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昨天》 1、第一卷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查理问我。 “大概可以了。”我回答他,低头看自己的衣着打扮:一双款式简单的轻便帆布鞋,一条水墨浅蓝色牛仔裤,一件白色套头圆领棉t恤,外面套一件绛红间海蓝格子短袖衬衫,我还准备了帽子,一顶黑色棒球帽,上面用白线绣着john三个字母,那是我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名字来源于约翰·列侬,他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反抗英雄,在我需要勇气的时候,我希望我能跟这位伟大的歌手一样,一往无前。 我身上从衣服到鞋子,全是最普通经典的款式,我特地查了资料,据说二十年前保守低调的年轻人都喜欢这么穿。他们还会在手上系一串或几串金属手链和电子表,有些会在左耳上穿耳洞配戴耳钉,他们大多身上揣着电子产品,我也想法弄了一个,apple公司二十年前的老产品,外形看着却像一个老式金属打火机,资料上显示,在那个时候,每个时髦的年轻人都有一个类似的东西,可以看视频、文本,也可以听音乐,耳机另配,我看的影像资料中显示,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喜欢听一种叫r&b的音乐,一边听一边晃动身体。 二十年前,列侬已成鬼魂,据说在那个时候已经鲜少有年轻人知道披头四,知道约翰·列侬和他的抗争故事,那个时候列侬已经进入博物馆。 可直到六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在听他的歌。我默默地想象与他站在一九六九的华盛顿纪念碑,在那个时候,有五十万人人跟他一起集体高歌,唱给和平一个机会。 那不是一个歌手能做到的,列侬不是一个歌手,他是一个反抗权威的象征,他犹如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站在高高的广场上,一呼百应。 我在想象中热血沸腾。 我在这个名为mp3的电子产品里面装了列侬全部的专辑,在接下来的时间,我需要列侬跟我一起,见证那我尚未诞生,而他已然远去的时代。 “水和食物,货币,救急包,还有通讯工具,都没有问题了吗?”查理再次问我。 我打开背包一一查看,带了当年一叠不多的货币,大概有四千块,在通货膨胀严重的今天,四千块不过是一般家庭一天的菜金,但听说在那个时代,这么点钱是普通人一个月的收入。为了找这样的旧货币,我颇费了些工夫,也将这两年的积蓄花得干干净净。 “药带了吗?”查理显然是踌躇了一下才问这个问题。 我点头:“带了足够的份量。” 他没回答,却不自觉红了眼睛,尽管从外表上打量,查理的脸无论如何跟美好协调搭不上关系,甚至在骤然撞见时,大部分人会被他脸上的纵横起伏的红色斑块吓倒。但我知道,这个人身材尽管魁梧得像头熊,脸长得像生化危机后的幸存者,但他内里有无穷无尽的柔软情感,远比我这个外形看起来虚弱纤细的人要有感情得多。 “对了,你还需要带上这个。”他转身,以超乎想象的灵巧穿过杂乱的实验室东一堆西一堆的器皿用具,奔到实验台摸了一会,从辨不出实际功效的许多半成品中找出一个东西,兴奋地跑到我跟前,摊开他足足比我大了两个指节以上的手掌,高兴地重复:“你肯定还需要这个。” 我一看,是他最近发明的激光匕首,外形是一管漂亮的金属短管,外形雕刻了漂亮的凯特结花纹,在光滑金属表面上做这样细致的雕刻,想必花了查理大量的时间,只是在我看来多余的修饰完全没有必要。 “你自己不留着?”我问他。 “你带着,我不出门要这玩意干嘛?倒是你,你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万一遇到坏人还可以应急,而且我知道在那个时代这东西还未曾发明出来……” “这东西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只做了一件。”我打断他,再问,“你确定你真的不需要?” “这,这本来就是做来送你的……”他脸上的红斑显得更红,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说,“你身体差,遇到的坏人又多,我一直想给你做一件独一无二的防身用具,所以才……” “那我收下了。”我把金属管塞入裤带,掂掂背包的重量说,“其他东西就不用了,毕竟是两个时代,不是必需品反而会招惹麻烦。” 查理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犹豫着问:“我,我能,抱抱你吗?” 这个要求不过分,虽然我一向厌恶人体之间的接触,但查理是迄今为止我能忍受的唯一一个人,我想了想,点头同意,立即被两只雄壮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 太紧了,我不舒服地动了动,而且人体的温度太高,从他身上传来的机油味也令我不喜欢。 他却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呜咽起来:“小冰,我很担心,你要是在那边生病了没人照顾怎么办,有危险了怎么办,我真的很担心……” 我皱眉问:“要我消除你的记忆吗?” “啊?” “消除你关于我的记忆,”我认真地建议,“这样就不存在担心与否了不是吗?” 他浑身一僵,缓缓地松开我,一个劲摇头:“不,我要牢牢记得小冰,永远记得。” “你很矛盾,”我不解地说,“你要知道,我不一定能回得来,我们做出来的时间机器毕竟还存在实验阶段,燃料动力速度只要稍微出错,我就无法顺利在时间黑洞中穿梭,也许就此进入不知名的时代也未可知,”我顿了顿说,“从来没有生命体进行过类似的试验,谁也不能保证电子和离子的分离与重组不会出现问题,也许我会就此被撕裂或分解。” 我陈述完这些可能性后,下结论说:“所以,与其让你担心难受,倒不如彻底忘掉有我这个人岂不更好?” “你在胡扯什么呀。”查理无奈而苦恼地怪叫一声,不顾我的厌恶,伸手搭住我的肩膀,郑重地说:“小冰,有关你的记忆是我脑子里能够保留的美好记忆之一,那个记忆,是无论如何,无论拿什么来交换,我也不愿意丢掉的。” “宁愿难过?” “宁愿难过。” 我偏头想了一会,大致能明白他的逻辑,但仍然无法设身处地了解这种多余的情感损耗。 他想到另一个问题,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介意我的心情如何?” 我点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难过。” 查理笑了,充满希冀地说:“那我能最后一次请你别去吗?” 我断然拒绝:“不可能。” 他长叹一声,了然地红了眼眶,哑声说:“我还记得当初第一次在地下室见到你的模样,那么美好,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那么美好的人,我恍惚之间还以为遇见来自地底的精灵。” 我皱眉,那段日子是我不想再回忆的部分:“这也归属于你的美好记忆?” “与你有关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没法想象什么是美好。”我打断他,淡淡地说,“那么多年,除了一个老式唱机,几张列侬的唱片,一屋子上世纪留下的,被人遗忘的图书资料,我身边没有可供消遣的任何东西。我被迫每天都在思考我的生命,我从哪来,由哪对男女,在什么情况下制造出来?为什么我会生活在地下室而不是别的地方,为什么我像一个失败的试验品无人问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我的躯体如同一个空空荡荡,被喝光了后丢在路边的啤酒瓶,完全没有办法像你这样,会高兴会难受,会有那些多余,确实想表达出来的情绪……” “别说了,”查理哑声打断我,“我的小哲学家,你的问题可真多。” “问题堆积多了,就到了必须找寻答案的时候。” 查理点点头,默默地拉起我的手,带我穿过一道道钢门,最后来到那间房间,那间房间从天花板到地面都是耀眼的银白,空空荡荡,中间停放着一个类似胶囊的卧舱。 “进去吧,”他低头看我,目光温柔,“去寻找你的答案。” 我把背包搂在胸前,爬进卧舱内仰躺,正想关闭舱门,查理却急急忙忙地挤过来,含着眼泪问我:“小冰,你没有其他想对我说的话了?” 我认真想了想,对他说:“答案如何并不重要。” “什么?” “我知道,其实未必有确定答案这种东西,哪怕找到我的父母,也不会找到我要的答案。” 他目光炙热,伸手想把我拉出来:“你后悔了?那我们出来……” “不,”我按住他的手说,“我的意思是,即便没有答案,我也必须回到过去一遭,因为我想到另外的一劳永逸的办法。”我看着他。 “什么办法?”他有些着急。 “从根源上铲除问题。” 他大惑不解,我却勾起嘴唇,朝他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同时推开他,按动按钮,舱门缓缓关闭,我一直看着他,看着那个长了红疙瘩的巨人焦虑又不敢轻举妄动地与我对视,我朝他挥了挥手,无声说:“再见。” 这可能是我最后跟他说的一句话了,再见,我唯一的朋友。 如果实验失败,我会死去,如果实验成功,那我将回到二十年前,就在我出生的头两年。早在参与这个实验的初衷,我就下定决心,能在那个时代活动,我必将用尽全力找到我的父母,阻止他们的结合,彻底掐断我降临到这个世上的可能性。 多余的人,或者说找不到存在意义的人,不适合出现。 因为他们的意识,令这种存在充满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比如我。 如果没有我这个人,也就不会有长达十年囚禁幽闭的生活,也就不会有一个少年,在孤独和寂寞的啃噬中一遍遍拿头撞墙,每天琢磨如何咬断自己的动脉。 我在那间地下室里看了很多书,我知道人跟动物是有区别的,一个人是不应该过那样的生活的。 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没有我这个人就好了,那么有关于我这个人的疑问,也就不需要找寻所谓答案。 2、第 2 章 我出生在公元2012年,在我出生的前几年,曾经有一部美国电影用天塌地陷的特技大场面预告了这一年会是世界末日,但实际上,这一年并没有发生山崩地裂的大灾难,虽说局部的动荡从来没停止过,战争和饥荒,天灾和人祸无时不在,但总体而言,这一年地球还尚到达毁灭的边缘,人类也还在继续排放二氧化碳,南极冰川仍然在融化,大面积海啸的威胁远未消除。 就在这一年,我出生在中国一个普通的二级城市一家普通的医院里,我出生时未足月,奄奄一息,跟一头小猫似的蜷缩在保温箱中过了一个多月才勉强缓过一口气。我的出生证上没有姓名,只有a108的编号,生母一栏的名字写着刘慧卿,年龄只有19岁,生父一栏则为空白。 我找不到我的生父姓名,我能找到的资料少之又少,有用的一些来自关了我□□年的地下室看守们。一开始看守我的只是些普通的乡下人,甚至还有女人,每天都在离我牢房不远的窗户边织毛线,到了临近我十七岁生日的时候,看守全换成一群凶残嗜血的雇佣兵。那些人个个块头魁梧,没受过高等教育,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背着命案或通缉令,他们拿钱办事,贪图各种欲望,无所谓军人的忠贞和铁血,更谈不上有信仰或高于个人生存的道德观,也因为这样,他们的意志相对薄弱,成为我使用催眠术的实验对象。我小心谨慎地挑他们单独来牢房前的时候下手,每次催眠不超过五分钟,每次只问两个问题。 慢慢的,我将他们答案集中起来,拼凑出一个残缺不全的信息:我判断出我所在的位置大概是一栋乡下古老的房屋所在的地下室里,地点不清,因为这些人的发音非常古怪,夹杂着西班牙语和法语,我的地理知识有限,只能模糊判断出,这栋房子大概坐落在靠近捷克东部的哪个小镇上。房子本身属于东欧解体前的历史遗物,原主人是当地一个出名的大夫,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政治风波中,房子主人曾受到集权政府的审查,他所有的书籍资料杂志全部被从书房清出来,丢到关押我的地下室里,在我翻阅它们以前,这批老书籍至少有五十年无人问津。 我还得知,雇佣兵按一定时限轮岗前来,他们都受雇于一家贸易公司,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们的雇主,彼此来往只通过队长与对方公司进行联络,那位神秘的队长从不来我的牢房前,我只知道他脾气极差,规矩多多,但给钱很痛快,每周会安排这些饥渴的男人去镇上的妓院嫖妓。除此之外,所有的军曹与下士们均不得过问有关任务的细节,他们要做的,只是执行命令就好。 但是有一个军曹说出了点有用的信息。我那天的问题是,为什么关着我而不是杀死我,对方用刻板的声音回答说,这是雇主的特别交代。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不找普通人看守我,而是找职业军人?那人说,为了防止有人来抢。 这两个答案至少告诉我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无足轻重,至少有两拨人希望把我控制住,第一拨是关押我的人,第二拨是未知的,试图来抢我的人,而且从雇佣兵的武器配置上看,有可能来抢我的那一方力量应当不弱,不然这些职业军人岂非无用武之地? 那么我到底是谁? 或者说,我的身上有什么东西能令某一方趋之若鹜,另一方奇货可居? 查理做的时间机器并未完善,传送过程有撕裂一般,越来越强烈的痛感,我一开始要咬紧牙关没有吭声,后来实在痛不过,忍不住嘶声惨呼,到了最后,我发出的声音已经惨烈到不属于人类正常范畴,终于在我疼到意识模糊的时候,“砰”的一声巨响,我被它弹了出来。 我手腕带着的感应器滴滴响起,它提示我,这趟旅程已经结束。 我到了我想到了地方了吗? 我忍着疼痛,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垃圾桶,垃圾桶旁堆了许多垃圾,我一动,一只肮脏的猫喵的一声从身旁迅速窜过。我再抬高视线,所在的位置是一条处在两边楼房夹着的窄巷,头顶的一处墙壁上嵌有巨大的排风扇,嗡嗡地运作。身边的地上很脏,味道难闻,我嫌恶地皱眉,挣扎着爬了起来,这才发现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不痛。 好像韧带都被拉到极致,又砰的一下躺回原点。 连迈开一步都无比艰难。 晚上,具体时间无从判断,但据我前方不远就是灯火通明的夜市,人声鼎沸,且有谁用大喇叭放着节奏简单的口水歌,我慢腾腾地往外挪,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除了弄脏之外没什么不对。一百米不到的巷子,我却走了三十几分钟,且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脏的位置像压了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两眼发黑,立即明白自己是快要发病了。 我颤抖着将手贴近上衣口袋,掏出药盒,倒出两颗努力干咽下。 九年的囚禁生涯,没有阳光照射,得不到充足的营养和运动,我的身体从发育到健康状况无法跟同龄人相比。我呼吸系统有问题,肌肉羸弱,经常伴随心悸和眩晕,四肢灵活度不够,当初为了能正常行走还不得不进行过长时间的电击,我还有幽闭恐惧症,严重的时候会产生幻听和幻觉。 就算让我好好活着,我也无法确定,这具身体能支持多久。 所以我想在有生之年亲自回到过去,弄清楚我的由来。 如果可以我想制止生产出我这个人。因为没人比我更清楚,这种生产除了造成痛苦和浪费,没有任何意义。 我为之准备了整整两年,却没想到,踏上过去要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了药也缓解不了的病症。 我一时之间,只觉喉咙像被看不见的手掐住勒紧一般透不过气来,我想呼救,但我忽然想不起来用中文怎么呼救,我砰的一下重重摔在地上,像狗一样在地上垂死挣扎。 模糊之间,我仿佛又回到那间地下室,排气扇在一边永远发出轻微的嗡嗡响。一个高大的兵曹试图打开关着我的铁门,他狞笑,用带着南美口音的英语怪叫:“没想到关着的小雏鸟长得像个天使,小乖乖躲什么?来,叔叔好好疼你……” 我不知道他要怎样对待我,但我能确定的,无非是他要伤害我。我没有办法躲了,于是我看向他,带着颤抖的微笑,用温柔的声调说:“叔叔,你是来救我的吗?到我这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活人使用催眠术。 在其后的四十五分钟里,我不断给他施加心理暗示,令他觉得自己前途渺茫,生活失败,活着一无是处,连母亲的葬礼都无法回去参加,这就是上帝对他的惩罚。 我为了巩固成果,在其后每次轮到他在牢房门口站岗都锲而不舍地继续对他说话,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不见了。另外的雇佣兵闲聊时我得知,那个人在休假去镇上酒馆时因为跟人发生点口角而突然发狂,扑过去想将对方掐死,争执中店主掏出□□朝他开了一枪,他中弹倒下。 “过两天就领薪水了,怎么会突然发狂,真是不明白。” “听说对方骂他是狗娘养的。” “这不是挺正常的吗,我们这些人哪天不被骂几句婊*子养的,狗娘养的。” “他妈是个□□,他在乎这个。” …… 这些对话发生在我的监牢门外,我听完后合上书,证明书上教的东西没错。 但没人知道那件事从此还是给我留下阴影,我暗示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那虽然不是一个好人,可能不配认领好人的命运,但由我来推他结束,实在不妥。 我心里很不安。 所以在这个陌生地方,发病的时候,突如其来,我内心的恐惧占了上风,我看到那个军曹的幻觉。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当那个人影朝我靠近,我控制不住,还是挣扎起来。 “老子不是来害你的,别动,好好,别怕,我就看看,我他妈真是吃饱了撑的管这闲事干嘛?喂喂你真的没事吧啊?我真不是打劫的,我操,我真是好人,别怕啊,诶诶你能站吗你别倒下啊,张哥,你过来,张哥,过来搭把手,这孩子怎么啦,张哥……” 不是幻觉,真的有个人,身材高大,手臂孔武有力,他扶住我往下滑的身子,然后吼了一嗓子,外面又跑过来一个人从另一侧扶住我。 不是幻觉。 3、第 3 章 三 现在是2010年,距离我出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我要找到刘慧卿,阻止她在这个时期受孕,如果阻止不了,我会想方设法让她流产。 为了确保不会弄错对象,我甚至随身携带了一套查理发明的简易dna检测设备,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知道我跟那个女人有没有血缘关系。 我看过的书大部分是启蒙主义运动后期的产物,那个时代人们崇信理性、还有崇拜自然,认为无受污染的生物性远比社会结构中的人性更美好,母爱也备受推崇,仿佛母亲与孩子血管中流淌同样的基因密码就能决定许多莫名其妙的牺牲和奉献。 但我不信那套观念,我认为人性本是自私的,奉献和牺牲在逻辑上根本讲不通,除非按照撒丁王国邪恶的哲学家迈斯特的主张:所有的人,天生都有为某种高于自己的东西送命的欲望。 我不相信有为爱而牺牲这样的东西,我没见过,我不相信任何我没见识过的传说。 因此血缘关系的全部意义对我而言,就是摧毁它,让那个基因链条夭折,让它不要发育成一个胚胎,一个婴儿,一个如我这样的成人。 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在昏迷中浪费时间。 我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积了灰黑的水渍晕样的天花板,然后是犹如囚室那般严密的铁窗,看样式应该是这个国度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玻璃边框漆成银灰色,最顶上的玻璃裂了,于是有人用塑料薄膜仔细贴上。我下移视线,到处是廉价的家具,款式单薄难看,但很干净,我慢慢伸出手,摸上平躺着的硬板床,然后听到一个声音说:“呦,你醒了。” 我一转头,对上一个男人的视线。 年龄将近三十岁,身高中等偏上,瘦,锁骨突出,脸上带了长年在外奔波的人特有的沧桑感,还有不健康的菜色,应该营养不良。这个男人对着我目光柔和,笑容带了习惯性的讨好,似乎就连我这样的陌生人都不敢得罪。我立即判断出此人社会地位不高,但心肠不硬,可能性格随和,没什么大的特点。我迅速在脑子里盘算着,慢腾腾坐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至于他的长相好坏对我毫无意义,我想做的,只是催眠他。 “你的名字。”我轻声问。 他神情中露出呆滞的神色,似乎想努力挣扎,我微微一笑,朝他招手,用轻柔的声音说:“过来我这,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人如我判断那般意志薄弱,他呆呆地走向我,老实地答:“张家涵。” “年龄。” “二十八。” “职业。” “摆鞋摊子。” 我一时之间不是很明白什么是鞋摊子,只能继续问:“我为什么在这?” “晕倒,没地方送,只好弄家里。” “目的呢?” 他迷惘地看着我,似乎很奇怪我为何问这个问题:“不能不管,你长得这么好看,又是外地人,没人管会出事的。” 我皱眉,问:“我的背包在哪?” “在客厅里。” “翻过吗?” “翻了。”他老实地说。 “发现什么了?” “你不是有钱人。” 我点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给他灌输说:“你记住,我是从外地来这探亲的学生,你跟我一见如故,对我印象很好,你觉得需要帮助我,并很乐意给我提供帮助……” 我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动静,不出片刻,一个肺活量大,穿透力甚强的男声嚷嚷说:“张哥,我来了啊,给你带了点吃的今晚加菜,哎你他妈的在哪啊,昨晚咱们带回来那孩子醒了没……” 我心里一惊,立即在张家涵耳边打了响指,他顿了顿,还没完全醒过来,房门外已经大踏步走进来一个庞然大物。 我一抬头,稍微一打量这个身形,立即涌起本能的警惕,原因无他,这个男人就外形而言实在太有威慑感。 很年轻,但如夜巡的豹子一般凶猛有力,明明如小山一样魁梧的体积,却在移动之间毫无障碍和笨拙,他只是抬起手臂我就知道此人于体能和格斗方面训练有素,因为这类男人我实在见多了,当初囚禁我的地下室外头,有整整一队类似他这种外形的雇佣兵。 只是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很多时候与移动的肉块无甚区别,但这个人看起来却精明许多,他只朝我们这扫了一眼,脸上笑容立即一凛,低喝一声:“你们在干嘛?” 我微微退缩了下,睁大眼睛看他,做出正常十八岁少年在这种力量悬殊面前应有的惧怕,一声不吭。 “干嘛?什么干嘛?”张家涵这时清醒了,站了起来,转身对那个年轻男人喝道:“我看这孩子醒了就过来问他感觉怎样,你干嘛呢,嚷嚷什么,小心吓到他。” 他转头冲我安抚地笑了笑,说:“别怕啊,这是我弟弟,袁牧之,很斯文的名字对吧,跟他的人一点不配,所以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袁大头,你以后也这么叫吧。” 大块头怪叫说:“张哥,没你这么在外人跟前损我的。” “嘿,我也算看着你长大,你有几根琶叶记宄笆裁矗闭偶液β钏痪洌涣烁鲇锲晕胰嵘担骸澳慊雇吩温穑恳吩尉驮偬苫幔胰ジ忝桥梗笸罚闩闼脒豚荆氯岬悖鹣诺饺思摇! 他转身走出去,屋里登时只剩下我与袁牧之,我悄悄地又往床里缩了缩,冷眼观察这个大个子,他脸庞还带着少年的轮廓,但眼神已经锋利如刀刃,他同样在打量我,就如耐心捕食的豹子,等着对手松懈的一刻。我心里很警惕,因为我知道,这样的人内心远比外表要精明周密,心理防线也比一般人强,要控制他,必须取得他的信任,长时间一点一滴慢慢地给他心理暗示,我微眯了眼睛,也许这是一个很好的练习对象。 “你不简单。”他偏头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嚣张的笑容,重复说,“你来这干嘛?” “我只是过路的,”我淡淡地回答,“来这探亲,找到人我就会走。” “没找到人,也就说你并不清楚你的亲戚住哪。” “是,”我点头,“但她确定无疑就在这座城市,我可以慢慢找。” “找到之后呢?”他感兴趣地问,“你想干什么?” “跟她谈谈。”我平静地回答他,“我所需要的,只是找到那个人然后跟她交谈而已。” “只是谈谈?”他讥讽地笑了,“你在忽悠我吗?” “我没必要忽悠你。”我看着他,放缓了语速,用诱导的口吻说,“我在跟你说实话,你要相信我。” 他有点上钩,但用不了两秒钟立即清醒,眼神锋利地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还是不能对这个人操之过急,于是我换了种口气,淡淡地说:“随便你信不信。” 他目光一转,直截了当地问:“我进来之前,你们在做什么?” “我在跟张家涵聊天。” “聊什么?” 我抬头:“这不是我需要回答的。也许你去问他本人更好。” “张家涵是张哥的本名,这个名字他很少用,平时大家只管他叫张哥或发财哥,因为他想发财却老发不了,已然成了这一带的笑料,他怎么会跟你说他的本名?” 这种状况是我考虑不周,一般来说,催眠师问什么,病人都会如实回答。 但我没想过,真实的答案未必是正确的答案。 我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视线,轻声说:“这个问题,你同样该去问他本人。” 大块头不动声色地靠近我,狠声说:“小子诶,我不管你来这办什么事,找什么人,我只警告你一次,张哥是我哥,你要敢利用他或是干点什么对不住他的,我保证让你后悔顶着这张漂亮脸蛋来到世上。” 我波澜不兴地回看他。 渐渐地,他目光中现出一丝迷茫的神色,伸出手想摸我的脸颊,手还没碰到我,却见刀光一闪,若不是他缩手锁得快,手指头都可能被我切下来。 我口袋里长年累月揣着一把mad dog atak 的 “疯狗” 高级战术突击刀,是我在地下室书库的抽屉中找到的,小巧便携,设计简洁实用,在角落里呆了几十年却无损它的锋利。 没办法,我不能只靠催眠术防身,在一个人的孤独而漫长的时间里,耍刀成了我唯一的游戏。 袁牧之脸上只有片刻的惊诧,随即换上狠厉和兴奋,邪笑说:“嘿,有点意思啊。” 我斜觑他,握着刀轻声说:“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别人靠近。” “还没什么人敢在我眼皮底下动刀子,小子,你有种。”他带着笑,准备伺机扑上来。 我却在这时把刀仔细收起来,对他微微一笑说:“我从十岁开始玩这把刀。” “正好,我从十岁开始就知道怎么痛宰拿刀对着我的人。” “诚然你无论从体格或力道上都远胜于我,但在你痛宰我之前,凭着我对这把刀的熟悉程度,我大概能同时割破你右上臂血管,”我淡淡地说,“你全身的血量最多只能支持两分钟,然后会有一地的血,我想那样的话,张先生收拾起来应该麻烦吧?” 袁牧之有这个顾虑,他微眯双眼,站起来点头笑了笑说:“小子,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这时房间外传来张家涵愉快的声音:“大头,叫客人出来吃饭。” 4、第 4 章 吃饭是件麻烦事。 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欧洲人,吃饭都很麻烦。 我不是很理解人为什么需要花很多时间换着花样和口味去烹饪食物,因为烹饪本身未必会提高食物的营养价值,相反却很有可能消减人体本该吸收的微量元素。查理解释说这是因为人类有天生追求口腹之欲的冲动,执着于美味的历史与地球上的文明史几乎一样漫长。这种无意义的追逐不但需要投入大量的物力人力,而且有时还得搭上生命危险——后者我尤其不能理解,既然手头已经有足够维持生命体所需能量的食物,为什么还需要为了片刻的口腹快感而舍近求远?事实证明,这又是一桩没必要的消耗和浪费,其本质大抵相当于消磨掉体内膨胀而无处发泄的力比多。 相比追逐美食的欲望,我更困惑于人为什么需要围在一处吃东西?而且喜欢边吃边说话,唾沫横飞,细菌滋生,到处充满交叉感染的可能性。而且饭桌上的话题通常都不是必须要在当时表达的,甚至不是必须要说出来的,如果说烹饪源于潜意识中的欲望,那么围桌吃饭到底源于什么? 特别是这种典型的中国小老百姓家庭饭桌,为什么他们拿各自的筷子伸进同一个盘子中夹菜,然后放进嘴里,再用沾染了自己唾沫和细菌的筷子又伸进那个盘子? 我对此有心理性抗拒。 而且我遇到真正的难题,我看过的所有的书,查理和我研究过的所有影像资料,都没告诉过我怎么使用那两根筷子。 我迟疑着捻起那两根细长的东西,观察了对面的张家涵一样,学着他把筷子置于拇指和食指之间,啪的一下,它们掉了。 我皱着眉严肃地盯着掉在桌面上的筷子,有一根还碰到桌底下,现在怎么办?难道我要捡起来把这样的东西放进自己嘴里? 大块头扑哧笑出声,连张家涵泛黄的脸也浮现出柔和的笑纹,我抬起头大惑不解,他们在笑什么?或者说,他们从没见过有人掉筷子,我的行为超出他们的理解范畴? 我弯腰将那根木质的细小棍子捡起,张家涵笑着说:“别管它了,大头,去厨房拿多双筷子来。” 我点头,这种做法是对的,至少确保了卫生。 人体很脆弱,在我所在的时代,又一种由禽鸟带来的不知名病毒肆虐亚非欧大陆,死人虽然不多,但造成极大恐慌,各种反政府组织趁机上街打砸抢,新闻上称之为历史上第二个“砸玻璃之夜”。 袁牧之冲我撇嘴,似乎不情愿,但还是起身去厨房重新给我拿了双这种小木棍。我接过,低头仔细研究它的构造,很简单,很普通,上面连纹样都没有,估计很廉价。我抬起头,看见袁牧之挥舞着筷子犹如上发条的机器人一样准确无误地伸进盘子里又飞快缩回去,不一会几个盘子里的菜都见少,粗壮的胳膊和手指做着这种灵活性极高的事毫无障碍。我再低头看看我的手指,规格上诚然比他的要小得多,目前为止也从未出现末端神经无感,手指运用不灵活的现象。 从理论上讲,用这个筷子我应该比他好才对。 我再一次尝试将两根小细棍子夹在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间,端起饭碗,试图往嘴里赶米饭,啪的一下,由于用力过度,饭粒拨起撒到我脸上,筷子狠狠地敲了碗壁,随即又拿捏不住,再次掉了一根到地上。 袁牧之像遇到什么高兴事似的指着我的脸哈哈大笑,张家涵试图板起脸让他别笑,但自己却忍不住笑开。 我面无表情,默默地将粘到脸上的饭粒一颗颗拿下。 “这里还有……”张家涵伸手过来,试图碰我,我往旁边一避,他尴尬了一下,缩回手,点点自己的唇边说:“这,这还有。” 我依着他的指示拿下唇边的饭粒,袁牧之放下吃光的饭碗笑哈哈地说:“哎呦张哥,这孩子可真逗,我还没见过这么大人连筷子都不会使的。” 张家涵转头斥责他:“这有什么,也许他从小在国外长大,不会使筷子也正常。对吗?” 最后两个字问的是我,我想了想,捷克的地下室确实算国外,于是点了点头。 “真的是这样啊,好可怜,你父母怎么也不教你?应该从小教你中国文化的嘛,不过你普通话说得还不错,”张家涵旁若无人地唠叨着,换上一种我不明白的温柔目光看我,然后亲自起身去厨房,拿了一把铁勺子递给我,柔声说,“不好意思啊,我原先不知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说啊,给,快吃吧,菜都凉了。” 我接过勺子,这是我熟悉的食具,我刚舀了一勺白米饭往嘴里送,碗上却多了几块肉和菜。 我一抬头,发现了一件令我不堪忍受的事,张家涵居然用他吃过的筷子把盘子里的东西弄到我碗里,而且还乐此不疲,又把他的筷子伸到另一个盘子里去,大有继续这个举动的趋势。 查理从没这么做过,我有生之年从未有人对我做过这样的事! 我瞪大眼睛,平生第一次身体反应快于意志地喊了声:“不要。” 张家涵一愣,随即却笑开了不管不顾地将夹了大块鱼肉又放进我碗里,嘴里念叨说:“小孩子不许挑食,鱼是很有营养的,吃了才聪明知道吗?看你瘦不拉几的,肯定没少挑食对不对?张哥告诉你,这个习惯要不得,人是铁饭是钢听过吗?老话没错的,你的身体就好比锅炉,不往里头烧柴火,怎么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作?对吧?” 他看我毫无反应,继续说:“吃不惯这么做的鱼是吧?哎呀这你就不懂了,新鲜鱼就得清蒸才好吃,够鲜甜,这鱼我去买的时候还会游呢,你没看袁大头都吃了大半条了?那是真正的好吃,比你在国外吃的要好吃多了,咱们中国五千年的文化,那是洋鬼子能比的?我告诉你啊,要了解中国文化,你就得先吃的下手。乖乖的,听话啊,赶紧吃了。趁热,不然等会凉了就腥了……” 我向来运转迅速的大脑此时出现超过五分钟的空白,然后我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催眠张家涵所发的指令,我要他将我当成可信赖的,需要帮助的外地学生。现在看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个人的心理结构在接受这件事时发生了微妙变化,他自动将需要帮助的指令理解成需要照顾。 而且显然,张家涵对于照顾谁更热衷。 张家涵见我盯着饭碗不动,又柔声地哄着说:“快把饭吃了,最多这样,你乖乖吃了这顿,下顿你想吃什么我单给你做,好不好?” “是啊,快吃吧。”袁牧之在一旁笑嘻嘻地帮腔,“张哥手艺可不是吹的,你要不吃可亏给我,我还没吃够呢。” 他飞快伸过筷子夹走我碗里的鱼,张家涵见了训斥他:“大头你怎么又这样?你的体积都是这个弟弟的两倍还抢人东西,你还要不要脸啊?” 他絮絮叨叨地骂着,袁牧之只是厚脸皮笑呵呵不搭理,张家涵没办法,伸手把整个鱼盘都挪到我跟前,正想又帮我夹,我忙说:“不用了。” 张家涵一愣,我补充说:“我自己来。” 他笑了,点头说:“对,自己来,主动点,别客气啊。你客气可就便宜了大头知道吧?看见他吃得那么壮没有?那都是小时候抢别的小朋友东西塞出来的。哦,你还不知道吧,我跟大头都是没爹妈的孩子,从小长在同一个福利院。大头可不得了啊,屁大点孩子就打遍院里无敌手。长大了也这个霸王德性,成天在外面也不知道混什么,正经营生也不做,真是。唉,这些孩子一个个大了都管不了,你可别学啊。来,自己拿勺子舀,能行吗?要不我帮你?” 我只觉耳朵里聒噪得不行,皱了眉头立即将铁勺子割开鱼肉送到嘴里,就着米饭,只求飞快地完成这个莫名其妙的吃饭过程。这个过程张家涵嘴里的话一直没停过,不用二十分钟,我已经大概掌握他跟袁牧之的关系,他们的交情程度,他如何照顾过幼年的袁牧之,袁牧之小时候多么横行霸道等。 我得到确切认知,这两人之间关系匪浅,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互相信赖并会为对方付出一定东西的伙伴。 查理也说过他愿意为我付出一切,但我没见过名为一切的东西,我没法想象那是什么。 人跟人之间维持关系的纽带真是奇特,我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俩人,张家涵喜欢说,袁牧之会扮演恰到好处的调皮捣蛋,似乎在用这种幼稚的行为想让张家涵的唠叨继续下去,而他明明在前一刻还在抱怨张哥越来越像个老太太。 言不由衷,心口不一,全世界的成年人都有这个普遍现象,比起感慨他们之间互相信赖的氛围有多好,我更愿意做一个试验,催眠他们,让他们以为面临类似生死关头那样难以抉择的时刻,我很想知道,这样手足情深的两人,在那种时候会不会为对方牺牲? 5、第 5 章 我想像这样一个时刻,也许有一天查理发明的时间机器公诸于世,他对霍金宇宙观的批驳和质疑成为科学界的新浪潮,数不尽的国家恐惧他而又想拉拢他,时间机器将成为继□□以后确保国家安全必不可少的武力威慑象征物。各国首脑就像今天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一样承诺不首先使用时间机器,如果那样,世界会怎样? 那无疑是个混乱的时刻,在时间的碎片与裂缝之间,却也无疑是产生英雄和领袖的时刻。如果那样,我所在的世界,我现在的世界,无疑都将支离破碎。 改变历史这种事,未必如听起来那么好。 如果将我的生命视为一根直线,整体来看,时间之所以具备意义乃在于它一路向前,时刻与时刻之间的不可重复——这是康德时间观的简易理解,它就如不可更改的轴线,规划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对历史的认知,甚至是对宇宙的认知。 在我逃出地下室后,我曾经拿追捕我的某个人做了个简单实验。我在一间黑屋子里连续催眠了他七天,彻底混淆他脑子里既定的时间观,于是那个可怜的人精神崩溃了。 他找不到时间的坐标,他无法靠着那个坐标认知身边的一切。 那件事对我而言只是实验,但却带来两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其一是查理有了改进时间机器的灵感;其二是追捕我们的人那段时间突然销声匿迹。 “因为他们怕了。”查理解释说。 “怕什么?”我大惑不解。 “怕发疯。” “但你不是说过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吗?为什么连死都不怕,却怕发疯?”我问他。 “那是因为,与死亡相比,致人疯狂是他们未知的东西。”查理耐心地向我解释,当然他的解释也一如既往的拙劣,“我想未知更令人恐惧。”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我承认,最近频繁想起查理的次数是有点多,大概是因为他说话做事很合我口味,和他呆在实验室的时光是我迄今为止能想到的轻松时光。我们从不说废话,不做多余的事,他偶尔会流露无意义的情绪,比如因为我决定坐上时间机器而抑郁寡欢。但总体而言,查理在我身边并未造成我的困扰。 而这里的人,无论张家涵也好,袁牧之也罢,尽管观察起来不乏趣味,但沟通起来却颇有困难。据我的判断,张家涵热衷于一种孩童模拟成人家庭生活的游戏,我猜想在那样的游戏中他大概会乐意扮演母亲的角色,因为从早到晚,我总会看见他不是在打扫,就是去买菜,然后围上可笑的印有大嘴巴猴图案的围裙进厨房煮饭。 他的话总是很多,滔滔不绝,一个意思能够翻来覆去地用各种方法来表达,而话里的意思,几乎都是常识,我不明白一个成年人为什么要喋喋不休地对另一个成年人重复这些常识?难道他在质疑说话对象的智力水平? 看起来又不像,我最终将之归结为一种心理病症的显像表现。 跟童年阴影有关,我想,他的童年在福利院度过,可想而知境况不会太好。因此有角色装扮的嗜好也是说得通的。 只除了他若能停止将我当成臆想中的娃娃来照顾,我会感觉好很多。 我本想趁着袁牧之不在的时候再给张家涵催眠,让他要以敬畏的心理对待我,换言之尽量别来烦我。可惜我在那间陈旧的公寓里住了三天,都没找到机会与他独处。 因为袁牧之总是会出现,我一靠近张家涵,他就如嗅到危险信息的狗一样凑了上来。他体型大,不说话的时候威慑力很强,我承认当着他的面还没把握不动声色地下手。 由于经历时间机器的撕裂和重组,我这次发病比以前严重,康复很慢,往常只需躺一天就恢复的精力,这次过了三天都没完全回升。在体能和状态都不是最好的情况下,我不愿意惹毛袁牧之那样的野兽。 我曾经怀疑他是不是窥探我会催眠,但接触后却发现未必如此。首先,他们生活的社区条件很差,基本属于这个城市的贫民窟。大量外来务工人员混居一起,楼下经常有穿着肮脏的孩子尖叫着跑来跑去。成年人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才够开销嚼用,没有社会保险那种东西,生病都是去街边药店买点不知成分的药品服下了事。他们不会有看心理医生的需要,生活中更加没有将催眠师当成真实存在物那样的概念。 其次袁牧之对我的警惕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手。我想那天我耍刀的一幕大概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他对我有一种野兽直觉般的警惕。他大噶怕我直接伤害到张家涵,我想。 无论是谁,家里来一个会使刀子的陌生人,戒备心重也能理解。 但第四天的时候,我却在张家涵口中无意中听到另一个答案,这个唠叨男人将我视为孩童来照顾也是有好处的,因为人会对孩童不设防。 当时他在厨房里给我炖味道古怪的汤,我静悄悄跟了进去,我算过时间,大概十分钟后袁牧之就会回来,所以我想趁着这个时机再次对张家涵施加催眠。 但我还没开始说话,他却回头笑着对我说:“饿了吗?洗手去吃白糖糕吧,我放在餐桌上,这个汤还得再熬会呢,我先把菜洗了,呆会大头回来再炒菜吃饭,好吗?” 我皱眉,淡淡地说:“我不饿。” “那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厨房烟大,你不是身体还没好吗?回房间休息去,有东西吃我就去叫你,乖,你听话啊,今晚我给你做鸡翅……” 我正要不跟他废话,直接催眠他,却见他猛然转身,我微微一愣,他已经看着我说:“怎么看起来不高兴?谁惹你了?还是小冰有心事?要告诉张哥吗?” 我实在不明白这个男人问出这样的废话后为何一脸兴奋,难道这对他来说是有意思?我立即摇头说:“没。我没不高兴。” “那你是怎么啦?往常也没见你进厨房,来,跟张哥说实话,是不是,”他略微顿了顿问,“是不是大头欺负你了?” 我微微眯眼,他这是什么意思?袁牧之虽然心理防线重,反应敏捷,且体格吓人,但总体来说还不到能欺负我的地步。张家涵这么说,难道意味着袁牧之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本事? 要是犯了低估对手这种错误,那可糟糕了。 我还没问话,他却自顾自说:“你别怪大头,他都是为了我,唉,也是张哥没本事,这么大年纪还混得窝窝囊囊,没法替大头找个好工作,或者送他去上大学,反倒要他处处照顾我。”他低下头,苦涩一笑说,“小冰,你别怪大头多疑,他是怕我被你骗,我这么说不是怀疑你的意思,你是个好孩子,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这点,但大头不是像我这么愿意看人好的一面。他打小见到的糟心事多,人就养成这么个性格,凡事都不敢想好的,只敢想坏的。他看你这么安静干净,其实心里也很喜欢的,要不然不会救你,也不会同意你住下。但他总怕我被人骗,你别怪他好吗?都是我的错。” 我吁出一口气,这么说袁牧之并不是怀疑我能催眠,而是他怕我是职业骗子。那这确实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过错。我严肃地点头表示赞同,说:“时候到了我就走。” “啊?为什么?”张家涵失望地喊了一声,“我一点也没想让你走的意思啊,小冰,我真的很欢迎你住这,大头也欢迎的,他昨天还给了我点钱,说是加一个人的伙食费。小冰,你不要多心,你这样身体没养好怎么可以走?你那个亲戚也不知道在哪,就算你找到了,这么多年没联系,人家让你进门不还是个未知数,你乖乖听话就住这,慢慢找人好不好?你在这我看得见也放心点……”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诚实地说:“时候到了我就走。” 张家涵这时不是失望了,他简直看起来有受伤和焦虑,似乎我说要走勾起他心理某个隐患疾病即将发作一样。他开始神经质地多了些抹灶台,扯围裙的小动作,但脸上表情却越来越沮丧,就像阴天的压抑全集中到他一个人脸上。 我还没试过仅靠催眠就让一个人对我有如此多的好感,这情况令我新奇,我仔细观察他的举止,不放过哪怕眉头的一丝颤抖,心想这一幕真该好好记录在案,以备往后的研究。 可惜我哪里有什么往后? 这时门外响起钥匙声,我立即后退一步退出厨房,张家涵却仿佛看到救星一样眼睛一亮,立即走出去说:“大头你回来了,快过来帮我劝小冰,他说他要走,你看看他怎么这么不听话啊,身体还没好就想走,真是急死我了,你快过来帮我劝劝他……”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然后传来尴尬的两声干笑,说:“哦,浩子也来了,你可很久没来看张哥了啊。” 袁牧之的声音传来:“张哥,浩子说想你,非要过来看看你,我就带他来了。” 有一个清亮的少年嗓音响起:“张哥,我想死你煲的汤了,哇好香,厨房里是不是又有好东西,我去看看啊。” “哎,别去,那什么,那是病号饭……”张家涵在后面语无伦次。 一个少年笑呵呵地走了过来,他的笑容在看到我的瞬间冻结住,眼睛瞳孔放大又缩小,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然后莫名其妙地转为忿恨和嫌恶,他冲我撇了下嘴,不友善地问:“你谁啊?” 我站着,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少年,不放过他穿了几个耳洞的耳垂,不放过他牛仔裤膝盖处故意为之的破洞,等我的视线移到他脚上银色的运动鞋时,他终于扛不住怒了,这么短,看来这还是个不懂得自我控制的孩子。 “你他妈看什么看啊?我问你话呢,你是谁啊,怎么在我张哥家?!” 6、第 6 章 他不超出十八岁,个子偏小,皮肤偏白,小小年纪已经在眼睑下出现纵情欢娱的痕迹,脸上流露出太过明显的情绪,容易被激怒,心里对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相当重视,应该在被忽略的状况下度过童年;眼神凶狠,这样的年纪,带着敏锐的自卑和异乎寻常的自尊,只需略微施加心理暗示,我可以很轻易让他去干点什么。 没有坚强的体魄和同样坚强的性格,这是最容易受催眠的人之一。 我不喜欢没有挑战性的猎物,于是我兴趣缺缺地转过头想走开。 我对他不感兴趣,他却因此彻底发怒了,骂道:“你聋了啊我叫你呢!这么拽啊,你他妈拽什么……” 他伸过手想抓住我。 我眼睛微眯,就在此时,一双大手从后面硬生生将他往后拉了一步,阻止他靠近我。 我抬头一看,是袁牧之,他目光中罩上寒霜,冷冷地盯着我藏在裤袋里的手,他没猜错,那孩子如果胆敢碰我一下,我绝对会切断他的手指。 我轻轻地朝袁牧之抬了下巴,示意他做得对,他跟张家涵对我还有用,如果可以,我不想这个时候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少年而给自己惹麻烦。 “袁哥你干嘛拉我啊,我告诉你哦,这小子拽得很,我不过就问他是谁,在这干嘛,他都爱理不理的,也不知道哪来的野崽子,一点礼貌都没有。”那孩子对上袁牧之立即换上撒娇口吻,似乎在我这受了极大委屈似的,一边嘟嘴说话一边不忘恶狠狠瞪我。 袁牧之盯着我,目光中有紧张,也有兴奋,他将少年拉到一边,看着我说:“他是张哥的客人,你以后别惹他。” “客人?什么人啊,为什么说我惹他,明明是他没礼貌好不好。”少年不依不饶地拉着袁牧之的衣袖,做出我认为男孩应该十岁后便不适宜再做的扭身子动作。 真无趣。我暗地里打了个呵欠,如果多来个袁牧之这样的我会更喜欢。这么想的时候我抬眼睛看向他,粗壮有力的胳膊,超乎常人的警觉性,坚定而清醒的头脑,他的弱点在哪?如果我要重组这个人的心理结构,我该从哪下手? 袁牧之在我的目光注视下毫不回避,很好,我暗自点头,这样的男人哪怕赤身裸体,被一堆陌生人盯着睾丸看,应该也会面不改色。只要能打败敌人,他才不在乎会露出身体哪个部位,而至于他的个人情绪,到目前为止,他也只给我看到他想让我看到的表层。 犹如冰山一角,表层之下大片浑浊而黑暗的地域,那是轻易无法进入的。 这才是我感兴趣的实验对象,哪怕他只有二十岁。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如果我给他强制性置入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格,他会不会精神崩溃? 那个少年怒斥道:“喂你看什么?!信不信再看我揍你!” 他的声音尖细中带着一抹惊惶,就如被他人窥探财物的守财奴,我瞥了他一眼,却看见他表情中有掩饰不住的慌张,他盯着袁牧之,结结巴巴地说:“哥,哥,他刚刚就这么打量我,这人目光太没礼貌,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我,我……” “我觉得你太孩子气了。”袁牧之收回眼神,对他说,“原冰是张哥的客人,你好歹得给张哥留点面子。” 张家涵此时走过来,喜滋滋地说:“我给你们切了水果,过来客厅吃吧,聊什么呢刚刚,哦,浩子你认识小冰了吧,小冰,这是浩子,是大头的发小……” “我是袁哥的男朋友!”名为浩子的少年伸出胳膊挽住袁牧之的手,大声地说。 袁牧之脸上虽然略有不耐,却也没有出言反对。张家涵则尴尬地瞥了他一眼,干笑两声说:“小冰,那个,他们是……” “同性恋,我知道。”我冷淡地说,“就是某些人只对同性能产生性&欲那种东西。” “你懂个屁,我跟袁哥是相爱的!相爱你懂不懂!”名为浩子的少年大声宣告,“如果中国能结婚,我们一定会结的,虽然现在不可以,但没准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也不可以。”我打断他,认真地说,“这是真的。” “你这是歧视……”少年气得哇哇大叫,他正要冲过来,袁牧之轻松地拎起他的后领拖住他,淡淡地说:“行了,你今天说得够多的了,而且我警告过你,别靠近他。” “为什么你这么护着他?啊?”浩子转身大声嚷嚷。 他们之间随即开始了毫无营养的对话,我已经完全没耐心再听下去,于是我撇下他们走进客厅,发现茶几上果然放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有洗好的葡萄和苹果。我抓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一转身,却看见张家涵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挑起眉毛,示意他说话。张家涵吞吞吐吐地问:“小冰,你,你真的歧视同性恋吗?” “谈不上歧视。”我说。 “那,那你说要离开这,是因为我跟大头,我们让你没安全感,因为我们都是……”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你怀疑我对你这么好别有用心对,对吗?也不能怪你,你长得这么好,从小到大肯定受过不少人爱慕,也不乏,不乏被同性纠缠过,所以你厌恶我们是不是?” 他很沮丧,身体语言告诉我他此刻内心沮丧到一塌糊涂,只要我顺着他的思路说,这个男人没准会当着我的面哭出来。 我不喜欢弄哭任何一个人,我可以把人弄疯,弄失常,弄成失忆症患者,或者暗示他去死,但我不喜欢弄哭别人,眼泪是种奇异的液体,看着它们从眼眶中分泌出来,我有莫名其妙的负担感。 大概因为那个因为我的心理暗示而死于非命的雇佣兵,在临死前几个晚上,曾经躲在我听得见的地方呜咽着用西班牙语喊“妈妈”,大概,在我躺进时光机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查理,他眼睛里也冒出这样成串的透明液体。 这些没有份量的液体,却奇特地变成纯钢制砝码,压在心脏以上的位置,令我不太好受。 所以当我预感到张家涵会有哭泣的倾向时,我立即脑子里敲响警钟,然后我将啃了几口的苹果放下,对张家涵说:“你是说,你也是同性恋?” “是。” “只对同性能产生性%欲?” “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那我呢?你对着我,有产生类似性%欲的冲动吗?”我问。 “不,怎么可能,”张家涵大喊出声,“我照顾你是因为喜欢你,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看到你就很亲切,觉得如果放任你一个人到外面怎么也不放心,就像照顾跟我息息相关的亲人一样,我知道这么说你肯定想笑,没关系你笑吧,但我就是这个感觉。就像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如果我有弟弟的话。”他沮丧地低下头,哑声说,“可惜我连父母什么样都不知道,跟别说兄弟姐妹。” “嗯,”我点点头。 “我不断地想,我如果真有一个像你这么好看干净的弟弟该多好,那样我的人生没准就有了既定要保护的对象,也许很多走过的弯路就不需要走,很多愚蠢的错误也不会犯,根本也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大概我会一直很努力,很努力想让你这样的弟弟过上好日子,那样的话,我的人生也许完全不会窝囊也说不定……”他瞥过头,微微抬起眼睛,眼眶发红。 “明白了,你这是移情作用。”我轻声说。 “你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既然你对我没有性欲,只有你所说的,近似亲人的感觉,”我摊手说,“那就不存在我被变态同性恋者侵犯的危险了。” “你,你不讨厌我?” “不讨厌。”我肯定地回答他。 “那,你会继续住在这吗?” “会,直到我找到我要找的人。”我慢慢走近他,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你会帮助我的,对吗?” 他目光迷茫,点头说:“对,我会尽一切可能帮助你。” “谢谢。”我轻声说,“那么首先把那个吵吵嚷嚷的小子给我弄出去,我不喜欢嘈杂的环境。” “好的。”他点头。 我在他耳边打了声响指,张家涵眨眨眼,对我抱歉地笑了笑说:“好像最近太累了,居然站着说话也会睡着。” “没事,你只是闭上眼不到一分钟。” 他揉揉额角,此时那边那对情侣还在争吵,准确地说,是名为浩子的少年一个人在那嚷嚷,袁牧之只是偶尔回一句“别闹了”,如此而已。张家涵听了一会,苦笑说:“太吵了对不对,浩子也真是,都这么大的人,怎么还跟小孩似的。” 他走过去低声呵斥了几句,随即成功令少年闭嘴,接着他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只听少年一阵脚步声跑出来,径直朝门外跑,看到我停顿了一下,冷哼一声,随即冲出门,大力地将门摔上。 咣当一声中,我重新坐下,捡起刚刚啃过的苹果继续咬。 7、第 7 章 在我看来,将名为浩子的少年弄出这间房间并没有什么问题。他太吵,吵闹的内容又缺乏意义——除了制造噪音,我看不出他吵闹有什么作用。少年太急于标榜自己是个什么人,可惜他所表现出来的,与事情的实质相差太远,以至于他所强调的东西就如粘性不强的便利贴,即便无风,也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掉下来。 所以他才越说越大声,他的声音越大,表现出来的情绪越激昂,就意味着他内心的惶恐越深。 我不耐烦听这个少年嚷嚷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东西,我发现人似乎总是喜欢将明知不确定的东西用确定的语气嚷嚷出来。我以往接触过不少这样的例子,比如雇佣兵们会大声呼喊上帝之名,尽管他们没人会在杀人越货时想想上帝的戒律。 我认为将这些噪音隔离开自己的耳朵是正确的,但紧接着发生了另一件事,张家涵因为少年摔门而出面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然后,他呆了五秒钟,扯下围裙冲出了门。 如果我没理解错,他应该是去追回刚刚那个愚蠢而聒噪的少年? 我忽然觉得嘴里啃着的苹果有点发酸,原因不明,我在想,大概是因为我的心情随着那个男人冲出门去而变得有些微妙。 我感觉自己隐隐约约的,对名为浩子的少年产生了厌恶情绪,我之所以能确定这种情绪名为厌恶,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厌恶的人就是我自己。 除此之外,连囚禁我的不知名的人,连生下我从未抚养过我的血亲,我从未产生过厌恶。 但我现在因为张家涵追出去的动作而有点讨厌那个少年。 这算怎么回事?我明明已经给张家涵下了明确的指令,我让他赶那个少年走,他也照办了,看不出任何抵制指令的心理反抗,那么为什么他现在反而会追出去?我的催眠难道失效了? 我蓦地一惊,手里的苹果抓不住,掉到地上。 “你看起来有点像人样了。”大块头依着组合壁柜,平静地告知我。 “人样?”我重复他的话,慢慢转过头对上他。 “嗯,”他随意比划手指,“就刚刚,你看着张哥跑出去,莫名其妙站了起来,你脸上有了表情。” 我摸摸自己的脸,纠正他的话:“我面部神经没问题,一直有表情。” “可是很淡,大多数时候近乎没有,”他歪着头注视我,“我有时候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小小年纪就得了面瘫。” “面瘫?那是什么?如果你指的是面部神经瘫痪,那么我很确定我没有。” 他笑了笑,说:“嗯,看来是这样。你刚刚展示了一系列精彩的表情变化,先是有点慌,又像有点生气,但很快变成困惑,随即是惊愕,你在想什么?只不过是张哥跑出去追浩子这么一件与你无关的事,却居然能激起你的反应,真令人好奇啊。” 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我自己也并不确知,于是我掉头看那个大开的铁门,我们俩都没人有过去关门的意思。 “不想说?”大块头眼光中闪着兴味。 我弯腰将苹果捡起放回茶几边上的垃圾桶,摇头说:“你的提问充满误导和既定答案,顺着你的话说,只能印证你脑子里已经有的判断。与其这样,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你觉得我为什么突然对这件事有反应?或者是,你为什么会对我的反应有兴趣?” 他挑起眉毛,眼中带笑地盯着我,慢慢走过来,他的身高体型所占的威慑力近距离间表露无遗。我不得不后退一点,靠在沙发靠背上,他俯下身,将两只粗胳膊撑在沙发背上,将我困在他手臂之间。 这种姿势最不利于逃跑,因为无论从哪方面躲,他都能轻易抓住我。 于是我决定不躲,我平静地看着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炙热的呼吸几乎都喷到我脸上。我有点嫌恶,但我更感兴趣的是此刻可以毫无忌惮锁住他的眼睛。大块头的眼睛不大,至少相对于他的脸型而言,这样的眼睛显得有点小。但它们很明亮,视线锐利如刀刃,仿佛能一寸一寸凌迟你的神经,迎视它们需要过硬的心理素质。 我忽然感到兴奋。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你在怀疑。” “我怀疑什么?” “不知道,”我说,“也许是我,也许是世界,也许两者都有,你是个天生的怀疑主义者。” 他冷冷一笑:“不要下你不知道意思的结论。小屁孩。” 我继续说:“你不会喜欢呆在一个固定地方,无论去哪你都会先判断好最快最便捷的离开路径;你虽然念旧,但自己住的地方,如非必要,不会喜欢带谁过去;你童年大概遭遇过暴力对待,所以你只要可能,都会拼命锻炼身体机能,因为除了自己的力量,你不相信能依靠其他东西。” 他的脸色有点变了,盯着我阴森森地问:“还有呢?” “你是个目的明确直取核心的人,为了那个大概你做了不少当机立断的决定。你不畏惧变化,但与此同时,你又很念旧,很多东西,从沐浴露的牌子到衣服的款式你都会用很多年。未必是那些东西好用,而是因为你用了很多年证明没有出问题。同样的,念旧还表现在你对旧日福利院的朋友情谊上。为了他们,你偶尔会违背自己的本性做出些不符合利益的事情。听着,这正是我困惑的地方,比如你到张家涵面前扮演一个弟弟,在刚刚那个少年面前扮演一个恋人。你明明很不耐烦,你的内心未必认同这种扮演,但却有种奇怪的东西令你保持耐心继续这种无意义行为,”我顿了顿,问:“我能请教原因吗?” 他把大手慢慢凌空贴近我的颈部,语带威胁说:“你在嘲讽我?” “不,我在真诚地请教。” 他一顿,死死盯着我骂道:“你是个白痴吗?人活着不是只有利益和目的,不是只讲究意义和效率,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常识吗?” 对,这真是我大惑不解的地方。 他盯着我良久,忽然嘴角往上弯,随后咧开嘴大大地笑了起来,他有一口整齐的白牙,笑着的时候露出来,看着仿佛化身温良的食草动物。他越笑越高兴,眼睛都眯起来,适才的阴郁与凝聚爆发力的威胁一扫而光,笑到后来,他简直不得不离我远点,弯着腰,对我又是摇头又是笑,样子居然颇有点像张家涵平时看我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笑?我愈发困惑了。袁牧之伸手擦去笑出的眼泪说:“得,想不明白别想了,你就这么想吧,也许我对张哥和浩子好,可能有什么隐藏起来的目的或者阴谋,这么说你是不是比较能理解?” 至少逻辑上说得通了,我点头。 他笑呵呵地说:“我真想揉你的头发,它们看起来手感不错。不过我想要是这样,你大概又会比划你那个小刀子?” 那当然,我又一次点头。 “成,那算了,不过小冰,”他忽然亲昵地称呼我的名字,“有两件事我要提醒你,第一,你那把小刀子未必如你想的管用,真遇上行家,不拿刀还好,一拿你就死定;第二,被人抚摩头顶其实很舒服的,改天你试一下,没那么难受。” 我立即反对:“我没兴趣。” “好吧,现在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那么多情况?”他危险地眯起眼,“是张哥跟你说的?” “观察、推理,”我简单地说,“这并不复杂。” “看来我无意间捡了个小福尔摩斯。”他笑了。 “那是谁?”我皱眉。 “一个英国侦探。擅长从人的外表细节推测情况,我原本以为只是小说夸大,没想到确有其事。谁教你这些的?” “这并没复杂到需要人教授的地步。”我淡淡地说。 他微微一笑说:“你从哪来要办什么事,跟我没关系,但你记住,我不问不代表你能想干嘛就干嘛。如果不是你最后问的那个问题,我刚刚就会掐死你。你大概也没意识到,你莫名其妙的救了自己一命吧?” “你未必杀得了我。”我盯着他,刚刚我等的就是他情绪饱满高涨的时刻,我差点催眠成功。 “是吗?”他微笑着看我,“就凭你那只漂亮的手耍的那把玩具式的小刀?小屁孩,你大概没真正见过人怎么被掐死的吧?” “从颈动脉处用力锁紧一个人的脖子,收紧手劲,致使他全身器官缺氧,由二氧化碳滞留而引起的组织细胞代谢障碍、功能紊乱和形态结构损伤。人为了呼吸会拼命蹬腿,张开嘴巴,舌头都吐出来,眼睛凸出,鼻孔张大,大小便都会失禁。” “挣扎的时候模样狰狞,死亡过程清醒,我如果愿意,连你的喉结都可以捏碎,或者直接折断你的颈椎,啧啧,你以为到这种时候,你能顾得上你那把小刀?” “也有人能在那种状况下保持冷静,等待机会挫败对方。但那个需要超乎你想象的死亡体验和艰苦训练,相信我,你再怎么样,也做不到那一点。”他笑了笑,似乎叹了口气,想伸手过来,终于还是在我的目光注视下慢慢放下手,“我现在有点明白张哥为什么对你好了。他的担心是对的,你这种缺乏常识的状态加上你这张脸,放任不管一定会出事。” 我淡淡地说:“你们放心,我不是名为浩子的那个少年。” “你以为啊,你要是他就好了,”他摇头说,“我们这些从福利院出来的,为了活命什么刁钻事缺德事没干过?他刚去福利院那会我看他瘦弱,怕他活不长,还保护过他一段时间,过不了两年,这小子就能从一堆如狼似虎的同伴中抢吃的玩的照顾自己,不用我操心。不但如此,后来还多亏了他,才救了张哥的命。” 我有点明白了,说:“所以张家涵追出去。” 他严肃地看向我:“你对张哥挺特殊,我从没见过他对谁像你这么上心,居然为了浩子骂了你几句而把他赶走。小冰,我要是你就知足了。浩子是张哥的救命恩人,就冲这个,你再不喜欢浩子,张哥也还是他的张哥。我不管你跟浩子两个是不是以后还得互呲,我就一个要求,你看在张哥跟我的面子上,别太跟他较真。” “我对他没兴趣。”我诚实地说。 他笑了,点头说:“你不跟他计较,我就承了你的情。” 我不置可否地沉默。 “我可以帮你找人,”他轻声说,“你一个人没头苍蝇似的,别到时候人没找着,倒把自己给搭进去。这一带挺乱,不懂规矩很容易惹事,你还是先在这养好身体,找人的事,我慢慢替你打听。” 我想了想,似乎也可以接受,于是点头表示同意。 他又笑了,正要说什么,这时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我们转头一看,张家涵苍白着脸,喘着气跑回来,扶着门框颤抖着嘴唇,几乎焦急得快哭了。 “张哥,怎么啦?” “浩子,浩子,”他哆哆嗦嗦地说,“浩子惹,惹事了……” 袁牧之沉声问:“惹什么事?你慢慢说别急。” “他,他惹到了青狼帮,人家,人家把他揪了揍,揍完了塞汽车里拖走,我追过去那个车都跑了,这可怎么办?啊,大头,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他……” 8、第 8 章 跟张家涵的惊惶失措相比,袁大头的表现更令我钟意。他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着急的表情,反倒是在听到“青狼帮”三个字后,现出一种奇异的兴奋。 就如我碰见他这样的人想着如何改造他的心理结构时的兴奋,也是查理当初研制时间机器废寝忘食眼里闪着疯狂之光的兴奋。 我了解这种东西,那是遇到难得一见却又有可能攻克的对象时肾上腺素分泌刺激而造成的血液澎湃,心跳加速,脑子里飞快转着,想笑,却又觉得为时过早。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将这种兴奋感付诸实践更令人幸福的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幸福这种事存在。 我看过的书中,有不少脑子一流的欧洲哲学家热衷于讨论这个问题,他们用各自庞杂巨大的理论框架将幸福置入其中,最后幸福就成为吊在人类鼻子前的一根高度抽象的胡萝卜,为了它,你必须化身蠢驴,一个劲地往前走,拼死拼活地往前走。 我压根不相信那样的东西。比起摸不到咬不着的抽象概念,我更愿意相信实惠点的兴奋和快乐,虽然它们维持时间短暂,通常只是一小会,比如我成功试验如何将追捕而来的成年男子弄疯,比如遇见大块头,我就很想直接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头如何运转。 但兴奋感很快就没了,一等它过去,我的内心无一例外都会刮起大雾,整个世界再一次陷入无穷无尽的空茫感中。 我是个信奉遇见问题必须运用所有的理性积极解决的人。所以当我意识到我无法摆脱我自身的心理困境后,我便决定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我要让自己彻底不存在。 不是自杀,而是不存在,它们截然不同。 这个解决办法想起来也令人兴奋,我的心脏因此而隐隐胀痛,呼吸有些紧促,我转头看袁大头,他笑了笑,我从他身上看到相同的反应。 真是有趣,我淡淡地笑了,对他说:“青狼帮听起来挺危险,你打算怎么做?” “危险的时候也是机会来的时候,”他答非所问,“我擅长把握机会。” 我点点头,问:“这个过程,有可能掐死个把人?” “说不定,”他笑着说,“也许会有,也许不需要。” “带我去。”我说,“我想看看。” “不行!”张家涵在我身边怒斥,“你瞎捣乱什么?这是能凑热闹的时候吗?你还嫌不够乱是怎么着?你以为青狼帮是什么地方,小孩子过家家?还看看,看什么看,你就给我留在家里看电视!” 他不等我说话,立即转头对大块头骂道:“你趁着我不在跟小冰胡扯什么?啊?这孩子是跟咱们这样能胡打海摔的吗?你看看他,站门口风一大就能吹倒,小脸都养了好几天还这么苍白没血色,你招他干吗啊?什么掐死人,你当这是好玩的话吗?这还是个孩子你懂不懂啊?而且是个出了门铁定找不着北的小迷糊,这种话你往后别他妈在他跟前说,再叫我听见,别叫我哥!” 袁牧之陪着笑说:“哥,不是只有你一人有爱心,我没跟小冰乱说,都是他自个乱想,小冰,张哥说得对,我呆会托关系上青狼帮那要人,没空带你玩,你想跟着啊,没门。” 我还想说话,却被张家涵挥手打断,他皱着眉头,脸色颓丧说:“你能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去拼命?我们连浩子得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上门去,只是送死。你让我想想,不然,我找洪爷,看能不能说得上话……” 袁牧之脸色一变,语气冷冰冰地问:“哥,你觉着我能让你走这一步棋?” 张家涵眼眶润湿,抬起头问:“要不然能怎么办?咱们没钱没势,我实在不知道……” “行了!”袁牧之压抑着怒火打断他,语气冰冷到极点说:“这事交给我,你什么也别管,我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反正我会把浩子带回来,你跟小冰俩个就跟这等着。”他说完,看了我一眼,似有些话想对我说,却终究挪开视线,硬邦邦地抛下一句:“你们俩都给我好好呆着!别再给我添乱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踏步出了门。 张家涵单手掩面,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沉默着在他身边坐下,他过了一会才察觉到,拿手背擦了擦眼睛里渗出的眼泪,勉强笑了笑,哑声说:“别怕,没事啊。” 我说:“恐惧是种精力上的浪费,我不会有那种东西。” 他点点头,沙哑着声音说:“是吗,可惜我年纪大了,有些道理就算知道也没法改。” 我难得好心地提醒他:“你也改不了。” 他微微一愣,无奈地说:“是吧,不过你还小,千万别像我这样就成,千万别像我……” 我柔声问:“为什么不能像你?” “因为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一团糟。” “跟洪爷有关系?” 他目光中显出迷茫和痛苦,愣愣地说:“不,跟我自己有关,我从根子那腐烂了,谁也不能怨,都是我自己的错。” 他又陷入对往事的怀想中,这样方便了我近距离地观察他,从长而直的睫毛到干裂的嘴唇。我发现他一直保持干净,这个男人不讲究吃,习惯把他认为好的东西夹到我碗里,他穿得也很随便,甚至有些糟糕,尽管我认为流行很费解,不过从他衣服的质地上可判断,那都是廉价且不合时宜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尽可能地保持干净,每天花半个小时以上打扫屋子,再花半个小时以上清洗自己。也因为这样,我能容忍他时不时靠近我,在本质上我也有洁癖,而且从没认为洁癖有什么不好。 不过他的洁癖显然是种症状,联系他所说的从根子腐烂,我听了有点不是那么愉快。 就像有人拿看不见的小针头轻轻刺我的皮肤,不弄疼我,只是为了令我烦躁。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我对张家涵这种状态不耐烦了,我决定做件好事,于是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诧异地抬头看我,我盯住他的眼睛,慢慢对他催眠:“你很干净,不脏。” 他挣扎着,皱着眉,痛苦地反驳我:“不,我不是那样的……” “你很干净,一点也不脏,手很干净,脸很干净,身体也是,就连脚趾头缝都干净。”我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说:“相信我,你就是这样的。” 他的眉头渐渐展开,几乎带了种天真的微笑说:“是啊,我一直很干净……” “是的。” “我是整个福利院最干净的小孩了。” “是,你是这样的。” 他笑容加大:“我干很多活,可到了晚上我都会设法洗澡,我去世的爹妈说过,人要是能干干净净上床,一天的苦和累就都没了。” 我挑起眉毛,说:“你做得很对,可只有你一个人干净不行,其他小孩呢,你的朋友们呢?” “浩子不爱洗澡,大头倒是听话……”他喃喃地说,“我有帮他们,每天都有。” “可是浩子现在又被弄脏了,”我柔声说,“怎么办?” “给他洗澡,他会跑的,必须快快脱了他的衣服。” “你知道他在哪吗?” 他皱起眉,显然不乐意回答。 “带我去他那。”我继续说,“我有办法把他弄干净。” “不……” “说好,张家涵,不要抗拒我的指令,那会令你痛苦。”我柔声说,“放松点,然后说好。” “不……”他颤抖着,额头上流着汗,却仍然拒绝我。 我皱眉,原本百依百顺的实验对象,今天为何会突然激发比平时强大的意志力?我加重了语气,重复说:“带我去,答应我。” “唔,”他痛苦地□□着,扭着头,我坐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大声说:“答应我,你不能不听小冰的话,答应我,快!” “小冰……”他抖着身子,喃喃地说,“小冰……” “说好!” 我死死盯着他,准备他要真想反抗,我不介意重组他的记忆,就在此时,他似乎呜咽地说了一句什么,我厉声说:“大声点!”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点头说:“好。” “带小冰去找浩子。” “带小冰,去找浩子。” 9、第 9 章 张家涵带我去的地方离这坐车约半个小时,我跟在他身后,我们俩默然无语地坐上一辆计程车,穿过嘈杂的夜市,喧闹的人群,耳边不断充斥刺耳的口水歌,用这个地方的方言重复着一个旋律,意思大概是模拟舞女的口气感叹灯红酒绿,人生苦短,青春易逝,她的工作很无望。 莫名其妙的,我隐约听懂了这种发音古老的方言。查理说过我的语言天赋很高,他第一次见到我就很惊诧我能用三种欧洲语言跟他交谈,随后我在他那又学了两种,包括我为来这而准备的中文。 他说类似我这样的人很少,包括他在内,世界上无论哪个国家的学生都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学习别国语言,文化、种族、国别等差异令语言学习异常艰难,而我却宛若掌握关键钥匙一样自如穿梭于各种发音当中。 他说我体内定然遗传上帝惩罚人类制造巴别塔之前先民的基因,在那个故事中,原本人类只说一种语言。我就像掌握了这种元语言要素的人,各种语言不过是这种元语言的子体,在我面前它们都会迎刃而解。 我认为他夸大了事实,尽管我学语言不费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没下苦功,尤其是在学中文的时候,为了纠正发音,我常常练习到深夜。 “那个歌词,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我问张家涵,“既然唱歌的女孩认为青春苦短,做舞女没前途,为什么她还要继续这种职业?” 张家涵一愣,随即笑了,我喜欢看他微笑的样子,嘴角边的笑纹如花一样绽放,柔和了整个轮廓,令他看起来没那么多愁苦烦恼,在这种状况下他的声音也悦耳,他说:“那是因为人做很多事情都是迫不得已,都是无奈,为了赚钱和生存,你从没缺钱用过是不是?真好啊。” 我确实没缺钱用过,事实上我连纸币都很少见,我说:“可是职业不是有很多种吗?为什么她唱这种职业像在谋杀一样。” “因为靠劳动赚钱的职业来钱慢,而且少,要高薪酬的职业又必须要有相应的学历和人际关系,很多出身不好的人要用钱,就只能去那种高风险的行业,或者出卖自己的身体……”他顿了顿,叹气说,“你不用知道这些。” “你是说□□?”这个我知道,“靠跟人发生肉体关系赚钱,这不是买卖的一种吗?跟堕落有什么关系?既然有堕落,那么肯定有相应的高尚,但是衡量这些的依据是什么?” 张家涵哑然,他想了想,轻声说:“因为社会上有道德标准,而,□□这个行当,是在标准之下,而且对身体也有很大损耗……” 我还是不太明白,事实上我一向认为道德标准最费解,因为它们只是约定俗成,并没有明文规定,却拥有奇异的约束力,迎合它未见得令人多愉快,违背它却会使人痛苦万分。我就见过查理发誓只做一部时间机器,因为他认为这种科技违背了人类的道德情操。 没人教过我要遵循这些,我看过的书中倒是不少篇幅都在颂扬这些,但不同的思想家对此有不同的标准,从没人能制定出一套公认的,通行无阻的东西。 不过这个问题想必容易引人烦恼,无论是查理还是张家涵,在面对我的问题时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痛苦和迷茫,我想我还是不要继续追问为好,于是我换了个话题:“我们去的地方还要多远?” “快到了,”他愣愣地望着车窗外,对司机说:“麻烦您停在洪都□□那。” 那个司机将车停在前面一座装饰了过多彩灯的建筑面前,那座建筑设计得不伦不类,将罗马式教堂外貌与莫名其妙的中国式楼台硬是拼凑到一起。门前停了许多车,有穿着暴露的女孩和妖娆身段的男孩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在迎宾。 张家涵付了钱下车,抬头看着那栋建筑踌躇不定,似乎有恐惧,以至于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我悄然无声地站在他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柔声问:“我们进去这里?” “是。” “青狼帮的窝?” “不,”他茫然地说,“我,我们这样去不了青狼帮,我们需要找人帮忙。” “谁?” “洪爷。” 我点点头,他忽然挣脱我的手,转身扶住我的肩膀,口气郑重地说:“小冰,我,我真不该把你带来,你到边上躲着,别跟我进去,这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保证找了人就出来,你,你在外面等我一会……” 我忽然觉得事情很有趣,于是摇头说:“不,你要带我进去。” “你别贪玩……” “我说,你要带我进去。”我重复了一遍。 他直起身子,呆呆地点了头,我伸手再次攥紧他的手腕,跟着他向门口走去。早有画着浓妆的女孩迎上来说:“先生,您是会员吗?请出示一下会员卡。” “没。” “我们这只接待会员,”女孩鄙夷地瞥了我们一眼,“请回吧。” “瞧他们俩这样,不会是来见工的吧?”门口一个男孩吃吃笑着说。 “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开什么玩笑。”女孩偏着头打量了我几眼,“不过样子倒不错,哎,你真是来见工的?” 我看着她,柔声说:“找人,你去叫洪爷出来。” 她愣愣地说:“我见不到洪爷。” “那找能见他的人过来,你告诉他,来了贵客,必须见洪爷。”我轻声说,她答应了,转头朝里面走去。我再看向那个男孩,冲他招招手,男孩摇摇摆摆地踱步过来,媚笑说:“小弟弟,这不是你玩的地方,赶紧跟你叔叔回去,哦,不会是我猜的那样吧,你叔叔打算把你送这来?他跟你说什么来着?这里能赚大钱还是能学本事?哈哈哈,太有趣了,那你过来,哥哥告诉你,这地方还真是又能赚钱又能学本事……” “你太吵了。”我看着他,轻声说,“这工作明明令你厌恶,对吧?” 他的笑声嘎然而止,软弱地回答:“对。” “你讨厌这里,讨厌这样笑,讨厌穿成这个样子,讨厌在脸上花五颜六色的东西,你讨厌过现在的生活,是不是?” “是。” “找个地方洗把脸,今天给自己放假。”我淡淡地下了指令。 他点头,转身轻飘飘地走进去,我转头对张家涵说:“你看,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吧,等下我就让他辞职,我让你看看,摆脱这个并不难。” 张家涵目光呆滞,没有回答。我在他耳边打了下响指,他清醒了过来,紧张地四下看看,握紧我的手说:“天哪,我怎么还是把你带来了?小冰,我们快走,这个地方你不能呆。” 我看着门口说:“晚了,有人出来。” 从里面果然出来两个人,是刚刚进去通报的女孩,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西装革履,脸上有刀疤的男人,他一看到我们就辟头骂那个女孩:“你他妈胆肥了敢骗我,不是说来了贵客?人呢?就这两个?!” 女孩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说:“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他们说自己是贵客……” “操!你哪只眼睛看到这是贵客了?做迎宾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你他妈的这些年都白干了是不是?干不了这个,是不是要我找妈妈桑给你介绍其他的工作?!” “不不,律哥我错了,我错了,您饶了我这回吧,求您了……” 张家涵一见到这个男的就浑身颤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拽着我就往回走。 我没想到都这份上了他居然还退缩,立即不耐了,我反手搭上他胳膊,大声说:“放开我!” “你听话,我们先回去吧,我错了,咱们不该来这,听话啊。”他满脸焦急,却不肯放松手劲。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现在再催眠他,那边那个刀疤男却开口了:“等等,你,你是ben?” 张家涵浑身一僵,立即说:“不,你认错人……” 刀疤男嘿嘿一笑,走过来说:“我在洪都都多少年了,怎么会认错?你不是走了吗?回来干嘛?啧啧,看起来混得不怎样啊,老了不少,要这样说当初干嘛走呢?你要留着,没准今天还是咱们洪都的头牌,”他转头看我,眼睛一亮,笑了说,“是想介绍新人来?不错不错,这孩子长得比你年轻那会好啊,现在可难得见这样的货色,你等等,我们进去里头好好谈。” “我不是来卖孩子……”张家涵愤怒得满脸通红,“我只是,算了,我走了。” 他又拉着我想走,我转头看向刀疤男,冲他微微一笑,轻声说:“让他放开我,我要见洪爷。” 刀疤男过来一把扯开我跟张家涵,他说:“洪爷未必肯见,不过这么好货色,他应该愿意看看,你们跟我进来,我先问问他老人家的意思。” 他说完,冲边上的人使了眼色,立即有两个保镖类型的人过来不由分说推着我们往里头走。里面音乐震耳欲聋,灯色昏暗,我转头看向张家涵,却见他满脸忧色,看向我几乎要哭出来。 他自己这么害怕,却还是奋力过来抱住我的肩膀说:“别,别怕啊,小冰,呆会我求他们放咱们走,洪爷,洪爷没准还愿意给我个面子。” 他附着我的耳朵悄声说:“如果不行,我来缠住他们,你快点跑,知不知道?” 我有些莫名其妙的酸楚,在我还没明白之前,已经主动握上他的手,我愣了愣,低头看看我与他相握的手,皱眉说:“我不怕,你也别怕。” 他呆住了,我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说:“我不怕,你也别怕。” 张家涵这次没被催眠,却露出被催眠的呆滞表情,我有点困惑,但来不及多想就被带进一间办公室一样的房间。门一关,外面的噪音便被隔绝,我吁出一口气,却感到张家涵明显紧张起来,他踏上一步,将我护在身后。 这房间的正中摆着一套黑色真皮沙发,上面端坐一个穿着白色府绸唐装的男人,年龄大概三十五岁以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材不算高大,至少没有袁牧之那样有视觉冲击力的体型。但他气势萧杀,虽然表情淡然,可莫名其妙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感。 有意思。 我笑了,这是一个不亚于袁牧之的强势人物,而且我对他没有顾虑,应该可以大展身手试验一下我的催眠术到底能发挥到一个什么程度。我立即感到血液中有种兴奋游走全身,忍不住从张家涵身后踏上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男人。 他也打量我,边上刀疤男和保镖们冲他行礼叫他洪爷,我才恍然,原来他就是被称呼为“爷”的男人。我还以为中文里这个称谓指老年男性,看来不是这样。 他对在场的人一概不理,只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我,随后微微一笑,说:“这孩子有意思,谁家的?” “我,我家的,”张家涵尽管很害怕,却勇敢地说,“这是我弟弟,洪爷,我,我不是来卖孩子,我来找您是有事,可这孩子身体不好,放家里不放心,我这才带着……” “噢,是你呀,”洪爷仿佛这时才注意到他,视线淡淡地从他身上掠过,带了一丝锐利和嘲讽,说,“怎么,袁牧之这两年风头那么盛,还有他摆不平的事,要你找上我这来?可惜啊,ben,当初袁牧之对你可是撂下狠话,说从你踏出洪都开始,你跟咱们这就没半点关系,我拿了他赌场三成的利润,不好坏了规矩,不然传出去不是坏我洪某人的名声?” 他转头,语气平淡地说:“阿律,我烟斗哪去了?” 刀疤男立即毕恭毕敬地跑到办公桌边端起一个红木烟斗,装了烟丝,点燃了递过来,洪爷懒洋洋地接过,抽了一口,见我还看他,笑了笑问:“没见过人抽烟斗?要不要试试?” 我摇头,好心提醒他:“抽烟危害健康。” 不知道这话有什么问题,反正我一说完,屋里的人都不同程度地愣住,随后洪爷忍不住笑了起来,刀疤男和几个保镖也忍俊不禁,他们一边笑着一边观察洪爷的脸色,而名为洪爷的男子却在笑完后又狠狠抽了一大口烟,直接朝我喷了过去,然后说:“真有趣,这孩子太有趣了,阿ben,你哪来的弟弟,我一见就很喜欢。这样吧,你把他留这陪我玩两天,你的事,我不用问,先替你应下来,这面子给得够大吧?如何啊?” 