是个心胸狭隘的皇后,连亲族尚不能善待,如何善待天下百姓? 越王妃捂住小嘴,忙道:“妾失言,殿下恕罪。” 武媚娘看了她一眼,道:“这个谣言最近还在长安流传吗?” 越王妃小心翼翼的道:“不仅这个谣言在传,这两日又有新谣言呢。” 武媚娘道:“什么谣言?” 越王妃迟疑道:“有人在说,您性子喜怒无常,连您的姊姊不小心得罪了您,原本的一品国夫人,也被降为郡夫人。” 武媚娘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越王妃微微一愣,不明白她为何发笑。 武媚娘微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多海,将常州上供来的阳羡茶取来,给越王妃尝尝。” 茶毕,越王妃又闲话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她刚走不久,张多海便跪在地上,朝武媚娘叩首道:“殿下,臣该死。” 武媚娘淡淡道:“哦,你怎么该死了?” 张多海道:“民间那些谣言并非臣不报您,臣是怕扰了您元日的兴致,所以……” 武媚娘点头道:“嗯,长进不小,可以替吾拿主意了。” 张多海大骇,跪在地上不住叩首。 过了好半晌,武媚娘才开口道:“行了,起来吧。” 张多海这才起身,额头都磕红肿了。 “殿下,越王妃突然提起这些事,只怕另有目的。”他咬着牙道。 武媚娘扫了他一眼,道:“还用你提醒?她是受李贞指使,想挑拨吾与长孙无忌争斗。” 张多海道:“无论如何,长孙无忌散播如此谣言,其心可诛。殿下,咱们要不要反击?” 武媚娘笑道:“这法子一定是长孙无忌手下人干的,他可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张多海愣了一下,恍然道:“对啊,贺兰夫人的事,圣人最清楚,只要传入圣人耳中,必定怜惜殿下,厌恶长孙无忌!” 武媚娘微笑道:“笔墨伺候。” 张多海命人传了笔墨纸砚,又凑到武媚娘身边。 “殿下,此事可以不理,但咱们可以利用刘仁轨等人整肃吏治的机会,收拾几个长孙无忌的同党。” 武媚娘一边写字,一边说道:“吾来问你,长孙无忌最近在做什么?” 张多海想了想,道:“如果谣言之事,不是他所为,他好像什么也没干。” 武媚娘淡淡道:“这就是了。眼下局势变化,与长孙无忌之争,在于这两个字。” 张多海低头一看,只见武媚娘在纸上写了两个俊逸大字。 “不争。” 第五十三章 狄仁杰入京 正月初五,假日终于结束。 新年第一个朝会,李治宣布了新的人事任命。 因为都是去年就拟定好的,人员变动不小,朝堂官员们,却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并未有太大波澜。 五品以下官员迁调最多,但对朝堂格局影响不大,最重要的还是两省中枢的官员变化。 刘仁轨自然最受关注,他从给事中直接升为门下侍郎,参知政事,正式成为门下省三把手。 另外,上官仪调入中书省,成为中书侍郎。 这原本也是一个很轰动的大事,虽然上官仪品级变化不大,权利上的提升,却比刘仁轨更大。 通常来说,像秘书少监这种清闲衙门,调入三省六部时,通常都会先调入六部侍郎,再进中书门下担任副官。 上官仪省略一步,直接跨入两省中枢,他这个中书侍郎,权利还在徐孝德的吏部侍郎之上。 这个正月的假日,群臣们便不止一次的讨论此事,都在琢磨,上官仪到底做了何事,突然得到圣人另眼相看? 只有许敬宗知道,上官仪是在给外国使节回礼之事上,弹劾自己,获得了圣心。 许敬宗去年忙前奔后,好不容易帮助皇帝废王立武,本以为今年必定拜相。 谁知,却因一件小事失了圣宠,反让刘仁轨和李义府捷足先登。 最令他沮丧的是武皇后忽然不再插手前朝之事,他这份最重要的人脉也失去作用。 心情抑郁下,他最近上衙都没什么精神。 李义府与他正相反,仿佛又年轻了几岁,精神旺盛,每天像个陀螺一样,在中书省转来转去。 袁公瑜、崔义玄等人瞧出许敬宗不再受宠,李义府风头正盛,便转头以李义府马首是瞻。 另一边,徐孝德、刘仁轨、上官仪三人得势,老清流派势力大涨,不再是朝中边缘人物。 少壮清流中的裴炎、薛元超等年轻人,原本看不上这些老清流,觉得他们一把年纪活在狗肚子里,故而跟他们划清界限。 如今见他们恢复该有地位,也就不再扭捏,归入本源。 有他们加入,清流派势力大增。 朝堂之上,清流派、拥武派和世家派隐隐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朝堂这些变化,对长安城的百姓们没有丝毫影响。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新的一年,百姓们又开始为一年生计而奔波。 一月中旬,长安城春明门外,便都是进进出出的百姓和商贾。 进城的人流之中,一名戴着幞头的青年,正在打量周围摊贩,笑道:“狄顺,咱们离京有几年了?” 旁边一名小厮笑嘻嘻的道:“阿郎,您三年前进京赶考,这么快就忘了吗?” 幞头青年正是赴京任职的狄仁杰,他叹了口气,道:“是啊,我入仕只三年,就忽然升为代大理寺少卿,也不知是福是祸。” 狄顺笑道:“当然是福了,当官自然越大越好,我们做仆人的,见人也威风呀。” 狄仁杰横了他一眼,道:“你这小厮懂什么。” 狄顺吐了吐舌头,笑道:“阿郎,咱们现在去哪?” 狄仁杰想了想,道:“还是先去拜见一下阎公吧。” 阎立本虽不是狄仁杰的授业恩师,却曾提携过他,且狄仁杰一向敬慕阎立本为人。 阎府位于崇仁坊东街,距离春明门并不甚远。 因时辰尚早,阎立本很可能上衙去了,狄仁杰便在城中闲逛一阵,只觉数年不见,长安城人气又旺了几分。 正行在平康坊大街时,忽见迎面过来一名少年,只见他十七八岁,眉目清秀,粉面朱唇,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君。 那少年骑在一白马上,人物风流,马亦神俊,身边簇拥着五六个小厮,肩头站着只五色羽毛的鹦鹉,咕咕叫个不停。 狄顺啧啧赞道:“哎,不愧是天子脚下,竟能生出这般神仙一样的小郎君。” 狄仁杰笑道:“京城权贵甚多,锦衣玉食的少年郎多的很,不足为怪。” 那少年只顾与随从笑谈,冷不防一个戴斗笠的骑马男子,从他后面超过,挨着少年而过,差点撞倒一名小厮。 “借过。”他说了两个字,便快马而去。 那被撞的小厮破口大骂,要撵过去,少年笑道:“算了,人家也赔不是了。” 狄仁杰忽然横步一拦,挡在斗笠男身前。 斗笠男急忙勒住缰绳,骂道:“不长眼睛吗?” 狄仁杰跨前一步,将他扯下马来,捏住他一只手掰开,手心竟有一块碧色暖玉。 狄仁杰朝那少年道:“小郎君,这玉佩可是你的?” 少年脸色微变,一拍腰带,玉佩果然不见,翻身下马,快步过来,接过玉佩,朝狄仁杰拱手道:“多谢郎君。” 那几个小厮纷纷大怒,嚷嚷着要教训那斗笠男。 狄仁杰伸手拦住,沉声道:“送去万年县便是。” 少年连连称是,命随从将斗笠男送官,又执意将狄仁杰拉到一个茶楼,请茶致谢。 两人喝了几杯茶后,少年见狄仁杰气宇轩昂,谈吐不凡,便问起他姓名。 狄仁杰把名字说了,少年笑道:“在下郑鸣玉,不知狄兄家住何处,小弟来日也好拜访。” 狄仁杰沉吟不答。 旁边一名小厮以为他瞧不起自家小郎,扬着头道:“我家小郎可是荥阳郑氏,宫中贵妃娘子的亲弟弟。” 狄顺哼了一声,不甘示弱道:“我家阿郎可是大理寺少卿!” 狄仁杰瞪了狄顺一眼,朝郑鸣玉拱手道:“非是在下不说,而是初入京城,还未置宅。” 郑鸣玉听他是大理寺少卿,不仅没有热情结交,脸上反而冷淡了几分,拱手道:“那就罢了。” 两人又说了两句客套话,狄仁杰瞧出郑鸣玉态度有变,便起身告辞了。 未时左右,狄仁杰来到阎府之外,通报后,被阎府家丁请了进去。 沿途之上,却见那带路家丁战战兢兢,颇为古怪。 来到书房后,屋中有两个人,一人正是阎立本,另一人却是个温润如玉的青年。 狄仁杰朝阎立本见了礼,正迟疑那青年身份,青年拱手笑道:“狄少卿,久仰大名。” 狄仁杰还了一礼,朝阎立本看去,希望他帮忙介绍。 谁知阎立本表情古怪,不发一言。 那青年笑道:“久闻狄少卿颇有断案之能,不知能否猜出在下身份?” 狄仁杰盯着他看了一会,脸上表情数变,跪倒在地,拜首道:“臣狄仁杰,拜见陛下!” 那青年正是李治,他听说阎立德感染重病,特来阎府看望,却不料遇到狄仁杰。 李治微微一笑,抬手道:“不必多礼,不知狄卿如何瞧出朕的身份?” 狄仁杰道:“陛下两指有茧,定长期握笔,神态举止,却不似入仕之人,臣这才斗胆一猜。” 真实原因是李治皮肤苍白,似有病态,一看就久居深宫,再结合阎立本和那家丁奇怪态度,这才猜中。 李治笑道:“果然不凡。你是来找阎卿的吧,你们两个叙旧,朕就不打扰了。” 他知道自己在这,两人必定非常拘束,更何况宫中也还有事,便告辞离开。 李治回到甘露殿后,继续处理公文,忽然想起一事,朝王伏胜问:“薛卿走了有几日了?” 王伏胜道:“初七走的,该有九日了。” 李治又问:“从长安到松州,需要几日?” 王伏胜想了想,道:“少则半月,多则一月。” 松州位于蜀地,唐朝时期入蜀非常危险,不少官员甚至在入蜀路上,摔下栈道而亡。 民间甚至有一个说法。 倘若有哪个官员惹皇帝震怒,皇帝不会杀那官员,而是把他调入蜀地,再严格定好赴任时间。 那官员为按时赴任,只能冒险急行,有很大概率死在赴任途中。 李治点点头,道:“也不用急,都布回吐蕃不会太快,还要调动兵马粮草,不会立刻攻打吐谷浑。” 王伏胜道:“大家说的是。只是那松州都督元修业,是世家派系官员,为人狂傲,只怕会横生波折。” 元修业是关陇集团八柱国之中,元欣的后人,也是关陇集团中少有的武将。 他之前一直在长安执掌禁军宿卫。 废王立武期间,冒犯唐高宗,被调出京,今年大朝会,也并未回京,可见心中不满。 李治看了王伏胜一眼,道:“你担心元修业抗旨吗?” 王伏胜道:“臣以为他没那个胆子,不过肯定会为难薛将军。” 李治摆手道:“无妨,只要他不公然抗旨,以薛仁贵的勇猛和机智,能够应付得来。” 第五十四章 唐军的荣耀 李治并不知道,薛仁贵一路急行,此刻已到了松州城。 松州城环山而建,地势高耸,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藏,屏蔽天府,为要冲之地。 当年松赞干布曾带兵包围松州,后被唐军击退。 松州地位得到增强,成为大唐边境重镇。 松州都督元修业与一般的世家派官员不同,满脸横肉,肌肉虬髯,平生最爱狩猎。 他早已接到兵部命令,让他配合薛仁贵作战。 所以当他得知薛仁贵到来后,便将他请入都督府,在大堂设宴,好酒好肉招待,似乎很欢迎他。 薛仁贵瞧出他目光闪烁,又不断给自己劝酒,显然另有图谋,饮了几杯就站起身。 “元都督,在下奉圣人之命,来松州提调军务,不可多饮,还望见谅。” 元修业皮笑肉不笑的道:“大健儿怎能不饮酒?薛将军不喝,就是不给元某人面子。” 薛仁贵沉声道:“薛某人不喜跟人绕圈子,元都督究竟有何目的,尽可划下规矩,薛某接着就是。” 元修业拍案而起,道:“倒是个痛快汉子,朝廷旨意,元某自不敢违抗,不过你若没点本事,去跟吐蕃打也只是送死,那就别怪元某不配合你。” 薛仁贵道:“那元都督如何才肯配合在下?” 元修业咧嘴一笑,用拇指戳了戳胸口。 “很简单,跟某打一架,赢了我就服你。” 薛仁贵没有废话,朝身边千牛卫道:“取我银剪戟来。” 元修业也命人取来一柄大斧,哈哈一笑。 “薛将军竟敢用戟,看来对自己武艺很有自信呐!” 戟是集矛和戈功能为一体的格斗冷兵器,既能和骨朵,锤,镗等比拼力气,也可和矛、枪、刀比拼技巧,称得上最顶级兵器,对使用者要求极高。 薛仁贵更不答话,两人来到大堂外空地上。 元修业举起大斧,朝薛仁贵劈了过去,脚步迅疾,势如猛虎。 薛仁贵侧身闪开,手中长戟横刺,下劈刺,斜勒。 只三合,元修业手中大斧就被挑飞,在空中转了几圈,“咣当”一声落地。 元修业怔怔望着大斧,呆若木鸡。 薛仁贵将银剪戟扔给手下,拱手道:“承让。还请元将军带我去军营调兵。” 元修业沉默了一会,取出自己的兵符扔给他,冷冷道:“你自己去调吧。” 薛仁贵也不啰嗦,检查兵符无误,离开都督府,径直前往城外军营。 松州屯兵两万五千,以折冲府为单位,分为二十五营。 上折冲府一千两百人,中折冲府一千,下折冲府八百。 薛仁贵刚一走,元修业就喊来一名副将,冷冷道:“去告诉上营和中营的都尉们,不准应附薛仁贵,就让那小子调下府士兵。” 副将领命去了。 松州城四周都是参天的松柏树,松州城因此得名,松州城以南,便是岷江源头,岷山。 松州大营就驻扎在山脚。 薛仁贵带着千牛卫进入大营,凭兵符召集全营所有将士,在校场点兵。 一个时辰后,二十五营将士,便在校场集结。 薛仁贵一眼望去,见松州兵马还算齐整,虽衣容装备比不上千牛卫和金吾卫,然士兵身上都有一股精悍之色。 这是长期戍边的将士身上,才特有的杀气,这一点又要强于禁军。 薛仁贵暗暗点头,骑马在各营中逡巡一阵,很快看中几营最彪悍的人马。 他回到点将台,大声道:“第一营、第四营、第五营、第八营折冲都尉出列。” 话音落下后,却无一名将领走出来。 薛仁贵心中一沉,朝那几支人马看去,发现押军的将领,都冷冷望着他,面无表情。 薛仁贵猜到又是元修业在搞鬼。 他眼下虽是中郎将,在唐军中却毫无威名。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边境,仅凭身边五十名千牛卫,很难震服这些将士,贸然斩杀,又易引起士兵哗变。 他沉吟片刻,朗声道:“将士们,圣人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们,这次特意命本将来松州,你们可知是为什么吗?” 皇帝的名头果然好用一些,他此话一出,众将士表情都变了,露出倾听之色。 一名将领道:“陛下不就是让你调我们与吐蕃人作战吗?” 此人正是元修业派来的那名副将。 松州城只与吐蕃和羌族接壤,各羌族部落,根本不敢捋大唐虎须。 所以只要松州有战事,基本就和吐蕃有关。 薛仁贵道:“不错,陛下确实让我调松州兵,与吐蕃人作战。可你们再想想,陛下为何不让我去凉州、灵州,调那里的兵呢?” 松州城地势高耸,易守难攻,而与松州相邻的吐蕃城池,同样难以攻打。 所以唐军若真想攻打吐蕃,通常会调动河西军队,从乌海方向进攻吐蕃。 而且,这三地军队都以骑兵为主,是大唐精锐,名气远大于松州军。 松州将士们被勾起好奇心,有一名折冲都尉问:“薛将军,那你告诉我们,圣人为何要让我们作战?” 薛仁贵道:“圣人是为了给你们一个机会雪耻!” 众将士听完后,都愣住了。 薛仁贵缓缓道:“贞观十二年,松州那场败仗,你们可能已经不记得了,吐蕃人却记得清清楚楚。” 贞观十二年,吐蕃松赞干布先后击败吐谷浑、党项、白兰羌,兵围松州,以强硬态度,逼大唐嫁公主。 唐朝嫁公主有个习惯,先将你打服,臣服大唐后,才从宗室挑选一个女子,嫁给其国王。 吐谷浑就是一个例子。 当时松赞干布求娶公主不成,便派兵包围松州,对身边人说:“公主不至,我当深入。” 松州都督韩威并未把吐蕃放在眼里,贸然出击,在甘松岭大败。 此战影响极为恶劣,原本附近臣服唐朝的羌族羁糜州,见唐军败北,纷纷叛变。 松赞干布见击败唐军,也更加嚣张,派人给唐太宗写信曰:“若不许嫁公主,当亲提五万兵,夺尔唐国,杀尔,夺取公主。” 唐太宗大怒,命侯君集、牛进达等将领,提兵五万,迎战吐蕃。 结果唐军主力还没到,先锋牛进达便趁夜袭击吐蕃军营。 吐蕃大败,松赞干布急忙撤军,派人遣使请罪,语态恳切,愿意臣服大唐。 当时唐太宗注意力都在薛延陀和高句丽,便召回大军,没有再追击,挑一名宗室女为公主,嫁给松赞干布。 然而唐军虽赢回尊严,松州军的耻辱却一直留下来了。 不少松州将领参与了当年一战,顿时握紧双拳,心中充满愤怒。 薛仁贵接着道:“去年岁末,吐蕃人来朝拜,吐蕃使节就对别国使节说,他们当年如何打败松州军。如今松州军败军之名,早已传遍各国。” 众将领纷纷大怒,有人骂道:“吐蕃狗辈,欺人太甚!” 薛仁贵大声道:“你骂再大声,能拿回尊严吗?圣人说了,松州军也是唐军,他相信你们能知耻而勇,这才派本将前来。你们若怕吐蕃人,本将立刻就走,去凉州调兵!” 一匹快马奔入松州城,径直冲进都督府。 元修业正在大堂用食,忽听马蹄声响,一骑竟直接奔到大堂外,马上之人正是他派去的副将。 “元都督,末将有事禀告!”副将翻身下马。 元修业眉头一皱,道:“慌个什么,派你去军营传令,难道还有哪个都尉,敢不听本都督命令?” 副将沉声道:“回将军,所有折冲都尉,都不肯听令,他们全都争着要随薛仁贵作战!” 