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全传》 序 已巳岁,余肄业村居,暗修之外,概不纷心。适有友人挟一帙以遗余,名曰《飞龙传》。视其事则虚妄无稽,阅其词则浮泛而俚。余时方攻举子业,无暇他涉,偶一寓目,即鄙而置之。无何,屡困场屋,终不得志。余自恨命蹇时乖,青云之想,空误白头。不得已,弃名就利,时或与贾竖辈逐锱铁之利。屈指计之,盖已一十有九年矣。今戊子岁,复理故业,课习之暇,忆往无聊,不禁瞿然有感,以为既不得遂其初心,则稗官野史,亦可以寄郁结之思,所谓发愤之所作,余亦窃取其义焉。于是检向时所鄙之《飞龙传》,为之删其繁文,汰其俚句,布以雅驯之格,间以清隽之辞,传神写吻,尽态极妍,庶足令阅者惊奇拍案,目不暇给矣。第余才识卑劣,偏陂脱漏之弊,终所不免。兹顾孜孜焉亟为编葺者,不过自抒其穷愁闲放之思,岂真欲与名人著作争长而絜短乎哉! 时乾隆三十三年,岁在戊子,仲秋之望,东隅吴璿题。 第一回 苗训设相遇真龙 匡胤游春骑泥马 第一回 苗训设相遇真龙 匡胤游春骑泥马 词曰: 世事如棋,从来兴废由天命。任他忠佞,端的难侥幸。 圣主垂裳,勋业昭功令。苍生幸,扫秽除氛,才把江山定。 右调《点绛唇》 话说从古以来,国运递更,皆有定数,治极则乱,乱极则治,一定之理也。天下自唐季以来,五代纷更,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八姓十三君,僭窃相踵,战争不息,人民有倒悬之苦,将士多汗马之劳,终于立国不长,究非真命之主。独至大宋,圣人应运而兴,御极以来,削平伪镇,把锦绣江山,奠定得十分安固,相传三百年鸿业。历国恁般久长,这也因他神武不杀,仁义居心,所以如此。观其伐南唐时,命曹彬云:“城陷之日,慎勿杀戮。设若困斗,则李煜一门,不可加害。”只此数语,便如《孟子》所谓:“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矣。”然此仁心义闻,虽三尺童子,亦知其为尧、舜之君也,不必烦言多赘。只就他未登九五之时,把那三打韩通、禅州结义这许多事迹,表白出来,可以使闻者惊心,观者吐舌。方知英雄举动,迥异庸愚,毕竟有掀天拔地之形,搅海翻江之势;正如暗中指使,冥里施为,诚有不期然而然者。有诗为证: 龙虎行藏自不同,辉煌事业有奇踪。 时君若肯行仁政,真主如何降九重? 话说后汉高祖皇帝刘智远晏驾之后,太子承祐登基,庙号隐帝。为人懦弱有余,刚断不足。即位以来,虽不能海晏河清,却也算得烽烟消熄,承平日久,世道粗宁。这时有一位先生,姓苗名训,字光义,能知过去未来,善晓天文地理。他奉了师父陈抟老祖之命,下山来扮做相士模样,遍游天下,寻访真主。那时正在东京汴梁城中,开着相馆,每日间,哄动那些争名夺利的人,都来论相,真个挨挤不开,十分闹热。一日清晨,光义起来开馆,挂了那个辨鱼龙、定优劣的招牌,垂帘洒扫已毕,正在闲坐,只见一位青年公子,独自信步进来,光义抬头一看,暗暗吃惊,连连点首。怎见得那人的好相?只见: 尧眉舜目,禹背汤腰。两耳垂肩,棱角分明征厚福;双手过膝,指挥开拓掌威权。面如重枣发光芒,地朝天挺;身似泰山敦厚重,虎步龙行。异相非常,虽道潜龙勿用;飞腾有待,足知垂拱平章、漫夸辟土紫微星,敢比开疆赤帝子。 这人非别,就是那个开三百年基业的领袖,传十八代子孙的班头:姓赵名匡胤,表字元朗,世本涿郡人氏。父亲赵弘殷,现为殿前都指挥之职。母亲杜氏夫人。原来赵弘殷所生三子一女:长匡胤,次匡义,三光美,四玉容小姐。这匡胤之生,因后唐明宗皇帝登极之年,每夜在于宫中焚香祝天道:“某乃无福,因世大乱,为众所推。愿天早生圣人,为生民之主。”那玉帝感他立念真诚,为君仁爱,即命赤须火龙下降人间,统系治世,生于洛阳夹马营中,赤光满室,营中异香,经宿不散,因此父母称他为香孩儿。后因石敬瑭拜认契丹为父,借兵篡唐,赵弘殷挈家避乱于路,肩挑二子,遇一异人指说道:“此担中乃二天子也。世上说道无天子,今日天子一担挑。”因住居于汴梁城双龙巷内。至后汉立朝,弘殷方才出仕。此时匡胤正当年交一十八岁,生得容貌雄伟,器度豁达,更兼精通武艺,膂力过人。娶妻贺氏金蝉,十分贤淑。那匡胤生性豪侠,又与本郡张光远、罗彦威二人结为生死之交,每日在汴梁城中,生非闯事,喜打不平。 这日清晨,早起无事,出外闲游,打从相馆门首经过,举步进门,意欲推相。却值苗光义闲坐在此,抬头一见,不觉惊喜道:“此人便是帝王之相,吾昨日排下一卦,应在今日清晨有真主临门,不想果应其兆。”立起身来,往外一张,四顾无人,回身即望匡胤纳头便拜,口称:“万岁,小道苗光义接驾有迟,望乞恕罪。”匡胤一闻此言,不觉大惊道:“你这泼道,想是疯癫的么?怎的发这胡言乱语,是何道理?”光义道:“小道并不疯癫,因见天下汹汹,久无真主,当今后帝亦非命世之姿,特奉师命下山,寻访帝星。今幸得遇,事非偶然,主公实为应运兴隆之主,不数年间,管教身登九五。请主公勿疑。”匡胤听了这一席言语,越然发怒道:“吾把你这疯癫的泼道!这里什么去处,你敢信口胡言?人人道你阴阳有准,祸福无差;据我看来,原来你是捏造妖言,诬民惑众,情殊可恨,理实难容!”一面说着,一面立起身来,挥袖撩衣,举手便打。只听得: 劈啪连声,哩啦遍室。劈啪连声,椅凳桌台敲折脚;哩啦遍室,琴棋书画打成堆。炉盏帘瓶,那管他古玩时新,着手处西歪东倒;纸墨笔砚,凭着你金镶玉砌,顺性时流水落花。正是一时举手不容情,凭你神仙也退避。 匡胤一时怒起,把相馆中的什物等件,尽都打翻,零星满地。那苗光义见他势头凶猛,一时遮拦不及,只得往后退避。 此时过往之人,渐渐多了,见是赵舍人在此厮闹,又且不知他的缘故,谁敢上前相劝一声?只好远远的立着观望。 正在喧攘之际,只见人丛里走出两个豪华公子,进来扶住了匡胤,说道:“大哥,为着何事,便这等喧闹?”匡胤回头看时,乃是张光远、罗彦威二人,便道:“二位贤弟不必相劝,我还须打这泼道。”二人道:“大哥不可造次,有话可与小弟们说知,我等好与你和解。”匡胤悄悄的说道:“我来叫他相面,谁知他一见愚兄,便称什么万岁。这里辇毂之下,岂可容他胡言乱语?倘被别人听着,叫愚兄怎的抵当?”张光远道:“大哥你也是呆的,量这个疯癫的道人,话来无凭无据,由他胡说,自有凶人来驱除他的,你何必发怒,与他一般见识?”罗彦威道:“目今世上的医卜星相,都是专靠这些浮词混话,奉承得人心窝儿十分欢喜,便好资财人手,满利肥身。这是骗人的迷局,都是如此,你我不入他的局骗也就罢了,闹他则甚?俺弟兄闲在这里,且往别处去消遣片时,倒是赏心乐事,何必在此攘这空气?”说罢,两个拉了匡胤的手,往外便走。那苗光义见匡胤去了,即忙出来,走至街坊,又叫道:“三位且留贵步,我小道还有几句言语奉嘱,幸垂清听。”遂说道: “此去休要入庙堂,一时戏耍见灾殃。 今年运限逢驿马,只为单骑离故乡。” 匡胤道:“二位贤弟,你可听他口中还在那里胡讲?”二人道:“大哥,我们只管走罢了,听他则甚?”那苗光义想道:“我周游天下,遍访真主,不道在汴梁遇着。但如今尚非其时,待我再用些工夫,前去访寻好汉,使他待时而动,辅佐兴王,成就这万世不拔之基,得见淳古太平之象:一则完了我奉师命下山的本愿;二则可使那百姓们早早享些福泽,免了干戈锋镝之灾。”主意已定,即便收了相馆,整备云游。按下不提。 单说匡胤等弟兄三人,缓步前行,观看景致。此时正当清明时候,一路来,但见: 柳绿桃红,共映春光明媚;青尘紫陌,谁闻禁火空斋。木深处,杏花村里,何须更指牧童;市集中,烟柳皇都,那得趋陪欢伯。闹热街心,虽常接纸灰飞蝴蝶;朔南墓道,却连闻泪血染杜鹃。正是可爱一年寒食节,无花无酒步芳场。 当时弟兄三人,随步闲游,观玩景致,固是赏心乐意,娱目舒怀,十分赞叹。正走之间,只见前面一座古庙,殿宇巍峨,甚是清静,耳边又闻钟鼓之声。张光远叫道:“大哥,你听那庙里钟鸣鼓响,必是在那里建些道场,俺们何不进去随喜片时?”罗彦威道:“说得有理。我们走得烦了,且进去歇歇脚儿,吃杯茶解渴解渴,也是好的。”三人举步进了庙门,把眼一张,乃是一座城隍庙,真是破坏不堪,人烟杳绝,那里见什么功德道场。 匡胤道:“二位贤弟,这座乃是枯庙,你看人影全无,那里有什么功德,我们进来做甚?”罗彦威道:“这又奇了,方才我们在外,明明听得钟鼓之声,怎么进了庙门,一时钟也不鸣,鼓也不响,连人影儿都一个也无?这青天白日,却不作怪么?”张光远道:“是了,常言道‘鬼打鼓’,难道不会撞钟?方才想是那些小鬼儿在此打诨作乐,遇着我们进来,他便回避了,所以不响,也未可知。”匡胤拍手大笑道:“张贤弟向来专会说那趣话儿的,你们猜的都也不是。俺常听见老人家说:‘鼓不打自响,钟不撞自鸣,定有真命天子在此经过。’今日这里,只有你我三人,敢是谁有皇帝的福分不成?”张光远道:“这等说来,大哥必定是个真命天子。”匡胤道:“何以见得?”张光远道:“适才那个相士说的,大哥有天子的福分,小弟想来一定无疑。若是大哥做了皇帝,不要忘了我们患难的兄弟,千万挈带做个王子耍耍,也见得大哥面上的光彩。”匡胤道:“兄弟,你怎么同着那相士一般儿胡讲起来?这‘皇帝’两字,非同小可,焉能轮得着我?你们休得胡言,不思忌讳。”罗彦威道:“虽然如此,却也论不定的,常言说得好,道是:‘皇帝轮流转,今年到我家。’自从盘古到今,何曾见这皇帝是一家做的?”张光远接口道:“真是定不得的,即如当今朝代,去世的皇帝,他是养马的火头军出身,怎么后来立了许多事业,建了许多功绩,一朝发迹,便做起皇帝来?又道:‘寒门产贵子,白户出公卿。’况大哥名门贵族,那里定得?”匡胤道:“果有此事么?”罗彦威道:“那个说谎?我们也不须闲论,今日趁着无事,这真皇帝虽还未做,且装个假皇帝试试,装得像的,便算真命。”张光远道:“说得是,我们竟是轮流装起便了。” 匡胤见他们说得高兴,也便欢喜道:“既是如此,你我也不必相让,这里有一匹泥马在此,我们轮流骑坐,看是那个骑在马上,会行动得几步的,才算得真主无疑。”二人道:“大哥所见甚当。”正是: 沿江撒下钩和线,从中钓出是非来。 当下匡胤说道:“我们先从幼的骑起,竟是罗兄弟先骑,次后张兄弟,末后便是愚兄。”罗彦威听言,不胜欢喜,口中说了一声:“领命。”即便拾了一根树枝儿,走将过去,卷袖撩衣,奋身上马,叫一声:“二位兄长,小弟占先有罪了。”即忙举起树枝儿,把那泥马的后股上尽力一鞭,喝声:“快走!”那马那里得动,彦威连打几下,依然不动。心下十分焦躁,一时脸涨通红,即便骂道:“攮刀子的瘟畜生!我皇帝骑在你身上,也该走动走动,怎么的只是呆呆地立着?”便把两只脚在马肚子上乱踢,只磕得那泥屑倾落下来,莫想分毫移动。张光远在旁大笑道:“兄弟,你没福做皇帝也就罢了,怎的狠命儿把马乱踢,强要他走?须待我来骑个模样儿与你瞧瞧。”彦威自觉无趣,只得走了下来。张光远上前,用手扳住了马脖子,蹿将上去,把马屁股上拍了两掌,那马安然不动。心下也是懊恼起来,犹恐他二人笑话,只得把两脚夹住不放,思量要他移动。谁知夹了半日,竟不相干,使着性子,也就跳了下来。彦威笑道:“你怎的不叫他行动一遭?也如我一般的空坐一回,没情没绪,像甚模样?”光远道:“俺与你弟兄两个,都没有皇帝的福分,让与大哥做了罢。” 匡胤道:“二位贤弟都已骑过,如今待愚兄上去试试。”说罢,举一步上前,把马细看一遍,喝彩道:“果然好一匹赤兔龙驹!只是少了一口气。”遂左手搭着马鬃,右手按着马鞍,将要上马,先是暗暗的祝道:“苍天在上,弟子赵匡胤日后若果有天子之分,此马骑上就行;若无天子之分,此马端然不动。”祝毕,早已惊动了庙内神明,那城隍、土地听知匡胤要骑泥马,都在两旁伺候,看见匡胤上了马,即忙令四个小鬼扛抬马脚,一对判官扯拽缰绳,城隍上前坠镫,土地随后加鞭,暗里施展。却好匡胤把树枝儿打了三鞭,只见前后鬃尾,有些摇动。罗彦威拍手大笑道:“原是大哥有福,你看那马动起来了。”匡胤也是欢喜道:“二位贤弟,这马略略的摇动些儿,何足为奇?待愚兄索性叫他走上几步,与你们看看,觉得有兴。”遂又加上三鞭,那马就腾挪起来,驮了匡胤出了庙门,往街上乱跑。 那汴梁城内的百姓,倏忽间看见匡胤骑了泥马奔驰,各各惊疑不止,都是三个一块,四个一堆,唧唧哝哝的说道:“青天白日,怎么出了这一个妖怪?把泥马都骑了出来,真个从来未见,亘古奇闻。”一个道:“不知那家的小娃子,这等顽皮,若使官府知道了,不当稳便,只怕还要带累他的父母受累哩。”一个认得的道:“列位不必胡猜乱讲,也不消与他担这惊忧。这个孩子,也不是个没根基的,他父亲乃是赵弘殷老爷,现做着御前都指挥之职。他恃着父亲的官势,凭你风火都不怕的,你们指说他则甚?”内中就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人,听了这番言语,即便一齐挤在马后,胡吵乱闹,做势声张。光远见势头不好,忙上前道:“大哥,不要作耍了,你看众人这般声势,大是不便,倘若弄出事来,如何抵当?你快些交还了马,我们二人先回,在家等候。”匡胤道:“贤弟言之有理,你们先回,俺即就来。”光远二人竟自去了。匡胤遂把泥马加上数鞭,那马四蹄一纵,一个回头,返身复跑到庙内,归于原所。匡胤下马看时,只见泥马身上汗如雨点,淋漓不止,心内甚觉希奇。即时转身离庙,回到府中。不提。 却说那些看的人民,纷纷议论,只说个不了,一传十,十传百。正是: 好事不出门,奇事传千里。 这件事传到了五城兵马司的耳边,十分惊骇,说道:“怎的赵弘殷家教不严,纵子为非,作此怪异不经之事?妖言惑众,论例该斩;况此事系众目所睹,岂同小可?我为巡城之职,理宜奏闻;若为朋友之情,匿而不奏,这知情不举的罪名,亦所不免。我宁可得罪于友,不可得罪于君。”遂即合齐同等官僚,议成本章,单候明日五更,面奏其事。只因这一奏,有分教:督藩堂上,新添了龙潜凤逸的配军;行院门中,得遇那软玉温香的知己。正是: 人间祸福惟天判,暗里排为不自由。 毕竟汉主听奏,怎生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配大名窦公款洽 游行院韩妓殷勤 第二回 配大名窦公款洽 游行院韩妓殷勤 词曰: 恩谴配他乡,斜倚征鞍心折。花谢水流无歇,幸有章台接。可人何必赘清吟?只要情相合。萍踪遇此缘,回首天涯欲别。 有调《好事近》 话说巡城兵马司闻了匡胤戏骑泥马之事,一时不敢隐瞒,遂即连夜修成本章。至次日清晨,隐帝没坐早朝,但见: 画鼓声连玉磬,金钟款撞幽喧。静鞭三下报多銮,文武一齐上殿。个个扬尘舞蹈,君王免礼传宣。从来上古到如今,每日清晨朝典。 文武既集,有当驾官传宣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班。”道言未了,只见左班中闪出一官,俯伏金阶,口称:“万岁,臣御史周凯有事读奏。”隐帝道:“卿有何事?可即奏来。”周凯道:“臣有本章,上达天听。”遂将本呈上。当殿官按本,展开龙案之上。隐帝举目观看,上写道: 臣闻圣人不语怪,国家有常经,语怪则民志易淆,经正则民心不乱。一其章程,严其典则,非矫制也,盖所以检束乎民心,而安定夫民志者也。伏见都指挥赵弘殷之子赵匡胤,年已及壮,习尚未端,昨于通衢道上,有戏骑泥马一事。臣窃谓事虽弄假,势必成真;况乎一人倡乱,众其和之,积而久焉,其祸曷可胜言?将见安者不安,而定者无定矣。臣职守司城,分专巡视,睹此怪异不经之事,理合奏明。伏惟陛下乾纲独断,握法公行,勘决怪乱之一人,以警后来之妄举。则庶乎民志得安,民心克定,而一道同风之盛,复见于今矣。臣不胜激切上奏。 隐帝看罢,便问两班文武道:“据周凯所奏,赵弘殷之子赵匡胤戏骑泥马,惑乱人心。卿等公议,该问何罪?”众臣奏道:“臣等愚昧,不敢定夺,但以妖言惑众而论,依律该问典刑。伏惟陛下圣裁。”隐帝听奏,想了一回道:“论例虽该典刑,姑念功臣之子,宥重拟轻,只问以不合一时行戏,致犯王章,该发大名府充军三年。赵弘殷治家不严,罚俸一载。钦此准行。”弘殷听了此言,大惊不迭,随即请罪谢恩。 当时朝罢回家,独坐厅上,怒气无伸,犹如青天里降下霹雳一般,十分暴怒,道:“气杀吾也!快把香孩儿拿来。”回身走至夫人房中,骂道:“都是你这老不贤,养这祸根,终日纵他性子,任他东闯西走,惹祸招非,如今弄出事来了。”夫人道:“相公为着何事,这等大怒,嗔怪妾身?”赵弘殷便把这事情细细说了一遍,道:“似这样的畜生,玷辱门风,要他何用?快叫这畜生出来,待我一顿板子打死了,免得日后再累我费气。”夫人听罢,双目泪流,上前相劝。弘殷道:“你也不必烦恼,这都是畜生自作自受,该处折磨。如今我也不管,任他历些艰难,吃些苦楚,只算是磨磨性子,也是好的。”夫人道:“但孩儿从小娇养惯的,那里受得这般苦楚?相公若不区处,叫妾身怎的放心得下?”说罢,又是哽哽咽咽的哭将起来。那赵弘殷听了,不觉情关天性,势迫恩勤,睹此光景,未免动了不忍之心,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我也别无区处,但你既是放心不下,那大名府的总兵,是我年侄,待我与他一封书,叫他在那里照管一二,庶几无事。只是好了这畜生,不知甘苦。” 那夫人听了此言,方才住哭,遂叫安童把大爷请出来。安童答应,去不多时,匡胤已至厅上,见礼了父母,侍立在旁。赵弘殷道:“你这不成器的畜生,干得好事!”匡胤道:“孩儿不曾干什么事。”弘殷喝道:“你还要嘴强?你在城隍庙,骑得好泥马,放得好辔头!如今被巡城御史面奏朝廷,将你问斩;幸亏圣上宽宥,赦了死罪,只发配大名府充军三年。又累我罚俸一载。你这畜生,闯出这样祸来,还说不曾干么?”匡胤听了此言,只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烟腾,叫声:“无道昏君!我又不谋反叛逆,又不作歹为非,怎么把我充军起来?我断断不去,怕他怎的!”弘殷喝住道:“畜生!还要口硬?这是法度当然,谁敢违拗?你岂不知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自己犯了法,怎么骂起圣上来?况且朝廷赦重拟轻,乃是十分的恩典,死中得活,法外施仁。你还不知感激,反在此狂悖么?快些收拾起行,不许担搁。那大名府的总兵,是我年侄,你去自然照顾你的。” 正说之间,家将进来禀道:“有本府起了批文,发拨两名长解,已在外厅,伺候公子起行,老爷作速发付。”弘殷遂命收拾起身。登时修下了书札,把行李包裹停当,差了两个管家,跟随服侍。匡胤无可奈何,只得上前拜辞了父母并兄弟,又别了妻子。那老夫人分付道:“我儿,你此去路上,凡事要小心谨慎,不可如在家一般,由着自己性子,须要敛迹,方使我在家安心无虑。”匡胤道:“母亲不必忧心。孩儿因一时戏耍,造此事端,致累二亲惊恐,不肖之罪,万分莫赎,又蒙母亲分付,孩儿安敢不依?”说罢,彼此俱各下泪。正是: 世上万般悲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 当下匡胤别了父母,带了二名管家,含泪出门,和着解差上路,五口儿一齐行走。正出城来,远远的望见张光远、罗彦威二人,在那里伺候。匡胤走近前去,见了礼道:“二位贤弟,在此何干?”张光远道:“闻得大哥遭此恩谴,小弟不胜抱歉!因思此事原系俺弟兄三人同做,弄出事来,单教大哥一人前去受苦。小弟等无法可施,只得薄治一小东儿,借前面酒店内饯行三杯,以壮行色。”匡胤道:“这是愚兄的月令低微,与二位贤弟何干?既蒙过费,当得领情。”遂即同至酒店中来。管家在外等候,单和解差,一共五口儿坐下。酒保拿上酒来,复又排齐了几品肴馔,彼此觥筹交错了一会。光远开言说道:“小弟有一言奉告:今日兄长不幸,遭配大名。第一切须戒性,那里不比得汴梁,有人接应,须当万般收敛,少要生非为嘱。”匡胤笑道:“兄弟,你怎么这般胆怯?男儿志在四方,那里分得彼此?我此去,无事则休;倘若有人犯我,管教他一家儿头脑都痛,方显得大丈夫的行踪,不似那怕事的懦夫俗子,守株待兔。”说罢,就要拜别。张、罗二人不好相留,只得把匡胤等三人送出酒店,道:“大哥前途保重!”匡胤道:“不必二位嘱咐。”两边竟拱手而别。有诗为证: 茅舍谈心共诉衷,临歧分袂各西东。 知君此去行藏事,尽在殷勤数语中。 不说张、罗二人归家。单说匡胤出了酒店,带了管家和着解差,五人望天雄大道而来。一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行走之间,不觉早到了大名府,寻下客店安歇。至次日清晨,匡胤先差两个管家,到那帅府投书。原来那威镇大名府的总兵官,姓窦名溶,乃是赵弘殷的年侄。他这日正在私衙闲坐,忽接着赵府的家书,拆开看了一遍,以下踌躇道:“我闻得赵匡胤平生好生祸事,今日犯了罪,充军到我这里,怎的待他方好?论起充军规例,必须使他贱役,庶于国法无亏;若论年家情谊,又属不雅。这便怎处?”思想了一回,忽然道:“也罢,我如今只得要薄于国法,厚于私情,必须以礼貌相接,岂可泛同常例而行?既于国法尽其虚名,又于年伯托望之情,完其实效,此一举两全之美也,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便写了一个请帖,差人同着管家,往下处去通了致意,把匡胤请到府中。两下各见了礼,略叙了几句寒温,窦溶即命排设筵席,款待接风。遂又拣了一所清静的公馆,与匡胤住下。仍令带来的两个管家,随居服侍。复又拨了四名兵丁,轮流伺候。窦溶分置已毕。然后,至次日清晨,批回文书,打发差人回汴梁去讫。这正是: 本为充配,反作亲临。 窦公行义,只体尺音。 匡胤住下公馆,甚自相称。每日供给,俱在帅府支应。又承那窦溶款待丰美,或时小酌,或日开宴,极其恭敬;比那曹操待关公的时节,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一锭金,下马一锭银,美女服侍,高爵荣身,其敬爱之情,也不过如是。倒把那个钦定的配军,竟俨然做了亲临上司的一般无二。匡胤心中也觉十分感激。自此以后,寂然无事。 过了些时,正值隆冬天气,匡胤心闷无聊,叫过兵丁问道:“你们这里,有什么的好去处,可以游玩得么?”那兵丁道:“我们这里胜地虽多,到了此时,便觉一无趣致。惟前面有个行院,内有一个妇人,姓韩名素梅,生得窈窕超群,丰韵异常。他身虽落在烟尘,性格与众不同,凭你公子王孙不肯轻见。他素来立志,若遇英雄豪杰求见于他,才肯相交结纳。因此,鸨儿也无可奈何,只得由他主意。我这里大名府行院中,也算得他是个有识有守的妓女了。公子既然闷坐无聊,何不到那里走走?或者得能相见,亦未可知。”匡胤听言,大喜道:“既有这个所在,不免去会会何妨?你可引我前去。”就命管家看守书房,带了两个兵丁,步出门来,上了长街,穿过小巷,望前随路而行。 看看已到了院子门首,早见立着那个鸨儿。兵丁上前说了就里,鸨儿慌忙接进中堂,客位坐下,就有丫鬟献茶。彼此谈论了几句,复着丫鬟报知素梅,说有东京赵公子,闻名相访。那丫鬟去不多时,只见内边走出一个美人来。匡胤举眼看时,真个好一位风流标致的女子,轻盈窈窕的佳人。但见: 体态娇柔,丰姿妖媚。不施脂粉,天然美貌花容;无假装修,允矣轻杨弱柳。眉似远山翠黛,眼如秋水凝波。半启朱唇,皓齿诚堪羞白玉;时翘杏脸,金薇相衬激乌云。樱桃口竹韵丝音,玉手纤纤春笋;燕尾体凤翩鸳伫,金莲娜娜秋菱。正如月女降人间,好似天仙临凡世。 匡胤看了一遍,心下暗暗称赞。只见那美人轻启朱唇,款施莺语,低声说道:“适闻侍儿相报,贵客临门。敢问果系仙乡何处,上姓尊名?愿乞明示。”匡胤笑容可掬,从容笑道:“俺乃东京汴梁城都指挥赵老爷的大公子,名叫匡胤,打飞拳的太岁,治好汉的都头,就是在下。闻知美人芳名冠郡,贤德超凡,因此特来相访。今蒙不拒,幸甚,幸甚!”素梅闻言,心中暗喜,即便倒身下拜道:“久闻公子英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尊颜,贱妾韩素梅三生之幸也!”匡胤慌忙扶起道:“美人何故行此重礼?”素梅起来,重新见礼,彼此坐下,各饮了香茗,即命摆酒对饮。两下谈心,俱各欢好。饮够多时,撤席重谈,素梅道:“今既光临,若不嫌亵渎,愿屈一宿,以挹高风,不知尊意如何?”匡胤道:“美人有意,我岂无情?既蒙雅爱,感佩不浅。”遂分付两个兵丁道:“你等先回,我今晚在此盘桓一宵,明日早来伺候。”兵丁道:“公子在此过宿无妨,只不要闯祸生非,怕总帅老爷得知,叫小的带累受苦。”匡胤道:“俺是知道,你等放心回去,不必多言。”兵丁无奈,只得回去。匡胤是夕遂与素梅曲尽欢娱,极其绸缪,真个说不尽万种恩情,描不出千般美景,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次日起来,梳洗已毕,素梅即叫丫鬟摆上酒来。两人正待对饮,只见丫鬟跑进房来,报道:“姑娘,不好了,那二爷又来了!”素梅闻言,只吓得面如土色,举手无措。匡胤见此形景,心下疑惑,问道:“那个二爷是何等样人?他来作何勾当?美人听了,便是这等害怕?”素梅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人姓韩名通,乃是这里大名府的第一个恶棍,自恃力大无穷,精通拳棒,成群结党,打遍大名府,并无敌手。因此人人闻名害怕,见影心寒,取他一个大名,叫做韩二虎,真正凶恶异常,横行无比。就是我们行院中,若或稍慢了他,轻则打骂,重则破家。怎奈贱妾平素不轻见人,以此无奈我何。今日又来混账,若见与公子同坐在此,彼必无状,因此心中甚觉张皇。”匡胤听了这番言语,心窝里顿起无名,不觉大叫道:“反了,反了,气杀吾也!怎么的一个韩二狗,便装点得这般利害?岂不知俺赵匡胤,是个打光棍的行手,凭你什么三头六臂,伏虎降龙的手段,若遇了俺时,须叫他走了进来,爬了出去。美人你只管放心,莫要害怕。”顷刻间,叫丫鬟把桌子搬去,又将那什物家伙,尽行收拾过了,单剩下两张交椅,与着素梅并肩坐下。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叫喊进来,道:“你们这些小贱婢,都躲往那里去了?怎的一个也不来迎接我二爷!”素梅听了,抖衣战兢,立起身来,往内要走。匡胤一把扯住道:“美人不要怕他,有我在此。” 说话之间,只见一个大汉走进房来,匡胤抬头看时,果然好一条汉子,但见:身长一丈,膀阔三停,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满脸杀气,举步进房。见了匡胤与素梅坐着,佯佯不睬,即时心中大怒,开言骂道:“小淫妇,你往常自恃姿容,多端做作,不肯接陪我二爷,只道你守节到底,甘处空房。怎么改变初心,与那野鸟厮缠?你就倚仗了孤老的势力,不来迎接我么?”素梅未及回言,早被匡胤大喝一声道:“死囚!你家的祖宗老爷在此,如何这等大呼小叫?”韩通听言,竖目皱眉道:“你是那里来的囚徒,这等可恶?可通个名来,待俺好动手。”匡胤笑道:“原来你也不知,俺若说出大名来,你莫要跑了去。我乃东京汴梁都指挥赵老爷的公子,赵匡胤便是。”韩通听罢,便喝道:“赵匡胤,你口中乳臭未退,头上胎发犹存,有多大本领,敢来俺大名府中纳命?不要走,吃我一拳。”说未了,早望匡胤劈面打来。只因这一番争斗,有分教:开疆帝王,显八面威风;兴国臣僚,让一筹锐气。正是: 疆场未建山河策,妓院先展龙虎争。 不知匡胤怎的招架,且看下回便知。 第三回 赵匡胤一打韩通 勾栏院独坐龙椅 第三回 赵匡胤一打韩通 勾栏院独坐龙椅 诗曰: 萍水相逢一巨豪,任他梗化岂能逃。 心怀剔弊神堪接,力欲除奸气自高。 国典满期行色动,村醪过量意情骄。 本来赋性应如此,未济何妨试一遭。 话说赵匡胤游玩勾栏,遇着了韩通,彼此争嚷几句,那韩通大怒,举手便打。匡胤见他势头来得凶猛,侧身闪过,复手也还一拳。韩通也便躲过。两个登时交手,扑扑的一齐跳出房来,就在天井中间,各自丢开架子,拳手相交,一场好打。但见: 一个是开朝真主,一个是兴国元臣。一个是打遍汴京无敌手,一个是横行大郡逞高强。这个要依六韬吕望安天下,那个要学三略黄公定太平。这个是金鸡独立朝天蹬,那个是鹞子翻身着地钻。这个是玉女穿梭,那个是黄龙背杖。好个拳棒双全韩二虎,遇了膂力超群赵大郎。看他虎斗龙争,显出你弱我强。 当下二人各施本领,尽力相交,直打到难解难分之际,未分高下。毕竟匡胤是个真命帝王,到处便有神助,此时早已惊动了随驾的城隍、土地。那城隍护住了匡胤,土地忙把那龙头拐杖望着韩通的脚上一拐,韩通就立身不住。匡胤见他有跌扑之意,就乘势抢将进去,使一个披脚的势子,把韩通一扫,扑的倒在地下。一把按住,提起拳头,如雨点一般,将他上下尽情乱打。韩通在地大叫道:“打得好,打得好!”匡胤喝道:“你这死囚!还是要死,还是要活?若要活时,叫我三声祖爷爷、还叫素梅三声祖奶奶,我便饶你去活;若是不叫,管教你立定黄泉,早早去见阎罗老子。”韩通道:“红脸的,你且莫要动手,我和你商量:俺们一般的都是江湖上好汉,今日在你跟前输了锐气,也只是胜败之常;若要在养汉婆娘面前赔口,叫我日后怎好见人?这是断断不能。”匡胤听说,把二目睁圆,喝声道:“韩通,你不叫么?”又把拳头照面上一顿的打,直打得韩通受痛不过,只得叫声:“祖爷爷,我与你有甚冤仇,把我这等毒打?”匡胤又喝道:“你这不怕死的贼囚,怎么只叫得我?快快叫了素梅,我便饶你的命。”韩通无奈,只得叫一声道:“我的祖太太,我平日从不曾犯你的戒,也算得成全你苦守清名,怎么今日袖手旁观,不则一声?忒觉忍心害义。望你方便一声,解劝解劝。” 正在这里哀告,只见府中来了两个承值的,走将进来,一看见是韩通,便叫一声:“韩二虎,你终日倚着力气,在大名府横行走闯,自谓无敌,任你施为。怎么一般的也有今日,遇着了这位义士,却便输了锐气?你既是好汉,不该这等贪生怕死,就肯叫粉头为‘祖太太’,可不羞死?你平日的英雄,往那里去了?”说罢,又劝匡胤道:“公子也不必再打了,想今日这顿拳头,料已尽他受用,凭他有十分的本事,也不敢正眼厮觑,还要打他则甚?”匡胤听说,把手一松,韩通便爬了起来,往外便走。匡胤叫道:“韩通,你且听着,我有话分付你:你今快快离了大名,速往别处存身便罢;倘若再在此间担搁,俺便早晚必来取你的狗命,决不再饶!”韩通听了,心下又羞又气,暗暗想道:“我一时造次,遭了这一场羞辱。如今欲要与他相对,料也难胜。况此地难以再住,不如且往别处安身立命,养成锐气,报复此仇,也不为迟。”想定主意,即时出了院子,离了大名,抱头鼠窜的望着平阳而去。这正是: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不说韩通逃往平阳,希图后报。且说匡胤打走了韩通,重与素梅叙话。素梅见匡胤本事高强,十分豪侠,心下愈加欢喜,就有永结百年之意。匡胤知他意思,便与素梅缔结偕老之盟,成就交欢之礼,设筵款饮,谈论怡然。时至初更,拥归寝室。正是: 未际风云会,先承雨露恩。 山盟从此定,海誓不须更。 次日,匡胤起身,作别了素梅,回至馆驿。两个管家接着道:“公子,你忧杀我们,闻得在院子内,打走了什么韩通,恐怕窦老爷知道不便。况且地里生疏,人情不熟,可不要暗里吃人打算么?幸亏了那两个承应的,昨日回来,出去打听,闻他逃在别处去了,我等方才放心。今后万望公子体要出去惹祸,免得小人惊恐。”匡胤喝道:“干你甚事?你们动不动只管有什么惊恐。我公子凭他有甚风火。总然不怕,须要拼他一拼,怎肯束手待毙?你们噜苏做甚?”那两个管家,就不敢言语。自此以后,匡胤时常到素梅那里来往,意合情浓。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二年有余。日日在大名府招灾惹祸,任意横行。亏杀了那个窦总兵,替他周全做主,故此无事。忽一日,窦溶坐在私衙,心中想道:“赵公子在此二载有余,惹下许多祸事,本帅担了多少干系。如今尚有半年,若待限满回去,料他又要招非。不如修书一封,给他一道批文,打发回去,一则地方得以安宁,二则完我这番情面。”想定主意,遂分付旗牌,往馆驿中请赵公子进来。不多一会,早见匡胤走进私行,与窦溶见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用过香茗,窦溶开言说道:“贤弟自从驾到敝府,倏忽之间,二载有余。愚兄因简命多繁,其于晋接有失简慢,叨在世谊,俱望包涵。目下且喜限期将满,意欲先请回府,免得老伯大人日夜忧思,在家悬望。不知尊意以为何如?”匡胤听言,满心欢喜道:“小弟遭配麾下,错蒙雅爱,极承过费,实是难当。今既恩放,当于家君跟前细述盛德,倘遇寸进,自必厚酬。”窦溶连称不敢。即时分付家人治酒,趁今日与赵公子饯行。家人即忙排了酒筵,窦溶便请匡胤入席,宾主二人,开怀对饮。酒过三巡,食过五味,匡胤即便辞席。窦溶不好强留,登时写下一书,无非与赵指挥问安的意思。并匡胤限满文凭,外赠路费银四十两。匡胤一一收明。 当时拜谢辞别了窦溶,回至馆驿中,收拾行装。带了两个管家,复至院子里辞别素梅。那韩素梅闻知匡胤限满回家,十分不舍。匡胤安慰道:“美人不必挂怀,俺今回至汴梁,若遇便时,早晚决来接你,必不有忘。”素梅哽咽不绝,摆酒送行。此时匡胤归心如箭,略饮数杯,以领其情。彼此各致叮咛,洒泪而别。离了大名,望夷梁古道而行。有诗为证: 征人登古道,野外草萋萋。 心忙骑觉慢,意急步偏迟。 懒观青草景,愁见白云低。 山水称雅好,无心去品题。 匡胤在路行程,朝行夜宿,不觉早至东京,进了汴梁城,满心欢喜。来到十字路口,只见那些经商客旅,三教九流,见了匡胤,一个个面战心惊,头疼胆怯。有一人道:“三年不见赵大舍,地方恁般无事;今日回来,只怕又要不宁了。”又一个道:“不然,常言说:‘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他出外多年,年纪也大了些,安知不学些礼数,习些规模,焕然改观,一变至道?难道是个‘仍旧贯’不成?”又一个道:“他虽然年纪大了,犹恐这副心肠终究是不换的。岂不闻古语说的,道是:‘江山可改,秉性难移。’我们如今也不必管他,只消自己各奔前程,便没事了。”匡胤一路行来,闻了这些言语,心中只是暗笑。 正行之间,却好又遇见了张光远、罗彦威二人,彼此大喜,各作了揖,问安几句,罗彦威遂邀至酒楼接风。匡胤先发付两个管家,收拾了行李,回家报知。自己却藏好了书札批文,与张、罗二人传杯递盏,畅饮舒怀。正饮之间,匡胤又把在大名府结纳了韩素梅,打走了韩通,及窦溶相待之情,前前后后,许多事端,细细的说了一遍。二人也把别后之事,谈了一番。三人俱备大悦。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三人轮杯把盏,吃了半日,俱有几分酒意。匡胤执杯说道:“二位贤弟,愚兄遭配了三年,不知近来朝廷的政治何如,国家的事情怎样?想贤弟必知其详,愚兄愿闻一二。”张光远道:“兄长不说便罢,若说起朝中之事,比前大不相同。近来南唐主新进来一班女乐,共是一十八口,内中有两个花魁,一名无价宝,一名掌上珠,果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不料皇上受献之后,迷乱荒淫,朝纲久废。大兴土木之工,创造一院,名为御勾栏,外设园亭,内兴楼阁,将这班女乐,居住在内。那皇上每日率领了文武勋臣以及贵戚,到这院内,开长夜之欲,纵流连之欢。这些女乐,便扮演杂剧,歌唱舞蹈。以此日费斗金,民穷财尽。虽有大臣上本谏阻,反致加罪。因此谤言日积,国势日非。据小弟看将起来,这江山不久必属于他人。不知何人有福,受此社稷。”罗彦威道:“俺兄弟阔别了多时,今日欢聚在此,只顾饮酒罢了,这些闲话,提他则甚?若说江山谁得,只怕除了大哥,别人消受不起。”说罢,独自斟饮。匡胤又问道:“那皇上设立御勾栏,可许百姓观看么?”光远道:“只有这一件,还算他无道之中,略有一点与民同乐之意。他临幸之时,无论士庶人等,不禁出人,任凭观看,故此小弟得知。”匡胤道:“我往大名去了三年,不想汴梁添了这些景致。既然不禁出入,趁此天色尚早,二位贤弟同我去观看一回,可使得么?”光远道:“兄长要去,弟当奉陪。”罗彦威便叫酒保上来,算还了账。 三人一齐下楼,出了店门,往前行走,不多时已到勾栏院门首。往里面直走进去。果然好一座御勾栏,盖造得穷工极巧,分外精奇。但见: 四下玲珑美景,八方渲染奇观。巍峨亭殿接青云,雕梁龙作队,画栋凤成行。曲径幽深行远,遍栽异卉佳花。忽传皇驾幸勾栏,美人俱尽态,乐女悉趋跄。 匡胤看了,夸羡不已道:“好一座御勾栏,盖造精工,堪称尽美。”遂问道:“贤弟,那座高楼叫什么名儿?”光远道:“这叫玩花楼。”匡胤道:“俺弟兄们上去走走何如?”说罢,三人走上楼中,只见正中设着一张闹龙交椅,两旁放着两个绣墩。匡胤又问道:“这是什么人儿坐的?”光远道:“那中间龙椅,是当今坐的。这两旁绣墩,是两位丞相坐的。”匡胤回头看道:“那东西悬挂着钟鼓,要他何用?”光远道:“东廊悬的,便是龙凤鼓;西廊吊的,便是景阳钟。只因当今不时驾幸勾栏,恐怕那些女乐们一时不知,故此设下这钟鼓,当作宣召的一般,敲动起来,使那女乐们听了,便知圣驾临幸,方好上楼侍候。有的歌唱,有的舞蹈,真是娱心说目,好看不过的。”匡胤道:“原来如此。既有这般趣致,俺们何不随喜一回?把那其中滋味,赏鉴赏鉴。张贤弟,你去撞钟。罗兄弟,你去擂鼓。待我在龙椅上装一个假皇帝儿坐坐,看看这些女乐来也不来?”张、罗二人一来也有了几分酒兴,二来却像有鬼使神差的一般,忘其利害,这也是合当有事,所以如此。那张、罗二人各自走至廊下,击鼓的击鼓,撞钟的撞钟,分头乱了一回,回身望着绣墩上坐定等着。这分明是: 只图戏玩成欢娱,岂料灾殃在眼前。 当时钟鸣鼓响,早已惊动了掌院太监,慌忙往各院里去吆喝传呼,说道:“你们众女乐快些上楼,万岁爷驾到了。”那些女乐听见,不敢怠慢,各自拿了乐器,但见有的执着笙萧弦管,有的执着象板鸾筝,一齐歌唱起来,宫商选运,角微徐吹,真个是: 袅袅音如缕,阳和律吕平; 新声殊激楚,仙乐耳渐明。 众女乐奏动音乐,一齐走上楼来见驾,一个个粉脸低头,花枝招展,俯伏在地,口称:“万岁皇爷,女乐们接驾来迟,望乞恕罪。”那张光远、罗彦威二人虽然带着几分酒意,心下到底惊慌,想道:“此事做得不好,假装天子,满门处斩,这祸如何当得?”急望匡胤丢了几个眼色,要他见机而作,远祸全身的意思。谁知匡胤一时高兴,那里就肯动身?听见众女乐齐呼万岁,不觉满心欢喜,笑逐颜开道:“美人免礼平身。”那众女乐谢恩已毕,站起身来,往龙位上斜眼一看。不看时,万事皆休;一看时,个个胆怕心惊,往后倒退。这龙位上,那里是当今圣上?原来是一个红面后生。两边绣墩上,坐的是两个少年子弟。众女乐看了,一时齐声骂道:“那里来的无知小贼?擅坐龙位,假扮天子,戏弄我们,真是大胆包天,目无国法的了。军士们何在?楼上有贼,快与我拿下!” 那下面掌院的太监听得楼上有人假装天子,擅坐龙位,大惊不迭,慌忙带领虎贲军二十多名,各执棍棒绳索,奔上楼来。此时匡胤听见女乐喊叫,不觉大怒,喝道:“贱婢!你们不来歌舞唱曲,奉俺欢心,反来放肆辱骂,怎肯饶你?”立起身来,一伸龙腕,照着无价宝脸上一掌,只打个倒栽葱,满楼上乱滚,散乱乌云。掌上珠见了,喊声:“不好了,醉汉行凶打死人了!”一句话尚未说完,早被匡胤赶将过去,只一脚,踢下楼去,跌得半死。张光远见了如此光景,把那几分的酒意唬醒了大半,慌忙说道:“大哥,俺们一时高兴,惹这大祸,他们怎肯甘休?趁此女乐们尽都散去,极早走罢;倘再迟延,你我怎好脱身?”正说间,只听得楼下一片声喊起,赶上许多兵来,各执军器,一拥上前,把三个围在中间。匡胤见众军来势汹汹,赤手抵敌。举眼四望,捉一空,飞起右脚,把一个执短棍的军士一脚踢翻,顺手夺了短棍,抡开混打。张光远夺了一条哨棒,使动帮扶。罗彦威手无军器,忙把那只金交椅拿在手中,望外乱打。只因这一番大闹,有分教:楼阁依然,顷刻珠残玉碎;囿园虽在,片时花陨卉伤。正是: 棍发聊舒五内愤,棒开得助一身威。 不知匡胤怎样脱身,且看下回便见分晓。 第四回 伸己忿雹打御院 雪父仇血溅花楼 第四回 伸己忿雹打御院 雪父仇血溅花楼 词曰: 楼台歌管传佳景,夜沉沉,宫帏冷。月明栖乌数移柯,只为剑光飞挺、风云怎遂,冰雹齐施,君恨堪能尽。 披星戴月宵旰影,龙潜迷鳞瞑。气冲牛斗鬼神愁,睹征袍猩红锦。日暮途穷,奔离乡井,羡杀他本领。 右调《御街行》 话说赵匡胤、张光远、罗彦威三人,在玩花楼上与那二十多名军士争持,彼此混打了一回,只打得虎贲军力尽筋酥,身瘫气喘,发一声喊,各各自寻走路,都往楼下逃奔性命去了。张光远道:“大哥,我们既已得胜,趁早去罢。再若延挨,倘或他们报知了五城兵马司,引军前来,那时寡不敌众,你我就不能脱身了。”匡胤道:“二位贤弟,怕他则甚?他今不来便罢,若引军马来时,俺便索性搅乱一场,教他整顿而来,亏败而去,才见愚兄的本领。”说罢,当先下楼,举动了短棍,往外打将出去,把院内两边栽种的奇花异卉,任情乱打,直打得水流花谢,月缺星残。 早有虎贲军报知了五城兵马司,顷刻间点齐了弓兵箭手,飞奔前来,把御勾栏围得水泄不通,齐声呐喊。三人虽然勇猛,一来尚有些须酒意,二来招架众人,力气已都疲乏。此时指望闯出重围,怎当那生力军兵,一以当十,勇力异常,焉能得脱?张光远埋怨道:“大哥不听我言,如今可也走不脱身了,奈何,奈何?”匡胤听言,心中怒发,怨气直冲,早把顶门迸开,透出一条赤须火龙,半云半雾的,在空中张牙舞爪。自古虎啸风生,龙行雨降。那匡胤原神出现之时,只听得一声霹雳,霎时间天昏地暗,走石飞沙,但见风狂雨骤,电闪雷鸣。忽又一声霹雳,降下一阵冰雹下来,如碗大的一般,望着兵马打去,唬得他弃弓丢箭,抱头鼠窜,那里还顾拿人?只图保全性命。匡胤等三人,举动棍棒,乘势闯出勾栏,各自回家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勾栏院被这一阵冰雹,打得军兵四分五落,各自躲藏。约过片时,天晴雨收,日色重光。众军伸头缩脑,慢慢的走将出来,聚在一处,个个咬指吐舌道:“从来不曾见的这样大冰雹,真是亘古奇闻,利害不过。”有的说打坏了头角,面目青红;有的说损伤了身躯,肩背疼痛。复又将息了片时,各人强打精神,走住院中,周围寻觅一遭,却已不见了闹院的三位英雄。再看那院中的景致,已是揉烂满地,破坏不堪。众人无法奈何,只好嗟叹而已。此时天色将晚,各自散去。那管院的太监,心燎意急,一筹莫展,只得请了五城兵马司到来,与同众女乐,一齐画策。商议了多时,方才定个朦胧启奏,指鹿为马的故事,希图了事而已:不可说是醉汉相打,搅泼行凶;只将眼前的冰雹,屈他做个兴灾作祸的凶身,打坏了御院的花卉,庶几权宜妥当,各免干系。这也是历朝以来,权臣宦竖,委曲塞责之道,类多如此,不足厚望;所患当代人君,一无明断,不能烛照为悲耳。彼时商议已定,连夜赴朝启奏。不提。 再说匡胤回到家中,拜见父母道:“不孝孩儿,久离膝下,有乖定省,负罪良多,望二亲鉴此王章,恕儿不孝之罪。”赵弘殷见了,虽然不喜,然天性至亲,情关荣辱,未免动了怜悯之心,念了亲切之意,心意转忧为喜,破怒为欢,叫道:“我儿,你怎么年限未满,就得回来?”匡胤道:“儿蒙窦世兄看父亲金面,限虽未满,预放还家。现有文凭,须行发遣。”说罢,就将批文呈上,又把问安书札递与弘殷。看毕,赵弘殷便将限满批文,即着家人速往府中递讫。当有杜夫人叫道:“我儿,你自今以后,须要改过自新,与父母争些光彩;切不可仍其旧性,乱做胡行,使我二人担惊受唬。你须刻刻存心,时时省察,便是你的孝道克全了。”匡胤唯唯拜受。正说间,只见赵弘殷立起身来道:“我到书房里走走。”才得举步,忽然攒眉皱目,呀的一声,往后一闪,几乎跌倒在地。杜夫人见了,急命安童上前,扶进书房安置。那赵弘殷一步一拐,闪闪蹉蹉的进了书房。匡胤看见,心下疑惑,问道:“母亲,孩儿久离膝下,不知父亲有何病恙,如此身体不安?”夫人欲要直说,恐怕匡胤性烈,又要去闯事生非,只得模糊答应道:“你父亲也没有什么病症,只因昨日上朝,偶尔马失前蹄,跌了一交,伤了腿足,故此行走不便,谅也无妨。”匡胤听说,也就不敢再问,那心下疑惑,终觉不释。忽听夫人分付道:“我儿,你路上辛苦,快去安息罢。” 匡胤听言,即时来到房中,与贺金蝉相见。彼此问安已毕,坐在椅上,想着父亲的缘故,不知就里,一时推详不出,便问金蝉道:“娘子,我父亲所患何症?从几时起的?方才这等光景,行走不便。你可实对我说,我便去请医调治。”这贺金蝉乃是年幼之人,说话不知遮掩,便直说道:“公公向来安宁,何曾有病?只因那南唐国主进奉的一班女乐,献与当今,谁知皇上受了,终日饮酒取乐,不理朝纲,耗费斗金,民穷财尽。因此公公上本谏阻,要他拆毁勾栏,发还女乐,亲贤远佞,勤政爱民。不道皇上观本大怒,要将公公问罪,亏了众臣解劝,只打了四十御棍,因此两腿酸痛,步履难移。”匡胤道:“原来如此。”暗自忖道:“早知我父亲受了这遭屈气,方才在玩花楼,已把这班贱婢结果多时了。如今想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等待夜静更深,再到勾栏院去走一遭。天幸的撞着昏君,一齐了命;撞不着时,先把这班女乐结果了他,且与我父亲出气。”主意已定,将身倒在床上,和衣假睡。贺金蝉见丈夫睡了,不敢惊动,也便和衣而睡。 匡胤歇了一回,侧耳听那金蝉,已是呼呼睡着。即时轻轻爬起,往壁上取了一口宝剑,挂在衣服里面。出了房门,从后园越墙而走。到了长街,乘着月色,来到勾栏院前。此时约莫有二更天气,举眼一看,只见重门紧闭,四顾寂然。侧身往西首一望,看见一带红墙,却喜不甚多高,那墙外广有树木,参差不齐。匡胤将手攀着树枝,溜将上去,立在墙上,望内一看,乃是一块空地。将身跳了下去,往里径走,又是一重仪门。却见两个小虎贲军,提着灯笼,出来巡视。匡胤轻轻赶上几步,拔剑在手,一剑一个,砍倒在地。挨着门旁,见有一株绝大杨树,溜上树枝,跳进了仪门,轻步潜踪,往里直走。听得两廊一带厢房,俱是虎贲军居住,个个关门闭户,鼻息如雷。匡胤想道:“我若先杀了这班军士,犹恐误了工夫,只得饶放了他,再做理会。”当时顺着两廊,又跳过了一重花墙,便是那座御花园了。回视月光之下,照见残花满地,败叶零星。迈步趋前,望内一认,见那后面屋角凌云,巍然高耸,却就是那座玩花楼。即便悄悄走上,左右观看,只见楼后又接连一座高楼,原来就是那一十八口女乐的卧房。 匡胤踅将过去,早见透出灯光,打从门缝里一看,只见众女乐正在那里指手划脚的说道:“今日这三个后生,好不利害,把我们打得恁的光景,实可痛恨!”那一个道:“打坏了人,还算小事,只恨他把御花园搅乱得这般,甚是难堪。偏偏天又下起大冰雹来,便宜他逃走了去。虽然启奏圣上,只说冰雹打坏的,只是我们不甘伏他,就要私下去捉,又是没名没姓的,那里拿他?”又一个道:“依我看来,极是容易。那龙座上坐的红脸后生,我曾听得人说,双龙巷内赵指挥的儿子,正是这等形象,他专一生事闯祸,惯打不平。前日赵指挥上本,要拆毁勾栏,将我们还国。圣上大怒,把他打了四十御棍,或者怀恨在心,叫他儿子前来报仇,也未可知。我们为今之计,也不必声张泄漏,只消商议一个计策出来,静悄悄去骗他进来,将他了命,神不知,鬼不觉,可不好么?”匡胤在外听到这句,心中顿时怒发,火气直冲,大喝一声道:“贼贱婢!你们在此打算老爷么?”一脚把门踢开,手执宝剑,往里就闯。众女乐抬头一看,唬得面色如灰,汗流浃背,没处躲藏,一齐发抖,只得跪下磕头,求饶性命。匡胤那肯容情,手起剑落,尽都砍了。可怜一十八名女乐,都作无头之鬼。有诗为证: 欲图密计害真龙,谁料无常顷刻从。 千载花楼犹腥气,应教御院绝姣容。 匡胤既杀女乐,心下思想道:“我虽然一时报仇的心盛,杀了这班女乐,其实这祸惹得不小。况且白日里大闹了一番,五城兵马前来拿捉,幸亏上天庇佑,才得脱身。难道没有认得我的?常言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万一当今知道,画影图形,将我拿住,岂不枉送性命?我如今且瞒了父母,逃往母舅杜思雄处,躲避一年半载,待等事情停罢,然后出来。况他执掌兵权,威镇关西,住在那里,庶几无事。”想定主意,抽身下楼,依旧照着来路,越墙而出。出了勾栏院,来到自己后门,越墙而进。进了后花园,悄悄回到房中,听得贺金蝉尚是沉沉而睡。遂将血衣脱下藏好,带了一顶鹰翎大帽,换了一件可体轻衣,束上鸾带,取了几两盘费,挂上宝剑,背个小小行囊,拿了一条蟠龙棍,充做那参军的模样,依旧越墙出了后花园。听那谯楼已敲五鼓,即忙举步,奔走如飞,竟望关西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匡胤逃往关西,按下不提。且说勾栏院当差的一干人众,天明起来,要往里边打扫。到了二门上,见那杀死的两个虎贲军,唬得目定口呆,没做理会,即忙报知了掌院太监。太监验明尸首,带了虎贲军上楼,那楼上只影全无,声闻寂静,众人心下大疑。举眼往后楼一望,见是房门大开,绝无人影。直近一瞧,只见那些女乐,东倒西歪,身首异处,满楼血水堆积,腥膻直冲。众人唬得魂飞魄散,惊得似雷震一般,委的非同小可,好似: 头揾三江水,脚踏五湖潮, 黄河塌两岸,华岳倒三峰。 当下掌院太监连忙下楼,飞马进朝,奏知隐帝。那隐帝顿足捶胸,伤悼不止,就像真的失了无价至宝、掌上珍珠,登时传旨,埋葬了女乐尸首。又差五城兵马,将八门紧闭,沿门搜检,逐户挨查。但有隐匿凶犯者,九族全诛;拿住凶徒者,千金重赏。这旨意一出,哄动了夷梁城中,军民人等,家家户户,无不惊慌。 那赵弘殷这日清早起来,闲暇无事,遂叫丫鬟往内房请公子出来,有话问他。丫鬟来至后边道:“请公子出去,老爷有话讲。”贺金蝉道:“你等快去通报,不知公子为着何事,今早五更时不见了。”丫鬟又到前后找寻,并无踪迹,只得出来回复了赵弘殷。忽有报文送进来,道:“昨夜御勾栏内一十八名女乐,不知被何人杀死。今皇上着五城兵马司挨门查缉,不许隐匿。为此相传。”弘殷看毕,便将传报发了出去。心中疑惑道:“这件事情,实为奇异:我想女乐被杀,畜生潜迹,同为昨夜之事,莫非又是他干的不成?”遂叫夫人道:“你可到媳妇房中,细细问个端的,这畜生不知何故,倏然不见。”夫人依言,来到后房,便问金蝉道:“你丈夫进房,可曾告诉他什么来?”金蝉道:“他一到房中,就问公公的病症,媳妇不敢隐瞒,将屈受御棍的事情,告诉一遍。五更时分,媳妇醒来,丈夫踪迹全无,不知去向。”夫人听了这些言语,暗暗吃惊,出来与弘殷说知。只唬得弘殷面目失色,叫苦连天,说道:“这等看将起来,准定是畜生做的了。不知逃往何方?走得脱还好,走不脱拿住了,不但这畜生性命难保,你我全家定遭屠戮。”夫人听言,苦痛钻心,眼中泪出,哽哽咽咽,哭将起来。弘殷喝住道:“这样不肖,惹此灭门之祸,你还要哭他怎么?快些住口,倘然走漏风声,不当稳便。”杜夫人闻言,只得住了。正是: 骨肉情深安忍释?强开笑貌换愁容。 再说匡胤逃出汴梁城,电闪星飞,梭行箭走,望着关西大路而来。一路上自嗟自叹,冷落孤凄。正行之间,只见前面一座高山,十分险阻。但见: 山连斗柄,岭接云霄。山连斗柄,千年翠柏透青霞;岭接云霄,万载苍松冲碧汉。危林岩壁,深涧高岗。危林岩壁似爪牙,深涧高岗藏虎豹。四时不断青云草,野鸟难飞过黑林。 匡胤看那山势,果然高峻倍常,玲珑异样。又往山脚下一看,只见立着一座石碑,上面镌着“昆明山”三个大字,两边又有两行小字,刻得分明道: 有人打我山前过,十个驮子留九个。 若还不送买路钱,一刀一个草里卧。 匡胤看罢,道:“原来此地有剪径强人,往来行劫。须要预为防备,庶可无事。”说未了,只听得山顶上一声锣响,闪出一个大王,匹马飞奔下山,后面跟了四五十个喽罗,摇旗呐喊。匡胤不慌不忙,倒后退走几步,拣了一块平坦之地,站住了脚,执定蟠龙棍等着。举眼看那大王怎生打扮? 金凤盔分八瓣,黄金甲锁连环,大红袍上染猩猩,勒甲丝蛮宝带。袋内弓弯龙角,壶中箭插雕翎,坐下良调枣骝驹,手执钢刀闪闪。 那大王下了山坡,一马当先,大喝道:“红脸的汉子,快快留下买路钱,放你过去;若道半个不字,叫你立见丧亡!”赵匡胤哈哈大笑道:“你这毛贼,连那眼珠儿都不生的?枉自在此胡为乱做。俺却不是行商坐贾,又不是满载荣归,那有银钱赏你?想是你终日打劫,扰害人民,今日恶贯满盈,遇着了老爷,只怕你死期已至。若要保全性命,快把自己绑缚了,过来请罪,献上盘缠,俺便饶你;倘若执迷不悟,叫你顷刻呜呼!”那大王听言,气得心中火发,口内生烟,叫声:“好恼!你这小子,谅有多大本领,擅敢出口大言?”说罢,拍开了战马,抢刀照面砍来。匡胤使动了蟠龙棍,当头架住。步马相交,刀棍并举,真个一场好战。但见: 一个抡刀当头便砍,一个提棍照顶相迎。一个马上施展,一个地下奋武。山王如猛虎扑人,刀刀只望前心劈;真主似神龙抓水,棍棍都排后背敲。昆明山上有名的剪径强人,怎许灭一毫的锐气;汴梁城中遍闻的招灾太岁,那肯输半点便宜。刀棍交加几十合,胜负须教顷刻分。 赵匡胤这条棍,果然神出鬼没,变化腾挪。当时战有五十余合,早把那大王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更无还兵之力,看看要败将下来。那些喽罗飞也似跑至山上,报与二大王去了。只因这一报,有分教:两次龙飞,巨寇翻成心膂助;一朝萍遇,阶俘巧作唱随风。正是: 不经大敌分高下,怎得行踪有潜藏? 要知匡胤怎的过去,且看下回便知。 第五回 赵匡胤救假书生 张桂英配真命主 第五回 赵匡胤救假书生 张桂英配真命主 诗曰: 重背高堂学远游,夕阳凄楚增人愁。 煌煌六尺空垂世,矫矫双雄阻古丘。 劲敌顿然成凯服,异途偏使咏河洲。 只因遇合多奇迹,千古须教逊一筹。 话说众唆罗见那大大王本事不济,疾忙飞奔上山,报与二大王道:“启上二大王,不好了!大大王巡山,遇着了一个红面的后生,要他买路钱,他便不服,登时厮杀起来。不道那红脸后生,本事高强,十分凶猛,大大王战他不过,正在危急,快请二大王下山相助。”那二大王听报,连忙披挂上马,手执银枪,飞奔下山。正见他步马往来,刀棍迎送,大大王只使得手忙脚乱,势败亏输。那二大王大喝一声道:“大哥体要着忙,兄弟与你助战。”匡胤正在酣战之际,耳边听得呼喝之声,偷眼一看,只见又来了一个山王。看他怎生打扮? 头上银盔生杀气,身穿铁甲威风,丝驾宝带束腰中。壶藏金梗箭,袋插铁胎弓。坐下追风雪狮马,拈枪指点西东,杨威耀武下山峰。加鞭如虎跳,声喝若雷轰。 二大王纵马拈枪,上前便刺。这大大王见兄弟来助,即便抖擞精神,相助攻敌,两个战住一个。约有二十余合,匡胤虽然勇猛,怎当生力相帮,未免筋酥力尽,气喘心慌,一股怒气把顶门迸开,红光现处,早见一条五爪的赤须火龙起在空中,望着那两个大王张牙舞爪。那大王见了,大惊不迭,一齐收住兵器,滚鞍下马,跪在道旁,口称:“主公,臣等有眼不识真主,一时冒犯,罪不容诛,只求主公赦免。”匡胤道:“你二人既战,当定个高下,怎的跪地乞怜,暗藏奸计?不必多言,快快起来,与你见个雌雄。”二人道:“臣等焉敢有计?委的一时鲁莽,不知主公驾临,致有冒渎,只求宽恕。”匡胤道:“我问你:你们口称主公,却是何故?”二人道:“方才主公厮杀,见有真龙出现,护体临身,所以知是真命,日后必登九五无疑。臣等情愿归降,保主创立江山,望主公允纳。”匡胤道:“二位方才果见真龙出现么?”二人道:“臣等焉敢谎言?”匡胤道:“不瞒二位,我就是汴梁赵匡胤,只因大闹了御勾栏,怒杀了一十八名女乐,故此要往关西投亲,路过宝山,不期遇了二位豪杰。方才相拼,多有得罪。”二人道:“原来主公就是赵老爷的公子,闻名久矣!今日相逢,实是臣等之幸。”匡胤大喜,即忙扶起了二人,问其姓名。大大王道:“臣等二人,乃一母同胞,臣名董龙,弟名董虎,朔州人氏,向系良民,自幼专好枪棒,习得一身武艺。只因犯事,被官司逼迫,所以权在此山存身。敢请主公到荒山暂住几日,然后送行。”匡胤见二人真心相留,并不疑惑,说道:“既承二位美情,就到宝寨相扰。”董龙就把枣骝驹牵过来,请匡胤骑着,弟兄二人前边引路,又叫喽罗执了蟠龙棍,随后跟行。 匡胤一路上山,举眼四望,见那山峰峻峭,栅寨森严,心下十分叹羡。行过了数重关隘,来至昆明寨,在厅前下马。走上厅中,两下重新叙礼毕,董龙便把虎皮交椅请匡胤居中坐下,弟兄二人旁坐相陪。献茶已毕,董龙道:“难得主公驾至荒山,只是无物相敬,有一两脚肥羊,臣当献与主公下酒。”匡胤听言,暗暗称奇道:“从来的羊,只有四脚,那里有什么的两脚肥羊?不知是何形象?我何不叫他牵来一看,便见端的。”说道:“二位将军,我从来见杀则吃,不见杀不吃。既蒙厚待,望将肥羊牵来,与俺一看,足见二位的美情。”董龙依言,即便分付喽罗,把两脚肥羊牵将出来,就在亭子上开剥。喽罗答应一声,往外就走,去不多时,早把肥羊牵了出来。匡胤初时只道果是两脚羊,生平从未见着,心中奇异,所以设为诡词,要他牵来一看,开拓见闻。如今属意盼望,远远的看见众喽罗推将上来,吃了一惊。原来不是什么的两脚肥羊,却是把一个人绑着两手,两个喽罗夹着膀子而走。一个拿了一盆清水,水里放着一个椰瓢;一个拿了明晃晃的一把长耳尖刀:一齐簇拥到剥皮亭上,立住了脚。只见又一个喽罗走至董龙面前,禀道:“大大王,肥羊到了。”董龙分付道:“快把那厮的心肝取将上来,献与主公下酒。”喽罗答应一声,走下去把那人绑在柱上,正要动手。匡胤见了如此光景,知是要伤他性命的了,慌忙叫道:“你等且慢动手。二位将军,这是明明的人,怎么称他肥羊?”二人道:“不瞒主公说,我这绿林中的事情,件件说的都是隐语,所以他人不得而知。”匡胤道:“这凉水要他何用?”二人道:“大凡拿到了肥羊,先将凉水浇头,凝住了心血,然后开膛破腹,挖取心肝,才便香脆可口,异味无穷。”匡胤道:“原来如此。只是虽承美意,盛礼相待,其实心怀伤惨,不忍领情。望二位看我薄面,饶放了他,就算我赵匡胤心领的一般,这便没齿不忘的大德。”二人道:“既主公分付,敢不从命。”便叫喽罗把那人放了。众人答应一声,遂即解了绳索。 董龙便叫那人上来道:“你这厮,本是俺山寨中早晚供用的食物,不道遇着了这位善缘好生的恩主,才得全生。你当重重拜谢,感激洪恩。”那人停了一回,过来跪到地上,叫声:“恩主大王,小民蒙恩释放,杀身难报。”匡胤定睛一看,好一个齐整人品: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生得唇红齿白,袅娜娉婷,宛然一个美貌女子,娇艳异常。心下想道:“怪不得做强盗的没有良心,不知那里的这样一个标致书生,拿了他来,当作肥羊美食。方才不是我到此,此时已作泉下之鬼了。”遂问道:“你姓甚名谁?作何事业?家住那里?可实对我说,我便做主,放你下山归去。”那人听问,叩头流泪道:“小的家中,离此有四十余里,地名张家庄。我父名张百万。小人名张桂英。只因我父家资殷富,称为员外。没有三男四女,单生小的一个。因为前日游春到此,偶遇两位大王,拿我到此,自分必死,此生不想还家。天遣得遇恩人垂救,解放回家,实系再造之恩,无异重生父母。小人今世不能补报,来生愿作犬马,报答大恩。”说罢,泪如雨下。 匡胤道:“二位将军,今既饶了性命,必须要喽罗们送他下山,方见二位盛德,终始成全。”二人道:“不消主公费心,臣等自当差人送去。”于是拨了四个喽罗,着今护送桂英下山。那桂英复又说道:“蒙恩人释放,愿求大名,好使小人回家,焚香顶礼。”匡胤道:“你也不必问我姓名,快些去罢。”董龙道:“你要问恩主的尊名么?这就是东京都指挥老爷的公子,名叫赵匡胤便是。”桂英道:“恩人他日遇便到小庄光临,小人父子誓必补报。”匡胤道:“不必多言,趁此去罢。”桂英又磕了一个头,立起身来,跟着喽罗下山去了。正是: 劈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且说那弟兄二人,当日分付整备筵席,款待匡胤。三人传杯送盏,谈论闲文,不觉饮至更阑时分,方才撤席。董龙就送匡胤安寝。一宵晚景体提。 次日,弟兄二人陪了匡胤,往四处游玩了一番山景。回至厅上,重设酒筵,谈心畅饮,真是杯盘狼藉,直至酩酊方休。自此,匡胤在那山上,不知不觉住了半月有余。 一日,心中想道:“我闻梁国虽好,不是久恋之乡。这山寨之中,我怎的可以久住?倘今贪恋纷华,误了终身事业,岂是大丈夫之所为?”主意定了,就请董氏兄弟出来,开言说道:“我赵匡胤幸遇二位将军相爱,在宝山打扰了多日,已领高情。但我一心要上关西,希图前程立命,趁此天气晴明,今日便当告辞,容图后会。”那二人十分苦留,见那匡胤坚执不肯,只得说道:“本欲款留主公再住几日,想主公前程万里,怎好羁留,有误大事?但今一别,未知何日相逢?专望主公得意之秋,某等二人,愿当执鞭随镫。” 说罢,分付喽罗备酒送行。顷刻间,把酒席端好,摆在厅上,就请匡胤居中坐下,弟兄二人左右相陪,彼此殷勤相劝,畅饮多时。只见小喽罗捧着一盘金银,站立旁边。董龙说道:“主公,此处荒山穷谷,无可为敬,聊具菲仪,稍供前途打个栈儿,望乞笑留,以伸心敬。”匡胤道:“二位盛情,我赵匡胤感佩多多。但我盘缠尽可资度,所赐之物,决不敢领。留在寨中,以作军需之费,请自收了,不必费心。”董龙道:“主公虽是行囊颇厚,不该把这细微奉送,怎奈没甚念头,将这些须为敬,望主公权且收下,少表我弟兄二人这一点孝敬的真心。”一面说着,一面取了一个缠袋,把金银倾在里面,两头打了疙瘩,随手将来放在面前,匡胤见他二人恁般坚执,只得勉强收了,束在腰间,背上行李,顺手取了蟠龙棍,即时举步起身。弟兄二人亲自送下山来,直至山岔路口,两边各叮咛了几句,怏怏而别。有诗为证: 虎踞昆明四远闻,威风凛凛鬼神钦。 相逢倾盖归真主,千古传扬二董名。 按下董氏兄弟回归山寨不提。单说赵匡胤离了昆明山,望着关西大路迤逦而行。一路上,见了些疏林村景,密竹山光,心下十分赞叹那弟兄二人恁般情分。此时正值暮春天气,又见那些桃红柳绿,草木芳华,鸟语莺啼,溪泉曲折。因贪观野景,信步而行,不觉顷刻间乌云四起,旭日蒙光,那天公变了阴晦。须臾微风阵阵,细雨濛濛飘将下来,早把道路打得湿了,步履难行。向前一望,远远的见那林子里,显出一所庄院。即时奔至前面,到那广梁门首,看那雨时,渐渐的大了,只得就在庄门前,立地躲避。谁知这雨比前更觉大了,只是落个不住。偏偏的雨骤风狂,风吹雨过,把匡胤的周身上下,通打湿了。心中正有些烦恼,忽听那里面有人走将出来,把庄门开了一扇,探头往外打了一看。见了匡胤,仔细的看了一遍,也不言语,转身望里走了进去。不多一会,又走出一位老者,把着雨伞撑起,来至门首,与匡胤拱手道:“尊兄莫非东京来的赵公子么?”匡胤慌忙答道:“在下便是。长者怎么认得?”那老者便道:“既是赵公子,请到草堂献茶。”言罢,叫了手下人出来,把行李、棍棒接了进去。自己便与匡胤携手同行,打着雨伞,顶着了大雨,进了庄门,来至厅上。分付仆人取出一套新鲜衣服,把与匡胤换下了湿衣。又把那顶雨湿毡帽除去,换上了一顶秦巾。然后员外过来,重与匡胤施礼,分宾坐定。 献茶已毕,匡胤开言问道:“长者,素不相识,如何优礼相待?在下心实不安,望乞指教。”那员外道:“老汉姓张,名天禄,世居此地,颇有家资。老拙早年去世,不幸年过半百,并无子息,只生一女,名唤桂英,年方二八,尚未适人。只因前日改扮男装,踏青游玩,不料遇着强人掳去,一命悬丝。老汉无法可施,不过对天号泣而已。谁道命不该绝,逢凶化吉,得遇公子相救,才得放回。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故此老汉日日差人在门前候驾,不期今日相逢,足遂老汉想慕之心了。”匡胤闻言,大骇道:“原来被掳的不是令郎,却是令爱么?”员外道:“是小女。”遂分付丫鬟请将小姐出来。不多时,只见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出来。匡胤偷睛一看,只觉窈窕多姿,娇媚无匹,比在山男扮的时节,果然分外齐整。那小姐走到厅上,对了匡胤,叫一声:“恩人在上,贱妾张桂英,多蒙救命之恩,杀身难报。”说罢,倒身下拜。匡胤连忙答礼相还。员外把手扶住道:“恩人,你就是重生父母,今日受小女一礼,不足为过,怎的还礼起来?”那时桂英磕了四个头,立起身来,叫丫鬟看那鞍辔过来。匡胤道:“小姐要这鞍辔何用?”桂英道:“贱妾有言在先,愿投犬马相报,今日礼当如此。”匡胤满面赔笑道:“小姐讲这一句,俺赵某便是承当不起,怎么以空言翻作实事?窃恐矫情过礼,觉得太执了。” 员外道:“不然,小女若非公子相救,焉能重转家乡,再居人世?今遇光临,礼该践言拜谢,何用多谦?况小女立愿如山,若不依他,此心终是不安。”说话之间,丫鬟早把鞍辔摆在跟前,与桂英搭在身上。匡胤连忙伸手过去,将鞍辔提过一边,说道:“小姐虽系有愿在前,方才已受重礼,若再如此,赵某断不敢当。请进香闺,无劳多礼。”那桂英再三坚请,匡胤只是不从,只得立起身来,说声:“从命了。”复道了万福。那员外也只得叫丫鬟扶了桂英进去。即命安排筵席,款待匡胤。宾主二人开怀畅饮,彼此谈论些家常之事,世俗之言。此时恰好雨住云开,风清景晚。当时又饮了一会,将及黄昏左侧,方才撤席。员外即着仆人打扫书房,端整了床帐铺陈,请了匡胤安置。然后自己进内去了。一宵晚景休提。 到了次日,员外复命设席,就请匡胤在书房中谈心饮酒。当时酒过数巡,菜供几味,员外执杯在手,说道:“老汉有句不识进退之言,敢告公子,未知可肯相容否?”匡胤道:“长者有何指教,某当谛听。”员外道:“老汉只因年近桑榆,并无豚犬,寸心悬念,只此零丁弱女,为暮景收成之靠,因此急欲择婿,了毕终身。无奈遍观世俗,皆非德器。今观公子,仁礼素著,豪杰性成,意欲屈招公子在此,缔结姻亲,使小女所适得人,老汉亦承家有托。不知公子可肯见怜,一言相许么?”那匡胤听了此言,心下暗自忖道:“我今抛撇家乡,正无安身之处,既遇这个机会,何不应允了他,成就这头亲事,权住几时,然后再往关西,有何不可?”即便答道:“感承员外见爱,曲赐高情。但在下背井离乡,穷途落魄,又且聘礼不周,怎敢高扳?有辱令爱。”员外道:“公子不必推辞,这是老汉欲报大恩,有此相屈,那里敢望聘礼?”遂叫安童取将历书过来,揭开一看,说道:“妙哉,妙哉!喜得今日正遇黄道吉期,正是天遂人愿,宿世奇缘也。”就分付收拾新房,整理床帐桌椅等物,打扫后堂,张灯结彩。一面着人置备喜筵,又与匡胤换了一套新鲜的吉服,整备结亲。当日诸事停当,急忙着人唤齐了傧相、鼓乐人等到家。等至吉时,就将小姐打扮了,请出后堂,一对新人参拜了天地神明,祠堂灶户,请着员外当厅受礼,然后夫妻交拜,合卺花烛。礼数已毕,送入了洞房,成就了美事。彼此相敬相爱,甚是欢娱。正是: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自此,匡胤在张家庄,或时与员外厅堂谈论今古,或时与小姐房帏消遣琴棋;或以棍棒盘桓,演习武艺;或以杯酌酬酢,吐露心怀。倦时游玩园亭,寻趣花香鸟语;闲里往观原野,舒情水秀山明。 正是有话即长,无事则短。匡胤在那庄间,不觉过了四月有余。这日在家独坐无聊,出门观玩,信步而行。一路间,见了些梧叶飘零,树木凋残了红绿;听了些蝉声断续,雁鸦啼遍了高低。值此金风透体,果然萧萧宜人。猛可抬头,只见那边半空中,腾起两朵祥云,云中现出两般物件。只因这一番所遇,有分教:陌路枝连,一代塌篪成大业;兰房弦断,千秋琴瑟启深愁。正是: 离合总然由天定,悲欢那许在人谋? 毕竟现出什么物件,且看下回自见分明。 第六回 赤须龙山庄结义 绿鬓娥兰室归阴 第六回 赤须龙山庄结义 绿鬓娥兰室归阴 词曰: 水长流,萍相合;面未谋,情相浃。堪羡英雄,随时伸屈。风云未遂怎生色?权将微业度朝昏,且尽奔波职。 霞正妍,月明白;酒正浓,花将折。枉教人空恃前程,须招不测。朱颜命薄今休歇,香零玉碎凫高飞,莫忘功业。 右调《金人捧露盘》 话说赵匡胤在张家庄与那张桂英小姐成亲之后,不觉过了四月有余。一日出门游玩,偶尔抬头,见那前面半空中,现出两朵祥云,一朵黑色,一朵黄色。那黑云下边,现出一只斑斓黑虎,舞爪张牙;那黄云下面,现着一条五爪黄龙,升腾舒展。一时心下惊疑不迭,暗自想道:“这莫不是那里妖怪玩法,有此怪异之端么?”又道:“就是妖怪玩法,谅这青天白日,亦不敢胡乱出头。我且赶向前边,看他出没,便知端的。”遂迅步走上了几步,离那祥云不远,定睛细看。只见黑云下边,乃是一个稍长汉子,挑着两只油篓,打从一个水坑洼子跟前奔驰而走,有紧要事情的一般,慌慌悻悻,直望前行,转过了两个弯,踪影全无。那空中的黑云,就渐渐儿不见了。 看官听着,这人就是黑虎财神降凡,惯卖香油为业,因要往销金桥去赶集,只为忘带了卖油的梆子,所以回去。直到后来在九曲湾救驾,禅州城结义,方才见他的功业,知他的事端。因是后话,此处不提。 且说赵匡胤又望着黄云那边信步前去,只见三岔路口,有一人头戴绫绵杆草帽,身穿月白布紧身,相貌堂堂,身材稳稳。因被着那一车子的雨伞陷在淤泥浅水之中,正在那里用尽平生之力,把伞车儿推拽,不道力气有限,推够多时,莫想移动分毫,仍然不动不变。只见他用得筋酥力尽,一时烦恼起来,遂把天门迸开,现出一条五爪的黄龙,在空中旋转。匡胤看了,心中想道:“我曾听见人说,凡人蛇锁七窍,必有诸侯之分;真龙出现,定为九五之尊,此人顶现真龙,日后福气定然不小。我何不替他相助一臂之力,把车儿拉出泥途,与他结为朋友,声气相依,料他也不致玷辱于我。”主意己定,紧步上前,再看那头上的黄云,也就慢慢儿隐了。即时招呼道:“朋友,不要性急,待我前来帮你一帮。”说罢,将身一纵,跳到那陷泥里边,双手将车嘴儿攥住了,连抬带拽,往上一拉,轻轻的拉过泥途,停放在康庄道上。倒把那个推车的,使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只见他松开了肩膊,放下了绊绳,把气喘定,忙赔笑脸,深深的作了一揖,道:“请问壮士高姓大名?”匡胤道:“小弟家住汴梁,乃赵指挥之子,名匡胤,表字元朗。敢问足下贵姓尊名,仙乡何处?”那推车的听言,又是一揖道:“失敬了!久仰公子英名,常怀渴想,今日相逢,三生有幸。小可原籍徽州人氏,迁居在沧州横海郡居住,姓柴名荣,表宇君贵。先祖也曾出仕牧民。先父经营度日。小可只因孤身失业,力薄才菲,权将贩伞为生,聊为糊口之计。方才车陷泥洼,若不是公子力助,焉能得上平原?只是可惜污坏了尊靴,小可当得奉赔。”匡胤笑道:“柴兄说那里话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助力扶危,人之常情。这敝靴能值几何,如此挂齿?前面就是舍亲庄次,兄若不嫌亵渎,请到那里献茶。”柴荣见匡胤这等义气,不好推辞,只得说声道:“小可理当造府拜瞻。”即时把车绳搭上肩头,推将起来。匡胤解下腰间鸾带,拴在前面车嘴之上,相帮扯拽,一同前往张家庄来。 正行之间,只见远远的两匹马,从东飞奔而来,马上端坐着两位壮士。看看来至跟前,只见他们收住征驹,一齐滚鞍下马。匡胤仔细一着,原来不是别人,却是结金兰的契友,同臭味的良朋,乃是张光远、罗彦威二人。匡胤与他们见过了礼,又叫他们与柴荣相见了。光远道:“小弟自从那日醉闹勾栏,冰雹解散。次日,听得院中被人杀死女乐一十八名。小弟暗到尊府请兄长说话,又值不遇,细问尊管,偏不肯说,因而暗暗打听,方知就是兄长干下的事情。小弟不敢泄漏,只得急往四处找寻,并无踪迹。前日遇着了京中开相馆的苗先生,我叫他替兄长推算了一命。他说道:‘风云未遂平生志,魔障怎开眉际欢?’小弟又问他兄长的踪迹。他又说:‘二位若要见良朋,关西路上去找寻。’我弟兄二人,一来恐怕兄长性急出门,少带盘费;二来小弟们也趁此躲一躲是非,怕得被人捕风捉影,打草惊蛇。所以带些银两,沿路追寻,访问兄长的消息,谁知却在这里推车受苦。”匡胤道:“二位贤弟,且同到前面庄上,慢谈衷曲。”于时四人各各扯车牵马,行到张家门首,一齐进了庄门,至厅上逊坐。匡胤分付仆人,把伞车推进厂房安放,将马匹牵过后槽喂养。 须臾,茶上三巡,匡胤把那离别之情,并在张家庄招赘为婿,及与柴荣相遇的缘由,一一对张、罗二人说了一遍。遂又叫柴荣道:“柴兄,今日陌路相逢,情投意合,实乃天假其缘,人生最乐之事。俺欲四人结为手足,胜比同胞,窃愿效尤那汉朝的玄德公桃园故事,不知可否?”柴荣道:“三位仁兄俱是豪门贵户,小弟微贱鄙夫,怎好仰扳?有累尊驾。”匡胤道:“柴兄是何言也?岂不闻昔年汉高祖与那西楚霸王皆是布衣,也曾八拜为交,后来图王定霸,平定了天下。此乃西秦的出迹,往古的成规。今日你我既为朋友,怎的论那贵贱,较这穷通?似非相交大义。小弟愚意已定,柴兄切莫推辞。”一面说话,一面叫人备办了三牲福物,香烛神仪,就在当厅供着。柴荣再欲推辞,只恐拂了他一团美意,只得一齐叙了乡贯姓名,年庚八字,乃是柴荣居长,匡胤第二,光远行三,彦威排四。各各跪在香案之前,一齐祝道:“弟子等四人,虽各异姓,实胜同胞。愿自此之后,扶危济困,务要同心;扶弱锄强,勿生异志。他日有官同做,有马同骑。若有非心,天神共鉴。”誓毕,拜罢起来,各依年齿,对拜了八拜。送神已毕,然后坐定谈心。正是: 不因此日恩情重,怎得他年义气浓。 当下柴荣说道:“二弟,此处既是令亲的府上,何不请将出来,我们见礼一番,方合古道。”匡胤遂叫仆人请员外出厅,众人上前,俱各见礼已毕。员外听知三人是女婿的朋友,不敢怠慢,连忙分付安排酒筵款待。那筵席极其丰盛,不必细说。众人情怀相切,义气相投,你敬我酬,开怀畅饮,直至天晚而散。 其日正当中秋佳节,只见光发东山之上,徘徊牛斗之墟,早把一轮皓月,推送当天。员外重又治了一席盛酒,邀请四人一同赏玩月色。真的是:暮云收尽,银汉无声;晶莹照万国山川,皎洁夺一天星斗。前贤曾有一律,单道那中秋之月,分外光明,其诗云: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 平分秋色一轮满,常伴云衢千里明。 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 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到底清。 当夜众人赏玩了一回,各各兴量已尽,方才撤席。那员外命安童在书房中铺下了床席,就请柴荣等三人安寝,然后进去。 匡胤亦自回房,却值桂英预先备下酒肴果品,在房等候匡胤进来,一同赏月。匡胤即时坐下,与桂英开怀对饮。此时已有三更之外,但见清光澄澈,爽气飕凉。夫妻二人饮够多时,桂英问道:“妾闻官人今日结拜了三个朋友,内中有个推车贩伞的。妾思官人乃是金枝玉叶,怎与下品之人相交结纳,可不辱没威仪,有伤贵重?”匡胤微微笑道:“贤妻,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在东京汴梁时,曾遇相面的,说我日后有一朝天子之分。今日偶然到郊外闲行,看见那个推车贩伞的顶现黄龙,祥云护体,因想他日后也有天子之福,不知谁先谁后,孰短孰长。故此我与他八拜为交,彼此俱有所益。”桂英听言,心中欢喜道:“贱妾幼年也曾遇着算命先生,算我有嫔妃之分。不想得遇官人匹配,实乃天意使然,曲为成就。他日登了九五,一定要求封个嫔妃之职,望勿弃妾,有负今日之言。” 说罢,将身跪了下去,竟要求个执照之物,作为凭据之意。匡胤哈哈大笑道:“贤妻何必多心?此事尚在未卜,怎么认起真来?”即忙用手相扶道:“我日后果应其言,当封贤妻为贵妃之职,掌理西宫。”桂英真的谢恩,起来重整杯盘,相与欢饮。忽听谯楼已及五鼓,二人酒意已深,即命丫鬟收拾了桌席,方才就寝。正是: 封号方从口内出,阴褫已在眼前来。 看官须知,赵匡胤分付,不过因一时酒兴,现在欢娱,心下只当戏言,口中无非胡混。谁知早已惊动了值日功曹,那功曹在空中闻了此言,暗自道:“这张桂英虽有嫔妃之分,却无嫔妃之福,不过空有此名,并非实位,他若果然做了西宫,日后把杜丽容安顿何处?此事不可不奏。”即时上往天庭,至灵霄宝殿,启奏了玉皇上帝。玉帝闻奏,即时降旨道:“张桂英妄想西宫,邀封显职,既越阳纲之典,当施阴罚之章,例该减寿一纪。钦此施行,勿得违忤。”这道玉旨一出,功曹不敢停留,登时离了天阙,按落云头,来至森罗殿上,将玉旨宣读。慌得十殿阎君,即命执簿该管的判官,取将生死注册,从头检看,见那上面注着:“张桂英该享阳寿二十八岁,于某月某日急疾身亡。”阎君遵旨,减去了一十二年,当即改注:“该在今年今月中秋第二日,暴疾而亡。”即忙批判了拘牌,就差勾魂鬼使,跟随了张氏家鬼,协同鬼甲,前去解送无常,勾取桂英魂魄,前来缴旨。鬼使领命,即时到了张家,整备明日施行。这正是合着古语所云:“半句非言,折尽平生之福。”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穷通寿夭,断不可以勉强挽回者。有诗为证: 命有终须有,命无莫妄怀; 万般难计较,都在命中来。 到了次日早晨,是八月十六日了。匡胤起来梳洗已毕,就往书房见了柴荣等三人。茶罢,柴荣就要告辞。匡胤道:“兄长为何见外?俺弟兄们既结了生死之交,正该盘桓几日,少尽爱敬之心,岂可遽动行旌,便怀离别?即或生意要紧,就使迟上几天,也不至于 误事。请兄安心,小弟尚多相叙。”说罢,即命安童摆上酒来,消钦谈心。安童即忙收拾酒肴,摆在书房。柴荣等四人。依次而坐,觥筹交错,彼此情浓。 正在酣钦之际,只见两个丫鬟慌慌张张跑将出来,叫声:“姑爷,不好了,祸事到了!方才姑娘要往厨下料理早饭,不知为甚缘故,刚刚的跨出房门,忽然扑的一交,跌倒在地,顷刻昏迷不醒,眼白唇青,手足都已冷了。快请姑爷进去一看。”匡胤听了此言,只吓得面如土色,惊走不迭,慌叫一声:“仁兄、贤弟,暂且失陪。”即忙赶至后面卧房门首,只见一众丫鬟搀定桂英,坐在尘埃,齐声叫唤,那员外哭倒在旁。匡胤走至跟前,定睛一看,只见佳人紧闭了口眼,手足如冰,已做了黄泉之客。急得匡胤顿足捶胸,东奔西走的,没有法儿。只得再近跟前,百般叫唤,叫了多时,全然不应。不觉心中酸楚起来,放声痛哭道:“贤妻,我自从在昆明山救你时,不料萍水相逢,缔结姻眷,实指望百年偕老,白发齐眉;谁知聚首无多,恩情四月,即便早使分离,怎的不叫我心痛?”说罢又哭。那张员外亦哭道:“我儿,我指望你送终养老,不枉我生你一场。谁知你夭命先亡,叫我举目无亲,怎不痛杀?”翁婿正在痛哭,旁有一个老院子,上前劝道:“员外、姑爷,也不必悲伤了。古人云:‘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小姐的大数该然,天公注定,纵然哭死,也是无益的了,且请料理丧事为上。”翁婿二人只得住了哭声,收了眼泪,分付丫鬟将小姐香汤沐浴,换了一身新艳衣衫,把平日所爱的珠翠金银,尽都插带,停放后堂。匡胤来至前厅,柴荣等三人闻了此言,亦各下泪,用言劝慰。那张员外痛女心悲,打点了千金银子,备办衣衾棺椁,挂孝开丧。请了禅僧羽士,启建忏法道扬,修设玄科祭炼,超度亡灵,往生极乐。柴荣等三人,公同凑出了份资,置办祭礼,亲到灵前祭奠。看看已有二十余日,张员外择日,将小姐发送坟茔,埋葬下了,丧事乃毕。 又过了一日,柴荣见事情已毕,这日便要辞行。匡胤道:“兄长既要长行,暂假片时,待小弟别了岳丈,与兄同往。”张光远道:“二哥,令岳这等万贯家私,不就这里受享,又要往那里去奔波跋涉?”匡胤道:“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乡;况且你二嫂已亡,愚兄在此徒然无益。如今一同大哥作伴前行,且往关西,投奔母舅那里,创立得一番事业,庶把平生作用显露当时。强似在人家苟且安身,希图饱暖,致使见讥于当世,遗笑于后人,大非你我自命的本意。”说了,就叫安应请员外出厅,上前拜辞道:“岳父大人,小婿过蒙雅爱,结配丝萝。不道运蹇时乖,命途多舛,致使令爱青年遭变,唱随不终。心伤情惨,无过于此。因思终日在此搅扰,一则睹此景物,愈增悲怆;二则闲荡终身,究非长策。小婿意欲前往关西,别寻勾当。为此暂且告辞,愿期后会。”那员外正在悲恸之秋,忽闻匡胤便要辞别,不觉惊慌无措,纷纷的掉下泪来,说道:“贤婿,虽则我女儿福薄,不得奉侍终身,中道而亡,事属相反。但我年近六旬,形单影只,朝不卜暮,有谁照拂?望贤婿念我衰迈之人,以至亲之谊,不如权在此间掌管家园,莫往别处去罢。”说罢,哽咽凄楚,不胜哀悲。匡胤睹此情形,不免泪流满面,只得按下愁容,强开笑貌,将言劝慰道:“岳父,你年纪虽高,尚是清健。家中奴婢,俱是得力之人,亦可委他照应,不足为虑。小婿今往关西,若果兴腾,得能建功立业,纵然快刀儿割不断这门亲戚。从今切莫悲伤,须寻快乐,保养天年。只此为嘱,请自留心。” 员外看他去志已决,料不能留,随即分付安童,排下饯行酒席。自己回进房中,着意的拣选了一付极精致、最齐整的铺陈,把来打裹停当,又打点了许多金银,叫小厮拿了出来,对匡胤说道:“贤婿既然决意长行,量老汉挽留不住。只是你路上风霜,行间辛苦,这时行李未免单寒,为此我备下这小小行囊,你可带去。这是黄金一百两,白银一千两,些须薄物,聊作路用之资。你可一总儿收了。”说罢,又是哽哽咽咽起来。匡胤道:“岳父不必费心,量小婿前至关西,不过千里之遥,何用许多盘费?非是小婿见外,这盘缠略有些须,尽可计度。既蒙岳父厚赐,小婿拜领了这行李,权领了这一锭黄金,余的请收了进去。”说罢,取了五两重的一锭金子,揣在囊中。员外知道他的性儿耿直,不好再言,只得取些银子,另束做三封,送与柴荣、张光远、罗彦威三人,作为路费,余的收了进去。三人不好推辞,只得拜受。张员外又在怀中取出一件宝物来,送与匡胤。只因这一物,有分教:形动时,任尔剑戟刀枪都逊志;锋过处,凭你魑魅魍魍尽藏身。正是: 灵仪常伴苍颜老,异物终归命世英。 不知赠的什么宝物,须看下回便见分明。 第七回 柴荣贩伞登古道 匡胤割税闹金桥 第七回 柴荣贩伞登古道 匡胤割税闹金桥 词曰: 风尘滚滚,雨雪霏霏,途路郁孤凄。绿水流溪,青山叆叇,乌兔奔东西。豺狼忽地占街衢,虎啸复猿啼。磊落知希,扫清尘翳,端的奠皇基。 右调《少年游》 话说张员外见赵匡胤不肯把盘费全收,只得命童儿拿了进去。遂在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袱包儿,将手解开,里面裹着一条黄金锦织成的鸾带,递与匡胤道:“贤婿,当日有位仙长云游到此,与老朽化斋,因老朽生平最敬的僧、道二种,为此盛设相待。他临去之时,赐我这件无价至宝,为赠答之物,名曰神煞棍棒。老朽不知就里,细问根由。他说此宝乃仙家制炼,非同凡品,必须非常之人,方可得此非常之物。凡是无事之时,束在腰间,是一条带子。若遇了冲锋之际,解落他来,只消口内念声‘黄龙舒展’,顺手儿迎风一纵,这带就变成了一条棍棒。拿在手中,轻如鸿毛;打在人身,重若泰山。凭你刀枪剑戟,俱不能伤害其身。若遇了邪术妖法,有了此宝防护,便可心神不乱,勘灭妖邪。如不用时,口中念那‘神棍归原’四个字,将手一抖,那棍依然是条带子。真的运用如神,变化莫测。老朽藏之已久,终无用处。今见贤婿这等英雄豪俊,故此相赠,做件防身兵器,一则免得提了这蟠龙棍行走不便,二则权当此物作一点系念之心。”匡胤接过手来,睁睛一看,果然晶莹射目,闪烁惊心。即便依了员外的言语,口中念了一声“黄龙舒展”,迎风一纵,真乃仙家妙物,秘处难言,这带早已变成了一条棍棒。有《西江月》词一首,单赞这宝的好处: 此宝刚柔并济,宛如勒甲鸾绦。随身防护束腰间,变化无穷玄妙。临阵即时光闪,冲锋刀剑难牢。仙传精器助天朝,打就江山永保。 匡胤即时分开门路,就将那棍法施展起来,把那勾、弹、封、逼、撸、挤、抽、挪诸般等势,上下盘旋,舞了一回。复念了一声“神棍归原”,将手一抖,依然是条黄金锦带。心下十分欢喜,将来束在腰间。柴荣等三人,各各赞叹不已。匡胤遂撤了蟠龙棍,便道:“承岳父厚赐,小婿与众朋友就此告别。”员外见他去心甚急,不好再留,遂即分付安童,将酒席排在当厅,与众人饯行。弟兄四人饮了一番,起身拜别。员外送至庄门之外,各人洒泪而别。正是: 别酒一斟人便醉,离歌三叠马先行。 员外送别了众人,凄凄楚楚,独自回庄。按下不提。 单说柴荣推动了车子,匡胤负着行囊,正欲上前行路,只见张光远、罗彦威双双走上前来,对了匡胤说道:“二位仁兄,小弟等本欲陪行,同上关西才是。怎奈前日来时,只为访寻兄长,添助盘缠,尚未禀明父母,不敢远游。意欲暂转东京,通个音信,待他日禀过了父母,然后再到关西相会。不知二位仁兄,可肯允否?”匡胤道:“二位贤弟,这是人子的正理,愚兄怎好阻挡?只为愚兄一时不明,做下了这样大事,以致离亲弃室,诚为不孝之人。贤弟回去得暇,望祈报知双亲,免得日常挂念。”张、罗二人听了言语,遂把行李打开,取了五十两银子,递与匡胤道:“些须路用,望祈笑留。”匡胤道:“愚兄的资用尽有,不必费心,请自收回,容图后会。”罗彦威道:“二哥既不肯受,可送与大哥,聊助生意之本,以表我二人之心。”匡胤道:“说得有理。”遂将银子接过手来,装在柴荣的行囊之内。柴荣再三推辞,匡胤只是不许。张、罗二人即时拜别,乘马而去。正是: 赠镪只为寻旧约,乘车端在羡新盟。 不说张、罗二人回转东京。单说赵匡胤见柴荣推着车子,行车不快,便把行李放在车上,将绊绳搁着肩头,拉了前行。柴荣后面推着,便觉轻松,赶着大路而来。那匡胤于路不觉触景生情,感物动念,口中不住的短叹长吁,低头闷走。柴荣见了,慌忙问道:“贤弟为何这般浩叹,莫非这伞车儿累得你慌了么?”匡胤道:“非也。小弟只因睹此景物,不免思念家乡,怀想父母,承欢既废,骨肉多疏,自觉心成神伤,故而作此故态。望兄勿罪。”柴荣道:“贤弟,你偶尔寄迹他乡,但当襟怀潇洒,意气悠扬,须效那大丈夫之行藏,何必作平常人之况?少不得天伦聚首,自是有期。切勿徒增忧思,自贻伊戚。前面就是销金桥了,待愚兄到彼,交过了税,寻上一个酒肆,沽饮几杯,与贤弟散闷则个。”匡胤听着“交税”两字,便把离乡思念的话头搁开不论,即时慌忙问道:“兄长,这销金桥有甚官长,在那里抽取往来客商的税息?”柴荣道:“此地系通衢大道,那有官长?”匡胤道:“既然不设官长、这税从何而纳?莫不空掉了不成?”柴荣道:“虽然没有官员,却有一个坐地虎光棍人儿,名叫董达,手下有百十个的勇力家人,日夜轮流把守这座桥口。但凡商客经过此地,凭你值十两的货物,他要抽一两的税银,值百两的资本,须交他十两的土税,分毫厘忽不可缺少。若遇了不省人事的,略有一些儿得罪了他,轻则将胳膊腿脚打断,重者性命不存。因此人人害怕,个个帖服,谁敢道个不是?贤弟到彼,亦宜柔声下气,便可无碍。” 匡胤听了这番言语,只气得腹中火发,口内烟生,把车绳放下道:“兄长,请暂停一回,小弟有话商量。”柴荣听言,当真的把车儿歇下,说道:“贤弟有何商量?便请一说。”匡胤道:“兄长,这车儿上的伞,有多少本钱?脱去了有几何利息?”柴荣道:“本有二十两。到了关西发去了时,就有三十余两。”匡胤道:“这等算来,只有十两利息,除了盘缠,去了纳税,所剩有限。兄长往来跋涉,不几白受了这场辛苦?这样生理,做他有甚妙处?依小弟之见,如今销金桥的税银,不必交他,竟自过去。”柴荣极是胆小的人,听见了这番言语,心下惊慌起来,把话阻住道:“这二两银子不值什么,贤弟体要惹祸。况他手下人多,贤弟虽则勇猛,恐众寡不敌,一时失手与他,反遭荼毒,岂非画虎不成,反类其狗?贤弟只宜忍耐为妙,及早儿赶路罢。” 匡胤越然发怒道:“兄长怎的这般胆怯?小弟在汴梁时,专好兴灾作祸,打抱不平。昔日在城隍庙戏骑泥马,发配大名,怒打了韩通;回家醉闹勾栏院,怒杀了女乐;闯出汴梁,降伏了昆明山二寇,才在张家庄相遇仁兄,结成手足。自古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若无半点儿本领,怎敢在兄长跟前夸口?况且小弟生来的性儿不耐,最不肯受那强暴的鸟气,遇着了不合人情的,凭他三头六臂,虎力熊心,也都不怕,总要与他拼着一遭,见个高下。怎么遇了这个不遵王化、私抽土税的强贼,就肯束手待毙起来?这是小弟实实不服。”柴荣道:“贤弟英名,愚兄固已钦服。但到了前面,他若要时,便如何与他讲论?这个还要贤弟主意定了,好上前去;莫要胸无成算,孟浪而行,那时临时局促,倒被那厮行凶,反为不美。”匡胤道:“小弟已有计策在此:兄长推起车儿,当先过去,他那里若不阻挡,这就罢了;他若稍有拦阻,兄长只说新合了一个伙计,银两物件,都在他身边带着,生的什么相貌,穿的什么衣服,他便随后就来交税的,他们听了兄长之言,必然先放过去。那时小弟上来,就好与他讲话了。”柴荣此时虽然惧怕,却也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强打精神,推上前去。匡胤随后而行。离桥不远,只见路旁有株老大的杨树,树下堆着些吹落的败叶。匡胤道:“兄长,你先行过去,小弟略停片时,随后就到。”说罢,遂在败叶堆上歇息打睡。 柴荣推至桥边,早见那些抽税的人一齐高叫道:“柴蛮子来了,柴蛮子来了。你行下的旧规,早早儿完了,好放你过去。”柴荣不慌不忙,放下了车儿,满面堆笑道:“列位,我如今不比往常了,新合着一个伙计,银子是他掌管.待他到来,自然交纳。且先放我过桥,好去吃了饭赶路。”众人道:“你的伙计在那里?怎么不与你同来?”柴荣把手一指道:“兀的那绿杨树下,穿青袍的这个红脸汉子,就是我的伙计,因赶得路上辛苦,权在那里歇息片时,列位略略等些,他就来交税的。”众人道:“柴蛮子他从来至诚老实,不曾撒谎,那边的伙计谅是真的。且放他过了桥去,好歹自有他的伙计在此,怕他漏了税,飞去了不成?”柴荣说声:“承情了。”遂把伞车儿推动,一竟过桥去了。有诗为证: 贪婪从来无预防,只图肥己把财藏。 谁知已中蝉联计,枉自身家眼下亡。 众人见柴荣去了,等候多时,看那红脸大汉,兀是蹭着在树下打盹,不见起来交税。内中就有几个性急的说道:“朋友们,这个红面的不来,我们一时不当心,却不要被他走了过去么?俺们何不走将过去,和他要了税银,凭着他睡上一年,也不关我们的干系,却不是好?”众人道:“说得有理。”送一齐走到跟前,瞧了一瞧,见果是个红脸大汉,即便高声叫道:“红脸的伙计醒醒儿,快把那柴蛮子的税银交了出来,请你慢慢的再睡罢。”匡胤明明听见,故意不去应他。众人那里耐得,大家七手八脚的来推匡胤。匡胤把脚伸了一伸,口中呐呐的骂道:“好大胆的狗头!怎敢这般无礼,前来惊动老爷?”众人听了,尽皆大怒道:“红脸的贼徒!装什么憨,做什么势?快快打开了银包,称出税银,好放你过桥去,逍遥走路,直往西天。”匡胤立起身来,说道:“你们这班死囚!我老爷好好的在这里打睡,却要什么的税银?”众人道:“你难道不知道么?你的伙计柴荣,想已告诉你了,我们要的是个过桥税银,你休推睡里梦里,假做不知。”匡胤道:“你们要的原来是这项银子,我正要问你:你们在此抽税,系是奉着那一个衙门的明文?那一位官长的钧旨?”众人道:“你新来户儿,不知路头。我这里销金桥,乃是一位董大爷独霸此方,专抽往来商税,凭你值十两的货物,要抽一两税银,有百两的本钱,须交十两土税,这是分毫不可缺少的。你的伙计,向来是一车子伞,该交二两税银。你管什么明文不明文,钧旨不钧旨?只要足足的称了出来,万事全休;若有半个不字,叫你立走无常,阴司里去打睡。”匡胤听言,心中火发,大喝道:“好死囚!什么叫做立走无常,阴司打睡?”说罢,抡开了拳头,上前就打。众人见匡胤动手,发一声喊,各各奔上前来,围住了匡胤,齐举拳头乱打。匡胤见了,那里放在心上,只把这两个拳头望着西面打将转来,不消数刻,早已打倒了十余个。拳势恁般沉重,倒下来时,一个个多在那绿杨树下挣命。不曾着手的,各自要顾性命,哄的一声,往四下里逃生去了。 匡胤见众人已散,即便迈步走上了销金桥。举眼一看,这桥环跨长河,十分高大,那桥顶半旁,搭着一座席篷遮盖的税棚,阻住往来,监察抽税。棚内放着一只银柜,柜上摆着那些天平、戥子、算盘、夹剪等物。此时管棚的人,却已只影全无。匡胤暗想道:“这清平世界,朗荡乾坤,怎容得这土豪恶棍拦阻官道,私税肥身?情实可恨!但我赵匡胤不来剪除这厮,与那受累的良民雪怨,还有谁人敢来施展?”想罢,即将那座席棚打折,并那什物等件,撂在桥心。复又想着柴荣在前,犹恐有人阻拦,即忙紧步下桥,如飞的赶来。约有一里多路,却是一座集场,人烟稠密,拥挤不开。举眼四望,不见伞车的踪迹。只见东首有座酒楼,即便进去,上楼饮酒,手扶窗槛,四下张望,并无踪迹,只得呆呆的望着。按下慢提。 单说那些逃脱的众人,得了性命,如飞的跑至家中报信。不道这日童达不在家中,却往亲戚人家饮酒未回,众人只得返身。回转半路之间,只见那边董达策马扬鞭,醺醺然缓地行来,众人一齐迎将上去,哭诉道:“大爷,不好了!那贩伞的柴荣,勾引了一个红脸大汉,违拗了我们桥梁上的规例,又把我们众人打坏了大半。我等逃得快,脱了性命,特来报知大爷。乞大爷作速前去,拿住这个红脸凶徒,一来与我众人们报仇,二来不使后边交税的人看样。” 那董达一闻此言,心下大怒道:“有这等事么?谅那柴荣有多大的本领,擅敢纠合凶徒,前来破我的规例?”即忙把马加鞭,如飞追赶。众人跟在后面,假虎张威。当时赶过了销金桥,望西一路而走。随路有那许多赶集的人,见了董达一行人众,恶狠狠蜂拥而来,那个敢阻塞行踪,碍他去路?都是一个个闪在旁边。让他过去。那董达举眼看时,正见柴荣的伞车在前推走,即忙一马当先,赶至背后,喝声:“柴囚!你漏税行凶,伤我牙爪,待往那里走?”一手举起了马鞭子,照着头上便打。柴荣心下慌张,口内只是叫苦,推着车儿死命的奔走。董达拍马赶来。人走得慢,马奔得快,追到酒楼之下,拦蓄柴荣,提起马鞭,如雨点般乱打。柴荣只是挨着。 却值匡胤正在楼上,独自饮酒,听得楼下沸沸扬扬,一派的马鞭声响,即时探身往楼下一看,不觉的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原来柴荣把伞车推下桥来,到那集场上,但见人山人海,挤个不了。把车儿挨在一边,等人少时,方好推动。那匡胤过桥来时,又是望前紧走,那里在人丛之中留心观望,所以两下里都错了路头。及至柴荣捉空儿把伞车推出集场,正待行走,却好董达背后赶来,直追至酒楼之下,把马鞭乱打。匡胤见了,心中大怒,谅那马上的必是董达,等不得下楼,就从楼窗上一纵,蹿将下来,高声大骂道:“强横贼徒!你怎敢这般无礼?”赶上前去,将手揪住了襟子,只一按,掀下鞍来。董达见匡胤来势甚凶,知是劲敌,即便使个鲫鱼跳水势,立将起来,睁圆二目;又使一个饿虎扑食势,思量要拿匡胤。那匡胤闪过一步,让他奔到跟前,乘势用脚一撩,就把董达撂翻在地。即便提起拳头,望着董达乱打,像在大名府打韩通一般,将他周身上下,着力奉承。那董达跟随的众人,一齐发喊,各拾了砖头、石块,望了匡胤,如星飞电闪的打来。匡胤见了,哈哈大笑道:“来得好,来得好,叫你这班毛贼都是死数!”遂舍了董达,退后几步,向腰间解下宝带,迎风一捋,变成了一条神煞棍棒,分开门户,望前乱打,不一时,早把几个打翻在地。众人招架不住,又发声喊,抢了董达,扶上了马,一齐往正南上逃走。匡胤提着棍棒,随后追赶。柴荣在房檐下高声叫道:“贤弟休要莽撞,入他牢笼。我们既已得胜,趁早儿赶路罢。”匡胤把手乱摇道:“兄长,你且奔走前途,只在黄土坡略停等我。小弟赶上前去,务要除了此方大害,然后来会。”说罢,迅步而追。那董达在马上,回头看见匡胤来追,心下十分暗喜,道:“我只愁他不追,他既来追,管叫你来时有路,去时无门。待我引他到九曲十八湾中,唤我那结义兄弟出来,就好与他算帐。”正是: 枉自用心机,人欺天不欺。 莫言路险阻,自反失便宜。 不说董达暗暗算计,引诱匡胤来追。且说又有一位好汉,乃按上界黑虎财神星临凡,姓郑,名恩,字子明,祖贯山西应州乔山县人氏。年长一十八岁,生得形容丑陋,力大无穷。最异的那双尊目,生来左小右大,善识妖邪。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挑卖香油度日。曾在上回书中叙过,在张家庄上现了原形。因为这日出来赶集,忘记带了这卖油的梆子在那平定州的酒店里面,所以特地回去找寻,寻了半晌,并无踪迹。谁知这位老爷,生来的性格,恁般急躁,也是个有我无你的人。当时在那店中寻不出来,强要这店家赔他。那店家虽是怕他性发,实不曾见他的油梆,那里肯赔?郑恩见拂了他性儿,登时喧闹起来,动手乱打,台桌椅凳翻身,碗盏壶瓶满地,好不使性。正在店中喧闹,只见外边来了一位先生,口称相面。只因这一人来,有分教:截路贪夫,虽免目前丧命;盘山啸贼,难逃眼下亡身。正是: 不经指点清尘雾,怎得声名遍夏区? 不知来的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算油梆苗训留词 拔枣树郑恩救驾 第八回 算油梆苗训留词 拔枣树郑恩救驾 诗曰: 伍员吹萧市,韩信垂钓台。 昔贤曾混迹,之子亦多才。 落月摇乡树,清淮上酒杯。 诛茅三径在,高咏日悠哉。 又曰: 臂上黑雕弧,腰间金仆姑。 突骑五花马,射杀千年狐。 右录竹垞《少年子》 话说郑恩不见了梆子,正在店中使性,只见那边来了一位先生,口中吆喝道:“相面。贫道乃天下闻名的苗光义,得受异人传授,能知祸福穷通。如有要观尊相的,前来会我。一经相断,无有不准。”说着,就望店中走进,看见郑恩在那里喧闹,把他上下一看,心下早已了然,暗自忖道:“原来是黑虎星官流落在此,待我指点他前程,勿使错误。”遂叫一声:“黑脸的朋友,为着什么事情,在此争闹?”郑恩回头一看,见是个算命先生,没好气的一声喝道:“你只管去算你的命,管什么闲事?”苗光义道:“朋友,你莫要使性,或者失了什么财帛,说与我知,我与你推算一番,自然晓得。”郑恩听言,说道:“失了什么财帛?只为不见了一个卖油的梆子,乐子在此气闹。”光义道:“原来如此。你且报个时辰来,我与你算。”郑恩遂报了个戌时。光义屈指寻爻,算了一回,道:“戌者狗也,五行属土。那油梆是木刻成的。以木克土,这梆子不是土掩,必定被看家黄犬衔去,你且在狗窠里去寻,包管寻着。”郑恩闻言,扯了店家,一同来到狗窠边一看,只见这梆子果然横着在窠里。郑恩拿了出来,欢天喜地道:“果然好个口灵的先生,乐子生长多年,从来没有看见。你替乐子相一相面看,看后来的造化可是好么?”苗光义道:“你既要相面,可跟我出城,细细说与你知道。”郑恩听罢,挑了油担,跟着光义离了店家,出平定州而来。正是: 喜他推算如影响,便要搜寻指后来。 二人行够多时,到了平原旷野之处,郑恩把油担放下,说道:“口灵的先生,如今已出了城了,你可替乐子相一相,乐子必然谢你。”光义道:“相面不难,先问尊姓大名,何处人氏,贫道然后送相,不取酬仪。”郑恩道:“乐子是山西乔山县人氏,姓郑名恩,号叫子明。”苗光义道:“子明兄,我看你尊相,目今尚在平平。待过几年,交了鸿运,然后时来福至,建立功名。他日玉带垂腰,身居王位,其福不可限量。我有个柬帖儿在此,还有八个铜钱,交付与你,你可紧紧收藏,万勿遗失。从今为始,每日生意,切不可往别处流连,只在销金桥左右而行。谨记九月重阳,好去勤王救驾,若遇了红面英雄,便是真主,你的功名,就在这人身上。可把这钱与柬帖交与此人。我有几句要言,你可牢记: 黄土坡前结义,下山虎保双龙。 木铃离合有定,悲欢情意无穷。 若问先生名姓,光义苗姓真宗。 今朝在此分手,禅州聚义相逢。” 光义说罢,拱手徜徉而去。郑恩听了这一席话,欲待不信,这卖油梆子现在,是他掐算出来的,似乎有根有据,怎么不信?欲待信他,一时那得玉带垂腰,高封王位?想了一回,忽然道:“也罢,我如今且去卖油,到那重阳日,再作商量。”遂把油担挑了就走,往各处去卖。 不觉过了二十余日,这一日正遇了重阳日,郑恩出来生意,却从销金桥过,只见桥上税棚拆倒,那些戥子、夹剪、算盘等物,撂在桥旁,抽税的人,一个不见。原来这些众人,平日见了郑恩,都是惧怕,非惟不敢与他要税,反把好酒好肉,常常请他;倘有一毫怠慢之处,便要吃他罗唣,所以董达自己也不好奈何他。当时郑恩上得桥来,看见人影全无,恐怕没有酒吃,心下早有几分不快,口内呐呐的骂道:“这些驴球入的,怎么一个也不见?想是撞着了吃生米饭的,将他的道路坏了,故此这样光景。我且休要管他,且把这些物件拿去,换些酒呷,也是好的,只当是天公报应罢了。”遂即放下油担,将算盘、戥、剪等物拾将起来,夹在腰间,挑了担子,下桥而走。来至一座酒店,进内叫道:“掌柜的,乐子有几件东西在此,与你换几壶酒来呷呷。”店家听言,把眼一看,说声:“啊哟!我的黑爷,你又来惹祸了,这是税棚里的东西,董大爷因此在那里费气,谁敢收他的物件?你若没有钱时,且吃了去,改日有钱,然后还我,倒可使得。”那店家说罢,遂把酒食送与郑恩。郑恩也不推辞,将酒食畅吃了一回,抖撒肚子,将身立起,说道:“掌柜的,你且记着个日子,改日乐子有了钱,好来还你。”店家道:“今日是九月重阳,你只要记得明白就是了。” 郑恩听了日期,猛可的想起苗光义的言语,道:“他叫我九月重阳节等候救驾,如今驾在那里?看起来多是说谎,莫要信他。”把油担挑在肩头,又将算盘、戥、剪等物依旧夹在腰间,出了店门,顺着河沿向南而走。忽然想道:“乐子油已卖完,只这两只油篓,用了多时,里面积下许多泥垢,今日空闲在此,何不把他洗洗,也得干净些。”遂把担子歇下,解落绳儿,将算盘、戥、剪等物捆缚好,也放在岸旁。然后将两只油篓浸在水中,弯着腰儿,晃来晃去,只在水面上浮晃,晃了半日,并无一些水儿泄进。郑恩心中十分急躁,狠命的用力往下一按,谁想用力太猛,揻得水势望上一攻,把那油篓歪在一旁,顺着水性,如风帆的一般,竟往正南上淌去了。郑恩只急得拍手踯脚,无法奈何,只得脱下衣服鞋袜,放在河滩,跳下水来,也不顾自己的物件,也不管拾来的东西,凫在水面,望着正南上喊叫追赶,指望捞着了油篓,方才罢休。正是: 构难无由遇,盘桓在水央。 皇天能曲诱,借此往南方。 按下郑恩追赶油篓不提。却说董达领着手下家丁,把匡胤诱进了九曲十八湾中。内中有两个好汉,哥哥叫做魏青,兄弟名唤魏明。他弟兄两个,力气骁勇,武艺高强,手下聚集得五六百喽罗,虎踞着这座山头,打家劫舍,放火杀人,真的无所不为,官兵莫能剿除。因此,董达与他结为兄弟,彼此济恶,声势相依。当日董达飞奔的进了山口,早逢着了巡山喽卒,叫他报知了这个消息。二魏听报,即忙点起喽罗,各骑了马,都拿乐器,一齐迎下山来,却好遇着。即便放过了董达,阻住山边,等待厮杀。那匡胤正赶之间,猛听得一棒锣声,山凹里冲出两个强人,领了无数喽罗,摇旗呐喊,奔上前来,把匡胤团团围住,狠攻恶战。那董达复又取了兵器,也来助战。这一场相杀,真个龙争虎斗,十分利害。但见: 征烟绕岭,杀气漫山。战鼓声喧,误听雷霆空谷震;枪刀光闪,错观霜电额头飞。天庭帝子似游龙,怒冲冲浩气凌云,直教斗牛坍半壁;草莽山王如哮虎,恶狠狠神威贯日,势必江汉阻长流。鸾带纵横,结就虹霓布舞;戈矛指点,栽成荆棘交加。正是强争恶战势难休,专待英雄来救护。 匡胤虽然勇猛,棍棒精通,怎奈起初追赶,已是步行疲乏,今又遇了生力人马,战够多时,极力维持,终难取胜。一时急躁,狠命相拼,怒气一升,早把泥丸宫挣开,现出这条赤须火龙,起在空中,张牙舞爪。正是: 龙游浅水遭虾笑,虎落平阳被犬欺。 当下匡胤被众人围住厮杀,不觉惊动了护驾神祗,在着空中十分慌乱,四下观望,寻取救驾之人。只见那边黑虎星官,在于河中赶捞油篓,即忙大声叫道:“郑子明,你此时不来救驾,等待何时?”郑恩正在水中,猛听得有人叫他,举首一看,四下无人,心中不信,骂一声:“驴球入的,谁敢来捋虎须戏着乐子?”一面口内叫骂,一面顺着性儿,凫水追赶。那神祗急了,只得又叫一声道:“黑娃子快去救驾,不可迟延。”郑恩复又听得有人叫他的乳名,正要发作,蓦地里听得喊杀之声,抬头一看,只见正南上烟尘陡起,杀雾遮天,那半空中现出一条赤龙,随云伸展。郑恩在水中见了,暗自忖道:“乐子常听人说,真龙出现,定是真命天子。想来此人必定就是圣驾,乐子的造化稳稳的了。这油篓事小,救驾事大。待乐子走上前去,便见明白。”遂即撤了油篓,凫至河滩,走上岸来,赤着身子,往正南而行。一路上复又想道:“那相面的口灵先生,叫我重阳时节救驾,今日正是九月九日,却遇这真龙出现,恁般凑巧,他说的话,岂不句句多应了?