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诡》 1、钟馗嫁妹 运逢三合,又遇偏财之星,整体的事业运可以说多现机遇,运势顺畅之象。 安若然顿了顿,看着脸上慢慢布上两篇红云的蓝雨辰,心中不自觉得有点好笑。 墨千凝还在暗处,那种伺机而动的感觉真的让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办才好。 眼看风岳阳出手,龙星宇自然不可能忍受挨打而不还手,顿时,他手中印诀一掐,一道本源之力激射而出,顿时便化为一道剑光,直接刺向那一掌。 “明白!”被喊的两个佣兵驾驶的都是精锐中段的防御型机甲盾卫3型,这时候一左一右地护在白影的玉面狐身边。 午饭过后,苏南将祁瀓炎彬等人都召集在一起交代了一些事情后,这才开着车和银时离开宇智波大楼。 身后是姜浩与徐晓雅甜蜜相拥的结婚照,身前是大雪纷飞的黑夜,她就那样无力地坐在那里,肩膀颤抖地低泣。 萧允墨的脸色在叶倾城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变了几变,眸光也益发的深沉,好似有一团黑云笼罩在他的脸上一样。 “喂!”就在她不停地碎碎念叨之际,男生四下里望了望,然后朝她走来。 郭夫人皱着眉,看着摔碎的手机,这件事超出了她的意料,也已经不是单纯的家庭矛盾,有争议却多数支持郭成琼的局面,而是开始质疑成琼的人品。 姚姐负责公户的日常运转,这要是被姚姐听到,到时候撂挑子了。林川自己可没有功夫来管理这些。 冷千辰突然想起来肖诺安那张平和说要放弃的脸…原来那不代表放弃,而更多的却是变成了默默爱下去。 突然醒悟过来的白暖,停止了自己内心的背诵,盯着安阳看了两眼,他还是那副纯良温软的模样,看得白暖心痒痒。 “你当然可以摧毁我的意志,可以将我冻结起来,但是你对我精神上的折磨,都会实时传递给这具身体的主人。 其他人也都去练级,黑暗异位面那边,也不是很稳。还需要人坐镇。 “换而言之,灵力是自身的实习,而提高灵气和精神气的便是这星力,对不对?”郁沐沐以自己的理解,问李辞生。 这上面显示了,王将军可是买了不少营养液工厂相关的生产线,现在想来,王将军现在想来都是一头的包吧? “一会儿上楼了再开不行吗?”柳牧年皱起眉头,不悦地嘟囔了起来。 彭雪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她实在不想说出“再见”两个字,这两个字是会刺痛彼此心灵的悲伤字眼。 对于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余年之久的张铁和顾永峰来说一切都驾轻就熟,他们选择了最捷径的一条直线穿插过去。目的显然不是火车站,火车站是严防死守区,无异于自投罗网。 说着洁伊就跑到了门前,轻轻的将门打开。门一打开,洁伊就被门外的人吓了一跳。 老人的手指也很长,枯瘦的两指间那根滤嘴烟生出了长长的烟灰,看似随时都要落去,却又始终不曾落下。 岑可欣明了,她下意识往白素腿上上看了眼,不知道她的伤好了没有,那天晚上要不是她,她估计难逃魔掌。 似乎为自己下意识的举动而感到好笑,少年的嘴角上有了一丝笑容。那丝笑容苦涩中带着无奈,无奈中饱含着一份羞涩。 沈刚插入深渊,左闪右躲密密麻麻的巨石,和几乎无处不在的锤劲,挨了击锤,觉得要死了,深渊迅速移位,两座崖靠紧,挤得沈刚不能动弹,潮水汹涌,绕崖而过,五颜六色的残花随水漂下。 如果是他的爸爸,为什么要将他丢在这里,如果是他爸爸,为什么要让他任人欺凌? 而赤脚就好得多,除了依然是皮包着骨的瘦,高个,长长的脖颈子配一双四十四码鞋还嫌不富裕的脚,赤脚是真没啥特别的了。 可那铁板上的滚烫温度,却在他的背上留下了一道很严重的伤痕。 403是放射性同位素室,大概就是以同位素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实验室,研究对象具有放射性。 可惜的是他们碰上了厚土域的这种科技加持之后的火力防御系统。 白天皇夫册封行礼时,他没忍住,偷偷去看过,皇夫的礼服漂亮的让人一眼难忘。 星野神仁见秦易的影分身向自己冲来,内心痛骂一声,只能将一切先放在脑后,全力应对秦易影分身的进攻。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邓云龙的背影,害怕他不相信自己,害怕他选择与两个禽兽为伍。 变异花猫出现的这段时间,这位秦大琛营长,连个面都没露,现在麻烦解决了,他倒出来耀武扬威。 野原琳的测试中规中矩,但很多明白人能看出,野原琳的基本功极为扎实,不比一般正式下忍差,完全符合毕业标准。 钳着赤红大刀的爪子,非但不阻止,反而奋力将其一点一点拖向慕言。 邓云龙一听李弋让自己先走,立马不淡定了,眼看就要冲上去帮忙。 以现在的这种产品的销售情况,太过单一了,他还是想更多的弄一些产品出来,而游戏机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地方都应该是一个大家喜欢的东西。 房间里的一切都被一种朦朦胧胧的红光照着,窗帘拉得紧紧的,许多盏灯上都蒙着深红色的大围巾。 这阵子的天气非常晴朗,少有阴雨天,光照充足,加上照料得好,棉花的产量可不少。 “事不宜迟,那就请老太师你去宫中走一趟,给皇后娘娘说一说咱们的计划,让她赶紧打听,我们也好着手下一步计划。”曲武洲说道。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够这么想自己的妈妈呢?姬美奈不停的摇头,暗骂自己无耻。 2、你要老婆不要? “龙先生…请您不要动怒,我们陈家答应了您的条件,一定会兑现的,更不会出尔反尔。犬子只是一时脑热,希望您不要计较。”陈老力心惊胆战的道。 姬乐说完,只看到他剑身再次出现一道光芒,又一道更加强大的剑气出现,这道剑气竟然仿佛有十多丈之巨,斩向龙浩。 这是一座庞大的城镇,面积比雾州城大不了多少,但人口却多了上百倍,街道上全都是人。进城前,为了避免过于引人瞩目,夏青和海蓓丽都戴上斗笠,披上了长长的斗篷。 “你说话还顺耳一些,不像这乔维乱说话。”她边说边看向乔维一脸不悦。 李莫愁见龙露了这一手,大感意外,她从未料到金铃索竟能有如此威力,心道:“师父果然偏心,好些精妙功夫都未曾传授。”,却不知道龙此时的功夫乃是自己为了克服本门武功阴柔之力琢磨出来的。 上了车,大鲵见林家人没有追上来,才看着林席问:“你刚才是不是故意吓我的。”说着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将手递到林席和许韩面前。 “我说过了,你和阿杰去哪儿,我就在哪儿等着你们。”许韩突然笑了,笑的特别温和,语气也是轻松的口吻,杨洁白却是实打实后背涓涓冷汗直流。 夏青虽然很出色,号称新一代人皇,还是天地盟的少盟主,但他是掌门天师夏侯玄风的对手么? 既来之,则安之,灵识回归后,莫凡开始静静的调息。当日被庞师均伤的地方还没完全痊愈,洞口又有禁制,无处可去的他自然只能呆在这陌生的地方老实的待着。 欧阳锋心弦稍松,踌躇片刻,说道:“药师兄,给我看着孙子,别让它乱跑,我去偷听一耳朵,要是没事儿的话,咱们也得合合眼。”说罢,将豹子往黄药师怀里一推,一溜烟儿,白衣鬼一样,掠出了石室。 众人听了,一片哗然,冥婚之事,由来已久,也就是为死去的两人筹办婚事,或者是一个活人跟一个死人办婚事,可这活埋之事,却是从未听见,也是十分残忍。 “怎么?朱砂,亏你身为一派掌门,竟是眼见我破绽外露,居然直接停滞不前,如今更是仓皇躲避开去,这般作为,未免也太令人失望了……”田春礼阴鹭异常的望向朱砂,嘴角掀起一抹冷然道。 突然赵广东无赖的脸上皱了皱眉,然后说道:“这间房子有别的问题,在地下室有一股很强大的邪气存在,我们下去看看。”说完就带头往下走。 王铁军和陈最聊了几句,就被别人喊走,如他所言,他是主办方,事情多得很。 欧阳奕绝对不是个好惹的人物!自己真的要因为她得罪那个可能会给北岳带来灭顶之灾的人吗? 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自己很好,然后也没多说什么,蒙着头吃东西,我知道要调整好心情,晚上子时的时候我还要画符,心境不调整好的话最后会很容易失败,到时候还浪费时间,有了老赵的劝说我也确实好了很多。 当大火被扑灭的时候,戴安娜和周丽竹已经在大火中被烧成了焦尸。 同白杉不同,朱砂长这么大,还是首次下山,他这十三年来都居住泉英门内,一直没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好不容易逮到这次机会,岂能轻易放过。 直到进了包厢,我才忽然有种后悔的感觉,一眼望去,张优泽优雅的坐在那里,跟韩少一起喝酒,那模样,既谦谦君子,又带着一种威信。 “宇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明显的感觉到哪里不对。 菲戈虽然说是皇马的10号,但是他毕竟是新来的,不能和欧抢号码。 牡丹笑道:“先恭喜了。十九娘很好,和表哥正是良配。”输人不输阵,岑夫人也领着几个儿媳一起恭贺崔夫人,一时间屋里热闹成一片。 “哼,狗眼看人低!”郎乐乐听到各种谩骂声,她没有回嘴。还是保持了应有的风度,怕引起了骚乱,取消了比赛,那她岂不成了东林与南山两校比赛的罪人了么? 我能感受到云妙婷在我身后气得跳脚,原本与世无争的眼中流露出认真的神色。 日子过得很平静,虽然本猫的伙食不好,但我很有骨气,只要没有美食就是不开尊口。香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天都会按时将猫粮放在食盆里,到下一顿开饭的时间则把上次我一口没动的猫粮扔掉,换上新鲜的。 那人再次用力嗅了嗅鼻子,也怀疑是不是先前太过敏感了,喃喃了几句,便和同伴一同退出了这个套间,重新将大门关上,以示这间房已搜索完毕。 这一声,是柳若絮送给了他的一记耳光。夺宝奇谋眼睛瞪得溜圆,不可思议得瞪着柳若絮。 “哈维,你来给我传球!”到了下半场的时候,赵亚宁对着阿隆索开口了。 因摔皮点?真拿着因扎吉和皮耶罗的组合当成成语了吗?这种玩笑未免也太过分了吧?而且,怎么会还有黑白两sè卡片? 我向外走,感觉脚下有些浮,但还没到步履不稳的地步,但是心里好像很兴奋,总想笑。唉,大概是喝的有点高了,要是有内功能逼出酒来就好了。 3、送嫁 所以,这些山地摩托车,就是最好的代步工具了,现在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林真头顶玄黄塔疯狂运转,硬抗了一下之后,玄黄之气竟然被突破。 这事儿闹的,有点太让人无法接受了,再花钱,再败家,没见过这么败家的。 赵元惊讶的发现,这些狼的穿梭,并非是漫无目的,而是像在进行巡逻。因为它们在行走的过程中,脑袋在不停的东张西望,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奔过去一头狼,检查情况。 那是眼睛无法看见的冲击,慎二在那一瞬间领悟到刚才的冲击的本质——眼下这个封闭的异界是荒耶宗莲制造的主场,他能够对这个封闭的空间进行的干涉,比如通过特殊的手势对准目标施加压力。 赵世全和一票村民们不乐意了,在他们看来,刀疤脸等人分明是在诬陷赵元嘛。 陈伟雄对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是很满意的,听了陆连长的话,也想起来还没有介绍自己的两个孩子。 孙雨萌看了他一眼,没再往下说,因为那男人全身上下由而外都写着:我现在很不。 “老头,这些东西可不是给你的!”陈兆军可没照顾西罗诺夫地脸面,打了那么就的交道,他可是清楚这个老头的。 “唰”一道彩光从q17背后射出,掠过他的头顶冲向前方……一道长长的银白色虚影,向下扫荡出一道半圆的弧形,正敲击在那个q17外貌的青铜雕像上。 万镇恶暗暗腹诽,心里同样着急。只不过当着自己儿子和这么多人的面,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贪生怕死。 远远望去,这些竹竿俨然如出殡的幡杆,而那些白色条幅就与送殡的招魂幡无异,长乐坊口处就如缟素齐发,披麻戴孝的送殡队伍中途停歇了一般,看着好不晦气。 果然,空中极高的地方,一个黑色的点,刺穿了夜幕,在重力作用下加速向着这里坠来。 不过林木这样一跑,两头在半空中,打的难解难分的仙兽反而不打了。都是掉头来追林木了。 “神马!?入场费就要每人一两银子?你还不如去抢劫好了!”门口突有一人大声喊到。顿时引来旁边不少人的议论纷纷。 “肖遥,你答应我,哪怕有一天你离开了赵府,也不要再入帮会,终究会有危险的,答应我好不好?”如霜突然又对着肖遥说道,表情诚恳,眼睛被月光照的闪闪发光。 可是偏偏这个宫南风露出一副人畜无害,而且很友好的样子,让张若尘下不了手。 这是雷霆火焰组成的羽翼,根本就无可阻挡的。也无法阻挡,凡是被扫中的人,全部直接身殒,因为雷霆会直接毁掉他们的识海和元婴。 一进了花厅之后,却见着李承乾一人独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并未见到太子妃。 顾珩还是第一次看到沈清梨高兴成这样,心情莫名也跟着好起来。 这位纵横商海数十年的老爷子,膝下只有黄东城一个儿子和黄国杰一个孙子。 关雅却觉得这还挺好玩的,很少见到姜云琪这幅气急败坏的样子。 耿婧是他公司的员工,很符合他的审美,他想,她痛哭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飞机到京城已经是下午,周禹泽要去乔悦处理事情,沈清梨则去医院。 不是吃营养药的嘛,怎么突然出现了警察,然后父亲又被控制住了。 高速打靶,字面意思,坦克在全速行驶中,命中固定靶、移动靶数量越多越好。 想到下农场改造,那冰天雪地还要干活,哪有现在舒服,陆老太顿时起来了。 岑大牙,老子油门还没踩到底嘞,一半都他妈没到,你就追不上了? 结果皇太极早已在营地内设下埋伏,配个那一拨假扮明军的兵马,直接将祖大寿所部兵马包围起来,好在两部分鞑子配合不够默契,包围圈还没完成就提前露馅了。 吃饱喝足之后,葛羽朝着那个鼎炉的方向看了一眼,鼎炉之中仍旧不断的缓缓冒出红色的烟雾,一切都按照葛羽设想的那般进行着。 杨成见袭向自己面门的土锥越来越近,他只得用另一只手,来格挡萧途袭向自己的土锥。 江子山不自觉地夹紧双腿,有种这里好危险,我好想回家的冲动。 “你呀就是一个大饭桶!”苗英无奈的说道,说完她抿嘴一笑后挽着丈夫的手就上了另一俩吉普车。 杨成发现徐一凡的身上那种傲气,并非是故意装出来的,而是天生如此。 根深叶茂,枝桠根系弥漫到了世界各个地盘,又跟各地一些势力暗中勾结,关系错综复杂。 晏楚楚最清楚不过了,她哥睡觉一向很浅,很警觉,先前没来京都,带着她在那些城市里混时,更是睡觉极轻。 她勉强答应了,但是并不代表其他学生会答应,他们的家庭也不一定会答应。 这时,随着颜沐一针落下,薄君枭立刻敏锐地察觉到,那种印泥渗透在他体内的些微能量,似乎一下子冰消雪解。 4、阴生母(感谢 帥?哥?゛的盟主!) 周昌被周三吉背出了门。 他一条手臂垂下,手里被动攥着的幡子,就跟着一荡一荡,在阴风中猎猎作响。 众人都跟在他们爷孙俩后头。 这些人舍弃了不便携带的工具,一个个将柴刀接上长棍,粗笨厚重的柴刀就变成了极具杀伤力的朴刀。 他们提着武器观察周围,或许是为了壮胆,几个人嘴里总少不了闲言碎语。 低沉的交谈声,在黑暗里显得分外突兀。 周三吉也知道封不住这伙人的嘴,他晃了晃背上的周昌,压着声音说道:“幺孙儿,你机灵点,看好咱们的东西,说不定会遇到啥子紧急情况……” “好。”周昌应道。 对方虽未把话说尽,他却已明白老者的言外之意,是叫他提防孙延顺一伙人。 这伙人根本不能同舟共济,和他们呆在一条船上,迟早都会翻船。 周三吉已经有了跳船的心思。 黑暗里,爷孙彼此都沉默了一阵。 老者又道:“你现在动不了也没事,回去爷爷再给你想办法。” 周昌抿着嘴没回话,他的目光全集中在右手腕的那根红绳上——在他出了屋子以后,就有一缕缕黑气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全被那根红绳吸收去。 那根红绳越来越长,某个瞬间,陡地一下子扎进了沥青般粘稠的黑暗中。 而红绳吸收的那一缕缕黑气,就来自于四周耸立的一座座坟包。 黑气仍在不断汇聚。 每座坟包都贡献了至少一缕黑气,有些荒草丛中,虽然不见有耸起来的坟包,却有数道黑气从中冲出。 荒草野藤遮住了坑洼不平的地势沟壑。 一阵阵死老鼠味就从那些不知深浅的草丛中飘荡了出来。 那些草丛里,掩藏着不知是人还是兽类的尸骸。 周昌推测这些被红绳融合的黑气,只存在于死者身上。 它们与‘纸脸儿’交给周昌的那缕发丝一起‘激活’了红绳。 在黑暗中绷得笔直的红绳,吸饱了黑气之后,徐徐缩回周昌的手腕。 其他人嗅着空气里弥漫开的尸臭,一时都不再言语,也没人注意到周昌手腕上那根扯得极长的红线。他们其实也根本看不到这根红线。 手腕上的线绳色泽更红,周昌看着它往回缩了有二三丈长,于某一刻又陡地绷直—— 它像是攀扯上了甚么东西。 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周昌心头浮现,他明明不能摆动手臂,但顺着心头那个感觉,他只是动了动念头,腕子上的红绳就像是被拨动的琴弦一般颤抖了起来。 周昌跟着恍惚了刹那。 许多模糊的情景在他心底闪过。 他看到一座高大的坟山被石块圈了起来,坟山顶上草木葱茏。 密密匝匝的红线一端缠绕在那些草木枝杈上,一端延伸至坟山下,扎进了浓稠的黑暗里。 坟山脚下,摆满了各种香火供品。 供品已经腐烂,香火只剩残烛断香。 阴惨惨的雾气缭绕在坟山四周,雾气里,人影绰绰。 周昌识得这座坟山,这是在他老家颇为灵验的一位神灵,常被称作‘阴生老母’。 阴生老母在送子消灾方面颇为灵验,据爷爷所说,周昌的父母亲一直怀不上孩子,两夫妻回老家拜了阴生老母以后,才得以诞育下周昌,也因此周昌认了阴生老母作干娘。 那根红绳,也是从阴生老母这里请得。 但是,现实里的阴生老母香火鼎盛,前来祭拜的人日夜不绝,已经成了周昌老家的一大景点,周围更修筑起了庙宇,有专门的人员来管理阴生老母庙……可现在于周昌心底闪现的‘阴生老母’,却分外荒凉破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感。 披散在坟山上的红绳,色泽如血般浓郁。 它们死寂不动,却又好似在时刻不息地流动着,使血浆铺满坟山上下。 高耸坟山里,像是随时都会有甚么东西破土而出! “嘣!” 那种怪异感觉萦绕于周昌心底,他稍一动念,就看到坟山上的一根红绳不停颤抖着,回缩着,它一端深深扎进坟山内,另一端延伸入黑暗深处,像是坟山裸露在外的血管。 随着这根红绳飞快回缩,四周浓郁的黑暗变淡了一些。 黑雾里影影绰绰的事物,浮显出它们各自的轮廓—— 一个个巴掌长、半指高的‘匣子’,凌乱地摆在坟山四周的荒草丛中。 仔细看去,那一只只匣子,分明就是棺材的形状。 它们有的是木质,有的是石质,甚至还有玉质,以及黄澄澄的不知是金是铜质的小棺材! 这些小棺材,收殓不了哪怕一具婴儿的尸骨,但棺材前却竖立着一道道牌位。 牌位背对着周昌,正对着各具棺材,使得周昌看不到牌位上的字迹。 他只看到那根红线,此时亦缠在一副小棺材上,随着红线猛地回缩,那副棺材撞到了前头对应的牌位,牌位上的字迹,也得以被周昌看清:亡者周昌之灵位! 周昌?! 与我同名同姓? 还是—— 周昌内心波澜纷涌,他惊疑不定,看着那被红绳缠绕的木质小棺材,被不断拉拽着临近了阴生老母的坟山! 那副棺材不知在此间停放了多少岁月,木质已然腐朽。 随着红绳蛮力拉扯,小棺材在临近坟山之时,骤地散成几块木板! 一堆木板中,有个透明微白丝线缭绕成的影子若隐若现,那一根红绳直将那道影子从木板堆里拽出,周昌才看清那似乎是一件能将人从头包裹到脚、透明微白丝线交织成的‘衣裳’! 嗖! 红线扯着那件衣裳,陡地缩进了坟山内! 这一个刹那,白驹过隙。 周昌回过神来,手腕上的红绳与‘纸脸儿’的那缕黑发依旧缠绕着,似乎不曾有过变化。 但周昌的思维里,那件微白丝线织就的衣裳,仍在飘飘荡荡。 他的念头一感应到这件衣裳,衣裳的袖口处就散下来几个线头,连上了他的念头——他的心念将那几个线头从眉心牵引出来,密密匝匝地覆盖住他的面孔…… 黑暗里,众人都不曾留意到,僵尸一样的‘周常’,面部肌肉忽然跳了跳,露出个怪异的表情。 周昌念头中的那件‘衣裳’,很快被抽去了所有丝线。 他的念头里空空如也。 而周常的肉身穿上了一件众人看不见的微白透明丝线衣裳。 周昌微微地屈了屈手指。 他眼中一片笃定。 他能动了。 …… 乱坟岗中,众人跟在周昌两个后头走了一路,都不见有甚么异样情形。 他们胆子大了起来,围着孙延顺说话。 “师傅,你会不会是弄错了?这次突然变天,只是寻常变化,并不是那个李——咳咳!那个什么发现了咱们?” “是啊……现在这里就是天黑了点儿,冷了点儿,别的也不见什么变化。” “弄错了,呵呵,弄错了难道不是好事?用不着你们再提心吊胆的了。” 孙延顺辨别着乱葬岗子里的方位,一张老脸上表情放松。 再走个一二里路,就能走出这片乱葬岗子。 或许真是他自己弄错了,那个‘李夏梅’并没有盯上自己。 这次他带着几个新徒弟过来乱坟岗,确实是为了来找寻挖掘‘鬼宝藏’的,但这次他都还没来得及确定宝藏的方位,这片乱坟场里就刮起了黑毛风,天一下子变得黑漆漆的。 天色变化让他本能地联想到了看守鬼宝藏的‘老冯一家’,黑毛风更让他猜测这次是碰上了老冯的老婆‘李夏梅’。 但现在仔细回想,他还没有开挖,就出现了这种天象变化,八成是自己一时害怕,把情形弄错了。 李夏梅没有被他‘惊醒’的理由。 “哎,我现在憋着一泡尿,好想找个地方屙出来啊……” “还是小心些,小心就不会翻船,先憋着吧。” “那个老头是放屁都不叫咱们放,最好连喘气都不要的,你现在能喘气说话都算好了,还想屙尿?憋死你吧!” 后面人的言语声乱纷纷地传进前头两人的耳朵里。 周昌仍旧趴在周三吉的背上,他微微侧头,看到周三吉眼里的怒火几乎化成实质,要将其整张脸都点燃了。 老者那双殷红的墨眼,此时却有些褪色。 “我劝你们还是说话小声些! 不管怎么说,你们现在还是给钟家小姐,钟家女婿抬轿送亲的伙计,你们这样嘻嘻哈哈,满嘴屙尿放屁,说不得就会冲撞了人家的喜事!”周三吉压着嗓音,寒声说道。 那三个青年人闻声,倒也不用孙延顺吩咐,立刻都放轻了声音。 ‘钟馗大爷’的面子,他们还是得给的。 更何况,棺材里坐着的‘钟家小姐’,虽然一直安安静静,但它可不是个寻常人。 “这些人是劝不听的,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呦……”周三吉压着声音摇了摇头,他举目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在他那双墨眼里所见的世界,不知又是甚么光景? 周昌只见老者又慢慢低下了头,小声地道:“现在这情况,肯定是有啥子东西被咱们遇着了。 他们说是弄错了,没有啥子李什么梅,我看是不一定啰…… 幺孙儿,遇着危险了,莫想着别人。你自己的命才最重要!” “那个李什么梅……她是人是鬼?要是只有她和她豢养的几条狗,这里这些人都手持武器,都不能和她斗一回吗?”周昌问道。 他问出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已有了个隐约的答案。 而周三吉的回应,无疑肯定了他内心的那个答案。周三吉道:“李夏梅是‘想魔’。 ‘想魔’,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鬼,只看旁人怎么想怎么看了…… 你不用想能跟她斗——她随便能要你的命,你连碰都不一定能碰得到她,怎么和她打?大部分想魔都是这样……” 周昌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也不行?” 周三吉自嘲地笑了笑:“你爷爷我一个讨生活的老骗子,我算啥子东西?” “那这个想魔是哪里来的?” “从‘念想’里钻出来的……”周三吉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喃喃低语,“路边的石头,拉磨的老驴,遍地的活人死尸,天上的云彩……这年头甚么东西都可能生出‘念想’,很多东西的念想往一个事物上聚集,再加一个‘适逢其会’,一个想魔就诞生了……” 他顿了顿,又道:“老冯和他老婆李夏梅,早几百年前是一对正常的活人夫妻。但后来听说他们夫妻俩,都变成了想魔。 据说那时候李夏梅肚子里怀了他们家第四个孩子,但郎中有次给她诊脉的时候,发现她肚里的孩子已经死了,就想给她开药,把她肚里的孩子落了……她不愿意,接连又找了几个郎中,都断定她肚里的孩子是个死胎。 她从那之后,一连几个月没出过门。 也从那时候开始,人们谣传李夏梅得了另一个想魔‘鬼郎中’的偏方,开始食用活人的内脏,来复活自己肚里的死胎——有天夜里,李夏梅开了自家的门,真的开始到处抓人回家,尸体喂狗,自己食用人的内脏……” 5、李夏梅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谣言被重复千遍,竟然真能变成真事……”周昌眼神幽幽。 “是这样子的。”周三吉闻声,迟疑地笑了笑,道,“我幺孙儿怎么说话还文绉绉的?跟你从前可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你那个还没过门的婆娘……现在应该不是想魔。 它现在要是想魔,这出戏唱不下去——想魔一露面,肯定得有人死,就像李夏梅……一般时候,活人看不到它们有理智、讲道理的模样,就像人不会跟要被宰的猪讲话一样。” “想魔没有理智?”周昌皱眉问道。 周三吉摇摇头,道:“据说它们杀人,就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理智。 但它们有理智的时候,又和正常的事物没任何区别,不会叫你看出来它们是想魔。” “也就是说,那个‘纸脸’只是现在不是想魔,但不能彻底排除它是想魔的可能性……”周昌明白了周三吉的意思,他还想向周三吉询问更多与李夏梅、与想魔相关的事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他趴在周三吉的背上,跟随周三吉转回身去,就看到孙延顺和其两个徒弟丢下棺材,慌张地散开来,只留下较瘦削的那个徒弟站在原地。 那徒弟手里拽着一道长长的条索,仰着头,张大了嘴往头顶的大树树冠上看去,他嘴里大叫着,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眼,如筛糠般颤抖着的身体,显露出他的惊惧! 长长的条索,在黑暗里只能看到微微的暗红色。 有些粘稠的液体顺着条索涂满瘦青年的手掌。 周三吉将腰上的马灯解下来,往前一杵,周昌便看到那条索上粘连着黄白的脂肪,一路延伸到了瘦青年头顶的树冠上。 树冠上挂着一个荡悠悠的‘人’! 那根条索——那条肠子就是从那个人的腹腔中滑落下来的! 此时还有暗红的鲜血,不断从挂在树冠上的那具尸体腔子里‘啪嗒’、‘啪嗒’地滴落,滴了瘦子满头满脸,将其一张脸也染得血红! “啊!啊——” “他肚子里只剩肠子了!” “有东西掏走了他的内脏!” 众人乍见树顶上的尸体,都惊恐大叫了起来! 那瘦子还兀自抓着滑腻腻的肠子,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身体打着摆子,手里的肠子跟着哆嗦,引得树顶上的那具男尸也不停摇荡着。 树枝乱颤,染血的叶片纷纷坠下。 周昌看着那具腔子里空空荡荡的男尸,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它的脸,周昌看不清尸体的五官。 他瞳孔震动着,猛地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周三吉——周三吉的身躯微微抖动着,内心远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 “爷爷。”周昌控制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舒缓,轻轻地呼唤着周三吉。 然而周三吉即便听到他的声音,却仍在发愣,没有任何回应。 “爷爷。”周昌加重了语气,微微晃了晃手里的幡子,“我们就这样干站着吗?” “嘶——” 此时,周三吉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终于回过了神! 老者面上还残留着些许空茫之色,但他总算不是呆站着了——周昌刻意压低的声音,徐徐递进他的耳朵眼里,让他的眼睛跟着寻摸到目标:“爷爷,那个瘦子腰上别了一把刀…… 拿那把刀,割掉他手上的肠子。 把马灯放下吧…… 看不见,就能少些害怕。” 周三吉嘴里咕哝似的答应着周昌的话,依言将马灯重新别在了腰上,继而迈步朝瘦子奔了过去。 众人不曾留意到周昌与周三吉说了些甚么,只见到老端公点着头,忽然收回马灯,大步走到瘦子跟前,一下拔出了瘦子腰间的匕首,猛力划了几下,割断了那一截肠子! 灯暗下去。 树冠里的情景在众人眼里变得黑乎乎一片。 肠子仍在半空中摇荡,但终究不再被瘦子拽在手心里。 众人仍在发愣,只隐约听到一个青年低沉的声音:“爷爷,给他醒醒脑……” “怎么醒?”老者的声音里全是没回过劲儿来的茫然。 “打他几耳光。” “对!” 周三吉猛地拔高了声调,一手托着周昌的身体,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啪’地一巴掌打在瘦子脸上,他嘴里犹在骂骂咧咧:“日丨你鬼丨妈! 死人你们这些狗丨日的见得少了?!在这儿装模作样! 铲你两耳屎,叫你龟儿子醒醒神!” 瘦子被周三吉来回两巴掌打得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但至于此时,他喉咙里那些含混的音节,终于连成了断续的言语:“天哎——天老爷哎——我、我都不知道怎么了,脚绊了一下,顺手抓住旁边的树藤——我还以为,我以为是树藤嘞—— 哎! 哎——我喘不过气儿” “喘不过气躺你家先人板板里头去嘛。 那儿凉快,你好顺气儿!”周三吉又将瘦子一通乱骂。 这样直接的咒骂声,反而唤醒了黑暗里些许的活气。 众人哆哆嗦嗦地聚集在了周三吉爷孙身边。 “来个人,把他搀起走!”周三吉向众人喝道。 但几个人看着瘦子满手满脸的血,却都不敢碰他。 周昌见状,开口言语,语气深沉:“现在是你们给钟馗大爷送亲,你们在这儿磨磨蹭蹭,是想耽误钟馗大爷家里的喜事?真觉得钟馗大爷心善,甚么时候都肯出手?!” 他话音落地,两个青年慌忙去抬新娘子的‘喜轿’。 剩孙延顺一人,他无奈地叹口气,只得伸手去扶坐倒在地的瘦弟子。 那瘦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股尿骚味就从他身上飘散了出来。 他屁股后头的衣衫,被尿水浸湿了大片,此时还有尿液顺着他的裤脚,不停往下淌落。 “我、我憋了一路了,这下没忍住……”瘦子期期艾艾地说道。 众人看着他,俱不作声。 气氛是铁一般的沉凝。 周三吉先前对众人千叮咛万嘱咐,令他们不要在路上解手,甚至连放屁都得憋住,可这瘦子被树上的尸体一通吓,终于还是当场被吓尿了。 …… 一行人重新出发。 因为先前的事情,一伙人没有了交谈的心情,埋头跟着周三吉爷孙赶路,气氛显得分外沉默。 就这样没走出多远,众人沿着一条长缓坡走出了野树林。 缓坡下,一座篱笆院在雾气里隐现轮廓。 雾气中影影绰绰,似乎还有其他的屋舍在道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 周昌被周三吉背着,从那座篱笆院前经过。 他感觉一路上都能将他轻松背起来的周三吉,此时身体微微颤抖着,反而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 这个瘦弱的老者,借了钟馗的势,才能背着他走这么远的路。 今下周三吉忽然体力不支,令周昌心中生出了不妙的联想。 他还没有开口去问,周三吉压着声音,主动向他说道:“幺孙儿,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那龟儿子被吓得乱屙尿,怕是叫钟大爷觉得脏,它估计要走了……” 周昌闻声,目光陡地投向周三吉的那双‘墨眼’,沾染在毛笔勾出的一双眼睛上的红光,此时变得混沌模糊,黑墨的底色逐渐暴露了出来。 红光正在消褪。 他再看向自己手里的白幡,白幡上的花脸谱也成了一团模糊的色彩,并且逐渐从幡子上脱色。 “得准备好跑啊……”周三吉暗暗地提醒着他。 “好。”周昌将手里的幡杆攥得更紧。 而身后那一伙人也不是傻子,他们簇拥在爷孙俩周围,根本不给二人脱离他们视线的机会。 幡子上的花脸愈发模糊。 周昌感觉身下的老者,每走一步都在打战。 他紧抿着嘴,透明的丝线覆护通身上下。周昌以自身的意识操纵着那些丝线,可以如操纵提线木偶一般,操纵自己的这具身体——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意识,能支撑自己操纵这具肉身多长时间? “这院子……怎么还在?!” 这时候,孙延顺微带惊悚的声音,忽在一片死寂中响起。 雾气里的众人闻声俱停下了脚步。 周昌顺着孙延顺的目光,看向土路的左侧。 彼处建着一座以树枝编织成墙、茅草高搭出门楼的篱笆院。 篱笆院里,有三五间草房子。 几间草屋的木门有些敞开着,有些则紧闭着。 满是泥泞的院角落,长着一棵大枣树,这个季节的枣树只剩嶙峋枝杈,根本不见一片树叶。 枣树下,放着一口缸。 缸边摆了两个大木盆。 一口木盆中盛满了水,蒸汽从水中浮漾而出,在空气中蒸腾; 一口木盆里,则堆叠着一块块被分割得整整齐齐、极有条理的肉块。 这院子里的情景,看上去就像是院主人不久前还在院子里屠宰牲畜,分割肉块,而后突然不知遇到了甚么事情,匆匆离开了院子。 院门都没关。 周昌看着那枣树树杈上挂着的心肺、肚肾——独不见一副肠子,他瞳孔猛烈地震颤着,某个答案在心底已然呼之欲出—— 此时,那个瘦子忽然大叫了起来:“头!头!头! 那个没心肝的死人——他的头!” 伴随着瘦子的大叫声,周昌目光一转,果然在那一堆肉块中,看到了先前那具挂在树上的尸体被劈成两半的头颅—— 一股寒意从他尾椎骨升起,贯穿了脊椎,直要掀开天灵盖! “呜——” “嘶——嗷——嘶——” “汪汪汪!” 激烈的犬吠声在瘦子高声大叫之时,陡在那处院子里响起! 可周昌目中所见的篱笆院落里,根本看不到一条狗的影迹! 只是随着犬吠声乍然而起,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骤地出现在了人群里——及腰的乱发完全遮盖住了她的面容,她穿着一件绣着寿字纹的黑缎面袄子,小腹隆起。 她正站在瘦子的身后,陡一扬手—— 一柄尖刀从瘦子后颈穿过,从他的喉结处探出了刀尖! 血线顺着刀尖朝前喷溅! 那柄冷森森的刀子沿着瘦子的脖颈,一路往下划——将他的腔子从前到后整齐切开,淋漓鲜血混合着种种体液,染污了瘦子身上那件破棉袄! “嘎嘎嘎嘎嘎!” 夜枭似的笑声从‘李夏梅’口中传出。 它抽出刀,仰头大笑着。 阴风吹乱了它满脸的长发,微微显露出它的嘴巴——一副紫黑的嘴唇里,已经长满了食肉动物的尖牙! 扑通! 满身鲜血的瘦子扑倒在地。 李夏梅的身影在雾气里摇晃着,倏忽消失。 下一刻,它从那副薄皮棺材旁迈步走过——呆站在棺材前头的‘抬轿人’,眼耳口鼻之中忽然淌出一股股黑血,他大张着嘴,发出‘赫赫’地声音。 笔直的血痕从他脖颈处一路往下延伸! 李夏梅带来的浓烈恐惧化作无形的刀刃,竟真实的剖开了他的胸膛! “啊啊啊啊啊啊——我和你拼了!” 棺材后头的另一个抬轿人狂叫起来,手持简易朴刀,一刀迎面劈向了李夏梅! 李夏梅避也不避! 简易朴刀顺着她的头顶立劈而下,却只是劈中了无形的空气、流淌的风——李夏梅毫发无损,伸出鸡爪似的青黑手掌,掏出了这个抬棺人的肚肠! ‘她’从棺材旁走过,身形飘忽无影。 棺材里安坐的新娘,不曾被李夏梅多看一眼。 新娘面上贴着的‘纸脸儿’眼波流转,它轻轻吐了一口气,被掏空了腔子、倒地不起的两个轿夫,忽然间竖起身形。 它们瘪下去的腔子,被那一口气充盈着,苍白的皮肤反映出纸张的光泽。 ‘轿夫’重新抬起棺材,在黑雾中荡悠悠地前行。 周昌两人及至孙延顺,在李夏梅出现的时候,便已经跑得没了影。 6、鬼秘宝 “汪汪汪!” “嗷呜嗷呜……” “嘶——呜——” 凶恶阴森的犬吠声仍然环绕在周昌的耳边,只是随着周三吉背着他逃跑开,萦绕在耳畔的犬吠声,也跟着变得稍微远了一些。 他们已经远离了李夏梅。 但当周三吉背着他再一次地与那座篱笆院偶遇之时,周三吉好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下子扑倒在地,连其背上的周昌都被甩了出去,靠着一截子树桩歪坐着。 篱笆院后方的一层夯土墙正对着在场的几个人。 周昌他们从篱笆院正前门的方向,绕到了屋后头。 可问题是这一路周昌都仔细观察过,他们明明走的是直线,应该距李夏梅的‘家’越来越远才是,如今反而绕到篱笆院的后头——这种情况本身就不正常。 “呼——呼——” 周三吉喘着粗气,脸庞红得发紫。 倒在不远处的马灯火光忽闪着,将他与孙延顺的神情映照得愈发惊惶不安。 “我跑不动、跑不动了!”周三吉连连摇头,可他一抬眼,看到对面斜靠着树桩的周昌,眼底便有了挣扎之色,他以手撑地,还是爬起了身,朝周昌走去。 孙延顺满面骇恐,他不安地环顾着周围。 此时见周三吉走向周昌,这个山羊胡猛地将目光定在爷孙俩身上,一张脸因为过度惊恐,竟显得分外扭曲狰狞:“想想办法,老端公! 这么跑不是办法! 只要咱们还活着,还会动会跑,李夏梅就能闻到咱们身上的活人味,就能听到咱们走动的动静——哪怕是咱们的呼吸声,它也听得一清二楚! 它轻易就能找到咱们,咱们跑不过它! 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周昌看他一边说话,一边握紧了那把刀刃被磨得银亮的朴刀,朝自己这边迎来,于是向周三吉使了个眼色,提醒他小心身后。 周三吉看懂了周昌的眼神,跟着猛地回身—— 他身上褡裢袋里的法器短剑,已随之被他抄在手中,正对着迎面本来的孙延顺! “你拿着刀想干啥子?!”周三吉大瞪着双眼,他脸上涂刷的颜料,随着面部肌肉抖动起来,显得阴沉可怖,“要不是你们不听我的,一路上吵闹喧哗,屙尿放屁,污了神灵,我们现在早都各回各家了! 现在我都没有找你算账,你还拿刀对着我? 你想干啥子?!” 孙延顺被周三吉凶狠地瞪着,面上才浮漾起的一丝凶性,登时弱了三分。 他垂下刀尖,与周三吉赔着笑脸:“我、我不想干啥啊……这刀是我一直拿手上的,我没想拿它干啥子,只是想问问你老端公,你还有没有啥子办法? 咱们现在就凭两条腿想逃出去,怕是不可能啊……” “你把刀丢了!”周三吉瞪着孙延顺道。 孙延顺神色迟疑:“我拿把刀防身也没得啥吧……” 周三吉更加重了语气:“把刀丢了!你这样子的人,看到李夏梅来了,都不提醒就自己先跑了,眼睁睁等着自己的徒弟被杀,谁知道你会不会坑害我们?! 把刀丢了!” 孙延顺被周三吉这几句话臊得神色阴沉,他绷着脸,与周三吉对视了片刻,忽又咧嘴一笑,作势将手里的朴刀往不远处一抛—— 周三吉眼看着他丢下手中兵刃,神情稍微放松。 却在这时,孙延顺突然矮下身子,就地打了几个滚,一下子与周三吉换了位置! 他滚到了周三吉身后去,一手揽住歪靠着树桩的周昌脖颈,一手抄起地上的朴刀,以刀刃抵住了周昌的脖颈! 周昌看着寒光闪闪的朴刀,眼神幽暗莫测。 周三吉勃然大怒,但他看着孙延顺以刀抵住孙儿的脖颈,顿又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犬吠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 李夏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出现。 孙延顺咧嘴冷笑着,盯着周三吉,凶狠地道:“你先前都已经请了一次钟馗,现在还能不能试试再请个别的神过来,帮咱们过了这一关?” 周三吉闻声冷森森地看了对方一眼,冷笑道:“你是想叫我死?! 一事不劳二神! 我现在去请别的神,且不说能不能请到,就算请来了——那神看到我身上留着钟馗大爷的香火气儿,一定会先把我杀了!” “但你死了,神拿了你的命也会办事! 你虽然死了,但周常能活! 我会帮你把周常从这儿背出去,只要你把神请到,我一定帮你把周常好好地带出去——我用我的命发誓!”孙延顺猛地并起三指,作指天赌咒发誓之状,“相反的,你要是不肯请神,那就先看着你的孙儿去死! 反正大家都逃不脱,临死前我也得拉个垫背的! 你这么大年纪,也活不了太久了——就不能多替阿常考虑考虑,叫他多活点时间吗?! 你不要想拖时间,我数三个数,每数一个数,我就在阿常身上割一刀,给他放点血,三个数后,你连考虑都不用考虑了,反正阿常那时候肯定已经死了!” 周三吉身躯摇颤,脸色挣扎,他藏在袖口里的拳头攥紧又放松,在孙延顺言语逼迫,耳畔犬吠声高压之下,他忽然大骂了一声:“我日你丨仙人板板!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们这些刨坟的贼,我这会儿早都背着阿常回到家了! 那‘老冯一家’是看守鬼秘宝的,你们这些盗墓贼一定是过来挖了李夏梅看守的鬼秘宝,这才把它惊醒!这才惹来这一场祸害! 日丨你妈丨嘞鬼! 现在你们惹了祸,平不了事,就来威胁老子,就想老子用命把你送出去?!” 在周三吉咆哮喝骂声中,孙延顺反而分外平静。 他冷笑着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吗?我和我的徒弟带来的铲子、铁钎这些工具上,没有带一点儿新土! 我都还没有分金定穴,天一下子就黑了,我洛阳铲都没下——乱葬岗子上就刮起了黑风! 我们确实是来刨坟盗宝贝的,但还没有疯到去偷老冯一家看守的鬼秘宝! 在这片乱葬岗子里,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挖出了东西——你把阿常挖出来了,阿常,我早就说他和从前看着不一样了,像是脱胎换骨了! 他——说不定就是老冯一家看守的鬼秘宝!” “你放你丨妈丨嘞屁!”周三吉又怒骂了孙延顺一句。 然而,他迎着孙延顺那双阴森的眼睛,那些咒骂却梗在了喉间,再说不出半句。 他想起自己把阿常从乱坟岗启出来时的情景…… 一铲子下去,天开始发黑…… 刨出阿常的棺材时,四野刮起黑风…… 阿常也确实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反驳孙延顺的话。 “你怎么不继续说了?被我说中了吧!”孙延顺冷笑着,抵着周昌脖颈的朴刀微微颤抖,“他就是老冯一家看守的宝贝,你也说过,你们阿常是遭鬼盯上了,说不定盯上他的鬼,就是专门在引你把阿常埋在这,让他死去,变成一具‘鬼宝’! 现在他还能活过来,真不容易! 活过来这么不容易,你不会想让他再被李夏梅带去关到棺材里吧? ——你到底请不请神? 你请不请神!” 周三吉在孙延顺威逼之下,仅剩的坚持已经摇摇欲坠,他喉结滚动着,已经有了点头答应孙延顺的打算。 这个幺孙儿,和他的阿常已经不一样了。 但对方至少还顶着阿常的肉身,还认他这个爷爷。 那他愿意舍下自己一条老命,救一救孙儿! “我……”周三吉张开口,才说了一个字。 孙延顺眼看周三吉就要点头答应,他心脏怦怦直跳的时候,忽然觉得手里的朴刀不再抖动了,一股巨力从刀身之上传来——那被他挟持着、一直以来都宛若瘫痪般不能动的‘阿常’,此时惨白着脸,伸出一只手,以虎口死死咬住了抵在其脖颈上的朴刀。 丛丛透明微白丝线缠绕在周昌抓住朴刀刀刃的手掌上,丝线虽然柔弱,却非是颈间的铁刀能够割破! 他一手攥住刀刃,骤地用力一抽——在他身后挟持着他、抓着刀柄的孙延顺,直接被拽到了周昌面前! 其还伸手欲夺周昌手里的刀子,反被周昌翻手一刀砍在手臂上! 孙延顺手臂上顿时鲜血直流! 周昌那张惨白的脸俯视着地上的孙延顺,他提刀踩住了孙延顺的胸膛。 朴刀被磨得银亮的刀刃,抵着孙延顺的颈侧。 “爷爷,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我们两个人都不用死的办法。 不过得这个老头做点牺牲——他这么大年纪,也活不了好久了,应该牺牲牺牲自己,给年轻人一点活路……”周昌如是道。 周三吉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周昌,第一关注点却并不是周昌所说的办法。他满眼惊喜,眼角的皱纹都拥挤了起来:“你、你能动了?!” “是。” 周昌点点头,抵在孙延顺颈侧的刀子,没有一丝松懈。 他将念头里那件透明微白的衣裳穿在身上以后,便有了以意识操纵这具身体的能力。 此前他一直隐而不发,哪怕眼看周三吉背着他愈来愈辛苦,仍旧漠然冷待,为的就是卒然出手。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能动,只是一个任凭宰割的对象时,他突然动手,就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尤其是——组成这件透明衣裳的每一根丝线都牵动着周昌的念头,他的精神因此消耗颇巨,片刻之间,就令他有种不能久持的感觉。 他要是提早运用这种手段,这会儿或许已经耗尽精神,浑浑噩噩,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了。 是以这种手段,于他现在而言,只能作为杀招使用。 7、小娃娃,肚子疼 很多穿越者,都是得意洋洋,以为自己是主角,可以尽情的装逼打脸,其实只是一个平行世界角色而已。 以为自己稀罕,要不是他为了面子,非要用私人飞船送她,对她来说,坐客船回来更方便。 而且杜玉娘心里清楚,赵老板若是把铺子卖给别人,还能多得二十两左右,这个价钱,已经很公道了。 刚刚穿越到蓝星之时,欧阳还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悟,看到的只有繁华,看到的只有大唐帝国的军备强大,可是随着接触的时间越长,欧阳就越能感受到大唐帝国的贫富之间,巨大的两极分化。 白智一皱眉头,低头看了潘兰特一眼,虽然自己现在有两个心脏,一个原装货,一个植入心脏,可是,这并不是说白智并不介意有人拿枪指着自己的心脏。 最后,感谢大家一路走来的支持,您各位的每一次点击、每一张推荐票、每一次打赏,作者君都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狂暴的力道轰击而出,轰杀在天帝伏羲元神上,一股泯灭的气息涌动着,伏羲元神陨灭。 没有丝毫的废话,角斗的开始的话音刚刚落下,白智就已经像一只犀牛一样冲撞了出去。 随着日军第5师团的继续猛攻,继续炮轰,号称铜墙铁壁的鬼门关,眼下也是摇摇欲坠,大片大片的砖石如豆腐一般被炸落。 5年前,那时候的大唐帝国,正全力同帝国南方的大晋国开战,欲要一口气鲸吞幅员辽阔的大晋国,在2个月不到的时间内,打下了大晋国半数以上的国土。 父汗被掳的事,还有塔里木逼宫的事?甚至,史家的人和太后和塔里木勾结的事? 既然他已经选择了守护在仲夜雪的身旁,为什么还要苦苦纠缠自己,难道,他以为还可以回到过去? 许是回到了自己家里,心情都要轻松几分,陆明萱虽仍满腹心事,却倒下床就睡着了,一觉好眠,待醒来后只觉通体舒畅,精神焕发。 欧昊天的一番话,更是如一根刺一般,刺在他的心口,隐隐的难受。 罗强看了看照片,突然更有干劲了,要是去救两个大老爷们,罗强还没这么积极,不过既然是去英雄救美,罗强感觉自己再适合不过了。 沈曼妮看着欧阳洛满身的香槟,白色的西装顿时变了模样,她便掏出手袋里的纸巾,擦拭着欧阳洛的西装。 现在,他连叹息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微微抬头望了望天空,眼前是一片血红,好像天空也着了火似的。那空中硕大的太阳就身在这火海之中,熠熠生辉,仿佛在嘲笑地面上的芸芸众生一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她既没想过要嫁敖汉,自然的,也没想过要去那个处处草原,处处家的地方。她的家,只有这里,大夏,只有炎凌宇所在的,任何一个地方。 身体虚弱归虚弱,林天知道并没有生命之虞,否则,他断然不会来找董老爷子。 当然,今天毕竟不是家庭聚会,还有还多政商名流前来,所有在一些礼仪标准方面要降低了一些,总不能指望外国的富豪学会你们国家的贵族礼仪吧。 一瞬间,笼罩着这片细叶树林的骤雨消失不见,仿佛在上一秒逆流消失。 除了准备看吴继先的精纯表现外,最大的梦想,就是是否有巴结木家大少爷的机会。 黑暗的世界当中,有厉鬼,有幽魂,有数之不尽的充满怨恨之灵。他们天生就在这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这便是鬼界的写照,又或者说地狱更加的贴切。 如果刚才他们真的来找麻烦了,或许现在躺着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作为徽章的原本主人,居然会如此不把代表炼器师身份的徽章放在心上。 同时,达到极致的查克拉能量爆发而出,秦逸的双手也随之挥动。 咒语的效力还在持续,他无法开口,亦无法闭目,只能盯着湿透的草地静等时间流逝。 其实艾丽西亚很早就在现场了,她这个学生会长经常无故旷工,把事情扔给藤田理奈这个可怜的副手去做。 早在利奥首次前往泰涩拉丝地下酒馆进行贷款,于神殿交易所展示非隶属三大帝国的魔法之时,泰拉丝神殿便开始收集有关他的情报:难民,瑟薇塔帝国人,只有这些。 当然,龙飞云三人也不能轻易就推断高老板是敌非友,不过龙飞云三人都是久历江湖风雨之人,在敌我不明的情形,怎会不生出几分警惕之心,这实在是人知常情! 扶桑武士话一说完,龙飞云众人感到一阵深深的恶意自心底传来,被人抢了财物不说,还要在岛上被人奴役,世上还有比这更被惨的事么? 这就不好玩了!而且,天明也没有心思陪他们这样打!于是,天明战略性往后撤了一步,孟婆与死神老大则跨步追击,这时,天明又突然间从他们身前消失了,直接扑了一个空。下一刻,天明出现了判官面前。 也只有冷遗恨这样的人,才会练出这样的刀法,也只有冷遗恨这样的刀,才能发挥出冷遗恨这样的刀法! “难道我们就这么耗下去!把粮食耗光为止!”关羽看着子义和马超不急不慢的在一起谈论兵法,气的一拍桌子。 看她这样,姜铭自然不会不管,正要过去背她,扶着栏杆的慕容兰心忽然晃了一下,他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扶。 司徒浩宇脸色一僵,他倒是想要强迫来着,但是他承受不起那个后果!他才刚露出想要的意愿,她就把自己藏起来了,他要真做了,他是不是直接找不到人了!? 牛三斤错了,他以为自己的肘锤足以令唐牛松手,可他忘了唐牛是出了名的拼命,后颈处一阵湿热,那是唐牛喷出的鲜血! “你是瑶瑶的同事,是么?”御傲天邪笑的看向了已经呆住的夏任梁。 爪子不停的穿刺着,旋转着,划动着,却还是无法穿透那结界一丝一毫。黏液也是在半空中越积越多,然后沿着那看不见的结界滑落到地面上,像是喷泉一样,无比的怪异。 8、聻尸 李夏梅惨白的肚皮像是被吹胀到了极致的气球,又如绷紧的鼓面,将每一道皮肤纹理都撑展开! 此时,那层被撑得极薄的肚皮上,陡地凸起一张人脸。 它发出猛烈尖锐的啸叫声,骤地破开了那层薄薄的肚皮! 海草般的长发密密麻麻地涌出李夏梅破开的肚皮,长发遮掩下,一张满嘴獠牙的瓜子脸若隐若现,它灰白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周昌! 李夏梅! 积蓄在周昌内心的诡谲荒诞感在此瞬到达了顶峰,无以言喻! 那破开李夏梅肚皮的,正是李夏梅自己! 李夏梅生出了李夏梅! 传闻之中,收养了三个女儿的李夏梅,冀望于能为丈夫‘老冯’生下一个男孩,延续冯家的香火,但这正在她肚子里孕育的胎儿,却早已死去,她不愿接受现实,从‘鬼郎中’处得了一个方子,开始以活人内脏作药引,每日服食,希求腹内胎儿起死回生。 可如今这被李夏梅以不知多少活人内脏养育的腹内胎儿,竟是李夏梅自己! 李夏梅的头颅蠕动着,徐徐探出肚皮上的裂口。 它的肩膀也跟着渐渐从中探出。 明明它此时的动作极其缓慢,但周昌心中翻腾的危险感,却如同狂烈的潮水,翻覆了上来! 李夏梅张开遍布獠牙的大嘴,发出夜枭似的笑声! “呀——哈哈哈哈!” 它的身躯从肚皮内‘新生’出来的速度更快! 周昌的心神颤栗了起来,种种想法如嘈杂的人声,几乎淹没他的神智! 被他专门引导着,缠绕在双腿上的透明丝线,此时也好似被染污了,成片成片变得斑斓污秽,继而化作一缕缕香灰,从他身上扑簌簌抖落! “为什么会这样?” “现实里的刀剑,杀不死念想里的魔,可我分明是以念想里的丝线,割断了李夏梅的脖颈!” “它应该死了!” “却又活着!” “这方法不对! 还有没有办法,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种种念头翻腾上周昌的思维,那好似被铁钎凿击的痛楚,跟着加重! 他眼中的世界摇颤得更加剧烈,黑林子里的李夏梅变成了一排一排、一列一列的重影,充塞了他的整个视野! 到了此时,好似置身于一个人声喧闹的广场上的周昌,忽然独自安静了下来。 他挑拣着那些杂乱无序的念头,将它们拼接,重组,形成一个完整的链条。 周三吉先前说过的某些话,又被周昌重新审视了起来:“你晓不晓得?只要我们还会喘气儿,还能动,那个李夏梅,它就能闻着味,听着声撵过来……” “是这样吗?”周昌仰起脸,看着那从旧身躯肚皮里长出双臂的李夏梅。 他身上如香灰般消散的微白透明丝线,这瞬间就止住了被继续染污的趋势,只是透明丝线的规模相比以前更缩小了太多,根根丝线被周昌收拢回来,仅只能覆盖他的两条手臂了。 他站在原地,寂静不动。 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也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站在周昌身旁。 她脸上贴着一张黄纸,黄纸上并不见有那张妩媚多情的人脸儿。 她身后竖着一座薄皮棺,棺材两旁,立着两个没了五脏六腑,皮肤衣裳皆似纸做的‘人’。 风一吹,纸人哗哗作响。 黄纸遮盖下,白秀娥满面泪水,眼睫毛微微抖颤。 “夫人——” 周昌骤地转回头,看着眼前清秀柔弱的新娘,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不知对方的名字,只能以他们在先前那出戏里约定的身份来呼唤对方。 “夫人!扶我一把!” “帮我一把!” 他低声唤着,忽然伸手,捏住了遮盖着白秀娥面部的那张黄纸,他并未怎么用力,那张黄纸就从白秀娥脸上脱落了下去。 黄纸下的白秀娥猝然睁开双眼,就看到了手里捏着一团黄纸、脸色煞白的周昌! 纸脸儿被从自己额前扯落的这个瞬间,她觉得天都亮了一瞬! 白秀娥紧抿着嘴,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气,真的伸手搀扶住了身形摇晃的周昌——这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几乎是把整具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冰冷气息随着这具身体,侵染向白秀娥,冻得她微微发抖。 她仰起苍白的面孔,看到周昌的侧脸:“我、我怎么帮、帮你?” “扶我到它跟前去。” 周昌抬起右手臂,指着那将双手都探出肚皮的李夏梅。 白秀娥转脸看到从无头尸身肚皮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恐怖身影,她姣好的面容都因恐惧而扭曲起来:“……好。” 周昌闻声,歪头看了白秀娥一眼。 白秀娥大力搀着他,她的身躯成了周昌的拐杖。 她注意到周昌的目光,哆嗦地更加厉害:“你、你、你……我、我、我会——会死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反而继续搀扶着周昌,走向那半边身子都探出肚皮的李夏梅。 “即便是死,至少我们仨一起死,好歹能互相做个伴儿。”周昌笑着说话,他目光游移,看着周三吉眼耳口鼻间涌出的气息渐渐变得稀薄。 周昌看着他背脊微微起伏,知道他当下并没有死。 “那、那……也好……”白秀娥嘴里吐出几个字,她忽然平静了许多,身体都不再哆嗦。 她掺着周昌走到了李夏梅近前—— 那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破裂肚皮的李夏梅,猛地挥起了手中的尖刀! 唰! 周昌推开了白秀娥,没有外力支撑身体的他,一下子跪倒在了李夏梅的无头身前,正对着李夏梅那颗新生的头颅! 他猛一张臂,十指上缠满透明丝线,紧紧攥住了斩过来的尖刀! 咔! 他的手指好似铁钳一般,咬死了压下来的尖刀! 那柄尖刀上附加的恐怖力量,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没有量化的意义,它足以将周昌一瞬间切成两半! 但周昌拼着脑仁被凿开的痛楚,拼命调度着每一根透明丝线,一根根看似柔弱的丝线,反而缠住了那柄尖刀——丛丛线头像是被钢针引领着,从尖刀上迸出,牵拉着李夏梅那条手臂,一下子反折了回去! 尖刀的刀尖扎进了李夏梅的额头! 它满头乱发炸开,更疯狂地啸叫着,从肚皮里探出身形的速度更快! 明明那柄尖刀已将它的眉心洞穿! “没人能不发出任何动静,暂时停止呼吸,却还是有心跳,也没人能完全遮盖住自己身上的气味——这些味道在如何遮掩,在狗鼻子里都像黑天里的火炬一样! 人不能和狗比! 既然做不到不发出声音,不散播气味,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只要你闻不到活人的气味,听不到活人的声音——” 周昌凝望着面前那张狰狞恐怖的瓜子脸,他双手捧着李夏梅的面庞,好似捧起情人的笑靥—— 密密匝匝的微白透明丝线从那柄尖刀上脱落,纷纷扬扬深扎进了李夏梅的眼耳口鼻之中,将它的眼耳口鼻缝住,将它的双手都缝在了脸上! 丝线缝了一圈又一圈,每一个针脚都极其密实有力! 躁动的李夏梅骤地安静下去。 最后一根丝线围着李夏梅的嘴唇缝了一周。 双手捂着脸,头上插着尖刀,下身还连着自己旧身躯肚皮的李夏梅,忽然蒸腾作一股股虚幻斑斓的气息,漫入林间,消散无踪。 黑天渐明,阴风止歇。 周昌筋疲力尽昏倒在地。 