元修业瞪大了眼睛,叫道:“你说什么?他们都疯了不成?” 副将道:“他们没疯,只是想为我松州军重新正名罢了。不仅他们,末将也决定跟随薛将军,与吐蕃人作战!” 元修业难以置信的望着他,道:“你……你……” 副将拱手道:“末将告退。”转身大步离去。 元修业破口大骂:“你个混账东西,忘了是谁提拔你当副将的吗?你回来!” 第五十五章 贵妃省亲 李治正在看一份奏章。 奏章是元修业送来的,他弹劾薛仁贵假借天子之名,鼓动士卒,将薛仁贵在军营说的话,一五一十都记录下来。 薛仁贵去松州调兵,是绝密消息,李治曾打过招呼,此事不必走正常流程,任何消息,让兵部直接送到李义府手中。 所以这份奏章是李义府送过来的。 李治看完后一言不发,抬头看向李义府。 “李卿,你觉得元修业弹劾薛仁贵之事,该怎样看?” 李义府道:“陛下,有两件事臣觉得奇怪。” “哦,哪两件事?” 李义府缓缓道:“第一,蜀地凶险,从松州快马加急到长安,至少要七天,由此推断,薛仁贵离长安到蜀地,也只用了八九天,定是急行赶路。” 李治点点头,叹道:“不错,朕并未催他急行,他却依然如此迅速,可见报国之心。” 李义府听了此话,更加确定李治态度,这才接着说。 “第二,倘若元修业配合薛将军,将兵马调给薛将军,薛将军又何必说这些话,激励松州将士呢?” 李治道:“说的好,那依卿之言,此事该如何处理?” 李义府笑道:“臣以为可以先不处理,再等等薛将军的奏章,两份奏章一对比,再作区处。” 李治道:“就依你之言,你退下吧。” 李义府告退离开。 李治又埋头处理了一个时辰公文,便把公务处理完毕。 若在平日,他绝无法将朝政处理的如此之快,然而自将刘仁轨、上官仪、李义府等人迁调上来后,两省效率提高很多。 比如以前有很多李治不满意的诰书,打回去让他们修改。 如今这些奏章,在门下省就被刘仁轨打回,根本不必拿给他看。 而且,中书省的制诰也简洁很多,开头少了颂扬自己的废话,阅览起来轻松多了。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离开大殿,朝后宫缓步而行,慢慢放开思绪。 四天前,将作监和工部联名上奏一份破开三门峡的奏书。 不必他提醒,计划书中便提到钻孔爆破的法子,足见朝堂之中,能人甚多。 据阎立本上奏,钻孔之法,是太史令李淳风提议,他还亲自绘册钻孔图,经测试后,效果极佳。 李淳风是大唐天文学家,精通算学、阴阳学,著有书籍“乙巳占”,能推演气候,算是一个全才。 朝堂之上有这许多能人,李治也就不用特别操心,只需将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就行。 不知不觉间,立政殿出现在前方。 李治刚来到殿门外,早有内侍大声通传。 武媚娘快步迎到门口,朝李治行过一礼,笑道:“陛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李治笑道:“最近两省的诰书简洁不少,让朕也轻松不少。皇后在忙什么?” 武媚娘将他迎了进去,拿起桌案上的一本书,递给李治。 “妾身在忙这个。” 李治拿过一看,原来是关于“亲蚕礼”的书。 每到春天,唐朝皇帝要率领群臣,主持“先农礼”,祭拜天地,同时也是告诉天下臣民,不忘农耕之本。 皇后则率领众嫔妃,祭拜蚕神嫘祖、采桑喂蚕,以鼓励国人勤于纺织。 她刚当上皇后,对此礼仪并不熟悉,故看书学习。 李治看了一会,甚是无趣,便将书放下,与武媚娘闲谈。 武媚娘命人取来洛阳进贡的嘉庆李,一边帮他拨皮,一边笑道:“陛下可觉今日后宫有所不同?” 李治奇道:“哪里不同了?” 武媚娘笑道:“可觉得清静不少?” 李治想了想,道:“想必是皇子们都去崇文馆读书,所以清静了。” 武媚娘道:“妾身说的不是这个,今日郑贵妃回家省亲,陛下可是忘了?” 李治一拍额头,笑道:“你不说,朕还真给忘了。” 前几日,武媚娘就向李治请示过此事,李治一口答应。 因是后宫之事,又过繁琐,先得太史局测算好黄道吉日,再提前派内侍去郑府,检查郑府是否准备妥当,定好行止。 郑贵妃这次省亲,并非李治和武媚娘微服,极为隆重,以免有失皇家体面。 连金吾卫也要配合,提前定好省亲路线,各处关防,俱挡围幙,内侍监和殿中省安排仪仗。 种种细琐之事,李治自是不耐烦处理,全部让武皇后去操心。 结果数日一过,竟把此事忘了。 李治道:“她何时出的宫?眼下该到郑府了吧?” 武媚娘笑道:“妾身给她批了一天半的省亲时间,她辰时刚开宫门,便急急离宫,料来已在赐宴了。” 贵妃省亲,对郑府是极大的荣耀。 郑府提前就从家族产业中挑选出最好的一座园子,取名“回凤苑”。 又请来风水大师,勘探风水,另有数名建筑大师,精装玉葺,作为贵妃行止之所。 郑贵妃的仪仗,此刻已停在回凤苑外,苑内有一湖,湖心有一阁,阁门上书“有凤来仪”四字。 郑贵妃坐在阁楼内堂,隔着珠帘,接受族人拜礼。 郑贵妃父亲名叫郑开举,是郑仁泰堂弟,本是郑氏偏房,因郑贵妃之故,领太常寺少卿。 年初大朝会后,又被郑氏推为族长。 郑贵妃母亲则是博陵崔氏女。另有一祖母,是陇西李氏出身,有一品诰命在身。 郑贵妃与父亲感情不好,族中牵挂之人,唯有祖母、母亲和一位幼弟。 待男眷行礼退下,郑贵妃上前拉住祖母和母亲的手,含泪道:“祖母身子可还健朗,母亲心疾之症可好些?” 李氏一脸慈祥,含笑道:“好好,一切都好。” 崔氏则抹着泪,道:“你遣人派来的御医给看过,开了一道方子,近来好多了,你在宫中,可还……” 郑贵妃笑着打断:“女儿一切都好,若非如此,也无法归家省亲。鸣玉呢,何不见他人?” 崔氏忙道:“正在屋外候见呢。” 郑贵妃忙让他进来。不一会,郑鸣玉便大步走了进来,朝郑贵妃行了一礼。 郑贵妃忙把他搀扶住,细细打量着弟弟。 见他长的愈加风流俊俏,暗暗欣喜,在他头上比了比,笑道:“上次见时,才到我肩膀,如今都快比我高了。” 拉着郑鸣玉在身边坐下,细细问他功课,又朝李氏和崔氏道:“鸣玉如此模样,可相好亲家?” 古人早婚,尤其是贵族子弟。 郑鸣玉忽然道:“阿姊,我要娶卢家妹妹为妻。” 郑贵妃微微一愣,向祖母和母亲看去。 李氏微微一笑,道:“就是你二姑姑的女儿,范阳卢氏,卢婉君。平日你二姑常带她来府上,他们表兄妹就常在一起玩耍。” 崔氏忽然道:“鸣玉这孩子贪玩,也经常与你姨妈的女儿一起玩耍,那孩子是太原王氏,王芸芳,我在信中给你提过,挺好一个孩子。” 郑贵妃顿时明白过来,祖母和母亲,分别看中不同女子,故而未定婚事。 她想了想,问道:“那两个孩子目下可在府中?” 李氏和崔氏都说在,郑贵妃便命人将两女请入后堂。 两女刚一入内,她便暗赞一声。 只见那卢婉君粉颈柳腰,眼波流转,柔媚无骨。王芸芳体态丰腴,温文尔雅,风姿绰约。 郑贵妃细细打量一阵,发现卢婉君脸色苍白,有如弱柳扶风,似怀疾病,暗叹道:“这孩子模样虽俊,身子却不大好,可惜了。” 两女朝她下拜后,郑贵妃与她们寒暄两句,便让二女退下。 筵宴后,郑贵妃出了题,考教族中年轻女辈学问,还特意点名,让卢婉君和田芸芳参加。 一番考教,又发现卢婉君才学要胜过田芸芳,一时之间,倒叫她好生为难。 到了下午,在园里逛了一番,又听了一阵歌舞,欣赏几场傀儡戏、杂艺,不觉玩乐到子夜。 郑贵妃不愿歇息,又与族中姐妹抚琴弄萧,欣赏字画、书法,又与弟弟郑鸣玉下棋,直到黎明破晓,才略略休息一个时辰。 辰时过后,内侍随从们,已开始准备排驾回宫。 郑贵妃又拉着母亲、祖母依依不舍的说了一阵话,等到巳时中旬,方才含泪摆驾回宫。 第五十六章 薛仁贵大败吐蕃 郑贵妃回宫后,先去向武媚娘回禀,回到薰风殿时,早已困倦不堪,更衣歇息了。 当她再醒来,却见李治坐在屋里,正在欣赏桌上几首诗词。 这些诗词正是郑贵妃昨日考教族中姊妹作品,心中一紧,笑道:“陛下,您何时过来的?” 李治道:“刚来一会,见你没醒,就拿起来瞧瞧。这些诗词哪儿来的?” 郑贵妃一边在宫人伺候下穿衣,一边笑道:“都是妾身家中顽童所作,大家快放下,这些诗词可不配过您的眼。” 李治笑道:“别的诗词都一般,只有这首弄溪赋还不错,不知是何人所做?” 郑贵妃笑道:“是妾身一位表妹所写,她叫卢婉君,是范阳卢氏子弟。” 李治笑道:“好一个范阳卢氏,连女子都有如此文采,果然不凡。” 郑贵妃起身后,陪李治在附近的园子里转了一会,传过午膳,李治便离开了薰风殿。 回到甘露殿后,案上又多了些奏章。 李治随意翻了翻,发现有一份兵部奏章,还是崔敦礼亲自上呈。 翻看一看,却并非好消息。 原来自李治去年责问兵部后,兵部便向凉州、灵州等临近吐蕃的州县,加强对吐蕃情报工作的侦探。 结果,很快便有消息传回。 吐蕃大军果然驻扎在巴隆河北岸,人数超过十万,更重要的是,统帅这支军队的有两人。 一人是达延莽布支,也就是吐谷浑的太子,都布的老爹。 这一点李治已经猜到,吐蕃要想吞并吐谷浑,定会重用此人。 只是另一人,却让李治心中凝重了几分。那人正是吐蕃大相禄东赞的儿子,钦陵。 大非川之战中,打败薛仁贵的正是此人。 正当李治拿着奏章沉思时,一名内侍来报,说李勣和崔敦礼在殿外求见。 李治心知定是边关之事又出变化,急命两人进来。 两名老臣进殿后,朝李治齐齐拜礼。 李治抬手道:“两位爱卿不必多礼,是不是前线有消息了?” 李勣肃然道:“回陛下,程务挺刚派人传回消息,吐蕃大军已渡过巴隆河,从时间来看,现在应该已包围了白兰城。” 白兰羌是西羌一支,原本生活在青海湖北部,后被吐蕃驱赶,只得南迁。 近年来,自吐蕃吞并苏毗女国之后,便不断南侵。 白兰羌首当其冲,大部分领土都被吐蕃吞并,只得依附吐谷浑方存。 白兰城只是一座小土城,城外旗帜蔽天,尽是吐蕃人大军。 然而吐蕃却并未攻城,只严密包围了白兰城。 城外,吐蕃大帐。 钦陵正端坐帐内看书,帷幕忽被人掀开,两个人大步走了进来。 走在后面一人正是出使大唐的都布。 他前面之人,身材魁梧,年过四旬,脸上两道伤疤,纵横交错,是吐蕃大军主帅,达延。 达延手中拿着马鞭,死死瞪着钦陵。 “先前是你非要急着进攻,匆匆忙忙,扔下不少辎重,如今到了白兰城,为何又下令禁止攻城?” 钦陵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色儒雅,文质彬彬,身材匀称,肌肉结实。 他站起身,朝达延行了一礼,道:“副相不必急,且听在下解释。” 钦陵是监军,并非主帅,不过因为是禄东赞的儿子,大军其实还是由他指挥。 达延只能控制手中的吐谷浑部。 达延哼了一声,走到一张矮椅上坐下。 “那你说吧。” 钦陵抬起头,看向都布。 “先要多谢世兄入唐一趟,给我们带来了重要情报。” 达延冷哼道:“你不必冷嘲热讽,这狗崽子去了趟唐朝,钱没少用,却一事无成,本相已向大相上书请罪了。” 钦陵正色道:“此事不能怪世兄,弘化公主也去了唐朝,攀附唐朝皇后,劝唐朝皇帝改变主意。纵然在下亲往,也无计可施。” 话锋一转:“好在我们早有准备,唐人虽决定帮吐谷浑,动作却不会太快,我们正可速战速决。” 达延道:“既是速战速决,为何还不攻城?” 钦陵缓缓道:“我说的‘速’,指的是战略上的迅速。二位请想,唐朝既支持吐谷浑,那帮西羌小族,定会站在吐谷浑一边。” 达延道:“这是羌人传统,只站强者一边,我们又能如何?” 钦陵道:“所以吐谷浑一定会打着唐朝大旗,派人联合他们,救援白兰城。” 达延冷笑道:“我那侄子一向喜欢依靠他人力量。” 都布道:“钦如本说的不错,唐军已派出一个叫程务挺的将领,眼下就在白兰城。” 如本又被称为翼长,是吐蕃军事长官的一种称呼。 达延道:“一个毛头小子罢了。” 钦陵缓缓道:“良将也罢,愚将也罢,只要是唐朝所派,就能号召众多小部落。” 达延点点头。 自吐谷浑被唐朝打败后,所有羌人的脊梁骨都被唐人打断,只有吐蕃依然站着。 钦陵继续道:“所以咱们立刻包围白兰城,那些小羌族,便会在准备不足的情况来救。” 达延愣了愣,道:“你的目标是打援军?” 钦陵道:“现在攻城,守军想着有援军支援,定会拼死抵抗。若先灭援军,对他们心理产生巨大打击,到时再攻城,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都布道:“父亲,我觉得钦如本说的有理。” 达延沉默了一会,道:“你就不怕拖延时间,把唐军拖来?” 钦陵道:“唐军并非天神,先赞普就曾击败过他们,就算他们来了,我军以逸待劳,一样能击败他们!” 达延霍然起身:“那就听你的,不过消灭援军时,我要亲自上阵。” 钦陵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吐蕃礼节。 “正要仪仗您的神勇。” 正如钦陵预测,白兰城被围后,党项羌顾不得再召集小部落,急忙带领军队驰援。 东女女王却不敢贸动,派人前往松州,将消息告诉了薛仁贵。 薛仁贵这几日都在练兵,得知消息后,立刻进入东女羌部落,随同东女军和许多小羌族,一起北上援救白兰羌。 大道之上,烟尘滚滚,薛仁贵策马与宾就女王并行。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西境作战。 眼瞧周围到处都是大山,行军路线极为艰难,敌人若在峡谷设伏,后果不堪设想。 “女王殿下,道路艰险,恐受伏击,不如我军在前,你军在后,相距五里,前后策应。” 宾就女王笑道:“你是客军,我是主军,岂有让客军做先锋的道理?我东女军和其他诸羌在前,唐军在后。” 薛仁贵没有相争,拱手同意。 大军继续前行,没多久,就被吐蕃哨探发现,回报达延和钦陵。 达延此时态度与先前大为不同。 就在两日前,他亲率伏兵,在乌海附近大败党项诸羌,杀的血流成河,诸羌丧胆。 眼见东女诸羌终于来了,他哈哈一笑,道:“钦如本,那我按照计划,前往白兰山设伏。” 钦陵道:“您千万小心。” 达延和都布父子离开营帐后,钦陵表情凝重,沉声道:“传令全军,做好作战准备。” 一月下旬,春寒料峭,万物发芽。 只听一阵“扑哧”声,一群金丝燕从白兰山山谷腾空而起,随后,山谷之中传来阵阵厮杀声。 人在嘶吼、马在嘶鸣、兵器的撞击声,在山谷中回荡。 达延和都布父子率军突袭,东女羌和诸羌猝不及防,陷入险境。 都布带着几名亲卫,在混乱的战场中纵横捭阖,所向披靡,收割着敌人性命。 这时,他忽然瞥见远处一名女子正在奋力厮杀,哈哈一笑,策马奔去。 “宾就女王,你我又见面了。” 宾就女王一言不发,手持两把银刀迎上,刀刀砍向都布要害。 宾就女王力量虽不及都布,身子却极为灵活,骑术也高明,两人斗了十来回合,竟不分胜负。 都布舔了舔弯刀上的血,冷笑道:“想不到女王武艺如此高强,看来活捉是不成了,就由我送你上路吧。” 便在这时,远处扬起一阵尘土,没过一会,都布发现己方部队变得混乱不堪。 有人高喊:“唐军,是唐军来了!”声音惶急。 都布吃了一惊,急问:“哪里来的唐军?” 然而战场一片混乱,哪有人回答他,只听不断有人喊着“唐军来了”几个字,吐蕃大军越来越乱。 都布大为恼怒,手下再不容情,手中弯刀有如疾风骤雨般,朝宾就女王砍去。 宾就女王抵挡不住,手臂被砍中一刀,幸得身边护卫死救,方保住性命。 都布正要下杀手,忽听一阵嘶吼声,是他父亲达延的声音。 转头一看,只见达延正在与一名穿着白袍的唐军将领激斗,那唐将赫然是薛仁贵! 都布深知薛仁贵可怕,眼见父亲危急,撇下宾就女王,拍马过去援救。 还未奔近,一条握着弯刀的手臂飞到空中,却是薛仁贵一戟斩断达延手臂。 达延惨叫一声,摔落下马。 都布睚眦欲裂,大吼一声,取出弓箭,朝薛仁贵射了一箭。 薛仁贵听到破空声,低头躲过一箭。 眼见达延起身要逃,另一箭又射到,伸手抓住来箭,仰臂一投,箭矢射中达延右腿。 达延的两名亲兵趁机赶到,挡在达延前方,薛仁贵长戟一挥,横扫千军,将两人击飞。 薛仁贵拍马上前,俯身要活捉达延,都布终于赶到,一刀砍向他后背。 薛仁贵听到破空声,手中银剪戟勒回招架,两人瞬间斗了数合。 都布只觉对方长戟有如耀目银光,眼前尽是戟影,不到十合,后背一痛,摔落马下。 薛仁贵正要补上一戟,忽听宾就女王惊呼声。 转头一看,宾就女王身边护卫都被杀死,正在地上翻滚,躲避几名吐蕃人的攻击。 薛仁贵撇下都布父子,策马赶将过去,银戟挥处,吐蕃人尽皆丧命。 都布趁机救下达延逃跑,吐蕃军见主将逃跑,全部开始溃逃。 第五十七章 求娶公主? 今天是非朝日,李治昨夜宿在蓬莱殿,比平日起的稍晚一些。 回到甘露殿,正处理今日奏章时,李义府忽然求见。 “陛下,吐谷浑传来捷报!”李义府一进殿便欣喜的说道。 李治笑道:“可是薛仁贵打胜仗了?” 李义府道:“薛将军在白兰山附近,打了一个大胜仗,重伤吐蕃主将达延,斩首两千多。” 