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破破烂烂,妖帝他缝缝补补》 第1章 戏偶和卖货郎 萧宝镜捧着石榴花纹青铜镜,呆呆盯着里面那张浓妆艳抹的稚嫩小脸。 她穿越了,穿成了一具彩绘衣妆的戏偶。 她从大红宫裙的宽袖里探出白嫩指尖,摸了摸缝在脖颈处的红线,忍不住发出尖锐爆鸣:“天呐!要不是身体僵硬,脖子和关节都缝着红线,谁看得出来这是一具戏偶?这皮肤,这眉眼,这也太逼真了!什么皮做的呀,古代匠人手艺这么好的吗?!” 院子外传来盘铃声。 萧宝镜连忙扔掉铜镜,藏进墙角那一堆彩漆木偶里。 这些木偶和正常人一样高大,男女老少都有,但不及她做工细腻精致,旁边一个穿鹅黄半臂襦裙的小侍女木偶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萧宝镜看不过眼,顺手帮她把眼珠子塞进眼眶。 盘铃声近,院子里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廊檐下。 萧宝镜连忙把视线放正。 她望向前方的瞬间,旁边的小侍女木偶忽然眨了眨眼,好奇地偷偷看她,在主人推门而入的瞬间,又恢复了僵硬的表情。 这座小宅院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卖货郎,每到天明就挑着装满各种小玩意儿的担子,去镇上叫卖胭脂水粉、簪钗绣鞋、布袋木偶。 萧宝镜看见他脱掉木屐踏进门槛,深青色道袍衬得他身姿修长清瘦,倒茶吃的时候露出一截苍白细瘦的手腕,连脚踝也瘦长伶仃,是标准的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模样。 明明是个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可他却喜欢学读书人戴飘巾,还要在鬓角簪一朵深红浅粉的芙蓉花,不簪花的时候就在腰间挂一张雪白狐狸面具,狐狸细长微挑的眼睛与他如出一辙,笑起来时唇红齿白眉眼昳丽,真像志怪奇谈里的狐狸书生。 卖货郎放下茶盏,走向窗边那座低矮的妆奁:“铜镜怎么扔在了这里?” 萧宝镜呼吸一窒。 见卖货郎没有过多怀疑,只是把掌镜放回香檀木镜架上,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要是这个卖货郎发现她乱跑乱动,大约会以为戏偶成精了吧? 也许他会上报官府,然后烧死她。 夜里下了细雨,窗外芭蕉窸窸窣窣。 卖货郎点上一盏油灯,突然走到墙角,把萧宝镜拦腰抱起。 萧宝镜的瞳孔微微缩小,一颗心紧张地提到了嗓子眼。 深更半夜,他抱她干嘛? 难道他想……他想那啥她?! 好在卖货郎只是把她放在了窗边的妆奁前。 他给她重新梳了繁复美丽的宫廷发髻,又用尾指挑了些大红胭脂,在她的唇瓣上一点点匀开,指腹温凉动作细腻。 萧宝镜绷着小脸,悄悄望去。 少年垂着眼,细密纤长的睫毛在他脸颊上覆落阴影,遮住了他乌润幽深的瞳珠。 终于抹匀胭脂,他弯起狐狸眼,夸奖道:“谁家的小公主这么漂亮?哦,是我家的呀……” 他的嗓音温柔清润,上翘的尾音像是带着无数小钩子,钩的萧宝镜心里痒痒的。 这人怪骚的。 卖货郎的目光又落在她腰间的香囊上:“这只香囊旧了,明天卖完货,就给你买一个新的。” 他转身开始做手艺活儿,从竹筐里取出红色丝线和一把铜钱,似乎是打算编织一根手绳。 但他不满意手绳的造型,编了拆、拆了编,一个时辰过去也才编到一半。 萧宝镜暗道难怪这卖货郎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身为手艺人做事情却如此磨叽,一个晚上才编一根手绳,能赚到钱才怪呢。 夜渐深。 卖货郎把编好的铜钱手绳放进货篓,吹熄油灯,上床睡觉。 雨停了,月光照进一室清辉。 萧宝镜白天已经睡够了,看了眼木榻上睡熟的少年,放心地活动了一下身子,开始在这座小宅院里乱逛起来。 卖货郎虽然独居,可宅院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小庭院里栽种着葳蕤茂盛的芭蕉和芙蓉,檐角挂了一只古朴的青铜兽首铃铛,大约因为家境贫寒,橱柜里没有肉和菜,米缸里也没有米。 “都穷到揭不开锅啦。” 萧宝镜脑补出卖货郎的身世: 本是读书人,无奈父母早亡,为了筹措上京赶考的花销,只得暂时当了卖货郎。 真是可怜。 她逛完小宅院,决定去镇子上瞧一瞧。 可惜这具身体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走起路来关节僵硬,她只能扶着墙慢慢走。 小镇上弥漫着薄雾,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借着月色,萧宝镜瞧见远处楼阁建筑破旧古老,隐隐绰绰地掩映在雾色里,能瞧见窗后透出一盏盏幽青烛火。 萧宝镜终于走到了街上。 明明是深夜,可所有商铺依旧大门敞开,青灯如昼。 萧宝镜路过一间米铺,想起卖货郎都穷得不揭开锅了还要给她买香囊,不禁取下一根金簪,打算换些白米报答他。 她摸了摸僵硬的脖子,艰难地发出音调:“掌、柜、的,买米。” 中年掌柜坐在破旧发黄的竹椅上,没理她。 萧宝镜重复:“买、米。” 掌柜还是没理她。 她走上前:“买——” 像是鸭子被捏住了脖子,剩下的一个字硬生生掐死在了咽喉里。 萧宝镜呆呆看着掌柜那张遍布木头纹理的脸,以及脸上用彩漆描画出来的五官,陡然竖起一身汗毛。 她转身就走。 胡乱闯进其他商铺和民宅,里面的男女老幼也都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有的在哭有的在笑,透过灯烛看起来异常诡异。 阴风阵阵,吹熄了商铺外的一盏盏青色灯笼。 无数白色纸钱从长街尽头涌来。 萧宝镜扶着墙壁,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卖货郎的小宅院。 她重重锁上庭院的门栓,后怕地靠在门后,不停抚摸胸口。 镇子上没有活人。 住在这里的,都是穿着彩色衣裳的木雕人偶! 这根本就是个死掉的镇子! 眼见天色破晓,萧宝镜重新跪坐到妆奁前,维持着昨夜的姿势。 心里却像是打着一面小鼓。 如果镇上根本没有活人,那么卖货郎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他每天去镇上叫卖货物,又是卖给谁呢? 第2章 她的腿掉在了地上 清晨,卖货郎一番梳洗净面,目光忽然落在萧宝镜的绣鞋上。 胭脂红宫裙的裙裾层层叠叠散落开来,却没有完全遮住绣花鞋,鞋底赫然沾着一点已经干涸的泥土。 萧宝镜注意到他的视线,一时悚然,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克制住把绣鞋藏进裙底的冲动。 好在卖货郎没有深究,只是单膝跪地,拿帕子一点点擦拭干净她的鞋底。 少年抬起那张白净秀丽的脸,弯着狐狸眼道:“公主怎么可以弄脏绣鞋呢?” 他说话的口吻,像是在对待一个活人。 若非萧宝镜确信她只是一具戏偶,她简直要以为卖货郎知道她不仅活过来而且还出门溜达了一圈! 卖货郎打开靠墙的一个朱漆大箱笼,像宝贝一样把她抱起来藏进去,才挑起担子出去卖货。 他前脚刚走,萧宝镜就掀开箱笼翻了出来。 这次她学乖了,脱掉绣花鞋和罗袜才出门,省得被外面的泥土弄脏。 她前脚刚出小宅院,那个丢在墙角的鹅黄襦裙小侍女就眨了眨眼。 小侍女好奇地瞅了一眼她的背影,随即弯腰把她扔在廊檐下的鞋袜放整齐,又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庭院里的落叶。 萧宝镜悄悄跟在卖货郎身后。 穿过镇子,这里比夜晚看起来更加荒芜。 树木破开房顶长了出来,老旧的门窗经风一吹发出吱呀声响,屋子里的人偶或坐或站,檐下有人偶稚童互相戏耍,看起来人影幢幢十分繁华,但整座镇子静悄悄的,透出一股诡异感。 卖货郎离开古镇,穿过崎岖山路。 萧宝镜打小就娇气,哪擅长走山路。 她渐渐跟不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走远。 她分析卖货郎是要去别的镇子上卖货。 他只是穷的没地方住,所以才会选择住在那个奇怪的古镇里。 山风忽然把一张告示吹到了她的脸上。 捡起一看,是朝廷的剿匪告示。 说是两个月前,山匪劫掠了前往北方成亲的九公主,不仅屠杀了三百多人的送亲队伍,还百般凌辱九公主,先是把她留在山寨做妓,后又剥下她的人皮,将她肢解取乐,今天剁个手,明天剁个腿,小公主哭了三天三夜,在断肢残骸里流尽血泪而亡。 皇族震怒,要求官府立刻剿杀山匪。 萧宝镜紧紧捏着告示。 连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都会被虐杀,古代的治安好差! 惶恐之中,她的目光突然被告示的落款吸引: ——正元二十年三月,南唐朝廷。 萧宝镜瞳孔一颤。 原来她是穿进游戏里面来了? 正元二十年和南唐朝廷是《凤鸣天下》里的年历和王朝。 《凤鸣天下》是一款攻略游戏,背景设定为诸国混战妖鬼横行的古代,游戏里的南唐四公主萧南嘉贵为天命之女,会成功攻略三大男主,当上女帝权倾天下。 萧宝镜很荣幸抢到第一批内测名额,结果系统突然崩坏。 她不仅攻略不了三大男主,其中一个疯批男主甚至脱离程序代码的控制,弄死了萧南嘉不说,还化作大天狗吞噬太阳金乌,导致游戏世界失去了太阳,游戏界面变成了一片混沌黑暗。 而她竟然穿了进来! 正元二十年…… 萧宝镜记得这一年是萧南嘉开始攻略当朝国师的日子,那狗比国师就是吞噬太阳的罪魁祸首! 萧宝镜咬牙切齿,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还好,太阳还在,这个世界还没有开始崩坏。 对身处的世界有了基本了解,她环顾四周,这里就是深山野岭,她深知游戏设定里的山匪有多么穷凶极恶,她唯恐自己也会被抓,连忙扔掉告示,匆匆逃回了古镇。 回到宅院,萧宝镜穿上鞋袜钻进箱笼,还不忘盖好盖子。 也许是跑得太急,她觉得这具用红线缝起来的身体快要散架了。 她需要一具正常的身体。 萧宝镜又想起了国师。 那国师虽然狗了一点,但他被设定为世上最厉害的操傀师,甚至游戏背景故事里还模棱两可地说,国师很可能是傀儡修炼成人。 萧宝镜想,也许狗比国师有办法把她变成正常人。 看来不论是为了太阳还是这具身体,她都得进京一趟。 卖货郎在暮色四合的时候回到了小宅院。 货篓里的东西没卖出几件,倒是买了好些小玩意儿回来。 他点亮灯笼,把萧宝镜抱出箱笼。 萧宝镜被箱子绊了一下。 “啪嗒”一声,一条腿连皮带肉掉落在地。 萧宝镜睁大杏眼。 天塌了! 她真的散架了! 可卖货郎像是没瞧见。 他将那些小玩意儿一样样放在妆奁上给她瞧:“牡丹宫灯刺绣香囊、桃木镂花弯月梳篾、柿子斜挎锦袋,比起邺京,小镇上的东西做工是差了些,但胜在样式精巧。” 别的小玩意儿也就罢了,萧宝镜一眼喜欢上那只红绿撞色的斜挎锦缎小包,包上挂满了彩色布头做的小柿子,十分精致讨喜。 卖货郎都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舍得给她买包。 他真是个好人。 不对,现在的重点是她的腿掉在了地上。 她辣么长的一条腿! “对了,还有这个……” 卖货郎随手从怀袖里摸出几朵雪白霜花。 萧宝镜从没有见过这种花。 每一片花瓣好似用薄如蝉翼的琼玉雕琢而成,冰蓝花蕊晶莹剔透,拿出来的瞬间,整间屋子都弥漫开浓郁异香。 卖货郎把它们捣成细粉放进香囊,才把香囊挂到萧宝镜的腰间。 绿色绸布绣花香囊垂落长长的鹅黄流苏,缀在流苏上的玉环和玉珠温润清透,与胭脂红的宫裙相配,极尽绮丽张扬。 少年半跪在地,低垂的昳丽眉眼在灯火下化作柔情似水,薄唇弯起清媚弧度:“小公主真好看,又重新香起来了呢。” 他轻轻握住萧宝镜的小手,俨然喜爱极了他的戏偶娃娃。 仿佛这具戏偶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他新娶进门,娇养在掌心的新妇。 他含笑抬眸的时候,琥珀色的狐狸眼藏着星星点点的碎芒,是蜜糖在阳光下融化的色泽,叫人毫无防备地沉溺进温暖的甜蜜里。 萧宝镜猝然撞进了他的狐狸眼。 身体莫名感受到一阵困意,她软绵绵地闭上眼,倒进了少年的怀里。 烛火跳跃,春夜里折射出妖异的光。 萧宝镜的衣带被挑开。 胭脂红的繁复宫裙和小衣铺散在地板上,露出伤痕累累、用红线拼接而成的雪白躯体。 躯体冰冷,似乎没有任何生命特征。 少年伸手,从她的发髻里摘下一片枯叶丢在地上。 乌云蔽月,芭蕉的阴影倒映在窗棂上,将少年的半张脸笼罩其中,只能瞧见似笑非笑的嫣红薄唇,露出两颗磨尖的小虎牙,黑夜里看起来像是某种凶狠犬兽的利齿。 “乱跑也不知道收拾干净。” “我最讨厌不爱干净的女孩子。” “再有下次,我就丢掉你。” 温凉的指腹,轻抚过关节交接的地方。 少年穿针引线,将萧宝镜身上绷开断裂的皮肉重新缝补起来。 第3章 听说古代书生很容易饿死 萧宝镜睡醒的时候,卖货郎又出去卖货了。 她跪坐在妆奁前,捧着铜镜端详自己,又摸了摸把大腿和腰肢缝合起来的红丝线。 这具戏偶的身体如此羸弱不堪,翻个山都会散架,她要怎么去邺京找狗比国师呢? 余光注意到屋子里的书架时,萧宝镜突然灵机一动。 既然卖货郎是个读书人,那他肯定会上京赶考,到时候她可以躲在他的货篓里,和他一起去邺京! 有了解决办法,萧宝镜心情转晴,拿起一朵绢纱宫花往头上比划。 卖货郎给她买了整整一匣子的漂亮宫花呢。 她换着颜色,一朵接一朵比划,没注意到穿鹅黄襦裙的小侍女木偶就趴在窗外偷看她。 小侍女一手抱着扫帚,一手捏着一朵枯萎的芙蓉花,好奇地模仿她梳妆打扮。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像是有外人闯进了小镇。 鹅黄小侍女立刻丢掉扫帚躺倒在地,俨然一具毫无生命气息的僵硬木偶,只是髻边还歪歪扭扭地簪着那朵芙蓉花。 萧宝镜也害怕地放下掌镜,匆匆藏进箱笼。 闯进来的是七个少年少女。 为首的少女锦衣华服姿态倨傲:“不是说住在这里吗?人呢?” 小跟班恭敬道:“小姐不必着急,那人大约出门办事去了,咱们等会儿就好。您想进巨鹿山脉采摘冰魄琼灵花,进献给四公主,免不了要和山里的凶兽发生冲突。要是能从他这里买到山鬼手绳,那些灵兽就不敢伤害您了。” “等?他是什么东西,走街串巷的贱民罢了,也配本小姐等?!我爹贵为巨鹿郡守北方重臣,本小姐乃是贵女中的贵女,这辈子就没等过谁!” 裘月见脾气发作,抬手就掀翻了桌案。 粗陶茶具滚落在地,清晨晾着的凉茶淋淋漓漓打湿了地板。 小跟班硬着头皮:“冰魄琼灵花乃是罕见的灵花,有驻颜存香的奇效,专供皇族使用。但附近有上古凶兽守护,往年朝廷征收,咱们郡都要前赴后继死上一百来个村民当供养凶兽的血食,才能勉强摘到一两朵。如果今年小姐能买到山鬼手绳,就能多摘几朵立功了。” 裘月见不耐烦:“我没心情等一个贱民。直接搜,谁搜到山鬼手绳,奖励黄金十两!” 一群人顿时像是打了鸡血,纷纷四处搜罗起来。 一个圆脸丫鬟掀开箱笼,撞见藏在里面的萧宝镜,骤然发出尖叫。 “大惊小怪什么?!” 裘月见骂了一声。 萧宝镜慌得不行,只得凭借过人的演技,在众人的围观中,硬生生假装成一只无知无觉彩绘衣妆的人偶。 “小姐,她长得好像——” 圆脸丫鬟险些说出那个禁忌又可怜的名字,连忙惨白着脸闭上嘴。 裘月见大着胆子翻了翻萧宝镜关节处的红丝线,又拔下簪子戳了戳她僵硬的身体,簪尖戳进皮肉,里面连一丝鲜血也没有。 她不屑:“只是一具假人偶罢了。我亲眼看着她被扒了皮剁成碎块,都死那么久了,尸体早该在山里烂透了。宫女生的贱种,怎配嫁给我天之骄子的阿兄,杀她都是便宜了她,就该拿她当血食,喂给山里的凶兽!” 一行人翻箱倒柜一无所获,只得暂时离开。 裘月见心情不好,临走时还踹了廊下躺尸的鹅黄襦裙小侍女一脚。 屋子里,萧宝镜确信这群人都走了,才敢从箱笼里爬出来。 她走出屋子,一眼注意到被踹出去很远的小侍女。 同为人偶,惺惺相惜。 她把侍女抱到廊檐下,拿手帕擦干净她脸颊沾到的泥土。 也许是因为滚进了花丛,她发髻上还多出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枯萎芙蓉。 萧宝镜随手拔掉那朵丑丑的芙蓉花,摘了几朵鲜嫩的替她簪在髻边。 瞧见小侍女漂亮的襦裙上印着一个脏兮兮的脚印,她又打来一盆水给她洗干净。 萧宝镜把她搬进屋子,看着一屋子狼藉发了愁。 卖货郎给她梳头,给她准备香囊,还省出吃饭的钱给她买包。 现在他的房子被人弄乱了,她打算稍微回报一下他。 萧宝镜找来笤帚,认认真真打扫宅院。 可是这具身体十分僵硬,她想清理地板,却把茶具打得稀碎。 想整理箱笼和货物,却把各种颜色的布头和彩线滚得到处都是。 她看着满屋狼藉。 这哪是报恩啊,这分明是报仇。 算了,她还是别打扫了。 她藏进箱笼,默默盖上箱盖。 