白秀娥站在周昌身后,白皙清秀的小脸上,惊惧仍未消散。 这时候,她的右边脸颊像水面一样荡漾起了涟漪,另一张妩媚多情的脸孔从涟漪中生出,逐渐覆盖住了她的右半张脸。 美人脸儿笑吟吟地看着倒地的周昌,若有所思。 不远处的周三吉陡地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 黑漆漆的雾气里,一座篱笆院若隐若现。 小院由茅草搭起的门楼下,贴着‘福’字的黑漆院门敞开着,院子里的三五间屋子,以夯土作墙,蓬草为顶,甚是简陋。 李夏梅走进了院子里,推门进了堂屋。 它此前被透明丝线缝在脸上的双手,如今垂在身旁,插进额头的那柄尖刀,更不见了影踪。 正屋里,光线昏暗。 黑黄的屋墙上,模模糊糊的似是挂着几身长衣裳。 一只火盆摆在屋中央的空地上,火盆里跳跃着橘色的火光。 那火光将这间屋子映衬得更加昏沉。 李夏梅从门后头抄起一根竹竿,取下了一侧屋墙上挂着的某件长衣裳——墙上那一件件所谓的长衣裳,其实是被一张张鞣制发黑的人皮。 李夏梅先将双手‘穿’进人皮内,进而双脚也蹬进人皮里,最后套上脸皮—— 人皮背后长长的裂缝无声息开始弥合。 人皮猛地鼓凸起来的腹部,被李夏梅双手用力压平。 片刻后,李夏梅就变作了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妇人,‘她’穿着一身蓝粗布的衣裳,外面罩着件皮围裙,跪在了火盆后的草垫子上,低声言语了起来:“当家的,这回没能留下那具‘聻尸’啊…… 没根脚的魂儿,住进了那具聻尸里…… 他有些没来由的手段……” 李夏梅一边畏惧地小声言语着,一边从旁边抓起一叠叠漆黑的纸钱,投进火盆里。 黑纸钱被火光吞噬,蒸腾起虚幻斑斓的雾。 那阵雾飘扬着,缠绕在正对门那面墙上钉着的神龛牌位上。 神龛离地只一尺,内里的牌位上,字迹隐约可见:生冷黑猖冯亖神旌坛位。 “三女……三女本来在我跟前帮忙,可她后来又改了主意,在那莲胎童子命的女子身上暂时藏了起来…… 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虽然被我收养,但根脚却在密藏域的财宝天王那里。 虽然她后来没有出手帮忙,但好歹还是留下了信物的……” 李夏梅扬起了手腕——一缕黑发正缠在它的手腕上。 这是周昌与白秀娥订立盟誓之时,交托给对方的一缕头发,如今变成了李夏梅口中‘三女’为它留下来的信物! “三女说,那外来的魂儿,能住进一具养了七天的聻尸里,本身就很不凡,更何况他身上还藏着些别的隐秘手段,所以她想设法探出那生魂藏着的秘密以后再杀他。 我过几天,也去青衣镇上做个屠户,看住那具聻尸。 一旦三女办完了事,就和它一起杀了那个生魂,再把聻尸带回来。 不会耽误事情……” 李夏梅说完了话,偷眼去渺那离地一尺的神龛。 五色斑斓、似真似幻的‘想气’缠绕着神龛里的牌位,在这一刻,倏忽聚成了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 那张人脸蓦地张开漆黑的双眼,瞪住了李夏梅! 两侧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张人皮,都瞪着眼盯着李夏梅,它们依次发声,由老少男女声混合形成的言语,在这正屋里响了起来:“三女在密藏域都不安分! 盯紧它! 聻尸是财宝天王命我养在这里的,弄丢了它,你只能‘化了’! 过几天,让大女、二女和你一起去青衣!” 9、起灵 “周昌!” 枯寂黑暗中,骤然响起一声难辨雌雄、音调怪异的呼喊。 循着这声呼喊,又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在周昌耳畔滚动了起来,这些嘈杂的声响,最终都变成了一个老人哀哀切切的哭声。 “羊羊……双羊……” 周昌的小名就是双羊,他听到老人的哭声,心里开始隐隐的疼。 “你不要走啊,羊羊……” “爷爷以后怎么活啊!” “阿昌!羊羊!” 锣鼓、唢呐、人声、鞭炮声混成的嘈杂声音又一次翻滚起来,将老人悲恸的呼喊声淹没了下去。深潭一般的黑暗像是被投进去了几块大石头,荡漾起混乱的涟漪,周昌在那层层涟漪里,看到了许多模糊的画面。 许许多多穿着彩衣的人,面戴神态各异的傩神面具,围着那座披满红线的坟山-阴生老母,蹦蹦跳跳,敲锣打鼓。 他们行止僵硬,关节好似不会打弯,像是有根根丝线悬在他们身后,操纵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诸多穿彩衣戴傩面的人们,簇拥起了阴生老母坟前的一副黑漆棺材。 有数人以竹竿撑起一块黑布床单的四角,将之遮在还未盖棺碾钉的黑棺上方,使棺中死者不至于与天光直接接触; 有六个一身黑的人影担起木杠,将棺材从长条凳上抬了起来。 往往是死者生前最为亲近信重的人,才能为死者抬棺扶灵。 而那六个细长条的、像高杨树一样的漆黑人影,周昌一个也不识得。 他们背对着周昌,担起了棺材。 熙攘人群中,传来一个老者扯着嗓子的叫号声:“封棺——” 叫号声一落,有人举着木槌,拿着棺材钉凑近棺材沿,有人抬着棺盖,将之徐徐合上棺木。 戴着花花绿绿面具的人们,将一个仓皇的老者推到了棺材边,他们嘴里劝着、喊着:“周老爷子,再看一眼阿昌吧……” “再看一眼吧……” “死者要上路,您就不要哭了,别让他挂念……” “走吧,阿昌,安心走吧……” 那个被人群推搡着、摇摇晃晃临近棺帮的老人,像是汪洋大海里孤苦伶仃的一只小船,随时可能倾覆。 周昌看着那个老人的背影,心里忽地疼极了。 他是个感情淡薄的人,活了二十多年,也没有一个真心朋友,所以他看那六个来为自己抬棺的人,才会觉得哪一个他都不熟悉——扶灵人是临时拼凑上来的,他怎么可能熟悉?他本也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 就连对自己的父母、至亲,周昌好似也没有太多的感情。 他常常游离于万事万物之外,活得像个局外人。 可直到现在,他看到那个原本高高大大的老人,背脊塌了下去,头发像乱草一般在风中摇颤,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真真切切的疼痛! “爷爷……” 他在心里小声地喊。 先前经历李夏梅追杀那样的凶险,都没有当下看到自己爷爷佝偻下去的背脊,带给他的感触更深。 他想要回家。 他有了故乡。 故乡是已经故去的、不可能回还的地方。 因为不能追回,所以拼命怀缅。 爷爷追着那副黑棺材,有人去拽他,有人拦在他前头。 人群混乱了起来。 行将合拢的棺木,在人们推搡、拥挤之下,合拢的棺盖又被掀开。 有人慌忙去推那棺盖,有人伸手扶住棺帮。 黑棺材也成了人流中的一叶孤舟。 “阿昌!” “你别丢下爷爷啊!” “羊羊,羊羊哎!” 周昌不在意人群的喧闹混乱,他看着爷爷佝偻起来的背影,听着爷爷悲恸万分的呼喊,他在心底重复地喊:“爷爷,爷爷,爷爷——” 无人听得到他的话语声。 在人们七手八脚之下,那被掀开的棺盖终究完全滑脱了。 有些人忙着去搬倒在地上的棺盖,有些人去扶摇摇晃晃的棺材身。 那六个负责为周昌扶灵的人,像是六根柱子一样扎在人潮中,他们抬着的棺材没有了棺盖的遮挡,内里的情形就完全显露在了周昌的眼中。 棺材内,黑暗如沥青般粘稠。 除了那片纯粹的黑暗,内里似乎再无他物。 没有周昌以为的自己的尸身,没有任何其他的死者。 当周昌眼见到那棺材里的一片漆黑之时,混乱的人群忽然寂静了下来。 这些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戴着傩神面具的人们,骤地整整齐齐地转头,朝周昌所在的方向望来! 那六个黑漆漆的、始终背向周昌的人影,亦在此时将脑袋转过了一百八十度,六张空白的面孔‘望’向周昌的方向! 嗡! 一面横亘在周昌与丧礼上的人们之间的‘墙’,在此时被打破了! 丧礼上那些‘人’的目光都穿过了破碎的‘墙’,直勾勾地盯住了周昌! 六个黑漆漆的人影,没有五官的面孔上,缓缓显露出周昌的面貌! 周昌直觉得自己头皮都要炸开来! 他张目凝望着这场丧礼之上,唯一没有转回头看他一眼的人——他的爷爷,此时被这众多诡异的人簇拥在了中央,而爷爷毫无察觉,仍旧追着他的棺材,哀切地呼唤:“羊羊,羊羊……” 冰凉的恐惧、狂烈的怒火,同时淹没了周昌的思维! “放我回去!”他愤怒嚎叫。 “让我回去!”他苦苦祈求。 “放我回去!” …… 在他的叫号声里,那些从各个方向将目光投向他的人们,都咧嘴笑了起来。 汪洋大潮般的大笑声中,夹杂着一个怪异的音调扯着嗓子嚎:“起——灵——” 周昌眼中的一切景象,都随着那个怪异的音调渐渐沉黯下去。 簇拥在棺材周围的六道人影、身着彩衣戴傩面的人们,都像柱子一样钉在这铁一样的黑暗里,它们站立成了一棵棵树,又好像是‘阴生老母’坟前的一座座墓碑。 在这沉凝的黑暗里,只有阴生老母的坟山孤寂屹立。 坟山周遭,恍惚间排列起了一副副或金或木、材质不同的棺椁。 每一座棺椁前的墓碑皆发出了呼唤,它们像是在呼喊周昌,又似乎它们真正呼喊的人,只是与周昌的名字有些相似:“周长!” “周敞!” “周昌!” “周昶!” “周当阳!” “周双羊!” 无数与周昌相似的名字,被那些棺椁前的墓碑大声呼喊着。 所有的呼喊声汇集成了怪异的音调,在周昌耳畔来回滚动——直至某一刻,周昌连阴生老母坟前的光景都看不到了,他耳畔滚动的声音陡地清晰起来:“阿常!” “阿常!” 周三吉的呼唤声,在周昌耳边炸响了。 他蓦地睁开眼—— 浅浅月光穿过裱纸窗,洒在他的枕头边。 屋里的摆设被这黄白的光映照得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周昌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单人竹床上,他的双手死死地箍着自己的脖颈,惨白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 这具本属于周常的身体,分明也只是掐住了‘周常’的脖颈,却令周昌生出了强烈的窒息感,他觉得自己的意识都在这瞬间被扼住了,神智开始模糊不清! 一盏煤油灯杵在他的脸庞上方。 光火里,周三吉一边呼唤着,一边伸手奋力去扒那两只箍住周常脖颈的手。 跳动的火光,映照出周三吉那张仓皇无助的脸。 周昌看着周三吉那张忽明忽暗的脸,两根微白透明的线从他眉心游曳了出来,在那两条箍住他脖颈的手腕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心里发劲,脑仁里针扎一样的疼,从他眉心游出的两根丝线,也就绷得笔直,拉拽着那双手臂,缓缓脱离了他的脖颈。 “让我回去!放我回去!” 这时候,他惨白的脸上露出了愤恨的表情,大声嘶吼了起来! 激烈的嘶吼声,震得房梁扑簌簌抖下灰尘! 听着这个声音,周昌心神都摇晃了一下。 这不是他说出来的话,是周常这具身体本身发出的叫喊。 这具身体想躺回到那片乱坟岗里,变成‘老冯一家’看守的‘鬼秘宝’? “你要到哪儿去? 幺孙儿,这就是咱的家啊,这就是你的家啊! 你想到哪里去?!”周三吉看着幺孙儿满面愤恨不甘的表情,他眼神震骇,手掌用力攥着周昌的手腕,无措地劝告着。 一缕缕透明丝线从周昌眉心源源不断地游出,绕着周常的双臂缠了一匝又一匝。 周常尸身挣扎地力度愈来愈弱,直至完全安静下去。 周昌睁着双眼,与神色茫然的周三吉相视:“刚才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是这副身体自己说的话。” 他这几句话说得分外拗口,一般人听到都无法理解。 周三吉闻声也愣了一会儿,随后‘啊’了一声,他看向周昌的目光复杂了起来,夹杂着陌生与疏离的情绪:“阿常这具尸……身体,这么快就开始生出‘念想’了。 它不是阿常…… 要是阿常的话,这里就是阿常的家,他不会再想去别的地方……” 老人说过话,两人就着屋子里摇曳的光火,都沉默了下去。 10、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天色渐明。 黑暗里寂静成雕塑的周三吉活动了一下身体,顺手为床上躺着的周昌掖了掖被角:“快到五更天了,一会儿得起五更出门念‘清净经’。 你现在还是动弹不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别处,不往周昌脸上投去一眼目光。 “动不了。”周昌如是回应。 那件被周昌从阴生老母坟前小棺材里带回来的衣裳,在经历过李夏梅一事之后,就只剩寥寥数根丝线了。他此后跟着周三吉回到青衣镇的居处,也做过多番尝试,但都无法令这件‘念衣’恢复丝毫。 没有‘念衣’覆盖全身,他对周常尸身的掌控力度也就聊胜于无。 陌生疏离的空气充斥在两人周围,周三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已经让人给我师兄捎了信,等他过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说不定能有别的办法,叫你能走能动,不这样瘫着。 你莫着急。 这会儿我先把你搀起来,扶到院门口坐着。到五更天的时候,青衣镇所有人必须在自家门口守着,背诵‘清净经’。 念经也是为了将人心里那些妄想刮除了,免得滋生‘想魔’。” 周昌点点头,顺着周三吉的话问道:“我没有学过‘清净经’,到时候怎么跟着念?” “没事。这经其实就是一套顺口溜,我说一遍,你也就记住了。”周三吉笑了笑,抬眼朝周昌看去,他一对上周昌的目光,眼里热切的光忽就暗弱了许多,声音跟着变得低沉,“你听好了,这一套顺口溜是——‘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自莫凭栏。 夜黑不出门,进屋不打伞,对镜三息须摇铃,入户首先敲大门’……” 周三吉所说的‘清净经’,果然是一套顺口溜。 诸多民间忌讳都被编入了这套顺口溜里,为的就是教诲人依着这些禁忌来,就能常得清净,不会惹来是非,不使想魔滋生。 “这些子规矩,其实能完全遵守的没有几个人。你只管记下来,一会儿守在门口背一遍就行了。 反正镇子里的人每天都是这样背,但真全按照经上讲的做的没几个。”周三吉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周昌在心里记下了这套顺口溜,又同老人问道:“除了青衣镇之外,其他每个地方每天也都会起五更,一起念这‘清净经’吗? 有没有人五更天不起来念经的?” 听周昌提及这一点,周三吉神色有些严肃:“凡是呆在青衣镇上的人,五更天都得起来念经,明明在家却不出门念经的人,左邻右舍发现了,立刻就会盯住你。 他们还会在暗地里和其他人说你呆在家里,不出门念经——到时候,整个镇子的人都盯着你,一连盯你好些天,到时候你就知道这是啥子滋味了…… 也是因为大家都被‘想魔’搞怕了,一旦发现别人身上有任何一点不一样,都像是惊弓之鸟一样。 我知道除了青衣镇以外,附近的几个镇、村子,也都有起五更念清净经的规矩,至于其他更远的地方,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就算不念清净经,也肯定有类似的仪式。” “这种仪式真能防范得了想魔的滋生?”周昌皱了皱眉。 人们早上聚在一起背诵经文,但对经文里要求的内容却又不能完全遵守,这套仪轨便只剩下了表面意义,不具备任何实际效果。 仅依靠一套念经仪轨,怎么可能防范得了想魔的滋生? 反而是……一旦仪轨出现了纰漏、差错,人们猜疑不定的想法汇集起来,说不定更容易加速‘想魔’的诞生! “不晓得嘞……”周三吉闻言咧着嘴,满面不在意的表情,“大家以前都试过不知道多少种办法了,也没见‘想魔’变少一点,反而变得越来越多…… 想魔一生出来,基本上不可能被人杀死。 它们还得凭着杀人来维持自己的理智。 这么一来,想魔越来越多,活人越来越少……现在活人都是几个镇几个村聚到一块,大城市都没几座了,更有些人干脆躲在一些少见人烟的荒山野岭里,就这都免不了被想魔袭杀…… 更何况,这世道,吃人的又不只是想魔——你当我请钟馗大爷过来,不用付出代价嗦? 说不定哪天,你就看到我付出了啥子代价了。 所以现在嘛,大家都是得过且过,能活一天算一天,能守的规矩就守一下,守不住的也就算球了……” 周昌闻言默然。 他能联想到当前所处的这个世界,究竟多么凶险恐怖,毕竟‘念想’无从束缚,当念想又成了想魔滋生根源的时候,想魔肆虐人间已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尤其是这世间不只是活人有念想,死者、野兽、草木土石俱会滋生念想。 但他想不到,当下世间,活人已经成了稀有动物。 人间竟由想魔支配。 周三吉将周昌扶起来靠着床沿,仔仔细细地给他穿衣裳。 他在被子里捂了一夜,依旧像块冰坨坨一样,木着一张脸,冷不丁地又出声问道:“想魔难道杀不死吗?” “你有没有半夜睡不着胡思乱想的时候嘛? 你叫自己不要多想,偏偏脑子里就是停不下来——那个时候,你觉得自己管不管得住自己的想法? 个人连自己胡思乱想都管不住,怎么可能拿得住由不知多少东西‘胡思乱想’形成的鬼?”周三吉头也不抬地回答了周昌,他觉得周昌的问题颇为可笑,“你现在最主要的事情,还是先想办法让自己能动起来。 其他的,你都不用操心。” “你的师兄什么时候能过来?”周昌被老人架着肩膀下了床,五根‘念丝’从他眉心游动而出,牵连着他身上的一块块肌肉,使之能稍微配合周三吉的动作,不至于让周三吉扶着他太过辛苦。 五根念丝,是他念想里那件衣裳的全部剩余。 这件念衣是否能被修补完好,至今还是个未知数,倘若念衣无法被修补好的话,周昌也只能尝试从其他渠道获得掌握当前身躯的办法了。 “不晓得嘞,他就在隔壁旄牛镇上住,七八天前他出了远门,这会儿还不知道回来没有。 要是回来了,得到消息,应该很快就能过来。”周三吉一手扶着周昌,一手端着油灯,从两张窄床间的过道里挪开了身,他手里的油灯火光摇晃,映照出这间正堂屋里的模糊光景。 对着堂屋大门的那面墙上,钉了座神龛。 神龛上香火袅袅,内里模糊一片。 神龛下支着一张供桌。 一道黑漆漆的牌位就立在供桌上,描了金的一列字迹铺陈于牌位之上:亡孙周常之位,生辰年月:戊子,甲寅,戊午,甲寅…… 周昌被周三吉扶着坐到了靠门口的竹椅子上,他抬头乍见那道黑漆漆的牌位,好似看到了自己的墓碑。 ——这道牌位上,只是亡者的名字与他不同,生辰八字和他却一模一样! 他却没有想到,周常的生辰八字,与自己的生辰八字竟然完全一致! 一种莫名的感觉浮漾在周昌心底,他回想起先前做的那个梦里,那些墓碑一样的人影,呼唤着与他类似的名字…… 11、共用的八字 昏暗堂屋内。 周三吉将手里那盏煤油灯墩在了供桌上,他掰出三根线香来,给‘周常’的牌位上了一炷香。 他背对着周昌,周昌无从知悉他此时的心情。 只听到老人的声音,也像盏上那一丁灯火一样幽幽:“说起来,你的生辰八字和阿常一模一样嘞……我这一辈子,子孙缘薄,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后来三十多岁了,才收养了阿常他爸爸,养活他爸爸,给他爸爸娶老婆子。 他爸妈成婚以后,也跟我一样,子孙缘薄,七八年都没要到孩子…… 一直到后来,他们夫妻俩在外头给人家看事儿的时候,人家答谢他俩,跟他俩说自己本地方有座坟山,不知道垒了多久,墓碑已经不见了,当地人只是称呼那座坟山叫‘黎山姥娘’,说黎山姥娘送子灵验得很,请他们夫妻俩得闲了可以去拜拜…… 黎山姥娘确实灵验得很哦,阿常的父母拜过黎山姥娘过后没多久,就有了阿常。 阿常生下来满一岁的时候,他父母也一齐遭‘河漂子’带走了……” 迎着供桌上跳跃的火光,周昌眼中一片寂暗。 他紧抿着嘴,胸中惊涛骇浪! ——周三吉提及的‘周常’身世,若只忽略去‘黎山姥娘’与‘阴生老母’的不同,他们两个则根本就一模一样! 周昌的父亲,同样是被他的爷爷收养长大; 周昌的父母,同样是在婚后七八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直至拜了‘阴生老母’作干娘以后,才生下了周昌; 周昌满一岁时,他的父母同样因意外双双亡故了…… 两个人的人生境遇,怎会近似到如此程度?甚至近乎一致?! 当下的周常,会不会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那位‘黎山姥娘’也是一座不知年代的坟山,它会不会其实就是‘阴生老母’?! 诡异离奇的感觉在周昌心底萦绕不去,他抬起漆黑的双眼,看向上香之后走过来的周三吉:“那位黎山姥娘的坟山,在什么地方?” “都是很久前的事情咯,我也没亲自去拜过,哪里还记得啊……”周三吉摇头道。 周昌沉默了下去。 那些在他梦中围绕着阴生老母坟山耸立的墓碑与棺椁,也都有着与他相似的名字。 它们如果真实存在过,是否也曾经历过和他一模一样的人生? 它们最后,又因何而死? 也是像周常一样? 像……周昌一样? 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在周昌思维里蔓延开来,‘阴生老母’耸立在这张网罗的中央。 周昌心头冰凉,如临深渊。 门外有锣声紧一阵慢一阵地响起,间杂着人们的呼喊:“五更了!” “起五更唠!” 与周昌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的周三吉,闻声将椅子上的周昌搀起来,扶着他推门出了正堂屋。 堂屋对面那堵院墙上,二三个人正将手扒在墙头,眼睛直勾勾地往周家院子里瞅——他们眼见到周三吉扶着周昌出了屋门,立刻又缩回了脑袋。 那堵墙外,几人的呼喊声逐渐远去:“起五更唠!” “看见没有? 就因为咱们昨天没有‘起五更’,今天就开始有人盯住咱们了!”周三吉瞥了对面墙头一眼,嗤笑着同周昌说道。 周昌垂下眼帘,越发能感受当下世界的荒诞怪异。 荒诞的非只是世界本身,活人的心理状态同样离奇。 他被周三吉扶着穿过半个院子,从厢房门口经过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 那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过于宽大的上衣下摆与裤腿,让她整个人都显得细条条的、弱不禁风的模样,她仰起一张清秀柔美的脸儿,怯怯懦懦地与转头来看她的周昌行礼:“周……周小哥。” 周昌点了点头。 身旁的周三吉也同女子点头见礼,脸上没什么笑意:“白家姑娘在青衣没有住处,我把她暂且安顿在咱们家,等我得空了,再把她送家去。 毕竟当时也是靠着人家配合演了那场戏,咱们才能在乱坟岗子里平安走一段。 秀娥啊,你知道我们青衣起五更念经的规矩?” 白秀娥闻声犹豫着点了点头,随后又赶紧摇了摇头。 周三吉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她应该没来过青衣镇,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爷爷,你把‘清静经’的内容也给她讲一遍吧。”周昌看着紧张无措的白秀娥,适时开口说话,“经文内容不多,很容易记的。” 周三吉听得周昌唤他一声‘爷爷’,便把其他什么都抛在脑后了,原本板着的脸上也洋溢起了笑容:“要得嘛,女娃儿,这套顺口溜好记得很,我跟你说,你记下来……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 白秀娥抿嘴听着周三吉的言语,她不时抬头,小心地看一眼旁边的周昌。 周昌神色木讷,眼中空无一物。 这个来历未明的女人,心思几乎全都写在脸上。 方才周昌只看了她一眼,便确定她必定来过青衣镇,了解青衣镇的规矩,只是她不知为何,一直在试图遮瞒这些经历。 先前白秀娥在关键时候帮了周昌一次,他也不介意帮对方过过关。 这时候,周昌忽然感觉眉心轻微地抖了抖。 在他念想里游曳着的‘念丝’,倏忽增加了一缕。 此前周昌做过种种尝试,都没有令念想里的念丝增长哪怕分毫,而他当下甚么都不曾做,只是出门碰见了白秀娥,念丝就直接再生了一缕—— 周昌将目光投向白秀娥。 女子垂着眼帘默诵着清静经,此时却再未向他投来一眼目光了。 …… 五更时的天色还是昏昏沉沉的。 青衣镇的房屋建筑在这黑暗里都只有朦胧的轮廓,阴嗖嗖的风穿街过巷,卷走了传彻街头街尾的最后一声锣响。 一个个人像行尸走肉般停在他们各自的家门口,一遍一遍地诵念着那已失去实际意义的经文:“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自莫凭栏……” 低沉的念经声像是人做梦时发出的呢喃呓语,这声音汇集成潮,盖过了穿街过巷的风,一团涌在周昌耳畔,让周昌后背微微发毛。 他跟着将那篇清静经一遍一遍地复诵。 在这瞬间,他直觉有许多人都转头来直勾勾地盯住了自己。 但随着他抬起头,却只看到一个个低头念诵经文的邻居,方才被人窥视的感觉,好似只是一种幻想。 12、念衣 “老端公,昨天没见你家起五更啊?” 阴惨惨的天色下,周家院子隔壁邻居迎面走过来,与周三吉、周昌说话,周昌听得他声音热络温和,但却看不清他的脸。 “昨晚忙着去乱葬岗里刨坟嘞,没在家呆着。 五更天也赶不回来嘛。”周三吉咧嘴笑着,直接实话实说,他同时把手上的马灯微微提起,马灯的光芒映照出了来人的脸——那人一张瘦削的马脸上,没有一丝与声音相符的笑意,此时其正大睁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周三吉旁边的周昌,像是要从周昌面部表情里挖掘出甚么秘密一样! 马脸中年人眼睛里遍布血丝,大睁的眼眶里,一双眼仁却显得极小。 他被周三吉提起的马灯晃花了眼,抬手去挡那灯光,脸上那副让人心生悚然的表情也陡地变成了热络温和的笑容:“哦,哦!是这样啊~ 我说昨天怎么没看见你家有人,这姑娘长得标致嘞,是老端公的亲戚?” “她是我从棺材里面扒出来嘞,你要不要检查一下嘛? 盘问那么多,关你啥子事! 回去磨你龟儿子的豆腐去!”周三吉脸色忽然变得恶狠狠的,张嘴就骂了那个马脸几句。 马脸明明从周三吉这里得了许多离奇诡异的消息,此时脸上的表情反而有些放松,他连点着头,笑道:“好嘛,那我回去磨豆腐,待会儿给你老太爷端一碗过来。” 说完话,马脸转头就回了街对面的二层木楼里。 周昌看那木楼前挂着一道幡子,上面隐约写着‘吕豆腐’三个字。 这时候,停留在四周佯作闲谈,实则都竖着耳朵偷听周三吉与马脸男人交谈的人们,忽然各自散去。周昌感觉到的那些窥视目光,也俱跟着消失无踪。 “吃得到你白给的豆腐?嗤——”周三吉望着那人的背影,冷笑了几声,转回头来,又与周昌说道,“这些人就是心思重,你不能给他们打听的机会,但又得设法打消他们的疑虑。 他们疑心病上来了,能把活人折磨死。 但你要是顺着他们,啥子话都说,他们的问题永远都没个尽头——所以就像我这样,他们问你一句,你能回就回一句,不能回也得骂回去给他们找个问题让他们去想。 让他们自己瞎想,总比被他们刨根问底逼死自己强。” “好。”周昌点了点头。 他能感觉到当下这些人精神状态极不稳定,那是一种长期处于高压环境,精神上得不到任何释放后形成的病态。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火药桶,一点火星都可能使之彻底爆炸。 与这些人过多接触,极可能会引火烧身。 在这些心理状态极不稳定的人里,老端公反而显得正常很多。 街面上的人们陆续回了家,周昌被周三吉、白秀娥搀扶着,也回到院子里坐下。 现下已过五更天了,却不可能再躺回床上补觉,周昌就在院里坐着,等着周三吉、白秀娥去柴房忙活一番,端出了三碗菜粥与一小碟萝卜腌菜。 “年辰不好,咱们家里余粮也没多少了,现在又添了一双筷子,不知道家里的粮食能撑到什么时候,先这样将就着吃吧。”周三吉唉声叹气地说着话,将最稠的那碗菜粥推到了周昌跟前。 他话有所指,坐在旁边小桌角落里的白秀娥闻言,一时无所适从。她紧张地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粥碗,小小声地说道:“我、我吃不了那么多…… 只吃小半碗就够了……” “你家是在哪里啊?总在我们这里呆着,也不是个办法。 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找人把你送回家里去。你不在家这么久,家里人肯定都担心坏了。”周三吉看着白秀娥,一边言语着,一边用周昌的筷子从桌上一个小瓶子里挑出几滴香油,点在了周昌那碗菜粥上。 芝麻油的香气陡地飘散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白秀娥垂下头去,不看桌上简陋的食物,只是总忍不住细细地吸气,来留住鼻翼间那股芝麻油的香气。她摇着头,显得木木呆呆的:“我不记得自己家在哪儿了……” 周三吉闻声皱紧眉头,他早看出来了——这女子是在故意跟他打马虎眼儿,他还想继续旁敲侧击追问对方,孰料周昌这时伸手抄起粥碗旁的筷子,另一只手顺势就捉住了桌上那只香油瓶。 他拿筷子从里面挑出几滴香油来,分别在周三吉、白秀娥的粥碗里点了点,而后道:“吃饭吧。” 周三吉看着他这突然的举动,一时瞪大双眼,连周昌将香油这样宝贵的调味随意分给外人的举动也不在意了,直接向周昌问道:“你又能动了?!” “两条胳膊现在是能动了。 但身上腿上还是没什么力气。”周昌一边将碗里的香油拌开,一边回答周三吉。 看着他颤颤巍巍的动作,周三吉若有所思:“那些受了惊吓的小娃儿,生魂出离肉身,被我们用‘收惊法’收回魂儿以后,一开始身子也都不灵便,不过养个二三天,也就缓过劲了……” 周昌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喝粥,对周三吉的话不置可否。 他现下是什么情况,他自己清楚,和婴儿受惊失魂的情况根本大相径庭——这只是周三吉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真实情况是存在于他念想里的‘念丝’在这会儿功夫又没缘由地滋生了十几根。 凭借这十余根念丝,他能勉强做到控制双臂端碗吃饭之类,但是绝对出不了力气,做不来重活。 念丝究竟如何增长?周昌还没有头绪。 但他如今确定了一点——当下自己念想里这些新增的念丝,应当与旁边的白秀娥有些牵连。 他与周三吉同住了一夜,反复多次尝试,都不能令念丝增加半分,但出门与白秀娥照了个面,念丝就增长了一缕,并且此后只要白秀娥在旁,每隔一段时间,念丝都会持续增长一缕。 是以‘念丝’与白秀娥不可能没有干系。 但是,这得自‘周昌棺木’之中的明器念衣,为什么会与白秀娥存在牵连? 不消片刻时间,周昌已经喝下了大半碗菜粥。 菜粥应是周三吉早就熬好了的,用灶里的火温着,此时端出来吃,温度刚刚合适。 饭桌子上,周三吉业已动筷,只剩白秀娥低着头坐在角落,不知所措。 这时,周昌伸手把桌上仅剩的那一碗粥往白秀娥跟前推了推,再次道:“吃饭吧。” 周三吉闻声瞪了他一眼,最终倒也没吭声。 白秀娥顺从地捧起那碗粥,低着头,小声地道:“我、我吃不了这么多,只要小半碗就可以了。” “一天只有两餐,早上这顿饭吃下肚,是要捱到黄昏的,多吃点。” “好,谢谢……” …… 饭后,白秀娥主动去洗刷了碗筷锅灶,而后与爷孙打过招呼,先回了自己的居处。 “好好想想噻,女娃儿! 尽快想到你家住在哪里,我好把你送回去! 实在记不起也没关系,我帮你在青衣镇上到处打听打听,你家要是在这附近,总是有认识的……”周三吉在白秀娥身后追着唠叨了几句,他眼看着白秀娥回屋关好了门,也没回自己一声,便摇摇头转回身,正见到周昌直勾勾地盯着白秀娥居住的那间厢房门。 啪! 周三吉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在周昌脑袋上拍了一下:“还看啥子?! 演场戏让人家做你的夫人,你还真待她跟自己老婆子一样了? 你晓不晓得——” 这时,周三吉陡地压低了声音,凑到周昌耳边道:“她身上还附着一个‘纸脸儿’啊!那就算不是想魔,也得是个快成想魔的鬼了! 你莫要和这些东西接触,对你没好处! 等我打听到她家住在哪儿了,就把她送走!” 周昌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说话。 念头里的念丝,在白秀娥从他身边离开之后,便不再增长。 他的念丝之所以能够增长,说不定就是白秀娥身上附着的‘纸脸儿’的功劳。 这怎么能轻易把人放走? 13、游花园 白秀娥临时居住的厢房里,陈设比正堂屋更加简陋。 临窗的那张木床,完全是由木板与石头垒起来的,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张笨木桌子,不过那张桌子缺了一条腿,只得以砖石抵着。 白秀娥将墙角的高板凳搬到了桌子前,她在桌前坐下,有些惊慌不定的样子。 门外的老人一个劲地追问她自家住处在哪儿,有几次她都忍不住要开口说出来了——可一想到回家之后,自己会面临的那些境遇,她又害怕得不行,便这样进退两难着,充作一个厚脸皮,对周端公的问话充耳不闻。 也幸好那位小哥愿意帮自己解围…… 但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周端公多留心一些,在街面上打听个几天,早晚都会知道自家在哪里,那时候又该怎么办? 少女眼中满是愁绪,她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抬起双目,愣愣地看着桌子上摆放的一面镜子。 镜子上本是蒙了块黑布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黑布从镜子上滑落了下去。 在这面镜子旁的墙壁上,挂着一串铜铃铛。 ‘对镜三息须摇铃’,这是青衣镇‘清净经’里提及的民俗禁忌。 清净经中提及的民俗禁忌,足足上百种,倘若一个人完全遵守其中的民俗禁忌,那他只能一直躺在床上睡大觉,是以根本无人会完全遵守清净经的规矩,但人们总会依着清净经的内容,真正去避忌一些东西。 譬如‘对镜摇铃’这一条。 人照镜子超过三息,便须要摇晃铃铛,提醒自己。若没依着规矩做,或许会有不可测的情况出现。 白秀娥的家就在青衣镇附近,她们那边也遵守着每天起五更念经的习俗,她知道对镜摇铃的规矩,所以看到镜子上的黑布滑落,内里映照出自己的脸盘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要起身去摇晃铃铛—— 但她还是慢了一步。 三息之内,足以导致某些变故发生。 镜子里,白秀娥的右半张脸像水面般涟漪荡漾,半张明艳妩媚的面容从那‘水面’下浮漾了出来,笑吟吟地与白秀娥对视。 “不要脸。”那曾出现于黄纸之上的妩媚面容笑着骂了白秀娥一句。 白秀娥面色发白,恐惧地看着镜中的‘纸脸儿’,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纸脸儿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它只是唇角翘起,半张脸就无比生动了起来,让人不由自主联想起‘笑靥如花’这个成语,它注视着白秀娥,继续轻轻地言语着:“你和周家无亲无故,又是一个‘半出阁’的女人家,怎么好意思赖在别人的家宅里呢? 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岂不叫你家族蒙羞? 你忘了你的长姐啦?她私会外男被人撞见,可是被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最后浸了猪笼的——你就这样住在两个男人的家里,性质却比你长姐更严重……” 纸脸儿对白秀娥的过去似乎知之甚详。 它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白秀娥心上,白秀娥咬白了嘴唇,眼眶里蓄积着泪水,脸上的惶恐,渐渐转作愤怒,她竟反驳起了纸脸儿:“我、我已经是嫁过两次的人了——我的命、我的命都归还给了爹娘,我不欠他们什么! 我活着时,阿爹把我嫁给城里的贵人做妾。 我把自己吊死,城里的贵人就把我的尸体卖给镇上的百姓作配——我能还他们的都还了,他们凭什么还追着我?!” 她愤怒的反驳,只换来纸脸儿一声哂笑。 纸脸儿还是那副飘忽的语气:“谁叫你虽然死了,但没死透,又活过来了呢? 生是别人家的人,死是别人家的鬼,这是你的命呀……你纵然不欠他们的,莫非不欠那六个和你一起吊死的小姐妹么? 你在出嫁前日,与她们约定一起吊死在‘新娘潭’,同去‘游花园’。 可她们六个都纷纷死了,你却剩了一口气,活到了现在…… 你还能履行你与她们的约定么? 她们还在等着你一同去游花园呢……” 轻柔的言语声萦绕在白秀娥耳畔,她想起了那六个与她一起上吊的小姐妹,眼泪从她眼眶中大颗大颗的滚落,她忽然觉得脸上痒得厉害,便伸手去搔抓,指爪划过面皮,带下来大块大块的皮肉—— 镜子里,白秀娥脸上的面皮被她大片搔抓去,暴露出下面的肌肉纹理。 艳红的面部肌肉间,赫然生出了一个个莲藕孔洞一样的黑洞,一缕缕藕丝就从那些洞眼里游曳而出,化作一只只白皙细长的手臂,在白秀娥眼前摆荡:“秀娥,秀娥……” “来,来……” “我们同去游花园……” …… 天近黄昏的时候,周昌听到外面响起一阵驴骡嚎叫的响声,紧跟着是一阵拍打院门声、开门声、招呼声。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周昌猜测是周三吉的那位师兄过来了。 他靠坐在床头,依靠念丝操纵双臂,慢慢搬动自己的身躯,让自己坐得更正。 摆正自己的姿势以后,周昌便抬眼看着屋门的方向,等候周三吉和其师兄推门进来。 哪怕当下可以借助白秀娥来使‘念丝’增长,让自身获得一定活动能力,但依靠念丝操纵这具身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周昌还是希望自己能和正常人一样。 变回正常人以后,他也好到处走走,寻访‘黎山姥娘’的所在。 黎山姥娘、阴生老母,是他能否回到故乡的关键,彼处或许也能解开他与周常的人生经历为何如此一致的谜题。 他变回正常人的希望,现下只得寄托在周三吉的师兄身上。 但他看着那扇屋门良久,门都未被推开。 屋外头。 院门后的过道里。 身材高大而瘦削、穿着件满是补丁衣裳的老者,一手牵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一手伸到了周三吉近前,他鼻梁上架着副圆墨镜,咧嘴一笑,冲周三吉摊开掌心:“车钱十个铜板!” 周三吉面色一变,瞪眼看着那高大老头,但最终还是咬牙切齿地摸出十枚铜板,丢到了高老头手里。 高老头转身将几枚铜板掷给了院门外候着的骡车夫,顺带还截留了一枚抄到自己袖筒里,他笑呵呵的与那骡车夫说道:“这一路上,我为向万天川主显圣真君念祷了一百三十遍你家老小的名字,叫它老人家记在耳里,庇护你一家上下,所以收你一个铜板作香火钱,不多吧?” “不多,不多……”那骡车夫很是憋闷的样子,却还得同高老头赔着笑。 毕竟对方都这么说了,他又能说什么? “那你怎么不谢谢我?”高老头摘下圆墨镜,瞪大了眼睛盯着骡车夫。 骡车夫更觉得憋闷,连连道着谢,赶着马车就要走。 这时候,周三吉却拦下了骡车,又给了车夫一枚铜板,待骡车夫千恩万谢的离去之后,他转回来瞪着高老头-自己的师兄,恶声恶气地道:“三个铜板能买一大块嫩豆腐,一块铜板可以买一斤糙米——别个赶车几十里把你送到这儿,路上时刻还得担惊受怕,你连人家的钱都要克扣! 大家都是平头老百姓,互相照应嘛! 哪有互相欺负的道理?” 14、“宿慧” 周三吉的师兄-杨瑞摘下头顶的瓜皮帽,一缕缕热气儿就从他还未怎么泛白的发丝间飘散了出来。 他迎着周三吉恶劣的语气,反而眨了眨眼,嘿嘿一笑道:“是的,是的,师弟教训的是——我来时也是和那个骡车夫说,到时候让他少收我一个铜板,我师弟肯定会帮我补上的。 一个铜板可以买一斤糙米,三个铜板能买好大块嫩豆腐,可不能浪费咯……” 周三吉闻声呆了呆。 杨瑞拉着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径自往院子里去,随口道:“你让人跟我捎信,也没交待清楚阿常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是死是活? 要是人死了……” 杨瑞忽又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跟着自己的周三吉,神色变得严肃:“那我只能劝你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 “啥子就死了嘛! 人还好好的在屋里躺着!”周三吉眼角跳了跳,声调都高了三分。 杨瑞闻声也放松下来:“还活着就好,活着就会有办法……” 周三吉则有些迟疑:“活倒是活着,但他怎么看,都不像是我原来的幺孙儿啊……他有自己的名字,也叫周昌,不过是双日昌,生辰八字倒是和阿常一模一样。 我实在是有点担心,是外来的鬼住进了阿常的身体里……” 杨瑞打量着周三吉的神色。 他看着周三吉迟迟疑疑的样子,心里已经有了谱。 等对方把话说完之后,杨瑞笑着道:“鬼也分作两种,一种是新死的人、受到惊吓的人出离体外的魂儿,一种是凭着万物的念想,聚化成的‘诡’。 这你是知道的。 第一种鬼,除了能在自己尸体上作祟之外,根本就近不了任何其他活人死尸的身。 活人身上有火,死人身上有煞,不管是火还是煞,都能一把炼焦了这些游魂。 第二种诡——那都是将要变成‘想魔’的东西了,这种诡就算再怎么伪装得像人,但也必定会表现出没有人性的那一面。 你觉得,你屋里头的那个周昌,他是不是我说的第二种诡?” “那倒不是!”周三吉对此倒是笃定,“他虽然对我比较淡漠,不是很亲近,但偶尔还是愿意喊我一声爷爷,不是你说的第二种诡——但问题关键就在于,他也不是想魔,但也不是阿常啊…… 他真不可能是外来的魂儿? 你又说外来的魂儿根本靠近不了活人死人的身……” “他跟你家阿常生辰八字一模一样,连名字也这么相似,既不是外来的魂儿,又不是化生的诡……那现在只有一种情况了——”杨瑞眯起了眼睛。 周三吉屏住了呼吸:“啥子情况?” “宿慧!”杨瑞斩钉截铁道,“阿常是个有宿慧的人! 只不过他醒觉了前生的宿慧,前世的经历太过复杂,冲淡了他今生的记忆,所以他会对你情感淡漠!” 听得师兄此言,周三吉直觉得天都亮了起来! 先前心里种种难以过去的关槛,都随着师兄这一个解释,而被直接抹平! 是啊,除了是‘宿慧’,还有什么情况更适合现在的阿常? 醒觉宿慧的人,最开始时对自己身边的人表现得陌生、淡漠也是传说之中常有的事情——但这又如何?只要他还是阿常,只要他还是自己的孙儿就好了! 这一瞬间,周三吉就认同了杨瑞的说法。 但他还有些迟疑:“宿慧……那都是老人讲的古里才会出现的事情,哪会那么容易就发生在咱们身上哦? 我反正从来从见过哪个人是有宿慧的……” “现在你不是见到了?”杨瑞瞥了周三吉一眼,又道,“你不信就算了,你要是愿意听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那套话,我现在还能再给你讲几遍……” “算了算了……”周三吉连忙摆手制止。 此时,他板着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将目光投向一直被杨瑞拉着、默不作声的小少年,正想开口向杨瑞询问对方的身份,就听杨慧再次向他问道:“判断现在呆在阿常体内的那个魂儿,是不是‘诡’,还有一个办法—— 想魔、神灵都食‘飨气’。 飨气,想气也。 人的念想会附着在香火燃烧起的青烟上,所以想魔、诡、神都有自觉吸食香火的能力。 你有没得试过——点根香,看看那香燃烧起来之后,烟气会不会直勾勾地往他鼻孔里头钻?” 周三吉愣了愣:“我还没试……” “那现在就去试试——” “诶——不然还是算了,我信他是阿常的宿慧了!” “他要是诡,该怎么办?” …… 吱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一阵光漏进了昏暗的屋子里。 周昌看着那扇敞开的屋门,见到周三吉领着一个高个老头,带着一个小少年走了进来。 “阿常,这是我的师兄,你叫他杨大爷就好。”周三吉脸上带着笑容,指了指身旁的高个老头,与靠坐床头的周昌说道。 “杨大爷。”周昌在床上向杨瑞微微颔首,“我现在行动不方便……” “没事没事。”杨瑞目不转睛地看着周昌,同时拍了拍自己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少年,向周昌介绍道,“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姓关,现在没有大名,起个贱名叫石蛋子,你就这样叫他关师叔就好。 石蛋子,来见见你的侄子。” 石蛋子神色冷静,向周昌抱拳行礼。 他动作老练,有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成熟。 “你好。”周昌点头以作回应。 杨瑞环视左右,第一眼就瞄中了供桌上的排香,他同周三吉招呼了一声:“我来给祖师神仙牌位敬一炷香。” 周三吉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却不看他,反而悄悄打量周昌。 其目光一与周昌碰上,又做贼心虚似的挪开了。 杨瑞从一版排香上拆出三支来,借了烛火燃香,以指尖擦灭火头以后,双手举着那一炷香,围着屋子转了几圈,嘴里念叨着些请列位祖师、万天川主保佑之类的话。 红彤彤的香头在屋子里随之摇晃,一阵阵青烟袅袅上升。 周昌看着那一阵阵青烟,无动于衷。 但他的这副身体,却在此时悄悄张开鼻孔,鼻翼翕动着,试图去吸食那飘散在空中的青烟——周昌瞬间觉察到了异常,一缕缕透明丝线从他眉心游曳而出,在他口鼻间缠绕了数层! 他的身体安静下去,游曳而来的青烟又移转他处,渐消无形。 杨瑞将那炷香插进神龛前的香炉里,接着抬手推倒了供桌上‘周常’的临时牌位:“孩子好好的活着,立他的牌位干什么? 真晦气,撤下去!” 15、永盛酒坊 杨瑞向所谓祖师神灵、万天川主上香过后,周昌分明感觉到,周三吉对他的疏离陌生感,一下子消散了去。 他不觉得是杨瑞在上香的时候,沟通了所谓的祖师神灵、万天川主,屋里并未见有异常情形出现。 更大的可能在于,杨瑞上香这个动作,其实对他就是一种试探。 ——方才,若不是他以念丝封住了口鼻,那摇晃香头上飘散起的青烟,必然会被他这具身体吸食进去。假若周常的身体吸食了那些香火,现下周三吉、杨瑞对待自己的态度,或许截然不同。 周常的身体可以吸食香火,这代表了什么? 若令这具身体长久得到香火供养,会发生什么? 周昌不能预见此中后果,但大概可以猜到——周常身体吸食香火,于自身现在而言,绝不是一件好事。 明明在今天起五更的时候,周三吉向周常牌位上香,周常身躯尚且没有主动吸食香火的能力,仅仅过了一个白天,它就具备了这样能力…… 它在不断成长,并且成长的速度匪夷所思! 周昌忽有一种‘与虎谋皮’的惊悚感! 李夏梅看守的‘鬼秘宝’——周常尸身,绝没有那么简单,此中或许涉及更大的隐秘。 周昌抬眼看向杨瑞,杨瑞这时正巧也向他投来目光,笑着同他微微颔首致意。 周三吉搬来了几个杌子,请杨瑞、‘石蛋子’落座,又支了张小桌,拿出家里久不使用的粗陶茶壶,捻几块茶砖碎末投进去,热水煮好了茶,给宾主众人一人端了一碗。 这时间,杨瑞已然同周昌交谈起来:“你爷爷方才和我说了你的大致情形,你现在只有双手能动?其他地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周昌眉心微跳,覆盖在双手上的念丝纷纷收回。 他看着杨瑞,摇头道:“先前双手还稍微能动一动,现在又动不了了。” 借助念丝来操纵这具身体,终究只是非常手段。周昌想要完全驾驭这具躯壳,就不能把念丝的因素考虑在内,是以,当下既然是向杨瑞寻求解决办法,他自然要收回念丝,将这个影响因素摒除在外。 “哦?” 杨瑞挑了挑眉,将屁股下的凳子朝前拉了拉,挨着床沿。 他伸出手来,指尖自然地搭在周昌脉搏之上,以眼神示意周昌屏息静神,为周昌把了脉。 良久以后,杨瑞才放开手,拧着眉头沉思。 旁边的周三吉看得忧心忡忡,也不敢出声打搅。 “脉极缓而短促,良久才落一点……这是屋漏脉啊……”杨瑞哑着嗓子说话,抬眼对上周昌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屋漏脉,乃是一种死脉,多出现在将死之人身上…… 我猜,你动不了是因为你这肉身半是死了,但你的魂儿还是鲜活着的。 肉身死而发僵,血液淤塞,心脉无力,五脏停滞——只是因为魂儿还在发劲,所以还能有个半日只落一点的屋漏脉,而不是脉搏全无……” 周昌闻声,眼睛微微发亮。 这位‘杨大爷’确实有些真本事,几乎说中了他当下的全部情形。 他确是活着的。 周常的魂儿和肉身则已经死了。 如此就应了杨瑞所说的‘魂活身死’的情况! “哦豁——还能有一点脉搏嗦,他那个身上凉的跟冰坨坨一样,我都以为他的身子早就死球了。”周三吉在旁出声言语,看似释然,实则紧张万分,“那还有没有得救?” “嘿嘿……”杨瑞这时斜乜着周三吉,咧嘴笑了起来。 只是笑,却不言说其他。 周三吉急了起来:“你就说嘛——” 随即又放低姿态:“师哥~!” 杨瑞心情大好,一拍膝盖,与周三吉说道:“青衣镇上的‘永盛酒坊’常出好酒哦,和几十里外的炉镇天圣酒坊以及赤水酒坊、天成生酒坊、东圣酒坊名震川蜀……” “那儿嘞酒贵得很,你想喝,我去买二沟村的酒给你喝……”周三吉有些肉疼地言语了两句,忽又咬牙把话止住,“喝永盛酒也可以嘛! 待会儿我就去打些来,晚上就叫师哥你喝个高兴!” “算喽,一个铜板可以买一斤糙米,一斤永盛酒,三十个铜板都打不住哦……”杨瑞摇头晃脑地调侃了周三吉一阵,终于止住话头,正色看向周昌,道,“今晚叫你爷爷打点二沟村酒来喝就不错。 我提永盛酒坊的意思,不是因为想喝那里的酒,当然你爷爷要是有心,给我装一葫芦也不错。 我的意思是——你去永盛酒坊里头做个学徒好不好哇?” 高老头一边说话,一边慢吞吞地从随身褡裢袋里摸出一个小匣子来,他推开匣子,从中取出两张纸片摊开来,将其中一张递给了周三吉:“我从前帮永盛酒坊的主人家做了些事,他给我两张票,允许我找两个人去他们酒坊里头当学徒。” 借着裱纸窗外的微光,周昌看到周三吉手里那张巴掌长的纸张上,有繁复漂亮的花纹簇拥着‘永盛酒坊’四个字,永盛酒坊四字两旁,则有几列宣传语:百年永盛酒,一口解烦忧,一盅断妄念,三坛天地喜。 纸张空白处,则有一道鲜艳如初的印戳。 “能去这么大的酒坊里头做个学徒倒也不错。”周三吉像是怕杨瑞反悔似的,将那张票揣进了兜里,旋而眉花眼笑地看着周昌,“幺孙儿,你有救啦!” 周昌目光看向杨瑞,不明所以。 他现下完全动不了,去哪家酒坊做学徒,别人会收? 纵然收下他,他又能在酒坊里做些什么?躺着作酒曲么? 这又与他当下的困境有什么关系? “我早就和你爷爷说过你的八字,类似魁罡配杀,劫运并随的命格。”杨瑞这时终于向周昌解释道,“这种命格,生来就是来‘过关’的,过得去一关,就得一回大运道,过不去,就死。 你与魁罡配杀,劫运并随的人不同的一点是,当你死了,看你死那一天的时间,八字又会有新变化,就是‘鬼死八字’,就是‘聻尸命’。 什么是聻? 人常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这其实说得不准,人死以后,确实有生魂出离躯壳,但一般不超过七天就会随风而散,哪里有成为聻的可能? 真正能成为‘聻’的鬼,其实是可以变成想魔的那一种‘诡’。 老聻,是想魔里面非常恐怖的那一类。 聻尸胎化,老聻即出!” 杨瑞一口气说了一串,随后调整呼吸,目视周昌,问道:“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周昌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我一旦死了,会变得非常恐怖?” “对头!”杨瑞道,“你现在已经初步形成‘鬼死八字’的命局,已经可以看作是一头‘聻尸’了。 聻尸最开始时会以‘飨气’、‘妄念’为食。 万物的念想附在香火之上,随香火燃烧飘散出去的那一缕青烟,可以称作是‘想气’,也即是‘飨气’,飨气是神灵和想魔的食物。 妄念,就是超出寻常的种种念想,这是想魔诞生的根基。 聻尸食用这两种东西,正是为了让它自己尽快胎化成那种非常恐怖的想魔——老聻!” 周昌眼中光芒微漾。 这具周常的肉身,先前就已有了自主吸食飨气的能力,只是被他以念丝封住口鼻,强行中断了它吸食飨气的进程。 如此来看,念丝现下倒正好能对这具聻尸形成压制。但周常肉身成长速度极快,念丝能否持续压制住它,尚且是个未知数。 “所以永盛酒坊产出的酒,能够消除我身上的飨气、妄念?”周昌听着杨瑞的言语,内心有了判断,这时向杨瑞出声问道。 杨瑞咧嘴笑了笑,转头与周三吉说道:“你这个孙儿还真聪明嘞!” “他脑子从小就灵!”周三吉脸上每条皱纹里都载满了笑意。 “你猜的和事实已经差不多了。”杨瑞回头看着周昌,笑着道,“酒是忘忧君啊,能平忧怖,能止妄念,再多的糟心事,再多的妄想怖畏,三杯酒下肚也就全解咯。 而青衣镇上永盛酒坊产出的酒,在这方面效用更胜一筹! 主要原因就在于,永盛酒坊用一种概不外传的酒曲,叫做‘甘醇曲’。 甘醇曲在粮食之中发酵时,会令在场的酒坊工人陶然自得,消解忧怖妄念,甚至是人身上沾染的飨气,也会在酒曲发酵过程之中被抽离出来。 发酵粮食吸取的妄念与飨气越多,酿造出来的酒浆也就更香醇! 所以永盛酒坊会专门开出票来,卖给那些整天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快变成想魔的人,让他们进酒坊做工,也好吸取他们脑子里头的妄念。 你现在的情况,就正合适去酒坊里头做工。 再一个,你在酒坊里头做工,总是有机会每天喝个一杯半杯的永盛酒,以酒为药,能搬运气血,促使气血循环,这对你的身体也是好处多多的,你的气血活泛以后,也就能动能走了。” “原来如此。”周昌明白了杨大爷的用心,他点了点头,“我愿意去酒坊里头做工。 就是我现在没办法动,永盛酒坊愿不愿意要我这么个干不了活的工人?” 16、发僵尸 “有我这张票,就没有问题!”杨瑞一摆手,道,“我给你的这张永盛酒坊的票,上面盖着他们温家的印戳,普通的酒坊工票可没有这个。 到时候拿着票去就是了!” 周三吉将那张‘工票’揣进衣袋里,也喜滋滋地和周昌说:“是噻,你大爷出马,这事情肯定没得问题,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待会儿我就去买点二沟村酒来,晚上咱们好好喝两杯哦,师兄!” “咦? 不是说要给我买永盛酒吗?怎么拿了票就变成二沟村酒了?”杨瑞一挑眉,又调侃了周三吉几句。 不过他也知道永盛酒价格高昂,倒也不是真的非要令师弟买永盛酒来酬谢自己。 是以他调侃过周三吉,也就带过了这个话题。 他回过头来,看着周昌欲言又止的表情,笑着道:“现在你大爷也算是把事情给你解决了,你还有其他什么想问的?一并说出来吧。” “我在永盛酒坊需要做工多久,才能够完全逆转‘聻尸命’?”周昌看着杨瑞的眼睛问道。 杨瑞闻言愣了愣。 周三吉在他身后连忙向周昌说道:“着啥子急? 你去了酒坊里头,肯定得好好地在那儿先呆上两三年,等你的情况稳定了再想其他……” 周昌不说话,只是注视着杨瑞的眼睛。 “哎……你不用哄他,哄不住的……”杨瑞无奈地笑了笑,继而与周昌说道,“你大概也猜出来了吧?其实这个‘聻尸命’,根本没有可能逆转。 成了‘鬼死八字’的命局之后,你要么不管不顾,直到自己变成‘老聻’,要么就是像我说的这样,运用各种方法,平息身上沾染的飨气与妄念,延缓聻尸的胎化。 你一旦不控制自己了,聻尸就会迅速胎化。 最开始时,它只是吸食飨气与妄念,再往后,它会吞吃那些有可能变成想魔的鬼祟,它得到的‘营养’越充足,胎化的时间就会越提前!” 杨瑞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周昌。 从周昌的脸上,他看不到甚么明显的情绪,也就无从借此推断周昌的心情。 他试着劝慰周昌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延缓聻尸胎化的方法有很多,只是眼下你家就挨着永盛酒坊,你去那里做工,正能解燃眉之急。 再远一点——青衣镇挨着密藏域,历来是马帮往密藏域贩卖茶叶、丝绸的必经之地,有些在密藏域谋事的富贵人物死后归葬内地,也需要赶尸队把他们的尸首带回老家,这些南来北往的马帮人物、赶尸队逢初一、三十这两个日子,会在青衣镇外的‘蒙山铁槛义庄’里安顿。 不提那些马帮人物都是能人异士,只说这些赶尸的……他们会一种‘发僵尸’的手段,能在‘发僵尸’的时候,排出自己身上的妄念,辟除‘尸毒’,这个方法,对你也有用。 你要是能跟着那些赶尸的学会了‘发僵尸’,不去酒坊做工也行。” 杨瑞话音才落,周三吉就撇着嘴摇起了头:“那些湘西人的手段,哪儿是能容易学到的……” 周昌将杨瑞这一番话记在心里,他转而看向了周三吉:“我跟着你,学那些端公的手段不行吗?你那些手段,对我现在的情况没用吗?” 他这几句话一说出口,周三吉与杨瑞同时都笑了起来。 两个老人脸上的笑意都有些冷。 杨瑞不说话,目光看着自己新收的弟子。 周三吉则冷笑着回答周昌道:“那我还不如想办法叫你跟着那些湘西人学‘发僵尸’! 端公就是伺候神明的丫鬟仆役,地里的庄稼汉都知道——宁愿种庄稼,也好过做那伺候人的活路,伺候人都已经是很辛酸了,更何况是伺候那些个神? 你记住四个字——近神者危! 不要想着去接近神,那些立起旗子的神,和想魔相比,难说哪个更骇人!” 这个世道,神甚至比想魔更危险! 周昌从两个老人的神情里,感知到了关键的信息。 他瞳孔微缩,趁着这个机会,又向两人问道:“什么是立起旗子的神?” “持旌者可以称而为神,只有掌握神旌的事物,才能称之为神。 你爷爷说的‘立起旗子的神’,就是对‘神旌’的通俗说法而已。”杨瑞向周昌解释道,“人世间有许多道神旌,每一道神旌,都可以看作是一面旗子,这些神旌可以附着在任何死物活物上,一旦它们选择了那些死物活物,一个俗神也就由此诞生了。 也就是说,想魔掌握神旌,也可以由诡成神,凡人掌握神旌,同样直接成神,哪怕是路边的一块石头,只要是被神旌看上了,那也是一位俗神。 所以只有立起旗子的,才能称而为神。 没立起旗子的,就不是神。” “俗神能不能杀死想魔?”周昌又问。 杨瑞听得周昌所问,神色不知为何有些严肃,他摇了摇头,说道:“倒是听到过这样的传闻,至于具体的,我们这些小人物哪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想魔、俗神……不是谁轻易能对付得了的。 我听说过一个办法,想魔由万物的妄念与飨气聚集形成,世间万物各自又有各自的恐惧,想魔同样也有它们各自恐惧的东西。 只要成为对应想魔的天敌,就能对很多想魔形成压制。 比如老鼠害怕猫儿,以老鼠的念想为主导聚化成的‘想魔’,大概率是害怕猫儿的,哪怕是一只普通的家猫,都能叫这种想魔退避三舍。 