李治赶忙命王伏胜给李义府搬了张椅子,让他慢慢将情况说明。 李义府便将吐蕃人如何围城打援,如何击溃党项羌等北路军,又如何伏击薛仁贵等南路军的情况说了。 李治暗暗点头。 薛仁贵的计划果然成功,吐蕃这一战不是输在战力上,计划也很周详。 他们唯一失误的地方,就是根本不知道薛仁贵这一支唐军的存在,所以大败。 李治又问:“后来情况如何?” 李义府道:“根据程将军传来的消息,薛将军与达延的部队厮杀时,白兰城的守军也主动出击了……” 白兰城有吐谷浑和白兰羌一共五万多军队。 他们已得知党项羌被消灭的消息,正担心东女羌情况,见城外吐蕃军队调动,朝着南边而去,便猜到是要对付东女羌。 吐谷浑王、白兰王与程务挺一番商议后,都觉得再不出击,就是坐以待毙。 于是众人出城袭击了吐蕃营寨,程务挺也带着他手下的五十名千牛卫,随军参战。 然而,这一战极为惨烈,吐蕃人竟早有防备一般,设下陷进,将出城的守军团团包围。 白兰王战死,吐谷浑王受了伤,就连程务挺也中了一箭,跟随他的五十名千牛卫,死伤大半。 危急关头,薛仁贵率领五百骑兵驰援,人数虽少,却是大唐铁骑,大为鼓舞了被包围的守军。 钦陵没有纠缠,下令大军撤退。 因他撤军有序,且东女女王和唐军主力未到,薛仁贵便没有追击。 最终钦陵大军撤回巴隆河北岸,唐羌联军则守在巴隆河南岸,两军隔河对峙。 李治又问了些细节,并且将薛仁贵、程务挺两人的奏章看了,听完之后,微感失望。 薛仁贵战胜的只是达延的军队,钦陵的主力并未受创,还不能说这场战争已完全胜利。 便在这时,内侍通报,许敬宗求见。 李治命他进来。 许敬宗面色凝重,手中拿着份公文,金灿灿的,并非唐朝使用的奏章,更像是外交使用的牒书。 “陛下,吐蕃遣使送来外交文牒。” 李治眉头一皱,命王伏胜取来看了。 李义府忙问:“陛下,吐蕃人说什么了?” 李治将文牒甩在案上,沉声道:“钦陵派人来谢罪,又提出求亲,让咱们再嫁一个公主。” 李义府怒声道:“蛮夷打了败仗,竟还想娶公主,无礼至极!” 许敬宗忽然道:“陛下,臣能否问一下,本朝是否在暗中与吐蕃交战?” 如今已没有保密必要,李治便让李义府将情况与许敬宗说了。 许敬宗听完后,沉吟半晌,道:“陛下,既然我军小胜,何不从宗室挑选一个公主,嫁给吐蕃,效仿太宗皇帝之举?” 李治心中一沉。 许敬宗接着道:“眼下本朝大敌是西突厥,无暇顾及吐蕃,况且本朝是在打胜之后,下嫁公主,并不损本朝威严。” 李治见李义府也不说话了,缓缓道:“伏胜,传旨,召集两省和兵部四品以上官员,一个时辰后,在甘露殿召开临时朝议。” 王伏胜派人通知大臣们的时候,吐谷浑之战的消息也已传开。 群臣原以为大唐只派了程务挺过去,却不知皇帝暗中还派了支军队,还打胜了。 韩瑷来到中书省,与来济商议此事。 来济感叹道:“陛下的手段是越来越厉害了,竟瞒着我们干下这样一件大事。” 韩瑷道:“肯定是武氏撺掇,如今惹下大祸,才来找朝臣商议。” 来济皱眉道:“薛仁贵打了胜仗,将吐蕃人赶到巴隆河北岸,如何能称得上惹下大祸?” 韩瑷道:“那不过是小胜,并未伤到吐蕃主力。眼下已形成对峙局面,倘若吐蕃继续增兵,我们如何应付?” 来济点点头。 韩瑷接着道:“吐蕃人看似遣使请罪,其实是威胁咱们嫁公主,这和当年太宗皇帝时的情形,可完全不同。” 来济想了想,道:“如果陛下没有派出薛仁贵,白兰城也许就让吐蕃攻下了。” 韩瑷道:“那又如何?” 来济瞪眼道:“总不能眼睁睁让吐蕃吞并吐谷浑吧?” 韩瑷回瞪道:“吐蕃再强,难道能一口气就吞并吐谷浑?何不就让他们陷在吐谷浑,等咱们收拾西突厥,再调头打吐蕃,方为正策!” “你错了,等咱们打败西突厥,就太晚了。”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 两人抬头看去,只见长孙无忌大步走了进来。 两人脸上都露出喜色,道:“太尉,您来了。” 来济起身把位置让给长孙无忌坐了。 韩瑷道:“您刚才说太晚了,指的是什么?” 长孙无忌缓缓道:“吐蕃主将达延莽布支,本是伏允儿子,也就是当年的吐谷浑太子。” 韩瑷吃惊道:“原来他还活着。” 长孙无忌道:“吐蕃只需学我们当年一样,攻下吐谷浑都城,扶持达延为吐谷浑王。等我们再想救吐谷浑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韩瑷怔怔道:“这些陛下也知道?” 长孙无忌道:“陛下应该是知道的,不然不会派出薛仁贵。” 来济道:“依您之见,要不要答应吐蕃人的要求?” 长孙无忌道:“眼下确实不宜跟吐蕃大动干戈,不如效仿先帝,用一宗室女,让吐蕃退兵。” 一刻钟后,众大臣们前往甘露殿,参加朝会。 官员到齐后,李治来到殿内,群臣一起向李治拜礼。 李治抬手道:“都平身吧,相信你们都知道这次临时朝会的议题,吐蕃人求娶公主,诸位意下如何?” 群臣们在来之前,已相互商议过,心中都有底,故而没有多犹豫。 “臣以为可行。” “臣附议。” “臣附议。” 几乎一大半官员,都同意嫁公主。 最主要原因是,眼下情况跟太宗皇帝时候,太过类似。 当时太宗皇帝答应吐蕃后,获得近二十年和平,所以不需多想,直接照抄答案就是。 也有大臣像长孙无忌一样考虑的更深远,瞧出吐蕃的威胁。 然而眼下唐军主力正在对付西突厥,粮草问题还未实际解决,不适合再派一支大军。 连李勣、刘仁轨等人,也没有做声,只有李义府、许敬宗等人揣摩圣意,出面反对。 许敬宗等人虽反对,却并没有提出论据,只有李义府说道:“此时出嫁公主,有损大唐威严,臣以为不可。” 韩瑷道:“照李侍郎的意思,当初太宗皇帝嫁文成公主,也是有损国家威严了?” 李义府哼道:“情况不同,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韩瑷道:“情况怎么不同了?” 李治打断道:“诸位之中,有谁知道吐蕃内部的情况?” 群臣都没有做声。 除了兵部打探到一点吐蕃军队的消息,群臣对吐蕃几乎一无所知。 李治站起身,在大臣之间缓缓穿行。 “武德三年,吐蕃灭苏毗女国。贞观二年,吐蕃灭嘉良夷。贞观十三年,吐蕃灭附国。贞观十九年,吐蕃灭羊同。永徽二年,松赞干布死了,然而他儿子比他早死,只能立孙子为赞普。孙子太小,朝政由大相禄东赞把持。诸位从这里面,可听出些什么?” 李勣目光一闪,道:“陛下的意思是说,吐蕃近年来不断扩张,国内必定不稳。” 长孙无忌也开口了。 “倘若这些信息准确,那么吐蕃国内君弱臣强,暗流涌动,并不稳定。” 李治回到御案后,沉声道:“吐蕃发展太快,国内必有隐患,虽然在咱们看来,薛将军只是一场小胜,然而吐蕃人会怎么想?” 李勣捻须道:“吐蕃人会觉得我大唐只五千人马,便击败他们,定然失去战心。” 许敬宗眯着眼道:“咱们这一场胜仗,吐蕃国内必定动乱四起,那些被征服的部落,也会趁机反叛。” 长孙无忌脸色陡变,道:“吐蕃人求娶公主,是为借我大唐之威,稳定国内局势。” 李治点点头,道:“他们肯定还会对内宣扬,这一战是他们打胜了,不然我大唐为何会下嫁公主?” 群臣脸色全部大变。 有人甚至想到,当年松赞干布求娶公主,是否也是类似目的。 李治缓缓道:“诸卿太轻视吐蕃,对他们一无所知,人家却对我们知根知底,诸卿就不觉得后背发冷吗?” 许多大臣都低下了头。 李义府道:“陛下,臣请旨斥责吐蕃使节,让他们灭了尚公主之心。” 李治道:“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商量好之后,把结果呈给朕便是。散朝。”起身离开。 第五十八章 小公主的逻辑 微风渐暖,万物复苏,宫中的柳树已开始发芽。 李治站在一棵柳树下,静静凝望着南海池,只见一只青蛙趴在一根树枝上,随水面漂浮。 这时,忽听“喵”的一声,转头一看,身后已多了一只猫咪,正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这是只黑白相间的小猫,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乌云盖雪,是徐槿的爱猫。 李治朝远方一看,却见一个小小身影奔了过来,仔细一瞧,原来是高安公主。 “耶耶,耶耶!”高安公主看到李治后,立刻飞奔了过来。 李治把她抱了起来,笑道:“你在陪猫咪玩耍吗?” 高安公主笑道:“是啊,好不容易找阿姊借过来玩一天。” 李治点了点头,目光又望着池面,没有说话。 高安公主侧头望着他,道:“阿耶,你有烦心事吗?” 李治笑了笑,道:“为何这么问?” 高安公主伸手放在他眉毛上,嘟囔道:“你眉头都皱成小船了。” 李治感慨道:“是啊,确实有件烦心事。” 高安公主抱住他脖子,道:“快告诉我,我帮阿耶分忧!” 李治在她苹果般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笑道:“你还太小,无法帮朕分忧,长大些再说吧。” 高安公主撅着小嘴,道:“儿已经不小了,前阵子郑姨娘不开心,也是儿把她哄欢喜了。” 李治笑道:“朕是为前朝之事忧心,你不懂。” 高安公主眨了眨眼,道:“是不是薛将军的事?” 李治奇道:“你也知道薛仁贵的事?” 高安公主十分得意,挺了挺胸,道:“女儿听到别人都在议论,说薛将军把吐蕃人打的屁滚尿流呢。” 说完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薛仁贵是千牛卫,长期待在后宫,一众内侍宫人都认得他,所以此事在后宫早已传开。 李治见她颇为早熟,便问道:“那你还听说什么了?” 高安公主道:“就这些啊,薛将军还打了其他胜仗吗?” 李治摇了摇头,缓缓道:“吐蕃人派遣使节过来,想让咱们嫁公主过去。” 高安公主小脸一白,紧紧搂住李治,道:“耶耶,你不会把我嫁过去吧?” 李治笑道:“瞎说什么,别说你是朕女儿,就算是一普通的大唐女子,朕也不会嫁给他们,只是……” 说到这,脸色凝重了几分。 刚才朝堂上,他虽说吐蕃人内部不稳,就算不嫁公主,他们也会退军。 只是在他心中,并无十足把握。 这次朝会,倘若结果如他预料,那么他这个天子,将赢得所有大臣的信赖和尊敬。 若结果并非他预想,群臣就会认为他还是过于年轻,不足以完全主宰朝事。 高安公主听到不用嫁自己,总算放了心,笑道:“阿耶,咱们大唐比吐蕃更强吧?” 李治道:“那是自然。” 高安公主道:“那您何必怕它呢。” 李治道:“朕不是怕,只是本朝军队正在西突厥用兵,无法调动主力对付他们。” 高安公主呆了呆,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李治笑道:“你真听懂了?” 高安公主哼道:“您别瞧不起人,儿可听明白了,大唐现在就是我,吐蕃是四弟。” 李治愣道:“何意?” 高安公主道:“四弟平日打不过我,不过每次趁我生病后,他就来欺负我。” 李治瞪眼道:“你们还打架?” 高安公主嘻嘻一笑,道:“打着玩呢?您说我刚才说的对不对?” 李治哼了一声,道:“比喻的勉勉强强吧,咱们现在也不算生病。” 顿了一下,问道:“那你生病后,有什么办法对付四郎吗?” 高安公主眨了眨眼,道:“很简单啊,我假装自己病好了,吓唬他一下,他就跑走了。” 李治怔了怔,脑中猛地一闪。 小孩的逻辑虽然简单,可有时候,越是简单的法子,越有效果。 只要散播谣言,就说唐军已突袭贺鲁王帐,大败西突厥,必定能威慑吐蕃。 大唐强而吐蕃弱,吐蕃人就算怀疑是谣言,也不敢冒险。 倘若唐军真的击败西突厥,再联手吐谷浑诸羌,完全有能力消灭吐蕃这个国家。 在这个时期,大唐凶名在外,被大唐消灭的国家实在太多。 没有哪个国家的君王,不害怕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想到此处,他微微一笑,道:“很好,果然能替朕分忧了。”放下高安公主,快步朝甘露殿返回。 …… 巴隆河北岸,吐蕃大营。 炭火发出一阵“噼啪”声响。火盆上方架起的羊已经烤熟了,散发着迷人的香味。 钦陵却仿佛没闻到一般,坐在中帐之中,面色凝重的阅读着一封书信。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呼喊声。 “钦陵,钦陵!你们都滚开,老子要见钦陵,他并非主将,有什么权利下令退兵!” 帷幕被人掀开,一阵冷风吹进帐中,一大群人冲了进来。 其中几人抬着张大木板,上面躺着一人,浑身缠满布带,正是达延。 都布跟在一旁,身边还有十几名亲兵。 钦陵的数十名亲卫也进来了,弯刀已出鞘,将他们团团包围。 钦陵摆了摆手,命亲卫退下,朝达延说:“达延副相,您伤势未好,何不好好休息呢?军队就暂时交由我指挥吧。” 达延骂道:“你个懦夫,写信给唐朝皇帝让他嫁公主,结果人家把使节羞辱一顿,轰出长安,你就打算这么灰溜溜的撤军吗?” 钦陵沉声道:“大相传来消息,我军战败的消息已传到逻些城,国民大惊,群臣发难,大相已快压不住了。” 达延道:“所以你就怕了?再打一场胜仗,一切都能解决!” 钦陵摇头道:“眼下敌军士气高昂,又有唐军在,短时间内,难以取胜。” 达延怒道:“不打赢这一仗,你让我如何向那些效忠我的国人交代!这一天我等了十几年,你可知道?” 钦陵看了他一眼,道:“您要记住,只有吐蕃强大稳定,您才能复国,否则就算这一仗打赢,吐蕃乱了,您能单枪匹马,对抗大唐铁军吗?” 达延怔了怔,不吭声了。 都布忽然道:“国内形势真有那么严重吗?” 钦陵道:“国人畏唐如虎,听到消息如何不惊?本想娶回公主,以安国人之心,却未能成功。” 都布沉声道:“我听说您派去的使节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消息。” 钦陵道:“是的,他说长安城都在盛传,唐军已击败西突厥。” 都布冷冷道:“这一定是假消息,据我所知,唐军进军缓慢,不可能这么快取胜!” 钦陵看了他一眼,道:“我何尝不知是假消息?可这消息,很快传回国内,赞普和大臣们能够分辨真假吗?” 都布心中一沉,吐蕃在大唐有很多细作,消息只怕已经传回吐蕃。 吐蕃赞普只有六岁,根本没有主见,只要被大臣危言耸听几句,肯定会惊骇不已,下令撤军。 钦陵又道:“还有一个坏消息,苏毗余孽将达苏女王劫走,苏毗国很可能又会叛乱。” 苏毗是吐蕃最重要的产马之地,而且这次出征的士兵,很多都是苏毗战士。 都布听到此处,叹了口气,道:“父亲,事到如今,只有暂且撤军,稳住后方,才有机会再图复国!” 达延双目圆睁,忽然抬起头,学着狼一样,“呜呜呜”的仰天长啸,啸声中充满愤怒与悲凉。 在大唐的施压下,吐蕃人别无选择,只能撤军。 钦陵悄悄下达撤军命令,让大军在夜间撤离。 他还留下一支百人小队,故意槌鼓,吓唬河对岸的敌人,同时也是为掩盖撤离的声音。 诸羌联军听到鼓声,果然连夜戒备,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哨探来报,才知对面只留下一座空营。 薛仁贵、慕容信等领兵追击,只可惜追了一阵,毫无收获,只得放弃。 吐蕃大军毕竟撤军仓促,大营之中,还是留下很多物资和军械。 按照草原规矩,战利品由最强者挑选。 薛仁贵当仁不让,选了粮草和铠甲。 晚上庆功宴后,他写下一份奏章,将战争过程详细记录,快马加急,向长安送去。 第五十九章 封爵赐宅 薛仁贵的奏章,飞马传到长安,随奏章一起的,还有功状。 李治当即下旨,让薛仁贵、程务挺等人返回大唐,同时让兵部拟一份赏罚将士的奏章。 兵部尚书崔敦礼接连上了三份奏章,却都被李治驳回。 崔敦礼不知哪里让皇帝不满意,只好来到尚书省找李勣求助。 “李公,您这次可要帮帮我。” 李勣见他走路摇摇晃晃,生怕他摔倒,赶忙过去扶住了他。 “崔公,您有事直接派人喊老夫过去便是,何必亲自过来呢。” 崔敦礼笑道:“老夫身体倒还好,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只是脑袋却越来越糊涂了。” 李勣给他倒了茶,笑道:“崔公严重了。” 崔敦礼叹道:“你我共事数十年,老夫也不怕您笑话,这陛下的心思,老夫是越来越揣摩不透了。” 李勣笑道:“陛下年轻,心思自然与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同。” 崔敦礼摇了摇头,将三份奏章都递给了李勣。 “李公,你瞧瞧,这是我先后三次上的奏章,陛下都没送去中书省拟诰,直接就打回来了。” 李勣接过,先看了第一份奏章。 这份奏章提议将薛仁贵升为金吾卫将军,程务挺升为金吾卫果毅都尉,松州将士也都根据军状,按照军功制度,相应嘉奖。 