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公小红袍传》
第一回 海刚峰请旨归田张居正负扆登殿
第一回 海刚峰请旨归田张居正负扆登殿
诗曰:
解组归来鬓已斑,林泉清趣且偷闲。
君恩应比如山重,梦寐难忘忆圣颜。
日午天青,羃历关山,双旌又来。料苍生属望,梦难辞鞅掌,那避喧豗。遗爱长存,殊勋不冺,谁识心劳抚字哉!征途上,早流连瘦马,荒驿宫梅。
林居拟遂初怀,却缘甚、趋庭鲤对乖。慨当时虎视,双眸炯炯,俱成鹤发,满颔皑皑。朔雪迷空,蛮烟匝地,须信人生亦有涯。丹青在,共临风延伫,眄想徘徊。
右调《沁园春》
这《沁园春》一调,专为忠君爱民、毕生劳瘁、以民生国计抱负终身、至老而无倦者。后之人,故美之以词颂,采之以传奇,千载而下,知所以为忠也,为诈也,为不肖也,为贤也。然世人多以忠贞节操称为千古美谈,奸邪谗佞视为遗臭万世。那知无奸邪谗佞,无以见忠贞节操之人;无忠贞节操之人,无以除奸邪谗佞之党。试举《小红袍》一书。
话说明朝有一位大臣,谥忠介公,姓海名瑞,号刚峰者,广东琼江县人。赋性忠直,器宇魁梧。年二十七时,以贡士起家,授淳安县令。因那时严嵩权奸当国,他便与严嵩作对。严嵩百计谋害,幸老天庇佑,后竟扳倒严嵩,为国除奸去暴。又曾保全国母、太子,功在朝廷,中外悦服。嘉靖天子钦命南直操江之任,御赐飞龙旗两面,上写道:“逢龙截角,遇虎敲牙。”到任以来,奸邪屏迹,官清民乐,这也不表。
有松江府华亭县书生姓陆,名秀,字元龙。父陆汉臣,母何氏,遭恶宦阴谋架陷,父母相继沦亡。陆元龙落拓风尘,栖身无所,幸徐尚书告归林下,怜才物色,招入为婿。适海爷按临南直操江,不怕皇亲国戚,惯要剪除,元龙就去呼冤,立刻为伊剖断,冤伸枉雪。又有郭成,字文孝,混名孤儿,江宁府上元县人。父早逝,孤儿性孝谨,随母寄食舅氏,遂弃举子业。海爷怜他孤苦,赠他白金,得以攻书入泮。恰好秋期将至,郭成赴闱,陆元龙亦与秋试。元龙得中经魁,郭成得中第十四名举人,二人来到操江衙门拜见恩师。海爷道:“贤契自从一别,苦志读书,可喜一举成名,不负当日老夫冰鉴。”二人道:“多谢恩师提拔、衔环难报。”海爷道:“贵同年在此,我有杯酒称贺。”左右备酒,席间说些别后寒温。海爷道:“二位贤契,我端正书札在此,俟进京时递与相国李公,自有好处。”陆元龙、郭成二人拜别辞出。于是二人择吉进京。到了相府,投递海爷书信。李太师细问海操江在任如何,二人称道海爷居官公正廉明,太师甚喜。郭成、陆元,龙告别回寓。
看看春期已到,二人进场。榜发,俱各高中了进士。陆元龙殿试中了探花,郭成钦点翰林,在京供职。
海爷三年任满,回京覆命。皇爷大悦,道:“爱卿忠正清廉,不负朕所托,今升卿为兵部尚书。”海爷忙叩头奏道:“臣蒙圣上加恩,本当尽忠报国。但臣一则筋疲力竭,二则年迈无子,三则学疏才浅,不堪为官,望天恩赐臣告归林下。”皇爷道:“卿素负才能,赤心为国,正宜助朕掌理朝政,岂可辞朕而去?”海爷又奏道:“臣果系老迈,不堪办事,乞天恩放归田里。臣死在九泉,亦感皇恩。”皇爷见海瑞决意要去,乃道:“爱卿既决意要去,朕亦不忍强留。今准卿告假一年,还乡祭祖,俟限满之日,来京供职。”海爷谢恩退朝,同僚尽来送行。海爷荣归林下,荏苒流光,过了许多岁月,暂且按下不表。
且讲隆庆皇爷登基六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期本年二月间,龙体欠安,至四月甚至沉重。娘娘心中忧闷,叫一声:“万岁呵!太后寿高年迈,王儿又小,若有不测,叫四岁孩儿怎能治国?”皇爷道:“御妻呵!不必忧虑,只消把王儿托付一个忠臣,总理朝纲,便可无忧了。”娘娘道:“不知万岁要托何人?”皇爷道:“你且回避,只留王儿在此,朕自有主意。”皇后退入后宫。
皇爷命内侍传到十位朝官见驾。内侍传出旨意,那十个大臣,即刻随宣进入寝宫朝见。皇爷道:“朕今宣卿等非为别事,只因朕病体沉重,恐有不测。太子年幼,无人保驾,特宣卿等,凭太子自择,学那周公辅成王故事,负扆践祚。”诸臣听令。皇爷道:“王儿你去择来。”那太子遍观,中意张居正,便跑身边,要他抱。居正抱起太子。皇爷道:“王儿可谓目下有珠。”即命太子拜他为师傅,封为太师;其妻林氏,封一品夫人,入宫保护太子。”明日传集百官,朕当传位,命太子临朝登基。”诸人各各谢恩退出。
到了三更,百官齐集午门。忽听金殿钟鼓齐鸣,净鞭三响,百官随班入朝,三呼拜舞,俯伏金阶。那居正抱了小主,端坐龙亭之上。两边宫娥彩女,内侍太监,团团簇拥。居正心中暗想:“果是快活!难怪前朝臣子,多有谋位之意。且待我试他一试。”就把太子放在旁边,自己端坐。一霎时头眩目暗,一交跌坠下金交椅。只见殿中有数十个青面獠牙的天神,手执刀斧,走上前来,夹头夹脑乱砍。居正大叫,爬起来抱了太子,将身复坐龙亭之上,那一班神将忽然不见了。居正心中大惊道:“看这小孩子,他倒有这福分。”便开口说道:“诸卿,老夫承天子之命,抱新君登位,改年号为万历元年。但愿诸位辅佐圣躬,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君圣臣良,四海升平。文武百官,加升三级;天下百姓,赦免本年钱粮。钦哉谢恩!”
百官退朝。居正抱太子乘辇退入寝宫,朝见隆庆皇爷,奏道;“臣奉旨抱太子登基,百官俱各悦服,洪福齐天。”隆庆道:“托付有人,寡人之幸也。”命排宴,以劳太师辅佐之功。居正受宴毕,谢恩出朝,回归第宅。心中暗想:“今日抱太子登基,看他小小孩子,倒有大人福分。老王爷托我保驾,总理朝纲,待我慢慢计算,谋夺天下,有何难哉?但我所生四子,长名茂修,次名惠修,三名明修,四名嗣修,虽各在京囗书,但未有前程。我今官居极品,不怕朝中百官不来奉承。只消吩咐几个心腹官儿,何怕功名不显?”
不说居正以下设想,再讲隆庆皇爷,自从传位太子之后,龙体日加沉重。忽一日龙御上升,新君哀举,颁诏天下,百官治丧挂孝。那张居正见上皇驾崩,越发胆大。心中想道:“朝中文武,也有敬我的,也有怕我的,也有怪我的。敬我的立刻加升,怕我的越加威严。惟有怪我的,我定要立刻削职,或诛戮,或贬,或窜。即时廷臣尽是我党,便不怕人了。”于是所升的不是他门生故旧,便是他干儿义子。朝中一班正人君子,个个怨愤。
不期恼了一位皇叔,乃镇东辽王,十分怀忿。一日早朝,出班奏道:“臣镇东辽王,有表章冒奏天颜。”内侍取上,铺上龙案。那五岁皇帝,那晓得本中所言甚事?居正在身旁,看见本中所言之事,俱是劾他专权误国、杀害忠良之事。不知居正看了本章,意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回 杀亲王巧传御笔戏宫女假寐龙床
第二回 杀亲王巧传御笔戏宫女假寐龙床
诗曰:
大家设镇重藩封,保障边疆赖赞勷。
本为幼君除弊政,权奸矫旨害贤王。
再讲张居正看见东辽王奏他专权误国等事,心中忿恨,道:“东辽王!你虽是金枝玉叶,但你职非言官,出位言事,分明欺主年幼;毁谤大臣,心怀不善,莫非要谋夺江山么?”辽王大怒,骂道:“你这奸贼,欺主年幼,把持朝纲,杀害忠良。满朝尽是狐群狗党之人,异日必有弑夺之祸。乞主上速将居正尽法,以免祸根。”居正忙代传旨意道:“辽王擅骂宰相,当殿欺君,候旨定夺。”遂将御笔塞在小主手中。原来居正要谋大事,只教小主写一个“斩”字。小主接笔在手,也不知甚么叫做斩,便顺手写个“斩”字。居正接上,大呼道:“奉圣旨,立拿辽王斩首!”
两边校尉尚未动手,早被辽王趋至御座之前,将手把居正一持举起半天,大喝道:“奸贼!我王室至亲,并无不法,你乃假传圣旨杀我么?”说罢,将居正扯下一丢,跌得半死。朝臣见子,俱来相劝。那内侍恐惊了龙驾,忙传旨请退班,抱了幼主,退入后宫。诸臣只得退朝散班。
那居正回府,心中想道:“可恨辽王,今日在朝中把我这等羞辱,我必要把他排布。”心中沉吟半晌,道:“有了,我今点齐铁甲奇兵一千,围住他府第。用一个心腹官员,传旨将他满门取斩,方泄吾恨。左右,你去传兵部陈爷,叫他预先点一千铁甲奇兵,明日午门候旨。”左右领命去了。
次日五鼓,居正入朝,即将自己写的旨意呈上幼主。那幼主不知,又批一个“斩”字。居正捧了圣旨,传宣道:“圣上有旨:着兵部陈文,提御林军一千,围着镇东辽王府,满门斩首回奏。”
陈文接了圣旨,来到王府,大叫道:“圣旨下,跪听宣读。”辽王忙穿衣冠,接入跪下。陈文开读诏书道:“镇东辽王,欺君慢上,实有反逆之心,应该满门取斩,以正国法。钦哉谢恩!”辽王听了,怒发冲冠,也不谢恩,站起来大叫道:“先帝呵!满朝多少忠良,你不付托他辅佐幼主,偏偏托奸贼。如今把幼主欺骗,把我一门抄斩。天使大人,待本藩回奏太后,然后就刑罢。”陈文道:“旨意已下,谁敢迟延?左右动手!”铁甲奇兵一刀将辽王斩了头下来。众人一齐动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两个;从辰时杀到午时,把一家千余人杀了罄空。陈文入朝缴旨。居正又着人抄没家产,抄出白银二百万两,居正命人搬入相府,将王府封锁。次日,陈文升为吏部尚书。居正每日朝罢,进宫教习幼主,这些太监、宫娥,轮流伺候奉侍,日日在宫中饮宴,然后回去。
这一日,太后传旨说:“太师教习太子有功,内宫赐宴。”居正谢恩入宫,吩咐不用太监服侍,只留宫娥斟酒。饮了多时,不觉大醉。见执壶的宫女,花容月貌,十分美色,不觉春心摇动。微微笑道:“你这宫娥过来,我太师问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宫娥走到太师跟前,含笑答道:“奴名叫灵儿。”太师道:“好一个灵儿!我且问你,你是伺候太后娘娘的,还是伺候先帝的?”灵儿道:“是伺候先帝的。”太师道:“你年纪多少了?先帝可曾幸过了么?”灵儿见问此话,脸皮都涨红了,只得说道:“今年十八岁了,已被先帝幸过三年了。”太师见了,越觉姿容妖媚,一手把他搂着。灵儿春心亦觉摇动。两边宫女,俱各走开。太师色胆如天,两手抱住灵儿,便扯裤。灵儿道:“这个使不得。”太师道:“不妨,我与你干了此事,异日必另眼看视尔。”灵儿道:“妾虽经先帝宠幸,未经大战,必须轻些,莫作残花看待。”太师道:“我自然晓得。”灵儿道:“这里恐有人来不便。”太师道:“不妨,我与你到龙床之上去。”两人来到龙床,正要行事,忽外面大叫:“太后娘娘驾到!”居正听了,大惊失色,慌假睡在龙床之上。太后见居正睡在龙床,心中不悦,命太监传宣道:“太后娘娘有旨,张太师讲书饮酒,如何担搁许多?速即回府理事,毋得迟延。”
居正一场没趣,忙出宫回府。心中想道:“我今日擅睡龙床,被太后娘娘知道,倘相传出宫,岂不被人评论?我想古来欲谋篡位者,手下必须有雄兵猛将,钱粮足备,方能成事。但在京时预备,恐露人耳目。荆州是我家乡,又离京甚远。叫四孩儿在家密密招集,若京师有个动静,只须一支令箭调来,便是钱粮兵饷,动费浩大,一时难以凑集。我想宋朝杨家将的子孙,聚集在岣屺山,田地甚多。宋朝以杨业有功于国,赐免粮额。我今差了尽腹官员,细细商量,照亩加粮,以备养兵之费。若遇外方兵起,我就将京中羽林军尽出,京师空虚,然后令四孩儿提兵入朝,那时取了天下,易如反掌。”
居正正在思量,只见堂官禀道:“启太师爷;今有外邦使臣来京进贡,现番使候见。”居正一闻此言,心中大喜,道:“着他进来。”堂官引进使臣参见太师,命他坐下,问道:“贵使从贵国到此,有多少日子?”使臣道:“由海外而来,三月有余。所以进贡礼物,乞大人转奏万岁外,更有些微小礼,乞太师笑纳。”未知另送太师何物,下回分解。
第三回 造假宝大廷充贡赐宫室乳母荣归
第三回 造假宝大廷充贡赐宫室乳母荣归
诗曰:
外邦奇宝贡朝廷,巧造工师用意灵。
不是天心偏眷顾,桮棬杞柳那宁馨。
那外邦使臣来到京师进宝,参见张居正。叙话已毕,就把礼单呈上。内开走盘珠一百粒,珊瑚树一双,猫儿眼宝珠一匣,黄金一千两。这是另送太师的。太师命家人收入,吩咐备酒相待。
席间,太师问道:“贵使进贡万岁的,不知是何宝物?乞先与老夫看过,方可奏闻。”使臣道:“领命。”便叫跟随的将官:“宝贝扛来!”排列堂上。太师先取一件问道:“这叫作什么名?”使臣道:“名为百喜图。那炉中有一百个‘喜’字,炉内有十二个孔,按定时辰放出烟来。这是无价之宝。”太师又指一物问道:“这是何名?”使臣道:“名为醉仙塔。将塔放在金盘之内,将水从塔顶灌下,就变成酒,人饮一杯,立时醉倒。”太师又指一物道:“这是何名?”使臣道:“名为醒酒毡。人若饮醉仙塔之酒,睡而不醒,只消扛在毡上,立刻就醒了。”太师大喜道:“真好宝贝也!”须臾酒罢,使臣辞归馆驿。太师道:“贵使此三件宝贝,暂放在此,明日早朝,抬向金殿,老夫代为转奏。”使臣领命回去。
太师心中想道:“这几件宝贝,万岁库中也没有的,我正是爱他。只是他要进与万岁,这便怎么处?待我连夜传名工巧匠,造件假的抽换便了。”叫心腹家人传名工巧匠,连夜做成。次日五鼓,太师带了使臣入朝启奏皇爷。那万历帝怎知真假,命太监收入,着光禄寺排宴赏劳。礼部端正回礼,装点旨意。使臣谢恩回去。
其年正遇乡试场,居正之子茂修,次子惠修,双双入场。试官知是太师之子,双双取中高魁。过了残冬,会试场期又到,二人进场,又中了二名进士。三月殿试之期,居正俯伏金阶奏道:“臣华盖殿大学士张居正启奏:臣子茂修新中进士,乞皇上念臣犬马之劳,赐茂修状元及第。臣结草衔环,以报圣恩。”皇爷道:“依卿所奏。赐茂修状元,惠修榜眼,俱入翰林。”
居正又奏道:“臣在京保驾多年,祖宗坟墓无人祭扫,望皇上赐臣妻回乡祭扫。”皇爷准奏。传旨:“着地方官起造乳母娘娘宫室,设立下马牌,不论文武官员,至乳母宫前经过,必须下马。再赐黄金千两,彩缎千端,以报乳母之恩。”该部奉了旨意,文书行到荆州,地方官员督工起造,三个月方完。巡抚拜本回奏,皇爷龙颜大悦,钦赐乳母驰驿归乡。满朝文武尽送至码头方别。太师密密吩咐道:“荆州婴山我密招一千人马,头目沈勇,是山东人,我已给他总兵札付。夫人回去,必须给他兵粮。”夫人应诺,带了两个儿子,望荆州而去,不表。那沈勇自少学得十八般武艺,在山东大路上做个响马,为因犯事解京,蒙太师相救,着他在婴山招集勇壮亡命之徒,以待机会,不知他仍行打劫来往客商。闻得夫人奉旨还乡,由此经过,只得带领部下,向前迎接。忽一日报道:“娘娘车驾已到了。”沈勇引众参队跪下,禀道:“小人婴山头领,带领众人迎接娘娘驾。”夫人传下:“免见,仍扎原处。”沈勇退去。夫人又行不上十里,只见荆州合城大小文武官员,俱来迎接进城,荆州府城,排列半副鸾驾。迎入府中,诸亲送酒接风,纷纷不绝。忙了月余,方得宁静,按下不表。
且说万历天子一日登期,百官朝贺已毕,班中闪出首相张居正奏道,“今有九关口操练人马日久,三边总制拜本来京,乞皇上恩典给粮,以劳兵士。”皇爷道:“既如此,传旨户部,给发钱粮八十万两,以赏边关兵将。”太师领旨谢恩。忽班中闪出大臣奏道:“臣兵部尚书、吏部尚书、都察院有本奏上。”内侍取本,摆在龙案之上。皇上举目一观,内中多是陈奏要臣专权误国、纳贿害贤等事。皇上沉吟半晌,道:“三卿本章且留下,候朕批发。但朕昨夜得了一梦,众卿为朕详解之。”未知所梦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圣天子感梦赐祭陆探花抚几哭师
第四回 圣天子感梦赐祭陆探花抚几哭师
诗曰:
卹典遥颁祭老臣,谗言入耳总为真。
陆郎承旨驰驱去,椿正荣时八十春。
再说万历天子早朝,忽忆那夜得了一梦,“恍然如在御花园饮酒,瞥见文班中走出一人,身极长大,手拿弓箭对朕面上射来。朕见无人救驾,飞身跑走。却见前面一派汪洋大海,海中一只小船,船中一个人,头戴乌纱,身穿红袍,一阵狂风,吹到朕前。朕看那人满面瑞气,口称:‘万岁不必惊忙,有臣在此保驾。’忽然惊醒。不知长人弓箭是什么人,红袍纱帽是什么人。众卿为朕解之。”那皇爷连问数声,两班寂然,无人答应。皇爷不悦。
忽左班中闪出一人,俯伏金殿奏道:“臣吏科给事中孙成奏闻陛下:那长人手提弓箭者,乃是奸贼之姓,日后自知。只是大海有船,船中有一人,狂风吹到驾前,满面瑞气的臣子,据臣详解,一定姓海名瑞,字刚峰。先帝时曾拜御史,原任南直操江,乃是一个保驾忠臣。”皇爷闻奏,道:“太后曾对朕说,恩官海瑞是个忠臣,朕几忘了。”便道:“孙卿所奏甚是有理。即着行文司,宣召海瑞来京。”忽闪出一位大臣,俯伏金阶奏道:“臣大学士张居正奏闻吾主:那海瑞三年前已经身死,不必宣召。”皇爷听奏道:“原来死了!可惜忠臣弃世。朕今着礼部员外郎陆元龙,赍诏前去祭奠,钦哉!”元龙领旨,捧了丹诏,离却京都,望广东一路而来。
一日海爷在家,心中想道:“老夫还乡以来,十有余载,不知朝中如何局面?今年已七十八岁,只为膝下无儿,惟与一二知己,日夕谈心。幸喜身体康健,夫妻偕老,这也不在话下。但闻得先帝去世,少主年幼,却被奸臣张居正把持朝纲,害国蠹民。老夫意欲上京奏主除奸,只是期缘未到,因此心志不遂。嗳,张居正呵!我海瑞若有日朝天,断要把你治罪正法。”海爷正在思量,忽见夫人出来叫道:“相公,可叫人往城中买办小菜?”海爷道:“海洪你去买来。”
海洪提了篮儿,望城中而来。不期当头一个人,忙忙走来,把海洪撞了一交。海洪爬起,一把扭着那人喊叫道:“你这狗才,如何白昼抢夺?”惊动街坊人众,围着观看。众人道:“海大叔,这是何故?”海洪道:“是我拿银子往城中买些零星物件,这狗才把我推倒,要夺我的银子。”那人大叫道:“我是本县差人。本官差我到府报事的。”众人道:“报什么事?”那人道:“朝廷差翰林院送御祭到海大人府中,我事急撞了此人,那里是抢夺他的银子!”众人道:“你这人敢是疯癫么?海老爷好好在家。”那人道:“那钦差的家人个个传说,只因朝廷得了一梦,科道孙老爷详解,应在海老爷身上。朝廷要召海老爷进京,张太师奏海老爷已死三年,故此朝廷差官赍御祭来祭。本官特差,前来通报。”海洪道:“放你娘狗屁!今不用你去报,我系海爷紧邻,与你代报罢。”“如此即好,只是有劳大哥了。”差人辞别回去。
海洪买了杂物小菜,忙忙回家。海爷一见就骂道:“狗才,怎么去了半日?”海洪遇逢差人之事,细细说知。海爷听了,心中暗想道:“这是张居正的鬼计。”便问道:“你可知御祭是几时来的?”海洪道:“明日就到。”海爷道:“你们要吃御祭吗?”海洪道:“老爷未曾吃,如何叫小人等吃?”海爷道:“你们要吃御祭,须要打备孝堂,合家穿白。厅上排设灵位,用木牌写神位,把我名讳写在上面。”海洪道:“别的倒也容易,只是许多白衣白袍,那里制办得来?”海爷道:“这有何难?只须去乡中有孝人家借用便了。”海洪即去备办。海爷入内与夫人说道:“夫人呵,只为张居正在万岁跟前说我死了,钦差我门生陆元龙前来御祭。我已吩咐海洪预备孝堂木主,迎接差官。”夫人道:“如此岂非戏弄朝廷?诚恐得罪。”海爷道:“夫人,我正要上京去面奏朝廷,剪除奸相。”夫人道:“相公呵,八十年纪,为何还比得少年气概!”海爷道:“自古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夫人道:“只是相公好端端在此,叫妾身哭出什么?”海爷道:“夫人此言差了。若是我果然死了,你就哭天哭地,下官那里听得见你?我未死,哭了几句,与我听一听。”夫人带笑哭将起来。海爷哈哈大笑道:“哭得好,哭得有趣!海洪你扮作孝子,海安接待宾客,海保记帐,海重掇茶听用。一家俱要穿白挂孝。”到了次日,那礼部陆元龙捧了御祭,来到海府。心中想道:“恩师必未归天,断是奸贼要害恩师,妄奏朝廷,说御祭到了,不怕恩师不去自尽。张贼啊!我若有日得手,必把此仇来报。”心中正在思想,已到海爷门首。县官排道进去,笙箫鼓乐,响沸连天,惊动邻里。
众人尽说道:“奇了,我等本处人,不知海爷去世,怎么京师倒晓得?”海安入内报道:“御祭到了。文武官员俱穿素衣,五彩龙亭供了圣旨,老爷快排香案出去迎接。”海爷道:“接了圣旨,就难以进京了。”海安道:“老爷如今八十年纪,还要进京做什么?”海爷道:“你不晓得。去请列位老爷到东厅少坐。”海安领命。海爷又叫海重道:“你可认得陆老爷么?”海重道:“怎么不认得?”海爷道:“既认得,可对陆老爷说,夫人请老爷进来。”海重领命,忙到东厅说道:“陆老爷,夫人有请。”元龙道:“列位请了。”慌忙移步进内,只见孝堂上排着木主,心中想道:“难道恩师真个死了?”心中好不感伤,止不住两泪交流,含悲走上孝堂。元龙双手按定灵几,只见木主上写着“南直操江海刚峰府君灵位”,陆老爷叫声:“呀呵!我的恩师果然死了!双膝跪下,泪如泉涌。叫声:“恩师呵!门生日望相会,谁知今日断送,幽明永别。可恨那奸贼忌害忠良,此仇何日得报!”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回 海操江缴旨入京周进士赋诗脱罪
第五回 海操江缴旨入京周进士赋诗脱罪
诗曰:
传宣谕祭到林泉,衰朽如何惜暮年?
秣马脂车图报国,赐奸诛佞削经权。
话说海爷听见陆元龙哭拜,便对夫人说道:“这个门生哭得伤心,请他进来问个明白。”夫人即叫海重去请。海重领命,请元龙进见。元龙见了海爷道:“呵!恩师,早知恩师在世,门下何必这等伤心?恩师上坐,容门生参见。”海爷答礼。元龙袖中取出白金一锭,双手送上道;“些微薄礼,望乞笑纳。”海爷收了,道:“多谢。请问尊夫人是在家么,还是在京?有几位令郎了?”元龙道:“房下在京,生了两个儿子。”海爷道:“你在京可曾拜在张阁老门下么?”元龙忙忙打躬道;“门下遵师教训,岂肯作权门鹰犬?”海爷道:“好!这才是我的门生。”元龙道:“朝内奸佞满朝,忠良十去八九。门下也曾几次告假,圣上不准,只得勉强供职。圣上要差人赍送御祭,门下特讨这个差来,见恩师、恩母。”海爷道:“请问贤契,你如何知我未死?”元龙道:“一则京师并无传言;二则恩师是有胆量的,岂肯便死?故此特讨此差。再不想恩师这样排布,把门生唬得魂不附体。”
海爷道:“贤契,那张居正所行之事,必然尽知,可细细说与老夫知道。”元龙道:“恩师听禀:昔日先帝托孤居正,他抱着幼主登基,忽将小主放在旁边,他自己坐下龙亭,谁知百神扶助,把他跌下。他爬起来抱小主从新坐下,文武百官朝驾。那四岁的幼主,知什么?任他传宣旨意,要升便升,要杀便杀,难以尽述。万历元年,镇东辽王骂他奸恶,他第二日着兵部提兵围住王府,将他一门千余口杀得罄空,又将他金银抄为己物,又使人丈量岣屺山杨家将田亩,照亩加粮,人人痛恨。又将外国进贡宝物,叫巧匠连夜照样做个假的抽换。又常酒醉戏弄宫女,擅睡龙床,被太后娘娘撞见,立时逐出。如今皇帝长成了,便不便自行,乃哀求皇帝赐他长子状元。目下因皇上梦兆,要宣恩师到京授爵,他竟敢谎奏恩师已死。故此皇爷差门下赍御祭到府,恩师当香案接旨。”海爷道:“不可开读,若读了,便进不得京了。”元龙道:“恩师要进京何事?”海爷道:“老夫进京,要扳倒张居正。”元龙道:“这个使不得。目下朝廷就是他做,倘被他暗害,如何是好?”海爷道:“贤契你不晓得。当初严嵩也是我扳倒,何况于他!”元龙道:“恩师既不开诏,叫门下怎么回京覆旨?”海爷道:“不难。待我先赶到京,交还敕旨,你随后慢慢来京便是了。”元龙道:“既如此,门生也要假祭一番,掩人耳目。”海爷道:“悉听尊便。”
陆爷出厅,忙叫左右排下祭礼,换了素服假祭。各官依次祭奠已毕,纷纷辞出。
海爷便叫海洪、海安:“你二人快些收拾行李,同我进京。”海洪道:“进京何事?”海爷道:“要做官。”海洪道:“小人有了年纪,身体多病,又兼肠胃不时泄泻,去不得的。海安跟去罢。”海安连忙说道:“小人近日脚硬,又兼每夜梦遗,去不得的,还是叫海洪去的是。”海爷道:“胡说!我与你二人是老伙计,总要齐去。”主仆三人相议已定,里面夫人、小姐闻知,再三相劝。海爷道:“下官与夫人做了一世夫妻,只生一女,我进京之后,可叫女儿时时来往。就是海洪、海安待我如同父母,我待他亦同子侄。他如今上京,他的妻子在家,夫人另眼看待他。”夫人、小姐含悲领命。
海爷又唤海洪、海安:“你二入速去端正盘费。”二人道:“老爷进京,如何要小人端正盘费?”海爷道:“我当初还乡之日,两袖清风,你难道不知?今要进京,不是你端正么?”海洪道:“老爷说也好笑,老爷两袖‘清风’,难道奴才两袖不是‘明月’?”海爷道:“蠢才!那许多祭客送的许多纸锭,要来烧化,这岂不是盘费么?”二人道:“这锭只好阴间去用,阳间那里用得着?”海爷道:“狗才!为何这等不明白?拿到纸锭店中,怕不换十余两银子,就可做得盘费了?”二人说“是”,忙叫集家人,尽行挑入城中,换出花银念十余两。次日,主仆三人正要起行,只见女婿吕端忙忙跑到,说道:“闻岳丈大人进京,小婿特来送行。”海爷嘱道:“我去后,贤婿宜常常来我家看岳母。”吕端含泪领命。海爷竟出家门,洋洋而去。
行不半日,两个家人叫道:“老爷,小人二人挑不得了。老爷家里说过,行李三人轮挑的。”海爷道:“如此你们先挑一程。”二人道:“小人出门挑过了。”海爷只得挑起,肩头疼痛,寸步难行。叫道:“海洪,我老爷挑不起了!”海洪道:“挑不起回去罢。”海爷道:“你去雇个牲口罢。”海洪即刻雇了牲口。主仆一路行来,到了临青地界,渐渐红日沉山,晚烟四起,远望前面挂一盏灯,知是歇店之处。
海爷上前问道:“店家可有干净房子么?”主人答道:“没有了,只有一间柴房是空的,未曾打扫,不敢得罪老客。”海爷心中想道:“天色已晚,无处可歇。”便应道:“就是柴房也罢,你去打扫起来。”店家道:“如此请进。”便走去打扫。
海洪搬进行李,主仆三人进店一看,只见客人纷纷,十分闹热。海爷也不管他,只在房中独坐。店家端正了一碗热菜,一盘牛肉,一壶酒。海爷自斟自酌,心内想到:“我这番进京,要扳倒张居正,本章也不用几句。只是面见他时,看他将什么话问我,我回他什么言语,只须一句不投,我动手便打,看他怎么样!”海爷心中暗算,手中便停了杯不饮。海洪看了,便说:“老爷怎么不饮酒饭?夜深了,请吃完睡罢。”海爷也不答应,只是心中暗想。
只听得楼上叹气声,将靴向楼板一蹬,板隙灰尘掉下来,落在海爷碗内,如下了胡椒一般。海洪就骂:“那楼上狗娘养的!不管楼下有人,只管蹬你娘的屁!”海爷说:“不要罗嘈。我已吃饱,不吃便了。”
主仆正在讲话,又听见楼上有人叫道:“小使把窗门开了。”有人应道:“晓得。”呀的开窗门响。有人道:“呀呵!你看星月交辉,好青天也。我久未作对,今晚对此天气,不免作一对看看。”便朗吟道:“星出天开面”海爷在楼下听见:“呀!楼上什么人作对,怎么只念一句便不念了?待我答他一句。”便叫道:“楼上人听着:‘云飞月脱衣’ 。”楼上人听了,暗想:“楼下人却也稀奇。我在这里做诗,谁要你多讲?但听他所对的诗句,却也有趣。待我再吟一句,看他怎么。”便吟道:“雪消山露骨。”海爷应口道:“冰融水剥皮。”楼上听了,暗又称:“楼下人的奇才,怎的如此敏捷?此人不但才高,而且胆大。他敢与我老爷作对,一定不晓我是进士,故敢在此放肆。待我再吟一首,与他暗谜,看他怎么意思。”便吟道:
小小青松三尺高,他人不识是蓬蒿。
一朝得地身长大,未许樵夫下砍刀。
海爷听了,想道:“那人好大话!我再和他一首。”便信口吟道:
我是苍松肯比蒿?经冬愈茂见贞操。
松高百尺为梁栋,蒿纵参差受折挠。
海爷吟罢,那人听了大怒道:“可恨那楼下这匹夫,大言欺人,出口不逊,眼内无珠,我且去打他几掌。”忽又想道:“不可造次,凡事三思而行。待我再吟一首,将我前程按在诗意,看分如何。”便吟道:
十年窗下磨穿砚,烈火炉中走一遭。
碎骨粉身全不怕,留将清白示英豪。
海爷道:“他诗中意思,不过是两榜出身,有何稀奇?待我回他一首。”便吟道:
世上英豪谁敢敌,气冲斗牛鬼神惊。
虽言目下身褴楼,曾与君王佐太平。
楼上那人听了:“嗳唷,不好了!楼下那人口气不小,必是朝中一个大臣。我想前日得罪当朝宰相张居正,为此负罪在身,百计思维,终是无人解救,何不去会他一会?或者是个救星,也未不知。”叫家人:“你到楼下请那位答诗的老爷上楼相会。”
家人下楼来,见三个头上都戴着毡帽,身穿布衣,十分褴褛,看不上眼,便大胆上前道:“老人家,老爷唤你上楼。”海洪听了这话,大怒喝道:“大胆狗才!”赶上一掌打去。那家人正在洋洋得意,不提防被他打了一交,爬起来也不回言,忙跑上来。
那人见了便问:“那位老爷可肯上楼么?”家人道:“不肯。”那人道:“为何不肯?”家人道:“小的道我家老爷叫你上去,不想那边旁一个慌慌张张赶上前,把小的打了一掌。”那人道:“狗才该打!方才我叫你‘请’那位老爷上来,你怎么‘叫’他上来?快去请来。”家人不敢违命,只得下楼。起先被他打怕了,远远站着说道:“老爷,家爷有请。”海爷道:“就去。”移步来到楼上,举目一看,只见那人身挂铁链,面色愁苦。海爷道:“你是什么人?”那人道:“晚生周元表,山西太原府人氏,新科进士,殿试二甲二十八名。因张居正要见面银子,每一名要一千二百两,晚生等三十四人,多是穷儒,那里有银子与他?我等只得自家端正一本见驾。谁想圣上就着张居正批本。那奸贼就说我等初登仕籍,便目无国法,擅谈首相,律该斩首。幸亏万岁念我新进书生,开恩免死,发远边充军。”海爷道:“你们问罪在那里?”周爷道:“问在金山卫。”海爷道:“便叫解差过来。”
解差听了,忙上楼,两眼看着海爷,便问道:“老人家,尔在此做什么?”海爷道:“你在此做什么?”解差道:“我奉刑部大人之命,押解这位到金山卫去的。”海爷道:“既如此,可放了此位爷锁。”解差道:“老人家尊姓?”海爷道:“我的姓是说不得的。”解差道:“为什么呢?”海爷道:“我们若说出来,你们跪也来不及了。”解差道:“说也好笑,你且说来,待我们慢慢磕头。”海爷道:“我这是百家姓所无的。”解差道:“莫非桑树里钻出来的?尔是老人家,我不打,快快下去。若是个后生家,便奉承他几拳。”海爷道:“我实对你说,你不要骇怕。”解差道:“我是鼓楼上的雀,经风经浪过的,不怕,不怕!你说来。”海爷大叫:“海洪!”海洪在楼下听见,忙上楼来道:“老爷叫小的何事?”海爷道:“你去取我的冠带过来。”
海洪取上冠带,海爷穿好。解差忙忙磕头道:“求老爷开恩。”海爷道:“你识我吗?”解差道:“小人实不认得。”海爷道:“我是南直操江海爷便是。”解差速又磕头:“小人有眼无珠,乞大人饶命。”周爷连忙也跪下道:“大人救晚生一命。”海爷扶起道:“解差,你把周爷锁开了。”解差连忙解开。海爷道:“海洪,银子拿一两与店家,叫他备酒,快来与周爷压惊。”海洪取银子与店家。二人在楼上吃酒,谈这张居正专权之事,直到半夜方止,各人安歇。
次日起来,海爷对周爷道:“贤契,你只在此等候,待老夫奏过圣上,自有旨意下来。”周爷再三致谢。
海爷主仆三人,即刻起身,在路忙了,并无耽搁,不消半月,到了京城。海爷道:“海洪,已入京城了,你去寻个下处才好。”海洪道:“我们若下饭店,便要买饭吃,未免破费;不如寻个施食的所在,食了不用还钱,更妙。”海爷道:“胡说!世间那有吃饭不用还钱之理!”海安道:“我想国子监祭酒杜元勋,是老爷的好友,我们竟到他家,谅他必不敢算钱。”海爷道:“这倒使得。”海安道:“虽然使得,但老爷将什么礼物送他?”海爷道:“不用礼物,只写个帖子拜望拜望就是。”海安道:“既如此,快些写来。”海爷持笔,正待要写,忽想道:“且住!全要白吃他饭,正要奉承他才是。”便写了“原任南直操江海瑞拜”,付也海洪。
海洪拿帖来到杜元勋府门首,管门的看了帖,辍转身如飞跑到里面道:“呀呵!不好了!”杜爷道:“有什么不好?”管门道:“大门外有鬼了。”杜爷道:“胡说!有什么鬼?”管门道:“就是南直操江海瑞老爷进来了!”杜爷听说,心中吃惊。忙叫家人速备祭礼焚他。家人领命,立刻排祭堂中,市钱纷纷烧化。杜爷跪在堂中,说道:“老师呵!门生虽然未曾孝敬,时常思念老师,望你快快投生去,不要在此出魂恐吓门生。”
这杜爷在堂中拜祝,海爷在门外等了一会,不见出来。心中想道:“这老杜晓得我要打扰他,故不敢出来。难道他不出来,我就不敢进去么?”说罢,竟自进了大门,直到堂下。只见杜元勋俯伏堂上,口内说道:“老师阴魂可曾进来么?若在门外,门生即当奉迎;如已进来,即请进来上坐,饭饮一杯,门生敬焚化纸钱,送老师归天。”海爷见了,方知是疑我已死,来此出魂,故不敢迎接。便大脚步踱上堂前,大叫道:“贤契,我来了!”杜爷听见,抬头一看,唬得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叩祝道:“请恩师阴魂上坐,酒肴纸锭,俱已端正。伏维尚享。”海爷哈哈大笑道:“杜贤契,我不曾死,尔不要骇怕。”杜爷听见,立起来,按定精神,仔细一看,叫一声“恩师”,海爷也叫一声“杜贤契”,杜爷又叫一声“海大人”,海爷也叫一声“杜朋友”。二人哈哈大笑,挽手移步,中堂坐下,吩咐家人把行李搬进来。
杜爷道:“自从恩师归乡,不觉十有余年。师母大人在家,谅必纳福。”海爷道:“多谢贤契。老夫在林,闻得张居正专权,但路途传闻,不知详细。乞贤契告我。”杜爷道:“恩师,目今朝廷隆重于他,他便作恶多端。”海爷道:“他因什么事,上本说我已死?”杜爷便将皇上做梦,要征召恩师入朝,他恐恩师入京与他为难,故此妄奏恩师已死,说了一遍。
海爷道;“原来是这个情由。杜贤契,你昨得我今日来京之意么?”杜爷道:“不知。”海爷道:“我今特来,要扳倒张居正。”杜爷道:“呀呵,这使不得!如今朝廷十分宠任,恐被他算计,反为不好。”海爷哈哈大笑道:“贤契,难道我不是他对手么?尔不记得严嵩的事么?”杜爷道:“咳!恩师,一发一败,自古皆然。今恩师年纪已老,何苦结怨于人?”海爷道:“如此,你莫不是也拜他门下么?”杜爷道,“呀!门生遵恩师之训,怎敢拜他门下?”海爷道:“如此你不必劝我。”
二人饮了半日,席散。海爷叫:“海洪,你把本章拿来。”海洪送上本稿,海爷付与杜爷道:“贤契,烦与我誊清,明日好去上本。”杜爷即刻把本誊清,送还海爷。叫人扫西厅书斋,安顿恩师主仆三人。到晚间,这些参汤出来,海洪接过,就收拾去睡。
方才二更时候,海爷床上就开口叫道:“海洪!海安!天明了,快些起来。”海洪道:“只有二更时候,起来何事?”海爷道:“不要管我,只要你起来。”二人无奈,只得爬起道:“老爷何事?”海爷道:“我要去见驾上本。”海洪道:“呀呵!老爷家中夫人、小姐再三相劝,杜老爷又劝,只是偏偏要去上本。老爷,小人劝尔不要去惹祸罢!”海爷道:“你们那里晓得我的心事!快取面水过来。”二人无奈,只得端正面汤、参汤。海爷用过,便开口说话。不知所说何话,下回分解。
第六回 张太师朝房受辱孙司礼内廷阻君
第六回 张太师朝房受辱孙司礼内廷阻君
诗曰:
声势凌人气象雄,目无君长傲三公。
朝房受辱知多少,依样葫芦恨未工。
话说海瑞将欲上朝,嘱咐海洪、海安道:“我与你做了一世伙计,如今大家老了。我今去见驾,若能扳倒张居正,主仆依旧完聚;如不能扳倒,只好来生与你相会。”二人听了,就哭起来,道:“老爷不要去罢!”海爷道:“怎么不去?你们把我这毡帽、布袍、包袱包了一个包儿,到天明在东门外伺候,我若出来,换了衣服好走;若是不出来,必然撞死金阶,你须当买一口棺材,把尸骸带转家中,埋在祖冢之上。我在黄泉,感你大恩。”二人道:“呀吤老爷吓,使不得,回去罢!”海爷道:“你两人是晓得我性子的,何必多言!取冠带过来。”二人无奈,取上冠带。
海爷穿了衣,戴了冠,左手拿御祭旨意,右手拿参劾奏章。叫道:“海洪!你手中照路灯笼,是国子监衔头,你把他扯落下来。”海洪道:“这是何故?”海爷道:“我若扳不倒张居正,岂不是连累了杜爷?”海洪将灯笼红字扯碎。海爷接了灯笼道:“你二人去睡。”二人道:“小人跟去。”海爷道:“不要你去!”二人含悲送出家主。
海爷大踏步,行了曲曲弯弯,来到东华门。果然早了,门尚未开。那门上有四个銮铃,海瑞动手将索上一扯,那铃就响,管门的就问何官。海爷暗想:“待我骗他一骗。”应道:“华盖殿张。”管门的就把门开了。海爷移步,向内就走。后面又来几个官儿,灯笼十余个,照得如同白昼。海爷便把自己灯笼丢去。那后面的官儿向前面的官儿说道:“年兄,前面走的这老头,你可认得么?”内中有年老的道:“你低声些。此人是南直操江海瑞。”又一个道:“就是他,来做什么?”那年老的说:“想是张太师奏他身死,朝廷差官祭他,他必定发怒来京,与太师作对。”又一个说:“这等是一位老先生,我们应该上前奉承他。”那年老的道:“说不得,这人不是好惹的。”后面官儿三三两两议论,海瑞总不听他,只管向朝房而来。
及到房前,举目一看,呀呵!今日朝房比旧日大不相同。我想严嵩在日,他也有些般排布。又见一副对联,二边写道:托孤寄命,调和鼎鼐,万民有福;
赤心为国,燮理阴阳,今古无双。
海爷看罢,哈哈大笑:“好对!待我也送一副与他。”拿了笔,在墙上写道:
张居正,正而不正。
欺幼主,卧龙床,黑心宰相。
写完大叹道:“呵,我写了此对,不觉遍身爽快,待我再奉他一句。”又写道:
张茂修,修而不修。
仗父势,不读书,白眼状元。
海爷正在写字,忽听得人言道:“相爷来了!”海爷想道:“这冤家,我若出去,撞他不好收煞。罢了,我且躲在屏风背后罢。”
那张居正入了朝房,抬头见海爷所写的字,勃然大怒道:“好大胆!谁敢在此动笔乱道!”各官听见太师在内发怒,俱各进见,个个下礼。张居正手也不动,只说一声“罢了”。海爷在屏风后看见,仔细想道:“这狗头好无礼,各官下礼,怎么动也不动,就象生疔疮一般!待我少停也做个贼腔与他看看。呀呵!此时不走,更待可时?走罢。”别转头一溜,竟往外走。太师一见,忙忙问道:“方才出去是何人?查班同了班役出去查来!”