但乐子此去,果遇真主,就与他八拜为交,结个患难相扶的朋友,博得日后封个亲王铁券,却不是好?只是吃亏了乐子手中没有甚么兵器,怎好上前去冲锋厮杀?”正在两难之际,抬头看见那路旁种着数十株枣树,大小不均,丛丛茂密,心下欢喜道:“有了,这酸枣树倒也沉重,何不拔他一株,当当兵器?强似精着拳头,抵当不便。”连忙走至跟前,逐株相了一遭,只拣大大的一株,走近数步,探着身子,将两手擒住了树身,把两腿一蹬,身体望后用力一挣,只听得轰的一声响处,早把那株大树连根带土,拔了起来。遂又磕去了泥根,扯掉了枝叶,约有百余斤沉重。横担肩头,只望那尘起处奔走。看看走进了九曲十八湾,只见那边有许多人马打块儿呐喊厮杀,郑恩便大吼一声道:“驴球入的快快闪开,让乐子来救驾哩!”只这一声,好似: 舌尖上起个霹雳,牙缝里放出春雷。 郑恩这一声大吼,把众人吓得大惊不止。却有董达手下的家人回头一看道:“这是惯卖香油、不交税银的郑恩,俺们常常请他吃酒吃肉,有往无来的硬汉,想必今日前来与我们出力,报答我们平日间的好处哩。”遂齐声高叫道:“郑哥,你是好汉子,可往这里来帮助我们。你若拿得住这漏税的红脸贼,便算你头功,不但日日相请你酒肉如心,我们还要禀明俺大爷,把这销金桥的税银,每年分送你一股,决不亏的。”郑恩听着“红脸”两字,心下更加欢喜,暗暗喝彩道:“好一个口灵的苗先生,真的阴阳有准,算得不差,这里面果有红脸的人,谅来真是圣驾了。乐子不可当面错过。”遂叫声:“驴球入的,乐子要来勤王救驾,博这一条玉带的,怎肯希罕那些臭物,帮助你们?”说罢,举起了这株枣树,大步冲将进去,不顾好歹,望着贼兵如耕田锄地的一般,排头儿乱筑。那些贼兵虽众,无奈这枣树来得利害,不觉的搠着即死,遇着即亡。匡胤围在里面,见外边有人接应,一时胆壮力添,也便使动神煞棍棒,冲杀出来。二人内外夹攻,把这些贼兵,三停之中打死了二停。那魏青攻杀之间,当不得郑恩这般神力,一时措手不及,承情了一枣树,只打得脑浆迸裂,呜呼哀哉。这魏明见哥哥已死,心下慌张,正待落荒而走,不道冤家路窄,性命该休,又被郑恩赶上前来,竭力奉承了一枣树,也打得筋断骨折,伏惟尚飨。可怜二魏平日千般凶恶,万种强梁,今日双双俱遭郑恩之手,了命归阴。正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善恶必报,迟速有期。 董达见魏氏兄弟已死,料不能胜,发喊一声,脱身逃走去了。正所谓多一日不生,少一日不死,董达不该死于此地,所以逃脱。那余剩的大小贼兵,见主死亡,也各自要顾性命,一哄的四散而逃,走个罄尽。 郑恩既获全胜,把这雌雄二目,望着匡胤一看,果是个红脸大汉,满心欢喜,肩着枣树,大叫一声道:“乐子突来救驾。”匡胤闻言,定睛一看,见他虽然粗鲁,真是一条好汉,但见他生得: 相貌狰狞古怪,行如虎豹奔驰,周身上下黑如泥。浓眉分长短,神眼定雌雄。枣树权为兵器,轮环运动威风,天主英杰佐明君。旗开俱得胜,马到尽成功。 匡胤见他豪杰,心下先有几分爱惜,暗暗想道:“这黑大汉与我素不相识,便肯赤身露体,拔刀相助,果是世上无双,人间少有。但不知何处英雄,这般义气?”遂叫声:“壮士,小弟得蒙相救,萍水情高。敢问尊姓大名,仙居何处?”郑恩把手乱摇道:“且休讲,且休讲哩!乐子杀了半日,这肚子里有些饿了,实是难当,且出去吃些东西,再讲未迟。”匡胤心中也是记挂柴荣,巴不得即刻会面,便说道:“壮士说得有理,既然肚中饥了,且到黄土坡自当相待。”说罢,同了郑恩,一齐举步。 出了山凹,看见外边路上来往有人,匡胤便问道:“壮士,你的衣服在于何处,为甚露体而行?甚觉不雅,快去取来穿了,方好行路。”郑恩把嘴一努道:“乐子救驾的心急,故把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落在水里流去了,只剩下这个收钱的油布兜肚,遮遮这话儿罢了,还要寻他怎么?”匡胤道:“早知如此,方才该把那打死的贼人衣服剥下几件,穿穿也好。”郑恩道:“不要说了,快快走罢。”匡胤道:“这官塘大路,来往人多,旁观不雅,待小弟将这青袍,权与壮士遮体罢了。”便把外面的这领青缎袍脱了下来,递与郑恩。郑恩也不推辞,接过手来,穿在身上,倒也可体。匡胤又把鸾带与他腰中束了。郑恩道:“乐子挂了带几,倒累你撒着身子不成?”匡胤道:“不妨,小弟有带在此。”说罢,把神煞棍棒迎风一抖,口念真言,顷刻变作金光鸾带,束在腰间。把个郑恩喜得手舞足蹈,说道:“乐子生长多年,没有见棍儿会变带的,真是希奇宝贝,妙极,妙极!”匡胤笑道:“壮士,你出口成章,真乃文武全才,小弟委实心爱。”郑恩把小眼儿一挺道:“你休要取笑,乐子生来老实,不会装头做面,讲那好看话头,骗人欢喜的。我们只管走路,真是肚中饿得慌了,快着到黄土坡去吃饭要紧。”匡胤听了,微笑点头,二人带说而行。 来至黄土坡前,抬头一看,只见这轮伞车,却不见那位盟友。匡胤心下大惊,把眼四下观望。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荆棘丛中,豪侠频添气象;烟尘界里,英雄偏长威仪。正是: 莫道他山无兰禊,须知萍水有桃园。 毕竟柴荣躲在何处,且看下回便知。 第九回 黄土坡义结金兰 独龙庄计谋虎狼 第九回 黄土坡义结金兰 独龙庄计谋虎狼 诗曰: 道故班荆势尚疏,相投慕义意情孚。 俨如伐暴天心合,无异除残民命苏。 遇变不惊俱是勇,逢餐必饱岂为粗。 至今瞻仰音容下,凛冽秋霜道不孤。 话说匡胤同了郑恩,来至黄土坡前,只见伞车撂在一边,却不见柴荣的形影,心下惊骇不止,即忙叫了数声,只听得坡子下有人答应道:“贤弟,愚兄在此。”匡胤仔细一看,原来在那避风墙凹之内,席地而坐,赤着上身,在那里搜捉虼蚤。当时见了匡胤,即将衣服穿了,走至跟前叫道:“贤弟,盼望杀了愚兄。你去追赶董达,胜负如何?”匡胤道:“不要说起,几乎不能与兄长相会。小弟追赶那厮,意欲当途剪灭,不料被他诱进了九曲十八湾中,纠合山寇,阻住厮拼。一来贼人势众,小弟势孤;二来路径不熟,战场狭窄:相持多时,急切不能取胜。正在危急,幸遇这位壮士挺身前来,奋勇冲破重围,打死赋人无数,董达漏网而逃。小弟因记挂仁兄,未曾追赶,只得同着这位壮士回来,得与兄长相见,真万千之幸也。” 柴荣听了此言,心下一忧一喜:忧的恐怕董达从此逃去,怀恨在心,别生枝叶,倘后孤身来往,保无暗设机关,难免性命之虑;喜的匡胤得胜而回,克张锐气,又得郑恩为伴,朝夕相从,日后或有事端,亦可望其助益。当时往那匡胤背后一看,见是一条黑汉,形相狰狞,容颜凶恶,肩上驮了一根枣树,强强的立在背后,屹然不动。心下略有几分胆怯,开言问道:“这壮士尊姓大名,府居何处?”匡胤道:“小弟一时仓卒,兀尚未知其详。因思这位好汉萍水高情,义气相尚,真是人间少有,世上无双,小弟心实敬爱,意欲与他八拜为交,做个异姓骨肉,患难相扶。不知兄长意下如何?”柴荣大喜道:“贤弟之言,深合吾意。但此处山地荒凉,人烟绝少,这些香烛牲礼之仪,一些全无,如何是好?” 郑恩道:“这有何难?那前面村镇上,这些买卖店铺人家,乐子尽多认得。你们要买香烛福物,只消拿些银子出来,待乐子去走一遭,包管件件都有。”匡胤就在行囊取些碎银,递与郑恩。郑恩接在手中,即时离了黄土坡,赶至村镇之上,往那熟食店中,买了一只烧熟的肥大公鸡,一个煮烂的壮大猪首,一尾大熟鱼,一坛美酒,又买了百十个上好精致馍馍。走到平日买油主顾人家,借了一只布袋,把这些食物,一齐装在袋里,背上肩头,一只手拎了这坛美酒,望着旧路回来。刚走得几步,只见路旁有一酒店,那门首摆着行灶铁锅,锅内正在那里气漫漫沸腾腾的煮着牛肉,香风过处,触着心怀。即便走进店中,拣了四个大牛蹄,可可的将余下零银交还了,叫店家把刀切碎,掺上些椒盐,撩起这青袍兜子来裹了,揣在腰间。即便掮上了袋,一手拎着了酒,转身就走。一路上便把这碎牛蹄,大把的抓着,往口里乱丢,也不辨甚么滋味,那管他生熟不匀,竟是囫囫囵囵滚下了肚,未曾走至坡前,四个牛蹄早已归结得干干净净。 当时来至坡前,见了柴荣、匡胤,连忙把嘴揩了,放下福物酒食,张着这血盆般那张大口,嘻嘻笑道:“快着快着,我们拜过了朋友,便好都来受用,休叫福物没了热气。”匡胤道:“壮士不须性急,我们且把年齿一序,然后好拜。”郑恩听言,把嘴一咂道:“你们忒也噜苏,有甚的年齿不年齿?只是胡乱儿拜拜便罢,要是这样担搁了工夫,叫乐子吃了冷食,难为这肚子作祟。”匡胤笑道:“壮士,你原来不知,我们序了年齿,方好排行称谓;不然,谁兄谁弟,怎好称呼?你须快快儿说。”郑恩受逼不过,只得一口气道:“乐子住在山西乔山县地方,姓郑名恩,号叫子明,乳名黑娃子,年长一十八岁,腊月三十日子时生的,这便是乐子确真的年齿。” 匡胤道:“如此说来,你今年一十八岁,我是一十九岁,大哥二十岁。序齿而来,该是柴兄居长,我当第二,你是第三。我们就此参拜天地。”郑恩道:“不中用,不中用!要拜朋友,须都依着乐子的主意,必要让你居长,乐子第二,这姓柴的第三。依这主意,乐子方肯与你们结拜;若不依乐子的说话,就趁早儿你东我西,大家撒开散伙。”匡胤道:“岂有此理!为人只有长幼次序,若无次序,便乖伦理,与那鸡犬何异?况柴大哥先曾与我拜过朋友,他兄我弟,伦次昭然,如今怎敢逾礼,占他上位起来?郑兄不必多言,还是柴兄居长,方是一定之理。”郑恩哈哈大笑道:“我的哥,乐子却勉强你不过,就是依着你的主意罢了,若再与你说话,真个把这福物冷了不成。”说罢,将袋里三牲福物取将出来,排在伞车之上。 三人正欲下拜,匡胤猛地叫道:“子明,你为何不请了香烛来?”郑恩把手一拍,笑道:“果然乐子忘了,只为想了那吃的,就忘怀这烧的了。也罢,待乐子扒上三个土堆儿,权当了香烛罢。”柴荣道:“子明言之有理,俺弟兄们撮土为香,拜告天地,各要虔心,不可虚谎。”三人遂一齐下拜,各说了里居姓氏,年月日时,无过同心合胆,不怀异念之意。彼时誓拜天地已毕,序了次序,各人又对拜了八拜。然后把三牲福物、馍馍酒食等物,各自依量饱餐了一顿,方才整备行程。正是: 漫道拜盟称庆幸,须知仇敌暗分排。 当下三人正欲前行,只见郑恩猛然叫声:“二哥,且慢行走,乐子想着一件事情,却几乎又忘怀了。”遂向胸前取出那个油透的放钱兜肚来,探着指头往兜子里一摸,摸出一个方方折好的柬帖儿来,递与匡胤道:“二哥,这是相面的口灵苗先生叫我把与你的,故此带在身边。前不遗失,亏了这个放钱兜子油透已足,水泄不漏,方才得个干净;不然,乐子凫水的时节,却不浸得湿烂了么?”说罢,哈哈大笑。匡胤接过手来,拆开观看,那柬帖里面夹着一个包儿,打开看时,里面包着八个铜钱,那纸上写着六个字道:“此钱千博千赢。”又看那帖儿上,也写着两行细字,说道:“输了鸾带莫输山,赌去银钱莫赌誓。”匡胤看了,一时不解其意,只得把那八个铜钱收在腰中,将柬帖扯得纷纷牺碎,吃在肚中,口内呐呐的骂着。柴荣道:“贤弟,为何将这柬帖扯碎,又是这般痛骂着他?莫非其中言语,有甚恶了你么?”匡胤道:“仁兄有所不知。这个人名唤苗光义,乃是游方道士,设局愚人。当时在东京相遇,观看小弟的相,因他言语荒唐,不循道理,被小弟厮闹了一场,驱之境外。不知后来怎么又遇着了三弟,将这柬帖寄我。今观他胡诌匪言,谁肯信他?故此一时扯碎,付之流水罢了。”郑恩道:“二哥,你也忒杀糊涂了,乐子若不亏他的相准卦灵,怎么能够遇着你们,结拜兄弟?他便这等口灵,你却偏偏奚落,岂不罪过?”匡胤道:“兄弟,这些闲话,你也休提。如今趁此天气尚早,我们快些赶路,莫教耽误时光,错过了宿店。”柴荣接口道:“二弟言之有理。”遂把伞车推将起来。郑恩就把那只盛福物的袋儿卷了,揣在雨伞中间,就与匡胤在前,轮流纠扯,望着关西大路而行。 走了多时,天色将晚,却好推进了一座村庄。觅了一个店铺,把伞车推进了店,拣下一所洁净房屋,安顿了车儿行李。匡胤就叫店小二安排晚饭来用。小二道:“客官,你们原来不知。我这里独龙庄,只有俺们这座店儿。来往客人,不过安宿,只取火钱十文,每人依此常例;若要酒饭,须着自己打火,所以这饭食是从来不管的,客官们自寻方便。”匡胤听罢,打开银包,取了一块银子,递与小二道:“既然如此,你便替我去买些米,并要几斤熟肉,打上一坛好酒。剩下的,就算你的火钱。” 柴荣道:“贤弟,不消你过费,我车上现有米粮在此,就是那酒肉之费,愚兄自当整备。”遂叫匡胤把银子收了,打开自己银包,称了一块三四钱重的银子,递与小二去买酒肉。又叫郑恩把伞车上席篓里的米,煮起饭来。郑恩走至车前,把篓子提将出来。看那壁间,现摆着行灶、铁锅、薪、水等物。就将篓盖除下,把篓里的米一看,也不论他多少,倾空倒将出来,装在锅子里,加上些水煮将起来。不期锅小米多,竟煮了一锅的生米饭。原来郑恩一则生来粗俗,二则食量甚大,起先取米之时,未免嫌少。及至煮成了这锅生饭,就使他一个独吞,量不言多。多少既已不论,这生熟两字,亦必不辨矣。这正是: 天赋英雄性,膜腔自不同。 脯浆遂我食,尚道肚皮空。 比及郑恩煮完,小二买了酒肉进来,交付已毕,自己往店中去了。三人坐下,各把酒肉用了一回。将要用饭,柴荣走至锅边,开了锅盖,往内一看,只见满满的一锅生米饭,便叫郑恩过去道:“三弟,你为何煮出这样生饭来?叫人如何可吃?”郑恩道:“大哥,你嫌他生,乐子日常受用,专靠着这生饭。你依着乐子也多吃些,管叫你明日力气觉得大了,走路也觉得快了。你吃你吃!”柴荣摇头道:“难吃难吃。”郑恩道:“大哥,你果然怕吃,待乐子吃与你看,你莫要笑话。”说罢,拿起碗来,盛了便吃,也不用菜,也不用汤,竟是左一碗,右一碗,登时把一锅的生米饭,挨挨挤挤都装在那个肚里去了,就笑嘻嘻的道:“何如?乐子专会吃这些饭的。”柴荣只道篓子里还有剩下米粮,欲待取来自煮,便往车前取篓一看,却已粒米全无,空空如也,心下甚觉惊骇,道:“三弟,还有那余剩的米在那里?”郑恩道:“大哥,你休推睡里梦里,方才乐子安放在肚子里头,你亲眼见的,怎么又问起米来?”柴荣笑一笑道:“原来如此。我十余日的饭粮,多被你一锅煮了,怪道煮出这样饭来。也罢,我们买些馍馍来用,倒也相安。”遂又称了三四分银子,叫小二去买了些馍馍,与匡胤一同吃了。 看看天已黄昏,三人正欲安寝,郑恩只觉得一阵肚痛起来,要去出恭。慌忙出了房门,寻往后面天井中去,见有茅厕在旁,登上去解。可杀作怪,那肚里恁般的绞肠作痛,谁知用力的挣,这下面兀是解不出来。正在这里翘着头,踞着身,使着气力,只听得那首厢房中,有人唧唧哝哝的讲话。 看官,你道是谁?原来这所住房,就是董达的家园,这说话的,便是董达与他老子讲谈。只因董达日间败阵之后,又往别处担搁,及至回家,时已日暮,踉踉跄跄奔至家中。他的老子一见,即便问道:“我儿,你今日回来,为何这等光景?”董达道:“不要说起,孩儿今日抽税,遇着一个贩伞的蛮子,倚仗了一个红面汉子,大闹销金桥,坏我规矩,又把我手下众人打得个个伤残。孩儿闻了此信,因把这红面的诱进了九曲十八湾中,通知二魏出来,齐心拿捉,不道那厮十分骁勇。我们正在围住,将次拿住之际,谁知他被那个惯卖香油的黑贼,反来救解,打散众人,又把二魏尽多打死。孩儿性命几乎亦遭其手,幸而得便逃回,故此这等模样。儿思这样冤仇,如何得报?”老子道:“我儿,原来你今日吃了这等大亏。你且轻言。你在外面打斗这三个贼徒,被他走了;我为父的坐在家里,不费吹灰之力,包管你报仇就在眼前。”董达听了,心下大惊道:“父亲,这大仇怎么就得能报?” 那老子笑道:“不瞒你说,这三个贼徒,多在咱的家内了。”董达道:“他怎能到我家内?”老子道:“方才小二进来说,今日来的贩伞客人,两个伙计甚是怕人,一个红脸,一个黑脸,那红脸的还可,这黑脸的更觉凶恶难看。我看这三个贼徒,与你说的相合,岂非就是你的对头了?”董达听了,惊喜如狂,说道:“既是他们自来寻死,我们叫齐了人众,急速打他进去,怕他不个个多死!” 那老子复又摇手道:“早哩,早哩!你也不须性急,且挨到人静之后,然后把前后门上了锁,再添些人,趁他一齐睡着,轻轻的挨将进去,把他三条性命结果了,却不干净了当?强如此刻与他争斗,多费气力。我儿,你道此计好么?”董达道:“父亲言之有理。你老人家管了前后门上锁,儿去叫人就来。”那董家父子算计,不道依着了古人两句说话,说道: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不想郑恩登在厕上正解不出,听得房里有人说话,他也不去用力挣了,静悄悄踅将过去,闪在旁边,复往板缝里一张,灯火之下,看见董达在那里指手划脚,道长说短。他便留心细听,把前前后后,恁般如此这些计较,都已听在耳里。听到董达说是叫他老子去锁门,自己去叫人,方才心下着慌,即忙大步走进房去,叫着匡胤道:“二哥,不好了,咱们走到仇人家里了!”匡胤大惊道:“怎么是仇人家里?那个是你的仇人?”郑恩道:“这里原来是董达的庄上。乐子方才去后面出恭,听得那厮父子两个在房里算计,要把前后门锁了,等着我们睡着,便要结果咱们性命。”柴荣听了此言,只唬得汗流浃背,挫倒在地。匡胤只惊得搓手踯躅,一筹莫展。 郑恩见了,哈哈大笑道:“大哥、二哥,你们原来都是怕事的,怎么遇了这般小事,便这等害怕起来?枉自做了英雄好汉,倒把这胆气弄得小小儿的,日后怎好去做大事?还有乐子在此,怕他则甚?他便有千百个人,管叫他一齐进来,都在乐子这根枣树上纳命,若有一个走脱,便算乐子不是好汉。”匡胤道:“不然,愚兄岂是怕事之人?只因常言道:‘寡不敌众。’我们虽有兵器,武艺高强,怎奈这店房狭小,退步全无,一遇相斗,施展不开,如何取胜?为今之计,必须出了巢穴,到那平阳街道,还好商量。”柴荣接口道:“贤弟,他前后门都已上锁,插翅也是难飞,怎能出得门去?”郑恩道:“大哥休要害怕,咱们门里出不得去,就在墙上可以走得。方才乐子出恭时节,看见天井那边有个园地,这里外面想是活路。我们趁早儿走了出去,他不来便罢,他若来追,便好与他算帐了。” 三人计议已定,即便动身。郑恩当先引路,柴荣、匡胤推了车子,飞奔到那园中。来至墙边,举眼一看,幸喜那墙不甚高大。郑恩纵身跳下墙头,望下看时,黑暗中微微像是一条通衢大路。复又跳了下来,先叫柴荣爬出墙去,无奈墙头虽低,柴荣从来未曾经历,焉能得上?郑恩只得叫柴荣用手扳着墙砖,下面抬进,慢慢的爬上墙头。此时柴荣只要性命,管甚高低?扑通的跳将下去,只跌得齿折唇开,忍着痛,只不做声,心内兀兀的跳。随后匡胤跳上墙头,郑恩把车子举送上去,匡胤接住,叫柴荣帮接下去,匡胤即便跳了下来。郑恩见二人并车子都已出去,然后自己也跳出墙头,当先开路。匡胤、柴荣推着车子,紧紧飞跑。此时约莫二更天气,虽然灯火全无,倒也觉得有些微光,隐隐之中,依稀可走。 三人走行之间,忽听得后面喊叫连天,回头一看,只见灯火荧荧,烟尘滚滚,犹如千军万马杀奔前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惹动了干戈不歇,连累着骨肉遭殃。正是: 祸福无门人自召,善恶有报影随形。 不知追的何人,当看下回便见。 第十回 郑子明计除土寇 赵匡胤力战裙钗 第十回 郑子明计除土寇 赵匡胤力战裙钗 词曰: 驹隙长流,人生乐事,天真本是无愁,何用多求?怜他奔波朝夕,甘作马牛。叹事还孤鸿尽去,身与流萤共寄,争知扰攘征途,顿然化作蜉蝣。追念黄金白玉,纵盈满,怎肯把人留? 世情隆污,人才难数,功绩不能扬父母,身名先辱。忆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姑借瓜田自娱,构菊庆觥筹。何向风尘觅生活,计较刚柔?眼前盗跖,没后东楼。睹此情由,杜鹃声断,血泪满枝头。 右调《西平乐》 话说柴荣等兄弟三人,越墙逃出了独龙庄,正走之间,只听得后面喊声不止,一派火光,无数人赶来。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匡胤等起先逃走之时,那厢房左右,人影全无,他的老子正叫董达往前面叫齐庄客,等他众人到了,方好前门上锁,后门落闩,所以正在前面等候,故此三人走脱,一些不知。及至董达会齐了人,回至家中,把门上锁,却好三更天气,接着正好行事。一行人静悄悄踅进店房,举眼一看,只有锅灶,人影全无,连郑恩吃的生米饭不留一粒。董达十分忿怒,即合了众人,从后门赶来。这正是: 既不度德,复不量力。 蠢尔如前,无常在即。 当下郑恩见后面追赶近来,叫声:“大哥、二哥,你看那驴球入的,将次追上来了。那前面隐隐的这个所在,必定是座林子,你们且把伞车推到那边,等咱一等,待乐子候着,打发他们回去了,前来会你。”匡胤听言,遂与柴荣推了伞车,望前去了。那郑恩复又退了一箭之地,望那后面的人,渐渐近来。古云:“人急计生。”郑恩倒也粗中有细,四下一看,看见路旁有座石碣,将身闪在背后,等他追来,算计退敌。只见那后面约有百十多人,有的执了灯笼火把,有的拿了棍棒枪刀,各各如蜂似鸟,拥挤而来,四下照得雪亮。郑恩在暗中看得明白,让过了第一起人。看那第二起人中,只见董达策马提刀,扬威耀武,望前赶来。看看离这石碣不远,郑恩即将枣树举起,让过了马头,纵着虎躯,蹿到马后,大喝一声道:“驴球入的,不要来追,请你归去罢。”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叭的一声,董达措手不及,早已头顶喷红,脚底向上,抛刀落马,了命归阴。正是: 功名难上凌烟阁,性命终归枉死城。 又有一诗,单道董达私税强梁,欺公藐法,今日禄终惨死,究何益哉: 展雄心迥世间,岂知横行怒昊天。 当时尽道铜山久,转盼偏成泡影传。 庄兵见郑恩打死了童达,尽吃一惊,发声喊,围裹拢来,把郑恩困在中间,各举刀枪棍棒,乱打将来。郑恩全无惧怕,抡开了枣树,犹如风魔恶鬼,四面混打转来,正在大闹。不提。 且说匡胤同了柴荣,推着车子,正走之间,听得后面喊杀连天,遂对柴荣道:“此时三弟在后,想已遇着贼人,但夤夜之间,未知胜负。兄长且把车子先行,待小弟转去接应一番,方保无虞。”说罢,除下鸾带,迎风一晃,变成了神煞棍棒,提在手中,往后飞奔。走至半里之遥,只见那许多人,果在那里相斗:大半的人打围攻杀,跳跃顿起;小半的人各执亮子,在旁呐喊。匡胤举动棍棒,上前冲突,不多时打倒了一二十人。郑恩正在兴打,斜眼往圈外一看,见是匡胤来帮,心下大喜,叫声:“二哥,你用心帮着,体要放松这厮。”弟兄并力同心,棍树往来,一顿落花流水,把百十余的庄兵,打死了大半。其余见不是路,四散逃生走了。 郑恩大叫一声道:“二哥,董达这驴球入的,已被乐子把他结果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与你转去,把他一家大小,一齐打发他归天,倒得干净;倘然留在世间,日后便要受累。”匡胤道:“三弟说得有理。”即便同了郑恩,重回独龙庄来。此时约有四更天光景。二人来至董达店中,推开了门,这时锁已落去,走进门中,望内直闯。里边听得门响,走出一个人来,问:“是何人?” 说声未了,早被郑恩一枣树,打做陷饼,看时乃是店小二。郑恩把那尸骸只一脚,踢过旁边。弟兄二人轻手轻脚,踅将进去,穿过中堂,行至后院。寻着了帮闲,一棍丧命;撞着了女使,一树归阴。 二人正走之间,只见一间房里透出些灯火之光,仔细听时,那里面有人说话。弟兄二人轻轻踅在门旁,侧耳静听,原来不是别人,却是董达的父亲,正在与他的婆子说道:“可惜这样的好计行不成,枉费了心思,不知怎的漏了风声,被他们走了。”婆子道:“我们家里的计行不成,难道路上的计也被他逃脱了不成?只是多费了儿子的气力。”老子道:“怪不得咱家的儿子今日吃这大亏,那三个囚徒之中,有两个甚是凶恶,那红面的略觉好些,那黑面的狗男女凶狠异常,黑厮厮形儿,就像一个周仓,手中常带了一株树木,必定有些本事。想来此时多已结果得干净了,咱儿子也该回了。”婆子道:“咱儿子如今赶上他们,但愿得皇天有眼,神道有灵,先把这黑脸的鸟男女,多搠他几刀结果了,我才快活哩。”郑恩听到这句,心中火发,腹内烟生,一脚飞起,把门踢开,跑将进去。婆子一见,抖倒在地。那老儿见了,唬得魂飞魄散,手软脚酥,叫声:“不好了!那、那、那黑面的贼徒,来、来现形了,我、我们快些回避。”郑恩也不回言,提起了枣树,只喝得一声:“老贼,请你回去罢!”啪的一声响处,打得脑袋边流出白浆,头顶上冒出红水,眼见得不能活了。郑恩回转身来,看那婆子,已是唬得半死,动弹不得,举起枣树,尽力一下,把婆子打得扁扁服服,如道士伏阴的一般,魂游地府去了。 那董达的妻子王氏,叫做飞腿狐,因他生来美貌,更兼本事高强,若与人赌斗,打到难解难分之际,只消把腿一起,凭你英雄好汉,着脚时便多失手,因此童达娶为妻室,那远近之人,送他这个美名。当时正在隔房中和衣而睡,睡梦之中,听得喊叫之声,猛然惊醒。爬将起来,往板缝里一张,只见那房中隐隐站着一条黑汉,打他公婆,又见跳出一个红面大汉,前来帮助。心中大惊,叫声:“不好,有贼!”顺手往刀架上取了一把锋利的泼风刀,开了房门,跳将过来,望着匡胤拦头就是一刀。匡胤不曾提防,转眼之间,见有利刃飞来,措手不及,往后一闪,让过了刀。举眼一看,见是个妇女,方才定了心,整备返敌。那王氏见砍不中,心下大怒,复手又是一刀。匡胤拈起棍棒,往上一挑,噹的一声响,把泼风刀掉在地下。王氏方才心慌,正要飞起右脚,望着匡胤踢去,不道匡胤早把神煞棍棒往下一扫,不端不正,已将王氏打倒在地。郑恩见了,火速上前,把枣树用力一下,打得说话不出,依旧和衣而睡了。 只听得满屋中发声喊,那些男女老幼,见此光景,量无好意,思量要逃性命,往前后乱奔。弟兄二人那里肯放?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顿打,犹如风卷残云,雨飘败叶。郑恩又跑进中堂,拿了灯火出来,前后照着,数了一数,共有二十四口的男女,遇着有些气的,又奉承了几枣树。复又同了匡胤往各房里搜寻,并无一人。搜至那飞腿狐房中,只见摆着箱笼橱柜等物。郑恩独将箱笼打开,看见有许多银子,叫声:“二哥,快来收拾些银子,好做盘缠。”匡胤道:“三弟,俺这盘缠尽有,不必多心;况这不义之财,我和你怎肯乱取?今大恶剪除已尽,何必担搁?趁此去罢。”郑恩那里肯听,寻了一条红绸夹裤儿,便把银子装满在内,将裤腰儿束了,又把那两只裤管将来对系了,包裹停当,背在肩头,提了枣树,望外便走。 匡胤执了神煞棍棒,大步同行,一齐出了店门,望西而走。早闻得金鸡报晓,星斗疏残,二人忙忙奔走。赶至一所坟堂,只见柴荣在内打睡。匡胤叫醒了,把这些事情说了一遍。柴荣满心欢喜道:“二位贤弟仗此英雄,除这一方大害,也是极大功德,恩施后人。我们趁今天将发亮,及早行路罢,莫要担搁在此,又生事端。” 郑恩道:“且慢着,乐子一夜不曾合眼,有些力乏,就在这坟园里睡他一觉,将息将息,再走未迟。”说罢,丢了枣树,把那裤儿里的银子装在伞车之上,放翻身儿,躺在那个祭台石上,竟是呼呼的睡了。柴荣、匡胤也只得坐在石上,歇息打盹。不提。 且说董达有个妹子,名叫美英,年方一十八岁,尚未适人,生得袅娜身材,娇美姿色。自幼在九盘山九盘洞,拜从盘陀老母学业,习得弓马纯熟,武艺精通,有千百合勇战;又会剪草为马、撒豆成兵诸般的法术。董达仗这妹子法力高强,所以横行不法,霸占官衢。那一日董美英因往东庄与他姑娘祝寿,留住过宿,不曾回家,因此未知家中就里。这日清晨起来,正欲作谢回家,忽见一阵败残家丁,约莫有二三十个,奔至庄上,见了美英,一齐哭告道:“姑娘,不好了,祸事到了!”董美英大惊,问道:“有甚祸事,你们便这等张皇?快快说与我知道。”众人道:“咱家的大爷,被两个凶徒不肯交税,因此与他打斗了一场,不道战他不过,败至家中。那凶徒随后便来投宿,大爷与老爷定了计策,要报此仇,不知怎的走了消息,又被他逃了。因此大爷同了我们众人,追赶上去,谁知反被凶徒将大爷打死。我们又斗他不过,只得逃回。于路又打听得家中老爷、太太并合家男女老幼,尽多打死。因此特来报知,望姑娘作主。” 董美英听了这席言语,一似晴天里打个霹雳,吓得魄散魂飞,大叫一声,晕倒在地,左右急救,半晌方醒,放声大哭道:“何处来的凶徒,把我父母兄嫂,一门老幼,尽情伤害。这如山似海的冤仇,如何不报?我誓必拿住这贼,万剐千刀,方消我恨!”说罢又哭。那姑娘从旁相劝。美英那里肯听?一面哭,一面分付备马。原来他的披挂兵器有一包裹,向来带在身边,常时防备。当时打开了包裹,取出披挂,全身结束,含泪辞别了姑娘,手执双刀,骑了花马,叫那败残兵丁前面引路,即时离了东庄。又往锦囊中取了一把黄豆,一把柴草,望空一撒,仗那真言,变成了无数人马,往正南追赶。赶到这座坟园跟前,庄兵见了三人在那里打盹,一齐叫道:“好了,好了,这些凶徒在这里了。”大家发声喊,把一座坟园团团围住。正是: 裙钗施本领,要报父兄仇。 当下董美英的豆草人马,围住坟园。先把柴荣惊醒,张眼一看,只唬得心惊胆裂,手足无措,慌忙把匡胤推道:“贤弟快醒!你看四面多被人马围住,俺们怎能够出去?”匡胤正在矇眬,听了此言。猛然惊醒,把两目一睁,望那四围一看,说声:“不好!”用手去推郑恩,连推数次,再也不醒,只得向那腿上打了一拳。郑恩从睡梦中惊觉,口内嚷道:“谁把乐子戏耍?乐子正在这里遇着一个绝好的朋友,把那好酒好肉,尽情的请咱受用,怎么做这对头,把咱打醒了?乐子须要与他拼命。”匡胤笑了一声道:“三弟,亏你这等好睡,还在说这些梦话。你且看着,俺们被人算计,已把人马围住了,你便怎生主意?”郑恩听罢,把虎目揉了一揉,睁开一看,骨碌的爬将起来,伸了伸腰,提了枣树,叫声:“二哥,谅着这些人马,济得甚事?咱们只消打这驴球入的,便可了事。”匡胤说声:“不差。”即便执了神煞棍棒,一齐迎将出来。郑恩当先而走,早已瞧见了董美英,复又叫道:“二哥,你看么,咱只道是什么三个头六只臂、狠狠的人儿前来打仗,原来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娃,怕他则甚?”匡胤也是一看,果然好个女子,打扮得妖娆美丽,微带着杀气凶形。怎见得? 乌云紧挽盘龙髻,双凤金箍扣顶门。 身披锁子连环甲,红锦征衣绿战裙。 胸前光耀护心镜,勒甲丝绦九股分。 打将钢鞭腰下挂,杀人宝剑鞘中藏。 爱骑绕阵桃花马,两瓣钢刀玉腕擎。 凤头靴蹈葵花镫,俏美天然女丈夫。 匡胤看罢,高声喝道:“你那女子,姓甚名谁?看你小小年纪,有何本事?便敢领兵围住俺们,自寻死路。”董美英一见,怒气填胸,喝声:“强横贼徒!你休推梦里睡里,我乃董大爷的同胞妹子董美英便是。我与你有甚冤仇,将我兄长打死,又把我父母并一门良贱尽行屠害?仇同海洋,痛入心窝,故此我亲自前来,拿你这班贼子,碎尸万段,与我父兄报仇,方消我恨!”说罢,拍动桃花战马,抡开柳叶钢刀,望着匡胤当头便砍。匡胤把神煞棍棒急架相还。二人杀在当场,战在一处,约有二十余合,胜败不分。旁边恼了郑恩,心头火发,大喝一声:“泼婆娘,乐子与你拼命。”抡起了枣树,上前助战。董美英全无惧怕,使开了双刀,犹如风车相似,前后招架,左右腾挪,只见光闪,不见人身。 正战之间,匡胤猛叫一声道:“三弟,你保着大哥先行,我与这贱人定个高下。”郑恩听言,收住了枣树,跑到柴荣跟前,叫声:“大哥,二哥叫咱们先行,他结果了这女娃娃,随后便来。”柴荣正在惊慌,巴不得这句话,听了此言,也不顾伞车,跟了郑恩,抽身便走。那郑恩当先破路,提起了枣树,排头价打去,保了柴荣闯出重围,往正南上如飞的奔走。这边董美英正与匡胤、郑恩交战,眼错之间,不见了黑汉,偷眼望正南上一看,原来同了一人,闯出重围逃走去了。 美英一面与匡胤交战,一面默念真言,用手望南一指,复喝声:“疾!”只见那些豆草人马,呼呼吸吸的望南追赶,赶上跟前,复又打了一个圈子,把柴荣、郑恩二人围住了。郑恩心下大怒道:“好驴球入的,怎敢又来讨死?”举起了枣树,望着四下乱打,打了一回,再也不肯退去。原来这些豆草变的人马,虽只一圈儿围着,却作也怪,任你打他也不动手,骂他也不回言,只是装张做势的立着,这也不过是妖法所使,助人扬威耀武而已。当下郑恩看了,心下早已疑惑,挺着个头,把左边小眼合上,将右边的大眼睁着,定睛仔细一看,不觉瞧出了破绽,叫声:“大哥,你休害怕,原来这些打围的,不是真的人马,都把那豆、草变成的。”柴荣不知其故,遂问道:“三弟,这明明是人马,怎么叫他豆、草变的?”郑恩道:“大哥原来不知,就是那些黄豆、柴草变成这许多人马,你看不出,乐子却看得出来。就是这董美英施的妖法,他来吓着乐子。大哥,你莫要怕他,乐子管叫他即刻破灭。”看官听着,董美英乃邪术妖端,怎经得郑恩神眼看破?当时看出破绽,即时返本还原,那些人马,倏忽间依旧现出了黄豆、柴草,铺在满地。柴荣方才明白。郑恩道:“咱们且不要走,等着二哥前来同走,却不好么?”柴荣依言,即便等候。不提。 且说董美英与匡胤大战,彼时又战了四五十合,尚无高下。复又战了多时,只见美英猛可的将手中双刀架住了匡胤的神煞棍棒,说声:“住着,我有言语问你。”只因这一问,有分教:一种痴情,撇下了骨肉伤残,愿作秦晋好合;万般丑态,妄想那英雄品貌,怎管吴越仇雠。正是: 娇容未遂鸾凤志,玉体先招兵刃忧。 不知董美英有甚言语,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董美英编谜求婚 柴君贵惧祸分袂 第十一回 董美英编谜求婚 柴君贵惧祸分袂 诗曰: 赤绳系足本天成,强欲相求徒受擒。 莫怨红颜多薄命,还虑黑宿在游行。 意图颦笑为连理,何啻翻愁作鬼磷。 共叹世人皆纳阱,知机远祸是长城。 话说董美英与匡胤正战之间,猛可的把双刀架住,说声:“住着,俺有话问你。今日俺们两个厮杀了半日,尚不知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俺从来不斩无名之卒,倘然一旦诛戮,却不道污了俺的兵器?你死亦不瞑目。故此问你,你快些说着。”匡胤笑道:“你原来要知俺的名姓。俺非无名少姓之人,根浅门微之辈。俺姓赵,名匡胤,字元朗。家住东京汴梁双龙巷内。父乃当朝指挥,母是诰命皇封。俺自幼从师学艺,专一要打不平。因为怒杀了女乐,故此抛家离舍,走闯江湖,寻访那些朋友,结义同心。叵耐强贼董达,私税无良,于理不法,已在独龙庄结果了他性命,还把举家良贱,一并全诛。此是他恶贯满盈,自作自受,于我何尤?你乃女流浅见,极该远避偷生,保守你的闺贞,才是正理;怎么妄动无名,出头生事?俺的棍棒无情,一时丧命,后悔何及?这便是俺的良言,你且思着。”美英听说,心下沉想道:“他原来是东京赵舍人,久闻他的大名,今日才得见面,果然文武全才,英雄气宇。若得与他同谐连理,方不枉奴一身本事,得遂初心。纵有杀父冤仇,亦须解释。但此婚姻大事,怎好明言?”复又想了一回道:“不若待我说个谜儿,与他猜详,且看他心下如何,再作计较。”一时定了主意,修了谜词,开言说道:“赵匡胤,你在东京,大小儿也有个名目,既然冒罪逃灾,只该晦名隐匿,为何倚势行凶,杀害我一家骨肉?情实可伤。若要拿你报仇,如同儿戏。但看你年高父母之面,防老传枝,俺且存这一点阴德,放你逃生。但有一件不肯全饶,我有个谜儿在此,与你猜详。猜得着时,你前生带来的天大造化;若猜不着,只怕你的性命终于难保。”正是: 未曾开口犹还可,说出反添一段羞。 当时匡胤听了董美英要他猜谜,心中想道:“这贱婢怎知我的胸中意气,腹内襟怀?凭你有甚机关,我总当场说破。”便道:“董美英,你既有甚谜儿,快快讲来,我好猜你。倘有污言相秽,俺便不与你甘休。”美英道:“我的谜儿,乃是四句词文,极易参透的。你须听着。”遂说道: “差人取救,失了公文。 上梁竖柱,见字帮身。” 匡胤听了,心下想道:“头两句取救的救字,失去了文,是个‘求’字;后两句上竖梁柱,竖柱乃是立木,旁边添了见字,是个姻親的‘親’字。这四句谜词,乃是‘求親’两字。这贱婢要求亲于我,故而如此。”叫声:“董美英,你这谜儿,无非求亲之意。但俺堂堂男子,烈烈丈夫,怎肯与你这强盗贱婢私情苟合?你若要见高下,与你相拼;如或存此念头,真是淫妇所为,狗彘不如,俺怎肯饶你?”这几句话,骂得美英柳眉倒竖,粉脸生凶,大怒道:“好凶徒!俺本慈心劝你,你反恶语伤人,不识好歹,怎肯轻饶?”拍开坐马,举动双刀,奋力便砍。匡胤抢动棍棒,劈面相还。步马重交,刀棍再对,两下龙争虎斗,一双敌手良材。 正在恶战,匡胤忽然想着道:“方才三弟保着大哥先奔前途,所有这些人马追赶下去,不知如何抵敌?我只顾与这贱婢恋战,倘大哥、三弟有甚差错,却不把俺的英名失在这贱婢之手?日后怎好见人?我且赶上前去,再作道理。”想定主意,把手虚晃一棍,踩开脚步,往正南上便走。美英拍马赶来。匡胤走不多路,只见柴荣、郑恩相对儿坐在地上,那些人马一个也无。匡胤高声叫道:“大哥,方才这些人马,不知都往那里去了?”郑恩接口道:“二哥,这人马原来都是豆、草变的,方才被乐子破了。” 美英在后赶来,看那人马已无,又听是郑恩破的,心下十分大怒,暗骂一声:“黑贼!有甚本领,便敢破我的法术?也罢,他们既要自寻死路,我也不顾留情,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与他一个利害,教他一齐走路罢。”即时将手捏诀,口中念念有词,喝声:“疾!”只见一时天旋地转,走石飞沙,霹雳交加,四下昏暗。柴荣见了,惊慌无措,叫苦连天。匡胤此时也觉害怕,暗自咨嗟。只有这郑恩偏有胆量,叫道:“大哥、二哥,你们休要惊慌,必定这女娃娃作的妖法,待乐子瞧他一瞧,自有破法。”遂把那小眼儿一合,大眼儿一睁,瞧得明白,看得亲切,正见美英勒马停刀,在那里念咒。郑恩叫道:“二位老哥,果然这女娃娃的妖法。你们站在这里,体要动身,待乐子破他的法。” 说罢,大步向前,一头走,一头把那鸾带解了,揭开袍子,露出了身躯,奔将过去,叫道:“女娃娃,你莫要暗里弄人,有本事与乐子相交,拼个高下。”美英听言,仔细一看,但见郑恩摊开身体,两腿长毛,周身如黑漆一般,毛丛里吊着那黑昂昂的这个厌物,甚是雄伟。姜英只叫一声:“羞杀吾也!”满面通红,低头不顾,拨转马望后走了。一时雾散云收,天清日朗。郑恩哈哈大笑,提了枣树,跑回来道:“二哥,乐子破妖术的方法如何?”匡胤道:“好,好,行得不差。”柴荣道:“这个贼婢既然去了,我们也就走罢。”郑恩道:“还有伞车子在那坟园里,放着许多银子,怎么富着别人?大哥你且在此权坐坐儿,我们两个转去,取了再走。”柴荣道:“二位贤弟,货物、银子都是小事,俺们保个平安儿,就算天公大福,所以劝着二位趁此走罢。”郑恩道:“大哥,你也忒觉惧怕了些,任他还做什么妖术,乐子自有破他的法儿,你只管依着乐子,包你没事。”匡胤道:“果然。大哥,我们转去,取了货物,料也不妨。”说了,一齐往北而走。 且说董美英虽然羞惭转去,越想越恼,心中不舍,复又拍马转来,却好劈面与郑恩撞个对面。美英心下大怒,骂道:“好大胆的凶徒!怎敢复又转来?”双手举刀,望郑恩便砍。郑恩把枣树往上架住,顺着用手把袍子一抬,肚子一挺,口内大嚷道:“咱的女娃娃,你来与乐子随喜哩。”美英复见故物,满面通红,羞惭无地,兜马往后退走了。二人随后又走,不上半里之路,美英复又跑马转来。如此一连三次,皆被郑恩羞辱而回。美英思想:“报仇事小,婚姻事大。只这个赵公子,如此英雄,果是无双,今若舍了,岂不当面错过?”遂又回马转来,正遇二人。美英高声叫道:“兀那黑贼,不得无礼。我今番转来,并非厮杀,还有言语与你们好讲。”郑恩道:“既有说话,快快讲来。若是好话便休,不然,乐子又要请出那件绝妙的好物来,与你细细儿看玩哩。”美英道:“黑贼,休得只管胡言,我自有说。”遂叫一声:“赵匡胤,你方才打破了谜儿,尚未决定。但俺一言既出,怎肯甘休?所以转来问你一个明白,你的主意还是如何?”郑恩在旁问道:“二哥,什么叫做谜儿?说与乐子知道。”匡胤遂把美英的谜词,与自己猜出的“求親”两字,这些缘由,说了一遍。 郑恩把嘴一噘道:“二哥,这却是你的不是了,求亲乃是他的美意,你为何不肯?怪不得他三回两次要与你打斗。如今乐子劝你,趁早儿成了这件美事,也算一举两得,你从了罢。”匡胤道:“三弟,休得多言。俺立志不苟,这事断断不能。”董美英听了,心中大怒道:“好赵匡胤,你既无情,我便无义了。只是你命该如此,今日当遭我手,你看我的法宝来了。”一面说着,一面轻舒玉腕,往豹皮囊中取出一件宝贝来,约有四五尺长,通身曲着,如钩子一般。这是纯铜制造,百炼成功,名为五色神钩,擒兵提将,势不可当。当时董美英一怒之间,把神钩祭在空中,喝声:“着!” 只见霞光万道,雾气千团,那神钩落将下来,把匡胤身子钩住。美英复念真言,将钩往怀中一缩,唿的一声响亮,把匡胤连人带棍扯了过来,捎在后马,拍马便走。郑恩一见,叫道:“不好了!二哥中了他的法儿了。”连忙提了枣树,随后赶来,大叫道:“你这女娃娃,既要求亲,也该好好的说,怎么这等用强,抢了人便走?快依乐子说,放我二哥转来,这头亲事,在我身上,包管依允。乐子为媒,代我大哥主婚,成就你的好事,乐子决不要你半个媒钱。你若不放还二哥,乐子决不与你甘休。”说罢,望前赶去。 且说匡胤被董美英的五色神钩钩过身去,捎在马后,就如钉住一般,再也挣扎不下,心内着慌,又恼又恨。忽然想起一件宝贝,道:“我的神煞棍棒,原是仙人送与我岳丈的,除邪破魁,镇压的至宝。我何不将来,破他的妖法?”此时身体虽然束住,喜得两手活动,还好施展,便把神煞棍棒迎风一晃,抖了几抖,依然成了一条驾带。当时匡胤拿住了鸾带的两头,轻轻望前一套,不歪不斜,套住了美英的脖子,即便往后一拽,把咽喉收住。美英不曾提防,措手不及,只见瞪住了双眼,粉面作红,嗓子里只打呼噜。此时美英动弹不得,匡胤的身躯就觉比前活动了些,遂将宝带打了一个结,用手一拖,早把美英带下马去,跌得昏迷不醒。郑恩大步赶向跟前,道:“二哥,你看这女娃娃仰着在地,抖着脚儿,想要叫你去成亲么?”匡胤道:“休要胡说,快些动手。”郑恩不敢怠慢,举起枣树,口里说声:“去罢!”用力一下,把美英登时打死。有诗叹之: 学就行兵法术奇,果堪荣耀显门闾。 岂知误入崎岖路,血溅沟渠枉自啼。 董美英既死,那些败残的家丁,各自保着性命,飞奔回家,报知他的姑娘。那姑娘听了,叫苦不迭,泪落如珠。欲要举动声张,怎奈他祸由自取,众所不容。况这土棍霸占,私抽路税,是个绝大的罪名。只因朝政不清,不加访察;更兼那些牧民官宰,都是图家忘国,尸位素餐:所以养成地棍的胚胎,势恶的伎俩。今日一门遭此非命,怎敢妄行举动,告诉别人?把报仇雪耻之心,消于乌有,只好分拨家丁,将良贱老幼的尸骸,各各埋葬。又差人往前面暗暗打听,等他三人去了,好把美英的尸骸草草收埋。正是: 利不苟贪终祸少,事能常忍得安身。 闲话休提。单说匡胤见打死了董美英,把鸾带收回,系在腰中。此时的神钩空器已是无用之物了。那郑恩却在尸旁,嗒嗒的又踢上几脚。匡胤道:“三弟,这不过是个贱货皮囊,你只管踢他何益?我们快去把大哥的伞车推来,大家方好赶路。”郑恩听言,提了枣树,撒开脚步,仍从原路而走。两个同至坟园,把伞车推动,直望前行。那柴荣正在那里坐地等着,见他二人把车儿推了回来,即便起身相接,询间缘由。匡胤把打死美英之事,大略说了一遍。柴荣嗟叹不已。当时三人各各安坐片时,因见日已沉西,柴荣催促起身行路。于是弟兄三人,轮流推拽。在路之间.免不得夜宿晓行,饥餐渴饮。 正是有话即长,无事便短。行走之间,早到了一个去处,那边有一座关隘,名叫木铃关。这关隘乃是往来要路,东西通衢,就在平静之时,也是极其严禁的。当下三个行来,离关不远,柴荣开言叫道:“二位贤弟,前面就是木铃关了,这关上向来定下的规矩:凡有过往的客商,未曾过关,必要先起一张路引,才肯放过关去。二位贤弟,且到那首这座店房安顿过宿,待愚兄到关上起了三张路引,明日方好过去。”说罢,把伞车交与郑恩,自去填写路引。不提。 且说匡胤与郑恩把伞车推往招商店去,拣了一间上好净房,把车儿安下了。叫店家收拾酒饭,二人先自用过,坐着等候柴荣。挨有半时,只见柴荣从外而来,进了店房,觉得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匡胤迎上前来,问道:“大哥,那路引起了不曾?” 柴荣道:“起虽起了,只是领得两张。”匡胤道:“俺们兄弟三人,为何只起得两张?”柴荣未及开言,探身先往外面一张,看见无人,方才轻轻说道:“二弟,你如今难过此关了。”匡胤道:“兄长,小弟为何难过此关?”柴荣道:“二弟,你难道不知么?只因你在东京杀死了御乐,朝廷出了榜文,遍处访捕凶身。不料渐渐的露了风声,你家父亲恐怕连累,自己出首了一本。因此汉主把贤弟的年貌、姓名,着令画影图形,通行天下,广捕正身。方才我到关前,亲见图样,果与贤弟无二。及看告示上的言语,十分利害,愚兄心甚惊惶。欲要设个计儿,赚过关去,又恐巡关严紧,易至疏虞,倘或查出,反为不美,所以只起了二人的路引回来,别作商量。” 匡胤听了这番言语,只唬得目瞪口呆,低头嗟叹。郑恩道:“二哥,你愁他怎的?依着乐子的主意,咱们明日竟自过关,平安无事,这就罢了;倘然那些驴球入的拦阻咱们,只消把乐子的枣树,二哥的棍棒,打过关去,怕他再来查访不成?”柴荣道:“三弟轻言。这般举动,如何使得?况这关上军士甚多,岂同儿戏?这是断断难行,还须别议。”匡胤默默无言,暗自踌躇,想了半晌,道:“有了,我有个嫡亲姨母,住在首阳山后,那里多见树木,少见人烟,乃是个幽僻去处。咱们兄弟三人,不如投到那里,住上一年半载,待等事情平静之后,再过关去,投奔母舅那里,安身立命,方是万全。不知兄长以为何如?” 柴荣听说,低头想道:“我本是个经纪买卖之人,相伴着他富贵公子,一来配搭不上,二来又恐招灾惹祸,倘然生出事来,那时岂不连累于我,一齐下水?不苦暂且避他几日,再做道理。”便道:“二弟,你的主见,果是万全,愚兄本当陪侍。但因我常在木铃关往来,做的主顾生意,那些大小店铺、多要等我的伞去发卖,倘这一次失了信,下回来时,就难发卖了。愚兄之意,不若贤弟先往首阳探亲,暂为安住;待愚兄进关分发了这些货物,随后便来找寻,那时弟兄们依旧盘桓,另寻生计:一则于心无挂,二则不致妨碍了。贤弟以为可否?”匡胤道:“既然兄长买卖要紧,也是正事,小弟怎敢逼勒同行?但兄长独自前行,途路之间,未免辛苦,可着三弟相陪,一同进关发货。倘事毕之后,仍望速来相会,方见弟兄情谊。”匡胤话未说完,只见郑恩跳起来道:“咱乐子不去,乐子不去。”只因这一番分别,有分教:虎伴同途,克尽绨袍之义;龙蟠异域,幸免陷阶之灾。正是: 方图聚首天长日,岂料分离转盼时。 毕竟郑恩果肯去否,且看下回便见端详。 第十二回 笃朋情柴荣赠衣 严国法郑恩验面 第十二回 笃朋情柴荣赠衣 严国法郑恩验面 诗曰: 绨袍相赠古人情,况是同盟共死生。 义聚果堪联管鲍,心交端不让雷陈。 合离自是神明主,得失终归造化凭。 我劝君而君劝我,莫将名利乱中忱。 又曰: 聚首无几一旦分,前途难以遇汝坟。 莫嫌世情多相阻,国典从来不让君。 话说赵匡胤见柴荣不肯同往首阳山去,只得叫郑恩作伴柴荣,进关发货,等待事毕之后,然后再图会面。只见郑恩大声叫道:“乐子不去,乐子不去,叫大哥自去卖他的伞,咱乐子情愿跟着你走,方才好哩。”匡胤道:“三弟,你有所未知。大哥生来心慈面善,易被人欺,故此叫你同行,凡事之间,便可商议,你当听从方是正道。”郑恩道:“乐子的心性,只是喜欢着你,怎么你这般强着咱行?”匡胤道:“不然。俺们在路,曾经大闹了几场,此去前途倘有余党作难,料大哥怎能当抵得?有三弟陪行,便可护持。这是论理该然,再勿推阻。”郑恩道:“既然要乐子同伴,乐子也不好拂你的盛情。但咱们所取董达的这些银子,二哥可分一半去,好做盘缠。”匡胤道:“这也不消费心,愚兄略有几许用度。但这项银子,你可交与大哥添作资本,也见贤弟高谊。”又叫一声:“大哥、三弟,赵某就此告别了。”郑恩上前一把手拉住了,叫道:“二哥,你且慢走,待乐子去买壶酒来与你送行。”匡胤道:“三弟,不必多烦,愚兄即欲行程,就此分别,倘若久在此间,走漏风声,反为不谐。”郑恩道:“我的二哥,既然盘缠一些也不要,怎的连酒也不肯吃些?你的性儿觉得太急了,乐子怎么舍得你去?”一面说着,一面想那不忍分离,不觉心窝里一阵酸楚,两眼中汪汪洋洋,扑扑籁籁的掉下泪来,说道:“咱的有仁有义恩爱的二哥!乐子向在村庄,卖些香油,因遇着苗先生,叫咱送柬帖与你,不想在黄土坡结义了兄弟,指望时常依靠着你;岂知本铃关画影图形,要来拿捉,咱弟兄们在此分手,但不知何时何日,再得相逢?咱的有仁有义的二哥,你休要想煞了乐子。”说罢,又自哽哽咽咽的哭将起来,好像孔夫子哭麒麟一般,足有二十四分闹热。柴荣也在旁边拭泪。 匡胤见此情真意切,心下也是感伤,眼中不觉流泪,叫道:“三弟,你休要烦恼,我有几句言语相嘱,你须切记,方见爱我之心。目下虽在别离,相会自然有日。惟念大哥为人,一生慈善,遇事畏缩。我今只把兄长交付与你,凡事之间,必须耐心相待,切不可使性生气,伤了兄弟之情;倘有身体不和,务要小心看视,才见古谊。我虽远别,于心亦安。”又叫柴荣道:“兄长,小弟还有一言相告,望兄记取。小弟今日投亲,实为无奈。兄长此去进关,自有三弟相陪,可以放心。但他是个粗鲁之人,凡事不必与他计较。此去发完货物,得利之时,切须早到首阳山来,弟兄重会,免得两下睽违,更多挂虑。”柴荣答道:“贤弟金玉,愚兄领受。但愚兄也有叮咛,亦望贤弟紧记。你系逃灾避难之人,相貌又易识认,此行万般俱要收敛,慎勿惹祸招灾。且到令亲处躲过几时,待事平之后,自有重逢。只此须当留意。”匡胤道:“不劳兄长忧思,小弟自当存念。”说罢,就要拜别。柴荣、郑恩无可奈何,只得送匡胤出门,到那双岔路口,各各洒泪而别。正是:世上万般悲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有诗为证: 避祸聊趋山僻间,路途分袂各心煎。 征人感念宵旰事,泪满长襟魂梦颠。 按下匡胤去往首阳山不提。单说柴荣、郑恩复转招商店,不觉天色将晚。二人用过了酒饭,柴荣道:“三弟,今日天气已晚,过关不及,且在此间宿了一宵,明日走罢。”郑恩道:“果然大哥说得不错。乐子也无奈有些力乏了,且睡他一夜,明日走也未迟。”说罢,即便放翻身躯,躺在炕上就睡。柴荣道:“你且慢睡,可将车上的行李收拾好了,然后安宿。”郑恩听说,骨碌儿的爬将起来,说道:“果然大哥说得不差,乐子委实疲倦了,因此把这事情几乎忘了。” 即便走起身来,疾忙奔至车边,把那被套儿和裤儿里的银子,一并将来,提到炕上,安放好了。又便将身放倒,躺好睡了。柴荣又叫道:“三弟,你怎么这般贪睡?我还有话讲,你且起来听着。”郑恩一心要睡,那肯起来,只说道:“有甚说话,趁着乐子醒在这里,快快说着,莫要延挨,误了乐子睡的工夫,明日不好走路。”柴荣道:“愚兄并无别事,只为你自从相会到今,下身尚无遮体,裸腿赤脚,奔走路途。幸而天气温和,走的多是孤村小径,所以靠这长袍遮掩,将就权宜。明日过关,非同儿戏,倘若关上收检之时,见你如此形容露体,岂不动疑?我方才见店对门有一家布铺子,你趁今夜去买他二三丈布匹,就烦这里店主婆做上一条中衣穿了,方好过关;况目今天气将寒,更是要紧。”郑恩道:“乐子精着腿惯的,怕那驴球入的怎么?你难道不晓得么?前日董美英的妖法,也亏乐子赤身裸腿,才得破了他的。咱们明日过关,还自这样精着,看他有甚法儿?他若没有说话,放了咱们便罢;倘然惊动咱时,叫他吃咱的枣树。大哥,你也不必多情,乐子委的乏了,睡觉要紧,也没有什么闲工夫去买什么布匹。” 柴荣再要说话,只见郑恩早已呼嗜呼嗜的睡着了。柴荣道:“这厮真是粗鲁之人,一心要睡,连身上的穿着也都不管,殊为可笑。也罢,待我与他料理,且去周备这些物件,然后安睡。”遂带了些碎银,锁上房门,走出店来,可可的天公凑巧,人事逢机,却有一个过路的轿夫,缺少盘缠,将余备的衣裤鞋袜拎着,正在那边叫卖而来。柴荣等他走至跟前,将那人上下一量,也是个长大汉子。遂即叫住了他,把衣服等件,看了一遍,拣了一条布裤、一双布袜、一双布鞋,讲定了四钱银子,一面交银,一面收了物件。又到布铺子里,剪了一双二丈长的白布裹脚。转身回至店中,开了房门,叫店小二点上灯火,铺床叠被,把物件收拾停当,紧顶房门,吹灭了灯,然后安眠。正是: 饶君绨赠敦知己,怎及安闲入梦乡。 次日早上,弟兄二人一齐起来,梳洗已毕。柴荣道:“三弟,昨晚愚兄与你置备这中衣、鞋袜、裹脚在此,你可穿了,等用了饭,我们好趁早出关。”郑恩接过手来,把中衣穿了,盘了裹脚,套上鞋袜,立起身来,往下一看,便是十分欢喜道:“乐子的大哥,怎好累你费这心机,替咱置办得这般齐整?真是难得。不知费上了多少银子?咱好加倍儿还你。”柴荣道:“贤弟,休要说这外话,弟兄情分,那里论这银钱?你可收拾行李,用了早饭,快些出门。”郑恩即忙整顿行李,把裤子里的银子搭着被套,捎在车儿上面。柴荣道:“三弟,这过关去的道路,人多挨挤,你将行李财帛放在上面,倘一时有失,不当稳便。依我主意,不如把伞子搬开了一层,将这银子被套藏在中间,上面再把伞儿压着,这便行路稳当,万无一失的了。”郑恩听罢,把嘴一咂道:“大哥,你忒煞小心过火了,这些须小事,怕他怎地?前边有我拽绊,后面有你推走,前后照应,那怕这些驴球入的敢来捋虎须?咱们走罢,休要多疑。”柴荣笑一笑道:“你既不依我言语,且看你的照应何如。”说罢,叫店家收拾饭来。弟兄二人用过,算还了店帐,把车儿推出房门,缓缓的推至店门之外。郑恩肩担枣树,将绊带搭在肩头,后面柴荣推动,便滔滔的往前而行。 不上三里之路,来到木铃关东门,只见有许多过往客商,也有推车儿的,也有挑担子的、赶牲口的、步行的,有负货的、空行的,那些九流三教为利为名的,都是挨挤不开。郑恩拽着车子,东一躜,西一挤,再走不上。忽然的一时性起,暴跳如雷,喊叫一声道:“呔!你们这些驴球入的,挤在这里做甚勾当?快快闪开,让乐子行上前去。”只这一声吆喝,倒把这些众人各各唬了一跳,大家举眼一看,齐声乱嚷道:“不好了!这黑面的敢是灶君皇帝下降?我们快快让他过去,若一些迟了,决有祸殃。” 哄的一声响处,众人齐齐闪开,倒让了一条大路。郑恩见了,满心欢喜道:“大哥,快努着力,上前行去,不要迟延,又费气力。”柴荣急忙拼着气力,狠狠的推走,一直奔到城门口。 只见那巡关的军校大喝一声道:“贩伞的,可拿路引上来,好对年貌。”柴荣遂把车儿歇下,往便袋里摸出两张路引,举步走到关官厅前,双手将路引送将上去。旁有随从等人接了,展放案桌之上。那关官看了引词,复看柴荣面貌、身材、年纪、执业,逐一相到,一些不差,然后过去。又把郑恩叫将上去,看一看路引,瞧一瞧郑恩,谛视数遭,徘徊半晌,忽然把案桌一拍,喝叫一声:“军校们,与我拿下!原来你干下弥天大事,今日自投罗网。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两旁走过十数个军校,登时把郑恩拿住。柴荣在下面见了这等光景,摸头不着,分辩不得,只是心惊胆战。目定口呆。这郑恩却也冠冕,凭他拿住,不慌不忙,哈哈大笑道:“好个驴球入的鸟官,乐子就要过关去做买卖,你们恁的把咱拿住。想你排下酒饭,要与乐子拂尘,也该好好儿说着,乐子最是欢喜,再没有不领情的。”只见那上面的关官,又把郑恩看了一遍,大喝一声道:“军校们,与我把这厮脸上的擦去。这是明明红脸的,故把烟煤搽抹,欲要赚过关去,天幸的撞在我手。你们快与我动手,把这厮脸上擦去了黑色,整备陷车解京。”军校答应一声,扯的扯,掀的掀。内有两个,即便吐出些唾沫,搽在郑恩脸上,将手刷刷的不住擦磨。两个弄了半晌,绝无一点儿消息。 郑恩把雌雄眼一睁,开口骂道:“驴球入的,乐子脸上又没有什么肮脏,为甚的要你把唾沫擦我?想要擦齐整些,好去赴席么?”军校道:“你原来不知。我们的老爷,现奉当今圣旨颁下来的,为因红脸的名叫赵匡胤,杀了女乐一十八名,弃家逃奔,故此各处关津城市,张挂告示,有人捉得解送京来,千金重赏,万户侯封。今日见你这副尊容,恐怕是红脸的,把这黑煤搽得这般,所以叫我们验看。若是擦不下黑来,便是真的,方才放你过去。”郑恩听了,方才明白,心下暗想道:“早是二哥没有同来,若听了乐子,同上关来,便要受累。”便大喝道:“驴球入的,你们只管擦我做甚?敢是没有眼珠儿的?乐子的这张脸儿,是天佛叫我爹娘生就的,怕你怎么?”众军校也不回答,只是擦磨。复又擦够多时,兀是本来面目,不曾有半点便宜,晓得果是生就的,只得住手。走至案前,禀道:“这人不是红面,果系生成颜色,小的验看明白,并非搽抹假冒等情,乞老爷发放。”那官听罢,又把案桌一拍道:“只怕你们看验的不得巧法,草草塞责,被他瞒过。怎么生成的,便生得这般秽恶,恁地难看?你们须要看得亲切,方有着落。”军校道:“小的们用尽心机,出尽气力,擦了这一会,无奈指头上一些子也没有黑影儿,还说不是生成的么?”那官兀自不信,立起身,走出案,来至檐前;又自盘旋回绕,反复周张的看了一遍;也把指头亲自在他脸上擦磨了一遭,见无影形,委是生成的。只得喝声:“放他下去过关罢。” 军校答应,登时把郑恩放了下去。只听得噹噹的敲了三声云板,军校又吆喝了一声:“开关。”那守关军士便把关门大开。后面的这些经商客旅,也便上去验明路引,彼乃平常人等,对验便无阻隔。顷刻间陆续而来,一齐争先夺后,哄出关去,倒把柴荣的车儿裹在中间,东一斜,西一歪。百忙里又不凑巧,偏偏的柴荣又把鞋儿挤脱了,正在那里连推带走,扳那鞋儿,郑恩又只顾前边拽走,两下里各不相照,此时便有那等剪绺小人,瞅个空儿,手疾眼快,把那伞车上挂的一裤儿银子提去了。及至柴荣扳得鞋儿起来,又不去细看,推着车儿,竟望前行。正是: 龙游浅水遭虾笑,虎落平阳被犬欺。 当下弟兄二人推着车儿行走,离关未及十里之路,郑恩回头说道:“大哥,如今将这伞儿到那里去发卖?”柴荣道:“离此还有十数里,地名沁州,到那城内,多半是我的主顾,那时就好发卖了。”郑恩道:“恁地时,咱们当真的赶走一程,到那里发完了货,乐子好早早的相会二哥。”柴荣道:“便是。”郑恩遂把绊绳重新背好了,手内擒着枣树,撒开大步,奔走如飞。这是什么缘故?原来他要赶到了沁州,卸下了货,好图铺啜的意思。正是: 只图自己观颐乐,那顾他人力气微。 郑恩望前飞跑,他的力又大,腿又坚,自然跑得也快。这柴荣虽然执业粗微,终是身柔力歉。往常奔走,顺性而行;今日在后推着,也是飞跑,那里配搭得上?举首观天,酷似飞云掣电;斜眸视地,俨如倒村移林。只觉得丧气垂头,喘息不止,只得叫道:“三弟,慢慢的行,愚兄跟你不过。”郑恩那里肯听,低着头,只顾奔跑。反把柴荣带得脚不沾地,手不缠身,口内喊叫道:“贤弟,慢慢而行,愚兄手已拉坏,足已伤残,实行不得。你为甚这般逞力?”郑恩只是不依,凭你叫破喉咙,彼却越拉得紧,越跑得快。但见车轮滚滚,尘雾簸扬,真如星烁梭光,一瞬千里的光景。柴荣心下发急,气喘吁吁,只得骂道:“黑贼!你不该这般作耍,论理也还我大你小,难道没有我兄长在眼,便是这等放肆?倘然拉坏了我身躯,投到当官,怕不打断你的腿筋!”郑恩在前,只当不曾听得,一发如飞,风行火速,那消半个时辰,早到沁州城下。 郑恩方才立住了脚,嘻嘻的笑道:“爽快,爽快,这十数里路,值得鸟事。只是造化了你,不十分用力。”此时柴荣只走得浑身是汗,遍体皆津,立定身儿,靠在车旁,张开了口,只是发喘。喘了半日,方才心定,复又骂道:“你这黑贼,几乎拉杀了我,那里有这般行路?说来总不依我,真为可恨?”郑恩听了,使着性子,把绊绳一撂,道:“你好没道理,不说自己走得慢,反来怨着乐子拉坏了你什么手,还要黑贼白贼的乱骂。早上吃了饭,此时肚里又饿了,咱们赶紧儿到城内吃饭不好,倒在路上干饿。”柴荣道:“既然肚内饥了,也该好好的对我说知,路上那一处没有酒饭店,偏是忍饿乱跑?真正是个蠢材!快进城去,安顿了,便好吃饭。”郑恩心中尚是气烘烘,拉了车,步进东门。走上二三十间门面,见那路北里一座店房,柴荣道:“这是个张家老店,向来是我的寓处,房东为人极其忠厚。我们在这里安歇,觉得便适些。”郑恩笑道:“乐子也不管他忠厚不忠厚,只要有酒有饭,便是合适。” 当时弟兄二人,把车拽进店去,就有店小二前来相接,见了郑恩,心下吃了一唬,口内嚷道:“有鬼!有鬼!”退走不迭。柴荣上前一把拉住了,说道:“小二哥,你因甚这等害怕?这鬼在那里?”小二听罢,才把心神按定,叫声:“柴客人,不知你路上有甚担搁,惹了甚的邪祟?带这黑鬼到我店中作祸。如今现在你背后立着,你自不见,还说没有鬼么?”柴荣道:“你原来不知,这是我的兄弟,你怎么错认为鬼?”小二道:“我终不信,世间那有这样的黑人?我们家挂的钟馗图像,也还好看些。”那郑恩在后听了,方才明白,哈哈大笑,走将过来,叫声:“店小二,你这驴球入的,乐子本是个人,你偏要当鬼,你且来认识认识,看乐子是人是鬼?”那小二听了这般言语,当真的放大了胆,稳定了性,走上一步,定睛细看。此时却当日色斜西,那日光照耀,明见郑恩的影儿横担在地,心下顿时省悟,道:“我错认了,我错认了,若说是鬼,怎么有起影儿来?这明明是人无疑了。”开言道:“黑客人,小人有眼无珠,一时莽撞,认错客人为鬼。恁般得罪,莫要见怪。”郑恩道:“你既认明了,乐子也不来怪你。只是咱肚里饥饿难当,快取酒饭进来,咱们好用。”说罢,弟兄二人把车儿推进了一间宽大洁净的房中,安放停当。却值小二把酒饭送进,二人照量各用毕。 郑恩走至车前,细把行李检点,举眼一看,只有被套,那裤儿里的银子,却不见了。心下呆呆的作想了一回,又把被套撂在地下,转过来,翻过去,寻一会,看一遍,踪迹全无。不觉心头火发,暴跳如雷。只因这一番费气,有分教:种下破面之根,有玷同心之谊。正是: 不因暗里剥床患,怎得昭然涣散情? 不知郑恩怎的费气,且看下回便见分明。 第十三回 柴君贵过量生灾 郑子明擅权发货 第十三回 柴君贵过量生灾 郑子明擅权发货 诗曰: 北山种松柏,南山植蒺藜; 彼此虽同趣,志向各有宜。 华歆慕势焰,管宁乐清夷; 割席分相处,友道将何期。 君看朋类者,口腹已难齐; 资财成冷刺,酒食作品题。 我自陶我情,彼亦从彼意; 会忍高枕卧,一任合与离。 话说郑恩不见了裤儿里的银子,展开雨伞不住的翻腾寻觅,并无影响,口内不住的唔哇。那柴荣在旁问道:“你寻什么东西,这般闷着?”郑恩道:“大哥,你可见那裤儿里的银子么?”柴荣道:“这银子在木铃关外未出店时,你连被套儿一总放在车儿上的,怎么如今问起我来?”郑恩又把伞儿搬下几包,细细寻觅,踪迹全无,急得心头火发,暴跳如雷,大叫道:“不好了,失了财帛了,不知什么时候被那个驴球入的偷了去!”柴荣听了,也跳起来道:“黑贼,我曾叫你把银子安放中间下面,将伞包儿压住。你偏扭着己心,放在上边,自为稳妥,还说会得照应;如今却把来失了,究竟你的照应何如?”郑恩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噘着唇,努着嘴,暴着眼,蹙着眉,喝声道:“老柴,你讲什么老大的话?乐子在前拽绊,你在后面推走,乐子又没有背后眼珠,好来睁看,你在后面倒不看见,你去想着,这个照应该是你的,该是乐子的?自己不肯当心,反来埋怨乐于,兀的不屈气杀了人!”柴荣一发怒极道:“你这黑贼,只因你拗着自己主意,不肯听我的言语,轻轻的把这银子失了,反道我埋怨你。你且想着,这是明明你自己差了,倒来喧嚷于我,我怎肯服你?”郑恩听了,把柴荣啐了一声道:“原来你是个不明道理的騃汉,只顾说这些屈话,怨着乐子。可知得这些银子,不是容易得来的,费尽了乐子多少心思,多少气力,方才取得这项财帛。我那有仁有义恩爱的二哥,分毫不要,把来都与你做贩伞的本钱。谁知你福薄命穷,没有造化,反送与别人受用。不去怨恨自己运低,偏来怨着乐子没有照应。你这样不明道理的人,乐子有甚气力,再与你说话?”说罢,铁青了脸面,向外坐着,只是叹气。 那柴荣听了这一席说话,倒觉得顿口无言,低头叹气,暗想:“郑恩之言亦似有理,这事原算我不是,我埋怨他愈觉差了。”只得开言道:“三弟,如今也不必说了,果系愚兄命运低微,难受这异途之物。但既经失脱,已落他人之手,想要重去寻来,难言可望矣。俺们为今之计,且把被套收拾起了,将这伞儿掸扫尘埃,收拾好了,便去发店。货完之后,也好去寻你二哥,以图相会。你也不必气怒,快来动手。”郑恩见柴荣如此,方才回过脸来,说:“大哥说得不差。”遂把被套放在炕上,转身与柴荣一齐卸下雨伞,一柄一柄的掸去灰尘,现出新鲜颜色,又点一点数目,仍旧安放在车中,推向外厢空房中放下了。 看看天色将晚,二人忙了一回,肚又觉饥了,柴荣便叫店小二收拾粥来用。郑恩道:“大哥,这粥汤空松易饿,怎能充得饥肠?小二哥,你可打上十斤面饼,擀下一镬面汤,才够我弟兄两个一饱。”柴荣道:“也罢,小二哥,你粥也煮来,饼也打来,各随其便。”小二道:“柴客官,你在我店中住的遭数已多,难道不知我们店里只有一副锅灶?怎么做得两样饮食?不如就依了这位黑客人,打上面饼面汤,吃在肚中,也可耐饿。”郑恩听了,满心欢喜道:“小二哥,你怎么的这般伶俐?做人凑趣,说来合着乐子的心窝,咱乐子其实欢喜着你。你快去收拾进来,咱们好受用。”常言道:“卖饭的不怕大肚汉。”店小二巴不得这一声,便顺着郑恩的主意,即忙答应了一声出去,登时收拾,打了两盘大饼,擀了一锅面汤,遂即送进客房,摊在桌上。郑恩见了,只喜得心花开放,眉眼笑扬,说道:“好,好。” 一面说着,一面拿起筷子,也不管柴荣吃不吃,也不顾热汤难吞,竟似狼餐虎咽,任性铺啜,吃一回饼,饮一回汤。不消半个时辰,早吃得盘底朝天,罄空尽竭,方才把筷子放下,叫声:“大哥,这样好东西,你怎么不吃?”柴荣道:“等你吃得够了,我才来吃。”郑恩道:“大哥,你原来好争嘴的。”叫声:“店小二,你再去多多的添些面汤,打上些好饼进来,等咱大哥好用。”小二听了,把脖子一缩,舌头一伸,暗忖道:“这黑厮藏着什么量儿?看他把两个人的饮食,竟自一个独吞,还要叫添,真是个馕食包了。”即时在店中又打了两盘饼,擀了一镬汤,送将进来。郑恩道:“大哥,如今可吃些了。”柴荣笑了一笑道:“好,好。”即便拿起筷子,取了一个饼,盛了一盏汤,慢慢地吃下。只吃得两个饼,两碗汤,便把筷子放下了。郑恩道:“大哥,这样好东西,怎么只吃得一点儿就住了手?”柴荣道:“愚兄量浅,已是满腹足矣,不能再吃。”郑恩见他不吃,遂拣了两个大饼,又盛了一盏汤,送将过来,必要他吃。柴荣拗他不过,只得熬着饱,勉强加了下去。其余的饼汤,又是郑恩包下了肚。遂把碗碟叫小二收拾了去。 此时已是黄昏光景,弟兄两人各自收拾床炕,两下都已安歇。郑恩饮食满望,心事毫无,躺上炕,竟是呼噜呼噜感梦去了。不想那柴荣食量浅小,多吃了这两个饼,肚中就作祸起来,眠在炕上,甚觉发痛。又想着郑恩量大,供给费多,千思百想的挨着肚痛。侧耳听那外面,适值天又下起雨来,心下又自想着明日的货,都分是发不成了。又添了这一段愁闷,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耳边又听了郑恩这般好睡,但闻他呻呻吟吟,嘴内说出许多梦话,真是无挂无碍,适性安眠,不觉叹了一口气道:“你看我恁的晦气,枉有了这厮作伴、遇着事情,只凭着自己粗鲁,通无商量,除了这吃睡两项,其外一件也不晓,半点也不管,实为可恼。”因此又添了这一段忧愠,不觉气裹食,食斗气,气食相攻,固结不解,渐渐的头发重,眼发昏,那心头一似炭火般的发烧起来,一夜里呼唤呻吟,何曾合眼? 挨至天明,郑恩即便起来,叫声:“大哥,你看天色已是明透的了,只是有些雨濛濛儿。你快些起来,趁着雨还不大,便去往店家发脱了货,收齐了帐,极早回去,好会咱的二哥,莫要延挨迟了日子。”柴荣听言,指望将身坐起,谁知头眩眼花,捉身不住,挨了半晌,那里挣扎得起。郑恩道:“想是大哥有些不耐烦么?这不妨,可着店小二擀些软软的面汤,吃下几碗,包管就好。”柴荣道:“三弟,我只为昨夜多吃了几个面饼,腹中停阻,得了此病,怎的再吃?若有热水,要些来呷呷。”郑恩遂叫店小二烧了一壶热水,打发柴荣吃了几口,依旧躺在炕上,不住的哼哈声唤。 郑恩并不理论,把柴荣的银包煞在腰间,往街坊上闲撞。望见酒店,即便买些酒食充肠,吃得有八分酒意,然后回来。那柴荣正在炕上热极心昏,唇喉干燥,叫声:“三弟,若有冷水,要些来呷呷。”连叫数声,不见答应。翻身向外一看,只见郑恩正进房来,立脚不定,把身子摇摆,口中只叫:“好酒,好酒!乐子再吃不得了。”柴荣见了,气恼不过,欲要责罚他几句,又碍着情义两字,只得隐忍下了。正是: 病者闷千般,不病自欣欢。 纵他长好饮,情义便尔宽。 当下柴荣又叫道:“三弟,你把些冷水我吃。”郑恩带着酒意,便叫店小二取了一瓢水来。柴荣呷了几口,依然睡倒。那郑恩已入醉乡,任游梦境。 从此以后,看看约过了三四日,柴荣的病症越加沉重。自己无奈,只得叫声:“三弟,你去央烦店家,去请一位明理的太医来,看看这脉息何如?”郑恩依言,出来对店小二说了。小二就去请了一位太医,叫做刘一帖,真个脉理分明,用药效验,曾有《西江月》一词,赞他好处; 历代相传医学,望闻问切匪夸。难经脉诀探精华,生死机关的确。药按君臣佐使,分钱配合无差。症疴彰治不虚花,一帖名传海角。 当下小二请了来家,延进客房,来至柴荣炕前坐下,举着三个指头,将两手六脉细细的诊了一番,已自明白。又把那身体看了一遍,但见四肢冰冷,遍体发烧,鼻孔流青,脸面带肿,唇干口燥,神气虚浮,说道:“尊兄的贵恙,乃是夹气伤寒,势非轻比。理宜舒气消食,凝神发表为当。最要不可动气,若一动气,虽不丧命,其症恐难即愈。”遂摄了两帖柴胡散,药案开写明白:加引灯心、竹叶、生姜,用水两盏,煎至八分温服。写毕,并药递与店家,相嘱病人务要小心保养,调气安神。柴荣称谢,就叫店家在外取了一把戥子,将郑恩身边的银子称了三钱,用纸封了,送与刘一帖,为药资之敬。那刘一帖又说了一句:“保重。”辞谢了,便自回家。 店小二遂把药饵并药罐、火炉、柴炭等类递与郑恩,道:“郑客人,你可用心煎剂,足要八分,即刻温服。我因事忙,不及奉陪了。”郑恩道:“乐子知道。”便把那药抖在罐里,加了药引,又加两盏清水,完备了,随将火炉内炭生发好了,才把药罐端上煎熬起来。谁知郑恩此时已有几分酒意,醉眼矇眬,看守了一回,不觉打盹起来,呼呼睡去。约有半个时辰光景,忽被感梦惊觉,睁眼一看,那药已煎干冒烟焦臭了。郑恩暗暗跌脚,心内叫苦。没法奈何,只得又舀了一盏清水,添入药内,煎了一回,不管七分八分,凉了一凉,拿到柴荣面前,叫道:“大哥,起来吃灵丹妙药。”柴荣仰起身来,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叫道:“三弟,这药因甚有些荷包灰气?”郑恩笑道:“大哥,你可也不听见那太医说么,这药叫做柴胡散,自然有些荷包臭的。如今只要病好,管甚气味?”说罢,接了盏儿,又去煎那第二帖药。这一回,郑恩就着实用心了。煎够多时,恰有八分,把来递与柴荣吃了,仍复睡好。无如病热随常,不能痊愈。 郑恩全不在意,任性闲游,每日只好酒食上留情,花费畅怀,临晚带醉而归,口里常说酒话。柴荣见了,一言不出,闷在心头,终日望轻,其如反重。只因积气在心,有忧无乐,所以不惟药医无效,更且病热转添,十分沉重。郑恩那里放在心上,自己只管胡厮。一日早起无事,猛可的想起道:“这枣树,乐子自从十八湾相救二哥以来,一路上亏了这件妙物,打贼防身。只是粗细不匀,弯曲得不好看相。如今趁着大哥有病在此,乐子又空闲无事,何不把他去出脱出脱,也得光光儿好看,觉到有些威势。”想定主意,掮了枣树,走出店门,往街坊一路行来,寻着了一家木作店铺,遂叫匠人整治起来。顷刻之间,溜成了一根大大的棍儿,莹润光圆,坚刚周正。郑恩拿在手中,甚觉合适,心下十分欢喜。即时身边取出些银子,谢了匠人,回身便走。路上又买些酒食,吃饱了,慢慢的回到店房。只见柴荣昏昏沉沉睡在炕上,他也不去问安一声,竟自放下了棍子,走至炕前,仰翻身躯,开怀安睡。正是: 任君多少名和利,怎比安然醉卧闲。 自此,郑恩终日往街坊闲走快乐,不上几天,早把柴荣的那包银子吃得罄尽。 约过了十七八日,柴荣的病势尚不能痊。这日清晨,郑恩起来,刚欲出门,只见店小二拦住道:“郑客人,且慢出去,小人有一言奉告。”郑恩道:“胸有什么话儿?快些说来。”小二道:“小人的愚意,欲把这食用房钱,算这一算,告求赍发则个。喏,帐簿在此,客人自己去看。除了病人不算,只是客人一位所用,每日二钱,共有一十八天,该付足银三两六钱。望即见惠,感激之至。”郑恩道:“小二哥,你与乐子算帐却不中用,等咱大哥病体好了,也不为迟。”小二道:“客人,你要体谅我的下情,我是开店的人,靠这生涯过日,又无田产,又无屋宇,如何有这长本钱把来供养?况且每日伺候客人的饮食,多是赊来的,若是等你贵伙计病好还帐,知道几时才能够好?眼见得目前便没米下锅,连小人的店铺也是开不起来。不如把这宗银子先清了,又好从新措办;且得客人在此,容易服侍了。岂不两全其美?”郑恩想了一想道:“小二哥,这饭钱虽该还你,但是咱大哥的银子,多被乐子用完了,这却怎处?”小二道:“客人,你原来真是呆的,现放着米囤儿,情愿饿死,却不自害自身?你银子用完,这货物尚在,何不把这车儿雨伞发脱他一半,还了我饭钱,余下的又好终朝使用了。”郑恩道:“小二哥,你的主意果然不差,乐子其实欢喜着你。”说罢,即同店小二出去,往两个铺家说了,遂把雨伞发脱了一半,共得十二两银子。当时回至店中,付还了三两六钱饭钱,剩下八两有余,郑恩别在腰间,供给自己酒食之费。不上八九日,早已用完,只剩下精光身体。不意郑恩自得小二提醒,把雨伞发卖,吃了这甜头,没有使用,便把雨伞货卖,不消半月,又把那半车儿的雨伞做了乌有先生。正是口里肥腻,皮里消肉。 看看约有四五十天,那银、伞销完,柴荣的病也就轻了,渐渐鲜艳,略可挣扎得起。一日,柴荣叫店家进来算帐。那店小二进来,对柴荣说道:“柴客人,这帐也不必再算,除了令弟两次还过六两六钱,余外只该找我三两之外,便是清楚。从明日又是重起。”柴荣听言,呆了一回,心内想道:“谅这一包银子,多分被他用完的了。虽然他的食量甚大,费用过多,然也亏了他煎药服侍,也就罢了。”只得对店家道:“既如此,烦你去请那主顾铺家来,我就当面发脱了货,收齐银两,便好找你的饭钱房金,我们也得回乡生意。”那店家听了这话,顿时间脸儿上泛红泛白,没做理会处,只是呆呆的望着那郑恩点头瞅眼。那郑恩也是慌慌的搓手踯躅,看着店家。两个瞧了半晌,通没理会。那郑恩低头想道:“完了,乐子只顾了自己使用,不该瞒着大哥,把伞儿一齐发脱干净,如今只好对他说话。”又挨了一会,料瞒不过,只得叫声:“大哥,你的雨伞,原要发脱的,却是乐子替你卖了。”柴荣听了,如半空中打个霹雳,惊骇不迭,慌忙问道:“三弟,你又不知行价,怎的发脱了?不知卖了多少银子?拿来我见见数目。”郑恩道:“不瞒大哥说,乐子因你有病,在此担搁日子,其实清淡不过,将这银子每日使用,不道多花费在肚内了,因此这银子毫厘也都没有。” 柴荣听了这话,大叫一声:“坑杀吾也!”将身栽倒,闭了双眼,晕去半个时辰,悠悠醒转,口中吐出浊痰,眼内流些清泪,开言道:“我推车贩伞,指望趁些蝇头微利,权为糊口养身之计。不幸病在店中,挨了多日。感今病体略好,思量发货,谁想凭空的银、伞全尤,本利绝望,闪得我无依无靠,叫我怎好回乡?”说罢,又是流泪。那店小二在旁,心内也十分过意不去,只得相劝道:“柴客人,你也不必气苦了,这财帛是人挣下的,今日用完,明日生意起来,仍然满载。那里有现放着货物,不去变卖使用,甘心受苦熬饥?况你患病将好,调养身体要紧,怎的自己不惜,便要动气?这郑客人生来的耿直,虽然把本钱销化去了,却是与你又是义气相交,不比别人。小人劝你莫要生气,和好为上。纵然欠下几两店帐,也是小事,你只消下次来还我就是。从今再住几日,这房钱分文不要。可自放心安养,不必挂怀。”那小二劝了一回,自觉不好意思,只推外边有事,告辞去了。 柴荣只得自解自叹,把气渐渐的消了。侧目看那郑恩,倒把这火盆般的大嘴噘得高高的,在那里怒气。柴荣无可如何,只得叫道:“三弟,你也不要恼了,想来这些变更,也多是我的命运该当,还要说他则甚?如今有话与你商量。”郑恩也就放下怒容,回言道:“大哥,雨伞卖尽了,盘缠用完了,只有乐子与大哥两个精光身子,还有什么商量?”柴荣道:“虽然如此,我还有一个法儿,与你商议而行。”只因有这一番商议,有分教:蚕食鲸吞,还尽了口腹之债;时乖运蹇,生遍了床席之灾。正是: 英气未能舒展日,雄身正属困危时。 不知柴荣有甚商量,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为资财兄弟绝义 因口腹儿女全生 第十四回 为资财兄弟绝义 因口腹儿女全生 词曰: 同盟原欲辅鹰扬,联异姓,润伦常,群分类聚,行见定明良。彼和此唱相求应,盘桓乐果须长。曾几何时意气伤,财已尽,义随戕,风波翻覆,撒手各分场。抛弃金兰寻别径,只博得一杯觞。 右调《风入松》 话说柴荣因郑恩将银、伞费尽,无策回乡,只得与他商议道:“三弟,这雨伞卖尽,也不必说了。但为今之计,已无别策,幸而还有这轮车儿在此,不如你推将出去,卖上六七百文,一则我得将养病体,二则也好做些盘缠。待三两日后,我的身体全好了,俺们便可往首阳山找寻你的二哥,再做别图。”郑恩点头道:“大哥的说话,却与乐子的主意合的,倒也使得。”随把车儿推出店门,往街坊上行走,口里边大声叫喊道:“卖车,卖车,我的车儿,只要七百个大钱就卖了。”不想行了数程,叫了半日,并没有人问他一声。心中恁般闷气,肚里饥饿难当,缓缓儿顺路推走,只见路旁有座酒店,正是欣于所遇,投其所好。郑恩把车儿推至门前放下,将身走进店堂,拣一副座头坐下,叫酒保拿些酒食来吃。酒保连忙收拾起来,无非美酒、大面、鱼、肉之类。郑恩饥不择食,那管他美恶精粗,拿上手就吃,吃得杯盘狼藉,方才肚内饱了。酒保过来会钱,共吃了六百余文。郑恩立起身道:“店家,乐子今日没有带钱,就把这车儿与你算了酒钱罢。”那店家又是个良善之人,本要发话,见他吃了这许多酒食,又且相貌狰狞,谅着不是个善男子,恐怕罗唣,未免吃亏,保得自己认了晦气,答应一声,把车儿收了进去。 郑恩出了酒店,空身回到店房,叫声:“大哥,乐子回来了。”柴荣道:“你车儿可卖了么?不知卖了多少价钱?可能够得用度?”郑恩把手一拍道:“大哥,休要说起,乐子叫卖了半日,并没有个主儿,这肚中其实饥饿不过,无可奈何,只得换些酒食充饥,回来再作商量。”柴荣不听此言,万事皆休,听了此言,只气得双睛暴出,满身发抖。歇了半晌,怒上心来,开言骂道:“啊唷!你这黑贼,累我弄到这般光景,又把这车儿饶他不过,必竟要吃个干净。只顾自己,不管他人。我身边并无半文钱钞,被你这般坑陷,叫我怎好活命?啊唷!你这黑贼,再在此跟我几日,只怕连我身体也要被你葬在肚里了。你这等人,还要与你做什么朋友?不如早早撒开,各寻头路,休得在此累我长气。”郑恩听了这番言语,心中大怒,骂道:“你这稀尿的伞夫,劣货的蛮子!乐子为了你,不知吃了多少辛苦,费了多少力气,保全你平安到此。你自己有病,耽误了日子。今日用得你几两银子,也是小事,你就这等骂着乐子,便要撒开分手。你既没情,乐子也便没义了,从今各自走路罢了。”说罢,提了枣木棍,气烘烘的奔出了店门,离了沁州城,望西而行。一路上想道:“乐子一怒之间,虽然把大哥撇下了,如今可往哪里去?不如到首阳山,投奔二哥那里安身。”想定主意,拣着大路而行。不想那郑恩因一时怒气,走得要紧,不辨那条是原先来路,顺着脚走,所以反望西行。 此时正是初冬天气,一路上,但见天边雁叫,林内风飘,木叶凋残,草根戕濯。郑恩约行了六七里之间,心下也有些疑惑,想道:“乐子先前从木铃关来,不是这样的,休要走错了路头,又是费力。”正在疑惑,看见前面有个卖草鞋的人,郑恩赶上几步,叫道:“卖草鞋的,乐子问你路儿,要往木铃关,投首阳山去的,可从这里走么?”那卖草鞋的回头一看,见是个凶相的人。又想:“他既问路,也没有什么称呼。”心内先有几分不喜。又想道:“他要往首阳山去,该向东走,他反投西行来,必是个不识路径的。待我耍他一耍,使他没处做理会。”即便开言回答道:“你这黑客官,要往首阳山去么?还走得不耐烦哩。我也要往那里卖货,你只消跟我前去就是了。”郑恩大喜,跟定了他,望西行走。约莫又行了三四里路,只见那边有座酒店,这卖草鞋的自言自语道:“走得渴了,且向这边买碗酒吃再走罢。”郑恩见他走进了酒店,即便立住了脚,在檐下张望,只见他坐在里边,大碗的酒,大块的肉,一上一下的吃,眼儿也不带看郑恩。那郑恩在外,觉得鼻边不住的馨香,一阵儿美酝传芬,一阵儿肴撰送味。这香气相闻,心窝里即便酸痒起来,思量也要进去吃些,却碍着身边干净,只得咽着馋涎,呆呆的立着等候。等了一回,那卖草鞋的方才吃完了,会了钱,走出门来,背上草鞋,看看郑恩,笑了一笑,望前又走。郑恩忍着羞惭,跟定而行。正是: 欲求眼下路,且忍肚中饥。 当下二人又行过三二里之间,这卖草鞋的真也作耍,看见那首又有一座酒店,侧身进去又买酒吃。郑恩见了,又立住了脚相等,心下暗自忖道:“这驴球入的,怎么只管自己馕嗓,不来请乐子吃些?实是可恶!停一会,到了首阳山,叫他吃乐子的大亏,方晓得咱的手段。”不多一会,那人把酒吃完了,交了钱,取了草鞋,走出店来,看看郑恩,又笑了一笑,抽身便走。郑恩隐忍在心,不去理他,只顾跟他行走。 看看又走过了一二里,来到一个旷野去处,但见树木丛茂,枯叶满堆。那卖草鞋的心里想道:“我这两次也弄得他够了,待我再耍他一遭,使他进退两难,终无着落。”定了主意,走上几步,口里又自言自语道:“走得乏了,且在这里睡他一回,再走未迟。”遂拣了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树下,铺平了枯叶,将草鞋放在旁边,将身坐下,假作打盹。郑恩见了,心下想道:“好了,这驴球入的,今番要着乐子的手了。”也在对面树边,将枣木棍靠在一旁,坐下假寐。看官,这卖草鞋的打盹,原是有心作耍,耽误郑恩的行程。谁知事不凑巧,坐下未久,早被朔风吹动,酒涌上心,渐渐沉醉,竟自醺醺然,矇矇眬眬的睡着了。 那郑恩假寐了片时,竖起头来,把那人一看,呼噜睡去,影也不动。心中想道:“毕竟驴球入的睡死了。”即时立起身来,叫唤数声,并不答应,更觉欢喜道:“你这驴球入的,方才这等薄情待着乐子,今番也叫你吃些亏。”遂把草鞋提在手中,数一数,却有二十二双,把来背在肩头,转身取了枣木棍,投西一竟去了。那卖草鞋的睡去足有两个时辰,醒了起来,睁眼一看,不见了这个吃耍的黑汉,心下疑惑道:“他毕竟等我不及,先自去了。”回身正要拎了草鞋走路,却撮了个空,四下找寻,并无踪迹,叫声:“苦也!我的草鞋,不知被谁偷去,闪得我本利皆元。”思想一回,忽然醒悟道:“是了,这黑厮必是个贼,故此路头也不知,随意胡闯。吾不该把他戏弄,倒把己物失脱于他。”心下着实烦恼了一回,没法奈何,只叹了口气,抽身投东回去了。正是: 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 却说郑恩肩背草鞋,手提木棍,一路行来,欲把草鞋卖来饮酒,谁知并无人问,心下甚是纳闷。约略又走了几程,来到一所兴大的庄子,只见路旁有座酒店,十分闹热。此时肚中饥饿,口内流涎,一时喉于心欲,也不顾腰下无钱,硬着头皮,挺身走进,便叫:“掌柜的,拿酒来吃。”移步至那首坐下,把草鞋、枣木棍一齐放在旁边。那掌柜的只认是个好主顾,连忙分付走堂,把火酒、牛肉、包子、大面尽情端将过去。郑恩放开肚子,显出本事,吃了又添,添了又吃,吃到十分量足,方才住手,叫声:“掌柜的,乐子吃了多少?便来算算。”那掌柜的算了一遍,说道:“共有六百三十四文。”郑恩道:“乐子今日没有钱钞,你可记在帐上,改日还你。”说罢,背了草鞋,提了枣木棍,往外就走。掌柜的拦住道:“客官大爷,你莫要当要,吾又不知你的姓名,叫我怎好记帐?况且你一个人吃了八九个人的东西,本多利薄,这赊欠从不破例,望客官大爷见惠则个。” 郑恩道:“不是乐子要破你赊欠的例,其实今日没有带钱,故此要你记帐。你们既然不肯,可把这草鞋押在这里,改日乐子有钱,便来取赎。”掌柜的喊道:“你这些混话骗谁?吃了许多钱去,将这一些儿东西抵押,吾们要他来何用?你休要做梦不知去处,我这里孟家庄不比别处,凭你什么有名目的人儿,却也少不得一文半个。若你不给出钱来,把你的臭黑皮剥将下来绷鼓,才知我们的利害。”郑恩听罢,由不得心头火发,大骂一声道:“驴球入的,乐子吃了你这些东西,你便值得这般恶骂?你们谁敢来剥乐子的皮?”一面说着,一面举手,先把这些草鞋提将起来,裂得粉碎。掉过巴掌,将掌柜的打了数下。又把柜上的这个大大石砚,掷得零星齑粉。此时店中吃酒之人虽多,见了郑恩如此行凶,谁敢出头受苦?只好悄悄退避,袖手旁观。那掌柜的吃打负痛,自谅不能对敌,只得说道:“罢了,罢了!瘟神请出去罢,今日只算吾造化低,合该破财。我们这里现有一位白吃大王在此显灵,不道又生出你这个黑吃大王前来厮缠,你遇着我们白吃大王,他有本事生嚼你这位黑吃大王,方消吾气。” 郑恩听说,立住了脚问道:“乐子问你,那个白吃大王如今现在那里?待乐子与他会会。”掌柜的道:“你黑吃了东西,心满意足,只管走路,莫要管这闲帐。”郑恩道:“咱偏要问你,你若不说,乐子又要打哩。”掌柜的慌忙答道:“我们这位白吃大王,要吃的是童男童女,不像你这黑吃大王,只会吃些酒肉。所以劝你保全了性命,走你的路罢,休要在此惹祸生非,致有后悔。”郑恩听罢,心下想道:“这大王要吃童男童女,决定是个妖精,咱何不替这一方除了大害?”遂说道:“掌柜的,乐子想那白吃大王是个妖精,故此要吃童男童女的。乐子生平专会拿妖捉怪,今日情愿与你们除了这害,你道何如?”掌柜的听言,心内暗喜道:“这黑厮白吃了我东西,气他不过,况又被他打了,无处伸冤。天幸问起这事,愿投罗网,我何不趁此机会,叫大王伤了这厮,也得泄我胸中之恨。”想定主意,便满面堆下笑来,答道:“你若当真会捉妖怪,这也不难,就是我们隔壁邻舍,今日该献祭礼。他家只有一个三岁的孙孙,又往别处去买了一个四岁的女儿,等到天晚,一齐送往庙中献供。他一家儿大小,正在那里啼哭分别。待吾叫他过来,客官与他商议。” 说罢,走至隔壁,登时把一位老者邀至跟前,与郑恩施礼。但见他脸带泪痕,声藏凄惨。叫道:“君子,闻得你会除妖怪,但不知这位大王,当真是神是怪。尊驾果有本领灭除大害,可以保得平安;若是降他不住,尊驾便可远走高飞,离灾避祸,却不道动了大王之怒,反累这里合村老幼,性命难保,岂非画虎不成,反类其狗?这事还当酌量,望勿粗心。”郑恩听了,笑道:“你们的胆量,原来都是鼠虫儿的样子,这般害怕。乐子拿妖的手段,到处闻名,凭你三个头六只膊、猛恶凶毒的妖魔,遇着乐子,管叫他粉骨碎身,一时尽绝。你们只管放心,休要疑惑。但有一件,须要依着乐子,方才替你们除害;若不肯依,乐子便也不管了。”老者道:“君子倘果有本领,保救得合村无事,乃是我们万千之幸,凭你什么天大的事情,老汉岂有不依之理?就请分付,即当从命。”郑恩道:“今日捉妖,非同小可,这是惊天动地的事情,须要作法遣将,方可成功。你们依着乐子,快去整备:要用烂糊猪首一个,一盘油造面饼,一盘牛肉,火酒一坛,醋蒜椒盐香烛等项,件件都要俱全。把来送与乐子,到庙中去请神使用,便好拿妖。”老者道:“这些须小事,有何难哉?老汉即刻回去端整便了。”说罢,辞别出来,回至家中,一件件买办完全,整治停当。看看天色将晚,即着长工把担子挑了物件,老者又来请了郑恩,一齐送往庙去。一行人走不多路,早来到一座古庙之中,但见尘上纵横,香烟杳绝。那长工把什物挑至殿上,摆列供台。郑恩道:“你们众人去罢,明日早上都来看妖怪。”老者又把火种儿递与郑恩,然后带领长工作别去了。 郑恩遂把庙门关闭,走过了一个大天井,上得殿来,把一带破坏的长格窗子也关上了。回转身躯,四下里一看,尚无动静。举眼往上瞧时,见上面塑着一尊金甲黄袍、手执器械的神像。果然凛栗威严。郑恩微微一笑道:“原来就是你这驴球入的在此称王作怪,骗吃人家的儿女。今日乐子做个方便,除了你这妖魔,免得众民年年受害。”说罢,举起枣木棍,对正了神像,用尽气力,勇猛打下。只听得半空中一声响处,就地风生,灰尘乱滚,见一件东西在地下盘盘旋旋,滚个不住。郑恩慌得手忙脚乱,将枣木棍手中乱使,口内大喊道:“不好了,妖怪现形了!”正说之间,只见那物滚到窗子跟前,被槛拦住,就不滚了。郑恩战兢兢走上前,举眼细瞧,看是何物。只因这一番举动,有分教:遇了供养之运,足食丰衣;受了安镇之名,人兴地旺。正是: 未作皇家辟土客,先为闾里捉妖人。毕竟滚下来的什么物件,当看下回便见分明。 第十五回 孟家庄勇土降妖 首阳山征人失路 第十五回 孟家庄勇土降妖 首阳山征人失路 词曰: 漫道妖氛累,自有高人对。三更古庙战相争,醉醉醉。功成遍被,赢得终朝,酒食滋味。得际能安睡,失魄天涯泪。崎岖跋涉叹伶仃,侮悔悔。回首斜阳,不知梦里,可期相会? 右调《醉春风》 话说郑恩在那庙中打下一物,在地乱滚,滚了一回,到着窗子跟前,被槛挡住,就不滚了。走上几步,仔细一看,原来是个泥塑神头,被枣木棍打下来的。郑恩却不识得,即便哈哈大笑道:“咱疑是妖怪现形,谁知是个木墩头。乐子正要做个枕头,好去睡觉。”说罢,拎将起来,放在供桌上面。此时天已昏暗,郑恩将火种儿取出火来,点了香烛。等候多时,并不见有妖怪出来。肚中觉得饿了,见这现成酒肉,触着心怀,就把猪首拆开,蘸着醋蒜,张口便吃。又把油饼卷着椒盐,到嘴便吞。先把两项东西轮流吃尽,然后将牛肉用手撕开,慢慢咀嚼。看看吃得干净,掇起酒坛,对着嘴,咕嘟咕嘟的咽下,如渴龙取水,似苍蝇吸血,不多时,把一坛火酒,都灌在肚里了。抹一抹嘴,摸一摸肚,自觉欢喜道:“且不要管他有妖没妖,乐子已自吃得肥嘴象意,趁这酒气,睡他一觉再处。”把盘碟酒坛一齐放在壁边地上,把神头当作枕头,因无行李铺陈,只好和衣而睡。枣木棍也眠在身旁。正值烛尽香残,酝深神倦,躺在供台之上,合眼酣睡。 将至三更时候,郑恩正在睡梦之中,忽听得风声响动,猛然惊觉。爬将起来,带着醉意,侧耳听那外面的风,真个刮得利害。只听得: 初起时,扬尘播土;次后来,走石飞沙。无影无形,能使砭人肌骨;有声有息,堪令摧木飘零。穿窗入缝,淅沥沥,任他曲折飘扬;逐浪排波,吼訇訇,怎阻盘旋飓刮。且休言摧残月里婆娑,尽道是刮倒人间麓莽。助虎张牙,怪物将来撼山岳;从龙舞爪,雨师暴至暗乾坤。正是:苍翠翠竹尽遭殃,黑虎强神施本领。 郑恩听了风来得利害,下了供桌,提了枣木棍,斜步走到窗前,将雌雄二目往外一看,但见微微月色,正照庭心。听那风过之时,顷刻天昏地暗,雾起云生,落下倾盆大雨。这雨降下来,就有一怪,趁那风雨落将下来,两脚着地,走上阶沿,站立窗外,把鼻子连嗅了几嗅,说声:“不好,这个生人气好生利害。”连说了二三声,往后退走不迭。郑恩醉眼矇眬,仔细一看,但见他怎生打扮? 头戴金冠分两叉,身穿锁子梅花甲。拦腰紧系虎皮裙,足上麻鞋逍遥着。头高额狭瘦黄肌,脸缩嘴尖眼闪烁。金光如意手中拿,长耳直舒听四下。 郑恩看罢,满心欢喜,暗自想道:“乐子生长多年,整日在家,但听人说妖怪,不曾见面。今日才得遇着,原来是这等形儿,也算见识见识。”忙伸虎手,轻轻的把窗撑开,提了枣木棍,蹿将出来,大吼一声:“驴球入的,你是什么妖精,敢在这里害人?乐子特来拿你哩。”两手举棍,劈头打下。那怪不曾提防,措手不及,说声:“不好!”忙用手中金如意火速交还。两个杀在庭中,战在庙内,这一场争斗,倒也利害。怎见得? 这个喊声如雷,那个睛光似电。这个奋身快似箭,那个跋步疾如飞。这个是黑虎星官临凡世,那个是糜鹿成精祸一丘。这个手举酸枣棍,打去不离天灵盖;那个执定金如意,迎来只向额头前。棍击如意,进出千条金线;如意迎棍,飘来万道寒光。我拿你,报泄村坊之隐恨;你拿我,显扬魔怪之腾挪。正是:盘旋来往相争战,不济妖邪作祟精。 当下一人一怪,战有二三十个回合,那怪本事低微,招架不住,转身就走。郑恩那里肯舍?疾忙赶上前去,说声:“你往哪里走?今日遇着了乐子,休想再活。”说时迟,双手举起了枣木棍,把小眼儿看得亲切;那时快,只见用力打下,啪的一声响,正中在八叉金冠,打得那怪火星乱迸,立身不住,扑通一交,倒在尘埃。郑恩见他倒了,趁热儿火速用情,又是两棍,只打得脑浆迸裂,登时气绝,就把原形现出,月影之下,看得明白,乃是一个八叉角梅花点的大鹿,这金如意就是口内含的灵芝瑞草。郑恩看了,却不识得,把脚在肋上踢了几脚,道:“你这畜生,只得一只獐豝野兽,也要成精作怪,吃人家的孩子。乐子看你再充得什么神道,冒得什么大王么?”说罢,解下腰中鸾带,拴住叉角,拖到格子窗前,系在窗档子上。回身取了枣木棍,走上殿来,依前把窗子关好。此时约有五更光景,因闹了多时,酒已醒了。走至供桌跟前,蹿将上去,放好了枣木棍,倒着身躯,枕着神头,又是呼呼的睡了。有诗为证: 英雄生性喜贪睡,睡到深时梦不休。 莫道睡能误大事,也曾睡里建谟猷。 且说昨日该祭献的老者,却也姓郑,自送郑恩到庙,回至家中,心怀忧喜:喜的喜那黑汉口出大言,必怀绝技,此去果能擒获妖精,不惟一双儿女免了碎身之惨,且使合镇人民永消后日之灾,也算因祸得福,绝大的功德;忧的忧那世上的人,常见力不掩口,说来天花乱坠,做去一败堕地,倘使今夜不能降伏,那黑汉自己既已遭殃,累着本村尽皆荼毒,岂非祸起于他,罪归于我?这无遮无挡的事情,叫吾如何承受?因此左思右想,如坐针毡,如醉如痴,一夜未曾安枕。等至天明,抽身便起,即叫小使去邀了十数个邻人,一齐奔至庙前,只见庙门紧紧闭着。众人推了几推,却也不开,遂又连推带击的敲了一阵,并不听见里边答应一声。那郑老者心下着慌,便对众人说道:“列位高邻,老汉因昨日误听那掌柜的话,说得如许容易,只因要救孙儿心盛,一时差了主意,不辨好歹,把这黑汉送进庙中,只说他本事高强,必能成功得胜,谁知也是个会说不会做的。你看这时敲门不开,又不听见里边声响,多分遇着大王,坑送性命了。他今一死不打紧,只怕反惹大王恼怒,我等身家性命,定然难保。这事如何是好?”众人说道:“你且莫要性急,此时关着庙门,未见黑白,怎知他的死活存亡?我们一齐动手敲着,再看他应也不应,便见端的。”说罢,各人撩衣卷袖,勇往直前,也有取了石子,也有拿了砖儿,有的掿了树枝,有的攥着拳头,大家哄到门边,如擂鼓般的敲着。 郑恩正在睡梦之中,猛然惊醒,听得外面一片声乱响,慌做一堆,只道又有什么妖怪。坐起身来,提了枣木棍,跨下供台。推开窗子,睁睛一瞧,早见天光透亮,红日东升。侧耳细听,方知是外边敲门声响,即忙应道:“来了,来了,乐子来开门了。”那外边的众人,正在那里一阵紧一阵的乱敲,听得里面有了答应声音,方才一齐说道:“好了,好了,这不是有人答应么?”正说间,只见郑恩把门开了,放进郑老者一行人。那老者见了郑恩,提着枣木棍,轩轩昂昂,心下甚是欢喜,顿把愁肠放落了一半,说道:“君子,你一夜辛苦,这妖怪可曾见么?拿住也不?”郑恩哈哈大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乐子捉妖的手段,再也不曾落空,昨夜大闹了一场,把他拿住,乐子怕他走了,故把根儿打得脑袋裂开,将身拴住了。你们进来看看,便见真假。”那众人虽然听说拿了,尚未见个着落,终是胆怯,一个个挨前退后,你让我推,免不得跟了郑恩,走到殿前。郑恩立在阶沿,用手指道:“这个不是妖怪,倒是人么?”郑老者一见妖精已捉,全把愁肠放下,只觉得心花开放,有喜无忧。那众人看了,甚是惊骇,个个摇唇吐舌,从来不曾见这怪相。怎见得那妖精的样儿?但见: 八个丫叉顶上擎,梅花朵朵遍身生。 头长尾短腮边缩,嘴瘦毛柔额广平。 八尺身材高似虎,四蹄粗大恍如猩。 修成变化充神圣,今日擒拿尽快心。 众人看罢,方晓得是鹿精作怪,说道:“壮士,这样妖物,如何制得他住?果然手段高强,天下第一。恁的本领,那个敢不恭敬?”郑恩听了众人各各称扬,心下十分欢喜。那时就有合村的老小男女,如蜂拥而来,一齐挤进庙中,看见拿住了妖怪,都是赞叹夸奖。郑恩在旁听了,更加欢喜。当时有几个献过儿女的,都是咬牙切齿,心眼神伤,走上前来,你也踢上几脚,我也打上两拳,虽然见死物而行凶,也不过聊雪儿女之痛。那时就有几个老成的,上前问道:“壮士尊姓大名,仙乡何处?目今作何生理?”郑恩道:“咱乐子祖居山西乔山县,姓郑名恩,号叫子明。专门贩卖香油,如今完了本钱,东闯西奔,没有什么道路。只学会了这捉拿妖怪的法儿,凭你凶恶异常的妖魔,乐子会过了无数,遇着的再没有使他得逃性命,故此这穿吃两字,都靠着这桩买卖。” 众人听了,说道:“郑壮士,你既然没有生意,何不就在我们孟家庄上住下,镇邪压魔?我们每日轮流供养。不知壮士尊意如何?”郑恩听言,暗暗想道:“我如今左右没有着落,撇下了大哥,寻觅二哥,又不能相会,倒不如顺着他们意儿,住在这里,也得个饱暖,且混过了几时再处。”说道:“你们众位既要留着乐子,也是容易,但先要讲过,方才依允。”众人道:“壮士有甚分付,但说不妨。”郑恩道:“乐子住在这里,这冬夏的衣服,不可缺少;日日的饭食,离不得酒、肉两项;还要两个从人,服侍乐子。你们件件依着,乐子便肯与你们镇邪压魔;若不肯依,乐子自有去向。”众人满口应承道:“壮土但请放心,若肯在此,包管件件如意。但不知你心下爱穿什么衣服?”郑恩道:“乐子生平最不喜这华丽两字,只要你们做顶黑色毡笠,一条乌绫子手帕,一领真青袍子,脚下的裹脚、布鞋、袜子,都是要一样儿青的。只这几件,你们休要忘了。这两个从人,都要十五六岁的小娃子,也把他穿得青青儿的,随着乐子好拿妖捉怪。” 众人答应了,就去斗钱置办新衣服,拣选了两个从人。郑老者回家,安备早饭:整盘子大肉,整坛头好酒,又打一探大饼。叫长工挑往庙中,依然摆在供桌之上。郑恩不谦不让,尽着量儿收抬在肚,真是既醉以酒,又饱以肉。那长工立在旁边,见他吃完,便把盘坛碗碟并昨日的家伙一并收拾在担,挑回家去。这日的三餐,都是郑老者承值供奉。当时郑恩叫人把大秤取来,将鹿身一称,却有二百六十五斤。即传齐了众人,把来开剥,分做四股:一股给与酒家,还了酒肉之钱;一股送与郑老者,作为庆贺;两股分散各家,以消积恨。晚上依旧宿在庙中,一夜安然无事。 次日清晨,郑恩起来开门,正值郑老者叫了许多泥木匠人,前来修理庙宇,不过修前整后,略为洁净而已。又把泥像除出,供桌当作食台,添下椅凳,铺设床帐被褥等项,都是郑老者所备。那众人又把置办的衣服等件,并两个十五六岁俊俏后生,也备了衣裳,一齐送进庙来,逐件儿交纳过了,即时辞去。郑恩见了新鲜衣服,心下大喜道:“乐子若不除妖,怎能有这般好处?先前做了白吃大王,如今却做了无忧大王了。可惜咱的二哥不能同来受福。”即时除去了旧的,换上新衣。又把两个从人也打扮得一样青色,叫他随身服侍,闲时又把棍法教导他,预防拿妖。从此,郑恩住在孟家庄受享,轮流供养,快乐安闲。不多几时,把一座村庄十分生色,尽多兴旺起来,但见年谷时熟,岁稔民安,家家蒙乐业之休,户户得安居之庆,所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洵不谬也。有诗为证: 旺气从来不自由,兴隆端在吉人游。 只今仰慕英雄下,脍炙应教百世留。 不说郑恩在孟家庄安身快乐。且说赵匡胤自从在木铃关与柴荣、郑恩分别之后,单身行走,往首阳山投亲。谁知此处连年荒旱,五谷不生,把草根、树皮尽都吃尽,真是:斗米开珠无处觅,烟消火灭有谁行?黎民受倒悬之伤,百姓遭饿莩之苦。有余的,宛转移挪,尚在迁延时日;那穷乏的,流离四散,觅活偷生,不堪其苦。后贤曾有一律,单道那荒旱饥民之苦云: 水旱江淮久,今年复旱荒。 翻风无石燕,蔽野有飞蝗。 桎梏惩屠钓,橧巢迫死亡。 虚烦乘传使,曾发海陵仓。 当下匡胤往回数次,细细打听,方知姨母合家,从三个月前打叠起身,往汴梁投奔自己家中去了,因此扑了一个空,跋涉枉走三百余里。欲待回家,想那外省地方访拿这般严密,谅京城之中更加紧急,怎好归乡?欲要投奔关西母舅处安身,这木铃关如何得过?心下踌躇,进退两难。 信步而行,来到一个去处,只见前边有一群乡民,背上都驮着一口叉袋,从侧首山路里行来,望前而走。匡胤迎将上去,叫声:“列位朋友,你们袋里装的是何货物?可是豆麦,还是米粮?”众人见问,把匡胤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仪表非俗,口气又不是本处人,好像东京声口,不敢怠慢,便答道:“壮士,我们这里连年荒歉,粒米无收,那里有粮?”匡胤道:“既不是粮,还是什么东西?”众人道:“不瞒壮士说,我们这袋里,都是违禁之物,乃贩卖的私盐。”匡胤道:“这盐贩到那里去卖?”众人道:“别处难销,都要往关西去卖。”匡胤道:“到了那里,怎样价钱?”众人道:“此去到关西,一斗盐,只换一斗米。”匡胤道:“便是这等买卖,做他何益?”众人道:“一斗米到了这里,就换五斗盐哩。”匡胤道:“这也罢了,还算趁得些钱。”众人道:“往来贩卖,也只好糊口。像这等担惊受怕,却是没奈何,免不得为这饥寒两字,所以权做这等道路。”匡胤道:“养家糊口,个个皆然。但众位既往关西,为何不望大路而行,却在这山僻小路往返跋涉。如何过得关去?”众人道:“壮士原来不知,我们走的别有一个去处,可以偷过关头。” 匡胤听了别有路径,连忙问道:“不知众位还有那一条路可以过得此关?敢烦指教。”那众人见匡胤要问此路,叠着指头,不慌不忙,说出这一条路来,有分教:越过陷阱之关,投入魑魅之阵。正是: 路入崎岖终有路,神行暗昧岂为神? 不知众人说出何路,当看下回便知。 第十六回 史魁送柬识真主 匡胤宿庙遇邪魑 第十六回 史魁送柬识真主 匡胤宿庙遇邪魑 诗曰: 请君膝上琴,弹我游子吟。 哀弦激危柱,离思难为音。 宾御皆烦纡,何况居者心。 背井既有年,归哉无日宁。 不惜路悠长,眷此朋盍簪。 山川亦已隔,邈着商与参。 行迈且靡靡,忧心甚殷殷。 歧路越高关,跋涉遏云岑。 中诚奚尽写,鬼魁薄行旌。 话说赵匡胤投亲不遇,踯躅道途,正当进退无门,偶忽遇着一伙贩卖私盐的,听他有路可以越过关头,即忙问他路径。那众人说道:“我们贩卖私盐的,怎敢望着正路往关口上行?亏得有这一条私路,幽僻便逸,无人盘诘,偷将过去,就是关西大路了。所以常常往来,并不曾犯事。”匡胤听了,心下暗自喜欢,想道:“我如今终日奔波,尚无安顿,何不随了他前去?若到关西,便好找寻大哥、三弟,重得相逢。”正在思想,忽听众人又问道:“不知壮士何故也问这条路径?”匡胤道:“不瞒众位说,在下要往关西干事,顺便到此探亲,不想此间荒旱,舍亲举家不知去向。因思往返迢遥,日期耽误。幸逢众位说有便路可通,觉得顺道而行,较近了许多。怎奈不识路径,万望众位挈带同行。”众人道:“壮士既要同行,我等自当引路。”匡胤于是跟了众人,望前而走。一路上但见人烟寂寂,树木重重,走遍了山径崎岖,盘旋曲折。走已多时,不觉出了岔口,已在关西地面。进了一座村庄,名叫枯井铺,比那关东另是一般风景。当时匡胤拣了一个酒铺儿,邀请众人进去饮酒。吃了一回,众人谢别,欢欢喜喜各走,赶趁生意去了。 匡胤独自一个,又买了些现成饮食,饱餐了一顿,会还了钞,方才走出店门。信步往西而走,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公子慢行,小人有话相问。”匡胤听唤,停步回头一看,见那人生得相貌魁梧,身材高大,年纪约有二十光景,忙忙奔至跟前。匡胤问道:“壮土有何见谕,唤着在下?”那人道:“请公子出了村口,慢慢的讲。”二人走了多时,来至村市梢头,见有酒楼,匡胤邀了那人进店上楼,叫酒保取将酒食上楼。二人坐下,宾主传杯,余外无人坐饮。当时饮了一回,匡胤开言问道:“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仙居何处?今日会着在下,端的有甚事情,就请见谕。”那人答道:“小人乃史敬思之孙,史建瑭之子,名唤史魁。只因刘主登基,父亲早丧,小人流落江湖,佣工度日。前日忽遇了一位相面的先生,名叫苗光义,他交与小人一个柬帖儿,叫小人于今日今时,在这枯井铺等候,若遇见一位红面的壮士,便是兴隆真主,将这柬帖儿送上。所以小人在此等候,不想果应其言。”说罢,身边取出柬帖,双手送将过去。匡胤接在手中,拆开观看,只见那上面写的是几句七言诗儿,说道: 枯井铺里宜早离,枯水井里龙怎居? 遇鬼休把钱来赌,华山只换一盘棋。 空送佳人千里路,香魂渺渺枉嗟吁。 路逢哑子与讲话,恐惹愚民苦相持。 桃花山上有三宋,古寺禅林战马嘶。 五索州中休轻人,三砖两瓦炮来飞。 贬却城隍并土地,那时依旧在关西。 雁行重叙正相欢,水泛城垣祸怎离? 