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中冤案》 第1章 元旦日之暗杀案 第1章 元旦日之暗杀案 咱们中国,有这么两句格言,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两句话中,所含的意义,就是言其人要作了恶事,纵然一时侥幸,能够逃出法网,但是叶落归根,依然逃不出天网去。所谓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少不得默默中有个道理,总会有报应临头的那一天。 著写这一部书,是清季一件实事,文献可证,档案俱在,绝不等于向壁虚造。不过小说家言,照例是要多方穿插,加意渲染,好使阅者诸君,能怡心悦目。好在善读书人,自能以意逆志,观其会通,当然不去刻舟求剑的。上面写的一段话,姑且作个小引,以下便不事枝蔓,归到本文。 话说金陵这个地方,本是龙蟠虎踞、水秀山明,更兼长江天堑,形胜非常。所以六朝都在那里建都,不过偏安一隅,未足以应王气。及至明太祖扫荡胡元,在此即皇帝位,方算天人相应,成了大一统的局面。谁知一传而后,成祖又复迁都北平,南京依然冷落下来。直到前清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崛起,洪氏定鼎于此,名曰天京。不料偏生曾、左、胡、彭一班豪杰来,力持末运,替清朝又造成了一个中兴之局。到得同治三年,由曾文正公的介弟,曾九师国荃,克复了金陵。据公私的记载,当时杀戮约有十数万之众。这种惨祸,真叫人思之心悸。著者曾听见高年硕德的人说,当时曾九师围困南京,志在必克,悬不次之赏,严后退之诛。说到官升,虽肯踊跃争先,但是一般当弟兄的兵丁,却还不肯忘生舍死。九师为迅赴事机起见,便暗中传下一道秘令,破城以后,所有全体兵士,准其自由行动三天。这一来,南京便克期而下,不过此次浩劫,便也不堪闻问。后来曾文正公总督两江,极力设法繁荣市面,才慢慢的渐次兴复,日有起色。无奈当这大乱之后,散兵游勇,遍地皆是,他们这种人,非农非工,不商不贾,也好算是特殊阶级,从军多年,平素吃惯了钱粮的,一朝天下太平,从事解散,不用说是谋生乏术,糊口无方,多年疏散惯了,一旦叫他改弦易辙,恰是有些办理不来,无可奈何,只好去作盗贼的生活。从来劫财害命,本属相连,自然就要出了许多的血案,于是南京的市面,虽然渐复旧观,但说到治安上,恰是发生在那个时候,不过讲到官场,已经新陈代谢,那时的两江总督,已不是曾文正公,乃是沈文肃公了。 说到这位沈公,也称得起是清季的一位名臣,但他的崭露头角,功施灿然,却全亏得夫人之力。原来沈公的夫人,乃林文忠公则徐的爱女,不但家学渊源,擅长笔墨,并且知人之明,任事之勇,绰然有乃父之风。当咸丰年间,沈公由御史外放九江府知府,不料未曾到任,九江便已为太平天国所据,由是改署广信。那时江西全省,只有南昌、广信、饶州、赣州、南安五郡,尚算隶属清廷,其余皆已换了太平天国的旗帜。沈公不避艰险,兼程到任。哪知为日无多,杨辅清便已率领大队人马,由抚州直取广信,真个是一城孤悬,危如累卵,把个沈公给急得束手无策,只盼一死。幸亏由夫人策画,叫他怎样拊循人民,登城固守。一面自己刺破手指,写成血书,乞援于浙江总兵饶廷选。夫人那封书的原文,著者在名媛尺牍中曾经见过,不仅文辞斐然,使人感动,并且指陈利害,恳切详明,就让文章大家提笔写来,只怕还未必能够如此。那位饶镇台,本是林文忠公的旧部,见了这封书怎能怠慢,立时统兵驰救,击败杨辅清,保全了广信。虽说出发谋虑全仗夫人,但说到功绩,自然归到沈公的身上。当由曾文正公专摺保奏,便擢升了兵备道,从此帝心简在,宠眷有加,官运自然是一帆风顺,扶摇直上。所以到得本书开场的时候,这位沈公葆桢,已是作到两江总督的地位了。 那沈公虽已是封疆大吏,却不肯垂拱无为,平素对于吏治民风,恰最关切不过。当时南京地方常出杀人的案件,早已耳有所闻,因此到任未久,便严饬地方当局,查禁奸宄,绥缉闾阎,如再有杀人案件发生,定惟该员等是问。此时首当其冲的,是保甲局总办洪琴西观察,首府陆鸿仪太守,首县张云吉大令。这三位官长,奉了制军严厉的交派,当然是兢兢业业,有些提心吊胆。不过其中的首府,是比较责任最轻的,因为他是个承上启下的官儿,比不得首县,是直接亲民之吏,所以地方有事,首府可以往首县身上推。首县的官阶,已是到了最下层,却推无可推的了。至于说到保甲局的总办,虽然是位道台,体制更较尊崇,但他不仅比不上知府,更且比不上知县,所提的干系,尤其是责无旁贷。因为保甲局的性质,就好比后来的警务处,或是公安局一般,缉盗安民,那是他的专责,考成所关,非同儿戏。所以那时洪琴西观察,比较首府首县,还要督饬所属,格外当心。幸而沈公莅任后的几个月中,居然安稳无事,并不曾发生什么凶杀的案件,这也不知是他们的官运亨通,也不知是他们的手下能够认真纠察。总而言之,地方上的治安,总算是大有进步,无奈官场上,有一种照例的毛病,无论什么雷厉风行的事情,只要日子一多,便会不知不觉的,在无形中松懈下来。当初沈公认真交派的时候,所谓保甲局,以及首府首县,自然是有一番振作;及至事隔数日,高枕无虞,难免便渐渐的忘怀起来。上边既不肯多费精神,下边也乐得省些气力。谁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圣人说的话,是再也不会错的,你以为无事,事情便来了;你以为没有凶杀,凶杀便见了。 当沈公莅任后,第二年的元旦夜里,花牌楼地方,便出了一个无名凶杀的案件。那个死者,年纪约在四十来岁,身躯健壮,体格魁梧,看那形景,当他在生的时候,一定是个孔武有力的人。穿着一身青绉绸的棉袄和棉裤,紧紧地缚在身上,所衬的棉絮,薄极了,而且外面也没有穿长大衣服。上边是发辫高挽,也不曾戴帽子。下边是足蹬一双山透土搬尖薄底大撤鞋。据他这种穿装打扮,就不像是个安分守己之人。他死在花牌楼大石狮子的旁边,脊背朝天,以面亲土。他受的是刀伤,在脖子的左边,一刀深入,头顶几乎分离了一半,这一刀,是由外手向里手砍的,用力沉着非常,大约便是制命伤。其余后心上,肋条上,还戳了几刀,像是死者倒下以后,凶犯还觉得气不出,便又在他身上找补了几刀,以为泄忿之用。这件血案,是在正月初二日早晨发现的,不用问,自然是在元旦夜里杀的了。首县得了这个消息,不亚如平空里起了一个霹雳,口中说不出话来,心里是连珠箭的叫苦。因为发生了这不幸的案件,便不禁旧事重提,想起制军严厉的交派来了。当时哪敢怠慢,立刻带了仵作人役等,前往相验。等到尸格填好以后,便招尸亲认领。谁知这件暗杀案虽是满城风雨,一时轰动了南京,前往观看的,不啻人山人海,但竟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自认是死者的亲族;并且不但如此,然而要寻一个人,晓得这死者是姓什么叫什么的,也都没有。像这样毫无线索,真乃是一件疑难之案,只好由官中姑且殡殓浮厝,俟后慢慢查访。再说当日的那个仵作,名唤申贵,自从二三十岁上,便继承他父亲的职业,当着这份差使,现在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所以对于验尸一事,称得起是资格老练,经验丰富,常常能有独到之见。当这一次检验之后,他也曾对相识之人,发表他的意见,说这次凶案的动机,是出于仇杀,而且杀人的人,一定是用左手。人家便问他,这事何以见得?他说,杀人是要偿命的,谁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甘于犯罪的缘故,大约不外两种:一种是谋财;一种是报仇。据我看那个死者,不但是个没钱的人,并且还像是个地痞土棍之类。说到谋财二字,实属去题太远。既然不是这一种,自然就是那一种了,可不是仇杀是什么。人家便又问他,何以见得凶手是用左手?他便又加以解释道: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先须晓得死者的尸身,何以趴伏在地。据我的观察,这是因为死者,正当毫无防备地向前走着,却被那凶犯出其不意,从他的后面,猛可里砍了一刀,并且下手的时候,是用了一种特殊的力量,所以便成了制命伤,死者就立时往前倒下去了。但是要明白,这一刀,何以是在脖子的左边,此层关系重要,绝不能忽略看过。若把此层勘透,那便是我所说,凶犯用左手一个老大的证据。因为要从背后砍,用右手的,一定是砍在脖子的右边。惟独用左手的,方会砍在脖子的左边。这种顺序,并没有什么难懂,只为从外手里,向里手里砍,方才用得上力量;要是反过来,那是用不上力量的。你们不信时,不妨把我所说的,比画试一试,那就可以证明出来了。人家听了以后,不由得点头称是,便又问他,这种见解,于访案缉凶上,很有帮助,曾否已向官中报告呢?申贵摇头道:人命关天,何等重大,这可真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我一个当下役的人,哪里敢多这个嘴。再说,把伤验明白了,我的责任已尽,要去节外生枝,多说乱道,那可不是费力不讨好么!听者至此,便嗟叹而散。 第2章 一怒而捕僧人 第2章 一怒而捕僧人 上述所说的暗杀案,既轰动一时,所以总督衙门里,没有等着呈报上来,已自知道。沈公因为有言在先,不禁异常震怒,便把保甲局总办、首府首县等,立时传见,严厉的责备了一番。最后交代的,是限期缉凶,否则撤参。就中对于那位洪琴西观察,尤其申斥得厉害,说他总办保甲,所司何事,竟会使地方上藏垢纳污,出此凶杀,并且还在元旦庆典之日,尤属不成事体,足见是昏愤已极,有忝委任。 请想这位洪观察,也算是司道大员了,如今当着僚属的面前,却被制军不留情面的这么申斥了一顿,不用说心里不受用,脸上也实在抹不开了,所以容他回到局子里,对于左右亲信,也就大发牢骚起来,说是制军昧于事理,不该如此苛责人,难道我还能够逐户检查,或亲身捕盗去么?再说地方上,偶然出了一件命案,那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里就值得这般小题大作,莫非说他在南京作总督,就要办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我拚出这个道台不要了,看他还能把我怎样。那些左右亲信之人听了这套话,少不得要顺着洪观察的口风,多方解劝。就中有个守备胡得胜,也当着局子里的差使。他的为人,很能随机应变。不过说到心术上,恰是有些不端。他在洪观察面前,也算得是个红人,此时便自告奋勇道:“大人不必生气,请赏派沐恩十名局勇,前去踩缉此案,只在三五天内,总要讨出一个下落来,那时也好叫制军来个前倨后恭,替大人顺一顺气。”再说洪观察,口称拚着道台不要了,那不过是在背地里卖一卖味儿,其实色厉内荏,哪能心口如一。本来入了仕途,熬着戴上红顶子,哪里就肯轻轻舍掉呢!如今见胡得胜这么慷慨请缨,肯于分忧解恼,真乃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还有个不着照所请的么。 到得第二天,胡得胜便翕顶辉煌,穿着簇新的缺襟袍子,外罩八团龙红青跨马服,足登薄底官靴,坐下高头大马。那十名局勇,也都穿着簇新号衣,簇拥在马后。他们这一行人,专拣热闹的所在,像一窝蜂儿似的,去兜圈子,把街上的尘土荡起多高。要据那种洋洋得意的气概,倒好似状元夸官,大帅奏凯的一样,倘说是探访要案,可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招摇过市的。有那认识的人,便闪在道旁,指指点点的议论,说这是保甲局里的胡老爷,今天如此威武,不知是得了什么美差,看这种神气,早晚一定是阔起来了。那胡得胜骑在马上,有时听得一句半句的,不由得心花怒放,从唇角边露出一丝微笑来。本来他的心理,就要藉着讨这个差使,先大大的出一回风头;而讲到访案缉凶,不妨姑且靠后。当时他信马由缰的,几乎不曾把六街踏遍。最后出了水西门,向玉泉山走去。胡得胜兴高采烈的,两眼向前望着,猛可里看见了大慈寺,不禁心一动,暗自想:这庙里的方丈熙智,实在有些可恶,凭他一个出家人,平素竟敢不把我放在眼内,今天藉着这个机会,何不到庙里去向他夸耀一番,就凭这个气派,也不怕他不另眼相看。胡得胜想到此处,不期兴会淋漓,便纵马加鞭,带着那十名局勇,直向大慈寺而去。这一来不打紧,竟把方丈熙智的一条命,会给断送了。但到得案情大白之日,他自己的一条命,却也断送在内。所以佛经上说,尘世因缘,起于一念;又劝人慎勿造因。这种说法,就是言其凡事造端甚微,结果常会至巨。思想起来,真足以使人悚惧。 再说胡得胜到得山门以外,便抛蹬离鞍,下了坐骑,叫人替他牵了马,便带着十名局勇,一直进了山门。刚走到前院里,早把庙中伺候的人,大大地给吓了一跳。有的陪笑向前招待,有的忙着向后报信。胡得胜走进第二层门,早听得东禅堂中有人说话,他也不等相让,便自己拉门走了进去,眼光到处,恰是非常的热闹,只见一边放着牌桌儿,桌上乱摊着叶子牌。那一边,熙智正同着几个富户喝酒吃饭,看那杯盘狼藉的光景,大约是将要终席了。请想正在这时候,忽然来了个翕顶辉煌的武弁,而且还是保甲局的委员,实在不免有些尴尬。谁知熙智似乎并不曾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他见胡得胜走了进来,便道:“胡老爷,今天怎么这样闲在?请坐请坐。”他口中说着,身子却依然地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足见今天这个气派,人家也不曾另眼相看。以前在马上的打算,竟自是错了。胡得胜的心里,当然不大高兴,一边坐下,一边冷笑着说道:“看你们出家人,倒比我们当差的人,实在舒服多了。”熙智道:“这可就应了那两句俗语,为人别当差,当差不自在了。但现在是大正月里,就是官场中,不管是当着大小差的,一律全都休息,胡老爷却带领人马,瞎跑什么,莫非说是有总办委派的差使吗?”胡得胜一听,更有些不愿意了,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岂但是总办的委派,我这是奉行大帅的公事呢?”熙智笑道:“这么说,胡老爷是要阔了,但不知你替大帅办的,是什么事情?”胡得胜便扬眉吐气的说道:“花牌楼出暗杀案,大约你也不能不知道。现在我们总办,奉了大帅的面谕,说是南京地面,一定窝藏着匪人,叫严查大小旅店,以及各庵观寺院,如有面生可疑之人,或有什么不公不法之事,便立时拿去回话。我们总办,便把这件差使派了我,讲不得,也只得破除情面,认真办理。所以我今天来到这里,是奉行大帅的公事,并不是到你的宝寺闲串门子。”胡得胜说到此处,便把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盯在熙智的脸上。熙智听了,面色有些红涨,知道这是倚仗官势,登门来欺负人,心中是说不出来的气恼,想着要顶撞几句,但因一时仓促,不知怎样出言才好,口中只得哦哦了两声,也不曾答出话来。 再说那几个富户,先前儿胡得胜进来,已有些发毛,及至听了这套话,简直都吓坏咧,一个个提心吊胆,生怕受了连累,哪里还有心肠吃饭,便都不约而同的放下筷子,来到外边净面漱口,藉此为由,已是悄悄地不辞而别了。熙智此时也不再吃。但他是个牌迷,见胡得胜到来,把牌手都给赶散,搅了这一局,心中更自万分的不痛快,便把脸紧紧地绷着,像一盆凉水似的,也不去略事周旋。胡得胜一见,气更大了。就在这时候,忽听外面有吵嚷的声音,随后便见熙智的徒弟,法名达空,走了进来。原来这达空自幼父母双亡,家计贫苦,在势难以存活,熙智本着一点慈悲之心,把他收作徒弟,抚养成人,现在已有十六七岁了。所以他们师徒,恩义不啻父子。此时走进来,向熙智说道:“师父,外面有胡老爷带来的几名局勇,大声吵闹着,不但索取酒食,并且还要差费。您看是怎么办理?”那熙智正在一肚皮没有好气,听了这个话,如同捉着了把柄,便不假思索的,向胡得胜问道:“胡老爷,你听见了吗?难道说这也算是奉行大帅的公事么?”胡得胜听了,把眼睛一瞪道:“熙智,你可别不知好歹,我这是给你留着面子,你要一定拿着脑袋往墙壁上撞,可休怪我翻脸无情。”熙智也变了面孔道:“姓胡的,你休要倚势欺人!请问你不留面子,便该怎样?莫非说还能把我办作花牌楼的凶手么?”胡得胜哼了一声道:“你既然斗牌吃酒,就是犯法。试问犯法的人,什么事情作不出来。花牌的案,今天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也说不定。”熙智一听,几乎把脑门气破,抢步上前,大声说道:“你要不把我拿到当官,便算不得一条好汉!”胡得胜气极了,冷笑道:“要拿你,还不如同拿一只苍蝇。”熙智满脸瞧不起的说道:“我也是要告你的,反正总督衙门,跟你们保甲局,都没有关着大门,咱们两个人,有地方去说理的。”这几句话不打紧,却扎了胡得胜的心,陡然心中一动,恰像凶神附体的一般,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抡开了巨灵之掌,恶狠狠的打了熙智一个大嘴巴,厉声喝道:“你如此蛮横,哪里像是出家人,确乎是个杀人的凶犯。”熙智被这一个嘴巴,打得涕泗交流,劈胸一把,揪住了胡得胜的跨马服,还没有说出话来,早又被胡得胜当胸一拳,打得跌倒在地。把个达空吓得抖衣而战,口中直叫师父。 正在这乱腾腾的时候,忽然房门一启,十个局勇都进来了。胡得胜一见,便道:“你们来得正好,快把这恶僧人,给我锁起来,他就是花牌楼杀人的凶手。”这些局勇,正因需索不遂,想着要藉事生风,好去公报私仇,大家伙儿都巴不得这一声,立时狐假虎威的,应了一声喳,便取出锁链子,一拥而上的把熙智给锁起来了。熙智此时已是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但他的口中却还是不依不饶。胡得胜便喝命押出去。那时达空跪在地下,两泪交流,扯住胡得胜的缺襟袍子,口中苦苦央告,求着放了他的师父,却被胡得胜骂了一句,朝着胸口上踢了一脚。胡得胜本来力大,这时又在气头儿上,自然来得格外凶,把达空给踢得吐了一口,登时便晕去了。那些局勇里面,便又向胡得胜献策,上前说:“回老爷话,这个和尚既是凶犯,必然因为图财害命。按理可应该搜赃,况且有了证据,老爷回去以后,这些赃物证明,也好向上头回话。”胡得胜一听,觉得这话有理,况且打墙也是动土,动土也是打墙,索性来个一不作二不休。想到此处,便传下号令,吩咐搜赃。那大慈,本是一个阔庙,平素储蓄甚富,经过一次搜索,除现银子外,所有贵重物品也都一掳精光,大宗的自然归了胡得胜,其余十名局勇,当然一律分肥,全都捞摸了很厚的油水。只把百十来两银子,作为赃证。这种行为,哪里是官中办案,简直是山寨里的大王爷,带领一群喽罗,实行抢劫主义。到得这时候,和尚也锁押起来,银钱也到了手了,胡得胜这才统率着局勇,跨马扬鞭,呼啸而去。 第3章 再怒而捕屠户 第3章 再怒而捕屠户 话说大慈寺附近,有一个屠户,以沿街叫卖猪肉为生,姓蔡名源。娶妻李氏,所生一子,名叫吉祥儿,年纪只有五六岁。那蔡屠户是个浑人,干着这屠宰的营业,养活着他的妻子,每日里是两餐白米饭,一枕黑甜乡,余外的事,全不挂在他心上。像这样自食其力,饱暖无忧,也非常不是人生乐事。不过有一件,他的胆子忒大,并且好喝几杯酒。到得醉了以手,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所以相识的,都说他是个危险的人,彼此见着时,略打一个招呼,便忙着远远躲避。不相识的,可更不用说了。这种情形,经过天长日久,蔡屠户也自有些觉察,他便气忿忿地说道:“你们不理老子,老子也用你们不着,我自己挣钱,自己吃饭,从来求不着谁,跟我近,又当怎样,跟我远,又当怎样,不用你们不理我,我还不高兴理你们呢!”自此以后,等不到人家,望望然去之,他已先作出昂头天外之概,越发闹得俯仰无俦,落落寡合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蔡屠户所说,自己挣钱,自己吃饭,从来求不着谁,这种独立的生活,有时受了特殊的压迫,也竟是靠不住的。就在去年秋天,他得一场很重的疟疾,不但不能叫卖,家中坐吃山空,而且还耗费了许多医药钱。他是个小本经营,如何担当得起。等到初冬时候,病势完全脱体,家中已是典尽卖光,一无所有了。可怜蔡屠户,虽然想着再作生意,只苦于没有本钱。要按照普通的情形说,人不幸处于这种境遇,仅有出于借贷一途,本来有无相通,这也算寻常之事。无奈蔡屠户却是有些不同,因为平常日子,人家躲着他,他也远着人,成了一个不通闻问之势。如今闹得走头无路,再去仰面求人,不用说世态炎凉,未必有那肯援手的。即使果有不念旧恶,慨然愿帮助的,但那蔡屠户是个性子执拗的人,也决不肯摇尾乞怜,向人家去下那口气。试问一个穷汉,坐在家里,还能够有人拍门给他来送钱么?只有坐以待毙的了。如是苦苦地又挺了几天,已是四壁皆空,炊烟不起,大人发愁,孩子嚷饿,他们一家命运,似乎已经到了末日。蔡屠户平日粗豪之气,至此不禁销磨殆尽。他看着妻子,心中着实难过,便毫无目的,惘惘地走出大门。那时也饿着肚子,穿着一件破衣,头发长了多长,好几天没有洗脸,贫困的情形,完全表在外面,真是憔悴极了。他把头垂得很低,眼看着地向前走。一者因为心中有事,二者觉着也没有面目见人。不料走着走着,忽然跟对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只听得那人说道:“阿弥陀佛,这是怎么了?”蔡屠户抬头看时,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蔡屠户此时,一者气馁,二者理亏,三者因为他是个出家人,有些另眼看待,便自己认错道:“师父不要见怪,我实在是没看见。”说着,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熙智点点头,把一种悲悯的眼光,望着蔡屠户的脸,很表同情的说道:“你怎么没有作买卖呢?并且我看你的情形,近来像是不大得意。”再说蔡屠户,这几个月的工夫,先为病魔所困,后为穷鬼所缠,目下闹得生计断绝,一身苦情,他那一腔牢骚,几乎不曾把肚皮胀破,但可惜从没有一个人肯于稍事矜怜,向他动问,所以他的苦衷,也就绝无发表的机会。如今见这位和尚满面慈祥,居然如此关切,不由得着实感动,心里藏着的话,便好似弩箭离弦的一般,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当下便又冲口而出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师父,告诉你不得,我现在是没有活路儿了。” 熙智问怎么一回事,蔡屠户这才把不幸的遭际,彻底的述说出来。熙智听了,便也叹息着说道:“想不到你竟会这样运蹇时乖。今天咱们遇着,也算一缘一法,如今我也不办事去了,你先跟我回庙里去罢。”蔡屠户一听这种口气,似乎大有周济之意,真乃是绝处逢生,大喜过望,连忙答应着,跟在和尚的后面。 及至到得庙里,熙智先叫他饱吃了一顿饭,然后取出十两银子,向蔡屠户说道:“你把这个去作本钱,大概也够了。我这钱,不但不要利息,并且也不定归期,你几时有钱,几时再还。倘若赚不出来,你只顾养家要紧,这事就不必放在心上。”蔡屠户眼睛里看着银子,耳朵里听了这片话,真不信世界上会有如此的好人,真好比是菩萨临凡,佛祖降世,立时感激涕零,趴在地上给和尚磕了一个头,然后又说了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的话。熙智道:“你也不必如此,这总是天无绝人之路,所以才蒙佛爷垂佑,叫你我彼此遇上。不然,哪里能够这般凑巧呢?我看你也无须耽搁了,就此回家去罢。蔡屠户揩干眼泪,连声答应着,这才拿着银走了。到得家里,对李氏一说,李氏也不住的念佛,觉得是死里逃生一样。 自此以后,蔡屠户便重理旧业,一家大小便不愁没有饭吃。他平日也想积攒几个钱,将来好还和尚。无奈家常日用是减少不得的,自己的酒瘾,一时也戒除不了。所以到得年底下,归总一算,除去各种开销,以及来年作为成本外,仅能提出三两银子,作为还债之用。他便把银子包好了,又选了一个较大的猪头,一副最肥的下水,还有六七斤五花三层的好肉,一总拿到大慈寺来,对熙智讲明来意,最后说,这一点东西,是我孝敬师父,略表寸心,余下的钱,容我到来年,再陆续归还。那熙智肉量本来很好,瞧见蔡屠户送的这份礼物,早已心花大放,馋涎欲滴,便道:“你送我东西,我也不跟你客气。至于这银子,你把它拿去,留着添补过年用罢。我也不是向你夸富,这事在我眼里,是小事一桩。并且我看你这个人,心眼实在不错。你用我的那十两银子,往后不必提了,咱俩只要彼此心照。”蔡屠户听了,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觉得身上立就轻松了许多,那感激和尚之心,更自加了数倍。所以他这个年,过得也格外高兴。 正月初间,大而铺商,小而负贩,都要过几天安逸的生活,照例不作买卖。这一天,屠户清晨起来,在外边去兜了一个圈子,回到家内看时,只见有个算命的先生高坐在那里,他的妻子李氏,正报着自己的生辰八字。蔡屠户的脾气,本来不信这些事,而且也不乐意花这种冤枉钱。但因为是已成之局,难于下逐客令,便也就一声不响的坐在旁边,要听他说些什么。不料那算命先生轮着指头一掐算,忽然眉头紧皱,叹了一口气来,底下并没有说什么。蔡屠户一见,心里是不痛快极了,却把李氏给吓了—跳,赶忙便问:“先生因何叹气?”那算命人道:“这个话,我还是说不说呢?说出来,一定要惹你们见怪;不说出来,我又觉得于心不安。事处两难,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李氏道:“正要请先生指示迷途,有话如何不说。”那算命人道:“既然这样,我可就要说了。这个命,按五行生克推算,就在今年今月今日,要有大祸临身,此乃命中所招,非关人事。我这是就命谈命,请你们不要着恼。”李氏一听,颜色都变了,立时接口道:“请问先生,可以躲避不可?”算命人道:“除非坐在家里,不出大门,或者还能够躲开这一步大难。”蔡屠户坐在一旁,气早就大了,想着要说话,苦于插不下嘴去,这时方气哼哼地说道:“我要问问你,是怎么一步大难?”那算命人道:“你不要怪我说,这事非同小可,轻则牢狱之灾,重则身首异处。”蔡屠户听到这里,怒火直攻,哪里还能按捺得住,跳起来,抡开巴掌要打,却被李氏拦在中间。他便破口大骂。那算命人也不索钱,起身往外便走,口中说道:“你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何必跟你一般见识。但请你记着我的话,能够安稳的过了今天。”他把话说完,已是悄然出门,踪迹不见了。 直到这时候,蔡屠户还不曾骂完,后来又骂李氏,大正月里,不该招邪引鬼,以致听这些混帐的话。李氏向来怕丈夫,哪里敢答一句话,直等着酒肉到口,蔡屠户吃上喝上,这才不言语了。过新年的时候,无论穷家富家,都要抱着享受主义。那蔡屠户,肉是他的本行,酒是他的嗜好,自然比着别人,还格外要兴会淋漓,大嚼酣饮。到他住手的时候,已是醉醺醺地,大有酒意了。此时李氏跟吉祥儿方才围拢过来,去吃那残肴剩饭。蔡屠户红头胀脸,青筋叠暴,坐在一边,忽然出其不意的发了一声狰笑,立时站起身来。李氏忙问道:“你上哪里去?”蔡屠户道:“到外边转一转去。”说着,已过到了院子里。李氏连饭也顾不得再吃,忙着追出来说道:“你回来,我还跟你有话说。”蔡屠户站住了脚道:“你有什么话说?”李氏赶到他面前,神情很凄楚的说道:“依我劝你,不要去了。”蔡屠户哼了一声道:“你大概是没有忘记方才说的那个鬼话罢。我这趟出去,就跟他憋那一口气,等明天见着时,把他问得哑口无言,那时好把他痛打一顿。”李氏听了,只得顺着丈夫的口气说道:“你这个办法,也未尝不可以,但是何必一定要出去呢?”蔡屠户听了,把眼一瞪道:“你好糊涂,我要不出去,他还要说我是依了他的话,方能趋吉避凶,那时闹得有口难分,怎能得打他死心塌地?”说到这里,便转身要走。李氏一听,可更着急,立时赶上前,一把揪住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我今天不让你出去。”蔡屠户大怒,揪住李氏的腕子,朝外只一抖,可怜李氏哪里经得住,早巳仰面朝天,跌倒在地。蔡屠户看了妻子一眼,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踏步的向外便走。李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小吉祥儿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见他娘哭,他也跟着哭,一时母子号啕大哭,情形很是凄惨,便已透出不祥之兆来了。 再说蔡屠户,逞着一股忿气,出了自家的大门,本来是毫无目的,只好顺着两只脚,向前行走。谁知这一来不打紧,竟自应了算命人之言,惹下一场杀身大祸,真乃早一刻也遇不上,晚一刻也躲得开,偏是不早不晚,恰巧的踏上了这生死之门。足见人世吉凶,不能自主,思想起来,实在令人可惊可怕。原来那蔡屠户脚步踉跄的,已经走出很远,忽听得对面有马蹄声音,抬头看时,只见一个骑马的官儿,带着十来个人迎面而来。一者是相隔较远,二者他有些醉眼模糊,所以仓猝之间,还不曾看清,但是霎时的工夫,已经近了。蔡屠户一眼便看见了他那大恩人熙智方丈,是被锁链子锁着,成了一个囚犯。别瞧他是个屠户,除胆大之外,还更有些义气,况今天酒醉以后,尤其要见真性情。这件事,他不遇着便罢,既然亲眼看见,怎生按捺得住,当时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仗着一股酒气,哪里管什么叫作官事,竟似虎吼一般,闯将过去,劈胸一拳,把那拉着锁链子的局勇,出其不意给打了一个筋斗,跟着便去拧那锁链子。其余局勇大吃一惊,一齐围拢过来,大声吆喝着。内中有个叫白庆的,认识蔡屠户,便喝道:“你是疯子么,青天白日之下,胆敢来劫犯人?”谁知话还不曾说完,早叫蔡屠户抡开蒲扇也似的大手,给打了一个大嘴巴,直把白庆给疼得嗳哟哟的乱嚷,顺着嘴角边往外淌血。胡得胜在马上大怒道:“你们把这混帐东西,给我抓起来,我一定要办他。”众局勇应了一声,立时把蔡屠户团团围住。任你怎样骁勇究竟一个人,敌不过十个人,虽有几名局勇,也着了他的手,但是打到最后,蔡屠户已经鼻青脸肿,乱发蓬松,被人活活擒住。所有局勇,受伤的受伤,喘汗的喘汗,无不恨之刺骨,用不着胡得胜再来吩咐,早已像锁猛虎一般,将他牢牢的锁定。 第4章 片言自示杀机 第4章 片言自示杀机 话说蔡屠户虽然已经被擒,苦于挣扎不得,但是他的口中,却还依然的叱骂着。把个胡得胜气得怒火直冲,叫局勇将他抓到马前,要自己先行鞫问。原来胡得胜不认识蔡屠户,蔡屠户却认识他。当时胡得胜坐在马上,一手拢了缰绳,一手将马鞭子一指,恶狠狠地说道:“你姓什么?叫什么?”蔡屠户毫不在意的大声说道:“你在这南京城,算是白混了,怎么连我蔡屠户都会不认得么?”胡得胜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个杀猪屠户,胆敢这样咆哮横行,目无官长。”蔡屠户道:“你别瞧不起杀猪,要把老子惹翻了,也是一样杀的。”胡得胜喝道:“我看你这厮,简直是要造反。”蔡屠户道:“造反就造反,那也算不了什么。你看洪秀全造反,不是在这南京城里作了多少年的皇帝么,那是咱老子亲眼看见的。可惜我没有他的本事,不然,早就造反了,那里还要等到今天。”胡得胜一听,真是恼不得,笑不得,便向左右道:“我看这厮一定是醉了,你们不见他这样的酒气喷人么?”那些局勇差不多都应了一声是,就是那个白庆,向前一步说道:“回老爷的话,这人平常日子,就专一酗酒滋事,无所不为,今天更敢如此大胆,实在他眼睛里没有王法。总要请老爷惩办他一下子才好。”胡得胜听了,点了一点头。原来那白庆挨了蔡屠户一个嘴巴,不但半边脸红肿起来,并且连两旁槽牙都有些活动了,所以总要想着报仇。再说蔡屠户,早已听了个明白,便向着白庆怒目切齿的说道:“姓白的,不要忙,早晚咱们两个人,少不得有个你死我活。”白庆一听,似乎打了一个寒战,在他心上,不由系紧上了一个疙疸。因为他晓得蔡屠户的脾气,向来是说得出来,可就作得出来的。这事不免是个后患。 且说那时候,胡得胜便向蔡屠户喝问道:“你先不要乱说,我且问你,你是为着什么,要来劫脱这个和尚?”蔡屠户一听,立时气又上来了,便把两只怪眼睁得滚圆,怒气勃勃地说道:“你且莫来问我,我这里正在有话要问你呢!那位老方丈,他是个天大的好人,你凭着什么,竟要把他锁起来。快快地说,休要耽搁。”这一来,倒不错,犯人变成问官了。胡得胜道:“你何以见得,他是个天大的好人?”蔡屠户道:“你要凭据吗?这个不难,现放着我,就是个老大的证据。因为我曾经受过他的好处,当然就能知道,他是个天大的好人。”胡得胜听了,微微冷笑道:“原来你们两个人,平日狼狈为奸,串通一气。看来他犯的这件案子,说不定还有你呢?”蔡屠户问道:“他犯的是什么案子,你且与我道来?”胡得胜厉声说道:“花牌楼的那件暗杀案,他就是凶手。”在胡得胜想来,以为这么一说,一定要把那蔡屠户给吓坏了。谁知他听了以后,竟呵呵大笑起来,连胡得胜以及局勇,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直待他住了笑,方才望着胡得胜说道:“怪不得你姓胡,敢自是专能够信口胡说。从来要说谎,也总得叫人能信,好比花牌楼那件案,你要说杀人的是我,那还有些相像,要说是老方丈杀的,满让你诌掉了下巴颏子,谁也不信,这是没有影儿的事情。你要不服我的话,不妨睁眼瞧瞧,凭他那个神气,可像杀人的凶手吗?”蔡屠户所说的这片话,确乎是入情入理,简直是他自己催死的,所以才给人家提了一个醒儿,像这种倡言无忌,自示杀机,也只能归诸命运罢了。当时胡得胜一听,不由得心中一动,觉得这件栽诬的案子,不能如此草率,还大有斟酌的余地,也顾不得再向蔡屠户问话,竟自踌蹰起来。 哪知那个白庆,更是意狠心毒,他听了蔡屠户的话,也恍然若有所触。再看胡得胜的神气,亦自明白八九,立时便拿定了主意,他一者为的是报仇,二者为的是免除后患,什么叫作天理良心,早已一概不管。当下便凑到马前,低低地向胡得胜说道:“回老爷的话,方才蔡屠户所说,虽然有些顶撞,但他所讲的那番道理,实在不错。老爷若把和尚拿回去,只怕上头未必肯信。倘若将他们两个人,来销此一案,就说是和尚主使,蔡屠户下的手,这么一办,管保情形相符,毫无破绽。但不知老爷意下怎样?”胡得胜听了,心中想道:这个办法,很是有理。反正害一个人也是害,害两个人也是害,事到其间,还是为自己打算要紧,哪里用得着什么姑息。他想到此处,不由得点了一点头。 白庆见自己的话已经发生效力,自然心中甚喜,便又低声说道:“老爷既肯这样办,依我的愚见,最好是到蔡屠户的家里,拿他一把杀猪的刀子作为凶器,岂不更显得证据完全了么?”胡得胜听罢,便在喉咙中说了一个好字,跟着便把眼睛一瞪,向蔡屠户大喝道:“你这厮,分明是跟熙智串通一气,作下这件图财害命的案子。如今神差鬼使,撞在一处,叫你在我马前吐露真供,这真是报应临头,丝毫不爽。左右伺候着,随我到他家里,去搜凶器。”那些局勇便都狐假虎威的,高高地应了一声,当时便不怠慢,由白庆头前带路,一齐动身。蔡屠户是真急了,便破口大骂起来。局勇更不理会,只顾牵着他,脚不点地儿的向前行走。熙智哼着气说道:“你不用怕,咱俩有地方跟他说理去。”蔡屠户大声说道:“师父,你这话说错了,我心里是一点儿也不害怕,咱们两个人,要死死在一处。”熙智道:“阿弥陀佛,不要说这丧气话,哪里会有那个事情。”那拉着他的局勇便道:“我瞧你不要自己吃宽心丸儿了,既然打上了人命官司,谁敢保险,死得了,死不了,只好到了再说,就让你满嘴里念佛,那个也没用。”他说着,便扯着链子,脚底下一按劲,紧紧跟在马后行走。这一来把熙智给累得吁吁地喘气,哪里还能够讲话呢。 再说李氏当她丈夫蔡屠户出去以后,饭也吃不下去了,一个人坐在家中,呆呆地发愣,总觉得心神不定,浑身不安,想着眼前的事,免不掉是凶多吉少,这是受了算命人的暗示,所以抛不下这一条心肠。但是话虽这样说,却总盼望他丈夫能够平安无事的回来。那时纵让他烧香磕头,也是情甘乐意。不料正当这心乱如麻的时候,忽见小吉祥儿从外边张惶失措的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妈妈,不好了,爸爸叫人家锁起来了。”李氏不听还好,听了时,但觉得耳轮中嘤的一声,魂灵早已飞上了半天,立即面无人色,两眼发直,如飞的往外就跑。说时迟,那时快,李氏刚出得大门,胡得胜这一干人恰恰地也就到了。到底夫妻关心,跟别个不同,那时李氏的一颗心,全都扑在她丈夫身上,别的事情,是概不挂眼,所以骑着马的官儿啦,穿着号衣的局勇啦,还有大慈寺的方丈啦,她仿佛是都不曾看见,只见她的丈夫项上挂着锁链子,一时心痛如割,不问青红皂白,闯将过去,拉住了蔡屠户,便放声大哭起来。那时胡得胜也不曾下马,吩咐白庆,带上一两个人,进去搜查凶器。 再说李氏,一边哭着,一边数落道:“你但肯听我的话,安坐在家中,哪里会有这个事。”蔡屠户道:“你不要这样蝎蝎螫螫的了,离死还早得很哩。”李氏一听,哭得更厉害了。熙智站在旁边,见了这种凄惨的情形,想着人家夫妻,都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心中不禁十分难过,便向李氏道:“你不必如此伤心,你丈夫的受屈,全是由我而起,只要我的官司完了,他自然可以平安无事,你只管放心,决计没有舛错。在官司未完以前,你家中的用度,可以到我家里去支。并且从此以后,只要我有饭吃,你们夫妻就不必发愁,我直到今天,方才知道你丈夫是个斩头沥血极有义气的汉子。”当时蔡屠户听到这里,觉得面上非常光采,竟自洋洋得意,放声大笑起来。有个口角尖酸的局勇,便向家人说道:“你们瞧瞧,现在的年头儿,什么事都有。一个和尚家,要养女人,竟自当着丈夫的面儿,三曹对案的明讲。就有这没心没肺的人,还腆着一张龟脸,欢天喜地的笑呢。”不料这个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嘣的一声,那局勇颠出好几步去,趴伏在地疼得直嚷,好容易才挣扎起来。原来是叫蔡屠户狠狠地给踢了一脚。那时胡得胜便喝问是怎么一回事。众人还未及答言,早见白庆同着那两个局勇,从蔡屠户的家里,抢步出来,手中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赶到胡得胜的马前,单腿打千,将刀一举,口中说道:“老爷请看,凶器已经搜出来了。”胡得胜点了一点头。白庆又道:“回老爷的话,他们把这口刀藏在厨柜底下,好容易才搜了出来,足见一片心虚,情真罪当。”原来白庆的话并不假,不过那口刀,却是李氏藏的。因为妇人家多有些迷信,当这新年正月的时候,想着要图个吉利,所以把刀隐藏起来,哪里料到会有人登门来搜,反倒弄成无私有弊了呢。当下胡得胜吩咐动身。众局勇应了一声,立时押着犯人,带着凶器就走。可怜李氏只哭得泪尽声嘶,呼天抢地,但始终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大祸临头,应了算命人的预言,她丈夫的这条性命,恐怕要有些难保。 第5章 威逼下之证人 第5章 威逼下之证人 离着保甲局不远,有个开豆腐的王老,年纪在五十来岁,他有个十二三岁的儿子,因为是丑年生的,乳名便唤作牛儿。那个孩子,要看他的长像,是浑浑厚厚的,听他的说话,是迟迟钝钝的,一些儿也不带着顽皮气象。他们父子二人,尽力操作,苦度时光,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作偷闲躲懒,所以倒把生活维持得安安稳稳。现在正当过新年的时候,讲不得要破费几钱,少作口腹的点缀。这一天晚上,居然也沽一壶酒,备了几样菜,他们父子二人,坐在一处。王老儿在喝着,牛儿在吃着,谈谈街上的情形,说说家中的景况,新年要取个吉利,只拣那开心提神的话儿来说,真个是天伦之乐,其趣盎然。虽则是个贫家,也正是人生难得的快事。却不料世间一切休咎,常常会有天外飞来的。当这肉香酒冽,载笑载言的时候,忽听得外边有人轻轻地叩门。王老儿放下酒杯道:“这可有谁来呢?”他嘴里说着,已是前去开门。这个小小的豆腐店,自然一切简陋,哪里还分得出什么内外。当时两扇板门轻轻地一启,早有一个身躯高大的人,从黑影里闪将入来。王老儿忙问是谁,那人也没有言语,想着一定是熟人,便先随手把门关上,及至灯光射在那人的脸上,王老儿看清了,不由得大大地吓了一跳,原来这昏夜叩门而至的,不是别人,却是保甲局的委员胡得胜。那时王老儿的心中,是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胡老爷,今天怎么这样闲在?真是贵人幸踏贱地。但我这里实在肮脏得很,可请您在哪里坐呢。”那胡得胜大方不拘,随意坐在一个破凳子上,把眼光看了一看酒菜,便从脸上发出一种不屑的笑容,向王老儿说道:“原来你们爷儿两个正在用饭。吃罢,不要耽搁了。”王老儿忙道:“老爷来到这里,我可怎么还敢用饭呢?” 胡得胜道:“这是笑话了。常言讲得好,千把外委,也不能管吃饭喝水。我虽是守备的职份,跟千把外委尊卑有些不同,然而说到吃饭,却也不便拦阻谁。你只管吃你的,不必拘泥。”王老儿道:“既是胡老爷如此吩咐,小人就大胆了。”说着,又向胡得胜告过罪,这才照旧的坐下,他那不曾用完的酒,恰似被横风吹断,也不去再喝了,只顾低着头去吃饭,然而当下咽的时候,却透着不大自然。