查班官奉了太师之命,四下团团跟寻不见,来到六部朝房,见了一个白发官员,现在内面默默而坐。查班官叫道:“白发老头儿在此了,我们快去拿他。”班役忙抬头一看,吃了大惊,暗道:这不是恩官海老爷?“小人陆茂叩头。”海爷听说,心内想道:“陆茂名熟得紧。”便说道:“陆茂,你只名字,我一时记不起来。”陆茂道:“老爷当初作云南清吏司时候,是小人伺候。”海爷道:“是呵!你起来。我与你久违了,一向好么?”陆茂道:“多谢老爷!太太在家纳福。”海爷道:“你如今在那里?”陆茂道:“小人伺候张太师。”海爷道:“呀!陆茂,那老张叫你来拿我呀?”陆茂道:“不敢!小人奉太师之命,请老爷相见。”海爷道:“陆茂,你去对那张居正说,我老爷偶有足疾之病,走不动,叫他来见我。”陆茂应声“晓得”,回身去了。
查班官问道:“是什么人,不拿他?”陆茂道:“老爷,你说他是什么人?”查班官道:“我不认得他。”陆茂说道:“幸是老爷不认得他,若是认得他,也唬了半死。”查班官说道:“他是何人,这般厉害?”陆茂道:“这个人十分厉害古怪,我家太师做梦也怕他。他是南直操江海瑞。”查班官说:“如此,怎生回覆太师。”陆茂说:“莫慌,跟我来。”二人回到朝房。太师问道:“那人是何人?”陆茂道:“太师爷,这人是拿不得的。”太师道:“胡说,他有几多大官儿,拿他不得的!”陆茂道:“这官儿虽然不甚大,名头却大得紧,故此不敢拿他。”太师道:“陆茂,他到底是何人?”陆茂禀道:“他是先帝御同年操江海瑞。”居正听陆茂说是海操江大人,吃了大惊,道:“他几时来京的?”心中暗想:“我好好在京为官,不合奏他已死,钦差御祭,如今惹火烧身,这便怎么好?有了!”“陆茂,你去对他说,太师爷请他相见。”陆茂道:“小人已曾说过,他不肯来。”太师道:“他怎样说不肯来?”陆茂道:“海大人说他偶有足疾,不便行走,反要太师爷去见他。”太师道:“罢了。当日是我惹事,如今不得不下气了。”遂移步慢慢踱去。
陆茂跟在后面,来到户部朝房。陆茂把眼望去,不见海爷,心中想到:“自古道:‘江山容易改,秉性最难移。’他当初混名叫作‘海鬼头’,如今年老还是这样的。方才在这里,如今不知走在那里去了。”便往各处朝房去寻讨。
忽见海爷在工部朝房外蹲伏阶前爬痒,连忙禀覆太师爷道:“海老爷在这里了!”那太师爷只得微微含笑,上前先作一揖,口中尊道:“刚峰老先生,久违了!”海爷也不立起,身手也不动。太师笑道:“刚老先生,老夫因你久不相会,所以与你打躬行礼,你怎么,刚老动也不动?”海爷道:“老太师近来新朝例,凡受人打躬者,不许动手。”太师笑道:“那有此理?”海爷道:“既无此理,怎么我海瑞方才躲在屏风后,见那六部九卿四相行礼见太师,太师两手也不动了?”太师道:“呀!刚老先生,你在家多年,不知缘故。”海爷道:“怎么的?”太师道:“我老夫当年左手抱了当今天子登基,御赐我左手绣一个五爪金龙;右手亲把御笔代天子判断批文,朝廷赐右手一个五爪金龙。若老夫的手动一动,各官立身不起了。”
海爷听了,哈哈大笑道:“老太师的手不动,海瑞知道了。我海瑞的手不动,老太师可知道么?”太师道:“怎么的?”海爷道:“老太师,我海瑞当初,先帝拜我做同年,把我两手扯到金阶同步,论起来我的两个手也绣得两个金龙。我这两脚比你太师更是繁华。”太师道:“怎么的?”海爷道:“我当初与严嵩作对,绑在法场。先帝闻知,奔到法场,亲身脱了龙袍,披我身上,抱着我头哭我,两个龙眼泪滴在我两脚之上。若依你这样说来,我这两个脚上也绣得两个五爪金龙。故此老太师叫我去见,我不敢去,反劳太师前来看我。老太师,我海瑞正是爱惜你。”太师道:“刚老先生,老夫为何要你爱惜起来?”海爷道:“若我不爱你,动了一动手,你这奸贼就当不起了!”太师道:“呀呵!刚老,老夫不得罪你,你为何出此言?太重了。”海爷道:“你还不得罪我么?我海瑞好好在家,你为何在圣上跟前说我死去?还不是得罪我么?”太师道:“刚老息怒!这是老夫不是了,但有个缘故。”海爷道:“是什么缘故?”太师道:“只因与刚老别后,时时想念,逢人便问,但恐你有什么病疾。一日问了一个夏布客人,他说刚老已死三年,老夫常常啼哭。这日圣上问我,我故实情奏上。皇爷特差御祭祭你。”海爷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圣上好一个朝纲,被你弄得七颠八倒。你这奸贼,我海瑞眼中实在容你不得!”海爷说罢,撩拳按掌,便要擒拿。居正见不是头路,思量移步要走,被海爷大踏步向前,将右手拖着袍袖,左手提起牙笏乱打,一时间朝房大乱。两边的文武官员商议:“我们看他二人提着牙笏乱打,一时间大乱。若扯海爷,他必说我们是一伙奸党;若扯着太师,太师又说我们帮了海爷。只好远远立开,拱手相劝罢。”众人道:“说得是!”众官只得远远作揖,口内只叫道:“老太师、海老先生息怒。”不表众官之事。状元张茂修入朝,闻说父亲与海瑞相争,说道:“呀呵,不好了!这个冤鬼来了,这便怎么处?呵,有了!此事看来难以分手,必须托孙公公阻住皇爷,今日不坐朝方好。”想定了主意,忙忙来见了孙太监,便双膝跪下,口叫:“千岁公公救命!”
那孙太监名叫孙风,乃是当今最得意得宠的内监。见茂修跪在地上,口口声声叫“救命”,吃了一惊。忙问道:“有什么事?快起来讲!”茂修立起身道:“千岁公公,今有旧臣海瑞,无故闯入朝房,与家父相争,执笏乱打。今日他若上朝见驾,必有本章参劾。若皇爷升殿,我父亲这性命难保了。”孙凤道:“原来为此。这是你父亲不是了。”茂修道:“怎见得是父亲不是?”孙凤道:“那海瑞老头儿,已告老在家,朝政不理,与他半点无相干。他一年半载死了,万事俱休。偏偏要奏他身死,惹他生气,故此来京作吵。”茂修道:“呵,千岁,事已至此,悔也不及。只求千岁开恩,阻住圣驾,再作商议。”孙凤道:“既然如此,你去对你父亲说,现叫他差人打听海瑞的下处在那里,备酒与他陪话,送他盘费,劝他回去。覆圣上不坐朝罢。”茂修再三称谢,不表。
再说海瑞自己扯住太师,至天明还不见圣驾上朝。海爷哈哈大笑道:“好手段!你敢阻挡朝廷不坐朝。汝若能阻得一月不坐朝,我便饶了你。”把手一放,大踏步走出朝房,来到东华门。
海洪二人看见,大喜不胜,叫道:“老爷回来了!”海爷道:“正是,取包袱过来。”海爷脱了冠带,换了毡帽,穿了布衫,说道:“你二人自回去,不必随我。”二人自回下处。海爷看见无人,一溜去了。
那张居正父子回家,茂修说道:“爹爹,孩儿今日见海瑞老头儿,在朝房与父争闹,孩儿久闻他在先帝时扳倒严嵩,力救东宫国母,真真是个不避死的人。今日入朝,必然上本。倘或如先帝时这般执法,我父子前程就不保了。所以相求孙公公,阻住圣上不出坐朝。那公公说是爹爹的不是,海瑞已经告老在家,怎的爹爹在万岁跟前奏他已死,惹出事来!如今事已至此,叫爹爹打听他的下处,请他到来,赔了不是,备酒席请他,送他盘费,劝他回去罢。”太师听见儿子此话,即叫家人:“你去打听海爷寓在那里,下帖相请,说太师爷备酒谢罪。”差人去了回来,寻找半日不着,“启上太师爷,海爷下处无处找寻。”太师听了,闷闷不乐。
到了次日五更,太师上朝,查班官忙忙报道:“启上太师爷,海老爷先在这里了。”太师大惊:“呵!他今日又来作什么?我想今日躲他不过,不如竟去会他。”便移步来到吏部朝房。见海爷踱来踱去,太师忙赶上前迎住道:“刚老先生请了!”弯着身子揖下去。那海爷竟无半点恼怒之色,也微微笑道:“老太师请了!”太师道:“老夫昨日细想,果然是老夫不是。请人相请老先生相量,备酒赔罪,怎么再找不着。不知先生的贵寓实在何处?”海爷笑道:“我的下处,是不论的。今日在东,明日在西,那里找得着?”太师道:“原来如此。老夫备了水酒,与老先生赔罪,不要见外。”海爷道;“岂敢!我海瑞不是要太师赔罪来京的。只为受先帝大恩,要作忠心报国之人。只为近日朝政紊乱,百姓离散,定要把朝纲整顿整顿。虽然老太师赔我罪,我怎肯干休?”太师听了,心中无奈。不想那太监孙凤早已闻知,说道:“方才孩子们来报,海瑞又在朝房与太师作吵,我只得再阻着圣上,着莫临朝罢了。孩子们,你出去对百官说,今日万岁不临朝了,叫他们散去。”内监领了言语出来传话。海爷听了道:“好手段,奸贼内廷线索果灵!也罢,今日不朝,明日再来。”
孙凤一连阻住三日,至第四日,阻不得了。海爷至第四日四更时候,又走到朝房坐待,百官亦就陆续起来。未知此日天子有无坐朝,下回分解。
第七回 金銮殿披鳞叠谏安乐宫赐宴酬恩
第七回 金銮殿披鳞叠谏安乐宫赐宴酬恩
诗曰:
一封朝奏九重天,为国除奸进谏虔。
沥胆披肝冀天听,内宫嘉予锡琼筵。
再说孙凤因张居正之子张藏修求情,阻海爷面君,今日已是第四日了,暗想道:“如何海爷又在朝房坐待?我若再多言,天子知此情节,反取罪戾。不如听了皇上自便也罢。”少顷只闻龙凤楼中画鼓响,景阳宫内御钟鸣,净鞭三下,金銮殿上一朵红云捧玉皇,万历天子坐朝是也。原来乃内侍太监孙凤启奏,这几日朝中无事,因此未曾出朝。天子奈这几日连夜梦寐不祥,因此不听孙凤之言,故要监朝。两班文武,朝参已毕,传旨:“有事启奏,无事退班。”
一声旨下,班中闪出一位白发老臣奏道:“臣原任南京操江海瑞见驾,愿我皇万岁!万万岁!”圣上道:“赐卿平身。”海瑞又奏道:“臣本章一道,御祭旨意一封,并乞御览。”内臣接去,铺在龙案。圣上细观,便开言道:“张先生,你前奏海瑞已死三年,今日又来见驾,为何?”张居正忙忙俯伏金阶奏道:“臣该万死!因旧年广东有一个夏布客人说道,海瑞已死三年,故此奏闻陛下。”圣上道:“既是别人传言,与卿无干。”居正忙忙谢恩:“原我皇万岁!万万岁!”居正又奏道:“这钦差陆元龙不读御祭旨意,律该问斩!”海瑞忙奏道:“启陛下:臣接旨意,见是御祭,臣不曾死,祭什么?是臣不肯开读,与陆元龙无干。”圣上道:“依卿所奏,不必究问。”
海瑞又奏道,“张居正大奸大恶,欺君误国。臣参他六款:第一款,私杀皇亲镇东辽王;第二款,丈量田亩,虐害军民;第三款,私卧龙床,戏弄宫女;第四款,私存国宝;第五款,卖官鬻爵,广结奸党;第六款,诈索规例,贪婪强虐。乞陛下逐款拟罪。”张居正听了,忙忙跪下,奏道:“臣启陛下:那海瑞因臣奏他已死,故此进京冒奏。但圣旨御祭,海瑞就该自尽,不当进京见驾,惊唬万岁,实为欺君,法当处斩。”圣上听了两下言语,心无定见。问两班文武:“今有张居正、海操江两下上本,罪该不小。但张卿是朕把笔先生,海卿是先帝恩官,一时难以分处,两班有能干将此本评论。”说犹未毕,闪出一位公卿奏道:“臣吏部给事孙成领旨评本。臣评得海瑞见了御祭,就该自尽,不当来京见驾,律当斩首。”海爷看着孙成,心中想道;“他是奸党了。”只有张居正心中大喜,暗想:“孙成平日不曾与我怎么,今日肯帮我。”圣上又问道:“海瑞惊驾之罪已评,张居正六款如何?”孙成又奏道:“臣评张居正诈称海瑞已死,现有欺君之罪,也当处斩。”海爷又看着孙成,想道:“好个反覆奸臣,少不得死在我手。”只见圣上又问道:“孙成所评,但张、海二人俱是功臣,赦其死罪。”二人谢恩。孙成又奏道:“臣又评得张居正六款,款款有据,实该满门处斩。”皇爷大怒道:“朕已有旨赦免,你又敢冒奏,好大胆!日后再有评此本者,全家取斩。”皇爷骂完,起驾回宫。海爷气冲牛斗,忙上前将龙袍扯住,被值殿将军阻止道:“海先生,这是万岁,你不可造次!”海爷急得放声大哭,声震朝外。皇爷在内宫听见,心中想道:“原来海瑞这般厉害,所以母后常常说他忠心似铁。寡人不免进内,与娘娘说,候娘娘旨意便了。”遂传旨内侍:“到安乐宫朝见娘娘。”
天子来到安乐宫,向太后请安道:“母后在上,臣儿朝见,愿母后千秋!千秋!”太后道:“王儿到此何事?”皇爷道:“母后呵!今有旧臣海瑞来京,面奏张居正六款,臣儿不准。他十分强霸,大闹金銮。臣儿不能自主,特来请了母后懿旨。”娘娘惊道:“这什么缘故?”皇爷道:“只因臣儿得了一梦,梦海中瑞气前来保驾,传问朝中文武,主何吉凶。据吏部给事孙成奏道,此梦应在忠臣海瑞身上。臣儿即传旨宣他,张太师奏他已经去世三年。臣儿念他有恩于先帝,故此钦差御祭。谁知海瑞未死,赶到京都缴旨,奏参张太师六款。臣儿不准,他便硬奏。要行,扯住龙袍。臣儿不能决断,全仗母后懿旨。”太后闻奏道:“王儿呵!你的龙位全仗恩官海瑞保全。当初你的王祖宠用严嵩,留了妖道姚谦,出入宫中。你祖母后奏,王祖不听,将你祖母贬入冷宫。你父王号哭苦谏,王祖并将你父王囚入高墙。适遇海恩官来京候选,他就奏上一本,请赦国母、太子。王祖大怒,将龙泉宝剑架在海恩官头上。他真是忠臣不怕死,铮铮保奏。王祖只得准奏,赦了娘儿两个。后来立了你父王做了东宫,你方能接位龙亭。”皇爷听了娘娘懿旨,心中十分感激。辞别国母回宫。太后便差内监到海爷寓所问候。恩官海爷正在书房闲坐,忽报娘娘旨到,海瑞忙排香案接迎。谢恩已毕,与内监分宾主坐下。海爷道:“老公公,烦尔代奏娘娘,说臣赖国母洪恩福德,身体康安,不胜感激。”二人正说话,又报太后懿旨到,海瑞俯伏尘埃接旨。内监传旨道:“海恩官路途辛苦,特赐筵宴一席,以当洗尘之敬。”海爷谢恩,两个内监辞去,不表。
那孙成在朝批本,触犯天颜,回衙又生一主意,下回分解。
第八回 孙给事舍命评本徐国公抬像叩阍
第八回 孙给事舍命评本徐国公抬像叩阍
诗曰:
心丹全不避艰危,铁板评章誓莫移。
子继父兮忠贯日,母能大义仰坤仪。
再讲给事孙成道:“今日早朝,上论各官评本。可笑六部九卿,面面相视,不敢领旨。独我不怕奸臣,出班评本。圣上大怒,传旨明日若有人再评此本者,全家斩首。我想: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明日早朝,再评此本。倘然朝廷震怒,全家处斩,也是甘心。”想定主意,就起身来到寿器行。跟随的家人问道:“老爷到此何事?”孙成道:“买一件东西。”跟随道:“什么东西?”孙爷道:“我明日要死,先买几副棺木。”家人心中暗笑,便说道:“老爷不要做官便罢,为什么要死起来?”孙爷道:“你不晓得,倒是死了干净。连你明日也不免矣。”家人不敢作声。
孙爷店店看过,都不中意。后到一店,见许多货物,便叫道:“店家请了!”店主还礼道:“相公请了!到店有何贵干?”孙爷道:“要买棺木。”店家道:“不知相公要买行材的,要买沙方的?”孙爷道:“行材也要,沙方也要。”店家道: “相公要几口!”孙爷道:“要买行材七八十口。”店家道:“敝店是要一口一口零星碎卖的,若是行贩,便不肯卖。”孙爷道:“照时价估值便了。”店家道:“如此行材三两一口,也有五两一口。”孙爷道:“可有沙方么?”店家道:“沙方也有,请内面看。相公,这一口,纹银一千两,这一口纹银五百两。”孙爷道:“这样贵么?”店家道:“相公,这一口只要五十两。”孙爷道:“只要五十两就是了。店家,你可认得吗?”店家道:“小人不认得。”孙爷道:“我就是给事中孙成。”店家忙忙跪下道:“小人有眼无珠,多多得罪。”孙爷道:“买卖不须下礼。我有黄金二百两,要沙方三副,行材八十一口,明朝抬往西郊法场伺候。店家,我还有一言,我明早要上朝强谏,情愿全家处斩。若是把棺木用了,就是我与你完了一事;倘蒙圣上赦免,棺木不用,汝便抬回卖与别人,这黄金也送了你。”店家道:“多谢老爷!”孙爷吩咐完了,主仆二人举步回府。店家想道:“朝中多少官员,那个及得他这般忠义。伙计过来!你去灯笼店无字灯笼买二百个,红纸买二十张,剪就‘忠臣孙成’四个字,每个灯笼上贴了,明早伺候。”伙计答应一声,各去预备。
孙爷回府,即差人去买鱼肉,要三十桌酒席,众家人纷纷备办。又要麻索一百条,家人也买到。又发帖到兵科衙门,请拨家将二十名听用。兵科陈爷看了帖,即拨家将二十名来到孙府进见孙爷,跪下道:“兵科家将叩头。不知老爷有何吩咐?”孙爷道:“起来,劳你们十个前门把住封锁,慢慢食酒。十个把住后门,也把门锁了,慢慢食酒。我家内共八十一口,不许家人一个放出。”家将领命去了。
孙爷退入内堂,来见母亲道:“母亲在上,不孝孩儿拜见。”太太道:“呀呵!好端端的,为何这般礼数?”孙成道:“母亲听禀:只为旧臣海瑞老爷,他是先帝恩官,因奸臣张居正屈害忠良,欺君误国,海爷心中不服,来京上本劾他六款。圣上传旨两班文武评本,还是张居正有理,还是海操江有理。不想那百官都是贪生怕死之人,并无一人领旨。孩儿心忿,出班奏道:‘张居正罪该满门处斩。’圣上大怒,道儿妄谤大臣,传旨如有人再评此本,全家处斩。呀呵,母亲呵!欲尽忠就不能全孝,伏望母亲恕儿不孝之罪。”夫人闻言大悦,说道:“我儿呵!你父当日要作忠臣,几次花绑衔刀,为娘也曾绑赴法场,至今名标青史。你今能承父志,强谏君王,不特忠臣,就是孝子了。”
连忙起来,又入房来见夫人道:“夫人,下官今只一言相告,夫人休得见怪。”夫人道:“相公说哪里话来?常言道:妇人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相公有何话说,妾身哪敢违背?”孙成道:“这也难得。夫人呵!你道是什么事?”夫人道:“相公不悦,妾哪里得知?”孙爷道:“只为海瑞来京与张居正作对,奏他六款。万岁叫人评本,我评张居正罪该满门处斩。万岁大怒,传旨明日再评此本者,全家诛戮。我明日上朝,又要评此本,万岁必然斩我满门。我已与婆婆告明,特来与你说知。”夫人闻言,半晌不开口,腮边两泪交流。孙爷道:“夫人呵!岂不知死生有命,那怕白刃加身?今日下官办有水酒,请夫人不必悲伤,开怀饮酒。”孙爷说罢,抽身来到厅堂,吩咐即刻排席内堂,请老太太。
徐氏夫人含泪来到厅堂,婆媳相见,行礼完毕。太夫人道:“贤媳呵!你乃开国功臣之后。你父因你公公为国捐身,把你配与我儿成亲。难得你丈夫今日为国尽忠,也不枉尔父亲之意。自古道,死生有命,何必悲伤!”孙爷道:“母亲请上坐,夫人你去西首坐,孩儿东首坐。”
三人坐毕,叫道:“家中男女过来,府中除去厨子、水火夫、雇工的不预席,其余大小共有八十一口,我老爷备有二十四桌酒,你们坐了。前后门有陈府家将二十名,前门三桌,后门三桌,一同饮酒。”众家人道:“老爷平日家法最严,小人怎敢与老爷、太太、夫人同坐?要老爷说明,小人才敢就座。”孙爷笑道:“只为我明日要上朝评本,圣上若然发怒,必把我们处斩。今日这酒,叫作团圆酒。”家人等唬得战战兢兢,忙跪下叫道:“老爷饶命!”孙爷笑道:“你们不要怕,落得饮酒。怕也要死,不怕也要死。”太夫人道:“众家人且站起来,开怀吃酒。你岂不晓老爷的性子?如今不必多言,吃了酒,明早同老身们齐去法场走一回。倘然朝廷恩赦,却不道恭恭喜喜回家。”内有一个老管家说道:“兄弟,你不要怕,我当初也曾跟先太老爷同绑法场,复得回来。今日既蒙老爷备酒,且落得醉饱一番,明日再作主意。”有几个不怕死的同声说:“也是。”大家流星赶月,喝拳行令。
看看吃到三更时候,孙爷席上抽身,手执酒锺,跪在太太跟前,说道:“母亲,不孝孩儿敬酒!”孙成将酒献上,太太接过饮干。孙爷又斟一杯送与夫人道;“下官也敬夫人一杯。”夫人接来也饮干。众家人妇女一同跪下:“小人们也敬太太、老爷、夫人酒。”三位也接过饮干。
堂上饮酒已毕,太太即忙出位道:“我儿如今先把我绑起。”孙爷道:“是,母亲请坐,待孩儿拜别。母亲呵!枉养孩儿半世,今朝反害母亲。养育之恩,今生料难报答,只愿来生报答亲恩。”说罢拿索在手,先将太夫人绑了,后将夫人绑了。说道:“叫陈府家将入内!”孙爷吩咐道:“你们将我满门八十一口男女,尽行绑了!”家将领命,众人绑完。孙爷叫取一条长索,将个个臂膀穿上,叫抬进三乘轿子,将绳索结在太夫人轿杠上。开了大门,灯笼点着,点得如同白日,俱望西郊法场而去。又吩咐厨子、水火夫、雇工人等道:“我今上朝,你们把前后门关好了。”众人一齐答应:“小人们晓得。”
孙爷举步来到朝房坐等。那棺材店主人到五更时候,忙忙叫齐伙计,将棺木抬杠至法场,点起二百个灯笼。只见法场俱是“忠臣孙成”四字,照得如同白日。太太见了心欢道:“我儿有此忠心。”家人也有哭,也有笑。那哭的问那笑的道:“哥哥,死在目前,什么好笑?”那笑的道:“兄弟你看灯笼上,多写‘忠臣孙成’四字,岂不快活!”
不表法场闹热,再讲万历天子五更登殿,说道:“今因先帝旧臣海瑞,与张太师作对,上了六款,款款俱是大罪。寡人难以分别曲直。不想给事孙成也敢出来评本,奏张太师该满门处斩,甚为可恶!所以寡人传旨,再有评此本者,满门诛斩。谅他今日必不敢再来评本。但那海瑞果是忠臣,昨日朕见太后,太后细述始末,十分尊敬他。谅他今日必又劾奏,叫朕怎么处置呀?”
那百官都上朝了,内侍传旨:“百官有事启奏,无事退班。”那内侍话犹未毕,班内闪出四个大臣,俯伏金阶奏道:“臣吏部一本,为升任员缺事。”“臣户部一本,为奏钱粮事。”“臣都察院一本,为不法减宪事。”“臣海瑞一本,为藐法欺君事。”接本官接铺在龙案,圣上看过道:“吏部、户部、都察院三本,候旨定夺;海恩官这本昨日看过,何必再上?”海瑞道:“臣昨日虽上,未蒙圣上准行,故此今日又上。若是今日圣上不准,明日又上。若蒙圣上准了,臣就不上。”皇爷道:“恩官老了,差不多些罢了。”海瑞道:“臣姜桂之性,至老愈辣。今日万岁若不准臣所奏,老臣必碎首金阶。”
圣上正在两难之际,只见孙成出班,俯伏奏本。圣上道: “孙成,今日所奏何事?”孙成道:“臣当评本。”圣上道:“又评何本?”孙成道:“评海瑞奏居正之本。”圣上道:“今日怎么评法?”孙成道:“依前评法,张居正该满门处斩。”圣上勃然大怒:“寡人昨日传旨,再评此本者,该满门诛戮。大胆泼官,又来评本!敢是要死么?”孙成道:“启万岁:臣母、妻及一家男女共八十一口,早已绑赴法场候旨了。”皇上拍案大怒,喝道:“绑了!”直殿将军赶上,将冠带剥下,就绑了。圣上又传旨道:“将孙成押赴法场,并满门一同处斩!”那海瑞见了,心中大怒,大叫道:“万岁使不得!”赶上龙床,正要衔衣强谏。圣上吃了一惊,忙忙跳下龙床,退入后宫去了。海瑞道:“罢了!罢了!我看圣上到这田地,作我海瑞不着。赶到法场,陪孙成同死罢!”大踏步来到法场而去。到了法场,见孙成一家俱绑在这里等刑,候旨开刀。海瑞抱着孙成大叫道:“孙先生,只望来京扳倒奸臣,报答圣恩,不想张居正安然无事,反害你一门惨死。我海瑞寸心如割,今特来陪你同死。”孙成道:“海老先生说哪里话来?我孙成自愿作个忠臣,与你何干?我到阎罗殿上告诉此情,老先生还要再寻机会,作了阴阳二路夹攻,必要扳倒奸臣,方消我气。”二人正在言语,不想来了一位救星,是开国元勋、称第一位龙虎将徐电是也。徐电打围回来,一路想来:“我祖徐达,佐太祖平定江山,蒙太祖封中山王之职;又赐打王金锤,上打昏君,下打奸臣;又画龙像一轴,供奉在我家中。今日本藩到郊外打围,得了许多野兽,好不快活,就此回府。”徐千岁一路行来,由法场经过,只见法场中人众纷纷。徐爷道:“手下家将打听,今日所决何人?”家将一打听,忙忙回禀:“启千岁,不好了!圣上将郡马全门处决,不知何事!”千岁闻言大惊,立刻叫家将传令,叫监斩官刀下留人,如有违令开刀,其罪不小。
千岁飞马回府,吩咐左右把龙像请出,挂在龙车;千岁手执金锤,即刻来到朝门,三声大炮轰天。圣上听见,忙叫太监查看。回报是徐国公,请了太祖龙像,到朝见驾。圣上心中一想:“不知王叔今日何事请龙像到朝?朕当接见。”圣上出金銮,同百官来到午门,接进龙亭,供奉殿中,就叫:“王叔,今日何事,请龙像上朝?有何本奏?”只见徐千岁手执金锤,怒气冲冲,总不开口。圣上又道:“到底何事?乞王叔奏明。”徐千岁道:“万岁听信奸贼张居正,屈害忠良,今日杀到臣妹丈的家里来了。”圣上道:“御姑丈是谁?”定国公道:“吏部给事孙成。”圣上道:“呵,朕实不知。今朕即传旨赦孙成一家入朝见驾,加官压惊。望王叔奉回龙驾罢。”徐千岁大喜,领了旨意,奉龙驾回府而去。
这朝中赦诏飞奔法场而来,监斩官接了,忙令军士将孙成全家尽行赦绑。那家人八十一口男女,欢天喜地,一齐回府。孙成来到金阶叩首谢恩,圣上开口道:“赐卿平身。朕不知孙卿是朕御姑丈,倒着卿受惊。今赐卿御宴一席,与卿压惊;再升卿为都察院掌堂都御史。”孙成正要谢恩,闪出海瑞,跪在金阶;“臣海瑞启奏:孙成该贬不当升。”孙成听了想道:“呀!海瑞莫是方才唬昏了,怎么要贬起我来?”只见圣上问道:“海卿,孙成怎的该贬?”海瑞道:“孙成明知张居正是万岁宠用的,他偏奏他斩罪,明是欺君,理该贬削?”那圣上原是不喜孙成的,只怕徐王叔厉害,巴不得有人劾他。便连忙传旨道:“依卿所奏,该贬何职?”海瑞道:“今有湖广荆州理刑陈大成任满应升,乞将陈大成升署御史,孙成贬作理刑厅,两相确当。”圣上便传旨:“孙成速到吏部领凭,赴任供职。”各官退朝。
海爷对孙成道,“先生不要看我,我对你说明朝廷贬官有例,理应速行,不许耽搁。如若挨延,我便奏你违旨欺君了。”孙爷口虽不应,心中实忿恨,把眼铮铮看海瑞。海瑞道:“你看我则甚?快些去吧。你要阴阳夹攻,我要内外夹攻。”孙爷心中不快,无奈回家,拜见太太、夫人。
太夫人道:“我儿,你娘今日本拟九泉相会,不想蒙圣上天恩赦免,又加我儿官职。如今实授何职?”孙成道:“母亲说也不信。孩儿因海瑞忠义,舍死评本,朝廷准家舅保奏,赐儿都察院之职。不想海瑞反奏孩儿当贬不当升,朝廷准奏,贬儿荆州理刑。他又对儿说,朝廷贬官,如若挨延,还要奏儿违旨欺君。想他许多年纪,天下大事也见得多,为何今朝七颠八倒起来?”太夫人听了,说道:“儿呵!那海瑞忠臣,是有智有谋的人,不应如此,其中必有深意。为娘女流之辈,不解其中深意。你速去见你舅舅,一则谢他保命之恩;二则求他参解贬官之意。他是国家重臣,精于世故,必能参透。”孙爷道:“母亲主见极是。”
孙成辞了太太,打轿来到王府,也不用通报,一直来到后堂,拜见王妃岳母:“岳母在上,小婿拜见!”王妃道:“贤婿常礼罢。你母子受惊了。海瑞怎保你?”孙成道:“岳母大人,小婿一言难尽”正言间,徐千岁来到,叙礼坐下,千岁道:“妹丈受惊了。”孙成道:“呵,舅舅,为臣理应如此。”千岁道:“好个理当如此!侍女们,备酒!”须臾,酒席排完。二人对坐,饮酒中间,千岁问道:“妹丈你去见驾,圣上怎说?”孙爷把事情细述一遍。千岁听了,开言便说。不知所说何事,下回分解。
第九回 赐红袍耳目官邀宠接刑篆旧令尹指奸
第九回 赐红袍耳目官邀宠接刑篆旧令尹指奸
诗曰:
红袍载锡主心欢,耳目荣封岂易官?
位比公卿崇禄爵,代天视听任包弹。
话说孙爷在徐府,同岳母、舅舅饮酒,将降职情由细细说明。千岁道:“妹丈,尔既降职为理刑,就该去到任便了。”孙爷道:“舅舅呵!只为奸臣家在荆州,那万岁乳母现在家中,我此去必定有祸患到头。”千岁道:“妹丈呵,我猜着了。那海瑞必道尔是忠义之辈,故将尔降职荆州,是要你察访豪奴的恶迹,锄灭奸党势焰,做个里应外合之计。况且有我在朝相帮,那怕姓张的奸臣!侍女过来,尔把我钦赐绿龙袍拿来!”侍女取过龙袍,送与千岁。千岁又道:“你传外边管印官儿,把我钦赐金镶御印送进。”侍女领命,传出去取了御印奉上。千岁挪了御印,开口叫声:“妹夫!汝将龙袍衬在衣里,我将御印打在衣上,速往荆州去。哪怕他怎么权奸,就是内监与你作对时,汝只须把这与国同休的印信,并这龙袍与他一看,这班阉狗,就不敢放肆了!汝当速速上任,使他一时凑手不及,就把那他讹头了。”孙爷道:“领教!”忙忙取了龙袍,作别起身。回到府中,拜见亲娘。太夫人道:“我儿,你舅舅怎说?”孙爷道:“舅舅说海瑞知孩儿是个忠义之辈,故意使孩儿做荆州理刑,把张家恶奴扳倒。他在朝自然有本接应,这叫着‘里应外合’。叫孩儿速速上任,使他凑手不及。”太夫人道:“既然如此,我儿速速起行。”孙爷道:“孩儿晓得。”即去吏部领凭。
忽报圣旨下,孙爷忙排香案,跪听宣读。
诏曰:降职理刑孙成,钦赐七级,纪功九次,往湖广荆州府上任,须至要清廉正直,除强奖善。王封圣旨一道,到荆州地方,命原任理刑陈大成开读遵印。钦此!