张家涵呼吸紧促,却立即说:“对不起,这孩子不是这个圈的,我不答应。” 洪爷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似乎早料到张家涵会这么说,他耸耸肩不无遗憾地说:“既然这样,那一切免谈,阿律,送客吧。” 我及时制止了他,说:“我们要青狼帮放一个人,你能办到我才答应你。” 洪爷眉毛一扬,看着我笑了笑说:“口气不小啊,听起来好像我会惹麻烦?” “你当然会惹麻烦,”我说,“但我可以陪你玩两天,这不划算吗?” 他哈哈大笑,站了起来,我发现他的身高预料的要高,洪爷偏头对刀疤男说:“给青狼帮的掌舵人打电话。” 他转头问我:“要放什么人?” 我说:“名叫浩子的少年,不过现在袁牧之过去了,大概要连他惹下的事一块摆平。” 洪爷笑着摇摇头,对我说:“你倒会讲价。” “你可以还价。” “那成,你一个人,跟我这呆一礼拜,敢吗?”他含笑看着我。 “成交。”我点头,“但有个附加条件,我只跟你呆一块。” “如你所愿。” 10、第 10 章 我跟名为洪爷的男子达成协议,目睹他令手下给青狼帮的人打电话。然后,我不顾张家涵在一旁的嘶吼和拼命想冲上来的行为而打算跟洪爷走。临出门时我想到张家涵这么喊一定会伤到喉咙,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却看到他眼睛中不断冒出泪水,一个劲冲我悲恸地摇头说:“别去,不要,小冰别去”。 莫名其妙的,我想起查理,那时候他也是流着泪让我别进时间机器中,我虽然觉得没必要听从,但还是认为令他哭泣不是件好事——就如今天令张家涵哭泣不是好事一样。我想了想,在我这几天无意中瞥到的电视画面似乎有类似的场景,要出走的男人对身后哭泣的女人说了什么,说了什么来着?我尽量回想了下,有了印象,于是走回去,学着电视剧中的男性角色对张家涵说:“嗯,别哭,等我回来。” 他哭得更凶了,看来这句话没用,我皱眉看着他,张家涵被两个人押着胳膊,边哭边说:“是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带你过来,我怎么那么糊涂会带你过来……” 我想纠正他是我要求他来的,但他胳膊勒得太紧,我看回洪爷,示意他让人松开张家涵的胳膊,但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神很奇怪,盯着我们这却又飘忽开,似乎有些专注过头,显然陷入沉思当中,似乎有怒意,有轻视,却也有怀想和温柔。 有意思,这种人最怕情绪隐藏得深,但现在显然有足以吊起他情绪的东西,对成功催眠他的机率就更高。 我原本认为张家涵此刻抱着我哭既解决不了问题,又拖延了时间,实在没有意义,而且我不喜欢听人的哭声,泪水贴上脖子的温度也有点过高,他抽泣的声音太难听。但现在看来,他的哭泣却显然引发了洪爷的情绪。 很有趣。 我决定再观察一下,试试看我的推断,于是我试探着摸上张家涵的脸,擦去他的泪水,问:“我只是陪洪爷玩几天,没有危险。” “那不是玩,小冰,你不懂,那不是玩,”他剧烈地摇头,痛苦地低吼,“你会被毁了的,我不能让你干这个,洪爷,洪爷我求你,”他抬头流着泪喊,“我求你放了小冰,他什么也不懂,这孩子是好人家的,他还那么小,他还有很好的前途,求你不要毁了他好吗?我,我给你跪下了……” 他双膝一屈就要下跪,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但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很痛苦,仿佛双膝弯曲代表一种极大的侮辱,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做?我有些愣住,看着他流着泪忍着屈辱的脸,忽然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浮躁,我明确意识到我不喜欢张家涵这样,尤其是为了我这样。 为什么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近乎陌生的外人,张家涵要自己忍受巨大的痛苦,做违背内心意愿的事? 我不认为我的催眠能有这么大功效,没错,我能让一个人丧失生存的意志,能用心理暗示令他神志错乱,但那么做都有个前提,即我的指令替换了他原本的意愿,成为被催眠对象深信不疑的信念。 而我对张家涵总共催眠不了几次,我还来不及重建他的心理构造,我根本没尝试将我的指令置入他的潜意识层中,这个事情的发展超乎我的认知,到底是为什么,一个人能在清醒的状态,宁愿违背自己的意愿,忍受巨大的屈辱感,也要来阻止我跟洪爷走。 我的大脑飞快运转,但我找不出原因,有个诡异的想法突然冒出来,难道说,因为我有限的几次催眠打开了张家涵压抑的某种欲望,现在这种欲望汹涌而出,而我成为它具象化的指代? 不然怎么解释这些? 这一瞬间,我喉咙有些干渴,我的手比我的大脑快一步伸出去,我忽然意识到我想扶起张家涵,这一刻把他弄起来的愿望如此强烈,令我几乎可以放弃催眠洪爷的计划。 我意识到,无论如何,我也不想看这个男人为我下跪。 我讨厌这个行为,我看过书,一个西方人在十九世纪写的中国见闻,他将下跪称为中国人奴性的标志。 张家涵不是奴性,他会做难吃的东西逼我吃,他说很多话来吵我,他惹我不耐烦,可他不是奴性。 我果断地伸出手拽他,我胸膛里烧着火,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冷又硬:“给我起来!” 我力气不够,但我非拽他起来不可,哪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他的意志捣碎我也在所不惜,我贴着他的耳朵厉声说:“起来!” 他懵懂地看向我,在我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就在此时,洪爷在我身后冷笑一声,淡淡地说:“真有趣啊,你不是要求我吗?想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样,怎么不跪了?突然骨气又回来了?ben,你其实还跟从前一样,一点没变,一样那么贱。” 我皱眉,他最后一个字的发音是爆破音,加重语气,承载本人也掩饰不住的怒气,我心里一动,握住张家涵颤抖的手,轻声说:“他不贱。” “不贱?”洪爷提高音调,“他十八岁就在这坐,从陪酒小弟做到红牌少爷,不知爬过多少男人的床,这不贱?” “为什么爬男人的床就贱?”我问。 屋里的人个个哈哈大笑,仿佛闻了化学气体一样笑不可抑,我只得在这些笑声中微微提高声音,重复着问:“为什么爬男人的床就是贱?” 刀疤男笑着说:“小弟弟,你还真是可爱啊,你知道你这位哥哥靠什么赚钱吗?他靠躺在床上被男人操□□啊,还操出名气,操出名堂来,哈哈哈,咱们整个洪都,谁不知道当年ben哥的风采啊,听说伺候人的本事那叫一个销魂,尤其品箫技术了得,哦,你不知道什么是品箫吧?哥哥教你,就脱了裤子舔男人的□□,懂了吧,哈哈哈……” 他们再度哄堂大笑,我看张家涵即便不是很清醒,却也本能地浑身颤抖,脸色惨败,似乎羞愧到不敢抬头。我再度证实了自己的观点,这些人很奇怪,他们明明以此为生,为什么却要辱骂替自己赚钱的人?真是标准混乱,毫无逻辑可言。不过这无关紧要,这些人有什么观念跟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只是想观察洪爷的反应而已,我抬头看他,却见他脸上也挂着笑,但那只能算肌肉拉扯,根本与愉悦无关。 我盯着他问:“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爬男人的床就是贱,如果这个形容词关系着一个道德标准,那么道德就不该是单向的,而应该是双向的,我想请问,花钱买他服务的男人是不是也贱?” 洪爷冷笑说:“那不一样。” “哦,”我盯着他问,“那就是不花钱让他服务的男人算贱了,不知道洪爷你跟他上床,要不要花钱?” 他如我所料怒气显出,我立即抓住机会踏上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说让我陪你玩,其实也是想不花钱跟我上床吧?你说,要这么算来,我们俩谁贱?还是都贱?” 他呼吸急促起来,扬手就要朝我脸上打来,我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掌,他的力度很大,我险些抓不住,手上挨了好大一下,估计皮肤得发红,但我很愉悦,这一刻正是我等着的,我攥紧他的手掌,盯着他的眼睛柔声说:“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单独聊聊好不好?” 他的目光显出迷茫和挣扎,我进一步柔声哄着他说:“让他们都出去,我们两个深谈这个问题怎么样?” 他接受指令,平板地说:“都出去。” 那几个男的似乎有些迟疑,我将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轻轻摩挲着笑了笑说:“我要只跟你两个人。” 他点头,重复说:“都出去。” 刀疤男笑着说:“那不挡着洪爷逍遥快活了,这小子看着是个雏,要用什么东西后边柜子都有啊。对了,ben怎么办?” 洪爷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有些清醒,我立即加重催眠,踮起脚尖,附上他耳朵说:“只有你跟我,让他们都走,只有你跟你想要的人。” “只有我跟你,其他的都走。” “那我把他扔出去了。”刀疤男拖着张家涵出去,其他两个人退出后体贴地关上门,笑嘻嘻地留下一句:“洪爷慢慢玩。” 屋里只剩下我跟他,我命他坐下,柔声问:“你走了很长的路,爬了很久的山,你现在终于到山顶了,周围很安静,视野很辽阔,你觉得安全放松,是不是?” “是。”他点头。 “你身在高山,呼吸世界上最纯净的空气,每一口都令你心醉神迷,深呼吸几下。” 他深呼吸了几下,我问他:“现在觉得怎样?” “很好,”他叹息说。 我柔声问:“看到什么了?” “有人。” “谁?你认识吗?” “一个男人,背着我慢慢走远。”洪爷闭着眼,面容痛苦地说,“我看不到他的脸。” “你不想他走远?” “不想。” “为什么?” “他走了,就不会回来。” “你想看清楚他的脸吗?”我饶有兴致,“想吗?” “想。” “冲上去,快点,你抓住他,从他背后抓住他的胳膊。”我命令他,“快,你能抓住他。” 他的身体慢慢挣扎,摇头沙哑地说:“不,我抓不住。” “你可以的,攥住他的肩膀把他整个板过来。” “不,他太快了。” “你比他快,机会只有一次。” “我,我不想……” “你要永远不知道他是谁吗?”我厉声问。 “不,”他剧烈地摇头,额头上渗出汗水,迟疑着说:“我怕抓不住……” “快点!” 他一哆嗦,大口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说:“我,我抓住了。” “好,他是谁?” 他喘气,我万分好奇,凑近他问:“他是谁?” 他骤然睁开眼,我吓了一跳,那是一双万分清醒的眼睛,在我想退后的瞬间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我骇然挣扎,他一把将我压在沙发上,加大手上的劲道,冷笑说:“我抓住你了,小王八蛋,胆子不小啊,敢对我使妖法,说,你他妈是谁?” 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他手劲猛然一松,我剧烈咳嗽,他冷笑着朝我腹部猛击一拳,打得我剧痛无比,缩成一团,然后,他上前揪起我的头发狠声说:“这都多少年没人敢这么玩我了,说,你到底是谁?刚刚你对我做什么?嗯?!” 我抬起眼,盯着他说:“你看到他了,对不?” 他脸色一变。 “你看清那个离你远去的人了对不对?”我继续说,“你该感谢我,我让你正视你潜意识中最真实的欲望,那个被你刻意压抑,不能面对的欲望。” 他大怒,挥手就要赏我耳光,就在此时,我迅速拔出我的小刀,奋力朝他挥去,他本能一缩,我却迎着而上,锋利的刀锋耀眼地抵住他的颈动脉。我舔舔嘴唇,兴奋地贴近他说:“洪爷,咱们又亲近了,你看看这柄刀子,看得清上面的商标吗?” 他不由自主地瞥向刀锋,我继续在他耳边低语:“你看看,上面写着清清楚楚,那是这柄刀的名字,mad dog atak,中文叫疯狗,这种刀的设计就是为了割破人的动脉,尤其是颈动脉,怎么样,你感觉到动脉的跳动了吗?平时感觉不到的,只有在紧张的时候它才会分外激烈,还有血液流动的声音,你听到了吗?它们会说话,说你看看我,看我的脸,看我是谁,看看我……” 他的目光再度迷茫,抓住我头发的手渐渐松了劲,我再接再厉,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看到没有,那是我啊,叫我的名字,你很熟悉的,我们曾经那么熟悉过,你对我说过很多话,你还记得吗,最重要那句我一直记得,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他呆呆地看着我,愣愣地说:“我不离开你。” 我皱了眉头,还真没想到他压抑住的欲望是情感欲望,我还以为是童年阴影,但我决定先不管这些,继续催眠他要紧,这个人意志相当顽强,而且不知道哪里出个小岔子他就会违背指令。我接着说:“是吗?可是你离开了,你骗我。你早已忘了我,你连我的名字都说不出来。” “不,我没忘记,”他摇头,痛苦地皱着眉,“我记得,我记得你……” “叫我啊。” “阿……” 他话音未落,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撞开,我一惊,回头一看,洪爷却已睁开眼,双目清明,他低吼一声,反手一拨一扭,我的手腕咔嚓一声,一阵剧痛传来,刀子早已拿捏不住掉到地上。 门外一个体型魁梧如山的年轻人大踏步走进,他身上的衬衫还染着血迹,但目光狂野,犹如嗜血野兽一般。看见他,洪爷冷笑一声,将我的手扭到身后,擒住我说:“袁少,很久不见,你连敲门都不懂了?” “哪里,袁某人只是心急着赶来谢谢洪爷在青狼帮那替我美言,您知道,我就是一粗人,粗人要懂得敲门,这不是没办法衬托您的风雅了吗?” 11、第 11 章 洪爷用力将我反扭的手一压,立即从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疼痛,我眼前有些发黑,闷哼一声,忍不住皱了眉头。 腕骨希望只是脱臼,我想,若是骨折,康复所需时间要长得多,且其间手不能使用,这势必会给日常带来诸多不便。 真麻烦。 我嫌恶地想转头瞥了眼被扭成不正常角度的手腕,刚一动,洪爷便空出一只手往后一扯我的头发,迫使我下巴上扬,抬起头来直面袁牧之。 他这么做的目的大概要给袁牧之一种将我掌控在手的威胁。 因为贴得很近,我感觉到洪爷呼吸在刻意放缓,他在命令自己屏息凝神。我再看袁牧之,他冷静自若地伫立对面,五官线条就如拿切割机切开似的冷硬果断,他盯着这边,尽管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但他的眼神却令我想起我掉在地上那把刀的刀刃部分,黯哑无光,却锋利无比。 他们在互相戒备。 就如大型猫科动物,在扑向对手前一刻,偏偏要故作迷阵,或趴下假寐,或悠闲踱步。 袁牧之看也没看我,继续带笑,踏进一步说:“洪爷,小弟这点家务事还能劳您打架惦记着打个电话讨个人情,小弟真是惶恐莫名。我心里头又怕家里人没见过世面,贸贸然来您这别做点什么不合适的得罪了您,这不,马不停蹄赶了过来,也没留意您正忙着,请别见怪。” 洪爷不冷不热地说:“袁少,你不用跟我兜圈子,我帮你是跟这小子谈好的条件。他陪我一礼拜,我将你跟你兄弟从青龙帮那保出来。可我电话刚放下,这孩子就不着调地反悔了。洪都开了这么些年,就没这个道理。我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冲着这孩子这张脸,我还真没那么好兴致搅和你的事。你也知道,我洪某人平生最怜香惜玉。但这孩子就算长得再好,也得讲规矩不是?无规矩不成方圆,要都像他这么过河拆桥,咱们在道上往后还怎么混?你说,这么拎不清的孩子,是不是该打打屁股,教训教训?” 袁牧之岿然不动,淡淡笑着说:“您说得都对,我今天来不是替这孩子说话,我就是来表个态,洪爷大人大量,可千万别为了个不着调不懂事的,误会了我事小,拂了您教导的一番美意事大,您说是不是?” 洪爷笑了:“难得袁少明白事理。” “好说,洪爷是牧之敬重的人物,要因为这点小事伤了咱们之间的和气,我罪过可就大了。” 两人一起空洞地笑了几声,我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有点犯困,明明两个人紧张得肌肉都绷紧,却偏偏要说这些我听不大懂的话。我不安地动了动,开口说:“别扯头发。” 两人均一愣,我微微侧头,对名为洪爷的男子认真建议说:“人体毛发隐藏螨虫细菌,很脏。揪着头发像书里描写的女性打架方式,不适合你。” 洪爷呼吸一顿,袁大头却没忍住,扑哧一笑破了功。我照例不去理会他笑什么,继续说服洪爷:“你放开,我手腕断了,不可能跑。” “闭嘴!”洪爷咬牙切齿地说,顺便用劲一压,我忍不住“嘶”了一声。 实在太疼了,疼得我都感觉心脏缺氧,浑身毛孔有种虚空的凉意,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那是冷汗。 我从没受过这样的损伤,被囚禁的年月没人从身体上虐待我,在查理那就不用说了,查理不会对我使用暴力。就连没怎么接触的张家涵和袁牧之,也没朝我动过一根手指头。 我的四肢骨骼发育比同龄人晚,且瘦削修长,无法形成块状肌肉,力度什么的更是无法可想,那是因为我在成长期缺乏足够的营养和运动所致。在那么漫长的年月里,光是保持它们灵活自如就已经很不容易。 今天的事看起来,我的骨骼想必也不结实,当然不排除洪爷是个擒拿搏斗的行家,对如何掰断人的手脚有专业认知。 事到如今,我只能在剧烈的疼痛中不无遗憾地想,如果袁牧之晚点来,或者干脆不来就好了,那样我就有足够时间催眠洪爷。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重组这个人的记忆,他不是压抑着内心欲望不肯表露么?那个欲望肯定违背了他神志清醒时的价值观,如果有机会,我非把他的潜欲望具体化,指示他将之视为人生目标,看他会不会在价值观和欲望的极度分裂中发疯。 那样想必会很有趣。 “袁少,既然你通情达理,那我也好说话,这小子我就勉为其难,替他家大人教育教育,这个教育场面你如果有兴趣,不妨留下来一块看看,放心,洪都这么些年,别的没有,调教这些不听话小野猫的招数还是挺多,想当年阿ben也受益匪浅,不然怎么可能爬到头牌的位置……” 袁牧之眉毛微微一跳,这是他怒气勃发的征兆。我微微眯眼,立即闷哼一声,咬着下唇,表示被洪爷弄得很疼。这个做法果然令他眼中积攒的怒气又深了些,虽然不知道他生气什么,但我能确定,他不愿意留我在这。于是我抖着声说:“不要……” “不要?”洪爷愉快地笑了笑,抬起我的下巴说,“现在知道怕了?晚了,小宝贝,瞧着小脸白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你只会这些吗?” 他微微一愣,我柔声说:“你只会这么对我吗?你从来没对我好过,现在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你不知道我也会疼吗?你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你不是说不离开我吗?原来你所说的不离开,就是留我在这折磨我吗?” “不……”他眼中有些迷茫,下意识摇头说,“不是……” “你弄断我的手,还说要当着别人的面折磨我,”我用陈述一件事的口气缓缓地说,“你说还有很多花样,就像我只是舞台上供人娱乐的小丑,你怎么折磨都无所谓。可是我也是个人,你忘了我也是个人吗?你渴望的东西我也渴望,你想拥有的感情我也想拥有,你害怕的变化我也害怕,你怎么能只把我当成一个低贱的玩具,一个供人玩乐的物品……” 洪爷眼神迷茫,渐渐涌上一阵痛苦和懊悔,我贴近他的耳朵说:“你明明舍不得我,为什么要让我离开,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忘掉我,你忘不掉我的,我就在你的心里,我长在你的血肉之内,你无论怎么样也抹煞不了我的存在,我对你如此重要,重要到你废寝忘食的地步,你根本抵抗不了对我的思念,是不是?你一直想着我,是不是?”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张着嘴,似乎想反抗,但却又情不自禁想沉溺,我朝一旁有些呆愣的袁牧之使了个眼神,他猛然领会,趁着洪爷出神的瞬间,一个飞扑过来,一肘一击,将洪爷打翻在地,顺手将我搂进怀中,另一只手已经掏出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洪爷的太阳穴。 这个过程千钧一发,但袁牧之难得与我心意相通。我满意地冲他点点头,略微挣了挣,想脱离他重死人的粗胳膊。可我刚一动,他就收紧胳膊,沉声说:“别动。” 我皱眉,他继续说:“别跟我说话,事情还没过呢,回去再找你算账,现在闭嘴乖乖听我的。” 他拿着枪煞气十足,好吧,拿枪的人比较有话语权。我于是决定暂时不得罪他,他用力拿枪管抵住洪爷的头说:“洪爷,对不住了,咱们这笔账还是要重新算算。” 洪爷脸色发白,似乎还没从我刚刚的催眠中清醒,一直在微微发抖,我伸出手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他回过神来,目光凶狠地盯着我,全然不顾指着他的头的手枪,咬牙问我:“臭小子,你他妈的,你他妈的使了什么妖法……” 我淡淡地问:“你看到他了?” 他剧烈地喘息。 “你想起了很多事对不对?很多你命令自己忘记的,似乎也已经忘记了的事情,”我说,“人的记忆构成很奇妙,有些东西你越是压抑,它越会反弹,你慢慢会发现,自我意志并不是那么管用,往事会一点一滴吞噬你,逼着你正视它们的存在……” “我他妈杀了你……”他低吼一声,就要扑上来。 “别动!”袁牧之的枪管指着他,微笑说,“洪爷,我要是你,我该考虑一下这把枪不是玩具枪。” “哦?难不成你敢在洪都打爆我的头?”洪爷冷笑说,“你只要这么做,能不能出去还是个问题。” “如果你指的是律哥他们,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已经撂倒了,”袁牧之笑呵呵地说,“律哥身手不错,可惜正搂着个娘们亲热,脱了裤子不是我的对手。放心,我没杀他们,毕竟我也欣赏忠心耿耿的弟兄。” 洪爷冷笑说:“你一晚上得罪青龙帮和我,我倒想看看,明天道上还有没有袁少这号人物。” “不敢,所以我想跟您谈笔生意。” “我不缺钱,不缺人,我没兴趣在被人拿枪指着脑袋的情况下谈生意。” “你有的,”袁牧之笑着说,“我跟您谈的,是青龙帮。” 洪爷眼睛一亮,问:“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袁牧之笑着说,“我就不信,这块肥猪肉挡着洪爷这么些年,咬不着吃不到,您心里就不惦记着。还是说洪爷开娱乐场开出境界,觉得这花花世界也就不过如此,那当袁某人多话。” 洪爷笑了笑,说:“有点意思,不过我有个条件,”他冲我扬了扬下巴,“把这小子给我。” “对不住,这孩子是我弟弟,您该知道我这人别的脾气没有,就是爱护短,家里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没有把自己弟弟抵债弄到洪都的道理。” 洪爷咬牙盯着我说:“不把这小子留下,一切免谈!” “难道您想逼我动您?”袁大头咔嚓一声,将手枪保险打开。 我正被袁牧之搂得很不耐烦,他身上的味道不好,夹杂着汗味和血腥味,而且我手腕很疼,有点站不住,很希望能离开这找个医生或者医院将该处理的处理了。听到这,我插了句嘴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洪爷明显一顿,我接着说:“你没说。” 他狠声说:“你他妈知道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具体细节一概不知。”我淡淡地说,“不过如果你留下我,不用五分钟,我一定会什么都知道。” 他眼中有惧色一闪而过,片刻之后脸色狰狞,看着袁牧之说:“这个祸害你确定要留着?” 袁牧之顿了顿,沉声说:“我说了我护短。” 我的手已经疼到麻木,必须马上处理,我想了想,还是对洪爷说:“抵制欲望是没用的,不如直接处理它。” “处理?”他咬牙骂,“你他妈懂个屁……” “我是不太明白,”我承认。 “行了,别再说了!”袁牧之制住我,扬了扬手枪说,“洪爷,咱们的事您到底要不要给拿个准主意?” 洪爷阴沉着脸,转过头,过来一会用冷静的口吻说:“明日我们再详谈。另外,别让这小子落单,否则我一定抓了弄瞎他的眼睛,把他卖到东南亚的妓寨里头去!” 袁牧之笑了,收起枪,真心诚意地说:“谢谢您。” 他搂着我往外走,忽然听见洪爷在我们身后说:“等等。” 我们一起转身,却听见洪爷微微仰着头,不知看哪里,半响才幽幽地问:“你说处理,第一步怎么做?” 袁牧之皱眉,我说:“很简单,认识它。” “就像认识一个陌生人那样?” “是,就像从未听说过那样,不带任何既定认识和判断,重新认识它。” 他呆呆地想了想,随后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吁出一口气说:“快滚吧,趁着我还没后悔。” 袁牧之立即推着我往外走,走廊灯光闪烁不定,音乐和寻欢作乐声已久喧闹,我忽然脚下一软,他一把拽住我胳膊问:“怎么啦?” “好像,”我微微喘气,“有点犯病……” “他妈的,”他低骂了一句,“你这小王八蛋就是给老子找麻烦的。” 我想说犯病时间不是我能控制的,从根本上讲与我无关,但我已经开始觉得眼前发黑,忽然间,整个人天旋地转,被他一把扛了起来。 “现在怂蛋了,刚刚的能耐呢?你他妈别以为老子真护短,我是看着张哥的面子,操,赶紧得把你弄出去,张哥在外头不定着急成什么样。” 12、第 12 章 我在迷迷糊糊中被袁牧之弄回去,我并不是神智昏迷,只是身体与意志似乎被剥离开,身体软绵绵如一张废弃的旧被子,而精神漂浮其上,不过不能离开。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的精神能自由自在离开躯体,那大概就是死亡的时候了。对于那个我并不畏惧,就如我说过的,没有意义的生命,存在的必要性几乎连百分之一都没有。我没有找到人的存在中可称之为意义的东西,我很认真地巡视过自己的内在和外在,我在囚禁与封闭中过早地消耗掉身体内部积极的能源;而由于长期处在精神高度警戒和超常压力中,我又形塑成对世界的根本性质疑,到了今天,无论是康德还是马克思,无论是弗洛伊德还是拉康,都无法拯救我。 克尔凯郭尔曾经说过,人生三段论中最高的指引是宗教,但我从未信仰过任何宗教,我只能大概想象那种对超乎自身的精神力量顶礼膜拜的虔诚,我想人完全将自己交付出去的状态大概能最真实地接近所谓的幸福,可是宗教就算有如此超常的力量,它们对我来说,还是来得太晚。 太晚了。 我并非没有情绪,只是情绪这种东西在囚禁的漫长岁月中成为无用的东西,我跟守卫在门外的雇佣兵,我跟那个神秘的雇佣人囚禁我的人,我们之间就是一场激烈的心理战争,看谁先崩溃,看谁先暴露脆弱的一面,为了不至于发疯,我必须剥离自己的情绪。 那是在一次次撞墙后的觉悟。 我不能令他们胜利,我并不憎恨他们,也谈不上厌恶,我只是觉得这既然是场战争,那么不到最后一刻,我就不能认输。 结果他们有人被我催眠了,有人在我长久的心理暗示下走向自杀,有人最后自动打开了囚禁我的牢房,帮助查理将我弄出去。我在出了那间地下室,真正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刻,诧异于光线的温度,和风的质感。 原来世界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的四肢虚弱到极点,后来在查理的实验室里电击了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腿部神经,再练习了许久,才学会行动如常人。 与此同时我也学习语言和人类社会的一些普通常识,比如怎么用电器,怎么去商店买东西,怎么用货币,怎么使用计算机。 我的情绪有些回来,尽管很少,我还是能感觉得到,尽管在理性的层面上我常常不明白这种反应是为什么,我无法溯源,但我在学习。 漫长的孤独的生涯,让我至少掌握一项技能,那就是学习。 情绪回来的一个后果就是令我想起一些东西,一些我原本压抑着不去回想的记忆,在睡梦中,在意识层最薄弱的时候,它们常常会以只言片语的形式出现。 比如我常常会梦见一个女人,我在她手里是个孩童,她将我抱在怀里,在靠近心脏的地方,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跳声。她对我笑,那些笑容仿佛如汩汩流动的透明的泉流,没有抑制,慷慨而无穷无尽。她是一个年轻女人,有漂亮的黑色瞳孔,柔软白皙的脸颊,阳光照耀在她脸上能清晰看到嘴角金色的绒毛。 我还梦见另一个女人,年纪稍长,长年劳作的妇女,有粗壮的胳膊和长了老茧的手。但她的手同样很暖和,她跟我站离了一定距离,一直在拍着手,笑着,鼓励我朝她走过去。 我迈着小短腿,我低头,我的腿很白很嫩,是婴孩的腿,似乎裤裆还开着,风凉飕飕地灌进来。睡梦中的我不愿意走,蹲下来哇的一声哭了。 真是令人厌烦的孩子。 我对曾经婴孩的我下了这个判断。 有人在呜咽着哭泣,那个人一边哽咽一边柔声对我说:“小冰,忍一下,会有点疼啊,忍忍就好了。” 很吵。我侧过耳朵,手腕被人抓住,随即咔嚓一声,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 我疼得大叫一声,全身跳起,立即被谁抱紧按住他怀里,我的脸贴近他的胸膛,我又听到人的心跳声,这一次的雄壮有力。 他低声在我耳边说:“好了好了,没事了啊,手腕接上了。疼是吧?疼就对了,最好疼死你,让你下次再逞强,小祸害……” “行了,大头,别骂他了,药怎么贴啊?” “我来。” 我的手被人抓起,动作轻柔,手腕被敷上清凉的膏药,然后被人拿绷带缠绕起来。另一个人说:“袁哥,他身上有瓶药,是不是该给他吃啊?” “嗯,给他吃吧。” “多少?” “先给一颗。” 他们把我扶起,掰开我的嘴,塞进去一颗胶囊。我认得是我平时服用的药,于是努力吞咽了服下。药效很快,我觉得一阵真正的疲惫袭击上来,我想睡了。 “眉头展开了,看来挺管用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上我的眉头,“这孩子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乖啊,睡吧,睡醒了哥给你做好吃的。” “张哥你别把他当小孩,我觉得他来路不清,而且他还连累袁哥跟洪爷动了手,我觉得咱们对他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浩子,你怎么说这种话,他为什么落入洪爷的手?还不是因为你,你真是……” “但他不也没出事吗?” “手腕都被掰脱臼了这叫没出事啊?要不是大头去得及时,谁知道小冰会被洪爷毁成什么样,我,我想起这个就心疼,这么好的孩子,差点就,都是我的错,我真是昏了头了带他去洪都那……” “张哥,别自责,小冰不是一般人,就算我不去,洪爷也未必能在他那讨便宜。”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反正你记得,他不简单,浩子你也是,别惹他,不然连我都救不了你。” “切……” “我不管你们说什么,反正小冰拿自己换你们俩出青龙帮那个场面是我亲眼所见,你们不知道感激就算了,人家一个跟你们素昧平生的好人家的孩子,连洪都那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肯为你们做到这一步,你们自己好好想吧!” “张哥,你也会说我们跟他素昧平生,那凭什么他为我们做这些啊?” “闭嘴!都别吵了。出去说吧,小祸害要休息,无论如何,他没害咱们,我袁牧之是欠了他一人情。” …… 他们总算肯离开我的周围,还我一个清静的环境。我闭着眼陷入深深的睡眠中,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梦境中,我来到类似冰原那样荒芜的地方,又冷又饿,正找不到食物。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咆哮,我一回头,一只毛茸茸的怪物冲我扑了过来。我冷静地握着我的疯狗刀对着一头袭击我的怪物狠狠插过去,那头怪物呜咽一声轰然倒地,可它渐渐变成一具人形,而且长得跟我一摸一样。 他嘴里淌着血,笑得古里古怪,一边笑一边说:“你看,你杀了你自己,哈哈哈,杀了你自己。” 我心里狠厉异常,居高临下地举起匕首,狠狠朝那个我继续刺去。 它身上的伤口无一例外崩裂到我身上,我低头看着自己,胸膛腰腹逐渐渗出鲜血,在那个我咽气的同时,我也倒地不起。 这个梦异常真实,真实到我心里骇然。我奋力睁开眼,眼前一片熟悉的景象。我呆滞了十五秒,才慢慢认出,这是我来这个时空后一直呆着的房间。有老旧的家具,破了一块玻璃的窗户,硬木板床,身上盖着的是有阳光杀死螨虫味道的棉被。 袁牧之居高临下,犹如梦中那个举刀的我那样冷冷看着我,他的眼神冷冽到我几乎要怀疑下一刻他会从身后掏出一把刀冲我刺下。就在此时,他开口说:“你醒了。” 他用的是陈述句,不需要我回答。 “醒了就好,我有几句话单独跟你说,”他盯着我说,“我不管你对洪爷做过什么,是妖术也好,是迷魂术也罢,或者你用了药,总之我不准你对张哥用,明白了吗?” 我眨眨眼,没有说话。 “张哥是真心对你好,看他面子,我暂时不动你,但你若敢对他不利,我不介意把你这双漂亮眼睛挖掉,然后把你卖给有施虐嗜好的变态手里。” 我淡淡地说:“听起来很可怕。不过你和那位洪爷,为什么都想挖了我的眼睛?” 他盯着我,冷笑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用这双眼睛使妖法?” “你错了,”我轻轻摇头说,“关键根本不在眼睛。” “那是什么?” “是人。”我说,“对人的理解,对心理结构的分析,对微表情和下意识动作的观察,当然完成这些部分地需要通过眼睛看,但眼睛不是唯一获取信息的方式,不信你试试看。” “闭嘴!小祸害,你以为我不敢?” 我看着他说:“你意志坚定,行动力强,性格刚毅果敢,我不认为你有什么不敢的。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没必要吧,”我闭上眼,疲倦地说,“我要再睡一会,呆会我想吃那种加了很多水的米饭,有时候张家涵会在里头放鱼和青菜的。” 他微微一愣,随即说:“臭小子,那叫粥好不好。” “哦,这东西我以前没吃过。”我说,“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东西煮得像人体分泌物,但奇怪的是,现在我想吃。” 13、第 13 章 我在醒过来的时候如愿以偿吃到加了很多水的名为粥的米饭,里头还放了我能接受的雪白鱼片和绿色的小花一样的植物细茎。张家涵不知道为什么听我说要这种明确的食物高兴得脸都红了,我见他不停拿手擦着围裙,这是明显地掩饰内心悸动的举动,然后他一直不安地看着我,看着我一口一口用左手将碗里的东西舀到嘴里。 “慢点吃,烫啊。”他说。 我迟疑了一下,吹了吹气,表示就算烫我也能处理,但他还是锲而不舍,继续说:“要不还是张哥喂你吧,你看你用左手也不方便,好不好啊小冰?” 我没被人喂过,觉得也许那样比较省力,于是我权衡了一下,最终点点头。他立即笑开了,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他适合这样笑,我也爱看,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这么笑总想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我几乎没试过向谁提要求,但他的笑容引发了我这种欲望,我于是说:“要加那种咬起来会响的又咸又甜的东西。” “什么又咸又甜的东西?” 我实在懒得描述,于是提醒他:“有一天早上喝这种多水的米饭,你硬要我吃的。” 他恍然大悟,笑着说:“哦,那个腌萝卜啊,你喜欢?” 我不解,问:“这不是一个程序吗?这碗东西和那个腌萝卜,不是必须放在一起的吗?” “不是的,”他微笑着说,“可以分开吃,我是怕你吃不惯粥,有点小菜会更好。” 原来如此,我有些遗憾。 “还是想吃吗?我给你拿。”张家涵伸出手,似乎想摸我的头,我侧脸避开,郑重对他说:“别碰我。” “臭小子,你睡床上这几天哪天不是我帮你擦洗啊?”他笑骂说,“毛还没张齐跟我装什么成年人。” “我成年了。”我纠正他,“已经十八。” “知道了,小大人。”他笑呵呵地走出去,我正低头寻思他所谓的擦洗是什么意思,就看见他从外面走回来,手里拿了一个小碟子装了我想吃的东西,放在床头的桌子上,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递到我嘴边,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说:“吃吧,啊。” 我张嘴含住,低头翻开一本读物,这是我这间屋子找到的仅有的几本书,老旧泛黄的书页,翻开来一股霉味,可见多年无人翻开。不过我认为我找到一本有趣的书,一本被翻译成中文的英国小说,名叫《大卫·科比菲尔》。 我一边看书,一边享受张家涵的喂食。他显然很适合干这个工作,因为他喂到我嘴里的东西无需担心温度,也无需担心份量,总是恰好一口,不多不少,能立即咀嚼吞咽,而且每一口都会咬到鱼。而差不多每隔十口,他就会给我咬一口脆响的腌萝卜,这让整碗粥的味道愈加提升,就连我这种对口腹之欲没有兴趣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口腌萝卜恰到好处地支持我的食欲,令我能继续喝下去粥。 这本小说拿来练习我的中文很不错。因为故事写作的背景我很熟悉,那个英国老头所表达的有关人道主义那套观念我也很熟悉,我不熟悉的只是文字,但文字用一种生动的形式组合起来,立即令其枯燥程度大大下降。我一开始读得有些艰难,但慢慢地,速度就能逐步加快,等看到男主人公长大成人时,我已经能相对流畅地翻阅它了。 “这是我们在福利院时别人捐来的,被当成奖品,”张家涵凑过来瞅了瞅然后说,“大头赢了那个什么比赛,这本书就奖给他了,没想到他居然还留着,怎么放我这边来了,我都不知道。” 我瞥了他一眼,说:“很有趣的故事。” “是吗?”他安静地微笑着,“我没看过。从前是没时间看,很多活干,也忙,后来就算有时间,也没那个心情,看看报纸就不错了,这本书是不是挺难读的?” “还行,”我含住他喂来的粥,嚼了嚼吞下后说,“讲好几个人的成长,还有英国十九世纪的社会状况。” “呵呵,我一看到那么大段大段的字就头疼,”他有些赧颜地低下头,“我不是读书的料,不过也没什么机会读,初中毕业后就没再继续念了。” 我想初中大概是这里的一个比较初级的学位,但不理解他为什么会露出羞愧的表情。我用左手点了点书页说:“写这本书的英国人也没初中毕业。” “什么?”他大大惊奇了,“写出这种名著的作家不都是伟大的人吗?” “大概伟大什么的跟初中毕业与否无关,”我如实地说,“书上说他十岁就不得不自己谋生,十一岁做过童工,十六岁正式工作,做过很多职业,我不知道维多利亚时期英国有没初中这种学校,但就算有,这个人肯定没进去过。” 张家涵高兴了,问:“真厉害啊,这样他都能写这么长的书。” “厉害吗?”我歪着头想了想说,“可能是厉害,不过我还是看不出写书与上学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张家涵呵呵低笑,眼睛很亮地看着我,哑声说:“小冰,你是在安慰我吗?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我大惑不解,反问他:“我安慰你了?” “不是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睫毛很长,阴影垂在脸上,他沉默着,过了一会,才抬起头,眼眶微红,吸了吸鼻子强笑说,“可惜张哥没有早点认识你。” 我心里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似乎有点酸楚,又有点什么压着心脏令我微微难受,我不耐地将书页翻得哗啦作响,他回过神来,将碗里剩下的那点粥舀到勺子里,喂到我嘴边说:“快吃吧,都凉了。” 我低头吃了,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认识就认识,早晚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但张家涵却愣住了,他咬着下唇,慢慢把碗放到小桌子上 ,不知想到什么呆呆出神,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我不是一生下就是孤儿,而是后来父母死了,家里没人抚养我了才成了孤儿的,小冰知道什么是孤儿吗?”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也是孤儿。我点点头。 “我在一家福利院长大,这种机构,你就不能指望它像天堂,但还好它也不像地狱,吃的管饱,穿的虽然是旧衣服,可也够暖,只是除此之外,要再多的东西就没有了。”他幽幽叹了口气,脸上浮现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轻声说,“可是很奇怪,我其实觉得那的日子还不错,至少小伙伴们在一块,你也不比我强,我也不比你差,挺好的。” “我跟大头浩子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大家有相依为命的交情。我把他们当弟弟,但我知道他们不是我的亲弟弟,因为我自己有过一个,他长得很漂亮,小小的,又白又软,我父母还在的时候,我最喜欢抱他,母亲就在后面笑着骂,家涵,你小心点,别摔到弟弟。” 他的声音一下哑住了,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这个就是我对我父母家人印象最深的片段了,家里出事时我还太小,就算想记住也记不住。父母不在后,我弟弟也不知道被谁送哪去了,我想找他,可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那天我看到你,我忽然觉得就像他找到了,我知道你不是他,年纪不对,我知道,你不用拿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心里清楚着呢,但我每回看你都忍不住想,那孩子要是在,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是不是跟你一样干净好看?是不是也这么酷酷的小脸上不带表情?是不是也是说话能噎死人,但其实心底很好很善良?他要跟你这样身体不好,晕大街上有没人帮他呢?他要跟你似的,想喝个粥吃个腌萝卜,有没人照顾他给他做呢?” 我皱着眉头,万分不乐意被人当成移情对象,但不知道为何,他诉说的语气中夹带的悲伤令我不能打断。 “我还想啊,你别笑话,我还想如果他一直在我身边,我一定不会跌份去帝都做那种事,我,我一定舍不得让自己的亲弟弟丢人现眼,我毁了自己不要紧,我一定不会舍得去连累他的名声,多少钱,给多少钱都舍不得……”他哽噎了,垂下头,继续说,“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从那种地方出来,就算装的再像个普通人,可这芯里都烂了,能瞒得了谁,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玩罢了……” 我冷冷打断他:“既然你这么介意,那你当初还去?去了你就必须承担后果,这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态度么?” 他一下哑住了,抬起头,白着脸,近似绝望地问:“小冰,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 我不耐地挥了挥那只没受伤的左手,说:“是你自己瞧不起你曾经干过的职业,你的价值观跟洪都那些人一样,尤其是那位洪爷很一致。我确实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他们的价值观,明明只是一种职业,他们也靠这个赚钱,你也靠这个赚钱,一张纸币拿出来分成两份,却偏偏要说你拿的这份比他们拿的那份低贱,简直逻辑混乱,莫名其妙,难道纸币这种东西不是纸币?不具备它广义上的流通价值?倒带上道德价值,我看了这么多书,就没哪一本说过有道德价值这种东西存在……” 我想我大概是跟一个碌娜舜艟昧耍约阂膊挥杀涞拢媸橇钊松帷n夜洗蜃。沉苏偶液谎畚剩骸澳阆不逗槎寄前锶耍俊 “不,”他立即摇头,带了惧色说,“我,我怎么可能喜欢?” “那就拿出跟他们不一样的价值观来。”我盯着他的眼睛,正要一本万利将他彻底催眠了省得以后再拿这种愚蠢的问题来烦我,却听见门外传来几下掌声。 我抬头,发现袁牧之带着那位名为浩子的少年站在那,鼓掌那个是浩子,他大声说:“对啊,他说得对,张哥,你早该这样嘛!” 袁牧之没说话,却拿那双视线锐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眼神令人发毛,我好奇起来,忍不住就想探究他这么古怪的眼神源于什么心理原因。 但此时他却冲我笑了,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我撇过头,心想同样是笑容,张家涵的令我喜欢,袁牧之的恰好相反,我见了只想直接建议他不要笑。 14、第 14 章 袁牧之幸好笑的时间并不长,在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下,他的笑容维持不了十秒钟就消失殆尽,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古怪的表情,类似有些尴尬,像躲闪眼神,但这种躲闪转瞬即逝,然后他迎视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眼底涌现迷惘,兴奋和些许喜悦。 就如我观察他总有新发现一样,我想他观察我也是如此。 如果此时只剩下我们二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尝试催眠他,但房间里还有张家涵和名为浩子的少年,我不无遗憾地微微叹气,低头继续翻看我的书。 “张哥,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放心,做兄弟的我们几个谁介意过?外头谁他妈敢说你一句不中听的,老子打得他满地找牙!你看你看,我最近跟袁哥学了几招,很管用的,青狼帮好几个人都打不过我……” “那是人家看在大头面子上不跟你动真格的,”张家涵没好气地骂,“你还好意思提这件事,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啊?青狼帮是什么地方,你吃了豹子胆就敢去招惹他们……” “行行,我错了我错了,”少年忙举手投降,哀求说,“张哥你行行好别再见一次念一次了,哎呀,我还没吃晚饭呢,你这有吃的没?张哥你这偏心眼了啊,自从这小子来了之后我都多久没吃你给我做的东西了。” “小冰身体不好,又为你们受伤,我照顾他难道不是该的啊?”张家涵站起来,把喂了我吃过的碗收走,对浩子说:“行了,厨房里还有粥,你要饿了我给你舀一碗去。” “哎,张哥最好了。”少年立即眉开眼笑。 “臭小子,”张家涵笑骂了一声,转身走出房间,临了又回来说:“浩子你跟我来,帮忙唰碗,别只会吃不干活。” “啊,为什么又是我。”浩子怪叫一声,却瞥了袁牧之一眼,袁牧之冲他微微点头,他尽管满脸不情愿,却还是磨磨蹭蹭地跟着张家涵出了房间。 我没有真的在看书,只不过把书拿在手里翻着,如同一个屏障,有了这个,我便可以按兵不动地留意房间里这几个人。我想他们俩借故走出去应当是有理由的,也许袁牧之接下来有话对我说,而他说话的内容不适合第三人在场。 我合上书,静静地看着袁牧之,等待他说话。 “你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他轻轻一笑,问道。 我并不喜欢猜测谈话的内容,我喜欢揣摩的,向来是谈话的动机。于是,我诚实地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好奇吗?”他用逗弄家畜的口吻问,“我会对你说什么,你好奇吗?” “不。”我果断地否定。 “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都该很好奇,反叛,认为既定规则都是狗屎,自以为是,跟父母没法好好沟通哪怕一分钟,觉得上一代人的所有经验都不值一提,你难道不是这样?” 我闭上眼想了想,睁开眼说:“我没有父母。对不起,我没法想象上一代的经验对我意味着什么。” 他微微愣住,看着我,呐呐地说:“是一直没父母?” 我表示赞同:“没见过他们,可以解释为一直没有。” “原来这样,”他语气中的刻薄莫名其妙稀释了不少,随即搓搓自己的脸,,硬邦邦地说:“世界上有很多人跟你一样。” 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语气变得这么硬,说完后又要像掩饰一样咳嗽两声,但我决定不跟他费脑筋,我说:“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是有点蹊跷,不过我能接受。” 他睁大眼,像被噎住一样看我,然后低笑出声说:“果然是不能按正常人的方式跟你交谈,这样吧,我直接点问,你要找的人是你的亲戚?” 我点头。母亲当然是亲戚。 “可是你父母已经不在,这些亲戚会认得你么?” “不认得也必须找。” “你不觉得麻烦?” “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哪怕只是看一看,”我有瞬间的迷茫,随即冷静地说,“是的,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 “你母亲那边的亲戚?她长得像你母亲,是这样吗?” 刘慧卿当然像我的母亲,我点点头。 袁牧之脸上的线条软和下来,他微微叹息说:“到底是小屁孩。是谁教你那些玩意的,包括玩刀,那种令人暂时迷失自己的摄魂术,我没说错吧,你有师傅教吗?” 摄魂术?这个名字听起来比催眠术要有杀气,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淡淡地说:“自己琢磨的,坏人很多,我得照顾自己。” 我说的是实话,在我出生成长的那个时空,被囚禁被追捕,都要靠自己解决问题。而且对着袁牧之我不想说谎,这是因为他这种警戒意识高的人,只有我说实话才能谋取他部分的信任。而只有他产生信任了,才能可能出现意识防范上的漏洞,令我有机可乘。 他跟名为洪爷的男子不同,那个男人也是意志强悍,但洪爷那天很奇特地被什么原因影响了情绪。而且他心底有痛苦而直接的欲望,那个欲望太强烈又太违背他的行为规则,以至于他备受折磨,这才轻易就被我找到漏洞。 但袁牧之对包括张家涵在内的朋友,尽管不乏亲热,但并未有起伏不定的激动时刻,哪怕在声称是他同性情人的浩子面前也是如此。 就这一点而言,催眠袁牧之,比催眠洪爷还难。 我说完瞥了他一眼,转头继续把书页翻得哗啦作响,袁牧之如我意料地沉默了,我早就判断过,这个人有童年阴影,大概他们成长的那个叫福利院的地方没法给这个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不像张家涵,张家涵简单固执,那种人哪怕身处沼泽,只要他认定有希望,那么他一定只会记住荆棘中开过花,而不是浑身湿漉漉差点被稀泥绞死。 可袁牧之是天生要征服掠夺的强势之人,这种人哪怕没有竞争都会制造竞争,他无时无刻都会挣扎向上,他骨子里的暴戾因子和凶猛习惯都在昭示着他的强壮不是无缘无故。 而且他有一点跟我相似,他想必也是单枪匹马。 果然,袁牧之在沉默了片刻后说:“把你要找的人名字告诉我。” 我挑起眉头,没想到回答的那句话效果这么好,我立即轻声说:“刘慧卿。” “怎么写?” 我示意他拿笔和纸过来,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下这三个中文字,我专门练过这三个字,中文中大概就这三个字是我最熟悉的了。在查理的实验室,我一边练,一边想着她可能的相貌,她会有我这样形状的眼睛吗?她的五官组合起来有没有特点?我没法不去揣摩这个,我常常想起我频繁梦见的年轻女人,我总是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知道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是加了人工香料的那种,而是一种自然的馨香,在她温暖柔软的肉体内部散发出来。 那个年轻女人,是我的母亲吗? 我微微皱眉,无论是不是,我都会将她即将怀孕的孩子弄掉,对不起了,血缘之类的附加情感形同累赘,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怀上我,又为什么,会把我丢弃掉。 我猛然握紧手上的笔。 “嘿,笔不是这么握的,小笨蛋,”袁绍之的声音低沉有力地在我耳边响起,他不用分说用他的大手掌罩住我的手,我心里骇然,本能就想摸小刀,但我忘记右手受伤,那把疯狗刀也掉到洪都哪个角落了。我的左手被他用力钳制住,他笑着说:“别动,我不是要干嘛,我只是教你写字。” “你是左撇子对吧?”他一面掰开我的手指,让它们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握住那根笔,然后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着,“刘慧卿应该这么写,你学的是繁体字,繁体字在我们这已经不是通用的了,我们现在用简体字,你看,是不是简单很多。” 是,他捏着我的手写出来的比我自己写的好看多了,笔力遒劲,最后一笔几乎要划破纸去,但是这个姿势令我非常难受,我又挣扎,他不得不松开我的手,我一抬头,一股莫名其妙的恼怒烧着胸膛,我几乎就想不顾成败立即催眠这个不知死活的大块头。 他笑呵呵地举手退后,说:“好了,小祸害,别想对我使妖法,我对你可是有防范的。找人的事这两天我就帮你,可以了吧?” 这时候张家涵走了进来,脸上带了为难的神色说:“差点忘了,今晚夜市开档,我得去摆摊啊,可小冰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家我怎么放心?” “我帮你看着他……”袁牧之话音未落,名为浩子的少年就大声说:“不行不行,袁哥你这么忙,还是我来吧,我留下来照顾他,反正大家都是年轻人,很容易熟的……” 我冷冷地瞥了这个少年一眼,成功地令他要说的话咽回肚子,然后我对张家涵说:“我跟你去。” “不行,你身体还没好……” 我不耐的打断他:“我跟你去。” 15、第 15 章 夜市是种奇特的存在,卖的东西种类庞杂,毫无分类可言,看起来既无卫生管束,也无明面上的市场约束。据我所知,卖家好像也无需交管理费,反倒需要向青龙帮那样的非官方机构交所谓的保护费。他们没有门面,往街道两旁的空地上铺一张防雨塑料布便可往上面摆放要卖的东西,从大大小小的不锈钢锅到衣服鞋袜到晾衣架塑料夹,从女人用的胸罩到男人用的避孕套应有尽有,每一样东西都透着廉价的质感,但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并不令我厌恶——只除了周围环境的肮脏。 不过,一旦我压抑下对肮脏环境的不适应感后,我觉得我能体会身处场景的有趣性,热热闹闹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吵闹声、聊家长里短声,这些声音汇聚成一股带着温度的力量扑面而来,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从未感受过的力量,一种脚踏实地,莫名其妙就是知道自己还活着的力量。 我活着,活在人群中,人群和活着,这两者都不令我厌恶。 我甚至有种奇特的愉悦感,尤其是当我看到张家涵带着笑,锣率湮也惶懊欢啻┮患拢钟彩且囊患舐拇蓖馓着轿疑砩希共蛔嘉野衙弊尤∠吕础 从来没人想过我会不会冷,我也不觉得需要这个,但有人问起,这个感觉并不坏。 我们三个人坐在张家涵的鞋摊前,一开始只有我跟张家涵俩个,后来袁牧之不知为何慢悠悠地跟了过来。他一路走来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他一律笑容可掬地回答回去,甚至我还看见有人给他递过去自己卖的货品,但并没有看见袁大头付给对方相应的货币。 张家涵笑着对我说:“大头在这一片挺有威信,大伙有个什么事,或是得罪道上什么人,求到大头这,能帮的他都会帮一把,所以他每回来这都挺受欢迎。” 我点点头,问:“你也有要他帮的地方?” “哦,托他的福,我这点小生意大伙都还给面子,一般没什么事。” 我盯着他摊子上那一堆白色运动鞋,拿起一个,上面有耐克的商标,我问:“这个牌子能让你代理吗?” 张家涵噗嗤一笑,将我手上的鞋拿回去放好说:“这都是山寨的,高仿。” 他见我还是不懂,于是解释道:“很多老百姓穿不起这个牌子,但又喜欢它,所以就有模仿它的商品。” 我有些明白了,说:“价格很便宜?” “相对它的真品,这个确实很便宜。” 我点头,违法与否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但在正常产品之外还有仿冒它的东西作为替代,这令我觉得很有趣。我又拿起一只鞋来端详,这次我看到上面有阿迪达斯的标志。 二十年后这两个牌子依然存在,我在电视上看过它们的广告,年轻人据说还是很喜欢。 袁绍之走到我们跟前,向张家涵打了声招呼,递给我一小袋热乎乎冒着香气的圆形坚果。 我不认识是什么,于是问:“这是?” “糖炒板栗啊,笨,”他笑呵呵地打开纸袋,拿出一颗掰开果壳,露出里面橙黄而喷香的果仁说:“没吃过?” “没吃过。”我老老实实地说。 他微微一愣,随即用柔和的声音说:“那尝尝?来,张嘴。” 我迟疑着张开嘴,任由他把那颗果实丢进我嘴里,嚼了一下,一股淀粉烘焙后的香气弥漫在唇齿间。 “好吃吗?”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我。 我想说好不好吃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可言,但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期盼我说好吃,于是我顺着他的意点了点头。这样微冷的空气,在嘈杂的市外,夜色令群居这件事变得没那么令人厌恶,我决定让他们高兴高兴也无妨。 果然,袁绍之与张家涵对视一眼,双方都发出愉快的笑声。 我接过那个小纸袋,用一只手费劲地剥壳,必要时佐以牙齿,虽然过程很麻烦,但吃到嘴里的坚果却仿佛味道更好。我正侧头用力拿槽牙咬一颗不开裂的栗子,转头一看,袁绍之笑眯眯地盯着我。 我怀疑他想抢我嘴里的东西,虽然不太愿意,但我还是把纸袋递回去说:“还你。” 他挑起眉毛,微笑问:“不想吃了?” “你不是要吗?”我奇怪地问,“不然你老盯着我咬过的坚果干嘛?” 他哈哈大笑,声音洪亮震耳,就算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仍然份外突出,我狐疑地看向张家涵,张家涵带着我喜欢的柔和的笑容说:“他是看你啃栗子的样子很可爱呢。” “可爱?”这个词我很少用,而且我不认为适合用在一个成年男性身上,于是我认真对他们建议:“这个词用在我身上是不对的,它应该用来形容十岁以下的儿童。” 袁绍之笑得一口白牙暴露无疑,他伸过手来,我本能一避,他却灵活地转了圈,稳稳落在我头顶,立即飞快揉了两下,然后在我发怒以前缩回去,举手说:“哪,别生气,我实在是忍不住,张哥,咱们以前福利院可见不到这么好玩的小孩。” 张家涵笑着摆正摊子上的鞋说:“可不是,小冰要是我弟弟就好了。” “得亏没有,他要去了咱们那,就这个臭脾气,又长成这样,还不知会有什么结果,”袁绍之笑着看我,“哎,把你带大的人可真不容易,你没气死他们啊?” 我皱眉说,继续咬栗子不回答这种没建设性的问题。 他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然后站起来对张家涵说:“张哥,我的场子那还有事,先过去了,我坐这也影响你生意,走了啊。” 张家涵说:“去吧,忙你的事要紧。我今晚会早点收摊,小冰在这呢,不敢让他多吹风。” 我瞥了他们一眼。 “小祸害,好好在这陪张哥啊,要有人欺负你你也别动手,记住名字回来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啊。” 我放下咬了一半的栗子,有点不耐地皱眉。 张家涵笑着说:“行了,快走吧。小冰乖乖跟我坐着看摊子,谁会欺负他啊,这条街的人都知道我是你哥呢。” 袁大头手插在裤袋里,冲我支起下巴说:“哎,我走了,你不说一声啊?” 为什么要说?我侧过头,继续咬栗子。 “得,没良心的小东西,下回不给你带东西吃。”他笑骂了我一句,对张家涵说:“哥我走了,你自己顾着点啊。” “嗯嗯,快走吧。” 袁绍之笑嘻嘻地走了,我将好不容易剥了壳的栗子塞进嘴里嚼开,真香啊,我微微眯着眼。这时有个男人过来看鞋子,张家涵陪着笑脸向他推销,那个男人却甚为麻烦,挑剔着说鞋子这个地方不好,那个地方不好,其目的就是为了将价格压低三分之一以上。我低头看表,发现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超过十分钟,对方既没有让步的趋势,也没有离开的意向,而张家涵这边好像已经有点招架不住,窘迫地微微涨红了脸,终于点头答应了买家说的价格。 按理说卖出去一双鞋他应该高兴才是,但我看他却满脸愁容,我停止啃栗子壳问他:“你不高兴?” “都一个多钟头才卖出去一双,还是赔本卖……”他强笑说,“没事,也许呆会就有很多人来买了。” 我静静看着他,说:“你不适合做这种面对面的推销工作。” “是吗?”他自嘲地低下头,哑声说,“可我没文凭没技能,除了摆个小摊做点小生意,我能干什么呢?” 我丢掉栗子壳,伸出手指示意手脏,张家涵从口袋里掏出湿纸巾给我擦了,我说:“刚刚那样的过程,就是一场心理攻防战,你太容易被对方说服。”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说多两句,就觉得别人也不容易,呵呵,”他笑了笑,拍拍我的手说,“让你看笑话了。” “我替你卖吧。”我忽然对这个事有了点兴趣。 “啊?” “就这么定了,你在一旁看着,我替你卖。”我果断地下了令,抬起头,拉开帽子,看着两个结伴走来的年轻小伙子说:“喂,你们俩,过来买鞋。” 两人只是稍微一愣,就乖乖接受指令,我指着鞋摊上的鞋看着他们的眼睛说:“你们俩都需要换鞋,这个鞋对你们很合适。” 两人点头,我说:“现在挑你们自己的鞋码。” 他们低头,一人拿了一双,我对张家涵说:“多少钱?” 张家涵呆愣了,傻傻说出一个价格,我看着两人说:“掏钱吧。” 两人忙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付了钱,张家涵过了五秒钟才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给他们找鞋盒装鞋子,把鞋交到他们手里。 两个人一人拎着一双鞋走了,我转头对张家涵说:“看到了吧?” 张家涵惊恐地说:“小冰,你,你刚刚不是使了什么法术吧啊?怎么那两人连话都不多说,也不讲价……” “我说过了,这就是心理攻防战,我比他们强大太多,他们就只能听我的。”我找回我的糖炒栗子,继续啃栗子壳,含糊地说:“你不可能像我这样,但你如果明白了这件事的实质,有了这个念头,就不会像刚刚那样血本无归。” 张家涵舔舔嘴唇,狐疑地看着我,但他狐疑不了多久,因为又有了新的顾客来挑鞋,他只得打点精神去应付那个人。对方是个中年妇女,为她的儿子买一双运动鞋,其挑剔的程度比起第一个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话又快又尖,张家涵也是应付得很吃力。但这一次他稍微好了点,将自己的底线坚持在成本线之上,等他收了钱卖了鞋,我发现他的脸上带了些许的喜色。 “如何?” “我也不知道啦,”他摸着后脑勺说,“我就一直跟自己说,不要被别人说服。” 我微微一笑,说:“继续,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在跟每一个人的接触中练习。” 他点点头,冲我笑了笑,却又有些犹豫不决,我问:“还想说什么?” “你刚刚,真的不是妖法?”他心有余悸地问。 “不是。”我肯定地说,虽然我并不很明白,妖法这个词在中文中确指什么,但催眠并不属于那个范畴,这点我可以确定。 “那,那就好,”他结结巴巴地说,“小冰,我还是很担心……” 我想我大概吓到他了,我认真对他说:“那只是很简单的心理暗示,不是什么神秘主义的东西。” 他松了口气,笑了笑说:“是吗?小冰懂得东西真多。不过你不像大头他们能抡拳头说话,会多点本事傍身也好……”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却在看到鞋摊前出现几个人时嘎然而止。我转过头去,首先看见一双质地上乘的手工皮鞋,然后是熨烫线笔直锋利得仿佛刀裁的西裤,然后是黑色薄风衣,再往上,是一个三十多岁成年男子的脸。 我认得他,他就是弄伤我手腕的那位洪爷。 16、第 16 章 每个人的心理结构都不一样,就像一个个制作精细的钟表,可能让它们滴答作响的原理会大同小异,但这里头的每个部件,每种纹路,却都千差万别,哪怕是双胞胎,在同一个家庭一起长大,接受同样的教育,平生活动的区域不超出社区一百里,但他们的生活和思维也是不能重叠的。所以每次催眠一个人,揭开被压抑在重重岩石之下遭受刻意遗忘的可怕念头抑或强烈欲望,我都觉得非常愉快,因为在揭开之前,我永远不会知道它是什么,在揭开之后,我也基本不想去判断它会带来什么后果。 也许是毁灭性的后果,足以让钟表的链条啪的一声断裂的后果,但那不是我要考虑的。我的工作只在于将被压抑的欲望解放出来,我所感兴趣的,是如何处理这个欲望,将之扩大还是缩小,有没有可能将之改头换面,甚至偷梁换柱,但我做不到抹煞它或消灭它。 约翰福音上说,“你将知晓真理,真理也将使你自由。” 我不止一次想,如果把这句话中的真理换成欲望呢? 你将知晓欲望,但欲望绝对不会使你自由,那会怎样? 不被承认的欲望一旦被解放出来,它会无时无刻地缠绕你,压榨你,令你烦躁挣扎,令你每一步的屈服都充满惊心动魄的斗争。 就如洪爷现在这样。 他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痕迹,两眼布满红丝,手里拿着烟,但抽烟的姿势仿佛那是全世界仅剩的最后一口空气。他盯着地上摆着的廉价鞋,那眼神令我怀疑他想吃了这些鞋子。我满心愉快地看着他情绪外露,我知道这个男人仍然处在挣扎中,他的欲望蠢蠢欲动,从层层防备的强大意志中拼命要冒出头。 但他的意志却坚决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因为这种男人习惯了做什么事都尽在掌握,他不批准自己身上出现超乎理性的东西。 所以他身上在发生分裂,其激烈程度不啻于一场战争。 我正看得兴奋,冷不防没受伤的胳膊却被人攥紧,我偏头一看,张家涵不知何时已经惨白了一张脸,浑身打着哆嗦,就如畏缩的兔子见到要吃它的天敌一样。我皱眉看着他的手,正要不客气地甩开,但我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他一个用力塞到自己身后。 然后他用那个瘦长的身板挡在我面前,颤抖着声音说:“洪,洪洪爷,您,您,您高抬贵手,小冰年纪小,他,他知道自己错了……” 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觉得自己错了?而且我也不认为张家涵能代表我说话。 于是我站起来,平静地说:“这里没有区分对错的需要,洪爷觉得呢?” 我稍微用了点诱导,但洪爷只是迟疑了不超过两秒,并没有上勾。他今天来刻意避开我的眼神,对我的戒心比那天晚上重多了。要冷不丁地催眠他,难度很大。 “小冰,你给我闭嘴!”张家涵喝住我,带着哀求对洪爷说,“您,您大人大量,他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 我看出他很畏惧洪爷,这种畏惧根深蒂固,将他刚刚稍微积攒起来的自信一扫而光。 张家涵对这个男人的态度是下意识地示弱哀求,这种直觉反应令我明白,他绝对不是第一次这么做,相反,他很习惯如此。 他习惯于怕这个男人。 一个人要畏惧另一个人并不难,绝对的权威,长期的恐吓,直接的暴力,从语言到行为事无巨细地打压。日日夜夜这样折磨下来,即便是彪悍如看守我的雇佣兵也抵挡不住,更何况脆弱的张家涵? 我想起我刚刚遇到张家涵时对他的感觉,他脸上挂着无论对谁都陪着小心的笑容,他流露出的自我厌弃的念头,我莫名其妙地为此而感到遗憾。 我意识到,他的心理建构,从某种意义上讲,或许已经被摧毁。 我还想起在我被关于地下室的日子,如果我不是原冰,如果我不是那场心理拉锯战中的胜者,恐怕今天被制造出,就是一个畏惧胆小,怕光懦弱,没有自我意识的垃圾。 可是谁有权令别人成为垃圾? 我在瞬间不喜欢张家涵挡在我前面替我道歉了。 我用没受伤的手拉开他,他固执地战栗着不动,我不耐地用力将之推开,张家涵被我推了个踉跄,回过头,诧异而惶恐地看着我。 “小冰,你别任性!”他大概是真急了,说话忽然利索起来,“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不知道吗?死孩子你想气死我是不是?给我过来,听到没有!” 他又伸出手想拉我,我避开他,盯着洪爷慢慢地说:“张家涵没有做错什么,不该他道歉,他不该替别人道歉的,或许这么说更准确点,张家涵,他不是生来就该说道歉的话,做求人的事,你听明白了吗?” 洪爷脸色微变,他并没有被我催眠,但他脸上现出挣扎指令的痛苦,然后,他终于抬起头,他的视线带着不甘不愿,牢牢盯在张家涵身上不动。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张家涵,终于淡淡地说:“我也,不是来听他道歉的。” 很好,我点点头,不再理会他,转身自己坐下来,继续掏出我的糖炒栗子啃起来。 张家涵又怕又急,在这样的视线下很快手足无措。此时,洪爷朝身后跟着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个人走出来,我认得他,正是那天见过叫阿律的,他大声嚷嚷说:“阿ben,你那什么熊样啊,我告诉你,洪爷今晚上就是路过这,顺便过来看看,怎么说都是宾主一场,看看你,关心一下你又怎么啦?哎我说你躲个屁啊,洪爷肯来你,那是他老人家心肠好,念旧,也是你小子祖坟冒青烟!” “啊,不,不是来……”张家涵畏缩地退了一步,小声地说,“不是来找小冰麻烦啊……” “你说什么?”阿律怒气冲冲地责问。 “没,”张家涵嗫嚅说,“那什么,谢谢您了,您,您您要坐会吗?” 洪爷静默着不开口,张家涵在这种静默的压力下逐渐额头冒汗,我微微摇摇头,他大概到死都学不会如何在心理攻防战中占据优势了。 我拿脚尖将多余的小凳子踢了踢,说:“坐。” 洪爷拉拉上衣,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下来。 我一直观察他,我知道他此时的内心交战定然精彩万分,我不想打断。我有些感兴趣,一边咬着栗子壳一边看他,一开始洪爷都在微微垂着头,脸色严峻,默不作声,这个样子令张家涵的畏惧更加强烈。过了一会,他拍拍膝盖,慢慢抬起头,眼神已经柔和下来,他仔细地打量张家涵,从头到脚,不放过他衣服上的任何一道皱褶,一直看到张家涵脸色涨红,才不紧不慢开口问:“这些年,你就靠卖这个过日子?” 阿律见张家涵没反应,吼了一声:“问你话呢,哑巴了?” 张家涵吓了一跳,颤声说:“是,是啊。” 洪爷似乎有点笑意,问:“生意怎样?” “马马虎虎,过得去。” “多少钱,这种?”他随手拿起一只鞋问。 “八十,不,五十。” 洪爷微微勾起嘴角,问:“到底是八十还是五十。” 张家涵窘迫地垂下头,老老实实说:“那个,拿货是五十,我,我想能卖个八十。” “这样你赚的很少。”洪爷淡淡地说,“一天你得卖十双以上才行。” “不,不少了,”张家涵神经质地笑了笑说,“过日子花不了多少钱。” “我怎么听说,”洪爷拎着那只鞋子,慢悠悠地问,“这边的人都管你叫发财哥?” 张家涵一下涨红了脸,赧颜说:“那个,是街坊邻居开玩笑的。” “什么意思?” 张家涵低下头,尴尬地说:“是,取笑我穷人命却想发财。” 洪爷放下鞋,轻声说:“我记得,你当年在帝都的收入不算低。而且你没什么嗜好,平时也不爱花钱,那么几年下来,难道你不算发了个小财?” 张家涵惊惶地抬起头,咬着下唇不说话。 “怎么,钱都花了?”洪爷皱起眉,“给袁牧之开那些场子用了?” “不,不,”张家涵立即摇头,“大头很厉害,他,他才不会用我的钱。” “最好如此,”洪爷冷冷地说,“要是袁牧之厚脸皮到靠你的卖身钱发家,这种人品,我还真看不上眼。” 张家涵白了脸,微微颤抖着没说话。 “那你的钱用哪去了?”洪爷问,“填在你那些孤儿院出来的弟弟们身上?” 张家涵咬着下唇,坚持着没说话。 洪爷盯了他半天,叹了口气,站起来对阿律说:“走吧。” 阿律和另外两名手下没多说话,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了。张家涵一直到他们走远,才明显松了口气,看了看我,我瞥了他一眼,往嘴里塞了个好不容易剥开壳的栗子。大概我吃东西的样子取悦了他,他这才笑了,过来替我把外套帽子重新戴上,柔声说:“累了吧,咱们今天先回去。” 他伸手把我手上的纸包拿开,说:“这东西吃着香,但很热气,吃多了容易上火。别吃了,乖,回去张哥给你煮宵夜。” 我有些不满,但发现他的手仍然在微微颤抖,于是明白这些话不过是他为了纾缓心里的紧迫感而说,于是我也不开口,静静地坐着等着他缓过劲来。 他转身开始收拾摊子上的鞋,一边收拾一边问我:“吃小馄饨还是吃汤圆?啊?家里好像还有点肉,不然给你做个皮蛋瘦肉粥?” “这么都不说话?刚刚吓到你了?别怕,哥不会让他们伤害你,无论如何也不会。”他絮絮叨叨地说,“不过你下回别逞强,知道吗?洪爷那些人你不知道,手段狠着呢,帝都那些人哪个不怕他?他们折磨人的法子可多了,我……” 他忽然顿住了,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事,呆了半响,才勉强笑了笑说:“不提那些,反正你记得下回见到他们有多远躲多远,啊?” 我轻声说:“他们回来了。” “什么?” “洪爷那个手下。”我提醒他,“叫什么阿律的。” 张家涵吓得手里的鞋啪一声掉地上,一抬头,果然看到那个阿律越过人群快步走回来,张家涵惊慌地看着他靠近自己,结结巴巴地说:“律,律哥,您,您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什么落东西,你脑子不清了啊,老子他妈的是奉命回来,”他啪的一声丢下来一叠红色纸币,说,“洪爷说了,跟你买十双鞋,给兄弟们换个行头。妈的,要老子们穿这种山寨货出去真是丢死人了,可没办法,谁让洪爷他老人家突发好心了。” 张家涵愣愣地没反应,阿律暴喝一声:“给老子鞋,你聋了啊?” 张家涵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十双鞋,用尼龙绳子扎成两叠递过去,阿律骂骂咧咧地接过,瞥了他一眼,眼光有些古怪地问:“你那什么,境况真过得不好?” “不,不是,我挺好的……” “也是,袁少的名头现在多响,你是他拜把子兄长,怎么可能放着你过苦日子,洪爷真是多虑了。”阿律嘀嘀咕咕说,“不过他老人家偶尔心血来潮念个旧什么的,咳,你说你干点别的行不行,摆鞋摊子真是够丢人的……” 17、第 17 章 洪爷最后遣人来买鞋这件事显然吓到张家涵,他在接下来几天内一直忧心忡忡,眉目深锁,也不敢出去做生意,整天在家里看着堆了半个客厅的鞋子唉声叹气。连给我炖的汤也放多了盐,我只喝了一口就不肯再尝第二口。人体过分摄入盐分会导致水分摄入也增多,而过多饮用水,会令血压升高,心脏负荷加重,最终结果是我会无法控制地眩晕发病。 但是张家涵精神恍惚到连我没喝那个汤都不曾发觉,他愁眉苦脸对着窗外发呆,脸上的神色很显然是陷入回忆之中,而且那个回忆定然令人不快。他不是个意志强硬的人,所以他无法抵挡回忆中的哀伤,而这种哀伤会令人上瘾,循环起来造就某种受虐的快感。 我冷眼旁观着,我知道我也在试验自己的耐性,我觉得我对张家涵的关注程度超过其他人,这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它将影响我的正常判断,进而令我的计划推进受阻,所以我命令自己不去插手他的精神状态,虽然我承认,我这么看着一个人在庸人自扰,有点不耐烦,有想把他揪到一旁进行记忆改造的冲动。 可是记忆这种东西,说到底是属于张家涵私人物品,他并不曾离开造就记忆的环境,无论我如何篡改,记忆都终究有被揭穿的一天。 最重要的是,我做这件事,对我个人而言,没任何意义。 他不唠叨我,我就乐意于少吃点莫名其妙的食物。我的手伤情况在逐渐好转,已经不再肿胀,估计再过两天就可以拆开难看的绷带,不用再敷味道古怪的药膏。我闭上眼想我能找到刘慧卿的几条有限线索,这个城市,我已经到了,时间也对,她现在大概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当然不排除她在我的出生证上虚构年龄的可能。但这个时候,她绝对年龄不大,因为出生证上写着我顺产。 开具证明的医生名为刘广富,医院名称为东风妇婴医院,那所医院就在张家涵他们的这所小区上。这两天我利用张家涵这里的老式电脑已经查到医院的确切地址,那只是一所社区小医院,从照片上看,可以判断从医生到设备都不算精良。 我不断想着,一个十九岁的少女选择这样一所小医院生子,这就只有一种可能,她在掩人耳目。她为什么需要掩人耳目,她的出身不允许别人知道她生孩子这件事,那么我是私生子的可能性就很大,这也解释了我为何出生证上父亲一栏为空白。那么她所住的地方就绝对不是这片城乡结合的地区,而该是这座城市相对繁华和文明的区域——如果她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话。 她到底在哪,我的母亲刘慧卿,她在哪? 我从脖子上拉出一件翡翠配件,那是一块从小挂在我脖子上的东西,雕成一把中国古代的锁件形状,我知道这种图形的含义,它有祝福,有定魂,有期望孩子平安成长的意思。多年来我一直摩挲它,它变得越发圆润。为了从这里得到更多的线索,我还专门研究了翡翠,我知道这块玉的材质非常好,无论这个时空还是二十年后,这块玉拿出来都价值不菲,如果它是我的母亲给我的,那还证明,我的母亲出身不低。 她也希望我平安长大是吗?她也,爱我,是这样吗? 那为什么要抛下我?对我不闻不问?在我被囚禁,被绝望折磨的漫长岁月中,她为什么不在我身旁? 我的母亲,你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不来救我? 我的心脏有瞬间的紧缩,然后又慢慢放开,我对自己施加暗示,这些问题都无关紧要,无关紧要,我出来了,那些事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我闭上眼,尽量回忆被囚禁前残存的记忆,那个部分也许出于心理上的自我保护机制,到今天已经所剩无几,我想不起来我被囚禁前过什么日子,跟什么人一块生活,我是怎么识字,会说两种欧洲语言,我的生活常识从哪来,我想不起来。 但我却零星记得有个年轻女人抱过我,还有个年长女人一遍遍抚摩过我的头顶,我每朝她们笑一次,就会从她们那收获更大的笑声。 她们是谁?是我的血亲吗? 我猛然睁开眼,微微缩了下瞳孔,因为袁牧之的大头赫然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我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立即皱了眉头,朝后挪了挪,掩鼻说:“离我远点。” 他大概刚刚经历过一场争斗,额头上还有汗,脸色稍微有点苍白,却神色不变,盯着我笑呵呵地问:“你个小东西还敢嫌我?非臭死你不可。” 他偏偏要过来挨近我,我万分不解这人为何如此专门要讨人厌,我皱眉,一个反肘击过去,正中他肋骨,袁牧之闷哼一声,捂住下肋说:“靠,小祸害,你他妈倒是会挑地方下手啊。” 我起身退到离他一米远,偏头打量,这人捂住肋骨的位置渗出血迹,显然受伤了,这也解释为何他身上有血腥味。我提醒他:“你的伤口裂了。” “我操,你不是该问你怎么受伤之类的吗?”他抬眼瞪我。 我淡淡地说:“对那个我不感兴趣。” “亏我是为了替你找人才受伤的,你就这么对我啊,没良心的小王八蛋。”他骂我,“快给老子倒杯水来,不然不告诉你我知道什么。” 我直直看他,轻声提醒他:“你在撒谎。” 袁牧之微眯眼。 我好心为他解释:“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现在处于虚构的状态。” 袁牧之盯了我五秒钟,随即哈哈低笑,捂着伤口说:“好吧,骗不了你,这伤不是为你受的,不过你要打听的人有下落了,这句话是实话,你看得出来吧?” 我看得出来,于是我点点头说:“告诉我。” “凭什么?”袁牧之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嘴上说:“给哥哥点火,或许我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告诉你。”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人在试图挑起我的情绪,不知道为何,他总喜欢撩拨我的情绪,难道他也会催眠术,想从我的情绪中寻找突破口?我立即警惕起来,在心理攻防战中我从未处于下风,于是我平静地说:“也许你该补充盐分,而不是抽烟。” 袁牧之微微呆愣,于是我进了厨房,将张家涵熬给我的过咸的汤倒了一碗,端出来给他。 袁牧之显然被我这个举动迷惑了,至少他看着那碗汤露出片刻的迷惑的神色,然后他问我:“给我的?” 很明显啊,我点点头。 “你关心我?”他用肯定的陈述语气说。 我不明白这跟关心怎么会扯上关系。 他没等我否定已经哈哈大笑,仿佛非常愉快,我都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愉快的。但他笑得实在太过分,于是我提醒他:“别笑了,呆会伤口裂得更大。” 他止住笑声,却更加欢愉,不知为何目光炙热地盯着我,点头说:“成,听你的。” 我被他看得心理警戒大增,于是转移他的注意,指着汤说:“喝吧。” 袁大头满脸笑容地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笑容立即僵住。 “多喝点,”我看着他的表情,感到一丝久违的愉快,我微微笑着说,“你需要补充盐分。”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咕噜咕噜三五口将一碗汤喝光,放下碗咬牙说:“小祸害,阴老子,啊?活腻了你。” 他大手一伸,用力扯过我,伸手将我头顶的头发用力揉了两下,我奋力反抗,狠狠踹了他几下,很快令他松了手。袁牧之微微喘气说:“妈的老子今天身上有伤,等改天好了再收拾你。” 我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碗拿回厨房刷干净。” 袁牧之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把碗拿回去洗了,然后走回客厅对我说:“我靠,张哥怎么回事啊,一锅汤都咸的要死,最近盐大减价?” 我摇头说:“没减价。” 袁牧之笑了:“我怎么一见你这一本正经的小样就那么稀罕呢,喂我说,盐大减价是句玩笑话懂不懂啊?” “是玩笑吗?”我皱眉,“不好笑,没意义。” “靠,跟你这小王八蛋说话迟早得噎死我。说吧,张哥遇着谁了这么反常?” 我想了想,说:“洪爷。” 袁牧之收了笑脸,严肃地问我:“他带人去砸摊了?不能够吧,洪爷自持身份,断不会做这种事,难道他去找你麻烦?张哥替你挡了?” 我奇怪地看他,说:“为什么找我麻烦?你猜错了,他去买鞋。” “买鞋?”这下袁牧之大大惊奇了。 “买了十双。” 袁牧之微眯着眼问:“他没干别的?” “没。” 袁牧之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说:“我会让张哥这两天别做生意了,你也别出去,知道吗?我这边正忙着,未必能脱身管你们俩。” 我说:“张家涵正陷入精神困扰中,他没心思做别的事。” “精神困扰啊,”袁牧之微微叹了口气,摇头说,“也难怪。张哥跟过洪爷,虽然时间不长,难保没情分。” “什么是跟过?”我困惑地问。 袁牧之笑了,说:“这个小孩子不要问,你记住我说的话就成。对了,扯远了,你到底要不要知道刘慧卿的事?” 