李勣又拿起第二份奏章,这次跟前面的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薛仁贵的封赏,多了一个河东县男。 再看第三份奏章,别的依然不变,只有薛仁贵的封赏里,又多了一座下赐的二进宅院。 崔敦礼叹道:“老夫知道陛下喜爱薛仁贵,只是薛将军斩首加起来不超过五千,按照大唐军制,这已经是顶格嘉奖了。” 李勣凝思片刻,微笑道:“崔公,问题不在薛仁贵身上。” 崔敦礼愣道:“那在谁身上?难道程务挺的嘉奖不够?” 李勣道:“不,程务挺功劳不大,迁金吾卫果毅都尉,已有些过了。” 崔敦礼皱眉道:“那是什么原因?” 李勣反问道:“陛下给你的旨意是什么?” 崔敦礼想了想,道:“让老夫拟一份赏罚出征将士的奏章啊。” 李勣笑道:“陛下让您拟的是赏罚奏章,而非嘉奖奏章,这说明了什么?” 崔敦礼怔了怔,道:“难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惩罚某些将士?可薛仁贵的功状中,并未写哪个将士犯错了啊。” 李勣缓缓道:“也许犯错之人,并不在功状之中呢?” 崔敦礼一拍额头,恍然大悟。 元修业送来的弹劾奏章,他都是看过的,他也瞧出元修业有意为难薛仁贵。 皇帝当初没有追究此事,是因为大战在即,如今战事结束,自然要秋后算账了。 崔敦礼向李勣道了谢,回到兵部,又在新的奏章中,新增了处罚元修业的建议,命人再次送到甘露殿。 李治正在殿内处理公务,见兵部送来奏章,优先拿来看了,看完之后,笑道:“他总算懂了。” 在奏章上批了印,命小吉送去中书省制诰。 …… 二月初二,惊蛰。 春雷惊醒蛰虫,和风日暖,春暖花开。 启厦门外的官道大路上,策马奔来一支马队,马上之人俱是威武雄壮的青年。 路旁行人瞧见他们后,各自让开,向他们行注目礼,眼神中充满崇敬。 他们都已瞧出,这是大唐军中的健儿。 大唐如今的和平,都是由这些儿郎们守护,人人发自内心的感激他们。 薛仁贵和程务挺并骑在队伍最前面,身后跟着数十名千牛卫。 程务挺瞧见雄壮的长安城后,眼眶不禁湿润。 薛仁贵微感诧异。 这一路回京,他与这名青年同吃同住,见他身受重伤之下赶路,好几次伤口崩开,也不抱怨一句,实是一名坚毅汉子。 不想回到长安后,竟也会露出小女儿之态。 程务挺擦了擦眼角,笑道:“让薛将军见笑了,小弟只是想到,离开长安时,带着五十名好兄弟,回来时,却只剩十人不到,实在愧对他们的家人。” 两人身后的千牛卫,大部分都是薛仁贵带出去的,程务挺的人多死在战场,后来带回松州掩埋。 薛仁贵默然半晌,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他。 程务挺强笑一声,道:“待会进城面圣后,咱们就要别过,薛兄立功封爵,又得赐新居,乔迁之宴,可不能少了小弟一杯酒。” 薛仁贵道:“一定。” 两人入城之后,沿着启厦门大街北行,只见大街上人流涌动,竟多了许多头戴方巾的书生。 程务挺奇道:“离京不过一月,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读书人?” 薛仁贵笑道:“程兄忘了科举了吗?” 程务挺一拍脑门,哈哈笑道:“对啊,科举就在二月揭榜,小弟久不在京,反应迟钝了。” 两人过了平康坊后,在春明门街转向西行,很快来到朱雀门,进了皇宫,来到甘露殿拜见李治。 李治见两人归来,非常喜悦,命王伏胜给两人搬来坐椅,让他们将战争的经过,一一道来。 薛仁贵先讲完后,程务挺一脸愧疚,苦笑道:“陛下,末将这次过去,只打了个败仗,实在愧对陛下信任。” 李治温言道:“你的任务本就比薛卿更难一些,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朕自然明白。” 程务挺又道:“陛下,您赐给臣的五十名千牛卫,只剩八人活下来,臣请旨,厚恤他们家属。” 李治道:“那是自然,朕已下旨,让兵部发放三倍抚恤,他们的后人,将来也可优先进入十二卫。” 程务挺下拜道:“臣代替他们,叩谢陛下恩典。” 两人面圣后,一起告退离殿。 薛仁贵如今升为千牛卫将军,故而先去吏部和卫署办了手续,这才匆匆回家。 不料到了大业坊小院,却见院子被锁了,门外还蹲着一名小厮。 那小厮打量了薛仁贵一会,问道:“请问是薛仁贵阿郎吗?” 薛仁贵皱眉道:“我是薛仁贵,你是?” 小厮欣喜道:“小人已在此等您几天了,小人是您的房阁,奉夫人之命,在此处等您。” 薛仁贵恍然,道:“你是刑部派来的房阁?” 房阁便是官仆,唐朝官员都可申请官奴,一品九十六人,二品七十二人,三品四十八人,四品三十二人。 薛仁贵当中郎将时,其实也可申请三十二名仆人,然而这些仆人申请后,需自己养活。 薛仁贵正攒钱买房,当然不愿养仆。 其实大多经济不好的官员和他一样,不会要这些官仆,只有出身世家大族的官员,才会把仆人养满。 薛仁贵心知媳妇已带着孩子住进新家,还申请了官仆伺候。 如今既有下赐宅子住,也不用再像以前一样节省,遂道:“头前带路吧。” 小厮笑吟吟的道:“好勒,阿郎,您的新府宅虽只是个二进宅子,地段却是极好,就在平康坊西街。” 薛仁贵道:“别废话了,带路。” 在小厮带领下,薛仁贵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新住所,刚进门,薛讷便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抱着他喊“父亲”。 薛仁贵抱着儿子进了屋,只见妻子柳氏已换上一身绸缎衣裙,身边还多了两个婢女。 柳氏出身富家千金,颇有分寸,见家里宅小,便只向刑部要了六名官仆,四名房阁,两名婢子。 夫妻久日不见,柳氏把儿子打发去读书,又朝薛仁贵打了个眼色。 薛仁贵笑道:“我一路奔波,还是先去泡个浴吧。” 柳氏嗔道:“都老夫老妻了,我还嫌你不成。” 薛仁贵再无多话,抱着妻子来到屋中,将她放在床上,开始解裤腰带。 柳氏侧躺在床,单手支颐,笑道:“跟你说个事,父亲派人给我写信了。” 薛仁贵哼了一声,道:“此事待会再说,先办正事。” 好一番激战后,两人终于分开,柳氏娇喘连连,道:“你别黑着个脸了,我父亲已认错,他希望……唔!” 一刻钟后,两人再次分开。 薛仁贵这才问:“他想如何?” 柳氏笑道:“我三弟今年入京赶考,希望借住家中,你答不答应?” 薛仁贵道:“反正如今宅子够大,让他来住吧。” 柳氏微微一笑,主动迎了上去。 第六十章 武皇后的书法 清晨,立政殿。 武媚娘缓缓睁开双眼,拉开纱幔,拉动床上摇铃。 不一会,几名宫人进入内室,一起福礼道:“殿下,您醒了。” 武媚娘道:“陛下昨夜宿在何处?” “回殿下,大家昨夜就宿在甘露殿,听甘露殿的内侍们说,陛下偶感风寒。”领头的宫人回答。 武媚娘心中一惊,忙坐起身,问道:“严重吗?御医瞧过没有?” 那宫人道:“御医已看过,并无大碍,殿下不必担心。” 武媚娘面色阴沉,冷冷道:“让张多海滚进来!” 自十一月起,她就曾向李治举荐过孙思邈,虽然李治一直没问,心中很可能一直记着此事。 如今生病之后,更会想到良医,此刻心中只怕在责怪她办事不力了。 张多海还真是滚进来的,他本来就胖,滚起来倒挺方便。 武媚娘原本怒气冲冲,差点让他给逗笑了。 她强板着脸,冷冷道:“你给吾举荐的那个杨玉臣,倒还真是个人才,竟让吾等了两个多月。” 张多海急忙道:“殿下息怒,孙思邈那老物太倔,非要治好沙州所有病人,才肯来长安。” 武媚娘问:“孙思邈自己的病好了吗?” 张多海道:“派去的御医还没到,他就治好自己了,他如今已把沙州城大半百姓治好,一个月内,定能入京。” 武媚娘哼了一声,道:“那吾再等一月,孙思邈不入宫,就让杨玉臣不用再回来了。” 张多海陪笑道:“您请安心,一月之内,他一定入京。” 武媚娘起身后,熬了碗名为“御善品”的药膳粥,临近午时,将粥熬好,快步来到甘露殿。 朝门外内侍一问,李治竟还在批阅奏章。 武媚娘眉头一蹙,转头吩咐道:“玉屏,去把吾前日作的那首诗拿过来。” 玉屏领命去了。 武媚娘端着药粥进入大殿,只见李治正埋头批阅公文。 武媚娘慢慢走了过去,柔声道:“大家,既然病了,就休息一日吧。” 李治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只是风寒罢了,估计是前天晚上趋走后,出了身汗,没立刻换衣服,无碍。”端起药粥,喝了几口。 不一会,玉屏取来一个卷轴进来,递给武媚娘。 武媚娘趁李治喝粥的功夫,将卷轴铺在案上,微笑道:“大家,你瞧妾身这诗,写的如何?” 李治侧头一看,武媚娘写的是一首“五言律诗”,先不说诗,书法就写的极佳,笔法婉约流畅,意态纵横。 这是蔡邕创造的“飞白体”。 唐高宗很擅长此种书法,所以武媚娘也下苦功钻研,水平已不在唐高宗之下。 李治虽继承了唐高宗的笔力,意态却略有不及。 再看那诗: “九春开上节,千门敞夜扉。兰灯吐新焰,桂魄朗圆辉。送酒惟须满,流杯不用稀。务使霞浆兴,方乘泛洛归。” 写的似是早春,与酒宴有关,可能是宗室宴会后,武媚娘有感所创,现在才拿过来给自己瞧。 读完这首诗后,不禁让人有种想出去踏春的感觉。 “不错,诗好,字更好。”李治微笑着称赞。 武媚娘道:“九郎,梅园的梅花开的极美,陪妾身去瞧一瞧吧。” 李治知她是想让自己休息一会,正要答应,一名内侍忽然从外走了进来。 “陛下,鸿胪寺少卿请奏,说新罗王子有紧急之事,想求见陛下。” 去年新罗就向大唐求助,说高句丽要攻打他们。 李治虽不打算管他们,但对辽东的局势还是颇为关心,拍了拍武媚娘的手臂。 “媚娘,你自己去吧,朕还有事要忙。” 武媚娘瞪了那内侍一眼,只好不情不愿的告退了。 半个时辰后,鸿胪寺少卿戴至德带着金仁问来了。 金仁问一进大殿,就跪倒在地,叩首道:“金仁问拜见陛下,请陛下出兵救援我新罗!” 李治道:“高句丽打到你们国都了吗?” 金仁问愣了一下,道:“那倒没有。” 李治道:“那如今是什么情况,你且说说。” 金仁问道:“去年末,高句丽入侵我国,被金庾信将军击退,只是反攻时,攻城不利,士兵很多冻死,结果敌人冲出城池,将我军击败。” 李治皱眉道:“攻什么城池?” 金仁问道:“丹阳城。” 李治讶道:“丹阳不是高句丽的城池吗?你们怎么打到那了?” 金仁问面色微红,道:“我家大王击败高句丽主力后,觉得有机可趁,便想携胜之威,攻占几座高句丽城池,倚作屏障。” 李治顿时无语。 过了半晌,才道:“你们与高句丽年年开战,高句丽士兵固然不想打仗,你们新罗士兵也差不多,守护本国自然斗志高昂,又何必出国作战呢?” 金仁问叹道:“也不知大王是听了谁的蛊惑,竟出兵攻打高句丽。” 李治道:“那现在是什么情况,高句丽又打到你们国家去了?” 金仁问摇了摇头,道:“不是高句丽,是百济。他们瞧准我们与高句丽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李治眉头一皱,没有说话。 金仁问急道:“只要陛下派水军从河南道出击,只需靠近百济,他们必定撤军回援。” 李治摇头道:“本朝大军还在西征,军需供应非常艰难,暂时无法再派军队作战,这你是知道的。” 金仁问急道:“不需派太多人马,五千即可。” 李治目光闪动:“五千人?” 金仁问道:“在下已听说了,大唐以五千士兵击败吐蕃。只需薛仁贵将军领兵五千,坐船靠近百济,定能让百济撤军。” 李治摇头道:“你弄错了,薛仁贵能取胜,是出其不意,况且还有吐谷浑、东女羌等联军,并非靠我大唐一国之力。” 金仁问道:“可百济还不如吐蕃,只要……” 李治抬手打断道:“此事不必再提,你退下吧。” 戴至德向李治行了一礼,朝金仁问沉声道:“金将军,咱们走吧,别打扰陛下了。” 金仁问叹了口气,只得告退离开。 离开大殿后,戴至德就不搭理金仁问了,自顾离开。 金仁问一个人默默穿过承天门大街,走出朱雀门,转头望着这扇威严的大门,心中生出一股无力之感。 “哎,当初大唐天子还很赏识我,为何半年不到,对我态度变化这么大?”他心中百思不解。 便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金将军,莫不是又被大唐皇帝拒绝了?” 金仁问转头一看,说话之人身材矮小,头上留着髡发,却是个倭国人。 他冷冷道:“阿边麻吕,我新罗与大唐之事,与你何干?” 阿边麻吕本是遣唐副使,长期滞留大唐,作为两国沟通的使节。 阿边麻吕笑道:“别这么大的敌意,我是来帮你的。” 金仁问冷笑道:“帮我,只怕是想和百济联手,对付我们吧?” 阿边麻吕淡淡道:“我倭国的实力你也知道,只要我们帮你们,就能对抗百济。反之,会有什么结果,你也知道。” 金仁问脸色大变,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我?” 阿边麻吕道:“我知道你在大唐有官职和人脉,可以收拾我,然而,你们新罗却将面临灭国之灾。” 金仁问深吸一口气,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边麻吕微微一笑,道:“我说过了,唐人不帮你们,我们倭国可以帮,只需一点点酬劳就可以,很小一点就可以了。” 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手势。 金仁问道:“什么酬劳?金银吗?” 阿边麻吕嗤笑道:“我大倭国最不缺金银,只想要你们一点土地,让我们在陆地上,能有个落脚点就好。” 金仁问冷笑道:“给你们落脚点,你们倭国军队,就可以来攻打我们了?” 阿边麻吕摇头道:“不,我们倭人爱好和平,怎会打你们?只是我们居于岛上,尽是山地,想要一处养马的地方罢了。” 金仁问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阿边麻吕笑道:“无妨,你可以慢慢考虑,只要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转身离去。 第六十一章 科举改制 武后献策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金榜题名,无疑是这个时代读书人最大的梦想。 到了二月,吏部便不断上奏,请示科举相关事宜。 李治最近太过忙碌,一方面是三门峡爆破计划,已到施展阶段。 另一方面,刘仁轨、上官仪等人,请旨整饬吏治,李治也在暗中支持他们,并授意他们从户部开始。 再有,程知节的大军已到凉州,等过沙州,就会与西突厥的境内接壤。 这场等了几个月的战争,也快开打了。 一时间,李治也难以把精力都放在科举上。 原本他想细细考虑科举改革计划,深入了解后,却发现困难重重。 首先,唐朝的科举刚建不久,极不成熟,难度极大,每年只有数十人能考中。 仅凭这几十个人,与门荫入仕的数百权贵相比,不值一提。 况且每年考下来,这数十人之中,也包含大量世家子弟。 世家大族子弟,虽能凭门荫入仕,名额有限,剩下那一部分子弟,也会走科举之路。 这些人拥有的教育资源,远胜寒门平民,天生就拥有极大优势。 再加上权贵对主考官的影响力,导致主考官倾斜权贵子弟。 在如此不公平环境下,能走到最后一步的普通考生,凤毛麟角。 要改变这种局面,纵是皇帝,也非易事。 首先,科举是祖制,长孙无忌等人取消很难,李治想改也不易,必定遭到群臣反对。 不说权贵,就算刘仁轨、李义府等人,也未必会支持他,因为这动的是所有当权者利益。 每年的朝廷官员空缺就那么多,若要增加科举名额,就必须削减门荫入仕人数。 五品以上官员,都能荫补子孙,要想减少荫补数量,他们岂会愿意? 这天上午,李治在甘露殿来回踱步,忽然朝王伏胜道:“伏胜,去把皇后请来。” 不一会,武媚娘来到甘露殿,朝李治见过礼后,柔声道:“大家找妾身过来,可是为科举之事忧心?” 李治拉着她坐下,道:“你最近一直在考虑此事吧?” 武媚娘瞥了他一眼,幽怨道:“妾身确实一直在琢磨此事,想为大家分忧,可又怕大家责怪,不敢多言。” 李治只当没听到后面一句,说道:“你跟朕说说,这次科举怎么改,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武媚娘正色道:“妾身有三个想法,请大家斧正。” 李治道:“说来听听。” 武媚娘道:“要在每一科增加人数、又或降低录取标准,有违祖制,群臣和宗室必定反对。所以妾以为,可增加考试类别。” 李治沉吟道:“你是想用增加科目的方式,降低难度?” 武媚娘道:“大家圣明。” 