关东再与君推算,眼望陈桥兵变期。 匡胤看了诗词,半明半暗,一时不解其意,只得收在囊中,开言叫道:“史兄乃是将门之子,在下未曾会面,多有简慢。”史魁道:“公子休要谦词。小人虽听苗先生嘱咐,一时恐惹人疑,不敢泄漏。公子日后兴腾发迹,小人便来效劳辅助,望勿推辞。”匡胤笑道:“这些野道之言,史兄莫要信他。我们知己相逢,须当谈心畅饮,乃是正理。”于是二人重整杯壶,开怀欢饮,彼此各把生平本事,互相剖露一番。时已酒深,遂即下楼。匡胤将钞会讫,同出店门分别,两下恋恋不舍,各自情深。史魁无奈何,只得谢别,投往别处去了。后来在五索州匡胤有难,前来相救,得能会面。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单说匡胤别了史魁,心下想:“那柬帖卜的言语,起头两句,说的枯井铺、枯水井,毕竟是那地名不好,故此叫我不可久居。如今且往前面,寻个宿店安歇了,再作道理。”当下离了枯井铺,一路前行。正值暮秋天气,金风阵阵,透体生凉,正是: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匡胤独步踽踽,不觉浩然叹道:“我因一时性起,杀了女乐,抛亲弃室,避难他方。幸遇大哥、三弟,陌路相亲,黄土坡前结义,木铃关外分离,以致投亲不遇,日暮途穷,海角天涯,令人增叹。未知行踪何定,归着何期?”一路思想之间,不觉日已沉西,前不巴村,后不着店。 举眼一望,见那北山坡下,却有许多房屋,中间设着一所庙宇,一般的东倒西歪,破败不堪。即时紧行几步,奔近前边,见路旁有座石碑,隐隐的镌着“神鬼庄”三个大字。匡胤心中暗想道:“此处是座村庄,怎的这般败坏荒凉?不知遭了兵火,还是遇了饥荒?所以黎民逃散,房舍凋零。”复又走至庙门前,看那匾额写着“神鬼天齐庙”。匡胤不觉发笑道:“那座庙里没有神?那座庙里没有鬼?这庄既叫神鬼庄,为何这庙也叫神鬼庙?这个名儿倒也希罕。”移步进了庙门,看那两边的钟鼓二楼,俱已坍损,墙垣榱桷,零落崩残。又进了二门,仔细看时,只见那泥塑的从人,身体都是不全:千里眼少了一脚,顺风耳缺了半身。两廊配殿,坍塌不堪。殿下丹墀,草丛遍地。将身上殿,见那正中间供着一位天齐神圣,金光剥落,遍体尘埃,香雾虚无,满空蛛网。那左右威灵横卧,东西鬼判斜倚。真个荒凉凄楚,易动人怀。匡胤点头叹想道:“似此景象,莫说为人兴衰有数,就是神圣庇佑十方,也有个艰难时候。果然阴阳一理,成败皆然,真为可叹!”伤感之间,早已星斗当空,黄昏时际。匡胤走至供桌前,作下一揖,朝上说道:“神圣,我赵匡胤投奔关西,只因错过宿头,特到尊庙打搅一宵。后有寸进,自当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说罢,往阶前扯些乱草,将供桌上灰尘重重抹去。放下行李,将身跳上,枕着包裹,和衣而睡,不觉的呼呼睡着,鼻息如雷。正是: 一觉放开心地稳,梦魂遥望故乡飞。 匡胤睡在供桌之上,虽然行路辛苦,身体困倦,怎奈此时正当暮秋天气,寒风栗烈,直透肌肤,睡未片时,忽而惊醒。翻身定性了一回,耳边忽闻哗哗啦啦,呼么喝六之声,恁的闹热。匡胤想道:“这冷庙之中,怎的有人赌博?听这声响,却也不远。值此天气寒冷,料也睡卧不着,何不走往前去,看玩一番,聊为消遣?”主意定了,跳下桌子,手提行李,出了大殿,顺着响处,一路行去,望见西北角上,隐隐露出灯光。紧步上前一看,原来在侧首一间配殿里耍钱。匡胤一时心痒,咳嗽一声,只听得里边有人说道:“兄弟们,我们趁此把场具收拾了罢,你听外面有人来了。”一个道:“果然,我们收罢,这来的人儿有些不好。”又一个道:“不要收,不要收,我们正要等他进来,讨个着落,好待出头,怕他怎么?”匡胤不管好歹,两三步走进了殿门,只见殿上有五个人席地而坐,轮流掷色,赌做输赢,那上面坐着一个纱帽圆领的抽头监赌。匡胤暗自诧异道:“怎么做官的也在这里设赌,滥取匪财?却不道荡废官箴,作法自弊。我如今也不要管他,且自当场随喜片时,有何妨碍?”即时说道:“列位长兄,恁般兴致,小弟也来一叙何如?”那五个答道:“使得,使得。”即便挤了一个空儿,让匡胤坐下。将包裹放在身旁,叫道,“列位,我们既做输赢,不知赌银子,还是赌钱?”那上面抽头的官儿答道:“我们银钱尽有,好汉只管放心注码便了,倘遇输赢,我自开发。”匡胤满心欢喜,告过了幺,就把骰子抓将起来要掷。下边的几家,买上了七八大注。那匡胤掷下盆中,却是个顺水鱼儿,开先到底,三七共该输了二两一钱。心中不舍,并一并人家,掷了个黑十七,又输了三注。此时放头的风快,再不杂手。匡胤输得心焦,正在发躁,只见头家说道:“且住,我们掷了多时,把这输赢结一结帐,开发了再掷。”匡胤便将注码点算,共输了三十三两六钱。随即解开包裹,把银子称出,每绽计重五两,共开发了六锭,欠下三两六钱。那放头的说道:“好汉既然开发,何不一总儿归清?不如再发出一锭,待下回退算何如?”匡胤依言,复又取出一锭,交与头家。 当场又告了幺,重新又掷。此回轮该上家先掷,匡胤却把骰子抓在手中,说道:“是我掷的下注,倒买一盆罢。”下边的即便买上两大锭。当时匡胤举手掷下,指望开快满赢,不期那骰子在盆中滴溜溜的旋旋了一回,先望四个二,然后又是两个幺。那上家正要掠起骰子来掷,那匡胤输得急了,一心要赖,将手拦住。那上家说道:“你掷的是一果头儿,理该我掷,为何把我拦住?”匡胤道:“我掷了这个大块,你为甚又掷?”那人道:“五个一色,六个一色,方算得大快。你掷的是四个二,两个幺,名为果头名色,非叉非快,为甚么不许我掷?”匡胤微微冷笑道:“你们虽会赌钱,却没经过阵场,连那名色儿都不认得,还赌甚钱?”那人道:“你又来了,这的骰子有甚名色?反说我不认得。” 匡胤道:“原来你们果不识得。我这骰子,名为果快,又为巧色,待我把这骰子的名色逐项儿说与你们,方才知道。若掷四个六,一个四,一个二,名为锦裙襴。有幺有五,名叫脱爪龙,又叫蓬头鬼。若两个三,名为双龙入海。若掷四个五,一个幺,一个四,名为合着油瓶盖。有二有三,名叫劈破莲蓬。若掷四个四,四个二,名为火烧隔子眼。有幺有三,名为雁衔火内丹。若掷四个三,一个二,一个幺,名为折足雁。若掷四个二,两个幺,名为孩儿十。这些名色,都是有赢无输的大快。我掷的便是孩儿十,已是赢了,你何为又掷?”那人听了,只是不依,彼此争嚷不休。那头家说道:“老二,你也不必争嚷,这好汉说来,句句都是有理,这一盆算你输了罢。你们打上注,重新再掷,便见高下。”匡胤听了大喜,遂又打上了十锭注码,抓起骰子又掷。那下家也便买上三锭。匡胤掷下看时,却是三个六,两个二,一个幺。下家说道:“如今真也输了,却没得说。”伸手过来要取注码。匡胤将手挡住,道:“今番原是我赢,你不将银子配我注码,反来强取,是何道理?”下家发急道:“你掷的是四臭,怎么倒说是赢?”匡胤哈哈大笑道:“我说你们果是没经过阵场,名色不知,强来与我戏赌。我且再把这骰子明白说与你听,方才信我。凡系四点六点七点为叉,只有这个五点称为夺子。我掷的是个四开大快,如何不算我赢?”那头家听了,又说道:“老五,你赖他不过,也不必说了,叫他打上了银子,你便再掷。”匡胤闻言,暗暗欢喜,即便打上了十二锭银子,举手又掷。 看官们明理骰子的,果不必细说,但说书的不得不历举名色,略为指陈,虽非妄凭臆见,牵扯荒唐,然从古相沿,亦非无据,不过依样葫芦,道听途说而已。相闻传流的六个骰子,辨别输赢。以五子一色,六个全色,名为大快。其余除了三同不算,那三个十点以上者为赢,十点以下者为输。还有对子幺二三,名为顺水鱼,也算为输。凡五点夺子,四果巧快,古时并作输论。只因赵太祖少游关西,遇赌输急了,强争赢注,所以传到如今,那天下人都算为快。闲话表过不提。 只说匡胤又打上了注码,抓起骰子又掷。下边的又打上几注。匡胤掷了三个四,三个六,名为鸳鸯被,四六加开,赢了七注。又打上了这一家,共有二十一锭。下家又要出注。匡胤把骰盆一推,说道:“会耍不会揭,必定是死血。你们要赌,算结了再赌。”一家赢三家,共赢了五十三锭。那输家有银子的归了银子,没有的把钱准抵,每锭该作钱五贯。一时间银钱堆满,匡胤见了,心中暗自欢喜,正是合着那古语二句,说道: 赢来三只眼,输去一团糟。 匡胤赢得性起,那里肯住?重新又告了幺儿,又掷。那五家一齐下注,叫声:“好汉,若有造化,这一掷儿赢了我五家;若没有造化,输了,便是我们五家赢你一家。说过的,你我都不许悔赖,你可愿也不愿?”匡胤道:“你们既有此心,只管下注,我便一齐都掷。”说罢,抓起骰子,向那盆中哗啦的一声掷将下去。只见先望了三个四,那三个却又滚了一回,滚出了一个二,两个幺,这名儿叫做龇牙红臭。匡胤掷了这一盆,心下着急,想道:“他五家一齐赢了,我那里有这许多银子开发?输去财帛,不甚打紧;只是弱了江湖走闯之名,日后有何面目再与天下人说长道短?我如今不如咬定牙,只得硬赖,胡乱儿顾了目前名目,再做道理。”想定主意,故意拍掌,呵呵大笑道:“这一盆骰子掷得爽利,真是难得,才算赢得快活。”那五家听说,都发恼起来,把骰盆搂住问道:“你掷的是龇牙臭,怎么反说是赢?方才五点儿臭,被你赖去。这四点儿臭,又称他夺子不成?”匡胤道:“你们总没经过阵场,别的名儿不识,连这踩遍夺子也不认得,还要在此耍钱。”便把骰盆推开,就去抢钱、这五家儿那个肯依?哄的一声,齐齐跳起身来,撑撑擦擦,便有争嚷之意。这正是: 运蹇人逢鬼,时衰鬼弄人。 匡胤一见,双眉倒竖,二目睁圆,开口骂道:“小辈囚徒!你可去汴梁城中打听打听我赵匡胤,不是慈悲主顾、软弱娃儿,凭你什么所在,输了不给,赢了要钱,赌场中谁敢不让我三分?勾栏院一十八口御乐,只供我剑上一时之快。销金桥私税的土棍,一家儿也在我掌上捐生。希罕你关西这一伙儿野民,值得甚事?”说罢,抡拳便打。那五家儿一齐嚷道:“我们从来在此赌钱,并不曾遇着你这等赖皮,赢了要钱,输了便赖,还要想抢我们的银钱。你这赖皮,怎肯饶你?”亦便动手乱打。 彼此正在喧闹,只见那上面的头家立起身来,一声喝道:“你们也忒觉性躁了些,全然不谙事体,他乃宋家的领袖,怎可动手?你等两下也不必厮争,吾有主意与你们和解。”只因有此一番举动,有分教:目前来邪氛侵扰之灾,身后定不入版图之地。正是: 饶君大任非常士,难免旁求虚引端。 毕竟头家有甚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褚元师求丹疗病 陈抟祖设棋输赢 第十七回 褚元师求丹疗病 陈抟祖设棋输赢 词曰: 寂寥村庙夜偏长,角技陶情待曙光。身染浮灾扶不起,黄冠,暗济丹药有余香。恍入瑶台观不尽,仙乡,掀怀博弈较谁强。彷徨一着争先失,须降,到此惟教笑满场。 右调《定风波》 话说那头家见匡胤与五人争论输赢,各相混打,即忙立起身来,把五人喝住,不许动手,便将好言相劝匡胤道:“方才四果头赖做巧儿,五点臭争是夺子,也便罢了。这龇牙臭委是好汉真输,再无勉强,论理,该把银钱照注给付他们,才是正道,何必怒闹相争?如或好汉银钱不足,只把一半儿分俵他们,也便没得说了,直恁逼足了不成?”匡胤喝道:“你头家只顾抽头肥己罢了,谁要你出头多嘴,判断输赢?你便帮着自己伙伴,欺侮外人,将这软款话儿说我,想望打发他们。实对你说,要我赵匡胤分毫给付,万万不能,只等我的日后重孙儿手内,才有你们的份哩。”那头家说道:“是了,既是好汉有了日期,便是亲降纶音,再无更变。你们各奔前程去罢,待后期到,才可取偿。”说了这一句,只听得远远的山鸡遍唱,曙色初光。匡胤还待开言,忽听一声呼哨,那殿上的六人,转眼间俱都不见了。四下张望,杳无影迹,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一阵昏迷,倒在尘埃,沉睡去了。 且说这赔钱的,乃是五个魑魅恶鬼。这抽头的,乃是监察判官。因符上天垂象,该应这五鬼托生混世,因此来至天齐庙,与这监察判官做了一路神祗,每常里作福作威,搅得这村庄上家家都怕,户户不宁。那众人就把这庄称为神鬼庄,又把这庙也称为神鬼天齐庙。后来搅扰得昼夜不堪,人人无可存身,只得四散而去,只剩下空空庄子。那五鬼与这判官等候太祖龙驾到来,他便设局引诱,要求封号。不期太祖说了重孙儿身上,这五鬼即当奉了御旨,各自散去。后来徽宗皇帝便是太祖的重孙,将半壁的天下与大金占去,就应在五鬼转世托生:一个是粘没喝,一个是二蟒牛,一个是金大赖,一个是娄室,一个是哈边痴。那监察判官转生秦桧。一边外来侵削,一边内托议和,遂把大宋江山,分了南北,皆因太祖今日赌钱之过。此是后话,不必赘提。 且说匡胤当时昏倒在地,直至日上三竿,方才渐渐苏醒。把眼一睁,只觉得浑身作痛,脑袋发眩。慢慢的将身立起,举眼看那上面,塑着一位判官,旁边塑着五个小鬼,都是一般的凶恶之相。又见金银纸钱铺满一地,纸糊骰盆丢在一旁。匡胤看了,甚是惊骇,暗暗想道:“可煞作怪,难道昨晚赌钱,就是这五个恶鬼?抽头的敢是这个判官?”留神细瞧,越看越像。忽然想起苗光义柬帖上的言语,说“遇鬼休把钱来赌”,今日看将起来,果应其言,苗光义的阴阳都已有准。思思想想,害怕起来。又见输的七锭原银,尚在地下,即便拾将起来,藏入包裹,背上行李,离了天齐庙,径望关西路径而走。 一路行来,只觉得浑身冷汗,遍体发烧,头重眼昏,心神恍惚。走一步挨着一步,行一程盼着一程,强打精神往前行走。只见前面一座高山,甚是险峻,但见: 层岗叠巘,峻石危峰。陡绝的是峭壁悬崖,逶迤的乃岩流涧脉。蓊蘙树色,一湾未了一湾迎;潺骤泉声,几派欲残几派起。青黄赤白黑,点缀出嫩叶枯枝;角徵羽宫商,唱和那惊湍细滴。时看云雾锁山腰,端为插天的高峻;常觉风雷起巘足,须知绝地的深幽。雨过翠微,数不尽青螺万点,日摇赪萼,错认做王岛频移。 当下匡胤挣扎前行,来至山脚之下,见有一座丛林,那山门上镌着“神丹观”三字,紧步奔将进来。刚到了正殿,只见里边走出一位道者来,见了匡胤,上下观看了一回,说道:“君子,你贵体受了鬼邪之气了,这病染得不轻,虽无大患,终有啾唧之虞。且请到后面卧室歇息。”遂将匡胤领至后边,用手指道:“君子,你可就在这卧榻上,权且安歇。贫道往一个所在,去取了丹药,少时就来。”说罢,移步转身,往外徜徉而去。匡胤走至卧榻之前,放下行李,眠在榻上,悠悠忽忽,昏迷不醒。 且说这求丹的道者,出了山门,缘着山脚,层层的步上山去。这山果是高峻,恁般层叠,乃是天下最有名的,属于陕西华阴县管辖,名为西岳华山。山上有个仙洞,名叫希夷洞。洞中有一位得道的仙翁,姓陈名抟,道号希夷老祖。这位老祖得龙蛰之法,在睡中得道,所以一生最善于睡。能知过去未来一切兴废之事。这神丹观的道者就是徒弟,姓褚名元,也有半仙之体,因此老祖令他在山下观内,一来焚修香火,二来等候匡胤。当时褚元进洞,来见老祖,礼拜已毕。老祖问道:“你不在观内焚修,今来见我,有何事体?”褚元禀道:“启上我师,今早观中来了一个红脸的壮士,身带微灾,行步恍惚。弟子细看此人,相极尊贵,无奈着了鬼邪之气,现在昏沉,理当相救。故此求取仙丹,望老师慈悲悯赐。”那老祖听了此言,拍手大笑道:“好了,好了,香孩儿可也来了。今既在你观中,身带浮疾,贫道理当救之。你且随我进来。”那诸元跟至丹房,只见老祖取过葫芦,倾去了盖,倒出一粒金丹,托在手中,递与褚元,说道:“徒弟,你将此丹回去,只用井水一钟,将药研化,灌入口中,便能即愈。待他将养几日,神完气足之后,休叫放他就去,可引来见我。须要如此如此,我自有话说。” 褚元领命,答应一声,出了洞府,下了高山,来至观中。即着童儿去取井水一钟,再取一根筷子。童儿不敢迟误,登时把二物取至跟前。一齐来至卧室之内,见那匡胤兀得昏沉不醒,如醉卧一般。褚元将丹药如法调和。师徒二人,把匡胤搀将起来,用筷子撬开牙关,将丹药慢慢的灌将下去,仍复睡好。那药透入三关,行遍七窍,须臾之间,只听得腹中作响,口内呻吟。复又半盏茶时,匡胤渐渐醒来,口内连叫:“好睡。”张眼一看,见面前立着一位道人,一个童子,心下不知所以,疾忙问道:“敢问道长何来?此处是何所在?不知在下怎的到此?望乞指教。” 褚元道:“此处乃是西岳华山。这里称为神丹观。今早君子带病降临,贫道细观贵恙,受了鬼邪之气,十分沉重,为此特往家师洞中求取丹药,疗治浮灾。今得安愈,诚可庆也。不识君子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曾在哪里经过,遇此鬼邪?敢望一一指示。”匡胤听了褚元医病等语,即时跨下榻来,施礼称谢。褚元慌忙答礼道:“贵体尚在虚弱,何必拘礼?”彼此分宾坐下。匡胤遂把乡贯姓名、避灾遇鬼及赌钱争殴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褚元道:“原来就是赵公子,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公子方才说的那神鬼庄,真乃一个凶险去处。当初原有人家居住,因为天齐庙内出了这五个恶鬼,初时还到天晚出来,后来渐渐白日现形,把这些百姓搅扰得老少害怕,坐卧不安,只得各各分离四散,所以此庄无人居住。亏杀了公子住这一晚,若非大福之人,恐怕性命难保。今公子逢凶化吉,贫道不胜之喜也。”匡胤道:“实赖仙长扶持,感恩铭刻。但不知仙长贵姓尊名?令师是何道号?”褚元道:“贫道姓褚名元,就在这神丹观内焚修香火。家师道号希夷,就在山上居住,善能相法,不爽穷通。待贵体全安,贫道意欲相屈上山,与家师一会,不知尊意如何?”匡胤道:“若得仙长引领上山,参见了尊师,倘蒙道心不吝,指示迷途,便是仙长所赐,在下之万幸也。”两下谈论了一回,就有童儿送过香茗,宾主各饮毕。褚元分付童儿备饭。那童儿登时把饭收拾进来,摆在桌上。只见那摆的肴馔,只用四品素食,甚是洁净;又因匡胤病体初痊,只用稀粥。二人用过之后,才便撤去。 自此,褚元把匡胤留在观中,调和保养,不上几日,匡胤精神康健,复旧如初。这日邀了褚元,一齐出了山门,缓步上山来。四下观看,真的好一派山景,但见:麋鹿衔花,猿猴献果;樵子担柴歌唱彻,童儿炼药火功深。匡胤正看之间,耳边忽听下棋之声,抬头一望,只见远远的山洞之前,坐着两个老者下棋消遣。匡胤见了,满心欢喜,叫声:“仙长,你看那边山人下棋,真乃幽闭乐趣,千古高风。我们趁今天色尚早,且去观玩片时,然后参谒尊师,谅亦未晚。”褚元道:“使得,贫道自当相陪。”二人缓步而行,须臾来至洞前。只见那洞前松柏参天,遮遍了日色。这两个老者倚松靠石,对面而坐,居中却有一座白石台,台上摆着一个白玉石的棋盘,上面列着三十二个白玉石的棋子,一边镌着红字,一边镌着黑字,正在那里各争高下,共赌输赢的对奕。匡胤悄悄儿站在使黑棋的老者背后,暗暗观看。只见那使红棋的老者用了个舍车取将之势,把这红车放在黑马口里,哄他来吃。那黑棋的老者正待走马吃车,匡胤在背后不觉失口,猛的说声:“走不得!”那对面使红棋的老者把匡胤一看,瞅了一瞅,低头不语。这黑棋的老者闻了医胤之言,把马按下不走,细细将满盘打量一番,点头会意,这红车果然吃他不得。但自己若闪开了马,又怕红炮吃了象去,这个也是输局,再无解救。复又谋拟了一回,忽然看出红棋的破绽来了,他便不将马去吃车,也不把马动移,另将别着行走。不消几着,反赢了红棋。 那红棋的老者输了,侧身往旁边提出一只布袋来,伸手取了两锭金子,递与赢棋的老者收了。从新摆整了棋,又下。那红棋老者未曾起手,先开口说道:“那多嘴的,你看棋盘中间写的是什么言语?”匡胤听说,定睛望盘中一看,只见那河界上两边,对写着两句道: 观棋不语真君子,看着多言是小人。 匡胤起初看时,只留心在棋上盘桓,所以不曾看到这两句话儿。如今这老者输了,未免略有愠心,只把这两句儿说明与他,免得再有多言饶舌之意。只是从来的通弊,当局者述,旁观者清。看官们于此,那位肯见输不救,袖手旁观?即或不致明言取怨,那牵衣咳嗽,暗打机关,种种薄行,在所不免也。闲话休提。 只说匡胤当时见了盘上之词,心下想道:“原来他们将银子几角胜,并不空自消遣,这两锭金子,非同小可,因我一言指点,赢棋反作输棋,怎禁他嗔怪于我?他既怪我,不免待我再看些破绽,也指点他一着,赢了转来,便可准折了。”暗想之间,那两个老者,重新又着。此盘该是黑先红后。当下两个各自布置起来,你一着,我一着,下到七八着上,只见那使红棋的老者,提炮要打黑卒。匡胤免不得又要多说了,道:“空打无益,且顾自家。”那红棋的老者,才把自己的棋势细细一看,闪着一个双马卧槽的输局,连忙放下了炮,挨那马眼。 那黑棋的老者回头把匡胤瞧了一瞧,开言说道:“红面君子,你忒也不知见景了,难道没有一个耳信的?请你不要多嘴,你偏要多嘴。既是这等高棋,敢来与我下三盘,才算是个好汉子。”匡胤乃是天生的傲性,如何受得这样言语?不觉微微冷笑道:“老者,你这等高大年纪,也觉得太傲了,怎么就小视于我?我就与你下三盘,亦有何妨?”那红棋的老者说道:“二位既要下棋,先要讲定,不知是赌金子,还是赌些银子?”匡胤道:“吾乃过路之人,那有真金?只赌银子罢。”这个老者说道:“既然只赌银子,我们可定了规,每盘必须彩银五十两。无欠无赖,方才与你对弈。”匡胤听言,只认了这老者把银两来压他,便应道:“就是五十两一盘。”说罢,那老者让匡胤是客,送过了红棋。匡胤就在那红棋的位中坐下。二人摆好了棋,红先黑后,两下起手而行。这使红棋的老者翻着手,在旁观看。只见: 匡胤起手先上士,那边老者就出车。 红棋又走当头炮,老者出马把卒保。 匡胤使个转脚马,黑棋便用将来追。 你上卒来我飞象,红家吃马黑吞车。 演就梅花十八变,无穷奥妙少人知。 棋逢敌手难藏巧,两下各自用心机。 老者舍车来取胜,匡胤入了骗局中。 只因一着失了手,致使黑棋胜了红。 头一盘就被老者赢了,匡胤心中不服,说道:“这一盘,我和你赌一百两。”老者道:“就是一百两,难道我怕你不成?”从新又把棋来摆好,该是赢家先走。只见这老者偏又走得变化,但见他: 不走马来不发炮,先挺一卒在河边。 匡胤那晓其中意,两胁出车要占先。 黑棋双使连环马,红棋举炮便相迎。 老者又把棋来变,变成二士入桃园。 车坐中心卒吃将,赢了红棋第二盘。 匡胤一连输了两盘,心中发急,肚内寻思:“向在汴梁下棋,我为魁首,怎么到了关西,便多失势?输去财帛,不过小事,弱了名声,岂不被人谈笑?这一盘,一定要与他相拼,把本儿翻了才好。”想罢主意,开言说道:“老者,这一盘,我便和你相赌,把这两盘的一百五十两彩银合并。你若再赢,我便照数给银;我若赢了,把先前两盘退去。你道何如?”老者笑了一笑道:“凭你什么法儿,我总不怕。依便依你,只是还有一说:此一盘你若赢了还好,若是再输,连前两盘共是三百两银子,只怕你拿不出来,那时不但费气,只恐还要讨羞。”匡胤听了这般言语,欲要发作,又是翻本的心盛,只得忍气吞声,说道:“你这老者休得小视于我,我们既赌输赢,只管放心下去,何必多言?”那老者又道:“不然,我们空口说话,并无实据,此盘棋必须设立监局,方才各无翻悔。”于是,就烦那使红棋的老者在旁监局。此时褚元也在旁观,不敢言语。那老者又把棋儿摆好,才要起手,忽又说道:“也罢,本该我赢家先走,如今让你先行,使无别说。”匡胤听言,满心欢喜,忖道:“我今先着,难道又输了不成?”遂加意当心,将棋布置。只见他: 飘象先行保自宫,敌人仍把卒来冲。 红棋提炮相照应,黑着空虚设局松。 匡胤运筹多实济,互相吞并在盘中。 红棋算尽能必胜,谁知此老计谋通。 重重只把卒来走,逼近将军用力攻。 着成四马投唐势,一卒成功赢了东。 这一盘,匡胤满望成功,谁知又被老者赢去,只气得目定口呆,烟生火冒,思想道:“今日上山,却不曾带着财帛,这三百银子,将甚么给付与他?”左右寻思,并无计较,只得说道:“老者,方才这盘,本是我赢,被你错走了一着,反叫屈我输了。这却空过了不算,要赔银子,我们再着。”那老者听了,变脸道:“你说甚的话儿?方才你我对下,乃是明白交关,那个错走?你却要赖,我便不肯与你赖。”匡胤道:“你委实屈我输了,却不肯再着,只得把先前两盘一齐退去。”那老者道:“你这话一发说得荒唐,全不似那堂堂男子,做事光明,直把别人认做孩童,由你哄骗。不瞒你说,我方才实防你反复,故此设立这监局的做证。你既输了要赖,这监局设他何益?”匡胤听言,正待回答,只见那监局的在旁微微冷笑,叫声:“红脸的君子,古语道得好,说是‘好汉儿吃打不叫疼’,又道‘愿赌愿输’。我们在此下棋,又非设局儿骗人财帛,这是君子自己心愿,说定无更。既然输了,该把彩银发付,才是正理;偏又费这许多强辩,希图一赖。我们年老的人,风中之烛,又与你殴打不过,只算把这项银子救济了穷民,布施了饿汉,做了一桩好事罢了。只是可惜了君子,现放着轩昂的身儿,光彩的貌儿,顶了这不正之名,传了那无行之讳,自己遗羞,还被别人笑话。”这监局的把这一篇不痒不疼的说话,说得匡胤无名高放,烟雾腾空。有分教:三局残棋,只留得数行墨迹;一时义举,却消了几处烟尘。正是: 片舌严于三尺剑,单身酷似万人骑。 不知匡胤怎生发付,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卖华山千秋留迹 送京娘万世英名 第十八回 卖华山千秋留迹 送京娘万世英名 词曰: 名山青翠如常路,要游时,蹁跹步。梵宫静炼同云卧,餐松饮露。泉壑烟霞,堪使行人慕。只为争雄博几度,一时负却谁容怒。稳将山洞凭君卧,隐中相募。留迹昭彰,错笑他人误。 右调《青玉案》 话说赵匡胤在西岳华山,与那老者对下象棋,不想连输了三盘,一时要赖,反被这监局的说了许多不疼不痒的话儿,只气得敢怒而不敢言,自知情亏理屈,难与争强,只得说道:“罢了,罢了!只当我耍钱掷了个黑臭。你们也不必多言,待我下山到神丹观内,把银子取来打发,便也了帐。”老者道:“君子,你休要指东说西,我怎得知那里是神丹观?你若哄我走了,又不知你的姓名住处,叫我到那里来寻?输赢不离方寸,就在此间开发。”匡胤道:“也罢,就烦观主代我去取。”一回头不见了褚元,左右瞧看,都也不见。此时走又走不脱,赖又赖不成,急得只是搓手踯脚,无主无张。那老者登时发怒道:“我们在此下棋,谁要你来多嘴?又自逞能,强赌输赢。既输了三百银子,故意装憨不给,欲图悔赖。若在别处,有人怕你;我这关西地面,却数不着你。你既不肯给银,倒不如磕了个头,饶你走路,只当买个雀儿放生。”这一句,骂得匡胤满面羞惭,心中火冒,欲要动手,又恐被人知道,说我欺负年老之人,只得把气忍了下去。那监局的道:“红面君子,我们下棋的输赢,都是正气。你既不带财帛,或者有什么当头,留下一件,然后你去取那银子,免得争持。”匡胤道:“你这老人家,也没眼力,我乃过路之人,那有当头?纵把浑身上下衣服与他,也不值三百两银子。”赢棋的老者道:“谁要你的衣服?凭你什么五爪龙袍,我老人家也不希罕。你家可有什么房产地土,写下一庄与我,方才依允。若没有产业,或指一条大路,或将一座名山,立下一张卖契,也就算了。”匡胤听了,心下想道:“常言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你看那一家有大山大路?偌大的年纪,原来是个痴子。待我混他一混。”说道:“老人家,你既要大山,我就把这座华山写与你何如?”老者道:“我正要你家这座华山,可快快写来。”匡胤道:“纸笔不便,你去取来用用。”老者道:“谁有工夫去取纸笔?不论什么石头,划上几句也就罢了。”匡胤听了,又自暗笑:“真正是个痴人,石上划了字迹,如何算得凭据?”遂瞧了一瞧,见面前有一块峻壁危峰,上面倒也平正可划。遂拾一块石片,又问老者尊姓。老者道:“老朽姓陈。”匡胤便向石壁上划道: 东京赵匡胤,为因无钱使用,情愿将华山一座,卖与陈姓,言定价银三百两。永远为陈姓之业,并无租税。恐后无凭,石山亲笔卖契为证。 匡胤把卖契划完,那山神土地见真命天子把华山卖了,留下字迹,万古千秋,谁敢不依?就把石上白路儿,登时的变了黑字,比那墨写的更加光耀。此时匡胤只当儿戏,不过哄骗权宜之计。谁知后来陈桥兵变,登了大宝,这华山地亩钱粮,并不上纳分文。到了真宗之时,闻华山隐士陈抟乃有道之人,遣中使征召进京,欲隆以爵禄。陈抟不应。真宗怒责之道:“江山尽属皇朝管,不许荒山老道眠。”陈抟笑对中使道:“江山原属皇朝管,卖与荒山老道眠。”遂引中使看了太祖的亲笔卖契。中使只得回朝复旨。真宗听知他是始祖卖的,不好屈他,只得任他高卧。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只说匡胤划完卖契,仔细一看,初时原是白路儿,顷刻间即变成了黑字,心下惊疑,把手中石片掷下。止要回头与老者说话,举眼见了褚元,便问道:“仙长方才那里去了?”褚元道:“因为走得口渴,往涧边吃口泉水,致有失陪。”匡胤道:“不知令师在于何处?我们快去参过,便好下山。”褚元把手指道:“这一位就是家师。”匡胤大惊道:“怎么就是令师?小可几乎错过。”说罢,就要执了弟子之礼拜见。老者那里肯依?逊了多时,原行宾主之礼。又与那监局的也叙过了礼。匡胤遂问老者名氏、道号。那老者道:“贫道姓陈,名抟,别号希夷。不知贤君贵姓高名?”匡胤道:“愚下姓赵,名匡胤,表字元朗。”陈抟道:“原来就是东京的赵大公子,久仰英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方才早知是公子,怎敢相对下棋?多有得罪,幸勿挂怀。那石上的字迹,使人观见不雅,公子可擦去了,休要留下。”匡胤当真的走将过去擦磨,谁知越擦越黑,如印板印就的一般。那监局的老者道:“不必费力,留了在此,做个古迹儿罢。”匡胤只当戏言,那里晓得这话确确的应验,那华山的字样,至今隐隐儿依稀尚在。 当时匡胤叫声:“仙翁,某闻令徒称扬大法,相理推尊。愚下敢恳一观,指点前程凶吉,则某不胜幸甚。”陈抟道:“休听小徒之言,贫道那里会得?我有一个道友,相法甚高,那边来了。”匡胤回头观看,那两个老者化一阵清风,忽然不见,只见一张柬帖在地。匡胤拾起来细细观看,只见上面写着的: 贫道陈抟书奉赵公子足下:适因清闲无事,特邀西岳华山仙翁,遣兴下棋,本候行旌,乃希厚惠。不意三局幸胜,妄窃先声,果承慨赐华山,税粮不纳,贫道稳坐安眠,叨光无尽,谢谢!因思愧无所报,妄拟指陈:细观尊相,贵不可言,略俟数秋,登云得路。维时汉毕周兴,雀儿终祚,陈桥始基,才得天水兴隆,烛影摇红,便是火龙升运。俚言奉达,伏望详参。 匡胤将柬帖反复看了数遍,只明白前半之言,后半不解其意。遂把帖儿藏在身边,谓褚元道:“令师真乃神仙,幸遇幸遇!只是输与三盘棋子,倒被令师暗笑。”褚元道:“偶尔见负,老师何敢取笑?”说罢,遂与匡胤一齐下山。回至观中,天色已晚,道童送上夜膳,二人用了,各自安歇。 次日,匡胤收拾行李要行。褚元百般苦留道:“公子贵体尚未痊愈,不宜远行,须再将养数天,再行未迟。”匡胤见褚元诚意相留,只得住下。 不觉又过了数日,身体复旧如初。这日,褚元不在,独坐无聊,绕殿游观,信步而行。来至后面,只见是个冷静所在,却有一间小小殿宇,殿门深锁,寂静无人。匡胤前后观玩了一回,正欲回身,忽闻殿内隐隐哭泣之声,甚是凄楚。匡胤侧耳细听,乃是妇女声音,心内暗想道:“这事有些蹊跷,此处乃出家人的所在,缘何有这妇女藏匿在内?其中必有缘故。”方欲转身,只见褚元回来。匡胤一见,火发心焦,气冲冲问道:“这殿内锁的是什么人?”褚元见问,慌忙摇手道:“公子莫管闲事。”匡胤听了,激得暴跳如雷,大声喊道:“出家人清静无为,红尘不染,怎敢把女子藏匿,是何道理?”褚元道:“贫道怎敢?自古僧俗不相关。总劝公子休要多事,免生后患。”匡胤一发大怒道:“尔既于此不法之事,如何还这等掩耳盗铃,欲要将我瞒过?我赵匡胤虽承你款留调养,只算是个私恩小惠。今遇这等非礼之事,若不明究,非大丈夫之所为也。” 褚元见匡胤这等怒发,量难隐瞒,只得说道:“公子不必动怒,其中果有隐情,实不关本观之事,容贫道告禀。此女乃是两个有名的响马:一个叫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不知从那里掳来的,一月之前寄在此处,着令本观与他看守,若有差迟,要把观中杀个寸单不留。为此,贫道惧祸,只得应承。望公子详察。”匡胤道:“原来如此。那两个响马如今在于何处?”褚元道:“他将女子寄放了,又往别处去勾当。”匡胤道:“我实不信你,那强人既掳此女,必定贪他几分颜色,安有不奸不淫,寄放在此,竟自飘然长往之理?如今我也不与你多言,只把殿门开了,唤那女子出来,待俺亲自问他一个备细。” 褚元无奈,只得叫道童取钥匙来,把殿门开了。那女子听得开锁声响,只认做强人进来,愈加啼哭。匡胤见殿门已开,一脚跨进里边,只见那女子战兢兢的躲在神道背后。匡胤举目细观,果然生得标致: 眉扫春山,眼藏秋水。含愁含恨,犹如西子捧心;欲泣欲啼,却似杨妃剪发。窈窕丰神妖烧,鸿飞怎拟鹧鸪天;娉婷姿态轻盈,月宫罢舞霓裳曲。天生一种风流态,便使丹青描不成。 匡胤好言抚慰道:“俺不比那邪淫之辈,你休要惊慌。且过来把你的家乡、姓名,诉与我知。谁人引你到此?倘有不平,我与你解救。”那女子见匡胤如此问他,又见仪表非俗,心内知道是个好人,转身下来,向着匡胤深深道了万福。匡胤还礼毕。那女子脸带泪痕,朱唇轻启,问道:“尊官贵姓?”褚元代答道:“此位乃是东京赵公子。”那女于道:“公子听禀,奴家也姓赵,小字京娘,祖贯蒲州解梁县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七岁。因随父亲来至西岳进还香愿,路遭两个响马抢掳奴家,寄放此处。饶了父亲回去。这两个强人不知又往哪里去了。”匡胤道:“怎么抢了你,反又寄你在此?”京娘道:“奴家被掳之时,听得那两个强人互相争夺。后来一个说道:‘我等岂可为这一个女子,伤了弟兄情义?不如杀了,免得争执。’那一个道:‘杀之岂不可惜?不如寄在神丹观内,我们再往别处找寻一个,凑成一双,然后同日成亲。’两个商议定了,去了一月,至今未回。”匡胤道:“观中之士可来调戏么?”京娘道:“在此月余,并未见一人之面,可以通一线之生,终日封锁在此。只有强人丢下的这些干粮充饥,奴家那有心情去吃?”言罢,不觉心怀悲惨,两泪如珠。 匡胤见了,亦甚伤感,说道:“京娘,你既是良家女子,无端被人抢掳,幸未被他所污。今乃有缘遇我,我当救你重回故土,休得啼哭。”京娘道:“虽承公子美意,释放奴家脱离虎口,奈家乡有千里之遥,怎能到彼?这孤身弱质,只拼一死而已。奴家在此偷生,并非欲图苟且,一则恐累了观中的道士,二则空死无名,所以等这强人到来,然后殒命,怎肯失身以辱父母?”匡胤听了,不胜赞叹道:“救人须救彻,俺今不辞千里,送你回去便了。”京娘听说,倒身下拜道:“若蒙如此,便是重生父母。”褚元阻止道:“公子且住。你今日虽然一片热心,救了此女,果是一时义举,千古美谈;但强人到来,问我等要人,叫我怎处?岂不连累了贫道?此事还该商议而行。”匡胤道:“道长放心,那强人不来便罢,若来问你要人,你只说俺赵匡胤打开殿门,抢掳了去。他或不舍,到寻俺之时,叫他向蒲州一路寻来就是。倘或此去冤家路窄,遇见强人,叫他双双受死,也未可知。”褚元道:“既如此,不知公子何日起程?”匡胤道:“只在明日早行。” 褚元遂命道童治酒,与匡胤饯行。不多时,摆上酒筵。正待坐,只见匡胤对京娘道:“小娘子,俺有一言相告,不知可否?”京娘道:“恩人有何分付,妾当领命。”匡胤道:“此处到蒲州,路途遥远,非朝夕可至,一路上无可称呼,旁观不雅。俺欲借此酒席,与小娘子结为兄妹,方好同行。不知小娘子意下何如?”京娘道:“公子乃宦门贵人,奴家怎敢高扳?”褚元道:“小娘子,既要同行,如此方妥,不必过谦。”京娘道:“既公子有此盛德,奴家只得从命了。”遂向匡胤倒身下拜。匡胤顶礼相还。二人拜罢,京娘又拜谢了褚元。褚元另备一桌与京娘独饮,自与匡胤对坐欢斟,直至更深方撤席。又让卧房与京娘安宿,自己与匡胤在外同睡。一宵晚景休提。 次日天明,褚元起来安备早饭,与匡胤、京娘用了,又备了些干粮、路费。匡胤遂扮做客人模样。京娘扮做村姑一般,头戴一顶盘花雪帽,齐眉的遮了。将强人掳来寄放的马拣了一匹,端上鞍辔,叫京娘骑坐。京娘谦逊道:“小妹有累恩兄,岂敢又占尊坐?”匡胤道:“愚兄向来步行,不嫌跋涉,且得行止自如。贤妹不须推让。”京娘不敢多烦,只得乘坐。匡胤作谢,拜别了褚元,负上行李,手执神煞棍棒,步行相随,离了神丹观,望蒲州一路进发。正是: 平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至汾州介休县外一个土岗之下,有一座小小店儿开在那里。匡胤见天色将晚,前路荒凉,对京娘道:“贤妹,天色已暮,前途恐无宿店,不若在此权过一宵,明日早行何如?”京娘道:“任凭恩兄尊意。”匡胤遂扶京娘下马,一齐进了店门。那店家接了进去,拣着一间洁净房儿,安顿下了,整备晚膳进来用了。又将那马牵至后槽喂料。匡胤叫京娘闭上房门先寝,自己带了神煞棍棒,绕屋儿巡视了一回,约莫有二更光景,方才往外厢房打开行李安睡。不觉东方发白,匡胤起来,催促店家安排早饭进来,兄妹二人饱餐已毕,算还了店钱。叫店家牵出了马,扶京娘乘了,自己背了行李,执了神煞棍棒,离店前行。 约过十数里之地,远远望见一座松林,如火云相似,十分峻恶。匡胤叫道:“贤妹,你看前面这林子,恁般去处,必有歹人潜匿。待为兄先行,倘遇贼人,须结果了他,方可前进。”京娘道:“恩兄须要仔细。”匡胤遂留下京娘在后,自己纵步前行。原来那赤松林内,就是着地滚周进屯扎在此,手下有四五十个喽罗,四下望风,打劫客商,专候美色。这日有十数喽罗正在内中东张西望,忽听得林子外走得脚响,便往外一张,只见一红脸大汉,手提棍棒,闯进林来。慌忙寻了长枪,拿了短棍,钻将出来,发声喊,齐奔匡胤。匡胤知是强人,不问情由,举棍便打。打了多时,早有五六个喽罗垫了棍棒。余的奔进林去,报知周进。那周进提了一根笔管枪,领了喽罗,跑出林来,正与匡胤撞个满怀。两下里各举兵器,步战相拼。约斗二十余合,那喽罗见周进赢不得匡胤,便筛起锣来,一齐上前围住。匡胤全无惧怕,举动神煞棍棒,如金龙罩体,玉蟒缠身,迎着棍,如秋叶翻风,近着身,似落花坠地,须臾之间,打得四星五散。那周进胆寒起来,枪法乱了,被匡胤一棍打倒。众喽罗见不是路,呐声喊,多落荒乱跑。匡胤见那周进倒在尘埃,尚未气绝,再复一棍,即便呜呼。转身又不见了京娘,急往四下找寻,见京娘又被一群喽罗簇拥过赤松林去了。匡胤急忙赶上,大喝一声:“毛贼休得无礼!”那喽罗见匡胤追来,只得弃了京娘,四散逃走。匡胤亦不追赶,叫道:“贤妹受惊了。”京娘道:“适才这几个喽罗,内中有两个像跟随响马到过神丹观内的,认得我,到马前说道:‘周大王正与客人交战,料这客人斗大王不过的,我们送你去张大王那里罢。’正在难以脱身,幸得恩兄前来相救。”匡胤道:“周进那厮已被俺剿除了。只不知张广儿在于何处。”京娘道:“只愿恩兄不遇着便好。” 原来张广儿又在一座山头屯扎,离此只十数里之地,与周进分为两处,专行劫掠,彼此照应,为犄角之势,倘有美貌女子,抢来凑成一对,好两下成亲。且说那逃走的喽罗飞奔到山上,报与张广儿道:“大王,不好了!那神丹观内寄放的女子,被一个红脸大汉挟着同行。方才到赤松林经过,被周大王阻住,与这大汉交战。小的们又抢了那女子,不道那大汉赶来,小的们只得走来报知大王。”张广儿道:“如今周大王在那里?”喽罗道:“小的们抢那女子时,周大王正与那大汉交战,如今不知在那里。”张广儿听说,即忙带了双刀,飞身上马,跟了数十个喽罗,拍马加鞭,如飞的赶来。 却说匡胤正同京娘行走,已有十数里,只听得后面呐喊而来,匡胤回头一看,正见贼人带领喽罗赶来切近。匡胤料是张广儿,连忙手持神煞棍棒,迎将转去,大喝一声:“强贼看棍!”张广儿舞双刀来斗匡胤。匡胤腾步到空阔去处,与广儿交战。两个斗了十余合,匡胤卖个破绽,让张广儿一刀砍来,即便将身躲过,回手一棍,正中左手。广儿负痛,失刀于地,回马便走。匡胤奋步赶来,看看较近,手起棍落,把张广儿打于马下。可怜有名的两个响马,双双死于一日之内。正是: 三魂渺渺满天飞,七魄悠悠着地滚。 众喽罗见大王已死,发声喊,却待要走,匡胤大喝一声,飞身赶上。有分教:知恩女子,欲酬大德于生前;秉义丈夫,不愧英名于身后。正是: 勋业只完方寸事,声名自在宇中流。 毕竟喽罗怎的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匡胤正色拒非词 京娘阴送酬大德 第十九回 匡胤正色拒非词 京娘阴送酬大德 诗曰: 荒山险岭多盗跖,阻隔行人掠美色。 壮士遇之心不平,宝剑一挥颈沥血。 受恩思欲报深恩,几遍欲言心未宁。 一朝诉出衷怀事,引得英雄性火烈。 蜀中当垆卓文君,至今犹见诗人说。 三原红拂有谁称,暧昧遗羞何足贵? 睹此余生终不失,惟有黄昏相感泣。 话说张广儿领了喽罗赶来,思想要夺京娘,谁知反被赵匡胤打死。那众喽罗正要逃走,却被匡胤喝住,说道:“尔等休得惊慌,俺乃东京赵大郎便是,自与贼人张广儿、周进有仇,今已都被俺除了,与尔等无干。”众喽罗听说,一齐弃了刀枪,拜倒在地。匡胤分付道:“尔等从今以后,须当弃邪归正,不可仍是为非。倘不听俺的言语,后日相逢,都是死数。尔等各自去罢。”众喽罗听了分付,磕了一个头,爬起身来,俱各四散的去了。匡胤收拾要行,早见金乌西坠,玉免东升。远远望见前面有座客店,便同京娘趱行几步,到了店门,扶着京娘下马,一齐进店,把马交与店家喂养,进了客房。店家整备晚膳进来,兄妹三人吃了一餐,各自安寝。 且说京娘想起匡胤之恩,无以为报,暗自寻思道:“想当初,红拂本一乐女,尚能选择英雄;况我受恩之下,舍了这个豪杰,日后终身,那个可许?欲要自荐,又觉含羞,一时难以启口;若待不说,等他自己开口,他乃是个直性汉子,那知我一片报德之心?”左思右想,一夜不能合眼。不觉五更鸡唱,匡胤起身,整马要行。京娘闷闷不悦,只得起身上马,出门而行,乃心生一计:一路上只推腹痛,几遍要出恭,匡胤扶他下马,又搀他上马,京娘将身偎倚,万种风流。夜宿之时,又嫌寒憎热,央着匡胤减被添衾。这软玉温香,岂无动情之处?匡胤乃生性耿直,尽心服侍,不以为嫌。 又行了三四日,已过曲沃地方,一路上又除了许多毛贼,约计程途,只有三百里之间。其夜宿于荒村,京娘心中又想道:“如今将次到家了,只顾害羞不说,岂不错过机会?若到了家中,便已罢休,悔之何及?”满腹踌躇,不觉长吁短叹,流泪凭几。匡胤在外厢听了,不知所以,即慌进来问道:“贤妹,此时夜已深了,因何未睡?你满眼流泪,有何事故?”京娘道:“小妹有一心腹之言,难以启齿,故此不乐。”匡胤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但说不妨。”京娘道:“小妹系深闺弱质,从未出门,因随父进香,误陷贼人之手。幸蒙恩人拔救,脱离苦海,干里步行,相送回乡;又为小妹报雪深仇,绝其后患。此恩此德,没世难忘。小妹常思无以报德,倘蒙恩兄不嫌貌丑,收做铺床叠被之人,使小妹少报涓埃,于心方安。不知恩兄允否?”匡胤听了,呵呵大笑道:“贤妹之言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挺身相救,不过路见不平,少伸大义,岂似匪类之心,先存苟且?况彼此俱系同姓,理无为婚,兄妹相称,岂容紊乱?这不经之言,休要污口。”京娘听了此言,羞惭满面,半晌无言。沉吟了一会,复又说道:“恩兄休怪小妹多言,小妹亦非淫巧苟贱之辈,因思弱体余生,尽出恩兄所赐,此身之外,别无答报,不敢望与恩兄婚配,但得纳为妾婢之分,服侍恩兄一日,死亦瞑目。”匡胤勃然变色道:“俺以汝为误遭贼陷,故不辞跋涉,亲送汝归,岂知今日出此污蔑之言,待人以不肖?我赵匡胤乃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无私,倘使稍有异志,大神共鉴!尔若邪心不息,俺便撒手分离,不管闲事,那时你进退不得,莫怪俺有始无终。”匡胤言罢,声色俱厉,唬得京娘半晌不敢开口,遂乃深深下拜,说道:“今日方见恩兄心事,炳若日星,严如霜露,凛不可犯。但小妹实非邪心相惑,乃欲以微躯报答大恩于万一,故不惜羞耻,有是污言。既恩兄以小妹为嫡亲骨肉,妾安敢不以恩兄之心为心?望恩兄恕罪。” 匡胤方才息怒,将手扶起京娘,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所激,故此千里相送,今日若有私情,与那两个强人何异?把从前一片真情,化为假意,岂不惹天下的豪杰耻笑?”京娘道:“恩兄高见,非寻常所比。妾今生不能补报,死当结草街环。”两个说话,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匡胤,匡胤愈加怜惜京娘。看看到了蒲州,京娘虽知家在小祥村,却不认得路径,匡胤就问路行来。将到小样村,京娘望见故乡光景,好生伤感。 却说赵员外自从进香失了京娘,将及两月有余,老夫妻每日相对啼哭。这日夜间,睡到三更时候,员外得其一梦:梦见一条赤龙,护着京娘,从东回到家中。员外一见大喜,接了女儿,安顿进去。看那赤龙,登时飞去。回至里边,忽又不见了女儿,四下寻觅,却被门槛绊了一交,遂而惊醒。即时说与妈妈。妈妈道:“此乃你的记心,不足为信。”赵员外忆女之情,分外悲戚。至次日日午,忽庄客来报道:“小姐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执棍棒跟随而来,将次到门了。请员外出去。”员外听报,唬得魂飞魄散,大声叫道:“不好了!响马来讨嫁妆了。”说犹未了,京娘已进中堂,爹妈见了女儿,相持痛哭。哭罢,问其得回之故。京娘便把始末根由,细细说了一遍。又道:“恩人现在外边,父亲可出去延款,不可怠慢,他的性如烈火,须要小心。”赵员外听了女儿之言,慌忙出堂,拜谢道:“若非恩人相救,我女必遭贼人之手,今生焉得重逢?”遂叫妈妈与女儿出来,一同拜谢。那员外有一个儿子,名唤文正,在庄上料理那农务之事,听得妹子有一红脸汉子送回,撇了众人生活,三脚两步,奔至家中,见了京娘,抱头大哭,然后向匡胤拜谢。正是: 喜从天上至,恩向日边来。 赵员外分付庄丁宰杀猪羊,大排筵席,款待匡胤。那妈妈同了京娘来至里边,悄悄叫道:“我儿,我有一句言语问你,你不可害羞。”京娘道:“母亲有何分付?”妈妈道:“我儿,自古道:‘男女授受不亲。’他是孤男,你是寡女,千里同行,岂无留情?虽公子是个烈性汉子,没有别情。但你乃深闺弱质,况年已及笄,岂不晓得知恩报恩?我观赵公子仪表非俗,后当大贵。你在路曾把终身许他过?不妨对我明言。况你尚未许人,待我与你父亲说知,把他招赘在家,与你结了百年姻事,你意若何?”京娘道:“母亲,此事切不可提起,赵公子性如烈火,真正无私,与孩儿结为兄妹,视如嫡亲姊妹,并无戏言。今日到此,望爹妈留他在家,款待十日半月,少尽儿心。招亲之言,断断不可提起。”妈妈将京娘之言,述与员外。员外不以为然,微微笑道:“妈妈,这是女儿避嫌之词,你想人非草木,放着这英雄豪杰,岂无留恋之情?少刻席间,待我以言语动他,事必谐矣。” 不多一会,酒席完备。员外请匡胤坐于上席,老夫妻下席相陪,儿子、京娘坐于旁席。酒至数巡,菜过五味,员外离席,亲自执壶把盏,满斟一杯,送与匡胤道:“公子请上此杯,老汉有一言奉告。”匡胤接过酒来,一饮而尽,说道:“不知员外有何见教?愿赐明言。”员外赔着笑脸道:“小女余生,皆出恩公子所赐。老汉与拙荆商议,无以为报,幸小女尚未适人,意欲献与公子,为箕帚之妇,伏乞勿拒。”员外话未说完,匡胤早已怒发,开言大骂道:“好一个不知事的老匹夫!俺本为义气,故不惮千里之遥,相送你女回家,反将这无礼不法的话儿侮辱于我,我若贪恋你女之色,路上早已成亲,何必至此?”说罢,将酒席踢翻,口中带骂,跋步望外就走。赵员外唬得战战兢兢,儿子、妈妈都不敢言语。京娘心下甚是不安,急忙出席,扯住了匡胤衣襟道:“恩兄息怒,且看小妹之面,请自坐下,小妹即当赔罪。”匡胤正当盛怒之下,还管什么兄妹之情?一手撒脱京娘,提了行李,出了大门,也不去解马,一直如飞的去了。有诗为证: 义气相随千里行,英雄岂肯徇私情? 席间片语来不合,疾似龙飞步不停。 京娘见匡胤不顾而去,哭倒在地。员外、妈妈再三相劝,扶进了房中。京娘只是啼哭,饮食不沾,心中想道:“亏了赵公子救得性命回乡,不致失身于异地,爹妈反多猜疑,将他激怒而去。我这薄命,既不能托以终身,又不能别图报答,空生何益?不如一死,倒得干净。”挨至更深,打听爹娘都已睡了,即便解下腰间的白汗巾,悬梁自缢。正是: 可怜香阁千金女,化作南柯一梦人。 次日天明,员外夫妇起来,不见女儿出房。员外道:“妈妈,为何女儿这时还不出房?”妈妈道:“想是女儿行路辛苦,此时还在熟睡哩。”员外道:“我实放心不下,你可进去看看。”妈妈当真的推进京娘房内去看,年老之人,不辨东西南北,正望床上去叫,不料头儿一撞,可可的撞在京娘身上。妈妈初时还只道挂着什么,及至仔细一看,见是女儿,只唬得: 魂向天边飞舞,魄归云内逍遥。 当下妈妈叫喊起来,员外听得,慌忙赶至房中,见了如此光景,与妈妈相对痛哭。免不得买棺成殓,做些僧道功德,水陆道场,忏悔今生,博望来世。这些事情按下不提。 且说赵匡胤因赵员外一言不合,使性出门,一口气竟走了十余里路,看看天色晚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在为难之际,忽然就地里一阵阴风,觉得凄凄惨惨,冷气逼人,伸手不见指掌,恁般昏暗。此时心中惶惑,进退两难。只见前面隐隐的有人骑马,手执红灯而走,闪闪烁烁,微有亮光。匡胤见了,满心欢喜,欲要赶上同行。那灯光儿可煞作怪:匡胤紧行,这灯光也是紧行,匡胤慢走,那灯光也便慢走,凭你行走得快,总是赶他不上。心下甚是疑惑,即便开言叫声:“前面的朋友,可慢一步,乞带同行。”只见前面灯光停住,应声答道:“妾非外人,乃是京娘。因父母不察,有负恩兄,以致恩兄发怒出门,将这一片义心化为乌有。妾心甚为不安,只得痛哭至晚,自缢而死。但蒙恩兄千里送归,得表贞白,妾无以为报,故此执灯前来,引道远送一程,以表寸心。所恨幽明路隔,不敢近前,只得远远相照,望乞恩兄恕罪。”匡胤听言,不胜骇叹道:“据贤妹所言,轻生惜义,反是愚兄之故。但贤妹既已身亡,为何还会乘马?”京娘道:“好叫恩兄得知,此马自蒙恩兄所赐,乘坐还家,今见恩兄已走,小妹已亡,此马悲嘶,亦不食而死。”匡胤听了,甚为感叹。因又说:“贤妹,你生死一心,足见贞节。又蒙阴灵照护,盛德难忘。愚兄后有寸进,便当建立香祠,旌表节烈。”京娘称谢不已。说话之间,将及大明,只见京娘还在前面,叫声:“恩兄,天色将晓,小妹不能远送了。后会难期,前途保重。”说罢,隐隐痛哭而去。 匡胤望不见了灯光,心下十分伤惨,因思苗光义柬帖之词说“空送佳人千里路”,如今果应其言。正行间,只见前面有座小山,山下有一所古庙,树木苍苍,香烟杳绝。匡胤问及土人,土人答道:“客官休问,快快走罢。”匡胤见说话蹊跷,必要追问其故。土人道:“此庙原系本处的社庙,因为近来出了一个妖怪,每夜出来害人,近村人家,尽都怕惧,各自远移,因此叫客官快行。”匡胤听了,大笑不止,道:“俺生平遍走天下,总不信邪。既然此地有妖,俺又走得力乏,不免就在此庙安息一日,有何不可?”说罢,走入庙中,坐在板上,打开包裹,吃了些干粮,放翻身躯,呼呼熟睡,直至天晚,方才醒来。睁眼往外一瞧,只见日色西沉,鸟雀归宿。复往庙外四野观望,并无宿店,只得重进庙来。又吃了些干粮,将腰中鸾带解下,晃成了神煞棍棒,执在手中,仍复坐下。心中又记着京娘的事情,更加叹息。将至二更,果见明风飒飒,冷气凄凄,匡胤一时惊疑起来。将身立起,定睛一看,那天光微亮,透进殿来,只见神座下面,隐隐的盘着一条大蛇,头如笆斗,眼似灯光,口喷黑气,甚觉腥膻。匡胤道:“原来是这个孽障在此害人,待我与这地方除了害罢。”举起神煞棍棒,望了大蛇,喝声:“着!”奋力打将过去,有分教:仙棍腾挪,数载妖魔须就死;神威奋武,积年骁恶总成灰。正是: 事从阅历奇方见,人极凶残命必倾。 毕竟妖蛇除否,且看下回自知。 第二十回 真命主戏医哑子 宋金清骄设擂台 第二十回 真命主戏医哑子 宋金清骄设擂台 诗曰: 扫尽浮翳世路清,行人相唤话衷情 天星本是文明质,地界偏来指点灵。 风景有殊多阻隔,山林无路被占侵。 神威到处烽烟息,万世犹令仰德钦。 话说赵匡胤因与赵员外一言不合,激怒出门,气愤而行,错过了宿头,感得京娘阴灵儿执灯相送,因此又行了一夜。不期精神困惫,路逢古庙,将息了一日。至夜二更,果见庙有妖蛇,当时举动了神煞棍棒,大喝一声,望着蛇头便打。那蛇看见匡胤打来,便昂起头儿,一蹿躲过,就望匡胤扑来,匡胤躲过,却扑个空。匡胤提起棍棒,正要打下,只见那蛇盘动身躯,蓦将尾儿望匡胤鞭将过来,却鞭不着。那蛇也便心慌,仍复昂起这斗大的头儿,直扑将来。匡胤乱把身一闪,乘势将棍一搅,不端不正,正中在七寸之间,那蛇痛极,已是半死。匡胤因黑夜微明,看不亲切,只把棍棒一阵乱打,只打得不见动弹,然后住手。复又坐在板上,打盹片时,不觉村鸡三唱,日色初升。匡胤醒来,将妖蛇一看,委的长大,甚是怕人。遂向壁上留诗四句云: 遍走关西数座州,妖蛇为害几春秋。 神前棒落精神散,从此行人不用愁。 题罢,将神煞棍棒复为鸾带,束在腰间,背上行李,离了庙祠,望前行走。这日正行之间,只见前面有所高大宅子,门首坐着一个老者,鬓发苍苍,往来观望,见了匡胤,离座欠身,满面堆笑道:“君子,权且请留贵步,到舍下奉茶。”匡胤见是老者相留,不好违他,只得同进大门,至厅上放下包裹,叙礼坐下。安童献上茶果,彼此饮毕。匡胤开言问道:“老丈素未相识,今日见召,敢问有何见教?”那老者口称一声:“君子,老汉姓王,今交六十八岁,薄有些祖业庄子,这里冻青庄人人称我百万。空有田园,吃亏了老年无子。为此往寺里烧香许愿,求子传宗,五十六岁上,才得生了一子,老汉以为大幸,可望承桃。谁知命薄,只得了一个残疾之儿,直至如今长了一十三岁,却原来是个哑巴儿,并不会说话。老汉日夜心焦,无有法治。因于两月之前,有个算命的先生在此经过,老汉请他推算哑儿。那先生姓苗,名光义,却也算得古怪,他说:‘哑巴儿,哑巴儿,今日不开口,他年宰相做公侯。’叫我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在此等候一位红面君子,他善治哑巴,可使能言。所以老汉诚心在此奉候,不想果应其言,遇着君子。若能治得小儿能言,老汉情愿平分家业,决不食言。” 匡胤听言,心下暗想道:“这苗光义虽然言言有准,句句皆灵,只这一桩事情,便是荒唐无据了,世间诸病有医,那见哑巴儿也可治得?况我又不知治法如何,怎的把这担儿卸在我身上?我如今若说不会,却又辜负了这老者一片诚心;不如将计就计,且含糊应他,哄过了此时,离了这里,管他会说不会说?”主意定了,开言答道:“这哑巴儿在下虽然会治,只看各人的造化何如,能言不能言,乃系定数,不可勉强。可请令郎出来一看,便知端的。”旁边站着一个安童,即忙应道:“我家小相公正在书房内攻书哩。”匡胤道:“既是哑巴,怎么会得攻书?”安童道:“别人是念书,我家这小相公乃是悟书,虽则整日不离书本,只好空作想,应个名儿,叫他怎样好读?”那员外喝道:“狗才!谁要你多讲?快去领小相公出来,好求这位君子医治。”安童应声去了。 去不多时,把哑巴儿领至厅前,朝上施礼,站立旁边。匡胤举眼看他,但见: 头戴束发包巾,齐眉垂发;身着大红道服,满绣寒梅。衬衣鲜艳是松花,护领盘旋乃白色。齿白唇红,面如满月非凡相;眉清目秀,鼻如悬胆有规模。 匡胤看了,心下想道:“这样一个好孩子,生得大有福相,可惜是个哑巴儿。他既然出来,待我胡念几句,打发他进去,我便辞了,管他则甚?”遂问道:“令郎可有名么?”员外道:“他学名叫做王曾。” 匡胤道:“我这个治法,只看各人的虔心:虔心若至,登时会言;若虔心不至,要等三年。”员外道:“老汉的虔心无所不至,只把他治得讲出话来,就是老汉的万幸了。”匡胤即便用手把哑巴儿一指,口中念道: “王曾又王曾,聪明伶俐人。 今日遇了我,说话赛铜铃。” 匡胤只当戏词,权为搪塞之意,那知金口玉言,好不应验,话才说完,只见王曾将身跪倒,口吐言词,甚觉清亮,说道:“多谢指教,小子得开蒙混矣。”说罢,立起身来,又望着匡胤嘻嘻的笑了一声,竟往里边去了。看官不知,王曾原是文星降世,数定如此。后来太祖得了天下,王曾得中三元。至太宗御极之时,做了当朝宰相,辅佐朝廷,调和鼎鼐。此是后话,不提。 只说匡胤当时说了几句言语,果见王曾开口起来,连自己也都不信。着实骇异。那员外在旁,见儿子说得出话,心中大喜,惊异如狂,上前拜谢道:“感蒙君子神术高妙,治好了小儿。老汉有言在先,愿把家私平分,就请君子收纳。”匡胤道:“老丈不必费心,令郎开口能言,一则是他天资固有,二则老丈世代积德之故,在下何能,敢行冒赐?”说罢,就要告别。员外怎肯放行,一把手执住,复请坐下。遂又问道:“适才尚未拜问,不知君子尊姓大名,府居何处?”匡胤答道:“在下汴梁人氏,父亲赵弘殷,官居都指挥之职。在下名唤匡胤,字元朗。”员外道:“原来是位贵公子,老汉多有失敬,幸勿见罪。但公子既然恁般廉介,不受老汉微资,万望屈驾在舍,盘桓数月,少尽老汉一点之心,然后行程,望勿再却。”匡胤不好拂情,只得住下,每日款待,丰盛异常,趋附之情,自不必说。时当秋末冬初,员外见匡胤寒衣未备,即忙分付家人叫了裁缝,做了几套上好整洁的棉衣,送与匡胤御寒加减。 其时就有村庄上的好事之人,你我相传,声闻远近,都说王员外家来了一位会治哑巴的神仙,委实灵异,凭你说话不出的,一经他神治,便会开谈。登时哄动了许多愚夫愚妇,不论着远着近,是女是男,如鸦群蜂拥的一般,来到冻青庄上,就把王员外家的大门团团围住,一齐喧嚷起来,声声要请神仙出来,医治哑巴。当有庄丁进内通报。匡胤只得出来道:“列位休得罗唣。你们来得已不凑巧,我这治法本有定则,一年只治得一个。若是有缘,明年再来相会。”众人听说,一齐乱嚷道:“你只认有钱的,就肯医治;我们穷人到此,就这等嫌贫憎苦,不肯好好儿医治。同是一样的人儿,却两般看待,理说不去,情上难容。”这个说着,那个就拾泥土乱丢;那个喧闹,这个就把砖块乱打。一时间闹得匡胤无主,只得往内就跑,紧紧的把大门闭上,也顾不得告辞员外,背了行李包裹,叫庄丁领路,悄悄出了后门,往前径走。 又来到一个村庄,地名桃花庄,有座酒铺开在那里,走将进去,叫店家取酒来饮。方才坐下,只见一个行客慌慌忙忙奔进店来,把桌子一拍,乱叫道:“打酒来,打酒来!不论热的冷的,只吃一壶,助助兴头,好去看打擂台。”那店家慌忙取将酒来,摆在桌上。那人筛来便吃。匡胤听说“打擂台”三字,即忙问道:“请问朋友,这个擂台是何人所立?不知在于何处?”那人一面喝酒,一面答道:“这座擂台,就立在这里桃花庄西首,乃是桃花山上的三个大王所立。”匡胤道:“那大王叫甚名字?他的武艺如何?”那人道:“这山上的三个大王,乃是一母所生的,大大王名唤宋金清,二大王宋金洪,三大王宋金辉。还有一个妹子,叫做宋金花,一般的本事高强,武艺出众。聚齐了许多好汉,住这山上,做那英雄事业,霸踞一方,无人敢犯。因此在山下摆设擂台,每逢三六九之期,轮流下山,上台比武。那台上摆着许多金银做彩:若是有人上台打他一拳,赢他一锭金元宝,踢他一脚,赢他一个银元宝;若是输了,给他十倍。每每里只有输于他的,再不见有人赢得。今日轮该大大王上台,所以要去观看。”说罢,会了钱,出店而去。 匡胤听了,一时心痒,也只吃了一壶,还了钱,出门往西而来。走不多路,只见那边有一座擂台,四围观看的人如山似海,甚是闹热。只见那台上立着一条好汉,扎束得十分齐整,正在上面耀武扬威,对着下边说道:“你们众人中,可有有本事的么?便请上来会俺,赢得俺时,金银相送。怕给十倍的,休得上台出丑。”话未了,早见匡胤分开众人,一个飞脚,跳上台来,大喝一声:“小辈休得夸口,俺来也!”只这一声,把宋金清唬了一跳,眯着眼把匡胤一看,暗道:“好个红脸汉子!”便道:“你这红脸大汉,敢是要与俺比手么?”匡胤叫道:“宋金清,闻得你大有本领,故此俺特备十倍金银,前来会你。”说罢,放下包裹,脱去了袍服,摆了两个架儿。那宋金清大怒道:“红脸贼,怎敢道俺名字?”照着腿就是一脚。匡胤将身一闪,却踢个空,就势打个反背。宋金清用个泰山压卵势,望着匡胤打来。匡胤把身子一迎,故意失脚一滑,扑通的躺在台埃。宋金清心中大喜,便使个饿虎扑食势来抓匡胤。匡胤见他来得凶猛,就使个喜鹊登枝,将双足对着宋金清的胸膛,用力一登,早把宋金清踢倒。即忙跳起身来,上前擒住,双手拿住了宋金清的两腿,提将起来,只一扯,把宋金清的粪门劈开到小肚上,活活的分为两半,望台下丢了下来。那台下有十二个徒弟,百十个喽罗,大喊道:“休叫走了红脸贼,快些拿住,与大大王报仇!”说罢,一齐举动枪刀,围住了擂台,喊声如雷,乱箭齐发。匡胤见势头不好,又没避身之处,心中着慌,舍下了行李袍带,跳下台来,赤手抢拳,打开一条活路,往南疾走如飞。正是: 撒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匡胤正走之间,后面喊声大举,追赶上来,看看将近。怎奈寡不敌众,难与争锋,只是望前飞奔。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布起一阵黑雾,迷天暗地,掩石遮林。那喽罗失了路径,又不见了匡胤,只得回转桃花山报信去了。 匡胤见大雾退了贼兵,心下稍定,慌忙奔赶前途。当时来至一山,正在行程,蓦地里刮起一阵大风,十分利害。风过处,忽听呼的一声,跳出一只斑斓猛虎,张牙舞爪,摆尾摇头,望着匡胤便扑。匡胤侧身躲过。那虎扑了个空,转身复又跳将过来。匡胤跳过一边,说声:“不好!前有猛虎胆路,后有喊寇来追,我命今番休矣!”正说着,那虎又把身儿掉转过来。匡胤一时慌了,不将拳去抵敌,只把眼儿往后一望,只见路旁有株大树,迈步上前,扳住了树身,爬将上去,坐在枝上,权为躲避。那虎却又作怪,见匡胤走了上去,跳将起来,也便坐在树下,把嘴向着那树根儿,只管去啃,看看的啃去了一半,那上面的树枝儿就不住的摇晃起来。此时匡胤心中好不着急,说声:“不好!这孽畜把树啃去半边,掉将下去,不是跌死,就是落在他口里。”心中一急,冲破泥丸,现出一条真龙,在空中升腾旋绕。正是: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才退贼兵,又逢虎厄。 不说匡胤有难。且说这座高山,名为困龙山。山上有一座古寺,名为蛰龙寺。那当家长老,法名昙云,本是残唐时的大将马三铁,曾做潼关总兵,后来弃职修行,住居此寺。寺中有五百名上堂僧众,个个拳棒精通,都听长老法纪。这日有两个僧人要往涧中取水,走出山门,忽见树林边坐着一只猛虎,挡住去路,连忙跑进寺中,至禅堂报知长老。那昙云长老骂道:“这孽畜怎不在深山养静,擅敢扰害生灵?”分付徒弟们:“跟我前去走走。”说罢,立起身来,取了一只铁胎弓,三枝连珠箭,领着大众,出了山门,立在阶沿石上观看。果见那树林边一只大虫,在那里哈树,又见半空中现着一条赤须火龙。长老看了,微微冷笑道:“我这寺门乃清静之地,岂容这两个孽畜在此作耗?”左手弯弓,右手搭箭,正要射去,旁有一个徒弟叫道:“师父且慢。那树枝上还坐着一人,这龙就是他头上现出来的,想必是个妖怪。”长老听了,定睛一看,果见一人在树枝上坐着,心中想道:“必定这人遇着这虎,怕伤性命,因此爬在树上,暂且躲避,等候人来救他。如今猛虎啃树,他心下岂不着慌?一时害怕,故此迸开顶门,现出此物。此人有此奇征,日后福分不小,待我出家人救他一命。”正是: 收起降龙意,又生伏虎心。 长老执定了弓箭,对着猛虎,正待放去,众僧齐声道:“师父不可。”长老道:“我要射虎救人,尔等缘何又说不可?”众僧道:“师父,我们佛家弟子,慈悲为本,方便为心。方才既不射龙,如今却要伤虎,放了一个,害了一个,岂无偏见之心?”长老道:“依你们便怎样?”众僧道:“若依弟子们主意,且把大虫轰去,救了树上的人,两下都不丧命,这便是慈悲之心了。”长老道:“说得有理。”放下了弓箭,就叫众僧上前轰去大虫。那众僧齐声呐喊,共力驱除,指望大虫跑了去。谁知他任你呼喝,只是不睬。长老道:“尔等退后,待我分付于他。”遂大声喝道:“你这孽障,此地乃清净法门,谁许你在此作耗?若不快走,叫你目下就要倾命。”长老方才说完,那虎立起身来,望着长老看了一看,抖抖毛,竟是望深林里去了。众僧夸奖道:“终是师父法力无边,只几句法语,就叫这畜生去了。” 那长老见虎已去,望上叫道:“树上君子,那大虫已去远了,你要放心下来。”此时匡胤被虎唬慌,真元出现,正在闭目凝思,待其天命,故此众人喧闹,不曾相闻。及至长老到树边叫唤数声,一如醍醐灌顶,便尔元神归窍,清晰如初。开眼一看,果然猛虎已去,看见许多僧人,立在下边,方才放心溜下树来。仔细一看,见那为首的老和尚生得清奇古怪,老耄雄伟;以下僧人,尽多壮丽。但见那老和尚: 双眉似雪,两鬓如霜。面犹蟹壳,狰狞不亚揭波那;目若朗星,润泽无殊阿罗汉。毗卢帽整齐抹额,貌端端显得佛相庄严;红袈裟周正披身,气昂昂露出英风凛冽。两下门徒齐拥护,一如捧月众星辰。 匡胤见长老这等丰神,不住的暗暗喝彩。那长老也把匡胤细观,见他面貌神威,隐隐君王之相;身材厚重,堂堂帝主之容。心下也是暗喜,满面堆笑,开言问道:“不知君子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今日到此,有何贵干?”匡胤答道:“承长老下问,在下家住汴京,乃殿前都指挥赵弘殷之子,名叫匡胤,表字元朗。因到关西投亲,路过桃花山,见有强人卖弄,因一时不平,擂台力劈宋金清。不期他手下人多,一时难以抵敌,得便逃走。来到宝山,又遇了猛虎,所以权在树上躲避片时。正在危急,幸得长老相救,此乃死里逃生,皆出长老大德。”那长老听说,满心欢喜,说道:“原来就是赵公子,失敬了,请到里面讲话。”把手一拱,接进了匡胤,将山门闭上。 彼此来至禅堂,叙礼、送茶已毕,匡胤问道:“请问长老法名,俗家何处?乞道其详。”长老道:“老僧法名昙云,又名佛瑞。俗姓马,名三铁。残唐时曾为潼关总兵,与令尊有一面之交。后来因见国事日非,天心已去,弃职归家,来至此处,出家修心养性,远避俗缘。方才打死的宋金清,乃是桃花山的大王,本寺的施主。公子一时豪举,力劈此人,惹下滔天大祸。他还有二个兄弟,有万夫之勇;一个妹子,有妖法之能;手下有许多徒弟,五千喽兵。方才没有赶上,一定回山报信。他兄妹三人闻知大王被害,必来报仇。只是众寡不敌,如何是好?” 匡胤听了大惊,心中想道:“我指望避祸,如今倒自投罗网了,原来他与贼人一党,故此哄我进来,就把山门紧闭,心怀不测,必有鬼谋。我欲待打出山门,去寻生路,看这和尚年纪虽老,豪气尚存,况有众僧帮助,怎得出门?若待坐观动静,时刻提防,亦非自全之策。”左思右想,一筹莫展。忽又想道:“我如今误入他门,料难出去,不如用一苦肉计,看他意向若何。”便道:“长老,那大王既是宝刹的施主,在下至此,谅无得生。可将我绑去,送上山寨,一则遂了他报仇之心,二则也见得长老的无量功德。望即施行,莫须故缓。”那长老听了,笑容可掬,说道:“公子,你不必多心,休疑老僧有甚歹意。那宋家弟兄虽是我寺中施主,却非心愿,因老僧贱名难犯,故假布施之名,暗里结交。老僧久欲驱除,因是无衅可乘,且独力难以大举,故得养成锐气,以至于今。况贫僧与令尊有一面之交,焉肯把公子献与贼人?我想他此来,必定先到寺中搜检,不如将计就计,我与公子并力同心,结果了这伙毛贼,与地方除其大害,这才是无遮无量,绝大的功德。”匡胤道:“长老果有此心,还是戏语?”长老道:“老僧并不虚言,公子勿疑。”匡胤道:“长老有此盛德,不知计将安出?乞道其详,以释愚怀。”那长老用手一指,说出这个计来,有分教:僧俗同心,蛰龙寺中顷刻尸横血溅;兄妹报怨,桃花山上登时瓦解冰消。正是: 共叹荣枯诚异日,堪悲今古尽同灰。 毕竟长老说出甚么计策,且看下回自见分明。 第二十一回 马长老双定奇谋 赵大郎连诛贼寇 第二十一回 马长老双定奇谋 赵大郎连诛贼寇 词曰: 羁人怀旅,回首乡关远。莺声催泪痕,方踯躅,烽烟满眼。平生志奋,欲尽扫妖氛,任角逐,逞追奔,指顾旌旗断。神谟妙算,矰缴施羊犬。连弩绝归程,漫赢得,泉喷风卷。元凶已馘,边鄙见尘清,鸿路靖,豹山宁,显得男儿愿。 右调《蓦山溪》 话说昙云长老见匡胤疑他有相害之心,便说道:“公子何用疑心?老僧委的真心,故此屈留公子在此商议,必须设一奇谋,将他剿绝,方无后患。”匡胤道:“既长老有此盛德,请问计将安出?”长老道:“老僧有一神弓,名曰插靶铁胎弓。又有三枝连珠神箭。今交与公子,伏在大殿供桌之下。我把贼人哄了进来,见机行事。公子只听我口念‘工’字为号,就便开弓放箭。天幸得能成功,结果了一个,就少一个帮助了。”说罢,把弓箭递与了匡胤,把那射法架势教了数遍。匡胤天资敏捷,一教就会。跟了长老,来到大殿,钻在供桌之下,放下了桌帷,安排停当。又分付众僧把山门大开,若有桃花山贼人到来,只管放他进来,不必拦阻。众僧答应一声,开了寺门等候。不提。 再说那追赶的喽罗被黑雾迷路,回转桃花山,报知了兄妹三人。那兄妹三人闻了此信,一齐放声大哭,切齿咬牙,务要追拿回来,报仇泄恨。当时留下宋金花看守山寨,兄弟二人点起五百喽罗,一齐下山,望前追赶。到了蛰龙寺,将山门围住,高叫道:“寺内和尚听着:方才有一红脸汉子逃走到此,谅着在你寺中藏躲。你们快快献将出来,每年加增你十万钱布施。”山门上的众僧连忙报与长老。长老走将出来,一见了兄弟二人,满面堆下笑来,问道:“二位大王带领人马到来,不知何故?”宋金洪道:“长老有所未知。今日早上有一红脸贼人,与俺大哥在擂台上放对,不料俺大哥一时失手,被他劈死,言之痛心。喽罗们正要拿住,又被他走了,故此俺便前来追赶。不知可曾到此?若在你寺中,快把将来与我,定然重重相谢。”长老道:“原来如此。只是我寺中并未曾看见,大王再往别处追寻,不必耽误。”说罢,转身进去,把山门闭上。宋金洪见了,心下疑惑道:“兄弟,方才我们到时,山门大开,如今听着我们要寻,他就把山门闭上,其中必有原故。你可在外看守张望,我进去搜寻一番,或者仇人在里,也未可知。”宋金辉道:“哥哥言之有理。” 金洪下马,带领三十名喽罗,至山门前,一齐叫门。那众僧做成圈套,就把山门开了。金洪当先,喽罗在后,一齐进了寺门,来到大殿。长老迎将出来,道:“二大王,想不信贫僧之言,要来搜么?”金洪笑道:“俺实不信长老之言,只得要得罪一遭。”就叫:“喽罗与我进去搜寻。”喽罗答应一声,跋步下殿,从两廊搜起,复上大殿,往罗汉堂及天花板内,至厨灶、僧房、地板、天井各处搜寻,并无踪迹,出来回了宋金洪的话。金洪喝道:“你们这班奴才,未曾搜到,就来搪塞,这供桌底下,为何剩着不搜?”长老听了,暗暗笑道:“谁说不在供桌底下?纵然搜将出来,我马三铁在此,怎肯叫你拿去?”当下喽罗走至供桌跟前,正欲将桌帖揭起,只听得檐前风声骤发,就地滚滚尘埃,早来了两位护驾神祇。只见那左边的装束得十分凶恶,异样惊人。怎见得? 头上纸锭映风飘,散发垂眉眼坠梢。 脸带凶煞如粉洁,口涂噀血似弯弨。 白布袍儿腰系草,轻麻裙子足穿屩。 手中端执长杨拐,护驾丧门神圣标。 再看那右边的,更觉威风。但见: 头戴银盔光闪烁,身披锁子橙黄甲。 右手提着方天戟,左手托座黄金塔。 镇静威仪神道伏,庄严色相佛门钦。 陈塘关上有声名,蛰龙寺中来保驾。 两位神圣站在案桌左右,护住匡胤。那些喽罗正待掀起桌帏,早被托塔天王把黄金塔一晃,把喽罗的眼珠儿都晃黑了,一些也不见影响,只得走了下来回复。宋金洪道:“只怕你们搜得不细,今日有心得罪寺里,你们可再往各处细细的搜看,便见有无。”喽罗奉命,重新又从两廊搜起,直至卧房住手。这一回搜寻,比前大不相同,但见烟尘缭乱,橱柜乒乓,千年古佛尽翻身,几处经箱多倾倒。喽罗寻了多时,出来回复道:“前后细搜,并无踪迹。” 金洪听言,心中闷想:“这红脸贼果然不到寺中不成?”正待起身,长老道:“二大王,如今可信贫僧之言,并非虚谎。”宋金洪道:“这贼虽然不到寺中,不知逃往那里去了?”长老道:“何不佛前求上一签,问问去向,也省了胡乱儿追赶,枉费大王的工夫。”金洪道:“长老言之有理。”遂即走至佛前,取了签筒,双膝跪下,口内通诚道:“弟子宋金洪,住居桃花山。因于今日有一红脸大汉,不知姓名,在擂台上将弟子长兄劈死,逃去无踪,哀求我佛慈悲,悯赐一签,指明去路。”金洪正在祷告,那长老在旁,把罄儿敲动,口里念声:“工,工。”金洪听见,立起身来问道:“长老,我在这里求签,你为甚念起‘工’来?”长老道:“二大王有所不知,这是求签的灵咒,若不宣念几声,纵你虔诚,不能感应。”金洪道:“如此,烦你多念几声。”说罢,便又跪下,执了签筒乱摇。长老口中又念:“工,工。”不上两声,匡胤在案桌下听见,把神弓搭上了箭,轻轻把桌帏掀开,对着金洪说声:“强贼看箭!”嗖的一声,正中咽喉。金洪手撒签筒,身躯仰倒,一命呜呼,归阴去了。众喽罗看见,一齐发喊道:“不好了,有刺客在此,把二大王射死了!”往外乱跳。长老丢了磬儿,身边拔出戒刀,当门拦住。匡胤跳将出来,把宋金洪的宝剑取了,执在手中。僧俗二人,一齐动手,砍倒二十多人。余者逃往外边。 那宋金辉正在山门等候,忽见喽罗跑出来叫道:“三大王,不好了!这寺里的和尚与这红脸大汉通同设计,暗箭把二大王射死了,又伤了大半人,小的逃得快,全了性命。三大王作速整备。”宋金辉听了,魂飞魄散,顿足捶胸,叫道:“马三铁,你为山寨上门徒,得了若干布施,怎敢通同野贼,伤害我哥哥?若不报仇,誓不立于人世!”把刀、马交与喽罗,拔出宝剑,带领了五十名健汉,跑进寺门,一齐叫喊道:“马三铁,你快把红脸贼献出,万事全休;若有半个不字,叫你合寺僧人,不留一个!”长老听知,谓匡胤道:“公子,此贼力大无穷,当用智取:公子可躲在窗后,待贫僧引他进来,与他一个暗送无常,免了你我费力。”匡胤依计,将身闪在窗后。长老手执戒刀,大步迎将出来,刚到金刚殿,正遇宋金辉,长老喝道:“宋金辉,你等兄弟,不守本分,无故扰乱我清净之场,两次三番进来搜检,是何道理?只是你自取灭亡,休要想着老僧。”金辉见了,怒气填胸,口中大骂道:“马三铁,你这老贼秃!你从前以往,不知得了我山寨多少钱粮,舍在寺中。不思报答施主之恩,反与野贼同谋,害我兄长,怎肯甘休?”说罢,仗剑赶至面前,劈面一剑。长老将戒刀火速相迎。两个杀在当场,战在一处。约有十合,长老诈败,虚晃一刀,跑进了大殿。宋金辉随后追来。 匡胤在窗后看得明白,让过了长老,把手中宝剑举起,对准了宋金辉的脑后,喝声:“强贼看剑!”这一剑砍来,金辉那里躲闪得及,叫声:“不好,吾死也!”只听得一声响处,早已连肩砍断丫叉骨,带臂劈开粗细筋。宋金辉既死在地,那些喽罗齐声叫道:“不好了!三大王也被害了,我们快些逃命罢。”呐喊一声,往外乱跑。长老与匡胤从佛殿上赶出来,刀剑并举,一连砍倒了二十多个。长老分付众僧,一齐跟走出去。那山门外的喽罗,正在那里等候里边消息,只见众健汉往外乱跑,后面许多和尚追赶出来,见了如此光景,知是败了,指望要逃。长老把戒刀往后一摆,许多上堂僧发声喊,杀将过来,好不利害。只见: 征云笼地,杀气弥天。征云笼地,扬尘布土漫山河;杀气弥天,惨喊愁声彻霄汉。追奔和尚,一排头齐眉棍棒,举动处,犹如雾卷游龙;败北喽罗,尽抛却光闪枪刀,跑走时,好似弹伤飞鸟。自悔当年入了伙,岂是争名;不图今日丧其躯,只因夺利。 当下长老见喽罗死的死,跑的跑,已是了帐,便分付众僧不必追赶。众僧依言,各自回身。只见宋金辉骑的一匹赤兔马,在那里乱叫。匡胤听了马嘶,仔细一看,见那马周身如火炭一般,身条高大,格体调良,走至跟前,将缰绳拉住。那马见了匡胤,摆尾摇头,嘶鸣不已。匡胤满心欢喜,收了良驹。又见那首戳着一柄宝刀,将马交与僧人牵着,自己走将过去,提起来一看,果然好一口宝刀。有诗为证: 火炼功深久,枪锤怎敢当? 锋利谁得比?九耳八环刀。 匡胤看了,心中大喜,取将来与长老观看。长老道:“此为九耳八环刀,乃是纯钢炼就,锋利非凡,真乃一口宝刀,可惜落于贼人之手。今归公子,可谓物得其主矣。”言罢,即命僧人牵了良马,执了宝刀,与匡胤一齐进了寺门。来到大殿,见了宋金洪弟兄二人尸首,横卧在地,长老叹息道:“孽障,你二人不为争名,不为夺利,无故枉送性命。方才的英雄,而今安在哉?”正言间,见宋金洪的盔甲甚好,便对匡胤道:“公子,这宋金洪的盔甲,也是齐整精奇,公子何不卸他下来?”匡胤走上前来,遂把勒甲绦解开,将这副锁子黄金甲卸了下来,披在身上,倒也可体。又把凤翅盔除下,戴在头上,正好合适。打扮齐整,长老大喜道:“公子,你如今得了刀马,有了甲胄,此乃天之所赐,假手于贼人,若遇贼兵,何足惧哉!”遂分付众僧,将这大殿丹墀的尸首及寺门外的尸骸,一齐扛去山后空地上,尽都烧化了。又将各处佛前桌上的桌帏,解来做了旗号,端整与桃花山贼兵厮杀。 且不言蛰龙寺中有了整备。再说桃花山上宋金花,见两个哥哥领了喽兵,去追拿红脸大汉,去了许久,不见回来。正在忧疑,只见一群喽罗跑上山来,见了金花,一齐哭拜在地。金花慌忙问道:“你们为何这般模样?二位大王如今在那里?”喽罗禀道:“小姐,不好了!那马三铁与红脸大汉同谋设计,把二位大王一齐杀害在寺中,又把兵马杀了大半。吾等得逃性命,回来报知,望小姐做主。”那金花听了此言,只唬得死去复生,放声大哭,痛骂:“贼僧!你忘了大恩,反助贼人,杀死我兄长,誓不与贼并生!”遂取披挂,结束停当,提刀上马,带领了合寨儿郎,一齐下山,奔蛰龙寺来。一路上喽罗呐喊,兵马奔驰,早到寺前。 却有僧人报知长老。长老同众僧各执兵器,扯了桌帏做的旗号,簇拥着匡胤,走出山门,到平阳之地,正见贼兵扎住阵脚。那宋金花一马当先,娇声喝道:“马三铁,吾山寨上有甚亏负你处,你便与红脸贼通谋害我兄长?今日我亲自到此,快将红脸贼送出,与我兄长报仇,你死略可俄延;若道半个不字,叫你狗命立刻归阴,台寺僧人不留只影。”匡胤听了大怒,提刀出马,大骂:“鸟婆娘!汝来送死,尚自不知,还敢鼓舌摇唇,做此伎俩。”宋金花抬头一看,见匡胤盔甲刀马,都是兄长之物,不觉睹物伤情,两眼流泪,喝道:“红脸贼!你害我兄长,又窃取了盔甲刀马,尚在此狐假虎威,岂不可羞?快通名来,好取你首级。”匡胤闻言,举眼重观,只见他: 烂银盔上双凤翅,白甲素袍彩战裙。 胸前宝镜光闪电,勒甲丝绦九股匀。 袋内弯弓犀角面,壶中箭插玉雕翎。 打将钢鞭鞍上挂,杀人宝剑鞘中存。 爱骑走阵玉雪马,三尖两刃手中擎。 杏脸桃腮生杀气,柳眉凤眼带凶形。 匡胤高声喝道:“你要问我大名,我乃东京赵指挥老爷的公子赵匡胤便是。你是何名?也快通来。”金花听了,心中倒有几分怯他,暗自想道:“我闻他绰号叫赵闯子,惯要招灾惹祸,因杀了御乐,逃走在此,打遍关西,并无敌手,怪不得兄长三人,都丧于此人之手。”遂开言道:“赵匡胤,我乃桃花山大王的亲妹、紫霞洞老母的门人宋金花便是。闻你在东京惹下大罪,逃到这里,应该隐姓埋名,改恶从善,才是正理;不道狼子野心,仍然行凶害命。不要走,吃我一刀。”拍马举刀,望匡胤顶门上剁来。匡胤将刀望上架过,两个往来冲杀,大战在龙潭虎穴之中,真好利害: 一双男女相争战,两边僧俗助威风。一个三尖刀栏头便砍,一个九耳刀扑面相迎。刀去犹如一片雪,刀来好似一团冰。八只马蹄就地滚,四条膊臂定输赢。金花恨如切齿报兄仇,匡胤勇猛无穷怎惧怕。 二人战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金花料不能胜,心中暗想:“此人武艺高强,毫无破绽,须用法术,方可胜他。”想定主意,遂即将刀一晃,败下阵去。匡胤不知是计,喝声:“鸟婆娘往那里走?”拍马随后追来。金花回头看见,心中暗喜,放下三尖刀,伸手往豹皮囊中取出一宝,名为烈火珠,口念真言,祭在空中,望匡胤顶门上打来。昙云长老见了大惊,高叫道:“公子少要去追,邪术来了!”匡胤抬头一看,只见半空中一道红光落将下来。匡胤叫声:“不好!”勒马要跑,不想宋金花用手一指,这颗珠随着匡胤顶上飞来。匡胤只觉得热气蒸人,眼花头晕,说声:“我命休矣!”双眉一紧,二目一合,急得顶门迸开,现出一条赤龙,往上升腾,有万道毫光拥护。那珠方落下来,正遇火龙,将爪抓住。长老看得分明,心中大喜,叫道:“公子休得害怕,这邪术已破了。”那金花听见,抬头一看,只见毫光万道,拥着一条赤龙,在空中旋绕,那烈火珠影迹全无,心中焦闷,呆呆的只看天上。长老瞧见,动了杀戒,心中一想:“待我断送了这个贱婢的性命。”遂取出弓来,搭上了箭,大喝一声道:“宋金花,看我的连珠神箭。”一声响,射将过去。金花微笑道:“老贼秃,你有连珠箭,难道我怕你不成?”乘着箭来,身子一些不动。把左眼一瞅,左边的箭堕地;右眼一瞅,右边的箭垂埃。长老见了,心中惊骇道:“不道这女子倒会瞅箭法。我如今连发三枝,看他如何躲避。”遂又取出三枝箭来,先发二枝,金花仍把二目瞅落。长老忙把第三枝发去,宋金花不及提防,叫声:“不好!”歪倒身躯,那枝箭嗖的一声,打从肋下蹭将过去。这时匡胤原神归窍,勒马停刀,正在思想欲诛金花之策,却见他在那里遮挡连珠神箭,心中暗喜:“此妇合该休矣。”把马一磕,轻轻的盘到宋金花背后,举起了九耳八环刀,喝声:“贱婢看刀!”金花只顾前面躲箭,那知背后刀来,一时措手不及,被匡胤一刀砍于马下。 众喽罗发声喊,正待逃走,却被众僧赶上前来,齐齐围住。长老道:“徒弟们不必坏他性命,待我发放于他。”遂提了禅杖,走至跟前,说道:“尔等俱系各处饥民,无奈被贼所诱,做了无良。常言道:‘树倒猢狲散。’今宋家弟兄俱已丧命,料尔等一身无主,四海无家。依我良言,可各回乡土,改邪归正,本分营生,与父母妻子团圆,岂不美哉?”喽罗听了,各各下马,弃了刀枪,道:“承蒙禅师劝化,我等皆愿听从,乞求保全蚁命,万世恩德。”长老道:“我既劝你,焉有杀害之心?但汝等去后,幸勿再蹈故辙,方是正道。”即命众僧:“放开一条大路,让他去罢。”众喽罗各自感激,齐齐磕头,谢了长老活命之恩。然后回到山中,将积贮的金银珠宝、细软物件等类,均匀分了,放火烧了山寨,各自取了行李,分头回乡去了。正是: 片言点醒迷途客,一语参归正觉门。 却说昙云长老既放了喽罗,分付众僧:把撇下的马匹,弃下的刀枪,收进寺内;又将金花尸首,扛去烧化。诸事已毕,那匡胤下马提刀,同长老进了山门,至禅堂坐下。长老即命僧人安排筵宴,庆贺成功。彼此欢饮,直至更深,方才撤席安寝。 次日起来,早饭已过,二人正坐谈心,只见僧人慌慌忙忙跑进禅堂来报,说道:“外边有一群乡人,要见长老。”长老不知所以,同了匡胤,齐至大殿上来。有分教;草莽肃清,人民感德;英雄困顿,途路悲穷。正是: 普天尽为名和利,大地都归数与机。 毕竟来的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柴君贵穷途乞市 郭元帅剖志兴王 第二十二回 柴君贵穷途乞市 郭元帅剖志兴王 词曰: 晚云凝,晚云横,烟草茫茫云树平。杜鹃声,不堪听,别泪暗倾,良宵空月明。冰蚕丝断琅玕折,湘妃竹死青冥裂。短长亭,几千程,归计未成,愁随江水生。 右录刘伯温《旅怀》调《梅花引》 话说昙云长老与同赵匡胤将桃花山贼人尽都剿绝,回至寺中,对坐谈心。忽见僧人进来报道:“外有一群乡人,要见长老。”长老便与匡胤一齐来至大殿,与众人相见。原来是桃花山的几个年高有德的百姓,见贼人都已死散殆尽,便将擂台上匡胤遗下的行李、鸾带、衣服等件,把来送至寺中。当时见了长老、匡胤,各各致谢道:“多承公子与长老盛德,除了地方大害,重见清平,小的们特来拜谢,并送行李、衣服在此。”长老大喜道:“感蒙众位施主费心,请坐献茶。”因说道:“这位公子,乃东京赵老爷的公子,名匡胤,与贫僧有通家之谊,为人专打不平,剪除强暴。如今桃花山的喊人既灭,掷下这许多牲口在此寺中。但此地并非养马之所,烦列位施主带回村庄,如有缺少耕牛之家,发他一头两匹,免得乡人劳苦,乃是众位施主作善之地。”众人听了,一齐说道:“长老既有慈悲之念,我等自当效力。”长老大喜,分付僧人把马匹尽都赶到桃花山去,只留下赤兔龙驹马赵公子骑坐。众僧奉命,随着众人,将马匹赶往桃花山去了。正是: 不顾肥身保后计,常思利物济人心。 匡胤在寺中又过了一宿,次日清晨,来别长老,就要动身。长老留定盘桓,又遇天色阴雨,路上难行,只得住下。终日与长老谈兵说法,论战言攻,彼此互参深机,追求妙理。因思“蛰龙”两字取得不妥,若龙遇了蛰,难以兴旺,与长老商议,将山门匾额,改作“兴龙”两字。自此,住在寺中。按下不提。 却说柴荣在招商店,自郑恩去后,病又复发,十分沉重,又兼无人服侍,汤药不周,因此卧床日久,奄奄一息,看看病有三月之外。柴荣命中该有百日之灾,那一日合当难星过度,灾去安来,适遇天时顿变,大雨倾盆,一声霹雳,把柴荣唬出一身臭汗。虽然七窍通快,内热消除,到底久病之人,身体软怯,怎经得大汗一出,元气不敷,竟自昏昏沉沉的睡在被里,就如死人般一动也不动。那店主人在外看见这大雷大雨,恐怕客房中漏湿,进来逐房照看。看到柴荣房内,只见炕头上点点滴滴的雨漏下来,叫声:“柴客人醒来,你的铺盖儿多漏湿了。”连叫数声,不见答应。走至跟前,用手推了两推,绝无动静,只得揭开被来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只唬得三魂失去,七魄无存,只见那柴荣仰面朝天,寂然不动,真似三分气断,一旦无常。那店主慌了,只叫声:“苦也,柴客人你坑杀我也!自你到店以来,病倒了三个月日,房钱并不与你算讨,那黑脸贼又私自逃去了。你病在此,叫我当灾,来往的客人怕染恶病,多不上门,连鬼也没有影儿,害得我家中诸物当尽。还指望你病好离门,等我烧陌纸钱,送出了瘟神穷鬼,重整店门。谁知你一病命绝,叫我那里制办得棺木起?” 店主正在自言自语,无法支持,只见柴荣翻转身来,唬得往后乱退,满口叫:“有鬼!有鬼!”柴荣听了,渐渐开眼,见了店主,叫声:“老店家为何这等大惊小怪,只往后退?”店主听了柴荣声唤,又道好像不曾死的,把眼揉了两揉,说道:“柴客人,你当真是人是鬼?老实说了,免得我惊怕。”柴荣道:“我乃是人,你怎说是鬼?我方才出了些冷汗,病体大略有些好了,你休得这等惊恐。”店主听了这些说话,谅来未死,才得放心,叫道:“柴祖宗,宁可好了罢,休要唬死了我。你要想什么汤水吃,待我整治取来。”柴荣道:“承老店主美意,别的不想吃,只把米汤儿赐半碗。”店主出去,即忙端整一碗,与柴荣饮了,服侍安睡。此时天雨已住,店主出去料理店务。到了次日清晨,店主记着柴荣病体,走进里边,问长问短。那柴荣渐渐想起饮食来吃。店主经心用意,递饭送粥,随时伏侍。 经过了五六日,病体好了一半,看看的硬挣起来。强坐无聊,以口问心,暗想往事,道:“我家祖传的推车贩伞,只因父在潼关漏税,被高小鹞拿住,乱箭射死。我欲报仇,怎奈官民不敌,贵贱难争,只好含忍饮恨而已。今又流落在外,小本经营。又亏赵公子众友义气相投,结为手足。岂知木铃关外,又与二弟相离。只剩下愚鲁郑恩,指望相为裨益;谁道将我资本食尽,弃我而逃。以此气成大病,缠了百日,才得轻安。欠下房钱,毫无抵还。如今病虽好了,只是腰下无钱,三餐茶饭,从何而至?可怜举目无亲,形影相吊。再往几日,店家打发出门,叫我何处栖身,将谁倚靠?作何事业,以给终身?”左思右想,忽然忆着道:“我有一个嫡亲姑母,现在禅州。闻得姑丈做了挂印总兵,执专阃外,甚是威雄。何不投奔那里,安身立命?但是欠下房钱,店主怎肯放我起身?就使肯放之时,无奈盘费也无,如何去得?” 正在两难之际,只见店主走将进来,叫一声:“柴客人,你今日的容颜,比昨日又好了许多,身子也渐渐轻强起来,应该出外经营,方好度日。”柴荣听了,长叹一声,说道:“老店主,小弟为此,正在思想。所有些须资本连货俱被那黑贼用尽,又已逃亡他方,因此我气成此病。幸今灾退,又蒙老店主大行阴德,念我孤客,调养余生。欲待经营,又无资本。惟有一处可以去得,乃是一个姑娘嫁在禅州,意欲投奔于他。又无盘费,更兼欠下老店主许多房钱,一时难以起身。因而无策可从,在此思想。”说罢,泪如雨下。那店主听了此言,心下打算:“巴不得送出瘟神,眼前讨个干净,就是舍了这三个月的房钱,譬如前日死了,也免不得买口棺木与他殡殓,还落下个野鬼在家,终日担惊受怕。”就满口答应道:“柴客人,禅州既有令亲,急须前去投奔才是。就是欠下的店帐房钱,也是小事,待你日后得了好处,再来还我不迟。若是没有盘费,也还容易,待我出去,对那旧日买伞的各铺店家,央他资助一二,他念昔日主顾,难道不肯不成?有了此项,便可起身了。”柴荣听了,满心欢喜道:“老店主所言极妙,只是又劳尊步,事属不当。”说罢,遂同店主出去,大凡交易过的铺家,店主善言相告,彼处各无吝色,一口应承,也有助一钱的,也有助五分的,共十余家,随多凑少,约有九钱余银,拿回店来。 柴荣方才心定,打点起身。那店主把行李收拾起来,款款的在旁催促,禅州本有一千余里,只说八百里路途,巴不得早早出行,才得了帐。柴荣叫声:“老店主,小弟在此,多蒙厚情。此去略有好日,补报大德。”说罢,别了店家,离了沁州,望禅州大路而行。此时正当早寒时候,一路上,但见浮阳减青晖,寒禽叫悲壑。晋时夏侯湛曾有一谣,单道寒时行路之苦云: 惟立冬之初夜,天惨懔以降寒; 霜皑皑以被庭,冰塘瀩于井幹。 草槭槭以疏叶,木萧萧以零残; 松陨叶于翠条,竹摧柯于绿竿。 柴荣在路行程,将有十日之外,把九钱余的银子用得罄尽,无计可施,只得又把行李变卖了几钱银子,苦苦费用。又行了几日,不见到来,心内闷恼,遂问土人道:“此处可是往禅州的去路么?”土人答道:“正是。”又道:“还有多少路程?”土人道:“早哩,还有七百里程途,方是禅州界上。”柴荣听了,顿口无言,心中思想:“路程尚有大半,盘缠用尽无余,如何行得到彼?”身上又是单薄,腹中更且空虚,饥寒兼受,困苦难言。没奈何,只得沿门求乞,遇着村市店房,不惜体面的上前乞食,可怜把那剩饭残羮,当作美味时食。正是: 鸿运未通,暂为乞食; 昔年子胥,匍匐沿门。 在路之间,约又十数日,方到禅州,才把忧闷之心放下一半。细细打听,果然是姑丈郭威做了此处元帅,闻了此信,十分欢喜。迈步进城,到十字街上,逢人就问的来至帅府辕门。早见那两边巡捕官员,巡风军卒,一个个身强体大,面目凶横,见了柴荣身上褴褛,一齐高声喝道:“你这乞丐的死囚!这里是什么去处,你敢探头探脑,大胆胡行?想你有些不耐烦,要讨几记棒吃么?”柴荣见势头不好,怎敢分说,只得诺诺而退,半晌做声不得,心下想道:“我千乡万水,讨饭寻茶,来到此处,岂是容易。实指望投奔姑娘,得见一面,倘肯相留,便好立业;谁知帅府规模,这等威恐。他既不肯放我进去,且往衙门后面去看,若有后路,便好进府。” 想定主意,顺着右边而走。不多时,忽见有座后门,紧紧闭着,两边也有四个小军把守巡逻。柴荣看了,心中害怕。正在无措,忽听得里边有人高叫:“开门。”那军校忙把门儿开了。只见里边走出两个丫鬟来,叫道:“军校,我奉太太之命,有三两银子在此,叫你送到万佛观中,交与当家的老师太,明日初一,要在佛前供养,顶礼宝签的。快去快来,立等回话。”两个军校接了银子,如飞的去了,剩下两个军校在此守门。柴荣道:“我既到此,趁他有人出来,何不上前问他一声?虽着他一顿打,也强如饿死在此。”立定主意,连忙紧步走上前,叫一声:“姑娘,烦你通报一声,有个柴荣,在此探望。”军校听了,那肯容情,大喝道:“你这囚徒,这里是什么所在,你敢大胆前来求乞!”举起了棍儿,就要打来,唬得柴荣无处躲闪。那里面的丫鬟连忙喝道:“你等休便动手,且问他一个明白,然后定夺。”军校听了住手。那丫鬟问道:“你是那里人氏?从何处而来?到此来寻何人?你须细细直说,我便与你做主。”柴荣便说道:“我姓柴,名荣,表字君贵,祖贯徽州人氏。一向推车贩伞,流落他乡,不幸本钱消折、无计营生、因此不辞千里、特来投奔姑娘。万望通报一声。”那丫鬟道:“原来你就是柴大官人,我太太常常思想,不能见面。今日天遣相逢,来得凑巧。你且在此权等一回,我与你通报。”说罢,转身进去。那两个军校见他是元帅的内侄,虽然身上不堪,那里还敢拦阻。 不多时,只见起先的两个丫鬟走将出来,笑容可掬,叫道:“柴大官人,太太传你进去相见。”柴荣听了,满心欢喜,跟了丫鬟,转弯抹角,来到后堂。丫头上前禀道:“柴大官人到了。”夫人听说,往下一看,见其衣衫褴褛,垢面蓬头,肌瘦背耸,好似养济院内丐者一般。细看形容,依稀却还认得。便问道:“你果然是我的侄儿么?”柴荣道:“侄儿焉敢冒认?”夫人道:“你果是我的侄儿,可不苦杀我也!你父亲今在那里?做甚生涯?为甚你孤身到此,这般形容?可细细说与我知道。”柴荣双膝跪下,两泪交流,叫声:“姑母大人,一言难尽。自从姑母分别以来,至今一十二年,父亲在外贩伞营生,权为糊口。只因在潼关漏了税,被高总兵捉住,乱箭射死,言之痛心!致使侄儿一身孤苦,茕子无依,不得已,仍将父业经营,流落江湖,已经八载,历尽了万苦千辛。不幸在沁州得病,延了三月,因而盘缠费尽,资本一空,无所聊生,特到姑母这里,寻些事业。又打听得姑爹做了此处总兵,帅府威严,不敢擅入,因此只从后门遇着了这位姐姐,蒙他引见,真乃天假之缘,不胜欣幸!”那夫人听了此言,不觉下泪,说道:“自从你姑夫那年接我到此,与你父亲分别之后,我几次差人打听消息,多说你父亲身安家盛,谁知已作异乡之鬼?待我与你姑爹说知,务必提兵前去与你父亲报仇。但你姑爹生性好高,最爱的是秀丽人材,今日欲叫你就去见他,恐你容貌不堪,未免有轻慢之意,如今且未可相见。我后边有三间佛堂,倒也幽僻,你姑爹从不至此,你可在内安身将养几月,待等容貌光彩,然后见他。”说罢,就命丫鬟送至佛堂。又分付在内丫鬟及使用人等,不许多言,说与老爷知道。众人各各依从。 当时柴荣来至佛堂。原来这佛堂平列三间:中间供着观音大士,乃是金装成的尺余法身,庄严色相,摆列香几,供设灯烛;两边俱是书房,极其洁净。真是幽闲趣致,尘俗消除。柴宁进内,顿时清爽异常,心怀坦荡。须臾,小厮送将一盆热水出来,还有一套新鲜衣服。柴荣就在书房沐浴了身体,梳发戴巾,换上新衣。随后送进酒饭,甚是丰盛。又是小厮两边服侍,听从使唤。这回比前便大不相同。正是: 饔饱和羮味,寝眠锦绣重。 从今鸿运至,平步上穹隆。 自此以后,柴荣在佛堂居住,要汤则汤,要水则水,每日安闲快乐,毫无烦闷忧愁。自古道:“心广体胖。”不上一月的将养,把那肌黄肤瘦形容,竟换了一副润泽光华体貌。 那一日,夫人来到佛堂,见了柴荣,不胜欢喜道:“侄儿,你如今可去见得姑丈了。”遂分付小厮去后槽端整一匹齐整的骏马,又叫内班院子到外边暗暗的雇了一个跟随,重新换了一身华丽衣服,从后门出来上马,仆从跟随,往别处抄至辕门之前。柴荣策马扬鞭,高声叫道:“门上的官儿,快些通报,说有内亲柴大宫人到了。”那些军校见了柴荣身披锦绣,跨坐雕鞍,如王孙公子的模样,口中又称是内亲,也不敢轻觑,也不敢喝骂,他那里知是个前日到过,曾被骂退的人?正是: 世态惟趋豪富贵,人情只附掌威权。 当下军校见了,一个个堆下笑脸,说道:“尊驾既是内亲,权请少待,容当通报过了,自然柏见。”那巡捕官即忙进了帅府,报与郭威道:“外面有一位公子,口称内亲,要见元帅,专候严命。”郭威听报,即传命请来相见。巡捕官奉命,连忙奔至辕门道:“柴大官人,我家老爷有请。” 柴荣即时下马,跟了巡捕官,踱进帅府,至堂上,只见郭威高高坐起,甚是威严。柴荣朝上鞠躬施礼,双膝跪下,口称:“姑爹大人在上、小侄柴荣不远千里而来,特叩尊座。”郭威听言,把双目往下一看,见柴荣生来福相,楚楚人材,心中大加欢喜,即便欠身离坐,用手搀扶,叫声:“贤侄,你远路风霜,休得拘礼。你的姑娘终朝想望,时刻挂怀,幸喜今日到此,堪称素愿。可随我后堂见你姑母,以叙骨肉之情。”说罢,携手而行,来至后堂,拜见夫人。那夫人看见,假意问道:“这是何处来的外客,直引到内堂来,却是何故?”郭威道:“夫人,这是你骨肉之亲,君贵贤侄。你日常想念,今日见面,怎么不认得了?”夫人道:“这就是我的侄儿柴荣么?想杀了姑娘也!”说罢,抱头大哭。柴荣拭泪施礼,就座于旁。茶罢,夫人故意动问家中事体。柴荣把那父亲遭戮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夫人心伤悲戚,哽咽不止。郭威在旁相劝道:“夫人不必悲伤,待下官事机得便,领兵杀上潼关,拿住此贼,与舅报仇便了。”后来赵匡胤兵上潼关,逼取高行周首级,正为此事而起。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当下郭威分付备酒,与柴荣接风。至亲三人,依礼而坐,传杯递盏,欢饮闲谈。郭威举杯在手,谓柴荣道:“贤侄,你一向在外,可知近日朝内事情,兴废如何?各处民风可好?”柴荣道:“小侄近来相闻纷纷传说,新主登基以来,贪色好酒,终日与粉黛娇娥,百般取乐,辄兴土木,不理朝纲。以此民情大不能堪,四方干戈并起,只怕大汉的天下,难保安享,眼前必生事变,祸乱立至矣。”郭威听了,把酒杯放下道:“贤侄,想当初刘智远与我同在东岳总兵麾下,建了许多功绩。后来晋祚倾亡,他便自立为君,封我外镇。老夫心实不忿,常怀袭取之意,怎奈没有机会,隐忍于心。幸今匹夫丧命,竖子荒淫,务要夺取刘家天下,吾愿毕矣。但今半年前,有个相士,名叫苗光义,在此经过,老夫闻他阴阳有准,因而请他相我。他言有一朝天子之分,只待雀儿得了饱食,方能遂其大志。”柴荣就问道:“这雀儿之言,是何解说?”郭威道:“贤侄却也未知。老夫左膀天生的一个肉瘤,如雀儿形状;右膀上也有一个肉瘤,似谷稔一般:因此人人都称我为郭雀儿。那苗光义说雀儿若能上谷稔,方是我兴腾发迹之时。老夫思想,左右生成,相离五寸有余,焉能飞得过去?以此难遂其心,终日坐怀妄想。”柴荣听了此言,暗自思忖,一时起了许多妙想。有分教:暗动机关,提起兴王之志;明承襄赞,助成建业之功。正是: 运至言言成妙解,时来款款见征符。 毕竟柴荣想甚念头,当看下回便见。 第二十三回 匡胤尝桃降舅母 杜公抹谷逢外甥 第二十三回 匡胤尝桃降舅母 杜公抹谷逢外甥 诗曰: 远游留滞寺禅间,言别依依古道趱。 方物果堪观朵颐,奇馐亦可进盘餐。 岩岩气象高千古,烈烈肝肠耀万年。 任是党姻尊长者,锋芒到处不相谦。 话说柴荣在帅府内堂,与同姑丈、姑娘至亲三口,开怀畅饮。酒席之间,郭威将平日想望之心,尽情剖露,刻欲成基立业,定霸兴王,正打着柴荣心事,当时听了郭威这番言语,不觉暗自思忖道:“我姑爹既有吊伐之心,何不乘机撺掇,建立根基,以成大事?况姑爹年已高大,膝下无嗣,日后大位,终属于我。我当以言探之,便见分晓。”想定主意,开言问道:“姑爹既有贵相,具此异物,小侄不揣亵尊,思欲一观,不知可否?”此时郭威已带三分酒兴,听了此言,不禁掀髯大笑道:“贤侄既要相观,待俺脱去袍服,与你一瞧,有何不可?若得雀儿果能牵人谷稔,便是我称王道寡之时,定当封你为守阙太子,以续鸿基。”柴荣听言,满心暗喜,即忙离席谢恩。郭威大喜,遂命小厮撤去筵席,叫过两个丫鬟,宽去袍服,除下里衣,将两边膀臂露出。柴荣上前定睛一看,果然生就的奇形,天然妙相,只见左右玉瘤,相离五寸有余,似两峰对峙,等待相连的一般。因思:“我姑丈是个爱奉承的,方才我谢得一声,他就欢喜个不了;如今我索性赞扬一回,看他怎地?”于是一只手按住了左膀的雀儿,一只手按住了右膀的谷稔,两边一齐挤动起来,不知不觉,把个雀儿款款的挤到谷稔里了。柴荣高声叫道:“姑丈大人,今日雀儿到了谷稔里了。” 看官,那柴荣本是金口玉言,况又福至心灵,便有符验。这句话不打紧,早惊动了虚空过往神祗,大显神通,望膀上吹了一口气,把这雀儿挪在谷稔里,紧紧相连,分离不得。这也是天数当然,该应郭威兴发之时,故而相凑。当时郭威听了此言,知是哄他,叫声:“贤侄,你用手挤在一处,自然相连;你若放手之时,难道牵着不成?”柴荣把手撒开,谁知这雀儿竟在谷稔里边动也不动,宛是造物生成,移挪不出。柴荣看了,反而痴呆半晌,暗想:“方才相离有五寸余远,怎么如今当真的相连一处?”也便发急起来,叫道:“姑母,请将过来一看,这雀儿果然连在一起,非是小侄虚言撒谎。”柴氏夫人听说,走到跟前,仔细一看,果见相连,分毫不爽,叫道:“老爷,侄儿的言语当真是实,如果不信,可取着衣镜过来照看,便见端的。”郭威遂命两个丫鬟抬过那座着衣镜来,摆在中间。自己执了一面雪亮的菱花手镜,对着了背后的着衣镜,前后照了,看得分明,果然两物牵连,一些不错。不觉的手舞足蹈,呵呵大笑道:“妙哉!妙哉!今日方遂吾愿。此乃贤侄之福,为我庇佑也。”说罢,遂命丫鬟抬过了着衣镜,重摆宴赏,再叙衷谈,各各欢欣,直至更深而罢。彼此安宿一宵。正是: 从前无限忧虑事,今日翻成欢喜心。 次日,郭威升堂,受了手下将弁参见,就封柴荣为帐下参军,运筹帷幄。因谓之道:“本帅谨奉王命,职守此关,每患兵微将寡,难挡要冲。今日特命贤侄此职,可往各门建立旗号,招兵买马,以备操选。此系为国大事,吾侄幸勿有误。”看宫,此是郭威当众而言,不好直抒心事,故而假公济私,以掩众口。他便暗中培养,待时而行。当下柴荣领命拜谢,挂了参军印,出了帅府,就往四门各立施旗,招军买马,挑选英雄。果然四方英俊,如云集而来,备载军籍,等候操演。有诗为证: 衔命初将募府开,壮夫勇士望风来。 当时只道忠王事,捍蔽谁知放伐怀。 不说柴荣招军买马,暗图大事。且说赵匡胤在兴龙寺中住了一月有余,这日便欲辞别西行。长老苦留不住,只得备酒饯行。宾主饮毕,匡胤扣备鞍马,捎上盔甲、行李、包裹、军器等项,周身打点,神煞棒系在腰中,出了山门,将身上马。长老带了众僧,一齐相送,直至山岔路口,各各珍重而别。 此时正当初冬时候,天气将寒。一路上策马加鞭,驰驱道左。正在心烦意乱,蓦地抬头,忽见路旁有座花园,那园内更无别样树木,只有数十株桃树,种疏布种,株株树上挂着十数个碗口大小的鲜桃,生得红白相匀,滋润可爱。心下甚是希罕,想道:“此时已是冬季,怎的这树上还有鲜桃?不知他用甚法儿留养至今,还是风土所产,有此种类?”心下正然羡慕,口中流涎起来,不知不觉,顺着马儿进了花园。到那桃树之下,弃镫拴马,不管他有人没人,将手一探,摘下一颗红桃,咬上一口,又香又甜,水浆满口,美好异常。原来这桃名为雪桃,三月开花结实,培养至冬而食。遇了雪花飘洒,分外娇艳,真个观之有余,食之可口,种类奇异,闻于天下。直至后来金人生乱,人寇到陕西地界,戕害人民,蹂躏土地,破城之后,玉石俱焚,因而此桃遂绝,亦甚惜哉! 当时匡胤把这雪桃缓缓的吃了下肚,觉得心爽神通,遍体畅快。一之未甚,思欲再焉,遂又摘下一个,把来吃了,心甚欢畅。因又想道:“园内虽然无人,再无白吃之理;况他劳心劳力,经多日月。博得成功,我若不给他钱,于心何空?谅这桃子该值十文钱一个,也须与他。”遂向腰间取了二十文钱钞,用一根草儿穿了,把来挂在树上。又思想道:“我索性再摘两个,带在前途解闷消遣,有何不妙?”复又留下二十文钱,伸手去摘桃子。才得取下,只见门里边走出一个看桃的丫鬟,见了有人偷桃,不敢声张,侧身望内就走,报与家主知道。 那家主也是个女中豪杰,门内英雄,年纪有三十以外,生来力大无穷,性如烈火,凭你赴汤蹈火,也都不怕。只是相貌丑陋,粗蠢不堪,因此众人称他一个雅号,叫做母夜叉。当时正在房中闲坐。只见丫鬟进来报道:“园内有贼偷桃。”登时发怒,即忙提了两根生铁棒锤,飞跑的奔至园中,正见匡胤把雪桃揣在怀中。母夜叉大喝一声道:“那里来的贼囚,敢在这里大胆偷桃?与我快些拿住!”那后面就有跟随的十数个丫鬟,便立定了脚,一齐发喊,却不敢上前匡胤正要上马出门,忽听有人喊喝之声,遂回头仔细一看,见那当前有个凶狠的妇人,生来觉得异样。但见: 两鬓蓬松,发梳三绺,双眉帚簇,目射重光。黑煨煨面肉横生,香粉搽匀,好似乌云罩雪;红闪闪口宽颐阔,黄牙遍满,有如血洞栽金。元色衫卷袖施威,毫无窈窕;绿绫裙迎风招展,纯是凶顽。排开七寸金莲,执定两般兵器。 匡胤看了,满面赔笑,口称:“大嫂休便出言,俺非白吃你的,何必动怒?”母夜叉喝道:“你这红脸贼囚!这里无人在此,你便大胆偷桃,怎么还说不曾白吃?”匡胤道:“大嫂休要错怪于我。俺乃远方过客,在此经由,因见宝园中的鲜桃结得可爱,心实羡慕,不顾无人,粗心造次,一时闯进园来,吃了几个,于理原属不该;因思再无白吃之理,已将钱钞给还,现今挂在树上,请自观看,便知真实。若是嫌少,我当加倍奉还,何用这般动气?”母夜叉听了,粗眉直竖,怪眼圆睁,喝道:“贼囚!