我点头:“当然。” “那还不叫两声好听的,”袁牧之戏谑地说,“不给点好处我可不告诉你啊。” “要钱吗?”我问他。 “什么?” “买东西不都要给钱吗?”我诚实地告诉他,“我只有你们这的货币大概四千块,给你一半,够吗?” 袁牧之莫名其妙地生气了,瞪着我骂:“你他妈存心要气死我的吧?” 这从何说起?我同样莫名其妙地看回他。 我们互瞪了几秒钟后,袁牧之带着挫败,挥手说:“算了算了,我早该知道你就这死样子,得,我告诉你,本市长住登记人口中叫刘慧卿的大概有几十个,刨除太老和太小的,剩下来二十三人,年龄段在十五到四十五之间,你能再缩小范围吗?” “十七到二十五之间。”我说。 “那容易了点,”袁牧之笑了笑说:“喂,小祸害,老子可是托了好大人情才帮你查的,你怎么谢我。” “我说了我只有那点钱。” “屁,要钱的话我找你干嘛,”袁牧之转了眼珠说,“不如这样,你不是会妖法吗?能让人说实话不?” 我想了想说:“估计可以。” “我那抓了个人,是条硬汉子,拿老法子在他身上练一遍都憋不出句囫囵话来,我怕继续下去把人给弄坏了就得不偿失。你帮我?” “把刘慧卿的名单给我。”我说,“我就帮你。” “成交。” 19、第 19 章 又过了三天,我拆了绷带,喝着张家涵给我煮的骨头汤,继续翻看狄更斯的小说,张家涵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替我熨烫一件他新近为我买的衬衫,虽然据我的理解,有没有烫平皱褶根本无关紧要,但张家涵需要这个过程,靠着仔仔细细将一件衣服内外都熨得犹如一张纸板般平薄,我看书的间隙偶尔瞥他一眼,发现这种琐碎的事很适合他放松心情。而奇怪的是,看着他轻手轻脚地忙活这些事,近在咫尺的我,竟然也能够感受到一种安宁。 像有谁将一块大棉花塞进心里一样,摸上去,胸腔是实的。 “好了,”他将衬衫抖开,微笑着对我说,“穿来试试给哥看帅不帅。” 我有些不乐意,与他对视十秒钟后,还是莫名其妙合上书向他走去,我不知道为何这种对峙之下,我会对他让步。生平第一次,我跟人的视线交流不是在进行心理攻防战,我想我从他眼中读到另外一些东西,比如害怕被拒绝的期待。 于是我就没法令他被拒绝,我站到他跟前,配合他做一系列没有意义的动作。 虽然没有意义,可能也浪费时间,但当他兴致勃勃把那件衬衫套在我身上时,我看到他脸上欢喜的微笑,这个笑容令我想叹息,好吧,偶尔让他高兴也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这个男人,很容易受惊,心理承受能力又差,也没强大的意志力去处理过往与现在的关系——他能为之真正高兴的事其实不多。 “刚好合身,呵呵,我的眼光不错吧,小冰穿白色衬衫就是好看。”张家涵喋喋不休地说,“款式也很好,这小腰收的,斯文又新潮,小冰你自己照照镜子去,很不错吧?” 他把我推到镜子前,里面有一个越来越契合这个时空的少年站着,我冷冷打量自己,胳膊太瘦,腿部没矫健有力的肌肉,身板不结实,打斗搏击什么的无法可想,就连站在我身后的张家涵都比我高半个头。这个男孩我连看多一眼都不愿,我厌恶地转过视线,张家涵却喜滋滋地说:“看,多好看啊,我们小冰真是个美少年,现在还小,这要再大点,走出去还不迷死一大堆人……” 我皱眉,不客气地推开他,走开几步,张家涵惊诧地看着我,小心地柔声问:“小冰,怎么啦?不喜欢这件新衣服吗?” 我转头瞥了他一眼,瞬间恢复了冷静,淡淡地说:“没事,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衣服对我来说只是起到御寒和遮蔽身体的功能,仅此而已。” 张家涵松了口气,对着我摇头笑了笑,过来轻声说:“这样啊,但看到小冰穿得合适好看,张哥会很高兴哦。” “为什么?”我问他。 “傻小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把你拾掇齐整了,走出去我也有面子,这么好看的小孩是我们家的,多带劲啊。”他笑呵呵地问我,“哎你们家大人到底怎么教的啊,你明明才十七八岁,怎么表现出来却像个看破红尘的小老头,你到底怎么长的?我就不信你小时候没羡慕过别人家小孩穿新衣裳玩新玩具。” 我低头看看身上这件白衬衫,拉了拉衣襟说:“没人给我买过。” “啊?” “不记得有人给我买过,新衣裳或者新玩具,”我说,“周围的人也没有可比性,不存在羡慕嫉妒之类的情绪。” 我说的是实话,雇佣兵们的东西从没引起我占为己有的欲望,我不会用枪,不抽烟也不喝酒,对他们私藏的胸部大到夸张的女性照片也没兴趣。 张家涵却愣住了,过了一会,他才看着我,似乎眼圈有些发红,却勉强笑着说:“没事,往后你有人给买了,张哥给你买啊,看来要赚多点钱才行,这样才能把你拾掇得体体面面的。我,我去点一下家里的存货,不够还得去进……” 他掩饰着走开,但我分明瞥见他眼中闪过的泪光,我感到很奇怪,不明白刚刚还笑,他为何一转身却想哭。也许他的脆弱性超出我的预计,看来有时候得把他脑子里那些念头拆出来重组才行。 我正盘算怎么改造张家涵,就听见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袁牧之从外面大踏步走进,他看到,微微一愣,瞳孔紧缩,眼神幽暗,随即如常笑开说:“哎呦张哥也在啊,我带小冰出玩玩,自大他手受伤后闷家里都好多天,小孩得闷出病来了,正好我开了车,带他出去转转,您给批准一下?” “去,”张家涵迟疑着说,“我不是不让他出门,我是怕你带他去不正经的地方……” “没那回事,我拿小冰就当自己弟弟,哪有坑自己兄弟的道理。” “问题是,你的身份摆那,小冰这孩子又傻乎乎的,”他忧虑地看了我一眼,压低嗓门说,“我怕他被人误会成那个。” “哪个啊?哦,”袁牧之哈哈大笑,“这个你更放心好了,我都说了他是我兄弟,在你面前是这句话,到了别人那也是这句话。” “可他那手还没好……” “哎呀张哥,您也忒婆妈了,小冰是男孩子,你不能跟养个大闺女似的。”袁牧之打断他,一迭连声说,“就这么定了,我带他出去转转,天黑前把人给你全须全尾地送回来,保证不少他一根寒毛,这总行了吧?” 张家涵为难了一会,终于说:“行吧,你带他出去玩玩也好,多穿件衣服。” 我一言不发跟着袁牧之出门,临出去时张家涵把一件外套递给我,仔细地吩咐说:“出去外面别乱跑别贪玩,身上有钱吗?” 我看向袁牧之,袁牧之过来说:“行了张哥,我有钱,他跟我在一块呢,丢不了。” 好不容易下了楼,我跟袁牧之对视一眼,他笑了起来说:“张哥是关心你,别嫌他隆! 我问他:“他对你也这样?” “不,”他摇头,“我打小体格就比别的小孩高大,他不用担心我这个那个,他只担心我吃不饱。” “为什么会吃不饱?” 袁牧之笑了:“福利院那种地方,虽然有定时定点的饭吃,但数量和质量都不怎么样,我吃得比别人多,长身体的时候常常捱饿,张哥就从自己的口粮中省出来给我。” “为什么?”我困惑地问,“这样他自己不就不能吃饱了吗?” “你的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做损害自己利益的事?”袁牧之问。 我点头。 “这是个好问题,”他笑着说,“接下来你大概会问,他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交换目的?” 我点头,为发现跟大块头说话不费劲而微微笑了。 袁牧之笑着瞥了我一眼,说:“我的答案会让你失望,他没有目的。包括他今天对你好也是如此,小冰,世界上是有人可以没有目的对另一个人好的。” 也许是,但那与我无关。我默不作声地跟着袁牧之走到他的车子跟前,那是一辆黑色的轿车,我学着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他发动车子,带着我朝前开去,一边开一边说:“咱们现在去一个地方,呆会的事要拜托你了,还记得我们说好的条件吧。” “嗯,”我说,“先给我刘慧卿的名单。” 他从一旁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说:“都在里面。” 我接过了,打开来看了看,资料上详细到每一个刘慧卿的地址、职业和电话。我满意地点头,问他:“你要从那个人嘴里知道什么?” “呆会告诉你。” 我不再追问,车飞快朝前开,穿过喧闹的住宅区,很快进入相对荒凉的公路,车子又开了将近半个小时,最终停在这座城市郊外常见的造价低廉的房子前。从外形上判断,这里的最初建造功能大概是用做仓库或厂房,上面还残留防火标识。我们到的时候建筑物面前已经停了几辆其他车子,袁牧之带我下了车,两个年轻男人从里面迎出来,一个叼着烟,一个染着金黄色头发。 “大哥您可来了。”叼着烟那个把烟从嘴上拿下,笑容就如铸造好的模具一样倒在脸上,笑嘻嘻地说,“路上辛苦啊,我正想给您挂电话呢。” “怎么啦?”袁牧之环视一周,立即问,“谁来了?” “洪爷打电话过来,”那个男人凑过去低声说,“说了一大通,那意思就是想见见您,顺便来捡现成便宜。” “怎么,青狼帮原来那几个场子还不够他吃的?”袁牧之冷笑了一下说,“他知道人在咱们手上?” “估计是瞒不住,”那男人立即补充说,“不过我给打哈哈混过去了。” 袁牧之点点头,对另一个人说:“今天他怎么样?” “老样子。”金发男人说,“吃了也喝了,精神头瞧着不错。” “没再往他身上招呼家伙了吧?” “没,大哥您吩咐了不动手,我们就只是看着他。” “做得很好,我现在过去。”袁牧之转头对另一个说,“阿坤,你和阿平还守外头,有事及时告诉我。” 那个叫阿坤的青年点头称是,袁牧之带着我走进建筑物,进去之后才发现里头比我想象的大,零星堆着生锈的钢材和木材,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霉味。我厌恶地皱眉,掩住鼻子,还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大块头侧头看我说:“忍着点啊。” 我没理会他的话,只是继续往前走,走了大概有五十米,还没走到另一头去,我想了想,还是说:“刚刚那个男人在说谎。” “什么?” “一开始跟你说话那个。”我说,“他在撒谎。” 袁牧之立即站定,死死盯着我,目光狠厉如刀,一字一句问:“你怎么敢这么说?” “这跟胆量有关系吗?”我困惑地说,“难道我不该告诉你他在撒谎?” 他呼吸急促,似乎憋着气,脸色慢慢变红,随即飞快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压低了声音说:“阿平,是我,你别说话,现在帮我留意一下阿坤那小子的动作,不,我只是怀疑那小子有事瞒着我,你别打草惊蛇,记住……”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顿住,脸色大变,提高嗓门说,“阿平,阿平……” 袁牧之飞快挂了电话,一把将我揪住,猫腰躲在一堆钢材后面,从腰后掏出枪飞快上了膛,冷声说:“妈了个逼的,还真反了啊,操,想阴老子,没那么容易!”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几声汽车急刹的尖叫声,袁牧之眼中现出嗜血的兴奋,扭过脖子问我:“小子,有人来杀我了,你怕不怕?” 这时候问这种没建设性的问题干嘛?我不耐地推他离我远点,静静凝视前方,淡淡地说:“我没杀过人。也许可以试试。” 20、第 20 章 袁牧之听了我说这句话后眼睛亮了,他哈哈低笑,一把揽住我的肩膀,不顾我的反感用力拍了两下说:“好样的,哥哥今天教你怎么令人脑袋开花。拿着!”他从靴子处又摸出一把枪,相比他手中那把,这个要小巧得多,也精致得多。 我接过那把枪,他说:“这把鲁格lcp我也刚弄到手,还没怎么用过,给你,注意,它的口径只有0.38,这里头有六发子弹,省着点。” 我低头摸着这把枪,微微发愣。 “以前用过吗?”他问。 “没。” 袁大头盯着我,似乎有些吃惊:“从没摸过枪?” “这是第一次。”我说。 “呵呵,可真是个乖孩子,”他拿过我手中的枪,打开保险,向我指点说,“这是准星,这是扳机,用力扣下去就射出子弹。现在没机会让你练习,你记住,这个枪是自卫型手枪,射程只有二十米,你呆会躲我身后,万一真的有危险再用它。等咱们出去了,”他顿了顿,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等咱们出去了,哥再给你挑把好枪,带你练去。” 我闭上眼,想象我能熟悉地运用枪支,然后我睁开眼点头,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他微微一笑,随即神色一凛,此时有超过十个手持器械的男子冲了进来,袁牧之按下我的头,哑声说:“咱们且战且退,后面有门出去。” 我点头,外面有个男人喊:“袁牧之,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出来,我要为青狼帮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我皱眉,袁牧之邪邪一笑,竖起一根手指头,对我做出噤声的手势。此时那个男人大喊:“我告诉你,你外头留着的人已经被我干掉了,现在里头外头全是我的人,你今天插翅也难飞,老老实实滚出来,给我们老大的灵位跪下来磕头认罪,我还可以考虑留你一条狗命……” “撒谎。”我小声说。 “乖孩子。”袁牧之冲我温和一笑,无声地说,“放心,我知道。” 他说完猛然一探身,开枪射了出去。那男人惨叫一声,大概是身上某个部位中了枪,但伤不到要害,因为我听到他大喊一声:“给老子杀了他!” 枪战一开始我就被袁牧之强按在他身后无法抬头,看不到战况如何,但我从噼里啪啦的枪声和惨叫声中知道袁牧之枪法极准,射击又狠又快,伏击时却耐性十足,而且我还看到他伏低头轻声数数,数到一定数目后立即探出去还击。 “为什么要数数?”我好奇地问。 “数他们什么时候换弹夹,这样才能不浪费子弹。”袁牧之冲我笑了笑,摸摸我的头说,“别怕啊,哥一定让你出去。” 我一点也没所谓的恐惧感,相反我为无法真正参与这场战斗而有所遗憾。他背朝着外面坐下,迅速从衣服里掏出弹夹换上,低声对我说:“看到那边的通道没?” 我转头,看见货架与货架之间,是有一条通道。 “通道尽头有个门,我数一二三,你就什么也别管跑过去,打开那个门后是个房间,房里有另一个门,那就是通往后院的。你跑到那后翻墙就能出去,外头有辆车,钥匙黏在地盘那,摸一下就能摸到,记住了吗?” 他声音透着一丝焦灼,眼神凶狠地盯着我,我不由点头,他这才笑了笑,说:“好,咱们哥俩要走了,不陪这些龟孙子玩。准备好了吗?” 我说:“好了。” “一,二,三!”他低声喊出来,整个人站出去犹如一尊巨人雕像一般,双手持枪砰砰连续射击,我在他射击的同时猫着腰飞快朝那个通道跑出,刚刚跑到门边,忽然听见他闷哼一声,我回头,却看到袁牧之左肩上一片猩红,脸上显出痛苦之色,显然已经中弹。 “走!”他冲我大喊。 那一刻的袁牧之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很焦急,很愤怒,也有豁出去同归于尽的狠绝。我犹豫了,原本伸过去想拉开门把的手缩了回去,我的身体在我的意识产生明确判断之前做出决定,我掏出他给我的那把小枪,奔了回去。正好见到他举枪射向左边一个男人,而他的右边,分明有另一个男人端起一把大枪冷笑着正要朝他扣动扳机。 我毫不犹豫朝右边的男人开枪,这是我身平第一次开枪,因为情绪波动,我一口气朝他射光了枪膛里的六发子弹。 那个人应声倒下,同时袁牧之也解决了他左边的敌人。他朝我笑了笑,他脸色有些苍白,但那个笑容却有前所未有的温暖。我觉得这是他迄今为止最接近张家涵的一个微笑,不可否认,我看了并不反感。于是我觉得有必要礼貌性地回笑一下,我看过的书说过,礼貌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成年男性应当具备的行为规范。 我手一松,丢下子弹用干净的手枪,随即微微笑了笑,袁牧之摇摇头,有点无奈,却笑得更为高兴,但他的笑很快僵住,瞪大眼睛惶急地盯着我身后,我正疑惑,已经听到他一声暴喝:“住手!别碰他!” 一根冰凉的金属管顶住我的太阳穴,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笑呵呵地响起:“大哥,我跟了你俩年,还从没见过你对谁这么在乎,这是你的新相好?阿浩你不要了?所以说做大哥就是好,相好的一个换过一个,一个赛一个漂亮,啧啧,这么近看,这小子长得真不赖,大哥,你眼光比以前好多了。” 我认得这个声音,这就是刚刚在门口对袁牧之撒谎的年轻男子。 袁牧之铁青着脸,任由左肩的伤口流血,慢腾腾站直了身子。他在体型上的威慑力此时全部显现出来,我感觉身后的人不由自主颤抖了下,声音急迫地喝道:“别动,不然我一枪打爆你相好的头!把枪扔了,快点!” 袁牧之站定不动,脸上挂着冷笑,他看着我,无声地闭眼又睁开,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是在安慰我,让我别怕,他有办法走出困境。 “老大,我劝你还是放下枪,我们这还有三四个人,你可只有一个,你的小宝贝还在我手里,要逼我开枪打烂这么漂亮一张脸,我可舍不得哦。” 现场几个没中弹的男人端着枪慢慢合围了上来,个个指着袁牧之。袁牧之毫无惧色,双手持枪对着两边,脸看着我这,冷冷地说:“阿坤,做事别太绝,留条路大家日后好相见,说吧,你们要什么?” 我身后的年轻男人发出一串难听的笑声:“哎呀不容易啊,袁少居然能有一天对我这么客气说话,我还真是不习惯呢。我们要什么刚刚不是有人告诉你了吗,我们要给青龙帮老大报仇啊。” “我怎么不知道那老头子还有你们这帮忠心耿耿的弟兄?”袁牧之笑了,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你在我身边也呆了两年,你倒是说说,以你对我的了解,我会相信你刚刚那番话吗?得了,明人不说暗话,你今天要杀了我弟弟也成,但你们几个最好能同时也干掉我,不然我袁牧之指天发誓,躲天涯海角我也会揪出来一个个千刀万剐,不把帮会刑堂的老法子请出来在你们身上一一过一遍我就不姓袁!” “袁少,能对着三四杆枪还放狠话的,除了你没别人了。”端枪的一个男子冷笑说,“可惜你只有两把枪,你只能瞄准两个人,就算我们死掉两个,也足够杀掉你跟你弟弟。” “是吗?”袁牧之笑容加大,“咱们试试?” 我观察到袁牧之肩膀上的血晕染的部分在逐渐扩大,就算他强撑着没流露半点,但照这个失血量他捱不了多久。考虑到袁牧之如果倒下我会比较麻烦,于是我决定这出戏差不多观摩到这就可以结束了。 我左手,轻轻握住顶住我脑袋的枪管,阿坤立即叫:“别动,他妈的再动老子不客气……” “你别动才对。”我柔声说,“你不觉得很疲倦很想休息吗?天气这么好,太阳很大,你该适合去晒日光浴,好好闭上眼想点温暖人心的事。” 他诧异地说:“你他妈说什么……” 他一句话没说完,我已经略微侧身盯住他,他的目光逐渐迷茫,我加大催眠力度:“你累了,把枪放下好好休息。” “好。”他呆呆地答应,持枪的手软软垂下。 就在此时,那个拿枪盯着袁牧之的男人发现异常,暴喝一声:“阿坤你他妈中邪了,干什么啊,把枪拿好……” 他惊醒了阿坤,阿坤睁大眼,呆滞了几秒钟,随即回复神志,举起枪反手就想一巴掌打我脸上。 就在他眼神变化的时候我已经把手伸进裤带掏出查理给的光匕首,他挥手要给我一耳光时我打开开关,一反手朝他颈动脉割去。 光线一闪而过,猩红温热的鲜血喷到我脸上身上,真是令人厌恶,我微微皱眉,心里有点可惜张家涵给我买的新衬衫。 这个变化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因此全场的所有人不同程度陷入惊讶和惶惑当中。我一个大踏步过去,离我最近的男人慌里慌张倒转枪口对准我,我横劈匕首,光线过处,他一声惨叫,枪支连手臂一块掉到地上。 袁牧之大吼一声,双枪齐发,在剩下三人尚未回过神来之时将他们统统毙命枪下。我抬起袖子将溅到脸上的血迹擦去,低头看衬衫衣襟上沾染的血迹,估量将之洗干净的可能性。我还没估量完毕,已经被袁牧之手一拉,狠狠撞进他怀里,然后我看到他一手揽着我,另一手拿枪朝那个被我切断胳膊正疼得满地打滚的男人射去。 枪声过后,那个男人抽搐两下,倒地死透了,他的哀嚎声也终于停了下来。 我心里一阵翻滚,推开袁牧之,蹲到一旁,止不住呕吐起来。 袁牧之等我吐得差不多,才过来递给我一包纸巾说:“给,擦擦。” 我接过纸巾擦了擦嘴,无声地脱下身上染血的衬衫,示意袁牧之蹲下来,袁牧之听话地蹲下,我用那件衬衫绑紧了他的肩膀中枪的地方,因为手在发抖,打结打得很辛苦,不过总算阻止进一步的失血。 袁牧之默默地任我做这些,然后就这蹲的姿势,用力将我拉进怀里。 “别动,我抱抱,”他温和地拍我的后背说,“没事了啊,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我发现身体在神经质地抽动,完全超乎我的控制之外,我越是想控制,就越是失控,我明明不害怕,没有所谓的良心负担,我也不觉得那些人是人就不该被杀,今天的事就是一场动物间的争斗,你死我活,没有第二个选择。 但我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我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我想,我杀了人了。 我不仅想,我也说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用陌生的语调说:“我杀了人了。” “没事了,没事了。”袁牧之捂住我的眼睛。 “有点走不了路。” “我背你。来。”他将我弄到背后,闷哼一声托起我的臀部,慢慢地走出这座仓库。 我沉默着,看着脚下的地在他一下一下的步伐中颠簸着,然后我轻声说:“总有一天我也会死的。” 袁牧之听见了,拍拍我的屁股,往上托了托,说:“睡吧,乖,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你不问我为什么有奇怪的武器吗?” “我从没见过你有什么奇怪的武器,”他用无比真诚的声音说,“那些人都是我开枪杀的,跟你无关。” 21、第 21 章 二十 我后来就在袁牧之背上闭上眼睡了,这是心理自我保护机制在起作用,我深知无论我如何训练自己剥离人的基本情绪,我的内心仍然深深抗拒人体肢体分离躯干,鲜血四溢的场面。 一见到,我就会有生理性的厌恶。 仿佛粘稠的血液是这世间最肮脏的液体,溅射到我身上,令我从里到外,都生产去一种强烈的被污染的感觉。 为了我好,从最理性的角度出发,我尝试给自己催眠,我想要忘记这件事,忘记它,忘记我曾经用查理制作的光匕首将一个人的颈动脉割断,又将另一个人的手臂从他身上砍下。 睡眠如约而至,我昏昏沉沉地靠在袁牧之的背部闭上眼。他的背宽度几乎是我的两倍,除了肌肉构造有点硬,贴上去不如枕头舒服外,其他都能接受。 尤其他身上有源源不断的温热,那是人体的正常温度我知道,但在睡梦中,我将之当成一个自动发热的暖炉,查理的实验室有一个那样的装置,我体温偏低,一到冬季就必须靠近它,以防手脚冻僵。 我做了有关流血丧命的梦。梦中我置身四五片巨大的玻璃错落交叠而成的大房间里,每块玻璃,都已尖锐的叙述重放一个女人的死去。 有火,火光熊熊,还有儿童尖利刺破耳膜的哭声,那个儿童并没有出现在场景中,但他的哭声无处不在,就如不断挖掘心脏的一个铁铲,一下一下,猛烈地痛击,令我感到真实的疼痛,痛不可当,我在这样无可逃避的锐痛中,目睹一个女人被一柄长刀刺穿,她年轻的脸庞蒙上尘土,她伸出手臂,眼睛瞪大,瞳孔收缩,死死盯着前方,手指染血,却仍然朝前弯曲着探出去。 像是要抓住什么拼命也必须要抓住的东西。 那个痛哭的孩子哭到我头疼欲裂,我想将他揪出来狠狠摔到地上,怎么样都行,堵住他的嘴,让他别再哭就可以。 女人慢慢在我眼前死去,无论我怎么躲,怎么转身,这间房间里的每块玻璃都反射着这个女人的死状。 她不甘心,死了还眼珠子微突,这令她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诡异。我注意到她的嘴,她嘴型半张,那原本该是唇形漂亮的一张嘴,但现在它就如枯萎的鲜花一样掉到地上沾满尘土。 不知为何,我居然知道她在喊什么,那一声没喊出声的,被半路扼杀的呐喊,我居然知道它的内容是什么。 “宝宝……” 犹如有人哐当一声用力击碎了镜像之屋,这个世界顷刻间崩塌离析,我心里骇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这才发现自己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去。 催眠失败,我拒绝自己的催眠,我什么都没忘记,包括我在那座仓库中杀的人,包括我做的光怪陆离的梦。 我就像被抽水机强行抽完浑身的精力一般,呼吸了半天,才觉得回笼了点力气,用手支撑自己慢慢坐起来,这时我发现手臂在微微颤抖。 我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布置成白色的房间里,顶上挂着透明的滴剂,顺着导管连接到我身体里,除此之外我身上还连着其他的线,接着边上一个仪器,上面的屏幕显示着心跳和血压等数据。 这里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将我与这些导管连起来?他们在做什么?实验吗? 我莫名奇妙地有点慌,扯住手上的管子用力一拉,管子连同里头的针头被拔出来,血一下冒了出来。不知道这个过程碰到什么东西,忽然响起了警报。 “干什么你?快来人,这里病人自己将针头拔出来了。”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中年女性急急忙忙跑进来,跟在她后面的还有同样穿着白袍的男人,最后那个是张家涵。他们一窝蜂涌到我跟前,不由分说将我按倒在床,我怒气上涌,这些人想对我做什么?我微眯了眼睛,挣扎着要摆脱他们,不料却被张家涵从后面一下抱住,他焦急地在我耳朵边说:“乖啊,没事的,没事的小冰,这是医院,他们是医生和护士,给你治病的,你昏迷两天了,可把我吓坏了,乖,别动啊,医生,麻烦你快点,我弟弟不喜欢别人碰他。” “不喜欢别人碰就别来住院治疗,真是,你弟弟没精神病史有吧?还是有被害妄想症?”那个穿白袍的年轻男人讥笑说,“那你可得去挂精神科的门诊。” “怎么说话呢?”张家涵忍不住带了怒气反问,“有你这么侮辱人的吗?” “你还怎么说话呢?会不会礼貌啊,我还……”那个男医生一句话没说完,我冷冷地打断他:“你太吵了。” “什么?” “出去。”我轻声下了指令。 男医生目光呆滞,点了点头,转身走出病房。 “哎,怎么走了?这病人不管了?”那名护士嚷嚷了两句,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对我们说:“那什么,你们家属也管管这孩子,这能随便拔吗?万一有点什么事怎么办?弄坏了仪器你们也赔不起啊。” 张家涵点头道歉说:“对不起啊,我一定好好说他。小冰平时很乖的,他可能是心里害怕又说不出来,您多担待点。” 护士叹了口气,用安抚的口吻对我说:“好了好了,别怕啊,下回别乱碰东西了。放心,我们不会害你的,而且吊针也不疼,再挂两瓶水你身体就好了,回头照样活蹦乱跳的,来,把手给我。” 这个女人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似乎在哪听过,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我定定地看着她,不再挣扎,她笑了起来,揉了揉我的手,熟练地换了导管和针头,重新将它们跟我的身体联到一块,然后说:“我说不痛的吧?是不是?都大小伙子了,这点疼怕什么,对吧?” 张家涵也笑了,把我轻轻放回枕头上,问:“睡了这么久,要不要坐起来?” 我点点头。 他将一个枕头塞到我身后,我靠着,看着那名护士查看了仪器,登记了数据,正要出去,我叫住她:“等等。” “怎么啦?” “再说两句话我听听。”我说,“随便什么都行。” 那护士愣住,张家涵也愣住,但张家涵飞快地说:“小冰的意思是说你声音好听,他爱听,您别管他,忙您的去吧。” “哦,这样啊,”那护士笑开了,说,“我这会还算忙,要不等会我有空了再来跟他说说话。” 我皱眉,再一次确定这个女人的声音中带着我无法忽略的熟悉感,但我却能确定,我从未见过她,更加不可能跟她说过话。 “你叫什么?”我问,“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冰,不可以这么没礼貌。”张家涵尴尬地打断我。 “哈哈,你这弟弟可真有意思,”护士掩嘴笑眯了眼,“小弟弟,问女士的名字不能这么直接哦,你要说,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或是,请问小姐芳名,要这样说才对嘛。” “芳名?难道名字会有味道?”我皱眉说,“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小冰!”张家涵不由分说打断我,对护士说,“您别理他,这孩子睡多了可能有点糊涂,您忙您的,有事我再麻烦您。” “哎,好的,”护士笑呵呵地转身要走,忽然回头对我说,“我姓刘,叫刘慧卿,记住了?” 我浑身一震,直直从床上坐起,盯着她问:“再说一遍。” “什么?” “你的名字。” “刘慧卿啊,”她笑呵呵地说,“怎么,你也认识叫刘慧卿的?没办法哦,我这个名字太大众化了,重名机率很高啊。” 我深吸一口气,问:“我在哪?” “咦?”护士惊奇地看向张家涵,“你不知道自己在哪吗?” “哦,他不知道的,他昏迷着怎么也叫不醒,我怕了才把他送来,”张家涵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我们在医院啊小冰。” “名字,”我硬邦邦地问,“医院名字。” “这不写着吗?”护士指着门边的开关上一行红色小字,“哪,东风妇婴医院。” 22、第 22 章 我跟在那个女人身后,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长时间地观察她。 东风妇婴医院是家私人小医院,为了效益考虑,他们不得不与名称相悖,除接待一般门诊外,也会进行低难度的外科手术。据张家涵说,这家医院价格合理,在附近挺有口碑,因此我睡不醒时他几乎没有考虑就将我送来这里。 我看着这个刘慧卿工作,她给病人量体温、注射、接导管、做各种各样琐碎的事,她的工作有时候还包括清理病人的排泄物,换床单,跟病人家属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细节争吵,她声音很亮,语调通常高昂,不是很能控制自己情绪,脸上最常见的表情是皱眉发怒,脸色涨红的时候总是会伴随一连串不用停歇的快速中文,夹杂我不熟悉的方言和拐弯抹角的形容词。我问过张家涵,刘慧卿话里的某些词汇是什么意思,张家涵脸色变得很古怪,支支吾吾地说:“小孩子不要问这些。”随后,他又郑重其事地告诫我:“那不是什么好话,你可千万别学。”我想张家涵的理解力可能不如我,而我不用弄清具体词汇的指向便能推测,刘慧卿大概是在骂人,而被她骂的对象有病人,有病人家属,有一同工作的护士,甚至包括之前我见过的年轻男医生。 周围看来没有按照她的规则运作着,而她对于规则的要求又严格到必须如此的地步,所以她总是处在一种冲突中,不满和愤懑经常充斥她的内心,她显然缺乏应对的心理素质,当然也没有相应的,具有理性的方式。 她的工作时限长,强度大,但薪酬却并不高,我察觉到她在护士袍下穿的衣服很廉价,脸上经常有疲惫不堪的痕迹。她跟张家涵一样,会自己带饭菜来医院,每天中午我都看见她捧着一个红色塑料饭盒忙里偷闲地扒两口,又匆匆忙忙被叫到其他地方去做这做那,饭盒里的吃食通常都是一荤一素,非常简单,颜色做功都很粗糙,一瞥之下几乎可以断定,绝对比不上张家涵给我做的那些。 刘慧卿对所有的成年人,尤其是成年男性都不算耐烦,但对未成年人却很有耐心。对着十岁以下的孩童,她的声音会主动降低八度,用与前一刻动辄发火的形象截然不同的柔和音调对那些孩子说话,遇到不合作的,她会捏造一些荒诞的威胁来吓唬他们,比如再扭屁股就给你的小屁屁来上一针痛的,比如再哭就呆会给你开最苦的药之类,但与此同时,她的抽屉里经常备有水果软糖,那东西她给过我几颗,味道不怎么样,但无疑却深受孩子们喜欢。 我常常违背她的命令自己扶着点滴杆下床来,靠在门口那看着这个女人忙碌工作。我不放过她身上的任何细节,从爬上皱纹的额头眼角到她略微下垂的胸部,从她粗壮的腰身到她看起来强健有力的胳膊,我一直在猜想着这个女人可能具有的个人生活,她生长在什么环境里,她除了工作过一种什么生活?她结婚了吗?我没看到有结婚戒指。她有孩子吗? 她跟我,有关系吗? 我明明可以很快用检测dna的仪器判断出她是不是我要找的刘慧卿,那仪器就放在我背包里,查理亲自为我做的又一件科学史上的精品,它体积很小,准确度也高,只需拿到测试对象的毛发、唾沫或血液样本即可。但这个计划被我一再延迟,生平第一次,确切的答案对我来说不是那么重要,而观察这个人,仅仅只是观察,我就能感受到心脏处慢慢充盈的,又痛又酸的感觉。 我没觉得需要掩饰我的观察,我想看这个女人就看了,这对我来说不存在任何障碍。但我的举止显然引起了不少人注意,路过的病人和医护人员对我纷纷注目,投以古怪的眼神。这些眼神的意思如何对我不具备意义,我一概不加理会。事实上,我等着她忙里偷闲转头发现我,然后佯装生气大喝一声:“207床,谁准你下来了?立即给我回去!” 于是我转身慢腾腾挪回病床上,等她过来骂骂咧咧给我用力拍打被子或是给我灌下味道古怪的药水。然后她一阵风出去,我又慢腾腾下床,挪到门口,继续观察她。 “你小子一天到晚看着我干嘛啊?”她终于忍无可忍,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那边大堆事等着做呢,你别添乱行不行?啊?没见过你这么不听话的,都多大了你,还跟个小孩似的,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非不听才高兴啊?在这住着高兴是不是?行,我明天就给你打针,给你派苦药,看你怕不怕!” 我好意提醒她:“我不可能怕那些东西,而且你也不会真的实施。” “臭小子,你以为我不敢是吧?”她怒气冲冲地问。 “你不会那么做。”我说,“我观察了你好几天,这些话你从来只是说说而已。既然说了不做,那为什么还要说呢?” 她一下愣住,微微涨红:“行,我不说废话,我就问你一句,你老偷看我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偷看,”我纠正她,“我从没有遮掩过我在看你的行为。” “我不准你看!明白了吗?跟鬼似的盯得我背后发毛,都影响我的工作了你知道吗?”她瞪着我,舔舔嘴唇说,“原冰,你是个大孩子了,该懂点事,我不管你在打什么念头,反正别这么任性,这么盯着人看很不礼貌的。” “我为什么要有礼貌?”我皱眉,“而且任性这种情绪从未在我身上出现过,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看你。” “你,你这小孩家里有没有大人教啊?不行了,再跟你说话我非气死不可,那什么,你哥呢?我不跟你说,我跟他说去。” “你在生气?”我好奇地盯着她,“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被人像看猴戏一样看着,懂了吧?” 我正要说话,继续请教什么是猴戏,这是门外传来一声闷笑,我们俩转过头,发现魁梧的袁大头带着一个年轻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他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但脸上笑眯眯的,像看到什么有趣场景一样。刘慧卿一看到他立即转移了怒火,骂:“笑什么笑?你谁啊?家属的话已经过了探视时间,明天请早!” “不好意思,我还就这会才有空来看他。” 袁牧之不由分说地走进来,他脸上虽然笑着,但视线中的威慑力令刘慧卿有些胆怯。我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转为柔和,笑骂说:“这小子又满嘴胡说八道什么?当外头跟家里似的是吧,由着你乱说,人家护士很辛苦的,你不让人好好工作瞎搅合什么?” “她叫刘慧卿。”我安静地对他说。 袁牧之眼神变了,立即收敛了笑意,转过头来打量了刘慧卿一会,刘慧卿被看得退了几步,朝门口走说:“我,我还有点事……” “等等。”袁牧之说,“您真叫刘慧卿?” “是,是啊。” “你们家,有国外的亲戚嘛?” 刘慧卿警惕地问:“你谁啊,查户口的?” “你说对了,我还真是查户口的。”袁牧之笑着说,“我们那有个外籍华人回来寻亲,要找的人就叫刘慧卿。” 她脸色缓和了些,想了想说:“我们家祖上三辈都没人出国,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没听说有国外亲戚,咳,我倒想找一门,可惜了,真不是我。” 袁牧之笑了,说:“我弟弟从小家里宠坏了,不懂事,给您添麻烦的话请别介意。” 刘慧卿瞪了我一眼,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说:“他除了盯着人看不放外,倒也没给我添麻烦。” 袁牧之朝身边的年轻男人使了个眼色,那个男人立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小纸袋塞给刘慧卿说:“一点小意思,辛苦您了护士长。” 刘慧卿推辞了两下,最后还是拿了,袁牧之笑着说:“这小子往后要再盯着您,您跟我说,我教育他。不过您也别太介意了,让他盯两样您不吃亏,他也就是小孩子心性,看到跟他妈像的忍不住多看两样,您放心,孩子毛还没长齐全,没什么歪心思。” 刘慧卿笑着说:“就算有,也该盯着小姑娘去,盯着我这老娘们算怎么回事啊?” 袁牧之跟那个男人一块哈哈大笑,那男人插嘴说:“护士长谦虚了,您这可是正当盛年啊。” 他们又笑着说了几句没实际意义的废话,但是在这样的废话交流中,刘慧卿却显得高兴了起来,这么多天我还没见过她一次笑这么久。我有些困惑,难道这就是废话的作用,好像润滑剂一样,将交谈双方的情绪都抚平缓冲。 刘慧卿最后走的时候笑容满面。她走后,袁牧之对那个年轻男人说:“董苏,这是我弟弟原冰,就冲着他在枪林弹雨中没扔下我一个人逃命,我袁大头认了这个兄弟。” 董苏笑起来,对我微微鞠躬说:“您好,原少。” 我偏头问袁绍之:“为什么他叫我原少?” “那只是尊称,没什么确切意思。”袁牧之笑着回答我。 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问:“那我叫你什么?董少?” “不敢,您叫我阿苏就可以了。”董苏笑呵呵地说。 “阿苏是我得力的助手,也是我信得过的弟兄,”袁牧之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今天带你来认人,是告诉你,往后小冰就是我家里人,我如果有事没顾上,你要帮我照管他。” “是,大哥。” “好了,去外面守着,我跟我弟弟说两句。” “是。”董苏答应了一声,对我点头微笑,转手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袁绍之在我身边坐下,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头顶,我嫌恶地避开说:“别摸头。” “知道了,小刺头。”他笑呵呵地收回手,问,“身体觉得怎么样?” “力气恢复很慢,”我不耐地皱眉,“都是老毛病,这里的医生解决不了。” 我说的是实话。我的药是二十年后的医生配的,不是这个时空的医生能解决的问题。 “还是住着先,这家医院人少,相对安全,我最近有事要忙,顾不上你们。”他低头看着我,压低声音说,“照顾好自己,好吗?” “我一向自己照顾自己。” “也照顾好张哥好吗?他厌恶我做的事,我也一向注意不把他跟我的生意牵扯进来,”他微笑着说,“你很喜欢他对不对?我看他摸你的头你现在都没躲。” 我反问他:“我没躲吗?” “没躲。” 我皱眉说:“那肯定是失误了,我下回会躲的。” 袁牧之哈哈大笑,说:“那可别,你拒绝他他会哭的。” 哭的话确实不要,我想起张家涵在我躺病床上几次三番红着眼眶含着眼泪的神情就觉得一阵麻烦。于是我认真地权衡了一下让他摸头顶和让他哭的取舍之后,终于不甘愿地说:“好吧,我不躲就是。” 袁牧之不知为何眼神很亮地看着我,含着笑意却一言不发,我瞥了他一眼问:“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是啊,”他说,“我想问,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折回来开枪救我?” 这还用问吗?牺牲最小利益获得最大收益,这是那种情况下最理性的做法。我觉得袁牧之的智商可能没我想象的那么高,于是我只能力图说得更简单点:“我不会翻墙。” 他懵了。 我继续说:“也不会开车。” 袁牧之脸色变得很尴尬。 “没有你,我跑不远。”我下结论说,“丢下你不管的话,让我解决那些人要麻烦很多。” 23、第 23 章(补全) 袁牧之不知为何听完我的话后脸上现出恼羞成怒的模样,然后一言不发起身就走了出去。 我对此表示一如既往的困惑。 再次的,我对袁牧之笑脸之下埋藏着的变幻莫测的情绪深感兴趣,而且我发现随着我与他接触次数的争夺,他在我面前流露情绪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这是否同样说明我在他跟前也是如此?我暗忖自己的言行,发现我自从来到这个时空后,确实多了不少没必要的情绪,这种状况从理性角度分析绝对是浪费,但奇怪的是,我本人并不讨厌。 而且也不像在地下室时那样,认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都是危险而致命的信号。 我探究自己的内心,拿着放大镜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我发现是有些不知名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它就如调味剂,慢慢地,令周遭相同的一切有了不太一样的意味。 有点危险,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它令我察觉到我的催眠术中的薄弱之处,我有个模糊的感觉,一直以来,可能我对人的情绪理解有误:一个人的表情未必是无用的,表面化的东西,可能它们中的某个部分,就与内心深处的隐秘欲望紧密相关。 我可以很迅速催眠一个人,但这种催眠的基础很不牢靠,它只是暂时抓住一个人偶然显露的根本情绪,并将之诱导迷惑,却并不能长久地改变一个人的思维和观念。以前被我成功催眠的人,都有个前提条件,他们处在相对封闭的空间,有条件接受我长时间的心理暗示。比如在地下室看守我的雇佣兵,比如被我关在查理的实验室里逼疯的男人,这些人在接受指令的时候没有外来干扰,所以我的工作算得上精彩和成功。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空间开阔,人员复杂,我的催眠无时无刻不处在干扰中,最好的例子就是废仓库中被我割断喉管的年轻男人,他原本已经接受指令了,但旁边的人一喊,他又立即清醒过来,逼得我不得不用上光匕首,还溅了我一身肮脏黏稠的血液。 真是讨厌。 如果我能在瞬间令催眠直达内心深处,令指令稳固牢靠就好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个想法迅速浮现出来,也许我能试试另一种催眠的方法,我需要一个实验对象。 我正琢磨找谁试试,那个对象就送上门了。 是那个名为浩子的少年。 他是偷溜进我病房的,选的时间是在深夜,刘慧卿护士今天不值班,我无事可做,于是早早躺在床上继续翻看《大卫·科比菲尔》。正看到将主人公的生活搅得一团糟的妻子终于病死了,可大卫不是感到摆脱包袱反倒伤心欲绝时。我发现门被悄然无声地推开,一个少年闪身进来,他动作敏捷,显然经常重复类似的行为,我平静地看着他来到我跟前,脸上神色古怪,盯着我的眼睛里有明显的嫉恨、愤怒,不甘愿等。 “你好。”我说,这句话是刘慧卿教我的,她说我这么老盯人不放实在没礼貌,不如在被人发现的时候说一句你好,这样对方就不会怪我。 我不担心谁怪不怪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这两个字发音很有趣,字面意思也富有各种含义,我试验了不同声调,造成的效果也不一。 比如用升调,张家涵会欣喜地说:“好,好,我很好的,小冰真懂事啊,都会关心人了。” 比如用降调,刘慧卿会无奈地撇嘴说:“好个屁,行了行了,想盯着老娘就盯吧啊,少废话了我这多少事呢。” 很有趣的两个字,仿佛试纸一样,于是我决定对浩子也来上一句。我看着他,用升调说:“你好。” 他果然愣住了,随即低骂:“好什么好,我来这不是为了跟你哥俩好攀交情,妈的。” 看来这句话还有令人直奔主题的作用。 “我来这就两句话,第一,我,我很感谢你救了袁大哥,听说你本来可以一个人跑的,后来又折回去帮他对吧?” 我微微有些不耐,但他说的是实话,于是我点头。 “你别以为救了他就是他的恩人,我大哥枪林弹雨都经过多少了,就算他妈的没有你,我大哥也能化险为夷,他有这本事!” 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我回想了一下当天的情形,也许袁牧之是能够避开扫射,同时击毙对手。不过他当时中枪了,可能不够敏捷,于是我说:“你说的也许成立,不过可能性比较小。” “少他妈给老子拽书面语,能不能好好说话啊?”他莫名其妙地怒了,“你他妈没学过怎么说人话是不是?” “难道普通话不是人类语言的一种吗?”我大为惊奇,“还是说你不是人类?” “去死!”他扑过来,右手掏出一把小刀飞快抵住我的颈动脉,“我明着告诉你吧,我讨厌你这种人,最讨厌你这种装腔作势的小王八蛋,你不就是脸长得好吗?不就是没长在孤儿院吗?操!老子他妈的在你脸上划个几十刀,看你还拽不拽!” 他咬牙切齿的模样虽然有趣,但被人拿刀子架住颈动脉就无趣了。我微微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你不想动手的。” 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呆滞,我轻轻推开刀刃,慢慢坐起来,看着他微笑说:“你不想这么做,无论是划破我的脸还是割开我的喉管,这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对不对?” 他木然点头:“是的,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现在告诉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袁大哥,”他的语调流露出痛苦,“我爱他,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看着他不爱我爱上别人。” 很好,愚蠢的爱情与占有欲的混合体,这是他心底的欲望,也是一个送上门的绝佳实验对象,我冷冷盯着他,柔声说:“你凭什么要他只爱你?你一点也不好,看看你自己,卑微的出身,能力低下,四肢都发育不健全,除了任性恼怒,发出各种各样聒噪的声音,你一点用处也没有。你看不起自己,你根本就是个糟糕透顶的人,有糟糕的个性和看不到前途的未来,这样的人凭什么要袁牧之爱你?嗯?你难道不是一个可怜虫吗?你扪心自问,袁牧之会看上一个可怜虫吗?” 他的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了,手一松,小刀啪的一声掉到床底,他摇头颤抖如风中的树叶,抱着自己的肩膀说:“我不是,我不是可怜虫,我不是……” 我啪的一下猛拍床头柜,发出声响,他吓了一跳,脸色惨白地盯着我,眼神中流露的还是呆滞和恐惧,还有深深的自我厌弃。我一下抓住他的手腕,继续说:“你敢说你不是?你就如寄生虫一样依附在袁绍之的身上,你只有在给他找麻烦的时候,才能令他多看你一眼。你去照照镜子,看自己有多丑,看自己神态仪表有多猥琐,你人如其名,就是一个社会底层的小臭虫,现在却妄想去占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你不觉得自己很荒谬很可笑吗?” 他抽抽嗒嗒地呜咽:“可是我爱他,我爱他那么多年,我爱他……” “你爱他又如何,你的爱毫无价值,就像垃圾一样该用完就扔!”我又猛敲了一下桌子,这次发出的声响丝毫没影响到他深陷痛苦的自我。 “我爱他……”他仍然喃喃地说。 “是吗?可是他不爱你,在他眼里,你的爱就如鞋面上的脏泥,除了令他厌烦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效用。” “不是的,不是的。”少年呜咽着。 “不是?别自欺欺人了,你自己都不可能爱你自己,袁绍之凭什么爱你?嗯?”我固执地加重手上的力气,用另一只手将床头柜上的杯子扫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但少年的悲怆仍然不为所动,他仍然抱着自己的双臂,哭得不能自己。 我满意地点头,看来跟催眠对象有一定的身体接触,催眠起来效果更好。最起码,这个少年即便在有噪音的环境下仍然被我催眠,因为我抓住他内心最惶恐的特质——自卑和对自卑的拼命掩盖。我心情转好,看着在极度痛苦中无法自拔的少年,我心里有点异样,想想我还是应该将人从这种自卑状态中揪回来,不然那些情绪会如沼泽地里的湿泥一般,越挣扎吸附力越大,他终究会被没顶的绝望所湮没。 诱导他去自杀可不是我想要的,我正要解除他的催眠,这时门却从外面被人大力撞开,我转过头去,却看见袁绍之的那位助手,叫董苏的年轻人,带着两个人冲了进来。 他们身后,跟着脸色苍白的张家涵。 董苏迅速扫了房间内一眼,冲我微微颔首说:“抱歉,惊到你了原少,您没事吧?” “出去。”我冷冷地说。 “是,我把浩子弄走。”他朝身后两个人一招手,两个成年男子迅速过来将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少年架起。 “把他留下,你们走。”我说。 “这,”董苏为难地说,“原少,浩子兄弟这么闯进来是他不对,请您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放过他一次,我会将这件事亲自告诉大哥,让他给您一个交代,您看怎么样?” “出去!”我不耐地皱眉,对其中一个大汉说,“把他放开。” 那两人迟疑着对视一眼,董苏皱眉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原少,希望您看在他跟大哥从小长大的情分,做事别让大哥太为难好吗?” 我根本不明白他说什么,我也懒得弄懂,这时一直咬着唇不开口的张家涵冷冷地说:“听他的吧,你们先走。” “可是……” “走,这有我呢。”张家涵说,“请关上门,别让人打扰我们。” 董苏不再坚持,转身带着两个人离开,顺便把门带上。我过去想拉浩子的手腕继续催眠,张家涵啪的一下一把拍开我的手,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怒意说:“你给我离他远点!” 我微微一愣,张家涵已经将浩子抱入怀里,像哄一个婴儿一样低声反复地说:“浩子乖,乖啊,你很好,你一直是张哥心里的骄傲,别听小冰胡扯,他不认识你,他根本没资格说你是什么人,你很棒,很优秀,想配谁都配得起,别哭,没事的啊,别哭。” 浩子本能一样把头埋进张家涵怀中,哭得更加厉害。 “别哭啊,乖,别哭啊。” 我冷冷看着,忽然觉得这一幕很令我厌烦,说不出的厌烦,厌烦到我下意识想扯开那个垃圾一样无用的男孩,不准他这样贴近张家涵。 我为自己的念头正感诧异,张家涵此时却带着怒意瞪视我说:“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啊?你为什么能说那么难听的话?你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你凭什么把他说得一文不值?” “因为他确实一文不值。”我淡淡地说。 “原冰!”张家涵大怒,用我从没见过的疾言厉色喝道,“我要你过来跟浩子道歉,你不能这样伤害别人,懂不懂?你不能这样不尊重别人,这样随便侮辱别人!” 我忽然就不想说话了,在这一瞬间我从张家涵眼中读到厌恶,直截了当的厌恶。我为这种情绪的确指是我而感到心脏有些抽痛。我觉得他的逻辑简直混乱,而且缺乏判断力和丧失理性,于是我彻底没了跟他沟通的欲望,转身走出病房。 但胸部始终有胀痛的感觉,我迎着夜风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这时大概是晚上十一二点的时间,私人医院住院部几乎看不到人,就连护士值班台那也只是亮着灯。我走过去,看到值班的是两个年轻护士,她们都是刘慧卿的手下,此刻正一人捧一个纸碗呼啦呼啦地吸面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人造香料的味道。 我忽然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我停下来对她们说:“还有吗?” “啊?”她们抬起头,惊诧地盯我,等到认出我后,其中一个模仿刘慧卿的声音说:“207床,谁准你下来了?立即给我回去!” 我皱眉,朝她柔声说:“我饿了,给我一碗你那种面。” 她困惑地看了我一秒,顺从接受指令,乖乖地站起来,从抽屉中摸出一个类似的碗,去饮水机那接了开水,然后捧回来。 我朝另一个被惊吓到的护士说:“别担心,等我吃完面,你们都不会记得有这件事。现在起来,把位子让给我。” 她呆愣地站起来,把位子让出,我走进去坐下,端起那个纸碗,看见上面写xx牛肉泡面,开水泡三分种。 我看着墙上的钟计时,三分钟后,我解开盖子低头吃起来。 味道一点也不好,过多的人造香料掩盖住食物原有的味道,且半块牛肉也看不到,除了泡开的浮尸一样的压缩蔬菜外,我见不到任何与肉有关的东西。 这么难吃,为什么两个护士看起来吃得很香? 我估计今天大概惹怒了张家涵,那么明天的食物不能指望他送了,而且他家也不能再呆,放在那的背囊看起来要回去拿才行。拿到就另外找下脚的地方吧,也许先给刘慧卿测试一下dna,如果她是我生理意义上的母亲,那么我接下来就必须住她那,以便监视她不和任何男人发生性关系。 我吃完面后不知道上哪,坐着也不知道干嘛,于是我费了点功夫令两位护士不再记得见过我,随后我一个人慢腾腾地朝黑黝黝的通道走去,两边的病房内有时候会传来病人的咳嗽和□□声,我一概充耳不闻,走到走廊尽头,我在一张塑料靠背椅上坐下,开始总结我这一晚上的心得。 很多年来我养成这个习惯,每天结束的时候计算一下今天的收获和进步,然后计划明天要做的事。任何人都需要一个方式来确立体内的时间轴,我也不例外。在没有钟表的地下室,我就是靠狱卒们送饭的次数和这样的总结计划来建构属于我的每一天。 寂寞积攒到一定程度后足以令人疯狂,而我之所以没发疯,是因为我有强大的意志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目的明确的,都不是没有意义的,哪怕牺牲一些人,对我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 我不会觉得我错了。 但为什么,我在确认我今晚对少年所施加的催眠有意义之同时,我又有种奇异的不安呢? 因为张家涵吗? 因为他把我的催眠实验污蔑为对他人的不尊重? 我对自己深深皱眉,想了一会,决定暂时将问题搁置一旁,就在此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奔跑声,张家涵惊惶失措的声音远远传来:“请问,您看到我弟弟了吗?207床的原冰,对,他不见了,我到处找也没找到……” 24、第 24 章(请看作者有话说) 不用看到他,我也知道此刻张家涵必定满心焦急,因为他的声音并不曾掩饰他的情绪。但我认为他的焦急并不真实,准确地说,他对我所具有的情感都不真实。 就在刚刚,我明白了他为何会在那种情形下选择厌恶我,因为我跟名为浩子的少年是不同的,我与他相识未满一月,但浩子据说与他相识十几年。 而且,他对我好,对我所充满的莫名其妙的喜爱,我现在想起来了,其实来源于我对他下的指令。 在我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催眠他了,为了让当时的我有个方便的落脚点,我命令他对我亲切热心。 他果然照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但催眠的薄弱之处在这件事上显露无疑了。催眠师发出的指令如果并不是真正契合被催眠者内心的欲望,它就成为表层的伪相,就如巧克力蛋糕上撒的糖霜,温度一不对,糖霜就可能会消融殆尽。 也就是说,应对突发事件时,被催眠的对象会下意识选择他内心中确认的情绪,而不是外来者强加给他的东西。而要将指令变成一个人内心真实的欲望,必须要长时间持续不断地进行记忆修改和心理重建,整个过程工作量极大,到目前为止我还未对任何一个人实验过。 所以张家涵对我的责骂是有理可循的,他对浩子的感情才是真实的,而我只是个外来者,对此我无需感到遗憾或觉得催眠失败。 只是我不知为何,再也没有催眠他的欲望了。 其实我现在走出去,再来一次,或者再发布几次指令,以他那么薄弱的意志力,也许能缩短流程顺利将喜爱原冰铭写为他心底的真实情感也不一定。 可我就是没这个欲望了。 我还是认为,人类这种有关喜爱的情感以及由此而来的悸动和连锁反应,是一种不必要的消耗。 于是我安静地继续坐着,听着张家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大概是天开始蒙蒙亮的时候,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朝医院外面走去。 空气很好,我深呼吸几下,放松四肢,然后再收紧它们。 我感觉到活力慢慢回到四肢,于是我往一个方向走去,我还穿着医院的病人服,没有外套,清晨很冷,我的手脚都冻得冰凉,但我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为了调查刘慧卿,我早已知道这所私人医院坐落何方,也知道怎么沿着这条路走回张家涵的家。根据我的推测,张家涵现在应该还在医院,我想趁着他不在将我的东西取走。 我的背包里有必须携带的东西,有我的药,我的john帽子,还有我装有列侬全部专辑的耳机。 我想离开了。 这里距离张家涵所住的地方不远,我知道他一向在外面铺的塑料地毡底下黏有一支备用钥匙。我将地毡掀开,把钥匙取出开了门,但奇怪的是,门一下从里面被人大力扭开。 又高又壮的大块头袁牧之铁青着脸堵在门口瞪着我,我微微皱了眉,不太乐意这时候屋子里有其他人,但我还是说:“我要进去。” 他继续不明原因地恶狠狠盯我,看起来不太愿意看到我。我于是说:“你不喜欢我进去?那把我的背包递给我就好,对了,还有你上次说好给我的名单,我放在你车里没拿。” 他脸上渐渐积聚发怒的乌云,咬牙说:“你他妈还知道回来,啊?你回来就是为了拿你那个破包?” “包破了吗?”我觉得有点可惜,但没关系,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一样不缺,于是我说,“破了也还我。” “放屁,想拿了包走人是吧?没门!”他伸过手,狠狠一把将我拽进屋子,砰的一声巨响,恶狠狠关上门。 我一个踉跄,站稳后顿时全心戒备看着他,我琢磨着要不要先下手催眠他,不然从力量到格斗技巧,我并不是他的对手。 “臭小子,瞪什么?你他妈还觉得自个有理了是吧?不就被张哥说两句吗?说两句至于离家出走啊?你他妈气性还挺大,有种!他妈的你有种别祸害我啊,我手头上什么事也不用干,关伺候你这小祖宗的臭脾气你知不知道?啊?都跟你说了最近是非常时期,外头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你他妈长本事了啊,我留了三个人在医院都看不住你,操,张哥都被你急哭了,你再不回来,老子就要带人抄家伙去端对头的堂口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给老子回房间去反省,没想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别出来!” 我懒得听他的话,也不想去费劲跟他沟通,于是我转身走进我住的房间,在门后找到我的背包。里面的东西一件不少,甚至我的光匕首也在,我又打开衣柜,将我少数的几件衣服收进背包,在摸到张家涵给我买的白色衬衫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之也收进背包。 也许它能提醒我这件事,让我时刻保持理性和清醒。 让我不忘告诫自己,我是个催眠师,而其他人,是我的催眠对象。 我换了病服,穿上我来到这个时空时那套衣服,t恤现在穿有点凉了,但无所谓,冷与热只是感觉而已,而感觉,是可以被克服的。 就如在地下室的日日夜夜那样,只有克服自身心理上的弱点,才能在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取胜。 我拎起背包,将光匕首插在裤腰上,打开门走了出去。袁绍之正在客厅打电话,我听到他说:“嗯,他自己回了,没事,没缺胳膊少腿,放心了这下。你先别回来,我看着这个小祸害一会。” 他还没说完,一转头瞥见我正外走,立即变了脸色,啪的一声合上手机,大踏步过来,极具威慑力地问:“往外跑?小王八蛋,你他妈去哪?啊?” “去我想去的地方。”我平静对他说,“嗯,再见。” “去你妈的再见!”他低吼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拦腰扛起,我心中大骇,头倒栽葱的垂下令我不觉眩晕,还没晕完,又一次天旋地转,砰的一下被他狠狠摔到沙发上。 我顾不上背部的疼痛,立即想爬起,袁牧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压制住,冷冰冰地说:“跑?信不信老子打断你一条腿?!” 我微微缩了下瞳孔,盯住他的眼睛说:“你试试。” 他有瞬间的迷惑,但这人警觉性实在太高,转眼间立即甩头恢复清明。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眼神冷静锐利,如两柄刀锋静静贴在皮层,我全身高度紧张,正要冒险加大催眠力度,他却在这时扑哧一笑。 这突如其来的一笑,莫名其妙如薄脆冰层砸下一锤,冰下水流潺潺,一切照旧和缓祥和。 我忽然觉得疲累,一夜未眠,在护士那吃的那些粗糙的人工面条早已消化殆尽,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袁牧之听到了,我也听到了,他笑意更深,松开我的手,问:“饿了?” 我点头,饿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 “我给你做点心,不过你不准跑?能保证?” 我在吃东西和离开的时刻间犹豫了下,决定先吃东西,于是点头同意。 “乖。”他笑着不顾我的反对,用力揉揉我的头发,这才起身往厨房走去。 我靠在沙发上几乎要睡着,不一会被有人窥视的不安感刺激到,立即睁开眼,果然,袁牧之在我身边,几乎是蹲下来,目光热切地看着我的脸。 我伸手擦了擦脸颊,含糊问:“脏了?” 他简短地清了清喉咙,将手里一个盘子放我跟前,粗声说:“没,吃吧。” 是一种奇怪的三角形食物,由两块面包夹着西红柿和煎蛋,我抓起来咬了一口,面包不失松软,西红柿很新鲜,煎蛋有点老,但混合着这些吃起来感觉还行。 “好吃吗?”他坐下来问。 我摇头,实话实话:“没有张家涵做的好。” “臭小子,你就将就吧。”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又站起来,去开冰箱倒了牛奶,放进微波炉转,端过来给我说,“喏,喝。” 我咽下嘴里的食物,说:“要加糖。” “啊?” “牛奶。”我简单地说,“必须加糖。” “操,你使唤我上瘾了是吧?”他骂骂咧咧站起来,去厨房找了糖罐,正要往里头加白糖,我说:“两勺。” 他瞪了我一眼,还是加了两勺,动作粗鲁地搅了搅。 我吃东西的时候,他点燃一根烟,目光凝视前方,空气中只有我吞咽东西的声音,半响后,我听见他的声音,干涩,陌生,然而却毫不犹豫是袁牧之的声音:“我昨晚担心坏了。” “嗯?” “最近我在清理青龙帮留下的手尾,比想象中棘手,大刺头拔掉了,可还剩下几个小刺头躲在暗处,偏偏都是道上有名的狠角色,他们一天没揪出来,我这心就一天悬着。你一不见,我就怕你被他们逮了,那几个可不是吃素的,就你这小身板,都不够人家玩两轮。” “昨晚的事,我猜是浩子溜进去想找你麻烦,你给他教训了,是吧?”他顿了顿,哑声说,“我十二岁就在道上混,什么没见过,以牙还牙无可厚非,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这里有个问题小冰,我见识过你的本事,可张哥没见识过,他不知道你在反击。他责怪你,是因为你那几句话太狠,戳的尽是别人的心窝子。我知道你要的效果就是往别人心口上扎刀,不然你没法降服住他,是这样没错吧?可咱们张哥,唉,”他微微叹了口气,“他早年经历了些事,听不得那样的话,而且他真心当你是自己人才出声骂你,不然以他的性格,被人当面扇耳光都会赔笑脸,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发火?” “他并不是真心。”我淡淡地说,“想要对我好,把我当自己人那种欲望是虚构的,实质上是我灌输给他的。” “你说什么?”袁牧之吃惊地坐直身体。 “放心,我会让一切回复原样,另外,那什么”我努力想了想这几天刘慧卿教的那些所谓礼貌用语,挑了一会,挑出一个我觉得可能合适的,“请海涵。” 他瞪圆眼睛看我,然后摇头说:“小冰,你弄错了。” “我不可能弄错的。”我热切地建议他,“你要不信,我拿你试试怎样?” 他挥手说:“我没兴趣。但这事你错了。” 我正有点兴致想劝说他,这时门被推开了,张家涵急冲冲地跑进来,看到我松了一大口气,扑过来颤抖着手摸上我的肩膀,又顺着摸我的手和身子,我不舒服地扭开,皱眉说:“没洗手。” 他的手一顿,袁牧之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张哥,放心吧,咱们的宝贝疙瘩全须全尾的,屁事没有。” 张家涵红了眼眶,看着我问:“还生张哥的气?张哥给你道歉好吗?” 这句话很奇怪,它立即引起我胸口发闷的酸胀感。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生理反应,而且这种反应令我智商拉低,因为下一刻我听见自己诚实地说:“你喜欢浩子不喜欢我,这是正常的,我并不觉得需要道歉。” “没有,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喜欢你?”张家涵着急地反驳,“你就像老天突然给我的,我穷惯了的人,突然收到这么好的礼物,喜欢都来不及啊。” “我不是礼物,事实上你骂我,”我皱眉地说,“是你内心真实想法的折射,而你刚刚所说的反而是虚构的情绪,那是我强加给你的,如果你愿意,我马上给你消除掉。”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啊?我一点都不明白,”他着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我骂你是我不对,我只看到浩子在哭,又听见你在厉声挖苦他,我一时半会没想到他怎么会在那,我也没想过你一个白纸一样的孩子怎么会懂存心去侮辱挖苦别人?你一走我就觉得不对了,后悔得什么似的,找了一晚上找不到你,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我这辈子也就对我自己的亲弟弟会那么骂,那是他嘴馋,偷了小卖部的糖果藏起来,因为他是我的亲弟弟,我看不得他不学好,我有责任让他成为正直善良的好人,所以我狠狠训他。今天我也训了你,恰恰因为我当你是我的亲弟弟,才不想看到你表现出残忍的一面。我这辈子见了太多残忍的人,他们没好下场的,我不喜欢你也那样你懂吗?” “可我的方法不对,我知道,我不该当着人委屈你,我后来看到掉在地上的刀了,我能猜到浩子之前干了什么。但你这死孩子为什么会那么见外?为什么什么都不跟哥说?你就这么犟啊?宁愿被委屈也不辩白一句?我跟你就这么生分吗?你想气死我吗啊?” 我一句话说不出来,因为张家涵说到最后已经掩面呜呜地哭了。我又一次疑惑起来,催眠术的弊端有多大我很了解,但张家涵这个表现,这么强烈的情绪,不需要引导就自然爆发出来的泪水,已经超出催眠所能达到的效果。 我的判断哪里出了问题? “行了,张哥,小冰要慢慢教,不着急。”袁牧之拍拍大腿,站起来说,“我已经给这小破孩喂过食了,你呆会还是把他带医院那住,这里不安全。” “好。”张家涵哑声回答,又问,“你给他吃什么了?” “三明治,加西红柿和煎蛋。”袁牧之得意地说,“还有牛奶。” “他肠胃不好,你给他这些要让他拉肚子吗?”张家涵怒气冲冲地说,“行了,小冰我看着,你回去吧,对了,董苏把浩子弄你那了,你派个人看着他。” “我会的,放心吧。” 25、第 25 章 袁牧之一走,张家涵在我面前就显出局促不安,他是不知说什么,我是不想说话,而且我并不觉得沉默有何不好,但张家涵却仿佛在沉默的压迫中逐渐紧张,他清了清喉咙,看着我问:“那个,你累吗?要不要去房间睡一觉?” 我摇头。 “小冰,”张家涵坐到我身边,伸出手摸我的头发,我想避开,但想到他刚刚才哭过,可能情绪还在波动中,如果再把他弄哭比较麻烦,于是我皱着眉,保持耐性坐着让他摸了三下,等他还要摸第四下时,我立即往一旁避开,说:“你已经摸过了。” “啊?”他的手停在半空,尴尬地笑了。 我没了耐性,冷冷地重复:“你刚刚已经摸过了,而且我不喜欢别人碰,我记得我说过。” 他笑容加深,目光柔和地看着我,声音温和得好像含了水分:“那为什么我摸之前不拒绝?” 我瞥了他一眼:“你也许会哭。” 他睁大眼睛,含着笑问:“不喜欢我流眼泪?” “不喜欢。”我诚实地说。 “比不喜欢别人摸你的头更加不喜欢?” 这就是所谓的废话?我转过头,将目光投向阳台的玻璃门,今天是阴天,屋里光线不强烈。 “小冰,告诉我好不好?” 我将视线掉转到他身上,发现他目光热切,仿佛瞳孔深处有些什么呼之欲出。我好奇于那是什么,于是我说:“你习惯于问答案确定的问题,这种提问是没有建设性和没有意义的。同样,它也容易暴露你缺乏自信。” “呵呵,管它怎样,我真高兴,真的,我真高兴。”张家涵咧开嘴呵呵傻笑,伸过手臂,不顾我的反对将我整个抱住,拍着我的后背像拍一个婴儿。他身上的体温偏低,身上瘦骨嶙峋,不过味道算好闻,是一种混合了清洗剂的干净的味道。我嗅了嗅,确定不讨厌,于是又嗅了嗅。 “小冰就跟我知道的一样,虽然是个小面瘫,可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样有颗人心。”他仿佛找到意义一样重复着。 “这很荒谬,”我说,“我们都有心脏不假,但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器官。” 张家涵一顿,我好心地补充说:“而且我建议你可以松手了,不然我确信我会用自己的方法让你离我远点。” 我正皱眉琢磨他要是继续紧抱我不放,我是该催眠他或者干脆亮出光匕首威吓他,但张家涵很识相,他闻言松开了我,侧过身去飞快拿手背擦了擦眼角,然后用比平时高昂的语调笑着说:“好了,小坏蛋,肚子饿了吧?张哥给你做好吃的,做你没吃过的,好不好?” 我对中国菜系一窍不通,基本上他做的我都没吃过,所以我不以为意,点头说:“随便。” 他喜滋滋地转身,找出一条围裙系上,就去开冰箱门。这时门铃响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嘀咕说:“奇怪了,这时候谁来啊。小冰,你别动,我去开门就好了。” 我低头翻看我的背包,找出那台简易的dna检测仪,正摆弄着,闻言头也不抬。 这里每家每户都有两道门,一道木质,一道金属材质。我听见张家涵打开了木质那一道,然后问:“找谁?” “哦,我是xx日报的,我们现在有订半年报纸送一百元花费充值,请问您有兴趣吗?” 张家涵心情很好地回答:“听起来不错哦。” “对哦,”对方热心地说,“这种机会很难得的,今天我们□□,您如果有意向直接在我这办理就好,连去手续都免办了。” “这样啊,”张家涵犹豫了下,笑了笑说,“那好吧,反正家里也经常要看报。” “那麻烦您开下门,我给您资料填写。” “好的……”张家涵正说着,我放下手里的东西,冷冷地说:“张家涵,他在撒谎。” “小冰你……”张家涵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发出惊呼,紧跟着传来他砰的一下用力关上木门,随即门外传来猛烈撞击的声音。 张家涵脸色慌乱,但他二话没说,迅速将门边的鞋柜用力推过来堵住门口,然后他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腕低喝说:“有,有坏人,他们拿着枪。” 他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猛烈的枪击扫射声,那个门眼见就要被打烂打穿,张家涵苍白着脸,攥紧我的手腕往卧室里拉,随即砰的一下关上门,又吃力地推着卧室里的旧沙发堵在门上,随即掏出手机狂按了几下,口气绝望地说:“他们屏蔽了这里的信号。” 我还没回答,张家涵已经抹了把脸,扑到窗边推开窗,正要扯床上的床单,我立即说:“你想从这逃?这是七楼,而且窗口太小,人钻不出去。” “总,总得试试……” 我安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说:“来不及了。” 果然,外面已经传来大门轰然被推倒的声音,随即好几个人的脚步声传来,张家涵颤抖着身子,眼中闪出绝然的光,推着我往床底下塞,低声说:“进去,别出声,发生什么都别出来,乖啊。”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冲我笑了笑,虽然笑得很难看,一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暖和的笑,可我看着,心里却涌起这辈子从没有过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我,眼泪刷的一下就流出了,但他仍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发顶,随后不由分说,用尽力气逼着我钻进床底。 我用力摇头,在那瞬间,我想我果然是讨厌人对着我哭,不管是查理还是张家涵,我都讨厌他们眼眶中流出的这种透明的液体,在那瞬间,我隐约明白了,原来这种液体代表着别离,而别离,很有可能就是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 我微缩眼睛,又猛然睁大,在这一刹那确乎明白我不愿意经历这种场景,这种场景是人类所有的场景中最令我深恶痛绝的,它牵扯着心脏剧烈疼痛,是真实的疼痛,疼得我险些呼吸未艰。 我不愿意,经历这些。 于是我猛然攥紧张家涵的手,贴近他,低声说:“现在听我的。” 他一愣,我已经拉着他蹲下,就在此时,卧室门被人狠命踹开,旧沙发被踢到一边,发出砰然巨响,随即一阵枪声从头顶扫过,我抓着张家涵扑倒在老式床的另一边,我静等着他们枪声暂歇,然后脚步声传来。我悄悄抽出光匕首,打开它,转身对张家涵学着他的微笑方式扯了扯嘴角,然后猛地扑过去,光束一挥,将最近两个人从脚踝切断。 那是人体关节脆弱的部分,查理做的光匕首锋利程度超过了冷兵器的锻造,它更像一台紧密的切割仪器,光束过处,骨血分离。 那两个人发出惨叫,扑倒在地,我侧身避开血液喷射的方向,随即又是一刀,第三个拿枪的手腕被我切断。 但我挥不出第四刀,因为一把枪管从左侧顶住我的脑袋,我的正前方还有两个持枪男子,加上被我割伤的,这里一共是五个人。 我微微有些遗憾,毕竟我没学过专业格斗,不然战果可以更辉煌点。 就在此时,那个断手的人左手持枪,惨白着脸挟持住张家涵,他大概是这群人的头领,冷笑着说:“够狠,原来这里有这么狠的角色,怪不得袁大头门口没放人守着,嘿嘿,只可惜啊。” 我看着他说:“你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 他眼中闪过阴狠,一个持枪的男人过去将他的手捡起来拿我们的被单包住,又撕下衬衫绑紧他手上的血管。那个人的痛感神经可能不够发达,因为整个过程我只听他稍微闷哼几声,若不是他的唇色已经惨淡,脸上罩着层灰白,我看不出这是个受了重伤的男人。 “□□妈的,反倒我两个兄弟,还想赔上我一只手,你行啊,手上的家伙是什么,拿过来!” 我垂下手,光匕首朝下。 “我让你放到地上踢过来!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他!”那男人暴喝一声,拿起枪指着张家涵的脑袋。 张家涵红着眼睛,看着我说:“别管我。” “别管你?”那男人拿起枪托狠砸在张家涵头上,登时一股鲜血流下,他犹不满足,又狠击了几下,边打边骂:“别管你?我操,你们袁家班不是最讲义气的吗?别管你?我他妈在这里一刀刀剐了你,我看他们管不管!” 张家涵被打得满头是血,却仍然从睁着眼睛看我说:“别管,小冰,别管……” 我皱紧眉头,慢慢弯腰将光匕首放到脚下,然后一踢,让它滚到那男人脚边。 男人脸上现出贪婪和欣喜,忙弯腰捡了起来,用力朝床上挥了下,床架被硬生生劈成两半。 他呵呵地笑:“我操,这玩意神了啊,什么高科技啊,老子从没见过。哈哈哈,有了这玩意再加把枪,我看袁牧之那王八蛋拿什么跟老子耍横?老子他妈先劈了他的兄弟,再把他一节节砍了!” 我踏前一步,盯着他轻声说:“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你难道不想先试试这把东西割开人喉管的感觉?” “割开喉管?”他有些呆愣。 “对,”我放柔语调,轻声说,“割开喉管,颈动脉,温热的血液一下喷出来,割人哪个部位都比不上这里刺激,真的,你试试,可刺激了,来,把它拿好,你眼前就有个人可以让你练手,不,张家涵的脸被血弄脏了,你感觉不出血管砰然断裂的快感,你要对着的是张家涵旁边那个,对,他拿着枪,他拿着枪对着你,他想杀你,你还犹豫什么,立即给他一刀,在他干净的脖子上来一刀!” 那个持枪的男人起初还莫名其妙,等到断手的男人拿着光匕首真的对准他,他才后知后觉叫起来:“大哥你干什么,大哥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那个所谓大哥已经在我高强度的催眠下挥出匕首,只一下,果然令他鲜血四溅,喉管断得干净利落,真不愧长年做这个活的人,手法比我强多了。 我厌恶地闭上眼又睁开,紧接着说:“还有一个,你转身,还有一个人拿枪想杀你。” 剩下最后那个拿枪的人已经吓懵了,他端起枪慌张之间就要射击,而那个所谓大哥刀法也算利落,挥着光匕首就朝他身上削去,我后退一步省得他们的血喷到我身上,但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动静,紧接着闯进来两个黑衣大汉,手持消音□□两开几下将那两个人干掉。我微微吃了一惊,因为我认得其中一个,便是那位洪爷的手下,人称律哥的男人。 律哥干脆利落又补上几枪,将被我砍断脚踝疼晕过去的两人也解决掉,我不管他怎么处理,反正他们来了,我知道我们的生命不受威胁。我趁着忙乱从死人手上弯腰捡了光匕首,关闭光源,收到裤管里,还没直起腰就被人一下紧紧抱住。 是张家涵,他在微微颤抖,脸上又是血又是泪,看起来形容滑稽中透着凄凉。我想起在那些人撞门前那一刻,他硬要将我塞进床底的决绝,忽然想叹气,于是难得妥协了一次,乖乖趴他怀里让他抱着。 直到屋里响起一声不愉快的干咳声,张家涵还哆哆嗦嗦放开我,我转头看过去,只见洪爷穿着一身中国传统的黑褂子,负手站着,眼睛盯着张家涵,似乎想过来,却又莫名其妙要忍住。 26、第 26 章 名为洪爷的男子站在门框处,用近乎发狠的眼神盯着张家涵,浑身散发着大型攻击泪动物的讯息,似乎下一刻就会猛扑上来;但与此矛盾的是,他又偏偏选择一动不动,竭力用深呼吸来压抑着内心的欲望。这种焦灼的斗争不只一次出现在他身上,比起上次,这种斗争无论从强度还是剧烈程度而言都前所未见。我不是很明白其诱因何在,直到我注意到,他的视线一直胶着在张家涵额头上干涸的血迹上。 因为见到血所以焦虑? 这可不是恐血症,而是他由张家涵特定的鲜血而引发内在的怒气、挣扎和痛苦。我饶有兴致地决定做个试验,于是我将手轻轻碰了下张家涵的额头,当然不是真的碰,因为我厌恶肮脏的血液,我只是做做样子,就在我的指尖差不多触碰到张家涵肌肤的瞬间,那个洪爷终于按捺不住,低喝一声:“住手!” 张家涵身子一颤,像是才发现洪爷的存在一样转过头去,呐呐地说:“洪,洪爷,您……” 洪爷冷哼一声,又掩饰一般轻咳一下,说:“你,你额头有伤,别让这小子碰,会细菌感染。” 我挑眉,这么明显的谎话就算没具备我的才能也会听出来吧? 张家涵却像意识过来似的,轻声说:“谢谢洪爷关心,那个,多亏了您今天及时赶到,不然我们就……” 洪爷锐利的目光扫了几下地上的尸首,再停驻到张家涵脸上,莫名其妙地,他的眼光变得柔和。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放缓了口吻说:“这里脏了,我们出去。” 他说完对身边的律哥耳语了几句,大意是令他清理现场,然后转身率先走出这间布满鲜血的房间。张家涵显然习惯于服从他的命令,尽管战战兢兢,却仍然拉着我的手跟在他身后。我们来到一片狼藉的客厅,洪爷四处看了看,但没找到可以坐的地方,他抬头看向另一个房间,说:“我们去那。” 张家涵不敢说个不字,带着我跟了他进去。那是他的卧室,家私全部很陈旧,但东西都异常整洁干净,床上铺着劣质的蓝色印白花床单,还有同样的枕头被套。他似乎喜欢这个图案,因为我发现窗帘也是这个花色,连靠背椅子上搭着的旧垫子,外面套的也是同样花色的垫子套。 不算好看。 可是莫名其妙的,这间房就是充满了张家涵的味道,是真实的气味,还有环绕他身上的,令我舒服的感觉。 我盯着他的床,放松刚刚紧绷的四肢,立即觉得困意涌上来,于是打了呵欠。 “累了?”张家涵柔声问我。 “嗯。”我点头,确实很累,晚上没睡,又刚刚经历这么激烈的打斗,我感觉我的身体已经到了承受负荷的边缘。而且尽管我不以为然,但适才血腥的场面还是令我再一次胃里翻腾,肢体横飞,关节被从结合处切开,骨头从血肉中白森森地冒出来,这一切都不是我喜欢的,我意识到,即便我再剥离自己的情绪,我也无法剥离感官。 “那睡吧,好不好?来,就在这睡,”他拉开自己床上的被子,飞快铺好,拍了拍枕头对我说,“上来吧,天大的事都等睡好了再说。” 我没有异议,脱下自己弄脏的外衣,正要解开皮带,张家涵突然按住我的手,结结巴巴说:“等,等一下。” 我抬头看他,他苍白的脸色有些发红,转头对洪爷说:“洪爷,您是不是,回避下?” 洪爷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微微转过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当着他的面把长裤脱下来,但在钻进被窝的瞬间,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书中叙述的古代东方女性,她们要拿面纱遮住自己,任何瞥见她面容的男子都会被视为一种侵犯。 问题是,我并不是女人,这里也不是古代东方。 我的结论是,张家涵有很多古怪的规矩,这大概是他规矩中的其中一条。 皮肤摩擦着软和的棉布,这种感觉很舒服,枕头上满是张家涵的味道,我一挨上,就觉得困得厉害,闭上眼就想睡。这时,我听见洪爷对张家涵冷淡地说:“那个,我叫了医生过来。哦,就是杰森,你记得他吗?” 张家涵的声音有些苦涩,我可以想象他此刻一定习惯性地浮现讨好别人的微笑,但那个笑一点也不好看:“给他瞧过好几回,我,我就是想不记得,也挺难的。” 洪爷沉默了,过了一会才说:“以前那些,可能我处理得有点急躁了,你既然出来了老记着那些也不好。” 张家涵急急忙忙地说:“我,我没别的意见,我只是,洪爷,您别误会好吗,我不是不懂事的人……” 洪爷似乎叹了口气,然后轻声说:“我知道你懂事,那个,今天的事,我来得晚了,到底让你受了伤……” “可您还是救了我们。”张家涵在我身边坐下,伸手轻柔摸了摸我的额头,低声说:“我就算了,这孩子的人生可才开始,所以无论如何,我真的该谢谢您。” “没什么好谢的,”洪爷冷哼了一声,平板地说,“你这个弟弟能耐大了,就算我不来,你们俩没准也能摆平那几个人。” “洪爷。”张家涵的声音突然变得郑重其事,“我想求您件事。” “说。” “今天的事,就算是您的人动手料理的,我承您的恩惠,没小冰什么事,行吗?” “阿ben,你什么意思?” “我,我的意思很简单,”张家涵哑声说,“我已经丢了一个弟弟,不能再丢第二个。” 洪爷没说话,但张家涵哽咽着往下说:“我知道我没资格求您,我算什么东西,我这样的下贱玩意,在洪都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从里头出来了,我也干净不回去。但是洪爷,咱们也算老东家老伙计,我今天大着胆子跟您掏句心里话,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辙了,窝囊废一个,我也不多求什么,真的。可小冰不一样,您看看这孩子,多好,多干净啊,又聪明,又漂亮,看着冷冰冰的,可心里热乎着。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都明白。