孙爷接过圣旨,送天使出门,入内拜辞母亲。太夫人道:,“做娘的同汝妻子在京,倒也安稳。汝此去须要做个好官,不必挂念家中。”孙爷答道:“多谢母亲。”回身入内,向夫人道:“下官奉命远出,不能奉承膝下,专望夫人孝敬婆婆。”夫人道:“做媳妇理之当然,相公不必挂虑。”孙爷道:“如此,深受夫人之德矣。沈能、李贵过来!”两人应道:“有!”孙爷道:“你去马号挑选二十匹好马,家里家丁会拳棒的,点齐十来人,明日清早,同我起身赴任。快些端正。”叫了几个妇女,把行李装备发出厅堂,着管事的家人点明。诸事料理已毕,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五鼓,一齐起身望荆州去了。
再讲朝中海瑞道:“昨日奉降孙成为荆州理刑,又蒙圣上传旨,催他起身。今日探听已经起身去了。我这里再把六款本章备办停当,再去见驾。”便将本章存在袖内,上轿出门,早来到东华门。只见文武官员纷纷俱进朝房。忽闻金殿上钟鸣鼓响,天子登朝。
百官朝贺已毕,内侍传旨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退班。”只见班中一位大臣,俯伏金阶奏道:“臣华盖殿大学士张居正有短表章奏上。”内侍传旨道:“奏来!”居正道:“一本为提调巡抚事;一本为清净钱粮事。”皇爷道:“二本准,着该部议奏。”居正谢恩。
又见班中闪出一位大臣奏道:“原任操江海瑞有本奏。”内侍道:“奏来!”海瑞道:“臣非为别事,单为除奸剔佞。”说道将本章上呈。内侍排在龙案之上,皇爷举目观看,道:“海瑞爱卿,这是前日旧本,朕已看过。还有什么新本,再与寡人看看?”海瑞道:“新本多得紧,只怕万岁一时不及看了许多。如今且把旧本准了,明日再进新本。”皇爷道:“既然如此,准卿所奏。”海爷道:“既准了本,即将张居正拿下。”皇爷道;“朕为这六款上俱无凭据,怎么就把他拿下?”海爷道:“新科进士周元表等三十四人,他们十载寒窗,苦志攻书,进京求荣,怎反受辱?那张居正每人要他见面银一千二百两。周元表无银送他,居正上本处他极刑。幸蒙万岁开恩,将他免死,充军出京。老臣途中遇着,不忍他无罪受刑,留他在临青候旨。望万岁依臣所奏,赦免书生三十四人,召还京中,各封官职,方是不负读书之士。”皇爷道:“依卿所奏,着该部传旨,到临青赦免周元表,并赦三十三人,俱召回京供职。”海爷俯伏谢恩。
皇爷道:“海卿,尔年高衰老,朕不忍尔在朝为官辛苦。今赐红袍玉带,黄金彩缎,驰驿荣归去罢。”海爷道,“谢万岁天恩!但臣年纪虽老,精力还在,可以为官,不愿安闲林下。”皇爷暗想:“这老头儿倔强得紧。无奈是先帝恩官,朕不忍难为他。叫他回去不肯回去,偏要在朝为官。也罢!料来宰相、尚书、九卿、都察院科道等官,不可与他做,若做了一发厉害。待朕偏把个无官无印的官名与他做做,他就不得弹劾了。”便说道:“海卿,汝要在朝为官,别的官儿朕不忍劳动卿,今做了寡人耳目的官罢。”海爷听旨,忙叩谢道:“吾主万岁!万岁!万万岁!”满心欢喜:“怎么叫作耳目官?从来没有衙门,也没官职印信。这虽是万岁哄我,倒中我的意思。”当下朝退,各官散出。
海爷回到杜家,各官俱来贺喜,祭酒杜元勋亦出来称贺。海爷道:“贤契,我此官无印无职,空名何喜可贺?”祭酒道:“恩师,今朝廷封恩师为耳目官,就是朝廷的耳目了。上可与宰相同列,下可与九卿同坐,非同儿戏。凡天下的本章,多可以上得。”海爷道:“贤契,汝也知此意么?我想皇上上我海瑞的当了。我今连夜做起本章,贤契须要帮我一帮,明日又要上新本了。”祭酒道:“遵命!”师生二人连夜做成本章。誊清已完,早已五鼓,进朝俯伏金阶,手捧本章。
皇爷看了,说道:“海卿,尔无衙无印,怎么又上起本来?”海爷道:“万岁,臣蒙万岁封为耳目官,就是圣上的耳目了。圣上是心性为主,臣是耳目为用,那有耳有闻不与心知、目有见不与心闻之理!”皇爷听奏,心中懊悔道:“朕倒上了海瑞的当了。”没奈何,只得说道:“准卿所奏。”海爷平身起立旁边。各官多有本章呈奏,皇爷一概命张居正批发。
各官退朝。居正捧本章对海爷道:“海老先生,圣上十分宠任老夫,这本章多付老夫标看,劝尔差不多罢了。”海爷道:“再养尔几时体面,那里肯罢!不必多讲,请了。”两下分别,不提。
再讲那陆元龙道:“下官陆元龙,奉钦差御祭。恩师接了圣旨,叫我不必开读,他要自己进京缴旨,叫我随后慢慢而来。故此在路耽搁,今日才得到京。且先见恩师,再作道理。”那陆爷也不坐轿,也不骑马,步行来到杜家门首。门公传报进去,海爷叫“请进”。陆爷道:“恩师在上,门生陆秀拜见。”海爷道:“贤契免礼,请坐。左右备酒。”杜爷也出来相见,一同坐下。饮酒之间,讲些朝廷政事及奏劾张居正之事,直至更深,方始辞回。
次日陆爷见驾,海爷也有本章代他奏明。皇爷传旨:“陆元龙御祭旨意,及经海瑞代缴,与你无罪,着仍旧入翰林院供职。”陆元龙叩首谢恩。师生退出朝门,各回寓所。
且说理刑孙成到了荆州地界,吩咐船家停泊码头。三声大炮,文武官员俱来迎接。听事上前禀道:“启上大老爷:荆州府所属经历、照磨、知县各官,多有手本投递、迎接。”孙爷道:“传话外边官员:各回衙门理事,守卫汛地,改日请见。”听事走出船头,吩咐各官散去。
随后陈大成旧任来到,听事忙忙报道:“启上大老爷:原任陈爷接见。”孙爷吩咐安排香案。陈爷上船跪下,孙爷手捧圣旨,开读曰:
诏曰:湖广荆州府理刑陈大成为官清正,恩官海瑞特本保奏,今升为十三道御史之职,作速来京补授。其理刑印信,按诏之时,即交与孙成顶补。钦哉!
陈爷谢恩已毕,即刻交清印信。陈爷道:“钦差大人,你前日忠心为国,不想今反受屈。”孙爷道:“不敢!海老先生在万岁驾前,竭力保奏大人。”陈爷道:“极蒙海老先生作爱,此番上京还要求大人指教。”孙爷道:“依弟愚见,大人进京,还该拜在海老先生门下,一定有益。弟还求大人指教:不知张宦家中作恶怎样,乞一指教。”陈爷道:“那张宦势力如天,族支弟侄恃势欺压官府。还有豪奴数人,重利苛剥百姓,打死人命,如同儿戏;强占百姓妻女,奸淫乡邻,人人害怕。大人官员,如同走狗一般,一时不及讲尽。”孙爷道:“呀,有这等事!陈大人,圣上命汝速即进京供职,尔切不可依附张姓,辱没了海老先生一番举荐。”陈爷道:“岂敢为那忘恩负义之人!大人放心。”陈爷辞别,回府收拾进京。
孙爷见陈爷去了,就向衙役道:“这里叫做什么码头?”衙役道:“这里叫做西码头。”孙爷怒道:“今日本厅上任,须要吉利,怎么在西码头、白虎头上上岸?应该在青龙头上上岸才是。难道荆州大省分,没有东码头吗?”衙役应道:“有是有个东码头,向来上任的官府多在东码头,自七八年以来,都在西码头上了。”孙爷道:“为怎么的?”衙役道:“只为东门内新造乳母娘娘府,是奉旨起建的。内中张老太太居住门前,竖立下马牌,文武各官至此须下马。有八名太监为守,手执御赐五爪金龙棒,十分厉害。凡官员不下马者,就算逆旨了,立时打死无论。所以近日到任官员,俱由西码头进城。”孙爷听了,哈哈大笑道:“你们说那里话!本厅不在西码头上岸,快将坐船移到东码头青龙头上上岸。”衙役答应“是”,即刻叫船户将船撑到东码头岸。
孙爷道:“吩咐本厅这里上岸,要放大炮三声,进城也要放三声,到乳娘府经过也要三声响炮,敲锣的要响,吆喝的要高声,吹打的要闹热。如有一件不遵,到衙重责四十大板。”衙役听了,舌头伸出,不敢答应。内中有几个大胆的跪下禀道:“太爷吩咐,下役怎么敢有违?但张居正府中厉害得紧,只怕使不得。”孙爷喝道;“狗才!怎么使不得?有我担待!”衙役答应“是”,退出与众人相议道:“列位,你看这个大爷,买腌鱼放生——不知死活。难道张府的厉害,他还不知道?”众人七张八嘴,纷纷议论。内中有年老的书办道:“汝们不必议论,且看乳娘府怎么样就是了。”众人道:“这话不差。”未知孙成过了乳娘府,动静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乳娘府献袍斥监盐运道惧罪鸠金
第十回 乳娘府献袍斥监盐运道惧罪鸠金
诗曰:
天子加恩拜乳娘,赐他内监护宫墙。
莫言司马为官小,五爪龙袍满袖香。
话说孙成接到刑厅之印,直由东码头上岸。大炮三声,众衙役执事序次排设,齐齐整整。只听得锣声鼓乐,喧天动地;前头喝道之声,如雷贯耳。到了城门,又是三声大炮。一路行到乳娘府门前,故意扑通、扑通三声响炮,惊动内里八个太监,忙把盘龙御棍赶出拦住。“呔!那个狗官如此大胆!难道没有眼珠么?”这两边衙役看见,说道:“不好了,快走罢!”内中有大胆的道:“列位,我且躲在僻处看看,不知太监打官府是如何打法?”只见那八个太监手执御棍,正要打去,孙爷不慌不忙,在轿中轻轻脱下大红圆领,露出御赐徐千岁的袍,只见五个金龙盘旋遍体。太监看见,大惊失色,连忙跪下。大叫:“千岁王爷饶命!”孙爷道:“本厅不是千岁,是千岁的郡马。”太监听了,只管磕头道:“求郡马爷饶命!”孙爷轿中大笑道:“你这阉狗,下次不可放肆。若再大胆,取你狗头解京!”太监道:“郡马爷,以后再不敢了。”那一班的衙役,远远看见,说道:“伙计,我们这个本官,想是有甚大的来头。尔看许多的太监,惧在那里叩头。我们过去罢。”
众衙役依旧吹打喝道,大锣依旧响天。早已惊动府中太太,叫人外面查探。回报是钦差徐王的郡马孙成来做理刑。太太心内暗想:“丈夫身掌朝纲,怎么差个郡马来此为官?看他这个模样,像是与我作对的。”便吩咐家人不许在外闯祸,外面的号灯俱收拾回家。家人奉了太太之命,即刻收回号灯。孙爷离了张府,一路迎来,来到平桥边,只见十余人枷犯,看见新官到任,俱至轿前跪下,口称“救命”。孙爷叫住轿,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所犯何罪?”众枷犯道:“小人们多是穷民,只因家中父母年老,儿女幼小,口食不周,因此篮提肩挑几斤盐,各处卖了度日。不想盐捕拿获,解到盐院大人衙门,每人打三十板,枷号三个月。已经枷死数人,某等谅必难免也是死了。求大老爷怜念蝼蚁之命,超活小人们,真是百代公侯!”孙爷心中一想:“也罢!”吩咐左右:“把枷打开,将这十余口盐犯尽行放了。”衙役禀道,“这是盐院大人枷的,恐怕放不得。”孙爷道:“胡说!有本厅在此,快快放了。”衙役只得一个个放了。孙爷道:“吩咐直到城隍庙。”庙中当家道人,忙出迎接。
孙爷行香已毕,正要出庙。不想那地方保甲见孙爷把盐犯放去,忙报盐院大人。大人大怒,便叫巡捕问道:“那新任理刑姓什么?是怎么来头?”巡捕道:“启禀大人:那理刑姓孙,是吏部都给事降职出来的。”盐院道:“他虽是降官,不该擅放本院的枷犯,巡捕,你将令箭一支,速传理刑来见。”巡捕得令,捧了令箭,上马一直往城隍庙来,遇着孙爷道:“太爷在上,卑职奉盐院大人之令,有令箭来请太爷相见。”孙爷内心自想:“必是方才放枷犯之事。他既无分晓,我便去见他。”
即同巡捕到了盐院衙门,一直闯至花厅。见盐院在内,孙爷就当厅而立,把手一拱道:“请了!”盐院看他大模大样,心中大怒,立时变脸道:“尔是什么官,敢与本院打拱?”孙爷道:“难道尔不认得我吗?”盐院怒道:“汝虽是都给事,但今做此官,行此礼。理刑只是理刑,本院钦差为盐院,论爵而行,如何擅放本院枷犯?”孙爷道:“我放了,因此大人发怒耶?吓,大人,你难道不晓得,这一起犯人是朝廷子民,只因口食不周,肩挑手提卖几斤食盐,如何把他枷死几个?”盐院道:“本院执掌盐政,盗卖私盐,有关国课,故把枷号示众。尔怎把他放去?”孙爷道:“大人要拿私盐,有大人的私贩在那里。这几个穷民,几斤几两的,拿他何用?”盐院闻言道:“在那里?”孙爷道:“大人要卑职去拿私贩,只消大人令箭一支,封条几张,卑职便去拿来。”盐院大喜,忙将令箭、封条交与孙爷。
孙爷接了出衙,上马带了差役,一直往北关外。只见河船无数,孙爷吩咐衙役:“这船尽行封了,船梢尽行锁拿。”衙役禀道:“太爷,这是官盐船只,怎么封得?”孙爷道:“汝不要管,封了拿来便是。”衙役不敢违令,只得把船梢拿下几个水手上岸。孙爷又吩咐道:“汝们在此看守,不许船户弄了手脚,如违,立时重处!”
孙爷回至盐院衙门,入内禀道:“大人,卑职把盐尽行封了,私贩现拿几个在此,乞大人审究。”盐院大喜,即刻坐堂,吊进私贩喝道:“尔这狗才!怎敢连船满载,贩卖私盐?”只见船户喊道:“冤枉吓!小人船上是大人的官船,现有盐场官盐押,不知何故把小人拿来!”盐院惊道:“贵厅,这私贩是那里拿的?”孙爷道:“是北关外拿的。”盐院道:“错了,这是本院的官盐船,如何拿来把他做私贩?”孙爷道:“卑职不错。请问大人这船可曾掣过吗?”盐院道:“怎么不曾掣过?”孙爷道:“大人被他骗了。”盐院道:“怎见得?”孙爷道:“官盐每包重二百五十斤,为何船内的每包都有三百余斤?况且奉旨掣过的盐船,立刻开卸;若不开卸,即系私贩。今此盐船停在河内,半月不开,便是违旨了。还求大人照律惩治。”盐院听了,心内吃惊,忙陪笑道:“贵厅,你我在此做官,凡事须要宽恕些。”孙爷也不开口,忙脱下大红圆领,露出龙袍,坐在当中椅上。唬得盐院魂不附体,忙又打拱道:“晚生有眼无珠,大人乃是圣上国戚,多多有罪!左右备酒。”盐院正在备酒相陪,只见巡捕官禀道:“各盐商请见。”盐院对孙爷道:“大人少坐,晚生出去就来。”盐院出去,相见商家,道了始末。盐院道:“我正要传你,各人如今来得正好,少不得凑成三四万银子,送与孙太爷,方买得他不开口。”众人无奈,只得应许辞出。
盐院进衙陪席,酒至数巡,孙爷道:“大人还是何等出身?”盐院道:“晚生忝在两榜,原任西宁道升来的。”孙爷道:“呵,你就是李显么?这怪不得。我与你去船上盘一盘。”盐院道:“晚生知罪了。方才众商人说,公鸠四万银子,送大人买茶。”孙爷道:“既是大人见赐这宗银子,相烦差人送上京师,与定王舍亲收,待他买茶,与海忠臣吃。”盐院听了,心中暗想:“怪不得这样厉害,原来是定王至亲,又是海瑞相好。”便应道:“晚生一一领教。”孙爷饮毕辞去,盐院送出头门,孙爷仍到城隍庙。
次日孙爷上任,行香拜圣。通城的百姓,一传两,两传三,俱说好个清官理刑,不怕上司,不畏权贵,我等有冤枉的,速速到他衙门投告。理刑一概不准,众百姓浑呆了,都说清官也怕张府势焰,各人散去。
过不数日,孙爷打轿来拜张府。那居正四个儿子,两个在京,两个在家奉伺太太。见孙爷来拜,兄弟连忙接入府内。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张明修赴宴遇仇陈三枚奉旨搜宝
第十一回 张明修赴宴遇仇陈三枚奉旨搜宝
诗曰:
莫是冤家莫聚头,天公凑合暗相投。
一经恶报昭彰日,桎梏加临不自由。
话说孙爷拜望张府,三杯茶罢,辞别起身,二位公子双双送出墙门。只见门首一人,手拿状子,喊叫伸冤。孙爷吩咐左右,将状子接上,展开一看,喝道:“大胆!堂堂相府,你竟敢大胆前来妄告!左右,将这狗才赶出去!”那人又赶上前,大叫道:“吓!大老爷,张三公子强占小人的妻子,有千人作证,人人共知,小人岂敢诬告?乞大老爷伸冤呢!”孙爷又喝道:“你这奴才,当时强占你的妻子就该控告,怎么到如今才来刁告?打下这狗才的狗腿!”左右将那人按到地下,打至四十板,骂道:“你这奴才,下次若再大胆,活活打死。赶他出去。”左右将这人赶出。张家两位公子在旁看见,心中大喜,忙上前打躬。孙爷道:“二位先生,这般刁民,大胆放肆,学生已经诫他,下次再不敢了。”二人再三称谢。
孙爷上轿回衙,暗暗想道:“差人去叫方才被打的人,至放告日期,再来控告。”又吩咐书办,写了放告日期,令粘各处。那受冤百姓见告示,各各端正状子,专候至期投递。看看到了放告日期,孙爷去请张家二位公子。门公递贴进内,报道:“启上二位公子:理刑孙爷有帖请酒。”兄弟接帖看了,即刻打扮,双双乘轿出门。不及一箭之地,四爷轿杠忽然折去一根。四爷道:“三哥,我不去。”三爷道:“四弟怎么不去?”四爷道:“我轿杠无故折了一根,今日出门不吉。刑厅若然问起,只说有恙不来便了。”
三爷到了刑厅衙门,门上通报,孙爷叫开门迎接。且到花厅,分宾主坐下。三爷深深打躬道:“承公祖见召,舍弟本欲领教,奈偶沾小恙,有负盛情。今反要公祖费心,实不敢当。”孙爷道:“岂敢!水酒粗肴,有慢休怪。请问三先生,令弟什么贵恙?”三爷道:“不过感冒风寒。”孙爷道:“该请医调治。”三爷道:“领教。”
须臾席齐,宾主分坐饮宴。那外边告状的人,将状子拿在手中,等了一回,不见孙爷上堂,三三两两议论起来。有的道:“想是今日不坐堂了。”有的道:“我们不管他收不收,进去一同喊叫吧。”众人道:“有理。”那百姓真蛮,一齐拥至后堂,沸反盈天,口叫大老爷伸冤。吓得管门的吃了一惊,喝道:“尔们这些百姓来此做甚么?”众人道:“我们众百姓俱是含冤受屈的,蒙大老爷今日放告,特来告状。”门上道:“就是告状,须候大老爷升堂,如何到此吵闹?衙役打出去!”衙役正在赶打,那孙爷在花厅闻知,便问左右:“外边喧闹何事?”家人禀道:“老爷,今日是放告日期,因老爷在此饮宴,未出坐堂,故此众百姓在外边喧闹。”孙爷道:“咦,我忘了。你出去,叫众百姓到花厅来投递。”家人听了领令,将众百姓叫进,跪在地下。左右接上状子。孙爷展开一看,这状子十张内倒有八张是告张宦及族分强占妻子、打死人命、白夺田地、拆毁房屋,无法无天的事。孙爷便对张三爷道:“三先生,烦你把状纸看一看,还是准他,还是不准他?”三爷不知状中之事,忙接来一看。不看之时尤可,看时倒吃了一惊,不敢作声。孙爷道:“三先生,那荆州百姓可谓刁恶之极,晓得三先生在此饮酒,故意反来控告府上。”三爷立起身,深深打躬:“公祖大人,乞看家父薄面。”孙爷道:“三先生请坐,那状子上情由,还是真的,还是假的?”三爷又深深一拱道:“不要管他真假,乞大人一概不准他便了。”孙爷道:“三先生,荆州百姓多是刁恶,若一概不准他,他便要谈论本厅了。左右,你去叫当班的拿链子来!”衙役答应一声,不片刻链子拿到。孙爷喝道:“衙役们,把张公子锁了!”三爷登时失色,急忙跪下道:“乞求大人看家父薄面。”孙爷变了脸道:“胡说!本厅从来没有人情的,锁了!”衙役不敢容情,将公子锁起。孙爷吩咐收监。
跟随公子的家人,匆忙报到府中,四爷闻说大怒。太太见讲,两泪交流,与儿子相议,忙写一封家书,叫进家人李贵领了言语进京。那孙爷收进状子,凡是被告张家奴仆,或是族众、亲属的,该打二十板反打四十,该问徒流的罪改作军遣。张太太知此信息,日夜望京师回信,不表。
再讲京中忠臣海瑞做了耳目之官,衣衫褴褛,饮食淡薄,却是气象高峻。满朝文武,哪个不怕?那这做良臣的还胆大不怕,那这有心病的,素拜张居正门下,不是告养回家,便是告假请假。若耳目不准,就有这般费力。
一日,海爷正在寓所闲坐,门公禀道:“老爷,今有新科进士周元表等三十四位老爷禀见。”海爷大喜道:“请见!”门公传出,众人一直来到堂中,道:“恩师大人在上,门生周元表等拜见。”海爷忙立起身,哈哈大笑道:“列位贤才请起!周贤才,尔来得却好,老夫明日正要奏本朝廷。左右,快备十席饭,与各位接风。再发名帖一张,快请兵部给事前来与席。”须臾给事来到,躬身禀道:“老大人在上,晚生陈三枚拜见。”海瑞忙忙回礼道;“众贤才过来见了陈先生。”众人一一见过,让坐上席,不过是豆干、豆腐、菜腐皮、笋干之类。酒过三杯,陈爷开口道:“请问这各位先生是谁?”海爷道:“俱是新科穷进士,多是老夫在临青新收的敝门人,共三十四位。他们倒胆大得紧,连上了张居正数本,圣上大怒,将他问了充军之罪。老夫保奏,叫他们回京复职的。”陈爷道:“原来是贵门人。今日召晚生不知有何吩咐?”海爷道:“老夫特备水酒一杯,与贤契饯行。”陈爷吃了一惊,道:“请问大人,晚生不到那里去,怎么要大人费心?”海爷道:“怎不到那里?明日自知。”陈爷不敢再问。
须臾席散,陈爷先行辞回。海爷道:“陈贤契,尔此去一路须要小心,与我问候孙理刑。凡事须要谨慎用计,不可怠慢。”陈爷道:“领命!”辞别先回。海爷吩咐周元表道:“周贤契,我欲扳倒张居正,明日奏闻圣上,举荐贤契与陈兵科往荆州搜宝。那权臣十分厉害,凡事要大家商议而行,不可托大。”周爷道:“领命!”大家打拱辞出,海爷连夜修成本章。次日五鼓,皇爷登殿,百官朝贺已毕,海爷俯伏金阶奏道:“臣耳目官有本奏上。”皇爷道:“卿奏何事?”海爷道;“今有新科进士周元表等三十四人,被首相张居正索礼不遂,诬陷充军,乞皇爷赦免。”皇爷道:“周元表擅毁宰相,朕故定他罪。若说索礼陷害,有何凭据?”海爷又奏道:“张居正不独贪财害贤,而且私换国宝,欺君罔上,罪在不赦。”皇爷道:“若说私换国宝,更无证据,焉可加罪!”海爷道:“万岁可拨钦差到荆州,围门查搜,便有凭据了。”皇爷沉吟良久,开口道:“行人司何在?”旁边转出一人,俯伏金阶道:“臣行人司张茂德见驾。”皇爷道:“朕差尔往荆州搜宝,尔当速行。”茂德正要谢恩,海瑞忙跪下道:“万岁若差行人司去,怎搜得宝?臣保兵科给事陈三枚为正搜宝,新进士周元表为副搜宝。”皇爷道:“准卿所奏。”即宣二人上殿。皇爷开口:“今有耳目官海瑞,保你二人往荆州张居正家中搜宝,回京之日另行升用。即往吏部领敕出京!”二人叩首谢恩,退出朝门。海爷又忙奏道:“更有进士三十三名,乞皇上赐其顶选县缺。”皇爷依奏。
海爷回衙,即叫海洪道:“你去对陈、周二位说,叫他速速出京,不可迟延。”二人得了言语,各带家丁二十名,望荆州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驰家信败露机关扮相士夤缘妙计
第十二回 驰家信败露机关扮相士夤缘妙计
诗曰:
缄书星夜赴家山,搜宝关心莫等闲。
漫说深藏最高着,真机败露信愚顽。
那张居正退朝回府,坐在书房暗想道:“海瑞今日这本倒也好笑,请旨着陈三枚、周元表到荆州我家搜宝。他做了三朝的官,颇称能干,为何今日动起这本,想是运倒了。我想钦差在路行得慢,我这里修一封家书,差一个善走之人,回家通信,叫将国宝收藏;及钦差到时,早已无影无踪。那时我奏他诬谤大臣,怕不治他一个大罪?”想定主意,即忙修好书信,叫过家丁张恶,吩咐道:“我有紧急家书一封,赏尔白银三十两,你要连夜赶至家中,呈与太太,若有迟延,取罪不小。”张恶应道:“小人晓得。”接了书信、银两,连夜往荆州而来。且讲海爷请出杜爷道;“元老,尔这家中,可有能干的家丁,叫一个来。”杜爷道:“老师要他何用?”海爷道:“我要差他连夜赶到荆州,送一封书信与孙理刑的。”杜爷道:“既如此,有一家人名叫陈贵,作事能干,又能日行七百里,可叫他去。”海爷道:“如此极妙,速速叫来。”杜爷叫过陈贵。海爷修好书信,向杜爷借出白银二十两,付与陈贵,吩咐道:“张府亦必有人赶信回家,你若能先到理刑衙门,回来重重赏尔。”陈贵领命,书信、银两结束停当,别了家主,即刻起行。张居正父子一日在书房闲坐。只见门公进禀道:“启上太师:家中太太差人下书,在外伺候。”太师道:“叫他进来!”差人进入书房,跪下道:“太师爷在上,小人叩头。”太师道:“起来,太太在家好么?”差人道:“太太在家纳福:有一封书信送上太师爷。”太师吩咐下去,给他酒饭。将书拆开一看,怒气冲天:“哎吓!可恼!可恼!”状元一见,连忙问道:“母亲书中写的什么来?”太师道;“吓!我儿,可恨荆州厅孙成,他依着妻舅徐千岁的势,把尔三弟拿下牢狱。你母亲着急,要我这里救援。”状元兄弟二人听了,连叫三声“爹爹”,“要放出主意来。据孩儿愚见,不如反了荆州府,把孙成狗头杀了,方出这口恶气。”太师道:“这使不得!”状元道:“这既使不得,传一道假旨。拿孙成斩首,亦可报得此仇。”太师道:“亦使不得!”二人道:“这又使不得,那又使不得,难道三弟凭他凌辱么?”太师道:“且看机会。”再讲荆州四府孙成一日坐堂理事,忽见外面一人,骑在马上飞奔檐前,滚下马来,倒在地下。孙成忙问何人。那人歇了半晌,方说道:“我是京中来的。”孙爷道:“来此何干?”那人道:“要回避衙役,方敢说出。”孙爷会意,叫衙役尽行退出,方问道:“你如何睡在地下?想是路上身体倦乏么?”那人道:“是。”孙爷道:“如今衙役已退,四处无人,你到此何事,快快说来!”那人道:“小人陈贵,奉海大人之命,送书与老爷的。”孙爷道:“既如此,可将书信拿来。”那人便向皮袋中取出书信呈上。孙爷拆开一看,知了来意,便叫陈贵道:“你在这衙内安息几日,打发尔回去。”陈贵道:“是。”
孙爷叫门子传几个皂快进来,皂快入内,叩头毕,孙爷道:“你们班内伙计,有力大会拳棒的,挑选几个来。”衙役道:“小人奉公守法,并无有会拳棒的。”孙爷道:“吓,本厅不是访拿尔们,是有要事差遣他们,不必动疑。”众人议了一会,挑出二十名会拳棍的进去。孙爷又在家丁内选几个,一同叫进私衙,赐他酒食。吩咐道:“不日内京中张太师必有差人回家,你们分一半在相府前后查探,一半在相府左右查探,遇有生面说京腔的,不论多寡,尽把密密拿来,不许放出一个,又不许传扬。事成重重赏你。”众人应道:“晓得。”孙爷道:“且慢!还有一说,你们趁未开城时,就去打听,晚上要等闭城门后回家。切要!切要!不可有误!”
那衙役并家人领了言语,在相府左右前后查了二日,并无生面京腔之人。刚刚守到三日,远远见了一个大汉,骑一匹快马,如飞奔到相府门前。众人一齐观看,见那人威同凛凛,汗流满面,众人道:“一定是了。”一个道:“且问他一声,然后动手未迟。”众人道:“不错,不错。”就有两个皂快走上前问道:“马上的大叔,可是京中来的么?”那人道:“正是!”皂快又问道:“可是相爷差来送书的?”那人道:“正是。”皂快道:“拿了!”众人走上前把那人拖下马来,拉拉扯扯到刑厅衙门。那人大喝道:“你这狗头!拿我做什么?”众人道:“连我也不知,你自己问我本厅便了。”说话之间,已至堂下。
孙爷正在堂上审事,皂快禀道:“启老爷:京都来的差人拿到!”孙爷大喜,道:“带进来!”皂快把那人推入阶下,那人大模大样,在堂下踱来踱去,立而不跪。孙爷喝道:“怎么见了本厅不跪?”那人道:“我正要问你官儿,我又不犯法,拿我何事?”孙爷喝道:“你这狗头!硬头硬脑,见本厅这等放肆。你既不跪,左右,取大板过来!”衙役答应一声,取过大板。那人见不是势头,只得跪下在地。
孙爷喝道:“你这狗头好大胆!尔偷了某乡宦家若干金银首饰,本厅差人到处缉捕。你一向躲在何处?速速招来,免受刑法。”那人听了大惊道:“老爷在上,小人不是贼,并未偷人财物。小人是京都人,叫做张恶,一向在相府伺候太师的。大爷若不信,现在太师书信一封,叫小人赶快送与太太开拆的。”孙爷道:“既如此,取书上来!”张恶忙把书呈上。孙爷拆开来书看。张恶道:“这是太师爷家信,开不得的。”孙爷道:“怎么开不得?”看完了书信,便叫左右将链子把张恶锁了。张恶急得只管磕头:“求老爷放我回去。”孙爷只做不听见,立起身来,叫掩门退入后堂,重赏那皂快、家丁。心中暗想:“海刚峰正直、老练、能干,但不知钦差何日方到?”便叫心腹家丁出去暗打听不提。
那周元表、陈三枚二位差官在路商议道:“我二人承海大人保举,往荆州搜宝,但要搜着才好,不要被张家做了手脚,有负海大人之托。”二人一路行来,时刻打听。一日,陈爷问家人道:“此处离荆州还有多少路?”家人道:“只有百多里了。”陈爷道:“既如此,叫船家住船。”便向周爷道:“周年兄,我们去搜宝。还是怎样搜法?”周元表道:“但凭年兄高见。”陈三枚道:“相府房屋甚多,不知他存在那里,倘然搜他不着,便不妙了。小弟幼年学麻衣相法,颇知相命风水。今假作相命先生,往荆州打听消息如何?”周元表道:“此计甚妙!”陈三枚命取白布一幅,上写“麻衣相法”,换了衣裳,扮作江湖游客,叫只小船。又对元表道:“你且停泊这里,船头收起虎牌、旗枪,吩咐手下人不可吐露风声。”元表应道: “是!”
陈爷叫船摇到岸边上岸,吩咐随身家人道:“我先往打探国宝,你见我进了相府,便下船,明日再来打听我的消息。如今随我而行,若要吃东西,各自去买。三日后,我若没有响动,你即往大船报与周爷,会同荆州四府孙爷,竟往张家搜宝。若是不见我,即着张嗣修身上要人。”二人应道:“晓得!”三人行行止止,入了荆州府内。东观西望,只见那边一个大酒楼,许多人在那里出出入入。陈爷也进去,店中只见坐客满堂,陈爷拣一小桌坐下,轻轻吩咐家人:“你到外边自己买吃。”二人去了。那酒楼走堂的便走来问道:“先生吃什么酒?”陈爷道:“只要好菜二味,美酒一壶是了。”走堂立刻拿到,陈爷自斟自酌。
少停,吃酒的人都去了,只剩隔桌两个老人。那老者见相面先生一人自饮,冷冷清清,便说道:“先生独酌么?何不我们合作一桌,同饮如何?”陈爷正要探听张家之事,便应道:“如此极妙。”即将自己酒肴移在桌上,与老者同饮。饮不多时,老者问道:“先生贵处?”陈爷答道:“江西。”老者道:“几时到的?”陈爷道:“昨日才到。”老者道:“烦先生与我们看看如何?”陈爷道:“使得,请左手一观。”老者即舒出左手。陈爷相了一会,道:“尊相幼年运气不通,今堂面上有刑克,独成立家,早年劳苦不消说了。到了五十三岁,才得享福。后来衣禄无亏。”说得老者十分快活,称赞道:“果然相得好。”陈爷又把那一个老者左手一看,道:“这位老丈自幼蒙父兄福庇。衣禄丰足,刻下又行年运,主有大吉。”说得老者二人十分喜欢,道:“先生果然神相!我们要酬些相金,尤恐见慢,今日酌酒资,算我们的帐吧。”陈爷道:“多谢了。”
正言之间,只见一人踱将进来,老者慌忙起身,那人不回礼,直入里面去。陈爷问道:“老者,这是何人,如此大样?”老者道:“轻声!这是张府总管。他在本处作恶多端。近来四府刑厅与他作对,他假作穷居,在此开店。”陈爷道:“他既惧怕刑厅,就该迁移别处,不该在此开店。”两个老者道:“先生有所不知。他田地甚广,又放债刻剥,那肯搬移别处!”陈爷道:“他有几个儿子?”老者道:“他现有一房妻子,旧年又娶一个妾,并无子女。”陈爷道:“有多少年纪?”老者道:“六十一岁。先生!吓,我细细告诉汝:汝去相他,相得准,包管有些油水。”陈爷道:“但不知他的出身如何?”老者道:“他七岁卖到张府,后为长大敢为,十分能干。相爷喜欢他,叫他做了总管,在这料理业产。又与他弄个副总扎付在身。他怕朝中忠臣作对,不敢上京谋缺,只在家中管理。”陈爷道:“多谢老丈指教!”老者道:“先生再请几杯。”陈爷道:“好了。”老者叫走堂的过来,算了酒钱,便对柜上掌柜的说:“这位先生相法极精,真是柳庄再世!相我二人,句句不差分毫。”
二人在外言讫,早已被总管张能听见,便叫先生请进奉茶。陈爷进内坐下,把张能仔细一看,假作吃惊之状,道:“这位太爷,好相貌!”张能满心欢喜,道:“乞先生细看,直言无怪。”陈爷道:“吓,尊相是一位贵相,只有一言得罪,休要见怪。”张能道:“岂敢请教。”陈爷道:“细看贵相,幼年尊堂早逝,无依无靠,得贵人抬举,离祖成家。若论早年生子难招,目下虽有小星,总之不能收成。旧年该见喜发财,来岁自有贵子。这才是大人的后代。”张能道:“我年纪多了,恐不能生育。”陈爷道:“命中所定,该有贵子,何怕年纪多?但目下该有小小惊恐,而大事无妨,日后封君稳稳。”说得张能心花都开起来,即说道:“先生好神相!实不相瞒,我是相府一个总管,副总之职分。只为四府刑厅与相府相对,我故此假作买卖营生。我府中四公子,也曾吩咐我,请相士相面,并看风水。难得先生如此神相,先生尔在此坐坐,我去就来。”张能忙往张府,到书房见了四爷道:“启上四爷:有一个半仙相士,在小人店内。”四爷吩咐:“请来!”张能忙往店中,对陈爷道:“我家四爷要请先生相面,若相得准,不但发财,还有发迹。但有一句话叮嘱你,不可漏泄。我家四爷一心要做皇帝,先生你要奉承他几句。”陈爷道:“领教。”说话之间,已到相府。引进书房,张能先进去通报。四爷吩咐:“请进。”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张嗣修龙形惑相周元表搜宝探奇
第十三回 张嗣修龙形惑相周元表搜宝探奇
诗曰:
虎步龙形岂易夸,天将压汝祸来加。
十年梦想荣华事,镜里山河莫怨嗟。
话说陈爷假扮相士,走进相府书房,见了张嗣修,道:“四爷在上,相士人见礼。”四爷把手摇摇道:“相士不必多礼。”陈爷道:“请左手一看,再请行步。”四爷将左手穿出与他看一遍,然后即踱了几步。陈爷称赞道:“好个龙行虎步!是个大贵的相了。请退了左右,相士好说。”四爷吩咐:“左右退去。”众家人退去。陈爷就跪在地下,口称:“万岁”。四爷道:“先生因何这样称呼?”陈爷道:“非是相士这样称呼,因贵相是个九五之相。但不知怎么,如今尚不发动。若不是阳宅不利,定是阴基有碍。相家善看风水,待我细看一看便知。若有不利关碍之处,即改移,顷刻成功了。”四爷听见,心中大喜道:“如此妙极了!就烦先生看阳宅。”陈爷道:“既然如此,万岁请前带路。”四爷道:“先生不可这样称呼,被人听见不便,且待异日罢!”