遇到这种想魔,抱只猫儿比其他任何手段都管用,都来得快。” 这时候,杨瑞忽然伸出手捏了捏旁边‘石蛋子’的肩膀,他继续道:“我新收的这个徒弟,可能也被诡附身了,我也在找克制想魔,克制念诡的办法。所以我这次来青衣镇,第一是为了帮你爷爷解决你的事情,第二也是带着他来投永盛酒坊,看看能不能在那儿祛除附在他身上的诡。” “他也被诡附身了? 咋个回事?”周三吉神色惊讶又悚然地看着坐在杌子上的石蛋子,他怎么都看不出这个少年人,竟有可能是被念诡附身了。 周昌的目光也转向了石蛋子。 石蛋子被杨瑞捏了捏肩膀,平静的脸庞上,慌张之色一闪而过。 “只是有可能,他有时候的表现,异于平常。”杨瑞看着石蛋子,眉心紧锁,“而且他是一个孤儿,老家距离咱们川蜀实在太远,川蜀在西南,他的老家在东北那边。 但他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小孩子,偏偏出现在了川蜀,问他是怎么来的,他也印象全无。 所以我猜是那个诡附在他身上,带他到这边来的。 他有时会跟换了个人一样,自称为‘黄仙’……这个黄仙,应该就是东北那边的黄皮子鬼。 现在我只是这么猜测,至于具体事实是不是这样,我还得多观察。反正送他去酒坊里头做工,对他来说,也不是件坏事。” “东北离咱们这边,那可真是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咯…… 你怎么来的,自己真不记得?”周三吉咋舌不已,向石蛋子询问了起来。 石蛋子沉着一张脸,摇头不语。 周昌看了努力维持着镇定模样的石蛋子一会儿,又看了看杨瑞,忽然觉得这对师徒也有些古怪。 17、百兽衣 天刚刚擦黑,杨大爷招呼着石蛋子,将周昌从正堂屋里搀了出来。 黑沉沉的天幕下,狭窄逼仄的小院里,支了一张方桌。 半只咸鸡、一条腊肠凑了两个冷盘,一碗血旺、一盆浇了肉渣的豆花组成了两个热菜,四个菜肴共同摆在方桌上。 这一桌菜肴在周昌看来,其实算不上丰盛,但在当下这个世道,却足可谓是丰盛至极了。 搀着他的石蛋子尽管努力维持着沉静的神色,但是一阵阵吸口水的细微声音,还是出卖了这个小少年。 “哈哈,坐!坐!”杨瑞站在桌前搓着手,他笑着看了眼桌上的四个菜,招呼周昌与石蛋子落座。 当老者目光从石蛋子脸上掠过的时候,周昌分明察觉到,石蛋子陡地绷住了神色,维持着脸上沉定的神情,扶着周昌在桌旁落座。 他在自己师父面前伪装什么? 周昌眼角抖了抖,目光从石蛋子身上挪开来。 “锅里还有一个汤,我去端。 你爷爷买酒去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杨瑞与周昌说了几句话,继而看向石蛋子,“徒儿,你去外面接一接你师叔。” 石蛋子也不说话,只点点头,站起身出了门。 杨瑞则转去了柴房里。 转眼间院子里只剩下周昌一人,他看着白秀娥居住的那间厢房——白秀娥到现在都还没出门露面。 这时候,周三吉拎着一个用草绳网起来的坛子,与石蛋子一前一后从院门过道那边走了进来,杨瑞也从柴房里端出来了一盆咸菜滚豆腐汤。 几人分宾主落座,周三吉起身就要为众人倒酒。 “人还没到齐。”此时,周昌清了清嗓子,忽然出声说道。 捧着酒盅的杨瑞闻声一愣,环视过方桌周围众人,道:“还有谁没来?” 周三吉也愣了愣,不过他随即就反应过来,狠狠瞪了周昌一眼:“看人家长得好看,你就惦记上了?当心色字头上有把刀!” 周昌垂着眼帘不作声。 他当然不是色迷心窍相中了白秀娥,只有白秀娥呆在他身边,他念头里的那件衣裳,才能得到修补。 “还真有个人没来?”杨瑞眼神惊奇,插了一句话。 “是,还有个大户人家嘞小姐! 她不来,咱们都不好动筷!”周三吉阴阳怪气着,转脸朝向厢房的方向,“也不知道一天到晚躲到屋里头干啥子!” 老人说着话,放下酒坛,就朝厢房走去。 杨瑞看了看周昌,也转脸看着厢房门。 师弟的屋院里还住着个人,他竟都还没照过面。 而且,听师弟的话,住在这里的还是个女人——哪里来的女人?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厢房的屋门。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那扇门忽然‘吱呀’地响了一声,被慢慢推开,白秀娥低着头从门后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周昌的旧衣裳,衣服过于宽大,更衬托得她体型纤细瘦弱。 白秀娥怯生生地看了眼在几步外站定的周三吉,便低着头向对方行礼:“周大爷。” 周三吉看着瘦弱清秀的白秀娥,已到嘴边的那些阴阳怪气的话,顿又都憋回了喉咙里,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转身往回走:“吃饭噻。” 白秀娥抿了抿嘴唇,小步跟在周三吉身后。 那张已围了几个人的方桌,于她而言,也是需要莫大勇气才敢靠近的地方。 尤其是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更不知所措,临近了方桌,也不知自己该坐在哪里,眼神茫然,大脑一片空白。 “坐这。” 这时候,周昌朝自己旁边的位置努了努嘴,示意白秀娥坐在自己身边。 白秀娥不好意思地瞄了他一眼,却没有挪动脚步——周家小哥旁边,已经有个少年人落座了。 “师叔。”周昌笑着唤了石蛋子一句,以眼神示意他挪个位子。 石蛋子看看那漂亮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女人,又看看周昌,他微微张着口,脸上那故作的沉静也维系不下去了,一脸茫然地往旁边挪了个位子。 周昌再看向白秀娥,白秀娥螓首低垂,乖顺地坐在了他的身旁。 她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有种好似闯破难关的感觉。 “哎……”周三吉有些嫌弃地瞪了周昌一眼,也不再理会周昌的举动,转而捧起酒坛,要给杨瑞倒酒,“师兄,来吧,喝一杯二沟村酒吧。 今天还是要感谢你……” “先等一会儿。”杨瑞以手盖住杯口,指了指白秀娥那边,“这个姑娘,你不给师兄我介绍介绍?” “嗨!有啥子好介绍的? 她过几天就回自己家去了,以后你也见不着她了,就当是一个蒙难在我家避了几天的客人就行!”周三吉对白秀娥显然不愿多提,他强行夺过杨瑞的酒杯,给对方倒满了一杯酒,“还是喝酒吧,你不是早都吵着想喝酒了嘛?” 杨瑞见状,便不再多问,端起酒杯‘滋溜’一声,喝光了里面的酒浆,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石蛋子喝酒不喝?” “酒是药,能治心病,给他喝点吧。” “好嘞!” “阿昌,你也喝几杯!” 周三吉端着酒坛围方桌转了一圈,在周昌旁边站定,拿起周昌的酒盅,给他倒了一杯酒。 老人今下知道了酒水有压制妄念的作用,便想让自己的孙儿多喝一点,毕竟在他看来,这酒对周昌好处多多。 周昌看着桌上的白酒,杯中酒浆清澈如水,刺激的酒精味在四下流淌。 杨瑞称酒是良药,能医治心病,周昌作为一个现代人,却更清楚酒精的危害,酒精固然能让人一时麻醉,得以逃避现实,远离忧怖,但酒醒之后,现实仍在那里,不会因为喝了几杯酒,现实里的困难就得到解决。 此物常饮,有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却在这时,周昌的心里生出了一丝触动。 他垂目看向自己的右手腕,手腕上那根红绳,今下溢散出一缕细若游丝的赤气,钻进了他面前的酒杯里,那缕赤气在刹那之后又缩回他的手腕,腕子上的红绳恢复如初。 这根红绳第一次饱饮乱葬岗的死气之后,为周昌带来了棺材里的‘念衣’,此后便一直沉寂。 今下却因为一杯酒,又有了复苏的迹象。 它这一次需要吸纳‘酒气’来积蓄力量,最终和上一次一样,为自己拽来一件阴生老母坟前棺椁里的‘遗物’? 周昌内心有了些许猜测。 “来,张嘴!”周三吉放下酒坛,端起桌上的酒盅,抵到了周昌嘴边。 杯中酒浆已没有了酒精的气味,只剩下极淡的醇香。 周昌张开口,由着酒浆被送入自己口中,滑过喉线——他再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酒味,甚至先前鼻翼间流转的醇香,此下都消失无踪。 这一盅被他腕上红线吸取了‘酒气’的酒浆,竟变得和水一样。 “再来一杯?”周三吉说着话,已经为周昌又倒了一杯酒。 周昌刚点了点头,那杯酒就被送到了他的嘴边,他心念转动着,压下红线欲要探入杯中吸取酒气的势头,张口喝光了这一杯酒。 浓重的酒精气味充斥唇齿之间,醇香隐隐。 这就是一杯酒! 方才被吸取酒气的那一杯,则只能称之为水了! ‘红线’这一次就是需要吸取酒气来积蓄力量! 周昌心中笃定,他看着周三吉又到了一杯酒,放在自己面前道:“这一杯酒给你压桌子,爷爷等会儿给你拨点菜吃。” 随后,周三吉抱着酒坛从低着头的白秀娥身旁经过。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向白秀娥问道:“女娃儿,你要不要喝一杯嘛?” 说完这句话,他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道:“哎呀,我老糊涂唠,你莫怪哦——哪能劝你们小姑娘家喝酒嘛,这样不好,你吃菜——”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白秀娥怯生生地拿起自己面前用来盛饭的海碗,递到了他跟前。 瘦削苍白的手腕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却总算坚定,没有缩回去。 “周大爷……”白秀娥小声说话,在场众人惊奇地看着她,几乎都没听清她后面说了什么话。 “你想喝一点?”周三吉看着她,问了一句。 白秀娥点点头。 周三吉摇了摇头,捧起酒坛,给白秀娥小小地倒了碗底那么浅的一点酒:“女娃娃少喝点酒也没啥子嘛,但不能喝多哦!” “嗯……”白秀娥捧着海碗,轻轻嗅了嗅碗底的酒浆,继而小口小口地喝尽了碗底的酒,她又一次把海碗伸到周三吉面前,这次她的声音总算大了些,“周大爷,我、我能不能留在你家,能不能不走啊……” 她几乎是鼓足了勇气,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仰起脸来望着周三吉,一双眼睛里满是乞求的神色。 “不得行!”周三吉断然拒绝,他这次未再给白秀娥倒酒,以手封住了酒坛子口,脸色严肃,“你那么久不回家,你家人就不想你? 更何况,我家情况也不富裕啊,没有余粮供你……” 白秀娥低下头,放下手,道:“我愿意去外头找活路做,我挣钱给您,只求您留我一个住的地方。” “哎……”周三吉看看席上其他人的神色,目光最终与周昌的目光相遇,他忽然硬起了心肠,“你长得乖,中午你把你和我洗碗的时候,我看你手上、虎口都是茧子,平常在家肯定也是个勤快的女子。 先前你又帮了我大忙,要不是你,我和阿昌当时说不定就折在哪里唠。 就按这些来说,我巴不得你留下来,你留下来,阿昌跟你住在一个屋檐下,近水楼台瓜前李下,一来二去,你说不定就是我的孙媳妇了——我这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女娃儿不要觉得我冒犯哦,我老不修说几句这样的话,也请你不要见怪。 但是,哎!总有个但是……你身上遭了那些我不好说的东西哇,女娃儿! 我不敢留你!” 白秀娥眼睫毛微颤,沉默着没说话。 这个时候,周昌分明感觉到自己眉心里‘念丝’的恢复陡然加快——他先前与白秀娥待在一块,一刻半刻方得一缕念丝,今下仅仅几个呼吸过去,念丝就增长了二三缕! 周昌不禁将目光投向白秀娥,对方当下虽不言语,但他能感受到她沉默之下的情绪翻涌。 她的情绪涌动,莫非是自身念丝增长的原因? 某个念头在周昌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抬眼看向转身走开的周三吉,正打算说话,白秀娥先抬起了头,看着周三吉的背影道:“周大爷,我有办法叫它出不来……” 白秀娥弱声弱气的,自然没有任何说服力。 周三吉都没有回头,直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给杨瑞倒了一杯酒后,笑着与白秀娥道:“莫想那么多啦,女娃儿。 我已经托人打听你家的地头了,到时候给你送回去。” “到底要怎么样,您才肯让我留下啊?”白秀娥闻声着急了起来,声音里都有了哭腔。 周三吉不再说话,举杯与杨瑞对饮。 杨瑞抬起酒杯,却看着白秀娥,朝周昌努了努嘴:“你周大爷最宝贝的就是他这个孙儿,你要是能帮到阿昌,那他肯定巴不得你留下来,像对我这样,好吃好喝地供着你!” “对对对!”周三吉笑着附和,只当是杨瑞的调侃,也笑着与白秀娥说道,“我们做端公的,都听说过一个叫‘百兽衣’的法器。 传说穿上百兽衣,能避鬼祟。 你要是能给阿昌缝一件百兽衣,叫那些妄念不再往他身上钻,那你想在这儿留到啥时候,就能留到啥时候! 我绝不说啥子!” “百兽衣……” 白秀娥眼中微有亮光,分明是将周三吉这番戏言听进了心里。 杨瑞这时以筷子敲了敲桌子,笑着与白秀娥说道:“我跟你说,女娃儿——这天上飞的鸟儿、水里游的鱼儿、走兽虫豕都可以归于‘百兽’之列,百兽很好凑齐,关键是百兽易得,可它们身上的皮,却不是这么易得的啊。 猫鼠猪狗一类的皮易得,能以针线缝制,蝇蚊蚁虫的皮,普通针线怎么缝合得来? 百兽衣,难就难在这一缕针线上! 你要是解决不了这个关键问题,就趁早打消缝制百兽衣的想法。” 周昌听得杨瑞这一番话,心中微动,他转眼去看身旁的白秀娥,见到瘦弱女子眼中光芒愈发地亮了起来。 “您给我多久的时间,来缝制这百兽衣?周大爷。”白秀娥抬起眼帘,注视向周三吉。 周三吉闻声愕然地看了白秀娥一眼。 可他见白秀娥坚持,自己先前又放出了话,便思忖了片刻,道:“女娃儿,咱们得先说好——你缝制的这百兽衣,可真的得缝上至少一百种动物的皮,不然就做不得数! 你答应这个条件,我给你一个月……半个月的时间,又如何?” “我答应。” 18、“温老祖” 晨雾渐褪,青衣镇的街道上却少见行人。 在家里吃过早饭的周昌,今下躺在一架排子车上,由周三吉拉着车,沿街道往西走。 杨瑞领着石蛋子走在排子车右侧。 许是因为起五更念经,导致几人精神头都不是很足,没有兴趣互相交谈甚么,只顾埋头赶路。 周昌肚子上搭了件破袄子,头枕着一块木头,眼眶里眼珠转动着,频频打量着街道左右两旁的屋院建筑。 躲在房屋里的人,将身躯紧贴在裱纸窗上,窥视着从窗外街道上经过的周昌等人,隐约的天光、屋内的灯火将他们贴在窗户上的身形映照出黑黢黢的轮廓,诡谲而阴森。 被窥视的感觉在周昌心底挥之不去。 沿街的每一座房屋,都好似是一双眼睛,在阴暗角落里死死地盯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周昌又看向沉默着前行的周三吉、杨瑞等人,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保持沉默,互不交谈,更可能是因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几个人都没了谈兴。 深沉压抑的气氛萦绕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直至街道尽头隐隐传来喧杂人声,排子车左右的几人脸上,也跟着露出了些许笑容,俱加快了脚步。 排子车碾过石子路,发出轧轧地声响。 众人穿过这条长街道,路尽头,一座高大的门厅赫然迎入眼帘。 那以刷了黑漆的六根木柱支撑起屋檐的门厅上,高悬着三块牌匾,左面那块牌匾上书‘名传西南’四个金字,右边的牌匾上则是‘百年流芳’,最中央的牌匾上,赫然是‘温老祖’三字。 在‘温老祖’这块高悬的牌匾下,又开有一扇中门。 中门门额上,另悬有写着‘永盛酒坊’四个字的牌匾。 永盛酒坊这高耸的门厅、轩敞的正屋大堂,与周遭低矮破落的建筑相比,简直有天壤云泥之别。 而此时酒坊门楼前的那片空地上,已经聚满了人,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着,种种嘈杂喊叫声、笑闹声充斥此下,如同是赶大集一样,令周昌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热闹。 “卖身,卖身!卖身换酒!” 人群中,周昌蓦地听到一声沙哑的叫喊。 他循声看去,只见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地抄起手蹲坐在路边,他们手里捏着草标,大都耷拉着脑袋,浑浑噩噩的样子,当下只有一个满脸白胡子的老头,仰脖子叫喊着:“谁买我?只用给我买一壶酒就行!” 随着那个老头喊叫出声,他周围那些同样手里捏着草标的人好似得到了某种信号一般,一个个都竞相向来往的行人售卖起了自身: “买我!买我吧!我比他年轻,我只要半壶酒!” “买我!我长得白,细皮嫩肉,给老爷们做个书童也可以!” 这些手里捏着草标的人,竟都是来此‘卖身换酒’的! 周昌举目扫视四下,在永盛酒坊前头的这片空地上,手里捏着草标,卖身以换酒的人,竟不在少数! 酒坊的右侧门前,人们排着长队,从坊中购来酒液,许多人出了酒坊门,就迫不及待地扯开酒坛的封口,抱着坛子猛喝一起,他们脸上满足愉悦的笑容那样真实; 有些人盘踞在那些举坛豪饮的豪客四下,待到坛中酒浆不小心洒落一星半点,他们便伸长了舌头去舔舐那沾染了酒浆的泥土,他们眉眼间的窃喜那样真实。 酒坊后院升腾起了一阵阵白气,带着些丝酒糟香气。 冷风将那滚滚白气从前院吹拢过来,铺散在门厅前头,门厅前的人们抻直了脖颈,去嗅闻蒸汽里的酒香,他们脸上如饥似渴的贪婪,看得周昌心中分外悚然! “咝——”杨瑞也猛猛地吸了一口蒸汽,他脸上随之露出陶醉之色,“酒是药,能医心病! 这种世道,活着都是奢侈,馋酒就馋酒吧。 不馋酒,忧怖涨落无常啊……” 如此言辞,既像是杨瑞在安慰自身,又像是在劝告众人里相对沉默的周三吉与周昌。 周三吉扭过头,看着排子车上的周昌,眼神严肃:“酒,还是少喝。” “好。”周昌点了点头。 “只要喝上了这玩意,哪还能分得清多少。”杨瑞拍了拍石蛋子的肩膀,“你自己酌量就好。” “……”石蛋子低着头,脸色沉静,表现着超出他这个年纪的成熟。周昌瞥见他的双手悄悄缩到了袖子里。 一行人来到酒坊左侧门前。 在此处排队的人,比右边买酒的顾客只多不少,这些人多是来永盛酒坊谋生的。 周三吉拉着排子车上的周昌,才转到队伍最后面准备排队,便被杨瑞拽了一把:“我们有票,排什么队?走,咱们直接去!” 杨大爷此言一出,排着队的人们纷纷转头来看周昌一行人。 直勾勾的目光,藏着凶险与嫉恨。 周三吉又拉起了排子车,跟着杨瑞与石蛋子穿过长长的队伍。 从队伍最后头走到最前头,那坐在最前头侧门边的管事趾高气昂地言语声,就一阵一阵传进了周昌的耳朵里:“听好了! 想在咱们永盛酒坊做事的,入门先给酒坊上供一百个铜板! 身上带够铜板的,可以留下继续排队,没带钱的,快滚!” 听着那管事的言语声,周昌、周三吉都将目光看向了杨瑞。 周三吉拽了拽杨瑞,向其问道:“咱们进酒坊要不要钱啊?” “我们有票!”杨瑞如是答道,只是语气终究不似先前那样坚定。 …… 左侧门前。 酒坊管事斜乜着周三吉,将一条腿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不阴不阳地说道:“你们这一个孩子瘫痪了,根本动弹不得,照理来说,酒坊不可能收下他。你明白吧?” 周三吉不断点着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我晓得,我晓得。” 那酒坊管事眼珠转了转,忽然面露笑意:“不过,你们既然有温家人给的票,酒坊捏着鼻子也只能把事情认了。 叫这个瘫痪的人去后头的窖池里头躺着吧。 看看他的癔症,能不能用来酿酒。 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这个人要是根本没有疯病的话,酒坊里也最多只能留他三天!” “行的,行的。”周三吉不断点着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他应了酒坊主事以后,回过头同周昌说道,“那,幺孙儿,你就留在这酒坊里头吧?” “好。”周昌点了点头。 管事将腿从桌子上放下,站起身,随意往身后招了招手:“来两个人,搀着这个瘫痪!” 他话音落地,便有两个年轻力壮的酒坊工人走过来,把周昌从排子车上搀扶了下来。 “你也跟着来。”管事手指虚点了点站在旁边的石蛋子,便转身背着手往门厅里头走去。 那两个年轻人搀扶着周昌,跟着往里走,石蛋子匆匆跟上。 “阿昌,你在里头好好的!” 这时候,门厅前头站着的周三吉喊了一句。 周昌听着老人的声音,没有回头。 他被两个酒坊工人搀着,穿过了摆放着一个个不同大小的酒坛、不同品质的酒水的门厅大堂,步入酒坊后院。 后院便是永盛酒坊酿酒生产的地方。 偌大的院落里,搭建了几座与前厅大堂相比,可称简陋的平房。 诸多空酒坛随意堆积在院墙脚下,整个大院子里,弥漫着粮食发酵的微酸气味。 那几座平房的院墙相连着,在大院子里又形成了一重内院。 内院高墙深锁,管事的带着周昌几人围着院墙来回转悠了很久,才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一扇黑漆木门。 他令众人在门前站定,随后有些紧张地叩了叩门。 门响过后不久,内里传出一个声音:“谁?” “是我,朱贵…… 今天来了两个人,拿着落了温家人印戳的工票,想去窖里做工——想借着窖里的‘甘醇曲’治癔症、疯病。”管事朱贵咽着唾沫,小声地说道。 门后那个人听罢朱贵的话,沉默了片刻,才道:“有东家人的工票,那就放人进来吧。” “诶,诶!”朱贵连忙答应,他扭头看了看被人搀着的周昌,又忙去向门后人解释道,“这俩人里,有一个是瘫着的,不能动了,您看这个……” “在窖里反正也不准他们乱动,他不能动,倒是正好了。”门后的人笑了笑,慢慢拉开了门栓,将门推开一条只容一人侧身走过的缝隙。 朱贵先将跟在后头的石蛋子推过了缝隙,随后又和那两个酒坊工人一起,将周昌推进了门缝里。 嘭! 黑漆木门顿又合拢了。 周昌扑倒在湿滑的石板地上,他抬起眼帘,就看到这座内院完全被木棚遮盖住了。 在一根根支撑棚顶的木柱簇拥下,如同坟墓一般的粮食山,赫然耸立在‘内屋’正中央! 那座长满了菌丝,由粮食堆积起来的‘坟山’前,赫然还立着一块墓碑——‘温老祖’! “温老祖,就是咱们永盛酒坊最好的酒啊。”一个光着膀子、身上肥肉层层叠叠的汉子从门后阴影里走出来,他看到周昌身旁石蛋子脸上恐惧的表情,笑着同石蛋子解释了一句。 不见一点灯火,到处都昏昏沉沉的内屋里,响起车轮轧动的声音。 轰隆隆,轰隆隆…… 那阵沉闷厚重的声响愈来愈近。 又有两个人推着载有棺材的板车,走近了周昌与石蛋子的身畔。 19、米坟(求追读!) 昏沉沉的内屋中,推棺材的人隐在棺材后,看不清脸。 光膀子的肥汉卸开了两副棺材的盖板。 周昌注意到两副棺材都未上漆,棺材上遍布的木质纹理间,隐生青绿霉斑。 “小娃儿,你是自己躺到棺材里,还是我们把你搬到棺材里啊?”那肥汉倒是和蔼,笑着与石蛋子说话,“放心,所有来这儿治疯病癔症的人,都是躺在这些棺材里,被运到‘米坟’下面的窖池子里的,不会有什么事。” 石蛋子看着内里黑漆漆一片甚么都看不清的棺材,眼里流露出了明显的恐惧之色。 这般恐惧神色,在周昌朝他投来目光的时候,又被他强压了下去。 可是少年人的城府终究不够深沉,周昌一眼看过去,便查出了端倪,他躺在地上,笑着道:“师叔,你来这里不正是为了治自己身上的疯病吗? 不用怕的,往棺材里一躺,把妄念病气留在这儿的窖池里,你痊愈了,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永盛窖池治癔症疯病很灵的,大多自觉得了疯病的人,在我们这儿呆个一天,就什么疯病都没了。”肥汉憨憨地笑着,附和周昌的话。 石蛋子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他口中道:“那行,那行,我自己来……” 说着话,少年人步履维艰地走近了其中一副棺材,努力了几次,都未能翻过棺材帮,还是旁边的肥汉伸手托了他的屁股一把,他才翻进棺材里,在棺材里躺平了。 那肥汉又走到周昌这边,笑着道:“你就只有我动手把你搬进棺材里了。” 周昌点头致谢:“劳驾。” “没事,没事。”肥汉呵呵笑着,矮身将周昌扛在肩上,转而把周昌往另一副棺材内搬去。 浓重的酸臭酒糟气味在棺材里酝酿着,周昌的视野随肥汉把他举过棺材沿,看到那没刷过一层漆的棺材底,有一个青黑色、长满霉斑的人形印子。 这是…… 周昌眼中微光闪动。 棺材底长满霉斑的人形轮廓,像是人尸渗出尸水浸透了木材纹理之后所留! 那人形的印子随着周昌被肥汉翻转过身躯,他便再也看不见了。 他躺下了那人形的轮廓里。 酒糟臭味、霉臭味、前人留下来的种种体味混合着,一个劲地往周昌鼻孔里钻,他在这种种臭味里,分辨出了一丝腐臭的气味。 死老鼠一般的腐臭味,被诸多味道遮掩着,已极不明显,可一旦将它分辨出来,便又会感觉这一缕腐臭味深刻而阴沉。 “这棺材里死过人! 啊!别关,先别盖盖儿!” 蓦然间,寂静的平棚大屋里,响起石蛋子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他从棺材哭撑起了身,半坐在棺材里,眼神惊恐地扫视四周,目光最终在肥汉身上落定:“我闻到了棺材里有腐尸的臭味! 棺材底有尸印儿! 这棺材里死过人!我不能躺,我不能——” 此前还颇和善的肥汉,听到石蛋子这番惊慌失措的喊叫,顿时耷拉下了脸:“莫胡说! 这些棺材就是专门给你们这些害了疯病癔症的人用的,棺材底的人印是你前面那些人流汗留下来的! 你能闻到尸臭味,我看你是病得不轻,得好好的治! 温三儿,给他按进去,盖上板儿!” 肥汉话音一落,隐在石蛋子棺材后,好似消失了一般的推车人,在黑暗里骤然耸起了身形! 他伸出铁钳一般的手掌,将坐起来的石蛋子又按回了棺材里! 嘭! 棺材板随之合拢! 内里仍在不断传出石蛋子的呼救哀求声,以及拍打棺盖的声响。 “聒噪!” 肥汉恨恨地骂了一声,他垂下眼帘,瞪着身边这副棺材里躺着的周昌:“你要是也要学他那样吵闹的话,我还是趁早把这棺盖给你也盖上。” “他年纪小,不明白事理。”周昌躺在棺材里,声音舒缓而平和,“家大人费了那么多的心血,才给我们弄来一张进窖池治病的工票,我们不管怎么样都得在这窖池里头,把病治好了。 刚进来就吵着要出去,岂不是浪费了家里长辈的心血? 你放心,我不会像他那样吵闹的。” “对,对,你比他年长些,确实比他更明白事理!”肥汉对周昌这番话深表赞同,他连连赞同,面对周昌的神色都恢复了先前的温厚,“既然这样,那我就先不给你盖棺材板儿了,让你也能多透透气。” “多谢,多谢。”周昌眼眶里的眼仁转动着,又道,“您能不能把我扶起来,让我坐在棺材里,看看米坟里是什么样子的?” 周昌恭顺的态度,一口一个‘您’的称呼着肥汉,叫那肥汉颇为受用。 平日里,肥汉身边并不缺少巴结他的人,可像周昌这样文绉绉的巴结他的人,他还没遇见过一个——温家的男丁一个个倒是满腹经纶,文质彬彬,但他们主人家,怎么会对他一个奴仆有好态度? 是以肥汉听得周昌的请求,都没有犹豫,就把事情应了下来:“想看看稀奇也没什么,来,我扶你起来。” 他说着话,果真把周昌扶了起来,令周昌坐在了棺材里。 “走吧。” 肥汉向那两个推车的人挥了挥手。 棺材下的排子车车轮重新转动,沉闷厚重的声音响在了昏暗的内院中。 周昌坐在棺材里,目光扫过这座大屋里的种种摆设,除了遍处堆积的空酒坛外,便只有那被众多立柱簇拥起来的‘米坟’格外醒目,时刻勾摄着周昌的心神。 茂密而雪白的菌丝在那坟冢一般的粮食山上纷扬生长,菌丝相互盘绕,在这座‘米坟’的表面结成了一层硬壳。 米坟前,‘温老祖’的墓碑寂静耸立。 米坟后,有一道以泥砖垒砌出的幽深甬道。 两副棺材被一前一后地推进了那条甬道内。 排子车沿着长缓坡一路向下,长缓坡两侧,以黄泥砖堆砌形成的平台上,同样耸立着一座座‘米坟’——只不过这众多的米坟之中,能催生出雪白菌丝的终究只是少数。 大多数米坟,都还保持着各种粮食原本的状态,未有菌丝长出。 而少数米坟即便长出了菌丝,却多呈现污秽的青绿色,少有如雪一般洁白的颜色。 那众多的米坟前,同样耸立着一块块石碑。 ‘温兆林’、‘温兆风’…… ‘温兴仁’、‘温兴义’…… ‘温嗣祖’、‘温嗣名’…… 长缓坡渐渐改变方向,盘旋着向下延伸。 “你看,这些米坟窖池里,就埋着的或是像你们一样自称害了疯病癔症的人,或是那些被人们觉得有古怪的物件。”肥汉指了指缓坡两旁的那些米坟,同周昌说话,他的声音在这幽深的地下窖池里,显得阴凉渗人,“大多数人其实没病,堆在他们上头的粮食山一点变化也没有。 只有少数的人真的害了疯病,生了妄想,埋着他们的粮食山开始长出菌丝,慢慢变成米坟。 米坟就是永盛酒坊的酒曲。 这些害了疯病的人,之所以躺在粮食堆里,就能把妄想排出去,令粮食长出菌丝,变成酒曲,就是因为我们永盛酒坊的‘甘醇曲’在发挥作用。 甘醇曲只存在于温老祖的米坟里。” “那些墓碑……”周昌的目光扫过坡道两侧的米坟,越往下走,米坟前的石碑表面,越是石皮斑驳,充满了岁月的刻痕。 “那是酒牌名!” 肥汉打断了周昌的话。 对于周昌称米坟前刻着‘温某某’字样的石板,乃是墓碑的话,肥汉颇为忌讳,他不满地瞪了周昌一眼,指着坡道一侧那块刻着‘温鳞全’的石板,道:“温鳞全窖池,专产‘鳞全老酒’,温鳞章窖池,专产‘鳞章十年陈酒’……” 周昌点点头,不再说话。 从地面上一直铺陈到地底下的这一座座所谓窖池,在他眼里,愈发像是一座座坟冢。 任凭肥汉再如何解释,都难以令他取信半分。 温家的先辈之中,有没有叫温鳞全、温鳞章、温兆林这些名字的? 假若确有其人,莫非这些人死后的归宿,便形成了温老祖这座巨大米坟下的某一座窖池? 这些人,又究竟是因何而死? 排子车临近最底部,周昌挪动着眼仁,向下眺望——最底部仍旧是黑漆漆一片,只是四下里的空气变得愈发阴冷潮湿,肥汉与那两个推车人脚下偶尔踩落的土石,坠下漆黑一片的窖底,周昌便能听到细微的水声。 温老祖这座米坟最底下,应当有水源存在。 “这里也没有空池子了…… 今天窖里这么满?”肥汉环视四下,即便当下已经濒临地窖最底层,坡道两侧的几个窖池上,仍旧堆着米坟,微微泛黄的菌丝在阴冷空气里轻轻摇颤。 此处的米坟,俱已发酵出了菌丝,渐要被养成酒曲。 周昌腕上的红绳纹丝不动。 这里的酒曲,似乎挑惹不起它的兴趣,它更喜欢从成品酒中汲取酒气。 “你们两个倒是好运气。”肥汉瞥了周昌与石蛋子的棺材一眼,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后头的人继续推车,他则背着手,领着两副排子车,走进了地窖最底部。 哗啦啦…… 水声愈近,几乎就响在周昌耳畔。 周昌垂目看向旁侧——窖底天然形成的石层中间,赫然有一口只有人头大的泉眼,那哗哗水声,正是从这一口活泉里传扬而出。 在这口活泉旁,有两方像是被新开凿出来的窖池。 窖池里,停着两副崭新的原木棺材。 窖池前,竖着两块字迹清晰的石碑——温永兴,温永盛! “永盛酒坊的甘醇曲,之所以能让人把身上的妄念发酵到粮食里,制而成曲,就是因为这一口当初温老祖发现的甘泉! 你们两个真有福气——今年我们才在甘泉旁另外开凿出了两口窖池,还没几个人在这两口窖池里治过疯病。 便宜你们了!” 肥汉拍了拍周昌的肩膀,向他问道:“你比较听话一点,就让你先选窖池,你选哪一个?” 周昌的目光在那两口一看就是新开凿出来的窖池之间流连,片刻后,他回答道:“温永盛。” “好!” 肥汉点点头,伸手就将棺材里的周昌扛了出来。 他扛着周昌走到立着‘温永盛’墓碑的窖池前,那一直躲躲藏藏、不叫人看见他们真面目的两个推车人,此时蹲着身子,将窖池里那副棺材的棺盖打开。 周昌看到这副崭新的原木棺材底,仍旧留有一道青黑色的人形印痕。 较浓郁的尸臭从人形印痕上散发了出来。 他随即被放倒在棺材里。 棺材两头的推车人,将棺盖徐徐推拢,他们合拢棺盖的时候,偶尔伸头来看棺材里的周昌一眼——周昌同样也看到他们,蓬乱如草的头发遮掩下,是两张布满刀伤火灼痕迹的烂脸! 嘭! 棺木终于合拢。 一缕缕微白透明的丝线,贴附在棺盖与棺材沿的细微缝隙之间。 ——周昌手腕上的红绳,对此间的酒曲不起兴趣,但他眉心里的念丝,却对这里的一座座米坟,深有触动。 哗啦!哗啦…… 躺在棺材里的周昌,听到外面阵阵粮食砸落在棺盖上的声音。 他推测自己与石蛋子所处的窖池,也渐渐被堆起了高高的粮食山。 这样的声音响了一阵,就戛然而止。 此后过去良久,周昌听到很远很远的方位,传来那肥汉的喊声:“开始发酵!” 那声音从高高的远处传扬而下,在幽深曲折的巨大地窖里盘旋着,形成了层层叠叠的回音——每一个回音都转了调,由那肥汉的声音,变成男女老少的不同声音: “开始发酵!” “开始发酵!” “开始发酵!” 盘旋迂回的诡异回音,在这瞬间,好似在地窖里掀起了一阵无法被感知的风,这阵风刮过了地窖里的每一座米坟、粮食山,使得一座座米坟上的菌丝生长得更加茂密,使得一部分粮食山上,渐有菌丝长成! 这阵风,同样刮过了周昌的躯壳! 覆盖‘温永盛’窖池的粮食山上,一丛丛雪白的菌丝开始疯狂生长! 各色粮食混成的坟山,渐渐转作洁白的米山! 米山下! 属于周昌的念丝跟着盘绕而上,深深扎入‘自身’的米坟中,一缕缕念丝由透明色渐渐转为血红! 20、飨气之风 “哎呀,客官您这就不对了,这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是不?”胖掌柜的依然是乐呵呵的回答。 可是芙儿每隔一个时辰,就往嘴中塞进几颗丹药,来补充消耗巨大的灵体,同时驱寒的灵符也是每隔两个时辰,就换一张。 而羽微从十王殿处晃悠到这里,最先看到的也正是孟婆推人时,那位何家姑娘张牙舞爪的画面。羽微自觉好笑,不觉竟多了些作‘弄’人的兴致出来。 贺艺锋见雨露不开口说话,有些害怕的咽下了自己的一口唾沫,定睛的看着她的后背,不知道应该要如何的继续开口了。 弯腰捡起地上的铜币,林萧松了口气,这样没日没夜的练级真的很累,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初来到毒岛冴子她们的时空一般,没日没夜的击杀丧尸。 忽然,他将抵挡慕云的攻击的双手变为了单手,只有左手还在那里与慕云抗衡,而右手,却是对着莫云尘冲着自己来的方向抬起。 不管在那个世界,你都有求人和被人求的时候,很多的时候大家各自的让一步,拉进关系,将自己的关系网组织起来,这样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一个时辰过去后,一团雾气无声的出现在二人的尸体之前,‘呼~’的一声汇聚到一起露出其本来面目,竟然是夜叉一族的叶子豪,只见他一副谨慎之色摇着手中的纸扇,用脚使劲踢了踢天星的身体。 神秘保护的时间到了,神男只好让自己的七夕青鸟使用龙吸来抵抗请假王的喷射火焰。 关索连赵舒面都没有见过的,也这般诬陷?赵舒冷冷一笑,道:“那我可就更得去看看了。”也不理那军官,打马径直上前,桓易,天翼两人互看一眼,也急忙拍马跟上。 “这不是正规的拍卖行吗?怎么可能有假货?”陆云飞不解的问。 这样一个组织的头领,肯定会受到泰国佛教方面,或者其他降头师高手的暗杀。 但大哥就是大哥,他并没有冲动,甚至伸出手拉住了想要上前的度枭,这是父亲的指引没错了,但晶石阵的光泽并没有散开,所以它还在运转并没有打开生路。 “啪!”的一声,叶晓峰只感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推出了三尺开外。 君家子弟把自己的才能施展给众人看之后,人们纷纷叫好,随后各方势力送上礼品和祝福。 待得大圣丹满酒醒,又自己揣度道:“不好!不好!这场祸,比天还大;若惊动玉帝,性命难存。走,走,走!不如下界为王去也!”他就跑出兜率宫,从西天门,使个隐身法逃去,回至花果山界。 姜若卿到警局报道时,由于她身份高贵,局长没怎么敢给她安排任务,当老祖宗一样供着。刚才她正闲得慌,突然接到唐夜的信息,不由眼睛一亮,高兴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苗灵儿非常不甘,本以为南海一事无事后,带着双头巨蟒,还有那个神秘无面之人传授的至高毒化秘术后,可以夺回唐门,没想到苗玉儿身边会有如此强大又诡异的巫蛊之人。 唐夜非常感激,所以说,蛇,真的是非常好的朋友。别人觉得毒蛇很恐怖,他却觉得毒蛇很亲切。 “你无耻!”秦慕歌恨不得立即将叶寻欢给撕碎了,可是浑身上下却根本提不起一丝的力量。 叶铮心中有底了,这老黑就算不是黑龙王,必然也曾经和黑龙王的关系极好!不过,他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回答。 绿微腿上的伤,经过了霍青松的过问,又被好好发治疗了一回。如今,只要绿微走路不是很急,外人还真看不出她腿上的伤。如今,绿微的肚子又怀了第四胎,很是让绿云嫉妒。 下班后秦风约了天地龙,然后来到年舒颜所在的酒店,开车拉着她到锦绣中华饭店去吃饭。 手中“覆地”长剑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叶铮转头朝着两人一咧嘴。 “一亿三千万。”陈青栋说道,虽然他的心里也在打鼓,但是陈琅琊也在赶来的途中,投资合同却是个大问题,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是箭在弦上。 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苍劲有力,却还透着些飘逸,让人一看之下便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而那印章很是简单,里面只有上下排列的‘宣直’两个字。经霍青松的解释,吕香儿才知道‘宣直’便是宋北桥的‘字’。 而这一参悟,足足过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离央才眼带血丝,一脸倦容的睁开了眸子。 一声轻响,我重重的落在亡灵墓穴二层的地图上,顿时周围的烛台蜡烛自动亮起,周遭一片敞亮,椭圆形的墓穴里坐落满了亡灵怪物,依旧是骷髅头,不过这次武器拿的不是弓,而是长剑,等级也高出了三级。 21、草头龙 看到他这个样子,季艺曦心里更加心疼面前的这个男人了,他的承受能力到底有多厉害,能支撑到现在没有崩溃。。 手指轻轻的抚摸着月瑶的一眉一目,心口发紧喃喃自语:“夫人,太和错了,太和为护住你我爱子,是夫君无能!”眼角泪珠滑落。 慈灵道君横眉怒目的瞪着一脸无所谓的静灵道君,两眼冒着怒火,就像是要把静灵道君的身上瞪出两个窟窿来。 一个发着耀眼白光的光团朝着牡锁钤牢飘移过去,竟然透过了红、黄、绿、蓝四层薄薄的光幕进入到了最里面,然后和金鸿卓的飞剑发生了碰撞。 温耀然此刻觉得他的心早已经不是他的了,早已经在方静言这句话说出口后而破碎。 初级隐身符:使用初级隐身符,持续三分钟隐身,人看不见你,鬼更看不见,只能听见。 系统:我用自带的医治功能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给的,你必须无条件完成任务。 那鬼先撞了天花板,随后重重的摔倒在地,蜷缩在地上不停的抽搐。 想到夏家她就觉得冰冷无比,而留在这里她会觉得温暖,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苏勤见这处地下坊市人非常的多,店铺林立,全部都是些稀罕的物品,竟然连筑基丹那样难搞的物品在黑市都有,只是价钱高得离谱。 大赛选拔有六轮,相应的,公司也准备了六件时装设计作品,在模特们穿着参赛时装陆续走上t台进行多方位多角度展示的时候,台下的设计部长黄欣也开始准备对作品进行介绍讲解。 此时此刻,早已就位的地面应援人员,全都激动无比的看着天空中的那个火人。 “死了!”林萧大喜,再一掌天魔掌,朝着后方远处的左护殿轰击而去。 敌人的粮草解决掉,后面的持久战他们就能够胜券在握。谁都不想要失败,因为,失败的代价太大太大。 她也是知道真相的人,也参与了消灭两只sss级进化动物的战斗,在战斗结束之后,她和陈玄风、顾北两人一样,疯狂的进行战斗,想要让自己成功晋升sss级。 陈家二长老未来得及施展地阶武技,便挥剑轰在了侧方的匕首之上。 一个星期没被他碰,身体敏感的不像话,没一会就宛如一滩水瘫在他的怀里。 化妆台前,白沐雪已经换回了原来的衣服,正坐在镜子前卸妆,她急着卸妆也是因为她本人不怎么喜欢这种浓妆,虽然浓妆看起来会让她显得成熟知性一些,但不管怎样,浓妆总归没有淡妆的时候自然好看。 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大辣辣的撒进来,她先是闭上眼睛缓和了几秒,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愣住了。 “我马上组织人去对他们班的学生进行调查。”张晓芸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立即就准备打电话部署,可是被王旭东一把拉住。 山石形状的晶石似乎有灵,直直的向着卡修斯飞了过去,卡修斯下意识的伸手接住,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大地的气息,厚重而又沉稳。 一击之后,谢玉身形后退半步,其身后,光芒汇聚,一道千丈圣躯直接是显露出来,密密麻麻的圣纹在其上缭绕,光芒慑人。 这让秦叔宝有些闷闷不乐,他多次向杨浩表示,要不自己也辞官罢了,只可惜被杨浩劝阻了。骁果右军还是要有人守护的,杨浩离开了,那就只有秦叔宝来守护了。 蓝色空间模糊之后,渐渐的又清晰起来,但,却出现了一幅画面。 子翔停止攻击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总算是缓解了压力。刚刚马大的御剑术果然不一般,要是自己的实战经验在丰富些就好了,不然也不会那么被动。 这让雷伊他们大感惊奇,因为他们每次都是那种表情回来的,从无例外。 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纳气八层的落下前十六,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优势,所以,对付清正欢,他是最积极的。 刘范又叫管宁安排役夫好,将阵亡将士的遗体,连同各自的八十万抚恤金给送了回去。 等待的日子是煎熬的,早晨刘夏娜的一通电话,再次打乱了林鹏的心绪。 “唉?不必自责!能伤我,比不伤我让我更加高兴!要是你这次不能伤我,我才要你爷爷和父亲打的生活不能自理呢!”两人相视一对便哈哈哈大笑起来。 我白了他一眼,能别这么嫌弃我好么?那儿矮了,我这是浓缩才是精华。 “好的。”知道老头就这脾气,要是不顺着老头的意说,老头反而会生气,所以秦天满口答应下来。 陈叔宝浑身肥肉颤抖着,战战兢兢坐到皇椅上。数代陈国皇帝的座椅,乃是江南能工巧匠集体智慧的体现,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人体工程学这门课程,但这把椅子却已经充分考量帝王坐、卧的需求。 而想要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最好的办法就是扩大自己的势力。当自己的势力扩展到足够大的时候,别说是还要看那四大门阀的脸色行事,就是要和他们平起平坐,平等对视,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显然,母亲不知道自己巧设的“造孙之局”已经彻底被厉老看穿了。 走到房间里面,所有人都是坐在大厅里面的一张大桌子上,显然李商要来的消息已经被通知了过来。 此乃修行界的铁律,目的就是约束弱者,让这些实力不够的修士,学会对强者的敬畏。 龙傲天认为,现在星月四院的关系,已然和东洲的各大势力变得微妙起来,只需要一个导火索,便可引发一场大战。 詹姆斯点了点头,虽然具体的情况他不知道,但是这就是事实,李商出事的消息确实是被亚恒给压了下来。 22、装神弄鬼 小小少年,面露狐媚之态,甚至连声音都变得尖细而柔媚,直好似有个狐仙儿附在了他身上一样! 那两个烂脸人站在窖池边,眼看着石蛋子好似被诡附身了一般,两人的烂脸上,都露出明显的恐慌之色! 就连钱朝东都身形一僵,有些不敢上前! 当下石蛋子的情形看起来分外诡异,是以这几个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周昌看了看堆在窖池两旁的粮食,粮食堆里,不曾长出一丝妄念菌丝,他又转眼看向棺材里仍在向众人‘讨封’的石蛋子。 他心里有了谱,便盯着石蛋子,向钱朝东出声道:“看来我师叔的疯病一点儿也没好,还得继续关在窖里,加大力度—— 现在还是继续把他封在棺材里,先关上三天再说吧。” “对!对!” 钱朝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眼神迟疑地看着棺材里还是那副鬼附身模样的石蛋子,朝两个烂脸人挥挥手:“去,把棺材封住!” 先前表现凶恶的烂脸人,此时畏惧地蜷缩着身形,在钱朝东目光威逼下,才慢慢搬起了棺盖。 棺室里的石蛋子,眼看着自己要再一次被封在棺材里,他眼中闪过一丝焦急,忽地把腿一蹬,头一歪,整个人猛地痉挛抽搐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钱朝东、两个烂脸人大惊失色,赶忙后退,远离窖池。 唯独周昌站在窖池边,安静看着石蛋子抽搐过后,原本无神的双眼也渐有了神采。 石蛋子眼神茫然地看着周昌:“发生了什么事?” “你的疯病没被治好,还得继续治疗。”周昌眼神沉重,“如今只能把你自己一个人关在这地窖里,等你的病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放你出去。” 少年人看着周昌沉凝的神色,他眼角猛地跳了跳。 慌张之色根本就压不住,已然溢于言表。 “我、我没病!” “不,你有病,刚才黄大仙上你的身了。钱管事,趁他这会儿能回过魂儿,快先把他的棺材封起来吧!” “我我我——周师——周大哥,我真没病哇! 刚才都是我装的! 我就是想着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以后都不敢再关我,把我从这地窖里撵走……”石蛋子哭丧着脸,一股脑地把自己的筹谋全倒了出来。 周昌听得石蛋子这番言辞,他忽然勾起嘴角,无声地咧嘴大笑了一下。 随后,又迅速收敛作面无表情的模样。 被吓得不断后退的钱朝东与那两个烂脸人,听着周昌与石蛋子的对话,也回过了味,顿又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王八蛋,还敢装鬼来吓老子! 看我不把你屎给你打出来!” 钱朝东满脸肥肉颤动着,一蹲身下去,醋钵似的拳头攥住了石蛋子的衣裳,将他从棺室里薅了出来,另一个拳头跟着就要照石蛋子头上砸落! 这看起来和善宽厚的肥汉,忽地一下发起狂来,顿有一种露出真面目、恶嘴脸的感觉! 石蛋子被吓得脸庞煞白,紧闭上眼,两颗泪珠儿登时就挤出了眼角。 “他是凭温家人给的工票下到窖里来的。 他师父和温家人交情不错——打坏了他,他师父少不得去找温家人去讨说法。”周昌站在钱朝东身侧,像一截木桩子一样,他声音都轻悄悄的,似没什么存在感。 然而,这阴恻恻的声音,却止住了钱朝东继续发狂。 钱朝东扭头,恶狠狠地瞪了面无表情的周昌一眼,旋而闷哼一声,把石蛋子提起来,丢到了窖池边沿上。 他还伸手为石蛋子抹平了被攥起褶皱的衣裳:“你没有疯病,明天别来了啊。” 石蛋子闻声又惊又喜。 “你明天继续。”钱朝东伸手指着周昌的脸,又将先前对周昌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好。” 周昌欣然答允。 一行人由钱朝东带领着,沿迂回曲折的坡道朝顶上走。 沿途坡道两侧的米坟、粮食山都被挖开来,一个个男女老幼从棺材里爬出来,站在坡道两旁。 唯在钱朝东今下领着人朝上走的时候,这些木木呆呆、失魂落魄的人们,才像是找到了领头羊一般,跟在钱朝东身后。 看着身边摇晃着双臂,缓慢走过的人,周昌从他们眼里已找不到任何神采。 这些人来酒坊里治疗疯病癔症,如今他们委实也没有了疯癫的迹象——可他们一个个都好似被抽走了魂儿,变成了傻子…… 这也算是将疯病治好了? 那又为何——为何石蛋子反而还能活蹦乱跳,暂时没有变傻的迹象? 周昌自身情况特殊,不能与这些人一概而论,而石蛋子虽然会装鬼吓人,却终究是个正常人,他为何不像酒窖里的其他人一样变得如行尸走肉一般? 人群沉默如羊群,被无形的力量驱赶着,鱼贯走出了米坟。 同样没有一点光亮的平棚内屋中,周昌忽然生出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他耷拉着眼眉,在某一刻,猝然转头看向某处—— 人群中,那两个烂脸人并排走着。 随着周昌猝然转头,他们都下意识地挪开目光,紧跟着又更凶狠地朝周昌瞪了回来。 此时,周昌已转回了头,继续朝前走。 这两个人,为什么要窥视自己? 他们身上又有什么秘密? 内屋仅有的那扇黑漆木门,被钱朝东拉开门栓,将门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的缝隙。 门外头的天光漏了进来。 先前将周昌两个送进内屋的酒坊主事,今下已早早地候在门外。 “你先出去。” 钱朝东推了周昌一把。 周昌顺势挤过门缝,听到钱朝东与酒坊主事说道:“他的疯病还没好,明天得让他继续来。” 酒坊主事若有所思地看了周昌一眼,谄媚地应了一声好。 随后,钱朝东又把石蛋子拉了过来,推到门缝外。 他叫酒坊主事附耳过来,与其极小声的言语了几句。 周昌耳朵微动,却把他的话听得明白:“这小孩儿聪明!机灵! 那么多人,只有他和那个原本发癔症瘫痪了的,还能活蹦乱跳。玉女潭那边缺个看水工,多给些钱,把他招去做事。” 酒坊主事点着头,转过来又不露声色地看了石蛋子一眼。 他随后领着浑浑噩噩的人群,穿过了酒坊后院,从大堂门厅里走了出去。 永盛酒坊高耸的门楼下,排着长队等着买酒的人、为了一口酒卖身的人、伸长了脖子试图吸取空中漂浮酒气的人……比晨间更多。 人声鼎沸。 有部分一直守候在门楼前的人,眼看着酒坊管事领着一群人走出门厅,立刻呼啦一大片围拢了过来。 他们竞相与管事身后那些进酒窖治疯病的人们相认。 “爹,你觉得好些了吗?” “你还有没有再看到那个花棉袄的偷脸狐子?” “管事,我媳妇怎么好像变傻了,不认得我了?” “是啊……我儿子都不会说话了……” 23、酒与药 人们很快发现了他们亲人的异常,赶忙将那酒坊管事围在中央,令对方给个说法。 管事皱眉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有些不耐烦:“他们的疯病刚治好,三魂七魄都还没在身上稳住呢,肯定会显得有些呆傻——等着吧! 等个几天、几月就好了!” “几个月?”有人高扬嗓音,声线颤抖。 “总比他发了疯,害死自己一家人好。 只是叫你等几个月而已……要是敢胡搅蛮缠,我这里的伙计也能给你们身上开几个窟窿眼儿! 快滚!”管事的眼神蓦然变得凶狠。 他一扬手,招来了那些身强力壮的酒坊伙计。 伙计们手里端着刀枪,一围上来,人们赶紧领着各自的亲人作鸟兽散了。 “等他们家里人的疯病好了,魂儿安住了,他们还得回来谢谢咱们呢!” 酒坊主事指着那些四散而去的人们,又露出一副讥讽的笑脸,与那些酒坊打手调侃了几句。 “阿昌!” 这时候,周三吉推着排子车,与杨瑞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老人看到站在酒坊管事身后的周昌,一时惊喜莫名:“能站起来了?能走了吗?!” “他先前必定是发了癔症,以为自己是个不会动的瘫痪。 现在酒坊把他的癔症治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能走能动了。”那管事换了副笑脸,对在周昌身边摸摸看看的周三吉,道,“不过现在他的疯病还没好完,明天得继续在酒窖里头躺着。” “这个方法有用就好啊!” 周三吉让周昌自己动了动手脚,更加喜不自禁。 酒坊管事转而同杨瑞说道:“你家这个小子,并没有疯病癔症,在酒窖里呆了一个白天,他身上也没有排出一丝妄念。 他大抵是自己疑神疑鬼惯了而已。 不过,坊里看他聪明机灵,想收他去做个‘看水工’,不知你意下如何?” 拉着石蛋子左看右看的杨瑞,听到管事的第一句话时,就皱紧了眉头,似乎有些不高兴。 待他听完了管事所言,眼中已满是疑虑:“你说石蛋子没有疯病? 这怎么会?! 我可是亲眼看见他被黄皮子鬼附身上去的,他当时那个样子——那是装不出来的! 是不是你们酒窖对他身上的鬼没什么用……” 酒坊管事闻声,顿时面色不悦,冷笑道:“你这人,怎么好像你家小子没有得疯病,你反而还不高兴似的? 我们永盛酒坊经营百余年,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每天都源源不断地把人送过来,请我们帮着治他们的疯病癔症,从没出过差错! 好心给你家小子治病,你倒还怀疑起我们酒坊来了?” 杨瑞不说话,只是摇头,眼中疑虑更深。 周昌看了看杨瑞,他感觉这位杨大爷,确是因为石蛋子并没有得疯病,而颇不高兴,其给周昌一种愿望落空了一般的感觉。 他越看越觉得杨瑞比石蛋子古怪。 “问你——师兄? 人家问你要不要让石蛋子在酒坊里做个送水工?”周三吉见两方气氛不对,连忙拽了拽杨瑞,把拧眉沉思的杨大爷喊回神来。 他又转向脸色阴沉的酒坊管事,巴结似的笑着道:“管事,石蛋子在你们这儿做送水工,工钱怎么算啊?” “工钱……” 见终于有人肯跟自己说起正事,酒坊管事神色稍霁,看了看绷着脸的石蛋子,沉吟着道:“他年纪轻,也不指望他能干什么重活。 只要他看住玉女潭,不要让人在那儿便溺,污染了水源就好。 这样吧……酒坊管他早晚两顿饭,另给他开二十个铜板作工钱!” 二十个铜板,其实不足一个半大小子半个月的嚼用。 但当下的年景,像石蛋子这样的半大小子,多得是连挣钱的活路都找不到的。 所以这二十个铜板,又显得像是一笔巨款了。 杨瑞神色低沉,向石蛋子问道:“你想不想去做看水工?” 石蛋子眼神茫然,突然看向了对面的周昌。 或许是因为他与周昌一同在酒窖里‘共过患难’,也或许是因为今下在场几人里,只有周昌知道他装神弄鬼的秘密。 是以现下周昌反而成了他的主心骨。 他看向周昌的神色,充满了探询的意味。 周昌便向其点了点头。 周昌猜测,酒坊这边,一定是要将他与石蛋子留在坊里的。 不管是令他继续待在酒窖里治疯病,还是招石蛋子去做所谓玉女潭的看水工,都只是一个由头。 而根本原因,或许在于这一批下酒窖的人里,只有他和石蛋子能在一天的飨气侵袭之后,仍旧活蹦乱跳,没有变成如其他人一般的行尸走肉。 今下若不答应这个主事,酒坊暗中也会想别的办法,把他俩留在坊中。 ——就像那两个烂脸人一样。 “我想去。”石蛋子看到周昌点头,便低声回道。 “好。”杨瑞扬起头,向酒坊管事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个铜板。” “可以。” …… “今天来接你们晚了,主要是你杨大爷,非要让我跟他去铁槛义庄那边看看。” “月底快到了,‘铁槛会’快开始了,到时候看看咱们的家底,够不够给你捐个‘门槛费’,叫你能进铁槛庄里面见见那些马帮人物、赶尸人。” “兴许能学到‘发僵尸’嘞?” 路上,周昌从周三吉手里接过了排子车的车把,他推着排子车,听周三吉满面笑意地与他絮叨。 旁边的杨瑞皱眉低头走着,后头跟着同样沉默的石蛋子。 杨瑞听到了周三吉的话,转头来与周三吉说道:“发僵尸哪儿那么容易学?” “说不定他们就会看中阿昌嘞?” “想太多了你……” 两个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渐渐走到了周昌和石蛋子的前头。 石蛋子小步靠近了周昌,他沉闷地道:“周……大哥,今天多谢你了。” “没事。” 周昌摇摇头,瞥了身畔情绪低落的石蛋子一眼,问道:“你既然没有被所谓‘黄皮子鬼’附身,为什么要故意装出这种样子?” 石蛋子闻声犹豫了片刻才道:“为了能吃饱饭……” “嗯?” “师父是觉得我被黄皮子鬼附身了,才愿意带上我,收我做徒弟。 要是我没被诡附身,他肯定不会理会我的……” “正因为你像是被诡附身了,杨大爷才愿意收你做徒弟? 他这是为什么……”周昌看着前头的杨瑞,微微皱眉。 ‘诡’,可以用来代指所有的想魔,它同时又指的是所有想魔的雏形,生来就会对活人的性命造成威胁。 正常人不会养诡为患。 若事实真如石蛋子所说,杨瑞究竟想干什么? 不对诡退避三舍,反而还尝试接近诡类? 这时候,前头走着的杨瑞,从随身褡裢袋里掏出了一个葫芦,他使劲晃了晃葫芦里的酒浆,拧开塞子就猛灌了一大口酒。 醇正浓郁的酒香,带着泥窖特有的沉香,丝丝缕缕飘入周昌鼻孔中。 他听到周三吉与杨瑞的对话:“少喝点酒,你没看那酒坊前头,到处都是喝酒喝疯了的人?” “呵呵,酒是药,能医心病。” “哎……” 那幽雅醇厚的窖藏酒香,仍在周昌鼻翼间盘旋。 他嗅出了这酒水,是永盛酒坊所产出。 不知为什么,周昌心头一沉,他转头回望—— 寥落凋敝的房屋,簇拥着石子铺就的小道,在黄昏夕阳的映照下,升腾出大片大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影。 这死寂的阴影里,少见活物。 只有临近酒坊的那片临街房屋中,有一家敞开了中门,穿蓝粗布衣裳、外罩着皮围裙的胖妇人,和自己的两个女儿一道,在门前挂起了一面三角的招旗。 招旗上写着‘李卤肉’三个字。 这样的熟食铺子,也只有开在永盛酒坊周遭,或许能有些生意。 周昌看着那面随风卷荡的招旗,旗子上的‘卤’字被风揉皱。 忽恍之间,好似是‘李人肉’三个字写在旗子上了。 周昌心里打了个突,他视线前移。 永盛酒坊高耸轩敞的门楼,像是一座山一样碾了过来,压得街上的破落房屋都摇摇晃晃,好似下一刻就会倒塌。 那门楼下的人声,直至此刻天将杀黑,都没有止歇的迹象。 彼处尽是日日欢歌、似乎没有心病困扰的人们。 可周昌却清楚的意识到,那酒坊里必定镇藏着一头绝凶的鬼神。 究竟有多少人,饮用着永盛酒坊的琼浆? 依酒坊门前的拥挤人群规模来看,只青衣一个镇子,怕是远远不够。 又究竟有多少人,将得了疯病、发了癔症的人,送去永盛酒坊,希图获得疗愈? 周昌视线上移—— 他看到,酒坊门楼后头,又有大片蒸馏出来的酒气沸腾而起,那大团大团雪白的酒气,在天空中堆积成云,弥漫过大半个青衣镇的天空。 酒云之下,又有多少人努力抻直了脖子,试图吸一口那醇香的酒气? 