是,他是有些跟人不一样,他是有些你说的能耐,我知道,你甭说我也知道,我也不晓得他那些能耐有多大,他身上有好些事我都弄不明白,我也不想弄明白。但我知道,他不会害我,不会害对他好的人,他就跟小猫一样,哪怕亮出爪子,也不是真的要攻击自家人。” “我是一根筋,我自己知道,可我就觉着看着他就跟看着我不见了那个弟弟一样,他让我活着有念想您知道吗?我求您,我求您别追究这个孩子那些事好吗?别让今天的事传出去,对他没好处。您想想,他,他就算有些本事,那也是用在自卫,您不能让一个漂亮孩子连点自卫的法子都没吧?” “你说,他是你活着的念想?”洪爷冷冰冰地说。 “是……” “有你的啊,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再追究,我都成什么人了我。”洪爷仿佛在压抑怒气,因为他说这句话时停顿了两次,两次都在抽气。 “对,对不起……” “过来!”洪爷低喝。 张家涵的声音透着胆怯,却压抑着痛苦:“您,您别这样……” “少废话,过来!” 张家涵慢腾腾地起身,然后发出一声低呼,我忍不住微微睁开眼,却见张家涵被那位洪爷硬拽着坐到他膝上,张家涵脸色越发苍白,眼神中现出真切的恐惧,洪爷却是怒火夹杂着渴望,很显然,激起他情绪的男人此刻正被他扭着手被迫靠在他怀里。我大惑不解,如果要制服张家涵,应该将他压在地上,那膝盖顶住他后背才是,这样禁锢人在膝盖上,显然要花更大的力气。 “别动!”洪爷冷冰冰地喝住他。 张家涵吓得浑身发抖,眼泪似乎已经要流出来,他哆哆嗦嗦地说:“洪爷,洪爷饶了我吧,我不做那一行了,您别这样……” 洪爷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白色手绢,拿起桌上的水杯,从里头倒出水来浸湿了,仔细地替张家涵擦拭额头上的血迹。 张家涵愣住了,洪爷似乎也愣住了,但是两人愣住的时间不超过十五秒,随即各自别开视线,洪爷下手粗鲁地擦着张家涵的额头,而张家涵疼得脸色发白,却咬着唇一声不吭。 我觉得这一幕很无聊,在确定张家涵不会被洪爷暴力对待之后,我悄悄打了个呵欠,闭上眼,这回是真的想睡了。 27、第 27 章(抓虫) 这天晚上,我又一次做了火与血交织梦,我仿佛又置身在那间布满碎镜子的房间,碎玻璃的锐利仿佛能从视觉上给予人痛感的错觉。还是那个梦,四处充溢尖锐的孩童哭声,他这次哭得歇斯底里,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将他可能有的全部生命意志都用在命令自己哭泣这件事上。我听得头疼欲裂,他的哭声就像直接拿这些碎玻璃往我的太阳穴戳一样,痛感如此真实,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膜被刺破而流血。我用手一抹,果然一片猩红,我似乎还闻到恶心的血腥味,这让我厌恶得几乎想要作呕。那个镜子中的女人仍然在挣扎着匍匐前进,她双目瞪圆了盯住前方,焦灼和恐惧,痛楚和仇恨都集中在那双眼睛里。那是我见过的情绪最为强烈的一双眼,这次我看得更为清楚,我清楚地看见她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如何用干裂的唇无声地呐喊出那两个字,她在用中文说,因为那两个字的发音需要闭合音,她在用她最后的全部生命喊: “宝宝……” 我的头疼更为剧烈,我捂住脑袋拼命敲打脑壳都止不住这种疼痛,耳边那个孩童还是一直在哭,哭得嘶声裂肺,他尖利的嗓门毫不留情一下下砸在我的太阳穴上,脑袋里疼得发烫,有什么一突一突的东西如沸腾的岩浆一般汩汩往上冒。 但即便是在睡眠中,我也有种清醒的意识,我不能让脑袋里隐藏着的那个什么东西冒出来,我不能让它具象化,我不能让它有确切的能指和所指,否则我将会倒霉,倒大霉。 我挣扎着从这个梦魇中跑出来,我知道这是一个吞噬意志的梦魇,它是我迄今为止剥离下来的所有负面情绪积攒而成的沼泽泥潭,我如果深陷其中就会将这么些年来的努力功亏一篑,我会彻底地被打败,被属于原冰的那些软弱的部分打败,那些我不能承认其合法性的软弱打败。 我“啊”的一声尖叫从梦魇深渊中逃脱出来,发现自己已经醒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的脑袋呈现一片空白和呆滞,突然的,白天被我砍掉的人形肢体形状涌了上来,我几乎可以确切地想象出断手断脚的触感,它们在离开人体的瞬间成为一对死肉的触感。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捂住嘴,啪的一下跳下床,跌跌撞撞跑进盥洗室抱着马桶吐了起来。 吐得差不多了,我喘着气,闭上眼按了冲水,然后扶着马桶边缘慢慢爬起来,但脚步突然无法受力,我一个踉跄,扑倒下去。 一双手接住了我。那双手无论从骨骼还是肌肉健壮程度都是长我身上相同肢体的两倍,我抬起头,这种时候我的反应力有点下降,因为我发现我不是因为看他的脸,而是因为注意到他的方形下巴才迟钝地发现,原来接住我的人的,是袁大块头。 他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奇怪,是以前没有过的,或者是以前有过但没这么明显的柔和,这种目光类似于昨晚张家涵坐在我床头凝视我时所选择的目光,但袁牧之的又有所不同,似乎比张家涵的多了点由欲望引发的贪婪之光。 是的,欲望,虽然动机不明确,但显然我身上有某种东西是他所想要占为己有的,人只要面对这样的东西,才会不由自主露出贪婪的光。 难道他想把我的光匕首夺走? 我微微眯了眼,虽然现在我脑子不是很好用,但光匕首是查理送我的防身武器,也是不符合这个时空的东西,贸然给这个时空的人使用,其后果会造成历史混乱,时间错位也不一定。 虽然全世界灭亡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但也许张家涵需要好好过完他这辈子。 还有刘慧卿,那个凶巴巴的护士,她工作的努力程度是周围人的几倍,为公平起见,她也该好好地过完她的人生。 可能还有袁牧之,我抬起眼看他,他也看我,皱眉问:“小脸怎么白成这样?还觉着哪不舒服?能站吗?” 我扶着他的手臂勉力站稳,然后慢慢往房间走,他弯着背扶我,在我想要爬上床前,一把将我横向扛起,然后轻轻地放到枕头上。 我想了想刘慧卿教过的礼貌用语,于是说:“谢谢。” “你还跟我玩这套虚的干嘛?见外了啊,”他将被子盖到我下巴这,掖掖被角,摸摸我的额头问:“晕吗?” 我摇头。 “就是没力气?” “一会就好。”我说。 “那你躺好,”他在我身边坐下说,“原来你晕血,因为你比较迟钝,所以晕血的症状要事情过后才发作,嘿嘿,我真他妈能扯,对吧?” 确实,我诚实地点头。 “你个小祸害,”他笑骂着抱着双臂看我,问,“其实怕的吧?” “什么?” “把刀子捅进人身体内,再拽出来,带着一大堆肠子啊内脏啊骨头什么的,你其实怕的吧?” 我皱眉说:“我讨厌血,其他的无所谓。” “怕你还下那么狠手,你这个小笨蛋,你不会装作被他们抓了,然后等我去救?” 我认真地说:“浪费时间是可耻的。” “日哟,你个臭小子,那样你不就不用看到你讨厌的血啊骨头啊什么的,”袁牧之撑着脑袋,侧身靠在我边上问,“哎,我说你偶尔像个十八岁孩子行吗?比如偶尔撒娇,任性,示弱,等别人去救……” “自己能解决的为什么要等别人来解决?那样既浪费资源又浪费时间,”我否决说,“你的提议没现实操作的意义。” “你,”袁牧之瞪我超过五秒钟,然后泄气一样说,“行了,我就知道有些事得跟你明白说,小子,我这么跟你说吧,打架这种事就得讲究策略,其中最要紧的就是打不过就跑,逞英雄之类的给老子少来点,尤其是当你身边只有张哥那样的软脚蟹的时候。昨天来的那几个,幸亏是上回我端了青狼帮剩下那点狗急跳墙的,如果真遇到道上的厉害人物,别的不说,就洪爷那几个手下,换成他们你跟张哥昨天就一个都跑不了,明白了吗?” “洪爷不会杀张家涵。”我说。 “洪爷自持身份,当然犯不着杀张哥。我那是打个比方。”他看我,正儿八经说,“还有,你兜里那个手电筒一样的东西,就把它当成手电筒好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别拿出来用,我过两天给你把枪,你用那个防身好了。你的手电筒会惹祸,明白了吗?” “那不是手电筒。” “我他妈当然知道不是手电筒,问题是你拎着一个高科技产品满大街跑,就你这小样,除了擎等着招祸还能怎样?我告诉你,这就好比张哥穿着贵衣服,兜里踹了钞票在咱们这一带溜达,你说那些小混混们不偷他偷谁的?明白了吗?” 我点头,就是说光匕首能激发人独占它的欲望,而我不能无时无刻去提防。 “你想要吗?”我问他。 “我?”袁牧之冷哼一声,“那玩意也就适合你杀个出其不意,这种招我用不着。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说这句话不像撒谎,我难道又判断错误? 我决定再试验一次,于是我问他:“那你要列侬的唱片吗?我有他的全部专辑。” 袁牧之乐了,抱着手居高临下看我,问:“那么想送我东西?行啊,说说你还有什么。” “四千块,可以分你一半。”我说。 “不需要。” “我的帽子可以借你戴一会。” “哈,就你这小脑袋我能套得进去吗?” 我越来越困惑,明明发现了现象,为什么不能对应确切所指?我坐起来,凝视他的眼睛,冒险放缓了声调问:“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袁牧之眯了眼睛,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迷茫,随即他扣住我的后脑勺,在我反抗动手之前,轻轻地,在我额头上贴了一下嘴唇。 他的嘴唇又软又湿,有点像张家涵给我买的橡皮糖。 但为什么要把他的嘴唇贴我额头上?我伸出袖子使劲擦了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口腔是人类蓄养细菌的重要部位,唾沫又是人体分泌物,难道说他想通过唾液传递细菌到我这? 可这也有点说不通。 就如我入睡前看到那位洪爷帮张家涵擦拭伤口,一定要扭着对方的手强迫他坐在自己膝盖上那样说不通。 这里的人很古怪。我想,他们喜欢做无意义的事,并且乐此不疲。 袁牧之看着我发愣,笑得眯了眼,他伸出大手使劲揉揉我的头发说:“我想要的就是这个,下次要问什么直接问,别对我使妖法,明白吗?” 我心里一跳,他却继续笑着说:“我能容忍你偶尔习惯性犯错,但不能容忍你有意来试探我。记住了,别弄巧成拙了。” 我看着他,决定往后一定不对他轻易催眠,除非我有十足的把握。 就在此时,门铃响起,外屋有人开了门,然后有人走到门边说:“大哥,刘护士来了。” “好,请过来。”袁牧之站起来,对我说,“医院现在也不太平,我就请刘慧卿护士来这给你挂水,等过俩天事了了,我再安排你去大医院做次检查,看看到底什么毛病。” “把我的背包拿给我。”我说。 他转身看了看,从门后挂钩拿把我的背包拿来递给我,我从里面拿出dna检测仪,袁牧之问:“那是什么?” “一个玩具,”我看了他一眼,明白他的疑虑,于是补充说,“不是武器。” “那就好。” 28、第 28 章 刘慧卿捋高我的袖子,露出我大半截胳膊,然后给我打针。她做这些的时候一向动作粗鲁,但今天的力度格外重。特别是拔出针筒又拿酒精消毒时,她将我的手臂当成需要狠狠刷洗的厨房用具,下力气搓了好几下,似乎不将我的皮肤搓破不罢休。 我并不感到特别疼痛,但袁牧之却在一旁低喝说:“行了,刘护士,小冰的胳膊不是搓衣板。” 刘慧卿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说:“不用点力怎么散药?” 袁牧之不高兴了,他的声音透出威胁的意味:“您这是打针还是搓药酒哪?” 刘慧卿却不为所动,回了一句说:“我就这德行了,不高兴找别人好了。” “不要别人,”我补充说,“不要别的护士碰我。” 袁牧之一时语塞,随即怒气冲冲过来用力揉揉我的头发说:“我这是为谁啊?你倒胳膊玩外拐了呀,你个小白眼狼。” 我避开他的手,皱眉问:“为什么你每次用形容词形容我时,都要加一个小字?” 袁牧之笑了,将我前额的头发全扒拉下来盖住眼睛说:“因为你本来就小。你看看你,连胳膊都比我小一大圈。” 我闷闷地拨开头发,他这句话唤起我一直不能介怀的部分,我仔细观察自己的胳膊,跟他的一比,无论从颜色到骨骼到肌肉生成状况,都不是一个等级的。 我对自己长这样又白又细的胳膊深感厌烦。 “知道自己细胳膊细腿了?”刘慧卿斜着眼又快又急地骂道,“知道自己发育不良了?也不知道你爹妈怎么养的,现在外头哪个十六岁的孩子不比你结实?你看看你,这胳膊都细得跟小姑娘似的,丢不丢人啊?” “确实比较讨厌。”我表示赞同。 “是吧?”她脸色稍微好转,撇了嘴说,“知道讨厌了就该好好调养身体,该休息休息,该吃药吃药,没事闹什么脾气玩离家出走啊你,哦,不对,是玩离院出走,说到这个气死我了,我准许你出院了吗?医生准许你出院了啊?你多大点孩子就敢不遵医嘱,等着身体讨债吧你,把胳膊伸直了。” 我乖乖伸直了胳膊。 她抓过去揉,一边揉一边说:“我看你就是闲的,读大学了没有啊?” 我诚实地摇头。 “看你这个样子也是考不上,不过这有什么呀,考不上就考不上呗,反正现在大学生毕业了就等于失业,你学其他人那样考个职校什么的,有门技术养活自己比拿文凭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哎对了,你爸妈呢?像你这样贸贸然出院在家休养,一大堆事得注意呢。不行,这些你们男的说不清楚,我得当面嘱咐你妈。” 我看着她说:“我没有妈。” 她的手一顿,头也不抬,随口说:“别编瞎话博同情啊。” 袁牧之轻咳一声说:“刘护士,小冰是孤儿。” 刘慧卿抬起头,目光中带了惊诧和尴尬,随即转换成歉疚怜悯,刚刚还凶巴巴的女人霎时间目光柔和,这个变化大概源于女性毫无必要的母性作用,我立即觉得需要跟这种莫名其妙的温情脉脉划清界限,于是我说:“母亲对我而言不是非存在不可。” 刘慧卿抿紧嘴看了我一会说:“说的也是,不是每个孩子都该有妈,就像不是每个女人都该有孩子一样。” 我问她:“你有孩子吗?” 她笑了笑说:“那我得先找到孩子他爹。” 我心里一动,问:“没有男人跟你□□繁衍后代吗?” 刘慧卿笑容一僵,对我横眉竖目骂:“什么□□不□□这么难听。” 我转向一旁的袁牧之,发现他憋笑得满脸通红,我越发不解,问他:“不叫□□叫什么?昆虫也好哺乳动物也罢,不都是靠□□延续物种吗?” 袁大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刘慧卿脸色涨红,对我呵斥说:“人跟动物能一样吗?生孩子首先得结婚,拿到结婚证了才能有准生证,这样才可以怀孕,生了孩子才能有出生证,然后才能办户口,明白了吧?” “于是生出来的孩子才有合法身份?” 刘慧卿耐着性子说:“也可以这么说,反正只有走完这个程序才能给孩子办户口,往后这孩子上学工作才不麻烦。” 我点点头,问:“你想生一个有合法身份的孩子吗?” 刘慧卿松开我的胳膊,把袖子放下,说:“有时候会想吧,不过年轻的时候老觉得时间还早,想等工作不太忙的时候再结婚什么的,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找着合适的男人,生孩子什么的也过了合适的年龄,大概不会有了。” 她笑了笑,拍拍我的手臂说:“没有的事不强求,懂不懂啊?” 我不明白这种无意义的废话有什么不好懂,既然已经判断没有,那还怎么去强求?如果不去强求,那当然没有,这还需要特地拿出来说明吗?我盯着她的眼睛,继续我的问题:“如果给你一个孩子,假设是个男孩,你要吗?” 她咯咯笑起,说:“哎呦我哪里养得起,现在奶粉保姆上学样样都要钱,就我那点工资可折腾不起。” 我有些莫名的喉咙干涩,我重复了一遍:“也就是说你不会想要?” “嗯,丢外头垃圾站去,”刘慧卿然后说,“我每天上班对着的孩子够多了,下班还要再对着一个,那肯定得被闹腾死。” 我仔细研究她的表情,然后安静地说:“你撒谎。” 刘慧卿瞪了我一眼,随后扑哧一笑说:“废话,我是那么没人性的妈啊?” “你会要小孩的。” “自己生的干嘛不要?这不废话吗?再穷再累也得拉扯他,行了,”她嗔怪地白了我一眼说:“别问这些有的没的了,现在挂个水吧。” 她起身忙着架起支架,为我挂上点滴后就走了出去。这个过程我一言不发,任她将导管连到我身上,仰头盯着一点一点滴下来流入透明软管中的液体。 滴答滴答,令人想起无时不在流逝的时间。 “只是补充点营养剂,”袁牧之低声说,“你身体很虚,吊完了精神会好多的。” 我无所谓地转头看他。 他微微叹了口气,侧身坐在床沿,低头问我:“要不要我抱一会?” “嗯?” 他不由分说伸出一只手臂,环住我整个人,强迫我的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我想挣开,袁牧之却用力捂着我的脑袋放柔语调说:“没事的,别动,挨着人比你自己一个人暖和,你不信试试。” 我伸出手指搓搓他的胸肌,不满意地说:“没有枕头软。” 他笑呵呵地说:“别挑三拣四了,乖,闭上眼眯会,哥哥抱着就不冷了。” 好像是挺暖和的,就如一个自动发热的生物暖炉,还伴随噗通的强有力的心跳声,不算吵,除了味道不如张家涵身上的好闻外,也不是特别令人难以适应。 跟一个人躺着不一样,这是一种全新的试验,我决定严密监视自己的各种反应。 “张家涵好闻。”我说。 “你还敢嫌我臭?”袁牧之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笑骂说,“张哥胳膊有我这么壮实?” “没有,但是他软。” “你摸过了?” “无意碰到的。”我皱眉说,“你们为什么都喜欢拿胳膊这么圈着我?” “因为你太瘦,必须拿胳膊圈着,不然会冷。”他含含糊糊地说,“你看,你现在手脚不就挺凉的吗?” “哦,我该说谢谢吗?” “但说无妨。” “谢谢。” “不客气。” “但我还是不习惯跟人靠这么近,”我难得有耐心解释,“人体相互接触会传染细菌和疾病,还会传染负面情绪和降低个人判断力。” 他胳膊收紧,笑着说:“可也能互相取暖,我们小时候没多少过冬衣裳,一到夜里就必须跟几个人紧紧挨着,不然会冷得直打哆嗦。有一回我发高烧,吃了点退烧药也不知道是不是过期的,反正体温没降反升,整个人热得像火烫,可偏偏冷得不住发抖,那时候张哥就脱了衣裳进被窝紧紧抱我,硬是用他自己的体温替我驱寒……” “然后病好了?” “嗯,从此以后我就信了,原来拥抱是能驱逐寒冷的,不管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你的结论很荒诞,事实真相是张家涵通过拥抱给你施加康复的心理暗示,起作用的是那个,不是圈胳膊本身。” “原冰你闭嘴吧,”他没好气地胡乱扒拉我的头发,“你闭嘴的话绝对是个一等一惹人爱的小东西。” 我打了个呵欠,微微闭上眼,下意识拍了拍枕着的部位说:“硬。” “去,再不给老子好好睡觉我他妈就揍你屁股。” “我要张家涵。” “我派人送张哥去医院检查脑门上的伤,等会就回来,你先睡。” “那我希望能吃到他做的可乐类食品。” “什么可乐类食品?哦,你是说可乐鸡翅吧?瞧你那点出息,就惦记这个啊,行。” 我懒得理会他,闭着眼睡了会,听着袁牧之的心跳,有种奇异的松懈感弥漫四肢,这种前所未有的舒服感令我新奇又带了点兴奋,我想就这么睡着也许有点可惜,于是我说:“袁大头。” “嗯?怎么还不睡?” “你帮我个忙。” “说。” 我睁开眼,摊开手掌,那里有两根毛发,我示意袁牧之拿起它们,然后把dna检测仪递给他,我说:“你把这两样东西放到那个凹槽里,然后打开这个玩具的开关,一会你告诉我,它是亮红灯还是亮绿灯。” 袁牧之照做了,但他奇怪地问:“这很难吗?你自己为什么不做?” 我闭着眼,淡淡地说:“我忽然不想自己动手。” 过了十分钟,他说:“好了,亮灯了。” “我先说吧,”我闭着眼缓缓地说,“红灯。” “你怎么知道?” 我微微睁开眼,抬头看他说:“我一早猜到。”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刘慧卿不是我要的那个刘慧卿,从明天开始,我要按照你给我的名单,一个个排查其余的刘慧卿。” “不行,现在还不太平,明天我打算送你跟张哥去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过段时间你再找人。” 我眯眼,挣脱他的胳膊问:“你的意思是还有人会端着枪跑进屋子来?”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我的计划为什么要因为你的而延期?” “因为你必须要延期,”他一下音带威胁说:“你要是被我发现偷跑或是用你那点迷惑人的小花招自作主张,我保证一定会抓你回来当着张哥的面打你屁股!” “我不认为打屁股有什么值得一说再说……” “哦?那如果是脱了裤子打呢?” 我想象了一下光裸着臀部被人狠揍的情景,瞬间感觉毛孔收缩,我盯着他问:“你敢?” “你看看我敢不敢。”他哈哈大笑,拿起检测仪翻来覆去地看,“他妈的这玩意到底是什么?” “以你的智商和专业知识,大概找到答案得好几年后。”我冷冷地说,劈手一把夺回检测仪,塞回背包里。 “小气鬼,好了,再给哥抱一下,睡觉睡觉。” “我暖和过了。”我抬头看了下点滴袋,“快完了。” “我来拔……”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撕开胶带,将针头拔出。 一股细小的血流冒了出来。 “臭小子,让你别动……” “袁牧之,”我看着远处,轻声说,“我有个明显而软弱的欲望,我想要那个护士刘慧卿,就是我要找的刘慧卿。” “嗯?” “但不行,这件事不能出错。”我不无遗憾地说,“可惜啊,不能出错。” 29、第 29 章 这个城市叫刘慧卿的女人不多也不少,大概在这个时代,这个名字太过平庸以至于反倒少人使用。刨除掉处于生育年龄范畴之外的女性后,还剩下将近五十个刘慧卿,她们的年龄都处于十六到三十岁之间,有学生,有参加工作的,有受过高等教育,也有出身贫寒的。我抚摸着脖子上的玉佩,按照它所具备的价值,家境一般的刘慧卿被我划去,但这种划分完全不具备严密性,因为不排除穷人家的孩子却拥有价值连城的传家宝,也不排除她们会偷窃或者突然受到馈赠。 一切都有可能。 我扔下笔,一切都有可能,所以这件事的可能性能无限扩大,而那个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将遥不可及。 这样不行,就如走迷宫,不能将时间浪费在岔路的误导上,必须迅速找到两点之间最近的距离,尽快接近目标。 在寻找刘慧卿这件事上,这些可能性就好比迷宫中不断出现的岔路口,应该全部抛开,只考虑最根本的因素。 那些具备决定性作用的因素。 我微眯眼睛,站在窗口看着窗外,决定性因素是哪个? 我低头看着那张被我做出大概区分的名单,一定有什么我忽略的,我以为不重要的,或者是,在我的思维定势中,会被我惯性无视的东西。 我忽然想到一点,然后我冲进浴室里,对着那面镜子重新打量自己的脸孔。 这张脸我向来不喜欢,我认为男性的脸庞该线条如刀削,刚毅坚定蕴藏在每一个细节中,男性在我阅读过的书籍中是智慧和理性的象征,他可以丑陋,可以粗鲁,但他必须目光坚定,头脑清醒,行为果敢,必要时壮士断腕在所不惜。 但我的脸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的眼睛形状偏圆,加上瞳孔的黑颜色容易给人软弱胆怯的错觉;我的鼻子无法长成硬挺高耸,直接导致整个脸庞轮廓线条软和;我最讨厌的就是嘴唇的形状,这是五官中最为败笔的部分,因为它们就如花瓣一样微微上翘,下巴的线条犹犹豫豫,似乎造物主在画到这个部位时原本是想弄一个坚毅的粗线条,但画到一半骤然改了主意,急急忙忙往下收拢,草草弄出一个尖细的弧度就算数。 除了眉毛保持了一定的男性气概,这张脸,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令我满意的地方。 再加上这张脸长年晒不到太阳而苍白,看起来更加的病态羸弱。 我厌恶这种超出我改变范畴的长相,所以我从不去仔细端详它。 但今天我却有了一个新发现,这张脸很具女性气质,如果遗传到我的身体上没出意外的话,它应该直接与提供我身体染色体的女性有一定程度的相类。 也就是说,我的母亲可能像我这样长有圆眼睛,有上翘的嘴唇,有小鼻子,有尖脸。 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的母亲就一定长得像我,因为相像的决定因素并不是五官的具体形状,而是五官的组合方式,但毫无疑问的是,她应该具有跟我的五官相类的五官,同样的眼睛鼻子如果换上一个女性轮廓,其结果会大不相同。 我找出好几张白纸和铅笔,对着自己的相貌组合了几种可能的方式描摹了起来。我会一点素描,这门打发时间的方法是查理教我的,他常常需要自己动手画图纸,因为那些从他脑袋里产生的发明别人画不了。于是在有空时,他便教我画素描,我对静物没兴趣,但画人脸却很喜欢,因为它让我跟精准地理解了人的各种表情,由各种肌肉运动决定的表情含义。 我画了一下午,画了五张不同刘慧卿可能的相貌,看起来跟我都不是很像,但若仔细看,却又不难发现我跟她之间的微妙联系。 只要有一个刘慧卿长得像这些画像中的一种,那剩下的工作,就可以直接用检测仪检测dna了。 我带了这几张画像,穿了衣服出了门,直接去医院找护士长刘慧卿,直接对她进行了催眠。 我在她面前摊开这些画像,问:“见过这几个人吗?” 她看了一遍,摇头说:“没。” “再看一遍,有类似的吗?年龄也许很轻,大概二十左右。” 她遵从指令再看了一遍,仍旧摇头。 我皱眉想难道我画得不像?于是我又问:“来这生孩子的妇女,你会让她用你的名字登记在出生证母亲一栏上吗?” 即便被催眠,但护士长刘慧卿仍然立即回答:“不会。” “为什么?” “违反规定。” 我索性解开衣领,从里面拽出我的翡翠玉佩递到她面前问:“见过这个吗?” 她还是摇头:“没见过。” 我收起画像,解除了她的催眠,心里有种乏力感,长时间不想说话。刘慧卿清醒过来后很诧异地问我:“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该在家休息的吗?又调皮不听话是不是?不怕打针啊?让你再乱跑,过来,我给你量量血压什么的。” 我没有反抗,任由她摆弄。 “睡眠怎样啊这俩天,每天都吃什么?有乖乖服药吗?” “让你哥多给你熬骨头汤,瞧这软不拉几的样,缺钙缺碘了你。” “跟你哥说,就说我说的,那种营养针别打太多,你不一定吃得消,回头还是好好食补,多运动,有晒太阳吗你?” “我说你这孩子魂哪去了?跟你说话呢,喂喂!” 我猛然回过神来,就在刚刚,我莫名其妙地觉得类似的场景很熟悉,熟悉到记忆断层中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但那种熟悉感一闪而过,我看着刘慧卿的脸庞,再次断定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看什么看?”她白了我一眼。 “为什么不结婚?”一股说不出的愤懑之气突然涌上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了平时没有情绪,“为什么不要孩子?” 她愣了愣,随后抿紧嘴唇,本来薄的嘴唇直抿成一条线,然后她自嘲一笑,轻声说:“我年轻的时候,就是可以嫁人的时候,家里有个瘫痪的妈,给她治病把我们家那点家底掏空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读护士?还不是为了不用请人自己照顾她?我又不是什么天仙美女,家里又有这么重的负担,哪个男人肯自讨苦吃?别人也介绍过几个吧,可一见我们家这条件,都不敢进一步了。其实也怪不了谁,那种为了爱情甘愿付出的事,本来就是电视里播出来骗人的,生活里谁也不是傻子,对吧?等伺候我妈归了天,我年纪也大了,脾气也臭了,更加懒得嫁人,就给耽搁了呗,悖腋阋幻19舆脒墩庑└陕铮俊 我冷静下来,淡淡地问她:“你会愿意要长我这样的孩子吗?” 她抬起头,盯着我看了会,突然就笑了:“你觉着你妈丢了你,是你长得丑?” “这可能是原因之一。”我盯着自己的细胳膊说,“当然还有可能是她嫌我身体有问题,治疗起来很麻烦。” 她哈哈大笑,揉揉我的头发说:“就算这样又怎么啦?那是她以为的,关你屁事啊?你看你两个哥对你多好,非亲非故的,照顾你比我伺候我妈都细心,还有我,你瞧我这忙得火烧屁股,看到你来,我还不是得挪出空来看看你怎么啦。傻子,她嫌弃你,有的是人不嫌弃你。” 我眨眨眼,有点不太懂她说的话。 “人啊就得知足,比方说我吧,我是嫁不出,可我觉得没准这也是好事,没家庭拖累着,我一心扑工作上,想干嘛干嘛,多好是吧?你虽然没爹妈疼,可你要想,万一你亲生爹妈就是俩个不着调的,天天跟你要钱找事呢?” 她还想说什么,那边有人喊她,刘慧卿急忙站起来,边走边说:“就这样吧,我先忙去了,你自己玩,差不多就回家去。” 我点点头,她大踏步走出去五六米,又折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又匆匆走远。 我摊开手掌,她给我的,是一种带了细小塑料棒的硬糖,外面包着色泽鲜艳的透明糖纸。 她口袋里常年有这些东西,经常拿来哄门诊那不肯打针吃药哭闹的小孩们。 我久久地端详这颗糖,然后决定不顾其添加成分的危险性,剥开那层透明糖纸,皱皱眉,终于还是试探着舔了一口。 带了某种水果味,显然添加酸味剂和色素。 我一边咬着那个糖,一边慢腾腾往回走。路上不少人看我,我一一看了回去。 进了张家涵住的楼道,我差不多吃完了那个糖,满嘴的甜味令我很不适应,急需喝杯水冲淡一下味道。我快步爬楼梯,正要进门,却听见张家涵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透着强烈的不安:“律哥,那个,小冰不见了,我,我能不能出去找下?” “找个屁啊,那么大个人还丢了?老子只负责看着你不出门,不出事,别的一概不管。他妈的,洪都那还一摊子事没处理了,你倒要老子给你找孩子。喏,东西给你放哪?” “我不要……” “少废话,放哪?” “搁茶几上吧,”张家涵踌躇着说,“要不,我,我给大头打个电话,小冰也许在他那……” “可能吗?我都不知道袁少在哪,你们家那毛孩子能找过去?得了别瞎忙乎,我看他就是出门玩去了,你等等,到饭点了准回来。” “小冰不是那种喜欢出去玩的孩子……” 我没再听下去,掏出钥匙开了门。张家涵冲出来,额头上还缠着白绷带,看到我脸上现出松了口气的表情,随即过来说:“小冰你去哪了?不是跟你说了我出门的时候你乖乖呆家里吗?” 我本来不想回答,但想起刘慧卿的话,于是还是说:“去找刘慧卿。” “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张家涵反倒紧张了,仔细端详我的脸色。 我把手里的画像递给他,简短地说:“找她看画。” 张家涵接过画像,我径直走进屋里,仔细洗了手,随后倒水咕噜咕噜喝下去,然后我想起屋里还有那位律哥,于是我转头,发现那位律哥不知何时凑过去跟张家涵一块看我画的画像。 我放下水杯,坐到客厅沙发上,茶几那堆了好几个大红盒子,把我要看的书压在下面,于是我伸手拿书,接过砰的一声,碰掉了堆在上面的盒子。 我不能忍受一堆散乱的盒子堆在我四周,于是弯腰将它们捡回去,捡完了,发现张家涵站在边上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尴尬,甚至可以说是羞愤。 “这,这些,东西,哥会退回去的。” 我扬起眉毛。 “我不会收别人这么贵重的礼……” 我拿起一个盒子,上面写着极品血燕四个字,我以为是里面有只风干的燕子尸体,但打开来看,只是几块棕红色的类似干树皮的东西。 “给我吧。” 我把盒子递回给他,却发现他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在忍耐极大的羞辱,我不明白为何只是几块干树皮却令张家涵情绪波动这么大?于是我说:“吃的吗?” “是。” “好吃?” “不,不好吃。”张家涵啪的一声关上那个木盒子,把茶几上的东西整整齐齐码好,抖着声音说:“律哥,这些东西我不会要的。” “那你自己跟咱们洪爷说去,洪爷可是吩咐了,这些东西让你一个月之内吃完,下个月我再给你送新的,”律哥还拿着我的画像,扯着大嗓门说,“洪爷还说,让你自己吃,别偏着那些小的,你要敢不听话,他就亲自上门来监督,你看着办吧。” 张家涵微微白了脸,为难地说:“律哥,我真不能要这些东西,不然这样,你带回去,给你们那的弟兄们分了……” “你可千万别支这种损招啊,我还想多活两年呢。”律哥说,“对了,洪爷让你跟这呆着别出门,换药什么的医生会上门,要什么吃的用的打这个电话吩咐就行。放心吧,”他压低了嗓子说,“这有人盯着了,应该没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再闯进来。” 我见到张家涵一脸忍受痛苦的模样,对这件事有些不耐了,于是我站起来,问张家涵:“讨厌这些东西?” 张家涵看我,恳求一样说:“小冰,你别问了……” 我点头,确定了他厌恶的情绪,虽然不能明确他厌恶的原因何在,但我想应该跟他曾经的工作有关,在去洪都的那个晚上,很多人嘲讽他,张家涵也是露出这种被羞辱的痛苦表情。 那没什么问题了,我对那位律哥柔声说:“把东西拿走,离开我们这。” 他目光呆滞住,但并不挪动脚步,看来这个人对服从洪爷的命令有根深蒂固的习惯,我加重催眠,继续说:“你也很厌恶守在这,你其实并不认同在这工作有意义,对不对?干嘛还要勉强自己呢?听从自己的意愿,过来,把东西搬走,然后走出这个门,去处理你该处理的事务,那些事可都十万火急地等着你去裁决呢,快走吧,再浪费时间,可能会出现麻烦,可能你要真正保护的人有危险。” 最后一句令他不再抵抗,于是他过来将茶几上的盒子都抱起来往外走,我忽然发现他还拿着我其中一张画像,于是说:“等等,把你手里的画像还给我。” 他停下来,我过去从他的手指缝内抽出画像,忽然心里一跳,我盯着他问:“你见过画像里的女人?你认识她?” 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脸上显出忠诚和回答指令之间的矛盾挣扎。我睁大眼睛,提高语气严厉地说:“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抗拒!” 他嗬嗬地摇头,我猛然攥住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才是你要效忠的对象,我是你意志的主宰,现在,跟着我说,你要服从我。” “我,要服从你。” “很好,这个女人是谁?” “我……” “她是谁?”我厉声问,“你不说,我会一点点摧毁你的意志,拆散你的记忆,让你再也无法重建你的自我,让你只能跟个疯子一样错乱癫狂,说,这个女人是谁!” “小冰……”张家涵在一旁怯弱地开口。 “闭嘴!”我转头怒斥他,又回过头来盯着律哥的眼睛说:“这个女人是谁?” 他彻底崩溃了,手里的盒子撒了一地,颤抖着身子说:“是,是洪爷的表妹,洪家大小姐,洪馨阳……” 30、第 30 章 名为律哥的男子被我放走后,我久久地陷入沉思中。 洪馨阳,我喃喃地重复这个姓名。是个性别明显的名字,用中文说出来音节悦耳,意蕴悠长,里头暗藏的祝福也很明显,给她娶这个名字的父母应该是很喜欢她的吧?对她降临人世应该是满心欢喜的吧?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女儿像五月照在身上暖得晕开每个毛孔的那种阳光一样,舒服而耀目。 这是一个仅凭字面含义就透着暖意的名字,她的长相,若是像张家涵那样微笑,可能也会讨我喜欢。我端详着手里的画像,那是跟我最不相识的一张,五官中,只有嘴唇和眼睛的形状与我相类,如果她就是我要找的人,那么她应该年纪很轻,现在正处于一个女孩生命中最饱满的年龄,我的白皮肤和细胳膊如果来自她的遗传,那么这个女孩个头不高,身体可能纤细柔美,我身体上一切与男性性别不相宜的东西,若复现在她身上,则效果可能完全不同。 我深深地凝视她,如同想用视线将人牢牢钉在纸上,然后我闭上眼,想象她的微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会不由自主想虚构她微笑的模样,直到我发现我能设想出来的有关洪馨阳的微笑,竟然是在我那些梦境残片中见过的年轻女人的微笑。 我从来没看清她的脸,或者说也许看清了,但我从来记不住她的脸,但我记得她怎么笑,她的笑声,清澈悦耳,犹如山泉叮咚,飞溅于黑黝黝的山涧。 她的笑声中有透明的质地。 “小冰。” 耳边突然传来张家涵的声音,我猛然睁开眼。 “小冰,”他嗫嚅着,看我的眼睛有我没见过的忧心忡忡和恐惧。我平静地迎视他,然后问:“你怕我?” “不是,”他立即摇头,“我不是怕,我是担心……” “恐惧,”我看着他的脸,“你在恐惧,你恐惧的指向是我,你怕什么?”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喉结涌动了一下,终于问:“你,你刚刚对律哥做的事,是催眠吗?” 我点头:“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对我也做过?对,对浩子也做过,对那个来杀我们的人也做过,是吗?” 我低下头,默默地卷好手里的画像。 “你催眠我,是想知道什么?”他的声音明显在发抖,“还是,你命令我做什么?” 我抬起头,接触到他充满挣扎和痛苦的表情,心里有些微的刺痛感,但不足以影响什么,于是我说:“我命令你信任我,因为我需要你提供一个落脚点,当然我还需要你提供食物。你对我的好感都是我给你传达的指令,它并不真实,我想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不是,”他摇头,激烈地反驳,“我对你好,喜欢你,照顾你,把你当亲弟弟一样疼爱,这些怎么会是假的,假的能让我担心你得晚上睡不着?假的话,我能掏心掏肺想你好,怕你出事,饭桌上要有一个菜你多吃了两口我都高兴,这些怎么会是假的,啊?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 “不是说你的情绪是假的,而是说它们的诱因不真实,”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是缺乏语调的平静的声音,因为我不得不压抑心里越来越明显的刺痛感,“人的意愿是可以被修改的,我有这个能力,虽然我没怎么刻意去做这个工作……” “原冰!”张家涵怒喝一声,“你什么也不懂!” “我不需要懂表面的情绪,因为我掌握你的意识中更深沉的东西。如果这种情感是真实的,那你为什么会怕?”我声音平板地问,“你觉得我像个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反过来把你吃了,是吗?” 张家涵脸色发白,他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指出的,可能是他也不愿意去承认的东西,那些掩盖在喜欢和照顾之下的丑陋的东西。 我深深凝视他的眼睛,我估量着里面那种恐惧的深度,然后我不得不转身进房间收拾我的背包。 我不愿意让张家涵怕我,但我能理解他的恐惧,我可不就是一个怪物,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被关着,说不定就是因为我从小是个怪物。 东西早已准备好,从上次在医院出来我就想走了,只是后来发生危险,我不能丢下张家涵而已。 但他也没丢下我,我看着我的房间,那张床,在别人拿着枪冲进来之前,他下意识选择了把我藏起来。 我一直也不明白人为什么会下意识选择牺牲自己的行为,但在那一瞬间,我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想如果我没催眠过张家涵就好了。 这种想法对催眠师而言无意义,我皱了皱眉,晃晃脑袋命令自己摈弃。 我背着背包走出来,张家涵还站在那,脸色还是很难看,全身在传递一种剧烈挣扎的痛苦,我走过去,伸出手想帮他清除了记忆,但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好像刺着我心脏的那根针变大了,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疼得不得不微缩瞳孔。 那就这样吧,我不再做多余的事,于是我转身就走。 “等等,小冰,你等等……”他扑上来攥紧我的手,急切而焦灼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怎么就退了一步,我不是想避开你,真的真的,我道歉好吗,我没有怕你,小冰,你别走,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啊,我只是有点没想通,你给我时间好不好,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要点时间接受家里有个不寻常的孩子……” “对我来说,”我转头看他,轻声说,“没有语言,只有欲望,欲望分真实与不真实两种,你刚刚退后一步,是真实的。” 他急得眼睛里涌上水雾。 “那个,”我想了想该用的礼貌用语,“打扰了。” “不是这样的……” “再见。”我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松手吧,张家涵,张哥。” 他愣愣地松了手,我冲他微微一笑,然后转身,打开门,离开这个地方。 走的时候,我还记得把门轻轻阖上。刘慧卿告诉过我,如果用力甩门,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如果表示对主人的尊重和对他招待的感谢,离去时要记得好好关门。 我想我学得挺快。 有些遗憾《大卫·科比菲尔》那本小说我还没看完,虽然那本书从头到尾充斥效率底下的人道主义精神,但我还是很喜欢看,那个故事适合在一间温暖安全的房间里看,当然手边有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还有熟悉的人在同个空间做其他事或说话的声音传来更好。 那不是我习惯的读书环境,我其实习惯缩在地下室唯一的高高的窗户下精神高度紧张地翻阅一本书,因为有时候那里会有阳光投射进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光格子,光格子会随着时间而挪动,它挪到哪,我就跟着挪到哪。 我比较了这两种读书环境,然后得出结论,后一种更能让我飞速掌握知识。 我戴上帽子和耳机,打开列侬的唱片,他在唱我喜欢的一首歌: our life togetherso precious together we have grown,have grown although our lovestill special let''s take a chance and fly away somewhere alone 心脏刺痛的症状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我在评估我生病的可能性,于是预先吞了一颗药丸。没有水,我转身进了一家便利店,第一次掏出查理为我准备的这个时代的纸币,买了一支矿泉水。 收银台那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姑娘,她起来睡眠不足,说话有气无力,眼神像浮游生物一般掠过我的脸,随即又漂移开。 等她找钱的时候,我发现柜台前有个铁架子,上面花花绿绿摆了许多大本彩印的书刊,我认真看了一会,发现都是关于各种名人的花边新闻,以满足普通人对名人隐私的窥淫癖欲,就在此时,我看见其中有一张少女的脸格外熟悉。 那个少女穿着粉色绸缎长裙,尽管脸上涂抹了许多没必要的颜色,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轮廓和五官组合。 下面有一行字,大意是名媛举办慈善拍卖大方异彩之类,我没去理解所谓名媛是什么生物,它们为什么会发光,但我确凿无疑地知道,这个女孩是我要找的人,洪馨阳。 她果然长了一张能讨我喜欢的脸,但她的笑容不是那么好看,仿佛一层面具一般,轻轻松松就能揭下来。 我把那本书一块买了,将精神不振的姑娘找回来的钱币从大到小一张张仔细排列好,然后放回口袋,这个过程姑娘一直盯着我,像看外星生物一样。 我抬起头,看着她的脸说:“你累了,需要去休息。” 她愣愣地点头。 “下班吧。”我对她下了指令,“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就好了,我转身走出便利店的时候,身后传来女孩拉闸关门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天,今天是阴天,云层很厚,太阳光无法穿透云层,整个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倦怠。 31、第 31 章 我决定去见那个名为洪馨阳的女子,我想尽快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人,然后完成我来到这个时空的使命。 我感觉我将这件事拖太久了,一件事拖得越久,它所具有的意义就越发令人怀疑。我想意义这种东西说到底是跟完成这件事的欲望迫切程度相关,如果欲望长时间不被满足,我毫不怀疑它会转化成焦躁,而我如果焦躁,则对事情进展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坐在马路中央一块圈出来的绿草地上,皱着眉毛啃一个名为红薯植物茎块,这种东西买自路边,有个男人用铁桶改造的炉子烘烤它们,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淀粉烘烤的浓郁甜香。我的本意并不是吃它,只是观察这个炉子用什么燃料燃烧而已。可是周围的人一拥,我莫名其妙被推到那个炉子跟前,当对方问我“要几个”时,我的肚子传来响声,我想那是饥饿的信号,我于是掏钱买了一个。 咬下去又甜又软,并没有吃起来那么香,可用来填饱肚子是合适的。我啃完它后掏出手帕去自来水开关那弄湿了仔细擦手,然后我决定再去买一个。 可到了掏钱的时候我发现我的钱币不翼而飞。我很确定查理给我的一叠钱放在牛仔裤的后面裤带里,但是现在一摸却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我难道不小心掉了?我偏头微微闭上眼回想了一遍最后一次看到钱的情形,忽然明白过来,我的钱被人偷走了。 偷窃和抢劫,这是自人类建立城邦以来最常见的两种犯罪形式,在此之前我只在书里见过有关它的描述,有法学家坚持对这种行为必须严惩,法国十八世纪也曾发生过因偷窃而处以绞刑的案例,但我不知道发生这种事,对被偷窃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的全部货币都不见了,三千九百八十二块,我只用了两次,一是在便利店,二是在烤红薯的摊子前。 “喂,你要不要啊?”那个小贩不耐烦地提醒我。 “没钱了。”我说。 “妈的没钱买什么啊,一边去一边去,别挡着我做生意啊。”他不耐烦地挥手。 我默默地转身站到一边,观察来这个摊子买红薯块茎的人们,他们大多行色匆匆,提着公文包或者小挎包,把包夹在胳膊下,掏钱后,一边啃着这个东西,一边小跑着奔向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 看着看着,我渐渐明白红薯的意义了,对这些人来说,它大概是在正餐之前填饱肚子的一道小食,因为它的香味太浓郁,而它的营养成分又太单一,只能构成对晚餐的一个前奏式序曲。 因为想到这个地方,我顺带想象了一下张家涵家里现在可能有的晚餐内容。他跟我说过,晚餐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这个时候他会多做两个菜,确保有肉有素,我喜欢吃肉,总将味道古怪的青椒和红萝卜夹出来,他每回都边叹气边唠叨边把这些东西吃掉。 我几乎能立即从脑子里勾勒出他在饭桌上说个没完的神情。 天色已晚,卖红薯的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仍然在看着他,没有意识地只是观察,然后我发现他低骂一声,丢下摊子,大踏步朝我走来。 他把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塞到我手里骂骂咧咧说:“卖剩的,给你了,看你可怜。” 我低头一看,是个形状难看,烤焦了一片皮的红薯。 “吃了就回家吧,站马路中央等天上掉钞票啊?我说这天也不早了,你再不回去家里大人该着急了。”他哼哼唧唧地加了句,“看你就是欠收拾,不管你了,不想回就继续呆着,等会警察不来管你,该有坏人来抓你。” 他说完就收拾东西推着车子走了,我在他走后又呆了一会,坐下来咬那个红薯,我发现身体的饥饿程度已经达到一个高度,因为我的手因为低血糖而微微颤抖。我顾不得烫,剥开了皮就直接咬那甜烂的肉,正吃着,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小弟弟,一个人坐这干嘛啊?你家大人呢?” 我抬起头,是个长相丑陋身材瘦削的中年人,他盯着我的目光流露出明显的贪婪之意,但脸上偏偏要堆出于此不符的亲切笑容,使得整张脸扭曲变形,令人看了很不愉快。 但现在我忙着吃东西,于是没理会他,低下头继续啃那个红薯。 “小弟弟,真一个人啊?哎饿了是吧?这地瓜有什么好吃的,来,叔叔带你吃饭去好不好?别怕,叔叔是好人,你别一个人坐这了,走走,咱们吃饭去……” 我觉得他的声音同样难听鼓噪,于是我说:“这是番薯。” 那个人一愣,问:“你说什么?” “这是番薯不叫地瓜。”我淡淡地说,“你说错了,我吃了这个就不饿,不需要吃饭。” 他愣住,满脸堆笑地说:“行吧,不吃饭就不吃饭,来,跟叔叔聊一下,为什么一个人坐这啊?跟家里闹矛盾了?” 我没回答。 “来这找工作没找到?”他又问。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心想有些奇怪他为何还不闭嘴。 但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只见他眼睛一亮,笑呵呵地说:“真找不到工作?咳,不是我说,现在工作这么难找,多少大学生都找不到,更别说你这样的小孩了。不过也是巧,你今天出门遇到贵人,我正好有个亲戚开酒店,他们那需要服务员,怎么样,你有兴趣没有啊?” 我听着这些辨别起来毫无难度的谎话,兴味索然地把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嘴里。 “哎,你别不信啊,我真能给你介绍工作,不要你介绍费,不压你的身份证,我不干那种骗钱的缺德事。你要不信就跟我去一趟,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说的当然不是真的啊,”我反问他,“难道你撒谎的同时能骗自己你在说真话吗?这是,自我催眠的一种?” 他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随即恼怒骂:“别不识好歹啊小子,我是好心好意来帮你,你别狗咬吕洞宾!” “吕洞宾是谁?你的名字吗?你被狗咬了?”我四下看了看,奇怪地说,“可我没见到狗啊。” “你!”他的脸色瞬间由青转红。 我低头看看表,时间还早,我很无聊,确切地说不是无聊,而是心里有种奇异的空泛的感觉,自我离开张家涵那以后,这种感觉就一直跟着我,于是我决定给自己添加点娱乐,我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你想带我去哪?告诉我,你要把大街上一个陌生男孩带去哪?” “我家。”他老老实实地说。 “去那干嘛?” “给你吃药,然后上你。” 我皱眉,不太理解这个动词是什么意思,但我猜想大概指同性性行为的某个动作,于是我问:“然后呢?” “把你的事拍成光碟,要挟你去卖身。” 我好奇问:“我能卖多少钱?” “你长得好,年纪又小,卖好十几万不成问题。” 我问:“如果我反抗呢?会怎么处理?”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老实回答:“大概是把你关起来,给你打□□,让你上瘾。” 我站了起来,忽然间感到心底压抑的某种愤懑和怒气正破茧而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关在看不到太阳的地方吗?” “是。” “那好,我们的谈话就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进行吧。”我语调平淡地说,“接下去的话,我必须对你做点什么,这是在你要关起我这个假设上展开的必然结果,为了不让你关起我这个意愿成为现实,你现在走出去,站到马路中央吧,记住,站定了不要动,没问题吧?” 他浑浊的眼珠露出挣扎。 “你其实早就厌倦你的生活了不是吗?不能说出口的对同性男孩的占有欲望,毁掉别人的生活对你也未必带来什么成就感,就算你靠卖男孩赚到钱,但你仍然是这个城市犹如下水道老鼠一样的存在,你到哪都没人给予尊重,认识你的人都不会以认识你而感到光荣,男性该有的事业心和虚荣感你一样都没有,但你很懦弱,你无法凭借内心意志给自己的生活做出任何改变,”我柔声地诱导他,“即然这样何不结束了它?这么肮脏而没有希望的生活,结束它吧,只需要站到马路中央,闭上眼,一动不动就好。” 他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痛苦,转过身,慢慢地朝马路中央走去。 我冷静地看着他朝车水马龙的嘈杂车流中缓步走去,我看见他还未站定,一辆飞驰而过的车在他跟前紧急刹住,这声刺耳的刹车声惊醒了他,他扑倒在地,举手挡着车灯射过来的光,吓得瑟瑟发抖。 车上下来一个彪形大汉对他破口大骂,连踹了几脚,他茫茫然地扭过头,无意识看向我这边,我冲着他露出一丝微笑。 他脸色大变,恐惧异常地连滚带爬逃走,姿势狼狈不堪,很符合这种人惯有的形象,但很遗憾的是,他尽管摔了几跤,但在穿过马路的整个过程中,居然没有一辆车撞上他。 我压低帽子,转过头,慢慢走出这个地方,拐上人行天桥,继续往前走。 我下了天桥,决定去一个地方,于是我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给那个司机下了指令,我说:“带我去维多利亚大酒店。” 我在便利店买的那本花花绿绿的杂志上写,明天晚上,名为名媛的那群生物会继续在那玩一种“慈善舞会”的东西,我想洪馨阳也在那里。 32、第 32 章 计程车到地方后, 我告诉司机我没有钱, 这句话成功惹怒了那个男人,于是他骂骂咧咧说要报警,不让我跑, 说要一直把我抓到附近的警察局。 涉及到警察的话无疑会很麻烦,警察隶属国家暴力机构, 查理说过,对他们能离多远就离多远。我认为他说的是对的, 因为在我们被追杀的日子里, 救助警察根本没有作用,反倒有可能因为警察机制的腐败而导致行踪暴露,自投罗网。 我最终不得不对那位司机实施了催眠, 他最后在一条陌生的马路边停好, 我下了车,发现自己周围根本没有什么大酒店。于是我朝不同的人问路, 其中有热心的老年妇人给我指了大概方向, 有奇怪的两个少女只顾看我的脸笑得莫名其妙,还有中年矮胖的男人走上来问我要不要一块去玩玩,摆脱这几个人花了我点时间,大概步行了五十分钟,在我几乎要耗尽耐性的时候, 我终于看到那座大酒店。 维多利亚大酒店很高,是一栋目测超过四十层的大厦,当前有很大的草坪, 草坪中央有很大的一个喷泉,一旁还有一棵很高大的树,我说不上名称,只觉得它的树冠展开犹如一把伞,边缘整齐得不可思议。 我在夜色中观察这栋庞大的建筑,它灯火通明,大厅当中有一盏巨大的水晶灯高悬顶上,即便隔着门窗也能瞥见它炫目璀璨的光。很多人进进出出,有些拉着行李箱,有些没有,但他们无一例外全是衣冠整洁,男人多数是西装领带,女人则多有,我甚至看到好几个穿着中式旗袍,哪怕她是白种女性,她们无一例外全都涂脂抹粉,唇上的闪光在低沉的光线下仍然清晰可辨,脸上露出能拿到大庭广众下以供人细细端详的微笑。 这里的人跟张家涵家住那边的人截然不同,不仅在于衣着上,外貌上,还在于这里的人表情的弧度更浅一些,意愿掩埋得更谨慎一点,以至于乍眼看去,会有他们共用一个表情的错觉——当然我也知道,对其他人来说,这种东西可以形容为“教养”或者“风度”,对女士来说还可以用上“优雅”和“美好”,可惜这种形容在我看来太过宽泛以至于失去意义,事实上,这些人对我来说只分为两种: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人意志坚定,相反,对好几个从我身边走过的男女来说,他们脸上小心翼翼维系的优雅和风度 如果我现在精神饱满,身体状态良好,我一定会好好研读他们的表情,但我已经累了,胃部又传来饥饿的感觉,风吹到我身上时令人很冷。而且糟糕的是,因为饥饿,寒冷的感觉便越发强烈,而因为寒冷,饥饿也袭击得更加厉害。 酒店里应该有东西吃,整个大厅遍布橘黄色的灯火,看起来也够暖,他们应该也有床,我希望有一张床,还有浴室,我想清洗自己。 可是我没有钱。 我坐在喷泉边,看着人来人往,也还有不少车开进去又开出来,我托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大酒店,就在一楼东侧,聚集了不少人。一张张铺着雪白台布的桌子上摆满各种食物,那些男女团团围坐,在里面,隔着玻璃,我能很清晰看到他们的表情,他们进食时的模样,他们碰杯时习惯性的嘴角上扬。我看得出有不少人不是为了食物而坐在那,因为他们的视线在看到食物时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欲望,哪怕那道食物看起来颜色漂亮,配在考究的器皿里,不知道比张家涵做的那些精细多少。 盘子边为何需要配上花朵装饰?那些花可真古怪,不像真的,但又好像能吃。 我的胃饿到有点抽疼,我在认真考虑一个可能性:即如果我走进去,坐下来吃东西,然后用催眠术离开,如果我做这种事的话,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以及,我以后想起来后悔的机率有多大。 我没想多久,就被一个人打断,他走过来恶狠狠地问我说:“喂,你坐这干嘛?这里不能坐,起来起来。” 我抬起头,发现来的是个男人,他穿着蓝色制服,腰上别着黑色塑胶短棍,估计是这家酒店的保全人员。 “说你呢,看什么看?我观察你很久了,大晚上的戴帽子坐这鬼鬼祟祟偷窥来这的客人,你想干嘛?啊?叫什么名字?证件拿出来我看看。”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证件是什么,但我想大概是这个时空的身份证明之类,我当然没有那种东西,于是我站起来,紧了紧背包,打算离开这里。 “喂,你还没交代清楚呢,心虚了?想跑?没那么容易!”他一把攥紧我的胳膊,用力一扯,把我扯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我的眉头皱起了,我垂下头,认真把帽子拿下来,然后抬头看向刚刚拽我的男人。 他脸上露出惊诧,退后了一步,口气犹自很凶说:“瞪什么?你背包里是什么?打开来我们看看。” “为什么要看?”我问。 “我们现在怀疑你偷了店里客人的东西,需要检查一下。”他的口味稍微缓和了点,“如果你没偷,那么就快点配合我们的工作,早点解除误会也好。” 我淡淡看着那个拽我的男人,我发现他并不是真的想检查我的背包,或者说,他并不是真的怀疑我偷盗,他只是想通过诬陷我偷东西而羞辱我。他的眼中闪烁着对侮辱别人的兴奋,那是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像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一般四下乱窜,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于是我柔声问他:“你的酬劳足够开销吗?” 他的眼神迷茫了,老实地回答:“不是很够。” “你的工作,被人瞧不起,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对不对?”我观察他的神色,发现他眼睛中闪过确定的怨怒,立即问,“有人,确切的说,是你某个上司,在你工作的过程中一直压迫你,侮辱你,可你偏偏拿对方没办法,是这样没错吧?” 他重重地点头。 “那个人是谁?” “大,大堂经理。” “他怎么对你?” “他瞧不起外地人,随便克扣我的奖金,安排自己的亲戚顶替我的位子,还经常当着客人的面训斥我。” 我眉毛一挑,柔声说:“你肯定很讨厌他,因为他命令你必须伺候那些肮脏丑陋的有钱人,他让你跟个窝囊废一样,只能靠欺负比你弱小比你穷的人平衡自己的心理。他还害你薪酬低微,让你买不起像样的东西,让你在众人面前丢面子,对不对?” “对。”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继续忍耐下去?”我连续不断地诱导他,“你在浪费你的生命,你要改变知道吗?要从束缚你的泥潭中抽身而出,不要等了,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吧。” 他茫茫然地问:“改变?” “进去,揪住那个你讨厌的人,尽可能揍他。”我淡笑说,“狠狠地揍他,往死里打。把你所有的怒火全部发泄出来。” 他眼神专注,渐渐涌上凶狠,随即转身大踏步进了酒店另一侧的门,我目送他离开,等了一会,饥饿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我想了想,终于还是离开喷泉,慢慢朝酒店正门走过去。 门口穿着红色制服的年轻男人止住了我,他冷冷打量了我一通,然后说:“对不起先生,本店不招待衣冠不整者。” 我低头看看自己,明明连衣领都翻得很正常,鞋子虽然沾了灰,但也不是很脏。 那个男人忍耐地解释:“就是你穿t恤球鞋是不能进的。” “为什么?” 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规定,我的工作就是按规定,不能接待你这类的客人。” 我点点头,不无遗憾地说:“那我不能进去了?” “不能。” “可是我很冷,也饿了。”我说,“我走了很久的路。” 他斜着眼睛又仔细打量了我一会,问:“你来这入住?” 我想了想,我不能算来这入住的,于是摇摇头。 “来找人?” 洪馨阳可能出现在这,那么说我来找人也无不可,于是我点头。 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靠近我悄声说:“一看也知道你不像住得起这的人,要找人的话早说嘛,喏,那边有个侧门,你从那进去,进去后就看到电梯了,电梯口有块牌子,上面标清楚哪几层是干嘛的,你去看看就知道怎么走了。快走吧,呆会经理来了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我点点头,想了想对他说:“谢谢。” “不,不客气。”他有些不自然,对我挥手说:“快走吧。” 我转身出了这个门朝一旁的侧门走去,还没进去,里面却突然涌出来好几个穿着同样蓝色制服的男人,他们急速地跑出来,其中几个还边跑边说:“哎呦我操,真打起来了啊,老黄豁出去了还是怎么着,连经理都敢揍。” “揍是痛快了,揍完了就悲壮了。” “少罗嗦,赶紧过去拉住他,别打出个好歹来就晚啦。” …… 我微微皱眉,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一个彪形大汉迎面撞了过来,他本能一推,我伸出胳膊一挡,嘭的一下就将我推到一边去。正巧这里是个台阶,我一脚踩空,心里一惊时已经摔了下去,着地时脚踝朝内狠狠崴了一下。 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即袭来,心脏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抽空。 撞倒我的那个人急吼吼抛下一句“对不起啊”就没影了,我尝试着站起来,脚稍微一着地,仍然疼得不得了。 我从来没试过这样受伤,因此缺乏处理的经验,我不得不一手扶着墙,一手揉着眉心想,实在不行,只能逮住经过这的第一个人,给他催眠,命令他帮助我。 哪知道站了超过半个小时,这里硬是没有一个人经过。 我忽然想起张家涵来,想起他在我住院那段时间,几乎我每次睁开眼总能看到他脸上浮现我喜欢的那种微笑,然后他会打开那个颜色恶俗的塑料保温桶,从里面倒出味道不赖的汤或粥。 我还想起袁大头,他说我看起来需要拿胳膊圈着,因为那样会暖和,他身上的体温比我高,无论是被他背着还是圈着,都像紧挨着火炉一般暖烘烘的。 我想起更远一点的查理,他教我很多东西,但他不像张家涵那么爱说话,他常常连自己的意思都表达不好,可是他会给我配药,盯着我服下。 我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奇怪而新奇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我明白一件事,一个人呆在陌生的地方,这种事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所谓。 33、第 33 章 我等了好一会, 等脚上的疼痛不是那么剧烈, 才慢慢地挪出来。 距离熙熙攘攘,灯火通明的大厅不过一百多米,可我这么走着, 竟然觉得遥不可及。 而且我开始眼前发黑,身上冒出虚汗, 饥饿和寒冷,再加上脚伤, 令我极大地消耗体能, 我感觉胸口发闷,这几乎是发病的前兆。 我不能在这里倒下,我微微眯眼, 命令自己忽略脚上的疼痛, 将它当做不存在之物,继续前行。 疼痛很剧烈, 这样很好, 我满意地抹去额角的冷汗,这样我能保持清醒,我深深呼吸了一下,两眼平视前方,继续拖着那条腿走, 同时注意观察这里能看得到的人,想尽快选择能在此时帮我的人。 这个人的性别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意志薄弱, 容易差遣,这样等我离去的时候,我可以轻而易举抹去对方的记忆,而无需再像张家涵那样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等我转向正前方时,我却觉得呼吸仿佛停顿了。 一切仿佛梦见出现的破碎镜头,一辆黑色的加长轿车停下,司机殷勤地从座位上下来,微微鞠躬打开车门,首先伸出来一只脚踝玲珑,形状修长均匀的腿,套着大红色高跟鞋,然后是同色丝绸长裙,然后是那个女孩的全貌,她有一头又黑又卷的长发,她有跟我类似的圆眼睛,我甚为憎恶的花瓣样嘴唇,长在她脸上,果然比长在我脸上合适许多。 在那一瞬间,她的脸与梦中那个抱着婴孩微笑的母亲的脸重叠了。我一直看不清的那张脸慢慢凸显了清晰的五官,但我的视线却莫名其妙模糊了,我在模糊的视线中下意识地想,原来那双眼睛是这样的,原来那个微笑是这样的,我看向她的臂膀,原来那双拥抱着孩子的手臂是这样的,我听不见她说话的声音,但我知道,原来我记得的些许清澈柔软的声音,是从那样的嘴里发出来的。 原来她是这样的。 我的眼角无法抑制地溢出液体,像打开了身体某个缺口,于是液体开始漏出来,我没有去擦,事实上我忘了还有擦这个可能性。我就这么看着那个少女,有一种深沉而晦涩的渴望让我张开口,但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声线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大剪刀突然剪断一般。我只能站在这里,无声地,无意义地想喊一个什么词。 但那个词还没喊出来已经失音,对我而言,那不是一个能喊出来的词。 这个时候她还只是个少女,她正处在她这一生中最光彩夺目的年纪,自信饱满,欲望简单,身体上仿佛罩着看不见的光晕,由内而外透出来。我从不同的时空费尽千辛万苦而来,就是为了在这个交叉点上与之相遇。这一刻我有种奇异的确信,我要找的人就是她。无需借助那个dna检测仪我就知道这一点,因为在所有的时空中,唯有骨血相似的这个人,才能令我莫名其妙地眼角渗出液体,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一般酸痛莫名。 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像她一样给我这种感觉了,但是,哪怕我们的dna链条如此相近,我跟这个少女之间的距离,却如同站在地球的两级一样遥远。 我想起中国有个成语,叫咫尺天涯。 身边一侧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我想避开却迈不开腿,不是脚伤的原因,是在这一刻我正经历生平第一次无法用意志控制身体。我转头冷冷看着那辆车的车灯,它在离我半米的距离紧急刹住,周围闻声看过来的人发出整齐的惊呼。随后,车门大开,一个男人从驾驶座上跳下来急急忙忙跑到我跟前:“原少,是你吗?你怎么在这?你没事吧?” 我脑子一片空白,用了足足几分钟,我才认出那个男人是袁牧之手下,我想起他的名字,他叫董苏。 “太好了,可找到你了,大哥都快急坏了,等一下,我先给大哥报平安。”他飞快从上衣里掏出手机,打通了,说了两句,拿下来苦笑着对我说:“大哥对你很生气,他现在赶过来,说是要好好教训你。” 我听着,然后木然点头。 “你也别担心,大哥是关心你才着急上火的,他不会真舍得罚你。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吧,”董苏笑着对我说:“幸亏我今晚过来这边有事,不然还真碰不上了,来,我们进去酒店等,这边有家咖啡厅。” “我不能进去。”我看着他,呆呆地说,“他们不接待穿我这样的。” 董苏一愣,随即笑着说:“谁告诉你的?等下我带你进去,我看谁敢拦着。” 我转头看那位红衣少女,发现她也在好奇地望向我们这边,视线与我瞬间交错又移开,她转头提高裙裾,姿态轻盈地步入那家酒店大厅。 我挪动受伤的脚,一瘸一拐跟着她。 “原少,原少你等等,你的脚怎么啦?”董苏跟上来,着急地说,“你想去哪?你慢点……” 我没有理会他,在这一刻,我只看到那个漂亮的红衣少女,她穿梭进酒店大厅,但是我进不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拐角的地方。 “董先生,”站在门口,刚刚跟我说过话的青年男子诧异地看向我,随即说:“这一位……” “他跟我一起。”董苏简要地说。 青年男子不再说话,而是替我开了门,我拖着腿蹒跚进去,一踩上软地毯,我忽然觉得一阵眩晕袭击过来。 “原少。”董苏低呼一声,伸手及时扶住了我。 “我需要坐下来。”我哑声对他说。 “好,我们去那边坐。”他搀扶着我,慢慢朝大厅边上一排背部高耸的沙发走去。 等我终于坐上柔软的垫子,我才真实地感受到来自身体的各种不适感,包括脚踝处火辣辣的疼痛,胃部的饥饿,胸部的发闷,眼睛因为流了液体而备感酸涩。 “原少,”董苏犹豫着问,“你刚刚,是看到什么人吗?” 我揉揉太阳穴,没有回答他。 “如果我没猜错,你刚刚想追着进来的那个女人,是穿红裙子的那位洪大小姐吧?原少喜欢这样的美人?” 我看着他问:“你认识她?” “谁不认识,”董苏笑容有些尴尬,“她是城里有名的千金小姐……” “她如果结婚,会找谁?”我淡淡地问。 “不管她找谁,反正不会是你我这样的。原少,我这么说你别介意,但洪馨阳小姐在洪家挺受重视,几乎称之为掌上明珠也不为过,这样的女孩他们家留着,一定是为了挑门当户对的男人与之匹配。”他迟疑着看我,终于还是说,“现在我们跟洪家关系有点微妙,也许不该这时候去找麻烦,你明白吗?” 我思考了一会他所说的门当户对这个词,然后说:“也就是说,跟她有可能发生关系的男人,范围其实是很有限的?” 董苏笑了起来:“原少,这种事咱们不好议论,不过我想,洪小姐的家人不会让她乱来。” 我微微闭上眼,轻声问:“如果,是她自己执意要与谁结合呢?” “那也不关我们的事。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与之结合的男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洪家,”董苏加重语气,盯着我说,“洪家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让这个人存在。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看回他,轻声说:“董苏,你在紧张。” 他一愣,随即笑开了说:“袁大哥看重你,现在是他事业的关键期,我们这些跟他打拼的弟兄,没一个愿意见他要分心处理不必要的麻烦。” 我点点头,第一次认真端详这个人的脸,我发现他有深邃的五官线条,迎视我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但看不见丝毫明显外露的欲望和意愿。这是一个善于忍耐的人,拥有与之匹配的坚毅的意志,这是一个我会感兴趣的人,我又看了他一会,然后把视线挪开,轻声问:“你觉得我是个麻烦?” “原少,你多心了。”他笑笑说,“我只是觉得,也许在享受大哥他们的疼爱和关心的同时,你也该替他们想一想。” “为什么要替他们想?” 董苏微微皱眉,但他很快松开眉头,轻松地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但你失踪这两天,大哥把手上的事全耽搁了,发动所有弟兄找你。听说张哥那边也急疯了,他一直在自责自己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你也知道他那个人,一旦自责起来就没完。我想也许除了他们,就算你没吃没喝倒在大马路上,别人也未见得要多看一眼,就连我,如果不是因为大哥,我又何必多嘴管这闲事?原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认真想了一会,觉得理解他的话不能放在逻辑层面,而应该放在我从未想过的某种思维模式中。 他松了口气一般,笑着说:“行了,你还小,慢慢就懂事了。我看看大哥怎么还没来……”他的声音骤然顿住,对我说,“大哥来了。”他站起来,朝门外挥了挥手,我扭过头,正见到袁牧之阴沉着脸,大踏步朝我们这走来。 34、第 34 章 这样的袁牧之前所未见, 我一接触到他的眼神就全身戒备。 因为他身上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他没有压抑自己的怒火和暴戾的欲望,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大型猫科动物狩猎的眼神, 这种强大的攻击性极具威慑力,它以锐不可当的气势压倒对方, 如果他瞪视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意志力稍逊于他的任何人, 此刻恐怕已经在他的目光下不由自主感到畏惧和发抖, 因为他的眼神太凶猛,仿佛在昭示着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将猎物撕成碎片。 我咽下一口唾沫,悄悄地把背包拽到胸前来, 我准备将光匕首拿到手中, 如果他意图对我不利,我会先挥刀攻击。 没有时间施展催眠诚然有点可惜, 但此刻我已经顾不上, 我全身皮肤紧绷,站了起来,悄悄打开背包。 就在我把手伸进去摸到光匕首的瞬间,袁牧之一个箭步踏上,一把拽过我的肩膀, 随后一拉一扭,我的手立即被他反扭到背后。 啪的一声,背包掉到脚边。 “你他妈想干嘛?啊?臭小子, 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刚刚想干嘛?”袁牧之恶狠狠地用力一压,我的胳膊登时疼得麻木,我闷哼一声,咬着唇说:“是你想攻击我。” “我想攻击你?!我操!”他大怒,奋力一拽,我痛呼一声,被他扯进怀里,他咬牙切齿骂:“小混蛋,老子他妈的不是想攻击你,是想揍你,明白了吧?狠狠揍死你,最好打断你的腿,你能耐啊,玩离家出走了都,行,老子回去就找条狗链栓住你,让你跑,我他妈让你跑!” 他抽出领口领带,顺着往我手腕上绕了几圈狠狠捆住,我奋力挣扎,他却捆得更紧。没办法,我跟他力气相差太远,但这种被捆绑的姿势实在太不舒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又尖又高:“袁牧之,你敢,我会让你后悔的,我一定要你付出代价……” “代价你妈!”他屈起膝盖,一下击向我腹部,疼得我瞬间弯腰,他趁机用手肘将我压住,一个巴掌狠狠地揍我臀部,力气很大,我半边臀部立即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臭小子,没人教训过你是吧,行,老子今天替你爹妈教训你,看我揍不死你!操!” 他一边骂一边狠狠拍打我的臀部,噼里啪啦声四起,我感觉他的手掌好像两块铁块,又重又硬,疼得我险些叫出声来。正闹着,我听见董苏的声音犹豫地说:“大哥,手下留情,这毕竟是公众场合……” “老子教训自家孩子还得看场合?啊?!”袁牧之骤然提高嗓门,“我看谁他妈吃饱了撑的敢管老子的家务事!” 董苏立即不再说话,袁牧之又噼里啪啦打了十几下,一边打一边骂:“知道错了没?啊?知道错了没?” 我咬着下唇不吭声,我知道当人陷入施暴的快感时,如果被施暴的对象发出惨叫声,是会极大地刺激施暴者的兴奋感。换言之,叫喊求饶之类,非但不能解除自身痛苦,还会令施暴者获得更多快感,那我何必做这种火上浇油的蠢事? 直到我的两边臀部疼得麻木,袁牧之才收了手,微微喘气着把我提溜起来,瞪着我,把拇指压在我下巴上,命令道:“松开,都咬出血了你。不疼啊?” 我松开牙齿,舔了舔嘴唇,确实有血腥味,我冷冷地看他,忽然不想跟他说话,也没有催眠他的兴趣,于是转过头去。 “疼啊?”他伸手去摸我的臀部,我立即一缩,躲开他的手。袁牧之叹了口气,骂:“你他妈的服个软不行啊?你但凡服个软,我至于真打疼你吗?” “你攻击我。”我转头看他,冷淡地说,“对我而言,你不再安全。” “我去你妈的不安全,你想气死我对吧?”他一把将我拽进怀里,我碰到脚上的伤,疼得浑身一颤,袁牧之立即发现了,他捧着我的脸问:“怎么啦?身上有伤还是发病不舒服?我操,小祖宗你倒是说话啊?” 我扭过头不看他。 袁牧之还待说什么,董苏在一旁说:“大哥,原少好像是伤了脚,我刚刚跟他走进来,他的脚是跛的。” 袁牧之立即蹲下来,将我的裤管挽起,抬起我的脚,他一碰,我就哧的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他身上的怒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焦急和无奈,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脚放在他膝盖上,脱掉我的鞋,立即骂道:“我操,都肿成这样了,别动,我捏捏,骨头伤了没有。” 剧烈的疼痛袭来,我再也坚持不住,呜的一声痛呼出声。 “靠,怎么搞的啊?”他站起来,手忙脚乱把绑着我的领带解开,揉着我的手腕说,“还站着干嘛,先坐下,哥呆会带你去医院。” 我屁股一碰上座椅,立即疼得跳了起来。 “走,去医院。董苏,你先去办事吧,顺便给黄医生打个电话,他看跌打应该可以。” 董苏答应一声,朝我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我们。 “别犟了,走吧。”袁牧之低头看我,随即摇摇头,蹲下来,回头对我说:“上来吧,不抱你了,背你总行了吧?” 我不为所动,袁牧之无奈地站起来对我说:“打你这事我不后悔,就冲你让我,让张哥这么提心吊胆,你就该挨揍。打你是为了让你长记性,往后动不动就甩脸子玩离家出走都会挨揍,而且我跟你保证,老子绝对会一次比一次揍得狠。” “你不再安全。”我重复说,“你攻击我,还捆绑我,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小冰,”袁牧之正色对我说,“以我的身手,要想攻击你,你现在绝对不会站着。你同意吗?如果我攻击你,那么我为什么要避开你的要害部位只打你屁股呢?” 我想了想,有点想不明白,于是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也许你有施虐嗜好,有一种施虐狂就喜欢击打人的臀部。” 他脸上露出气闷的神色,死死盯着我,随后绷不住,笑了起来,一把将我圈进怀里,硬逼着我的脸贴近他的胸膛,然后呵呵低笑说:“那好,我换种说法,我要真想攻击你,就不会让你贴近我的心脏位置,我没那么蠢,对吧?” 这句话有道理,我听见他心跳的声音,于是点点头。 “所以我不是攻击你,小傻瓜,我是,”他叹了口气,“我是着急上火了。你突然离家出走,到处找也找不到,张哥和我都快急疯了,我们这天什么事也没干,光顾着找你,你知道吗?” “张家涵怕我。”我说,“他觉得我是怪物,你也该怕。” 袁牧之一愣,就着圈住我的姿势,在沙发扶手上坐下,平视我的眼睛,正色地说:“你是小怪物我早知道,你觉得我怕?” 我仔细端详他的眼睛,里面没有畏惧。 “我知道你会催眠,你使妖法就是催眠对吧?”袁牧之微笑着对我说,“那又怎样?我只是有个催眠很厉害的弟弟而已。我还有一帮打架办事很厉害的弟兄,每个人各有所长,每个人都不算正常人,都算怪物,当然没有你这头小怪物长得可爱啊,但都是不折不扣的怪胎,就连我自个,难道就没些个怪癖吗?小子,你哥我长这么大就没怕过,无论对人还是对事,我没怕过。” “不怕我,所以你打我。”我安静地说,“我会打回你。” “那我等着。”他微眯了眼睛,“就你这小胳膊腿的,要照刚刚那样来,仔细手疼。” 我认真地说:“我会借助工具。” “操,你还来真的啊?”他笑了,摇头说,“小冰,屁股是你全身肉最多的地方,打那你不会受伤,顶多疼一会就完了。我们这揍孩子都是这样,尤其是淘气的孩子,更该多揍两次才懂事。你刚刚疼吗?” “疼。” “那记得为什么疼吗?” “你打我,”我说,“因为我离开张家涵那。” 他忍笑说:“答得对,往后你再没交代就这么乱跑,我还揍你。” “你没有第二次机会,”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会把这种愚蠢的观念从你脑子里删除掉。” 袁牧之挑眉,笑说:“行,你想干嘛往后再试吧,现在咱们先看医生去,再耽搁下去可不好。” “我不要你背。” “那我抱着?” “不要。”我捡起背包,慢慢挪着伤脚往外走,袁牧之趁我不备,一把将我打横抱起。 “放下。”我说。 “行了,你坚持自己走,一个走得慢浪费时间,二个还有可能加重脚上的伤,还不如让我抱着,对吧?”他笑呵呵地说,“反正又不用钱,不要白不要。你这么聪明,能理解?” 我能理解,于是我不再挣扎,乖乖窝在他胸口。 “这个世道不太平,坏人到处都是,有时候就连好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害你。小冰,你什么也不懂,这么一个人跑出来,我跟张哥没办法不担心。”他轻声说,“下次别这样了,啊。” 我悄悄打了个呵欠。 “累了?”他放柔了声调,问,“今天吃东西了吗?” “吃了两个烤红薯。”我说。 “没别的?” “没钱买。” 袁牧之问:“我记得你身上有几千块的。” “被偷了。”我说,“你说得对,确实有坏人,有个坏男人说要骗我去他家上我,然后把我关起来,卖掉我。对了,上是什么意思?是发生性行为的代称吗?” 袁牧之脚步一顿,声音夹杂着怒气问:“操!谁他妈活得不耐烦了?” “不认识。”我说,“我让他站马路中央,但他没被车撞死,真遗憾。” 袁牧之笑了,说:“下次见到指给我看,哥非让他完成这件事不可。” “不用了。会有血,不好闻。” 袁牧之走到门口,那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替他开了门,他双手承担我的重量却好像很轻松,那个年轻人眼神古怪地看着我,似乎好奇,又很诧异。 事实上,周围路过的人都用很古怪的眼神打量我们。我认为这是因为袁牧之跟我体型相差太多,放在一块对比鲜明的缘故。 “今天还干嘛了?” “坐计程车没给钱。” “还有呢?” “饿,”我说,“没有热热的饭菜吃。” “放心,马上让你吃。”袁牧之紧了紧胳膊。 “脚受伤了。”我说,“找不到能帮我的人。” “那就别他妈没事瞎跑,”他说,“小祸害,你现在知道了吧,没哥哥照看着,你出个门都会倒霉透顶。” 35、第 35 章 袁牧之把我抱到一辆有司机的车里, 把我放在后座那, 然后他自己也挤了进来,简单跟司机说了一个地址,于是车缓缓往前开。 因为我臀部还一片火辣疼痛, 于是我不得不趴着,袁牧之于是让我趴在他膝盖上, 靠着他身上稍微算柔软的腹部,然后手放在我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地摸着, 频率由于太过频繁而被我屡屡伸手打掉。 但他仿佛发现新奇游戏一般, 硬要摸我的头发,在我伸手去打掉的时候又急速缩回去,玩了好几次后我深深不耐, 支起我的上半身说:“不许碰我。” “可是我想摸你的头。” “我有两天没洗澡。”我好心告诉他实情, “包括头发。” 袁牧之笑了,一把把我抱起, 让我趴在他胸口上说:“没事, 我不嫌你。” 我皱眉说:“问题不在于你的态度如何,而是我不喜欢。” “可是我喜欢。”他笑呵呵地扣住我的后脑勺,吧唧一声在我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把鼻子凑近我的衣领脖子那东嗅嗅西闻闻,下结论说:“不臭, 还有奶香。” 