有时夹上一箸两箸的菜,也是味同嚼蜡,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是因为他心里正在盘算,想那胡守备怎么会屈尊降贵,来到自己的豆腐店中,要是没有用得着的事,慢说他自己走上门来,就让跪着去请,也不肯赏这么大的脸。不过他是一个官,我是一个穷人,他可有什么地方能够用得着我呢?要据他那种神情,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然而却也不敢一定,纵要等着他闲言吐语的,把话说明,那才算是十拿九稳咧。这便是王老儿满腹愁肠,疑神疑鬼的打算。请想他这一顿饭,怎么还能够吃得好呢?倒是牛儿烂缦天真,也不懂得什么叫作官,什么叫作穷人,什么叫作贵人幸踏贱地,胡得胜只管来胡得胜的,他自己只管吃自己的,这半天的工夫,就不曾住了筷子。他老子满心有事,吃不下去,他倒格外的得了实惠咧。 再说王老儿,也不知是吃饱,也不知是没有吃饱,便放下了筷子,又向胡得胜告过罪,静候他的示下。那胡得胜仍是沉吟不语,有时望一望王老儿,有时又望一望牛儿,他的两只眼睛,是不住地滴溜溜的乱转,这个不用问,是正在心里头打主意呢。王老儿虽说是个粗人,但上了年纪,自然有些阅历,当时鉴貌辨色,早已参透其中奥妙,心里是不住的打鼓,想着要咳嗽,都不敢出声儿。此时屋内,除去牛儿吃饭有些咀嚼之声,可以说是静默极咧。 就在这时候,胡得胜忽然开口,便将沉闷的空气立行打破。他眼望着王老儿说道:“我今天到你这里来,是有一件事情的。”他把这两句话交代过,暂时又把口风顿住,此种说法,恰像戏台上的科白,是要等着对方的人前来动问。那时王老儿的心中,止不住有些七上八下,便看着胡得胜的脸说道:“我也想到这里。不然,像这个小地方,请您您还不来呢。但不知是件什么事情?最好请胡老爷说出来罢。”他说到此处,眼望胡得胜,静候示下,那种神情,是于渴望之中,又带着一些害怕的样子,就好比法庭上的罪人,等着宣判一般。只见胡得胜点了一点头,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可晓得花牌楼地方出的那件暗杀案么?”王老儿一听,真乃是丈二的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不到他提说此事,到底是干什么,便道:“那怎么会不知道呢!咱们南京城里,早就轰动咧。不过我上了些年纪,连自己的正务还有些照顾不来,哪有闲心肠去问这些事,都是牛儿那孩子,前来告诉我的。不瞒胡老爷,验尸的时候,他还去瞧热闹来着,回到家里,真是说得活灵活现的。”当时胡得胜一听这个话,不由得从他两个眸子中,透出一种欢欣喜悦的气象,仿佛王老儿所说,有些实获我心,可以得到什么利益似的,便笑道:“你这个人总算不错,居然能够实话实说。本来这件暗杀案,牛儿比着别人,当然要知道得格外清楚。”王老儿听到这里,心中是不住的乱跳,很后悔自己不该把话说多了,怕要惹出什么麻烦来。但是言已出口,事成过去,已经无法挽救了。那时胡得胜又接着问道:“但是有一件,你可知道花牌楼杀人的凶手是谁么?”这一问不打紧,简直把王老儿吓坏咧,急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我的胡老爷,这可是怎么说呢?我一个卖豆腐的老头子,怎能知道杀人的凶手是谁呢?”胡得胜见他吓得这个样子,知道是发生误会了,心中暗自觉得好笑,便道:“你不用害怕,等过了新年,只管安心的去卖豆腐。这件案子,怎么也赖不到你的身上去。况且杀人的凶手,现在已经被我拿住了。就算是打听消息,可都用不着哇。”王老儿一听,把悬着的那一颗心,登时放下,浑身都觉得松快极咧,不禁笑逐颜开的说道:“到底是胡老爷精明强干,像这般的疑难大案,居然能够手到擒来,早晚少不得是要越级高升的,连我听见了,都要替你透着喜欢。”据王老儿这套话,未免有点忘其所以了,他也不想一想,他又不是胡得胜的上司,就算拿着凶手,何必上这里来报告,揣情度理,自然另有别的文章,他不求甚解的,以为是太平无事,脑筋总算是简单极咧。当下胡得胜听他这样说,便又用话引逗道:“你猜一猜,那个杀人的凶手是谁?”王老儿道:“那个我可怎能猜得着呢?就请胡老爷告诉我罢。”胡得胜一笑道:“不是别人,就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王老儿觉很是诧异,便睁大了眼睛说道:“是个和尚吗?和尚是应该慈悲的,怎么倒去下手杀人呢?”胡得胜道:“不是他自己动手杀的,是叫一个蔡屠户杀的。”王老儿听了,点头咂嘴的说道:“屠户本是杀猪的,怎么杀起人来了呢?他可为的是什么,就肯听和尚的话呢?”胡得胜道:“你真是个浑人,这个事还用问吗,自然为的是钱了。”王老儿叹了一口气道:“我还不算十分浑,那个屠户才浑呢。现在叫胡老爷破了案,试问钱在哪里,早晚还要把命饶上咧。”胡得胜见说来说去,已经谈到紧要关节上,便道:“那是自然。但你可曾晓得,我是怎么破的案?”王老儿道:“那可谁能知道呢?不过据我想,或者有人在胡老爷面前,给他们泄了底,也说不定。”胡得胜听了,便不怀好意的笑道:“你真能料事,一猜就猜着了。但可知道那个泄底的人是谁?”王老儿摇头道:“胡老爷,算了罢,我又不能捏会算,那个可再也猜不着咧。”这时胡得胜忽然把脸一绷,将眼睛盯住王老儿道:“你不知道么,那个泄底的人,远在千里,近在目前,待我告诉你说罢。”说着,用手把牛儿一指道:“就是他!” 可怜王老儿,昏天黑地的,跟着说了这么半天,万没料到叶落归根,原来是要把他的儿子,打成这件凶杀案里的一个干证,当时胡得胜的话,一入王老儿的耳中,不亚如听了焦雷一们,简直吓昏咧,脸上是变貌变色,睁着双眼,说不出话来。再说牛儿,这半天的工夫,只顾足吃大喝的,他老子跟胡得胜,讲说花牌楼的凶杀案,他有时听得一句两句的,但决不曾留意。后来饭已吃完,但还恋恋不舍得吃那剩下的菜。猛然出其不意的,见胡得胜用手把自己一指,大声说道:“就是他!”这一来,牛儿不由己的也有些发毛,便放下了筷子,冒冒失失的说道:“什么是我呀?”王老儿听了牛儿这一句话,身上一哆嗦,方缓过闭着的那一口气来,不过因为精神上受了刺激,一时恰还有些昏迷,现放着赫赫胡老爷坐在面前,居然竟自记了忌讳,便瞪着牛儿,咬牙切齿的说道:“好个孽障,你还问呢。怎么这样的不知轻重,竟敢多说乱道,早晚少不得叫你去打一场儿连累官司。要是收了监,我连饭都不给你送,将你活活地饿死,看你还说也不说。”王老儿是骂在嘴里,疼在心里,他口中这样说着,两行舐犊的老泪,早已止不住了,从眼眶中流下来咧。那时胡得胜把脸一沉,向着王老儿厉声说道:“你怎敢这样不知好歹,早晚过堂的时候,我先要办你一个知情不举的罪名。”王老儿一听,立时就吓糊涂了,不晓得这知情不举该得何罪,忙着给胡得胜跪下,苦苦央告。胡得胜拿腔作势了半天,方才叫王老儿起来。牛儿是在一旁发愣,到底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再说胡得胜,这时又把面色放温和了些,对王老儿说道:“我因为你儿子年纪小,未必准能不怯官,将来过堂的时候,万一要用着对证,他要把话说不清,那可也是麻烦,所以我今天来到你家里,要把事情的经过,预先对你说明,你不妨在事先教导他,省得到了临时,再出舛错。”可怜王老儿是叫胡得胜给镇吓住了,哪里还敢再说别的,只得顺着口气,加以奉承道:“这全亏胡老爷关照,我们爷儿两个都是感恩不尽的。”胡得胜点点头道:“你能够明白就好,等我把事情告诉你说罢,因为去年腊月里,有个外乡姓张的客人赶路回家,借宿在大慈寺里,不想当夜得了病症,一直到了年底下,方得痊愈。本寺方丈熙智,晓得客人身边有银子,起了谋财害命之心,便串通了蔡屠户,于正月初一的夜里,将那张姓的客人,诱到花牌楼地方,用刀杀死。可巧正在行凶的时候,却被牛儿亲眼目—睹的看见了。后来他告诉我,方才破得此案。”再说牛儿此时也不吃饭了,先前见他老子埋怨他,后来又给胡得胜跪着,心里十分纳闷,因此不由己的也就沉心静气的听着。及至听得最后那几句话,可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小孩子的脾气,自然是心直口快,便不假思索的,向胡得胜说道:“胡老爷,我什么时候告诉过这个话来着。再说正月初一那天晚上,我可就不曾出门咧。” 胡得胜一听,便双眉直竖,二目圆睁看着牛儿,厉声喝道:“你一个奶黄未退的小孩子,但敢说了话不认帐么。”当时牛儿见胡得胜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凶光来,将自己盯住,直比刀子扎在身上,还要害怕,早已有些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再言语。胡得胜忽又冷笑道:“好好,你老子想着,要知情不举,你又打算着要翻供不认。我很晓得你们的心思,无非是怕事二字。早晚我只须三言五语,便将你爷子两个,打成个帮凶的罪名,那时纵杀不了你们,却也发得了你们,看看还是哪个便宜,哪个吃亏?”他说到这里,站起身形,往外便走。早被王老儿跌死忙活的一把拉住道:“他是个小孩子,不懂得什么,请胡老爷只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准可以叫他顺了口供,但求您口下超生罢。”胡得胜道:“你这才算明白过来了,事情关系重要,你可自己提防着。”他把话交代到这里,又要往外走,王老儿却挡在前头扑地跪下。胡得胜一皱眉道:“你又有什么说的?”王老儿此时是眼泪婆娑,声音发颤的说道:“胡老爷,您的一切吩咐,我们当然照办。不过牛儿那孩子,不但年纪小,怕他怯官,并且平日就是拙嘴笨腮的,不会说话。堂口上的事情,不同儿戏,倘若要有一差二错时,我们爷儿两个不要紧,怕的是对不住胡老爷。我想用得着干证时,总以不叫他上堂为是,如其到了势不可解的地位,那也只好努着力儿去办了。我说的全是实话,并不是心疼孩子,您千万可不要错想了。”胡得胜听罢,从口中说出“知道了”三个字,便扬长而去。那时王老儿从地下爬了起来,拉了牛儿的手,两眼垂泪说道:“我们惹不起他,只有顺着他。但是这件命案,到底有冤枉,没冤枉,只有天知道了。我们救自己要紧。还能管得了别人么。” 第6章 保甲局审讯之经过 第6章 保甲局审讯之经过 话说胡得胜何以在夜中,只身跑到豆腐店里,演这一幕威逼的活剧,其中经过的情形,当然是有补述的必要。原来他率领局勇,押着熙智跟蔡屠户进了水西门,天气已是晚了下来。先把掳掠来的赃物,安置停妥,这才来到保甲局,把熙智跟蔡屠户,拘押在候审所里,便打算着要上去回话。谁知事情不凑巧,总办已经赴同寅的宴会去了。本来到了正月里,官场酬酢,几无虚日,保甲局也是阔差事,自然免不得征逐,请想洪观察怎能安稳的坐在局子里呢。当下胡得胜得了消息,便信步走到差遣室中去坐。只有一位武弁在那里支应着,两人便对坐攀起话来。那武弁听了胡得胜的报告,便笑道:“活该你要走红运,居然马到成功。这份差事,当得真算漂亮极了,把咱们局子里一班同事,都叫你一个人给压了下去。我想总办,对你这番异常劳勋,轻者提升,重者就许在大帅面前密保,早晚少不得要喝你一杯喜酒呢。”胡得胜听了这套恭维的话,心里是说不尽的受用,便得意洋洋地说道:“那也只好看咧,要果然能够这样,凡是咱们同事,我少不得是要奉请的。”那武弁点了一点头,又笑着说道:“我想你办理这件案子,能够如此顺利,大概是得了意外的线索,有人给泄了底罢。倘若不然,谁可能办得到哇。”当时胡得胜听了这个话,恰似给提了醒儿的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动,但在表面上,却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点头说道:“你真能料事,一猜就猜着了。”随又敷衍了两句话,便回到自己休息室中,一个人坐下,默地沉思道:“他那话说得有理,似乎要我出一个干证人来,这件事情,方算办得滴水不漏。虽说未必用得着,然而却不能没有预备。但是这个人,关系非常重要,可叫我去找谁呢?况且此中还有一说,假如要找个精明人,把事情说明,跟他串通了,不但眼前头我要大大地花上一注钱,作为买嘱之费,并且从此以后,我还是叫他挟制一辈子,这个事未免太不妥当了。看来还是找个老实人,用言语威吓他,转而受了我的挟制,不但眼前省了钱,往后还可以无患,这才算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不过这个人,可上哪里去寻呢?” 他又一思索,便猛然想到开豆腐坊的王老儿身上了。认准这个人,自己是十拿九稳,一定可以威吓得住他,决然不会发生什么变故的,简直便用他就结了。已经想到此处,忽然又心中一动,以为用王老儿,还不如用他的儿子牛儿。因为十来岁的小孩子来作干证,更可以叫人深信不疑了。胡得胜经过这番详密的考虑,策画算是已经决定,又把见王老儿以后应该怎样办理,先在肚内打了一回稿儿,其时已经到了夜里,这才出离保甲局,赴奔豆腐坊,演这威逼证人的一幕。此中经过的情形,在上章书内,已经叙清了,无烦再述。及至大功告成,果然如其所愿,胡得胜自是满腔欢喜,心花大放。他当向回路走时,心中又默默地思忖,认为自己临走时,王老儿所说的话,却也未常无理,倘若用不着干证时,也自不必多生枝节,如其事情紧急,到了非此不可的时候,好在已经安了根,是用不着临时现抓的,操纵全凭自己,这事大可放心了。胡得胜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筹划精详,算无遗策,心中是十分高兴。但他却不想一想,平白无故的,只因逞一时愤怒,便陷害两个人,并且威逼干证,把一个天真未除的孩子,拉着去下浑水,似此存心,怎能逃得报应。 当下他回到保甲局再去打听时,总办还是不曾回来。那时夜色已深,便自回寓处安歇。及至第二天早晨,再到局子里,又伺候了一会,方才见了洪观察。胡得胜便将凶犯就擒的经过,多方粉饰的禀告了一番。洪观察一听,不由满面堆笑,觉得胡得胜真乃是办案的圣手,会有这样意想不到的成功,便着实的奖励了几句,命他暂且退下,随即派局子里一个精于审案的委员,立行审理此案。那委员奉了总办的交派,哪敢怠慢,立时吩咐伺候,跟着就升公座,提犯人,开始审讯,还有案中的证物,刀子、银两之类,也都放在公案上。 诸位请想,那熙智和尚跟蔡屠户二人,昨天受了胡得胜的暴力压迫,抵抗是抵抗不了,分辩是无从分辩,除去痛心切齿外,实在无法可想。今天好容易到得公堂上,不啻拨云雾而见青天,还有个不声冤诉枉,实话实说的么!再讲那个委员,本是久历官场,精明老练的人物,他觉得胡得胜办理这件疑难大案,一经出马,便把凶手拿来,真比花钱办货物,还要透着容易,情形已是有些不符,因此在升堂以先,他心中已存下了一个疑问。到得此时,听了两人的供辞,可又觉得太离奇了,以为胡得胜纵然有些胆大妄为,但也决不至荒谬若此。随向熙智问道:“你说你不曾图财,这银子是哪里来的?”熙智道:“那里我庙里的银子,并且除此以外,叫胡得胜抢去的,还要多着好几倍。”委员听罢,摇了一摇头,没有说什么,随又向蔡屠户问道:“你说你不曾害命,那刀子是哪里来的?”蔡屠户把眼一瞪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个屠户,那把刀子,就是我天天杀猪的,要说拿它杀人,你们谁瞧见来着。净凭有刀子,就算是凶犯,我当屠户的,不管哪一个,谁又逃得出砍头的罪名呢?”委员听着,一边连连地皱眉,一边又微微地冷笑,翻了翻眼皮,又看着二人问道:“你们所说的话,准能靠得住么?”蔡屠户听了,便怪声怪气的嚷道:“怎么靠不住,我要是说一句瞎话,我就是个囚攘的。”两旁伺候站堂的人役听到这里,都忍不住笑了。委员把惊堂木一拍道:“这是公堂,不准满口胡说。”熙智跪爬半步道:“回老爷的话,请把胡得胜提来,我们二人跟他当堂对质,自然真假虚实,不难有个水落石出。”委员听罢,沉吟了一会,便道:“等我回过总办,再行定夺。”随即吩咐退堂,将二人仍旧押了起来。 原来那委员沉吟考虑的结果,认定这案子其中大有蹊跷,倘若帮助胡得胜,来个屈打成招,不过是他人擎功,自己造孽,这种划算不来的事情,实在有些犯不上。倘若认真办理,给二人昭雪冤屈,不但有碍胡得胜的面皮,并且关系着保甲局的名誉,难保不触犯了总办的忌讳,于自己的前途未免大大地不便。再者此外还有—说,就是这件凶杀案,制军震怒异常,严厉的交派了总办,叫限期缉凶。如今胡得胜马到成功,人赃并获,总办是欢喜得了不得,以为在制军面前可以交代得下去了,倘若我审讯以后,不用说是胡得胜诬良为盗,只说是他拿错了人,彼时希望成空,总办当然着恼,说不定要碰个什么钉子。这不是把别人家里的棺材,拉到了自己门上么!看来这件讨厌的事,要设法摆脱,只有耍一个油腔滑调罢了。那委员在自己肚中打好主意,于退堂以后,便去面见总办。洪观察问审讯结果如何?委员禀道:“卑职用诱供之法,一时还不得要领。本来这也难怪,图财害命的案件,关系太重了,哪肯就容易坦白承认呢。”观察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委员又说:“卑职本打算要用刑讯,但现在正值岁首,诸事皆取吉祥,要闹得血溅公堂,呼号惨怛,未免有些不便,故此不由得存了些个顾忌。”原来那位洪观察官习太大,忌讳较多,那委员善于揣摩心理,所以便因人而施,如此立论,果然洪观察听了,便道:“是呵,一个大正月里,刑讯自然是有些不便的。但是这件案子,既然获得真凶,早晚是要回明大帅的,若尽延宕着,问不出真供,那可怎么办呢?”委员道:“大人不必过虑,等明天再审的时候,职总要设法问出他的真供来。”洪观察道:“如此甚好,你老哥多多地分心,现在累了半天。先且歇息去罢。”委员便辞了出去。 谁知到得第二天,他便请了骤得急症、不能起床的病假。洪观察见了,很不痛快,自己盘算道:“他病了倒不要紧,可不耽误了审案么?他是个老手,问了一堂,尚且毫无头绪,倘再委了别人,尤其觉得靠不住。况且这件案子非同小可,问明白了以后,取得亲供,便好向大帅那里去销差。看来讲不得,只有我躬亲其事的了。” 洪观察想到此处,便吩咐升堂,少时伺候齐毕,入了公座,把熙智跟蔡屠户带了上来。和尚晓得总办亲自审问,没有容得上边开口,早已大声的呼起冤来。蔡屠户见和尚喊,也就跟着喊。洪观察便叫二人把真情诉将上来。和尚先说一遍,蔡屠户也就照直的说了。洪观察一听,这简直的跟原案是驴唇不对马嘴,便看着二人说道:“你们身犯重罪,还要设辞脱卸么?趁早从实讲,供将上来,免得皮肉受苦。”说到这里,便把惊堂木一拍,左右侍候的便喊了一声堂威。熙智道:“方才所说,决不敢有一句妄语。大人若是信不及时,不妨传唤胡守备上堂,我们当面对质。”洪观察想了一想,便吩咐人役,先把蔡屠户押了下去,单向熙智问道:“就是你叫众聚赌,那也有应得的罪名。我念你是个出家人,很想着要网开一面。那件杀人的案子,或者是蔡屠户所为,与你并无干系。只要你肯实话实说,我便可开除罪名。将你释放,你可不要自己错了主意。”熙智回道:“不劳大人嘱咐,小僧早就晓得实话实说。要是不然,纠众聚赌的事情,还不自己禀明呢。讲到杀人的案件,其中是否牵涉蔡屠户,小僧不得而知,不过要按照人平素引的那句话去讲,蔡屠户虽然粗鲁,却是个义利分明的人,似乎不至犯此大罪。只求大人秉公处理,笔下超生,小僧便终身感戴。”说罢,向上叩头。洪观察一听,晓得这个和尚胸中很有经纬,无论他犯罪没有犯罪,诱供是诱不出来的。便吩咐把他押下去,再把蔡屠户带了上来。 洪观察认准这个人是脑筋简单,胸无城府,以为诱供的办法,总可着落在他的身上。所以当蔡屠户二次上得堂来,刚一朝上跪下的时候,洪观察便骤然说道:“方才和尚已经把你供出来了,他说所有图财害命之事,全由你一人主张。趁早实说,休得再行托赖。”在洪观察的打算,只为这是一个迷魂掌,蔡屠户听了,当然要痛恨和尚,倘若要是熙智主使的,他还有个不尽情倾吐的么。谁知蔡屠户听了这个话,竟白一言不发,他的两只眼睛恰似鹞鹰一般,向四下里乱找,要问他找的是什么,原来找的是和尚。及至看了半天,和尚踪迹不见,他这才昂起头来,眼望洪观察说道:“你所说的,全都是瞎话。老方丈是个好人,他决然不能亏心。你把他请上堂来,我们两个人见了面,彼此对说对讲。若果然从他口中说我杀了人,叫我偿命,那时我便情甘认罪,决不皱眉。要是把他藏起来,净凭你信口开河的,替他传话,告诉你说罢,压根儿我就不信。”洪观察一听,真乃恼不得,笑不得,从来公堂上,就不曾有他这般回话,但因为他是个浑人,也不去吹毛求疵,不过这一层窗户纸儿,已经被他戳破了,别瞧脑筋简单的人,见理却能见得透澈,居然能说出理直气壮的话来,不受这般诓哄之计。好在洪观察是个老吏,心思是灵的,口才是敏的。他见一计不成,早已又生二计,当下便转了口风,向着蔡屠户说道:“蔡源,你可要自己明白利害,要按照原案去办,和尚是个主谋,你不过是个帮凶,这出主意的,跟为人所使的,其中分别可就大了。不然,国家的法条上,何以要有主犯从犯之分呢。你要肯于实话实说,将来定案之时,你也不会得一个死罪。要按照你方才的供辞说,那是白昼行凶,抢劫犯人,便该得个目无国家、大逆不道的罪名,依着法条讲,就是斩立决。我不追问这个,叫你把原案供出来,此乃避重就轻,有心开脱于你。你就应当把心眼放明白些,可不要自寻死路。”谁知蔡屠户听了,不假思索的说道:“大人,这又是你的不是了。我的脾气,向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利,什么叫害,只晓得不说屈心的话。你就告诉我,要说是由老和尚主使,叫我杀了人,那时便给我插花披红,赏我万两黄金,可也不能那么说,因为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回事,我能够屈首违心,胡造谣言吗?至于说到抢劫犯人,那实在是我办的,一点儿也不假。慢讲是斩立决的罪名,就算是凌迟处死,我也不能改口。死活算不了什么,就是不能说瞎话。再者,老和尚当初救过我的命,我要顺着你的口气,陷害于他,那简直是猪狗不如,还不如挨上一刀,趁早儿死了痛快呢。” 当时洪观察坐在公座上,耳朵听着蔡屠户的话,眼睛看着蔡屠户的脸,觉得他侃侃陈辞,义形于色,真个是精诚达于面目,一些作伪的神气也没有,不禁心中想道:“这汉子确是直个爽人。或者此中果有冤屈,未必如胡得胜所言,也说不定。看来这件案子,还宜斟酌办理为是。”想到此处,便吩咐把蔡屠户押下去,即时退堂。 第7章 构成冤狱 第7章 构成冤狱 说话洪观察退堂以后,便把胡得胜唤到面前,对他说道:“你办的那件案子,怕有不实不尽之处,方才我自己审问了一堂,那两个犯人,不但不肯招认,还要控诉于你,这却是怎么一回事?”胡得胜听罢,赶忙请了一个安,然后回道:“大人明鉴,这种杀人的案子,一经招认了,便没有活命,谁肯容容易易的便吐露真供呢?至于他们控告沐恩,不过是满心怀恨,要藉此泄忿罢了。像大人这般圣明,还有什么见不到的。”洪观察点点头,又沉吟一会,方才说道:“他们两个人要跟你当堂对质,我因为不曾问过你,觉得有些不放心,所以要先关照你一下子,然后再行定夺。”洪观察说到这里,是由公事讲到私话了,因为胡得胜在他手下当着红差使,算是一名心腹,才能格外垂青,如此看待。 当时胡得胜听了这番温谕,忙着又请了一个大安,然后垂手说道:“大人的鸿沐,真乃天高地厚,不过说要当堂对质,沐恩问心无愧,那本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洪观察听了,把眼看着胡得胜道:“果然是这样吗?那么我可就要把这件案子,发到首县里去审了。倘若用得着你时,可就要去当堂对质。”好个胡得胜,听了洪观察的交派,颜色不动的说道:“敬请大人钧裁,沐恩无不遵办。”洪观察点点头,挥手叫他退下。胡得胜便笑呵呵地走了。倘若要问他,何以不怕当堂对质,原来胡得胜是有老底儿在心里的,因为官官相护,本是中国相沿的老例,何况洪观察的官阶较大,更可作自己护符呢。这种案子发下去,简直就是一面儿的官司,首县要是懂人事的,决然不会传讯自己。满让就是传了去,只须咬定牙根,他又当把我怎样,敢说一根汗毛他也没有胆子动我的。再说首县既是官场的人物,自然明白官场的诀窍,他犯得上因为一个和尚,一个屠户,把原案推翻,跟保甲局的总办去作冤家吗?只怕天底下也找不出这么一个傻人来。胡得胜把这层层道理都已勘清,自然是成算在胸,有所恃而不恐了。 再说第二天,果然便备了一角札文,将犯人跟赃证,发到首县去审。那位张云吉大令,见了这套公事,心里很不自在,暗自想道:“你既然获着犯人,只须自己审讯就是了。就算要拿身份,不屑躬亲其事,但是保甲局里也有承审委员,何必要发到我的衙门里来呢?莫非故意摆架子不成?我也不是专伺候你的,先搁一搁再说。”于是便把这件案子给稽压了三天。在这三天内,熙智的徒弟达空花钱买通了人役,跟他师父见了一回。原来出事的那天,达空被胡得胜在胸口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当时就吐了血,动弹不得,以后经医调治,方才渐渐痊可,现在还是勉强挣扎着呢。他们师徒见面以后,当然是说不尽的悲感。最后熙智向徒弟说道:“我这场屈冤官司,眼见得不易昭雪,除去上控以外,简直没有法子。保甲局的总办是个道台,他袒护他的手下人,这事很不好办。就算控到臬台那里,司道本是平行的,也未必肯于得罪他。看来这件官司,只有上制台那里,跟他去讲的了。你出去以后,赶快找人去写呈状,上总督衙门里去告他。这事关系着我的性命,休得怠慢。”达空含着两泡眼泪,连连地答应了。熙智又指着蔡屠户说道:“这位朋友,只为一时血心赤胆,便把自己牵涉在里头,我心里是万分难过,觉得对不住他。他又是个指身为业,有妻有子的人,你须记住我的话,好好地供给,休要缺了他家中用度。等我出去以后,自然另有补报他的地方。”达空听了这番吩咐,也是不住声儿的答应着。蔡屠户却望着熙智说道:“师父,你何必这般挂心,我把这些事早都看开了,反正咱们两个人,活也活在一处,死也死在一处。”熙智听到这里,便给拦住道:“算了罢,不要再往下说了。怎么你一开口,就是这丧气话呢?”蔡屠户道:“师父你不知道,因为出事那一天,有个算命先生,他说我有杀身大祸。当时我很想着要揍他,谁知转眼的工夫,就撞上了这一档子事,可不是有点不吉利吗?”熙智一听,不由得毛骨悚然,心里非常难受。连他徒弟送进来的酒肉,他都吃不下去了。至于蔡屠户,嘴里虽然说着败兴的话,但是一点儿也碍不着他的吃喝,又是畅饮,又是大嚼,等到他酒足饭饱,达空也要出去了,他便托付道:“小师父,劳你的驾,要是见着我那浑家,就说我说的,叫她不必挂念,也不用想着来看我,这里有你花过钱,又有老师父在一处,我是一点儿受不着委屈,诸事听天由命罢了。”达空点头承应,这才辞别了师父,自己出去。 原来那李氏眼见蔡屠户被捕以后,除去痛哭以外,简直的就没有摆布处。本来这也难怪,一个小户的妇人,平日就晓得洗衣烧火,吃饭睡觉,哪里经过这样的事情。后来只得托他娘家兄弟李刚,前去打听消息。似此骨肉至亲,当然没得推托。但是李刚官面上既没有熟人,手中又无钱使用,哪里能够见得着蔡屠户,回去只得对他姐姐不着边际的说了几句安慰话,便自己走了。其实并非冷淡,但苦于无可为力罢了。可怜李氏闹得茶饭不思,坐立不定,看着小吉祥儿,心眼越发难受,觉得母子两人,往后是一点着落也没有,只这三几天的工夫,家中用度便透着窘了。幸亏达空遵了师父之命,亲身给她送钱来,便把蔡屠户的话,一一对她说知,并且比着本人说的,格外周到婉转,李氏这才略略宽怀。 单说达空,虽然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但是天性甚厚,能够知恩报恩,他要救师父的心,真乃一片血诚,非常迫切。他从县衙门回来,给蔡家送了钱去,便依了师父的嘱咐,忙着找人去写呈状。但是一连两三天,走了好几处,这一纸申冤诉枉的状子,始终没有写出来。倘问这是什么缘故,原来那些写状师的,人人都是精明不过,晓得这件案子,关系太大,要是公明正道的去写这纸呈状,不但把胡守备控下来,而且还牵涉着保甲局,将来不知要闹成何种局面;倘若跟官场结下了冤家,那时追执笔之人,自己便逃不了干系,因为挣上几个有限的钱,去冒这般很大的危险,实在有些犯不上,所以便都托辞谢绝了。达空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年龄没有成熟,智计苦于不足,遇着这种困难,除去着急以外,一时就没作摆布处。谁知事情的紧急等于风火,这时早又起了变化了。 原来首县把这件交下来的案子,暂行压置。后来一想,觉得有些不妥。因为花牌楼的命案,制军很是关心,得罪保甲局总办事小,如其到制军的耳中,未免诸多不便。有了这层顾虑,少不得要升堂审讯的了。熙智跟蔡屠户自然还是实话实说,首县听了供辞未置可否,便退堂了。这是因为张云吉大令是个老州县班子,一听两人的供,便看透这宗案件,其中大有蹊跷。既然是由保甲局办来的,最好还是请保甲局去审,自己很犯不上多费精神,替人造孽。他既是有了成算,便乐得不置一辞。到了次日,便命科房主稿,备了一角详文,将犯人、赃证仍然送回保甲局去,详文中的大意,只是审讯不得要领,恐其贻误要公的话头,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便把这件麻烦事情,算是推脱开了。要按照官场规矩说,首县这种办法,简直便是顶撞上司。他所以敢于这样办,因为藩台是他的老师,同制台的宪眷也很好,有这两层保障,根子总算很硬。像保甲局总办,不过是个旁不相干的上司,当然便不放在眼内了。再说洪观察,见了这套详文,把他气得胡须都翘起来了,本要把话说穿,便是在属员面前碰了一个软钉子,那怎么能够不生气呢。但是除去在背地里痛骂几句外,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谁知一事未完,又来一事,首县的详文几乎把他气坏,紧跟着制台的札文又到了。洪观察捏着一把汗,打开看时,果然不出所料,就为的是花牌楼命案那件事,札文中的措辞非常严厉。洪观察看罢,将札文放在一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觉着这个保甲局总办,眼看就要坐得不牢。正当这心神不定、得失交攻的时候,忽然有个人蹑足潜踪走入签押房来,要在洪观察面前回话。这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花牌楼案子的原办守备胡得胜。洪观察见他到来,恰好触着自己的心事,不由冲口而出的说道:“你虽然办了这件案子来,但可惜问不出口供,那便如何是好?”胡得胜见总办这样说,也自猜料八九,但一时不敢冒昧,只是垂手侍立,应了一声是。洪观察又道:“你不明白吗?那一起案子,首县又详回来了,他也没有问出口供来。这个还不打紧,可是制军那里又来了札文了,他这样儿关心,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么?”洪观察说到这里,便把札文拿起,向胡得胜说道:“你不妨看看。”胡得胜口中答应着,便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了过来,打开仔细观看。那胡得胜原自粗通文义,也很能看得明白,当时看了以后,照旧放在桌上,便向洪观察说道:“看大师的札文,最好是把这一起案子立时就报解上去。”洪观察看了胡得胜一眼,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倒这么轻松,问不出口供来,那怎么办哇?”胡得胜此时猛然心中一动,觉得有一个最好的办法,真乃两全其美。况且签押房里再没有第三个人,大可披肝沥胆的来说,不怕有什么泄漏。想到此处,便向前凑了一步,低声向洪观察回道:“沐恩平日受大伯栽培,不啻天高地厚,久想着肝脑涂地来补报,只可惜没有机会。如今眼前这宗案子,关系很为重要。沐恩出于肺腑,想着要说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但不知使得使不得?”洪观察听了,似乎有些高兴,便道:“你有话只管说罢,何必要这样吞吞吐吐呢?”胡得胜仍然低声说道:“据沐恩的愚见,大帅对于这件案子异常注重,大有迫不及待之势,倘再延宕,只怕于大人前程有碍。最好立时得了口供,大人便前去回话,就可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洪观察听到这里,便道:“是哇,不过这个口供一时问不出来,又当怎样?”胡得胜道:“沐恩为补报大人起见,倒有个不辞劳怨的办法,只是有些不便出口。”洪观察一皱眉道:“你又来了,有什么话,只管照直说罢。”胡得胜道:“就是请大人把这件案子,委派沐恩去审问,准保当时就有口供,并不费事。”洪观察听了,翻了一翻眼皮,望着胡得胜道:“那还不是屈打成招么!这种办法,只怕是有点不妥罢。”胡得胜道:“大人明鉴,沐恩是此案的原办,要是自去审问,他们晓得无可狡辩,那时用不着动手,自然便能从实招认。”洪观察摇了一摇头道:“你说的虽然好听,只怕未必果能如此。再者,这是一件杀人的命案,问实了以后,少不得是要抵偿的,其中有无别情,你自己想一想,可要问心得去。”当然洪观察能说出这么几句话来,总算还有一些天理良心。好个胡得胜,晓得已到了紧关节要的时候了,便放开胆量,单刀直入的说道:“沐恩有几句糊涂话,请大人不要见怪。从来衙门里办案,不知冤屈过多少人,只要不是有心陷害,自问没有什么过不去,这种事情只能叫作情屈命不屈。再者还有两句话说,只有错拿的,没有错放的。因为放了以后,便要另生枝节。现在这宗命案,大帅的公事是如此严急,哪里还有犹豫的工夫。慢说沐恩问心无愧,并不曾错拿了他们,就算其中情节有待推敲,然而当这迫不及待的时候,少不得也要拿他们先去搪一搪。莫非大人忘记了自己的前程,要去跳井救人么?”那胡得胜一来因为自己是洪观察的心腹,二来也看透了他得失心重,所以才敢这般侃侃陈辞。 当时洪观察听了,半晌沉吟不语,后来方对胡得胜说道:“你的这番意思,固然不错,但是我的心里,总觉着有些不安似的。”胡得胜道:“事已燃眉,岂可姑息。况且这件事,自始至终皆由沐恩一手办理,将来纵有什么责成,都由沐恩担负,与你无干,这也算是我略尽寸心,得着补报大人的机会。曾记得书上有句话,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就请大人当机立断罢。”再说那洪观察,本来患得患失的心太重了,他未尝不想着把这两个犯人前去救急,好搪塞大帅的公事,不过是怕案情反覆,难保不生出变故;又怕果有屈情,自己便伤了阴骘。有这两层顾忌,所以才闹得犹疑不决起来。如今见胡得胜实心拥护自己前程,把一切责任全都自行揽到身上去,不由得十分高兴,竟自觉着心安理得起来,便道:“你既如此勇于任事,我也未便拦阻于你,好好地办去就是了。”洪观察这么一吩咐不打紧,可怜这个冤狱,从此就构成了。当时虽然保住了功名,但是坏了心术,把人家的性命,无辜的给牺牲了。将来这件冤案尽扫云霾,重见天日,那时能逃得出公道去。 再说胡得胜见洪观察已经允诺,不禁心中大喜。他并不怠慢,立时下去,便吩咐伺候一切。真乃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少时换了官服,居然升坐公位,站堂人役,分立两旁。他在保甲局内,享受这种排场,大约还是第一次呢。及至把犯人带到,朝上跪下,熙智偷眼观瞧,见上面居然高坐的正是死对头胡得胜,只把他给吓了一个魂飞魄散,暗自想道:“今天算是完了,眼见得这个堂口,好比是生铁入炉,休想逃得出去。”不料这时候,蔡屠户忽然吆喝道:“你哪里配问案,我是不能叫你审的。”说着,便要挣扎起来。熙智低声说道:“快不要这样,省得自讨苦吃。”胡得胜圆睁二目,用手把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好个胆大的狂徒,竟敢咆哮公堂,左右伺候着,预备动刑。”站堂人役听了,便暴雷也似的喊了一声堂威,这时蔡屠户果然伏伏贴贴的,不再言语了。其实并非胡得胜能够把他镇吓得住,乃是受了老和尚的吩咐,所以如此。 胡得胜见自己令行禁止,非常得意,便含着冷笑,开始向熙智问道:“你自己把心眼放明白些,今天撞在我的手内,哪还能有狡展的余地么?趁早从实的供了上来,倒还可以免得受苦。”可怜熙智,这时是在人家矮檐下,不敢不低头,只得跪爬半步道:“老爷在上,这件案子,小僧实在冤屈,其中经过的情形,当然瞒不了老爷,只怪我一时昏愤,自己把事情做错了。老爷宽宏大量,还有什么不能宽恕的,请看我是个佛门弟子,开这一线之恩罢。”说完,向上叩头。胡得胜听了,心中想道:“你此时认错,已经晚了,要想宽恕于你,那可哪里能够。”想到此处,便喝道:“休得胡说,快把图财害命的情形,从实招了上来,免得动刑。”熙智还在哀告着,蔡屠户已是忍不住了,便睁着怪眼喝道:“你这样问人家,自己亏心不亏心? 你要杀我们,只管去杀,一定要口供干什么?”胡得胜一听,勃然大怒,便喝命左右,将这两个犯人,都给我倒吊起来。 原来在未升堂以先,胡得胜已经有了成算了,要是打板子,上夹棍,纵然得了口供,显见得是屈打成招,如今花样翻新,给他来一个不着痕迹,况且免得血溅公堂,触犯了总办的忌讳,岂非两全其美,所以他就发明了这个倒吊的刑法,事先把一切预备,早都嘱咐好了。因此一吩咐下去,左右应了一声,立时便如法炮制起来。这倒吊是怎么一种滋味,没有经验过的,当然说不清。不过据理去推测,好好地一个人,忽然把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给变更了自然的顺序,那种难过,只怕比板子打在身上,还要厉害。再者,当初孟夫子,曾把倒悬二字,来解释战国时代的暴政,圣贤的比喻,还有个不贴切有味的么。不幸身历其境的人,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可怜熙智是个阔庙里的方丈,一向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过这种苦楚。刚一吊上去,已大汗直淋,经受不起,便喊道:“有招有招。”连声音都岔了。胡得胜冷笑,命左右把他放将下来。那时蔡屠户虽然血液倒流,头脑昏晕,周身像是要胀裂的一般,但仍努力挣扎着,不肯示弱,口中嘈嘈杂杂的,还在乱骂。胡得胜大怒,便命人向他鼻孔中灌醋。熙智不忍,便喘着气说道:“快把他放下来,我敢来作担保,叫他画供。”胡得胜道:“既然如此,便宜了这厮。”随命左右,也把蔡屠户放下。 熙智哽咽着说道:“事已至此,咱们索性认了命罢,何必要零碎的受罪呢。不过你受了我的牵累,我心中是万分的过不去。”蔡屠户睁大了眼嚷道:“师父,何必这样,你叫我画供,我就画供,咱们两个人,反正是死活在一处。这个话,我早就与你说过了,砍头算什么,死了以后,另找地方,跟讲理去。”熙智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当下胡得胜怎么问,熙智便顺着他的口气怎么说,由书吏写好了供辞,再命二人画押。熙智当落笔的时候,不觉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直掉,把那纸招状淋淋漓漓地都沾湿了。轮到蔡屠户画押时,他把又粗又大的手,握着那管笔,画了个奇形怪状的十字,随把笔一丢,怒目向胡得胜说道:“要杀就杀,弄这欺骗人的圈套干什么?你欺得了人,欺不了天。我们两个人,死在你的手内,将来是要有报应的。”胡得胜听到此处,不由得入耳动心,也有一种恐惧不安的念头,恰似电光一瞥,从他心头上掠过。 第8章 皎日难照覆盆 第8章 皎日难照覆盆 从来怙恶不悛的人,哪里肯真心忏悔。那胡得胜听了蔡屠户所说,你欺得了人,欺不了天,心中像死水忽然被风吹着,不由得动一动。但是这种感触,只在转眼的工夫,便已归于消灭了。他以为人在眼前,天在头上,眼前的人,尚且奈何不得我,头上的天,又能把我怎样呢。像这捉风捕影的话,何须挂在心上,还是赶快交代差使要紧。想到这里,立时吩咐退堂,他便得意洋洋的,拿着那纸招状,出见洪观察,只说犯人的口供已经取得在此,至于倒吊起来的话,却一字不提。此时洪观察但求保全自己,哪里还顾人家,只要能取了口供,余事也就概不追问。并且以上压下,层层节制,他也同胡得胜的心理一样,觉得还是赶快交代差使要紧,因此毫不怠慢,立时便坐轿上院,去禀见制军。 沈公见是保甲局总办,心里正记挂着花牌楼那件案子,便立时传见。洪观察就把办理此案经过的情形,简略的禀明,又将招状取出呈阅。沈公大概看了一看,略为沉吟,便道:“此案早晚自有发落。”说罢,随即端茶送客。洪观察回到保甲局,心中似一块石头落了地,说不尽的松快,以为制军的发落,不过是交到首县,照例定罪就是了。万不料次日午后,竟由总督衙门派来差弁,提取花牌楼犯人,并此案原办人守备胡得胜,一同到辕听审。洪观察大大地吃了一惊,真乃是意想不到,恐怕这么一办,难免有些不妥。无奈令出如山,除照办以外,更有何法可措。只得把胡得胜叫到面前,至再的嘱咐他,要小心留意,倘若有了疏虞,那时便要不堪设想。 再说胡得胜听了这个消息,不亚如头顶上响了一个霹雳,直吓得心胆坠地。他万没想到,凭赫赫的两江总督,对于这件寻常的命案,竟自不惮烦劳,躬亲审问。他本来是有心病的,只怕这一来,前途的吉凶祸福,是一点儿也没有把握。昨天自己审案,居然高坐堂皇,今天竟要跟犯人跪在一起,受大帅的面鞫,似此风云变幻,实属不可捉摸。但是这等不幸的事件,已自咄咄逼人而来,纵然惶恐万分,怎能说得上不算,当时只好佯为镇定,随同来到督辕,静候大帅的示下。 原来沈公昨天听了洪观察的面禀,又看了那纸招状,心内已自有些疑惑,以为是事情太巧了,怎么我的札子统催下去,他就会把案子办上来呢,这里面难保没有别的情形,总要再加慎重为是。不过这一番意思,当时并不曾说破。