24、尸藕 “你在酒窖里呆了一天,有没有做过什么怪梦?出现过甚么幻觉?”周昌向忧心忡忡的石蛋子问道。 石蛋子闻声,惊讶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大哥在窖里,也做了梦吗?” 少年人装神弄鬼的事情已被戳穿,在杨瑞那里可能地位不保,所以就对周昌格外亲近了起来——也是在为自己的以后作些打算了。 周昌点了点头。 石蛋子垂下眼帘,回忆了一下,向周昌说道:“我刚开始还没什么感觉,后来感觉好像有阵潮热的风从不知道哪里刮进棺材里,然后就开始做梦了。 刚开始的时候,那些梦都很混乱,也难记清。 后来就梦到我好像沉到了一片大湖里……” 说到这里,石蛋子有些恐惧:“那湖里的水碧绿碧绿的,我眼前只能看到些模糊的景象。 后来听到身后一阵‘咕噜’、‘咕噜’像是什么东西在出气儿的响动。 我就扭动去看——这会儿湖水忽然变清了,我看到一节一节的莲藕,花花绿绿的,在湖底的淤泥里长着,水从藕眼里穿过,就发出了我听到的那种声音。” “花花绿绿的莲藕?”周昌挑了挑眉。 “可能是莲藕吧……”石蛋子迟疑着道,“那些莲藕一共有八九个主节,每一根主节又往外长出了好几根分支,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身上都穿着那种花花绿绿的、女人才穿的衣裳裙子…… 我觉得奇怪,就凑近去看,没料到那九节莲藕被水推动得摇晃了起来,它们身上的花衣裳也跟着摇晃—— 有节莲藕离我比较近,我看到有根漆黑的绳子缠在那节莲藕上,已经把莲藕勒断了大半,很多藕丝从莲藕断开的地方飘了出来,在水里摇晃着,忽然间就变成了漆黑的头发! 那快被勒断的一节莲藕,变成了一颗肿胀的女人头! 它顶着满头乱发,冲着我笑! 我一慌神,那几节莲藕都变成了穿着花裙子的肿胀女人,它们被一根绳子牵着快断了的脖子,在水里冲我不停摆手! 几个女人的脚踩进淤泥里,淤泥里一团团白花花的东西蠕动着,我打眼一看,那根本就是大片大片陷在泥沼里的女尸! 我吓得后背直冒寒气,赶紧朝水面上游—— 那些女尸就躺在水底下,直勾勾地看着我! 越往上游,我就越看到有个瘦高个,好像留着前朝的那种老鼠辫子,他手里拿着根鱼竿,正在湖边钓鱼。 一边钓鱼还一边念着咱们早晨念过的那个‘清静经’。 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 石蛋子沉浸在恐怖回忆中,喃喃低语着,不能自持! …… “爹,隔壁子新开的卤肉店好香哦。” 头大身小、肚子微鼓的童儿望着不远处‘李卤肉’门前的招旗,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向他前头的男人说道。 男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中年妇人,正往自家屋里走。 他听到儿子的话,侧目看了看那间卤肉铺子,小声地与童儿说道:“现在养猪牛牲畜的人都少了,那卤肉铺子用得肉能是啥子好肉? 说不定就是人肉……不能吃的……” 男人拿话吓唬着童儿。 童儿却并不害怕,他不以为意地点着脑袋,头上的冲天辫跟着一晃一晃的:“我晓的,我晓的,爹,娘的病还没有好,家里面到处都要用钱,我只是跟你说一说—— 那家肉铺子的卤肉真的好香啊……” 听着儿子懂事的话语,看着他努力压抑着渴盼的眼神,男人眼窝一酸。 他张了张口,最终也只是‘哎’地叹了口气,扶着妻子进了堂屋,童儿立刻搬来凳子,让木木呆呆的娘亲坐下来。 门外的天色越来越黑。 屋里光线更暗。 昏沉屋室里,一对父子肚子咕噜噜地叫声就更明显。 “酒坊说少则几天,你娘亲就能好了。”父亲开口说话,转移着儿子的注意力,他们家现在每天只得一餐饭了,“以前住在街尾的老李头,害了疯病,家人拿钱带他去永盛酒坊里呆了一天。 回来也是发呆了几天之后就好了。” “哦……” “那间新开的卤肉铺,主人家叫啥名字?我好像听人说过。” “好像是叫啥子李梅花……” “嗯。” 父子俩人闲谈了几句,便都没有了对语的心思。 实在是太饿了。 而且隔壁卤肉铺子里还在不断飘来阵阵肉香气。 男人看那铺子前,已经有一些顾客聚集了过去,他咽了口唾沫,站起身去关门,想让儿子早些睡觉。 这时候,泥胎似的坐在凳子上的妻,嘴唇嗫嚅着,说了句含混不清的话:“拟人步……” “啥子?”男人一个激灵,赶忙走到妻子近前,盯着妻子的脸,“娃儿他娘,你说啥子?” “一人不……” “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妻子嘴里的话语声愈发清晰,她的眉毛微微抖动着,脸上渐渐有了表情。 男人喜不自禁。 童儿看娘亲的表情,却觉得有些陌生。 “这是要醒了! 幺儿,你娘要醒了!”男人欢喜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他左看看右看看,忽而又定住目光,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来,递给童儿,“去! 幺儿,去买一块卤肉来吃! 买最便宜的那一种!” …… 周昌把排子车推回了家。 杨瑞沉着脸,带着石蛋子进了屋。 “哎,这个人——”周三吉看着脸色不对的杨瑞师徒两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好似知道些内情。 “酒是药,能治心病……”周昌若有所思地道,“杨大爷是有甚么心病吗?今天看他听见酒坊里的人说,石蛋子没有疯病的时候,他确实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而且一路上都没什么笑脸。” 周三吉转回头看了看周昌,脸上有了笑容:“你不懂,都是老一辈的事情唠。 现在你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其他的你不用管。 ——他都收下石蛋子这个徒弟了,别个没有干啥子对不起他的事情,他也不能把人家撵走。放心吧,没得啥子事情的。” 老人不肯说,周昌便也没再多问,他看向厢房门,转而道:“白秀娥今天都做什么了?” “在家里面缝百兽衣噻——瞎折腾!”周三吉瞪了周昌一眼,语气变得不好起来。 “我去看看她。”周昌说着话,便往白秀娥的卧房门口走去。 他而今所有的念丝,在酒坊中已俱被增强,但念丝数量没有变化。 是以还需要多与白秀娥接近,从她那里获得更多念丝,带到酒窖之中强化。 “哎,莫去! 回来给我烧火,要吃晚饭了! 你这娃儿,好一点你就不听话!” 老人在周昌身后喊着,周昌也没理会。 他走到白秀娥的房门前,停顿了片刻,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夕阳晕红的光,随着高大身影一同迈入昏暗的厢房内。 小木床上坐着的白秀娥,看到那突兀闯进来的身影,明显有些慌张,立刻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去藏——她手里拿着一块碗口大小的灰黑色皮毛,那块皮毛似是由数只老鼠缝合而成。 白秀娥真正想掩藏的,并非是那块老鼠皮货。 而是她手里捏着的几只步甲虫,这些在寒冬腊月里还能见到的步甲虫,此时被一缕缕微白透明的丝线缝起了甲片,被白秀娥藏在了老鼠皮货的下面。 “白姑娘,冒昧叨扰了。” 周昌站在门口,未往里面走,这多少让白秀娥心下稍安。 她低着头,小声道:“周小哥有什么事?下次请你先敲门……” 若是敲了门,又怎么能发现白姑娘的秘密? 周昌看到那块被白秀娥藏起来的老鼠皮货,确是由数条老鼠皮并合而成,但那块皮货上,却没有一个针脚缝线的痕迹——就连白秀娥身旁的针线笸箩筐里,所有线轴都好好地系起了线头,还没有被用过的迹象。 她果然有特别的丝线,可以用来缝制与爷爷约定的‘百兽衣’。 那种丝线,与周昌的念衣,应该同出一脉。 25、念丝藕丝 “对不住,是我冒昧了。” 周昌向白秀娥拱手作揖,脸上的神色没什么变化。 白秀娥怯生生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家伙有点厚脸皮。 她见周昌今下已经活动自如,便想借此说些恭喜之类的话,却在这个时候,周昌又再次开口了:“白姑娘,你可识得温永盛?” 说着话,周昌直勾勾地盯着白秀娥。 如他所料——他一提到‘温永盛’这个名字,白秀娥小脸上的表情猛地起了变化,惊惧、慌张等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她的面孔,又在转眼间被她强行压下。 她垂下眼帘,不与周昌对视,顾左右而言他:“温家的永盛酒坊,是在川蜀都出了名的,温永盛这个名字,谁会不识得呢?” 先前她的表情,已然让周昌获知了关键线索。 对方确是认识‘温永盛’的,不是如普通人一般,只闻酒坊之名,而是很可能和‘温永盛’此人,有过接触。 他在酒窖里产生的幻觉,极可能并非幻觉! 白秀娥与温家人成亲的事情,或许真实发生过! 那股飨气之风带来的种种幻觉,可能是酒窖里镇藏的‘俗神温永盛’的回忆念想! 周昌笑了笑,还是直勾勾地看着白秀娥。 他的目光在女子看来,很有些不礼貌,甚至可称得上是肆无忌惮。 他又道:“如今温家的那位少爷,就叫温永盛,是吗?白姑娘。” “你、你怎么知道?”此时白秀娥看向周昌的目光,可称惊恐。 温家先祖温永盛开创了永盛酒坊,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温家如今的大少爷,也叫温永盛,却是温家的秘辛了。 毕竟子孙起名,总得避讳尊长。 温家这样自称为耕读传家的大地主,结果家里的长孙却有着和祖宗一样的名讳,这说出去成何体统? 是以当白秀娥听到周昌的言语,她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转过许多猜测,以为周昌和温永盛存在某种联系,今下专门过来找她来了! “果然是这样。”周昌目光大亮。 他见幻觉里的那戴瓜皮帽、留假老鼠辫、惨白脸儿的温家少爷,与脖颈上有一道勒痕的白秀娥成婚,便一直在猜测温家少爷的身份。 又念及飨气之风带来的是俗神温永盛的回忆念想,是以大胆一猜—— 未想到事实就是如此! “如今的那位温家少爷,和温老祖究竟是何关系? 他又是死是活?白姑娘能否告知?”周昌迈步走到了白秀娥近前,连声向她追问。 然而白秀娥此时也已发觉,周昌方才是在故意耍诈套她的话。 她眼看周昌越走便与自己距离越近,心中更觉得对方不尊重人,羞愤不已,便低着头,紧闭着口,不回应周昌的任何问题。 更何况,那时她与温永盛成婚,虽还剩一口气在,但其实与死无异——这些秘辛,她又如何好与自己并不熟悉的周昌分说? 周昌见她不发一言,不回应自己的问题,却也并不着急。 白姑娘留在这里不会只一二日,他有足够时间,和对方慢慢周旋。 尤其是,现在与对方多呆一会儿,他就有多呆一会儿的收获。 ——许是白秀娥今下情绪波动的原因,周昌这边念丝增长的速度也极其的快,这会儿功夫,他新增的念丝,已足够再覆盖他半条胳膊了。 “另一位姑娘如今在何处?”周昌打量着女子的容貌,又出声问道。 他所说的另一位姑娘,指的则是那个‘纸脸儿’。 白秀娥被他看得坐立难安,便倏忽抬头,想警告他停止今下的孟浪举动。 然而,她抬头与周昌对视,却见对方目光清净,与她从前所见的那些男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完全不同。 她又觉得错怪了周昌,垂下了头:“它……它不是好人,你别和它接触——会害了你的。” “好。”对方既如此说,周昌也从善如流。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周昌享受着眉心里的念丝迅速增长,他好整以暇地打量这间厢房里的陈设,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白秀娥却难以忍受,她活了这么多年,因着自己的长相,也见过那些男人孟浪起来,是什么模样,可却没有一个,像周昌这样的——对方的眼睛里,分明没有任何私欲,其这般行径,用孟浪来称并不合适。 更该称作‘离经叛道’。 太怪了这个人! 他怎么好似不通一点儿男女大防,不知男女之间应该避嫌么? “你……”白秀娥万般无奈,终于开口。 周昌这时却道:“我看白姑娘是在给我缝那所谓的‘百兽衣’吗? 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白秀娥抬起眼,微微张口,看着周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这般理所当然,好似本该如此的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百兽衣是缝给他的,他要求拿给他看,好似也没什么不妥? 最终,白秀娥妥协地低着头,将身后藏着的那块老鼠皮货递给了周昌,自然那些被她缝合起来的步甲虫的甲壳,她暂时还是藏了起来。 这些甲虫壳以后也会缝到‘百兽衣’里,只是此时不好叫外人看见她的缝合手法,以及缝合所用的‘针线’。 “竟有八九只老鼠。 白姑娘缝合得完全看不出针脚,不见针线的痕迹。”周昌将那块还不大的老鼠皮货翻来覆去的看。 他手摸上这块皮货的时候,便确定这块皮货,必定是用了与他眉心念丝同源的某种丝线来缝合。 只是今下他的念丝也无法与这块皮货产生什么勾连。 得等百兽衣真被缝合出来,他拿在手里,才好进行一些试验了。 “男子汉大丈夫,也通女红吗? 周小哥还能懂得什么是针脚?”白秀娥看着周昌赞叹自己缝制的皮货,她不知不觉地弯起了嘴角,话也比先前多了几句。 但是话说出口后,她又暗怪自己冒失,言语有失。 周昌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在下还是会些针线活的。” “真的吗?”白秀娥愈觉好奇。 “自然,可是要我给白姑娘露一手?”周昌道。 白秀娥唇角弯弯,正想开口说话,忽然瞥见门口站着一道身影,她脸上神情顿时变得紧张而恐惧,连忙低下头,好似做了甚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周昌回身看向门口,就见周三吉沉着脸站在门口:“吃饭了,还要聊多久啊?” “哦。”周昌转头与白秀娥说道,“走吧,白姑娘,吃饭了。” 白秀娥见他如此平淡,心里的恐惧害怕一下子消散了许多。 她觉得她和外男闲谈,好似也不是甚么道德沦丧的大事情了。 门口的周三吉拍着额头,叹着气出了屋子。 不多时,周昌也跟着出了厢房。 厢房里。 白秀娥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脚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她眼神明媚,眉眼间的沉郁之气都消散了很多。 “可是春心动了?”忽然,白秀娥左半边脸颊如水面般荡起涟漪,那张妩媚多情的脸儿在其中若隐若现,“你真是蠢笨得很,看不出来他今下是在利用你么? 而今你能为他缝制百兽衣,他便可以与你交谈,待你没有用了,他亦能毫无挂碍地将你一脚踢开。 他这样的人,表面温和,暗里凉薄。 骨子里就是性情淡漠的……我却看出来了……” 白秀娥抿着嘴不出声。 一缕缕微白透明的藕丝,从她身上游曳而出,缠在那张妩媚多情的面孔上,封住了它的嘴巴。 26、骨扳指,獒多吉 入夜。 周昌躺在笨木床上。 厚厚的铺盖压在他的身上,他的身躯在铺盖下微微地颤抖着。 微白透明的丝线缝住了聻尸的口鼻,使它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它的眉心里,一缕缕属于周昌的血念丝,此刻有条不紊地游曳着,或从它的躯壳中脱离,或重新扎入它的躯壳中。 ——周昌正在将体内的血念丝进行重新排布。 他依着这具躯壳的血管排布,将每一根血念丝都缠绕在了体内的诸多主要血管之上。 而他今日积累的寻常念丝,却不足以扎透聻尸的皮肉,便被他暂时用以覆盖在身躯表面、口鼻各处,以此来压制聻尸疯狂的挣扎。 今天他回家之后,便一直寻找各种机会,接近白姑娘。 许是因为白姑娘今日的情绪波动正好也比较大,他因此得来的念丝数量颇多,仅凭今日所得的念丝,也足够他覆盖住两条胳膊,及至前胸区域了。 念丝是他如今唯一的倚仗,他自然会用心经营。 周昌的初步构想是令念丝取代这聻尸满身的血管,随着念丝汲取妄念菌丝,变得愈发强韧,他将试图将念丝拧成钢筋铁索,以此来取代聻尸的骨骼,及至最终完全以念丝来填满聻尸的血肉! 在聻尸的颤抖中,周昌将所有血念丝都缠绕在了周身的血管之上。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活动着各个关节。 ——当下他还未运用覆盖体表的那些普通念丝,凭借身上的这张‘念丝血管网络’,他对这具躯壳的掌控力都上升了不少。 从酒坊归家时,他尚且只能操纵躯壳简单行走,而今却自信自身已与常人无异了! “看来没走错路……” 周昌面露笑容,这具躯壳带给他的反馈,让他明白,自己以血念丝取代周身血管网络的这一步棋,确是做对了。 他活动了一会儿身躯各处,目光瞥见右手腕上的那根红绳—— 周昌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将胳膊缩回去,在自己的枕头下摸索了一阵,最终摸索出一个比拇指更粗、一个多指节高的圆柱形物体。 那柱形物乃是骨质、中空,被打磨成了扳指形。 骨质扳指上有些被火焰熏黄的痕迹,漆黑龟裂纹遍布扳指表面。 在这众多的龟裂纹之间,有七个人为开凿出来的孔洞。 七个孔洞并未完全打通,当周昌的目光投向那些孔洞的时候,他心底便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的目光,好似正在被这七个孔洞‘吸收’。 这件骨质扳指,与念丝的来历相同。 是他自阴生老母坟前棺材中得来的一件明器。 原本他手腕上的红绳对酒窖里的妄念菌丝完全不感兴趣,他自然也无法在酒窖中完成红绳的力量蓄积。 但他从酒窖里出来,穿过酒坊门厅的时候,却是着实见到了不少封装得满满当当的坛子酒的。 是以当时他趁着主事与杨瑞师徒交谈的时候,将红绳放出去,探进那些酒坛里,结结实实地饱饮了一回,使红绳蓄满了力量。 如此,也就为他拉拽了一位叫做‘周畅’的死者的棺木。 从棺中得到了这只骨扳指。 红绳也就此陷入沉寂,不知何时会再生触动。 扳指上,裂纹交错间的七个孔洞,停止了对周昌目光的吸收。 那七个孔洞黑得发亮。 周昌凑近了看,未曾看见任何端倪,但他耳畔听到了一阵荒凉的风声。 “哗——” 荒寂的风声从七个孔洞里次第传出,在那阵风声里,还夹杂着一个男孩稚嫩而惶急的呼唤。 “獒多吉!”第一个孔洞里,男孩如是喊道。 “獒白玛!”第二个孔洞里,男孩喊出了另一头獒犬的名字。 “邱杨切!” “顿珠,顿珠!” “阿登!” “獒牛,大牛!” “虎!虎!虎!” 周昌听着那七个孔洞里传出的声音,面有异色。 这只骨扳指,似乎附着着某个名叫周畅的男孩的‘念想’,他的念想留存在了七个孔洞里,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的七只爱宠,也或许是七个伙伴。 可这只骨扳指,对自己又有甚么用? 周昌转动着念头,骨扳指的孔洞里渐渐不再传出风声,也不再有男孩的呼喊,一切归于平静。 他等了一会儿,未再察觉到扳指上再有异常的动静,便将它戴在了左手拇指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睡着的时候,一阵幼犬的呜咽讨食之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哼唧,哼唧~” 周昌蓦地睁大双眼,又将耳朵凑近扳指上的七个孔洞。 那阵呜咽声却消失不见了。 …… “哗……” 屋子外面的风声听着就很冷,所以守在屋子里,就会觉得更安心。 白秀娥蜷着身子凑在油灯旁边,她轻轻哼着一首少年时听过的童谣,十指间有透明微白的藕丝游曳着,穿过一只只体型细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虫儿,将它们的皮壳完整剥落下来。 一只只虫儿的甲壳在她手心里缝合着,由微不可查逐渐变成指甲盖大小,并继续拼凑,扩大。 她把这针线活做得很认真,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更不觉得疲倦。 在她身旁,已经叠了几层老鼠皮货、鸟儿羽毛织成的布、虫儿的甲壳等等。 “给人当牛做马的命!” 这时候,‘纸脸儿’又从她半边脸颊上浮现出来,冷笑着嘲讽她。 那张妩媚多情的面孔上,此时满是嫌弃。 白秀娥闻声叹了口气,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呆呆地看着面前摇曳的一丁灯火,良久之后,才犹豫着道:“我、我只是想报答他们。” “报答? 我们又何曾亏欠他们甚么? 若不是我们,他们早就死在那片乱葬岗子里了!”纸脸儿故作惊诧地道。 白秀娥低着头,不再言语。 就像纸脸儿说得那样,她与周家爷孙之间,互相之间其实谈不上谁亏欠了谁,她又谈何报答对方呢? 这想报答对方的心情,又从何而来呢? 或许是因为在这里,自己也能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罢了。 “赔钱货!” 纸脸儿看白秀娥这副表情,神色更加嫌恶。 忽然,她的脸色陡然间变得严肃,同白秀娥说道:“你那位死鬼丈夫过来找你了。” 哐当! 纸脸儿话音刚落,那两扇插销插得紧紧的裱纸窗,便被一阵恶风直接摧开来! 寒冽阴冷的风,顷刻间灌满了白秀娥的卧房! 此间再没有了让她安心的感觉! 27、树梢上的人影 “夫人,夫人……” 阴风摧开裱纸窗,浓厚的酒香跟着漫进了屋子里,有个猫儿叫春一样的声音,躲在不知何处,幽幽地呼唤着屋里的人。 白秀娥听到纸脸儿提醒的时候,心里已存了几分警醒。 可当她听到那个诡异的呼唤声时,还是不争气地肩膀颤抖了起来,脸色煞白! 她被寒风吹凉了身子,抬目往裱纸窗外看去,却不见裱纸窗外头有谁的人影——可当她一恍神的功夫,就见到真有个人影躲在了窗户口正对着的那面院墙外! 那个人影上身穿着件大红色绣寿字纹的对襟唐装,胸前扎着红绸花。 它脑袋上戴着顶瓜皮帽,黑棉线编成的假老鼠辫从脑后顺过来,围着纸一样白的脖颈绕了三圈。 它躲在夯土院墙后的一棵老槐树上,在槐树嶙峋枝丫里竖着身子,瘦长脸上一双吊梢眼直勾勾地盯着白秀娥,眼眶里只有眼白,没有眼仁:“夫人,我们何时入洞房呀? 夫人,我们该入洞房啦……” “你闻到了吗?”纸脸儿鼻翼翕动,向六神无主的白秀娥说道,“屋子里有酒香。” 白秀娥畏惧地看着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人影,她听到纸脸儿的言语声,一时有些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应道:“闻到、闻到了……” “有酒香便不必怕了。 这只是你那死鬼丈夫带来了一场梦,给你传个口信。”纸脸儿神色微微放松。 她话音才落,白秀娥就看到,挂在院子外那棵老槐树上的温家大少爷,忽然没了踪影。 灌满屋室的阴风缓缓减退,一切都在渐归正常。 白秀娥刚要松一口气,忽然—— 那两扇裱纸窗开始猛烈地扇动了起来,不停地开合着! “哐当哐当哐当!” 桌台上的那盏油灯被裱纸窗掀起的阴风抽打得摇摇晃晃,随时可能熄灭! 本就昏暗的屋室,随灯火摇曳而忽明忽暗,有道巨大的影子在白秀娥身后的那面墙壁上酝酿着,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漆黑的指甲、惨白的手掌,忽地扒上了窗户。 顶着瓜皮帽的‘吊梢眉’温家大少爷从窗户伸出了脖颈。 它歪头打量着屋子里的白秀娥,头颅歪过九十度、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在窗子外盘旋了起来:“夫夫夫夫夫——人!” 温大少浑身关节摆动着,手足并用,一刹那就爬进了屋子里! 哐当! 两扇裱纸窗倏地合拢了。 窗户带起的冷风,吹掉了桌台那块镜子上蒙着的黑布。 镜子被风鞭打着,正对着白秀娥。 深暗的镜子内,一道漆黑的牌位比镜子更暗,牌位上的字迹反而分外清晰:草头龙猖温永盛神旌坛位! “嘭嘭嘭嘭!” 那道牌位猛烈摇晃着,镜面开始崩开一道道裂缝。 殷红的血液从裂缝中流淌而出,在镜面上组成密密麻麻的字眼:“回家回家回家……” 白秀娥身后那面墙上,巨大的影子变作了一个头顶清朝官帽的‘人’。 那‘人’头上的大礼帽顶上,没有顶珠。 大帽子下,是一张与温家大少爷有七分相似的瘦长脸,虚幻斑斓的飨气盈满了它的眼耳口鼻,使它的五官无法被探看清晰。 它穿着一身青黑色、没有官补子的‘官服’,脚下蹬着的官靴倒有高高的、一尘不染的鞋帮子。 “回家去。” 它向猛地转回身的白秀娥发话了。 声音层层叠叠,似由诸多男女老幼的声音汇集而成。 它一面说话,一面将手从墙壁中伸出来,往虚空中轻轻一捞——一道瘦削的人影便被它凭空打捞了过来。 白秀娥定睛去看那被‘清朝人’夹在指间的人影,那个人,赫然是老端公周三吉! “回家去。” ‘清朝人’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周三吉被它丢进了嘴里,血肉被利齿嚼碎成靡。 它上下开合的牙缝间,浸满了鲜红的血! “回家去。” 周昌又被它从虚空中打捞了过来,被它慢条斯理地咀嚼享用了起来! 白秀娥肩膀抖若筛糠! 她看着墙壁上的图景,惊恐悲怆纷纷涌上心头,顿时泪如雨下! “回家去。” ‘清朝人’捞起了石蛋子,还在细细嚼食。 墙上的恐怖阴影愈来愈淡去,最终彻底消隐了。 两扇裱纸窗还好好地关着,插销拧得紧紧的。 桌上的镜子仍旧蒙着黑布,不曾出现过任何裂缝,更不见黑布上有丝毫血迹。 方才的一切情景,都好似是一场梦一样。 但白秀娥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温永盛这是在借这场梦警告你……如你再不依着它的要求回家去,周三吉一家人便会像你梦里看见的那样,一个个的死了。”纸脸儿的眉眼间也没了笑意,它轻声与白秀娥言语。 “嗯。” 白秀娥抬起手背,一边擦拭泪水,一边站起了身。 她还在抽噎着,将床沿的针线笸箩筐收到桌子上,把她缝好的那几块皮货也放在了筐子里,最后叠好了铺开的被卧,将屋子打扫干净。 泪珠儿滴落在黑暗的角落里,湮灭在静默的尘灰中。 白秀娥要走了。 她走到门口,回头打量着自己住过的这间房。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针线笸箩筐上,犹豫再三,再三犹豫—— 她还是回去从筐里拿起了那一叠皮货,揣在怀中,准备离去。 “做得对,就该这样。 你不亏欠他们甚么,他们也帮不了你甚么忙,何必把你费心血缝好的东西,留给他们?”纸脸儿对白秀娥的作为表示赞许,“咱们轻悄悄地从这走开,已是又救了他们一回了。” 白秀娥却摇着头:“我、我答应了周太爷的。” “你想干什么?” “我想着,要是还有机会……我想把这件百兽衣给他们缝好,送过来。” “……” 白秀娥无声无息地出了门,她停在周三吉与周昌居住的那间屋门口,一个个透明窟窿眼浮显在她身上各处,风声从中经过,也变得静默。 她将手心里攥着的那枚银闪闪的钱,放在了屋门口墩门轴的石块上。 “你哪来的钱?”纸脸儿皱着眉问。 “压身钱。”白秀娥轻轻地回答。 压身钱,即压岁钱,压祟钱。 这是随着白秀娥一起埋葬的一枚用来镇压她这个邪祟的银元。 是她这个死生之间的孤魂,最后的身外之物。 白秀娥走了。 …… 28、谁是仙儿? 天还未亮,四下里的冷意沁人骨髓,却又不足以叫人清醒,只把人脑浆都冻硬。 周三吉往桌上端了四碗菜粥,他拉开板凳来坐,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怎么觉得这两天起五更的人好像变多了? 以前只看到街道两边稀稀拉拉站着些人,这两天感觉街道边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头…… 难道是其他几条街上的人,也跑到咱这条街上来念经了? 世道越来越怪了,早晚有一天,大家都躺板板去…… 赶紧吃,咱们赶在今天起五更前吃了早饭,过会儿我和你杨大爷有事情要忙,你去酒坊那边治病,这件事可不能耽搁了!” 周昌将一碟咸菜端上了桌,他看了看桌上的四碗菜粥,愣了愣,往杨大爷、石蛋子居住的屋子看了一眼,转回头:“石蛋子叫杨大爷撵走了?” “哪儿啊!”周三吉瞪了周昌一眼,警告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继而朝杨大爷二人的屋子喊了一声,“师兄,石蛋儿,吃饭噻!” “怎么桌上只有四碗粥? 白姑娘的那一份呢?”周昌皱眉看着周三吉,再次问道。 看着他的目光,周三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的那一碗我吃了,我一个人吃两碗,就是不给她留! 还‘白姑娘的那一份呢’——她都已经走了!” “走了?”周昌眯起眼睛。 她先前不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家吗?如今又能走到哪里去? 她走了,自己该如何补全念衣? “嗯……” 周三吉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沉重。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摸索出一枚银元,放在了桌上:“喏,这是她留在咱们屋门口的一块银元。 估计是想用这块银元,感谢我收留她这几天吧……哎,就住几天而已,用不到这么多钱。 她一个小女娃儿,看体格子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出身。 而且,她们那个村子的女娃儿,命都不好哦……这一枚银元估计就是她压箱底的钱了。” “她们那个村子?”周昌抓住了爷爷话语里的关键,立刻竖起耳朵,眼中光芒微亮,“爷爷,你早就知道她住在哪个村子?” 周三吉比他更警惕,老人点了点头:“知道!但你莫想我会告诉你!” “反正既然是你知道的地方,肯定距离青衣镇不远,我多打听打听,肯定也能知道。”周昌耷拉下眼皮,心中念头闪转。 今下,他手上其实掌握有诸多与白姑娘相关的线索。 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她曾与温家大少爷有过一段姻缘这件事——根据这个线索,细心追查下去,还是有很大概率能打听出白秀娥的出身,家在何处等消息的。 然而,周三吉闻言却嗤笑了一声:“你想得容易! 她们那个村,很多外人都摸不到地方,我也是最近二年在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这周边还有这么一个村。 我这样活了七十多年的人,知道白姑娘她老家在哪的都不多,你一个年轻小伙子,随便跟人打听几句,就能打听到人家住在哪里了? 呵!” “为什么?”周昌看着周三吉,“为什么她们那个村子里的女人命都不好?” 周昌主动转移了话题。 但即便如此,周三吉也能听出来他是在旁敲侧击,套自己的话。 周三吉撇了撇嘴,不再搭周昌的话,转而招呼着沉着脸的杨大爷、垂着头的石蛋子赶快入座吃饭。 杨瑞没有说话,周三吉见他们师徒两个之间气氛不对,也识趣得没有再问。 沉默的氛围中,四个人吃完了早饭。 石蛋子战战兢兢地起身,收了桌上的碗筷。 他小心翼翼地准备将师父的碗也叠起来的时候,杨瑞猛地将碗底往桌上一墩,筷子一拍,盯着石蛋子道:“你竟敢诓骗我这么久! 关石头,我不要你这个徒弟了,你收拾东西走吧!” 石蛋子闻言,顿时哭丧起了脸。 他也不敢说话,只是眨巴着眼睛,向饭桌上的另外两人求助。 “为啥子?”周三吉主动出声,向杨瑞说道,“石蛋子那么听话的一个娃儿,谈得上啥子欺师灭祖嘛! 你现在年纪也大了,以后能指望到谁给你养老送终?还不是关石头? 你还想撵他走,我看你是吃得太饱了!” “我不需要有人给我养老送终!”杨瑞斩钉截铁地道,“当初我愿意收他做徒弟,就是因为他说他被黄皮子鬼附身了,命不久矣——” 说到这里,杨瑞转眼盯住石蛋子:“现在,既然那黄皮子鬼的事情是假的,你的命保住了,那就可以走了!” “哎……”周三吉看着师徒两人,一时间也是满面愁容,不知该如何相劝。 “师父,我错了!” 石蛋子痛哭流涕,放下碗筷,一下子就朝杨瑞跪了下去,不停磕头。 周昌注意到少年人衣服膝盖的位置,早前就已经沾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额头更是发青——他此前在屋子里,想来也是不知给杨瑞磕头认错多少回了。 现下已然可以确定,杨瑞确是因为徒弟没有沾染上诡类而不高兴。 如今更是达到了因为徒弟没有被黄皮子鬼附身,所以要将徒弟逐出师门的地步。 他是专捡那些与诡类有关联的人来做徒弟? 他这样做是有怎样的目的? “你知道错了?呵!”杨瑞盯着跪地的石蛋子,恨声道,“你这个人,心机深沉——为了哄骗住我,你能装鬼装得那么像,我真是被你唬住了! 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骗人把戏!” “我是跟你学的啊,师父! 是你先装作黄皮子鬼,吓走了那些打劫咱们的土匪,我是照着你当时的样子学的!”石蛋子嚎啕不已。 “跟着我学的?!”杨瑞目光一凝,刚想呵斥石蛋子,便又陡地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眼神狐疑起来。 他喃喃地重复着石蛋子的那句话:“跟着我学的……” 杨瑞慢慢转过身,背对着饭桌上的三人。 忽然,他又猛地转回头,兰花指捻着自己嘴角的一撇胡须,嘴里发出了针一样的细声:“那你们说,我是像人,还是像仙儿呀?” 29、大品心丹经 噗通! 眼见得杨瑞这副模样,石蛋子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继而手脚并用地往后倒退! 周三吉面色一僵! 周昌直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上升起,猛窜过了后脖颈! 他先前曾亲眼见过石蛋子装神弄鬼,当时一眼便看出了这个小孩是在故意唬人。 而今见到杨瑞作出一副被‘仙儿’附身了的模样,周昌竟分不出真假! 直到杨瑞自己收敛起面上怪异的神情,咳嗽了几声,当下怪异而凝重的气氛才稍有缓和。 他看了看倒退到几步外的石蛋子,抬起头,目光与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周三吉交汇,脸色终于有些尴尬:“我本来以为我作这副样子作得不像,没想到倒是吓住了你们…… 看来石蛋子这装神弄鬼的唬人把戏,真的是从我这里学去的。” “是哇,师父!”石蛋子眼泪汪汪,又赶忙膝行至杨瑞跟前。 杨瑞神色有些落寞,语气有些低沉:“什么鬼神之类的,看来终究跟我没缘分。 我接近不了它们…… 石蛋子,这事我不怪你了。 先前师父说得那些话,你只当是师父糊涂发梦吧。” “多谢师父!拜谢师父!” 石蛋子终于过了这一道难关,他感激不已,又连连向杨瑞磕头。 这时候,一直沉默着不做声的周三吉忽然道:“这都有四十多年过去了啊,师兄……那么久的时间,就是一具尸体,到现在也化得渣都不剩下了,你还在妄想追回啥子吗?” “我早就没想法了,早就放下了。”杨瑞笑着摇了摇头,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酒。 而后周昌就听到了他那句几乎要成口头禅的话:“酒是药,能医心病……” “师弟,我最近是因为找到了一个把‘想魔’炼成‘心丹’的法子,叫做《大品心丹经》。”杨瑞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眼睛里发着亮光,“练成这个法子以后,就能把一个想魔困在自己的心念里了! 阿翠她说不定就可以通过这个办法——” “黄阿翠死了四十多年了,师兄。 你还说你放下了。”周三吉定定地看着杨瑞,“你那个啥子经,是从哪儿来的?” 说到这个,杨瑞神色有些不自然:“我费尽心血,才终于得到了这本《大品心丹经》。” “怎么费尽的心血?” “走了很多路,到处寻访,拜访江湖传闻里的各种能人异士……” “然后呢?” “在一个地方的桥头地摊上,五个铜板买到了这本书。” “……” “你把那经书拿过来,我跟你一起研究研究。”周三吉神色认真起来,向杨瑞说道。 “好!好!”杨瑞没想到师弟这次竟然没有劝诫自己,也没有阻拦自己,甚至主动提出要和自己一同研究‘大品心丹经’。 他激动地站起身来,一边往自己的卧房走,一边道:“我当时想着,要是能有一本可以供人修行,把想魔造化为自用的经书,那就太好了! 然后就在当地的桥头碰见了这个地摊,在地摊上买到了这本经书! 这就是缘分啊,师弟,虽然这本书后头印着价格只要三个铜板,我还是花五个铜板,从摊主手里把这书买回来了!” “……” 杨瑞从房中拿出了那本只有寥寥十余张的《大品心丹经》,几个人一同将经书翻阅了一遍。 经书用前十张介绍了它的具体妙用,对修行经书会带来的种种神异效果进行了描绘,在最后三张给出了具体的修行方法——满页满页看不懂的、或缺失偏旁、或字形扭曲、或东拼西凑的‘类汉字’。 “你从这些鬼画符里,看出了这部经书的修行方法?”周三吉皱着眉向杨瑞问道。 “对啊,你看不懂吗?师弟?”杨瑞指着经书上那些‘类汉字形’,同周三吉说道,“你看这一段,这一段说得就是……说得就是……” 杨瑞分明是想描述什么,可抓耳挠腮都无法将自己的具体感受说出来。 周昌看着杨瑞,确信自己这些人的思想,已无法与真实的杨瑞共通。 就像常人不能理解精神病。 周三吉深深地看了杨瑞一眼,转而合拢了那部经书,走进柴房,将经书填进灶眼里烧了个干净。 …… 门口念过清净经后,周三吉与杨瑞自去往镇子外的蒙山。 他们今日要去铁槛庄询问月底‘铁槛会’捐门槛费的事情。 周昌便与关石头同去永盛酒坊。 经历了一番波折,关石头有些恍惚,和周昌走了一路都没说话。 直到临近酒坊的时候,他才拉住周昌道:“周大哥,听说去玉女潭看水,要比你们晚半个时辰才能下工。 到时候天快黑了,我师父也不会来接我,你能不能去找我,咱们一块回家来啊?” “可以的。”周昌点了点头。 少年人闻声顿时舒了一口气,脸上的忐忑神色消散不少:“周大哥,你真是个面冷心善的人!” 他鼻翼间嗅到一阵浓郁的卤香味,目光循着那阵香气,看到了斜对面的卤肉铺子-‘李卤肉’。 “等我这个月发了工钱,我请周大哥你吃卤肉!”石蛋子道。 周昌也看到了那间卤肉铺子,铺子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套着皮围裙的微胖女人,拿着铁钩从门前沸腾的大铁锅里,拎出一条条被卤得红亮的狗儿。 “狗肉好香啊!” 石蛋子吞着口水:“师父说,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现在人都难吃饱饭了,谁还会有余力养狗? 这家卤肉铺子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条狗?”周昌看着那一条条挂在肉铺子前头的肉狗,微微皱眉,“这狗肉正不正经?” “说不定是从外面打来的野狗。”石蛋子目光闪了闪。 他太知道那些野狗的食谱了,其中不乏死尸,甚至是孱弱的活人。 “或许吧。” 周昌点了点头,抬起自己的左手拇指,将耳朵凑近拇指上的骨扳指,仔细听了听。 扳指上的七个孔洞里,今下既没有了男孩的呼唤声,也没有幼犬的哼唧声。 …… 周昌今天来到永盛酒坊这边时,酒坊的伙计刚刚打开前厅大门。 门厅前已如昨日一般聚起了乌泱泱的人头。 带着石蛋子,周昌找到昨天的酒坊主事,那主事将石蛋子交给一个伙计带着去玉女潭那边,他自己则引着周昌去了后院。 后院里。 也是刚来上工的钱朝东,此时坐在一把圈椅上,身边的高凳子上还放着一壶酒、一碟子咸肉。 肥汉怀里抱着一条浑身毛色雪白的狗儿,正爱不释手地逗弄着,拿起碟子里的咸肉喂给那条白狗。 白狗儿肥墩墩的,浑身毛发没有一点脏污,一看就被将养得极好。 它对于钱朝东喂来的咸肉,根本没有多大兴趣。 往往咀嚼两下,便又吐出来丢在地上。 钱朝东见状也不以为忤,只是宠溺地笑着,他抬头看见周昌走过来,脸上笑意收敛,淡淡地点了点头:“等会儿吧,你是今天头一个来的,等你们第一批人齐了再下窖。” “好。” 周昌点了点头,也打量起钱朝东怀里的肥狗儿。 这时候,他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微微颤动着,周昌抬起手,从扳指的七个孔洞内,听到了一群幼犬示威般的呜咽低吼。 它们这是见着同类了? 那刚才见着卤肉铺子前挂着的那几条狗,孔洞里怎么没有声音? 或者是这条白狗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心里转着念头,周昌顺势向钱朝东问道:“钱管事每天事务那么繁忙,还有精力打理一条狗? 这条狗真是漂亮,毛色没有一点儿杂色,能养这么漂亮,很不容易了。” 30、铁念丝 钱朝东一听到有人夸他怀里的白狗,便高兴得合不拢嘴。 关键是他怀里那条白狗儿,竟好似能听懂周昌这几句话一般,微微抬起下巴,狗脸上竟有几分人性化的骄矜之色。 周昌看那狗儿的表情,便一下子意识到,骨扳指里传出一群幼犬示威似的呜咽,应当不是因为它们见着了‘同类’,更可能是因为这条白狗有点诡异! 白狗要变成诡了? “我无儿无女,父母早早地没了,就爱养几条狗儿来玩!”钱朝东抚摸着白狗儿背脊上光滑的毛发,笑眯眯地与周昌说道,“这条白狗,头顶有一片金斑,是极少见的‘雪顶金’! 我住的地方还拴着一条大黑狗,那狗蠢得很,完全比不上这只‘雪顶金’。 它通人性的,有时候你跟它说什么,你就觉得它好像能听懂一样!” 周昌闻声点了点头,附和着钱朝东,又夸赞了他怀里的白狗儿几句。 那条白狗儿微眯着眼,在周昌与钱朝东的交口称赞中,它表现出了甚为享受的模样。 过不多时,前厅的酒坊管事又领来了十余个要下窖治疯病癔症的人。 钱朝东见人数够了,便把怀里的白狗儿交给一旁的伙计,叮咛道:“给我把白儿送回家去,记住了,给它放到我的床上就好。 切不能把它和院子里那条大黑狗关在一起! 它俩是要打架的,那条蠢狗,根本不是白儿的对手!” 伙计像服侍主子似的,小心翼翼把狗抱在怀里,连连应声后离开了。 钱朝东这时转回身来,又与专等着他的周昌一众人夸耀道:“你们莫看我这白狗儿只有十来斤重,但它和我院里那条四十来斤重的黑狗打架,那黑狗却从来没赢过它! 黑狗太蠢太笨,每次都被它咬得满脸是血,急得乱跳,也制服不了它!” 一群人闻言啧啧称奇,对钱朝东的‘白儿’越发赞叹不已,直赞那白狗乃是一条神犬。 然而,狗与狼其实没什么不同。 它们在各自的小群体里,都有对应的阶级地位。 这地位来自于它们本身的实力,亦与狼王、主人的扶持息息相关。 周昌觉得,这白狗儿之所以能斗得过一条四十多斤重的大狗,必是因为有钱朝东给它撑腰。 否则体型相差如此悬殊,那黑狗再蠢笨,也不可能被一条十来斤重的小狗儿打败。 钱朝东言必称白狗为‘白儿’,斥黑狗作‘蠢狗’、‘笨狗’。 他对自家两条狗截然不同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一番吹嘘过后,钱朝东领着周昌一众人绕过外院,敲响了角落里那两扇黑漆木门。 木门后,昨天的烂脸人将门打开一道缝隙,钱朝东首先挤过门缝,将几块白狗吃剩的咸肉丢给了守在门后的两个烂脸人,继而放周昌等人进了内屋。 两个烂脸人蹲在地上,把咸肉塞进嘴里,吮吸着肉片的咸味与肉香,却不舍得将之吞咽下肚。 直至钱朝东开始催促他们干活,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将咸肉分光,转去黑暗里,推来一副副棺材。 这两个烂脸人,被钱朝东称作‘温三’、‘温四’。 姓氏为温,似乎应该是永盛酒坊东家‘温氏’的本家,然而他们过得如此凄惨,又与温氏本家人的身份极不符合。 周昌所以大胆猜测,两人或许本来并不姓温。 他躺在棺材里,由温三推着自己去酒窖。 棺木暂未封盖,周昌再一次感觉到了温三观察自己的目光。 “温三,用不用我去给你的家人捎个信儿?” 周昌忽然微微抬头,他轻声言语着,目光正对上那从棺材后探出头来观察自己的温三。 温三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露出一副狞恶神情,只是当其听到周昌后面的话时,脸上的凶恶表情顿时难以维持,陡然化作满面惊惶! 烂脸人惊恐扭头偷看,直到发现钱朝东走在人群最后头,和自己离得很远时,才稍稍放心。 即便如此,他却再也不敢伸头去看棺材里的周昌了! 周昌平淡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抹笑容。 这两个烂脸人身上肯定‘有事儿’。 用言语慢慢拷打煎熬,两三次应该就能探出他们的底儿。 “轰隆隆……” 排子车又一次驶进了遍布糟香气的米坟酒窖里,周昌嗅闻着空气里的糟香气,想着忽然离去的白姑娘,他脑海里闪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在这酒窖里‘治病’,沾染了酒窖里‘温永生’的气息,也被它探知到了一些与白秀娥相关的痕迹。 所以‘温永盛’去自家寻了白秀娥,导致了她最终不告而别? 一意识到这一点,周昌就皱紧了眉头。 他愈想愈觉得这个可能成立。 温三将周昌置身的棺材推到了地窖之底,和后来的温四合力,将他封进了‘温永盛’的窖池内。 窖池外,那一眼活泉幽暗深沉,深不见底。 酒窖里的所有诡异现象,都发生在活泉溅起水液的时候。 周昌趁着温三温四为他盖上棺盖的时机,分辨清楚了两人不同的面部特征。 尽管二人体格差不多,甚至声音都极其相似,但他们脸上刀疮火疤的分布多有不同,只要不被其狰狞面容吓住,倒是很容易能分辨出两人不同的面容。 棺盖上,不停砸落粮食的声音渐渐消无。 等到外面隐约的脚步声也远去消失,酒窖里寂静了一阵。 最远最高处,再次传来钱朝东的呼喊:“开始发酵!” 那声音从窖池之顶传至窖池之底,整个地窖里都开始出现模糊而迷幻的男女老幼的回音! 伴随着那阵回音,棺室内,周常尸身渐渐开始干瘪,而淹没这副棺材的粮食山,开始疯狂滋长密密麻麻的妄念菌丝! 这相互缠结的雪白菌丝,是周常尸身的妄念,凭依着‘温永盛’的神旌,借由一堆堆粮食洗涤净了诡化的念想,从而生长了出来——它对周昌的性魂大有裨益,更令周昌的念丝愈发茁壮! 一缕微白透明的念丝,在菌丝覆盖粮食山,使之变作米坟的时候,缓缓从坟山下探了出来。 周昌的视线无法跟着游曳出米坟的念丝,观察到外界的环境。 他只能用这种笨方法,先放出少量念丝,确定外部环境没有危险之后,再释放大量念丝,尽力吸取那些米坟山上蓄藏的力量。 毕竟,‘温老祖’、‘温永盛’是否会出现在酒窖里,于棺室里的周昌而言,尚且是个未知数。 释放出去的透明微白念丝,逐渐转为血一样的红色。 那一缕缕本就已是深红色的血念丝,则渐渐变黑,呈现出了一种黑铁般的哑光感。 周昌收回了一缕铁丝般的念丝,将之扎入聻尸的皮肉之下。 铁念丝甫一扎入聻尸铺肉之下,周昌便产生了一种清晰的感觉—— 这一缕铁念丝,似乎可以直接汲取聻尸体内蓄积的妄念与飨气! 31、那拏天 先前,寻常念丝转为血念丝的时候,周昌便萌生过念头:“可否直接以念丝从聻尸体内抽取妄念飨气?” 如此一来,他既能通过念丝压制周常尸身,又能以周常尸身内的妄念飨气,增益性灵。 这般循环之下,何愁不能彻底将聻尸纳入掌控? 而今随着血念丝转为铁念丝,他先前的设想似乎有了实现的可能。 他操纵着那一缕铁念丝,心念转动之间,铁念丝扎入聻尸血肉的那一端立时变得中空,好似针孔一般,随着他鼓动心念,猛地开始汲取聻尸体内的妄念飨气! “啊——” 周常尸身登时面目狰狞,张口就要嘶嚎出声! 却又有一缕血念丝在这时游曳而回,迅速穿过周常尸身的嘴唇,将它的口鼻缝了起来! 聻尸在棺室里凶猛挣扎,却再发不出任何声响! 那一缕扎入它体内的铁念丝,开始抽吸它尸身里蓄积的妄念飨气! 铁黑色的一缕念丝,在汲取来妄念飨气之后,一时间也变得虚幻而斑斓! 在此同时,周昌猛地感觉自己的视野开始变得混沌,迷幻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图景开始在他视野里铺陈。 他的眼睛不再是眼睛,在这个刹那好似成了耳朵。 他的耳朵不再是耳朵,于此时似乎变作了肚脐。 比沾染那漫过酒窖的‘飨气之风’更恐怖的幻觉,萦绕在周昌的心神间! 这般幻觉,语言无法描述! 他在心底不断提醒自己:“再不停止吸取聻尸体内的妄念,自己的性灵都将因这恐怖的妄念而崩解!” 可他现在无法主导念丝了,无从作出有效的反应! 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尤在他脑中幻灯片似的闪过。 他从诸多画面里捕捉到一个情景—— 他看到今日晨间,自己与爷爷、石蛋子、杨瑞围在饭桌前,共同翻阅着那本杨瑞花了五个铜板买下的《大品心丹经》。 那寥寥二三页,原本不可能被他所看懂的经文,如今在这种状态下,开始被他读懂! 一个个残缺的汉字,瞬间变作了肢体残缺的小人,它们在书页各处寻找着合适自身的、不合适自身的肢体,将之接在自身残缺的位置。 这些小人变得愈发扭曲而畸形。 周昌‘阅读’着这些畸形的小人,听到了一些声音: “卵鞘雏形那拏天…… 魔种已落神精未授…… 念咒唵嚒拏咤胎易我形授我之精……” 那些声音里包含的每一个字,周昌都能听得懂。 可当他将它们组合起来,却完全不能明白其中涵义! 他当下再不停止吸取聻尸的妄念飨气,自身性魂就得先聻尸一步,化为诡,乃至碰着一个机缘巧合,变作想魔了! 那生长在米坟上的‘妄念菌丝’,其实俱是被洗去妄想的纯净念头! 吸取它们,可以增壮人之精神! 但这聻尸体内的妄念飨气,及至那阵不时刮过酒窖的飨气之风,对正常人则有百害而无一利! 周昌亲身试错,终于将二者的差异体会得更深刻—— “清醒!清醒!清醒!”曾经主导着周昌心智的这个念头,如今只不过是周昌众多念头里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 他的每个念头都在疯狂发声! 都试图占据主导! 如此就导致他的神智越发混乱,在妄念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直至周昌利用那唯一清醒的念头,勾连了一缕念丝,将之探入拇指骨扳指上、那个名为‘獒多吉’的孔洞—— “獒多吉!” 孔洞里,呼唤獒犬伙伴的男孩声音,变作了周昌的声音! 周昌呼唤着獒多吉! 獒多吉亦洪亮大叫着,给他回应! 在‘獒多吉’的吠叫声中,周昌越来越多的念头挣脱了迷幻,逐渐占据主导,最终将那一缕铁念丝拔出聻尸的血肉——他的神智终于渐归正常! “哗啦!” 这时候,棺室几步外的那眼活泉里,响起激烈的水声。 周昌来不及休息,立刻动念,将散播在外的一缕缕的念丝悉数收回! 飨气之风在水声之后吹刮了起来。 被周昌收回来的念丝,缠绕在聻尸通身各处,阻止它去吸取那阵飨气之风。 过了不知有多久,飨气之风渐渐止息。 活泉利再度响起水声,似是那游出泉眼的鬼神,而今又心满意足地缩回泉眼里了。 周昌等了一阵儿,开始重复和昨天一样增强念丝的步骤。 …… “准备苏醒!” 过去了数个时辰,钱朝东的声音从酒窖最高最远处传了过来。 寂静的酒窖里,渐渐有了各种声音。 周昌听着棺室外面响起的、发酵粮食被铲开的声响,一缕缕或暗红如血、或漆黑若铁的念丝,纷纷收归了他的体内。 他感应着聻尸体内的具体情形,将血念丝编成聻尸体内的血管,使铁念丝缠绕在聻尸的一块块骨骼上。 今天在酒窖里呆了一整个白天,得益于念丝基数的增长,他的收获比往日更大了许多。 新增的寻常念丝,俱变作了血念丝。 而已变作血念丝的那部分,则都转化成了铁念丝。 “得赶快找到白秀娥。” 周昌在狭窄的棺室里微微活动着身体,随着铁念丝支撑起这副身体的血肉,血念丝缠绕住皮壳,他愈发能感受到这具聻尸内,蕴藏着凶悍恐怖的力量,亦可以通过念丝,将之运用发挥一部分。 这就更加凸显出念丝的重要性。 找到白秀娥,让她呆在自己身边,亦成了周昌如今的头等大事。 他的念衣如今只恢复了差不多三分之一,还有剩下大半念丝,需要借助白秀娥来得到补充。 “哐当!” 外头的温三与温四合力打开了棺盖。 微弱的光线里,周昌睁开眼睛,盯着那偷偷将目光投来的温三—— 温三忍不住缩了缩脖颈,他觉得棺材里的这个人好像能看穿他的想法一样! 他不敢再看周昌,令弟弟温四在这里看着,自己则转去了别的地方继续干活——温三一刻也不敢与周昌再呆在一处,他生怕自己忍不住,会对周昌的言语有所回应。 周昌撑起身,一步就跨出了棺室。 他立在温四身畔,高大的身躯好似能完全把温四的身形遮盖住,令温四心里忍不住生出一丝恐惧。 这时候,钱朝东走过来,看了看窖池两边生着菌丝的粮食,向周昌说道:“疯病还得治,你明天继续来。” “好。” 周昌点头答应。 钱朝东抬眼看了看他,未有多言,转身离去了。 看着钱朝东摇晃着身上的肥肉渐渐远去,周昌侧头观察着温四,面露笑意:“温四,你想不想回家?你哥都和我说了,让我帮忙给你们家人捎个信。” 温四闻声蓦地抬起头—— 周昌高大的身影逆着微光面朝向他,在这刹那好似变作了纯粹的黑。 黑暗扩张成海,带着周昌平和的声音,一遍一遍灌进了温四的脑海里。 温四瞳孔震颤,像上岸的鱼一样大张着嘴,竟不能言! 32、花轿里的新娘 “我哥……” 温四不敢再与周昌对视,他觉得对方的眼睛好似能把他的魂儿给吸走一样。 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眼睛偷窥左右,见钱朝东并未往自己这边投来目光,便压着嗓音,与周昌吞吞吐吐道:“我哥都、都说了、说了些甚么?” 咬钩了…… 周昌一听温四的话,就知道事成已然是八九不离十了。 他脸上笑意愈浓,注视着温四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其实不是温家人,你们有各自的家,只是——如今却有家都不能回了。 不知道家中父母是否安在?兄弟姐妹在哪里谋事? 看看你脸上的疤……你也快忘了自己曾经的那张脸了吧? 你想对自己的爹娘说些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帮你带话给他们。” 周昌语调温和,循循善诱。 他的每一句话其实没有明确的指向,含含混混,但落在有心人的耳里,却又像是落在了实处,一语中的。 在他的言语声里,温四不知不觉就眼眶微红:“我……” 这烂脸人已被周昌说动了,只是他内心深处终究存留有一分警惕,在关键时刻及时收了声。他耷拉着眼皮,紧闭着嘴,想从周昌身旁走开。 “你不信我的?”此时若叫温四走开,待他与温三通了气,周昌想再撬开他们的嘴就难了。 他立刻以身躯挡住温四的去路,接着压着声音道:“你看看这周围——来这里治疯病的人,最后大都呆了! 只有我和我那个同伴,我们俩还没疯没傻,保持着神志。 你和你哥几年才能遇到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再不抓住机会,你预备在这酒窖里待一辈子么?” 周昌注视着温四的面孔。 他注意到,在自己提及‘下窖治病的人中,只有自己与石蛋子还保持神智’这件事的时候,温四的表情明显恍惚了一下。 周昌心中一动,跟着就道:“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你能帮我,我也能帮你…… 四面都是凶神恶鬼,我们却是同类! 只有你我互帮互助,才能活下来啊……” 周昌话未说完,温四猛地扯了他一把! “别挡路!” 烂脸人面色狰狞地呵斥他一声,扯开他的身形,从他身旁走过。 周昌若有所思,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继续朝前走。 那些在清早还能相互谈笑、恭维吹捧钱朝东家的白狗儿的人们,如今都好似都抽走了魂魄,浑浑噩噩地排着队,走在地窖的坡道间。 在众多行尸走肉的最前方,钱朝东转身朝后头看了一眼。 他正见到温四拽开了周昌,那个周昌好似被吓住了一样低着头,不敢吭声。 钱朝东不在意地嗤笑了一声,转身走出酒窖。 趁着这个时间差,温四猝然转过头,他注视着周昌的面孔,烂脸上的紧张与惊恐,几乎凝成实质:“你去,你去告诉我娘—— 让她快跑吧! 温老祖要成了!” 温老祖要成了? 周昌记下了这句话,又向温四问道:“你家在哪?” “……”温四霎时一愣。 他转而意识到,先前周昌所说种种,尽都是在诓他,专为了套他的话! 可他眼下已经上了贼船—— “旄牛镇,东市子第二条巷子里,第三户人家,就是我家!” 温四的语气充满了悔恨。 …… “温老祖要成了,温老祖要成了……” 周昌走在去往‘玉女潭’的路上,嘴里一直重复着温四的那句话。 温老祖要成什么了? 他想到自己在酒窖中的时候,因感染那阵飨气之风而生出的幻觉——温四这句话,莫不是在说温永盛即将彻底掌握住一道神旌,成为俗神? 温老祖直至现在竟都还没有掌握这道神旌? 它难道是因为没有彻底成为俗神,所以才一直躲在酒坊内院的米坟地窖之中? 若事实如此,那在它还未彻底掌握神旌的时候,它或许还不能脱离米坟地窖…… 那它又是怎么去找的白秀娥?周昌百思不得其解。 这世道难解的问题太多,周昌也没想过自己能全把这些想个明白。 他想了片刻,实在想不通个中关窍,索性将之抛诸脑后——反正找到白秀娥,当面询问,只要她肯回答,这些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此时,天近黄昏,绚烂霞光从远天倾落。 行在临近‘玉女潭’的树荫小道上,周昌听到了一阵热热闹闹的喜乐声。 当下树林少见人烟,忽听到这些吹吹打打的乐声,周昌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他躲在几棵树后,隔着林间的枯藤野草,朝乐声源出之地看去。 野树嶙峋,在山野洼地张牙舞爪。 远处,一座座丘陵如坟包连绵。 其中一座山丘的高坡上,晚霞为山丘的轮廓描上了金边,有一群吹打着各种乐器的人们,簇拥着一抬轿子,沿着山坡往下走去。 他们与周昌隔得很远,周昌之所以还能听到那边的乐声,盖因他的性魂强壮,五感跟着得到增强。 那支送亲的队伍被夕阳映照着,身形变得黑漆漆的。 连带着那顶喜轿子,也在阳光明暗之间,忽地变作大红色,忽地又作漆黑色。 周昌聚集目力,仔细观察了那群有说有笑的人,确认这就是一支正常的送亲队伍。 他看着那顶喜轿子被轿夫们抬着木杠,晃晃悠悠地沿山坡往下走,正待收回目光,忽然眼角余光一瞥,注意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 那荡悠悠的大红轿子轿帘下,伸出了一双穿着红绣鞋的脚。 