我大惑不解,用手背擦擦他拿嘴唇贴过的地方,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说:“诚然不臭, 但也没奶香,事实上,我有几天没喝牛奶了,身体也许已经缺钙。” “你就是个奶娃娃,没喝奶也香。”他笑呵呵地又把鼻子凑过来,我厌恶地伸手挡住他的脸说:“不许贴过来。” “那你贴我。”他一个用力,将我的脑袋牢牢扣在他胸前,用柔和的声调说:“你看你拿胳膊肘支着多累,靠着我吧,又舒服又暖和,还省力不是?” 我觉得这种说法也算说得通,便乖乖贴着他的胸口,随后伸手指戳戳他的胸肌,虽然过硬,但手感坚实,是我想象中的男性胸膛该有的模样,于是我问:“怎样才能长成这样的肌肉?” 他闷哼一声,抓住我的手捏着掌心里问:“很简单,每天保持两个小时的体能训练和格斗训练,逐渐增加训练的强度,肌肉会逐步形成。你想长这样?” 我点头。 他呵呵低笑,捏着我的手指说:“你长不了。” “每天两个小时,”我认真考虑了可行性,然后说,“我能做到。” “不是你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人的体格有区别,我能做到,是因为我天生块头大,骨骼比一般人健壮,有力气,你看看你的手。” 我转头过去,看见自己的手捏在他的手中,两只手无论从肤色还是形状抑或骨骼排列都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单就指节而言,就几乎是我的两倍,整体看起来就像一个袖珍模型与一个实物之间的对照。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但我还需要进一步确认才能下判断,于是我支起身子,奋力扒开他的前襟衬衫,映入眼帘的是长年暴露在阳光下健康的麦色肌肤,肌肉如我想象的那样分布合理,形状完美,摸上去下面的骨骼也健壮伸展,仿佛仅凭触碰,就能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 再看看我自己的,我解开两个纽扣拉低了看,一片白色的不健康的皮肤,皮层仿佛也份外单薄,仿佛能看到下面淡蓝色的血管,仅凭手摸就能感到骨骼的纤细脆弱,要在这样的身体基础上练就袁牧之那样的肌肉,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我感到这件事超出意志的范畴,不是单凭主观意愿就能改变的,一种无力感涌了上来,我垂下头。 袁牧之原本笑呵呵地任由我拉开他的衣服,但现在却猛然伸手拉住我的衣襟,然后,他的手顿了顿,摸上我的胸膛皮肤,我感觉他的手温度好像比平时高,且带着贪婪和迫切,我诧异地抬头,正看到他盯着我的肌肤流露出的古怪眼神。 他的目光像野兽见到食物一样,有种直接而急切的欲望,就像那天我在张家涵家里看到过的那样,这一次流露得更为彻底,也更加没有掩藏,我再次确定我身上有什么是他想要的,想据为己有的。 因为那种欲望已经太过具备侵略性,我甚至怀疑,下一刻这个人就会扑过来,像大型猫科动物攻击猎物一样咬碎我的骨头。 但我现在没有可以防御的东西,背包放在另一边,伸手去拿光匕首已经来不及,我不得不考虑冒险催眠他的可行性。紧接着,更为荒谬的事情发生了,他居然在继把口水涂在我额头上后,迅速地把口水涂在我胸膛上,还狠狠地吮吸了一下,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想吸我的血。 我大惊,立即要从他身上挣扎开,但袁牧之的嘴唇已经迅速离开我,他帮我拉好衬衫,哑声说:“下回不要在别人跟前解开扣子。” 我停止挣扎,问:“因为给别人看到胸部皮肤会被咬吗?” 袁牧之深吸了一口气说:“嗯。” “可奇怪的是,我看到你的却不会想咬。”我问他,“也就是说,像我这样的才能够激发别人想咬的欲望是吗?” 袁牧之脸上显出我熟悉的被食物噎到的表情,然后一把将我按在胸膛上说:“行了,别那么多问题,睡觉,你不是累了吗?” “我还饿了。”我提醒他,“你说过有热的饭菜吃。” “知道了,乖,闭上眼睡一下,等咱们看了医生就去吃东西。” 我闭上眼,喃喃地说:“你心跳比平时快,心律可能不齐。” “不关你的事,”袁牧之又恢复摸我头发的动作,“睡吧。” 我想确实也不关我的事,于是我安心闭上眼,不一会就睡着了。 我又做梦,在梦中,我再次置身布满碎玻璃的房间,但这次我没有看到血和火,这一次我莫名其妙听到孩童的呢喃声,他在我耳边发出无意义而琐碎的声音,一如既往令我厌烦。我看到碎玻璃中呈现各种细节,有雕花的屋檐,有白色的纹样扭曲的露天椅子,有红绿格子相间的桌布,还有一套茶壶,我认出来,那是英国中产阶级爱用的茶具,带了中国陶瓷的样式,但在边角却描绘阿拉伯的几何图案。 我莫名其妙地知道,那里面是红茶,边上矮胖的罐子里有糖,我对那个罐子有种奇怪的喜欢感,忍不住就想靠近,想去摸一下,打开它,从边上的小勺子舀出来一点偷偷品尝。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欲望,即便在梦中,我也对自己这种欲望吃惊不已,这时耳边一直在回响那个孩童的声音,我渐渐听出来他在发什么音了,他在唱歌,他在唱一首儿歌,我近乎恐惧地发现,我也会那个旋律,我知道那个歌词,我的心底有种古怪而强烈的欲望要破茧而出,跟他一块唱。 伦敦铁桥跨下来。 没有人,我看不到任何一个人,但耳边一直回响这首令人着魔的儿歌,我的脑子剧烈抽痛起来,脚底下冒起熊熊烈火,但那个孩子还在重复这首该死的儿歌,我无比烦躁,四下寻找他的踪影,我想把他从藏身的角落里揪出来。但火势越来越烈,一根烧着的火棍突然一下打到我的脚踝上,一阵剧痛袭来,我惨叫一声,大汗淋漓地睁开眼。 我发现我自己还是被袁牧之圈在怀里,但地点已经不是在车里,而是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的一张宽大的沙发上。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捏住我的脚踝,他抬头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说:“好了,关节已经纠正,敷点药消了肿就没事了。” 袁牧之拍拍我的后背,笑着说:“谢谢你了啊黄医生。” “袁少客气了,这不是我该做的吗?”老头呵呵笑着,露出竭力想要装出的慈祥笑容对我说:“小弟弟,回去记得这几天不要碰到水,洗澡也要把脚包好知道吗?” 我喘着气,还没从刚刚那个梦里完全摆脱,我动了动身体,发现臀部的疼痛已经大减,就这么坐着几乎已经不觉得疼了。我拨开袁牧之圈着我的胳膊,尝试着要站起来。 “哎哎,别急着动,小心伤上加伤。”老头止住我,叨叨地说,“虽然是小伤,但你要不注意,脚踝关节就可能松弛,往后这个地方就会很容易出毛病,老了还可能会引起风湿,别小看这种伤知道吗?” 我没有理会他,单脚站立着,对袁牧之说:“我要吃东西。” “行,马上带你去吃。” “吃完后我要洗澡睡觉。” “好。” “明天我要去维多利亚大酒店,”我看着他说,“那个慈善什么会,我要参加。” 袁牧之诧异地看着我,然后问:“你不先见一下张哥?他可担心你了。” “他怕我。”我淡淡地说,“在他没有消除对我的恐惧之前,我不要见他。你替我转告他一句,是不是真的没有恐惧是骗不了我的。” 袁牧之扬起眉毛,随后笑了,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轻声说:“好,我知道了,但你现在先坐下,这些事,我们一件件来,不着急。” 36、第 36 章 脚被缠上白色绷带, 里头是黑色且味道刺鼻古怪的药膏。黄姓医生以近乎信仰的口吻谈起他弄到我脚面上的东西, 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专业词汇,大意药效神奇,药到病除。我不明白只是医生对药物效用的描述, 为何要用上郑重其事的口吻,且伴随着捍卫的姿态, 似乎他随时准备着一有人反对,即飞扑而上, 为这种药的名声做斗争。 在这位医生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时候, 袁牧之的司机给我送来几样热腾腾的食物。有我喜欢的带了绿色蔬菜的粥,还有一份牛肉加我讨厌的青椒,一份不规则形状的点心, 袁牧之告诉我说, 它们的名字叫烧卖。这个名字很拗口,但看在它们的表面都有看得见的红色虾肉份上, 我同意试试。 我皱着眉握着袁牧之给我的勺子和叉子开始进食, 但那位医生仍然就他的医术和药物在不停地发表看法,他发出的声音不仅聒噪,且我总怀疑有唾沫星子会溅到我的食物中。我终于在吃了几口食物后,忍不住对他催眠说:“你现在很累了,对吗?” 他点头。 “去睡吧。”我柔声说, “疲倦的时候不适合工作。” “可是我还有病人……” “没关系,病人能自己照顾自己,去睡吧。” 他接受指令, 转身爬上诊室一旁的小床,闭上眼呼呼入睡。 袁牧之在一旁憋着笑憋得红了脸,伸出手掌狠狠揉了我头发一下说:“怎么这么可爱啊你。” “别动我,”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也去睡。” “好,好,不动。”他笑呵呵地举起手,“你快吃吧,好吃吗?” 我戳着那碗粥,挑了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嚼,兴味索然地说:“没有张家涵做的好。” “张哥也就会两个家常菜,不可能跟外头的大厨师比。” “我不用大厨师。”我说,“张家涵够用了。” “你呀,到底把张哥当什么?”他笑着摇头问我,“你的老妈子?私人保姆?厨师兼医护人员?还是兄长?” 我疑惑地问:“他有同时做这么多工作吗?而且兄长不算工作的一种。” “你别管这些,我就问你一句,这外头的饭没家里的好吃对吧?” 我点头。 “不觉得奇怪?明明是厨艺一般的人,烹饪出来的东西却意外适合你?”他问我。 我皱眉嚼着牛肉,等咽下才说:“也许他手艺高?” “也许他只是用心观察过你喜欢吃什么。”袁牧之微笑着摸摸我的头,说,“一个人要怕你的话,能对你这么好吗?他又不图你什么,是吧。” 我立即说:“他是恐惧,对人明显外露的情绪我不会判断错误。” 袁牧之耸耸肩,撇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可你的判断现在无法解释这些事实。也许你判断错了。” “不可能。”我冷冷地打断他。 “也有可能,事情不是只有一种判断。”他笑呵呵地说,“人的情绪很复杂,你说呢?” 我认真地想了想,点了点头。 “给张哥打个电话吧,啊?” “如果你能答应把手离我的头和脖子远点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我厌恶地说,“注意,我既不是取暖器也不是擦手纸,你要取暖或擦手应该选带有功效的东西。” 最终我还是在袁牧之的期待下接过了他打给张家涵的电话。我认为我接那个电话出于两种考虑,其一是听说张家涵很着急和自责,我想告诉他有这些情绪是没有意义的;其二是袁牧之本人的要挟,他虽然没明说,但显然如果我不跟张家涵说话,他就不会带我去那个慈善会,我就没法接触洪馨阳。 当然我也不会否认,我有点想听张家涵的声音,我有点想吃他做的食物,我还有点想跟他说我离开他这天都遇到什么。 我接过袁牧之的手机后就听见张家涵急切地问:“小冰,你在哪,还生张哥的气啊?对不住,我跟你道歉,你先回家好不好?张哥跟你说,我一点也不怕你,真的,我怎么会怕你,我只是……” 我问他:“你把话筒放在左耳还是右耳?” “右边,右边耳朵。”他诧异地回答。 “换左边,”我说,“对大脑损伤少点。” “啊?哦哦,”他连忙答应着,小声说,“我,我换了。” “张家涵,我的脚受伤了。”我说,“很疼。” “啊?那怎么办?大头带你看医生了吗?”他急急忙忙问,“是哪里伤了?骨头有事吗?去拍片了没?” “看了医生。”我说,“纠正错位关节了。” “疼坏了吧,可怜见的,那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怎么弄伤的啊,这么大孩子走路怎么也不看路啊你?” “有人撞我,”我说,“外面坏人多。” “对啊,坏人很多,所以你别乱跑了知道吗?” “还有个男性说带我玩。” “什么?你绝对不能去知不知道?不行,你在哪,我现在马上过去,你别乱动知道吗?把电话给大头,我跟他说。” “张家涵,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话。”我说,“你怕我,我不喜欢这样。”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才说:“我没怕你,真的,我可以发誓。” “对我来说语言没意义,”我淡淡地说,“我以前被关在一个地方很久,久到我记不起被关之前是什么样。后来查理来了,我才被放出来,查理说因为我是天使,所以他们才不放我出去,但我知道他在撒谎。事实是因为我是怪物,人们怕我才不得不这样。你不要撒谎,我能听得出来。” “小冰,”他哑声问,“对不起,我不知道,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下意识一个动作,我没想过会伤害你……” “伤害这种东西并不存在,因为从根本上而言,你有畏惧的自由,”我维持平板无波的声调说,“我目前没有回你那的打算,这一点请你务必理解。” 他沉默了好久,才哑声说:“我知道了。” “那么,”我想了一下说,“再见了。” “等等,”他喊,“小冰,我嘴笨,说不出什么来,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说清楚,我就想说对不起,还有,这里是你的家,张哥会每天收拾你的屋子,等你回来,好吗?” 我皱眉说:“这样毫无意义……” “你不要说意义不意义这种话,”他忍不住呜咽出声,“我,我当你是我亲弟弟,我给自己弟弟留个房间这难道没意义吗?我知道自己蠢,话也不会说,事也做不漂亮,可我从没想过要对你不好,一丝一毫也没想过啊。” 听见他继续带着哭腔说:“你说什么我是中了你的催眠才对你好的,根本不是,我就是给自己找个活着的念想,活得有滋味有奔头的念想,我对你好是因为这个,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催眠,而是我一个人苦哈哈地过了这么多年,捱不住了给自己找的一个盼头,一个家里头有亲人一块住着的盼头。是,你可以不用理会这些,这都是我一个人的傻念头,我怎么想跟你无关。但是小冰,你告诉张哥,张哥对你这么好,都他妈是屁吗?都像你说的那什么,那什么没意义吗?啊?” 我心里涌起酸楚和愤懑,梗在胸口处令我说不出话来,莫名其妙的,我听见自己发出软弱的声音,那个声音无力地说:“我不喜欢你怕我。” “我没有怕你!”他大吼,“我他妈没怕你,是,你是很古怪,跟正常孩子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跟你打交道。我要是真有一点害怕,那也不是怕你害我,而是怕不知道怎么跟你处得好,怕你一个人跑出去饿了病了出事了怎么办,我怕的是这些,你这死孩子到底明不明白?” 我愣住了,我拿着那个手机生平第一次发现无论组织什么语言都没法恰如其分表达我的意思,也许是我根本也理不清我的意思,这时袁牧之过来抽走我手里的电话,对张家涵心平气和地说:“张哥,是我。别逼这傻孩子了,他就是个二愣子你还不知道啊?嗯,脚看过医生了,骨头没事,放心。我给他喂过东西了,粥啊烧卖什么的,这臭小子嫌人家五星级酒店大厨做的还不如你,呵呵,他惦记你呢,他自己说不出,我看得出。这段时间他先跟着我,没事,耽误不了我的事。好,我会的,再见。” 他转头看我,笑了笑说:“来,哥抱你出去,咱们找地方睡觉。” “我要洗澡。”我说。 “行。” 他把我照旧打横抱起,我为了平衡着想,圈住他的脖子,这个动作显然取悦了袁牧之,所以他一路都在微笑,即便坐到车里也不肯放我下来。车子很颠簸,我很困,于是打了个呵欠又靠着他的胸部闭上眼,我发现习惯了之后,袁牧之的胸部靠着也不乏舒适感。我迷迷糊糊地问:“袁牧之,张家涵说他怕的是不知道跟我怎么相处。跟我相处很难?” “是有点难度。” “超出了他的智力水平吗?” “不是,超出他的经验,”袁牧之拍拍我的屁股说,“他没跟你这样的孩子相处过,你要给他时间。” “我也没跟他这样的人相处过,”我喃喃地说,“我也没跟你这样的人相处过。除了查理,我谁也没相处过。” “查理是谁?”他的手圈得紧了。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闭着眼说,“有一天他实验自己做的新能源飞机,但实验失败了,飞机一头撞向我所在的屋子,把关着我的地下室窗户撞开,飞机着火,雇佣兵们以为房子要爆炸了就四下逃散,他跳出飞机逃命时发现了我,就顺便把带走我。” “关着你的地下室?”袁牧之冷声问,“你一直被关着,一个人?为什么?” “大概因为我是怪物,所以一个人被关了很多年。”我贴近他的胸膛,觉得那里很暖,于是蹭了蹭。 “小冰,”他叹了口气,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声音非常温柔低沉说:“我们都喜欢你,就算你是怪物也喜欢。” “人类惧怕与自己不同的存在。”我在睡着前喃喃地说了这句话。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袁牧之低沉有力地回答我。 37、第 37 章 胃里填满食物容易令人疲倦, 我之前虽然小睡了一会, 但并未真正缓解疲劳,因此这次的睡得格外沉,且一个梦都不做——这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 除非身体已经达到疲惫的极限,我很少会放任自己闭上眼睡那种每个毛孔都舒展开的觉。 中途我隐约醒来一次, 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身处一大缸温水当中,我受伤的脚被人拿透明的塑料薄膜牢牢包扎架高免得弄湿, 身体其余部位则浸泡在温度舒适的水中。我悚然一惊, 猛然间想坐起,却被身后一双粗胳膊搂住,袁牧之的声音低沉而柔和, 在我耳边轻声说:“没事, 咱哥俩一块泡澡呢,乖, 继续睡啊, 哥帮你洗,完了再把你弄床上舒舒服服睡去。” “有软软的床吗?” “有。” “我讨厌被子里填羽毛。” “放心,没有羽毛,都是棉花。” “嗯。”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说不上哪不对劲,似乎有个什么细节不太符合逻辑,但我实在太过疲倦, 而水的温度又实在太适宜,袁牧之在我身后同样光溜溜的没穿衣服,不知为何想到这点我心里一松。我低头看他的胳膊够强健,就算我睡着,他也有力气防止我滑入池底溺水,他的掌心长有茧子,搓在背上应该能帮我洗干净皮肤上的污垢。而且他洗得很用心,我的胳膊肘和膝盖弯他都尽可能洗到了,除了臀部和生殖器部位他洗的时候格外慢,弄得我有点发痒之外,其他都还算好。 虽然他的体温比往常更热,但可能是水蒸气熏到的缘故,除此之外我没想挑剔其他的事,于是我满意地重新闭上眼,头贴到他胸膛,他的心跳仍然很快。 但他说过,那与我无关。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勉强说:“洗发水,不要花香味的。” 袁牧之说:“知道,这是柠檬味的。” 我放心地放松身体,蹭蹭他的皮肤,有点滑溜,但不影响肌理紧实的质感。 “睡吧,乖宝。”他在我脸上印上湿乎乎的嘴唇。 我略嫌不满地抬起手背擦了擦,继续入睡。 好像听到此人低低的笑声,这种意义不明,所指含混的笑似乎自今天他重捡回我后就频频出现,我决定对此不予理会。我靠在他怀里安然入睡,在这一刻我能确定袁牧之会把我洗干净,他说过会有软软的床让我睡就一定会有,无需论证,我确信他说的是实话。 伴随而来的确认内容还包括:他说过让我睡,那么这一觉就不会被人打扰,不用担心有人突如其来地闯入,不用把小刀贴身藏着,不用随时戒备着谁一靠近就往其颈动脉处用力划拉一下。 我在迷糊之中想的是斯巴达以体能标准将国民分成三六九等不是没有道理的,像张家涵那一类的,即便跟他共处一室你也不会掉以轻心,因为若有强大的敌人攻入你要瞬间摸到武器予以还击,因为你的战友不足以掩护你;但袁牧之这种则不同,跟他睡一张床上会麻痹人的意志,因为若危机来临,你会自然而然让出攻击的主导权,因为他远较你强壮和敏捷。 我在入睡前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跟袁牧之呆一块太久,不然很容易由于在力量上对他服从而消磨自己应对危险时的反应度和灵敏性。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果然睡在柔软的床上,床很大,但只有我一个人。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装饰模式化的房间内,风格单调而统一,色调也选择从棕色到浅淡的米色自然过渡。我揉揉眼睛,觉得精神很饱满,掀开被褥的时候我低头看到自己身上套着浅蓝色格子的睡衣。衣料触感柔软,面料应该是棉布,上面印了一只只同一面貌的卡通小熊。 我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受伤的脚上包裹的白绷带干净完好,我试着转动了一下脚踝,脚上仍然传来剧痛,看来今天以内仍旧要受制于脚伤。 我皱皱眉,拖着伤腿进盥洗室洗漱,然后出来,在床边的书桌上发现我的背包,旁边有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中文,大意是让我起来后别怕,会有人来管我吃喝等,他有事先走了,落款人是袁牧之。 他的笔迹端正,但笔划力透纸背,我知道古代的中国人相信笔迹能呈现一个人的精神境界和他的性情修养,我觉得这个说法太过夸张,但一个人的笔迹很部分呈现心理状况是成立的,袁牧之的字结构严谨,笔划清晰,仿佛一个谨慎的书记员在做工整的记要。 但问题在于,袁牧之不是这么一个人,他是个欲望强烈且善于攻击的男性,这样一个人却拥有截然相反的笔迹,若不是他惯于伪装,便是他除了给我看到的这一面外,还有另外我意料不到的成分。 这是个越来越有趣的观察对象。我盯着他的笔迹看,同时想起他说的话,人是复杂的。 非理性和自相矛盾,互相排斥而又互相依存,意志坚定的人也许不过是因为比别的人善于突显一种情绪,而冷静的人,也许不过是因为他比别人善于整理情绪。 我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三声轻轻的叩门声,我放下纸条,将光匕首从背包内拿出,悄悄藏在身后,慢慢踱到门口,问:“谁?” “是我原少,我是董苏,大哥吩咐我给你送衣服和吃的东西。” 听声音是那个董苏的,只是他的声音中似乎压榨着一丝无奈的什么,我疑惑地皱眉,轻轻打开门,半靠着门板,果然看到他推着一个餐车,微笑着站在门口。 他的微笑今天显得格外勉强,而且他显然也不介意让我读出这种勉强,我牢牢盯了他一分钟,确定他没有流露任何攻击的欲望,于是侧身让他进来。 “睡得好吗?”他笑着问,“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想这个时候你也该醒了,就自作主张叫餐厅准备了点饭菜,大哥说你偏好家常口味,要喝炖汤,还好这家酒店的中餐不错,不然我还得出去给你找外卖。” “你不在乎。” “什么?” 我看着他,柔声说:“你不在乎我睡得好不好,你也不在乎我吃没吃过东西,你做这些都是因为这是你的工作,所以你不得不去做,你习惯于掩藏自己对工作的不满,或者应该说,你对工作不满与否都不影响你去完成它。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今天你不掩饰这种情绪了?你遇到什么事?” 董苏的眼中现出迷茫,他呆呆地看着我,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很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微微一笑看着他,继续给他施加催眠,“告诉我,是什么令你对今天踏进这个房间来见我充满厌恶?” “我没有厌恶,我只是不太想……” “你为什么不想?你不想见我,还是不想做你见了我后要完成的工作?” 他眼中现出挣扎,这是一个意志很坚定的人,我再度确信这一点,我于是加重催眠说:“告诉我,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我,”他沮丧地说,“我不想今晚带你去维多利亚酒店。” 我感兴趣地说:“告诉我原因。” “你,你想去看那位洪小姐,你的目的就是去看她,可能还想借机会认识她,接近她,你喜欢她,我警告过你,但你还是要这么做……” “在这件事上你并不关心我做什么,你关心的是别的东西,”我问他,“是什么?” “大哥……”他迷茫地说,“大哥很喜欢你。” “然后呢?” “但你却要去接触另外的女人,你会激怒他,会有麻烦。”他痛苦地说,“现在我们还没有跟洪家对抗的实力。” 我认为袁牧之喜欢我是一种很个人的情绪,它跟我去接触洪馨阳并无联系,而至于激怒他,这更加滑稽。 但我明白他最根本在担心因为我而对袁牧之不利,于是我安抚他,柔声说:“放心,我不会惹麻烦,我只会安静地跟着你,你要相信这一点,不要做无谓的担忧好吗?” 他竟然在催眠的状况下直接摇头,喃喃说:“我不信……” 我皱眉,加重语气说:“你信的,不要阻碍自己相信这个,我只是个对谁都无害的十八岁少年,只是对传说中的大酒店心存好奇,我只是去见识一番世面,而你的任务,就是陪着我,让我方便进场和出场,好吗?” 他愣愣地点头。 我满意地微眯了眼,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董苏逐渐清醒,他困惑地环视了一周,随即恢复常态,对我恭敬地说:“对不起原少,我刚刚有点走神,请您用餐和换衣服,我们待会去维多利亚大酒店,大哥说了让我带你进去,到时现场有拍卖会,大哥让我转告你,有喜欢的东西就拍一件,他送你。” “什么东西?” “多是上流社会的小姐们捐出来的首饰名表之类,不过可能也有适合你用的玩意,但大哥说,你只能拍一件,让你千万挑好了。” “吝啬。”我皱眉说,“我的脚还是疼,走不了路。” “不用担心,我带了轮椅,到时候你坐着我推你进去。” 所谓的轮椅就是有轮子的椅子,这种发明为无法行走的人提供便利,但对健康却不得不坐在上面的人而言却是一种考验耐性的工具,尤其是当推着你的人故意延缓脚步的时候。 我说故意是因为董苏尽管接受我的指令,认为我不会主动惹麻烦,但他心里还是认为我会被动惹麻烦,因此他不乐意带我出入众人眼皮底下这种意愿就会时不时冒出来——而且他非要撒谎,将此解释为怕我坐得不舒服,必须推慢一点。 将自己的意愿以为他人着想为理由表达得理直气壮,这是我今天学到的东西。 我此刻有点想念袁牧之,因为如果是他推着这个轮椅,一定健步如飞,才不会管我如何。我不耐地拿食指瞧着扶手,问:“袁牧之为什么不在?” “大哥工作忙。” “说具体点。” “今天晚上好像他要见重要客户。” 我不耐烦了,猛然转头盯着他说:“别撒谎,你骗不了我。” 董苏脸上现出怒气,但均一闪而过,他想了想说:“这个慈善拍卖会是洪家主办,如果大哥到场,会被人猜测他来的目的,因为今晚会来不少千金小姐,大家一定会猜大哥是来找联姻对象的。” “联姻?那是什么?” “就是找结婚对象。”他简单地说。 我点头问:“那又怎样?” “那样会使一些形势超出意料之外和变得难以控制,搞不好大哥最后真的不得不娶其中某个女人。” 我皱眉说:“袁牧之是个同性恋者,他怎么跟异性结婚?一对配偶的性取向不同,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董苏在我身后尴尬地说:“原少,咱们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这个好吗?” 我表示同意,于是他默默推着我走进维多利亚大酒店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我注意到帮我们开门的不是那晚那位年轻人,而是另一个善于堆笑的稍年长的男人。 他穿着黑色西服,带着领结,对我们微微鞠躬说:“两位来了?先生们,请跟我来。” 态度殷勤得好像领着客人进自己家的主人。 我拿手扭了扭喉结下同样的领结,不明白为什么因为配戴了这种蝴蝶状的丝织物对方对我的态度就截然不同。董苏在后面制止了我:“原少,请不要拿掉你的领结。” “为什么?”我有些不耐地问,“这东西未必美观,而且碍事,另外你系得太紧,妨碍我呼吸。” “不可能,”他说,“我万分小心不要勒紧你,所以那只是你不习惯的心理作用。” 我低头扯着自己身上白色的西服问:“就因为多了这身衣服,那个人才让我们进来吗?” 董苏说:“要求客人着正装是高档酒店的基本规定。” “我认为这种规定会灭亡。”我不无恶意地说,“中国封建王朝中规定着装的条条框框更多,历史证明都灭亡了。” “可会有新的规定产生,”董苏带着耐性跟我对话,“人类社会就是这样。” “自我束缚。” “自我束缚。”他点头,“难得我们有一致的意见。” “我对此也很欣慰。” 我们一起闭嘴,董苏将我推进电梯间,身边穿梭的都是这类明显在衣着打扮上下了功夫的男女。我掏出手绢捂住口鼻,因为他们无一例外,身上都散发人工香料的味道,等电梯到的时候,我敲着扶手催促董苏说:“快走快走。” 董苏笑出声来,低声说:“是,少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但我想起这件事的重要性,于是问:“你身上喷了人工香料吗?” 董苏一愣,随即说:“没有。” “最好别喷,”我认真告诫他,“哪怕出于求偶的目的,这种香味也不会帮助你获得雌性的青睐。” 董苏憋着气说:“少爷,我求你别说了行吗?” 真是不识好人心。我略带不满地四处打量,发现我们进了一间灯光璀璨的华丽大厅,里面已经聚集不少人,董苏把我推进去,在我耳边说:“拍卖会开始了,看到那个屏幕了吗,上面会显示被拍卖的东西。” 一个男人站在台上对着麦克风聒噪不已,我皱眉问:“为什么他会站那?” “他是司仪,主持拍卖的。”他说,“你要看中了哪件东西就告诉我,我帮你拍。” 我摇头说:“往前点,我这么坐着太矮。” 董苏点点头,将我往前推进,不少人给我让路,看着我的目光都流露出好奇和惊诧,甚至还有赞叹与嫉妒,我觉得莫名其妙,难道会有人嫉妒我坐在一张轮椅上由人推着走? 突然,我对董苏说:“停下。” 他停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那里有个妙龄女子穿着曳地长裙,裙摆很宽,由一层层轻纱点缀而成,这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笼罩在一层烟雾中。她身上没戴那种亮晶晶的首饰,卷发天然披在身后,脸上笑靥如花——如果花朵能开得这么好看的话。 洪馨阳。我看着她,在心底默默念这个名字,洪馨阳。 她大概感受到我的目光,眼眸一转,瞥向我这,有些意外之余,却立即冲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她认识我吗?”我呆呆地问。 董苏说:“她只是礼貌性跟你打招呼,原少,你别老是盯着人不放,这样不礼貌。” 我才不管礼貌这种东西,那与我何干?我近乎贪婪地看着她,她身体的构造、比例,她的皮肤,她的笑容,她看起来很完美,人们很难在这样的女性身上找到一丝冷酷自私的痕迹。但为什么要抛下我? 我感觉我的眼眶有些发热,我看着她,我脑子里一直在回荡这个问题,我的母亲,你为什么要抛下我? 为什么要让我被关那么长时间,像条狗,像只臭虫,被关在地下室那么久? 骤然之间,我的瞳孔收缩,全身紧张,我立即转身对董苏说:“救她!” 董苏一愣,随即看向洪馨阳,他并不太明白我所指何物,他即便明白也不愿意去执行,因为他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我瞬间抓住他的手腕,压低嗓音厉声催眠他:“掏出你的手枪救她,救洪馨阳,她的身后三点钟位置有个人要杀她!快去!” 38、第 38 章 董苏没有违抗指令, 他迅速转身越过人群, 朝目标方向移动。但对方显然是个经验老道的杀手,董苏一朝他走去,他立即就发现, 脸色一变,立即从怀里掏出枪来遥指洪馨阳, 他的枪一现出人群便一阵慌乱,但洪馨阳此时犹在与人交谈, 不解地回过头来。我在情急之下将轮椅使命一推, 借着滑动的力朝她滑过去,这时枪声已经响起,因为厅内众人大乱, 洪馨阳本能地朝别的地方挪动, 第一枪侥幸没有打中她。杀手紧接着第二枪随之而来,这时我已经滑到她跟前, 我将她用力一扯一绊, 顺势滚下轮椅,抱着她滚往一边,第二枪堪堪从头顶飞过。 洪馨阳花容失色,但并未如大厅中其他女人一样尖叫出声,只是微微颤抖, 我对她的表现略为满意,抓住她的胳膊朝一旁的桌椅后推去,低声说:“也许来的不只一个人, 快走!” 她诧异地盯着我,但随即咬着下唇反手拉住我的臂膀说:“一起走!我扶你。” 我在这一瞬间心里有难以言状的复杂感觉,似乎有酸涩,但也有快乐,这样的结果是导致我的大脑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一秒钟呆滞。但我很快回过神来,冷静地说:“我脚受伤,而且目标是你。” 她的眼睛直直盯着我,我不耐烦地又推她:“快走!” 洪馨阳这才提起裙子弯腰要跑开,但随即从另一侧又响起枪声,我猜测得不错,杀手果然不只一个,另一边有人端着能连续射击的枪支冲我们这狂扫,我不得不连滚带爬,拉着洪馨阳躲到倒塌的桌椅背后。我略微喘了口气,正要探头看看情形如何,但洪馨阳一把拉住我怒道:“你干嘛?想死吗?” 我瞥了她一眼,从另一侧看过去,悄悄从口袋里将光匕首反握掌心中,场上枪声不断,大概有四五个方向在同时交战,估计是场内的保镖与杀手,我正判断哪边可能是董苏的方向,洪馨阳压低嗓门看了看表说:“别怕,再过几分钟,我们的人就会过来。” “我没有怕。” 她带着笑意瞥了我一眼说:“不怕的话,为什么小脸绷得这么紧?” 我摸摸自己的脸,没觉得肌肉因为紧张而拉紧多少,洪馨阳从自己的小手袋中拿出一只玩具一样的小手枪,晃了晃。 我瞪大眼睛,她勾起嘴唇拍拍我的手背,迅速探头朝一个地方射了一枪,那边随即传来一声闷哼。 她略带得意地瞥了我一眼,又要探头射击,但此时已有密集枪声朝这边射来,我不得不扑上去拉着她卧倒,尽量缩着脖子,才能避免被流弹击中。 她大概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靠近朝自己飞过来的子弹,被我压着也不敢动,我等这波射击过后,立即松开她,厉声说:“快跑,朝门口跑去,尽力跑知道吗?” 她脸上现出懵懂,我恼怒地猛推了她一把,她这才慌里慌张地撂高裙子,没命地朝门口跑去,我随即爬起来,抽出光匕首就要打开,准备替她殿后,解决随之而来的敌人。 但洪馨阳没跑几步便被人拿枪顶住脑袋,是个面目平常的男人,看起来温良和善,但我知道,这种人善于伪装,且天生喜爱杀戮,他双目充血,脸上充满手持武器就要动手打爆别人的期待和兴奋,洪馨阳此刻终于吓得脸如土色,浑身颤抖,但却倔强着没有哭泣,但也许她在这种关头也忘记有哭泣这回事。 我悄悄挨近,只挪动一步,那个杀手就把枪换了个方向指着我,我不得不停下,杀手脸上露出笑容,重新把枪指回洪馨阳的脑袋。这一刻他是故意动作迟缓,我知道他在享受人死前的恐惧挣扎,这种东西犹如战利品,会给长年从事杀戮工作的人带来莫大的成就感和快感,以至于哪怕明知情况紧急,这个人也难以抗拒地想多享受一刻。 我在身后将光匕首打开,微笑着看他,柔声说:“你累了。” 他微微一愣,我继续加大催眠的力度说:“难道不是吗?你眼睛充血,睡眠不足,闭上眼都是工作上的压力,总是在想如何完美地完成任务,你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个人,是人就需要休息,需要好好睡一觉,你看你已经有很久没好好睡过,什么也不想地睡着,你有多少年没试过了,对不对?” 他的眼中迷茫的神色更浓,手臂不知不觉微微下垂。我抿紧嘴唇,立即挥着光匕首砍过去,但这个人显然经过严酷的训练,即便在被催眠的状况下,他也能够凭着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往后一缩,光影挥过,居然让他堪堪避开。我发狠砍上第二刀,他已经清醒过来,手腕一转,使用娴熟的手枪立即发射。 我以为我必定会被射中,但有人从后面大力地推开我,令我嘭的一声摔到地上,随后我听见枪响,回头一看,却看到董苏手持一把枪直直举着,那个杀手被击中眉心,倒在地上睁着眼睛死去。 董苏冷冷地收了枪,过来拉起我,一阵剧痛从脚上传来,令我忍不住痛呼一声。董苏瞪了我一眼,不无幸灾乐祸地说:“疼了?现在想起你的脚受伤了?刚刚英雄救美的时候怎么没感觉?” 我有些疑惑问:“英雄救美这种话是在讽刺我吗?” “不敢,”他没好气地说,“我只是提醒你,下回要救人,先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别人没救上,倒贴上自己,还带累了别人。” 我点头表示同意:“我该学一下射击。” 董苏的眼睛骤然瞪大,随即别过头不理会我,只是将我的胳膊架到他脖子上,搀扶着我一瘸一拐走。 我们身后传来洪馨阳的声音:“等一下。” 董苏架着我停下,洪馨阳蹬蹬跑到我们跟前,微笑着说:“今天太谢谢二位了,认识一下好吗?我叫洪馨阳,你们呢?” 董苏瞥了我一眼,大意是真麻烦之类,但他还是站直了身体微笑说:“不敢,举手之劳而已,洪小姐无需客气。敝人董苏,这位是我们原少,幸会。” “幸会啊,”洪馨阳带着如花笑颜,眼睛亮晶晶地看了我们一会,这才问我说:“你姓原?哪个原?是哪家的少爷,对不起啊,我认识的人有限,可以告诉我你的全名吗?小原弟弟?” “他是我家的孩子。”那边传来冷冰冰的一个声音。 董苏松开我的胳膊,站直了,微笑而恭敬地说:“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抬头看过去,袁牧之浑身煞气地大踏步走过来,他走得急,离近了还能感觉到他呼吸急促,与此同时,还有不少男人从门外跑进来,领头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中年男子见到洪馨阳的瞬间松了口气,急急忙忙问:“大小姐,您没事吧啊?” “没事,连累您担心了三叔。”洪馨阳笑吟吟地说,“这次的事还要多谢他们,不然我不一定没事。” 那位中年男人这才转头看我们,目光冰冷锐利,在看到袁牧之时微缩了下瞳孔,脸上随即扯开一个弧度难看的笑容:“原来是袁当家,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有您在这坐镇,那些宵小也翻不了天,看来我这一路担惊受怕的,倒多余了。” “洪三爷客气了,袁某并未效力,只不过家里的俩个弟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区区小忙,不足挂齿。”袁牧之笑呵呵地伸手揽过我,令我被迫靠在他怀里,“来,小冰,见过洪三爷,这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辈了。” 我皱眉说:“可他看起来不老。” 袁牧之哈哈大笑,抚摩我的肩膀说:“这孩子说的倒是实在话,洪三爷正当盛年,千秋正好,又功成名就,可真是让我们这些后辈敬仰啊。” “不敢当。”那位洪三爷微微一笑,“袁当家少年成名,咱们这些老家伙见着了才是该感叹一句后生可畏。” “我说,你们能不能别老说客气话了。”洪馨阳笑着说,“反正今天的事说谢谢也说不完,小原弟弟刚刚为了救我,可能把脚伤得更厉害了,我看三叔你赶紧派人将他送到我们医院看看是正经。还有这位,董先生对吗?您没事吧?” 董苏摇头说:“没事。” “那太好了,不然我就真过意不去。”洪馨阳笑呵呵地说,“董先生,哪天我做东,设宴请你们二位,正式谢谢你们,到时候可得给面子光临啊。” 董苏看了袁牧之一眼,微笑说:“些许小忙,无足挂齿,洪小姐不用客气。” “就是,阿苏说得有道理,难道我们以前麻烦你们洪家的事还少吗?”袁牧之说,“洪小姐再这么客气,我可不答应,太显得生分了,对吧三爷。” 洪三爷不动声色地说:“人情归人情,恩义归恩义,这件事还是按馨阳的意思来吧,不然传出去,倒显得我们洪家忘恩负义。” 我在一旁听得疲倦,而且脚也疼,于是我拽拽袁牧之的衣角说:“我困了。” “哦,那咱们回家。”袁牧之笑呵呵地摸摸我的头,对洪馨阳说,“我先带这小子去看看跌打,告辞了。” 洪馨阳笑着点头:“那快去吧,不过真的不用去我们医院吗?” “不用了,他就是小伤,不用兴师动众。”袁牧之说完,转头看着我问:“脚疼得厉害?要背你还是要抱你?” 我考虑了一下,说:“背吧。” “得嘞。”他弯下腰,拍拍自己的背说,“上来吧,小祖宗。” 我爬了上去,他背起我,拍拍我的屁股骂:“才一会没看着,又给我惹事。” 他转头对洪家的人说:“三爷,那这的善后就交给您了。” “当然,再会。” “再会。” 40、第 40 章 名为浩子的少年这次发出的噪音格外刺耳, 因为他总在翻来覆去说一句话, 那就是“你不要不管我”。我觉得这句话首先从心理建制上就反应说话人的脆弱,他的内心太过卑怯,以至于讨好他人, 按照他人的标准来建构自己的意义成为一种下意识选择。而一旦对象对他的行为不作回应,便自然而然产生恐慌, 产生被对方遗弃的紧张不安。 但他们之间为何会是一种遗弃与被遗弃的关系?他们难道不是俩个独立自主的个体吗?我不由产生了点好奇,偷偷从被子里钻出头来, 正看到名为浩子的少年抱着袁牧之的腰哭得涕泪交加, 看起来格外丑陋,而且脸上糊着的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我嫌恶地皱了眉, 坐起来把被子裹在头上, 说:“他好脏。” 那位浩子的哭声一下停止,他瞪大眼, 像是刚刚发现我的存在一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然后,他的眼神变了,变得无比怨毒,就如冷血动物要攻击时闪现的狠利目光一般,看得我大惑不解。我想我只是让他不要再重复无意义的唠叨而已, 为何他看起来像要将我生吞活剥一样。 “浩子,你先回去,有事以后再说。”袁牧之推开他, 对我说,“小冰,你给老子躺下睡觉,看什么热闹啊你,立即闭嘴睡觉!” 我不理会他,却直直迎视着浩子的目光,我的态度显然越发激怒他,他眼中的愤怒和痛苦越积越多,多到已到达令此人选择与以往不同行径方式的地步。 真是很有意思,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少年至今,他也就是这一刻的情绪最令我满意,那是一种处在崩溃边缘的暴怒,虽然我不太明白原因何在,但我看得出这个人是真正在恨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恨我,我顿时感到一种兴奋油然而生,我一边兴致勃勃地悄悄挪到一边把枕头下的光匕首握在手里,一边决意要将这种情绪撩拨到制高点。 “你好啊可怜虫,”我想了想他上次说过的话,轻声说,“你看起来比上次还糟糕,简直肮脏了几倍,怎么,你又来宣扬你有多爱袁牧之?你对他的占有欲有多强烈?真悲惨啊,难道你没发现,你的占有欲对他来说,只是一种令人厌恶的负担吗?” 他的脸色立即变白,鼻翼呼哧呼哧地扇动,呼吸变粗,胸口起伏不定,明显已经到了情绪的临界点。我继续观察他,同时加把劲说:“你还哀求他,你求他不要不管你,可是凭什么他就得管你?只是因为你爱他?只是因为你的占有欲对方就不能不管你?真可笑啊,这两者之间既无逻辑联系,也无道德压力,你不觉得说这种话除了让你显得越像条可怜虫外毫无意义么……” 浩子抖着声问:“袁大哥,你就让他这么说我?” 袁牧之轻咳了一声,喝止我说:“别说了!不是让你睡觉了吗?” 我突然就对他说这句话格外不喜欢,一种当初在医院里被张家涵呵斥的怒气骤然升起来,我原本只是实验一下这个少年的情绪表现,但突然之间我改了主意,我盯着他的眼睛,柔声说:“你真可悲,你大概是我见过最可悲的雄性。如同一个雌性一样依附在别人的臂膀下,没有自我,没有灵魂,全部目光只看得到那么点卑微的感情,竭尽全力也追赶不上喜欢的人一星半点步伐。你终日烦躁,无所事事,发脾气和任性占据了你生活的绝大部分内容,你想引人注意,但却没有相应的本领,只能靠夸大情绪来表演你的感情。你连感情都必须靠吼叫和歇斯底里才能博取人关注,我都不明白你这样的人继续费劲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浩子神色迷茫,他愣愣地听着,神情绝望,眼角不断渗透出眼泪。袁牧之一瞥之下脸色一变,冲我大吼一句:“小冰,闭嘴!你想干嘛?啊?你他妈想干嘛?” 我瞥了他一眼,勾起嘴唇淡淡地说:“很明显,我不喜欢他。不喜欢的东西还要出现在我眼前,这是找死。” “你!”他一时语塞,反过头抓住浩子的肩膀猛地一摇,怒道:“给老子醒过来,别听他的,浩子,你他妈听到没有!” 浩子始终泪流满面,却没有看他,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悲恸中不能自拔。我裹着被子居高临下看着他,有些赞许说:“果然,人的情绪到达临界点,是施加催眠的最佳时机。” “原冰,”袁牧之吼道,“你给我解了他的催眠,听到没!我不是开玩笑,小冰,你他妈的非要把一件小事弄得不可收拾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问:“你要他回复原状?你明明也很厌烦。” “是,我很厌烦,但我同样不想他出事!”袁牧之大踏步过来握住我的肩膀说,“解除他的催眠,他是惹人讨厌,可不至于到让他消失的地步。解除他的催眠知道吗?不然以后你跟我都得后悔!” 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好后悔,而且我很不喜欢他这个语气。于是我推开他,恶意地冲浩子打了下响指,同时说:“你听见了?你爱的男人亲口说的,他厌烦你,浩子,他厌烦你,你的爱情毫无意义……” “你个惹祸精!”袁牧之冲上来捂住我的嘴,但为时已晚,这时浩子已清醒过来,他愣愣地盯着我们,随即眼中露出凶光,尖叫一声,从腰际拔出一把匕首直直刺了过来。我轻轻一笑,从被窝里悄悄拿出早已摸到手的光匕首,打开了就要横削过去。我想得很完美,这个弧度过去,我要将浩子的匕首削成两段,然后再往上一挑,这个人脸上非划出一个大口子不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这么做,大概浩子的脸实在不讨我喜欢。而且同样的,他一匕首下来也是冲着我的脸部而来,估计他也不喜欢我的脸。 但我的光匕首没能挥出去,因为袁牧之把我的手腕狠命攥紧,然后他用手肘一撞一挡,将浩子的匕首打飞,同时他自己的背部也被割开长长一道伤痕。 浩子一下子吓懵了,他盯着袁牧之的伤口,眼泪直直流了下来,露出伤心惶恐的神色,我等了五秒钟,见他仍然只会盯着伤口哭,不耐地甩开袁牧之的手,将身上那件浴袍脱下直接捂到他伤口上,觉得那个血很碍眼,于是用力按了按。 袁牧之抓住我的手,冲我嘿嘿一笑,说:“不疼,别怕。” 我于是更用力按。 袁牧之闷哼出声,哀求说:“小祖宗,我错了,很疼,你轻点。” 我满意地点头,对他说:“撒谎对我没用。” 袁牧之笑了,握着我的手,转头对浩子说:“还不走?” 浩子愣愣地看着他,摇头哭着说:“哥,大哥,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 “你非要我把话说开?”袁牧之叹了口气说,“走吧,我早就说过,咱们做弟兄合适,但要是别的,不行。” “为,为什么不行?”他哇的哭出声,“你以前明明也答应过可以试试……” “你要觉得是我的错也成,”袁牧之看着他说,“那就怪我,你要打要罚,咱们照道上的规矩来。但咱们能不学娘们那套吗?能不拈酸吃醋拔刀杀人行吗?大老爷们拿得起放得下,就算做不成情人,就冲咱们从小的交情,你也是我一辈子的弟兄。这样还不够?你如果非要执迷不悟,那就是逼着我瞧不起你,刚刚小冰的话是难听了点,但话糙理不糙,你回头看看你自己这俩年,就为了要缠住我,你眼里还看得到别的吗?你把你自己折腾成什么样?没出息!” “我送你去读书你嫌麻烦,我让人教你本事你没耐性学,让你跟着阿苏他们学做事,你倒好,把人都给得罪光了还不自知。这两年,你他妈整天就只学会一件事,无时无刻不在盯我的梢,看我有没有搞男人。我忍你是因为你不懂事,但我把话给你说明白,别说我对你没那意思,就算有,被你这么折腾两回,我要还跟你在一块,那就是擎等着道上其他人看笑话。” 袁牧之叹了口气说:“浩子,我是指望你能当我的左臂右膀,当我袁某人比肩的弟兄才要栽培你,你要自毁前程,我无话可说。但有一条,你要再对小冰动手,别怪我不客气。” “我就知道你对他……”浩子抖着声说。 袁牧之打断他,淡淡地说:“这一刀我还是不跟你计较,但这是最后一回,再来一次,兄弟都没得做。” 浩子脸色青白,他看看我,又看看袁牧之,目光闪动,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走吧。”袁牧之挥挥手。 浩子后退了一步,却盯着我说:“你等着。” 我皱眉说:“等什么?我对你要做的事没兴趣,不存在等的可能性。” 他咬牙瞪了我一眼,随后转身,飞快跑出这个房间。 他一走,袁牧之就哎呦出声,龇牙咧嘴地说:“小冰小冰,我好疼。” “疼该去医院。”我认真说,“专业人士才能处理这么长的伤口。” “我要为这点小伤上医院,传出去就是笑话。你帮我上药吧啊?他妈的你缩什么,老子难道不是为你挨的刀?” “多此一举。”我淡淡瞥了他一眼,抚摩我的光匕首说,“你是怕我弄死他。” 袁牧之看着我,随后一把将我揉入怀里,紧紧抱着说:“别生气,咱不跟他一般见识行吗?” 我反肘一下击中他胸口,迫使他松开,突然不想跟他说任何话,于是倒回床上蒙上被子。 “你还真的不高兴了?”袁牧之悄悄地过来说,“小气包,别这样行不?” 我翻了个身蒙住耳朵。 他闷声轻笑,伸手隔着被子搂住我,轻声说:“小冰生气了,后果很严重,袁哥知道错了,给我个解释机会好不好?” “不给。”我不满地说,“我现在不想听你的声音。” “可是我特别想说怎么办?” “那你离我远点,别吵我。” 41、第 41 章 尽管我表示了反对, 但袁牧之还是唠唠叨叨在我耳边说了许多。 大概内容是他与名为浩子的少年有何种过往, 有些信息是我已然知晓的,比如他们同在一所福利院里长大,那间慈善机构内部存在与其相同机构一样大同小异的贪污腐败。他们的童年因此过得很不愉快, 表现在吃饭没办法吃肉,生病没办法看医生等——袁牧之似乎对此仍有不满, 但人的童年何必要愉快?如果弱肉强食是自然规则,那么将好的食物归与强势一方, 对弱势一方只维持保命的食粮即可, 这是维持一群动物生存下去的最合理方案。我丝毫不认为小孩子吃不到荤有什么不好,当然成长的营养会缺乏,但他们有足够的阳光和户外锻炼, 还有机会参与同伴竞争, 这些都会助长他们拥有健硕的体魄。 所以当袁牧之说到浩子将自己碗里的肉让给他吃,把衣服让给他御寒时, 我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出于个人实现最大利益化的考虑, 这种适当的让渡没有什么可说。” “什么?” 我觉得他简直非常笨,于是难得耐性地把被子从蒙着的头那拉下,对他说:“浩子的体魄无论如何成长也无法跟你媲美,也就是说,在竞争当中他只靠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最好的食物。与其这样, 不如将自己的利益与你的利益挂钩,依附在你的庇护下,在你吃剩的东西里挑适合自己吃的, 这是任何一头野狼在成年前会对头狼做出的献媚行为。” 袁大头的脸色变得很古怪,他盯着我,随后叹了口气说:“在你的小脑瓜里,就只会这种理解方式么?” “这种理解方式有问题吗?”我偏头认真讨教问。 他笑了笑,把我抱过去,又用他的粗胳膊把我勒在胸前说:“我不能说你有问题,可能你的观点反而更说明本质,但是小冰,有时候并不是揭露本质,这事就完了的。也许浩子当时是有这种动机,但他也肯定有相濡以沫的兄弟感情在。而且后来,也是靠了他,我才找到张哥,才把他救出洪都那种地方。” 跟张家涵有关系?我不由有点好奇,竖起耳朵问:“张家涵以前工作过的地方吗?那里把人看起来?为什么要你救?” “你什么也不懂,那个地方是销金窟,也是吃人窟,”袁牧之幽幽地重复说,“张哥十八岁没到出了福利院,一出来没过多久就被人骗到那,签了卖身契,人就等于卖给洪爷他们,历来这些风月场控制人都有些阴招,不把你榨干,怎么会放人?张哥在里头干了六年,一直做到浩子发现他在那。我当时花了大力气,又拼了命让我当时跟的大哥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才求了他做中间人,把张哥赎出来。” “那种跟男人上床赚钱的工作很差吗?”我问:“他原来不是自愿的?” “当然不是自愿。也许有些人喜欢干那一行,但张哥。”袁牧之苦笑着说,“他骨子里就一老实人,当初出福利院的时候还跟我们说要找工作,一边赚钱一边读书,往后供我们上学,大家堂堂正正过日子。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卖身?” 我皱眉说:“既然不是自愿,又为何要去做?” “具体我也不知道,张哥不肯说。但我隐约打听的是,他被人骗了。”袁牧之狠声说,“别让我知道哪个王八蛋干的,操,张哥那样的老好人都骗,我日他祖宗!” 我点头表示同意:“欺骗张家涵难度太低,一点挑战都没有。” 袁牧之扑哧一笑,揉揉我说:“说回浩子,你不知道我们刚把张哥弄回来,他整天整天说没脸见我们,自己关在屋子里痛哭,是浩子陪着他,一点点喂他吃饭,伺候他吃喝拉撒,这才让他又变回人样。”他吁出一口气说,“所以说浩子救张哥一命都不为过,我欠他的是大人情。” 我不耐烦地摸耳朵。 “你不爱听这个,呵呵,”袁牧之笑呵呵地说,“说这么多,我就一个意思,今儿的事我不是不站你一边,而是这事有它的来龙去脉。你那么喜欢张哥,咱们就瞧他面子上,别跟浩子计较了行不?” “我才不喜欢张家涵。”我严肃地说,“他不喜欢我之前,我不会喜欢他。” 袁牧之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呵呵大笑,随即轻轻晃了晃我说:“那我稀罕你,你稀罕我不?” 我偏头瞥了他一眼,衡量了一下稀罕与喜欢的区别,随后说:“你可能会攻击我的臀部,还会啃我,你很危险。” “臭小子。”袁牧之呲牙说,“那是谁给你甜肉包,谁给你洗澡?你惹祸了谁替你擦屁股?谁背你回来,啊?” 我想了想,似乎他也为我做了不少事,于是慷慨地说;“那我考虑一下吧。” “我操,你个小王八蛋,还考虑个屁啊你。”袁牧之一个翻身,抱着我从上而下压着,直直盯着我,突然低下头,一个招呼也不打,立即将厚嘴唇狠狠贴我的唇上。 他啃得怡然自乐,好像吃很美味的东西,很大力地吮吸搅动,舌头钻进我的口腔里像爬行动物一样灵活地扭着尾巴。我意外地发现浑身力气像被他吸走一样,腰际的部分升上来一种软绵绵的酸,好像四肢骨头都被压化了一样,心里头有一滩水在扩大,又扩大,我很着急,但不管怎么摆脱,他的唇都会牢牢压过来,而此时心跳也加快了,肺里的氧气像要被他吸干净一样。 难道不是要啃我,而是要吸走我的氧气? 我奋力挣扎,用尽力气才推开他的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瞪着他尖声说:“袁牧之,你其实是要让我缺氧是不是?” 他哈哈大笑,过来响亮地亲了我一口,说:“睡吧,乖宝。” 他回避问题的态度令我不满,但不知为何,我最终还是莫名其妙地躺下来裹着被子被他有一下没一下摸着脑袋睡着了。 这一晚上没有做梦。 我醒过来的时候,屋里再度没有人,我起床后发现脚还是很疼,于是跳着去了浴室洗漱,正刷牙的时候忽然传来门铃声,有个男士彬彬有礼地问:“先生,您定的客房服务,给你送餐来了。” 我匆忙刷完牙,跳过去开了门。是这个旅馆的侍应生,他之前也送过,所以我已经对这张脸有点熟悉。那个男孩冲我笑了笑,将餐车上的东西搬到一边的茶几上,我发现是一碗热腾腾的鱼片粥,还有两个雪白的包子,一碟很眼熟的小菜。 我抓起包子咬了一口,这个味道令我的动作一顿,然后,我揪住想离去的侍应生,也不废话,直接催眠他问:“这些东西是谁做的?” “我不知道。” 我皱眉,换了个问题:“谁给你的?” “袁先生走的时候吩咐我们,不用我们备餐,说有人会把餐点送来。” “送餐的人呢?” “他在外面等。” 我困惑地问:“为什么不走?” “他拜托我等下出去跟他说说您吃了多少。” 我心里涌上一阵复杂的感觉,仿佛有恼怒,可也有明明白白的愉悦。我对那个侍应生说:“你出去,叫那个人进来。他要是不肯,你就说,”我顿了顿,继续说,“你就说我,我摔倒了。” 我平生第一次说出跟事实不符的情况,但很奇怪的是,这句话说出后,我忽然感觉表达流畅起来,于是我飞快地下指令:“对,就说我摔了,粥也弄翻了,现在,现在疼。就这样。” 侍应生迷迷糊糊地走出去,我坐下来看着那碗雪白的鱼片粥,默默数着时间,不一会,房门就被人扭开,有个人急急忙忙地进来,边跑边说:“小冰,你伤哪了?有没有烫到……”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我转过头看他,慢慢地,忽然间我想笑了,像心里咯噔一下,有些看不见的什么东西被撞开,有种饱和的喜悦的情绪充盈胸腔。于是我想我大概微笑了一下,那个男人盯着我的笑容,忽然抿嘴想作出生气的样子,可终究还是没忍住,勾起了嘴角。 “张家涵,”我念着他的名字,“张哥。” “臭小子,长本事了啊,连哥都能骗了你。”他骂了我一句,走过来看我,顿时说:“好像瘦了点,这几天大头给你喂什么?没好好吃饭吧你?” “东西不好吃。”我不满说,“袁牧之答应了给我甜肉包也没有。” 张家涵微笑了,坐在我对面说:“我不让他给你吃的,你脚还没好,早上吃点清淡的,这些菜包子不也挺好的吗?我昨晚特地给你做的,放了你喜欢的香菇。” 我嫌恶地皱眉说:“没肉。” “晚上再吃肉,你现在先乖乖吃了早餐。小孩子吃那么多肉干嘛?小心变胖子。” 我拿起吃了一半的包子继续咬着,示意他喂我喝粥,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终究还是拿起调羹舀了粥吹了气送到我嘴边,我低头一口吃了,忽然觉得这样很好。 “懒虫,迟早得给我惯坏了。”张家涵柔和地看着我,微笑着又舀了一勺给我,问,“好吃吗?” 我点点头,郑重地说:“我不要别人做的。” “那张哥就得给你当私人保姆啊?你给我出工资?”张家涵没好气地瞪我,“就你这臭脾气,我还不想伺候了。” 那可不行,我把包子放下,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会付钱的。” “你有个屁本事赚钱?”张家涵嗤之以鼻。 我说:“我会有钱。你不要给别人做饭。” “嘿,你个小东西还挺霸道。”张家涵笑问我,“大头也不给做?” 我想了想,觉得袁牧之对我也不错,于是说:“可以让他来吃。” “难得啊,你还肯分给大头东西吃。”张家涵又喂了我一口说,“你不是觉得我对你好都是你催眠的,我假仁假义,所以非闹着离家出走吗?” 我微微生气了,说:“我不要你怕我。” “那你觉得我现在怕你吗?”张家涵放下碗,迎视我的眼睛,带着我喜欢看的笑容问,“我现在可没被你催眠。” 我仔细端详他一会,没人能在我面前隐藏情绪,于是我摇摇头。 “行了,吃东西吧,两口粥吃那么久。”他舀起粥往我嘴里送。 我低头吃了,慢慢咀嚼咽下,然后说:“张家涵,我会有钱的。” “嗯。” “赚了钱给你。” “嗯。” “我不要你去摆摊,你会被人骗。” “我没那么怂。” “我也不要你去洪都陪男人上床赚钱。” 啪的一声,他的勺子落到碗里,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骗你了,哪怕你心甘情愿受骗也不行,因为我不准。” 他嘴唇哆嗦,目光停滞,我伸出手攥紧他的手腕,轻声加大催眠的力度:“张家涵,跟在小冰身边,你不会被骗了,你要相信这点,要像相信鱼片能加在粥里,蘑菇能加进包子里一样相信,小冰不会让你被人骗了,任何要骗你的人,小冰都会让他说出的谎话变成他这辈子最深信不疑的真实。” 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优雅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小原弟弟,你在吗?小圆弟弟,我洪馨阳,我可以进来吗?” 42、第 42 章 洪馨阳这个名字令我浑身一颤, 然后我在张家涵耳边打了个响指, 令他清醒过来。张家涵神志恢复后,有片刻的茫然,随后回过神来, 冲我疲软一笑,轻声说:“我刚刚有点走神了, 想起点事。” “是过去的事吗?” 他顿了顿,强笑说:“是吧, 对了, 我刚刚好像听到敲门声。” 我抿紧嘴唇,盯了他五秒钟,然后说:“去开门吧。” “小原弟弟, 你在吗?”洪馨阳的声音再次响起。 张家涵拍拍我的手背, 站起来过去开了门,他大概有些诧异, 我听见他询问道:“您是?” “难道我找错了?不对啊, 请问原冰住这间吗?”洪馨阳用轻快悦耳的声调问。 “哦,他是住这,您是?” “我叫洪馨阳,特地过来看看他的脚伤。” “张家涵,我认识她。”我转头说, “让她进来。” 张家涵让开,洪馨阳笑呵呵地提着一个精巧的小篮子进来。她今天穿的跟那天不一样,一条样式简单的连衣裙, 卷头发梳成发髻盘在头上,修长洁白的脖颈整个露出来,看起来皮肤像打磨过的玉石一般光滑。她脸上带着令我不觉目眩神迷的微笑,那是与张家涵讨我喜欢的微笑截然不同的,她的笑容,令我心里会发酸,会有眼眶发热的冲动。 说不上原因,但我调开视线,不能让自己再凝视她的脸。 “小原弟弟,还记得我吗?”她笑呵呵地在我面前站定,拎着篮子说,“我可是一直惦记你呢,怎么样,脚伤得好点了吗?”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张家涵,我不承认此刻我在寻找帮助,但我想触碰张家涵的手,我知道他的手一直很柔软,温度适合。 “张哥。”我轻声叫他。 他走过来,有些诧异地看我,随即微微一笑,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他在我身边,他不会抛下我,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关在一间地下室里,每天随着阳光照在地上的窗格子挪动自己的身影,他不会这么做。 我确乎知道这一点。 “小原弟弟,怎么不说话?不欢迎我吗?”洪馨阳眼波流转,微笑的弧度浅了些,但她很快又笑开了,把小竹篮递给我,说:“喏,送你的礼物,很多巧克力哦,可好吃呢,你要不要?” 巧克力,那是什么?我有点好奇,伸手去接那个篮子。 她飞快抽开,笑着举高了篮子说:“哪,要糖吃可以,可你得叫声姐姐哦,乖,叫声姐姐吧。” 我盯着她,不明白为何我要称呼她做姐姐,这个称呼有何特殊意义,我转头不解地看向张家涵,张家涵笑着说:“洪小姐是跟你玩呢,快,跟人家说声谢谢吧。” “给东西了才要说谢谢。”我纠正他,“不然不符合程序。” 张家涵笑出了声,对洪馨阳说:“对不起啊洪小姐,小冰这孩子就是爱较真,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洪馨阳好奇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嫣然一笑,把篮子递给我,我接过去,打开了发现,里面有满满一篮子五颜六色,金光灿灿的糖果。 “是各种口味的巧克力哦。”她热心地蹲下来,从里面翻出一颗,剥开了外层类似锡纸的糖纸,露出里面一颗栗色东西,递给我说:“哪,张嘴。” 我迟疑了一秒,终究还是低头在她手上把糖含进嘴里,一股苦涩中带了甜味和奶味的丝滑口感迅速在口腔里化开,我眯着眼品尝了一会,发现这里面似乎带着一种我熟悉的浓郁香味,但我却能断定,我从未尝过类似的东西,甚至它的名称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好吃吧?”她得意地笑了,站起来拉过椅子坐我旁边,自己从篮子里翻出另一颗,剥开糖纸也吃了,夸张地点头说:“嗯,果然是我喜欢的黑巧克力。据说吃这个能忘掉不开心的事情哦,小原弟弟不要跟个小老头似的老皱眉,你看我进来这么久你都没笑过,来来,吃了糖就笑一个好了。” 我嚼着那个东西,很疑惑地问:“真的能忘掉不开心的事?” “是真的哦。”她朝我点头,长睫毛扑闪。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随后说:“这是很荒谬的,甜食并不能掌控人的记忆,除非你不断为自己施加心理暗示。” “哎呦,你就当可以嘛,管那么多干嘛。”她怪叫一声,“你得承认好吃吧?” 我斟酌了一下,慎重地说:“还可以。” “那不就结了?”她舒服地眯了眼,在我面前伸直了腿,又把两只手搭在腹部,问,“哎,吃到好吃的糖果,今天阳光又这么好,周围又不是你讨厌的人,你不觉得单凭这个很舒服?” 我偏头看了会窗外的阳光,又回头看了会张家涵,张家涵冲我柔和地微笑,摸着我的头说:“给你弄杯喝的东西?” 我立即点头,说:“我要喝放了糖的牛奶。” “好的,”他问洪馨阳,“洪小姐喝什么?” “哦,不麻烦的话,咖啡可以吗?” 张家涵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去弄了。 我看了会洪馨阳,她察觉到我的目光,冲我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问:“你这孩子干嘛老盯着我看,要不是你还小,我都要以为你暗恋我了。” “暗恋?”我皱眉,“那指暗暗喜欢一个人,想要与之交配那种喜欢吗?” 洪馨阳噗嗤一笑,点头说:“是啊。” “那绝无可能。”我轻声说,“人类社会的文明体现就在于不乱伦。” “你说什么?”她问,“我没听清。” “我没有暗恋你。”我说。 “知道知道,”她满不在乎地挥手,“姐姐我追求的人多了,男人看女人是什么眼光瞥一眼就明白,你当然不是。但你为什么老看我?” 我反问她:“为什么不能看?你也觉得我这样不礼貌?” “那倒不是,”她笑着说,“只是觉得有点怪,你毕竟是个小孩子嘛。” 我转头看向窗外的阳光,眯着眼说:“也许只是你好看。” “哇,你这句恭维,我听了可真舒服。”她从篮子里翻出另一块糖,递给我说,“来,奖励你一个,这种里面有坚果,特别好吃。” 我接过,剥开糖纸吃了,然后将糖纸慎重地叠好,问:“你目前有想交配的对象吗?” 她呆愣了五秒钟,随即爆发了一阵大笑,问:“小原弟弟,你都是这么跟女士说话的吗?” “我接触的女士很少。”我说,“到目前为止,你是第二个。” 她的笑容有些僵住,然后摇头说:“不可能吧,你家里人呢?妈妈,奶奶,同学,朋友,碰上异性的机率明明很大。” 我不想跟她解释我的由来,只是用肯定的口吻说:“你是第二个我接触的女性。” 她坐直了身子,看了我一会,柔和地微笑了,伸手摸摸我的头说:“好了,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深感荣幸,好不好?” “你确实是,”我说,“我不撒谎。” “小冰是孤儿,所以他有哥哥,但没姐姐。”张家涵端着两杯饮料过来,将咖啡递给洪馨阳,把牛奶递给我,“他身体也不好,从小没去上学,所以这话真没撒谎。” “哦,对不起。”洪馨阳歉疚地说,“我没想到这样……” “没关系,小冰并不介意。”张家涵低头问我,“对吧小冰?” “说出事实为什么要介意?”我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对张家涵说,“我要泡饼干。” “刚吃了早饭,这些还是等会再吃。”他不赞同地说。 我不满地低头一口一口喝牛奶,洪馨阳笑眯眯地盯着我,感叹地说:“你的样子好可爱啊,给我做弟弟吧啊,我会很疼你的。” 我瞥了她一眼,说:“那绝不可能。” “不要拒绝得这么快吧,”洪馨阳用诱导的口吻说,“我会每天给你吃好吃的东西哦。” “张家涵也会每天给我吃好吃的东西。”我说,“而且就算没有,也并非不能忍受。” “且,装什么酷,小破孩。” “你还没回答我,目前有想交配的对象吗?”我问。 “小冰,”张家涵喝止我,“这样问很没礼貌。” “礼貌这种东西除了人为设置障碍外毫无意义,”我淡淡地说,转过身,盯着洪馨阳的眼睛问,“告诉我,你如果交配了,会生孩子吗?” 洪馨阳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随后摇头说:“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执着这个问题,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目前,嗯哼,没有想交配的对象,就算有,我也没怀孕做母亲的打算,满意了吧?” “什么情况下你会怀孕?”我问。 “意外的情况。”她耸肩,“比如避孕措施没做好或者失效之类。” “意外而来的孩子,”我艰难地呼吸着,努力平稳胸口的憋闷感,“意外而来的孩子,你会怎么处置?” “我想可能会堕胎吧。”她轻松地笑着说,“我现在可还年轻啊,还有好多计划没做,大好的人生没展开,我可不会在这个时候让自己怀孕呢。” “如果生下来呢?”我锲而不舍地问,“如果生下来,会丢了他吗?” “丢?”她诧异地反问了一句,然后叹气说,“小原弟弟,你为什么会问这些影都没有的假设性问题?我现在没法想象我处于那种境地,也没法给你确切性答案啊。” 43、第 43 章 我陷入自己给自己设置的矛盾中。 一方面我必须从洪馨阳那挖掘出确切性的答案, 另一方面我又知道, 对这个时候的洪馨阳而言,那个问题只是一个假设性问题。 让一个人对假设性问题做出坚定不移的确定性回应,只有一个可能, 即那个回应严格地契合此人的思维逻辑,他向来的价值观, 他深信的道德准则。 但即便如此,这个回应也只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回应, 人的潜意识中充满矛盾和竞争, 在恐惧和慌乱中做出的判断,往往依据的不是理性原则,而是非理性因素。 比如怯弱的张家涵, 在生死关头却会选择勇敢, 执意将我推入床底;比如彪悍凶残的雇佣兵,在夜里会摸着母亲的像哭得一塌糊涂。 那么洪馨阳, 她会做出什么选择?我现在无法判断, 所以我需要多点观察她,于是我给她施加心理暗示,我知道她对我持有某种奇特的兴趣,所以我扩大了这种兴趣,令它变成一种明显的欲望。 一种强烈想见到我, 想跟我在一块,想参与进我的生活的欲望。 果然,在接下来的好几天她都连续出现, 频率之高即便是张家涵也觉得诧异。他一开始只是拘谨,因为他大概也缺乏与年轻漂亮女性相处的经验,但在他得知这位小姐是洪家的人后,他的态度骤然发生转变,变成一种畏惧和本能地退缩。 如果不是因为我,张家涵大概会远远跑掉,以避免跟任何洪家的人有接触。 所以每次洪馨阳一来,张家涵都借口有各种事忙走开,留下我们俩单独相处。这正是我想要的,除了方便我观察洪馨阳,另一个原因比较明显,属于我深层次的心理意识,跟张家涵一样,我也对他接触洪家的人表示厌恶。 大概这会令我想起那位名为洪爷的男子。我还记得他如何扭着张家涵的手强迫他坐在他的膝盖上,张家涵明明那么惧怕,他还是强迫他。联想到袁牧之暗示过,张家涵在洪都的工作带有强迫性质,我会有种轻微的不愉快感,我想下回要让我看到,我不会介意给洪爷施加催眠,命令他离张家涵远点。 袁牧之有好几天没有出现,不过他没有过来,张家涵就一直陪着我,这样也很好。只是洗澡的时候不方便,因为张家涵不会跟我一块泡浴缸,而且他力气不够,没法让洗澡变得轻松愉快,我也不能靠在他怀里随便睡着。 于是我会感慨,袁牧之在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在温水中睡着没关系,我实在喜欢在温水中睡觉,可惜张家涵不准。 张家涵说不准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我没有不耐烦,因为我慢慢发现,按照他的逻辑,这些不准都有一种欲望在支撑,那就是希望我快点身体好。 这种欲望令我感觉很新奇,我以前从没发现像我这样的对象,别的人也会有希望我好的欲望。现在想来,其实查理对我也是这样,只不过查理没有管理我,而张家涵下意识就想管理我。 我想他那个失散多年,找不回来的弟弟,就算他被找回来,我也会让那个人离开。 张家涵的管理,只能对我一个人。 给我做好吃的点心,摸我的头发,替我换衣服,每天在我耳边唠叨个没完的男人,我忍受了他的聒噪,那么他就必须只能对我聒噪。 偶尔他也提起过名为浩子的少年,跟我讲他们以前在一起的事。说到自己精神崩溃时,浩子对他如何照顾,我登时嗤之以鼻,冷冷告诉他,如果当时我在场,不用几天,只需几个小时,他必定就能抛开那些无意义的自我厌弃和痛苦。 “你这个坏孩子呀,”他无奈地摸我的头发,柔声说,“别对浩子那么大敌意好不好?” 我忍耐地说:“让他别在我面前出现,我只能保证这个。” 洪馨阳这天又来了,张家涵把我摆在阳台那晒太阳,洪馨阳过来跟我一块晒。她这次带了很多硬壳坚果,放在嘴里咬得嘎吱作响,然后把壳吐出来,只吃里面的果仁。 我试着吃了几颗,很快就对这种过程繁琐而收获甚小的东西丧失兴趣。 “哎,真好啊,”她满足地伸直腿,“就这么嗑瓜子晒太阳可真好啊,小原弟弟,这可真是托了你的福。” 我皱眉说:“别把壳弄到地上。” 她怪叫一声说:“哎呀,你就让我随便吐吧,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能这么吃回瓜子,要让我们家的人看到了,一定会追屁股后面说馨阳,礼仪,馨阳,注意你的言行,靠啊。” 我深表同意:“礼仪礼貌之类都是自我束缚。” “可不是嘛,小原弟弟你真是我的知音。”她满意地点头,把长长的腿架到阳台阑干那说:“像这样,把腿翘起来就是不被允许的。” “腿为什么不能翘起来?” “因为淑女不能这么做。” “淑女是什么?” “就是女孩有教养的一种说法,天哪,真是要命。” 我困惑地问:“教养跟翘腿有关系?” 洪馨阳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对,你说得对,教养跟翘腿根本就没关系,老娘我爱翘腿就翘腿,爱吐瓜子壳就吐瓜子壳,关他们鸟事。” “如果连翘腿这种事都违规的话,”我想了想问,“那么,你也不能随便选择交配对象了,是吗?” “是啊,交配的对象,”她眯着眼说,“估计我喜欢的,他们都不给。” “你有喜欢的吗?” “暂时没有,”她摇头说,“只能是欣赏。” “欣赏?”我问,“说说看。” “我欣赏身手好的,打架利索的,嘿嘿,做事情干脆,不拖泥带水的,像个爷们那种,”她脸上悄悄泛起红晕,随即笑着摇手说,“算了,我跟你一小屁孩说不明白。” “举例。”我说,“说不明白的时候举例就明白了。” “举例啊,”她笑嘻嘻地转动了眼珠子说,“比如你袁哥哥那种,明白了吧。” “袁牧之……”我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立即说,“袁牧之不行。” “举例而已,又不是说就是他。”洪馨阳嘟着嘴说,“而且我要真看上你袁哥哥,估计家里也不同意,他们会觉得袁牧之家底不够厚实……” “袁牧之会有钱的。”我说,“会很有钱。” “行行,我知道了,你别那么大声嚷嚷,”她笑嘻嘻地挥手说,“你还真替他说话啊,真乖,我听说他为人很仗义,那就怪不得你们对他那么死心塌地。” 我忽然不想就这个问题跟她继续讨论了。我盯着她现时平坦的腹部,我知道,再过一段时间,这里面会有一颗受精卵悄然发育,然后,九个月后,她会用刘慧卿这个名字,在一家街区的妇婴医院里生下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将会被她遗弃,随后被关押进地下室长达九年多。整个发育期和青少年阶段,几乎都在那里面度过。 漫长而没有希望的日子,一点一点在墙壁上刻日期,自己量自己的身高。 没有人与我交谈,不得不自己与自己说话,大声诵读看到的书。 我将目光平移到她脸上,微微眯了双眼,不行,我不能让她的孩子出生,我不能让时间的链条照着既定的轨迹再来一次。 也许给她催眠,命令她无论如何不能生孩子,或者干脆杀死她以绝后患。 我心里悚然一惊,随即抹煞掉这个念头。无论如何,我不想她死。 她有好看的笑颜,她给我带了糖果,她脸上看起来有我无法理解的轻松愉快,但我不能否认,我喜欢看她这样。 她在我身边,离得这么近,这在平生还是第一次。她身上的味道,那种好闻的,不同于人工香料的香味,加上体温,也令我喜欢。 可是再喜欢,我也要做我必须做的事,我穿越了二十年,所为的,不过就是这个目的。 现在是个好机会,屋里除了张家涵没第三个人,张家涵在房间的另一边忙着收拾我的衣服,而洪馨阳的状态很放松,此时催眠她毫无难度。我敲敲扶手,决定就这么干,于是我对她说:“你不能有孩子。” “为什么?”她诧异地瞪大眼睛看我。 我盯着她的眼睛,柔声说:“你不能生孩子,哪怕怀孕,你也要处理掉它,不能生下来,知道吗?” “可是,原因……”她双目迷茫,喃喃地问我。 我看着她姣好的脸庞,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还年轻,这么年轻当母亲,绝对不是你所愿,你有野心,有抱负,心里有不输给男人的,强烈的事业心,你也足够聪明,身体健康,完全有条件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怎么能让一个孩子来毁掉你的人生计划?况且孩子生下来是无穷无尽的烦恼,”我一下子有些憋闷,胸口涌上来一阵强烈的堵塞感,我压住自己的胸口,费劲地说,“孩子生下来,只会给你,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何必……,唔……” 骤然之间,我觉得像有人拿看不见的大木锤往心脏位置狠狠砸了一锤子,真实的剧痛传来,我瞬间觉得无法呼吸,捂住自己的胸口嗬嗬喘气,抖着手,猛地一挥桌上的牛奶杯,哐当一声,杯子掉地发出巨响。 洪馨阳惊跳起来,尖叫说:“小原弟弟,小原弟弟你怎么啦?” 张家涵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过来把我抱进怀里,拍着我的脸颊焦灼地问:“小冰,小冰,你觉得怎样?小冰?” 我指着床头柜上的背包,嘶哑地说了句:“药……” 张家涵立即示意洪馨阳说:“拿那个背包,洪小姐,床头柜上那个,快!” 洪馨阳忙扑过去抓了背包递过来,紧张地问:“给,他怎么啦?不能吃巧克力吗?刚刚明明还好好……” 张家涵抿紧嘴唇,迅速在我的背包里翻出药瓶,打开盖子倒出两颗塞到我嘴里,又冲洪馨阳喊:“拿杯水来!” 洪馨阳慌里慌张跑去倒了杯水,奔过来递给张家涵,张家涵将它凑近我的嘴边说:“小冰,来,喝水咽下。” 我勉强抬头喝了一大口水,将药片咽下,随后靠到张家涵的怀里,闭上眼,静静等待病症发作过去。我听见张家涵给袁牧之打电话的声音,过了大概三十分钟,我睁开眼,缓缓吁出一口气。 张家涵欣喜地说:“缓过劲了?” 我点点头,看向洪馨阳,洪馨阳也松了口气,拍着胸口说:“坏小孩,刚刚吓死我了你。” 我不无遗憾地发现,今天无论如何是不能催眠她了。 这时门铃响起,洪馨阳跑去开门,不一会就听见袁牧之的声音说:“洪小姐,你怎么在这,哦,我弟弟怎么样?” “袁先生,我今天就是过来看看小原弟弟,他刚刚吃药了,情况已经好多了,你放心……” “谢谢费心,这里我来就好,今天天也不晚了,”袁牧之大刀阔斧地下着命令,“你也该回去,晚了我怕三爷怪罪,袁某可担当不起。” “不会的,我现在回去不太放心,等小原弟弟好点再……” “董苏,你送洪小姐回去,”袁牧之打断她,“洪小姐,谢谢你来陪小冰,改天我做东,再专程表达谢意,今天恕我失礼了。” 44、第 44 章 我在张家涵怀里缩了缩, 说:“张家涵, 我要去床上睡。” 张家涵笑了起来,摸着我的头发说:“行,我抱你。” “你不够力气, 我要袁牧之。”我说,转头对袁牧之说, “你抱我。” 袁牧之不知为何要假装生气地瞪我,但他这个表情伪装不了十秒钟就笑了, 过来将我从张家涵怀里接过去, 轻轻松松抱起来往床边走,张家涵跟在后面说:“你动作慢点,小冰会头晕的, 哎, 放下来轻点。” “张哥,你要不放心, 你来?”袁牧之笑呵呵地把我往张家涵那一递。 张家涵吓得伸手来接说:“干嘛你, 小心点,别吓到小冰。” 袁牧之笑着说:“这臭东西才不会被吓到,你看他的小脸,上面有一点反应吗?” 张家涵忧心忡忡地看我,我一动不动蜷在袁牧之臂弯里, 淡淡地说:“袁牧之明显在撒谎,你太容易骗了。” 他们俩不知为何听完后相视一笑,袁牧之拍拍我的脑袋问:“有没有想我, 嗯?嘿,还扭头,不好意思了啊?放心,张哥跟我都不笑话你。” “没想。”我果断地说。 “看在你主动要我抱的份上,我就原谅你这回。”他笑呵呵地揉我的头发说,“不过下回没这么便宜啊。” “你力气比张家涵大。”我皱眉,觉得他废话很多,“力气大的抱抱,不是很合理的吗?” 袁牧之立即拉下脸。 “行了,把他弄到床上去睡吧,”张家涵含笑说,“他这个身体怎么回事,我还是有点担心,不然哪天还是带他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吧。” “要做的。”袁牧之点头说,“张哥,你发现没,他的脚伤好得也特别慢。这孩子身体素质不行,这可不行啊,不求他身手敏捷,至少得健健康康不是?” “对啊。”张家涵又微微皱眉,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担忧。 我不喜欢看他这样,我认为是袁牧之说的话给了他不好的暗示。于是我说:“不用去医院。这里的医生没用的。” “咱们去大医院检查,没事的。”张家涵说,“等你脚好点就去。” “不要。”我摇头说,“我有药。” “你那吃的都是什么药?”袁牧之把我放到床上,一边给我盖被子,一边狐疑地问,“谁给你开的?万一有副作用呢?” 我深深看向他,他说得对,这些药只是抑制身体的不良反应,并不能起到治疗效果,就如止痛片,只能麻痹中枢神经,并不能彻底根治病症。 但根治这种事对我来说有意义吗?我微微眯眼,反正在不久之后,我一定会搞掉洪馨阳的孩子,那样我也不必再出生。 能令我眼眶发热的女人,我的母亲,你再没有机会抛弃我。 我收回视线,淡淡地说:“我一直吃的,有用。” “那要万一哪天你吃完了呢?你总得告诉我们名字,就算你坚持用这个药,等吃完了张哥也知道上哪给你买去。”张家涵问。 “不会到吃完那天。”我轻声说,“背包里有好几瓶,足够了。”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会到吃完那天?”袁牧之盯着我追问。 我忽然原因不明地确知此时此刻不能告诉他们我终究有一天会离开的事,说出来可能会给我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我转移了话题,说:“我要洗澡。” “我给你放洗澡水吧。”张家涵急急忙忙地说。 他转身进浴室,袁牧之看着我,然后闪现我最近总在他脸上看到的压抑的欲望,随后他俯下身,把嘴唇贴到我额头上,随后飞快离开。 “我很想你。”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低声说,“小祸害,你知道很想你是什么意思吗?” 我觉得他问这种问题简直在侮辱我的智商,于是我用手背狠狠擦了下额头说:“所谓的想,无非就是一个人引发另一个人的心理欲望,但对你来说这种事不可能程度强烈,因为你善于自我控制,很想之类对你来说是不存在的……” 他猛然伸手捂住我的嘴,全身警戒起来,侧耳听了听外面,随即从腰部抽出枪,冲我做了一个禁言的手势。 我立即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光匕首,用眼神询问他是否有敌人前来。 袁牧之点点头,压低声线说:“不只一个。” 我抿紧嘴唇,心里掠过一丝不愉快,本来我很快就能够由袁牧之抱着去洗澡,这样就能快活地在温水中睡觉,现在有人一打扰,要是再有打斗,这个房间就一定会被弄脏,没准又有粘稠温热的血液会飞溅到身上,一想起那种肮脏感,我不觉皱了眉头。 “小冰,洗澡水放好……”张家涵从浴室走出来,擦了擦手对我说。 他话音刚落,门那边立即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袁牧之挥手让张家涵过去,自己拿着枪慢慢踱到门边,张家涵神色紧张,强作镇定问:“谁?” “我是律哥,阿ben,你开门,洪爷来看你了。” 张家涵立即白了脸,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畏惧,我微眯双目,随后把光匕首收到口袋里,淡淡地说:“袁大头开门,张家涵,你过来,坐我边上。” 张家涵犹豫了会,我加重语气说:“过来,不用怕。” 他朝我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我伸手握住他的,对他说:“我说过,我会看着你的。” 张家涵勉强笑了笑,伸手摸摸我的头说:“那我先谢谢你。” 我严肃地回答:“不客气。” 他不知为何笑了,我看向袁牧之,发现他也在微笑,随后他将手枪收回去,猛地一下打开门。 门外站着几个人,都是见过的面孔,当中一个穿白色府绸中式褂的男子,正是名为洪爷的男子。 他看见袁牧之有一秒钟的惊诧,但立即隐下不现,淡淡地说:“袁少也在啊。” “洪爷,好久不见。”袁牧之微笑着说,“您大驾光临,袁某不胜荣幸,快请进。” 洪爷负手,慢慢走了进来,他身边的律哥看到我跟张家涵坐那边,立即说:“阿ben,你瞎了眼啊,洪爷来了,你不来开门就算了,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 张家涵脸上现出尴尬的神情,咽了口唾沫,才轻声说:“洪,洪爷。” 洪爷一声不响,紧紧盯着他,随后才不紧不慢地点头,嗯了一声。 “洪爷,您请坐。”袁牧之指着椅子请他坐下,笑着说,“这套间地方小,招待不周,您海涵。” 