及至洪观察走后,又经过详密的考虑,以为若委别人去审,诚恐不无弊端,为事先预防起见,只有自己躬亲的一法。沈公把主意在心中打好,对于左右亲信以及幕友,一字也不曾提及,怕走漏消息,预先叫人家做了手脚去,岂非闹得徒劳无益,因此一些儿声色也不动。直到次日午后,公务就绪,得了消闲,才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派差弁到保甲局前去捉人。像沈公身为封疆大吏,位望何等尊崇,如今因为一件命案,竟这般委曲求详,不惮躬亲其事,似此存心,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假使审问的结果能够水落石出,岂非大快人意。无如天下的事情,常有把人力尽到,但是结果所得,究竟无补实际,所谓皎日当空,照不到覆盆之下,这也只好归诸气数罢了。 再说沈公听得人犯已经提到,立刻坐了花厅,吩咐带将上来。那时胡得胜在左,熙智、蔡屠户在右,一齐朝上跪下。沈公先向和尚动问这件案子的始末根由。请想熙智早已吩咐过徒弟,要向总督衙门上控,但因这纸呈状无人敢为,衙门戈戟森严无门可入,如今却容易得着这千载一时的机会,还有个不披沥上陈,请求平反的么。当时沈公听了和尚的申诉,心中暗自揣量,觉得这个说法似乎不近情理。以为胡得胜虽然是个武弁,但也决不敢目无法纪,大胆横行若此。想到这里,便又问道:“你说胡得胜居心要陷害你二人,但是平常日子,你们可是早有仇隙么?”熙智道:“说到以前,并不曾有过什么仇隙。”沈公听了,微微地摇了一摇头道:“若说平日并无仇隙,只一朝之忿,他要陷害你二人,自己以身试法么?我想这个话,难免是靠不住罢。”熙智一听,有些慌了,一个和尚家,哪里懂得什么叫作官事,便急得红头涨脸,前言不搭后语的说道:“请大帅开恩,或者以前我们有什么仇隙,也不可知。”沈公听了,微微一笑道:“片刻之间,语言反覆,这种情形,未免有些可疑了。”熙智是又急又怕,早已闹六神无主,想着再要分辩,也苦于无可置辞。那时沈公的眼光,早又射在蔡屠户的脸上,见了那种横眉怒目的样子,不由得一皱眉。原来沈公虽是一位能臣,却也脱不了以貌取人的习惯,见那蔡屠户有些面带凶恶,便心中暗忖道:“要据此人的神气,难保不做出犯法的事情来。”想到这里,便问道:“你有什么说的,也只管从实申诉上来。”蔡屠户是天生的浑浊愣,就凭大帅的威严,他也并不曾放在眼内,此刻见问到自己面前,便把眼睛一瞪,怪声怪气的说道:“方才老和尚所说的,全是实话,信也在你,不信也在你,哪里还用得着我来再说。”左右见他出言顶撞,赶忙齐声呼喝。沈公没有言语,只哼了一声,便又看着胡得胜问道:“他们二人所供,你可曾都听见了么?” 此时胡得胜的心里,较刚一上堂时实在是松畅多了,因为看见堂口的情形,自己很可以占得上风,如今见大帅垂询,赶快跪爬半步道:“卑弁全听见了。但是犯人翻供,原属照例之事,这也瞒不了大帅的。至于熙智,说卑弁有心陷害,捏造一切情形,那真是出乎情理之外。试问卑弁能有几个脑袋,敢作这样不法之事;再者平日并无仇隙,那是他亲口说的,卑弁要成心害人,何以专寻到他两个人身上。似此理屈辞穷,当然在大帅洞鉴之内,卑弁也不敢妄事多渎了。”说罢,向上叩头。沈公道:“你们两造,当然是各执一辞,究竟谁是谁非,我一时也难于剖断,不过我要问你一件事。”沈公说到这句话时,炯炯的目光,已射在胡得胜的脸上。此时胡得胜心中止不住的突突地乱跳,不知大帅要问究竟是什么?倘若一个对答不来,难免就要发生危险。正当他害怕的时候,沈公已然接着说道:“你办理这件案子,毫不费事,便晓得一个和尚是主谋,一个屠户是凶手,破案如此神速,真乃从来少有。但是你从哪里得来的证据呢?”沈公问到这里,忽然把脸一沉道:“快,快说,休得耽搁。”左右伺候的人役窥伺大帅的神色,便也跟着发一声威,那种入耳惊心,真足使人不寒而栗。在沈公这个问法,可以称得起是片言握要,假使胡得胜当时对答不来,难保不把全案推翻,从头另审。 谁知他事先预防,早就安下根了,所以任凭大帅诘问,左右发威,他是一点儿也不惊慌,立时朗朗的说道:“回大帅,此次破案神速,并非卑弁之能,实在是因为有人告密。”沈公道:“既然如此,何以你从先不把这一层缘故,声叙明白。赶快给我讲。”胡得胜道:“这是卑弁该死,存了个一人邀功之心,所以不曾把别人的好处说破,请大帅格外矜全,开恩饶恕。”说罢,连连叩头。沈公见胡得胜不但随问随答,并且人情入理,似乎还是他,比较可靠,不由得颜色之间略为和霁。当下又问道:“那个告密的果系何人?他说的话是否靠得住?”胡得胜道:“回大帅,那个告密的,乃是开豆腐店的王老儿的儿子,唤作牛儿,现在只有十来岁,是个老实不过的孩子,当然不会说假话的。”不料胡得胜说到这里,熙智有些忍不住了,便大声叫起屈来。沈公望着和尚道:“你先住口,我这里的话还不曾问完。”左右也都齐声吆喝,吓得熙智不敢再言语了。沈公便又向胡得胜问道:“那孩子是怎样向你告密的,快据实与我道来。”胡得胜道:“据牛儿说,他在正月初一日夜间,经过花牌楼地方,路灯照耀着,亲眼看见熙智指挥蔡屠户,把那人砍倒,将他吓得胆裂魂飞,便在黑影子里,悄悄的逃走了。”沈公道:“他何以要把这个话来告诉你呢?”好个胡得胜,很能随机应变,听沈公如此诘问,便不慌不忙的说道:“回大帅,只为他父亲王老儿跟卑弁素来认识,当奉差缉办此案,卑弁一时走投无路,曾经对他言讲,那王老儿一者念其往日的交情,二者也存着求赏之念,因此使叫他儿子把情形对卑弁说了。”沈公至此,点了一点头。 不料这时候,蔡屠户忽然高声嚷道:“他所说的这些话,全都等于放屁,千万莫要信他,我从来就不知道,哪里有个王老儿,哪里有个牛儿,似这样胡造谣言,就该抽他的嘴巴。”沈公不由得有些动怒,便喝道:“好个胆大的匹夫,竟敢如此咆哮,先把他给我押下去。”左右伺候人应了一声,忙着把蔡屠户带出花厅以外。此时沈公,望着熙智说道:“你方才对于胡得胜所说,曾经叫屈。有什么话,只管诉将上来。”熙智见沈公垂问,像是很有把握似的,又向前跪爬了半步,高声说道:“胡守备陷害小僧,现在已经有了真凭实据,请大帅明鉴。”胡得胜一听,心中又突突地乱跳起来,不知是叫他抓住了什么破绽。沈公说道:“你有话,尽可尽情申诉。若是证据确凿,我自然秉公办理,决无偏袒。”熙智说道:“胡守备所说的那个王老儿,跟他的孩子牛儿,小僧从来不认识。并且据蔡屠户所说,他也同小僧一样,不认识他们父子。我们既不认识他,他当然也认不得我们。慢说没有什么情事落在他的眼中,就算是有,但他既不认得我们二人,何以便能指实昵?大帅请想,这可不是有心陷害又是什么?”再说胡得胜跪在一旁,提起全副精神,静听熙智申诉,心中是止不住的懊悔,恨自己一时疏忽,何以忘记了这一层,并不曾问王老儿父子是不是认得熙智跟蔡屠户,以致留下了这么一个破绽。但是思想起来,却也无大妨碍,因为要提证人上堂时,现放着只有两个犯人,一个和尚,一个不是和尚,那还能闹错吗,可见熙智虽能举出这个证据来,然而也不见得就能够奈何我。胡得胜想到这里,心中又宽松多了。沈公听完了熙智这番申诉,便又问道:“据你所说,你跟那王老儿父子从来未谋一面,这话可曾当真么?”熙智毫不犹豫的说道:“小僧生平不作妄语,何况是在大帅的面前。”沈公听得这样说,便偏着头,用手拈着胡须露出沉思之状来。忽然微微地一笑,像是已经有了成算,当即叫把两个犯人收押,又派了一名武巡捕监管胡得胜,不得擅离督署。吩咐已毕,便离开花厅,回到内署,另行派人布置一切。当时般不明不白的退堂,揣情度理,一定是有个未经披露的办法,留在后面。但到底可是怎么一个办法呢,这个哑谜,不但熙智想着悬心,就是胡得胜,也是如同怀着鬼胎,不知是如何的一个下回分解。只有蔡屠户,他早把死生二字置之度外,依然吃得饱,睡得香,并不悬念未来之事。到得第二天午后,沈公照旧升坐花厅,先把胡得胜带上来,朝上跪下。胡得胜偷眼看时,并不见熙智跟蔡屠户,不由得心中纳闷。沈公说道: “胡得胜,你们两造的是非曲直,已有了分辨之法,如今叫亲眼看着,少顷便见分晓。”胡得胜口中答应着,向上叩头,心里止不住的又是猜疑,又是害怕。知道这一回,关系死生,非常重大,只好凭着自己的运气,一切听天由命罢了。当时沈公又吩咐了一声,立刻带上两个人来,一齐跪下。胡得胜看时,不禁默默地吃惊,暗想自己生死关头,此刻全都握在这两人手内,恨不向他们来个千叮咛,万嘱咐,方才放心。无奈有大帅坐在上面,真乃咫尺千里,连一句话也不能说。除去眼睁睁地看着,简直是毫无办法。倘问带上来的果系何人,原来并非别个,就是胡得胜逼迫出来的干证,开豆腐店的王老儿,跟他的孩子牛儿,这是当昨天退堂以后,沈公便派人将他父子传到署中,先行拘禁,为的是预防串供,生出情弊。这倒不错,凭开豆腐店的人,居然在督中住了一夜,真乃是意想不到。不过有一件,心里头可实在不大好受。再说王老儿,当那一天晚上受了胡得胜威逼之后,便屈着心眼,教给他儿子口供,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假如到了堂上,官要问正月初一日夜里,你走到花牌楼地方,曾亲眼看见杀人的事情么?那时候,你也不用多说,只答应一个是字。倘再问,你可曾看清了杀人的是谁,那时你便说,是大慈寺的和尚熙智,叫一个卖肉蔡屠户杀的。这两层,算是最关紧要,其余应该预备的话,王老儿也都一一的教给他。怎奈那个牛儿是个天生来的笨孩子,任你说破舌尖,总是教不好。王老儿又是着急,又是生气,牛儿便愁眉苦脸的说道:“爸爸,你因为什么,一定要教给我说瞎话呢?”王老儿叹了一口气道:“傻孩子,我这是没有法子啊。谁愿意办这亏心的事情。假如不这么办,得罪了那位胡老爷,咱们爷儿两个,只怕就要性命难保呢。”王老儿说到这里,已是眼泪纵横,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也就教不下去了。及至这一天将他父子二人拘禁在督署,牛儿还是昏天黑地,不觉得怎样,王老儿却是如坐针毡,害怕得一夜不曾合眼。他也料到此次被拘,大概就是花牌楼的案件,被胡守备举出干证来了。不过从先想着,这一场牵涉的官司,总是在保甲局里打,如今不晓得是怎么一个缘故,竟会闹到制台衙门来了。不管怎样,反正到了那里,也只照着胡老爷嘱咐的去说,眼前没有舛错,日后也不至结仇,和尚跟屠户,到底冤不冤,那个我可顾不了。要是未曾救人家,反倒先害了自己,无论是谁,可也不能那么办。王老儿想到这里,主意算是打好了。 这一来不打紧,眼见得便要大错铸成,冤沉海底,可叹王老儿愚昧无知,一心就知道惧怕胡得胜,要一点儿常识也没有。假如他要明白事理,晓得到了总督衙门,大可据实直陈,不必畏首畏尾,那时不但问心无愧,并且昭雪了两个人的冤屈,真乃功德无量。说到胡得胜,只怕性命难保,哪里还能再去害人,这岂不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无奈王老儿看不清这种道理,当此紧要关头,依然向错路上走去,便把这一场冤屈官司,生生地给坐实了,只落得自己亏心,别人丧命,只帮助了一个作恶之人,其实是一点儿贪图也没有。讲到这里,不禁使人慨然三叹。 再说他父子二人,当时来到花厅,一齐朝上跪下,只吓得变貌变色,抖衣而战,不亚如到了森罗殿下。他们这种情形,说来并不足怪,本来作小贩的人,平常见了一个衙役,尚且害怕,何况是跪在制台面前听审呢。那时胡得胜也跪在旁边,他们都不曾看见。因为花厅上,两旁伺候之人,好像雁排翅的摆开,黑压压地一片,看在眼内,不免有些心惊胆虚,倒不如低着头,看着地,还可以比较的安适。 再说沈公坐在上面,见两个人都是俯伏着,便道:“你们不必害怕,只管抬起头来。”左右也就跟着吩咐了一声。王老儿父子这才秉正面目,抬头向上观看,刚一跟沈公对了眼光,早又吓得低下眼皮,心中乱跳。沈公见他父子,一个是老老实实的本份人,一个是浑浑厚厚的小孩子,满脸都是朴野之气,一点奸诈的神情也没有,不禁心中暗忖道:“要据胡得胜所举的证人,倒像没有什么弊病。”想到这里,便问王老儿的姓名年岁职业,总算不错,居然勉勉强强,结结巴巴的,都说清了。又问到牛儿身上,可怜那个小孩子,哪里见过这般阵势,早已头晕眼花,说不上话来,只得由王老儿替他回明了。沈公便垂询花牌楼的案件。王老儿便大着胆子回道:“那都是牛儿亲眼看见,他嘴里说出来的。”沈公听了,便和颜悦色的向牛儿说道:“你不要害怕,有什么话,只管从实的诉将上来,我决不难为于你。”饶是这般温谕,牛儿还直眉瞪眼,张口结舌的,一句话也没有。沈公见他如此,心中反倒欢喜,认为这样木强的孩子,一定不会说假话的。便又向他问道:“正月初一日夜里,你经过花牌楼地方,可是亲眼看见杀人的事情了吗?”这一问,总算凑巧,跟王老儿以前所教的,竟自如出一口,牛儿也算不错,居然福至心灵,从他舌尖上,竟会蹦出一个是字来,他爸爸费了多少心血,也算是没有白教。 再说胡得胜跪在一旁,见大帅审问他们父子,早已急出一身透汗来,心里像着了火一般,恨不得替他去说。等到那个是字从牛儿的嘴里,仿佛又沉重又轻快的一旦吐露出来,不亚如万两黄金,徒然到手,以为是天下大事,从此定矣,以前几乎跳到嗓子眼里的那一颗心,便已不知不觉的,随着那口久闭乍舒之气,渐渐地落将下来。“敢情那个和尚,跟那个屠户,你早就认识他们的了?”这一问,是王老儿从先没有教过的,牛儿翻着白眼,早又答不上话来。沈公便又向王老儿动问,王老儿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替牛儿答应:“平素就认识那两个人。”本来已到了这个地步,倘要再说不认识,那不是自己把自己讼下来了么。只见沈公眼望着王老儿父子说道:“据我想,你们既肯挺身来作干证,当然是能够认识的。不过据那和尚跟屠户说,这实是一场屈官司,跟你们父子并无一面之识。我也不知这两边的话,谁的靠得往。如今我想出一个剖断之法,不难是非立见,就是少时带上十个人来,其中五个是和尚,五个不是和尚,叫牛儿亲手指出,哪两个,是正月初一日夜里,他在花牌楼亲眼看见的。这么一办,谁真谁假,便没有狡辩的余地了。” 当时沈公的话,还不曾说完,王老儿也愕了,牛儿也糊涂;胡得胜跪在一旁,心里在也打了鼓了。原来熙智跟蔡屠户,除去胡得胜不算,就连王老几,都不认识这两个人,牛儿呆,更不用提咧。沈公这一试验不打紧,眼瞧着就要图穷匕现起来。单说这王老儿,他虽然没有多大的知识,但也晓得此中的利害,知道要是认不出来,或是认错了时,不但对不住胡老爷,恐其要有后患,就是眼前头,也难保不担什么罪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到这里,只得大着胆子,向上回道:“牛儿虽然认得,就怕他胆子小,在堂上说不出话来,那可怎么办呀?”沈公听了这个话,并不疑惑是有心推脱,因为牛儿缄口结舌的样子,已是亲眼见过的,确乎不假的,当向王老儿说道:“那也不要紧,只要他能够亲手指得出来就成。”王老儿想着再要推诿,可惜没有辞儿了,只急得他如同霜雪被体,冷汗直淋,低着头跪在那里,像是宣告了死刑的一般。 再说胡得胜,先前见他们父子拙于辞令,不善应付,恨不得用自己的嘴,替他们去回,但怕大帅怪罪,不敢出声。此时晓得是紧要关头,倘有疏虞,眼见得这场官司便要闹得一败涂地,实在可不能再沉默了,当时便冒着险,向公座上说道:“请大帅恕罪,卑弁有下情上禀。”他这一言语不打紧,把王老儿父子都吓得一哆嗦,方才见胡老爷原来也在旁边跪着咧。当时沈公说道:“你有什么话,不妨诉将上来。”胡得胜叩头说道:“大帅这个办法,实属公允已极。但是有一样,牛儿慑于威严,已经失了常态,这也瞒不了大帅的,他父亲怕他说不出话来,卑弁还恐其指认一层,或者也许作不到,因此不揣冒昧,要叩求格外开恩,省得到临时辜负了大帅的这番深意。”沈公道:“这话也未尝无理,但是依着你,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胡得胜回道:“牛儿的举止无措,无非是害怕二字。若据卑弁的愚见,少时命他辨认时,叫他父亲用手领着他,自然可以壮壮胆子。那时神智清楚,不致张惶,若能够说得出话来,指得出人来,也未可定。这是卑弁据理而言,一种假定的揣测。是否有当,还请大帅钧裁。”说罢,又向上叩头。原来胡得胜以为牛儿虽未必认得熙智跟蔡屠户,但是王老儿总不能不认识的,所以在大帅面前请求,叫父亲领着儿子,只须递个暗号,或使个眼色,这个困难问题,岂不就解决了么。谁料王老儿也是同牛儿一样的不认识,纵令请求得准,也未必能够获当,这一层困难,胡得胜只苦于不知罢咧。再说沈公听完了这一片话,略略沉吟,方才说道:“这个办法似亦可行。但是当辨认之时,他们父子二人彼此都不得过话,我当派人监视,以免流弊。”说到这里,沈公向在旁伺候的一个小僮儿吩咐道:“你听见么,回头便由你亲监着他们。”小僮唯唯答应。胡得胜看沈公如此办理,心中是半喜半忧,但他是不敢再说一句话。沈公又向王老儿说道:“为免除你儿子害怕起见,派你领着他前去辨认,但你可不许言语,由他自己指认出来,除我留神注视以外,还另派一个人就近监视着。倘有弊端,你要仔细。”王老儿这时是心似油煎,不用说派人监视着他,不许他跟儿子过话,就算公开的派他前去辨认,他也是一样儿的没有把握。因为熙智跟蔡屠户,他根本就不认识。因此听了沈公的告诫,真乃是哑叭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便在喉咙里,仿佛似哭泣的一般答应了一声。沈公又望着牛儿说道:“少时带上十个人来,你留心认一认,哪两个是你在花牌楼亲眼看见的,我派你父亲领着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说出来,不必害怕。”那时牛儿紫涨了面皮,汗子顺着额海上往下直滚,身体有些打战儿,那种情形,好像沈公告诉他的话,就如同皮鞭子抽在他身上一样。倘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从先说瞎话,还倒罢了,如今他去认人,那可不是活活地要命吗。他虽不知认错了要担什么罪名,但总觉得不大对头,真是无奈,又是急,又是怕。自然就要闹得面貌变色,大汗直流咧。 请想堂口上的事情,哪里能有犹豫的工夫。当时沈公吩咐已毕,便命往上带人。下边答应了一声,立刻五个和尚,五个黑大汉,一同带到,挨着花厅的开口,分为左右两班,齐臻臻地站好,猛然看去,像是没有多大的分别,因为年龄的大小,身量的高矮,都在仿上仿下,这本是昨天晚上遵照沈公的交派,加意选择了来的。沈公见人已带到,便命王老儿父子起来,上前辨认。可怜那一老一幼,兢兢战战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王老儿用自己的手,挽住了牛儿的手,慢慢向前移动,就如同要走上刑场一般。那时候派作监视的小僮儿,也就紧紧地跟在后面。沈公的眼光,同时也留意的注视着。并且所有伺候之人,全都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集中到一处,这是为好奇心所驱使,要看这幕辨认的结果,究是如何。当时只有一个人,这事于他关系最大,此际心中似水沸腾,确已超过了沸点,他那种急于要看的心,比较着谁都要迫切。无奈为环境所限,竟成了一人向隅,不得目击其事。请想他心中,那种扰乱,那种焦灼,不是笔墨之力所能形容的呢。要问此人是谁,当然便是胡得胜了。因为他向上跪着,跟花厅的门口,恰好成了一南辕北辙之势。沈公端然坐在上面,他有多大的胆子,敢于扭项回头吗。那时在精神上,所感的紧张,所感的痛苦,真乃不可言喻咧。 再说王老儿,到底上了些年纪,遇着这样万分困难的事情,在无可奈何之中,多少也要有个打算,他虽不认得哪个是熙智,哪个是蔡屠户,然而凭着鉴貌辨色,能够看得出来的一线希望,那时悄悄地递给牛儿一个暗号,或者得从这无中生有,竟能够死里求活,闯过了这层难关,落得个脱然无累,可也是说不定的。所以当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用自己的手握住了牛儿的手,转过身形,慢慢向前移动时,他已提起全副精神,把两只眼睛射到等着辨认人的脸上,恨不得要从那几个人的五官,看到那几个人的心里去。当时王老儿的脸,是向着左,左边站着的,正是五个和尚。眼光到处,他见对面的十只眼睛,也正在望着牛儿跟自己,单是居中第三个的那个和尚,面容显得有些憔悴,从眼神里露出一种忧虑不安的样子来,其余那四个,都是舒眉展眼,像是天君泰然,毫无挂碍的神气,本来这种诚中形外的表现,无论任何人,也是掩饰不来的。试想熙智此时,是在生死关头。其余那四个人,不过是逢场作戏。两边心理的不同,有如霄壤之隔,脸上的神情,可怎么能够一样呢。当时王老儿看在眼内,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他认准了第三个情有可疑的形色,应该就是案中的犯人,至于究竟是不是,那也只能凭天由命。但怎样能够递给牛儿一暗号呢?此刻在后面有人紧紧地监视着,不但低言悄语万万不成,就是要使个眼色,那也是决计办不到的,况且此外还有一层,暗号递过去,牛儿那孩子能够领悟不能够领悟,还是毫无把握。看来这件事,是好的时候少,坏的时候多,只有尽力而为,一切全都认命罢咧。那时他的眼儿瞧着,心儿想着,脚步儿慢慢地移动着,当他们爷儿两个,刚一走到第三个和尚的面前,陡然便煞住了步,用自己的手把牛儿的手往紧里一握,从喉咙中仿佛是有一口痰忍不住了,微地嗽了一声,但是他的眼光,可绝不敢看到他儿子的脸上去。说也奇怪,不知牛儿是怎么一股子劲,倒好像是鬼使神差,他不但能够领悟他爸爸给他的暗号,并且胆子也壮了,只见他两道眉毛向上一挑,一双小眼放出光芒,把那只手伸了出来,向着熙智一指道:“就是他!”当时花厅上,上自制军,下至人役,都是凝神屏息的看着,一点声息也有,所以牛儿说的那三个字,格外听得洪亮清楚。但是他们爷儿两个这一手口相应不要紧,可怜那无辜被枉的熙智,早已轰去三魂,丢掉七魄,心里头一迷糊,脚底下一发飘,便已颓然软瘫在地下了。 王老儿一见,知道猜不错,心里先放下了一半,便觉得有些精神陡长起来。刚要领着牛儿转过身形,再去辨认那一个,早听得身背后,声若洪钟似的,有人唉一声道:“这是怎么说的,认出也不要紧,反正处心无愧,有个死等着罢咧,只恨我剥不下姓胡的皮,心里实在不痛快。”说到此处,他又将胡得胜破口大骂起来。左右侍役,有的低声吆喝着,叫他不许乱说,但是哪里禁止得住。此时王老儿父子已经转过身躯,见那咆哮的人,正是一个黑大汉,最末了的一个,不由得向他望着,彼此的眼光刚一接触,只见那人大声喝道:“你们看什么,我就姓蔡。小兔羔子,你要凭良心说话,可曾瞧见我杀人了吗?”这一来倒不错,可也用不着再辨认。牛儿是个孩子,并不觉得怎样,王老儿晓得全盘责任已脱卸,似乎是应该欢喜了,但不知道是怎么一种缘故,只觉心中怦怦乱跳,恰是又愧又怕,难以告人。 再说胡得胜跪在那里,提心吊胆的静听消息,简直把呼吸都停止了,及至听到牛儿的说话声,跟蔡屠户的咒骂声,知道事情已解决,自己得了胜利,方才把闭住的那口气,呼了出来,仿佛是死里逃生一样。当时沈公见牛儿指认不讹,熙智惊惧仆地,那个蔡屠户不待辨认,自己说了,据那种愍不畏死的样子,恰是个杀人犯,便叫差役将两名犯人押了下去。王老儿父子立予开释。那四个和尚,四个黑大汉,也一律放出。胡得胜还得了几句奖励,命他照旧回去供职。把事情办完以后,便又立时传见首县。 第9章 行刑前之遗嘱 第9章 行刑前之遗嘱 话说沈公把这件案子审完以后,何以立时便传见首县,原来是把这两名犯人发交下去,并在保甲局总办送呈那纸供状上,亲笔标下朱谕,将熙智定为主使犯,蔡屠户定为行凶犯,两人一律是斩立决的罪名,命首县监斩,即于次日行刑。沈公如此严办,无非对于近来凶杀之风,深恶痛绝,存了个惩一儆百的意思。首县禀见以后,当面奉了交派,除去照办以外,自然是莫赞一辞。话说到这里,其中似乎有个疑问,就是普通刑事罪犯,在前清时候,照例是应该秋后处决,甚而还要经过御览,所以那时的宫门钞,有内园进呈勾到本的话,是见杀人一事,恰是郑重极了。何以沈公便能如此的专擅呢?殊不知以上所说的,那是普通手续。沈公处理此案却是便宜行事,两者原自并行不悖的,因为前清时代的督抚,不但是封疆大吏,而且还兼着钦命大臣的职衔,所以督抚出告示,都有钦命的字样。讲到权力,实在非常的大,要把话再说透彻些,就好比古时年间代天巡狩的样子,虽然没有王命旗尚方剑的形式,却具着那一种精神。无论大小事件,一切皆可便宜行事。就算是文武官吏,若认为应该立置重典的,也不妨先斩后奏,何况是寻常的两个人犯呢,那当然更是行所无事了。不过有一件,假如要把人杀屈了,身被纠弹,奉旨查办,若把事情平反过来,就算是抚,却也难免咎有应得。但是死者已经不可复生,纵然得了昭雪,也徒抱憾九泉而已。 再说当日首县奉了沈公的交派,把两名犯人从制台衙门带了回去,因明天就处决,自当格外慎重,便命收在内监。按理说,狱不通风,何况是定了罪的死囚,就是亲人,可也无从探视。无奈中国有个惯例,就是钱能通神,不管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只要你肯拿钱去垫,打不通的路,也可以打通,办不到的事,也能够办到。因此当天夜里,便有人进得内监,前去探视。倘问此人是谁,便是熙智的徒弟达空。原来他托人写呈状,到处遭到拒绝,只急得走投无路,但是要救师父的心,始终也不曾松懈,所以便带了庙里的一名长工,住在店里,以便就近设法,并且容易探听一切消息。后来听得这件案子,已经提到制台衙门里去审讯,达空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以为是吉星高照,师父从此可就要得救了。他所以这般痴心妄想,因为师父曾经再三嘱咐于他,说是要申冤雪枉,非到制台那里上控不可。偏是那些写呈状的人,不知是何居心,全都不肯给写。如今好了,总算皇天有眼,居然也有这么一天,这场冤屈,还有个不得洗刷的么?满怀高兴,便忙着托人去打探消息。无奈制台衙门,不同县衙门,枉自费了一片心机,可也打听不着一些下落来。就算肯于花钱,也苦于无从使用。这是因为沈公驭下极严,一经有了劣迹,除去斥革以外,还要办罪,所以那些当差的人,在睡里梦里,都要害怕。并且这件案子,一来办得机密,二来办得迅速,有那得不着消息的,自不必说;有那得着消息,而且贪图钱财,肯于冒险泄漏的,但也没有那个工夫。因此达空除去知道师父提到制台衙门里去审讯外,别的情形,是一概不知,心里头又是急得慌,又是闷得慌,就好比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及至听得把两名犯人,仍然发交到首县衙门里去,便不由得欢喜,因为从先在那里,曾经花过钱,探过监,如今再去,那还不是轻车熟路吗?不料交涉的结果,这一次竟与上次不同,比着以前烦难多了。好在达空舍得花钱,上自书差衙役,下至牢头禁卒,全用极大的贿赂,一律买通,大家这才肯担着干系,在黑夜之中,将他悄悄地带了进去。达空是抱着很大的希望,以为这场官司,经过制台审讯,一定要由黑暗之路,趋向光明里去,只要见了面,便可以得着喜信的。谁知刚一见着师父,早不禁大吃一惊,恰似从头上浇下一瓢冷水来,把以前的热望,立时就归于消灭了。这是从他师父的神色中,已经看出事情有些不顺。熙智一见了徒弟,心里一阵难受,眼睛一发酸,两行痛泪,已是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达空看着,也忍不住哭了。蔡屠户在旁,也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熙智道:“眼看着这场官司,是要凶多吉少,只怕你师父,在阳世三间,还仅有几个月的活头。我真想不到,在佛门中修行一场,竟会落到这般收缘结果。”他说到这里,声音发颤,再也说不下去了。可惜他于生死的大限,还知得不清,以为纵定了死罪,少不得也要秋后处决。谁知事有不然,生命仅仅地剩了一天呢。当时达空听了师父的话,心似刀挖,非常酸楚,但以为既有几个月的工夫,不愁没有法子好想。再者据师父的口气,大概还不曾定罪,像这样绝望的话,也未免言得太早,便又问道:“莫不成制台也会冤屈好人?”熙智摇摇头,显示出一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慢慢地说道:“我并不怨制台,兄弟怨我自己的命,反正这件事,活该就结了。”达空便又动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熙智这才把先跟胡得胜对质,以及今天当堂辨认的情形,全都对徒弟说了,最后叹了一口气道:“制台的心,总算已经尽到,无奈我的命,是前生注定了,该受冤屈,那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达空道:“或者王老儿父子早就跟胡得胜串通一气,也未可知。”此时蔡屠户忽然大声道:“那还用说么,反正我跟你师父的这两条命,是直送在胡得胜一个人的手里。我真不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人。死活算不了什么,只可恨我出不得这一口气,要是先杀了胡得胜,再去给他抵偿,死了我也愿意。”他说到这里,不由咬牙切齿,怒目拧眉,表现出一种饮恨不平的样子来。 当时熙智看在眼内恍然若有所触,脸上现出又严肃又悲惨的神气,望着达空说道:“徒弟,我要问你一句话,平日师父待你如何?”达空见师父问到这里,赶忙跪下道:“你老人家待我是恩重如山。”熙智点了一点头道:“你知道很好。现在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你可能记得住么?”达空道:“师父吩咐,自当铭心刻骨,决不敢忘。”这时熙智忽然一变从先颓丧的神情,很兴奋的说道:“那狠毒的胡得胜,真是我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眼见得我这条性命,要断送在他的手内。你要是我的好徒弟,不论迟早,千万休要忘了给我报仇,倘能叫那厮一样儿的项上餐刀,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这就是师父的遗嘱,记得也在你,记不得也在你。”那时达空跪在熙智的面前,听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便抱住师父的磕膝盖,失声痛哭。熙智也含着眼泪,却厉声说道:“哭的日子在后头,我还要问你,你可能够记得住么?”当时是话赶话,没有犹豫的工夫,达空便应声说道:“你老人家放心罢,徒弟至死也忘不下。”熙智点头道:“如此很好。”达空话已出口,却又醒过味儿来,觉得师父这样吩咐,自己这样答应,事情透着不大吉祥,便又找补着说道:“但盼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样,你老人家的话,作为无用才好。”熙智道:“那也只好看罢。你且起来,不要尽管跪着了。”达空揩了一揩眼泪,这才立起身来,口中还唏嘘不已。那蔡屠户眼望熙智,先叫了一声师父,然后很感慨的说道:“不管将来怎样,你倒有这么一个好徒弟可以托付。我虽有妻有子,不但一点用处也没有,还是我身后的一块累赘,看来只好死的死,活的活,由他去罢。”蔡屠户说到此处,不免有些伤心,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熙智唉了一声道:“这是怎么说的,幸亏你给我提了个醒儿,不然,竟自忘怀。我看着你,比我自己还难受,那万分对不起你的话,也不必再说。倘若咱们二人有个三长两短,你家中善后的事,全都交在我身上,你不必挂怀。”熙智说到这里,便又掉过脸来,向达空吩咐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这位屠户朋友,无端遭此大难,全是受了我的连累。万一将来有个不幸时,你切记着,要供给他家中丰衣足食,他的孩子长大了,也要尽到你的力量,一手提拔于他,能够这样,便算你对得起我。我虽不敢说对得起他,多少也算尽了我的心。这就是你师父第二件遗嘱,跟以前所说的,一样儿重要。倘若你略微有些怠慢,那便不是我的徒弟。”达空连连的答应着,等着熙智把话说完了,便道:“师父放心,倘若用得着时,一定照办。” 当时蔡屠户满脸都是感激之色。刚要想着说话,忽然从外面慌慌张张的走进一个禁卒来,向达空说道:“快走罢,查监的可要来了。要是叫他撞上,那个乱儿可就大咧。”熙智一听,赶忙说道:“趁早儿快走,休要耽搁了。”达空此时,觉得还有万语千言未曾倾吐,但也不敢再行留恋,怕的是惹出麻烦来,难以收拾,只得眼泪汪汪的说了一句道:“师父保重!”便随着禁卒,含悲忍痛的走了。当时禁卒把他领发监外,又由一个得了钱的差役,一直再把他引出衙门,只见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卖各种零碎吃食的,很是不少。本来县衙这种地方,就是到了深宵,也是一样热闹的。达空走到外面,觉夜风习习的吹在脸上,神志为之一清,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把眼光向下里一望,找那跟他一同来的长工。只见他同着一个壮年人,正站在衙门照壁前头说话。达空走了过去,长工把那个人向他引见,原来就是蔡屠户的妻弟李刚,他是受了李氏的嘱托,来打听消息,知道这件案子已由总督衙门,再交到首县里,他手内无钱,不能打点,也不敢存着跟蔡屠户见面妄想,只得陪着笑脸,想着跟县衙门里的差役,探听一点情形,回去好告诉他姐姐,无奈那些差役,一个个的全都如狼似虎,李刚才一开口,还不曾把话说完,早就给呼喝回去,同样的钉子,一连碰了好几个,李刚简直有些晕了头咧。想着要就此回去罢,实在觉得对不住姐姐,要是不回去罢,也是没有办法。正当进退两难,在县衙门附近,走来走去的时候,总算机缘凑巧,遇见了大慈寺庙里的长工,他们两人平素本来认识,在此一经交谈,互相述说缘由,李刚不由得满心高兴,因为知道达空进去了,两名犯人,本是一件案子,等他出来时,问一问消息,那自然是千真万确,比着从差役口中讨取个下落,实在强得太多了,因此跟那个长工立在照壁前,安心静候起来。及至跟达空见了面,三人便作一路,慢慢地前走着。李刚是有事在心,哪里忍耐得住,便一边走着,一边便向达空探问。达空因为受了师父的吩咐,对于蔡屠户的事,也自格外关切,如今见了他的至亲,便不作外人看待,当下就对李刚说道:“我师父同你姐丈,现在俱是安然无恙,至于详细的情形,一来路上说着不便,二来话也很多,不如跟我到店里,再告诉你罢。” 李刚点头说好。三人便一同回到店房。达空这才把审讯的情形,以及师父嘱咐的话,全都说了出来。这种不好的消息一经出口,不用说李刚听着难受,就是那个长工,也止不住的摇头叹气。达空把话说完,脸上也透着凄然。三个人彼此都愣了半天。后来还是李刚说道:“事情怎么这样的不顺呢?但盼着以后能有转机,老师父吩咐的话,能够用不着才好。万一真有个好歹,我这苦命的姐姐,跟那不懂人事的外甥,可怎么了哇?”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达空听到此处,便又想起师父,心中一发酸,眼内不由得落下泪来。这正是怀抱不同,各人自有各人的心事。那长工的心境,自然比着二人宽松多了,当下便出言劝道:“眼前头事情不顺,那可叫人有什么法子呢。好在这也不是一时半时的事,还可从长计议,慢慢的再打主意。”李刚听到这里,便又向达空问道:“但不知定了罪没有?”达空道:“这个可说不清。我曾向县衙门里的人打听,他们都回说不知道,大概总是没有定罢。”李刚道:“这样还好。”三人又说了一会,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后来李刚要起来告辞,那长工便道:“你还要打算走吗?也不瞧瞧,天到什么时候了。住在这里,等明天早上再走罢。”达空便也同声挽留。李刚想了一想,实在是夜色已深,行走不便,也就答应下来。一宿晚景无话,到得第二天早晨,李刚忙着要给他姐姐去送信,脸也不洗,茶也不喝,便告辞出了店房,来到街市以上。早听得沸沸扬扬,有人议论,说是今天出大差。出大差者,即杀人之谓也。还说,这真乃罕见的事情,昨天还没有消息,今天才打扫刑场,据说是制台交派首县的,一个和尚,一个屠户,全都没有命了。李刚听了这话,便打了一个冷战,忙着过去一打听,果然是花牌楼的那件案子。此时李刚心里如同着了火似的,也顾不得再去关照达空,只急着给他姐姐去送信,立刻甩开了脚步,如飞而去。再说,出了花牌楼这件命案,原是大家注意,无人不晓的,后来拿了大慈寺的方丈跟蔡屠户去,早又街谈巷议,众口纷然。现在突如其来的听得这两个人,就要在今天处决,似此意想不到的事情,仿佛像晴天中起了霹雳,那还有个不轰动的吗!所以达空虽然闷坐在店里,不曾出去,但是还没有等到吃早饭的时候,这个意外飞来的凶信,便像狂风入座的一般,吹到达空的耳中。他刚一听着,面色登时变了,两眼发直,周身乱抖,要哭还没有哭出来,便已昏晕过去。长工给他揉胸口,在耳边厮唤,这才慢慢的苏醒过来,一睁开眼,便喊着师父,放声大哭,惊得店里人都过来相看。后来晓得了这件事,差不多是人人叹息,个个凄惶,但苦于无从排解,这才渐渐的散了。长工苦苦相劝,说这不是哭的事,应该预备的,赶快预备要紧。那长工所说的,是叫他替师父办身后之事,因为这个话有些碍口,所以含糊其辞的,不曾说明。谁知达空听了,倏的立起身来,厉声说道:“我这就去办!”一句话方才出口,转身往外便走。长工见他神色不对,忙着扯了袖子道:“你去干什么?”达空直着眼睛说道:“我到县衙门喊冤去,好救师父的性命。”说着,挣脱袖子便走。长工晓得这是办不到的事,但又无法拦阻,只得一同起身,紧紧地跟在后面,好随时照应他,省得再出了别的变故。当时达空是一心似火,两腿如飞,累得那个长工喘吁吁的紧赶,直闹得上气不接下气。及至到了县衙门时,只见瞧热闹的,已人中人海,所有护决的兵丁,以及军牢夜役人等,也都伺候齐毕了。达空像是疯了一般横冲直撞的挤进去,迳直就要扑奔大堂,却被当差的人役拦住。他乱推乱嚷,要跟拦着的人拚命。这一闹,过来阻挡的人更多了。他便捶胸顿足,大声呼起冤来。正在这乱烘烘的时候,忽听得一声吆喝,说是差使出来了,那些差役,便横拖倒拉的,将达空扯到一边。但见两名犯人,全是五花大绑,有人把他们架到一辆敞车上去。熙智是脸上刷白,一点血色都没有。蔡屠户是大骂胡得胜。达空看在眼内,不啻万刀攒心,便扯着喉咙,大喊师父,声音都变了。但是熙智此时早已真魂出壳,哪里还能听得见。大车出了衙门口,护决的兵丁紧紧跟在后面。所有那些瞧热闹的人,也就蜂拥而去。此时扯着达空的差役,方才松了手。恰好县官的轿子,正从里面抬了出来。达空出其不意,飞也似的抢到轿前,一把攀住了轿杠,随即跪倒尘埃,口中大呼冤枉。县官命住了轿,问是怎么一回事。达空便泪流满面,诉说师父冤枉,请今日先不要杀他。县官道:“这是制台的交派,我也作不了主。”命左右将他扶开,休要耽误时刻。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答应了一声,便大家一齐动手,拉的拉,扯的扯,把达空给拖到一边,轿子早已起程走了。此时的达空,仿佛是悬崖撒手,万念皆空,喉中惨叫了一声,恰与裂帛相仿,便闷晕倒在地上。 第10章 异梦示兆 第10章 异梦示兆 话说那个长工,眼见达空各种举动,帮也不能帮他,拦也不能拦他,除去着急以外,简直是无所措手。此时见官役人等都走了,这才赶上前去救护。达空缓过这一口气来,便放声大哭道:“师父,我救不了你,还要这性命何用,不如跟着你老人家,一路走罢。”说着,便要撞头寻死。长工一边用着全副气力,将他扯住,一边说道:“那可使不得,你要一死,老师父身后的事,何人去办?再者,昨天嘱咐你的话,难道便都忘记了么?你要打算对得住他,那可不是死的事情。”达空一听,这才不撞头了,却又呼天抢地的痛哭不已。长工道:“不要哭了,快着赶到法场上去,或者还能见得老师父一眼。”可怜达空此际是周身乱抖,哪里还能走得上路来,由长工架着他,向前挣扎,就好像拖着个死人一样。后来长工架不动了,达空便倒在地下,弄得衣服跟脸上都是泥土,看见的人,全止不住的伤心叹息。幸亏遇上了一辆街车,这才雇了,赶到法场上去。及至相临已近。早见当差的人役大声吆喝,正在弹压那些看热闹的人。护决的兵丁,已是团团围住。长工晓得正在行刑,回想老和尚平日待他的好处,心中也透着发惨,便悄悄地告诉车夫,叫他慢慢着向前赶。再回头看达空时,竟自在车厢中昏过去了。 但见工夫不大,县官已经起轿,所有兵丁人役也都跟着走了,看热闹的人,差不多也都纷然四散,只剩下刑场上血溅尸横,惨状不堪寓目。可叹熙智跟蔡屠户,无端横祸,身被极刑,已是双双的作了枉死之鬼,从此人天永隔,抱恨无穷,一瞑不能复视的了。当时还有一件怪事,就是有几个人,把门板绳杠等物,将一个在此得了急症的人,刚刚的抬走,原来那个得急症的,不是别人,就是保甲局的局勇白庆,他因为晓得花牌楼案中的罪犯在今天处斩,所以赶到法场上,要看一看蔡屠户怎样挨刀。不料行刑已毕,他忽然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从口中流出许多的白沫。少时苏醒过来,已是神智失常,见神见鬼的,说了无数谵语。跟他同来的人无计奈何,这才雇人把他抬回家去。据说以后不曾起床,便从此一命呜呼。这也可算是当初生心害人的报应,此事表过不提。 单说那刑场上,离着尸身不远,跪着一个妇人,跟一个小孩子,哀哀的痛哭,口中还数数落落的,那便是蔡屠户的浑家李氏,跟小吉祥儿了。旁边站着个男人,眼中也止不住的落泪,那个便是李刚。他瞧着死的,看着活的,一时心痛如割,不用说往后的事情不好办,就是眼前这一局,因为手内无钱,也苦于无法摆布。所以又是难受,又是着急。也顾不得去劝他姐姐,幸亏在这束手无策的时候,已经有了解救。