你说这些混话,还在梦里哩。你道这是民间园囿,敢自这等大胆;这是进上的雪桃,土产方物,谁敢妄动?若有人左手摘桃,便剁左手;右手摘桃,便剁右手;若吃一个,就要敲牙击齿。莫说有钱给还,凭你千百贯金钱,总也不算。”口里说着,身便赶上前去,照顶门便是一锤。匡胤侧身躲过。那母夜叉又是一锤。匡胤又复躲过,叫声:“大嫂,古语道:‘不知不罪。’又道:‘既往不咎。’俺虽一时不是,已经自认其过,你便这等认真,却要怎的?”那母夜叉大恼道:“你私偷禁物,已得大罪,还敢多言,累着老娘受气!”抡动了铁锤,没头乱打。匡胤亦是大怒,乘着一锤打来,将身一闪,趁势把脚一扫,早将母夜叉翻倒在地。匡胤一脚踏住,伸手攀了一根桃条,连头带脸,乱抽乱打,只打得母夜叉喊叫如雷,吼声不止。匡胤喝道:“泼婆娘,你还敢欺客么?”母夜叉道:“你这红脸贼囚!偷了桃子,反是行凶,今日就打死老娘,断然不输口气。”匡胤听了,更加大怒,提起了桃条,又是一顿狠抽毒打。母夜叉便熬当不起,只得哀告道:“红脸好汉,饶了我罢,任你摘桃去吃。”匡胤呵呵大笑道:“你这泼妇,既是告饶,俺便放你。后次再若欺生,定当打死。”说罢,喝声:“起去!”母夜叉爬将起来,披头散发,眼肿鼻歪,倒拖着鞋儿,手捏裙裤,两个丫鬟搀了便走。回至里边,拍案打凳,号啕大哭了一回。这正是: 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 且说匡胤放起了母夜叉,将怀中的两个雪桃藏好,上马出了园门,望前行走。约过二里之程,又见路旁有一座界牌,上面写着“千家店”三个大字。匹马进了界牌,行到招商酒店门前,即时下马进店,把马与包袱交与了店小二,自己提刀,拣了一间洁净房头。那店小二把马牵去喂料,将这行李包裹送进房来。须臾摆上酒饭,匡胤用毕。适值店主进来叙谈,匡胤遂问店主尊姓。店主道:“小老姓王,单生一子。这店业是祖遗的,靠着神天,倒也兴旺。”正说之间,只见小二慌忙进来叫道:“当家的,明日乃是十月十五日,正该太岁下山。方才喽罗传说:叫我们把谷子量下三十石,预备上纳。大王明日到来,务要正身抹谷,不许雇人顶替;若不遵令,声言罪责。当家的可作速主意。”那店主听罢,只急得搓手踯躅,咿呀嗟叹。匡胤见了,不知就里,即便问道:“老店东,方才小二说的这话,在下实不明白,不知那里的太岁,何处的大王?要这三十石谷子做甚使用?如何叫做正身抹谷?怎么不许顶替代名?望老店主说与我知。”店主道:“客官有所不知。这里二十余里,有一座山,名叫太行山。山上有二位大王,一个叫做威山大王,一个叫做巡山太保,哨下五千人马,极是虎踞一方。新近又来了一位,叫做抹谷大王,坐了第三把交椅。”匡胤道:“这个名儿,他倒称得希罕。” 店主道:“说起来真是希罕,此人生来好吃狗肉,整治得五味调和,薰香可口。自从他上山入伙,便定下了这个号令;每逢初一、十五两期,煮就了狗肉,叫那喽罗抬到村庄镇店,轮流抹谷。分上中下三等,挨门逐户,都叫出来,就把这五味薰香的狗肉,在那嘴口上揩抹闻香,可怜没有到嘴下喉,反要献纳谷米。上户的抹一抹,要纳谷三十石;中户的抹一抹,要纳谷二十石;下户的抹一抹,要纳谷十石。送到山寨,养赡这些人马,所以叫做抹谷大王。这是他新来创立的规矩,谁敢与他违拗?明日是十五之期,轮着我们千家店来了,故此预先分付。小老因而忧虑,难以应名,如何是好?”匡胤听罢,大笑道:“原来有这许多缘故。老店主且免踌躇,他若明日抹到这里,待在下出去,替你顶名抹抹,也使我见见那位大王,识识这规矩。”店主连忙摇手道:“这使不得!大王的号令,言出如山,好不严禁,怎敢顶名,致生事变。”匡胤道:“不妨,他的号令,不过虚张声势,焉能逐家的辨别真假,识认是非?老店主不必忧疑,在下决不误事。”那店家见匡胤决意要去,料难阻挡,只得说道:“既客官要去,必须小心在意,方无他患。但你我亦须认个亲戚,才好顶名。”匡胤思想道:“也罢,只说我是你的舅舅便了。”店主道:“不妙,不妙,小老偌大年纪,怎得有这个后生舅舅?若使大王识破,却不要动干戈么?”店小二道:“当家的,原来你是个执滞不通的,这位客店既肯替你顶名,那里在于老幼?明日见了大王,只说这位舅舅是外婆老来生的,却不是好?”三人一齐大笑。正是: 暗将机阱分排定,等待豺狼逐群来。 当下三人说笑了一回,不觉已是黄昏时候,那店主与小二各各告辞出去。匡胤铺开行李,安宿一宵。 次日起来,早饭已毕,店主进来再三叮嘱,无非要他小心谨慎,不得生事之意。正在言语,只听得外面哄哄涌涌,动地惊天,连声高叫道:“大王爷到了,店主出来抹谷。”那店小二飞跑进来,陪了匡胤走出门来。只见那大王骑在马上,众喽罗两旁簇拥,马前喽罗捧着朱红食盒,都是狐假虎威,唬叱小民。匡胤举目细看那大王,果是好条大汉,结束威严。怎见得? 头戴素缎扎巾,身着紫罗箭服,腰系鸾带,足蹈乌靴。浓眉目朗如星,高鼻面圆似月,长髯飘拂,身体高强。错疑天将降凡尘,却是山王离哨寨。 匡胤见了,心虽喝彩,貌若不知。众喽罗高声叫道:“那个红脸大汉,还不过来跪着,连大王爷也不认得了么?”匡胤并不答应。又有几个说道:“这定是个青盲眼聋耳朵的,不要理他,且叫老王出来便了。”遂一齐高叫道:“王店官,大王到了,快些出来抹谷。”那大王听见此话,一马当先,见了匡胤,便问喽罗道:“这就是开店的老王么?”喽罗答道:“这个不是,想是替老王顶名的。”大王闻言大怒,喝声:“胡说!我昨日已经分付过的,只要正身,不许替代,为何不遵吾令?快叫正身出来说话。”小二连忙跪下禀道:“小的们当家的老王,身子得了瘫痪,不能起来,所以叫他舅舅在此顶替抹谷,好待交粮。完了今日一限,下期再叫正身出来遵令。望大王开恩。”那大王道:“既然老王有病,快叫他的舅舅上来。”那众喽罗一齐叫道:“老王的舅舅,大王叫你上来抹谷。”匡胤道:“你们若不要谷,我便下去;既要抹谷,快拿上来我抹。”那大王听了,即命喽罗把朱红漆的食盒揭开了盖,提出那狗肉腿子,拿到匡胤跟前,叫道:“老王的舅舅,这是法制的五香狗肉,抹一抹,消灾降福,抹两抹,祛病延年。天幸的命该造化,遇着今日受享,你可快些儿抹。” 匡胤接过手来,就是一口,做几气一连吃个干净。那喽罗一齐乱嚷道:“阿哟!谁叫你当真吃起来?这是规矩:抹了一抹,纳谷三十石;若是吃了一口,就要六十石了。你今把这腿狗肉吃尽了,不是替老王顶名,竟是替老王作家了。”匡胤道:“你们这般小人,忒也量浅,我虽吃了这些,难道白吃不成?常言道:“卖饭人不怕大肚汉。”你既有心抹谷,只拣好的拿来,我老爷吃得快活,莫说六十石,就要六千石,只管跟我前去取便了,何必这般着急?”那大王在马上听了这些说话,又见匡胤身材雄壮,相貌不凡,谅是难缠,想道:“破着两腿狗肉着他吃了,只与老王算帐便了。”随叫喽罗道:“此人既说大话,只管拿与他吃,我自与老王算帐。”喽罗答应一声。遂把前腿、后腿并蜜罐儿,一齐递与匡胤道:“老王的舅舅,你说要吃得快活,大王特地叫我拿来与你吃了,好去量谷。”匡胤见了大喜,拿起前腿,撕做几块,把来吃了,果然滋味调和,香美可口。又把后腿、蜜罐儿一并吃了。心里只要寻他晦气,口里只嚷:“不够不够,你等把这食盒拿过来,我还要吃个尽兴。”喽罗不知好歹,就把食盒捧到跟前。匡胤瞧了一瞧,那盒里还有一块后座儿,说道:“你们忒也欺心,放着好的不与我吃,看你怎样与我算帐?”就有一个喽罗伸手把后座儿拿将起来,指望递与匡胤。不想匡胤正要寻他短处,故意把手一松,将那后座儿掉在袍服之上,登时皱眉咬牙,大喝道:“你这狗男女!为何污了我衣服?”站将起来,一掌过去,把那喽罗打倒在地。 那大王见了大怒,喝声:“红脸贼!焉敢打吾手下儿郎?”即便揎拳捋袖,跳下马来,赶至跟前,照匡胤脸上就是一拳。匡胤把头一低,用左手架过,也就还了一拳。大王也便躲过。匡胤暗想道:“这强盗原来是个会家,少不得与他比并三合。”喝声:“狗贼!你使手递脚,想必也会几着武艺。我今让你先走三个趟头,俺便与你见个高下。”那大王笑道:“红脸贼!我听你说话,倒也通明,想你也曾受过传授。既然不敢争先,且看老爷先走三趟。”说罢,跳在当场,先打了一个飞脚,然后丢开架势,使动起来,真的好路拳法。有诗为证: 自幼学成五脚操,长拳短打逞英豪。 先开一路四平架,后使翻身出洞蛟。 当下大王走了三趟,拉了三个架势,丁字脚儿立着,叫声:“红脸的贼!你有本事,敢与我舞较一会,看是谁输谁胜?”匡胤听了,走过那边对面站住,先把两腿弯了一弯,踢一个双龙飞脚,离地就有八尺多离。然后拉开架式,踊跃腾挪,更觉武艺高强,比前大别。有诗为证: 太祖神拳出少林,全凭本领定乾坤。 发扬蹈厉师先哲,永奠华夷四百春。 匡胤也走了三趟,使了三个架势,叫声:“狗贼!凭你有甚本事,只管使来,我老爷誓必把你踏成泥土,决不甘休!”那大王大怒,先把左拳一伸,搭着了右手,斜行拗步,抢将进来,左脚一跺,就把右脚望着匡胤面门便踢。匡胤侧身闪过,顺势一晃,脚面上着了一掌。那大王见输了一掌,就把架式改过,收回飞脚,换了长腿,先使个泰山压顶。匡胤又复闪过。大王又使个饿虎扑食,夜叉探海。这两个架势,都被匡胤躲过。那大王即便一拳一拳的乱打,一脚一脚的乱踢。匡胤乘他胡乱无纪,遂便使开架势,搭上手便打。彼此正在交锋之际,只听得一声响处,两个里却已倒了一个。只因这造相斗,有分教:觌面未辨亲疏,势难两立;追迹才分黑白,情脉一支。正是: 尽道容情不举手,果然举手不容情。 不知胜负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赤须龙义靖村坊 母夜叉计和甥舅 第二十四回 赤须龙义靖村坊 母夜叉计和甥舅 词曰: 英风四被,谁来劲敌堪称技。羡君谈笑锄强义,安境良深,扫尽烽烟地。孤踪无托今已矣,无情欣遇周亲谊。盘桓共叹相须异,骨肉周旋,何限殷勤意。 右调《醉落魄》 话说抹谷大王自恃拳高力勇,先使了三个架势,然后叫匡胤使过了架势,彼时交手便打,将平生学的妙法,尽数使出,意在必赢。不道都被匡胤闪过,那时心下却慌,拳法错乱,胡意的乱踢乱打,勉强支持。匡胤趁他胡乱无纪,伸手把他左脚接住,往后一推,就把那大王仰面朝天,跌在地下。匡胤就像桃园里打母夜叉一般,赶上前去,用脚踏住胸膛,举起拳头,望着鼻梁上就是一拳。又把那大王周身痛打,恣意奉承,但见他一起一落,就如捣蒜一般,只打得大王哎声不止。那些喽罗又是惧怕匡胤力大高强,谁敢上前解救?这千家店上的居民百姓,都是立在一旁干瞧,也不上前解劝。内中却有几个老者,恐怕打出祸来,慌忙挺身而出,分开众人,一齐上前把匡胤抱住,说道:“汉子住手。这是我们地方上的寨尊,你行粗鲁不打紧,只怕要移祸于我等,那时大王一怒,我们百姓怎禁得起?还要你忍耐三分,才是保命全生的正理。”匡胤乱听了这话,只得把手住了,喝一声:“狗贼奴!俺本待把你打死,且看众人之面,在此讨饶,放你去罢。”那大王爬起身来,得了性命,不顾鼻青眼肿,跨上了马,也不去别处抹谷,带了喽罗飞跑的回山去了。正是: 顷将斩将搴旗志,顿作追奔逐北形。 当下匡胤见大王去了,哈哈笑道:“这等狗贼,亏他自称什么大王,一些本领也无,还在人前夸口,卖弄精神。”那些百姓一齐埋怨道:“这多是老王不是,自己不出来抹谷,偏着这后生舅舅出来招灾惹祸。大王此去,决往山寨里调兵,此祸非小,我们怎好?”匡胤道:“列位不必埋怨,体要吃惊。我一身做事一身当,既有本事打了这强徒,那里等得他去调兵?俺今就到他的巢穴,务要刀刀斩尽,剑剑诛灭,索性与你们除了大害,显一显我素性雄心。若使有头无尾,移祸别人,非大丈夫之所为也。”说罢,气冲牛斗,跋步欲行。内中便有一个多嘴的说道:“好汉且慢,你既要寻他,何必远去?这大王的家里,现在我们村西居住,相去半里之间。他家用的是朱红油漆门,极是高大。他家里有老母、妻子,上下多人。若肯寻到他家里了事,才算你是个真正好汉。”匡胤听说,那肯停留,叫道:“列位,你等各干其事,不必顾我。俺须好歹寻到他家里,斩草除根,不留分寸。”说罢,往前便走。那些老者叫道:“好汉莫要性急,那大王的妻子也是强狠异常,不避水火的人,你此去枉送性命无益,不如不去了罢。”匡胤只做不闻,飞步往西而走。 约有半里,果见路北里有座高大房子,那朱红门楣,极其轩昂,如衙门相似,却又紧闭无人。匡胤走上前去,把门敲击,不见有人出来。心中怒起,把双拳在门上如擂鼓般狠敲。略停一回,只听得里面有脚步之声,隔着门问道:“是那个叩门?”匡胤在外,怒声答道:“我姓闯名祸,东京下来的,特要寻那欺善怕恶的狗贼,与他算帐。”只听得一声响,便把两扇大门开了。门里立着一个白发婆婆,见了匡胤,定着双睛,把周身上下不住的看,叫道:“君子,你敢是吃了酒来的么?”匡胤道:“清清白白,又不去掳掠良民,那里有得酒吃?”婆婆道:“既未吃酒,为何君子的面目如此般红?”匡胤道:“我本生来面色,与酒何干?”那婆婆好言相问,见了如此回答,又是怒目睁睛,这等凶势,心下摸不着路,不知所以,只得又问道:“君子,你既从东京而来.有一个像你红面的人,名叫香孩儿,你可曾会过也否?”匡胤听了,大喝一声:“老乞婆!你敢犯名乱叫,无礼于人?”那婆婆被这一声,只唬得战战兢兢,不敢作声,心下暗想:“他怪我犯名乱叫,莫非就是我的外甥么?”偷眼再看,依稀相像。只得大着胆,不顾呼喝,走近身来,拽住了匡胤袍服,叫声:“我的亲外甥儿,你莫把我看是别人,你的杜氏亲娘,便是我的女儿,我便是你指挥爹爹的岳母。你是生在夹马营中,乳名叫香孩儿。我那年与你母亲相别之时,你才七岁,至今十余年,杳无音信。不想你今日到此,未知有何缘故?你可许与我知,休要隐瞒。” 匡胤听了,暗暗吃惊:“我本找寻强贼而来,怎么走到姥姥家里?莫不一时性急,走错路头?但此亲情,未知真假,我细细盘他,便知分晓。”开言问道:“老人家,你既自认亲情,可知我母亲年庚几何,生来容貌怎样?道得一字不差,我便认你姥姥;若有半字支吾,休怪吾直性吵闹。”那婆婆听了,大笑道:“你这小闯子,倒要盘起吾来。我若不与你说明,只道我果是冒认,我且说与你听。你的母亲是辛酉年八月十五日子时生的,目今年交五十二岁,身长只得四尺九寸,生得凤目柳眉,端庄稳重。这便是的确的明证,你去细想可对也不对?汝若再有疑心,我再把你父亲年庚相貌,也便与你表明,你须信服,没得说话。”匡胤听得一字不差,谅来是实。连忙跪下道:“姥姥,你果然是我的外祖母。我便是香孩儿赵匡胤,只因在汴梁闯了大祸,逃至关西,正在无处投奔,不想鬼使神差的叩门相遇,真是天幸。我母亲在家,也常挂念。我方才多有冒犯,望外祖母恕我无知。”那婆婆大喜道:“这是不知不罪,休要挂怀。”忙把匡胤扶起。又见生得体态雄伟,仪表冠冕,心下更加欢喜,道:“我老人家这几日间得喜鹊连噪,正在寻思,不想是外孙儿到来佳兆。”说罢,扯了匡胤的手,领至后堂坐下。分付丫鬟看茶。 茶罢,匡胤便把红漆大门动问。太太道:“我儿,你却也不知,这是朝廷的御果园,收果子的衙门,所以如此。若是百姓人家,如何敢住?”匡胤道:“恁的,请问二位母舅,如今多在何处?”太太听问,两眼汪汪,说道:“我儿,一言难尽。原有两个舅舅,不幸你大舅舅死在任上,只剩下你二舅舅,名叫杜二公。虽然事我百般孝顺,家内欢娱,只忧一件不好:他倚仗着一身本事,武艺精通,专管非为歹事。前年领着老身,带着家口,来到此处,倚强压弱,把人家管的御果桃园,夺在手中,强住在此衙门之内,吓唬平人。不道欺心不足,又上太行山去,坐了第三把交椅。时常抬着狗肉,到那村坊镇店之上,敲诈乡民,挨门排户,叫百姓出来抹谷,自己称为抹谷大王。靠着山寨上做此勾当,灭理害人。这畜生若得改恶从善,老身情愿吃斋念佛。”说罢,频加嗟叹,拭泪不已。 匡胤听了这等言语,心下不胜惊惶道:“坑杀吾也!怎么这抹谷大王,就是我的嫡亲母舅?做梦也不知其情。方才打了这一顿,怎好与他相见?这都是吾的热心太过,致此莽撞之行。”辗转踌躇,懊悔无及。当时思想了一回,暗道:“吾今有此大过,不如央求姥姥说情,于中调停,便可解释了。”复又想道:“倘姥姥说了,母舅不肯听从,我赵匡胤这犯上之罪,如何可免?”心下愁思百结,竟无一策。追思半晌,忽然暗喜道:“是了,常言道:‘男子肯听妇人言。’吾今当请舅母出来相见,面求解劝,自然无事。但不知可有舅母也不曾?”遂使问道:“姥姥,原来二母舅是位英雄豪杰,正也不忝名门,颇为可喜。不知可娶舅母也未?”太太道:“就在本处娶讨一房妻小,只是也好横行,招灾惹祸,因此老身更添愁闷。”匡胤道:“这也不妨,英雄配偶,理固相当。敢祈通报,请来相见。”太太道:“且慢。闻说昨日往桃园里去了,敢是此时尚未回家。” 匡胤听了,又是惊呆:“怎么往桃园里去了?难道昨日打的这位就是不成?”便问道:“姥姥,你家的桃园,不知在于何处?”太太道:“这所桃园、就在千家店的庄梢,相离里余之路。可唤丫鬟请来,与你相见便了。”随叫一个丫鬟出来,对他说道:“你可往桃园去,请你主母回来,说有东京来的赵公子到此,请他回来相见。”丫鬟道:“奶奶今日清晨回家,现在房内安歇。”太太道:“既已回来,快去通报。”丫鬟答应一声,走至内房报道:“奶奶,东京城来了一位赵公子,就是太太的外孙,太太叫请奶奶出来相见。”原来这妇人因是昨日被匡胤打坏,今日回家,正在房内睡觉,听见这话,暗自思忖:“我久闻东京赵家外甥,乃是当今豪杰,今日到来,礼宜相见。只是可恨昨日那偷桃的贼,把我打了一顿,浑身疼痛,行步艰难。”勉强起身,往妆台前整顿乌云,把菱镜一照,但见鼻青眼肿,残破难堪。只得把些脂粉满面搽盖。梳妆已毕,换上一套新衣,挨着身上的痛,慢慢的走出堂来。先使丫鬟通报。匡胤立起身来,留心往里一看,早惊得面如土色,暗暗跌足道:“坏了,坏了!果是我误打了裙钗。得罪母舅,还可委曲解释;今又得罪了舅母,这事如何可解?却不道两罪俱发,谁来讲情?”没奈何,走上前去,曲背躬腰,叫声:“舅母大人在上,外甥赵匡胤拜见。”那母夜叉还了礼,将眼往外一看,唬了一跳,往后倒退几步,肚里想道:“这不是昨日在桃园里打我的红脸大汉么?怎么就是我家的外甥?但是舅母被外甥打了,羞也不羞,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他?”转回身来,往后就走。 那太太见了,登时大怒道:“这贱人却也作怪!平日间见了外人,尚然泼辣辣,有许多说话;今日见了外甥,反是这等小家样子。我儿,你且坐下等着,待我亲去问他有何缘故。”说罢,往后要走。匡胤暗想道:“我如今若不说明,姥姥怎知就里?”遂走上前来,一手搀住道:“姥姥且请回来,尚有说话。”太太道:“我儿,休要扯我,待我问他一个端的:为何见了别人不怕,见了外甥就羞怕起来?”匡胤道:“姥姥且休动怒,内中却有隐情,待甥细说。”太太道:“我儿,你也说这混话,你从来不曾与这贱人相见,怎知有甚隐情?”匡胤道:“姥姥有所未知。我昨日未进千家店时,误入桃园,因见园内鲜桃生得异种,况在初冬,觉得希奇,一时动了喜爱之心,不问而取,食了几个。却被丫鬟见了,报知舅母,舅母就拿着两根铁锤,赶到跟前便打。”太太听了大怒,一手指定里边,高声大骂:“贱人,你这没廉耻的劣货!外甥吃了几个桃子,能值几何?你便拿了这铁丧棒去打他,可不打伤了我的亲骨肉么?”匡胤慌忙止住道:“姥姥且休烦恼,外甥还有话说。那时我一则未曾会面,不知是位长上;二则我生平贱性,不肯下人:因此得罪了舅母,致有害羞。只怕舅母因羞成怒,外甥受责难当,还求姥姥做情解功则个。”太太听了,方才明白,叫道:“我儿,你且放心,这是从未识面,一时得罪何妨?待我与你和解,你舅母自然不怪了。” 说完,来到后房,正见母夜叉独坐床沿,羞惭忧闷,见了婆婆进来,即忙立起。太太叫道:“媳妇,方才外甥告诉与我,昨日他在桃园经过,偶然见了鲜桃可爱,因此吃了几个,你就将铁锤打他,也算你倚大欺小,量窄不容。然从未识面,却也怪你不得。自今与你辨明,便是一家人,长幼定分,再无多说。你可同我出去相叙,方是正理。”母夜叉道:“婆婆休听一面之词,这是油嘴光棍,专会骗人,他昨日打了媳妇,倒说媳妇打他,真是屈天屈地。婆婆不信,亲看媳妇的伤痕,便知真假。”说罢,掀起衫衿,唾上唾沫,把脸上香粉红脂一齐抹去。只见他黄瓜一棱,茄子一搭,满面尽是青肿。太太看了,也是暗笑,只得说道:“按理讲起来,原算外甥不是。但你做舅母的,也有三分差错:我平日间常与你说,我家有个红面外甥,自幼极是顽劣,你也听见,难道一时就忘记了?你昨日未曾争打,也该问他姓名,你怎么这等粗鲁,有此过端?如今这事,两下俱不知情,总总不必提起。快依我出去,我便叫他与你请罪便了。”母夜叉听了,不敢违忤,只得跟到前堂,还把衣袖儿将脸遮掩。太太道:“你们今日见了,不必再说,彼此舅母外甥,原是一家人,可重新见礼,尽都消释。”母夜叉听了婆婆分付,只得把袖儿放下,露出伤痕,垂头不语。匡胤上前,双膝跪下,口称:“舅母大人,甥儿未睹尊颜,冒犯长上,罪在当责,恳求海量,涵容饶恕则个。”母夜叉听了,笑了一声,答道:“公子请起,不必记怀。早知甥舅至亲,不致粗鲁。是我无眼,多有失礼。”那太太在旁大喜,将匡胤扶起,叫道:“我儿,你们既已说明,皆休记怀。起来坐着。” 匡胤道:“姥姥,舅母虽然饶恕,只是还望与外甥说个大情。”太太道:“方才我已讲过,你舅母已经不罪你了,还要说甚情?难道你打了两次不成?”匡胤道:“非也。这个大情,姥姥说来有些不妥,必须舅母肯说,方可依允。”太太道:“这话一发糊涂,我却不解,这里只有你我等三口至亲,还有那个在此,又要说情?看你意思,难道连母舅也都打了不成?”匡胤道:“不敢欺瞒,实是孙儿粗鲁,又得罪于母舅了。”遂把王家店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太太听了,也是惊骇,暗暗想道:“我的儿、媳都被他打了,这事如何理说?媳妇的火性,虽然被我制服倒了;儿子的火性,叫我怎好再服?这个必须媳妇去压,方才使得。”遂叫道:“我儿,你这不明道理的孩子,从小专好惹祸招灾,长大了还是这般情性。你得罪了舅母,我把这情说了,幸而宽恕。今又得罪了母舅,我若再说,显见得偏疼外孙,不疼儿、媳了,这情实难再说。你既得罪,只好自己去请罪,倘你母舅也似舅母的大量,或者饶恕了你,亦未可知。”说罢,并不做声。匡胤也是默然。那母夜叉见了,心中暗想道:“我的事情既不与他计较,丈夫之事何不一力承当,也与他和解,觉得见情些。况我细观此子,真乃英雄俊杰,后必大贵,日后相逢,也显光彩。”主意定了,开言叫道:“公子放心,婆婆也不须多虑,这些须小事,我便与你们和解。但他本性刚强,急切未肯依允。为今之计,等他回来之时,公子且莫见他,婆婆也不要出面。待媳妇行事,须得如此如此,方才稳妥。”太太听了,十分大喜,称赞贤能。匡胤心中感激,上前拜谢。 说话之间,已是黄昏时候,只听得外面人声喧嚷,火光冲天。有丫鬟进来通报道:“二爷不知何故,领了帅府众人,在外屯扎,自己将次进来了。”原来杜二公因被匡胤打败,逃奔上山,与那两位大王商议定了。点集三百喽罗下山来时,天已傍晚,更兼心中气怒,腹内饥饿,未到千家店去,先至家中,欲要饱餐战饭,然后整备擒龙。当时母夜叉听了,即请太太与匡胤回房躲避,自己独坐堂中,两旁立着数个丫鬟,分付不许点烛。方才说了,只见外面灯笼火把,社二公缓步进来,到了后堂,开口问丫鬟道:“你奶奶往桃园里回来不曾?”丫鬟道:“回来了,那上面坐的不是奶奶么。”杜二公听言,接过灯来一照,走至跟前,叫声:“二当家,怎么这时候还不叫丫鬟点烛?为甚不回房去,独坐在此,有何事故?”问了数声,并不答应,遂把灯笼提起,对面一照,吃了一惊,说道:“贤妻,你的面目为甚这等模样?”母夜叉故意痛哭,只不答应。 杜二公又问道:“贤妻,莫不有人打了你么?”丫鬟在旁答应道:“谁敢打我奶奶?这是太太发恼,因此把奶奶责打了几下,故而在此痛苦。”杜二公道:“为甚婆婆打你?却为何事冲撞了他?你可诉说我听,我去哀求饶你。”母夜叉立起身来,带泪骂道:“天杀的!我从不敢冲撞婆婆,多是你惹下的祸根,连我受打,还来问我做甚?”杜二公惊问道:“我惹下的什么祸根?倒要说个明白。”母夜叉道,“你打了婆婆外甥,乃是东京的赵公子,他寻上门来认了姥姥,哭哭啼啼告诉一遍。老人家痛的是外孙,见他被你打了,一时怒发,抓不着你,先把我打了一顿出气。这祸根不是你惹,倒是我惹的么?”杜二公听了,心中纳闷,叫道:“贤妻,你这说话,我实不明,那赵家纵然有个外甥,从来未曾会面,知他面短面长?晓他穿青穿白?况东京离此有二千余里之遥,他又不来,我又不去,焉能打得着他?这是无中生有,空里风波,我实不解。”母夜叉道:“你的外甥,现在这千家店上,青扎巾、绿扎袖的一个红面大汉就是。你在王家店门首打了他,晌午的事情,难道你忘记了么?”杜二公听了这番言语,只气得目定口呆,搓手踯躅,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因这番谋划,有分教:一策调和骨肉,怒气成欢;片言指点英雄,邪行归正。正是: 平旦鸡鸣分舜跖,临机棒喝定鱼龙。 毕竟杜二公怎生回答,且看下回自知。 第二十五回 杜二公纳谏归正 真命主违数罹灾 第二十五回 杜二公纳谏归正 真命主违数罹灾 诗曰: 徒步逾秦岭,道阻势逶迤。 聊为寂寞唱,慨彼陟岵诗。 宵风入我目,襟期可设施。 得遂凌云志,岂使俗人欺。 一朝分剖后,甘自尽礼仪。 言旋虽云乐,御侮后当期。 话说杜二公听了妻子这番言语,半晌不做一声,心中想道:“原来王家门首打我的这个红脸大汉,做梦也不知是我的外甥。他打了我,倒来说谎,我母亲怎知委曲?听了一面之言,痛了外孙,先把媳妇拿来出气;若然见我,决是动气。”遂又叹了一声,叫道:“我那褚氏贤妻,你道我回来做甚?”原来那母夜叉乃是本处一个富户褚太公的女儿。这太公单生一女,自幼专喜使枪弄棍,因是爱惜心甚,见他力大气高,只得任他性子,不去禁戒。后来杜二公闻知其名,亲自上门求亲。太公见他英雄气概,一口应承,行聘过门,成其姻眷。这也是旗鼓相当,阴阳得所。当下褚氏仍装了怒容,答道:“我知道你回来做甚?”杜二公道:“我若不说,你怎知其中备细?我今日下山,该是千家店上抹谷。刚到王家门首,有一个红脸大汉顶名出来,把我的法制狗肉吃尽,一心要寻我是非。我怎肯容情?彼时与他争打起来,谁知他武艺高强,力气又大,我一时对他不过,反被他打了一顿。你若不信,可看我的面目,却也与你不相上下。我一时气闷,回到山寨调兵,指望前去捉他报仇,谁知是我的外甥。他既打了我,为何又跑到母亲跟前讲这谎话?真是难缠。不知母亲在那里?待我去诉诉冤屈。”褚氏道:“婆婆痛惜外孙打坏,现今气倒在房里。” 杜二公听说,只是摇头叹气,提了灯笼,来至母亲房前,只见房门紧闭,寂静无声。杜二公即忙高叫道:“母亲,孩儿回来了,请母亲开了房门,孩儿有话。”太太在里故意答道:“我知道你回来,谁要你进来见我?”杜二公道:“母亲,且开门,孩儿有桩屈事,特来告诉。”太太道:“有什么屈事?无非倚大欺小,打了外甥。指望到我跟前,要我说情,只怕不稳。”杜二公道:“母亲休要听他说谎,待孩儿把这始末根由,诉与母亲知道,便见谁是谁非。”遂把下山抹谷,至王家店吃打,从头至尾,隔房门告诉了一遍。太太道:“哎哟!我起初只道是母舅打了外甥,如今听你说来,却是外甥得罪了母舅,怪道这孩子跑到这里,原来自知理亏,做此模样。我儿,你既然吃亏,看我做娘之面,恕了他罢,待他再到家来,我便叫他磕头与你赔罪。”杜二公道:“既是外甥,也就罢了。怎么他竟自去了?孩儿想起日前有个相面先生,名叫苗光义,到山上来看相,相到孩儿跟前,留下几句言语,他说道: ‘甥打舅兮即日见,赵家九五他登殿。 招兵买马积粮储,好与君王将功建。’ 这先生阴阳有准,推算无差,说的甥打母舅,今日果应其言。以此看来,他日后必然大贵,我们外戚也是荣耀非常。他既然上门,母亲也该留住在此,怎就放他回去?”太太听了,大笑不止,开了房门,叫声:“吾儿,你既要见他,待做娘的赶他转来,与你相见何如?”杜二公道:“母亲,你年老难行,怎的赶得他上?”太太大笑道:“我儿,你真个要见他么?远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若要见时,我便叫他出来便了。”途命丫鬟去请赵公子出来相见。丫鬟去不多时,只见匡胤走入房来,见了杜二公,倒身下拜,叫声:“母舅大人,愚甥一时横行,得罪长上,今日至此,请母舅整治。”杜二公见了。慌把灯笼递与丫鬟接了,用手扶起,道:“贤甥不必过谦,是我不明,以致甥舅龃龉。今日相见,实出望外。”遂命丫鬟张灯,便请太太、匡胤同至前堂。 此时堂上灯烛辉明,褚氏尚在等候,早见丫鬟送出酒席。至亲四口,同坐欢饮。杜二公又叫丫鬟传令出去,着众喽罗各归山寨。当时饮酒之间,杜二公把苗光义的诗词,读与匡胤听了,说道:“看这先生,实有先见之明,谅贤甥日后必然大贵,愚母舅亦定叨光矣。”匡胤道:“母舅为何听术士之言?彼乃虚诞之词,何足深信?”杜二公道:“不然。观词达理,遇事推情,吾非误听其言,实因他阴阳有准,才能信服。况贤甥器宇不凡,定成大事。望贤甥自爱,勿再多疑。”正说之间,只见褚氏格的一声笑道:“原来吾外甥有皇帝之分,却也不枉了这一顿。”杜二公听了,不知就里,便问其由。褚氏道:“实不瞒你,我先领教了外甥一顿。”太太接口,遂把桃园内的事情说了一遍。杜二公道:“我夫妇二人,多已承教,足见贤甥英俊过人矣。”于是四人重复欢饮,直至四更而罢。杜二公遂命丫鬟收拾书房,请匡胤安歇。 次日清晨起来,饭毕,杜二公叫丫鬟请小姐出来相见。那褚氏已生一女,年方二七,名唤丽容,生得娇艳娉婷,端庄厚重,不似母亲罗刹形容,粗蠢体段。当时出来,与匡胤相见过了,即便回房。匡胤心中甚加惊异。 过了一日,匡胤便欲告辞。杜二公那里肯放,说道:“贤甥,你我至亲,本当盘桓多日,何必见外,急欲辞行?”匡胤道:“甥儿并非见外,只恐安闲在此,空费岁月,因此欲往禅州访友。倘顺便得遇苗先生,也要与他一叙。”太太叫道:“我儿,你千山万水来到此间,好不容易。我见你这般豪杰,正在欢喜,怎么就要分离?我那里放心得下,好歹且过了年去,也不为迟。”匡胤道:“姥姥,外孙本该从命,奈我抛亲弃室,远奔他乡,只为避难逃灾,出于无奈。因想前日苗先生寄一柬帖与我,上面言语,已有几件应验,委实要去寻他,问问终身结局何如。还有两个契友,也在那里,所以要去寻访。望姥姥不必苦留。”太太道:“我儿,你既不肯住下,想去志已决,我也难以苦留,只是访着了苗先生与那朋友,必须再来看看老身。”匡胤道:“不须姥姥叮咛,若有空闲,定然来望。只是外孙的行李、马匹等件,俱在王家店内,须望母舅差人取来为妙。”杜二公见留不住,只得着人往王家店取齐物件,一面整备酒筵送行。 饮酒之间,匡胤执杯说道:“愚甥有几句迂言,愿当奉告,望母舅择取。”杜二公道:“贤甥有甚言语,便请即说。”匡胤道:“甥闻良善者世所宝,强暴者众所弃。母舅虽系绿林聚义,山寨生涯,然须保善锄强,不愧英雄本色。这抹谷营生,断然莫做;替天行道,乃是良谋。但当聚兵积饷,以待天时,若得皇诏招安,便可建功立业,名垂竹帛,荣耀多多矣。愚甥越分僭言,望母舅勿罪。”杜二公听了这等言语,心中大喜道:“贤甥金玉之言,愚母舅顿开茅塞,从此改过自新,当归正道。但贤甥此去,若得空闲,便望再图会晤。”匡胤允诺。须臾席散,早见王家店去的人,已把行李刀马俱各取来交割。匡胤把行车兵器捎在马上,已毕,便来拜别。那太太与杜二公、褚氏多来相送。杜二公手执两封银子,送与匡胤为路费之用。匡胤并不推辞,即便拜谢,别了各位,上了征鞍,洒泪而去。正是: 从此雁音西岭去,他年凤诏自东来。 自此,杜二公听了匡胤之言,与那二位好汉商酌,将平日号令改换一新:凡过往客商,秋毫无犯,贤良方正,资助盘缠;若遇污吏贪官,土豪势恶,劫上山去,尽行诛戮,资财入库,给赏兵需。因此山寨十分兴旺,那四下居民尽皆感德,安居乐业,称颂不休。这里山寨之事,按下不提。 单说匡胤别了杜二公,离了千家店,策马而行,非止一日,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有座城池。纵马而行,来到城门下,举眼观看,只见上面镌着“五索州”三字。匡胤暗想道:“我记得苗光义的柬帖上,说是五索州莫入,今日至此,不意果有这城名。吾如今依着他言语,不如绕城往别处去罢。” 才要转身,忽又想道:“我如今往别处去了,倘苗先生仍在城中开馆,却不当面错过,失了机缘,枉费这一番心志?不如且进城去,或者遇着,也未可知。”主意已定,拍马进城,只见满街上大小铺户,买卖兴旺,真是人烟凑集,十分闹热。匡胤信马由缰,来至十字街头,只见中间搭着一座高台,众人四面围绕,各各翘首观看。却是彼处的风俗,神诞佳辰,那百姓们凑份儿敬神演戏。匡胤收住了马,就在旁边停驹观看。那台上锣鼓喧天,呐喊震野,正演那出《隋唐传》的故事,乃是单雄信追赶李世民。当时那台上单雄信狂叫如雷,精神抖擞,追赶秦王。追得正在危急之际,把个匡胤急得心慌意乱,想道:“怎么不见尉迟恭出来救驾?若再迟了,可不把个创立天下的皇帝,被他拿住了么?有了,待我搭救了他罢。”遂把马三铁送的神插弓拔出,搭上了连珠箭,拽满弓弦,嗖的一箭射去,正中在单雄信左胯上。只见那单雄信翻身扑倒在台板上,滚了几滚,便不动了。那台上的人尽都慌了,登时住了锣鼓,往下一看,一齐乱叫道:“不好了,台底下有个骑马的红脸醉汉,射死人了,快些拿住!”下边看的众人,也多乱嚷道:“果然他手内还拿着弓箭,骑着红马,不可放他走了。”发声喊,把匡胤围住。内中有个姓解的,名唤解保,乃是五索州的团练长,原是韩通的徒弟,当时在大名府也曾会过匡胤,今日见面,分外眼清,遂乘马上前,大声叫道:“尔等百姓休要放走了他,这就是杀死御乐的赵匡胤,现今奉旨画影图形的拿捉,不想今日自投罗网。尔等须要拿住,好去请功受赏。”那解保手下有四个徒弟,五百团练民兵,都在台下看戏,听了这声分付,一个个摩拳擦掌,奋勇争先,发喊围裹将来,把匡胤围在中间,一齐攻击。但见: 内外重重千万人,四围困住布烟尘。 长枪只望咽喉刺,短棍齐钻助下腾。 哨棒朴刀相奋武,挠钩套索尽飞抡。 同心并胆盘旋绕,希望功成不世存。 匡胤见了,全无惧怕,抡开九耳八环刀,四面招架,转折腾挪,上护其身,下护其马,毫无渗漏之处,只是四下人多,一时冲突不出。那解保看见匡胤这等勇猛,恐他杀出重围,被他逃走,遂叫四个徒弟去把四门紧闭,各备器械,端整捉人。这里督令民兵,用心攻杀。 匡胤招架了多时,望那兵少处砍倒了数人,乘势杀出,冲开血路,拍马正向南面走来。至城门边,只见城门紧闭、正欲上前砍门闯出,忽被解保的二徒弟叫做江吊客,瞧见匡胤要来闯门,连叫军士把城砖抛下去,一块正打在匡胤顶门、吃了一惊。才要转身,不防又是一块飞将下来,却打在青缠巾上,从耳边擦了下去。匡胤慌了,说声:“不好!”急把刀拨回时,上面又是一块打来,几乎打落下马。心下着惊,竟望东门而来。将至城前砍锁,早惊动了解保的大徒弟叫做邓丧门,他在城上了望,看见匡胤欲来砍门,急令军士把城楼上筒瓦掀下来乱打,一块正从匡胤耳门上蹭过。匡胤大惊不迭,抬头正看,只听得一声响处,又是一块锅瓦打来,却好打在那赤兔马的头上,那马负痛,嘶呖呖一声叫,掉回头,顺着一条小巷里窜将进去,几乎把匡胤掀下马来。匡胤见东南二门多无好势,谅难出去,只得投正北而走。来至北门,只见城门也是紧闭,思量要斩关而出。怎当得城楼上有解保的第三个徒弟叫做史黄幡在此把守,他见了匡胤,即忙分付众人:“拿了炮石,快快打下。”说声未了,只听得上面嗖的一声响,那个炮石正望着匡胤的面门打来。匡胤急往后一闪,几乎打着,那炮石就掉在地下,把尘土卷得乱滚。 匡胤见有整备,不敢前行,带转了赤兔马,复望西门而来。正走之间,只见街北里一座庙宇,门前立着一位老者,见了匡胤,将身跪下,口内说些言语。有分教:役鬼驱神,再睹明良来护卫;披星戴月,重逢手足话晨昏。正是: 满目干戈谁抵敌,遍腔忧愤孰扪谈。 不知老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五索州英雄复会 兴隆庄兄弟重逢 第二十六回 五索州英雄复会 兴隆庄兄弟重逢 词曰: 客路多愁,风景寒飕。怎禁那,虎狼临头。漫相争持,幸有英俦。一扫蜉蝣,深款曲,意情留。襟期绝俗,奔走单骝。愤同盟,去矣难求。谁将往事,肯付沙鸥。一朝聚乐,伊故事,要重修。 右调《行香子》 话说赵匡胤在五索州城中,被解保领了民兵围捉,幸而杀出重围,欲要斩关而出。谁知那东、南、北三门多有整备,不但不能出去,反受了三砖两瓦炮石之危,只得带转了赤兔马,欲望西门出去。正走之间,只见那路北里有座庙宇,那庙内走出一个老者来,苍颜白发,手执藜杖,望着匡胤将身跪倒,口称:“小神本境土地,特来接驾。”匡胤见了,心甚惊疑:“这老者为甚这般跪接于我,莫非其中有诈,谅要骗我下马,就好擒住?我且混他一混,看是如何。”说道:“你这老者,既称土地,为何不早来救护,而乃迟迟?与我把头砍了。”匡胤本是戏言,欲要试他有计没计,谁知真命帝皇,虚空自有神护,话才说完,早有值日功曹听了圣旨,就把土地登时砍了。匡胤见老者头儿落地,心甚惊讶,定睛细看,乃是个泥塑的土地,方才信以为实。至今五索州古迹尚存。 此时城中百姓因见民兵沸乱,擒捉杀御乐的钦犯,各家儿都是关门闭户,路上通无行人,任从兵马往来追捉。当下匡胤看那庙宇,那门上边有一匾额,写着“城隍庙”三个金字。看罢,才要转身,只见庙内又跑出一个人来,幞头象筒,圆领乌靴,走上前来,躬身下拜道:“小神本州城隍接驾。”匡胤想:“方寸土地,此时城隍,我赵匡胤莫非日后果有帝王之分么?”叫道:“城隍,我今误入此城,陷遭困迫,你救护来迟,先贬你云南驻足;我若出不得这五索州,还要问你一个重罪。”那匡胤金口玉言,非同小可,城隍不敢停留,连忙谢恩起来,就往云南而走,心中想道:“我虽受贬,倘真主一时有失,我神性命亦难保矣,须寻一个救驾之人,方才好往云南而去。”正是: 莫道幽明多间隔,果然赏罚自相符。 不说城隍在空中寻人救驾。且说匡胤斩了土地,贬了城隍,才要转身,只听得后面喊声大振,尘土飞扬,乃是解保带了团练兵并四个徒弟,各执挠钩套索,棍棒刀枪,一齐望西赶来。追至城隍庙前,又把匡胤围住了,各人举了兵器,乱戳乱砍。匡胤抡刀招架,往外冲突,不防背后伸出几把挠钩来,把匡胤的袍服搭住,扯去了数绺。匡胤手中刀虽然前后遮护,怎当他兵马众多,难寻出路,心下甚是慌张。 且说城隍往南而走,寻访救驾之人,一时难得,甚是着急。只见前面有座酒楼,忽然想起一人,乃上界金甲神祗转凡,姓史名魁,生来力大无穷,现在酒楼上走堂。城隍道:“此人前去救驾,方得成功。”遂把神光一起,上了酒楼。正值无人饮酒,史魁闷坐无聊,在那里打盹。城隍在梦中叫道:“史魁听着:今有真命天子,在城隍庙前有难,汝可快快前去救驾,日后不失封侯之位。须认赤面红驹,便是真主。汝可快快醒来,勿得怠慢。”那史魁猛然醒来,那里肯信?自言自语道:“俺真晦气,正在好睡,没要紧做这春梦,那真命天子飞也飞不到这五索州来,有什么的驾要我去救?封什么的公侯婆侯?不要管他,我自打我的盹。”矇眬说完,又是呼呼的睡了。那城隍好不着急,又把史魁叫醒。如是者三次。史魁惊觉,心内思量道:“我一连三次做了此梦,决有原故。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趁此空在这里,且到城隍庙前看看,便知真假。”即忙站起身来,下了酒楼,只推解手,跑到街中。复又想道:“既然要去救驾,必须有了一件军器方好;若只赤手空拳,干得甚事?”一面儿走,一面儿瞧。忽见路旁有一根幌竿,约有碗口大小,其长丈余,觉得称手可用。即时将竿扳倒,扯来掮在肩上,迈步望城隍庙来。果见有许多人马,围住在那里厮杀。史魁暗暗称奇道:“我说是梦中的虚话,谁知果有其事。”即忙抡动幌竿,闯入重围,正遇解保,史魁顺手只一竿、把解保打去了半个脑盖。又是几竿,一连打倒了数人。那四个徒弟与这些团练兵见史魁来得凶狠,更兼解保已死,古云:“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看这风色不好,心中俱各着慌,那里还敢厮杀?哄一声,各望四野里乱窜奔散。 匡胤正欲追赶,只见那史魁认得是赵匡胤,即忙叫道:“赵公子,休得赶他,且请回来,别有相叙。”匡胤听说,回头观看,却原来就是枯井铺相会之人,心中大喜,即便下马,与史魁相见,说道:“自从分别以来,常怀渴想,不意今日又蒙相救,使弟感激不忘。”史魁道:“些须薄力,何足挂齿?但此城不可久居,小可自当相送出城,免得又生别议。”匡胤感谢,牵马与史魁并步同行。又问史魁因何在此,重能相会?史魁道:“自与公子别后,无处存身,因而同了老母来此五索州,酒店中帮闲过日,所得微资,权为养母之计。小可本不知公子驾临,因今日无事,打盹片时,梦见城隍命我救驾,不想正遇公子,诚大幸也。”匡胤见史魁孝义俱全,心下十分爱敬,因说道:“既史兄流落在此,尚无际会,何不与小弟同往禅州寻些事业,便可荣身矣。”史魁道:“本欲与公子同行,奈因老母在堂,无人侍奉,不敢远离。日后倘或重逢,愿随鞭镫。”匡胤听了,不胜感动,遂把杜二公送的两封银子取来,送与史魁,道:“这些须薄物,权为薪水之助,聊表赵某寸心。他日若得空闲,愿期相会。”史魁义不容辞,只得拜受。两个说话之间,不觉已出了西门。来至一高阜之处,史魁辞别道:“公子此去,路途保重!小可因有俗事缠身,不能远送了。”匡胤听言,心中不忍分别,只得也说了一句:“保重!”依依不舍而别。后来太祖下河东,方与史魁相会。有诗为证: 神助英雄救驾功,疆场威武孰能冲? 依回不忍分离别,中夜殷勤心际空。 不说史魁回城归店。且说匡胤上马提刀,望前行走,一路上不住的赞叹苗光义阴阳有准:“他叫我五索州莫入,有三砖两瓦炮石之灾,今日果应其言,毫厘不爽。我此去务要访他,问问后举如何。”行路之间,天已傍晚下来,况此时正当隆冬之际,阵阵寒风,透人肌肤,匡胤也觉身上寒冷起来。跳下马,将行李打开,取出那王员外所赠的棉衣,把来穿在里面。又因日中厮杀了多时,口中烦渴,把摘来的两个雪桃食了一个。打好包裹,拴在马上,跨上雕鞍。策鞭而走。原来此处乃是山僻幽径,名叫寂寞坡,人烟稀少,树木参差,来往人疏,那里有得宿店?匡胤见是这等冷静,无处安宿,心慌意闷。正走之间,只见前面山侧里露出一间茅屋,那门首立着一个婆婆,手内抱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在那里观看。匡胤紧马上前,见了婆婆,下马施礼。那婆婆慌忙还礼,问道:“客人何来?有何话说?”匡胤道:“小子乃东京人氏,欲往禅州公干,因错过了宿店,无处安身,欲求婆婆方便,借宿一宵,不知可否?”婆婆道:“原来客人要过宿的,这却不妨。况此幽僻路途,怎好夜间行走?但是草舍不堪,恐有亵慢。”匡胤称谢过了,把马拴在屋旁树上,取了行李,跟了婆婆,至中堂里坐定。那婆婆抱了孩儿,往内取了灯火出来,摆放在桌上。复请匡胤把马带了进来,就系在天井之中。又将柴扉闭上。然后复到草堂,彼此问答了一回。匡胤又问:“府上还有何人?”婆婆答道:“老身所生一子,因出门生理,不在家中。娶过媳妇,生下这个孙儿,已是四岁,极是聪明,因此老身倒也喜欢。”正说之间,只见那孩子曲过身来,望了匡胤要抱。那婆婆笑道:“你看这孩子好不作怪,方才说他聪明,他便真个装这聪明出来,见了客人,就要累他抱了。”匡胤心中亦是喜欢,接将过来,坐在膝上。那婆婆回身往里,便叫媳妇端整晚膳去了。 匡胤独坐草堂,细看这孩子,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相貌端方,想他村僻人家,生得这样儿子,日后福分亦是不小。正在思想,忽听得四下里阴风飒飒,乱卷尘沙,险把把灯火亦多吹灭。这孩子却也稀奇,从那风起之时,他便伏在匡胤怀中,酣酣的睡了。匡胤见这风来得古怪,振起精神,望外观看,只见那天井中,隐隐的有几个人儿闪来闪去,却不进来。耳边又听他唧唧哝哝,在那里说话,却又听不得仔细,但听他说:“吾们奉命而来,又被这位皇帝做情抱了,叫吾们怎好下手?只索回去便了。”后面又有几句听不出来。说完,又是一阵旋风,却已不见了。匡胤明知鬼祟,未晓缘由,只惊得毛发耸然,不敢声响。看官们有所不知,盖因这孩子本有根器,托生人间,他的命里该有这一遭关煞大难,所以阎君特差鬼卒前来降祸,虽无性命之忧,终有淹染之苦。却是这孩子天大福缘,命多厚禄,得遇匡胤暗中救护,免了灾殃。闲话休提。 当时婆婆送将晚膳出来,却好这孩子已醒,接过来抱了,便请匡胤用饭。须臾食毕,婆婆收了进去,请过匡胤安置,然后将中门闭了,往里去讫。匡胤铺开行李,将身安睡。一宵晚景无词。 次日起来,匡胤请出婆婆谢别,送上一锭银子作为谢仪,婆婆那里肯受。正在推辞,只见那孩儿慢慢地走将出来,见了匡胤,嘻嘻的笑,匡胤大喜,把这银子递与他拿了。那婆婆推辞不得,只得谢了。当时匡胤别了婆婆,牵马出门,将行李、兵器一齐捎放好了,纵身上马,望西而行。一路上又过了些山川原隰,城市村庄。 那日正行之间,只见正南上有座庄子,屋宇参差,人烟稠密。匡胤策马进庄,见那北首有座酒店,即使下马,提了行李物件,入得店来,拣副座头坐下,便叫酒保端上好热酒三角,猪肉一盘。酒保道:“敢告客人得知,热酒、猪肉都已没了,只用些冷酒、素菜罢。”匡胤发怒道:“你那锅里煮的不是肉,炉内烫的不是酒么?直恁的欺负人,拣人买卖,是何道理?”酒保道:“原来客人不知,这锅里的肉,炉里的酒,却不是卖的,乃是敬我们这兴隆庄的黑吃大王财神爷,所以不敢便卖。”匡胤道:“怎么的叫做黑吃大王?如今却在何处?”酒保道:“若说起了财神爷,客人也须敬重哩。我们这座庄子,向来称为孟家庄。数年前出了一个妖怪,在这庄上作耗,每年一期,要童男童女祭赛,方保得合庄公然无事;若不祭赛,他便搅得逐家儿人丁离散。因此,都奈何他不得,活活的把男女小儿作为羮馔,其实可怜。却在秋未间,来了这位财神爷,听说妖怪,他便立心要去拿捉,我们众人只得将他送到庙中。那财神爷真有通天的手段,彻地的才情,一夜之间,便把妖怪降伏了,原来是个鹿精。故此,我们众人留他在庙里住下,轮流供养,镇压邪魔。我们得这财神爷在此,不但家家安静,连这座庄子也兴发起来,所以改做为兴隆庄。今日该是我们供膳,财神爷现在店后歇息,所以不便把这酒肉货卖,望客人莫怪。”匡胤道:“原来如此。既是这大王伏妖除害,安镇村坊,便是有功于民,也算是个豪杰,俺便去会他一会何妨?”酒保道:“这却使不得,那大王生性凶狠,一怒之间,不顾好歹,便要打人,劝客人莫去见他罢。” 匡胤坚执要去,酒保再三阻挡,只是不听,立起身来,往里便走。只见里面有间洁净书房,居中摆了一只桌子。那桌上有一条大汉,满身都是青衣,横着身躯,眠在桌上,脸儿朝着里面,口内唱着曲儿、说道: “南来雁,北去雁,朝夜飞不厌。 日日醉呼呼,几时得见我的二哥面?” 当下匡胤见了大汉,听了声音,暗道:“这是我的兄弟郑恩,为何独自在此,却不见有大哥?但方才听他的言语,甚有顾恋之心。我且不与他相见,耍他一耍,看是如何。”遂轻轻挨到跟前,望着郑恩后背,就是一拳。郑恩大叫道:“那个驴球入的和乐子玩耍?”说了一声,翻转身来,望外一看,见是匡胤,即便滚下桌来,说道:“乐子醒着呢,还是做梦儿?”匡胤道:“兄弟,你方才尚是唱曲,明明醒在这里,怎么说起做梦来?”郑恩听了,跪了下去道:“乐子的二哥,自从与你分手以来,没有一日不想念着你,今日天赐相逢,乐子便欢喜杀了也。”匡胤连忙扶起道:“兄弟休得如此。那大哥如何不见?你独自一个,怎能得到此地?你可说与我知。”郑恩道:“不要说起。乐子自从跟伴着他,到得沁州,失去了裤儿里的银子,他又病倒在饭店中,却又心地狭窄,日日的吃用又不称乐子的心,故此抛了他,跑到这里。除了一个妖怪,众人留我在此镇压,竟得了安身。只是放不下你有仁有义的二哥,今日得见了你,乐子便已心满意足。”匡胤听了,伤心嗟叹道:“贤弟,愚兄孤身远奔,也无日不念手足之情,今日相逢,实为天幸。但大哥乃是兄长,不该抛弃分离。他有甚不是,须该忍耐三分,才是正理,怎么粗心忿气,如此胡行?有伤情义。不知流落何方?愚兄委实放心不下。”郑恩道:“二哥,你休要想他。乐子若再跟他几日,定要饿死,焉有今日这般好处?你看乐子穿的这样华俏,那吃的又是恁般丰满,这等奉养,乐子实是称心,还要想他做甚?”匡胤听毕,仔细把郑恩一看,见他自上至下,都是青色布衣,故意奖道:“好好,果然华丽端严,愚兄万难及一。” 郑恩不觉大喜,忙叫店小二快将酒食进来。那小二整齐了鱼肉荤腥、上好热酒,送将进来,摆于桌上。弟兄二人对面坐下,开怀畅饮。饮够多时,郑恩也问匡胤行藏。匡胤把分别以后事情,一端一端的细说。说到了桃园事情,郑恩便接口道:“可惜这样鲜桃,乐子没分,也得一个尝尝便好。”匡胤道:“贤弟爱吃,愚兄尚有一个在此。”便叫店小二把行李取来,匡胤往包裹内取出剩下的这个雪桃,递与郑恩。郑恩见了,先喜个不了,慌把这雪桃做几口嚼了下去,口内只叫:“妙,妙。”手内又拿了酒杯直吼。那匡胤又将以后事情,一齐诉毕。郑恩大喜。两个又复欢饮,直至傍晚而撤。店小二进来收拾已了。郑恩便邀匡胤到庙中安住,叫店小二背了行李,出来拿了军器,牵了马匹,跟了兄弟二人,一齐来到庙里。小二把什物交割了,告辞回去。 匡胤看那庙宇,虽然神像全无,倒也收拾得整洁。遂把行李打开,铺设停当。那马就拴在庭心内窗柱上,喂了些草料。当下点上灯火,弟兄二人,又是谈谈说说,分外亲密。那郑恩叫道:“二哥,你如今也不要东奔西跑,没有着落,不如就在这里住下,那些众人听了乐子的朋友,谁敢不来奉承?咱们二人在此,岂不快活?”匡胤道:“贤弟,愚兄有一言相告,愿汝择取。”那匡胤正气严词,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闲人为数月之征人,遗像作万年之宝像。正是: 说开心事惊天地,提起行藏震古今。 毕竟匡胤说出甚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郑恩遗像镇村坊 匡胤同心除妖魅 第二十七回 郑恩遗像镇村坊 匡胤同心除妖魅 诗曰: 忆昔君从东道至,驱驰多遇殷忧事。 履危涉险不寻常,奋臂飞腾云雨至。 自虑税驾属何方,欻然中道意彷徨。 缱绻适逢知己友,促膝谈心在庙堂。 百年瞬息如驹隙,白首徒伤奚足则? 丈夫志气须超凡,食前方丈终休歇。 雄才大略及时扬,愿作干城功满场。 徒使遗神及绘像,千秋能否有褒奖? 话说赵匡胤在兴隆庄酒店内遇着了郑恩,彼此离别多时,情深意笃。谈论之间,郑恩只图安乐,因此劝着匡胤,不要奔走风尘,伴他及时快乐,絮絮滔滔说了一遍。匡胤道:“贤弟言之差矣。我与汝都是顶天立地之人,须当推施雄才,待时展布,或者图个封妻荫子,竹帛垂名,上不愧于祖先,下不负乎一身,方是丈夫志气;若然贪图安乐,靠人营生,乃是庸夫俗子所为,岂是你我终身事业?贤弟听我之言,休图安逸,苟且存身,决当努力着鞭,冀求进取,断不可堕了主意,将平身自命之志,埋没不闻,便与草木同朽,那时悔之晚矣。”匡胤一席话,把郑恩说得垂头叹气,半晌无言,想了一回,方才开口道:“二哥,乐子听你的言语,实是有理。就要乐子离了此地,也是容易,但如今往那里去安身?咱们须要商议定了,才好走路。”匡胤道:“大丈夫处世,四海为家,何处不是安身之地?贤弟只管放心,与同愚兄此去,定有下落。”郑恩依允,便同匡胤各各安睡。 次日起身,即叫一个从人,分付道:“你去把庄上的头儿传来,乐子有话商量。”那从人就去把兴隆庄上的为头老者,俱各邀到庙中,一齐施礼。郑恩拱手还礼。那众人见了匡胤,便问郑恩道:“好汉,这位是谁?”郑恩道:“这是乐子的二哥,极是有仁有义的,你们也来见个礼儿。”众人又与匡胤见过了礼。然后郑恩开言说道:“众位乡亲,今日乐子传你们到来,非为别事,只因咱的二哥当年在关西放债,放去十万八千两银子,没有到手,如今要请乐子同去取讨利银,故此传你们到来,乐子就要辞别。”众人道:“大王,你是个财主,又是个福神,自从来到小庄,降伏了妖怪,请得英雄住下,以镇合庄,便是风调雨顺,地旺人兴,真乃一方的佑神,百姓的吉星,我们怎肯舍得你去?还望安心住上几时。”郑恩道:“乐子主意已定,随你怎样待咱,总留不住的。”众人道:“既神爷立意要去,但请再住几日,且过了岁朝灯节,方去不迟。”郑恩道:“不必,乐子想天天吃饭穿衣,管什么岁朝灯节?要去就去,有甚的流连疙瘩。” 众人见他立意要去,只得背地里商量道:“看这神爷,已是不肯住下的了,我们苦苦留他,也是无益。为今之计,不如大家凑出盘缠,治了酒席,与他送行,只当在此打伙一场,以尽我们的心事,何如?”众人道:“说得有理,我们及早儿去办事。”说罢,各各出了庙门,分头凑措盘缠,整治了一席酒,抬到庙中,当殿摆下,就请郑恩、匡胤坐在上面。那两个年高的上前把盏,说道:“神爷,我等皆蒙大恩除妖,保全合庄的性命,指望长在此间,使我等孝敬报答。不意今日一旦分离,抛别远去,不知何日再得重逢,叫我等如何忘念?”说罢,泪如雨下。郑恩道:“众位乡亲,也不必悲伤。乐子在此,承你们这般厚意,又是如此不舍,如今乐子倒有一法,便可报你们相待的厚情了。”那老者连忙问道:“神爷有甚法儿,可使我们尽敬?”郑恩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画师?与我叫将一个进来,乐子要用。”老者道:“有有,不知神爷要来画甚?”郑恩道:“乐子去后,怕又出什么妖怪害民,故此叫他把我的图样画下来:一则镇压妖邪,使他不敢侵犯;二则你们思念乐子,看了这像,就如亲见的一般。这个法儿,却不好么?”匡胤从旁赞道:“贤弟此法,果是不差。列位快央人去请那丹青来,传写了像,我们好告辞也。” 那老者听了,即便使人去,登时请了一个妙手丹青,领到庙中,与各人施礼已了,就在酒席前放下一只桌子,备上笔砚,铺下一幅素笺。那画师对面坐下,提起狼毫,蘸上香墨,看了郑恩模样,举手就描。但见他: 起手先将两眼描,熊鬃眉黛润添毫。 形容不用多颜色,墨黑浓浓任意调。 扎鼻下横盆口阔,高颧相配地盘朝。 横生怪肉惊人怕,千载英雄有几遭? 那画师把郑恩的形容细细描完,递与众人观看。众人一齐赞道:“果然画得好,真的有一无双。”匡胤也便立起身来,接来观看,亦赞道:“委实传神,堪称妙手。”遂与郑恩看道:“贤弟,你看这幅画像,你与毫发无差,不枉了此番举动,诚为可喜。”郑恩接过手来,把画左一看,右一看,看了一回,便大嚷道:“这驴球入的,不中人抬举,怎么把我的形容竟画了一个鬼怪?你们众人还要这等赞他。快与乐子把他赶了出去,休要在此。”匡胤笑道:“贤弟休怒,这是你生成面目如此,与他何干?”因叫众人讨了一面镜子,递与郑恩道:“贤弟,你且照看,便知分晓。”郑恩接过手来一照,看看那画上的形容,瞧瞧那镜中的相貌,不觉大喜,复又大笑道:“怎么乐子的貌儿生得这般模样?真是可爱,乐子今日见了,恁的欢喜。”众人道:“神爷的虎彪形,果然有些爱看。”郑恩道:“乐子有了这样妙相,叵耐前日在木铃关上,被那些驴球入的还把唾沫来擦磨,真是好歹也不知。方才乐子若不把镜儿照看,险些儿又要得罪了画师,待乐子敬他三大碗酒,与他请罪。”说罢,将大碗斟了三盏酒,递与那画师。那画师连忙作谢,接过来,把酒一气饮了。 郑恩道:“画师,乐子已敬过你洒了,你好生把乐子的身材,服式,照样儿画起来,旁边又要画一根酸枣棍,又要一只小犬。你若画得合式,乐子还要敬你酒哩。”匡胤道:“贤弟,你这主意便欠高了,那众位乡亲要留下你的真容,原为镇压邪魔,如若照依本身而画,只恐不成模样。据愚兄之见,可加上幞头、红抹额、乌油巾、皂罗袍,手内拿一根竹节钢鞭,旁边只画一个猛虎,如此配合,方是威风出色。”郑恩大喜道:“二哥的主意不差,乐子及不得你。”便叫丹青:“你只依着咱二哥画便了。”那丹青听罢,就把颜色配成,依了匡胤的言语,绘画起来。须臾画就,悬挂起来。众人一齐上前观看,果然画得威风凛凛,气象俨然。怎见得图像的好处? 铁幞头衬着抹额,乌油巾挂下龙鳞,皂罗袍纯似黑漆,乌云靴只用墨拖。左手执根竹节鞭,右手拿个金元宝,一只黑虎旁边卧,体段威严实怕人。 当下众人把图像看了,一齐夸奖个不了。郑恩听了,满心欢喜道:“画师,你果然真好手段,乐子再敬你三杯。”丹青推让道:“神爷威镇小庄,我等咸叨福庇,今日传遗图像,礼所当然,岂敢又辱赐惠?”郑恩道:“乐子有言在先,必要再敬你三杯,你不必推辞。”遂又满满的斟了三杯,递与丹青。那丹青不敢拂情,走上前接来,立饮毕,拜谢要行。郑恩道:“且慢,乐子还有一个薄意儿与你。”遂叫众人送了丹青一个礼儿,打发他去了。 然后叫声:“众位乡亲,乐子就要告辞了。”那为首的老者道:“既神爷不肯少留,我们不敢相强,但我们略有盘费银二百两,望神爷带往前途,为路费之用。”郑恩道:“众乡亲,乐子在此,承你们的厚意,已是受享不尽,怎么还要你的盘缠?这是乐子断不受的。”众人道:“些须路费,不过少表一点敬心,神爷若不肯收,我们要下跪了。”郑恩即忙摇手道:“不要如此,侍乐子收便了。”遂接了银子,打开包来取了七八锭,叫道:“伏侍乐子的两个小娃子过来,你们辛苦了几时,可拿去买果儿吃。” 那二人拜谢。郑恩卷好银子,揣在怀中,提了酸枣棍,负了行李。那郑恩本无行李,因是郑老者所备,故此也有了。匡胤亦将行李兵器捎放好了,牵马出门。匡胤上马,郑恩步行,两个望前而走,众人随后送行。不觉走了五里多路,匡胤叫道:“贤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怎不叫众人请回,还要送到那里?”郑恩听言,回转身来,叫声:“列位乡亲,不必远送了。”那众人尚要再送一程,郑恩不许道:“咱们后会有期,不必多礼。”众人无奈,只得挥泪别去。正是: 眼前图画终成假,路上殷勤才是真。 却说匡胤、郑恩别了众人,望前迤逦而行。一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两个在路说些闲话。一日到一高庄,寻下客店,安放了行李、马匹等件,两个坐在客房,酒饭已毕。时当昏暮,高剔银灯。匡胤心有所触,长叹数声。郑恩问道:“二哥,你为甚发叹?敢是这村店凄凉,不像那孟家庄上的那般闹热?乐子也曾劝你,你自己不听,要受苦楚。”匡胤道:“贤弟说的那里话来,愚兄想人生在世,如驹过隙,你我二人终日奔波,尚无归着,空费岁月,所以叹耳。”郑恩笑道:“二哥,你忒也着慌,乐子与你都是少年英雄,怕日后没有事业,愁他则甚?”匡胤亦便无言,两个各自安歇。 次日起来,正欲出门行路,匡胤忽然心不耐烦,只得住下。郑恩道:“二哥,你若有甚心事,乐子现有银子在此,就叫店家去备些酒食,乐子与你解闷消遣可好么?”匡胤道:“好好。”郑恩遂向腰间取了两锭银子,便叫店家端整酒食,须要丰盛。那店家接了银子,便去叫人买办,整备烹调。不一时,酒保送将酒肴进来,摆放桌上,便自出去。郑恩见肴馔丰满,心下大喜,掩上房门,便与匡胤对坐,两个畅怀欢饮,极尽绸缪。 饮至午后,尚未撤席,只听呀的一声,房门开处,蓦地里走进两个妇人来。匡胤举眼看他,年纪只好二十上下,身上都是一般打扮:青布衫儿,腰系白绫汗巾,头上也都一色儿青布盘扎。生得妖娆动众,狐媚勾人。手中各执着象板。轻移莲步,走上前来,见了二人,一齐万福。郑恩带着酒意,朦胧问道:“你这两个女娃娃,那里来的?来此做甚?”那两个妇人一齐轻启朱唇,娇声答道:“妾等二人,俱在近村居住,自幼学得歌弹唱曲,雅舞技能,专在店铺宿房,服侍往来商客。今闻二位贵人在此,妾等姊妹二人,谨来献羞劝侑。”匡胤此时也有几分酒意,一时心猿意马,拴缚不牢,便道:“尔等既有妙技,便可歌唱一回,自有重赏。”那两个妇人即便轻敲象板,顿启柔喉,款款的唱出一阕《阮郎归》来道: 一别家乡音信杳,百种相思绕。眼前匀粉调脂妙,谁道相逢早?忆襄王,高堂渺,梦里何曾晓?怎如彩凤配青鸾,覆雨翻云好。 那两个妇人唱罢,好似黄鹏弄巧,宛转悠扬。匡胤听了大喜,称赞不休,又叫他歌舞。那两个妇人欲思迷惑,正中其怀,各施伎俩,带舞随歌,做作起来。但见:万种妖娆,露出勾魂景态;千般娇艳,装成吸魄形容。匡胤酒酣情洽,意乱心迷,痴着脸儿,只是呆看。 此时郑恩虽也有些酒意,却只斜靠身躯,凝眸谛视,心下暗想:“这两个娃娃有些诧异,怎么歌舞只向着二哥做鬼斜眼?”觑那匡胤,见他如出神的一般,双睛只盯住在妇人身上,心下愈加疑惑。按定心思,运动那雌雄神眼,不转睛的把那两个妇人上下瞧科,正见他转折盘旋,移挪闪跃,却早看出破绽来了。立起身来,将桌子猛然一拍,大叫道:“二哥,这两个不是女娃娃,乃是妖怪,你不要被他弄了。”这一声,早把匡胤提醒,如梦中惊觉,酒意全无,说道:“三弟,怎见他是个妖怪?”一句话尚未说完,这两个妇人知事已泄,各把手中象板变了两对儿柳叶刀,望着弟兄二人一齐直奔。郑恩慌取了酸枣棍。匡胤取刀不及,闪身解下鸾带,迎风变成了神煞棍棒。四个就在房中捉对儿相拼,虽非疆场武事,也如房室颠狂。但见: 未分妖类,尽是人形。两女双男,不见洞房花烛;相交对敌,果然萧墙干戈。刀分处,棍棒齐钻,何异男贪女爱;棍搅时,柳刀迎合,怎殊倒凤颠鸾。为探真元滋妖艳,免不得先礼后兵;岂容氛秽乱清尘,毕竟要斩妖缚魅。 当下四个在房中,你争我斗,各施本领,耳中又听叮当之声,却把那桌子掀翻,碗盏尽都打碎。先说郑恩与那个妇人对敌,约有半个时辰。郑恩本是有心提防,胸中已有算计,正要捉他破绽,不期那妇人侧身处,正蹈了那地上肴馔,一时腻滑,立脚不定,将身一歪,正要颠翻。郑恩趁势举起酸枣棍,用平生之力,狠命一下,只听扑的一声,早把那妇人打倒,便是四肢不动,断火绝烟,原形反本,乃是一只玉石的琵琶,温润洁白,光彩晶莹。这一个妇人看见羽党已亡,谅难如愿,只得弃了匡胤,将身一折,变还了一个玉面的狐狸,思量逃走。郑恩那肯容情,蹿将过来,眼明手快,用力一棍,打倒在地。那狐狸负痛,蹲伏不动,口里吱吱的叫。又经匡胤几下,早打得骨软皮残,绝淫断欲。正是: 凭他变化迷人巧,难免今朝棍下亡。 原来这二妖专一变做美貌妇人,迷惑男子,漏取真阳,补助自己工力。那愚人贪色误入彀中,将有用之生命,填入火坑,究竟所得不偿所失,亦何取哉?闲话休提。 只说那店家在外,当时房中举动之事,岂有不知的么?凭你房屋重叠,路径迂回,终须有些声响;况饭店之中,所隔有限,如何湮没无闻,不来照看?看官们有所未知,从来只口莫说双言,一笔难书两字,听在下慢慢分说,便见井井有条。那店家进来之时,就在这打翻桌子、碗盏叮当之际,他闻此声响,疾忙赶至客房前,正见两对男女在这里争斗,心下只猜是奸淫不从,持强相闹。欲待上前解劝,又见他各执凶器,性命相拼,怎好赤手空拳,排难解纷?只好远远的立着,张望风景。看到郑恩打死妇人之后,他便暗暗跌足道:“怎么当真的将人打死?这还了得?”不一时又见这两个妇人倏忽不见,心下又想道:“一定又把那个也打死了。这两个恁的行凶,必非善良之辈,我且进去与他理说,见机而作便了。”想罢,挺身而进,叫道:“二位客人,清平世界,朗荡乾坤,怎么将人打死?却不害了小店受累,枉吃官司。不知二位如何主意?” 匡胤未及开言,只见郑恩早把店家扯了过去,指道:“店家,你且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还在这里说那梦话。”那店家定睛一看,见一个是玉石琵琶,一个是玉面狐狸,心下甚是惊骇,一时没做理会处,便道:“客人,这是怎么讲?”匡胤道:“店家,你原来不知,这两个并非人类,乃是多年妖物变化人形,迷害生灵,谅也不少。今日俺兄弟二人若无半点本领,焉能除灭于他?必然亦被其害。他向来出入,难道通无消息,不见踪迹的么?”那店家听了这番言语,顿然省悟道:“是了,是了。我们只道他进来趁些钱钞,谁知乃是个害人的恶物,吸髓的妖邪。怪道前番来的客人,进来都是强健身躯,与他交接之后,便俱尪赢形象。我们只疑是房屋不利,也曾几次请法师建醮净宅,总也无益。原来这是孽畜作怪,实实不知。今日也算他恶贯满盈,遇着二位好汉,断除了他,便是二位的阴德,方便于人。小店受此大恩,愧无答报,奈何?”那店家说罢,复又再三的称谢,然后往店中去了。 此时日色正当晌午,匡胤便欲收拾出门。郑恩道:“且慢,乐子还有未了的事,如何去得?”不争郑恩有此周折,有分教:程途遍历波浪迭兴。正是: 爱向变中寻活计,喜从闹里觅生涯。 毕竟郑恩有甚未了之事,当看下回自知。 第二十八回 郑恩无心擒猎鸟 天禄有意抢龙驹 第二十八回 郑恩无心擒猎鸟 天禄有意抢龙驹 诗曰: 春风从何来?吹彼芳树枝。 客心多惆怅,日夕千里思。 出门异南北,偕往任所之。 愿言絷白驹,已见西日驰。 于心徒欲速,出没成参差。 徘徊一室中,恍惚始来时。 沉沉西林路,光暗从此辞。 右节录竹诧古体 话说赵匡胤与郑恩在饭店之中,遇了玉石琵琶、粉面狐狸两个妖怪扮了走唱妇人,前来迷惑,反被郑恩识破机关,兄弟二人同心并力,把二妖尽都打死,复了原形。匡胤正欲收拾行囊,出门上路,只见郑恩叫道:“二哥且慢,这两个妖怪虽被咱们打死,但留下这个形象,不是好处;咱们有心除害,何不将他一齐收拾,免得又有后患。”匡胤道:“贤弟言之有理。”遂叫两个伙家进来,把狐狸抬出店外,就在空地上取火焚烧,只觉得阵阵风飘,焦毛烂臭。须臾煨烬,便把这枯骨捣碎,抛弃于野。那郑恩又把那玉石琵琶取将出来,仍放在空地之上,扬起了酸枣棍,猛力一下,打做了七八块,块块都有血痕。匡胤见了,也自高兴,执了神煞棍棒,弟兄两个,一顿乱打,顷刻间打成齑粉,叫那伙家把来扫去。两个一齐回进店房,只见房中排设一席酒筵,那店家在旁等候。匡胤动问其故。店家道:“蒙二位好汉力除妖孽,免了民害,小店无以为报,只得薄治一杯蔬酒,少添二位的豪兴,望勿推辞。”匡胤道:“既承老店主厚意,俺们只得领情便了。”那店家便请二人入席,自己执壶相敬,劝了多时,告辞出去。弟兄两个,对饮谈心,各各尽量而散。看看天色将晚,出门不及,只得住下,又过了一宵。 次日清晨起来,弟兄二人各自收拾行李,出房辞谢了店家上路。匡胤乘马,郑恩步行,两个取路望西而走。此时正是初春天气,正见草根透绿,树木萌芽。趟赶程途,非止一日,早见前面有座村镇,匡胤道:“兄弟,俺们连日行路,有些辛苦,何不进这镇市,寻下店家,歇息数日,再行何如?”郑恩道:“二哥说得不差。乐子也走得不耐烦,也要歇息歇息。”说罢,二人进了镇口,看见人烟凑集,闹热喧哗。当时寻下了招商店,把马匹交与当槽的喂着,拣了一间洁净的客房住下,安顿行李。须臾酒保送上酒食,二人用毕。看看天色已晚,二人各自安寝。 次日,用过了早饭,匡胤便叫店小二问道:“此处叫什么地名?”小二道:“客官,我们这个去处,乃是东西要路,名唤平阳镇,极是热闹的。”匡胤谓郑恩道:“三弟,我们东奔西驰,只为访寻大哥而来,不道连走几处,并无下落。今到平阳镇,久闻是个通衢大路,来往人多,我们左右闲住在此,何不到外面走走,或者遇着大哥,亦未可知,贤弟你道何如?”郑恩道:“二哥说得不差,只是咱们莫要白走,带着马去遛遛缰,放放青,也是好的。”匡胤依允。郑恩遂到槽头解了马,牵将出来。匡胤锁上房门,一齐出店而走。到那大街之上,真的店铺相连,往来不绝。两个鱼贯而行,来至三岔路口,不道行人阻住,挨挤不开,众人你推我攘,哄的一冲,竟把弟兄二人冲为两处。匡胤不见了郑恩,分开众人,四望找寻,不见踪迹,心下想道:“这鲁夫不知挤到那里去了?或者不见了我,牵马先回下处不成?”心下疑惑,转身便回店家去了。 那郑恩因不见了匡胤,也在那里寻觅,心下疑是先往前行,因而牵了马,望前奔走。约走一箭之地,只见那边一簇人,团团围裹在那里看耍傀儡的,心中想道:“敢是二哥在内观看,也不可知,待乐子瞧这一瞧。”遂带住了马,挨身在众人背后观看,见那扮演傀儡,玲珑尽致。郑恩看到快乐之际,不觉哈哈大笑,把手拍将起来,侧耳摇头,十分欢喜。谁知一拍手时,把缰绳松了下来,那马儿脱了缰绳,便舒开四蹄,望前驰骤。郑恩正看得高兴,耳边忽听马蹄之声,回头一看,那马己是去远了,慌忙跋步去赶。不知不觉,赶出了平阳镇,离镇已有二里之遥,赶到一座大树林中,方才把马拿住。郑恩赶得怒发,使着性儿,把马连打了几拳,牵住疆绳,将身席地而坐,见那树林茂密,倒也幽雅。正在抬头瞧看,忽听得一声铃响,只见一只带脚线的黄鹰飞来,落在地下,尾上还带着铃儿,那身上的毛色,生得齐整可爱。郑恩本是粗鲁之人,焉能识得?当时见了黄鹰,心中大喜道:“乐子正在烦恼,不知那里来的这只野鸡儿,倒也肥壮。待乐子拿回店去,配与二哥下酒,也不枉白走一场。”遂把马拴在树上,踅将过去,将鹰儿拿住。那鹰见人捉他,也掉过头来,把郑恩手上狠命的一啄,再也不放。郑恩大怒,慌把那鹰一手挤住,往地下只一摔,将脚踏住了,把身上的毛片登时挦得干净。那鹰满身负痛,只在地上打滚儿乱叫。郑恩看了,大笑道:“你这驴球入的,如今还啄得乐子么?停会儿还叫你热汤里去洗澡哩。” 正在说着,只见那边来了一伙人,牵了小犬,拿着哨棒,一齐跑到林子里来寻获黄鹰,但见地上堆下鹰毛,那鹰赤着身儿,在地死命的乱挣。众人见了,各各惊讶道:“是谁把俺家的鹰儿弄死了?”把眼团团一看,见了郑恩坐在那边,一齐道:“莫不是那边这黑汉不成?我们去套问他,便知是否。”说罢,一齐走上前去,叫声:“汉子,方才我们有只黄鹰儿飞了过来,你可也见么?”郑恩道:“乐子正在坐地,只见一只野鸡飞来,乐子已把毛衣去掉,要带回去配来下酒,却不曾见有什么黄鹰儿。”众人听了,一齐乱嚷道:“好大胆的毛贼!原来就是你把我家的鹰儿弄死了,这是怎的?快快赔了我们,饶你的打骂。”郑恩听了,睁圆双眼,回言骂道:“驴球入的,这是咱乐子拾得的野鸡,与你们什么相干?怎么你们说是黄鹰儿,在这里冒要?休想乐子把来与你?”那众人听了,亦是大骂道:“该死的狗头!这是我家公子养的,这一架鹰儿,如同至宝。方才拿了兔,被一拳儿打冒了,飞来这林子里歇息。你这狗头却认做了野鸡,把来害了性命。如今总无别说,你只好好的赔了便罢,若没得赔还,须跟我们去见公子,当面与你说话,或者公子不要你赔,也是你的造化,我们也脱了干系。你若指望安稳的回去,这却万万不能的。”郑恩听了,便问道:“我且问你,这公子是何等样人?叫什么名儿?”众人道:“原来你是野外的狗头,那里知道?俺们实对你说,你便晓得公子的利害哩。我这公子不是别人,就是本镇团练教师韩老爷的公子,他性如烈火,动手就要打人。你这狗头快快跟我们去,若再迟延,便要打断你的狗筋,莫要后悔。”内中有几个道:“你们也不必与他费舌,只消拿这狗头去见公子就是了。”众人说声:“有理。”一齐动手,来拿郑恩。郑恩大怒,提起拳头就打。那众人见郑恩发手,就便各举哨棒,乱打将来。郑恩那里惧怕,抡开拳头,如流星赶月一般,四面挥打,须臾打倒了数人。那众人见无好势,恐怕他走脱了,只得一齐发喊,远远的围住,把郑恩困在中间。 正在攻打之际,只见韩公子带了几个乡兵,随后到来,见众人围住厮打,便叫过一个来问道:“你们为何厮打?”那人答道:“这黑汉因把我们的黄鹰弄死了,我们要他赔,他却不肯,所以在此厮打。”那韩公子听言,把眼望围中一看,心中暗自想道:“好一条梢长大汉,看他赤手光拳,敌住众人的哨棒,谅他也是个不善魔头。”又见那边树上拴着一匹好马,好生齐整,体段调良,心中甚是爱羡,谅着必是此人之物,一时起了念头道:“这匹马难道不值我的鹰么?”想定主意,趁这厮闹之中,便叫手下人暗暗去解下缰绳,牵到跟前,将身跳上,令人高声叫道:“尔等听着:这黑汉既坏了我家鹰,公子已把他马牵回去了。他若要马,自然赔鹰;他若没有鹰赔,就把这马折算了。尔等各自回去,也不必与他厮闹了。”说完,跟了韩公子,一直奔回庄上去了。那些打围的众人听了分付,脱了赔鹰的干系,谁肯又来作恶,也就一哄的跑散去了。 郑恩瞧看不见了马,连忙跑出林子来,东张西望,不但马无踪迹,连人影儿也不见一些了。心中气发,暴跳如雷,只在林子里跑出跑迸,往回了数次,没做理会。只得高声大骂了一回,见没处追寻,使着性子,跋步就走。一口气跑回平阳镇,进了招商店,到着房中,已见匡胤在内坐着。郑恩走得吃力,坐下身躯,闭了口,只是喘息。匡胤见了这等模样,便叫:“兄弟,你方才怎么挤开了,在那里耽搁多时?如今这马可拴在槽上不曾?为甚这般光景?”郑恩摇手,只是乱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匡胤见了,愈加疑惑,复又问他端的。郑恩只是不应。喘了半日,方才说道:“二哥,你倒问起咱来,乐子好好的走,不见了你,偏偏你的马又溜了缰。”匡胤听说,心中吃了一惊,慌忙问道:“因甚这马溜了缰?你可拿住也否?”郑恩道:“一匹马,怎说拿他不住?被乐子一口气赶到一座树林里,把马拿住了。只是可恨那个驴球入的贼子!” 匡胤忙问道:“既拿住了马,有甚的贼子可恨?”郑恩道:“咱吃亏在一只弯嘴的野鸡儿,那时飞进林来,被乐子拿住了,把他的毛衣尽都揪去,指望带回来与二哥下酒。谁知遇着一伙人,来寻什么鹰儿,要乐子赔他,乐子不肯,就和他厮打。可恼这些娃子驴球入的多,趁着空儿,就把二哥的马牵去了。”匡胤道:“怎么把马牵了去?你可曾追赶么?”郑恩道:“乐子本是要追,怎奈他走得无影无踪,没处追寻,故此只得跑了回来,与你商量。”匡胤听他失去了马,便道:“三弟,你忒也粗鲁了些,既然闹市中挤散,就该回店才是,怎么又去招灾惹祸?如今坐骑被人抢了去,只看这沉重行李,没有脚力担负,怎好行程赶路?”正在埋怨,郑恩忽然想起道:“二哥,你休埋怨,那个牵马的,是有名的人,如今咱们和这驴球入的要就是了。”匡胤便问道:“既有名姓,这马就有着落了。但不知他的姓名,你怎地知道?”郑恩道:“那时未曾厮打,乐子也曾问他,他说是什么团练教师韩老爷的公子,岂不是个有名儿的人么?”匡胤道:“既然有此实落,就好追寻,只消与店小二问明他的住处,和你前去取讨便了。”正是: 得者何足喜?失者不为忧: 须知塞翁意,喜恐变成忧。 当下匡胤便唤店小二进来,问道:“这里有个团练教师,不知住在何处?”店小二道:“客官问他有何事故?”匡胤道:“我这个兄弟方才出去放马,不道溜了缰,被韩教师家的什么公子抢了去,我们要去取讨,所以问你。”店小二道:“原来如此。客官,我劝你把此事歇了罢,莫说一匹马,就是十匹,总也要不来的。”匡胤道:“却是为何有这等势要?”店小二道:“客官有所未知。这个公子名叫韩天禄。他的父亲名唤韩通,此人拳棒精熟,作恶多端,两年前从大名府带了家小,来到我们镇上,仗着惯使枪棒拳脚,横行无状,我们做买卖的,多要吃分门钱。他把刘员外家偌大的一所庄子,硬强霸夺,做了住宅。自己称为团练教师。他手下有一二百个徒弟,又豢养些乡兵,唤奴使婢,雄踞此地。每日到镇上科敛些许百姓们,要凑纳十两长税银子。众人惧怕他的威势,谁敢违拗了他?以此,又是放纵儿子,常在外边淫人妻女,诈人财帛。这些恶款多端,横行不法。我们本地之人,尚且惧怕,何况二位客官,乃是异乡之人,怎好与他做对?故此奉劝客官,把这事甘休了罢,保得个平安无事,就算万幸了。”匡胤听毕,心中想道:“原来就是韩通这厮,又在这里不法害民,我怎肯饶他?”便道:“小二哥,你也不须这等担惊受怕,我这马要不要尚在未定,你只说他的住处在于何方就是了。”小二道:“既客官一定要去,我便说明这个住处,听从行止便了。他的庄子,就在这平阳镇正南上,野鸡林过去,一座大树林内便是。想是那马也在此地失的。客官们到彼,须要仔细。”那店小二说完,竟是出去了。 匡胤道:“兄弟,你道这抢马的是谁?原来就是我时常对你说的在大名府勾栏院被我打的韩通这厮。他又在此地害民,我且再与他厮闹一场,看他此地住得也住不得?”郑恩道:“乐子却认得野鸡林,咱们趁此日中天气,正好寻到他家,有本事讨马回来,便好了帐。”说罢,提了酸枣棍,同匡胤出了店门,撒开脚步,赶到野鸡林,至那大树林尽头,寻着了庄子。匡胤道:“兄弟,你且去引他出来,好待愚兄与他算帐。”匡胤说罢,自己闪在密树林中,暗暗张望。那郑恩执了酸枣棍,恶狠狠奔至广梁门首,放出那春雷般的声音,要把韩通叫骂出来。有分教:狭路相逢,再教强梁失势;穷途发愤,才使棍恶从良。正是: 徒知背理谋身计,怎识安民除暴风? 毕竟韩通肯出来否,再看下回自知。 第二十九回 平阳镇二打韩通 七圣庙一番伏状 第二十九回 平阳镇二打韩通 七圣庙一番伏状 词曰: 君行无良,鸠居鹊巢安羡?快当时,欲心贪恋。恃才妄作非为现,末路垂危,可否能常僭?到如今回首,他乡仍奠。人殊势异靦颜面,且效他,投笔封侯,思想盖前惩,乃使吾成验。 右调《锦缠道》 话说郑恩失去了赵匡胤的赤兔胭脂马,跑回店来,诉与匡胤知道。匡胤细问店家,方知就是韩通之子抢去。弟兄二人一齐来至野鸡林外,寻着了韩通僭住的这所庄子,匡胤便叫郑恩前去叫骂,自己闪在林中张望。那郑恩到广梁门首,看见里面没人出来,反把门儿紧紧的关闭,由不得心中大怒,便大骂道:“韩通狗儿!驴球入的,你既然害怕,不敢出来,就不该叫你娃子来抢乐子的马了。你若知事的,快快出来相会,乐子就一笔勾销;你若不肯出来相会,乐子就要打折你的窝巢哩。”口里骂着,手里不觉粗鲁起来,挺起了酸枣棍,在门上乱打,须臾将广梁门打了大大的窟窿。里面守门的看了。慌忙跑进厅去,禀知韩通。此时韩通正坐家中,听知儿子得了宝马,即叫牵来观看,果是一匹赤兔龙驹。心下欢喜不尽,分付家人整备庆贺筵席,做个龙驹大会,赏过了那些跟随出猎的众人。于是父子夫妻及众徒弟等,正要各各入席欢饮,猛见守门的进来通报,说是黑汉打门,要讨马匹,现在外边叫骂。韩通听了,勃然大怒,即时点齐了众徒弟,带了儿子天禄,各执兵器,一齐往外边来。分付把大门开了,哄的拥将出去。 那郑恩正在叫骂,忽见大门已开,拥出一群人来,两边雁字儿分开。举眼看那中间为首的,也是勇猛的,只见他: 头戴一字青巾,身着杏黄箭服,乌靴战裤簇新新,拳棒精通独步。暴突金睛威武,横生裂眉凶顽,手提哨棒鬼神惊,不愧名称二虎。 郑恩大喝一声道:“那穿杏黄袄子的敢是韩通儿么?”那韩通听得叫他名氏,抬头往外看着,果然好一条大汉。怎见得? 乌绫帕勒黑毡帽,罩体披袍是皂青。 蓝布卷袱腰内结,裹脚布鞋皆用青。 手执一根酸枣棍,威风凛凛世人钦。 烟熏太岁争相似,火炼金刚不让称。 韩通见了,大呼道:“俺便是韩通。你是甚人,敢来犯俺?”郑恩道:“乐子姓郑名恩,今日到此,非为别事,只为你的娃子把咱的宝马抢来藏过了,故此特来取讨。你若晓事,送了出来,乐子便佛眼儿相看;若你强横不还,只怕乐子手中这酸枣棍不肯与你甘休。”韩通听了大怒,叫声:“黑贼!你怎敢出言无状?谁见你的马来?你今日无故前来,把我大门打碎,这是你自要寻死,休来怨俺。”说罢,举起哨棒,当头打来。郑恩举棍,扑面相迎。两个打在当场,斗在一处,真个一场大战。但见: 一般兵器,两个雄心。一般兵器,棍打棒,棒迎棍,光闪闪,不亚蛟龙空里舞;两个雄心,我擒你,你拿我,气赳赳,俨如虎豹岭头争。初交手,怎辨雌雄,只觉得尘土飞扬,疑是天公布雾;到后来,才分高下,一任你喊声振举,须知人力摧残。 当下两个各施本领,战斗多时,不觉的斗了三十回合。郑恩本事不济,看看要败下来了。匡胤在树林中看得亲切,恐怕郑恩有失,暗暗解下腰中鸾带,顺手一捋,变成了神煞棍棒,轻轻的溜将出来,大喝一声道:“韩通的贼!休要恃强,你可记得在大名府哀求的言语么?今日又在此地胡行,怎的容你?”那韩通正要把郑恩打倒,忽地见匡胤蹿到面前,吃了一惊,往后一退。匡胤趁势只一扫脚棍,早把韩通打倒在地。 说话的,韩通未及交手,怎么就被匡胤打倒?这等看起来,则是韩通并无本事,绝少技能,如何在平阳镇上称雄做霸,行教传徒?倒不如敛迹潜踪,偷生度日,也免了当场出丑,过后遗羞。看官们有所未知,从来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转败为胜,移弱为强,其中却有一段变易的机趣,幻妙的功夫。如今只将拳法而论,匡胤所学,本是不及韩通,若使两下公平交易,走手起来,以视郑恩曾经救驾,武艺略高,今日尚且输了锐气,则匡胤定当甘拜下风矣。怎奈彼时在大名府初会之时,幸有鬼神呵护,暗里施为,所以匡胤占了上风,把韩通无存身之地,远远逃窜。今日二次相逢,又是韩通未曾提防,匡胤有心暗算,合了兵法所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所以又占了上风。即如第三番相会,仍使韩通失手,正如博家掷色所言,又犯盆日之意。总而言之,只是个王者不死而已。闲话表过,不敢絮烦。 只说当下匡胤打倒了韩通,只一脚踏住胸膛,左手抡拳,照着脸上就打。初时韩通尚可挨抵,打到后来,只是哎哟连声,死命的狠挣,数次发昏,一时省不起是谁。那郑恩在旁观看,心中好不欢喜。正如: 贫人获至宝,寒士步瀛洲。 那郑恩叫道:“二哥,你这拳头,只怕没些意思。这个横行生事的驴球入的,留他何用?不如待乐子奉敬几棍,送了他性命,与这里百姓们除了大害,也是咱们的一件好事。”郑恩乃天生粗鲁,质性直爽,口里方才说完,手里就举起了酸枣棍,便望韩通要打。匡胤连忙止住道:“不可,我这拳头他已是尽够受用了,贤弟不可粗鲁,且留这厮活口,别有话说。”郑恩依言,只得提了酸枣棍,恶狠狠立在旁边。那韩通的儿子和这些徒弟们,欲要上前解救,见那匡胤相貌非凡,身材雄壮,定是个难斗的英雄;二来怕那郑恩行凶,若使上前动手相救,倘他果把枣棍一举,韩通的性命就难保了;又听得匡胤说且留活口,谅来性命还可不妨:只得也不多言,也不动手,一个个袖手旁观,都在门前站立。这正如两句俗语说的: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还被恶人磨。 当时匡胤一手揪着韩通的头发,一手执着拳头,照在韩通脸上,喝声:“你且睁开驴眼,看我是谁?”此时韩通已是打得眼肿鼻歪,身体又被踏住,动弹不得。听见匡胤问他,便把双目乱睁,睁了半晌,方才开了一线儿微光,仔细望上一看,方知是赵匡胤,唬得哽气倒噎,懊悔莫及。心下想道:“好利害!怎么他又在这里助那黑汉?可见我的造化低,又遇了这个魔头,免不得要下气伏软些,才可保全性命。”于是欢容的笑道:“原来是赵公子驾临,自从在大名府一别,直到如今,不知公子可安否?”匡胤笑道:“你既认得是我,可知当日在大名府打了你,如今可还害怕么?”韩通听问,想道:“我前番虽曾挨他的打,连妻子也不知道。今日这些徒弟和我儿子在此,若灭尽了锐气,日后怎好出头?”仔细思量,莫输口气,输了身子罢。便道:“公子,我与你多年相好,厮亲厮敬,连面也不曾红过,今日如何取笑?请到舍下,一叙久别之情,才见义气的朋友。。” 匡胤喝道:“韩通,我看你光棍样儿,对着众人面前,恐怕害羞,不肯认帐。我也不与你多说,只教你再受几拳,与众人看看何如?”说罢,又要挥拳打下。韩通方才慌了,只得不顾羞惭,哀哀的说道:“赵舍人,莫再打了,自在大名府见教一次,到如今想起来,真是害怕,梦魂皆惊。乞公子海量,宽容饶了我罢。”匡胤道:“你既害怕,要我相饶,须要听我分付:你从今日快快离了此地,别处安身,改恶从善,再把这座庄子交还原人,我便饶你;若不依我言,仍在平阳镇上残害百姓,俺在早晚之间,必然取你性命。”韩通道:“公子分付,怎敢不依?”匡胤道:“你既依允,俺便放你起来,与同众人速往平阳镇去,写下一张执照,方才放你。”韩通只要性命,满口应承。匡胤把脚一松,韩通爬了起来,呆呆的立着,敢怒而不敢言。那郑恩在旁说道:“驴球入的,快把乐子的马牵了出来,待咱的二哥骑了,好回平阳镇去。”韩通听了,那里还敢不依,连忙叫人快把这马牵来,交与匡胤。匡胤把神煞棍棒变成鸾带,束在腰间,跨上龙驹。郑恩拿了酸枣棍,带了韩通,把后边人喝住,不许一人同行。 当时三个人出了野鸡林,来到平阳镇口,登时哄动许多百姓,齐来观看,多说道:“这是横行害民的团练教师爷,平日间只有他如狼似虎,还有谁人敢说他一个不字?今日为着甚来,掉在这里?”内中一个走上前来叫道:“团练老爷,你定下的每日规矩,要的这十两锐银,我们凑份已齐,怎么今日不来收取?想是要我们到衙门里来完办么?”又一个道:“众位,且看他装这狗彘之形,想是要去上圈哩。只是把往日英雄,一朝失了,觉得带累我们羞杀。”韩通听了这些言语,羞惭满面,低头而行。匡胤叫道:“列位也不必多言,今日俺与你们解释了此事,便是两无干碍,各奔前程。列位可同我前去,要他写了一张执照,便好打发他起身。”众人道:“好汉所处极当。”遂一齐来到十字街头,却有一座七圣庙,庙前有一座亭子。 匡胤跳下马来,把马拴在在子上,便说道:“你们众位之中,有那年高德厚,请进几位,看他写下执照。再寻原主刘员外进来,当面交还庄子。”众百姓中有人答应道:“那刘员外也在此间。”匡胤邀进亭中,就叫那百姓公同推举,议了五位老者,多是年及六旬,仁厚长者,齐往亭子内,恭听调度。匡胤又叫人去取了凳桌,就请六位老者两旁坐下。中间摆下桌子,又取了纸墨笔砚,安放好了。匡胤然后开口道:“各位长者,非是在下沽名邀誉,妄断乡评,只为俺一生最喜锄强扶弱,屏恶携良,因此路见不平,权力公举。倘有不合于礼,各位亦须面斥其非,方见公道。”那老者道:“好汉为民处分,已是极循道理的了,有甚不合,致使我等饶舌?请自尊裁,不必过谦。”匡胤便叫韩通过来,谓之道:“今日此举,并非俺苛刻于你,只因你行己不法,虐戾良民,须要自己服罪。俺不过大义而行,只叫你写下执照,不许再来,还要交还刘员外房屋。诸事清楚,俺便放你去路。”韩通到此地步,怎敢不依?提起笔来,就像犯人画招一般,登时把执照写完,名氏底下扎了花押,双手递与匡胤。匡胤接来一看,只见上面写来,果是明白干净,永无更变的。写道: 具伏辩韩通,为因已性不明,冒居平阳镇刘宅房屋,欺公藐法,横害良民,种种非为,果堪众愤。但从古开自新之路,君子宽已往之追。自知不容于此地,愿将该座庄房交还原主,全家远避,不复相侵。如后再至平阳,有犯一草一木者,愿甘众处。故立执照,永远存据。 匡胤看毕,递与众老者看了一遍,多说道:“写得不错,好汉便须放他去罢。”匡胤依言,即着韩通速速回家收拾,出房交割,快离了此地,不许停留。韩通得了性命,抱头鼠窜的去了。 那几个老者都想:“韩通虽然写下伏辩而去,犹恐事有反复,虑他日后再来,如何抵当?”遂一齐说道:“请问二位好汉尊姓大名?老汉等有一委曲之言,愿乞允诺。”匡胤道:“在下姓赵,这是结义兄弟姓郑。不知列位有何下教?愿乞明示。”老者道:“某等众人,蒙二位英雄路见不平,打了韩通,将他赶去。只怕这恶棍面虽顺从,心不甘服,日后知得二位去后,再来肆毒,我们合镇人民,便难承受了。所以我等私意,欲屈二位英雄留住此间,权住几月,与我们百姓做个护身,待他果已不来,然后请尊驾行动。不知可否?”匡胤道:“韩通此去,定是永不敢来,列位放心,不须多虑。况在下各有正事,不便在此久住。”说罢,就要辞别。众人那里肯舍,一齐在亭子外拦住,不肯放行。那郑恩吃惯了现成酒饭,听见众人苦苦相留,心中暗自欢喜,叫道:“二哥,咱们打去了韩通,虽然与他们除了害,只是咱们去后,这驴球入的果然再来,叫这百姓们怎禁得起?他们留咱,定然也有信义。前日乐子在兴隆庄镇邪,也住了几时。今日他们叫住几月,决不误了正事,便与他做个护身,有何妨害?况且这里是关西一带四通八达的地方,闲着工夫,探问柴大哥的消息,也是好的。” 匡胤低头想道:“我本为寻访大哥,故此终日奔波道路。今郑恩所言,甚是有理,我何必拒绝于他,拂情太甚?”遂说道:“既承众位厚意相留,只得领教了。但今先要说过,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在下便要起身,莫再推阻。”那老者道:“二位英雄有心住下,只过了几月,任凭起行。”于是匡胤、郑恩,权在这七圣庙内安住。又叫人往招商店去,把行李、包裹、兵器一齐取了来。又把那马拴在殿后偏间内。自此,每日三餐,众人轮流供养。闲暇无事,又往街上访寻柴荣消息。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韩通得了性命,忙忙然如丧家之狗,窜出了平阳镇,将至野鸡林来,只见儿子韩天禄领了众徒弟前来迎接,问起其事。韩通把写伏辩等,一一说了,道:“如今这里住不得了,我们快快回家收拾,连夜起身。”说罢,一齐来至家中,又与娘子说知了,就把那所备的龙驹会筵席,各各饱餐了一顿。韩通又取些跌打的丹药,啖了一服。然后众人收拾了金银、衣服、细软等物,打成驮子,家口上了车子,父子二人带了徒弟家人,一齐保着车驮,连夜起行,离了平阳镇所属地方,望着禅州去路而走。只因这番投奔,有分教:遇故谋新,大郡壮风云之色;改弦易辙,图王添羽翼之臣。正是: 但凭韬略行藏技,何惧山林跋涉劳。 毕竟韩通此去何处安身,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柴荣荐朋资帷幄 弘肇被谮陷身家 第三十回 柴荣荐朋资帷幄 弘肇被谮陷身家 词曰: 幸相殷遇,诉风诉雨。汲引同袍,羡他推许。良朋共吐衷怀,庆英才。孤忠惜被权奸挤,情何已。君心竟辜负,斯意敢期龙比。留此官箴,万古咸称。 右调《怨王孙》 话说韩通既被赵匡胤责写了伏状,连夜奔回家中,收拾细软物件,妻女上了车子,自己与儿子及徒弟等各各乘马,取了哨棒,护拥了车仗,望着禅州大路而行。一路上思前想后,打算安身之处,欲要养成锐气,俟报此仇。无奈彼此商议,仍无定所。正闷行之间,只见前面一伙行人,约有三四十个,多拿着枪刀剑戟而走。韩通暗想:“此伙必是歹人,待我问他端的。”遂拍马上前,高声喝道:“尔等手执刀枪,往那里去的?”那众人抬头一看,见韩通人物轩昂,鞍马高大,知非寻常之士,不敢怠慢,说道:“马上壮士,我等俱系近处百姓,因为度日艰难,闻得禅州郭令公招军,故此前去应募。”韩通听言,心下又是暗暗想道:“我被赵匡胤这贼连打两次,闪得我无家可奔,无国可投,今又尚在道路彷徨。我何不将机就计,把这些人收在手下,同上禅州,倘能够寻得大小前程,便好报这仇恨了。”主意已定,开言说道:“尔等既要投军,可多跟着我走,那禅州的郭令公是我亲戚,我今正要去见他,管取你们一到就有粮吃;就是那路上的盘费,都是我供给。”那众人听言,俱各欢喜道:“既是将军怜恤,我等情愿跟随前去。”韩通大喜,遂即取些银钞,给散众人,一齐望禅州而来。 到了禅州城中,寻下客店,安顿了家小众人。自己出外打听,闻得人说,凡有投军的,必须先到监军府去报名投见,然后引至都元帅处验看,才有职事。韩通闻了这信,急忙回至店中,打点了投见的手本,加了一个礼单,换了一套新衣服,领着众人,来到监军府前,随了那些四方来的投军人众,把手本递了进去,等候传见。不多时,只见一个军校走将出来道:“那一位是投军的韩通?监军老爷有令箭相传,快进去参见。”韩通听令,上前答应道:“在下便是韩通。”那军校随引进了角门,至大堂阶下跪着道:“投军人韩通报名参见。”那监军不是别人,正是柴荣,见了韩通,慌忙离座下阶,用手扶起道:“贤友请起。”原来韩通与柴荣自幼相交,极称莫逆;后来天各一方,遂而疏阔。今日收募军人,先前见了手本上的名姓,已是疑惑,犹恐不是,故此单传进去,面视是否,不期果是韩通。当下柴荣扶起了韩通。那韩通见了柴荣,亦是惭愧,遂携手上堂,重新见礼坐下。韩通道:“自与兄台分别,不觉数年,谁知大驾执掌兵权,如此荣耀。若论韩某旧日交情,一定沽恩矣。”柴荣道:“久知贤史精通武艺,勇略过人,小弟正欲差人寻请,不意今日相遇。诚三生之幸也。况郭元帅乃小弟姑丈,俟明日引见,得睹贤兄如此英才,何愁不大用耶?”说罢,遂命军校传取各路投军人等进堂,看验载册,送进帅府,以备编伍操演。公事已毕,即命承办人整备筵席,款待韩通。 到了次日清晨,柴荣把韩通引进帅府,参见了郭威。郭威见韩通壮年人材,仪表不俗,心下早有几分爱恤;又遇柴荣称赞才能,极力荐举,更加欢喜。遂即赏了一张委牌,命他权领五营团练使司之职,仍同柴荣招纳四方豪杰,每日操演兵马。韩通受命,拜谢出来。同了柴荣归监军府。自此,一心供职,竭立同谋。按下慢提。 且说汉主自即位以来,听谗贪色,默货远贤,大兴土木之工,黎民甚是怨恨。平日又宠用了一个国丈,名叫苏逢吉,生成妒害忠良,笼络奸小,在朝十奏九准,任意横行,群臣侧目而视,谁敢多言作对?那日却有细作打探回来,将郭威招兵买马之事,秘密报知。苏逢吉得此消息,即于次日早朗,执笏上殿,俯伏奏道:“臣昨接密报,称郭威在禅州招兵买马,大有谋叛之心。乞陛下早为剪除,以免后患。” 汉王闻奏,大惊道:“郭威阴蓄不臣之心,有乖王法,太师有何良策?急与朕处裁。”苏逢吉奏道:“陛下且不必性急。依臣愚意,可差官赍旨,往禅州调取郭威,彼若恪守臣节,自必随使来京;若有谋反之心,必然不至。那时陛下再遣将发兵,名正言顺,往彼问罪,郭威既不敢抗命,又使在朝诸臣不生异言矣。望陛下龙心裁夺。”汉主听奏,龙颜大喜道:“太师所奏,真乃治国之良谋也,朕当准奏。”苏逢吉谢恩起来。 汉主正欲传旨差官,忽见阶下一臣,红袍金幞,玉带乌靴,执笏当胸,上前奏道:“陛下不可听谗谮之言,误了国家大事。”汉主举目看时,乃是平章事史弘肇。汉主问道:“朕因郭威阴蓄不轨,故此调取回京,别有处置,卿何阻焉?”弘肇道:“非臣敢行阻拦,但思臣与郭威同佐先帝,披坚执锐,创业开基,成就社稷,君临天下,郭威多有勋劳。因此先帝简拔,托以重任,使之威镇禅州,诚国家之保障也。今陛下无故调取进京,君臣疑间,分明逼反重臣。臣恐郭威手下将士极多,决然生变。更且风闻各镇诸侯,人人自危,齐动干戈,陛下何以处之?愿陛下圣断为幸。”汉主道:“不然。郭威自恃在外,招兵买马,显有谋反之心矣。今日若不早除,日后养成胚胎,悔已无及。卿勿多言再阻。”弘肇复奏道:“郭威招兵买马,此乃深为国家之计,臣子职分所当为。陛下岂可以此事加罪,欲致郭威于死地,以自戕其股肱乎?且陛下自即位以来,不行仁德之政,大兴土木之工,听谗陷忠,沉溺酒色,臣恐天下自此危矣。愿陛下亲贤远佞,贵德褒能。先斩苏逢吉于市曹,贬苏后于冷宫,肃清朝宁,请其内患;然后再加郭威王位,稳住其心;开帑库以赏军民:则人情感悦,自然皇图永固,内外皆安矣。”汉主闻谏,勃然大怒道:“朕自即位以来,一遵先帝遗命,未尝失德。汝反面斥朕躬宠奸溺害。你看民家富豪饱暖,尚且造建花园,以为春秋赏玩。朕今只建一所御园,亦未为大兴土木。苏娘娘乃朕之元配,又无失德,如何教朕黜他?朕思夫妇乃人之大伦,庶民之家,尚是笃于恩爱,况朕身率万民,焉有先薄其伦理,而能表正天下者?即苏逢吉所奏,实系为国远献,非为一己之事,岂可因汝妒忌,使朕屈斩忠良?若依国法而论,汝之自恃功高,辄行诽谤,理当诛戮;姑念汝乃先帝老臣,宜从宽典,革职为民,永不录用。汝可速退,不必多缠。” 史弘肇见幼主不听他谏,反为革职,知是幼主溺于酒色,强谏无益,因而不复再奏,暗暗叹气,立起身来,往外要走。却见苏逢吉立在旁边,不觉心头火发,口内烟生,大骂道:“误国欺君的奸贼!多是你蛊惑圣聪,颠倒朝政,以致人民怨望,藩镇离心,眼见锦绣江山,毕竟断送在你这奸贼之手!”苏逢吉亦大怒道:“史弘肇,你只是回护郭威,想与他通同谋反,故此欲害我耶?”史弘肇益怒道:“奸贼!你不思省过,尚敢乱言,你将血口喷人,情实可痛,我誓必与你拼一拼。”说罢,举起朝笏,照面门狠力一下,那朝笏折为三段。打得苏逢吉鼻眼歪斜,口流鲜血,一交滚倒地下,喊叫道:“皇上明鉴,史弘肇私通郭威,生心谋反,怪臣多言,当圣上面前,把臣毒打,望陛下天命救臣。”那汉主在龙床上,亲见史弘肇把苏逢吉打倒,又见喊叫,心中大怒,用手指定史弘肇大骂道:“万恶的奸贼!你道朕不明不仁,联也不恼;当殿毁打太师,也还可恕;不该私通反叛,把朕的江山做情,你今大罪难容,留你必为后患。两边的,与朕把这奸贼绑赴市曹,候旨斩首示众。”只听得两边一声“领旨”,走出几个驾上官来,登时把史弘肇绑了。两旁文武,个个惊骇,都怀不平,欲待上前保奏,又怕苏逢吉权奸势焰,只得叹息而已。正是: 惧祸不谈朝宁事,贪生岂顾谏诤风。 当下苏逢吉又奏道:“史弘肇私通谋叛,诛他本身,不足以尽其辜,应将满门家口,一概斩戮,庶使后人尽怀警畏。”汉主悉准其奏,即传旨,命殿前校尉,速将史弘肇全家,一同绑赴市曾处斩。那校尉领旨,带领禁兵,将史弘肇府第前后围住,可怜忠良眷属,不分良贱老幼男女,尽行绑赴市曹。那满朝文武虽多,也有平日和弘肇情投意合的,到了此时,也不肯把性命去保。 只有那在城的百姓见了,皆怀不平,三个一堆,五个一处的说道:“天下才得太平几年,朝内又生这大变。只这史老爷,何等为国爱民!今日朝廷无辜将他杀了,只怕刀兵起在眼前,想多是我们百姓无福,又要遭此劫数了。”内中有个年老的开言说道:“列位,这些闲事,且莫要管他。老汉倒有一件紧要事情,要与众位商议,不知可使得么?”众人道:“有甚事情,不妨明言,若可做得,无有不依。”老者道:“列位,老汉想这史老爷,乃是忠臣,我们众百姓,平日间承他惠养爱恤。今日遭此大变,我们理该买些纸钱,到法场上焚化,送史老爷归天,也见得我们百姓之情。不知众位心下何如?”众人齐声应道:“有理,有理,我们当得都去送他。”于是大家斗出些银钱,多少不等,就去办了纸钱,一齐到市曹上来。只见四面八方,军兵围住,那里有得空儿?那老者高声叫道:“众位可相让让儿,我们要进去送史老爷的。”遂拨开人众,挤到中间。 举眼看那史弘肇及合家眷口,共有一百零三口,个个绑缚而立。那些围护的兵马在外,都是亏上弦,刀出鞘,四下站住。又有那些夜不收,各在四面巡逻。只见那史弘肇叹声叫道:“皇天后土,实鉴我心。我史弘肇为国忘家,所得何罪,以致全家受戮?我生不能食奸贼之肉,死必啖奸贼之魂!”夫人在旁说道:“老爷何必如此?古云‘忠臣不怕死’,只愿死得其所而已。今日为国忘身,全家受戮,其中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老爷何必叹息?”史弘肇点首称善。那些众百姓看了,俱各流泪,拥至跟前,一齐跪下。史弘肇问道:“尔等前来,有何话说?”众人答道:“小的们都是本城的百姓,一向在老爷马足之下,蒙老爷抚恤教养,无可报答。今日闻知老爷被害,小的们无以孝敬,聊备些须纸钱,伏乞老爷当面生受,以表小的们一点敬心。”说罢,就将纸钱抖开,点上了火,朝着史弘肇焚化,一齐放声大哭。史弘肇看了,连叹数声,即便止住道:“尔等百姓,不必如此,我平日为官,并无惠德及于尔等,诚有愧于古臣。况我年过花甲,福业随身,今日命该刀剁,岂敢怨尤?只图不愧此心而已。极承尔等送我老汉夫妇,九泉之下,亦感厚情。我有几句言词,尔等百姓须当谨记,则老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众百姓道:“老爷有甚教诲,小的们自当谨记。”史弘肇道:“尔等众百姓听着: 在家俱要敬父母,百善之中孝独先。 弟兄友爱敦手足,乡邻和睦莫憎嫌。 教子须当明礼义,闺门训女母该严。 吃亏认可安本分,贫苦勤将技艺研。 随缘淡泊平情过,乐业安居无用煎。 任尔一生名与利,穷通得失总由天。” 史弘肇正在说话,只听得军民乱嚷道:“朝廷驾帖来了。”那四下里看的百姓一齐拍手道:“不好了,驾帖来了,史老爷转眼就要丧命了!”时有兵士早把百姓赶开,监斩官起身拜了圣旨,供在营栅,分付带过犯官听点。遂把史弘肇签了犯由牌,即命带至引魂幡跟前。土工把两条芦席铺好在地,史弘肇夫妻对面跪下,怨气冲天,霎时间天昏地暗,日色无光,但见愁云漠漠,惨雾沉沉。刽子手提刀等候。只听得阴阳官报说:“午时已到,快些开刀。”只听得一声炮响,众百姓一齐拍手,悲喊声喧,早把夫妇二人头儿落地。正是:两股白气冲天,一双英魂西逝。有诗为证: 忧国勤民已数年,寸心终日惕乾乾。 天公偏使奸臣陷,血泪鹃啼满壤泉。 监斩官既看杀了史弘肇夫妻两口,又点名杀了合家良贱男妇共计一百零三口,将那尸骸都已埋葬讫。监斩官进朝缴旨,汉主方才退朝。 到了次日,苏逢吉义奏汉主早早差官,调取郭威还朝。汉主准奏,即差翰林承旨孟业,赍奉旨意,星夜往禅州,调取郭威克日进京,毋得违忤。孟业奉了旨意,辞驾出朝,带领从人,乘马出了汴梁城,往禅州进发。不提。 却说河南归德府节度使文彦超,乃是史弘肇的胞弟,那日正在府中与手下属将饮酒闲谈,只见有一个漏网的家人跑进府来,见了彦超,把主人全家被害事情一一哭诉了一遍。史彦超闻兄被害,登时惊惶满腹,怒气填胸,大叫一声:“痛杀吾也!”登时晕倒在地。众将上前急救,半晌方醒,咬牙切齿,大声骂道:“无道昏君!吾兄有汗马功劳,不思优待恩荣,反听奸臣谗谮,将吾兄长屈害;一命不足,又将全家抄戮。如此残酷,理法已无。我誓必生擒奸贼,削去昏君,与我兄长报仇!”言罢,悲号大恸,众将劝谕,方始收泪。遂谓众将道:“既昏君害我兄长,早晚必有兵来寻害于我,吾今兵微将寡,如何抵敌?想吾兄长因为郭威而起,吾如今投奔于他,方可免祸,又好与兄长报仇。众位将军若肯同行,吾也不辞;不愿去者,吾也不强。”当下八员健将一齐答道:“我等向受主将知遇之恩,未能报效,今日遇变,俱愿同行。”史彦超大喜道:“既将军等皆肯同行,就此收拾行李,今日就要起身。”于是众将等各备行装,史彦超亦即收拾行程,保着家小,带了八将,离归德府,竟投禅州而来。按下慢表。 且说郭威一日正在帅府闲坐,忽见门官来禀道:“今有朝廷差官在外,乞元帅接旨。”郭威听了,即忙率领多官齐出帅府,迎接钦差至堂上,开读了圣旨。郭威心下大惊,且与钦差见礼,分宾而坐。茶罢,郭威开言问道:“钦差大人,圣旨到来,要调取郭威回京,不知所为何事?”那孟业忙赔笑脸,从容说这原故出来,有分教:激变了落镇之将,指日兴兵;冷淡了忠勇之心,凭天安命。正是: 燕雀处堂事已坏,熊罴压境势何支? 毕竟孟业怎样回答,且看下回自见分明。 第三十一回 郭元帅禅郡兴兵 高怀德滑州鏖战 第三十一回 郭元帅禅郡兴兵 高怀德滑州鏖战 词曰: 君暗臣奸,看共把,朝纲颠倒。股肱戕,贼衅边开,变由一诏。致来旗鼓惊心炮,烽烟云雾山河罩。叹群黎,只向彼苍呼,谁堪告!将熊罴,勋猷报;士貔貅,诚作好。攻战拔螫弧,功成谈笑。一朝徒把勤王召,怕他义胆忠肝照。总徘徊,强将天意乖,空悲号。 右调《满江红》 话说郭威接了圣旨,心下不胜惊疑,便问钦差调取之由。那孟业笑容可掬,开言答道:“老元戎,圣上因你在此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故此特差下官,特来调取你进京,要问端的。老元戎果无异心,不妨进京当朝面质,那时自有忠良大臣保举回任;若不进京,现有三般朝典在此。请老元戎裁夺定了,以便下官回朝复旨。”郭威听了,暗自沉吟:“我若随诏进京,谅着多凶少吉;如不进京,这三般朝典,怎肯容情?今日就使起手,又恐兵微将寡,大事难成。况又闻苏逢吉行奸谗妒,把握朝纲;幼主近又昏暗无道,不念功臣。欲行剪灭,事在万难,如何处置?”想念多时,并无主意。那孟业又催促道:“老元戎,下官奉旨前来宣召,不许停留。若抗违朝廷,只恐法度不能容情,那时悔已无及。” 正在逼勒之际,只见阶下一人,手按宝剑,走上堂来,大声叫道:“元帅不可听诱引之词,自堕奸计,若一进京,断无再生之理矣。”郭威举目视之,乃是监军柴荣。郭威道:“天子明诏,调取入京,怎好违忤?”孟业道:“便是如此,某亦难以复旨。”柴荣道:“当今幼主无道,听信奸邪,不念武臣汗马之功,保安社稷,终日深宫取乐,好色贪财,以致是非颠倒,赏罚不明。昨又闻报,史平章全家受戮。如此忠良屈害,岂不可伤!今日这道旨意,一定又是苏贼之计,逼反镇臣,要害元帅。”又指了孟业骂道:“都是你这班狐群狗党之类,逢迎君上,误国害民。今日合该丧命,来得凑巧。汝等众位将军,看我手刃此贼。”说罢,举手中剑,望孟业一剁,登时血溅尘埃,身躯倒地。两边众将一齐拍手道:“杀得好,杀得好,大快人心也!”那郭威本欲阻挡,奈一时劝慰不及,只得喝道:“汝这小子,不自忖量,轻举妄动,擅杀钦差,朝廷知道,发兵问罪,那时难免灭门之祸矣。” 柴荣道:“元帅,自古英雄,须要识时务。目今朝纲变乱,国事日非。元帅国之大臣,功业素著;况又掌握大军,据守重镇。趁此机会,正好兴兵举事,杀上汴梁,除奸去佞,别立新君,有何不可?”众将闻了此言,一齐说道:“柴监军之言有理,元帅不可错过机会,图王定霸,在此一举。某等愿效犬马之劳,共成大事。”郭威见人心变动,心中暗喜,说道:“列位将军,虽承美意,保住本帅起兵,只怕德薄福微,不能成事,日后愤败,不但辜负众位之心,且使本帅亦无存身之地,奈如之何?”正言之间,只见一人应声说道:“明公不必狐疑,当从众将之言,谋取大事,某敢保其必胜,共襄王业也。”郭威视之,乃是太原人,姓王,名朴,字子让。生得面如美玉,目若朗星,七尺身躯,堂堂仪表。幼年曾遇异人传授,善观天文,精知地理。现在郭威帐下,为参谋之职,言听计从,极其爱敬,麾下诸将无不悦服。