洪爷慢慢打量了周围一会,说:“酒店套间,也就这样了。不过你为什么不住家里要来住酒店?” 他这句话问的是张家涵。 张家涵嗫嚅地说:“因,因为小冰受伤了……” 洪爷像才发现我一样,目光锐利凶狠地瞥了我一眼,轻轻嗤笑了一声说:“又是这个小东西,你对他挺上心的啊,连你那个小摊都不摆了?” 张家涵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现在,买的人,也少,我,我停两天也不要紧……” “要我说,你何必辛苦?袁少声名赫赫,不至于对你吝啬,对吧?你也不是没试过让男人养活……” “洪爷,”袁牧之挂着虚假的笑说,“您教训的是,但我这个哥哥可是头倔驴,他非要自己养活自己,说是这样心里舒坦,我这做弟弟的别的没有,但好歹懂得尊重二字,知道尊重他,比给他几百万花要来得值,我哥您别看瘦不拉几,可那也是个爷们,靠自己本事赚钱不丢人,您说呢?” 我感觉洪爷的脸上像被人骤然抽了一巴掌似的难看,而张家涵在我身边也悄悄吁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又欣慰又高兴的样子。我偏头看了他一会,慢慢的,有些明白他为何会住在那么旧的房子里,为何会明知干得不好也要去夜市摆小摊。 “看来,你真是有个好弟弟。”洪爷盯着张家涵的笑脸,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 张家涵浑身一抖,几乎本能地开口哀求说:“洪爷,您别生气……” “张哥,你这是什么话?”袁牧之轻笑说,“洪爷是做大事见大风浪的人,怎么会为了这几句大白话生气?” “是,是我说错了。” “看来你们真是兄弟情深,令人欣慰,”洪爷拍拍椅子扶手,站了起来,“那我先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当然,前提是你得有本事守住你的小本生意。” “洪爷……”张家涵似乎受到极大的惊吓,跳了起来。 “不靠你弟弟,自力更生,”洪爷轻笑着说,“很好,我还不知道你有这志向,张家涵,你还真令我惊喜啊。” “您……”张家涵脸色变白,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我认为他们似乎在进行某种暗语,一切真实的意思都隐藏在表面的语言当中。但由于我缺乏他们熟知的语境,所以破译真实意思变得有些难度。但我想,他们的中心意思大概是围绕张家涵能不能自己工作自己赚钱的事,于是我伸手拉拉张家涵的衣角说:“我会养活你的。” “啊?” “我会有钱,然后都给你。”我不耐烦地说,“不是跟你说过吗?你记性真差。” 张家涵愣愣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脸上脏了?”我狐疑地问,同时拿手去擦。 “没。”他抓住我的手,眼眶有些发红,摇头说,“没有。” “哦。”我任他拉着我的手,问,“你归我养活,问题解决了,为什么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他哑声说,“我很高兴。” “是吗?”我怀疑地说,“你看起来像想哭,很难看。” 45、第 45 章 我说完话的时候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在场几乎每个人都神情诡异, 或多或少带上平时见不到的表情。我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们,洪爷是惊诧,随即恼怒, 继而若有所思;袁牧之是惊诧,随即狐疑, 继而皱眉盯着我跟张哥,似乎有压抑的怒意, 但又夹杂着焦虑;那位律哥瞪大眼, 一脸被惊吓的表情,随后结结巴巴说:“不是吧,阿ben你扒着这个小屁孩啊, 可这, 这也太小了吧,这不合适啊……” “阿律!”洪爷低喝一声, 威严十足地骂, “闭嘴!” 袁牧之也冷笑说:“律哥,有些话可禁不起开玩笑。” 我觉得很有趣,虽然我不明白为何我说出这么一个简单的决定竟然会让他们每个人都情绪外露,我想再确认一下这句话引发了他们什么心理反应,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张家涵, 你别担心,我会养活你的。” 张家涵涨红了脸,眼睛却很亮, 看着我目光柔和,露出由衷的高兴,他摸摸我的头低声说:“知道了知道了,张哥等你长大,等你赚钱来养活我。” 他的口气分明不相信,但这种不相信却丝毫没有损耗他脸上的欣喜。我有些不满,郑重地扯住他的衣角说:“我说的是真的!” “嗯,张哥知道小冰说的是真的,”张家涵微笑着点头说,“张哥很高兴啊。” “可是你不相信。”我指出他的矛盾。 “我信,谁说我不信!”他面不改色地撒谎。 我瞪了他一眼,难得再揭穿他的谎言,因为他实在笑得太好看,像躯壳内部有强力电筒猛然照亮了一般,我意外地不想打断这种笑,不仅如此,我还莫名其妙地足足看了好几秒,不想挪开视线。 但我很快就恢复冷静,等我视线扫过,我发现洪爷目光直直盯着张家涵,他的眼中流露着迫切而焦灼的欲望。 我微眯双目,这个欲望太直接和强烈,像饥渴难耐的人,濒临生死线上挣扎的人才露出的野兽一般的欲望。我还注意到他呼吸都变得急促,尽管拼命压制,但他的胸脯起伏频率还是大于寻常。 这些都是很危险的征兆,而对象却是我身边笑得像智障人士一般的张家涵。我算计了下,我们这边有袁牧之,如果动手的话不一定会输,但在这种条件下催眠他却不容易,因为他全部心神显然都落在张家涵身上。我对此隐隐不快,反手攥紧张家涵的手腕,将他拉到我身边坐下,对他说:“我要洗澡。” 张家涵诧异了一下,低声对我说:“乖,等会洗。” “水会凉。”我盯着他说,“你背我去。” “我来吧……”袁牧之伸出手。 “我要张家涵。”我打断他,自己趴到张家涵背上,对着他的耳朵说:“快走。” 张家涵无奈地笑了,拍拍我的臀部,背起我说:“行了,我伺候你可以了吧,你这个小讨债鬼。” 我趴在他背上歪着脑袋观察洪爷,发现他浑身肌肉绷紧,直勾勾的眼神只停留在张家涵身上,大概张家涵自己也发现了,他有些畏惧地垂下头,背着我匆匆从他身边越过。 “阿ben……”洪爷开口,声音带了异乎寻常的嘶哑。 张家涵脚步一顿,我对洪爷说:“他不懂英文,不适合叫英文名,他有中文名的,张家涵,比ben好听。” 张家涵忍不住笑了,身上的紧张缓和不少,他低声说:“洪爷,对不起,我先给小冰洗澡。” “这么个小玩意儿,你还替他洗澡?那是不是要喂饭穿衣服啊?你到底……”洪爷怒斥出声,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缓和了口气说,“阿ben,我今天来,主要是想找你谈谈……” “洪爷,您真的叫错了。”张家涵低声说,“我现在不叫阿ben,离开洪都后,我就再也不叫这个名字了。” 洪爷愣住,他这一刻的表情真是精彩。我兴高采烈地注意到他自制力甚强的脸上首度现出措手不及。而此时张家涵也鼓足勇气迈开腿,背着我走进浴室。 “那个人很危险。”张家涵帮我洗澡的时候,我用手指打圈绕着泡泡对他说,“他随时可能攻击你。” 张家涵一呆,问:“你说什么?” “洪爷,”我转头看他,边将泡泡吹到他身上边说,“他会攻击你。” 张家涵的手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一种凝重的悲戚,目光悠远,应当是想起记忆中的某些东西,随后他拂开身上的泡泡,强笑说:“坏孩子,别闹了,你要把我也弄湿是不是?” “一起洗澡吧。”我说。 “算了,等下次吧。”他笑了,拿毛巾替我擦拭后背。 “洪爷为什么想攻击你?”我好奇地问,“你欠他的钱?” “没那种事。”张家涵说。 “他不喜欢你吗?他对你有明显的敌意。”我问,“即然这样为什么他老让自己出现在一个不喜欢的人面前?如果他真想击溃你,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又为什么不动手呢?” “他不过是不甘心。”张家涵哑着声说。 “什么是不甘心?” “就是,”张家涵深吸了一口气,“就是对一件明明丢掉的东西,却看不得那件废物被再利用,大概是这样的想法。” “你对不甘心的解释并不全面。”我对他说,“而且你也不是东西。” “大概在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心中,我连东西都不如。”张家涵淡淡地说。 “那他很荒谬。”我继续往张家涵身上吹泡泡,“资本家将工人物化的同时,也会异化自己。马克思表达过这个意思,我觉得有道理。” “你还看过这种书?”张家涵睁大眼睛。 “这种书不能看吗?”我不赞同地说,“信息和知识,当然是积累得越多越好。” “可是……” “而且那本书很耐用。”我高兴了起来,兴致勃勃地对张家涵说,“我拿去砸蟑螂等爬虫都不会坏。” 张家涵呆了一下,拔开浴池的塞子,打开莲蓬冲洗我身上的泡沫,一边冲洗一边说:“以后哥给你买书吧,你想看什么?明天张哥去给你买。” “你在害怕,”我说,“你怕外面那个男人,没必要,他要攻击你的话,我会保护你的。” 张家涵笑了,说:“那我谢谢你啊,你放心,我跟他没关系了。” “嗯,”我点头表示赞同,“你归我养活了,他对你没话语权。” “臭小子,等你赚到钱再说吧。”张家涵笑呵呵拿过毛巾替我擦干。 我扭动着避开他挠痒我的部位,然后说:“要是我的钱没有被偷就好了。” “你那点小钱,连一个月都过不了。” “那么少吗?” “很少。” “那我该怎么短时间弄到很多钱。” “你不需要这么做。”张家涵看着我说,“慢慢来,等你长大了,能自力更生了再说。” 这时浴室的门被扭开,袁牧之大踏步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我的干净衣服说:“张哥,我来吧,你歇会。” 张家涵说:“洪爷他们……” “走了。”袁牧之瞥了我一眼说,“被这臭小子气得够呛。张哥,有空咱们得说说这个事了。” “我……” “我知道你的立场,”袁牧之打断他说,“我只是担心洪爷此番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有点应对法子总是好的。” “张家涵不会离开我身边,”我不满地说,“我会保护他。” “就你?”袁牧之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转头对张家涵说:“张哥你去换衣服吧,都弄湿了,这有我。” 张家涵点点头,擦擦手走了出去。袁牧之等他一出门,立即将我打横扛起,自己坐在马桶盖上,强迫我脸朝下趴在他腿上,手掌立即啪啪打在我臀部上。 力度不大,但我不乐意,我大声说:“袁牧之,你放手!” “不放!再让你胡来,迟早你得惹祸上身。”袁牧之咬牙问,“听着,老子今天打你为两件事,头一件是洪馨阳那娘们为什么三天两头跑这?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第二件是不准你再黏糊张哥,你他妈的不是奶娃娃,不用整天跟在妈屁股后头!” “张家涵不是女性,”我打断他,“洪馨阳是我要找的人,她必须来。” “你知不知道你惹到洪家了?”袁牧之怒道,“洪馨阳是谁你不知道吧?洪家,就是刚刚来那个洪爷,他们一家子姓洪……” “这种常识性话语不用重复。” “屁,我都让你给气糊涂了,你听着,”袁牧之将我拎起来坐他膝盖上,“洪爷是洪馨阳家的远方堂哥,他都这么牛逼了,洪家多厉害你可想而知。我现在不是吓唬你,洪馨阳那种妞,我都惹不起,你更别招惹!” “你还有话没说,那才是你真正想告诉我的,或者是想问我的。”我看着他,安静地说。 “我,”袁牧之盯着我,瞬间说不出话来,随后长叹一声,将我整个抱住,又一次把嘴唇贴在我脸颊上,哑着声问:“小冰,你喜欢洪馨阳吗?” “喜欢。”我说,“她笑起来跟张家涵一样好看。” “你也喜欢张哥?” “恩。”我点头,“他们都好看。” “你,喜欢他们谁多一点?” “张家涵。”我说,“我会养他。” “为什么想养他?想将他占据在身边吗?”袁牧之小心地问,“想永远跟他在一起吗?” “你在暗示什么?”我偏头看他,“你想问我是不是同性恋吗?” “你居然知道这个词啊。”袁牧之感慨地说,“你这小脑袋没有我想的那么笨嘛。” “那是你笨。”我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有这种古怪的念头,但我没时间去思考我是不是同性恋这种无聊的问题。我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时间有限,我现在还决定要养活张家涵,那么就必须留给他足够的金钱,我对于赚钱一窍不通,学习起来也需要一个过程……” “你会想这样对张家涵吗?”袁牧之托着我的后脑,猛地亲了过来。 他又把舌头绞进我的嘴里,还啃得分外用力,啃了一会后,他放开我,哑声问:“你会想这样对张哥吗?” 我愤愤地拿手背擦掉口水,骂:“只有你才喜欢啃人吧?我怎么会那么无聊。” “那么,这样呢?”他抱住我的腰,摸索着我的肌肤,手掌过处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我不安地扭动,他却丝毫不肯放开我,嘴唇贴着我的耳廓一路吻下,边啃边问:“想不想这样对张哥?时时刻刻想摸他的身体,想亲他的嘴,想拿嘴唇贴在他肌肤上,想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记,你想吗……” “袁牧之……”我喘着气推他,“这么不卫生的事,我才不会做,张家涵也不会做。” 46、第 46 章 因为我说了不卫生这样的词汇, 又被袁牧之拎着打了两下臀部, 并被迫被他扣住后脑勺结结实实地啃了好久。我从此越发坚定了袁牧之是个不讲卫生的享乐主义者,因为我看他每次啃我都神情迷醉,仿佛乐此不疲。 后来我就如愿以偿窝在他胸肌上睡着了, 我之所以选择这里入睡原因在于他的体温偏高却不至于炙热,靠上去很暖和, 且无电炉那般需要考虑辐射威胁,而且我喜欢听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感, 是催眠的绝佳良药。 当然我也分析自己的心理状态,我认为靠着他睡,我有安全感。袁牧之身手了得, 体格健壮, 且在危险来临时他不会放着我不管。无可否认的是,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信任感, 就如那一次我们在仓库中并肩作战那样, 如果情况危急,他会让我先走。 这样一想,似乎他喜好打我臀部这件事也不算不能原谅,毕竟那种疼并不过分,虽然我有些不满, 但若因为这种小事将他干掉或者摧毁他的意志有些莫名其妙。 这个世界很危险,我从以前就知道,我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即便跟查理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常常要照应他,因为查理从行动力到决策力跟我都不是一个档次的。但像现在这样,觉得对方能给你安全的感觉还是第一次有,袁牧之令我意志变得薄弱,但与此同时,他也给予我惬意的安睡。 我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有两个人压低着嗓门在争吵。是袁牧之和张家涵,他们的声音很遥远,但像苍蝇一样嗡嗡嗡的挥之不去。张家涵似乎在骂袁牧之什么,而且是愤怒十足地骂,我从没听过他如此疾言厉色与人说过话,我强迫自己清醒了点,听见他说:“你是想着那孩子什么也不懂就搞到自己手里吗?这几年你跟浩子那点事我没管你就以为自己是对的吗?你去看看浩子,现在都被你害成什么样?你还想来害小冰?我告诉你,你要敢对他下手,我们几十年弟兄不用做了……” 好像是提到我,我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发现浴室的灯亮着,他们关着门在里面吵架。 “你别开玩笑了,什么喜欢,你喜欢关那他什么事?你喜欢的东西多了,什么时候见你长情过?就为你喜欢,你要把那么无暇一个孩子拖进这条路,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啊?” “我不管,反正你要认我这个哥哥,你要觉得我说话还管用,那就别打他的主意。我告诉你,我死都不会答应,你袁少今天地位不同了,可以挑的人到处都是,何必对他动歪心思?” “好,那我问你,要有天你不喜欢了怎么办?把他像浩子一样丢在一边吗?你仗着他年纪小,一切没成型,你他妈按着他在根子上长歪,你是见不得他好是不是……” 浴室里发出哐当一声响,袁牧之吼道:“我他妈的就看上他了怎么地?” “小声点!你想吵醒小冰吗?” “行了张哥,”袁牧之喘着气说,“咱们别吵了,我反正已然动了心,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最多这样,我答应你不强迫他,目前我只能做到这点……” “你都对他动手动脚了还叫没强迫,你以为我眼睛瞎了吗?” “我那不是,”袁牧之声音低了下去,我竖起耳朵听,“忍不了嘛。” “忍不了也给我忍着,不然我就带着那孩子去别的地方。” “张哥……” “别说了,就这么办吧。”张家涵断然结束了谈话,猛地一把拉开浴室门,正看到我坐在床上,不觉大吃一惊。 “小冰,你怎么醒了……”他结结巴巴地问,“要,要上厕所吗?” “不上。”我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对袁牧之说,“你好吵。” 袁牧之满脸尴尬,难得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睡了。”我说,“袁牧之,我要抱着你的胳膊。” “小冰……”张家涵不赞同地叫我。 “你可以睡我另一边。”我拍拍身边说,“床够大。” “这算怎么回事……”张家涵摸着额头说不出话来。 我倒下自己盖了被子,又叫了一声说:“袁牧之。” 袁牧之忙应了一声,脱了衣服爬上床睡在我边上,小心地把胳膊伸给我,我一把抱住,满意地闭上眼。 “小冰,”袁牧之摸着我的头低声说,“你听到我们吵架对吧?” “当然,我又不聋。” “那你,什么看法?” “我认为你们的争吵毫无意义。”我打了个呵欠说,“困,明天开始还要想办法养张家涵呢。” 袁牧之发出无奈的叹息声,伴随的还有张家涵的闷笑声,我终于能够好好睡觉了。 我的脚伤终于好转之后,天气也开始变热,洪馨阳身上的裙子变得轻薄飘逸,脖颈的白皮肤也露出来,修长的胳膊也露出来,膝盖也露出来,看她这副装扮我才想起夏天来了。我很乐意她来看我,因为我亟待跟她询问关于如何短时间获取金钱的办法。洪馨阳笑嘻嘻地说:“简单啊,去赌场吧。” “赌场?”我问,“那里能赚钱吗?” “看运气和技术,虽说十赌九输,但那里面永远不乏有赢大钱的例子。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沉迷其中。” “一般怎么玩?” “很多种玩法,”她忽然兴奋起来,“走,我们去见识见识,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我不会拒绝,于是就跟她一块出门。因为她对着张家涵撒谎说带我去买衣服,张家涵犹豫了一下,终于在她保证带了保镖前行的情况下点头答应。我穿着t恤和牛仔裤,背上我的背包跟着她出门,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见到我住的地方原来是一所富丽堂皇的酒店,虽然比不上我上次去的那家,但也算漂亮华贵了。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董苏在下面等候,洪馨阳见到他非常高兴,笑呵呵地上前说:“董先生,您怎么在这?” “洪小姐,大哥让我今天跟着原少。”董苏简单地说。 “啊,那太好了,我虽然带了两个人,但身手肯定比不上你,小冰,这下我们安全了,你说是不是?” 我冷冷看着董苏,发现他眼中露出不耐烦和忍耐,可能对他来说把时间浪费在我们身上颇不乐意,董苏迎向我的视线,挑起眉微微笑了下说:“原少,您的脚恢复得还好?” “不疼了。”我说,“你不乐意来?” “这是我的工作,工作没有乐意与不乐意。” 我点点头说:“我们去一个叫赌场的地方,听说很好玩。” 董苏诧异地看向洪馨阳问:“洪小姐,这恐怕,袁先生知道会发火的。” “哎呀你不说我不说,袁牧之怎么会知道?”洪馨阳快活地笑着说,“而且我带小冰去的是我们自家的场子,不会出什么事的,你放心吧。” 董苏抿紧嘴唇不说话,洪馨阳挽着我的胳膊往前走,他在后面沉默地跟着。我们一起坐上了门口停的一辆车,洪馨阳笑呵呵地吩咐司机说:“我们去三叔的场子那。走吧。” 司机开车前行,洪馨阳一路叽叽喳喳跟我说话,还不停从裙兜里拿出东西来要喂我嘴里。我觉得她很吵,但听张家涵说赚钱是不容易的,那么我此行的目的是去赚钱,可见不容易的部分也包括要忍耐洪馨阳的鼓噪声。董苏坐在前排,即使靠着座椅也一直挺着脊梁,我注意到他今天有些额外的焦躁,交叉在腹部的手指有时候会不自觉地互相敲打。 “你很忙?”我问他。 “是,”他直言不讳说,“我有很多事务性的工作还未处理。” “你该学会放松。” “原少,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有福气。” “你在生气,对象是我吗?”我问,“你不能忍受跟我呆一起?” “没那么严重,”他叹了口气,转过头微笑说,“相信我,换个我不是那么忙的时间,我会很乐意来保护你,原少,但现在,大哥那边有些事我不做,我怕其他人做不好。” 他说的是实话,我点点头说:“那你回去吧。” “不可以,”他摇头说,“我拳脚功夫还凑合,有我护着你,大哥才放心些。原少,你不必感到抱歉,为大哥分忧是我份内的事。” “我没有抱歉,”我淡淡地说,“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浪费时间在不想做的事上。” 洪馨阳适时说:“哎呀你们说的东西很闷啊,而且董苏何必一口一个原少叫呢,叫小冰吧,他这么可爱,叫少爷不是生分了吗?” 生分什么的无所谓,但原少这个称呼确实没意义,我说:“你叫我小冰吧。” 董苏笑了笑说:“好的,小冰。” 车子停在一所漂亮的大房子外面,早有人从里头跑出来,过来毕恭毕敬地开了车门,为首一人说:“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洪馨阳瞬间回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高贵优雅的形象,她动作轻柔地下了车,微笑说:“我带个小朋友过来玩玩,三叔呢?” “在里头呢,今天来了行家,在场子里连赢十几把大的,”那个人低声说,“三爷怕对方是来蓄意捣乱,正带着人看监控。” 47、第 47 章 洪馨阳身子微微一顿, 随即嘴角上勾, 优雅地说:“即然这样,我就不先去打扰三叔。你跟他说,我带朋友在场子里玩玩, 等下再去拜会他。” “是。” 那个男人鞠躬后离开,洪馨阳带着我跟董苏站在赌场门口。只见这栋建筑装潢精美, 里面人声鼎沸。大门分开有两处,一处写着出口, 一处写着入口, 入口的门户大开,门口甚至站着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微笑接待;而出口则门户紧闭,人们出来不得不自己动手推开。我站在门口侧头看了一会, 洪馨阳在我边上笑着问:“怎么啦?” “为什么要人为设置障碍?”我指着出口问。 洪馨阳耸肩说:“我也不知道, 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对哦, 为什么出口的门要关着?哎, 董苏你知道吗?” 董苏在我们身后用克制的嗓音说:“因为讲究风水,入口开出口关,意味着赌场赚钱只进不出。” “哇,董苏你知道得不少啊,”洪馨阳笑了, 兴高采烈地挽着我的手臂带着我们进去,一进门就见到大堂那一排电子游戏机,发出滴滴嘟嘟的音乐声, 很多年轻人围着,一边玩一边发出兴奋的叫嚷。 “那是老虎机。”洪馨阳拉着我问,“要不要去玩玩?” “这个能瞬间赚很多钱吗?”我问。 “不能,它的起点只是几块钱。” “那算了。”我说,“我没兴趣。” “哎呦,小鬼头,那姐姐我先去玩,你跟董苏在这等等。我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玩过了。” “这个也有那种风水讲究?”我问董苏。 “有的,羊入虎口,一进赌场就见到老虎机是规矩了。”董苏对我说。 “这些人是原始人吗?”我皱眉问,“为何相信象征多过实物?” “因为人的意义构成链条本来就是一系列的象征体。”董苏微微眯眼,看着不远处的奇怪条形椭圆桌,忽然回过神来说,“我胡说的,原少你别当真。” “你说的对,”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这个看法不仅我赞同,而且你也赞同,为什么要对自己的观点矢口否认?还是说,你否认的不是观点,而是态度。董苏,你今天很有趣。” 他微微一凛,迎视着我说:“原少,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直言不讳,别忘了,你只是个少年,而我已经成年很久。” “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在于,你说实话大家会觉得可爱,因为童言无忌,但我不能,我说出来就是一种冒犯,”他忽然笑了,目光柔和了一点,轻声问,“懂了吗?” “不是懂不懂的问题,而是我认为没必要。而且我已经成年。”我强调着说。 董苏笑容加深,说:“要我带你去见识下比较来钱快的博彩吗?” “好。” “请跟我来,少爷。” “谢谢。”我颔首,跟着他身后来到他刚刚凝视过的奇怪椭圆桌前,董苏挤开簇拥桌子前的人,拉着我来到那。我看到这张桌子前坐了四个人,三男一女,个个衣冠精致,桌子对面站着一个穿着制服,动作优雅的人,他正拿着一根长柄形状的东西,将桌子上的扑克牌分发到每个人手里。 “这是猜二十一点,不同牌代表不同的点数,简单说就是让你手里的牌点数尽量接近二十一点,但又不超过二十一点”他迅速在我耳边说。 “那个小圆饼干形状的彩色塑料片是什么?”我指着他们的桌上问。 “那是筹码,不同颜色代表不同数额的金钱。”他说,“赢了可以去兑换成真的货币。” 我看了一会,然后点头说:“我要一些那样的彩色小圆片。” 董苏笑了笑,让我一个人等会,他离开我去换筹码。我站着又看了一会,一个坐着的男人抬头瞥见我,眉开眼笑说:“哎呦,哪来的漂亮孩子,来,告诉叔叔,你是童子鸡不?” 他笑起来实在难看,眼神中的欲望太过明显,脑子里大概也不存在意志这种东西。但他的问题令我很好奇,于是我问:“什么是童子鸡?” 周围的人闻声大笑,那个坐着的女人抽着烟笑说:“好可爱哟,连这种荤话都听不懂,肯定是个雏了。” 那个男人笑得十分高兴,对我招手说:“来来,吹口气,让叔叔赢钱,赢了钱会有打赏哦。” 我微微一笑,慢慢走过去,弯下腰,挡住别人的视线,看着他的眼睛说:“起来吧,你坐这里很久了,该换个地方玩玩。” 他眼神发愣,我柔声说:“你不可能在这赢钱的,我是为你好,在你输光口袋里最后一分钱之前,我是为了挽救你才让你离开的,你说是不是?” 他茫茫然点头,我说:“那你还不起来?” 他直愣愣地站起,我说:“等下,既然你都不玩了,就把你的塑料片给我吧。” 他把桌子上堆成圆柱状的两列塑料片给我,随即又从衣袋里掏出几块形状大的放在上面。我满意地点头说:“行了,你走吧。” 他转身离开,我拉拉t恤坐下,环视了一周,对诧异不解地看着我的人们说:“他不想玩了,要回去。” 刚刚对我说话的女人张着嘴,满脸难以置信,我对她说:“你不是很喜欢玩这个吗?我们开始吧。” 她点头说:“说的是,我们开始吧。” 于是对面的男人动作轻柔地将扑克牌发到我跟前,我学着他们将两个塑料片放在面前,然后我问那个发牌的男人:“我要比试的对象是你吗?” 那个男人微微一愣,随后立即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是的先生,我是庄家,只要你手里的牌比庄家的大,那就算赢。” “你不懂也敢来玩?”我右边一个年级稍长的男人瞥了我一眼说,“小孩子,等下输了可没妈妈让你抱着哭。” “我不需要母亲那种东西,”我淡淡地说,“对我来说,需要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我要比试的对象是人就行。” 48、第 48 章 在我看来, 既然我的目标是把我对面那个装着奇特红马甲的成年男子击垮, 那就击垮他好了,至于周围的人会有什么连锁反应,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中, 甚至手里的牌点数大小,也只是一个次重要的参照值, 观察的重点甚至也不是坐庄的男子如何保持他胜出的绝大多数概率,尽管这一点显然被参与游戏的大多数人所忽略。 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到许多人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欲望, 他们都渴望眼前的塑料圆片变多。以往我只是在书里见过金钱对人的诱惑力, 但没有亲眼目睹之前,我并不知道这种欲望的强烈竟然可能上升到遮蔽一切的效果。 这是一场关于概率的游戏,但这一实质却被很多人忽略, 因为每个人的重点都放在代表金钱的塑料小圆片上, 这种压倒一切的念头令他们忘记观察这场游戏根本不是由“运气”这种偶然性左右,而是相反, 与通过严密推算的概率相关。我眼前的这位男子, 我的对手,就是一个深谙此道的人。为了观察他与数据的关联,我必须花点时间。 我一点点输光眼前所有的小块塑料圆片,随后时机到了。 这个男子对我输光并不意外,他的工作目的就在于此, 但他在此时忍不住露出轻微的蔑视,这个情绪他掩饰得极好,只是一闪而过, 但仍然被我捕抓到。 “还玩吗?先生,”他抬头微微瞥了我一眼,“您的小筹码已经用完……” 我盯着他,将刚刚那个男人留下的几块大的塑料片放上去,周围的人发出一声低呼,旁边的女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骂:“压这么大?小心输光光。” 我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柔声说:“是吗?我们接下来再看吧。” 男人微微一笑,开始飞快发牌,我把手压在牌上,看着他说:“这次你说了算,你觉得我还要不要牌呢?” 男人愣住,随即瞥了一眼自己的牌,说:“我不能替客人做决定。” 我看着他说:“你已经帮我做了决定,我要牌。” 他神情有些狐疑,但紧跟着又发给我一张。 加上前面的两张,这时候我已经有三张牌,这时我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我扭头发现是董苏,他神色古怪地看着我,似乎不赞同,又像在忍耐,但终究他还是俯下身来低声说:“少爷,你这样不行,你连牌都没看……” “我看着呢,”我环视了一下同桌其他的人,然后对董苏不满地说,“你换的塑料片呢?” 他叹息一声,无奈地把一叠塑料片给我,我都将它们放到台面上,对我对面的男子说:“再来一张牌。” 男子眼中浮现疑惑和戒备,但他还是一言不发给了我,同桌一块赌的其他人有的要牌,有的弃权,到开牌的时候,我将台面上的牌翻出来。 我的是二十点,对面的男子是十八点,我赢了他。 周围人发出惊叹声,我面前立即又多了好多小塑料片,我点点头,不想再浪费时间,于是站起来,拿起它们交给董苏。 董苏伸手接了,周围的人都议论纷纷,我站起来离开这个桌子,董苏伸手拽住我的胳膊。 我转头看他,然后把视线移到他的手上,冷冷地说:“放开。” 他松开手,脸上表情似乎有震惊和狐疑,还包含郑重其事的忧虑,我盯着他说:“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用看牌却能赢小塑料片?” 他摇摇头,却很快又点点头。 我说:“我不用看自己的牌是因为对方已经大概能掌握我手里有什么牌,我不知道他是凭经验还是心算还是有其他方法,总之他就是知道。我需要做的,就是弄明白他认为自己会输还是赢。” “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他摇头说。 “你那么笨当然不能理解,但对我来说,难度并不算太大。” “怪不得……”他看着我喃喃地说。 “什么?” “没,”董苏收敛了脸上的失神,随即换了个话题问,“想知道自己赢了多少钱吗?” 我来了兴趣,于是问:“多少?” 董苏微笑说:“大概有八万。” “钱多吗?” “当普通人一年的收入。” “才一年,”我问,“张家涵要赚多久?” “这个,”董苏为难地低声说,“张先生的收入如果只靠摆鞋摊,可能没这么多……” 我皱眉说:“我知道了,继续吧,这点钱不够。” “你急需用钱?”董苏不知为何眼中掠过一丝微妙的神色,“你需要多少?” 我奇怪地看向他,说:“具体数目不清楚,但我想弄到张家涵一生可能性收入的总和,你知道大概有多少吗?” 董苏说:“两百万左右。” “哦,”我点头,“那还有很大距离,哪种游戏来钱多?” 董苏看着我摇头说:“你要在赌场里一晚上赢两百万,只怕出不了这个门。” “为什么?” “因为对方会怀疑你作弊。”董苏严肃地说,“这里是洪家的地盘,你是袁大哥的弟弟,那么只会给对方带来一个信息,那就是你是袁牧之授意了才在这捣乱的。” 我困惑地问:“我并不代表他,他也不能代表我,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实吗?” “是,但是别人不会这么理解。”董苏说,“也许我可以帮……” “你想赢钱?”有个男人的声音在一旁带着戏谑的口吻突如其来地问。 我们转过头,发现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青年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年龄与张家涵相仿,但表情姿态却比张家涵自信洒脱得多,简直不是一个级别。而且这个人目光狡黠,分明隐藏着其他的欲望,但偏偏又喜欢摆出一副开玩笑的姿态,估计就连他本人,也喜欢混淆话语中的真假,就如自然界色彩斑斓的生物,善于用外形迷惑天敌。 “哎,小孩,我问你话呢,是不是想赢钱?”他脸上的笑容加深,偏着头说,“我看你手气不错,就这么掉头就走岂不可惜?怎么样,要不要玩一把大的?” 董苏立即说:“不劳费心,我们即刻要走……” “走什么啊,”他慵懒地拉长声调,勾起嘴角,慢慢朝我走来,打量了我一通后露出牙齿一笑,“赌桌上输赢,钱来来去去起码明白,对吧?我现在心情很好,不介意你跟我玩一次,怎么样,要不要去啊?” 我看着他说:“你很无聊。” “哦?” “你明明想赢光我手里的塑料片,但偏偏要叙述得仿佛在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我困惑地问,“说实话对你很困难吗?” 他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 “不过你说的有一点我赞同,赌桌上输赢,塑料片的流通确实比较清楚明白。”我点头说:“我喜欢逻辑清晰的东西,我跟你玩一次。” “少爷。”董苏在我边上不赞同地低喊。 “我不接受任何帮助,”我转头对他说,“我要给张家涵的,是只能我给的,所有权绝对属于我的。” 那个男人扑哧一笑,说:“好厉害的小孩。” “谢谢,”我认真对他说,“你的小塑料片所有权可能也会归我,就这样你还玩吗?” “乐意之极。”他笑着做了一个中世纪欧洲骑士的姿势说,“阁下,请容许我给您带路。” 我点头说:“走吧。” 49、第 49 章 我跟着那个男人走进建筑物内部, 经过一条铺着华丽地毯的长长走廊, 两边的房间门柱雕刻着十八世纪洛可可风格的漩涡及贝壳花纹。这段路每隔五十步既有摄像头悬挂头顶,我抬头看了一个,确定镜头背后一定有人也在同时观察我, 于是我冲那个看不见的人微微笑了笑,继续前行。 走了大约有五分钟才走完整条走廊, 到了底我们拐向左边,登时见到一个隐秘的门户, 门口放置一个雪花石膏石雕成的花台, 边上站着两名彪型大汗,耳塞带着通讯器,尽管西装革履, 但不难看出他们身上藏有武器。那个男人带着我走到门前, 董苏一把攥住我说:“少爷,这是贵宾室, 这里赌得很大……” “不赌几把大的, 怎么对得住他今晚这么好的运气?”那名男子转头冲我们笑了笑,似有挑衅地说,“亲爱的,莫非事到临头你不敢了?” 我淡淡地说:“激发我的逆反心理没用,因为我从来没那种无用的观念。倒是你, 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句,你真的决定跟我赌吗?” 他眉头一扬,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说:“你好像信心十足。” “我对陌生人不存在信心之类的东西, ”我说,“如果你想拒绝,我不会介意。” 他哈哈大笑:“你是我见过狂妄得来又让人觉得很可爱的家伙,真是有趣。多余的话就不说了,阁下,请跟我进来。” 我点点头,他走到两名保镖跟前,他们见到青年男子立即垂下头,态度恭敬,男子正待推门,一名保镖拦住他,说:“三爷在里面。” “我知道,我就是来找他,开门吧。” “是。” “那我进去看看。”青年男子对他们说,两名保镖侧身让开,其中一名替他开了门,我们跟在后面进去,董苏忽然说:“等等,你是洪家的,对吗?” 那名青年转头一笑,说:“我回国才不过一周,照理认识我的人不多,没想到董先生倒火眼金睛,真不愧是袁牧之手下干将。” “不敢,你是洪家大少,洪兴明,对吗?” “与这个中文名相比,我更愿意别人称呼我一声mark,”名为洪兴明的男子微微一笑,冲我说:“阁下,我能有幸获知你的姓名吗?” “原冰。”我淡淡地说,“你又重复问了一个你早知道的情况。” “那不一样,”洪兴明笑着说,“由你嘴里说出来就算咱们互相认识。来,请进。” 他率先踏进里间,里面陈设华丽,墙上挂着油画,当中摆着一张长方形红木桌子,两端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有烟灰色眼睛的外国男人对持,中年男子格外眼熟,我看了一眼,即认出他是当初在大饭店跑进来跟洪馨阳说话的男人,他们称为洪三爷;而那位外国人看起来是北欧人,体格庞大,便是坐在座位上也比周遭的许多人高出一大截。他们前面堆有许多小圆片,外国人跟前的更多。他们每人跟前有几张牌,洪三爷明显已经现出疲态和焦躁,但外国人却冷静自持。在这场心理攻防战中,很显然,洪三爷已经处于劣势。 “你觉得谁会赢这把?”洪兴明突然靠近我问。 我皱眉避开他,观察了一会说:“外国男人会赢。” 洪兴明脸色一下变得严峻,他抿紧嘴唇不说话,随后果然过了不久,双方将底牌掀开,洪三爷猛地一拍桌子,愤怒沮丧地将手上的小塑料片推出去。 “你怎么知道?”洪兴明盯着我问。 我正要回答,董苏在边上说:“他也是胡乱猜测,我们家少爷其实连怎么玩梭哈都不懂。” 洪兴明睁大眼,看着我问:“不可能吧,你真不懂?” “不懂。”我坦白说,“我只会玩二十一点那种,而且学会不到一个小时。” 他目光中流露出诧异和怀疑,但很快隐去,换了种口气轻松地微笑说:“看来你今天真是运气好。也许这么好的运气,该借来用用。” 他随即指着那个外国男人对我低声说:“来玩个游戏,那个人看见没,你站在我三叔的位置上猜猜他该跟还是不跟,输了算我的,赢的话,有十分之一是你的。” “十分之一是多少钱。” “两百万左右。”洪兴明盯着我说,“怎么样,你有兴趣吗?” 数目听起来不错,我点头说:“那个白种男人,是个意志很坚定,心理素质超强的人。这样的人很难找到突破点,除非……” “什么?” “除非我能多拿到百分之五。”我说,“同意吗?” “先验货。”洪兴明淡淡地说,他招手叫来一个保镖,对他吩咐了几句话,那保镖点头,走过去对洪三爷低语了几句,洪三爷一愣,抬头看向我们这边,随后掉转视线说:“詹姆森先生,我想我们的赌局可以继续下去。” “继续?”外国人呵呵一笑,摊手说,“我当然全部奉陪。只是我怕到你输光那天,也无法找到所谓的我作弊的证据。” “没有人是常胜将军。”洪三爷深吸了一口气说,“来,给詹姆森先生换咖啡。” 底下立即有人端了咖啡过去,这时洪兴明带我走出那间房间,走进隔壁,我发现那是一个小型监控室,一排屏幕从不同角度观察这场赌博。 我们坐下来,洪兴明指着屏幕对我说:“你要做的,就是看这个屏幕,然后告诉我,我该通知我们家三叔跟还是不跟。” 我抬头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要先输几次。” 他点头,董苏侧身过来,低声在我耳边解释了这种名为“梭哈”的游戏规则。我随即盯着屏幕,白种男人显然深谙此道,对于牌的计算有一套严密逻辑,而且他善于用情绪掩饰他的真实意图,单单从外表上看无懈可击。他的真实情绪仿佛与伪装浑然一体,仿佛台面上的输赢真的只是小塑料片之间你来我往的让渡。几个回合之后,洪三爷眼前的塑料片又去掉一些,他的情绪开始变得焦躁,双目盯着牌,脸上肌肉不自觉的崩紧。就在此时,我发现那个白种男子眼睛里露出玩味的笑意,我微微眯眼,这个男人,显然很享受在风险极高的博弈游戏,而且他并不想一下将对手赶尽杀绝,他真实的欲望在于将对手逼到绝境令其情绪崩溃。 这种欲望比赢钱的欲望更令他亢奋。 这是他唯一的情绪外露,我立即抓紧机会,说:“下注,跟。” 洪兴明眼眸中流露出狐疑,他犹豫了五秒钟,对旁边的人说:“跟三叔说,跟。” “大少……” “别让我说第二遍。” 那个人随即转头,对另外一个人说:“给里头的荷官暗号,让三爷跟。” 我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暗号如何传递到洪三爷那,但洪三爷显然愣了愣,他迟疑了一会,才慢悠悠地把边上另外一注塑料片堆上前。 白种男人略感意外地扬起眉毛,淡淡一笑,将他自己一方几乎全部的塑料片推上去,说:“来一把定生死吧。” 洪三爷脸上肌肉一跳,他眼神中明显流露出不愿意,站在我身边的洪兴明也眉头紧锁,手指搭在下巴出不断敲着食指。我有些不耐烦,说:“跟吧。” “你确定?”洪兴明转头问我。 我懒得再做解释,对董苏说:“我脚酸。” 董苏盯着我没有言语,十秒钟后,才轻轻地,克制般地呼出一口长气,然后从一边拉过一张旋转椅子说:“坐吧。” 我坐下,洪兴明又说:“你还没回答我,你凭什么确定要跟这把?” 我奇怪地反问他:“为什么不跟?他很希望你们不跟的,你们要顺着他?那样台面上的小塑料片可就又少了哦。” 洪兴明抿紧嘴唇,终于朝身后扬手,对手下低声说:“跟。” “可是大少,那一把起码……” “咱们不是输不起。”洪兴明狠声说,“开赌场畏畏缩缩,还不如一个来挑事的吗?” 那个手下立即应声道是,随即将信息传达过去。 那个洪三爷拳头在桌子底下握起,显然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在此时,白种男人又微笑着说了一句:“洪先生,你考虑完了吗?” 他语气中的讥讽想必就连普通人都听得出来,洪三爷猛然抬起头盯着他,慢慢冷笑说:“考虑完了,詹姆森先生兴致这么高,我怎么着也该舍命陪君子不是?” 他朝身后的人晃动了下巴,做出跟上的意思,立即有人上前打开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倒出许多小塑料片。 “跟。”洪三爷挺直脊梁,淡淡地说。 詹姆森的脸色微微一变,荷官随即给双方发出最后一张牌。两人对视良久,洪三爷慢慢地将底牌亮出,做出请的姿势,詹姆森抿紧嘴唇,不得不将自己的底牌也翻出来。 我看不清他们的底牌是什么,但我知道白种男人输了,因为他额头上明显渗出汗水,而洪三爷猛然松了一口气,脊背一松,靠在靠背上。 洪兴明扑哧一笑,他身后的手下发出轻轻的欢呼声,他转过头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的运气还真是好,果然赢了。” 我不以为意说:“这不是应该的吗?我的钱有多少?我希望收现金。” “放心,答应你的数目我一分不少。”洪兴明笑着说,“如果现金的话你可能抬不动,我给你开支票吧。” 我转头看董苏。 董苏叹了口气说:“少爷,支票通兑后可以存入银行账户。” “可以直接存张家涵的账户吗?” “可以。” “那我要支票。”我点头,对洪兴明说:“你最好不要撒谎。” “我怎么会对你这么可爱的孩子撒谎?”洪兴明笑得意味不明,看着我的眼神复杂闪烁,我知道他一定在盘算什么。这时我们所在房间的门突然被人用力踹开,夹杂着门外保镖为难的声音:“大小姐,大小姐您别冲动……” “滚一边去,我带来的客人呢?要他们少根寒毛,你们就知道好看!”洪馨阳清脆的嗓音响起。 洪兴明脸上现出难堪,他飞快板起脸孔呵斥:“馨阳,你干什么?” “大哥,”洪馨阳叫了一声,转头看见我们,略微松了口气,随即说:“我听说您把我的客人请来这,我怕他们冒犯您,所以赶过来。” “不会,我们相谈甚欢,是不是啊,”他转头看我,压低了声音,带了一丝诱惑说,“小原弟弟。” 我皱眉说:“你说这四个字很难听。我还是比较喜欢女性这么称呼我。” 50、第 50 章 尽管名为洪兴明的男子不太高兴, 但他最终还是在一张小纸片上签名, 将它交给我。洪馨阳告诉我说这张纸片叫做支票,上面的数额甚至大于张家涵一生辛勤工作的总和。我走出那间赌场的时候对呆在这里面的那些人毫不掩饰,膨胀到极致的欲望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 在我看来,如果能一夜之间拥有一辈子收入的总和, 这样的诱惑,已经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意志力承受范围。 所以这里面很少有人能明白, 一夜暴富只是一种虚构的神话, 他们心甘情愿地陷入赌场的游戏中,怀着侥幸和盲目的乐观主义,哪怕被掏光最后一分钱也不愿离开。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虽然我乐于见到人的情绪外露, 乐于发现他们隐匿在重重伪装下的真实欲望,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这里充斥的, 都是意志薄弱又心理偏执的个案, 扑面而来的欲望太过直白和扭曲,对付他们太没难度,我对此不感兴趣。 但我不喜欢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我临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这个空间内或狂喜或悲恸或故作高深或慌乱紧张的这些男女脸孔, 他们没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和理性,我为此感到厌烦。 我转身大步走出赌场。 洪馨阳跟在我身边,柔声说:“小原弟弟, 你是不是,真的急用钱?” 我抬头,这已经是第二个这么问我的人。 “无所谓急用,但必须拥有,”我淡淡地说,“要给张家涵。” “他遇到什么事了?那个,就算他有事,不还有袁牧之吗?你一个小孩子拿了笔巨款回去……” 我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说:“说你想说的。多余的一个字也不要浪费。” 洪馨阳抿紧嘴唇,想了想说:“我是觉得,我大哥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你不知道他那个人……” “他会攻击我吗?” “不是攻击那么简单,他会利用你,他……”洪馨阳着急地说,“反正我不想你惹麻烦。” “没人能在我面前隐藏他的真实意图,”我说,“如果他不信,尽可以来试试。” “你这破小孩,真是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惹了什么人啊,我告诉你……” 她还没说完,就被董苏轻声打断:“洪小姐,我想少爷累了,需要休息,不如今天的节目就到此为止,至于有可能引发的其他问题,我想我们袁大哥也不是怕事的人。” 洪馨阳立即嘟起嘴说:“董苏,怎么你也这么说,我是为了小原弟弟好啊。” “我替少爷谢谢您,但令兄的事,我们不要置评,请您谅解。”他微微颔首后低声问我,“累不累?” 我立即点头。 “那回去吃饭吧,出来这么久,你的张哥肯定也担心你了。” 提到张家涵,我的兴致稍微高了点,我说:“拿到钱他会高兴的。” “那可未必。”董苏不理会我,径直过去招手叫了辆出租车,打开车门对我说:“快上车吧。” 我转头对洪馨阳微微颔首说:“我走了。你再来找我。” 洪馨阳愣愣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弯腰坐进车里,董苏坐到我身边,跟司机说了地点。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对他说:“你刚刚的意思是张家涵存在不高兴的可能?但这里的每个人不都希望平白无故拿到钱吗?” “平白无故得到的东西,不一定会令人高兴,也有可能令人心生恐惧。” 我说:“那倒是真的,不过我说过养活张家涵,我做到了,他该高兴。” “你很在乎张家涵?”董苏看着我问,“他对你比我大哥对你还重要?” “两者不存在可比性,”我说,“张家涵要照顾,袁大头不用。” 董苏勾起嘴角,点头说:“你的判断倒很准。” “我向来如此。”我冲他微微点了下巴。 “而且从不谦虚。” “那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我说,“加诸在内心真实欲望之上的掩盖物,你不同意?” “恰恰相反,我很赞同,但若谦虚成为社会性规则的一部分,我不介意遵守。”他戴上墨镜,脸部轮廓立即显得格外冷峻,他说,“任何群体性规则,一旦打破都需要付出代价,在时机成熟之前,遵守它比反抗它更有必要。” “为此撒谎也在所不惜?” “撒谎并不是罪,”他对我说,“少爷,相信我,跟许多事情比起来,撒谎无关紧要。” “你的意志会有被蒙蔽的危险。”我认真地告诫他。 “走着瞧吧,”他微微一笑,“到目前为止,我可是拥有钢铁一般的意志。” “我也是。”我说,“我的决定从未变更。” “是吗?”他笑容加深,“很高兴我们又有一个共同点。” 我们一起闭嘴,看着前方不语,车子很快到了我住的酒店,停稳后我正要下车,董苏伸手搭住我的胳膊,我回头冷冷瞥了他一眼,他松开,对我说:“我只是想起还有句话没说。” “说。” “你能看穿那些人的想法,是靠这个才赢钱的对吧?”他盯着我问,“你根本不懂牌,你不可能作弊,你是靠这种天赋的对不对?” 我看着他,过了长长的一分钟,一直看到他无懈可击的表情出现裂缝才淡淡地说:“那个不是天赋,而是一个漫长的训练过程。但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你想知道这些信息,是因为你发现它触动了你的某些想法,也许暗合你内心的某种意愿,对吗?” 他脸色一变,我冷冷地说:“别再愚蠢地以为可以试探我,不然我不介意把你的那个意愿掏出来。” 说完我转身就走,董苏在我身后有何反应不在我的考虑范畴之内,我只是在那瞬间,从他眼眸中读到一种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意愿,那个意愿他平时藏得很深,大概因为我身上某种东西激发了他的兴奋,致使他牢不可摧的意志力堤坝终于出现松动的痕迹。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很有兴趣探究一下被他藏得那么好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今天我没有兴趣,因为我想快点把那种小薄纸票,他们称之为支票的东西送给张家涵。那样即便我离开了,他也有足够的钱过活,我知道对他来说,卖廉价运动鞋,在夜市中摆一个小摊,不是他真正喜欢的事。他那个人,只有做真正喜欢的事才会笑得特别好看,比如帮我熨烫衬衫,摸着我的头问我他做的东西好不好吃,这种时候他的笑容总是令我格外喜欢。 我想要我喜欢的那种笑容,永远挂在他脸上,虽然世界上不存在永远这种可能性,但我希望,那个出现的概率能大大提高。 原来只是需要这么一张小纸片就能他拜托那种不喜欢的事,我真是愚蠢,我早该这么做了。 如果他喜欢烫衬衫和煮东西,那就一直做这些好了,看来我还需要弄张额外的小纸片,以便购买足够的衬衫让他熨烫,以便购买足够的烹饪工具让他玩。 我这么想的时候觉得脚步好像变轻,大概刺激肾上腺分泌?我不得而知,但感觉不错。 就在我感觉不错的时候,我看见张家涵从电梯那慌慌张张地出来,正要跑外面去。 我正要叫他,但我很快感到一阵厌烦,因为我看到,他身边跟着一个少年,正是那名叫浩子的男孩。 一瞬间,我不自觉摸向口袋里的光匕首,我想把他的头砍下来。 51、第 51 章 我原地站立不动, 看着那两个人朝我走近, 张家涵脸色惶急,名为浩子的少年一边走一边不知道在张家涵耳边说着什么,那些内容令张家涵的神情焦急中带上恐惧, 他似乎是在害怕什么可能发生的事,以至于他在看到我的瞬间竟然呆了几秒才急急忙忙上来, 搭住我的肩膀说:“小冰,你自己乖乖回酒店房间休息, 张哥现在有点急事要马上出去……” 我看着他, 心里想砍掉浩子的头那种欲望越加强烈。 “事情有点突然,我也没办法,你回去自己洗澡睡觉, 睡醒了张哥就回来了……” 我打断他:“谁出事了。” 他一愣,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他来这告诉你谁出事了,是你在乎的人, 袁牧之?” 张家涵一愣, 随即咬着唇说不出话,我转头看浩子,冷冷地说道:“把你跟张家涵说的再跟我重复一遍。” “不,不关你的事,你谁啊你, 我们才是从小玩到大的亲兄弟。”他梗着脖子瞪我,随即扭头对张家涵说:“张哥,快走吧, 迟了我怕……” 张家涵浑身一颤,急急忙忙地说:“好,我们快走……” “等等。”我伸出胳膊拦住他们。 “我说了这不关你的事!”浩子尖叫起来。 我盯着他,皱眉说:“你在撒谎。” “你胡说什么你,我为什么要撒谎,我哪句撒谎了我……” “你在说连你都不信的事。”我轻声说,“他骗你,张家涵。” “你,浩子,”张家涵狐疑地停下来,不敢置信地问,“浩子你在撒谎吗?大头他其实没事?” 浩子眼眶发红,怒道:“我怎么会拿袁哥的事情开玩笑,他是我最爱的人,我宁愿咒自己都不可能说他出事!” 他愤怒地转头瞪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似乎受了极大的伤害和委屈,哽咽说:“你也这样,张哥,你怎么也这样?啊?你们都怎么啦?宁可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也不肯相信我了,是吗?我做错什么了你们要这么对我?啊?我有那么坏吗?我会坏到咒自己的亲哥吗?呜呜呜呜……” 他的哭声迸发出来,张家涵歉疚地说:“不不,我没怀疑你,我只是问多一句,毕竟小冰从来不撒谎……” “那他就没个说错的时候吗?呜呜,张哥你太伤我的心了……”浩子哭得鼻头发红,整个人显得很难看,而且他哭得太吵,周围已经有很多人纷纷朝我们这么看过来。我觉得不耐烦,于是打断他们,直接说:“袁牧之怎么了?” 张家涵脸上现出惶恐说:“浩子说,他,他中枪了,打在胸口,送进医院抢救了。” 我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个微不足道的小零件掉落下来,我想象了一下袁牧之中弹时的情形,忽然发现我想象不出来。我能想得起的,都是他笑嘻嘻的脸,胳膊抱着睡很舒服,我在这个男人身上获得从未得到过的名为安全感的东西。 如果他死了,也许再也没第二个人能给我同样的感觉。毕竟找那样的人很难,意志力与行动力同样坚定强硬,同时还会在枪林弹雨中让我先走。 一种奇异的微微刺痛感令我不安,我看着浩子,柔声问:“袁牧之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谁动手伤他的,他中了多少颗子弹,伤他的人抓到没有?” 张家涵着急说:“小冰你别问了,先让我们赶过去要紧。” 我抬手止住了他,盯着浩子的眼睛,放缓口气说:“回答我的问题吧。” 他迷茫地说:“上次抓到的那个青狼帮的人,给他用了药,他终于肯招,大哥就亲自过去,哪知道那个人是伪装的,不知在哪弄了把枪突然朝大哥开枪。” 我观察了他好一会,确定他说的是真话,于是问:“现在他在医院?” “是。” “张家涵又不是医生,去了也没用,为什么你要他去?” 他还没答话,张家涵已经忍不住了在一旁说:“小冰,这有什么好问的,我当然要去,在手术室外守着,这样我才放心啊。” 我皱眉问:“这么说他拉你过去,就是为了跟你一块浪费时间?” “小冰,你不要这样说话。”张家涵不赞同地拉过浩子说,“浩子现在肯定很担心,他也许怕一个人等,我陪着不是互相有个精神支撑吗?” 我仍然不赞同,但这显然是他们的观念,我没兴趣改变它,现在有趣的是,在浩子一见到我产生的条件反射中,明显带了慌乱和害怕。他的话语背后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动机,但问题在于,他提供的信息却都是真的,袁牧之肯定中枪了,他肯定是在医院,他肯定情况不算好。 浩子脸上有跟张家涵一样的真实的忧虑。 这件事成功引起我的兴趣,而且我还感觉到,我有一种欲望,跟张家涵一样,想把时间浪费在手术室外。这实在不是一个符合理性判断范畴的判断,但恐怕越是违背理性和利益最大化信条,它便越发成为一种强烈的欲望。我在犹豫了五秒钟后决定对欲望让步,因为我发现我实在很想知道,袁牧之会不会死。 他死了对我整个计划其实没有太大打扰,但我却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就像我不乐意看到张家涵哭泣,看到他受伤或者没有钱用不得不去摆鞋摊一样。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说:“我跟你们去。” 张家涵愣住,浩子也愣住,他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似乎有怨怒,可也有欣慰。 我们一起坐进酒店门口的出租车,浩子坐在前座,我跟张家涵坐在后座,车子开往某个我没听说过的医院名称。张家涵握住我的手,强笑着说:“小冰不用担心,大头命大,一定会没事。” 可他的手是冰凉的。 我反手握紧他的手,想了想,拿两只手掌合住他的,开始使劲搓。 “你干嘛?” “你的手很冷,血液循环不好,我帮你弄热。”我觉得他的问题很愚蠢,不耐地加了一句,“这不是很明白吗?” 他呆了呆,然后长长吁出一口气,伸出胳膊来环住我的肩膀,紧紧抱住我,我不满地扭了扭说:“放开,不方便我搓你的手。” “小气鬼,让哥抱一会吧,就一会。”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有点怕,小冰,呵呵,你要笑话我了吧?张哥真没用啊。” 我表示赞同地点点头,不过我不想跟他讨论这种既定事实,于是我认真地说:“从概率上讲,袁牧之那种人比较难死。” 张哥噗嗤一声笑了,点头说:“你说得对。” “那你不用怕到心理性血液循环不良,”我指出他的缺陷,“来,松手,我继续帮你搓。” 他哑声说:“好。” 张家涵的手指很柔软,形状也算好看,而且凉凉的捏起来很舒服。于是我低头专心地玩他的手指,这时我听见浩子在前座带了幽怨问:“张哥,你跟他感情还挺好。” 张家涵微笑着搂紧我说:“是啊,小冰其实很乖的,你要给点耐性他,他其实很好相处。” “是吗?”他低低地笑,他的笑声中有种古怪的苍凉,我猛然抬头,正听见他说,“可惜我很恨他呢。” “浩子,你别那么偏激,他是好孩子,你也是,你们可以成为朋友……” “我说了我很恨他。”浩子忽然提高嗓音,转过头来恶毒地盯着我说,“我恨不得宰了他,划花他的脸,扒了他的衣服往身上戳十七八刀解解我的恶气!” 他话音一落,我立即抽出光匕首辟头要向他砍过去,我知道我不先动手这个人就绝对会攻击我,因为他的恨意是真实且强烈的。但这个时候车子突然急转弯,猛地让我往左边一倒,光匕首险些脱手,可这么一来,浩子已经抢得先机,他拔出一把小手枪不管不顾地冲我就开。我往旁边一躲,可车厢太窄,根本没办法躲过去,我只觉肩膀一阵剧痛,子弹擦过皮肉的烧灼感随之而来。 浩子欢笑出声,他举起枪继续要朝我开,张家涵此时已经大惊失色,连呼“住手”,然后奋不顾身扑了上去。他拼命拿手掐住浩子的手,不让他冲我开枪,两人因为较上力气都已经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直冒。 可惜张家涵力气小,不一会就被浩子慢慢往下压,然后我看见浩子双目通红,脸色狰狞,从副驾驶那跨过来,飞起一脚直踢张家涵胸口,然后他毫不犹豫,拿起枪就冲张家涵补了一下,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张家涵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我扭头一看,他双手捂住腹部,伤口鲜血淋漓,显然已经中弹。但他的受伤似乎是在浩子的意料之外,只见他拿枪的手剧烈颤抖,眼眶里冒出泪水,抖着声说:“是你逼我,张哥,是你逼我的。” 张家涵呻吟着,弱声说:“浩子,别,一错再错……” “闭嘴!”浩子神经质地大喊,拿枪指着我脑袋说:“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给我去死,去死!” 他已然情绪失控,我双目微眯,跟着他大喊一声:“张家涵被你害死了,你这个凶手,张家涵被你害死!” 他微微一愣,我迅速扑上去,挥着光匕首奋力砍向他持枪的手。 52、第 52 章 光匕首发出的光线是轻微的淡蓝色, 一小簇, 光波不长,绝对不刺眼,乍眼看过去, 人们会以为这是一柄小巧的彩色手电筒,不会将之与利器相联系。 所以浩子在见到它的瞬间并没有太多防备, 他甚至还稍稍疑惑了下,我知道这一瞬间他脑子里肯定在想, 这是个什么东西? 或是, 原冰狗急跳墙,抓了把小手电筒就想扔我。 但下一秒他见识了光匕首的威力,这个东西说是匕首, 但早已超越冷兵器时代对匕首的定义, 蓝光一闪,他持枪的手从手腕处被整齐切下, 随之而来的, 是他惊天动地的惨叫和喷涌而出的鲜血。 车厢太窄,不可避免的,我被血喷了个正着,尽管我已经侧身躲开,可身上手上还是感到从人体血管中喷发出来的血液的浓稠和温热。我感到一阵恶心, 似乎我自己左肩的伤口格外疼痛,疼得我眼前开始有些发黑。我狠狠咬了下舌尖,唤回清醒, 眼角余光发现那个司机脸色大变,想急转弯来老一套,我飞身扑上去攥住那个司机的肩膀,对他瞬间使用最强度的催眠,从反射镜里盯住他的眼睛柔声说:“开到医院去,快点,后座那个男人是你在这世上最关心的人,你不能让他死,他要是死了你会终身悔恨,快点开,把车开往医院。” 他眼神渐渐迷茫,一踩刹车,车子骤然停下,随后倒退拐弯,走上另一条路。 我感到自己的手格外无力,大概也是流血过多了,事不宜迟,我必须在丧失意志之前解决到车厢里的大麻烦,于是我转身,光匕首一横一挑,对准了浩子的颈动脉。 考虑到砍了他的头必定会喷出更多的血,我也不喜欢看到断头尸体的境况,我决定还是这样处死他比较合理。 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明白无误的恐惧和后悔,他像看一个怪物那样盯着我,瞳孔发大,脸色惨白,恐惧到了那样大的程度,以至于他全然忘记了挣扎。很好,我恶意地想,让你直到死前都怕吧,怀着对我的恐惧下地狱去! 我从他咧开嘴笑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我享受他害怕到极点呼吸急促神情绝望的快感,我清楚自己向来不喜欢这个少年,他在我的全盘计划中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但这么一个卑微的低等动物居然敢挑衅我,还妄图攻击我,甚至伤了张家涵,他已经成功激怒了我,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怕了对不对?很好,把对我的恐惧从此深深刻到心底吧,哪怕死了也不要忘记,能做到吗?”我轻笑着问,“别担心,很快你就死掉,我可是研究过人体结构的,我不会浪费时间让你死得慢。” 浩子瑟瑟发抖,张开嘴无助地哀嚎,全身犹如被掐断尾巴的爬行动物一样神经性抽搐。我厌恶地皱眉,这样的丑态实在不想继续再看下去。于是我提起匕首,对准他的脖子就要刺下,这时一旁的张家涵却微弱而尽力地喊了声:“住手!” 我扭过头,一股怒气涌了上来,我恶狠狠地说:“你要我别杀他,因为你们所谓的兄弟情谊?真是荒谬啊张家涵,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给你补多一枪,他下意识想杀了你,那是他出自本心的真实的意愿,你还不明白吗?张家涵,你的愚蠢真是令我叹为观止!” “我,我知道……”张家涵弱声回答,他勉力挣扎着靠在座位上,捂住流血不止的腹部,脸色灰白说,“可是,我不能,对不起,小冰,我做不到……” “那是你的问题!”我厉声说,“这只臭虫胆敢攻击我,那就是他自己找死!” 张家涵看着我,愣愣地流下泪来,他冲我绽开了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微笑,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内容的微笑,只知道因为他这么笑了,我的心像被光匕首硬生生切下一块似的疼痛难当,我在他的微笑中看到我们一块呆着的无数个早晨,他唠唠叨叨要我吃这个吃那个;他兴致勃勃地给我熨烫衬衫;他说他喜欢跟我说话,看着我好好的长大;他让我等长大了再给他赚钱,他老是不相信我能养活他,可他又那么喜欢听我说我会养活他;他说过很多话,我惊奇地发现,他说过的那些话我都记得,我有堪比计算机的非凡记忆,但此刻,我一点都不觉得那是件好事。 “过来,到张哥这。”他伸出手给我。 我咬着唇不动。 “张哥,可能,不行了呢……”他笑着对我说,声音越来越微弱,“过来,让我,再抱一次……” 我心里发狠,手在颤抖,终于顺手抄起一旁的矿泉水瓶冲浩子后脑砸了下去,他一番白眼晕过去,我丢下瓶子,踉跄地扑到张家涵身边。 我贴近他,用手圈住他,我拼命搓他的身子,我不要他变凉。 可是他在变凉。 “别费劲了……”他柔和地看我,我从没发现他的眼睛原来这么好看,就像我在地下室对着窗户瞥见过的五月蓝天,纯粹得令人惊心动魄。 我抓住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上,我盯住他的眼睛命令说:“你不能睡过去,听见没有,你不能睡,听见没有!” 他疲倦地微微合眼,又勉强睁开,手掌轻轻摩挲我的脸颊,我焦灼地盯着他下指令:“不能睡,听话,不能睡过去,很快就到了,你会没事的,不会死,小冰不会让你死……” 但我生平第一次发现催眠术好像失效了,无论我怎么喊,怎么下指令,他都无可挽回现出疲态,仿佛我贴紧的身体里有看不见的生命源泉在悄然流逝,我怎么用力也抓不回那种东西,怎么用力也抓不回。 我害怕了,我重新感到害怕,这种情绪有多少年被我强行压抑在意志力之下,但现在全部反弹出来,来势凶猛不可抵挡,我怕得浑身哆嗦,我的眼眶莫名其妙发热,有液体不断从眼睛里渗透出来。 “傻孩子,别哭啊……”张家涵拼命想对我笑,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他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看着我,目光柔和,充满我不懂的感情,我辨别不清楚的,份量沉重的感情。 “你会没事,”我狠狠地厉声说,扭头对那个司机大喊:“开快点,再快点!” “别生气……”他弱声说,“要,做个,乖孩子……”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闭上眼。 我深吸一口气,猛然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迅速脱下自己的衬衫用力堵在他的伤口上,然后将他放平,拼命按压他的心脏。 我的眼睛中还是有液体渗出,视线一片模糊,我用力擦掉碍事的液体,继续按压。 他不会有事,我还没把那张叫支票的小纸片给他呢,他怎么可以有事? 我的张家涵,我发誓,如果你醒来,我就叫你张哥,从今往后,我都叫你张哥。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猛然停下,我抬起头,外面是一所医院。 我厉声对那个司机说:“下去求救,快!” 那个男人开了车门跌跌撞撞下去,不一会,一堆穿着白衣服的人推着担架车跑过来打开车门。 我看着他们把张家涵搬上去,我想跟着,一迈出车门,却发现脚下一软。 一阵强烈的眩晕如约而至,天地仿佛都倒转了个,在听见自己摔倒在地的声音的同时,我抬头看见了蓝天,还有白花花的太阳光。 原来是个好天气。 53、第 53 章 我又重新回到我的梦里。 大草坪, 绿色一直蔓延到脚踝, 我知道那些草踩上去很凉,又痒,很有趣, 草丛中没准还有各种各样的昆虫,从我的视线往远处眺望, 约一百米处有一棵大树,树冠像完美的圆形大伞, 树上大概有一个小木屋, 我根本看不见那边,可我就是知道,那里有个小木屋, 还有彩色的小木梯可以爬上去。 这里熟悉得令我心里发慌。 我站在那, 莫名其妙就想把鞋脱掉,撒开脚丫奔跑, 我想跑到树屋下面, 我很喜欢那,想到那个地方,突然有种由衷的欣喜。 “宝宝,不可以光脚哦。” 我猛然回头,是谁在说话?是谁在我不知道的深层意识中一再说话?我到处寻找她, 我知道那是一个女人,我遗忘了的女人,但我不知道她为何被遗忘, 又为何总是一再出现? 突然之间,我屏住呼吸,看到她了。就在我身前不远处,阳光照着她,金黄色柔和的光线,她整个人就笼罩在这样的柔和光线中。在我的梦境中,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出现过,作为一个整体出现过,我甚至可以看清她穿的衣服。她穿着一件丝绸的晨衣,紫红色,袖口和下摆有精美的镂空蕾丝,她斜靠在白色的椅子上,手里端着咖啡杯,另一只手展开一份报纸。她的视线间或从报纸中瞥过来,带着一丝好笑和警告说:“别以为我看不到哦,妈妈可是什么都看得见。” 我愣住了,彻底而完全地愣住,我贪婪地看着她,在那样光晕中我无法判断她的五官,但我迫切想看清楚,于是我朝前走了一步,但她的脸突然融化,就在我的眼前,莫名其妙地开始变成透明,像有人用稀释的液体一再冲刷一样。 我很焦急,拼命想跑过去,但我发现我做不到,我的四周再也不是草地,而是那间囚禁了我将近十年的地下室,就在我跟她之间,一道厚重的铁门狠狠闭合,哐当之间,我看见她站起来,放下报纸,姿态优雅地背对着我离开。 不,妈妈,我在这,不要抛下我,我就在这,不要离开我。 我大声喊,捶打那扇门,可是没用,她已经走远了,她听不见我,她没有寻找我,她抛下了我。 一阵强烈的心悸突然袭来,我猛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喘气。 一个少女坐在我床头,她漂亮的眼睛充满怜悯地看着我,见到我醒来登时充满欣喜,说:“小原弟弟,你醒了?太好……” 她的脸突然跟梦里看不清脸的女人重合了,我一把攥紧她的手,我喊:“妈妈,不要离我……” 我意识到我想说的竟然是,妈妈,不要离我而去。 话一出口,我立即紧紧闭嘴。我认识到我在什么地方,我在我出世之前的时空里,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原冰的存在,这个时候,这个少女,即便是原冰的母亲,她也未曾怀孕,她甚至还未选定一个男性与之交配。 她惊诧地看着我,但随后,她的眼神变得柔和,她没有试图挣脱我攥紧她手腕的手指,而是靠过来,侧身坐在我的枕头边,伸出胳膊半搂住我。 然后她拍我的背,嘴里重复幼稚之极的话,她说:“别怕啊,乖宝宝,没事了,只是做了噩梦而已,没事的。” 我浑身僵硬,因为这些幼稚的话而微微颤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自己不要靠到她怀里去,抱紧她,在眼眶中流出那种无用的液体。 我有点不知所措,也许该推开她我想,但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我一时半会又不想这么做,因为这样犹豫了几秒钟,直到边上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 然后我被人狠狠地从洪馨阳那拽回,紧紧搂进另一个怀抱,我发现这里的人都很喜欢用胳膊随便圈人,但这个怀抱是个例外,我靠上去就觉得很放心,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袁牧之。”我闭上眼叫他。 “嗯,我在。” “张家涵呢?”我抱着他的胳膊,深吸了一口气才问,“他死了吗?” “没。”他哑声说,“你做得很好,他得到及时的抢救,动过手术了,不过还没醒。” 我的心安定了,睁开眼,眨眨眼,看向他,他看起来很糟糕,下巴的胡子都冒出来,头发纷乱,身上衣服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嫌恶地皱眉,挣扎起来说:“放开我,你臭。” “呸,就是要臭死你,小祸害。”他笑骂着搂紧我,骂骂咧咧说,“让你再吓我,等你好了非打你屁股不可。” 我皱着眉毛严肃地说:“你不能再攻击我的臀部,因为那样不够尊重我。” “啊?你个小屁孩还要什么尊重?” “我已经成年,你的惩罚方式只适合未成年小孩。”我说,“而且这一次你没有权利,也没有合理理由惩罚我。” “我他妈的……”他顿了顿,揉揉我的头发说,“好吧,这一次算你乖。” “那当然,”我点头表示同意说,“我救了张家涵。” “嗯,你救了他,但他为什么会中枪?浩子不会朝他开枪。”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不是很容易推断的吗?浩子在他面前想攻击我,他是在明知道张家涵一定会维护我的情况下还这么做,那就只能解释他在寻找合理原因朝张家涵开枪,这是他隐藏的真实欲望,他自己不会承认的。” 他没说话,我只好自己补充说:“所以,还是我救了张家涵。” 袁牧之的脸色变得严峻,他眯着眼沉思了一会,然后松开我,把我放到枕头上,揉揉我的头发说:“我知道了,刚醒过来好好休息一下,我出去一下,馨阳,麻烦你了,替我看着这小子。” 洪馨阳抿着嘴笑说:“知道了,袁大哥。” 我看了看他们俩,说:“你们好像关系变熟了。” “哈哈,这几天都凑在你病床前守着你,一来二去当然熟了。”洪馨阳笑呵呵地说,“我也没想到外面传说狠辣无情的袁大少到你跟前不过是个弟控啊。” “弟控?那是什么?”我问。 “别问这些乱七八糟的,”袁牧之脸上闪过可以的赧颜,打断我们说,“小冰,你乖乖躺着,馨阳,等下麻烦你叫医生给他检查一下。” 我不满地问:“那我的食物怎么办?” “饿不到你的,小猪。”他笑骂着说,“我现在就出去给你觅食回来喂你好不好?” 我点头,说:“我要吃甜味道的排骨。” “这可由不得你,吃什么咱得听医生的。”他摸摸我的头,站起来顿了顿,才一瘸一拐慢腾腾走出去。 “他好像受伤了。”我对洪馨阳说。 她哈哈大笑,说:“袁大哥是受伤了啊,听说帮派出了内奸,不过伤的不重,倒是你跟张家涵,你们z把他吓得够呛。” “我睡了几天?” “有三天多了。”她说。 “我的张家涵也睡了这么久?”我说,“我要去看他。” “小祖宗,别作了,你乖乖地好不好?”她轻柔地对我说,“你听话袁大哥身上的担子才轻点。你没看他都累得够呛了吗?为了担心你,担心张家涵,他都有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我好奇地问:“他没地方睡觉吗?” “是担心得睡不着啊。”洪馨阳拍了一下我的脑门说,“你个没良心的臭东西,你也不想想,你刚刚送医院的时候已经失血过多了,医生说你身体本来就差,幸亏意志力够强,不然早就在交代在车上了。那位张家涵先生的情况,只比你更严重,你想袁大哥怎么可能放心?” 我这才想起我也中了枪,动了动肩膀,确实很疼。 “所以说你下回做什么事都拜托你带上董苏啊这些人,这样我们也能放心点,好不好?”她帮我掖掖被角。 我偏着头看她,问:“洪馨阳,你以后如果有孩子,会抛弃他吗?” “怎么又问这个?”她眼中一阵诧异,随后柔和一笑,在我身边坐下,握住我的手说:“我不知道小冰经历过什么,但我真的很心疼,你不用没有安全感的,姐姐会陪着你,袁大哥也会跟你在一起,大家永远都不会分开的,放心吧。” 我提醒她说:“永远不会分开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人不可能永远处在一成不变的生活境况中。” “臭东西。那我们尽量做到,好不好?”她笑着对我说。 我想了想说;“那必须加上张家涵,他得靠我养活。” 洪馨阳扑哧一笑,在我身边轻快地坐下,拿起一个苹果削起来,说:“说起这位张家涵,是不是跟我们家的仲嶙哥认识?” “你说的是谁?” “哦,洪仲嶙,说起来跟我是一辈的,但他太厉害了,早早就自立门户,现在洪家的大事,除了爷爷和我大哥那个未来掌门人,还得请他来商议的。”洪馨阳削着苹果,自己先切一块吃了,才笑嘻嘻问我:“哎,要吃吗?” “要喝水。”我说。 她笨手笨脚倒了一杯水过来给我喝,倒撒了不少在我衣襟上。我不满地拿纸巾擦拭,一边擦一边问:“你说的这个人,张哥不会认识。” “不会啊,我看他都有守在你们张家涵的病房外,看来不仅认识,还挺熟的。”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问:“洪仲嶙,是不是别人要叫他洪爷?” “嗯,”洪馨阳点头,啃着苹果含糊地说,“年轻一辈,也就他一个人敢称爷了。” 54、第 54 章 我想起在酒店房间中那位洪爷直勾勾盯着张家涵的眼神, 那是一种超越一般程度的欲望, 它也许经过层层压抑,但惟其如此,其显露的瞬间才越显得激烈和不可抵挡。名为洪爷的男子意志力超乎常人, 他能承受的心理压迫强度也超乎常人,但这样的人坚毅果断, 目标明确,下定决心要攻击的目标绝不会轻易更改。 他守在张家涵的病房前, 张家涵身上肯定有什么与他内心的深层欲望相互呼应的部分。为了满足那种欲望, 他才不会管张家涵性命是不是垂危,该把他撕成碎片的时候一点都不会犹豫。 我可不能让他把张家涵撕成碎片。 张家涵是我的,我还要养活他, 给他留下足够他花的钱, 我还想让他笑得多点,我喜欢他笑着看我的样子, 那种时候, 他的眼睛总是格外明亮柔和。 我还记得他的身体在我手上慢慢变凉时我有多害怕,那样的害怕,我绝对不愿意经历第二次。 不管是谁,都别想让我经历第二次那种事情。 洪馨阳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看护,事实上她根本坐不住, 在我周围不是弄这个就是弄那个,我看着她不胜其烦,对这个少女是否就是我生物学上的母亲产生严重怀疑。她自己不肯安静, 却阻挠我去看张家涵,我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之后袁牧之就会回来,按照他的强硬程度,等他回来我估计就不能在今天看到张家涵。 我催眠了洪馨阳,指示她弄来一张轮椅。等我想起身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体力衰弱到这种程度,居然连撑起身体坐到轮椅上都很困难。但想到张家涵身边还有虎视眈眈的洪爷,我深吸一口气,拔掉身上的吊针,命令洪馨阳过来帮我,两个人费了很大周折,才终于将我弄到轮椅上。 洪馨阳照着我的指令推我去张家涵所在的病房,我皱眉命令她加快脚步,不要理会任何医护人员,我们顺利出了病房,拐过走廊,上了电梯,然后到另一层相对安静的楼层那。 在走廊的尽头,我看见两个眼熟的男人坐在那一动不动,都穿着黑色西服,脸色严峻。我认出是洪仲嶙的两名手下,我注意到他们脚上穿着不合适的白色运动鞋,仔细一辨认,果然是张家涵摊子上卖的那些。 我让洪馨阳推我过去,她照做了。她的到来令那两名男子错愕不已,急忙站起来口称“大小姐。”洪馨阳没有回答,我冲其中一个招手,看着他的眼睛问:“洪爷在里面?” “是。”他点头。 “很好,你跟大小姐在这等着,保护她。”我说,同时转向另一个,“你推我过去。” 那个人懵了几秒钟,呆呆地过来,推我过去。我到门口,示意他推门,那个人竟然犹豫了下,想必他脑子里有根深蒂固的不能开这道门的指令。我不满地自己伸长胳膊,使劲一推,门被无声推开。里面一张雪白的病床上,我看见张家涵躺在上面无声无息,他身上插了许多导管,连着不少机器,鼻子上罩着氧气罩,被子整齐地拉到胸处,搁在被子边是手显得格外瘦削苍白,一只被插着导管,另一只被洪爷牢牢握在手中。 这是我第一次打量名为洪仲嶙的男子,再次对人们称呼他为洪爷无法理解。因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老,相反可以算年轻,只是他的五官线条严峻到严苛的地步,鼻翼两边纹路极深,嘴唇很薄,即便不说话也给人严厉的印象。我很警惕地盯着他,因为他攥着张家涵的手不放,那双手我也曾经握在手里过,很软,很凉,要使劲搓才能有点温度。 我推门的瞬间他已经抬头,恶狠狠地盯着我,犹如被别的动物入侵领地的猛兽,目光凶残,我下意识挺直脊梁,直直迎视他的视线,浑身绷紧,开始寻找他脸上的情绪裂纹。 他在一瞬间有些认不出我是谁,过了五秒钟,才慢慢垂下眼睑,淡淡地说:“阿青,把这孩子推出去,关门。” 我身后的男人条件反射一样要动,我立即反手按住他的手腕,柔声说:“阿青,你其实也很好奇洪爷在这里做什么对不对?你虽然不敢问,但心里却有这样的疑问,他到底为了什么抛下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跑来这守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毕竟浪费时间这种事可不太符合他的一向风格啊。” 名为阿青的男子随即站立不动,洪爷眼睛微眯,怒气上涌,压低嗓门说:“阿青,出去!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我微微一笑,缓缓地说:“阿青,你听他的命令听了好多年,偶尔心里也曾经怀疑过它是不是具备正确性吧?这个男人毕竟不是神,他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那种时候你也见过是吧?干嘛要听他的话呢?如果他的话跟你最真实的利益发生冲突呢?为什么要服从他?如果服从他意味着伤害你牺牲你呢?” 阿青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我立即说:“是了,你想起来了,你想起因为他的命令致使你蒙受损害的事了,对吗?” 阿青呜咽着点头。 洪爷睁大眼睛,目光中流露出不可思议,但这只是一瞬间,随即又隐没不见。我微笑着说:“阿青,现在机会来了,你心里的怨怒可以发泄了,看到那个男人没有,去,你身上有枪对不对,拔枪冲他射击吧,杀了他,杀了他你的愤怒即可以得到平息,杀吧,没人会知道是你干的,杀吧。” 阿青剧烈呜咽一声,我转过头,发现他很艰难地拔出一把枪,极其缓慢地将枪口对准对面的洪仲嶙。洪仲嶙冷笑一声,松开张家涵的手,慢慢站起来,看着阿青说:“你有种,开枪试试?我让你开枪试试!” 最后一句他是用暴喝的语调大喊出声,阿青痛哭流涕地摇头,垂下胳膊,我无比遗憾地叹了口气,就在这一瞬间,洪爷手中寒光一闪,嗖的一下,紧接着阿青发出一声惨呼,跪倒在地,他的膝盖插着一柄小刀,我错眼看过去,很像我遗失那把疯狗匕首。 这一下催眠也不得不醒了,阿青捂着伤口诧异地哆哆嗦嗦问:“洪,洪爷,我,我怎么,怎么在这……” 洪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没事,出去。” 他愣愣地不动。 洪爷大吼一声:“没听见吗?出去!” 阿青猛地打了个寒战,忙爬起来,瘸着腿退出病房。 我自己推动轮子,滑到张家涵床前,伸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掌,他的手真凉真软,我叹息了一声,将他的手掌展开,贴到自己脸颊上,那个时候他就是这样贴着我的脸,用沉重到我喘不过气来的目光看我。 我的张家涵,我说过你不会死,小冰不会让你死,我总是能做到的。 我的太阳穴一凉,斜眼看过去,发现洪爷拿着一把枪指着我的头,冷冷地说:“你刚刚想借刀杀人?” 我摇头说:“只是警告。” “真好笑,还从没人敢警告我。” “那关我什么事?”我疑惑地说,“我想表达的意思就是离我的张家涵远点,你要敢对他不利,我总有千百种办法干掉你。” “你的张家涵?”洪爷咬牙道,“臭小子,信不信我下一秒就能宰了你!” “你不会,”我摇头说,“你身上没有杀人的欲望。” 洪爷盯了我许久,我由着他看,过了好一会,他慢慢把枪放下,吁出一口气,低声说:“要真杀了你,估计张家涵不会原谅我。” 我点头说:“确实会这样。” 洪爷冷冷瞥了我一眼,把枪收了起来。 “你对他有很强的执念,你到底要他身上什么东西?”我偏头看他,“你需要他的器官移植给你?” 洪爷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过了几秒,才咬牙切齿问:“你他妈是白痴吗?我要他的器官干嘛?” “要不然是什么?”我困惑地问,“他的鞋摊子?可是你比他有钱太多,不可能要那种东西。” “我要他……”他猛然闭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吁出,平和地说,“我跟你说不着,总之我不会害他。” “也许你喜欢打他?”我继续盯着他,“张家涵很怕你,你难道是施虐狂?你逼他当受虐狂?” 我说到这句话时嗓音不自觉提高,因为我发现他的眉峰轻微跳动了一下,一股怒气涌了上来,我盯着他放缓音调问:“你真的虐待过他?” 