原来那个长工在大慈寺佣工多年,很能担当,他自己心里一打算,觉着眼前该办的事,刻不容缓,莫若自己作主意,不必等着达空了。再说,满让他苏醒过来,也只有哭的份儿,事情还得自己办,那又何必等着呢。因此便走向前来,跟李刚一商量,叫他留在尸场照料着,自己先将达空送回去,回来便料理一切。李刚听了,自是连连答应。当下那长工便将昏迷不醒的达空,暂时送回店中静养。随即到街上,买了两具棺木以及衣衾等物,叫过一半天到大慈寺去拿钱。再雇了木匠杠夫,并一个能缝尸首的,一同来到刑场。收殓之事无须细表。诸事办妥以后,长工便托李刚同着他姐姐外甥,先把这两口灵柩押送回去,自己还得照应达空,好一同回庙。那时李氏跟李刚,对于长工都是千恩万谢,说不尽的满心感激,自然是一诺无辞,登时照办。单说长工回到店里看时,只见达空依然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恐其再在用车拉回去途中,不免颠簸,便用了一个大筐箩,铺上被褥,雇人抬着走,这也算是格外谨慎。及至到了庙里,安置好后,已经入夜,老和尚的灵柩早停放在禅堂以内。蔡屠户的棺木,因为李氏害怕,不敢停在家中,已送人义冢安厝了。李刚见着长工,交代了几句话,也就告辞而去。其余庙里的佣人,见老师父含冤而死,小师父尚在昏迷,想到这场意外的风波,也都跟着伤心难受。只有那个长工,因为最后的事情,全是他亲眼目睹的,所以比着别人,尤其觉得分外的悲怆。死后不可复生,姑且不必说了,现在最悬心的,就是经过这长久的时间,任凭怎么呼唤,达空只是还醒不过来,此事煞觉可虑,看来像失去魂魄的样子,就算请了医生来,也未必能够诊治,那便如何是好。 在这愁烦的时候,猛然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我何不在老师父的灵前祷告祷告呢?或者能有个感应,也未可知。他想到这里,更不怠慢,立时便到灵柩前,焚香行礼,心中默默地祝念了一番。说也奇怪,他方才通诚已毕,站起身形,便听得达空在屋中忽然很悲惨的喊了一声师父。长工是又惊又喜,赶忙过去看时,只见达空已是坐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在哭着。一见了长工,便道:“我方才见着师父了!”长工听了一愣,便皱着眉道:“你还是没有醒明白罢。这话却是从何说起?”达空道:“你不知道,我是梦见他老人家了,那神气,还跟从前一样,叫我不必过于悲苦,说目下虽遭陷害,将来自有伸冤雪恨之日。并且嘱咐我,叫到王颂周王大人府上去一趟,求他作个证见,到了将来,自能得着他的力量。我听了这些话,再要问个明白时,却被他老人家在背上击了一掌道:牢记在心,休得多问。我便醒了。”长工听罢,叹了一口气道:“可见活着为人,死后为神,这话是再也不错的。就是你昏迷了这么半天,几乎没有把我愁坏,还亏得在他老人家灵前祷告了一番,才得还醒的呢。既是这样有灵有圣,足见那个梦是不可不信的了。或者他老人家,还要给王大人托梦去,也未可知。”说着,又连连叹息。 本书写到这里,著者要补充几句。就是说到梦境,似乎有些荒诞离奇,难免有人讥评,是在那里说梦话。殊不知宇宙之大,不可思议的事情尽多,岂能尽以常理来揣测。就以大圣孔子来说,尚说鬼神之为德,其顿矣乎。像我辈碌碌庸人,又何能予智自雄,一笔抹倒。现在姑以梦境来说罢,则梦赉良弼,载诸书经。妖梦是践,见于左传。足见国家的兴衰,战事的胜负,有时尚以一梦为之先兆。古籍昭垂,讵得斥为诬妄。再者关于个人的休咎,就是谈到现在,也有预先形诸寤寐,后来居然信而有征的,何况含冤而死,精灵不昧,在理上本是可通的呢。话休烦絮,且说正文。 当下长工又把自己办理一切善后的事情,全都叙述出来,说的是一片伤心,听的是不住落泪。达空没有容他把话讲完,早已赶到师父灵前,伏地大哭,号啕不已。长工死说活说,好容易方才把他劝住。可怜达空从早晨到夜里,整整一天的工夫,水米还不曾沾牙。长工又苦苦相劝,这才喝了一点稀粥。当天晚上,达空便守在师父灵柩前过夜,如同书香人家,遵守古礼,寝苦枕魂似的。长工见他眼泪不曾干,知道拦阻不住,便也不去多说。到得第二天早晨,太阳刚一上来,达空便依着师父梦中的指示,一秉虔心,离庙前往找那位王大人。再说那位王大人,单名一个镐字,号叫颂周,是个两榜出身,历官中外,后来做到了臬司。那时他年纪还不到五旬,将来是可大大有为的,无奈体弱多病,不胜烦剧,并且性情淡泊,把功名利禄看得平常,深恐将来陨越贻羞,反为不美,因此便自行退归林下了。从来作官的,一经到了晚年,差不多都好讲究参禅悟道,作些出身世外之想。这位王大人,亦自未能免俗,也落了这个窠臼,所以那些名山古刹,时常有他的踪迹。讲到大慈寺,他也是来过多次的,夙日跟熙智,虽非方外至交,但是见面时,也很能说到一处。就是达空,因为常在左右伺候,跟这位王大人也是很熟的。当花牌楼出了凶杀案,把熙智拿去的消息,传到王颂周的耳中,他就很不以为然,在背地里说道:“这件案子,眼见是办错了。那熙智虽非得道高僧,然而平易近人,决不至作出杀人之事,这是我敢下断语的。怎么竟会把他拿去了呢?可惜我懒于酬酢,跟官场声气久疏,不然的时节,倒不妨替他剖析剖析。”当时王颂周这么说了一说,也就罢了,并不曾把这件事情十分地挂在心上。在他本以为真假虚实,自有公论,将来一经审讯,不难水落石出,至多不过押禁些日子,受一点缧绁之苦,难道还能有什么意外吗。谁知凡事一入公门,结果殊难预测,猛然这一天,听到了熙智明正典刑的消息,王颂周大大的吃了一惊,心中很觉得感叹。及至一打听,方知是制台作主,交给首县去办的。不禁皱眉道:“我看沈制台未免太任性了,就算情真罪当,难道就等不到秋后么,何况这件案子,从根本上说,就有疑问呢。不过死的已经死了,任有天大的冤屈,总是返魂无术。足见置身官场,造孽是很容易的。像我这样激流勇退,自问实在不曾作错。”他感慨之余,又不由得连连叹息。就在那一天,饮食都少进了好些,心中总觉闷闷不乐。一直到得夜中就寝,兀自把这件事起落心头,盘旋脑底,总觉得抛撇不下,因此辗转反侧的,将至三更,和衣朦胧睡去。恍惚之际,忽见一人站在面前,喊了一声王大人。留神看时,正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只见他面容黯澹愁惨,跟往日的光景大不相同,凄凄恻恻地站在那里,把一种欲有所求的眼光,凝望着自己,像是有多少要说的话,还不曾吐露出来。王颂周大吃一惊,便想到已经死的了,何以竟能晤面。不过心里头是迷迷离离的,似乎并不怎样害怕,便道:“你不是遭了意外的官司,听说已然没了命吗?怎么又会来到我这里?”只见熙智叹了一口气道:“这话是不错的,小僧已遭胡得胜陷害,死于非命。不过天理昭彰,将来自有申冤雪枉之日,届时还求王大人念其往日之情,从中多多的为力,我在九泉之下,也自感激不尽。”王颂周道:“你只管放心,只要是我力之所及,当然要主张公道的,但不知你所说的昭雪那日,应在何时?”熙智道:“未来之事,难于泄漏。我有两句话,请大人记取,到得将来,自有应验。”他说到这里,便郑重其事的念出八个字来道:“天降大雪,穆如清风。”念毕,又惨然说道:“等到那时候,小僧的冤屈,便可昭然大白于世了。”当时王颂周在惝恍之际,听了这个哑谜,也一样的感到烦闷,便问道:“这两句话,究竟是怎样一个解说呢?”熙智听了,很严肃的说道:“王大人,你请看!”他说着,用手向上一指,王颂周抬头看时,只见一轮光华灿烂的红日照在当空,却飘飘扬扬地落下满天的大雪。正在心中诧异,又听得熙智一阵苦笑。回头看时,真也奇怪,但见那雪片落在熙智的脸上,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光彩,立时把他那黯澹愁惨之气,一扫而空,现出往日丰腴的样子来。王颂周此时不禁脱口呼道:“怪哉!”不料这两个字方才出口,只觉得冷汗淋身,头发直竖,原来却是南柯一梦。 自己定了一定神,心里头又是感慨,又是惊悸,暗自想道,慢说鬼神无凭,看来这个梦,恰是有些异样,因为不但清楚,有如白昼晤面的一般,并且留下的两句谶语,也大大地耐人寻味,那“穆如清风”一句,原是诗经上的;但所谓“天降大雪”,却又作何解说呢?莫非是寓着昭雪之意,将来这场冤枉官司,还有平反的日子吗?不过制军作主办的,力量是太大了,往后纵有个风吹草动,谁还敢去多说话呢?看来所谓平反,只怕有些不易了。但是既然有此奇梦,事情也难以预料,不妨暂时闷在胸中,留等日后验证罢。那王颂周翻来覆去的想着,简直就不能再行睡去。及至清晨起来,洗漱已毕,便到外书房内,行他那静坐的工夫,原来这是每日如此的,因为这种修养,于身心都是有益的。正当他闭目凝神,慢慢数着呼吸的时候,忽然心灵上感觉到外边有人,想要进来,却又不能进来。王颂周睁开眼睛,隔着窗子一看,果然见有个家人,正在趑趄不前的徘徊着,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么?”家人一听,登时走了进来,垂着手,先应了一声是,然后慢慢的说道:“现在有大慈寺的达空,前来求见。命他暂候,他却眼泪汪汪的,再三求着赶快的给他回一回。因见大人正在静坐,所以不敢冒昧进来。”当时王颂周听了,不由得心里一跳,这是因为昨夜之梦,他始终不曾忘怀。此时一听见达空到来,便似预先得了一种暗示,知道今天徒弟的求见,跟昨夜师父的托梦,其中确是有连带关系的。随向家人吩咐道:“唤他进来。”家人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工夫不大,便将达空引到书房内。达空一见了王颂周的面,忙着口呼大人,跪倒在地。他本来很晓得,在作官的府第里,是不便啼哭的,无奈悲从中来,哪里遏止得住,大人两个字刚一出口,声音已是酸哽异常,底下的话还不曾说出,早就泪如泉涌了。王颂周一见,也着实有些感动,便立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道:“你不要这样,有什么话,可慢慢的说。”随又唉了一声道:“你师父这场事,真乃出人意料之外。别说是你,连我都很难过啊。”说到这里,便用手将达空拉了一把。达空站了起来,拭泪说道:“是我一时昏愦,忘了忌讳,请大人不要见怪才好。”王颂周道:“此正见你性情纯笃,实有过人的地方,何怪之有。”说着,自己先行坐下,也命达空就座。达空口称不敢,还是站在那里。王颂周道:“现有许多的话要说,并非一言半句,岂有立谈的道理。你只依了我的话,不必拘束。”达空听了,这才告罪就座。当时王颂周没容达空开口,便先问道:“你师父遭此大难,到底是怎么一段情由。我虽曾听得人说,但一来不大清楚,二来也怕靠不住。你可从实道来,不要存隐讳。”达空连连称是,这才含悲忍痛的,将以往情由一一叙出,足说了半天,方得住口。王颂周拈着胡须说道:“你这话可都是实情,并不曾有掩饰的地方么?”达空一听,赶忙站起来说道:“大人请想,我师父已经伤了命,总再作欺人之谈,尚复有何用处。”王颂周点了一点头,挥手命他坐下,然后说道:“如此讲来,这罪魁祸首,只是胡得胜一人了。就是沈制军,也算受了他的蒙蔽。”达空应了一声是。这时王颂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手向案上一拍道:“是了是了,无怪你师父在梦中相告,说是受了胡得胜的陷害,足见是一灵不昧,仇怨明和的了。”达空听了这个话,不由得又惊讶,又是感动,忙问道:“莫非说我师父也曾给大人托梦了么?”王颂周点点头,说道不错。达空听至此处,把两只眼睛睁得挺大,急于要知道一个详细。却不料王颂周把这两个字出口之后,底下却接着说道:“这话须要慢慢的讲,你先不用忙。据我看,你来到这里,大概也是得了什么警兆了罢?这是从你的神气,我推测想像出来的。”达空被这么一问,不禁泪如雨下,忙又跪倒在地,哭着说道:“昨天夜里,我也梦见了我师父,曾经再三嘱咐,命我叩求大人作主的。”王颂周一听,觉得两梦符合,自是格外不错,便先叫达空起来,然后说道:“你师父是已经死了,譬如堕地之甑,不能再整,可叫我怎样作主呢?”达空道:“据我师父梦中相示,说此时虽遭陷害,将来自有伸冤雪枉之日,一俟机会到来,请大人主张公道,作个证见。此外还有仰仗鼎力的地方,想这样死后的请求,真是从来未有,大人还能够不慨然允许么?”他说到这里,早又流下泪来。王颂周听罢,长叹了一声道:“如此说来,确是与我梦中所闻互相一致了,这岂不是一件异事么?”达空便又动问所梦究是如何?王颂周这才把梦中的情景,详细的述了一遍。达空道:“据我师父告诉大人的,对于未来之事,虽然没有说明,但总是隐隐约约,暗为指点,看那天降大雪、穆如清风的两句话,其中一定含着玄机,将来自有应验的那一天。不过我师父怕大人以为梦寐之事,不足为凭,所以又命我登门叩求。如今两梦相符,想大人也不肯视为虚妄了。”达空说到这里,两眼悬悬的望着,那一种恳求的意思,已是溢于颜色。 王颂周也很领略他的神气,便道:“你放心罢,这事我并无拒绝之意。因为在梦中,我已经许允了你师父。对于死后的人,难道还能反悔么?不过机会还没有到,一时也无从为力,看来这件事,眼前只能心中藏之,以有待罢。”达空口中答应着,却又略作沉吟,继而向王颂周说道:“大人吩咐的很是。但我还有一点意思,不知说得么?”王颂周道:“你有话只管说来,何必如此。”达空道:“我师父给大人托梦,指点未来之事,据我的愚见,这是要留下一种奇妙的证据,好表明自己冤屈,事到将来,一定自有用处。不过梦是漂渺虚无,不能留下痕迹的。假如隔上三年两载,一旦机会到来,大人纵肯追念前情,述说当日的梦境,然而难保听的人,以为是临时捏造的。那时我师父死后的一番苦心,岂不付于流水。所以我不揣冒昧,打算恭请大人用笔墨记下这件事,往后用得着时,不费口舌之功,可以伸手拿出,作个凭信,显示见昨事由前定,并不是信口可以雌黄的。那时无论是谁,当然是不能不信了。”王颂周刚听到此处,不禁跌足说道:“妙极了!难为你小小年纪,居然能涉想及此,这篇文字,我一定是要著笔的。”说着,拈须微笑,很有一种得意的颜色,流露面上。原来这位王大人,不但两榜出身,是个八股名家,并且还嗜好古文,揣摹之余,也常常的动笔,自以为是马班复生,欧苏再世。现在达空这么一说,像是给他提了个醒儿,既然有此好题目,便不愁没有好文字,真乃是相得益彰,那还有个不得意的吗。达空见他一口应允,并且还夸奖自己,当即深深道谢,却不晓得这个主张,正触了他的嗜好,所以才能够如斯响应呢。 王颂周又对达空说道:“我既然要动笔,便事不宜迟。因为作文好,全凭的是兴会,非即时抓住不可的。你就在这里等着,少时便可以脱稿。”达空见这位王大人,居然如此卖气力,可以说是求之不得,自然连连的答应着。王颂周便把门房唤将上来,吩咐先把达空陪下去,好生款待。剩下自己一个人,好运动文思。达空去后,他便濡毫伸纸,仿照古文纪事的笔法,作了一篇异梦记,其中叙这件案子及自己的梦境,俱用据事直书之例,不加一字可否。至说案情的冤抑,却又入在达空口气里,全与自己无干。真乃伸缩自如,立言得体。至于文字的精悍空灵,也很合古人的遗法。作完以后,很是高兴,便半真半草的,另誊在一张宣纸上,纪了年月日子,然后又盖上图章。看天气时,却还不曾到晌午,便再把达空唤进来,叫他看了,有不懂得的地方,还为他解说。达空自然感激得五体投地。王颂周又说道:“虽然预先有了纪载,然而还要提防人疑为倒填年月,临时现写的。所以据我看,最好请出几个人来,大家传观一下子,然后由每人署上一个名,就如同公证人一样。这么一办,方才毫无渗漏。”达空听了,忙道:“大人肯于这样分心,真乃求之不得。”当下王颂周便派了一名家人,持着自己的名帖,去请时常往还的几位亲友。试想他是个两榜出身,坐过司道大员,那些亲友,少说也是缙绅一流人物。工夫不见甚大,便都陆续到了。王颂周说明了相邀之意,又把自己的那篇文字,请大家看了。当时无不称奇道异,并且嗟叹不止。最后说到请大家署名,众人一想,这是件等待机会的事情,将来有用没用,一时简直的谈不到,况且这篇文字,立言极有分寸,满让后来作了证据,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危险。再者就算触怒了当道,自有执笔作文的人负责。我们署个名,不过表明了当时曾经看过,这还能有多大的牵涉么。因此考虑的结果,大家便都奋笔直书,一一把姓名写在后面。王颂周这才郑重其事的收藏起来,并说早晚之间,还要把它裱成一个手卷,倒看看这篇异梦记将来是否有用,不致枉费心血。达空见这次请求的目的,总算圆满达到了,不曾辜负师父梦中的嘱托,这才向王颂周并那署名的缙绅,叩谢告辞而去。 第11章 破案前之草蛇灰线 第11章 破案前之草蛇灰线 自从花牌楼出了这件命案,光阴迅速,差不多有十年了。经过这般长久的时间,一切自然都是新陈代谢,光景大不相同。此时沈公已经薨逝,现任的南洋大臣两江总督,乃是刘坤一。洪琴西观察,已得了本省的盐道。这时保甲局的总办,乃是一位祝赓廷观察。张云吉大令,现时署理着知府。尤其是那个伤天害理的胡得胜,官运亨通,已然升到了参将,好不威风。这便是官场里的一番变迁。 再说达空,快要有三十岁了,他的性情纯笃,依然不减从前,却增长了许多见识。师父的仇恨,一日未曾去怀。但那对头冤家,正在走着旺运,只好捺定心神,待时而动。他又遵守师父的遗嘱,供给蔡屠户妻子的用度。那小吉祥儿,倒很得了他父亲的遗传性,气质有些粗卤。到得十几岁上,书也读不好,事也作不成。达空怕他游荡坏了,便把他叫庙里来,守在自己眼前,帮助做些活计,倒可省得终日无事,惹祸招灾。他的舅舅李刚,这时已经当了保甲局里一名站堂的差役。还有那开豆腐的王老,现在早已故去。他的儿子牛儿,却还继续父业,支撑着那个小小的店面。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就是那位王颂周王大人,他虽年龄已高,精神却还康健,本来后来平反这件案子,很要仗着他,作个枢纽,自然不会有什么山高水远的事了。再说人世的一切,从来是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何况说是一件案子,所以花牌楼当年出事时候,固然震动一时,但经过了这般悠久的岁月,似已化作云烟,无人道及了。 谁料奇冤极枉,久郁必伸,作恶的人,始终逃不出公道去,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那番至理。并且从先这件冤案,是从保甲局中发轫,如今隔了许多年,一旦案情大白,还是从保甲局里,辗转牵引出来的。似此造化妙用,罔测端倪,不更使人惊骇么。诸位不要心忙,等著者慢慢叙述,自然是牵一发以动全身,前后要归于合拍的。 话说那时保甲局里,有一位承审委员,叫作何春舫,是个候补通判。自从得了这份差使,因为没有带着家眷,例住在局子内。一个官场的人物,当然具有官场普通的习气。不过这位何别驾,还另有两样小小的毛病:一样儿是好喝几杯酒,一样儿是性情有点暴躁。其实这两件事,本是无关大体,但因为跟勘破冤案的情节,其中很有关连,所以少得不预为叙及。再说那时候,离着保甲局不远,有个饭馆,名为醉春居,酒菜都还不错,何别驾首脑况且无聊,又兼生性好饮,所以时常一个人前去买醉。他并且说,这个饭馆子,叫作醉春居,我的号,恰好是春舫二字,可见是为我而设了。他既是常去,自然跟馆子里透着熟悉。那里上下人等,晓得他是一位委员老爷,便也都格外趋承,另眼看待。这一日,公务消闲,天色将到傍晚的时候,何别驾又犯了酒瘾,便一人出离保甲局,来到醉春居。工夫不大,酒菜上来,他浅斟独酌的,尽情享受。正在半醺之际,忽见堂倌手里拿着两宗物件,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何春舫看时,一个是一尺多高彩釉瓶,一个是一本画册。原来这位何别驾虽然称不起是个赏鉴家,但对于古董字画之类,多少也有一点研究,因此一见了这两宗东西,便觉得醉眼一明,心里头透着高兴。当时堂倌走到面前说道:“何老爷,请你给看看这两样东西,能值多少钱?”何别驾点了一点头,先把画册接了过来,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堂倌把瓷瓶放在桌上,口中说道:“请你先看罢,回头我再说也不晚。”何别驾已经把画册打开,刚一看去,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是沈石田的真笔,不但画得好,而且上面还有他自己题的诗,一共十二幅,每幅皆如此。再看纸的身份,跟图章的篆刻,确乎是一些毛病也没有。本来石田的书画诗,在明,即已推为三绝,如今流传数百年,更是非常宝贵。现在这一本小小的册子,真乃不啻拱壁了。何别驾爱不释手的看了半天,这才放下,然后又把那瓷瓶拿了起来,仔细观瞧,见是大明三彩,一点磕碰地方也没有,并且还是官窑的出品,底款端楷,彩色十足,也算是个难得之物了。 当时他一边看着,一边思忖道:“难得这两件精品,今天无意之中撞在我的手内,似此绝好机缘,岂可轻轻放过。不过有一样为难,好东西是从来不肯贱卖的,只怕索价太昂,我买不起,那便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便向堂倌问道:“这可是人家卖的么?”堂倌笑道:“要不是卖的,怎么会拿到我们铺子里来。但是据卖主说,这两件东西太好了,要的价钱很大,我们铺子里的人又全都不懂行,可巧赶上老爷在这里,想这瓷器、字画的好坏,自然瞒不了作官为宦的,所以请您给看看,到底能值多少钱?”何别驾一听,心里先凉了半截,觉得自己所见不谬,想着要买便宜,那是办不到的了,说不定是要三百五百的,看来这两件东西,也只能一饱眼福;要打算据为已有,那可是徒劳梦想呢。当下他这么一想,早已兴致索然,便又慢慢地问道:“他要了多少钱,你先告诉我说。”堂倌哼了一声道:“你万也猜不着,凭这两件东西,他要二十两银子。何老爷想想,可笑不可笑。”何别驾一听,立时眉梢眼角全都布满了笑容,不过他的这个笑,跟堂倌所说的笑,实在是背道而驰咧。堂倌一见,便道:“怎么样,可不是要得太多了吗?要是依我看,至多也就值上二两银子。”何别驾道:“你给估的也太少了,但是他要的,差不多也有一半儿谎。你去跟那个卖主儿说说,他要十两银子肯卖时,我就把这两宗东西留下。假如他还要争竞,你就替我作主意,再添上一两二两的,也不要紧。其实要按公道价钱说,也就值到十两银子。但我瞧着很喜欢,满让多花上一点,也是不在乎的。”堂倌道:“这个事情好办,全都交给我咧。既是何老爷喜欢上,无论怎样,我必把他买妥,再说换一个人,也未必肯出这么大的价钱。今天的事情,真算凑巧,卖金的捧着买金的了。你先慢慢地喝着,我这就讲价钱去。”他说着,就出去了。 何别驾一边喝着酒,一边赏鉴着,真乃一面皆欣喜,满腔都是春,说不出那份快活来,暗自想道:“从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话实在说的不错。我若非今天犯酒瘾,哪里赶得这宗事情。要是早一天来,可也遇不上,晚一天来,又错过了。足见是造化有灵,暗中呵护,要把这两宗物件,送到我的手内。最可笑的,是好货不遇识者,堂倌还说价钱要得太大呢。他哪里晓得,是把金子当铜卖了。这样好运气,别人谁也没有赶上,单单的叫我遇着,就凭着这份财气,说不定早晚之间,官运还要亨通呢。”他想到这里,心中大乐,便满满地喝了一杯酒,也好算是快浮大白的了。但是猛然间,却又想道:“这事虽然便宜,却也有些古怪,何以那个卖主儿,手里既有这样的好东西,偏又如此懵懂,岂不是一件奇事么?莫非是中落之家,祖父收藏,子孙毁弃,便不晓得物之所值了。除此以外,还有一说,那就怕是来路不正咧。” 他正在运审案的头脑,从事推敲的时候,只见门帘一启,堂倌含笑走了进来。”何别驾便问道:“怎么样了?”堂倌脸上摆出劳苦功高的神气,很得意的说道:“我既是大包大揽的应了下来,自然是没有错儿。不过为替您省钱起见,几乎把我的唾沫都要说干了。这两件东西,只用十两银子买妥,多一个儿也不曾花。何老爷看看,我办得怎样?”何别驾一听,便满面堆下笑来道:“这可实在亏了你,替我省下的二两银子,就赏给你买双鞋穿去。”堂倌口中道谢,忙着请了一个安。本来他自己表场功勋,为的可就是这件事。何别驾又问道:“那个卖主儿是谁,你可跟他熟识么?”堂倌道:“那人叫作金宏,以前也曾托我们铺子里替他卖过两回东西。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来往。”何别驾点了一点头,便道:“我的酒已经够了,你给我拿饭去罢。”堂倌答应着,退了出去。少时吃毕,记过了帐,何别驾便命堂倌跟着去拿银子。堂倌道:“这时忙得很,缓日再领。”当下便拿了瓷瓶、画册,出离雅座,及至到了柜堂时,铺子里的人,都同何别驾周旋。那时堂倌又把这两宗物件,递在一个人的手内,向他说道:“你就自己跟着何老爷去取银子,我借着这个,也可以明一明心,显得是一手托两家,并没有什么夹带藏掖。”那人听得这样说,笑了一笑道:“但不知要跟到哪里去取?”堂倌道:“离此不远,就是保甲局。”那人听了,神色像是有些踌躇,顿了一顿,方才说道: “我就跟了去。”再说何别驾,见堂倌跟此人交代一切,便晓得这就是那个卖主儿金宏了。见他年纪约有四十多岁,粗眉大眼,两颧甚高,很带着一种军人的气概。及至听他说话,不禁心中蓦然一动。要问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因为金宏说话是湖南的口音,跟自己有同乡的关系,立时一种关切之念,便不由得油然而生了。从来无论是谁,在是在自己的本乡本土,都把乡情看得淡薄,以为无关重要,其实这也难怪,因为不管看见谁,没有一个不是同乡,那可又有什么异样,正所谓司空见惯浑闲事了。但是一旦之间背乡离井,到了外省去,那时所见的人,差不多都是语音互异,习尚攸殊,纵然肯去亲近他人,尚有不能见答之苦,自然就要发生踽踽凉凉,形单影只的感想了。此时若能见着一个同乡,便与会晤着至亲近友一样,这正是俗语所说的,人不亲土还亲呢。所以通都大埠,各省多有同乡会馆,不但德业相规,患难相恤,并且还要替同乡的人,谋求种种便利,这正可以表现出人类一片乡土的至情。由思想见诸事实,积个人成为组织,无论是谁,全都莫能自外的了。闲言少叙,且谈正文。再说何别驾当时既是动了乡土之情,便不期然而然的,对于那个金宏,肯其脱略尊卑,刮目相待。当下走上前去,很和气的说道:“你既跟着我辛苦一趟罢,好在离着并不远的。”那金宏见这位何老爷不但一点架子也没有,并且还透着蔼然可亲,也就连声的答应着。二人出了醉春居,一路向前走着。何别驾又向他说道:“我听你的说话口音,咱们还是乡亲呢。”金宏道:“那个我可不敢高攀。您的贵省,也是湖南吗?”何别驾点头称是。两人又互问是哪一县,偏是无巧不巧,彼此恰是接壤的邻县,这一来,比着仅仅同省,更要透着亲近了。工夫不大,已经到了保甲局,何别驾便叫金宏随着来到自己的屋内。他把瓷瓶、画册放下,垂手站在一边,命他坐下时,还是至再的不肯。何别驾道:“咱们既是乡亲,不必如此拘泥,我还想着,要跟你谈一谈呢。”金宏听得这样说,方才告罪就座。何别驾便问他,来到此地,可曾作些什么。金宏被这一问,陡然间从他面上,现出一种愤慨的样子,冷笑着说道:“何老爷,您别看我目下这般的落魄,从前也曾跟着曾九师,打过南京呢。如今天下太平,可就没有饭吃了。”他说到这里,眼中像是有些冒火。何别驾听了,先自想道:“可见我看得不错,他果然是个营伍出身。”随即问道:“如此说来,你很立过军功的了。但不知曾经授过什么职份?”此时金宏气色略平,叹了一口气道:“哪里挣得什么职份,不过仅仅的吃上一名口粮,假如博得一官半职,大小能混上一份差使,我这一腔子热血,可也不算白倒了。”何别驾道:“老同乡,我劝你不必这样牢骚,那些戴上了颜色顶子,手中擎着功牌奖札,依样没有饭吃的,多着呢。这并不是朝廷辜负人,实在立过功劳的人太多了,哪里能够尽行安插。金宏哼了一声道:“用得着时,自然要官有官,要饷有饷,可以骗着人家拼命。到了用不着时,不妨一旦遣散,死活随他自去,那本是毫无关系的了。”何别驾见他只管说些愤懑的话,便不愿意往下再谈,随即转了口风问道:“你今天出手的那两件东西,很是不错,但不知是自己的呢,还是别人的呢?”金宏道:“那是一个朋友托我卖的。”何别驾道:“你那个朋友却是何人?”金宏见问到这里,神色之间像是有些不安,迟迟钝钝地说道:“他因为卖东西,不是什么体面事,所以嘱咐我不要提起他的姓名来,我可也就不便说出。” 何别驾见他神情局促,言语支吾,便晓得这是遁辞了。当下心中一动,觉得自己前所想的,东西恐怕来路不正,差不多已经证实。本来当兵的人,全是心粗胆大,一旦到了穷途落魄的时候,什么事情作不出来呢。但是何别驾虽然见到这里,只因念其同乡的情份,不但无意追究,而且还有些怜悯,很想着要多少加以援手,也不枉今天相遇一场。但他心中只顾这么一打算,外面却不免沉吟起来。那金宏本是有心病的,见这位老同乡,听了自己的话,一语不发,仿佛是在打主意,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况且保甲局是个缉捕盗贼的机关,尤其不同别处,自然更要疑神疑鬼,想着还要趁早走的为妙,不要睡多了梦长,再生出变故来。他把主意打好,当下便起身离座,说是有事要走。何别驾也窥破了他的心事,便不去挽留,立时取出十两银子的一个中锭,另外又拿了有五六两银子,对金宏道:“咱们两个人,总算近同乡,今天无心中遇到一处,也是缘法。这十两银子,是物价。这几两银子,是我念其同乡之情,送给你的,你把它作盘缠,回乡去也好,或者干个什么营生也好。请你自己酌量罢。” 当时金宏眼中看见银子,耳中听了这番话,真是意想不到,不由得喜动颜色,忙着连连称谢,用手把银子接了过来,方才转身要走,何别驾笑道:“且慢,我的话,还不曾说完呢。”金宏一听,只得又站住了。何别驾把眼望着他,和颜悦色的说道:“我除送你那几两银子以外,还有几句话赠给你,但不知你爱听不爱听?”金宏道:“您有什么话,只管说罢,哪有不爱听之理。”何别驾顿了一顿,方才慢慢地说道:“我看无论什么人,也不管遇着了什么境遇,第一是要把脚跟站稳,总之非义之财不可贪,非法之事不要作,一有差法,便已难于追悔。我因为咱们是同乡,所以才以此言奉劝,无论说的是与不是,请你千万不要多心。”当时金宏一听,立刻脸都紫了,恰像正说在他的病根上,口中唯唯诺诺的,答应了两声,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随即匆匆的走了。那何别驾多花了几两银子,多费了一番嘴舌,自己很觉仁至义尽,心安理得,便欣然又赏鉴那两宗古董去了。以上所叙这件事,看去像与本题无关,却不知等于草蛇灰线,已是埋伏下了破案之根。 第12章 诱供引出奇供 第12章 诱供引出奇供 话说何别驾自从买了那两件俏货以后,转眼又过了许多日子。这一天,因为总办祝观察派他去勾当一件公事,等到办完了回来,天色已经傍晚。当时他自己骑在马上,有四名局勇跟随。沿路走着,正打一座桥经过。刚一下桥,向旁转弯的时候,只见对面远远地来了一个人,手中拿着包袱。那时暮色苍茫,何别驾的目力又不大强,因此来人的面目,有些看不清。但是那人一见了这四名局勇一位老爷,不知是怎么一种缘故,陡然露出仓皇失措的样子来,放着正路不走,脚步匆匆的,便奔了桥底下,那种神气,分明是有心回避。何别驾看在眼内,不由得心中一动,便认为那人一定是作奸犯科之流,所以诚中形外,如此情虚,既然看出破绽,怎能当面将他放过,立时便吩咐局勇,把他抓获,带回局子里审问。有两名局勇应了一声,放开脚步,如苍鹰展翅的一般,扑奔那人而去。说也奇怪,那人见局勇向他赶来,便撒腿就跑。这一来,恰是把犯罪更坐实了。前面跑的似弩箭离弦,后面追的如流星赶月。何别驾骑在马上,扭项回头看了一看,更觉得自己是洞察人情,所见不谬。不过他却没有等着,带着那两名局勇,先回局子里去了。当下先休息了一会,派人去问时,知道把那个人已经拿到。随后这才上去,见了总办,把委派的公事一一回明。然后方说在路上见了一个形迹可疑之人,已然捕获候审。祝观察说他遇过事留心,很奖励了几句,就委他得便审讯,不拘早晚。何别驾唯唯称是,这才起身辞去。 及至吃过了晚,闲着无事,因为总办夸奖他,心里也觉得高兴,便坐了夜堂,审问那个人。当时带将上来,朝上跪下,但视灯烛辉煌,不亚如白昼一样。谁知那个犯人,从先虽是趋避不遑,像是心虚胆怯,此际却转变了面目,露出倔强的样子,虽然跪在那里,却是并不害怕,竟自昂起头来,向上观看,脸上还带着一种忿忿不平的神气。再说何别驾坐在公座上,也留意向下观瞧,他是要看捕获的这个人,像貌是否凶恶。不料他的眼光,刚到了那人的脸上,立时又是吃惊,又是动气,又是憎嫌,又是恼怒,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复杂的情感来。倘问这是为何,原来那于路中捕获、此刻在下面跪着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老同乡,以前曾作过一次交易的金宏。其实这类事,原算不得什么稀奇,不过上文曾经说过,何别驾那个人,还有一件毛病,就是于嗜酒之个,更兼性有些暴躁,他以为上次相遇,自己念其同乡的情分,于物价之外,多送给几两银子,并且那么谆谆告戒,按理说,就应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才是,何以他毫无悛悔,竟当作耳旁风呢。要看这一回,携物敛避,行路可疑,足见自己从前的揣测,至此已经证实了。这不但给本省丢人现眼,尤其辜负了自己的苦口婆心。这种人,实在是可恶极了。何别驾只顾这样一想,所以比见了个陌不相识的人,更格外觉得生气,简单的来说,可又犯了他那牛脖大的脾气咧。可惜他不想一想,他并非圣人,焉能于立谈之顷就变气质呢?这等迂气,不是生得有些可笑么。 当下何别驾,既是满怀愤怒,便板着面孔,先问姓名籍贯,这倒不是他故意要装作不认得,因为公堂上问案的手续,照例是不得不然的。金宏的脸上,也带着一种勃然不悦的神气,一一韵答过了,随后就开验那个包袱。只见里面有几件略为值钱的衣服。何别驾便追问:“这是谁的”金宏气哼哼的说道:“我拿着,自然是我的,这个还用得着问么?再说提着包袱在街上走路,也并不算犯罪。要是一个一个的全都拿到保甲局来,过堂审问,不但问不过来,只怕远容不下呢。”何别驾见他出言顶撞,气更大了,便喝道:“你既然不曾犯罪,何以要躲着我的马头,往桥下走去呢?快给我讲。”说着,手持惊堂木一拍,左右伺候的人,也就跟着喊了一声堂威。那金宏原是营伍出身,什么阵仗儿没有见过,哪里还把这个放在眼内,便冷笑道:“桥上桥下,都是人走的,我乐意在桥下走,那是随我的高兴,难道说就犯罪吗?我躲着马头走,我觉着那是一番好意,因为你们作老爷的,照例都是叫人回避。不料小心生祸害,反会提了罪名。假如我闯着马头走,还不该把我剐了吗?”何别驾一听,更是气往上撞,便又厉声喝道:“你既是问心无愧,何以我命局勇上前盘诘,你却撒腿就跑呢?”金宏道:“那怪我没有想到,一时吓糊涂了,误认为拦路打抢,那还有不跑的吗?”何别驾见他冷嘲热讽,越发气得暴跳如雷,便圆睁二目喝道:“你不要藐视本堂,闹这些花言巧语,你包袱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务须还我个真实的下落。倘若说不出来时,就票办你的盗窃罪名,那时你便晓得国法的厉害。”金宏听了,还是扬扬自若的,冷笑着说道:“这个也盘不倒我。假如我要是有心刁难,只须说那东西,是从原籍带了来的,那时要寻根究底,还须走上一趟关文,等上一个月半个月的工夫,只怕还未必闹得清楚。不过我犯不上那么办,彼此都可以省点事。一定要问下落,立时就有,我那东西,是从一个朋友家里拿了来的,难道说这个能算犯罪吗?”何别驾坐上公座上,是越听越有气,当下便喊了一声道:“你说你那东西是从朋友家里拿了来的么,我怕你那个朋友,还未必知道呢?”金宏听到这里,便又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这也不必替我担忧,他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反正是失主不告发,衙门不追究,只要我那朋友不讼我是盗窃,我的罪名便不会成立的。”何别驾用手把桌案一拍,大声喝道:“你且少要胡说。你的朋友姓甚名谁?先与我供出来,不能容你随便一说,就算完事。”金宏道:“我那朋友唤作李成,现放着实有其人,难道是我捏造。”何别驾又厉问道:“他的住址呢?”金宏便毫不思索的,把住址说了。此时何别驾把眼望着金宏,怒气勃勃地说道:“你认为是失主不告发,衙门不追究,明天我偏要把李成传了来。当面问一问,倘要稍有参差,我是非办你不可。”金宏仍是泰然自若的说道:“我也看出来了,打公堂上说,就是非办我罪名不成。不过我有几句话要预先声明,就是我的东西,若由盗窃而来,凡以前跟我作过买卖交易的,可也担着收买贼的罪名。”他说到此处,便发出一种冷酷的微笑,把眼望着何别驾,这分明是隐指前事,有意来开玩笑的了。何别驾还有什么听不出来的,便喝令左右,先把他押下去,等候明天再审。随即在公堂上签好了传票,派人明日去传那李成,以便质对。办完以后,这才退堂歇息,兀自气得半夜不曾合眼,这就是性情暴躁的害处了。 到得第二天早晨,又催那派的人,赶快去传,休要延误。不料过了一会,差役上来回话,说那李成现在患病,不能到堂,并取有邻右的保结为证。说着,呈将上来。何别驾听了,很不耐烦,也去看那保结,便问患的是什么病?差役说是疮症。何别驾道:“生疮算不了什么大病,你可再去传他,无论怎样,务须叫他到堂回话。”差役只得领命下来。到得午后,李成是已经传到了,何别驾便立刻升堂,单提李成审讯,这是怕跟金宏见了,就许关碍情面,不肯直说的缘故。总而言之,他此时已是胸有成见,很盼着盗窃的罪名,能够成立,把金宏惩治一下子,好发泄闷在胸中的那一口恶气。当时李成上堂跪下,何别驾看时,只见他的年纪约在五十以内,从前像是个很健壮的汉子,如今为病所累,已是形容枯槁,面色灰败,成了奄奄不振的样子了。倘问他仅仅生疮,何以竟至如此,原来他那个疮,非同小可,乃是一种冤孽之症,俗名儿就叫作砍头疮,生脖项以上,慢慢蔓延溃烂,等到成了一个周遭,便可以叫脑袋跟腔子彼此脱离关系,与受斩,首之刑一般无二,纵有外科圣手神医,差不多也是难于奏效。请想害了这种症之人,还能有丝毫生趣。在世俗的谈论,都说如非作恶之人,是不会得这样怪病的。当下何别驾问过姓名以后,便命左右取过包袱里的衣服,叫李成辨认,是否是他家内的东西。李成看罢,叹了一口气,点了一点头,表示承认之意,但是连一句痛快话,也不曾说。又问他,当初跟金宏是怎样一种交谊。他说曾经同过营伍。何别驾便道:“你的东西,何以叫他拿去?昨天因为他走在路上,形迹可疑,所以把他捕获。他若有什么欺负你的地方,只管从实诉将上来,我一定他的罪名,与你作主。”在何别驾的打算,以为这么一问,总能钓出告发的话来了。谁知事情的结果,竟出人意外,只见那李成少气无力的说道:“这虽是老爷的一番美意,但我却不乐于追究,最好是请您宽恩罢。”何别驾一听,不禁大失所望,便皱着眉头道:“如此说来,却也未为不可。不过他拿走你的东西,到底你还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李成见问到这里,却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要说我知道,也可以;要说我不知道,那也未常不可以。”何别驾道:“你这话,却是怎么讲?”李成道:“自从我有病以后,日子已经很久了,他在背地里,随便就拿走我的东西,也不止一次两次。我事后发觉,从来就不曾追究过。老爷请想,照这样的情形,不是说知道也可以,说不知道也可以么!”何别驾道:“这简直的便是窃取了。要长此放任下去,非闹到家产尽绝不止,你自己把心眼放明白些,趁早打好了主意,到底是告他呢,还是不去告他呢?”谁知这般引导于他,均不发生效力,李成听完以后,毫不犹豫的说道:“方才我已经回明老爷了,无论怎样,我是不乐于追究的。” 何别驾一听,觉得这件事实在有些奇怪,便道:“我倒要问一问,你是为着什么缘故,不肯告他呢?”李成顿一顿,方才开言道:“不瞒老爷说,我现在只是孤身一人,而且又得了这般冤孽之症,眼看着是死期不远,还有什么心肠,照顾到身外之物。况且我跟他,从前在一处打过仗,不但同过甘苦,还要算共过死生。如今他是为所迫,方才作这种事情来,又何必一定认真,伤了彼此的情谊呢。”当时何别驾听了,觉得这个话似乎也未常无理,但总想着,一个当军人的,未必能够如此看得开,总疑惑其中另有别的情节。忽然又心中一动,想起金宏曾经说过,失主不检举,衙门不追究,只要他的朋友不讼他盗窃,他的罪名便不会成立。据这种口气,他简直是成算在胸,有所恃而不恐了。看来他必有挟制着李成的地方,所以才肆无忌惮若此,我只须略用手段,这事便不难水落石出了。何别驾想到这里,已自有了打算。他只顾这么一多事,不要紧,多年冤沉海底的事情,可就要一旦发露,这也是天理昭彰,不由人算的了。当下何别驾主见已定,便叫先把李成押下去,好生照顾,不可难为于他。这是因为李成并不曾犯罪,所以才这般吩咐。随命把金宏提上堂来。只见他朝上跪下时,脸上表现一种怨恨之色。这是金宏,因为从前会面,既肯念其同乡之情,格外关切,此时就该宽恕免究,方是全始全终之道,为什么偏要吹毛求疵,非办自己罪名不可,这不是在理上讲不下去吗?他可哪里晓得,这位老同乡,单有一种古怪的脾气呢。再说何别驾,见金宏跪在下面,便冷笑道:“你以为你的朋友不告你么,却不料那李成,已把你窃取他东西的罪名,实行控诉了。你从先说,失主不检举,衙门不追究,这话也未常无理,无奈人家的心思,不能如你的期望,只怕事到今天,你要逃不出公道去了。”金宏不听犹可,陡然听了这个话,不由得浓眉直竖,怪眼圆翻,带出一种又是惊愕又是愤怒的神情,厉声说道:“这话当真么?”