那双脚抻得笔直,脚面上的白袜都没了褶皱。 ——那是新娘子的脚! 她是以怎样一种姿势,坐在轿子里,才能把脚抻得这样直? 周昌见到轿帘下伸出来的脚,心里猛地打了一个突! 紧跟着,他就看到那双脚的脚尖‘卡’进了坡路上的石缝中,而抬轿的轿夫、送嫁的人们不曾注意到这异常,依旧吹打着种种乐器朝前走—— 那双卡在石缝里的脚随着喜轿前行一下子被撅断了! 周昌离得远,却好似听到了那血淋淋的‘咔嚓’一声! 轿夫们终于发现异常,停下了轿子,送嫁的人群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 新娘子的身躯隔着轿帘,随着轿夫们落轿的动作,而在轿子里不停撞击着,发出嘭嘭的声响—— 待到一个轿夫壮着胆子掀开轿帘,周昌赫然看到——那轿子里,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已遗失一旁,她穿着大红的喜袍,一张脸已成紫红色,舌头往外伸得很长。 在她的脖颈上,勒着两块大红喜帕缠结成的绳索。 新娘用这两块喜帕缠在用来支撑轿顶的木杠上,自己伸头进去,勒死了自己! 33、新娘潭 周昌瞳孔震颤起来! 哪怕亲见李夏梅杀人剖尸,都不及眼前这一幕带给的冲击更强烈! 这是何等惨烈的事情? 她明明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这样本该欢喜的时候,却选择在此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周昌心中念头盘旋,面上的表情渐渐收敛,归于平静。 而那些围在喜轿四周的人们,眼看得新娘子直接在喜轿里上吊自杀,他们顿时都慌张了起来。 他们不加掩饰的喊叫声,顺着风一阵阵传入周昌耳中。 “她为什么要上吊?嫁给城里的好人家做妾,以后都不愁吃喝,她为什么要上吊啊!” “这让咱们怎么给城里的贵人交代?” “糟了!咱们这是——咱们怎么走到去新娘潭的这条路上来了?” “走这条路送嫁出去的新娘子,十个里面有八个都会半路上自杀的,咱们怎么绕到这儿来了?!” “快走!快走!” “白家奶奶在天有灵,多保佑保佑您的子孙后代吧,不能叫咱们白家村的女子,都学您当年那样去‘游花园’啊……” “嘘——噤声!你真当白奶奶听不到?!” …… 那新娘子被解下了脖颈上的绳索,她脖颈上紫红的勒痕,叫周昌莫名地想起白秀娥。 新娘子的尸身被重新塞回喜轿子里,喜轿变成了棺室。 一群人吵嚷叫闹着,再顾不得吹打乐器,抬着喜轿,趁着天还未黑,沿原路匆匆返回。 周昌听到他们提到了‘新娘潭’、‘白家奶奶’、‘游花园’等词汇,他本能地感觉这些言语里藏着许多未知的事情,便将它们暗暗记在心底。 那群人转眼间就走下了山坡,不见了踪影。 周昌看了看天色,猜测石蛋子这会儿怕是要等急了。 他不敢再耽误,低着头沿小路朝前继续走。 忽有一阵风刮过,周昌觉得心里有点冷。 他低着头走出了那片野树林,林子外终于见到了人迹。 几辆载着大水缸的排子车,被酒坊伙计们连推带拉着,从周昌身旁经过。 那些人看着独行的周昌,眼神有些奇怪,倒也不与周昌多言语甚么。 运水车很快走完了。 周昌走到了那片幽静澄澈的水潭边,他看着水潭对面长着一棵棵树冠巨大的树木,群树的树冠覆盖住水潭上方的天空,令水面显得幽暗深沉。 水面上,不见一丝涟漪。 “这就是新娘潭。” 看着那片大水潭,周昌心头一时恍然。 那些送嫁的人所称的新娘潭,就是永盛酒坊酿酒取水地——玉女潭。 “周大哥!”不远处,石蛋子缩在几棵野树后,他看到周昌临近了玉女潭,原本焦急的脸色顿时变得惊喜,连忙向周昌呼唤出声。 一边喊着,石蛋子一边跳出了草丛,朝周昌这边奔来。 他看到周昌也转头面向自己,朝自己招着手。 ‘周大哥’笑容温和,面色比平常时候显得更苍白许多,在与石蛋子招手的同时,他身上也渐渐浮显出一个个透明的孔洞。 雪白细腻的藕丝从那些孔洞里穿过来,变作游曳不定的小手,朝石蛋子摆动着:“来,来……” 石蛋子陡被吓得一个激灵,一下挪开目光,猛地刹住了脚步! 他回过神来,再仓皇看向周昌立身的位置——那片阴气森森的寒水潭边,哪里还见得到周昌的身影? 天光愈发沉黯,远天间的霞光都将收尽。 玉女潭边一片寂静,那些树冠巨大的野树,即使在这春寒料峭时节,都依旧生出茂密的绿叶,葱茏草木间,好似藏着一个个人影。 她们安安静静地观察着水潭边的石蛋子。 “啊!” 石蛋子再也忍受不住这叫他背脊发凉的寂静,大叫了一声,慌张逃离! …… 周昌并未看到附近的石蛋子。 他绕着新娘潭边行走,郁郁葱葱的大树枝叶间,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偶有微风吹过,潭水面荡漾涟漪。 灿烂天光向下倾落,穿过那些野树巨大的树冠,令潭水边光线明暗不定。 薰风习习,草长莺飞。 恍惚间是个慵懒的晚春时节。 在这个烂漫春日里,周昌行在潭边的树林里,听到一些女子嬉笑打闹的声音。 她们的嬉笑声,也像这个春日一样烂漫。 “呀,我们这是转到新娘潭了呀……这里的风好凉爽,白天要喂猪、割猪草、做饭、干农活……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呢。” “吹着风,躺在草地里,感觉一会儿就能睡着。” “村里人说新娘潭里埋着白家祖奶奶,她会带走路过的每一个年轻女子的性命——村里的神婆还说,新娘潭下面的白奶奶,睡在花园天堂里,被她带走的女孩子,都是去享福了,不用像咱们这样受罪了……” “受罪……我爹把我许给了城里温家的大少爷作妾,可那个大少爷,据说都瘫痪很多年了……” “你爹就是想拿你换银元——可我家里人也是这样哩,我也要到出嫁的年纪了,不知道家里人会给我许一个怎样的人家……” “活着就是受苦!” “对,活着就是受苦!” “没日没夜的给家里人干活,还得被他们安排着嫁个不中意的丈夫,再伺候那个人一辈子——新娘潭底下要真有个花园子似的好地方就好了……” 林间那些女子的嬉笑交谈声,慢慢变成了一阵阵哀哀切切的哭泣音。 哀哭之声萦绕在周昌的心神里,忽近忽远,但始终挥之不去。 他听到哭声里,有个女子婉转轻柔地唱:“冬月七日游花园,身陷泥淖魂难安……” 通过树冠照落的天光,一时寂暗了下去。 潭中水光泠泠,反照着四下枯寂衰败的景色。 那春和景明的好风光,忽忽而去,再不复还。 周昌依旧站在潭边,他感觉有人好似在头顶上看着自己,便骤地抬头看去——只见七八个穿着粗布花衣裳的年轻女孩,将藤蔓缠在树枝上,把自己的脖颈挂了上去。 他心神骤一忽恍,那些明艳青春的年轻姑娘,又都成了一具具裹着破碎褪色粗布的干瘪腐臭尸体。 周昌蓦然收回目光—— 潭水边,有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正蹲坐在潭边烧着纸钱: “腊月七日游花园,身陷泥淖魂难安,郎为我来收艳骨,生生死死不背离……” 听着那女子口中传出的歌声,看着她的侧脸,周昌眼神微动。 白秀娥怎么来了这里? 34、周二羊 那在水潭边烧着纸钱的新娘,正是白秀娥。 天渐渐黑了,阴冷的风在林间打着胡旋。 周昌看着潭边那一团晃动的火光,照映出白秀娥身上嫁衣灼眼的红,他在原地顿了顿,随后迈开步子,走到了白秀娥的身畔。 白秀娥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她聚精会神地将一张张纸钱投入火中,口中哼着那首哀婉悲伤的歌儿。 未料到周昌忽然走近,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冷不防有人朝自己这边走来,慌忙地以手里的纸钱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继而仰头看向那走近的高大身影。 看清了周昌的面容,白秀娥眼里倏忽有光亮起,又乍然寂暗了。 “你、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白秀娥慌慌张张地说着话,手里的纸钱更用力地遮住自己那半张脸。 周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看得她都害怕得低下了头,他声音平静:“我来这里接你回去啊。” 他说得好像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谁要、谁要和你回去啊……我们又无亲无故……”白秀娥的头更低了,她有点儿喜欢当下的感觉,但心里的恐惧与担忧,让她不敢停留。 她匆匆忙忙地起了身,向周昌说道:“你快走,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怎么了?”周昌反而在潭水边蹲了下来,扬着眉毛看她,“潭水下面冷不冷?你的脖子还觉得疼吗?” “你……”白秀娥闻声愣了愣神。 她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眼神有些羞愧,慢慢低下了头:“我、我没有想害你和周大爷……对、对不起……” “你又何错之有呢?” 周昌叹了口气,他并不是来质问白秀娥的。 但对方好似误解了他的意思。 那低着头羞惭无地的白秀娥,还在慢慢地说着话,只是她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轻柔、含情脉脉:“只不过,郎君真的想知道,这潭水下面究竟是怎样光景吗?” 她慢慢仰起脸来,半张脸眉眼细长,妩媚多情,半张脸眉目清秀,苍白而柔弱,但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藕孔。 微白透明的藕丝从那些孔洞里游曳而出,化作苍白细嫩的小手,在周昌眼前如水草般摇摆,周昌听到那些藕丝里,有许多女孩烂漫青春的声音:“来,来……” 布满莲藕孔洞的、属于白秀娥的那半张脸,眼神羞愧而惶恐地看着周昌,她以眼神示意周昌快逃。 她此下发不出任何声音。 今下在她身体里占据主导的,是曾主动与周昌结发的那个‘纸脸儿’。 周昌注视着白秀娥羞惭得不敢与他对视的面孔,哪怕这属于白秀娥的面孔,此时看着比纸脸儿恐怖得多,他反而觉得这张脸更可爱一些。 “看到你们俩现在的样子,我反倒更好奇你们平日里是怎么相处的? 同呆在一具身体里,日常起了争执,互相怎么好打架?”周昌好奇地向纸脸儿问道,“不过,你若是愿意讲一讲这潭水下面的光景,我又何妨一听呢?” “不要,不要…… 你快走吧!她会杀了你的!”这个瞬间,白秀娥猛地挣扎起来,暂且掌握了自身的主动权,她抓着周昌的胳膊,哀求他快逃。 然而,下个刹那,纸脸儿又卷土重来。 ‘她’依旧抓着周昌的胳膊,笑吟吟地道:“说起来,这一方水潭自两百余年前,有个叫白盼娣的女人在出嫁路上,投潭淹死之后,因为这一方水潭引起的鬼事就越来越多了。 两百余年间,在这个水潭附近上吊、投水、自杀的女子,有数十个之多。 那些女儿家,多是未出闺阁、或是正要出嫁的女子,她们多来自于周边一个叫‘白家坟’的地方。 这一方水潭,因此得名叫新娘潭。 但往来人为了不过多联想这方水潭里发生过的惨事,又给它改名作玉女潭——只是新娘潭的名字,总归是留了下来,时不时就会被人提上一嘴……这个名字,却比玉女潭传播得更广一些。” 纸脸儿垂下眼帘,看着寂静的潭水:“有人说,新娘潭之所以会引无数闺阁女子在此间竞相自杀投水,主要是因为‘白家坟’那个地方风气不好。 白家坟里的男人都留着老鼠辫子,还效仿着清朝人那一套。 他们的宗老、家长,逼得男丁出逃,女子自杀。 ——在那位叫做白盼娣的白家奶奶投水以前,首先是有一个叫‘周二羊’的外姓赘婿,先被白家人丢到水潭子里,浸了猪笼呢。 那个‘周二羊’之所以被浸猪笼,就是因为白家坟里的人传他勾搭将要出阁的白盼娣,帮着白盼娣担水、割草……” 听到‘周二羊’这个名字,周昌皱了皱眉,亦将目光投向那方深不见底的幽暗寒潭。 “自然,也有人说,是这新娘潭里本就有诡。 他们说,死去的白家奶奶和她的奸夫周二羊,尸身陷在水潭底的淤泥里,渐渐长成了一截尸藕,此后每有一个女子在潭里死去,那尸藕都会再长一截…… 不然,这潭水面上,哪里来的这么多莲花? 你看,那大片大片的死莲叶,就是夏天水潭上的莲花开败以后,遗留下来的。”纸脸儿轻声言语着。 潭池一角,确有大片败落的莲叶在水面上静静漂浮。 犹如一具具漂在水面上的尸体。 “要我说……”这个时候,周昌转眼看向纸脸儿一直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掌,忽然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什么都不如亲自下水潭里去看一看。 你觉得呢?” 纸脸儿闻声都一时愕然。 她注视着周昌的眼睛,不知这个人如今是单纯的胆子大,还是有恃无恐? ——周昌其实两者都不是。 他只是猜到了这个纸脸儿今下也不会杀害自己,她要杀自己,乱葬岗的时候便杀了,更不至于在这里和自己讲这些故事,说一通废话。 那自己又何妨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尤其是,他如今有了些许自保能力,也不好去真正找个想魔试验一二。 纸脸儿比较亲近,又和白秀娥相持着,是个绝佳的测试对象,一旦事情生变,他也可以借机检验自己的能力。 “郎君说得对……” 纸脸儿捏着周昌的胳膊,轻轻一拉,就带着他下了潭水:“那就请郎君亲眼看一看吧…… 潭水底下,到底有什么?” 35、诡藕 嗡! 周昌随纸脸儿一步迈入潭水中,潭水依旧静寂无声,好似变作了澄澈透明的沼泽,将周昌与纸脸儿吞没—— 他的身形向下徐徐陷落,环绕身周的潭水软烂如泥。 潭水淹没过他的头顶,四下周流的、无形无色的潭水有刹那变作虚幻斑斓气息的征兆,只是在转眼间又恢复得看似正常了——这座深潭之内,充斥着浓重的‘飨气’。 浓郁飨气,甚至化作了潭池中的水! 复归常态的潭水在周昌身畔轻轻流淌,像是女子缠绵温软的藕臂。 周昌脑海里方才闪过这样的念头,流淌在周围、柔软若陷泥的潭水,便真个化作了一条条雪白柔软的手臂! 一个个美丽青春的女子秀发如云,在水中飘散。 ‘她们’手臂连着手臂,在水下环绕着周昌,翩翩起舞! 周昌眼中的世界开始变得混乱,这是飨气侵染性魂的征兆! 正在这时,一缕缕雪白透明的藕丝从白秀娥身上游曳而出,围着周昌缠绕了一圈又一圈,那一缕缕藕丝接连着周昌的念丝,令他念丝增长,在这迷乱飨气之中,仍旧保持了神智! 纸脸儿拉着他,继续向下游。 那些温软透明的女子,被周昌的身形撞开。 她们透明无色的躯壳,密密麻麻地拥挤在潭水之中,犹如一具具被掏空了内里的腐木,只能随波逐流。 微白透明的丝线,从她们的躯壳里密密匝匝地游曳而下,一直垂坠至潭池底。 新娘潭最底部,真有一节节莲藕。 漆黑污浊的淤泥里,雪白如人肢体的莲藕于其下伏延,随着淤泥被潭水扫落,藕节乍现只鳞片爪。 无数深陷泥淖的藕节,簇拥着唯一一道破开淤泥,在潭水里摇曳身姿的莲藕。 那道莲藕共有九节,表面生着细密藕丝。 拥挤在潭水中的那些温软透明的‘女子’,她们躯壳里游曳着的藕丝,全来自于这一株九节莲藕。 九节莲藕仍在向外发散大量的藕丝。 一小部分藕丝游曳向了白秀娥,与她身上的藕丝相连。 剩余大部分藕丝围着潭池底的另一块莲藕缠绕了一层又一层。 在藕丝层层叠叠缠绕下,那一块莲藕竟然显出了人形的轮廓,它身上的藕孔比针眼更细密,竟如同人的毛孔一样。 看着那长成人形的莲藕,周昌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纸脸儿的声音传来,轻飘飘的,但在水下依旧无比清晰:“郎君可曾听过‘哪吒闹海’的戏呢?那出戏里,哪吒将龙王三太子抽筋扒皮,因而恶了东海龙王。 东海龙王便召集四海神灵,要水淹哪吒的家乡,哪吒因此受其父斥责,所以削骨还父,削肉还母…… 最终,他在九节仙藕里寄托魂魄,得以再生。 你觉得,这莲藕真能化而为人吗? 能化为人的莲藕,会不会原本就是人的尸骸变成的?” 哪吒、莲藕、尸骸…… 周昌听着纸脸儿的话,隐约有一种对方似在暗示自己什么的感觉。 但纸脸儿言辞遮遮掩掩,仅仅凭借这寥寥几句‘暗语’,他却不能真正将线索连接起来,窥见其中暗藏的真相。 此时,那纸脸儿忽然轻轻哼起了不知是何种语言的歌儿,歌声空灵而悠远,好似大雪簌簌落在山中:“嗡嗒咧,都嗒咧,都咧梭哈……嗡嗒咧,都嗒咧,都咧梭哈……” 伴随着她的歌声,周昌视野里,本已变作澄澈透明的潭池之水,再度虚幻斑斓起来。 滚滚飨气,浸淹了他的视线! 他看到,那埋藏于淤泥之中的一节节莲藕,变作了一个个女子肿胀苍白的尸骸! 众多女尸身上缠裹着花花绿绿的碎布,簇拥着那破淤泥而出的九节莲藕——那九节莲藕,变作了九个眉目不同的妙龄女子! 最底下那一节,作为莲藕之根的女子,穿着嫁衣,过去许多年月,那凤冠霞帔已褪成红白交杂的斑驳颜色,但女子容颜未改,她秀发如云如瀑,飘散秀发下的面庞,与白秀娥竟有八分相似! 这与白秀娥肖似的女子,身上飘散着缠绵的藕丝,将另外七个穿着各种花布衣裳的女子缠绕了起来。 七个女子如同莲子,紧紧环绕着莲心另一个穿着凤冠霞帔的女子。 那个女子身上的嫁衣,如今尚还明艳,未有褪色。 只是她清秀柔弱的面孔上,露在外面的手掌上,布满了一个个藕孔,无色藕丝从中流淌出,像水一样! 这个女子,正是白秀娥! 九节莲藕,其实是白秀娥与另外七个未名女子,加上疑似‘白家奶奶’拢共九个女子组成! “跑……跑……” 白秀娥轻声呢喃着。 她流着泪的面孔,陡又变作了纸脸儿的模样。 空灵清净的歌声萦绕在周昌耳畔,周昌视野里的景象却愈发模糊,他的意识渐渐回向黑暗深处,犹如归于母亲的怀抱——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被众多藕丝缠绕着、显现出人形轮廓的另一节莲藕上。 在性魂行将彻底陷入沉睡之时,周昌曾浏览过的《大品心丹经》中的内容,又一次从他眼眶里流淌出来了,那些残缺扭曲的汉字形,在他眼前飞快排列重组着。 他眼睛里看到一阵声音:“莲身诡藕神精…… 神精未经天炼,心识混沌空空…… 诵持忽来咒精生我智识与我通…… 忽来咒,忽来咒,唤来黑谲狂,眼下天地广……” 神精,神精…… 周昌的心识捕捉着那阵信息里的关键信息,他脑海里由此产生诸多其他的联想。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读懂《大品心丹经》的时候,大品心丹经中提及的‘卵鞘雏形那拏天’…… 神精,卵鞘雏形…… 最后一个念头在周昌脑海里翻滚了一阵,他终于抵受不住归于母体一般的困意,念头彻底沉睡于黑暗中。 …… “嘭!嘭!嘭!” 菜刀剁砍血肉、砸击砧板的声音,在周昌耳畔响个不停。 他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终于被这一阵阵充满暴躁意味的砍击声唤醒。 他慢慢睁开眼—— 一排排挂在铁钩上、被剥去皮毛的白皮肉狗,映入眼帘。 36、狗脸女人 腥膻的血腥味沉积在空气里,浓郁得化不开。 周昌嗅着这让他喘不过气的味道,拍了拍钝重的脑袋,摇摇晃晃坐起身。 他眼神涣散,从那一排排被铁钩挂起来的白条狗上掠过,寻找着斩击砧板声的源头。 隔着那些刚被扒去内脏外皮的肉狗,周昌看到对面有个身材高大的长发人站在那里,背对着自己。 那人面朝布满污秽的墙壁。 墙壁上,挂着诸多寒光闪闪的铁刀。 长发人身前的砧板上,搁着半条狗。 尚不能分辨出男女的那人一手按着砧板上的半条狗,一手连连挥舞砍刀,将那半条狗肢解开来。 挂满肉狗的屋子、疯狂剁肉的怪人、昏暗阴冷的屋室…… 此般种种,都让周昌隐约不安。 未知的危险感不断警示着他。 他摇摇晃晃地从‘床’上下来,脚掌接触到冰凉的地面—— 周昌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 先前他置身于其上的床板,也并非是真正的床板,而是一块巨大的砧板。 发黑的砧板上,可疑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砧板的缝隙里,隐约可见有腐败变质的骨肉碎末。 “我的衣服哪里去了?” 周昌当下的思维断断续续的,无法连贯起来,形成完整的思路,往往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目光在周围找寻了一圈,当他再次看到那背对着自己的长发高大身影时,他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今下还置身于莫名的危险之中,这不是找衣服的时候。 周昌迈开脚步,身形晃晃悠悠的,向昏暗空间里唯一发着光的那扇门走去。 一排排肉狗从他身体两侧掠过。 肉狗空荡荡的腔子里,飘散出阵阵腥臭。 他走到屋门口,门槛前的两级台阶下,是一条铺着青砖的过道,过道两边的屋子半掩着门,内里依旧昏昏沉沉,看不清具体景象。 两边的屋檐拥挤出一线狭窄的天空,天空一片漆黑。 周昌抬脚正要迈出门槛,他的左手拇指像是被老鼠暗暗地咬了一下一样,猛地疼了一下,一股子凉气跟着直窜向他的额头,顿时叫他更清醒了几分。 他听到身后有阵风声! 他想也不想,马上回头,就看到—— 那长头发的高大身影,身上罩着件皮围裙,‘他’一手端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手拨开那些挂在铁钩上、拦在他前路上的肉狗。 铁钩摇晃,犬尸碰撞。 铁器交击的声响,皮肉碰撞的动静霎时响作一团。 那些倒挂在铁钩子上的肉狗腔子里,淌出虚幻斑斓的飨气。 飨气在这间昏黑的屋子里弥漫着,恍惚间,外皮苍白的犬尸,好似变作了一个个或老或幼、但都干瘦枯槁的人! 满屋子被剖开腔子的死人,在铁钩子上摇晃着空荡荡的尸骸! 一阵阵涌向周昌额顶的凉意更加深刻! 长头发的高大身影,在满屋子飨气弥漫间,乍然临近周昌身前,周昌这才看清它的脸——它满头长发下,赫然生着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 圆溜溜的眼睛下,鼻子漆黑,嘴巴长长。 ——这是一张狗脸! 却生在了人的脑袋上! “嘶——”那狗脸的女人咧开嘴,露出沾着涎水的满口犬齿,示威似的嘶吼从它嘴里发出。 它嘴角不断往上咧,血红的牙花子都露了出来,鼻子两边的皮肉挤在一起,形成狰狞的褶皱! 看着那满嘴腥臭的犬牙,周昌想到了一位故人——李夏梅。 这个狗脸女人和李夏梅有没有甚么关联? 自己是被纸脸儿带到了这里? 周昌正自转念,对面的狗脸女人已将手中尖刀直直地攮了过来!照着他的胸口! 唰! 一缕缕血红念丝从周昌眉心游曳而下,直接缠满了他一条左胳膊,他左手虎口张开,明明比狗脸女人更慢出手,却比狗脸女人手里的尖刀更快一步—— 他的虎口紧咬住了狗脸女持刀的手腕,一条条血念丝牵连着他的精神,猛然发劲! 绷! 根根念丝如弓臂般拉撑了! 周昌左手拇指上,那只骨扳指里,亦传出犬类追猎撕咬的动静:“哈——嘶—— 吼! 呜——” 他手腕一翻,狗脸女人持刀的手腕,就被他骤然掰断! “嗷!” 狗脸女人口中惨叫一声,抱着断掉的手腕立刻后退! 它手里的那柄尖刀,也被周昌捉在了左手中。 周昌提着刀子,向狗脸女人步步逼近。 一缕缕念丝游曳在他念头转动间,被调动着,游曳进左手拇指上的七个扳指孔洞里,他将自己的精神,顺着念丝投喂给了扳指孔洞里的七道‘念想’。 那扳指孔洞里的七道念想,亦反馈给他更多的‘凉气’。 让他的脑门愈来愈凉,神智愈来愈清醒,只是神智虽已清醒,但他肢体动作,总是有些僵硬,不似先前那般灵便。 ——他这一路行走,始终掂着脚尖,脚跟不曾落地。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周昌步步紧逼,他的影子倒拖向身后,从脚下一直铺陈至门口。 长长人影四周,一晃神好似跟从着七条狗。 “你这样羸弱,也是想魔吗?” 周昌再次发问。 那狗脸女人低吼呜咽着,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对他的言语不作任何回应。 只是,在它行将退至墙角之时,周昌捕捉到它那双漆黑眼睛里,陡有狡诈之色一闪而过! “三妹!三妹!” 狗脸女口中发出尖利的女声! 它张口发声的同时,那条完好的手臂,已经提起一具吊在铁钩上的尸体,朝周昌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周昌眼看着一具腔子空荡荡的人尸迎面而来,已经竖起来的刀子猛然垂下,跟着侧身躲过那具尸体! 下一刻,狗脸女抓着一柄铁钩,再次迎了上来! 周昌这时还不知它呼喊的那一声‘三妹’是何用意,直到狗脸女持铁钩临近他的身形之时,他忽然听到自己身后响起纸脸儿轻飘飘的声音:“姐姐,我在……” 听着这个声音,周昌都好似能看到它此时脸上的笑意。 这个声音,就在周昌耳后咫尺之间的距离。 随着纸脸儿出声,周昌浑身发寒,一下子僵在原地,竟无法动弹! 37、附身 “纸脸儿在自己身后?” “白秀娥在自己身后?” 念头一个接一个地从周昌脑海里闪出,他想要扭头看看,白秀娥或是纸脸儿,是不是就在自己身后? 可此时他的身躯却像是被封冻在了冰面以下,任凭体内的念丝如何游动,都无法将这具周常的尸身唤醒! “纸脸儿搞的鬼。” 又一个念头从周昌脑海中闪过。 他眼睁睁看着对面的狗脸女凶猛迫近,手里的铁钩行将扎进他的脖颈——周昌当下反而平静了下来。 周昌的念想顺着遍布聻尸体内各处的念丝游曳开来。 他念头一转,所有深扎于聻尸体内的铁念丝一端纷纷变得尖锐,中空。 转眼之间,所有铁念丝都好像变成了注射器的针头! “跟我玩这套? 那就都别玩了!” 周昌如今最大的凭恃,从来不是他而今拥有多少念丝,或者左手拇指上的那只骨扳指。 而是他今下掌握着掀桌子的能力! 这具聻尸一旦完成胎化,便会成为想魔中极为恐怖的‘老聻’,周昌推测,在自己来到这个世道之前,暗中就已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聻尸胎化的进程了。 周常是遭了‘诡病’,被诡所害而死。 那害死他的诡,应与暗处那只无形的手有关。 它们所为的,就是令周常魂死,独留聻尸命的肉身,进行聻尸胎化,使之成为老聻! 而周昌来到这个世道,成为了它们拟定的这一进程中,唯一的那个变数。 他的存在,就像平滑桌面上,那根凸起的钉子。 如今,这根钉子楔入当下局面更深。 它们一旦想将周昌这根钉子拔出来,便必然牵扯关键核心、枝枝蔓蔓,乃至整个进程都因他而不得不中断! 嗡! 密布聻尸躯壳各处的铁念丝纷纷颤动起来! 周昌就要放开所有铁念丝,吸干这具聻尸体内的飨气! 饶是聻尸体内飨气雄厚,然若被他吸食殆尽,补充起来亦必要有数十日的时间。 数十日时间,孰能料定不会再有其他变数发生? 愈是精密的计划,对于时间的把控亦必愈要求精准。 更何况,一旦吞吃了聻尸体内的飨气,只怕周昌第一个会成为想魔——那时候,幕后之辈就得祈祷成为想魔的周昌,不会与他所占据的这具聻尸产生甚么‘化学反应’了! 但依周昌与周常同样的生辰八字、同样的境遇经历来看,周昌成为想魔,几乎必然会与这具聻尸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此般种种,其实皆只是一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而已。 然而今下就看谁更有勇气去博取这种可能! 纸脸儿显而易见要‘胆怯’一些…… 在周昌放开了体内所有铁念丝,准备抽干聻尸积蓄的飨气之时,他听到纸脸儿在他右耳畔惊呼了一声——紧跟着,周昌这具仿佛被封冻的躯壳,瞬息解冻! 唰! 狗脸女人手里的铁钩亦在这时扎了过来! 与先前一样——周昌没有任何花巧,抬臂张开五指,攥住了狗脸女人的手腕,他另一只手里的尖刀跟着高高扬起,照着狗脸女人的面庞扎了过去! 嗤—— 尖刀扎穿了狗脸女的一只眼睛,复又被周昌骤然拔出,再一刀扎瞎了它另一只眼睛! 五色斑斓的飨气,混合着腐臭的污血,从狗脸女脸上的两个窟窿眼儿里流泻而下! 它张着嘴哀嚎出声:“呜——三妹!三妹!” 它完全没有想到会迎来这种局面! 被它唤作三妹的纸脸儿只是叹息。 周昌两刀扎瞎了狗脸女的眼睛,刀尖都从它后脑勺上披散的长发下透了出来,可它却依旧好好地活着,不见死去的迹象! 见此情形,周昌索性一手薅住了狗脸女满头长发,手里的尖刀沿着狗脸女的颈侧,缓缓横拉—— “啊啊啊啊啊!” 狗脸女口中疯狂啸叫! 它的整颗头颅,都被周昌割了下来! 那头颅还在周昌手里疯狂摆动,满嘴犬牙交错着,试图啃咬周昌的手臂。 无头的身躯则张着双臂从周昌身畔狂奔而过! 它颈间喷涌出以赤色为主的飨气,那滚滚飨气大半在空中飘散,只剩一缕缕精纯的赤气,不断流淌进周昌那只骨扳指的第一个孔洞里。 那个孔洞里,寄藏着‘獒多吉’的念想。 獒多吉满足的呜咽声,响在周昌的心神里。 狗脸女人体内的某种飨气,对于扳指孔洞里的獒多吉大有裨益,正对上了它的食谱。 利用此种飨气不断哺育獒多吉,最终会发生什么? 周昌一念及此,旋身奔向那无头的高大女人—— 狗脸女人失其首级以后,脖腔里不断涌出滚滚飨气,它奔逃的速度比之先前反而加快了太多,直如烟云漫卷! 反观周昌此时,却常常走二三步,便僵住了身躯。 他的脚跟也忽而抬起,忽而落在地面。 片刻后,眼看着那无头的女人已消失在自己视线里,周昌无奈地转过头,他身后空空如也,不见白秀娥或纸脸儿的身影: “你反正也拦不住我,在你那个狗姐姐眼里——它若有些心智,必会以为你是故意与我配合,令我假装被你附身,动弹不得,诱它来杀。 再让我趁机几刀结果了它。 结局已然如此,你又何必挣扎呢? 狗姐姐那里你是讨不了好了,但咱们打个商量,还是有机会精诚协作的嘛……” 周昌身后分明空空如也,然而他说出这番话后,纸脸儿的回应再一次从他耳畔传来。 冰冷的声音好似就贴在他耳畔,他猝然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再次扑了个空:“你当我像那白家女一样蠢笨么,郎君? 与你精诚合作,怕是要被连肉带骨吃个干净,渣都不剩。 你这样人,面白心黑,看似宽厚温和,实则目空一切,自私自利,而今只是三五日时间,已长成个凶险人物了,再过些时间,又不知会变成什么魔主灾星去……” 周昌在纸脸儿说话时频频转头四顾,始终不见纸脸儿的踪影。 只有他手上扳指里,獒多吉发现猎物似的低吼声始终在提示着他——纸脸儿就在他身后! 他再垂目一看自己踮起来的脚尖,一时恍然——纸脸儿这是上了这具聻尸的身! 它也能附身在这具聻尸上! 只是不如自己对这具聻尸掌控力度高! “你这样说我,倒好似对我十分了解,同我老夫老妻了一般。”周昌嘴里与纸脸儿插科打诨,左手在自己周身各处一阵摸索。 他这般动作,看在外人眼里,未免显得猥琐。 纸脸儿声音更冷:“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反正也走不了,何妨自娱自乐一会儿?”周昌摇着头,手掌摸到了脑后一块横骨,他那只手掌的扳指里,跟着传出獒多吉兴奋的吼叫—— 周昌眼睛一亮:“啊! 捉住了!” 38、财宝天王 注意着贾星星举动的众人是一阵雷翻倒在了地上,刚刚从卫生间去掉了呕吐感的林静修刚刚冒出个螓首来,忍不住脸色通红的笑翻在地的再次回去隐隐作呕去了。 苏蕙娘听到这话如闻纶音,不由地抬头,惊喜地望着李倓,寿王看上自己了?终于被自己打动了? 两个箱子及那个神秘东西一起被抬了进来,他们先打开了箱子,里面居然满满的都是黄金,难怪要四个大汉来抬了,这些恐怕价值数千万两吧? 张兰顺从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好像睡着了。清明柔情地看着,感到自己更爱她了。 “我这儿还有水。”看到男孩享受的样子,黛丝又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清水。 苏云想着二夫人那性子,不由地苦笑着摇摇头,也不知道秦彦郎是幸还是不幸,竟然摊上这么个娘,也真是哭笑不得了。 话说这已经是第五件了,前面4件衣服,真是各有特色。说不上差,但是总是很有‘特色’。 秀婷就哭喊着说不打秀瑶,又说秀瑶藏了好吃的,就在怀里。她断定秀瑶还没进屋,吃的肯定在身上,非让张氏搜。 刚才让顾忌不让超车的正是他张嚣,他这时不免是心虚的无理争三分了。 末日战歌身材高大,丝毫不逊色鬼剑,是个骑士,全身银白的甲胄,散发着淡淡的光辉,看到ps鬼剑,末日战歌眉宇间闪过杀机。 对于狐幻的话,天生一字不落的全都听了进去,不过他并没有接腔,因为他的心里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 “不。云氏数百年以信义为先,她这不轨的心机和下三滥的手段,早就把云氏给毁了。”云逢与出岫持不同意见,而这也是他头一次不赞同出岫的意思。 每当我濒临死亡的时候,总会浮现日月妾的脸,在战场的时候,浮现的是她九岁时候的脸,现在此刻,浮现的是不久前我看见的,是她沉默而孤独的清冷侧脸。 其实从六位护法发出攻击,到现在,这一切的过程仅仅只是数十秒钟的时间,便已经有了结果。 这时秦俊熙她们也向上走,所以只是走了几步的距离,王怜就和在最后的冰若水接上头了。 子涵拽着出岫不放,竹影一个男侍卫也不好动粗,只得在旁伸手拦着,脸色阴沉不堪,眼见就要发怒动手。 我听到系统提示,微微一愣。等我睁开眼睛时,直接一个硕大的身躯挡在了我的面前,像一座大山,这人不是胖子友亮。 “他真的答应了?”淡心有些不可思议,睁大双眸反问道。那眸中不仅带着意外之色,还闪过一丝喜色。 “不要乱给我认儿子。”莫东归一脸平静,彷佛这事与他无关,叶青羽心里简直就是万马奔腾,到底谁是猴子,在这里把我当猴耍?这绝对是莫东归的授意!其实他真的误会莫东归了,计靖这猴子,嘴本来就这么欠。 感知着周围的环境,它知道自己没有思考的时间便立刻做出了回击。 这些烦心事莫东归只能被动,所以他干脆就不想这些,坦然接受神界规则的洗礼,一边放肆地吸收神界神力,不一会,武神一品的瓶颈就被他冲破。 不知为何,雷洛看上去明显精神亢奋,脸颊微红,推门的力量很大。 五太太也不是看不懂脸色的人,见我态度坚决,直接就推着吴先生走了。 只不过大部分的人随着过度使用精神力,最终因为精神力透支那些人变成了痴呆病患。 心中那莫名的想法让?雷非常害怕,焦急的情绪让他的音调都提高了不少。 其他人似是在心中也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约而同的对视,让他们彼此都了解了对方的想法,那就是几人合力将秦思遥抹除。毕竟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可能会保住自己的命。 “那我们把那些宝物上的神识印记找出来消掉?总不能就这么直接大摇大摆出去吧?这可是御兽宗,我们双拳难敌四手,谁知道江鹤到底在总内隐藏了多少强者。”谢林有些担忧道。 此时的洞内充斥着浓郁的灵气,阵法中的楚江开已经被灵气完全包裹,连淡影都看不清了。 而他自己同样也具备这种能力,只要墟不被毁灭,他仍然能够在墟中重生。 “先别急,下半年肯定买。”房子他已经在看了,不过就是没看到合适的。 “那有什么好地方去?”徐枫问道,他不是南京本地人,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好玩。 “几位是过来参加我公司新基地设计招标会的吗?”刚下车,立即就有安保人员问道。 听到这话,苏乐青一愣,他这个时候才想了起来,现在好像已经是十二月底了,也就是说这个月一过,就是08年了。 更何况,一看这些人就是没有习过武的普通人,就算要派来也会派一些厉害的人过来的,这样的一看就没有什么实力的人,派过来也没有用。 至少,他是这样感动着自己,并用这份感动却推测陈健的,于是顺理成章,由而更为感动。 于是,根据查理等人提交的训练报告,乔治在安排首发名单的时候,对热刺本场比赛的首发阵容做出了一定的调整。 于是,两名神秘人跳了下来。准备拦住坦克,再让他这么拆下去,灯塔就要塌了。 南宫家,一个很强盛的家族,家族以刀客为主,而断魂刀,名为南宫断魂,因为出生的时候他引起了家族的断魂刀的青睐,就被当时的家主,也就是断魂刀的爷爷赐名南宫断魂,外号断魂刀。 39、曲礼白玛 画里的纸脸儿抿着唇,面罩冰霜,她看着墙上的唐卡,一言不发。 周昌见状,转而道:“这也不能说,那你叫什么名姓能不能说?” 纸脸儿听言,脸上才有了笑意,她看着周昌,微微抬起下巴,眼神有些骄傲:“若依汉姓,我的姓氏应为刘氏。” “嗯。”周昌心头微动。 对方既首先提起自己的姓氏,便说明她曾经在密藏域,和绝大多数的无姓氏密藏生民不一样。 拥有姓氏的密藏域人士,往往出身高贵。 “依我们密藏域本地语言,我的姓氏应作‘德格’。 我名为德格·曲礼白玛。”纸脸儿面有些许回忆之色,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片刻之后,因提及自身的姓氏而流露的光彩,便自那张俏脸上消失去,“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如今我没有姓氏。 你可称我作‘白玛’。” “好。” 周昌将白玛的完整名字记了下来,预备找机会向本地来往的密藏域行商询问一二。 他重新将那张画报卷起来,插在后腰上,转而出了屋子,又去另外一间屋子一番搜寻——另外那间屋子,同样是间供奉着财宝天王唐卡的空屋子。 周昌出了屋子,继续朝前走。 先前他与白玛相互交谈,言语上打机锋设埋伏,消耗得时间并不少。 但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却还未见李夏梅大女和二女的影踪。 它俩是遇着了其他事情耽搁了,还是正针对周昌布置陷阱? 周昌也不着紧,他沿路向前走,几乎每经过一间屋子,都要打开来看看内里。 毕竟像如今这样,能摸进想魔、诡类家中的机会并不多。 尤其是周昌先前从白玛那里试探到——李夏梅当下并不在家,大想魔不在家,只剩两个小诡,周昌更得抓住机会搜查。 此般仔细搜查下来,倒真叫周昌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推门走进一间屋子里,这从外面看来普普通通的一间屋子,一走入其中,便会令人陡觉屋内格局布置出现了变化—— 这屋子从外面看明明只是一间偏房,步入内里,就会惊觉此处分明是正房中堂。 中堂四面墙壁上,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顶上的房梁、椽子都被烟气熏黑。 一件件看起来黑乎乎的长衣裳,就挂在门两侧的墙壁上。 对着门的那面墙,离地一尺的位置,钉着一副神龛。 那神龛实在太矮,以至于周昌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他走到神龛跟前,看到神龛前放着个火盆,盆里的香灰余烬还有些热气。 火盆前头,还摆了三盘贡品。 居中的大盘子里,摆着一颗被剥去皮层、分不清男女的人头,人头上艳红的肌肉、泛黄的脂肪上,还沾着未干涸的鲜血。 左边的盘子里,是一整套洗干净的肠子,那亦是取自于活人身上。 右边的盘子里,盛着一块被卤制好的皮,卤水的香气混合着四下浓郁的血腥味,直往周昌鼻孔里钻。 周昌眼中光芒闪了闪,抬眼看到那座离地一尺的神龛里,立着的唯一一道牌位:生冷黑猖冯亖神旌坛位。 “老冯一家……”周昌低声呢喃着,将腰上的画报抽出,在那颗被剥去皮层的人头前展开。 他盯着画中的白玛,问道:“李夏梅的丈夫老冯,你的那位义父,如今看来,已不是个想魔,成了立起旗子的俗神?” 白玛望着周昌的眼睛。 此时周昌的眼神叫她觉得陌生,有些心慌,她将抬得头颅,声音愈冷:“是。” “他今天看来也不在家。” “俗神多数时候只能沉睡,除非找到一具可以承载它们飨念的肉身。 像白秀娥那样命格,那样禀赋,便最对它们胃口。 或许现下我的义父就在这间屋子里,不过没有肉身降附,它现下对你也只能无可奈何。 ——它纵然是俗神,也只是个离地一尺的游猖罢了。” 周昌点了点头,看着白玛,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害过人?” 他的神色不似先前那样冷硬,问出这个问题时,显得随意而温和。 但白玛心里打了个突,她忽然有种感觉,对方这个问题如何回答,决定了未来双方是敌是友。 白玛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实话实说:“倒是还不曾杀过人。 不过日后若有机会,我却要试一试阴谋杀人有甚么意趣……” 周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当她后面那句是废话。 他将那三盘‘供品’依次放入火盆中,取了屋角落里的火引,将之烧成了灰烬。 随后,他抄起门后头的竹竿,取下了一件墙上挂着的‘长衣裳’。 四面墙上挂满了这种黑乎乎的长衣裳,直到周昌动手取下一件,才发现这黑漆漆的衣裳,其实是一张张只在背后开了裂口的完整人皮。 鞣制完成的人皮内里,隐约可见血管的纹络。 甚至隐约有微弱的飨气,在那些干瘪的血管纹络里流转。 周昌一上手,便发现了这些人皮并非只是用来妆点这间俗神的中堂屋,它们另有实际的用处。 “莫非这就是李家大女、二女需要的诡皮?”周昌问道。 白玛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是想魔赖以存神智于世,混迹于人群之中的‘皮壳’,却不是甚么诡皮。 想魔脱下这层皮壳,就是最恐怖的诡类,却不需要像有些小诡一样,只有穿上诡皮,才能张牙舞爪。 这些皮壳,都是李夏梅积年累月收集到的。 它利用这些皮壳,才能混迹于人群里,让自己受到人气的熏陶,保持理智。 如没有这些人皮衣裳,它的理智会越来越少,愈来愈疯魔,凭着不会改变的杀人规律随处杀戮,直至被人破解它的杀人规律。 到了那时,这些想魔就会陷入‘沉寂’。 沉寂的时间太久,人们遗忘了想魔,想魔也会逐渐‘化去’,走入死亡的状态。” 依白玛所说,这些‘皮壳’就相当于是想魔的‘复活币’。 拥有这些皮壳,那么它的杀人规律即便被破解、压制,自身也能再次摆脱被压制的状态,恢复如初。 可一旦它的皮壳用尽了,再无处恢复理智,它就有了被制服、陷入沉寂,乃至是死去的可能。 周昌听懂了白玛的话,于是将四面墙壁上的十数件‘想魔皮壳’尽数取下。 “李夏梅家里头这几个闺女也真是的,一点也不给它省心。 明明家里头还藏着吊着它的命的宝贝,这几个女儿还一个劲地把外人往家里带! 这下好了——”周昌看着那些堆积在屋中间的想魔皮壳,语气故作遗憾,“这些皮壳,对我来说就相当于一颗引线就悬在孩童眼前的炮仗一样,孩童手里还正有着一根点燃的线香。 ——你这叫我怎么忍得住不把炮仗点燃?” “皮壳对想魔至关重要,要是你当下把义母这些皮壳一把火烧了,义母一定会生出感知。 到时候它带着大姐二姐一同来抓你……你可不要后悔。”纸脸儿笑吟吟的,“不过,踏进想魔的家门,本来确实也不是容易事。 大多数人到死都不曾踏入过想魔家的门槛呢,你也是机缘巧合……” “是啊。”周昌感慨道,“机会来之不易,更得好好珍惜。” 他直接将一件皮壳丢进火盆里,首先点燃了,待那火盆中涌出五色斑斓的火焰时,便将那一堆皮壳,都尽数投入火中! 呼! 虚幻斑斓的火焰,猛然间暴涨而起,几乎要将屋室吞没! 那一副副想魔皮壳的眼洞里,尽数流淌出五色的火焰,它们褶皱的面庞被火焰抚平,瞬息间竟显得狰狞! 离地一尺的生冷黑猖冯四牌位上,淌下一股股黑血! 所有燃烧的皮壳,尽数啸叫了起来:“三女!三女! 你故意引贼入室,此事必报财宝天王知悉!” 40、“不要回头!” 斑斓大火熏染着漆黑的屋室。 周昌看着那十余件在火中咆哮的皮壳,便将手里的画报撑展了,杵在那十余张面目扭曲的人皮跟前,口中道:“是啊,是啊! 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都是你女儿带我过来,她逼我烧了你老婆的人皮!” 画中的白玛原本好整以暇,哪怕闻听黑猖冯亖借人皮发声,脸上也没甚么慌张之色。 可眼下听得周昌那番无耻之言,她脸色一僵,一时恨得牙根痒痒。 飨气大火在她眼前跳跃着,她眼里亦跟着跃动旖旎的光。 白玛作低眉顺眼之态,轻声说道:“义父怎能怪罪我呢? 分明是母亲先前几次三番要求我,尽快将这聻尸带来,好叫你们杀死这聻尸体内寄生的外来生魂,若我不将他带来,你们还要责难我…… 如今我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将他带来——我还特意施咒勾摄了他的心魂。 他那时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全凭二姐任意宰杀。 可是二姐办事不利,反叫他一路走到了这里——义父应该去怪罪二姐和不做事的大姐才是! 这样指责我,莫非是因为我不是您和义母亲生,只将我当外人来看?” 她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让周昌都赞叹不已。 确实,纸脸儿依着李夏梅的要求,按着程序将周昌带了过来。 从一整个程序上来看,她是完全正确的。 只不过在细节的执行上,她稍微出现了些丝‘偏差’。 白玛话音落地之后,火盆里那十余张人皮里涌出的火焰,渐趋于正常的橘红,斑斓飨气退隐消失。 也不知黑猖冯亖是否认同了白玛的意见? 周昌在旁看着人皮被烧成灰烬,他收起了画报,转身出了屋子。 天更黑了。 四下里都昏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左手上的扳指里,此前沉寂了很久的‘獒多吉’,忽又发出阵阵低吼声,提醒着周昌,周遭暗藏凶险。 扳指上七个孔洞中,今下只有‘獒多吉’的念想,愈发显得灵动活泼。 此应与它吸取了二女颈间喷出的赤色飨气有关。 獒多吉的低吼声低沉而厚重,时强时弱,在某一刻猛地拔高了音调,变成了激烈的吠叫:“汪汪汪!” 吠叫声里满是焦急的情绪! 在此同时,有阵怪异的笑声与獒多吉的吠叫声一同响起了! “呃——啊——哈哈哈——呃——” 这阵扯长了音调,像是驴笑声一般的声响,紧贴着周昌的后背! 周昌背后骤生出一股寒意! 他微微侧头,扳指里,獒多吉焦急的吠叫声,非但没有因为他这个动作而放低,反而愈发地猛烈起来:“汪汪汪汪汪!” 周昌脖颈微微一僵,意会了獒多吉究竟在提醒他甚么—— “不要回头!” 他克制着自己回头去探看那阵紧贴着后背的驴笑声的冲动,拎着刀子,在黑暗里快步行走。 而那阵笑声响了一阵,便沉寂下去。 白玛轻飘飘的声音这时传进他的耳里:“俗神远比想魔可怕。 想魔的杀人规律有迹可循——总有人能在想魔的杀戮下活得性命。但俗神与想魔不同,俗神会给活人划一条线,越过了这条禁忌的线,就必然沾染上它的‘死兆’。 困在死兆之中的活人,绝大多数都是死路一条,除非是俗神需要那个人活着。” “你方才倒是聪明,竟然没有回头去找那阵笑声的来源。”白玛的声音里有了些许笑意,“回头就会触犯黑猖‘不得回头’的禁忌,就要沾染上冯亖给你分发的死兆了。” “你方才怎么不说? 你这是想谋杀亲夫?真歹毒啊你……”周昌皱眉回应着白玛,在黑暗里辨认着方向。 他其实并不在意白玛说了些什么,对方究竟做了些什么才是关键。 这个密藏域飘过来的‘念想’,对他态度模棱两可,与财宝天王、老冯一家多有勾连,但周昌今下可以确定,白玛还是个可以争取到自己这边来的对象。 若她一心想要坑杀自己,却不必和自己透露太多的秘密。 但是接近自己,也未必不是她背后人物坑杀自己这一进程中的关键一环。 遑论如何,她既然来了,便叫她有来无回。 “就该叫你被它杀死才好了……”白玛绷着脸孔,声音里却藏着笑意。 周昌与白玛插科打诨着,沿路走进一片大院子里。 紧贴在他身后的那阵寒意,也不知在何时消散了去,扳指孔洞里的獒多吉安静着,只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就在这样平静的氛围里,周昌看到前头朦胧黑暗中,有道灰白的人影,朝着自己这边急急而来。 与此同时,他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怯弱的女声:“周、周小哥……” 那是白秀娥的声音。 伴着白秀娥的呼唤声,诡异的驴笑声,周昌扳指里焦急的犬吠声一齐响起! 身后白秀娥的呼唤,很快变成了一阵痛苦的哭声! “她……她怎么来了? 她怎么在我们身后?”就连白玛听到身后白秀娥的声音,一时间竟也迟疑起来! 周昌这时却紧闭着口,攥着刀子,大踏步往前,迎向那道灰白的人影。 黑天里,他一直到走近那人三步以内,才看清那人的面貌形容。 他猛地加快速度,贴近那迎面走来的人,手里的刀子跟着就朝前递了过去! —— “我的娃儿就是在你家买了卤肉才失踪的哇—— 你还我的娃儿,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招旗上写着‘李卤肉’的铺子前,男人跪在地上,满面泪水地向铺子里的偏胖妇人乞求着,不断地磕着头,“我的老婆子患了疯病,现在都不见好,我就指着我娃儿活啊…… 你把他偷走,你叫我怎么活,你要我家破人亡哇!” 远方的天空收拢最后一片霞光,天渐渐黑了,街面上不见一个行人的影踪,只有瘦成麻杆的男人凄厉地哭嚎声传遍大街小巷。 铺子里的胖妇人身上罩着件皮围裙,她神色和善,听过那男人的话后,为难地道:“大哥,我真不知道你家娃儿哪里去了。 昨天黄昏的时候,他在我这儿买了卤肉,我看他就回去了。 咱们都是邻居,你家就在我铺子的隔壁,我不至于为这些事情骗你嘛…… 而且,他昨天带着卤狗肉回到家,你难道没有吃到吗? 你要是都吃到卤肉了,哪里还能说你娃儿失踪,跟我有关系呀?” 胖妇人说话有理有据,叫那男人反驳不了。 男人只能‘哎——哎’着,懦弱地哭泣着。 许是看他可怜,胖妇人剁了一只狗腿拿纸包好,递给他:“大哥,我这里还有点卤狗肉,你好拿回去和嫂子一块吃。 吃饱了,明天再到处看看,或许能找到你家娃儿嘞?” “我不要你给的肉! 你这不是正经肉,你这是人肉!”连番打击之下,那男人的精神已近崩溃,他看到胖妇人斩下来的那条狗腿,一瞬间好似变成了一条卤得红亮的小孩腿! 他神经质似的打开胖妇人递肉过来的手掌,转而从地上爬起,竟要撞开胖妇人,冲进铺子里去:“我娃儿肯定在你这儿,我昨晚隔着墙都听到他哭了,我听到他哭了! 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到他!” 男人瘦削的身形,相对于胖妇人的体格而言,可称‘弱不禁风’。 胖妇人被他打开手,面上已有了三分愠色,又见他朝自己横冲直撞而来,脸色一阴,另一只手跟着抄起了砧板上的铁刀! 41、獒犬的念想 最后一缕天光收尽。 胖妇人厚厚的嘴唇唇角在这黑暗下,不断绽裂,一直裂开到了耳根。 黑漆漆的大嘴里,是一副沾着涎水的雪白犬齿! 她手掌往前一伸,虎口跟着咬住了男人的脖颈,旱地拔葱似的将男人整个身躯都提了起来! 另一只手里的刀子,跟着就要扎进男人胸口! 这时候,她不知是感知到了什么,脸色骤然一变,竟将到嘴的肥肉都丢下——她直接把那个瘦削男人丢出铺子,转而合上了铺门! 黑暗中。 胖妇人阴沉着脸,转身穿过肉铺狭窄的过道,打开后门,步入堆满杂物的后院里。 “大女!二女!大女!” 她口中发出针一样的尖叫声,目光在院子各处梭巡,最终落在了枣树下那条锈迹斑斑的狗链子上。 狗链子只连着项圈,本该被链子拴着,在前院里看着‘肉’的大女,此时已没了影踪。 胖妇人脸色更加阴沉,宽和的面相也愈发凶恶起来。 她迈开大步朝后院走—— 双臂倏地折向背后,手指在背后一阵摸索—— “嗤啦!嗤啦!” 撕开皮肉的声音在她背后不断响起! 转眼间,披着蓬草似的及腰乱发、穿一件漆黑寿衣、顶着大肚子的李夏梅狂笑着,抓着长长的尖刀,风一样地扑入了后院! —— 周昌一把将那僵在自己面前的灰白身影揽入怀中,手里的尖刀几乎是擦着怀中人的衣裳,朝前刺了过去! 唰! “啊呀——” 女子尖锐的惨叫声刹那响起! 被周昌揽在怀里的人身躯微微颤抖着,她转过头,湿漉漉的眼睛正对上周昌漆黑沉静的眼。 在二人身前,那被周昌猛地刺了一刀的,赫然是一头披着蜷曲毛发的黑犬,一缕缕斑斓飨气从尖刀刺出的伤口里流淌而出,其中纯净的赤色飨气,被扳指里的獒多吉吸收。 獒多吉的吠叫声愈发兴奋。 那卷毛黑犬发出女人的惨叫声,夹着尾巴后退。 它的双眼仍是两个淌着血污的窟窿——哪怕披上这身‘诡皮’,周昌在它脸上留下的伤口,都不曾被弥合。 周昌抱着怀中人徐徐后退,躲到了一处杂草垛后,他的脚掌落地无声。 卷毛黑犬惨叫了一阵之后,喉咙里发出‘赫赫’地吸气音,鼻头耸动着,依靠听觉与嗅觉,寻找着周昌几人的影踪。 后院里,一时又万籁俱寂,只余那头卷毛黑犬来回走动寻找的声音。 微白透明的念丝覆盖着周昌通身上,将他的气息都完全封锁于其中。 他念头里的那件念衣,在与白秀娥连番接触下来,至今终究得到补全,甚至比先前更强韧。 在他怀里的女人见状,也有样学样—— 一缕缕藕丝倏忽间飘散在她周身各处,在她体表织就了一件无色无形的纱衣。 她眼里带着笑意,与周昌眼神交流着。 能运用出这般与周昌如出一辙的手段的,除了白秀娥,再没有第二个人。 周昌注视着白秀娥,以眼神问她:“你怎么来了?” 白秀娥迎着周昌的目光,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怯怯地垂下了头,她身形轻轻扭动着,从周昌怀里挣脱了出来。 待她再回头来看周昌之时,半张脸上倏忽荡漾涟漪——曲礼白玛的面容从涟漪里浮现了出来,她冷冷地盯着周昌,制止了两人继续眉来眼去。 周昌转回头,侧着身子看了看外面外面来回走动地卷毛黑犬。 瞎眼的二女应是追着白秀娥到了这里,大女现下还不见影踪。 现下至少得先尽快解决一个。 不然越往后拖延,局势会对自己越不利。 周昌将个中关窍想得明白。 手上扳指孔洞内,獒多吉低声呜咽着,有些跃跃欲试。 他敲了敲手里的扳指,扭头同白秀娥/白玛比了个口型:“在这儿等着!” 随后,他悄悄从草垛里提起一捆柴草,往自己身前一掷—— 哗啦! 那捆草落地之后,顿时发出杂乱的声响! 在此地徘徊不去的‘二女’叫号了一声,登时扑向柴草落地的位置! 它速度极快,黑乎乎的毛发披在身上,令它几如一阵黑烟一般! 二女的身形扑至那捆柴草近前,它低头嗅闻着草堆,试图找出敌人残余的气味。 而在这时,周昌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它近前,他手中的尖刀照着二女颈后,直直地扎了下去! 嗤—— 刀刃扎破诡皮,斑斓飨气刹那涌出! 周昌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倒下去,以全身的力量压在二女身上——二女痛苦地嘶嚎了起来,它摇晃头颅,身躯也猛烈挣扎! 以周昌全身的力量,竟无法压住它! 一瞬间就被它掀翻! 饶是如此,周昌亦没有松懈半分! 他一手攥着那柄仍扎在二女后颈子里的尖刀,一手抓住了二女胸前蜷曲的毛发,将它这副皮囊都拉扯得紧绷了起来! 一缕缕念丝顺着他的手掌,朝着二女身上扩散,漆黑的铁念丝缠绕在二女周身各处,猛力地束缚、禁锢着二女! “嘶——呼!” “啊!啊!大姐!大姐!” 二女的挣扎嘶吼,与扳指里獒多吉吞食飨气的声响混做一团! 周昌抱着二女满地打滚! 对方那张腥臭大嘴几次濒临他的脖颈,都被他以缠满铁念丝的手肘架开! 终于,某个瞬间,周昌感觉到二女挣扎的力量骤地下降了太多,他跟着翻身骑在这条披毛黑犬身上,手里的尖刀沿着二女颈上糜烂的刀口,向下一路拖长—— “嗤啦!嗤啦!” 皮肉割裂! 滚滚赤红飨气涌入周昌手指上的扳指孔洞里,扳指里的獒多吉,忽化作一缕烟气,顺着涌来的赤红飨气,潜入了那被周昌割开的二女诡皮之中! “啊——啊!” “嗷嗷——嘶——呜——” 二女那副诡皮之中,顿时鼓凸起一团拳头大的鼓包! 那团鼓包钻地老鼠似的在二女皮下到处流窜,所过之处,恶犬相争的声音始终不休! 与此同时,二女反抗的力道也跟着愈来愈小! 周昌手里的尖刀再无阻滞,直接将整张诡皮完全割开来! 斑斓飨气从中流泻而出,像一阵被风吹开的香火,彻底消散在虚空里! 而那张诡皮下,本只有拳头大的鼓包,此时愈发膨胀起来,整张诡皮都像被吹进了气体一般鼓胀着。 毛发耸立、眼目猩红的‘獒多吉’依偎在了周昌的肩侧。 42、护身鬼,獒赞本 黑漆漆的院落间,白秀娥从草垛后站起了身。 她看着那匍匐在周昌腿边的卷毛黑犬,明显有些害怕。 但她半边脸上浮现出的白玛面容,看着那头黑犬,眼里却闪着亮光:“护身赞?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种‘獒赞本’?” “赞?”周昌拍了拍獒多吉的脑袋,示意它去前头探查,转而看向纸脸,“什么是赞?” 白玛闻声蹙紧了眉。 她看周昌脸上的困惑不似伪装,但又深知仅靠面部神情来判断眼前这个家伙的心思,往往拿捏不准。 “密藏语言之中,赞即横死之鬼、不详之类的涵义。 所谓‘护身赞’,可以理解为护身鬼、护身魔。 ‘赞界’是人们传说中赞魔与赞鬼居住的世界——这重世界其实更接近于密藏域人们共同念想构造出来的世界。 虽看似是念想幻相,但赞界又几乎充斥于每个密藏域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 种种恐怖、灾病、厄难、宝藏……皆自赞界中诞生,流传于人世间。 于是,理解‘赞’、祭祀赞、降服赞,就成了藏地人们生活里的重要内容。 那些灾病缠身之人,忽然之间大病痊愈,或是疯了很久到处的流浪者,突然在一次梦醒之后,背诵出了歌颂神明与王者的长诗……这些人,就是天生的‘赞本师’。 赞本师能与赞界的魔与鬼进行沟通,让它们回归成胚胎的形态,留在种种器物里,受飨气浇灌,成为凡人们的‘护身赞’。”白玛眼睛炯炯有神,望着那头无声息奔跑出去的卷毛黑犬。 卷毛黑犬这层诡皮,阻隔不了她望见‘獒多吉’真面目的目光:“你的护身赞,很好。 它初生以后,就与人类亲近,对生者没有任何攻击性。 这必得得是自第一代赞本就开始不断遴选,摧灭其中恶劣者,留下良种,经过几代培育以后,才能留存下来的‘正赞本’了。 以獒之念想作为赞本的其实不多…… 那些优秀的獒犬,其实大多体魄强健,但灵智堪忧——它们一生只识得一个主人,死了以后,念想侥幸进入赞界,绝大多数都是不可被驯服的赞鬼。 而不够优秀的獒犬,多数不曾与密藏域荒野之中的鬼神、恶兽搏杀过。 它们没有沾染过鬼神洒下的飨气,没有食用过远强于自己的恶兽的血肉,念想就更不可能被赞界所收容。 所以……你的护身赞,很大可能是由一个活得很久的羊倌、猎人,亲自到赞界唤回了他曾经用来牧羊、打猎的獒犬念想。 尔后一直用那獒犬的念想作为根本赞,培育出来了如今你所得到的这种‘正赞本’……” 周昌的指腹磨砂着那只骨扳指,第一个孔洞里的‘獒多吉’护身赞彻底降生以后,其余六个孔洞里的獒犬念想纷纷躁动了起来。 而獒多吉脱离以后留下来的那个孔洞里,还藏有一道飘忽的念想。 周昌此时还无暇去探看那道念想里蕴藏着什么内容,他转眼看着白玛,脸上笑意盎然:“你这么有见识,在密藏域也一定是很有身份、出身高贵的女人!” 先夸了白玛一句,周昌随后道:“但你为何这么笃定,我的正赞本,是由一个活得很久的羊倌、猎人培育出来的?” 