他撇过头,避开我的视线。 “于是你要回他,是为了在虐待中继续获得快感?”我厉声问,“因为他意志软弱,容易屈服?因为他心地善良,不会仇恨你?” 洪爷猛然转头看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对不住他,以前有些事,我他妈的确实没做对,但那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我要回他,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我的人,因为他根本就不该离开我,我要回他,是因为我想好好地待他……”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走过去,坐在张家涵病床的另一边,看着他,声音变得柔和:“没错,我就不该让你离开,瞧你都成什么样了,你就这么照顾自己?嗯?” 55、第 55 章 名为洪爷的男子不仅声音柔和, 还伸出手去触碰张家涵的脸颊, 我一直观察他的动作,他是拿手指轻轻摩挲张家涵的脸颊,仿佛那个东西是易碎的陶瓷, 必须用丝绒布轻轻擦拭一样。我觉得这种动作很无聊,因为既达不到触摸的目的, 而且也不能让张家涵有所回应。 但他的神情很专注,眼神中流露出哀伤和懊悔, 还有非常温柔的神色, 这种表情出现在那样一张脸上有些令我意外,我原以为他该是属于那种将内心情绪永远隐藏下去的人,看来他的意志力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坚定有用,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催眠他时他说过的话, 再看看张家涵,骤然有些明白了。于是我问:“你是同性恋?” 洪爷的手一顿, 抬头目光锐利地盯着我, 随后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我知道我说了事实,我眼睛微眯,看了一会沉睡中的张家涵,又将视线转移到洪爷脸上, 我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一边问:“原来你看上的同性对象是张家涵?” 洪爷闭上眼又睁开,冷冷地说:“我是看在他面子上才容忍你呆在这,别试探我的底线。” “你心里藏着的那个背影, 那个离你而去你追不回来的背影,就是张家涵没错吧?” “我说了,别试探我的底线!”洪爷盯着我道。 “你有轻微的愤怒,在说刚刚那句话的时候。如果我说的只是个事实,为何你要愤怒?你愤怒是因为你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我点点头说,“怪不得了,我现在不明白的是,你不愿承认的,是自己的同性恋身份,还是你看上的同性是张家涵?抑或两者皆有?” 洪爷猛然伸手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提过去咬牙说:“臭小子,我说了别试探我,你是不是没试过被人一节节掰断关节?嗯?不如我从你漂亮的小指头开始怎么样?” 我眨眨眼,看着他说:“我明白了,你两者都不愿承认,所以你对张家涵不好,在他作为你的下属为你工作的时候,你肯定虐待过他,你是一个施虐狂,啊,也许不只虐待,”我挑起眉毛,“你还侮辱和伤害了他,你知道他那样软弱的人致命的伤口在哪,于是你试过使劲往上踩,对不对?” 洪爷脸色涨红,额头上青筋直冒,他低吼一声,猛地伸出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我伸手掰,同时开始挣扎,并狠狠拿脚踹病床。 我刚刚已经观察到张家涵的眼皮稍微动过了,他快醒来,很好,我要他一醒过来,就看到洪爷试图杀死我。 他对洪爷是那种长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恐惧,我当然可以将他脑子里对洪爷的记忆全部抹去,但这样一来,没有恐惧作为屏障,以他的低智商,没准就会不设防地接近洪爷。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恐惧转换为愤怒,加上压抑的怨恨,不愁张家涵不彻底厌恶这个人。 不过洪爷的力气实在有点太大,我不得不屏息从口袋里摸出光匕首准备不行就直接插入他的下腹算了,那样解决虽然会惹来更多麻烦,但也不失为一个简洁有效的好办法。但不到两分钟,我听见如预料中听到张家涵床上传来声音,紧接着哐当一声响,他大概是拼了力气将挂着点滴的架子推倒。 洪爷面露喜色,立即推开我,转身奔到张家涵床头,我揉着脖子咳嗽了一会,才慢慢从地上爬起,哆嗦着扶着轮椅想爬上去,花了好多力气,才气喘吁吁地坐好,然后我看向张家涵,发现他的眼睛已经睁开,看着我目光露出担忧和心疼,颤巍巍地朝我伸出手。 我立即伸过手去握住他的,弯腰伏在他枕头边把他的手贴在我脸颊上,然后冲他微微笑了笑。 我的张家涵,能再见到你,再看到你能活下去的确凿无疑的证据,你不会知道我有多高兴。 再也没人能在我面前欺骗你,打你,虐待你或侮辱你,小冰会照顾你,给你钱花,让你做能让你高兴的事,哪怕只是无意义地熨烫衣服,只是无意义地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做营养成分流失严重的饭菜,小冰也让你去做,没关系,没有意义,不能带来实际性利益,不能用理性进行分析,也没关系。 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我一瞬间有个荒谬的念头,也许他读懂了我脑子里此刻想的内容,但那绝无可能,他没有经过心理学训练,他不懂催眠,他不可能明白我在想什么。 但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理解我,他似乎想努力说什么,但氧气罩阻碍了声音的传播,我看着他,我知道他必定又是在说,乖,哥没事,小冰是好孩子之类。 我当然是好孩子,他当然也没事,这些都是不折不扣的废话,但我平生第一次,因为这几句没说出口的废话,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张家涵,家涵,你看看我,是我,你看看我……”洪爷握住他另一只手,一迭连声地说,“醒了是吧?觉得怎么样?我叫医生来……” 张家涵努力地呼吸着,转过头看他,似乎想说什么。 “你别着急说话,有什么事放着,慢慢再跟我说,放心,打伤你的小崽子我不会放过,我亲自去料理,谁的面子也不给……” 张家涵摇头,目光越发着急。 我冷冷一笑,揭开他的氧气罩,低声在他耳边说:“说吧张哥,把你想对这位洪爷说的话都说出来。” 张家涵喘着气,奋力瞪着洪爷,颤抖着嘴唇,微弱地说着什么。 “你想说什么?”洪爷把耳朵凑过去。 “你走……” “什么?”洪爷大声问。 张家涵拼着全身的力气加大声音说:“你,你走啊……” “你让我走?”洪爷这回听清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怒气上涌,“我扔下一大堆事不管,专在你这守了几天,担惊受怕,你醒来第一句就要我走?” “不想,看到,你……”张家涵弱声说。 “有胆你再说一次!”洪爷低喝道。 “你,要掐,小冰,你走,不准你,碰他……” “好了,不用说了,”我截住他的话,拉着他的手看着洪爷说:“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你还要继续留着?当然也许你可以留着,毕竟罔顾他的意愿这种事,你肯定不是头一次干。” “臭小子,你好……”他盯着我,狠声点头说。 “这种时候要问候你好吗?”我困惑地偏头看他,“难道你想我该回一句你好?那不可能,我不喜欢你,不会跟你用礼貌话语,更何况礼貌对我没意义。” 洪爷猛地站起来,伸手就想抓我。 我侧身一躲,张家涵颤声说:“别……” 洪爷的手一顿,硬生生忍耐着放下,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张家涵,冷笑一声说:“行,你又这样,每次都是只有为了别人才肯开口求我,你他妈有种!张家涵,有句话我本想等你好了再跟你说,现在看来你精神好得很,那我不妨直接告诉你,等你好了,就回我那去。我会来接你,从今往后,你还跟着我住,该怎么样,咱们按以前的老规矩来。当然,你有什么条件也不是不能提。” 张家涵脸色变得愈加苍白,他盯着洪爷,剧烈摇头喘息着,我忙把氧气罩给他罩回去,摩挲他的心肺顺了顺,然后看着他低声说:“张哥,你忘了你要归小冰养活吗?” 张家涵看着我,神情又怕又哀伤,我握着他的手,抬头看着洪爷说:“你归我养活,我才是对你拥有所有权的人。” 洪爷眼神阴郁,盯着我点头说:“这么说,你想跟我叫板了?行啊你,果然是袁牧之教出来的,口气大得很。” “我肺活量很小,口气不可能大”我认真地反驳他说,“而且我也不用板子之类的东西,我只会替你身边的人做点心理辅导,”我想了想说,“也许可以从刚刚叫阿青的那个人开始,他刚刚好像已经暴露了对你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在你那是特例呢,还是群体性现象?真令人好奇啊。” 洪爷淡淡一笑,轻声说:“小子,我要怕了你,这几十年就白混了。你尽管来,我看在张家涵面子上可以赔你玩玩,但你记住了,别到时候偷鸡不着蚀把米,干了坏事倒要带累你张哥替你擦屁股。” “我答应了张家涵要做乖孩子,我不会做坏事。”我推着轮椅慢慢靠近他,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但你是个坏人,不如我帮你做件好事吧,我替你,把你记忆里的张家涵抹去怎么样?” “你敢!” “这跟胆量无关,只关于意志力和技巧,反正你记着张家涵也只是痛苦,还有所求不得的烦恼,你看看你,都变得不像你自己了。你何必为一个你瞧不起的人伤脑筋呢?在你的意识里,这样的人根本就如臭虫一样无足轻重嘛,干脆忘了他,忘记他就没这么多事,没这么多超出你掌控范围的意外发生。忘了吧……” 他眼中流露一丝茫然,我正打算趁热打铁,这时病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洪馨阳的声音尖锐响起:“仲嶙哥,你手下留情……” 洪仲嶙眼神立即清明,他冷笑着飞快拔出枪一把架在我太阳穴上,点头说:“没错,我可真是对你太手下留情,像你这样的祸害,早该一枪崩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轻佻的笑意说:“仲嶙哥,看谁不顺眼哪劳烦你亲自动手,你跟弟弟说一声,保准我亲手替你宰了他再把他的头干干净净洗了送您府上,这多方便吧,你说是吧?” 我转头看过去,说话的男人正是我在赌场见过的那个,名叫洪兴明的男子。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我的支票,当时塞在衬衫口袋,肯定沾到血了,也不知道被谁拿去,我得好好问问袁牧之,那是我养张家涵的钱,丢了可不好。 “不过真不巧,弟弟我最近正好看上你手里这个小玩意儿,仲嶙哥,你大人大量,把他给我,过几天我玩腻了,再给你送回来,到时候你要拿他怎么样我绝无二话,你看呢?” 56、第 56 章 洪仲嶙一愣, 眼神冰冷地盯着我, 正要说话,病床上的张家涵颤巍巍地说:“不,不要……” 他脸色煞白, 嘴唇发紫,忽然呼吸转急, 一时喘不过气来。 我立即挥开洪仲嶙的手枪扑到张家涵的病床前,眉头紧锁, 用力托起他的后脑, 顺着抚摩他的胸膛。 然后我回头冲身后那几个人厉色说:“去叫医生,快!” 洪仲嶙呆滞了几秒钟,随即反应过来, 他收起枪拔腿跑出病房, 洪馨阳反应过来,跟着跑了出去, 我捧着张家涵的脸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不要怕, 张家涵,无论你担心什么,或是恐惧什么,都不会发生,我向你保证不会发生, 相信我,说你相信小冰,你其实是信的对不对?因为我是比你强大的存在, 我不是你,我不可能陷入你曾经经历过的困境中,张家涵,我不是你,你明白吗?我不是你!” “不会有人能逼你做任何违背你意愿的事,小冰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他们说什么,那都是他们的欲望,他们的欲望跟你无关,必要时我会把那些欲望一个个掐灭在潜意识层面里,”我抬头冷冷盯着站在一旁不动的洪兴明,慢慢绽开一个微笑,柔声说,“那样的欲望,他们自己也驾驭不了,更不要说妄图凌驾到我头上。你知道人最痛苦的是什么吗?那就是自己内心最迫切的欲望得不到脑子里的理性判断和价值观念的支持,于是就有了压抑,压抑无法得到抒发,就会得病,会痛苦不堪,焦虑,失眠,绝望,既而伤害自己。” 洪兴明脸色微变,我捧着张家涵的脸,柔声继续说:“看到这个男人没有,他现在就是个现成的试验品,他刚刚说什么,我是个小玩意,他打算像玩弄一个玩具一样把我要过去。他的话语中掩饰着真实的目的,他绝对不是只将我当成玩具,确切地说,他想把我当成工具,因为他在害怕。” 张家涵的呼吸渐渐平稳,我看到他眼中露出的疑虑,微笑说:“你不信?没关系,我很快就让你看到他真实恐惧的模样。” 我直起身子,扶着床沿,慢慢朝洪兴明走去,一边走一边柔声催眠他:“我没有说错你对不对?剔除掉你外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伪装,你内心最大的感受是恐惧,以及由恐惧产生的焦虑。你很着急,你原以为可以占有的东西发生了变化对不对?那是什么?权力还是金钱?物欲还是性欲?你一直占有着,但最近你越来越发现自己无力掌控了对不对?真是麻烦啊,越无力掌控,越迫切想要掌控,这才是你最真实的欲望,对不对?” 他脸色变得白,后退着慢慢摇头,声音略微有些发抖说:“你,你在胡说八道……” “哦?是这样吗?”我的声音越发轻柔,“那么你为什么想要我?你不能让我死,像你这样自负的雄性,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能关注别人的生命是不是终结,那就是那条命对你有没有用,难道不是吗?洪兴明?为什么你不承认我的命对你有用?因为你看上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对不对?你觉得那种东西可以作为武器消弭你的恐惧,对不对?” 洪兴明额头冒出汗水,他眼神迷茫起来,就意志力而言,他不如洪仲嶙坚定,但是他仍然保持着最后一份清醒在苦苦挣扎着,他否认说:“不,没有,我只是看你长得好,我只是对你有好奇……” “好奇?对人的精神构成而言,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奇。”我加重语气问,“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能消弭你的恐惧?洪兴明,你到底在怕什么?回答我,你在怕什么?” “我在怕……”他喃喃地低语,表情充满痛苦,“不,我没有怕,没有,我有什么好怕,什么都不足以让我害怕,我是谁,我是洪家大少,我不是孬种……”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没必要反抗,告诉我,闭上眼你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谁?是不是那个人让你坐立难安,甚至睡着了一想到他也会从梦中惊醒过来,告诉我,他是谁?那个人是谁?” 洪兴明挣扎着脸色越来越灰白,他在跟内心强烈的焦虑抗争,我并不着急,相反我老对此很有兴趣,如果不是今天时间地点不对,我真的很想撬开他的意识层和潜意识层,将这个人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但现在他只是个试验品,让张家涵不再莫名恐惧的试验品,我回头看张家涵眼神中已显得安定,于是我见好就收,在洪兴明耳边打了声响指。 他登时清醒过来,大汗淋漓,看我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外星怪物。我接受这样的眼神并不是第一次,索性站着让他随便看。但这个人也算心理承受能力强韧的,他的害怕和迟疑只是维持了几秒钟,随后慢慢换上之前的清明和玩世不恭,嘴角一勾,习惯性地笑着说:“小东西,你原来这么厉害啊。” “我当然厉害,不然怎么拿你当试验品?”我淡淡地回答他。 他正要说什么,门却被推开,一堆穿着白衣服的医生护士冲了进来,围住张家涵做各种检查和救治。我被人挤开,差点踉跄倒地,一双手扶住了我。 我抬头一看,却是洪兴明,他微笑着说:“担心,孩子,有时候逞能是容易摔跤的。” 我皱眉说:“别在我面前压抑你的恐惧说这些没意义的隐喻,如果我会摔跤,那就摔好了,我自己能爬起来。” “大哥,我来就好。”洪馨阳适时插嘴,她过来扶住我,把我按进轮椅里,不由分说往外推,边走边说,“小冰吃药的时间到了,我送他回去……” “馨阳,你急什么,大哥又不是吃了他。”洪兴明笑呵呵地踱步过来,按住我的轮椅说:“小子,你刚刚说的没错,我算彻底对你有了兴趣,你倒是猜猜,我这回的欲望是什么?” 我认真看了看他,发现他目光炙热而复杂,有点像袁牧之有时候看我的眼神,但又不完全相像,区别就在于,袁牧之的我会警惕,但不会反感,洪兴明的却令我产生由衷的不耐烦,于是我说:“弄清欲望是什么不是我的强项,我喜欢的,是让当事人自己把那个欲望说出来。” 洪兴明顿住,我补充问他:“这里这么多人,你确定要在这告诉他们你的欲望吗?” 洪兴明脸上出现奇怪的尴尬羞愤神色,我不是很明白为何他会出现这样的表情,但我听见身后的洪馨阳扑哧一笑,随后推着我飞快走了。 “你真行啊,小冰,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那么对我大哥说话。”洪馨阳边走边笑哈哈地说,“还有仲嶙哥也吃了亏了,今天可真是大快人心。” “你明明不是想说这些,”我淡淡地说,“你想说的是别的。” “你,”洪馨阳的笑声被打断,她叹了口气,停了下来,走到我面前蹲下说:“小冰,你不该去招惹我大哥和得罪仲嶙哥的,洪家的人,不是那么好相与。” 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庞,微微闭上眼,然后又睁开。 “你还小,不懂这里头的厉害。大哥和仲嶙哥互为忌惮,他们之间有我不能告诉你的矛盾和积怨。如果你只是得罪其中一个,那么完全可以利用另一个去掣肘他。但你现在两个都得罪了,我不知道怎么保护你,我真的好担心……” “我想袁牧之了。”我对她说。 “啊?” “他答应给我带甜的排骨。”我抬头深深呼吸了一口,然后问,“洪馨阳,你以后会喜欢你的孩子吗?” “应该会吧。” “也会给他做甜排骨吗?” “应该会吧,如果他长得像你这么可爱的话。” 我对她说:“也许,他还喜欢白色衬衫,你会替他熨吗?” “拜托,我又不是老妈子。”洪馨阳笑着说,“我会给他买很多玩具的,把我小时候没玩过的东西都让他玩,我才不会约束他。” 我心里有隐约的疼痛在逐渐扩大,我看着她,轻声问:“也许你一开始喜欢那个孩子,后来你就不喜欢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看着远方说,“喜欢只是一种感觉,所有的感觉都有可能改变,这个世界到处是诱惑和胁迫,也许到某个时候,他的存在严重影响到你的存在,出于自私的本性,你放弃他,也是能说得通的。”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在做这些没必要的假设,但是小冰,我可以告诉你,我从小就是没妈的,我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也从小没妈。” 我咬着牙说:“总有,你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 “那等那个时候来了再说吧,”她轻松地说,“其实母亲并不是都喜欢自己生下来的孩子,这点我承认,比如跟讨厌的人生下孩子,或是那个做母亲的自己有更好的生活要去过,孩子成为她的累赘啊什么的,也许这些事将来会轮到我头上也说不定。不过我到目前为止,从没想过如果有孩子要丢开他这样的念头,一次都没有过。” 我的视线扫过她平坦的腹部,轻声说:“你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你说什么?”她问我,“大声点。” “我说,洪仲嶙过来了。”我看着她身后说,“他大概想继续给我教训。” 洪馨阳大为紧张,她惊跳起来,立即说:“那我们快走!” “馨阳,你等等。”洪仲嶙的声音不高不低,“我还有几句话问他。” “仲嶙哥,”洪馨阳硬着头皮转过身,怯生生地说,“您大人有大量,小冰只是个小孩子……” 洪仲嶙冷着脸,盯着她,成功令她咽下想说出的话,然后他把视线转到我脸上,淡淡地说:“你一边去,我要单独跟他说。” “那不行,”洪馨阳立即反对,“您别这样,仲嶙哥,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呀……” “同样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洪馨阳万般无奈地看我,随后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一边。 洪仲嶙眼神复杂,居高临下地俯视我,随后微微吁出一口气,说:“张家涵我要定了。” 我点头说:“我知道,这个事你重复了第二遍。” 他露出被食物噎住的表情,随后说:“他一定会跟我走,你再搅和这个事,我真不会饶了你,到时候让张家涵难过就不好了。” 我奇怪地问他:“他又不是受虐狂,为什么会跟你走?你该找个受虐狂才更有快感啊。” “放屁!”洪仲嶙怒道,“我根本没那方面的嗜好……” “那他为什么怕你?”我好奇地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洪仲嶙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随后双唇紧闭。 “他是你曾经的员工,你通过压榨他的劳动赚取金钱。”我点头说,“但张家涵不是自愿的,于是劳资双方产生纠纷,是这样吗?” 他惊诧地看着我,问:“你不知道他做的是哪一行吗?” “知道啊,”我不满地说,“我记性很好,他是性服务工作者,上次在你的地盘上,你跟你的手下就此强调了很多次,张家涵都快哭了,但你们仿佛越说越高兴。” 洪仲嶙脸色尴尬,掉转视线。 “你们还说,他在工作期间不知道爬了多少男人的床,还擅长一种特殊的技能叫品箫,你们还用一个很有特色的形容词形容他,”我想了想说,“对了,你们说他贱。贱是一种道德批判了,用来描绘一个人很低级,肮脏而卑微,像城市下水道里生活的动物,是的,你们就是这样形容张家涵。” 他的脸色已经不是尴尬可以形容了。 我欣赏着这些,兴致勃勃地问他:“洪爷,我明白了,你想把张家涵弄回去,就是为了通过每天用这样的形容让他痛苦,然后你从中得到快慰,对吗?如果是这样,那你也是施虐狂,这个跟用器具鞭挞的原理是一样的……” “闭嘴!”他痛苦地喝止我。 “我为什么要闭嘴?”我好奇地问,“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洪爷,所有的实话,都应该有被说出来的权利。” “你懂个屁,闭嘴!”他低吼一声,满脸狰狞,伸手就要来抓我。 就在此时,一个人在远处大喊一声:“小冰,你他妈的乱跑什么?老子让你等着你当成耳边风是不是?我操,才一会不见你他妈又给我惹事,你等着,这回屁股不打烂你的我跟你姓!” 是袁牧之,我转头看过去,只见他一瘸一拐的地,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转眼间就到了我跟前,我还没说什么,他已经伸手把我从轮椅上抱起搭在肩膀上狠狠揍了几下我的臀部,然后才说:“洪爷,不好意思,都是我管教不严,这小子又给您添麻烦,有什么不对的,您看我面子上担待点。” 洪仲嶙铁青着脸不言语。我在袁牧之身上扭了扭,不满地说;“压到肩膀了,肩膀疼。” 袁牧之立即把我翻过来,改成横抱的姿势,小心地避开我手上的右肩,往上托了托问:“还哪疼?” “臀部。”我皱眉说,“你该感谢我,张家涵醒了,但刚刚差点被他弄昏了,不过现在好了。” “真的?” “我不说没用的谎话。”我别过脸不看他。 “真乖,”他悄悄在我耳边说了这句,然后清清嗓子,对洪仲嶙说:“洪爷,我哥那边您有心了,不过我已经调了几个弟兄过来,他的安全您也可放心,我看您在这也守了两天,既然人都醒了,您就放宽心,且回去歇歇,明天再来。您看呢?” 洪仲嶙却没理会他,反倒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声音略有些沙哑问:“你为什么要养活张家涵?” “因为他不喜欢摆鞋摊啊。”我觉得他问这种问题真是愚蠢,于是不耐烦地说,“我先给他足够活下去的钱,他不就能腾出时间做他喜欢做的事。” “他,”洪爷迟疑着问,“他喜欢做什么?” “打扫房间,烫衣服,做好吃的。”我想了想说,“还喜欢喂我吃东西。我讨厌他喂我。” “得了懒虫,还不是你支使他,别来劲了啊。”袁牧之笑骂了我一句,然后说,“张哥喜欢的事多了,你说的那几样,不过是他为了照顾你。” “啊,他还有其他喜欢的啊?”我大为欣慰,点头说,“那太好了,虽说熨衣服也没什么不好,但一想到要给他买很多白衬衫,还是挺麻烦的。” “你真是个二孩子。”袁牧之忍无可忍地说。 “就因为他照顾你,所以你想养活他?”洪仲嶙问。 “你看问题的角度真表面。”我瞥了他一眼,然后说,“张家涵就是张家涵,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了。你是施虐狂的话,要找个匹配的受虐狂很容易,毕竟有那种心理需求的人不在少数,但能笑得好看的张家涵只有一个,我绝对不会让他哭的。” 洪仲嶙眼神复杂,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我想他的智商大概理解这些也有点难度,于是我懒得再说,我靠在袁牧之的怀里仔细嗅了嗅问:“你洗澡了?” “还不是怕你嫌弃我臭。” “味道好闻多了。”我说,“我的甜排骨呢?” “没有,医生说你得吃流质。” “我为什么要听医生的?”我说,“你把他叫来,我立即让他亲口答应我能吃甜排骨!” “闭嘴吧你,有饭吃就不错了,我可警告你啊,你要敢瞎捣乱人医生的正常工作,我非打肿你的屁股不可。”袁牧之抱着我,把我放回轮椅里,瘸腿推着我慢慢往前走。 “等我好了,我一定会打回去的。” “嗯,等着哪。” 57、第 57 章 我被袁牧之推回病房, 抱到床上后, 又有护士过来给我重新接上导管,有医生过来替我做检查,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工作, 我喜欢安静,这样很好, 我满意地靠在枕头上,这才发现体力已经透支过度, 几乎一放平自己, 我就觉得很疲惫。 张家涵暂时不会有危险,他也不会犯傻跟洪爷走,等他身体好了, 我再彻底催眠他一次, 重建他的人格,去掉他性格中不必要的怯弱和自卑, 但这需要用很多时间, 而且我也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 离我作为一个受精卵出现在这个时空里大概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洪馨阳现在看起来并没有与任何一个男性发生性关系的打算,但这并不排除她有可能出于非个人意愿的原因完成受孕过程。 我要看住她,实在不行,我会直接给她下指令, 命令她拒绝受孕,若不小心怀上孩子,堕胎是最好的, 也是唯一的选择。 我不能让自己出生,我有坚强的意志力和忍耐力,我有坚决的行动力,我一定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但与此同时,我要安排好张家涵,还有部分的袁牧之。 “来,先吃点东西,吃完再睡。”袁牧之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粥端过来,舀起一勺吹了吹,放到我唇边。 我低头吃了,然后皱眉说:“没有肉。” “骨头熬的汤,营养好着呢。” “你缺乏常识,汤里面只会含一点氨基酸和浮在表面的脂肪,”我纠正他说,“没可能有所谓营养。我要吃肉。” 袁牧之不理睬我,又舀了一勺给我说:“快吞下,哪那么多废话呢。” “那我要那种咬起来脆脆的又酸又甜的黄瓜。” “没有。”袁牧之瞪了我一眼,“你再不乖,老子照样打你屁股。” 我咽下嘴里的东西,含糊说:“你没有办法在暴力上让我屈服的。” 袁牧之扑哧一笑,边喂我边说:“我这叫暴力?你这种破小孩,说了又不听,听了又不做,要搁我以前呆的福利院,对你这种小孩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跟你废话,使劲揍。揍到你听话为止。你是运气好,老子他妈上辈子欠你的,被你气得要死还得屁颠屁颠给你喂饭,跟你身后收拾你惹下那些个烂摊子,会想你该知足了啊。” 我好奇地问:“你小时候也经常被人攻击臀部吗?” 袁牧之一顿,随即说:“我小时挨揍,那可没人揍屁股,都是直接操家伙往身上脸上抽,不见血不算完。” “怪不得你有童年阴影,所以你信任暴力和对力量的绝对控制。” 他嘿嘿笑了笑说:“那也未必,用拳头用枪子能解决的问题未必是什么大问题,但你说对力量控制那个我很赞同,在这个世界上要生存下去,不像一个海绵吸收水分那样拼命吸取力量可不行啊。”他停顿了一会说,“而且我还得保护你跟张哥,要确保你们俩平安无事也不容易。” 我说:“你的力气留着保护张家涵好了,我不需要。而且我讨厌那个洪爷,他会攻击张家涵的,迟早会。”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袁牧之笑着问,“你根本对他们的事一无所知。” “我不用知道具体细节,我只需要知道本质就好,洪爷对张家涵的本质就是施虐狂要将虐待欲望强加在一个非受虐狂身上,”我耐心地跟他解释,“这样双方怎么会有快感,但那个洪爷显然缺乏足够的智力或判断力去明白这一点。” 袁牧之哈哈大笑,把碗放下,挤上来搂住我的肩膀,把我往他怀里塞,然后说:“你怎么那么可爱?嗯?也许人洪爷,是真喜欢咱们张哥呢?” “我也喜欢张家涵,他是我的。”我大声说。 “你的喜欢,跟他的喜欢可不一样,明白不?” “他不就是同性恋吗?”我偏过头说,“同性恋又怎样?张家涵不需要同性恋者的喜欢,他只要知道我喜欢他就好了。” 袁牧之笑得胸膛起伏,点头说:“没错,洪爷算个屁,咱们小冰喜欢才是最要紧的。” “嗯,那当然了。”我点头表示赞同,“我还会养张家涵。我都赚到钱了。” 袁牧之问:“你哪来的钱?” “我去赌场赢的。”我说,“有一张支票,放在我的衬衫口袋里,不过可能已经被血弄脏了,你看到我的支票了吗?” 袁牧之脸上现出呆滞的表情,他郑重地抬起我的脸问:“你刚刚说什么?赌场?” “董苏跟我一块去的,”我带着高兴告诉他,“我们在洪馨阳家的赌场那帮那位洪兴明赢了钱,他给了我两百万,据说够张家涵以后花的了。” 袁牧之的笑容收敛了,脸色严峻甚至狠厉,他默默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拨了个号码,简短地说:“对,是我,让阿苏过来一趟。” 我奇怪地看他,问:“支票丢了吗?” “没事,”他抱紧我,说,“你换下的衣服没扔呢,我找找,不会丢。” “你看起来很生气,是钱不够吗?”我皱眉说,“那我再去一次好了。” “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进那种地方。”袁牧之咬牙切齿地说。 “为什么?” “因为,很危险。”他托着我的脸,郑重其事地说,“会超乎你想象的危险。小子,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你别以为你会催眠,能洞悉人的欲望就天下无敌,你之所以平平安安活到现在,是因为你运气好,但我可不知道你的好运气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像这一次浩子的事,难道你跟他坐上那个车之前,你不知道他有问题吗?” 我说:“我知道啊,不过我觉得他不会有多大危险……” “没多大危险,那张哥为什么要挨子弹?你又为什么也受了伤?啊?你如果真那么厉害,为什么你们俩不会毫发无损?” “可是我把他的手砍下来。”我说,“如果不是张家涵拦着,我就把他的脑袋削下来。” 袁牧之深深地看着我,然后问:“你喜欢那样吗?把一个人的脑袋砍下来?” 我心里涌上一阵厌恶,于是低下头。 “小冰,别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他摸摸我的头说,“砍人,鲜血飞溅,看对手在你手下哀嚎丧命,当然很刺激,但我告诉你,这种刺激会让问题变得简单粗暴,没法解决,明白吗?” 我反驳他:“可是我不砍他,他会杀我跟张家涵,他是自己找死。” “对,他是自己找死,我没说你不能杀他。但我问的是,你杀了他,高兴吗?” 我觉得恶心,于是我说:“我觉得恶心。” “小傻子,我不是在怪你。”他把我搂紧了,下巴贴在我头上,轻柔地说,“但你该学到教训了,危险系数再小的事也可能发生意外,而那点小意外,就可能让你或你喜欢的人付出代价。懂了吗?” 似乎有那么点道理,我点点头。 “真乖。” “浩子后来死了吗?” “没,”袁牧之淡淡地说,“按规矩办了,但给他留了条命。” “你难过吗?” “难过。”他点头,“我不想他有事,但他确实做错了,我没法偏袒他。” 我不认为他有错,我说:“他讨厌我,就像我讨厌他一样,他想杀我并没有错。要不是干掉他会让张家涵伤心,我早就动手了。” “你还挺理解他。”袁牧之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可你都知道要顾及张家涵,他却没有,想想挺寒心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这个事,没那么简单。” “是一场低于平均智商水平的谋杀。”我点头说,“不管能不能成功杀死我,他都必须杀掉张家涵。” “然后伪造成别人寻仇,真他妈的,想想我还是有点后怕。”袁牧之搂紧我说,“往后你不用再见到他,不仅他,连洪兴明,洪仲嶙,你也不要见了。” 我贴着他的皮肤,觉得很暖和,于是又靠近了些,蹭了蹭说:“无所谓,反正支票是我的,钱不退。” 袁牧之笑了,拿嘴唇贴我的前额,叹了口气说:“小财迷,知道了,那就拿着吧。” “都给张家涵。” “好,都给他。”袁牧之摩挲着我的肩膀问,“臭小子,我对你难道比不上张哥对你好?你怎么就没想养活我啊?” “你不需要。”我想了想,忽然有点困惑,抬头问,“你需要吗?” 他正儿八经地点点头。 “可是你看起来很强壮,”我不满地说,“难道你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吗?我负责张家涵一个就够了。” “很难啊,现在这个世道,”他眨眨眼说,“我手下还养着一堆弟兄,你隔三差五要住院看医生,要吃甜排骨,这都要花很多钱的。” “很多钱吗?”我皱眉问。 “很多。” 我仔细想了想说:“虽然你可能在骗我,但我现在要你养活也是事实,这样吧,等我好了我再去赚钱吧。” 袁牧之哈哈低笑,低下头抬起我的脸,没头没脑地把嘴又贴到我嘴唇上,啃得不亦说乎,好像我是好吃的甜排骨一样,他啃了好久才放开我,我在这个过程中一种伴随奇怪的眩晕感,我将之归结为身体虚弱,不够氧气的缘故。 “小冰,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他看着我问。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无意义的问题?”我拿手背擦着他留下的口水,厌恶地说,“你再啃我,我就不喜欢你。” “那可有点难,”他笑嘻嘻地拿下巴的胡子茬乱扎我的脸。 “我困了,把胳膊给我。” 他把胳膊伸过来,我抱住他的胳膊,闭上眼说:“睡觉。” “嗯,乖乖睡吧,我在这守着你。” “我会因此降低警觉性。”我含糊地说。 “那我往后都看着你,好吧?” “那是,不可能的。”我喃喃地说,慢慢进入梦乡。 58、第 58 章 接下来几周我过得还算快活, 因为我精神状态很好, 虽然体力还不济,但因为身边总是有人抱着我上下轮椅,所以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不便。最主要的是, 我可以每天过去看张家涵,而他的情况, 也在一天天好转,甚至慢慢的, 都能走下病床, 自己扶着墙壁走动了。 董苏这段时间被安排来照顾我,他身上带了伤,所以行动有点不太敏捷。我有问过他伤势的来由, 他看了我一眼, 然后淡淡地说:“因为我没阻止你进赌场。” “我不能进赌场吗?”我大为惊奇,“为什么?” “不仅赌场, 任何有可能给你带来危险的地方, 我都不该让你去。”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平淡无波的口吻说,“不然大哥会怪我。” “这个假设在逻辑上是不成立的,危险随处可能有,你无法限制我的行动, 而且我会自己照顾自己。”我说,“上次在赌场我不就把你也照顾得挺好吗?你后来毕竟没发生受伤等事。” 董苏苦笑着看了我一眼说:“没错,少爷。” “你不认同?” “不敢。”他兴趣缺乏地掉过头说, “太阳很好,我们去晒太阳吧?” 我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他把我弄到轮椅上,推着我慢慢走出病房来到庭院里。阳光确实不错,我在阳光下摊开手掌,扬起脸庞,想把我这身苍白的皮肤晒出颜色来。 董苏一直在旁边观察我,等我转过头去,他却又把视线撇开。 “你似乎有话想说。”我问他。 “没有。”他硬邦邦地回答我。 “你在撒谎。”我看着他,问,“你在揣测我,是揣测我是个什么怪物吗?” “我不认为你是怪物。”他低头斟酌了一下句子,然后说,“与其说怪物,不如说,你有多特别更确切些。” “特别?”我皱眉想了想问,“我从没想过这叫做特别,也许你是想表达我与众不同?但我并不只是与众不同,我是跟你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那你介意吗?”他问,“作为,这样的存在?” 我摇头。 “这不就行了。”他站起来,走到我跟前说,“你的存在只对你自己负责,至于我怎么看你,那是我的事,坦白的说这两种观点互不干涉,彼此之间毫无关系,你觉得呢?” 我仔细地端详他的脸,发现他在冲我淡淡微笑,我有些不满地问:“你在安慰我吗?我并不需要那种没必要的东西。” “没有,”他笑着说,“我只是在说点个人意见。” “闭嘴吧。”我淡淡地说,“我不需要你的个人意见。” 我们一起沉默看着远方,过了一会,太阳有点大了,晒得我脑壳发疼,我伸手挡了挡阳光,董苏说:“回去吧,你吃药的时间到了。” 我点点头,他走到我的轮椅后面推,我坐在轮椅上一边朝前一边问:“每次你来照顾我,都显得不太乐意。” “因为我本身有很多事情。”他微微叹了口气说。 “还因为你觉得照料一个怪物浪费时间。” “少爷,如果天下的怪物都是你这个样子,我相信怪物会成为可爱的同义词。”他带着笑意说,“我说过了,我只是认为你不一样。到底有多不一样呢?”他带着研究的神情问,“你能看穿人的内心想法,除此之外呢?你能改变人的内心想法吗?” 我冷冷地说:“如果有必要的话。”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微颤了一下,问:“能让特定对象按照你的意愿行动吗?” “当然可以,但这涉及一个复杂的心理建构过程。”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仿佛从嘴里往外挖出字那样慎重地问,“一个人的既定观念也可以被改变,比如让他做他在理性情况下绝对不会做的事,比如让他的价值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能做到吗?” 我昂起下巴:“我没兴趣花大量时间去做这种事。” “也许你会有兴趣的,”他低声说,“坦白说,我最近遇到点麻烦,上次在仓库阻击大哥的人,杀到张家涵那对你们动手的人,甚至这次大哥受伤的事,我们怀疑是同一伙人策划的。但我没办法进一步调查下去……” “为什么?” “因为大哥不让。”董苏叹了口气,“他不让我动那个活口。” 我转头看他问:“你想让我去帮你?” “是的,”董苏的眼中燃起兴奋的火花,“由你出手最好,你撬开一个人的嘴不需要用刑讯那些老法子……” “我不想做这种事。”我淡淡地打断他。 “少爷……” “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都该明白,我不会替你做任何事。”我看着他,轻声说,“你在这件事的叙述上没有撒谎,但你隐瞒了若干因素,那些因素因为你的某些个人原因,被你选择藏匿起来不说,整件事的关键点并不在于我会不会帮你,而是你在勾起我的好奇,董苏,这种心理攻防战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我并不好奇那个对象是谁,因为我早已猜到。”我淡淡一笑,问,“是名为浩子的少年对不对?” 董苏脸色微变。 “我猜得没错,袁牧之出于愚蠢的念旧观念,不会把他真正当敌人对待,于是你的工作受到阻碍,没法获得进展。”我点头说,“所以你要我帮你。” “少爷,你要知道,撬开浩子的嘴就能知道谁是幕后主使,对整个帮会的安全,对大哥的安全,都会是一种极大的保障。”董苏说,“我请你出手,并不是帮我,相反帮的是袁大哥。” 我说:“这就是我们观念上的重大差异。我从来不觉得,在私人利益上冠上群体利益的帽子,私人利益就不是利益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看着他,柔声说:“撬开浩子的嘴对你有好处,对不对?” 他眼中现出迷茫,却下意识摇头说:“那只是我的工作……” “不,那不仅是工作,那还是荣耀吧?像一个清道夫一样把看着阻碍系统正常发展的不利因素清除出去,这对你来说是一种必须去做的,做了会有极大快感的事情吧?”我柔声说,“你天生喜欢看到世界万物有条不紊,你不能忍受任何一点破坏规矩的东西存在,哪怕它可能只是你在餐桌上不慎沾到袖口的一粒饭粒,你都必须在第一时间将它拿下丢进垃圾桶,是这样没错吧?” 他点点头。 “一切都必须按照规矩来。”我笑着说,“浩子是不合规矩的存在,他就像一台机器中一颗被损害的螺丝钉,必须尽快动手换掉它,对不对?” “对,”他点头,“不从根子上清除这种危害,我简直吃不好睡不着。” 果然是个强迫症患者,我点头,在他耳边打了响指,他清醒过来,迷茫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脸色一变,退后了几步。 “我不会帮你的。”我说,“我不做任何跟我无关的事。” 随后,我自己推着轮椅,慢慢往前走。 董苏之后有什么表现我不知道,我回到病房后,看了一会书,等护士给我吃了药后,我便自己一个人推着轮椅去看张家涵。 还没到就看到走廊上又多了两个洪仲嶙的保镖,我感到格外厌烦,这些天最令我不满的地方。我曾经想过把洪仲嶙抓起来清除掉他脑子里有关张家涵的记忆算了,但被袁牧之阻止。他说我不可以一个人对洪仲嶙主动做出任何攻击性的事,甚至还拿不给我偷偷吃甜排骨作为要挟,我觉得他这个要求很无聊,但看在甜排骨份上,同时,还因为自己身体还未康复,我告诫自己暂时忍耐。 但今天我觉得不耐烦这种情况继续持续下去,于是我决定等下进了病房就先催眠了洪仲嶙,冒险给他下不准靠近张家涵的指令。我冷着脸推着轮椅过去,其中一个保镖过来拦住我说:“原少,请留步……” 我抬头冷声催眠他:“让开,跟你的同伴去吃饭吧。” 他呆滞了一下,我对另一个人说:“你现在很饿,需要吃东西,带上他去吃饭。” 两个保镖愣愣地接受指令离开,我从轮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到门边,正要推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夹杂着喘息,衣服摩擦的,以及碰到一些杂物的乒乓声。 张家涵的声音软绵绵中带着颤抖和哀求,断断续续地说:“别,唔,洪爷,您别这样,求你……” 洪仲嶙则略有些喘气,似乎低语了什么,张家涵还在反抗,我听得心里一阵怒意涌上,猛地一下把门重重推开。 病床上倒着两个人,洪仲嶙压在张家涵身上,他扣着张家涵的手腕举到他头顶,张家涵的病服被扒开大半,露出的皮肤跟我一样又苍白又瘦削,洪爷盯着那样缺乏美感的皮肤却露出饥渴难耐的神情,似乎正准备张开嘴大吃一场的野兽。 他是真的想吃了张家涵,张家涵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已经怕到眼角流泪。 真是野蛮人。 我抽出光匕首,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恋尸癖也没吃人狂令人恶心。放开他!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你。” 洪仲嶙狠狠地盯着我,再看看身下的张家涵,万般不乐意地从他身上下来,张家涵瑟瑟发抖,忙将自己的衣服拉好。 “张家涵,到我这来。”我对他说。 他脸上露出羞愧万分的神色,苍白着脸不说话,我提高嗓门说:“到我这来!” 张家涵惊跳了一下,立即走到我身后,我空出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腕问:“要不要宰了他?” 张家涵带着惊魂未定的神情,愣愣地摇摇头,眼泪流了下来,哀求一样对我说:“我,我们走……” 我觉得他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时候必须要有个安静的环境进行疏导,于是我点头,冷冷地瞥了洪仲嶙一眼,然后拉着张家涵的手说:“小冰带你走。” 59、第 59 章 张家涵浑浑噩噩被我带着走, 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身子也是,低垂着头,不敢看周围任何一个人。我把他弄到我的轮椅上, 推着他慢慢走,他一直很紧张,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我甚至怀疑他在垂头啜泣。 可他没有流泪, 实际上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种我以前见过的羞愤和绝望。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处在严重的自我厌弃的状态中, 如果此时此刻给他提供一种可以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我想他一定会做出选择。 我不赞同他的思维模式,我也不能让他做那样的选择。 我气喘吁吁地把他一直推回我的病房, 给房间里的护士下指令出去, 然后我略微歇息了一下,这才走到他跟前, 蹲下来, 把他的手握在我的手掌中。 一开始他想逃避,但我使劲握着,他也就无法动了。我看着他,问:“你看起来很想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他颤抖着嘴唇,抬起眼睛看我, 随后垂下眼睑,哑声说:“是,小冰, 我觉得自己很脏。” “肮脏,”我点头,“这是你自我厌弃的原因,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肮脏?因为洪爷想吃了你?可明明违背人类社会文明准则的是他,为什么你要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你,你说什么?”他困惑地问。 “他不是想扒开你的衣服吃了你吗?”我奇怪地问,“他眼睛里有想吞下你的欲望,我不可能看错。” “那,那不是真的吃……”他涨红了脸。 “不是?”我皱眉问,“我搞错了?那他的行为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那也是一种激烈的攻击行为吧?他想伤害你没错吧?” 张家涵羞愧地低下头。 “他是一头具备攻击性的危险动物,我提醒过你小心点。”我冷冷地说,“不过你们力量悬殊太大,你即便小心也没用,仍然要被抓住,没办法了,我现在给你两条选择,第一,我去宰了他;第二,我将他脑子里有关你的记忆去除掉。你选一样吧,要快,否则我怕他会对你下手。” “他,”张家涵嗫嚅说,“他,也许并不认为那是伤害我,他只是,想,想占有……” 我愣了愣,就在此时,我的脑子突然灵光一现,问:“他想跟你发生性行为?” 张家涵浑身一抖,半响,才点了点头。 我惊诧地看着他,我知道交配,知道性行为是动物界中普遍的繁衍下一代的重要过程,我知道人类是少有的能用这个过程取乐,不一定为了生育的物种;我也知道同性恋者之间可以发生性行为。 但我从来不知道,这个词到底指什么具体的动作。 我能理解很高深晦涩的理论,我自己能弄懂一般人弄不懂的心理演算程式,但我忽然间意识到,我的性知识几乎是零。 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没有一本书告诉过我这是怎么回事,它们倒是大量地赞颂爱情,赞颂发生性行为的前期荷尔蒙分泌,但它们对这个过程全都保持沉默,启蒙时代的思想家对此三缄其口。 也没有人愿意传授我此类知识。 我平生第一次不太敢接触张家涵的眼睛,我磕磕巴巴地问:“那,那就是,我弄错了。” 张家涵瞪圆眼睛看着我,轻声问:“你,你以为他真的,想吃了我?” 我点了点头,同时为自己的愚蠢感到脸颊发烫。 张家涵盯着我,突然之间扑哧一笑,他越想忍着,却越笑得欢。 我皱眉说:“取笑一个人不会有利于他对知识的吸收。” 张家涵忍着笑说:“对,对不起啊。” 我点点头说:“没关系。不过如果发笑能减轻你的抑郁,那你就笑吧。” 他不笑了,却反手握起我的,低声说:“谢谢你,小冰。要不是你,我今天就,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算他想跟你发生性行为,你不愿意,这也不需要羞愧到想死的地步,”我好奇地问,“发生性行为是可耻的事情吗?” “对,对我来说,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一个人努力地,想靠自己赚钱,活得,活得有个人样,这种想法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玩儿,无论我再怎么做,在洪爷面前,也,也跟当初不差什么……”他惨淡一笑,“你不会理解的。” “这有什么理解上的难度吗?”我对他低估我的智商很不满,反问他,“不就是你觉得你的意义体系被他摧毁了吗?但你还是没回答,为什么发生性行为会让你的意义体系崩塌。” 张家涵抬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摩挲他的手腕,柔声说:“告诉我吧,张哥,把你心里的想法都告诉小冰,好不好?” 张家涵回头愣愣地看我,我冲他微笑了一下,柔声说:“告诉小冰,我是你值得信赖的倾诉对象,告诉我。” 张家涵舔舔嘴唇,哑声说:“我以前,做的是mb,也就是所谓的男妓。” “性服务工作者,”我点头,“这有问题吗?” “这个职业,很低贱。”他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一开始不愿意,拼死都不肯,洪爷就让人,狠狠地调教了我,让我,让我不得不屈服,不得不听话。” “那个过程很可怕?”我问。 “很可怕,”他摇头说,“至今,我都不敢再回想。” “所以你怕洪爷?因为这个原因吗?” “不只是这个,在洪都那种地方,他是绝对的神。所有的人对他都毕恭毕敬,不敢违抗他的话,因为我们都知道,得罪他的下场,可能连死都不如。” 我点头说:“洪爷的存在对心理防线一般的人而言,确实有威慑力。” “可,可是这样的人,有一天突然看上我,”张家涵痛苦地说,“他说他看上我,我根本就不敢反抗,后来,就跟了他一段时间。每天,都过得很提心吊胆,怕伺候不好他,怕惹他生气,我真的,很怕他。” “你最终还是惹他生气了?”我说,“于是受到惩罚,对吧?” “是。”张家涵深吸了一口气,哑声说,“我,我其实,到今天也不知道,到底做错了什么,只知道,他突然大发雷霆,然后就,就把我送给别人……” 他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肩膀耸动,露出哭也哭不出来的表情。我觉得心里很压抑,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他又不是物品,为什么可以被送给别人,但我知道这肯定是他最难以启齿的一个部分,于是我说:“你要不要忘记它?” “什么?” “把这段记忆删除掉。”我说,“把你不喜欢承认的经历都忘掉,我来帮你做这件事,只要你愿意。” 他的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苦涩地笑了笑说:“不用了,小冰,我知道你想对我好,但难道删除记忆了,我就不是张家涵了吗?我还是那个我,这点没变,一点也不会改变。” 我点头说:“那倒是。” “所以,你可以瞧不起我了。”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颤声说,“我,我是个低贱的人,从根子里被污染了,没法再干净了,那么拼命干活有什么用?我根本就,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点头说:“你确实缺乏足够的意志力去改变自己。” “你说得对……” “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改变自己,你这样挺好的啊,”我偏着头认真地说,“你会煮好吃的东西,会给我烫衣服,会喂我吃饭,会给我做很多事,你明明挺好的。洪仲嶙是个智商低下的家伙,他不具备认识你有多好的判断力,你为什么要认同他的弱智行为呢?” “小冰……”张家涵诧异地看着我。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我不耐烦地说,“反正你的所有权归我了,我已经有足够的钱养活你了,至于性生活什么的,书上说那是人类到一定年龄后会主动去追求的欢愉。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如果你觉得有可能欢愉,那就去做好了,对象是不是洪仲嶙没关系吧。做好之后你要觉得不合适还可以给他钱啊,算他付出服务好了……” “小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要不然我去宰了他,”我说,“但宰掉这个人会有一堆人来找我麻烦,你要我这么做吗?” “当然不要……”他立即摇头。 “哦,那就让他活着好了。”我说,“不过从今天开始你跟我住一个病房吧,你的恐惧已经达到要危害你正常理性的程度,呆在我身边,你就不用怕了。” 张家涵的眼眶又开始莫名其妙地红了,但我看到他的红眼圈觉得有点高兴。 我最终下了结论:“你要快点好,我想吃你做的那种又酸又甜的鱼,同意吗?” “好。”张家涵哑声说,“好了就给你做。”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笑声,我转头看过去,发现袁牧之跟洪馨阳正朝我们这走来,袁牧之不知道说了什么,洪馨阳笑得花枝乱颤,看起来他们肯定一块走过不短的路,而且谈得很愉快。 我皱眉看着他们俩朝我走近,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小原弟弟,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洪馨阳笑呵呵地举起手里的袋子,还没进门就冲我大声嚷嚷。 她笑靥如花,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质地柔软的裙子,衬着白皮肤显得很好看。阳光洒在她身上,背着光,她就如我的梦境中那样只看到轮廓。我微眯双眼看着她款款朝我走来,突然觉得脑子里像被人用粗大的钢针狠狠刺了一下。 我浑身一抖,死死盯着她的身影,耳边突然间又想起梦境中的哭嚎,惨叫,那个充满血和火的场面突如其来,再一次充斥我的脑海,连同那个令我厌烦的孩童的尖叫声也再度袭来。我的脑子突然剧痛起来,我不得不双手捧着它,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女人,死的时候,穿得也是这样一件鹅黄色的裙子,那件衣服沾染了尘土和血迹,弄得污秽不堪,但肯定是这样一件裙子。 记忆的阀门突如其来被撞开,我骤然间看清了那个被人杀死的女人的脸,是她,就是她。 “小冰,你怎么啦,小冰,小冰……” 身边有人抱住我,焦急地呼喊,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托起我,吼叫着医生。一双柔软纤细的手抓紧了我的肩膀,我疼得迷迷糊糊间看见洪馨阳的脸在我眼前晃荡。我咬下嘴唇,用尽力气使劲推开她。 她一脸错愕,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得就像生锈的铁锯来回在木头上拉动那样难听:“走,你走,离我远点……” “小原弟弟……”她美丽的大眼睛蒙上泪雾,错愕而受伤地看着我。 不,你快离我远点吧,我的母亲,我想起你是谁了,你就是我那个梦里倒在血泊中的女人,我就是那个被人强行带走不断哭嚎的孩子。 我眨眨眼,发现眼睑处涌下一串液体,我看着洪馨阳,摇着头,我万分清醒那不是一个梦,它必定是真实发生过的,被我自己强行封存起来的记忆,虽然不够流畅,但我已经能肯定那必定是我刻意遗忘的记忆。 我咬牙说:“你走!” 我能说的只有这句,我没法告诉你,我的母亲,你必须离开我,不然终有一天,你会因为我而惨死。 60、第 60 章 我头疼欲裂, 疼痛的程度超出人类正常状况下的忍受极限, 我听见自己疼得受不了而发出的哀嚎声,应该说,那不是我愿意承认的声音, 因为太难听,就如体内囚禁着什么怪物, 正在拼命嘶吼,伺机撕开血肉, 破茧而出。 我确乎感到在意识深层的某种东西正在冒出头来, 它激起了我许多从未明白感受过的情绪,有惧怕,有痛苦, 有分裂, 有兴奋。我完全无法冷静,我想起我做过的梦, 火与血交织的场景, 女人重重扑倒在地,在她前胸的位置慢慢像一朵花绽开一般,晕染出一片浓稠而肮脏的血液,将她的鹅黄色衣裙弄得格外难看。 那是,我为何那么厌恶血液从人体中溢出来的根本原因。 因为血液象征着许多我在那种状况下不愿意, 也无力去承担的痛苦,那些痛苦太过剧烈和尖锐,就像一柄斧头从眉心处狠狠劈下去, 用将头颅劈成两半的力度,令我痛不欲生。 我闭着眼,我现在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脸了,沾染灰尘,带着死气,眼珠子向外凸,她死死盯着前方,花瓣形状的嘴唇张开,像一条离开水的鱼一样无意义地张开。她的手向前,手指狰狞地张开,毫无美感可言。 她有未尽的语言没说,有未尽的事情没做。 我看清这一点,我的头似乎疼得更加厉害,还伴随着浑身颤抖,我像被人骤然丢进零下三十度的冰天雪地里,耳边灌满割裂皮肤的寒风,还伴随着孩童尖利的哭嚎声,我不是想起来那是我,我是凭借理性判断,断定那个哭个不停的小孩就是我。 我想起了草地上见过的女人,阳光下微笑的女人,她是我的母亲,在几个月后,她身体内储藏的卵子将有一个会受精,然后有一个小男孩会出生。 那是我。 若干年后,我会被从她身边强行带走,而她会惨死在我面前。 我会害死她。 我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我要回到这个时空,我不要重复自己的命运,我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原来除此之外,我在潜意识里还想解救我的母亲,我要用我的手夺取一个受精卵孕育成一个生命的可能,同时我要让孕育它的母体继续活下去。 夺取一个生命,同时延续一个生命,这难道就是我来到这的一部分意义吗? 我闭上眼睛,停止思考,我的意识似乎在剧痛中开始变得麻木,脑子里的东西排空后,有记忆无声无息地涌进来。 我听见一个女人在我耳边唱歌,她声音略带沙哑,却很柔和,她唱: london bridge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buildup with iron bars, iron bars, iron bars. buildup with iron bars, my fair lady. 我愣愣地听着,然后我发现自己脑子里飞快地知道下一段的歌词,歌词就像镶嵌进血肉的咒语一样,在这种状况下,加诸在咒语之上的禁忌被破去,咒语自动显示,命令大脑自动地,被迫地做出反应: iron bars will bend and break , bend and break, bend and break. iron bars will bend and break, my fair lady. buildup with silver and gold, silver and gold, silver and gold. buildup with silver and gold, my fair lady. 我知道这种反应是怎么形成的,那一定是在我三四岁或之前,在还不明白歌词的意思,不明白旋律的起伏,便有人一遍又一遍在我耳边重复着,我记住了这首歌,我还记得,因为我能流利地唱出这首歌,我的母亲高兴地把一颗味道浓郁,又苦又甜的糖塞到我嘴里。 原来那就是巧克力,原来她一向喜欢给人吃这种叫巧克力的东西,只要有可能,她总会在自己身上带几颗,有时候是明目张胆拎一个小篮子,有时候是往裙兜和钱夹子里塞。 这个习惯,原来她从少女时代就有了。 我心里涌上一阵撕裂一样的酸楚,她没有丢下自己的孩子,一直到子弹穿透左胸的那一刻,她还是伸手去企图抢回我,她从没遗弃过我。 她还教我唱过儿歌,把我抱在怀里晒太阳,监督我不能吃太多糖,给我搭建在大树丫上的小房子。 我想不起更多的东西,但我知道实际内容肯定有更多,有些记忆四分五裂,有些则在悄然重组,我并不能判断它们的真假问题,因为在长期的个人囚禁中,也许我会虚构自己的记忆也说不定。 但毫无疑问的是,她没有遗弃我,我的母亲,她宁愿死,也没有遗弃我。 我的眼角不断渗透出液体,这个认知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丝毫没有高兴感,反而伴随而来的,是实实在在的撕裂一样的痛感。 那时候我为什么会判断她不管我呢,因为人性自私贪婪是一种本能,道德教化和宗教救赎都不是万能良方,人的欲望就如无孔不入的妖魔鬼怪,它总在你不留意的时候腐蚀你的意志,控制你的行为,我甚至认为,母爱是一种虚构。 我错了吗?看起来是的,但在新的认知面前我不知所措,脑子里乱成一堆浆糊。 我知道有人跑进来,我被弄上病床,各种人用各种检查仪器探究我的身体,但我还是很痛,我大口大口地喘息,无意识地,有一句莫名其妙冲到嘴边,我居然听到自己在低低啜泣,像张家涵那样,边哭边小声喊:“妈妈。” 这两个字说出来,我便命令自己不准再说。 “乖,放松点,让医生检查一下啊,乖,没事的,小冰,你不会有事的……” “小冰,乖宝你撑着点,□□妈的,没见到他痛成这样吗?赶紧想个法子让他不疼啊!” 有人在另一边竭力想给我灌输软弱的安慰性话语,但我丝毫也不需要这种无意义的东西,我迫切需要的是止痛,疼痛已经令我无法正常思考了。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给我注射一种冰冷的液体,就像往我的血液里灌进去冰水一样,我感到整个脊椎都快被冻僵。但幸运的是,疼痛开始慢慢被减弱了,我觉得无比疲倦,想就此沉沉地睡去。 “医生,他怎么样?” “出去说吧,让病人好好休息……” 我想说我的状况恐怕不是这个时空的医院和医生能够解决的,不用浪费时间。但我实在太困了,有只大手狠命把我拽下泥沼中,我慢慢沉溺下去,听说窒息而死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我在睡着前默默地想,如果可能,我会选择其他的方式。 我躺在病床上觉得自己大概睡了一个小时不到,这期间我仍旧做梦了,我梦见自己呆在最初的地下室里,一个人站着,打着赤脚,看着四周狭窄的书柜和凌乱的装饰,一本摊开的大书放在小小的木床上,我走过去,慢慢地翻阅,我发现那是一本用水做成的书,书里面有个女人,伸出手臂,面露微笑,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我看见自己一个人对着那个女人的画册而哭泣,然后,我看见自己缓慢地,坚决地,将那本书合上。 我睁开了眼睛。 在我的四周有不少人,我一睁开眼睛,就有人欢呼了一声:“他醒了。” 于是我又落入医生和护士的手中,他们继续给我做各种测试,拔下身上的若干导管,我没有观察他们对我所做的事,我只是冷冷地看着窗外,我发现现在又是一个白昼,似乎自从我来到这个时空,我总是在度过一个又一个的白昼。 不知不觉中,房间里的人慢慢退开,然后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握住我的手的手掌很大,带着我能辨别出来的体温,我转过头,看见袁牧之,他的眼睛里含着很柔和很柔和的光芒。 莫名其妙的,我忽然眼眶就热了,我挣扎着起来,顺着他的手抱住他的胳膊。 他似乎愣了愣,随后伸出另一只胳膊,紧紧环住我。 我把头趴在他胳膊上肌肉粗壮的地方,然后我平静地说:“袁牧之,我的意识层发生了不能控制的变化。” “嗯。” “用逻辑和知识行不通,它超出了我的预期,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会知道什么,我不知道我能确知的东西,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混乱。” “嗯。”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我以往的判断有问题,计划和目的也要因此改变,我不知道……” “小笨蛋,”他用嘴唇贴了贴我的额头,“按照我的经验,这种时候是要你静下心来的时候。” “安静吗?” “嗯,安静,倾听各种被你忽略的微小声音,可能解开谜题的关键就在那。”他拍拍我的后背,带着笑意说,“明白了吗?小笨蛋?” 我似乎明白了,但我必须纠正他的看法:“我才不笨。” “不笨会自己钻牛角尖弄到头疼成那样?”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你还可以求助的知道吗?想不通可以问我,可以问张哥,别总他妈的觉着自己一付老子天下无敌的拽样。小屁孩就该有小屁孩的特性,懂不懂?” 我蹭了蹭他的胳膊,轻声说:“我要洪馨阳。” “嗯?你不是不喜欢她了吗,还一个劲推开她。” “我没有不喜欢她。”我说。 “行,那我让她来,你也该好好道个歉,她对你挺好的,她的身份是该敬而远之,可也没必要往死里得罪她。” 61、第 61 章 我开始频繁地做梦, 在梦里, 我总能见到那个女人倒在血泊当中。 梦境越来越清晰,有时候,我甚至连她扑倒在地的钝声都听得到;有时候, 我甚至能看清她喊叫时,眼眸里准确无误流露出的痛楚和疯狂。 确实是用“疯狂”来形容才合适的表情, 像把一个人体内能够迸发出的能量全部集中投掷出去,不计后果地想要去抓住那个被夺去的什么东西, 全部的意志都为那个即将不见的什么东西而紧绷, 那个东西如此宝贵,她即便是死,也不能散去那种强烈的欲望。 我知道, 那个东西是我, 我是她的孩子,母亲没有办法忍受孩子被夺走。 但我不能明白的正是这个, 我在想, 到底是什么激素分泌能够让一个女人疯狂到那样的程度,明知道没有用,明知道会丧生,但仍然固执地,在临死前伸出手去。 到底因为什么才让她如此忘我?因为那种叫做母爱的东西吗? 我从来不知道有母爱的存在, 或者应该说,我从来就否定那样的东西有合理存在的逻辑。 但我解释不了,为什么她不肯逃走, 不肯放手,为什么她一直到死,都在喊“宝宝”。 好像,我真的是她,很宝贵的存在一样。 我频繁地从噩梦中被惊醒。我知道,我的深层意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动,有一直被压抑的欲望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我在现在,根本没办法判断那个欲望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影响。 张家涵被搬到跟我一个病房,一开始有点阻碍,因为我跟他出现的身体问题并不能归入同一类,按照这个医院的规定,我们不能呆在同一间病房。但我给不下五名高级医生催眠,结果我们就住到一起。 我需要他。在每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我都会默默爬下床,爬到他的床上,钻进他的被子里,靠在他肩膀上继续睡。 每当这种时候,张家涵就会搂住我,会轻柔地低声喊我“乖宝宝”或“乖孩子”之类没意义的幼稚化称谓。 可是我发现我喜欢听,好像这种称谓带着我说不出来的魔力,它们让我蜷缩在他怀里很安心,即便那个胸膛很单薄,但也不影响安全感。 “没事啊,乖,别怕,只是个梦而已,没事啊……”他在我耳边柔声说,同时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张家涵,我要是有一天发疯,神志不清了,你记得跟袁牧之要钱,我把钱都放他那了。”我在黑夜里眨着眼睛对他说。 “胡说什么。”他叹息,又急又疼地说,“不准你这么说!” “我要有一天不见了,你也别找。”我靠在他肩膀上说,“我只是回去了,回我该呆着的地方。” “你要去哪?”他大声问。 我轻声叹了口气,抬头看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记住,我要是有一天不见了,不用找我,把钱拿了,那是我给你的。” 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加重了催眠的力度,柔声问:“记住了吗?” 张家涵呆呆地点了点头。 “很好,睡吧。”我对他说,“睡醒了,是另一个白天了。” 袁牧之答应我把洪馨阳找来,果然第二天一早我就看到她。她还是穿着鹅黄色的薄衣裳,脸色看起来不错,柔白的脸颊上泛着健康的粉色。 不用涂抹那些不知所谓的化妆品,她本人的颜色也足够令人侧目。 我跟她面对面坐着,在病房外的庭院里,我们在一棵会开花的树下,有蜻蜓时不时飞过来。 “要下雨了。”我说,“气压很低。” “嗯,马上就到雷雨季节。”洪馨阳微笑着看着我,“你不讨厌我了?” “我从没讨厌过你。”我看着她说。 “那为什么推开我?” 我掉转视线,轻声说:“我自然有我在当时当地不能触碰你的理由。但我后来弄错了,该远离你的,不是这个形式的我。” “我听不明白。”她困惑地看着我。 “如果你有一个孩子,”我问她,“我说的只是如果,那个孩子遇到危险,比如被人夺走之类,你会去救他吗?” “当然会。”她笑着说,“这是做母亲的本能。” “哪怕会因此而丧命?” “那无所谓。”她轻松地说,“我现在其实不能想象这种事,只是凭着我的观念回答你,我想如果我的孩子被人夺走,我会不遗余力去抢回来,并且我会发誓一定会让对方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皱眉问:“但你明明可以再生一个,我的意思是,孩子这种存在,并不是不可或缺的。” “你不懂,这不是能替代的,每一个孩子对母亲都是不可替代的。”她扬起眉毛说,“而且敢在我手里抢人,那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注视了她五秒钟,然后点点头:“你这么说我能理解了。” “本来就是。”她瞥了我一眼,问,“你到底为什么老问我这样的问题?你觉得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吗?”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不负责任这种事,我无从判断。” “我告诉你,即便我现在有了孩子,即便我是单枪匹马生下他,我也不会让他受委屈,这不是孩子不孩子的问题,是关乎我的尊严,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这种母亲,我最瞧不起了。” 我心里涌上一阵奇怪的酸楚,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会爱那个孩子,是吗?” “废话。”她不满地瞪我。 “他可能不是你愿意为之交配的男人所生的。” “那又如何?”洪馨阳满不在乎地说,“孩子跟交配是两个问题,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我点点头,哑声说:“我明白了。” “老跟你说这些,说得我都没劲。”她皱皱鼻子,“哎,小老头,吃巧克力吗?” 我点点头。 她从裙兜里掏出五彩缤纷的糖果,剥开了,塞到我嘴边,我低头含了。她的手洁白柔软,形状色泽都非常漂亮,我反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小冰……”她困惑地瞪着我。 “对不起,你必须没有孩子。”我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催眠她,“你现在太年轻,不能去怀一个孩子,现在受孕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无论如何,你在这个阶段都不能怀孕,记住了吗?” “可是……” “记住了吗?”我冷冷地重复,攥紧她的手腕,“你要从本心的意愿中真正厌恶这件事,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婴儿会毁掉你的人生,想想看,你的人生本来计划周详,前景美好,你完全可以找更好的男人,在更适合孕育下一代的时机去生一个孩子,但那绝对不是现在,绝对不是!”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 “记住!你这个阶段不能有孩子,绝对不可以!”我严厉地说,“跟我说一遍,你现在讨厌怀孕,你讨厌孩子!” “我,我讨厌怀孕……”她嗫嚅地说。 “大声点!” “我讨厌怀孕!” 我严肃地盯着她的面容,一再确认她说的不是谎话,这才送开她的手,在她耳边打了一个响指。 她清醒过来后神色惊惶,不知所措地盯着我。 “走吧。”我淡淡地说,“要下雨了。” 我们一起回病房,她一直魂不守舍,坐了一会,就说要回去。我觉得她的状态不好,正好看到袁牧之跟董苏在病房里跟张家涵说话,我便让袁牧之吩咐董苏把她送回去。 董苏一如既往有点不乐意,但洪馨阳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就没再推辞,跟我们告辞后,便带着洪馨阳离开病房。 他们走后没多久,天下起了倾盆大雨,甚至雷电交加,整个时空都仿佛变成一个下载的导电实验室。乌云翻涌,电闪雷鸣,似乎到了世界末日一般仓惶。 我没有关窗,雨直接泼到我身上,雨点粗粝到砸得我生疼的地步。我在默默计算着时间,如果催眠有效的话,几个月后并不会产生一颗受精卵。 按照时间链条的规则,一个人的不同形式不能同时出现在同一个时空,所以我会消失。 我会消失。 我想我并不遗憾这一点,但当我想回头时,却见玻璃窗被人嘭的一下关上,然后我被一双手拦腰抱了起来,袁牧之的声音压着怒气问:“臭小子,你想淋雨发烧吗?” 他随即把我丢到床上,粗鲁地扒下我身上湿透的病服,拿着质地粗糙的毛巾用力擦拭我的皮肤。 “大头,你轻点……”张家涵在边上说。 但袁牧之置若罔闻,他仿佛很生气,似乎我淋雨触及他某种说不出的愤怒。 “你在生气。”我看着他淡淡地说。 他手一顿,随即展开被褥把我裹起来,然后冷冰冰地说:“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有。” “小子,”他一把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说,“你给我记住,哪怕你要杀人放火都不要紧,但你得跟我说!懂不懂!你他妈要是不跟我说就敢擅自做什么,那就掂量掂量你的小屁股肉有多厚,够不够挨我一顿打!” 62、第 62 章 我定定地看着袁牧之。 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中有烧灼的一片野火, 夹杂着少见的痛苦和焦虑,甚至有我不明白的恐慌。我皱眉看着他,是的, 袁牧之意志力之强悍是我少见的,他为什么会恐慌?我以为这种情绪只有张家涵才会有。 我好奇地伸手摸上他的眼睛, 他的睫毛在我的掌心轻拂,很痒, 于是我又想缩回去。 袁牧之一把攥紧我的手腕, 死死看着我,随后一把将我用力扣进怀里,粗胳膊使劲勒着我, 用力之大, 几乎令我呼吸困难。 我在他怀里扑棱,示意他松开点, 但他置若罔闻, 我有些恼火,屈起膝盖踹他。 “别动!小王八蛋,你这个小王八蛋……”他将脸埋在我脖子处,喘着气,咬牙切齿地说, 似乎这么说还不解恨,随即他张嘴在我肩膀上咬了一下。 很疼,我不舒服地叫了一声, 转头喊:“张家涵!” 张家涵叹了口气,过来拍拍袁牧之的肩膀说:“把他放开,小冰被你弄疼了。” “张哥……”袁牧之扭过头,声音嘶哑地说,“你不知道他,他刚刚,这小子肯定有事,他肯定在瞒着我们想什么不得了的事……” “放开他。”张家涵重复了一遍。 袁牧之松开我,张家涵伸过手把我抱住,替我换上干衣服,然后摸摸我的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他轻声说:“我曾经有过一个亲弟弟,你们都知道的,很小的时候就失散了,也许这辈子都没办法找回来。” 我知道这件事,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起。 “我的亲弟弟,要还活着,大概比你大,他长得比我好看,不过可能还是没有你好看,小冰,你们有很相似的眼睛,瞪圆了看人,就像等着喂食的小动物似的。” “你在暗示你对我好是移情作用?”我困惑地问他。 “不,你是你,他是他。”张家涵摇头说,“他不可能像你这么,这么与众不同。小冰,其实一个家里,要出了你这么个孩子,对家长来说不是件轻松的事,因为你跟别的孩子太不一样,我担心受怕的地方只怕更多,摸不准什么时候,你就做出点伤人伤己的事来。” 我抬头看他,他苦涩一笑,叹了口气问我说:“小冰,我就你一个要操心的弟弟了,你能让哥哥省心点吗?” 我转头看袁牧之,却见袁牧之也是绷紧脸,嘴角紧抿,瞧了我一眼,即扭过头去。 “别看大头,他也是我这个意思。”张家涵轻声说。 空气中弥漫一种伤感的情绪,但我不是很明白为何会这样,我想了想,在床上爬到张家涵身边,抱住他的胳膊蹭了蹭,他的眼眶顿时红了,我觉得他可能需要像婴儿那样进行肌肤抚慰,但我不能随便解开他的衣服,于是我把脸颊贴到他衣领露出的脖颈处。 “小冰……”张家涵叹息了一声,伸手抱紧我。 我觉得贴得差不多了,就松开他,依样爬到袁牧之那边,也是抱住他的胳膊,不过他身体太壮实,要攀到他脖子那,我不得不屈起膝盖。 袁牧之瞪了我一眼说:“就算你装乖也没用!该打你屁股我还打!” 我皱眉问:“那你要不要我贴你的脸?” 他脸上现出很古怪的表情,看了我一会,拿手指点点自己的脸颊说:“小嘴照这贴一下,干不干吧。” 我摇头说:“不卫生。” “别他妈罗里吧嗦,”他一把拽过我,把脸凑到我跟前说,“赶紧的,跟这亲一个。” 我犹豫了几秒钟,问:“亲了你会觉得高兴?” “嗯,会非常高兴。”他一本正经地点头。 我又犹豫了一会,做了点心理建设,这才凑过去用唇轻轻贴了他的脸颊一下。 他果然很高兴,一手勾住我的背说:“礼尚往来,我也嘴你一个?” 我立即伸手去抵挡,他非要拿下巴的胡子茬刺我,我颇为不耐烦,躲来躲去,终于张家涵咳嗽了一声,冷淡地说:“行了大头,你当我死的吗?” 袁牧之怏怏地放开我,我立即拉开跟他的距离,缩到张家涵那边,警惕地瞪着他。 “臭小子,躲个屁啊,信不信我把你揪过来舔你一脸口水?” 我严肃地说:“袁牧之,你的卫生习惯很不好。” “我操,小祸害你是找抽来的吧。”袁牧之笑骂着伸手来抓我。 我忙躲到张家涵背后,张家涵伸手拦住袁牧之,说:“大头,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袁牧之手一顿,正色地说:“如果,我跟小冰都有这个意思呢?张哥,要真那样,你也拦着?你拦得住我吗?” 张家涵转头看了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他根本不懂这码子事,怎么跟你一个意思?大头,不要自欺欺人了。” 袁牧之呼吸一滞,看着我,认真地问:“小冰,你喜欢我吗?” 张家涵说:“你别问,你们所谓的喜欢相差很远。” 我从张家涵背后钻出脑袋来,趴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个呵欠说:“你们好无聊,我困了。” “就算相差很远,我也要问。小冰,乖,回答了这个问题再睡,”他死死盯着我,目光炙热,口气却很温和,“你喜欢我吗?” “小冰,你不用管他。”张家涵打断袁牧之。 我觉得他们在围绕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于是带了点不耐说:“喜欢啊,我喜欢你的胳膊,抱起来睡很舒服。” “除了胳膊呢?” “嗯,你背我,也挺舒服的。” 张家涵轻笑一声说:“大头,他根本不懂,你别白费劲了。” 袁牧之踏前一步,伸手摸上我的头,随后手指下滑,掠过我的脸颊,目光专注地看着我说:“我所说的喜欢,是像恋人一样相处,心里头只有你一个人,见不着会惦记你,有好吃的会让给你,你生病了会担心你,你有危险了会去救你。” “你撒谎,我想吃甜排骨,你从来不肯给我。”我不满地反驳他,“你才不喜欢我。” 袁牧之哑然失笑:“那是为了你好,不由着你任性。” 我想了想,忽然问:“你想让我变成一个同性恋者吗?” 袁牧之一愣,手慢慢垂了下去。 “小冰,你不想成为一个同性恋者是不是?”张家涵柔声问我。 “名为浩子的男孩是个同性恋者,对吗?”我摇头说,“我不会想成为他那样的。” “你不会跟他一样,你只需要接受我就好。”袁牧之哑声诚恳地说,“跟我在一块吧,小冰。” “跟你在一块?”我皱眉问,“我们成为同性恋人,是这个意思吗?” “对。” “会束缚我的行为吗?”我认真地问,“会给我带来任何行动上的不方便吗?” “不会。”袁牧之立即摇头,“相反,成为我的恋人,你可以随意使用我所拥有的资源,你有什么愿望,我会帮你达成,做每一件事我都会充分考虑你的意志,同时会给你带来很多你意想不到的好处。” “这些好处,包括我要甜排骨就给吗?”我问他。 “这个,”他笑了,张开双臂说,“到我怀里来,给抱一下,我就瞒着医生给你吃。” 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让他抱一下也不是不能忍受的事,而且我在这的时间不多了,甜排骨这种东西,吃一次少一次。于是我爬过去,袁牧之一下紧紧抱住我。 “抓到了,你可不能反悔。”他带着笑意,但声音微微颤抖。 “大头,你这样是欺瞒诱拐。”张家涵在一旁怒道,“快把他放开!” “张哥,”袁牧之搂紧我说,“我不会放手,你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人,小冰不懂,您懂,我今天就把话跟您撂这,我袁牧之,这辈子对他都不放手。而且小冰并不傻,相反他很聪明,我根本骗不了他。” “你!”张家涵大怒,拍了一下床板,正要过来抓人,这时病房门突然传来敲击声,在这样的雷雨之夜,这个敲击声显得突兀。 但也可能是巡房的护士医生,袁牧之松开我,扬声说:“请进。”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洪仲嶙独自一人站在门边,他身上质地良好的府绸中式衣裳已经被雨打湿,头发上犹自滴着水,但这么狼狈,站在门外却仍然显得气势十足。 张家涵脸色一变,我皱起眉头,袁牧之摆出了一个笑脸,手却悄悄摸到腰后准备随时拔枪。 “洪爷,这大雨天的,您不觉得……” “张家涵,我要跟你说两句话。”洪仲嶙盯着张家涵,目光中流露着痛楚和压抑“你出来一下。” “我,我没什么想说……” “就两句,我保证不碰你,不干多余的事,”洪仲嶙骤然提高嗓门,“我的话你还信不过?” 张家涵深吸了一口气,双拳握起,低声说:“有什么话,就在这说。” “你确定?”他惨淡一笑,随即说,“行,如果这个是你的意思,我就这么办。”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就问你,你要怎样才肯跟回我?你要什么,或者说,我要做什么,你他妈才肯回到我身边来?” 63、第 63 章 我再一次确认有关人的情绪我要观察和学习的还有很多, 我现在是能准确无误地辨析人的情绪范畴, 但我并不能很明白这些情绪的生成,因为究其成因,总有我无法理解的, 超出逻辑和理性范畴的成分。 比如刚刚的袁牧之,比如现在的洪仲嶙。 