何别驾道:“怎么不真,他还告你窃取他的东西,并不是一次两次呢。”金宏切齿说道:“好个胆大的李成,他莫非要自己作死。如今他在哪里?我要当面问上一问。”何别驾道:“难道不晓得他有病么。这些话,都是他亲口对差役说的,自然没有舛错。现在他把告你的呈子,已经找人写好,递将上来。我想你也就没有可说的了。”谁知金宏听到此处,忽然昂起头来,发了一阵狂笑,满脸上带出一种怀恨报复的神气,哼了一声道:“我没得说么,要说的可正多着咧。他既无情,我也无义,豁得两败俱伤,谁也不用顾谁。”他说到这里,便把眼望着堂上,很坚决的说道:“他既然告我,我这里还要告他哩!”何别驾一所,不禁满心高兴,以为是自己料事如神,果然略使手段,便把他们的阴私事情,给挑拨出来了。当下便问道:“你告他什么。莫非说他也偷过人家的东西吗?”只见金宏把眉毛一挑,眼珠子一瞪,厉声说道:“偷人的东西,算得什么。我要告的,他是个杀人的凶犯!”这一惊人的语言,陡然从舌尖吐露,不亚如暴风骤起,巨雷忽鸣,实乃出人意料之外。不但何别驾听了惊愕异常,其时所有一干伺候人役,无一个不痴呆呆地发愣,觉得这件事情,眼看着就要拐弯,从盗窃的小案要引出凶杀的大案。峰回谷转,要成了案中案咧。何别驾定了一定神,方才向金宏问道:“公堂之事,非同儿戏。你的话,可是当真么?”金宏接口道:“怎么不当真,不过我说了出来,就是怕你不敢办。”何别驾听了这个话,不由得气往上撞道:“你怎么见得我不敢办?”金宏冷笑道:“你不用叫横,我说的全是实情。这件冤屈的案子,已经有十来年了。如今要兜翻出来,不但你们保甲局担着不是,就连前任制台,都担着不是呢。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委员,官儿就好比芝麻粒儿那么大。你自己想想,能担得起来吗?”这番话一说出来,公堂上坐着的官儿,站着的衙役,都目定口呆了。何别驾心中暗想,这事可闹大了,我用的这种钓鱼手段,原想是钓个金钩虾米,至多也不过是个金色鲤鱼,谁想把个龙王爷给钓上来咧。但是公堂上众目睽睽,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怎么能够说不往下问呢。好在他已经说明,这件冤屈的案子,已是十来年的事了,纵然旧案重提,事情扩大,也牵连不到自己的身上,而且也得罪不着现在的上司,待问明白了以后,可以去回总办。总办还办不动时,不妨去回制台,那时说不定,因为自己审案有功,还许要得个异常劳勋呢。他当时把利害两层都斟酌好了,这才向金宏说道:“你不要这样讲,从来国家的王法,照例是公事公办。岂不闻有两句俗语,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我虽然提不起来,自然还有提得起来的人。但不知你说的事情果真?”金宏道:“怎么不真,想当初这件案子,曾经轰动一时,如今虽说事隔多年,但是提了起来,想来是无人不晓。”何别驾道:“不知你说的,究竟是哪件案子?”金宏道:“不是别的,就是当年正月初一,花牌楼地方出的那件凶杀案子。”何别驾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道:“这件案子,我也知道,不过据我所闻,此案曾经制台亲审,把主使之人,以及杀人的凶犯,全都正了法了,算是两命抵了一命,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料金宏听了,哈哈一笑道:“你晓得什么,可怜那个和尚,跟那个姓蔡的屠户,白白地项上餐刀,当了替死之鬼。他们这场天大的冤屈,只有我们三个人知晓。今天从我口中,把机关泄露,这可也算活该呢。”当时金宏这话说出来,自然是人人注目,个个惊心。但是内中有一个人,尤其感受了绝大的刺激。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蔡屠户的妻弟李刚,上文书中曾经表过,他已当了保甲局内一名站堂的差役,此时在无意之中,忽然听了这番话,能够有个不动心的吗? 再说何别驾,见自己用诱供之法,引出这出乎意外的奇供来,虽说不免惊骇,却也有些得意,因为这样收获,实在是意想不到的。随即问道:“依你说,那个杀人的凶犯,到底是谁呢?”金宏道:“不是别人,就是李成。”何别驾道:“你这话果能靠得住么?”金宏又笑道:“怎么靠不住,当初我跟陈禹二人,是在场目睹的,只是没有帮助他动手罢了。”何别驾道:“那个被杀的,却是何人?”金宏道:“那人唤叫马标。当初我们四个人,原是在一处吃粮当差的,可以说是共患难的弟兄。”何别驾道:“既然如此,李成却是所因何故,把他杀了呢?”金宏道:“这件事情,说起来可就长了,不是三言五语,所能够讲完的。”何别驾道:“这个不要紧,你只管慢慢地诉来。”金宏哼了一声,道:“你那里坐着听,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我这里矮下半截去,还要成篇大套的讲话,可实在不大舒服呢。”何别驾道:“这是公堂上,你又是个犯罪之人,若不成也要想坐下么?”金宏道:“我也不敢那样妄想,只须放我起来,站着讲话,那不等说完了以后,重新再跪下呢,实在因为话太多了,这样爬着讲,太憋得慌。”何别驾此时急于要听这套供辞,当然诸事皆可从权,便道:“既是这样,你就姑且站起来讲。”金宏当即立起身形,又说口渴,讨了一杯水喝,这才站在公堂上,把这件案子的始末源流,滔滔不断的陈述。何别驾便命招房,替他写书供辞。那时除去金宏说话,一点别的声音也没有。因为上自问官,下至人役,都在凝神屏息的听着,不愿从中走漏了一句。 第13章 花牌楼命案之真相 第13章 花牌楼命案之真相 本书已经写过十二章去了,花牌楼那件凶杀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始终还在黑暗之中,不得明了。如今要从金宏口内,大放光明,沉翳尽扫,想情也是阅者急于所要知道的。原来那个被杀的马标,跟那凶手李成,以及吐露真情的金宏,还有不曾出面的陈禹,这四个人,当清廷跟太平天国鏖战的时代,都是招募来的湘勇,他们不但同营,而且同棚,平日饮食起居,战时冲锋陷阵,彼此全在一处。更兼他们天生桀骜,性情相近,格外觉得投契,便在庞大的团体之中,联成一个小党,内中那个马标,尤其凶悍异常,作出事来,往往使人难堪,因此那三个伙伴,于带着几分畏惧之外,还不免有些嫌恶,不过既经结合,一时也抛撇不开,这也是冤家聚头,所以才有后来那般结果。好在过着军营中的生活,除去小小磨擦之外,暂时还没有绝大的冲突。及至太平天国覆灭,从先招募来的,以次遣散,这四个人,也就受了淘汰了。他们当惯了兵,而且又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一旦要再叫他们另谋规矩的职业,好去糊口,不但有些干不来,简直的就是不乐意去干。于是便由军营生活,一变而为盗贼的生活。这种事情,可以说是遣散军人的结果,也不仅区区他们四个人。所以那时候,盗风是很炽的。曾记得某大帅爱女之墓被盗,及至拿着了犯人,却是他的旧部。某大帅念其袍泽之情,竟然从宽释放,这也可想见一魔了。 再说那四个当时被遣散在淮安地方,自从改业以后,事情总算得手,连着作了几案,很捞摸了一些油水。后来由李成提议,要到安庆地方去,因为他本来是个竹工,手艺很不错,未曾入伍之先,即在那里作过生意的。三个人听了,全都赞成。他们原是一身如寄,四海为家的,什么地方又不可以去呢?当下便从淮安的地面,入了安徽的境界。行程非止一日,这才到了安庆。也是合该有事。有一天,李成一个人走在街上,遇见了他旧日同行的朋友,叫作纪顺的,两人立谈了一回,纪顺便邀他到家里动员,李成也自欣然愿往。及至到了纪家,待茶待饭,十分亲热。纪顺有个妹妹,唤作阿巧,见了李成,有些眉来眼去。请想李成能有什么好心,遇着这个事,自然格外留恋。偏是那个纪顺,枉自生着两双眼睛,却与瞎子一样,连一点儿的风色也看不来出,还要引狼入室,开门揖盗起来。他对李成说,近来接了大批的竹工,一人难于赶做,要请给帮忙,就在家中吃住,将来完工以后,少不得照例酬谢的。李成一听,正中下怀,立时便答应下来,说今天收拾东西,明日即当践约。等到回去以后,见了三个伙伴,便如此这般的把事情言明,说那女子姿色很是不错,容我勾搭成功,设法将她拐走,到了别的地方,再把她一卖,岂不是一宗稳当的生意。三人听了,自然没有不赞成的道理。 次日李成来到纪家,做起工来,格外肯卖气力。纪顺见了,非常喜欢,更把他当作至友看待,一切绝无回避。纪顺的老婆也是个木头似的人,从不想到有什么意外。况且住在一处,也防备不了许多。白日仅眉眼传情,黑夜便可开门相就,因此顺水行舟,毫无阻难,过了没有几天的工夫,李成跟阿巧便已有了苟且之事。经过一番甘言哄骗之后,阿巧已是允许同逃。李成便抽空出来,去跟伙伴计议,一切都商量好了,马标忽然说道:“这事有些不妥。你们两个人,要是同时失踪,太显而易见了。那时纪顺指名控告下来,不但立时追拿,将来还要通缉,眼见得是要走不开的;倘若有了失闪,我们三个人也要受到连累,岂不是拐不成人,反把自己害了吗。”金宏跟陈禹一听,也都齐称有理。李成便向马标问道:“依你说,应该怎么样呢,莫非费了一番心机,事到如今,反倒罢了不成?”马标道:“你不要扫兴,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是由我们三个人,先把她带走。好在你已经说过,工是快要做完的了,只须给你留下地点,随后赶去,便能会面。这么一办,便可一些儿不露痕迹,纪顺万疑不到你的身上来。纵然去告,也只能说是走失人口,讲不到拐逃二字,岂不是千妥万当的么。”李成听了,虽然不大乐意,无奈金宏、陈禹二人,因为自身利害的关系,深恐同时被获遭擒,实在有些犯不上,所以也极力赞成马标的主张。俗话说得好,三人中,则从二人之言。何况说是四个人内,倒有三人一致呢。李成至此,有些孤掌难鸣,继而略加思索,觉得他们三个人,彼此互相监视,大概也不至于出了什么舛错,便就委委屈屈的答应了。及至到得约定的那一日,天光还未破晓之际,马标便来到纪家门前等候。李成悄悄地将阿巧领了出来,问金宏、陈禹时,说已在船上等。李成便对阿巧说,先跟这位朋友走,我随后就到。阿巧至此,已入牢笼,还有什么可讲的,只好含悲忍痛,跟着马标走了。李成把门掩上,依然回去睡觉,仿佛没事的一般。 直到天亮以后,大家全都起床。纪顺夫妇见门虚掩着,心里把不住的跳,以为是夜间失了盗,等到检查,东西都不短,只短了一个活人,这才大惊小怪起来。李成装作不知,问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皱眉叹气的说:“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后来又替他们出主意,叫去禀官追究。谁知纪顺活了这么大,从来就不曾进过衙门,听了这个话,一时满腹犹疑,不得开口。他老婆便道:“算了罢,人已经走了,还找这些麻烦干什么。想那姑娘,从先给她说婆家,东家她也不乐意,西家她也不点头,如今不辞而别,一定是跟着人家走了。她既然出于本心,咱更乐得省心省事,说不定隔一年半载,再登门来认亲呢,何必忙着去找她,闹得费力不讨好哇。”纪顺听了,便连连点头,口称有理。这件事情,就此偃旗息鼓,便作为罢论了。李成见他们夫妇如此和平处事,心里是懊悔得了不得,深恨马标多事,把猫儿看作老虎了,恨不得立时赶上前去,跟他们一路走,方才放心,无奈一时不得脱身,只好捺住了性子,依然做工。 到得吃过午饭以后,纪顺有事出去了,忽见金宏、陈禹二人一同前来找他。李成吃了一惊,不晓得出了什么变故。当下把二人引到自己做工的屋内,悄悄地询问。二人都低声窃骂,说马标不是个东西。原来他把阿巧领到船上,设计支开两个人去买物件,等到回来时,船跟人早已踪迹不见。二人沿岸赶了一程,也没有赶上,阿巧算是叫他一个人给拐走了。李成至此,方才觉悟以前所说,皆是上了马标的圈套,分明是自己做熟了的饭,却让别人给吃了,心中那番痛恨,自然是难以言喻,恨不能立时找着马标跟他相拼,才出得这口气,哪里还有什么心肠再往下做工。等到纪顺回来,便推说有两个同乡前来找他,有要紧的事情等着去办,一天也是不能耽搁的。纪顺并不疑心,酬谢了几两银子,三个人便一同走了。以后离了安庆,又到别的地方去。金宏跟陈禹,因为事不切己,还不十分在意。惟独李成怀着一肚皮的怨愤,满心想着要发泄,所以随处留心,要查访马标的下落。无奈这种事,就好比大海捞针一样,哪里就会能够见着,及至日子陈了下去,李成的气也渐渐平了下来,把这件事情撂到脑后去了。 不料天下遇合,往往不由人算。有心要找,是找不到的;无心相遇,却遇得着。约摸过了一年工夫,三人在镇江地方,忽然跟马标会了面。李成一见,又把从先的怨愤,重新勾起来了,便怒冲冲地向马标问道:“阿巧哪里去了?”马标道:“卖了。”李成道:“银子呢?”马标道:“花了。”李成气得火星乱爆的说道:“你凭什么,要办这样欺心的事情?”马标笑道:“这件事情,固然是我不对,但你也很犯不上要动这么大的气。咱们四个人,原是共过患难的好朋友,无论是一个女人,或是几百两银子,也不至于伤了面皮。我事后回思,也很有些懊悔,现在正寻找你们三位,要赎一赎我的过错。今天恰巧遇着,也算是天从人愿了。”再说李成,原是怒气填胸的,预备说翻了,彼此就要动手的,如今见马标说出这么一套话来,气略平了一平,便问道:“你打算着怎么一个赎法呢?”马标道:“以后咱们作案时,我多卖气力,你多使钱,这样补报你,还不行么?”当时金宏、陈禹二人,又在一旁极口相劝,李成也就不好意思的,再不完不结的了。于是他们四个人,便又通力合作起来。当开首的时侯,马标果然克践前言,不但李成享受了最优的待遇,就是对于金宏、陈禹,诸事也都有个尽让,自然可以相安无事。但是日子一长,他可变更态度了,气力固然多卖,钱也要多起来,并且自居于首领的地位,看这三个同伴,就好像是他部下一般,随意的指挥呼叱,常常使人难堪。从前已经说过,三人原有些畏惧他,此时虽然不平,也只好暂不计较。那李成旧怨本来不曾消灭,如今火头上浇油,更是恨如切骨,便有把马标置之死地之念,不过还不晓得那两个伙伴是怎样一种心理,因此姑且忍耐,准备着要待时而动。 后来在残冬的时候,他们做的一笔好买卖,银子却在马标手内,他勒揩着,不肯分配,只说:“你们要用时,向我讨取好了。”此时连金宏、陈禹二人,都觉得忍无可忍,当下分争了几句,反被马标排喧了一顿。李成是胸有主见的,转把这场口舌劝开。马标身边有了银子,便主张要到南京去度岁。于是四个人,便一同来到南京。那时离着年底下已经不远,他们为免得叫人打眼起见,便住一个僻静的庙里,不过却不是大慈寺。那马标手里有的是钱,便住赌场妓院任意挥霍,纵然分润到三人一些,也不过是自己吃肉,叫别人喝汤罢了。金宏、陈禹二人全是十分生气,李成反倒一点表示也没有,二人便在暗地里说他是无气无囊。李成见机会到了,便道:“白生一回气管得着什么?要对付这种人,必须要有个切实的办法,方能出得这口气。”二人便问:“须用什么办法?”李成道:“只有结果他的性命,那才是一劳永逸之计。”二人初时听了,不免有些骇然。随后陈禹说道:“要凭他那样欺负咱们,就是这么办,问心也没有什么过不去。不过你要晓得,他的手底下,比着咱们都厉害,可不要闹僵了,打不成猴子,白惹一身骚。再说,我们大动干戈,万一做不成,可就无法收拾了。”李成道:“这一层,尽可不必忧虑。只须你们二位跟我同心,也用不着动手帮忙,就凭我一个人,便能要了他的命。”金宏笑道:“你向来是用左手,就凭这件事,已经不免吃亏。如今要冒这个险,我可有点担心。”李成道:“你放开胆子罢,准保没有错儿。别瞧我用左手,管保一刀下去,就叫他身归那世了。”二人便又问他,何以能够如此?李成道:“你们两个人,始终就不会醒腔,既然要打算杀他,那还用得着打交手仗么,只须给他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不是手到成功吗?”二人一听,连称有理。当下三个人,便商议好了办法,可叹马标,却还在睡里梦里。到了除夕那一天,四人在一处吃酒,将在半酣之际,李成便对马标说:“新近花牌楼附近,来了个告老还乡的大官,宦囊是十分丰富,咱们若辛苦一趟,管保可以发上一注财。”并且又道:“我都踩好道了。”此时马标的钱花得也快完了,听了这个话,很是高兴,便问几时可以动手。李成道:“依我的打算,最好是在明天夜里,因为无论穷家富户,今天过年,全都一夜不睡觉,明天是正月初一,又得忙乱一天,到了晚上,自然没有个不人困马乏的,街上是没有人,家家儿是早睡觉,咱们一去,当然唾手成功。这是一年里头,再也找不着的好日子。”李成说到这里,金宏跟陈禹也都极力赞成。马标点头道:“就是这么办。这一次还是我的开路先锋,但是得了钱时,还得由我支配,分多分少,你们可也不要争论。”李成道:“这个还用说吗,慢讲分多分少,无的可争,就是一个儿不分,也不要紧,我们托赖着你的能为,能吃这碗饱饭,那就好了。”金宏、陈禹二人,也都连连点头,说这个讲得有理。马标见三个伙伴同声推戴,不由得满怀大乐,以为是叫自己给镇压得伏伏贴贴的了。他却没有想到,其言甘者,其心必苦,自己的性命,已经就在眼前呢。 再说到了初一的晚上,四个人全都扎缚停当,腰间带了利刃,乘着更深夜静之际,扑奔花牌楼地方,果然是一无人声,二无犬吠,不管大街小巷,全是一律静悄悄的。当时马标一个人奋勇当先。其余三个人,俱是相随在后。马标是一心想着得钱,李成是一心想着要命,真乃螳螂志在捕蝉,不知黄雀在后。金宏、陈禹二人却有些放心不了,常常对着李成使眼色。李成或是点点头,或是摇摇头,一声儿也不言语。看看到了花牌楼地方,那时路灯黯淡,景色一片凄凉,李成脚底下一按劲,早已越过了二人,要跟马标踵趾相接,说时迟,那时快,他陡然拔出刀来,用尽生平之力,照准了马标脖项砍去。因为他是左手,所以这一刀,便砍在脖项的左边。后仵作申贵说杀人的是用左手,实在不愧有些见地。再说这一刀砍下之后,只为力猛刀沉,热血溅出多远去,马标仆地倒了,眼见得已是没了性命。李成因为满腔怨毒,还觉得有些气愤不出,便又在尸身的后心上、肋条上,戳了几刀,方才罢手。金宏、陈禹二人赶上前来,见大功已成,便叫李成赶紧快走。李成道:“不必忙,这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的。我这口刀,既经杀了他,再带着也不吉利,为灭迹起见,就埋在这里罢。”说着,便在石狮子旁,掘开土,把那口杀人的刀掩埋了。又把马标带着的那口刀,解了下来,三人这才一同回去。他们一商议,觉得南京这个地方不便逗留,便在第二天潜踪而去。谁知这件案子,却弄得李代桃僵呢。以后他们三个人,流转各处,少不得还作着盗窃的生活,总算侥幸,始终就不曾出了岔子。 有一次在苏州地方做案,李成于银钱之外,得了大宗的珠宝。他存了私心,不曾告诉伙伴,只把银钱拿出,珠宝却藏了起来。好在这种轻巧东西,是无从看出破绽来的。后来他一打算,想着作贼的人,将来不会有好结果的,莫若趁此洗手,脱离了这种恐怖的生活,也可落个收缘结果。他筹划已定,便不动声色的作了个天外的冥鸿,跟那两个伙伴,不辞而别了。他贪恋着南京的繁华,很想在那里成家立业。只为有马标一案作梗,有些悬悬不定,便立意先到那里,看看风色再说。不料来到南京以后,在茶坊酒肆之内,作为谈闲话似的,一打听这件事情,说是此案早已破了,人犯早已杀了,好比是雨过天晴,不留渣滓。李成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觉得有倒霉的人替他顶了缸,此后尽可无忧无虑,于是便留在南京不走了,将珠宝陆续售出,作些别的事业。后来又在娼寮中接了一个妓女,组织临时家庭,倒很过了几年安逸的生活。 但是作恶的人,总是要有报应的,哪里能够长久无事。在最近一年之内,那个接来的妓女,不知跟何人勾搭上了,竟自卷逃而去。李成人财两空,几乎不曾把他气死。谁知运气坏了,不幸之事还要接踵而来。有一天走在街上,忽然跟旧日伙伴金宏劈面相遇。李成跟见了鬼的一般,说不尽心中的懊恼。但他心里明白,这是躲不得的,而且躲不开的,只得假意赔笑脸,将那怀着恶意的金宏邀到家内。问陈禹时,说是因为作案,不幸叫事主当场给击毙了。那时金宏想着李成前此的不辞而别,又见他今日家成业就,自然是满心不受用,便说出许多冷嘲热讽的话来。李成只得竭力敷衍,跟他拉交情,说些往事休提、有饭同吃的话。这是因为他自己身上背着人命,只有这个旧日的同伴晓得底里,不能不曲意迁就着,免得人心难测,生出意外的变故来。自此以后,金宏便住在李成家内,足吃足喝,用钱就要,倒好像分所当然似的。李成是气恼在心里,口中却说不出。况且家计渐渐萧条,直有些供给不起,他自恨以前没作好事,生出这种魔障。哪知恶运还在后面,好好的脖子上,又长了这个砍头疮,经过医治,也不见效,并且越来越厉害,眼见得是死生问题,悬于眉睫,不由得灰心丧气已极。他便想到这可是杀了马标的报应,本来以前那种处置,未免也太过了。他只顾这么一想,更闹得神魂颠倒,睡卧不宁起来。日子一长下去,便把个健壮的汉子,害得整日呻吟,毫无生气了。此时金宏见李成手内已经拮据,便不去麻烦他,随意取些现成的衣服,前去变卖,有时也重理旧业,作些盗窃的事情,好供给自己挥霍。李成连自己的性命尚且顾不来,哪里还有心肠去顾问这些闲事,所以尚能彼此相安,并未生出什么嫌隙。谁知造化微权,予人莫测,偏生情事牵引,将他们两个人,前后都拘到公堂上来。李成为投鼠忌器起见,当然不愿控告金宏窃物的罪名,不料何别驾见得情有可疑,一死儿的非寻根底不可,于是隔离审讯,兼用诱供之法,好明白事情的真相。金宏是个粗人,哪里懂得这种手段,一时气忿之下,便把李成杀人的事件,当堂举发出来了。这一来不打紧,花牌楼的案子,沉冤已经多年,至此始行大白。 第14章 案情大白后之梗阻 第14章 案情大白后之梗阻 话说金宏中了诱供之计,站在公堂以上,把以往从前之事,该详的详,该简的简,直言不讳的,全都尽情的倾吐出来。当时何别驾以及一般差役听得眼都直了,就中尤其是李刚,因为有骨肉亲的关系,不由得又是感慨,又是悲伤,心中暗自想道:今天洗刷了这番冤屈,这也总算是皇天有眼了。不过应该怎么办,我是没有力量的,只好等着一得了工夫,便到大慈寺去找达空,告诉这件事,他老想着给他师父报仇,自然没有个不尽心竭力的。两条人命,本来是一案,只要他办好了,那还不是双管齐下吗。 不提李刚心上打算,且说何别驾听完这套供辞以后,便向金宏问道:“你所说的可都当真么?”金宏道:“怎么不真,其中并无一字虚假。”何别驾道:“既然如此,你是否敢跟李成对质?”金宏道:“怎么不敢,管保他就无的可说。”何别驾点头道:“这样甚好,你且先照旧跪下罢。”金宏听了,只得再行跪下。何别驾便吩咐下去,再把李成带上堂来。少时带到,朝上跪下。金宏是憋着一肚子的恼恨,此时见了李成,早已气往上撞,所以没有容堂上问话,便先说道:“姓李的,你告我偷你的东西,我也把你杀人的事情,全都供出来了,谁的罪轻?谁的罪重?”李成听了,不由得一愣,但是他的心眼儿,比着金宏竟自聪明得多,略一迟顿,早已悟出这个道理来。当下便把眼直望着何别驾,微笑说道:“老爷,你总算能够问案就结了。”随又向着金宏,叹了一口气道:“兄弟,你是上了当了,我并不曾告你偷我的东西。你想,不用说我的短处,我在你的手内,就凭咱们两个人的交情,能够因为这一点小事,彼此反目么?”金宏此时也就醒过味儿来,悔恨无地的说道:“大哥,这是怎么说的,我可实在对不起你,全都怪那混帐东西出的坏主意,我算叫他给装了去了。”这倒不错,何别驾算是当着面儿,叫他给骂下来了。只见李成很慷慨的说道:“你也不用后悔,这是我的报应临头,并不怪你。常言讲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还不是分所当然吗。况且我又活了这些年,如今再给他偿命,已是很合算的了。”何别驾听到这里,便道:“这样敢作敢当,才算得是好汉子呢!既然如此,你就都说出来罢。”李成点了一点头,便把杀马标的事,又简单的说了一番,跟金宏所说的,情形相符,并无二致。招房早把供辞,全都写好了,便叫二人当堂画押。李成拿过笔来就画,一些儿也不在意。倒是金宏觉得对不住朋友,说这是诓骗出来的,不肯落笔,反倒李成劝他画了。当下这才退堂,将二人一齐收押。倘问李成何以能这样直供无讳,把死生置之度处,原来他是想开了,因为那个疮来势特凶,大概用不了三五个月,就要性命不保,纵然说是抵偿,也不会到法场上去的,这样现成的好汉子,为什么不充一充呢。此外还有一层,就是因为金宏已经把情节全都招认出来了,此时要再托赖,那不是找着受刑吗。自己病得这个样子,眼前叫皮肉受苦,实在有些犯不上。他看破这两层道理,自然是顺供画押了。 再说何别驾坐在公堂上,审完了一个再审一个,然后又把两个人合在一起审,连前带后,足足有好几点钟的工夫,方才办理清楚,闹得腰也酸了,腿也麻了,头也晕了,眼也花了,周身都不得劲几了。但是他的心中,却觉得兴致勃勃,这是因为花牌楼的案件,不但从先震动一时,如今也还流到人口,哪里晓得有偌大的冤屈。现在从自己的手内,捕得真凶,诱出清供,把多年的覆盆之枉,一旦给昭雪出来,还不等于包孝肃再世么!所以不由得非常高兴。但是他不想一想,这件案子,若从根本推翻,不但一个现任的道台,一个现任的参将,都担着绝大的处分,就是已故的两江总督沈文肃公,也要担着不是呢。只为匆忙之际,也顾不得涉想及此事。当时退堂以后,他都不曾歇息,立刻拿了供辞,便到后边,去见总办祝赓廷观察,把事情的经过,一一回明,然后方把供辞呈上。 祝观察听了,觉得事出意外,也频频摇头叹息。当下先把供辞大略的看了一看,又沉吟了一回,方才向何别驾说道:“你老哥于无意之中破此奇案,足见办事细心,不可多得。但是此案牵涉太大,我也作不得主,不过多年冤案,破获一朝,并且行凶的人肯于直认不讳,此中似有天意,我作官的人自以主张公道为是,既然晓得冤抑,还能忍心置之不理么?看来只好回明制台,再候示下的了。”何别驾一听,也不禁有些悚然,便诺诺连声而退。祝观察因为天色已晚,便定于明天上院,再见制台。却不料就在当天夜里,保甲局内又生出一件贿买未成之事。原来何别驾在公堂上审讯李成、金宏二人,把花牌楼久经定谳的案子,忽然从根本上一旦推翻,从先被杀的和尚跟屠户,直到今天方才证明是枉死之鬼,所有真凶及案中情节,至此始行破获,这可称得起是一件奇事咧,所以保甲局内立时就轰嚷开了,一干差役人等到得外边,简直的是有口皆碑,逢人辄道,这并非有意宣传,实在是人情之常,不足为怪。于是这个消息,便像狂风骤雨一般,大有无远弗届之势。别人先不必讲,单说那伤天害理的胡得胜,他因为这些年来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居然作到督标参将的地位,真乃是锦绣前程,非常灿烂,早把这件事忘怀了。殊不知报应难逃,只争迟早。忽然这天外飞来的消息到了他的耳中,就像一个焦雷,从头顶上,一直劈到了脚底下,只闹得三魂少二,七魄剩一,那番害怕,仿佛刀已经到了脖子上头,真是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从先以为害了人家,如今方才晓得,原是害了自己。但是事已作错,后悔也是枉然,于是定了一定神,要想个补救之法。后来筹画已定,便唤了一名心腹机警的家丁,给了他些银子,嘱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赶快前去办理,休得耽误。 家丁领命而去。那时已到了夜里,来到保甲局,向管理看守的人花了钱,方得跟李成、金宏晤面。二人见一个陌生人前来探视,一见面,先问过姓名,便满脸和气的说了几句关切的话。二人肚里寻思,都觉得这件事有些诧异。金宏道:“咱们并不认识,何以如此劳动,想其中必有缘故。但不知是何人叫你来的?”家丁低声道:“我是胡大人派了来的,有些事情要跟二位商议。”金宏道:“是哪一位胡大人?”家丁道:“就是督标参将胡得胜胡大人了。”二人听到这里,不由得彼此相视而笑,原来花牌楼这件案子,早年张冠李戴,屈杀了和尚跟屠户,是胡得胜的原办,他们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所以家丁一说,对于这番来意,自己全盘了然,更不必十猜八九的了。不过是怎么一种打算,此时尚猜测不出,那是要等来人解释了。但是在上文已经说过,那李成因为得冤孽之症,他自己是看透的了,只在早晚之间,便要性命不保,所以才肯在公堂上坦白招承,决没有一点儿隐讳。并且对于何别驾的诱供,金宏的举发,也不稍存怨恨,这是他晓得死生大限就在目前,把世间的一切,全都看成冰清雪淡的了。如今见胡得胜派了人来,表示殷勤,这个不用问,自然是希望着能设法替开脱的了。不过李成的心理,正所谓我躬不阅,遑恤他人,哪里还有心肠去管这些闲事,因此虽然明了那家丁的来意,只是望着金宏,发了一丝苦笑,随即把眼望了别处,要一点儿表示也是没有的。家丁看在眼里,以为这种故意拿捏,原来是应有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希奇;便又向金宏说道:“我这趟,奉了胡大人之命,前来商议,如你们二位肯答应下来,这是件双方有益的事。”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方又说道:“因为这件子,很有些牵涉胡大人处,但不知你们二位可曾知道么?”金宏听到这里,笑了一笑,便道:“那怎么会不知道,只怕我们比着你,还要晓得清楚呢。不过你要明白,我们这一次,全都是实话实说,并非有心要陷害姓胡的。只怨他自己从前把事作错了,这可怪不上我们来。”家丁点一点头道:“这话原是不错,不过你们二位现在一出头,我们胡大人可未免要有些不利了。”金宏冷笑道:“岂但不利,险儿可就大咧!前程先不必说,脑袋都怕保不住。本来这是什么话呢,两条人命,都在他的手里给断送了。”家丁见金宏的口角透着锋芒,知道磋商这件事,一定是要磨牙的,便道:“话虽这样说,但是我们胡大人,现在正当着制台面前的差使,这叫作近水楼台,多少也要点照应。不过从上头办,总没有从底下办的好,所以派我前来商议,只要你们一松口,胡大人便可脱了干系了。”金宏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情,又不是我们攀诬他,可从那里去松口呢?”家丁道:“这怪我用的字眼儿不对,只须将来再过堂时,你们二位改了口供就得了。”金宏道:“我先问你,要怎样的一个改法呢?”家丁道:“比如你,那也没有一定。比如说,你们二位,口改为素常日子就跟我们胡大人认识。这一次,是因为借贷不遂,生心陷害,所以要冒认花牌楼一案。就像这么说,却也未为不可。”金宏听了,便又冷笑道:“我看你,大概是吃过灯草灰儿,所以说出话来,能够这样非常的轻巧。不过我要问一问,我们要是照着你的话去说,姓胡的固然没事了,但是我们的好处可在哪里呢?”家丁道:“那个还用问吗,要照着我的话去说,救了别人,即是救了自己。因为这么一翻口供,便成立不了杀人的罪名,抵偿对命的事,就没有了。” 金宏听到速里,面色不禁有些活动,便望着李成道:“大哥他这些话,可也说得近理。但不知你意下怎样?”李成是半晌的工夫没有言语,这时被金宏一问,方才开口道:“叫他去罢,不用废话。姓胡的把性命看得值钱,我是早已置之度外的了,要不是那样,我还不实话实说呢。如今给别人救命,叫我屈心,你替我想想,图的是什么?这个事情,可犯得上吗?”金宏听了,把眼皮向上一翻,连着点了点头,像是明了李成的用意所在,必然是力气不肯白卖,非叫姓胡的往外拿钱不可。本来这种猜想,原是近情近理,谁知却是错会了意了。当下便又望着那家丁说道:“你听见了吗?这是性命干连,不同可以送人情的事。再者你们胡大人,现在作着大官,身家都是重的,像我们,不过是个营混子,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痕,能够比得到一块儿吗?如今他是求着我们,一来要解救他的命,二来还要保住他的前程,就打算着空口说白话么?我跟你来句笑谈,这叫作猪八戒摆手,不伺猴儿啦。” 那家丁见两人这么一吹一唱的,便也认准了是要钱了,随即笑道:“这个事怎能够空口说白话呢,就是你们二位不提,谁心里也不糊涂,自然是要另有下文的。常言讲得好,受人之财,与人消灾,这个道理,谁不明白呀。”李成坐在一边,听了这句话,仿佛是不打他心里头来,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向了别处,简直的就不去答腔。金宏却望着那家丁说道:“我自当你的心眼儿,是不开窍儿的呢。既然这样,那便很好,就请你干脆的说出来,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下文罢。”家丁道:“如果你们二位把事情办好,将来我们胡大人自有一番酬谢,你金爷是一百两银子,李爷是二百两银子。你看如何?”金宏笑道:“事情有个轻重,酬谢自然也要分个厚薄。不过我这拿得少的,当然作不了主意,总要请教拿多的,看人家点头不点,那时再说。”此时金宏已是扭项回头,眼光落在李成的脸上,不用再去说话,已经表示出请教的意思。只见李成把眉头皱了一皱,方才开口道:“我要说罢,因为费气力,实在有点懒得说。我要不说罢,听着叫人生气,可又有点堵得慌。那一头二百两银子,叫他留着,买棺材装里去罢。我先说我不希罕。他打算着,拿一个芝麻粒儿,换回一个老牛去,天底下,可就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慢讲他的一条性命应该值上多少钱,就凭一个督标参将,只值这一点点银子吗?不用说压根儿我就不打算着管,满让以先有些活动,听了这个话,可也就算吹了。”李成说到这里,便把眼看着金宏道:“老弟,你是穷怕了罢,怎么一百两银子,就动了心呢?你沉下去想想,哥哥说的话,是也不是?”金宏道:“我是遇事则迷,叫你这么一提拔,可也就醒了腔了。咱们哥儿们,怎么着也不能这么贱卖。”他说到这里,便又望着那个家丁道:“你听见了没有,这件事情,好比是帽子差了一尺,那还能够说到一块去吗?”家丁赶忙接口道:“这个好办,李爷既然嫌少,不妨再往多里添,一头二百的话,要是不行,就是四百五百,我也敢作主意,反正这是件两有益的事情,我既奉命而来,多少也要有点担当。你们哥儿两个,可也该要个面子,彼此有个从权,总要把这件事情,能够办成才好。” 原来这家丁来的时候,胡得胜曾经对他说过,对于行贿买嘱之事,就让花到千八百两,也尽管答应下来,不必心疼银子,这是因为他把事情看透,钱少了是不行了。偏那家丁存着私心,打算要借事生财,从中大大地留个偷手,所以刚一露钱苗子,只说出一百二百的话来,倘若事情办得通时,自己的确是个赚头。不想李成一个口,算是抡圆了碰了个大钉子。他见事情办不下去,这才肯涨价,又说出四百五百的话来,反正他是有老底儿在心里的,只要事情办得成,叫主人再往外多拿银子,他也不能不点头。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这一笔经手费,好歹总也不会落空的。这种算盘,打得自然是不错的了。再说金宏听了这一番话,便又回过头来,望着李成说道:“你的意下到底怎样?”在金宏的打算,以为既然肯添钱,或者还许有个商量,他却不明白李成的心理,是命都保不住了,可还要钱作什么?所以无论给多给少,打根本上说,就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一见金宏问到面前,便不耐烦的说道:“不是四百五百么,早的很呢,数儿还差得多咧。”那个家丁一听,心中暗自想道:“这小子,是得理不饶人,究竟他是打算着要多少呢?”想到这里,便开言吐语的说道:“老爷,我说的全不算数,不如听一听你的,担得起来我就担,担不起来我就不但,这个还好办吗?”金宏听了,便也从旁说道:“这话也讲得有理,大哥,你就自己说说罢。”李成见一死儿的来麻烦,心中是不高兴极了,便望着那家丁说道:“你一定要问么,这个很好办的,也用不着三言五语,就叫他拿出一万两银子来罢。”金宏一听这个数目,觉着是有点开玩笑。那个家丁吓得把舌头伸将出来,半晌缩不回去。后来迟了一会,方才笑道:“李爷,我这两天耳朵有点背,听话恐怕听不清楚,您刚才说的,可是一万银子吗?”李成哼了一声道:“你别是嫌多罢,告诉你说,除去一万银子之外,我还要有个条件,要是办不到时,满让拿出银子来,也是不成。”家丁道:“但不知是什么条件,就请也说出来罢,我纵然是答应不了,回去也有个交代。”李成道:“假如我改了口供,堂上要是动刑时,我可犯不替上人受热,到了那时候,没有别的,我只好把姓胡的花钱买嘱之事,供了出来,这件事,也要叫他预先想个办法,省得花钱找病,反倒落一个临时后悔。”家丁一听,暗自想道:“这不应了俗语所说的,是二达子吃螺狮,成心要找的憋拗吗。看来这件事,简直的就是办不成,我不过是个居间的人,犯不上开罪于他。”想到这里,便点一点头道:“好罢,等我回去告诉胡大人,那时或成或止,再行定夺。”说着,立起身来,无精打采地走了。这是因为他,觉着这笔经手费,已经没有指望,所以心里头,是非常的不痛快咧。 当那家丁往外走的时候,李成连眼皮也不曾抬一抬。金宏忍不住得问道:“你这不是打好了主意,要把他挡回去吗?”李成哼了一声道:“那还用说么,他就有百万黄金,可也买不动我,当初他既害了人,现在叫他认命罢。我如今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叫作冤冤相报,谁也顾不了谁。”金宏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便道:“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么!借着这个机会,逃出命来,又能得银子,为什么不办呢?”李成冷笑道:“我的命已是没有了,银子也带不到棺材里去,自己再找麻烦,犯得上吗?”他说道,用手把脖子一指道:“像这样的活受罪,还不如凉凉地挨上一刀呢!与其只见他升官发财,不如叫他跟我一块儿死,倒乐得拉个垫背的。况且我是个将死的人,把一切都看开了,再要亏心,实在犯不上。”李成说到这里,脸上的神色非常难看。金宏至此,方算恍然大悟,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往下也就不言语了。 再说那家丁回去以后,把这番办的交涉,一一回明。胡得胜听了,恰似从头顶上浇下一瓢冷水来,只闹得目定口呆,半晌言语不得。他本想着,若能把这一关打通,不但可以保住性命,并且可以保住前程,真乃是一个妙计,再好没有的了。万不料交涉的结果,竟会这般刁难,不用说一万银子自己拿不出来,尤其是翻了口供,叫堂上不要动刑,哪有这么大的能力呀。看起来这件事情,简直的是钻到牛犄角里头去咧。然而当这性命交关的时候,只要有法子可想,决计不能低头受死,除非等到事无可为之时,那才能够认命呢。因此他苦心沉思的结果,却又想出第二条计来,就是贿买看守之人,能够把这个人设法毒死,到了那时候,案情未明,死无对证,自己岂不就可以脱了干系吗。不过这件事要办起来,也很费手,不是三言五语就能够定规的。只好姑且等到明天,看一看动静再说。反正这件案子关系太大,保甲局的总办,也不能不有个顾忌。就算他处正无私,一定要公事公办,少不得也先要回明了制台,那时才能够发动。明天我到院上伺候着,自然可以得着消息的。胡得胜通盘筹算好了,这才提心吊胆的,勉强度过今宵。谁知到了明天,这件事可又生出变化来了。原来保甲总办祝赓廷观察当日不曾上院,到第二天,才去禀见制台。传见以后,便把花牌楼案件的原委,一一回明,然后又把供辞呈上。那时刘公乍一听这件事,神色已是有些愕然,及至祝观观察说完,便摇着头道:“此事似乎还要斟酌。”祝观察听了,只有唯唯称是。刘公又把供辞看过,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方向观祝察说道:“要看这个供辞,当然尽属实情,并无疑问。不过这件案子不比寻常,很有铜山东崩,洛钟西应之势。因为现在的既是办实了,以前的就要推翻。别的还在小可,一个和尚,一个屠户,无辜枉死,不可复生,那可怎么办哇?”刘公说到此处,口风顿了一顿,祝观察只有唯唯称是,不敢妄插一辞。刘公像是又思索了一会,方才接着说道:“此案牵涉甚大,倘若认真办理,势非奏明不可,因为真凶既获,旧案平反,凡以前经手人员,是都有应得之咎的,轻则坏官,重则废命,当然逃不了严厉的处分。这种未来的事情,你老哥可曾见到吗?”祝观察听了,不禁神色悚然,忙着应了一声是。刘公微笑道:“像那洪道,跟胡参将,所谓孽由自作,我并不去姑息他们,不过一经奏明,也就要牵涉到沈文肃公的身上。倘若朝廷赫然震怒,难保不降身后之罚。想我与沈公二人,俱系扫平发逆,起自末秩,一死一生,得有今日,他总算善保令名,已经作古;我自问也行将就木,来日无多。此时倘由我的手中,发其无心之误,致贻莫赎之愆,假使死而有知,我将以何面目见沈公于地下呢?”当时说到这里,刘公不禁叹了一口气,便把眼光看到祝观察的脸上。 再说祝观察,此时是局促非常,便道:“大帅所见极是,职道愧不及此,一切还望钧裁,职道自当遵办。”刘公又略为沉吟,方才说道:“看来这件事,莫如息事宁人罢。那个花牌楼杀人正凶,不是有病在身么,姑且羁押着,说不定早晚之间,归于自毙。剩下那个从犯,不妨从轻发落,这事便可无形消灭了。”祝观察唯唯称是。制台交派已毕,便端茶送客了。再说胡得胜本日早就来到院上伺候,好侦察消息,见保甲公办果然前来禀见,早把他的魂灵儿,吓得飞上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见祝观察走了,并没有什么动静,这才略略地放下一点心,但结果究竟是吉是凶,恰还有些捉摸不定,立时辗转托人,花了一笔运动费,要从制台左右亲信的口中,讨取消息。