当下郭威问道:“先生所言,何以知其必胜,大事能成?”王朴道:“某夜观天象,见帝星昏暗,汉运已倾,旺气正照禅州。乘此国运衰微,幼主昏残之际,明公当应天顺时,首举大事,将见雄兵一起,天下响应,何愁王业不成耶?”郭威大喜,即命左右,将孟业尸首扛出埋葬讫。是日各散。 到了次日,在大堂上摆设筵席,遗传麾下将官,饮宴议事。酒至三巡,食上几品,郭威举杯在手,开言说道:“今日本帅蒙众位将军齐心协助,举兵南行,洗荡奸谗,肃清朝宁,诚为美事。但思粮草未足,将寡兵微,此行成败未卜,不知众位将军有何高见?”道言未毕,早见一将欠身高叫道:“元帅何必多虑?只某凭着这柄大斧,愿为前部,以图报效。”郭威视之,乃是上将王峻。郭威道:“王将军,禅州到汴京,有二千余里,还有黄河之隔,我兵一动,沿路州城,必有飞报进京。汉主若发京中人马,还可抵敌;倘调外镇诸侯,将黄河挡住,那时将军虽勇,只怕插翅难飞。”王峻生平性如烈火,喜的是奖他勇猛,恼的是说他不济,当时听见郭威说他杀不过黄河,心中不忿,喊叫如雷,说道:“元帅,不是王峻夸口,那各路诸侯,有甚能人?某视之直如土木。此去若不夺取汴京,也不算为好汉。”看官,这王峻所言,正如兵法所谓“欺敌者败”。他自恃斧精力勇,惯战能征,眼底无人,藐视天下没有好汉;谁料兵至黄河,被高怀德枪伤左肋,险些性命之忧。此是后话,这且慢提。 只说当时王峻与郭威正在议论,忽见门官来报,说有河南归德府节度使史老爷求见。郭威听报,知是史彦超到来,令左右撤去残席,分付门官:“只说我整衣不齐,在二门恭候。”门官奉命,往外与史彦超说知。彦超便进帅府,将至二门,果见郭威率领许多将住出来迎接。史彦超趋上几步,手撩甲胄,便要下跪。郭威慌忙搀住,说道:“贤弟为何行此大礼?”遂邀至堂上,叙礼已毕,又与各将佐一一见过了礼,逊位坐下。彦超诉道:“元帅威镇禅州,怎知朝中大变,”就将幼主屈害全家之事,细细诉说一遍。“为此小弟挈家前来相投,望元帅念家兄一体同人之谊,早早兴师,乞为家兄报仇,则不惟小弟感德,而家兄亦衔恩于泉下矣。”言罢,泪如雨下。郭威劝道:“贤弟且免悲伤,我不久兵上汴梁,定当削除奸佞,与令兄报仇。”史彦超谢了,令人到外边把手下兵马将士都归了队伍。郭威分付重整筵席,与史彦超接风。酒散安寝。一夜晚景休提。次日,郭威分拨房屋,与史彦超家小安住。 自此,又过了数日。这日,郭威升帐,与众将商议起兵:留大将魏仁甫、赵修己等镇守禅州;遂拜王朴为军师,史彦超为先锋,柴荣为监军,王峻为左营元帅,韩通为右营元帅;选定乾祐三年二月十六日起兵。到了这日,在教场发炮祭旗,大兵出了禅州,浩浩荡荡,一路前进,攻打府州,无人敢挡,势如破竹。 且说那沿途的地方官,听知郭威起兵犯境,差官星夜入京,报知幼主。此时幼主因见孟业的逃回从人奏知,郭威擅斩钦差,兴心谋反,幼主正在盛怒,商议遣将问罪。忽又接得边报,心下大惊,急召苏逢吉,共议伐叛之策。苏逢吉奏道:“陛下勿忧。臣保一人,命他剿除反贼,必定成功。”幼主问道:“卿所保何人,可以奏绩?”苏逢吉道:“臣所保者,乃是潼关元帅高行周。此人精于用兵,智勇莫敌,若使他领兵去剿,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耳。”幼主听奏大喜,即时亲写了一道诏书,遣官前往金斗潼关,调取高行周,克日领兵,往禅州擒获叛逆郭威,献俘京师,照功升赏;旨到即日起行,不必来京见驾。钦差领了旨意,离了汴京,不分昼夜,兼程而走,不几日来到金斗潼关,进城至帅府,开读旨意毕。高行周不敢迟延,先打发天使进京复旨,然后挑选了三万人马,各各整备了战攻之具,发炮三声,大兵离了潼关,昼夜兼程,望禅州进发。看看过了黄河,正望滑州而来,早见探马来报:“滑州已失,现今郭兵屯扎城中,我军难以前进。”高行周听报,即时传令,离城十里下寨,整备明日攻打。不提。 却说郭威兵屯滑州,息军养马,以备渡过黄河。忽见探子进来报道:“启元帅,今有潼关高行周领兵在城外安营,特来报知,请令定夺。”郭威闻报,只唬得面如土色,心胆皆裂,把那要成大事的心肠,减去了一半。列公,这却为何?只因想起昔年之事:高行周在鸡宝山一场大战,把王彦章逼得自刎而亡。这高家枪法,天下无敌,人人闻名丧胆,个个见影寒心。况又将门出身,传授精通。兼他足智多谋,善于调用。还有一件惊人之术,乃是马前神课,占断吉凶,百无一失。为此,郭威思前虑后,心恐神沮,只得眼盼着王朴说道:“先生,高行周乃将家之子,善能用兵,今他引兵前来,只怕本帅难免折兵之厄。不知军师有何妙计,可解其危?”王朴道:“明公勿忧。朴曾夜观天象,见高行周将星也是昏暗,料他不久于人世。只是一件,凡为大将者,最怕是个浑名,觉有嫌疑:某闻高行周曾自称为鹞子,明公又号雀儿。那雀儿与鹞子相争,何异驱羊斗虎,卵石相交?未有不败者。况雀儿乃鹞子口内之物,如何敌得他过?”郭威道:“似此如之奈何?”王朴道:“朴有一计,使高行周敛兵自退,让明公长驱入汴,不敢阻挠。”郭威道:“计将安出?”王朴道:“自今明公但按兵不动,坚守滑州,等待数月,不必与他交战。那鹞子无食,腹中饥饿,自然飞去。那时我等进无所阻,退无所扼,长驱而进,汴梁可破矣。”郭威大喜称善。 只见史彦超一闻此言,便大叫道:“明公何须这等害怕?军师亦太觉畏缩,量一高行周,有多大本领,直须如此怕他?若依军师之言,按兵不动,则这末将杀兄之仇,何日得报?末将不才,愿领本部人马前去对阵,务要斩高行周首级,献于麾下。”说罢,分付左右抬枪牵马,回步往下便走。郭威未及开言,那王朴见他要去,倒吃一惊,连忙叫道:“将军慢走,下官有一言奉告。”史彦超听唤,便立住了脚,说道:“军师有何分付?”王朴道:“将军既要出战,下官不好拦阻。但此去临阵,凡事必须斟酌,况高家枪法,变化无穷,不比寻常之将。将军今去会他,我有几句言语,切须紧记于心,庶无后悔。你此去须当:知己知彼,量敌而进;切莫心高,还宜谨慎。”史彦超听了,微微笑道:“军师但请放心,不必嘱咐,史某此去,定要成功。”说罢,披挂戎装,出了帅府,提枪上马,领众出城,冲往高营去了。那王朴见史彦超坚执要去,料不能胜,遂差王峻带领三千人马出城接应。王峻欣然引兵出城接应。不表。 再说史彦超领了本部人马,带了手下健将八员,一齐扑到高营,坐名讨战。探马报入高营,高行周即时顶盔贯甲,挂剑悬鞭,上马提枪,放炮出营,来到阵前。史彦超听得炮响,知道敌人临阵,抬头往对面一看,只见: 两杆门旗分左右,坐纛后面紧随身; 四员健将押阵脚,引领三千铁甲军。 中军主将能威武,装束天神貌绝伦; 头顶朱缨红似火,前后柳叶绛征裙。 团花袍衬琼瑶带,宝镜青铜映日明; 左悬铁胎弓半月,右插狼牙箭几根。 手执长枪支八矛,坐下良马善奔尘; 平生智勇空天下,术数精奇远近称。 史彦超一见高行周,心中火发,恶气填胸,骂一声:“老贼!我兄在刘先王驾下,与你都是一殿之臣,今被昏君屈害一门生命。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只该拿获奸臣,与我兄长报仇,才算同病相怜之义;怎么反领兵来,阻住我的去路?我今日会你,务要取你性命。”高行周听了大怒,喝道:“史彦超休得胡言!你哥哥史弘肇在日,也不敢称我名氏;况你勾连郭威谋反,兵犯皇都,身带弥天大罪,尚敢乱言藐我!若论国法,定当把你拿解进京,碎剐示众;但念史弘肇平日交情,且饶你狗命去罢,只叫反贼郭威出来受死。” 史彦超听罢.怒发如雷,耳红面赤,大叫道:“老贼欺我太其,怎肯甘休!”举手中枪,当胸就刺。高行周亦大怒道:“好逆贼,焉敢无礼!”挺起蛇矛枪,正要交战,只听得后面抢出一员少年将来,马走如飞,举起长枪,望史彦超肋下便刺。彦超吃了一惊,掣回枪,连忙架住。看那小将,果是英雄,但见: 面如满月,唇若涂朱。红缨灿烂耀银盔,素袍招展露白甲。悬弓插箭,曾经自号左天蓬;坐马摇枪,不让前朝白虎将。 史彦超大喝道:“来将留名,好待本先锋动手。”那小将也是把彦超一看,只见: 黑脸乌须,神眉怪眼。头戴红幞盔,朱缨簇簇;身披锁子甲,黄金澄澄。长毛吼端坐似追风,乌缨枪使动如飞电。 那少年将听问,便喝道:“反国逆贼,你连我也不认得么?我非别人,乃威镇潼关元帅长子、左天蓬高怀德便是。你生心谋反,罪不容诛,我故特来取你之命。”言罢,抢枪直刺。史彦超用手中枪火速相迎。两个杀在一团,战在一处,真的利害。但见: 两马相交,双枪并举。两马相交,驰骤疆场,尘衬蹄,蹄搅尘,荡起满天证雾;双枪并举,盘旋架舞,我刺你,你奔我,飘来一块飞霜。往来争战有多时,勇怯高低难定局。 两个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高怀德混名左天蓬,家传枪法,那里惧你年老将。史彦超乃本领高强,久战沙场,岂肯让你少年郎。二人战已多时,约有七八十合。胜负未分。 高怀德见史彦超马快枪疾,果是骁勇,心中暗想:“这黑贼要想在我手内逞强,待我赚他猛力用完,再与他算帐。”就收回了枪,只管招架,不肯冲前。那高元帅在门旗中观看,只见史彦超枪法如骤雨一般,往来冲杀;高怀德只是这架退避,无暇还兵,只道他年轻力小,对敌不过。又见手下属将,多是眼巴巴嗟叹厮嗔。高行周平日最是好胜,今见儿子当场不济,自觉面上无光,心头火发,把枪一摆,分付军中多添战鼓,催动如雷,三军呐喊摇旗,上前助敌。高怀德正在招架之际,忽听军中紧催战鼓,回头一看,见军士蜂拥而来,知道父亲动怒,低头暗想:“我若再与这贼相持,父亲在军前必不放心。”遂即暗向腰边取出那打将钢鞭,执在手中。那史彦超只顾拍马冲战,双手拈枪,正照高怀德劈面刺来。怀德右手抡枪,仍前招架,冲锋过去;回马转来,左手举起钢鞭,喝声:“着!”照头打将下来。史彦超说声:“不好!”把头往后一侧,只听当的一声响,正打中在背上,史彦超口吐鲜红,伏鞍而走。怀德拍马挺枪,随后飞马追来。有分教:声名到处,惊碎了将士的心;枪剑来时,堆积了尸骸之路。正是: 一身可战三千里,匹马堪当百万师。 毕竟史彦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高行周夜观星象 苏逢吉耸驾丧军 第三十二回 高行周夜观星象 苏逢吉耸驾丧军 词曰: 念臣工,畴似能为国,忘身皎皎。鞠躬诚尽瘁,至死方堪表。经纬垂象总昭明,成败果通晓。怎移易,蹇蹇匪亏,王臣节操。无奈藩篱倒,看猛虎残狼,啮人多少。聚群入室,有轨肯,分忧到?只落得离黍丘墟,感慨已虚邈。咎谁归?怪他息肩恁早。  右调《探芳信》 话说史彦超与高怀德大战在滑州城外,因那报仇心甚,不及提防,为此被高怀德计赚,鞭打后心,吐血伏鞍而来。怀德不舍,拍马赶来。将至门旗之前,早有王峻带兵接应,见史彦超大败而来,后面追赶甚急,提斧上马,滚至军前,大呼道:“小将休得逞强,赶我兄长,我来也。”即时放过了史彦超,上前挡住。怀德看那王峻,果然生得利害: 赤面虎须,金睛尖嘴。头戴镀金盔,身穿锁子甲。纯钢斧手内轻提,枣骚驹身端稳坐。 怀德见王峻生得凶恶,也不答话,拍马冲杀过来。王峻抡动大斧,嗖的一声,当头砍来。怀德将手中枪架开,觉得两膊上好些沉重,暗自想道:“这丑贼力勇斧重,难以与他久战,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带转马,图将转来,重把手中枪直取王峻。王峻见他本领高强,史彦超被他打了一鞭,因此把浑身膂力尽用来战,心下又提防他暗器来伤。两个约战到五十余合,只见高怀德忽地抽回了枪,王峻用力太猛,那斧便砍了个空,身躯反往后一仰。高怀德趁势把梨花枪一紧,竟望王峻心窝里刺来。王峻措手不及,叫声:“不好!”急把马往旁边一扯,只听得嗖的一声响处,枪已穿在左肋甲上,连袍带去了半副。唬得王峻胆战心惊,面皮失色,兜回马,拖斧而逃。那高行周见怀德两阵全胜,敌将惧逃,心中大喜,把枪一摆,三军呐喊,战鼓如雷,潼关兵随后追杀,把禅州人马如砍瓜切菜,乱杀将去,真好利害。有诗为证: 高氏雄威父子才,千军万马似潮来。 雀鹞原是难相敌,尸满郊原血满垓。 滑州城外这场大杀,至今草木犹红。那史彦超、王峻各带重伤,败进城中,坚闭不出。 高行周大获全胜,收兵回营,赏劳军士,父子各卸戎装,设酒欢饮。高行周因见怀德十分勇猛,事事高强,心下甚是欢喜,暗想道:“主上,你若有潼关高鹞子,那怕禅州郭雀儿。”又叫怀德道:“我儿,你今日鞭打史彦超,枪挑叛贼,他闻名已是丧胆。明日与他交战,须要一阵成功,便好奏凯。但郭威部下虽无能人,却有王朴足智多谋,善晓阴阳。他与为父同学艺术,专习六壬奇门,善知过去未来,并晓天文地理。我儿今夜须当加意用心,防他劫寨。”怀德道:“爹爹所见甚远,待孩儿分付军士,今夜不要安睡,小心防贼。”高行周遂传军令,各各谨守了一夜。 次日黎明,各自饱餐,拔寨都起,至滑州城对面安营。高行周即命怀德至关前讨战。怀德奉令,披挂整齐,绰枪上马,领兵至城下,坐名要郭威出来答话。那城只是紧闭,无人出来。怀德叫了一日,空自回营。一连五日,城中并无动静,任你外边百般叫骂,只做不闻。怀德禀知了父亲,高行周大怒,把那二万人马分拨二万,将滑州城四门攻打,留下一万守营。当时众军用力攻打,城上只把灰瓶石子打下,潼关兵多被打伤。看看围攻了三日,城不能下。原来这都是王朴之计,他观看天象,已有定见,总把四门紧闭,不许出战,外面虽极力攻打,只叫众将百般保守。况滑州城池坚固,如何便能得破? 这日郭威亲自上城巡视,手扶垛口,见城下军士个个争强,人人卖勇,如海潮冲击,似蜂拥相攻。起初见二将失机,魂梦已是惊乱,况令亲见攻打,势甚危急,那有不惧之理?只唬得面如土色,急忙下城,回至帅府,与众将商议道:“本帅自悔失了主意,反叛朝廷。今日天理昭彰,遇了高家父子之兵,部下又无上将与他敌对,又五攻城甚急,破在旦夕,那时玉石俱焚,却不枉费了诸公推戴之心?如之奈何?”只见王朴开言说道:“明公且免忧疑。王某前曾有言,高行周将星昏暗,必有灾迍。且请宽心,等待十日,明公大运一通,高行周自然兵退。此非王某谬言,实系上天垂象。目下只图保守,便无他虑矣。”郭威听了,便依王朴之言,传令城上,多加灰瓶炮石,昼夜提防,小心坚守。按下不提。 再说高行周见攻城不下,士卒伤者极多,只得传令撤兵回营,别思良策。父子回营,时已天晚,点上灯烛,用毕晚膳。众将退出帐外,各自调换安息。怀德查点三军,分付各各省睡,不许懈怠。高行周独坐帐中,心中思想:“这都是天子年幼,宠信苏逢吉,被他蛊惑,赏罚不明,以致激反郭威,到今劳师动众,未见成功。”又想:“史弘肇全家遭谗被戮,说也惨然。”长叹数声,把忧国忧民之心,冷了一半。不觉鼓打三更,四下人声寂静。高行周离座,走出中军帐来,只见五营四哨,严谨肃然。又觉寒风扑面,遍体如冰。抬头一看,那满天星斗,灿烂当空。又向天河观看,见紫微斗口生了黑气,一会明朗,一会昏暗,客星犯帝座,明星旺气,正照禅州。就知大汉天下不久,必属于郭威,为此一忧。又被寒风吹冒,忽然打了一个冷战,觉得身上凛寒,渐渐发热。回到中军,心中不乐,翻来覆去,一夜不宁。到了次日,心中忧惑频添,烦闷转盛,茶饭不思,卧病不起。传令怀德管理军情,三军不得乱动。那麾下兵将见主将有病,把战斗之心,也消去了一半。 又过数日,病体更甚。那日到了夜间,至三更时分,高行周心因疑虑,叫声:“我儿,你扶我出去,再观星象何如?”怀德道:“爹爹身体不安,巳须养静为主,待等痊好,再去观看不妨。”行周道:“你便扶我出去,决无妨碍。”怀德不敢违忤,只得扶了父亲,走出帐外,仰观天象。见自己本命星昏昏沉沉,不住的欲坠,叹了一口气,默默无言。遂命怀德扶至后堂,坐在软榻之上,踌躇叹息。怀德问道:“爹爹观看星辰,为何不言长叹?”行周道:“我儿,你怎知星理玄微?我欲待不说,你便不知其故,我且说与你知,自然明白。方才我仰观天文,见本命将星昏暗。又于前夜观看,见客星犯帝座,主宿不明,此乃欲换新主之兆。又见旺气正照禅州,应在郭威承袭天下。你父奉命兴师,前来拒敌,谁知上天不容,降下灾患,使我不能灭贼,诚天意也。目今大兵驻扎在此,空费钱粮。王朴善于守城,又难即破。欲顺天心,断无归降郭威之理。若只拥兵挡住,非但身带重疾,不能主持;又恐违逆天意,还主不祥。故此进退两难,尚在未决。” 怀德听罢,想了片时,对道:“爹爹,孩儿倒有一条两全之计,不知可否?”行周道:“有甚计策,你且说来,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怀德道:“爹爹,既是上天垂象,不可逆天而行。依孩儿之见,何不撤兵,回镇潼关,听大由命,做个明哲保身,也是退步之策。不知爹爹以为何如?”行周道:“我儿,你年纪虽轻,倒也透彻,为父也想此策,庶几为可。只是一件,恐于理上不顺。”怀德道:“爹爹,尚有何事不顺于理?”行周道:“为臣当忠,为子当孝。汝父食了汉主之禄,不能尽忠杀贼,反是全身远避,偷生于世间,只怕青史遗编,难逃不忠二字。”怀德道:“爹爹,自古道:“君不正,臣投外国。”昔日岑彭归汉,秦叔宝舍魏投唐,古来名将,皆是如此。况令幼主昏德,宠信奸邪,杀戮忠良股肱,还想什么开基之将,汗马功劳?请爹爹不必多疑,但自回兵,等待病愈,然后观其事势,再为区处。”高行周心内也有回兵之意,听了公子之言,定了主意,便传将令:大小三军,整备明日回兵。那众多军士听见主帅有病,正在惶惑,忽闻回兵之令,大家欢喜,整顿起行。看官,凡为大将之人,全赖主意,主意没了,就落褒贬。使高行周立意带病督兵,在黄河口将郭威挡住,虽然违了天意,就死也得个尽忠死节之名。不道无了主意,听了怀德之言,卷兵回镇,日后虽然不服郭威,尽忠自刎,终恐难掩今日之咎矣。闲话莫赘。 只说高行周到了次日五更鼓时分,即令三军拔营归师,怀德保住中军,缓缓的退回潼关去了。这一撤兵,汉主的江山便不能稳坐矣。报马报进滑州,郭威大喜,犹恐高行周诓军之计,心下尚是犹豫,分付探子暗暗去探听消息,真假何如,再来回报。王朴摇手道:“元帅不必多疑。高行周与某同师学艺,善晓天文,他见客星犯帝座,另有新君出来承袭,又见自己本命星昏沉,一定不敢逆天行事,所以全身远害,坐观成败,退兵是真。元帅只管进兵,别无他虑。”郭威终是惧怕,不敢进兵,又在滑州住了三四日,见那探子打听得潼关兵果已退去,方信王朴之言,果有定见,方知高行周撤兵不是诓军之计,方才放心,传令大军起行。三声炮响,大队人马离了滑州,渡过了黄河,一路上秋毫无犯,军令森严,因此各处郡县,望风而降。大兵行了数日,来至汴梁城外,放炮安营。 那日汉主驾坐金銮宝殿,听得大炮连天,响声不绝,一时不知其故。早有黄门官进来奏道:“今有郭兵到了封丘门外,请旨定夺。”汉主听奏大惊,即问苏逢吉道:“前日太师已保潼关高行周领兵拒贼,至今未见捷音,反有逆贼兵至,如之奈何?”苏逢吉奏道:“臣昨闻高行周在黄河岸大破郭兵,杀得郭威惧怕,坚壁不出。不知高行周何故即便撤兵?臣正欲差人探听,不想贼兵已至都城。陛下且免忧虑,当即命将出师,问以叛逆之罪,看其事势如何,再为区处。”汉主准奏,即遣大将慕容彦超、侯益领兵出城擒贼。 二将领旨,点兵出城,至郭营对面列阵以待。探马报进营中,郭威便令史彦超出敌。彦超领兵来至阵前,大呼搦战。慕容彦超与侯益一齐出阵,大喝道:“反国逆贼!不思守分,敢兴叛主之师,直犯皇都。今日天兵一出,汝等还不下马受缚,直待要污我刀斧耶?”史彦超大怒,骂道:“汝等都是奸臣之党,屈害我兄长一门,此恨不并日月,今日务要碎汝万段,以报兄长之仇!”言罢,挺起乌缨枪,望前直刺。慕容彦超挥大砍刀,火速交还。二马相交,双器并举,一阵大战。正是: 山边垒垒黑云飞,海畔莓莓青草起。 二将战有三十余合,胜负未分。那侯益见慕容彦超战史彦超不下,即便挺枪拍马,上前夹攻。史彦超全无惧怕,勇力倍加。正战之间,只见汉兵后面大乱,却是王峻预受王朴密计,领兵抄向汉营后面,袭杀将来。侯益看见兵乱,回马转来,却与王峻打个照面,被王峻拦腰一斧,砍于马下。慕容彦超见了,一时心慌,刀法乱了,措手不及,早被史彦超一枪,挑去了半个脑盖。郭威在门旗下将鞭梢一指,大军喊杀前来,势如压卵。汉兵一半被杀,一半投降,余剩数十人,逃往城中去了。郭威收兵回营,赏兵贺功,自不必说。 却说败兵逃进城来,递报汉主。汉主闻奏,惊惶无措,慌集两班文武,计议退兵之策。汉主问道:“郭威反朕,兵势甚大,朕差遣慕容彦超、侯益出兵拒敌,又已阵亡。汝等众卿,谁肯与朕分忧,领兵出去擒贼?”连问数声,无人答应。汉主见此光景,心中更加忧惧,想起史弘肇当日之言,追悔无及。只因听了苏逢吉所奏,平白地偏要调取郭威进京,如惹火烧身,自取其累,如何是好?又向两班文武说道:“朕虽行事错乱,尔等诸卿也该看先帝之面,为国家出力,怎么这般畏缩,不肯与朕分忧?”汉主话才说完,却有苏逢吉执笏当胸,俯伏奏道:“陛下且少忧虑,恐伤龙体。况京城尚有雄兵十万,战将千员。微臣食君之禄,当与君分忧,愿效犬马之力,出城与郭威抵敌,若得上天默佑,自然杀退贼兵。”汉主听奏,大喜道:“若得太师一行,朕无忧矣。”苏逢吉又奏道:“臣受君恩,故愿舍此微命,报答陛下。但须请陛下御驾亲征,才好立功奏绩。”汉主道:“老太师既肯前去杀贼,为甚要朕亲征?”苏逢吉道:“微臣出去,只带手下兵将,其中勤惰不一,焉肯悉皆用命?惟陛下亲征,又得满朝文武保驾:一则御驾监临,诸臣皆愿效力;二则天威所至,添助军威,并力齐心,便可成功矣。”原来苏逢吉惟恐不能取胜,故要汉主带着文武,御驾亲征。他的奸心以为,不能取胜,大家一窝儿都死,倒也干净;若是文武都要性命,自然出力厮杀,断无不胜之理。这是奸臣设心不善,说话偏是循理,往往如此。怎奈汉主一来年轻,不谙大体;二来从幼不会打仗冲锋,怎知一枪一刀的事业,行兵摆阵的机谋?听得苏逢吉说得这般容易,心下便满望杀退郭兵,回来原坐金銮。当下汉主又说道:“大师既要朕亲征,速速挑选了人马,然后启行。”苏逢吉领旨出朝,把十万御林军挑选了五万。次日,调出封丘门外扎营,然后来请圣驾出城。汉主传下旨意:满朝文武,无论大小官员,多要随征保驾;倘有一官不到者,即以叛逆论。文武见此旨意,没奈何,一个个战战兢兢,只得舍着性命去保驾。 那汉主领文武出了城,带了人马至七里店安下营盘。远望郭兵,枪刀耀日,旗帜漫天,甚是利害。又听得郭营内炮响震天,唬得心惊胆裂,便传旨要宣苏逢吉来商议。当驾官奏道:“苏丞相正在前面督兵,分拨将士出战。”汉主暗自忖道:“朕的人马不少,况有苏太师在前督阵,料然不妨。即使叛贼杀来,自有太师迎敌,也不能就到朕的面前。”因此把胆儿略略放大了些。那苏逢吉在前面见了郭兵如此势大,心中其实害怕,无奈势成骑虎,只得勉强前去厮杀。领了一万精锐兵马,带了数员骁勇偏将,离那御营有二里多路,扎住阵脚。那郭威带领众将,也到阵前。两边排开阵势,发动战鼓。郭威望见汉阵后面还有一支大队人马,安住营盘,知是汉主亲征,便问众将道:“那位将军出去见阵?”只听得背后冲出一员大将,应声而答道:“小将韩通,愿决一阵。”说罢,带着家将,催马上前,大声喝道:“有能事的前来会俺。”苏逢吉见来将甚是英雄,但见: 头戴银盔,身穿铠甲,手执长枪,骑坐高马,立于阵前,威风凛凛。 苏逢吉便问众将:“谁敢上前擒贼?”早有禁军教师索文俊,勒马抡刀,顶盔贯甲,厉声大叫道:“丞相,待末将去擒拿叛贼。”说罢,拍马冲来,望韩通直奔。韩通拍马相迎。二将刀枪并举,大战沙场。两边战鼓如雷,对阵喊声大举。苏逢吉尼索文俊不能取胜,又点四员汉将出来,乃是孙礼、牛洪、刘成、吴坤,一齐出马,各举兵器,上前助战。郭营内恼了大将王峻,举起大斧,奔至阵前接战。后面又有骁将曹英、王豹,监军柴荣,一齐出马,举兵器寻对儿厮杀,真好一场大战。有诗为证: 两阵咚咚战鼓催,疆场十将逞英威。 刀枪抵敌寒光迸,斧戟奔迎电闪辉。 杀气弥漫天欲暗,征尘荡舞日无晖。 从来争斗皆如此,谁是麒麟名姓归? 军师王朴,也在营前观战,对史彦超道:“史将军,你看那军前骑赤马、穿红袍的,就是苏逢吉,你杀兄之仇,今日不报,等待何时?”史彦超听说杀兄之贼现在军前,举眼一望,果见苏逢吉提刀坐马,在阵前监战。登时心头火发,环眼睁红,把坐马一拍,双足一磕,挺起长枪,望汉营冲来,高声喊骂道:“奸贼!我只说你长时当道,长亨富贵;谁知你错过午时,一般也有今日。可见我兄长有灵,冤家相遇。不要走,我来取你的命也。”那苏逢吉一见史彦超,轰走了三魂,惊掉了六魄,不敢交战,回马拖枪,望东而走。史彦超随后追赶。那阵上交战的汉将,见主将已走,各各无心相杀,手忙脚乱,刘成被王峻一斧砍死,曹英刀劈吴坤,王豹活擒孙礼,韩通抢挑索文俊,柴荣杀了牛洪。五员汉将,阵亡了四个,捉了一个。柴荣把刀一晃,后面随征兵将发喊冲杀过来。一万汉兵,那里还站立得住,各是四散奔走。郭威见汉兵败了,亲率大兵压下来。那汉主同着文武在大营中,呆呆的等着,满望苏逢吉来报捷,谁知郭兵已杀至营前。汉主见事不妥,只得不顾文武,从后营上马就走。众文武忙要保驾,谁知汉主先走了,一时奔走不及,只得降的降,自刎的自刎,不留一个。所以四万人马,已被郭兵杀了大半,其余的那里还有战斗之心,各要保全性命,都往城内逃走,将封丘门挤得水泄不通。可怜: 人挤人声悲叫苦,马踹马肉烂皮飞。 人多门窄,汉兵不能进去,禅州人马赶到城下,举动兵器,排头价乱砍乱戳,登时之间,把汉兵杀得尸如山积,血似江流。正是: 血埋诸将甲,骨衬众骑蹄。 禅州兵马都进了封丘门。当有曹英、王豹杀进了万市门,柴荣、韩通杀进了万寿门,王峻领兵杀进酸枣门。各门俱已打破,同进了玄武门,把住汴梁皇都。正是经商罢市,黎庶关门。只苦了汉主弃营逃走,只带几个内侍跟随马后,望着皇城而来。有分教:枪刀队里,难逃天子残生;神圣庙中,管取奸臣性命。正是: 轻将社稷酬私愤,快把身家雪众心。 毕竟汉主进得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李太后巡觅储君 郭元帅袭位大统 第三十三回 李太后巡觅储君 郭元帅袭位大统 诗曰: 忆昔中原逐秦鹿,五军失利屠睢戮。 番君一出王衡山,户将从征入函谷。 自古羁縻称外藩,谁令市铁禁关门? 不见鲛鱼重入贡,旋看黄屋自言尊。 人事消沉洵可哀,千秋朝汉余高台。 汉家遗迹不可问。歌风柏梁安在哉? 右节录朱锡《越王台怀古》 话说汉主听了苏逢吉所奏,御驾亲征,不道一阵战争,被郭兵杀得阵亡兵败。自要保全性命,只得弃营而逃,只带随身几个近侍,一齐望玄武门来。才到门外,只见旌旗满布,剑戟如林,有无数郭兵拦住去路,汉主着忙,不敢进去。才要回马,又见封丘门外郭兵不远,只得带转丝缰,顺着玄武门的大街向西而走。刚到西华门,只见明盔亮甲,尽是禅州兵马,料想走不过去,回马又走。跟随的内臣,一个全无,孤孤凄凄,匹马行来,抬头观见一座禅林,上写“白云禅寺”,遂即下马,走进山门,来至殿上。只听得街上甲叶乱响,銮铃震耳,不住的马跑。料想大势已去,不能挽回,长叹数声道:“我刘承祐今日皇天不佑,以致郭兵破了汴梁。我一死固不足惜,只是我父挣下的江山,轻轻送与别人,有何颜面再见臣民?又且撇下养老宫王母,无所倚靠,空养一场。总由我不明之故,以致国破家亡,我还要留这性命何用?”说罢,腰间解下黄绫,系在看柱之上,复又大叫道:“我侮不听忠谏之言,致有今日。”即时自缢而亡。在位三年,寿二十一岁。后人有诗以吊之: 践祚洪基不数年,藩臣士马至朝前。 身亡才悔忠良谏,何似当时莫调遣! 却说郭威大兵进了汴梁,令把四门守住。带领众将先把苏逢吉私宅围住,查明家口,共拿男妇一百九十四名。然后令人进宫,将苏皇后拿了。专等史彦超拿住了苏逢吉,好与史平章报仇祭奠。按下慢提。 且说养老宫李太后正坐宫中,有内臣来报道:“启太后娘娘,不好了!万岁爷御驾亲征,不知下落。郭兵已进皇城,文武俱各逃散,那郭威现在朝前。方才有无数贼兵,把苏娘娘拿了出去。请娘娘裁夺。”李太后闻报,只唬得魂飞魄散,泪落珠流,分付内侍引道,望外而来。当有掌宫太监拦住道:“宫门外都是贼兵把守。太后娘娘欲往那里去?”李太后道:“今日国破家亡,有甚去处?老身拼着一死,去见郭威,问他幼主存亡。”当时出了安乐宫,竟往分宫楼来。那胆小的内官俱各躲避,有几个胆大的跟驾而行。过了分官楼,就有守门的郭兵拦住。太监道:“这是太后娘娘,要见郭元帅,有话要讲,快去传报。”那郭兵听说,便去通报郭威。李太后便上了金銮大殿。那李娘娘人所共知,是个贤后;况郭威昔日在刘主部下,极是亲信,李太后管待柴氏夫人,如同胞姊妹一般。今日郭威破了都城,逼去幼主,朝见之际,不觉心中带愧,面上包羞,往后倒退几步,双膝跪倒,口称:“娘娘,微臣郭威朝见。”那禅州众将见元帅行了君臣之礼,便不敢怠慢,一齐在丹墀之下叩头朝见。太后传旨平身。众将谢恩,起立旁边。 太后问道:“郭元帅,你今无故兴兵至此,扰乱社稷,所为何意?”郭威奏道:“臣受先帝殊恩,恪守臣节。不意主上宠信奸臣,欲致臣于死地,臣是以不得已而至此,只欲除奸去佞,肃清朝廷耳;望娘娘明鉴。”李太后道:“既是幼主年轻,有负于汝,也该看先帝之面。汝可记得先帝在日,与汝情同手足,苦乐同受,南征北讨,混一土宇,才得正位,因汝功高勋大,封为元帅,执掌兵权。况先帝临崩,以汝忠义,故又托孤于汝,指望辅佐储君,匡扶社稷。岂知汝半途而废,改变初心,欺负我寡妇孤儿,兴心造反,只怕皇天不信于汝。”言罢,泪流满面,不胜凄怆。郭威见此情形,心下恻然,不觉也掉下泪来道:“微臣领兵前来,只除奸贼苏逢吉,一则整理朝纲,二则与史平章报仇,安敢有怀异志,乃言反也?”太后道:“汝既无异志,因甚与皇上打仗?” 郭威道:“此是苏逢吉领兵出城,要害微臣,臣不得不开兵抵敌,安敢有犯于圣上耶?”太后道:“既不与圣上开兵,如今驾在那里,为何不见回朝?”郭威道:“想在乱军中走散。娘娘且请放心,待臣差人四下寻访,请驾入朝,臣便奏明委曲,只将苏逢吉正法。那时臣当退守臣节,调遣回兵。”李太后听了这席言语,信以为真,领了宫官,含着眼泪,回进安乐宫去了。正是: 只望统系仍旧按,谁知大宝属他人。 再说史彦超追赶苏逢吉,把他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急急如漏网之鱼,忙忙似丧家之狗。史彦超这匹马,离着苏逢吉有百步之远,再也赶他不上。看官,凡人到紧要之处,往往没有见识,即如史彦超在后追赶,若是开弓射箭,或者不中了人,也中了马,岂不是省了许多气力?那知史彦超一心只要拿着活的,好与兄嫂报仇,也不想着开弓放箭,只顾往前追赶。见赶他不上,急得心头火起,口内怪骂道:“奸贼!你要往那里走?我今赶到你一个尽头,总要拿住。”一面喊叫,一面拍开坐骑,往下紧紧的追来。此时苏逢吉只唬得魂胆飘荡,低着头,磕着马,没命的狠走,只恨坐下马少生了两翅,不得会飞,若会飞时,就有命了。正走之间,只见道旁有座古庙,才到山门,便弃了马,提了刀,跑进了山门,心中暗想道:“我与这黑贼拼了命罢,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算计已定,将身一闪,伏在山门之侧,将手中朱缨刀举起过头,只等史彦超进来,就要一刀送命。谁知史彦超命不该绝,正在追赶,望见苏逢吉跑进了庙门,须臾也到了山门前,滚鞍下马,不管深浅,提枪正要进门,只听得一阵阴风,就在庙里滚出,吹得烟尘陡乱,隐隐带着哭声,心中疑惑,不敢进门。又听得空中叫道:“兄弟不可进门,那奸贼门在里面暗算害你,你且守住山门,救兵即刻到了。”说罢,登时风定尘息。史彦超哀悲流泪,叫声:“哥哥阴灵有感,暗中保佑。兄弟拿住贼人,与你报仇。”正言间,听得甲马声鸣,回头一看,正西上尘土飞扬,来了一彪军马,打着禅州旗号。原来是王峻、韩通二人,领了郭威将令,前来接应。当时史彦超见了,叫道:“二位将军,那奸贼苏逢吉,被我赶进庙中,快些拿捉。”二将听言,即令兵士将庙宇围住,整备捉贼。那苏逢吉正在门后等着,忽听外面有了接应人马,那里还敢算计?移步望里便走。过了大殿,来至侧首十王廊下,只见史弘肇幞头象简,玉带乌靴,当面迎住,大声喝道:“奸贼往那里走?还我命来!”举起朝笏,劈面打来。苏逢吉把口一张,跌倒在地,昏迷心窍,人事不知。正值王峻、韩通同着史彦超领兵进来搜捉,见苏逢吉横倒在地,不费其力,把他五花绑了。拴在马上,一齐出了庙门,回至汴梁城,见了郭威,缴令已毕。 郭威传令,将史弘肇夫妇骸骨起出,用棺椁盛殓,殡葬祖坟;再把举家尸骸,拣地瘗埋。到了下葬之日,史彦超禀过了郭威,要将苏逢吉全家男妇拿到山坟,祭奠兄嫂。王朴拦住道:“二将军,下官有一言奉告。常言道:‘养家千百口,作罪一人当。’彼时陷害令兄者,惟苏逢吉一人而已,与他全家无涉。况今将军才进汴梁,最要先得民心。若把他全家老幼一概杀戮,一则伤了天地好生之心,二则黎民恐惧,必怀怨愤之意,便于将军多所不利。依下官愚见,只将苏逢吉夫妇,与今兄、令嫂祭灵,或者再将他子、妇二人,当抵了一家生命,其余总无相干,即行释放。此便是既尽国法,又协人情,至当之举也。”史彦超道:“军师所言,末将无有不依,但昭阳宫苏后,是奸臣的亲生之女,都是这贱人惑乱,坏了朝廷大事,理该把他祭灵。”王朴道:“将军,此意更为不可,苏后虽系逢吉之女,乃是汉主之后,你我与他都有君臣大义,不可变常。若与令兄祭灵,不惟令兄阴灵不安,更有碍于元帅之声名,此事万万不可。” 史彦超道:“军师,那苏后虽是君后,既于巨子有亏,便是寇仇,末将一定要杀他祭兄,庶几九泉之下,也得瞑目。”王朴道:“将军必欲如此,下官有一主意,可以两全。方才探子来报,汉主在白云寺自缢身亡。不如叫苏后自尽,与汉主随葬,就如与令兄报仇一般,岂不为美?”郭威听了,也是劝道:“贤弟当依军师之言,不必固执。况令见在日,为国为民,极是忠正,死后一定为神,估庇百姓。依了罢。”史彦超见郭威相劝,只得含泪依允,只把苏逢吉夫妇儿媳四人绑到坟前,齐齐跪下。 那满朝文武闻得把苏家父子与史平章祭灵,都来随了郭威,同到坟莹,但见坟前摆设祭礼筵席,香烛纸锭,那苏门四口跪在下面。先是郭威率领了满朝文武及禅州将住,依次祭奠,烧化纸钱。然后史彦超拈香奠酒,哭拜在地,叫声:“兄、嫂,你生前正直,死后神明,今日愿来受飨。”拜罢,立起身来,揎拳捋袖,满眼睁红,令手下人将苏逢吉身上衣衫尽皆剥下。史彦超双睁圆眼,切齿咬牙,举起纯钢利刃,指定了苏逢吉骂道:“误国欺君的奸贼!妒贤害人的佞夫!你倚仗椒房贵戚,作福作威,谋削藩镇诸侯,屈害我兄长一门生命,只道无人报怨,谁知今日天理昭彰,也被我拿住。我今日只把你心肝取来,祭奠兄嫂。”又分付两边的烧化了纸钱。那苏逢吉听了,深自懊恨,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正是逆理害人,报应就在自己。低头不语,专等一死。史彦超刻不容情,左手按住苏逢吉,右手执了利剑,照定心窝,只一搠,胸破腹开,血流满地。双手把心肝取出,血淋淋的供在桌上,哭声大恸,高叫:“兄、嫂阴灵不远,小弟今日杀了仇人,取心在此,快来受祭。”哭罢,又将一门四口之首,尽皆割下,都供桌上。只见坟前就地卷起一阵阴风,黄沙滚滚,隐隐带着哭声,向西而去。郭威带领一班将士,齐齐下拜。彦超同拜已毕,复又奠酒三杯,祭了兄、嫂之灵。转到郭威跟前,双膝跪倒,口称:“元帅,史某得蒙威力,与全家报了此仇,使我铭刻于心,生死不忘大德!”郭威慌忙用手扶起道:“将军过礼,这是令兄阴灵有感,得报此仇,与我何干?”史彦超立起身来,又谢了禅州众将。然后同着文武,一齐回朝,才把苏后逼死,与同汉主葬于王陵。诸事已毕。 到了次日,郭威率文武百官,朝于太后,将隐帝自缢等情,一一奏闻。太后无可奈何,惟挥泪而已。文武团奏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早立明主,以安天下。”太后下诏,迎立幼主之弟、河东节度使刘贽为君。贽乃晋阳公刘崇之子也。当时遣使,安备车驾,奉迎去讫。 忽报契丹举兵入寇,侵犯边界甚急。太后即命郭威领兵往救。郭威奉诏,带同手下一班战将,率领所部之兵,起行赴救。大兵来至澶州,是夜城中过宿,请将背地里商议道:“我等禅州起手,共图大事,本为扶立元帅为君,故此披坚执锐,以图荫子封妻。不意兵至都城,昏君自缢,乃更立汉家宗党,我等誓死决不服也。”军师王朴说道:“尔等诸将所议,与我相同,此事亦不可缓,当于来日,必须如此如此,大事便定矣。”诸将大喜,整备行事。 次日黎明,郭威起身,正欲传令起行,忽听外面鼓噪大振,郭威疑是兵心变乱,急令从人把馆门紧闭。须臾,众多将士一个个逾垣进来,拥到面前。郭威惊问其故。诸将道:“我等出万死于一生,跟随元帅举事者,欲以元帅为天子。今乃更立别人,众心实为不服,因与军师定议,册立元帅为君,号召天下。”郭威道:“新君己定,有甚变更?况此乃大事,汝等诸将岂可草率为之?”王朴道:“众心已定,明公决当允从。况诸将已与刘氏为仇,岂肯束手服乎?”言未毕,早见王峻开了馆门,就在军士手内裂了一面黄旗,将来披在郭威身上,口中大呼道:“我等共立元帅为主,谁敢不服?” 诸将尽皆俯伏嵩呼,门外众兵齐呼万岁,欢呼声闻数十里。将士拥护郭威兵回汴梁,遂乃上笺于太后,大略言:被众将所误,势不能推,愿奉大汉宗庙,事奉太后为母。太后见了此笺,自思郭威兵强将勇,兼之腹心布满朝堂,大势已定,难以挽回。只得下诏废刘贽为湘隐公,即命郭威监国。是岁汉遂亡矣。史官评之云: 高祖拥精锐之兵,居形便之地,属胡骑北旋,中州乏主,故雍容南面,而天下归之,岂其才德之首出哉?乃会其时之可为也。夫根疏者不固,基薄者易危。隐帝虽有南面之号,而政非已出,民不知君,轻信群小之谋,欲杜跋扈之臣,祸不旋踵,自然之势也。父子相继,四年而火。自古享国之短,未有若兹也。吁,哀哉! 是日,郭威即了帝位,受文武百官朝贺已毕,谥幼主为隐帝,尊奉李太后为昭圣太后。至次日,郊天祭地,大赦天下。自谓系出周虢叔之后,国号后周。改元广顺。立柴氏夫人为皇后。封柴荣为晋王、王峻为邺郡节度使,史彦超为京营总都,韩通为御营团练元帅。偏将王豹、曹英等,俱加封总兵。封王朴为昌邑侯、大将军兼军国大事。又封汉朝旧臣范质为右丞相,贞固为左丞相,窦仪为翰林学士。其余汉臣,各居原职。内有不愿为官者,准其退归。随征兵士,给赏钱粮。封赏已定,文武各各谢恩。只见内有一臣,纶巾道服,俯伏阶前,且不谢恩,推辞奏道:“臣有愚衷,望乞天听。”不争有此一奏,有分教:征诛克遂初心,泉石堪娱素志。正是: 人爵不如天爵贵,功名怎比孝名高? 毕竟奏的谁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王子让辞官养母 赵匡胤避暑啖瓜 第三十四回 王子让辞官养母 赵匡胤避暑啖瓜 诗曰: 惟忠且惟孝,为子复为臣。 一朝人事尽,身名不足亲。 吴起尝辞魏,韩非遂入秦。 壮情将消歇,雄图急欲伸。 暂处华阴下,不终关外人。 右录瘐信《咏怀》 话说周主登了大宝,大封功臣,文武百官尽皆谢恩已毕。只有王朴推辞不受,俯伏奏道:“臣本无功,反蒙陛下隆以重任,臣伏念德微命薄,不堪拜受。愿陛下收回成命,放臣归乡,此臣之素志也。”周主听奏,吃了一惊,说道:“朕自得先生以来,屡建奇功,今日九五称尊,身临臣民,皆先生所致也,区区爵禄,未足言报。望先生勿惜勤劳,匡扶社稷,则天下幸甚。”王朴叩头,叫声:“陛下,臣实命薄,福禄难安,若受显职,必然损寿。况有老母,年逾八旬,理宜侍奉。望陛下以孝治天下为心,放臣得还故里,奉菽水于日月,尽定省于晨昏,终养优游,则臣母子之余年,皆陛下恩赐之年也。”周主道:“先生虽然笃于孝道,但朕新得天下,枕席未安,倘有变端,使朕如何措置?”王朴道:“方今国运初兴,宏图永固,上有尧、舜,下有皋、夔,君臣致治于朝堂,天下自然向化,何必多此远虑耶?”周主见他去志已决,不好强留,只得说道:“先生既不肯留,必成其志。但朕倘有军国大事,来请先生,幸勿推诿。”王朴道:“臣受主上天恩眷念,焉有不奉诏旨之理?”周主便准了奏,传旨摆御宴,与王朴送行,即命百官陪饮。王朴谢过了恩,领了御宴,便要别驾。周主依依不舍,无计可留,只得多赐金银彩缎而已。王朴叩头谢恩,辞驾出城而去。正是: 且图衡泌栖迟乐,暂释邦家夙夜忧。 原来王朴数学精明,预知兴废,虽然郭威登了皇位,日月一新,然不过应运兴基,气候不久。况真主出世,自有一班开国的能人、治世的贤士出来辅佐,定国安邦,自己只好返归林下,全名完节的了。闲话休提。 只说周主见王朴辞官去了,便问两班文武道:“朕今初登大位,尚有几处刀兵未能宁静,卿等都怀经济之才。必有安定之策,不妨为朕奏来。”言未尽,有翰林学士窦仪出班奏道:“别处郡县,不必为虑,所患者晋阳刘崇耳。彼见陛下为君,其心未必能甘,倘结连契丹,妄举入寇,人心一动,为祸不浅矣。依臣愚见,必须责任亲信名将,于禅州、百铃两处,重兵据守,阻住咽喉,使刘崇无隙可窥,安能摇动?臣意如此,望陛下圣裁。”周主听奏称善,便俟选将,到彼镇守。按下慢提。 却说晋阳刘崇,初闻周主起兵,隐帝遇害,便欲举众入京,奠安社稷。及闻太后下诏,迎立刘贽为帝,便大喜道:“吾儿为帝,吾又何求?”遂息了举兵之念。后闻刘贽废立而死,心甚愤忿,遂自称帝,所有并、汾、忻、代、岚、宪、绛、蔚、麟、石、沁、辽十二州之地,即以判官郑琪、赵华国同平章事,国号北汉。厉兵秣马,窥图报复。消息传入汴梁,周主忧惧,便想:“百铃关、禅州果系要路,须得亲信之臣保守,方始无虞。不如命侄儿柴荣前去,一则迎接皇后,二则威镇禅州,岂不为美?”主意已定,便传旨意,命柴荣镇守禅州,奉迎国母。又命韩通镇守百铃关。 二臣领命,各自带了所部之兵,辞王别驾,出城起行,不一日兵至禅州。韩通自去镇守百铃关。那柴荣进了帅府,所属文武官员参见已毕。柴荣退进私衙,取银三百两,打发差官到沁州张家饭店,酬谢店主养病之恩。差官奉令去讫。柴荣来到后堂,拜见了姑娘,请安毕,把一路得胜,兵破汴梁,汉主自缢,姑爹得了天下,南面称尊,为此前来迎接姑母进京,共享富贵,这些前后事情,细细说了一遍。柴娘娘听了大喜,当晚安排酒筵,与柴荣接风,至亲两口开怀欢饮。柴娘娘心中快乐,多饮几杯,不觉冒受了风寒,身上便寒热起来,卧床不起。柴荣心下慌忙,一面延医调治,一面写本进京。差官赍了本章,星夜赶至汴梁,到了午门,将本交与了黄门官。黄门接本,送进朝去。周主览毕,即批一道旨意:“就命晋王柴荣侍奉皇后,调和疾病,等候病愈之日,一同来京;顺便监国百铃关,节制便宜行事。钦此钦遵。”这旨意降到禅州,柴荣当堂拜受,勤心汤药,侍奉姑娘,病体将瘳。又到百铃关监军,与韩通操演人马。此话按下不提。 却说赵匡胤与郑恩自从野鸡林打走了韩通,住在平阳镇七圣庙里,百姓敬之如神,真是朝给饭,夜供酒,一日三餐鱼肉不离口,在那镇上专打不平。那些土豪光棍闻了匡胤之名,潜踪远避,不敢胡行,因此平阳镇地方宁静,人士循良。二人在镇盘桓,不觉住了四月有余。时当暑热天气,匡胤心烦意躁,坐立不住,叫声:“三弟,你看天气这般炎热,汗流如珠,怎好闷闷地坐着?何不往外边寻个凉快去处,避暑乘凉,也得爽快些儿,却不好么?”郑恩道:“乐子昨夜贪着嘴多呷了几杯酒,身子有些不快,谁耐烦往街上去跑?反被这大日头晒得焦黑,乐子却就在屋里坐地,怕不凉快?二哥自去。”匡胤见他不去,便往后房解了马,牵出庙门,上了马,出了平阳镇口,信马而行。一路上正当赤日当空,火云散野,行人摆扇,树木无风,真是炎热熏蒸,汗流如雨。唐时刘长卿曾吟《苦热行》,诗中有几句云: 清风何不至?赤日何煎铄? 石枯山木焦,鳞穷水泉涸。 匡胤正行之间,见前面有座林子,心下想到:“这不是野鸡林么?里边正好乘凉。”策马进林子里来,拣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下马离鞍,把马拴在树上。看着那首一株大树下,将身席地而坐,喜得荫浓遮日,凉风徐来。匡胤露体舒怀,坐得困倦,不觉呼呼的睡着,鼻息如雷。睡过午后,方才醒来,骨碌爬将起来,揩揩双眼,口内甚是烦渴,心中想到:“那里寻些凉水,消消热渴也好。”把马牵出树林,扳鞍上马,往前而走。举目往四下观望,并无溪涧井泉可以汲水,口内更觉燥暴。正在烦闷,远远地见有一个汉子,蹲着身躯,在那柳荫之下打盹,旁边放着一副筐子,那筐子里放着青汪汪的不知甚么东西。匡胤拍马紧行,走至跟前,原来是一担大大的西瓜,心中喜得不了,暗自想道:“好西瓜,买他两个,正好解渴。”顺手往身边取钱,却撮了个空,说声:“啊哟!忘带了钱,怎想瓜吃?”口虽说着,心下却是喜欢,踌躇了一回,说道:“也罢,我且叫醒了他,与他商量,或者肯赊与我,也未可知。”遂叫道:“朋友醒来,要照管这瓜。”连叫数声,却不肯醒。 原来这卖瓜的姓王,为人忠厚朴实,守分营生,任你有人欺负于他,总不计较争论,因此众人送他一个雅号,叫他做佛子。他也逆来顺受,居之不疑。每年到了夏天,往那出产之处买了这西瓜,便到百铃关去卖,甚是得利。今日因天气炎热,走得吃力,就在这柳荫之下歇息乘凉。忽然困倦,一觉睡去,正见一条赤须火龙掉在那于坑里面,昂起了头,看着他只顾点头。王佛子说道:“这条龙在干坑里,想是渴了,待我解他一解。”随手提了一个瓦罐,往泉里取了一罐水,走至跟前,望了干坑,缓缓的倒了下去。那龙见了这泉水,觉得清凉爽快,一时张牙舞爪,舒展起来,猛地里一声霹雳,只见那龙腾空而去。 王佛子被雷惊醒,原来是梦,正见一个红面大汉,骑了赤马,立在面前。王佛子看了,暗暗称奇。那匡胤在马上赔着笑脸,叫声:“朋友,惊动了你的睡兴,在下有话要与你商量。只因天气炎热,烦躁难当。欲得一瓜解渴,又是不带钱来,朋友若肯赊时,吃了几个,跟我到平阳镇上,加倍还你,不知可否?”那王佛子听了此言,想起梦中之事:“那赤龙掉在坑内,我给他一罐清泉,他便上天而去。今看此人,也是红面,却又要赊我瓜,莫不应了方才之梦,敢是他大贵的人,后有好处?我何不破费这几个瓜,与他解渴,也算是个方便。纵然吃完了这担,我也不致心疼,为人在世,谁无朋友交情?别人尚有仗义疏财,我这瓜值得甚么?”想罢,开言答道:“君子既然心爱,但请何妨?谁人保得常带银钱?这些须小事,说甚商量,改日或者遇见,顺便给还我就是了。”匡胤听了,心中欢喜,暗暗赞叹:“世上原有这等好人,与我并不识面,便肯赊物,实为难得。”忙跳下了马,把马拴在柳树上了。正值王佛子拣个熟大的西瓜,打做两半,双手托将过来。匡胤渴得急了,接过那西瓜,将身坐在树下,流水的吃个干净,觉得爽口清心,躁烦顿解,比那雪桃何啻十倍。那王佛子又打了一个,送将过来。匡胤接了又吃,浆水淋漓,十分可口。正吃之间,猛可的想道:“我虽有这瓜解了炎热,只是三弟在家,料他烦闷更甚,我何不带这半个与他,也可消烦解闷。”想罢,便把这半个瓜安放在地。那王佛子见了,便问道:“君子,原来你恁般的量浅,怎么这两个瓜儿,尚不用完?”匡胤道:“不瞒朋友说,在下还有一个兄弟在家,故把这半个带去,与他解闷。”那王佛子便笑道:“我说君子量儿恁浅,原来却是如此。既有令弟在家,不妨带上两个回去,却恁的自家克己,省这一星儿拿去,像甚模样?”一面说话,一面便往筐子里取了两个大瓜,放在跟前。 匡胤心甚感激,只得把这半个也吃了,坐在树下,好不凉快。当时开言问道:“朋友,你这担瓜挑往那里去卖?”王佛子道:“我这瓜要到百铃关去货卖的。”匡胤道:“这百铃关离此有多少路?”王佛于道:“远得紧哩,离这里有六七十里。”匡胤道:“一担瓜可值几何?便是这等费力,走这远路。”王佛子道:“君子有所不知。往年间只在这里平阳镇上卖的。如今汴梁城却换了朝代,立了新天子。这百铃关又新添了一位韩元帅,手下有十万大兵,甚是闹热。我这一担瓜挑往那里,比着别处要多卖二百余钱,所以不怕路远,情愿奔波。”匡胤道:“原来东京又换了国朝。朋友可知当今的天子是谁?”王佛子道:“你拿过耳来,我与你说。就是这禅州的元帅郭威,他起兵入京,把汉帝逼死,竟登了位,做了皇帝。难道你不知么?” 匡胤听了,暗暗欢喜道:“我离家日久,只为了幼主贪淫好色,故此杀了御乐,又碍着父亲现做朝臣,所以弃亲逃避,流落他乡。目今汉主既死,便可回家省亲了。”那王佛子也问道:“君子,我看你声口不是这里人,敢是到此做甚买卖也否?”匡胤道:“在下乃是东京人氏,并不会做买卖,只因闲游过了日子。”王佛子道:“只闲游有甚好处?现今百铃关韩元帅正在挑选英雄,君子有这身材,何不去投了军,博得事业荣身,强如在外游荡。”匡胤笑道:“这军岂是在下当的?”王佛子道:“君子,你这话就不明了,只看那汉高帝刘智远,原是养马当军出身,后来做了皇帝,你怎么轻把这投军去奚落他?”匡胤暗想:“此言果是有理,我今就到百铃关去走一曹,有何不可?”遂又问道:“朋友,请问你的姓名,说与我知,好使日后相逢,偿还瓜价。”那王佛子便大笑道:“君子,你忒也虚文,谅这几个瓜,值得几何?我便做东不起,要你偿价?今日说过,日后总总不要。况我经纪的人,也没有什么名号,只叫王佛子的便是。”匡胤道:“也罢,既承佛哥如此美情,我便留下姓名在此,日后倘得相逢,当报你赠瓜之德。我非别人,乃东京赵匡胤便是,只因怒杀了御乐,逃避在外。今朝代变易,就好出头。我此去倘有寸进,恩有重报,义不敢忘。”说罢,将那两个瓜,把手巾包裹,提在手中,一手解了缰绳,将身上马,叫声:“朋友请了。”把手一拱,策着马,徜徉而去。那王佛子见此仪容,听了名姓,不住口的赞道:“果然好一位英雄,日后必然大贵。”遂把瓜担挑了,望百铃关奔走去了。正是: 不经知者道,怎晓彀中情? 却说匡胤回至平阳七圣庙,下了马,牵到后面拴讫。出来见了郑恩,把这两个瓜与他吃。郑恩正因天气酷热,坦胸露腹,坐在椅上,张开了大口,在那里发喘,见了此瓜,十分欢喜道:“二哥,又要你破钞,买这瓜儿与乐子吃。”接过手来,把瓜磕做几块,连皮带水,吞了下肚,不消一刻,吃得干净,说道:“爽快,爽快。二哥,你用了多少钱,买得这样好瓜?”匡胤道:“这瓜不是买的。”遂把王佛子相赠之情,说了一遍。郑恩大喜道:“难得难得。”匡胤又把郭威做了皇帝,百铃关现在挑选英雄,故此要去投军的话,告诉与郑恩听了。郑恩道:“郭威这驴球入的名儿,耳朵里好生相熟,待乐子想一想。”低着头,侧着目,思想了多时,说道:“是了,是了,乐子常听见柴大哥说,他有一个姑夫,叫做什么郭威。敢是他做了皇帝?柴大哥的下落,也有了影儿了。咱们就到百铃关去走走,打听信息,也是好的。”匡胤道:“贤弟之言,正合我意。”当时用了晚膳,各自安寝。 次日清晨早起,便把镇上的父老请来,就要辞别,往百铃关去。有分教:无心欢遇螟蛉,有意怒寻虎狼。正是: 恩情何幸萍踪合,怨愤偏从腋肘来。 毕竟二人脱身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赵匡胤博鱼继子 韩素梅守志逢夫 第三十五回 赵匡胤博鱼继子 韩素梅守志逢夫 词曰: 散虑逍遥,具膳餐饭,适口充肠怎慢。饱袄烹宰不如前,游鲲独运谁能办?路侠槐卿,逐物意移,犹子比儿非滥。虚堂习听已情深,因爱他守贞志满。 右调《鹊桥仙》 话说赵匡胤因避暑乘凉,遇了王佛子赠瓜解渴,教他投军博些事业,一时鼓动了功名之心,感触了寻兄之念,便回至庙中,与郑恩商议定当,收拾了行李包裹,把镇上父老请来辞别。那些父老一齐问道:“二位贤士,呼唤小老们到来,有何分付?”匡胤道:“在下弟兄二人,要往百铃关访一朋友,往返有数日之隔,因此相邀众位到来,暂为告别。”父老道:“既二位有此正事,我等岂敢屈留?但访着了令友,即望回来,幸勿阻滞。”郑恩道:“你们放心,包在乐子身上,一同就来。倘二哥不来,乐子必定来的,好领你们的厚情。”说罢,把包裹行李一齐捎在马上,提了酸枣棍,把马牵出了庙门,让匡胤坐了。匡胤拱手辞别,提刀策马而去。郑恩步行,也别了众人。 两个离了平阳镇,缓缓行程。怎当那火块般的大日,照临下土,热气蒸人。两个行行止止,不觉到了百铃关,只见城楼高耸,垣桷巍峨。两个走进了城,此时国异人殊,城门上也不来盘诘,因此放胆前行。见那街市喧哗,店铺接续,人烟辐辏,风景繁华,果然不亚于东京,好个闹热去处。当时寻觅了店房,匡胤下了马,店小二牵往槽头,弟兄二人拣了一间洁净房屋住下。小二端了面水进来,各自洗了面。又将午饭吃了。 郑恩道:“二哥,我们闲着没有事情,何不到街上去玩玩儿,也是爽快。”匡胤道:“使得,使得。”带上银包,叫店小二锁上房门,离了饭店,到街市上闲走了一回,见那路旁有座酒楼。匡胤道:“三弟,天气恁般炎热,行走不得,我们且到这楼上沽饮三杯何如?”郑恩道:“妙极,妙极。”两个一齐进店,拣了一座有风透的楼上,对面坐下。酒保上前问道:“二位爷用什么酒菜?”郑恩道:“你只把好酒好菜拿上来我们吃。”酒保听说,走将下来,提了两壶酒,切了两盘子牛肉,送上楼来,摆在桌上。郑恩把眼一看,只有一样的两盘子牛肉,顿时发怒,把桌子一拍,骂声:“驴球入的,乐子叫你拿好酒好菜上来,怎么只把这腌臜的牛肉与我们吃?”酒保满面堆笑说道:“爷们不要动恼。此刻已是口头偏西时候,小店虽有几味好菜,早上都卖完了,只有这煮牛肉权且下酒。要用好菜,爷们明日早些来,小人自然效劳,管待二位爷吃得欢喜。”匡胤听那酒保言语温柔,小心答应,叫声:“三弟,你且吃杯空酒,待愚兄往街上买些下酒之物,与你欢饮。”郑恩听说,拿起壶来,自酌自饮。 匡胤下楼,来到街上,走无多路,只见一个童儿拿着一尾活鱼,立在当街,口内说道:“过往的客官,倘有兴儿,可来博我的鱼,只要赢了去吃。”匡胤听说,心中不解,止步观看那童儿,只见: 天庭高耸眉清秀,地角方圆骨有神。 悬胆鼻梁多周正,坠环耳畔定方棱。 唇红齿白人伶俐,气足形端后必成。 虽说布衣能洁净,口中只叫赌输赢。 匡胤叫声:“童儿,我正要买尾鲜鱼下酒,你何不卖与我?多付你几个钱,强如在这里叫输叫赢,说厚说薄,再隔一回,这鱼要臭了。”童儿听说,把匡胤上下一看,笑容答道:“爷们想不是这里人,所以不晓得此处风俗。我这鱼不是卖的,乃是颠那八叉八快,赌输赢的利物。我在这里叫说的,便是博鱼的‘博’字,不是厚薄的‘薄’字。客官若要鲜鱼,请往别处照顾罢。”匡胤听了这席言语,心中暗想:“好一个伶俐的童儿,看他年纪虽小,说话倒也乖巧,齿牙干净,又通文理,后来必有福气。”遂叫声:“童儿,怎么叫做‘八叉八快’?你可说与我听。”童儿道:“客官,我这手里八个铜钱,一字一河叠将起来,往地一丢,或成八个字,或成八个河,总的谓之‘八快’。客官颠得这八块,就是赢了,一文钱不费,拿了鱼去,只当白吃。若丢下去为七个字一河,或七个河夹着一个字,总之算为‘八叉’,客官便要给我五文钱;十下不成,给我五十文钱:就算客官输了,这尾鲜鱼还是我的。故此叫做‘八叉八快’,博个输赢。”匡胤听了,微微笑道:“童儿,既是如此,我与你博了这尾鱼罢。”那童儿道:“客官,你既要博我这尾鱼,只是先把输赢讲过,见见宝钞,然后好博。”匡胤暗想:“这小儿果然老到。”便往身边摸出银包,打开与重儿看道:“你看见了么?”重儿见了银子,说道:“客官倒也正气。”便将八个铜钱,一字一河叠将起来,递与匡胤。匡胤接了,便往地下一颠,只见七个钱先成了七个河,只有一个尚在地下乱滚,滚了一会,隐隐的露出字来,匡胤慌忙喝道:“河!河!河!”真命天子非同小可,才说得河,那暗地里护驾神祗听这旨意,便向那钱上吹了一口气,真也作怪,明明见是个字了,忽地叮的一声颠了转来,却又是河。两旁看的人一齐拍手大笑。 匡胤也是欢喜,把银包揣好腰间,提起鲜鱼就要行走。那童儿急了,一把手扯住了衣衿,再也不放。匡胤回转头来,对着童儿哈哈大笑道:“你这顽皮,既赌输赢,扯我做甚?想是你输不得么?也罢,你既舍不得这尾鱼,就在当街上磕下个头,叫我一声父亲,我便重重的偿还资本。”那童儿也便笑道:“客官莫要哄我,想我们既在当街上博鱼,受得赢,难道受不得输?莫说一尾,就输了十尾,也不肯轻易磕人的头。况为人只有一个父亲,若是叫了别人为父,岂不被人笑话?客官你也休小觑于我,我扯住你非为别事,只为方才那个钱丢在地下,明明是个字,怎么你叫了一声河,这钱就颠了转来?所以倒要请教,是甚么的法儿?”匡胤听了暗笑道:“我知道什么法儿?待我且耍他一耍。”说道:“我这法儿,其名唤做‘喝钱神法’,乃是梦中神人传授,灵验非常。凭你给我一千银子,也不肯轻易传人。”那童儿听罢,把手松了。 匡胤提了鲜鱼,步到店来。那童儿却暗暗的随后跟来。匡胤走上了楼,郑恩便问道:“二哥,这尾鲜鱼恁的活跳,不知费了几分银子买的?”匡胤道:“是赢来的。”郑恩道:“怪道二哥去了这一会,原来在那里耍钱快活。”匡胤便将博鱼的原故说了一遍。郑恩大喜道:“二哥真是有兴,才进百铃关,就赢了整尾的鱼来,必定有个好处。叫酒保快拿去烹了来,与乐子下酒。” 郑恩正叫酒保,只见那童儿走上楼来,见了匡胤,双膝跪下,磕了一个头,叫一声:“父亲,孩儿特地前来赔礼。”匡胤看了,只是笑个不住,开言说道:“你这不识羞的顽皮,你方才既说不肯与人磕头,不叫别人为父,怎么这会儿又来认父磕头,却不惭愧么?”那童儿赔笑答道:“客官有所不知。方才在当街若是磕头叫你,岂不羞杀,日后怎好做人,再在街上做这博鱼道路?如今在这酒楼上磕头叫父,只有这位黑爷看见,再无别人,因有一个下情相告。我只有一个母亲,没有父亲。本是大名人氏,因前年逢了饥荒,母子两个难以过活,为此到这百铃关来投奔亲戚。不料扑了个空,又无盘费回家,只得流落在此。没法度日,弄这法儿,用五六分银子买这一尾鲜血,拿到街市上,每日叫人来博。博了五分,我就够本;若博了十分,就有利息了。这不过是个哄人法儿,拿回家去,养赡母亲。谁知今日遇了客官,一博就成,连本带利多没了,叫我母亲怎好度日?因此跟到此间,磕头叫父,望父亲把这尾鱼舍了孩儿罢,还要求这‘喝钱神法’传与孩儿。日后长大成人,定当报答。” 匡胤未及回言,只见郑恩在旁听了这些言语,只把雌雄眼笑得没缝,说道:“二哥,这个娃娃好乖嘴儿的,说了这样可怜的话儿,把这尾鲜鱼与了他罢。”匡胤道:“童儿,你今年几岁了?叫甚名字?”那童儿道:“我叫禄哥,今年长成十岁了。”郑恩道:“乐子不信,这十岁的娃娃,这样贼乖。二哥,你何不收了他做个干儿子,也是好的。”匡胤听言,也是欢喜,便道:“禄哥,我欲继你为子,你可肯么?”禄哥道:“父亲果肯垂恩,便是孩儿的大幸了,焉有不肯之理?”说罢,重新对了匡胤,恭恭敬敬拜了四拜。立起身来,又向郑恩作了四揖。郑恩把嘴一噘道:“你看这驴球入的,贼乖的娃娃,见父亲就是磕头,望了乐子只是唱喏。”禄哥复又作了一揖,说道:“三叔,恕侄儿无礼之罪。”匡胤见了,心中大悦,叫道:“三弟,这是好汉之儿,不轻下礼,你莫要怪他。”遂向身边取了一锭银子,说道:“禄儿,这鱼留在这里,要与你三叔配来下酒。这一锭银子,你拿回家去做本养母,你去罢。”禄哥接了银子,又说道:“父亲,还有那‘喝钱神法’,一定要传与孩儿,好待孩儿回家见了母亲,表扬大德。”匡胤想道:“这就难了,我不过一时戏言,有甚神法?也罢,且将他哄过了,打发他去。”说道:“禄儿,这神法不用传授,你只把这八个钱来,我与你做法。”禄哥将钱递与匡胤。匡胤故意诌说了几句法语,将钱吹上了一口气,说道:“你将此钱拿去,有人与你博鱼,喝声要字就字,要河就河,再不输与别人。若遇没钱用度,可到王家店来寻我便了。你去罢。”禄哥拿了银钱,遂即拜别下楼,千欢万喜的回家去了。 那郑恩哈哈笑道:“二哥,虽然你给他一锭银子,却已得了鲜鱼,又认了儿子,真是喜事。快叫酒保把这鱼去煮来,乐子多敬你几杯喜酒。”那酒保登时把鱼烹爆好了,送上楼来。弟兄两个开怀畅饮,直到黄昏时候,算还酒钱,回归饭店,收拾安寝。正是: 喜将沽酒饮,笑待玉人来。 不说匡胤二人回店。且说禄哥回至家中,见了母亲,满面堆笑,把银子放在桌上。其母见了,便问道:“我儿,你今日好个彩头,赢得这整锭银子回来。”禄哥道:“敢告母亲得知,这银子并不是博鱼赢来的,乃是孩儿的干爹所赠,叫儿做本营生,养赡母亲的。”其母听了说道:“你这畜生,小厮家偏会说谎,那里有甚干爹赠你银子?”禄哥便把博鱼始末告诉一遍。其母就问:“这人如此仗义疏财,你可知道他的名姓么?”禄哥道:“他的名姓,孩儿倒不曾问得,只听他口气,好像东京人氏,他的相貌是一个红脸大汉。”其母听了,低头不语,暗自沉吟,不觉触动了万千心事,数载相思。看官知道甚么缘故?原来禄哥的母亲不是别人,却是赵匡胤的得意玉人、知心婊子韩素梅也。 自从在大名相处,匡胤分别之后,他就帨尨誓操,冰雪居心,宁受鸨儿打骂,抵死不肯从人。后来老鸨死了,又遇饥荒,把他姐姐所生的儿子过继为子,取名禄哥。这孩子胜似亲生,十分孝顺。那素梅有个姑娘,嫁在这百铃关一个千户为室,所以娘儿两个,乘大名饥荒,投奔百铃关来。谁知姑夫、姑娘俱已弃世,因而母子无倚,进退两难,只得生出这个法儿,叫禄哥到街上博鱼度日。今日听了禄哥之言,怎的不触动前情。沉吟暗想:“只有当年赵公子,是红脸大汉,住在东京。他在大名与我相遇,恩情最重。后来军满回家,又听得惹了大祸,逃出城外,我几遍打听他消息,不见着落。今日禄哥所认的干爹,莫非就是他?我何不明日邀他到来,便见是否。”想定主意,叫声:“禄哥,你明日早起,把你干爹请来,我有话说。”禄哥道:“母亲,孩儿不去。”素梅道:“你因甚不去?”禄哥道:“母亲,你是个女人,那干爹是个男子,现在家中没有男人,非亲非故,把他请来相见不便。倘被外人谈论,背地骂着孩儿,这便怎处?”素梅大喝一声:“唗!畜生,怎敢胡言?你这小孩子家省得甚么道理?人生面不熟,就给你一锭银子,知道他是好意还是歹意?请他到来,待我当面问他一个明白,用这银子才好放。倘然胡乱用了,他或者到来取讨,你把甚么还他?”禄哥道:“哦!原来是这个缘故。这却不妨,待孩儿明日去请他便了。”说罢,拿了钱钞筐篮,往街上买了些东西回来,母子两个,安备晚膳用了,收拾安寝。一宵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清晨,禄哥起来,梳洗已毕,出了门,便往王家店来。走往里面,逐房瞧看,至一间大房中,才见他二人正在房里闲坐吃茶。禄哥笑嘻嘻的走将进去,作了揖。郑恩叫道:“乐子的侄儿娃娃,我问你,大清早到来做甚么?”禄哥道:“没有别事,奉母亲之命,叫我到来请父亲去有话面讲。”郑恩哈哈笑道:“乐子的侄儿,这个光景,乐子猜着了。”禄哥道:“三叔,你老人家猜着什么?”郑恩道:“乐子请着你娘见你认了个干老子,他心里也要认个干丈夫哩。”禄哥道:“三叔,大清早起,不要取笑,请父亲去,自有正事。”匡胤道:“禄哥,我昨日认你为儿,不过一时情兴,取个异路相照而已。我与汝母从未会面,况你说过,自己父亲不在家中,我若去时,便违了‘男女授受不亲’,断然难以相见。”禄哥道:“这话孩儿也曾说过。母亲说,男女不便相见,果是正理,如今只好权宜。孩儿来请,非为别事,只因昨日父亲给我的银子,拿回家去,母亲见了,有些疑心,孩儿从直告诉,总也不信。故此来请父亲到家,当面问个明白,然后好用。”郑恩听言,不住口的赞道:“好好,好一个女子!虽然未曾会面,必要问个明白,乐子欢喜着他。二哥,你便去走走何妨?”匡胤道:“既如此,三弟可同我一行。”郑恩道:“当得,乐子一定奉陪。”说罢,二人各穿了袍服,拿了纨扇,一齐出来,锁上房门,分付店小二喂马饮水。 禄哥当先引路,弟兄两个随后而行,转弯抹角,不多时到了门前。禄哥立住了脚,叫声:“父亲、三叔,草舍柴门,里面浅窄,待儿进去禀知了母亲,然后来请相见。”匡胤点头称善。禄哥推门进去,见了素梅,说道:“父亲请到了,现在门外。”素梅道:“快请进来相见。”禄哥把弟兄二人请到里面。匡胤举目观看,虽然三间草房,倒收拾得洁净。二人到了草堂,便立住了脚。那素梅在里面隔着帘儿,往外细看,不是别人,正是在大名府打走韩通、关心切意之人,不觉心头酸楚,珠泪频抛,顾不得郑恩在旁,迈动金莲,步出堂来,叫声:“赵公子,你这几年在外,想杀奴也!今日甚风到此,得能重会?”匡胤听了,不知是那里来的冤愆,吃了一惊,往后倒退几步。斜眼往内一睃,却原来是心上之人,也顾不得郑恩在旁,走上前,挽住了素梅之手。两下叙过了别后事情,悲喜交集,方才见过了礼。 那郑恩在旁见了这等光景,不知就里,呆呆的立了一回,就把匡胤一扯,叫道:“二哥,立远些。方才你未来的时节,说话何等正经,道是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好相见;及至到了这里,看他有些齐整,你便不肯老成,拉拉扯扯,讲起情话来了。从今以后,你若再和乐子假撇清,乐子便不信你的心肠。你就住在这里,做个干丈夫,快活过了日子罢,乐子去了。”说罢,怒气冲冲,拔步便走。有分教:竹篱茅舍,聊存数日之绸缪;皋比虎符,难免三番之羞辱。正是: 未识缘由须有怒,一经剖析自无忧 毕竟郑恩去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再博鱼计赚天禄 三折挫义服韩通 第三十六回 再博鱼计赚天禄 三折挫义服韩通 诗曰: 然香郁金屋,吹管凤凰台。 春朝迎雨去,秋夜隔河来。 右节录庚信《奉和示内人》 又曰: 珠弹繁华子,金羁游侠人。 酒酣白日暮,走马入红尘。 右录孟浩然《同储十二洛阳道中作》 话说郑恩见赵匡胤、韩素梅两个殷勤款洽,违了“男女授受不亲”之言,一时不明委曲,便要各奔前程,把匡胤奚落了几句,往外便走。匡胤慌忙赶上,一把扯住了,说道:“三弟,你实未知其故,这就是愚兄时常对你说的二嫂嫂韩素梅,疏远了多时,今日偶然相遇,所以如此。”郑恩道:“嗄!就是大名府那个小娘儿二嫂子么?怪不得见了你这等亲热,原来是亲丈夫,自然该的。”回转身来,叫声:“二嫂子,乐子见扎了。”弯腰曲背的作了一个半截揖。素梅连忙还礼。把那禄哥欢喜得眉花眼笑,说道:“今番我造化到了,昨日我只认个干爹,不道今日竟认个亲爹到家了。”素梅喝声:“畜生胡讲!快与我看取茶来。”禄哥答应一声,往里去了。素梅便请匡胤、郑恩坐下。匡胤问道:“你自来不曾生育,这个孩儿那里来的?”素梅道:“这孩儿原是我姐姐所生,八岁上他娘亡了,无所归依,妾又无人照应,因此把他过继为子。年纪虽小,倒也伶俐,更且极知孝顺,称我心怀。”匡胤听说,点了点头,说道:“委实好个伶俐的孩子,可惜不是我的亲骨血。”郑恩把嘴一咂道:“二哥,你说这话儿,可不寒了那娃娃的心哩。管他什么青骨血白骨血,收这儿子,只当与你压个子孙儿,要是二嫂子压下个娃娃来,却不是他的翅膀么?”韩素梅听了此话,掩着嘴,格的一笑,引得匡胤也是大笑起来。不道这句话,倒被郑恩说着,后来南清宫的八大王,就是韩妃所生,因为母亲出身微贱,承袭不得天下。又因太后遗旨,命太祖万岁之后,将大位传与兄弟匡义继立,免得幼冲嗣位,被人篡夺,一如五代的故事。此乃太后深微之虑,郑重之心,古来后妃所不及也。后话莫提。 再说匡胤等三人正在闲谈,禄哥送出茶来,与弟兄二人吃了,立在旁边说道:“父亲,你如今比不得外人了。这里房子虽小,却有三间,尽可住得,何不把行李搬来,与三叔一同住在这里?强似在饭店中栖身,无人服侍,又要多费盘缠。”匡胤大喜,正中心怀,说道:“我儿此言,甚是有理。”郑恩道:“二哥住在这里,乃是二嫂子的丈夫,可也住得。乐子是个外人,怎么与你同住?”匡胤道:“三弟,你这话便是见外了。俺二人虽是异姓,胜比同胞,怎的分其彼此?快同禄儿去算还店帐,把行李等项一齐取了来。”郑恩不好违阻,只得与同禄哥走出门去,不多一会,把行李、兵器、马匹俱各取回,把马拴在槐荫树下,行李、兵器安在一间房内。匡胤取出两块银子与禄哥,买了些鸡鱼肉酒,素梅在厨下收拾停当,把来摆在桌上,弟兄两个,对坐饮酒。虽是草堂茅舍,倒也幽雅清闲,不似那饭店客房,喧哗嘈杂。正是: 屋小乾坤大,檐低日月高。 二人酬酢欢谈,直至更深人静,兴尽壶干,才把残肴撤去。又乘了一回儿凉,然后安寝。 次日,匡胤起来,叫声:“禄儿,天气炎热,这马缺不得水,你须牵往池上饮些。”禄哥听说,扯了马,带到别处池上,饮了水,牵马回家。路上遇着卖旧马槽的,说了价钱,叫人抬到家中,放在树下,把马拴好。匡胤便问:“这是何处来的马槽?”禄哥道:“孩儿在路上见了,买回来,便好喂料。”不多一时,只见卖马槽的来称银子。禄哥即时称出了八分银子与了他。郑恩说道:“乐子的侄儿娃娃,真正中用,连喂马的槽儿多想到哩。”那卖马槽的也插嘴道:“你家这个学生,委实伶俐,会买东西,我这口马槽原是五钱银子打的,这学生只一口还我八分银子,再也不肯加些。我只因譬如被柴殿下夺了去做当官马槽,分文没有到手,所以折本的卖了,不然怎肯自送与他?” 匡胤听了这“柴”字,连忙问道:“伙计,那柴殿下叫甚名字?生的怎样相貌?你可知也否?”卖槽的道:“他出入坐着暖轿,跟随人役前呼后拥,严禁非常,来往的人只好远远站开,谁敢睁着眼珠儿张他?所以并不知他相貌怎的,连及他的名字也不敢提着一声,谁肯舍这性命,轻送与他?客官也不要在这里惹祸,且添上些银子来,好待我去。”匡胤见他是个老实人,遂摸出一块银子添了.他便去了。匡胤叫声:“三弟,你听见那人说么?这个‘柴殿下’,莫非就是柴大哥不成?但名字又没打听,相貌又不得见,我们往那里去探听才好?”郑恩道:“听他说这个姓柴的,想来就在此处,乐子却有一个主意:我们到了明日,只在街上去闲撞,遇着了坐暖轿的,就拿住他,掀开轿帘瞧看,是便是了,若不是,再作商量。”匡胤道:“你又来粗鲁了,这事须要慢慢打听,方才无碍。”二人闲话之间,不觉日色西垂,天气傍晚,韩素梅又收拾出酒肴果品,二人用了,打点安寝。匡胤虽与素梅重逢,乃是正人君子,仍与郑恩同房共寝。当夜无话。 次日,禄哥打点行头,仍要往街上博鱼。匡胤道:“禄儿,你住在家中,衣食不缺,也就罢了,何必再去做这道路?”禄哥道:“孩儿在家空闲无事,且出去胡乱赢些银子回来,每日多买几壶好酒,敬我三叔,也是好的。”郑恩听说,满心欢喜,说道:“二哥,这孝顺的侄儿娃娃,乐子的造化,叫他耍耍去罢。”禄哥听罢,心甚喜欢,出了门,往街上买了一尾活鱼,用柳条穿了,提在手中,仍前吆喝博鱼。说也奇怪,遇着人来博的,这八个铜钱丢将下去,就像北新关抽税一般,只有赢,没有输。这钱乃是金口玉言说定的,要河就河,要字就字,监赌神祗管定。那有走移之理。当时禄哥赢了钱,提了鱼,就往店铺里沽了美酒,奔回家来,备了菜蔬,就与匡胤、郑恩同饮。郑恩大喜,问道:“侄儿娃娃,今日赢了多少?”禄哥满面堆笑,答道:“靠父亲的恩,三叔的福,住常不过分数银子,今日有了父亲的‘喝钱神法’,遇人来博,侄儿喝字就字,喝河就河,无不应验,七八个人博我一个,都被我赢了,共有五钱银子。”匡胤听了,暗暗欢喜。自此,一连三日,都是得彩而回,把个郑恩吃得醺醺快乐。 到了第四日,等到晌午的时候,不见禄哥回来。郑恩叫声:“二哥,这娃娃这时还没有回来,定是赢得多哩。乐子今日的酒星旺,停会儿只怕没有这量来装哩。”正在说话,只听呀的一声,推进门来,只见禄哥掀胸露腹,噘嘴蓬头,眼带泪痕,没精没采的走进门来。郑恩问道:“娃娃,你今日没有赢么?”禄哥不应。郑恩连问数声,只是掩着眼立着,并不答应一声,急得郑恩心中焦躁,口里骂道:“你这驴球入的娃娃,乐子问你,怎么声也不应,做这模样?输赢胜负,世之常事,你便做了哑巴儿,也该应咱一声。”那禄哥总不答应,扑簌簌掉下泪来。匡胤见了这等光景,便问道:“禄儿,你今日敢是吃了人亏,所以如此么?若果有人欺负你,可说来,我与你出气。”禄哥把嘴一噘,说道:“父亲虽然猜得不错,只是这口气有些难出,欺负我的又是个都根子主子,好不了得。”郑恩慌问道:“侄儿娃娃,这个都根子主子是甚驴球入的?你快快说来,乐子和他见个高下。”禄哥道:“说来也是徒然,这个欺我的,就是本处韩元帅的公子,今日叫我去博鱼,一连博了五十多下,分毫银子也不给,倒把我这尾鱼抢去。这都根子,却有谁人敢去恼他?”郑恩听了,气得一腔心内烟生,两太阳中火冒,用手指着外边,高声骂道:“这驴球入的,敢是吃了熊的心,豹的胆,来太岁头上动上!那里有博钱不给,反欺负乐子的侄儿?慢说他是狗元帅,就是京城里的皇帝老子,乐子不怕半毫,也要与他拼着一遭。侄儿娃娃,快跟了乐子,寻到他家里,与他算帐。”匡胤道:“且慢。禄儿,我且问你,这韩元帅你可知他叫甚名字?” 禄哥道:“他的名字,孩儿不曾晓得,只听见人说叫什么通臂猿。”匡胤对郑恩说道:“三弟,莫非就是韩通这厮不成?”郑恩道:“这驴球入的怎能到得元帅地步?”匡胤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的本领,也不在你吾之下,或者夤缘做了此职,也未可定。但事情虽细,不得不与他计较。明日原叫禄儿去博鱼,你吾躲过一边,且把他儿子诱引出来,俺们瞧他一瞧,是不是再作道理。”商议已定,过了一宵。 次日,各各吃了早饭,郑恩拿了枣棍,同了匡胤,一齐跟了禄哥,来到街坊,买了一尾鲜鱼。未到帅府门前,只见那韩通的儿子坐在道旁一株杨树之下,监着军士在那里刷马。禄哥用手一指说:“他就是。”郑恩把雌雄眼一看,叫声:“二哥,这个不是韩通的儿子么?待乐子打这驴球入的几棍子,替侄儿娃娃出气。”匡胤道:“三弟且莫性急,先叫禄儿前去博鱼,我且闪在一边,你可上前与他算帐。他的老子自然出来护短,那时我便上前来,也只打韩通,强如打这小子。”郑恩道:“二哥言之有理。”便叫禄哥先去。那禄哥手提鲜鱼,走至树下,叫声:“公子,今日和你再博几下,不要像昨日赖我。”那韩天禄见了,说道:“你这小儿来得正好,昨日那鱼不鲜,今日把这尾鱼抵了帐罢。”遂叫手下小厮上前夺鱼。禄哥那里肯放,叫一声:“三叔快来!”郑恩听叫,飞奔上前,大喊一声:“好狗子!怎么叫这些驴球入的伤我侄子娃娃?”抡起枣棍,排头的就打,早打倒了三四人,都是脑浆直冒。那韩天禄见了,认得是野鸡林放马之人,叫声:“不好!”回步便走。郑恩那里肯舍,赶上前,一把抓住了衣领,撇了枣棍,提起拳头,尽情痛打。韩天禄喊叫不止,那里挣扎得脱。却早惊动了管辕门的官儿,远远见公子被人毒打,不敢停留,慌忙报进帅府里去。 此时韩通正在堂上传齐军马,要往教场操演,听了此报,心中大怒,发遣军士先下教场,自己扎束停当,带了手下兵丁,一齐出了辕门,扑到杨树跟前,正见儿子被那黑汉毒打,心下十分暴怒。举眼把黑汉一看,原来就是郑恩,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大喝一声:“黑贼怎敢行凶?我今日正要报仇,你来得正好。”说罢,挥拳望郑恩便打。郑恩未及还手,早被匡胤看见,急将鸾带迎风一捋,变了神煞棍棒,飞身蹿到跟前,喝声:“韩通休得恃强,俺来也。”提起神煞棍棒,往肩窝上打来。韩通回头一看,吃了一惊,说声:“不好!”连忙将身一闪,棍棒落空,举步要走。匡胤怎肯容情,赶上前,又是一扫脚棍,只听扑的一声,韩通跌倒在地。匡胤丢开棍棒,伸手按住,举起拳头,照脸而打。郑恩见匡胤把韩通打倒在地,叫道:“二哥,你莫便放他,待乐子也来帮你。”遂把手故意一松,把韩天禄放走了去,自己跑到跟前,脱下一只鞋儿,望着韩通没头没脸乱打。韩通挨痛不过,哀声叫道:“赵公子,求你容情,如今职掌元帅,比不得在大名府与野鸡林的故事,求你留些体面。” 说话的,我且问你,韩通职专元戎,手下兵将甚多,难道元帅被人痛打,一个也不上前来救护的么?看官有所未知,常言道:“当差的官面上看气,行船的看风势使篷。”若是韩通今日见了匡胤,破口大骂,喝令上前,这些军士自然要来帮助,各要见功。今见自家元帅满口哀求,只要留些体面,就知道他是韩通的上风了。况且匡胤打扮一如行伍中人,相貌非凡,又是东京口语,知他是甚来历?打得好,只讨个平安;打得不好,弄出大祸来,韩通不肯认帐,翻转面皮道:“奴才,谁叫你们动手?”轻则捆打,重则砍头,如何了得?况又胜负已定,纵使大胆上前,又恐投鼠忌器,既不能把行凶之人捉获请功,反使自家元帅误被伤了性命。所以能管不如能推,大家不敢上前动手。 不说韩通受打。再说晋王柴荣奉旨调养姑母,代理监军。这日府中无事,即命应役人等摆驾往元帅府探望。将至帅府,正值韩天禄得空逃脱,见了那边王驾到来,迎上前去。那些打执事的人员,认得是韩公子,不好拦阻。韩天禄跪在轿前口称:“冤枉。”柴荣听得有人叫冤,分付住轿。天禄口称:“千岁,臣韩天禄。父亲韩通,官居元帅。今日来了两个游棍,将臣父毒打,命在须臾。望千岁做主,剪除凶恶,救臣父微命。”说罢,只顾磕头。柴荣听诉,不觉怒发,分付御林军:“速去把恶棍拿来,待孤家亲审。”御林军不敢怠慢,拿了绳索,拥至跟前,将匡胤、郑恩围住。早见一个军士踅到郑恩背后夹领衣抓住,往怀中一拖,指望按倒了好绑缚,不想蜻蜒撼石柱一般,动也不动。郑恩正在拿了鞋儿把韩通打得高兴,只觉得领头儿紧紧的有人揪住,拗过头来一看,见是一个人抓住了他要绑,心中大怒,骂声:“驴球入的,谁敢来拿乐子?”提起大拳,望御林军只一拳,不端不正,却好打在脑上,只听那军士唔的一声,将身躯倒了下来。有分教:金石愈坚,仇雠顿释。正是: 莫把亲疏分美恶,只将恩怨决从违。 毕竟那个军士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百铃关盟友谈心 监军府元帅赔礼 第三十七回 百铃关盟友谈心 监军府元帅赔礼 词曰: 蜉蝣寄迹似虚花,渺富厚,薄笼纱。轩冕巍峨,装点贵人家。记得初逢坡土下,曾几日,历金阶。雁行携手已堪夸,漫多嗟,夕阳斜。聊把穷通,得失等泥沙。愿笃金兰相培植,深臭味,胜荣华。 右调《江神子》 话说郑恩正把韩通打得高兴,忽见军士把他抓住了要绑,心头火发,骂声:“驴球入的,韩通的帮手么?谁敢拿着乐子?”话未说完,早把拳头送过,照那御林军的脑袋只一下,不觉打倒在地,喷浆流血。众军大喊道:“不好了,这黑汉力大凶狠,打坏人了!”遂一齐上前动手。郑恩见众人都来,也不惧怕,发开了两个拳头往四下乱打,口里骂道:“驴球入的,你们都上前来,叫你一个个都死。”众军士见拿他不住,只得四面围住,不敢近身,一齐乱嚷道:“黑大汉少要蛮强,我等奉的是王爷令旨,只因有人告你行凶,打坏了韩元帅,故此前来拿你。你今不服拘唤,反把御林军打伤,王爷知道,只怕你的性命就难保了。”郑恩生成粗鲁,只晓卖香油的本事,一葫芦半斤,两葫芦一斤,怎知国家的王法,官长的规模?开言骂道:“甚么的黄爷黑爷,叫那驴球入的来,待乐子问他。”这里正在相闹,那边匡胤又不来问,只道这些人是韩通手下的兵丁,见郑恩将其打倒,倒也欢喜。及至听得军士说是王爷的御林军,方才暗自思忖:“闻得禅州来了一位柴殿下,莫非就是他的军校不成?况是人多势众,放了他罢。”遂把手一松,韩通得空爬起身来,往人丛里一钻,飞跑的去了。郑恩看见,便叫:“二哥,这韩通驴球入的跑了去了。”匡胤道:“三弟,罢了,他如今比不得前番了,手下现掌着十万兵马,还有将佐甚多,他的权重,俺们势孤,你又把他御林军打坏,这祸不小。趁今人少,我们走罢;若再迟延,韩通调了人马来,我们寡不敌众,设或被他拿住,却不弱了走闯之名?”郑恩道:“二哥说得有理。” 二人正要举步,却好柴荣的轿子已到,御林军两边排开。柴荣轿内看见是匡胤,心下已是欢喜,即忙分付住轿,缓步出来,伸手扯住了匡胤,叫一声:“二弟,因甚在此粗鲁?”匡胤回头一看,见是柴荣,慌忙见礼。满面堆笑,说道:“小弟闻说禅州来了一位王子,不想就是兄长,今日幸遇,诚天遣也。望恕小弟不恭之罪。”那郑恩见了柴荣这般威赫,便大叫道:“柴大哥久违了。你只会推车贩伞,怎么倒做了王子呢?哈哈,乐子快活哩。”匡胤连忙止住道:“三弟,莫要多言。”郑恩道:“二哥,柴大哥做了王子,乐子就是王弟了,怎不叫咱快活?”那柴荣想着前日之情,抛弃不顾,今日相见,虽然怪在心头,却又不好说出。遂分付左右备马过来,且对匡胤道:“请贤弟到愚兄衙内,叙谈久阔之情。”郑恩见柴荣不理他,便扯住了袍子,说道:“大哥,你且慢去。韩通的小驴球入的,把乐子的一尾鲜鱼抢了去,大哥与咱讨了来,乐子要喝酒的。”柴荣一肚子没好气,不便发泄出来,又听他说话,一时未知其情,只说道:“三弟原来还是这等要吃鲜鱼,愚兄的衙内怕道没有?”说罢,上轿先行。匡胤取了神煞棍棒,复了鸾带,系在腰中,郑恩取了酸枣棍,各自上马,同了柴荣王驾而行。 那韩天禄满望随驾到来,拿贼申冤,方才了愿;谁知柴荣下轿,执着手,口口声声叫是“二弟”,那里还敢上前分辩?抽身回去。那些军士只是暗暗念佛,说:“够了,方才若是动手,这会儿膀子上早套了索子了。看那打倒的这名军士,横卧在地,到了此时,那里去讲论?”只得不顾死活,抬起来往外就走。那韩通虽又吃这大亏,见仇人是柴王好友,明知白被他打,这仇断难复的了;不但不能复仇,兼且要去赔礼。但是骤然去认个不是,心中又觉不服;欲待不去,恐他倚仗王子势头,寻非论是,又觉难当,况手下兵将见了,成何体面?踌躇半晌,无计可施,只得要去走一遭。忙退进帅府,洗了脸,换了冠带,分付手下备马伺候,往监军府去。手下人答应了,整备不提。 只说那禄哥躲在一边,远远地看见柴荣相会光景,又备了马,叫二人同去,不知其故,谅着定有好处,必无疏虞,回转身,跑回家中报信去了。 当时弟兄三人到了府前,进的门来,赵、郑二人下了马,走上大堂,柴荣也下了轿,三人携手进了书房,重新叙礼,各各坐下。先是匡胤开言说道:“兄长,小弟自从木铃关分别以来,终日思兄。无由得见。前日在兴隆庄遇见了三弟,作伴奔驰,寻访兄长,不想今日重逢,弟之愿毕矣。未知兄长别后以来,怎能荣显至此?诚为可喜。”柴荣道:“二弟,愚兄自拜盟以来,极承贤弟周恤,不意中道分途,天各一方。虽然三弟为伴,无奈不听愚言,自行粗鲁,因此过关遗失了贤弟所赠之银。至沁州下寓,不幸感患重病,危在须臾,幸该不死,暂至轻安。指望身体好了,便要发货收银,访寻贤弟;谁料三弟预将货物发卖,饱供酒食之欢,花费罄尽。愚兄说了几句,他就使性骂詈,不别而行,抛弃愚兄在饭店之中,所剩一身,难以调养,异乡病客,举目无亲,闪得我无依无靠,卧床待毙。”说到此处,不觉纷纷下泪,气满填胸,登时发晕。匡胤大惊,慌忙叫唤,半晌方醒。复又说道:“我病得好苦!欲归故里,手里无钱;再欲经营,谁肯提拔?因而情急无聊,只得投奔姑丈,权且安身。承他相待如亲生无二,故能得至于今。只因汉主无道,欲害藩臣,激变了姑爹,兵至京都,逼去幼主,承袭为君。因姑母尚在禅州,旨命愚兄,委署监军,兼迎后驾。不期得遇二位贤弟,足遂平生之愿矣。” 那柴荣告诉了这席说话,把个郑恩坐立不安,望着匡胤道:“二哥,你是公道人,与乐子评这一评。那时乐子在前拽绊,大哥在后推车,被那驴球入的盗了银子去,倒任乐了不会照管。他病在店里,乐子费了些须儿银子,又道乐子吃尽了本钱,乐子若不吃,早已饿死了,怎的能活到今日?二哥,你是公道的人,还是乐子差了甚么?”匡胤道:“三弟,虽你用去钱财,无甚大过。但大哥是长,况又病在店中,你该勤心服侍,保养安全,才是为弟之道;怎么说了你几句,你就抛他在店,自弃前程?你情理有亏,就算你不是了。”郑恩道:“二哥说得果是,乐子不是,也就罢了。但大哥有病,乐子去请医生看他,又替他煎药服侍,送水递汤,这些事情,难道也是乐子不是么?好的不说,竟把那不好的说起。乐子想着他的心里,如今做了王子,我们患难朋友,都用不着了。二哥,你自在此,乐子便去了。”说罢,怒气冲冲,往外就走。柴荣慌忙扯住道:“三弟,你委实还是这等,愚兄今日喜得相逢,不过诉诉昔日之情,你便这般发怒。常言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难道为了这些个事,就要绝交不成?可记得黄土坡前,原说‘有官同做,有马同骑’。誓言还在,那有半途变心之理?便是神明也不佑。三弟不可造次,还当忍耐。”郑恩听罢,方才说道:“既大哥如此留着,乐子便不去了。”柴荣大喜,即令设宴接风,兄弟三人开怀欢饮。席间,柴荣又说道:“贤弟,自今愚兄叨居王爵,奉旨迎接国母,不期姑母抱病未痊,因此尚未进京。贤弟亦可在此盘桓,候姑母病愈,一同朝京,愚兄当在驾前保举贤弟才能,不愁不富贵也。”匡胤称谢。 正说话间,忽报韩元帅求见。郑恩听了韩通来见,就说道:“那驴球入的来寻着乐子么?待乐子再去打他。”说罢,往外要走。柴荣道:“贤弟,这使不得,韩通乃是封疆大臣,你身无职分,论礼打他不得。望贤弟看愚兄之面,有甚前情,但当消释,切不可因他来赔礼服罪,再行粗鲁。” 匡胤道:“韩通这厮,昔日在大名府横行无状,被小弟打了一遍。后来在平阳镇私抽王税,欺压人民,偶意相逢,又被小弟打了一遍。如今在此,既居显职,不改初心,所以小弟方才又打了他一遍。似这样的人,打他亦不为过,兄长反为劝阻,却是何故?”柴荣道:“贤弟,你有所未知。韩通虽多过失,奈是开疆展土之臣,身冒锋镝,屡建功劳,上所亲爱。贤弟再若辱他,朝廷知道,岂不转怪于愚兄?他今礼下于人,已是悔过,贤弟何必苛求,过于责备耶?”匡胤即时省悟道:“既大哥相劝,小弟自当曲从。”正是: 岂曰多相辱,惟恐他不服。 彼既知过矣,用是当和睦。 当下柴荣分付传话官,请韩元帅进府相见。韩通见请,即往里面来,行过大堂,进了二堂,相近书房,左右报知柴荣,柴荣即忙离坐相迎。韩通见匡胤、郑恩身也不动,心下敢怒而不敢言,望着柴荣深深一拱,口称:“千岁,臣韩通昏昧,不知赵公子是千岁故交,一时失礼,故而到此请罪,望千岁鼎力。”柴荣满面堆笑道:“元帅不必过谦,这赵、郑二位,是孤结义之友,为人仁德,极有义气。今日相见,都属朋侪,日后同为一殿之臣,彼此多有补益。虽曾屡有小忿,孤当解和,请过来见礼。”韩通听说,举眼看时,只见郑恩坐在上面,睁圆虎眼,紧皱神眉,还狠狠的嗔着。欲待不与他赔礼,倘郑恩粗鲁起来,在柴荣面前不好认真,未免再失了体面。无可奈何,只得向前见了匡胤,打一拱说道:“公子,我韩通一时无礼,冒犯虎威,望乞海涵宽宥。”匡胤见他以礼相待,即忙离座,还礼答道:“韩元帅,那已往之事,不必再提。但愿自今以后,改过自新,我等决不相轻。”韩通道:“小将承教了。”遂又走至郑恩面前,叫声:“郑兄,小弟方才多有得罪,乞望宽容。”郑恩幼年不学,那晓礼文,兼之言语又是不懂,只把那雌雄眼睁着,身也不欠,开言说道:“你今既来赔罪,乐子便不打你了。”说罢,总不理他。韩通羞得满面通红。柴荣见郑恩言语粗俗,觉得没趣,连忙在旁赔话,曲为粉饰。韩通斜视郑恩,嘴脸不好,出言又硬,不敢久坐,急忙告辞道:“千岁,今日是三六九的大操,臣还要去操演人马,不及久陪了。”柴荣也知道他的意思,况有军务重事,不好强留,即时送出。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说韩通辞去下操。且说柴荣走进书房,兄弟三人重新叙饮,彼此各诉心事,共话离情,久阔重逢,开怀畅饮,直饮到: 滴漏铜壶三鼓,席前月影移西。 果然夜景清凉,欣喜安寝抵足。 次日天明,三人起来,梳洗已毕,用过早膳。柴荣道:“二位贤弟,今喜姑母病将痊可,愚兄即欲回至禅州。贤弟亦可同行,去见一见,明日进京,好在皇上驾前保奏。”郑恩道:“大哥,你的姑母是乐子的什么人?”柴荣道:“贤弟,我与你既为异性骨肉,我的姑母就是你的姑母了。”郑恩道:“既大哥的姑母就是乐子的姑母,这一去见了他,乐子也叫姑娘哩。”柴荣道:“贤弟,只是你今到了禅州,见我姑母,还该敛迹,不要像我们兄弟相处,乐子长,乐子短,有这许多粗俗,总宜小心才好。”郑恩道:“咱不称乐子,该称什么?”柴荣道:“不必多说,只听愚兄称什么,贤弟照依相称,定然无误。”郑恩道:“是了,是了,乐子依你便了。”当时计议已定。过了一宵。 次日,柴荣分付执役人员,安排銮驾执事,整备轿马。弟兄三人出了书房,上大堂来。郑恩见了一乘大轿,两匹骏马,都在月台下,即叫道:“大哥,这大轿再弄一个与咱。”柴荣道:“敢是贤弟不喜乘马,要坐轿么?”郑恩道:“乐子那里耐得性儿坐这闷轿?只为二嫂子要坐,故此要你再弄一个。”柴荣道:“贤弟,你的二嫂今在何处?” 匡胤见郑恩说了出来,不好隐瞒,只得把“在大名府充军之时,相识的韩素梅极是贤能,小弟因而交纳,后因军满回家,分离两载,今在百铃关重会,同居几日”的话,说了一遍。柴荣分付手下人备了一乘小轿,去接韩素梅。先打发人到禅州,整理住宅。然后兄弟三人,乘轿坐马,出了百铃关,往禅州而来。看看将到,只隔着一条大清河界,赶日色未下,进了禅州城。那手下人已端整了王朴的空离后面一所花园,极其宽大,更是幽雅。柴荣下轿,送进了花园,叫声:“贤弟,今日天已晚了,请自安歇,愚兄不及相陪,明日当来邀请。”匡胤道:“兄长请便。”把手一拱,柴荣上了轿,自进帅府而去。匡胤与郑恩在厅上坐着,不一时,韩素梅的轿子也到,禄哥也同了来。所有行李等件,都搬进了花园。赤兔马拴在一间空房喂料。素梅与禄哥在后面住下。匡胤赏赐了轿役,打发出去。又有厨役使唤人进来参见,都是柴荣拨付来伺候的。当时整备晚膳,大家用了。然后各自安寝。 到了次日清晨,柴荣来至花园,弟兄见礼已毕,柴荣道:“二位贤弟,趁此天早,当与愚兄进帅府参见姑母。”二人应诺,一齐出了花园,轿马并行,进了帅府,来见柴氏娘娘。有分教:虽拨青云,未许得路;纵登金阙,尚俟请缨。正是: 皇家未际风云会,帅府先盟龙虎群。 毕竟见了柴娘娘有甚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龙虎聚禅州结义 风云会山舍求贤 第三十八回 龙虎聚禅州结义 风云会山舍求贤 诗曰: 绿树繁阴夏正长,瓶荷香彻送清凉。 蜒飞蝶舞关人思,燕语蝉鸣动故乡。 赤日誓盟神鬼质,皇天眷顾意情长。 安闲且向山林乐,愿赋维絷诗一章。 话说柴荣自遇了赵匡胤、郑恩,安慰了平日眷恋之心,把他二人接到禅州,送入花园居住,一心只要他成名显达,辅佐王家,以践昔日盟结之言。因而相约二人,先去朝见了国母,好待他驾前保举,赐爵受封。这是柴荣待友之诚,不同庸流之处。当时兄弟三人,轿马同进了帅府,到了大堂,各自下马出轿。柴荣先进去禀明了柴氏娘娘,然后把匡胤、郑恩引至后堂,立于帘外。弟兄二人朝上跪倒,口称:“娘娘,微臣赵匡胤、郑恩朝见,愿娘娘千岁。”拜罢,俯首而立。原来郑恩不知礼数,多是匡胤教他,所以也不失规仪。那柴娘娘在卧榻之上往帘外细看,见那匡胤人物非凡,生成贵人相貌;郑恩虎背熊腰,甚是凶恶,一般的凛凛威风。心中大喜,想这红黑二人,真是两条擎天之柱,架海之梁,若与侄儿为友,甚是相称。开言问道:“贤侄,这郑、赵二人果是你的朋友么?”柴荣答道:“是臣儿生死之交,情面休戚,贫富相关的。”柴娘娘道:“这也难得。贤任可请他外面款待,俟我病愈,一同朝京,我当驾前保举,决不有负于汝等也。” 柴荣等三人谢恩退出,来至殿前。才要排宴,只见把门军官进来报道:“今有东京来了三位官人,擅闯辕门,说是千岁爷的故交,现在外面相待。”柴荣道:“既是孤的朋友,可请来相见。”门官往外说了相请,便领着进来,到了二门,柴荣留心细看,不是别人,却原来是张光远、罗彦威,后边一人却不认得。须臾三人到堂上来,柴荣慌忙迎接,彼此见礼已毕,各依次序而坐。茶罢,柴荣先问:“此位兄长是谁?”当有匡胤答道:“此是舍弟匡义。”柴荣道:“原来二弟的令弟,可喜可喜。今日蒙三位贤弟到此,愚兄不曾远接,多多得罪。”光远道:“自从新君即位,闻知兄长封了王,小弟等不胜欣幸。正要到府奉拜,不期大驾又出都城。细细打听,方知兄长奉旨往禅州迎接国母,故此小弟等星夜前来拜候。” 张光远正与柴荣说话,匡胤暗暗相招,把匡义叫过一边,附耳问道:“父母在堂,俱各安否?嫂嫂在家可也不失规仪?愚兄惹下滔天之祸,以致弃亲远游,诚为不孝。今日贤弟到来,莫非父母有些不安么?”匡义把手一摇,轻轻说道:“兄长不必忧心。父母在家,俱各安泰;嫂嫂恪守贞节,妇道勤修。奈因母亲思念长兄,泪不能干,幸而新君御极,敕下普天大赦,谅兄长前罪已在不问,母亲方始心安,以此叫小弟沿路访寻。不想在此相遇,诚大幸也。”匡胤听说,方才欢喜,重复坐下,各自谈心。正是: 莺声报远同芳信,柳色邀欢似故人。 当下柴荣见这各家兄弟多是济济彬彬,心中大喜,叫声:“众位贤弟,愚兄有一言相告,望众位静听。”众弟兄道:“大哥有何金玉,弟等愿闻。”柴荣道:“吾等今当国运鼎新,正是世际昌明之会;又遇众位贤弟人材棫朴,都怀奇特之资,愚兄得附骥尾,此诚大幸也。众位贤弟虽曾联盟结义,但其间先后不同,彼此心情尚恐不能相孚。愚兄意欲重新叙义,拜告天地,效桃园之心术,学廉、蔺之懿行,不问死生,共图患难,方为有合于大义。不知众位贤弟意下如何?”匡胤等一齐答道:“兄长所言,正合大义,弟等焉有不从?”柴荣大喜,即命手下人整备祭礼,摆设堂上。点起了香烛,祭祀虚空。命典礼官朗诵祭文,昭告天地。弟兄等各各下拜,都说了海誓山盟。然后对面又行了礼。拜罢,定了次序,乃是柴荣居长,匡胤第二,郑恩第三,张光远第四,罗彦威第五,匡义第六。此正是龙虎禅州大结义也。有诗为证: 龙虎联情结大盟,郊天祭地告神明。 一心愿学桃园义,留待他年辅弼勤。 拜盟已毕,帅府堂上摆下筵席,弟兄依次而坐,共饮醇醪,说不尽山珍海味,写不尽玉液琼浆。酒至数巡,肴上几品,匡胤离坐擎杯,叫声:“兄长,小弟有一事奉禀,愿祈允纳;只为老母在家,盼望心切,意欲暂别回家,探望一遭,即当共候台驾。不知仁兄可容否?”柴荣道:“令堂在家,谅亦无恙。贤弟且免愁怀,等待数天,姑母病愈,便要起舆,那时弟兄同进京城,岂不为美?”匡胤见柴荣不允其请,犹恐再言却了高情,只得依从,仍复坐下饮酒。是日猜拳行令,各尽其欢,直至天晚,方才散别。 自此以后,柴荣在帅府住下,日侍姑娘。匡胤等众兄弟尽在花园内安住,每日一应食用等物,都是柴荣供给。 一日,众弟兄用过了早饭,匡胤道:“列位贤弟,俺们闲居在此,好生困倦,趁今无事,何不往郊外打猎一番?一则散心遣兴,把弓马娴习;二则得些野兽回来,也好下酒。众位以为何如?”众人一齐答应道:“二哥说得有理,我们左右闲在这里,大家同去走走甚好。”匡胤分付给各人备下了马匹,有弓箭的带了弓箭,无弓箭的只带随用器械。弟兄五人,各自上马,带领手下人等,出了禅州东门,往北而走。众人打猎高兴,因也忘了热气熏蒸。约走了二十多里,来到大清河下梢的旷野去处,摆开围场,各执兵器。等了多时,并不见兽迹。原来这日光似火,晒得草木皆焦,那些毛虫都也怕热,只拣阴处藏匿过了,这空荡荡地如何得有只影?当时空空的等候,将有两个时辰,再不见有野兽出来行动。 众人心下甚是懊恼,欲往别处搜寻,以满其欲。正要散围,只听得呼的一声风响,见那边跳出一个东西来,打从围前跑过,但见: 浑身如雪练,遍体粉相同。 两耳常舒后,单唇脂点红。 髭须犹玉线,纵跳似追风。 潜身藏草内,缩首卧沙中。 郑恩先已看见,叫道:“二哥,这驴球人的莫不是兔儿么?”众人见了,都说道:“果然好一只白兔,生得可爱,我们快些拿住他。”说罢,弟兄五人一齐拍马去追。不想那只白兔甚是作怪,他见有人来追,把腰只一伸,连蹿带纵,竟望正北飞跑将去。匡胤等众人俱在后面如星飞电走的一般追赶,再也赶他不上。看官,这兔不是人间凡兔,乃是二十八宿内的房日神兔,只为引诱匡胤去会一位安邦定国之臣,故此下来走这一遭。正是: 暗里神明来挽合,人间君相际风云。 当下匡胤见追赶不上,心中大怒,喝叫一声:“毛团,任你跑往那里去,吾务要拿住,方才罢围!”遂把马用力加上几鞭。这马乃是宋金辉的赤兔龙驹,头上有角,腹下有鳞,日行千里,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一般。当时被匡胤打了几鞭,性劣起来,纵蹄飞跳,一时间将后面的马落下有数箭之遥。匡胤见仍追不上,一时性起,取出弓箭,搭上弦,对了兔,只一箭射去,正中白兔后胯。那兔只当不知,带了箭飞奔,比前更跑得快了。匡胤益怒道:“好毛团!怎敢把我箭反拐了去?”如飞的赶下去,不觉的赶过了三十余里。眼见前面一座村庄,忽地里又起一阵旋风,那白兔竟望庄里跑了进去。匡胤见了,将马一夹,也赶进了村庄。举眼往四下里一看,那里见有白兔?只觉得花香扑鼻,鸟语留人。又看那庄,背山面水,竹木成林,果然是聚气藏风之脉,钟灵毓秀之基。匡胤正在观看,耳边忽闻操琴之声,按马细听,声在门内,但觉袅袅如缕,戛然动听。正是: 音调五音和六律,韵分清浊与高低。 匡胤听了一回,暗自思想:“这弹琴的,必定是个高人隐士,乐志山林。俺须会他一会,看他的品行何如。”正想间,又听得后面马蹄声响,回头看时,乃是众人跟寻而来,当时到了庄前,郑恩便叫:“二哥,这白兔儿你拿住了不曾?快与乐子拿回去,安排起来,好与你下酒,众人也得尝尝滋味儿。” 匡胤把手一摇,众人来至眼前,听得里面琴声清朗,也便都不言语,一齐位马而听。郑恩不识琴声,上前问道:“二哥,那个驴球入的在那里弹弦子?”匡胤道:“你莫要胡猜,这不是弦子,是个瑶琴。”郑恩道:“什么叫做瑶琴?乐子却不省得。”匡胤道:“这瑶琴乃是昔年帝尧所制,内分宫商角徵羽,按清浊定高低,随那人心弹出声响。比如贤弟生性粗鲁,弹起琴来,声音中也就粗鲁了。刚暴的人,声亦刚暴;柔弱的人,声亦柔弱。又如心高志大之人,其声便清扬动听。愚兄听他琴声来得清扬,知他气宇不凡,定是英贤之士,所以在此细听滋味。”正说话间,只听得里面住了琴声,复在那里作歌,歌道: “天下荒荒黎庶苦,只因未出真命主。 这几年来乱复生,江山又属周家坐。” 匡胤听罢,叫道:“列位贤弟,听他口气不凡,岂不是个高士么?”忽又听得里面鼓掌大笑,复又歌道: “十年窗下习孔孟,磨穿铁砚工夫纯。 青灯伴我夜眠迟,黄卷怡人广学问。 章句吟哦集大成,珠怡玑满腹隐经纶。 自知待价非于禄,不见旌旌下聘征。” 匡胤听他口气越大,知其必非常人,欲要进去会他,一瞻丰采。便与众兄弟说知,各自欣然下马,轻叩庄门。那里面的贤士正在吟歌自得之间,忽听门外马嘶,料是有人相探。及闻叩门声响,便唤童儿出去,看是何人。童儿开了庄门,往外一看,见那众人都是富贵装扮,一个个英气严严,即便向前问道:“众位从那里来的?到此有何贵干?”匡胤道:“童儿,俺们东京人氏,特来相访贤士的,烦你通报。”那童儿不敢怠慢,即忙跑至书房,报知其故。那贤士听说贵客相访,遂即整顿衣巾,出来迎接。果见庄门外五个人,都是将材打扮,气概不凡,后面还有许多人跟着。那匡胤预先留心,见这贤士出来,将他一看,见他头戴方巾,身穿儒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果是出类的高人,心下暗暗喝彩。只见那贤士走出门来,将手一拱,说道:“不知贵客降临村野,愚生不能远接,多多简慢。请到草堂献茶。”匡胤道:“特诚相访,有扰尊斋。”说罢,一齐进了庄门,都至书房中,各人叙礼坐下。匡胤细看,书斋寂静,茅屋幽闲,真与那凡人俗士大不相同。怎见得隐居好处?有《虞美人》一阕以志之: 金炉名册临机处,正是幽人住。闲将操缦写真材,便道有时丹凤也飞来。 隔窗尘土凭他起,乐志耽书籍。偶然歌啸作长吟,从此一斋趣味遍芳芬。 当下各人坐下,童子献茶已毕,匡胤问道:“先生贵姓芳名?望乞指示。”那贤士欠身答道:“小生姓赵名普,此间人氏。因见世情荒乱,不乐仕进,隐居村僻之间,耕读自娱。乃蒙台驾枉顾,何幸如之!敢问众位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匡胤道:“在下姓赵名匡胤,家住汴梁,乃指挥赵弘殷之子也。”又将各人姓名一一说了。那赵普听罢,暗暗吃惊。细看匡胤帝相堂堂,匡义君容隐隐,郑恩等三人都是威容非俗,英杰良材。讶然想起前情,暗道:“苗光义先生真神仙也,他说今日午时有君臣五人到来相访,道吾有宰相之分,吾尚未信;不想果应其言,分毫不差。这是万民有福,天降真龙济世,大约不过十数年间而已。”原来赵普隐居在此,数日前却遇着苗光义,算他命相,说日后当为两朝宰相,富贵非凡;因又说在今日午时正,当有真命天子降临宅第。故此赵普抚琴自乐,不想都应验了。当时匡胤开言说道:“适才愚弟兄在外窃听琴声清妙,一定是先生抱道不售,形容长啸么?”赵普道:“村野狂愚,一时失口,何足动公子之听乎?”匡胤道:“不然。先生抱济世之才,歌中已见其大略,奈因当作不知,致使贤能隐迹山林,不能显用。禅州柴殿下,系是赵某生死之交,某当引荐,愿先生不惜珠玑,出山拯世。”赵普道:“虽承公子谬扬,但恐小生章句之徒,无实用之学,不能致君泽民,深有负于大德也。” 匡胤道:“先生休得太谦,赵某瞻仰已久,况柴殿下求贤若渴,遍处搜罗。值此君正臣良之际,正先生致功民物之时也。望先生不弃,就此同行。”赵普乃是佐辅星下界,奉玉旨临凡,保助宋家两朝天下,赵匡胤弟兄都是龙华会上之人,自然情投意合,一说便依。当时赵普见匡胤言词诚恳,只得依允。但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暂屈各位贵体,在舍草榻一宵,明日同行便了。” 说罢,分付家童将各位马匹安顿草料。又叫安排酒肴,就在书房中摆下。六人传杯递盏,论古谈今。赵普口若悬河,随问随答。匡胤满心欢喜,自恨相见之晚。赵普又把跟随之人,都与了酒饭,叫他在庄上草房里住宿。当下匡胤与赵普谈论之间,只有郑恩不懂义理,说道:“二哥,要呷酒就呷酒,不呷就去睡了罢,有这许多叽咕,乐子那里听得,要去睡哩。”匡胤道:“既贤弟要睡,先生把这残席收了罢。”弟兄就在书房安歇。一宵晚景休提。 次日起来,赵普即命排饭。用毕,又往书箱中取出一个柬帖,递与匡胤道:“这是十数日前,有位苗光义先生到舍,与小生推命,临行之时,留下这个柬帖,叫送与公子的。他说在东京等候。”匡胤接来看时,见面上写着一个“封”字。用手拆开,上面写着不多几字道:“赵普有王佐之才,不可错过。公子异日为君,必当大用。至嘱,至嘱!”匡胤看了,暗自埋怨:“这苗光义虽然阴阳有准,不该到处卖风,对人乱说,倘被当今知道,如何了得?”连忙揣人怀中。郑恩见了,便问道:“二哥,那口灵的苗先生给你这书子,叫你做甚?”匡胤道:“他说周主登基,颁了赦诏,叫我速速回家省亲。”郑恩道:“乐子只猎是什么的新闻,原来是这个意儿,兀谁没有晓得,要他送这书儿。”正说话间,童儿又送出香茗,各人取来用过,便要起身。赵普即时分付家小,安顿已毕,只是没有坐骑,却得郑恩情愿步行,把这马让与赵普骑坐。大家一齐出门,各上雕鞍,带了手下人等,离却村庄,按辔徐行,望禅州而来。 到了帅府,各下征骑。匡胤先人见了柴荣,将打猎赶兔,遇见赵普事情说知。又遭:“现今同在外面。似这等高人,兄长务必甄拔,必有可观。”柴荣听罢,分付:“快请贤士相见。”赵普即便至内,参见柴荣。柴荣见他人物俊彦,心中亦喜,是日即拜为王府参军,只待进京朝见过了,方好荐其大用。那众兄弟也都进来相见已了。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柴荣在帅堂上大排筵席,请众兄弟并赵普会饮,真的水陆俱陈,宾朋欢畅。天交正午,只见门官慌慌忙忙跑上堂来,报称祸事。不争因这祸事,有分教:劈遭淹没之苦,酿成梦寐之灾。正是: 眼前赤子应遭劫,民上储君用隐忧。 毕竟报的什么祸事,且看下回便见。 第三十九回 匡胤射龙解水厄 郑恩问路受人欺 第三十九回 匡胤射龙解水厄 郑恩问路受人欺 诗曰: 维水汤汤势溢决,奔腾澎湃城几没。 中有怪物似游龙,屈伸翻覆民遭劫。 安得莅治有仁慈,拭目愀然系所思。 睹此颠连诚画策,奠安国土镇氓蚩。 话说柴荣因又得了赵普,甚是喜悦,大设筵席,庆贺会饮。正在觥筹交错之际,忽见门官慌慌张张跑上堂来,跪下禀道:“千岁王爷,了不得,祸事到了!大清河水泛平湖,水头高有十余丈,把两岸居民冲去了无数,现今离东门不远。望千岁作速定夺。”柴荣听报,不胜惊慌,叫声:“列位贤弟,这大清河水涨,冲去民房,势非小比,列位可同愚兄去一看,作何处置。”说罢,众人一齐离席,出了辕门,急忙而走。还未曾到东门,又有人来报,说水已到了东门的城下,两重门都被水没了。柴荣闻报,急从马道上城,至城楼边手扶垛口,往下观看,只见大清河竟似一片大海,那水势汪洋,波涛有数十丈之高,声如狮吼雷鸣,望着城上扑来。转眼之间,那水又涨上来了,竟把禅州的城墙没了半截。柴荣看了,只是握手跌足,仰天长叹,只叫一声:“苍天!想柴荣命薄,受不得周王爵上之封,故此天降灾殃,洪水为祸,眼看城郭沉沦,民藏鱼腹。但柴荣没福,只当淹吾一身足矣,何必连累满城百姓,皆遭此劫?”话未完,只听哗啦一声,那水把城墙一激,震动楼阁,只把柴荣唬得面如土色。 当下赵普见此水势激烈,波涛不止,开言说道:“千岁,某闻江河湖海,俱有水伯龙神掌管其消长之权,若无天曹敕令,也不敢淹没城池,擅行祸害;如人民该遭劫数,千岁虽多忧急,总是徒然。某今细观这水头只往上冲,其中必有缘故,据臣看来,不是河神讨祭,定是孽龙作耗。古云:‘圣天子有百灵护佑,大将军有八面威风;一福能消百祸,一正能除百邪。’依臣之见,殿下可备祭礼以祀之,或者仗殿下威福,保全一郡生灵,也未可定。”柴荣依议,令人速备祭礼。不一时,把猪羊礼物,摆设城头。