墙角的鹅黄襦裙小侍女睁开眼睛。 她摸了摸发髻上的芙蓉花,欢欢喜喜地抱起笤帚打扫房屋。 夜色降临的时候,卖货郎才随着盘铃声姗姗回来。 他掀开木箱,背对烛火眉眼昳丽,笑起来时唇红齿白温温润润的:“我不在的时候,家里是不是来了客人?让你一个人面对,吓坏了吧?真是抱歉。” 他爱若珍宝,把萧宝镜从木箱里面抱出来。 注意到萧宝镜手背上被簪子扎破的皮肤时,少年的狐狸眼里掠过一丝阴鸷戾气。 可他的语气却更加随意平和:“听说是巨鹿郡守的千金,身份娇贵得很。也许应该请她留宿小镇,方才显的咱们好客。小公主,你说是不是?” 萧宝镜注意到他的货篓还是满满当当,一件东西也没卖出去。 看来他今天又没赚到钱。 听说古代书生很容易饿死,萧宝镜在心里忧愁地叹了口气,决心明天去镇子上找找食物,好歹不能叫他还没上京赶考就被活活饿死。 第二天,没等萧宝镜出门,昨日才来过的那七个人又来了。 似乎一夜没睡,裘月见看起来没精打采。 她拼命掐住脖子,可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张张合合:“不是说住在这里吗?人呢?” “小姐不必着急,那人大约出门办事去了……” 她的跟班说着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话,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着惊恐。 一行人重复了一遍昨天的对话,才悚然离开。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接连几天,裘月见都会准时拜访小院,恐惧地重复同样的行为。 七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憔悴崩溃,发髻插着许多枯枝败叶,连身上的锦衣华服也渐渐黯淡陈旧。 第4章 砍掉脚才能离开 萧宝镜不太能理解他们的行为。 趁着卖货郎不在家,她大着胆子,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观察。 裘月见等人始终没有离开小镇。 他们在镇子里不停徘徊,渴了就喝天上的雨水,饿了就吃路边的野果,但无论做什么,他们的双脚始终保持行走状态,像是根本没办法停下来。 “重复了,又重复了!”圆脸小丫鬟崩溃尖叫,“小姐,我们被鬼打墙困在了这里,我们永远出不去了!” 明明小镇的出口就在眼前。 就在那棵芙蓉树下,就在立着那座“芙蓉镇”旧石碑的地方。 可是他们没有办法控制双脚走过去。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满怀希望,却一次次与出口擦肩而过、一次次进入新的循环,连日以来不眠不休的压力和恐惧,促使他们的身体和心理都濒临崩溃边缘。 裘月见的双脚不停行走,脚步轻盈又曼妙,可那张秀美的脸却早已眼窝凹陷面色黑黄,因为身体和双手都在抗拒继续往前走,整个人像是扭曲成了麻花。 她声音尖细:“你们几个不是自称降妖师吗?!既然是妖鬼作祟,那还不赶紧施法弄死它们?!本小姐身娇肉贵,乃是贵女中的贵女!万一本小姐有个好歹,爹爹一定会活剐了你们!” 几名少年虽然是降妖师,但初出茅庐学艺不精,即便用光了芥子袋里的符纸、桃木剑、降魔杵,也根本无法破解这个鬼打墙。 眼见即将暮色四合,山间云雾弥漫似要落雨,小镇阴风阵阵,地面又开始出现零星纸钱。 圆脸小丫鬟一边扭曲行走,一边惶恐地环顾四周:“它们把灯笼点起来了,它们在看着我们……小姐,它们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裘月见打了个冷颤。 她望向四周。 她隐约记得刚到芙蓉镇的时候,这些人偶大都待在屋子里,可是现在,这些穿着衣裳的彩绘木雕人偶,仿佛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男女老少或哭或笑,正站在檐下无声地看着他们七个人! 尽管它们的表情是用彩漆画上去的,可裘月见却觉得,它们的眼珠子正在跟随他们移动! 零星有几个面容苍老的人偶站在路边,一手提着青灯,一手微微抬起,宛如淳朴好客的老人正在挽留贵客。 “它们……它们要我们留在这里!” 圆脸丫鬟年纪最小,经历了几天的折磨几乎吓破了胆,连眼瞳都开始涣散:“小姐,它们要把我们变成木偶,要把我们永远留在这里!都是报应,都是因为我们杀了九——” “住嘴!”裘月见凄厉尖叫,“天底下哪有什么阴司报应,不过都是邪崇作祟!只要毁掉鬼打墙的阵眼,这里也就不攻自破了!” 萧宝镜躲在米铺的旗幡后面。 她踮起脚尖想要看个清楚,冷不防踩碎了一截枯木。 声音惊动了裘月见等人,他们下意识望过来。 萧宝镜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是戏偶精怪,再拿去烧了,于是连忙躲进铺子里。 圆脸小丫鬟的神智早已如风中烛火摇摇欲坠。 萧宝镜一晃而过的那张雪白的脸,于她而言像是摧毁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张开两片苍白皲裂的嘴唇:“小姐,我好像……我好像看见了九公主……原来她一直跟着咱们……一直跟着咱们……” 裘月见的咽喉发干发紧。 刚刚,她也看见闪过的那张脸了。 这一切,难道都是那贱人的鬼魂在暗中捣鬼? 圆脸小丫鬟突然抱着头高亢尖叫:“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是奉命撕烂了你的衣裳而已!我不知道那是你娘亲给你绣的嫁衣!我撕烂了以后你才说的,我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呀!” 众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喊吓了一跳。 圆脸小丫鬟突然指向那几名少年:“是他们在你的新婚夜轮流强暴的你,是他们把你送给山匪拴进狗窝,是他们在你活着的时候一点点剥掉你的皮,又肢解你、取笑你!我什么也没干!我什么也没干!求求你放我离开,求求你放我离开吧!” 她彻底崩溃,猛地跪倒在地,要朝米铺方向磕头。 裘月见等人惊悚地看着她。 她想磕头赎罪,可是跪在地上的双腿却不肯停下,仿佛有自我意识般扭曲移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拖拽着她继续在这座小镇上爬行,而她十根纤细的手指头深深扣进了泥土,直磨得指甲破碎十指冒血,留下十道长长的蜿蜒血迹。 裘月见的心脏,一下一下狠狠跳动,在胸口膨胀肿大,几乎快要令她承受不住。 她咬了口舌尖维持清醒,发狠下令:“这小蹄子惯会胡言乱语,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她杀了?!” 几名少年早就脸色铁青,闻言,毫不犹豫地拔出宝剑砍向圆脸小丫鬟。 然而那一剑砍歪了。 没砍断她的脖子,倒是砍掉了她的双脚。 原本扭曲爬行的圆脸小丫鬟,霎时瘫倒在地。 而她被砍掉的双脚,却保持着和裘月见等人相同的移速,踩着浸满鲜血的绣花鞋,继续轻盈地走在街巷里。 诡异而压抑的沉默,无声蔓延在裘月见等人当中。 挥剑的那名少年紧紧握住剑柄,声音发颤:“小姐,或许,我们已经找到了离开这里的办法。” 裘月见手脚冰凉,终于感受到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怖。 砍掉自己的双脚—— 爬出去吗? 今夜深山有雨。 萧宝镜早已从米铺后门悄悄溜走,赶在卖货郎回家之前匆匆回到小宅院,继续假扮她的戏偶。 也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这场山雨,卖货郎今夜回来得有些晚。 他在廊檐下脱掉斗笠和蓑衣,一边踏进门槛一边叹息:“蓑衣有些旧,衣裳都打湿了。幸好在路上捡了些木头,可以拿来生火晾衣。” 他抖掉兜在道袍里的木头。 萧宝镜端坐在妆奁前,好奇地望过去。 也不知他从哪儿捡来的木头,大约十四块,每一块都和人的脚一样大,暗红色泽像是干涸的血渍。 她注视卖货郎在廊下烧起火堆、支起晾衣竹架,视线又落在他那两筐满满当当的货篓里。 东西一件也没卖出去。 他今天又没赚到钱呢。 真的不会饿死吗? 萧宝镜好忧愁。 第5章 她真长霉了 空山新雨,一轮皓月如明镜高悬夜空,芭蕉小院清新湿润。 卖货郎给萧宝镜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把她搬到廊檐下坐着:“多晒月光,吸取天地灵气,有助于你早日修成人形。” 胭脂红十二幅刺绣宫裙包覆着少女纤秾合度的冰肌玉骨,繁复宽大的裙裾铺散在竹木地板上,如流缎般的浓密青丝用金簪半挽,顺着她的窈窕的身段蜿蜒曳地,月色下的小脸纤盈光滟靡丽秾艳。 她保持着正襟危坐的优雅姿态,悄悄瞅了眼卖货郎。 说什么多晒月光吸取天地灵气,肯定是他舍不得灯油和蜡烛,所以才趁着月色清朗,在外面编铜钱手绳换一点糊口的钱。 这个卖货郎虽然生活艰难,但却是个积极向上、乐观幽默的好人。 如果他知道家里的戏偶早就成精了,一定会被活活吓死。 就像许仙被白娘子吓死那样! 他编手绳一编就是一个时辰。 萧宝镜渐渐犯困,低头打盹儿的功夫,忽然迷迷糊糊地瞧见自己的手背上长出了一些青斑。 青斑…… 是她长霉了吗? 小镇藏在深山野岭,古木遮天蔽日,住在这里确实容易长霉。 快睡着的时候,她朦朦胧胧地想,晒什么月光呀,她就应该多晒晒太阳。 卖货郎把编好的山鬼手绳扔进货篓。 他抱起睡着了的萧宝镜,掀起她的一截宽袖。 白嫩细腻的肌肤上遍布尸斑,隐隐有蔓延到全身的趋势。 温凉的指腹轻抚过尸斑,语气带着惋惜。 “时间快到了。小公主,你再不修成人形,会彻底烂掉的……” 萧宝镜在睡梦里,隐约听见卖货郎说什么快要烂掉了。 是她长霉了,所以要烂掉了吗? 令她想到长霉的橘子。 她小学三年级那年,放假前把一颗橘子忘在了课桌上,经历了几个梅雨天的假期,返校一看,原本黄橙橙的新鲜橘子变成了毛茸茸的灰绿色。 一捏就是一滩脓水。 她不要变成那个鬼样子。 萧宝镜紧紧贴着卖货郎,有如发誓:“我一定会修成最新鲜的橘子……” 卖货郎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我是让你修成人形,不是让你修成橘子!” 月色清幽,芭蕉树下的芙蓉花婆娑轻语。 卖货郎尖牙抵着薄唇,狐狸眼突然又弯起弧度。 原来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 次日。 萧宝镜做好了裘月见他们登门拜访的准备,但是这一次他们没来。 她照了照镜子,突然发现原本瓷白幽香的颌颈长出了几个青斑,和手臂上的那些如出一辙。 昨晚不是做梦,她真长霉了! 她连忙跑到院子里晒太阳,但那些青斑生得顽固,无论怎么晒,它们还是牢牢附着在她的肌肤上,甚至隐隐有扩大的趋势。 萧宝镜一想到那个烂掉的橘子就心慌,连忙打来一盆清水搓洗皮肤。 可是从肌骨深处长出来的斑纹,又怎么是清水能洗掉的,即便她搓红手背也没见青斑消减半分。 她低头看着木盆里倒映出的那张稚嫩的芙蓉花面。 在她的认知里,腐烂的东西是要被扔掉的,比如那颗烂掉的橘子。 所以,要是卖货郎发现她也烂掉了,会不会立刻扔掉她? 可是她还要和卖货郎一起进京,她不能被扔掉。 萧宝镜提起裙裾奔进室内,打开脂粉盒子,往长着青斑的地方铺上厚厚一层粉。 直到遮住那些丑陋的青斑,她才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能瞒到什么时候,但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慢慢再想办法。 卖货郎今天回来的有些晚。 萧宝镜瞅了眼他的货篓。 今天的生意还不错,清晨挑出去的小玩意儿都卖光了。 但是他的货篓里装满了雪白霜花。 莫非他把今天赚到的钱,全拿去买了花? 萧宝镜恨呐。 米缸都没米了,他竟然还有心情买花! 卖货郎点上几盏大红灯笼,又把那些霜花煮成水倒进浴桶,大约是要洗澡。 浓郁的异香从门窗缝隙飘散出去,快把萧宝镜香迷糊了。 她听见窗外的长夜里有无数凶兽躁动嘶吼,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凶恶兽吼,但这座点着红灯笼的小宅院无疑是安全的,那些吼叫声始终与这里保持很远的距离。 她正使劲嗅闻花香,卖货郎突然看向她。 萧宝镜:“……” 看她干什么。 她都把青斑遮得严严实实的了。 而且她绝对不会偷看他洗澡的。 卖货郎笑意温温,突然伸手来解她的衣带:“小公主该沐浴了。” 萧宝镜:“……” 沐浴? 这个词咋那么新鲜呢。 哈。 原来打算洗澡的人不是他,而是她? 她一个戏偶,卖货郎要给她洗澡? 不是,她一个戏偶洗什么澡啊?! 而且她虽然是戏偶,但身上该有的都有,他一个男的给她洗什么澡啊! 变态啊! 不对! 重点是她身上长了好多青斑,她下午才想办法敷粉遮住,这一洗不就全暴露了吗?! “对了,要给你准备一条新毛巾。” 卖货郎转身去拿毛巾,萧宝镜悄悄往床边挪动屁股。 卖货郎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回头。 萧宝镜跪坐在地,一动不动保持微笑。 卖货郎挑了挑眉,继续去找毛巾。 萧宝镜继续往床边挪动屁股。 卖货郎猛然又一回头。 萧宝镜仍旧跪坐微笑。 小时候和同学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她是经常拿第一的。 等卖货郎继续去翻找毛巾,萧宝镜已经挪到床边,趁其不备,转头就往床底下钻。 卖货郎拎着毛巾走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宝镜。 前半截身子倒是钻进去了。 屁股却还留在外面。 卖货郎把她拖出来:“沐浴。” 萧宝镜衣衫凌乱。 不是,这卖货郎就不奇怪她一个戏偶,是怎么跑到床底下去的吗? 他的心这么大的吗?! 还是说…… 他根本就已经发现她成了精怪,只是因为贪图她的美色,所以故意不揭穿她,好趁机占她便宜? 他居然如此心机叵测吗?! 第6章 这个戏偶还挺注重隐私 卖货郎剥去那袭胭脂红宽袖衣裙,又解开她的小衣。 顶着少女崩溃狐疑的视线,他垂眸勾唇,语气轻怜:“小公主太瘦了,难怪会被风吹倒。” 被风吹倒…… 他竟然以为她是被风吹进床底下的! 萧宝镜突然整个偶被少年单臂抱起。 少年随手掀开隔间的竹帘,把她放进了热气氤氲的浴桶。 冰魄琼灵花香气馥郁,在热雾的遮掩下,热水里无数闪烁着冰蓝色细微碎芒的灵气涌进少女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滋润她的每一寸肌骨。 蔓延在皮肤上的尸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卖货郎站在她身后,拿毛巾替她擦拭后背。 视线随意往下一瞥。 少女雪肌花貌纤盈潋滟,在洗去脸上厚重的胭脂水粉后,露出一张清纯稚气的小脸,如空山新雨碎玉濯珠,才十五六岁的年幼模样。 只是那表情…… 多少有些鬼迷日眼。 这是萧宝镜穿越到这个鬼地方,洗的第一个澡。 舒服! 浑身的毛孔都在张开补水,连身体的僵硬感都得到了缓解。 她正表情痴呆地享受,冷不防听见卖货郎道:“我去拿香胰膏子。” 香胰膏子大约就是这个世界的香皂。 萧宝镜怯怯趴在浴桶边缘,只从水里露出凝脂白玉似的锁骨和肩颈。 涂香皂这种事多暧昧呀,那可是要……可是要摸遍全身的! 表情逐渐失控。 她虽然是个现代人,可思想观念还是比较保守的。 涂香皂这种事绝对不可以! 她试图逃跑,结果脚底一滑,连人带桶掀翻在地。 动静把卖货郎引了回来。 萧宝镜连忙把毛巾盖在关键位置,假装躺尸。 她毕竟是一个注重隐私的戏偶! 卖货郎略一挑眉,拿毯子裹住她的薄肩。 月色透窗,与大红灯笼光影交织。 少年倾身时,垂落的深青色道袍层层叠叠覆落在少女的腿间,遮住了隐约春光。 少女体态纤秾合度,白腻腻的肌肤上遍布针脚细密的红丝线,脸颊飞着两朵火烧云,睫毛轻颤不胜羞怯。 萧宝镜绷着小脸。 被看光了吧? 一定被看光了吧?! 哈哈。 她不活啦! 卖货郎替她擦干净身体,把她抱到衣橱边。 “我瞧瞧,”他拉开衣橱,“小衣有莲青色,藕荷色,粉白色,水兰色……小公主喜欢哪一件?这件最小的应当比较适合你。” 萧宝镜趁着卖货郎拿小衣的功夫,迅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 她辣么大! 她适合最大的! 眼瞅着卖货郎已经取下那件最小的小衣,她在灯笼光影的昏暗死角,用尾指死死勾住衣带,整个偶都在紧绷用力。 不穿! 坚决不穿最小的! 这是她的尊严之战! 卖货郎试图把小衣拉出来,她使出吃奶的劲用力拽紧。 