其实他听过白玛的话后,基本就认同了对方所言。 因为他所得的这个骨扳指上,遍布裂缝与刻痕,这些裂缝与刻痕,全是箭簇、刀兵抵在其上,积年累月留下来的痕迹。 常用到弓箭的人,不是甲士,就是猎户。 且扳指最初亦是一种射箭工具。 前清贵胄多是渔猎出身,他们祖辈多有佩戴扳指弯弓射箭的传统,到了不肖后代这里,种种美玉扳指便只是一种玩物了。 这只骨扳指是周昌自阴生老母坟前棺木之中得来,系一个名作‘周畅’的人的遗物。 莫非那个周畅,就是一个在密藏域活了很久的羊倌? 依其拥有汉名来推断,这个周畅,或许并不是密藏域本地人,很可能是如自己一般,生活在如青衣镇这般地处川蜀、密藏域交界地的人。 那扳指孔洞里,还时常传出一个男孩的呼唤声,这个稚嫩少年又是谁? 白玛不知周昌心中是何想法,她听得周昌的问题,便作答道:“只有在外活动的羊倌、猎人,才有驯养獒犬的能力,其他多数人,在密藏域本就活得和猪狗一样,甚至地位不如猪狗。 他们又如何能驯养獒犬呢?” …… 白玛与周昌一番对话,非但没有从周昌口中问出‘獒赞本’的来历,反而被周昌套了许多话去。 她对这些倒不是很在意,跟在周昌身后,犹豫了片刻,又向周昌说道:“你为这只獒赞本取名字了吗?” “多吉。”周昌盯着獒多吉穿入黑暗中的身影,低声回道。 “你知道怎么豢养赞本吗? 如果不知道,可以请我帮你喂养獒多吉。”白玛矜持地说道。 但她的真实想法根本掩藏不住,都要随着她的话语完全流露出来了。 “倒是确实不知道。” 周昌扭头看了白玛一眼,咧嘴笑了笑。 他的笑脸让白玛心中微恼。 “不过你愿意帮忙的话,想来这些都不成问题。 以后我若还能得来其他獒赞本,也请你教我如何喂养。”周昌态度放低了一些,如是说道。 白玛闻声,嘴角笑意浅浅:“赞本已经得来不易了,又何况是獒赞本呢? 你又能从何处寻得这么多的赞本?” 周昌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白玛也安静下去。 白秀娥看着周昌的背影,她的神色又变作如先前那般怯懦畏缩、小心翼翼了。 这时候,周昌倏忽刹住脚步,身形贴在了一侧的墙壁上,同时将白秀娥拉到自己身后,他眼神盯着两面墙壁间的那条直通向前院的夹道,忽然压着声音说道:“第二个獒赞本,来了!” “嗯?”白玛一挑眉。 周昌的身形猛地冲了出去! 黑漆漆的夹道里,骤然响起犬类激烈咬斗的声音: “嗷嗷嗷——嘶嘶——哈!” “呜呜——” “汪汪汪!” 顶着二女那张诡皮的獒多吉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叼住了那迎面扑来的短毛黄犬的脖颈,继而将之按在身下,头颅猛烈摇动了起来! 它的利齿深深陷入那黄犬颈间皮肉之中,头颅的每一次甩动,都将黄犬皮肉上的伤口撕裂更深! 一缕缕昏黄飨气从黄犬皮肉上的裂口里,飘进了周昌扳指上的第二个孔洞内。 那是名为‘獒白玛’的赞本寄居的孔洞! 43、天敌! 夹道内,被獒多吉疯狂撕咬的黄犬,即是李夏梅的大女! 李夏梅的养女们身份不定,多是有了诡化迹象的鬼魂、念想。 它有两件诡皮,专供它的养女们使用。 披上那一张诡皮以后,已有了诡化迹象的鬼魂、念想,便更近似于诡! 一般时候,披着诡皮的两个养女,做些看家护院、分割肉类的活计自然是手拿把掐,甚至是从外面抓人来杀,对它们而言,也是绰绰有余。 然而,如今李夏梅新收的第三个养女,却从外面引来了周昌—— 且不提周昌先前就凭借完整的念衣,破解了李夏梅的杀人规律,带着周三吉、白秀娥逃出了乱葬岗。 只说他如今手上,还多了一件寄托着七个‘獒赞本’的骨扳指! ‘赞魔’虽不能与‘想魔’相提并论,但‘赞魔’被驯服以后,形成的赞本,却绝对要比李夏梅这两个近似于诡的养女强出了太多! 更何况,依白玛所称,周昌的獒赞本原本就极为稀少,且是经过了数代培育,才能养育出来的‘正赞本’! 是以,獒多吉甫一与李夏梅的大女照面,便展现出了它正赞本的强横实力! 它死死咬住那黄犬的脖颈,猛烈甩动之下,直接令大女失去了反抗能力! 斑斓飨气从大女披着的那张诡皮伤口里流淌而出,周昌扳指上,第二个孔洞里的‘獒白玛’急切地喘息着,那阵斑斓飨气中,霎时析出缕缕昏黄飨气,流入獒白玛寄居的孔洞内! “竟然真有第二个獒赞本吗?” 白玛看着那些昏黄飨气流向周昌手上扳指里,顿时眼睛发亮,心念飞转:“獒多吉以嗔怒飨气为食,第二个赞本以怨恨飨气为食…… 他的这些赞本,似乎不仅仅能用来作‘护身赞’?” 周昌不知白玛心中是何想法,他见獒多吉按住了大女疯狂撕咬,身形跟着猛冲了出去,几步临近那被獒多吉按在地上的大女,手里的尖刀跟着割破了大女的咽喉! “嗤啦!” 诡皮破裂,大女的飨气往外流失的速度越发地快! 扳指孔洞里的獒白玛均匀地吸取着斑斓飨气中,那一缕缕怨恨情绪化成的昏黄飨气,这道寄藏于扳指内的‘獒赞本’,在怨念哺育下,加速孵化,迅猛生长—— 反观地上的黄犬,身躯愈发干瘪! 直到某一刻,大女的飨气全然流泻个干净,獒多吉嘴里只叼了张多有破损的诡皮! 一缕浮光骤自周昌的扳指孔洞里飘转而出,投进那张破损的诡皮中——那张诡皮之内,也似先前一般,鼓凸起了拳头大的一个气团。 气团左冲右突,加速膨胀! 猛然间,遍体鳞伤的‘黄犬’再度撑起了身躯—— 獒白玛借着诡皮显出了形体! “汪汪汪!” 刚刚脱离扳指孔洞的獒白玛,激烈地狂吠着,向着夹道前头猛冲而去! 而方才打了一场胜仗的獒多吉,此时却调转过身躯,满身毛发耸动着,扑至周昌近前,扯着周昌的衣裳就往与獒白玛相反的方向拖拽! “汪汪汪!” 它的吠叫声焦急而恐惧! 暗沉沉几乎要看不见五指的夹道里,周昌蓦一抬头,看到夹道对面尽头耸立着一道黑黢黢的身影。 李夏梅来了。 它满头乱发垂至腰际,穿一身黑缎面寿衣,赤着惨白的双脚,一张同样惨白的脸在黑暗里都好似泛着青光一样,正对着夹道这边的周昌! “嘎嘎嘎嘎嘎!” 惨白脸儿的李夏梅张嘴露出满口犬牙! 它手里的尖刀一下子划过身前,那朝它扑来的獒白玛,瞬间身首异处! 只余一点浮光飞掠回周昌手上的扳指孔洞内! 李夏梅头颅僵硬地扭动着,身形好似变成了一股黑烟,刹那穿过夹道,一刀照着周昌的头颅劈了过来! 如被这一刀劈中,聻尸或因此而受损,但周昌的性魂必会直接被一刀斩杀! 嗡! 周昌看着那直劈而来的雪亮刀光,所有心绪都跟着沸腾! 难言的恐惧被诱引而出,但又在他动念之间,深刻的恐惧转为了让他浑身颤栗的兴奋! 想魔,自万物的念想中诞生,它们生来就有勾摄人心中诸般负面情绪的能力! 活物与想魔照面,恰如羊遇猛虎,家鸡见山雕——克服这如见天敌般的恐惧,是活物面对想魔的第一堂必修课! 哪怕是附在白秀娥身上的白玛,此时也与白秀娥一齐僵住了身子。 她们俩,说到底都还没遭遇真正的死亡,仍在生者的范畴之内。 唯在此时,周昌反应了过来—— 他张开五指,直勾勾地抓向那迎面而来的尖刀,漆黑的铁念丝在他掌心如蛛网般绽开,刹那包裹住了他的那只手掌、连着整条手臂,半边上身—— 密密麻麻的念丝顷刻覆住了他的全身! “咔!” 那只好似戴着铁手套的手掌,咬紧了直斩而来的尖刀! 尖刀与铁念丝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周昌的精神在这剧烈摩擦中震颤着,从尖刀上传递来的恐怖力量推着他的身躯不断倒退,一直将他推出了那条夹道! “嘎嘎嘎!” 李夏梅口中发出乌鸦似的叫声。 它在这个刹那,也无法将刀从周昌手中拔出——它便弃了那把刀,青白的手掌伸进自己的血盆大口中,竟从中又抽出一柄沾着涎水与血腥的尖刀! 李夏梅旋而转身,丢下了眼前周昌这个目标,持刀袭杀向了僵立在不远处的白秀娥! 见此一幕,周昌眼神倏忽闪动,跟着大步奔了过去! 那被他攥在手里的尖刀,也化作一阵漆黑飨气,投向了李夏梅的背影。 他见李夏梅放弃自身,转而袭杀白秀娥/白玛,原本以为李夏梅这是要先杀‘家贼’,铲除‘内奸’,但他忽一转念,又意识到脱下皮壳的想魔,已然没有理智可言。 它们只会机械地遵从‘杀戮规律’,杀死所见的每一个活物。 此时的李夏梅,却不是为了铲除内奸,才转去袭杀白秀娥,只是因为念丝覆盖了周昌全身,如今变得更加强韧的念丝,将周昌的气息都封锁在了其中——以至于他此时在李夏梅眼里,等同于‘消失’了。 如此,李夏梅自然得换个杀戮目标! “快走!” 周昌双臂前伸,一缕缕铁念丝从他指尖迸射而出,在半空中绷成笔直,刹那间贯穿了五步之外的李夏梅! 他聚集精神,令每一根铁念丝都释放出绝强的拉扯力! 那被铁念丝贯穿身形的李夏梅却未停下脚步——它只是迟滞了一个瞬间,便令铁念丝一丛丛崩开来! 而白秀娥/白玛倒未辜负周昌,总算是抓住了这一个刹那的机会! 白玛吹了一口气,白秀娥脚跟立地,轻飘飘地‘走’进了那道漆黑的夹道里。 周昌另一手释出念丝,在獒多吉颈上缠成了狗剩,他拽着这条还想冲上去扑咬李夏梅的猛犬,拖着它跟着闪进夹道之中,夺路狂奔! “嘎嘎嘎!” 乌鸦笑似的恐怖声响,始终紧贴在周昌背后! 他穿出夹道,踏进前院,手中丝线不停牵拉着视野里所见的一切物什,将它们叠在那夹道口上,形成了一堵门! 念丝层层叠叠交织于那扇‘门’上! 门后响起李夏梅疯狂劈砍的声音! “嘭!嘭!嘭!” “走出前院大门,便离开李夏梅的家了……”白玛的面孔浮现于白秀娥面孔上,向周昌说道。 她话外之意,便是走出大门,几个人便算是脱离了危险。 然而,周昌目光四处梭巡,像是没听到她这句话一样,道:“得杀它两次! 杀死它一次,缝住它的五官,让它感知不到活人的气息——这样,就能破解它的杀戮规律!” 白玛闻声吸了一口气:“你想干什么?” “它在外面卖卤狗肉,应该还得用一张人皮来蒙蔽外面的活人。”周昌言语跳跃,但在场的两个女子,都很快领会了他的心思。 他接着道:“找到它那张皮! 烧了它最后这张人皮,破解去它的杀戮规律! 干掉它! 让它化去,让它死!” 他说着话,缠绕在獒多吉颈上的念丝纷纷收拢回去,他向獒多吉发出指令:“去,找到这个想魔穿过的那张皮壳!” 獒多吉兴奋地吐着舌头,冲周昌吠叫一声,狼奔而去! 44、食用想魔残肢 “我、我来帮你!” 白秀娥听到周昌的话,她鼓起勇气,身形凑近周昌身畔,也伸出手,将一缕缕藕丝穿入那堵在夹道前的杂物堆里,把丝线制得更为密实。 念丝藕丝交织在那堵以杂物堆叠成的墙上。 而曲礼白玛沉默着,静悄悄地打量着周昌镇定中透着些许疯狂的神色,片刻后,她忽然说道:“要是李夏梅剩下不只一道皮壳呢? 哪怕它剩下的皮壳只有两道,你都需要为自己的作为,付出沉重的代价了。 尤其是,‘黑猖’的禁忌存留在这里,稍微有一点不小心,就必然丧命。” 周昌闻声,看了那从白秀娥一边脸颊上浮现出来的白玛一眼,他旋即转回头去,继续释放念丝加固身前的这面墙,对于白玛的提问,则没有任何回应。 哪儿有甚么事情是只要去做,便必然会成功的? 一件事情,旦有三成的把握可以做成,便已值得努力尝试了。 要是赌输了,认栽就好! “嘭!嘭……” 堵在夹道口的杂物堆后,李夏梅疯狂劈砍的声音倏忽减弱下去,三两声后,便彻底消寂。 紧跟着,杂物堆旁边的那堵青砖墙壁,却猛烈摇晃了起来! 一块块砖石晃动着,砖块间的裂隙里,渗出紫黑的尸水! 浓烈的尸臭钻入鼻孔,仅仅是嗅着那股尸臭,也足以让生人心里生出诸多恐怖的联想! 汩汩尸水在晃动的砖墙上形成一个紫黑的人形,一丛丛血丝在墙壁上勾连着,弥合成血肉,血肉上长出皮膜,皮膜上生出浓密如蓬草的乱发—— 转眼间,身躯干瘪如柴禾、偏偏骨节巨大的‘李夏梅’从墙壁上‘长’了出来! 它从口中掏出尖刀,尖叫着一刀斩向周昌的脖颈! “当!” 铁念丝覆住周昌的胳膊,他扬起手臂架住李夏梅这一刀! 另一侧肩膀紧贴着的‘杂物墙壁’上,编织交结的念丝藕丝瞬间大片大片崩断,整面杂物墙壁都被一股惯性力量摧倾,刹那间四分五裂! “轰隆隆——” 漫漫烟尘中,周昌格挡住李夏梅尖刀的手臂上,铁念丝游曳向那柄尖刀,将刀刃紧紧缠绕—— 周昌双目发红,精神狂烈地震颤起来! 伴随着他奋力调动自我的精神力量,那柄缠满念丝的尖刀骤地翻转过刀刃,刀尖对着李夏梅的咽喉,一下子扎了过去! “嗤!” 从表面上看,当下竟像是李夏梅高举着手中尖刀,一刀反扎穿了自己的咽喉! 那柄贯穿它脖颈的尖刀,尤在往一侧横拉着,割断了它的半边脖子! 尸水浸染着尖刀,使尖刀化作漆黑飨气飘散! 周昌紧抿着嘴,面容冷硬犹如铁铸——在这个刹那,他直接伸出了另一条手臂,抓住李夏梅满头的长发,疯狂发劲—— 他竟是要将李夏梅这颗半断裂的头颅,硬生生从其脖颈上薅下来! “嗤啦!嗤啦!” “咯吱!咔嚓!” 皮肉撕裂,筋骨摧折! 紫黑尸水浸染着李夏梅胸前浮凸瘦骨的皮肤,它狂叫着,将头颅摆动过九十度,张开遍是犬齿的大口,猛地咬在了周昌抓着它头颅的那条胳膊上! “唰!” 一缕缕藕丝也被白秀娥编织成了绳索,缠在李夏梅的头颅上,奋力拉扯! 白秀娥神色恐惧,手上整齐排布的藕丝依照严密的顺序变成绳索,这顺序却不曾因她惊惧慌张而有丝毫混乱! “啊啊啊啊啊——” 被李夏梅尖牙贯穿皮肉的这个瞬间,‘周昌’的面孔上顿时露出疼痛而狂怒的表情! 滚滚飨气从李夏梅利齿之下散溢出来,那属于聻尸的飨气,被它享用——它被撕裂开大半的脖颈,重新长出筋肉,竟因吸食这股飨气而得到弥合! 聻尸的双目如渗血一般通红! 它被李夏梅死死咬住一条胳膊,另一条缠满铁念丝的手臂,闪电般伸出,一把攥住了李夏梅弥合如初的脖颈,向上一扯—— “嗤啦!” 尸水冲天而起! 那在周昌三者合力之下,都尚且难以扯断的李夏梅脖颈,如今被聻尸一把扯断了! 李夏梅的无首尸身霎时僵立在原地。 聻尸伸手抓起了李夏梅的头颅,在李夏梅‘死亡’的这个刹那,它终于松开了死咬着聻尸手臂的口齿。 下一刻,聻尸抱着这颗恐怖的头颅,张开了黑漆漆的嘴巴,竟要将这颗头颅吞吃了—— 聻尸胎化,初时以飨气、妄念为食; 而后以小诡为食; 最后以想魔肢体为飨宴! 这被周昌死死控制着,几乎都没怎么进食过飨气、妄念,且反而被压榨了海量妄念飨气出去的聻尸,如今却直接跳过了以小诡为食的步骤,开始直接食用想魔肢体了! 它分明没有得到任何‘营养’,却仍在以一种极端恐怖的速度成长! 旁边的白秀娥,看着周昌突然要啃食李夏梅的头颅,她顿时紧张而焦急起来:“周小哥,别、你别——” 白玛看着那突然开始啃食想魔肢体的聻尸,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煞白,眼神绝望! “他丨妈的……” 这时候,正垂头去啃咬想魔肢体的聻尸,忽然愣了愣,嘴里喃喃道:“酒坊还是得去啊……” 一缕缕念丝在周常尸身皮下游动着,组成密实的网络,伴随着周昌精神发劲,这张念丝大网颤动着,禁锢住聻尸的行动! 聻尸狂叫着,与周昌反复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直至片刻之后,周昌完全占据了主动! 他的‘身体’终于就此安静下去。 “走走走……” 周昌看了看手里的李夏梅头颅,嫌弃地将之丢在地上,他随即对白秀娥摆了摆手:“它还会活过来第二次,到时候会抽取周围人的妄念。 现在赶紧走,免得待会儿被它抽取妄念变成树桩。” “好!” 白秀娥眼神喜悦,乖顺地答应了,立刻跟着周昌朝一处角落躲藏。 白玛垂着眼帘,失魂落魄,不知先前聻尸啃食想魔肢体的那一幕,触动了她的甚么回忆。 “呜呜!” 这时候,在前院搜寻一番的獒多吉狂奔过来。 它的嘴里,正叼着一张被鞣制发黑的人皮。 45、死兆 “好狗!” 周昌躲到角落里,赞了獒多吉一声。 他伸手揉了揉獒多吉的脑袋,这颗披着卷毛的狗头,揉起来像是一团气充斥在其中,并不似真正的犬类那般,是有筋有骨的坚硬手感。 从獒多吉嘴里拿走那张发黑人皮,周昌取出火引子来,直接将这张想魔皮壳烧燃! 火焰一遇这层发黑的皮壳,皮壳上就腾起了五色斑斓的火焰! “呼!” 飨念火焰呼啸而起! 正当此时,一阵阵撕裂皮肉的惊悚声响,陡在黑暗之中响起。 伴随着那阵声响,李夏梅厉声啸叫的声音跟着响彻漆黑的的前院:“呀——” 于周昌跟前被点燃的那张想魔皮壳上,飨念大火沸腾着,在半空中随风披靡,一直飘游向了前院中耸立的、李夏梅的无头身! 李夏梅隆起的腹部已被撕裂开,‘李夏梅’从中钻出了头颅,它的双臂、上身跟着从腹部爬出。 而那滚滚漫向它的飨念火焰,从无头身的脖腔灌入,致使这具无头身身上各处都燃起了飨念大火,那般大火将无头身熏烧得渐渐发黑,令无头身逐渐变得干瘪! 李夏梅爬出了自己的‘母体’,围着它的‘母体’巡游。 那虚幻斑斓的飨念火焰,在它无头的母体脖颈上,聚成了一颗虚幻的女人头。 面容模糊的女人头,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却叫周昌这样的生魂有一瞬心神忽恍的呢喃声:“李……夏梅,李……夏梅……” “它在干什么?” 周昌转过头,目视着白玛那张脸,与她对着口型。 “自救。”白玛冷着脸,同样比着口型,“它试图吸取最后一张皮壳上的飨念,为自己塑造一副临时的皮壳。 ——每个想魔到了皮壳行将耗尽的时候,都会有自救的行为。 不过它这具皮壳没有头颅,只要不让它接上那颗头颅,它就不可能塑造成功。” “我明白了。”周昌看着白秀娥/白玛,“你们在这儿好好待着。 不要发出声音,尽量用藕丝封住自身的气息。” 周昌的念衣最开始尚且完整之时,虽能覆盖全身,却也无法完全遮住身上的气息。 直至如今,大部分念丝经过了强化,成为血念丝、铁念丝,他再以念丝覆盖全身,才有了封锁自身气息,连李夏梅也无法察觉的能力。 而白秀娥的藕丝与他的念丝乃是同源。 白秀娥今下的念丝或许不足以遮蔽她自身的气息,是以周昌只是令她尽量遮盖身上气息,并不多作强求。 周昌从角落里无声无息地站起身,他轻悄悄地迈步从角落中走出去,手上的念丝游曳着,化作一张网,兜住了吐着舌头的獒多吉,封锁了它的气息与声音。 他慢慢解开那张网,看着远处无目的巡弋的李夏梅,指着那随着李夏梅无头身的呼唤,渐渐朝无头身脚边滚去的那颗头颅,高声道:“獒多吉! 去! 把那颗头给我叼过来!” 周昌的声音刹那响起,远处徘徊巡弋的李夏梅直接锁定住了他! 长发的想魔抓着森然的尖刀,像一阵黑烟般扑向了他! 而被他放开束缚的‘獒多吉’兴奋地狂叫了几声,跟着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忠诚地执行着主人的指令! 兔起鹊落! 獒多吉还未临近那颗头颅,李夏梅已经临近了周昌的身形。 周昌周身被念丝覆盖着,念丝封锁了他的气息,甚至隔绝了他的心跳声——以至于令李夏梅这个瞬间都失去了目标! 但在下个瞬间,一阵孩童的哭声,忽自周昌背后响起了! “呜——老汉!老汉——救救我!” “爹!爹!” 这阵孩童的哭声响起的瞬间,持刀的李夏梅瞬间有了目标——它竟与周昌擦身而过,朝着周昌身后直奔了过去! 周昌听到那个孩童的哭声,他心头跟着一紧,忽然生出浓烈的不祥预感! 此前消失已久的某种森冷寒意,于此瞬间,骤然贴附在了他的后背上! 好似有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就在他背后,死死地盯着他! 同一时间,又有一阵孩童的哭声,掺杂在第一个孩童的哭叫中,乍然响起——这哭声极其真实,几乎将第一个孩童的哭声模仿得惟妙惟肖,但这阵哭声里,没有一丝悲伤惶恐的情绪,只有无尽的冰冷恶意:“呜呜呜……老汉,老汉救救我! 娘,娘,救救我!” 周昌听着这阵哭声,顿时僵住了身形! 白玛惊慌的呼声跟着响起:“别回头!别回头! 都是假的!都是俗神设下的陷阱——你回了头,沾上死兆,一切就彻底完了! 你现在还在和聻尸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你还落于下风——要是你的魂儿上再添一道死兆,你就没机会了,一切都没有机会了!” 她的声音里,竟有着难掩的偏执! 周昌听着她的声音,确信她知道很多与‘自身’相关的事情。 她甚至极可能就是财宝天王落下的某一颗棋子! 但是周昌现在无暇去思虑这些事情,他听着白玛近乎于哀求的声音,终于还是转回了身:“那个小孩是真的! 他是活的!” 他大声言语着,直奔向李夏梅的背影! 白玛垂下眼帘,她的神色一片死寂,比从前更加冰冷。 在这张冰冷的面孔上,白玛的一双眼睛里,却有浓郁的不舍的光,化作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我叫你不要回头了,我跟你说了回头就没有机会了……” 周昌已从她身畔走过。 她这番话,不知是在同周昌讲,还是在与自己说? 那阵附在周昌后背充满恶意的寒气,在周昌回过头的这个瞬间,便跟着消失一空,好似它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而如今感受不到自己心跳的周昌,却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 狂乱的鼓点在他耳畔不断炸响。 他听着那阵心跳声,也感知到了自己生命的终末。 他的头颅时时昏眩着,剧痛侵袭着他的思维。 但这样的疼痛也只持续了几个呼吸,便又都消失无踪。 只是这阵突然出现的疼痛,已足以让周昌感知到自我的死期:“自身将在十日之后,头颅爆裂而亡!” 这就是死兆! 46、想魔根相 ps:45章做了一下润色和情节上的调整,没有看到的大家刷新一下就能就能看到修改内容了。 “爹……呜呜呜……我害怕,爹,快来救我……” 柴房内,孩童悲恸地哭声断断续续。 忽然,他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狂乱的脚步声。 他连忙从柴垛上爬起身,小心翼翼地凑近那扇本就有许多裂缝的柴门,通过柴门的裂隙,向外看去—— 外头黑漆漆一片,一点光都没有,小孩什么都看不到。 小孩心里才升起的几分希望,霎时化作了更沉重的绝望。 他贴在柴门边,又哀哀地哭了起来:“我想回家,爹,救我回家,呜……” 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柴门后那片化不开的漆黑,骤然蠕动了起来——那化不开的深黑色,竟是一个女人满头的乱发! 随着她的黑发舞动,她那张恐怖惨白的面孔,也映入孩童的眼帘! 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一刀将柴房的木门劈出巨大的窟窿! 木屑木片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孩童僵在原地,却忘了哭泣,也忘了躲避! 恐惧像潮水一般,从他心头升起,即将要把他彻底淹没! 此时,一只缠满了漆黑铁线的手掌,忽自那长头发的女人脑后伸过来—— 那只大手一把盖住了女人那张恐怖面孔,将女人整个身形都掀得倒退! 高大瘦削的男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短打衣衫,出现在柴门被劈开的窟窿里,他隔着摇摇晃晃的柴门,顶着一张苍白脸儿与孩童对视。 “小孩,别看。 一会儿就结束了。”男人咧嘴笑了笑。 他的身影在柴门后的窟窿里出现了一阵子,又消失无踪了。 窟窿外的天空黑漆漆的,即将淹没孩童的恐惧,慢慢消褪了一些,他蜷缩回柴房的角落里,听着柴房外沉闷的声音响了一阵,最终伴随着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号,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 周昌跪压着李夏梅的胸膛,他双手端起李夏梅的下颌,一如先前—— 一缕缕铁念丝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扎穿李夏梅的面皮,围着它的眼睛、耳朵、鼻孔细细缝了一圈又一圈。 直至最后,在它发出一声高亢的啸叫之后,缝住了它的嘴巴。 不远处。 那具李夏梅的无头身,烧光了满身的飨气,亦未能寻回它被獒多吉叼走的头颅。 被烈火熏烧得发黑的无头身,与獒多吉嘴里叼着的头颅,一同化作青烟,消散在天地间。 被周昌缝住眼耳口鼻的李夏梅,同样化作了一阵青灰的烟尘,这阵烟尘围绕周昌飘散着,周昌嗅着烟尘里残余的飨念,看到了一些陈旧又深刻的回忆: 昏黄油灯前。 肩宽背阔、面庞方正的男人端着一个陶罐,他用汤匙从陶罐里盛出一勺泛着油花的汤,汤里还躺着一截人类的小拇指。 男人冷着脸将这一勺肉汤,喂给了躺在竹床上的女人。 女人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她望着男人的面容,眼神无限温柔,浑然不知似的,将那一勺盛着人类指头的肉汤,吞进了嘴里,慢慢咀嚼着咽下。 她喝光了陶罐里的汤,吃光了陶罐里的肉,小心翼翼地向打算起身的男人问道:“家里的钱不多了吧?还够买这‘鬼子母药方’的药引子吗? 要是按着方子,吃了七七四十九天,肚里的孩子还不醒…… 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男人站起身,神色冷硬,“你不用操心钱。 大不了,我把那头驴卖了。 你先休息,我去喂喂那头驴。” “好。”长发及腰的瓜子脸女人欲言又止,最终点头答应了。 她目送男人出了屋子,闭目休憩了一会儿。 吃了这依‘鬼子母药方’炖好的药肉,总是会有些困倦。 女人阖着眼睛,睡得迷迷糊糊,似乎听到了家里那头老驴的叫声,它叫得像是在笑一样: “呃——啊——哈哈哈——呃……” 恍惚间,她好似看到丈夫在草棚前将一些血淋淋的物什丢到了老驴的食槽里。 老驴将那些肉块叼起来,慢吞吞地嚼食,随后发出一阵大笑—— 梦做到这里,女人一瞬间被吓醒了。 她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目光去看桌台上的油灯。 灯盏里的灯油已用了近半了,去喂驴的丈夫怎么还没回来? 女人心里有些担忧。 好在,未过多久,丈夫就回来了。 他端着一个更大的陶罐,坐在了女人跟前。 那张从来不苟言笑的面孔上,此时竟有着生动的笑容。 他抬起头,看着女人,一圈隐隐的血线围绕着他的脖颈。 女人看着丈夫苍白的脸色,还端了一个大陶罐上来,她总觉得有些不对。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丈夫首先说道:“来,来,药方来了……吃了这个药方,你和他的孩子,肯定就会死而复活了——” 灯火摇曳着,在地上倒映出男人的身影。 男人肩宽背阔的影子上,顶着一个长耳朵的驴头。 他伸出手,从那个大陶罐里,捧出了女子那总是不苟言笑的丈夫的头颅。 “吃。” 顶着驴头的想魔,举着人头同女人说道。 …… “这是什么?” 周昌站起身,向走近的白秀娥/白玛摊开了左手掌心。 在他左手密密匝匝交织的铁念丝网上,此时长出了一副漆黑的嘴唇。 那副嘴唇时开时合,露出内里沾满涎水的一副尖牙利齿。 周昌尝试收拢念丝,摒除这副念丝网上生出的恐怖唇齿,但他收拢念丝,这副恐怖口齿就出现在了他念想中那件念衣的左手部位。 他如今无法将这副恐怖口齿祛除。 “这是李夏梅成为想魔的‘根相’。 在密藏域,那些大僧侣有办法哺育这种‘根相’,使之成为自身的‘护法神’。 你没有能力,不要贸然去喂食它。 否则,李夏梅可能会被你重新喂养出来。”白玛看着周昌手上的恐怖口齿,脸色严肃,“它最后消散的时候,残余的情绪里,一定有万分仇恨你的念头…… 所以它才会盯上你。” “那在我这里,它该是没有复苏的可能了。”周昌咧嘴一笑。 白玛沉默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向周昌说道:“你刚才回头了,你……可曾感觉到自我的‘死兆’?” 47、乩妖 起初的一千多年,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没能修炼出任何结果,没想到她没有气馁,依然坚持了下来,再第两万年的时候,她凭借自己的聪明伶俐,竟然改变了部分修炼方式,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完可以修炼这种心法了。 后面,只是习惯了痛,渐渐的麻木了,学会了独立,因此才表现的无所谓,但在他心里,那种不好受的滋味,记忆犹新。 这些话让高峰安心不少,虽然怪博士非常可怕,性格阴晴不定,但这种语气却让他知道博士对于他的作品是从来不会说谎的,他对自己的作品有着疯狂的迷恋和自信。 搞定了夏若兮之后,林峰就要信守承诺,说了不弄他们的外汇市场,他就肯定不会再弄。 “这就不行了?明天继续!”梵凡一副很嫌弃的样子,往山门内走去。 甘清风冷笑,看着突然冲出来的张半仙,双眼冷冰冰的狞笑起来。 带有土方言的北帝语,一个大鼻子穿着特种军服的北帝军官从车厢后面冒了出来,对着里面的人大声指责着,用巧力随手一推,车厢门就像是在自动关闭一般,缓缓的向上合上。 李寺皱起了眉头,眼神之中更是带着寒光,这个老家伙李寺可不会管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但是既然敢和他这么说话,他心里肯定是极为的生气。 李老进门后两人先是十分礼貌的问好,这让王曦很吃惊,只是,两人刚刚坐下,就开始了拳脚切磋。酣畅淋漓的两人停手后,余下四人才入座。 就像是要去游乐场一样,叶安琪直接伸手到付炎肩膀,拍着他,催促他开车。 玻璃长廊有百来米,走到尽头后就是一扇玻璃门,需要刷卡进入,进入玻璃门后,张家勇看到了许多穿着白色制服的研究人员,而那些研究人员看到墨镜男子带着两个陌生年轻人进来,也没有任何的吃惊,似乎见惯了。 只见邓力的体表,突然粉尘飘飘,竟然将这一击必杀给抵挡住了一半。 这个负责人不跑还好,一跑就把背后留给了张家勇,板砖直接招呼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直接把后脑勺砸开了花。就这个,脑震荡是避免不了了,估计不成白痴也是植物人了。 别说拿出去卖,这么些年下来,他成日里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拥有钻地兽制造图纸之事泄露出去一丝半毫。 没有丝毫的防范,便将杜睿的暗魔真气迎入识海,想要吞噬转换。 洗手间里,田紫歆吐得昏天暗地,身子没有力气的趴在马桶上,听见身后的开门声,她强忍着,慢慢的停了下来。 对于侯羽是至尊神族这件事,就只有侯凝玉和殷紫叶二人知道,即便是姜童童都根本不知晓。 邛山,有水源,粮食储备也还足以支撑三两个月,但山下官兵补给却源源不绝运来,似乎是准备打持久战,大有不将众山贼活活困死誓不罢休的架势。 他本来有足够的信心可以将侯羽拿下,他知道威力很强,所以哪怕自己很弱能发挥出十分之一的威力也足够了。 他那原本可以把普通人电的猛地跳起来的电流,在叶南手上流过,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两人又开始了普通的暑期工的一天,现在多了一个张天翼,他们也没那么忙了。只是这个张天翼有点怪怪的,总拿着手机好像在偷偷的拍他们。 这暴力妞,和方苗苗相处的时间长了,什么也没学会,就把厚脸皮和撒娇给学了去。 罗木蹲下来抹着眼泪,他心里知道,以罗花的这种状态,也许此刻走了,他就再也见不到妹妹的最后一面了。 该如何形容此时的简念云呢,看起来好像怀疑老公出轨的老婆,喋喋不休的询问。 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某系统乐滋滋的数着怎样才能从自家宿主身上坑点能量。 孙松脸上冒出了冷汗,陈宏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难道是想断了合作? 黝黑的眸子里似乎装了欢喜,可是那欢喜之下又模模糊糊带着无奈和心酸。 张灵雅被甩的步伐不稳,还是一屁股坐了下来,她努力的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没有任何味道,哪里来的酒香。要起身,发觉这里的土似乎确实比其他地方的土松动些。 “我呸!我等你叫我爷爷!”男子脸色冰冷的看着抬着担架进来的护士。 “怎么样?那倒霉孩子不闹腾了?”一进屋老九看着坐在床边的龙思凤问道。而那个婴儿正在床上睡的香甜呢。 看着它朝着队伍边缘位置飘去的背影,洛克摸了摸自己脑袋:这家伙就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的,感觉就算失踪了也没人知道。 刚才又灌了一口水,而且还被呛到了,整个脑仁都火辣辣的,鼻子里面一股血腥味。 48、白家坟(求追读!) 白家坟位于群山环抱之中,通往外界的道路只有一条,崎岖曲折,少见人迹。 村子左有青龙探爪,右有白虎盘踞,背靠雄峰,案山横遮,明堂广亮,龙气绕村流淌不息——以风水学问探看白家坟的位置,彼地实在是一处不可多得、媲美王爵陵墓的好阴宅。 然而,白家坟虽名字里有个‘坟’字,实际上却是生人聚居的一个小村子。 活人住在利益亡者的地方,便有诸多不妙了。 白秀娥站在山道上,远眺群山环抱中的白家坟。 黑天下的白家坟与白日时候一样死气沉沉,好似没有活气。 山风阴冷,吹袭着白秀娥单薄的身躯。 她凝望了远处的白家坟一阵,便低下头去,慢慢迈出脚步,沿着那条被枯树遮蔽着的隐蔽山道,穿林过夜,往山下的白家坟走去。 秀娥抿着嘴唇,眼泪顺着她的双腮无声息滑落。 在她半边脸颊上,涟漪荡漾,白玛的脸孔中悄然浮现,她看着四下的环境,好一会儿后,叹了口气,出声说道:“人人皆如此…… 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反抗的东西,想明白了,早些低头顺服,也没什么不好……” 白玛也垂下眼帘,眼神暗淡:“瞧上你的温永盛,比冯亖那样的俗神更可怖……那个人,连冯亖的死兆,都能轻易折腾死他,又何况是温老祖呢? 认了命也好,少给别人添许多麻烦。” “嗯。” 白秀娥用手背擦着眼泪,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破涕为笑:“他其实是个好人。” “寡情凉薄之辈,也能称作是好人? 我看你是没见过男人。”白玛对白秀娥的这番评价,显然嗤之以鼻。 白秀娥笑了笑,没有反驳白玛。 她又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境遇,也笑不出声了:“我被送去嫁给温老祖,你还要附在我身上吗?” 白玛皱着眉道:“你是莲胎童子命,我是并蒂莲胎一生魂儿,纵是我不愿意附在你身上,却也无可奈何。” “那、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要是两个人、两个人的话,互相能说说话,解解闷,也就不怕了……”白秀娥忽然安心了许多。 “你害怕没人陪你说话解闷,更胜过怕死吗?”白玛嘲笑了她一句。 但白玛随即想起,白秀娥先前是真正与她的六个姐妹一齐试过,在新娘潭前上吊的。 “有、有人来了。” 二者相对沉默之时,白秀娥瞥见枯树掩映的山道下头,有一长队的人推着车缓缓而来,她紧张地提醒了白玛一句。 随后,一缕缕藕丝从她身上游曳而起,如清烟般飘飘忽忽,缠在一棵大树的树枝上。 诸多藕丝轻轻一提,白秀娥的身影便跟着轻飘飘飞起,挂在了那大树的枝杈上。 她穿着灰白色的衣裳,从底下往上看去,会叫人只觉得是块灰白色的布挂在树杈上,随风飘飘忽忽。 树梢上的白秀娥屏着呼吸,神色紧张地看着下方的山道。 原本一片寂静的山道上,渐渐有了人声。 一些穿着黑色短打衣裳、偏偏系着红腰带的男人们,簇拥在数架排子车周围,或推或拉,将排子车上的一具具薄皮棺材,顺着山道运送了出去。 白家坟周遭并不盛产用作棺材的好木料,但是白家坟常对外出售棺材。 并且,白家坟卖出去的棺材,每一副都价极昂贵。 来购买棺材的人,其实不是为了那些做工粗糙、用料低劣的薄皮棺材,而是为了随棺材一齐附送的‘物什’。 就像白秀娥,便是温家在白家坟订购了一副棺材,她作为棺材里附带的物什,被送到了城里的温家去。 白秀娥数了数排子车上的棺材,共有六副。 随着山道上那些人推拉着排子车,车上的棺材盖摇摇晃晃,隐约有阵尸臭味飘进了白秀娥的鼻孔里。 “又是六个苦命女子……”白秀娥想起了自己的那六个姐妹同伴,她心头顿时难过起来。 “呼——” 此时,陡有一阵山风吹刮而过。 这阵大风吹起了地上尘泥,吹得林木枝丫哗哗作响。 几张排子车上的六副薄皮棺材,棺盖忽然都齐齐摇晃起来,向下慢慢滑落——更浓烈的尸臭从棺中喷涌而出! 随着棺盖向下滑落,白秀娥赫然看到,六副棺材里躺着的尸首,并非别的白家女子,正是她那六个小姐妹! 她们皮肤紫黑,舌头耷拉在发黑的嘴唇外。 每一具尸首的脖颈上,都有深深的勒痕! “秀娥姐姐!” “姐姐!” “妹妹!” 吊死的女子眼中流淌出血红的泪,她们睁着青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树上的白秀娥:“莫要让我们死了也遭罪,莫要让我们死了也遭罪! 姐姐/妹妹,把我们的尸身推下山道罢! 让我们肉身粉碎成泥,也好过伺候那些城里的老爷鬼魂去!” “姐姐/妹妹,我们等你一起去游花园儿……” “我们同去游花园儿……” 唰! 树梢上的白秀娥泪水涟涟,一丛丛藕丝从她指尖迸射而出。 微白透明的藕丝顺着这阵邪风,飘到了山道间的六副棺木上,随着白秀娥弹动指尖,那六副棺木翻下了排子车,棺中的尸首跟着沿着山道向下滚落! 有人见事不对,慌忙去扶那些棺材,这时候,白秀娥悄无声息地飘下树梢,她以藕丝缠绕住棺中的尸首,将她们抛下山崖。 她这时再看棺材里的尸身,却已不是她那六个小姐妹的模样,也并非俱是上吊而死了。 方才她一瞬间心神恍惚,眼中所见情形,与此下真实情况,实则大相径庭。 棺材里的女尸,并不是她那六个姐妹。 但她这般做了,也并不后悔。 四周的人们见树梢上飘来这道人影,又亲见对方面孔上长出了密密麻麻的藕孔,一个个吓得心神大骇,再顾不得去搬运棺材,连叫着:“有鬼,有鬼!” 一个个四散逃命去了。 白秀娥将最后一具女尸抛下山崖。 她好似听到有几个女子的嬉笑声,在自己耳边响了一阵,稍纵即逝:“秀娥姐姐,多谢你呀。” “我们且去游花园啦……” “秀娥妹妹,以后我们花堂里见呀……” 那些烂漫可爱的声音,飘忽而去。 白秀娥在山道上愣了愣神,她沿着路,继续往下走。 在她身外飘散游曳的那一缕缕藕丝,不知不觉泛起了微微的银光,连材质有因这些许的光泽,好似生出了改变。 …… “秀娥,秀娥!” 不知不觉间,白秀娥已经绕着小路,走到了自家的小院周围。 她在家院周围来回踱步,犹犹豫豫,却就是不敢叩响那扇院门。 这时候,一阵刻意压低了的呼唤声骤自她身后响起。 白秀娥一回头,就看到一个苍老的男人扛着山一样高的柴禾,带着满面风霜,朝她走了过来。 那男人走到她跟前,眼里忽然涌出两行泪,神色又喜又怕:“我的幺女,我的幺女没死啊,我就知道,当时我就探到你还有鼻息! 你回来干什么?幺女? 快走,快走!待会儿你娘就要醒了!” 说着话,男人拽起白秀娥的胳膊,就把她往外面拉:“别回来了! 这地方不值得你回头,幺女! 别回了!” ps:求追读啊朋友们,今天的追读对这本书至关重要,希望大家就算是养书,也把今天的章节翻到最后一页! 49、二姓白(求追读!) “爹……” 白秀娥看着那个满面风霜、明明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却已经驼背瘦削如老者的男人,眼中顿时淌下两行泪水。 这个家若不是真还有叫她留恋的人,任凭谁人去劝,她又怎么可能回头呢? 她的父亲,便是她在白家坟唯一记挂的人了。 白秀娥的父亲并不姓白,而是逃难来的人,入赘到了这边。 这许多年间,都是他的父亲操持内外,将白秀娥养大成人。 “走走走!” 老父亲刻意压着声音,一边推搡白秀娥往外头走,一边害怕地转头往自家屋院那边看——他愈是担心甚么,便愈是会发生甚么。 男人推着白秀娥,还没往外走出几步,便听得身后哐当一声屋门响动。 紧跟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从中堂屋里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就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解开裤子便要对着台阶下撒尿。 这时候,他发现了在外头推搡着白秀娥的白父,立刻提上裤子,同白父喝道:“老头儿,你干什么?! 那女的是谁?!” 一面说着话,那看着与白秀娥差不多年岁的青年人趿拉着布鞋,跳下台阶,踹开树枝编成的院门,几步就追到了白秀娥父女两人近前—— 他凑近一看,见到白秀娥那张脸儿,顿时脸色大骇,吓得踉跄后退,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你你——鬼鬼鬼!” “我嘞天爷!” “娘!娘!出鬼了!” “白秀娥变成鬼回来索命了!” 青年男人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堂屋里,随着他一阵杀猪似的叫号,那堂屋里,又有一个看起来颇具风韵的妇人披着衣裳,撩着额前的长发,从中走了出来。 青年人缩在那妇人身后,一眼一眼地偷瞧着白秀娥。 “她、娘她们两个……竟然住在一间屋子里?”白秀娥看着那一前一后从堂屋里走出来的男女,眼神不可置信,看着身旁的父亲。 老父亲神色黯然,叹气道:“祠堂那边,说你娘是他的奶娘,养育之恩,直比生母,母子住在一起,又怕人说什么闲话……” “京白氏,太欺侮咱们了……”白秀娥看着走近的男女二人,喃喃自语。 白家坟里,除了从外招赘来的男丁,所有人俱为白姓。 但这个‘白’姓,却有两股不同源流。 白秀娥这边女子,出身于世居青衣镇周边的本地白氏,在白家坟,她们这样的白氏人,被称作‘边白氏’,有边镇白氏之意。 还有另一股‘京白氏’人,便出身于燕京。 这些京白氏人,原有一个显赫的满姓-叶赫那拉,百余年前,这伙人忽从京城迁至白家坟这边,与边白氏人比邻而居。 而自他们到来之后,边白氏开始人丁寥落,几乎家家只诞育女婴,少有男婴出世。 纵有男婴出世,也多半路夭折。 因着缺少壮年劳力,边白氏愈发依附京白氏,至于如今,二姓白表面上已经融为一体,但实际上,二者骨子里的隔阂,从未消除。 京白氏存在白家坟祠堂里的家谱上,从不会录入边白氏人的名字。 边白氏几次勉强修筑起来的祠堂,俱因种种天灾人祸而毁坏,至于如今,边白氏早已没有自己的祠堂宗谱。 整个边白氏的女子,由生至死,都是京白氏可以随意往外贩卖的货物资源。 而边白氏的男丁,比富贵人家的奴婢仆役境遇更加凄惨。 “娘,她是鬼! 我去叫人来,烧了她!”躲在妇人背后、缩头缩脑的青年人,压着声音与那妇人说道。 那妇人正是白秀娥的娘亲。 她轻轻拍着青年人的手背以作安抚,其目光看向白秀娥时,亦有些惊疑不定,但见那个窝囊废都站在白秀娥旁边,她心里的恐惧就消散了不少。 白母走近白秀娥跟前,她仔仔细细地端详过白秀娥的面容,柔声唤道:“秀娥……” 看着母亲宽和温厚的神情,白秀娥心里对她的厌恶,忽然消散了许多。 娘亲也是个身不由己的苦命人。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声唤那妇人道:“娘亲。” “哎。” 白母心中一动,眼眶跟着泛红,她捉住白秀娥微凉的小手:“秀娥,是娘不对,娘叫你受苦了啊……” 一旁的白父张了张口,忽然失了所有力气一般的塌下了肩膀。 “这是鬼啊,娘,叫人烧死她——”那青年原本还在聒噪,白母忽然扭头瞥了他一眼,他顿时就像被掐住了脖颈的公鸡一般,收住了声。 “秀娥怎么会是鬼? 你没看她活得好好的?”白母笑着擦拭眼泪,拉着白秀娥往屋子里走,“你这个弟弟,其实没有甚么坏心,秀娥,你不要怪罪他。 就是为娘刚才见到你,心里也有点打鼓哩。 等你们渐渐熟悉了,你就知道他其实心地很好……” 听着白母的话,白秀娥抿着嘴不出声。 她这个所谓的弟弟,与她毫无血缘关系。 其出身京白氏,白母与他也只占了一个‘乳娘’的名头。 这个京白氏人的‘心地很好’,难道指的是他善于爬上自己乳娘的床? 白秀娥心头忿怒,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出口。 她被白母领进了西厢房,白母忙前忙后,为她打扫了房间,铺好了床铺,好似真要把她这个外嫁的女儿再迎回来住一样。 对于她过去的经历,也是只字不提。 房间清扫好了,白秀娥坐在凳子上,父亲站在门口。 “秀娥……”老父亲忧心忡忡地看着房中的女儿,“现在还能走……” 他话未说完,身后便响起白母呼唤他的声音。 父亲在门口踌躇着,就是不肯应着妻子的声音挪动步子。 这时候,白母索性走了过来,与白秀娥说道:“秀娥,我和你爹商量些事情。” 说完话,便带着父亲离开了。 离开时,还为白秀娥带好了门。 白秀娥愣愣地坐在这间从未如此整洁干净的厢房里,听着门外传来的一阵拴锁链的声音,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你预备怎么做?”白玛出声问她。 “我不想嫁给温老爷。” “嗯?” “他们肯定觉得我是鬼了……就这样一把火将我烧死,倒也合我的心意……但也或许,我娘心里还是有一点心疼我呢?” “还在做梦?” 白秀娥听得白玛嘲笑似的言语,她垂下眼帘,眼神怯怯的:“如若不成,我想用我自己……换我爹爹能离开白家坟。” 白玛闻声,抿着嘴沉默了下去。 门外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屋里的白秀娥打开随身带着的那个小包袱,那些被她以藕丝缝好的兽皮、虫皮,一叠叠在包袱里归置得整齐。 她低着头,指尖藕丝游曳,开始将一块块兽皮拼合缝好。 白玛静静地看着白秀娥的动作,好一会儿后,忽然道:“他都把你哄走了,你还帮他缝百兽衣?” “他是个好人,有他的苦衷。”白秀娥轻轻地答道。“周大爷说,百兽衣能压邪祟,我缝得快一些,今天白天应该能把这件衣裳缝好。 到时候,你帮我给他送去吧。” …… 50、姑娘,今夜我带你杀人放火(求追读!) 裱纸窗外,天光变幻。 由弱至强,又由盛转衰。 一个漫长的白天就这样过去。 没人来向白秀娥送来两餐,先前温言软语的娘亲,今下也全无踪影。 白秀娥低头缝着那件百兽衣,她做得一手好女红,哪怕没有量尺,只是先前拿眼瞧了瞧周昌的身形,如今手里这件行将完成的百兽衣,也与周昌体格相称。 她缝一会儿衣裳,便抬头望窗外看看。 裱纸窗上,已经浮漾起晚霞晕红的光芒,天又将要黑了。 “这是你第一百二十三次抬头看窗外——你还在巴望什么呢?”白玛冷冰冰地出声道,“别等了,本就没有的东西,你巴望不来。” 白秀娥没有说话,垂下眼帘,继续缝衣裳。 她的眼睫毛上,默无声息地挂上了几颗泪珠儿。 待她第一百四十七次抬头去看窗外的时候,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外头响起了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秀娥……秀娥……” 父亲微弱的呼唤,跟着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伴着那低微的呼唤声,门外的人解开了锁链,将门推开来。 白秀娥站在门口,看着门外的父亲。 父亲的额角有些淤青,站着的时候,肩膀一边高,一边低。 他注意到秀娥看向自己额角的目光,连忙拿手去遮额头,但衣衫下那条歪扭着的瘸腿,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回去砍柴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父亲尴尬地向白秀娥解释了几句,随后,他小心翼翼地瞄了身后一眼,院子里黑漆漆一片,不见其他人影。 “秀娥,给你。” 男人将一个脏帕子包着的物什递给了白秀娥:“你爱吃的干饼子,带在路上吃。 趁着这会儿,秀娥,快走吧。” 他三两句话,便叫白秀娥红了眼圈。 白秀娥看着他那条无法被衣衫遮盖住的、血迹斑斑的伤腿,眼泪簌簌掉落:“爹爹,你的腿……这是怎么了?谁伤的你?” “爹爹没事,乖女子,爹爹没事。”男人慌忙要给女儿拭去泪水,但他一抬起衣袖,看见自己衣袖上也沾着灰尘与泥污,他一下子放下了胳膊,拉着白秀娥就朝外面走,“幺女,你好了,爹爹就好了。 快走吧,以后都别回来了!” 白秀娥抿着嘴唇,泪水如珠坠落。 她情知自己而今绝不能走——自己走了,温家人找不到自己,一定会伙同京白氏责难下来。 到时候受罪的就是爹爹。 可她被爹爹拽着胳膊,还是依从着父亲,朝前走了一段。 将出院子的时候,又一个人影从黑暗里猛地走了出来:“秀娥!” 白母的面孔从黑暗里浮现出来,她看着拽着白秀娥往外走的白父,眼圈通红:“男人家是一点儿也不信我了吗?我难道真会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不管不顾吗? 从前我做那些不要脸的事,还不是被他们京白氏逼着。 ——整个白家坟哪天刮风,哪天下雨,都是京白氏说了算,我没得办法哇! 我都跟你说了,让你等我一会儿,等我安排好——你那么着急,就怕坏了安排啊! 算了,算了……事情已经这样了。 秀娥,咱们快走吧。 咱们一家人赶快走——逃不出这个村,咱一家子都跳悬崖摔死,也绝不回来了!” 白母悲伤不已地道出这一番话来,令白父都为之动容。 秀娥在旁已经哭成了泪人。 她根本没有想过,事情竟会如此——父亲、母亲心里都这样爱护着自己,她也不想叫他们因为自己受到一点损伤! “走吧…… 咱们仨,一起走!” 白父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看向白母的眼神,已然松动许多。 白母擦着脸上的泪水,拉着白秀娥另一条胳膊,三个人在黑暗里匆匆前行。 直至走到村口的时候—— 白父拉着白秀娥,还在闷头朝前走。 白秀娥已经慢慢停下了脚步。 她觉得走到这里就可以了。 她一生的缺憾与心酸,都在这由自家至村口的数百步路途中,得到了弥补与满足。 父母疼爱,家庭和睦。 此刻她真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了。 秀娥拉住了父亲,另一旁的白母跟着她停下了脚步。 母亲的手掌还在用力攥着她的手腕,攥得她手腕微有些疼。 她转头看向母亲,想要告诉母亲,以后都不必再担忧自己了。 为子女的,在当下为爹娘尽孝了。 然而,她喉咙里的那些话还未说出口,白母已经抬起那张颇有风韵的脸,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母亲神色温柔:“秀娥,娘得对不住你了……” “娘……” 白秀娥嘴唇嗫嚅着,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冰冷的预感—— 娘亲仍紧攥着她的手腕,只是目光看向四周,扬声喊道:“还愣着干什么?! 动手杀鬼啊!” “哗啦!” 白母话音一落,四下阴暗角落里,陡然钻出一个个黑漆漆的人影! 他们端着木盆,将木盆里黑漆漆血腥味浓郁的液体,尽浇泼向了那被白母死死拉着的白秀娥——白秀娥此时都没想反抗,她只是愣愣地看着白母。 看着白母松开了自己的手腕,看着她如避瘟神似的远离自己,看着她站在那个她称是自己弟弟的青年男人身旁,转过头,满脸厌恨地看着自己—— “娘,娘——你别走!” “你别走!” 她明明距离白秀娥只有数步之近,但白秀娥却觉得她离自己已经千里万里了! 白秀娥嚎啕大哭! “幺女呦!” “你们别伤我女儿,她没有害你们啊!” 父亲老泪纵横,他撑开双臂,徒劳地遮挡在白秀娥跟前,想要挡下那铺天盖地浇泼而来的黑狗血,却于事无补。 还是有大片大片红得发黑的血液,淋在了白秀娥的头发上、衣衫上。 父亲慌张转身,想要将女儿搂在怀里。 他比秀娥更怕那黑狗血。 ——他清楚记得,女儿是吊死在新娘潭前的。 女儿的脖颈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无法伪装。 女儿已经没有了呼吸。 女儿早就死了! 今下回来的,只能是女儿的鬼魂! 可哪怕是鬼魂,他也想她能活着! “我看这老龟儿子已经癫了!” “鬼他都不怕!” “还认鬼当女儿啊!” …… 四下人们的声音与目光,像是冷冰冰的刀子,扎得白秀娥心上千疮百孔。 她抱着自己的父亲,眼神哀求地看着四周持各种工具、武器聚集上来的人们,每一个聚拢过来的白家坟村民,在她眼里都好似变成了一头狰狞凶怖的魔鬼。 “求求你们,放过我的爹爹……”她喃喃低语着,明明面孔上已浮现出一个个透明的藕孔,她的样貌在其他人眼里,已变得极其诡异可怕——可白家坟的村民看着她满面怯弱的哀求着,却在一瞬间的畏缩之后,更面色凶恶地聚拢了过来! 一缕缕藕丝从她身上飘散而出,缠绕住周遭村民扎过来的种种武器。 这般举动,反而惹来了村民更猛烈地反击! “只要你们愿意放我的爹爹离开这里……我任凭你们处置,我任凭你们处置……” 白秀娥满面泪水地向周遭叫喊着。 周遭人无一回应她的苦苦哀求。 只有抱着她的父亲,垂下那张遍布血污的脸,污秽血腥,让那张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更加深刻:“可是女儿,爹爹想你活啊……” 父亲忽然松开了她,蓦然转身,迎向周遭刺来的明晃晃刀枪! “爹——” 白秀娥顿时呼喊出声,一缕缕藕丝随着她的呼喊,一齐缠绕向父亲的身形。 但这时候,有人却比她更快。 那人手持锋利的柴刀,越众而出,一把按住了白父的肩膀,便叫其动弹不得。 穿着一身黑色衣衫的青年男人,越过四周密集缠绕若蛛网的藕丝,他朝前一尺,那些藕丝便后退三尺,所有藕丝尽皆缩回了白秀娥周身。 他走到白秀娥跟前,手里那把磨得锋利的柴刀,刀尖挑起了白秀娥的下巴,迫得白秀娥不得不仰头与他对视。 白秀娥看到那男人惨白的脸,肩膀跟着颤抖起来。 一行行泪水顺着她眼角向下淌落,摧开面孔上遍布的血污。 那个男人眼里并没有甚么情绪,他紧皱着眉头注视着白秀娥,冷冷地开口说话:“你怎能如此软弱呢?” “身怀利刃,杀心自生。” “你分明有杀光他们的手段,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呢?” “假若手持神兵利器,却不能用它来杀生,只是将它雪藏,岂不是辜负了神兵利刃的美意吗?” “来,来,站起来,别跪着……” 白秀娥被那柄柴刀抵着下巴,感受着刀刃上的力量,她从地上慢慢站起了身。 在她眼里,那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男人,好似被漆黑得化不开的血浆包裹着,俨然成了这天地间最凶怖的诡了。 “来……” 周昌平平淡淡的面孔上,忽然流露出一抹热烈的笑意。 他一手端着从周围村民手里夺来的柴刀,刀尖缓缓垂下,另一只手上铁念丝震飘张扬,倏地缠住了一道扎向自己的铁枪,将那枪头折断了,调转过方向,猛地扎穿了持枪者的头颅: “来……白姑娘,今夜我带你杀人放火……” 51、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周昌将手中柴刀递给了白秀娥。 他让开身子,四下白家坟村民险恶的神色、憎恨的言语,便似潮水一般毫无阻碍地扑向了白秀娥。 与他们的狂叫咒骂一齐冲刷而来的,还有他们手中的各种武器、工具。 然而,迎着这些村民直奔自身要害而来的种种兵刃,白秀娥却眼神茫然,手足无措:“我、我……” “因为受了冤屈,便期待一位青天大老爷出面。 因为遭到坑害,便祈求明辨是非的鬼神来为自己做主。”周昌声音冰冷,“你自降生至于如今,便是一路这样走过来的。 婚配也好,死丧也罢,皆是他者做主。 不过,你莫非不记得了么?你也曾为自己做过主——为了不嫁给城里的温少爷,你选择把自己吊死在新娘潭前。 你连死都不怕,却怕伤了他们一根寒毛? 他们要杀你,你为什么不能杀他们?! 为什么要叫自己心里这样挣扎?给自己做主,叫他们自去挣扎岂不更好?! 杀人者,人恒杀之! 只要自心里有了觉悟,今时是你杀了他们——明日他们若有机会,就还回去,让他们也来杀你就好了! ——但最好还是别给他们留下机会! 动手!” 周昌一手按着白父的肩膀,他既没有将白父遮护在身后的意思,也没有放白父自生自灭的迹象,只是按着白父的身躯,叫他站在自己身畔。 四下那些村民手里的兵刃,纷纷往三人招呼了过来。 刀剑无眼,周昌、白秀娥各有手段来阻挡那些刀兵,但白父一个普通人,又哪里拦得住这乱纷纷的刀枪剑棍? 白秀娥眼看着那些兵刃疯狂地往父亲身上招呼,再兼周昌在旁断喝,催逼着她动手——她心里那根无形的弦,在这一刻终于绷断! 唰唰唰! 一道道招呼向三人的刀枪、铁叉等等武器,尽皆被白秀娥指尖迸出的藕丝紧紧缠绕住。 白秀娥十指挑动,似穿针引线,那看似柔弱实则强韧非常的藕丝,便迫得各种兵刃陡转矛头,从哪里来,尽往哪里去了! 人群里,霎时绽出一朵朵血花! 顷刻之间,便有数具尸体留在地上! 顿开杀戒之后,白秀娥直觉得心里亮堂堂的,积压在心神间的嘈杂念头,都在这一刻被血雨腥风荡涤一空! 她指尖转动更快! 然而四下里,原本凶恶至极、见鬼显形亦毫无畏惧的村民们,此时陡然见鬼动手杀人,一个个骇得亡魂大冒,大呼小叫着,狼奔猪突,各相逃窜! “啊!” “鬼!恶鬼!” “跑啊!” …… 不消片刻时间,白家坟的村民们俱作鸟兽散,只在原地留下了十余具尸体。 刺鼻的血腥气充斥于黑夜中,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尸骸。 白秀娥站在尸体堆里,身上却没有沾染一滴血迹,一缕缕藕丝好似银光一般被收拢回了她的指尖,比起先前,此下的藕丝似乎生出了质变。 父亲站在她的身旁,呆呆地看着满地狰狞的尸首。 看着父亲的神色,白秀娥有些畏怯地垂下头去。 却在此时听到父亲畅怀的大笑: “哈哈哈哈! 杀得好,杀得好! 这些清妖,这些纳兰狗——把一个村子大半的边白氏都祸害完了,祸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报应! 好报应啊!” 白父面庞涨红,激动不已。 他旋而紧紧抓着白秀娥的手掌,连连道:“幺女,你做得好,你有这个本事,早该这么干了啊! 他们害死了你,你变成鬼,你就是该来跟他们索命的! 干得好啊,幺女子!” 父亲说着说着,忽又悲伤地流下泪来。 他亲眼见到了女儿施展出那般非人的手段,已经打心底里认为,自己的女儿就是变成鬼了——只是白家坟饱受欺压一赘婿的白父,也分不清鬼与诡的区别,只是觉得,女儿成了鬼,与自己便是阴阳相隔了。 “爹爹……” 白秀娥轻声安慰着父亲,她神色柔弱,只是眉眼间却有了些丝飞扬的神采。 她劝慰过父亲以后,目光看向四周——先前还在她身旁的周小哥,这时怎么没了踪影? …… 另一边。 早在白秀娥顿开杀戒之时,白母便与她那个‘义子’一道,领着一部分村民惊惶逃窜。 一行人急慌慌地逃跑,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这群人里,混进来了一个外人。 那人就跟在白母与其义子身后,白母几次转头,都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对。 直至众人走出一段路,身后再听不到甚么哀嚎与人声之后,白母心神松懈下来,慢慢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喘着气,调整呼吸。 