插烛拈香,柴荣下拜,祝告道:“柴荣奉天子之命,莅镇禅州,不敢虐民酷吏,妄肆行为。今遇水患大灾,如果满城生灵该遭此劫,柴荣愿以一身当之,免了百姓之厄。若神明矜恕,祈求速退洪波,以全微命,柴荣回京之日,即当奏闻天子,建设罗天大醮,报谢天地龙神。望神明灵鉴。”祝罢,祭酒,焚化纸钱。往城下一看,那水兀是不退,反往上冲,比前更又长了,离垛口不远。 看官,这水不往别处去,只望上长,却是为何?这却是郭威所致。那郭成本是乌龙降世,奉玉帝旨意下凡,与赵匡胤打前站。今在汴梁即了帝位,一心记念柴后娘娘病在禅州,未能进京相会。这日在官无事,酣息龙床,不期元神出窍,竟往禅州而来,路过大清河,把水就带了起来。他在那波浪之中,看见柴荣立在城上,心下便是欢喜,颠着头道:“我的儿,想杀了我,你那姑娘在于何处?怎么不见他来迎接?”因此浑身走趱动,往城上一蹿,只见一片黑云裹住了水头,竟往上面扑来。唬得柴荣往后一仰,那水头就哗啦一声,复又掉了下去。说话的,又说差了,这水既已到了城上,怎么会得掉了下去?若果如此,则从古再无漂没之患,又何必多备御水之具,提防其灾?看官,这又不然。从来淹没城池,乃是天心降祸,人民该受其殃,所以凭你城郭坚固,堤闸重重,只消水势一冲,一切皆藏鱼腹,顿成大海汪洋。今日这水乃是郭威所致,因他搅动,所以时为上下;况城上有三帝存身,莫说赵匡胤弟兄是宋朝真命,就是柴荣也有七年天子之福,诸神也来护佑,这水怎能为祸? 当时郭威元神复又往城上蹿来,那保驾神祇着忙,便施威力,神光逼住了水,往下一打,这水头就往两边一分,那龙随着水头便退了下去。不多时,水头仍旧长将上来,刚刚的到得垛口,却就消了下去。一连几次,都不得上来。柴荣唬得浑身发抖,匡胤心内也甚惊慌,张光远面色如纸灰一般,罗彦威形容若失魄相似,匡义呆呆的只把水看,赵普连连的频把头摇。惟有郑恩急得手足无措,只是怪叫,说道:“不好了,乐子今日活不成了!”一边口里乱叫,一边望城外看着水。那水忽又轰的一声长将上来,溅了郑恩一身的水,郑恩道:“驴球入的,你怎么没着乐子身上?”顺着雌雄眼偶然看去,只见水里隐隐的藏着一物,在那里摇头摆尾,舞爪张牙,像要上来的意思。只见那物: 浑身似黑漆,遍体长乌鳞。 不住双睛闪,频将二角抡。 长躯旋激浪,巨口吐波云。 随风借水力,翻覆任升沉。 郑恩一见,怪叫连天:“好驴球入的,你在那里泛水洗澡么?二哥快来,看那水里的怪物。”匡胤壮胆上前道:“怪在那里?”郑恩用手指道:“这不是怪么?他正在水里看着你哩。”匡胤定睛细看,果然隐隐的有一怪物,见他伏在水里。不多一会,那怪又是转动起来。郑恩喊道:“不好了,他要把城墙撞倒了,待乐子拿枣棍来打这驴球入的。”匡胤道:“贤弟,你这棍短,恐打不着,倒不如拿前来,待愚兄射他,或者可退。”即分付左右取弓箭来。须臾弓箭取到,匡胤接过手中,扣满弦,搭上箭,弓开弦响,只听嗖的一箭,射入水中,正中在那乌龙的左眼。那龙负痛,把尾在水中一摆,把水带上来,比城还高。匡胤唬得倒退不迭。只听得滔滔水响,登时之间,城墙露出半截。郑恩拍手叫道:“好了,好了,这驴球入的中了箭去了。”柴荣等众人一齐往城垛口望外一看,只见城墙都已露了出来,不多时,把水退尽了。看那城外的民房,冲成一片平地,居民漂流,不计其数。不是三帝在城,只怕禅州一城的百姓,皆为水鬼。 当时众人见水已退尽,皆顶礼神明,欣喜不尽,仍从马道下了城楼,早有手下人牵了马匹伺候。各人上了马,回至帅府,离鞍上堂。柴荣分付重整酒席,一来压惊,二来庆贺。须臾酒筵已至。柴荣满泛金杯,双手递与匡胤道:“不是贤弟一箭之功,愚兄亦难保矣。请饮此杯,聊酬大德。”匡胤道:“此乃兄长洪福所致,于弟何干?”柴荣又斟一杯与郑恩贺功。以下诸人,各各酬贺。当日情欢意乐,饮至黄昏而散。 次日,柴荣督令在城军民,往城外整理水场,搭造民房,以备各处遗民迁来居住。此一番水患,正是: 已见稠居成薮泽,再筹生聚固城隅。 按下禅州之事,且说中箭之龙。盖因周主一心想念柴后娘娘,这日朝政得暇,无事在宫,一时困倦,假寐片时,不期元神出窍,来到禅州兴波逐浪,被匡胤射这一箭,中了左眼,负痛归原,大叫一声,滚下龙床,把随侍的宫官个个惊惶不止。周主晕去了半晌,渐渐还过气来,只骂一声:“红脸的贼!朕与你何仇,暗箭伤朕之目?左右快与朕绑来,不可放走。”宫官跪下奏道:“启万岁,宫中并无红脸贼,想梦中所见,还请万岁安神。”周主听宫官之言,定性一回,方才明白,就问宫官:“什么时候了?”宫官道:“正交午时。”周主道:“朕方才到禅州,被一个红脸贼箭伤了左目,疼痛难忍。尔等看朕目有伤否?”宫官道:“启万岁,左目青肿,有血微流。”周主便召御医入宫调治。太医官诊视明白,取神丹点上,登时止痛,只是伤了瞳神,一时不能回光速愈。周主又传旨意:“差官速上禅州,言朕有病,请娘娘刻日到京。”差官领旨,星夜赶至禅州,至帅府堂上,开读了旨意。 柴荣谢了旨,禀过了姑娘,准备銮舆,择日起行,点了三千人马护从,将禅州交与韩通掌管。柴娘娘爱惜民力,分付路程遥远,免了銮驾,只乘小车一辆。带同各家盟友等众及护从人马,是日齐出禅州,望东京进发。有诗为证: 炎天车驾载同行,欲到繁华锦绣邦。 只为后妃存民力,故叫仪仗莫纵横。 车驾在路行程,只因柴娘娘病体未曾痊愈,又兼天气炎热,赶不多,一日只行八十里。那日到了晌午时分,娘娘在车内叫声:“贤侄。”柴荣一马至前叫道:“姑娘,侄儿在此。”柴娘娘问道:“天有多早了?”柴荣答道:“交午了。”娘娘道:“我身体劳顿,住了罢。”柴荣遵命,一声令下,登时安了行营。娘娘下车歇息,柴荣侍奉。不提。 单说匡胤及赵普等六人,带了手下人等,另外立下营盘。因是天气暑热,众人宽去衣袍,多在那避阴之处坐地乘凉。只有郑恩把上身衣服脱得精光,坐在地下,手内拿了一个草帽,不住的扇风,望着匡胤说道:“二哥,乐子浑身出汗,只是怕热,这便怎处?”匡胤道:“常言说:‘冷是私房冷,热是大家热。’兄弟,你只消静坐一回,自然生凉,何必躁暴?”郑恩道:“乐子耐不得了,二哥,你可也怕热,乐子与你洗澡何如?”匡胤道:“那里去洗?”郑恩道:“河里去洗,岂不爽快么?”匡胤随:“这个爽快,愚兄却未惯,不好去洗。”郑恩道:“乐子便与张兄弟去。”光远道:“我不会浮水,不去。”郑恩道:“罗兄弟,你和乐子去罢。”彦威道:“这个不敢奉陪。”众人多厌薄他粗鲁,再无一人肯和他同去。郑恩嘻嘻笑道:“二弟,这般火热,亏你耐得,你何不同着乐子去洗一回澡?好不凉哩。”匡义道:“小弟身子不快,不敢去洗。”郑恩见他也不肯去,只得回头向赵普道:“你便和乐子去罢。”赵普笑道。“甚好,只是学生无福,失陪了。”郑恩见众人都不肯去,闷闷不悦,自言自语道:“乐子好意叫你们洗澡,原来都是不识人照顾的。”匡胤听了,便道:“兄弟,你忒也多事,他们不喜洗澡,由他罢了,要去你便自去,何必有这许多噜苏?”郑恩道:“你们不去,乐子也不去了不成?”遂把青布衫搭在胳膊上,赤了两腿,带上草帽,出了营盘,望西而走。众人都不去理他。 他便一口气走了有三里多路,立住了脚,自家问着自家道:“乐子一时赌气,要来洗澡,怎么走了多路,兀是不见有河?乐子如今走那搭儿去呢?”东张西望,踌躇了半晌,说道:“乐子不去洗了,回去罢。”正待转身,忽又说道:“不好,乐子回去不打紧,反叫他们笑话。”又呆呆的立着,思想了一回,说道:“有了,乐子且坐在这里,等那过路的来,问他那里有河,便好洗澡。”说罢,把青布衫儿往地下一丢,将身坐在上面,往四下观看,那来往的人虽也不少,只是离他远远的走,不肯到他跟前经过。郑恩骂道:“这些驴球入的,为甚不到乐子跟前来?恁的惫赖。”原来郑恩坐在荒地之上,又不是经由道路,如何得有人在他跟前行过? 郑恩因见无人,爬起身来,拿了布衫儿,望大路而走。此时正是七月天气,恰值庄家正割早稻之时,那前面一人挑了一担稻子,正在奔走。郑恩赶上前,一把抓住了脖子。那人指望回过头来,看是谁人,谁知郑恩的手掌阔大,力气粗重,不但回不过头,连那担子都挣扎不得。郑恩骂道:“驴球入的,你要挣么?乐子问你,那里有河?”那人道:“是谁这般取笑?你看我挑着重担子在这里,你便拉住了我作乐,却不道折了我的腰,不是当要。快些放了手,若不放时,我就骂了。”郑恩道:““驴球入的,你骂。”把手只一按,那人挑着一担稻子,那里经得这一按?只听得轰隆一声响处,连人连担,跌倒在地,口里喊道:“那个遭瘟的,把我这等戏耍?我是不肯甘休的。”爬起身来,欲要认真,举眼看见了郑恩,只唬得往后倒退,惊疑不定。古云:“神鬼怕恶人。”那人虽然发恼,见了郑恩这般形容,唬得魂已没了,那里还敢破口,只得叫一声:“朋友,我又不认得你,为甚按我这一交?”郑恩道:“驴球入的,乐子好好的问你,你怎么不来回答?”那人听郑恩口里“老子”长,“老子”短,说来不甚清楚。欲要与他争闹,谅来这个恶人,对付他不过;欲待不理他,挑了担子自走,又怕他拉住了,一时挣不去。没奈何,只得勉强赔笑,叫道:“朋友,你问我什么?”郑恩道:“乐子只问你那里有河。”那人道:“我们这里的河也多,不知你问的是那一条河?”郑恩道:“不论什么的河,乐子只要洗得澡的就是了。”那人听了,心中暗骂:“这黑囚攮的,要问河洗澡。这样可恶,把我按这一交,又讨我的便宜,要做我的老子,我且哄他一哄,叫他空走一遭远路,仍旧洗澡不成。”遂说道:“朋友,你要问河洗澡么?这里左右却没有河,你可从那树林子过去,那里有一条大河,水以清澈,尽可洗澡。除了这一条河,都是旱路。”郑恩远远望去,果见有一座树林,也不问远近,说声:“乐子去了。”扯开了脚步便走。那人见了,暗暗欢喜:“我且叫这黑囚攮的吃些苦。”遂把稻子担儿挑了,竟望前面而去。 只说郑恩当时撒开飞腿,奔赶路途,耳边只听呼呼风响,顷刻之间,约走了十数里。过了树林,四下一望,那里见有河水?都是村庄园围。郑恩方才醒悟,骂一声:“驴球入的,乐子被他哄弄了,倒白走这一回,没有得洗澡。停会儿见了他,叫这驴球入的吃苦。”正要拔步回身,只见庄后露出一所瓜园,正见园门开着,一眼望去,见那瓜横铺满地,其大如斗。郑恩满心欢喜,口角流涎,想道:“乐子走得热极了,且把这瓜儿解解渴,再去洗澡未迟。”遂迈步走进园来,要把瓜儿解渴。有分教:半日受三番辱殴,一瓜定千里姻缘。正是: 未经软玉温香趣,先受挥拳掷足欺。 毕竟郑恩吃瓜有人见否,且看下回自知。 第四十回 郑子明恼打园公 陶三春挥拳服汉 第四十回 郑子明恼打园公 陶三春挥拳服汉 诗曰: 时值梧风送晚凉,熏蒸犹是湿衣裳。 清泉未解行人体,偏使流殃顷刻尝。 又曰: 未得清流趣,先将瓜果尝。 径情无款曲,何徒怪强梁? 话说郑恩因天气炎热,一心想浴,不道问路寻河,被人哄骗,却指引到那树林去处,空走了十余里路,连水影儿也不见一些。自知被人所欺,正欲回身而走,忽见那庄后露出一园,园门开处,见里面满地西瓜,大小不均,心中欢喜道:“乐子虽不得洗澡,且把这瓜儿吃他几个再处。”想定主意,不管有人没人,闯将进去,就往那茂密之处,拣了一个绝大的西瓜,随身坐在地上,把瓜只一拳,打成三四块,递到口便吃。古云:“渴不择饮。”郑恩已是走得热极,又见了这样妙物,又甜又凉,可口生津,吃下肚去,脏腑也是清爽。如何不喜?当时吃了一个,又摘一个,把来打开,才待上口,忽听呀的一声,走进一个人来,把园门关闭,却是管园的园公。他往镇上去买办鱼肉等物。买了回来,进园关好了门,回转身走。正见有个黑汉坐在地上吃瓜,心中发恼,走上前来,喝声:“黑贼!你是那里来的?擅敢闯进园来,偷取瓜吃?”郑恩见他来问,把瓜放在一边,笑嘻嘻的答道:“乐子走得渴了,因见你们的瓜生得中意,故在这里吃这几个,值得甚么?你便这等小气。”那园公道:“好黑贼,别人家辛苦多时,成功了这园好瓜,正待货卖,你这黑贼却来现成受用。你偷吃便道生得中意,我们自己种下的倒不中意?”郑恩道:“你这等说,乐子便不吃了。”园公道:“也罢,你既吃了我瓜,老实给还了钱,我便放你出去。”郑恩道:“这却难哩,乐子又没有带钱,那里得给你?只算你做个东,请了乐子罢。”那园公把“乐子”听成了“老子”,便啐了一声:“谁是你的老子?你老子从来不肯请人的。你偷吃了瓜,休说这梦话。还了钱便罢,若不还时,我有本事请出一个人来,把你这贼吊打三百,还要剥你的狗皮抵瓜钱。”郑恩听了,心头火发,大骂:“驴球入的,乐子吃了几个瓜,你们便要吊打,剥乐子的皮;若乐子讨了你们女娃娃的便宜,你待怎的?”一面说话,一面立起身来,照着园公一掌,打了个倒栽葱。那园公跌得昏天黑地,爬将起来,手里的鱼肉多沾了泥。他把郑恩狠狠的看了一看,竟往里面跑去了。郑恩不去理他,仍然坐下把瓜来吃。 原来这庄有名的,称为陶家庄。庄上的员外名唤陶尚仁,为人极是忠厚。所生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名唤陶龙,次子名叫陶虎,女儿名为三春。那员外、安人都已去世,剩下陶龙兄妹三人,一同过日。广有田园,丰于积贮,这瓜园也是他的,算得是个富厚之家。这日陶家弟兄俱不在家,只有这位小姐在庄内。从来的小姐都生得如花似玉,性格温柔,绣口锦心,甲于远近;即或容颜不能美丽,而举止之间,自有一段兰质飘香之趣。独有这位小姐,另有希奇,不同庸众:说他的美貌,实是娇羞;道他的身材,果然袅娜。看官不信,请看在下的赞词,便见果否: 貌怪形容丑态,青丝发金线盖。黑肉丰颐,横生孤拐。臂力举千斤,铁汉都惊骇。金莲踯地成声,错听楼船过海。家中稍有不如心,打得零星飞一派。 这小姐生得如此姿容,更且身粗力大。不必论他别件,只说他两条膀臂,犹如兵器一般,凭你勇猛的人,也不敢近他的身。自小最好武艺,爱看兵书,十八般兵器,件件皆能,跑马射箭,只当玩耍。家中的庄丁使女,略有不遵使令,只消抓住了一把,捏得人痛叫连天,正不知他有多少力气。远近村庄闻了他名,真的头脑儿都痛,因此背地里送他一个隐号,叫做母大虫。就是他两位哥哥,也敬之如神,并不敢违拗他心性。这小姐接上界地魔星临凡,奉玉帝金旨,叫他扶助真主,开基创业,扫灭群雄。后来赵太祖三下南唐,在寿州被困,陶三春挂印为帅,领兵下江南解围救驾,在双锁山收了刘金定,二龙山活擒元帅宋继秩,刀劈泗水王楚豹,有这许多功劳。目下年当一十八岁,乃是金霞圣母门徒;且又算命打卦,都说他有王妃之福。因此哥嫂更加爱惜。 这日,三春小姐正在房中观看兵书,只见丫鬟来报,说是瓜园里来了一个黑大汉,在那里偷取瓜吃,把园公打坏了,现在外面,请小姐出去。三春听了此言,心中大怒,分付:“传叫庄丁,预备绳索,跟我到园中去拿捉偷瓜狗贼!”即时站起身来,迈步出房,带了一众丫鬟,竟往瓜园而来。只见那园公正在外面等候,见了小姐,便诉说道:“姑娘,当不得!这个偷瓜的黑汉力大无穷,他在那里偷吃,我说得几句,他就一掌,险些儿跌个没命,喏,脸上兀是这般青肿。姑娘出去,务要仔细,不要失手与他才好。”三春喝声:“奴才,没用罢了,还要多说!”那园公不敢言语,让小姐过去了,跟随在后。三春来至园门首,抬头看去,果见一个黑大汉坐在地上,如狼餐虎咽一般,在那里吃瓜。三春道:“你们且莫跟来,都在这里伺候,待我拿住了他,你们来扛。切不可声张,被他走了。”那些庄丁使女,一齐立住了脚,在门外等候。 当时三春把头上乌绫帕紧了紧,把裙子整个结实,卷起袖儿,缓步进了园门,望郑恩坐处而来。那郑恩因把园公一掌打走了,放心乐意,坐在地上尽量而啖;况是天气炎热,食肠又大,越吃越有滋味,约有五六个大瓜,埋在肚里,此时尚在吃得高兴。猛抬头见了这个女子走来,心下想道:“看这女娃娃走来,与乐子做甚?咱且莫去管他。”此乃郑恩自恃力大,藐视三春是个女子,不作提防。且见三春又走得消停,不像与他对付的模样,所以郑恩只顾吃瓜,不去理他。这便是郑恩吃亏之处。那知陶三春远远见了,暗骂一声:“黑贼怎敢藐视于我?我若不把你打烂了,也不敢姓陶。” 那些庄丁使女,都在园门后探头探脑的张看。当有那个被打的园公悄悄叫道:“腊梅姐,这个偷瓜的贼,不知他有多少力气,两只手扯开,就像簸箕一般,把我这一掌,犹如打了一杠子的相似,恁般疼痛。我家姑娘要去拿他,若被他楞头的几拳,只怕也要叫屈哩。”旁有春香接口道:“不相干,你可记得旧年么?我家的这个碾盘子,有七八百斤重,被雨淋坍了碾台子,重新要砌,五六个人抬也抬不动,却被姑娘提了上去。这样重的不费气力,何况这个黑汉。”腊梅道:“他整日里只说我们没用,道是没有沾着,就要嚎叫。他不说自己的手重,只说别人挨不得打。今日遇着主儿,叫这黑大汉打他几下子也好。”说罢,众人都掩口而笑。 说话之间,三春走到郑恩面前,把手一指道:“你这黑汉好没分晓,人家费钱赔力种下的瓜,你不问生熟,倚仗强梁,进来白吃,还要打人,是何道理?”郑恩身也不动,睁着两只雌雄眼,瞧定了三春,说道:“女娃,你在这里说乐子么?”三春听了,恼触心怀,双眉一皱,二目圆睁,喝道:“黑贼!你因天热偷瓜,也便可恕;打了园公,亦还饶得;绝不该大胆胡言,欺负于我,你要做谁的‘老子’?”右脚往前只迈上一步,伸手过来,抓住了郑恩,往前只一提。这小姐果是利害,两条臂膊,好似牛筋裹了铁尺,这一提,又往下一按,早把郑恩跌了个扑势:背朝天,脸着地,鼻孔嘴脸都印了泥。三春左手按住了郑恩,右手举拳,向他脊梁上一连几下,打得郑恩火星直冒。那些庄丁使女看见三春已把黑汉按倒,一齐上前说道:“姑娘,着实按住,不要被他走了。”郑恩只因不曾提防,被他按倒,打了几下,心中发急,欲要挣扎起来,无奈背上好似一堵城墙压住了,再挣也挣不起,只把两手向地上乱扒。一庄丁说道:“黑大汉,你不要只管扒,扒深了坑,就埋你下去,把你烂了,做灌瓜的肥壅哩。”又说:“姑娘,他不知你的利害,索性再打他几下,叫他知道,下次不敢再来放野。”三春抡起拳头,又是几下,打得郑恩怪叫不止道:“乐子吃了亏。”三春恼的这一句,喝道:“好黑贼,还敢胡说,你是谁的老子?”那园公要报打他之仇,便接口说道:“姑娘,他讨便宜,要做你的老子。” 三春大怒,提起拳头,一连又是十数下,打得郑恩痛苦难忍,叫号连天。园公嘻着嘴笑道:“黑贼,你原来也遇着上风了。你倚仗自己力大,欺我没用,谁知也被我家姑娘打了。黑贼啊,这叫做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还被恶人磨。”三春听说,骂一声:“该死的奴才,谁许你多讲,还不走开!”园公听了,往后退去。三春便叫一庄丁,把绳索过来捆了。那庄丁拿过两条索子,正要上前动手,三春喝声:“放着!”自己依然按住,叫那几个使女拢来,一齐伏事,登时把郑恩四马攒蹄,捆得十分坚固。三春分付庄丁:“与我抬到前厅去。”庄丁不敢怠慢,拿了一条扁担,穿了绳索,一头一个,扛了就走。三春带了使女人等,一齐簇拥在后,都到前厅,将郑恩放在廊檐下。 郑恩一堆儿横在地上,睁开雌雄眼,往厅上瞧去,只见陶三春独坐中厅,两边立着几个丫鬟,阶下立些庄客。将三春细看,实是怕人,但见: 乌绫帕束黄丝发,圆眼粗眉翻嘴唇, 脸上横生孤拐肉,容颜黑漆长青筋。 陶三春这副容颜,越瞧越怕,与那庙中塑的罗刹女也不差上下。郑恩方才追悔:“乐子错了,咱只把他当做女娃娃,谁知他倒有偌大的力气。乐子一时不防,被他按倒在地,打了这一顿,还不肯放,又把乐子捆在这里。明日若使二哥知道,怎么见人?”郑恩从来不曾吃过这样大亏,那手脚上的绳子只往肉里钻。欲待出言骂他几句,又怕他的拳头利害,白被他打;欲要哀求讨饶,做好汉的人,如何肯服输,灭了锐气?没奈何,只得说道:“女娃娃,乐子吃了这几个瓜,该要几贯钱,乐子去拿来赔罪。”三春大喝道:“好黑贼,还敢胡言?与我掌嘴。”这一声喝,郑恩再不敢言语。三春暗想:“这贼出言不逊,其情可恼,理该打他一顿棍子,放了他去。只是可笑我哥嫂常常说我不守闺门,无事寻非,动手打人,这般冤屈。我如今若放了他去,嫂嫂必定轻言重告,说我生事打人了。不如把这贼捆在这里,且等我两位哥哥回来,凭他发落,也见得不是虚情。”想罢,立起身来,分付庄丁:“用心看守,等你大爷、二爷回来发落。”说毕,带了丫鬟,自回房中去了。且说郑恩见陶三春走了进去,心里暗暗的骂道:“这驴球入的女娃娃,把乐子捆在这里,还不肯放,要等什么哥子来。乐子也算是个好汉,关西一带地方也有个名儿,自从在十八湾头救了二哥,孟家庄上降了妖怪,大江的风浪,经过了多遭。如今倒在死水里翻了船,败在这阴人的手里,辱没了乐子的声名。乐子若出了他门,管取把这些狗贼杀尽,方才报得此仇。”正是: 虽然吃下眼前亏,他日风光谁得归? 不说郑恩在陶家庄受苦。且说匡胤见日色西沉,不见郑恩回来,心下着忙,叫声:“列位贤弟,你们的三哥往那里去洗澡?这会儿还不见回来,其中必有缘故。””张光远道:“他既然欢喜洗澡,必定还在那里浮水哩,有什么缘故?”匡胤道:“他虽然略知水性,但贪心过度,一时鲁莽,或者淹倒水中,事未可定。”罗彦威道:“这倒论不得。”郑恩乃是匡胤患难弟兄,怎不挂念?便对张、罗二人道:“贤弟,可同愚兄往彼一看。”二人允诺,便与匡胤一同上马,望了郑恩去路而走。行过多里、并不见有河水,也不见有郑恩的影儿。匡胤心里发急,遍体汗流,策马又望前行。忽听得那首田中,这些收割的人,在那里说话道:“老哥,也算这黑汉造化低,吃了这大亏。”匡胤听这话头有些影响,就把马带住了。张光远问道:“兄长为何不行?”匡胤道:“你不听见么?”二人会意,便不复问。只见那一个问道:“这黑汉,晓得他是那里人?不知为甚的惹了他?”这人答道:“看这黑汉,像山西人,说得一口的山西话,人材也生得高大,力气也来得勇猛。只因闯进园去,偷吃了瓜,园公说了他几句,这黑大汉动手就是一掌,打得园公爬了半日。那小姐出来,不知怎么的,就把黑大汉按倒在地,打了一顿,还不肯放,至今捆着在那里哩。”那人听了不信,道:“只怕没有此事,你今日又没有到他家里去,怎知他又去打人,有这许多备细?你莫不是乱说装他威势么?”这人道:“不然我也不知,只因方才回家去,遇见了他家的庄客,他对我说了,所以得知。” 那匡胤细细听了,心下已是明白,暗骂一声:“黑贼贪了嘴,便把身躯像了个梆子儿,只离了我,便去挨人的打。不知这小姐怎样一个人儿?住在那里?何等样人家?我且问他一个的确,再作道理。”遂叫声:“朋友,借问一声,这位小姐是谁家的女儿?住居何处?”那农夫抬头见那匡胤生得异相非凡,行伍打扮,张、罗二人也是轩昂刚毅,不敢轻慢,说道:“三位爷不像我们这里人。”匡胤道:“我等住东京。”农夫道:“爷们既住东京,问这小姐有甚缘故?”匡胤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山西人,生得黑面长身,因无事出来游玩,不见回来。方才听朋友说,什么小姐拿住了一个黑大汉,故此动问,望朋友说明住处,好去寻他。”那农夫答道:“要去寻他,也是不难。离此东北上,那林子里过去,就是他家的庄子。这小姐姓陶,闺名三春。父母都已亡过,只有两个哥哥,一个叫陶龙,一个叫陶虎。家中尽好过日。这小姐今当一十八岁,未曾受聘。他虽然是个女儿,却是比众不同。” 匡胤道:“怎见得他不同于众?”那农夫道:“他喜的是弓马,爱的是刀枪,打的是好汉,两个哥哥也不敢管他。故此庄里人与他起个号儿,叫做母大虫,远近的人都是闻名丧胆的。爷们若去见他,只可软求,不宜硬讲。”匡胤道:“因甚硬讲不得?”农夫道:“爷们不知这小姐力气又大,见识又高,若有人触怒了他,总没有半点儿便宜人手,因此没人敢去撩拨他。爷们此去,也不必见他,只和他两个哥哥理说,必有好处。他的哥哥最有理信,从来不曾得罪于人,爷们与他说话,包管救得朋友了。”匡胤起先听他说陶三春把郑恩打了一顿,还捆着不放,心中已是火发,就要问明住处,恨不得一步跨进他家,将这小姐一劈两半,方泄心头之气。后来听了他两个哥哥知得道理,都是好人,便把怒气消了。把手一拱道:“朋友,承教了。”遂与张、罗二人各催坐骑,往东北里陶家庄上而来。有分教:化怒成欢,破凶为吉。正是: 暗里丝萝曾系足,明中肝胆自知心。 毕竟匡胤此去,可能见得陶三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苗训断数决鱼龙 匡胤怜才作媒妁 第四十一回 苗训断数决鱼龙 匡胤怜才作媒妁 词曰: 尘寰寄迹如朝槿,名利机关,不许人侥幸。富贵荣华惟命定,皇宫金盒终难赠。闲将休咎凭谁问?幸有神仙,好把前程论。于今曾遇王公觐,愿效联情婚媾顺。 右调《蝶恋花》 话说赵匡胤见郑恩洗澡不回,心怀疑虑,遂与张、罗二人骑马跟寻,于路听得农夫之言,访问了姓名、住居,遂对张、罗二人道:“二位贤弟,愚兄走遍关西,山大王曾遇过了许多,惟有这母大虫从来不曾遇见。想陶家的女儿年幼无知,敢把我兄弟拿住,我今务要会他一会,凭他有多大本领,若遇了我赵匡胤,只怕也支持不来。”张、罗二人道:“兄长不可造次,自古道:‘好汉手下有好汉,英雄背后有英雄。’此去倘有疏虞,如何处置?”匡胤道:“不妨,二位贤弟何必多虑?任那女儿铜胎铁骨,我必搅乱乾坤,舍命与他相拼一遭,若不能伏他,誓不为人!”二人见说不住,只得同着匡胤而行。不提。 且说那陶龙、陶虎只因永宁集上来了一位道人,就是苗光义,在那关圣庙中开设命馆,吉凶祸福,推断如神,因此弟兄二人都要去问问休咎。这日早起,整顿衣冠,乘坐骏马,带了家童,到那集上,至庙前下马。入的庙来,只见东廊下两旁柱子上贴着一副对联,写着道: 能知埋名宰相,善识未遇英雄。 廊檐下挂着一面招牌,有许多诗句写在上面,弟兄二人细细的看,只见写着: 不必长安访邵子,何须西蜀询君平? 缘深今日来相会,道吉吉凶不顺情。 机藏体咎荣枯事,理断穷通寿夭根。 任你紫袍金带客,也须下马问前程。 陶龙道:“兄弟,你看他夸这大话,说来高傲之极,不知他胸中才学何如?我和你进去叫他推算,便见他的深浅了。”陶虎道:“哥哥说得有理。”两个缓步进了东廊,来至馆里,只见上面坐着一位道人,果是仙风道骨,与凡俗不同,但见他: 头戴九梁巾,身穿水合袍,腰系丝绦,足登麻履。面如满月,目若朗星,飘然超世之姿容,允矣神仙之气概。 当下弟兄两个与苗光义叙礼已毕,分宾主而坐。陶龙开言说道:“久慕仙长推算如神,愚弟兄特来请教。请仙长不吝指示,直言是幸。”苗光义道:“贫道据理推断,直谈无谬。请二位尊造一观。”陶龙便将两个八字写来,递与光义。光义把来排在桌上,先排四柱,后看五星,远推一世之苦枯,近决流年之凶吉。查了半晌,对二人说道:“乾造二位,足羡埙箎。所嫌椿萱早背,年幼当权。喜得妻宫贤淑,偕老遗芳。但子息艰难,未许承欢膝下。寿元绵永,可庆颐彭。最妙府上坐了贵人,后来必得贵人提携。况贫道细看尊相,满面红光,眼前就有一桩喜事。尊驾可报个时辰,待贫道再为推算,看命中贵人在于何时发动。”陶龙随口报了辰时。光义默想了一回,说道:“尊驾可再报个时辰。”陶龙又报了个寅时。光义复又配合五行,搜求玄理,说道:“寅属虎,在东北方艮位;艮为山,山藏云水。辰属龙,在东南方巽地;巽为风,虎啸生风。木上生机,金水互济,乃龙虎风云之兆,主今日西时,有四位大贵人与二位相遇。尊驾速宜回府,迎接贵人,不可错过,日后功名富贵,只在一位红面长须的身上。二位须当紧记,不必延迟,恕贫道不送了。” 弟兄二人听了,似信不信,只得送了命金,辞别出门,上马纵辔而回。陶龙在马上叫声:“贤弟,我想苗光义命相,人人道他阴阳有准,今日看来,多是胡言乱语:说甚满面红光,主有喜事临门;又说酉时相遇贵人,富贵只在红面长须身上。这些言语,无非骗人而已,何足取信?”陶虎道:“兄长何必认真?人生境遇,通在八字中造定的,痴心妄想,终是无益,不过顺理而行,凭天发付是了。”陶龙道:“贤弟之言大是有理。”两个说话之间,驱马行来,日已垂西,已至庄上,抬头看时,只见村上有三匹马。陶龙留心观看,见马上的三个人,都是人物轩昂,器宇巍峨;中间一人分外比二人高大,蚕眉凤目,面若胭脂。把陶龙惊得摇头吐舌,叫声:“贤弟,苗光义的阴阳却是准也,你看这个骑红马的,与他说的不差分毫么!”陶虎道:“兄长,据我看来,他人物穿戴以及鞍马,均不同常人,决不是个等闲之士。为今之计,我们也不要管他是否,且邀到家去,好歹款待了他,再问他家世,别作道理。”陶龙点头称善。 两个一齐下马,来至匡胤马前问道:“三位贵客从何处来?请到敝庄献茶。”此时匡胤正在住马访惶,见那二人来问,就在马上答道:“二位尊姓大名,府居何处?与在下素未相交,承蒙见招,有何贵干?”陶龙道:“乡民乃是陶龙,舍弟陶虎,村居就在这庄上。暂屈尊驾一叙,别无他故。”匡胤听他说是陶龙、陶虎,暗自欢喜道:“人言陶氏弟兄良善,知理通情,果然话不虚传。我且到他家去,探听三弟消息真假何如?”遂说道:“多承厚意,只是相扰不当。”陶龙道:“草舍茅居,有辱贵体。”弟兄二人步行当前引路,匡胤三人策马随行,陶家的家童牵了主人的马匹在后跟随,一齐进了庄子。 至庄门前,匡胤三人下了马,彼此谦逊,移步进门。匡胤留心观看,早已见了郑恩被麻绳捆缚,闭着两眼,躺在廊下。匡胤暗笑:“这黑厮性喜招灾,今日也遇了主顾,叫他受些磨难,也得敛迹些儿。”遂望了张、罗二人丢个眼色,教他且莫说破,等他再挨些痛苦,然后救他。五人齐至厅上,叙礼已了,分宾坐下。陶龙请问匡胤姓名。匡胤将自己姓氏乡贯,并张、罗二人姓名,一一说了。陶龙听了大喜道:“原来三位都是贵公子,乡民不识,致多失礼。”须臾,安童送出茶来,宾主用毕。陶龙分付快备酒席,款待佳宾。 当时厅上叙话,郑恩在廊下已是听得。闪开双眼往上一张,见是匡胤三人,只不认得陶氏弟兄。郑恩想道:“原来二哥与他有亲的,不知与这女娃娃甚么称呼?他既到这里,怎么只管讲话,不来救乐子呢?想他还没有瞧见。欲待开言叫他,觉得羞口难开;欲待不叫,这浑身绑缚,疼痛难忍。”仔细思量,免不得要开口了,又见匡胤与张、罗二弟同着别人坐在厅上,谈笑自如,这胆子就放大了。遂把好汉的威风装作出来,便启口骂说道:“你这驴球入的,不论好歹,把乐子捆在这里。乐子若脱了身,管叫你们的性命一个个不活,才见乐子的手段哩。”那陶龙听了嚷骂之声,一举眼,见那廊下捆着一个黑汉在地,便问庄丁道:“这廊下捆的是何人?”庄丁告道:“这厮是偷瓜贼,被小姐拿住,叫我们捆在这里,等大爷回来发落。”陶龙听了,把头摇了两摇,说道:“吾几次劝他,兀是拗着这等性儿。这火块般天气,他吃了几个瓜,也值得甚么?竟然将他拿住。”庄丁道:“只因他打了园公,所以小姐将他拿住的。”陶龙道:“多事多事,你等快与我扛去,莫要惊动了贵人。”庄丁奉命,不敢怠慢,就至廊下将郑恩扛了就走。 郑恩方才着急,高声喊道:“二哥看见么?是咱乐子,乐子。”匡胤听唤,便走下来,叫声:“兄弟,谁把你捆在这里?”郑恩道:“是个女娃娃驴球入的把乐子捆在这里。”匡胤道:“兄弟,你是个大汉,怎么反被女子所擒?我却不信。”郑恩道:“二哥,你没有尝着这女娃娃的利害哩。”匡胤道:“这女子怎的利害?”郑恩道:“说起来了不得!他一动手,把乐子按倒在地,再爬也爬不起来,故被他拿了。”匡胤听了,假意不信,连把头摇,只得向他盘问,不肯放他。那陶龙见此光景,听了匡胤与他兄弟相称,谅着不是匪人窃贼,遂上前来,叫声:“公子,这位莫非贵友么?”匡胤道:“此是在下义弟,不知因甚捆在此间?”陶龙听说,即忙亲来解缚,延至中厅,赔着笑脸,卑躬请罪道:“舍妹愚拙,年幼无知,一时冒犯虎威,望乞宽恕。”郑恩羞得满面绛色,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又是匡胤在旁代他解说。 当时摆上了酒筵,请匡胤四人上坐,弟兄二人下位相陪。酬酢之间,匡胤开言问道:“二位双亲可在?上下还有何人?”陶龙道:“二亲俱已去世。愚弟兄守业农桑。只有一妹,名唤三春,年方一十八岁,尚未适人。自幼爱看兵书,喜习武艺。只因性多高傲,不听兄嫂之言,仗了几分勇力,每要打人,因此,又得罪了尊友,甚属荒唐。”匡胤听说,暗自思想:“陶三春年幼力强,善习武事,倒是个女中丈夫。但不知他容貌如何?若有几分姿色,正好与兄弟匡义为妻,后来便是一个帮手。我必须面见一遭,方好定事。”想罢主意,向陶龙说道:“在下有一言相告,不知二位可许否?”陶龙道:“公子有何尊谕,便请一言,某当恭听。”匡胤道:“在下遍历关西,广结豪杰,闻知今妹精勇武艺,识见高深,诚女中之英杰也。在下不胜钦仰,欲请一见,不知二位允否?”陶龙道:“公子分付别的事情,无有不遵;但此事某实不能专主,须当与舍妹商量,再容复命。”说罢,走往内堂。 那三春正在房中问丫鬟道:“大爷、二爷在前厅与什么人吃酒?那偷瓜贼可曾发落了么?”丫鬟道:“那偷瓜贼被大爷、二爷一进门来就放了,倒请他上坐,设酒与他赔礼。”三春一闻此言,心头火发,口内烟生,说道:“可笑我家哥哥,一些也没分晓,这般胆怯。偷瓜喊不打也罢了,倒与他赔礼饮酒,分明道吾多事,羞我面光。”正在烦恼,只见陶龙走进房来,三春连忙立起,兄妹见礼坐下。三春问道:“哥哥,这偷瓜贼既不打他,也该赶了他去才是,怎么反治酒筵,与他赔礼?不知哥哥甚的主意?”陶龙道:“贤妹有所未知。愚兄今日偶在永宁集上遇一算命道者,他算愚兄面有红光,定主喜事临门,在于今日酉时,当有贵人相遇,内中一位红面的,日后有帝王之尊,余者都有王子之福,愚兄的功名富贵,尽在这红面的身上。其时愚兄只当是虚言谎话,不去信他。岂知才到庄前,却遇了三位英雄,内中果有一位红面大汉,贵相非凡,应了道人之算。愚兄因想天机不宜多泄,不敢直言,所以将他留在家中,设席款待,且做个异路相知,日后再图事业。不意贤妹所捉偷瓜之人,就是贵人的盟弟,名唤郑恩,也是一筹好汉,愚兄怎敢轻慢于他?礼该赔话,因此亦在座中。”三春听了这番言语,暗暗称赞:“世上原来有这样的异人,先见之明,甚为奇事。”遂说道:“原来如此。兄长,这真主果是红面的么?”陶龙因匡胤要见,不好直说,却便乘机答道:“贤妹倘若不信,何不出去一见,便知真假。”三春道:“自古以来,惟有三国时关公是红面长须,怎么这真主也是红面的?小妹实欲见他一见。”正要移步,忽又想了一想,叫声:“哥哥,小妹虽欲见他,但恐男女有别,理上不通,又不知他姓甚名谁,怎好与他相见?”陶龙道:“贤妹,这真主姓赵名匡胤,乃是东京都指挥赵弘殷的公子,因游历关西,偶到此地。为这郑恩出来游玩,吃了我的瓜,被贤妹拿住,不得回去,因而寻访到此。遇见愚兄,说起其情,道是郑恩恁般好汉,反败在贤妹之手,决定贤妹是个女中丈夫,专心欲见。愚兄不好做主,故此进来与贤妹相商。你想人家慕名而来,欲求一见,若拒而不允,反多物议了;况赵公子正人君子,与他相见,有何妨害?贤妹当思之。”三春听说,暗暗想道:“赵公子久闻他天下好汉,今又有心欲见,我何必拒他?”遂说道:“既哥哥已经允他,小妹安敢不从?”遂同了陶龙,一齐走至内厅。 陶龙又通知了匡胤,引至内厅。匡胤居中站定,陶三春步至下面,朝上深深下拜。匡胤连忙答礼,暗暗偷看,见此形容,吃了一惊,暗想:“这事却做不成,可惜,可惜!”登时告辞出来,与陶龙仍坐饮酒,心下甚为不舍。复又想道:“三春有此勇力,兵法又精,可惜生得丑陋,凶劣不堪。天公既付其才,怎么不付其貌?事无全美,使人遗叹耳。”想了一回,忽然转念道:“有了,此女既不可与吾弟为妻,何不从中说合,配了三弟郑恩,郎才女貌,倒是一对相称的夫妻;也使他得这利害夫人,有所制压,不敢胡行。”遂开言说道:“令妹有此雄才,必须得其所配,方为不负其能。”陶龙道:“因舍妹有愿在前,须遇英雄之土,方肯联姻,所以蹉跎至今,尚未受聘。”匡胤道:“我这兄弟郑恩,也未择娶,如贤东不弃,在下为媒,将令妹配与郑恩,甚为相合。不知贤东尊意何如?”陶龙听罢,暗自沉思:“这婚姻大事,我若作主应承,犹恐妹子嗔怪;若不依允,又恐赵公子面上无以为情。”左右寻思,毫无定见,只是呆呆沉吟,不好答应。匡胤已知其意,便叫声:“贤东,在下愚意,无非女貌郎才,宜于配合,故敢为言;况我弟郑恩,亦非根浅门微之辈,也曾遍历江湖,名传远迩;又与当今天子之侄晋王柴荣为八拜之交,眼见就有封爵。今日得配令妹,亦非辱没。贤东何必多疑,错了这遭美事?”陶龙被匡胤说了这席话,不觉志趣高尚,富贵动心,遂答道:“承公子美情,本当依允;但此事非乡民可主,还当与舍妹相商,观其心志如何,再作定论。”匡胤道:“贤东着与令妹相商,须善言曲成,谅个妹识见高明,不致见绝也。” 陶龙辞席进内,要与三春商量,心下巴不得一说就成,好做王亲的舅子,也得显耀荣身;只忧妹子不肯应承,把现在这个要封爵的娇客,轻轻送与别人,却不可惜?只因这番委曲,有分教:婉言联两宿之姻缘,凝眸望三星之在户。正是: 赤绳系足皆前定,异路谐婚由数成。 毕竟陶龙怎的说亲,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柴荣进位续东宫 匡胤无罪缚金銮 第四十二回 柴荣进位续东宫 匡胤无罪缚金銮 诗曰: 尚论古治慕渊源,德礼同风体自然。 刑措政勤邦有道,民和化淳俗无顽。 皆由甄拔多才俊,果赖旁求尽圣贤。 任是君王怀隐憾,一眚岂可掩高彦? 话说陶龙听了匡胤之言,要把妹子三春配与郑恩为室,心有所嫌,未敢应允。及闻是柴王契友,日后自有王爵荣身,因又动了富贵之念,便往里面去说。那郑恩坐在席上,见匡胤做媒把三春与他,心中又羞又怕,不好明言,只把眼儿望了匡胤乱丢,头儿不住的摇,无非是个不要的意思。匡胤已会其意,走至跟前叫道:“三弟,你莫嫌三春貌丑,看他广读兵书,爱习武艺,有此丈夫襟怀,诚妇女之中所难遇也。今日贤弟与他联姻,日后助益亦复不少。愚兄依理而行,决无遗害。”郑恩听说,不敢多言,只得垂头闭口而已。正是: 惧他年富力强,怎敢妇随夫唱? 不说前厅之事,且说陶龙走进房中,三春见了,即忙迎接,坐定,便问:“哥哥进来又有何事?”陶龙道:“愚兄有一至紧之言,所以特来商议,不知贤妹可允许么?”三春道:“哥哥有甚言语,即当告我,事回当行,小妹再无不从之理。”陶龙道:“愚兄想男大须婚,女大当嫁,古来大礼。自父母去世,只有我们兄妹三个,一体同胞。愚兄每每与你寻其佳偶,皆非门当户对之人,因此心下常怀不置。不期前厅赵公子说起,欲与你作伐。愚兄想此婚姻大事,终身所系,不好专主,故来与贤妹相商。”三春道:“不知谁家之子?”陶龙道:“说起来,贤妹莫要烦恼,这相对的就是公子之友,名叫郑恩,在瓜园会过,贤妹必知其人。”那陶三春命有王妃之福,该与郑恩为妻,自然暗中挽合,凑聚机缘。故听了此言,并不恼怒,说道:“赵公子要将郑恩配我,哥哥看来可允不可允?必然先有主意。”陶龙道:“愚兄也曾说过,这门亲不好相联。怎奈赵公子甚多委婉,说郑恩也是世之好汉,关西都已闻名;又与禅州柴千岁患难相交,日后柴王即位,郑恩稳取封王:故此赵公子方才开口与贤妹作代。贤妹即宜酌量,当允当辞,决计定了,愚兄便去回复。”三春听罢,心中打量了一回,即便微微冷笑,说道:“哥哥,此事乃前定之缘,小妹也不好强得。但赵公子既要作伐,又是哥哥谅已心肯,小妹安敢执拗,自误终身?但有一说,哥哥当与赵公子言定,他若依得,小妹自然也依。”陶龙忙问道:“贤妹有甚言语?待愚兄去说,看是如何。”三春道:“哥哥,你去对赵公子说,这亲事允便允了,但我陶三春在家等待,只以三年为期:这三年之内,郑恩若有了王位,便来娶我;若无王位,叫他不必来娶。今日当面说过,务要言须应口,日后自无他说了。” 陶龙应诺出来,将三春之言,对匡胤说了。匡胤大加称赏道:“好个有志的烈女,果然才高识透,他日福气不可限量也。”遂向腰间将碧玉鸳鸯块摘下一个来,递与陶龙道:“这是我兄弟郑恩的定礼,贤东权且收下。日后我兄弟若得身荣,便如今妹之约,当来迎娶不误也。”陶龙致谢收讫。复整佳肴,重添美酝,宾主欢怀,饮至天晚而撤。匡胤起身辞谢。陶龙兄弟苦留不住,只得叫人备了一匹马,送与郑恩坐骑。四位贵人慌忙下了厅,出了庄门,一齐上马。陶龙道:“公子前途保重!此去诸位若得荣身,望公子勿忘今日之约,使小妹遗恨白头也。”匡胤道:“贤东不必挂怀,此事各系名节,在下既已为媒,岂有相负之理?就此奉别,勿致多劳。”说罢,两下各各珍重而别。有诗为证: 偶因无事觅河浆,误被馋涎起祸殃。 幸有天公施作合,一言能决百年良。 且说匡胤兄弟四人,策马投东,走有二十余里,到了营盘,下马进帐,已是初夏以外。匡义与赵普同来相问,匡胤把前事数一数二的说了一遍。匡义上前,拉住了郑恩道:“恭喜哥哥,定下亲事了。倘日后成亲之夜,上床时,可仔细提防,嫂嫂拳头利害,莫要再去领情。”张光远道:“不妨,嫂嫂极是有涵养的,若见了哥哥这等美貌,又是这等温柔,偎倚已是不及,怎肯再下毒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郑恩满面羞惭,道:“多是二哥干的歹事,乐子那有这样心?”众人说说笑笑,直到三更,方才安歇。一宵晚景休提。 次日,柴娘娘车驾起行,柴荣领军簇拥在前,赵匡胤同了众兄弟与韩素梅母子在后而行。正是有话即长,无话便短。行了多日,看看离东京不远,探马报进朝中,早有文武官员出城迎接,跪在道旁,口称:“娘娘,臣等特来接驾,愿娘娘千岁。”柴后在车中口传懿旨道:“卿等免礼平身。”文武官员谢恩已毕,起来站立两边。柴后的车驾进了城门,过了正阳门,来至五凤门外,换了内侍推辇,只有柴荣跟随进宫。那司礼监在前引路,穿过分官楼,至更衣殿,柴后方才下辇。早见掌印太监前来叩见,手捧着八般服物,又有宫娥彩女,齐来伏侍,登时将官服与柴娘娘穿戴起来。但见: 五凤珠冠嵌宝云,尊荣元首正宫庭。 身穿日月龙凤袄,腰系山河社稷裙。 束带玲珑琢玉块,宫鞋刺绣的珠明。 斩妃剑与昭阳印,象笏端持见至尊。 柴后换了宫装,上辇进宫,举眼看那宫中富贵,果是非凡。来至寝宫门首,下了辇,宫娥簇拥至内,见周主端坐龙床之上。柴娘娘正欲行朝见之礼,周主慌忙扶住,说道:“御妻,我与你素同甘苦,恩义相当,不必行此大礼。”柴后谢了恩,同坐御榻。柴荣过来朝见请安,周主赐坐于侧。夫妻二人共诉别后之情。柴后道:“妾在排州,屡闻捷音。及知陛下御极,私心不胜之喜。不意偶染小疾,幸得侄儿昼夜辛勤,侍奉汤药,才得安宁。”周主听言,大加慰劳。柴荣谢不敢当。周主又谓柴后道:“御妻,朕想你我年已老耄,膝下无嗣。细观令侄仪容出表,器度安舒,他日堪寄大任,朕意欲认为己子,不知御妻以为何如?”柴后道:“陛下圣见,与妾暗合,诚社稷生民之福也。”遂将此意与柴荣说知。柴荣辞道:“臣儿无德无能,安敢当此重位?”柴后道:“你不必推辞,圣意已决,过来拜谢了。”柴荣不敢违旨,即便朝上拜谢,认了父母。周主心中大喜,传旨设宴宫中,夫妻父子共饮同欢。酒至数巡,柴荣离席奏道:“臣儿有一事启奏父皇。”周主道:“我儿有何事情?”柴荣道:“臣儿有一故友,名叫赵匡胤,此人有文武全才,变通谋略,乃国家柱石之器。望父王选来重用,则皇基可固,四方宁靖矣。”周主道:“王儿所奏,谅此人定自贤能。俟朕明日临朝,将赵匡胤宣来,封他官职。”柴荣谢恩,入席欢饮,至亲三口,论古谈今,直至三更,方才安寝。正是: 一宫聚乐情无已,万国欢腾戴有周。 却说匡胤等数人,至次早起来,张光远、罗彦威各各回家,匡胤亦至家中省视,惟郑恩、赵普住在柴荣王府之内。那匡胤来到家中,见了父母,就哭拜道:“不孝匡胤惹下大祸,逃灾躲难,流落他方,以致抛弃膝下,久违定省。今日遇赦回家,望父母大人恕儿不孝之罪。”那赵弘段因匡胤惹祸逃离,汉主追捕甚急,因此报明其故,罢职回家,合家性命几乎不免。幸而换了新朝,一切前罪俱在不问,所以罢闲在家,倒也安乐。今日见匡胤回来,未免想起前情,心怀怒气,骂道:“好逆子!我只道你死在外边,怎么还有你这畜生性命回来?”当下杜夫人在旁相劝道:“老爷不必动怒,谅孩儿自今以后,改过自新。”又谓匡胤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安身?使做娘的终日倚门而望,心常忧虑,茶饭不沾。今日幸得回家,骨肉相叙。你可把在外之事,细细说与我知道。”匡胤跪下对道:“孩儿自从杀了御乐,逃往关西,欲投母舅任上存身。于路遇了柴荣,即今新王之侄,与孩儿结为兄弟,因而相随柴娘娘车驾进京,来见父母。” 杜夫人道:“我儿,你既到关西,可曾寻见母舅么?”匡胤道:“母亲,不料大母舅在任身亡,于千家店遇了外婆并二母舅……”遂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杜夫人听了大喜。赵弘殷叫道:“我儿,如今新君在位,我已不愿为官,罢闲在家。你遇赦回还,从今不可任心生事,再蹈前非;当与兄弟安住在家,读书习艺,免了吾惊恐之心。”匡胤道:“谨遵严命。”当日无事。不提。 先说那军师王朴,当时辞官避位,衣锦还乡,侍奉慈亲,笃于敬养。不期亲寿过高,寝疾而逝。王朴哀毁不胜,凡衣衾棺椁,极尽其礼。殡葬已毕,守制在家。周主闻知其信,钦差官员,赍奉御馔祭奠,制额褒赠,甚相荣宠;又下诏书,钦召进京,以匡朝政。王朴本不奉诏,因其偶观星象,知得真主有难,趁此机会进京,以便从中解救,所以同了差官,来到京中,朝见天子。周主得见大悦,御手相扶,金墩赐坐。王朴谢恩坐下。周主道:“朕自不见先生,如失左右手,思念不置,今日得见,朕愿足矣。”即加封枢密使兼中书令。王朴谢恩,奏道:“皇上乃英明之主,治道得宜,天下已具太平之象,而犹眷念于臣;臣以庸材得蒙殊遇,虽肝脑堕地,不足以报涓埃之万一,而又加以重爵,恩宠倍隆。臣今老母已终,无复顾虑,当尽愚衷,以效忠于陛下也。”周主龙情大喜,传旨设宴,管待王朴。是日,君臣同饮,尽欢而散。正是: 最喜君臣如鱼水,果然敬爱似滋胶。 次日,周主驾坐早朝,受文武百官朝见已毕,传旨宣晋王上殿。柴荣来至驾前,嵩呼俯伏。周主道:“王儿,昨日所举之赵匡胤,与朕宣来,朕当试其抱负,量才擢用,然后受职。”柴荣领旨,即着宣召官前往赵府,召赵匡胤进朝见驾。匡胤见召,随差官即至金阶,山呼朝见,俯伏尘埃。周主留神注目,往下一看,认得是禅州城上放箭之人,登时睁翻龙目,咬碎银牙,指定了匡胤骂道:“好红面贼!朕与你何仇,你敢箭伤朕左目?只道今生难报此仇,谁知你自来投网。传旨驾前官,与朕将红面贼绑了,还要查他家口,一同候旨取斩。”当殿官奉旨,不敢停留,走下殿来。唬得匡胤魂不附体,正不知祸从何未,一时无措,正如: 就地踊出金钱豹,从天降下大鹏雕。 当殿官至丹墀,将赵匡胤登时绑了,推出朝门候旨。 柴荣见周主发怒,将匡胤绑了要斩,不知何故,心甚着忙,在龙案前双膝跪下,口称:“父王,为何见了匡胤,龙心不悦,将他绑了,又要拿他家属?不知他所犯何罪,触怒圣心?”周主道:“王儿有所未知。朕前日在宫无事,偶尔假寐片时,梦游禅州。忽见这红面贼在城上暗发一箭,将朕左目射伤,至今还痛,时时流血。今日得遇,定当斩首,以正其罪。”柴荣道:“父王,此乃梦寐之事,岂可认真?况赵匡胤乃文武之材,有忠义之志,用之有益于国家,故臣儿冒昧荐举。今父王若以梦中之人与他仿佛,一旦加以非刑,则赵匡胤无罪而受死,恐于心未必能甘。还望父王谅之。”周主道:“朕见这贼站在城上,明明白白将朕射伤,衔恨已久,今日岂肯释怨于彼那?”柴荣道:“父王虽当盛怒之下,必欲置赵匡胤于死地,彼亦受死不辞。然臣儿恐有碍于贤路,使天下英雄闻风自危,不敢前来求取功名。那时投往别邦,资助敌国,天下动摇,何以御之?望父王以社稷为重,释梦寐之虚怨,恕匡胤而用之,将见天下之士,皆来效能于国,匡助父王矣。”周主道:“王儿,你说梦寐中所见乃虚渺之事,你曾见朕目现在受伤,难道也是虚渺之事么?汝若奏别事可听,此事决不可听。朕意己决,不必再言。当驾官速去将他家口查问明白,复旨定夺。” 柴荣见周主不听,心甚着急,又连连磕头,口称:“父王,赵匡胤决不可斩。禅州离京有二千余里之遥,父王凭此梦寐之事,屈斩无罪之人,人岂肯信那?今日若斩匡胤,怕的冷了天下豪杰之心,倘别国勾动干戈,非同小可。况父王新登宝位,四海未平,外镇诸侯,亦观望不臣,畜心谋反。更有南唐李璟,不奉正朔;塞北契丹,连次侵犯;且晋阳刘崇,僭号称尊,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声言要与汉主报仇,不时骚扰。似此兵连祸结,觊觎神京,父王驾下又无良将,正宜搜罗贤杰,以备御寇之用。今赵匡胤博览兵书,精通韬略,有斩将夺旗之勇,运筹决胜之谋,求之当世,恐尤其二。父王岂可因虚浮之事,而必欲斩他!况臣儿闻齐桓公忘射钩之耻,亲释管仲于堂阜,用之为相,卒兴齐国;雍齿数窘辱汉帝,后仍赐爵,以致贤才广进于朝。彼实有其罪,尚能释怨,以为国家;父王何以独不忘情于匡胤乎?望父王开天地之恩,即使匡胤实有其罪,但以社稷为重,而矜赦之,则彼必尽心报国,戮力皇家,亦如管仲之功矣。”柴荣如此百般苦奏,周主只是不听,反而面颜微怒,心下甚嗔,道:“朕与汝有父子之情,那红面贼暗箭伤朕,汝该与父报仇,方见为子之道;因甚反与他求赦,烦舌多言,专心向外,汝何意耶?”柴荣复奏道:“臣儿岂有外向之心?惟见赵匡胤乃是当今英杰,举世无双,欲望父王留下,扶助江山,保安社稷。故此不避嫌疑,恳求父王赦免,责其报效。望父王赦了罢。”周主道:“王儿不必苦奏。朕朝中良将不少,强兵甚多,何惧四方寇乱乎?即无红脸贼,朕岂不能为君而抚有天下乎?” 柴荣见周主总不肯赦,急得心慌意乱,无策可展。正在难为之际,只见班中闪出一位大臣,俯伏阶前,口称:“陛下,臣有愚言,望乞天听。”周主举眼看时,原来是王朴,便道:“先生,不知所奏何事?”王朴奏道:“臣奏赵匡胤所犯,果系陛下梦中之事,未便明言。陛下盛怒之下,将赵匡胤斩首,恐汴梁百姓惊疑,不知赵匡胤所犯何罪,即行杀戮;即赵匡胤自己,亦不知何罪而取灭亡。臣愚,以暗昧之事,岂可遽加其刑?不如陛下且准殿下之奏,将赵匡胤与殿下,问他明白,录其口供,晓谕军民,方知赵匡胤暗中行刺,箭伤陛下,以正其罪,使赵匡胤死而不怨。此乃服人心而尽国法,至当之道也,愿陛下允焉。”周王听了此奏,低首沉吟,以决可否。有分教:反复谏诤,暂息胸中之暗忿;斡旋匡救,转疑肘腋之不臣。正是: 虽惊真命遭无妄,自有高贤指隐机。 毕竟周主听奏允否,且看下回自知。 第四十三回 苗训决算服柴荣 王朴陈词保匡胤 第四十三回 苗训决算服柴荣 王朴陈词保匡胤 诗曰: 平地起风波,心惊奈若何? 谏辞终不听,苦口机如无。 君心纵隐恨,臣命岂堪苛? 一朝免大祸,千古叹同途。 世情多反复,属意在干戈。 话说周主凭了梦寐之事,要把赵匡胤斩首,并拿家属一并问罪,以消隐忿。晋王柴荣百般苦奏,坚执不从。却得王朴进言,以赵匡胤罪状未著,岂可骤加以刑?当发与晋王柴荣,录其情状,暴于朝野,然后正其典刑,方为允当。周主听了此奏,沉想一回,点头允许,说道:“王先生所奏甚当。”即命将赵匡胤发与柴荣录供,复旨定夺。王朴同柴荣谢恩退步。金钟三响,驾退还宫。柴荣谢了王朴,文武各散。 柴荣来至法场,令人放了绑。匡胤死里逃生,同进王府,见了众人,把朝中之事说了一遍。赵普听了,惊骇不迭。郑恩只是怪叫,怒气填胸,便把柴荣恁的埋怨,说道:“大哥,你做了一个王位,就叫你姑爹放了,有何难事?却又这等薄情。”柴荣道:“愚兄极言苦劝,当今只不肯听;亏了王先生之奏,方才暂允。”郑恩道:“乐子只要你设法救了他,便肯甘休。”柴荣听了,无可奈何,只得将好言安匡胤之心,说道:“二弟且免忧虑,放心回去,宽慰伯父母之心。待愚兄早晚进言,求姑母挽回,与你讨赦,即无事美。”匡胤乃是铁铮铮的好汉,眼中着不得泥沙,怎肯说半句儿乞怜的话?便道:“兄长,小弟乃朝廷钦犯,天子对头,若不住在王府,连兄长也不放心,此去或者逃亡,其罪便归于兄长了。常言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小弟视死如归,凭天发付,决不抱怨于兄长也。”当有赵普上前劝道:“公子不必惊忧,小可算来,谅无妨碍。目今圣上正在盛怒之下,若进言烦数,是更益其怒,便难平妥了。幸得王先生保奏,发在王府录问,此便是缓兵之计,各位便好计议,从中斡旋。待圣心稍解,殿下再以缓言进劝,圣上岂有不释然允许乎?”柴荣接口道:“先生之言,大有见地,贤弟可安心待之,决然无碍。”说罢,命当值官备办筵宴,与匡胤压惊。郑恩、赵普相陪,四人共饮。正是: 强吞三五盏,勉解百千愁。 按下王府饮酒之事。里说赵府家人把这件事情打听明白,来到家中,报与赵弘殷、杜夫人知道。那赵弘殷闻了,惊得魂飞魄散,心丧神伤。那杜夫人听说儿子犯了大罪,命在须臾,似高楼失足,如冷水浇头,大叫一声:“痛杀吾也!”望后便倒。赵弘殷连忙扶住,只见夫人牙关紧闭,气阻咽喉。晕去半晌,方才苏醒,泪如泉涌,大放悲声,叫声:“匡胤我的儿!你得祸逃生,飘流在外,非容易回来,犹如沙里淘金,死中得活。我指望养老送终,披麻戴孝;谁知白白的空养一场,好似竹筐打水,只落了空。”说罢,号啕大哭。那赵老爷把夫人扶坐在椅,用言相劝。只见老院子跪下禀道:“今有晋王千岁打发一员差官来说,多多拜上老爷、夫人,不必惊扰,不过五六日内,朝廷自有赦书下来,公子自然无事。差官现在外面,要见老爷。”赵弘殷道:“我乃汉朝巨子,不受新天子爵禄,怎好与来官相见?匡义儿,你可出去,与来官同进王府。见了晋王,只说我身子有病,不能亲自叩谢。再看看哥哥,不知怎了?可速去速来,免使我悬望。” 匡义领了父命来至前厅,见了差官。一同上马到了王府,见了柴荣,致谢道:“家父感兄长之德,佑护家兄,特遣小弟前来叩谢。”柴荣道:“贤弟回去,多多拜上伯父、伯母,但请放心,令兄多在愚兄身上,包管无事。”匡义拜谢,因父命急迫,不敢停留,与匡胤略谈几句,辞了柴荣,回家去了。 当时柴荣虽与匡胤陪饮,其如心中有事,难以下咽,不过执杯相伴而已。看看天色将晚,柴荣立起身来,叫声:“贤弟,愚兄不及相陪,暂且告别。”匡胤已知其意,说声:“兄长请便。”柴荣往内去了。那匡胤谈笑自若,全不介意,与郑恩、赵普只是饮酒猜拳行令,好不兴头。 不说三人饮酒。且说柴荣回至房内,心中只愁明日怎样进朝复旨,觉得心神不定,坐卧不安,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口内长吁短叹,咿唔沉吟。听那谯楼已是三鼓,正交半夜。才要合眼,猝地里心头一跳,却又惊了醒来。呆呆的对着残灯,愁眉蹙蹙,神气惶惶,口中叹道:“我柴荣欲全大义,故把朋友保举于朝,以表黄土坡结拜之情。谁知福禄未来,祸患先作,父王与他竟成梦里冤家,眼前仇敌,即欲加罪,置之死地。我再三苦谏,只是不依。亏了王朴所奏,发在我处。若不设划奇谋,如何得救匡胤性命?若是迟滞无策,明日父王竟把匡胤杀了,叫我怎见张、罗、郑、赵诸弟之面?”千思万想,并无解救之方。不觉金鸡三唱,红日东升。这一夜工夫,把柴荣愁得形容憔悴,面目枯槁,不敢上朝复旨,只差官具本告病。 周主见了告病本章,心中大惊,忙忙退朝回宫,说与柴后知道。登时传出旨意,命太医院官前去看病,又叫心腹内官前去问安。柴荣暗托内官,求柴娘娘在周主面前与赵匡胤讨赦。周主见柴荣有病,更值柴娘娘再三劝解,把那杀匡胤的心肠减去了一半。就在宫中发出旨意一道,把赵匡胤暂寄天牢,候晋王病愈之日,再行问明治罪。柴荣接了旨意,悲喜交集,免不得把匡胤送至天牢;瞒了朝廷,又把匡胤暗暗接回,藏在王府。那柴荣职居王位,执掌东宫,又是柴娘娘作主,内外大权,悉命东宫把握,因此大小朝臣,尽都趋附承欢,逢迎不暇,还有谁人敢说赵匡胤不在天牢、而在王府的话?这正是: 炎凉世态皆如此,冷暖人情孰不然? 彼时张、罗二人闻知匡胤有难,齐来看视,弟兄五人坐在书房,商议救匡胤之策。正议间,只见门官报进道:“启千岁爷,外面有一道人,口称苗光义,要见千岁。”赵普道:“殿下,那苗光义阴阳有准,祸福无差,善知过去未来,如影如响,乃当今之高士。殿下当以礼貌接他进来,问以救赵公子之策,谅彼决有方略。”郑恩道:“这驴球入的果然口灵儿,算得恁准,乐子极欢喜他。大哥,快去迎接他进来,必有好处。”柴荣听说,欣然立起身来,带同郑恩、张光远、罗彦威、赵普等人,一齐行过了七间银安殿,出了中门,来至府门,见了苗光义仙风道貌,柴荣先已欢喜,欠身相迎。郑恩向前扯住了苗光义的手,说道:“口灵的妙算先生,乐子在平定州会了你,常常想念你的阴阳有准。今日你有缘到来,乐子快活杀了也。”说罢,一齐进殿,至书房中,连匡胤等六人,都与苗光义叙礼已毕。柴荣逊坐,苗光义辞道:“贫道乃山野村夫,今来晋谒,礼当侍立听教,岂敢在千岁驾前僭越赐坐?”柴荣含笑说道:“先生,孤久闻你阴阳有准,休咎无差,乃世之高士,自恨无缘常相会晤。今日仙师降临,天缘相会,孤实有事相求,愿闻区划,先生若推辞不坐,孤家也不好启口了,还请先生坐了,好待请教。” 苗光义不敢再辞,朝上谢了一声,就位坐下,口称:“千岁所言心事,莫非为着赵公子,朝廷不肯颁赦,要问贫道的吉凶么?”柴荣听说,心下讶然,想他推算多灵!今日果然应验。将椅儿移过,执了光义的手,说道:“妙算先生,你早知孤家的心事,一定阴阳有准了。烦你与孤细细推寻,决断其中就里,若得二弟无事,孤家决当重谢。”光义躬身答道:“千岁且请宽心,赵公子月令低微,将星不利,有这几日薄灾,等他灾退,自然无事。”柴荣道:“只不知灾星几时可退?先生与孤说个明白,免得孤家忧愁无尽也。”光义道:“千岁,想那阴阳的道理,无尽无穷,变幻莫测,其中的精微奥妙,有非可以言语形容者。大略人生于天地之间,总然扭不过命中八字。阴阳五行,造化机关,谁能转扼?屈伸理数,要在顺循。彼夫勉强行为,矫揉乖戾,徒益其祸耳,岂乐天如命之士哉?即赵公子同下命中不顺,亦是理数当然,命运所定,千岁纵焦劳百出,恐亦无补于事。虽无不测之虞,而亦不能骤然安妥,等待灾退难满,自有机会。千岁今日下问几时灾退,贫道不说,千岁决不放心;贫道若说了时,又恐泄漏天机,得罪于鬼神,必遭谴责,于千岁亦有所不利。然贫道受千岁礼遇之隆,虽不敢不说,亦不敢全说,只好略露一二,以见凡事多有定数也。但只可千岁一人相闻,不可使第二人知,庶合露而不露之意。”说罢,立起身来,附了柴荣之耳,低低说道:“如此这般,方得赵公子免其大祸,而亦可永息外镇之患矣。”柴荣听说,将信将疑,沉吟未决。光义道:“千岁不必狐疑,但当静候,不消六日,管教便见分晓也。” 柴荣依言,遂差人往朝中打听消息。一面分付排宴款待,就留住苗光义在王府,早晚盘桓。一连过了四日,不见动静。到了第五日,打听的差人前来回报:“启千岁爷,今日朝中有各镇诸侯差官到来,上表称贺,惟有潼关高行周不见有本。”柴荣听报,暗暗称奇:“苗光义果是阴阳有准,推断无差。”叫声:“先生,数虽应了,只恐孤家进朝,此事做不来,如何处置?”光义道:“理数已定,千岁放心做去,自有能人保本,决无妨害。快去快去。” 柴荣听了,分付当值的备马,遂别了匡胤等众人,忙忙上马,出了王府,穿街过巷,来至五凤楼,进了东华门,下马而行。走过九间殿,又过了分宫楼,至内宫候旨。正值周主在宫看那各镇诸侯称贺的表章,翻来翻去,不见有金斗潼关高行周的贺表,心下又怒又惧:怒的怒他不来上表,毕竟有不臣之心,欺藐君上;惧的惧他既不宾服,一定有谋反之意,想他智勇兼全,名闻天下,滑州之战,几乎丧胆,他若举兵而来,谁能抵敌?因此怀忧。正在思想,见有宫官跪下奏道:“启万岁爷、国母娘娘,晋王千岁在宫门外候旨。”柴娘娘道:“快宣他进来。”宫官传了旨意,柴荣进宫朝拜请安,平身赐坐。柴娘娘道:“我儿,你病体可好了么?”柴荣道:“臣儿还未痊可。”柴娘娘道:“你病尚未愈,进宫来有何事?”柴荣道:“臣儿一则进宫问安,二则有桩大事,要奏知父王。”周主道:“王儿有甚大事?奏与我知。”柴荣道:“臣儿遵旨养病,适有报马报称:潼关高行周招兵买马,积草屯粮,不日兵上汴梁,声言要与汉主报仇。为此臣儿带病来奏,望父王早为定夺。”周主闻奏大惊道:“怪道这贼不来上表,原来果有反叛之心,如何区处?”柴荣又奏道:“那高行周与臣儿有不共戴天之仇,衔恨已久,因他父子骁勇无敌,不能与先人报仇雪恨。如今老贼操兵练将,要上汴京,声势甚大,难与为敌。依臣儿之见,父王即当命将兴师,往彼问罪,先声所至,可以不战而定,所谓先发制人,易与为力之道耳。”周主道:“王儿所奏甚当,但诸将之中,谁可领兵当此大任?汝试择焉。” 柴荣道:“臣儿闻欺敌者败,怯敌者亡。今观在朝诸将,皆非高行周之敌,盖有滑州之役,恐其惧怯而愤败也。”周主道:“似此谁人可使?”柴荣道:“臣儿保举一人,堪称此职,决能与父王分忧,可望成功。”周主道:“汝保何人?”柴荣道:“臣儿所保之人,乃当今之豪杰,举世之英雄,恐父王不肯开恩,赦彼罪名耳。”周主听罢,微微笑道:“王儿,你今所奏,莫非有心要保那红脸贼么?这却万万不能。”柴荣复奏道:“父王,那赵匡胤刀枪精通,弓马娴熟,有大将之才,堪为国家之用。父王命之为将,领兵前去,若匡胤无能,死于高喊之手,就如杀他一般,可消父王之怒矣;若匡胤此去得能擒拿老贼,一来便与国家除了大害,免其后患,二来可报臣儿先人之仇,更可使匡胤将功折罪。此一举而两得,公私兼尽之策也,望父王依允。”周主听奏,沉想了一回,说道:“王儿且退,明日早朝,再当定议。”柴荣总不肯退,只是苦切相求,委曲陈奏。当不得柴娘娘又在旁边撺掇,说道:“社稷为重,隐忿宜轻。陛下还该赦赵匡胤之罪,命他领兵速上潼关,剿除叛逆为是。”柴娘娘这两句话,又把周主要杀匡胤之心,已减去了八九,说道:“明日候旨。” 柴荣谢恩回宫,回至王府,见了众人,把这话说了一遍。众人惊喜交集,说道:“虽蒙大哥这番回天之力,皇心转移,究竟不知明日凶吉何如。”柴荣道:“不妨,皇上已有允许之意,谅无翻变;设或不然,愚兄愿以微命殉之,岂敢偷生于人世耶?”苗光义道:“殿下勿忧,诸公亦请放心,理数已定,明日包管无事。”众人将信将疑,不敢多说。看那匡胤欢笑自如,绝无惊忧之态。当时柴荣分付备酒,排设于书房之中。现在七人,序次坐下,闲谈今古,共饮醇醪。只因未判吉凶,藉此以为解闷消愁而已。正是: 一事未经言下决,数杯且尽眼前欢。 次日,周主驾设早朝,受文武百官朝拜。周主问道:“今潼关高行周不遣官上表,阴蓄不臣之心,指日兵上汴京。汝等众卿,有何良策,以助寡人?”言未已,有晋王柴荣上殿山呼,保奏赵匡胤为将,领兵征剿潼关,必能建绩。周主道:“朕的强兵猛将,亦复不少,王儿何苦一心保他?且这贼乃朕之仇人,朕若误用为将,倘彼生变,不几自造其威乎?此奏未妥,难以施行。”只见枢密院王朴上殿,进礼称臣,叫声:“陛下,晋王所奏甚是。陛下暂赦赵匡胤之罪,命他带罪立功,只许领兵三千,刻日上潼关擒拿高行周,得胜还朝,将功折罪;若有失机,两罪俱发,总然不出陛下之所算也。”周主道:“倘赵匡胤此去,半途生变,反投高行周,便自如虎添翼,愈益其敌,此事怎了?”王朴道:“臣朴愿保匡胤立功,决不反投高行周;倘若有变,臣甘抵罪。”周主道:“既先生所奏,与王儿相合,谅是无妨,朕当允议。”遂在龙案之上,亲写了一道旨意付与。晋王柴荣与王朴各各谢恩。周主驾退回宫,文武各散。那王朴是个能人,善晓阴阳,算定匡胤此去,路上自有收留人马,不必多付,所以只奏三千,若奏多了,周主心疑,便不能救了;况高行周虽然威镇潼关,父子枭勇无敌,手下雄兵十万,战将极多,其如寿命不长,难存于人世,匡胤此去,适逢其会,便可成功。闲话休提。 只说当时柴荣领了旨意,回府见了众人,先与匡胤恭喜过了,然后将旨意开读,只见上面有两句:“领兵三千,速上潼关擒高行周,回京定夺。”只唬得柴荣面如土色,举止无措,一把扯住了苗光义说道:“先生;二弟虽然赦了,那旨意上只付三千人马,前去征剿。据孤家看来,此去只有输,没有赢。那高行周排兵布阵,引诱埋伏,件件皆精;况其子高怀德勇冠三军,万夫莫敌。孤家前在滑州,与他打过几仗,被他鞭打史彦超,枪伤王峻,杀死人马无算。这般利害,人所共知。今二弟虽是英雄,只叫他匹马单枪,如何去得?孤家于心不安。不知先生有甚良策?”苗光义道:“理数已定,千岁何必多虑?况贫道已先说过,时来运来,赵公子从此以后,大运亨通,该与王家出力,建立功勋。此去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到那里福了心灵,灾消晦退,正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千岁但当静以待之,方信贫道之言不谬也。”柴荣道:“先生言虽容易,其如孤心终不能安,奈何?”光义道:“贫道有一譬喻,当为千岁言之,其疑可立决矣。”柴荣拱手请教。苗光义从容分说出来,有分教:历年喽卒,尽为帐下雄兵;前代良臣,顿作冥中厉鬼。正是: 饶君纵有冲天志,难出其中玄妙机。 毕竟苗光义说甚譬喻,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赵匡胤带罪提兵 杜二公挈众归款 第四十四回 赵匡胤带罪提兵 杜二公挈众归款 词曰: 游子归乡,未得晨昏定省。时当非患,此身几入阱。为有不臣,用是立功边境。风尘士马,旌旗隐隐。路接英豪,添助军容盛景。初来鸿运,抵掌同酬庆。天假良缘,更值乘龙欣幸。克成懋绩,才扬本领。 右调《传言玉女》 话说柴荣见匡胤罪虽赦了,但周主只发三千人马,要他上潼关擒拿高行周,将功赎罪,心中不胜惊惧,向苗光义求问计策。光义道:“千岁何必多虑?凡事有兴有败,数理所该,莫可勉强,凭你好汉英雄,都扭不过天象。即如那诸葛孔明,具内圣外王之学,有神出鬼没之机,鞠躬尽瘁,难脱秋风五丈原;项羽有拔山之勇,举鼎之能,喑噁叱咤,千人自废,一朝势去,自刎乌江。古来多少英雄良将,机逢势盛多兴旺,运退时衰没主张。贫道夜观乾象,见高行周命星昏惨,惶惶欲坠,料他不久于世,已是无能。今赵公子但当鼓勇前去,相机而行,不过两月之内,高行周一定身亡,而公子能建不世之功也。”光义说到了这一句,只见匡胤在旁哼哼冷笑,叫声:“苗光义,你这牛鼻子的道人,你自恃其能,说这许多谎话,恁的天花乱坠,惑乱人心。我此去得胜回来便罢,若不得胜,不把你腿筋儿打断,我也不姓了赵。”苗光义听说,亦大笑道:“赵公子,你聪明了一世,懵懂在一时。你此去若应了贫道之言,杀了高行周,得胜回朝,那时莫说要打贫道不好下手,只怕还要重谢贫道哩;若杀不得高行周,自己性命已丧潼关,怎能回来把贫道的腿筋打断?公子但请放心前去,自可成功。贫道只在王府等候捷音,奉陪贺功筵席。况且别人领兵去,还割不下高行周首级,公子你与他是前世冤家,今生对头,一定不移之理,无用多虑。”匡胤听了,便不言语,暗想:“高行周祖传花枪,人不能敌,乃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铁枪王彦章尚且丧在他手,何况于我?我如今也顾不得了,为人在世,岂可贪生怕死,束手自毙?譬如得罪而死,死之无名;不若战死沙场,名传后世。”主意定了,叫声:“大哥,快去挑选人马,小弟明日就要起身,那怕高行周有三头六臂,与他拼一拼,除死方休!”柴荣听言大喜,即刻往教场点选三千精壮人马,付与匡胤。 匡胤将人马驻扎定了,回家来辞别父母。只见赵弘殷默然无语,面上生嗔。杜夫人终是姑息,见了匡胤,眼中流下泪来,叫道:“我儿,你回来了么?”匡胤道:“正是,孩儿回来了。”那赵弘殷疼在心头,恼在脸上,用手指道:“不肖子,我几次三番叫你休要惹祸,饶了我两口儿老命,你偏偏不听,连次招灾,带累父母担忧受怕,今日还要你来做甚?快些出去,莫要在此。”匡胤道:“爹爹、母亲,周天子虽然赦了孩儿的罪,却叫孩儿带罪提兵,刻日上潼关擒拿高行周回来,将功折罪,明日就要起身。为此,前来拜别父母。”杜夫人闻言,放声大哭。那赵老爷虽然恼怒在心,听说周主命他上潼关剿拿高行周,明日就要起兵,只唬得泥丸宫失了三魂,涌泉穴走了七魄,免不得眼中也便流泪起来,叫道:“匡胤我的儿,我空养了你一场,你此去兵上潼关,凶多吉少,只怕今日一见,以后再不能会面了。”说罢,哽咽凄楚,不住咨嗟。匡胤道:“爹爹,那高行周不过也是一个人,须不是三头六臂,直恁如此怕他?”赵弘殷喝声:“唗!畜生胡说!那高行周深明韬略,善晓天文,行兵如孙子,摆阵似太公,一条枪传名无敌,马前课能断吉凶,闻风知胜负,嗅土晓输赢。你这冤家分明是小蚂蚱行嫌路窄,雏鹰初舞恨天低,你岂是他的敌手?惟有送死而已。我今没有别说,只有几句要言分付你,你兵上潼关,须要牢牢紧记,依我而行,或者性命可保,重回故土。你当听着: 沿路休伤百姓,天晚先要安营。 拔营须看日出,安营贵在康平。 夤夜当防劫寨,传更分外严明。 低处须防放水,窄处防火攻营。 出兵须看黄道日,打仗还宜占上风。 追将提防埋伏计,回营准备后来攻。 行周诡计多莫测,善于引诱挫人锋。 胜败虽然难预定,听天由命赖神聪。 此乃行兵要诀,汝当紧记而行,切勿自恃血气之勇,误了大事。”匡胤受命讫,即叫道:“爹爹、母亲,孩儿此去,多只半年,少只四月,自然得胜还朝,无烦二亲挂念。孩儿皇命在身,不敢久留,就此拜别。”说罢,叩了四个头,辞别父母。那杜夫人放声大哭,扯住了匡胤,难解难分,真是生离死别,人间最苦之事。那赵弘殷叫声:“夫人,你也不必悲伤,孩儿身负大任,不宜阻隔,待他去罢。”夫人听说,只得放了手。 匡胤流泪辞别过了,举步到后房,来别妻子。那贺金蝉听得丈夫出兵远去,心下十分忧愁,正见匡胤进来,连忙接至房中,见礼坐下。金蝉道:“丈夫,闻知朝廷赦了罪名,又要提兵远出,使妾不胜惊恐。此去但愿神明相佑,早早奏凯回兵,妾愿顶礼三光,酬恩家庙。”匡胤道:“贤妻不须多虑。卑人进来,因有一事相嘱:那堂上双亲年老,早晚侍奉,全仗贤妻勤劳照应。”贺金蝉道:“此乃贱妾分内之事,不必叮嘱。”说罢,夫妻同出房门,来至厅前,金蝉住步。 匡胤别了妻房,又往堂上重辞父母。见了匡义,一手执住,叫声:“兄弟,为兄此去,兵上潼关,凶多吉少,倘然身丧高行周之手,只愁父母年高,仗你孝养。嫂嫂年轻,叫他嫁人,免得终身不了。”匡义听言,满眼流泪,叫道:“哥哥放心前去,但愿逢凶化吉,改祸成祥。”说罢,送出大门。 匡胤上马,来至王府,已是下午时分。柴荣预备饯行酒席,摆在书房,专待匡胤进来坐席。当时柴荣、匡胤、郑恩、张光远、罗彦威、赵普六人,依次而坐,惟苗光义不用荤馔,另外设一素席。彼此举觞共饮,执署同餐,席间又说了许多行兵的说话。看看天晚,又饮了一回,方才撤席,各自安歇。 次日,匡胤辞别众人,带领那三千人马,同了郑恩,发炮起行,出了汴梁城,望潼关大路而走。路过昆明山,收了董龙、董虎,得了喽罗兵八千,共有一万一千人马,合兵一处而行。于路又从张家庄经过,知得张太公已死,匡胤便令从军准备祭礼,往灵前祭奠一番,以尽子婿之礼。奈张太公在日,有了偌大家私,并无子息,更无宗族亲党。匡胤即时叫齐了奴仆家童,择了一个忠厚老成的管家,叫他掌管田园,主奉祭祀,余人不许侵凌玩忽,都要勤俭遵依。众家人遵命而退。匡胤分遣已定,即便起身,率兵望前而进。有诗证之: 董家无敌八千兵,向化从行军令明。 更有多财绝裔者,选能主事合公平。 大军在路,浩浩荡荡,望潼关进发,于路不犯秋毫。正行之间,有探马报道:“前有高山阻路,大兵不可前行。”匡胤听报,传令安下营寨,问向导官道:“前面这山叫甚名儿?”那赵匡胤带罪领兵,周主尚未封职,手下众人不好称他老爷,又不好称他元帅,只得称呼一声主爷,其意以为领兵之主而已。当时向导官禀复,尊称一声:“主爷,前面这座山,名为太行山,极是高绝险峻的去处。”匡胤听说是太行山,想道:“母舅杜二公在山上,称为抹谷大王,不知近来行止如何?我何不上去相会一遭,便见分晓。”遂谓郑恩道:“三弟,这山上乃是我母舅在上驻扎,手下兵马极多。你可与二董将军守住营寨,待愚兄上山去,与他借些人马,凑聚大队,好上潼关与高行周对垒。”郑恩应诺,便与董龙、董虎看守营盘。 匡胤独自一个空身上马出营,进了山口,随马缓缓上山。但见那太行山恁的十分景致,但见: 松柏秀参天,涧溪流逝连。 獐豝随往返,麋鹿任游闲。 狡兔营三窟,豺狼纵一烟。 仙禽飞似舞,鹦鹉巧能言。 最爱泉中物,皎然似雪练。 此时正当中秋天气,草木犹青,山卉尚艳,山景有色,令人赏玩不置。匡胤正看之间,听得锣声响处,见盘道上有数十个喽罗,要把擂木打下山来。匡胤着急,慌忙喊叫道:“你等喽兵,休要打下。快去报与抹谷大王知道,说有东京赵公子到来,要求相见。”那喽罗望下看来,见匡胤头上红扎巾,身穿绿战袍,面如重枣,须似钢针,坐着那火块般的赤马,体高调良,越显得匡胤人材异特,相貌魁伟;又是认得寨主,不知甚么来历:不敢怠慢,飞奔上山,至分金亭前跪下禀道:“启大王爷,山下来了一个红脸大汉,单人独骑,口称东京城内的赵公子,要见三大王的。请令定夺。”杜二公听报,便对威山大王、巡山太保说道:“这来的公子,就是小弟的舍甥,名叫匡胤,表字元朗。为人极有仁义,他在关西五路,算得一条好汉。今日前来,定有缘故。敢屈二位山主同小弟下山;接他上来,问他因甚到此,倘若无事,便好盘桓。不知二位寨主意下何如?”巡山太保道:“贤弟,你去年在千家店抹谷之时,把你打了一顿的,可就是这位令甥么?”杜二公笑道:“实不相瞒,小弟见教的,正是这位贤甥。”巡山太保道:“怪道要我们同去接他,原来是贤弟的上风,我们自然该去。”威山大王道:“愚兄久闻令甥是位英雄豪杰,去年贤弟被打时,愚兄就要接他上山。不道他恁早去了,不能相会,此心常自怏怏。天幸今日到来,正惬予怀,礼该相接。”遂分付喽罗大开寨门,洒扫迎候。三位大王齐下山去,把匡胤迎接上山,至厅上见和已毕,各各坐下。 先是匡胤与杜二公叙了些甥舅的话头,然后动问二位寨主尊姓贵表。那赵匡胤乃是九朝八帝班头,天大的福分;又是鸿运初来,暗里能够致人恭敬。当时问得这一声,那二位大王便躬身立起。威山大王道:“公子,在下姓李名通。这是义弟,姓周名霸。俱是涿州人氏。因与势家有仇,一时忿怒,行凶打死了人,奈官司逼迫,无处安身,只得逃到此山,权为落草,只图苟且存身,实非中心所愿。”匡胤道:“原来二位寨主多是英雄好汉,有此本领。可惜埋没于绿林之中,诚美玉韫藏,明珠蒙滓。今赵某不才,奉旨提兵,上潼关剿除叛逆,大兵现在山下驻扎,因慕二位寨主英名,谨来晋谒。二位若肯弃邪归正,一同赵某前去立功,将生平志愿,报效朝廷,博取富贵功名,耀祖荣宗,封妻荫子,岂不美哉?如若安心落草,恐非终身事业。未识二位寨主尊意以为何如?”那李通、周霸听了这番劝谕之言,不觉鼓动了壮年志气,拨开了阴晦乌云,心中如雪亮一般,又感激,又欢喜,开言答道:“某等素有此心,因无路可进,故此权避山林。今蒙公子开谕,不弃我等鄙夫,愿归麾下,听从指使,一同前去杀贼立功。”匡胤大喜道:“既承二位相许,明日就要起身。不知山寨里有多少人马?烦二位传令于他,愿去者去,不愿去者听其自便,不必相强。”二人领命,一面查点喽兵,一面收拾粮草,又分付备酒在分金亭内款待匡胤。 看看天色已晚,匡胤便要告别下山。杜二公用手扯住道:“贤甥且慢。自从你旧年别后,我把你外婆、舅母、表妹一同搬上山寨里居住。我等兄弟三人名虽落草,实是替天行道,义取人财,倒也兵精粮足,靠天的十分兴旺,皆出贤甥良言所致。但你外婆常常惦念你,可随我进去看看,且过了一宵,明日下山罢。”匡胤听说外婆、舅母俱在山上,连忙立起身来,别了周、李二位,随了杜二公,来到后寨,拜见杜老太太与褚氏舅母。叙过了家常的话,褚氏便问:“外甥,你今从那里来?”匡胤道:“甥儿从东京来,如今奉旨,兵上潼关,剿除叛逆,特来请母舅同行。”太太道:“我儿,你父母在家可好么?”匡胤道:“俱备平安,只是母亲常念外婆、母舅、舅母,无由得见,以是为忧。” 说话之间,褚氏又命丫鬟请出丽容小姐来,与匡胤相见了。那杜二公又设了酒席,款待匡胤。长幼序次坐下,丽容便要回房。褚氏道:“我儿,这是你姑娘之子,嫡亲表兄,况是旧年见过一次,还要躲避怎的?可就在我肩下坐着,陪你哥哥饮一杯。”丽容不敢违命,只得坐下。那匡胤前次相见,尚未细观,不过略睹姿容,见其母女不同其貌,已是暗暗惊异。今日同在席上,留心偷觑,方觉娇姿绝世,美貌无双,乃天上之嫦娥,人间之艳丽也。有《临江仙》一词以赞之: 柳叶眉弯新月,秋波盼兮传神,芙蕖出水色娇匀。安排碎白玉,映衬点朱唇。镶嵌珍珠遍插戴,衣衫鲜艳层层,天然美貌一佳人。香醪递口饮,春笋把杯擎。 那杜丽容有西宫贵妃之福,虽然同在饮酒,不避嫌疑,然其举止安敦,自有一般贞静幽闲之度,所以匡胤见了,暗暗敬羡。当时至亲五口儿饮至更深,杜二公才命撤去残席,起身送匡胤到西书房安歇,甥舅各道了珍重。 杜二公回转身来,同褚氏候太太睡了,然后回房。夫妻正要安睡,只见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房来报道:“二爷,不好了,西书房火发了!”这一声报,登时把杜二公夫妻唬了一跳,即忙一同奔出房来,在书房中去看火。有分教:亲上加亲,运中行运。正是: 旌旗到处人皆服,士马临城敌自休。 毕竟书房中怎的火发,且看下回自知。 第四十五回 杜二公纳婿应运 高行周遣子归乡 第四十五回 杜二公纳婿应运 高行周遣子归乡 词曰: 军旅盘桓山渚,忆念思千缕。不作孤鸿去,假良缘,长者许,红线联翠羽。欣相聚,拟作休征,功遍宇。旌旗到处,磨厉以须自裕。谁实矜张,势杀徒遗凄楚。已是天涯多间阻,回顾斜阳,且待后举。 右调《隔浦莲》 话说杜二公送赵匡胤到西书房安歇了,复回身来,候母亲睡了,然后夫妻回房。正要宽衣,见有丫鬟来报,西书房火起。杜二公惊得心慌意乱,开门不迭,拉了褚氏,急忙忙奔至书房门首,那里见有半星的火影儿?只见一块红光罩住在书房屋顶上。夫妻各向门缝里张看得亲切,只见匡胤睡在床上,安安静静,那顶门透出一条赤色真龙,口中不住的在那里吞吐火焰。二人不敢出声,看了一回,悄声转身,回头看那屋上的红光,兀是像火发的无异,心下各自称奇,又是欢喜。回至房中,分付丫鬟不许到西书房去惊动大爷的安寝。 夫妻二人坐下,沉想了一回,褚氏开口道:“当家的,我看赵家外甥顶现真龙,必定后来有皇帝之分。”杜二公点头道:“贤妻,我一向要对你说,只因山寨事烦,不曾与你知道。旧年在中秋节后,有一道人叫做苗光义,他上山来与我相面,原说我家的外甥是个真命之主,叫我招聚兵马,积聚粮储,日后助他成事,我尚未信。不想今夜目睹其兆,果应他言,此子后来必为天子无疑了。但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宜泄漏。”褚氏道:“说也奇怪,我昨夜睡到三更,得了一梦,梦见一个道装的白须老人,手内拿了一本簿子,含着笑脸,对我说道:‘你女儿丽容有后妃之福,须要加意抚他。当记真龙出现,便是贵婿。’那时我对他说道:‘我们乃绿林之辈,生的女儿焉能有后妃之分?’那老人道:‘你若不信,可随我来,与你一个证见。’我梦中便跟了他走。走到一个去处,见有许多高大的宫院,都是金装玉砌,分外齐整,那宫里的摆设富豪,从来不曾见的。又见两旁立着许多彩女,中间坐着一位宫装打扮的美人,甚是华丽。当家的,你道中间坐的是谁?”杜二公道:“贤妻,你做的梦,我怎的知道是谁?” 褚氏道:“却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我的女儿。其时我见了女儿,想他怎么到得此地?正要进去问他,不道被你一个翻身,把这骨朵儿双足登了我的肩窝,惊了醒来,正听得外面喽罗才打四鼓。你道这梦奇也不奇?”杜二公呵呵的笑道:“这梦做得果奇,只是可惜我翻的身儿不好,惊醒了你,累你不得问明女儿,也同在那里享福。这都是我的足儿无礼,你当问他一个大大罪名。”褚氏听罢,也笑将起来,啐了一声道:“你还要说这趣话。我想昨夜做的梦,与今日见的真龙,他两下莫非果有姻缘之分?我们到了明日,何不把女儿当面许了他,他日后做了皇帝,我与你怕不是个国丈皇亲?也得个下半世威显些儿。”杜二公道:“闻得外甥在东京已做过亲了,怎好又把女儿许他?”褚氏道:“原来你是个呆子。那皇帝家有三宫六院,富贵家有三妻四妾。日后正宫虽然没分,我女儿偏宫是一定有的,你怎么说出这呆话?”杜二公道:“贤妻莫要性急,我本早有此心,犹恐你说的不真,故此假言以试耳。既然你我同心,明日便请母亲说合便了。”褚氏大喜道:“这便才是。”于是夫妻商议已定,睡了一宵。 到了明日,夫妻起来。同到太太房中说知此事。太太大喜,便叫丫鬟到西书房去请公子进来。丫鬟答应一声,往外便走,去不多时,已把匡胤请了进来。匡胤先请了安,然后问道:“外婆,呼唤孙儿,有何分付?”太太道:“我请你进来,别无他事,因有一言与你商量,只是你要依的。”匡胤道:“外婆有甚话讲,孙儿无有不依。”太太道:“我儿,只因你母舅尚未有子,只有表妹,年当十五,意欲招你为婿。你莫要违了他的美意。”匡胤道:“原来如此。只是孙儿有过了亲事,外婆所知,怎敢再屈表妹?” 太太道:“你这孩子,原来也是糊涂,你难道不晓得皇帝家有三宫六院,富贵家有一妻二妾?何况于你!这是你母舅、舅母爱你,故把表妹相许。他倒肯了,你倒不肯?”匡胤道:“非是孙儿敢于违命,一则不得父母之命,二则军务在身,怎敢及于私事?但蒙二位大人错爱,且待班师之日,禀过了父母,然后下聘。”褚氏犹恐走脱了这个皇帝女婿,即便说道:“甥舅至亲,等什么父母之命?谁耐烦到班师之时?外婆做主,也不消甚么聘礼,你只消留下一物为定,便是无改无更的了。”匡胤道:“舅母虽如此说,但甥儿奉旨提兵,身边并无一物,奈何?”褚氏听说,把眼儿望着匡胤周身的睃,见匡胤身上有一个玉鸳鸯,即便伸手过去,摘了下来,执在手中一指,说道:“就是他罢。”杜丽容该有西宫之福,又值褚氏有心配他,自然易于玉成其事也。有诗为证: 偶然浓睡现真龙,触起三更梦里容。 意决心专诚作合,姻缘何论水山重? 当下匡胤辞别了外婆、舅母,同杜二公出来至厅上。与李通、周霸相见了。李通分付安排早饭,大家用了。然后点拨人马:选了五千精兵,跟随匡胤下山;其余不愿去的,都在山上,仍旧守把巡逻;其山寨事务,交与褚氏掌管。李通分拨已定,便同周霸、杜二公领了五千人马,随匡胤一起下山,来至大营,合兵一处,共有一万六千人马。三将又与郑恩、二董各各相见。匡胤传令,放炮起行,大军径望潼关大路而来。此言慢表。 却说高行周自从滑州回兵,到了潼关,心神不定,带病在身,终日在帅府静养。公子怀德侍奉伏事,寸步不离。一应大小政务,悉委副帅岳元福掌管。当时不上三个月日,得报郭威兵破汴梁,逼死汉主,已经践位东京,更改年号。高行周闻了此报,默然不语。又过了几日,周主诏书颁行天下:凡是外镇诸侯,皆要上表称臣,加官进禄;若有抗违不遵旨意,即以谋逆定罪。高行周看了诏书,心中火起,怒发冲冠,骂一声:“老贼!你弑逆君上,篡夺天位,身负弥天大罪,还敢放肆藐视天下诸侯,你富贵眼前,骂名万代。我高行周受了汉主爵禄,不能与主报仇,已为不忠,怎敢改变初心,称臣于篡贼,有玷我平昔威名?”高行周说到此处,不觉怒气填胸,登时发晕。老夫人与公子见了,心下着忙,即便两下搀扶住了,急令丫鬟取汤水灌下。高行周晕去有半个时辰,方才渐渐苏醒,长叹一声,说道:“我欲兵上东京,与主报仇,怎奈刘主洪福已尽,老贼当兴,恐不能扭转天心,徒然损将折兵,终为无补;如我不去讨贼,不惟遗笑于天下诸侯,又恐日后史笔流传,说我高行周枉为一世之英雄,畏刀避箭,尸位素餐,既不能与主报仇,复不能尽忠死节,岂是为臣之理?”左思右想,总然想不出半筹计策。此时心神昏聩,主意全无,只得和衣睡在榻上,闭目凝思。 彼时又过了几日,忽然想道:“我高行周总是无能,到了这个时势,还要想什么计,寻什么策?既是食人之禄,但当尽己之心,才是做臣子的道理。但吾尽吾心,理上该当;只孩儿怀德,他尚年幼,况未受职,如何也叫他遭其无辜?我不如打发他母子回转山东,务农过日,也可延高氏一脉,一则全了吾威名大节,二则不致覆灭宗嗣。”主意已定,开口叫声:“怀德,为父的食了汉主之禄,虽君不在,理该为国守土。但天意已定,也不必说了。总之有死而已。只是你未受君恩,在此无益,你可收拾行装,同你母亲回到山东祖基居住,自耕自食,也可过日。日后倘得你兄弟回来,须是和睦友爱,孝养汝母,以尽天年,就如事为父无异了。”原来高行周所生二子,长名怀德,次为怀亮。那怀亮自幼失散,未见踪迹。当时怀德禀道:“爹爹既要保守潼关,为汉主复仇,孩儿理当在此,添助一臂之力,怎么倒叫孩儿同了母亲回归乡井起来?况爹爹抱病未痊,尚宜调养,若孩儿去了,谁人侍奉?在爹爹未免举目无亲,于孩儿失了人子之分。此事恐有未便,还请爹爹三思。”行周道:“吾儿,你言虽有理,但大义未明,皆由你年幼未学之故。为父的为君守土,乃为尽忠;汝为子的不背父言,便是大孝。今我病虽未痊,谅无妨害;即如郭威,料他也不敢提兵犯境,自取败亡。我意已定,汝不必多言,快须收拾前去。”怀德见父意已决,不敢有违,只得收抬行装,备下车马。次日,辞别了行周,出帅府上路,夫人乘车,怀德坐马,母子二人,径望山东进发。按下不提。 单说高行周自从打发他母子去后,又过了几日。这日正在后堂门坐,打算保土复仇之策。忽听关外炮响连天,早有探子报进府来:“启帅爷:今有周主差点人马,来征潼关,现在城外安营。请令定夺。”高行周听报,默然不语,想那周主那有能人?并无战将,兴此无益之兵,自讨其死。分付左右赏了探子,回归汛地。不一时连有两次报进府来,只激得高行周咬牙切齿,怒目扬眉,指定了汴梁骂道:“郭威的篡贼!你安敢欺我有病,发兵前来犯我城郭,藐我英名?常言道:‘虎瘦雄身在。’老贼啊!你此番错认定盘星,打算差了主意,只怕你整兵而来,片甲无回。”遂传令出去:“关上添兵把守,昼夜巡逻,不许懈怠。又要多备灰瓶石子,防他攻城。待计议定了,出兵杀贼。”中军官答应一声,领兵去了。高行周又差探事人,暗暗出城打听那领兵的是何人,叫甚名字。探事人得令,潜出城去,打听明白,进城已是天晚,忙进帅府回禀道:“启元帅:那领兵官本身尚无官职,乃是汉主殿前都指挥赵弘殷的大公子,名叫匡胤。打探的确,谨来禀复。” 高行周听了领兵的是赵匡胤,不觉吃了一惊。那高行周乃当世一员虎将,出兵会阵,不知见过了多少能人,怎么今日听了赵匡胤领兵,便心内吃惊?只因高行周又有一件绝技,甚是惊人,乃是麻农神相。少年时熟习其法,研究精微,不拘谁人,经他看过,便晓得生来寿夭,一世荣枯,相法如神,从无不准之理。又是与赵弘殷同为一殿之臣,也曾见过匡胤,看他有帝皇之福,具大贵之相,所以闻了他领兵,心下吃惊。当时发遣探事人出去之后,闷坐后堂,低头思想:“若是别人领兵,那里在我心上?谁知是他前来,他命大福长,与他会阵,必有损将折兵之祸,断难取胜。这般看来,果是天意该当灭我,所以领兵的遇了大贵之人,正值我患病不能征战,如之奈何?”短叹长吁,并无一策。到了晚上,秉烛进房,睡卧不安,心神缭乱。侧耳听那更鼓,正打三更。披衣起来,步出房门,至天井中,抬头观看天象。只见明星朗朗,正照周营;自家主星,惨淡无光,摇摇欲坠。心中一惊,气往上冲,被那金风逼体,冷汗淋身,不觉一时眼昏头晕,站立不住,急将身躯靠在栏杆之上。静息片时。方才心定神安。便叫手下的人搀扶进房,眠在软榻之上,闭目静养。正是: 运至人钦吾,时衰我惧人。 我非真惧彼,彼自有惊人。 却说匡胤人马到了潼关,安下营寨,准备次日交战。不想连过了十日,并不见城中发出一兵一将,心下甚是疑惑,打发细作人暗暗的往四处探听,恐高行周暗调人马出城,安排奸计。细作打听的实,回报各处都无动静,匡胤方始安心。欲要选兵攻打,无奈路窄难行,徒然费力。因这潼关乃是陕西、河南、山西三省交界之地,路道狭窄,不便攻围,所以叫做“鸡鸣三省,金斗潼关,一人把守,万夫难入”,乃是一个险要的去处。 匡胤见攻打不便,又不见高行周出城会战,心中焦躁起来,便骂道:“苗光义这牛鼻子的道人,他在王府中恁般胡言乱语,说我运至时来,逢凶化吉,又说我兵上潼关,便能战胜;怎么到此已有十余日,不见高行周的兵马出来?这不是他随口谎言,骗人之局么?”郑恩道:“二哥,你不要性急,那口灵的苗先生,算来丝毫儿都是有准,乐子极欢喜他,怎么你却骂他?你且安心等待他几日,自然还你应验。” 匡胤道:“三弟,你便不知事势,这行兵之道,贵乎神速,若迁延时日,不惟我兵懈怠,且使贼人设策,必败之理也,如何等待得他?”郑恩道:“乐子也不管等他不等他,只劝你看管人马,酒也有得喝,肉也有得吃,乐子和你趁这机会,便多住几时,却不快活?只管要想回去做甚?你若回去,只怕那个郭威驴球入的,又要杀你哩。”匡胤道:“你莫要说这呆话。为今之计,须当打量与他会战,或者上天默佑,便可成功。但高行周闭关不出,延挨时日,倘我兵粮草不继,那时如何处置?必须骂他出来,方好交战。”郑恩道:“二哥,你要高行周出来,这也不难,乐子自有方法。”匡胤道:“兄弟,你有甚方法可使高行周出来会我?”郑恩道:“二哥,你难道忘了么?前日野鸡林叫韩通的法儿,亏了乐子一顿的痛骂,才得这驴球入的出来。今日叫高行周,也要用此法儿,自然他出来会你。”匡胤道:“既如此,即烦贤弟走一遭便好。”郑恩笑道:“这个自然,这法儿除了乐子,别个也做不来。” 说罢,提了酸枣棍,跨上一匹黑色马,奔至关下,高声叫骂。关上守把的军士见了,飞风报进帅府。那高行周只因心下忧疑,病体沉重,不能领兵出敌,只得分付军士用心守把,莫去理他,且待病愈,然后计议出兵。因此,郑恩在关外叫骂了一日,并无动静,空自回营。一连骂了四五日,关上只不理他。 那高行周手下的将士,见主帅病势沉重,不理军情,关外周兵又是辱骂讨战,人人害怕,个个惊慌,即忙使人报进帅府。高行周不觉雄心猛烈,火性高冲,大叫一声:“气杀吾也!”分付左右,传令开门,便要领兵出去会战。有分教:计谋百出,难回已去之夭心;力勇万夫,怎敌当来之兵势。正是: 空存守土勤王志,应起捐躯报国心。 毕竟高行周怎的会战,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高行周刎颈报国 赵匡胤克敌班师 第四十六回 高行周刎颈报国 赵匡胤克敌班师 诗曰: 将军禀忠义,立志甚冲天。 世事多不测,病逮膏育间。 犹将神课验,睹之心骇然。 帝子不相敌,执剑了残年。 遗书托孤子,意君能用贤。 微功何足报?言念在黄泉。 话说高行周身带重疾,难理军情,只在府中静养:一则等待自己病愈,出兵会战;二则敛兵固守,以老周师,便易与为力。不期这日探子报进府来,说周兵在关外,连日百般辱骂,要元帅出去会他。不觉雄心猛烈,怒气填胸,一时眼花头晕,浊气攻心,两助作痛,冷汗淋身,坐在软榻之上,昏晕了半晌。睁开双目,仰面长叹,说道:“我高行周空做封疆大臣,枉受君上爵禄,不能尽忠剿贼,反被敌人相欺。”说到这里,又是心头火发,忿怒愈加,说道:“罢了!我不如带病出兵,将这微躯决了生死,以报国恩罢。”分付左右传令开门,整兵出战。正要将身立起,步出堂会,不道又是一阵心痛昏晕,仍将身躯坐下,倒在榻上。左右见了如此光景,怎好把军令乱传,只是侍立静候。那高行周渐渐醒来,将身坐起。暗自想道:“自料病势难痊,不能领兵会战。懊悔自家毫无主意,不该把孩儿打发回乡,以致病重,难守关城。眼看势事已去,天意难回,如何是好?且使吾一世英名,归于乌有,情实堪伤。此皆吾不明之故,以至于此。”于是连连嗟叹,切切忧思。忽然想道:“吾且把神课一卜,看其事势成败,与自己结果何如,再作道理。” 原来高行周、史建瑭、石敬瑭、王朴这四个人,都是金刀禅师徒弟,从幼习学兵法,熟练阵图。那四人下山之时,金刀禅师于每人另传一桩妙技,都是举世无双的:史建瑭传的前定数;王朴乃是大六壬数;高行周授了马前神课;石敬瑭习得一口金锁飞挝,百步之内能打将落马。这四人都晓得天文地理,国运兴衰。只是高行周明白之人,灯台不照自己,只知汉运当尽,周禄该兴,眼下已有真命出世,再不算到自己的吉凶祸福。今日身带重病,又值兵临城外,不能出敌,方才想起了马前神课,且算自己的终身休咎何如。便分付左右抬香案过来。家将一声答应,便把香案端整,摆在居中。高行周缓缓立起身来,至香案前,虔诚焚香,家将搀扶跪下行礼,把八个金钱捧在手中,望空举了三举,祝告道:“奉启无私关圣帝君汉寿亭侯:弟子高行周,行年五十四岁,六月十三日午时诞生。今为汉主禄尽,郭威夺位改年,称帝东京,弟子不肯顺贼,死守潼关,郭兵侵犯。奈弟子有病,不能出战,不知身后归着何如?伏求赐断分明:若弟子得保善终,青龙降吉;该遭兵刃,白虎临爻。”祝罢,将盒儿当当的摇了几摇,把金钱倾在桌上,详看爻象,乃是白虎当头,丧门临位。唬得高行周面如金纸,唇似靛青。令人抬过了香案,移步坐于软榻之上,不住的唉声叹气。那高行周命中注定不得善终,故神灵应感,昭示吉凶。 行周因见卦象大凶,心中不悦,主意散乱,叹口气道:“命数已定,不得善终。倘然落在贼人之手,岂不有玷昔日之名?懊悔自己当日错了主意;在滑州大战,已杀得郭威将败兵亡,无人抵敌,不该撒兵回来,纵他猖獗;理当奋身剿贼,舍死报君。怎么的一错再错,又遣了儿子归家,弄得病重垂危,孤身无助?此皆我心明口明,主意不明,以致今日。只是可惜我有千战之勇,天使我有病不能征战。只是我运败时衰,命该绝灭,故此子去贼来,诸般不遂。”思前想后,不觉日影归西,月光东起。左右人役点上灯来。高行周频频叹吁,不觉把心一横,说道:“罢了,罢了!总是我高行周命该如此,大限到来,料难更变,心机费尽,谅也不济了,还要思想甚么?”遂分付左右人役各自退去,今晚不必在此随侍。便提起笔来,写了一封嘱托的书,封裹好了,上面写着:“高行周留书,付与赵公子开拆。”写毕,看着山东,叫一声“夫人”,又叫一声“孩儿”:“我与你夫妻父子再难会面,若要重逢,除非梦里相依。” 遂伸手把腰下宝剑呼的一声拔出鞘来,执在手中,指定汴梁,咬牙切齿,骂一声:“郭威的篡贼,我生不能食汝之肉,死后定当啖汝之魂!想我高行周从十四岁上临阵灭王彦章到今,不知会过了多少英雄上将,谁知今日这口宝剑做了我的对头。”心中一酸,虎目中流下几点泪来。忽又自己骂着自己道:“高行周这柔弱匹夫!你冲锋打仗,枪尖上不知挑死了多少生灵,今日临危,不逢好死,也是上天报应,分毫不爽,怎么作此儿女之态?匹夫,只许你杀人,不许人来杀你么?你这般怕死,倘被手下人看见,岂不耻笑,只落得一个柔弱之名?”此时起了猛烈之心,双眼一睁,滴泪全无,杀心顿起,不知不觉的把剑一亮,虎腕一伸,将剑横斜,凑着颈上,回手只一勒,登时血梁青锋,魂归地府。有诗叹之: 忠义生心气凛然,孤身誓与此城连。 怎知天不从人意,空使将军命向泉。 到了天明,有手下人进来伏侍,却见元帅项吞宝剑,血染衣裳,坐在榻上,尸骸不倒,都是惊惶不迭,慌忙出来报知副元帅岳元福。那岳元福听报大惊,带领手下偏将,一齐至帅府来看,果见高行周自刎在榻,众皆叹惜。岳元福道:“列位将军,今元帅已亡,潼关无主,我等将寡兵微,难与为敌,本协镇愚意,不如权且投降,免了一都生灵涂炭;况闻周天子宽宏大度,谅不见罪于我等也。不知众位意下何如?”众将听言,一齐打拱,口称:“岳大人所见,生民之福也,末将们焉敢不从?”岳元福见众将已允,即时修下降书,令人开关,安备香花灯烛,自己率领了众将,来到周营前投降。 匡胤接了降书,方知高行周自刎,众将投顺情真,心中暗喜,想道:“他是我救命恩人,倘守着一年,此关怎能得下?若点将出敌,终于胜败难知。今日他自刎,吾之幸也。”遂准了岳元福之降,把大营交与董龙、董虎管理,自己同了郑恩、李通、周霸、杜二公齐进潼关,岳元福等一同跟随。 来至帅府,转入后堂.见高行周手执宝剑,尸骸不倒。匡胤心下吃惊,口中叹惜。郑恩道:“二哥,你看这驴球入的,人也死了,身躯儿还不跌倒,睁着眼看乐子哩。”匡胤道:“休胡说。高将军乃盖世英雄,无敌好汉,今日因身带重病,尽节顺天,忠心不昧,所以元神不散,兀坐如生。”一面说话,一面望上张看,只见案上有书一封。匡胤走至案前,见上面写着:“高行周留书,付与赵公子开拆。”匡胤不解其意,举手取将过来,揭去封皮,观看内中言语,只见上面写着的是: 汉潼关总兵高行周,尽节临亡,亲笔遗书,奉上赵公子台下:昔日某与尊翁有一拜之交。同为汉廷之臣。某曾观公子之相,帝王之姿也。不意汉运告终,有周当代。适公子领兵至此,值行周有病难支,此皆公子福大,有所以致之耳。今某全忠报主,以成公子之功。惟望顾念遗孤,略睁青目。某所生二子,长子怀德,次子怀亮。怀亮相失已久,不必言矣。怀德少年勇力,善有智谋,亦定国安邦之器;他日公子开基创业,愿重用我子,必不有负也。行周虽在九泉,感恩不浅。专此布嘱,余不赘繁。行周顿首。 匡胤看罢书中之意,心下恻然,口中不住的叹惜,将书收好。遂分付道:“高元帅生前忠直,死后神明。尔等速备香烛纸锭,礼当祭奠阴灵,早登天界。”左右抬过香案,点上银烛,焚起名香,金箔纸钱盛放盒内。匡胤莫送了酒,拈香下跪、暗暗的告道:“高元帅神灵不远,今日成全了赵某大功,日后果能南面称尊,得遇令郎之日,义当重报;更必世世子孙,披蟒挂玉,某之愿也。”告罢,即便叩头下去。只听得上面扑的一声响处,高行周尸骸倒在尘埃。那赵匡胤是宋家一十七代皇帝之祖,天大的福分,高行周那里经得这一拜,所以尸骸倒地,不敢承当。当时匡胤莫了酒,将金箔纸钱焚化已毕,因要回京将功赎罪,没奈何,将高行周首级割下,用金漆木桶盛了。另把沉香刻成人头,装在腔子上,用棺木盛殓,令人埋葬于高原所在,更立石碑以记之。诸事已定。 次日,匡胤把潼关总帅印绶交与岳元福代掌,一应军民大小事务,权行管理。自己同了郑恩、李通、周霸、杜二公,又令手下人负了木桶,一齐出了潼关,岳元福率众相送。匡胤回至大营,与董龙、董虎说知了此事。即时传令,拔寨班师。三军见不战而定,各各欢喜无限。三声炮响,兵马齐行,望着原路而回。正是: 喜滋滋鞭敲金镫响,欢腾腾齐唱凯歌声。 大军一路无词。不日到了太行山,匡胤与杜二公商议,叫他上山,载了家眷一同进京,自己与诸将领兵先行。那杜二公上山来,将余下粮草财帛,及自己应用箱笼细软等项,都将车子装载。分付众多喽罗:愿进京者,一同前行;不愿去的,俵分了些财物,叫他各安生理,都做良民,不许再聚山林,为非作歹。当时愿去的,只有百十多人;其余不愿去的,领了俵分之物,收拾下山,各各分投去了。杜二公安备车辆,与太太并女儿乘了,自与褚氏各坐骏马,保护家小,喽罗推车的推车,坐马的坐马,一行人缓缓下山。临行时把山寨尽行烧毁,然后一齐望东京进发。按下不表。 单说匡胤带了大兵,于路无话。行了多日,早到了汴梁城外,扎下营寨。匡胤至王府,见了柴荣,把始末根由说了一遍。柴荣大喜。当有苗光义上前贺道:“恭喜公子,克成大功,鞍马劳顿,辛苦了。贫道说过,不消两月,自见成功。今往回不过四十余日,可见前言不谬了。”匡胤称道:“先生,我赵匡胤一向愚蒙,多有得罪,望先生不必挂怀。”苗光义道:“贫道怎敢?”于是柴荣即命整备筵席,与匡胤接风。一面传令三军,各归队伍,候明日朝见过了,请旨点名给赏。匡胤令人去请了董龙、董虎、郑恩、李通、周霸进城至王府,与柴荣等相见了,各自坐席欢饮。 匡胤思念父母,不敢久停,略饮数杯,即辞别了众人,回至家中,见了父母、兄弟、妻子。正值杜二公家小已到,一家相会,欢喜更不必说,正是骨肉团圆,人间最乐。赵弘殷设席庆幸,分外情浓。当夜无词。 次日,周主驾坐早朝,文武齐聚。赵匡胤在朝门外候旨,有黄门官进朝启奏,周主即宣匡胤见驾。匡胤领旨,来到金阶朝拜已毕,口称:“万岁,臣赵匡胤奉圣旨,领兵剿叛,于路收了昆明山降将董龙、董虎,太行山降将李通、周霸、杜二公,二处共计人马一万三千。兵到潼关,把高行周逼得自刎,已将他首级取来缴旨。”周主听了,将信不信,暗想:“高行周这贼,骁勇无敌,朕尚惧他,怎能被他逼得自刎?莫非其中有诈?”即便问道:“赵匡胤,那高行周既被你逼死,取的首级今在何处?”匡胤奏道:“现在午门外。”周主传旨:“将贼人首级取来朕看。”承御官奉旨出朝,取了木桶,至金銮呈上。有近侍内臣揭开桶盖,把首级取出,放在盒内,转到驾前,朝上跪倒,两手把盒高擎:“启万岁爷龙目验看。”周主惟恐首级是假,传旨:“取上来。”内侍即将首级呈上。周主定睛细看,果是真实,但见貌目如生,颜色不改。因是一生最所怕惧,今日见了,不觉怒从心起,火自腹生,用手指定,开言骂道:“万恶的贼子!不道你一般的也有今日,你往日英雄往那里去了?你还能似在滑州时那般耀武扬威么?”言未说完,只见那首级二目睁圆,须眉乱动,把口一张,呼的一声风响,喷出一股恶气来,把周主一冲。唬得他往后一仰,两手扎煞,两腿一登,牙关紧闭,双眼直翻,冒走了魂魄,昏迷了心性。两边内侍惊慌无措,连忙扶住,齐叫:“万岁爷苏醒!”叫了好一会,何曾得醒?内侍飞报后宫。柴娘娘听报大惊,连忙带领宫妃出来,哭叫万岁不应,慌乱了多时,不肯醒来。没奈何,连着龙椅抬进宫中,扶持寝卧龙床。急召太医院官诊视,下药调治。晋王柴荣留在宫中省视,即差内侍出来安慰众臣。多官各散。周主服药之后,直至半夜,方才苏醒。然而染疾沉重,静养龙床。晋王昼夜侍奉,寸步不离。又差内官抚慰匡胤,叫他不可远行,在家候旨,待圣上疾愈受封。 自此,匡胤不敢他出,只在家中候旨。赵弘殷分付道:“我儿,你带罪提兵,吾日夜忧心,常恐今生不能相会,感得上天默佑,幸汝成功,自后可保无事。你今可与兄弟在家讲习文武,勿生外端。”匡胤受命,便与匡义、郑恩讲究韬略,演习武艺。闲来走马射箭,博弈蹴球。有诗为证: 君臣际会喜如何,适志优游建远漠。 未展风云闲暇日,后人描出蹴球图。 自此,匡胤只在家中讲习武事。那董龙等四将,都在晋王府中安顿。惟杜二公与赵弘殷乃郎舅至亲,因而同在赵府盘桓。各备等候天子痊愈,受爵沽恩。无奈周主染病沉重,势甚垂危。 晋王柴荣无可如何,欲为祈祷之事,乃召术士吕宗一,问其就里。宗一奏道:“天子圣躬得此暴疾,乃箕星临于分野,以致此耳。宜散财作福,禳解灾星,方保无虞。”晋王将此情节,奏知周主。周主允奏,乃下诏筑圜丘社稷坛,作太庙于城西,择日亲临祭享。筑坛完备,有司奏知,选定十月初一日享祭太庙。周主病体沉重,勉登銮舆,百官随从,来至太庙。有陪祭官祝赞。周主不能下拜,尽命晋王代祭。是晚,周主回舆不及,宿于西郊,疾复大发,几乎不救,及至半夜,方能少瘥。 次日,群臣就于祭殿朝贺,问安已毕,返驾还朝。进宫寝疾,即命晋王判内外军国事务。周主得疾不能视朝,以此臣下不能进见,终日忧惧,众心惶惶,及闻晋王典掌内外事权,人心方安。 一日,周主在寝殿,召群臣进殿,议论治平之道。适有中官在旁,秘密奏道:“陛下日前祭享南郊,赏赐不均,军士皆有怨言。陛下当行访察,勿使生变。”周主闻奏大怒,便要施行。不争有此暴怒,有分教:罚施臣卒,皇图有磬石之安;命尽冤灾,帝子复心怀之怒。正是: 统系星宿归西去,报怨干戈指日来。 毕竟周主怎样施行,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刘崇兵困潞州城 怀德勇取先锋印 第四十七回 刘崇兵困潞州城 怀德勇取先锋印 诗曰: 忆苦当年周太祖,升遐遗言诚得所。 躬行俭德是昭垂,常使灵兮安阴府。 又曰: 攘攘干戈自北来,争城争地土民衷。 凭君联合华夷势,空想开疆辟草莱。 话说周主被高行周首级怨气所冲,致成重疾,自郊祭之后,病势仍然。然虽有疾在宫,总之究心治道,因这日召进群臣,讲论治平之道,适有中宫密奏:军士见赏赐不均,多出怨言。周主即召群臣责之道:“朕自即位以来,恶衣菲食,与士卒同甘苦,尔等岂不知之?今乃使部下怨谤于朕,正不知己有何功,敢如此无忌!”诸臣皆俯首伏罪。查究其出怨言者,斩首示众,流言乃息。 却说赵匡胤在家,一日,与郑恩在场中驰射回来。见前面一座高楼,匡胤对郑恩道:“前面高楼,乃是戏龙楼,甚有景致,我与三弟进去游玩一回。”郑恩道:“甚好。”二人登楼四望,果是畅观,有《西江月》词为证: 远望青山泼日,俯观朱户侵眸。分明是个帝王州,装点凌空绝越。殿角飞云乍起,楼头暮雨初收。往来此处胜优游,争睹小春霁色。 弟兄二人在楼上游玩了片时,郑恩坐在栏杆之上,看那外面景色。匡胤步入楼中,至后面看时,只见一条乌龙,盘绕在画梁之上,舒牙露爪,喘气奄奄。匡胤一见,大怒道:“前日在禅州见此怪物,险些一命不保,今日又来叩我么?”遂向腰间解下鸾带,迎风捋成了神煞棍棒,提在手中,望着上面照头打去,一声响,正中在乌龙的腰胁上。那龙负痛,把身躯只一揽,化阵乌风而去。匡胤呆了半晌,出来与郑恩说知,二人惊讶回家。有诗为证: 乌龙神现绕高楼,吐气腾腾遍九州。 帝子怒提神煞棍,一时妖物逐烟收。 周主病势日重一日,其军国重务,一应奏章,都是晋王传禀而行;更且晋王侍奉左右,昼夜衣不解带,食不甘味。其日,周主谓晋王道:“天数莫非前定?朕适才梦登戏龙楼,又被红脸贼打我一棍,醒来自觉满身疼痛。料来不济于事,今嘱后事于汝:昔日我西征时,见先朝十八陵,皆被人发掘,此无他,只因多藏金宝故耳。我死之后,汝当布衣披我,瓦棺殓我,圹中不许用石,只宜砖砌。徒役两个,依例支给,休要烦扰百姓。葬后编近三十户,免其差役,使其守礼。不须设立宫人,不用石羊、石人、石马等物;只立一石碑,上刻:‘周天子平生好俭,遗命用布衣瓦棺。’将此碑置我陵前,我方瞑目。且为君者不易,尔当紧记。”言讫而崩。在位三年,寿五十三岁。柴后、晋王悲痛欲绝,哭泣不止。史臣断云: 周祖两弑其君,篡取大位。