科举目前的考试内容有四种,分别是:经帖、墨义、口试和策论,每类两题,加起来共八题。 全通者为甲第,通六题者为乙第。 倘若再加两题,甲第要通过十题,难度更高。 但可以把乙第标准,依然保留在六题,如此一来,就会增加通过之人的数量。 武媚娘道:“大家提出此议,朝臣定会上奏,将乙第难度,也提高到八题,若是如此,反弄巧成拙。” 李治点头道:“朕心中有数,你接着说。” 武媚娘道:“第二点,陛下可增加殿试,在大殿中亲自出题考问,如此一来,可杜绝作假。” 李治听完后,心中一动。 这正是武则天后来采取的做法,看来她年轻时,就考虑到这一点。 “不错,最后一条呢?” 武媚娘道:“殿试虽能防权贵作假,然而,很多有才之人,还未来到大殿,就因得罪权贵,过不了考官那一关。” 李治道:“那你有什么办法应对吗?” 武媚娘道:“主考官想偏心,必须知道考生名姓,可让考生将自己名字糊住,等结果出来,再行揭开。” 李治沉吟片刻,说道:“且容朕再考虑一下吧。” 武媚娘微笑道:“那妾身不打扰大家了。”告退离开。 李治在殿内又琢磨了许久,慢慢理清思绪。 武媚娘的三个法子都可行,新增的考试类别,可定为“诗文”。 这原本就是唐高宗时期,在科举之中增设的类别,最开始是杂文,唐玄宗时期,名称改为诗文。 正是这项改革,使得高宗以后,唐朝读书人对诗词的兴趣大增。 初唐四杰,便都是在这项改革之后,涌现而出。 话虽如此,武媚娘的提议虽好,阻力却会很大。 通过一项都难,要想三项全部通过,必须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李治拿出一张纸,将自己的计划在纸上不断推敲演变。 过了许久后,总算有一个模糊计划。 只是要想完善这计划,还缺少很多信息。 李治又想片刻,心想:“我对这时的科举太不熟悉,无法完全认清其弊端,若能找个参加过科举的人问一下,那便最好。” 细细一想,身边大臣之中,科举入仕的竟没有几个,就连刘仁轨,也是靠别人举荐。 忽然间,他心中一动,朝王伏胜吩咐道:“传狄仁杰觐见。” 狄仁杰自进入大理寺以来,过的并不舒心。 大理寺少卿是大理寺副长官,一共两位。另有一位顶头长官,官职是寺卿。 大理寺卿名叫辛茂将,是关陇集团重要成员。 他为人严肃刻板,任何事都喜欢按照规矩条陈来办。 狄仁杰这种跳出规矩之外的人,他本就不喜,再加上两人身份上的对立,刁难自然少不了。 大理寺其他官员,对狄仁杰也很不服气。 不说另一名少卿,就是几名寺正、寺丞,年纪都比狄仁杰大,经验也比他丰富。 狄仁杰并非积功迁调,有不少谣言都在说,他是讨好皇后,才坐上此位,更是让许多人暗生鄙夷。 若是别的年轻人,被如此针对,早就怒发冲冠,与同僚起了冲突。 狄仁杰却不同。 他年纪虽轻,心胸却很宽阔,泰然自若,平日有人对他不客气,也一笑置之。 众人只觉拳头打在棉花上,对他无可奈何。 时间久了,慢慢也有人发现,他头脑敏锐,处事迅捷,确有过人之处。 半月下来,大理寺官员们,虽大部分依然对他没有好脸色,却也有少数几人,认可他这个上官。 王伏胜派人来宣旨时,狄仁杰正在跟一名寺丞,讨论一桩旧案。 得到旨意后,狄仁杰匆忙入宫,来到甘露殿,拜见李治。 李治并未急着说正事,先向他问起在大理寺的情况,任职是否顺遂,是否有人为难他。 狄仁杰道:“回陛下,大理寺同僚对臣非常关照。” 李治知道大理寺是世家派系的地盘,狄仁杰不可能受到关照。 他如此说,显见年纪轻轻,已深谙处世之道,也不必自己多操心了。 李治笑道:“朕让你过来,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狄仁杰道:“陛下请吩咐。” 李治沉吟片刻,说道:“狄卿,你曾参加过科举,是吗?” 狄仁杰道:“回陛下,臣在永徽三年参加科举,考的明经科,侥幸挂榜。” 李治道:“你和朕说说,那次科举是否公平,是否有人作弊,主考官是否收受贿赂,又或者是否特意关照过某人?” 狄仁杰心中一惊,此等大事,他可不敢随意开口。 王伏胜细声道:“狄少卿,陛下将你调到长安,就是希望你为君分忧,你若爱惜官位,不愿得罪人,岂不是辜负陛下一番期望?” 狄仁杰心中一凛,昂然道:“陛下,臣并非怕得罪人,而是兹事体大,不敢妄言。” 李治缓缓道:“伏胜,给狄卿找一张椅子过来,让狄卿坐下来,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说。” 王伏胜领了诺,命人搬来椅子,让狄仁杰坐了。 李治则继续埋头处理公务。 第六十二章 科举甲第 徐槿评卷 狄仁杰心中急思。 皇帝调他入京,难道就是为科举之事? 是了,阎立本上次便告诉他,皇帝有心扶持庶族,对抗门阀世家,所以想改革科举,为朝廷招揽更多人才。 门阀世家把持朝政,权利世代相传,无能之人窃据高位,尸位素餐,掏空大唐根基。 “狄仁杰啊狄仁杰,枉你平日自夸匡扶社稷,为百姓做一点事业,如今少卿还未坐稳,就开始眷恋富贵,计较个人得失,你惭不惭愧?”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心中已有决断。 话虽如此,却并未立刻开口。 科举制度之优劣,他亲身体会过,最能感受其中缺陷。 然而,如何才能让圣人深刻理解这一点,如何帮圣人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仔细斟酌推敲。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名字。 高有道。 永徽三年,壬子年科举,狄仁杰赴京赶考,住在平康坊,四通客栈,结识了几名志同道合的考生。 其中最有才华之人,便是高有道。 然而,高有道心高气傲,非要去考进士科,又不肯拜谒权贵,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最终落榜,实为可惜。 他有心将高有道的事告诉皇帝,话到嘴边,悚然一惊,暗道:“高有道与我是友,我替他说话,圣人会不会觉得我以公谋私?” “就算圣人不在意,将来此事闹大,世家官员一定会捏着我与高有道的关系做文章,影响到陛下改革科举的目的。” 狄仁杰思虑转动,很快有了更好的办法。 “陛下,臣想好了,那次科举之事,臣别的都记不太清,只有一人,让臣记忆深刻。” 李治抬头问:“谁?” 狄仁杰道:“白孝杰。” …… 皇宫内苑梅园不少,蓬莱殿以西的一座花园中,梅花开的最美,傲雪欺霜,暗香疏影。 此园是武媚娘当昭仪时,命人细心栽培、精心修葺而来,园中共有五种不同品种的梅花。 这日清晨,李治在蓬莱殿醒来。 因是非朝日,用过早膳后,和徐槿、义阳公主一起在梅园中闲逛。 逛了不一会,来到一座“观梅亭”,一边歇息,一边品尝新鲜蔬果。 未几,王伏胜从小径中,走了过来,朝李治道:“大家,白孝杰的一切情况,俱已调查清楚。” 说着,递上一本小册。 李治接过翻看,眉头一皱,越看越是生气。 永徽三年,壬子年科举,考生一共一千多人,考进士科的人数,是明经科的三倍。 然而录取的“进士科”进士,却只二十五人,明经科反而取士五十八人。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指的就是进士科的难度。 进士科考题范围广,更重视考生的思维见解能力。 不像明经科,只需将一些经史子集背熟,就有机会高中。 所以进士科难度大,相对应的,考中进士科的人,将获得极大荣耀,升迁速度也远胜明经科。 以狄仁杰之能,都对进士科望而却步,改去考明经科,足以说明进士科的难度。 白孝杰却是进士科的甲第。 当年一共只有八名甲第,他便是其中之一,被授予下州县令之职。 如今他已调到商州州府,担任司户参军,官职比狄仁杰之前的法曹参军,还要高一级。 狄仁杰还是被阎立本举荐一次,升迁速度依然比不上白孝杰。 由此可见,此人要么能力强,要么背景硬。 白孝杰显然是后一种。 他父亲白海德担任户部员外郎,是褚遂良门生。 李治看完之后,沉声道:“去把白孝杰当年考中的考卷,拿过来给朕瞧瞧。” 王伏胜领命去了。 所有考生的考卷,都在吏部封档,除皇帝和三省宰相,谁都无权调看。 王伏胜有皇帝口谕,自然通行无阻。 他取了考卷后,并未立刻向李治复命,而是等在吏部档库附近,冷眼观察。 没等一会,一名文吏从档库中快步奔出,沿走廊急行。 王伏胜一挥手,四名内侍冲上前去,将那人拿住。 那是吏部档库的一名文吏。 王伏胜知道此人是向世家派官员报信,也懒得拷问,吩咐道:“把此人交给徐侍郎,让他看着办。” 两名内侍领命,将那文吏押走。 王伏胜又去查了一下批阅白孝杰考卷的考官名字,这才拿着白孝杰考卷,回到观梅亭,上呈李治。 此时徐槿和义阳公主刚在林中赏梅回来。 李治看完之后,朝走过来的徐槿道:“充容,你才思敏捷,帮朕看一下这份考卷。” 徐槿接过去看了。 看完之后,她一双黛眉卷成一团。 “大家,这是谁人考卷?” 李治道:“你别管是谁的,只说好不好。” 徐槿斟酌片刻,道:“若是十五岁少子所写,倒还称得上不错,倘若是十五岁之上……” 李治道:“如何?” 徐槿道:“恐怕平日读书,不怎么用心了。” 李治凛然道:“这是永徽三年,一位进士甲第的试卷。” 徐槿吃了一惊,捂住小嘴,道:“那怎么会?” 李治道:“瞧见了吧,这就是他们给朕挑选出的人才!” 转头朝王伏胜道:“可查过批阅白孝杰考卷的考官是谁吗?” 王伏胜道:“回陛下,臣已查过,那名考官叫崔文翰,如今已升为吏部郎中,也是褚遂良门生。” 李治深吸一口气。 他早就该猜到,褚遂良长期担任吏部尚书,负责科举的人,肯定出自他门下。 义阳公主见他不高兴,剥了一个葡萄,放在他嘴边,脆声道:“既然那考官不是好人,父亲处罚他便是,何必为他生气呢?” 与憨厚活泼的高安公主相比,义阳公主更加早熟懂事。 李治面色缓和了一些,道:“朕不仅不查他,还要对他委以重任,让他担任这次科举的主考官。” 义阳公主瞪大了眼睛,一脸不解。 徐槿却已经明白了,笑道:“大家是想欲擒故纵,让他犯下更大的错误?” 李治目光闪动,道:“他充其量只是一个鱼饵,朕想瞧瞧,能否用他钓几条大鱼上钩。” 这时,薛仁贵也沿着花丛小径走了过来,拱手道:“陛下,臣调查到一件事,跟白孝杰有关。” 去年十一月,李治便让薛仁贵以千牛卫为基础,组建一个情报组织,名为“内领卫”。 如今组建两个多月,成员超过百人,也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李治问道:“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薛仁贵道:“永徽三年那场科举,有个叫高有道的人,颇有才名,曾与白孝杰斗文,且大获全胜。后来因手指意外被马蹄踩伤,无法握笔,故而落榜。” 徐槿微微一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李治侧头问道:“充容,你知道这个人吗?” 徐槿道:“妾身有一位好友,经常与妾身通信,她曾在信中提到过高有道此人,说他极有才情,并附上高有道一首诗词,写得极好。” 李治道:“高有道与白孝杰相比,文采如何?” 徐槿迟疑了一下,道:“有如夫子与稚子。” 李治摇头道:“结果夫子落选,反让稚子题名。” 薛仁贵道:“陛下,可要抓捕白孝杰?” 李治抬手道:“不,朕怀疑高有道被马蹄伤手,也与此人有关。你派人去查一下高有道,瞧瞧他在做什么。伏胜,你去调白孝杰这几年的评级,朕要瞧瞧。” 二人各自领命去了。 李治也没心思逛园子了,回到甘露殿,开始处理公务。 半个时辰后,王伏胜拿着白孝杰的评级过来,一最两善,评级竟是“上下”。 而且他去年和前年的考评更高,都是“上中”。 由此可见,不仅户部有问题,吏部问题更大。 李治吩咐道:“传旨,调白孝杰入京,担任户部主事。” 王伏胜应诺道:“是。” 下午天黑前,薛仁贵也调查出高有道的消息。 高有道是江南湖州人,自从永徽三年来长安后,便一直待在长安。 他右手已残,改用左手握笔,因生计窘迫,借住寺庙,平日以卖曲为生。 李治听到此处,诧异道:“卖曲?” 薛仁贵道:“就是替艺馆歌姬写诗词文曲,他文采好,写的诗词意境深远,婉转哀伤,很受歌姬欢迎。” 李治默然半晌,叹道:“如此人才,竟沦落至此,可悲可叹。他平日除写词外,还做什么?” 薛仁贵道:“此人经常在酒楼买醉,浑浑噩噩,萎靡不振,只怕早已对仕途灰心丧气。” 李治想了一会,道:“薛卿,你去找他,设法让他振作起来,务必参加今年的科举。” 薛仁贵拱手道:“臣领旨。” 第六十三章 贵妃胞弟 平康坊入北门东回,有三曲烟花柳巷,是长安妓女聚居之所,也是京都侠少、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之地。 长安青楼分为三等。 南曲是最高级歌姬的居所,曲中亭台楼阁无数,广植花卉,奇石盆景,极尽雅致。 南曲大街之上,两楼对望而建,一座名为春风楼,一座名为清风楼。 春风楼是红楼妓馆,清风楼却是一座酒楼。 狄仁杰站在两楼之间,望着春风楼内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心中颇受震动。 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长安城最奢靡的一面,欢声笑语,靡靡之音,不断从楼内传来,仿佛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狄仁杰凝立片刻,转过身,缓缓走进清风楼。 这座酒楼生意极好,楼中之人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刚从春风楼中出来,想散去身上脂粉味、以免回家被夫人发现的富人。 第二类,是想去春风楼,却又囊中羞涩,只能坐在窗边过过眼瘾,以美色下酒的穷人。 最后一类,是落魄人。 他们对美色已无奢望,只期盼着灌醉自己,麻痹自己,能短暂的忘掉现实中的痛苦。 高有道就是这样的人。 他已喝的酩酊大醉,一名店伙正在劝他回家,他却大耍酒疯,怎么也不肯离去。 狄仁杰见他满头乱发,胡子拉碴,实难将他此刻模样,与当年风度翩翩、恃才傲物的高有道,联系在一起。 高有道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都被踩变了形,小指也少了半截,再难握笔。 狄仁杰道:“堂倌,这里你不必管了,我招呼他就是。” 店伙陪笑道:“您也是他朋友?” 狄仁杰目光闪动:“听你这么说,他还有别的朋友?” 店伙陪笑道:“可不是吗?也不知这位高阿郎以前是什么人,竟有这么多富贵朋友。” 狄仁杰在高有道旁坐下,道:“能和我说说,他的富贵朋友有哪些吗?” 店伙搓了搓手指,道:“这个嘛……” 狄仁杰取出一吊百文铜钱,在手上颠了颠。 店伙目光一亮,忙道:“是个少年小郎君,长的俊俏极了,看一眼就知是大户出身,出手阔绰的很。” 狄仁杰道:“还有吗?” 店伙笑道:“倒还有一人,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高阿郎刚来我们酒楼,喝的烂醉如泥,身无分文,那人过来帮他会账。” 狄仁杰道:“可是永徽三年?” 店伙道:“正是讶,您知道?” “你接着讲吧。” “哎,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高阿郎不知好歹,反把那人打了一顿。” 狄仁杰皱眉道:“为何打他?” 店伙道:“记不清了,也许是发疯也不一定,他这人本来就疯疯癫癫。” 狄仁杰道:“后来呢?” “嘿,那郎君也是好脾气,不仅不生气,还每天过来帮他会账,又帮他买了座宅子,让他住下,可把我们羡慕死了。” 狄仁杰道:“他住了吗?” “还真没有。高阿郎又发疯,将钥匙丢进渠沟,哼,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要是有人给我送宅子,我给他当儿子都行。” 狄仁杰道:“别说废话。那位送宅子的郎君叫什么?” 店伙皱眉道:“隔的太久,记不大清楚了。” 狄仁杰将手中铜钱又颠了颠。 “真的记不起来了?”他问。 店伙用力捶打自己脑袋,过了好一会,惊呼道:“啊,想起来了,好像姓白。” 狄仁杰微微一惊,问道:“是不是叫白孝杰?” 店伙道:“那就不记得了,他没说名字,高阿郎称呼他姓白的。” 狄仁杰目光闪动了一会,抗起高有道,将手中铜钱扔给店伙,转身大步离去。 “这是他的酒钱,多的赏你了。” 