果然钱能通神,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工夫不大,刘公跟祝观察谈话的一幕,当时是怎样情形,已经到了胡得胜的耳内。他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那飞去的灵魂,已是安然重归壳内,觉得现在的制台,既然关碍情面,不肯往下追究,眼见得这件案子,便已等于死灰,决计无重燃之日。从此以后,自己大可放开怀抱,落得个脱然无累了。 第15章 递诉呈枉费心机 第15章 递诉呈枉费心机 话说前任两江总督沈葆桢,与现任两江总督刘坤一,当清纲解组,喋血中原;与太平天国作战之际,他们两个人,都仅仅的是个知府。到后来崭露头角,以次升迁,先后都坐到封疆大吏的地位,也好算是为时势所造,比较伟大的人物了。此两人遭际相同,当然是在声应气求之列。如今花牌楼一案,刘公缅怀旧谊,动了个芝焚蕙叹、兔死狐悲的念头,深恐此案一经上闻,朝廷震怒不测,沈公就许得了身后之罚,岂非对不住死友。所以打算把这重公案,无形消灭了,以期掩其小眚,全其大德。我们若平心论起来,刘公此举,虽非大公至正,亦属情有可原。因为沈公已经故去,不但无恩可市,亦复无怨可买,乃能愿念交情,生死不变,像这样的存心,不仅义气,而且忠厚,在晚近的世风薄倖友道凌夷中,哪里能够数见呢。不过有一样,折狱贵平,偏则有弊,要照刘公这么处置,便宜了那伤天害理的胡得胜,先不必说,而且熙智和尚跟蔡屠户二人,惨死多年,沉冤莫白,如今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要连昭雪都不能够,在天理人情上,讲得下去吗?话说到这里,请诸位不要心焦,自然是曲折迂回,另有一番道理。古人说得好,不过盘根错节之秋,不足以见利器。倘非梗阻横生,波澜陡起,怎见得达空能够善报师警,不忘遗嘱呢。 闲言放下,且谈止文。再说胡得胜行贿未成,刘制台嘱令搁置,这仅是破案当天夜里跟第二天白昼之事。同时还有别的事情,应该叙述。无奈一枝笔,写不了两件事,只能说过一边,再说那一边。原来那李刚在公堂上听了李成、金宏的供辞,心中真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就是于悲感之外,还另外觉着快活。本来数载沉冤一朝得白,以骨肉亲情的关系,精神怎能不为之一振呢。所以公堂上的事情一完,他便飞也似的奔了大慈寺,好给达空送信,商量一个办法。及至进得庙内,来到屋中,举目看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达空坐着,他外甥小吉祥儿站着,两个人全都是泪痕满面,便不禁脱口说道:“这是怎么了?”达空见是李刚,忙着起身让座。那小吉祥儿,也叫了一声舅舅。落座以后,李刚指着小吉祥儿,向达空说道:“别是这个浑孩子,又把你给气着了罢。不然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伤心呢?”达空还不答言。小吉祥儿早把眼睛一瞪,抢着说道:“舅舅,你这不是胡赖我吗。我劝你没有打听明白,趁早儿少说话。”李刚一听,便道:“你这小小年纪,怎么不管跟谁,说出话来,就是这愣子味,真是跟你那死去的爸爸一模一样。”小吉祥儿哼了一声道:“那还用说吗,我不跟我爸爸一样,难道还跟别人一样么?”李刚一听这个话,简直的是越来越浑了,闹得笑不得,恼不得,便看着达空道:“你听听,这个孩子,是越大越不懂得人事,将来可该怎么好?”达空道:“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性,咱们先不要谈这个话罢。你方才不是问我,因为什么伤心吗?”李刚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达空便叹了一口气道:“今天是我师的生忌,刚才上了一回供。我跟他提起往日之事,所以彼此伤心落泪。你看,枉自过了这些年,一点报仇的机会也没有,不是活活地要把人愁死么?”达空说到此处,早已神色凄惨,眼含痛泪起来。 李刚此时却不禁得意一笑道:“常言讲得好,来早了,不如来巧。今天这一趟,我就给你送机会来啦。并且这个机会,不比寻常,简直的是瓮里捉鳖,再也没有跑儿。”达空听到这里,倏然立起身形,眼里含着的泪,有如下坂的骏马,刷地直流下来,口中说道:“我那苦命的师父,不信也有这一天。”他说完这两句话,便赶到李刚面前道:“到底是怎么一个机会,请你快快告诉我说。”李刚道:“你不要忙,先坐下,听我慢慢的告诉你说,这可不是三言五语,就能够说清楚的。”达空两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不肯坐下。李刚知道他是心里着急,便道:“你不用这个样子,我先把话核儿,告诉你说罢,就是花牌楼那一案的正凶,已经捉住了,并且他毫无推诿的,把以前作案的始末缘由,全都从实的供了出来。你想,有了这个真凭实据,那番天大的冤枉,不就自然而然的,给洗刷出来了吗?”达空听到此处,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照旧坐下。此时小吉祥儿却插口道:“拿住了又当怎样,反正老师父,跟我爸爸,都早就作了替死鬼,满让又有了正凶,难道他们两个人还能活得了吗?”达空唉了一声,又不禁泪流满面。李刚皱眉道:“你这孩子说话可真憋拗,虽然活不了,还不能替死者报仇么。”达空赶忙拦住道:“不要给他讲解了,咱们且谈正经的话罢。到底这件案子是怎么破的?”李刚此时,方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说明。那达空经过这十来年的工夫,心思是开展了,见解是透澈了,听完以后,便点头说道:“这可真是天理昭彰,只争迟早。要按照情形说,纵然咱们不去申诉,以前的冤枉,也是要昭雪的。因为这么大的案件,是不能马马虎虎过去的。不过有一样,此事非同小可,不但胡得胜现在是督标参将,未便擅行拘办,而且这件案子,还要牵涉到洪道台的身上,岂是保甲局总办能够作得主的。看来此事,若果能彻底根究,势非禀明制台不可。”李刚听了,连连称是。 当时达空又沉思了一会,方才说道:“从来官官相护,本是宦场的老例。我想那保甲局总办,也未必准能破除情面,一秉大公的。况且一经走漏消息,情托贿买之事,难保必无,那时便又多了一层障碍。看来还是趁早的递个诉呈,控告胡得胜,当初生心陷害。须防他迟则有变。”李刚道:“这话有理,但是这一纸呈状,你要往哪递呢?”达空道:“自然先在保甲局里去递,看他是怎么一个批法。倘若路数不对,再到制台衙门里直接去告状,也不算晚。要是一起首就越级上控,在道理上是讲不下去的。”李刚道:“就是这么办罢。等你递上以后,我再从旁打探消息。不过这一纸状子,说话可要有分寸。我看罪魁祸首,只是胡得胜一人,除去用笔尖儿,把他扣住了,别人总要少加牵涉,省得把事情闹得太大了,那时又许僵住咧。”达空道:“你放心罢,这个我全都明白,况且这一纸状子,现在我自己尽能写得好,用不着去求人的。既然是自己动笔,还有个不瞻前顾后,处处全都虑到的吗?”李刚口中说好,便要起身告辞,却被小吉祥儿一把扭住道:“舅舅,我也要给我爸爸递一个诉冤的状子。”李刚道:“这个不用了,反正是一件事情,只要老师父的冤枉昭雪了,你爸爸的冤枉,还有个不昭雪的么?”小吉祥儿道:“什么叫作昭雪,我不明白。我只要问一句话,这场官司打赢了,那个姓胡的,是杀得了他,还是杀不了他?”李刚道:“一定杀得了,你先放开手罢。”小吉祥儿道:“杀这个狗娘养的,到时候等我自己去动手。”说着,这才把他舅舅松开。李刚便走了。 这一天夜里,达空便在灯下提起全副精神,去作那诉冤的呈状。本来事情很为复杂,简略不来,更兼他要精心用意,自然格外费些气力,一直删改好几次,方才看着毫无渗漏,等到底稿起好,已是过了三更,不但十分疲倦,难以誊清,并且也怕勉强写去,要有错落之处。因此只得睡了。到得第二天,清晨起来,方才伏在案上,沉心静气的,把呈状写好了,那时已是将到晌午。吃过午饭,便忙着扑奔保甲局,把呈状送到收发处,又使了一些银子,请他赶快递上去,千万莫要压置。经手人见有利可图,便一口答应下来,说当天就可以给递将上去。果然钱花到了,事情就办得痛快,只在当天的晚上,这一纸呈状,已经送到总办那里过目了。原来那祝赓廷观察,禀见制台以后,回到局子里,自己想道:“反正我的心已经尽到了,并不曾把这件沉冤的案子,壅于上闻,不但公事上交代得下去,就在良心上,也没有什么不安。如今不办,是制台的主意,与我无干。不过何通判那里,应该关照他一声,省得把这件案子,闹成有头无尾的,叫他错会了意。”想到这里,便立时传见何通判,把制台的意旨,一一对他说了。 再讲那位何别驾。在他自己想着,以为这件李代桃僵奇冤极枉的案子,忽然从他手内得了意外的发明,真可称得起是奇功一件,等总办回明了制台,一定是大大有好处的。谁知事有不然,此时他耳朵里听的,跟以前他心里想的,简直的是完全变成了两歧,不能拿拢到一处。失意之下,自然是扫兴极了。本来他就性情急躁,凡事不加思索,何况这时正是满怀不快呢。于是也不想说得说不得,便就脱口而出道:“照总办这个说法,岂不是制台以私害公了么?只怕在王法上,在道理中,都有些讲不下去罢。何以当时总办不加以纠正呢?”祝观察听了,不禁望着他笑了一笑,然后冷冷地说道:“这个话,真是对极了,可惜我当时竟没有见到这里,等到明天,你老哥不妨上院禀见,当着制台的面儿,再把这个话,重新说一说,或者制台得了这番教训,能够番然悔悟,那也是不可知的。”祝观察说到这里,又不禁从鼻子内冷笑了一声。此时何别驾受了这冷嘲热讽,可也就醒了腔了,立刻彻耳根涨红起来,惶恐说道:“卑职一时冒昧,口不择言,请总办不要见怪。”祝观察道:“这也没有什么见怪的。不过咱们在官场中作事,一切体制攸关,不能不有个变通。这是非二字,是不便过于认真的。譬如说,他是一个制台,纵然道理上讲得牵强,便可以不受指摘。你老哥是个通判,满理直气壮,说话也要有个斟酌,这全是地位的关系,无可如何的。倘若一定讲理,最好是不必作官。试想直道而行,在古时尚且不可,何况今日呢。”这时何别驾除去唯唯以外,哪里还敢再说一句话。少时辞了出去,觉得好处不曾得着,反触了这么一个霉头,心里头那份不受用,简直不用提咧。 再说祝观察到了晚上,阅看公事,达空那一纸诉冤的呈状,已经见着,看了一遍,觉得措辞非常凄楚,也着实有些感动,便叹了一口气道:“还须怪我不得,谁叫制台不肯根究呢?看来只好撂在一边,不加批示的了。”这事本不怨祝观察,因为他也作不得主的,只可怜达空,枉自费了一片心机,忙忙地递上这纸呈状,结果只落了个留中不发。后来一连两三天,他是每日都到保甲局来探听消息,不料竟似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真是又着急,又是纳闷,猜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在背地里跟李刚一商量。李刚道:“这事果然奇怪,我也曾用心探听过,但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就知道审讯此案的第二天,总办曾到制台衙门去过一次,回来以后,把经手审案的何老爷传见过一回,后来便没有消息了。”达空道:“如此说来,其中定有蹊跷,要打算探听底细,非从那位何老爷下手不可。但不知你能够跟他说得进去话么?”李刚道:“要讲那位何老爷脾气倒很好,不过他是一个作官的,我是一个当下役的,彼此分着尊卑,可怎么能够去打听呢?再者这件案子,牵涉着我的亲戚,他原是不知道的。此时若是说明了,也恐怕诸多不便。”达空听了,沉吟了一回,然后又向李刚问道:“不知这位何老爷可有什么嗜好没有?倘能借个因由,投其所好,那时说话就容易了。”李刚道:“嗜好倒有。他就是很喜欢喝酒的。但我可哪里够得上请他呀?”达空听了这个话,脸上便带出一种有了办法的神气,立时说道:“这倒巧极了,我已经有了主意。”李刚一听,也透着高兴,便问是怎么一个打算?达空道:“你不是说他爱喝酒么?可巧前些日子,有人送给我几瓶真正山西汾阳杏花村的汾酒,我因为于杯中之物有限,也不曾动用。那位何老爷既然好饮,不妨就拿这几瓶酒,作个进身之阶,你送给他时,只须如此这般的一说,管保十拿九稳,他就要从口中吐露消息。本来凡是好喝酒的人,十个有九个都爱多说话,何况你有心去挑逗他呢。”李刚听了,连称有理。 当天便到庙里,取了那酒,等到晚上人静的时候,便悄悄地送了去。那时何别驾正在灯下看书呢。一见李刚进来,手中提着四瓶酒,不由得两双眼睛便睁得格外的大。没容李刚开口,便先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还不曾离了酒瓶。此时李刚把那四瓶酒,端端正正的摆在桌子上,然后垂手说道:“这是下役一点穷心,特来孝敬老爷的。”何别驾一听,早满面堆下笑来道:“你要送给我,一定是好酒。但我怎么能够扰你呢?”李刚道:“老爷不要这样说,这实在是您的口福,而且也是下役的一个机会。因为这两天,正想着要给老爷贺喜,偏巧有人送了这几瓶地道的汾酒,下役自问真是不配喝,就此借花献佛,这可不是您的口福,我的机会吗?”再说何别驾,此时正拿起一个瓶子,就着灯光,辨认上面的标识,脸上透着十分高兴。听了李刚的话,便把瓶子放下道:“这个酒,是花钱都不容易买到的。你既有这番好意,我收下就是了。但是你说要给我贺喜,这话却从哪里讲起呢?”李刚见果然问到这里,不由得心中大喜,暗自称赞达空真有先见之明,当时便笑嘻嘻地说道:“老爷早晚就要高升,这可不是大喜是什么?”何别驾一愣道:“这话怪呀,连我自己还不知道呢?你可是从哪里听来的?”李刚道:“这也用不着去听,那还不是定而不移的么。请想老爷,办了花牌楼这一案,真乃是奇功一件,总办回过制台,就把老爷请进去,自然是有喜信的了。据下役想着,不但越级高迁,按理说,可就该补授实缺呢。没有别的,只求老爷赏饭吃。”李刚说到这里,便跟着请了一个安。这一来不要紧,可把何别驾一肚子的牢骚,又给重新勾起来了。本来他的心里,从先也是那么打算着,谁知到后来,不但好处没有得着,还在总办跟前抹了一鼻子的灰,那一份儿不痛快,简直的是大了去咧。如今听李刚这么一说,怎够不又憋拗起来呢。当下把眉头一皱,连连的摆手道:“你不要提了,说起这件事来,倒给我添烦,你还指望着我能够升官呢。却不晓得这件案子,打制台那里说,他就不乐意办。我要早知道是这样,可多管闲事干什么?”何别驾说着,不禁叹了一口气,似乎可惜他的精气神儿,全都算是白费了。李刚吃了一惊,赶忙问道:“制台怎么不乐意办呢?”何别驾哼了一声道:“他因为如要追究这件案子,连前任的沈制台都担着不是呢,所以就打算着要不了了之。他只顾官官相护,去照应死朋友;别人含冤负枉,可就不管了。”此时李刚见要探听的,已经到手,便道:“或者早晚之间,制台知道自己不对,那时另有办法,也是不可知的。”何别驾道:“也只好再看咧。不管对不对,谁叫他是制台呢。”李刚又敷衍了两句,便走了。等到第二天早晨,便赶到大慈寺,去给达空送信。见面以后,忙如此这般的说了。达空一听,满脸都是着急的神气,用手把桌子一拍道:“这可糟了,我以前的打算,不是归于无用了么?”李刚问是怎么一回事,达空道:“我原想着,保甲局里告不动,可以到制台衙门去上控。如今却才晓得,不肯办这件案子,原是由制台作主,岂不是打根底上给推翻了么?”李刚听了,只有摇头叹息,连一句话也没有。本来这种大事,他可能有什么主意呢。那时达空又道:“可怜我师父遭了这场天大的冤屈,白白地把命送了。现在好容易得了证据,却还连这个恶名儿都不能洗刷,要我这徒弟何用?”说着,不由得搓手顿足,眼中落泪。 正在这时候,忽见庙内的长工从外面走了进来,向达空说道:“师父,我劝你不必如此。想当年老师父刚一丧命的时候,不是曾经给你托梦,说是自有伸冤那一天么!如今隔了这些年,方才得着这个机会,据我想,大概是时候已经到了,虽然目前有点阻碍,但是事在人为,你总要沉住了气,想法子办去要紧。净哭了一会子,那可当得了什么。”达空听了这话,猛然心中一动,把多年的旧事,这才重新想起来了。立刻之间,便已有了主意。就好比冒雨宵行,眼前漆黑,忽然电光一闪,便已得了光明。 第16章 报师父仇买摺弹参 第16章 报师父仇买摺弹参 话说那长工提起从先托梦之事,劝他去想办法,不要灰心。达空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动,立时便想起一个人来,打算前去请教,或者能够打破难关,有了出路,也不可知。你道他想起来的是谁,原来便是王颂周王大人,因为从先师父托梦,倚重的就是此人;如今机会已到,却又生了阻碍,自然应该向他请教为是。想到这里,便对李刚跟长工说了,两人全都赞成,说人家作过大官的,一定能够设法。 达空是心急似火,既然寻思这条门径,哪里还肯耽搁,便立刻匆匆前往,到王宅去求见。门房替他回过了,引到里边,见着王颂周,行过了礼,刚才就座。达空还没有开口,王颂周便先说道:“我看你今日的神气有些不同,莫非有很要紧的事么?”达空道:“大人所见不差。小僧今日专程到府,实有非常重要之事,务请大人不弃,分心赐教才好。”王颂周道:“你就说罢,可是甚事呢?”达空道:“大人可曾听见,花牌楼一案的正凶,已被保甲局拿获,并且在公堂上业经吐露真供了么?”王颂周听到这里,也不禁为之动色,便道:“果然会有此事,那么你师父的冤屈,岂不就昭然大白于世了吗!”达空说道:“当初一闻这意外的消息,小僧也是这样想。不料情势中变,竟有些不然起来。”王颂周摇头道:“这话很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达空道:“请大人莫要嫌烦,容小僧慢慢细禀。”王颂周道:“很好,你就把事情的结末,对我说一说罢。”当下达空这才把何别驾怎样破案,金宏、李成怎样招认,自己在保甲局递的诉呈如何不见批示,后来由李刚侦探消息,方才知道原委的话,一一说了出来。 王颂周沉心静气的听了半天,等到达空说完,又沉吟了一会,方才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会生出这样的变化。可怜你师父,以前无端惨死,今日还不能伸冤,这一番苦情,真乃世间罕有。”达空听到这里,不禁泪如雨下,便道:“此事还请大人代为设法才好。”王颂周摇了一摇头道:“既然是制台不欲追究此案,你还能到哪里去告呢?我纵然要代为设法,其如一筹莫展。”达空见说出这样推脱的话来,可真有些急了,立时扑翻身躯,跪倒在地,眼中垂泪说道:“大人莫要见怪,当年师父托梦,请为主张公道,不是曾经大人允许么?后来小僧造府面求,也曾蒙慨然允诺。那时大人还不惮烦劳,作了一篇异梦记,请诸位缙绅作证。虽然事隔多年,恰是言犹在耳。今日机会已到,全仗角力斡旋,大人怎能说出袖手不管的话呢?”达空说到此处,不禁伏地大哭。王颂周听了这片言辞,不由得瞿然一惊,原来他年纪高大,前事已自有些忘怀了,如今被达空一提,这才蓦然想起,心中暗自盘算道:“不错,这事我曾经答应过的,谁想却应在今日。食言本不是一件好事,何况是对于死人,尤其不好,看来我倒有些责无旁贷了。”想到这里,便道:“你不必如此悲伤,起来慢慢地商量,我总要给你设法就是。”达空见已经改了口气,这才站了起来,拭去泪痕,再行就座。只见王颂周偏着头想了一会,口中自言自语说道:“在本省里,是没有再大过制台的了。”他说到此处,眼光便看到达空的脸上。达空不假思索的就接口说道:“本省虽然没有大过他的,难道出了本省,还没有大过他的么?”王颂周听得这样说,便笑了一笑道:“莫非说你敢告御状去吗?”达空毅然道:“为我师父报仇,纵然是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何况是去告御状。”他说这几句话时,声容慷慨,无论是谁听了,也都能够相信的。王颂周也颇为感动,把两眼望着达空,叹了一口气道:“你虽然有此志向,可惜是办不到的。”达空道:“请问大人,怎么会办不到?”王颂周道:“九重深远,呼吁无门,你的状辞怎能够达天听呢?”达空经这一指点,便也悟会过来了,登时神气之间极为懊丧,低头踌躇了一会,方又向王颂周说道:“御状既不易告,若到刑部衙门去上控,大人看是怎样?”王颂周摇了一摇头道:“这个办法也不稳当。据我看是难以有成的。”达空听了,便问是怎么一个道理。王颂周道:“你若到刑衙门去上告,把制台阻难这一层,是说明不说明呢?倘若说明,那便连制台都告在里头了。刑部要办,也非奏明朝廷不可。我看部里的堂官,未必肯于这样办。你要不把那一层说明,部里一定要批驳,叫你仍回本省去告,因为你这一场官司,连臬台衙门都还没有经过,怎么就跑到刑部去告呢?像这样两头一挤,可不是没有办法吗?” 达空一听,愣了半晌,方愁眉苦脸的说道:“照大人这样讲,岂不是哪一条路都走不通么?想当初我师父托梦,本说机会到来,自能伸冤雪枉,莫非事到而今,全没有应验了不成?”王颂周听了这片话,神色动了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随又连连点头,似有悟会之意。忽然用手把桌子一拍道:“我明白了,这件案子,还非奏明朝廷不可。”达空一见,不由得又惊又喜,赶忙问道:“大人何以见得呢?”王颂周手拈胡须,很得意的说道:“这是因为你提起托梦之事,我回想前情,忽尔意有所触了。想从前你师父给我托梦,说出那‘天降大雪、穆如清风’的两句话来,我问他怎样解释,你师父便用手一指,叫我向上观看,我便见一轮光华灿烂的红日,照在当空,却飘飘扬扬地落下一天大雪。说也奇怪,你师父梦中的情景,本是很难看的,及至那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忽然丰姿如旧,变得很好看了。当时我喊了一声‘怪哉’,便尔惊醒。这些话,我以前不是都告诉过你么?”达空听到这里,连连称是。王颂周便又接着说道:“这个梦中的哑谜,直到今日,我方才有些领悟,从来按照书上说,日者,君象也,太阳照在当空,那就说的是,朝廷赫然在上,大雪自天而降,落在你师父脸上,能够使他改变容颜。可见要昭雪此案,势非上达天听不可了。你看我的这种解释,可还近情理么?”达空道:“大人明见,确乎不错。不过御状既然不告不成,可怎样方能够上达天听呢?此事还望大人分心,指一条明路。”说罢,立起身来,意思是又要下跪。却被王颂周拦住,道:“你且坐下,我一定替你设法就是了。”达空听得这样说,这才依旧坐下。 那王颂周翻了一翻眼皮,随后又点了一点头,像是已经有了办法的样子,便对达空说道:“此案若要上达天听,最好是由御史专摺奏事,不但从中毫无阻挠,而且必能发生效力的。我看除此以外,是没得善法的了。”达空听罢,想了一想,意思像有些踌躇,便道:“大人说得固是,不过这个御史可向哪去找呢,要在陌生的人,岂不是不得其门而入么?”王颂周道:“这一层,你不必发愁。那个御史,是有在这里的。倘若叫你凭空去找,那可不是强人所难吗?”说着,不禁微微一笑。达空道:“此是小僧愚昧多言,请大人不要见怪,只求一力成全,小僧师徒们是存殁咸感。”王颂周道:“你放心罢,一切全都好办。至于这条门路,听我慢慢地告诉你说。因为我有一位老寅侄,唤作周乃蕃,号叫锡三,现在作监察御史。他是少年科第,意气发扬。平日对于朝政得失,原是很敢说话的。他不但是我的老寅侄,而且是我的老盟侄。虽然多年不曾见面,却还书信往来。有时遇着便人,他也会从京师给带些礼物,总还算看得起我。如今我修一封书,浼托他一番,你自己带着,前往京师,当面再说个详细,想情他总不会不管的。”达空听到这样,不禁心地豁然开朗,觉得事情的前途至此已算有了把握,赶忙起身离座,伏地叩首。王颂周道:“何必如此,我的话还不曾说完呢。”达空立起身形,王颂周命他照旧坐下,方又说道:“不过据我看,你到了京师,见着周御史以后,述说这件案子时,可应该有个斟酌。此事关系甚大,非同小可。”达空见说得如此郑重,连忙请教。王颂周道:“关于你师父以前的被害,所有一切情形,自然是要实说的。至于最近拿获真凶,证明了你师父的冤枉,这事也当然照直的叙述。惟独刘制台有意按下这件案子,可不必说出来。因为此事,倘若入了奏章,岂不是把制台都给弹劾了么。我说这番意思,你可要明白,并不是因为制台官大,有意怕他,实在是为牵涉太大了,连朝廷都不好办,于这件案子,是有损无益的。”达空听了,连连称是。王颂周又道:“你只须说这件案子,方在开始证明的时候,但因牵涉着一个现任道台,怎么个督标参将,难保将来没有情托贿买,所以必须归到参案,方能望秉公办理。他听了你这话,将来上摺奏闻的时候,自然也就依此立言,不但没有枝蔓,朝廷也就无所顾忌,事情岂不可以迎刃而解么。”达空听了,很感激的说道:“幸亏大人虑事周详,预为指示,否则要再生了变化,可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吗。” 王颂周点点头,微笑说道:“不但如此,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呢。不过你要明白,我的这番意思,是期于事情有益,你可休要错想了。”达空忙道:“大人有何训示,务求恺切明言,小僧好遵谕办理。”王颂周道:“不是别的,就是为那递摺子的事情。周御史那里,由我给他去信,凭一个父执的面子,大约他总不能不管。不过你要知道,京官是非常清苦的,凭朝例发薪俸,是不够一切开销的。他们没有法子了,只好凭着自己的地位,谋些生路,这所谓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什么干犯法纪的事。就拿御史说,他们差不多就仗着卖摺子,作为一笔例外的收入。好在他们是言官,尽可风闻奏事,说对了,固然是好。就算说得不对,也没有多大的处分。所以进退之间,是绰有余裕的。至于花钱的多少,那就要看事情的重轻,及买摺子人的身份而定了。这一次,由我去托他,你自然可以不必花钱,不过要是一介不与,恐怕他的心里也许不大舒服;再者,还怕他错想了,以为我得了你的好处,却拿着空话去利用他,那就于事情大大地不利了。因此我想了一折中的办法,你到京师以后,可以买些衣料皮货等物,价值约在百金内外,赠送于他,有我这封信,再有一份礼物,双关着去办,事情自然格外的有把握。好在你的庙里也不会拿不出来的。”达空听了,连连答应,随又问道:“送百金的礼物,不嫌少么?”王颂周道:“这是个适中的数儿,也就不算少了。其实要送他一百两银子的摺敬,只怕比着礼物还要得用呢。不过关碍着我的面子,恐怕他不好接受就是了。”达空听到这里,猛然的心中一动,早已另有了办法,不过当时不便言明,随又说道:“小僧还有一点愚见,不知是否可行,还要请大人指示。”王颂周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罢,何必如此。”达空道:“将来给周大人送礼物之时,只作为出于小僧的一番诚意,大人并不与闻,这么一办,似乎是把两边的面子,都谅开了,不知可使得么?”王颂周一听,连连点头,很高兴的说道:“好极了,最妙就是这么办。难为你的心思如此精细。”跟着问达空预备几时动身?达空说道:“小僧恨不得立时动身,只要大人把信赏下来,那就没有什么耽搁了。”王颂周道:“这个好办,我当时就可给你写,好在用不着细讲,一切你可以跟他面说的。”达空听了,自然感激不尽。 当时王颂周果然便伸纸濡毫,不一会的工夫,就写了两封信,信的封皮上写着住址。其中一封信的信皮写着面呈的字样,随向达空说道:“这一封信,是介绍你跟他见面,只言有事相求,并没有提明是什么事情,你交给门房,呈了上去,自然就可以见着他。等到会面以后,你再自己递上那封信去,免得叫外人经手;再者恐他不在宅里,中间出了失闪,此事关防甚大,不能不有个仔细。”达空听了,连连称是。当下取了书信,起身告辞,并说:“准在日内起程,不再到府叩辞的了。”及至回到庙内,便忙着张罗一切,第一件要紧的,就凑集了三百两银子的现款,恐其路上带着不便,便在第二天,送到一个相熟汇票庄内,取了兑条,言明到北京以后,再从他们联号里支用。此事办妥,其余皆无关重要。李刚已经晓得底里,不过达空是开三的嘱咐他,千万谨守秘密,休得泄漏一字。因为小吉祥儿粗卤,所以并未曾使他与闻。他只晓得达空要到北京而去,便吵着闹着要一同前往。达空怕他惹事,费了许多唇舌,还有他舅舅吆喝着,才算拦住了。只带着那个长工沿途作伴。于路行程,无庸细表。到得了北京,住了客店,次日拿了兑条,到汇票庄上去,叫给开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其余的一百两,要了散碎的银子。又在街上买了两个红封套,一个大红手本,这才仍回店房,在那手本上,写了一行恭楷的小字,是江苏大慈寺主持僧达空。那个封套,在一个签条上,写了摺敬二字,旁边又注了二百两三个小字。那一签条上,写是的是门敬二字,旁边又注上四两两小字。随即把票子现款都装好了。原来达空听了王颂周的话,知道送礼物不及送银子,尤其是送一百两银子的礼物,不如加倍送二百两银子的现款,可以讨得人家的欢喜,既然是有求于人,自当投其所好,只要能够立言得体,对方也没有什么难于接受的。这也是他急于给师父报仇,所以才有这种精心用意的打算。至说到门敬一层,那更是他揣摩的地方,因为俗语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尤其是仕宦人家,照例禁严,你要不是把这一关打通,休想能跟主人会面,岂可惜小费而误大事。讲到办法,当然就是送银子喽。 当下达空把一切都预备好了。到得吃晚饭以后,这才一个人出了店房,悄悄地来到周御史宅前。只见双扉左右分开,过道门灯明亮,便上得台阶,走了进去,站在门房以外,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说了一声回事。只见里面慢条斯理的说道:“进来。”达空拉开风门,走进去看时,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正坐在灯底下闻鼻烟。脸上的神气,大有高不可攀的样子,不问而知这就是门政大爷了。只见进来的是个和尚,也不起身,也不让座,只翻着白眼珠看着。达空走上前去,赔着笑脸说道:“我是从南京来的,有从先作过臬台的王大人的书信,特来禀见大人,请劳驾给往上回一回。”再说那位门政大爷听了这一套话,把面孔板着,端然坐在那里,还不曾表示可否,幸亏达空能够见机,看出神色有些不对,没有容他开口,赶忙先把那门敬的封套取了出来,脸上带着笑容,双手向上一捧。说也真快,那位门政大爷立刻就站了起来,因为这外宗收入,是他见惯了的,一见和尚掏出个红封套来,里头鼓鼓囊囊,便晓得要银子入腰,再用眼犄角向那封套一溜,那门敬的两个大字是不用说,就连四五个小字也自看得清清楚楚,立时不由己的早满面堆下笑来。要据那种神气,好比是久客回家,骤然看见了亲人一样。此时达空已是和颜悦色的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请留下喝点茶罢。”门房眉开眼笑的说道:“这个可以不必的了。”达空道:“区区不成敬意,最好请不要推辞。”说着,递了过去。门房接了过来道:“如此我就依实了。”他随手放好,便又向达空问道:“师父,你带来名帖了么?我就到上边替你回去。你坐着略候一候,管保大人一定要见的,这事全都包在我的身上。”达空把手本跟头一封信,取了出来道:“我这里有手本同王大人的信,就请多多的分心罢。”门房接过来,笑道:“何必手本呢,你们佛门弟子,是最尊贵的,我们常听见人家讲究过,是什么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简直的说,要是当了和尚,比着作了官儿,还要大咧。”达空一听,也不由得笑了。那时门房已是拉开风门,走了出去。工夫不大,回来说道,大人在书房中请见,因为在夜里,也不到客厅延接了。当下门房在前引导,达空后面相随,少时到得书房,门房替把风门拉紧,见宾主已经见面,便自去了。 单说达空进到里面,见灯光之下,一张红木椅子上,坐着那位周御史,年纪约在三十来岁,白生生的面皮,瘦瘦的脸儿,精神透着很好,便忙走上前去,俯手合掌说道:“大人在上,小僧这厢有礼了。”这位周御史,总算关系着老盟叔的面子,慢慢站起身形,拱了一拱手,说了一声少礼,随即自己先行坐下,向对面的椅子一指道:“请坐。”达空见那位周大人派头很是不小,便不敢跟他抗礼,就在茶几旁边一张小凳子上,侧身坐下。那时已有伺候,献过了茶,退了出去。周御史便向达空说道:“王大人的书信,我已经看过了,说你有事前来,但不知是些什么事?”达空听到这里,赶忙起身取出第二封信来,双手递将上去道:“请大人再看看这一封信。”周御史接过来,脸上的神色不由得动了一动,这是因为他见如此机密,一定不是寻常事件,当时把信拆开,留神观看,只见他有时皱眉,有时摇头,神情很透着激动。看完了以后,方向达空说道:“王大人的信内,也只说得一个大概,一切详情,还须叫你跟我面谈的。”达空先应了一声是,然后说道:“小僧因为师父冤死,抱恨多年,如今虽然得了机会,但苦于有心无力,幸蒙王大人指示,命来叩求大人,好雪此覆盆之枉。”周御史道:“你就先把经过的情形,对我说一说罢,俟我听了以后,那时再定行止。”达空站了起来,走到周御史对面的椅子侧身坐下,然后说道:“请大人恕小僧僭妄,因此事不便高声谈论的,所以愿得前席陈辞,也好免属垣有耳。”周御史点了一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就说罢。”达空这才放低了声音,把以前一切的经过,简要说明,但是重要的地方却丝毫不曾遗漏。至说到案情大白以后,只依从王颂周所嘱,仅作为防患未然的意思。刘制台不愿详究一层,却不曾吐只字。周御史听完了以后,便道:“果有这等事,真乃冤枉极了。想你既有王大人指引前来,其中当然没有什么虚伪。”达空听到这里,忙着站起来说道:“小僧在大人台前,倘有片言谬妄,定为神明诛殛。”他说这几句话时,确乎是精诚达于面目的。周御史听了,像是也有些感动,便点了一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必要将此事专摺入奏,上达宸聪的。”达空一听,立时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小僧先谢过大人。”周御史总算不错,居然站起,说道:“此事是我职份所关,你何必言谢。”达空立起身形,趁势便将那摺敬的封套,从怀中取出,恭恭敬敬,放在桌上。周御史眼光到处,早已看得明白,脸上虽然不曾透着欢喜,然而却也没有不愿意的神情,他不容开口,便先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达空低声下气地说道:“此是小僧区区敬意,不过欲行心之所安,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周御史皱着眉道:“我已允你的所求了,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呢?”达空道:“只为大人允诺在先,方敢以此奉渎;否则小僧天胆,亦不敢有累大人清操。”周御史听到此处,微然一笑:“你这话倒很有些费解呢。”达空道:“倘使大人不允,小僧遽有馈献,岂非近于暮夜苞苴,有些妄测高深么?今大人既已慨然允诺,足见是正色立朝,为人雪枉,一片心事,有如白日青天,决无其他动机在内。小僧至此方敢略行心之所安,始有这番芹献之举了。”周御史见他立言如此得体,心中自是高兴,但因关系王颂周的面皮,究觉得难以接受,便道:“你的这番意思,我知道就是了。你把它收回去,就如同我受了一样。”达空见周御史是和颜悦色的说,并不曾表示坚拒之意,晓得这是自抬身份,必须拿话去扣他,彼此方能合拍,便道:“小僧斗胆要说几句冒犯的话,难道只许大人作臣子的,对于朝廷去尽自己的职份,就不许人家作徒弟的,对于师父略尽寸心么。想当年惨案发生,小僧曾经对天赌誓,倘得有一天能够替师父申冤雪枉,纵使捐躯糜顶,亦所不惜。如今天可怜见,得遇大人作主,莫非就要忘却前言么?所以这一点区区之意,并非直接的馈献大人,实乃出于小僧反本之心,藉此好报答师父。在小僧与之合义,在大人取不伤廉,怎能够拒绝不受呢?”达空说到这里,留神看周御史时,见他满面上已是一片允许之意,随道:“况且小僧这一点诚心,只藏在心中,就连王大人面前,都不曾提及,此后亦绝不向人前道及只字。因为此事,只欲求心之所安,对得起我那死去的师父,别人焉能与闻呢,小僧言尽于此,大人要是一定不受,是使我神明内疚寤寐难安了。” 再说周御史,见达空善于措辞,已是打算不再推却,及至听到最后那几句话,晓得收下这一笔摺敬,除去授受之人,并无第三者得知此事,更觉得这个和尚心思缜密,体贴入微,不由得满面堆笑说道:“既是你这样说时,我不妨收下就是了。”达空见大事已妥,连忙致谢。从来无论什么人,只要接了人家的钱,便能透着和蔼,此时周御史,便不像以先那样板着面孔了,先向达空问了几句王颂周起居,以及沿途来京的状况,后来便说递摺子的事,自当从速办理,叫他只管放心。达空知道送的这笔摺敬的事,业经发生效力,事情已妥,不便久留,随即起身告辞。周御史唤人把他引导出去,自己送到书房门外,面子已是很好了。 暂且不表达空回去,单说周御史此时兴致勃勃,有此一举,堪称是名利兼收,便在灯下草起奏稿来。诸位不要笑他眼孔太小,凭着一位身列台谏之人,怎么见了二百两银子,就这般兴高采烈的肯于为人利用呢?须知御史本是穷官,有那不敦品行的人,不问事情的是非,只要使人家几十两银子,就肯颠倒黑白,专摺奏事,那岂不是下流么?且说周御史的手笔本来是好的,更兼此时兴会淋漓,文思云涌,真个是下笔千言,文不加点,只用了一点多钟的工夫,已把奏稿起好。他那摺中的主义,是说人命不可枉,官邪不可纵,此乃治体攸关,曷容盛朝有阙,臣既灼有所见,未敢壅于上闻云云。这种议论,称得起是即小见大,足使阅者动容。当他写好以后,自己又从头至尾的看了一番,觉得十分满意,便预备着明日誊清,后天入奏。 第17章 访同年钦差侦案情 第17章 访同年钦差侦案情 话说达空在那一天晚上,从周御史的宅里回到店中,一夜的工夫,他简直的就是合不上眼,这是因为神经兴奋极了,所以就闹得夜不成寐。其实却也难怪,试想抱恨多年,今日方能作这最后的一击,成败所关,非同小可,怎么能够不动心呢。到了第二天,他还是茶饭无心,坐立不安,恨不得再到周御史宅里,去打探消息。但是他也明白,这事是办不得的。不但在位之人不应烦渎,并且此事干系甚大,自己更该避些形迹。无奈要是不去,摺子到低递没递,可从哪里知晓呢?幸而他是个有计算的人,对于一切事情,皆能相机应付。当日他便从报房里订阅了一份京报,照例是随着有宫门钞的那宫门钞上所载,除去上谕以外,某日召见何人,某官呈递封奏,全都载得明白。这么一来,不就把当前的困难问题解决了么。达空眼巴巴地看了三天,真比举子望榜还要心切。果然在第三天看见了御史周乃蕃,呈递了封奏一件。隔了两天,又于召见军机之下,看见了御史周乃蕃的名字。他知道摺子已经御览,又复当面垂询,事情怎样,大概是已经定规了。到得此时,哪里还能够忍耐得住,他晓得要知道详细的情形,是非见周御史不可,再等着看宫钞,是无益的了。于是就在当天夜里,悄悄地前往。那宅里的门房已使过他的钱,不好意思留难,并且主人曾经吩咐过,说和尚来时,立刻就给回上去,因此毫不费事,便又得与周御史会面。 达空一见之下,他那悬悬的心先已放下一半,这因为从周御史的神气上,已经有所表现了。果然就座之后,还没有容他开口,周御史便先说道:“我算计着,你应该来的了。这件事总算顺利,昨天皇太后召见(此时正当慈禧皇太后垂帘听政之际)我当面奏封了案,回头仰窥圣意,恰是要认真办理。今天又召见刑部侍郎薛大人,我从军机处得来消息,是要派他到江苏查办事件。这个不用问,一定为的是这件案子了。”当时达空听到这里,不由得一片感激之心,发于肺腑,忙着跪倒在地,崩角有声,口中说道:“错非仰仗大人之力,将此案上达天听,焉能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周御史站起来道:“快请起来,不要这样,有话不妨慢慢地说。”达空立起身形,眼中还含着滴滴痛泪,这是因为他师父冤死多年,直到而今方算有了盼望。二人重新坐下,周御史又道:“我还要告诉你,那位薛大人向来是正直无私的,他这一趟前去,定能辨明冤抑,你尽管放心好了。不过旨意下来之后,还要陛辞请训,起程的话,大约须要耽搁些日子。我想你早晚大可回去。是不必在京久住的了。王大人那里,我已修下一封书信,回去见面时,替我多多拜上。”说着,便取出书信,当面交付。达空也说明次日动身,不再来府叩辞的话,这才走了。到得第二天,达空果然把一切事情,全都料理清楚,带着长工,仍按原来的路程回去。沿途无话,不必细表。 单说这一日晌午时分,已经回到庙内。那时小吉祥儿已到外边去游玩,倒可省了许多的话。征装甫卸,用过了饭,可巧李刚正来探听消息,一见着达空的面,便十分高兴的说道:“师父,你这趟总算没有白辛苦,将来这一场儿官司,必然可以分出皂白来了。”达空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想我到京里去办事,你只守在此地,离得这么远,莫不成能够得着什么消息吗?”李刚笑道:“师父,你错了,岂不闻有句俗语儿,是一个雷天下响么。你在京里办事得手,咱们这里,可就见着动静了。别人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但哪里瞒得过我去。”达空听了,便觉诧异,便忙着问道:“你是见着什么动静,请你告诉我。”李刚道:“从先保甲局总办洪道台,如今不是作着本省的监道么,新近已经撤任了。还有那贼子胡得胜,不但撤去督标参将的差使,并且已交首县看管。这都是制台办的。