二人走出门前,先生把眼细看说道:“果是不差,门外这两口井破了风水也。”四爷道:“再请进内一看。”二人来到后堂坐下,陈爷就说:“墙外那口井冲破龙脉,该筑一个照墙保护龙脉。只为南方火旺克金,金不能生水,有墙遮了水火,就能相济。”四爷听说,心中大喜。一声吩咐:“左右,把门外两口井填塞了,快打一个照墙。”左右答应一声,即刻就去动手。四爷又道:“烦先生再进里面一看。”陈爷跟着四爷,逐处房屋楼阁细细观看,果然好风水。
后来到一个大楼,见两扇铁棵大门,锁锁着。陈爷道:“这是什么所在?不识可使相爱看否?”四爷道:“使得。”便进去取锁匙,把门锁开了。二人移步进内,见中间三架朱红桌,放着三只盒儿。陈爷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四爷道:“这楼叫着聚宝楼,这盒内俱是宝贝。”陈爷暗想:“果有宝贝,但不知就是朝廷的不是。”便问道:“不识肯与相家看看否?”四爷道:“先生即是心腹之人,看看何妨。”便将盒盖掀起,件件取出。先是一个金盘,盘内安着两粒明珠,一粒是夜明珠,这一粒是避水珠。陈爷又指道:“这光闪闪的,是什么宝贝?”四爷道:“这名醉仙塔。”陈爷又指一样道:“这名什么?”四爷道:“这名醒酒毡。”陈爷道:“请收了。”四爷把来收好,同行下楼。又到后楼门花园,各各团团看遍。回到书房坐下,四爷叫备酒,陈爷已安心,便要脱身,忙辞道:“不敢打搅,即告辞了。”四爷道:“那有此理!今晚在此草榻,明早还工劳先生到敝坟一看。”陈爷不得脱身。只得住下。
到次日看坟回来,又要辞出,四爷又不肯放,道:“先生,我这里用得你着,只住这里罢。”陈爷道:“相家家中有八十岁老母,并拙荆、小儿等,专靠相家养活,住在这里,谁人照看?”四爷道:“这也不管。”
陈爷被公子恋留,看看过了三日。陈三枚家丁不见主人出来,只得回到船上,禀与周爷道:“启上老爷:家老爷吩咐,若三日后没有消息,叫周爷会同理刑厅孙爷同去搜宝。倘若不见家爷,就在张府公子身上要人。”周爷听了言语,吃了一惊,暗想道:“陈年兄在相府不知生死。”连忙上桥,来见孙爷,将陈爷私行入相府、三日不见出来之事,细细述了一遍。孙爷听见大惊,即刻备帖,到守备衙门,点出兵丁千名,千总外委十名,同了钦差周元表,一直来到相府,吩咐兵士把相府前后门团团围住。
那相府管门家人看了,匆忙报与四爷。四爷大惊,连忙出厅迎接。孙爷口称:“圣旨到,跪听宣读。”公子连忙排香案,俯伏尘埃。周爷读诏曰:“今有耳目官海瑞奏,张居正原籍荆州家中,私存国宝。今差陈三枚、周元表同往张居正家中搜宝,来就缴旨。谢恩!”张嗣修惊得魂飞魄散。周爷吩咐:“进后堂各处处细细查搜,如有徇情隐匿者,即行斩首。”众人答应一声,纷纷到各处翻笼倒箱。不一时,沸反盈天。
那陈爷在书房听见,知是钦差来到,忙打开房门,奔至大厅。孙爷、周爷二位看见大喜,道:“陈先生在这里了。”陈爷道:“快将张嗣修锁了。”衙投忙上前,将四爷锁着。陈爷道:“孙老先生、周老先生跟我来。”三人忙举大步,穿廊过户,来到聚宝楼前。叫左右打开了锁,取出四件宝贝。孙爷道:“陈先生,这是什么宝贝!”陈爷道:“这是醉仙塔,这是醒酒毡,这是夜明珠,这是避水珠。”二位道:“请问先生,这宝有何奇异?”陈爷道:“醉仙塔放在金盘之内,将水从塔顶上灌下,变成美酒,凭你大量之人,吃了一杯,即醉倒。醒酒毡放在地下,将醉人抬放上面,即刻醒转。夜明珠放在暗室中,四壁光明,如同白昼。避水珠若放水中,那水两边分离。”说罢,孙、周二位大喜。陈爷就把醉仙塔、醒酒毡收存。周爷就把夜明珠、避水珠存在身边。大家下楼,来到厅上,只见相府管家跪下禀道:“启上三位老爷:家太太请爷们各坐立,有酒宴款待。”三人道:“你谢太太,说我们心领了。”三人退出相府,鸣金开道,同到理刑衙门,同坐大堂。孙爷吩咐:“将公子押禁牢中。”衙役将四公子押进狱中。
四爷道:“禁子,我家三爷在那里?”禁子应道:“在这里。”四爷道:“请出相见。”禁子应声:“晓得!”即刻到号房,请出三爷。三爷见四爷身挂锁链,吃惊道:“四爷,你又因何事,也到这里?”四爷道:“呀呵!不好了。只因有一相士到府,说是江西人,能看风水。弟因叫他观看,他见了聚宝楼,要看宝贝,弟不合与他看。不料他是钦差兵部陈三枚,奉旨到我家搜宝。他假作相士,私行察访,弟不知,留他在家中,被他看出底蕴,暗通副使周元表、理刑厅孙成,到我家搜出宝贝,又把我锁拿狱中。”三爷听见,心中着急,埋急小弟不小心,轻昴露出人耳目。如今被他搜去,必然进朝迁,取祸不小,必至害了爹爹。
不说牢中烦恼。张府太太急得两泪交流,心中埋怨太师:“你在朝中为相,难道这件大事,略不差人通知家中预将宝贝存起?今被钦差搜去,必将奏与朝廷。倘圣上发怒,合家难免罪名。如今两个孩儿又被拿去,无人料理,此事怎好?丫鬟,你速出去叫众家人进来。”丫鬟应道:“晓得!”即刻叫进。众家来到大厅,道:“太太有何吩咐?”太太道:“众家人们,今宝贝被钦差搜去,上奏朝廷,必然罪及满门,如何是好?”众家人道:“太不必心焦。我们众人都已打算,只须扮作强盗,赶上前去,把宝贝抢了回来,不是就没有凭据了?那时太太再写信寄去。太师哭奏朝廷,扳他诬陷大臣,不特我们满门脱祸,他们还有诬害之罪!”太太听了,心中大喜,即说道:“难道尔们真心救主。事平之日,太师必有重赏。你各即刻就着点起有勇力的一百余人,暗存兵器,赶去前途等候为要。”家人领命,各又带了盘费刀斧,陆续而去不表。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两钦差解宝遇劫婴山盗拯溺反仇
第十四回 两钦差解宝遇劫婴山盗拯溺反仇
诗曰:
搜宝归来意扬扬,春风几度促行装。
烟波万顷滩声急,中有危机祸暗藏。
且讲四府孙爷次日治酒,与陈三枚、周元表二位钦差饯行。三人入席坐下,孙爷说道:“二位年兄,弟想张府有智谋的家人甚多,倘或在半途抢夺国宝,如何是好?”弟今拨兵二十名,沿途护送,方保无虞。”二人道:“难得年兄如此费心。”孙爷谦逊几句,即吩咐传营兵进来。左右即时传时,跪下道:“大老爷在上,营兵等叩头。”孙爷道:“起来。今有二位钦差大人解宝上京,路中恐有歹人,特差你们一路护送,须要小心,回来重重有赏。”营兵领命。二位钦差饮完了酒,辞谢出门。孙爷直送至码头作别。钦差吩咐开船长行,扯篷喝号,立刻离了荆州地界,滔滔往前摇去。
不两日,已来到湖广北关口。日晚泊船,船中备酒,官舱内两位钦差饮宴,船头上家人兵丁饮酒。钦差吩咐家人道:“此处地方最恶,恐有干系,你们各人不可上岸闲步。”各人齐声应道:“晓得!请大人放心。”饮毕和衣而睡。忽听得岸上鸣锣击柝之声,往来不绝。原来是荆州四府孙爷,一路打发文书前去,路中一站一站的地方官,要拨兵马接应。知这北尖口最是险恶地方。另外着本处兵役,严密关防,故此闹热。兵役听见十分安心。到夜半的时节,各各疲倦,各去睡卧。
那张家总管带了一百余名家将,多是白布包头。手持刀斧,来到岸边。看那只大船上提铃喝号,知是钦差坐船。总管喝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众人答应一声,登时点起亮子,照耀如同白日,呼哨一声,早已跳在钦差船上,手持刀斧,登时砍倒数人。余人慌忙爬起,怎奈张府家将十分勇猛,船中之人又被他砍倒几人。周爷看见,心中着忙,带了夜明珠、避水珠走船尾,将身跳入水中。陈爷看见,慌忙也向江中跳下。那二十个兵丁,并周、陈二家家丁,杀的杀,跳水的跳水,尽皆丧命;只有数个会泅水,泅到岸边逃命。巡逻兵丁见势头不好,各各散去。张家总管搜出两件宝贝,只不见那夜明珠、避水珠,想是落水钦差带去身边,便叫一声:“众兄弟,有了宝贝,不必追寻。吩咐开船去吧。”水手忙忙将船撑开,滔滔浩浩往荆州回转去了。
周元表带了盒子,跳下江中,自分必死。岂知盒内有了避水珠,放出光来,可照十里。信步而行,行到岸边,爬上岸去。回头一望,见那号大船数十人摇撸,望荆州而去,知是张府假扮贼船来劫宝贝。暗想:“不知陈年兄与国宝可在船否?”忙忙回来原处一看,只见船上家人兵丁杀死无数,并不见陈爷。再查宝贝,毫无影形。心中着急道:“如今失了国宝,怎么回京覆旨?”
不说周爷着急,再说陈爷跳在水中,心忙意乱,开步乱步,不想越走越深,忽一阵波浪打来,把陈爷荡澜一通,沉在水底。心中暗想:“此番我的性命活不成了!”正存此念头,真是鬼使神差,只一跳踏在一块大石上,立起身来,抬头一看,茫茫大水,无际无边。看那船只,无形无踪,实在怕人。心中想道:“倘有波浪再打下来,我必葬于鱼腹矣。”
那泅水的家人,逃上岸后,见贼船已去,便去别处雇了船只,沿江来救主人。大家相议道:“兄弟们,如今强盗已去,我们何不高声叫一声。”众人齐说“有理”,便大家叫道:“老爷在那里?快些出来!”家人各处叫喊,早已惊动周爷。周爷听见是家人声音,便应道:“我在这里!”家人听见,叫道:“好呀!”忙把船摇近,扶上周爷道:“老爷受惊了。”周爷问道:“陈爷在那里?国宝可在吗?”家人道:“国宝已抢去,陈爷不知去向。”周爷道:“如此怎好?”心中暗想道:“我如今失了国宝,怎见得海公之面?我想这劫宝贼徒,谅不是别处来的,一定是张府家人假装强盗前来劫去。我今再转荆州,去见孙爷,再定别计。”想罢,吩咐家人,回转荆州。家人领命,即将拨转船头,往荆州摇来。
再讲陈爷立在水中石上,十分着急。叫道:“老天呵!我陈三枚虽不算作忠臣,也要扶助幼主,除灭奸邪,不想今日却死在这里。到如今怎能够三呼万岁朝金阙?怎能够晨昏定省拜双亲?怎能够金屋画眉相唱和?怎能够堂前训子读文章?老天呵!如今但愿奸臣诛灭,天下太平,我陈三枚就死在九泉,也得瞑目。”
陈爷正在自叹自嗟之际,忽听得远远鸣锣之声,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大船,高高点起灯笼,远远鸣锣喝号而来。陈爷大喜道:“如今有救命了!”那船来到相近,陈爷高声喊道:“救命!”那船上的人道:“哥哥你听见么?水上有人喊救。”一个道:“兄弟,我们问他一声。”一人说:“我去禀了大王再来。”说罢,连忙进舱:“启上大王:前面水中有人叫救。”那大王道:“既然如此,救他起来。”喽罗答应一声,走出船头,叫船家收舵,将船摇近石边,叫道:“水内的人,你要性命不可乱动,我来救你。”陈爷大喜,叫声:“恩人,我在此!”船上人把火一照,看见石伏着一人,便叫道:“你伸过手来。”陈爷把手伸上,船上人伸下手把陈三枚轻轻提上。
陈爷衣服扯去了水,把眼望舱中一看,只见中间坐着一人,头上大红扎巾,金凤抹额,当中一点火焰;身上穿的大红短短绣龙紧身,外边套着金线镶边战袄;腰边插两把宝剑;足踏乌靴。两边站立十来人,雄赳赳,气昂昂,都是浑身纯锦绣披挂左右,刀枪戟剑,排得明晃晃,光亮亮。陈爷心中暗想:“呀呵!不好了,我看他这个光景,一定是个不良之人。”陈爷正在思想,忽听得舱内喝道:“带那水内之人进来!”水手答应一声,就叫道:“水内汉子,大王唤欠进去!”陈爷见说,只得移步进入舱中,把手向上一拱,口称:“老亲翁请了!”那大王道:“你是什么人!”陈爷道:“老亲翁,我乃京中兵科给事陈三枚。”大王道:“你既是官儿,为何落在水中?”陈爷道:“老亲翁,一言难尽,弟乃两榜进士忝在甲头名,前在山西为四府,后升主事,连转兵科给事。只因忠臣海瑞,奏荆州张府藏匿朝廷国宝,圣上特差弟同了进士周元表来此搜宝。弟又会同荆州孙成,将官兵围住张府,搜出四件国宝,回京覆旨。船泊此处,不想强人杀下船中,将家丁、兵役杀死,我一时着急跳下水中,不想被水浪一推,打在石上。幸蒙老亲翁垂救,改日必当重报。”
那大王听罢,登时瞪起两眼珠,喝道:“你即什么搜宝钦差么?”陈爷道:“正是!”大王道:“(口秃)!你来得正好。左右把他绑了!”左右答应一声,走出两边喽啰十余人,将陈爷拿住,麻绳草索绑得紧紧。陈爷见了这般光景,叹道: “早知如此,不如死在水中,还是干净。”那大王又喝道:“速将他推出斩首!”喽啰忙忙动手来推。陈爷大叫道:“老亲翁,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怎么要杀我?望你说个明白,我就死也得甘心。”那大王道:“不必多说,推去斩来。”陈爷心中暗想:“呀!是了。我闻得张嗣修在荆州暗招兵马,谋为不轨。这个强盗必是张居正手下兵将,叫他在江中埋伏。我今落在他手中,料无回生之日。”正押出船头,旁边转出一个副将,忙上前禀道:“大王,我今夜若是杀了钦差,那府中太太、三爷、四爷怎知大王的功劳?依小将愚见,不如带转山寨,拘禁栈房,明日解到府中,悉听太太发落,岂不是好?”大王道:“此言说得有理。左右,把陈三枚放了绑!”一声军令传出,登时把陈爷放了绑,换条铁链锁在舱中。
大王传令:“将船回去。”水手拨转船头望下摇去。只见远远的一只小船,如飞的摇到大船边,跳出一人,跪下禀道:“小的打听得荆襄标商同钦差学政船只,明日五鼓出关,有重船十余号,真有百万银子在内。特来报。”大王道:“好呵!赏你一锭银子。再去打听。”探子叩头谢出。不知打劫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孙娘子婴山解难沈大王江畔捐躯
第十五回 孙娘子婴山解难沈大王江畔捐躯
诗曰:
家人叶象利休贞,玉洁冰清自性成。
解难难中还自解,祸淫福善较来平。
话说婴山大王沈勇,闻报荆襄标商同钦差学政有十余号船只,即欲前去打劫。心中想道:“久闻标商多是有手段的,又加学政坐船,有兵卒护送,必须点齐四路副将,一同下江抢劫方好。”即时传令喽啰:“随四将下山,先去打劫,我随后便来接应。”四将得令,领了喽啰,纷纷下山而去。
且说寨中有一位夫人,是被沈大王劫上山的良家妇女,这日,在山中自叹道:“自叹红颜多薄命,夫妻母子各分离。奴家邱门孙氏,祖籍荆州人氏。丈夫邱佐卿,早年入泮,娶奴完亲一载,生下一子,取名喜宝,才得半岁。我只为今年春间去婴山烧香了愿,婴山大王看见奴家十分姿色,统帅喽啰半夜打进奴家,银钱衣服半件不取,单单把奴抢至寨中,强迫成亲。奴家誓不从他,便要强奸。幸遇一个同难婶婶苦劝,又兼寨中美女极多,无暇及我,所以至今未曾受辱。但愿夫妻、母子完聚。呵!且住!我方才听得使女们纷纷传说,昨晚大王江中拿一搜宝钦差,锁在栈房,要解去张府请功,谅必性命难保。奴家久欲自尽,不如救了钦差再死,也得瞑目。况且强盗今又下山抢劫,寨中无人,正好行事。”
孙氏想完主意,忙忙取了锁匙,出房来到栈房门首。只听得里面自言自语道:“苍天,苍天呵!我陈三枚只望水中逃命,谁知又遇强人。如今解去张府,必然性命难保。天呵!不想我这般结果!”孙氏听了,忙开锁匙,推门而入。陈爷正在伤心,忽见一个美貌妇人在面前,问道:“你是什么人?”孙氏道:“老爷不须骇怕,我来救你的。”就把链子扯开。陈爷道:“娘子,你到底是何人,前来救我?”孙氏道:“奴家荆州人氏,夫君邱佐卿。奴家孙氏,被强人抢至寨中,强奴成亲,奴家就死不从,那贼也不杀奴家,止是居留寨中。今日闻大人被拿,要解张府请功,性命必然难保。幸遇强盗下山打劫,寨中无人,奴家特来解救大人。如今速速跟奴家出去。”
陈爷听了,忙忙跟了孙氏,走出山寨,并无人查究,早已到了东山脚下。孙氏道:“老爷此去,多是人烟所在。奴家虽未失节于强人,丈夫决不肯信。但愿老爷到了荆州,将奴不肯失身之事,说与奴丈夫知道。奴的贞心可表,奴死九泉亦感老爷之德。”说罢,往山下便跳。
陈爷慌忙拦住,说道:“恩嫂,不可寻此短见。待下官送恩嫂到府,说明恩嫂贞节,使恩嫂夫妇、母子团圆,略报恩嫂大恩。切不可如此。”孙氏道:“既蒙老爷好意,奴家暂留性命,请老爷快行,不可迟延。”于是二人望着荆州大路而行。且说大王沈勇带了四个副将,数百喽啰,装载五只大船,沿江顺流而下。早有探事喽啰飞报:“启上大王:那标客货船,帮着学政官船早已出关,就在前面停泊,要等齐船只前行。特此报知。”大王大悦道:“再去探来。”吩咐头目:“去船头观望!”头目走到船头,远远一望,只见那边灯笼明亮,上写“钦差湖广学政”,一连高挂灯笼五六十盏。船上兵役手执刀枪,两边排列。头目忙忙报与大王道:“启大王:那船上兵将手执兵器,甚是强勇。更有标客相帮,厉害难当,不可惹他。”大王喝道:“胡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王还要助张府打遍天下,那里希罕这几个标商!”遂唤张雄二将过来。二将应道:“有!”大王道:“与汝令箭一支,带领四号船只,箭手四百名,向他船头先放。看他势败,然后枪刀齐举,杀上船去,我这里再发兵接应。”
二将接了令箭,带领船只,箭手一字儿排开,对着官船喝令放箭。众箭手把箭乱射,箭如雨点一般飞来。官船上面各兵叫声:“呵呀,强盗来了!”慌忙报与学政。学政大怒,叫众家将吩咐兵丁不许乱动。都伏舱中,手执军器,把住舱口,等他箭射完,跳上我船,钻进舱来,进一个杀一个,进两个杀两个。若杀死一人,我赏银五两。你们若有被伤,我赏银三两。须要协力,不可有违。家钭得了号令,传与兵丁,俱伏在船舱口里,强盗那知官船早已预备。官兵伏在旁边,见一个进来,提起利刀便砍下来,一连钻进十余人,一连砍死十余人,余的强盗大怒,一拥而来,都被家将兵丁乱砍、乱刺,那里抵挡得住?船上呐喊哼喝,那边标客听见官船上沸反盈天,连忙接应。那大王见前船去许久不来回报,便摇动大船前来接应。这边护标好汉拦住,把箭乱射,射死十余人。大王大怒,跳上标船:“孤家来也!”那护标大哥,见伊来得勇猛,谅是强盗头儿,袍袖一起,那支练就百发百中神箭,嗖的一声,正中咽喉。大王叫声:“呀呵,不好了!”即翻身落下水去了。众贼看见大王死了,副将也不见一个,相议道:“我们何不趁此顺风逃回罢。”众人道:“有理。”连忙把船摇转,望山寨飞奔而去。不消半刻,到了山寨。内中一个头耳道:“众兄弟,如今大王死了,副将也杀了,山寨无主,料想强盗做不成了。况且我们本事低微,若在此耽搁,倘官兵到来,料想活不成了。不如收拾金银财宝,各人回去营生。”众人道:“有理!”大哥主意不差。”便把抢来妇女个个放去,金银每人分开。头目又道:“兄弟,我们大家散伙,这山寨何用?不如一把火烧个白地!”驮了包袱,下山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孙理刑再会钦差陈给事重围相储
第十六回 孙理刑再会钦差陈给事重围相储
诗曰:
祖饯归来为计程,斜风细雨阻人行。
中原逐鹿称高手,一计生时一法生。
再讲钦差陈三枚自婴山脱难,同着孙娘子来到荆州城内。陈爷道:“恩嫂,这是荆州城了,我们进去报与孙四府便了。”二人移步来到衙前,投一店家歇下。陈爷道:“店主借汝笔砚一用。”那店主取过文房,陈爷写了数字封好,谢了店家,大踏步走到班房。叫道:“班头哥在那里?”衙役道:“做什么?”陈爷道:“我这一个纸,烦尔传递进去,投与太爷看。”衙役道:“你这人,我看汝不蓝不白,递得,我与汝递;递不得,不要害我。”陈爷道:“必要递的,决不害汝。”衙役道:“既如此,你且坐在这里,不可远去,我与你递进。”衙役执了纸条,投进内堂。孙爷看见,吃了一惊,方知钦差国宝遭劫,水中逃生,衣冠不整,不便进见。立刻叫家人取出一套冠服,送与钦差大人更换。家人抱了衣服,来到班房,陈爷接来穿好。孙爷已开门迎接。
二人上堂坐下,开口道:“不想老先生国宝遭劫,弟毫不知情。”如今怎好?”陈爷道:“事且慢表。现有恩嫂孙娘子在门外店中,乞先生抬轿接进。”孙爷忙问何故,陈爷细细说了一遍。孙爷立刻差人抬轿接进内衙。陈爷又将被劫情由详述一遍,孙爷吃惊道:“此事怎好?”陈爷道:“且等周年兄到处。”孙爷叫备酒压惊。
二位正在花厅饮酒,门上来报:“启老爷:城守营有帖差人要见。”孙爷道:“传进来!”投帖人进见跪下道:“家爷多多拜上太爷。老爷前日奉命点兵二十名护送国宝,在北关口被大盗杀死十五名兵丁。家爷已经出详,求太爷一同通详。”孙爷道:“你回覆你贵老爷,兵丁伤的请医调治,我这里立刻通详便了。”投帖人辞去,孙爷吩咐道:“书办备文书通详。”
忽报门前钦差周大人到了,孙、陈二位听了大喜,忙开门接进。周爷看见陈爷在此,先叫道:“陈年兄,原来在此呵!”陈爷也赶向前将手扯住道:“周年兄也到此,呵呵!”孙爷便扯二位上座坐下,叫家人再备酒来。
三人欢饮一会,周爷开言道:“我当夜跳入水中,信水而行,幸不沉溺。走至湖滩上,远远望见盗船已去。正在无可奈何,忽听见家人叫唤,方敢答应。救上船上,不见先生;问起,方知先生也跳下水。弟正在悲伤,不想年兄在此,这是万千之喜了。但不知国宝下落如何!”陈爷道:“弟见年兄下水,弟一时心忙,也跳下去,那知国宝下落如何?”陈爷道:“想必被强人抢去了。”周爷道:“抢去是抢去,幸喜还有两件在此。”孙、陈二爷忙问道:“那两件在此?”周爷道:“那一粒夜珠、一粒避水珠,是弟带在身上,故此还在。”孙爷道:“虽然宝珠还在,但四件失了两件,怎能回奏?不知此宝系何人抢去?”周爷道:“孙先生,弟已知抢宝之人了。”孙爷忙问道:“兄知是何人?”周爷道:“那夜思想,心中甚是疑惑,一面自己开船,叫人尾在贼船之后。次日回报,贼船回转荆州,城门未开,他便叫开城门进去。弟想城门乃是禁城,怎么叫得伊开?谅他一定是奸相府中家人假扮强人,抢去两件宝贝,叫我们难以回奏。”陈爷接口道:“不特年兄晓得,弟也知是他家所使。”孙爷道:“二位先生,若是张府假盗劫去,料想急切之间,他必不提防。我们急急围住张府查搜,谅必难脱我手。”二人道:“此算甚妙!事不宜迟,作速打点起身。”孙爷即差人叫城守再点兵二百名,随带家人衙役,三顶大轿,一直到了张府,仍把前后门围住,打进府中。
管门的报与太太,太太此惊不小,想道:“难道他晓得是我假扮的不成?”只得戴了凤冠,穿了霞帔,出了中尝,与三位见礼道:“三位大人,老身虽是女流之辈,但蒙皇上土变乳母一品之职。三位虽是口衔王命,也不该三番两次打扰相府。”孙爷道:“太太在上,昨日下官搜出国宝,遗失一物,如今再来搜搜。”太太闻言,发怒道:“汝多大个官儿,如此无礼!难道没有国法么?”孙爷道:“下官当初扳倒奸臣,尚且舍得满门取斩。今日口衔王命,正要治那不法之人。”
孙爷口中说话,四观四处,见太太身边有个使女紧随,便叫衙役把她拿来。孙爷道:“汝是伺候何人的丫头?”丫头道:“伏伺太太的。”孙爷道:“我有句话问汝,汝若从直说来,与汝无干;若有半句遮瞒,便拶断汝的手。左右取拶子!”丫头吓了一跳。孙爷又道:“你太太将宝贝存在何处?快快说来!”丫头道:“呀呵,老爷!小婢只晓伏伺太太,那晓得甚么宝贝?”孙爷道:“不招么?左右拶起来!”丫头痛得十指连心,叫道:“老爷饶恕,我招,我招!”孙爷叫放拶。那丫头见了太太,又转口道:“老爷呵!果然没有宝贝!”孙爷大怒道: “贱人!汝敢翻供么”左右着实拶来!”丫头流泪道:“放在太太房中龙床顶上。”孙爷道:“是何人拿来与太太?”丫头道:“是太太叫人装作强人,在半途劫来的。”孙爷道:“既是招了,将她放了,押到太太房中。”三位一同起身,随着丫头同走。
太太连忙赶过拦住道:“那使不得!我身受王封,谁敢大胆进我房中!”孙爷道:“太太不必拦住。下官与钦差大人奉旨搜宝,谁敢阻挡?家将们!往房内搜来!”三位一齐步进房中。太太见了,心中着急,连忙叫家人:“汝们快些动手抢奈。”家人道:“前后门俱有兵把守,小人就夺了宝,如何出得去?”太太道:如今怎么处?也罢!你们速到婴山大王,叫他一不作,二不休,把他两个钦差杀了,夺回国宝;差人上京报与太师,再作计议。”家人领了言语奔去,前门被兵士拦隹,不许放行,只得退回,由狗洞把出,死奔前去。
孙爷同钦差进入房中,果见床上放着两个描金盒子,知是宝贝在在,慌忙取下,揭开床上盒盖,果是醉仙塔、醒洒毪。心中大喜道:“宝贝既在,出去罢。”一群人众回到堂上。孙爷叫放了丫头,向太太打拱道:“打扰不当,容改日请罪。”说罢,即同二位钦差上轿,一路洋洋得意回衙,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邱佐卿重谐凤侣陈国舅朋比为奸
第十七回 邱佐卿重谐凤侣陈国舅朋比为奸
诗曰:
谁把鸾胶续断弦,彼苍默佑总无偏。
别时莫道相逢日,月有盈亏缺复圆。
话说张太太见孙理弄同二钦差搜宝回去,心中又气又苦,骂道:“孙成这狗男女,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三番两次与我作对;今番又被他搜去国宝,若奏上朝廷,合家性命必然难保。我只得再差人去婴山叫沈勇,务必带齐人马,半路夺回方好。”如今不说太太之事。再说三位大人回进私衙,孙爷即将二次搜宝做了文书,详报上司。吩咐备酒款待钦差。陈爷道:“且慢,小弟有一桩心事未妥。”孙爷道:“什么心事?”陈爷道:“就是救小弟那位邱恩嫂,须要年兄备乘暖轿,小弟亲自送恩嫂回府,表他贞节,使他夫妻、母子团圆,我心方安。”孙爷道:“正该如此。”就对家人道:“汝去备一乘四人扛暖轿一顶来,我同陈、周二大人,亲送这位孙娘子到东关外邱家庄去。”家人领命,即刻传衙役备了一顶大轿,陈爷就请孙氏大娘上轿。孙氏道:“奴家蓬门之妇,怎敢当三位大人相送!”陈爷道:“恩嫂言之太重了,快请上轿。”于是孙氏娘子上了轿,三位大人后随,一路来到邱家门首。
衙役拿了名帖到门上,只见一人立在门首,两手抱着一孩儿,在门首买糖果与小儿食。衙役便问道:“邱相公在家么?四府太爷同钦差陈、周二大人来探。”邱仲接帖一看,心中暗想:“我与三位大人素无情面,如何今日亲身来拜?”便对衙役道:“邱仲就是在下。不知三位大人到此有何见谕?”衙役道:“非为别事。特送大娘回府。”邱仲道:“你不要哄我。我妻子春间被强盗抢去,至今日杳无音信,三位大人如何晓得?”衙役道:“在下也不知详细。相公接了三位大人,自然晓得。”
邱仲只得入内,端正衣冠出来,接三位大人进厅,口称:“大人台座,容生员邱仲叩见。”陈爷说道:“不敢!恩兄在上,弟辈也有一拜。”三人谦逊让位坐下。邱仲正要开口,只见一乘大轿抬进厅来放下,轿内走出孙氏娘子。邱仲一见大惊,忙出座位上前说道:“贤妻呵,你被强人抢去,怎得回来?”孙娘子只是低头不语。陈爷忙上前说道:“恩嫂请进香闺,待下官与恩兄细说。”孙氏进入里面,陈爷与邱仲依旧坐下。茶递一巡,陈爷道:“弟陈三枚,在京官授兵科给事之职。蒙圣恩钦差来到荆州搜宝,同此二位周钦差、孙老先生往相府收了四宗国宝回京。船停湖口,至夜被强人抢宝上山。下官急忙跳入水中,又被贼首拿去山寨,幸蒙恩嫂解救逃走。恩嫂即欲投槛捐生,下官再三劝阻,故此特同两位亲送恩嫂回府代白贞节,使恩兄夫妻、母子合家团圆,以报救命大转。”邱仲道:“呵呀!如此说来,大人真是我的恩人了。若非大人劝阻,我夫妻、母子怎得相会?丫头,汝请大娘抱小官儿出来拜谢。”陈爷慌忙拦住道:“不消,下官特为表白恩嫂贞节,故同孙、周二大人亲来到府上叩谢。今心愿已酬,即此告别。”说罢,就同孙、周二位起身上轿。邱仲款留不住,遂送出门前,各各拱手而别。
陈爷道:“孙年兄,此番宝贝解京,恐怕又有强人打劫,如何是好?”孙爷道:“弟是已打算了。今日弟相送大人起程,将真宝留在弟处,大人只带空盒下船,传扬二位年兄已经解宝进京。弟这里暗暗差几个能干家人,驾一小船,内藏真宝,尾着大人船兵,一同进京。路中倘有不测,真宝还存。”陈、周二人道:“此计甚妙!”就把宝贝付与孙爷,捧了空盒,坐轿出衙。四排府道相送,一路喧传:“钦差差二次搜宝解京。”到了码头下船,两下拜别。刑厅回府,暗暗差四个得力家丁,藏了宝贝,随后跟随不提。
那张府太太,差人前往婴山,叫沈勇夺他宝贝。谁知来到山中,寨屋俱无;一向恩养的人,一个也不见了。家人只得忙忙回府,报与太太。太太大惊道:“如此怎好!两个孩儿又被他拿去,家中无个男人,怎能计较?汝们内中拣一个能干的,与我再赶书信上京罢。”有中答应一声退出。大家相议:“兄弟,你看我相爷的势败了,我们在此。将来必然性命难保,不知各各收拾逃走去了。”
再讲前日的家人,由狗洞爬去赍信来京,到了太师府外,进入府中,呈上书信。太师拆开一看,大惊失色道:“呀呵,不好了!孙成这匹夫如此可恶!听了海瑞之言,竟与老夫作对,将我三儿拿禁狱中,又把我家奴与族间弟兄尽情惩罚。我几次要动本,怎奈耳目官海瑞十分厉害,因此不敢下手。不想今日又把四儿拿去,搜出国宝。若被他奏闻朝廷,取祸不小。咳吓,太太呵!我曾差家人提书回家,专叫汝将国宝焚毁灭迹,怎么不听我言,被他搜去。如何是好?如今事在燃眉之急,我只得二路救应。严福过来!汝起能干勇猛家丁一百名,速速出京,见了解宝之官,只说海老爷吩咐护送的兵丁,不必跟随。那周、陈二位差官,必然听信,他跟随家人有限,骗到旷野之处,连钦差一起杀了,劫取国宝回来,重重赏你。”严福领了言语,自行打点。
太师又叫家人去请国舅陈爷相见。家人领了严命。须臾,陈国舅请到。太师接进,吩咐备酒。二人饮了半晌,国舅开言道:“不知太师亲翁呼唤有何吩咐?”太师道:“弟有一言相恳,望老国舅亲翁垂救。”国舅道:“岂朝!有何见教,再无推辞之理。”太师道:“弟蒙先帝托孤,在朝廷保驾,无不忠心报国。不料海瑞来京,与下官作对,把吏科给事孙成假降作荆州四府刑厅。那孙成依了海瑞之势,在荆州屡次与我家作对,把我三男监禁牢中,又将我四儿拿去。假说我家私存国宝,两次到家吵闹。弟想孙成与老夫作对,前世冤仇了,断断饶他不得。特请国舅亲翁大才赐教。”国舅道:“据老先生主意,要怎样他?”太师道:“弟想要杀他,方出此恨。”国舅道:“这有何难?只消太师上他一本,就要活不成了。”太师道:“若上本,是极容易的事。怎奈徐千岁是他妻舅,又有海瑞照应,故此不敢奏他。”国舅道:“既如此,何不瞒了徐、海二人,假传圣旨一道,把孙成斩了,何难之事?”太师道:“不可。荆州百姓素爱孙成,闻知朝廷要斩他,倘若激变起来,此事便弄大了。”国舅道:“既如此,便假传圣旨,说孙成清廉正直,特召进京,加官进爵。骗他来到半途,再传假旨,将他杀了,岂不干净?但这道旨意,必要托太监孙凤打了玉玺,差人扮作差官,悄悄出京方好。”太师喜道:“此计虽妙,但是孙成为人强横,若中途斩他,他倔强起来,要到京师面圣,这便怎处?必须亲身前去,他方不敢违拗。”国舅道:“老太师,但是叫我怎样法儿出京呢?”太师道:“待老夫奏闻圣上,说国舅要出京公干。”国舅道:“嗳吓!老太师,我做国舅的出京,有何公干?倘被海瑞疑心,连我都有不便了。”太师道:“我有句话在此,只是不便说明。”国舅道:“但说可妨?”未知太师要说何话,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孙太监私行玉玺徐千岁遣将迎差
第十八回 孙太监私行玉玺徐千岁遣将迎差
诗曰:
专司国玺擅经权,受贿残良最可怜。
莫是哲人能逆算,几令身赴玉楼筵。
再讲张居正与陈国舅相议出京之计,张太师道:“只须国舅告假养病,便可潜身出京。”国舅道:“极妙!领教。”于是饮毕,国舅别了太师,回府而去。太师即备一副金玉玩器,暗暗送与孙凤。原来那孙凤掌管团营,乃是万历君极宠用之人,拿他兼管玉玺,朝内各官俱称他千岁,他与张居正、国舅陈堂三人结成一党。当日得了礼物,便把玉玺用了,将假圣旨送还太师。
太师即忙叫过心腹刑部员外郎陈明,吩咐道:“我有旨意一道,差你往荆州,加升孙成为都察御史,叫了立刻起身。你先到真定地方,等待陈国舅读了圣旨,将他取斩,一同回来,重重有赏。断不可泄漏风声。倘有外人知道,连你性命也难逃。”陈明连声“不敢”。于是领了假圣旨,即日起程。
再说耳目官海瑞,为了国宝,日夜关心。说道:“我早已差人打听搜宝之事,怎么至今没有回报?”海爷正在忧疑,门公报道:“差人回见。”海爷连忙叫他进来。问道:“你打听钦差搜宝之事怎的?”差人禀道:“小人到荆州,闻钦差大人取宝进京,孙爷点兵护送。如今约略将近就到。故此小人先赶回来,报与大人闻知。”海爷闻言大喜。重赏差人。就打轿来到徐府,将手本投进。徐爷吩咐:“请进。”海瑞直进大厅,打拱道:“千岁在上,耳目官海瑞叩见。”徐爷道:“岂敢!请坐。”海爷道:“千岁在上,海瑞安敢座?”徐爷道:“那有不坐之理。”海爷告坐。坐下茶罢,徐爷道:“老先生光降,有何见教?”海爷道:“千岁,只因钦差前番搜国宝,被强盗劫去。此番又搜出国宝,离此尚远,恐怕又有强人抢夺,特求千岁差人前去接宝,才无疏虞。”千岁道:“领教!”吩咐排酒。海爷道:“不消。就此告辞。还有书信一封,相烦贵差付与钦差陈三枚。”千岁接了书,海瑞即时辞出。
徐爷即刻就传堂官道:“差你带领家将二百名,各带军器速速出京,随路接应国宝。如有强人抢夺,就便杀了。护送来京,重重有赏。若有误事,取罪不小。外有海爷书信一封,寄与陈三枚钦差大人,不可有误。”堂官接了书信,忙去收拾,点齐能征惯战家将,即刻出城而去。
钦差两大人行至中途,便换小船,照管宝贝。约略离京只有三、四十里,岸上来了张府家人抢宝。看见前面有官船摇来,便大叫道:“前面可是钦差搜宝的船吗?”船上应声道:“正是!”岸上张府家人道:“既是钦差,海爷差我们前来接应国宝,吩咐一路护送的官兵尽退回去,不必护送了。”那船上的家人,闻说是海爷吩咐的话,便连忙叫护送官兵:“你们退回,不必护送了。”那官兵恨不得叫他回去,便答应一声,即刻散去了。
船上家人见官兵退去,便来至小船,入陈见、周二位大人道:“启爷:有海老爷差来接宝了,小人已吩咐护送官兵,各回汛地去了。”陈爷道:“海老爷有书么?”众人道:“没有。”陈三枚就对周元表道:“年兄,此事有些可疑。”周爷道:“年兄虑得不差,既是海爷差来接宝,怎的没有书信通知?如果,是假的。家人,你过去吩咐接宝众人,叫他远见跟随,不许迫近宝船。”家人领命,即出船头吩咐。张府家人要等到空野处下手,也不答应。
又行一日,迎头来了五六号大船。那大船的人,见这边船上高插着旗枪,又有许多大船,前后相随,便大叫:“前面的船,可是荆州搜宝官船么?”钦差船上应道:“正是。”那大船上人道:“既是宝船,速报与钦差大人,说京都徐千岁差人接宝。”钦差船上的家人商议道:“我们老爷俱在后头小船上,离此尚远。我们且回覆他,只说老爷吩咐少停相见好么?”众家人道:“说得有理。”便向船头叫道:“徐家将爷们,家老爷吩咐少停相见。”徐府家人应道:“是!”