那店伙接过铜钱,嘻嘻一笑,道:“您再来!” …… 狄仁杰大步出了清风楼,正想拍醒高有道,问他住处,忽见一名少年骑马过来。 这少年他见过一面,是郑贵妃的亲弟弟郑鸣玉。 郑鸣玉策马过来时,也瞧见了狄仁杰。 他虽认出,却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他一名小厮瞧见高有道,朝郑鸣玉道:“小郎,好像是高郎君。” 郑鸣玉吃了一惊,转头看了一眼,赶忙翻身下马,来到高有道身边。 “高郎君?高郎君?” 狄仁杰道:“小郎君认识高兄?” 郑鸣玉看了他一眼,道:“我和他是知己好友,志同道合,怎能不识?” 狄仁杰道:“既是如此,小郎君可知他住处?” 郑鸣玉道:“他借住菩提寺,我曾想帮他置一座宅院,却被他拒绝。” 忽然叹了口气,道:“哎,这世上像他这般高洁之人,已没有几个了。” 狄仁杰当即和郑鸣玉一起,将高有道送回菩提寺客房。 高有道躺在床上,狄仁杰和郑鸣玉一个坐在椅上,一个站在窗边,场面颇为尴尬。 过了好一会,郑鸣玉毕竟年少沉不住气,问道:“不知狄少卿是如何认识高郎君的?” 狄仁杰道:“我与他是同科考生。” 郑鸣玉讥讽道:“哦,这么说来,狄少卿学问一定比高郎君好了,所以才金榜题名,解褐入仕。” 狄仁杰道:“我才学远不及高兄。而且以高兄之才,本可高中,只可惜时运不济。” 郑鸣玉吃了一惊,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好感大增。 他是家中老三,门荫入仕的名额被兄长占据,所以从小被家人逼着念书,让他考科举入仕。 郑鸣玉因此不喜读书,对当官也没有好感。 后来他无意中认识高有道,对他才学推崇备至,知道他经历后,更是对他极为同情,厌恶官场黑暗。 他曾暗中打点关系,想帮高有道讨回一个公道。 结果褚府派来一名主簿,将他父亲警告了一顿,让他管好儿子,莫要再调查高有道的事。 郑父见儿子得罪宰相褚遂良,勃然大怒,将郑鸣玉暴打一顿板子,若不是祖母李氏护着,险些打死。 经此一事,郑鸣玉虽不敢管了,却一直暗中接济高有道。 此刻听到狄仁杰自承不及高有道,微笑道:“狄少卿倒也是坦荡之人。” 狄仁杰道:“不知小郎君,又如何认识高兄的?” 郑鸣玉望着高有道,叹说:“我是无意中,瞧见他写的一首诗词,便敬佩上他了。在世人眼中,他是个邋遢醉汉,可在我眼中,他却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 狄仁杰道:“高兄之才,确当的起如此评价。” 两人毕竟不熟,一时间,又相顾无言。 就在两人又陷入尴尬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狄仁杰过去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名年轻书生,依稀有几分眼熟。 那书生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放声大笑。 “并州狄怀英!” 狄仁杰也终于认出那人,朗声一笑,道:“襄阳杜易简!” 此人和高有道一样,也是永徽三年的考生,同样名落孙山。 只不过,高有道是因得罪了人,杜易简则是学问差了点,又没有权贵举荐进“通榜”。 杜易简上下打量了狄仁杰一眼,满脸都是揶揄的笑容。 “最近听说有个叫狄仁杰的人,托梦天子,连升十级,拜为大理寺少卿,我还在想是不是你,如今既在长安遇到你,看来是你无疑了。” 狄仁杰苦笑道:“此事休也再提,请进。” 两人一起进入屋中,杜易简看到郑鸣玉后,微微一愣。 郑鸣玉则霍然起身,满脸都是厌恶之色。 “狄少卿,我先走了,高郎君醒后,帮我向他问个好。”他朝狄仁杰一拱手,大步离去。 狄仁杰看了杜易简一眼,道:“杜兄,你与那小郎认识?” 杜易简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小郎身份,你可知道?” 狄仁杰点点头。 杜易简叹道:“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子,脾气跟我们不一样,他不喜做官之人,更厌恶那些热衷名利之徒。” 狄仁杰寻思:“难怪他那天听到我是少卿,忽然变了态度。” 第六十四章 书生之笔 将士之魂 杜易简似是常客,出去找僧人要了壶茶,与狄仁杰坐在屋里对坐饮茶,叙谈往事。 当两人话题谈到高有道时,杜易简叹了口气。 “高兄经历那场打击后,早已心灰意冷,我本想让他跟我一起去干谒太原王氏,便有机会高中,可他却不愿。” 狄仁杰道:“杜兄与太原王氏中人有交情吗?” 杜易简笑道:“我去蜀地游历时,遇到一个朋友,叫卢照邻,是范阳卢氏中人,后经他介绍,认识了太原王氏的王福畤。” 抬头看了狄仁杰一眼,笑道:“改日可要我将他们两个介绍给你?” 狄仁杰官职高,卢、王两人家世高,相识之后,正可互补。 杜易简作为介绍人,也能提高名声地位。 狄仁杰知道杜易简并非爱慕虚荣之人,他提高自己身份地位,是为增加入仕的机会。 狄仁杰也愿帮助老友一把,点头道:“那就多谢了。” 杜易简大喜,道:“卢照邻堂叔你该听过,刚升为户部尚书的卢承庆便是。” 狄仁杰感叹道:“原来是卢公。” 杜易简笑道:“到时我做东,在迎福楼包间通房,把卢照邻、王福畤都请过来,再把你和高兄拉上。高兄受到感染,再燃仕途之心,也未可知。” 狄仁杰心道:“陛下通过白孝杰,很快就能查到高兄,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振作起来。” “好,我一定去。”他点头道。 便在这时,一道沙哑的声音跟着响起。 “我不会去的。” 两人一同转头,只见高有道不知何时坐了起来,脸上带着复杂的笑容。 “狄怀英,好久不见了。” 狄仁杰拱手道:“高兄,人生在世,皆有坎坷。迈不过去,是一番风景。迈过之后,回头看时,又是一番风景。何必执迷呢?” 高有道仰着头,缓缓道:“个人际遇不同,走的路也不同。偏偏有人喜欢用自己走的路,去教别人怎么走,可笑啊可笑!” 杜易简道:“路虽不同,路上的坎坷却一样,人生总有不如意之事,便是宰相阁老,不也有落魄之时吗?” 高有道看了一眼自己伤残的右手,冷冷道:“有的坎可以跨过,有的却跨不过去。倘若一名将军被人砍断双腿,你却让他骑马,他能做到吗?” 两人还要再劝,高有道一摆手。 “你们都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语毕,又躺在床上,翻过身,后脑勺对着二人。 狄仁杰与杜易简对视一眼。 两人都知高有道性子,再劝只会起反作用,只好先行离开,再做计议。 狄仁杰将郑鸣玉问好的话转达,与杜易简一起出了屋子,把屋门掩上。 两人走后不久,高有道翻身平躺,仰面朝天,用手遮面,无声的流着眼泪。 便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宏亮的声音。 “既不甘心,为何要赶走他们呢?” 高有道猛地坐起身,朝门口看去,只见门口多了名雄壮汉子,约莫四十来岁,英气逼人。 “你是谁?” “千牛卫将军,薛仁贵。”那汉子回答。 高有道变色道:“你、你找我做什么?” 薛仁贵道:“我只是来寺庙上香,碰巧路过,听到你们刚才的话,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高有道吸了口气,站起身,朝薛仁贵拱手道:“请将军指教。” 薛仁贵道:“你刚才说武将如果被砍断双腿,再难骑马,对不对?” 高有道愣道:“不错啊。” 薛仁贵沉声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也不知为何,高有道在他面前,竟有种难以抗拒的感觉,只得默默跟他离开寺庙。 走在大街上时,高有道忽然道:“将军大破吐蕃之事,在下也听人提过,想不到今日有幸识得将军。” 薛仁贵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为国效力罢了。” 高有道低下头,不说话了。 不一会,两人来到宣阳坊,绕到东街,来到一座铁匠铺内。 刚一进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铺内有几个大火炉,炉火很旺,不少汉子正赤裸上身,手拿铁锤,敲击着铁器。 这些汉子似乎都认识薛仁贵,一见他进来,全都热情的打招呼。 “薛将军来了。” “薛将军,您快请坐。” “薛将军,您是要保养银剪戟吧,哈哈,肯定是杀吐蕃狗时,杀卷刃了吧!” 高有道望着这些人,脸色苍白。 这些汉子竟全都是残疾,要么少条胳膊,要么少条腿,还有人瞎了双眼,坐在椅子上拉皮橐。 薛仁贵笑道:“确实卷了刃,不过羌族的朋友很是热情,帮我重新磨好了。” 一名独腿汉子叫道:“羌人的手艺哪有咱们好?您赶紧拿过来,给我们打磨一番,保准您下次杀敌时,使得更加趁手!” 薛仁贵笑道:“改日吧,庞参军在吗?” 一名独臂汉子笑道:“在后院捣鼓马鞍呢。” 薛仁贵点点头,带着高有道进入后院。 院中尽是木架,架子上全都挂着马鞍。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坐在轮椅上,手上拿着根绣花针,正在缝制皮革。 薛仁贵对那人非常尊敬,微微躬身,拱手道:“庞参军。” 那男子抬头一笑,道:“薛将军来了,快来快来,试试我这件刚改良的鞍子。” 拿下一张马鞍,放在旁边一只木马上。 薛仁贵也不推辞,过去坐在马鞍上,用力抖动着屁股,仿佛骑马一样。 “如何,是否更稳了些?”庞参军期待的问。 薛仁贵笑道:“确实稳了一些。” 庞参军脸一沉,道:“你可不要哄我,尽管实话实说,还怕我经受不住吗?” 薛仁贵道:“稳是稳了点,边角却太高,上马下马,不大方便。” 庞参军笑道:“知道了,只要知道缺点,我就会继续改进。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薛仁贵道:“这位郎君叫高有道,他说武将被砍断双腿,就再也骑不了马,我就带他来见见您。” 庞参军哈哈一笑,道:“人家又没说错,我被突厥人砍断双腿后,本来就上不了马。” 话锋一转:“不过马虽上不了,一样能报效国家,我多做些好马鞍,将士们出征时就能骑得更稳,每场战争下来,也许能多活几个。” 高有道望着他被砍断的双腿,又望着他豪迈朴素的笑容,心中似有一根弦被触动。 庞参军不再理会高有道,不断向薛仁贵询问吐谷浑之战的情况。 一刻钟后,薛仁贵才带着高有道离开兵器铺。 高有道忽然道:“这铺子里都是大唐将士吗?” 薛仁贵道:“不错,这铁匠铺是苏定方将军所建,城中另有几间,凡是军中残疾将士,都会安置在此。” 高有道感叹道:“果真是我大唐铁血健儿。” 薛仁贵看了他一眼,道:“你也不差。” 高有道面色通红,道:“在下一介文弱书生,受点挫折就自暴自弃,怎能与他们相比?” 薛仁贵道:“别的我不了解,但你右手残了,却把左手练起来,光凭这点,我就佩服你。” 高有道心中一热,大声道:“薛将军,您说我凭借左手,还能够金榜题名吗?” 薛仁贵道:“我不知道。” 高有道怔了怔。 薛仁贵又道:“世上之事,不在于能不能做到,而在于去不去做,你肯去做,就很了不起。” 高有道哈哈一笑,道:“将军说的极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去做,不让自己后悔就是。” 薛仁贵拱手道:“那就祝郎君好运,薛某告辞。” 转身大步离去。 第六十五章 皇宫蹴鞠(求首订) 太极宫。 金水河以东,东海池北面,有一座球场亭子。 这是皇宫内苑唯一的马球场。 李治和武媚娘、郑贵妃、徐充容、刘充嫒几人,此刻就坐在球场旁边的观台上,望着下方几名皇子和公主玩蹴鞠。 李治上次见到李弘后,便打算加强对皇子们身体的锻炼。 他特意向崇文馆打了招呼,让他们每十天 “不!”混天魔王在心中不甘心地怒吼一声,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宫奇甲被劈成两半,尸体从半空中坠落。 “你说什么?”容采苓最难以忍受的就是那段晦暗的日子,孙氏这样明刀明枪地提出来。叫她委屈之极,不免就掩面呜呜哭了起来。 同辉堂向来是皇后留宿帝宫的随居之处,凌妆见他打算走回老路,暗暗摇头,但他口气坚决,想是担心容汐玦夜探皇宫带了自己去,为此争论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取得他的同意,且由得他安顿。 紫薇不明说,紫尘却能根据紫明和紫耀的性格等,大致想象到了发生的事情。他对此自然是暗爽不已,若不是以家族为重,紫密此时也坐在一边,他甚至可能趁机说几句风凉话吧。 如此情形之下,安老头那个老不死的,竟然莫名其妙地就晋升为四级配药师了,而他事先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难道是有什么大人物,在暗中出手相助这个老不死的? “没事的,没事的。唐先生,你真的客气了!”前台美眉连忙对着面前的唐铭说道。 赵茹鱈明显比林涛更会吃,点了一道o酱爆虾球澳带和龙虾两吃之后,将单子放在了一旁。 他已经升为将军,大抵是足够强大,能够保护阿美了。他日日想念阿美,就想着战争结束再挺个几年就能回家和阿美团聚。 根据敖尘给出的那张地图的指引,想要前往横眉湾,除了要经过陨神洞,在陨神洞之前也有许许多多的险恶之地。 齐天疆知道,他与这两人确实还有一定的差距,即便是将帝君的功力融会贯通他也发挥不出十成的威力。但是他恨,他怒,为什么自己总是比别人低上一头? “这样的话,我们不就没办法抓住这个时机对付那老太太了?”对于这种情况刘浪有些无奈,自己之前的行为岂不是成了无用功。 只要是跟无限引力集团有关系的这些上市公司,这两天的股价都是开盘没多久就直接涨停了,就这样惜售的操作都还是很多人的选择。 一个月的魔潮就这样少了十天,火炮方面的问题,的确被降低了危险程度。 要知道,骑士的招式,可不一定掌剑使就能全用,比如说使用盾牌施展的技能,就算白送给宋健,宋健也不能自己使用的。 真的,也只有林倦的电影,能够让满影院的人看完电影以后乖乖的坐着看字幕。 大多数人,都能把面饼用热水泡了再吃,里面加上肉干、菜干,点一些调料,总不至于难以下咽。 众人虽然质疑不满,但也不能否认这个扮相真的可以说艳压了前面所有的花仙子。 罗烟第一句话就是,青城要进入太阳大陆,对太阳王的遗迹进行开发,同时试图进入冥界,去探索一番。 慕敏怯怯地看了眼窗外的爹爹,慕易接收到自家儿子的目光,焦灼的面容一变,和煦的笑容也遍布在脸上,朝慕敏投过去一道鼓励的视线。 第六十六章 宰相议事(求首订) 李义府刚进政事堂不久,近来都比较低调,基本不主动提出议题。 不过,他今天见韩瑷和来济与平日不同,决定试一试两人。 等于志宁的一道议题通过后,李义府咳了一声,将众人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这才开口。 “最近御史台有不少弹劾奏章,弹劾的都是世族子弟,由此可见,如今的世族子弟,良莠不齐,需 虽然以他的修为,除了一些顶尖的人物能拦下他,但总架不了人多。想当初他们一行八九名元婴修士,不也得躲躲藏藏地取宝吗? “也还好吧,只是给了你四十块而已,大方真的是一点都算不上!”白晖的脸僵了一下,不过想着现在是非常时期,老婆会这么说,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阿束言语之间,对这位神君很是敬重。玉照神君的好口碑果然名不虚传。 把这赤精石灵成功炼成丹药,那么修为绝对能涨上一截,而且李嗣也不缺灵石。不算其他珍稀宝物,光灵石数目李嗣就足有几百万之多。 他把油桶踢翻,取下煤油灯摔在了油桶上,顷刻之间燃起了一个火墙,吸血鬼们被暂时阻挡在了火墙之后。 “说不定他拿到钱第一天就把钱弄丢了,然后我们一家人一个星期要喝西北风了!”白晖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不过想着只是一千块,就当是给他的生活费,太计较这些,反而让自己觉得累。 不论生前还是在地府都未曾享受过这种待遇的我喜闻乐见,任由她们服侍,最后舒舒服服躺在柔软精致的床榻上。 13人各自找到一处灶台,霍逸辛也找了一处灶台,上面是一个老式煤气灶,在地上摆放着煤气罐,旁边放着水桶、厨具、垃圾桶等等的东西,乱七八糟的。 