要瞧这个来头,可不是你在京里办事已经得手了吗?”达空听到这里,不由得以手加额,喜动颜色。 倘问查办的钦差尚未来到南京,何以制军便能预先知晓,有了这番举动。其实若晓得官场的情事,这种事先发觉,有了布置,本是丝毫不足为怪的。因为那时候,所有各省督抚,虽无驻京办事人员传达一切消息,但是在军机处里,总要有靠近之人,作为自己的耳目。这类角色,差不多都是军机章京,当着红差使,能够跟军机大臣接近的。无论朝廷之上,一有什么举动,大约总瞒不了他们,他们得着信息,便给督抚去当耳报神,所以旨意不曾下来,当局就先知道了。他们当着这种密探,酬报都是很优厚的,每年可以得着很大的进款。有时借个题目额外需索,督抚也不能木点缀,就为的有缓急之时,博得个耳目灵通,不至于闹得冥忽罔觉。因此周御史递摺子,皇太后召见,接着派薛侍郎到江苏查办事件,这一切经过的情形,刘制台稳坐在南京,便事先能够得着消息了。因为周御史韵原摺已经抄来,晓得此次奏参,并不曾牵涉到自己,这事总算万幸,为是先站脚步起见,便把洪道台撤了任,将胡得胜看管起来。怕的是他一有知觉,畏罪潜逃,那可就要不好办咧。请思官场中,忽有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怎能够不轰动一时呢。所以李刚一经听见,虽不晓得其中的内幕,但已猜到达空到京运动,必然是得了手了。 再说达空此时听了李刚的报告,晓得洪道台撤任,胡得胜看管,分明兆头甚好,自是满心欢喜,便也把自己到京之事,大略对他说知。最后又问地方上,可曾得着迎接钦差的消息。李刚道:“这事还不曾听见。据我看,大约还得再过些个日。子呢。你想人家作大官的,岂能跟这些民人一样,车马人辆,要一站一站的走。沿途地方官,都要远接近送,遇着刮风下雨,就不动身。或者身体不爽,也要耽搁一两天,哪里能够像你师父,这样的赶紧呢。”达空听了,连称有理。李刚因为有事,随后也就走了。 达空更不怠慢,立时便赶到王颂周的宅里去,见面之后,行礼问好。达空正要取出周御史的书信,然后再详陈一切,不料王颂周已是手拈胡须,哈哈笑道:“我从先的那上梦,隔了这么许多年,不想事到而今,方才算是应验了。但不知道你可也曾领悟不曾?”达空听了,不禁一愣道:“小僧智识浅短,还未能领悟玄机,尚求大人明白指示。”王颂周很得意的说道:“那天我一见着官报,心里触动,便已了然了。你想,这次查办事件的钦差,不是派韵薛侍郎吗?薛与雪同音,他是奉着朝命而来,就仿佛是自天而下,那可不是天降大雪是什么?”达空听到这里,连连点头,不过他却心中暗想,还有那穆如清风一句,可又应该作何解释呢?但是王颂周此时早又接着说道:“你可晓得那薛侍郎,官印是一个清字,岂不是下一句,也就闪闪烁烁的,有了着落吗!”达空至此,不由得十分叹异,以为这种解释,是最确当的了。焉知细微曲折,尚有未尽,只好等下文再表。 且说王颂周把他的见解,讲明了以后,达空这才取出周御史的信,双手呈上。王颂周接了过来,拆阅已毕,便道:“这件事总算不错,他递了个很有价值的摺子,我藉此了却一重心愿。你算是替你师父辨白冤屈,可以说是一举而三善备了。”随又动问到京以后之事,达空述说了一遍,但是摺敬一层并没有提,只说送了一些水礼。王颂周听着,很是高兴。达空便就告辞走了。 光阴荏苒,转眼又过了十来天,驿报接二连三的似雪片飞来,钦差已是将要到了,制台委首县办差,一切均已齐毕。那时省城的官员,倒有许多捏着两把汗的,测不透朝廷筒派钦差查办究系何事,万千跟自己有关吉凶,就有些难保。他们万没料到,却是多年以前花牌楼的那件案子,反倒担了好些无谓的惊恐。 再说这一日晌午时分,钦差已经到了。当时刘制军已是统率文武官员,鹄列迎接,所有一切仪注及跪请圣安礼节,无庸细表。当时只有制台跟钦差略作周旋,司道各员全都插不上话去。制台见钦差只带了两三个随员及数名亲随,仪从过于简略,便吩咐得力的文武巡捕,及几名干练的差官,叫跟到钦差大人行辕何候一切。钦差拱手致谢,随即乘坐大轿,摆开全副仪仗,所有制台派的人,扶轿杠的扶轿杠,打顶马的打顶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而去。及至钦差进了行辕,刚才坐稳,制台已是亲身来拜。两司以下文武各员,全都递上手本参谒。钦差只把制台请进去,谈了几句,便作辞走了。其余各员,是一律道乏挡驾。当日因为行程劳顿,钦差并不曾出去。到得第二天午前,方到制台衙门去回拜,那里是早已预备好的了,一听得钦差驾到,所有内外中门一律打开,升了三声大炮,两旁作着细乐,钦差的大轿,一直抬了进去,到得大厅以外,轿子落平,钦差慢慢地下来,制台已是降阶相迎,进厅落座,谈及奉旨查办。制台道:“其实这件案子,总办保甲局的祝道台,已向小弟回过。在前些日子,已把洪道台撤任,胡得胜交首县看管起来。小弟本想要亲自审讯,以期得个水落石出,但一来案牍劳形,未暇及顾。二来考虑之下,其中不免有些关碍,所以还在踌躇着。如今钦差到来,得卸仔肩,自问实在庆幸得很。”钦差听到此言,神情似乎有些错愕,便向制台问道:“不知此案尚有何种关碍。”制台微笑道:“说起这个关碍,愿情尽言无隐,咱们私下里,不妨有个商酌。这个关碍,恰像是小弟一点私心,但无妨向钦差剖明,好在内省还不至有疚。”钦差点点头道:“当得领教。”制台便又接着说道:“这花牌楼一案,已是事隔多年,当初是由沈文肃公手内办结的。如今一旦平反过来,便是屈杀了两条人命。洪道台、胡参将罪有应得,那是不必说了。但恐一经奏明,沈公也难免要担处分,在小弟愚见,以为沈公生前懋着勋劳,朝廷礼遇极厚,及至后来薨逝,所予饰终之典,亦复优隆,照这样,君之待臣,臣之事君,总算均尽其道,无愧全始全终的了。现在若因旧案重提,担了身后之咎,倘存投鼠忌器之见,经手此案的人,岂不要于心未安吗?这便是小弟煞费踌躇的原故。”钦差听了,便道:“制军所见甚大,如今一经道破,深获我心,此案如其平反过来,俟小弟进京覆命之时,一定从中斡旋就是。再者,便是大臣前,也无妨说明此意,谅来也没有个不慨表同情的。本来沈公忧国爱民,当世自有公论,又何能区区小愆,掩其大德呢。”制台听到此处,不禁满面春风,向着钦差拱手道:“小弟这里先谢过了。”钦差笑道:“此事与制军无干,何劳言谢。”制台道:“话虽如此说,但小弟有心无力,枉事低徊,今得钦差一律成全,代我了其心愿,焉有不谢之理。”当时宾主二人因为意见相投,便谈得格外融洽。 后来钦差向制台问道:“此处有一位姓王名镐,号叫颂周的,从先作过臬司,但已是告休多年了,不知此时是否还在?”制台道:“这位先生,以前也倒听人谈过,大约只在家里休养,从来不干预地方公事的。据他那种行径,很是个性情淡泊、品行高尚的人。不知钦差何故问及?”钦差笑道:“他与小弟是会榜同年,如今来到此处,打算要乘便望看一番,并无别故。”当下又谈了几句别的话,便作辞走了。再说钦差何以问及王颂周,原来这位薛侍郎虽然身为大员,倒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并不沾染官场敷衍的恶习,他此次奉旨查办花牌楼一案,务期要洞明真相,不使其中有屈抑。但是若专凭公堂审讯,其间两造自然是各执一辞,究竟谁是谁非,自己称不起是虚堂明镜,考虑之下,莫若先行询访。不过询访是一层,为事也很不容易,因为倘若不得其人,那时如簧之口,颠倒黑白,自己转而为人利用,岂不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吗!辗转踌躇,几经思索,后来心里蓦然一动,便想起这位老同年来了。这其中,似受造物簸弄,恍若有鬼神来告的一般,也非尽由于人力。及至向制台一问,又听了那样绝好的批评,于是请教之心,较前愈甚坚切,觉得这位老同年口中说来的消息,一定是非常可靠的。所以打制台衙门回来,用过午饭;便传下话去,打道乡绅王颂周王大人的宅里,只带一名差官,一个执帖的亲随,其余一切仪仗随从,满都不用。 再说王颂周胙日便听得钦差已经到了,心中也很关怀这件事;但跟这位薛侍郎彼此有一层年谊,他竟自不知。此时在斋里坐着,忽见门房走了进来,手执红单帖,进来回道:“钦差大人来拜,并说是有话面谈,定要请见的。”王颂周听了,不禁有些疑讶,及至接过帖来一看,见上面有同年愚弟的字样,便点头暗忖道:“原来我跟他还有这层关系,不想竟自忘怀了。”其实这种事,也并不足怪。因为一榜有好几百人,事隔多年,哪里能够一一记得清楚呢。随即吩咐道:“你先到外面,请轿稍候,我这就出去接。”门房答应退下。王颂周忙到内宅换了公服,带着几名家人,接到大门以外。其时轿子已经落平,钦差见主人出来,立时下轿。但见王颂周控背躬身,肃立道旁,连头也不抬,这种仪注,系属员接待上司,乃恭敬天使之意,不敢用宾主之礼的。钦差走上前去,赔笑说道:“老年兄,你可不要这般客气,倘然如此,反倒见外了。”说着,便先作了一个大揖。王颂周赶忙还礼宾主这才互让着走入大门。进了客厅,又重新见礼奉坐。家人把茶献上,主人又亲自奉茶。钦差道:“老年兄,今日天假之缘,得了这意想不到的聚首,最好把繁文缛节一律删去,小弟不揣冒昧,还想要彼此畅谈呢。”王颂周道:“钦差如此见谕,实为谦德弥光,但此乃朝廷礼制所关,旧员怎敢放肆。”钦差道:“这话越说越远了。老年兄已是退隐林下,不比有位之人,咱们只论同年之谊,所有名分体制的话,都不必说。倘若一定拘泥,那便是有心见拒,弟也无别法,只有登时告退而已。”王颂周见钦差辞意殷拳,知道是出于一片诚意,便道:“既承如此谆谆命之,小弟只有遵谕的了。”钦差道:“这才不枉今日相访之意。”说着,又微微笑道:“宦海浮沉,阔别多载,只怕老年兄已经把小弟忘怀了。”王颂周道:“不瞒大人说,讲到崇阶日晋,自然是久仰清辉。至于当年,曾叨名榜末这一层,已自有些茫然莫忆,错非今日纡尊枉顾,实在未敢冒认。”钦差听了,忽然大笑道:“老年兄,你这叨名榜末四字,恰是反说了。因为昔日春风得意之际,小弟在名次上本是中得很低的,所谓余子碌碌,等诸目郐以下,难怪同榜之人不能记得。至于老年兄,是誉列五魁之内的,只为中得太高了,所以名姓籍贯,不但一时脍炙人口,而且还要永久的藏之心中,此则小弟尚能记得老年兄,而老年兄不复能记得小弟也。”钦差说到这里,又复大笑不止。 王颂周道:“大人不要这样说。想当年李商隐曾有两句诗,是‘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正可为今日咏了。”钦差听了这两句诗,觉得引用的十分恰当,不由得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把戴的那一枝花翎,都不住的微微颤动,随即含笑向王颂周说道:“老年兄,你如此为我解嘲,越发使人汗颜无地了。”当时宾主二人,少不得又谈了些朝廷近事,伺候的人又给换过了茶。钦差便道:“今日造府奉谒,尚有要言细谈,拟欲假尊斋一叙,不知可否?”王颂周道:“倘不以尊亵为嫌,小弟自当领教。”钦差道:“这又说起客气话来了,如何提到亵尊二字。”王颂周心中暗想,不知钦差要讲些什么话,却如此机密。当下宾主二人,便一同来到时常起坐的书斋内,坐定之后,吩咐家人一律外厢伺候。非有呼唤,不得辄入。钦差此时见眼前并无别人,方才郑重其事的向王颂周说道:“老年兄,小弟此次奉旨查办花牌楼一案,在自己的筹算,务期要洞明真相,罪有攸归,方不负朝廷这番委任之意。不过听讼却是一件难事,若说公堂讯鞫,便得实情,自问还有些信不过,因此要在私下里先行查访,听一听局外之言,庶可较有把握。我想老年兄虽然退隐林泉,悠然物外,但当地出了这般重大的案件,当时也不能不稍有所闻。因此今天造访,只作为私人的谈话,拟请就老年兄所知的,示以崖略,或可免去小弟冥行索途之苦,那便为惠甚多了。”钦差把话说完,连连拱手,露出一片殷勤求教之意来。原来他的这般至诚,是怕王颂周恐以不知二字推诿,那岂不是就要虚此一问了么。殊不知他此次奉旨查办,虽说是由周御史递的摺子,实则探本穷源,线索尚操在王颂周的手内。如今他自己上门虚心请教,哪有个不竭诚相告的呢。所以恐其不能当这一层,未免是忒于过虑了。 再说王颂周听了钦差这片言辞,方才晓得所说有要言细谈,竟是要向他询问花牌楼一案,觉得这件事称得起是实获我心,不禁十分高兴,便对钦差道:“错非大人下问,因为事关钦案,小弟纵有所知,亦不是不便谈的。如今既蒙垂询,自当一秉大公,竭诚相告。”钦差听到这里,不由得喜动颜色,因为这件案子,有人指示内幕,自己不用费心,便可迎刃而解了,忙着又拱手说道:“这却是小弟求之不得的。既承不我遐弃,示以周行,惟有洗耳恭听而已。”王颂周便接着说道:“提起花牌楼一案,当时所杀的那两名人犯,一个是卖肉的屠户,唤作蔡源;一个是大慈寺的和尚,唤作熙智。那屠户的为人如何,夙日并无所闻,也未便妄加论断。至于说到那熙智和尚,因为小弟告归以后,颇有些性耽禅悦,方外之交很有几人,他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彼此虽非契厚,也还可以说是相信。据小弟看,他虽算不了是个得道的高僧,然而也决不致作出谋财害命的事来。所以那时候,骤然听到他正法的消息,觉得事嫌不伦,未免有些诧异。当时总把这件事牵挂心头,竟闹得抛撇不下。谁知就在那天晚上,事出意外,却又见着他了。”钦差听到这里,脸上的神气是惊愕得了不得,立时脱口说道:“此事怎讲?莫不成在法场上杀的,并不是他吗?这事可真玄之又玄了。”王颂周一笑道:“并非如此,这是大人误会了。”钦差道:“方才老年兄不是说又见了他么,怎的却是小弟误会?”王颂周道:“见着是见着的,不过是在梦中。其时所见的乃系他死后的灵魂,并非他生前的体魄。”钦差听至此,透出醒悟过来的样子,一面微微地含笑,一面却又有些皱眉,看着王颂周说道:“老年兄,请你不要见怪,小弟今天登门请教,乃系此案实事求是之意,为何说来说去,却讲出这索隐行怪的话来呢?”王颂周一笑道:“大人不要以为这是谈梦,因为小弟所说的,俱系实事,然而要以为是索隐行怪,却也不无几分近似。因为此次大人奉旨前来查办此案,就在那天梦中,熙智已经指示小弟了。”钦差听至此,不禁大笑道:“哪里会有此事,真乃愈说愈奇了。老年兄虽然言之谆谆,其如小弟不敢闻命何?”钦差微微地摇头,那种满怀不信任的神气,已是完全达于面目。王颂周不慌不忙的说道:“此事本难怪大人不信,好在空口无凭。小弟这里,现放着有证据的,从先搁置多年,而今是一朝有验,只怕拿将出来,大人一经寓目,那时也就不容不信了。”钦差听了这个话,惊讶得了不得,连忙说道:“不知是什么证据,真乃是闻所未闻。这事直使小弟堕入五里雾中了,莫非梦寐之事,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吗?” 他口中说道,脸上那种疑惑的神情,可就大咧。王颂周一笑,也没有说什么,当下起身离座,走到书橱边,将那装裱好了异梦记的手卷,寻了出来,轻轻地拂脱了上面的尘垢,然后满面含笑,走到钦差面前说道:“此事是否小弟故神其说,荧惑听闻,请大人先看过了,然后再说罢。”钦差见王颂周取出这个手卷,并且当面拂去尘垢,知道这确是藏贮多年的东西,决不是仓猝之间能够置办的,心中又是诧异,又是猜疑,不知这里面究含有何种秘密,那急欲一睹之心,真乃非常热烈。所以当时也顾不得说什么,站起身形,把手卷接了过来,坐下打开就看。王颂周坐在一旁,见钦差目光起落,一行一行的看得很快,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知道他心里正是在兔鹘落咧。少时之间,钦差已把这篇异梦记看完,又看了后面记着年月日子,再看过当时许多同阅人的署名,这才把手卷卷好放下,不由得吁了一口气,看着王颂周说道:“果然天地之大,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前此实在小弟所见大局,以致言出多有唐突了。”王颂周道:“大人对于这个手卷,可没有什么疑窦吗?如其尚有信不及之处,不妨把以前同阅的人请出几个来,问一问他们,是否是多年以前之事。”钦差听了,似乎很不安的说道:“老年兄何出此言,难道这纸墨的颜色,小弟还辨不出来么?倘使再存疑心,直是不可教诲,那便不妨挥之门外了。”王颂周道:“大人言重,本来这件事,实在近于荒诞。就是小弟,当时都有些信不及,所以用笔墨把这事记载下来,以为日后证明的证据,谁知事到而今,果有这般巧合,虽欲斥为荒诞,其奈信而有徵兆!”王颂周说到这里,又微笑道:“试看梦中的那两句谶语,不是把大人姓名,已预为指示出来么。当时小弟也还破解不开,直到今日,方才觉得豁然了。”钦差道:“老年兄,你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那两句话,何止姓名,就是小弟的号,也包括在里面了。”王颂周一听,很诧异的问道:“请恕小弟疏忽,不知大人的次篆是哪两个字?”钦差道:“即是穆如二字。”王颂周摇头吁气的说道:“似此关合奇妙,真乃不可思议了。”钦差道:“固然可以称为奇妙,然而要把话说回来,却也没有什么,因为当初小弟名号的取义就是本于这句诗经,如今又把原文引用了来,那还有个不相关合的吗!”王颂周道:“固然如此,但是大人却要想到,这是由梦得来的,能够同寻常的引用,相提并论么?”钦差点头道:“老年兄言之极当,这事错非证据昭然,毫无疑义,真乃叫人难以相信。”王颂周又道:“这句原文,只可惜风字,没有下落,未免觉得美中有憾。不然的时节,那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呢。”钦差听了,止不住望着王颂周微然一笑道:“老年兄,既然如此推敲,小弟也不得不尽言无隐。其实那个风字,也不见是没有下落的。”钦差说到这里,却又一笑顿住了。王颂周此时是非常的惊异,忙向钦差问道:“此事真乃愈出愈奇了,但不知那个风字,是怎样的关合,还请赐教为幸。”钦差慢慢地说道:“提起这个话来,请老年兄可不要见笑。小弟当少年气盛之时,不自揣量,颇慕古人乘风破浪之志,因此自己起了一个别署,曰乘风馆主,当时还刻了那么一块图章,常常的钤用,直到今日还在。老年兄请想,这可不是多少也有一些下落么。”王颂周听了,不禁鼓掌道:“奇妙得很,这事真乃匪夷所思。稍过一两天,小弟还要作一篇异梦后记,把此中隐微情节,全都述叙详明,以志今日之验。”钦差笑道:“得老年兄生花之笔记此奇事,少不得是要流传后世的。但目前请教之事,尚有未尽,还请不吝齿牙,一一赐答。这是因为笔墨所载,例当删繁撮要,想请老年兄所知,当然还不止此数。小弟为了解案情起见,那自然是应当不厌求详的了。” 钦差说到这里,便就那篇异梦记上所记的情节,一一动问。王颂周便据从先闻达空所述,一一的说了。钦差听罢,便道:“据此看来,异梦的微验,姑不必说,只就人事而论,这件案子,也确乎是李代桃僵的了。其中罪魁祸首,只是胡得胜一人,为逞一朝之忿,陷害了两条性命。沈公跟洪道,都坐受了他的蒙蔽,若非今日巧获真凶,直供不讳,眼见就要冤沉海底呢。”王颂周道:“小弟这一席之谈,不过是举其所知,尽言无隐罢了。至于案情究竟如何,也难妄下断语。尚望大人虚衷听断,勿存成见为是。”钦差听了,晓得这是打官话,便道:“老年兄言之极当,想情经过讯鞫之后,是非便可大白了。”当下又谈了几句闲话,钦差便起身告辞。到了次日,王颂周到行辕去回拜,那仅是一种照例的酬酢,与案情无关系,一言叙过,无庸琐记。 第18章 天网难逃 第18章 天网难逃 话说钦差自从访晤王颂周以后,胸中越发有了把握。本来这件案子,御史奏参以前,制军托付于后,其间谁是谁非,差不多已成定谳了。但于审讯以前,还要虚心采访,这本是钦差格外慎重之意。不料见着这位老同年,竟会得了这种不可思议的证据,真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而且这种证据,确乎是远在多年以前,直至目前,方才应验,其中决没有一些弊病。况且王颂周为人从来就不干预地方公事,是制军亲口说过的,连自己是他的同年都已忘怀了,错非亲身造访,他也决计不来。像这样淡泊的人,当然不能把作伪二字,疑到他的身上。就种种方面去看,显见得南山可移,此案不改了。只须经过审讯,便不怕问不出实供来。所以钦差心中,很觉得是攸然无虑。及至下了公事,把旧日卷宗以及一干人犯,全都提到行辕,便委随员,先行审问。随员把卷宗看过了,又将达空跟小吉样儿传到,过了一堂,那李成、金宏二人,总算光明磊落,先前是怎么样说的,此进又照旧供了一遍。达空跟小吉样儿,也把往昔的情形,据实陈诉。惟独那胡得胜,以前把他撒差看管,本等于迅雷不及掩耳,一些儿也作不得手脚。当时他心里很是犯疑,不晓得是否还为花牌楼一案。倘说不是呢,事情何以来得这么严重。要说是呢,制军以前说过,是不愿追究此案的了,何以一旦之间,却又反覆起来。这个问题,实在有些难于解答。直到最近的一两天内,他方才得着消息,知是花牌楼这件案子,已经御史奏参,钦差查办,变成了一件钦案了。那时他的惊恐,自不必说,知道这场官司,只怕有些性命难保。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惟有向死中求活,决不能轻于招认的。所以当随员审问之时,他只是一味的狡展,要一句实供也没有。好在随员还不肯难为于他,因为知道钦差早晚是要亲审的,此刻过堂,不过是一种照例的手续,何必自己作恶于人呢,因此便录了各人的供辞,请钦差过目。钦差看过了,到得第二天,这才自己坐堂,亲行审讯。那时所有一干值堂的吏役,全是由首县派过来伺候的,但见乌压压地站立两旁。少时钦差升公座,先把胡得胜跟达空、小吉祥儿提上堂来。三人一齐跪下,胡得胜跟达空俯伏低头,不敢仰视。那小吉祥儿,是得了他父亲的遗传性,天生下来是个浑小子,无论见了什么人,他也不懂得什么叫作害怕。这时矮下半截身子去,已是无法可忍,哪里还肯低头,只见他毫无忌惮的把脑袋抬起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不住的向钦差张望。有那在旁伺候的武弁,便向前低声喝道:“你怎么这样不懂规矩,还不低下头去!”小吉祥儿一听,倒也不错,立刻不看钦差了,却又把两只跟睛,去打量那个说话的武弁。 再说钦差坐在上边,并不理会这些事,先把跪着的三人看了一看,随命达空抬起头来,向他问话。达空秉正了身躯,放出朗彻的声音,将师父被害的情由,扼要的陈诉了一遍。说毕,请钦差大人作主,向上叩头。 此时钦差便又看着小吉祥儿问道:“你有什么冤屈,也从实的诉将上来。”再说小吉祥儿,正在想着要说话呢,如今见上边一问他,立时便大声说道:“当初我爸爸,是叫这囚攘的给害了。”他说到这里,便扭项回头,用手把胡得胜一指。却不提防那些站堂的差役,见他说的不像话,便照例的吆喝了一声堂威,把个小吉祥儿闹得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话也说不下去了。但他的这个样子,并非害怕,是因为不晓得这般鸡猫子喊叫,是怎么一回事情。此时钦差,把眼向两旁望了一望,然后说道:“你们不要威吓他。”说完这句话,便又向小吉祥儿问道:“我看你的年纪,不过只有十六七岁,以前这些年的事情,你能够知道清楚么?”小吉祥儿一听,便接口说道:“当初他害我爸爸,我本来是说不清的。但是我妈妈,常常地告诉我,难道说妈妈的话,还靠不住吗?我记得杀我爸爸那一天,妈妈领着我,跪在地下直哭。今天就求老爷把他也杀了,好给我爸爸偿命。”他说到这里,觉得肚子里的话,已经完了,居然也知道向上磕了一个头。 钦差见他称呼自己是老爷,不禁心中暗自好笑,想着这倒不错,算是打他的嘴里,替我降了级了。此时也就不肯往下再问,一来不愿跟这浑孩子去惹麻烦;二来对于这件案子,本来是早有主见的,何必徒自耽搁工夫呢。当下便唤胡得胜的名字,问道:“适才他们二人的供辞,你可曾听见了么?还有什么辩白的话没有?你要从实的诉上来,休得抵赖。”胡得胜跪爬半步道:“钦差大人在上,犯官实在冤屈,求大人开恩,容犯官慢禀。”说罢,向上叩头。钦差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诉将上来。”胡德胜道:“智熙和尚跟屠户蔡源,平日与犯官并无仇隙,这生心陷害,真是从何说起。只为当日花牌楼地方发生了这件凶案,制台大人派保甲局缉拿凶犯,又由总督洪大人,委犯官经手办理此案。后来访查明白,知道熙智和尚是主谋的,屠户蔡源是行凶的,方才把二人拘捕。当时他们的供辞,也曾诬赖犯官,说是生心陷害。最后由制台大人亲行审讯,认为他们情真罪当,方委首县明正典刑的。如今隔了这些年,又说是他们二人冤枉,难道说原先制台大人也审问错了不成?”钦差听到这里,不禁冷笑道:“你居然有此利口,想着要移祸于人,作为自己的护符么?殊不知当日沈制军,也是受了你的蒙蔽,以致把此案办错。你说你不是生心陷害,现放着达空,你们二人不妨当面对质。”钦差说到此处,便望着达空问道:“当日他陷害你师父,是怎么一种情形,你可与他质证起来。”达空遵了吩咐,果然向胡得胜说:“以前之事,你因何不肯承认?”胡得胜道:“你所说的,全是假造。当初要果然是这样,你在那时候,为什么不去上控呢?直等过了十来年,方想辩明冤枉。世界上哪有此事。”他说到这里,便向上叩头道:“请钦差大人诘问于他,这是怎么一种道理?”达空听了,没容钦差动问,便向上回道:“禀大人,小僧当时本是要上控的,无奈那些状师,他们一来惧怕保甲局的威势,二来又不愿跟胡得胜结仇,谁也不敢写这一张呈状。小僧走头无路,几乎不曾急杀。就在这时候,听得这件案子已经提到制台衙门审讯了,当时还以为从此以后,不难拨云见日。谁知第二天,便已得了行刑的消息。那时小僧赶到县衙门,拦轿声冤,却被张大老爷叫人轰走了。再赶到法场时,小僧已是昏晕过去。待醒来时,可怜我师父已经身首异处了。”达空说到这里,禁不住眼泪往下直流,呜呜咽咽的,再也说不下去。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粗声粗气的说道:“姓胡的,你害了两条人命,今日到了堂上,还要花言巧语的,不肯实说,那算得是个什么东西?”原来说这话的,却是小吉祥儿,他因见达空落泪,心里一起火,便忍不住插嘴了。左右伺候的差役,因为钦差有谕,便也不来吆喝他,一个个的全是极力矜持,要是不然,可就要笑出来了。这时钦差说道:“先把他押下堂去,省得在此捣乱。”左右连忙答应,果然把小吉祥儿给押了下去。钦差便又向胡得胜问道:“你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胡得胜叩头回道:“大人在上,彼此皆系一面之辞,都没有什么凭据。犯官所说的,大人既然不以为真。那么达空所说的,又焉知其中无假。还要请大人格外施恩,推情详察。” 钦差听了,微微冷笑道:“这个好办,可以当面给你一个凭据。”说到这里,便吩咐带李成、金宏上堂。左右答应一声,工夫不大,已把二人带到,一齐朝上跪下。可叹那李成,经过了这些日子,他脖子上的疮口,较前蔓延得更大了,跪在那里,简直是奄奄一息。钦差问过了名姓,便先向李成说道:“你的供辞,我已经看过了,如今可以不必多说,此时我只问你几句话,要你据实说来。”李成叩头答应。钦差便问道:“花牌楼那件案子,可是你亲手杀的么?”李成道:“是犯人亲手杀的。”钦差又问道:“那是出于你自己的主意,或是另有别人主谋?”李成道:“主谋也是我,动手也是我,并不与别人相干。只求大人,把罪名坐在我一人的身上,便已感激不尽。”当时金宏跪在旁边,听得李成这样说,脸上是非常的高兴。钦差听完了李成的供辞,点了点头,便又看看金宏问道:“李成杀人的时候,你是否一同在场,亲眼得见的?”金宏高声说道:“回大人,李成所供,全是实话。当初杀人的时候,犯人确是一同在场,亲眼得见的。”钦差又点了一点头,便厉声道:“胡得胜,你可听见了么?现在杀人凶犯自己吐露真供,而且还有在场的见证。你却颠倒是非,硬说是和尚主谋,屠户动手,以致二人死于非命,这不是有心陷害是什么?分明罪状昭然,试问何从狡赖。你赶快给我讲。”说着,把惊堂木一拍。伺候的差役,便喊了一声堂威。胡得胜叩头道:“请大人暂息雷霆之怒。犯官还有下情上禀。”钦差道:“你讲。”胡得胜道,大人明鉴,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反正两面,既然可以说是犯官,虚构事实,陷害智熙、蔡源;但是反过来说,又焉知不是李成、金宏二人虚构事实,要来陷害犯官。此事还请大人仔细批评,免得使犯官含冤莫白,那便感德无尽了。”说罢,连连叩头。钦差道:“你好一张利口。试问世界上哪有自己承认杀人,却去陷害别人的。难道说未曾害人,先把自己害了不成?你这种狡辩,在情理上,可能讲得下去吗?”胡得胜道:“大人所谕极是,不过李成的供辞,其中有可疑的地方,还要请大人详察。”钦差道:“有何可疑之处,你且诉将上来。如果然合乎情理,我自要详加推勘。”胡得胜道:“从来杀人偿命,律有明条,一经招认下来,便要性命不保。畏死是人之常情,实供谈何容易。所以凡是杀人的凶犯,就没有一个不滑供的。如今李成用不着三推六问,便肯矢口招承,难道他就不晓得杀人是要偿命的吗?试问世界上的人,哪有一个甘于就死之理。从此看来,足见情弊显然,别有作用。请大人从此着想,真假就不难立见了。”钦差听了以后,不免有些沉吟起来,因为胡得胜所说的,确是合乎情理;假若就此推问罢,怕的是别生枝节。然而要不往下推问,又显得意存偏袒,不足以表示大公无私。一时犹疑不定,眼光便落在李成的面上,这是要察看他的神色,是否别有用心。 不料这时候,李成也正在向堂上望着,仿佛是等着机会,好说话似的,所以跟钦差的眼光刚一接触,便赶忙叩头说道:“大人若是不见罪的话,犯人情愿把胡老爷辩驳的那番下情。据实上禀。”钦差一听,很高兴地说道:“如此甚好,你便诉将上来。”李成道:“方才胡老爷所说,人没有不怕死的,这个道理,本来很对。不过要讲到犯人的身上,恰有另当别论。因为我就要怕死,已经是怕不来了。”他说到这里,用手把脖子一拂,愁苦地说道:“我长了这个砍头疮,眼见得是当初杀人的报应,所受的罪,真乃说不出来,倒不如趁早死了痛快。慢讲是叫我实供,毫无推诿,就算立刻把我绑出去,我敢说也决不皱眉,为的是挨上一刀,也比这零碎受罪好。大人想一想,我已经是视死如归,那还用得着三推六问吗。比如我不肯招认,公堂上再要动刑,早晚也是一死,更添上一份皮肉受苦,岂不是犯不上么。以上所讲的,全是实话。但错非经过胡老爷的驳辩,这种下情,原是用不着说出来的。”钦差听完了这套供辞,也觉得恍然大悟,暗自想道:“原来他是病魔作祟,已经活得有些不耐烦了,怪不得他肯于直供不讳呢。”当下又看着胡得胜说道:“这是李成亲口所供,并有他项上之脖为证。试问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好个胡得胜,见钦差这么问将下来,便又立时叩头回道:“如果李成所供确系实情,其中可疑的地方,较前更大。”钦差一听,十分诧异,便道:“这是什么理由,你且说将上来。”胡得胜道:“他既看透了,早晚难逃一死,并且为免除零碎受罪起见,情甘愿意项上餐刀,焉知不早藉着这个机会,拿他不讲痛痒的性命,换了人家绝大的贿赂,故意冒认花牌楼一案,好来陷害犯官呢。” 钦差听完了这片言辞,不由得微微冷笑,这是笑胡得胜,居心虽然推问,恰有口给之才,现在公堂上受审,居然舌似翻澜,能够随机应变。刚要再向李成动问时,只见李成早已向胡得胜说道:“胡老爷,你的口才真好。不过我的为人,是肯受人家贿买的,还是不肯受人家贿买的,大概你的心里,自然很明白。假如我若把以前的情事,当堂供了出来,只怕于你诸多不便。但是咱们两个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犯不上多生枝节。现在我有一种天然的证据,不妨也告诉钦差大人,就可以把你驳倒了。”李成说到这里,便又向上叩头,口呼大人道:“犯人还有下情上禀。”钦差道:“你有什么驳辩胡得胜的言语,只管尽情的诉将上来。”李成道:“方才胡老爷所说,犯人拿不关痛痒的性命,去换绝大贿赂,这话也未尝无理。不过有一层,贪图了贿赂,自己既然不能享受,必然要把这笔钱,留给一个至亲的人,方才死得不算冤枉。如今请大人只管去调查,犯人不但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就是弟兄们也没有。试问贪图了贿赂,可把来留给谁呢?莫不成陷害了别人,还能把这一笔钱,带到棺材里头去么?要说我乐意寻死,省得零碎受罪,那么跳河上吊,死的法子多了,何必身受国法,一定要去挨刀呢?总之,今日公堂以上,我所说的,只是自己供认自己的罪状,与别人无干,既不算陷害谁,可也不能搭救谁。倘若因为我吐露实情,妨害了别人的秘密,这事只能怨自己,当初把事作拙了,我是并不负什么责任的。” 钦差听罢,连连点头,随向胡得胜问道:“李成的话,你都听见了,他孤身一人,死后要贿赂何用。你还有什么能够辩别的话,不妨再诉上来。”胡得胜叩头道:“受贿一层,本出于犯官探测,事之有无,原属不得而知。但是花牌楼一案,已经隔了十来年,如今他忽然承认是凶手,要把原案推翻,究竟只是口上空言,要一点可靠的证据也没有。这等关系重大之事,不能不说情有可疑。”钦差道:“现放着金宏,是在场亲眼得见之人。有这样的人证,还能说是靠不住么?”胡得胜道:“大人说的是。但是有一层,人证是可作弊的,假如其中另有情节,焉知他们两个,不是串通一气呢?”钦差冷笑道:“好一张利口。依你说,必须怎样方才能够说是无弊?”胡得胜道:“回大人,人证有弊,物证无弊,除非是举出物证来,那时犯官方能口服心服。”钦差道:“你要的是什么物证,且与我指了出来。”胡得胜道:“比如说,人果然是他杀的,试问那一口行凶的刀子,现在何处?”钦差听到这里,不禁动怒道:“此案已隔了十来年,哪里还去寻这把刀子。看你如此滑供,大概是非动刑不可。”胡得胜叩头道:“要是没有那把刀子时,纵然是把犯官杀了,也不瞑目。”钦差一听,气更大了,把惊堂木一拍,刚要吩咐动刑,不料李成此时忽然跪爬半步道:“大人且慢,那把刀子是有的。”钦差听了,不由得很为诧异,便问道:“你可说的是当初那一把行凶的刀子,直到现在还有么?”李成应了一声是。钦差又问道:“刀在哪里?”只见李成脸上带着一种苦笑道:“回大人,提起这件事来,真乃默默中,似乎是有一个道理。因为犯人当初杀了马标时,便把那口刀子,埋在花牌楼石狮子旁边的土内。请大人派差役掘土寻找,那一定是失灭不了的。 当时公堂以上,所有一干伺候的人,听了这套供辞,无不惊讶。钦差的神色更是非常高兴。因为要物证,便有了物证,要那把杀人的刀子,便居然有了那把刀子,足可以叫胡得胜抵赖不行,死而无怨,比着动刑审问,实在强得多了。立时派了四名差役,去挖取那把刀子。又看着胡得胜说道:“此是你报应临头,难逃公道。等刀子取了来时,看你更有何说。”只见胡得胜低头不语,似乎是在心中暗行筹画。工夫不大,差役已经回来,把掘出来的那一口刀,呈到公堂上,请钦差过目。但见土花斑驳,已是锈得不成样了。钦差看了一看,便向胡得胜问道:“你要刀子,刀子已经有了。除去认罪以外,尚有何说?”胡得胜道:“请大人把那口刀,赏与犯官一看。”钦差听了这种请求,虽然觉得有些奇异,但也不便不准,吩咐站堂的差役,把刀取下,让胡得胜观看。当时有个差官站在钦差的旁边,出言拦阻道:“大人还要斟酌,提防给他这口刀,出了意外之事。”钦差冷笑道:“你是防着胡得胜当堂自刎么?我看他,决不会有这种骨气的。”此时胡得胜,已是接刀在手,详详细细的看了半天,倒好像要在这口刀上,留下什么记认似的。一时堂上堂下的人,都猜不出他其意何在。及至把刀仍然交到堂上去,胡得胜便叩头回道:“大人在上,刀虽然有了,然而却还不能说是无弊的。”钦差见他又生枝节,不由得动怒道:“弊在哪里?”胡得胜道:“凡是诬陷人的,常有栽赃之事,焉知这口刀不是故意埋在那里,假造出来的证据呢?”钦差喝道:“胡说,这口刀是多年埋在地下的,还是临时现埋的,莫非你不能辨认么?”胡得胜道:“大人说得是,这口刀确乎不是临时现埋的,不过这里头,还另有一个道理。因为大人既能见到这一层,别人也是能够见到了,假使是有心陷害,焉知不是除蓄意已久,早就把这口刀埋好了,免得临时验出破绽来呢?” 钦差听到这里,十分动气,便又喝道:“当初是你说,人证不足为凭,非要物证不可。如今有了物证,你又这般强词夺理。看来除非动刑审问,你是决然不肯招认的。”胡得胜赶忙叩头道:“请大人息怒。从来酷刑之下,何求不得。犯官想,大人审问此案,原是一秉大公,毫无成见的,为什么不叫犯官下情能够上达呢?”钦差见他如此措辞,便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且容你诉将上来。”胡得胜道:“假如那口刀,当初要是李成随身常用的,他一定能够认得出来。犯官请大人派人揩去了那刀上的土锈,再取同样式的旧刀数把,把来陈列在一处,叫李成当堂辨认,哪一口刀是他当初杀人的。他如果认得不错时,犯官便情愿认罪。”钦差听罢,摇了一摇头道:“此乃公堂问案,岂能由你犯罪的人一再出主意。这种请求,我难于允许。”钦差刚把话说完,胡得胜还没有答言,忽然李成向上回道:“请大人只管准其所求,犯人自是能够辨认的。”钦差听了,神色不由得有些诧异,便看着李成说道:“你可要明白,当初那口刀,纵然是你随身常用,如今却已隔了十来年了,若把它跟同样的刀摆在一处,你万一认错,那时胡得胜便将有所藉口,这件案子可就不好办了。”李成回道:“大人只管放心,犯人决不会认错的。等到了认过以后,那时也好叫胡老爷心服口服。”胡得胜见有这个机会,比着自己说话强得多,便连连向上磕头,请求大人允准。钦差见李成敢于如此担当,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这两个犯人,一个请求辨认,一个愿意辨认,自己若再不准时,未免显得有私了,于是就点头允许。不过找同样式的旧刀,也很费些工夫,时间已经太长了。便吩咐退堂,等候明天,把一切都预备齐了,那时再行审问。 当日无话,到得第二天午后,诸事齐毕,禀过钦差,再行升了公座。但见公堂下,齐臻臻地放着九把刀,是一字儿排着,不但样式相同,就是刀身的长短宽窄,也都是彼此一律,放眼望去,简直的可以说是没有差别,要打算从这九口刀内,单认出那一口行凶的刀来,真乃大大的不易。当时早有站堂的差官低低向钦差回明,说那九口刀内,居中的第五口刀,乃是从地下掘出来的。其余各刀,满是陪衬。钦差点了点头,又把眼望了望,心中按不住的很有些个踌躇,这是因为胡得胜很能狡辩,自己看那九口刀又是一模一样,倘若李成认错了,岂不是授人以柄,无端要多费唇舌么。但是事情已经预备好了,万无中止之理,只好试上一试再说。当时传下话去,提犯人上堂,左右伺候人答应了一声,工夫不大,所有案中人犯,一齐提到公堂,向上跪下。钦差先向胡得胜说道:“今天叫李成当堂辨认那口刀,要是没有差错时,你可认罪么?”胡得胜叩头称是。钦差便又向李成说道:“那九口刀中,有你当初用的那一口刀,你可走上前去,小心辨认。”李成便也叩头遵命。当时上至钦差,下至吏役,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李成一个人的身上,因为又是怀疑,又是好奇,都要看这试验的一幕,究竟成败如何。但见那李成,因为恶病缠身,很是荏弱无力的站了起来,慢慢的向那放刀的地方走去。及至相临切近,他弯下身躯,先把并排的头一把刀,拿到手内,当他握柄以后,轻轻的举起来时,并不用眼光仔细端详,却把空着的那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很有斟酌的去接触那口刀,仿佛像是要辨别那刀锋利钝的样子。大家见了这种举动,都不禁满腹怀疑,不晓得他其意何在。谁知李成用手指一经试过刀锋之后,便毫不犹豫的摇了一摇头,立时便把那一口刀放下。据那意思的表示,就好像是说,这一口刀,并非他当初杀人的凶器。当时众人见了,全都暗自吃惊,猜不出这是怎么一个绝窍,倒好像含有一种神秘意味似的。再说李成把第一口刀放下,接着便拿起第二口刀来,他那试验的态度,跟否认的神情,还是同第一口刀一样。众人看在眼内,疑在心上,格外更觉得紧张了,越发眼巴巴地要静观其后。话休烦絮,接着把第三、第四两口刀,都试验过了。及至轮到第五口刀时,李成一经用手指接触过刀口,神情就变了,当下只见他点了一点头,返身走回,朝上跪下,举着那一口刀,高声回道:“钦差大人在上,犯人当初杀马标的,就是这一口刀。” 幸亏公堂上谁也不敢放肆,要是不然的时候,那些站堂的官差,及两边伺候的吏役,少不得就要大声喝彩起来。再说钦差坐在上面,心里也是非常的高兴,因为自己方寸悬悬,恐其不能得当的,至此算是已经解决了。想情胡得胜自然也就无得可说。不过可还抱着一个疑团,就是不明白李成何以用手指去摸那口刀,便能辨得如此准确。当时把眼望着那单手举刀的李成,可还不曾开口,忽见胡得胜叩头向上回道:“请大人开恩,把李成辨认出来的那一口刀,赏与犯官一看。”他的这种请求,本不足怪,因为那九口刀内,居中的一口,是当初杀人的凶器,所有公堂上下人等,对于这个哑谜,差不多是全都晓得了,惟独胡得胜却还未曾了然于胸,他自然是要想看看。钦差听了,方才想起昨天胡得胜看那一口刀时,十分的加意端详,仿佛要留下记认,原来就是预为之计,省得今天当场受了欺。他这种心思,总算是缜密极了。好在要李成辨认的,并无错误,正好叫他看一看,免得还有后言。当下便吩咐差役,从李成手内取过那口刀,再递与胡得胜。只见他接了过来,刚一留神注视,脸上的颜色便立时惨白了,拿刀的那一只手不住的乱颤。此时钦差在上面,早已发话道:“胡得胜,你看这一口刀,可就是昨天从花牌楼那里掘出来的那一口么?”胡得胜打了一个哆嗦,把刀放下,颓丧的回道:“正是那一口刀。”钦差听了,微然一笑道:“大约你除去认罪以外,再没有别样可说的了罢。”胡得胜有些犹疑的说道:“大人恕罪。试问李成那样辨认,其中准是毫无弊病么?”钦差一听,不由得动怒道:“有什么弊病,你只管指出来。”胡得胜道:“犯官见李成辨别那几口刀时,并不留神观看,却用手指去试验刀锋,这种情形,不能不说是有些特别。