彼此拉扯较量了片刻,卖货郎大约发现衣带被她勾住了,残忍地一点点掰开她的尾指。 他给萧宝镜穿好小衣,薄唇抿着若有似无的一点弧度:“很合适。” 不合适! 一点也不合适! 萧宝镜想哭。 卖货郎又给她穿上一袭崭新的胭脂红刺绣芙蓉花宫裙,把少女肌肤上纵横交错的红线全都藏在了里面。 狐狸眼藏着一丝恶劣捉弄,薄唇凑到萧宝镜的耳畔:“听说世上有许多物件可以修成精怪乃至活人,像是扫帚、酒瓮、坐墩。要是小公主能修炼成人,给我当媳妇多好?” 萧宝镜嗤之以鼻。 她胸小,不配给他当媳妇。 卖货郎歪头,山中春夜里的嗓音愈发清越温柔:“左右我已经把小公主看光了,应该对你负责的。” 萧宝镜:“……!” 卖货郎欣赏少女脸颊上腾得炸开的红晕,狐狸眼笑意更浓。 另一边。 巨鹿郡守府。 管事匆匆禀报:“老爷,去山里采摘冰魄琼灵花的降妖师们回来了!” 身穿绸缎华服的中年矮胖男人威严道:“如何,今年摘了几朵?” “这……老爷,今年山里的冰魄琼灵花不知道被谁摘光了,咱们的降妖师绑了一百来个血食去喂凶兽,千辛万苦抵达山脉深处,谁料只剩一片光秃秃的杆子!老爷,咱们今年可怎么向朝廷上贡?!万一皇后娘娘和四公主震怒,到时候怪罪下来……” 裘仁暴怒:“谁不知道那花乃是皇族贡品,谁那么没眼力见,竟敢动本官的东西?!” “老爷!”另一个管事火急火燎地进来,“小姐回来了!” 裘仁回过神,又流露出喜色:“月儿不是说,要亲自去摘冰魄琼灵花为本官分忧吗?她离开的这些天,必是有所收获!说不定那些花都是她摘的!” 管事为难:“小姐她……唉,老爷,您还是亲自出去看看吧!” 裘仁风风火火地走出门,只见府前灯火通明围着许多人。 他拨开人群,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裘月见等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都被血液浸透,最可怕的是,他们竟无一例外全部失去了双脚! “爹!有人欺负我!” 裘月见撑着一口气爬回来,在看见裘仁的刹那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害怕,呜咽着晕厥了过去。 次日。 卖货郎出门做生意,萧宝镜走到院子里活动了一下手臂。 自从昨夜泡了个花瓣澡,这具戏偶的身体就灵活了许多,她试着做了几个体操动作,竟然能做的十分标准。 她将来是要去邺京找狗比国师的,因此她很注重自己的身体素质,决定每天做一套广播体操强身健体。 萧宝镜在阳光下立正站好,念念有词:“第九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原地踏步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停!” 穿着鹅黄襦裙的木偶小侍女躲在门后,抱着扫帚好奇地窥探她。 看着看着,她突然跳到萧宝镜身后,开始模仿她做广播体操。 “伸展运动!” “扩胸运动!” “……” “体转运动——” 萧宝镜猛一体转。 就看见还没反应过来的小侍女呆呆与她四目相对。 “我的妈呀!” 第7章 邪祟竟是她自己 小侍女同样惊恐,扭头就往屋里逃。 萧宝镜一把抓住她,不敢置信:“你……你是活的?!” 小侍女抱紧扫帚:“被你发现啦!” 萧宝镜震惊,她遇见了精怪!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这具彩绘木偶是个精怪,但严格来说她自己其实也是个精怪,既为同类,她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她大大方方道:“我叫萧宝镜。” “给公主殿下请安。”小侍女翘着兰花指,乖巧地福了一礼,“我是窈窈。” 萧宝镜怪不好意思的。 卖货郎叫她小公主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个小侍女也有样学样地叫她公主殿下。 女孩儿之间很容易建立友谊。 在萧宝镜夸奖窈窈的双环髻梳得很漂亮之后,窈窈就高兴的什么似的,亲亲热热地挽起萧宝镜的手,要带她参观小镇。 窈窈把萧宝镜带进一座破旧斑驳的宅院。 院子里面种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槐树,树下摆着一张褪漆老木桌,桌子上摆着四副碗筷和几盘木雕的炒菜,居中的那一碗能看出来是红烧肉。 窈窈高高兴兴的:“爹,娘,我回来啦!” 萧宝镜好奇张望。 原来这里是窈窈的家吗? 透过结满蛛丝的烂木窗,萧宝镜看见一具中年男人模样的瘦弱木偶躺在房间,脸上搽着苍白厚重的漆,像是生了重病。 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木偶愁眉苦脸地坐在厨房门口,看动作似乎是在擦眼泪。 还有个稚童木偶抱着小木剑摆出玩耍的姿势,彩绘的稚嫩脸庞眉眼带笑,一副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仿佛是在欢迎姐姐带朋友回家玩耍。 “这是我爹爹、娘亲,这是我弟弟。”窈窈一边介绍一边请萧宝镜坐,“公主殿下,你快尝尝我娘做的红烧肉,我家过年才能吃上一碗红烧肉,我娘手艺可好啦!” 她夹起一块木头雕刻的红烧肉,放进了萧宝镜面前的碗里。 萧宝镜看着窈窈一脸幸福地嚼起木头,忍不住浑身发毛。 她还以为遇见了同类,没想到这“同类”转头就啃起了木头。 她们当精怪的都是这样特立独行吗? 窈窈嚼着嚼着,那张彩绘小脸突然流下两行白色彩漆。 萧宝镜猜测这白色彩漆大约相当于人类的眼泪。 她犹犹豫豫地递出去小手帕:“你怎么哭啦?” “红烧肉……一点也不好吃……”窈窈揪着手帕嚎啕大哭,嘴里还叼着那块没吃完的肉,“呜呜呜,爹爹、娘亲,我不吃红烧肉了,我再也不吃红烧肉了!” 萧宝镜讪讪。 木头做的红烧肉肯定不好吃呀。 山风吹落槐树叶。 外面隐隐传来地动山摇的马蹄声。 士兵的呼喝声由远及近:“奉郡守谕令,芙蓉镇有邪崇作祟伤人性命,特命降妖师除魔卫道,烧除邪祟,护佑安宁!” 萧宝镜跑到门后窥探。 身穿盔甲的士兵们骑在马背上,把一桶桶桐油丢在镇子各处,玉簪道袍的降妖师们手持桃木剑,在各处商铺民宅的大门上贴满了镇妖除祟的符箓。 随着他们念动咒语,熊熊大火腾然窜起,很快蔓延到整座镇子。 一个个木偶镇民陷入火海,彩绘的面容逐渐扭曲成痛苦的表情。 “烧得好!这就是害本小姐的代价!把你们烧得魂飞魄散,我看你们这些邪祟鬼魅还如何作妖!活的时候斗不过本小姐,难道死了就能斗过了吗?!” 嚣张跋扈的声音从街道尽头传来。 萧宝镜偷偷望去,是前些天来找卖货郎的裘月见。 她躺在担架上,尽管失去了双脚,但眉梢眼角尽是狠毒。 萧宝镜忽然明悟。 原来他们前些天被困在镇子上,砍掉了双脚才离开的这里。 窈窈还在哭那碗红烧肉。 萧宝镜唯恐哭声引来士兵,连忙捂住她的嘴从后门溜走。 想回芭蕉小院藏起来,却瞧见连这座小院也被焚烧殆尽。 大火烧了一整天,整座芙蓉镇化作一片火海。 直到日渐西斜,火势才渐渐停歇。 裘月见和官府的人已经走了。 空气里弥漫着火油和木头的焦味,小镇上的木偶居民早已烧成白色飞灰,经风一吹,宛如漫天飞舞的簌簌银蝶。 萧宝镜抱着窈窈呆呆坐在废墟前。 她想起来了,这个世界有一种职业叫做降妖师,专门对付精怪鬼魅。 邪祟竟是她自己! “红烧肉……” 窈窈啜泣着打了个哭嗝,茫然地环顾四周,后知后觉:“这是……怎么了?” 萧宝镜把镇子被烧的事情说了一遍。 窈窈猛然起身:“我们没有害她!后来镇子上的爷爷奶奶还特意提着灯笼去给他们指路,是他们自己大惊小怪,非说我们故意戏弄他们,要把他们也留在镇子上做木偶,后来又撞鬼似的大吼大叫,突然就砍掉了自己的脚!” 萧宝镜:“啊?” 窈窈绝望地看了一眼化作废墟的芙蓉镇,眼眶里飙出白色彩漆:“他们毁掉我的家,我和他们拼了!” 她像是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萧宝镜心急如焚:“窈窈,你等等我!” 可她根本追不上窈窈。 她扶着跑到几乎快要散架的身子,眼睁睁看着窈窈消失在山路尽头。 她只能安慰自己,窈窈和镇子上那些死气沉沉的木偶是不一样的。 大概是有些看家本领、保命技能的吧? 暮色四合,盘铃声从山道上远远传来。 卖货郎挑着担子,慢悠悠地回到小镇。 狐狸眼所及,是火烧之后的焦黑荒芜。 他的芭蕉院变成了一堆废墟,木偶烧成的飞灰在黄昏的山风里摇曳,落在他深青色的衣襟和肩头,好似坠落的千万只银蝶。 他的小公主孤零零躺在地上,眼眶红红的,仿若被谁欺负了一般。 巨鹿郡守干的吗? 少年的薄唇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长睫在眼尾覆落危险的阴影。 第8章 商病酒,伤病久 少年在废墟里挑挑拣拣,搜罗出一些还能用的东西。 除了墙角那口老旧的朱漆木箱,妆奁里的簪花钗饰、胭脂水粉也都还保持原样。 他把东西归拢整齐,又生了一堆火,对萧宝镜温温笑道:“听说郡守府的老夫人要过六十大寿,咱们明天进城,也凑凑热闹去。” 萧宝镜很佩服他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的定力。 家都被烧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可见不是疯批就是天才,就凭这份定力他将来肯定能考上功名。 进城也好。 她可以偷偷混进郡守府,说不定还能把窈窈带回来。 月明星稀,浅草露白。 晨风簌簌吹落星辰和露水,烧了一夜的火堆渐渐熄灭。 卖货郎用布头包起萧宝镜的簪钗脂粉放进货篓,又把她抱进箱笼。 萧宝镜揣着柿子串小包,透过木箱缝隙,看少年挑起担子。 担子一头是她藏身的木箱,另一头是他的货篓。 少年窄腰长腿,踩着黑色布鞋,露出一截纤细伶仃的苍白脚踝,深青色道袍拂过草木露水,像极了东方既白的天色,那张狐狸似的秀逸清媚的脸浮着笑容,步履轻巧地踏上了离开的山路。 盘铃声回荡在山水之间。 抵达巨鹿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城里十分的热闹。 萧宝镜躲在木箱里,瞧什么都新鲜,又见卖货郎生得俊俏漂亮,时不时有小媳妇大闺女上前搭讪,往他怀里塞鲜花手帕和果子,本就拥堵的大街花了更多时间才走过去。 大约没钱住客栈,卖货郎带她歇脚的地方是一座破庙。 刻着“极乐庙”三个字的匾额早已斑驳褪色,供桌上香炉坍塌案布污脏,角落堆积着破布和稻草,大约经常有一些乞丐地痞留宿这里。 庙里供奉的神像被人砸了一半,只能依稀辨认这里原本供奉的是个穿道袍的青年。 萧宝镜悄悄叹了口气。 哪有带女孩子出来玩住破庙的,卖货郎连开房都开不起,将来如何带她上京。 真是叫她发愁。 “别怕,”卖货郎一边把她抱出箱子,一边安慰她,“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 萧宝镜:神经病! 没见过把破庙当家的,她又不是和尚,她又不是道士! 四目相对。 卖货郎清晰地捕捉到萧宝镜杏眼里的抗拒。 狐狸眼蕴着笑,他用尾指挑了些大红胭脂,在她的唇瓣上细细匀开:“小公主金枝玉叶,住这里是有些委屈。且将就几日好不好?等凑完郡守府的热闹,咱们就回家。” 少年的手根骨如玉指尖温凉,勾勒出少女柔软的唇瓣,狐狸眼藏着炽热与喜爱,仿佛少女的胭脂唇色是世上最热烈秾艳的那抹色彩。 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月娘,再卖两年豆腐,咱们就能买得起自己的房子了,不用再委屈你陪我住在破庙。” 萧宝镜悄悄望去。 走进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妻,虽然衣裳都打了补丁,但收拾得整齐干净,大约恩爱得紧,两人依偎的姿势十分浓情蜜意。 “月娘,你不是一直想要银手镯吗?这次郡守府的老夫人过寿,问咱们预定了不少豆腐,等拿到工钱,我就给你买个银手镯。你放心,我再也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皇位,把钱全拿去请神求佛了。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哎呀,庙里有人,郎君快别说了!” 小妇人羞红了脸,悄悄挣开男人与她十指相扣的手。 男人这才注意到卖货郎和萧宝镜。 他连忙拱手行礼:“在下顾枕梁,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卖货郎微笑:“商病酒。” 商病酒…… 萧宝镜暗道,原来这卖货郎叫商病酒呀。 商病酒,伤病久。 这名字实在不怎么吉利,不知他爹娘怎么为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顾枕梁又好奇地望向萧宝镜:“这位是……” 戏偶缝制的太过逼真,再加上庙里光影昏暗,他一时把萧宝镜当成了真人。 商病酒仍然微笑:“这是我新娶进门的娘子。” 顾枕梁关切道:“自我们进门以来,弟妹就不动不笑,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商病酒学着顾枕梁和月娘的样子,也同萧宝镜十指相扣,温柔地抿了抿她额角碎发:“我娘子她天生就不爱笑。” 萧宝镜:谁不爱笑啦,可她一个邪祟,她敢笑吗?! 月娘瞧着萧宝镜。 少女一身胭脂红细纱宫裙,肌肤雪白青丝如墨,芙蓉花面妆容精致,揣着手不动不笑地坐在那里,乍一眼望去是个美人,可是看久了怪瘆人的。 小夫妻俩坐到对面的草堆上,从怀袖里取出馒头稀粥,就着腌菜吃了起来。 月娘见商病酒不吃东西,只是坐在那里整理红丝线,又见他年岁不大,于是提醒道:“小兄弟,最近郡守府正在筹备他们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每天早晚都会施舍免费的馒头和稀粥,你去帮你和你娘子领一份,好歹也能填填肚子。” 商病酒出去晃悠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果真拎着馒头和稀粥。 他吃东西的姿势优雅宛如天潢贵胄,细嚼慢咽的模样仿佛吃的不是粗面馒头,而是什么珍馐美味。 把萧宝镜都给看馋了。 月娘看不过眼,和顾枕梁私语:“那小兄弟怎么只顾着自己吃,却不给他娘子吃?” 萧宝镜:别说这位月娘还怪热心肠的,她确实挺想吃馒头的。 顾枕梁铺好床褥:“别人的家事,咱们还是不要多管。月娘你睡里面,里面暖和。” 月娘只得和衣躺下。 大约是觉得商病酒和萧宝镜怪怪的,她忍不住又偏过头望向他们,却瞧见商病酒正把萧宝镜放进一口朱漆木箱。 她瞪大了眼睛。 天底下哪有相公睡床褥,娘子睡木箱的道理? 她正想和商病酒理论理论,顾枕梁连忙按住她,压低声音道:“月娘,人家小夫妻的事,咱们掺和什么?赶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卖豆腐呢!” 萧宝镜蜷缩在木箱里,等到破庙里的三人都睡着了,才偷偷摸摸趴到箱子边缘。 她捡起商病酒吃剩的半个馒头。 咬了一口。 惆怅。 她尝不出味儿。 她好想变回人呀。 第二天清晨。 商病酒看了眼馒头上残留的一点嫣红口脂,尖牙抵着薄唇似笑非笑,只当是没看见,张嘴吞掉了馒头。 顾枕梁出门卖豆腐去了。 月娘在破庙后面磨豆腐,听见商病酒起床的声音,探进脸来:“小兄弟,我家郎君说今天郡守府要在街上招揽百戏杂耍,在他们老夫人的寿宴上表演。我瞧你货篓里装了好些布袋木偶,莫不是会表演指花戏?要不你也去试试吧,万一选上了,肯定会有赏钱的,也好给你家小娘子买些好吃的。” 第9章 我会一直保护你 “竟有这种好事?那我是要去碰碰运气。” 商病酒谢过月娘,又托她照顾萧宝镜,才背着货篓离开破庙。 月娘给萧宝镜端来一碗热水:“妹子,你怎么一直待在这口箱子里?打从昨晚就没见你吃饭喝水,你渴不渴?快把这碗水喝了吧!” 好人呐! 萧宝镜十分感动,愣是没敢动。 月娘疑惑地端详她片刻,注意到她颈间若隐若现的红丝线,试探着扒开她半截衣领。 “原来是个戏偶!”月娘回过神,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那小兄弟瞧着模样俊俏,没想到竟是个傻子,把个戏偶当成了新婚娘子!” 她想了想,还是把那碗热水放在箱笼旁边,才继续去磨豆腐。 中午顾枕梁卖完豆腐回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小乞丐。 萧宝镜趴在箱笼边缘,见他披着褥子煞有架势地端坐到稻草堆上,小乞丐们纷纷跪倒在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枕梁威严大笑,摆摆手道:“众爱卿免礼平身!” 