尤其是玄多莫兰煜逃走的那一夜,青空就被折磨得半死,昏迷之后直接被抬回他的寝宫的。 “哼,我会好好看的,”哪吒双手抱胸,气呼呼的鼓起腮帮子道。 顾长言:到凯元大酒店,我先预订个包厢,确定下来,我把包厢号发给你。 闲山长对云汐那么直接也没觉得不对,毕竟闲举人就是有话直说的性子。 他们只能任由赵高的这些士兵,把这些攻城梯都给放置在了城墙之上,他们也只能等待着赵高的这些士兵靠近了城墙之后,他们才能够拿着自己的这种武器对这些士兵发起进攻。 客栈暴满,用于租住的民居暴满,就算是这样,依旧有那没地儿居住之人。 但是她的话明显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因为骂的太激烈,这场直播刚开播十分钟就被平台封了。 那既然如此的话,他们现在要做的这个事情就是抓紧的去找到这个谁去把这个老皇帝给抓走了。 “是,孔丘领命,”孔子拱手行礼,起身带着庄子,墨子,等几人急匆匆的往火云洞众圣天去了。 所以说这个宗门的门主,他很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只要他进入到了草原之中,他也就进入了一种绝对安全的状态。 过去夏菲菲在他面前一直是温柔如水的形象,现在撕下了伪装,竟然是这幅模样。 不仅薛老爷子有这种感觉,就连钱老爷子也是有些别样的感觉,两人对视一眼,顿时心照不宣,不管这三人有何蹊跷,先稳住对方再说,日久自然便可见人心,只要不是对自身不利,江湖中人有些忌讳隐藏也是正常。 第六十七章 李治的布局(求首订) 这日上午,李治正在甘露殿处理政务,狄仁杰在殿外求见。 狄仁杰走进大殿时,手中捧着一份卷轴。 “陛下,通榜出来了。” 李治接过一看,细细看去,榜上刚好五十人,排名第一的是一个叫李云的人,排第二的是卢照邻,第三是柳逸飞。 李治全部看完后,并未瞧见高有道的名字,皱眉道:“高有道没有 一只迷你元婴离体飞出,还没飞多远,王孟山就飞了过来,一把抓住了迷你元婴,对其搜魂。 得知艾登撞翻了他,并用橄榄球砸到他的脸,李子涛猜测他现在的样子一定特别精彩。 即便,有朝一日收回京畿,那个被烧成灰烬的京城,基本上不可能再次被定为大魏帝国的统治中心。 “不成功,便成仁,我们让碧玄鹰攻击,若是成了,我们便是此次大比的第一,若是输了,我们也没有其他更强的招式了。”莫蓝道。 陆师妹举着一条黑红相间的毒蛇对着谢无欢,气氛一时之间紧张了起来。 皮蓬要防守科比,鲁迪汤姆贾诺维奇压根不指望皮蓬还有精力做其他事情。 南北对立,司马斗死了,又来个萧成业。这一回,和上次司马斗登基称帝还不一样。司马斗,那是反贼,这一点无可争辩。 只是面颊上娇羞的绯红,依旧顺着修长的脖颈蔓延到耳后,让她看起来更加迷人。 铁锤悻悻的一笑说道:“二哥,这兵器有是有的,不过都是一些短刃了”。 两人虽然从没有正面说起过怀斯特的身份,但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些事说的太直白,反倒让人感到别扭。 就好像一看到张紫就心动了一样,看到关玉的第一眼洪七零就喜欢上了。 王蒙重新做回车上,就再也看不出半点刚刚一拳震慑众人的威风模样了,提起往事,也是一副闷闷的样子。 “额,上一届的百城冠军杯炎黄一共有七支战队战队拿到了参赛资格,这你总知道吧?”识时务者为俊杰,雷焅现在也是有眼力见儿的人了,当下话锋和画风转变得一点都不显突兀。 继“圣物”失踪之后,“神器”失效给河马人带来的冲击,绝不亚于前者。 病房门被打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旁边桌上,往床上人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若是能够半空中俯瞰雪景,还是不错的。可现实是,只能在雪地中废力的行走,一脚踩下去,陷了半条腿进去,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 总之不管如何,“神秘主义”抬头了,这股风潮可以导致一部分去信教,还会导致人心被一部分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比如——造谣。 而如果没有一个国家倾举国之力的帮扶,要想把一个星域发展的密不透风,光靠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的政权雏形的政治形态以及几个豪门望族的全力支持,用几个世纪的时间大概是可以的。 东方瑾笑盈盈的进了门,秀儿跟在东方瑾的后面,有些鄙夷的看着郭向兰,一言不发。 以王逸现在表现出来的实力,一般的化晶后期修士恐怕还不是他对手,甚至说就算是化晶圆满的修士也未必就一定能够战胜王逸,因为在独特的地理环境之下,这里的修士们很多修炼着类似驭鬼术之类法术,天生被王逸克制。 “那没问题,只要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被说两个了,就算是十个都不成问题!你若是还有什么别的宝贝给我,我可以一辈子给你当打手!”中年人笑道。 第六十八章 圣人相召(求首订) 夜已浓。 崔府,书房。 崔文翰进入书房时,来济就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从背影之中,就能看出来济此刻的愤怒。 崔文翰深吸一口气,道:“来相,您找下官有事吗?” 来济冷冷道:“考题是你泄漏的?” 崔文翰早知他会这么问,平静道:“不是。” 来济猛地转过身,冷笑道:“除了陛 杨浩对此也没有丝毫制止的意思,在他看来,什么珍惜植物,什么用来车珠子的上好木料,都是狗屁,做这些根本没有用来烧火取暖价值高。 即使是当初他庇佑北方的人族,也只是顺势而为,而并非是想要在日后获得什么回报。 在这民智未开的年代,自己的剥削显得是那么高尚,毕竟自己的在剥削的时候,还能给这些可怜人一口饭吃。 而臾在同一天也得到了大齐部落赏赐的东西,一张精美的弓箭,一些铜钱,还有一柄做工精美的青铜长剑。 至少当时骗了他相信后,他就不会再对贝拉下杀手。然后之后就可以在赶路的过程中,趁着他不注意时,偷偷落后掉队逃走。 但眼下围攻过来的这些初阶战士,可就很普通了。尽管以军队中的普遍水平而言,安达尔王宫的这支王宫卫队军无论放在哪里,都可以称得上是精兵,但在克丽蒂娜的眼里,眼前这些卫兵自然都只能算是杂兵。 这种借力打力的技巧,大概已不会逊色当年武当开山祖师三丰真人的太极神拳。 他们手中的单手剑配上盾牌就如同一个个杀戮机器一般,不需要训练马上作战技巧的他们把所有的经历都放在了步战上面,在步战时强的一塌糊涂。 就在这些领主们不停议论一片乱哄哄之时,莱纳缓缓的走进了议事大厅之中。 李乐在对讲机中兴奋的大吼,以他们现在的这种速度,一旦遇到阻碍,十成十的会发生侧翻。 李清风淡淡一笑,他也看出来了,这个多宝道人是别人让他来保护自己的,所以他只是随口说说,可不会真的去抢多宝道人的法宝。 对此,无论是钦察汗国,还是波斯明教,都没有再采取任何行动,看似已经放弃了这片土地,这也更加速了徐达和蓝玉两路大军攻占的进程。 “带我进去!我可以支付巨额的代价,只要你能带我进去!”阿克罗尔眼中带着强烈的狂热与渴求。 就在众人心绪绵延之极,纳兰修斯动了,但他并没有采取守势,而是将风还羽衣卷向两端。 “说起这事,中间的弯弯绕绕可就多了,也就是老奴,旁人还真不一定清楚……”福伯嘿嘿一笑,很是自得的将施琅叛逃一事的前因后果娓娓道出。 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面,他们连生存的能力都没有,一切都要靠顾倾人,要是顾倾人出了什么是事情的话,他们也会活不下去的。 他看了一眼上官纤,没有再理会她,而是来到了大老婆陈佳美的身边。 “林雪总裁,我们正在跳舞,你来这里干吗?”柳如烟微微一笑,明知故问道。 这个利维坦的体型,要比一般的利维坦更加庞大许多。看着如此巨大的身体,布满有角质的骨板和裂纹,飞临到来的时候,扑面而来的都是古朴的味道。仿佛这个利维坦是穿越无数的时空而来,岁月在它的身上留下有太多。 第六十九章 朝堂讯问 崔文翰带着一众进士,穿过承天门大街,来到承天门时,一名官员来到他身边。 “崔郎中,来相要见您。” 崔文翰心中一沉,跟着那官员绕过一间官署,只见来济正站在署檐下,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崔文翰走过去,拱手道:“来相。” 来济冷冷道:“崔文翰,还记得我那天跟你说过的话吗,让你不要后悔 男人说话滴水不漏,想从他嘴里讨点便宜,根本不可能,安沁摸准了这点,也不再问什么,只是做。 殷晟有些无奈的进了房间里面,红音贴心的为他们关好门,再转身,脸上的笑意便卸了下来,有些感伤的叹了口气,心里闷闷的,堵得慌。 雪暗香嘴角流出鲜红的血,那双猩红的眼睛像似有什么东西忽然脱落,变成他原本的桃花眼,猩红也渐渐的褪去。 怎么可能会是,殷晟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伏离他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罢了,心机再深又能深的哪去,而且他对桓儿的崇拜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里高手众多,谁也不愿做那出头的鸟。我们还是先找一个隐蔽的地方,静观其变吧!”焚天神火轻声道。 几乎在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三人就被包围了。四面八方赶来的,竟然全都是穿着丹宗衣裳的宗‘门’弟子。 她跑下山去追的时候,在半山腰就看见沈彦一人留在那。她其实就是想问,是不是在等她?是不是舍不得她? 面对国王的这个疑问,马龙这边人还未做出正面的回答,蓝星的公主就主动在父亲耳边低语了几句。 而或许是因为这些考古专家固执的坚持,在到达了第四个地点后,他们便是惊喜的发现,在这第四个地点里,他们所看到的景象,和在他们进入沙漠之前所做的准备工作里描述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无论怎么也不能让他活在这个世界,相信那‘绝命‘也不会为了这个家伙与整个光明教廷翻脸!”托尔斯心中想道。 燕实祥的话声刚落,立刻就有家长往回跑,显然是给孩子去拿放在家里的学习资料。 哪怕众将士心知肚明,敌军是想要挑衅他们,激怒他们出战,可是他们心中的怒火,却不可能因此消失。 这一瞬间,吴达从接手陆家队伍那一刻开始到现在飞速回忆了一遍自己有没有哪里得罪过宋明鸢的地方。 果然,当王君可听得此言,看见单雄信笃定的模样,下意识的瞪了瞪眼睛。 许氏眼神黯了下来,心如死灰,渐渐放弃了挣扎,药效一点点发作,她痛得浑身痉挛抽搐,却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好吧向老,谢谢。”顾晟想了想没有拒绝,心里想着以后有都是机会给向老找补,如果一味地拒绝反而有点过于生分了。反正自己也不会让向老吃亏,索性就答应了。 李进福也没想到第一次招揽生意就成了,都没来得及准备,不过如果能拿到回扣,也不算白忙活。 然而当他们进来后,视野一变,左右一望,发现这马车内有乾坤,空间极大,就算载上几千人也塞不满这辆马车。 眼前万剑宗弟子二话不说就动手,令老头闷哼一声,他瞳孔一缩,知道来的并非自己人。 这一份对雷霆的操控着实是震撼,以雷霆的狂暴,能够在刹那间作出这样的调整,已经不能简单的用惊人来形容了。 第七十章 长孙无忌的手段 长孙无忌表态之后,刘仁轨、崔敦礼、于志宁、李勣四人也出面附议。 李治当即向八位宰相询问是否泄题,八位宰相全部否认。 李治目光终于转向崔文翰,道:“崔郎中,你可有泄露考题?” 崔文翰咬了咬牙,道:“臣没有泄露考题。” 李治道:“好得很,你们都没有泄露考题。大理寺卿何在?” “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当头的那名劫匪愤怒地指着她的鼻子。 一个月过去了,值得开心的是第一套聚元阵圆满完工。十倍量的真气,让人修炼起来十分的舒畅,海量的真气涌向丹田,修炼的速度提高了三倍有余。 二是:她现在并没有手机也没有钱,就算能从这里逃出去,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在看到雪夜大帝、宁风致和萨拉斯走进来后,墨林和墨迦也跟着他们入座。 黑暗中传来一声恭敬的应诺,遂见一条条鬼魅般的身影,在夜色下飞掠四散远去。 “那么是你从校医院带走了格兰杰和隆巴顿?”辛尼斯塔教授最后问道。 他的身体倒飞了出去被洪熙借助,而后,洪熙则面色沉重的看着这根本不可能在预料之中的一幕——溪茹的身上长出了暗红色金属一样的战甲,她的眼睛变得血红而妖异,她手持着鬼渊,直直的指着两人,嘴角还有一抹笑意。 说完她匆忙的跑到卫生间里面用冷水冲了好几下脸,这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墨殿主,这儿离庚辛城还有段距离,还是多乘一段路吧。”虽然墨林已经下车了,但是跟着的护卫队长骑着马来到墨林身旁劝道。 秦松大喜,边打边向卓菲儿靠拢,直到两人汇合,卓菲儿一招逼开两只豹,又召唤出一把极品灵剑来,扔给了秦松。 盯着阿韵的身体,那个叫野合的年轻人咽了口口水:“花姑娘,不要走嘛……”说着紧走几步来到阿韵身后抓住她的后衣领,手里稍微一使劲,就把阿韵抱在了怀里。 额角附近像针扎似的疼。砚君咬牙想:不能在这里被风寒击倒。凭着这股意志,似乎缓解了一些疼痛,但也格外耗费精力,她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惊讶地发现,池英英指着的地方,还有一个青铜鼠,正在和人在激烈地战斗着,各种光影,各种特效。 下半场重新开始的时候,休息了十五分钟的球迷再次鼓噪起来,恨不得马上结束比赛,把想了一个星期的庆祝动作赶紧用上。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每天测定水质,以防水质突然出现恶化,毕竟设备不能完全代替人,水质的某些指标只能人工测定。 曼联终究没能过皇马这关,丁悦有些意外,看来其他他没有直接参与的事件,是不会去改变的。 “芦扬能许诺给多数人什么呢?实在没什么东西,是他能给而雷大器不能给的——他想到了平等,不分什么族、什么姓,大新的子民只有一种,就是‘新’民。归根结底不过是把人为造出来的特殊,再抹平。 王鹏一点也没迟疑,双腿一蹬,举起铁拳,身体已经跟着向前冲过去。 “哼哼,难道我现在不值得你骄傲么!”易水云不满意了,撅起嘴瞪着易水寒。 “住手!”楚天昭说话间,已经将匕首深深地插入赵将军的脖子。猩红的血一股一股地流出来,吓得圆圆立马晕了过去。 第七十一章 武皇后的应对 李勣、李义府几人也围到刘仁轨身边,分别拿起两人试卷阅览。 刘仁轨看的是杜易简的试卷,朗声道:“陛下,这个叫杜易简的考生才学过人,应该可以入榜。” 李义府惊喜道:“这个叫高有道的考生,更不得了,胸有千壑,文笔精炼,绝对是个人才!” 李勣捻须笑道:“不错,只看策论,这个高有道就比其他考 见到众人还在犹豫龙傲天忍不住了经过不断的思考在他看来这绝对是一个天赐良机他真的不希望就这样错过了再过几天的话或许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索性的龙傲天在龙明的面前立下了这样的军令状。 章鱼兽从水里捞出更多“挡箭牌”,有蚌兽,螺兽……事实证明,只有金属异能的龟兽才好使,于是,它挥舞着三只龟兽与封啓祥打起来,看样子,还很为自己的睿智得意。 “琦儿,你在干什么?”发现了慕容琦的举动之后,东方老爷子吓的脸色大变,无比焦急的喊道。 在雪地里面匍匐的僧人喇嘛们也都一个个飞跳起来,一个个虎视眈眈的看着周秦,目露凶光。 从灯光的状况来看,应该是不久前刚刚被人补充过能量,而且那人还很大方,这些魔法灯都被撑的够呛,有几盏灯已经被过分的能量撑爆了。 “没人敢诛我源氏的族,哪怕是明治天皇也不行。”危月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总之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回日本的。”语气坚决得像是武士赴死的心意。 能够引发上古遗迹的反应,表面上看吴桐似乎捡了大便宜,这也是萨维安娜让吴桐随行的目的。但此时吴桐却一点兴奋的意思也没有,他敏锐的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幽冥收服的二万突破为人仙之境的魔化物城卫,加十个魔军的百战队,整个魔雾城再也没有任何的一点异样声调。 步瞳熏暗自腹诽,不过总把人挡在门外说话也不是正理,她微微侧开了身子,“大人吃过饭了吗没吃过的话来吃点吧。”声音故作淡漠。 除此以外,我就只能呆在办公室里养老了。但是我也没办法,老爷子不管,对我们家老爷子来说,对我们这一代没什么要求。 剑身转动,直至地面,姬玄昊疑惑的低头,却是看到刚刚本来放剑的地方升上来一块淡蓝色的晶石。 时鸿才是团长,姚瑞雪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在别人面前叫他石头了。 所以,当白玉京看到李无恙出现,表现出大惊失色神情的时候,李无恙已经成为了钓白玉京的饵。 不过这可怎么办,这些东西可是自己花钱买来的,前后花了一万多,如今已经确定是赃品,总不能把东西还给人家,自己承受损失? 几分钟后,叶辰来到了某条街道的一家面馆,然而,当他叫了刀削面走进面馆时,却是看见了一个老熟人。 再次接收到王玲玲忧怨的眼神时,姚瑞雪再次笑出了声:“我早就说过,我们青山县的饭菜的特色就是辣,配上我们青山的茶,那就是绝赞的美味。 时间缓缓流逝,姬玄昊在疯狂的提升修为,那边云境等人也是在耐心等待着。 得,既然班长都这么说了,而自己短时间也不用担心打工点数的问题,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吧。 周军海在这个时候,也来到了这边的观众席。他现实把目光看向角力的月夜在和吴忧,而后看向他们后面的庞博月。 第七十二章 狄仁杰的攻心之策 甘露殿。 李治正坐在龙榻上,翻看高有道的策论。 其中一篇“论吐蕃”的策论,行文极有气魄,仔细分析了巴隆河一战,认为吐蕃虽败,却是大唐劲敌,不可小觑。 这时,王伏胜来报,薛仁贵来了。 李治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薛仁贵进入大殿,叙礼毕,李治道:“薛卿可知,朕这么晚找 最重要的是,在她的脖子右侧,有一个十分漂亮的月亮形印记,泛着若有若无的蓝光,十分好看。 对于红鼻子船长的话,瑞恩却是相信了,虽然无法使用精法,甚至现在就连魔法都无法使用,但是他本身的精神力还是超出常人,可以感知到红鼻子船长的话并没有说谎。 “嘿,没事。”男子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不得不说,刚才铁松那一拳还是蛮沉的,打的他有些七荤八素的。 一声怪异的狼吼,从激动的秦天嘴中发出,然后迫不及待的他,就这么大刺刺的从房间中消失不见。至于那个还在大衣柜里晕着的正主,秦天才不管呢,反正他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多宝如来头顶上空的那尊丈六金身法相此时也徐徐升起,化作一道金光与空中那巨大的佛祖法相合到了一起。 要知道,就算乐诗彤做大元帅的时候,虽然她战功无数,可在短短三个月之内占领三十座城池也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也是她们最佩服林天的地方。 一路上,张老也是向柳岩细说了病人的情况,在看到柳岩一副乐呵呵,似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儿,心中也是颇为惊叹。 林天苦恼的皱了皱眉头,这份名单被掌握在齐家谁的手里呢?是齐老爷子,还是齐仁杰的手中? 想到这里,神裂火织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佩刀,七天七刀的刀柄之上,她想要拔出刀,然后把眼前的安培拓哉给切成两半。 看表大概时间到了,我就走回教务处,这时候耗子也正好出来,我都怀疑我是不是看错了,居然是那个宋老师把他送出来的,我草,耗子太牛逼了吧。 作为夜家天赋最高的后辈,夜佳人一直是众人追捧的对象,当她一袭黑色长裙挽着夜思源出现在宴会时,便轻易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和苏檬一起往教学楼走,在楼道的时候,蓝菲和林娜也正好来上课,一看到我脸上的伤,她们几乎都是一样的惊讶,尤其是蓝菲,我绝对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到那股子心疼。 我使劲嘬了一口烟,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我到底应不应该帮贝勒去和新华职专打一场呢? 不过,如果你意在争夺年末的国际乒联巡回赛的总决赛的冠军席位,国际乒联则对此有所要求,参赛者需要有一个“最低限”,而根据你的志向是主攻单打或是双打,这个“最低限”有细微的差别。 “晴晴,你知不知道,此时你的这个样子真的很好,我真的很喜欢。”权少辰的鼻子嗅着苏亦晴的秀发温柔的说道。 像王京这样的京城四少谁不认识呢?曾金林的资产也是超过十个亿的那种,但也仅仅就是如此。 还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就是幕后之人利用了他所掌握的封家禁术,获得了重生的力量。 当然,一路上也经历了几次震荡,吓得叶姗姗在我怀里直哆嗦,不过好在有惊无险,大叔都是成功地闯过难关。 第七十三章 京兆杜氏 雨依然下着。 狄仁杰来到大理狱外,四顾一瞧,却看不到白孝杰。 “白孝杰人呢?”他朝狱吏问。 狱吏们支支吾吾,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远处一人冒雨走来,二十七八岁年龄,身材消瘦,面色苍白。 “小可白孝杰,见过狄少卿。”那人拱手道。 狄仁杰盯着他看了一会,发现他表情难看 萧恒陡然睁开双眼,寝房里被煤油灯的光照成了暗黄色,还有微弱的鼾声。 蓦然,楚南湘想出个法子,她把手伸进竹筐里,掀开铺在里面的稻草,下面藏着楚南湘提早从医药空间里偷偷拿出来盖在下面的弩。 苏凡死了?他真的死了?他救了自己,却被自己打击,抛弃。自己还没来得及向他道歉,他怎么能就这么孤苦绝望的离开这个世界? 有器宗的弟子远远的见到这一幕,便赶紧去报告了自家张器长老。 宋老三被大当家的一脚踢到了桌子下面,捂着胸口疼的爬都爬不出来,底下的人似笑非笑憋的辛苦。 彭星雨没有理会唐梦竹,他伸手,一把抓住了苏果果的胳膊,用力一拉,直接就把苏果果从唐梦竹怀里抽了出来。 “不要!”楚南湘的脸宛若吃了苦瓜,又辣又苦的姜汤,光想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任天龙心头火热,漫无目的的奔走让他感觉枯燥,他望着前行的几人,慢慢停了下来。 他在姒容做对比,不知何时,姒临将姒容当成了自己人生的一个槛。 “娘!你没事吧?”楚南湘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连忙一只手顺着田谷的后背,另一只手扶着她胳膊,顺势摸一下脉象。 像那煌阳峰主明静妤,更是看得微微点头,似是对姜墨漓这拨操作的认可。 等林毅回来的时候,已经半个都过去了,她悄悄找的一些人,却是不敢让人知道,只能每天悄悄的去。 “我也这么觉得。”这是实话,她碰瓷赚来的钱,林母没有用它买过一块蛋糕,她倒是被当做蛋糕卖给了迟崴。 于朗吩咐好,再给众人都配备了刚做好的【大砍刀】,杀伤力不错,且比较轻巧。 对他都敢如此猖狂,究竟谁才是纨垮子弟?现在他们也喝醉了,若是在返回的途中,摔得头破血流,也没什么问题的。 对于这个举动他很是恼怒,自己先前救了她不说,刚才还帮她挡住了夏侯岳的攻击。 耳边不时响起的沙哑鸦叫,还有不知名动物踩踏枯枝发出的咯吱声,再配上那偶尔透过云层,从枝桠缝隙洒落地面的清冷月光,都在营造出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氛。 当时我就已经很警惕了,在之后我一直留意你的的一举一动,特别是这几个关卡试炼,很明显这是真正的宗门选择弟子的试炼,开始九十九台阶那是考验人的毅力,并不太涉及境界实力。 就是因为对这里面太过了解,说起来的时候,那就跟在几家逛一样怎么会介绍的详详细细呢? ”什么时候能醒?“赫连有些烦躁,因为这种意外代表着有什么东西超出了他的认知,某些不能掌控的事情发生了。 “轰!”又一声巨大的轰鸣声传出,电光一闪,一道雷光呼啸出去,击中严珊,严珊没有任何的反抗直接倒地,苏无直过来检查了一下气息,虽然微弱,但还没死。 第七十四章 城阳公主之女 李治一共有两个亲姐姐,一个是长乐公主李丽质,嫁给了长孙冲,已经逝世。 另一个是城阳公主,嫁给了杜如晦的儿子杜荷。 杜蓉正是杜荷的女儿。 她的身份非常尴尬,因为杜荷卷入了太子李承乾造反案,导致她母亲城阳公主改嫁。 原本城阳公主是将她带在身边养育。 然而城阳公主和新驸马薛瓘 林主任见不在大厅说话,不解地望着林智骁,林智骁朝杜展摆下头,杜展立即过去将卧室门关上。 待汪希嫂子漂去手中的香皂泡沫,林智骁端起脸盆到后门口奋力将盆中的脏水泼向草丛中去。刚回过身来,见汪希嫂子已经舀起勺清水,就将脸盆伸过去接住水,放到脸盆架上去。 “你不需要知道什么意思,你只要知道,你的身体,现在归我了!”那黑影还没说完,就如同脱缰野马瞬间窜向蒋辰。 幺叔听说大哥温良是被温天兴生生掐死的,泪水一下子掉下来,心情大为激动,宽大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控制着他的情绪,才没有哭出声来。 但这圣光男子丝毫不理会两人的求饶,只是冷笑着,遮天大手一个用力,竟然一招之间,就将两尊第三集团的霸主给捏死了,半步第六境之强悍如斯。 越风见紫夭不说话,心中悻然,回道:“这就来。”又对紫夭道:“我下去了,多谢你为我上药。我知道你这么做是因为我帮你挡了剑,我不会自作多情。”说完撩开车帘下了马车。 末了罗轩举还想劝周良改变主意,继任宗主之位,被周良依旧笑着委婉拒绝了。 十大高手调息完毕,相互对视一眼,浑身涌动光华,先后投身进入了那阴阳黑白水井之中,强行下潜,最终消失不见。 玄天策也非常意外,打开一瓶,异象扑鼻,朦胧的金色云雾钻入体内,他居然感受到了好久从未有过的沸腾,体内断掉的圣道竟有一种连接起来的征兆。 “不错!不过你现在的鸿蒙之力非常的弱!要勤加修炼!”鸿蒙说道! 屋子里很黑,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盖住了,我看不见林雪在哪里,直觉告诉我有危险在临近,但我却依然天真的以为只是对未知的恐惧。 “呼!”身形一闪王兵出现在了怪物们的面前,把怪物们给吓了一跳。 谁知道白无常马激动起来了,说那可不行,这车是我租来的,一天好几百块份儿钱呢,你不给我钱,我拿什么给车主交账去? 钱茜当初似乎是刚进大学就暗恋上了何寒,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我这个“好朋友”,甚至我后来跟何寒在一起了,她都没有告诉我。 大获全胜的丁雨见状,顿时哈哈大笑的看了看表,然后赶紧开始收拾东西。 岳致的手指和岳恒一样修长,还带了一些惨白,夹在食指中指中间的烟头甚至让我有些担心会烫到他自己。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微信消息,发消息的人是伍兰。 关静怡的心情还是欠佳,毕竟她今天刚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离开了她工作十年之久的岗位,说半点不舍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车速还在不断提升中,而周韵涵却没办法一直保持着同样高的车速。 其实龙烟华很不理解自己去看看有什么作用,妖兽进化这种事情是自己旁观就能够顺利进行的吗? 第七十五章 长孙无忌入宫 二月初春,雨水丰足。 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在大理狱的狱檐上。 狄仁杰和薛仁贵并肩站在檐下,两人一个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一人低头想着心事。 薛仁贵忽然抬起头,问道:“狄少卿,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断定杜充能让崔文翰开口?” 狄仁杰道:“我也只有八分把握,不过如果杜充都做不到, 几个士卒一见秦昊生气赶忙跪下来解释,他们生怕自己会遭殃受罪。 一旁的许大娘眼见着孩子爹看都不看一眼刚出生的娃儿,还当是他不喜欢男孩子呢,心下不免觉得这人还真是和别人不一样,别家都是争着生男娃,他却是连自己的娃儿都不曾瞧上一眼。 此刻龙剑飞的手抚摸着叶灵的手臂,但却一点进犯的意思也没有,这一点叶灵是清楚的。 眼前的火麒麟的鳞片虽然说防御很强,但是显然还不能够完全无视倚天剑的锋芒,要知道倚天剑可是无限接近玄级中品级别的神兵了。 她不觉得自己家族的财力,和自己能对他的事业起到帮助这种说辞,就是他在生死之际也不忘拉上她的理由。 她不知道,与此同时,陆晟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的心也被刺痛了,因为他知道安心的心里装的满满的都是程言,而非他陆晟。 许是功力尽失之故,贺芝仙如今老态尽显,一副饱经风霜之相。他终于大彻大悟,早已看开生死,每日不是看着二人练功,便是看那潮起潮落,他也自得其乐。 萧莹莹言语虽不多,心思却极聪颖,哪里不明白柯青青的心思?她对上官云虽无别样想法,却也羞得面红耳赤,更不敢向柯青青解释。如今杀兄大仇已报,上官云也沉冤得雪,她便打算与父兄一道至上京。 就见慈航道人已经将外面的海水用清净琉璃瓶全部吸干,顺便还动用了一番术法,将地上的湿土全部烘干。 平常作死也就算了,他们能有几分资本进行逃窜,现在要当着他俩自己师父的眼皮子底下去偷这具圣人骸骨。 邪神再强大,也不会是张道风的对手,所以阎宁没有任何犹豫,便朝下方飞去。 口中念着一句秘咒,一甩手,那一张惊雷符就飞了出去,至水潭的正上空时,忽就衍化成一道手指一般粗的闪电,一轰而下,最后没入了潭水之中,无声无息,不闻霹雳之音,亦不见水花溅起。 秦部长愣了下,方晴雪这么做未免也太相信他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次配方丢失事件,他的嫌疑最大。 林枫说到做到,原谅了他,其实无所谓原谅不原谅,这对林枫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但是也有一场比林萧和逐鹿葬天更无聊,或许真的是酒酒的诅咒应验,问鼎一剑对上的还真是问鼎桔梗,那比赛就没了意思。 好在林枫心境修为稳固,虽然杨倩倩的气质最容易让人产生邪念,但林枫却没有丝毫越轨的想法。 不对,叶冲肯定不可能杀了杨独秀,药医不死人,如果他杀了杨独秀,那就不必让我治疗了。 将牛羊r夹到了爸妈的碗里面,林父和林母现实面面相觑片刻,然后都尝试性地将牛羊r沾了酱放进嘴里面。 至此,柳哲第一次听见了玛娜公主说话,霎时,柳哲心中一阵激灵,只感觉好似一阵清风吹入了自己的心中,玛娜公主的声音温润如玉、细柔好听,光是听着就让人心情一阵舒坦,心灵好似受到了洗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