且说那张府劫宝这伙人,对着众人道:“列位,这桩事有些不便了,方才打发的官兵退去,如今又有什么徐爷家将来接国宝,这便是怎处?”内中又有两个后生的小伙道:“管他徐府!只要有个好动手的地方,抢他娘就是了。”众人道:“兄弟主意不差!”
那钦差船上的家人来到后面小船,报与二位老爷道:“启爷:方才又来了五号大船,口称是徐府家将,差来接宝,要见二位大人。”两位钦差听见,心中又是疑惑。周爷就对陈爷道:“年兄,前日说是海大人差来接宝,没有书信;今日又有徐千岁家将接宝,到底谁真谁假,扰得我心中纷纷乱乱。”陈爷道:“这不难,只消传那徐府家将一二人上来,探他口气就明白了。”周爷道:“年兄高见极是。”周爷就吩咐家人:“你去叫徐府家将二人上船来,我有话吩咐。”家人应道:“是!”不上半刻,叫到徐府家将两个。家将过船来见钦差,道:“老爷在上,徐府家将叩见。”二位老爷道:“不敢。二位年兄奉了徐千岁之命,来此接宝,可见过海大人否?”徐府家将说道:“虽未见过海大人,但海大人有一封书信在此。”陈爷道:“既如此,快请拿出来。”家将闻说,即于怀里取书信呈上。二位钦差展开细看,心中大悦,就叫:“二位年兄,张居正这奸贼,若是没有海大人与他作对,不知他还要怎样乱作了。我且请问年兄,前日有百余名差人,口称是海大人差来接宝,一到这里,就把护送的官兵发回,却又没有海大人的书信。我心内正在疑惑,不知真假。”家将道:“二位大人这等说起来,这班人定是张府差来抢宝的了。”陈爷道:“怎见得是抢宝?”家将道:“海老爷是个精细的人,他既差人来接国宝,岂能没有书信?是抢宝的无疑。况且海老爷恐怕途中有人劫宝,故使兵丁护送。今离京尚远,岂肯叫官兵散回之理。即此想来,断是张府假托来劫宝无疑了。”陈爷点头:“年兄料得不差。但如此怎好?”家将道:“二位老爷放心,有我等在此,万无一失。但今晚就去查他。若是张府的人,就把他杀个干净。就此告辞了。”陈爷道:“请了!”
徐府家将回到自己船中,吩咐手下人道:“你们快去探听前面那接宝的人,看他动静如何,速速回报。”手下人答应一声,即去打听。即刻回报道:“将爷,我们去打听,这班人交头接耳,言语支吾。不是个好人模样。”家将道:“不消说了,兄弟们各各预备,若有风声草动,便把他们一齐杀了。”众人答应,各去预备不提。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劫奇宝空捞水月升豸宪梦入南柯
第十九回 劫奇宝空捞水月升豸宪梦入南柯
诗曰:
得失由来本自天,机关用尽枉徒然。
豺声蜂毒心何忍,假旨欺君欲害贤。
再说张府劫宝家人,内中有个头领的,叫道:“众兄弟,你看那钦差官船,如今泊在荒野地方。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众人道:“是!”便一同纳喊争先,爬上船来。不想那官船上的人已晓得他是劫宝,早已预备。见他爬上船来,大喊一声,“评滂”跳下水去。张府家人抢入舱中,不见一人,只见两个黄绫包袱,端正正放在桌上。心中欢喜,叫道:“宝贝在此!”登时抢在手中。再到后舱各处搜过,并不见人,说道:“两个官儿想是跳下水去了,倒造化这狗头。”
不想这边纷纷乱乱,那边徐府家将早已知觉,便叫道:“兄弟吓,强人在那里抢宝了,我们快赶上去。”便七脚八手,把船赶来,跳上大船,不见一人,只听得水中喊救,忙忙救起十余个家人,即刻便来追赶那贼船。
那张府家人抢了宝贝,欢天喜地。正要起身,不想被徐府家人杀上船来,唬得魂不附体。各人只得手执刀枪,齐出船头迎敌。只听得大喝道:“强盗,快快留下宝贝,饶你性命!若有半声不肯,把你个个剥皮来!”张府家丁也大喝道:“休得夸口,我们也杀你片甲不回!”两这边乒乓起来。怎奈那徐府家将个个勇猛,大刀阔斧杀来,又加箭如飞蝗,张府家人怎敌得过,有被枪刺的,也有被箭射的,纷纷落水。家将跳上船来,夺回黄绫包袱。
却说那钦差大人,二人在后面小船内,听得前船沸反连天,知是徐府家将与张府劫宝的家人相战,暗暗心惊,不知可能杀得过否。正在惊疑,只见五六只大船,紧急摇来,船头立着四五个人,叫:“启老爷:方才强盗在官船上抢了宝贝,被我赶上杀了许多人,夺回宝贝,特来禀知。”陈爷道:“好吓!难为列位将爷了。左右,你将宝贝接过。再烦列位将爷,将强盗枪刀器械收藏,候到京师送与海大人观看,作个凭据。若能将那落水的强盗再拿得几个,更好。”徐府家将答应道:“是!”便去收拾枪刀,一同上京。
荆州理刑孙爷自从送了宝贝起身,日夜忧愁,不知此番路上可得平安否。正在暗想,忽报圣旨到下,已至码头了。孙爷忙忙冠带排道,来到码头迎接。
只见钦差手捧圣旨,孙爷叫排香案,开读诏书:“荆州理刑孙成,为官清正,四境安宁,朕心感悦。今升为都察院左都御史,速即来京供职。钦哉,谢恩!”孙爷谢恩已结,捧过圣旨,便请钦差上坐。道:“大人请上,受弟一拜。”钦差道:“弟也有一拜。”两人礼毕坐下,孙爷吩咐排酒,宾主交饮。半晌,孙爷开口道:“钦差大人现居何职?”钦差道:“向为山东青州府,蒙恩升授刑部员外郎之职。”孙爷道:“失敬了!”钦差怕他再问,露出马脚,忙忙起身辞去。
孙爷送出钦差,退入后堂,吩咐家人预备行李。通省官员闻知,纷纷俱来贺喜,俱送礼物。孙爷一齐辞谢。惊动了地方百姓,沸反盈天:“可惜这样好官升去,无法可留。”便三三两两议论脱靴,家家结彩,户户焚香。孙爷在轿中看见,街坊上燃灯结彩,百姓手执香花,挨挨挤挤随轿后到码头。孙爷回身把手一拱,道:“众百姓,本院无有仁恩惠政及你们,今日何劳远送?本院心中不安。众百姓请回罢。”众人道:“大人吓,百姓受大人数年大恩,今日大人高升进京,无计可留。但愿大人留靴与众百姓,作个遗爱。”孙爷道:“既如此,左右,取过马扎来。”孙爷坐下马扎,脱下旧靴。百姓奉上新靴,孙爷穿上,说道:“本院在此为官,没有什么好处,何劳你们众百姓如此相爱?愿你们老者要教训子孙,少者要教敬尊长,安分谋生,不可为非。你们请回去罢!”百姓同声应道:“多谢大人教训。”孙爷走进舱中,放炮开船。百姓无奈,只得散去。
不讲孙爷进京之事。那张居正一日正在后堂闲坐,管门的进来道:“启上太师爷:劫宝的回来,要见太师。”太师叫传进来,劫宝家人进前叩头。太师回道:“你们劫宝,宝在那里?”家人道:“太师爷不好了!小人一路留心,打听去临青的地方,遇着钦差回船。小人遵太师爷吩咐,假称是海瑞差来迎接,就把护送官兵散去。跟到荒野之地,跳上差船,抢出宝贝。不想有一起徐府家人,好不厉害,个个如狼似虎,抢上船来,把小人们杀的杀,丢下水的丢下水。幸得小人略知水性,泅水逃生,来报太师爷。乞太师爷定夺。”太师听了,惊得呆呆半晌,心中暗想:“此番宝贝到京,朝廷看见,怎得是好?呵,有了!待我去请陈国舅来,叫他一面去斩孙成,我一面告老回乡。再图后事。”未知太师裁夺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害忠良重传假旨祝眉寿载赐红袍
第二十回 害忠良重传假旨祝眉寿载赐红袍
诗曰:
寿等嵩华身正健,天家载锡五云章。
门迎紫气连台曜,砌满芝兰绕膝香。
话说张居正听了家丁抢宝不遂,又恐钦差解宝来京,取罪不小。便再想一计,吩咐家人备酒,一面差人下了请帖到陈国舅府中,请国舅商量。
不消半日,国舅来到,太师接进,分宾主坐下。茶罢,国舅开言道:“承老太师呼唤,有何见谕?”老太师道:“岂敢!老国舅前日曾许出京一事,弟已端正停当。特请老国舅相议出京之策。”国舅道:“既如此,老夫领教便了!”太师吩咐排酒。”二人分宾主坐下。酒饮三巡,国舅请出圣旨来看,早有玉玺在此。两道旨意:一道是捉拿的;一道是行刑的。太师问道:“老国舅,这两道旨意还是一路同去,还是作两下去?”国舅道:“凭太师主意。”太师道:“作一同去罢。”国舅道:“老夫明日早朝告病。但是老太师要选个能干的假作差官同去才好。”太师道:“领教。”二人酒罢辞别。
太师即刻叫过家人蒋胜,吩咐道:“你们扮作钦差,明日同陈国舅出京,有一道捉拿孙成的旨意在国舅身边。我前日升孙成为都察院左都御史之职,召他进京,现今想必离任了。你此去必然遇着,须要细心盘问。若是孙成的船,就禀知国舅,立刻拿着,须要小心前去。”蒋胜应道:“晓得。”点起家将入名,假做锦衣校尉。又点个长大汉子,打扮作跟随人。来日天亮,就要启行。
次早,皇帝五更三点登殿,朝贺已毕。班是闪出一位大臣,紫袍金带,俯伏金阶,道:“臣大学士陈堂启奏:臣连日身躯疲倦,日夜不安,告养一月,再行供职。”皇帝准奏。陈堂谢恩退出,回府吩咐家人:“若有太医前来,回说国舅爷只要静养,不必看脉。”家人应道:“晓得!”
正在吩咐,门公启道:“太师张府差人要见。”国舅道:“叫他进见!”差人跪下禀道:“国舅爷在上,蒋胜叩头。”说道:“家太师拜上国舅爷,出京须要小心。”国舅道:“不须挂意。”便点起家丁七八个发船,即时出京。
再讲海爷退朝后想道:“今日朝中见国舅陈堂告病,我看他面上并没有病容,因此差人打听,回报太医院前去医治,他并不许相见,故此可疑。又差人去打听,回报他带领家人,秘密出京,不知去向,老夫想陈堂是张居正一党之人,不如出京何事?莫非是徐府救宝一事又生别件诡计?我今连夜修成本章,明日亦告假出京,秘密跟着他,看他作何事情!”
张居正自打发国舅陈堂出京之后,便把告老本章端正。次日皇帝登殿,张居正出班奏道:“臣华盖殿大学士张居正,有短章上奏:臣因老迈,筋骨衰弱,不能扶佐圣朝。愿万岁放归田里,臣感恩不浅。”皇帝道:“先生年纪虽多,精神还好。岂可舍朕而去?”居正见皇爷不肯,又奏道:“臣委实精神恍惚,筋力衰微,乞皇上天恩,放回田里。”皇帝尚未开口,闪出海瑞跪下奏道:“臣启陛下:华盖殿乃擎天之柱,足智多谋,两班文武俱服驱使。况且臣年八十五岁,尚在朝中保驾,张居正年未七旬,岂可偷闲?万岁不可准行。”皇爷微微笑道:“张先生,海恩官所奏不差,断要在朝保驾。海恩官,你说今年八十五岁,不知几时生日?”海爷道:“明日就是臣亲生之日。”皇爷道:“这也妙呵!明日寡人就与海恩官庆祝千秋。烦张先生代朕率左班文臣,徐王叔代朕率右班武将,一同拜寿。再赐恩官免朝一月。”两班百官一同领旨退朝。
张居正加府,心中着急:“可恨海瑞死死与老夫作对,今日又奏不许我告老。倘若国宝到京,皇上知情发怒,难免欺君之罪,如何是好?”
海爷回府,心下想道:“我只为陈堂出京,恐有诡计,打点要告假出京,不想圣上赐我免朝一月,正合我意。明日接了圣旨,做过生日,后日就可出京了。”“海洪、海安过来!”海洪应道:“老爷何事?”海爷道:“我要买长大链子一条,铁锁两把,快去买来!”二人领命买回,海爷又叫快去预备行李。
那祭酒杜元勋,闻皇上要与海爷庆寿,忙忙燃灯结彩,预备酒席。海爷也自欢喜。
忽然家人报道:“启老爷:家里太太到了。还有老三房、大相公、大娘,并小姑爷、小姐都来贺寿。先是太太、大娘、小姐三位先到。”海爷闻报,心中大喜,移步中堂,早见三乘轿子放下,三位女眷出轿。太太先开口说道:“相公请坐,受妾身一拜。”海爷道:“下官也有一拜。”夫妻见礼完,大娘同姑娘上前开声道:“爹爹公公请坐,女儿、媳妇拜寿,望爹爹福如东海滔滔至,寿比青松日日增!”海爷道:“我儿罢了。”外边两杠寿礼抬进,海爷道:“怎么要夫人费心?”夫人道: “相公,这是老三房大侄儿与女婿备的。”海爷道:“原来如此。”太太道:“相公有所不知,老三房三叔、婶婶对我说,相公年老,不可无嗣,特将长子带来承嗣。”海爷道:“呵,老夫人,下官一世,家徒四壁,怎好屈仰于他?”太太道:“妾身亦曾与三叔、三婶道及,奈他志立甚坚,说道:‘不幸有三,无后为大。我家宦族名门,安可无后?’立意要妾依从。”
厅堂上正在言谈,门上又报道:“启老爷:姑爷同大相公到!”海爷道:“请进!”郎舅二人步上厅堂,道:“爹爹,孩儿来了。”家人铺上细毡,请大娘过来,夫妇双双拜了四拜。姑爷吕端同小姐上前道:“岳父大人在上,愚婿叩贺,望岳父大人寿同日月。”海爷道:“请起!”
海洪禀道:“杜老爷同杜夫人送寿礼,同来拜寿。”海爷抬起头来,见他二人进来。杜爷道:“老师、师母请坐,受门生夫妇拜祝千秋。”海爷忙称:“不敢!有劳二位。”拜罢,杜爷道:“请师母、世嫂、世妹,同到后宅。”海爷道:“极好的。元老今朝作主,接待客官。”杜爷道:“不用老师费用。门生已经吩咐总管:东厅接待文官,西厅接待武官,中厅接待公侯驸马伯。调三班戏子伺候。”海爷道:“劳元老费心,老夫妻委实不安。”
忽报圣旨到,太监孙千岁领旨意一道、寿礼十二色,前来拜寿。海爷忙摆香案跪下,听宣读诏曰:“耳目官海瑞,乃是皇考恩官,保驾三朝,匡扶社稷,实为有功。今恩官寿诞,朕特命司礼监孙凤赍旨到寓,赐恩官龙凤烛一对,寿面千条,大红五爪蟒绣龙袍一件,羊剡杖一条,寿糕成盘。寿桃两盒。钦哉谢恩!”海爷谢恩毕,孙凤开言道:“海老先生请坐,待咱家拜个寿。”海爷道:“千岁,这个海瑞不敢当!”孙凤道: “咱家是奉旨而来,代圣上拜寿,怎敢有违?老先生坐了。”孙凤跪下,海爷连忙也跪下,对拜四拜。旁边走过郎舅二人,齐声道:“老千岁在上,晚生们也要一拜!”孙凤道:“不敢!海老先生,这二位是何人?”海爷道:“老千岁,这是老配的承继小儿,前科入贤书。这是小婿吕端,先旁榜眼,告养在家。”孙凤道:“吓,原来一位是天子门生,一位是一榜春元,今日又会,失敬了!”海爷吩咐中厅排酒,搬演戏文。
门公报:“启爷:各位功勋千岁们送寿礼,亲来拜寿。”海爷道:“有请!”孙凤即立起身辞行,海爷留不住,送出。转身接进各功勋,多是蟒袍玉带,进厅拜寿。海爷再三不敢,各人道:“本藩奉皇上旨意,带同五军提督、总兵各武职拜寿。”海爷道:“岂敢!既蒙列位千岁下降,老夫特备水酒一杯奉敬。”各人序爵位坐下。海爷又请提督、总兵西厅饮宴。宾主正在酬酢,门公又报:“张太师送礼前来!带同各位大人、五府六部、九卿四相各文官拜寿。”海爷连忙出位,接至东厅。都是九卿六部、翰林科道。张太师道:“海刚老,老夫奉圣带同列位拜寿,请刚老上坐。”海爷道:“岂敢!”太师道:“刚老,这老夫是奉皇上特点,老夫怎敢有违皇上旨意?刚老上座。”海爷道:“既蒙恩典,只常礼吧。”各官一同跪下,海爷忙陪跪下。各官拜完。海爷道:“请老太师同各位大人,奉敬一杯水酒。”众人道:“多谢!”当时三处饮酒,演唱戏文,鼓乐喧天,笙箫动地。
这里方才献酬交酢,忽报:“太后老娘娘懿旨到!”海爷忙排香案迎接。只见太监李登手捧懿旨,四个内监各捧描金盒一只,直上大堂。海爷俯伏阶下,李登宣读诏文:“海老爱卿三朝元老,先帝恩官,忠心为国,有功社稷。今乃八旬寿诞,赐卿玉如意一柄,百花绣袍一袭,玉带一条,霞帔一件,命李登代贺千秋!”海爷叩头谢恩毕,接过懿旨,收过礼物。李登辞别,海爷留住饮酒。海爷陪酒未及半刻,又报:“正宫娘娘懿旨到。”海爷忙排香案,重来接旨。太监李保捧了懿旨,带同四个小太监,手捧金盒,直进大厅,开读诏曰:“海爱卿乃是先帝恩官,有功于社稷。今乃八旬寿诞,赐卿龙凤绣旗一对,哀家御手亲绣‘忠心贯日’四字。又赐黄金四锭,大珠十粒,绣龙蟒袍一件,命李保代贺千秋。”海爷谢恩毕,接过懿旨,收过礼物。李保辞别,海爷慌忙留住饮宴看戏,海爷相陪。酒饮三巡,又报:“圣旨到!”海爷重又迎接厅堂,宣诏曰:“海恩官,忠臣不可无后。今幸有嫡位接续宗支,特授刑部员外郎之职,明日现任见驾任事。钦哉,谢恩!”海爷接过圣旨,文武百官见半日之间,皇恩叠叠,无不啧啧称羡,独有张居正心中不快。须臾宴罢。各官辞去,海爷便预备来日出京之事。
忽报:“搜宝钦差陈爷、周爷在外要见。”海爷闻报大悦,忙说:“请见!”陈、周二人进见,礼毕坐下。两人便把前日情由,细细道明。海爷大喜,叫取出国宝观看,果是外国稀奇之宝,今有四宗国宝,不怕奸贼腾空飞去。吩咐备酒。二人道:“门生今日初回,不知恩师寿诞,未备贺敬,另日补过。请问老师,这四宗国宝,还是今日奏驾,还是明日奏闻?”海爷道:“二位贤契,老夫刻有要事,万难迟缓,俟干办完日再处。”未知海爷有何要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陈三枚解宝回京海刚峰法场夺旨
第二十一回 陈三枚解宝回京海刚峰法场夺旨
诗曰:
奉使归来不计程,关山迢递若为情。
星霜雨雪休辞瘁,博得千秋循吏名。
且讲陈三枚、周元表两位钦差,听见海爷说有要事,未曾言明,二人便请问道:“恩师,既有大事,乞为示明。”海爷道:“二位贤契有所不知,但贤契乃是心腹,说也无妨。只为前日国舅陈堂,忽然告病,我心疑惑,差人打听。谁知陈堂私自出京,不知作何勾当,因此放心不下。却蒙皇恩一月免朝,故此老夫安闲在家,明日便要出京,看他动静。”二人道:“既是老师要出京,这宝贝怎么安放呢?”海爷道:“这宝贝我同二位送到徐府代收,俟我回京之日,共同呈缴。”须臾酒完,三人即抽身到徐府。
门官通报,徐千岁出厅相接。海爷道:“请千岁上坐,容耳目官海瑞谢劳。”千岁道:“常礼罢。刚老有何紧要之事,如此慌忙?”海爷道:“千岁,前日陈堂告病私自出京。海瑞知他是张居正一党,恐他另生弊端,因此也要出京私访,故此不及献宝,只将四宗国宝,请千岁过目收下,俟海瑞回京之日,面奏圣上。”千岁道:“原来如此,将宝贝取来。”陈、周二位忙将宝贝捧上。徐爷看看,赞道:“果然奇宝!我今日且收下,待老先生回来面奏罢。”海爷连忙辞出,回家收拾行李。次日天明,带了海洪、海安竟出帝城,直到张家湾,方晓得陈堂雇船去真定府。海爷思忖:“陈堂去真定府何事?必有诡计。”便雇船随后追寻。
且讲孙成向授吏科都给事,只为评本触怒朝廷,降职湖广荆州府理刑。今蒙圣恩升为都院左都御史,即日起程,吩咐左右开船。左右答应一声,扯起风逢,望帝都而来。一路威风,各处官员俱来迎接。
一日,来到武昌交界地方,迎头遇着张府家将蒋胜,带了十余名校尉,自己扮作钦差模样,看见前有一只官船上来,鸣锣掌号,船头金牌写道:“奉旨荣升都察院。”蒋胜知是孙爷,叫校尉问道:“来船可是荆州四府孙爷么?”船上应道:“正是!”校尉道:“既是孙爷,快报圣旨下。”孙爷闻知,心下疑惑:“朝廷既升我为都察院,为何又有圣旨到?”只得出船头接旨。蒋胜手捧假旨,宣读道:“咨尔孙成,在任不法,逆旨欺君,实为有罪。着差官拿来解京。谢恩!”两班校尉动手,将孙爷除下冠带,加上锁链。
孙爷道:“钦差大人,我孙成逆旨欺君,有何凭据?”蒋胜道:“孙大人,这是朝廷旨意,谁敢有违?若论凭据,且到京中见驾分别便了。”孙爷内心暗想:“这必是张居正又弄了手脚,前来害我。但是海恩官在朝,如何不阻挡他?圣上吓!我孙成忠心为国,除奸去佞,你怎么昏昏不明,听信奸臣,诬陷忠良!”
不表孙成被拿。这国舅陈堂捧了假旨,一路行来,到了真定府,地方官预备公馆。陈堂吩咐府县,较场搭起篷厂,好便开读圣旨。县官领了言语,忙去搭盖。海爷随后赶来,打听得知陈堂在较场搭厂,其中必有缘故。海爷道:“海洪、海安,你二人速跟我往较场察访。”
主仆三人,一路行来。只听得路上纷纷传说:今日钦差在较场监斩。海爷想道:“他杀什么官?”忙忙来到较场。立了一会儿,见两人骑马飞奔前来。这边有一衙役问道:“来了么?”两个骑马应道:“来了!”衙役又道:“国舅爷在此等的不耐烦了。究竟那犯官几时到的?”骑马的道:“明早准到。”海爷暗想:“谁与陈堂作对,特私自出京,来此杀人?
此时天色将晚,海爷叫海洪寻饭店歇下。便叫海洪:“我前日叫你买链子、铁锁,可曾带来么?”海洪应道:“带来了。”海爷道:“我明日要用你,你四更可得起来。”海洪道:“老爷又不上朝,四更起来何用?”海爷道:“你们不知,明早较场杀人,故此要早起。”海洪道:“他们杀人,与老爷何干?”海爷道:“我做朝廷耳目官,凡天下大小事情,都要查察。今陈堂私斩官员,我怎么不打打探?”主仆三人用完饭,各去安歇。
四更起来,忙忙梳洗。三人离了饭店,一路匆匆来至较场,不见有人。海洪道:“大人,来得太早了!”海爷道:“不要管他,只在此等他。”不上片时,早有人挨挨挤挤而来。众人道:“陈国舅来了!”海爷听说,抬头一看,只见八人扛着龙亭,亭中奉着诏书,陈国舅紧跟在后面,府县官员一齐来到法场。海爷道:“海安!你去打听,杀的什么官,速速回报。我在龙亭边等你。你来寻我须高声喊叫。”海安领了言语,急急忙忙上前查问。
那亏了孙爷,被校尉拿来,一路悲苦,不知上京如何。看看来到真定,进入府城,见了一个差官,飞马而来。喝道:“太师有令,把犯官孙成绑赴法场。”校尉答应一声,忙把孙成绑起,抬到较场。报马先至较场,见太师报道:“绑到了!”海爷听见,忙问海洪道:“报什么?”海洪道:“听不仔细。”海爷道:“你跟我挨近。”海爷用尽平生之力,挨近龙亭旁边。众人道:“你这老人家挨近什么?难道也要看杀人么?”海爷道:“列位讲话欠通。你后生的看得,难道我老人家就看不得了?”众人说道:“不是如此说,只怕你老人家被人挤跌了。”海安道:“不要你管。”
正在争论,只听得海安叫道:“海老爷在那里?”海爷忙应道:“在这里!海安听见,忙将手分开众人,挨到海爷身边,喊道:“老爷,不好了!”杀的是荆州四府孙爷。”海爷听了此言,好似半天空打下霹雳,大吃一惊。一时人急计强,挤到龙亭边,伸出左手,就将圣旨抢在手中,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孙刑厅死里逢生陈国舅同条共贯
第二十二回 孙刑厅死里逢生陈国舅同条共贯
诗曰:
凶星炯炯吉星临,转难消殃喜不禁。
虎尾春冰难免祸,铁人际此也伤心。
话说海爷闻说是斩孙成,一时着急,忙将圣旨抢在手中。看守的衙役大怒,喝道:“这是朝廷的旨意,你敢抢去么?”几个人便把海爷擒住。海洪忙上前喝道:“呔!狗娘养的,眼珠都瞎了!这是朝廷耳目官海大人!汝敢大胆么?”