月娘抱着干草从后面进来,板起秀气的脸:“郎君又在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顾枕梁掏出一把花生打发走小乞丐,才把月娘搂进怀里。 他亲了一口月娘的脸颊:“过把瘾嘛!你也知道,我祖上是前朝皇帝,要不是信奉这破庙供奉的臭道士,被南唐皇族钻了空子谋朝篡位,说不定我才是这个国家的君王!月娘,如果我能当皇帝就好了,到时候我就让你当我的皇后,别说银镯子,就算你想全身都戴满金镯子,我也给你买!” 月娘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我也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否则嫁给谁不好,干什么嫁给你?你前年把咱们买房子的积蓄全都拿去求神拜佛,求他们让你当皇帝,结果呢?半辈子积蓄都打了水漂!咱们小老百姓,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我那时候不是想着,万一神佛肯让我当皇帝,我就能给你换更大的房子了吗?月娘,我错了,你别生气。” 顾枕梁嘻嘻赔笑,继续哄月娘高兴。 萧宝镜惊掉下巴。 她还寻思商病酒是个神经病,没想到居然有人比他还要神经病! 为了当皇帝,把买房子的积蓄全拿去求神拜佛,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要是求神拜佛那么管用,天底下岂不是到处都是皇帝? 她正想着,商病酒回到破庙,说是被管事选中了,今晚要住进郡守府,明天要在寿宴上表演布袋木偶戏。 顾枕梁热情道:“明天我和月娘也会去郡守府送豆腐,也许咱们还会碰面。小兄弟,你们这种普通百姓走街串巷着实辛苦,一辈子都看不到头,在贵人面前表现的机会实乃千载难逢,你可要好好表现,争取多拿点赏钱。” 商病酒微笑应好,挑起担子,轻巧巧离开了极乐庙。 萧宝镜还以为到了郡守府,能住进好点的地方。 结果商病酒掀开箱笼,她才看清楚她是住进了大通铺。 天南海北的伶人都住在这里,有抽旱烟的、打牌的、练习吞刀喷火的,还有赤着膀子站在角落撒尿的,屋子里混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儿。 还不如破庙呢! “咦……” 商病酒发现角落撒尿的男人,捂住萧宝镜的双眼:“别看。” 萧宝镜委屈:难道这是她想看的嘛! 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突然走过来,惊奇道:“哟,小兄弟你这戏偶真是精致!我家世代做歌舞木偶戏,竟然没有一个木偶像你的这么逼真!不知小兄弟师承何处,这戏偶用的又是什么皮?可否借在下赏玩一番呢?” 赏玩,一番? 萧宝镜看着大汉比自己大腿还要粗的胳膊,毫不怀疑自己会被他捏死。 商病酒把萧宝镜护在怀里。 少年胸膛劲瘦手臂修长,像是一棵正在抽枝生长的橘子树,试图护住枝桠上新开的橘子花。 深青色的宽袖拂过少女雪嫩的脸颊和唇瓣,带着山间松草露水的清香,在这臭不可闻的大通铺里,为她隔开了一方干净天地。 他抬起微挑的狐狸眼,灯火下柔情脉脉:“家妻怕生,恐无法外借。” 大汉笑了起来:“不过就是个戏偶,怎么还称起家妻来了?小兄弟,你也忒喜欢开玩笑了!这样吧,我出一百文钱,你就让我观摩观摩它的身体机关构造,如何?” 一百文钱! 萧宝镜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货币体系,却也知道对穷得揭不开锅的卖货郎而言,一百文钱绝对是很大一笔钱! 她都已经做好了被大汉拆解重组的准备,却听见商病酒回绝:“不借。” 大汉皱了皱眉,干脆伸手去夺:“你就借我瞧瞧,不会给你弄坏的——” 他的手还没碰到萧宝镜,就见商病酒尖牙抵着薄唇,狐狸眼弯起莫名弧度,就像是……就像是某种护食的凶恶犬兽。 那尖牙在烛火下看起来白森森的,仿佛只要他再靠近一点,少年就会立即咬断他的手。 大汉讪讪缩回手,嘀咕着离开:“看看都不肯,真是小气……” 大汉走后,商病酒才替萧宝镜抿了抿鬓角乱发:“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 大通铺一片嘈杂里,他的嗓音缱绻坚定,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一点沙哑,像是枝头还没成熟的青涩橘子。 温凉指尖掠过她的脸颊和唇瓣,毫无亵渎和占便宜的意思,仿佛她真的是他新娶进门的娇妻。 萧宝镜的瞳孔里倒映出他温柔柔的脸。 清姿媚骨,唇红齿白,看谁都深情的狐狸眼。 萧宝镜的脸蛋一点点染上淡粉浮红,像是橘子花在春日里羞涩地绽开一片片粉白花瓣。 这个卖货郎…… 还挺讨人喜欢的。 一枚黄橙橙的月牙挂在窗弦上。 伶人们睡着了。 萧宝镜熟练地翻出箱笼,蹑手蹑脚挽起裙裾,打算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去找窈窈。 郡守府假山林立园林错综,各处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 对初来乍到的萧宝镜而言犹如迷宫一般,想在这迷宫里找到窈窈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穿过碎石花径,殊不知拐过转角就会撞上郡守府的巡逻卫兵。 道袍簪花的狐狸脸少年在墙头盘膝而坐,一手支颐,看着萧宝镜去寻死,抵着尖牙恶劣地笑。 会被少年的一句随口承诺打动。 会对不知道善恶好坏的人心动。 会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在郡守府找一个才认识一天的木偶。 “小公主真笨啊。” 像是又笨又纯情的小狗。 第10章 家妻丑陋,不敢见客 眼看萧宝镜即将拐过转角,撞上那一队巡逻卫兵,商病酒摇了摇挂在腰间的盘铃。 萧宝镜的脚步骤然一顿。 无数细微的红丝线出现在空中,连接着少女的身体和少年的十指。 随着商病酒如弹琴般拨弄红丝线,萧宝镜忽然转身紧贴墙根,乌云蔽月,婆娑花影把她紧紧笼罩在里面,胭脂红的细纱裙裾与嫣红的山茶花几乎融为一色。 那队巡逻卫兵转过拐角,完全没注意到藏在视线死角的少女。 等他们走远了,萧宝镜才骤然失去力气跪坐在地。 她后怕地望向自己的手。 刚刚自己的身体像是提前预料到会有卫兵经过这里,不等她的大脑做出判断,就带着她躲到了墙根里。 难道是她觉醒了战斗异能?! 萧宝镜激动不已,继续找窈窈去了。 郡守府后院灯火葳蕤。 萧宝镜躲在窗下,小心翼翼朝里面张望。 这是裘月见的闺房。 她被砍掉了双脚,匠人用木头为她制作了一双新脚,年迈的降妖师正为她献上一双绣花鞋。 裘月见气呼呼地抄起绣花鞋砸了出去:“老货,你是来嘲笑本小姐的吗?!我都没有脚了,你还敢送本小姐绣花鞋?!来人,把他拖下去,砍掉他的脚!” “小姐且慢。”老降妖师笑吟吟的,“您先穿上试试嘛。” 裘月见恼怒地扫了眼绣花鞋。 纯白的缎面流苏绣花鞋制作精美,金线勾勒羽毛纹路,还各自镶嵌了两粒珍珠。 好看是好看的。 她冷哼一声,在丫鬟的伺候下穿上这双绣花鞋。 老降妖师笑道:“您走两步试试。” 裘月见扶着丫鬟的手,试着往前走了两步,不觉愣住。 她猛地推开丫鬟,继续往前走,竟然依旧像从前一样健步如飞! “这是用山里的精怪制成的绣花鞋,”老降妖师得意地捻了捻胡须,“穿上之后即便没有双脚,也能跋山涉水如履平地。” 裘月见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哼,你们这些降妖师,总算有点用处。” 老降妖师赔着笑脸:“小姐要是喜欢的话,能否看在这双绣花鞋的份上,放过我那几个小徒儿?” “放过他们?!”裘月见拔高声音,眼神锋利如刀,“他们学艺不精,害我砍掉双脚才能离开那个鬼地方,我身为贵女中的贵女,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种痛!把他们送去山里做血食,已是爹爹仁慈,你哪来的脸为他们求情?你这老东西教徒无方,也该死!来人,把他拖进大牢,明日与他那几个徒弟一块儿送进山当血食,保佑爹爹能找到新的冰魄琼灵花!” 老降妖师不敢置信:“大小姐,我效忠郡守府三十年,你……你……” 不等他说完,护卫们已经利落地拿着铁钩,上前钩住他的琵琶骨,将他狠狠拖了出去。 裘月见步履轻盈,在闺房里走了几圈,才心满意足地脱下那双绣花鞋。 她拍了拍绣花鞋:“明天祖母寿辰,我就穿这双鞋出去见客。叫那些背地里笑话我的人都看清楚了,本小姐才不是没脚的残废!” 丫鬟侍奉她睡下,又替她吹熄房中灯火。 萧宝镜依旧趴在窗下。 她盯着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白缎面流苏绣花鞋。 要是她也有一双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的白鞋,想去邺京岂不是易如反掌? 就不怕这具戏偶身子散架了。 少女咽了咽口水,悄没生息地潜入闺房。 她拿起绣花鞋藏进自己的包里,又偷偷摸摸地离开。 萧宝镜忙了半宿,可偌大的郡守府也才逛了一角。 她一路借着花影躲躲藏藏,又不方便直接呼喊窈窈的名字,想把她找出来真是难如登天。 她实在走不动了,坐到假山旁一块临水的太湖石上。 那枚黄橙橙的月亮倒映在水面。 萧宝镜倾身照水。 池水对面回廊。 身穿箭袖劲装的小将军裘星赫刚从山里剿匪回来,准备明日参加祖母的六十寿宴。 月色清透,裘星赫一眼望见临水照花的少女。 他握住刀柄,冷喝:“什么人在那里装神弄鬼?!” 月色寂然,茶花满园。 萧宝镜偏头望去。 裘星赫先瞧见一张雪白娇艳的小脸,胭脂红刺绣牡丹宫裙层层叠叠簇拥着少女纤盈潋滟的娇躯,粼粼水光在她脸颊上漾开半明半暗的光影,水润润的杏眼写满受惊,好似一朵染尽露珠娇娇颤颤的芙蓉花。 裘星赫不可置信:“宝儿?” 完蛋! 被发现了! 萧宝镜提起繁复宽大的裙裾,两腿直蹬飞快逃走。 裘星赫还在怔神。 宝儿不是死了吗? 妹妹说,她被山匪凌辱而死…… 可是他刚刚看见的,分明就是她的脸。 借尸还魂? 还是刚刚那人就是宝儿的魂魄?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郡守府? 是有什么冤屈想要告诉他吗? 想起自己那还没过门就惨死半路的可怜未婚妻,裘星赫鼻腔涌出一股酸涩,收刀入鞘,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萧宝镜着急忙慌穿廊过院。 死腿! 跑快点,再跑快点呀! 她屏着一口气,终于跑进了那间大通铺。 借着月光,她飞快藏进那口朱漆木箱。 裘星赫已经追了过来。 他命令随从把房里的灯笼全部点亮,红着眼眶道:“给我搜!” 这里堆放的都是伶人们表演杂耍的道具,很快就搜了个干净,只剩角落里那口朱漆木箱。 裘星赫眼眶更红,一步一步走向木箱。 他凝视木箱,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正要掀开,一只手掌忽然按住箱笼。 道袍簪花的少年似笑非笑:“家妻丑陋,不敢见客。” “让开!”裘星赫眉头紧锁,一字一顿克制住轻颤的尾音,“这里面,分明是本将军的妻……” 第11章 她成了别人的心肝小宝贝 那是他千里迢迢,从京城求娶来的姑娘。 他年少时随父亲进京述职,在寒冬腊月的御花园碰见了年幼的九公主。 小姑娘的脸蛋又圆又红,像是一颗小苹果,正揣着冻红的小手被几位姐姐训话。 他站在远处听了片刻,原来是她偷偷摘了御花园里的柿子。 其实那棵树结了很多柿子,直到白雪皑皑也没被鸟雀啄完,没有宫规说这里的柿子不能摘,于是很多人都来这里摘柿子,除了公子小姐,还有不少犯馋的宫女太监。 可她们独独抓住了最年幼的九公主。 她们把她推倒在雪地里,她挽在臂间的小竹篮掉落在地,装在里面的几个柿子滚进了雪里。 其中一位锦衣华服的公主抄起柿子,狠狠往她嘴里塞:“我叫你嘴馋、我叫你嘴馋!堂堂皇家公主,竟当起贼来了!今儿我们就让你长长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偷东西,还敢不敢嘴馋!” 柿子被冻硬了。 九公主的乳牙被硬生生硌掉几颗,满嘴都是血,哭得撕心裂肺,连他这种自幼练武的人看了都感到疼痛。 她孤零零蜷缩在雪地里,半旧的大红棉袄被精美锋利的甲套撕碎,细薄的棉絮经风一吹,宛如漫天落雪,伶仃沾在了她带血的嘴边。 等那些公主笑闹着走后,他犹豫地走上前,递给她一块手帕。 九公主呜呜咽咽,拿手帕擦去嘴边的鲜血,又把滚落的柿子一颗一颗装进竹篮,她蓬乱的头发在风雪里翻飞,夹杂着白棉絮,很可怜的样子。 她哽咽:“我不是小偷……阿娘病了,想吃新鲜的果子,我瞧他们都在那里摘柿子,才带着竹篮过来摘。我只摘了三个,我没有他们摘得多,可是为什么只打我一个人……” 滚烫的泪珠砸在柿子上。 柿子在风雪里更加鲜红,像是她手指冻红的颜色。 裘星赫沉默地解开斗篷,裹在她纤弱的肩头。 小姑娘瘦的只有一把骨头,原来天家帝姬也不都是金枝玉叶。 他渐渐知道她的阿娘是浣衣局出身的宫女,被天子醉酒临幸才生了她。 她的阿娘比不过其他嫔妃,她也比不过其他公主,宫里的人都喜欢欺负她。 后来天子召十八郡郡守之子进京做御前侍卫,看似荣耀实则是充当质子,因为他是独生子的缘故原本可以免去进京,但父亲为了讨天子欢心,仍旧把十五岁的他送进了京城。 那年除夕,皇宫有邪祟作乱。 他和其他侍卫一起追杀邪祟,他在一座偏僻的宫殿落了单,握一把狭刀,孤零零对上了强大未知的妖鬼。 十五岁的少年,在对付邪祟这方面并没有太多的经验。 他渐渐落于下风。 细铠破碎,狭刀折断,他像是断线的风筝,狼狈地砸到宫殿前的台阶上,溅起的血珠染红了殿外的宫灯和桃符。 邪祟步步逼近。 就在他以为他要在除夕夜,孤零零死在他乡异地时,一道纤弱的身影突然出现。 少女伸开双臂,紧紧护在他面前。 他睁开被血水糊住的眼睛,瞧见她宫裙下的身子颤抖得厉害。 明明害怕得紧,可她半步不退,驱赶那邪祟:“去,去,走开!” 邪祟不走。 少女突然从竹篮里取出什么东西,点燃后扔向邪祟。 邪祟大约以为是什么暗器,伸手去接,却见那东西滋滋冒火,很快就在它掌心噼里啪啦地爆炸起来,吓得它顾不得吃人,连忙抱头鼠窜。 裘星赫望向地砖上炸开的零碎红纸。 原来她扔的是一串鞭炮。 《神异经》上说,“西方深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性不畏人,犯之令人寒热,名曰山魈。以竹著火挂熚,而山魈惊惮。” 除了山魈,还有许多精怪也很害怕爆竹鞭炮。 他只知蛮力却不知智取,竟还不如这个小姑娘聪明。 他坦诚道:“多谢姑娘相救。” 少女转过身,小脸带着些许羞怯:“你忘记我了吗?” 裘星赫这才认出,她就是当年雪地里那个可怜的九公主。 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他不知该说什么,就问道:“她们……还欺负你吗?” “没有欺负我哦。”九公主弯着眼睛,“后来太子皇兄发现我和阿娘过得不好,就常常周济我们,又斥责了皇姐们,现在已经没有人敢欺负我和阿娘啦!” 她笑起来甜甜的,像是除夕的红豆沙包子。 他们在皇宫里,渐渐相识相知。 他与她拉钩,发誓一定要娶她过门。 他等啊等,等了好多年。 终于等到两人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他迫不及待向天子求娶九公主。 可是…… 接亲那天,妹妹说新房布置的不够隆重,必须得摆放几株新摘的国花牡丹方显对九公主的重视,提议让他留在府里重新布置,由她代替他去接亲。 他兴冲冲地摘了很多牡丹,结果传回来的,却是喜事变白丧的噩耗。 他还没能把小公主捧在掌心娇养,她就被山匪劫走了。 听说那天她穿的嫁衣是她阿娘亲手为她绣制的,绣了整整一年,熬坏了一双眼。 却被山匪撕得稀碎。 连她也被撕碎了。 像是那年冬天,御花园里那件被撕碎的大红棉衣,像是除夕夜满地炸开的鞭炮红纸衣…… “裘小将军!” 试图研究萧宝镜身体机关构造的那个大汉站了出来,打断了裘星赫的回忆。 他解释道:“这里面就是个戏偶,是咱们这些伶人走江湖卖艺的道具,不是其他什么东西!这小子脑子不好,娶不起媳妇,见那戏偶长得漂亮就硬说是他娘子,您别跟他计较!” 戏偶? 裘星赫抬起猩红眼眸:“本将亲眼看见她跑进了这间屋子,她定是藏在了这里!她来郡守府找我,定是受了委屈,来向我诉说冤屈的!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他情绪崩溃,骤然拔刀,刀身铮然。 正要朝箱笼劈过去,商病酒抬起修长苍白的指尖,轻轻托住他的刀刃:“小将军的妻子不见了,却挥着刀想要霸占商某的妻子,莫非小将军也是欺男霸女之人?” “我没有……我没有想要霸占你的妻子,我只要我自己的妻子!”