她的义子纳兰融真一屁股坐倒在地,咧着嘴呼哧呼哧地哈着气,却比白母表现得更不堪些。 纳兰融真将目光投向来时的小路,路那边黑漆漆的,甚么也看不见。 但他看着那片黑暗,又害怕满身生出藕孔的白秀娥会从中走出来,笑着以丝线扎穿自己的喉咙——他挣扎着,几次想从地上爬起,却几次都不能成功。 好在旁边人给他搭了把手,他才成功站起来,犹自哆嗦着道:“白、白秀娥,不会追来了吧?” “应该不会了。” 身旁扶着他的那人回了一句,声音比他沉静得多。 “那就好,那就好。”纳兰融真稍稍安了心,转头一看是谁好心扶了自己一把——他一转头,便正对上周昌那张惨白惨白、没甚么表情的死人脸! “啊啊啊——” 纳兰融真一下子就记起了这个人! 这人只动了一次手,可纳兰融真却已经把他的模样都刻在了脑子里! “鬼!鬼!” 纳兰融真身体抖若筛糠,周昌在他眼里,俨然如同一尊大邪祟! 他想摆脱周昌,但周昌扶着他胳膊的那只手,此时却怎么都无法被他甩开! “哪里有鬼!” “白秀娥来了吗?” “在哪里?在哪里?!” 周围人听得纳兰融真惊惶大叫,顿都惊惧不已,匆忙忙捡起地上的刀兵,仓皇环顾四下,却对那抓着纳兰融真胳膊的周昌视若无睹。 也只有白母,当下最为着紧自己的义子。 她看到了扶着义子的那人的侧脸,顿时心头一凛,眼神挣扎刹那,拿起一根铁枪,就朝周昌后心扎来! “咔嚓!” 周昌这时候蓦地松开了捏着纳兰融真手肘的五指! 在他松手的刹那,已将纳兰融真关节拧碎! 他倏忽转头,正对着白母那张狰狞的脸。 ‘死人脸’冲白母咧嘴一笑:“是你先动手的……” 52、石碑祭文 唰! 周昌探手抓住那直刺而来的铁枪枪头,他手腕一转,便将那柄铁枪拦腰折断! 根根铁念丝缠绕于那半截铁枪之上,随着周昌心念微动,铁枪霎时调转枪头,正对着白母的头颅! “噗通!” 这时候,白母双膝一软,忽地跪倒下去! 她向周昌连连磕头,哀求不已:“饶命!饶命!” 白母这突然的动作,令周昌都为之一愣。 随后,他垂目看着磕头求饶的白母,出声问道:“假若今下是你女儿跪在你面前,向你求饶,你会饶过她吗?” 垂着头的白母闻言,肩膀猛地一颤! 下一刻,她骤地从地上爬起身,扭头就往远处跑去! ——只是跑不及五步,周昌便将手里的半截铁枪,照着她的后心一下投了出去! “嗖!” 缠绕于铁枪之上的念丝一息收回,那半截铁枪顿似是离弦的箭般划破了空气,自白母后心灌入,于其胸前突出一个血淋淋的铁枪头! 白母跑动中的身躯猛地僵住,跟着向前倒伏! 周昌掷出这一枪,却看也不看结果,转头一脚将遗落地上的铁剑踢向了惊惶逃窜的纳兰融真! 长剑破空,剑刃瞬息贯穿了纳兰融真的头颅! 鲜血在两人身上徐徐晕染开来。 其他人尽已逃窜进了四下的黑暗里,不见影踪。 周昌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而后,他瞥了倒在地上的尸体一眼,转身离去。 …… 黑暗里,白秀娥带着父亲,亦步亦趋地跟着周昌向前走。 她看不到走在前头的周昌神色,小小声地向对方开口询问道:“你、你方才去哪里了?” “哦,去找地方解了个手。” 周昌转头看了白秀娥一眼,他的回答就像他的神色一样平淡。 “……” 白秀娥闻声紧紧闭上了嘴,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直觉周昌先前突然消失,绝不只是像其说的‘去解了个手’这般简单,甚至对方离开之后都做了甚么事情,她都有些预感。 但周昌如此回应,让她实在没有了再询问下去的勇气。 而且,周昌对先前之事避开不谈,白秀娥反而更心安了一些。 她可以不去思虑母亲的生死,不用为此背负内心的罪责了。 “多谢你,周小哥……”白秀娥的内心里,充满了对周昌的感激。 “不必客气。” 周昌在黑暗中停住脚步,他又一次转头,定定地看着白秀娥那张秀气的小脸,道:“只是以后总不会有人次次都能帮你,你终究是需要自救的。 只有自救,才能不辜负上天叫你降生人间的美意。” “好,好!”白秀娥连忙点头答应。 周昌笑了笑,他目光看向别处—— 他面庞朝向的那片地方,是当下黑漆漆的白家坟内,唯一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 彼处高坡上,青砖整齐叠砌成高墙,高墙内,外墙漆刷成暗红色的殿堂,往外伸出漆黑的檐角。 一盏盏红灯笼挂在屋檐下,烛火葳蕤,随风飘动。 “那是什么地方?”周昌指着高坡上那片迥异于寻常民居的高墙深院,向白秀娥问道。 白秀娥闻声欲言又止,转而看向了身边的父亲。 对于那片建筑的来历,白父比她更能说道得明白。 方才一直沉默着的白父,此时抬目远望耸立在白家坟唯一一处高地势上的建筑,他的眼神有些冷:“那是纳兰狗们的祠堂!” 他一打开话匣子,就把自己所知种种,一股脑地倒了出来:“纳兰氏——也就是那拉氏、如今白家坟的京白氏,自来到白家坟定居以后,就先使钱占了那块高坡,往后每年都在坡上加高围墙,修筑他们的纳兰祠堂。 据老一辈的人所说,那片高坡就是整个白家坟最精华的风水所在。 正是因为纳兰氏占了那片高坡,才导致边白氏从此一蹶不振! 但后来有边白氏的人偷偷请了人来看,来人说那片高坡位置于生人而言,实则是大为不利。 那片高坡,是这片山峦‘病龙登仙楼’风水局中,最核心的‘仙楼’位置所在! 传说死人葬在仙楼里,仙楼都能抬着他的尸体一步登天,起死回生!” 说到这里,白父的神色显得有些古怪:“其实远在京城享受富贵的纳兰氏,之所以会忽然逃往青衣镇这样苦寒之地,藏去姓氏,隐在白家坟之中,传闻是因为白家坟实则是一座前清皇妃的坟冢。 那位前清皇妃据说就姓那拉氏,她因事隐秘前往此地,最终在此地病故。 当时天气炎热,不好将她的尸身再运回京城,便就地安葬在了这‘病龙登仙楼’的风水局中。 那片高坡,其实是那前清妃子坟头上的坟土。” “清廷对宫闱之事从来讳莫如深,后宫妃嫔管理极为严格。 一个前清皇妃,竟然能出离皇宫,甚至离开京城,来到青衣镇这边?”周昌皱了皱眉,他觉得白父提及的这些传闻,委实有些超出常识了。 白父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真不真谁知道?反正人们都是这样传的。 而且,几百年前温家家祖‘温永盛’,还特意往白家坟来了一趟,拜祭了京白氏的祠堂,送了一块牌匾,一块石碑。 那石碑从前就竖在白家坟的村口。 牌匾或许也藏在祠堂里,石碑上都有温老祖对于前清皇妃的凭吊祭文。” “哦?”周昌神色讶然,“我进村子的时候,怎么没在村口见到那块石碑?” “我也从没见过,只是听别人这样说过。”白父说道,“那块石碑应该是后来人把它挖走了,也或者是有了被损毁了,从此不知所踪了罢。 但也有些住在村口的村民说,偶尔起夜的时候,还能看到村口的位置,竖着石碑的影子。 要是我们从那边经过,说不定真能看到那块石碑。” 周昌对白父所言不作回应,他深深地看了那高坡上的祠堂一眼,道一句:“走了。” 便首先迈开步子,往黑暗深处走去。 白秀娥、白父跟在其后,匆匆而行。 如此走了小半刻时间,通往那条崎岖山道的白家坟村口便在前头的黑暗里若隐若现了。 周昌仔细看了看那村口附近,并没有看到那块温老祖立下的石碑。 他挪开目光,内心愈发觉得白父先前所说,应当只是一个传言而已。 然而,当他再抬头往村口那边看时,陡然间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平地上,不知何时耸立起了一块漆黑的石碑,白惨惨的月光投照在那石碑上,却未在石碑前头留下一丝阴影。 “石碑……” 白父瞳孔缩了缩,惊诧地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他都未有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之言,此时竟然成真! 周昌快步走到那块漆黑石碑前,石碑上,果然有一篇祭文。 祭文以‘祭皇清世宗宪皇帝、孝肃贵妃’为抬头标题,落款正是‘温永盛’三个字! 隐约月光投影在‘温永盛’三个字上,浸染着刻字周遭的斑驳石壳裂纹,那些裂纹交相连接着,隐隐的好似形成了‘草头龙’三个古老篆字。 而周昌抬目看到温永盛这篇祭文正文的第一行字时,便瞳孔紧缩! 只因其上赫然写着: “呜呼!自世宗宪皇帝头颅为乱臣贼子割窃至今数十年有余,幸有宗庙社稷庇佑,使孝肃贵妃终于寻得世宗宪皇帝之首级,同葬于此……” 清世宗宪皇帝,即为雍正。 依这篇蹩脚的祭文所称,雍正亡命之时,头颅不在项上,而是被割窃走了! 此后数十年,雍正的孝肃贵妃才终于寻得其首级,不知为何,要与其首级,共同安葬在这白家坟内! 53、奶孩子的妃子 天似乎比先前更暗了许多。 阴飕飕的风穿过山林,引得林木枝杈哗哗作响。 瑟瑟风中,雾气隐隐蒸腾。 白父蜷缩着肩膀,观察着四下的环境,他见周昌还在盯着那道突然出现的漆黑石碑验看,忍不住问道:“这碑上写了些甚么?” 空寂黑暗里,白父都被自己的声音吓得心里打了个突。 他谨慎地观察着四周,害怕自己这突然间开口,会惊扰到暗处那些了不得的鬼神。 周昌将石碑上的祭文看了数遍,他听到白父的询问,思忖了一下,答道:“这块碑上说,确实有个前清的妃子埋在了白家坟里头。 不过,那个前清妃子并非单独下葬。 还有一颗前清皇帝的人头,和那妃子一同下葬了。” “人头……” 白父喃喃低语了一声,他看了看旁边的白秀娥,接着小声地道:“你一说起甚么皇帝的人头,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件事情……” 山风轻悄悄,从三者身畔路过。 黑夜下的白家坟愈发地冷,叫白父低声陈述的声音,也像寒风中瑟缩的烛火:“秀娥的爷爷……我的老岳父,曾经在京白氏做工,给高坡上的京白氏祠堂砌过墙。 他有天做活到半夜才回来,回来后就一病不起,整天昏迷着。 直到他临终那天,他才醒回了神。 他跟我们说,他那天之所以回来的晚,是因为天都杀黑了,京白氏还不给他们吃饭,叫他们继续干活。他饿的急,就翻墙进了京白氏的祠堂里。 想着偷吃点他们祠堂里的供品,没想到一摸进去就找不着北了,沿着那里面一扇扇的门,不停往里走,最后就走到了最里间的小祠堂里。 他说,小祠堂里也没有甚么牌位和供品,他只看到了一个戴着那种缀着花的大帽子的女的,那个女的抱着个襁褓,好像正在奶孩子。 那女的坐在高高的供桌上,身子侧对着他,他看不清那襁褓里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女的身上穿的衣裳也不是便宜货色,一看就是丝绸缎子质地的,上面绣了很多喜庆的花。 只是看那绸缎的色泽,分明得有很长年头了,是件很旧的衣裳,上面的很多绣花都褪色了。 看到他进门来,那女的也不害怕,还在奶着襁褓里的孩儿,只是头也不抬地问了他句话。 秀娥她爷爷说,那女的声音就好像掐着嗓子发出来的一样,尖尖细细的,但他仔细竖着耳朵听,却只能把她的话意听个大概,根本听不出她具体说了甚么,吐出了几个字。 她大约是在问秀娥她爷爷:‘你想要点什么呀’? 秀娥爷爷觉得这个女的有古怪,根本不敢搭她的话——哪有人在祠堂供桌上奶孩子的? 更何况,京白氏这层层嵌套的祠堂,本身就古怪得很。 所以就赶紧从那间小祠堂里退了出来。 但谁知道——他才退出那间小祠堂,外面那间祠堂的环境就发生了变化,只是他一眨眼的功夫,外间祠堂就变成了一座用大条石砌起来的墓室! 墓室中间,安置着一副铜铸的棺椁。 先前那个在供桌上奶孩子的女人,现在就坐在棺盖上。 她这回不是背对着秀娥的爷爷了,她正对着秀娥的爷爷,身上褪色的丝绸质衣裙,就和那些老坟里挖出来的死人衣裳一样。 她这时敞着怀,露出半边的胸脯来。 那半边胸腹是黄澄澄一片,好似黄金一样的颜色。 她怀里那个襁褓内,这时候探出一颗戴着瓜皮帽的成人脑袋,那颗大脑袋就在吃着奶! 那个襁褓里,只有那颗成年男人的脑袋! 那颗脑袋吸取来的乳汁,也是金水一样的,把脑袋发灰发白的肤色,都渐渐染成了黄金色! 女人怀里的脑袋变得和金铸造的一样,但女人的胸膛就变作发灰发白的肤色了,同时,秀娥她爷爷还闻到了一股尸臭味,从那个女人身上飘出来。 他这时候,已经怕得连跑都不敢跑了。 只见到那个女人一条胳膊依旧抱着襁褓里的黄金人头,另一只手从棺盖旁边端起一个玉碗。 玉碗里,盛满了红中带金的液体,她把那液体一下子喝光了,身上立刻没有尸臭味散出去,胸膛又渐渐变作金色,襁褓里的人头再凑了上去。 秀娥爷爷说,他当时见那女人喝玉碗里的液体时,耳边听到了很多女孩的哭声。 不过他当时无暇思索什么,只见那女人喝过碗里的液体,一张脸也变得像花儿一样红艳艳的,她再向秀娥爷爷问:‘你想要点什么呀’? 她爷爷不敢回那个女的话,赶紧寻找这间墓室的出口。 那个女的也不拦着他,只是坐在棺椁上面,不停地询问他想要点什么。 等他找到墓室出口,探身钻进去的时候,那个女的抱着襁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女人没有说话,襁褓里的那颗人脑袋探了出来,一张金灿灿的脸上,没有眼珠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秀娥她爷爷,尖细又叫人听不真切的声音,再从女人嘴里传出:‘你想要点什么呀?’ ‘把你的身子给朕用一用如何呀?’ 襁褓里的黄金脑袋嘴巴一张一合的,它每次张开的时候,秀娥她爷爷都好似能看到它舌头下压着一道道牌位。 许多牌位上的字迹,她爷爷都不认识,只认得角落里有道牌位上的一个‘温’字……” 白父目光微微闪动,他叹了口气,又道:“秀娥他爷爷看到那颗黄金脑袋之后,再醒过来,便已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了。 他此后好几天都迷迷糊糊的,说了很多胡话,最后在某天夜里咽了气……” 白秀娥听得入神,她喃喃自语道:“那爷爷当时说过的这些,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仰起脸,看向远处高坡上的京白氏祠堂。 外墙被漆刷成暗红色的高耸祠堂,在一盏盏红灯笼的映照下,愈发红得发黑。 好像是这黑夜的一道伤口,往外淌出汩汩鲜血。 白秀娥心头一惊,一晃神,她目光远望之处,既不见了那片高坡,也没有了那一盏盏红灯笼照亮的京白氏祠堂。 彼处唯有黑洞洞的一片。 秀娥赶忙收回目光,她忽然发现,那块漆黑的石碑,也在眼皮子底下没了踪影。 父亲和周昌还站在她的身旁。 周昌听到黑暗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有人小碎步轻轻走路,衣袂摩擦、环佩碰撞时发出的响动。 这阵响动忽近忽远,时而寂静,又时而再度响起。 周昌无从找寻这阵响动的源头在何处,他的目光在黑暗里梭巡良久,随后垂下眼帘,目光保持静止不动——那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周围又响了一阵,还未止歇的时候,周昌猝然抬起眼帘,惊鸿一瞥—— 他的目光看向那片发出响动的黑暗,依旧一无所获。 可他惊鸿一瞥的这个瞬间,眼角余光看到,有个穿着古旧丝绸衣裙的女子,抱着襁褓,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身旁。 54、身与首 那个女人梳着清宫戏里常见的两把头,发丝间的点翠首饰、各色簪子已在岁月侵蚀下,生出了一层哑光的包浆。 她抱着一个襁褓,临近周昌的身形。 周昌便嗅到了一股尸臭与霉臭混合的气味。 她只在周昌这‘惊鸿一瞥’下、眼角余光里显出身形。 随着周昌下意识地朝她站立的位置看去,抱襁褓的妃子便陡又消失影踪。 但是那阵尸臭霉臭混合的气味,始终萦绕在周昌周围,挥之不去。 ——‘她’今下就待在周昌的周围,但想要看见她,需要特别的观测方式。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 周昌看着另外两人,忽然出声问道。 他不确定那个妃子如今是就盯上了他一人,跟在他的身边,还是另外两人都已察觉到那个妃子的存在,只是因为恐惧而不敢出声问询。 结合白父先前讲说的事情,若是被这个前清妃子盯上,大概率会闻到她身上的尸臭味。 尸臭味,或许是分辨另外二者有没有被前清妃子盯上的一个重要特征。 白秀娥听得周昌所言,茫然地摇了摇头,指着跟前说道:“没有闻到什么怪味,但是我们眼前的那块石碑消失不见了。” 白父神色紧张,也跟着点了点头。 “石碑此前不也是经常时有时无,时隐时现么?不必担心这个。”周昌随意回应了几句,又看向白父,问道,“此前白秀娥的爷爷见着那个奶孩子的妃子,那妃子问他想要些什么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回应过一句么?” “我想想……”白父拧着眉心仔细思索了一阵,笃定地摇了摇头,“没有。 他当时只是害怕,想赶紧逃跑,哪还敢回应那个古怪的妃子? 谁知道回应了她,会不会被它怀里那个人头留下身子。” 周昌吸了吸鼻子,他觉得那股尸臭霉臭混合的气味愈来愈近了,好似就在自己周遭三五尺的范围内。 这前清妃子如今是想魔还是俗神,尚且不能确定。 但它轻悄悄地站在活人跟前,活人一般时候无法看见它,只闻其尸臭,想一想都叫人毛骨悚然。 它离周昌愈来愈近,当接近到一定距离之后,孰能料到会发生甚么? 周昌思忖着,重新迈开了步子,带着另外两人,沿山道往白家坟外走去。 不知从何所起的山雾,已将山道封锁。 然而在场三者,除了白父之外,另外两个俱非常类,是以哪怕视野受限,二人带着白父,行动也未受丝毫影响。 周昌匆匆前行,他就是想要试试,看随着自己出离白家坟,那前清妃子是不是就会离自己而去? 但他却想岔了—— 一直到他越过山道,翻过山头,已是完全出离了白家坟的地界之时,鼻翼间萦绕的臭味,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简直就好像一具五脏六腑都高度腐败、但外表看着还暂无变化的尸体,就和他脸贴着脸一样! 那具尸体还在呼吸着,胸腹腔内高度腐败的臭味,顺着它呼出来的鼻息,一个劲地往周昌鼻孔里钻! 周昌停下脚步,自言自语似的道:“温老祖莫非也看见了这个前清妃子? 他还和这个前清妃子,做了甚么交易?” 白父闻声懵然。 他跟不上周昌的思维。 不知周昌此话从何说起。 但白秀娥愣了一会儿,却反应了过来。 她蹙眉思索着,小声说道:“根据先前爹爹所说,爷爷看见那个黄金脑袋一张嘴,嘴里的舌头下面,压着好些牌位,里面有一道牌位上有个‘温’字…… 说不定那就是温老祖的牌位…… 白家坟还有温老祖送的石碑与牌匾——说不定他确实和那个前清妃子做了甚么交易。” “那个前清妃子,应该是已经死了。 只是被那颗疑似雍正的首级寄生着,是以虽死而不能安宁。”周昌目光炯炯,“她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其实都代表了那雍正头颅的意志。 若温永盛真与雍正头颅做了甚么交易,那应当是温永盛从雍正这里,得了一道神旌。 而雍正则将温永盛的身躯,拿去用了一用。” 白秀娥微微张口。 她本能地感觉到周昌的推测完全正确,但她无法跟上周昌的思路。 “永盛酒坊,究竟是温永盛一手缔造,还是雍正头颅的手笔?”周昌眼中神光湛湛,他盯着白秀娥,却唤起了另一个人的名字,“白玛,白玛!” 白秀娥闻声,眼神犹豫地看着身旁的父亲,小声说道:“爹爹,你莫要害怕……” “我现在什么都见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白父释怀一笑。 然后看着白秀娥半边脸颊上,又‘长’出一张脸来,他顿时目瞪口呆,惊疑不定! 白玛面笼寒霜,冷冰冰地看着周昌,也不说话。 周昌以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直接向白玛问道:“我无头则必死,而聻尸无头,其实亦可活——冯亖的死兆,于聻尸而言,其实全无影响,是么?” 白玛点了点头。 “我以为,其实生冷黑猖的死兆,对聻尸其实也并非全无影响。”周昌忽然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推断,“哪怕是一具尸体,完完整整,总要好过一部分缺失去。 ——太监出宫的时候,都还得花巨资赎回自己缺失的那部分呢。 更何况是脑袋这么重要的部位? 所以,聻尸当时是近乎无路可走了,为了逼杀我,它宁愿不要自己这颗脑袋! 聻尸没了脑袋,于它本身而言,乃是无奈之举。 但对你背后的主子——白玛,此举对于你背后的财宝天王,想来是正中下怀罢?! 我能察觉到,这具聻尸如今虽只是仅有本能,但所有生灵的神智,皆在本能的培养中一一诞生,可它的脑袋要是没了,或许便永远只存在飨念本能,无法诞生神智了! 而一个只余本能的‘老聻’,才是财宝天王的培养目标! 所以聻尸无首,是财宝天王筹谋中的重要一环! 所以当时我回过头去,正中了冯亖的禁忌,你才会流下眼泪,称我没有机会了—— 是不是?白玛!” 白玛在周昌连番言辞之下,已然震惊无比。 她看着周昌那张死人脸,却看不透这张脸后藏匿的那个生魂儿。 白玛一时毛骨悚然! “我们现下还有一个机会,白玛。”周昌直勾勾地盯着白玛的眼睛,他的目光,仿佛洞穿了她的灵魂,“你说,我若把别人的头,安在聻尸之上,如何? 白玛,你想好了。 你与我作配,协助于我。 我有机会,你也就有了机会!” 55、联手(感谢“雨仙齐天”的盟主!) 周昌目光逼视之下,白玛神色挣扎。 良久之后,她恢复作那副冷冰冰的神色,抬眼与周昌对视:“你纵有办法,使得聻尸无头身安上‘世宗皇帝金头颅’,破解了财宝天王设下的局。 但你自己也必然会在此之前首先没命。 不要忘了——聻尸无首尚可活,而你中了冯亖的死兆,你虽只有一道生魂儿,没有头颅躯干之分,但也一样会在死期到来之时,生魂猝然而灭!” 周昌听言,咧嘴笑了起来。 白玛这番言辞,至少让他获知了三个关键信息。 其一,白玛果然是被财宝天王拿捏在手的棋子。 其二,当下种种,也确实是财宝天王设下的棋局。 其三,财宝天王需要聻尸胎化成为‘老聻’,但它并不希望这个老聻萌生神智——它或许是要‘老聻’这个壳子,来进行更多的谋划。 所以,聻尸去其首,才合乎财宝天王的心意。 “你难道忘了么? 我还有‘破地狱’之法可用。”周昌收敛了面上笑容,说道,“到时候,我会在假身之中寄托生魂,设法啖去死兆。” “破地狱之法,虽然是应对死兆的办法,但往往十死无生,少有人能成功。”白玛依旧冷着脸,但她的语气已经有些松动。 “假若失败,只死我一个而已。”周昌道,“然若成功,你们皆能冲破此局。 这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你做是不做?” 周昌把话说完,便紧紧盯着白玛的眼睛,一旦这个女人今下再有丝毫犹豫迟疑,他必不会与对方联手。 好在,白玛这次总算干脆利落:“做!” 约定达成,她与周昌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白玛又道:“财宝天王太多筹谋,我亦不知,纵是知道的一星半点,倘若我说出口,也必遭‘咒杀’。 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而今财宝天王的手笔,还没有浮出水面——这具聻尸要完成胎化,长成财宝天王喜欢的样子,便需要更多的‘吃食’,来补充营养。 青衣镇便是能长出聻尸所需吃食的庄稼地。 待到聻尸即将成长之时,也一定会有财宝天王派来的人,前来收走成果。 你要多多留意。” “好。” 周昌郑重点头,将白玛所言记在心里。 他不再多说,白玛也闭上眼睛,面孔从白秀娥的半边脸颊上缓缓消隐。 一旁的白父看着自己的女儿,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秀娥。”这时候,周昌却忽然看向白秀娥,开口出声。 他语气温和,对白秀娥的称呼,也是从未有过的。 本因周昌与白玛联手,自己在旁好似全无作用而微微黯然的白秀娥,此时听到周昌这样称呼自己,心里有些欢喜,只是面上不敢表露。 她怯生生的看着周昌,眼神有些困惑。 “白玛附在你的身上,你可有手段制住她? 譬如叫她听不到你我谈话,不能在外抛头露面?”周昌问道。 白秀娥闻声,檀口微张,眼神更加茫然。 他方才不是与白玛立下约定,两人要联起手来吗? 怎么白玛才一消失,他便向自己询问能否制住白玛? “有些事,不好叫白玛知道。 她若知道,财宝天王或许也会知道。这也是为了她好。”周昌神色坦诚。 白父瞥了那死人脸的青年人一眼,心下愈发警惕,对女儿以后有些担忧。 “我、我明白了。”白秀娥被周昌三言两语说服,她乖顺地点了点头,一缕缕银丝藕线便从她周身游曳而出,她随手捻来一缕银丝藕线,同周昌说道,“我从前也没有太多手段,能制住白玛。 如今、如今杀过人以后,这些藕丝变得更具灵性了。 把白玛封在躯壳里,让她一时半刻不能露面,就能够做到了……” “她现在应当也听不到你我对谈吧?”周昌眼神真挚地问道。 白秀娥被他注视着,螓首愈发低垂,轻声道:“她现下休息了,不刻意唤她,她是不会醒的。不过为了保险,你方才问我的时候,我已经用藕丝封锁躯壳,不叫她察觉了……” 末了,白秀娥慌慌张张地又补充了一句:“我这样,也是不想叫她暗里听到你说的话,导致你们互生龃龉……” “秀娥做得好!” 周昌赞叹不已。 白秀娥低垂着头,心里反而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好是坏了。 “待会儿我们再去新娘潭办一件事情。 届时便需要秀娥你来封锁白玛,不要叫她探知到外面的情形。”周昌道。 “还要去、去新娘潭吗?”白秀娥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好。” “多谢白姑娘了。” 周昌向白秀娥道谢。 白秀娥低头轻轻地笑着,也不多言。 她想起自己已将那件百兽衣缝好,说不定周小哥可以用到,便想取下身后的小包袱,交给对方,但这时候,周昌已迈开步子,朝山外走去。 秀娥看他走得很快,便又垂下了手,带着父亲,低着头跟着对方走。 白父故意走得慢了些,使得秀娥也不得不放满脚步,终致父女俩落后周昌一段距离时,白父在秀娥耳畔低声说道:“这个人,不是好的! 他一看就吃人不吐骨头,幺女,你得当心啊!” “啊……” “爹爹,周小哥走远了……” “……” 走在前头的周昌,鼻翼间萦绕的尸臭愈来愈重。 他聚精会神地往前走,注意力全在脚下的山道上,于是,眼角余光里,偶然一瞥间,便看到那个梳着两把头的华服妃子,就与自己脸贴着脸。 它那双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周昌的头颅,怀里的襁褓中,一颗半是黄金质地、半是微腐血肉质地的头颅,也缓缓转动着,将周昌这具身躯,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良久之后。 周昌听到那个尖而细的问话声。 他听不清那个声音说了甚么具体内容,只感觉到对方的话语流进自己心里,便按着自己的理解,组成了两句话:“你想要点什么呀? 把你的身子给朕用一用如何呀?” “我要你在九日之后,把头安在我这躯壳的脖颈上。”周昌如是回道。 56、蟒袍 距离冯亖为周昌施加死兆,已然过去一天时间。 如今周昌只剩下了九日寿限,所以他与‘世宗皇帝金头颅’所作的交易,便是令其在九日之后,将头颅安在聻尸的脖颈上。 九日之后,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周昌话音落地,那与他脸贴着脸的华服妃子忽然将身子立得笔直。 诸多模糊混乱的金色光点充斥于妃子笔挺的身形之上,每一个光点里,还在往外散发刺耳的噪音。 强烈的噪音才浮漾于周昌的心神之中,周昌的脑袋里,便骤生出一股剧痛! 他实在太清楚这种感觉——这是自我的精神遭受重创,行将耗干时才会出现的痛楚! 充斥华服妃子周身的每一个金色光点,都聚集着海量的飨念。 周昌感知到了这般飨念,但无法承载这汪洋大海般的飨念冲刷,是以会头颅剧痛! 他此时忽然明白,为何秀娥的爷爷会在见到这个妃子之后,便一病不起,时昏时醒,终致一命呜呼? 盖因妃子身上裹挟的恐怖飨念,直接崩裂了秀娥祖父的性魂! 这个抱着世宗皇帝头颅的妃子,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喂食器’一般的角色。 世宗皇帝首级需要通过她来汲取飨念,维持自身的‘鲜活’。 而她在无数生魂飨念的灌溉冲刷之下,虽然还未化为‘想魔’,但只怕如李夏梅那般的想魔,也只能以‘眼角余光’来瞥见她。 一旦正视这尊‘飨念聚合体’,恐怖飨念冲刷之下,李夏梅的杀人规律也将土崩瓦解! 难捱的剧痛中,华服妃子周身的金色光点交织成明黄的龙袍。 妃子双手将襁褓里的世宗皇帝首级高捧过头顶,将之安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青黑如深水、破损不堪的气脉从虚空各处浮漾而起,在顶着世宗皇帝头颅的龙袍形象身后,聚成了一把龙椅。 ‘世宗皇帝’俨然坐在那看起来破落不堪、摇摇欲坠的龙椅上,它面若金铸,一张口,周昌就看到了它舌头下压着的一排排、一层层官位、牌位。 众多牌位里,竟真有‘温永盛’的牌位。 温永盛的那张牌位居于所有牌位之前,其上的字迹已经斑驳不堪,不知何时就会彻底脱落。 “温永盛的牌位屹立于其他所有牌位、官位之前,唯其牌位上的字迹还能辨认出来,余者都看不出甚么字迹了。 这是否说明,过去许多岁月里,这个温永盛与世宗皇帝首级其实勾连最深? 世宗皇帝真正借了温永盛的身子来做一些筹划? 能叫温永盛舍去身躯,想来世宗皇帝必也给出了天大的好处——或许是那道‘草头龙猖’的神旌? 这位世宗皇帝,今下可还会再赠一道神旌给我? 毕竟我给他行了这么大的方便,把这般好的躯壳都给他用了……” 周昌感受着脑海中的剧痛减弱了许多,他的念头亦跟着转动起来。 他眼角余光瞥着那位‘世宗皇帝’座下摇摇欲坠的龙椅,及至其舌下压着的众多牌位、官位里,竟只有‘温永盛’一个可用之臣,亦生出了实感:“前清是真的气数已尽,死得不能再死了。” “赏……” 直至此时,一道拖长了的气音才从世宗皇帝口中传出。 伴随着它话音落下,它舌下那些字迹斑驳、无从辨识的腐朽官位、牌位尽被碾成一点点金尘。 点点金尘如细沙般泄出世宗皇帝的唇齿,朝周昌泼洒而来! 破龙椅上的残皇帝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散发着尸臭的一双藕臂从绣着褪色鲜花的衣袖里伸出,摘下了顶上那颗世宗皇帝的金头颅。 妃子将金头颅收入襁褓中,抱着襁褓,从周昌的眼角余光里远去。 而周昌眉心颤动着,一缕缕血念丝、铁念丝从中游曳而出,覆盖在他这副身躯之上,亦覆护着他的生魂——他以身上这件念衣,来承接那似点点金尘的赏赐。 孰知这皇帝脑袋给的赏赐,有没有包藏祸心? 周昌却不希望自己的牌位也出现在皇帝的舌头下,成为可以被它随时碾灭的破烂物什! 嗡…… 点点金尘从虚空中飘落,沾染在周昌周身念丝之上。 周昌满身念丝跟着震颤起来,在震颤之中,引得那点点金尘在他体表扩散、弥生——一片片金鳞在念丝之上生长了出来,覆盖过周昌的躯干、四肢。 只是须臾之间,那簌簌金尘以周昌满身念丝作为支撑,化作了一件罩在周昌体表的‘蟒袍’! 四爪龙蟒盘绕在周昌胸口,张开血盆大口,威严深重。 “一件蟒袍?有什么用?” 周昌看着身上的蟒服,尝试将精神投寄于其中,然而他的精神虽能融入这件蟒袍之内,却终究如泥牛入海一般,顷刻没了影踪,也不见蟒袍生出甚么其他变化。 这件蟒袍披在身上,倒叫周昌感觉其防护作用会念丝更强。 然而世宗皇帝压碎了舌下太多牌位、官位,凑集起来的这件蟒,作用竟只是单纯地帮着周昌防护自身? 这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它就是看中了周昌的这具躯壳。 周昌又进行了一番尝试,也始终不能开发出这件蟒袍的其他作用,便试图将身上的蟒袍脱下来,他将满身念丝都收拢了回去,那件蟒袍依旧牢牢地罩在他身上。 他又试着解开衣扣,却也脱不下身上的蟒袍。 “这件蟒袍,穿上了莫非就脱不下来?” 周昌念头纷转,收拢在眉心里的念丝,顷刻间又覆护了周身。 这时候,长在他左手掌心念丝网络上的物什,隐生触动。 他抬起左手,掌心里,李夏梅的想魔根相——那副黑紫的嘴唇微微张开,内里沾着涎水的犬齿若隐若现。 周昌眼光闪动,他将一缕念丝投入那副黑紫嘴唇之中—— 那一缕微白透明的念丝钻入黑紫嘴唇内,黑紫唇齿间,跟着游曳出一缕漆黑的棉线,顺着周昌的左手腕缠绕过一圈。 盖在周昌左手腕上的蟒袍箭袖稍微缩短了一丝。 周昌目光大量,将一缕缕念丝投入黑紫嘴唇里—— 山道间,一身蟒袍的高大身形,倏忽变作一个半身蟒袍、半身黑色寿衣的诡异身影。 57、周二羊 昏暗山道间。 周昌张开左手掌心,一缕缕念丝投入掌心那张紫黑嘴唇之内,即有缕缕被染黑如棉线般的念丝从中游曳而出,在他左手腕上织成衣袖。 念丝持续投入,棉线一路蔓延,在顷刻之间,周昌身上就罩上了李夏梅经常穿着的那件黑缎面寿衣。 “周、周小哥……” 这时候,白秀娥有些畏怯的声音在周昌身后响起。 周昌循声转回头去,与几步外的白秀娥对视了一眼。 看着一身漆黑寿衣的周昌,白秀娥明显吓了一跳,在后头顿住了脚步,犹豫着不敢近前。 而周昌此时对于白秀娥、白父的恐惧,亦感知得十分清晰——在此时的他眼里,紫黑的怖畏飨气从二者身上游曳而出,尽皆融入了自己身上这件‘鬼寿衣’之内。 ‘鬼寿衣’在周昌体表像是一张有生命的皮一样微微蠕动着。 那些惨白的寿字纹,好似渐将裂开,变成一张张长满犬牙的嘴。 周昌的精神与念丝相连,身上这件被念丝借助想魔根相形成的鬼寿衣,汲取了怖畏飨气,亦将其中最精纯的精神力量,反哺给了周昌。 李夏梅的想魔根相,汲取到了外界的怖畏飨气,似乎有逐渐复苏的迹象。 但今下种种,也在周昌的掌控之中。 他摊开右手掌心,一缕缕漆黑若棉线的念丝,从右手寿衣袖口里游离而出,钻进右掌心内—— 在他的右掌心里,赫然是一方金红印鉴。 只是印章之上,并没有实质的文字内容,独有片片龙鳞拼叠其间。 漆黑念丝一落入那印鉴之上,便跟着转作金红之色,层层细鳞顺着周昌的右手腕铺陈而上,又在转眼之间,叫他一身黑寿衣似变戏法一般,变成了蟒袍! 周昌本就身形高大,此时穿着一身金红蟒服,更显得堂皇贵气,威不可测! 白秀娥、白父呆站在山道间,已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周昌这时咧嘴一笑,将双手一拍,身上的蟒服也倏地脱蜕而去,他又变回了最原本的短打装束。 若不是鬼寿衣,他不好脱下身上那件蟒袍。 若不是那件蟒袍,他也不好轻易去用想魔根相来试验什么。 今下二者相互制衡,反倒叫他渔翁得利。 他如今已初步探索出‘鬼寿衣’的用处,一来可以令周围生灵见之震怖,二来便是汲取周围人的怖畏飨气,将之转为自身的精神力量。 鬼寿衣还会成长,以后或许还有其他作用。 至于那件‘蟒服’,周昌现下仍只能确定它可以与鬼寿衣相互制衡,其他作用便暂且不知了。 白父看着周昌恢复作正常打扮,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 他又奇又怕地看着周昌,忍不住道:“你这个、你这个……直比人家说的‘变脸’还好看些哩——传说那位川蜀变脸王,能变出百十张神鬼的脸来,迷惑鬼神,从死中逃生。 变脸王也只会变脸而已,可变不了身上的衣裳。 你这个一眨眼披上鬼皮、一眨眼又穿身官皮的本事,也不比那位变脸王差了!” “变脸王能变百十张神鬼面孔,我却只得这一张鬼皮、一张官皮,还是比不得人家的。”周昌笑着摇了摇头,倒觉得白父的说法也颇贴切。 称鬼寿衣作鬼皮,称蟒服作官皮,甚为合称。 白秀娥看周昌与父亲聊得投契,便在旁抿着嘴笑,并不插话进来。 待到二人说过了话头,她才向周昌小声地道:“周小哥先前披上那件寿衣,和李夏梅有些像,有点吓人……” “李夏梅已经死了。” 周昌眼神笃定,同白秀娥说道。 “好。”白秀娥乖顺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三人走下山道,穿入一片密林之中,来到了新娘潭前。 此时天色依旧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新娘潭四周树木葱茏,藤蔓纠缠,交织出更深沉冷寂的环境。 潭水幽暗如黑海。 行在此间,白父、白秀娥都有些沉默,此间留有父女二人的伤心过往。 然而,周昌对此却混若无觉,他捡了些枯枝败叶,在潭水边点起了一堆火。 火焰涨落跳跃,为这片冷寂的环境带来了些许生机。 连萦绕在几人之间的阴沉氛围,都被这团火光驱散了不少。 周昌坐在火堆旁,从旁边捡起一块石片,掷入潭中打了一溜儿水漂,他等着白秀娥与其父也围拢了过来,便侧首与白秀娥说道:“白玛先前带我去了新娘潭潭底一观究竟。 新娘潭底下的情形,白姑娘又是否见过?” 一听到他的问话,白父顿时紧张地看向女儿。 白秀娥轻轻点了点头:“白玛并不是这里的人,她都见过的情景,我自然比她见过更多……” “我如今想再入潭底一观。”周昌忽然道。 “你要来这里探看,我就知道应该是想下潭底去看一看的。”白秀娥笑了笑,眼神还是有些犹豫,“可潭底十分凶险,逝者的飨念在潭底缠结堆积,已有许多岁月。 上一次,若不是白玛为你施了一道咒语,你或许就要失魂于潭底了……” 周昌闻言,倒是没有想到,上次下水潭之时,白玛念诵的咒语并不是要加害自己,反而是救了自己,令自己免于失魂于潭底。 “今时不同往日。”周昌道,“我现有官皮、诡皮两张皮可以护身。 一时半会儿不会被飨念冲击得神智散失。 而且,新娘潭底,更有一位故人,可能与我有所牵连。 如今想要破开死局,或也需要借一借那位故人的力。” 白秀娥点了点头,目视周昌,小声地道:“你说的那位故人,是与白家奶奶牵连的那个周二羊吗?” “是。”周昌点了点头,反向白秀娥问道,“白姑娘怎么知道?” “这藕丝是白家奶奶所赐,其上粘连了许多逝者的飨念。 我能借此窥见往事……你与百多年前的那个周二羊,面貌确实很像……不过性格迥然不同。”白秀娥出声说道。 那个周二羊,也与周畅、周常一样,都是此世间周昌的另一个我。 他今下已然逐渐接受这个事实。 但为什么,独独是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存在有无数的另一个‘我’? 一切皆因阴生母所起? 是阴生母制造出了自己与其他无数个‘我’? 它又有何谋划? 周昌在当下世间遇到的每一个‘我’,都是已经死去的人,譬如周常,譬如周二羊。 也或是如周畅这般,在棺材里留下遗物的。 他至今还没遇到活着的另一个‘我’,或许在见到活着的另一个‘我’之后,有些疑惑,便能得到解答。 58、周二羊的过往飨念 “我可以带你下潭底,但你在潭底若有失魂风险的话……我就只得请出白玛来了。”白秀娥出声说道,“到时候,你不希望她知道的事情,她也就都知道了。” “可以。”周昌点了点头。 白秀娥犹豫着,又道:“你……到了下面,不要莽撞。” “一定。”周昌再次作出保证。 “那就好……”白秀娥从潭边站起身,看向了自己的父亲,“爹爹……” 白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昌,只得长叹一声,摆了摆手:“快去快回罢!” 周昌将一张长着深黑卷毛的皮货铺在火堆边,他拨转拇指上的骨扳指,即有一点浮光掠出扳指上的孔洞,钻进那张皮货之内。 那皮货刹那就鼓胀成了一头半人多高的披毛巨犬。 正是獒多吉。 “在这里看顾好他。 有危险带着他先跑。”周昌同獒多吉指了指旁边的白父,吩咐了它几句。 獒多吉咧着血盆大口,汪汪地吠叫了两声,果然老老实实地蹲坐在白父身旁。 本有些惧怕的白父见此情形,也安下了心,催促两人快去快回。 白秀娥临近潭水边,她侧头看向身旁的周昌,神色平静,向周昌伸出藕臂。 周昌也不扭捏,伸手与白秀娥十指交握。 只是他单独下涉深潭,怕是一直沉坠到潭底,都只能看到满潭的污泥,根本无从见到先前那般怪谲景象——唯有白秀娥为他引路,他才能窥得新娘潭底真貌。 白秀娥垂下眼帘,她踮起脚尖,轻轻点入幽暗如墨海的潭水之中。 嗡…… 滚滚飨念刹那自潭水里翻沸而起,化作了种种虚幻斑斓的色彩。 周昌跟着白秀娥迈入这五色斑斓的潭池之中,顿生出一种被柔软泥浆包裹周身的感觉——身周环绕的虚幻斑斓潭水,忽化作了一个个妙龄女郎。 她们紧闭双目,肤色如雪,满头青丝如云如瀑,随潭水荡涤去墨色,一时如雪纷纷而落。 微白透明的藕丝簇拥着周昌的身躯,将周昌往潭底拖拽。 周昌看到潭底漆黑的污泥间,一截截雪白莲藕扎根于其中,它们在泥下相互接连,又从淤泥里舒展开身形,在斑斓潭水里,开出了九节莲藕。 花花绿绿的衣裳挂在那九节莲藕上,随水摆动。 一丛丛藕丝从九节莲藕的藕孔里游曳而出,密密匝匝缠绕在潭池之底的另一块莲藕上。 那块莲藕被藕丝一层层包裹着,竟隐隐示现出了人形的轮廓。 “周二羊……” 周昌一眼就识出了那块人形莲藕。 在周昌目光投向那块人形莲藕的时候,诡奇的吸引力亦从那块人形莲藕上散发了出来,指向了周昌。 周昌环视四下,牵着自己下潭底的白秀娥,此时成了那九节莲藕之中的一道主节,他收回视线,目光深沉,摆开双臂,游向了那块人形莲藕。 上一次下涉新娘潭底,至于此时,他的神智便已在滚滚飨气冲刷之下,行将散失。 然而今次再履足于此,周昌虽仍能感觉到飨气飨念对自身的冲击,但他神智强固,根本没有任何行将散失的征兆。 ——出现此般情形,并非是因为潭底飨气减弱了。 潭底飨气遍流如旧,不曾变改。 原因只在于周昌的精神力量再次得到了增强。 可他现下神智没有迷失分毫,未被飨念‘感染’,反倒不利于他在濒临失魂的状态下,再调阅‘大品心丹经’的内容。 “试试。” 周昌游动至那人形莲藕近前,他转头又看了化成九节莲藕之一的白秀娥一眼。 白秀娥身形紧挨着那道穿着一身猩红嫁衣的白家奶奶,她看到周昌递过来的眼神,神色顿时有些紧张。 这时候,周昌已经转回头,一缕缕念丝在他体表缠绕交织。 他左手掌心里,长出一副紫黑的嘴唇; 右手掌心内,镶满龙鳞的金红官印气势堂皇。 他伸出双手,倏地抓住了那嵌入泥泞中、满身藕丝的人形莲藕周二羊——一缕缕念丝从他手背上游曳而出,与缠满周二羊躯壳的藕丝相连! 此刻,人形莲藕散发出的吸引力,于周昌而言,几乎化作了实质。 他听到一阵寂静的呼唤,从那人形莲藕体内传出。 那阵沉默的呼唤,让他想起自己被抬棺起灵时的情形。 “周昌!” “周昌!” “周昌!” 沉默的呼唤,变作了震耳欲聋的叫喊! 周昌看到,那被自己紧紧抓着的人形莲藕面部,有眼耳口鼻渐渐从藕丝之下显现出来,那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此时睁开双目,以充满恶意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滚滚飨念从‘周二羊’的眼耳口鼻之中流泻而出,涌向了周昌的眼耳口鼻! ‘周二羊’脑海里翻沸的所有念头,尽被周昌所探知! …… 皑皑雪山环绕,太阳初照宫殿。 经幡随风抖擞,经筒随风拨转。 ‘财宝天王’黄金的塑像盘坐于铜狮子上,无数戴鸡冠帽的绛衣僧侣双手合十拜倒。 恢宏经咒声响彻佛堂,早课之后,诸多绛衣僧侣各相散去。 一个灰衣小僧提着木桶与扫帚小步迈入殿堂之中,他站在佛堂角落,远望财宝天王威严雄伟的黄金塑像,眼神痴迷,他捧着一副不过巴掌长的泥棺材,向财宝天王双手合十拜倒。 他喃喃低语,诚心祈求叩拜。 然而他诚心祈求的神明,却非是眼前的财宝天王:“乞请骊山圣母赐下‘命壳子’,助我求得解脱大法! 愿拜骊山圣母为义母,愿入骊山圣母门庭! 伏惟尚飨——” 在他掌心捧握的泥棺,随他诚心祈求,化作灰土从掌心扑簌簌抖落。 他的掌心里空无一物。 只有一道‘门’形的印记烙印于其上,随着他目光落在那道门之上,便看到门后的棺材里,静静地躺着他祈求的‘命壳子’。 …… “白如玉这个女子的命格了不得啊,竟是‘莲胎童子命’,命重七两七,这七两七的命格,足能榨出七两三的‘命里金’!” “七两三的命里金,够贵妃娘娘吃一个月了!” “叫她外嫁出去,她不是从此自由了?不受怨恨苦痛,咱们如何榨出她的命里金?” “想个法子!” 灯火通明祠堂外。 那面容酷似周昌的‘周二羊’蹲在墙角,卖力砌着砖墙。 他看似做得认真,实则将耳朵悄悄竖起,仔细去听祠堂内那些京白氏宗长的交谈。 “白如玉,莲胎童子命…… 如能将她弄到手,我这道‘命壳子’也算起了大作用。” 周二羊低眉沉思着。 不远处,光火亮堂堂的祠堂内,诸位京白氏的宗长,将目光静悄悄地投在周二羊身上一个刹那,又都心照不宣地挪开来。 那站在中间的京白氏宗长,眼神暧昧,同周围人比了个口型:“构陷。” …… 59、命壳子 潭池幽暗,树木葱茏。 周二羊抓着一个女子的衣袖,眼神真挚而焦急:“白姑娘,我真是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诬陷你我之间有私情! 我只是看你可怜,家中没有大人,所以平日里对你多有照顾…… 事已至此,白姑娘,我们不如逃了吧!” 被他抓着衣袖的女子-白盼娣,面容与白秀娥有七八分相似。 她此时极力想摆脱周二羊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掌,挣扎得粉脸通红:“周、周大哥,你先放手! 我们之间本来清白,乡里乡亲都看得着的! 你帮我挑水担柴,我也去做衣裳、糊火柴盒,凑钱给了你工钱——凭京白氏的人也诬陷不了咱们——但是,周大哥,你能不能莫要纠缠我了? 请你放手! 放手!” 周二羊绝没有想到白盼娣会这般回应自己。 他明显地呆了一呆。 白盼娣也终于有机会撑开他的手掌,连连后退,她一身艳红的嫁衣,神色坚决地向周二羊说道:“这件事情,我会向村里的宗长们说清楚的,周大哥不必担心……” 周二羊的神色阴沉下来,他看着白盼娣行将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传闻莲胎童子命,只要与一人生出爱恨纠葛,便能以飨念缠丝为藕,为那人塑出莲藕尸身…… 其实非只是令你痴心于我,哪怕是令你厌恨于我,结果对我而言,也是一样的啊…… 白姑娘。” 周二羊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几步走到白盼娣身后,拽住白盼娣的手臂,就将她拖入了深潭中! 他自身亦一齐坠入潭水内! …… 滚滚飨念,充斥于周昌的心神之间。 他再一次回忆起了‘大品心丹经’的内容,那些破碎扭曲的汉字,在他耳朵里,排列重组成清晰的字句: “莲身诡藕神精…… 神精未经天炼,心识混沌不空…… 诵持忽来咒精生我智识与我通…… 忽来咒,忽来咒,唤来黑谲狂,眼下天地广……” ‘大品心丹经’这次呈现出的内容,与上一次似乎一模一样。 但周昌仔细分辨,又察觉出其中有极其微小的一丝改变。 他听着耳畔‘大品心丹经’排列出的字句,同那化生出与自己一般无二五官的诡藕神精周二羊对视。 周二羊的双眼里,填满了虚幻斑斓的飨念。 它直勾勾地盯着周昌,问道:“你是谁?从何处得来的命壳子?竟想来掠夺我苦心经营来的造化?!” “我不是‘壳子’。”周昌咧嘴笑道,“我是一切我的主人,来收回我本有的财产!” 他与这个‘周二羊’根本不同! 从‘周二羊’流露出的滚滚飨念来看,‘周二羊’原本也并非是‘周二羊’,而是密藏域某个供奉‘财宝天王’的寺院里的僧人! 其偶然之间得到了‘骊山圣母’赐下的信物——那副被其捧在掌心里的泥棺材。 因这副泥棺材,这个人才得以从骊山圣母处获得了一副‘命壳子’。 才有了白家坟赘婿‘周二羊’这道假身! 而周昌原本就是周昌! “荒谬!” ‘周二羊’闻声嗤笑不已! ‘他’对于骊山圣母的‘命壳子’想来应是颇为了解,是以根本不相信‘命壳子’还能诞生出自我的魂魄—— “任你是谁,想要夺我造化,也唯有被我咒杀!”周二羊嘴唇翕动,诵持密咒,“嗡!贝也!萨哇那耶!梭哈!” 密咒真言声中,充斥周二羊眼耳口鼻之内的斑斓飨气瞬时搅动开来,化作了一口口金灿灿的漩涡! 灿灿金光从那一口口漩涡之中迸发而出,具有侵染人心的威能! 金光耀映之下,周昌顿有一种眼前莲藕神精周二羊变作了财宝天王的感觉,他竟生出一种对着那金灿灿的财宝天王顶礼膜拜的冲动! 这个密藏僧侣诵念的密咒,与财宝天王关联密切,诵念即能得到财宝天王的加持。 他莫非也是财宝天王设下这一棋局中的棋子? 更或是一颗极为关键的暗子? 一缕缕念丝此时迅速游曳进周昌左手掌心的紫黑嘴唇里,漆黑棉线跟着从他掌心嘴唇里探出,他在转眼之间,就穿上了那件鬼寿衣! 黑寿衣上的寿字纹微微蠕动着,像是要长出一张张血盆大口。 从那一口口漩涡内耀映出的金光,照映到这件鬼寿衣上,也被它统统吞吃干净! 在纯粹的生死恐惧面前,对于财宝的欲望也根本不值一提! 周昌披着黑寿衣,左手猛地攥住了周二羊的脖颈,一缕缕血念丝从他的眼耳口鼻中游曳而出,他盯着周二羊,说道:“该我了。” 唰! 密密匝匝的血念丝从周昌面孔上迸射而出,一瞬间扎进了被藕丝缠绕了数层的莲藕神精周二羊面孔中! 根根血念丝,开始网罗、祛除莲藕神精之中周二羊的飨念! “你怎么会——你怎么有她的藕丝?!” “可恨!可恨!” “唵!嘛!呢!叭!咪!吽!” 被血念丝扎穿面孔的周二羊厉声啸叫起来! 他疯狂诵持密咒,企图获得不可思议的加持,摧灭面前的周昌—— 密咒真言声中,充盈于周二羊眼耳口鼻之内的斑斓飨气,聚集成了一枚枚铜钱,黄澄澄的钱币覆盖住了周二羊的面孔、脖颈,继续向他的躯壳各处拼叠,仿佛要在他身上拼就一副金钱的铠甲! 同时间,每一枚铜钱的钱眼里,都有一点点璀璨金光飞转而出,朝向周二羊的眉心聚集,缓缓形成一只灿金的横眼。 宏伟、神秘、古老、庄严的气息,从那只缓缓形成的横眼之中流淌而出。 周昌只看了那道横眼一个瞬间,他身上的鬼寿衣,便发出了李夏梅的痛苦叫嚎声! 黑寿衣上,淌下污浊的尸水! 那只横生于周二羊眉心的金色眼睛,或许代表某个恐怖神旌——财宝天王,要将目光投照过来! “不能叫那只金色眼睛真正长出来,看到此间的情形!” 周昌心头凛然,诸多念丝纷纷游过右手掌心,他身上濒临破碎的鬼寿衣,瞬间换成了金红的蟒服! 这件四爪蟒袍,隔绝了金色眼睛的威能! 但蟒袍上的蟒龙,鳞片亦在缓缓凋落! 唰唰唰! 在那只金色横眼缓缓成形之际,周昌几乎释出了自身所有的念丝,扎入周二羊的莲藕身中,网罗周二羊的性魂飨念——可饶是如此,他的速度还是太慢! 照此下去,不等他将周二羊的生魂飨念网罗驱逐干净,那只金色横眼就将在莲藕神精的额头上彻底形成! 这时候,在莲藕神精通身上下密密匝匝缠绕的藕丝,倏忽游动起来。 藕丝纷扬如雪瀑,勾连上了周昌那一根根念丝。 远处潭水中,随水流微微摇动的九节莲藕,须臾变作了九个妙龄女子。 七个穿着花衣裳的妙龄女子,簇拥着戴着红盖头、穿着红嫁衣的白家奶奶白盼娣,以及一身素色衣裳的白秀娥。 红盖头下的白家奶奶,轻轻站起了身。 周昌一晃神,便看到她站在了自己的跟前,冷冰冰的目光穿过红盖头,落在了周二羊的面庞上。 ps:白家奶奶名叫白盼娣,上一章写成了白如玉,已作修改! 60、三人成虎 红盖头下的新娘子,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搭在了周昌的手腕上。 周昌手腕上的那一缕缕念丝,顿似过了电一样,一根根绷得笔直! 下一刻,他所有的念丝,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恐怖的增益,一丛丛或微白透明、或血红、或犹如铁线的念丝,尽皆化作了一道道水线,又须臾间凝水成冰! 凛冽的寒气,从每一道冰丝之上爆发而出,在周二羊的莲藕身躯内成片蔓延! 周二羊的飨念被这凛冽气息成片成片冻结,不过须臾之间,他的所有飨念被冻彻了,由冰丝裹挟着,化作一股虚幻斑斓的水流,从他的嘴里流泻了出来! “白姑娘!我不是有意害你……” “能否饶过我这一回?” “我的修行只差一步,我只差一步……” 那股化为水流的飨念之中,还在不断传出周二羊的喃喃低语声。 莲藕神精之上,藕丝缠绕依旧。 为周昌搭了一把手的新娘子白盼娣,又在一晃神的时间里,变回了水中摇曳的九节莲藕。 白秀娥的面孔在九节莲藕间时隐时现,她向周昌微微一笑。 周昌身上游曳出的所有念丝,又俱恢复作原状,好似它们从来未曾化作过水流,凝结为冰丝。 他看着周流于身畔的周二羊飨念水流,手指拨转了那只骨扳指。 骨扳指里,还寄居着獒赞本的六个孔洞中,浮光飞掠而出,竞相争食着这得来不易的飨念,直至将之撕食干净,六道獒赞本又钻回了孔洞里。 今下如再有合适的皮囊,獒白玛以及第三只獒,应该都有机会钻出骨扳指,在外界透一透气了。 此时,周昌心头忽生出一种悸动,他随即看向眼前的莲藕神精。 覆盖这一节人形莲藕、如同蚕茧一般的藕丝,在水中散发着银亮的光泽。 每一根藕丝都像水线一样流动着,收缩着,被莲藕神精迅速吸收。 已经在这深潭之底沉寂了百余载岁月的莲藕神精之上,始生芽苞。 嗡…… 充斥于潭水中的斑斓飨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涌入莲藕神精之中,致使那一节莲藕神精上生长出的芽苞,逐渐长出嫩绿的根叶,叶片大团大团向上撑举,开遍了新娘潭的水面。 碧绿莲叶在寒潭中随风摇晃。 无穷莲叶中间,一支白里透粉的莲花花苞微探出头。 深潭之底,长出一支莲苞的莲藕神精,在此刻变得干瘪发黑,原本充盈莲身的某种灵精气韵,如今也俱消耗干净。 莲藕神精渐渐枯败。 潭水面上开出的那一支莲苞,却在缓缓盛开。 盛开的莲花,散去片片红粉莲瓣。 澄澈潭水将周昌的身形掀上了水面。 他从那满池摇曳的莲叶间的探出头来,游到了那凋零去所有花瓣的莲蓬侧畔。 翠绿莲蓬虽然凋零了所有花瓣,但依旧生机勃勃。 莲蓬生有九孔,内里却不见有莲实。 周昌捉住这一支莲蓬,他的目光投向莲蓬上的九个孔洞,自我的生魂在这一刻,忽生出一种脱离肉壳,投入莲蓬九窍之中的强烈感觉。 “莲蓬九窍,正对应人身九窍! 以此物作为假身,寄托生魂,别有妙用!” 这由周二羊苦心孤诣促成的一场造化,如今皆落在了周昌手中! 阴生母-骊山圣母塑造出了无数和周昌一般无二的‘命壳子’,这些命壳子具足的特质,周昌悉皆具足,而这些命壳子获得的种种禀赋、能力,周昌只要遇见,同样可以毫无阻碍地将之继承、取得! 他与周二羊这具命壳子并无本质的不同。 周二羊将得来不易的命壳子,养成这‘莲藕神精’,今下正可以供周昌随意取用! “我的了。” 周昌没有丝毫犹豫,径自将那支溢满灵精气韵的莲蓬折断,收进了怀里。 近处莲叶摇摆,一道盖着红盖头的艳红身影,亦在此时浮出了水面。 她与周昌相对。 隔着红盖头,周昌都能感觉到她审视自己的目光。 此时,天光微亮。 晨曦破开葱茏树木,投照在新娘潭的水面上,波光潋滟。 周昌看着那道在天光照映下愈发艳红的身影,他面不改色,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忽然,白秀娥弱声弱气的呼唤在那道艳红身影背后响起了:“白奶奶……” 听到那个声音,周昌面上神情没甚么变化,心里其实放松了很多。 随着白秀娥的声音响起,那落在周昌身上、几乎凝如实质的冰冷目光,一下子消散去,周昌视线一晃,眼前哪里还有披着红盖头的白家奶奶? 只有穿着灰白衣裳的白秀娥,抿嘴冲着他笑。 “天快亮了,该回去啦。” 白秀娥向周昌伸出玉藕似的手臂。 周昌也面露笑意,正要伸手捉住白秀娥的手指—— 一顶红盖头在白秀娥背后若隐若现。 在那顶红盖头之后,还有七个面生莲藕孔洞的女子,神态各异地注视着周昌。 “走走走!” 周昌放下手,径自游向水岸边。 …… 天刚蒙蒙亮。 青衣镇各户人家,已经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家门口。 大街小巷,街道两边,皆有人影寂然而立。 昏沉沉的天色下,人们脸上是甚么表情,总不容易分辨,但人们不约而同的沉默着、等待着,各种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着,游动着,便自有一种压抑而深沉的气氛,在人群里缓慢滋生了出来。 “当!” 直至有人敲响了钟。 整齐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念经声,便从一个人口中传到另一个人耳里,从一条街道,转到了下一条街道。 青衣镇每个地域,皆响起如此诵经声:“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 一人不入庙,盖因一人心思暗弱,独入野庙之中,恐被庙中鬼神食尽飨念,孕生想魔; 两人不看井,乃因人心多变,而井下、河中、水里多藏有鬼神,它们常能惑人将同伴推入水中,为其飨食; 三人不抱树…… 古语有云:三人成虎。 三个人的妄念、彼此的猜忌,已足够召来想魔,酿出惨祸! 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棵树,孰知会不会成为某个吊死诡的好归宿? …… 周三吉恶狠狠地瞪了对面门口站着的街坊一眼,令对方不敢再往自己这边偷瞧。 他随即垂下眼帘,却觉得四周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向了自己这边。 那一道道目光里蕴藏的恶意、猜忌、警惕,让他心神颤栗。 他毫不怀疑,一旦出现某个契机,这些躲在暗处偷窥自己的目光,就能化成拎着尖刀的凶魔,前来挑破自己的胸膛肚肠,掏出自己的心来一遍遍询问自己——有没有坏了青衣镇的规矩? 周三吉紧了紧身上的破袄子,下意识看了旁边的师兄一眼。 师兄杨瑞低头喃喃自语着,一会儿比个兰花指,一会儿又面露奇诡的笑意。 他察觉到了周三吉的目光,回过头来与周三吉对视,神色又倏地正常了:“怎么了,师弟?” 周三吉摇了摇头,将杨瑞旁边瑟瑟发抖的石蛋子拽到自己这边来,他垂下眼帘,眼神里藏满焦虑:“人越来越疯了…… 整个青衣镇都疯了…… 我的幺孙儿,你又在哪里?” 61、一窟鬼 “滚滚滚!” 周三吉骂走了第不知多少个前来询问周昌下落的‘好心街坊’,坐在过道后的小板凳上,喘了几口气。 石蛋子哭丧着脸从屋里走出来,同周三吉行礼道:“师叔,我去上工了。” 他自去玉女潭做看水工以后,便精神沉郁。 每日出门上工,都是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杨瑞本想叫他停了这份看水的活计,结果酒坊那边每日来人催促,甚至隐约有威胁之意。 周三吉住在青衣镇,自然不好和势力强横的永盛酒坊撕破脸,是以石蛋子做这个活计,倒是骑虎难下了。 也幸好石蛋子这份活计虽做得不开心,但总归不会危及性命,周、杨两个长辈还能权且姑息,从长计议。 “今天酒坊那边来人了吗?”周三吉看着石蛋子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转身朝过道外的门口看。 石蛋子也伸着头往门口看了看,并未见到酒坊那些过来催促自己的打手,他便摇了摇头,道:“还没有过来……反正都是要去的,我还是先过去吧。 免得那些人来了,叫您和我师父都不高兴。” “哎……好。” 周三吉无奈地点点头,撑着膝盖慢慢起身,他看向杨瑞居住的房屋门,道:“你师父在屋里头做啥子?” “他在照、照镜子。”