那陈堂闻报,知有人抢去圣旨,正在发怒,忽听见说是海瑞,吃了一惊,忙上前叫道:“海刚老请了!”海爷只作不知,便说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国舅老爷。”陈堂道:“请问老先生到此何干?”海爷道:“我蒙皇上赐免朝一月到此,还要请问国舅告病在家,不知到此何干?”陈堂道:“弟奉圣旨至此。”海爷道:“你奉旨来的么?”走上前一把扭住,大叫:“海洪,拿链子来!”海爷接过链子,一头锁在陈堂项上,一头锁在自己项上,唬得文武官员沸反连天。海爷道:“海洪你去把孙爷放了,请来相见。”海洪放了孙爷,同来相见。海爷大叫道:“文武各官听着:我乃京中耳目官海瑞。陈堂假旨私杀孙成。我今回京与他面圣。孙理刑仍回荆州供职,候旨定夺。”孙爷道:“老大人晚生无老大人相救,今日一命丧九泉。”说罢跪下,叩头不止。海爷道:“先生你快起来,速速回任,不可在此耽搁。我前日看你在金銮殿上评本之时,何等侃侃议论,视死如归,怎的今日这等畏刀避箭的话?快去,快去!”孙爷应道:“是。”换了朝服,上轿去了。
陈堂对海爷道:“刚老,你我做大臣的,把链子对锁着,像什么样?求刚老开了恩罢。”海瑞道:“国舅爷,我海瑞是没情面的,就是这样罢!”陈堂道:“刚老,链子不开也罢,把这旨意还了我罢。”海爷道:“我要问你,这旨意是那里来的?你若要圣旨,与你同到京师金銮殿上交割。请下船罢!”陈堂不肯走,海爷扯了便行。文武官员看了,又惊又好笑。一日,孙爷回到荆州府,百姓闻知大喜,满路香花迎接。孙爷进衙,即刻坐堂,叫禁子:“监中调出张明修公子见我。”禁子禀道:“启老爷:三太爷署印时,就把公子放了。”孙爷大怒道:“那有这等事?皂快,你们合班都随我来!”孙爷即刻上轿,一直来到张府,团团围住。管门入报,兄弟二人正不知何事,只见门公禀道:“公子,是四府孙成,不知怎的复了任,又把我家围住,今已进大堂了。”张家兄弟听了,魂飞魄散,好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硬着胆出来道:“晚生不知公祖到来,有失迎接,多多有罪。”孙爷道:“左右,拿链子来锁了!”左右如狼似虎,取出链子锁了兄弟二人,一路威风,转至衙门。
孙成立刻坐堂,叫把他兄弟带来。二人跪下,道:“公祖大人在上,晚生兄弟叩见。”刑厅大怒道:“汝等竟敢胆大回家受用么?推下打!”八条红签丢下,左右扯下二人,每人各打四十板,打得鲜血直流。孙爷吩咐收监不表。
再说海爷同陈堂来到京中,陈堂道:“海大人,弟的性命难保了,求老先生念同僚情面,将此事丢开吧。”海爷哈哈大笑,道:“陈堂陈国舅,说那里话来!你与张居正不肯开恩丢开孙成,叫海瑞如何丢开得你?不必多言,快走罢!”陈堂又打拱道:“求赐一顶小轿坐罢。”海瑞道:“论其理,我海瑞有旨意在身,我该坐轿,你该步行才是;如今念你是先帝母舅,我与你一同走罢。”
说话之间,已到朝门。早有人报知太监孙凤。孙凤大惊,来到朝门,遇着二人。孙凤含笑上前,说道:“海老先生久违了!这几日好么?”海爷应道:“叨福。”孙凤又对陈堂道:“老国舅,尔老人家为什么这般光景?”陈堂道:“老公公吓,只为圣上旨意被刚老抢去了,又把老夫这般出丑。”孙凤道:“海老先生,这斩孙成的旨意,是咱家亲手打过朝廷的玉玺,拿来与咱家看一看。”海爷哈哈大笑道:“你要看么?这是海瑞假的,怎敢与老公公看?如今不必多讲,总要呈奏万岁。”三人正在谈说,只见张居正忙忙走到,面皮失色。见了海爷,深深一拱,道:“海老先生、老国舅,你二位做什么?”海爷道:“老太师,是你写的斩孙成的旨意,这怎么就忘记了?”太师道:“老夫未曾写什么旨意。”海爷道:“咦,你不曾写么?旨意现在,还敢强辩么?”居正道:“刚老请息怒,老夫知罪了。”海爷道:“你知道了么?”将手拿起登闻鼓槌乱打。
四人在朝门外沸反,朝内早已知闻。穿宫太监忙忙启奏:“万岁,今有耳目官海瑞与国舅陈堂、张太师,陈国舅与耳目官两两搭上铁链,在朝门外相打。”皇爷见奏疑惑,想道:“前日国舅告病在家,为什么与海瑞对头锁链?其中必有缘故。候朕升殿,传宣三卿进见,便知端的。”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叩丹墀三奸伏罪临海表一纸征兵
第二十三回 叩丹墀三奸伏罪临海表一纸征兵
诗曰:
象简朝天若辩奸,圣明纳谏赖忠言。
只缘蔓草除难尽,空负精心一寸丹。
再说皇爷闻内监启奏,耳目官海瑞与国舅陈堂在朝堂对头锁链,前来见驾,不知为何事情。皇爷令内侍传旨:“九卿科道速来见驾。”内侍领旨,忙忙出来传进百官,同入宫门。皇帝登殿,诸臣朝见已毕,传旨:“陈、海二卿去了锁链,前来见驾。”海爷上前跪下:“臣耳目官海瑞见驾。”皇爷道:“爱卿平身。前日因卿寿诞,赐卿免朝,为何把陈国舅锁扭前来,又与张华盖争讼?”海爷道:“臣启万岁:臣蒙皇恩,免朝一月,只因出城还愿,听得沸沸扬扬,传说陈国舅到真定府。臣不知他到真定府何事,故此也到真定。只见较场中搭起篷厂,说国舅奉旨杀官。臣想:‘臣是万岁耳目官,有事安敢不听不闻?’故此在那里打听。只见龙亭上奉着圣旨,臣知此旨是假的,故将此旨抢来,面奏万岁。”内侍取上圣旨,皇爷龙目一看,想道:“这也奇了!这笔迹是张先生的,玉玺是孙凤掌管的,那太师国舅是告病在家的,原来是私自出京,假传圣旨!论起来,他三人欺君假传圣旨的罪,就了不得。若不依律穷究,海恩官怎肯干休?不如且骗过忠臣一次,再来处治。”
皇爷正在迟疑,海爷又奏:“万岁,陈堂、孙凤、张居正,正是合伙欺君,不法已极,乞绑赴法场处斩,以正国法。”皇爷微微笑道:“海老爱卿,你难道不知么?这道旨意,是寡人命张先生写的,玉玺是寡人命孙凤打的,特差国舅出京,他三人无罪。”海爷道:“启万岁,臣是朝中耳目,因何真假不知!”皇爷道:“海老爱卿,朕劝你世事之情,看破些吧!”海老道:“臣该遵旨免究,但他三人有曹操之奸、董卓之权,今若不除,必有非常之变。”皇爷含笑道:“海先生,他三人都是寡人之命,怎好罪他?先生将就些吧!”海瑞道:“若是这等说,真是昏君了!”皇爷心中想道:“好个忠臣海瑞,真是铁面无私,不怕死。”便道:“海先生,你乃耳目之官,他三人行事瞒骗与你,应该定罪。传旨:将孙凤逐出朝门,永不复用!国舅陈堂除官在家,张居正降三级任事。钦哉,谢恩!”内侍传旨退朝。皇爷下龙案,退入后宫去了。
海爷无奈,只得出朝,遇着徐千岁同祭酒杜爷,特来迎接。徐千岁道:“谢海爷救孙成之功。”又问:“皇爷怎样处治?”海爷细细述了一遍,千岁作别而去。
二人同到衙中。海爷又说起朝中之事,无奈圣上十分隆宠,故此奸臣大胆。杜祭酒道:“看起来,张居正是扳不倒了。”海爷道:“我若扳不倒张居正,誓不为人。我要问你,不知陈三枚、周元表可曾出头吗?”杜爷道:“他二人只因搜宝回来,可似在路上冒了风寒,至今未愈。”海爷道:“我明日要去看他。”说罢,退入后衙,与夫人、小姐相见。
次日,海爷坐轿来到陈府,家人请海爷步进书房。见陈爷在床上,海爷问道:“陈先生贵体可好么?”陈爷道:“多谢大人,晚生略好些。”海爷道:“周贤契在那里?”陈爷道:“周年兄在外书房。”海爷道:“老夫也要问候他。”陈爷便叫家人引海爷到外书房,周元表在床上看见,说道:“恩师,晚生不能起接,多有得罪。”海爷:“好说。贵体可瘥么?”周爷道:“叨福,略略瘥些。恩师出京,事体如何?”海爷细细道知,周爷听了,叹道:“恩师,如此看来,皇上看了宝贝,又不将他治罪,便怎么处?”海爷道:“若皇上又不将他治罪,老夫便去召杨家将来。”周爷道:“恩师,圣上如此宠爱他,杨家将焉能除得他?”海爷道:“贤契,这宗事你那里知道。我已修书一封,差你同年林天佐,往海外岣屺山请杨令婆。只等他兵马一到,不怕张居正不死。”周爷道:“只怕杨令婆不肯起兵前来。”海爷道:“贤契,你有所不知。当年张居正丈量天下田亩,那太行山,系宋真宗赐与杨令婆为食邑之地,历代不往收钱粮。张居正将他田调尽行科收粮食,以致杨令婆不能住札,移居海外岣屺山。他若说起张居正,恨入骨髓。老夫若有书去,他必欢喜而来。”周元表道:“若如此说,不怕扳不倒张居正了。”海爷道:“贤契,你且耐心静养,俟贵体痊日再议。”海爷辞回,只在寓所等候不题。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岣屺山对景称奇梅花海引人入胜
第二十四回 岣屺山对景称奇梅花海引人入胜
诗曰:
层峦耸翠出重霄,路入梅花得趣饶。
中有金萱不知老,与山齐寿乐逍遥。
再讲那林天佐,前日奉海爷之命,传送征书一封,护批一道,要往岣屺山杨府请兵。他一路不辞风霜,跋涉而去。但碍路途遥远,不知何时得见令婆之面,如今已到海边了。□看远有远一座高山,倒插大海之中。“不知可就是岣屺山不是?须得有人来,且问他一声才好。”林爷正在思想,忽见一个老人,手携竹杖而来。林爷见了大喜,叫声:“陈贵,尔快下马前去。”陈贵上前问道:“借问这山可是岣屺山么。”那老者笑道:“小哥,正是。尔问他做什么?”陈贵道:“我要上山去,故此动问。”老者道:“小哥,汝如何去得?”陈贵道:“怎的去不得?”老者道:“尔不知此座山乃是当年宋朝有名的杨老令婆新住在此,他手下的兵将,十分厉害,若非诚心诚意,怎敢上去!”陈贵道:“借问公公,这山在海中央,如何上得?”老者道:“此间无船,只是马儿行走。”陈贵道:“水里边,马如何走得?”老者道:“他山上的马是练就的,海边浅水之处,用大大的木头打在海内,名曰梅花桩,马从桩上行走,如同平地。”陈贵道:“公公,世人传说杨令婆长生不死,可是真的么?如今还在么?老者道:“他是一位地仙,如何不在!说他在太行山,山中有仙树、仙桃,人食故长生。如今这山也有一异名,名曰雌龙井,至闲时俱用大石遮盖,但五月初五日,端午时节,于是开了井盖,打起水来,和米做成酒,人饮了酒,不论男女身体康健,勇力加倍,又能长寿。”陈贵道:“老公公,我们要去见他,不能前去,奈何?”老者道:“小哥有事要去,我教尔个法:巡海边去,有五六里路,海边有一鼓亭,亭内有一将官把鼓,那山上闻知,便放马来,骑上去即可至山上了。”陈贵道:“我又听见人说,有人去求见令婆,令婆不肯相见,那人再三拜恳,方命侍女端出二盒牙齿来与人看,真面真身,总不能得见。”老者道:“你不知,这齿牙,是令婆六十周天时落的,何又出新牙。如今不知换了多少花甲,故留下这牙齿。”陈贵道:“指教!”回报与林爷。回头一看,不见老者,知是神明指点。
主仆上马加鞭,行来五里,果见前面有一座大亭。近亭一看,却造得十分巍峨,墙分八字,琉璃瓦盖得明明亮亮,二人直上,并不见有人。四壁描金彩画,两旁朱红栏杆,两边放着朱红漆鳌皮大鼓。林爷道:“陈贵!你到里边问一声,看有人否。”陈贵领了主命,步上亭中,叫一声:“里边有人吗?”只见里面走出一人,头戴大红扎巾,身披织锦战袍,脚踏皂靴,相貌威严。林爷忙上前打拱道:“将军请了!”那人道:“尊驾何来?”林爷道:“弟乃是明朝本京人氏,幸叨两榜出身,官拜翰林,姓林,名天佐。只为朝中首相张居正卖官鬻爵,杀害忠良,私存国宝,私行丈量天下田调,每有反叛之心。朝中有个耳目官海瑞,就是当年为南直操江,他忠心耿耿,必要扳倒奸逆,以安社稷。奈朝廷宠爱他,不肯将他正法。海大人无奈,特遣小弟到此,求恳老令婆发兵除奸去佞,保得明朝江山,真有莫大之恩!现有海忠臣亲笔请书一封,乞将军代为一报。”将军听了,说:“呵,林先生原来是海大人有效期的。海大人名闻四海,天下人共敬。弟虽在海外,也时时闻他好名。果是忠心为国,正理朝纲,降奸剔佞,实在可敬。我令婆常称他是明朝第一个忠臣;提起张居正这贼,心中忿恨,要起兵去除他,又恐朝廷生疑,说我们图谋天下,故此忍耐至今。既先生奉海大人之命,求恳令婆,待弟与你齐去,谅令婆必然听从。”说罢,手拿鼓槌,走上扶梯,打了三下。
只听得对面山上炮声大响,远远望见山中,一个坐在马上,带两匹空马由梅花桩上行来,到了鼓亭下马。林爷走上前,拱手道:“将军请!”那将军连忙答礼。鼓亭将军细细述了来意。那将军道:“林爷,你且在此间暂坐,待小弟回山代达,看令婆怎说。”林爷道:“有劳了。”那位将军上了白龙马,回身又下水中,由梅花桩上如飞而去。
上了山,进了府中,叫侍女通报说:“有明朝忠臣海瑞特差翰林林天佐送书前来。”侍女捧了书入内,少时出道:“太太吩咐,请差官上山。”那将军得了言语,随即上马下山,过梅花桩,至鼓亭下马。对林爷道:“俺家太太说,林爷鞍马劳顿,请上山相见。”林爷大悦,就将空马骑坐,即同将军下海,由梅花桩上缓缓而来。
不止片时,上了山。抬头四处观望,不觉精神开爽。说道:“妙吓!你看岣屺山的景致,山顶上仙鹤双双飞鸣,白猿阵阵跳跃。高高低低,多是奇峰怪石;大大小小,尽是翠柏苍松。青的青,尽是仙桃;白的白、绿的绿,尽是瑶草琪花。看不尽许多奇景,真是难描难画。”林爷正在贪看景致,忽听得将军道:“林爷且在外厅坐坐,待俺禀过太太,再来相请。”那时将军来到大堂禀上,太太传语请见。守山将军重出大门,到外厅相请。
林爷随着后面,来到大堂。只见珠帘当中,外放天然几桌,安置玉瓶;内插珊瑚树,高数尺。右边一张梨花太师交椅。林爷忙上前朝上跪下道:“太太在上,卑职林天佐拜见。愿太太寿与天齐。”帘外丫头传语道:“太太吩咐:请林爷少礼,命焦将军陪坐。”林爷道:“太太在上,卑职那里敢坐。”又传语道:“林爷远来,焉有不坐之理?”林爷道:“如此告罪了。”侍女奉上香茶,林爷用完。开言道:“卑职恩师海瑞,多多拜上太太,愿太太寿与天齐。愿太太早发慈悲之念,削除奸佞,救济万民,感恩不浅。”传语道:“俺太太说,既蒙海大人来书,无不从命。请林爷到花园饮酒,焦将军陪宴。”
焦将军引了林爷,来到花园,看不尽奇花异草。当中花台上,筵席已端正,宾主双双坐下,开怀畅饮。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天波楼杨令婆兴师北潼关高德礼失守
第二十五回 天波楼杨令婆兴师北潼关高德礼失守
诗曰:
楼号天波宋代时,救民除暴见兴师。
潼关若早壶浆往,败绩归来悔已迟。
且说林天佐在花园厅上,看不尽许多排设。焦将军相请入席,说道:“这是山厨水酒,怠慢莫罪。”两人入席,书童在旁斟酒。林爷觉得酒味芳浓,便问道:“这酒用何制酿,如此芳烈?”焦将军道:“这酒不是寻常的,乃是岣屺山第一种仙酒。每年五月五日午时,取雌龙井水和禾米酿成,又芳烈,又补血。凡人饮了此酒,身体康健,寿命绵长。此乃太太敬重林爷,故特备此酒相敬。”林爷道:“如此说来,乃小弟之幸也。”二人饮了多时,林爷起身道:“蒙太太厚款,小弟心领了,就此告辞。太太那里不能面谢。烦将军鼎言,求太太发兵早些,以救国之难。”
焦将军领命,就转身入见太太:“林爷谢太太赐恩,就要下山了。要求太太早早发兵,以除谗佞。”太太道:“我知道了,请林爷鼓亭安歇,明日早行便了。”
焦将军退出,把太太这话述与林爷。林爷听说欢喜,拜别下山。焦爷上马相送,依旧下水过海,由梅花桩上行过。登时上岸,行到鼓亭。鼓宁将军出接,林爷拱手道:“小弟奉太太之命,今夜要在此打扰一宵。”鼓亭将军道:“岂敢!这是随便的。”当晚备夜饭吃了,焦爷辞回。
过了一宵,来日清早,焦爷又到鼓亭与林爷见礼。说道:“太太有表章一道,相烦林爷带去拜上海大人,上达天听。如不表明,反被张居正朦胧圣上,必说我们杨家造反了,请收过表章。”林爷道:“太太主见极明,小弟领教!”便把表章收好,作别起行。主仆二人,一路滔滔往京城而返。
杨老令婆自林爷去后,传令山前众将,各各预备,等待黄道吉日,就要起行。太太吩咐已毕,众将得令,个个磨拳按掌,预备厮杀。
过了半月,说是黄道吉日,太太身穿八卦仙衣,带了一群将士,五色旌旗摇动天日,鼓角齐鸣。到了台前,炮响三声,吹打上台,两边众将上前参见。大小三军,各分队伍。太太手执金字大红旗,叫道:“杨豹、焦天听令!”只见左边闪出一将,头戴虎头金冠,身穿黄金锁甲,手执竹节钢鞭,威风凛凛,应道:“有!”又见右边闪出一将,面如锅底,眼似铜铃,手执开山大斧,杀气腾腾,应道:“有!”太太道:“你二人带领本部人马,前进京师,不许骚扰地方。我自有兵接应。违令者斩!此番出兵,但要除奸去佞。倘皇上回心,屏逐奸邪,我就要回兵。”二将道:“得令!”接了令箭,带了人马下山而去。太太又叫:“岳金定、孟银銮听令!”令二人也带本部人马,各相随丈夫前往京师,须要秋毫无犯。二人道:“得令!”二员女英雄,一样打扮,头戴凤冠,双插雉尾,身穿软甲,腰束战裙,手舞双手,领了人马,浩浩荡荡,尾着杨、焦二将,往京师而来。
那前队的人马,行不数日,已到潼关地界。潼关的探事蓝旗小卒,飞报入城:“启上总爷大人:今有岣屺山杨家将马杀至关前,请令定夺。”那守关总兵高德礼,也是科甲出身,蒙圣恩钦点潼关总兵。莅任以来,四海升平,万民感服。今闻探子报说岣屺山杨家将兴兵除奸,要进潼关,暗想道:“我想杨令婆是要谋夺明朝天下,假以除奸为名。我受朝廷爵禄,怎肯容你猖狂?左右,吩咐守关将士,多备火炮灰石预备!”严守到了次日,杨、焦二将叩关讨战,高爷叫:“左右,取我披挂出来。”家将忙把盔甲抬至,高爷即刻披挂,头戴金翅高盔,身披滚龙锁甲,腰挂七星宝剑,座下一匹黄膘马,手把竹节钢鞭,带了三千人马,放炮开关,冲出吊桥。
杨家见有兵来,杨豹提枪拍马冲出阵前,高德礼开声喝道:“来将通名!怎敢兴兵犯界,是何道理?”杨豹大叫道:“你这老头儿,莫非就是守关的总兵高德礼么?我乃大宋敕赐元佞府天波楼杨家令公令婆与天同休的后裔杨豹将军便是。只为你朝中豺狼当道,奸佞弄权,故此我奉太君之命,到京师除奸去佞,救济万民。快快开关,休得拦阻!”总兵见说,高声喝道:“杨家小将,你又不奉朝廷宣召,又无兵部火牌檄文,妄说要除奸佞。到底朝中那个是奸,那个是佞?说得明白,放你过关。”杨豹见说,便叫道:“高将军,难道你不晓得?京师张居正独占朝纲,欺压群僚,私存国宝,蒙蔽幼主,致天下生民涂炭,四海悲哀。我想你做个总兵,难道朝廷忠奸还不晓得?还要在此守关怎么?快快开关,放我过去,早除奸佞,换个清平世界。”总兵听说,暗暗思想:“我是张居正门下,张太师是我恩人,命我守关,此恩安敢有忘?但他为人奸佞,举朝皆知,谁知杨家隔远边界也知。但我为守关之主,安可容他过去!”便喝道:“杨豹,你这除奸去佞的话,自有朝廷作主,与你杨家何干?明明借端生事。快快回去,万事俱休;若有半声不肯,我的钢鞭打下,立刻即死。”杨豹大怒,把长枪照面挑来,总高兵展开钢鞭,两人在关下大战二十余合。
那高爷怎敌得杨家小英雄?心中想道:“杨家果然名不虚传。”拨转马头,败下阵来,杨豹紧紧相追。守关兵卒放过总兵,正要闭关,却被杨豹赶到,连挑数个,把着城门,招呼后兵抢入城中。杨豹传令:“众军士:太太有令,不许杀伤军民,快快赶到京师。”众人应声:“得令!”即刻穿出北门,直望京师而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林天佐请兵销差佘太君上表除暴
第二十六回 林天佐请兵销差佘太君上表除暴
诗曰:
为承师命递征书,万里归鞭得意如。
同是丹心扶社稷,却教明主把奸锄。
且说忠臣海瑞自救孙成以后,随即回京。心存除奸,志安社稷。“只因圣上护短,所以不能扳倒奸贼。今喜得陈三枚、周元表二人病体已痊,只待林天佐请兵回来,一同奏本。只怕此番张居正必不能逃了。”海爷正在思想,家人来报:“启爷:奉差岣屺山林公回京请见。”海爷大喜,忙叫:“请进。”天佐来到书房,拜见恩师。海爷道:“贤契一路风霜,到那岣屺山,可曾见到那老令婆么?”天佐将见令婆之事细述一遍,海爷大喜道:“贤契,此功不小,且你吃了杨家这酒,必定福寿绵长。”林天佐道:“若得如此,专赖恩师的福庇。方才恩师说,陈、周两位有病,于今可好了么?”海爷道:“且喜平安,正要打点明日覆旨。”
师生正在言说,家人报:“陈、周二位老爷特来拜谒!”海爷道:“妙呵!正来得好,快请相见!”家人领命,传出:“二位老爷,家爷有请!”二人移步进入书房。拜见方毕,海爷便叫:“林贤契过来,见了陈先生。”陈爷问道:“此位贵门人尊姓大名?”海爷道:“就是周年兄的同年二甲第九名的进士,新任翰林编修。”陈爷道:“原来就是林先生。”林爷道:“不敢!”二人见礼毕,周爷又与林爷同年相见,海爷道:“今日林贤契与老夫往岣屺山走了一遭,老夫与他接风,难得二人又到。左右快快备酒!”
四人一同坐下,饮过三巡,陈三枚开言道:“不知林先生到岣屺山,有何贵干?”海爷道:“只因老夫扳不倒张居正,故此劳往岣屺山,请杨家将起兵前来,除剔奸佞。且喜他不辞劳苦,见了杨令婆。杨令婆已许发兵,想不日可到了。”陈爷道:“呀呵,妙呵!这便是圣上洪福齐天了。”海爷又道:“今婆现有表章上达天听,我不便代他条奏,须送到千岁府中,央他上奏方好。”三人齐道:“尊见极是。我们奉陪恩师同到徐府如何?”海爷道:“这极好!”吩咐端正手本投进。条人立刻上马,挨次出门,不上一时,早到徐府。徐府家人将手本投进,徐千岁闻知,忙出厅吩咐:“请进。”海爷带来周、林、陈三位,上厅道:“千岁在上,海瑞率三门人拜见。”千岁道:“又来客套了,常礼罢。”四人依次行礼毕,坐下。茶罢,千岁开言道:“国老,前承尔救了舍妹夫,尚未报答。”海爷道:“岂敢!不瞒千岁说,我海瑞的扶弱锄强,是我的本性。”徐千岁问道:“陈、周二位贤契好了?”二人忙欠身道:“托赖千岁洪福。”海爷道:“今有岣屺山杨府佘老太君,有本章一道,说道他兵马不日来京,除奸剔佞,这本必须千岁代奏方妥。千岁听罢道:“有这等事?”海爷将兵呈上,千岁搠了。微微笑道:“难得杨令婆肯出力相助,我明日与他代奏便了。但这国宝作何计较?”海爷道:“国宝明日也要进上。”千岁吩咐家将,取出三桩宝贝放在正中桌上,大家同来细看,果是至宝。海爷道:“如今且别,明日各人行事罢。”四位辞出,不表。次日早晨,但见文武百官俱集,传旨:“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班中闪出一位大臣,俯伏金阶奏道:“臣定国公徐电见驾,愿我主万岁!万万岁!”皇爷道:“皇叔平身。”千岁道:“今日岣屺山杨令婆有本奏上。”皇爷命取进,铺在龙案之上,只见本章上写道:
岣屺山杨佘氏奏闻大明皇帝:臣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为清理朝纲事。切念陛下承祖宗之基业,受万里之江山,君正臣良,万民乐业,方可长享太平之盛世。今有辅佐张居正,骚扰朝纲,蒙蔽朝廷耳目,卖官鬻爵,杀害忠良,私睡龙床,抽换国宝,丈量加征田地,税入私门,种种奸恶,难以表白。伏愿皇上速奋朝纲,以泄万民之忿恨;斩元恶之首,除羽翼之党,保万世之基业,以慰四海之民心。今臣领兵前来,观政上国,乞速施行,不胜战栗之至。
皇爷看罢,心中大喜。忙宣张居正至龙案旁,将本与他观看。居正看完,忙俯伏奏道:“臣启陛下:杨家将乃宋朝之臣,历辽、金、元三朝,不服王化,自归海外,盘占岣屺山,与我国家风马牛不相及,有何为国除奸之理?他明明要夺中国花花世界,藉端起兵。望皇上速发大兵,阻截杨家兵马,庶免大患。”未知皇爷旨意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献奇宝张太师结舌嘉智义孙娘子荣封
第二十七回 献奇宝张太师结舌嘉智义孙娘子荣封
诗曰:
真情败露枉徒然,秦镜澄时鉴不偏。
曾似冰清巾帼女,褒嘉智义万世传。
再说皇爷听居正启奏,发兵阻截杨家兵马,心中忧虑,进退不快。正在惊疑,只见耳目官海瑞俯伏奏道:“臣启陛下,杨家将久居太行山,历代并不征收钱粮。他世代忠良,并无过患,谨守外臣之职。今张居正欺君罔上,每多不法。杨家将乃是远方之臣,今朝为国除奸。臣乃耳目之臣,岂容坐视?望陛下将居正拿下,以正国法,以服远人之心,天下幸甚!”张居正忙奏道:“臣与海瑞向来不睦,但臣辅相陛下多年,多无差错。今不作速发兵阻截,杨家将兵马入京,只怕江山不保!”海瑞又奏道:“臣保杨家将兵马,决无为害。只乞皇上速除张居正,不可迟延。”
皇爷心中无定,便问两班文武,此事如何调处。闪出徐国公奏道:“臣徐电,敢以合家性命,保杨家将兵马无害。”君臣正在议论,忽见班中又闪出二臣,俯伏金阶奏道:“臣兵科给事陈三枚,臣新科进士周元表,蒙圣恩特差正副使往荆州搜宝,得三桩宝贝,来京见驾。”皇爷道:“取来!”内侍领旨,到午门外抬进放在金阶,皇爷举目观看,问道:“这宝贝叫何名?”海爷忙跪下道:“臣昔年奉先帝之命,往外国封王,曾见过此宝:一名醉仙塔,一名醒酒毡,一名夜明珠。此珠黑夜拿来手中,光如明月一般。醉仙塔用金盘一只,将塔放在盘内,取水从塔顶淋下,遂成好酒,不论好量,只吃一杯,立刻醉倒;扛放醒酒毡内,其人立醒。真是外国之宝。这是外国进贡朝廷,被张居正用假的调换。无法无君,罪不容诛。”万岁道:“张居正,这宝贝是那里来的?”居正道:“臣该万死!这宝原来是外国送与臣的,臣该进上才是。但臣想万岁宫内异宝甚多,故未曾奏闻。臣该万死!”皇爷道:“既是外国送与先生的,赦卿无罪。”陈三枚又奏道:“臣往荆搜宝,又有张华盖四子张嗣修蓄养士兵。家将沈勇,手下有几千兵马,霸占婴山,抢夺人家子女,掳掠百姓钱财,纵横无忌;又在路上兴兵抢宝。张嗣修实有谋篡之心,望万岁速拿解来京审问,则天下苍生咸感陛下隆恩,永保太平之乐矣。”万岁道:“据卿所奏,有何凭据?”三枚道:“其夜,贼众将臣抢上婴山,捆绑囚禁,待来朝送至张府处死。幸有荆州难妇邱孙氏,被贼抢掠在山,守节不辱,困在寨中。他怜臣被困,盗取钥匙放臣。臣就与他同奔至荆州,见了理刑孙成,送他回家。我主若问凭据,只须调邱孙氏来京审问,便知不是臣冒奏。”皇爷听了,想道:“张居正果然不法。”便道:“知道了,不必再奏。难得卿搜宝有功,加升大理寺少卿,更兼吏部事务;周卿加以刑部主事。”二人谢恩。
海爷又奏道:“婴山贼将沈勇,招集人马,恐有反乱之事,宜敕荆州文武起兵征剿。再宣孙成见驾,审问张嗣修谋逆。”皇爷即命兵部:“行文到荆州,着孙成会同总兵等官协力征剿。还有邱孙氏贞节可嘉,封为智义夫人。再传圣旨一道,将张府门前下马牌打碎,内监召回京都。孙成加为都察院,仍管荆州理刑事。”海爷又奏道:“张居正法该抄族,陛下若不忍加罪,亦当暂禁天牢。倘其杨家将兵马一到,将他献出,可保国家无事。”皇爷道:“京都城内,九门外城,速拨兵将把守,再拨兵马司带羽林军一千,围住张居正府第,不许私放一人出城。该地方管守房屋,不许远动家中什物。张先生暂且告假,随班上朝。”
张居正又奏道:“臣为国家效力二十余年,望我王开一线之恩,赦臣还乡。”海爷忙奏:“圣旨已下,不必违逆。”即此退班,皇爷起驾回宫,百官退出。张居正行至午门,深深打躬道:“老千岁、海大人,犯官全仗二人周旋,留些体面。”二人只做听不见。
徐千岁至府,立刻差拨家将,将张居正前后门把守,不许放张家爷子私自出去,并家人搬运物件。须要小心严守。海爷回府,写了书信,差人赍至荆州,交与孙成。孙成将书一看,乃是通知京中张家败露之事,预行密令孙成关防张府脱逃寄顿等情,另有圣旨在后。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乳娘府下马牌推倒皇都城无敌将团围
第二十八回 乳娘府下马牌推倒皇都城无敌将团围
诗曰:
乍荣乍辱一生身,好是鹪鹩暮与晨。
燕北忽传烽火急,祗因除暴救黎民。
那日孙成接到海爷书信,正在预防张府,忽报圣旨来到,孙爷忙令安排香案,跪下宣读。
诏曰:张华盖颇有过失。将内监召回京师,乳娘府前下马牌即行除去。荆州理刑为官清正,加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仍管理刑之事。即会同武职,征剿婴山一带地方土贼,并审明张嗣修不法之事。事定之日,回京见驾。荆州邱孙氏,贞节可嘉,敕封为智义夫人,着地方官立匾旌赏。钦哉,谢恩!
孙成谢恩已毕,即差人将张府下马牌打碎,赶去八员内监。又做成匾额,同府县官到邱家悬挂。
次日孙成坐堂,监中调出张二子。兄弟二人,每人先打四十大板,然后问道:“张嗣修,你招兵买马,谋为不轨,速速招来。如再不招,左右取夹棍伺候!”嗣修受刑不过,只得招道:“呀呵!公祖大人,只因当年有个江西客人,善晓风水,更知麻衣相法。他说犯人命当大贵,父亲不合听了相士之言,在婴山私招兵马。”孙爷问:“那士兵头领叫什么字?”嗣修道:“士兵头领原是山东响马,名叫沈勇。”孙爷道:“如何于今不见?”嗣修道:“自从钦差搜宝之后,他就死了。那些士兵见没了头领,放火烧寨,各自散去。”孙爷道:“既已招明,左右抬过一边。再换明修上来!”孙爷道:“张明修,可知罪么?”明修道:“犯人知罪了,只望大人开恩。”孙爷道:“既如此,再扯下去打。”左右又把明修按倒,重打四十大板。明修爬不起来,孙爷喝叫抬下去。左右把明修抬出。
孙爷又叫押嗣修过来。嗣修道:“大人开恩呵!”孙爷道:“嗣修,你家有犯禁的东西么?”嗣修道:“只有一件五爪龙袍。”孙爷就伟经历厅:“烦贵厅至张家取五爪龙袍呈验,如若抗拒,将张太太锁了来,不可徇情。”经历领令,立刻上轿,来到张府。张太太出来相见。经历道了言语。太太思想:“此事隐瞒不得。。”只得吩咐侍女,内房取龙袍交与经历。经历忙忙回转,呈上。孙爷抖开一看,便问嗣修道:“这是你穿的?”嗣修道:“是犯人做的。”孙爷喝叫:“扯下去打!”左右扯倒,打倒五十,已是死了。孙爷道:“再打二十!”左右又打二十板,真叫做:死也不饶人。孙爷想道:“料不能活。”就叫将尸首拖出去。
孙爷退入后衙,立刻叫家人收拾行李,次日发牌起行赴京。文武官员尽来远送。百姓手执香花,一路不断,直至码头,方肯转回,不表。
且讲杨家将杨豹、焦天兵马进了潼关,秋毫无犯。看看来到京城,安下营寨,守城将官看见,十分准备。杨、焦二将出马,向城上喝道:“守城将官听着:俺乃杨家将杨豹、焦天是也。吾奉杨老令婆将令,提兵到京,为国除奸,速速奏与万岁知道,拿出奸相张居正,立刻退兵;如不将他献出,恐后悔无及。”守城将官听了,飞马入朝奏知万岁。万岁暗想:“此番张先生性命必不能保了。”便开口道:“朕想杨家将乃宋朝之臣,他自霸占岣屺山,朕不计较他。他不思赤心报国,反敢兴兵犯关,明明欺侮寡人。两班文武,谁敢领兵去退贼兵,与国分忧?”班中早闪出耳目官海瑞。不知奏什么,不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海恩官谏主献奸相岳金定走马捉周连
第二十九回 海恩官谏主献奸相岳金定走马捉周连
诗曰:
献却奸臣便退师,至尊何用自嗟咨?
忠言逆耳难相入,一失兵机莫恨迟。
再讲杨家兵马围住皇城,皇爷问道:“谁人出城退敌?”海爷出班奏道:“臣耳目官海瑞启奏我主:那杨家将居住岣屺山,一心归正。昔年居住太行山,虽不受朝廷俸禄,亦曾与国家出力。先帝时,三边总制曾先征伐河套,被河套兵马围住京城,亏得杨家将传言要起兵勤王。河套兵闻知此信,惧怕杨家兵马厉害,慌忙退去,方得江山太平。他是天性生成的忠良将,世代保国安民。只因当年张华盖丈量太行山钱粮,迫他迁徙海外,他怀恨在心。今若要杨家退去,只须献出仇人,自然退兵。”皇爷道:“海卿差矣!张华盖是我国大臣,岂可送与海外之人?”海爷道:“万岁呵!前番臣到京师,就将张居正六款启奏陛下。陛下不听臣言,以致惹动了杨家人马。今日若再不听臣言,只怕杨家兵马打入皇城,大有不便!”
张居正慌忙俯伏奏道:“臣效犬马之劳二十余年,乞皇上开恩,不拘何地,赐臣自去偷生。臣不胜感德之至!”皇爷道: “朕岂不知先生功劳?今事至此,不知先生要往那里去?”海爷忙奏道:“万岁若然许他告退,杨家兵马岂能退去乎?望皇上速速献出。”居正又奏道:“万岁念臣老迈,放臣去罢。”海爷怒道:“居正奸贼,万岁年幼,被你欺弄;如今年壮,你还敢欺主么?”
皇爷心中纳闷,开金口道:“两班文武,谁与寡人分忧?”连问数声,无人答应。皇爷怒道:“自古文官把笔安天下,武将持刀定太平。太平之日食朝廷大俸大禄,今日国家有难,便无一人肯与国家出力,要你群臣何用?内侍快宣五营大都督周连见驾!”内侍领旨,忙唤:“万岁有旨,传五营大都督周连见驾!”周连闻召,忙出班俯伏金阶,奏道:“臣周连见驾!”愿我主万岁!”皇爷道:“卿家,今有岣屺山杨家将,擅兴人马,围困皇城。卿当带羽林军五军,出城退敌,有功之日,加官进爵。”
周连领旨,忙出朝点齐人马,放炮开关,杀出城外。海爷同诸臣俱上城出战。只见杨家将阵内,旗门开处,冲出两员小将,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大喝道:“明邦主将听着:我岣屺山杨太太部下大将杨豹、焦天是也。因你朝廷奸相张居正,私丈太行山米税,以致我迁徙海外。今日物兴人马问罪,你速速献出奸臣,万事毕休;若有半句不肯,管你江山难保,社稷丘墟,那时悔之晚矣!”周连大喝道:“杨家将休得无礼!谁敢出马见个雌雄?”
杨豹大怒,正要出马,忽听脑后銮铃响处,一马冲出,乃女将岳金定也,大喝道:“来将通名!”周连道:“我五军大都督便是。我且问你,你杨家不思报答朝廷水土之恩,反兴兵来作乱,围困京师,是何道理?”金定答道:“周将军,你岂不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那张居正病国害民,你速速把他献出城门,即刻退兵;若不听吾言,打进皇城,玉石俱焚。”周爷喝道:“休得多言,看枪!”一枪便刺。金定把鞭架着道:“周将军,你不能为国除奸,反来与我交战。”若我鞭打,不要恼悔。劝你速速把奸臣献出,饶你性命!”周连大怒道:“你这贼人,有何本领,敢在此开口!”又一枪刺来,金定把身闪过,道:“你这厮,既不听老娘相劝,看你有何本领,与我老娘交战!”说罢,舞动双鞭。二人战上二十余后,周爷气力不加,心中想道:“这女子看不出倒是厉害,不要遭他毒手,快快走罢! 。”兜转马头,望本阵走回。金定那里肯舍,拍马紧紧赶下,马尾相交。金定伸出玉手,轻轻把周连提过马来,叫军士绑去。官军正要来救,被杨家兵马杀回。海爷在城上观望,心中大悦:“好个杨家女将,果然名不虚传。”原来皇爷在金銮殿等候周连捷报,早有掠阵官飞马报道:“周提督被杨家女将捉去了。”不知皇爷听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孟银銮飞铙取盔焦将军掣鞭擒敌
第三十回 孟银銮飞铙取盔焦将军掣鞭擒敌
诗曰:
十万貔貅意气雄,腰横秋水拥雕弓。
不因为国除奸贼,便把全师扫一空。
再说皇爷在金銮殿,欲待周连捷报,忽听掠阵官报道:“周连被女将捉去。”皇爷大惊失色,忙忙传旨道:“众位王兄,那一位肯为朕出阵去拿杨家女将,以泄寡人之忿?”众王爷一同跪下奏道:“臣等想杨佘氏,先有表章奏闻,乞皇上依他所奏,自然退兵,何必与他战斗?”皇爷道:“列位王兄如何也出此言?”便叫左军都督张凯见驾。张凯俯伏金阶,皇爷道:“卿家,你还领本部人马出战,退敌杨家人马。”张凯领旨出朝,披挂上马,领兵出城,直到阵前,大喝道:“杨家反贼,速来受死!”
探马报入中军道:“王城内又有将军讨战出马。”岳金定道:“不怕死的又来了,待我再去捉来!”孟银銮道:“姐姐已立头功,待小妹去罢。”登时持刀上马,冲出阵前。大声喝道:“你是何人,敢来送死!”张凯抬头一看,是一员女将,明盔亮甲,手执七星宝剑,好不威风。乃喝道:“女将听着: “我乃天子驾前左军大都督张凯也。我看你年幼无知,好好下马受缚,免我动手。”银銮笑道:“张将军,我乃孟良之后孟银銮,奉老太太之命,前来斩锄奸臣张居正。你速奏你主,献出奸臣,我便退兵。”张凯听了大怒,提刀就砍。银銮哈哈大笑道:“张将军,何必大怒!我乃海外远臣,尚且为国除奸;你为国家大臣,不能去邪削佞,反来与我交战。也罢,看天子面上,不取你首级,且取你头上盔缨与你看看。”张凯心中不信,举刀又砍,银銮举剑一来一往。战上二十余合,张爷手软力疲,招架不住。心中暗想:“这女将果然厉害。”带转马头,落荒而去。银銮随后赶来,掣起飞铙,“呼”的一声响,就把张爷头上盔缨拖下来了。
张凯惊得魂不附体,大败进城。入朝奏道:“臣该万死,那杨家女将真是厉害。他说看万岁金面,不取臣头,但取臣盔缨。果然将飞铙掣起,把盔缨抓去。万岁呵!看来战他不过,不如依他所奏,把奸臣送出去罢。”皇爷道:“胡说!”便叫:“中军都督常庆,你去退杨家人马。”常庆奉了皇命,带领人马出城,直临阵前,高声叫战。
那杨家探卒入报,焦天一听大怒,冲出阵前,举起宣花斧就砍。常庆忙把刀架住,喝道:“来将通名!”焦天道:“我乃宋朝驾前大将焦赞之后,焦天是也。你不听好言,只怕你顷刻丧身!”常庆大怒,举枪交战。不上三合,焦爷掣出金鞭,将常庆打下马来,被杨家兵卒绑了,押至中军。
杨豹道:“贤弟得了大功,可喜!可喜!但我想擒来二将,俱是皇朝大臣,不可得罪。”吩咐:“把二位将军放了,请来相见。”小军得令,登时放起二将。周连、常庆上帐相见。杨豹道:“二位将军,小将等山蛮无知,冒犯虎威,多多得罪!”二人道:“岂敢!”杨豹吩咐备酒压惊,二人杨营饮酒。那掠阵官见常庆被擒,飞报入朝。皇爷闻奏大惊,半晌无言。只见海瑞出班奏道:“万岁,如今事急,无可解救。乞万岁先将张茂修代父送出,看杨家可肯退兵否?”皇爷道:“这个使不得。现有周、常二将在他营中,未知生死,怎可再把自家臣子送与他?别议良策。”海爷道:“万岁不必忧心,臣谅周、常二将,决然无事。待臣前去,着他回来见驾。”皇爷道:“既是老卿要去,就此出城罢。”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杨家府回兵释将张状元代父抵奸
第三十一回 杨家府回兵释将张状元代父抵奸
诗曰:
拜赐君恩犒劳还,旌旗掩映出无关。
讴歌载道欢呼舞,朝野于今始解颜。
再讲海爷领了旨意出城,单身步行,进到杨家营门。军士报道:“耳目官求见!”杨、焦二人闻道,连忙远远出营,前来迎接。同入帐中,让海爷上坐。二人慌忙拜道:“大人名扬天下,古今罕有,今得一见仪表,小将们万幸!”海爷道:“岂敢!”二位将军英名盖世,万邦无敌。今蒙远劳台驾,与国除奸,可敬!可敬!杨豹道:“不敢。左右备酒。”海爷道:“不用了。此番老朽前来,只因万岁龙心不安,要请周、常二将回朝见驾。若蒙二位见许,就此告许,就此告别。”杨豹道:“小将正要送二位将军回朝,恰好大人驾到,今就送二位将军同行。”海爷与周连、常庆谢了。
回到金銮,俯伏丹墀。皇上看见大悦道:“赐卿平身。你被杨家捉去,他怎生待你?”二人道:“启万岁:臣被杨家捉去,十分优待,并不敢半毫轻慢。他说蒙天朝水土之恩,思欲为国除奸,以报皇恩,非敢兴兵造反。他正要送臣回转,适遇海大人到,故此一同送回。伏乞皇爷依他所奏,送出奸臣,他必然退兵。”皇爷道:“据卿所奏,杨家果无反心了?但是兵马不退,终非了局。卿有何法,使他回兵?”海爷道:“依臣之见,总要状元张茂修送出。他若肯退兵,张茂修代父死难,也博得个孝子之名。”皇爷无奈,只得传旨,将状元张茂修献出。海爷忙传宣道:“万岁有旨,着锦衣尉将张茂修绑出,献出杨家收管。”两边将校将张茂修登时去了冠带,绑出城门。海爷随后跟去,来到杨营迎接,道:“奉圣旨,将状元绑交杨营,代父之罪。”杨豹出营迎接,道:“既蒙圣恩绑交奸臣之子张茂修,把他斩了!”军卒答应一声,登时把张茂修砍下头来,杨豹吩咐号令营前。复对海爷道:“海大人,复望大人回朝奏闻圣上,请张太师出来,与我们一会。”海爷道:“将军,今日已晚,等待明日罢。”
海爷进城入朝奏道:“万岁,臣奉旨送张茂修到杨营,杨豹已把张茂修正法,还要张太师明日出城相会。”张居正听见,忙上前跪下,两泪交流,道:“望万岁天恩,赦臣残生。”皇爷见了,不觉龙目也垂泪来,说道:“张爱卿,朕今亦不能作主,你自己求恳各位王爷,转求海老爷与你周全罢。”居正闻言,便望着各王爷叩头,哀恳众王爷转恳海爷。当下有徐千岁道:“海老先生,如今当看万岁金面,怒了他罢。”海爷道:“千岁,怎么样恕法?”千岁道:“恕了他死罪,活罪难饶,将他家产抄没,送与杨营作犒军之费用便了。”海爷道:“只恐杨家不肯,奈何?”