裘星赫强忍泪意,放下佩刀,死死盯着那口朱红色的箱子,“求你……求你让我看看里面的人……” 大汉叹息:“果真是富贵人家出情种。小兄弟,你就让他看一眼吧,也好叫他死心。” 商病酒不情不愿地掀开箱笼,薄唇却抿出一丝看戏的玩味。 “哐当!” 看清楚了少女的脸,裘星赫手里的佩刀猛然掉落在地。 他怔怔凝视箱笼里的少女,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宝……宝儿?真的是你?!” 宝儿? 狐狸眼掠过一丝阴霾。 萧宝镜:坏了,她成别人的心肝小宝贝了! “宝儿!” 裘星赫的声音支离哽咽。 他踉跄上前,想要拥她入怀。 商病酒眼底阴霾更深。 在裘星赫即将碰到萧宝镜的刹那,修长十指拨弄红丝线,箱笼里的红衣少女犹如翩飞的蝴蝶,一瞬出现在窗边。 萧宝镜:……! 原来她身上的那些红丝线,是可以被卖货郎操控的?! 她会飞! 她今夜就要远航! “宝儿!” 裘星赫连忙追上去。 可是他连少女的衣袖都没碰到,她就轻盈地跃出花窗。 绣花鞋尖点在一朵碗口大的山茶花上,青丝和大红裙裾在月色下乘风招摇,像是飞到了天上,再也无法被他揽入怀中的明月。 “宝儿……” 裘星赫呢喃着爱妻的名字,不顾一切追了出去。 众人连忙跟到外面。 明月交织成辉,裘星赫跌跌撞撞地穿过山茶花丛,试图抓住那一抹翩跹的红色。 然而在商病酒的操纵下,少女比蝴蝶还要灵巧,轻易就从他的指间溜走,戏耍般穿梭于山茶花丛里。 “宝儿,你可是……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 裘星赫崩溃地跪倒在地。 他仰头望向萧宝镜,颤颤朝她伸出双手。 萧宝镜轻盈盈站在一朵山茶花上。 她居高临下,鬼使神差的,忽然倾下身子。 宽大的红袖和裙裾层层叠叠地垂落,她近距离凝视这张年轻俊朗却哀伤绝望的脸。 耳边响起很多杂乱的声音—— “我阿兄乃是天之骄子,你这贱婢生的下贱东西,也配嫁给我阿兄?!” “你猜我阿兄为什么不来迎亲?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你! “把你送给山匪泄欲,是我阿兄的意思!” “……” 大红色的嫁衣被撕成碎片。 少女的血和泪交融在一起,爱与恨在无数凌乱的手掌和扭曲的肉体里无限放大。 好恨啊…… 她好恨啊…… 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 月色锋寒,像是刀刃折射的光。 商病酒倚靠在廊柱上,笑容恶劣。 恨就对了。 杀了他。 既然没有能力保护她,又为什么要作出那些承诺? 无用的男人就该去死。 红丝线犹如拨动的琴弦。 萧宝镜不受控制地拔下金簪。 青丝如流缎般垂落,温柔地拂过裘星赫的脸颊。 萧宝镜一瞬表情狰狞,高高举起金簪,狠狠刺向裘星赫的眉心! 第12章 少女是橘子花味的 裘星赫红了眼睛,泪水倏然滚落。 他不躲不闪,仍旧跪在那里朝她伸出双手,想要拥她入怀。 萧宝镜高举的金簪悬停在半空。 她怔怔凝视近裘星赫的眼泪。 ——宝儿,你疼不疼? ——宝儿,这是我小时候用的佩剑,你藏在身边防身。 ——宝儿,别怕,我娶了你,以后由我来保护你。 小将军温润的声音近在耳畔。 可是后来,他们残暴地夺走了他送给她防身的小剑。 他们用那把小剑,一点点剥下她的皮肤,一点点割断她的关节。 好疼啊。 她好疼啊。 两行珠泪不受控制地滚落,顺着少女尖俏白嫩的下巴滴落在裘星赫的脸颊上,与他的眼泪混在了一起。 她伸手,轻触他的眼泪。 少年的眼泪是滚烫的。 透过指尖的这滴眼泪,她看见新婚那日,小将军被他的妹妹骗走,兴冲冲摘光了满园的牡丹布置他们的新房。 那样炙热憧憬的眼神,像是恨不能把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献给她。 不是他。 害死她的人,真的不是他…… 她就知道…… 高举的金簪滑落在地。 少女借着月色细细端详裘星赫的眉眼,像是想要永远记住他的脸。 挂满婆娑泪珠的小脸,朝他缓缓扬起一个温柔灿烂的笑容。 裘星赫紧紧握住她的手。 商病酒盯着那两只交握的手,薄唇笑意更浓,狐狸眼里的戾气却漆黑浓郁的仿佛要溢出来。 红丝线再次拨动。 萧宝镜不受控制地朝后面飞去。 裘星赫隐隐察觉到什么,在山茶花丛里膝行,依旧不肯松开她的手,声音带着焦急的颤音和浓浓的哀求:“宝儿,别走,别走……” 萧宝镜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他只能堪堪握住她雪白的指尖。 长风骤起,万千萤火从山茶花丛里浮聚成星河,犹如一场盛大的道别。 少女的指尖从裘星赫的手里滑出,整个人迅速朝商病酒倒飞而去,最后被他单臂抱起,如戏偶般坐在他的肩头。 “宝儿……” 裘星赫遥遥看着萧宝镜,却忽然觉得十分陌生。 那不是他的宝儿。 他仰起头。 据说人的灵魂在消散的时候,会化成千万只萤火,照亮回家的路。 他慢慢抬起手,试图在空中握住什么。 却什么也没能握住。 年少的小将军陡然咯出一口血,面色如纸地晕倒在了山茶花丛里。 萧宝镜坐在商病酒的肩头,心跳剧烈快要窒息。 她能清晰地察觉到,身体里的一部分东西在今夜被抽离出去。 是……另一个魂魄吗? 她使用的这具皮囊原本就属于那个魂魄,被卖货郎捡回去缝缝补补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而今夜,她清楚地看见了、听见了那个魂魄所经历的一切,直到透过她与裘星赫的对视,那个魂魄像是印证了什么,残留在这具皮囊里的执念才终于消散。 裘星赫被随从抬回了院子。 看热闹的伶人们一边议论一边回到大通铺。 商病酒带着萧宝镜走到一口井水旁。 他的戏偶被别人碰了手,变脏了。 他要给她洗手。 商病酒打上来一桶水,拿帕子浸润了井水,仔细给萧宝镜擦干净一根根手指,却发现她的小脸上满是斑驳泪痕,清润的杏眼里是化不开的哀伤,像是依旧沉浸在裘星赫和九公主生死离别的悲伤里。 可是遗留在这具戏偶里的残魂明明已经消失。 它是…… 修炼出了自己的灵魂吗? 他把萧宝镜放在井口上,坐在她身边,抚了抚道袍:“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天亮,大通铺里嘈杂污秽,我陪小公主歇在这里好了。” 萧宝镜慢慢从那具残魂遗留的感情里走了出来。 该说不说这卖货郎还挺体贴她的…… 然而他突然狐疑地望向她鼓鼓囊囊的挎包:“你偷了什么?” 萧宝镜:…… 她偷人鞋被发现了! 她要怎么解释她一个戏偶,会跑出去偷别人东西呀! 会被怀疑成精怪的!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商病酒已经往她包里伸手。 萧宝镜:这人怎么直接往女人包里伸手哇! 商病酒掏出一双白缎面绣花鞋。 萧宝镜:住手哇! 装死吧,要不她装死吧! 不管他待会儿怎么问,她死活不张嘴就是了! 岂料商病酒没有质问她什么。 他把玩片刻,伸手拔出藏在鞋底下的两根绣花针。 原本的珍珠缎面绣花鞋,在少年的掌心化作两只白鸟,盘旋低鸣了片刻,扇动翅膀成双成对地飞进了茫茫夜色里。 萧宝镜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怪道那老降妖师说这双鞋是用精怪做的,原来真的是白鸟所化! 商病酒嗓音清越:“《宣室志》有言:有二屐子,文理甚细,色白而制度极妙,夜将半,忽化为白鸟。” 他似笑非笑地望向萧宝镜:“白鸟作怪飞进锦袋,小公主是不是吓坏了?我说过会一直保护小公主,你瞧,我如今替你撵走了它们。” 萧宝镜松了口气。 卖货郎竟然以为是白鸟作怪,主动飞进她包里的。 原来她的身份没暴露呀。 月牙西坠,草木露白。 枯井旁长着一棵橘子树,春夏时节的枝桠上开满了纯白的橘子花。 低垂的花枝落在少年的肩膀上,挡住了萧宝镜望向他的视线。 她拂开花枝。 嫩黄的橘子花蕊擦过她的指尖和脸颊,留下酸甜香气。 她悄悄凑近商病酒,细细观察他阖上的眉眼。 这个卖货郎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他不仅会缝制戏偶,还有一手惊才绝艳的木偶戏法,是他爹娘教给他的吗? 可是…… 萧宝镜想起今夜,那些贯穿她身体和他十指的红丝线。 她不想做一个被人控制的提线木偶。 她还是想去邺京找国师,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商病酒闭目养神。 少女的腰间佩戴了牡丹宫灯香囊,本该是他熟悉的冰魄琼灵花的香气,可是今夜她的呼吸近在咫尺,细微的热气萦绕在他的脸颊边,他在她脸上闻不到任何琼灵花香。 他的戏偶,是橘子花味的。 橘子花味的…… 商病酒忽然睁开眼。 那个灵魂……是她回来了? … 天色既明。 今日郡守府老夫人六十大寿,府里很早就忙碌起来。 商病酒和其他伶人一块儿去前院表演百戏,萧宝镜从箱笼里翻出来,悄摸摸地继续找窈窈。 郡守府偌大无比,可她只有一天的时间了。 闯进一座偏院时,她见这里的人都跑到前院去看热闹,才大着胆子呼喊起来:“窈窈!窈窈?你在不在这里呀?” 前院。 商病酒盘膝坐在高台上,被一群小孩子围着。 他举着两只彩绘衣妆的布袋木偶,狐狸眼笑意温温:“今天讲的是红烧肉的故事。” 第13章 邪神听见了她的祈求 扎双髻的小女孩布袋木偶捧着小脸:“娘,隔壁的翠翠说她家昨天吃肉了,我也想吃肉。” 系着围裙的妇人布袋木偶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咱们不是过年才吃的吗?” “可是娘,现在都八月啦!” 妇人愁眉苦脸:“窈窈,你爹爹在郡守府做活,从架子上掉下来摔坏了腿。等爹爹好起来,讨要到工钱,娘再给你做红烧肉吃好不好?乖,这是五十文钱,你去医馆给爹爹抓一副药回来。” 妇人打开层层包裹的手帕,小心翼翼数出五十文钱。 小女孩揣着钱,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家。 她穿过镇上的集市,看见有卖糖葫芦的,有卖红豆糯米糕的,馋的她快要走不动道。 屠夫打扮的布袋木偶吆喝起来:“卖猪肉、卖猪肉啰!新鲜的五花肉,做红烧肉最好吃!” 红烧肉…… 小女孩站在猪肉摊子前舍不得离开。 揣在怀里的五十文钱像是在发烫,催促着她赶紧拿这笔钱去买一块猪肉。 屠夫笑道:“哟,这不是林家的娃娃吗?来买猪肉呀?” 小女孩眼巴巴看着那些肉,咽了咽口水,摇摇头:“我不买猪肉,我要去给爹爹抓药。” “抓什么药啊,药那么苦,你爹肯定不爱喝!”屠夫笑嘻嘻的,“买条猪肉吧,说不定你爹吃了猪肉就能好起来!” 爹爹吃了猪肉就能好起来吗? 也许是相信了屠夫的话,也许是出于自己想吃肉的私心,小女孩真的把买药钱拿来买肉了。 她拎着一条猪肉回家,妇人崩溃:“药呢?你爹爹的药呢?!” 小女孩扬起笑脸:“娘,我买了猪肉,爹爹吃了猪肉就能好起来!” 拎在手里的五花肉肥瘦相间,槐树荫里看着就叫人流口水。 可是娘亲的脸色好难看。 “啪!” 那是窈窈长到七岁,娘亲第一次动手打她。 娘亲逼她把猪肉退掉,她不肯,哭着闹着在院子里打滚,把邻居都吸引来了。 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人把屠夫叫过来骂了一顿:“这么小的女娃娃,懂什么?都是你在里面挑唆,叫人家平白挨了一顿打!林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怎么还敢干这种缺德的事?!” 屠夫又愧又臊,向妇人赔不是:“嫂子,对不住,我把钱退给你,你别打窈窈了!这猪肉当我请窈窈吃的,好不好?” 妇人只是哭。 一边哭,一边叫窈窈把猪肉还给屠夫。 窈窈不肯,抱着猪肉嚎啕大哭:“我想吃肉!娘,我想吃肉,弟弟也想吃肉!我们家好久没吃肉了!叔叔不要钱送给我们的为什么不要?!娘你不让我们吃肉,你坏!” 病弱的中年男人,突然拄着拐杖出现在屋檐下,虚弱道:“孩子他娘,既然是大家好心,你就给孩子们做一顿红烧肉吃吧。” 窈窈兴奋地望向他:“爹!” 爹爹朝她露出一个慈爱地笑容。 继而红着眼眶,朝镇上的邻居和屠夫深深弯下腰去。 娘亲掩面啜泣。 那时候窈窈不明白娘亲和爹爹在哭什么。 明明人家都不要钱了,为什么还要哭呢? 她负着气跑到后山的稻草堆里,决定躲到天黑,躲到娘亲和爹爹漫山遍野地喊她名字,她才回家。 叫他们好好着急一番,看娘亲以后还敢不敢再打她。 她藏了好久好久。 可是直到月亮升起来,也没有人来找她。 她越来越惶恐,猜测也许娘亲还在生她的气,也许爹爹和弟弟背着她吃完了那碗红烧肉。 可那明明是她带回家的猪肉! 她越想越气。 她不肯叫他们吃独食,气冲冲地下山回家,却发现整个镇子一片狼藉,灯笼染血门窗破碎,她的小伙伴都不见了,那些端着碗坐在檐下吃饭的叔伯婶娘也不见了,原本热热闹闹的小镇安静的近乎诡异。 她连忙回到家。 家里凌乱不堪,槐树下爹爹锯的木头方桌却还好好地摆在那里,饭菜都做好了,四副碗筷摆得整整齐齐,碗里的白米饭堆成了小山尖,居中放着一碗红烧肉,还没动过筷子。 “娘!” 她怯怯地唤了一声,没有人应她。 娘亲他们不见了。 她惊慌失措地跑出家门,远远瞧见蜿蜒的山道上尽是火把,官兵们用铁链拴住了芙蓉镇的所有居民,撵狗一样把他们往山里撵。 血食…… 每隔两年,巨鹿郡都要向朝廷上贡冰魄琼灵花。 他们把百姓当成供奉给凶兽的血食,换取进山采花的路。 窈窈看见爹娘和弟弟也在其中。 “爹、娘!” 她突然好害怕,在山道上拼命奔跑追赶,草鞋跑丢了也不在乎,直到狠狠摔倒在地,胳膊肘和掌心全是磨破的伤口,才嚎啕大哭。 像是若有所感,挤在人群里往前走的娘亲突然回眸。 隔着好远好远,窈窈却清晰地看见娘亲眼里都是泪。 娘亲无声地张了张嘴。 回家。 回家…… 娘亲要她回家。 窈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座院子的。 她依稀看见爹娘和弟弟围坐在桌子边。 “窈窈那孩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姑娘长大了要脸面的,你今天不该打她。” “爹爹、娘亲,我饿了,我想吃肉!” “你姐姐最爱吃红烧肉了,乖,等你姐姐回家咱们再一起吃。” 夜风微凉。 喷香喷香的红烧肉早就凉透了。 他们没能等到她回家。 窈窈夹起一块红烧肉往嘴里塞。 好苦啊。 怎么红烧肉这么苦? 不好吃。 一点也不好吃啊…… 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 娘叫她回家。 可是窈窈没有家了。 春去秋来。 芙蓉镇日渐破败,青苔纵生。 小姑娘裹着枯叶蜷缩在槐树下,向神明祈求,让她的家人回到她的身边。 为此,她愿意做神明的奴仆,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邪神听见了她的祈求。 他用木头雕刻出人偶,容纳逝者的残魂。 让他们永远住在那座镇子上陪伴她。 …… 萧宝镜走遍了郡守府的几个院子,却还是没找到窈窈。 “是不是应该再去裘月见那里瞧瞧?”她挽起裙裾,对裘月见的残忍有些心悸后怕,“连当朝公主都敢虐杀,窈窈一个无依无靠的精怪,要是落在了她的手上,岂不是得被活活折磨死?” 她绕过前院的热闹,匆匆潜入裘月见居住的院子。 裘月见的白缎面绣花鞋被偷了,她怕被人笑话是残废不肯去参加寿宴,正在大发雷霆。 裘星赫披着衣裳出现在回廊尽头,脸色还有些带病的苍白。 他复杂地看着这个妹妹:“月见。” 第14章 为什么要对她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哥哥?”裘月见连忙扯过毯子盖住自己的双腿,“你……你不在前院给祖母庆寿,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裘星赫瞥了眼她藏在毯子底下空荡荡的双脚:“我听说你在芙蓉镇,见到了宝儿。” 裘月见的瞳孔微微缩小。 她不安地抬手抿了抿鬓发,挤出一个笑容:“哥哥都是听谁说的?嫂嫂早就入土为安了,我怎么可能见到她呢?” “她死的凄惨,恐怕不能入土为安。” 裘月见脸上的笑容更加勉强:“都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也请高僧做了水陆道的法事,说好以后都不提这伤心事了,何况今日又是祖母大喜的日子,哥哥你怎么又提起来了?”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哥哥坦白的?” 裘月见的笑容愈发僵硬:“哥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哐当。” 裘星赫把一柄小剑丢在了裘月见的面前。 剑刃上沾着的血渍早已发黑。 “从你院子里的墙根底下挖出来的。你送进大牢的丫鬟和那几个降妖师学徒交代,是你买通山匪劫掠了她的送亲队伍。