假如他要供不出所以然来,其中难免引人疑窦。”那时钦差听了,还不曾发言,只见李成早已叩头回道:“大人在上,胡老爷说辨认那几口刀的情形有些特别,这话诚然不错,但是要没有那种特别的情形,犯人还不敢兜这件事呢。试问普通用的一口刀,经隔了十来年,如今把来跟样式相同的刀摆在一处,哪里能够辨认得出。犯人所以敢于自信,这其中当然是另有一种道理。现在胡老爷既然疑惑有什么弊病,犯人不妨把这个缘故供了出来,自能使其心服口服。”钦差一听这个话,也觉得高兴极了,因为李成试验的举动,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如今他肯于说出,这个疑团便可打破了。当下便吩咐李成道:“如此甚好,你就把这个缘故,当堂供出来罢。”那时公堂上没有一个人不是急于要听的。只见李成向上回道:“大人明鉴,凡是用刀的人,都使右手。所以刀锋开口时,自然都是正刃。就算也有用左手做事的人,惟独说到念书的人拿笔,跟武人使兵器,差不多都用右手,因此所用的刀,却依然还是正刃。惟独犯人是天生下来的,非用左手不可。这虽不是再也没有,然而也就算罕见的了。”他说到这里,用手把放在旁边的那口刀一指道:“当初这口刀,本是犯人定制的,所以当刀锋开口的时候,便叫匠人开的是反刃。因有这个特别的缘故在内,自然用手指去摸那刀口,看一看是正刃,还是反刃,便可很容易的试验出来了。现在犯人把话说明,胡老爷也就不会疑惑是有什么弊病的了。”当时所有听的人,都觉得豁然开朗,暗想事情如此之巧,证据愈加确凿,料想胡得胜再没有强辩的余地了。谁知胡得胜变化多端,还不曾到得山穷水尽呢。钦差听完了李成的供辞,点了一点头,望着胡得胜说道:“你都听见了么。试问除去甘心认罪之外,尚有何说?”只见胡得胜叩头向上回道:“请大人开天地之恩,犯官还有下情上禀。”钦差一听,不由得大怒道:“你这样狡猾,实属太可恶。今天你要物证,已经有了物证。今天你要求当堂试验,已经当堂试验。你又说其中有弊,却偏有事实证明。我想就是苏秦、张仪复生,也自开口不得。你至此竟不肯认罪,试问要反复到哪里去。”胡得胜叩头回道:“大人息怒,从来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想犯官负着天大的冤屈,苦无昭雪之地,但使能有一句话可说,自然还是想着要说的。若是在公堂上不能尽言,犯官想大人,是天地父母之心,万不能如此。”他把话说完了,又连连的向上叩头。钦差见他如此刁滑,本是恨极了,但因为他所说的话很有分两,只得捺住了气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姑且再容你诉将上来。”胡得胜道:“谢大人恩典。犯官仰承高厚,实在感戴不尽。”钦差听到这里,早已不耐烦的说道:“不用说这些无谓的话,我只问你还有什么辩白的,快快诉将上来。”胡得胜道:“若讲那一口刀时,自然确是李成所用,犯官已没有辩白的余地。不过其中有一层,当年花牌楼那件凶杀案,是否果是李成用这口刀杀的,仍属不无疑问。”钦差听到此处,便不禁冷笑道:“要依着你说,自然还是熙智和尚主使,蔡屠户杀的了。”胡得胜道:“此刻犯官被着诬陷的嫌疑,纵使这么说,大人也当然不能见信。不过这个话,是另由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满让犯官是存心诬陷,难道说别人也肯帮助犯官去诬陷么。这一层,还要请大人推情详察。”钦差听了,便道:“试问这个话,是从何人口中说出来的呢?”此时只见胡得胜提起精神,朗朗的说道:“当初犯官奉委办理此案,原是苦于无从下手,幸亏有个开豆腐店的王老儿的儿子,唤作牛儿,他对犯官说,在正月初呵的夜里,他经过花牌楼地方,亲跟看见熙智和尚,指挥蔡屠户把那人砍倒。犯官根据他这种告密,方得缉捕凶犯,究出真情。后来制台大人,还亲自审讯此案,恐怕其中或有别情,所以找来几个和尚,几个大汉,跟熙智、蔡屠户站立在一处,叫牛儿当堂辨认。好藉此证明是非。当时辨认的结果,是一一指出无讹。制台以为情真罪当,方命把二人明正典刑的。大人阅过卷宗,当然早经洞察。想牛儿在那时候,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当天真烂漫之时,并不懂得作伪,岂有无缘无故的帮着犯官,去陷害别人之理。据这一层看来,若牛儿之话是真,则李成之言则假。出入之间,所关甚大。大人倘仅据李成一面之辞,使犯官身罹大辟,真乃死不瞑目。如今王老儿虽然亡故,牛儿却还无恙。请大人开恩,把他传来当堂质对,犯官便已感激不尽。”说罢,又连连叩头。钦差听了这片言辞,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果然还有这么一回事,我竟自有些忘怀了。如今他就此立言,提出反证,不免又要另生枝节。最怪的是那个牛儿,当初何以愿意来作这案中的干证呢?此事实在难于索解,莫非说还有什么情节不成?”想到此处,便看着李成问道:“花牌楼那件凶杀案,既然人证物证俱全,是你亲手作的,何以那个牛儿,又会各执一辞,说是另有所见呢?”李成苦笑道:“大人是圣明不过的,别的事情可以冒认,焉能冒认杀人之理。犯人只为得了冤孽之症,觉得生不如死,所以才肯实话实说,好免得三推六问之苦。至于那个牛儿,何故要讲昧心的话,此事只有他自己明白,犯人却无从晓得。我看大人不妨把他传来,当堂审问,那时真假虚实,自有一番水落石出。”胡得胜听到这里,便又叩求钦差传讯牛儿。在他的心思,以为把牛儿传来,他一定要本着原来的去说,决然不会改口的,这是他本身利害的关系,并非替自己帮忙。然而得了这么一强而有力的反证,可就不难脱卸罪名了。当下钦差见李成跟胡得胜虽然互立在反对的地位,却作了同样的请求,只得照准,便吩咐差役,前去传唤牛儿。工夫不大,已经传到。牛儿此时已是十多岁的壮汉了。他上得堂来,朝上跪下,脸上并没有害怕的神情,却带一种愤懑不平的样子。钦差问过了他的姓名,便道:“当初花牌楼一案,你可是在正月初一日夜里,亲眼看见杀人的情形么?”那时公堂上,所有一干人等,全都眼睁睁地看着牛儿,要听他怎样说。就中胡得胜,尤其紧张得厉害。只见牛儿叩头回道:“大人在上,小人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提起这件事来,小人实在犯了很大的罪名。但是事到而令,小人情愿当堂招认。因为这样,才能替我那死去的父亲报仇雪恨。”可叹胡得胜,运败时衰,弄巧成拙,自己把个冤家对头找来了。当时他听见牛儿说到这里,好像是一把刀,已经搁在他的脖子上,一时情急,便插口道:“你要想明白了,可不要自己害了自己。”钦差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道:“好混帐,此时哪有你插口的地方,左右看住他,要敢再说话时,便与我掌嘴。”那伺候的人,听了钦差的吩咐,便暴雷也似的应了一声,早走过两名掌刑的皂隶,看住了胡得胜。此时钦差又把颜色放温和了,向牛儿说道:“你有什么话,只管放心大胆的从实诉来,纵然是担着罪名,我也要开脱于你。最要紧的,是千万不可说一个字的假话。” 牛儿听了,先谢过大人的恩典,然后说道:“当年花牌楼出了那件案时,我们父子二人,压根儿就不知道。不过验尸的时候,街上轰嚷动了,小人年纪小,贪看热闹,曾去看了来着。后来有一天夜里,胡老爷来到我们店内,对我父亲说,他破这件案子,是我告诉他的,当时我跟他辩白,说是没有这么一回事,他就变了脸,威吓我们父子,说我是翻供不认,说我父亲是知情不举,纵然杀不了我们,可也发得了我们。并且他还说,要无中生有,打我们一个帮凶的罪名。可怜我们父子二人,一个是年老怕事,一个是年小不懂事,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威吓,况且开豆腐店的人,怎敢去惹作官的人。因此,我父亲便跪在地下,央告于他,说情愿顺了他的口气,叫我去作干证,他这才罢。以后我父亲愁得吃不下饭去,又怕我到了公堂上不会说话,便一边掉眼泪,一边教给我口供。那一番苦情,小人现在想起来,还仿佛就跟昨天一样。后来此案经制台大人亲自审问,叫我在公堂上,辨认那个和尚跟屠户。想当初我就没有见过,并不认识这两个人,却从何处辨起?那时胡老爷向制台大人说,小人年纪小,恐其害怕,说不出话来,请求叫我父亲领着我前去辨认。制台大人也准了,却派人监视着,不许我们父子过话。及至我父亲领我到了那受害的和尚跟前,便用领着我的手,使劲捏了我的手一下,我便说了一声,就是他,认是认对了,和尚的命,可也没了。当时那个受害的屠户,自己说出话来,也就用不着再去辨认。我们父子这道难关,算是搪过去了,但那负屈舍冤的两个人,便已身受国法。不过这个事,全是由胡老爷威逼出来的,我们是急于自救,哪里还能够救人。这一层,只有求大人赦罪。”牛儿说到这里,向上叩头。钦差到了此时,方把以前的疑团打破,便道:“你肯于吐露真情,这便好了,虽说是罪有应得,但你父亲已经亡故,你那时年纪又小,我自然是要开脱的。但不知你还有别的话没有?”牛儿道:“小人还有下情上禀。”钦差道:“既然如此,你就再行诉来。”牛儿道:“自从那和尚跟那屠户被杀在法场以后,我父亲便得了一种怔仲之症,饮食少进,夜间睡不着觉,以致精神恍惚,语言颠倒,虽说又勉强着活了几年,简直的就是受罪。到他临死的时候,把小人叫到跟前,吩咐道:我害了两条人命,这个罪孽,实在不小,这几年活着受罪,是你已经看见的了,你可一定记住了,以后无论怎样,千万不可作那亏心之事,这就是我临死嘱咐你的话,你须牢记在心,免得像我这样的后悔。当我父亲说这话时,脸的神情是异常痛楚,紧跟着就死了。足见我父亲,活着受罪,临死后悔,都是受了胡老爷的陷害。后来这几年工夫,小人想起此事,便觉得心似刀挖,假使当初要不受这种牵连,只怕我父亲还能多活几年也不见得。不瞒大人说,小人是又气又恨,很想着要替我父亲报一报这个冤仇。偏生那惯于害人的胡老爷,官儿越来越大。小人自问,不过是个卖豆腐的,实在惹不起他,因此只得忍了这口气。谁想皇天有眼,居然也有这么一天。所以小人宁愿担着罪名,也要把以往的情形,实话实说,一来遵照我父亲临终的言语,不再亏心。二来也赎一赎当初的错处。三来胡老爷要有应得之罪,也便报了冤仇。这就是小人发于肺腑的一片下情。不但要禀明大人,并且也叫胡老爷听了,好使他明白一切。”钦差听罢,点了一点头,命他暂且退后,跪在一旁,便看着胡得胜说道:“原来你于陷害和尚、屠户以外,还造下这么一层罪孽。此乃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叫你自己亲口举发出来。方才牛儿的供辞,你可曾都听见了么?试问除去认罪以外,尚有何说?”胡得胜叩说道:“大约他们几个人是彼此串通好了,一致要存心陷害的,为的是叫犯官无从分辩。像这般意外的冤屈,真乃从来罕见。只有求大人开恩作主,不要受了他们的蒙蔽。” 钦差还不曾听完,便怒喝道:“至再至三,还想要赖到哪里去,谅你这般刁滑,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何在?”钦差说到这里,那两旁伺候的差役,早不约而同的答应了一声。此时胡得胜忙着向上叩头道:“大人且慢,容犯官再说几句话。”钦差喝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胡得胜道:“犯官虽然打着这场屈官司,但是功名还不曾革掉,求大人恩施格外,免其动刑,况且这也是朝廷名器攸关,请大人详察。” 钦差一听到末后两句,分明是说他还有功名在身,是不能够加刑的,不由得勃然大怒道:“像你这小小的前程,现在打着犯案的官司,当然是要注销的了,难道还用得着降旨革职么!况且本部堂,口衔天宪来此问案,慢讲你是个督标参将,不过微末的前程,满让就是提镇大员,我也是一样动得刑的。”钦差说到这里,便喝命左右,把他拉下堂去,先与我重责四十大板。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听了钦差的吩咐,便暴雷也似的应了一声,立时像鹰拿雀一般,将胡得胜拖到堂下,但见按头的按头,按脚的按脚,掌刑的掌刑,数刑的数刑。霎时间,把四十大板打完,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那时达空跟小吉祥儿、牛儿,跟看着仇人受刑,都是满心说不出来的痛快。再说胡得胜,一向作官,是养尊处优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只被给打得断续呻吟,面色更变,哪里还能走得上路来。差役把他架上公堂。趴伏跪下。钦差问他有招没有?胡得胜哽咽着说道:“求大人开恩,犯官实在冤枉。”钦差此时因为坐堂的工夫太大了,自己亦觉着异常劳倦,便吩咐暂且退堂,下次再审。除胡得胜、李成、金宏监禁外,其余开释,听候传讯。这次钦差问案,早已轰动了南京城,一时街谈巷议,无人不说着此事,都道胡参将当初害人,如今事隔十余年,旧案重提,是非大白,足见报应昭彰,只争迟早。现在证据完备,众口一辞,看他还能赖到哪里去。此次钦差已经动刑,可见是胸有成竹了。常言讲得好,任你人心似铁,怎当得官法如炉,早晚少不得要自己吐露真供的。在众人说的这番话,未尝没有道理,谁知竟自然而不然,原来以后又过了几堂,每次胡得胜都受着刑讯,但他豁出皮肉受苦,一直咬定牙关,只说大人开恩,犯官冤枉,除此两句话外,并无别语。这是他早经想透了,知道一经招认,脑袋便保不住,刑罚固然难受,性命尤其要紧。讲不得,只好硬挺的了。不过其中,可还另有一个关系,就是胡得胜所受的,止于挨板子,并没有经过什么大刑,假如要照着审讯盗贼的办法,用种种严刑拷问时,或者他才肯于吐露真供,那可也是说不定的。不过有一层,钦差虽然见到这里,却不敢这样办。倘问钦差何以不敢呢?莫非说是怕胡得胜不成?殊不知这件案子,是朝廷特旨查办的,总要得了实供,专摺复奏,那才能够交代得下去。倘若问不出口供,便用种种酷刑,胡乱收拾一气,须知胡得胜并非江洋大盗,能够具着一身铜筋铁骨,倘他熬不住,来一个当堂毙命,试问钦差如何交旨?到了那时候,只有自请处分,轻者降级罚俸,重了还不知要得什么罪名。因为有这个关系横亘当中,钦差用刑自然要有个斟酌,不能随便放手乱来的。胡得胜在无形中利用了这么一层保障,所以他受的痛楚,未常溢出限度之外,他便能狠心挺得住了。 再说达空跟着过了几堂,眼看胡得胜受刑,自然也可消一消多年的积恨,但见他抵死不肯招认,可又不免有些焦虑起来。自己盘算道:“事情虽说顺利,无奈得不着他的口供,终难定案,这便如何是好?”想来想去,不得主意,实觉不胜愁闷。后来心中一动,可又想到王颂周的身上了。因为钦差前此以同年的关系,曾经造访,王颂周据实说明一切,达空已是早就知晓。没作理会处,少不得再去请教,或者这位识见高明的王大人,能够有什么办法,那可也是说不定的。想到这里,更不怠慢,便于是日午后,前往求见。不料走的离王宅不远,忽见宅里一个相熟的家人,正从迎面而来。他一见达空,便满面堆笑的说道:“师父,你来得正好,大人正叫我去请你呢。这可活该,便宜我少走好些道儿。”达空一听,也站住了,不禁又惊又喜的说道:“这话当真吗?大人派你找我干什么?”家人道:“据我看,大约还是为你那件官司事。因为今天早晨,钦差薛大人便衣造访,跟我们大人秘密谈了半天,还留在宅里吃午饭。薛大人走了以后,不大工夫,便派我前来请你。要就事情的前后去设想,可不为的是那件查办的案子吗。”当时达空听了,觉得事情如此凑巧,兆头是非常之好,心里格外透着高兴。不过钦差造访,究竟商量何事,总要见了王颂周的面,方知端底。想到此处,怎肯迟延,便不再盘问,忙匆匆的,随着那个家人,来到宅里。王颂周见达空来得如此神速,有些惊讶,便道:“你见着我派去请你的人么?何以能来得这般快呢?”达空道:“小僧今天原是专程造府请安,并有要言面禀,不想走在中途,恰遇着大人的尊纪,奉命前去呼唤的。”王颂周点了一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就无怪了。不然,还要疑你是肘生双翼呢。但不知你要跟我说的,究属何事?”达空道:“这些日子,小僧跟着过了几堂,虽说是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怎奈那胡得胜咬定牙关,挺刑不肯招认,眼见得没有口供,便不能定案。若尽管这么延宕下去,将来还不知有何变化。小僧十分忧虑,有些委决不下,想我师父惨死多年,沉冤莫白,全仗大人鼎力成全,方才得有今日。现在到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时候,称得起是最后关头,非常紧要。小僧别无他法,只有前来禀告,想大人神明默运,智虑周详,对于这个不好解决的难题,必然是有以处此了。”王颂周听罢,手捋胡须,哈哈一笑道:“我当是甚么,原为也为的是胡得胜不肯招认的事情。但可惜你已经走在人家的后头,今天早晨,钦差薛大人就来了,走的工夫并不大,他向我殷勤请教,也就为的是这回事。看来那个胡得胜真能够磨搓人,不用说你打官司的透着心急,就连问案的,都跟着头疼了。我若能出一个主意,便可两边送人情,这又何不搜索枯肠,尽力而为呢。” 王颂周说到这里,却又不禁大笑起来,看那样子,似乎很有一种得意的神气。达空看在眼内,已自有些省悟,不禁站起来说道:“莫非大人已是成算在胸,方才同着钦差斟酌好了,所以派人去呼唤小僧么?”王颂周听得这样说,点了一点头道:“你算猜着了,先坐下。等我慢慢告诉你说。”达空这才照旧坐下,王颂周便道:“那胡得胜不肯招认,只是一个怕死之故。这种钦差官司,又未便辄动大刑,恐其是出了舛错,难于交旨。方才我同钦差商议了一番,只须把那怕死的心理,给他打破,事情便可迎刃而解了。”达空听到这里,皱了一皱眉道: “那可怎么打破呢,莫非说是要代其一死吗?”王颂周笑道:“你错会了意了,并非是要代其一死,是要叫他知道,定数难逃,非死不可。到了那时侯,他自行绝望,便不会不招认的了。”达空听了这些话,似乎有些犹疑,顿了一顿,方才说道:“大人所见固是,但怎样能够叫他知道是定数难逃,非死不可呢?小僧愚鲁,实在莫测高深,恳求大人一一解释。”王颂周道:“你是听着我这个话怪吗,其实是不怪的。这不过是利用人类一种普通的心理罢了。因为除去圣贤豪杰外,差不多的人,都有一种迷信的心理,所以具有特别技术。或是特别修养,带着几分先知意味的人,都能给别人一种暗示,如相面的,瞧病的,算卦的,以及僧道等等皆是。他们只须几句话,便可以扰乱人的神经,变更人的心理,或使人受绝大的安慰,或使人抱异常的惊恐。你想我说的这番道理,是也不是?”达空道:“大人说的,诚然不错,不过我一个和尚,只怕说破了嘴唇,可也点化不了胡得胜。”王颂周大笑道:“你虽然是个和尚,可惜并没有什么资格,哪里就能够点化人呢?不过我给你一种东西。你拿了去见胡得胜,那就可以点化他了。”达空一听,不由得满面诧异。此时王颂周早拿过一个预先包好了的纸包,递与达空。达空接了过来,还是满腹疑团,忙着打开看时,却是十年以前王颂周亲手写的那篇异梦记的手卷。达空心中一动,已自猜有八九。但是王颂周没有容他开口,便先说道:“你拿了这个证据,去见胡得胜,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一说,他晓得他该死之根,已种在杀你师父之日,自然要灰心绝望,以为是定数难逃,便甘于俯首认罪了。因为这种事,总是迷信的,不能在公堂上宣布,只好私下办理。”达空听了,略为踌躇,然后说道:“大人这番筹画,固然是最好不过,但防胡得胜万一还是不肯招认,那时又当如何?”王颂周一笑道:“我想那是不会的。不过果然如此,也不要紧,因为在这个计划以外,同时还另有一种计划呢。但事先我不便说明,你只须依照我的言语,明日去办好了。”达空听得这样说,不敢往下再问,便携了手卷,告辞而去。 再说胡得胜虽然过了几次堂,但当押禁的时候,只在一间单身房里,这是因为钦差的行辕,并没有什么牢狱,而且他的饮食起居,都还安适,这却是他家中人花钱打点之故。那些当事的差役,未尝不知道,这是钦案官司,非同小可,是不能胡乱使钱的。不过在可能范周内,担不着多大的责承,却也不能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毫无沾染。这就应了中国的俗语,所谓何官无私,何水无鱼;又是什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那些话了。且说这一天晚上,差役来到胡得胜押禁的房内,说是要给他换一换屋子。胡得胜听了,立刻心中乱跳,猜不出是吉是凶,但是无论如何,只有服从,决难反抗,他因为身带板伤,行走不便,由差役们把他挽架了过去,到得新换的这间屋内。但见四白落地,是刚才糊裱成的,什物俱全,非常干净,比以前住的那间屋子,实在是强得多了。胡得胜此时方才把心放下,以为必是家里人又花钱打点了,所以才肯如此优待。不过这种起居安适,很引不起他的高兴来,因为他所忧虑的,第一件是死生问题,怕的是将来难免挨刀。第二件是痛苦问题,怕的是早晚又要挨板子。因此当换过屋子以后,便向差役询问,眼前是否还要过堂。差役笑道:“胡老爷,你先宽一宽心罢。听说钦差大人有些身体不爽,那过堂的话,大约三五天内,暂且是谈不到的。”胡得胜一听这个话,心里觉得畅快多了,知道眼前头先可免得皮肉受苦,所以在那一天夜里,也便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早晨起来,喝过了茶,又吃了一些点心,一个人歪躺在床上,静静地沉思,打算要死里求活,筹画一条出路。想着除非把他的冤家对头,先在私下里说和了,这事方能有办法。那牛儿跟小吉祥儿是不足一论的,最要紧的就是达空,非从此人入手不可。但是我跟他,除在公堂上,可怎么能够会面呢?他刚想到这里,忽见监管的差役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说道:“胡老爷,外头有一个人,要来看望您。”胡得胜道:“请进来罢。”他这句话方才说完,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胡得胜举目看时,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欢喜,你道来者是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达空。 那胡得胜正愁着不能跟他会面,却不料竟自应念而至,真乃等于飞将军自天而下,哪有个不竭诚欢迎的道理。当下挣扎着,从床上下来,一瘸一点的,走了两步,口中说道:“师父,我真想不到你来,请坐请坐,咱们可以慢慢的谈一谈。”达空看胡得胜时,只见他面容憔悴,发辫蓬松,已是不成个样子,便点头就座,把手中拿着的一个纸裹,放在桌上。胡得胜又道:“师父,请你恕罪,我只能在床上歪躺着,不能规规矩矩的陪着你坐,这是因为板伤作痛的缘故。”说着,便皱眉哎哟了两声。达空道:“胡老爷,我听你这样说,心里也有些替你难过。”胡得胜歪在床上道:“师父,你果有怜悯之心,或者我还能够有一条活路。”那时两个人说着话,监管的差役并不曾出去,似乎是要在旁监视着。达空陪着笑脸,向他说道:“上差,我打算要跟胡老爷私下里谈几句话,请你先出去,这事可使得么?”差役摇头道:“师爷,我放你进来跟胡老爷相会,已是多大的情面,你怎么不知进退,还要说出这个话来。”达空赶忙掏出一个银子包儿来,送给差役道:“请你担点干系罢,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胡得胜此时也早抢着说道:“这事应该花多少钱,回头你只管对我说,不必收师父的银子。”但是差役已经接了过去,笑着说道:“我先领下这个,有别的话,咱们回头再讲。你们二位只管放心谈,准保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说完,就出去了。胡得胜见全都称了自家的心眼儿,不由得十分高兴,却不料这全是活局子,特意做出来给他瞧的。当下屋内只有二人,外面也是静悄悄地,一点走路和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仿佛设下这么一个绝妙的好机会,好叫他们秘密谈话似的。当时胡得胜正在心里盘算,想着怎样的去下说辞,方为得法。但是还没有容他想好,达空已先开口道:“胡老爷,请你猜猜,我今天前来探望,可是怎么一种意思?”胡得胜见把话柄儿递给他,便忙顺着口气说道:“据我想,师父你既肯前来看我,必然是一番好意。”达空点点头道:“你猜的总算不离谱儿。我因为见每次过堂,你受的苦很不小,所以想着要把话前来点醒你。” 胡得胜一听,以为是有了盼望,便提起精神说道:“师父,你本是佛门弟子,自然应该要慈悲为本,方便为怀,以前的事,咱们也不必细讲,反正一句话,是我做错了。但是事到而今,纵然杀了我,你那去世的师父,可也不能复活。冤家宜解不宜结,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如今你肯其动怜悯之心,说不定还许受了神佛的指示。此后若肯于松手,不去追究,无论提出什么条件,只要是我办得到的,决不驳回。”达空听到这里,不容他往下再说,便用话截住道:“胡老爷,你错会了意了,方才你说的那套话,跟我今天来探望你的意思,是合不到一起的。”胡得胜一听,把以前的那团高兴,立时挫下了许多,慢吞吞的说道:“你莫非是要一定往下追究么?”达空唉了一声道:“说到这件事,并非我一定要往下追究。”胡得胜听到这里,神气之间,似乎又有一些舒展,但是达空又紧跟着说道:“无奈明里有一个人,放你不过;暗里还有一个人,尤其放你不过。我纵然不追究,可也不成。”胡得胜道:“你这话好难懂,请问明里那一个人是谁?”达空道:“就是钦差。”胡得胜倒抽了一口凉气,又看着达空问道:“暗里那一个人可又是谁呢?”达空道:“就是我死去的师父。”胡得胜皱了一皱眉,然后说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莫非还要跟我开玩笑么?”达空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方才听说的,都是实话。”胡得胜道:“既然这样,你师父已经死了多少年,怎么还能放我不过呢?”达空道:“我告诉你说罢,在我师父死的那一天,他把现在钦差审问的事情,都从梦中指示出来了,并且还留下了证据,请想你还能赖到哪里去。”胡得胜一听,颜色大变,颤着声音问道:“你这话可是当真?”达空道:“怎么不当真,容我慢慢地告诉你。”这时胡得胜睁大了两眼,看着达空,神气是难看极了。达空向他说道:“你可知道咱们这里,有一位作过大官,姓王名镐,号叫颂周的王大人么?”胡得胜道:“那怎么不知道,他是从先作过臬台的。”达空道:“你说得不错,我师父的梦,就是给他托的。”胡得胜似乎有些不信道:“就算你师父果然有此灵应,但是这个梦,何必一定要给他托呢?”达空道:“等我把话全都说出来,你自然就明白了。”当下便将以往的始末根由,并梦中情景,以及留下的话语,后来王颂周亲笔作的异梦记,还请本地多数缙绅作证,一一在上面签名,全都说得详细无遗。胡得胜是越听越怕,脸色刷白,出了一头冷汗。 达空把各项事情说明以后,登时把带来的那个纸包打开,取出异梦记的手卷,又向胡得胜说道:“我还怕你信不及,所以从王大人宅里,把他当年亲笔写的上卷取来,与你观看。”说着,递在胡得胜的手内。当时胡得胜坐在床沿上,把板伤的疼痛早就忘了,他接了过来,两手不住的乱抖,好容易展开了,把眼光盯在上面观看。前文已经说过,他本是粗通文义的,虽不见得全能领会,但总也看得出几成来。只见他好似遇着了鬼物的一样,脸上的那种表情,殊非笔墨所能描摹,那时屋内的空气,真是沉闷极了。后来达空见他猛然抬起头来,挣出一句话道:“钦差可曾知道此事么?”达空道:“钦差跟王大人是会榜同年,所以来到这里,不曾问案,便先去拜望,这手卷是亲眼看见过的,怎么会不知道。” 胡得胜听到此处,手卷早坠落尘埃,身躯向后一仰,只说出两个字来道:“完了!”不想他这句悲哀短促的话方才说完,猛然有一种恍如裂帛的声音,起自屋内,把达空给吓了一大跳,只见靠着床边的一堵墙上新糊的腊花纸全都碎了,闪出一个暗门,从那边屋内,走进两个人来。前面走的,是招房先生,手里拿着一张墨迹淋漓的供单,是刚才一边听着,一边写的。后面走的,是一位随员老爷,从先曾经审过胡得胜的。原来这种布置,是钦差跟王颂周事先商量好的,便如法炮制起来。所以昨天晚上,特意给胡得胜换屋子,达空还是一概不晓。因此事出不意,把他吓了一大跳,及至见二人走了进来,心中也自省悟,当下定了一定神,忙着先把地下的手卷拾了起来,照旧卷好,然后便向随员施礼。招房先生过去看胡得胜时,像是有些昏晕过去了,便请达空过来帮忙,慢慢地把他拉起,又用被褥枕头等给物他靠好。只见胡得胜长吁了一口气,已是悠悠地还醒过来,他那两只眼似睁未睁,便已喃喃说道:“这真乃报应循环,难逃公道。”两句话一出口,眼可也就随着睁开了。他见屋内除去达空以外,又多出两个人来,而且也是他都认得的,但是脸上的神气,此时反倒透着坦然,并没有什么惊惧之意。随员见他已经苏醒,便走过来说道:“胡得胜,方才你所说的话,已经全都纪录下来了,并且是我亲自听见的,少时便要禀明钦差。你要是个明白人,往下我也就不必多说了。”胡得胜这时脸上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只在鼻子尖上有一滴冷汗。他听了随员的话,便道:“很好,就请回过钦差大人,等候早晚过堂时,我一概招认就是了。”随员如此省事,自是高兴,当下点了一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便转身向外走去。达空跟招房先生也就跟在后面,一同出去。随员见了监管的差役,便低声吩咐道:以后对于犯人,你要多多的留意,就是他家中送来食物,以及彼此谈话,也要加意验看,严密监视,免得出了意外,这可是你的责任。倘有疏忽,那时惟你是问。”差役听了,连声答应,并说:“老爷只管放心,下役在公门多年,自然晓得轻重。他是钦案官司的主犯,要是出了舛错,下役除非不要脑袋了。”随员道:“你能够知道利害就好。”说完这句话,便从招房先生手内,要过供单来,到后面回禀钦差去了。原来那位随员,怕的是胡得胜见真情已经毕露,不愿身受国法,串通了他的家人,图谋自尽,像这一类的事情,本是数见不鲜的,为事先预防起见,所以不得不有此嘱咐。再说达空见三推六问,屡次用刑,都逼不出实在的口供来,如今凭着一纸异梦记,叫他一经寓目,便已心服口服,情愿招认,虽说是王颂周善于揣测心理,方能收得这般巨大的效果,但当初若非师父托梦,试问这篇异梦记却是从何而来,足见是灵爽有知,天道不远,默默中自有一番道理,等到叶落归根,一定难逃公道。看将起来,害人者等于自害,杀人者无异自杀,只争得一个迟早罢了。达空心里想着,觉得非常感慨,回到庙内,在师父灵位前行礼,暗中禀告了一番,这是因为这件屈情的案子,不但远在十数年以前,就指最近来说,也是经过了无数的挫折,今朝方算得有结果。回想师父临死头一天夜里的嘱咐,说是若有不幸,叫自己务须给报仇雪枉,当时涕泣承认,身上便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负担。这十几年来,真乃镂心刻骨,就是睡里梦里,也都不曾忘记。直到而今,方算有了盼望,可以说是对得起师父,自己的责任已经尽到了。所以达空行礼通诚以后,于伤感之外,心里又发生一种大事已毕的松适。到得下午以后,便又到王颂周的宅里去,缴还那异梦记的手卷,并述说事情的经过。王颂周一听,高兴极了,拈着胡须微笑道:“想不到这篇异梦记,竟成了秦宫照胆之镜,使那冥顽的胡得胜,甘于俯首认罪。将来此事流传人口,还是断狱中一段佳话呢。”达空道:“实在全赖大人,笔墨有灵,心思独连,才使这件难于剖析的案子,得以迎刃而解。不然的时节,不但我师父沉冤莫白,就是钦差大人,因为顾忌多端,也要感于无从措手了。”王颂周点头道:“话虽这样说,但如非你师父灵爽不昧,有所式凭,我这一篇异梦记,却又何从而来。所以若从根本上去讲,胡得胜的情愿招认,实在不啻你师父在身死之后跟他对质。足见陷害人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王颂周说到此处,不由得连声叹息。达空听了,心中有些悲怆,只说道:“大人所见甚是。”王颂周又把那异梦记的手卷,展开观看了一番,及至放下以后,便望着达空道:“这件奇特的案子,自始至终,皆属出人意外,不但神秘莫测,而且报应昭然,含有徼劝之意,我几次见着钦差,曾经提到,还要再作一篇异梦后记,以明此事的首尾,他听了也是非常赞成,并且要我亲笔替他书写一份,等将来带回京师,裱成手卷,以便留藏家内,便算是他此次奉旨出差所得的收获。我因他说得恳切,不便推辞,只得答应下来。这可不是自己找了麻烦么。”王颂周说到这里,不禁又是拈须一笑,这正应了古人所说,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的那两句话了。达空道:“大人为此事,劳心费事,不但我们师徒存殁衔环,并且藉着笔墨的力量,可以给世界上的人,留下一种绝大的教训,实乃功德无量。”王颂周见他立言如此得体,自是欢喜。当下又谈了几句话,达空这才告辞而去。 且说到了第二天的午后,钦差大人便又坐堂审案。这一次因为有了把握,所以先就传下谕去,任凭一切人等观看,概不禁止。大约钦差这种公开主义,无非为的是众口传扬,好博得一个颂声载道。但是这一来不打紧,堂口前的人可就满了,真乃是密密层层,摩肩擦背,直比戏台口还要热闹。本来朝廷派下大员审讯这个奇奇怪怪的案件,称得起是从来罕见之事,只要得了消息,赶上机会的,谁不想着开开眼界呢。当时上自武弁,下至差役,乌压压地分列两旁伺候。钦差大人升了公座,随即吩咐下去,把胡得胜提上堂来。只听得堂上一声吆喝,早有两名差役,把胡得胜架到公堂,朝上跪下。钦差看着他说道:“这件案子,当初本是你自己把事情做拙了,想你本是个在官当差的人,岂有不晓得利害之理,怎么为一朝之忿,犯下这诬陷人命的大罪。事到而今,已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中的细情,你已经自己明白,我也无须再讲。今日审问,你及早吐露实供,也可免得皮肉受苦。”胡得胜叩头说道:“大人不必费心,犯官情愿把以往的真情,一律供出,全行招认。”钦差道:“很好,你就说罢。”招房先生已是伺候着,替他书写供辞。当下所有那些观众,见堂堂督标参将胡得胜听了钦差大人一番晓谕,便毫不推诿的愿意供出自己陷害人命的罪状,像这等水到渠成的事情,可以说是从来没有,不禁都诧异得了不得。但是他们哪里知道,以前早费了无数的曲折呢。胡得胜口中滔滔不断,述说以往从前之事,如何奉差缉凶,到得大慈寺小憩,与熙智始而口角,继而冲突,一时气恼,便生了诬陷之心,将他绑了押走,一来为的泄愤,二来也打算邀功。及至行在半路上,遇着了蔡屠户,因为他要打劫和尚,彼此经过一番驳辩,他说熙智不像杀人的,要说他是凶手,哪有人肯信。当时听了,心中一动,便定了熙智主谋,蔡源动手的计划,便也把屠户绑走了。又到他家里,搜了杀猪的刀子,作为凶器。以后又因为跟保甲局中同事的谈话,他疑我是有人告密,才能破案如此迅速。我听这话有理,应该事先安下根株,以便将来好作证据,所以就在当天夜里,潜到豆腐店中,威逼王老儿父子,作了此案的证人。后来审讯不得要领,难于定案,制台又行文保甲局,严行催逼,是我在总办洪观察面前讨的差使,把二人倒吊起来,逼勒口供。这便是以往从前之事。“至于其他情节,尚有本案各人供辞,可以参证,也就无庸多说了。”胡得胜供完,钦差听他所说的,与达空跟王牛儿的供辞,一一符合,也就不往下再问,只命他在供单后面亲笔画了押,随即吩咐退堂。此次审问,达空跟小吉祥儿以及王牛儿,本是都来伺候的,只为胡得胜直供不讳,也就无庸对质。当时三个人,从钦差的行辕走了出来,因为案子已经有了结果,便都洒然如释重负的一般。只见那些看热闹的人,还在成群搭伙的,纷纷议论。当时小吉祥儿看着王牛儿说道:“你瞧姓胡的这小子,挺了好几回刑,到底还得招认,早晚少不得是要挨刀的,我也出了这口多少年的闷气。”王牛儿道:“就算挨刀,他也便宜,算上我父亲,他害了三条人命,如今一死,是一命抵了三命,可真够了本儿了。”他们两个人说着,达空则是低着头向前走,一言不发,忽然耳轮中听得有人说道:“这真是皇恩浩荡,就凭一件屈情案子,居然派了大员前来查办,并且最难得的,是堂口上面,连一点事情也没费,便已得了实供。看将起来,这位钦差大人,真乃官运亨通,应该作脸。”达空听得这样说,不由得心中想道:“这可真是旁观的人,专一会说风凉话,他们把事情看得这般容易,其实哪里晓得里面的细微曲折呢。”这话表过不提。 单说钦差见胡得胜已经供出真情,查办之事,将告结束。但是当初这件案子,保甲局的总办,也是罪有应得,只为念他是一个司道大员,并且罪名较轻,所以不曾当堂传讯。如今将要进京覆旨,却不能不有个交代,因此吩咐差官,即刻传见洪道台。再说那位洪琴西观察,已是多少日子睡卧不安,饮食少进,知道自己早晚是脱不了干系的。这一天,猛然见门房上来回话,说是钦差大人派人传见,要请差官进来时,说是已经走了,只得硬着头皮,打轿钦差的行辕。手本传上去,随即吩咐下来,说是大人传见,并不曾听得一个请字。当时洪观察依然是翕顶辉煌,由执帖的人引导着他,趋跄而入。到得大厅以外,早有伺候的巡捕官,给打起帘栊。他鞠躬而进,只见钦差大人穿着官服,正在迎面立着,他赶忙深深地请下安去。钦差大人只略为拱了一拱手,便口宣天宪,把此行奉旨查办的话,讲了出来。洪观察一听,立时向上跪倒,摘下帽子,碰头说道:“犯官昏愦糊涂,失于觉察,以致草菅人命,请皇太后皇上,从重治罪。”说完,再行碰头。原来这种排场,本是君主时代官场照例的规矩,因为听得钦差宣布旨意,就如同在朝廷上面见皇太后、面见皇上一般,所谓天威不违颜咫尺了。当洪观察跪在地下,有如奏对时,钦差已是闪在一,容他起来以后,戴好了帽子,方才向他说道:“你老哥既知认罪,可以免其书写亲供,静候旨意下来,自有处分。大约这是一种公罪,想情当不至于过重。”洪观察听了,又忙着请下安去,谢过钦差的体恤,随即告辞而去。可怜他是一个司道大员,只为身上担着罪名,这次晋谒钦差,除去跪着,就是站着,连坐也不曾一坐。只为当初存了患得患失之心,受了胡得胜怂恿,谁知事到而今,功名还是依然难保呢。 再说钦差吩咐随员,草拟奏摺的底稿,等自己过目改正以后,再行誊清。又去拜会制军,说明查办之事已完,早晚将要进京覆命,所有案中人犯,请派员看押,等侯朝廷的处分。制军便把这份差使,依然派了首县,并嘱咐他小心在意,不可轻忽。首县自己到钦差的行辕,把胡得胜、李成、金宏三人领回,他也不能自去看押,只好重重的委托了典狱官。典狱官也不能躬体其事,便又责成禁卒差役,这就所谓层层节制了。钦差把公事料理清楚,又去拜望老同年王颂周。当时异梦后记早经作完,并且连头一篇,皆用玉板宣纸写好。钦差谢了又谢,留着带回京师,装裱好了,做个纪念。过了几天,便已起程回京。所有文武大小官员一齐恭送,自不必说。 一路无话,到得京师,先到宫门请安,随着便把摺子递了上去。次日皇太后召见垂询一切,明白回奏。过了几天,折子批交三法司会议具奏。当时钦差薛侍郎已把刘制军要保全沈公,免担身后处分的意思,在背地里对军机王大臣以及三法司的堂官,全都说过了,大家对于这种笃念旧谊,忠厚为怀的用心,尽皆赞成,毫无反对,因此会议具奏的结果,所有案中各人的罪名,全都拟定了,惟独沈公是否应担处分,是特请圣裁的。皇太后面前也早有王大臣给斡旋过了。朝廷眷念贤劳,自然照准。所以旨意下来时,是已故两江总督沈葆桢,加恩免予处分,余依议。当日便由军机处,将旨意并会议具奏的摺子,发了廷寄,到江苏制台衙门。圣旨一到,自然是立时奉行。原来胡得胜定的是斩立决的罪名。李成是斩监候。金宏是发往黑龙江。洪琴西观察得了革职处分。就是现在升了知府、从先作过首县的张云吉大令,因为达空拦舆声冤,他不曾转向长官申述,也得了降级调用之罪。 且说制军看过了廷寄,当时便传见首县,委他当监斩官,处斩胡得胜,即于次日行刑。县官奉了委派,哪敢怠慢,回到衙门,便吩咐差役人等预备一切,本日便打扫法场,搭起监斩棚来。那时南京城里立刻轰动了,都知道明天,因为花牌楼一案,处斩督标参将胡得胜,谁不想着要看一看这个热闹。所以到得第二天早晨,法场周围,已是人山人海。达空跟小吉祥儿以及王牛儿,全都到来,自不必说。达空并且在法场旁边,叫人给搭了一个席棚,供起他师父跟蔡屠户的灵位,仿佛是请死者的灵爽,来看仇人受刑一般。就是小吉祥儿的舅舅李刚,跟大慈寺里的那个长工,也都前来,要亲眼看见胡得胜人头落地。到得巳牌时分,护决的兵丁押着囚车到了,胡得胜上身赤膊着,蓬首垢面,无复人形。监斩官披着红斗篷,骑着高头大马,来到监斩棚中落座。少时刑房呈上招状,标过了朱,便吩咐行刑。刽子手那里早已预备好了。这时候只见万头攒动,人人伸着脖子,踮着脚尖,要看个心明眼亮。霎时钢刀过处,血满尘埃,可叹作恶害人的胡得胜,已是受了国法,身归那世。此时达空等,却正在莫酒焚香,向着灵位行礼。错非胡家收尸的人已经在场,那小吉祥儿早就把人头捧来,当作祭品了。当时所有看的人,无不咨嗟叹息,说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本书写到这里,全文已告结束,不过要另外交代几句,就是那个李成,未曾等到受刑,已因那砍头疮溃烂而死了。正是: 善恶皆缘一念中,造端既戾总终凶。 试看陷害他人者,天网难逃血溅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