得国之初,罢四方贡献,诏百官上封事,毁汉宫室器皿,立词翰法,定税租皮法,罢户部营田,除租牛课,又如曲阜谒孔子词,复拜其墓。虽享国日浅,而施为有足称者,故先儒称其为唐明、周世之亚,需以此耳后宋贤有诗以赞之: 塞上干戈起有年,生灵憔悴困中原。 君王正待施仁政,百姓相期望被渐。 北汉征途多乱草,夷梁骚扰有浮烟。 英雄已死功何在?三月残春叫杜鹃。 周主既崩,殓于偏殿,百官哀恸。平章事范质开言说道:“主上晏驾,天下震动。请立嗣君,以承国统。”乃请晋王即皇帝位,后庙号称为世宗。当日改元显德。封冯道为太师,其余众官各照旧职。葬周主于新郑,谥曰太祖皇帝。尊柴后为太后。大赦天下。朝廷法制,悉遵旧章。军国大事,世宗必禀命于太后,然后行之。心内欲封赵、郑二人重职,禀知太后。太后道:“先帝因两次被红脸大汉所伤,虽系梦中,实元神有灵也,待平定北汉或南唐,封王、封侯可也。”世宗依命,遂寝其事,因而董龙等众降将,俱备未封,见了赵、郑均以御弟相称。君臣无不悦服。 其时郑恩对匡胤道:“二哥,那柴大哥原说做了皇帝,封你为王,封乐子为候,今日不见一些影响,敢是忘记了不成?”匡胤道:“三弟有所未知。你大哥也曾禀过太后,太后道:‘先帝梦中神游,一次被射,二次又在戏龙楼被棍打伤,因此病重驾崩。念汝义弟,故不追究。今若封职,先帝之灵不安。古人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为孝矣。”今北汉、南唐未曾归顺,若能平了一处,听汝去封。’因此大哥遵行孝道,故此中止。今为御弟,尊荣多矣。但三弟从今须要学些官场礼数,朝见之时,当称圣上,或称陛下,断不可大哥、乐子胡乱称呼,若有所犯,国法无情,此事最为要紧。至于封王、封侯,凭着你我本领,只消建功立业,自可致耳,何必性急?”郑恩听言,点头道是。从此,在匡胤府中习学礼貌,讲究文字,都是匡胤用心教导,将从前粗鲁洗刷一新。此言不表。 却说北汉主刘崇闻周主弃世,心中大喜,与文武议道:“郭威篡吾家天下,每欲复仇,恨无其力。今郭威已死,我欲取中原,恢复旧业可望矣。”乃遣使臣,将厚赂金帛,结好契丹,借兵复仇。契丹得了金宝,大喜,即差耶律奇为元帅,杨襄为先锋,起精兵二万,往北汉助援。耶律奇、杨襄领旨,即日起兵,到晋阳会兵。北汉主见契丹兵至,即拜白从辉为元帅,张元晖为先锋,命长子承钧与亲军使丁贵等同守晋阳。自领大兵二万,与契丹合兵,离了晋阳,向潞州攻打。潞州守将李筠,听知北汉主借契丹兵来征中原,忙与众将商议战守之策。大将穆令均说道:“主帅勿忧。北汉若有兵来攻打潞州,末将不才,愿领精兵出城杀贼,务要生擒刘崇,献于麾下。”李筠听了此言大喜,传令点兵,准备迎敌。哨马报入北汉营中,刘崇便与张元晖计议道:“潞州兵素来怯弱,易与为敌。汝可领兵一万,于巴山原埋伏,候敌兵到来,乘势夹攻,可获全胜。”张元晖领令,带兵而去。又点辽将杨襄,领部下精兵五千出战,只要败,不要胜,诱敌人来,自有方略。杨襄领令而去。刘崇亲领大兵接应。 次日,潞州城内炮响开城,冲出一队人马,来到阵前。只见穆令均顶盔贯甲,手执长枪,一马当先,冲出阵前,大骂:“背国反臣!焉敢犯我边界?好好退兵,饶你一死;若仍执迷,叫汝片甲不回。”杨襄大怒道:“休得多言。”拍马舞刀,直取令均。令均举枪相敌。两下金鼓齐鸣。二人战上十余合,杨襄虚晃一刀,诈败而走。令均不舍,随后追来。只听一声炮响,张元晖伏兵齐起,从刺斜里杀来,杨襄兜马回身,两下夹攻。穆令均措手不及,早被张元晖一刀砍于马下。正是: 一时豪杰成何用?千载冤声恨落晖。 北军乘势追杀,南兵死者甚众。那些残兵败入城去,将城门紧闭。张元晖与杨裹收兵还营。李筠见穆令均阵亡,又折了许多人马,忙令牙将刘瑗、王真坚守城池,一面差人星夜到京告急。 世宗得表大怒,与众臣商议,要御驾亲征。群臣奏道:“刘崇结连契丹,攻打潞州,陛下初登宝位,人心未定,岂可亲征?只命大将往救足矣。”世宗道:“不然。刘崇欺朕年少新立,乘丧动兵,攻打潞州,朕安得不亲往乎?”太师冯道出班奏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以万众之尊,亲临不测之地,臣窃以为不可也。”世宗道:“唐太宗得天下,凡有征伐,未尝不亲临,唐太宗尚如此,况于朕乎?”冯道奏道:“不知陛下能为太宗否?”世宗道:“刘崇以十二州之地,兵力单弱,其所倚仗者,不过藉契丹以为救援;以朕士马之众,兵甲之强,破刘崇如反掌耳。”冯道道:“未审陛下能否。”世宗以冯道乃先朝元老,不与深较,但以优礼待之。惟枢密使王朴劝驾亲征。世宗依奏,下诏亲征。当有赵匡胤奏道:“陛下初登大位,将士凋零,英雄忠义各守藩镇,不可轻调。河东兵甲正利,未易即破。陛下此行,须在教场演武,挑选勇者,命为先锋,方可以收全功也。”世宗大悦道:“二御弟之言甚当。”即颁下旨意,往教场比武,挑选先锋。 次日,世宗亲到教场演武厅坐定。匡胤奏道:“斩将破敌,以勇为先;定取高下,以箭为能。陛下可取箭高者为正先锋,力勇者为副。”世宗道:“卿言甚善。”即令军士于平坦之处,立起红心,下令将士较射。只见左边队里踊出一将,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向前说道:“臣先射箭,然后比勇。”众视之,乃驸马张永德也。永德坐马,左手持弓,右手搭箭,于将台前走马架箭,指定红心,一箭射去,不差分毫,一连三箭,俱中红心。众军喝彩,鼓响咚咚。永德下马见驾,来取先锋印。世宗大悦,即命取印于永德挂之。忽右队中冲出一将,喊声如雷,大叫道:“先锋印待我来挂。”世宗看时,乃是御弟郑恩。郑恩上前奏道:“臣今习学弓马,已是纯熟,愿在陛下之前一试,与驸马定其高下。”世宗暗想:“这鲁夫怎晓弓箭?今日看他出丑。”遂传旨道:“三御弟既学弓马,可即试之。”郑恩说声:“领旨。”跨上雕鞍,扯开弓,搭上箭,也是一连三箭,都中红心。鼓声震野,喝彩哗然。永德见了,大怒道:“汝箭虽高,敢来与我比勇么?”郑恩道:“谁又弱你?就与你比勇何妨。”两个各骑战马,都拿兵器,跑到场中,正要动手。此时匡胤看见,恐二人相斗,各有所伤,忙在将台上高声叫道:“二位且住,待我奏知圣上,自有定论。”二人听说,不敢动手,都立马场中候旨。 匡胤入奏道:“永德乃陛下至亲,郑恩是臣之义弟,若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臣见将台下石狮子约重千斤,陛下可命二人,谁能举上台、提下台者,便为先锋,不许兵器相斗。”世宗大喜,即下旨命于二人:若能提举石狮子上台、下台者,取为先锋,不许相争。二人得旨,一齐下马,弃了兵器,走至台前,看那石狮子,高有五尺,入地七尺。永德看了一遍,左手撩衣,右手将石狮子提起,用尽平生之力,提上台来,回身下台,提归原处,满面通红,喘息不止。郑恩道:“我待提与你看。”亦将石狮子提上将台,复又提下,归于旧所,气力用尽,面色亦红。两下军士尽都喝彩。 忽见将台边闪出一个少年壮士,头戴粉地武巾,身穿素色箭服,昂然走至台前,将石狮子提在手中,慢慢的在军前走了一转,轻轻放于原地,气不喘息,面不改色。军士见了,尽皆喝彩道:“真将军也!”匡胤见了,暗暗称羡,叫人邀入军中,问其姓氏。其人答道:“小人姓高,名怀德,乃高行周之长子。因父亲已丧,流落江湖,寓居此处。今闻圣上演武,特来献技,聊充步卒,以酬平生之志耳。”匡胤听了,心下暗暗吃惊:“高行周乃圣上之仇人,焉肯录用其子?只是怀德勇为倍常,世之虎将,驱诸别国,甚为可惜。吾今且奏知主上,若其不用,当竭力保举,庶几不负高公遗托也。”于是将此情节,奏知世宗。 世宗听是行周之子,勃然大怒道:“贼子既来,与朕拿下斩首。”匡胤谏道:“不可。臣闻刑罚必中,罪人不孥。昔行周得罪于陛下,彼已自决,足可以释其怨矣。其子无辜,陛下岂可以一概施之乎?况今兵下河东,正在用人之际。古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臣观怀德有兼人之勇,陛下恕而用之,必能效死以建功也。若今演武而戮一无辜之人,恐天下英雄皆束手而避,谁肯与陛下建太平哉?”世宗听奏,思其有理,便回嗔作喜道:“御弟之言甚善。”遂宣上怀德道:“朕与汝父有仇,含愤已久,本当尽法;但念朕之仇,一人之私也,为国家用人,天下之公也,朕岂可以私愤而废公事乎?且观汝勇力,足堪任用,未知骑射汝可能否?”怀德奏道:“小人从幼习学,诸般武艺皆能,况箭乃将家首技,岂不能射?”世宗传旨,给付鞍马弓箭,着怀德试射。怀德领旨,跨上征驹,弯弓搭箭,连发三矢,俱中红心。世宗大悦,令怀德充为御侍卫。匡胤奏道:“怀德武艺出众,勇力过人,陛下必当重用,以展其能。况今驸马与臣义弟争夺先锋,未定高下,何不以先锋印与怀德挂之,军中自无他议矣。且陛下推诚以待怀德,怀德必不有负于陛下也。”世宗允奏,命司官取先锋印,与怀德挂之。当厅又赐了金花御酒,以显其荣。怀德谢恩而退。世宗返驾回宫。 次日,早朝下旨:请太后监国,命学士窦仪、平章范质参理政事。以赵匡胤伪亲军史,郑恩为副史,张永德为监军,王朴为军师。张光远、罗彦威、杜二公并受节度使分镇。调回禅州节度使史彦超、澶州节度使马全义、河南节度使刘词等,随驾亲征。又命董龙、董虎、李通、周霸并受偏将之职,随军效用。时苗光义已辞别云游,不知去向。当时世宗分遣已定,择吉出师。却值各镇请将陆续都到,点选大兵十万,整顿队伍,出汴京城,望前进发。但见旌旗蔽日,剑朝凝霜,人如猛虎,马赛飞彪。 大军渡了孟津,前至天井关而来。前锋高怀德抵关下寨,准备攻城。有分教:后周多虎狼之将军,北汉无坚完之城郭。正是: 指挥貙虎皆神算,恢拓乾坤是圣功。 毕竟怀德怎样取关,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高怀德智取天井 赵匡胤力战高平 第四十八回 高怀德智取天井 赵匡胤力战高平 诗曰: 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 匹马城南挑战,单刀蓟北从军。 一鼓鲜卑送款,五饵单于解纷。 誓欲成名报国,羞将开国论勋。 右录张说《破阵乐词》 话说周世宗因北汉结连契丹,举兵入寇,廷议御驾亲征,点兵选将,择日出师,前队先锋高怀德引领本部精兵,直抵天井关下寨。这天井关乃是北汉边邑。世宗因刘崇攻困潞州,且不去救,反领大兵,只从天井头而进,此便是围魏救赵之策也。当时探子报进关去。守关将乃是总兵官李彦能、惯使长枪,有万夫不当之勇。刘崇见他骁勇。拨他前来,镇守这个要紧去处。这日听了此报,心中大怒、点兵出关。高怀德见关上有兵出来,便结阵以待。只见北军队里冲出一将,骤至阵前。高怀德抬眼一看、只见那将生得相貌凶恶,体段狰狞,戴虎头盔,披金锁甲,坐下青鬃马,手执熟钢枪。怀德高声问道:“来将何名?”彦能答道:“吾乃北汉主驾下,镇守天井关总兵李彦能便是。汝主既占中原,夺汉天下,便当知止,为何兴兵至此?欲寻死耶?”怀德道:“四海一家,吴越一统。汝北汉不来降顺,反敢侵犯天朝。今天子发兵问罪,汝等快快献关,可免一死;不然,打破城池。玉石俱碎,那时悔之晚矣。”李彦能听了大怒,也不回言,拍马挺枪直刺。怀德举枪相迎。二将来往奔驰,大战有二十回合。高怀德枪法如神,名闻天下的,李彦能那里抵敌得过?复又支持了几合,杀得大败而逃。后面匡胤大军又到,便与怀德一齐掩杀。李彦能引得残兵,披靡逃进关城,坚闭不出。 匡胤分兵攻打,一连围了十余日,城不能下。怀德献计道:“大井关城郭坚固,难以力攻,当用智取。小将领兵二千,埋伏关旁,乘机进去。君可将兵马退离关下,诈言出泽而去。约定三日,重来攻打,此关唾手可得。”匡胤大喜道:“先锋此计甚妙,速可行之。”怀德领兵埋伏去讫。匡胤即时下令,告知诸将,将兵马缓缓而退。 李彦能在关上看见周兵尽皆退去,不知何故,令人出城打听虚实。回报周兵果然退去,彦能方才放心,唤下守城军士将息,纵民出城樵采。第三日,忽报周兵又到。彦能慌令百姓火速进城。那百姓心惊胆破,各不相顾,如山海一般的混进城去。军士将关门坚闭。彦能亲自上城,分兵监守。只见赵匡胤与史彦超来到关前,大骂道:“汝等鼠贼,若不献关,打破之时,寸草不留!”言罢,挥兵攻打。李彦能急令军士打下矢石,周兵方退。时至三更,忽报关后火起。彦能领兵亲自来救。蓦地里左边闪出一将,火光中见的白袍白马,执手长枪,大叫:“贼将休走!”手起一枪,刺彦能于马下。刺彦能者,乃高怀德也。原来高怀德进此计策,假作退兵,自己伏兵于关旁,料着百姓毕竟出城樵采,就在这百姓进城,闻了兵到,慌乱之际,将军士一齐混进了城,此时也不能盘诘,就好于中做事,便可取关。当时怀德令军士斩关落锁,放匡胤人马进来。匡胤传下号令:“凡军士不许骚扰民间,如违斩首。”因又出榜安民,救灭余火。百姓欢悦。 匡胤一心不负高行周遗托,巴不得怀德建功,好图荣显,当下记了怀德取关头功,准备候驾。平明,世宗驾至,请将迎接进关,各各朝贺。匡胤极称:“怀德智勇兼全,乃能兵不血刃,首拔坚城,主上之福也。”世宗大喜,大加褒美,赏赉甚丰。怀德谢恩而退。有诗为证: 恩怨虽云要从明,有时亦可用和均。 不是世宗能释怨,怎来怀德报功勋? 世宗驾驻天井关,查盘府库,养马三日,旨令前军高怀德进兵,赵匡胤领中军继之。不只一日,兵到怀州。怀州守将张志忠,听报前关已失,周兵来犯怀州,忙与子张信商议道:“我本是中原旧臣,误被北汉势胁,不得已而从之。今周主大兵已得天井关,又来侵犯怀州,不若投降,救此一城百姓,尔以为何如?” 张信道:“爹爹所见,生民之福也。”于是张志忠即日出关,诣周营中投降。怀德便令往中军投见匡胤。匡胤大喜,受了降书,飞报世宗。 世宗驾至怀州,众将朝见。世宗即封张志忠为本州团练,管理军民。即令诸将起程。时有指挥使赵晁,与通事合人郑好谦私相议道:“贼势甚大,未可轻敌。今陛下就要起程,恐非所利。”郑好谦竟将赵晁之言奏知世宗。世宗怒道:“何物小丑,出此狂言,敢阻朕师,惑乱军心耶?”传旨将赵晁拿下斩首,以警其众。此时却值亲军使赵匡胤在侧,见世宗要将赵晁斩首,慌忙奏道:“晁之言,忠言也。使群下人人如晁,陛下尚有何忠乎?望陛下宥之。”世宗怒犹不息,令左右放了。有诗为证: 北汉勤兵因伐丧,蚍蜉撼树不自量。 旌旗一指兵争夺,鼠窜狼奔过晋阳。 世宗自怀州起兵,倍道疾行,不十日,大军已到泽州,放炮安营。按下不表。 且说北汉主刘崇见攻潞州不下,收兵屯于高平南岸。又听报周兵夺去二关,兵到泽州,忙与众将商议。辽将耶律奇献策道:“周主此来,本为要救潞州,因见大王攻打不下,反夺去二关。今又仗得胜而来,行军甚急,他将士疲乏,大王可以逸待劳,乘其疲乏,出兵四面攻之,必获全胜。”刘崇然其言,即与契丹兵分东西对面安营:若有紧急,彼此出兵救应;若胜了周兵,按兵不动。耶律奇领诺而退。 次日平明,擂鼓三通,刘崇与副枢密王延嗣、先锋张元晖在巴公原排开阵势。两军对圆,刘崇见周主兵少,心中甚喜。周营中世宗亲出,领赵匡胤、史彦超、张永德、郑恩于正东列开阵势。刘崇暗想:“如此周兵,易于破敌,不该借契丹之兵,枉费金帛。”心下懊悔不已,对左右道:“我今日与周兵对阵,以决胜负,使契丹见我用兵,令彼心服。”不意杨襄在西营见周兵列阵,行伍整齐,谅是劲敌,即差偏将张威来见刘崇,说道:“周兵虽少,其势甚锐,大王当量敌而进,不可轻视。”刘崇怒道:“诸公勿言,而阻我军之气势,试看我今日会敌决胜,务要拿住周主,与我侄儿报仇。”忽东北风大作,少刻转作南风,吹得两边军马张眼不开,立脚不定。军中司天监李义奏道:“此风正助我军之势,主公便可出兵,战之必胜。”刘崇深信其言,正欲出兵,有枢密王得中叩马谏道:“风势如此,未必助我军威,李义狂言,可斩也!”刘崇叱之道:“吾计已决,老书生休得妄言,阻我军心。如敢再言,先斩汝首,然后出兵。”王得中抱惭而退。 刘崇欲亲自出战,一将上前说道:“待末将先挫周兵一阵。”刘崇观之,乃先锋张元晖也。元晖拍马舞刀,冲至南阵,金鼓震野,呐喊喧天。南营里飞出中军使樊爱能,挺枪纵马来迎。两马相交,双器并举,战到五十余合,爱能枪法渐乱,招架不住。副将步军使何徽见樊爱能要败下来,绰起大斧,冲来助战。张元晖力战二将,全无惧怕。北汉阵上元帅白从辉横刀跃马,望南阵冲来。樊爱能、何徽抵敌不住,弃战回马而走。刘崇见南军阵势已乱,亲督诸军冲杀将来,矢如飞蝗,石如雨点。周兵大乱,被伤死者不计其数。世宗见势已危,只得引兵亲冒矢石,上前督战。刘崇兵马大进,如泰山压卵一般冲来,南兵不能抵敌。亲军使赵匡胤见势头不利,对诸将道:“主上危急之时,正我等用命之日,诸军当奋力御敌,国家安危,在此一举。”当有郑恩奋然怒道:“我等岂可自爱其力,束手待毙?”遂与高怀德一齐出战。北将刘显、刘达来迎。交马不数合,郑恩一刀劈死刘显,怀德一枪把刘达刺死。南军见二将得胜,复又扎住了阵脚不退。匡胤身先士卒,与张永德领二千骑斩阵而入,无不以一当百。正迎着刘崇,三人兵器并举,战上五十余合,永德一枪刺去。正中刘崇左肩,刘崇负痛而逃。匡胤驱兵掩杀,北军大败,如风扫落叶,雨打残花。南军左翼马瑀见北兵阵势摇动,跃马舞刀,从旁攻入,正遇张元晖,两马交锋,战上四十余合,元晖力不能支,回马逃走。马瑀按住刀,弯弓架箭,一矢正中其马,那马负痛直跳起来,把元晖额在地。正遇中军马全义杀进,手起刀落,斩元晖为两段。南阵军威益盛,声势震动山岳。史彦超引数十骑直入汉阵,刘崇将佐不能抵当,只顾逃命。四下里周兵围杀将来,北军不能得脱,投降者不计其数。有赋一篇,单道周汉文兵之事云: 北汉主动一时之妄念,周世宗统十万之貔貅,巴公原连营布阵,泽州城拒险扬能。赵亲军驱胜敌之骑,张永德绝奔逃之路,马全义断其潜伏之兵,史彦超受投降之众。怀德寨旗斩将,郑恩怒目张眉。二山英雄无不用命,两翼将佐各施技能。武侯之妙算如何?方叔之元勋犹在。杨襄、耶律丧胆而奔,契丹军兵缩首不出。一人鼓勇,万夫争先。进以鼓,退以金,个个扬威;张其弓,布其矢,人人耀武。左冲右突,兵藏神机;前击后攻,将严入阵。此皆立功塞上之豪雄,尽是勒名凌烟之俊杰。 此一阵反败为胜,都是赵、郑、张、高、史、马之力也。其时西营杨襄望见汉军已胜,按兵不动;及见周兵转胜,长驱攻至西营,急与耶律奇领所部兵逃遁。 那樊受能、何徽被张元晖杀败,投南而走,于路劫掠辎重,为自保之计;又扬言契丹兵大至,官军已败,余众皆降。世宗闻此消息,遣近臣谕止之。二人不听,反将使者杀之。时世宗会战,军行太急,有刘词部领后军继进,正遇着樊、何二人。刘词问:“车驾何在?”樊爱能道:“契丹兵势甚盛,吾等皆败,即日车驾走潞州。公后军只宜速退,不然,损兵折将,亦是无益。”刘词大怒道:“君有难,臣当不顾其身而救之,岂言退耶?真狗彘不如也?”遂领兵前进,却遇北汉兵万余骑阻住去路,兵不能行。天色将晚,南风越猛,刘词挥兵冲击,军士皆鼓勇争先,砍死汉兵无算,余众各不能敌,自顾性命,都爬山越岭而逃。忽山坡后闪出赵匡胤来,因追杀北汉刘崇,得胜而回,遇见刘词,合兵一处追杀,汉兵十亡其九,势若山崩。二人直追过南平,乃收回人马,但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弃下辎重器械不可胜计。后人有咏史诗以纪之: 杀气腾腾覆战场,同平一战最堪伤。 冤魂千古无穷恨,鸟啄余腥下夕阳。 是夕,世宗宿于野。 次日,诸将各各奏功。世宗命各营铺内,得樊、何部下马步诸军降汉者,尽斩之。潞州守将李筠闻周天子大破汉兵,乃率领众将接驾进城,朝拜已毕,世宗安慰一番,驻扎潞州,休兵秣马,宴赏将士。北军降顺万余人,发调淮上屯扎。世宗分遣已定,与匡胤等商议道:“刘崇遁去未远,谁敢领兵追赶?”匡胤道:“臣愿住。”世宗大喜。匡胤遂与郑恩、高怀德领兵三千,随后追来。 却说刘崇败走,与白从辉收集败残人马,只百十骑,昼夜兼行。北兵因高平一败,胆丧心惊。当时来至一山,军士饥饿难行,埋锅造饭,正待举箸,见尘头起处,周兵追至,汉兵惊慌无措,弃箸舍食,仓皇奔走,力尽筋酥,苦不可言。匡胤追至二百余里,见刘崇去远,追之不及,方才收兵回奏。世宗道:“朕意必欲扫灭此贼,然后班师。” 忽见樊爱能、何徽二人俯伏阶前,诉辩其败兵之罪。世宗遽欲斩之,犹豫未决,谓张永德道:“樊爱能、何徽皆失机之罪,本当斩首;朕以为国家正当多事之秋,将士难得,欲赦其罪,使之立功。卿以为何如?”张永德奏道:“樊、何二人,素无大功,冒参节钺,望敌先逃,杀使拒命,故骗刘词,虽万死不足以赎其罪;且陛下欲削平四海,包举八荒,若不将军令申明,严其赏罚,虽有熊罴之士,亿万之兵,安得而用乎?”世宗听奏,点头称善,令将樊、何二人绑至军前,数其罪而责之道:“遇敌先走,布散流言,抢掠财物,故杀使命,止后军刘词。汝等非是不能善战,正欲将朕当为奇货,卖与刘崇耳。”即令推出斩之。军校得旨,将樊、何二人轿首,号令诸军。由是,兵将闻之,各怀恐惧,知朝廷严肃,号令维新,不复行姑息之政矣。 是日,世宗亲劳诸将。张永德奏道:“亲军使赵匡胤,智勇过人。忘身为国,陛下当待以不次之赏,使人人自盛也。高平之战,使诸将皆如樊、何二人,则陛下大势去矣。”世宗深然其言,即封赵匡胤为殿前都虞候。匡胤谢恩,奏道:“高平一战,皆诸将之劳,臣有何功,敢独受其赏?”世宗道:“卿之功,朕念之不忘,卿毋辞焉,朕自有处。”遂又论功次第,以张永德、郑恩、高怀德、刘词、马全义、史彦超等十余人尽封为侯,以董龙、董虎、李通、周霸等加为副军使。又召赵晁前来,厚加赏赐,以旌忠言。诸将齐呼万岁,谢恩而退。有诗证曰: 出师容易制心难,一念苍生忱不安。 敌胜高平请将服,刘崇垂首胆诚寒。 世宗复召诸将商议,欲乘胜兵下河东,一举而灭之。军师王朴奏道:“陛下军威至此,汉兵已经远道,天威足以震之矣。当复绥之以德,怀之以恩,蕞尔小邦,自必顺命,又何必勤兵远地,亲冒矢石乎?如陛下必欲彰其天讨,近日北兵凋零,供给不堪,且待时熟年丰,再图进取,亦为未晚。望陛下鉴纳。”世宗道:“先生之言果善,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闻军易动而难安,乘其大败而不即平复,使刘崇养成贼势,复兵入寇,大军再动难矣。朕意已决,先生且勿言。”王朴见奏不允,默然而退,暗暗叹息。时岳元福、符彦卿亦在随征,世宗乃召二人道:“汝等乃朝中老将,深知兵法,今可领兵三万北征。至河东城下,耀武扬威,以张声势,待朕驾临,徐定攻取之计。”二将领旨,引兵望前而进。令李筠镇守潞州,自与赵匡胤、刘词、王朴等众,统大军接应。世宗分拨已定。 五月,车驾自潞州起程,径趋晋阳,直欲踹平城邑,方始回军。有分教:志励山河,亲身于锋镐;气横霄汉,尽力于疆场。正是: 欲将图籍联一统,怎许弹丸怀二心? 毕竟晋阳安危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丁贵力战高怀德 单珪计困赵匡胤 第四十九回 丁贵力战高怀德 单珪计困赵匡胤 诗曰: 黄纸君王诏,青泥校尉书。 誓师张虎落,选将擐犀渠。 雾暗津蒲失,天寒塞柳疏。 横行十万骑,欲扫虏尘余。 右录皎然《从军行》 话说周世宗高平得捷,遽欲席卷长驱,扫除北汉。遂以岳元福、符彦卿为前锋,自与赵匡胤、刘词、王朴等统大军继进,车驾自潞州起程,直趋晋阳,号令严明,所过地方,秋毫无犯。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此言按下不提。 再说北汉主刘崇败归晋阳,收养败卒,备治甲兵,修固城池,提防周兵侵犯。那辽将耶律奇与杨襄,领兵从忻州走归晋阳。刘崇遣王得中护送归国,并求救于契丹主。得中领命,与耶律奇、杨襄齐出晋阳,至辽邦,人见契丹主,奏道:“高平之败,北汉主苦无援兵,几丧性命。恳求大王另发援兵,以报其仇。”契丹主闻奏,连连叹道:“若使赵延寿在,岂致有如此之败?”遂召杨襄责之道:“汝为先锋,安得坐视成败而至于此?”杨襄不能答。契丹主下命,囚之狱中。先令王得中:“回国报知汉主,吾当亲自来援。”王得中辞别自回。 却说世宗大兵来到河东,扎营城南,分遣诸将攻打晋阳,旌旗环绕,剑戟纵横,连营四十余里,金鼓之声,震动原野。刘崇听得周兵攻城,亦分拨诸将坚守,专待契丹兵到,然后交锋。不意王得中自从大辽回来,到得中途,被伏路周兵捉住,来见世宗。世宗释其缚,赐以酒食压惊,因问道:“汝既乞师于契丹,知他几时兵到?”王得中道:“臣受汉主之命,送杨襄等归国,只尽此事,其他非所知也。”世宗笑而容之,令其退居别营。有偏将对王得中说道:“主上待公不薄,公宜思所以报之者,今日若不实告,倘契丹兵至,公安能自全乎?”得中叹道:“吾食刘氏之禄亦已久矣,且有老母在于城中,若以实告,周人必发兵守险以拒辽兵,如此则国、家俱亡,吾心何忍?宁杀身以全国、家,所得多矣。”是夕,乃自缢而死。次日,报知世宗。世宗嗟叹不已,令军士择地厚葬之,题曰“北汉忠义王得中之墓”。 忽报契丹主亲自提兵出忻州而来,声势甚锐。世宗召诸将说道:“刘崇无以为恃,专待契丹救兵,为夹攻之计。谁敢领兵先破契丹?则刘崇不足为虑矣。”只听得帐下一将应声而出道:“小将不才,愿领兵一往。”世宗视之,乃人将史彦超也。世宗大喜,即令彦超领所部之兵,与前锋符彦卿合兵抵敌。 二将得旨,领兵杀奔忻州而来。契丹主也先得报,领兵与符彦卿对阵。两边排开阵势。符彦卿出马,谓契丹主道:“前日高平之战,杀得刘崇望风而逃,汝契丹如何不来救他?今天兵到此,汝反来寻死那?”契丹主也先听了大怒,骂道:“不知进退的贼,休得多言,今日吾亲来取汝之首!”言罢,拍马挥刀,直取彦卿。彦卿正待出战,背后史彦超见了大怒,厉声喝道:“休得逞强,俺来也!”纵马摇枪,与也先接战。二人杀在当场,斗在一处,大战有五十余合,也先诈败,兜回马,跑归本阵。史彦超要见头功,拍马来追。后面符彦卿催兵掩杀。史彦超深入重地,却被也先开弓架箭,一矢射来,史彦超躲闪不及,正中面门,翻身落马。也先勒回马来,再复一刀,可怜惯战英雄,今日死于非命。后人有诗以惜之: 鏖战辽兵血刃红,斩坚深入尽孤忠。 行人回首频相问,犹见将军昔日雄。 契丹也先既斩史彦超,复催大军望后杀来,符彦卿奋力接战。二人战了百余合,胜负未分,时已日暮,两边各自收兵。 次日,报马报于世宗道:“史彦超被箭射死。”世宗叹道:“战败一阵,不足计较,可惜折吾一员勇将,是可伤也。”即下旨,令诸将往战契丹,定要与史彦超报仇。赵匡胤进前奏道:“河东待亡之寇,旦夕可破,契丹虽拥重兵,特为观望而已,一时决不敢进战。为今之计,陛下可令兵马阻住契丹,勿与之战;一面先攻晋阳,晋阳既下,契丹不战而走矣。”世宗允议,督令诸将尽力攻城。 那刘崇见契丹救兵不到,周兵攻城甚急,心甚惊惧,举止无措。亲军使丁贵进言道:“主公勿惧。臣虽无能,愿领本部人马出战,务要杀那周将,以遂生平之志,以分主上之忧。”刘崇道:“周兵这等势猛,汝岂可出城轻敌?”丁贵奏道:“将在谋而不在勇。若臣退不得周兵,再作商议。”刘崇允之。那丁贵乃山后人氏,号为三手将军,使一口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刘崇倚为心腹之臣。 次日,丁贵领兵一万,放炮开城,擂鼓鸣金,摇旗呐喊,结阵请战。世宗见晋阳有兵出来,即便亲出,左有赵匡胤,右有高怀德,三匹马立于门旗之下。对阵丁贵,左首李存节,右首陈天寿。那高怀德看见,拍马先出,大骂:“贼奴!还不早降,何敢拒敌那?”丁贵大怒,更不打话,拍马提刀,直取怀德。怀德挺枪,扑面交还。两个搭上手,好一场大战。怎见得? 二将阵前相斗赌,两下交锋无可阻。这个似摇头狮子下山冈,那个如摆尾狻猊寻猛虎。这一个真心要定锦乾坤,那一个实意欲把江山补。从来恶战见多番,不似将军能威武。 二将煞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大战百十余合,不分胜负。那刘崇同着左右正在城楼上看战,一眼见了世宗,便令自从辉放箭。从辉拈弓搭箭,嗖的一矢,正中世宗坐马,那马乱跳起来,把世宗掀翻下马。陈天寿看见,一马飞出,提枪来刺。匡胤大喝一声:“休伤吾主!”绰起九耳八环刀,望陈天寿劈来。天寿忙把枪来一架,早把虎口震开,不敢交锋,逃回本阵。那南阵上飞出董龙、董虎等,将世宗救起。又有张永德、郑恩等,闻知南北大战,各出精兵来助。丁贵见南兵蜂拥而来,情知寡不敌众,难以取胜,只得回马收兵,走入城内。怀德追到河边,见吊桥扯起,方始回兵。世宗谓匡胤道:“今日若非二御弟眼快,几被北军所算,此功莫大焉。”匡胤道:“今后陛下但当保重,不宜轻敌,自蹈危险之地。”世宗敛容而谢,遂命军中摆宴贺功。按下不提。 再说丁贵进城见了刘崇,甚言周兵势大,兼之将士勇猛,实难对敌。刘崇道:“今日孤在城上看战,足胜高平之役,然救兵不至,如之奈何?”丁贵道:“臣闻契丹屯扎忻州,被周兵阻住;彼亦但为观望之计,诚不足为之倚靠也。今河东单珪令公,拥重兵在绛州镇守。此人智勇兼备,善于用兵,主公即当调回,可以退敌。”刘崇从其言,即差官密地往绛州召单硅。那单珪这日正在府中议事,见刘主差官来召,即日与四子带领精兵三万,来救河东。兵到凤凰山,扎下营寨,离晋阳有三十余里。当日单珪与四子商议道:“前闻刘主大败于高平,将士丧气,只因赵匡胤英雄无敌,高怀德勇冠三军,手下强将极多之故耳。汝等与之交锋,须要小心在怠,勿失锐气。”长子守俊答道:“父亲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孩儿明日交战,务要活擒匡胤,以显英雄。”是日无话。 次日,报马报入南营。匡胤进道:“臣愿领诸将一行。”世宗大喜。匡胤同了众将,领兵至凤凰山下,两边摆开阵势。单珪带了四子,一马当先,大骂:“周兵不知进退,尚敢领兵会我,欲速死那?”匡胤拍马挥刀,大怒道:“河东亡在旦夕,汝尚不知死活,阻逆天兵。我誓必擒汝,显我阵上之名。”当有单守俊闻言大怒,一马冲出阵来,拈枪直刺。匡胤举刀只一架,把枪一枭,守俊在马上乱晃,两臂多麻,说声:“好利害的匹夫!”连忙抽回枪,复又刺来。匡胤举刀相迎。战不三合,守俊招架不住,回马便走。那单珪第二子守杰见兄败回,大叫道:“待吾擒此匹夫!”一骑马,一口刀,杀出阵来,与匡胤交战。匡胤奋起神威,力战守杰。三子守信见兄战匡胤不下,纵马摇枪,上前助战,两下夹攻。高怀德见了,拍马挺枪,杀入阵来,将守信兵马分为两处。守信正待来迎,早被高怀德顺手一枪,拨于马下。四子守能杀来救去。守杰见不能胜,回马而逃。北军见匡胤、怀德勇如猛虎,谁敢上前?都不战而走。匡胤见北军阵乱,匹马单刀,冲入军中,无人抵敌,军士尽皆弃甲抛兵而遁。有诗赞云: 刀枪剑戟三千队,铁马金戈一万重。 斩将杀兵人莫敌,应教帝子显英雄。 高怀德见匡胤奋力大战,即便催动大军,一拥冲来。北兵大败,尸如山积,血似泉流。匡胤追了十里,方始收兵,所得粮草、马匹、器械等物,不计其数。当时赏赐军士已毕,差人报捷世宗。 那单珪败退有十五里,方才立住营寨,计点军士,折去大半,现在带伤的亦多。即与四子商议道:“我自来提兵,从未有败,不意今日失此锐气。观赵匡胤之勇,果然名不虚传;况有高怀德相助,难与对敌。如之奈何?”牙将刘武献策道:“主将勿忧。某有一计,要擒匡胤易如反掌。”单珪道:“汝有何计可擒匡胤?”刘武道:“离此五里,有一蛇盘谷,甚是峻险,里面多是绝地,只有一条小路可出。先令人准备石块,埋伏两支人马于谷口。将军临阵,诈败而走,把赵匡胤赚入谷中,将军抄出小路,将石块塞断,外面用重兵困住,便可擒匡胤矣。”单珪听了大喜,即命守俊、守杰领三千兵,于两下埋伏;自与守信、守能重整人马,至凤凰山来搦战。 匡胤闻知,引军来迎。高怀德在马上对匡胤道:“昨日单珪大败而去,今日又来,其中必有诡计,将军须要斟酌,勿堕奸谋。”匡胤道:“昨日之战,已见其谋,谅此恃勇之夫,何足介意?吾今日务要擒他,方遂吾志。”于是两军相对。北军旗门开处,单珪同二子出马。匡胤道:“败军之将,还不早降,尚敢来寻死耶?”单珪道:“不必多言,今日吾特来擒汝,以消昨日之恨。”匡胤大怒,提刀出马。北阵单守能手举方天画戟来迎。两马相交,双器并举,不上七八回合,守能回马便走。单珪与守信举着兵器,出马抵住。匡胤力战二将,不上十合,单珪诈作坠马之势,守信假意扶救,一齐往东北败了下去。匡胤大呼道:“捉此老贼,胜斩百将。”拍马来追,怀德随后挥兵掩杀。匡胤此时已深入重地,又见北兵四分五落,放心追来,遥见单珪同着守信,两个在马上各弃头盔,惊慌而走。匡胤把马加鞭,部领人马,星火般追来。看看追入谷内,忽前面不见了单珪父子,匡胤心疑,即令军士探视路径。军士回报:“里面多无去路,只有一条小路,已有石块垒断矣!”匡胤大惊,情知中计,急令后军速退。忽谷口伏兵齐起,重重围住。匡胤率兵几次冲杀,不能得出怀德兵少,急救不及。匡胤部下五千兵,被北兵围在蛇盘谷中。单珪又以重兵绝之,真个水泄不透,鸟飞不下。 怀德无可如何,只得引所部之兵,奔回大营,见了世宗,奏知匡胤被单珪用诱敌之计,引入蛇盘谷中,不能得出。世宗大惊道:“二御弟全军若陷,吾事休矣。”即敕东宫张永德、郑恩领本部人马,速救匡胤。世宗恐将士不肯用心,亲自监军。那晋阳城内刘崇,听知单珪用计,已把匡胤困住,心中甚喜,即遣丁贵、李存节、陈天寿领兵二万,屯于城外,与单珪彼此照应,为犄角之势。当时世宗领兵来至凤凰山,列开阵势讨战。北阵上单珪横刀出马,大呼:“周兵还不速退,汝将赵匡胤,已被吾略用小计,困死谷中。汝等又来讨死,意欲何为?”世宗闻言大怒道:“狂妄贼徒!好好撤去围兵,饶汝一死;不然,便当屠戮汝等为肉泥,以消吾恨!”言未毕,一将踊出阵前,世宗视之,乃张永德也。永德拍马拈枪,直取单珪。单珪抡刀来迎。两军呐喊,战鼓如雷。二将大战,约有百合,胜负未分。郑恩在门旗下看战,忍耐不住,提刀跃马,上前冲杀。北阵上单守杰举刀接住厮杀。四匹马绞做一团,你争吾斗。战至日暮,两下人马平折,各自回营。 世宗以匡胤不能得出,心甚忧闷。次日,命高怀德、郑恩领众军往谷口攻打。怀德与郑恩引兵杀至山前,刚到半山,山上炮石、弩箭,如雨点般打下来,众军如何得上?只得退屯谷口。正待安营,忽听谷口一声梆子响,箭如飞蝗,喊声大震,众军立身不定,怀德与郑恩无计可施,引众退回大营。世宗见攻打不进,更加忧闷,又遣马全义、岳元福、刘词等日日与单珪交战,互相胜负,终无一策可救匡胤。因而世宗坐卧不安,寝食俱废,只是轮流遣将战讨攻打。不料北军刘武又献策于单珪道:“今赵匡胤困在谷中,周兵图救,利在速战。将军只宜坚壁以守,不消一月,谷中人马绝了粮食,必尽饥死,何必与彼空较胜负?”单珪大喜,即下令军士,坚壁不出。以此,世宗遣来的将住,尽皆空回。 世宗知此消息,如坐针毡。将及半月,并无得救之计。郑恩奏道:“陛下不必忧虑,臣愿今夜拼死杀进,救出二哥。”世宗道:“此非众将不肯尽心,实难攻打,所以不能救出。汝去徒然有损,亦何益耶?”张永德奏道:“陛下可出榜文,招募此处土人,有能熟知地径、偷入谷中的,加以官职,便可救矣。不然坐守日月,谷中兵马绝食,不惟不能救,更且难全其生矣。”世宗从其议,即出榜文张挂,招募熟知地径之人。 其夕,世宗忧闷迫甚,寝不安枕,起身带了几个近侍,巡视诸营。时当秋初时候,凉风送体,月白星稀,夜色天街,云华皎洁,正空水澄鲜,红尘隔断之景也。世宗巡视之间,忽听营后有人作歌,世宗侧耳听之,甚觉慷慨凌云,激昂动志,戛戛然抑扬传清润之声,洋洋乎自命高一世之想。不争有此一歌,有分教:绝地顿开生地,危机可致安机。正是: 虽离山谷牢笼计,难脱波涛淹没灾。 毕竟作歌者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单珪覆没蛇盘谷 怀德被困铁笼原 第五十回 单珪覆没蛇盘谷 怀德被困铁笼原 诗曰: 兵书久闲习,往战数曾经。 平云如阵色,半月类城形。 对岸流沙白,缘河柳色青。 年少多游侠,结客好轻身。 右摘录王褒《从军行》 话说周世宗一心优着赵匡胤受困,无计可救,因此出榜招募熟知地径之人,好待兵从间道而救。是夕,忧愁不寐,巡视诸营,忽听营后远远的有作歌之声,世宗侧耳而听,喜得更深人静,字爽声清,真有激昂青云之志,阳春白雪之风。其歌道: “天地翻覆兮,吾志能维;干戈扰攘兮,吾计可夷。明珠藏于匣兮,灿烂常晞;良土隐于山兮,功施无机。已矣已矣!识者何希?” 世宗听罢,暗思:“此人必非凡品,吾须访之。” 次日,令人暗暗寻访。不多时,只见同一壮士进营,朝拜已毕,世宗问其姓氏。壮士奏道:“小人姓史,名魁,字彦升,乃史建瑭之子也。”世宗道:“原来是名将之后。昨夜清吟,公所作乎?”史魁奏道:“小人向因流落江湖,力营度日。前在绛州遁迹,偶遇单令公相招,随军效力。无如令公竟不见用,故有所感而写怀。”世宗邀入后帐,设酒食以相待,因谓之道:“既壮士有此襟怀,何郁郁居于人下,不自计其荣显乎?”史魁道:“未逢知遇,安望显荣?小人诚有所待也。”世宗道:“朕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朕从来所最关心者,贤士耳,今见公具此大才,朕实欣慕,欲以微位为屈,不知公肯为朕效劳乎?”史魁见世宗实意用人,便乘机进道:“陛下此言,足见为国之心矣,小人安敢不以实奏?小人虽为单令公帐下牙将,向慕陛下求人若渴,久有投顺之心,恨无其便,故暂止耳。今见单令公用计,将陛下之将赵匡胤困住谷中,彼不知赵匡胤与小人有萍水心交,早欲相救,正在窥伺机会。适遇陛下皇榜招募,故小人作歌以探耳,实欲相投陛下,而救匡胤也。”世宗听言大喜,优容而谢道:“公若果有此心,朕之大幸也。但不知用何策而可救?愿闻其详。”史魁密奏道:“此计必须里应外合,方可成功。小人回营,诓取人马,预先伏在谷中;陛下当于第三日夜间,但看火起为号,须便领兵杀入;小人在谷内接应,内外夹攻,匡胤便可出矣。”世宗听了此计,欢喜无限道:“若得成功,必当重报。” 史魁辞了世宗,竟自回营。第一日无话。至第二日,史魁来见单珪,告道:“小将观赵匡胤乃世之虎将,周主倚为安危,故匡胤虽困谷中,而周兵坚屯于外,总为匡胤一人而已,彼此贮兵久持,非善策也。小将自投帐下,未建寸箭之功,愿领一支兵,径往谷中,乘他食寡力微,斩取匡胤首级,号令军前。彼见匡胤已死,必无战心,其兵自然退矣。此举非惟可解河东之厄,更得将军早早奏凯,不致劳兵日久也。”单珪依言,即拨兵与史魁前去、史魁出营,与心腹将刘勇计议,告以投顺世宗之故。又言:“汝于明日夜间,在营中放火,我从谷内杀出,外面自有周兵接应。救出匡胤,汝功不小。须当紧记,不可有误。”刘勇依议。 史魁领兵来至谷口,见了守围军士,传了令公之令,那军士不敢违阻,让史魁进了谷去,仍然守住。那史魁进得各来,望见匡胤坐在石上,默默无言;四下兵马不上千余,都垂头丧气,饥饿形容。史魁嗟叹不已。便将带来人马扎定一处,独自一个走至匡胤跟前,叫声:“将军困甚矣!可认得故人史魁么?”匡胤此时见谷内有人马进来,打算上前拼力而斗;见他把人马扎住,独自前来,心下又是疑惑;及至走近跟前,留心一看,见是史魁,方才放心。立起身来,叫声:“恩兄因何至此?得非来救匡胤乎?”二人并坐石上。史魁将前后事情,及明夜夹攻杀出谷口之计,细细说了一遍。匡胤大喜道:“前蒙恩兄在五索州相救,今又如此周全,小弟铭德不忘,必当重报。” 史魁道:“些微照应,何足挂齿?”匡胤又道:“小弟部领五千兵,受困在此,已有二十余天,饿死大半;剩下军士,杀马而食,这般饥馁,明日怎好冲突?”史魁道:“不妨,小弟带得粮米在此,尽可教他饱食。”遂令军士各各取出粮米。原来史魁带来的军士,每人身旁多夹带着粮米。当下众军把米递与那些饿兵,登时做饭,各各狼餐虎咽了一顿,觉得眼光顿亮,精力复生。过了一宵,至明日,众军一齐饱餐已毕,等着号火起时,便要动手。 将至三晚,刘勇在营中放起火来。周营中诸将见了,放起几个号炮,领军望谷中杀来。那里面匡胤、史魁听得外面炮响连天,知是周兵已到,率领众兵一齐奋勇冲出,冲到谷口,把守把的兵士乱杀,如砍瓜切菜一般,势如山倒。史魁正在冲杀之际,当头来了一将,乃是单守俊拦住去路,大骂:“反贼,往那里走?”史魁不应,手起一枪,刺守俊于马下。杀散众军,举眼看那北营里,火势正旺,北军乱窜。史魁领了兵马,保着匡胤,出得谷口,正迎着了单珪。单珪大骂:“反贼怎敢诓我军马,反来助贼?”挥动大刀,劈面砍来。史魁举枪相迎,未及一合,后面高怀德早又冲到,唰的一枪刺来,单珪措手不及,抽回刀来架时,不防刺斜里匡胤杀来,手起刀落,把单珪分为两截。守杰见事不济,弃营单骑而走,正遇郑恩,交马不三合,被郑恩一刀挥于马下。刘武、守信为乱军所杀。守能连人带马被火焚死。其余人马,杀的杀,降的降,逃的逃,不留一个。比及天明,看那北军,僵尸数十里,弃下辎重不计其数。查点将士俱全,只有北将刘勇死于乱军之中,史魁甚为伤叹。张永德收兵回营。 匡胤入见世宗,拜伏帐下。世宗道:“朕以二御弟被困,坐卧不安。若非彦升进计,险遭其祸。”匡胤拜谢,又谢了众将。众将皆来贺喜。世宗以史魁之功,封为左参军。其余众将,各皆重赏。 自此,周兵军势大振,远近皆惊。丁贵的犄角之兵,那里还敢出战?暗暗退入城中去了。世宗乃移兵汾水界,扎下营寨,督令将士重困晋阳,攻打倍急,昼夜不息。刘崇慌得心惊胆碎,坐卧不安,忙召群臣计议道:“单令公全军战没,周兵攻城甚急,契丹驻兵不动,消息全无,眼见国家破在旦夕,汝等众臣有何计策可退周兵?”丁贵进道:“主公勿忧。臣观河东之地,北控大辽,西接山后,城郭坚固,且有数万精锐之兵,尚在未动,周兵虽然紧围,急切亦不能下。今山后应州山王金刀杨令公,高祖倚为泰山之重,现今手握精兵,帐列勇将,坐镇应州,各处皆闻其威名。主公可差官召他相救,管叫此人一到,周兵立破矣。”刘崇依言,即差使臣赍了诏旨,前往应州,召取令公去了。 却说这杨令公名业,字继业,太原人氏。生得面如重枣,五绺长髯,相貌威严,身材凛凛。使一辆大杆刀,上阵如风,因此名为金刀杨令公,军中又号杨无敌。深明韬略,广有机谋。夫人余氏,畅晓兵机,熟谙阵法,惯使一个流星锤,勇力倍常,也是个无人敢近得他的。这夫人生长在绿林之中,父亲佘志龙,乃是一筹好汉,山寨称尊,各处响应。当杨业年幼时,奉了父亲杨衮之命,远使探亲,路过此山,被这夫人阻住,要讨买路钱,两下里厮杀起来。不道一般的少年,配定无二的武艺,两个战了多时,竟是个对手。那佘志龙见杨业一表人材,十分爱慕,便请他上山,款曲劝谕,纳作了乘龙之客。这夫妻两口儿,真是天缘巧合,分外恩勤。那杨业也把许多忠言美语,劝志龙改邪归正,图取功名。志龙乃是铁铮汉子,焉有不依?一听其言,便心说诚服。因此,杨业回见父亲,把这委曲缘由,一一说了。杨衮便请旨招安,封官外镇,做了封疆大臣。这是从古以来的英雄好汉,做事光明,直截痛快的作用。那杨业所生七子:长曰延平,次曰延定,三曰延辉,四曰延朗,五曰廷德,六曰延昭,七曰延嗣。又有义子怀亮。这八位郎君,弓马娴熟,武艺出众,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有两个女儿,称为八娘、九妹,也是勇敢非常。所以其时盛称山后杨家兵为最。 当日杨业正在府中与八个孩儿议事,忽报北汉主差官来召,杨业受旨讫,与牙将王贵说道:“吾曾屡闯北汉主兵败河东九郡,单珪全军覆没,周师强盛,无有其敌。今北汉主既然来召,不得不去救援一遭。”王贵道:“公今若去,小弟亦愿同行。”杨业大喜,即日点起三万精兵,同了八子与王贵,一齐起行。到了金锁关,放炮安营。早有探子报入周营。 世宗聚齐众将商议。匡胤奏道:“臣闻山后之兵,天下莫敌。今彼既来对垒,岂有畏避之理?臣愿协同众将,领兵与之决战,无劳圣虑也。”世宗依允,下令诸将各宜仔细以待。 是夜三更,世宗宿于军中,梦见一个妇人,宽衣博带,走进帐中。后面随着许多女从,约有二十余人,手里多拿着一块木牌,牌上画着云霓,中间写个大大的“水”字,见了世宗,只把这牌儿来晃。那妇人走近前来,对世宗说道:“陛下军威已盛,远人莫不敬畏矣。车驾即宜速返,不然,恐数万兵马受苦也。我乃本城城隍,特来报知,望陛下留意。”言罢而退。世宗步出帐来,要问端的,却被袍服一绊,跌了一交,顿然惊觉,却是一梦。见案上留下一简,世宗起来看时,见简上有诗四句,墨迹未干。那上面写的是: 百战功成第一机,全凭汾水隔华夷。 贪功不解波涛涌,数万雄师俱受欺。 世宗看了,不解其意。至天明,召群臣详解,皆不能知。又召乡民问之,内有老者对道:“离汾水十五里之地,有一后土夫人神庙,莫非此神显灵,来报陛下也?”世宗听言,即命匡胤赍香烛往探,如有神庙,可即上香。匡胤领旨去看,不多时回奏道:“汾水西南,果有后土夫人庙,臣已焚香,谨来回旨。” 正言间,忽报北汉杨业兵马已到了。世宗听报,便问诸将:“谁敢领兵去敌?”匡胤奏道:“臣愿往。”世宗许之。匡胤带领精兵一万,与郑恩、高怀德等,到平川旷野,列开阵势,两军相遇。周兵见山后兵果然雄壮,与单珪兵马大不相同,众各啧啧称羡。三通鼓罢,放炮一声,只见主帅杨业骑马而出,上首牙将王贵,下首义子怀亮。匡胤叹道:“人称山后之兵为最,果不虚也!”言未毕,一将出马,乃高怀德也。怀德拍马挺枪,跑至阵前,高声喝道:“谁敢出来会我?”对阵杨怀亮看见,纵马出阵,喝声:“俺来也。”舞起竹节钢鞭,与高怀德相迎。两下金鼓齐鸣,喊声大举。二将战上四十余合,不分胜负。杨业在马上见子不胜,称羡怀德之勇。时天色已暮,两下各自收兵。 杨业进关,与王贵议道:“今观周将之战,果是英雄。必须定计先捉此人,其余不足介意矣。”王贵道:“公用何计,可以擒之?”杨业道:“离金锁关四里之地,有一所在,名铁笼原,山上并无树木,四面峻岭,便于埋伏。明日,令怀亮交战佯输,将他赚到原中。我与公登山观望,指挥四面人马,只看周兵到处,重叠围困,可擒周将也。”王贵道:“公之妙计,真鬼神莫测也。”于是杨业暗传号令,命总管冯益领兵三千,埋伏去了。那冯益原是郓州守将,因得罪逃亡,投在杨业麾下。 次日,杨业放炮出关,摇旗擂鼓,阵前讨战。匡胤引兵而出。高怀德道:“昨日未定输赢,今日出去,誓必擒他,以挫其势。”匡胤道:“北将亦是劲敌,汝不可轻视,须要小心。”言毕,两军对圆,高怀德挺枪跃马,望北军杀来。北阵上杨怀亮舞鞭相迎。二将交马,约战十余合,怀亮回马,望本阵而走。杨业带兵先走,军势败北。高怀德拍马追赶,后面赵匡胤驱兵继进,势着山崩,北军尽弃盔甲而逃。怀德要立功劳,追入深地,将近铁笼原来,只听得一声炮响,冯益伏兵齐起,将周兵冲作两段,北将杨延昭拖住后兵,不能前进。怀德被北兵逼入原中,部下只有一千人马,那里冲突出来!又怎当杨业在于山上,手执红旗,指挥三军围裹,任你插翅也不得出来。匡胤与郑恩正在后面追来,闻知怀德被北军所困,便与郑恩鼓兵冲至山前,那山上弩箭似雨,炮石如雹,周兵伤折无数,只得收兵退十五里安营。 杨业与冯益把守谷口,差人报捷于北汉主。刘崇知杨家兵已胜,遣使赍羊酒至营前赏军。杨业分散众军,皆令列于营门之外,奏乐纵饮。如是者数日。有伏路军校将此报知周营。郑恩道:“贼将战胜自负,不理军情,可乘他怠惰,领兵去劫他营寨,便可救怀德了。”匡胤道:“不可。杨业乃智勇之将,必有整备,贤弟若去,恐中其计。待等主公驾到,商议救怀德之计。”郑恩道:“若待驾到,怀德困死多时了。二哥既然怯他,不去劫营,吾领本部兵自去破他。”匡胤再三阻挡,不肯听从,只得引兵随后接应。 却说杨业每日纵令军士在营前鼓乐饮酒,当有王贵谏道:“主帅纵令军士长饮,不理军情,倘周兵得知,鼓勇而来,恐非吾之所利。”杨业道:“无妨。周兵大败而去,气已馁矣,安敢再来?公何必多疑?”王贵道:“小将闻将骄兵惰,必败之道也。公蹈骄惰之失,倘一旦兵至,何所御哉?”杨业笑道:“公行兵多年,尚不知其奥耶?此吾之计也。吾观金星人荧惑,应在今夕周兵必来,故行此计以诱之。公可引兵往正南扎营,但看火起,乘势杀来,可获全胜。”王贵方才大喜,引兵欣然而去。杨业又令:“怀亮、延德各领一千军,伏于要路,放过周兵,汝等便去劫他的营;看周兵败回,再行击杀。”二人领计去了。又令:“延朗、延昭各领精兵于大营左右埋伏,看周兵入营中计,汝等便放起火来,从两旁攻杀。”二人亦领计去了。杨业分拨已定,乃空立营寨,自己领兵退于寨后,以观动静。 时至二更左侧,郑恩引部兵二千悄悄而进,匡胤领马兵随后接应,望见北寨更点不明,寂无人声。郑恩引兵呐喊一声,杀将进去,见是空营,郑恩大惊,叫声:“中计!”急令后军速返,勒马要回,忽见营外一把火起,两旁杀出杨延朗、杨延昭,阻住去路。更深厮杀,夤夜交锋,郑恩不敢恋战,冲围而走,正遇匡胤兵到,郑恩叫道:“二哥,贼将已有埋伏,须要仔细。”匡胤道:“三弟,你保了中军速走,我当敌住追兵。”两个望前正走,忽听喊声大振,当头杀出一将,乃是北将王贵,阻住大杀一阵,折军大半。弟兄二人夺路而走,奔回大寨,望见营中又是火起,只见左有杨延德,右有杨怀亮,两路兵杀来,周兵大败,各顾性命而逃。北兵追赶十里,方始回兵。弟兄两个见后面追兵已去,然后立住营寨。 等到大明,郑恩收集败残人马,与匡胤回见世宗,诉奏:“杨家用兵如神。因救高怀德,故去劫营,不料他先有准备,被他伏兵杀得大败。”世宗大怒道:“朕当亲自督军,与杨业决一胜负。”即下令各营将帅,率领所部人马起行。至地名汾水原安下营盘,离金锁关有二十里之遥,整备遣将讨战。不提。 先说杨怀亮自劫营回兵缴令之后,杨业自己要退守关隘,即拨怀亮帮助冯益困守谷口。是夜,怀亮伏几而卧,忽得一梦,从梦中哭了醒来。只因有此一梦,有分教:坝篪误分吴越,吴越仍返坝篪。 正是: 悲欢离合从天定,祸福安危怎自由? 毕竟怀亮做的甚梦,当看下回自知。 第五十一回 冯益鼓兵救高将 杨业决水淹周师 第五十一回 冯益鼓兵救高将 杨业决水淹周师 词曰: 堪悲金革,暴露奔波,惊传刁斗梦魂呼。贪名图利谁嗟怨,何处家乡室又孤?寄身锋刃,法重威多,怎分水火命来铺。三军应贱粮殊贵,一将功成万骨枯。 右调《踏莎行》 话说杨怀亮奉了杨业之命,领本部兵至铁笼原,与冯益同守谷口,两下各立营寨,彼此照应,期待高怀德困死谷中,以收全功。是日,怀亮因累日辛苦,伏几假寐片时,只见营外走进一人,头戴金幞头,身穿白龙袍,扬扬赫赫,立于面前,叫声:“怀亮儿,你怎么骨肉不分,助异姓而残手足乎?”怀亮举眼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父亲高行周。即忙跪下,叫道:“父亲因何至此?孩儿自幼失离,抛弃多年。今在杨令公帐下招为义子,不能省视父母,儿之罪也。但孩儿从不曾帮助别人伤残骨肉,父亲此言何故?”行周道:“别的莫说,只这铁笼原被困之人,难道你不知么?”怀亮道:“那铁笼原内被困的,孩儿虽不知他姓名,总是敌国之人,该当如此,父亲说他则甚?”行周道:“只这一人,便是你自戕手足,伤残骨肉了,尚不自悟,还要多言!”说罢,往外就走。怀亮忙叫道:“父亲且慢去,孩儿还要问个端的。”叫了数声,行周并不答应,一直往营外去了。怀亮随赶出来,却已不见踪迹,不觉放声大哭,便哭了醒来。见桌上灯烛通明,帐外巡逻已打三鼓。 怀亮定性一回,呆呆想道:“此梦做得甚奇,方才明明见吾父亲说吾伤残骨肉,又道谷中被困之人就是手足。吾想手足乃是弟兄,吾只有一个哥哥,名叫怀德,他谅来好好的住在家里,或者在于父亲衙中,怎么谷中的就是吾哥哥起来?实是难猜。”忽又想道:“这被困的既是吾哥哥,怎么梦中又见父亲来说?若是父亲来托梦,难道父亲已弃世了不成?这些缘因,叫吾怎能明白?就是被困之人,前日吾在阵上与他交锋之时,武艺果然高强,只是面貌依知厮像我哥哥。但天下同貌的甚多,我一时也不好想得。只恨着交锋时不曾问得姓名,终于难辨是否。”左思右想,忽然说道:“有了,我且待明日夜间,修书射入谷中,要他回答,如若果是吾哥哥,我好计议救他。兄弟既得相逢,连父母的存亡也就晓得了。” 主意已定,等至明日黄昏,悄悄修下了书。至二更时分,两下营中都已寂静,怀亮便令心腹军士:“以巡逻为名,将书射入谷中,等了回书,前来报我。须要机密,断勿泄漏。”那军士奉命,将书藏好,手执弓箭,先往谷口紧要之处,假意巡视了一遍。悄悄踅到山僻高处,取出书来,缚在箭上,去了箭镞,搭上弓弦,望着谷中射去。正值军士坐地,听得箭响,取来一看,见箭上有书,忙来献与怀德。怀德接来拆开观看,喜得月色朦胧,可以照看,只见上面写道: 鄂州高怀亮,奉令拥兵守谷,尽职役也。不意梦有所感,忆念手足飘零,未知所在。今谷中敌将,踪迹可疑,如系同胞,可书名号为照;如其不然,别有商量。军中机密,毋得自误。立候回音,以便酌处。 怀德看罢书,失声泪下,说道:“吾弟不知存亡,谁想在于此地!若非皇天相信,安得有此机会,使吾兄弟重逢?此真大幸也!”随身边取出笔砚,就在字后写着几句道: 郓州高怀德,督兵伐叛,被困幽原,粮草已无,事在危急。天遣贤弟相救,何幸如之!今以姓名为照,速宜裁度。会面之时,细谈委曲。立望,立望! 写罢封好,仍缚箭头,至原处射出。那军士正在等候,拾了书,归营来送与怀亮。怀亮拆开观看,见了书词,汪然泪下道:“若非此梦,几使吾兄无葬身之地矣。”遂重赏了军士。 至天明,怀亮持书来告冯益道:“小将父亲高行周,生我兄弟二人。今兄怀德被困谷中,昨夜梦见父亲来告,方知其实。因此特来禀知总管,望乞设谋垂救,小将感戴不忘。若事不成,愿与吾兄同死。”言罢,泪流满面。冯益听言,奋然说道:“我亦周臣也,因得罪,投于山后,原非得意。今既有此事,我当与汝定计,救出尔兄,同去归周可也。”怀亮拜谢道:“总管若肯如此,愚弟兄虽死不忘盛德。”于是冯益差人暗暗诣周营报知其故,约定黄昏,听炮响为号,便当引兵来接应。两下知会定了,都已整备。 至晚,冯益撤去围兵,放起炮来。高怀德听得外面炮响,料着兄弟来救,即引部兵从内杀出,冯益招呼,合兵一处,杀奔关下。哨马报入关中,令公大惊,令:“延昭领兵三千,速去拿来见我。”延昭得令,领兵出关,正遇怀亮。延昭道:“父亲以汝为子,恩义兼隆,汝乃背反而去,是何道理?”怀亮道:“兄弟之情,不敢不救。”延昭大怒,挺枪直刺。怀亮舞鞭相迎。战不数合,怀亮不敢恋战,正待要走,忽正南上来了一支人马,当头便是郑恩,舞刀来攻,延昭抵敌不住。那冯益与怀德催动后军,掩杀过来,延昭势力不支,回马引兵而走。 比及天明,周兵合为一处,来见世宗。世宗见救出怀德,又添二将,又得了许多军马,心怀大悦,即封冯益为御营团练使,高怀亮为副先锋。二人谢恩。怀德同弟怀亮拜谢匡胤等诸将。匡胤道:“前者吾亦被困,蒙众位之力,得脱其难。凡在同朝共事,何必言谢?喜得汝兄弟重逢,诚因祸而得福也。我等众人当共设一席,聊为庆贺。”众将道:“当得如此。”遂乃设席营中,彼此畅饮,尽欢而散。 次日,世宗下令:“各营诸将,整顿营伍,攻取金锁关。”诸将得令,分头攻打,声势甚锐。杨业见冯益、怀亮二人叛去,悔恨无及,召诸将计议道:“周兵攻城甚急,尔等诸将有何谋划以破之?”延昭进道:“周兵连营六座,攻吾关隘,意在必得。兼之赵匡胤、郑恩、张永德、二高皆虎罴之将,似难与争锋。依儿之见,今且不必与之交战,俟其懈怠,大人设计以破之,易如反掌矣。”杨业听言大喜道:“吾儿此论,暗合吾心。”遂下令诸将,按兵不出,坚守城池。 当时又过了数日,杨业带了数骑,上高阜处观看周兵,见旗幡严整,军士雄伟,列营于汾水之原,兵势浩大。又看那龙川水势,白浪滔天,接连汾水。杨业看了,大喜道:“已入吾掌中矣。”回马入帐,对王贵等说道:“周师十数万,旦夕必受吾累。”诸将问道:“主帅何以知之?”杨业道:“不识地利,安能活乎?”诸将尽皆未信。时当八月初旬,凉风透体,秋雨连绵。杨业差拨军士,整备船只,检点水具,听令应用。延昭问道:“陆地行兵,何用船只?”杨业道:“兵家玄妙,岂尔所知也!兵法云:‘军入陷地,有犯天时;逆天行道,必败之道也。’方今秋雨连绵,汾水必然暴涨。吾故差人整顿船筏,备齐水具,往各处水口壅住。待等雨甚水发之时,放开闸坝,其水冲下,周兵尽为鱼鳖矣。”延昭拜服道:“大人神机妙算,岂儿辈所能测也!”正是: 安排妙计擒豪杰,预定奇谋捉帝王。 却说周兵因连日秋雨不止,满营皆湿,匡胤来见世宗,奏道:“今吾大兵列于汾水原,地势甚低,前望龙川,水势泛溢。近日秋雨淋漓,倘杨业效汉关公决水之计,吾兵何以当之?”世宗道:“朕正虑此,未得其策。”即传军师王朴计议其事。王朴奏道:“臣夜观天象,见杀气聚于本营,于大军甚为不利。主公速宜拔营移寨,庶几可以免祸。”言未毕,只听得帐前一片的声响,如万马奔腾,似千军震鼓,澎澎湃湃,汹涌而来。世宗大惊,出帐上马。只见四面八方,水势滔天,风雨更甚。各营将帅要备船只,已来不及,顷刻之间,平地水长数尺。军士慌乱,无处躲逃,惟有追波逐浪,淹没漂流而已。此时赵匡胤保了世宗于高处奔走,正遇杨业父子各驾快船,摇旗擂鼓而来,见世宗绕岸而走,即便弃船登岸来追。匡胤怒声若雷,挥刀跃马,抵住杨业交战。战上数合,王贵一马又到,匡胤奋力抵敌。却好郑恩、张永德、高怀德一齐杀来,见北军势盛,不敢恋战,保了世宗先走。匡胤力战,杨业又有王贵帮助,战斗多时,料不能胜,回马拖刀而走。杨业那里肯舍,拍马追来。此时匡胤单骑奔走,才过龙川坝,不期路滑泥泞,纵蹄一失,连人带马,陷入川泽之中。杨业一马赶到,提起金刀,正劈个着,只听得一声霹雳,匡胤顶上现出真龙,伸足往上抓住,金刀便不能下。杨业大惊,心下想道:“真命之主,不可伤也。”忽匡胤坐下赤兔马,红光一现,腾的纵出泽中。匡胤带紧丝缰,正要望前奔走,只见杨业勒马提刀,不来追赶,叫声:“且慢,此去绝路难行,君须望南而走,便是大路。当记今日杨业不杀之恩。”言罢,回马而去。后人有诗以表之: 杀运英雄角逐秋,鏖兵接下阵云收。 骅骝已陷翻腾起,帝王威风盖九州。 却说赵匡胤误被马陷泽中,又见杨业追到,举刀便砍,一明眼前昏黑,意乱心迷,一会儿才得清醒,那马已立在岸上。又见杨业勒马停刀,指明去路,又说当记不杀之恩,言毕而去。心下沉吟,不知何故,策马向南而走。只见当头一彪人马到来,却是郑恩,因不见匡胤,领兵来寻。当时见了,一齐沿岸向南而走,但见水势汪洋,各营军马尽都淹没,其余会水得命者,不上一二万。后人有诗叹云: 万马争奔势若潮,一时军卒尽流漂。 可怜无数河边骨,犹带冤声涌怒涛。 诸将保了世宗,退至数十里,招集得命军士,扎立营盘,查点将士,不见匡胤、郑恩二人。世宗心慌,正欲差人寻觅,忽报二将已到,世宗方始心安。二人见驾,各各慰安。少顷,文武官员,随征将士,渐渐复集。世宗见折了许多人马,忿怒不已,乃谓诸将道:“数日前已有神明报知其事,朕尚未明其故,不想今日果应斯言,殊可痛恨!”王朴奏道:“气数有定,故不能逃。但胜败兵家常事,陛下不必忧焦,有伤圣体。”世宗怒道:“朕誓与杨业决一死战,以报其仇!”匡胤奏道:“不可。军士折伤大半,粮饷不继,士卒已无战斗之心,陛下苦与之战,恐其不利。不如暂且班师,再图后举,谅刘崇如釜中之鱼,安能逃其生哉?”世宗自知锐气已挫,难以奋兴,只得允从其议。先差人至忻州,暗暗抽回岳元福这支人马。然后下诏班师。各营将士得旨,无不欢喜,尽皆整顿回师。岳元福奏道:“陛下,进兵易,退兵难。今杨家与刘崇声势相依,非可小视,倘杨家探知我军退去,密地出兵来追,甚非所利。为今之计,陛下可命将断后,以防彼兵追袭,陛下前军缓缓而退,便无患矣。”世宗听奏大喜,即命高怀德、高怀亮、冯益三人为前锋,郑恩、岳元福、马全义拥重兵断后,自与赵匡胤、张永德、符彦卿、王朴、史魁等以下战将并宿卫军马居中,即日焚其营寨,班师回朝。不提。 且说杨业水淹周师,大获全胜。探马报称周兵拔营退去。当有五郎廷德进言道:“周兵丧胆而去。孩儿愿领轻骑追袭,务要赶上,将周主拿来献功。”杨业道:“不可。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莫追。”吾观周将知识者多,彼军虽退,必有强将断后,汝著追之,反遭其算矣。”延德乃止。正是: 运筹帷幄能相慎,决策疆场不受欺。 杨业既胜周兵,差人报捷于刘崇。刘崇得报,愤然叹道:“高平之战早得此人,焉有大败?”即遣丁贵赍羊酒金帛等物至营中赏劳。令公拜受,俵分诸军,众各欢喜。次日,杨业随丁贵入城朝见。刘崇安慰之,说道:“累卿远来,大胜周兵,于孤家振威多多矣。”杨业奏道:“此皆大王之福与诸将之能,臣有何功,敢蒙奖誉?”刘崇大喜,设宴款待,是日君臣畅饮,尽欢而撤。杨业辞驾谢恩,因又奏道:“契丹奸诈莫测,勿宜亲近,如竭府库以与之,彼终无厌,而大王则自空其国矣。”刘崇深然其言,又赐以金珠珍玩之物。杨业拜受辞归。 至次日,下令拔寨回兵,正是鞭敲金镫,人唱凯歌。大军在路无词。不日将至五台山,杨业对王贵道:“五台山有智聪长老,精于禅理,能知过去未来,久欲会晤,未得其便。今幸有此机会,欲与足下同往一访,何如?”王贵道:“吾亦久闻此僧善知相法,公若去见,小将当得奉陪。”杨业遂将兵马屯扎山下,同了王贵,带了七子,后面跟随着十数骑,一行人齐上山来。此时中秋以后,久雨初霁之时,见那山色空濛,云光相映,层台耸兀,峭壁巍峨,正合着两句古诗道: 晴光开断壁,曝色半松亭。 杨业带了众人上山来至寺前下马,抬头看那山门上,有一匾额,镌着“五台禅寺”四个大字。当时先着人进寺通报。不多时,智聪长老出来迎接。一行人进了山门,走过几间大殿,至方丈见礼,分宾而坐。 童子献茶已毕,长老问道:“不知将军贵驾降临,有何高论?”杨业答道:“小可太原人氏,武职出身,姓杨名业,表字继业。因救河东之厄,得胜回师,久仰禅师明测祸福,精察穷通,故此特来参礼,叩问前程,恳乞指示迷津,幸勿隐吝。”智聪道:“久仰将军英名远布,今得枉顾,贫僧法缘之幸也。”杨业遂令左右献过礼物,乃是黄金十两,纻丝二端。智聪辞不敢受。杨业道:“些须薄物,聊表相见之情,切勿固辞。”乃命童子收过。遂而叩问终身,要求指点。长老道:“将军乃当代之柱石,举世之英雄,今日运筹帷幄,他年垂名竹帛,又何待贫僧饶舌,妄拟清白哉?”杨业坚请再三,长老道:“既将军不弃,贫借有四句偈言,望将军记取。”杨业道:“愿闻。”长老遂将纸笔铺排,写出一首偈言道: 立名无佞,建业天波。 辛勤劳苦,李陵荣枯。 写毕,递与杨业。杨业细看,不解其意,再三恳求,欲为解说。长老道:“此天机也,久后自应。将军若能循理而行,其后福岂有量耶?”杨业遂将偈语收藏。又唤过七子,与智聪相之。智聪逐一相过,说道:“皆栋梁之器也,贫僧何用多言?”杨业道:“理贵直言,小可决无见怪,望禅师明言之。”长老笑道:“既将军不嗔,贫僧只得冒渎了。细观七位将军,皆是忠国勤民之相;只可惜刚直太露,他日恐不得其善终。七郎君目有变睛,须防箭厄。惟六郎君形貌光舒,可保其爵禄;然一生有忧无乐,好事多磨,虽得令终,未许安享。贫僧所论如此,亦在诸位小将军之自保耳。望将军勿罪。”杨业听罢,抚掌大笑道:“大丈夫得死于沙场,幸也,何用计较哉!” 此时天色已暮,智聪令侍者安排素席相待。众人席上各诉平生豪气,谈笑悠然,直饮至兴尽更阑,就于寺中安歇。当时众人都已寝定,内中只有五郎延德寝不能寐,他因日中听了智聪之言,心怀忧惧,反侧难安。遂乃披衣而起,要往禅房来见长老,求个趋避之方。只因这遭儿此心一发,有分教:身处寰宇之中,心超尘俗之外。正是: 功名事业人皆羡,生死机关谁肯参? 毕竟廷德去见智聪有甚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真命主爵受王位 假响马路阻新人 第五十二回 真命主爵受王位 假响马路阻新人 词曰: 寻传銮舆回京阙,眼看旌旗离边塞。貔貅何用唱欢歌,养些余威博后决。回视波涛歇,打点精神,凯旋声接。各人暗里思量,笑彼刀无血。可曾建甚功,卒蒙诏糈封?宜尔家,乐尔室,一朝挂紫衣,寻盟自合鸳鸯块,成就从前缺月。怎如红叶沟传,风流初度,春宵一刻,海誓山盟结。 右调《归朝欢》 话说杨延德日间听了智聪长老相断之言,心怀忧惧,寝不能寐,等众人睡着,独自披衣起来,悄悄往方丈之中,来见长老。此时长老正坐禅床,凝神定性。忽琉璃光照,见有人走进方丈中来,定睛一看,见是日间所相之人。便开言问道:“将军因甚尚未安寝?暮夜到来有何话说?”延德道:“小可延德,甫闻禅师法语,心实不能自安。为此,笃志而来,恳求禅师慈悲为本,指点小可一条生路,得全首领于九原,死亦感德不朽。”智聪道:“此乃各人造化,数定无移,贫僧如何救得?将军误矣。”延德再三拜恳。长老见他心志诚实,便说道:“既将军要得生路,别无方略,只有高飞远举,遁迹林泉,置世事于无心,超形迹于尘外,庶可全身远害,自保其身矣。”延德道:“禅师之教,善全之策也。但小可思父子至亲,情关忧戚,一旦分离远去,于心亦不能安,如之奈何?”长老道:“明哲保身,智者所贵;承欢膝下,人子当然。念汝言出真心,贫僧不得不曲为筹矣。”遂乃取出小皮匣一只与之,道:“此乃天机,慎勿泄漏,宜紧藏于身。平常不许开看,如遇大难,方可开看,内中有救汝之计,断勿忘也。”延德接了皮匣,再拜而谢,欢欢喜喜归至客房去睡。有诗为证: 前程打动机关透,智者相怜警悟深。 不是当年能受教,将军宁起入禅心? 次日,长老命行童安排早饭,只见杨业率众来辞,长老苦留不住,只得送出山门。一行人下了山,回营归寨,杨业传令拔寨起行。大军离了五台山,取路回应州。按下不提。 那契丹主兵屯忻州,见有周兵阻住,不敢轻进。这日,忽报周兵都已撤去,不知何故。契丹主也先差人细细打听,方知刘崇召山后杨家兵水淹了周师,以此得能退去。契丹主听报,正在赞叹杨家之谋,忽有刘崇差官来到,送上金珠宝物,请契丹主回兵。契丹主得了贿赂,统领人马回本国去讫。 却说世宗收兵还朝,进宫请了太后安。从此,朝廷政事,皆自亲裁,补偏救弊,赈恤民瘼,朝野尽皆欢悦。因想赵匡胤等诸将能用命效力,合当封爵,以酬其功。于是论功之大小,定爵之次第:遂以都虞候赵匡胤进爵封为南宋王;郑恩封为汝南王;高怀德、张光远、罗彦威、张永德皆封列侯;岳元福、马全义、符彦卿皆封节度使,分镇外郡,以其年老,免于上朝;冯益、史魁、高怀亮等封为御林军都督;进王朴为丞相。改元显德。分赐宅第于王侯等。未得衙署者,又令各自挑选家将以实之。众臣各各谢恩而退。 时怀亮问兄以父母之事,怀德将父死潼关,母存故土之言,说了一遍。怀亮悲声大恸,不胜凄伤,方知父亲托梦有自来也。 一日,世宗设朝,文武朝见已毕,南宋王赵匡胤出班奏道:“汝南王郑恩,前定陶家庄三春为室,尚未婚娶。乞圣上恩赐完姻,臣等不胜欣幸。”世宗问道:“三御弟此姻几时下聘?何人为媒?在于何处?”匡胤奏道:“是臣为媒。因在百铃关随太后銮舆回京,于路驻跗,郑恩惧暑洗浴,往陶园偷瓜被打。臣见陶三春勇力过人,兵机通晓,特任斧柯,与彼联姻。”又将前后事情备细奏了一遍。世宗听了,几乎笑倒,因说道:“姻缘本是前定,匹偶亦属合宜,御弟执柯,正得其所也。”即传旨宣汝南王见驾。当有司礼监传宣:“万岁爷有旨,宣汝南王上殿。”只听得下面答应一声:“领旨。”世宗在龙椅上举眼看时,只见郑恩从丹墀走上殿来,衣冠气概,与前大不相同,怎见得? 头戴三尖光溜帽,身穿八卦团花袄。 金镶玉带束腰间,粉底乌靴随舞蹈。 郑恩走至驾前,执笏嵩呼,拜了三拜。看官,郑恩本是粗鲁之人,跟了匡胤走闯关西,招灾惹祸,吃酒行凶,乃是专门绝技。亏了匡胤叫他习学文礼,所以革去旧规,知些礼貌。然而匆忙之际,终多失仪,故此今当朝拜,只行了三礼。世宗见了,暗暗的好笑:“这鲁夫礼貌不全,怎做朝廷大臣?然较之昔日,也算亏他的了。”遂传旨赐坐。郑恩坐在锦墩之上,眼珠儿瞧着鼻头,动也不动,以为尽礼。 世宗问道:“三御弟,朕闻你定下一头亲事,也该奏与朕知,早早完娶,因何只不提起?”郑恩道:“这多是二哥做的事务,于臣何干?”世宗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汝怎么推诿别人?”郑恩道:“臣本不要这女人,多是二哥与臣为媒。”世宗道:“朕今差官前去,迎接陶三春到京,与汝完姻,以成大礼。”郑恩奏道:“方才臣已说过,总不要这女人。如陛下要去迎来,这原是二哥做的媒,任二哥娶了去。”世宗微笑道:“汝说来言语,通无道理,聘定婚姻,让与媒人,自古以来,从无此理。朕逆知汝意,不过嫌他力勇,常恐受他教训耳。然汝虽惧他,朕实嘉悦,下次汝或不知礼貌国法,即着王妃尽情责罚。传旨,着礼部知道,即日差官四员,安备半朝銮驾,前往陶家庄,迎接陶三春到京,择日与三御弟汝南王郑恩成亲。”龙袖一拂,驾退还宫。文武官员,一齐退出。 郑恩道:“二哥,我说过的,这女娃娃,委实不要他,娶来做甚?就是接了来,我也不肯与他成亲。”匡胤道:“三弟,你说甚话?朝廷旨意,谁敢有违?汝若不遵,便是逆君大罪了。”郑恩道:“我不要就罢了,他把我怎样定?”匡胤道:“天子喜怒不常,随事可以问罪。汝今违忤不打紧,轻则革职为民,重则斩首示众,岂肯以汝御弟而宽宥耶?”郑恩道:“据你讲来,必要依他的了。只是我向来没有拘管,好不快活;如今却做了死人,一步也不得做主,呆呆的听人分付,好不耐烦。既然如此,我只得依了他罢。”说罢,二人各自回府。 匡胤见了父亲,劝把妹子配与高怀德为室。赵弘殷大喜,即便择日,把怀德为婿。王侯作事、不比庶人之家,至期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在朝文武各各送礼贺喜。当日新人参天拜地,请赵弘殷夫妇当厅受拜,然后夫妻交拜,花烛台卺,送入洞房,诸般礼数,不必细说。至次日,赵弘殷大开筵席,请在朝文武饮过了喜筵,诸事已毕。三朝之后,赵弘殷备下花银千两,准折妆奁,送高怀德夫妻回归府第。怀德差了家将,备设安车,往山东迎接母亲到来,安享荣华。按下不提。 那礼部奉了圣旨,差官备驾往陶家庄迎娶,也不必细表。只说陶三春的哥哥陶龙、陶虎,自从赵匡胤为媒,把妹子配与郑恩,留下聘礼别去之后,他却时时着人打听,闻得赵匡胤保驾,兵下河东,立了战功,受封都虞候之职,郑恩亦得侯位之封,心中欢喜,进房来与三春说知其事。三春道:“哥哥,小妹前日言犹在耳,他若有了王位,方可成亲;如今只是封侯,哥哥且莫欢喜。”陶龙道:“贤妹,你莫要小觑了这侯位,他立功至此,亦非易事,日后再有功绩,这王位便可立致矣。”说罢,相别而出。遂乃着人前往苏、杭两处,置办绫罗缎匹,龙蟒装花,唤了许多裁缝至家,整月的做就内外衣服。又置办那些钢、锡器皿,什物家伙,件件俱全。三春知道,便叫哥哥:“他既封候,难道府中没有应用之物?也要哥哥这等费心。”陶龙道:“各人体面,理上该当。况我陶门又非小户人家,岂可草率,造人耻笑?就是那从嫁丫鬟,任从贤妹自择。诸事都宜预备,免得临时局促,下及周章。”三春听了大喜,感激兄长用心。于是将自己房中一切该用之物,随时收拾停当。 不觉又过了多时。那一日,只见本县县官到来报喜。陶龙弟兄接进大厅,见礼坐下。茶毕,县官开言说道:“贵府令妹丈郑,今封汝南王,御踢完姻,皇上特差礼部官四员,领带宫官,排列半朝銮驾,迎接王妃,不日将到,先有探事报来。为此,下官先来报喜。”陶龙、陶虎躬身拜谢,设席款待,因说道:“治民一介布衣,不知礼数,若明日天使到来,该是如何款待?望老父母指教。”县官道:“天使到来,须设正席四桌,外备折席礼四封。銮舆仪从,设备席五十桌,记点每人赏封银二两。其余装车夫役,与之酒饭,均为赏赐。其工食之项,到京时,郑王自有给发。依此整备而行,便无疏失。”弟兄二人一齐致谢道:“愚弟兄村野之夫,几乎失礼,承老父母所教,心目爽然矣。但俟天使到舍之时,望在先二日,差贵役相闻,好办酒席。”县官应允。酒散,谢别而去。那陶家二嫂闻知此信,进房道喜,说起县官之言,不日天使就到。三春道:“妆奁什物,哥哥既都备下,不必说了。所有该用酒席、赏赐等项,将父母存下千两之银,听用可也。” 且说南宋王赵匡胤,一日请高怀德到府商议道:“陶三春勇力过人,曾将郑恩力伏,自恃高强,目无能人,今出嫁到京,未免视吾等亦如同类。吾意欲于路送信于他,使他知惧。然遍观在京诸将,皆非敌手,惟汝比张、郑力大,可与为敌。汝可带领两府家将,只做打围。先差家将暗暗告知宫官,不可慌乱。汝便装做响马,要他买路钱,他自然发怒,亲自出来交锋,便可试他武艺高下了。汝且见机而作,然后说明相接之意,使彼知我勇猛之人,亦为不少,且使郑恩日后也有光彩。”怀德笑而从之,整备停当,按期出城,打点行事。慢提。 且说差官督领车仗扈从人等,非止一日,到了县中。县官迎接,送归公馆,馈送礼物已毕,即差人飞报陶家。陶氏弟兄得报,分付门外搭起篷厂,屯扎车仗人马,大厅上接待差官,侧厅款待家将,车夫役人等在庄房内酒饭。叫下梨园,大排筵席。一应完备,等候到来。至次日清晨,早见一簇人马,拥护而来:前面打着“汝南王奉旨迎亲”的掮牌,排列着花簇簇的半朝銮驾,恁的威仪;后面便是差官、宫监;县官在后跟随。一行人将次到庄,陶氏弟兄迎接进厅,开读圣旨。弟兄谢过了恩,然后相见,宾主坐定,县官侧坐相陪。茶过三巡,便请入席,那酒筵丰盛,自不必说。当时点戏开场,酬酢劝侑,客主尽欢,席终而散。以下跟随人等各各酒饭已毕。 陶龙择日起行。时有亲戚都来送嫁,陶龙一概辞谢。这日,摆列王府执事,簇拥着銮舆,前这后掩,好不威仪。那宫官骑马,婢女乘车,弟兄两个与那钦差官一齐坐马押舆,县官在后送行。只听三声炮响,銮舆起行。那街道上邻里男妇,挨肩擦背,夹道旁观,个个夸奖,人人称羡,都议论个不了,张望不休。那县官直送至交界地方,然后辞去。正是: 贵贱不由妍娥定,富贫端在命途来。 銮舆一路行程,晓行夜住,逢州过县,地方官馈送程仪,好不威显。行了多日,将近皇都,来至一处所在,离汴京约有三十余里。正行之际,只听得树林中一声炮响,闪出五六十骑人马来,当头一位大王,坐马端枪,拦住去路,大声喝道:“来的留下买路钱,便放你过去;倘若迟延,性命难保。”那些执事人等见有强人阻路,唬得目定口呆,都不敢上前,缩做一堆儿立着。内有胆壮的,慌忙报与钦差官。那钦差官已是明白,假意吃惊,即转报与陶氏弟兄。陶龙听言道:“这皇都地面,那得有响马胡行?待我上前去分付于他。”即时策马向前,大声喝道:“汝等草贼,怎敢在辇毂之下,拦截横行?况我等又非经商大客,又不是任满官员,那有银钱与你买路?你可不曾见么?这是汝南王郑千岁娶的王妃娘娘,谁敢阻路?汝当速速回避,免得伤残。” 那大王哈哈大笑道:“也罢,你们既无银两,就把那个什么的王妃送他过来,与俺做个压寨夫人,俺便饶了你们不杀;稍若支吾,你们休想回去。”陶龙听言大怒,喝声:“毛贼!你欺人惯了,不知王妃娘娘的本事。我便对他说知,请他自己出来,一顿铜锤打死了你几个毛贼,方知娘娘的利害。”说罢,带马往后而去。 那三春见车马不行,便问左右道:“为何不行?”家将禀道:“有响马阻路,故此不能前进。”三春道:“那有此事?”正在言语,只见陶龙来到跟前,将响马之言说了一遍。三春大怒,喝叫:“取披挂过来。”侍女答应一声,即忙往箱里取将披挂出来,三春登时结束。怎见得打扮威严? 鱼鳞甲金光耀日,红战袄绣凤朝阳。 锦襴裙颜色鲜艳,兽皮靴舒长稳步。 陶三春通身结束,骑了一匹白马,手执两柄铜锤,带领家将,拥至前面,一马当先,大喝道:“何处毛贼,敢来阻路?”只见那大王一马冲出,叫声:“女将看箭。”一声响,箭打三春左耳擦过,三春不曾提防,吃了一惊。听得弓弦响处,又是一箭从右耳边射来,三春放下锤,一手接住,喝道:“毛贼,有箭尽数射来。”那大王蓦地里又放一箭,从中射来,刚到护心镜,被三春顺手一锤,打落马前。两边观者尽皆喝彩。三春提锤,拍马冲来。那大王挺枪迎架。这陶三春的铜锤,重有八十二斤,当时见大王一枪刺来,急把一锤架开了枪,那一柄锤早又飞到,那大王暗暗喝彩。两个战在当场,杀在一处,战有三四十合。三春也是暗暗思想:“此人枪法利害,不像个响马,吾且未可伤他性命。”心下一想,手略一松。那大王见三春手慢,忙把枪望肋下用力一拨,思量要拨他下马。不想被三春用肋夹住,将一柄铜锤放下,趁手捻住了枪头。那大王用力把枪一扯,却拖不动。说时迟,那时快,三春早把这柄铜锤当头盖下。那大王慌了,弃了枪,双手接住了锤柄,再也不放。三春即便跳下马来,只一扯,反把大王扯落马下。三春大喝道:“没本事的毛贼,饶你去罢。” 那大王立起身来,走上前道:“请王嫂上马。”三春道:“你是何等之人,敢称我为王嫂?”那大王笑道:“实不相瞒,我乃南宋王之妹丈,高怀德便是。只因南宋王是大媒,故今某来迎接。”遂叫家将上前叩头。三春大喜道:“原来是高侯驾临,适才冲撞,万勿挂怀。”遂分付左右,取出银两,赏赐了家将。三春同怀德相见了二兄,叙新亲之礼。弟兄二人道:“有劳高侯台驾来迎,足为荣耀。”怀德道:“岂敢。只为汝南王乃当今之虎将,闻知被令妹所伏,弟等不信,故作此态,实欲请教武艺耳。”众皆大笑。陶龙道:“如此作耍,以性命为儿戏,倘或失手,岂不可惜?”高怀德道:“适才所射之箭,头上无铁,不致伤人。但是令妹的锤,实为利害,弟若接得不快,此时丧之久矣。自今以往,再不敢轻敌了。”众复大笑。正是: 略把形容来点染,方知劲敌胜男儿。 当时一行人略略用些酒饭,怀德合为一起,拥舆而行。按下慢表。 只说汝南王郑恩,这日想起:“吉期将到,须要准备才好。只是王府行事的规矩,我却一些也不知,如何是好?倘然差了礼数,却不被陶家作为笑话?我且与二哥商议,看是如何。”遂乘马,带了几名家将,来到南宋王府中,他是患难弟兄,不用通报,下马进府,至厅上,与匡胤见礼坐下。郑恩开言问道:“今日家将来报,说陶家送亲将到,他手下人夫,共有二百多人。兄弟不知行事,故此特来与二哥商议,该是怎样行法,二哥必有安排。”匡胤道:“礼本一体,不过行事之有大小耳。今照王侯行礼,诸凡应用,总宜从大,不可存小见之心。贤弟当要预备二百两银子,先着能干家人,唤下厨茶夫役,备办酒席。再要打点三百两银子,赏赐送亲执役人等。再备下一二百两,作为内外一应犒赏之费。以外再备谢媒礼金,或五千,或三千,再少不可。这数项费用,乃是最紧之事,所宜预备。至于在朝文武官员多来贺喜者,须在三日前送帖请酒,该有几席,做几日请,任凭己意是了。”郑恩道:“算量起来,这银子还不够用哩。二哥,你的媒金,且借与兄弟用用,日后加利送来还你。”匡胤道:“你媒金尚未出手,怎么倒说借用起来?”郑恩道:“男家的谢礼尚在后面,你只把那陶家到来谢你的媒金花红,一并借与兄弟用用便是了。”匡胤笑道:“你如今要改过大号了,休叫郑子明,可叫赖猫儿焦面大王罢。”郑恩道:“休得取笑,还有要紧的心事在此,要请你教导教导。”匡胤道:“赖猫大王,你除了借银一事,还有甚的心事问我?”那郑恩未言先笑,欲说还羞,遮遮掩掩的,向匡胤说将出来,有分教:为一世之莽夫,传百年之话柄。正是: 不学安知伦类理,无文徒识淳庞风。 毕竟郑恩问的甚么心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陶三春职兼内外 张藏英策靖边隅 第五十三回 陶三春职兼内外 张藏英策靖边隅 诗曰: 自结丝萝未有期,恩荣彩笔把诗题。 好逑已叶关雎什,和调堪吟琴瑟齐。 一命武魁朝野敬,六宫检点媵嫱宜。 红颜杰出无多觏,外边干城亦建奇。 话说郑恩天性质直,不学无文,因是吉期已近,不知礼数规模,所以亲到南宋王府中商议行事。匡胤将这婚姻礼数,一切应该事务,开示明白。那郑恩记在心头,复又问道:“二哥,兄弟想这女娃娃,实是气他不过。到了这日,等待拜堂过了,兄弟便去多呷几壶酒,不去睬他,竟自睡觉。你道好么?”匡胤道:“若如此,你便又要讨打了。从来结亲吉日,取其夫妇和合之意。其夫妇之所以必期和合者,乃为生男育女,相传宗嗣之故耳。你明日若冷落了他,他又性如烈火,一时怒发,顾甚新人体面?拳锋到处,只怕你无力承当,那时愚兄又不好来救,你便怎处?”郑恩听罢此言,只把头来乱点,说道:“二哥说得不差,果然他发起恼来,倒是不妙之事。咱只晓得呷酒打降,是本等的事,这做亲勾当,那里晓得?还望二哥教导我怎样一个法儿,不致他打骂。”匡胤道:“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阴阳配合,是为夫妇。男女媾精,生息无穷,此乃天地之正气,人道之大端也。所以,人能各正其性命,方为保合太和,善全造化。若或放荡不经,便为非理;非理之人,又在正道之所不取者。今贤弟既问于我,我不说明,安知其理?汝于明日拜堂之后,归房合卺,客散安寝,须要和颜悦色,言语温柔,尽其爱敬之欢心,效于飞之乐,法君子之风,自然彼此欢洽,相敬如宾矣。”郑恩道:“是便是了,咱只恐他性儿依旧,动手起来,如何是好?”匡胤哈哈笑道:“你既做了一个男子,怎么倒怕起妇人来?凡事礼下于人,人亦必然致敬。彼时你偷他瓜吃,自然打你;今日乃明媒正娶,名正言顺之事,彼纵强暴,安有打骂之理?汝但放心,我看三春亦是知礼之人,决不鲁莽,汝只依理而行,便是无碍了。只是还有一说:这媒金谢礼,送与不送,且是由你;所有前日定亲玉块,乃愚兄之物,须要见还。”郑恩笑道:“二哥,你忒也小人之见,这玉块儿留在咱处,等待你有了侄子,与他玩耍的,怎肯还你?”匡胤道:“尊讳赖猫,果然话不虚传矣,佩服佩服。”说罢,两个大笑而别。匡胤又拨了几名得力家将,往汝南王府中代为备办。 到了吉期,陶氏弟兄同郑府家将已到,把妆奁什物搬到府中。郑恩拨令仆妇使女,铺设内房,好不齐整。外面搬送已毕,众人叩头叫喜,甚是闹热。郑恩坐在堂上,看了这些摆设物件,纷华富丽,目中从不曾见的,不觉心中大喜,说道:“咱尚没有破费,怎的陶家这般丰盛?多亏了二哥的主意,成就咱的好事。”便令行礼官行赏搬运人等。众人受赏,各各叩谢。 到了次日,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郑恩请了南宋王昆仲,并高侯弟兄,及在京各官,皆到府中。只见銮舆进了府门,当堂停下。阴阳官看了吉时,赞礼官请新人出轿,夫妇一对儿同拜天地,谢了圣恩,参了祠灶,然后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只听那歌赋悠扬,笙簧迭奏,人间欢庆,无过于此。当时饮过了合卺酒,郑恩复到外厅,与陶氏弟兄并众官见过了礼。匡胤陪了陶氏弟兄入席,众官各自依次而坐,大吹大擂,点戏开场。饮至半筵,郑恩出席,手捧金杯,行礼敬酒,先敬了陶氏弟兄、次敬大媒匡胤,以下众侯各官,俱皆辞谢。众人又饮了一会,即便起身。陶氏弟兄亦回公馆,整备三朝礼物。 郑恩送客进内,分付厨房给与办事及女眷人等酒食,又赏赐杂役等人,并赵府几名家将。诸事已毕,将身步进房来,见了三春,深深作了一揖。三春回了一福。郑恩欢喜,说道:“请宽衣。”三春遂命丫鬟解了束带圆领,珠冠蟒袍,松下软鞋。郑恩亦自脱下了公服。丫鬟接去收抬了,即送香茗过来。二人饮毕,郑恩挥手道:“你等一路辛苦,不必在此伺候了。”众妇女答应一声,各自出去,掩上房门。郑恩坐下,笑嘻嘻的说道:“姻缘之事,莫非前定?夫人还记得当年瓜园中的事么?”三春道:“妾与君天各一方,若不是这样奇奇怪怪,如何成得婚姻?那时鲁莽冲撞,谁知宿世姻缘。如今,已往之事也不必说了。”郑恩道:“早知是你丈夫,也须留情,不致下此毒手。”三春道:“这也论不得。”郑恩笑了一笑,忙伸手去解三春扣带。三春将手一推,说道:“各人自便。”于是二人各褪下衣裳。郑恩虽是愚直,然见色心动,天性皆然,又经那满室喷香,如同仙府,不觉心欢兴发,身在浮云,捧住了陶妃,相偎相倚。二人同上牙床,整备旗鼓。郑恩身在壮年,初近大色,势如枯渴。三春年已及笄,望雨已久,并不推辞。两个在香被之中,如鱼似水,云雨起来。郑恩如蝶乱蜂狂,只向花心去采。三春初经攀折,未免苦乐相勾。真是绸缪尽态,恩爱无穷。事毕之后,搂抱而睡。正是: 欣承玉体滋胶味,恨听金鸡报晓声。 二人五更早起,梳洗已毕,各换了公服,上朝拜谢皇恩。正值世宗驾临金殿,受过文武朝仪,那夫妻二人,在金阶之下,嵩呼朝谢。世宗宣上金銮,俯伏尘埃,举目一看,见了三春形容丑陋,气概雄赳,心下甚是惊骇,暗想:“郑恩这等鲁莽,不谙事体,须得要这位勇狠夫人压制于他,庶几心怀顾忌,不至胡行。”遂乃开言问道:“闻卿深知兵法,力可兼人,果有之乎?”陶妃奏道:“臣妾本系草莽之女,幼失母教,未娴闺范,性城愚鲁。以此只爱骑射,喜习兵书,一十八般武艺,大略粗知。若云力可兼人,不敢自信。今蒙圣上垂问,臣妾谨以实奏。”世宗道:“卿既有此才能,朕欲当殿一试,略观射艺可乎?”陶妃道:“圣谕所及,臣妾焉敢不遵?愿赐弓矢以试之。”世宗大喜,传旨,命值殿官即给陶妃弓箭,就于丹墀下,约计百步之外,立起红心,看陶妃试箭,以观武艺如何。陶妃领旨,谢恩起来,取了弓箭,将身退至殿外,正立阶前,弯弓架箭,对了垛子便射。只听得嗖嗖的几声响处,正如飞星穿月一般,一连三箭,皆中红心。两旁文武官员,尽皆喝彩。陶妃射毕,上殿复旨。世宗见而大悦,即谓之道:“卿以闺门弱质,而能具此勇力。负此高才,诚不世之观也。射法既见尽善,他如武艺之高妙,兵法之精通,不睹而可知其能事矣。朕心嘉悦,当有荣封。今封卿为毅勇正德夫人,钦赐武状元之职。宜与汝南王并驱朝宁,共享荣光。就行朝见皇太后及皇后,游宫三日,然后荣归府第。”陶妃受封,谢恩而起。郑恩见夫人封了状元,好不欢喜,也在下面谢了恩,先自退出。 那武状元陶妃奉旨游宫,自有宫官前来引导,先至养老宫,朝见太后娘娘。那太后见陶妃礼度从容,言词刚决,心下十分欢喜,眷爱殊深,因而问道:“贤妃青春几何?父母可在?家下还有甚人?可有出仕的么?”陶妃奏道:“臣妾虚度二十一岁,自幼父母早亡,有兄陶龙、陶虎,抚养成人。祖公曾为后唐显职,亲因兵荒世乱,避祸乡村,农桑为业,耕读传家。今又遭逢圣朝盛世,惠养万民,因此臣妾二兄安居薄业,尚未出仕天朝。”太后见陶妃所奏,言语剀切,诚实有礼,心中大喜,复奖谕之道:“观贤妃年虽幼艾,德礼堪嘉,其文武之才能,真智勇之首选。皇上爱才宠异,命职宜然。惜乎身属女流,不能朝堂辅弼。宜任内职,参理宫庭,庶见隆遇之意,今再加封尔为六官都检点之职。尔可不时进宫,凡遇内庭所有作奸犯科一应大小等事,任尔纠察劾奏,以便施行。即汝兄今系皇朝贵戚;岂可白衣终身?我当与皇帝说知,自有封爵。”陶妃谢恩不尽。太后又传懿旨,命设宴宫中以赐之。宴罢,又赐脂粉银三千两。陶妃复谢了恩,方才退出。 宫官复引陶妃至朝阳宫,朝见皇后娘娘,拜毕,皇后赐坐于旁。那皇后见了陶妃这等人物,心下虽然惊异,却也十分爱敬,亦命赐宴,又踢白银千两,彩缎数十端,其金银器皿及珠翠宝玉之类,赏赉甚厚。陶妃受赐谢恩,拜辞而出。 当时引导宫官引了陶妃,往各宫游遍。那些妃嫔媵嫱,闻知陶妃封了六宫检点,纠察宫闱,各各凛然知儆,也有相请饮宴的,也有馈送玩物的,好似上司下临,考察官吏的一般情景,恁般兴头。正是: 九重恩命新颁逮,六院闺情趋附来。 陶妃奉旨游宫,不觉三日已过,当时辞驾出宫,上朝复旨,正值世宗临殿,陶妃朝见已毕。世宗因遵太后之命,即时降旨:“封陶龙、陶虎为侯、伯之爵,即于本处建立府第。钦此钦遵。状元都检点职兼内外,优礼宜尊,即着承奉官安备宝舆,仍赐半朝銮驾,迎归府第,拨礼部官一员,赍旨护送。其内官所赐之物,着太监即送汝南王府收领。”旨意一下,诸官遵行。陶妃俯伏谢恩,辞驾而出。当时出了五朝门,早见宝舆銮驾齐都备下,陶妃上舆起行,但见前呼后拥,车辚马萧,好不威严,一行人送至郑王府来。 此时郑恩正与赵王、高侯、陶龙、陶虎亲友等众饮宴,闻知陶妃荣归,又有圣旨下来,即忙往外迎接至厅。钦差官道:“旨意是荣封郑王尊舅陶公的。”陶氏弟兄即忙俯伏听宣。钦差官开读了诏旨,陶龙、陶虎望阙谢恩。钦差官辞去,太监等亦各自回宫。陶妃命郑王朝阙八拜。然后将皇太后及皇后所赐脂粉银两并赏赉之物,一齐收了进去。众人各各称赞其能。那陶龙、陶虎分付家丁,将庙见礼物,送入祠堂。郑王又命办事官整备祭礼,祭祀祖先。夫妻二人,上香礼拜已毕。众王侯请出陶妃,依次相见。赵王匡胤说道:“后日午刻,备席在舍,请贤弟、弟妇到来作贺,望勿推却。”陶妃谢诺,辞了众人,往内去了。郑恩分付重新摆宴,与众王侯欢饮,直至酩酊方休。自此,各家王侯轮流设席,作贺新婚。按下不表。 只说世宗自登极以来,年岁丰盈,天下太平,万民乐业,文武辑睦。朝廷政事,无论大小,皆世宗亲裁,百官唯受成而已。时有河南府推官高锡上书谏云: 臣闻四海之广,万机之众,虽尧、舜不能以独治,必择人而任,以观其成焉。今陛下焦劳宵旰,一以身亲之,天下不谓陛下聪明睿智,足以兼百官之任,皆言陛下褊迫疑忌,不信群臣耳。不若选夫能公正者以为宰相,能爱养者以为守令,能理财足食者使掌钱谷,能原情守义者使掌刑罚;陛下垂拱明堂,视其功过而赏罚之,天下何忧不治?何必降导尊而代臣职,屈贵位而亲贱事,无乃失为政之本乎?宣授朝散郎、河南节度推官臣高锡百拜上言。 世宗看了,叹道:“非我好劳,只虑轻易托人,不能尽心尔。”遂乃留中不发。下日,谓侍臣曰:“凡兵在乎精,不在乎多。今以百农夫之力,仅足供一甲士之需,奈何啖我民之膏血,以蓄养无益之兵?且好歹不分,众何以劝?”乃命赵匡胤大简诸军,择其精锐者收用,其赢弱者罢去。仍诏募天下壮士,许令诣阙,拨付赵匡胤简阅,选其武勇出众者,为殿前诸班。凡禁军、马军、步军皆各令所辖将帅选之。故士卒精强,所攻必取,所战必胜。侍臣皆顿首称贺。 忽中官来奏,太师冯道卒。世宗闻奏,甚加叹惜,即敕有司依三公之礼葬之。有司奉行。不提。 话分两头。却说北汉主刘崇,自高平一败,忧愤成疾,延至数月而租,遣使告哀于契丹。契丹主接得告哀文表,即遣使命,册立刘崇之子承钧为帝,更名刘钧。刘钧得命,遂即皇帝位。那刘钧天性笃孝,行己谦恭,既嗣大位,勤于为政,爱民礼士,境内稍安。仍上表称契丹为父皇,凡贡献馈送,极其敬事。刘钧忍耻事虏,效尤石敬瑭故事,阿谀谄媚,竭力以事之。舍山后杨业干城之将,视为等闲而不用。孰知见讥于当世,遗笑于万年。后人因有一诗以嘲之: 辽虏当年势最强,中原屡被犯边疆。 甘心上表称为父,无耻刘钧计不良。 显德二年正月初一日,日食四分。世宗下旨,诏求直言。次日,封章沓至。世宗择其嘉言善行、有益于民者,见之施行。时有边将张藏英,上陈备边之策,大意谓:冀州、青州等处有胡卢河,潢亘数百里,可浚掘使深,流水令其满溢;再择地势,筑城池以守之。兵马若来,亦可限其奔突,且百姓得再生之路矣。世宗览表大喜道:“张藏英有此智谋,必能为朕守,胜于长城远矣。”一面降诏褒奖,一面遣韩通、张光远督民夫往被浚筑。二将得旨,即日带领军马,起发民夫,至李晏口地方,筑立城池,留兵马屯扎,以护沿边居民。不在话下。 却说契丹主听得张光远筑城池,遂与众将商议道:“李晏口乃大辽出入之路。若使其城筑就,屯扎重兵以守之,则我国计穷矣。今可乘其未完,出精兵以攻之,使彼不得成功,方无后患。”众将皆言此计甚妙。契丹主即差大将屈突惠为先锋,带领精兵一万,前去攻之。屈突惠得旨,遂即起兵,来至李晏口,离地数里,扎下营寨,下令番兵:“明日分四路而出,叫他四面受敌,便自走矣。” 次日,张光远与韩通正在监督筑城,忽哨马报道:“北兵长驱而来,其势甚大。”张、韩二人听报大惊,即忙传令列营而待。那民夫听报北兵大至,各各惊心,弃筑慌忙奔溃。辽将屈突惠部领虏兵,四面涌来,将张、韩之众围绕在中,日夜攻击。张光远率领步骑,尽力拒敌,北兵不退。光远对韩通道:“虏兵困逼甚急,若求救于朝廷,一时救应不及,恐误大事;不如告急于张藏英,令其鼓兵而来,虏可退矣。”韩通深然其言,即差健卒,偷出虏营,径至冀州,见张藏英告急。藏英看了文书,对差人道:“汝回去报知张主将,只要坚守三日,吾救兵便到矣。”差人奉命回报去了。 张藏英即命部将江宏守城,自领精兵五千,离冀州,来至李晏口。张光远闻知救兵已至,整顿步骑以待。北将屈突惠正看番兵攻击城壁,忽山后一声鼓响,冲出一队人马来,但见旌旗开处,张藏英拈枪出马而来。屈突惠舞刀拍马,上前迎战。两下喊声大振,金鼓皆鸣。二将战上二十余合,藏英佯输而走。屈突惠不知是计,拍马追来。藏英较其来近,轻舒猿臂,大喝一声,擒屈突惠于马上。北兵见主将被捉,溃围而走。张光远、韩通领兵齐出,与张藏英两下夹攻。北兵大败,死伤者不可胜计。三将催兵追杀至十余里,乃收兵而还。将屈突惠斩于城下号令。张光远道:“若非公忠于王事,焉能建此大功?”藏英道:“全仗诸公之力,以胜北兵一阵。但此城实乃中原之咽喉,公宜尽心筑城。若有紧急,吾当相助。”张、韩二人称谢不已。藏英别了二将,领本部人马回冀州去讫。 从此,张光远与韩通分外当心,恐契丹复来扰乱,亲督民夫,日夜监筑,未及一月,早已筑完。乃遣使上表,奏请调兵镇守。世宗得表大悦,已知藏英建立大功,遂加爵赏。仍就下诏,着张光远、韩通并受节度使之职,领部兵镇守城池。旨下,张、韩受职,分营驻守。自此,边患休息,渐得生聚。正是: 夜指碧天占胜地,晓磨宝剑望胡尘。 却说世宗一日设朝,与诸大臣议道:“朕自践位以来,每思治政之方,未得其要,寝食不忘。又有吴、蜀、幽州、南唐等处,皆阻于声教,未能混一海宇,用是为虑。尔等近臣,可撰《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及《开边策》各一篇,与朕览之。”是时昌邑侯王朴献策一篇,世宗览而大喜道:“王先生乃先帝有功之臣,所陈篇章,深惬朕意。此非先生之深虑远谋,何以及此?乃朕之柱石也。”即日授王朴为开封府,领丞相事。王朴受命谢恩。 忽近臣奏称,有边报机密事情。不争有此一报,有分教:贤臣策百世功勋,良将布千秋事业。正是: 王政首开除暴令,仁君先务爱民心。 毕竟报的什么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王景分兵袭马岭 向训建策取凤州 第五十四回 王景分兵袭马岭 向训建策取凤州 诗曰: 天将下三宫,星门召五戎。 坐谋资庙略,飞檄伫文雄。 赤土流星剑,乌号明月引 秋阴生蜀道,杀气绕湟中。 风雨何年别?琴樽此日同。 离亭不可望,沟水自西东。 右录杨炯《送刘校书从军》 话说世宗正与近臣议论治道之方,忽黄门官奏称有边报机密事情,世宗询问其由,黄门官奏道:“西蜀孟昶,久违声教,奢志虐民,纵情淫乱,穷奢极欲,废败纪纲,至于溺器亦用七宝装成,似此流连荒淫,百姓怨诽日甚。臣闻知其由,是以特来相奏。”世宗听毕,便与王朴商议。王朴奏道:“孟昶为祸于西蜀,纵欲害民,国法之所不容缓者。陛下正宜兴除暴之师,救民于水火。一则殄火伪命,使产教不阻于遐陬;二者又使南唐、北汉闻风而知惧:此一举而两得之策,陛下当急行之。”世宗闻奏大喜,问道:“先生既言蜀可攻,但不知谁人可领此职,得以效命而奏捷也?先生可观其能者,与朕决之。”王朴奏道:“臣观宣徽使向训颇有将才,凤翔节度使王景善能用兵,陛下可命二人伐蜀,必收全功。”世宗允奏,下诏,以王景为大将,向训为先锋,各领精兵伐蜀。 向训得旨,引兵二万,径趋凤翔来会王景。王景受了圣旨,点起人马,整备起行。当日对向训道:“蜀道山高岭峻,最称险阻,若使一夫当关,万夫莫进。吾今与公分为两路进兵:公可引兵二万,从秦州进取;吾引一支军,从黄牛寨一路而进。俱在马岭关相会。”向训领命,即日领兵径往泰州而行。那王景领兵一万五千,离了凤翔,往黄牛寨进发。 时蜀中共立八个寨头,乃是黄牛寨、马岭寨、木门寨、仙鹤寨、白涧寨、紫金寨、铁峡寨、东河寨。惟有黄牛与木门、白涧这三个寨皆倚山设立,最是险要。那黄牛寨镇守的乃两员猛将:一为太原人,姓张,名处存,生得黑面乌须,横生筋肉,善使一条铁杆枪;一个姓萧,名必胜,山后人氏,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使一柄大砍刀。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听得周兵要来征蜀,张处存谓萧必胜道:“今有周将王景统领人马前来,不日将到,若与之战,彼乘一时之锐,胜负似未可知;莫若严督坚守,待他军中粮尽,然后出兵掩击,一鼓可擒也。”萧必胜依其计,即便严设战具,按兵不出。 这日,王景领兵来到黄牛寨下,只见旌旗峰列,剑戟林排,阻住要冲,大兵不能前进。王景传令安营,计图攻取。当有裨将王仪进策道:“小将闻黄牛寨守将乃张处存、萧必胜二人守把,俱是智勇兼全之辈,他今据险以守,阻住要害,吾兵如何进得?不若先取其易,而后攻其难。近日访问土民,此处有一条小路,可通马岭关,彼处守军单弱,攻之甚易。主将当偃旗息鼓,从这小路秘密进兵。若得此关,则黄牛寨不难破矣。”王景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即时暗传军令,人马连夜从小路而行。此时喜得残月微光,军士不用火炬,穿谷渡涧,秘密前行,将至黎明,已到马岭寨下。 守寨将于吉、赵季礼二人把守,虽知周兵伐蜀,心下只仗着前关坚固,不甚提防。这日忽闻寨下金鼓连天,喊声震地,哨报大势周兵已到寨下。于、赵二人惊得手足无措,即忙点将整兵,出关迎敌,正与王仪兵马相遇。王仪道:“今天兵已入巢穴,汝等伪命之徒,尚不早降,保全首领,竟敢领兵拒敌,直欲砍为肉泥耶?”于吉大怒,更不打话,提枪直取王仪。王仪舞刀来迎。二将在关下相战,约有六七合,未分胜负。忽闻侧首里鸣金擂鼓,呐喊摇旗,当头一员大将杀出,乃是先锋向训自秦州而来,领兵从旁夹攻。赵季礼见势不能支,先将辎重及妓妾都上了车子,带了家将,即便遁逃。那于吉抵敌不住,不敢恋战,杀开血路,逃入成都去了。王仪与向训合兵一处,杀入马岭寨,尽降其众。有诗为证: 杀气南来战胆寒,征云冉冉蔽空山。 英雄预定驱戎策,谈笑须臾过此关。 不说王景等已取马岭寨。再说于吉、赵季礼二将逃进成都见驾,报称:“周兵势锐,已被袭取马岭寨,望主公恕罪。”蜀主听说,大怒道:“汝二人既为守将,平日不能预练甲兵,据险固守;今又不能尽力拒敌,反是望风而走。有何面目来见我耶?”喝令推出斩首号令,然后与众臣商议退周兵之策。枢密使王处古进道:“近来周兵势盛,所到无敌。主公若要保安西土,除非结连北汉、南唐,陈说利害,求其相援,若使二国允从,则周兵首尾受敌,必然退矣。”蜀主从其言,遣使往二国求救。是时二国得了求救文书,尽皆依允赴援。 却说王景军马屯扎马岭关,思欲进取,无奈粮草缺乏,未敢轻动。当与向训商议道:“前有坚城,后有劲敌,军中粮食将以不继,何以支持?”向训道:“黄牛寨知吾袭取马岭,彼必不敢出军阻我之后;前面关寨,自谋谨守勿暇,焉有他谋?但军中既缺粮草,只须差人入京,奏知主上,必然接济。吾与公共图进取之计,以匡王室。”王景闻其言而大喜,即日差人入汴京,奏取粮储。差人领命,星夜赴京,入朝启奏。 世宗得奏,下诏与群臣商议。众臣谓王景伐蜀无功,空费钱粮,疑乎无益,不如罢兵,再图后举。世宗犹豫未决。南宋王赵匡胤奏道:“近闻王景屡胜蜀兵,军威大振,特未有奏捷之报耳。今军中所乏粮饷,此亦本然之事,陛下何必怀疑?臣愿亲督军粮,押赴营前,看他光景何如,以定去取。”世宗道:“若得御弟一行,朕无忧矣。” 匡胤即日辞驾,点押仓粮五百余车,离汴京,来到秦州,先差人报知王景。王景对向训说道:“主上今差赵王押运军粮,已到秦州。但蜀道险阻,此粮难进,又恐蜀兵一知,甚非吾利。”向训道:“公且勿忧,小将早已思算定了:今只引精兵五千,密出陈仓口,候接赵王粮草到此,必无失误。”商议已定,即便引兵来见匡胤,且道:“蜀中有可取之势,只得粮饷难继,为可忧也。若使大军临成都,则蜀之君臣不击而降矣。”匡胤道:“将军言者是也。但今日此粮何以得进?”向训道:“蜀道崎岖,车毂难行,只可令步骑负载,密从间道悄悄至马岭寨,方保无虞。”匡胤听了,大喜道:“王军师推公有将才,今果然矣。”乃将粮食尽用布囊盛之,差步卒五百余人,各自担荷负载,随了向训,悄悄的投赴马岭寨去了。 匡胤率领兵马,自回汴京,见了世宗,奏知运粮交代,并无误失。又道:“西蜀有可取之势,正将士肯用命之秋,陛下当独断于衷,不宜误听左右,而失此机会也。”世宗听奏,满心大悦,即下诏:“除王景为招讨使,向训为都监军,速行进兵,以张天讨。”使臣领旨,往马岭寨军中,宣了诏书。王、向二人谢恩毕,款待过了天使,相送回京去讫。然后下令诸将,各整战具,备候进兵。 蜀主闻此消息,召大小众臣商议。有雄武军节度使韩继勋启奏道:“周兵此来,必然先攻凤州,盖此地乃全蜀之咽喉,敌人所必争之地也,陛下可命大将,严兵据守。再点骁勇之人,领兵据住马岭寨要冲,于小路去处,尽都塞断,以绝周师粮道。则敌兵虽有百万之众,亦无所用矣。”蜀主从其言,即命大将李廷珪、支审征二人为统军使,带领精兵二万,来拒周师。又遣大将赵彦韬领马步军五千,屯住风州,为坚守之计。再令精细军士,往马岭左右小路去处,各各塞断。蜀主分拨已定,李廷珪等诸将各自领命而行。 且说李廷珪军马来到白涧寨屯下营盘,与支审征商议道:“离此十五里,地名黄花谷,实为西蜀要害,此处须得一人据险以守。吾与公引精兵抄出马岭寨,则周师不足胜矣。”支审征道:“此计甚妙。谁肯领兵往黄花谷一行?”言未绝,健将王銮应声道:“小将愿往。”廷珪大喜道:“汝若肯去,必能成功矣。”即点精兵五千付与。王銮登时往黄花谷把守去了。廷珪自与审征带领余兵出马岭寨迎战。 哨马报入王景军中,王景与向训议道:“蜀道路径丛杂,急切难行。近闻乡人传说,此去有一黄花谷最为险要,若使蜀人据守,吾军难以进取矣。谁敢领兵先取黄花谷?使吾易于调度。”有裨将张建雄挺身出道:“小将愿往。”王景大喜,即拨兵二千。张建雄领命而去。王景又差骁将康仓引兵一千,往凤州阻蜀兵归路。康仓亦领兵去了。王景分拨定了,自与向训坚守营寨,按兵不出。 却说张建雄领兵到了黄花谷,鸣金擂鼓,呐喊摇旗。那王銮已知周兵来到,即忙披挂上马,领兵出关,大骂道:“不知进退之贼!今已深入吾地,尚不知死期耶?”建雄不答,抡刀拍马,直取王銮。王銮挺枪迎敌。两马相交,双器并举,二将战上七十余合,王銮力怯,败回关去。张建雄奋臂大呼:“斩将夺关,在此一举!”驱兵乘胜杀进。蜀兵不能抵敌,弃关而走。王銮大败,逃奔成都。 张建雄袭了黄花谷,驻兵坚守。早有报子飞报廷珪。廷珪听知黄花谷失了,顿足大骂道:“匹夫误我大事!”化与审征回兵,被王景、向训探知消息,领兵开关杀出,周师奋勇争先,向前追杀。蜀兵大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山原。李廷珪见周兵势锐,只得与支审征一同退保青泥岭去了。向训又胜蜀兵,威声大振。来到黄花谷,重赏张建雄。差人报捷于京师。 是时向训又与王景议道:“吾兵虽然屡胜,今已深入其地,但黄牛寨守将张处存、萧必胜尚未宾服。倘控扼我后,阻绝归路,是为深患,不可不图。必须命勇将击而破之,方免后祸,且得放心长驱入穴也。”王景道:“公言诚当。然吾观张、萧二将乃智勇之士,不若先使能言者谕以祸福,说之来降,彼见蜀兵连败,谅自允从;如若不从,再议加兵。公以为何如?”向训道:“主将说得是也,小将愿请一往。”王景道:“公掌帷幄重任,岂可轻身?当令别将前行,庶无他虑。”只见部将韩烈近前说道:“小将愿往说他二人来降。”王景大喜,即允其行。 当日韩烈上了马,带了一二从人,径望黄牛寨来。行至关下,高声叫道:“守关的头目,快去报与主将知道,说有周将韩烈有事要见。”军士听说,连忙报入中军。张、萧二将令开关放人。那韩烈至帐中,相见坐下。张处存问道:“将军驾临,有何见谕?”韩烈道:“某主将素闻二位乃世之豪杰,每怀渴想,欲见无由,故虽奉诏伐暴,而于二位贵地不忍以一卒相加。况我师已入蜀境,惟二位据守独寨,旁无救应,深为二位危之。且我中朝圣主,恩泽所及,远近皆钦。某故不避斧钺来见将军。将军莫如弃暗投明,决然归附,他日英名重于竹帛,宏勋烈于鼎钟,岂不伟哉?愚意以为如此,未知二位尊意若何?”处存听了这一席话,暗思:“蜀主荒淫,时势已去,吾等孤立于此,焉可挽回?不如权且归附,再为区处。”遂开言说道:“蒙将军以大义相招,足感盛德,某等当于明日领所部来见将军也。” 韩烈辞别出寨,回见王景、向训,说知张、萧明日来降之事。王景大喜,令设厚礼以待之。部下将住皆言赋人投降未确,岂宜深信?向训道:“萧、张雄烈丈夫,岂肯效此不义之为?汝等勿得疑忌,有误大事。”众人尚不肯信。到了次日近午时候,人报萧、张引军马来到。王景闻报,下令军中去其戎装,自己单骑亲迎。张、萧二将见这光景,心甚感激,遂滚鞍下马,拜伏军前。王景下马扶起,邀入帐中,依次相见,命之列坐,然后谕以周主之德,与自己爱慕之情。张、萧二人躬身答道:“小将二人蒙将军见爱,愿效犬马之力,以报仁德。”王景大喜,即命大排筵席,庆贺新降将士,又犒赏兵卒,以示仁恩。有诗赞云: 骁勇王公武略奇,征西将卒建旌旗。 不劳张箭英雄伏,千载功勋布远夷。 却说世宗驾坐早朝,有王景捷音报到,百官称贺。世宗谓王朴道:“出师之利,皆先生举荐之力也。”