她与我的新婚夜,是在山匪的手里度过的。新婚夜的第二天,你用这把小剑,一点点剥掉她的皮,一点点将她肢解……” 他的嗓音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却像是藏着巨大的海啸,足以倾覆山海。 而他每说一句话,裘月见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直到最后毫无血色面如金纸。 裘星赫在她面前站定,声音发哑:“月见,为什么?” 明明说过很喜欢这位还没过门的嫂嫂。 明明在收到宝儿亲手给她做的荷包和绣花鞋时,会露出天真开心的笑容。 裘星赫突然厉声嘶吼:“为什么,要对她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裘月见的眼眶渐渐蓄满泪珠。 她紧紧攥住毯子,连逃避兄长的问责都做不到。 泪珠大颗大颗滚落。 她猛然抬起头:“我不喜欢她!我从来就不喜欢她!哥哥天之骄子,怎么可以娶一个卑贱宫女所生的贱种?哥哥忘了我当年说亲的时候,是如何被回绝的吗?! “他们说我虽然养在夫人膝下,可生母到底只是个青楼女子,他们说我骨子里和那个青楼女子一样卑贱放荡,他们瞧不起我!凭什么……一样都是生母卑微,凭什么我嫁不到好人家,她却能嫁到咱们家?!就因为她长得好看吗?!那我便剥了她的皮,叫她再也不能勾引哥哥!” 裘星赫不敢置信:“就因为这?!就因为这种荒谬的理由,你就要残忍地害死她?!” “残忍吗?”裘月见梗着脖子,“后宫嫔妃喜爱用冰魄琼灵花驻颜美容,朝廷每隔两年就要从咱们郡征收琼灵花,爹爹为了保住郡守的位置,每到这种时候都会抓一百来个村民喂给凶兽当血食。哥哥怎么不说他残忍?怎么不说朝廷残忍?哥哥身为郡守府的大公子,与我一同享受成千上万条性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岂不也是残忍之人?!” 这话实在大胆。 丫鬟们不敢再听,低着头退了下去。 萧宝镜躲在种满莲叶的水缸后面,紧张地望向兄妹俩。 原身小公主死的着实凄凉委屈,裘星赫身为她的夫君,是要给她讨个公道的。 可巨鹿郡守和朝廷的所作所为,也着实可恶。 裘星赫站在原地。 只一夕之间,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皆都化作灰烬。 垂落的衣衫,像是他弯掉的脊梁。 他闭了闭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又睁开眼:“你说得对。” 裘月见愣了愣,心底突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裘星赫吹了一声口哨。 骏马嘶鸣着冲进院子,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左右你的丫鬟已经告诉我那群山匪的据点,我今日便先剿恶匪,再杀贪官,自刎谢罪!总归谋害公主是诛九族的大罪,月见,咱们全家都别活了!” 裘月见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哥,你疯了?!” 骏马已经扬长而去,留下一院子的灰尘。 “疯了!全都疯了!” 裘月见气的把手边的东西全砸了出去。 正要叫丫鬟通知父亲,一道纤盈身影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裘月见看清楚了来人的容貌,再次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你——” 萧宝镜也是着急找人,实在顾不得暴不暴露身份。 更何况郡守府乱成这样,裘月见自顾不暇,即便她暴露身份,估计她也顾不上了。 她俯身捂住裘月见的嘴:“我问你打听个事儿,你可有看见窈窈?就是一个穿着鹅黄半臂襦裙的小侍女,用木头雕刻成的会动的人偶。她从芙蓉镇一路跟着你过来,可我在郡守府没找着她,实在着急……” 四月的阳光暖暖的。 裘月见却浑身发抖。 她死死盯着萧宝镜那张脸,突然抄起被裘星赫丢在地上的那把小剑,恶狠狠刺向她! “活着的时候本小姐尚且不放在眼里,难道变成鬼本小姐就会怕了你吗?!” 小剑深深扎进萧宝镜的心脏位置。 萧宝镜低头看了一眼。 疼是有点疼的,但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而且她没有心脏,挨了一刀也不会死。 原来当戏偶还有这好处。 裘月见见她没反应,握剑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你——” “我就是想问问你,”萧宝镜打断她的话,顺手拔出小剑,“你把窈窈藏到哪里去了?” 裘月见坐在廊檐底下,不停往后倒退:“她……她一截枯木,自然是去她该去的地方!你……你是要杀了我?萧宝镜,我虽然对你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但指使我杀你的其实另有其人……是……是四公主让我杀的你……我不知道你们姐妹有什么仇什么怨,但你要寻仇,应该去京城找你姐姐才是……” 她吞咽唾沫,恐惧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知道裘星赫没办法对她下手。 可是萧宝镜不一样。 她真的会杀了她! 求生欲促使她直接说出了幕后指使者,连一丝犹豫也无。 第15章 他揣着手,打了个嗝 “红烧肉的故事讲完了。” 前院,商病酒收起几只布袋木偶。 围观的小孩子们嫌弃地撇了撇嘴:“什么嘛,你的故事一点也不好听!谁会吃不起红烧肉呀,我家的红烧肉每天都吃不完,全倒给小狗吃了!” “我家也是!” “我们要听别的故事,听后羿射日的故事!” “后羿射日的故事没有,天狗吞日的故事要不要听?” 几个小孩子虽然有些不满意,却还是乖巧地点点头:“那就听天狗吞日的故事吧。” 远处戏台子上水袖婉转,唱戏声咿咿呀呀。 临水抱厦鬓影衣香,宾主尽欢。 “从前,妖族与人族混战千年,太阳金乌选择站在人族那边。妖族很不服气,于是有一只大天狗想要吞噬金乌……” 园子里,道袍簪花的少年盘膝而坐,尖牙抵着薄唇,狐狸眼笑得弯弯的。 他的影子映在身后的朱红院墙上,渐渐化作某种凶悍的犬兽。 随着唱戏声渐入高潮,那犬兽的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小孩子们纷纷仰起头,震惊地张圆了小嘴。 那犬兽的黑影…… 越来越大! 遮天蔽日! … 萧宝镜扔下快要吓破胆的裘月见。 ——她一截枯木,自然是去她该去的地方! 她想到了一个地方。 厨房! 芙蓉镇曾经困住了裘月见。 面对送上门的小镇居民窈窈,裘月见肯定会选择报复她。 对古人而言,枯木就是柴禾,柴禾该去的地方是厨房的灶洞。 萧宝镜闯进厨房,灶台旁边果然扔着一堆柴禾。 “窈窈!” 她大声呼喊。 灶洞里传出虚弱的声音:“公主殿下,我在这里,我已经烧了三天啦!” 萧宝镜倒吸一口凉气。 幸好她来得及时,否则窈窈就被烧成灰了! 她连忙挽起袖管冲到灶洞前:“别怕,我来救你了!” 灶洞里的火烧得很旺,窈窈正被当成柴禾丢在里面烧。 萧宝镜连忙握住她的脚踝把她从灶洞里面拽出来。 小姑娘漂亮的鹅黄襦裙烧得面目全非,身子也被烧焦一半,看上去很是凄惨可怜。 萧宝镜讪讪:“不是说精怪都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吗?你就没有一点看家本领?” 窈窈从身上掰下一块烧红的黑炭,红着脸道:“打扫宅院算不算看家本领?要是不算的话,我还可以把自己烧成炭,冬日里拿来取暖,来年再长出新的身体。我的炭和别的炭不一样,我很经烧的,而且无烟。” 萧宝镜:“……” 这种本领大可不必往外说。 窈窈叹息一声:“公主殿下有所不知,像我们这种低级的精怪,能修成人形就不错了,是不可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那些变幻无穷的本领,只有大妖才会。” 萧宝镜默默看了眼自己。 好忧伤。 她穿成精怪就算了,偏偏还是最低级的精怪!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几个胖厨娘提着菜篮子从外面进来,还以为萧宝镜和窈窈是偷吃东西的贼。 在瞧见窈窈一个烧得黢黑的丫头,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焦炭般的身体还在喷小火苗时,几个人顿时绷不住了。 “有妖怪,有妖怪啊!” 她们尖叫着扔掉菜篮子,转头四散奔逃。 萧宝镜知道郡守府是有降妖师的,唯恐又被他们捉住,连忙握住窈窈的手:“咱们回家!” 两人跑出厨房,四面八方已经有侍卫来捉拿她们。 窈窈边跑边喊:“公主殿下,怎么办呀,我身上的火还没扑灭!” 随着她们四处乱窜,小火苗和炭星子点燃了路过的帷幔,经风一吹,竟成燎原之势,连房屋楼阁都开始燃烧。 府里的侍卫顿时顾不得她俩,纷纷开始救火。 火势熊熊扩散,整座郡守府都开始燃烧,火焰染红了半边天,像极了那日火海中的芙蓉镇。 宾客尖叫逃窜,府里一团乱麻。 萧宝镜牵着窈窈经过裘月见的院子,这里侍奉的丫鬟和小厮都抓紧时间逃命去了,裘月见趴在地上,正艰难狼狈地往外爬。 瞧见萧宝镜,裘月见顾不得害怕,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在这里,我……我是贵女中的贵女,我身份高贵,岂能死在这里……” 窈窈烧得黢黑的小脸满是不情愿:“这个人可坏了,公主殿下要救她吗?” 萧宝镜静静看着裘月见。 昨夜她继承了这具皮囊的记忆,知道裘月见的胸腔里藏着一颗多么坏的心。 无论是四公主指使她杀死原身,还是她自己的主意,她的手段都狠辣到令人发指。 “你不是我的嫂嫂吗?”裘月见哭着爬到萧宝镜脚边,试图拽住她的裙裾,“嫂嫂,嫂嫂,我是月见,你这些年经常给我寄你亲手绣的荷包和绣花鞋的,你忘了吗?你救救我呀嫂嫂!只要你救我出去,我就容许你嫁给我哥哥!” 高傲不可一世的郡守府小姐,发出小兽一般哀软的声音。 “如果是这个世界的萧宝镜,也许会选择救你。”萧宝镜轻声,她知道原身的心有多软,“但是裘小姐,我不是她,那个可怜的姑娘早就死在了你的手上。她替你刺绣的那双手,不是被你亲自剁下来了吗?” 她挣开裘月见,与窈窈十指相扣,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座小院。 大火弥天。 身后传来裘月见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 萧宝镜跑得更快了。 … 火光里,到处都是逃命的人影。 萧宝镜试图找到卖货郎,可是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连夜的奔波令她这具身体不堪重负。 她的眼瞳里渐渐出现了重影。 喘息着仰起头透气的时候,她透过火光和浓烟,看见了府邸上空那遮天蔽日的巨大黑影。 黑影竖立的耳朵像是狐狸,又像是某种犬兽。 萧宝镜想,她大约出现幻觉了。 隔着火海,她看见那如山海般庞大的犬影慢慢俯首,亘古而神秘的威压在这方天地无声无息地蔓延,仿佛抽走了所有的空气,压得她几乎要跪倒在地。 它俯首。 像是在嗅闻她的味道。 萧宝镜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巨鹿山脚。 天际如一块幕布,黑色的犬影正缓缓张开嘴。 一座烧焦的府邸残骸被吐了出来。 犬影变小了些,又吐出一群昏迷不醒的小孩子。 最后吐出来的是萧宝镜和窈窈,还有朱漆箱笼和装满杂物的货篓。 道袍簪花的少年,突兀地出现在山路上。 他揣着手,打了个嗝。 狐狸眼笑意温温。 第16章 卖货郎雕完了那颗核桃 萧宝镜是在朱漆箱笼里醒来的。 她趴在箱笼边缘张望,卖货郎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吃太撑了,正在残垣断壁底下睡觉,窈窈踩着还没烧焦的那条腿,在远处一蹦一跳地捉蝴蝶。 她猜是卖货郎把她和窈窈背回来的。 “窈窈。” 她喊了一声。 窈窈连忙跳过来:“你醒了呀!” “喏,”萧宝镜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给你吃。” “这是什么东西呀?”窈窈好奇地打开纸袋,“红烧肉?” “咱们逃命的时候,我看见那些席面都还没动,就顺手拿了一盘。”萧宝镜摸了摸她黢黑的脑袋,“郡守府的大厨做的红烧肉,应该很好吃,就是可惜已经冷了。” 窈窈捧着红烧肉,表情呆呆的。 过了半晌,她摇摇头:“公主殿下,我不配吃红烧肉。” “为什么?” 窈窈低下头,把芙蓉镇的故事告诉了她,啜泣道:“我再也不会把爹爹的买药钱拿去买肉了,可是爹爹和娘亲都不在了……” 萧宝镜沉默。 这年幼的小姑娘,大约是在悔恨中度过这些年的吧? 她想了想,认真地告诉她:“虽然你做错了事,但你已经改正了是不是?小孩子长身体想吃肉,本身就是很正常的欲望,你不能因为年纪小不懂事犯的错,去惩罚自己一辈子。真正错的是郡守府,是他们拖欠工钱才让你家买不起肉,是他们残暴不仁才害你爹娘被官兵捉走。窈窈,你也是受害者呀。” 窈窈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萧宝镜。 过了很久,她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萧宝镜:“呜呜呜公主殿下!” 萧宝镜一个仰倒。 她的腰! 她真要散架啦! 窈窈不怕红烧肉冷了。 她从身上掰下一块焦炭,开始烤红烧肉:“公主殿下,我是用枣树雕刻的木偶,我爹爹从前说枣木烤肉最香了,你要不要尝尝?” 萧宝镜震惊地看着那块焦炭:“倒也不必。” 她见窈窈嫌弃火候不够,又掰下一块焦炭,不禁很为她捏一把汗。 照这速度掰下去,窈窈会不会把自己掰光啊? 希望她来年能长出更茂盛的身体,最好三头六臂那种,这样更经烧一点。 她坐在箱笼里捧着小脸:“窈窈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修炼成人呀?” “像我这种枣树做的木偶……”窈窈大快朵颐,黢黑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只要能修炼到开花结果,就可以变幻成人了。” 萧宝镜暗道,果然她们这些精怪是有修炼法门的。 可她又不是树木做的木偶,她要怎么开花结果修炼成人呀? 窈窈往嘴里塞了鼓鼓囊囊的红烧肉,回过头瞅她:“至于公主殿下嘛,要不你先修炼成一棵树,再学开花结果,最后再修炼成人?我也是树,我有经验,我可以指导你修炼的。” 萧宝镜:她连人都不会修要怎么修成树。 总觉得绕远了是怎么回事。 她好奇:“那你修到哪一步了?你开花没有?” 窈窈吃红烧肉的动作顿了顿:“我目前还停留在理论阶段。” 萧宝镜:所以这和还没开始修炼有什么区别呀! 窈窈不靠谱。 萧宝镜决定还是去京城找狗比国师。 卖货郎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醒来之后精神气很足的样子,也不去觅食,也不收拾废墟房屋,只盘膝坐在烧焦的残垣底下,从货篓里面拣出一颗核桃,拿着刻刀就开始雕刻琢磨。 萧宝镜猜测他大约是想雕个什么东西拿到市井上卖,换取一点口粮,毕竟郡守府都着火了,根本没人给他结工钱。 这哥睡醒了就开始赶工,可真是模范卖货郎。 她趴在箱笼边缘,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黑。 核桃被卖货郎雕刻成一座栩栩如生的小宅院,连院子里的芭蕉和芙蓉花都雕了出来,而那窗牗和门扉竟然是可以活动的! 这手艺! 萧宝镜不禁想起读书时学过的《核舟记》:“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 没想到卖货郎也会核雕! 道袍簪花的少年用掌心托着核雕,对着核雕轻轻吹了口气。 几朵卷云冒了出来。 下一瞬,他掌心的核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面前一座新落成的小院,绿瓦红墙、门窗镂花、芭蕉芙蓉,和核雕一模一样! 是卖货郎被烧之前的那座小院! 萧宝镜:啊?! 啊??! 她也不知道卖货郎有这神通啊! 商病酒单臂抱起萧宝镜,一手拖着窈窈的后衣领子,轻轻巧巧地踏进院门。 “是阿兄教我的术法。”他嗓音清越,“我阿兄很厉害的。” 萧宝镜趴在他的肩头。 原来他还有个哥哥呀。 可是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天,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我阿兄死了。” 