石蛋子出声回答,神色有些紧张。 “照镜子?”周三吉皱紧了眉头,神色烦闷,“一个二个真是都疯球了!” 老人几步走到杨瑞的屋门口,扬手将屋门拍得嘭嘭作响:“师兄!师兄!你在屋头做啥子?! 快出来了——不是说今天和我再去到处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阿昌吗?” “诶,诶!”屋里头传出杨瑞刻意掐着的尖细嗓音,听到那个洋腔怪调的声音,外头的周三吉与石蛋子都是一个激灵。 好在下一刻杨瑞的声音就恢复了正常:“来了来了,咱这就走吧!” 话音一落。 随着吱呀一声,屋门被从里拉开来。 杨瑞站在屋门口,神色如常地看着满面烦躁之色的周三吉:“走吧,师弟!” “你……”周三吉拧紧眉心,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现在没再学啥子经书了吧?” “经都叫你烧了,我还学什么? 没有的,放心好了。”杨瑞摇头,面色自然地回应着周三吉。 周三吉盯着他的脸看了数秒,才垂下眼帘:“以后莫要在屋里头照镜子了……你一个老头子,天天照镜子做啥子?而且,这边照镜子也犯忌讳……” “行,行,我知道了。” 杨瑞耷拉着眼皮,应付着周三吉的唠叨。 他忽然朝过道外院门口那边看去一眼,脸上顿时浮现喜色:“阿昌!师弟,你孙儿回来了!” “啊……” “哪里?” 听到杨瑞的话语,周三吉、石蛋子都当他是在故意插科打诨,但还是忍不住往门口去瞧—— 结果,周三吉一转身,一抬眼,竟真在院门口看到了那道自己做梦都惦记着的身影! 那身材高大的青年人,顶着一张苍白脸,背着个小包袱,一低头就钻进了院门里,穿过过道,朝周三吉这边走了过来。 他面上挂着若无其事的笑容:“爷爷,我回来了!” 在他身后,白秀娥像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似的,也背个小包袱,领着个老人,小碎步地跟着他。 “好……好……” 周三吉喉咙里发出几声含混的回应。 忽然,他面色一红,咬紧牙关,目光左右梭巡,一下子锁定了不远处的那根笤帚,跟着就雄赳赳地冲过去——在此以前,周昌已然站在了那根笤帚旁。 他惨白脸上笑容不改,伸手将那根笤帚拿起来,双手捧着,递到了周三吉跟前:“来吧,打两下出出气也好。” “你龟儿子——你龟儿子!” 周三吉气得嘴唇都打哆嗦,他恶狠狠地骂了周昌两句,顺手抓住对方递过来的笤帚,却到底没有依着对方的话,真拿笤帚抽打对方一通:“你晓不晓得? 你晓不晓得,外头多危险? 你还没完全好,就往外头跑——你是真不怕死! 真不怕死啊你!” 说到这里,周三吉气得遭不住,还是用那根笤帚,狠狠地抽打了周昌几下。 周昌站在原地,也不躲避,笑眯眯地受过了这几下,看着老人道:“要不要再打几下吗?你顺气了,就没事了。” “我顺不了! 我打死你个龟儿子!” 后面的白秀娥,看着被周三吉使劲抽打,依旧满面笑容的周昌,不自觉地跟着眉眼弯弯。 这个时候的周小哥,看起来似乎少很多邪乎气了。 …… “你这两天跑哪儿去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不告诉我白姑娘住在哪个村子,我就自己去找,顺便把她带了回来。” “你龟儿子……笤帚!石蛋子,把笤帚给我!” “……” “那你现在把人带回来,你要怎么办嘛? 这个是她爹?哦豁——你咋不把人一家子都带过来?” “主要是她妈不跟着来……” “……” 良久之后,鸡飞狗跳的周家院子总算安静下来。 周三吉到底还是为白父与白秀娥安排了住处。 他虽然冷着脸,千般不情愿,但现下幺孙失而复得,老人内心里终归是高兴的,因为心里高兴,也就不去计较那么多了——人都让孙子带回来了,自己怎么好再将人赶走? 况且,就算将人赶走,周昌再次去把人找回来……费这些周章做甚? “咱们这里……”周三吉看着院子里的周昌、杨瑞、白秀娥,忽然失笑,“现在咱们这个院子里,才真是‘一窟鬼’哦…… 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 既然都已经这样了,那就继续这样罢!” 他转而看向周昌,将一块圆形铁牌丢给了对方:“拿着这个! 幸好你回来得还算及时——明天铁槛会就要开始了,我给你捐了门槛费,到时候你拿着这个铁牌牌,就能进庄子里面,和那些南来北往的人物搭话了!” 嘱咐过周昌,周三吉又看向白秀娥:“他那个铁牌牌……是用女娃儿你给的那一块银元换来的。 女娃儿,你以后要是觉得不值,以后就找他讨债,莫找我老头子哦……” 白秀娥赶忙摇头:“不会的,周大爷。” 周三吉点了点头,还想说些甚么。 这时候,门外飘来一阵酒香。 几个酒坊的伙计来到了周家院门口。 62、疯病 石蛋子站在过道前头,看着院子里的闹剧,本在咧着大嘴笑。 他忽然嗅到一股酒臭味,听到院门外有脚步声走近,下意识地往院门口看去——结果一眼就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酒坊打手走到了门口。 石蛋子的脸色顿时垮了下去。 领头的那个酒坊管事见周家院子里站着好几个人,他一边招呼着石蛋子,一边径直穿过了过道,走近了周家院里。 一进院子,酒坊管事就盯住了周昌,眼神惊喜:“周常?! 周大爷,你孙子这是回家来了啊! 他的疯病还没完全好,今天就和石蛋子一块过去酒坊那边吧,再在窖里头待几天,等疯病好了,就能自由活动了。 他这回自己瞎跑出去,都是因为疯病没好的缘故,可不能由着他,以后再出了什么大差错……” 酒坊管事站在院子中间,旁若无人地言语着。 他看到了周三吉渐变得难看的脸色,但熟视无睹。 那几个膘肥体壮的酒坊打手此时跟着挤进了院子里,围在周昌四周吊儿郎当地站着,然而周昌一旦有甚么试图反抗或逃跑的举动,这些打手必定会首先动手。 “哎……”周三吉佝偻下背脊,满面愁容地道,“朱管事,我们听说这两天来,你们酒坊可是一直没把到你们窖里头治疯病的人给放回家啊…… 他们在窖里头关了两天,家里头人都急疯了,上门问你们酒坊要人,你们也不把人带出来,还给人家。 我这个幺孙儿,这也是才找回来。 我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就叫他呆在我跟前吧,我们就哪儿也不去了……” “不行!” 朱管事声音一沉,眼神陡然间变得锐利。 他盯着周三吉,直接责难道:“你孙儿的疯病这么严重,你不想着法子把他治好,反而如此姑息,任由他的疯病就这么发展下去—— 要是他疯成了想魔,害了整个青衣镇的人,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我们永盛酒坊在青衣镇发展多年,不可能任由镇上人有病而不得治! 今天,周常必须跟我去治病!” 朱管事话音落地,四下的酒坊伙计一下子围了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周三吉、周昌等一众人。 气氛骤然沉凝下去。 “周常是我孙儿,我还不能决定他去哪了? 你们实在是太欺负人——”周三吉怒气冲冲,才指着朱管事的鼻子斥责几句,便被周昌拦了下来。 在场周家众人里,也只有周昌还笑眯眯的。 他拦下周三吉指着朱管事鼻子的手臂,在朱管事脸色沉下来之际,笑着与其说道:“有病就该治! 永盛酒坊积年累月地为青衣镇的百姓治疯病,这是咱们青衣镇第一大慈善产业了! 温家的老爷们,个个都担得起‘大善人’这样称赞! 当然,朱管事您也是。” 周昌一番话下来,听得旁边的周三吉目瞪口呆。 那朱管事不知周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听对方说得都是奉承话,脸色也和缓下来,他扬起下巴,轻哼了一声,到底没有当场发作,叫酒坊打手把人抓走。 “朱管事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今天就跟着你们下窖去治疯病,但我那个师叔——就是那个石蛋子,他现在有别的事儿,要跟着我大爷爷出远门,没法给你们看水了。 看水工的差事,就别让他干了。这些天的工钱,也都不要了。 你觉得可以不可以?”周昌脸上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缓声慢语地与朱管事商量着。 只是朱管事被他注视着双眼,心里头总忍不住有些发毛。 朱管事被他看得心里不自在,一下移开目光,看向角落里不知所措的石蛋子,皱着眉思忖怎么回绝周昌这个要求——不论是周昌,还是石蛋子,都是钱朝东要的人! 窖池管事钱朝东的意思,也必定是东家的意思! 先前不见了周常一个人,钱朝东已经狠狠地责打了他,今下他明明见着了两人,却不能把两个人都带回去,谁知道钱朝东又会怎么责罚他? 是以,朱管事是一点也不愿意松口。 “那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就不走了。 我发起疯来还是很厉害的,说杀人就杀人。” 周昌观察着朱管事的表情,已从其表情中知道了对方会有怎样的回答。 他撇了撇嘴,在众人都反应不及的时候,从不知什么地方,轻悄悄地摸出了一柄短刀,拿刀搁在了朱管事的脖子上。 冰凉凉的刀刃贴上朱管事的脖颈,朱管事一瞬间毛骨悚然! 朱管事以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周昌—— 这个人行事根本不循常理! 先前他以为对方是忌惮自己背后酒坊的势力,所以才低声下气地和自己商量,是以他也拿乔,并不打算松口半分。 可孰知对方下一刻就掏出刀子搁他脖子上了! 这又哪里是忌惮永盛酒坊的样子?! 简直不可理喻! 朱管事两股战战,他心里有一种预感——自己要是不和这个周常好好说话,认真回应对方的请求,对方搁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子,绝不可能是摆设! 这个癫子,肯定说杀人就杀人! “这这这……”春寒料峭时节,豆大的汗珠顺着朱贵的额头就淌了下来,他上嘴皮碰下嘴皮,还没说出一句完整话,周围那些打手见他被周昌挟持,一个个凶神恶煞舞舞扎扎地凑了过来。 酒坊打手却不信这个瘦高青年真有杀人的勇气。 但被杀的那个人也不是这些个打手,而是朱贵自己! “滚滚滚!”朱贵惊恐地挥手斥退了围拢上来的酒坊打手,转而对周昌赔上一副笑脸,“好嘛,周兄弟,你这要求也不是啥不应该的要求。 你想叫你石蛋子不做看水工,那不做就是了嘛。 这样是干啥? 我答应你了,周兄弟,咱们凡事好商量,这样吧,你看石蛋子不是也去看了几天水吗?我还是给他开一个月的工钱,你看行不行?” “看!”周昌神色赞叹,瞬间收回了刀子,对周三吉等一众还在呆愣中的亲友说道,“朱管事真是一个大善人! 上哪里去找向朱管事这样的善人呢? 石蛋子做两天工,人家给他开一个月的工钱!” 他目光转向朱贵,手里的刀子在这片刻之间,已不知被他藏到了那里去:“朱管事,工钱是现在就结清吧?” 63、周癫子 哪怕周昌两手空空,已没有了那柄可以直接威胁朱贵性命的刀子,朱贵却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已被他方才那两下子吓出了心理阴影。 朱贵故作和善地点点头,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行!这就给石蛋子结清!” “来,领钱!”周昌冲石蛋子招了招手。 石蛋子浑浑噩噩地走上前来,看着那一枚枚铜板掉进自己掌心里,叮当作响。 他忽然一个激灵,在看向惨白脸儿的青年人,热泪盈眶:“周大哥!” 少年人大抵是觉得周昌这一去必定回不来了,是要慷慨就义去了。 周昌扬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临酒坊那家‘李卤肉’,已经垮杆了,你琢磨着用这点工钱,请我吃点别的什么吧。” “好!好!”石蛋子赶紧点头。 周昌又看向沉默不语的周三吉,叹气道:“你老人家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 处理事情理智些嘛,你看,像我这样和人家和颜悦色,有商有量的,甚么事情不能商量成? 好了。 我先走了,晚上回家吃饭。” 周昌随后揽住朱贵的肩膀,推着朱贵往院外走去。 先前爷爷说酒坊这两天都没有放那些治疯病的人回家,周昌便猜测,酒窖中一定生出了大变故。 再兼‘温三’、‘温四’两兄弟说过,‘温老祖’要成了。 周昌觉得,温老祖而今或许即将彻底掌握那道由世宗皇帝头颅赐下的‘草头龙猖’神旌! 酒窖已非善地。 但周昌毫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自觉。 他而今也快要死了。 将死之人,何惧之有?! 更何况,石蛋子在窖池之中,受温老祖飨念侵染的时候,曾产生过一个幻觉迷梦——他迷梦中的种种事物,都已在后来,被周昌证实。 在石蛋子的迷梦中,新娘潭边站着一个留老鼠辫的清朝人,不停地诵念着青衣镇的《清净经》。 这场迷梦来自于温老祖的飨念,清朝人的身份自然不言而明,就是温老祖! 温老祖不停诵念《清净经》——这篇经文,大概率是由温老祖创造,而后在青衣镇流传开来的。 他留下这篇经文,或许就是为了他今朝成为俗神铺路。 他用一篇《清净经》,为青衣镇百姓设下种种不可逾越的规矩、禁忌,那些禁忌成了人们心中深锁的城墙,一旦规矩被触碰,人心里,就可能钻出一头头恶诡! 若一切皆如周昌推测的这般,那些诡类,难道不是财宝天王为聻尸定好的食粮? …… 周三吉看着周昌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愣神良久,才挪了挪眼珠,看向旁边的杨瑞:“他、他方才说啥子? 他说我——太冲动?! 他才是和人家有商有量的?!” 老人的面皮抽搐起来,满面皱纹挤在一起,写满了纠结。 杨瑞也看着院门口的方向,若有所思:“孩子说得对啊,你确实太冲动了……你看他,就把事情办得好好的。” “他也没能把自己留下来啊!不还是得跟到那个朱贵走? 哎!那个酒坊,现在根本不是好地方! 不只是酒窖里头关着的那些治疯病的人,酒坊不让他们出来——就连先前放出来的那些治过疯病的,最近据说也开始死了、疯了好些个了…… 已经有人上酒坊闹事去了!”周三吉满面懊悔与担忧,“这可怎么办啊,他这是自己往火坑里头跳哇……” 杨瑞转回头看着周三吉,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阿常都说了,他晚上会回来吃饭的,不用太担心,我看他就没有事情。” “我看你早都疯球了!”周三吉瞪了杨瑞一眼,“他也是个癫子!你们一个杨疯子,一个周癫子,互相肯定越看越对眼!” “周癫子……”杨瑞重复着周三吉对孙儿的称呼,忽然笑了起来。 他抬目看向院门口的方向,彼处已不见了周昌的身影。 杨瑞喃喃低语:“我看你这个孙子,可是一点都不癫啊,以后说不定能成些大事。 虎豹之驹,虽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鸿鹄之毂,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 …… 周昌随朱贵一行人来到酒坊后院的时候,后院里除了那些干活的伙计之前,便只有稀稀拉拉三四人站在角落里,等着进窖治疯病。 他们神色不安,显然也听到了一些酒坊的不好传闻。 窖池管事钱朝东也懒得安慰这些人,毕竟他们都被送到了这儿,既然来了,再想走却是没门。 钱朝东怀里抱着他宠爱的那只小白狗‘白儿’,正将一条条鲜血淋漓的嫩肉,投喂给那条白狗。 ‘白儿’吃得酣畅淋漓,满嘴血腥。 “呜……” 拇指上的骨扳指里,传出几头獒赞本示警的呜咽声。 周昌而今终于与这些獒赞本有了些许默契,他听懂了它们的叫声,深深地看了钱朝东怀里的小白狗一眼——这只小白狗,必定有些怪异。 说不定会变成诡类。 不过变成诡类,先死的也是钱朝东,关他甚么事情? 是以周昌也只是看了那白狗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然而椅子上的钱朝东,见得朱贵带来的周昌,却是目光大亮。 “钱管事……” 朱贵凑到了钱朝东跟前,他神色紧张,斟酌着言语,思考着怎么将自己未能带回石蛋子这件事,委婉地讲出来。 未想到钱朝东将怀里的‘白儿’交给他抱着,沾着血迹的手掌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钱朝东从椅子上站起身,笑道:“朱管事,你做得好啊!东家那边会给你记功的!” 听其言,朱贵更摸不着头脑,以为钱朝东是在说反话,他抱着白狗,哆嗦着肩膀,道:“钱管事,我事儿办得不好,没能把那个石蛋子也一并带过来…… 您要罚就罚……” “哈哈,能把这个人带过来就行了! 石蛋子不重要!”钱朝东笑着安慰了朱贵两句。 朱贵壮着胆子抬起头,见钱朝东面上表情不似作伪,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讪讪地笑了起来。 钱朝东这时又看了后头的周昌一眼,他并未与周昌言语甚么,只是与要下窖的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跟上,转而令朱贵把自己的‘白儿’送回家中安置好,即迈步走开。 周昌等一众要下窖治病的人,被打手伙计们推搡着,跟上钱朝东的步伐。 64、傍鬼丹方 粮食发酵的酸臭味充斥于酒窖之内。 周昌吸了吸鼻子,在那阵粮食发酵的气味之外,隐隐分辨出了尸身腐败的臭味。 他依旧躺在那道前头立着‘温永盛’石碑的窖池棺材里,满脸刀疮火疤的温三温四抬起棺盖的两头,为他盖上棺盖。 两人看着棺材里的周昌,眼神都有些复杂。 在棺盖缓缓合拢的时候,温三忍不住向周昌说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你没机会出去了……” “我要死了吗?” 躺在棺材里的周昌眨了眨眼睛。 温三不言语,只是摇头叹息。 “嗡!” 棺盖彻底合拢,黑暗淹没了周昌的视野。 一枚巴掌长的铁片,在棺盖合拢的这个瞬间,亦被温四轻悄悄地投进了棺材里,正落在周昌的手边。 周昌摸索着捏起那枚铁片,放在眼前端详—— 锈迹斑斑的铁片一侧,被人积年累月地磋磨着,已经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锋刃。 这枚铁片被有意磨成了一柄小刀,未开刃的一端还被用破布仔细缠裹了数层。这样一柄简陋的小刀,在很多时候发挥出的作用都是微乎其微。 置身于棺材里,想要靠这一柄小刀撬开棺木,更无异于异想天开。 但手里捏着一柄小刀,总算能给人以些许心理慰藉。 棺材里。 周昌观察了那柄小刀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将那枚小刀贴身收好。 念线丝丝缕缕从他眉心里游曳而出,在他体表交织成了衣裳。 自白家奶奶增益他的念丝,使之直接化水凝冰,锁困住周二羊的飨念之后,周昌的念丝从表面上似乎没有甚么长进,但周昌能感觉到,如今的念丝已与先前有了本质上的区别。 ——从前念丝长成铁念丝以后,便再无存进。 如今他的念丝,很可能突破‘铁念丝’的层次,继续生长。 白家奶奶白盼娣,是周昌的念丝、白秀娥的藕丝的源头。 念丝纷纷游入周昌左手心的紫黑嘴唇之中,变成了一股股漆黑棉线,围绕他的袖口层层上下交织。 须臾之间,周昌就穿上了那件鬼寿衣,阴厉、恐怖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了出来。 他一心二用,将转化成漆黑棉线的部分念丝,游曳出棺材之外,等候汲取米坟上生长出来的菌丝,同时使另一部分棉线绷成笔直,深深扎进了聻尸躯壳内。 聻尸躯壳颤栗起来! 鬼寿衣紧紧包裹着这具躯壳,压制着它的挣扎! 今次,周昌准备尝试一些新花样。 这时候,钱朝东的声音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传来,在整个酒窖之中形成了纷乱的回音:“开始发酵!” “开始发酵!” “开始发酵!” 回音一层一层传扬而下,在霎时间演变为男女老少的不同嗓音。 那诸多的嗓音整齐地呐喊着,在这个刹那,陡地合汇成一个周昌从前未有听过的阴沉男声:“开始发酵!” “嗡……” 酒窖内,每一座窖池上的粮食堆里,都有菌丝生长而出。 粮食山被菌丝包裹,渐渐成为米坟! 来到永盛酒窖里治疯病的人里,有九成其实根本没病,他们只是自以为得了疯病,发了癔症——是以从前盖在众多窖池上的粮食堆,根本无法发酵出菌丝,长成米坟。 然而,如今随着那个阴沉男声落下,整个酒窖里所有的粮食堆,都开始发酵出菌丝,长成米坟! 这每一座窖池里深埋的‘人’,或都已经疯掉! 也或许,粮食堆上能否长出菌丝,也从来不是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得疯病的标准! “唰唰唰!” 丛丛漆黑棉线钻出了周昌置身的窖池,向四面八方蔓延,疯狂从周围的每一座米坟上汲取被纯化的妄念! 那一丛丛被鬼寿衣转化过的棉线念丝,汲取来的纯粹精神力量,一部分留在了鬼寿衣之上——鬼寿衣上笼罩的阴厉恐怖气息,逐渐淡化。 另外的大部分精神力量,直接被周昌的生魂汲取! 四面八方的米坟不断抽发菌丝,又不断被棉线念丝汲取精神力量,以至于菌丝纷纷凋落消无! 在磅礴精神能量持续灌注之下,周昌神完气足,精神清明! 他的五感持续增强! 甚至于,念头沾附在往外扩散的棉线念丝上的时候,他能借助那些念丝,感知到外界的模糊情形! “开始吧……” 周昌的双眼在漆黑的棺室里发出亮光,目中生电。 他喃喃低语一声,念头一定——另外那些扎入聻尸肉壳内的棉线念丝,尖端变得中空,一丛丛棉线,好似变作了一个个针头,从聻尸躯壳内汲取妄念飨气! “嗤——” 滚滚妄念飨气,顺着中空的念线,遍流过周昌身上的鬼寿衣! 如先前一般,部分妄念飨气被鬼寿衣截留,部分被直接灌输向周昌的生魂! 从一座座米坟上汲取来的精神能量,使得周昌精神强旺,五识茁壮; 从聻尸体内汲取来的妄念飨气,致使周昌性魂倍受冲击,神智迷乱!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周昌性魂之上交错! 或妄念飨气犹如烈火,烧锻着周昌的性魂! 或精神能量好似寒潭,淬炼着周昌的精神! 他的性魂,如同一块生铁一样,在两股力量交相冲击之下,由他把握中枢,刻意引导着,渐渐被塑造出了形状,渐渐被磨砺出了锋刃! “啊啊啊啊啊——” 聻尸厉声啸叫着,它自身积蓄的飨念疯狂流失,躯壳如同脱水了一样,逐渐干瘪下去。 而包裹聻尸的那件鬼寿衣上,一个个寿字纹逐渐变成一副副惨白的唇齿。 混乱飨气与澄明精神力量共同作用于周昌的生魂之上,周昌的右眼,观察着眼前真实且清晰的现实,他的左眼里,则浮现出混乱的情景—— 《大品心丹经》中破碎扭曲的残缺字,在他左眼视野里迅速拼配着,组成一个个完整扭曲的小人。 那些小人蹦蹦跳跳地钻进周昌左眼瞳仁里,周昌左眼观测着身上长出一张张惨白唇齿的鬼寿衣,耳畔响起声音: “药材:人胎所蕴怖性根…… 下品…… 可作‘傍鬼丹方’药引…… 施以‘隐针娘娘’六针法,增益此药,提升品质…… ‘隐针娘娘六针法’,一曰飞扣,默诵隐针隐针,飞花不见,即得隐针娘娘施咒,以飞扣锁线……” 65、隐针娘娘六针法 “隐针娘娘六针法,二曰蝶结,默念隐针隐针,穿花蝴蝶,即得隐针娘娘相助,施以蝶结并线; 隐针娘娘六针法,三曰鱼摆尾……” 周昌以飨念混乱、充斥迷惘的左眼观测身上鬼寿衣时,《大品心丹经》再次给出了相应的提示,并且今次提示的内容非常详实。 在《大品心丹经》中,李夏梅的想魔根相,被称作‘人胎所蕴怖性根’。 这道‘人胎所蕴怖性根’,被《大品心丹经》判断为下品药材,乃是炼造《大品心丹经》中记载的‘傍鬼丹方’的药引。 并且,若对这件鬼寿衣施以‘隐针娘娘六针法’,可以提升这件鬼寿衣的品质。 自周昌阅览过杨瑞带来的《大品心丹经》以后,他再进入当下这般被飨念冲击、神智迷乱的状态时,经中内容便常常浮现而出。 第一次,在他受妄念侵蚀,神思混乱,观测聻尸肉壳时,《大品心丹经》称聻尸为‘卵鞘雏形那拏天’,此卵鞘雏形,虽已栽魔种,但未得神精。 只需依着《大品心丹经》记载的方法,念诵某道咒语,则能使‘胎易我形授我之精’…… 寻常人若得到《大品心丹经》所授谤法,说不得会立刻尝试诵念咒语,以求为‘那拏天魔种’授下己之神精——但周昌更知这篇经文来历诡谲,依照经文修炼,不是正途。 孰能断定,自身依照经书念咒之后,那拏天魔种是授下了自我的精蕴? 还是被栽种下《大品心丹经》主人的神精? 就连《大品心丹经》在周昌观测过莲藕神精之后,教他诵持‘忽来咒’,招来‘黑谲狂’,都是一样道理! 《大品心丹经》所载办法,说不定内里都藏着深深陷阱,一旦落入其中,估计很难挣脱。 但它给出的信息提示,很多时候却并不就是假的,甚至周昌结合自身经历来看此经给出的信息提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真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若连一点信息提示都遮遮掩掩,不肯给出真相,那还怎么好引人上钩? 不过,周昌现下倒是觉得,《大品心丹经》中提出的‘隐针娘娘六针法’,却是值得一试—— 充斥于周昌左眼的混乱飨念,令他听到了《大品心丹经》给出的种种信息提示,与此相对,他未被飨念侵染的左眼,在神思清明的状态下,看到了一只纤细的手掌,从黑暗的角落里伸了出来。 伴随着《大品心丹经》不断罗列隐针娘娘的六种针法,那只纤细手掌亦在黑暗角落里五指飞动。 周昌仔细观察,很快发现,那只手掌的五指动作,若加以针线引导,便正好对应了六种不同的飞针走线之法! 他不曾诵念‘大品心丹经’罗列出的针法咒语,右眼却直接看到了这六种阵法的具体动作要领! ‘隐针娘娘’的手指就隐在混乱飨念之外,专等着周昌持诵相应咒语之后,来为周昌身上的鬼寿衣飞针走线,提升品质——只不过这被‘隐针娘’亲手缝补过的怖性根,届时还属不属于周昌,便未可知了。 如今既然直接看到了隐针娘的针法动作,周昌更不可能念咒请它来为自己缝衣裳! 周昌面上不动声色,同时以心念牵引那一根根缭乱的漆黑棉线,模仿着隐针娘娘的手法,在他认为需要缝补、修改的鬼寿衣某些区域,开始迅速飞针走线—— 第一针,飞扣…… 第二针,蝶结…… …… 纵使周昌今下精神强盛,但模仿隐针娘娘的针法,也让他觉得颇为消耗精力。 隐针娘手上动作看似简单,实则都暗藏玄机。 如不能捕捉到它手上动作里的神韵,那么手法再如何与它肖似,也无法真正施展出它的六种针法。 好在此六种针法虽然难以学习,但总是勤能补拙。 周昌在尝试了多次以后,终于将‘隐针娘娘六针法’尽皆用在了‘怖性根’之上—— 怖性根鬼寿衣依旧漆黑一片,充斥着飨念的鬼寿衣上,每一个寿字纹都变成了一张惨白唇齿,这些唇齿原本肆无忌惮地收集着恣意流淌的飨念,如今有丛丛针线环绕那些惨白嘴唇。 针脚密实灵巧,锁扣开合之间,那些惨白嘴唇跟着开合,却无法恣意吸收飨念,令鬼寿衣不断成长,再长成个‘李夏梅’了! “哗——” 一阵淋漓的水声自窖池外的不远处传来。 周昌听得这阵响动,他迅速将往外铺陈的棉线尽皆收拢回棺室之内。 被鬼寿衣包裹的聻尸肉壳已然形销骨立,它体内再压榨不出一丝多余的飨气了。 在自身死期到来以前,利用酒窖‘蒸干’这具聻尸体内的飨气,折损它的根基,减少它真正胎化成老聻以后的恐怖程度,亦是周昌主动前来酒窖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时,随着外面水声响过,那阵湿润滑腻的飨气之风,再度刮过了周昌置身的棺室。 聻尸张开了全身的气孔,来迎接这阵飨气之风,试图以此来补充自身的损耗! 但周昌如今却把事情做绝—— 那些饱饮了精神能量,本质上全部蜕变为铁念丝,外表看起来是棉线的漆黑念丝,在这一刻,统统扎进了聻尸的气孔之内! 聻尸每抽吸一缕飨气,那些棉线念丝,便跟着转化一缕飨气! 周昌的神智受这飨气疯狂冲击! 但在先前的锤炼之中,他的性魂愈发强韧,今下直接承受飨气冲刷,对他而言,却没有太大影响了! “啊啊啊!” 聻尸疯狂啸叫,它的十指上长出紫黑色的倒钩指甲,每一根指甲都紧紧扣入棺板之内,撕下大块大块的木片! 它身躯剧烈扭动,企图挣脱身上鬼寿衣的束缚! 而在此时,周昌再一次听到了那个阴沉的男声:“开始发酵!” 这个阴沉的声音,就像是响在周昌的耳畔一样! 随着声音响起,流淌进棺室之内,无形无质的飨念之风,变成了一道虚幻斑斓、缠满了各种菌丝的气流,飨气菌丝在气流之上层层叠叠,形成了斑斓的鳞片! 聻尸此刹猛然张臂,抱住了这一道斑斓蛇尾般的气流,张口猛烈撕咬! 66、皇帝旨意锁链 轰隆! 充塞棺室、长满鳞片如蛇尾一般的虚幻气流,被聻尸猛然抱住,疯狂撕咬的时候,亦跟着狂烈摆动起来! 这道‘蛇尾’一刹那地摆动,便抽碎了周昌置身的棺室! 滚滚粮食如雪纷纷涌入破碎的棺室内! 生长着稀稀拉拉菌丝的粮食堆里,聻尸抱着那道虚幻斑斓的蛇尾,浮出身形! 飨气如海如潮,盘绕整个酒窖! 周昌置身于这飨气大潮之中,恍惚之间,好似看到了一道道斑斓蛇尾游行于虚空与米坟之间,蛇尾斑斓滑腻的鳞片,长满了酒窖各处,甚至从空气中弥生了出来! “唰唰唰!” 他操纵着身上的鬼寿衣不断收紧,每一根念丝都深扎进聻尸的血肉骨骼里,抽吸其汲取来的每一缕飨气,强硬地操纵着聻尸的行动,直至聻尸放弃了啃咬那条飨气蛇尾—— 周昌再度掌握了主动权! 傲骨嶙峋的身体摇摇晃晃着,爬出了窖池。 周昌张开双眸,入目所见,尽是一道道长出斑斓细鳞、如同蛇尾一般的飨念气流,横过酒窖上下的一层层窖池,盘绕在一座座疯狂生长菌丝的米坟上! 浓烈醇厚的酒香一阵阵浮漾在周昌鼻翼间。 他嗅着那阵酒香,猝然转头就看到——窖池底的那口活泉里,不断有水液喷薄而出! 那滚滚喷薄的水液,正是酒窖里这浓烈酒香的根源! 活泉中的水液,此刻被酿成了酒! 最吸引周昌注意力的,并非是那从活泉中喷涌出的酒浆,而是在此时,正有一道金光灿灿、不似实体的锁链,从那喷涌的酒窖里迸发而出。 这道仿似全由堂皇金光聚集形成的锁链,往酒窖上层不断伸探。 周昌仔细看那融融金光,从中看到了一个个叠拼的汉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青衣温氏世代耕读,诗书传家,至今虽未有考取功名者,亦为当地首善之家。 赐温家祖‘温永盛’以‘草头龙猖’神旌。 温永盛持此神旌以后,愿献其无头尸身,为世宗皇帝大局筹谋! 钦此!” 果然! 温永盛温老祖果然是与白家坟中的世宗皇帝金头颅达成了交易! 他从世宗皇帝金头颅处,获得这唯一的一道‘草头龙猖神旌’,而世宗皇帝则在他得了神旌之后,利用其无首身躯,进行某些谋划! 活泉里的泉水尽皆化成了酒浆。 世宗皇帝金头颅的谋划,大概率就与整个永盛酒坊有关! 周昌心中念头电转! 他看到那道全由皇帝旨意形成的金光锁链,一端延伸到了酒窖上层一座高高的米坟后头去,另一端依旧深扎进活泉之内。 这道金光锁链,究竟连着什么? 此念自周昌心头乍起的瞬间,皇帝旨意锁链骤地绷成笔直! 不断喷涌酒浆的活泉里,一条长满了蜂巢孔洞般的手臂,从泉水中探出——甘冽的泉水流淌过那条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孔洞,顿时就变作了醉人的酒浆! 随着那条手臂探出泉眼,它的半边肩膀、另一条手臂、下身也俱跟着爬出了活泉! 这个‘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藏青色官袍。 但‘他’的官袍上,却没有官补子——‘他’在清朝时,或也没有正经官位,只是捐了不知多少钱财,换来了这件没有官补子的官袍。 穿官袍的‘人’,颈上空空。 切口平滑的颈腔子上,同样密布蜂巢似的孔洞。 它周身各处都充斥着这样让人头皮发麻的孔洞! 那道皇帝旨意锁链的一端,此时就深深扎进了这具无头身的脖颈中! “这就是温老祖的身体! 它一直都被浸淹在活泉眼里! 它身上这些孔洞——” 周昌心念电转! 正在此时,他看到,那周流盘旋于酒窖上下每一层的一道道斑斓蛇尾,一瞬间尽数汇聚向了温永盛那具遍生孔洞的无头身躯! 嗡! 密密麻麻的斑斓光点,凝聚于温永盛无头身躯各个孔洞之中! 此时,周昌再看温永盛的无头身躯,便陡然生出一种头脑昏眩、神智迷乱的感觉! 他瞳孔震颤了起来! “飨气,妄念! 不知沉积了多少岁月,不知被温永盛这具无头尸身收集了多少年月的飨气,妄念,此刻都集聚了起来! 这具无头身,同样是如同白家坟的‘贵妃娘娘’一般的‘飨念聚合体’! 它体内聚集的飨念,比之贵妃娘娘更恐怖!” 如海如潮的飨念汇聚于温永盛的无头尸身诸多孔洞之中,温永盛那空空如也的脖颈上,斑斓飨气蒸腾,逐渐形成了一副朦胧的五官。 拖着老鼠辫的头颅微微晃动,顶上金光凝就的皇帝诏旨跟着晃动。 那道金光闪闪的皇帝旨意另一端深扎进酒窖高层一座米坟之后,此时,随着皇帝旨意晃动起来,那座米坟之后,跟着传出了一些细碎、不同人发出的声音。 周昌一听到那阵声音,脸色霎时凝重起来。 他听到了许多人诵持密咒真言的声音,那道密咒,他恰巧曾从周二羊口中听到过: “嗡!贝也!萨哇那耶!梭哈!” 这是与‘财宝天王’有涉的密咒真言! 这道密咒,直指向‘财宝天王’! 是谁在诵持这道密咒真言? 是谁教授了米坟中的‘人’这道密咒真言? “嗡!贝也!萨哇那耶!梭哈!” 周昌拔步狂奔,一为躲避温永盛无头尸身这般恐怖的飨念聚合体,二为探看那皇帝旨意连着的米坟后,究竟掩藏着谁?! 白玛曾经说过的话,在周昌心头一遍遍回响。 “这具聻尸要完成胎化,长成财宝天王喜欢的样子,便需要更多的‘吃食’,来补充营养。 青衣镇便是能长出聻尸所需吃食的庄稼地……” 财宝天王要令聻尸长成,便会设法给它带来更多吃食—— 聻尸初食妄念飨气,而后吃诡,最后食用想魔肢体! 如今这具聻尸躯壳亏空过巨,凭妄念飨气,绝不足以满足它胎化所需,它只有食用小诡,食用想魔肢体,才能疯狂生长,化为老聻! 那么,米坟后诵持真言的某个存在,莫非具备能催生诡类的能力,叫青衣镇这片庄稼地里,长出诸多诡类?! 周昌转头看了眼那还在窖池底的温永盛无头身—— 若将这具飨念聚合体聚敛的飨念,全数抛洒向青衣镇…… 周昌瞳孔紧缩! 67、无官身者死 酒香喷薄! 置身于这遍流飨念,酒香肆意的酒窖之中,即便不饮一口酒,亦足以让人心醉! 周昌在坡道上狂奔着,视线扫过入目所及的每一座米坟—— 皇帝旨意聚化成的金光锁链,摇摇晃晃地穿行至一座米坟后。 那座竖着‘温兆林’石碑的巨大米坟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是小鸡啄米、狗儿刨土一样的响动,米坟顶上,粮食碎渣徐徐滚落。 米坟后头的某个角落,有个圆滚滚的影子滚动着。 待到周昌离得近了,骤然发觉,那个圆滚滚的黑影,赫然是一颗人头!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丝绸质的瓜皮帽,瓜皮帽后头连着根黑棉线编成的假老鼠辫,此时那根老鼠辫绕在了它的脸侧。 它躲在米坟后,惨白的脸上,一双吊梢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周昌的双眼—— 周昌在坡道上停下脚步,与这颗惨白的人头对视。 他看清这颗人头的面容,识出了它的身份。 它就是与白秀娥成婚的温家大少爷! 它是温永盛! 温家大少爷,与温家祖同名! “你——” 这人头眼看着周常尸身朝它走近,它嘴里不阴不阳地道出一个字,脑袋倏忽缩回了那座米坟后。 米坟后,响起一阵哐当哐当木头碰撞的声音。 下一刻,那颗人头又从米坟顶上高高升起,并且越过米坟尖顶,不断高升—— 拖着假老鼠辫的人头下,不是拉长的脖颈,而是一道漆黑的牌位,牌位上写着‘烈祖公温永盛之灵位’,这道漆黑的牌位之下,又连着一颗面貌与最顶上人头颇为相似的头颅,头颅之下,同样有道牌位-‘天祖公温嗣名之灵位’,温嗣名的牌位之下,仍连着一颗脑袋…… 天祖公温嗣祖之灵位! 高祖公温兆林之灵位! 曾祖公温兴仁之灵位! …… 脑袋连着牌位,牌位连着脑袋,在酒窖中盘绕迂曲,形成了一条人头牌位龙蛇! 那人头牌位龙蛇除却最顶上‘温永盛’的头颅之外,其余头颅尽皆绷着一张惨白的脸,紧紧闭着双眼,唯在‘温永盛’不阴不阳地开口吐出一个字:“你——” 此后,其下的头颅次第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周昌,次第发声—— “你一介草民,也妄图觊觎神灵瞧上的女人?!” 它自称为神,它就是温家中堂大屋供桌上那道‘草头龙猖温永盛神旌坛位’的主人! 它是俗神——草头龙猖! 草头龙猖最顶上那颗头颅张着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周昌。 它在询问过周昌第一个问题之后,神色变得木然而冰冷,又向周昌问道:“你……可有官身?” 俗神向周昌问出这个问题的刹那,周昌内心警兆突生! 他右手掌心生出强烈的灼烧感,一缕缕念丝游曳过右手掌心,只在扎眼之间,那红地金鳞四爪蟒服已被他穿在了身上! “嗡!” 袍服之上,蟒龙似乎游动刹那,又归回了原位。 存在于周昌心神间的警兆,在此后忽然消寂。 他意识到,若不是及时穿上了这件蟒袍,草头龙猖在问过自己有无官身之后,也必定就给自己再施加上一道‘死兆’了! 草头龙猖的禁忌,即是‘无官身可杀’! 这件世宗皇帝金头颅所赠的蟒袍,暗藏皇帝对周昌的束缚,但它在某些时候,同时亦确能发挥作用。 譬如当下,这件蟒袍穿在周昌身上,就相当于给了周昌一个比‘官身’更大的位分,令草头龙猖的死兆禁忌,无法对周昌奏效! “你……可有官身?” “你……可有官身?” 草头龙猖木着脸,一遍一遍地询问着。 周昌感觉到,它此时的问询,已不再是针对自己。 它先前与周昌照面,质问周昌抢走白秀娥的时候,周昌分明感觉到,这道‘草头龙猖’还有些丝的神智残留,但至于如今,它似乎已完全成为俗神本身,没有任何情智可言了。 头颅顶着牌位,牌位连着头颅,遍覆菌丝的草头龙猖在首颗头颅‘温永盛’的引领下,摇摇晃晃地向上飘升,穿过一层层酒窖。 如魔音一般的问询声,不断从它口中传出:“你……可有官身?” 在这问询声之外,偶尔掺杂它诵持密咒真言的声音: “嗡!贝也!萨哇那耶!梭哈!” 草头龙猖无意识地诵持着与财宝天王有涉的密咒,在它‘躯体’尾部的那颗头颅下,连着金光闪闪的皇帝旨意锁链,那道锁链又拖着温永盛的无头身,跟着一齐摇晃飘升向酒窖顶层。 不知是不是密咒真言发挥了作用,周昌看到那道皇帝旨意凝就的金光锁链上,渐渐生出了铜钱似的方孔。 下一刻,那些方孔四周弥生出铜钱的轮廓。 一枚枚铜钱真正镶嵌在了皇帝旨意之上,将皇帝旨意腐蚀。 锁环开始崩裂! “哗啦!” 窖池底部的活泉眼中,愈来愈多的酒浆喷薄而出,仿佛无有穷尽! 这漫溢酒香的泉水,淹没了窖池之底,淹没过窖池倒数第二层,并不断往上抬高水位! 同一时间,整个酒窖都震颤起来! 那些窖池上,长满菌丝的米坟在剧烈的摇颤中一座座崩裂开! 粮食倾落,米坟倒塌。 一颗颗人头,就从倒塌的坟冢中飞出,飘飘忽忽地追近那往酒窖顶层直升的草头龙猖,加入草头龙猖的身躯之中,成为‘草头龙猖’身躯的一部分。 每一颗头颅下,同样连着一道牌位。 只是牌位上的人名,都是温氏。 “你……可有官身?” 草头龙猖木然冰冷的询问声,还在整个酒窖内传荡着。 周昌看着那些倒塌的米坟里显露出的无头尸身,他心头发寒,直接意识到—— 是草头龙猖向窖池里躺着的、原本活着的人分发了死兆,导致了他们即刻而死,连头颅也成为草头龙猖身躯的一部分! 草头龙猖的死兆,不同于冯亖! 冯亖为周昌施加死兆,周昌尚有十日寿限。 而草头龙找的死兆,完全就是即刻而死! “踏踏踏!” 周昌沿着坡道狂奔,追着那道摇摇晃晃的人头牌位长龙,奔至酒窖之顶。 酒窖顶层,黑乎乎的木门两侧,蜷缩着两个瑟瑟发抖的身形。 68、飞升 “温三,温四!” “你们怎么还在窖里?!” 周昌看着那两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见到他们满脸的刀疮火疤,立时识出了二人的身份。 此时,草头龙猖仍在缓缓飘升。 一颗颗人头从此崩塌的米坟中飞转而出,接在草头龙猖的身形之后,令这道人头牌位龙蛇‘长’得愈来愈长。 草头龙猖的尾巴,牵连着那道正不断被铜钱腐蚀的皇帝旨意锁链。 皇帝旨意锁链的另一端,深深扎进聚合了海量飨念的温永盛无头身中。 随着温永盛无头身被草头龙猖拖拽着往酒窖顶上飞升,窖底的泉眼里喷薄出更多的酒浆,酒浆如河海,从下往上淹没一层层窖池! 窖池里的尸体漂浮在酒海上,随酒海升涨! 庞杂飨念在温永盛的无头身中攒聚,温永盛的无头身变成了一个斑斓的光团,诸色光芒投映在酒海之中,竟令那漂满尸骸的酒海水面,呈现出旖旎绚烂的光色! 将脑袋深埋下去的温三、温四骤听到周昌的喊声,他们同时抬起了头,看到眼前披着一身蟒袍、瘦骨嶙峋的怪人—— 两个烂脸人听出了周昌的声音,却无法将眼前这个皮包骨头、眼窝深陷的人,与周昌联系起来! 温四表情迟疑。 温三犹豫着道:“门……门被钱管事从外头封住了…… 我们推不开,走不了了……” 看着身侧那扇厚重的木门,温三、温四眼中流露出浓郁的绝望——他们知道当下的酒窖里正发生着极其恐怖的事情,但他们却也无法从中逃脱! “咚!” 温三话音才落,那披着蟒袍的怪人直接走近他身侧的木门,猛然一脚踢出去—— 随着一声巨响,那扇一指来厚的木门,直接被踢出了一个透明窟窿! 周昌将手伸出窟窿外,扯开了木门后的门栓。 他收回手,一推门—— 门外昏暗的天光倾照了进来,投在他瘦骨嶙峋的身形上。 “我没帮你俩给你们老娘送信——你们自己去找老娘说吧。”周昌忽然垂下眼帘,看着目瞪口呆的温三温四,咧嘴笑着道。 “你你你——”温四听到那皮包骨头的人这番话,一个激灵,陡地反应了过来。 这个人,就是最底下窖池里埋着的那个周常啊! 他先前还扔了把小刀给这个人! “走吧!” 周昌迅速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继而张开十指,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拎起温三、温四的脖领子,将他们丢出了酒窖外! 温四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身,他转头回看—— 酒窖入口那边,已不见了周昌瘦骨嶙峋的身影。 唯有对方严肃的声音,从酒窖内传扬了出来:“捂好耳朵,别听!甚么都别听!说不定能保命!” 捂好耳朵,就能保命? 温四下意识地依着周昌的叮嘱,捂紧了自己的耳朵。 他侧头看向温三,温三从身上的烂衣裳里撕出几团棉花来,塞进耳朵里,还递给了他两团棉花。 “跑!” 待到温四也往耳朵里塞好了棉花,温三与他对了个嘴型,当先朝外面奔跑去! 温四赶紧跟上! …… 酒窖之内。 草头龙猖一颗人头连着一道牌位的身躯,从周昌身畔一节节经过。 狂烈的飨气攀附于‘龙身’之上,使得草头龙猖周身的菌丝生长得越发茂密。 那接连着不同牌位的一张张惨白面孔,都紧闭着双目,嘴唇翕动,往四面八方散播着声音,也散播草头龙猖的死兆: “你……有没有官身?” 周昌试图拆散草头龙猖的身躯,但他伸手过去,五指抓过龙身上接连的头颅、牌位,却只是抓到了一缕缕虚无的飨气。 那些飨气在扎眼之间,就于他指间流逝个干净。 草头龙猖毫发无损,依旧缓缓地蠕行着,从周昌身畔大摇大摆地游过! “如何杀死俗神?!” 周昌瞳孔震颤着。 他从李夏梅那里,学到了如何令想魔沉寂。 ——只要破解了想魔的杀人规律,想魔也可以如猪狗一样被人禁锢! 可今下他面对的一尊俗神——周昌依稀记得,周三吉或是杨瑞曾经说过,神旌永生不灭,则被神旌依附成就的俗神永远无法被杀死! 无法杀死! 不可捉摸! 这就是俗神! 周昌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屏住了呼吸。 他抬目盯着草头龙猖的尾巴——那道由皇帝旨意凝就的金光锁链,拖着满溢飨念的温永盛无头身,在后方摇摇晃晃,跟着草头龙猖,即将从周昌身畔掠过。 随着草头龙猖无意识地诵持与财宝天王有关的密咒真言,金光锁链之上,已铺满方孔的铜钱。 一枚枚铜钱不断侵蚀着这道皇帝旨意,锈蚀了锁环,使锁链行将崩断。 这道锁链崩断之时,草头龙猖固然可以‘天高任鸟飞’,但锁链连着的那具飨念聚合体,亦将彻底倾落人间,庞杂飨念随之淹没青衣镇—— 届时,青衣镇这块被财宝天王圈定的庄稼地里,会长出多少诡类? 这些诡类,都会是周常尸身的食物! 今下,周昌尝试令那具飨念聚合体提前脱落—— 这具温永盛无头身,在窖池底的泉眼里永远沉寂下去,外面的人们不会发现它的存在,从此后将这座酒窖永远封藏,它或许能与外面的人们相安无事。 若这具飨念聚合体未被草头龙猖带出酒窖之外,带到人群中去,或许一切结果都将大不一样。 但是周昌没有趁手的工具、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他没有一丝做成此事的把握。 “唰!” 丛丛铁念丝包裹上周昌的双手,依着他的信念,它们不断绞缠着,生成锯齿状的锋刃。 周昌垂着眼帘,尽量不让自己去观测那垂坠在草头龙猖尾部的飨念聚合体——他的目光一对上那具无头尸,恐怖飨念便会让他瞬间产生种种不可自拔的幻觉! 他听着金光锁链晃动的声音,待那声音就在自己耳畔响起的时候,他手里的锯齿镰刃猛然搭了上去! “嗤啦!嗤啦!嗤啦!” 周昌疯狂切割着那道金光锁链! 他能感受到那道锁链在铁念丝形成的镰刃切割下,崩开裂隙,裂隙愈来愈大,最终导致一个锁环完全被锯断了—— 整条金光锁链都因这一个锁环而断成两截! 那具飨念聚合的无头身,似乎跟着跌进了酒窖不断疯涨的酒海中! 周昌心头一松—— 他放下手,垂目看向不断上涨的酒海。 酒海里,漂浮着众多无头尸体,但这众多的无头尸体里,无有一具是那个飨念聚合体。 周昌转头看向酒窖之外—— 草头龙猖拖着金光锁链后的无头尸身,晃晃悠悠地飘转着,飘出了昏暗的内屋…… 周昌的尝试,未曾奏效一丝一毫。 69、雨 “嘶呼,嘶呼——” 温四紧紧捂住双耳,拔足狂奔,他只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呼吸声。 哥哥温三拉开了那扇通往外院的黑漆木门门栓,随着门轴转动,尽管温四捂紧了双耳,心里却好似听到了拉长的‘吱呀’一声响。 门外喧嚣的光扑进了暗无天日的内屋之中,照亮了温四的瞳孔。 这光芒太过盛烈,刺激得温四一瞬间眼眶通红,流下泪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外界的天光了。 温四望着外头涌进来的天光,还在发愣的时候,温三猛地回头拽住了温四的胳膊,拉着他就穿过了那扇黑漆木门,往外头跑! 外院里,酒坊的伙计们肩上搭着毛巾,围着一口口天锅说说笑笑。 发酵好的酒曲被堆上天锅,随着锅下薪柴熊熊燃烧,滚滚蒸汽从天锅顶上蒸腾而起,酒浆就沿着竹筒管路不断流泻而出,落进了管路前的大坛子里。 天锅前忙碌着的酒坊伙计们,陡然间看到从内屋里冲出来的两个烂脸人,一时都有些发愣。 人群微微骚动。 “快跑!快跑!” 跑在前头的温三捂紧耳朵,大声叫喊着。 有些酒坊伙计看着这两个疯疯癫癫的烂脸人,皱紧了眉头; 有些伙计匆匆去向前厅看守的朱管事禀报情况; 有些则瞪着眼睛,往温三温四身边靠拢,试图将二人拦住。 没有一人听从温三的话,立刻从此处逃离。 “别听!捂好耳朵,别听声音!别听!” 温四也跟着大叫起来,他跟在哥哥的身后,在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中左冲右突,慌不择路地往酒坊后院偏门那边逃窜。 外院的酒坊伙计们,从未见过温三温四。 他们见着这两个烂脸人从内屋里跑出来,都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便下意识地认为两人是疯病发作,为了防止二人继续闹事,便试图控制住二人。 温四前行路上的障碍愈来愈多。 越来越多的酒坊伙计拦在了他与温三的前路上,挥舞着各种工具,劈头盖脸地拦击他们两个。 一阵绝望感涌上温四的心头。 温四看着前头几个身材高壮的伙计,举着铁铲就朝自己和温三包围过来,他腿肚子打颤,感觉身体里本就不多的力气,正在被恐惧与绝望迅速带离身体。 这时候,不知是什么吸引了前头那几个高壮伙计的目光。 他们放下铁铲,都仰着头往天上看。 四周靠拢过来的那些人,也纷纷停下脚步,脸庞朝向同一个方向,眼神稀奇地一个劲往天上瞅。 温四分辨着他们开合的口型,好似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快看!” “龙——内屋子里飞出了一条长龙!” “好长的一条龙……人头!那都是人头!” “什么官身?什么官……” 那嘴里念叨着‘什么官身’的高壮伙计,原本满面红光的一张脸,忽然间变得惨白惨白。 他闭上眼睛,合上嘴唇,脸上的茫然与震惊迅速褪去。 一颗神情冰冷木然的头颅,从那高壮身躯之上脱离了,乘着风,摇摇晃晃地飞过温四的视野,飞到了温四视野之外的天上去! “啊——鬼! 鬼来了!” 温四吓得狂叫了一声! 在他大叫出声的这个瞬间,四周人们的脑袋,都像那个高壮伙计一样,接二连三地从脖颈上脱离,飘飘悠悠飞上高天! 原地徒留一具具树桩子似的无头身! “啊啊啊啊啊!” 极致的恐惧冲塌了温四的神智,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生怕这颈上的珍贵之物,也如周围其他人一般,无缘无故地高飞远走! 他蹲在如林般的无头尸身阵列中,蜷紧了身躯。 但在此时,愈来愈多的人却被天上飘荡的‘长龙’吸引去了目光—— 人头连着牌位,牌位连着人头接连成的‘草头龙猖’飘飞在高天之上,那一颗颗人头喃喃低语着,不断散播着问询的声音:“你……可有官身?” “你……可有官身?” 声声问询,声声索命! 草头龙猖的身躯愈来愈长,它从酒坊后院,飞越过了前厅高耸的门楼。 终日无所事事、已被酒瘾缠身的人们,聚集在门楼前的空地上。 伴随着后院里那一口口天锅,蒸腾起雪白的酒气,空地上的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颈,如饥似渴地吸取着空气里的酒香——这些拉长了脖颈的人们,看到了叫他们即便饮醉也难以见到、无法忘怀的奇景: 一颗颗长满了菌丝的人头在漆黑牌位的接连下,化作长龙,飞越过永盛酒坊顶上的苍穹。 那条人头之龙的尾部,牵连着金光闪闪的锁链。 锁链的末端,一团无以言喻、仿佛汇聚了世间最绚烂迷幻光彩的‘茧团’摇摇晃晃! 伴随着那道人头牌位长龙愈升愈高,牵连在它尾部的金光锁链也绷得笔直,其上的一个个锁环上,镶满了黄澄澄的方孔铜钱。 “嗡!贝也!萨哇那耶!梭哈!” 晦涩难明的语言断断续续地从那道人头牌位长龙上传出。 镶满金光锁链的方孔铜钱,亦于此时开始扑簌簌坠落,仿若是一场金钱之雨,下在了酒坊前头的空地上! “钱!” “好多的钱!” “抢钱,抢钱啊——” 底下的人们眼睁睁看着那场金钱豪雨淋漓而下,一个个眼珠子好似都变成了方孔的铜钱! 他们满面狂喜,嚎叫着张开双臂,去迎接那浇泼而下的铜钱雨——然而,在他们张开手臂的这个瞬间,他们的头颅反而先一步离颈而去! 密密麻麻的人头,齐刷刷汇向天中央的草头龙猖! 草头龙猖尾部的皇帝旨意锁链,在镶满铜钱之后,终于一刹那崩裂! 那道汇集了海量飨念,从外观上看如同一个迷幻光彩茧团的飨念聚合体,在此瞬间,并未向下坠落,而是悄然于半空中溶解了。 虚幻斑斓的飨气,融进路过的每一阵风,每一片云里。 草头龙猖乘着风云际会之时,穿入遥不可及的苍穹,一时失去影踪。 而那浸染了庞杂飨念的大风扑入五色斑斓的云彩之中,一场虚幻斑斓的雨水,就此而下,浇湿了整个青衣镇! 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雨水滋润的谷稼。 70、犬争(求首订!) 斜风将细雨吹进窗洞里,打湿了窗台。 临窗的木床上,被褥、衣物、各色皮毛杂物卷裹成一团,杂乱无章。 在这众多散发着异味的杂物中,一只毛色白得如雪般不染纤尘的狗儿蹲坐在散发着头油气味、污迹斑斑的枕头上。 这只毛色雪白的狗儿,名作‘白儿’,乃是酒窖主事钱朝东的爱物。 钱朝东今下不知 无法动弹的海族,在短短的五秒死了三分之一,这才恢复了知觉,可是身体的冰冷刺骨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而杨钰不断对他们进行疯狂的点射,或许谁都没有想过,温顺的羊居然会这么的嗜血好杀。 四凶已经出现两凶,那另外两外是不是就是混沌和穷奇呢,我还是接着把另外两个方向看了,结果正是预料中的两样凶兽。 “慕董。”他垂首喊了一声,恭敬而刻板,简短的两字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层意思。 自从许老板去世以后,之前的卧室她已经不住了,说是睹物思人,心里难受。 林双喜是什么人,势利,爱财,贪心,唯利是图,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宋城他爸急的眼珠子乱转,然而大夫人却不再跟他说一个字,脸上挂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像是对这个多次背叛他的男人的嘲讽,亦或者,是不易察觉的报复。 在经过何幻珊爸爸的丧事后,我和师兄就在做法事,处理灵异事情中度过,而一过,就是十一年过去了,我也十八岁了。 我会性情突变去刺穿同学的手,这个行为现象注解的人是我自己;同学以及他父母突然改变了态度的原因,只要找到他们就可知晓;而我是否真正患有隐性自闭症,恐怕得问那名心理医生了。 冯若白脸颊上的肌肉突兀地抖动了一下,仿佛被一道微弱的电流打中。 “许博,你什么意思?无端端把傅世瑾叫过来干嘛?”林佳佳也没好气。 值此之际,恰逢顾凤青带着麾下众人走进院中,旁边一名锦衣卫搬过来一张太师椅,顾凤青毫不客气的坐在了上面。 蹑手蹑脚的推开主卧房门,见到陈三珂正抱着哈士奇熟睡,陈宇放下心,关上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 “你是在等我吗?”身着紧身皮衣的妖娆御姐,极为亲密地走上前挨着秦子陵。 家里没有喂鹅,青草的需求量不大,但出门的时候,能薅一把草江若男还是会薅一把草回去,喂给鸭子吃,用这边的话来讲,这叫“见青”,尤其圈养的家禽,得时常见青才能长得好。 铃铛外表光滑,入手沉甸甸,最上方环绕着黑色条纹,工艺十分精致。 只不过这么看起来比白天的时候修炼明显更加有效果了,但是自己白天的时候还需要做什么事情先放一边吧,然后至少今天晚上就有事情做了。 秦子陵伸手在空气里点开一道光屏,并且在光屏里面展现了几幅动物骨骼的图片。 厚度至少是现代游戏本的两倍,却丝毫不显笨重。流线型的半弧机身两侧,是条纹状的散热口,其内蓝色呼吸灯若隐若现,充满了科技感。 林琳想了以后,然后直接收十下自己的装备之前还说他准备了好多他以前同城里面出来的时候也准备了好多工具,这样的话,这次准备充分了,所以说他直接从树上跳下来了,直接到大黄旁边。 71、兑齐五弊三缺数(求首订!) “一人不……” “一人不入庙,两人、两人不……看井……” 雨水滴滴答答。 临近酒坊的那条街道边,已数日不曾开门的‘李卤肉’铺子隔壁,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倚靠着门框,看着向下坠落的雨线,双目无神,口中喃喃自语。 “老婆子!老婆子!” 女人身后,响起另一个男人惊慌的声音。 顾颜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好像是睡着了,齐长风想叫醒她,指尖刚碰到她的皮肤就吓了一跳,她的皮肤滚烫。 “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迎着吴雨晴那发怒的目光,展英干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敢再开车。 所以才想出来要找星零,并且通过星零联系自己的师父,也就是自己。 我冷冷一笑,紧接着伸手一握,一道红色光芒直接将星际联盟三巨头包裹,随后又逐渐散去。 就连一手把大哥带大的陆爸爸也鲜少能够在他面前走过三分钟。在那为数不多的几次训话里,陆爸爸一般都是开头三十秒慷慨激昂,中间五十秒逐渐降低,最后尾音就变成了亲切洽谈,妄图以亲情和柔情打动对方的那种。 她说得顺溜儿,听的人没反应过来,而等三人反应过来之后,全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你可得了吧,你就不能少点戏么?”我翻了个白眼,对着家伙简直感到无语。 地藏王菩萨借大愿之力直接超过了观世音菩萨,成为了四大菩萨之首。 如果可以要到一个联系方式的话,以后直播的时候岂不是就有别的素材了。 我也想过把血迹一并打扫,但是看着外面的天要黑了,我没顾上就直接回到了后屋。 一个环境清幽,出入其中多是些衣着华丽之人,亦或是提着盒子来买东西的家仆。 王府宸院内,自从太医诊脉过后,罗琼就彻底放下心了,除了不让她出府,马王妃和萧烨辰,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陈建明半跪在祭坛前面,仰头看着祭坛正上方的十字架一点一点倾斜,最后倒挂。 “因为我下定了决心,不管好的坏的,以后都要对你毫无保留,说实话。 “云侯爷,这不孝子不顾夫妻情谊,委屈了君如,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冯兆驰保证道。 搬砖几天的钱基本都用来买肾6了,剩下的也就勉强这几天不饿死。 “或许吧……其实也不太可能,应该不是这个原因。”郁盼望闭上眼睛,露出一丝痛苦和害怕的神色来。 师弟既然自己带了水囊,为何这般看着自己而不言明,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拿起手中水囊咕咚咕咚猛灌几口,突觉身心俱爽。 他绷紧躯体,密闭身体气机,像是一条毒蛇,虽有绝对的实力,可以击杀猎物,但却依旧在潜行,暗中接近。 “哈哈……你们魔神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下来?”这时立即有不少主神后期高手嘲讽着那数千名魔神。 龙青尘被震退了几十步,而,钱一杰的身躯则是纹丝不动,占据了上风。 伸手对着石头打出复杂难明的印决,身体之上汗流浃背,这是他的一次施展阵道法决,有点艰难。 王元很想伸手去给阮子涵纠正一下动作,不过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了,感觉有点畏畏缩缩的。 虽然玄苍世界的气运已经足够雄厚,但是如果能得到少牢世界的气运,便是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