正在商议,忽报皇太后娘娘懿旨来到,各官跪接。只听太后诏曰:“张居正私藏国宝,假传圣旨,本应斩首尽法。姑念先帝托孤之臣,幼主怜念,不忍加诛。望诸卿速即别议退兵之策,以安君心。钦哉,谢恩!”海瑞对太监道:“劳公公回覆娘娘,海瑞遵旨便了。”内监去了。皇爷又问道:“海老卿有何良策?”海爷道:“万岁速命徐千岁将居正家产抄没,代臣送与杨家。再做起夹底棺木,将张居正存于底下。命家丁尽皆挂孝,送到杨家营前。杨家见了居正既死,必然消恨退兵。”未知皇爷如何下旨,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张太师盖棺诈死海操江复任微行
第三十二回 张太师盖棺诈死海操江复任微行
诗曰:
为奸为佞苦营求,祸到头来死便休。
今日盖棺还不死,岂伊不死学庄周。
且说皇爷听海瑞陈奏,一一依议,传旨:克期宣徐王兄,先即速带羽林军去抄张居正家产;一面准备夹底棺木,将张居正放于底下,上面用铜封好,海爷领了金银缎帛,押着棺木,来到杨营。
杨豹接入帐中,谢过赏赐,便对海爷道:“海大人,不知奸相怎生面目?求开棺盖,与末将一观。”海爷道:“这也不必了。二位将军,老夫备有水酒,带同门下林天佐,与二位送行。”说罢,就命家将排酒。杨、焦二将领了酒席,立刻传令兵马退回。
海爷带棺木回朝,面奏皇爷道:“臣蒙圣旨,犒赏杨家兵马,并验棺木,他已遵旨退兵了。”皇帝听奏大喜,忙令内监打开棺木,放出张居正,令他速速回乡养老。又传圣旨:“升杜元勋为礼部侍郎,林天佐为翰林学士,荆州理刑孙成为掌堂都御史,海瑞复任南直操江,赐飞龙旗二面,上方宝剑,五爪龙袍。钦哉,谢恩!”各臣三呼万岁,叩首谢恩。皇爷驾退后宫,诸臣出朝。
海爷回府,便叫海洪后堂请出夫人相见。夫人道:“老相公,唤出妾身有何吩咐?”海爷道:“老夫人,下官蒙圣恩复授南直操江,即欲上任。我想前日在南直为官,倏忽光阴又是二十余年了,不知目下民风如何?我依旧私行到彼,察访奸恶,不便带家眷而行。夫人只在孩儿衙中,颐养优游。我恐同僚饯行拜送,又要耽搁多日。那南直贪官污吏、奸恶顽民闻知,得以潜踪敛迹,故此女儿、女婿也不与他说明。明日就要起身了。”夫人说道:“老爷呵,你今年纪高迈,比不得中年康健,凡事务必将就罢。”海爷道:“夫人,又来取笑了。我是老江湖了,可须夫人吩咐?海洪,尔叫轿子送夫人到太爷衙中去。”当时夫人拜别,上轿去了。
次日海爷起来,便叫:“海安、海洪过来!”二人应道:“老爷何事吩咐?”海爷道:“海安、海洪,我与你三人,是老伙计了。如今原扮作山东卖花椒的客人,往南京走了。”二人听见,暗暗埋怨道:“恰不是真真活受罪了。”只得收拾行李。主仆三人改扮,头戴白毡帽,身穿海青布衣,青牛皮鞋子,紫花布袜子,背了袋子,出京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江南池州府青阳县,有一人世代科甲人家,姓周字国治,少年入泮,走过十五遍文场,总不能中试,只博个副榜贡生。妻秦氏,不幸早逝,双生二子,长子名文桂,己经入学,娶媳妇金氏早丧,又继娶袁氏。只因媒人之语,误配婚届。那袁氏父亲叫作袁布相,有名光棍。大儿袁阿狗,次儿袁阿牛。父子三人,俱是无赖凶徒,欺负周家父了俱是书生文学,较讨盘礼盒仪聘礼,件件费嘴费舌。国治恐媳妇过门不贤吵架,故此送文桂招赘入门,望他夫妇和睦。不想这袁氏原是恶妇,嫌丈夫懦弱贫苦,终日吵闹不堪。周文桂无标,禀过父亲,游学进京,幸得次儿周文玉娶媳张氏,美貌贤德,夫妻双双孝养公公。生下一个孙男,名唤观德,年纪长成一十三岁。孙女莲香十岁。此时虽然家道贫穷,幸而子孝媳贤,得以相安过日。
那一年,天年荒歉,文玉失馆,闲坐家中,未免口食不给。国治只得使文玉至袁家探问文桂信息。下午文玉回家,国治问道:“你去袁家探部,嫂嫂怎说?”文玉道:“爹爹不要说起。孩儿到袁家探问,嫂嫂便开口大骂,并道哥哥并无书信寄回。孩儿不信,查问左右邻里,多说哥哥游学在京,学习刑名之业。前年蒙登莱道请在衙门,今春寄有银信回业,想必是袁家父子吞去。孩儿闻得此言,又与嫂嫂理论。可恨那袁家父子出言詈骂,竟将银两埋匿,只把空信掷还。孩儿无奈,只将空信带回,与爹爹看过。”
国治接过书信一观,内说:“不肖游学至京,与登莱道唐公倾盖相知,带往衙署掌管刑名。因思二弟在家,馆金无多,就与东翁说了聘他主使。今寄回银五十两,半为父亲薪水之用,半为二弟盘费。乞即遣他起程。”国治看完,骂道:“贱人,如此可恶,把银两一起侵吞,毫无一些与我。只是这机会错过,如何过得日子?儿听:我想你好友赵廷章,仗义疏财,济人急难,你去与他商量,或肯周济,亦未可知。”文玉道:“父亲主见极是!”即刻别了父亲,到廷章家中。
廷章接入,分宾主坐下。茶罢,廷章就开口道:“周兄,到此有何见谕?”文玉道:“小弟与仁兄忝在知心,不揣贫穷,一向不识进退之言,与兄相商。只因家兄在登莱道作幕,念小弟在家贫苦,难供甘旨,特寄白银五十两,半为家父薪水之供,半为小弟路途之费,命弟到署中办事。不想恶嫂父子将银两一起侵吞。老父气塞,无奈着弟向仁兄相商,意欲求借些小盘费。但不知仁兄可肯玉成否?”廷章道:“此乃小事,何必挂怀。弟便依仁兄所寄之数,一半与老伯安家,一半与兄盘费。但有一说,令尊老伯年逾桑榆,令昆玉远离膝下,倘有些微所得,亦当即刻加家奉养,不可贪图厚利,久羁异地。”文玉道:“仁兄金玉之语,弟当铭刻。”交付银两,两人辞别。
文玉回家,对父亲说了。国治甚喜,叫儿子预备行李,择日起身。到了之日,文玉对张氏道:“贤妻,我只因家计艰难,不得已出外谋生。尔公公膝下无人,专望尔小心伏伺,愚夫感德不忘。”张氏道:“丈夫放心,妾身颇知妇道,岂敢怠慢公公。但官人路上风霜,切宜保重。”文玉道:“不须吩咐。”当下辞别了父亲,背了行李,。出门而去。
不想国治年老,因两个儿子俱离身边,未免悲伤,染成一病,张氏甚是忧愁。一日,备下小菜汤粥等物,同观德、莲香来到公公床前,道:“公公请用这薄粥。”国治勉强吞了半碗。张氏道:“公公呵!伯伯与丈夫远离家乡,但愿公公身体康健。不日二人自然回家,父子团圆。”国治道:“媳妇,但愿如此便好了。”那观德、莲香也叫道:“祖父大人,今日身子可好否?”国治道:“孙儿、孙女呵!难得你二人小小年纪,荣宗耀祖。我在九泉,也得瞑目。”观德道:“祖父大人,不是孙儿夸口,若肯苦心攻书,管取龙章宠锡,报答祖老亲恩。但愿祖父身体康健,奉增百岁。”国治哈哈大笑道:“好个有志孙儿!”
再说那周文玉,只为家贫失馆,蒙兄寄银相招,往登莱道作幕,可恨恶嫂将银侵吞,以至束手无策。多亏好友赵廷章赠送盘缠,得以起身。但是父老家贫,妻贤子幼,未免挂怀,这也无可奈何。你看红日西沉,难以行走,前面一排招商饭店,不免投宿一夜。
文玉走进店前,只见一堆人簇拥着一个少年书生,在那里争论。听得店主人说道:“你身无行李包袱,什么人也留你过宿?速速往别处去罢。”文玉见了上前,呼道:“兄长,你出门为何不带行李?难怪店家不留。但小弟看你身虽狼狈,相貌不凡,请问尊居何处,出外何干?”那后生见问,两泪交流,沾了一衣襟,道:“小弟家住扬州,父亲现任司马,母亲诰命夫人。小生姓杨,名龙贵,曾经入泮黉门。只因今秋乡试,届期收拾行李上路。主仆二人前至深山,忽遇假虎四人,将我主仆二人唬倒,行李抢去,衣服剥了。小仆与他争夺,被他杀死。我舍命奔走,一路求乞至此。又闻大盗打劫王杠,地方保甲严禁,不许容留生面之人,故此哀求店主暂歇一夜。”文玉道:“如此说来,却是一位贵公子。但此去扬州,却也不远。也罢,待我与店家说明,相留同宿一宵,明日再作计议便了。”说罢,便与店家说明,请龙贵同进店中。
用过晚膳,收拾同宿。龙贵问道:“仁史贵处尊名?乞为示知。”文玉便把乡贯姓名说明,又道:“兄今身无分文,如何走得长路?弟薄有盘费,愿分一半与兄。”龙贵道:“原来仁兄也是圣门弟子,又如此义气,小弟此去倘得侥幸,少不得就要上京,必要到登莱道衙门拜谢。”二人说罢,一同安宿。次日天明,文玉起来,取出白银十两,衣衫一套,相赠龙贵。龙贵再三称谢。早饭毕,二人携手出店。行到三岔路口,文玉道:“小弟不送,就此分别,后会有期!”龙贵道:“小弟与仁兄萍水相逢。邂造相遇,何幸不才叩蒙厚德!小弟今日分别尊台,希图上进。倘异日少能寸进,自应结草衔环以报大德。”说罢相别而去。文玉独自一人,晓行夜宿,迢迢只望登莱而走,未知何日得停。
再说那袁家父子,自从文玉讨银之后,心中恨恨不忘,每同二子相议,意欲谋害周家父子性命。忽见阿牛进前说:“爹爹若要谋害周家,儿有一计。”不知阿牛是何计策,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袁阿牛嘱盗诬板周文玉凭鸦问卜
第三十三回 袁阿牛嘱盗诬板周文玉凭鸦问卜
诗曰:
买盗扳良剧可怜,聊将乌鸟卜金钱。
箇中冤狱凭谁雪?血染鹑衣哭老天!
话说袁家父子相议谋害周文玉,阿牛道:“阿爹,阿哥,我有一句话与你商量。我想妹夫周文桂,前年穷得不像模样,不想游学进京,寻个登莱道衙门做相公,寄回许多银两。我合家度日受用,好不快活。闻得今年又叫伊弟前去,前日起身。我想妹夫此后银子并无半毫寄到与我。如今伊弟若去,必定说以后银子不要寄到我家。我想伊弟去尚未远,不如路上把他害了,使他去不得登莱衙门。我自己到妹夫衙门,学习学习,也做个相公,趁些银子回来,岂不是好?”阿狗喜道:“是个妙计,待我赶到中途,把周二杀了。”阿牛道:“这个使不得,倘被人晓得,捉去官里,就要偿命,岂不是害人反害自己么?”阿狗道:“据你何计??阿牛道:“有一机会在此:前年教师叫做大头林三,做了强盗,在山打劫了皇杠,被太平府拿获收监,要跟追银两余党等人。待我入监中,叫他扳扯周文玉同伙打劫,官府定拿他收监追比。我到登莱道衙门,说周二有病在家,叫我先来顶替,岂不是好?”阿狗喜道:“妙计!妙计!真有相公之才。”
父子三人商量已定,并与女儿说知。袁我甚是欢喜,取出银两付与阿牛、阿狗前去行事。二人接了银子,即刻起身。数日间就到太平府,将这银两送与禁子,进监了林三。假作师徒情意,便大哭起来,叫声:“师父吓!你本是一位好汉,怎么得如此受苦!”林三抬头一看,认是袁家兄弟,忙问道:“你二人因甚到此?”二人齐道:“承师父教我拳头,此恩难报。闻知师父监禁,特来问候。若有什么机会,可以出监,再作区处。”林三道:“难得你兄弟倒有仁义,特来看我。不知有何机会,快快说知。”阿狗道:“我有一个冤家,叫作周二,名文玉。他要去山东,必然由此经过。他家中十分富厚,我兄弟别无孝敬师父,只有白银十两,送与师父监中使用。待覆讯之时,师父可咬定周文玉是个盗首,所有赃物俱有伊家中。官府一定拿他,夹打成招,问成死罪,师父就有生机了。”林三听说,心中大喜。接银说道:“承你兄弟好意,待覆讯之日,一定扳他率众抢夺,坐地分赃,所有皇杠金银,俱存在他家里便了。”二人辞出。
且说太平府丞梁爷,因山东大盗强劫了皇杠,布政司行下火牌,催促追究。已经缉访多时,拿得大盗林三,加了严刑,不肯招供赃物伙党人等。即日传绑升堂,吩咐监中调出大盗林三覆讯。
快役将林三提出,跪在阶下。梁爷道:“林三,你既做了江湖大盗,劫了皇杠,存在那里?伙党何人?速速招来!”林三道:“老爷呵冤枉!叫小人招什么吓?”梁爷怒道:“啐你狗才!前日真赃已露,还要抵赖!不夹不招。左右,取夹棍来,把林三夹起!”三收五敲,林三受刑不过,叫道:“爷爷呵!打劫皇杠果是有的,但不是小的为首。”梁爷道:“那个为首?”林三道:“是池州青阳县人周文玉纠合我们,同行打劫,所有银两俱存在伊家。被获之时,文玉叫小的不要招他,自然替小的上下干办无事。如今受刑不过,只得实招。”
梁爷当堂出票,差张凤、赵祥吩咐道:“你二人追缉,沿途不可走漏。限你三日,过限不到,重打四十大板,决不轻贷。”二人领票出去。又把林三收监。太府退堂,不提。且讲府差二人接了官票说道:“昨日耳语,闻周文玉要往山东,谅他必然往北逃走,我们往北追赶。一路上饭店、埠头、庵堂、寺观,逐一查访,见有池州声口的,便把他拿住,定有重赏。”
那日,文玉自与杨龙贵拜之后。一路行来,早到太平府城。天色已晚,寻店家歇。次早起来洗脸,忽听得头上乌鸦叫不停声。文玉道:“好奇怪,乌鸦乃不祥之鸟,怎的在我头上乱叫?莫不是我父亲家中有什么不测呵?爹娘吓,孩儿只为家贫,不得已远离膝下,有日客囊充足,早计回家,奉养朝夕。咳,乌鸦吓!你既有灵性,前来报我,若果家中有事,你可再叫一声,向南飞去;若还前途有事,你便叫一声,向北飞去。”却也奇怪,乌鸦如晓得说话一般,竟叫一声,向北飞去。周文玉暗想:“时乖运蹇,难道前途有什么灾难?”心中甚是不安。
交过房饭钱房宿,正要出门,只见三四个人进入店中,公差打扮,把文玉上下一看,便问道:“客官有些面善,敢问贵处那里,贵姓大名?”文玉心中暗想:“他问我何故?自古道:‘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便答道:“小生姓周名文玉。”差人动手就拿。文玉叫道:“你拿我何事?”张凤道:“大胆狗才!你做江洋大盗,劫了皇杠,我奉本府太爷这命,特来拿你!”取出官票与周文玉看了。周文玉看了大惊道:“我是读书之人,要往山东,由此经过,那里是盗贼!天下同名同姓尽多,不要错拿了。”赵祥道:“放你娘的屁!你既是周文玉,我不管你,你自去府堂分辩!”说罢,上了铁链,拖拖扯扯,来到府堂衙门。
传禀进衙,二府即刻升堂,叫将强盗带进。快役扯进文玉,跪在阶下。二府喝道:“你这狗才,为何不守本分,给合党羽,打劫皇杠?快快招来,免受刑法。赃物寄顿何处?羽党何人?若有半句支吾,左右取夹棍伺候。”文玉道:“爷爷呵!小人世代书香,家在池州府青阳县,平生无公私告犯;况打劫皇杠,又无凭据,何可诬陷良民?”梁爷道:“我问你,今要往何处?”文玉道:“小的要往山东登莱衙门,相会兄长。”梁爷道:“你兄在道署何干?”文玉道:“在署中作幕。”梁爷道:“你这狗才,明明是行劫大盗,却哄本府。本府早已晓得,你要往山东纠合羽党,前来打探。幸亏早知消息,不然连本府的前程,也送在你手里。左右,与我着实夹了!”
左右将文玉套上夹棍,三收五敲,文玉可似杀猪一般叫起来。梁爷道:“现在你的同伙、大头林三在此为证,还要强辩?左右,带林三上来!”禁子立刻到狱吊出林三上堂。未知审问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梁司李酷讯成招赵廷章周全友谊
第三十四回 梁司李酷讯成招赵廷章周全友谊
诗曰:
捶楚加人涕泪潸,心如铁石法如山。
何尝借取秦明镜,一鉴无私脱狴豻。
且说那梁二府审问周文玉,酷棍不招,令禁子立吊林三上堂。二府道:“你可认得此人么?”林三道:“爷爷呵,他就是周文玉,纠合小人打劫皇杠,小人怎么认不得他?”又向文玉道:“大哥,你好负心也!你收了众贼,招我入伙,打劫皇杠。你将金银尽行存去,害我在监中百般受苦。你道往山东纠合党羽,前来劫监,又无音信。我受刑不过,只得供你。你可从实招成,休得怨我哩!”文玉抬头一看道:“呀呵!我何曾认得你?何时与你同伙?几时打劫皇杠,与你分赃?我与你从未识面,何得诬陷平民?汝何狠心呵!”林三道:“周文玉,你好巧言花语,若不与我同伙,我怎知你姓名、住址?你若说我诬扳你,和你两个脚夹起来,看你耐得过耐不过?”二府便喝道:“周文玉,你这狗头,林三当面对证,还敢抵赖么?左右,取紧敲来!”皂役喝一声,将索收紧连敲。周文玉痛苦难禁,登时晕死,左右把水喷醒。
二府道:“文玉,招了罢。”文玉自思:“严刑难受,不如暂且屈招。或有申冤之日,亦未可知。便叫道:“坐地分赃是有的,纠合行劫实不知情。”梁爷道:“既是坐地分赃,怎么不晓得同伙行劫?如今赃物放在你家么?”文玉道:“爷啊,银两当下分散,小人家中分文俱无。”梁爷道:“好个利口,倒推干净。左右,着他画供,上具收监。待本府申详上司,着池州府抄家好搜赃便了。
文玉画了口供,同林三收监,二府退堂,即办文书申详布政司。布政司行牌火速至青阳县,着该县即日起赃,毋得延缓。青阳县拆了文书。带齐书役、保甲来到周家搜赃,不表。且讲文玉妻室张氏,自丈夫去了半月,不料公公得病。请医问卜,全无功效,已经三日水米不沾,势甚危急。张氏棺衾无措,十分忧闷,支床流泪。忽见公公开眼说道:“贤媳妇呵!方欲睡中,见许多执事人役,向我叩头道:‘城隍爷以我一生聪明正直,奏闻上帝,以我为太平府土地,即日要到任了。’只是难为你贤孝媳妇,今生不能报了。”张氏道:“公公,梦寐之言,不足深信。公公保重身体。”
忽听得外面观德喊道:“我家只有祖公与母亲、妹子三人。”县太爷叫皂役进去拿来。皂役入去,只有一个妇人,东走西跑,床上卧着老人,只有一丝残喘,不敢拿他,只把妇人扯出。太爷问道:“你是周文玉何人?”张氏道:“是文玉妻子。”太爷道:“你公公那里去了?”张氏道:“公公卧病支床,命在旦夕。”太爷道:“你丈夫周文玉在太平府纠合强盗,劫了皇杠,被官缉拿,招出合伙同谋,窝存赃物。本县奉布政司火牌,特来起赃。左右细细搜来!”衙役到前堂后室,各处搜检。只见箱笼橱柜之中,俱是破衣破棉,并无银两。搜了半日,不见形迹。太爷打轿回衙,将他母子带进。张氏大哭道:“爷爷呵!公公命悬顷刻,若把小妇人带去,公公若死,何人收拾?”太爷道:“也罢,拨了四个衙役在此看守,候他事完,带他堂讯。”一面带了观德,起轿回衙。
那周国治病在床上,听得砰砰硼硼,倒箱倾笼,家中如同鼎沸,倏然一惊,早已气绝了。张氏见公公已死,哭倒在地。莲香亦大哭起来。左右邻舍见县官去了,进来一看,见这凄凉光景,个个叹息,坠泪扶起张氏醒来。齐说道:“你速速打点收殓公公,啼哭何用?”张氏收泪,思想:“家中并无分文只字,又无族房亲戚,何处告贷?前日丈夫起身,多蒙赵家伯伯周赠。如今事急,不免将女儿卖与他家,收殓公公便了。”张氏对衙役说明,衙役拨伙计跟他同去。张氏扶莲香至赵家敲门。原来赵廷章闻知搜赃事情,及张氏同女儿到自己的家中,早知来意,只是恐有拖累,自己躲过,妻叫子出来迎接。张氏哭诉情由,复说:“棺衾无措,情愿将女儿莲香卖与贵宅,得些身价,收殓公公。”说完叫莲香叩头。王氏大娘忙扶起,抬头见莲香相貌端庄,是个有福之人,心中已有定见。说道:“周婶婶,叔叔虽然落难,日后必有清官雪冤伸枉,不必哀痛。奴家赠银二十两,婶婶收去,收殓公公。令爱,妾身欲求为养媳,不知意下如何。”张氏慌忙跪下道:“妾夫屡蒙周恤,此番又蒙大德,使小女不至流为下贱。此恩此德,没齿不忘。”王氏扶起张氏道:“婶婶不要折杀奴家。”入内随即取出白银二十两,交与张氏。嘱道:“你到家只说将令爱卖在我家,得银二十两便了,不必说了联婚事情。待官人往乡回来,还要暗地相帮。”言说未了,衙役喝道:“及早回去买备棺衾,毋得累我。”
张氏回家,收拾公公已毕,将余银暗带身边,同衙役来到公堂。正值知县升堂,衙役将张氏母子带上。那县官是捐纳出身,甚然凶恶。喝道:“周张氏!你丈夫做了大盗,打劫皇杠,赃银存在那里?快快招来,免受刑法。”张氏哭道:“爷爷呵,小妇人世代书香,知文识理。只为家贫,丈夫往登莱作幕,不想半途被何人诬陷作强盗,屈打成招。小妇人在家针指度日,那有什么赃银匿之处?爷爷若不信,可问邻里便知了。”知县喝道:“好利口的妇人!这是上司行文前来,追此赃银,非同小可。不打如何肯招?左右,拶指起来!”衙役把张氏拶指,可怜张氏痛苦难言,叫苦呼天道:“爷爷呵!此乃无影无踪之事,叫小妇人招出什么?”
县官叫把那小子带上来,衙役将观德带上,县官喝道:“你这小子,快把你父亲打劫的金银存何处,速速招来!”观德道:“爷呵!小人的住房,不过一亩,上至椽瓦,下至地基,爷爷俱已搜遍,更有何处可存许多银子?”县官道:“你必是寄顿亲戚之家,不打如何肯招?把他夹起。”左右把观德套上夹棍,观德大叫一声,昏昏死去。
县官见二人至死不招,便叫松刑。俱令书办立了文案,把文玉房屋变卖,妻子官卖,限三日内当呈缴。衙投带了母子二人出行,母子沿途啼啼哭哭,路人尽为怜悯。
原来赵廷章与文玉素好,只为他身遭陷害,昨日将他女儿收为养媳,赠银二十两,一面叫人探信。家人回报“县官将他母了动刑不招,发出官卖。”廷章忙叫总管赵昌、赵茂,将银一百两,假作远方客人,向官买他母子。再赠他盘费,叫他先往太平府监中看待丈夫,然后到南直操江海大人处,击鼓诉冤,必然照雪。赵总管领了言语,带了银两,扮作药材客,来到青阳县衙门,当官承买,携他母子二人出了城门,来到一个庵寺。原来此庵就是赵廷章所建的。内面走出两个老尼,将张氏母子接入,茶饭相待。张氏再三称谢。只见两个总管,说出底事,不知所说何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遇假虎土豪聚会盗美人公子遭凶
第三十五回 遇假虎土豪聚会盗美人公子遭凶
诗曰:
风生山谷虎来时,假虎无常任所之。
画虎画皮难画骨,荒山匿迹那人知?
且说赵昌、赵茂对张氏说道:“周家大娘,我二人不是客人,乃是赵相公家中总管。只为相公不好出面,特遣小人前来相救。有银二十两在此,叫大娘速往太平府探望周相公下落。又闻人传:二十年前的操江海大人,奉旨复任南京。大娘可打听他到任之时,告状鸣冤便了。”说罢,取出银两,交与张氏。张氏接了道:“二位管家,你与我多多拜上赵相公,我母子今生若不能报,来生犬马亦报洪恩。”赵昌道:“大娘何出此言?但此处前途须要保重,我要回家覆命了。”说罢辞出。张氏母子匆匆起身,恨不得飞到太平府监中,探望丈夫消息。再说袁阿牛自从买盗扳害周文玉,他便收拾行李,往山东而来,贪赶路程,寻不着歇店。到一山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心中正在惊慌,忽闻虎啸数声。阿牛取出齐眉棒,见林中跳出四只猛虎,拦住去路。阿牛想道:“我听得人说,山东路上惯有假虎抢人财物的,想必是强人装做的。”忽然一个老虎跳将过来,阿牛趁势一棍打下,那虎扑倒在地下。后面三只老虎喝道:“好汉住手,通个姓名,我愿拜你为师。”阿牛道:“果是假的。我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池州府袁阿牛便是。”那三虎道:“呀呵!原来是袁二哥,我们江湖上久已闻名了。”四只老虎齐脱了虎皮,一齐拜见道:“我们多是林三师父的徒弟,前番劫了皇杠,躲避在此,不想师父被太平府捉去,无计可救。今日相逢,三生有幸。”阿牛道:“请问尊名!”两人道:“我兄弟刘仁、刘义,这二位亦是同胞兄弟,叫张三、张四,今遇师兄,请到我家商量去救师父。”阿牛道:“我要去登莱道衙门做师父,今夜借府上一宵,明日就要起身。你们要救师父,只须请我家兄阿狗,自有计策。”当晚阿牛在刘家歇下,次日辞别而去。
不日,到了登莱道衙门,门上进内报道:“周师爷,外面有一位袁相公,说是师爷的舅爷,特来拜见。”周文桂心内暗忖道:“前日吾弟书到,要我推荐幕府,我特寄书叫他前来。如何吾弟不到,转是二舅来此,其中必有缘故。且请他相见,便知端的。”吩咐门上请进相见。
阿牛大喜,忙把头吊端正,衣衫抖抖,摇摇摆摆直进宅门。文桂出迎,即叫家人取进行李,在官厅相见,拜叙寒温。文桂邀进书房。问道:“二舅起身可曾见过舍弟么?不知家父安否,乞为指明。”阿牛道:“亲家今岁犯病,病尚未痊。令弟不能远出,故此叫小弟前来顶缺。”文桂道:“既如此,亦宜有书信通知才是。”阿牛道:“只因家事匆忙,只是口信,未曾写书。”文桂听说,心中不解:“好笑我家兄弟,自己既不能远行,不该打发二舅到此。他乃粗俗之人,无半点斯文气象,署内如何容得他?叫我挂心不下。如今事在两难,怎生是好?”又想道:“既千山万水而来,怎好叫他回去?且在此暂住几时,再作区处。”文桂将阿牛留于署内,不觉住了月余。
一日,道爷寿诞,知府送一班女戏。那晚,道爷治酒花厅,遍请署中幕友。阿牛在席中看戏饮酒。内中一个小旦刘二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却生得风流秀丽,诸人俱各称美。道爷年虽六十,却是爱色之人,便留在署中伏伺,甚是宠爱。不想刘二姐自少风流,虽是幕中享受繁华,但对此道爷须发皓白,无一毫知趣,心中闷闷不悦。袁阿牛那晚见了刘二姐风流美貌,灵魂被他勾去了,时时计算要勾搭他。
一日,书童在身边伺候,阿牛便问道:“那女旦刘二姐,我甚是爱惜他,不知他的卧房做在那里?”书童笑道:“相公,你问他怎的?若说他的卧房,只因与公子私通,被大人知道,把公子痛责,把小旦存在后花园,拨四个养娘看管。汝问他怎的?正是野狗妄想天鹅肉!”阿牛笑道:“那有这话。”当晚睡在床上,心思一计:必须打合公子,引我到园中盗出美人,然后再作道理。
这登莱道名唤唐天表,为官倒也安静。只因公子私通小旦刘二姐,思将儿子打发上京会试。谁想那公子唐彬留恋女色,不肯登程,不免被父亲怒骂一番。他便推道:“年来笔砚荒疏,无人指教,要请周文桂结伴上京去,一路与他讲习谈论,方好前去。”道爷知文桂果然馆学,可以教诲公子。但他在幕中料理公事,怎好远离?只因欲丢开公子,也顾不得周文桂,只得叫他作伴进京。
唐爷来到书房,文桂接见坐下。道爷便把唐彬要他同往京中之事说了。文桂道:“既蒙台谕,岂敢有辞?”道爷甚喜,辞出。
文桂即与袁二说道:“方才东翁要我伴公子上京会试。你在此无益,我送尔盘缠回去罢。”袁二听了此言,暗忖道:“我正偷盗刘二姐,如何是好?”便应道:“妹丈既伴公子进京,我在此权住一两月。”文桂道:“二舅文书卷案一毫不晓,岂可在此搅扰东家?还是回去的是。”阿牛又算一计,便说道:“我想家中无事,又费妹丈盘缠,不如随公子上京,途中亦可助半臂之力。”文桂见他十分要去,便道:“既要同去,快些收拾行李。”袁二大喜。
次日,唐彬拜别父亲,同文桂、袁二并家人一齐上路。公子道:“周先生,你是南方人,不惯骑马,坐了轿罢。小弟性好骑射。坐了牲口。袁二舅也会骑马,再雇牲口一个。”一群人众滔滔而行,日晚各自歇店。饭后各自安寝。
袁二独睡不着,翻来覆去。只听得公子在床上长吁短叹,袁二已知其意,问道:“公子此行鹏程万里,有何心事不乐?”公子道:“袁二哥,小生心事,尔那里得知。”袁二道:“弟颇知一二,公子若与弟相议,何怕事不成功。”公子见说,低声道:“袁二哥,小生不敢隐瞒。只因小旦刘二姐与小生恩情难断,奈家父不容我相见,将二姐存在花园,又把小生调离上京。我寸心难舍,长吁短叹。可惜没有昆仑手段的好汉,何难盗取红绡。”袁二道:“原来为此,这有何难”小弟管包手到拿来,还胜昆仑手段三分!”公子大喜道:“袁二哥,汝若真个盗得刘二姐出来,便是我大恩人了。但不知怎生设法?”袁二道:“只要明早打发我妹丈车子先行,公子只说忘记一件要紧物事,同袁某回署。我同尔飞马跑回,等到半夜打进花园,把刘二姐抢出,同进京中,岂不快活!”公子大悦。
到了天明,公子就对文桂说:“弟要赶回去取要紧的物件,烦袁二哥同行。请先生前途相等。”即早,文桂坐车先行,公子带了阿牛并两个家人飞马回转,及到城内,天色尚早,躲在僻处。等到三更。四人来到花园后墙,袁二爬过墙去,扭落铁锁,开了后门,上人同入。袁二取出短棍一枝,打倒养娘两个。那刘二姐在床上忙忙爬起,开门一看,疑是强人,口称:“大王饶命!”公子上前扶起道:“美人啊,我不是强盗,就是公子唐彬,同袁相公算计,取你一同上京去,一路快活。你快快同我出去!”二姐抬头一看,果是公子。便说道:“尔来取我出去,倘老爷查出,取祸不小。不如送我回转苏州,待尔上京成名之后再来娶我,方保无事。”
二人正在说话,袁二在旁恨不得一口水吞在肚里,登时起不良之心,想道:“我担尽干系。美人若被公子取去,叫我一向机谋尽成画饼。不如就此把他杀了,背出美人,岂不是好?”遂向公子腰边拔出宝剑一口,将公子砍倒。家人正要喊叫,被袁二一连杀死。刘二姐惊倒在地。袁二慌忙抱起,叫声:“二姐,尔不要怕,我送尔苏州去。”背了二姐,走出花园,有马现在,天色微明,飞奔而去。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登莱道文桂陷狱荒山寨张氏守贞
第三十六回 登莱道文桂陷狱荒山寨张氏守贞
诗曰:
为了伸冤莫伸,无冤受屈到青衿。
德门人事空萧瑟,否极泰来吉曜临。
再说登七道花园,袁阿牛杀了公子主仆五人,背了刘二姐,逃走而出。天明,园公报与道爷。唬得唐道爷魂不附体,飞飞忙入后花园一看,果见孩儿杀死,又杀死养娘两个、家人两个,单单不见了刘二姐,放声大哭。心中想道:“孩儿去了,怎的又回,被人杀死在此?必是周文桂郎舅二人同谋。如今只拿文桂、袁二,便有着落。”便叫家丁备棺衾收殓,一面出令箭一支,差人赶上前途拿捉。又令地方官协同查缉,不提。再讲阿牛带了刘二姐往南一路而走,打从太平府经过。行至荒山,被那日假虎张三、张四兄弟留住。问道:“袁二哥,尔说往登莱道衙门做相公,为何去不多时,便就回来?这个美人又是那里来的?”袁二大笑道:“我到道爷衙门,蒙唐爷十分敬重,将这刘二姐送我为妾。如今要去苏州干了公事,不日就回。且问你们可寻着我兄,救出林三师父未曾?”众人道:“已经打发刘家兄弟前去相请,想不日必到。二哥,尔且在此暂时安身,待救了林师父,再去何如?”袁二道:“此却有理!”那刘二姐本是桃花水性之人,便从袁二在山安歇。
且说那周文桂在饭店等了两日,不见公子、阿牛二人回来,正在迟疑。忽见两个公差手执令箭上前问道:“尔这位相公,可是登莱道大老爷署中周师爷么。”文桂道:“正是。你们二位想是道爷衙门里的。公子怎的不来?”两个差人登时变了脸,劈胸揪住,大骂道:“你干了天大的歹事,还要假问公子!”取出大链,照头便套。文桂忙叫道:“到底因甚大事?也要说个明白。”差人道:“尔杀公子,又杀死养娘、家人四个,奉大老爷令箭,前来捉你,送到地方官审究。如今袁二那里去了!”文桂听了,唬得魂飞魄散,叫屈连天。差人那由分说,解到登州府衙门。
知府立刻升堂,差人跪下禀道:“启上大老爷:小人奉登莱道大老爷之命,有令箭一支,文书一角,追穷周文桂凶犯一名听审。更有袁阿牛一名,不知去向。乞大老爷拘拿审究。”知府拆开文书看了,想道:“署中法地所在,有如此大胆凶徒!”吩咐带进。
左右把他拖到阶前跪下。知府道:“周文桂,汝为道署幕友,知文识理,怎么心怀不良,纠合妻舅杀死公子主仆五人,席卷金珠,拐去美女?快快招来,免受重刑。左右,取夹棍伺候!”文桂道:“太祖公,生员家住池州府,素守诗书,并无为非作事。因前年上京游学,寓奎光阁得会唐公。蒙唐公青眼,怜我孤寒,请作幕友,去年同到登莱道衙门。只为公子来京会试,要我作伴。我有一个妻舅袁阿牛,强要同行。来到码头,公子说忘带物件,同袁阿牛和两个家人回取。生员在店专等。忽然来了两个差人,说我同谋杀人。呵,太公祖!这是冤惨弥天,叫生员怎的招供?”知府道:“既然是尔妻舅袁阿牛同去,尔那有不知之理?如今袁阿牛那里去了?速速招来!”文桂道:“自从那日与他别后,并不知他的事情。”知府道:“胡说!那有不知之理?左右,取夹棍来!”皂役把文桂套上平棍,文桂大叫道:“冤枉呀!叫生员怎生招得?”知府道:“这样歹人,称甚么生员!打嘴巴!”文桂道:“小人委实不知,求大老爷察情。”知府道:“委实不招么?左右,紧紧收来!”皂役尽力收敲,文桂登时死去。军牢将水喷醒。
文桂心中想道:“这宗事,必是阿牛做的。我今受刑不过,且招他作同谋,暂延性命,或且有伸冤之日。”便招道:“爷爷呵,果是与阿牛同谋杀的。但他不知何故,连父四爷,拐带美女,逃走何方,小人真实不知。”知府道:“既是招了同谋,画供收监。再差快手二十名,各处缉捕阿牛便了。”禁子把文桂上了刑具收监,不表。
再讲袁阿狗自陷害周文玉之后,只在家中闲坐。忽见刘仁、刘义来到,阿狗接入。细说阿牛之事,二人道:“现在荒山相议,要救林三师父出狱,特来请大哥同去相帮。”阿狗听了,满口应承,即同二人起身。不日来到荒山相会。阿牛把前事说了,便叫刘二姐出来拜见伯伯。阿狗一见,魂不附体。说道:“兄弟,尔得了此美人,也要与我受用受用。”阿牛道:“那有大伯要弟妇之理?哥哥若要,待我再抢一个送与哥哥。”当日大设筵宴,六人结拜兄弟,各各饮得大醉。次日,阿牛带了张三、张四,扮作老虎下山抢劫。
那周文玉之妻张氏,只为丈夫被盗林三扳害,拘在太平府监中;又行文到本县,顷刻间惊死公公。幸亏赵廷章伯伯十分看顾,假手当官买回,又赠银两做盘缠,先去太平府监中探视丈夫,后到操江海大人处抱状伸冤。只因母子二人未曾出过门,饱受路中辛苦,不觉得了一病。倒在店中。店中倒出好心,亦叫妻子伺候茶汤,看看挣得起床,即欲辞谢店主动身。店主道:“尔母子病体未好,就要起身,恐尔有要事,我不便阻你。但路上恶人极多,须要小心。”张氏母子再三称谢,背了包袱,出门而去。
一步挨了一步,自早至晚,还走不上十余里,天色已晚。张氏道:“早晨店主所说之话,不可不信。且挨过山岗,寻个人家投宿方好。”观德道:“母亲说得极是。”遂挽手同上山岗。忽林内大吼数声,跳出四个白额猛虎,拦住去路,唬得母子浑身抖战。只见两个老虎把张氏背上山去。观德定眼一看,见是人假装的,忙上前喊叫道:“大王爷爷呵!我们是落难之人,包袱情愿送你,还我母亲罢!”一边喊叫,一边追赶。不想心忙脚乱,一跤跌下深坑,未知生死。
袁阿牛兄弟四人,抢了张氏,来到荒山。大叫道:“阿哥,快来迎接嫂嫂!”阿狗听见,把灯一照,果见阿牛抢了一个半老妇人,倒有三分姿色。大喜道:“待我来做新郎。”张氏听了,大怒道:“走狗强盗!我张氏乃是三贞九烈之妇,岂肯无耻偷生?尔速速送我下山。若是用强,我便撞死在此。”阿狗正在扯曳,刘二姐走出,看见这妇人十分烈性,便对阿狗道:“你们不可用强,待我慢慢劝他。待他回心,然后成亲罢。”二姐扶了张氏进房,便把自己在登莱道衙中之事对张氏说出,道:“被阿牛杀死公子,将奴劫来此处,只得勉强相从。我劝大娘且忍耐,暂时不可轻生。”张氏听见登莱道衙门,触动了心事,连忙问道:“大姐,那道爷署中有个作幕的相公周文桂,你可晓得么?”二姐道:“周文桂就是强盗的妹夫。”张氏大惊,忙问道:“强盗叫做什么名字?”二姐道:“他姓袁,名阿牛,就是劫皇杠大头目林三的徒弟。如今相议,还要去劫太平府,监中救出林三。”张氏听了此言,心中思想道: “是了,一定是袁阿牛见我丈夫要登莱道作幕,嘱托强盗扳害丈夫,拘禁监牢,自己入了道署。不知怎样又害了大伯,拐了刘二姐。我今把姓改换,打探强盗动静,再寻出头日子罢。”且喜前日那周观德跌下山坑,造化不至丧命。次早天明,慢慢爬上山来,沿途求乞,来到太平府衙门,探听父亲信息,正值知府升堂,比追周文玉。观德在头门观望,只见里面逼打,心如刀割。禁子带出收监。观德跟到监门口,放声大哭,拜求禁子,要入监看视父亲,不知入监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太平狱周观德探父登州府杨龙贵访朋
第三十七回 太平狱周观德探父登州府杨龙贵访朋
诗曰:
髫龄才智两双全,雪恨伸冤告诉便。
自是苍天多福善,笃生孝子世芳传。
话说周观德看见禁子拖父亲进监,赶到牢门,叫道:“监门上的伯伯,方才拖进去的这个犯人,乃是我的父亲。我家住在池州府青阳县。我同母亲一路前来,母亲半路被强人擒去,我单身求乞至此。万望伯伯慈悲,放我进去见父亲一面,感恩不浅。”禁子道:“看尔小小年纪,倒有孝顺之心。我放尔进去,便见了就要出来。”观德道:“这个自然。”
禁子放开牢门,观德进去,倒身就拜,道:“伯伯,不知我父亲在那里,要求指点。”禁子道:“尔起来,跟我去。”禁子领了观德,弯弯曲曲来到一处,用手指道:“尔父亲就在这里。”观德举目一看,只见乌黑黑不见天日,不觉放声就哭。禁子道:“小子不要哭,你听里面呻吟的,就是你父亲。”观德睁眼一看,摸摸有一人伏在押床。观德上前抱住哭道:“爹爹啊!孩儿观德在此看你。”文玉忽听此言,吃了一惊,忙举目一看,大叫道:“儿呵!尔因何知我受苦,来到此间?我且问你,祖父病体可好么?”观德道:“爹爹呵,说来也伤心!待孩儿细细禀明。但父亲押在床上,如何过得?万望禁长伯伯行个阴功,暂放出片时,感恩不浅。”禁子便把押床开了。文玉爬起坐下,便叫:“儿呵!尔今快把家中情由,细细说与我听。”观德双眼流泪道:“爹爹吓!自从爹爹起身之后,公公病势沉重。谁想地方官府追赃,到家拿我娘儿两个,可怜公公立刻惊死。母亲只得将妹子卖了与赵员外家。多亏赵家伯母,怜我母子遭难,将妹妹收作养媳,赠银二十两为公公殡殓之用。次日差人带上公堂,县官把我母子拶起,要追赃物入官。唤邻里审问,各言周家贫穷,县官就将房子封锁变卖,又把我母子两个招谋官卖。又亏赵廷章伯伯叫人假作客商,当买我二人,赠我盘费,叫我母子来太平府探听父亲。我母子行至半途,可怜又被强人把母子抢去。孩儿跌落山坑,幸得不死,一路求乞到此。”
文玉听说,大叫一声,跌倒在地。观德连忙扶起抱住,连叫:“爹爹醒来!”文玉悠悠回转,号哭道:“父亲吓,生我孩儿不肖,连累父亲。此仇何日得报!贤妻吓,尔自来女德贤淑,今日因我累你,被贼抢去,不知生死。儿吓!你年纪幼小,害尔一路受苦,我心如刀割。儿呵,我想此番实遭难,多是大盗林三扳害为父的,只怕多凶少吉了。”观德道:“爹爹呵!尔今且自宽心。儿闻海爷又复任南直操江,不日到任,待孩儿赶到南直,与爹爹申冤。又要寻讨母亲,那时自有团圆。”文玉道:“儿吓,尔年少有胆,既然如此,事不可迟,快往南京告状要紧。”商量这当,禁子催促出监。观德无奈,只得别了父亲,出了监门,不表。
且说杨龙贵,字天荣,乃扬州人氏。父亲官拜兵部尚书,只因乡试,火速赶回。不意遇着猛虎,性命几乎不保。幸得义士周文玉赠银,方得回家。叨蒙祖父荫庇,得中举人。已经赴过鹿鸣宴,打点行囊上京。一心念念不忘周文玉之恩。暗想:“此番路由山东经过,不免径进登莱道衙署,拜见恩人一面,此心方安。”便问家人杨德:“前方是甚么地方?”杨德道:“是登州城了。”龙贵道:“既如此,尔们去寻一个洁净饭店歇下。”主仆二人进店,把行李歇下,用了中饭。
公子打扮作书生模样,也不带家人,也不骑马,步行到道爷衙门。叫一声道:“听事的,我是京中兵部尚书杨老爷公子。有个好友周文玉,他说哥哥周文桂在署作幕,烦尔与我通报。”听事的听了此言,把公子上下细看,说道:“杨公子,尔说是现任兵部公子,小人不敢得罪。那周文桂,他是杀人劫贼,正在缉拿,公子还来问他?”公子道:“怎见他是杀人劫贼?”听事的便把阿牛杀死公子,自身逃走,连累周文桂夹打成招,如今监禁在牢,只怕严刑追逼,性命难保。公子听了叫道:“呵呀!如此说来,非常之祸了!我且问尔,他有个兄弟周文玉,可曾来么?”听事道:“并没有甚么兄弟来。”公子道:“这也奇了。”心中一想:“必须进监去问周文桂,便知伊弟下落。”
再说海爷受了皇爷圣旨,私行到南京,已是半年。一日来到太平府,抬头见个饭店,十分清净。海爷道:“海洪,此店好像当年王小三的。”海洪道:“不差。”海爷道:“就在他店歇罢。”
主仆进入店中,只见堂上供着一尊红袍神像。海安道:“这是他家祖宗?”海洪道:“财神也,不是什么祖宗。”海安道:“你们不要争口,叫店家出来。”海洪叫道:“店家有么?”只听得里面应道:“来了吓!原来是三位老客官,要在敝店歇么?”海洪道:“正是。我且问你,前年王小三是你何人?”店主道:“是我父亲,已死去多年了。”海洪道:“我且问你,这堂上供奉的官儿,是什么意思?”店主道:“此中有个缘故,待我慢慢来说。”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王小三供像报德海操江南直升堂
第三十八回 王小三供像报德海操江南直升堂
诗曰:
焚香绣像受恩覃,报德当年王小三。
廿载操江今视昔,本来面目有何惭!