商病酒又说。 吹过宅院的山风透着凉意,挂在檐下的青灯摇曳出寂寥的光影。 萧宝镜看见卖货郎的影子纤薄清瘦,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他没有爹娘和阿兄,却饥一顿饱一顿把他自己养大了。 她悄悄抬起手,隔空摸了摸他的头。 商病酒的脚步微微一顿。 尽管不曾回头,他也知道他家的戏偶在干什么。 一种奇异的酥麻感顺着脊椎蔓延。 他不讨厌这种感觉。 他弯腰踏进门扉的时候,戏偶纤白娇嫩的手掌搭在他的另一个肩上,她乖巧地伏在他的肩头,流缎似的青丝和层层叠叠的宫裙随着他弯腰而垂落,像是揉开的葳蕤芙蓉。 她的身体,似乎变得更加柔软温暖了一些。 商病酒把她放在妆奁前,握住她摸他头的那只手,低头嗅闻。 萧宝镜:这人不会有恋手癖吧。 商病酒放下萧宝镜的小手。 他闻见了她手上有残留的橘子花香,想是那夜掉落在她脸颊和指尖的橘子花粉还未洗去的缘故。 原来橘子花香这么好闻。 这是她从前的味道。 次日。 萧宝镜醒来的时候,窈窈欢欢喜喜地凑过来:“你瞧,我发芽了!也许我不用等到明年春天才能长回去,也许我今年就能长出新的手脚!” 小姑娘伸出烧掉一半的手臂,木头上果然冒出了两片喜人的碧绿嫩芽。 “窈窈你好厉害啊!” 萧宝镜惊叹。 研究了一会儿小嫩芽,她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卖货郎呢?” 第17章 好想吃掉她啊 芙蓉镇已经恢复了原样。 道袍簪花的少年盘膝坐在镇口的石碑上,揣着手,似笑非笑。 顾枕梁跪倒在地,激动地仰起头:“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那天我去郡守府送豆腐,您做的一切我都看见了!是我有眼无珠,不知道原来您就是神明!我想当皇帝,您能不能帮帮我?!” 他膝行两步,双掌合十,姿态更加恭敬虔诚:“我啊,我是前朝皇族的血脉,我本来就应该当皇帝的!都怪极乐宫的臭道士,蛊惑我祖上给他建庙,苛捐杂税加重徭役,这才导致百姓造反,丢了皇位!大仙,只要您帮我当上皇帝,我愿意为您建庙,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对了,这是我所有的积蓄……” 顾枕梁掏出一块旧手帕,一层层打开,露出几颗散碎银子:“原本打算给我家娘子买个银手镯,别家妇人都有就她没有,她馋了好几年了。但我现在,更愿意把这些钱献给大仙!倒不是我自私,而是祖宗基业不可付与他人之手,我实在是为了我家祖宗着想!大仙,求您让我当皇帝吧,那皇位原本就应该是我家的呀!” 少年瞧了眼碎银子,不说话。 顾枕梁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脸道:“您瞧我这面相,头角峥嵘、龙骨尽出,我生来就是为了当皇帝的呀!您要是嫌少,我向您保证,等我当上皇帝,我就把整个国库的宝贝都献给您!” 少年百无聊赖地抚了抚道袍。 顾枕梁咬了咬牙,连忙道:“我知道像您这种真正的大仙,也许瞧不上金银财宝,我……我愿意献出我的十年寿命,换取皇帝之位!” 少年终于抬起了狐狸眼。 他缓缓伸出三根修长如玉的手指。 顾枕梁愣住:“您的意思是,要收我三十年寿命?” 少年点了点头。 “三十年……未免太多了……”顾枕梁试探着讨价还价,“可不可以让我家娘子承担一半?毕竟我要是当上了皇帝,她也会跟着享受荣华富贵,这代价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出呢?” 少年摇了摇手指头。 不行。 顾枕梁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横心道:“三十年就三十年吧!” 少年又抬起手,指向远处纵横绵延的山峦。 顾枕梁不解:“大仙这是何意?” 少年并不解释,依旧指着那些山峦。 顾枕梁看了半晌,冒出一个骇然的猜测:“您想要……龙脉?!” 听见这两个字,少年漆黑的狐狸眼划过一抹贪婪锐利的光亮。 像是饥饿的犬兽,找到了最喜欢的食物。 … “管他干什么?” 窈窈蹲在妆奁前,照了照铜镜里自己那张黢黑小脸,抠了一大坨胭脂往脸上拍:“公主殿下你就放心吧,咱们全死了他也死不了。” 能从郡守府的大火里逃出来,卖货郎确实命大。 萧宝镜托腮。 但是接下来,她要怎么引导卖货郎带着她上京呢? 少女的脑海中冒出一个画面: 夜半三更,卖货郎坐在烛台下编手绳。 她变化成一个绝世大美人,扭着细腰款款走进来:“郎君,我这里有三本书,一本藏着千钟栗,一本藏着黄金屋,一本藏着颜如玉,不知哪本是你丢的?” 按照卖货郎老实本分的性子,他一定会回答:“姐姐,我不曾丢过书,这三本书都不是我的。” 然后她就扑进他怀里,风情万种咯咯吱吱地笑起来:“郎君你可真实诚呀。看在你这么诚实的份上,我决定把这三本书都送给你。郎君,要是你能去京城考上功名,人家就嫁给你哦!” 卖货郎羞涩地搂着她:“姐姐貌美如花,小生如何能不动心?姐姐放心,为了你,小生一定会上京赶考高中进士的!” “郎君!” “姐姐!” “……” 萧宝镜想的美美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正笑得见牙不见眼,面前突然凑近一张放大的脸。 那脸儿烧得黢黑如焦炭,涂了厚厚一层雪白胭脂,又画了两坨腮红,嘴唇也涂得红红的。 “呀!” 她吓了一跳。 窈窈高高兴兴地指着自己的脸:“公主殿下,你瞧我好不好看?” 她身上烧焦的部分还没长好,萧宝镜不忍打击她,硬着头皮夸奖:“白里透着黑,黑里透着红,窈窈你可真是……美得很特别。” 窈窈捂着小手帕娇笑打滚,滚了几圈,兴高采烈地抱着扫帚干活儿去了。 萧宝镜也没闲着。 她自然不可能真的变成绝世大美人,诱惑卖货郎带她上京赶考。 她打算先看看卖货郎的读书进度。 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书页崭新,别说注解笔记了,连翻看过的痕迹都没有。 这不行啊,她得让卖货郎抓紧时间用功读书。 听说人的潜意识会自主学习,就像胎儿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许多人都会进行胎教。 萧宝镜决定趁卖货郎睡着之后,在他耳边多念几遍四书五经,激发他读书的念头。 山薄树清,月色新透。 卖货郎拢着被褥,好像已经睡着了。 萧宝镜抱着《诗经》跪坐在窗边,轻咳一声,摇头晃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商病酒背对着镂花窗,慢慢睁开狐狸眼。 三更半夜读书,他家戏偶疯了? 她是打算考功名吗? 萧宝镜念完一首诗,郑重地望向床榻:“这首诗很重要的,要考的。” 商病酒:她果然是要考功名。 萧宝镜接着念第二首:“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商病酒:和尚念经。 聒噪。 指尖的红丝线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瞬就要把她扔出去。 “卷卷采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什么彼周行……哎呀,这个字不认识。” 萧宝镜盯着“寘彼周行”的“寘”字看了会儿,提着裙裾快步走到书架前,开始翻找字典。 商病酒翻身望向她。 那个字读“真”啊。 字都不认识还学人读书。 少女没穿鞋袜,雪白的脚踝在层层叠叠的宫裙下若隐若现,如此纤细伶仃一折就断,看的他情不自禁磨了磨尖牙,很想咬上一口。 “找到了……” 萧宝镜捧着字典,乖觉地回到窗边跪坐下来。 散落的裙裾遮住了少女的脚踝。 她伏在矮案上,认真地拿起毛笔作了注解:“寘,读作置,放置的意思。” 商病酒:不读“真”啊。 他扭过头,尖牙羞恼地抵了抵薄唇。 窗外的芙蓉花影在清风里婆娑,随即像是突然看见了可怕的东西,纷纷瑟缩着垂下了头。 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犬影。 犬影低下头,嗅了嗅萧宝镜的味道。 萧宝镜一无所知地给不认识的字都标上拼音,摇头晃脑:“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犬影动了动尖耳。 她让他丢脸了。 好想,吃掉她。 就想从前吃掉她那样。 第18章 这就是双修吗? 萧宝镜对危险无知无觉,甚至还伸了个懒腰。 她困了,读书声渐渐小了下去。 她趴在矮案上,睡着了。 犬影低下头,闻了闻她的气味。 不讨厌她的气味。 他试探着想要吞掉她,却有一阵山风吹进来,哗啦啦地翻开了她手边的书页。 ——希望商病酒能考上功名。 ——希望商病酒每天都能吃饱穿暖。 少女的毛笔字歪歪扭扭,不知几时写上去的。 世上居然有人担心他能不能吃饱穿暖。 商病酒蹲在矮案边,嗤之以鼻:“字真丑。人也笨。” 这么嫌弃着,却又伸出指尖蹭了蹭那两行字。 她醒着的时候聒噪吵人,连睡着了也要留下两行字来吵他的眼睛。 商病酒突然没胃口再吃她了。 他揣着手往床榻走了两步,仍有些气不过,转身拿起矮案上的《诗经》吞进了嘴里。 狐狸眼笑意温温。 “我叫你读置。” 次日。 萧宝镜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箱笼里了。 她掀开一条小缝。 周围是热闹的集市,卖货郎居然带着她出来了! 那些百姓正在议论郡守府的事。 说是郡守作恶多端,连带着府邸都被人烧了,幸好火势没蔓延到附近街巷,那座着火的府邸和他的尸体,莫名其妙跑到了巨鹿山脚下。 她还想多听一会儿,可是卖货郎没有停留,他挑着担子穿过这座城镇,在盘铃声中沿着官道继续往前走,直到夜色降临才在一处山脚停下。 核雕变幻成萧宝镜熟悉的芭蕉小宅院。 趁着卖货郎出门去点廊檐下的红灯笼,萧宝镜好奇地问窈窈:“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邺京!” 窈窈弯着月牙眼。 她身上长出了越来越多的嫩芽,烧掉的手脚依稀长出了枝干,主人还在集市上给她买了新的鹅黄半臂襦裙。 “他去邺京赶考呀?” “说是去讨口饭吃。” 讨口饭吃? 那应该就是考上功名吃皇粮的意思吧。 萧宝镜欢天喜地。 没想到她夜里读书那么有用,昨晚才念了几首诗,今天卖货郎就上京赶考去了! 她要是再多读几天,卖货郎岂不是能直接高中状元?! 他中状元也好,说不定她还能在琼林宴上见到狗比国师,问问他是怎么从傀儡修炼成人的,再问问他为什么要吞噬太阳。 于是商病酒夜里睡觉的时候,萧宝镜又捧起了一本书。 昨晚没读完的《诗经》找不到了。 但是没有关系,她还有《论语》。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商病酒:…… 有病吧。 谁家精怪半夜读书啊! 他爬起来,捞起枕头,去隔壁房间睡觉。 萧宝镜捧着书呆呆坐在窗边,大气都不敢喘。 见他愣是没朝自己这边看一眼,料想他大约是没发现自己,只是单纯地想换个环境睡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跟到隔壁,等商病酒呼吸匀长,才蹑手蹑脚地潜入屋子里。 她跪坐在他的枕头边,借着月色重新翻开《论语》,压着声音对着他朗诵:“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这一句也很重要,要考的!” 商病酒:…… 他烦躁地拽了拽被褥。 萧宝镜见他似乎快要醒了,连忙抱着《论语》躲进床底下。 商病酒下塌穿鞋,走到屋外拿了一副梯子,去房顶上睡觉。 萧宝镜担忧地跟到屋外。 卖货郎不喜欢读书,平时不爱看书也就罢了,连睡觉都在排斥。 他这样下去,可怎么考上功名呀! 她等了一会儿,确定商病酒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 月色如流银。 道袍簪花的少年卧在屋脊上,一手支颐,紧闭的狐狸眼弧度清媚,细密纤长的睫毛在脸颊覆落阴影,原是清冷色调,偏那薄唇鲜红如花瓣,骨相皮囊极是秾艳柔情。 萧宝镜跪坐到他身边。 商病酒察觉到少女正在仔细地凝视他。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慢慢俯下身。 衣裙摩挲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商病酒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她伸着头撅着屁股的样子。 她离他的脸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到商病酒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微热的呼吸正落在他的脸上。 带着一点酸甜的橘子花香。 世上精怪千万,有的像人一样重欲,它们常常徘徊在香闺或者破庙之间,吸食女子阴元或者男子阳气,此种修炼途径简单粗暴进步神速,许多妄图走捷径的精怪妖鬼都喜欢这样修炼。 莫非他家的戏偶也…… 少女的嘴唇,轻轻贴上他的脸。 温凉柔软,像是初绽的娇嫩花瓣。 商病酒的喉结微微滚动。 这种感觉好奇怪。 这就是双修吗? 他是不需要用这种法子修炼的,但如果她很想的话—— 耳边突然传来少女软软的、低低的声音:“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商病酒,你该用功读书啦!” 商病酒:…… 萧宝镜犹如念经施法:“读书、读书、读书,变状元、变状元、变状元……” 魔音贯耳。 少年勾唇。 缠绕在指尖的红丝线,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萧宝镜正念叨呢,没提防脚下一滑,直接从屋顶滚了下去! “我的腰!” 她扶着腰站起来,全然没想到是商病酒干的,只以为是自己的绣花鞋不够防滑。 忌惮地看了一眼梯子,她生怕这具身体再摔散架了,因此没敢再爬上去,只讪讪抱着《论语》回到屋子。 “算了,我先自己通读一遍,替他把一些复杂的地方写上注释,到时候他读起来会容易许多。要是他能考上功名,他哥哥泉下有知定能瞑目,也算我报答他不辞辛苦带我去邺京。” 她跪坐到矮案后,提起毛笔。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萧宝镜在底下写上标注: 女子,通“汝子”,意思是你们这些学生小子。 你们这些学生小子,与人结交时要注意尺度,如果过分亲近,则会令他们不懂得谦逊,但如果过分疏远,又会让他们生出怨恨。 《论语》里的这句话究竟如何翻译,其实历来有很多争议。 但萧宝镜比较喜欢她老师的这种翻译。 她写完注解,正要翻页,却看见纸面上的墨迹突然发生了变化。 她写的字全部消失不见,反而浮现出另一行字: ——天底下只有女子和小人不好相处,亲近了,他们就会变得无礼,疏远了,他们就会心生怨恨。 烛火摇曳。 萧宝镜惊疑地揉了揉眼睛。 定睛再看,那字依旧浮现在那里,字迹工整犹如印刷。 可这根本不是她写的注解! 第19章 汝非人 萧宝镜猛然合上《论语》。 她左右张望。 室内点着几盏橙黄烛火,明明温暖敞亮,可她却情不自禁浑身发毛,那些昏暗的角落里像是藏着什么东西,正悄悄地窥视她。 萧宝镜犹如撞鬼,连忙把《论语》放回书架,匆匆躲进了她的朱漆箱笼。 第二夜。 萧宝镜趁着商病酒在床上睡觉,蹑手蹑脚地取出那本《论语》。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正要翻到昨晚那页,却惊讶地发现整本书都被写上了注解! 注解十分详尽,几乎精准到了每一个字! 萧宝镜张着小嘴,不敢置信地一页一页翻过去。 那一手工整如印刷的毛笔字洋洋洒洒,每一页的空白处甚至还附带了个人见解! 像是老学究读完了这本书,认认真真写上的东西。 “这要是个鬼,那得是个有文化的鬼。有文化的鬼,一般不吃人吧?” 萧宝镜想着,又翻到了女子那页。 虽然这个老学究很厉害,可她还是不喜欢他对这句话的注解。 她坐到矮案后,拿毛笔在他的注解下面写道:“孔夫子才不会瞧不起女子。” 她等了片刻,看见书上跃出一行字:“汝是女子,妇道人家头发长见实短,吾不与汝计较。” 萧宝镜磨了磨牙。 她继续写:“孔夫子有言: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子也者,亲之后也。敢不敬与?君子无不敬也。可见孔夫子从来就没有瞧不起女人过,才不会说出女子不好相处那种话!” 对方沉默片刻,慢吞吞地回她道:“朽木不可雕也。” 萧宝镜奋笔疾书:“你才不可雕!