王朴顿首道:“此乃陛下天威远及,将土用命所至耳,臣何力之有?”世宗造使赐王景、向训及诸将锦袍各一领,其余部下头目兵卒犒以财帛。使臣领旨,往王景营中宣了旨意,交点御赐物件。王景拜受已毕,俵分将士,送天使回京去讫,即与诸将商议进兵。向训道:“蜀兵屡挫其势,不敢再来交兵。为今之计,且待康仓取凤州胜负如何,然后发兵征进,未为晚矣。”王景依言,遂按兵不动。 却说蜀将李廷珪、支审征败回蜀中,素服请罪。蜀主赦之,与群臣商议迎敌之策。枢密副使刘邦义奏道:“周师坚锐,所向无敌,近来一连失去数处关隘。大王若再出兵,胜负难保。不若遣人赍书入中原,与世宗讲和,收兵罢战,乃为上计。”蜀王依议,命儒臣修书,遣使入京,奉上议和之书。时世宗览其书云: 盖闻兵乃危事,战为逆德。臣守西蜀一隅,未敢有犯;而中朝耀武兴师,侵我边疆,果何所见者耶?今臣愿请岁时修通好之礼,往来如兄弟之国,休兵息民,蓄食省费,于陛下非无所利。不然,蜀道险阻,粮饷难运,劳师经岁,暴骨草莽,于兵既无所益,且于陛下君临天下,抚迩绥远之意,未有当也。臣实情陈告,惟陛下留意焉。 世宗览毕,怒其言语倔傲,不答回书,但谕使者道:“尔归告汝主:贪残虐民,昏乱废政,朕惟奉天命以伐暴耳。汝主若奉表称臣,献纳土地,即便罢甲休兵;不然,惟有增兵益将,坐受献俘耳。” 使者领命,归告蜀主,道知世宗不允和好之语。蜀主大惧,急与众臣商议。有宰相王昭远奏道:“既中朝不允和好,吾境沃野千里,府库充足,周师虽来,料亦无妨。且栈道险绝,粮饷难通,彼以急战为利,吾以坚守为功,岁深月久,周兵安能久驻乎?”蜀主信其言,即便下令,聚兵粮于剑门、白帝城两处,为守备之计。按下不提。 且说王景打听康仓消息,忽报凤州城郭坚固,守备甚严,近日康仓与蜀将交战,颇失其利,因此屯兵望救。王景乃召向训商议,向训道:“凤州,蜀之咽喉,必有重兵固守。今所以必欲先取者,只为我运粮可通,无后顾之患。君宜亲往取之,庶有成绩。”王景称善,便令向训守黄花谷,自领马军一万,与张处存、萧必胜来到风州,离城十里下寨,整顿器械,以备交锋。消息传入城中,守将赵彦韬与节度使王环便欲点兵出敌,都监赵彦荣谏道:“王景,周之名将,若与之战,恐未得利;不若固守,以老其师。”彦韬道:“此言是怯也,正宜与他一战,以挫其势,使彼不敢轻视凤州。”王环道:“斯言有理。”遂下令整兵迎敌。 次日平明,前锋赵彦韬当先出马。王景横刀勒马,立于门旗之下,对彦韬说道:“天兵入境,各处关隘皆被我师所取。汝有何能,不早归降,而犹拒敌耶?”赵彦韬大怒道:“汝等无故加兵于蜀,敢在阵前饶舌,直欲自寻死路耳!”言罢,舞刀直取王景。王景正待亲战,阵后一将跃出,大声道:“待小将斩此匹夫。”王景视之,乃萧必胜也。必胜拍马抡刀,抵住彦韬交战。两下金鼓齐鸣,喊声大举。二将战上六十余合,彦韬力不能支,回马败走。必胜纵马追来,刚到城河边,一刀斩彦韬于马下。王景驱兵掩杀,蜀兵大败。张处存奋勇争先,正遇王环,交马三合,生擒于马上。周兵一拥攻入。刺斜里康仓引兵杀到,蜀兵退走不及,抛戈弃甲而逃,其余投降者不可胜数。王景按辔入城,安抚百姓。乱兵捉得赵彦荣,绑缚来见。王景令释其缚,与王环一同散拘军中。二人心怀忿恨,不食而死。王景既得凤州,威声大振,远近皆惊,于是成、阶二州,各各献城投降。 蜀主闻知,惊惶无措,急召王昭远商议。昭远奏道:“事势危矣,大王只得再差人到南唐求救,庶可以退周师。”蜀主然之,即差王立中为使,赍书至南唐告急,求请救援。彼时南唐主看书已毕,谓王立中道:“前者正欲出师,因粮草未集,是不果行。今周兵既已深入,吾当命将发兵,阻绝其后,不日可斩周将之首,以雪其忿也。汝先带回书归告蜀主,宽心勿忧。”立中领命,回至高阳地方,遇向训巡逻兵见了,登时拿住,解往营中。向训令左右搜检,却在怀中搜出回书。向训看了大惊,道:“若非主上洪福,吾等尽受其累矣。”即差左右解送入京,奏知其事,再请朝廷出兵,以遏其势。 差人领命,即时押解王立中,不分昼夜,望汴京而行,约有多日,至京中,入朝见驾,陈奏其事。世宗大怒,喝令推出斩之,与群臣商议征伐之策。赵匡胤奏道:“南唐李璟,近来兵精粮足,非北汉所比。今征蜀之兵已入其境,彼心胆寒裂,必不敢再出兵以拒敌矣。陛下且敕王景、向训于秦、凤二州为驻守之计,候陛下天兵所指,擒了李璟,斩示成都,则孟昶自然拱手而降。”世宗大喜,遂即下诏于王景军中,宣示旨意,一面简阅将士,择日出师。不争有此一番举动,有分教:西境未安枕席,南方先受干戈。正是: 事不警心心有戚,机当露敌敌施谋。 毕竟世宗几时出师,且看下回自见。 第五十五回 课武功男女较射 贩马计大闹金陵 第五十五回 课武功男女较射 贩马计大闹金陵 词曰: 武教先射义,从来观德称高艺。孤矢见志,丈夫凌云吐气。更喜佳人效瞿圃,熟娴弓马持妙技。差强人意,世风堪异。况值四郊多垒,眼前又见营疆场。出师未建旌旄,先施较计。优游国域决行藏,搅海翻江惊天地。发扬蹈厉,功名万里。 右调《鱼游春水》 话说周世宗兵代西蜀,蜀主求救于南唐,使者王立中持书归蜀,不料被向训巡兵所获,解京请旨,世宗怒而斩之,因与赵匡胤商议征唐。廷断已定,整备选将阅兵,择日起行。按下慢表。 且说陶三春自受封内职之后,将随嫁使女择配与王府家将,每日轮换夫妇二人当值。另讨小婢四人,房中使用。其所配之使女,于三、六、九日较习弓马枪刀,随其高下,赏赐以激励之。常对众妇女说道:“我受太后、皇后厚恩,职封检点,非比寻常,欲思所报,故今汝等各尽心力,习学武艺,倘遇宫闱有不测之虞,庶几可建安靖之策,略尽臣下万分之一耳。”自此,陶三春每逢朔望日,必进宫朝见太后及皇后,常有赏赉。又因自幼无母,拜认赵王之母杜老夫人为母,与贺金蝉、杜丽容、韩素梅俱以姑嫂相称,情投意合,常相往来。时杜丽容已与匡胤成过亲了,相安欢洽,愈见贤能。 一日,杜丽容接了母亲褚氏来家,设席款待。又差家将持帖去接陶妃,会亲同饮。家将去不多时,陶妃轿到。丽容、素梅一同出接,至内堂相见。陶妃道:“今日嫂嫂见招,不知何事?”素梅道:“因是姐姐令堂褚老夫人到此,故接姑娘来一会。”陶妃听说,便请相胤。丫鬟便把褚氏请出堂来,彼此一见,各吃一惊。陶妃心中想道:“这样丑妇,怎么会生这位好女儿出来?莫不从幼抱养的?”那褚氏亦自暗想:“郑王这等英雄,今已做到王位,怎肯纳配这丑面大脚之妇?想指腹下定的,亦未可知。”当时两下见礼,各自谦让,陶妃道:“褚老夫人系是长辈,定该请上,待奴拜见。”丽容在旁答道:“姑娘乃太后内臣,爵位所尊,家母礼当拜见,岂敢以长幼拘礼乎?”那褚氏自恃力大,蓦地里要把陶妃抱上椅去,谁知蜻蜒撼石柱,动也不动,不觉大惊,只睁着眼呆瞧。倒是素梅从旁说道:“二位既是这等相让,不如照宾客礼相见,只行了常礼罢。”于是二人各行了四福,一齐坐下。茶罢,摆上酒席,彼此序齿而坐,叙谈欢饮。不提。 却说赵匡胤这日正同着郑恩、高怀德、韩令坤、李重进等十余人,巳牌时分齐到府中。匡胤道:“圣上明颁诏征伐南唐,我等弟兄今日须当尽兴一醉。”匡义说道:“今日郑王嫂亦在此,不知郑哥从征去不去?早须禀命一声,倘王嫂不许去时,我等便好出结,代为告病。”郑恩道:“兄弟休得取笑,二哥既去,咱焉有不去之理?”高怀亮道:“闻得王嫂勇力非常,我等今日正好请教。”匡胤笑道:“他也不怯于人,你莫要小视,自取其辱。”说罢,传命婢女请陶妃出来较射。那陶妃便差家丁回府,传能射勇妇十名,并将自用弓箭亦取了来。少停,陶妃领了众妇上堂,见匡胤一福,便问:“王兄有何见谕?”匡胤道:“明日圣上下诏征伐南唐,众议欲荐王妹为前锋,未知可否?”陶妃举目一看,欠背躬身,把手一拱。众皆低头,欠身躬立。陶妃道:“众位年兄休得取笑。非我胆怯不去,但今初次出兵,就用妇人为前锋,恐南唐之人笑我朝中无人。况有职役在身,不敢违背太后之心,望诸位年兄鉴谅。”高怀德道:“状元口才,不夸不让,非我等之所及也。久仰妙技,今愿请教。”陶妃道:“我系初学,岂敢占先?就请众位大才一试,我当步武可也。”于是匡胤等众人挨次轮射,以观优劣,各以五箭为例。彼时渐次射毕,有中二支者,有中三支者,惟高怀德五支皆中,赵匡胤、郑恩、高怀亮各中四支。那陶妃预请禇氏坐下观看,见众人射完,陶妃令人离原地百步之远,另立一垛,先请禇氏量力取弓较射。禇氏欣然立起,拣了一张伏手之弓,对定把子,连发五矢,中了三箭。然后三春取弓搭箭,连连射去,四中红心,一矢旁插。又令众妇女两旁轮射,亦无交白卷者。 男女较射已毕,各奉巨觞,尽皆欢畅,众妇亦皆赏饮。当下高怀德开言说道:“明日旨下行兵,郑王兄去不去,须要状元主意;如不去,我等公同出结,代他告假。”陶妃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今有事推故,岂为臣之理?汝教人不善,扇惑军心,吾明日进宫奏知太后,当正军法。”众官代为请罪,道:“高兄酒后失言,不足介意,望年台勿罪。”匡胤亦劝道:“贤妹息怒,且看愚兄之面,万望海涵。”陶妃听了说道:“以后非礼之言,少要饶舌。”说罢,同了禇氏,带了众妇,往内去了。众侯悚然知惧,称赞才能。那褚氏进内,笑容说道:“陶娘娘真乃女中豪杰,方才若无你这般才力,便要被这些男子视我等如草芥了。”陶妃道:“就是舅母这等力量,也未必有人敢欺。”褚氏欲把前情相诉,丽容恐怕出丑,急以目视止之。当时重整盛宴,坐席欢饮。 外厅排设筵席,众俱乐饮。席间匡胤说道:“明日兵下江南,未知地利。吾意欲同四五位兄弟,于未发兵之前,差家丁押带好马百十余匹,我等齐作贩客,于金陵城内,以卖马为名,探视城郭破绽,好待攻取。汝等众议以为何如?”众皆大喜,极口称赞。计议定了,各各畅饮,尽欢而散。 次日,匡胤奏知世宗。世宗道:“非朕好武,奈何前伐刘崇,因彼侵我疆界,今又欲袭我征蜀之师,是不得不乘势往讨矣。卿等既有定议,俟回京之日,兴师可也。”匡胤领旨回家,即备白银千两,选了勇健家将十数人,至边郡张光远、韩通处买马百十匹,刻期到京,勿致违误。家将即日起身,往边郡去讫。约有半月之期,马已赶到。匡胤便与郑恩、高怀德、韩令坤、李重进,共是五位,各扮大辽官贩马客,制造辽国批文,填名护身,当日一齐起身,出了汴京,望江南进发。 在路非止一日,早到了金陵城。将马匹赶进城去,众人投到帅府中军挂号。中军进禀元帅刘仁赡,仁赡大喜道:“我朝正欲用兵,专待马匹。今辽客之马,先令自卖五日,其余照时值估价,于帅府发银可也。”自挂号之后,其马就在城内插标买卖,金陵城中富家各拣毛片,武官多拣骨力。日中,匡胤等在城内以卖马为名,暗里偷觑城郭,遍看攻打应接之处,记在心头。晚上,将马赶出城外野地放青。只五日之内,卖去大半,其余马匹,都是刘仁赡令中军照时估价,一并收用。其马价约共八百余两,候兑足之日,给发起身。这正是: 错看龙虎为羊大,致使都城鼎沸扬。 众王侯虽然帅府挂号,其饮食过宿,自在下处安顿。当时马匹已完,一行人归至客店之中,将零卖马价之银尽数收拾。留下二十两银子,先付酒保,叫他端整酒肴,须要丰盛,其余该找若干,候帅府发银之日,一并算清。那店家领了银两,欢喜出来,整备上等盛席,至晚把众王侯请到前面楼上饮酒,那满楼点上红灯,辉煌光彩。又往窗外一望,见街道广阔,两边店铺都挂红灯,正在那里做晚市。这是金陵城闹热去处,所以如此。众王侯见此大观,不觉酒兴情浓,如龙吞虎咽,饮至更深,然后归房。此时郑恩已醉,先自睡了。匡胤暗与众人议道:“我们专为探视地利而来,在此多日,尚未备细。趁明日再往街市一游,好待回京候旨。但须设法瞒了郑恩才好,免了他同去大惊小怪,弄出事来。”众人点头称妙,各自安寝。 次日,众王侯早起,郑恩尚未睡醒。匡胤命家将对店家说知,早膳要用烧酒一壶,白滚水四壶,一齐送上,不得有误。店家领命,先送进面水四盆。众王侯各洗了面,先取点心来吃。却好郑恩醒来,起了身,频把双眼擦磨,口里只说:“好酒,好酒,今早还有醉意哩。”带说带走,出房往外出恭去了。一会进来,见众人正吃点心,便说道:“你们倒好吃,竟不等咱一等。”众人道:“我们叫你不应,竟出去打你偏手,倒说我们不等,你看桶里热汤尚在,候你好一会了。”郑恩听说,把热汤洗了脸,坐在桌边,说道:“你们谅多不吃了,待咱来做个净盘将军罢。”众人大笑道:“什么净盘将军,竟是个贪嘴大王。”须臾,店小二送进早膳肴馔,热烧酒一壶,四壶白滚水,那壶上多有暗记。众人各自取了水壶,将这酒壶送与郑恩面前。郑恩喜的是酒,怎辨真假,当时你茶我酒,自斟自饮。郑恩这一壶酒,已有三四分酒意,怎当那店小二又添上两壶,被众人你敬三杯,我劝五盏,早把郑恩送入醉乡,不知所以了。当有家将扶到床上睡好。众人只把饭食饱餐一顿,分付众家将道:“若郑爷醒来问时,只说到帅府去兑马价去了。”家将领命。 各王侯换了新鲜袍服,备下坐骑,齐出店来,抓鬃上马,径往三山街,望紫金山一路下来。但见家家闹热,户户开张,幌子高挑的便是茶坊酒肆。满眼繁华胜景,人物柔和,无穷美丽,胜似汴梁。众人出了城门,举眼四望,正是: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真个青山绿水,翠柏苍松;绿绒铺满地,红锦染枝头;水连天色晴光美,山接云霞万丈齐:诚壮观也。众人穿东过西,假作游玩,暗观地道,见城垣高大,十分坚固,并无攻打之处。恐被行人看破,故意说道:“好一个美地方,国富民殷,与我们大辽边塞大不相同。真好所在也。”口内闲谈,眼儿只是瞧看。又走到凤凰台门,只见四处空虚,旁有一条小径,直向外边,又有一条水路,倒可容留大兵。又看某处可以扎营,此地可以攻战。 正在张看打量,只见远远地人丛挤挤,十分闹热。众王侯拍马上前,举眼看时,原来是座擂台。见上面张灯挂彩,又安放着许多彩缎金银。台下立着一面大言牌,上写:“南唐主驾下敕封威镇金陵教师李豹示:遵旨摆设擂台,招致天下英雄,请比武艺。如有能上台打一拳者,输银五十两,元宝一个,彩缎十端;有能踢一脚者,输银一百两,元宝两个,彩缎二十端;再有武艺高超,能全胜者,愿让教师之位,不致争执。怕死者休得上台,不怕死者上来纳命。”众王侯看了,说道:“如此大胆,我们倒要会这厮一会,谅他有多大本领,擅敢口出大言,藐视天下?”少停,只见台上来了一条好汉,原也英雄,只看他打扮得恁般威武: 头戴绣花红战巾,绿绫短袄配身轻。 腰束大红绸暖肚,杏黄绣裤甚鲜新。 乌绫缠腿分左右,多耳麻鞋足上登。 独立台中频虎视,扬威耀武显精神。 台下立着多少花拳绣腿,公子王孙,并无一人敢上台比武。那李豹大声叫道:“汝等台下,不论三教九流,高人杰士,有能打我一拳、踢我一脚的,现照着牌上数目收去,还让他威镇金陵。如怕死者,休来纳命;不怕死者,上台见教。”那匡胤听了,说声:“好大口气,目中无人,大言不惭。众伙计谁敢上台与他比比高下?”高怀德应声道:“小弟不才,愿上台去会他的手段,何如?”匡胤大喜道:“贤弟须要小心,不可有失。”怀德应声:“晓得。”即时下马,解下鸾带,脱去了锦箭衣,里面穿一件黄绫短袄,将鸾带拴好,又把头上包巾整一整。众人看了,都说:“好一条汉子也,不知台上的胜,台下的赢?”俱各睁眼观看。这里高怀德上台会打,按下慢提。 且说郑恩在饭店之中,被众人灌醉睡了,直到日中才醒。睁开双眼,向外一看,不见众人,便问家将道:“众位爷往那里去了?”众家将答道:“到帅府里取马价去了。”郑恩听罢,说声:“好呀,怎不等咱同去?”即忙跳起身来,也不备马,奔出店门。家将怎敢拦阻,只好由他。当时郑恩来到帅府门前,便立住了脚,不敢进去,只是东张西望,觅迹寻踪。看见里面走出一个当值的来,他便迎将上去,把手一拱,叫声:“大哥,动问一声,今日可有马客前来领价么?” 那当值的看郑恩相貌异奇,疑是大辽来的,不敢怠慢,说道:“马客今日不曾来。”郑恩心中暗想:“又是奇了,既不来领马价,这半日儿往那里去了?他毕竟怪咱多口,所以瞒了咱自去。也罢,咱又闲在这里,也去走走,倘若抓得着他,也不可知。”即便回步抽身,一直出了城门,望前行走。不表。 只说高怀德当时跳上台去,也不通姓道名,两下各自扎衣立势,都把门户摆开,要试高下。一个摆金鸡独立,一个摆手抱婴儿;这一个使猛虎离山,那一个使蛟龙出海;一个顺手迎风抄下,那一个双拳扑面惊人。两个来来往往,都无一点下手之处。高怀德暗里思想:“此人武艺果是高强,若不暗算,怎能取胜?”定了主意,忽的虚闪一拳,使个回龙败势,缓步抽身。李豹不知是计,就势逼入,双手来拿。怀德往下一躲,在他胁下钻过,闪在李豹身后。正是忙者不会,会者不忙,怀德只一把,早将李豹暖肚一手擒牢。李豹正待回身,又被怀德手快,却把左腿拿住。急忙放下了暖肚,早又拿住了右腿。李豹挣持不得,被怀德抓在手中,颠颠倒倒,望台下丢了下来。正值郑恩一口气奔到,赶得汗流如雨,望着擂台而来,分开众人,挤将进去。抬起头来,只见怀德在台上丢下人来,郑恩厉声大叫:“咦,高兄弟,乐子来了!”只一声叫,如平空打个霹雳,众人都惊。他便不问情由,抢上前,兜胸几脚,正踢个死。 众人见李豹死了,呐一声喊道:“不好了,青天白日,活活将人打死!不要放走了他。”赵匡胤等正看得高兴,听得郑恩声音,又见将李豹踢死,都说:“不好了!又被这黑厮来惹祸了。”忙忙上前将郑恩拉住。郑恩道:“二哥,你们瞒了咱,都来玩耍,原来在着这里。”匡胤也不回言,招呼怀德下台,上了马,却待转身,怎当得李豹的家人徒弟先见怀德把李豹丢下台来,俱各无颜,正要去救,又被黑汉踢死,一面如飞的赶进城中到帅府通报,一面各执了器械把众王侯团团围住。众人高声说道:“列位且住,清平世界,打死了人,怎样理说?”众王侯道:“此非无故争打,现有擂台并大言牌为据,我们只将这大言牌带去,自有分辨,你等何必着慌?”说罢,各人策马,假意进城。众人看这班人不是好惹的,不敢拦阻,只好远远围绕。 且说进城报事的家将到了帅府,至大堂前,正值元帅刘仁赡坐堂议论军情,众人跪下禀道:“启上大老爷,祸事到了!家爷奉旨设立大言牌,打擂天下英雄,已过三个月,并无敌手。今日不知那里来的雄躯大汉,约有四五人,生得丑恶怕人。有一汉上台与家爷比手,三回五转,将家爷丢下台来。人丛里又走出一个黑脸大汉,将家爷几脚踢死了。小人等拿他不住,特来报知元帅大老爷,望乞做主。”刘仁赡尚未回言,只见李豹之见李虎在旁听知兄弟被人打死,心中大恸,眼内流珠,上前跪下禀道:“求元帅发兵,与小将前去擒捉这班凶徒,与兄弟报仇。”仁赡依允,即发精兵三千,副将四员,同了李虎一齐奔出城来。正在凤凰台遇见了众王侯,兵士发声喊,四下围裹前来,只叫不要放走了强贼。 众王侯在马上望见兵马围来,自思手无寸铁,俱各心慌。郑恩情急计生,见道旁数株柳树,即忙走至跟前,如在九曲十八湾救驾拔枣树一般,把中匀的柳树拔了一株,拿在手中,望前乱扫、匡胤解下鸾带,迎风一晃,变了神煞棍棒,望前乱打。正遇李虎一马冲到,大骂:“该死狂徒,还我弟命来!”抡刀便砍,匡胤举棍相迎,不十合,早被匡胤一棍打落马下。郑恩见了,火速上前,举起柳树,狠力的几下,把李虎打得稀烂。就便抢了李虎的刀,卷地乱砍。李虎的坐骑,跑向前去,被李重进看见,纵马上前,一手拉住。当时众王侯虽是英雄,怎当那三千兵马,四员副将,又添了李豹的这班徒弟,人人发狠,个个争强,众王侯焉能抵敌?见那势头不好,叫一声:“老黑,去罢。”郑恩听唤,转身要走,李重进叫道:“快来上马。”郑恩见了大喜,飞身上马。 众王侯且战且走,被官兵赶了三十余里,天色将晚,各人饥饿。正在危急,只见路旁有所庙宇,上面写着“显真道院”,众人都进山门,各下了马。耳边忽听马嘶之声,众皆疑惑。正待走进丹墀,猛可的见廊下奔出十数个大汉来,唬得众人心惊胆怯,斜眼一看,原来却是改扮贩马的辽客,同在饭店中跟随的家将,才把心神定了。开言问道:“汝等因何在此?”家将禀道:“小人们奉命在店,至日中时,郑爷方才醒来,问起众位王爷,小人们回答讨马价去了。郑爷便飞赶出店。小人们不敢拦阻,又不好随行,料着郑爷此去决然有事,就便算还店帐,收拾行李,恰值帅府差人颁给了马价,因此出店起身。一面打听就里,方知擂台打死了李豹,帅府发兵追围。小人等预先赶出了城,在此经过,蒙本观道长留住,说众位王爷于申、酉两时,决然到此,叫我们不必他去,速备饮食等候。小人们见他言语有因,知是异人,故此依他。不想众位王爷果然到来。”那众王侯听了这席言语,心怀大喜,称赞其能,说道:“汝等既备饭,可快取来,我们吃了走路,少停追兵到了,怎得脱身?”家将道:“饭已备在殿上,请众王爷快用。”众人一齐上殿,把饭饱餐了一顿。正待回身,只见殿后走出一位道长来,生得神清骨秀,丰采翩翩,见了众王侯,上前道:“众位王爷,贫道稽首了。”众各慌忙答礼。那道长道:“众位大驾降临,此处非讲话之所,请到净室,可以闲谈。”众王侯道:“蒙仙长相留,甚妙。但为的惹下祸端,不敢担搁,况后面追兵将至,迟则恐不能脱身也。” 正言之间,只听得外面锣鸣鼓响,喊杀连天。众王侯慌得神消气阻,手足无措。那道长呵呵大笑道:“众位王爷,何必这等惊恐?谅这些须小卒,值得甚事?不是贫道夸口,凭他千军万马,势压泰山,只待贫道出去,看有谁人近得身畔,进得观门?管教他结队而来,败残而去。”说罢,进房取了一口宝剑,慢慢的走出殿来。有分教:道院仙居,启血海尸山之兆;争城夺地,遭狼烟锋镝之伤。正是: 卧榻不容人酣睡,覆巢端在我摧残。 毕竟那道人出去怎生退兵,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杨仙人土遁救主 文长老金铙伤人 第五十六回 杨仙人土遁救主 文长老金铙伤人 诗曰: 云纪轩皇代,星高太白年。 庙堂咨上策,幕府制中权。 军势持三略,兵戎自九天。 朝瞻授钺去,时听偃戈旋。 右节录高适《信安王幕府诗》 话说赵匡胤等众人,因擂台打死了教师李豹,被南唐元帅刘仁赡发兵追捉,当时放马而逃。于路有一显真观,众人进去躲歇片时,却遇见了家将先在庙中,因又相见了观中道长。正在言谈,不料外面追兵已至,众王侯因寡不敌众,未免心慌。那道人说道:“众位莫要惊慌,这些须兵卒,看贫道立退便了。”说罢,取了一口宝剑,缓步踱将出来,见山门外许多兵将,正在那里指手划脚,指点进来拿人。那道人开言问道:“汝等众兵将我院门围住,有何事故?”那四员副将上前答道:“道人,你却不知。今日有一伙贩马凶徒,在擂台上与教师李豹比武,一时将教师打死,还可解释;不意又打死了奉差将军李虎,这罪岂可脱逃?我等故奉元帅将令,特来追捉。方才走进院中,你可让我们拿去献功,便与你观中无涉。”那道人说道:“原来如此。我这观中并不曾见有贩马客人,你莫要错了主意,可往别处去寻。”副将听说,喝声:“贼道人!既没有凶徒进门,这许多马匹是那里来的?你这等支吾,莫非与他通同一路么?”道人笑道:“我便与他通同一路,你待怎样?”副将大怒道:“好泼道,敢将凶徒藏过,擅自出头!我今拿你前去,一并问罪。”说罢,各举兵器,劈面冲来。那道人手执宝剑,向外迎战,两下厮杀起来。未至数合,道人回步便走。四将在后追来。那道人口中念念有词,将手中剑丢去,霎时间,变了一条蟒龙,张牙舞爪,口吐烈火,望着官兵喷来。那兵士见了,四散逃生,走得快的,还有造化,走得慢的,烧得烂额焦头。那众王侯伏在殿内,见官兵败走,发声喊,一齐抢出山门,拾了丢下的枪刀,往前砍杀,杀得官兵死伤殆尽,四员副将都做阴官。 然后一行人回进山门,至静室坐下。众王侯极口称谢道:“蒙师父法力相救,感恩不尽。还要请教法号尊姓。”道人答道:“贫道姓杨,名天真。从幼出家,在这观中三十余年,上无师父,下无徒弟,只贫道一人。专要多管闲事,心抱不平,代人出力。为此,与人寡合,见嫉于世。”众王侯道:“师父有此道德,何藉于人?惟其寡合,乃见高妙。但某等既蒙相救,恐败兵去而复来,那时某等便自脱身远去,却不遗累师父,如之奈何?”杨天真道:“不妨,彼若再有兵来,贫道可以自全。至于众位返驾,必须要渡江而回,贫道还当相送。”众人听了“渡江”两字,各自暗暗吃惊:“我们尚未道姓通名,怎么知道我们去路?”当有郑恩开言说道:“我们都是大辽官贩,师父怎说渡江起来?”杨天真哈哈笑道:“王爷休得隐瞒,贫道若不知众位来历,怎好相留家将在此,叫他备饭等候?众位不信,贫道请试言之。”遂将众王侯姓氏一一说出。众人各各惊讶,甚相敬服。 当时众王侯命家将整备马匹,捎带行李。杨天真进房收拾什物包裹,打点一齐渡江。说时迟,那时快,这里在此整备走路,不想那些败兵逃进城去,往帅府报与刘仁赡道:“启元帅,李将军并四员副将,都被汴京来的马贩同伙所杀。显真院道士助他,用法杀将烧兵,十分利害。望元帅爷定夺。”刘仁赡听报大怒,即忙点了大将王能、赵叔,领兵三千,即刻往显真院擒拿汴京奸细马贩子,不许违误。王、赵二将领了将令,登时领兵飞奔至显真院,将道院围住。此时众王侯与杨天真收拾停当,正要出门,忽听前面喊声大振,知有兵围,便一齐商议,冲突而走。杨天真道:“不可。夜晚冲围,恐非所利,贫道自有脱身之法。”遂向包里取出十数张符印,与众王侯及家将等都贴在额上,杨天真念动真言,喝声:“疾走!”众人赤手空身,飘飘而起,借了土遁往前去了。正是: 若非天命兴王客,怎得高人解祸灾? 众兵在外喊了多时,并不见有人出来,心中疑惑,一齐抢将进去,把火把照耀,四处搜寻,并无人影,只有马匹包裹遗弃在内。王、赵二将无可奈何,只得叫军士牵了马匹,带了包裹,到帅府缴令。刘仁赡见弃马而逃,难以追捉,只得差人暗中打听,加意提防。此话不表。 且说众王侯得了杨天真道法,闭目而遁,耳边但闻风雨之声,不片时之间,忽的脚登实地。杨天真喝声:“开眼。”去了符印,众人看时,尽皆吃惊,原来此处已是汴梁地面,暗暗称奇。杨天真道:“贫道已送众位到京,就此告别。”众王侯道:“师父何出此言?某等感蒙相救,元以为报,意谓明日奏知主上,使我等轮流供奉,少酬大德,何故言别?”杨天真道:“贫道非图名利而来,只因众位王爷有厄,故此特施小术,以脱离虎穴耳,何足言报?今幸安然无事,于贫道之心毕矣,理当告辞。”众人苦苦相留,杨天真坚执不从,只说一声:“后会有期。”化阵清风而去。众人望空拜谢,各回府第。 次日上朝,山呼拜舞。世宗宣赵匡胤上殿,赐坐问道:“二御弟探视金陵,事势如何?”匡胤将贩马到金陵,以至杨天真土遁救回,前后事情,一一陈奏。世宗听罢,又惊又喜:惊的众王侯几遭不测,朝廷险失了梁栋之材;喜的众人逢凶化吉,得遇仙人相救,安稳回来。当时世宗问道:“据御弟之意,几时可以兴兵?”匡胤道:“臣意南唐地广民殷,城邑无备,有可取之势。今值秋高马壮,正好兴师。望陛下决之。”世宗听奏,悦而从之,即下诏书道: 蠢尔淮甸,敢拒大邦,盗据一方,僭称帝号。晋、汉之代,寰海未宁,而乃招纳叛亡,朋助凶逆。昔日金全之据安陆,守贞之叛河中,大起师徒,来为应援,迫夺闽、越,生灵涂炭。至于应接慕容,凭陵徐部,沐阳之役,曲直可知。勾引契丹,人为边患,结连西蜀,实属世仇。罪恶难名,人神共愤。 诏下,御驾亲征。仍谕王景、向训徐图取蜀之计。即日拜匡胤为元帅,高怀亮为先锋,李谷为左右救应使,韩令坤督运粮草,李重进等十二人随军征进,点阅大兵二十万,择日起行。匡胤传下军令,命大将李谷、李重进领兵先取滁州、扬州、泰州等处,以分其势;自领大兵由南界牌关而进。分拨已定,诸将整顿先行。然后世宗命范质、王朴同理国政,留高怀德监军守城。克日车驾离汴京,继前兵进发。但见征云黯黯,杀气濛濛,戈戟如林,旌旗似雾。有诗为证: 征旗南指北军来,战鼓频敲震地雷。 此去鹰扬成伟绩,管教兵胜凯歌回。 大军一路无词,不日已至南界关。关主总兵官董清预备行宫,前来接驾。君臣进关住下。 早有哨马报入南唐。唐主大惊,急召众巨商议退敌之策。文武俱备无言,惟有元帅刘仁赡辞气从容,近前奏道:“主上且勿惊慌。自古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往时大王要救西蜀而霸一方,不意事机不密,先被周师入境,今若张皇无策,岂不被蜀人耻笑?为今之计,正宜大兴六师,与周将拒敌。至于成败,未可知也。”唐主听其言,即以刘彦真为统军节度使,刘仁赡为清淮节度使,领兵五万,至淮、扬二州与周师拒敌。又命国师文修和尚督兵五万,到清流关教应。那刘彦真领兵至凤阳淮西,备列战船数百号于淮河,以攻周之浮梁,旌旗相接,兵势大振。 周将前军李谷,因攻寿州不下,又闻唐兵已至淮西,大布战船,遂与众将议道:“我军素来不习水战,若他断我浮梁,背腹受敌,无可生之路。不如退守浮梁,待圣驾到来,再行进取。尔等以为何如?”请将议论不一,或欲乘势邀击,或欲退守浮梁。李谷犹豫未决,差人具奏世宗,一面移兵退守浮梁。世宗得奏,急差官止住李谷,不要退兵。又差大将李重进领兵直趋淮上,与唐兵接战。重进因粮草未集,不能前进。李谷闻知,急差人奏于世宗道:“南唐战船连日进淮,水势日涨,万一粮草未集,所为大虑。愿陛下驻辇陈州,待李重进兵马到来,臣与他渡淮,探彼战船,可御浮梁,立具奏闻,万勿轻进。不然,厉兵秣马,秋去冬来,使彼疲于奔走,然后一鼓而可擒也。”世宗得奏,对匡胤道:“李谷之计亦可然之。”匡胤道:“太缓。今两敌相遇之际,势成骑虎,岂宜有待?陛下且优诏答之,使其与重进合势迎战,必收全功。”世宗允诺,即下诏示之。 却说唐将刘彦真闻知李谷退守浮梁,心中甚喜,欲引兵直抵正阳。刘仁赡与池州刺史张全约力止道:“我军未到,彼兵先退,是畏公之威也,何必与战?万一有失,追悔无及。”刘彦真不听,自引所部兵马而行。仁赡与张全约道:“刘公不听我言。此行必败。我与公只宜登城而备,庶无所失。”全约从其言,即领兵将靠淮而守。此时李重进得诏,引兵渡淮,与唐将交战。刘彦真兵马屯于安庆,连营十数里。李重进登高望见,对众将道:“如此兵马,破之甚易。”乃令部将曹英引兵三千,从上流而进,出其不意击之,必获全胜。曹英得令,引兵去了。 次日,李重进结阵以待。刘彦真提枪拍马而出,手指重进骂道:“无知竖子!好好退兵,免受杀戮;不然,叫你顷刻亡身。”重进大怒,抡刀直取彦真。彦真正待接战,背后踊出一员大将,名叫张万,大叫道:“主将且休动手,待小将生擒此贼。”说罢,吼声如雷,手提大斧,杀奔前来。两下呐喊,战鼓频敲。二将刀斧并举,约斗五十余合,不分胜负。重进佯败而走,张万随后赶来。重进见张万来得较近,按住了刀,弯弓搭箭,背放一矢。张万未曾提防,躲闪不及,应弦而倒,可怜一员勇将,死于非命。有诗赞李重进道: 射柳穿杨艺术奇,当时敌将竟难支。 临兵入阵山川暗,斩将归营日色低。 刘彦真见折了张万,心中大怒,挺枪来战。重进回马相迎。二将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战有百十余合,胜败未分。忽听一声炮响,曹英引三千生力军从上流杀来。彦真料不能胜,勒马便走。曹英乘势追来,唐兵大败。彦真走不数里,又见山坡后旗幡招展,金鼓喧天,一彪军冲出,当头一将,乃是李谷步将王成,因领兵来与重进会合,见唐兵败来,即便阻住去路。彦真进退不得,只得与王成死战,未及三合,彦真坐马力乏,前蹄一失,把彦真颠翻在地,被周兵赶上,乱刀砍死。有诗叹之: 堪怜惯战杰英俦,兵马齐攻血逆流。 早识贪功偏丧命,何如保守万全谋。 李重进听知刘彦真被杀,引兵急进大杀,唐兵死伤殆尽,掠其辎重盔甲不计其数。 刘仁瞻见势不谐,收拾彦真部下残兵,同张全约及所部之兵退守寿州,星夜差人告急于唐主。唐主闻刘彦真全军尽没,惊得魂不附体,急召众巨商议。枢密使陈景文奏道:“周师奋勇而来,彦真新丧,若与之战,吾军必败。主公可命大将屯守清流,以拒周兵。”唐主依奏,即差大将皇甫晖、姚凤二将领兵一万,往清流关同国师屯扎,以拒周兵。二将领旨,带兵而去。 却说李重进夺了凤阳城,差人于世宗处报捷。世宗大喜,即加授重进为都招讨,敕令进兵取寿州。重进得旨,引兵来取寿州,离城五里下寨。次日,重进领兵至城下,分拨攻城。那城上灰瓶炮石如雨点打下来,把重进之兵打伤无数。当时一连攻了二十余日,城不能下。重进闷坐帐中,无计可施。忽报元帅赵匡胤引兵来助。重进接见,诉知城郭坚固,刘仁赡善守,急切难下。匡胤便往城下看了一遍,对重进道:“如此坚固,更兼善守,待老吾师。当用奇兵以破之:汝可引部兵离城十五里屯扎,诈言军中缺粮,故为退兵之状,可选精壮军士埋伏要路,待他追来,伏兵杀出;我再以精兵过击,前后夹攻,城可下矣。”重进依计而行。 次日,探马报入城中,言周师一夜退去,不知何故。刘仁赡差人出城于四处打听,回报道:“他军绝粮,故此回军,恐我军追赶,在十五里之外扎营,为缓兵之计。”当下都监何延锡挺身而出道:“周师粮尽而去,乃实情也。元帅当出兵追之,使彼不敢再来。”仁赡道:“周将诡计极多,莫非有诈?量此决是诱敌之计,不可追也。”何延锡道:“元帅疑之太过,何日可胜周师?”遂不听其言,领兵五千,私下出关,杀奔周营。李重进见了,故作慌张,拔寨而起,三军故意叫苦,尽弃枪刀而逃。何延锡见此情形,心中大喜道:“今日天赐我成功也。”即便驱兵掩杀。将及五里,忽听得一声炮响,林子里伏兵齐起,长枪巨斧,冲杀出来,当头一将,乃是曹英,大喝道:“贼将往那里去?”挥刀劈面砍来。何延锡大惊不迭,急举手中刀来迎。未及五合,曹英手起一刀,斩延锡于马下。周师势盛,唐兵大败。匡胤领兵抄出袭杀,乘势攻打寿州。刘仁赡力不能支,只得带领残兵,退守泰州去了。匡胤遂取了寿州。 李重进、曹英回兵,会合于城中,迎驾到寿州驻扎。匡胤率众将等朝见道:“赖陛下洪福,已取寿州。”世宗大悦道:“二御弟建功不小,朕心嘉悦。”匡胤复奏道:“李重进兵马据守淮河,不宜轻动。李谷安住正阳,亦是要紧。臣愿督兵,径取清流关,以得胜之兵,回取滁州,则南唐指日可破矣。”世宗道:“御弟之策甚善。” 匡胤辞驾,提兵至南界关,总兵官董清接进参见。匡胤问道:“南唐可有人马来犯关么?”董清道:“清流关守将姚凤、皇甫晖,不曾犯界。只有同守的一增,名文修和尚,骁勇非常,又有金铙,十分利害,几遍前来攻打。众将恐有疏失,不敢出敌,只惟紧守而已。若元帅不早亲来,此关终于难守。”匡胤道:“彼若有人来犯,尔可依旧严防,俟我明日出兵破他。” 次日,匡胤升帐,众将上前参见。早有探子报进城来:“外有一和尚讨战。”匡胤遂问两行众将:“谁去会他?”只见旁边闪出一员上将,应声道:“末将不才,愿见一阵。”匡胤视之,乃是御前都尉将军王壬武,系铁枪王彦章之孙,善使一条浑铁枪,有万夫不当之勇,生得身长一丈,黑面黄须,立于帐下,要去出战。匡胤大喜道:“将军出去,须要小心。”王壬武应声:“得令。”出了中军,结束停当,提枪上马,领兵三千,放炮出关,摆开阵势。看那对阵一个和尚,但见: 头戴一顶金线毗卢帽,身穿一领盘龙黄袈裟。腰悬一口吹毛戒刀,手执一根浑铁禅杖。足穿麻履,身坐红驹。面目狰狞,不谙蒲团跌坐;行为的勇,只知行伍冲锋。 那文修和尚一马当先,大声喝问:“来将何人?”王壬武道:“贼秃听着:吾乃大周天子驾前大元帅南宋王帐下都尉大将军王壬武便是。贼秃你也留下名来,俺好记功。”文修道:“不须问得,洒家乃南唐王驾下护国禅师,法号文修。汝今枉来送死,洒家当与你解脱。”王壬武大恼,拍马上前,一枪照文修刺来。文修举禅杖急忙招架。二人大战有三十回合,文修抵敌不住,拦开王壬武之枪,回马落荒而走。王壬武拍马追来。文修听后面銮铃响近,就伸手往袋中取出一扇金铙,叫声:“佛祖爷爷,弟子今日要借法宝了。”说罢,将金铙抛在空中,红光如电,射人眼目,照着王壬武头上劈来,势如飞燕。王壬武一见,慌忙无措,躲闪不及,早被一劈,翻身落马,可怜死于非命。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败兵报入关中,匡胤闻之大怒,便问:“谁敢出去与王壬武报仇?”众将皆惧金铙利害,都不应声。匡胤怒气填胸,叫声:“备马!”即时全身披挂,上马提刀,带领众将出关,来到阵前。文修正在讨战,只见关内拥出一将,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心中暗自称异,上前问道:“来者莫非南宋王么?”匡胤道:“既知我名,尚敢逞强助恶,伤吾爱将,情实可恨!吾今誓必斩汝,莫要后悔。” 文修大怒,催开战马,举杖就打。匡胤抢刀扑面交还。二人战至二十余合,那文修虚晃一杖,回马诈败而走。匡胤大喝道:“贼秃往那里走?”随后赶来。赶有三里之外,文修照前祭起金铙,照匡胤顶上劈来。匡胤看见,把头一低,叫声:“不好,吾命休矣!”心中一急,泥丸宫早现元神,只见这赤须火龙伸爪,把金铙抓住,不得下来。文修见了大惊,道:“原来南宋王乃是真命,我几乎逆天,坏了大事。”遂把金铙收了回来,下马立于道旁。看官,那匡胤顶现真龙,难道没有兵将看见?兵将既见,诉知世宗,那得不疑?不知匡胤追赶文修,已有数里之远,这些军士落在后面,未曾上来,又不存心,自然不曾看见。这正是: 圣主有百灵呵护,贤臣致诸福维持。 当下匡胤转眼醒来,见文修立在旁边叫声:“真主休罪。山僧不识天理,几乎妄行,从此不敢再犯矣。”匡胤见此光景,不知所以,只得答道:“长老既已出家。何不归山焚修,在此红尘图甚功名富贵?”文修道:“真主有所未知。山僧原是陕西风雪山演教寺住持,只因殿宇坍塌,佛像淋漓,山僧立愿修建,特地下山募化于南唐主。蒙唐主许下周兵退去,差官建造,为此前来助他。不想今日遇了真主,险些山僧获罪于天,无可解脱。”匡胤道:“长老既然募化而来,休管两边闲事,且请回山。期在事平之后,不才当来装金建寺,独力成全,决不虚谬。”文修大喜称谢,即便弃下马匹,飘然去了。匡胤勒马回程,将次半路,见前面兵将蜂拥而来。那众将接着匡胤,便问追赶和尚消息。匡胤道:“被我良言解劝,已弃此归山矣。”众将各各欢喜,簇拥回关,设席称贺。 次日,匡胤领兵直抵清流关外,放炮安营。探马报入关中,皇甫晖与姚凤商议道:“寿州已被周师所得,文修长老一去无音,今周兵又来攻城,恐非其敌,不如撤兵退保滁州,拆桥自守,方可万全。”姚凤道:“不可。此关乃必争之地,若不守此而退护滁州,周师攻取,如何抵敌?”皇甫晖不听其言,竟撤兵向滁州去了。消息传入周营,匡胤不胜之喜,对马全义道:“此天助吾也。此贼以此关为不足惜,退守滁州,断桥自保,真不知兵者也。盖滁州非冲藩之地,吾既得清流,千军万马,岂惧滁州一桥乎?公可引五千兵,即时取木作筏,乘彼未定,吾军掩至,破之如抬草芥耳。”马全义领令去了。于是,匡胤亲率大兵,相继而进,采取滁州。有分教:攻一城,拔一城,势如破竹;战一阵,胜一阵,形似吹灰。正是: 天意既经厌伪命,人心自是向兴朝。 毕竟赵匡胤怎的取城,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郑子明斩将夺关 高怀亮贪功殒命 第五十七回 郑子明斩将夺关 高怀亮贪功殒命 诗曰: 广场破阵乐初休,彩纛高于百尺楼。 老将气雄争起舞,管弦回作大缠头。 又曰: 去处常将决胜等,回回身在阵前头。 贼从破后先锋入,看着红妆不敢收。 右录王建《田待中归镇》二首 话说赵匡胤见皇甫晖退保滁州,断桥自守,遂命马全义率领所部之兵,乘彼未定,取木作筏,渡河掩击。自率大军继进,直抵滁州城下,扬旗呐喊,擂鼓讨战。皇甫晖登城说道:“人各为其主,愿容我成列,然后与战,休逼太甚。”匡胤笑道:“既汝自己讨饶,姑宽汝须臾之死。”即令人马暂退一箭之地。皇甫晖披挂完全,整顿军马而出。两阵对圆。周阵上匡胤亲出,左有马全义,右有张琼。唐阵上皇甫晖出马。匡胤指道:“汝若识时务,早献滁州,富贵可保;不然,身首异处,何益之有?”皇甫晖大怒,举枪直取匡胤。马全义接住厮杀,战不数合,皇甫晖力怯,回马败走。马全义赶到门旗之下,手起一刀,砍落马下。周兵见马全义得胜,乘势杀来,唐兵大乱。姚凤仓皇欲走,被张琼赶上,生擒而回。大杀一阵,得了滁州,差人报捷。 世宗知滁州已得,即差学士窦仪至滁州查点府库钱粮。窦仪领旨,入得城来,将府库钱粮一一造册明白,候驾到来陈奏。此时赵匡胤差人来取金帛彩缎,赏赐军士。窦仪不肯,对差人道:“初破城池,即倾取府库,是非所利。况吾奉旨载册,已系官物,若非诏书所命,不得取也。”差人告知匡胤,匡胤叹道:“窦公忠义,吾岂敢动其一二乎?”于是悉归世宗。世宗下旨,以破滁州实出南宋王之功,尽将库中之物赏赐匡胤。窦仪奏道:“赵元帅忠勤王室,岂肯独受其赐?陛下宜均颁恩命,使将士尽得以沾泽也。”世宗依奏,即着窦仪将库内财帛等物,赐南宋王及将士三军。军士均受恩泽,各各欢声如雷。 匡胤又荐赵普。世宗即命赵普为滁州知州。匡胤与赵普日相讲论,甚是投机。尝问以治天下之道,赵普对答如流,言言中意。匡胤甚喜,凡事质问。赵普尽心开诚剖决,皆得其宜。时阵上所擒南唐将士,匡胤尽欲杀之。赵普劝道:“国家多事之秋,英才难得,元帅何不释之,以为己用?诚能推赤心以待之,彼宁肯忘其德乎?”匡胤点头称善,于是先放姚凤及勇猛数十人。然后尽放其余。后人有诗赞之云: 一语相投利断金。君臣从此两同心。 降俘释放诚堪用,独羡当年德泽深。 世宗驾入滁州,匡胤与众将朝见。世宗慰之道:“克城之功,二御弟居首,他日名垂竹帛,诚不朽也。幸今威名日盛,可进兵扫平南唐,以慰朕望。”赵匡胤领旨,整备进兵。 不一日,唐主差牙将奉书到滁州请和。其书云: 唐皇帝奉书:思自交兵始战以来,彼此俱损,均非其利。自今以后,愿各息兵和好,以兄事周,岁输财帛,以助军资。 世宗见书词不逊,召匡胤商议。匡胤奏道:“今陛下圣驾已入唐境,李谷等诸将屯据险要。惟扬州一带地方兵力脆弱,遣轻骑袭之,一鼓而下。那时陛下耀武扬威,金陵必卑逊迎降矣。”世宗听奏大喜,即下旨元帅施行。 匡胤下令,差韩令坤领兵五千,袭取扬州。令坤接了令箭,临行,匡胤谓之道:“将军此去取扬州,勿得残害百姓;凡李氏之陵在扬州者,令人守之,不可容人发掘。”令坤领命而行。兵至扬州,扬州士民各各心惊胆裂,守城兵卒先自奔逃。守将马延曾仓皇无策,走入后堂,削去须发,披上僧衣,从南城逃脱去了。城中士民无主,开城纳款。令坤引兵入城,传令兵士,不许扰害民间,如违令者斩。于是扬州百姓安堵如故,不犯秋毫。 令坤差人奏知世宗,世宗得奏大悦,诏令匡胤取泰州。匡胤领旨进兵,往寿塘关而来,离关数里,放炮安营。寿塘关守将王豹,这日正坐中堂,只见探子进来报道:“周主差宋王赵匡胤领兵前来犯界,元帅速为定夺。” 王豹听报,即令兵将守护城池。过了一宿,次日,两边各自开兵。王豹乃是步将,用的一条镔铁棍,有万夫不当之勇,腰下挂着两个铜铃,练就的一只马驴般的大犬,上阵伤人,十分利害,军中称为“铁棍神犬将军”。当日领兵出关,与周营相对。两边各摆阵势。王豹纵步当先讨战。周营中有右营总兵吴轮上前道:“末将愿见一阵。”匡胤许之。吴轮出阵,与王豹各通姓名,交手就杀。二人战有三十余合,王豹抵敌不住,回步便走。吴轮拍马赶来。王豹便向腰间取出铜铃,连摇几摇。只见阵后一只大犬跳将出来,将吴轮咬住,只一扯,跌下马来。被王豹一棍打死,取了首级,藏过了犬,复来讨战。 探子报入营中,匡胤大惊道:“怎的就被他伤了?”探子道:“对阵步将使铁棍与吴总兵交战,他败了,吴总兵追去,他便放出恶犬,把吴总兵咬下马来,被他打死。”匡胤大怒,问:“谁人敢去擒他?”郑恩应声道:“小弟不才,愿见一阵,亲斩王豹,与吴轮报仇。”匡胤道:“三弟出去,须要小心。”郑恩道:“前在孟家庄上,鹿精尚被咱打死;今日有兵有将,何惧一狗耶?”遂即出营,分付家将道:“汝等见了狗怪,须要一齐上前,乱刀砍死。”家将依允。郑恩来至阵前,大骂:“贼将怎敢把我大将打死?你快快出来伏罪抵死,咱便饶你。”王豹大怒,抡动铁棍,劈面打来。郑恩举刀迎住便杀。二人战有二十余合,王豹气力不济,转身就走。郑恩不知好歹,随后追来。王豹又取铜铃摇了两摇。只见那只大犬仍从阵后纵跳出来,向着郑恩便咬。郑恩叫声:“不好!”急急挥刀去砍,早被那犬蹿上,一口咬住了右臂。郑恩大叫:“家将们快来!”谁知郑恩追赶已远,家将们一时飞走不及。那王豹见犬已咬住,即忙举起铁棍,望郑恩顶门打将下来。郑恩招架不及,只把头一低,心中慌急,只听一声响亮,泥丸宫一道黑光冒起,见有一只黑虎,张牙舞爪,抓住了铁棍。王豹一见,唬得心惊胆怯,望后便走。那大犬见了黑虎,尿屁直流,滚倒在地。正值家将赶到,一阵枪刀,砍做肉泥。郑恩归元醒转,见犬已死,又见王豹退在门旗之下,呆呆的看。郑恩心中大怒,不顾臂上疼痛,纵马赶杀过来。王豹只得接住抵敌,战不数合,大败而走。郑恩是坐马的,追得甚快,将及关前,王豹步行不迭,早被郑恩用力一刀,分为两截。正是: 空有安邦定国志,眼前人兽一齐亡。 郑恩既斩王豹,领兵取关。守关副将见主将已亡,俱备开关归顺,兵马进寿塘关驻扎。 匡胤听知郑恩取了寿塘,心中大喜,一面报于天子,一面统兵进关,计点降兵一万,盔甲兵器无数。当日出榜安民,查盘府库,又上了汝南王功,分付军士收葬吴总兵尸首。养马五日,然后整兵征进。至第六日,匡胤留将守关,自率大兵来取凤祥关。 却说守关将叫做花枪将刘猛,这日正在公堂理事,有巡城将校报道:“城外有数百败兵逃来求救。”刘猛道:“何处来的?”将校答道:“他说寿州逃来的。”刘猛道:“既如此,可放他进来,编入队伍。”分付守备查验,编管了当。又拨兵士严谨守城。 且说匡胤兵至凤祥,离关十里安营。请将参见已毕,匡胤问道:“谁敢领兵去取此关?”有正印先锋高怀亮上前道:“小将自到南唐,寸功未立,今愿领所部人马,去取此关。”匡胤道:“若得将军一行,此关必然下也。”怀亮辞别出营,上马领兵,直至关前讨战。报马报进城去,刘猛点兵而出。两边各主阵势,不通姓名,交马使战。约有三十余合,怀亮暗取夹枪,照着刘猛喝一声:“中。”只一夹枪,正中刘猛肩窝,翻身落马。怀亮再复一枪,结果了性命。挥动人马冲杀过去,南唐兵大败,四散而走,周兵乘势抢了凤祥关。怀亮进关,出榜安民,赏不查库,差人报捷于元帅。 匡胤得报,具奏世宗,然后领大兵进了凤祥。怀亮参见,匡胤大喜道:“将军克服此关,其功不小。”遂上了功劳簿。当时停兵在关,候备征进。适有军政司上前禀道:“军中兵多粮少,如何给发?”匡胤心甚担忧,具表奏知世宗。世宗急与君臣商议,一时无策。有一臣姓杨,名子禄,上前奏道:“臣闻此处有一铜佛寺,内有丈六金身三尊大佛。不如借此法身,开局铸钱,散与军士行用,待平了南唐,铸还佛像,此亦救急一时之策也。”世宗依奏。又有一臣奏道:“不可。陛下若依此言,坏佛像以铸钱,恐获罪愆,于国家不便。”世宗道:“不然。朕闻佛祖当日现身说法,尚割肉喂鹰,舍身喂虎,何况铜像特观瞻之具乎?”即传旨召取工匠,开局铸钱,与银搭配行用。不道这钱有周朝年号,南唐不得通行;况周兵又是将银藏下,只用新钱:南唐百姓恐周兵去后,此钱何处使用?一时民间受累,各有不平。 时有一人,名叫王德盛,开张布店为业。这日因周兵买布,强将新钱行使,竟取布匹而去,王德盛气忿不过,藏了利刃,来到局中,闪在旁边,思欲行刺。匡胤端坐中间,两边站立文武,正在发钱。那王德盛往旁边偷走上去,却被匡胤看见,喝声:“家将们,这人来得古怪,与吾拿下!”两边一声答应,走出几个家将来,将王德盛拿住,身边接出利刃,把他绑了,推上来禀道:“此人系是奸细,身边现有利刃,候千岁发落。”匡胤看他面有杀气,况又立而不跪,遂喝问道:“汝是何人所使?暗藏利刃,欲刺何人?”王德盛大喊道:“昏君昏臣!上明不知下暗。尔等只图天下,不顾百姓死活。古人云:‘民乃国之本。’尔无钱粮,与百姓何干?将铜佛铸钱行使,倘日后尔等去后,此钱何处去用?尔等纵兵强买货物,只把此钱推抵,将我们血本亏折,何以为生?故此特地前来杀你。不料被你拿住,这是我命该如此,听凭你狗王将吾怎样处治!”匡胤听了大怒道:“你这该死刁民!这是万岁旨意,那钱上现有天子国号,怎么不用?若平了南唐,总有收钱之法。你这厮反来行刺,理法通无。若不将你斩首,此钱如何能得通行?”叫左右将他拿出局门,斩首号令,以安百姓。一面奏知世宗,收炉停铸;一面拨将镇守凤祥关,然后发兵攻取徐州。 那徐州守将姓丹名托,称为丹令公,有二子丹銮、丹凤及手下一班战将,都是骁勇无敌之士,管辖兵马三万,镇守此关。这日正与二子商议周兵来伐之事,有探子报入道:“前关王豹、刘猛,俱皆战死,关梁已失。听得又有兵来,要取徐州。”丹托听报,谓二子道:“吾闻赵匡胤为帅,高怀亮为先锋,与及手下将士,都称劲敌,此来锋势正盛,吾兵料不能敌,汝等众将有何策以待之?”参军陶荣进道:“小将有一计在此:可叫兵士预先将吊桥做活,水中钉了铁桩,城上伏着弓弩手。倘与周将交战,诱他过桥。若是步行,可过此轿;如若马将,跑急势重,便要连人带马跌下水去,那时铁桩戳体,箭镞钻身,凭他盖世英雄,不怕不死。”丹托听了大喜,连称妙计。正言间,忽报周兵已至。丹托便差军士上关严守,多备灰瓶炮石,提防攻城。 却说赵匡胤兵至徐州,安营升帐,众将参见已毕,匡胤便问:“谁去取关?”先锋高怀亮出道:“小将愿往。”匡胤许之。怀亮上马端枪,领兵而往。正在中途,遇着丹托兵马,两下排开阵势,只见唐阵上丹銮出马。怀亮看了,喝声:“贼将,留下名来。”丹銮道:“俺乃大唐皇帝驾下丹令公之子丹銮便是。你是何人,敢来犯界?”怀亮道:“我乃周天子驾前横胆将军、赵元帅麾下正印先锋高怀亮是也。尔是无名小子,休要出来送死,快叫丹托自来领死。”丹銮大怒,举手中刀,劈面砍来。怀亮挺枪迎住。二将各施本领,都逞英雄,战有二十余合,丹銮暗思:“怀亮名不虚传。”招架不住,回马便走。高怀亮大喝一声:“贼子往那里走?”一枪正中丹銮左胁,翻身落马。唐阵丹凤见了大怒,拍马向前,大骂道:“好贼将,敢伤我兄长,誓不甘休!”拈挝就打。怀亮把枪往上只一架,丹凤在马上乱晃,几乎跌下马来。复又举挝来战,未及十合,怀亮取鞭在手,把枪架开了挝,照定丹凤一鞭,正中肩窝,把丹凤打落马下。可怜丹托二子,一时间都丧于高怀亮之手。正是: 将军横胆诚无敌,名震寰宇战士寒。 怀亮取了首级,掌鼓回营,见了匡胤,报功不表。 且说南唐败兵报知丹托,丹托大哭道:“正待除灭敌人,不料二子先被高怀亮所害,此恨怎消?”分付军土收葬尸骸,一面差人往金陵求救,一面依了计策,连夜安排。次日,丹托领兵出城,坐名要高怀亮出来会战。探子报入营中,怀亮来见匡胤道:“既丹托如此无礼,小将誓必诛之,以取此关。”匡胤道:“将军不可亲出,恐有计策,尚宜防备。”怀亮不听,领兵出营,两下各立阵势。怀亮一马当先,大喝:“丹托老贼,快快出来受死!”丹托见了仇人,怒气填胸,大骂道:“你这贼就是高行周之子?怎敢害我二子?我今日亲来杀汝,以报吾子之仇。”说罢,拍马提刀来战。怀亮挺枪相迎。战不数合,丹托虚晃一刀,勒马便走。怀亮心中暗想:“他二子已亡,关上无人,趁此不去抢关,等待何时?”遂发开了马,紧紧追来。丹家败兵往左右沿河而走。丹托自往旁边小木桥过去,守桥兵登时扯起。那高怀亮追到吊桥边,心下暗喜,不分好歹,抢上桥来。谁知人强马壮,枪甲沉重,那桥又是枯木朽株,预先装活,高怀亮刚到桥心,只听得一声响处,连人带马跌入河中。下有铁桩,上放乱箭,可怜盖世英雄,竟死于徐州河下。那后面家将兵丁随后赶到,看见主将中计,又不能上前相救,放声大哭,只得回营报知匡胤。匡胤大惊,不觉泪下。众将闻之,亦各伤悲,一齐来禀匡胤道:“某等愿同去攻城,拿住丹托,与怀亮报仇!”匡胤依允。 次日,郑恩等一干众将领兵至关下,辱骂攻围。丹托在关上看见周将利害,不敢出敌,只得紧守提防。匡胤发怒,亲督兵士,奋力攻打,一连攻了数日,尚不能下。那丹托与诸将商议道:“周将如此骁勇,兼之攻打甚急,量此关将寡兵微,终于难守,不如弃去此关,再图后举,何如?”众将道:“令公高见极是,我等作速起行。”于是,众将各自收拾,连夜开城,杀出而去。周兵追之不及,各自回还。城中百姓无主,各设香花,开关迎接。匡胤带领众将进关,出榜安民。令人收检高怀亮尸首,用棺木盛殓,候班师带回。当下又查盘府库,歇马停兵,差人往南唐探听消息。 却说唐主听报扬、滁等地俱失,惊慌无策,急召众臣商议。有御史陈景奏道:“前者差人议和,周主不允,以致疆界日促。今事已危急,徒战不利,主公可再遣人至周主营中,卑词求和,庶乎兵端可息。”唐主听奏,急遣翰林学士锺谟、大理寺卿李德明二臣赍表,带着金宝、茶叶、器皿等物,来到滁州。有人报知世宗。世宗知锺、李二人乃舌辩之士,必有说词,令将甲兵陈列,两旁侍立猛将,然后召二臣人见。那锺、李二人进帐,拜伏于地。世宗道:“汝主自恃唐宝苗裔,宜知礼义,当与别国不同。岂知不能尽以小事大之理,反欲泛海结连契丹,抗违天朝,汝二人口舌焉能摇惑?朕正欲往观金陵,借府库以赏军士,此时尔之君臣能无悔乎?”二人一言不能答,惶恐而退。 世宗乃亲领大军征进。此时正值深秋天气,但见落叶飘飘征雁过,行旌闪闪阵云高。车驾至淝桥,世宗取一石在马上持之,将至寨以供码用;从军各取一石,所积不可胜数。大兵来至寿春城下,旨令攻城。城上矢石如雨,部将张琼看见,叫道:“主上且避,城上强弩利害。”正说间,不防一箭射下,正中张琼背上。有分教:敌国推轮,重见疆场效命;王师返旆,再图将士宣猷。正是: 非惧风尘马变色,只缘士卒力多疲。 毕竟张琼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韩令坤擒剐孟俊 李重进结好永德 第五十八回 韩令坤擒剐孟俊 李重进结好永德 诗曰: 将军胆气豪,竭力守城濠。 戎服领忠告,励卒尽勤劳。 岂知势日促,无奈国已摇。 君虽重推毂,天实厌南郊。 留此凛然体,休戚孰堪挠。 话说周世宗不允和议,率督大军来取寿春。当时兵至城下,旨令攻城,城上矢石如雨点打来。部将张琼见了,慌请世宗退避,不防城上一箭射来,正中张琼背上,死而复苏。众兵救回营中,看时,镞深透骨,不能拔出。琼令取酒饮了一大卮,方今手下人砍骨取镞,血流数升,至死不变神色。后人有诗赞之: 万骑南来杀气高,临危于此显英豪。 镞深莫出心雄烈,为顾君王岂惮劳。 却说锺、李二人回见唐主,奏知:“世宗不允和议,推其意,只为主公不肯称臣之故耳。为今之计,主公还须奉表称臣,以安民庶。”唐主从其言,差司空孙晟、礼部尚书王崇质奉表称臣于世宗,愿岁岁朝周,年年进贡。二臣领旨出朝,至周营见了世宗,俱说唐主愿奉圣朝之命。世宗道:“此举朕本要准,只为刘仁赡据守泰州,屡抗天命,彼今若肯来降,方允尔议。”随差中使同孙晟等到泰州城下,诏示仁赡归款。仁赡上城,见了孙、王二臣,即戎服拜于城上。孙晟谓仁赡道:“公受国恩,不可投降。”仁赡谢其教,因严兵以守之。中使报知世宗,世宗大怒,召孙晟欲斩之。晟道:“臣为唐宰相,岂可令节度使外降耶?”世宗嘉其忠,遂赦其罪,遣晟复唐主之命,临行,世宗谓之道:“归告汝主,早定所议,勿自取悔辱。” 展归告唐主,且言世宗本意,只欲除去帝号,再割六州之地,输金帛百万,庶可罢兵而息战也。唐主急欲议和,一一从之,复遣孙晟、李德明二臣至周营见世宗,献上六州之地以求和。世宗道:“若使称臣于朕,须尽江北之地而后可。”乃遣孙晟等归。世宗赐唐主书曰: 诸郡来献,大兵立罢;但去帝号,何爽岁寒?倘坚事大之心,终无逼人于险。言尽于此,更不烦示。苟曰未然,请从兹绝。 唐主得诏,复上表称臣谢罪。李德明称世宗威德,及甲兵精强,力劝唐主割江北之地,献与世宗,以图和好。唐主犹豫未决。有枢密使陈觉、副使李微,二人素与孙晟、李德明有隙,因谮于唐主道:“李德明劝主割地,孙晟卖国求荣,二人此行,必受周主之爵,故不忠于朝耳。”唐主大怒道:“二竖子何敢欺诳孤耶?”喝令将孙晟、李德明推出斩之。孙晟临刑叹道:“臣死不足惜,惟受先帝之恩,不忍金陵一旦为周兵所屠。”言罢行刑。有诗叹之: 奉命宣行志亦勤,谤言预入竟难分。 请看守土归中朝,惟有东门三尺坟。 唐主既斩孙、李二臣,即拜弟齐王李景达为兵马大元帅,陈觉为监军使,领兵五万,以拒周师。先着大将陆孟俊领兵一万救泰州。旨下,陆孟俊来至泰州,与刘仁赡合兵固守,声势甚大。周兵遁去。孟俊欲进兵复取扬州。扬州守将韩令坤闻之,无心固守,将欲弃去。世宗闻此消息,大惊道:“若唐兵复得扬州,大势去矣。”急令元帅赵匡胤领兵二万屯六合,以援扬州。匡胤领旨,兵至六合屯扎,下令道:“扬州兵过六合一步者,斩其足。”韩令坤闻令,不敢弃城,遂严加防守。 世宗复自督兵,来攻泰州。刘仁赡守具甚严,周兵连攻数日不下。因遇秋雨连旬,营中水深数尺,又是粮草不继,军心惶惶。世宗与近臣商议,欲暂班师,以图后举。马全义奏道:“不可。泰州乃唐之重镇,刘仁赡智勇之将,陛下若班师南还,正堕其计。不如且幸濠州,以待诸将进取,自有成绩。倘今未集事而归,彼得蹑我后矣,岂得无损耶?”世宗从其议,即驾幸濠州。那泰州城中闻报周师撤围而去,诸将皆欲追赶。仁赡道:“汝等不见何延锡之失寿州乎?周师虽退,非战败而还,特因粮草之不继耳,吾兵一动,必中其计也。”众将叹服而止。 时陆孟俊进言道:“公今坚守此城,吾自领所部兵去取扬州。”仁赡道:“不可。扬州韩令坤骁勇之将,非他人所比;兼之赵匡胤屯兵六合以为援,声势相依,胜负莫卜。不如共守此城,候齐王兵到,然后计议而行,方为上策。”陆孟俊大怒道:“若如此迁延时日,畏惧不进,何日克服故土也?”遂不听仁赡之言,自领部兵,望扬州而来,离城五里安营。 韩令坤听报唐兵来到,即忙整兵出迎,两下摆开阵势。陆孟俊横刀出马,指令坤道:“汝周兵不早退走,独守孤城,直欲吾取汝首级,以献唐主耶?”令坤大喝道:“我中朝有百万之师,平南唐在于指日;汝尚不自量力,强来战斗,我誓必杀汝,以伸士民之怨!”孟俊大怒,抡刀直取令坤。令坤举刀相还。两马相交,双兵并举,好一场大战。有诗为证: 南兵遥对北兵营,满谷连山遍哭声。 兵刃相迎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城。 当下二将战到三十余合,孟俊招架不住,回马望本阵而走。令坤催动后军追杀。孟俊正走之间,忽听得山后一声炮响,冲出一员大将,乃是元帅赵匡胤,知得扬州交兵,故此大军从六合杀来,正遇陆孟俊兵败。那孟俊见是匡胤,惊得心胆皆裂,那里敢战?回马又走,恰好今坤一马追到,孟俊措手不及,被令坤生擒于马上。唐兵大败,四散而逃。匡胤见擒了陆孟俊,收兵回六合去讫。 令坤亦收兵入城。左右绑进陆孟俊,令坤令置于陷车,解赴世宗处发落。正欲推出,忽被令坤侧室杨氏看见,放声大哭,来见令坤道:“此贼昔日杀我全家百口。今日幸得相逢,望将军勿解御营,当把此贼碎为万段,与妾报仇。”言罢又哭。原来陆盘俊当时在马希烈部下,抄灭杨昭耀家,以其女生得美丽,献与马希烈为妾。及韩令坤攻破扬州,希烈又献与令坤为偏房。今日杨氏闻知捉了陆孟俊,欲报前仇,故此哭上帐来。韩令坤听言,即令押回军前,责之道:“汝今日怎不取我之头,献与唐主,博个节度使耶?既被吾擒,当取汝心肝,荐一杯酒。汝有何言?”孟俊道:“死则死矣,何有言耶?”令坤喝令左右,绑在木桩上剐之。左右得令,一时间将盂俊首身剐割殆尽。后人有诗证之: 恃勇无谋可叹嗟,一时俘获倒残戈。 军前说话先招衅,立使临刑受苦多。 令坤既剐孟俊,军威大振。消息传入齐王李景达军中,大惊不止,乃与部下商议进兵。教练吴用进言道:“韩令坤雄据扬州,赵匡胤兵屯六合,势相依援。今大王之兵当从要路而进,先攻六合,则扬州指日下矣。”齐王从其言,下令兵马渡长江,竟趋六合。匡胤闻此消息,即领兵马,离六合二十里设立重栅坚守,按兵不动。过了数日,齐王兵已到于平川之地,摆开阵势。匡胤亦领军来与齐王对阵。牙将高琼拍马向前道:“汝唐兵屡败于我,何不早降,以救生灵之苦?”齐王道:“汝等周兵,不知进退,妄恃强横,侵我封疆,今日好好退去,可保无伤;不然,叫汝等死无葬身之地。”高琼大怒,纵马摇枪,杀奔南阵。齐王背后冲出一将,乃是大将岑楼景,使一把大刀,有万夫之勇,拍马舞刀,与高琼接战。两下金鼓震地,喊杀连天。二人战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负。南阵吴用见岑楼景战高琼不下,提斧出马助战。郑恩见了大怒,冲开坐马,提刀杀入阵中,把南兵冲作两段。吴用见郑恩威猛,不战而走,早被郑恩赶上,一刀结果了性命。郑恩纵马夹攻,岑楼景不能抵敌,拖刀大败而走。高琼怒声如雷,杀声大吼,冲入阵来。后面匡胤催军掩杀,唐兵大败,死伤极多。齐王不敢恋战,与岑楼景冲开血路,逃奔舒州去了。 匡胤大胜,收军回营,诸将各各献功。匡胤差人至世宗处报捷。世宗大喜,下令旨,驾幸扬州。窦仪奏道:“今兵疲粮少,南唐屡败于吾,彼之用兵已无成矣。陛下宜回驾大梁,命大将屯兵于紧要之处,以为进取之计,不出数月,彼之君臣必来纳款也。” 世宗准奏,即日下旨,车驾回京。赖李重进攻围泰州,张永德屯兵滁州,韩令坤坐镇扬州,高琼屯守六合。其余文武官员,随驾班师。诏旨既下,请将各领部兵分遗。次日,车驾离店境,一声炮响,大小三军径往汴梁进发。有诗为证: 得胜班师已献俘,将军预有建功谟。 兵回无阻相迎处,箪食壶浆遍满途。 大兵分作三队而回。不想世宗是夜身体发热,遍身疼痛,急宣太医官看脉,送药调治。过了两日,只见周身发出棋子般的天泡疮来,痛苦难挨,呻吟呼唤。匡胤等众将寸步不离,左右服侍。世宗道:“朕心意烦闷,蒸热发渴,有甚清洁凉水,取来与朕解渴。”匡胤遂分付众人,四下去寻清洁凉水。众臣领命,各各提壶执罐,分头去寻。 匡胤自己也带了银壶,上马取路而寻。当时约跑了五六里路,到一山脚边,渐闻水声潺潺,急下马往前看时,乃是一带山溪,恁的清澈,十分洁净,心中大喜。正欲去取,忽见上流头有三个胖大和尚,偏身破烂,坐在水中洗浴。匡胤道:“呀!我幸而看见,若不见时,取了这水,进与圣上,岂非反受其毒?”就对和尚说道:“汝等出家人,尊奉佛教,方便为心,怎的把这坏烂身躯,在水内洗净?但知自己爽利,却不道遗害于众民,饮之皆受其毒。汝等慈悲之心,岂如是乎?”那三个和尚呵呵笑道:“贵人有所不知,我等三人,原非洗浴,只为被柴王拿去烧得痛苦,故此在这凉水中浸着,觉得有些好处。”匡胤听毕,猛然惊悟,暗想:“这等说来,这三个和尚莫非就是三尊铜佛?如此显灵,真令人不可思议。”遂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我周天子只为五代干戈扰乱,欲救生民,故此起兵剿除伪命。又因军士缺少钱粮,无处取给,万不得已,暂借菩萨金身,权为救济,不想造下罪孽,无量无边。但佛祖当时曾有割肉喂鹰、舍身喂虎之事,伏愿推此慈悲,矜蒙赦宥,念周主原系为民救急,非关昏德荒淫。俟归朝之日,虔心忏悔,重塑金身。望菩萨容纳。”那和尚道:“那些小事,僧人原也不计。但蒙贵人应许还我等法像,当得与他医治了罢。况他还有二年君位,此时未致有伤,只因火热太猛,聊为示罚而已。贵人只将此水取去,搽上患处,自然愈好,速请回驾罢。” 匡胤顶礼拜谢,抬起头来,不见了三个和尚,心甚惊讶。慌忙将银壶舀取溪水,上马飞行,回至营中,问众臣道:“汝等取水,圣上可曾饮么?”众臣道:“饮虽饮了,只是疼痛不止,此时觉得昏迷更见沉重。”匡胤忙进御营,取过金盆,将水倾出,用孔雀毛撩水,搽匀疮上。世宗正在昏沉,觉得一时畅快,心地清凉,开眼一看,正见匡胤手执羽毛,撩水搽疮。只见那疮自经这水一搽,即便愈好,真是甘露沁心,手到病除,不一时,遍体疮痍归于无有。世宗问道:“二御弟何处得此仙方,与朕疗治?”匡胤即将山中寻水,遇见佛祖之事,细细奏明。世宗亦甚惊异,道:“佛祖显灵,原来如是。待朕回京,当即铸造。二御弟为朕治疾,功莫大焉。”匡胤道:“此乃陛下之福,臣何功焉?”世宗大喜,即命发驾回京。 大军在路,自是无词。驾至汴京,早有在朝文武迎接进朝。世宗分发众臣,驾返宫中,朝见了太后。时正宫见驾已毕,闻知世宗在路患疮,今见龙体遍满大疤,不觉笑道:“陛下遍身鳞甲,切勿飞去。”世宗道:“前日满身疼痛,数次昏迷,恨不能插翅飞来相见。”因将铜佛铸钱及取水遇佛等事,说了一遍。太后道:“我儿,既有此事,当择日开工,铸还法像,我等内宫所有金银,亦当帮助。俟完功了愿,忏悔往愆便了。”世宗拜谢,与王后辞回寝宫。当晚无话。 再说各家功臣尽都回家欢乐,惟有高怀德悲苦万分,迎弟棺木,搭厂开丧。在朝文武官员,俱皆祭奠。丧事已毕,归葬坟茔。此言不表。 且说世宗一日升殿,受百官朝贺毕,宣南宋王赵匡胤上殿,慰之道:“朕自亲征南唐,虽未得平伏,然屡战得捷、皆赖御弟之力,其功莫大,朕当酬之。”匡胤奏道:“此皆陛下钧天之福,与诸将效命所致耳,臣区区之力,何敢任功?”世宗道:“御弟勿谦。南宋王乃闲职,不可久居,今加授为定国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其余从征诸将,各有封赏。高怀亮没于王事,封赠忠勇侯;其下军士,尽行给赏。当时匡胤谢恩已毕,因荐赵普有大用之才,宜当重任。世宗即封普为节度副使。是日,君臣朝散。 数日后,有张永德表奏李重进停留怠缓,不肯进兵,实有反叛之心。奏上,世宗对众臣道:“知臣英若君。李重进忠勤其职,焉有反心?此特永德之捕风捉影耳。朕若下诏慰谕,反启其疑,莫若故为不知,徐观进取何如耳。”众臣道:“主上之论甚善。”世宗即匿其事不问。 却说李重进军中已知永德表奏之事,重进乃单骑至永德营中。军士报知永德,永德问道:“他带多少人来?”左右道:“只单骑耳,别无随从。”永德遂乃出迎。重进下马,与永德挽手进营,二人相见,宾主而坐。永德分付部下,摆酒款待,从容宴饮。酒至半酣,重进谓永德道:“吾与公乃肺腑之交,为国家大将,同心共济,何用相疑?昔战国时蔺相如与廉颇,后私仇而先国难,人皆慕其义;今吾与公,幸得相与笑谈,敢不效蔺、廉之风、而多所猜忌耶?”永德拱手道:“小弟之过,今知罪矣。”由是,二人之疑永释,两军亦各相安。有诗为证: 单马趋营智识高,一时论说怨顿消。 心交义合相欢洽,应是周王重俊豪。 此时南唐主探听张、李二将交怨,与群臣商议用反间之计,密地将蜡书送与重进。重进拆开观之,其书云: 将之有权无权,只在时势。今闻足下受周主之命,屯兵泰州城下,以绝南唐饷运,城孤势殆,果幸计也。然吾守将刘仁赡,有匹夫不守之志,且城中府库充足,婴城以守,虽来百万之师,未易窥也。近闻张永德心怀私怨,致书于朝,言足下停兵不进,似有阴谋。朝廷闻之,宁不疑乎?一朝兵权削去,放居散地,诚匹夫之不若矣。何如拥兵自守,为子孙之计之美也?不然,若肯倾心投款,孤当以重镇封足下,决不相负。 重进看罢书,勃然大怒道:“竖子此谋,欲反间吾君臣耶?”即令囚下来使,以书呈报世宗。世宗得书大喜,谓群臣道:“重进不负于朕,斯言信矣。”群臣皆称贺。范质奏道:“帅臣忠勤若此,何患南唐不灭乎?陛下但俟捷音而已。”世宗乃加授李重进为青州节度使。下诏在外将士,各宜用命。使臣颁旨,赴各军宣示。不提。 只说世宗一日召华山处士陈抟进朝,欲拜为谏议大夫。抟奏道:“臣野心麋性,无志于功名久矣。”力辞不受。世宗问抟以飞升之术,陈抟奏道:“陛下贵为天子,当以治天下为务,安用此哉?”世宗道:“朕欲用卿共治,何如?”抟道:“尧、舜在上,巢、由各得其志。”世宗知其终不可屈,诏许还山。陈抟临行,遗诗一首云: 十年踪迹事,富贵梦中看。 紫阙谁人管?陈桥帝子安。 是日所遗之诗,近臣抄录,奏知世宗。世宗看其诗句,幽深玄远,不能参解,遍示群臣,莫晓其意。世宗命藏之金匮,俟后参验。下旨设宴崇元殿,君臣欢饮,喧畅一堂,尽兴而散。 时赵匡胤回府,不料赵弘殷中风,叫唤不应。匡胤急请太医看视,太医道:“此乃中风不语急症,下药恐不应验,奈何?”匡胤道:“与其坐视,宁可服而勿效。汝但对症下药,决不罪汝。”太医依命,遂用牛黄、郁金等药煎剂灌下,终于不省人事,病势转迫。一面令人觅取妙方。守到五更,赵弘殷命限告终,渐渐气绝。匡胤等合家大小,痛哭不已,入殓诸事,不必细表。次日,报奏丁忧于世宗,又讣告在朝文武,开丧设祭,礼忏诵经,照俗行事。世宗命右相王朴代为主祭,众王侯陪丧。至五七出殡安葬,诸事已毕,匡胤在家守制。按下不提。 却说郑恩自从班师回来,与陶妃久别,彼此羡慕,鱼水之欢,恩情倍笃,胜似新亲滋味。受享那杯中之趣,裙下之欢,溺爱沉湎,夜以继日。不觉三月有余,郑恩身体发烧,嗽声不止,饮食减少,坐卧不宁,忙请太医调治。那太医诊按脉理,早知其详,躬身指陈,说出这病源来,有分教:为贪被底风流,免却行间争斗。正是: 人生贪甚名和利?乐事何如色与醪。 毕竟太医说出甚么病症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刘仁赡全节完名 南唐主臣服纳贡 第五十九回 刘仁赡全节完名 南唐主臣服纳贡 诗曰: 南伐族师太华东,天书夜到册元功。 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 鹓鹭欲归仙仗里,熊罴还入禁营中。 长惭典午非村职,得就闲官即至公。 右录韩愈《和晋公破贼回重拜台司诗》 话说郑恩自班师以来,因其久旷,未免与陶妃重叙欢洽,倍笃恩情。不料酒色过度,渐生疾病,忙请太医官看视。太医官道:“此是七情过伤,虚水旺火之症,当用滋肾平肝清金益水之剂,可保无伤。大要只以保养为主,但能清心寡欲,静养葆元,再加以祛灾汤药,则可愈矣。”郑恩大喜,分付左右送出太医官。自此,静住府中,安心保养,凡服药调治,进食添衣,皆是陶妃亲身服侍,寸步不离。 不说郑恩在府养病。且说李重进督兵攻打泰州,城中自被周师围困,已及二年,此时粮草缺乏,军民饥苦,刘仁赡差人告急于齐王。齐王差大将许文缜、朱元领兵运馈至紫金山下寨。朱元进策道:“周兵势锐,兼之李重进智勇兼备,用兵如神,今知我救兵来到,彼乃预先退离以待之,此必胸有成策,不可不防。为今之计,可筑而道数里,以遏其冲,则吾运便捷,而可免敌人之算,此乃兵家之要法也。”文缜依其计,即发兵筑起市道,连绵数十里,军士往来运粮,直抵泰州城,果然便利。早有哨马报入重进军中。重进对曹英道:“唐军长驱而来,又筑甬道以运军粮,公等何策以御之?”曹英道:“寡不敌众,弱不敌强。吾兵虽少,当出奇兵以破之。”重进道:“公言正合吾意。”遂唤牙将刘俊分付道:“汝引步兵五千,出泰州之南,待后兵一出,两下夹攻,冲破其营,敌人必乱矣。”刘俊领计去了。又令曹英领兵埋伏于紫金山北首。重进分拨已定。 次日,领兵向紫金山而来。两军相撞,门旗开处,闪出许文缜,横刀勒马,立于阵前道:“汝等周将攻击泰州,两年不下,费力久矣,何不退兵,免遭擒戮?”重进大怒,抡刀直取文缜。文缜挥刀相迎。两下金鼓喧天,摇旗呐喊。二将战有一百余合,未分胜负。南阵冲出一将,名叫边高,拍马挺枪,前来助战。重进力敌二将,全无惧怕。忽周阵中一声炮响,震动山岳,正东一彪军齐起,刘俊横刀跃马,从唐阵后杀来,唐兵大败。朱元忙上前来迎敌。刺斜里曹英一骑又到,从南冲入阵来。文缜见势不好,回马便走。曹英阻住去路,边高奋力来迎,不一合,曹英手起刀落,劈边高于马下。文缜见失了边高,冲围杀奔北门,刘仁赡城上看见,领兵杀出,救入城中去了。重进夺了营寨,分兵据守。 文缜大败进城,计点军士,折了大半,羞惭无地。刘仁赡道:“君且与朱将军守城,明日吾当亲出,与李重进决一死战。”许文缜道:“且慢。公若强战,必难保守,待等主帅到来,再作商议。”刘仁赡从其言,悉力据守,然因国事艰难,忿恨忧郁,遂染成疾。其子刘宗来见父亲,道:“两军相遇,战胜者为奇。父亲力守孤城,未尝有挫;今日添兵助将,反有倒戈之辱。儿愿今夜出城,去劫周营,以雪此恨。”刘仁赡大惊道:“汝劫营未惯,安知兵法?我为主将,尚不敢侥幸成功;汝系年幼无知,怎敢妄行险事?徒丧其命。此计不可用。”遂喝退刘宗。不想是夜刘宗竟领部兵二千,开东门,泛舟渡淮,去劫周营。谁知兵未至营,却被李重进游兵所击,杀得大败而回。次日,刘仁赡闻知其事,命左右推出斩首。监军周廷构上前力救道:“小将军虽失一阵,然为国家出力,欲建功耳,并非自为,望明公赦之。”仁赡不听,部下诸将俱皆跪劝,只是不依。廷构无法奈何,只得使人求救于刘夫人。夫人谢道:“妾非不爱吾子,奈军法不可私,名节不可移;若今日宽宥其罪,便是刘氏不忠,妾与刘公何以见众将军乎?”急令斩之,众将尽皆感泣。有诗为证: 阃外元戎号令明,忠勤宁肯遂私情。 竟将爱子殉军法,愤志于斯一念贞。 却说齐王李景达知许文缜大败,欲起倾国之师来救泰州。李重进闻此消息,与众将议道:“唐之援兵甚多,泰州未便即下;况且我军粮草不继,难与战争。不如奏知主上,以图计取。我等且驻兵于此,以示久远。”于是具表差人奏上世宗。世宗得奏,犹豫未决。是时李谷有疾在家,世宗遣范质、王朴就其第宅问之。李谷道:“泰州围困,破在旦夕,若圣驾亲临,将士用命,则泰州指日下矣。”范、王二人将李谷之言奏知世宗,于是世宗意决,下诏兴师,攻取泰州,仍命赵匡胤为元帅,以统诸军。是时赵匡胤守制在家,迫于王命,只得应旨。又为郑恩告病,言郑恩前次出兵,随征辛苦,班师以来得病在家,至今尚未痊愈,不能从征。世宗准其告病,恩免出征。当时匡胤分调出师,命造大船数百只,使唐之降卒教习军士水战。数月之后,出没波涛,纵横湍浪,胜似唐军。三月,世宗车驾出大梁,命王环领水军五万,自汴河沿颖入淮,军声大振,远近皆惊。 消息传入南唐,齐王闻之大惧,差人至金陵求救。唐主集群臣商议退敌之策,太史令吕锦文奏道:“南唐与周,势不两立,大王当起倾国之师,与之迎敌,彼已深入各地,岂能久驻乎?”唐主依奏,命杨守忠领兵五万,前去迎敌。守忠得旨,即日领兵离金陵,来到紫金山下寨。齐王李景达闻知救兵已到,自己大军至淮河口结营,与守忠声势相依。城中许文缜、朱元亦列营于城西,彼此为犄角之势,约日出兵。 时世宗大兵离泰州城十里安营,听报南唐起倾国之兵而来,便下令各营将士,齐心努力,严整兵戈。次日,列阵于泰州城下。世宗亲自戎装,同匡胤等一干众将,来到阵前。南唐杨守忠亦列成阵势,跃马舞刀而出,大呼道:“吾南唐与汝两不相涉,何故连年相争,以苦苍生?”世宗道:“今天下一家,汝主庸愚,敢自霸一方,苦害万民。朕今天兵到来,汝等知事,当举兵来降,不失封爵;若再不悟,祸不免矣。”守忠大怒道:“谁敢先见头阵,以挫其锋?”言未毕,一将应声而出,乃牙将张兆仁,手执大刀,飞马搦战。周阵曹英拍马舞刀抵住,两下交锋。战有三十余合,曹英卖个破绽,勒马诱张兆仁来赶,看看将近,挥起大刀,把张兆仁斩为两段。杨守忠见折了张兆仁,心中大怒,自挺枪来战。赵匡胤看见,纵赤兔马,提八环刀,飞出接战。二将双器齐举,两马相交,大战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忽城西许文缜领兵冲入阵来,将世宗军冲作两段。李重进恐上有失,拍马上前挡住,与文缜交战,将至一百余合,重进轻舒猿臂,将文缜捉过马来。匡胤见重进捉了许文缜,勒马绕南阵而走。杨守忠随后追来。匡胤架起连珠箭,射中守忠坐马,把守忠跌下马来。周兵向前捉住。唐兵大败,杀死极多。朱元见势已危,弃了西营,领众沿流而走。王环水军顺流而下,鼓噪直前。齐王听得唐兵大败,守忠被擒,不敢迎敌,与陈觉弃船,奔归金陵去了。世宗自将马军,与诸将夹岸追击。唐兵溺水死者二万余人,周兵大胜,所得船、粮、盔甲、器具不计其数。世宗收军还营。 次日,分拨诸将,提兵到泰州攻城。刘仁赡闻救兵大败,病体更重。监军使周廷构见周兵攻城甚急,与左骑都指挥章全议道:“今主帅病重,不能理事;城中被困已久,粮草已无。若不迎降,致生民变起,反为不美。公意若何?”章全叹道:“我等尽心守城,为生民之计也。今势已如此,自当开城投降,以免生灵涂炭耳。”二人议论相合,乃诈作刘仁赡降表。次日,众将挟了仁赡,开城以降。世宗亲至帐中,慰劳良久。仁赡垂头不语。世宗嘉其忠义,赐赉甚厚,复命左右扶人城中养病。仁赡义不苟取,扶归府中。世宗下旨:大赦州县囚徒;百姓有受唐主之书,保聚山林者,悉今复业;其民隐之尚有未便者,着有司官一一条陈奏闻。又下诏封授仁赡为天下节度使兼中书令。仁赡不受,是夕卒于城中。进爵为彭城郡王。时后主闻仁赡死,甚加痛惜,遥赠太师。世宗复以清淮为忠正军,以族仁赡之节。有诗赞云: 固守孤城忠不回,兵穷粮尽病相催。 惟公一死真无愧,千古声名显似雷。 时泰州因被困二年,民人绝食,世宗下诏,开寿州仓库赈济饥民。百姓得食,欢声载道。 四月,世宗合诸将进攻濠州。濠州守将黄天祥听得周师来到,急领兵三千出城迎敌。两军对圆,北阵上刘俊横刀大叫:“唐将早早献关,免受屠戮。”说罢,纵马而来。南阵黄天祥大怒道:“贪心无厌之徒,敢又来犯我城池耶?”举起手中枪,拍马直取刘俊。刘俊抡刀来迎。两下交锋,这场好杀,有诗为证: 暮雨旌旗漫未干,残烟衰草日光寒。 沙场达旦连宵战,只见番兵主马鞍。 二人战不数合,正东上一声炮响,匡胤一骑杀来,把天祥预备的水寨登时打破,焚其战船,一时烟气蒸天,红光遍野。黄天祥见失了水寨,无心恋战,急勒马退走回城。李重进、刘俊等追赶,会合匡胤,水陆夹攻。黄天祥御敌不住,引败残兵退守羊马城去了。 匡胤得了濠州,迎驾入城,因又进言道:“唐军败北,势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陛下不必亲行,以冒矢石,且扎御营于此城,待臣与诸将直捣金陵,擒取唐主,以靖南方。”世宗大悦道:“全赖二御弟等尽心辅朕。”于是匡胤与李重进合兵先攻羊马城。城中闻此消息,尽皆惊惶。时水军元帅江显明列战船数百,陈营于涣水之东,知濠州有失,正欲救应,却遇黄天样杀败来见,说周师势锐,不可抵挡。江显明道:“吾与公列水阵于涣水南岸,以御周兵,一面申奏主上,提兵来救,庶不至彼之猖獗也。”天祥大喜,即与显明列二营于南岸,摆齐战船,横浮涣水,坚不可入,牢不可破。匡胤兵马已到涣水,隔岸列成阵势,乃与步军使高琼商议道:“南军阻水列营,意我不能便渡此河。汝可引兵一千,绕岸登进,候至明日黄昏,放起一把火来,岸军一失,水军自慌,吾弓挥对岸杀来,必获大胜。”高琼领令而行。 次日午后,匡胤领兵斩寨而出,分付诸将传弓弩手,乱箭射住水军。那些水军遮箭不及,怎敢出战?因此周师渡过涣水,竟趋南岸。黄天祥见周师登岸,大惊不迭,领所部兵来迎,正遇匡胤,两马相交,兵器并举,战不数合,天祥败走。此时正近黄昏,忽听南阵一声炮响,摇旗擂鼓,火把通红,正遇狂风大作,显明营寨尽被延烧。唐兵大乱,自相践踏。显明见势不好,即弃营逃走俏遇高琼杀来,阻住去路。显明心慌,放马欲逃,不期马失前蹄,一交翻下,被高琼趁手一刀,斩为两截。部下尽数投降。高琼遂与匡胤合兵攻杀天祥。天祥料不能胜,抽出宝剑,自刎而死。正是: 可怜英雄节义士,只见空鞍匹马回。 水军见主将已亡,降的降,走的走,一时干净。 匡胤得胜,威声大震,远近皆惊,于是会合李重进军马,直犯泗州,分门攻击。守城宫范载,知势难支,开门纳款。匡胤入城,禁约部兵,不许抢掳,扰害民间,如违斩首。兵士闻令,整肃而入,百姓尽皆欢悦。正是: 王师遍处施仁义,黎庶归芸如故常。 十一月,匡胤兵取通州。守将郭廷与部将孙信等议道:“周兵势盛,难与争锋,不如归降,方为上策。”诸将皆称其善。郭廷道:“谁可作降表?”孙信道:“参军李廷邹可作降表。”郭廷命延邹为之,廷邹道:“二公乃唐之宿将,屡受国恩;且通州城郭坚固,粮草充足,正可以挡住周师,或战或守,以尽臣职。岂可不为备敌,而先为不义之行耶?”郭廷道:“吾岂不知?但时势如此,徒劳无益。公今且顺天心,以救生灵之涂炭也。”廷邹坚执不肯。孙信以刀胁之道:“公不识时务,执意不从,吾先斩汝首,然后迎接周师。”廷邹大叹道:“大丈夫以忠义自誓,岂惧一死?吾安肯以堂堂之身,从汝狗彘,偷生于世间,而作降表乎?”孙信大怒,一刀将廷邹杀死于地。次日,举城降周。有诗证之: 男子要为天下奇,忠心不屈贯清微。 未经草表先丧命,徒向阶前血染衣。 匡胤既得通州,长驱直进,兵至楚州。有防御使张彦卿坚城固守,周兵攻围四十余日,再不能下。世宗闻之,自领大兵前来监督。匡胤见驾奏道:“楚州守将张彦卿深得民心,为之死守,是以臣等不能即克。近闻城中粮草不继,臣与诸将合兵击之,早晚可破也。”世宗道:“御弟可分付诸将,各皆用心,朕当照功升赏,决不负也。”匡胤受命。次日,即与李重进等分门攻打,将士齐心,军兵奋力,自早至午,只见城西北角早坍了一阙。曹英身先士卒,手执蛮牌,提剑鼓勇登城,把守城军乱砍,下面军士蜂拥上城。唐兵遮拦不住,各自下城逃命。曹英开了西门,众兵齐进,城中鼎沸起来。张彦卿见周兵已至,即与都监郑招业领兵拒敌。郑招业杀奔南门,正遇李重进奋勇而来,不待交战,一刀劈个正着,招业翻于马下。李重进大杀唐兵,往东门而来。张彦卿见势已急,无可挽回,仰天叹道:“今日得报我主矣!”遂掣出宝剑,自刎而死。手下部兵一千余人,尽皆自杀。有诗为证: 固守坚城势不回,推恩部下气相随。 天心已去身全节,义过田横不泯坠。 匡胤既得楚州,随与李重进收兵屯扎,迎驾入城,出榜安民,开仓赈济。于时周兵势盛,所到莫敌。消息传入金陵,唐主大惧,饮食俱废,如坐针毡,又耻降号称臣,乃传位于太子弘冀,遣使奉表,臣事中朝。计南唐所管地界,只有庐州、舒州、蕲州、黄州四郡未下。差使表奏世宗,献其地土,乞求罢兵。世宗取表视之,见其言词哀切,情意凄恻,遂言道:“朕本意只取江北而已,今唐主既能举国纳降,复何言哉?”乃赐答唐主书云: 大周皇帝书达唐主:朕兴师,非为贪求土地,残害人民;实以天下一家,各守封域,以抚治人民,永享安静和平之福,将子子孙孙,实加赖之。通好方新,书旨更不多及。 差使领书,回金陵见唐主。唐主看书,心始感激,遂仍差使奉表来谢。其表云: 唐国主臣李璟谨顿首拜表上皇帝陛下:臣遣臣陈觉,奉表天朝。钦奉诏书,休兵息战,允许和好,容小国仰天涵地育之德,臣不胜衔感。谨献江北四州,每岁纳贡银一百万缗,以供上国岁时之用。昧死谨言,伏候赦书。 世宗得表,群臣称贺。江北悉平,共得十四州六十县。复赐唐主书,谕以:“自今以后,朕已罢战,不须传位。”赐钱弘俶、高保融等犒军钱帛数十万。唐主仍差平章冯延已献银、钱、茶、谷共二百万,赴御营前犒军。世宗待之甚厚。冯延巳复命,称世宗之德。于是唐主倾心臣服于周。有诗为证: 大将南征拥战旗,归降纳土建功奇。 欲知边境生民恨,烽火年来望眼迷。 世宗喜南方平定,下令班师还京。各营得令,无不欢欣。明日,拔寨起行。正是: 天子预开麟阁待,只今谁数贰师功? 驾返汴京,世宗论功封爵,给赏三军,大开龙宴,庆赏功臣。自是君臣勤政,百姓安乐,置兵戈而不用,渐见太平之象矣。 一日,世宗于文书中得一木简,长三尺,上写着“检点作天子”五字。世宗骇异,察其所置之人,竟不可得。时张永德为殿前都检点,世宗心疑,遂命赵匡胤代之。 显德六年,调回征蜀将帅王景、向训等。 时有近臣奏道:“昨夜枢密使、昌邑侯王朴卒。”世宗闻奏,亲临其丧,恸哭数日,悲不能止,仰天叹道:“天不欲朕致治耶?何守朕之速也?”命具衣冠,以王侯之礼葬之。文武百官俱皆送葬。汴京百姓感念王朴平日待民如子,皆悲哀祭献,罢市三日,如丧考妣。有诗为证: 深明术数佐皇家,辅治新君谋远夸。 正值升平身已故,黎民千古尽吁嗟。 却说南唐主顺中朝之后,与群臣议贡献之礼,宋齐邱奏道:“昔日后汉主登极之时,主公曾献女乐数十名,以免数年之扰;今议贡礼,亦可献美貌聪明者与中朝,胜似金玉玩好之物,且吾江南得有泰山之安矣。”唐主道:“吾观世宗乃英明之主,非比寻常,倘若不纳,是无功而反获罪矣。”齐邱道:“美色人人所爱,汉帝未尝不英明,不闻弃逐而临我不测也。望主公速即行之,必无他虑。”唐主依议,即令中官取美女。中官领命,选得美女二人,一名秦若兰,一名杜文姬,送于唐主。唐主见二女果然丰姿出众,美貌动人,即差礼部尚书王崇质为使,送二美女前往中朝贡献。 崇质领命,安备车马,即日离金陵,前往汴京。近臣奏知世宗,世宗召入殿前。崇质当阶朝拜,奏道:“小臣奉主命,进献美女二名、与陛下供优闲之用。现在宫门外,以候圣旨。”世宗下旨,宣二美人入朝,伏于阶下。世宗举目观看,果有国色,遂问其名。崇质奏道:“一名秦若兰,一名杜文姬。”世宗大悦道:“名色两美,足副朕怀。”旨令收入御乐院。赵匡胤出班奏道:“陛下英明圣德,端理天下,不可受外邦之色。苦受玉帛可以供给,粳米可以赏军;今受女色,是使外邦闻之,皆以陛下为爱色之君,必致美女日进,而政事怠荒,圣德损坏矣。此万万不可,望陛下三思。”世宗道:“朕自有方略处之,无烦御弟所虑。”遂不听谏。乃设宴款待崇质,因而问道:“汝主近日仍备武事,治甲兵乎?”崇质奏道:“自归天朝以来,举国悉得其主矣,尚何事于治甲修武乎?”世宗道:“卿之所见甚明。但朕兴师证伐,则为仇敌;今为一家,汝主与朕大义已定,更无他说。然而人心难料,至于后世,则事不可知。归告汝主,兵甲城郭,当宜修葺,为子孙之计。” 崇质顿首受命而辞,取路回金陵,见唐主,奏知世宗所谕之事。唐主感激,遂令守城官吏,凡城池之不完者修葺之,戍兵之单弱者增益之,更且整理军伍。按下不提。 且说世宗自纳美人之后,每召入宫侍宴,日则吹弹歌舞,夜则淫乐欢娱,迷恋情浓,累日不出视朝,凡一切朝政,皆决于范质、王溥二人。二人心不自安,约齐君臣,到赵匡胤府中商议军国大事。不争有此一番议论,有分教:忧国勤民,剔尽怠荒归淳化;应天顺庶,扫开蒙翳见重华。正是: 披坚执锐于焉释,端冕垂裳自是新。 毕竟众臣议论何事,当看末回自知。 第六十回 绝声色忠谏灭宠 应天人承归正统 第六十回 绝声色忠谏灭宠 应天人承归正统 词曰: 诗章进谏冀君听,意殷勤爱敬。闭邪陈善,焦燎园囿,莫非忠荩。鸿运将开,人归天应,见彩楼佳信。圣人御极,日月争辉,华夷欢庆。 右调《贺圣朝》 话说世宗自受女乐之后,迷于酒色,日渐怠荒,一切政事,皆决于范质、王溥。二人心怀忧惧,约齐群臣到赵匡胤府中,商议道:“今主上春秋鼎盛,未建东宫;又受南唐之贡,沉湎酒色,累日不朝:此非经国经民之为也。公乃国家大臣,未知有何良策,以正君心?”匡胤道:“吾正为此事,欲与诸公商议,不意诸公先降,足见忠勤。明日,我与诸公入宫合奏,看主上圣意若何。”众皆欣喜而出。 次日,匡胤同群臣入朝,至内殿见世宗,奏道:“陛下春秋鼎盛,皇储未立,终日佚乐,关系非小。臣等冒死进言,乞早立皇嗣,以副中外之望;远色励治,以昭圣德之休。则天下幸甚,臣等幸甚。”世宗道:“功臣之子皆未加恩,独先朕子,岂能安乎?”匡胤奏道:“臣等受陛下厚恩,已是过宠,安敢以子孙受爵为望?乞陛下从群臣之谏,以定国计。”世宗见群臣意切,乃降旨,封皇子为梁王,册立东宫。时梁王年方七岁,生得聪颖过人。当时群臣谢恩已毕,正欲陈词谏正,适世宗心生厌倦,命各暂退。众臣只得辞驾,怏怏而出。 无奈世宗日事荒淫,怠废朝政。又于内苑起造一楼,名曰赏花楼,命教练使冯益监造。不消一月,把赏花楼盖造得十分齐整,华美非凡。怎见得好处?有《西江月》一词为证: 画栋飞云渲染,雕梁映目新鲜。檐分高啄接青天,锦绣羡他名款。异品奇珍列满,吹弹丝竹俱全。君王从此乐绵绵,美色香醪赏玩。 工事已完,冯益复旨奏成。世宗大喜,重赏冯益。驾至赏花楼,设宴与二姬赏玩。又下旨,命文武官员各献奇花异卉,栽种内苑。这旨一下,那些忠臣良宰,心皆不悦,愤愤不平;只有那等希图进用之臣,不吝千金,购求异卉,纷纷进献。有诗叹云: 异草奇花不足求,贪淫失政乃为忧。 嗣君小弱何堪立?兵变陈桥自有由。 且说郑恩病愈起来,闻知此事,即来见匡胤道:“二哥,今主上不理朝政,日夕与美人淫乐,倘外邦闻知,干戈蜂起,民不聊生,如何是好?我与二哥竭力苦谏,不可坐视。”匡胤道:“非吾不欲苦谏,奈主上不听,其如之何?”郑恩道:“近闻圣上命百官献花,吾与二哥何不以献花为名,内藏讽谏之意,或者少有补益,亦未可知。”匡胤道:“此法最妙。” 次日,百官各自进花。匡胤与郑恩亦至内苑,直趋花楼,来见世宗。世宗正与二美人酣饮,见匡胤到来,便问道:“二御弟亦来进花么?”匡胤奏道:“比闻旨下,臣等安敢有违。”世宗道:“卿进何花?”匡胤执梅花近前奏道:“此乃江南第一枝。”世宗命中官取来,供在瓶中,因问道:“此花因甚便称第一?”匡胤奏道:“此花乃临寒独放,幽香洁白,不与凡流并比芳妍,故为第一。臣有一诗,以咏其美,愿为陛下诵之: 一夜东风着意吹,初无心事占春魁。 年年为报南枝信,不许群芳作伴规。” 世宗听罢大喜,亦命杜文姬吟诗一首以赞之。文姬承旨,便吟道: “梅花枝上雪初溶,一夜高风激占东。 芳卉池塘冰未泮,柳条如线着春工。” 世宗听文姬之诗,称赞不已。忽郑恩大踏步上楼,奏道:“臣亦有花来献。”世宗命左右取来视之,乃是一枝枯桑。世宗笑道:“这是枯桑,三御弟献他何用?”郑恩道:“臣献此花,与众不同。汴京城中若无此树,则士民冻饿。臣有俗诗一首,敢吟与陛下助兴。”遂而吟道: “竹篱疏处见梅花,尽是寻常卖酒家。 争是汴梁十万顷,春风无不遍桑丫。” 世宗勉强喜悦,赐赵、郑二人酒食。二人饮了几杯,立于栏杆之外,见献花者纷纷而进。追至日暮,世宗谓二人道:“卿等此时未归,有何事议?”匡胤奏道:“臣等见陛下累日不朝,有荒政事,为此冒死上言,愿陛下勿事流连,亲临国政,则社稷有磐石之安矣。”世宗道:“朕向因干戈扰攘,并无少安。今日稍得闲暇,与二姬赏玩,聊叙一时之兴耳,岂得遽云荒政?且人生在世,如弱草栖尘,峥嵘有几?况今幸值中平之世,卿等亦得与亲知故旧,暂图欢乐,以尽余年,不亦可乎?而乃日事言词,徒多琐屑耶?”郑恩奏道:“陛下不听臣等之谏,恐有不测,悔之晚矣。”世宗不答,拂衣而入。 郑、赵二人出了宫门,私相议道:“主上荒淫如此,若不设计,势不可为。”匡胤道:“与你同见范枢密商议可也。”二人来见范质,说知其故。范质道:“昨日司天监奏,有火星下降。旨命该部禳解。为今之计,可乘禳灾之举,焚其赏花楼,庶可以挽回圣上之心。”郑恩道:“此计大妙,不可泄漏。” 次日,密令守宫军校,准备救火之具。将近二更,郑恩躲于赏花楼下,听得鼓声聒耳,郑恩于近宫边放起火来。其夜值东风大起,一时之间,风助火势,火乘风威,照耀得满天通红,遍苑雪亮。宫官报知世宗道:“行宫火起。”世宗大惊,亲自看火,只见火已延及楼阁。郑恩近前大喊道:“陛下速避,火势近矣。”世宗惊慌无措,郑恩负了便跑。二姬且哭且行,高声喊救。忽见匡胤转出,叫道:“速来,速来。”二姬只道真心救他,急奔前来。被匡胤左挟若兰,右提文姬,向火焰里只一抛。正是: 粉面顿然成粉骨,红颜顷刻变红灰。 此时军士望见匡胤将二姬烧死,各把水器齐来救灭了火,早见新造宫楼变为白地。次日,匡胤同文武朝见称贺。世宗问道:“二美人何在?”匡胤奏道:“火势甚大,莫能相救,想已烧死矣。”世宗闻之,痛悼不已,拂袖还宫。群臣各退。有诗为证: 忠臣至此亦堪怜,何事谋姬向火燃? 若使陈桥袍不着,千年忠义属谁看? 世宗自被火惊,日日思想二姬,渐成疾病,不能视朝。适镇军节度使韩通团奏边务事情,闻知世宗有疾,入宫待问。世宗说知得病之由。韩通奏道:“臣闻此举皆赵、郑二人所为。幸陛下善保龙体,不必以二姬为念。”世宗道:“朕已知之,然赵、郑实朕之亲臣,不忍加罪。”韩通谢恩而退。回至府中,心下暗想道:“主上倘有不测,朝中惟此二人专权,彼若以旧怨致衅于我,我何能堪?”乃召心腹李智商议其事。李智道:“君候公子尚未婚配。近闻符太师有次女,乃主上亲姨,亦未择配。君侯何不乘此入宫奏知主上,与之联姻,日后符娘娘当国,君侯可保无虑矣。”韩通大喜道:“此计甚妙。”次日进宫,朝见世宗,奏知此事。世宗道:“朕当与子成之。”即日召符太师入宫,将韩通姻事说知。符太师奏道:“既蒙陛下圣谕,臣安敢有违?奈幼女嬉习未除,尚容再议。”世宗允奏。韩、符二人辞驾出宫回府。韩通以为世宗主婚,必然能成,遂乃打点行聘。不提。 却说匡胤之弟匡义,因见冬雪初晴,在家无事,带领数人,出猎于东郭门外。只见有一喜鹊立在靠墙梅枝之上,对了匡义,连叫数声。匡义弯起弹弓,指定打去,正中那鹊左翼。那鹊又叫了一声,展起双翅,竟望符太师的花园里飞去了。匡义认得符太师花园,便令从人停骑园外,自己越墙而进,来寻喜鹊。才行几步,只见那边有七八个丫鬟,簇拥着一位小姐,正从假山石背后而来。匡义进退不及,慌慌张张门在一处躲避,偷眼看那小姐,年未及笄,生得窈窕娉婷,美貌无比。这小姐不是别人,正是符太师的次女二小姐,那小姐也为观玩而来。当时符小姐带领丫鬟来至国中,一眼睃去,早见了匡义。便令丫鬟唤至跟前,开言问道:“君是何处人氏?白昼逾墙,有犯非礼,三尺难容。” 匡义答道:“小可乃赵司空之次子,当朝赵检点之弟,名匡义。因见冬雪初晴,放骑游猎,偶放一弹,正中喜鹊,飞入小姐家园,小可一时误进,望乞海涵。”符小姐见匡义人物魁梧,殊非凡品,心中已自欢喜;及听言词逊顺,声气清和,不觉目凝神逝,暗自想道:“若得此人为婚,一生之愿足矣。”又问:“君年几何?”匡义道:“小可年交十九。”小姐道:“曾娶亲否?”匡义赧然摇手,以示未婚。小姐道:“君可速去,恐太师知觉,不当稳便。”匡义躬身应诺。小姐令侍女开了后门,放他出去。小姐恋恋不舍,以目送之。有诗为证: 喜鹊连枝堕符园,佳期预报赖他传。 一言竟识非凡品,伫见成姻了宿缘。 匡义出得园来,同从骑径回府中,见了匡胤,备述其事。匡胤道:“此天意也,使汝入园而得睹其容。”遂即差人请范枢密到府,分宾而坐。茶罢,匡胤将匡义误入符太师园中,遇见皇姨之事,说了一遍,故欲相烦作伐。范质道:“此事容易,符太师夫人,与下官寒荆是通家之姻,明日当为令弟求婚,事必谐也。”匡胤大喜道:“若得事成,必当重报。”范质告别回家。 次日,命夫人郝氏到符府说亲,与太师夫妇细述赵公子求亲一事。太师道:“此段姻缘,极是相宜,怎奈主上先曾有旨,命许韩通之子为婚,今日我若许了赵公子,恐违了圣上之旨,事在两难,如之奈何?”郝夫人道:“赵公子闻他有大贵之相,况兼德行皆全,英才日盛,较诸韩公子不啻天渊之隔。古人云:‘择婿以德。’若许此人,谅圣上决不为怪。”太师道:“此言也是,但韩家先来议亲,故难开口。老夫当效古法,于城中高结彩楼,待小女自抛彩球,看是谁人姻缘,以为定准,便可使两家各无怨心。”郝夫人道:“太师所言甚当。”遂别了回府,诉知范质,令人报知赵府。 过了数日,符太师差人在于大街结起一座彩楼,相约韩、赵二家姻事。匡胤知道,乃令匡义准备。匡义应诺,带了四五个从人,来到天街。见韩通之子天禄,领了数十名家将,先在等候。又有那些官家子弟,聚齐在楼下观看。当时等了一回,只听得楼上鼓乐齐奏,先有一管家人,向着楼外吟诗一首道: “彩楼高结一时新,天上人间富贵春。 凭语蓝桥消息好,尽教仙子意殷勤。” 那管家吟诗已毕,立在一旁。须臾,只见许多彩女整整齐齐拥着皇姨,于彩楼正中间坐下,举眼望楼下看时,见楼下看的众人都翘首而望。只见彩楼左首立着一人,人物轩昂,仪表非俗,又是打扮得齐楚。但见: 戴一顶官样黑纱巾,穿一领纻丝青色祆,外罩蜀锦披风,腰系金线绿带,足登乌靴,摇曳多姿。 原来此人就是心上之人,今日看见,分外英俊。又见那彩楼右首立着天禄,生得卑陋,面如乌漆,背似弯弓。看他打扮,倒也齐整。但见: 戴一顶官样青丝笠,穿一领黄褐纻丝袍,系一条绿绒金线绦,着一双黑皂麂皮靴。 当下符小姐细观两人,已判优劣。立起身来,在侍女手中接过彩球,对天祝拜已毕,执定彩球,看定了匡义抛将下来。正被匡义接着,跨上了马,喜气洋洋,与从人向南街去了。 天禄立在楼下,不瞅不睬,看者无不耻笑。跟随人俱各没趣,拥了天禄,上马而去。回至府中,报与韩通。韩通大怒道:“圣上之命,反不及范枢密耶?”即令心腹将士,带领数百勇壮家丁,埋伏于南街要路,等候枪亲。不想事机不密,早有人报知匡胤。匡胤便与郑恩商议。郑恩道:“不须忧虑。我等舆从、乐人从小路抬回,待小弟扮做小姐,耍他一耍。”匡胤笑道:“言之有理。”遂令从人轿马抬了皇姨,悄悄的从僻静小路娶到府中,与匡义结亲。不表。 只说郑恩扮做新人,前面乐人引导,金鼓喧杂,灯烛辉煌,一行人闹闹热热,由南街大路而来。只见韩家的埋伏军士,着见赵府迎娶已到,即时一声号炮,一齐上前,把音乐随从人等打散,抢得一乘大轿,自为得计,抬进韩府。韩通大喜,亲自揭开轿帘。只见轿里踱出一个郑恩来,高叫一声:“韩兄,小弟到此,快备酒来与你对饮。”韩通情知中计,无可奈何,只得赔笑道:“老弟若肯开怀,便当款待。”郑恩见韩通反赔笑脸,礼顺辞谦,便正色相劝道:“韩兄,公子日后自有姻缘,何必争执,以伤和气?”言罢,辞别而去。韩通只气得毛发直竖,愤恨于心。次日入朝,奏知世宗。世宗道:“匡胤之弟,亦朕之爱弟。此事不必深念,倘朝中有相宜者,朕当为卿议娶可也。”因加授韩通为充侍卫亲军副指挥使。韩通谢恩而出。 谁知世宗自得病以来,不能痊愈,延之日久,饮食不进,大势日危,召范质等入宫,嘱以后事道:“嗣君幼弱,卿等尽心辅之。昔有翰林学士王著,乃朕之藩邸故人,朕若不起,当以为相。”质等受命而出,私相议道:“王著日在醉乡,是个酒鬼,岂可为相?当勿泄漏此言。”是夕,世宗卧于寝宫,驾崩。远近闻之,无不嗟悼。后人有诗以美之: 五代都来十二君,世宗英武更神明。 出师命将谁能敌?立法均田岂为名? 木刻农夫崇本业,铜销佛像便苍生。 皇天倘假数年寿,坐使中原见太平。 世宗既崩,群臣立梁王宗训于柩前即位,是为恭帝。文武山呼已毕。尊符后为太后,垂帘听政。遣兵部侍郎窦仪至南唐告哀。窦仪领命,至南唐来,正值天寒地冻,雨雪霏霏。不日到了南唐,见了唐主。唐主欲于廊下受诏,窦仪道:“使者奉诏而来,岂可失其旧札?若谓雨雪,俟他日开读可也。”唐主闻言,拜诏于庭,不胜哀感。款待窦仪而别。 数日,有镇、定报到:河东刘钧结连契丹,大举入寇,声势甚盛,锐不可当。近臣奏知太后。太后大惊,急聚文武商议。范质奏道:“刘钧结连契丹,其势甚大,惟部检点赵匡胤可以御之。”太后依奏,即宣赵匡胤入朝,命为元帅,领兵敌契丹。匡胤奏道:“主上新立,在朝文武宜戮力同心,共守京城。臣当另调澶州等处将帅,一同征讨,是乃万全之策。”太后大喜,即下敕旨,前去调拨张光远等,会兵出征。时苗光义自从在王府决数救护匡胤之后,一向隐在山中,今见世宗弃世,来到京中,见日下又有一日,黑光相荡,指谓匡胤亲吏道:“此天命也,时将至矣。”言毕,飘然而去。此时各镇帅臣张光远、罗彦威、石守信、杨延翰、李汉升、赵廷玉、周霸、史魁、高怀德等俱在麾下听用。 当时择日发兵,摇旗呐喊,擂鼓鸣金,一声炮响,行动三军。看看来到陈桥驿,军士屯聚于驿门之外。忽高怀德对众人道:“今主上新立,更兼年幼,我等出力,谁人知之?不如立检点为天子,然后北征。诸公以为何如?”都卫李处耘道:“此事不宜预传,可与匡义议之。”匡义道:“吾兄素以忠义为心,恐其不从,如之奈何?”正言间,忽赵普来至,众人以欲立之事告之。赵普道:“吾正来与诸公议此大事。方今主少国疑,检点令名素著,中外归心,一入汴粱,天下定矣。乘今夜整各,次早行事。”众皆欢喜,各自整顿军伍,四鼓聚集于陈桥驿门,等候匡胤起身,便举大事。此时匡胤身卧帐中,不知诸将所议。 天色渐明,部下众将直入帐中,高叫道:“诸将有言,愿立检点为天子。”匡胤大惊,披衣而起。未及诘问,众拥至跟前,石守信竟将黄袍披在匡胤身上,抱在椅中,众将山呼下拜,声彻内外。匡胤道:“汝等自图富贵,使我受不义之名。此何等事,而仓卒中为之?”石守信道:“主少国疑,明公若有推阻,而被岂肯信乎?再要成事,恐亦晚矣。”匡胤嘿然不答。匡义进道:“此虽人谋,亦天意也,兄长不须迟疑。且济天下者,当使百姓感激如父母。京师,天下之根本,愿下令诸将,入城不许侵夺百姓,乃为天下定计也。且苗光义先生前日对人说道,日下复有一日,该哥哥登位无疑。”匡胤听了苗训之言,如梦初觉,想起前日相面之词,真是先见,懊悔屡屡失礼于他。遂下令道:“太后与主上,是我北面而事的,不得冒犯;群臣皆我比肩,不得欺凌;朝中府库,不得侵掠。用命有重赏,不用命则诛。”军士皆应道:“谨受命。”匡胤号令已定,遂整队而回。军士至汴梁,自仁和门入城,秋毫无犯。百姓欢悦。有诗为证: 七岁君王寡妇儿,黄袍着处是相欺。 兵权有急归帷幄,那见辽兵犯帝畿? 匡胤既入城,下令军士归营,自退于公署。 时早朝未散,太后闻陈桥兵变,大惊不迭,退入宫中。范质对王博道:“举奏遣将,而致反乱,吾辈之罪也。”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自禁中而出,急来与范质议道:“彼军初入,民心未定,吾当统领亲兵禁军以敌之。二公快请太后懿旨,布告天下,必有忠义勤王者相起,则叛逆之徒一鼓可擒矣。”范质依言,入宫见太后请旨。韩通归至府中,召集守御禁军、亲随将校,以备对敌。忽禁军教头王彦升大怒道:“天命有归,汝何为自戕其身?”即引所部禁兵来捉韩通。韩通未及相迎,竟被彦升一刀枭了首级。部下军兵将其妻妾并次子亦皆杀死,惟长子天禄逃脱,奔入辽邦而去。有诗为证: 忠于王事见韩通,世宗亲臣有几同? 欲御逆谋志未遂,阶前冤血至今红。 匡胤在公署闻得城中鼎沸,急忙下令禁止。有将捉得范质、王溥等来见。范质挺身责道:“公乃世宗之亲臣,言听计从。今欲乘丧乱而欺孤寡,生心谋反,异日何以见先帝于地下?思之岂不愧乎?”匡胤掩泪答道:“吾受世宗厚恩,今为六师所逼,一旦至此,惭负天地,奈如之何?”言未已,帐前罗彦威拔剑在手,厉声说道:“三军无主,众将议立检点为天子,再有异言者斩!”王溥面如土色,拜于阶下。范质不得已,亦下拜。匡胤亲自扶起,以优礼待之。后人有诗以讥范质等云: 国祚既移宋鼎新,首阳不食是何人? 片言不合忙投拜,可惜韩通致杀身。 范质等奉匡胤入朝,召集文武百官,两班分立。翰林院官捧出禅位诏书,令侍郎窦仪宣读,诏曰: 天生蒸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其极一也。予末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归。咨尔归德节度使、殿前都检点赵匡胤,禀上圣之资,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怨,厥积懋焉。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歌狱讼,归于至仁。应天顺民,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呜呼钦哉,只畏天命! 窦仪读罢诏书,匡胤就北面听命讫。宰相扶了登崇元殿,加上天子衮冕,受群臣朝贺,是为太祖皇帝。奉周主为郑王,子孙世袭其职。符太后迁居西宫。大赦天下。国号曰宋,改元建隆元年,而周运亡矣。古虞顾充有《历朝捷录》纪之云: 世宗以柴氏子,嗣太祖而立。撰通礼,正乐书,定大乐,设科目,而文教彬彬;败汉兵,阅诸军,平江北,伐契丹,而武功烈烈。王环以不降而受赏,仁赡以抗节而蒙褒;张美以供奉而见疏,冯道以贩图而被弃。威武之声,真足以抵砺人心,激发一世。近者畏,远者怀,有由然也。刻农桑之木,务本也;禁僧尼之度,抑末也;亲囚徒之录,恤刑也;贷淮南之饥,赈贫也;立二税之限,便民也。注意黎元,留心治道,良法美意,未易枚举,信为五代十二君中之令主矣。顾其亡国,亦若是之速,又何也?岂帝王自有真,天将生圣人为生民主,而日月既出,爝火不容不息乎? 追尊父弘殷为宣祖昭武皇帝,尊母杜氏为皇太后。当时太祖拜于殿下,群臣相贺,杜太后愀然不乐。左右进道:“臣闻母以子贵。今子为天子,而反生不乐,何也?”太后道:“吾闻为君难。天子置身兆庶之上,治得其道,则此位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不可得,此吾所以忧耳。”太祖拜道:“谨受教。”遂立贺氏为皇后,韩氏为偏宫,杜氏为西宫。 越数日,太祖下诏,加范质、王溥等为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弟匡义为殿前都虞候,赵普为枢密直学士。论扶立功,以赵彦徽、崔庆寿为龙捷右厢都指挥使并领节度使之职,以石守信、张光远为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郑恩、高怀德以列侯并领节度使之职,其余董龙、董虎、李通、周霸等俱为参将。诏下,诸臣各各谢恩。 时华山隐士陈抟骑驴过汴京,闻太祖登位,拍手大笑道:“天下自此定矣。”吟诗一首云: 夹马营中紫气高,属猪人定着黄袍。 世间从此多无事,我向山中睡得牢。 吟罢,竟自回山。不提。 却说太祖欲以优礼待朝臣,深念韩通之死,赠为中书令,以旌其忠。反加王彦升擅杀主将之罪,虽有幸宽宥之,但革其官,终身不用。后人有诗叹之云: 擅杀之罪不可逃,当初何用进黄袍? 功臣既死无内及,后代儿孙竟失褒。 从此,天下大定,仁明之主,永享太平。《飞龙传》如斯而已终。但世事更变,难以逆料。要知天下此后谁继,当看《北宋金枪》便见源委也。后人有诗以咏之: 五代干戈未息肩,乱臣贼子混中原。 黎民困苦天心怨,胡虏驱驰世道颠。 检点数归真命主,陈桥兵变太平年。 黄袍丹诏须臾至,三百鸿图岂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