再讲海爷主仆三人歇在王家店中,见堂上供奉一幅红袍像,不知什么意思。但问店主,自可明白。店主人道:“其中缘故,客官有所不知,待我们从头说与客官知道。客官请坐。”海爷坐下。店主人就说:“不瞒三位客官说,当初我的生母,全亏了堂上供奉的这个老爷,他乃是南京操江姓海讳瑞的老爷。那年微行察访,扮作百姓模样,歇在我店中。谁知一住三月,盘费用尽。主仆三人,常时苦闷。先母见他腰内无钱,将花银一两借他,做就红袍,那知他就是操江大人假扮的。次日就穿了这一件红袍,叫先父进衙,借与花银二百两,叫先母做布成红袍五百件,限初八日挂在操江辕门口发卖,每件要卖足银五十两。到初八日,合城文武官员参见,忽发出告示要百官照本院身上红袍样式,方许进见,如有不遵者,决不宽恕。那时上至布按各道,下至府县杂职,以及文武大小官员,见了告示,那个不着急?一时又做不及,借又无处借,闻说敝店有卖,一时间你争我夺,将红袍卖了个干净。落后有一个外道,因来迟些,无袍可买,他再三恳求,先母更有算计,将零碎剩下的前衿后幅,领头袖尾,杂凑做起,也卖了足银一百两,先父得了此宗财,一时发迹起来。故此知恩报恩,画这恩主神像,供奉家堂;每月朔望,供奉三牲叩谢。近日又闻得海大人微行各处,不知他又歇在何处。”海他道:“原来有此缘故,也算尔父母不背德。我今要在宝店歇几日,出外卖花椒,使得么?”店主道:“住我房有房钱,吃我饭有饭钱,什么使不得?”海爷道:“如此,把我行李搬进来!”店家搬进行李,端出饭来。三人用了,就出去各处闲走。
来到一个石坊下暂歇,海爷偶抬头一看,上写道:“奉旨旌表郭华百岁坊孝子郭孤儿建。”海爷道:“原来就是那善人郭孤儿家。他母亲守节存孤,到今一百岁了,这是该建的。”又行过前面,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叫化小厮,海爷也挨进去看。见那小厮衣衫褴褛,面色黄瘦,带哭叫道:“列位老爷相公们,我难童周观德,池州青阳人。只因父亲被盗扳害,屈招坐狱,向我母子二人原籍追赃。县官把我母子二人官卖,幸亏好友代我假买,反赠盘费,使我母子往监探父。来到中途,可怜母亲被假虎抢去。我进监看视父亲,可怜打得一身稀烂,叫我来到南京告状。不料海大人尚未到任,只得在此求乞度生。恳求四方仁人君子,乞舍我一个钱,感恩不浅。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两边人众听了,都说道:“可怜孩子,父母落难,说得真正可怜,多把钱给他。”内中一个恶人,见各人给他有三百余钱,散在地下,他一起抢去。观德连忙扯着哭道:“这是列位伯伯给我的,尔怎么抢去?快些还我。”那大汉睁起两眼,喝道:“尔这小厮可恶,怎么在我地方诈骗人钱?难道尔不晓得我贝飞虎的大名么?这钱送我买酒吃!”观德抵死不放,被大汉起一拳打去,立刻打倒。大汉移步就走,众人面面相看,不敢作声。
海爷忍不住,赶上拦住说:“大哥,尔是好汉子,常言道:‘义士不食嗟来之食,好汉不受无义之财。’我看这小厮说得凄凉可怜,也算是个孝子。劝你还他罢。”那大汉忽见三个老头儿扯住劝他,心中大怒,把手一勥,这三个俱是年老之人,怎禁得起?俱一齐跌倒。大汉洋洋去了,跌得海爷在地打滚,爬不起来,幸海洪二人跌得轻,连忙起来扶起。海爷一步一拐,扶回店国。
这里观德尚在啼哭。恰好来了一个善人,口叫:“小厮,尔不要哭。这光棍惯吃白食,抢去了怎肯还你。我赏尔三百钱。”说罢便取出钱付与观德。众人道:“郭老爷好善,又周济了小厮,万代公侯;贝飞虎狗才,少不得自有现报。”各各散去。尔道这郭老爷是谁?他就是当年郭孤儿,名文学。因告养回家,不愿做官。今日偶因路过,见观德可怜,善心布施。
海爷主仆三人回到店中,那晚海爷腰肋疼痛,头昏眼暗,一夜呻吟不休,一连三日不起。海洪忧闷,对海军道:“我老爷九十多岁的人了,前日被大汉推了一跌,倘有三长四短,我与尔怎么处置?我想尔早去买活血药与老爷吃,或且就好也未可知。”海安道:“待我问店主人便知。”就向店主道:“我们老爷前日跌了一跤,腰肋疼痛,两日发寒发热,爬不起来。尔这里有好医家否?”店主见问,便叫:“客官,若问跌打损伤,我赛金丹药,甚是灵验。我先父去南海烧香,遇着一个道士,传个红花药酒神方,用人参、肉桂,浸入陈年老酒,若是跌打损伤,贴上赛金膏药,饮红花酒一杯,立刻即愈。今老客要用,我就奉送,何必去请医生?”海洪大喜。店主入内,取出膏药与海爷贴上,又饮了一蛊红花酒,安静睡去。
过了一夜,次日痊愈。三人大喜,谢了店主,又去各处察访。访出三个士豪恶霸:一个毛察院丁忧在家,专一包揽词讼,欺压善良;一个李吏部公子李三,强夺人家妇女;一个田贡生,重利刻剥,倚势害人。海爷察访明白,回转店中,打点明日上任。一宵晚景不提。
天明起来,用了早膳,算还房租饭钱。只说要往别处去,背上行李,别了店主。海爷道:“承贤主人施送膏药,无以为报,不日有一注大财,略表寸心。”店主不知就里,含糊答应。主仆出门,一路来到操江衙门。走进大堂,海洪便把包袱打开,海爷就把红袍纱绢穿戴,端坐公座。海安便将堂鼓乱打。合衙官员、皂快书吏团团围住来看。内中有几个老年署吏,略略认得是当年海爷,慌忙叩头。少停,只见江宁府上元县、江宁县、参将、游击、千把总、文武各官,飞马赶到堂上参见。说道:“卑职们不知大人按临,有失远迎,求大人恕罪。”海爷道:“本院奉旨巡边,一路察访而来,今日莅任,尔等自然不知,何罪之人?各位请回衙中理事,俟有事自当传见便了。”各官见海爷当面吩咐,各打一躬,立刻退去。随后书吏人役叩跪进见,禀请任事。海爷传叫谕道:“旗牌官过来!本院与你令箭一支,速速往拿恶官毛文奇,并李三公子、田文采,限三日内早堂听审,不得有违。”旗牌官接了令箭,带了军牢,立刻前去,不敢迟延。海爷又叫传:“巡捕官过来!本院与尔令箭一支,速速往拿恶棍贝飞虎。限三日内早堂听审,不得有违。”巡捕官接了令箭,带了军牢,立刻前去,不敢迟延,海爷又传:“中军官过来!本院差你前往太平街王家饭店,请了王小三儿子。三日内堂谕话,不得有违。”中军官领俞立即往请,不敢迟延。海爷一一发放已毕,命书吏挂出虎头牌,着合城文武官员三日后辕门听点不提。
且说周观德受了郭文学三百钱度日,闻说操江海爷到任,自己作了状词,等放告日期,来到辕门。望内一看,唬了一跳,只见里面排列刀枪剑戟,军牢皂役,威风凛凛,杀气冲冲,好不骇怕。顷刻间三声大炮,两边吆喝,大开仪门。远远见那海爷坐在上面,各官上前参见,各各心惊胆战。海尔吩咐退下,就命出放告牌。观德虽是心惊,但要报仇申冤,也顾不得惊恐,挨投入去。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毛察院买罪酬金杨尚书请旨提案
第三十九回 毛察院买罪酬金杨尚书请旨提案
诗曰:
一从宦达赋归田,便把声名震市廛。
雪逞霜威难忍耐,田园白占益堪怜!
且说海爷坐在堂上,发放已毕。左右抬出放告牌,海爷吩咐带进三人访犯进来。左右叱喝一声,旗牌官将三犯带进,跪在堂前。海爷开口道:“毛文奇,尔做了一任察院,丁忧在家,应该闭户守孝。如何出入衙门,包揽词讼,诈害平民?本院奉旨先斩后奏,剪恶除奸。本当将尔按法,姑念做个朝廷命官,待我请旨定夺。左右,带去收监!”皂快、禁卒将毛察院上刑具,押进监中。
海爷又叫传带李三公子跪下,喝道:“尔既是官家公子,理该读书向善,为何倚势横行,强夺人妻?左右,扯下重打四十,收监候断。”
海爷又叫:“带田文采上来!”旗牌押倒跪下,海爷道:“田文采,尔不过一个土豪,纳捐贡职,就敢倚富害民,种种不法!拿去重打四十收监!”又命:“带贝飞虎上来!”飞虎伏在地下,不敢抬头。海爷道:“贝飞虎,尔这狗才,饮酒泄泼,非止一次;本院又亲眼看见强夺人钱。左右,拿下重打四十,再行枷示!”飞虎道:“小人是谨守法度,并无抢夺人钱,求爷爷详察。”海爷道:“尔未夺人钱?抬起头来,看本院是何人?”飞虎抬头一看,这便是那日打倒的老汉,唬得半死,连连叩头道:“小人该死!”海爷喝道:“扯下打了四十!”又叫取一面大枷枷了,发在辕门示众。
又叫:“带店家王恩进来!”左右带王恩跪下在地。海爷叫上案前道:“店主人抬起头来,看本院是何人?”王恩抬头一看,就是歇店老客,惊得呆了半晌,忙忙叩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求大人恕罪。”海爷道:“贤主人不要骇怕。前日本院跌伤,尔与膏药医好。今特请尔到来,要恩报与你高谊。日后若有不法之人,尔便来报。左右,取红绢一匹,金花两杂,美酒三杯,叫吹鼓手送他回去。”王恩领谢,一路吹打回去。
海爷正要退堂,忽闻外面喧闹,忙叫人出查,须臾回报道:“有一小孩喊叫递呈,被衙役拦阻,故此喧闹。”海爷道:“叫他进来,不要拦阻。”衙役带进跪下。海爷在街上私行已认得,故意喝道:“尔这小孩儿,本院早已吩咐巡捕官收取状词,各人俱已遵令付交,你何得迟迟至今?又不遵法,大胆喊叫!”观德哭诉道:“爷爷呵!小人为父申冤,舍命前来。方才只为告状人多,把小人挤倒在地,因此来迟喊叫。”
海爷细想:我前日看这小厮哭诉申冤,今日在台下又是这般形状,必是冤枉。“左右,取他状词上来!”海爷从头看过,乃问道:“你这小厮状词,敢是说谎么,谁人主唆?”观德道:“爷爷吓!这是小人父亲奇冤,自己代父申冤,并无主唆?此是实情。”海爷又问道:“这状是谁写的?”观德道:“是小人亲手写的。爷爷若不信,等小人从头背诵。”便将状词诵起,一字不差。海爷道:“你几岁了?”观德道:“小人一十三岁。”海爷道:“这也难得。既是冤枉,待我提案拘审便了。”随吩咐:“旗牌官过来,这周观德是一个孝子,着尔收养,不可轻慢。”旗片官领命。海爷当堂发令箭,着中军官速到太平府提取周文玉一干人犯,限十日内午堂听审,不得有违。海爷发放完,吩咐退堂,不提。
再讲毛文奇、李三公子、田文采,三人在监中相议道:“别个官儿还可央人说情,这海老头儿是执法不挠的。闻得前日当堂许开饭店王恩,叫他察访外面事情来报,这事有意作成他的。又闻与孝子郭文学甚是相得。莫若我们央他二人进去说情,谅可开发。”二人道:“老先生此话不差,我们快去各寻门路。”毛察院就叫人到王恩家求他进去说情,许他花银五百两,是要现交的。王恩道:“毛叔叔,那海爷是威严的,只怕不肯,若肯时就如此说罢。”
王恩便打扮起来,先到旗牌家,央他引进。旗牌即禀知海爷,海爷吩咐:“进来!”王恩有直入私衙,跪下叩头。海爷扶起问道:“尔来何故?”王恩道:“前日大人吩咐小人的话,今日毛府有人来央我,求大人察放毛察院罪名,许送我白银五百两。小人进来问一声,不知肯否?”
海爷笑道:“王恩,我肯是肯的。但尔去对他说,一个察院,难道只值五百两银?方才郭文学翰进来,与李公子、田贡生,许他一万银子,我就依他释放。尔对他说,难道倒不如他两个?也要他一万两,我方肯释放。”王恩听了此话,把舌头伸出寸半,不敢作声。海爷道:“怎不答应?”王恩道:“小人想,此五百银子,家中尚无处安放。”海爷道:“小庙鬼!不必多言,只去与他说罢。”
王恩忙忙跑回家中,与毛家人说要一万两。毛家人心中暗想:“家主原说与他一万两,我欺他小庙鬼,存起九千五百两。他如今也要全数,只得尽数与他罢。”便说道:“王店主,若事妥量,便与你一万两。”王恩道:“既如此速速挑银。”毛家人忙忙回家,兑准银子,立即送到店中。王恩逐封点过收入,就去回复海爷,把前情说了。海爷叫退回。
次日,辕门三声炮响,金鼓齐鸣。海爷升堂,命旗牌官监中调出毛、李、田三人听审。海爷先叫毛文奇上来,骂道:“尔身为风宪之官,就该安分守己,怎么肆恶乡邻?本院奉旨先斩后奏,且把尔发配边卫,再行拜本奏闻。左右押出!”又叫:“调李公子、田文采上来!”二人跪在地下。海爷叫:“将二人拖下,每人打四十,发广西充军。”
海爷正在审断,忽报圣旨到,海爷忙排香案跪接。钦差读道:“皇帝诏曰:兵部杨一本奏称,海瑞海廉正直,审判公平。今有山东登莱道一案,杀子盗婢事,周文桂盗婢从无实据,冤屈可疑,着卿立行访究,审明覆旨。钦哉,谢恩!”原来杨龙贵至京,得中状元,便求父亲昭雪周文桂之冤。圣旨读了,海爷送天使回京,出令箭到山东登州府,调杀子盗婢一案正犯周文桂至南直听审。
过了数日,太平府文书亦到,说大盗林三越狱逃走,只将现犯周文玉解辕门听审。海爷对海洪道:“林三既脱逃,此案怎审结?我必须亲身察访,尔速速收包袱,明日与我微行。”海洪便去收拾,不提。
且说袁阿狗、阿牛兄弟二人,自从狱中劫出林三之后,只在荒山藏躲。又抢得张氏大娘到山,那大娘守志洁贞,不肯与阿狗成亲,阿狗她囚在密室。后来阿牛又打劫一宗大财,便将刘二姐搬回家中,买田置屋,将姐姐周袁氏逐出外住,居然是个富翁模样。不期天眼恢恢,恶人自有恶报。忽一夜,家中失火,烧得家财尽绝。他父亲逃躲不及,烧死火中。阿牛依旧做狗偷鼠窃之事。
且说周张氏被阿狗拘禁密室,屡次觅死,又舍不得丈夫儿子。一日闻贼人下山抢劫,张氏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把房门扭开,走出房外,见寨中无人,便由山后走下山去,且幸无人拦阻,一路求乞度生,半饥半饱,来到上元县地方。路边见一个神庙,张氏走近一看,头门上当中站着一位尊神,赤发獠牙,三只眼,金盔金甲,手执钢鞭,十分怕人;两边列着马、赵、温、刘四元帅。张氏走到大殿,正中坐着玄天大帝,披发仗剑,踏脚龟蛇;左手有执旗张大帝。右有捧剑邓将军。张氏跪倒尘埃,放声大哭道:“圣帝呵!尔金阙化身,威镇三界,伏望神灵鉴察。我周张氏丈夫周文玉,苦守书香,安贫守分,为何被大盗林三无端陷害,受尽囹圄苦楚!妾周张氏,立行孝道,守志冰霜,又被袁阿牛抢劫上山,幸妾乘机逃走。至此伏望神明保佑,丈夫冤清枉雪,夫妻母子团圆!”张氏哭罢又诉,诉罢又哭。
不期这日海爷微行,正到庙中歇息,坐在阶下,那张氏哭诉的话句句听得明白,吃了一惊。便问道:“周家大娘,周文玉既是你丈夫,还有周观德是你何人?”张氏见问,慌忙站起,问道:“老伯伯,周观德是妾身儿子,半路分散,不知老伯在何处相会?”海爷道:“那周观德现在南京操江处告,娘子去会他便知。且问娘子,尔说被劫上山,不知此山在何处?如今强盗还在山中否?”张氏道:“袁阿牛劫了一宗大财,带同刘二姐搬回家中去了。只有袁阿狗、林三数人,还在山中居住。这山就是登莱交界地方,名叫荒山就是。”海爷道:“娘子既如此,速去南直寻你儿子,不日操江到任,包你冤仇雪洗。我今有碎银十两,赠尔路中使用。”张氏接了银子,千恩万谢,出庙门而去。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活菩萨现身救苦难兄弟背地陈冤
第四十回 活菩萨现身救苦难兄弟背地陈冤
诗曰:
虔诚顶礼叩玄天,细诉奇冤泪涌泉。
天假慈悲来救苦,却教牢狱尽都蠲。
且说海爷在古庙内,听张氏告诉,一一明白。赠了张氏盘费去后,又在包袱内取出印信,叫海洪赍到江宁府,拨出兵马,立刻到荒山贼巢擒拿大盗林三、袁阿狗,限十日内解到南直操江衙中听审。江宁府接了公文,知是海爷微行在此,大惊失色,忙会了游击、千总等官,带了兵马来到荒山擒贼。
游击带了兵马赶到荒山,远远见山凹里一带屋居草寮,料是大盗藏身之处,吩咐兵士四面围紧,里面众盗一时无备,尽被拿着。立即放火烧了房屋,一直解上南京,不提。
且讲袁阿牛自被火烧之后,依然赤身一贫如洗。那日正坐在门首晒日,见四人像个乡下人打扮,向阿牛问道:“大哥,此间有个袁阿牛家住在何处?”阿牛见问,心中一跳。慌忙说道:“列位问他何故?”来人说道:“有个荒山朋友袁阿狗,有银信在此,要他亲来交接。”阿牛大喜道:“好也,区区就是阿牛。”那人闻说,一齐动手捉着,取出大链锁去。阿牛大叫道:“你说有银信寄我,怎么把我拿着?”那人道:“我今奉海爷令箭,请你领银,快去!快去!”扯着就走。原来池州府接了密札,即会合青阳县各营将兵扎在左府。先差四个马快密查,不期一查便着,并不费力,将阿牛拥簇到府,连夜起解。再讲周文桂、周文玉兄弟二人,蒙操江令箭调到南京,因海爷出外微行,且将二人监在狱中侯讯。这兄弟因号房隔壁,不能会面。那晚因狱官点犯,至周文玉号房叫道:“周文玉!”内应道:“有!”文桂在隔壁听见,惊道:“怎么此人也叫周文玉?”比及点到文桂号房,狱卒又叫道:“周文桂!”里面应道:“有!”文玉在隔壁听见,也吃惊道:“此人怎么与我兄弟同名?”及点完,狱官出去。文桂便开言道:“隔壁的大哥,敢问贵姓尊名,家住何处?”文玉道:“弟姓周,名文玉,池州青阳县人。”文桂听罢,叫道:“呀呵!果是我的兄弟了。我问尔因何也在这里?”文玉道:“尔莫非我哥周文桂吗?”文桂道:“正是尔哥哥。”文玉便把林三扳害之事说了一遍,文桂也把袁阿牛之事说了一遍。说罢,兄弟二人大哭不止。
那日,操江大人各处微访已遍,即日回衙挂牌,限日究审备案。差官带齐各犯人听候。
到了这日,辕门三吹三打,大开仪门。那周张氏来到辕门,手执状纸,哀哀哭泣。巡风官上前拿住,抓到阶前跪下。海爷问道:“下面那妇人告什么状?取状子上来!”巡风官忙把状纸呈上。海爷一见,心中欢喜:“尔这妇人,既是与夫伸冤,所告之人,经本院早已察访明白,尽行拿解在此。尔且退在一旁,待本院审究各犯人罪恶,雪尔丈夫之冤便了。”周张氏大喜,叩谢大人。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操江大人,就是古庙救命之恩人。伊私行察访,乔装模样,叫我前来告状,此冤必得有伸了。”未知海爷如何审判,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众奸徒到案伏诛两善士当堂超脱
第四十一回 众奸徒到案伏诛两善士当堂超脱
诗曰:
恶贯盈时法不饶,纵能脱网幸难徼。
方知积善天保佑,苦尽甘来万祸消。
再讲海爷升堂审案,在上面开言道:“左右,把监中前日江宁府解到人犯、大盗林三,一齐带来!”巡风官忙忙不住,立刻往监中提出各犯。只见袁家兄弟阿狗、阿牛二人,链条铁锁锁着,林三脚镣手纽,并那一班假虎个个脚镣手纽,一齐跪在阶下。逐名唱过。
海爷先叫:“林三跪下!”林三睁眼看见海爷,早已唬去三魂。海爷喝道:“林三!尔这强盗,自己抢劫皇杠,罪恶弥天,怎么平空陷害周文玉,害他受罪?快把真情供招明白,若有半句支吾,刀斧手看铡刀伺候!”左右答应如雷。林三看不是势头,况且操江已要查访明白,谅瞒不过,只得答应道:“小人该死!此时乃袁阿牛设计害他。阿牛叫小人扳害,伊送我花银二十两。”海爷道:“既如此,带过一旁。叫袁阿牛上来!”阿牛趴上跪于案前。海爷一见,大怒,喝道:“袁阿牛!尔这个万恶强徒,周文玉与尔无怨无仇,尔为何买盗扳赃,把他陷害!不说尔这样心肠,只是尔这副贼形,也看不和。先拿下去,重打四十迎风板,再行审问。”左右军牢答应一声,登时拿下,按倒在地,脱下裤子,两个按头,两个按手,五板一换,十板一歇,尽力打了四十板,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满地。海爷喝叫:“带上来!”骂道:“尔这万恶强盗,快快把买盗扳赃事情,一一供招。”
阿牛哀哀哭道:“望青天大人超豁小人冤枉。”海爷喝道:“尔买盗诬赃,现盗首林三已经供招尔买嘱扳害,尔还敢抵赖么?左右,取铡刀过来!”皂快慌忙取过铡刀,将阿牛扯去衣服,用绳捆了,拖放刀口,唬得阿牛魂胆俱丧,大叫道:“大人饶命!”海爷道:“快快招来!”阿牛道:“小人只因要谋妹丈几两花银,故此买嘱林三诬陷文玉。”
海爷道:“你这强盗,谋财害命,也非止一次。你既把周文玉陷害,你妹丈的银子可曾谋取么?”阿牛道:“呀呵,大人呵!只因妹子招赘周文桂在家,妹丈文桂去山东作幕,寄回许多银子,都是小人存过。后来妹丈之弟周文玉也要去山东作幕,小人恐怕伊去,小的欲去不得,故此买盗害伊,监禁牢中。小人就到山东幕府。对妹丈只说文玉因父病重不能前来,叫我替伊作幕。多蒙妹丈好意,留我在衙内。只因饱暖淫欲,那日东翁作戏饮酒,见小旦刘二姐生得十分美貌,要谋他到手。故此设计害了唐公子,走到荒山合伙。”海爷道:“尔后如何又能回家?”阿牛道:“爷爷呵!小人后来在狱中劫出林三,又打劫许多大财,故思想搬回家中,作个财主。”海爷道:“既作了财主,怎么又穷了?”阿牛道:“爷爷呵!可恨天君无道理,把小的家业烧得干干净净,因此又穷了。”海爷大笑道:“好个‘天君无道理’!我且问你,尔妹子周袁氏既不孝敬公公,又与尔谋害夫、叔,后来怎样?”阿牛道:“小人因有大财,嫌伊穷鬼相,把他赶走了。伏望青天宽恕!”
海爷道:“尔这恶贼既害了周文玉,又杀了唐公子,劫去女戏,又害妹丈抵罪,种种不法还望宽恕么?左右,唤文桂、文玉上来!”左右答应一声,把二人带上案边跪下,二人哀哀痛哭。海爷道:“尔二人多被袁阿牛陷害,本院早已察访明白。如今袁阿牛一一招承,我今释放尔二人回去罢。”二人道:“多谢青天大人昭雪深冤,愿大人万代公侯!”衙役当堂便将他二人脚镣手纽劈开,兄弟再三叩头称谢,退下堂去。
海爷道:“带进大盗袁阿狗与刘仁、刘义、张三、张四上来!”左右答应一声,如鹰拿燕雀一般,拖跪案前。海爷喝道:“你们这班强徒,如何假扮老虎?不知抢夺伤了多少性命!若非周张氏诉冤,怎能捕获?不要说本院深恨,这奸淫妇女,无所不为,本院奉旨先斩后奏。左右,把众强人押出辕门,斩首示众!”刽子手即忙动手,把五人登时捆缚。五人一齐大叫:“望青天爷爷天恩!连连斩来!”海爷大怒道:“尔做了强盗,还望什么开恩!”刽子手推出辕门,把众人一刀两断,献上头来。
海爷又叫周张氏、周观德与小旦刘二姐上来,三人跪在案前。海爷道:“尔与儿子观德、节孝双全,本院十分钦敬。今日赠尔花银三百两,回去夫妻、父子团圆。刘二姐放回不究。”三人叩头谢道:“蒙大人申雪深冤,生生世世不忘大恩!”海爷又叫林三、袁阿牛,喝道:“尔二人抢劫皇杠,并攻击客商,银两放在何处?”林三招道:“现在了荒山草屋内。”阿牛招道:“被火烧在池州火场内。”海爷即刻行文该州县,起赃贮库。吩咐刽子手把二人用铡刀铡死。刽子手答应一声,将二人一刀两段,将尸拖去万人坑。那文玉领了妻子与胞兄文桂,叩谢辞出。
海爷判断已完,即刻上本拜奏朝廷,掩门退堂。那百姓莫不称颂:“海爷判断神明,真是龙图再世,我们万民有福!”纷纷传说,不提。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显色相正直为神庆团圆椿萱偕老
第四十二回 显色相正直为神庆团圆椿萱偕老
诗曰:
正直为神理自然,千秋户祝与家弦。
齐眉双庆团圆日,驭鹤骖鸾赴碧天。
再讲周文桂兄弟,自蒙海爷昭雪冤狱之后,领了侄儿周观德,合家骨肉叫船一路回家。海爷早已行文原籍,将产业房屋交结。及文玉到家,当官领回,收拾家伙。赵廷章闻知,忙带莲香媳妇到门伺候。文桂兄弟再三拜谢大德。周张氏母女相见,悲喜交集。文桂道:“弟一家遭难,感蒙亲翁仗义疏财,患难扶持。今日一家完聚,皆沐亲翁之恩。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廷章道:“亲翁!我与尔昔为朋友,今作亲家,幸喜令郎告准状词,操江海爷审豁冤情,足见周门世代积德,逢凶化吉。小弟这些周济,何足言谢?”文桂叫备酒接待,赵廷章饮罢辞去。自此周家兄弟、父子,重立家业,后来子孙昌盛,科甲连绵。
海爷自从判断周家冤狱之后,万民称颂。凡有土豪势棍,无不敛迹。忽一日,报有钦差到。海爷忙叫排香案迎接。钦差读诏曰:“今有南直操江海瑞,忠心贯日,劲节干霄。两任南直,爱民如子,驱恶除奸,万民感德,四境肃清,诚为国家栋梁。今加升为兵部尚书兼吏部之职,钦哉,谢恩!”海爷谢恩已毕,钦差辞回,本省文武官员,俱来拜贺。
过不半年,海爷因年老多病,上表请归故里。圣上准奏,加封为内阁学士。海爷即遣海洪上京,接取太太,并叫儿子告养回家。海洪奉命去了。海爷命海安收拾行李出城,文武百官尽来送行。
不觉回到广东琼州府,本处地方官员尽来迎接,海爷一一辞免。叫海安重理田庐故业,只要如当初贫空模样,不许别加修饰。
过不半月,海洪接取太太并公子已回,父子、夫妻相会,大排筵宴,遍请亲戚故旧。海爷说道:“列位,海某自从二十七岁上京求取功名,虽蒙圣恩隆重,叠加升堂,但七十余年间,风波磨折,亦受过多少!今日回家,虽各位英贤才美,但回忆去年,亲朋故旧,俱无一个,未免可悲!”众人道:“老亲翁夫妇齐眉百岁,古今罕有;又蒙圣恩隆重,异日青史留名,某俱沐余光矣!”当日宾主酬酢,尽欢而散。
再表周文玉兄弟,自从蒙海爷昭雪后,在家教训儿子。且喜观德天资聪敏,不数年间,经书尽通。学业大进。十九岁入泮,二十岁上京会试,得中探花。那时杨吏部在京,招他为女婿。观德挂念父母,上本告养。朝廷准了,观德辞了丈人,收拾回乡。到了家中,夫妻双双拜见父母、伯父,一家团圆。一日,观德对父亲、伯父道:“儿有一言禀上:如今我家受此繁华富贵,皆赖海恩公之力。闻他告老荣归,今八月乃是夫妻百岁齐眉,孩儿同二位大人齐往广东他家庆寿,此是知恩不忘的道理。”文桂兄弟齐道:“孩儿此言甚是。快去预备寿礼,三人同往便了。”
再说陆元龙、杜祭酒并那往日门下受恩众人,闻海爷告老回家,俱各备办前来广东贺寿。那一日,众人不约而同,俱至广东省,大码头上停泊。是晚天清月朗。众人俱出船头玩月消遣。只见水面上有十余号官舫,在水中行走,中间一座大船,现出两面大红绣金大旗。旗上写着“天下都城隍”,两边全副执事,排列牛头马面,左右鬼卒。当中坐一尊神,身穿滚龙大红袍,腰围玉带,头顶乌纱,威风凛凛。众人仔细一看,乃是操江海大人模样。是要喊叫,忽然不见。大家相会,俱说奇异。次日,一同来到海大人门前,各将名帖投进。海爷见了大悦,忙出迎接,进内一同坐下。茶罢,各道别后相思之情。海爷谢过,便道:“暂住旁厅安歇。”
次日,乃寿诞正辰,诸亲邻里,俱来庆贺。各门人多是红袍玉带拜贺。是日,大排筵席,有官序爵而坐,无官序齿而坐。酒过三巡,食供二套,各人敬酒三杯。海爷一一饮罢,说道:“各位贤契,众位亲邻:老夫以贡士上京,挑选教官之职。因与严嵩弟侄作对,因祸得福,反升淳安县。以后遭严嵩百般谋害,俱蒙皇天庇佑,得以不死,反得扳倒严嵩,与朝廷除奸去恶。不想告第在家,又出个张居正,恃宠专权,杀害忠良。老夫心忿,又上京供职,再要扳倒他。蒙圣恩授为耳目之官,千方百计扳不倒他。后来多亏杨老令婆起兵来京,方得除他回籍。想起八十年间,作出许多惊天动地大事。今日年登百岁,又得贤契众亲们怀酒谈心,真人生之大幸也!”说罢哈哈大笑,寂然不动,早已气绝归天。众人大惊,俱各放声大哭。惊动里面太太,受不得哀痛。登时气绝归天。
当下,嗣子同女婿吕端料理丧事,奏本朝廷,万历皇爷差官御祭御葬,命地方官竖坊旌奖,赐谥忠介,加赠太师诰敕。这一班门生,皆传说在船上见旗上写“天下都城隍”之事,乃鸠工在广东省城起盖庙宇。牌额书“天下都城隍”,殿上塑海爷金身,两旁塑判官吏。自此香烟不绝,千年永享。是书名为《小红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