我们家窈窈都能雕,就你不能雕!你个榆木脑袋!” 对方大约被激怒了,书上陡然跃出几个大字:“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这个鬼只会在纸上骂骂咧咧,萧宝镜不怕他。 她“啪”地合上书,凑到烛台前:“我烧死你。” 眼见火苗即将窜过来,《论语》突然剧烈晃动,随即“砰”地一声钻出个青年儒生。 青年生得面阔口方浓眉大眼,穿黑白间色褒衣博带,脑袋上没戴儒巾,反倒戴了个鲤鱼灯做的小冠,两根鱼须末端一闪一闪发出亮光。 他颤颤指向萧宝镜:“汝这女娃娃好狠的心!” 萧宝镜好奇:“你瞧着年纪不大,怎么讲话文绉绉的?你住在这本书里面吗?你是什么人?” 青年明显得意了起来:“吾乃正元元年新科进士,季徵言是也。” “还新科进士呢,你连《论语》都读不明白。” 季徵言急了:“分明是汝胡言乱语,曲解文章,强词夺理!汝若不信吾之言,可请人品评汝与吾之对错!” 萧宝镜想了想,认真道:“那咱们把各自的翻译都写下来,明天请卖货郎品评对错。” 季徵言没有异议。 两人各自在纸上写完了翻译,萧宝镜又试探道:“对了,你说你是正元元年的新科进士,可如今已经是正元二十年,你……” 萧宝镜欲言又止。 他成了精怪,是因为他死了吗? 死在了哪一年? 又是怎么死的? 他看起来…… 好年轻呀。 青年垂着头,鲤鱼灯小冠光影暗沉。 四周的空气突然急剧变冷。 阴风陡然灌了进来! 室内的几盏橙黄烛火被尽数吹灭。 昏暗惨白的月光里,萧宝镜看见季徵言的褒衣博带被风鼓起,无数冰冷的水渍从他身上滴落蔓延,货篓里的杂物拼命摇晃,院子里的芙蓉花尽数低头,角落里的窈窈抱着身上的嫩芽缩成一团。 季徵言抬起苍白的脸,猛然伸出乌青锋利的五指,似要拧断萧宝镜的颈子! 萧宝镜:……! 她这是触发关键词了吗?! 她也没说啥呀! 千钧一发之际,躺在床上酣眠的少年轻轻打了个喷嚏。 万籁俱寂。 季徵言的指甲尖,堪堪停顿在距离萧宝镜半寸远的地方。 下一瞬,像是有更危险恐怖的存在降临,季徵言迅速缩回了书里,院子里的芙蓉花匍匐在地,货篓不知何时窜到了墙角,和窈窈瑟瑟发抖抱成一团。 烛芯跳了跳。 满室烛火重新燃起,铜镜里一片橙黄温暖。 萧宝镜眨了眨眼。 要不是她和季徵言写的注释还留在纸上,她简直要以为刚刚是不是一场梦境。 道袍簪花的少年,伸着懒腰坐起身:“好冷呀。” 夜风吹拂矮案,把那两张纸吹到了床榻上。 商病酒随手拿起看了看。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两张纸上分别写着两种注解。 一张字写得好看,一张字写得歪歪扭扭。 “什么东西。” 他低低嗤笑,把字写得好看的那张纸团成团吞进嘴里。 他懒散地下床趿鞋,拣起掉落在地的《论语》,把字写得丑的那张纸夹了进去。 “她字多,她说得对。” 次日。 大约是没路费了,卖货郎没急着上京,只挑起货担去了山里。 萧宝镜提着裙裾站在书架前,犹豫良久,还是抽出了那本《论语》。 她轻声问询:“季徵言,你在不在?” 书籍沉默。 就在萧宝镜以为他不会再出来的时候,《论语》在她掌心簌簌翻开,褒衣博带的青年儒生再次出现在室内。 季徵言羞愧地作揖行礼:“小生昨夜无礼,还请姑娘原谅则个。” 他头上的鲤鱼灯明亮温暖。 萧宝镜大度地摆摆手:“没事哒、没事哒!昨夜我骂你是榆木脑袋,我也不好。你是新科进士,那你一定很厉害,你能不能教我读书啊?” 她要争取赶在抵达邺京之前,把四书五经全部学会。 到时候再教给卖货郎,说不定他也能考上进士光宗耀祖。 “汝虚心求学,吾岂有不倾囊相授之理?” 季徵言摇头晃脑,指挥萧宝镜在矮案上铺开笔墨纸砚。 萧宝镜挽袖写字时,季徵言看了眼她手腕上缝补的红丝线:“汝非人?” 萧宝镜:…… 怎么感觉像是在骂她呢。 这个世界排斥精怪妖鬼,许多极端的降妖师在遇见精怪时,甚至会不论善恶一律打死。 萧宝镜心虚地扯过袖管盖住红丝线:“我……我是一具戏偶。” 顿了顿,她又补充:“虽然我的身体是戏偶,但我的灵魂和人是一样的!而且我已经在找变成人的法子了,等我去了邺京找到国师指点,立刻就能修炼成人的!” “吾有一计,可使汝为人也。” 萧宝镜睁圆杏眼:“什么计?” “但行好事,多积阴德,假以时日,必能功德圆满修炼成人。” 萧宝镜半信半疑。 窈窈的修炼法门不适合她,不知季徵言的办法适不适合? 正思量间,院子外面传来盘铃声。 是卖货郎回家了。 季徵言立刻躲进了书里。 萧宝镜手忙脚乱收拾矮案,刚把笔墨纸砚藏进屉子,卖货郎推门而入。 他揣着手趴到矮案上:“好饿。” 萧宝镜同情地看着他,猜测他今天又没赚到饭钱。 第20章 她供奉给他的糖果 夜里,等卖货郎睡着以后,萧宝镜没再在他耳边念书。 她问季徵言:“附近有什么城镇吗?” 季徵言给她画了一张舆图:“吾等现在此处,往前再走二里地,便是阳城。阳城为水陆交汇之所,通宵达旦歌舞升平,无宵禁也。” 萧宝镜捧着舆图。 从舆图上看,他们距离邺京还有很远,可是卖货郎不会赚钱,她得确保他不会半路饿死,带着她活着走到邺京。 而且投喂卖货郎,也算做好事积阴德吧? 说不定能修炼成人。 萧宝镜积极地收起舆图,从货篓里提起一盏红灯笼,离开了芭蕉小院。 季徵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鱼灯小冠在山脚下的夜色里发出光亮。 他道:“汝欲何往?” 萧宝镜:“我去阳城搞钱。” “嘁!自古以来读书方为上品,钱财乃身外之物,下下品也,吾不屑一顾!” “谁问你啦!” 萧宝镜用宫裙把身上的红丝线遮得严严实实,才踏进阳城。 阳城果然没有宵禁。 各类商铺高低错落鳞次栉比,花灯烛火通宵达旦,南来北往的商客高坐楼台,萧宝镜站在街上仰头望去,花楼扶栏后的舞姬们正翩翩起舞,整座城都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我这副身体肯定是干不了体力活儿的,万一散架那不得被人当成精怪当场烧死?”萧宝镜的挎包里揣着《论语》,一家一家走过沿街店铺,“我得找个轻松点的活。” 她忽然驻足。 一家酒铺正在举办喝酒比赛,门前围着许多人,气氛十分热闹。 萧宝镜看了眼店铺前挂着的木牌: ——千杯不醉者,奖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 “早知道把窈窈带过来了,她一棵树肯定能喝。” 她挤进人群,目前遥遥领先的是个皂衣乌帽腰阔体胖的男人,他仿佛根本喝不醉,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灌,别人都喝红了脸,他看起来却一点事也没有。 店家最终选定他为获胜者,当众奖励了他一两纹银。 “他可真是天赋异禀。”萧宝镜惊叹。 《论语》里传出季徵言不屑的声音:“休言天赋异禀,此人乃精怪所化也!” 萧宝镜:“啊?” 她目送那个获胜的男人揣着纹银得意洋洋走进暗巷,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想看看他是什么精怪,再问问他是怎么修炼成人的。 刚踏进暗巷,就听见黑暗里传来“砰”的一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 她连忙提起灯笼凑上前。 刚刚的男人无影无踪,地面散落着他穿过的皂衣乌帽,还砸碎了一个年代陈旧的大酒瓮! 萧宝镜惊愕:“难道他是大酒瓮变的?” 难怪他那么能喝酒! 暗巷漆黑,他看不见路,一头撞到坚硬的墙壁上,所以才摔成了碎片。 季徵言慢条斯理道:“《夷坚志》曾记载过酒瓮成精之事,‘客方酣醉,狂歌狂舞……忽跃起,惊走而出……误抵一石,剨然有声,寻不见。至晓睹之,乃一多年酒瓮,已破矣。’” 萧宝镜蹲下身,摸了摸破碎的酒瓮。 连大酒瓮都能修炼成人,她何时才能变成人呀? 好着急。 她捡了大酒瓮留下的一两纹银,买了棺椁埋葬了大酒瓮,发现还剩一点钱。 她拿这一点钱买了白米。 路过糖铺,闻见糖果诱人的甜香,她又买了包糖。 往回走的山路上,她问道:“季徵言,你吃不吃糖?” “嘁!糖,毁人心智之物,唯妇女稚童喜爱耳!” “爱吃不吃。” 萧宝镜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 可惜她还是尝不出味儿。 只能便宜卖货郎和窈窈了。 萧宝镜提着红灯笼返回芭蕉小院,天色破晓,卖货郎和窈窈还在睡觉。 萧宝镜把厨房里的米缸堆得满满的,白花花的大米叫人看了就高兴。 她又把那包糖分成两份,一份藏进窈窈怀里,一份塞进卖货郎的怀袖。 萧宝镜满足地弯起杏眼。 袖子里藏着糖。 他走街串巷做生意的时候,就不怕饿了。 “好饿。” 清晨的风吹落露珠。 商病酒坐起身,摸了摸肚子。 越靠近邺京,崇山峻岭里的凶兽越是稀少。 昨日进山,他没找到好吃的。 他忽然嗅了嗅鼻子,闻见晨风里带着一点糖果的甜香。 他伸手探进怀袖,抓出一把糖果。 在很遥远的记忆里,他吃过这种东西。 那时有许多脏兮兮的小孩,宝贝似的从怀里掏出这种东西,恭敬虔诚地放在供桌上,祈求他们供奉的神明能够护佑他们的国家。 但是神明失言了。 他孤零零坐在神像坍塌、破败染血的道观里,剥开一颗颗糖衣,把它们全部吞进嘴里。 那时,这种东西的味道好苦。 一点也不好吃。 往后很多年他都没再吃过。 商病酒望向跪坐在妆奁边的萧宝镜。 少女风尘仆仆两肩霜露,杏眼里的期待一点儿也藏不住。 这是她供奉的糖果吗? 她似乎希望他吃掉这些。 尖牙抵着薄唇。 他跪坐到萧宝镜的对面:“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萧宝镜:大早上的他跟一个戏偶说话,还问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不是,他一个落魄书生,没钱没势的,她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有病吧! 商病酒伸出手掌,把糖果还给萧宝镜:“不爱吃糖。” 萧宝镜:啊?他一个饭都吃不上的落魄书生,他还挑上了? 她想吃还尝不出味儿呢! 商病酒清晰地捕捉到萧宝镜眼里的无语加嫌弃。 他嗅了嗅鼻子,忽然惊诧地盯着她。 萧宝镜:…… 盯着她干啥呀! 上回他这么盯她,是为了给她洗澡。 这回又想干啥呀! 少年突然凑到她面前,一手撑在她身后的妆奁上,将她抵在妆奁和他的胸膛之间。 带着草木露水气息的深青色道袍,层层叠叠覆在了少女胭脂红的宫裙上,像是野生藤蔓狂妄地缠住了娇花。 他低头。 花窗半开,浮光跃金。 萧宝镜看见他生得清姿媚骨唇红齿白,鼻梁弧度极是漂亮,鬓角芙蓉衬得他肌肤细腻白皙。 而他的脸距离她那样近,近到萧宝镜能感受到少年的呼吸正喷洒在她的脸上,近到她能数清楚他的睫毛。 近到她只要稍稍仰起头,就能吻上他的唇。 第21章 这人突然不亲她了 万籁俱寂。 蜂拥而至的草木露水气息,如枷锁般缠绕着萧宝镜,少女的耳廓一刹那充满了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开绯红色。 少年深深低下头。 他用温凉的鼻尖,碰了碰萧宝镜的嘴唇。 萧宝镜浑身燥热。 哈。 这屋子咋突然那么热呢。 卖货郎…… 该不会是想亲她吧? 她咽了咽口水,悄悄攥紧裙裾。 虽然亲吻一具戏偶很变态,但如果是卖货郎的话…… 她活了十八年都没跟人亲过嘴,也不知道亲嘴是什么滋味,可是卖货郎长得比狐狸精还要漂亮,如果是他的话,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萧宝镜想通了。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她拼命抿住向上弯起的嘴角,闭上眼,忍住轻颤的睫毛,做好了被卖货郎亲吻的准备。 商病酒却突然拉开距离。 他闻到了。 他闻到他家戏偶的嘴巴里也有糖果的香气。 她自己吃完了才把剩下的糖果给他吃的。 她竟然给他供奉她吃剩的东西! 商病酒剥开一颗糖衣,把糖块扔进嘴里。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萧宝镜,把糖块一点一点嚼碎。 萧宝镜:这人突然不亲她了。 而且看起来还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昨夜有仙女跑到咱们家来了,”商病酒紧挨着萧宝镜坐,一边吃糖一边勾着唇,“她悄悄往我的袖袋里塞了许多糖果。可是我不喜欢吃糖,我喜欢吃鸡。小公主,你能不能替我转告她,让她下次再来的时候,给我送只鸡?” 萧宝镜:呸,还仙女呢,他可真是想得美! 有糖吃就不错了,他还想吃鸡。 他吃鸡屁股还差不多! 商病酒欣赏着少女脸上晕开的愠色,尖牙抵着薄唇笑,弯弯的狐狸眼像是融化的冰糖。 “不与你闹了。”他起身收拾货篓,“原打算饿着肚子去邺京,等一顿大餐,可是我走了几日就饿得不行,我今日还要出门一趟。” 萧宝镜目送他挑着货篓出门,猜测他大约又走街串巷卖东西去了。 她也没闲着,叫上窈窈一起来到小厨房。 她只会用电饭煲和烤箱,把握不住这种烧柴禾的土灶,便请窈窈帮忙看灶洞里的火候。 想起卖货郎经常外出,捏饭团会更方便他携带,于是她摘了几片芭蕉叶,煮了一锅芭蕉叶包饭团,可惜没有腊肉,否则她可以做腊肉包饭团。 窈窈已经吃完了萧宝镜昨夜带给她的糖块,眼巴巴地问道:“公主殿下,我能吃一个饭团吗?” 反正她家主人不爱吃这些,放着也是浪费。 她先礼貌地问一嘴,接下来她可以偷偷吃掉全部! 萧宝镜挑了个大的递给她。 芭蕉叶蒸饭团,就算没放配菜也是香喷喷的。 她羡慕地看着窈窈吃嘛嘛香,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尽快修炼成人的想法。 就算不能立刻修炼成人,修出味觉也好呀! 她又看了眼只有白米的小厨房,决定再去一趟阳城。 萧宝镜裹着红斗篷,在阳城转了一圈,最后被一座热闹的戏楼吸引。 她学过几年戏曲,也许可以在戏楼里面唱几支小曲儿,换一点上京的盘缠。 就在她踏进清音楼的同时,楼上闺房。 “为什么我长得这么普通?” 赵千娇扔掉擦地的抹布,趁着房里没人,脱下丫鬟服饰,偷偷穿上自家小姐的衣裙。 对着铜镜照了照,她嫌弃地蹙了蹙眉,又梳了个精致的发髻,往脸颊上敷开胭脂水粉。 “为什么我和小姐打扮得一模一样,还是没有她好看?凭什么她长得好看就能当小姐,我长得丑,就只能当丫鬟?!” 她揽镜自照,越看越气,干脆发泄般往茶壶里吐了口唾沫。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你想要美貌吗?” 赵千娇连忙转身望去。 道袍簪花的少年,突兀地出现在闺房,正盘膝坐在窗边。 “你……你是神仙?!”赵千娇又惊又喜,“你能让我变美?” “我可以给你美貌,只要你肯付出等价的东西。” 赵千娇连忙挤了挤肚子上的两圈肥肉:“我把赘肉给你,你要不要?” 商病酒:“……” 见他的狐狸眼多了些许戾气,赵千娇撇了撇嘴:“不要就算了!像我这种被买进来的丫鬟,哪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能换到美貌,也就只剩一条贱命了。可是我命都没了,我还要美貌干什么?” 她转了转眼珠,忽然道:“要不,我用下辈子的福气和你交换美貌吧?” 顿了顿,她嘟囔:“听说人死了要喝孟婆汤,喝了之后就没有这一世的记忆了。既然没有记忆,那下辈子的我还是这辈子的我吗?如果不是,那我卖掉她的福气,换我这辈子千娇百媚倾国倾城,也没什么不好。” 商病酒:“交易成立。” 赵千娇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脸,激动道:“神仙,你快让我变美吧!” 商病酒从货篓里摸出一根细细的狼毫笔:“过来。” 铜镜里珠帘垂落。 赵千娇看见那根狼毫笔在自己的脸上游走。 眼睛不够大就画大一点,嘴唇不够小就画小一点,大脸盘子在他的笔下被重新画成了精致的鹅蛋小脸,就连水桶腰也被画成了水蛇腰。 铜镜里,渐渐出现了一个削肩细腰杏眼桃腮的美人。 …… 楼下。 萧宝镜在掌柜的跟前唱了一支《绕地游》和一支《步步娇》,掌柜的大约很满意,立刻就同意了她今夜在楼里登台唱曲儿。 她的柿子串挎包里还揣着《论语》,季徵言小声提醒:“吾观掌柜,非正人君子也。” 萧宝镜心里也打着鼓。 她悄悄朝四周看了一眼,来这里听曲儿的都是男子,竟没有一个姑娘。 他们的眼神也十分不对劲,望向她的时候令人很不舒服。 她躲到旁边压低声音:“这里不是戏楼吗?总不至于打着戏楼的名号,做着青楼的生意吧?” “嘘!姑娘家家,岂可提‘青楼’二字?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说话间,掌柜的已经笑眯眯走了过来。 他温声道:“请萧姑娘立刻移步妆阁,更衣梳妆,准备今夜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