袁牧之已经把手握到腰后的枪柄处, 就连我也在考虑要不要把光匕首抽出来,毕竟洪仲嶙在意志力与格斗方面是个劲敌, 哪怕袁牧之拿枪指着他的头, 也难说他会不会有反手之力反败为胜。 但我观察了一下后否定了这种看法,因为洪仲嶙此时此刻看起来并不具备攻击性,首先是他很疲惫, 不仅是体能上的消耗, 也有精神上的磨损,若不是他有强硬的意志力, 恐怕这个人早就该倒下了休息;其次, 他尽管话语中威严不减,气势不弱,但盯着张家涵的眼神却不自觉流露出痛苦和哀求,这是相当软弱的情绪,我曾经以为他这种人可能到死都不会外露出来的东西, 但现在却流露出来,而且很直观,并不复杂。那就是内心欲望的袒露与欲望无法得到满足的痛苦。 我把手伸到袁牧之藏在身后, 准备拔枪的手背上,袁牧之转头看我,我朝他轻轻摇摇头,袁牧之吁出一口气,缓缓放下手。 此时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雨点更大了,横打进来,门被一阵剧烈的风刮得砰一声巨响。 张家涵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而洪仲嶙却没有踏进一步。他抿紧嘴唇,几乎有些恼怒地盯着张家涵,哑声重复问:“没听明白?我再说一次,你要怎样才肯回我身边?嗯?” 张家涵摇摇头,他白着脸,微微发抖。 “你要什么?他妈的只要你说得出来,我都答应你,这总行了吧?啊?”洪仲嶙怒道,“难道你要老子当着人的面低三下四求你?真要那样?你想清楚了!” 张家涵恐惧地转头看我们,袁牧之正要说话,洪仲嶙转头喝道:“别插嘴,这就是我跟他两人之间的事,你让他自己说!” 我皱眉,慢慢下床,找好我的拖鞋穿上。然后我啪嗒啪嗒走到张家涵身边,洪仲嶙低喝说:“臭小子,你也一样,都他妈给我闭嘴,让张家涵一个人说!” “我不认为现在是能理性交谈的时候。”我说,“张家涵现在不适合做出任何不违背其本心意愿的判断或决定,而且你大声嚷嚷会给他增加心理负担,该闭嘴的是你才对。” 洪仲嶙冷冷一笑,点头说:“张家涵,你不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来,像他这么嚣张的小子,在我跟前能有几个?” 张家涵浑身一颤,想也不想,一把将我扯到自己身后,呼吸骤然急促。 “一个也没有。”洪仲嶙负手站立,傲慢地环视了我跟袁牧之,冷笑说,“还包括袁少,你三番两次挑衅我,你也不奇怪,我居然这么心慈手软?” “不敢,”袁牧之微笑说,“洪爷以和为贵,有大胸襟大气魄,我深感佩服。” “不用给我戴高帽,我忍你们,只是因为看在张家涵的面子上。”洪仲嶙淡淡地说,“我十三岁自己出来开辟洪家分支,这二十来年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到今天道上的弟兄们赏脸叫我一声洪爷,可没叫我洪大善人。要不是以前对不住张家涵,今儿个我连这些话都可以免,直接把人带走完事。我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来问你要什么,问你想开什么条件,张家涵,你觉着我这么做,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不,不是……”张家涵垂下头,颤声说。 “至于你,袁少,我说句你不中听的,今儿个我就算真不顾不管把人直接带走,你能耐我何?你掂量一下自己的能耐,我洪仲嶙如果真要张家涵这个人,你能耐我何!” 他暴喝一声,气势十足,目光锐利且志在必得,张家涵吓得又退了一步,袁牧之面色沉重,慢慢从腰后拔出枪,迅速指向洪仲嶙的脑袋。 “真要撕破脸动手?”洪仲嶙冷笑问。 “我是没您有本事,谁让我不姓洪,吃干喝稀全得靠自己个呢?”袁牧之勾起嘴角,轻松地说,“可我就是天生好重情义,人我是绝对不可能让您带走,我阻挡不了,那就得拼了命留您一回,洪爷,到时候枪子不长眼,我可担保不了不出点啥意外,我无所谓,泥腿子上路,穷光蛋一个。可您不同,您是谁啊,道上被人称爷的,最年轻可就是您了。” 洪仲嶙手一挥,门随即被人踹开,冲进来十几个大汗,个个拔出枪对着我们,洪仲嶙歪着头笑了笑,对我说:“小弟弟,怎么办?你家袁牧之哥哥要输了,他以为拿枪对着我就赢,可就算是杀了我呢,他自己也走不出这间房,更何况他杀得了吗?” “至于你,小子诶,你也许是有点本事,可你能同时制住十几个人?这十几个是我过命的弟兄,我给他们下了命令,哪怕你制得住我,他们今天也非带张家涵走不可。” 洪仲嶙微笑着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在手里熟练地转了几转,然后猛然抬起手,把枪口对准袁牧之,对张家涵,偏着头说:“张家涵,你现在再回答我一次,你要怎样,才肯回到我身边?” 这句话中的威胁意味已经大增,我皱了眉,想着这种情况大概也只能冒险给洪仲嶙催眠,不然张家涵可能会有微笑。 我刚一动,张家涵就反手按住我的肩膀,其间,剧烈的雷声间隔很短地轰鸣着,硕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几乎令人怀疑会不会将玻璃击穿。我看到他脸上浮现一种类似悲愤的感情,却很浅,终究被浓重的无奈覆盖上,随后,张家涵轻轻地喘气,他走向袁牧之,伸出手掌罩在他的枪口上。 “今天谁也没必要开枪。”张家涵声音干涩地说,“都不要开枪,好吗?” 袁牧之说:“张哥,今天的事兄弟给你做主,总之不让你受委屈就是。” “我知道你能担当,是个好弟弟。”张家涵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淡淡地说,“从你当年带人把我救出洪都,我就知道,这辈子都欠了你的恩,其实咱们哪里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不过小时候我给你吃了两口饭,如此而已,你要说还,早还了千百万倍了。” “张哥,话不是这么说……” “没必要,真的,”张家涵摇头,他甚至微微笑了,轻声说:“你看看小冰,那个二孩子恐怕还不懂发生了什么,我不放心他,你替我好好看着他行不?” “张哥……”袁牧之瞪圆眼睛,伸手要抓他,张家涵侧身躲开,转头对我说:“小冰,你过来。” 我迟疑了一秒钟,终于还是吸着拖鞋啪嗒过去。 “你往后,要听大头的话,他,他如果欺负你……”他看着我,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我自然会欺负回去。”我疑惑地问,“你说这些话是在告别吗?” “不是,”张家涵微笑着说,“我不会离开你。” “那就好。”我点头说,“你要归我养活的,谁来抢也不行。” “我知道,”他的目光中涌上一层泪雾,随即又隐去,然后他收紧五指,对袁牧之说:“把枪收起来吧。” “张哥……” “收起来。”他加重了语气,“除非你想打穿我,否则就收起来。” 袁牧之深深地注视他,随后点点头,抿紧嘴唇,带着难过,将枪啪的一下收起来。 他一收起枪,洪仲嶙笑了笑,也放下举枪的手。 但那一屋子男人的枪口仍然对着我们。 我冷冷地打量过去,发现所有的人几乎都是一副表情,那是一种习惯了杀戮的冷酷表情,我很熟悉这种表情,在地下室外,那些雇佣兵们无一例外全是如此。要击溃这层外在的硬壳不是不行,它需要时间和环境,可现在不行。 我觉得事情的麻烦超出我的预期。 “过来,跟我走。”洪仲嶙伸出一只手,对张家涵说。 “走去哪?”张家涵轻声问,“您觉得,我能去哪?” 洪仲嶙皱眉,耐着性子说:“先暂时住我的房子,你要不喜欢,我再给你换。” “然后呢?” “什么然后?”洪仲嶙淡淡地笑了,“你不放心?行,我当着这些人的面答应你,往后一定会对你好,该你的不该你的,我都给你,这样行了吗?” 张家涵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说:“给了钱,然后你下回把我送出去,就更顺手了,是这个意思吗?反正都付过钱了,想怎么玩怎么玩,玩腻了转手就可以丢出去,是这样吗?” 洪仲嶙的脸色骤变,强撑着说:“那件事,是我办错了,我往后不会再那样……” “我没觉得您有错。”张家涵握紧拳头,抬头说,“我只是想提醒您,我现在身体不行了,人也老了,就算这张脸您曾经瞧着还过得去,可禁不住会变得越来越难看。洪都有的是比我年轻漂亮的孩子,您何必做这种蚀本生意?” “你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家涵苦笑一下,“要说不一样,只不过我比别人窝囊,他们个个精明,只有我被克扣奖金也不敢说,客人不给小费也不敢讨,有时候被同行嘲笑欺负,也不敢说一个字。” 洪仲嶙皱紧眉头,踏前一步问:“有这种事?你放心,回去我都给你一个个提溜出来让你出气……” “我不求那样,我只是想过自己的小日子,赚点钱养活自己,有空给弟弟们做点好吃的,存点钱够养老,医疗保险什么的跟人一样能买,我忍了这么多年,我就这点念想,就这点念想,你都看着不乐意?” “我不是,”洪仲嶙目光中流露出心疼,伸出手说,“跟着我,这些事我给你安排,好不好?” “现在说好不好有什么意思?”张家涵惨淡一笑,“你带了这么多人来抓我,其实真没必要,我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兴师动众?可我就算是个窝囊废,我也,我也想过点人过的日子,你说,再回去跟你,我除了当你解闷的玩意儿,我还能算个人吗?我这么些年苦哈哈地熬着,又算怎么回事?我是自己在哄自己玩吗?” 他随后环视了四周,笑了笑说:“洪爷,我以前都很怕你,但今天不怕了,您要把我往死路上逼,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我忍了多少年,在福利院的时候忍,在洪都接客的时候忍,跟着您的时候还是忍,多少事,我以为忍忍就过去,可老天爷就是不让我过去,一道坎后又是一道坎,没完没了,苦日子都没边了。我真他妈觉得累。太累了。” 我听出他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凄凉和无望,这是一种真实的消极情绪,带着自我毁灭的欲望,我警惕地观察他,就在他说到“太累了”三个字时,我看见他手中寒光一闪,我离他最近,想也不想,立即扑过去攥紧他手中的东西,一阵剧痛传来,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握住的是我那柄丢失的“疯狗”匕首。 原来,这柄匕首一直在他那。 我咬紧牙关,盯着他说:“这个刀是我的!” 张家涵惊呆了,他看着我,剧烈颤抖。 “你喜欢,我可以送你,但刀刃不是对着自己,该对着你讨厌的人!”我一字一句地说,对他下了指令,“把刀松开,还给我!” 他流下眼泪,摇头说:“不……” “听话,把刀给小冰,好不好?”我放柔声音,加大催眠,“你看,小冰的手流血了,你要他伤得更厉害?” 张家涵立即摇头,随后松开了手。 疯狗匕首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我顾不上捡那个东西,上前抱住他,拍着他的后背说:“快点把自我毁灭那种欲望丢掉,听到没有,我要你活到寿终正寝,我给你留了钱,你爱买什么保险买什么,我只要你活到寿终正寝,不是谁都能活那么久的,你要努力才行。” 64、第 64 章 我还没来得及松开张家涵, 却被另一个人紧紧拥抱住。 是袁牧之, 他的胳膊又粗又长,就着我抱住张家涵的姿势,同样抱住了我。 我有些诧异他的行为, 因为拥抱这个行动对我来说,只是为了起到适当的心理舒缓作用, 张家涵情绪已经崩溃,我必须贴近他, 才能阻止他进一步的情绪恶化。 至于我个人并没有任何情绪崩溃的迹象, 我不需要袁牧之的拥抱。但考虑到这种身体紧贴的程度有助于帮助张家涵,于是我没有挣扎,任袁牧之用勒死人的力度搂紧我, 然后我听见他用略微带着颤抖的声调说:“洪爷, 您看到了,今儿个咱们是不是真的不见血不罢休?啊?您要是坚持, 行, 我们二话没有奉陪到底,但是洪爷,这么点事,您是不是真要办得那么绝?” 他口气掷地有声,洪仲嶙红着眼睛盯着我怀里茫然流泪的张家涵一言不发, 我拍着他的后背,转头对他说:“他要疯了。” 洪仲嶙瞳孔收缩,我继续淡淡地说:“他的情绪已经崩溃了, 要发疯是很容易的,不过重建一个人的理性和神志不是我的强项,我想我有必要知会你,如果张家涵疯了,我没办法。作为补偿,我只会千方百计把你弄疯而已。” “张,张家涵……”洪仲嶙迟疑着,朝他走近一步。 张家涵脸色大变,推开我和袁牧之,曲起身子,蜷缩到一边呕吐起来。 “怎么回事?”洪仲嶙焦灼地看向我,“他这算怎么回事?” “呕吐是人的恐惧到达顶点一种生理学反应,”我看着他,平静地说,“显然,在这能令他恐惧的对象,不会是我,也不会是袁牧之。” “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想带你走……”洪仲嶙目光哀伤地说,“真的,我只是,想让你再跟我一回……” “很显然他不愿意。”我皱眉说,“这不是很明显的吗?他一直在拒绝你,从身体到言语,都在说他不愿意,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洪仲嶙木着脸,愣愣地盯着地上蜷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张家涵。 “你已经成为他心理上恐惧的具象化表征。”我微微笑了,不无恶意地欣赏他脸上的痛苦,继续说,“真是讽刺啊,你的欲望直指对象,却万分不乐意跟你在一起,你将重逢视为一件乐事,为此不惜摒除理性,做出超乎平时行为规则的事,你心里充满对如愿以偿的期待,我敢说,你甚至已经想好了怎么去庆祝,怎么去享受,可惜,你欲望的对象并不是跟你一个想法,他害怕你,厌恶你,他看到你就想吐,哪怕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他也未见得愿意跟你呆一起。” 洪爷脸色苍白,他的目光渐渐积聚起真实的痛苦和焦虑,我趁热打铁说:“洪仲嶙,你看看你把张家涵逼成什么样?他那样的老实人,给他点好他会念叨你一辈子的老实人,不敢得罪任何人,小心翼翼艰难活着的老实人,你让他宁愿死都不肯跟你在一起,他宁愿死啊,你充满整个内心的人宁愿死都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怎么觉得你那么可悲呢……” 我一句话没说完,却听见洪仲嶙一声低吼,他猛然一甩头,目光再度恢复冷静凛冽。他恶狠狠地盯着我,手上的手枪一转,迅速拿稳到手里并举起来,对准我的脑袋,眼中杀机大盛。 我蓦地一惊,没想到他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能摆脱我的催眠。此时袁牧之也啪的一声掏出枪,冷冷地说:“洪爷,崩了他,下一个就轮到你。” 我盯着他,踏前一步,正要冒险继续催眠,却听张家涵微弱地喊了声:“住,住手……” 洪仲嶙手一顿,盯着我,嘴角微微颤抖,最后还是无奈地垂下手。 他转过头,看着张家涵,哑声问:“家涵,你真不乐意?” 他虽说用疑问句,但口气中却充满悲哀和失望。 张家涵喘着气,从地上站起来,刚迈上一步,却脚下一软,袁牧之眼疾手快,伸手搀扶住了他。 他看起来很虚弱,大概刚刚用刀捅自己的行为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和勇气,张家涵像收集氧气一样深深地呼吸,然后再缓缓吐出,他抬起眼,看着洪仲嶙,摇头说:“洪爷,算了吧,就当我不识抬举……” 洪仲嶙脸上肌肉瞬间崩紧,眼底酝酿着狂风暴雨,不过奇怪的是,这场暴风雨并没有发作出来,因为最终他慢慢地放松,连肩膀也慢慢松弛,然后,他抬头眨了眨眼,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终于吁出一口长气,抬起手臂,像抛掷什么一样,疲倦地挥了一下。 那十几个拿枪的人动作不一,但都迟疑着收了枪,然后,洪仲嶙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洪爷,这……” 洪仲嶙挥出一拳,狠狠砸在说话人的腹部,那个人闷哼一声,弯下腰,没敢再说话。洪仲嶙最后回头瞥了张家涵一眼,极尽伤感,然后视线垂下,目无表情地转过头去,抬脚走出我们的视线。 沉默降临在室内,连雷也停止了轰鸣,万籁俱静。 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尽管他的感情对我来说理解起来有点难度,但我却确乎知道,洪仲嶙从此不会轻易出现在张家涵眼前了,至少短期内如此,因为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他习惯性的理性又重新掌控了他的行为,他的意志力和毅力,不会让他再任由内心的欲望行动了。 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悲伤,我不是很明白这种悲伤为何如此厚重浓稠,只不过有个欲望无法实现,但欲望不就是因为不能时时刻刻被实现,我们才会产生压抑,才会将之遗忘的吗?这不是一个人该习惯的心理机制吗? 我转过头去,看到张家涵脸上也有同样浓重的悲哀,我不喜欢看他这样,于是我过去,伸出手臂紧紧环住他。 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伤害他,而且他也不愿意跟我分开,因为我们互相需要,在某种程度上,他所索求的,正是我愿意给予的。 但我终究有一天要不在的,到时候他怎么办? 我开始觉得这件事必须找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我转头看看袁牧之,随即判断,他不行,张家涵就像一个底部缺漏的木桶,要找的,是能堵住缺口的那个人。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愿意看守他,多少年都愿意,但我知道我不行。 我微微闭上眼,在他耳边说:“现在跟我一起想象一下,蓝天,很远很高的天空,蓝到透明的颜色,偶尔有一丝云,那云的颜色是白的,绝对的纯白,形状像丝,挂在天上,就像有谁的丝绸衣服被天上的钉子勾住了,剩下一缕丝,挂在那,悠悠荡荡。” 闭上眼,跟我一起想象那样的早上,有风,风轻轻吹拂,质地很凉爽,风吹拂在脸上就像最温柔最可信赖的手摸着你一样。我想起我的母亲,我想她如果爱我,她的手触碰我的肌肤一定是那样,你呢? 我还想邀请你跟我一起想象,这样的早上可能听到的动听的鸟叫声,那是任何机械或金属制品无法重现的声音。它的轻灵婉转超过人类的想象,像透着露水的清澈,它们在鸣唱,唱繁衍,唱竞争,唱该投入的忙忙碌碌,可能无所作为的一生。 张家涵,你知道吗?那是我曾经度过漫长岁月中唯一美好的东西,我靠想象它们捱过了无穷无尽的孤独,一个人的绝对的孤独。张家涵,跟我一起,我们一起感受那样的清晨的气息,你要你愿意,你能听到风声,你能听到它传递给你的,微弱而不能忽略的安慰。你能听到它在说,你不是一个人。 你有我,你不是一个人。 我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一直说到他面目安详,沉沉陷入梦乡。 我拿食指,轻轻掠过他的眉宇,其实他长得很好看,我不知道对一般人而言,审美标准是怎样,反正他在我眼里很好看,如果能剥除表情中总是流露出来的畏缩和自卑,他会光彩照人,我的张家涵,是应该能光彩照人的存在。 没有人能够剥夺你的光彩,我对他无声地说,小冰会重塑你的人格,会重新改造你的心理构成,会从根子上扭转你的观念,如果有必要,我甚至会给你新的记忆。 没有被侮辱和被伤害的记忆。 我的手被袁牧之轻轻抬起,他拿着不知从哪搞到的紫色药水,帮我清理伤口,然后敷上药,再拿白色绷带,慢慢扎紧我的手。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绷带上扎上没必要的蝴蝶结时,他抬起眼看我,目光中有下定决心的坚毅。 “你决定了一件事。”我问,“是什么?” “总有一天,我会建一个比洪家还庞大的帝国,”他淡淡地说,“我要让我在乎的人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我要让你们有选择权,这种选择权,不用以命相搏就能获取。”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听起来这个意愿很宏大。” “给我时间。”他说,“我会为你做到的。” 我抿紧嘴唇,皱眉说:“你好像比张家涵还需要心理辅导。” 他一把抱住我,哑声说:“去你妈的心理辅导,我就想抱你一下,宝宝,我喜欢你。” 我拍拍他的后背,说:“知道了。” “非常喜欢。喜欢到可以把命豁出去。” “喜欢我不会丧命,”我不满地说,“我会保护你的。” 65、第 65 章 自从这件事之后, 袁牧之跟我的关系似乎有了点变化, 到底体现在哪我说不上,但有一种确乎的,真实的变化在悄悄地发生, 我能感觉得出来,却苦于无法举出合适的证据。 后来有一天晚上, 大概是我已经伤势痊愈得差不多,张家涵的精神状况也逐步好转的时候。张家涵晚上睡得早, 我拿着一本翻译小说看了半小时, 便被冗长无聊的情节弄得昏昏欲睡。于是我干脆熄灯躺下,很快进入梦乡。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种被人凝视的危机感突如其来, 我猛然睁开眼, 发现我床头果然坐着一个人,这个认知令我大为惊愕, 我浑身绷紧, 反手摸上我藏在枕头下的光匕首,同时睁大眼盯着那个人。 “别怕,宝宝,是我。”那个人开口,是袁牧之, 他的轮廓在黑暗中慢慢被看清,神情总透露着疲倦,但目光很柔和。 我松了口气, 困意涌上,揉揉眼睛问:“你失眠吗?” “没有。”他带着笑意说,“我刚刚完成我的工作。” “那为什么不回去睡?” “我想看看你。”他低沉着声音说,“想得不得了。” “我可以给你一个照片。”我认真建议他,“这样你就不用亲自跑一趟。” “好,”袁牧之哑然失笑,握住我的手说,“不过我还是想来一趟。” “你真浪费时间。”我说。 “我乐意,”袁牧之痞笑说,“不来这趟我心里不踏实。” “如果你是担心张家涵,他今天很好。”我含糊地说,“比昨天好。” “我知道,”他伸手摸上我的头发,柔声说,“有你在他身边,他会康复的。” “那当然,”我闭上眼说,“给我时间,我会重塑他的心理机制。” “别太勉强。”袁牧之说,“尽力就好,总有一天,洪仲嶙不会成为张哥的威胁,我跟你保证。” “无所谓吧。”我含糊地说,“不靠你,我也能解决他。” “吹牛吧你,他带一帮人杀进来,个个身经百战,你一个人应付得了几个?”袁牧之笑呵呵地说,“小笨蛋,你就乖乖给我呆这里,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我就知足了。”他的声音沉下去,摸着我头发的手慢慢往下挪,轻轻摩挲我的脸颊。 我不满他这么轻的动作,我想他大概想摸我的脸却不知道怎么摸,于是我自己伸手去抓他的手掌贴在我脸颊上放好,同时蹭了蹭说:“你的手可真暖。”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个迷糊的“嗯”的音,等我差不多睡着了,他忽然说:“小冰,我今晚不回去,跟你挤一挤行不?” 我对妨碍我睡觉的行为觉得不耐烦,于是朝一旁躺过去点,拍了拍身侧。 袁牧之发出一声轻笑,随即传来的脱衣服声,然后他钻进我的被子里,我抱住了他的粗胳膊,把头靠在上面。 “你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嗅了嗅他说。 “嗅个屁啊,我才洗过澡,身上只有香喷喷的沐浴露味。” “不对,”我皱起眉,“有股铁锈的味道。” “你是狗鼻子啊,”他轻轻捏了捏我的鼻尖,“得了,瞒不过你,我有去干木工活。” “什么是木工活?” “就是拿铁锯子锯木头做家具。” “哦,”我闭上眼,蹭了蹭他的胳膊说,“你要学那个赚钱吗?” “大概吧,希望今天干的活,能赚够钱给你买甜排骨。” “很贵吗?” “嗯,可贵呢。” 我想了想说:“那我可以不用每天吃。” 他轻轻笑了,拿嘴唇贴了贴我的额角,柔声说,“没事,咱吃得起。睡吧,乖宝,明天再跟你说。” 我陷入沉沉的睡眠中,梦里像偎依着查理实验室里温暖的电火炉,不过条不知哪来的小狗一只在拱我的脖子,东闻闻西嗅嗅,可能还舔我,虽然我觉得不卫生,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它舔着时四肢软绵绵的很舒服,还时不时让我痒得想笑。 在我的记忆中,从未养过此类动物,也从未有动物主动亲近过我,查理曾经养过一只猫,但那只猫在见到我的第一瞬间就竖起尾巴前爪下扒准备攻击我。 我用疯狗刀割开了它的肚子,任何试图攻击我的动物,都是找死。 查理虽然难过,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把猫的尸体处理掉,从此再也不带任何活物出现在我面前。 但在这个梦里,我成为张家涵那样有柔软心肠的人,我纵容那条狗把毛茸茸的脑袋拱到我的衣服里,我任由它舔我的胸膛和腹部,粗糙的舌苔摩擦过皮肤引起的战栗感,这些触感令我觉得很新奇,好像四肢都浸泡在水里,懒洋洋地不想动,有种奇妙的快感从脊椎尾椎爬上来,上升到脑部。 再往后,我愉快地跟那只狗抱在一起玩了很久,醒来时好像手里甚至还留有抱着那条狗的触感,即便是我,也不太能分析清楚这样的梦到底表达了我潜意识中的什么欲望。但在想去厕所的时候,我发现我两腿间的器官抬起了头,绷紧,令我有点难受。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状况,我脱下自己的裤子好奇地看,发现它像风帆一样扯起来的形状很奇怪,尽管体积不大,但粉色的蘑菇头还是倔强地表达出某种意念。 我拿手去碰它,感觉很奇妙,好像会疼,又好像很有快感。 我不安地蹭蹭袁牧之,袁牧之嘀咕了一声,将横在我脑袋下的手收紧,大腿跨过来整个包住我,压迫到我的器官,这让我更难受了。我不安而烦躁地继续推他,袁牧之终于被我推醒,他朦胧地睁开眼,说:“小祸害,干嘛呢,天还早呢。” 我带着惶恐问:“袁,袁牧之,你快看,它,它站起来了。” 袁牧之揉揉眼半支起身子一看,突然变了脸色,一把将我的裤子拉上,随后说:“臭小子,大清早你想害我流鼻血吗?” 我惶惑地盯着他,袁牧之掉过头,呼吸似乎有些急促,随后平缓了,伸手搂住我,拍拍我的后背低声说:“好了好了,没事,这是好事,你这么大的人了,该发育了。” “可,可我难受。”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随后把手伸进我的裤子里,握住那个不安分的器官,咬牙说:“听着,我帮你弄出来,你别出声。” “为什么?” “张哥还睡着。”他说,“被他听见,他会骂你。” “张家涵才不……啊,”他的手突然动起来,一阵奇特的触电般的快感侵袭而来,我发现自己呼吸变得急促,血液循环大概也加快,脑子的运作速度也大不如平常,我喘着气,按住他的手问:“怎么,怎么会这样……” “闭嘴,”他轻轻地吻我的脸颊,哑声说,“这是很快乐的事,只能由我给予你,闭上眼享受就好。” 我闭上眼,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在飓风狂澜中起伏的小船,忽上忽下,袁牧之说得没错,这个过程确实很快乐,极致的快感,身体大概分泌出不可思议的激素,让触感和快乐加倍被感受,尤其是最后的一下,只有几秒钟,但在那几秒内我攀到这辈子从未到达的快感高峰,以至于在从那高峰下来后,我有好久都不曾回过神来。 然后我发现袁牧之手心多了一团黏稠的白色液体,我忽然就明白了,我问他:“性体验就是这样,对吗?” “这只是其中的一种。” 我掩上我的脸,慢慢地蜷缩成一团,然后我对袁牧之说:“我以后再也不要尝试了。” “不喜欢?” “不是,”我喃喃地说,“它将内心的欲望全部释放出来了,这是危险的,它会令我变得愚蠢,迟钝,耽于享乐,浪费时间,影响判断力。” 袁牧之沉默了,然后,他抽过纸巾擦掉自己手上的液体,从背后抱住我,哑声说:“但我希望你愚蠢,迟钝,耽于享乐,浪费时间,没关系,我乐意你那样,因为其他的东西都有我帮你扛着,好不好?” “你若能以享乐把我欺骗。那就算是我最后的一天。”我喃喃地说。 “那是什么?” “浮士德。”我转过头,冷静地说,“你该走了,今天的事是最后一次,我决定了。” 66、第 66 章 这个早晨的事成为我想避之不及的存在, 尽管袁牧之竭力想安慰我, 他告诉我说这只是发育完整的一个体现,他很高兴我长大了,他很乐意为我效劳之类。 但我的理解根本是那样的。 袁牧之完全不能明白那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何等惊惶的事实, 因为我发现我对自己的身体及欲望无法掌控,在那个时候, 到达高潮的时候,我想一直沉溺下去, 在那种美妙的感觉中徘徊不出来。 但我怎么可以沉溺在欲望的快感中不出来? 这让我感到真真切切的恐惧, 我怕我会贪婪地追逐身体上的享乐。我训练了这么多年,我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可能因为这种疏忽而在瞬间分崩离析。 因为那个欲望带来的快感太过强烈, 仿佛唾手可得, 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我知道也许对袁牧之来说跟我做这种事也是他的意愿, 我现在明白他盯着我的目光那个明显的欲望确指什么, 但是,我不能任由性欲这种东西控制我。 应该说,我不能任由欲望控制我。 但我很快发现,执行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自从发生那件事后,袁牧之总是出现在我身边, 我发现我们身体接触的次数大大增加,这令我非常困惑。我不明白为何他现在那么喜欢接触我的身体,比如总是喜欢拿他的粗胳膊把我整个抡起来放到膝盖上, 一定要我靠着他的胸膛才肯让我安静地看会书。 晚上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块挤一张床睡觉,我承认我喜欢抱着他的胳膊,但次数一多,我发现我的警惕性下降了不少,因为我再也没法在有人靠近的第一瞬间睁开眼睛,我潜意识里认为,袁牧之是可以信赖的伙伴,他在危险到来时不会抛下我。 我对这种莫名其妙的信赖心存警惕,我不能自抑地设想一个可能:如果有一天袁牧之背叛了我对他的信赖呢?如果他的背叛,直接会给我带来致命的危险呢? 很显然,如果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死,毫无疑问地丧命。 可能比丧命还要令我难过,但死亡是一切的终止,我不知道这种逻辑混乱的念头,我是怎么冒出来的。 进而,我发现我变得软弱,比如我的内心对死亡是有所恐惧的,它再也不是一件可以冷静思考的事,而是一件想起来,我会忍不住想抗拒的事。 可我终究会成为一个死者,或许连死者都称不上,我会完全消失,从逻辑上讲,不曾存在过的人是不能称之为死亡的。 到时候,我现在相处的人们,袁牧之,张家涵,洪馨阳,他们都会不记得我。 因为在那种可能性中,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我。 但这难道不是我穿越时空的目的吗? 即便今天,我也从未动摇过这个目的,我仍然相信它具备极大的意义,但为什么,我现在一想起它,就有股寒气从足底冒上来? 冷得我咬紧牙关,抱着袁牧之的胳膊抱得更紧。 我也分不清,是因为有一个人的胳膊可以抱着,他的体温可以被感觉到我才觉得冷,还是,我本来就冷,所以我需要他人的体温取暖。 其间两腿间的器官时不时会站起来,就像有谁朝我的脑子里下达了愚蠢的执行令。它通常站立的时间是在早晨,一觉醒来,我总会不耐烦地发现,那个器官会像亟待发射的炮管一样,高高翘起。 “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袁牧之常常会一边亲我,一边动手帮我解决。 于是那种极致的,烧毁一切的快感又会如约而至,我揪住他的胳膊,喘着气,眼眶里有液体想冒出来,然后我在他的手里看见天堂的颜色。 天堂是彩色的,五彩斑斓,但在瞥见它的下一秒,我就堕入无尽的空茫当中。 很久以后,当我们又单独相处时,我觉得有必要跟袁牧之好好沟通。 “怎样才能不让它翘起来?”我问袁牧之。 “没有必要想这种问题,”他哈哈大笑,回答我说,“每个男性都这样,它本就是享乐的一个部分。” “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皱眉说,“它让我觉得我像被你掌控着,我身上的某个地方有一道门,通往那道门的钥匙掌握在你手里。” “那不是很好吗?”袁牧之耸肩,“由我带给你快乐,然后你的脑袋从此必须记得我。” 我用力摇头:“我说过这件事必须停止。” “宝宝,你想太多了,我们是恋人,你忘记了吗?恋人之间,是有义务令对方快乐的。” 恋人这个称谓令我困惑了五秒钟,但我很快抛下这种无意义的词语探究,我对袁牧之郑重其事地说:“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如果不想我催眠你,就停止。” “宝宝……”袁牧之诧异地看着我。 “我说了必须停止!”我大喊起来,从他身上蹿下来,我惊诧无比地发现我的情绪突然间像爆发了一样,我居然令自己软弱到这个程度,我恐惧地低头,看自己的手,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小冰!”袁牧之站起来,伸出胳膊想揪住我。 我猛然后退了一大步,毫不犹豫抽出光匕首对着他:“再过来,我就砍掉你的胳膊!” 袁牧之目光一黯,他定定地看着我,那个目光太专注,我发现我在害怕,我害怕对视他的眼神,在我有限的生命经验中,不敢看一个人的眼睛这还是第一次。 “臭小子,你他妈居然把刀子朝向我?”他暴喝一声,腿一迈就想朝我扑过来。 “别动!”我尖叫,瞬间按开光匕首的开关,一簇幽蓝色的光指向他,我恶狠狠地说:“你敢过来,我一定会砍掉你的胳膊!” 袁牧之的脚步一顿,呆在原地不动,然后,他视线微微朝上,拳头紧握,好像下一秒就会朝我挥出来,我浑身警惕,神经质地发抖,我攥紧我的光匕首,仿佛那是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东西。 过了很久,袁牧之吁出一口长气,目光黯然地垂下,随后点点头,自嘲一笑,转身走出了病房。 我这才松了口气,靠在床架子上剧烈喘息。 过了一会,门被打开,有人脚步很轻朝我走过来,我抬头,发现那是张家涵。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然后叹了口气,对我柔声说:“小冰,把你这个东西收起来,大头走了,你别待会伤到自己。” 我呆了五秒钟才听明白他的话,于是我把光匕首关了,收回自己的衣袋里。 他在我身边坐下,看了我一会,然后伸出胳膊把我搂住。 我扑在他怀里,呼吸他身上软绵绵的,温暖而好闻的气息,然后我慢慢冷静下来。 “如果,大头拿枪对着你,你会怎么做?”张家涵问我。 “我会催眠他,让他放下武器,然后伺机宰了他。”我说。 “你只有这个反应?再想想。”他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发,说,“那如果是张哥拿枪对着你呢?你也同样要宰了我?” 我愣住,说:“你不会那样的。” 张家涵轻轻笑了,问:“为什么我不会,那大头会吗?” 我认真考虑了那种可能性,发现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我摇摇头:“他也不会。但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如果会呢?”张家涵问我,“如果他真的拔枪对着你,你真的会无动于衷地杀了他?” 我觉得脑子有点混乱,于是把脑袋靠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哑声说:“我不知道。” “你都这样,那大头呢?你刚刚那样对他,他会很难过的。”张家涵淡淡地说,“小冰,你是个乖孩子,看起来很任性,可是做事情有你的分寸,但今天你做得不对,大头对你那么好,他是真的很喜欢你,你这样做,是伤他的心。” “会吗?”我困惑地问。 “会。”张家涵肯定地回答我,“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会更加伤心。” “我不懂……” “小冰啊,”张家涵叹了口气说,“你不是跟我说过,刀子要对着讨厌的人,不是对着自己吗?那你告诉我,你讨厌大头吗?” 我摇摇头。 “你不讨厌他,他还很喜欢你,你看,你们的关系并不是敌人。”张家涵轻笑了一声,摸摸我的头发说:“刀子如果对着喜欢你的人,会比真的刺他一刀更令他难过。” “真的吗?” “真的。” “我很反对你们在一起。”张家涵柔声说,“因为我觉得你太小,大头不能因为你小,不懂事就把你拐上这条路,我怕他害了你。就算今天,我还是这么觉得,我想看到你平安长大,娶个姑娘,生几个孩子,等我老了有个家庭可以走动,那样最好。” “我不会娶姑娘的。” “我知道。”他笑了,“你连自己都弄不明白,怎么可能去照顾别人?负担一个家庭什么的更是天方夜谭。所以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可能由大头来看着你会更好点,难得你不讨厌他。我自己觉得这条路难走,是因为我没遇到好人,可大头会对你好,你们不一样。” “袁牧之说我们是恋人。”我困惑地问,“我跟他已经是恋人了吗?” “呵呵,你自己觉得呢?” “我不知道什么是恋人,书上说那是一种很美好的人类相处模式,可是我没觉得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哦,也有不同的,”我垂头说,“有强烈的欲望,我讨厌那个。” “讨厌他碰你?” “确切地说,我讨厌被别人掌控欲望的感觉。”我说,“那样不行。” 张家涵沉默了,然后说:“那这样好吗?我让袁大头这段时间别出现在你跟前,你们俩都冷静一下,往后再说这个事,怎么样?” 我想了想,点点头。 “小笨蛋,”他说,“咱们在医院呆得太久了,该回家了。” “恩。” “你跟我身体都不算好透了,可能得请人上门帮我们一段时间,请你喜欢的那位刘护士来好不好?” 我莫名地高兴起来,点了点头。 67、第 67 章 我们出院回家的时候, 几乎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来了。大概这个季节这些人都工作清闲了下来, 总之我看到了刘慧卿、洪馨阳、洪馨阳的那个古怪的哥哥洪兴明,他给我带来一束味道浓郁的白色玫瑰花,我非常厌烦捧着那种东西, 于是转手给了身后的护士小姐,不知为何洪馨阳见到这一幕笑得花枝乱颤, 而洪兴明的笑容则显得有些僵。 来把我们弄出医院的还是董苏,他带着两个人, 我都见过, 是袁牧之的两名下属,他们帮我们拿行李,还开了车来, 但我没见到袁牧之本人。 我没有见到袁牧之。 我忽然想起了, 我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到他,从那天我拿光匕首对着他算起, 他转头离开我, 就真的离开我了。 我盯着周围的一切,再一次觉得,我就该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就不会存在谁离开谁而去的可能。 我这么想的同时不知道为何心脏的位置很闷, 但我愿意用意志力将这点小小不适忽略不计。 “小宝贝,你把我送你的花转送别人,我可是很伤心啊。” 我转过头, 差点撞上洪兴明的鼻尖。 我后退一步,皱眉说:“你身上的味道不好闻。” 洪兴明微微一愣,随即勾起嘴角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味呢?这款香水不喜欢,我可以换到你喜欢为止。” “我不喜欢任何人工香料,”我说,“也许会致病。” 洪兴明只停顿了五秒钟,随即微微笑着说:“你想用话挤兑我?让我对你反感?小宝贝,没用的,这样只会让我对你更有兴趣。” 我不耐烦了,转头对着他的眼睛说:“你废话很多,愿意说点废话之外的吗?不愿意的话不如我帮你?” 他神情一凛,随即举手笑说:“嘿,别这样,我可是非常友好地来表达对你出院的祝贺。” 我盯着他说:“这句仍然是废话,看来你真的需要我的帮助。” 洪兴明脸上奇奇怪怪的笑容终于肯收敛了,他耸耸肩说:“好吧,祝贺你出院是一个目的,另一个则是,我想来看看你。” “你看到了。”我提醒他。 “看到了才发现,我真想继续再看下去。”他笑着说,“我知道你对我偏见,但你那都是误解,我洪兴明对别人可能不算好,但对你至少讲究信用,对不对?赌桌上那两百万,我不是说给就给了么?” “那是你该付的。”我淡淡地说,“而且由不得你不付。” “可在那种情况下,我要想反悔,也不是不可能的,对吧?”他笑了,看着我说,“行了,别跟我闹别扭了。我是洪馨阳的亲哥,她那么看重你,我怎么也会给她点面子,就冲这个,你也不该对我疑神疑鬼的。” 我皱眉说:“我关心你的真实目的。” 他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问我:“别说那些无趣的话题,来,看我妹妹,你没发觉她有变化?” 我转头看看洪馨阳,她正热切地跟刘慧卿护士交谈着什么,我忽然发现她确实是与往常不同,但那个不同在哪,我却说不上来。 “是不是,觉得她变漂亮了?”洪兴明似笑非笑地低声提醒我。 我抬头观察洪馨阳,大概他所说的漂亮跟我理解的是两回事,在我这角度看起来,她并不见得比以前更好看,但我能看得出她很快乐,似乎有一股快乐的火苗,在她的躯体内部静静燃烧。 那是一种真正的快乐,她因为这种快乐而显得神采飞扬。 “很迷人对吧?”洪兴明低声问,“看看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花。我这个妹妹从小长得好,去到哪都被人夸长得像天使,每个人都爱她,就算是作为她的亲哥哥,我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个美人,她就像我们家一个珍宝,值得好好估量一下价值。而且她最近更美了。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没什么兴趣,于是我实话实说。 洪兴明有些失望,但他坚持着说:“女人变漂亮通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堕入情网,她找到爱她她也热爱的男人了。你对此一点都不好奇吗?” 我心里一突,转身直直盯着他:“你没撒谎?” “我怎么会撒谎?小宝贝,我确实不常说真话,但这个信息我没骗你。” 我点点头,冷声说:“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 洪兴明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点头说:“你果然在意,很好,这么说你喜欢她?你一直对我的妹妹抱有超过友谊的念头?” “我跟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友谊。”我冷冷地说,“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你瞒不过我。” “告诉你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这不是交易,你只有一次选择,说还是不说。”我转头看着洪馨阳,冷冷说,“我要知道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跟谁交换。” “你真是个没情调的小家伙。”他无奈地做了个鬼脸,说,“好吧,其实对她的事我乐见其成,虽然她挑的对象条件现在看起来一般,但本人能力很强,属于道上谁也不能小觑的黑马,再给那个小子五年,谁也说不准他能混得多高,这么一个人才,你猜他是谁?” 我认真研究他的表情,发现他带了期待在看我,于是我说:“你拿未来的预测来判断一个人是很不可靠的。” 洪兴明一愣,问:“你猜不出他是谁吗?” “我等你告诉我。” “好吧,”他微微一笑,“他就是你的两个哥哥中的一个,说起来你俩个哥哥都跟我们姓洪的有缘,洪仲嶙要张家涵没要到手成了个笑话,好在现在我妹妹跟袁牧之有戏,咱们俩边要成了亲家,过去那点小摩擦小误会,也该一笑了之啊。” 我在这一瞬间有点失聪,然后我费力地辨认他脸上的表情,我发现他没有撒谎。 我忽然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了,然后在下一瞬间,我尖声喊刘慧卿的名字:“刘慧卿。” “喊什么啊,”刘慧卿没好气地应我,过来抓住我的手,“怎么回事,突然手变得这么凉,你刚才一直站这里啊,风口呢,你不知道吗?还没好全乎呢,想第二天发烧还是怎么着?” 我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这时洪馨阳款款走向我们,嘟着嘴有些不满地说:“小原弟弟果然还是喜欢刘护士多点呢,姐姐来这么久你都不跟我说句话,一喊倒是喊刘护士的名字。” “洪小姐,瞧您说的,小冰我照顾过他,这孩子脾气古怪,也就我才能受得了。”刘慧卿笑了,瞪了我一眼说,“还不进车里坐好。” 洪馨阳笑呵呵地问:“我陪你过去?” 我忽然觉得她如花的笑颜非常刺眼,但我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情绪,我反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吃了一惊,随即将另一只手腕搭到我手上。 她的手心温暖柔软,我实在是有本能一般的依恋。 我张开嘴,觉得嘴巴干涩得不行,不知道要说什么,过了几秒钟,我才听见自己声音,沙哑着问:“你在恋爱?” 洪馨阳微微一愣,随即红了脸颊,但目光晶亮地看我说:“是啊。” “是,是谁?” 洪馨阳抿嘴一笑:“等机会成熟,我会告诉你的,放心。” 我沉默了,然后,我哑声说:“答应我,别有孩子。” “什么?” 我艰难地说:“跟哪个男人,都行,但,别要孩子。” 68、第 68 章 我的状态糟糕透了。 我忽然又开始做起了噩梦, 在梦中, 我重复十年如一日的囚禁生涯,我的母亲站在窗户外面看着我,她朝我微笑, 但她并不对我施加援手。 无论我对她说什么,无论我在梦中如何地喊叫、咒骂、发疯、自我伤害, 她都是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那个微笑就如一个面具一般罩在她脸上, 她完全没有其他的表情。 我看见梦中的我一次次从眼眶里溢出液体, 我听见我朝她呼喊,我问她,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我的母亲, 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醒过来后这种情绪并不好受, 我感觉心脏发闷,有种严重的压迫感令我喘不过气来, 我试图走动, 阅读,甚至进厨房帮张家涵做点琐碎的事,但无济于事,我仍然怀疑我随时会倒下去。 精神衰弱到极点,我的负面情绪再也不听命令, 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就如一个打地鼠的游戏,敲死一只, 另一只又冒出来。 我大口呼吸,解开领口的纽扣,但无济于事。 我感觉我要发病了。 于是我需要一个安全而封笔的空间处理自己的病症。我躲进我的小房间,关上门,蒙上被子,预先吞了胶囊,然后闭上眼,等待病症发作。 然后我莫名其妙地再度入睡,我梦见一个场景,我看见袁牧之在我前面走,他的臂弯里挽着一位少女,少女穿着鹅黄色质地柔软的衣裙,长长的卷发一直垂到腰际。 我大惊失色,在梦中,我扑向他们,我攥紧袁牧之的胳膊,我喊:“放开她,你不能是我的父亲!” 你不能是我的父亲。不能是我生物学意义上另一个制造者,不能是跟我有血缘关系,在遗传链条上息息相关的两个人。 谁都可以,但你不行。 “为什么?”梦里的袁牧之问我,“为什么我不能是你的父亲?”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是不喜欢,强烈的不满,但我没有理由,没有任何一个拿得出手的,属于理性范畴的原因。 “我不喜欢,”我说,摇头坚决地说,“我不喜欢。” “因为我同时还是你的恋人?我带给你部分的性体验,但父亲是不能成为儿子的恋人的,而且他不该跟自己的孩子发生性行为,对不对?”他微笑着问我,“在你的认知中,只有动物和原始部落才发生乱伦,而阻止近亲结婚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自己变得愚昧与无知,对不对?” 是这样的,但又并非只是如此,我觉得脑袋很疼,梦中的我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不知所措。 “但要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小冰,你什么也阻止不了,”袁牧之微笑对我说,“你从未来穿越到过去,你负有使命,你意志坚定,你为了改变在所不惜,但是小冰,你什么也阻止不了。” “我可以,”我反驳他,尖叫说,“那是我必须也一定会完成的事。” “那你阻止了什么?小冰,迄今为止你阻止了什么?你能让张家涵不受洪仲嶙的侮辱?你能让洪馨阳不恋爱?你能让我不跟洪馨阳在一起?你能吗?” 我摇头,抿紧嘴。 “你什么也阻止不了,小冰,甚至你的出生,你也阻止不了。”袁牧之哈哈大笑,“你终将是我的孩子,你必须作为我的孩子被诞生,被生产出来!” “我会杀了你!”我恶狠狠地说,“如果那样,我宁愿杀了你!” “是吗?”他悲悯地看着我,“你试试看。来,拿你的光匕首试试看。” 我大喊一声,抽出光匕首朝他砍过去,但无论我怎么砍,他的身体都纹风不动,丝毫不能伤他分毫。 “没用的,你什么也阻止不了。” 我从梦中猛然惊醒,大汗淋漓,急促喘气。然后我默默起床,将被汗湿透的衣服换下,找干净衣服换上,再然后,我的房门被刘慧卿推开,她抱着手臂斜着头审视着我,一声不吭。 “你眼里有疑问,说吧,你想问什么。”我对她说。 “小冰,你这两天没事吧?”她皱眉看我,“你刚刚是做了噩梦?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把脏衣服丢到一边,打算呆会放进洗衣机,然后我对她说:“你的工作不包括这些。” “臭小子,我要不关心你,我干嘛没事找事啊,”她骂骂咧咧地朝我走过来,拿手指头狠狠戳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把手掌搭上去,探了探体温说,“没发烧,你现在觉得怎样?” “很好。” “好个屁,”她瞪眼看我,“你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白得像鬼啊。过来,照照镜子!” 她把我硬拽到房门后的穿衣镜前,我从里面看见一个下巴瘦削,眼睛又黑又大的少年,脸色果然很苍白,就连嘴唇也淡到无色。我轻舔了一下下唇,问刘慧卿:“我是不是很难看?” 刘慧卿一愣,随即点头说:“对啊,你现在丑死了。” “你不喜欢看我这样,对吧?” “简直讨厌死了,”她白了我一眼,凑到镜子前说,“你看看你,眼大无神,脸色发青,就跟个吸毒的一样,还说你没事,没事人是这样的吗?看看人家洪大小姐,气色多好多红润,没事人得像她那样漂漂亮亮的才对。” “你很喜欢她?”我问。 “谁?” “洪馨阳。” “还行吧,人家千金小姐却一点架子不摆,挺难得的。”她撇嘴说,“不过我也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不能因为人家的教养好就忘乎所以,放心啦放心啦。”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身份的阻碍,你会喜欢她,对吧?” “谁不会喜欢她,那么漂亮又那么随和,脾气也挺爽快,没扭捏造作那一套。” 我想了想,缓缓地问她:“如果她有困难,我是说如果,你会帮助她吗?” “开玩笑,她是谁啊,哪里有我能帮得上的忙?”刘慧卿嗤笑一声,“不过要她瞧得起,我又恰好能出力,我当然会能帮就帮。” 我点点头,问:“如果在帮她和帮我之间,只能选一个,你会选择谁?” 刘慧卿哑然失笑,抬手打了我一下说:“知道你吃醋了,死孩子,放心,刘护士总是跟你感情深点,你就跟我照顾过的病孩一样,能不多顾着点吗?” 我微微一笑,说:“谢谢。” 刘慧卿吃了一惊说:“哎呦你还会说谢谢啊,你别说,你刚刚笑了那下还挺好看的,小孩子就该多笑,跟个小老头似的算怎么回事?” 我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打量镜子中的自己。 刘慧卿在一旁看了一会,突然说:“小冰,我发现你其实长得跟洪大小姐有点像。” 我心里一突,转过头凝视她,问:“会吗?”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你们俩侧脸很像,不过你是男孩子,轮廓要更明显一点。” 我垂下头,沉默了一会,才说:“我跟她一点不像。” “什么?” 我抬起头,柔声催眠她:“我跟洪馨阳,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记住它。” 刘慧卿茫然地点了点头。我又说:“如果有一天,洪馨阳怀孕了,你要帮我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弄死。” “不……”刘慧卿摇头。 “答应我,不会伤害谁的,我保证。”我柔声说,“那只是个不应该存在的胚胎,它不是人,它只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东西。答应我。” 她仍然露出迟疑,我不得不加大催眠力度,一直在她耳边说了二十分钟,才总算让她接受了我的指令。 这样事情就更保险了,我想,我回忆起刚刚所做的噩梦内容,我对梦里那个袁牧之说,我可以阻止的,至少有关我的出生,我是可以阻止的。 这时大门外传来钥匙的响动,我们都知道那是张家涵回来了。我给刘慧卿解除了催眠,然后拿起脏衣服走出房门。 张家涵出门去是为散步,他的康复需要这点,但我却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对劲,似乎在惶恐,又似乎很痛恨,但与此同时,却又分明现出怀念的神色。 “你遇到什么人了?”我皱眉看他。 “没……” “撒谎。” “只是,”他勉强笑了笑说,“只是以为是个熟人,我可能看错了。” “不是洪仲嶙那一伙人?” “不是。”张家涵摇头说,“我去做饭了,刘护士今晚跟我们吃吗?” 我转头看刘慧卿,刘慧卿揉了揉额角说:“还是我来吧,你们俩都是病号,我来做就好。” 69、第 69 章 时间又过去一周, 我还是没有见到袁牧之, 但也不是没有联络,我听见他跟张家涵两人通过几个电话,大概有谈及我。张家涵还曾经问我要不要跟袁牧之说两句, 我的心脏部位在那一刻涌上一种奇怪的酸楚和淤塞感,但下一刻我便命令自己忘却这种感受, 把头转过去。 张家涵叹了口气,过来柔声说:“就说两句, 大头也很挂念你, 开口说两句话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看着窗外,这个季节雷雨天气莫名其妙的多, 乌云很快会在头顶聚拢, 闪电很快会从那上面劈下来。 每个人头顶都有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也许会落下, 也许不会。 “就说两句, 好不好?”张家涵的口气中带了哀求。 我转头看他,发现了他目光中的忧心忡忡,他真是与生俱来的敏感且意志软弱,如果可能,他不愿意看到周围任何一个人陷入负面情绪中。我轻轻抿了下嘴唇, 伸出手。 张家涵高兴得眼睛一亮,把电话递给我。 我放在耳边,袁牧之的声音响起:“小冰, 小兔崽子,你在听吗?” 我胸口的淤塞感更加明显,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我发现我不太能控制。 “你要在听就给我吱一声,别他妈不张嘴,说话!” 我吁出一口气,淡淡地“嗯”了一声。 “小祸害,你在啊。”袁牧之的声音立即变得柔和低缓,“在做什么?这些天有好好吃饭吗?睡觉蹬被子没?” 我摸摸耳朵,看着天空,计算着雷雨降临的时间。 “那天的事,”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天的事,我想过了,全都赖我,都是我太心急,你那样也就想自卫,我他妈不该当时转身就走,忒不爷们了,对不起啊。” 我闭上眼,想起我面对未知欲望的惶恐,忽然明白,比起现在因为能预感事态的发展前景而产生的淤塞与不安,无奈与彷徨,那点惶恐真不算什么。 我于是说:“是我反应过度。” “什么?” “对性,我反应过度。”我说,“因为未知和失控产生的恐惧,我其实害怕的是那个。” 袁牧之沉默了,他的声音有些微微发抖:“你,你他妈是说,我碰你,你不讨厌是吧?” “归根到底,是我的心理问题。”我下了结论。 “宝宝……”他喟叹一声,一迭连声地喊,“宝宝宝宝宝宝……” “这是呼唤婴儿的称谓。”我说,“我不是你的孩子。” 袁牧之闷笑了起来:“在老子眼里,你可不就是个要管吃管喝的小屁孩么?” “我,不会是你的孩子。”我缓慢而有力地说,“我不会是。” “行行,我也生不出你这么大儿子,这就是个昵称,懂了吧?” 我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我问他:“袁牧之,如果有可能,你会找女人生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吗?” 袁牧之哈哈大笑:“小子哎,我带着你不就跟带自家小崽子一样吗?你乖一点,少给老子惹点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行了,肉麻话我也说不出,就一句,你是个不着调的,往后要替你兜着罩着的地方肯定忒多,可我有这心理准备,真的,你是好是坏,哥都认了。” 我沉默了,半响后,我听见自己声音干涩地说:“要下雨了。” “小冰,你乖乖的,等我忙完手头的活,过两天就来看你,给你带甜排骨,好不好?” 我重复说:“要下雨了。” “好好听张哥的话,按饭点吃饭,晚上睡觉别不老实,刘护士过来照顾你,你别老跟人犟,知道不?” 我垂下头。 “过两天哥就回去了,对不起啊,实在是走不开,忙完了这件事,我保证带你去玩儿,咱们一块去海里抓螃蟹怎么样?你没玩过吧,螃蟹在沙子里挖洞,可得在明面上留孔透气,顺着那些孔往下挖,一抓一个准……” 我的手猛一用力,攥紧电话,然后冷静地按下挂断键。 袁牧之的声音嘎然而止。 我抬起头,张家涵在一边毫不懈怠地始终注视我,我冲他微微一笑,轻声说:“张家涵,我们出去吧。” “去哪?” “我陪你去散步。”我说,“你需要散步,我想陪着。” 陪着你,也许很久以后,即便没有我这个人存在,即便从逻辑上没法论证我曾经来过这,但我却还是有不可抑制的念头。 我希望你能记住我。 我搀着张家涵在街道上慢慢走。在离这不远有一条河涌,据说以前水质被严重污染,发出阵阵恶臭,但现在当地政府花了力气整治,水流已经基本清澈,只是味道仍然带了浓重的腥,我向来不喜欢。 但张家涵与我相反,他每天都会到这散步,看附近男女在桥边柳树下支着方桌玩古老的博彩游戏,看桥上摆两个箩筐卖时新水果的乡下人,偶尔跟一些认识的人打招呼闲聊,他热爱这些琐碎的东西。 我陪着他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前进,走了不到五十米,因为各种原因停下来不下五次,内容无外乎有认识的人过来喊他一声“发财哥,出来溜达啊,”或是,“发财哥,吃了吗?”之类毫无意义的对话。偶尔还有人好奇地盯着我问:“发财哥这是你弟弟啊,怎么长的这么好之类。”我一路紧紧皱眉,有些不耐,但瞥见张家涵嘴角满足的微笑,又只能将这种不耐按捺下来。 “小冰,是不是很没意思?”张家涵问我,“要不你先回去?” “要下雨了。”我举起手里的伞,“我得给你打伞。” 他微微笑了,摸了摸我的头说:“真乖。” 后来雨真的下了起来,倾盆大雨。哪怕我特地挑了一把大伞,我们俩仍然被淋了个半湿。我们后来不得不避到路边一家小店的屋檐下,店主是个中年女性,跟张家涵也相熟,热情地拿出纸巾给我们擦拭,还端来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我盯着无边无际的雨,以及在头上炸开的响雷。我想起在我原来的时空,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也许是我从未有机会去亲眼目睹,雷雨交加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地躲起来。 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有真实的恐惧,所指都很明确,不像现在这么混乱。 我不喜欢无序的东西,我一定要理出内在情绪的合理性解释。 雨中有一些人没雨具而匆忙捂住脑袋窜逃,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我们面前开过,不减速,碾过水坑飞溅起污水险些泼到我们身上。张家涵和老板娘就这辆车的司机交换了几句埋怨,我则继续看雨,就在此时,我发现那辆车突然停了下来,大概是出现了什么状况,不久,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暗花紧身衬衫的男人撑着伞跳了下来,四周看了看,决定朝我们这边的小店跑过来。 那个男人一出现,我立即察觉到张家涵的异样,他全身肌肉忽然紧绷,连脊椎都不自觉挺直。 我低下头,还看见他的拳头握了起来。 他脸上的表情充满怨怼和愤恨,但却有种经年的忧伤,我微微眯了眼,转头看那个朝我们跑过来的男人。这是一个竭力掩饰自己年龄的超过三十五岁的男子,他穿着大概充满时尚意味的白底褐色小花的紧身衬衫,下身是同样线条瘦削的黑色西裤。他的头发大概精心打理过,即便这么狼狈,还是能瞥见这个人花费在头发上的一丝不苟。他身高目测超过一米八,身材笔挺,五官端正,神态中带着不自觉的炫耀和卖弄,到我们跟前的时候,没有发现张家涵,但看向我的眼睛一亮,习惯性地微眯一下。 只这一下,我断定他是个浅薄而不善于掩饰欲望的人。 “请问,能借我一个电话打打吗?我的车抛锚了,电话又恰好没电。”他开口问,声音干燥而悦耳。这是他身上展现出来唯一令我有所好感的地方。 “哦哦,电话啊,等一下等一下……”老板娘有些紧张地回答,手忙脚乱地将她柜面上有丑陋红色塑料壳的电话机递过去。 “谢谢啊。”男子愉快地微笑,他冲我点头笑了笑,又把视线转向张家涵,但他的笑容很快僵住,目光中流露出似曾相识的疑惑,然后他问:“这位先生,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张家涵忽然就笑了。 歇斯底里地笑,笑声难听如夜晚的夜枭,我听得出他一点都不想笑,但陌生男子问出的话好像给他打入一记一氧化二氮,让他止不住想从喉咙底,从躯体内,散发出这种深重的荒诞感。 是的,荒诞感。我皱眉,过去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哥哥,别笑了,好不好?” 张家涵笑得眼角都沁出液体,他动手擦去,然后说:“好。” 我注视着他,柔声说:“要我做什么?” 张家涵瞥了那个男人一眼,然后摇头说:“我想回家。” “我带你回去。”我不再废话,打起伞罩住他,搀扶着他的胳膊说:“我们走。” “哎,发财哥,雨还下着咧……”老板娘在身后说。 我充耳不闻,拉着张家涵的胳膊说:“走吧。” 70、第 70 章 我把张家涵弄回家后, 他脸上诡异的笑容总算减退, 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他面无表情地长久盯着墙上的挂钟, 似乎那上面的秒针就是一切。 我自己换了干衣服,然后给他拿了毛巾, 丢到他身上说:“擦吧。” 张家涵木然地接过,却并不动手, 他头发上有水滴流下, 沿着脸上的轮廓,我侧着头观察了一下,再次断定他的轮廓属于好看那种。 整体柔和, 下巴不像我那么尖削, 而是有一个圆润和缓的弧度,在下颌骨弥合处甚至微微上翘, 像一首美好的乐曲最后结束于一个同样美好的音符上。 在医院的时候, 我用了许多时间,花了无数下午的时光在他耳边诉说,在某种程度上,现在的张家涵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畏缩而自卑,他容光焕发, 整个人就如打磨过的珍珠,透着润泽的光芒。 但即便如此,他内心仍然有固执不肯放开的部分, 无论我如何敲击,他都坚不吐实。这个部分,由张家涵本人尘封起来,加上繁复的密码锁,外面的人不得而入。 如果我用深度催眠术,可能也可以打开那把锁,但那么做无异于要重建他的整个心理建构,我怕他会有意外。 所以我任由他保留着这个部分,我等着他自己亲手去开锁,让我一瞥究竟。 也许今天机会来了。 我忽然觉得有种兴奋,我坐到他身边,直截了当对他说:“刚刚遇到的男人,你认识他。” 他浑身一僵,没有回答。 我看着他,轻声说:“你认识他,告诉我他是谁,哥哥。” 张家涵舔舔嘴唇,摇头哑声说:“对不起小冰,我不想说这件事。” 我好奇地问:“因为那个人参与过你的生活?那个生活你不愿提及?” 张家涵转过头,呼吸有些急促,随即又摇摇头,强笑说:“不要问了,小冰,我真的不想说……” “可是你已经在回想了,”我看着他,柔声说,“回忆的齿轮已经转动,你不可抑制会想起那些往事,对不对?那个人参与了你过去的一部分生活,那一定是印象深刻的生活,你想忘记都忘不了的过往,你在那些岁月里的样子,你说过的话,你设想过的计划,你不计后果花费在其中的大量时间,你现在就已经在回想了,对不对?哥哥,告诉小冰,我也想知道你曾经是什么样的呢。” 张家涵的目光变得茫然而悠远,他喃喃地重复:“我曾经是什么样的……” “是啊,你曾经是什么样,”我微微笑了,握住他的手,“倒退十年,你曾经的样子,这双手还没干过那么多活,也许比现在好看,你看着人的样子也像现在这样吗?你笑起来也是这样吗?那个时候,你一定比现在更相信某些东西,那个东西是什么?告诉小冰好不好?让我参与到你的记忆里,好不好?” “倒退十年,”他脸上浮现隐约的微笑,“我很傻,一根筋,做事情不懂瞻前顾后,只知道一个劲往前冲,就算撞个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是什么让你一个劲往前冲?”我问他,“你必定有类似信仰的某种东西,那个东西是什么?” “是什么啊,”他目光中流露出凄惶和哀伤,“大概,是想有个人,我对他好,他对我也好,两个人在一块比什么都强……” “那个人,”我皱眉问,“有确切对象吗?” 张家涵眨眨眼,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眼睛犹若两口干涸的泉眼,看进去能看得见经年的荒芜,积攒下来的孤寂,自我泯灭的生机。 我忽然觉得我很了解那种东西,我跟他毫不相同,我有超过他百倍的意志力和控制力,但在这样的现状面前,我发现我们其实有莫名其妙的相似性。 我伸出手掩住了他的眼睛,我骤然意识到,我试图想打开他的意志深处那道门是不道德的,尽管从理性的角度出发,只有强行轰炸这些自我设置的堡垒才能真正让他治愈,要是从前的我,大概也会毫不犹豫下手去干,但现在,我却无法继续下去。 我不愿看他崩溃的样子,宁愿他如现在这样自欺欺人地选择压抑,也不愿意大刀阔斧斫开他的内心。 他的睫毛很长,在我手心微微颤抖,很痒,我轻声对他说:“把那个东西,那个人收好吧,继续锁起来,别让回忆跑出来,没关系,愿意藏着它也无所谓,不告诉小冰也无所谓,只要你高兴就好。” 只要你高兴就好。 治愈与否也不是最重要的事,多少人怀揣着心理疾病终其一生,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到处染病的过程,不是有这样的问题,就是有那样的,机械主义的治疗方案,未必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我叹了口气,把手从他眼睛上挪开,在移开的瞬间,他反手攥紧我的手腕,抬起眼睛看着我,欲言又止。 “别告诉我,不用说了。” “那个男人,”他微微颤声说,“那个我们刚刚遇见的男人,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十八岁,我那时候跟你一样大,我不知道人会那样坏,我以为,爱上谁,为他做事是应当的,他当时对我那么好,我真的不知道人会那样坏……” 我微微眯眼。 “他,他把我卖到洪都。我那时候,竟然都不知道,人是真的可以被卖掉……” 他忽然就哽咽了,我默然无语地摸摸他的头发,然后我收回手,看着他掩面哭泣,转身走出房门。 我心里充满一股愤懑的情绪,一种想撕碎什么的欲望,我把手插进口袋,摸到我的光匕首,我想如果现在让我遇到刚刚那个男人,我一定毫不犹豫宰了他。 像宰杀查理实验室那只猫那样,剖开他的肚子,让他流血而死。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空气中弥漫一阵清新感,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抬步朝刚刚遇见那个男人的地点走去。 我仔细回想了那个男人看我瞬间的眼神,那是一种发现猎物的眼神,他对我这样外形的男孩大概有近乎惯性的热衷,只可惜刚刚我没时间,不然我可以让这种热衷瞬间燃烧成为欲望。 只要有欲望,他就会再出现,那样我就能收拾他。 张家涵,我微微闭上眼,没人能伤害你,即便是在你的记忆中伤害你都不行。 我慢慢朝老板娘的小店走去,就在此时,我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汽车的低鸣。 我转过头,发现有一辆黑得发亮的车开到我身边,车窗摇下,露出一个男人微笑的脸,跟洪馨阳类似的轮廓,当然,也可能跟我类似。 是洪兴明。 我看着他不说话。 “正巧啊小宝贝,这都能碰上,去哪啊你?上来吧我送你过去。” 我停下脚步,他也停了车,然后我看了他一会说:“没有碰巧这种事,你是专程来这的。”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开了说:“行,没什么能瞒得了你。上来,告诉哥哥想去哪,我带你去。” “然后呢?” “什么?” “你不是会无缘无故提供帮助的人,我坐上你的车,然后呢?你想带我去哪,或者说,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洪兴明的笑有些发僵,随即说:“小宝贝,你疑心病太重,你长这么可爱,为什么说话却像极了我家的老头子?有人拿点东西孝敬他都要猜忌半天,哥哥就是想来看看你,跟你说说话,行不行,啊?” 我看着他,随后说:“你带着诱饵来,像钓鱼一样,你觉得你有哪个东西是我想要的,说吧,那是什么?” 洪兴明抿紧嘴,随即用力打了一下方向盘,开门下车,他身高比我有优势,站近了用俯视的目光盯着我说:“小王八蛋,你他妈就有本事煞风景,我说咱们不能好好调调情,说说话,搞好气氛先吗?” “我没兴趣。”我冷淡地后退了一步说。 “你,”他一下语塞,打量我的眼神中带了探究,终于点头说:“好吧,我找你确实是有事,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条件。” 他微微笑了,勾起嘴唇说:“我还真他妈就喜欢你这个样子,这么张小脸硬邦邦说条件这种话,怎么就那么招人稀罕呢?” “这个原因只有你知道。”我冷冷地说,“也许你潜意识里也认为人不该多说无意义的废话。” 他哈哈大笑,点头说:“对,无意义的废话多说了,确实是浪费时间。” “而且会消耗你的意志。” “而且会消耗我的意志,”他微微眯眼,眼睛中闪过瞬间厉色,随即又抹去,对我温和一笑,说:“我想请你帮的忙很简单,就像上次那样替我看一场赌局,事成之后,我仍然会给你两百万作为酬劳,你不是需要钱吗?这个生意没必要挡在门外。” 我抬头看了看天,说:“你错了,我现在不想要钱。” “你要什么?” “我要找一个人,”我把视线转移到他脸上,“很多年前,张家涵曾经被一个人卖到洪都,我要你帮我找出那个人来。” 洪兴明有点愣忡,随即说:“这个难度有点大,你知道洪都虽然也姓洪,但它是洪仲嶙的产业,我没有权力过问他那边的事……” “你做不到?” 他沉吟了一会,点头说:“行,三天以内,我给你答复。” 我点点头,洪兴明看着我,好奇地问:“你要替你哥哥报仇?是这个打算吗?” 我皱眉说:“报仇吗?伤害已经造成,报仇对弥补伤害是没有意义的。” “那你要把那个人找出来干嘛?” “没干嘛,我只是想宰了他。”我淡淡地说,“我不喜欢他,他那样的存在,不该活着。” 洪兴明扑哧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宝贝,要知道宰了一个人不是什么高招,你要有本事,就该让你哥受过的苦在他身上轮一遍。” 我困惑地问:“让他爱上张家涵然后被张家涵卖掉吗?” 洪兴明哈哈大笑,点头说:“对,这样最好。” 71、第 71 章(撒花不给力啊,我素不素该改名沉水恨霸王太多?) 三天后, 洪兴明如约将调查结果交给我, 薄薄两张纸,那个卖掉过张家涵的男人卖掉多好几个类似的人,有男有女, 都很年轻,都被肾上腺素分泌过度冲昏头脑, 奇迹般地相信这个男人口中所谓的爱情,然后在他佯装陷入经济困境时, 毅然决然, 挺身而出为情人还债。 这种事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我不能理解人为什么会这么轻易上当受骗,为什么有莫名其妙的, 为另一个人献祭的信仰, 难道只因为这种献祭匍匐在名为“爱情”的神坛前? 那种叫爱情的东西,得有多大的蛊惑力, 才能令人全然丧失理性和判断力, 将智商拉低到一头猪的地步? “我不是很理解。”我问洪兴明,“这个男人难道有高超的骗术,抑或他也懂催眠?不然为何有这么多人上当?” 洪兴明扬起眉毛笑着说:“恰恰相反,他的骗术一点不高明,也不具备你所说的催眠技能, 他只是先设计让人爱上他,再布个局找人扮演追债的揍他几顿,让那些少男少女们心疼痛苦, 继而听从他的建议去夜总会工作。当然这其中还得跟一些地方和一些人事先打好招呼,把人一弄进去就卖了,如此而已。” “也即是说,人们即便知道这些人是受骗上当,却仍然乐于促成这桩骗局的成功,是这个意思吗?” “小宝贝,”洪兴明勾起嘴角说,“为什么不乐见其成呢?买卖成交后,各种人等都有好处,而且这个人眼光不俗,基本上经他的手进入欢场的男女,都很受欢迎。就跟你张哥那样。” “张家涵,”我低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随即抬头看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受欢迎,据我所知,他深深厌恶那个职业,一个人不爱他所从事的工作,别人怎么可能从他的服务中获得乐趣?” “这你就不懂了。”洪兴明笑得意味不明,“这一行,欲拒还迎更会惹人注意。” 我想了想,点头说:“就如性虐待,被虐一方必须表演抗拒和屈辱,双方才能达到游戏的真谛。” “聪明。”他赞许地说,“所以张家涵这种,在洪都后来成为头牌,除了他本身长得不错之外,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就不像会呆在那种地方的人,越是这样,越是令人欲罢不能,恐怕我的那位堂兄也是看上他这点。” “洪仲嶙不会再来找张家涵的。”我说。 “你这么肯定?”洪兴明笑呵呵地注视我。 我为他口气中的不相信而不耐烦,皱眉重复了一遍说:“他不会的。” “好好,你说不会就不会,”洪兴明耸肩说,“按理说这也不关我的事,不过你想过没,洪仲嶙身为洪都的大老板,张家涵那点事他心知肚明,他要是真看上你张哥,为什么却从不动手除掉这个人替你张哥出气呢?” 我抬头看他,冷淡地说:“那是他的自由,我没兴趣。” “小宝贝,你就不好奇吗?”洪兴明凑到我跟前,笑得意味深长,“我那个堂哥可是道上出了名的狠角色,要收拾这种角色,那只是吩咐一句话的事。既然他那么喜欢你张哥,为喜欢的人做点什么,特别是报仇雪恨之类的,不是挺好?” “你凭什么肯定洪仲嶙喜欢张家涵?” “这还用问?听说他前段时间都带了十几号人冲进医院想把你张哥抢走了,可惜后来被袁牧之搅黄了,这事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你想瞒我可不行。” “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特地告诉我,你知道这件事。”我盯着他的眼睛,柔声说,“好像你在暗示一个特别的信息,洪仲嶙对张家涵的喜欢并不真实,进而,你想告诉我,洪仲嶙不是什么好人,对吗?” 洪兴明愣住了,他立即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洪仲嶙对张家涵而言不是好人,对我来说就是敌人,”我轻声说,“这才是你想表达的意思,对不对?” “小宝贝,你想得太多了……” “你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说什么。而那个,往往是你说话的真实意图。”我学着他耸耸肩,随即认为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不宜学习,于是我放松肩部,继续说,“洪兴明,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等我找到这个人并处理完他后,我会帮你赢一场赌局。这样我们的交易就完成了。” “其实,我并不想只跟你完成一桩交易,小冰,”他热切地说,“我这边有不少适合你做的事,而且我会乐于为你提供一切帮助和丰厚薪酬,如果你有兴趣……” “我不会有兴趣。”我低头看手上的纸,默念了一遍那个人的名字,把纸仔细叠好,收入口袋,对他说:“我走了,办完事再联络。” 洪兴明还想说什么,但我没耐性听,转身离开。 很巧的是,我要找的那个人经常出没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在老城区的商业街那边。那个人,他现在甚至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公司,主要做外贸,活得不错,资料上显示这个人还有了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两人的结婚日期已经提上议程。 就字面上理解,他正在朝着普通中年男子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一往无前。 就字面上理解。 我在他公司必经的路口买了份报纸和汽水在街边档口边喝边看,两样东西都乏善可陈,但尚在可以忍受范围内。我翻开招聘版看着,就字面上理解,这个城市仿佛很欣荣发达,工作岗位众多,且个个待遇优厚,生活前景一片大好。 就字面上理解。 我咬着塑料管,漫不经心地翻阅那几张东西,不知为何总有人驻足停下看我,真是不胜其烦。我已经耐性告罄,准备直接上那个人公司所在地抓人,就在此时,我偶然一抬头,看见我在等的人正穿过马路。 几乎是立即,他的目光就落在我身上,我再一次确定,那是一种瞥见猎物后紧抓不放的目光,像带着倒钩,一下挂在我这。 很好,我抬起头迎视他,默默地说,过来吧,过来。 他果然朝我走过来,我并不起身,只是抬起头看他,近看这个男人面目就如我刚刚喝的汽水一样乏善可陈,无任何值得一提的精细部分。但难得的是,五官组合起来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和力,再加上他善于运用微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来相信我吧”这样的讯息。 “我似乎见过你。”他微笑着说,“对不对?我们真的遇见过。” “是见过。”我回答他。 “呵呵,我就知道,”他加大笑容,“那天,下着大雨,我们在一家小士多店那,对吧?那天我的车抛锚了。” “你记得没错。”我点头说。 “哪里,是你长得很出众,想忽略都难。”他笑了,“对了,我记得那天你还跟一个人一起,那是你的……” “我的邻居。” “只是邻居啊,”他似乎松了口气,随即笑得更高兴,“今天再遇见真是有缘,可以认识一下吗?敝姓刘。” “你不姓刘。”我微笑着纠正他,“你姓曹,曾经名为曹智,现年三十六岁,对不对?” 他吃了一惊,后退一步想走,我上前一把攥紧他的手腕,盯住他催眠说,“曹智,走吧,我等你等了将近两个小时,我可是,从未等过谁这么久。” 他惯性地挣扎着说:“我不是曹智,我不是……” “你是。”我柔声说,“你对这个姓名很抗拒,就更说明那是真实存在过的事,尽管这种存在可能是你想竭力回避的,但是曹智,没有一个人能回避他的过去,你也不能,我也不能。来吧,跟我走,我们去完成一件很久以前你就欠下没做的事。” “什,什么事?”他茫然地问。 “爱上一个人,然后被他卖掉。”我愉快地告知他,“这个过程一定很有趣,你不是很喜欢这种游戏吗?现在掉个个做主角,相信我,一定会更有趣的。” “不……”他略微抗拒着。 我加大催眠的力度:“你将爱上的人叫张家涵,是个非常好的人,让你爱简直是对他的亵渎,但没办法,他的内心没准将你从未爱他视为最大的遗憾,我那么喜欢他,怎么能让他留这样的遗憾?所以,你必须爱上他,没有办法,没法抗拒地爱上他。来,我们先去认识他,然后再做这种爱来爱去的事。” 他的神志彻底被我掌控,呆呆地任由我拉走。我在路边叫了辆计程车,将他塞进去,然后坐到他身边,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名。 那是洪兴明借给我的空房子,我让他找人事先将我搞到的张家涵的照片贴了满墙。然后,我将在里面跟名为曹智的男子呆三天,三天后,他出来只会记得一件事,他今生今世最爱的男人叫张家涵,他脑子里能想起来的唯一影像,将全是张家涵的样子。 然后,他会去跟张家涵示爱,必定是遭遇拒绝的,于是他会伤心,这时候我会再给他催眠,告诉他张家涵缺钱治病,然后指点他去洪兴明的赌场。 在那,洪兴明会安排人卖掉他。 等这笔交易完成后,我会告诉他,卖掉他的人,就是他最爱的人。 我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何这样会令人心碎,但洪兴明说,必须这样他才算受到惩罚。 那就这样吧,这个男人让张家涵的一生都改变了,他的一生,岂能照字面理解那般幸福? 我不是报复他,我只是单纯厌恶他,我厌恶的人,不应该过得比我喜欢的人好。 72、第 72 章 我跟名为曹智的男子在洪兴明为我提供的房子里呆了三天, 这期间除了定时为我们送食物的人之外, 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接触。改造这个男人的记忆和思维模式比一开始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因为他是一个很容易妥协的人,在他的意识层有厚厚一片软弱的泥沙, 在任何比他强大意志面前,他都会自然而然地选择服从, 不让自己吃多余的苦头。 等我开始改造他的记忆时我才发现,真正的难题来了。曹智迄今为止换了好几个身份, 每一个身份对他来说都有如包裹在记忆外层的硬壳, 没有一定的强硬手段,没法将这些外壳剥落。而且这个人对被他卖掉的男女印象均很淡漠,这么淡漠并不是因为有自我谴责或自我厌弃强迫他压抑下对这些人的记忆, 而是因为对他来说, 哄骗一个意志力薄弱,容易轻信和冲动的少男少女爱上自己, 进而拐卖他们,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些人对他来说就如货物,在他们身上投入的时间、金钱,表演性的情感都是一种必要的投资,都是为了将货物身上的附加值扩充到最大,以便能将他们卖个好价钱。 我忽然好奇起来, 我问他:“张家涵身上,也有这种附加值?那是什么?” 为了让他想起张家涵这个人我费了不少劲,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曹智睁着迷茫的眼睛,喃喃地说:“我,教过他弹钢琴。” 我微微吃了一惊,因为就我跟张家涵的接触过程看,他根本没有表现出一点音乐天分,家里没有任何一件乐器,甚至连播放音乐的电器,cd之类统统不见。 他唯一在我面前哼过称之为曲调的东西,就是模仿楼下偶尔经过卖破铜烂铁的叫卖调子。 但原来他会弹点钢琴。 “我听说学那种东西需要好多年,你不可能教会他。”我说。 “他学得很好,很快就超过我的水平,”曹智愣愣地说,“后来还自己跑去勤学苦练,他好像说过,要学这个手艺,等哪天学会了,就可以开班教小孩子。” “但没有成功。”我淡淡地说。 “他学那么多干嘛?只要会几首曲子哄客人高兴就行。”曹智刻板地回答我。 我站起来,一言不发,走到门后操起棒球棒对着他猛击下去,他惨叫一声摔到地上,目光瞬间有清醒的倾向,我蹲下去用棒球棒支起他的脸柔声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揍你,你说你要是就这么活活被人打死,死在一个几乎陌生人的手里,在一个你不知道是哪的房间,会有什么感觉?嗯?” 他目光中露出恐惧,惊惶地盯着我瑟瑟发抖。 我微微一笑,加大催眠的力度说:“没事,我不会那么对你,刚刚只是让你明白什么是疼痛,你该学这些了。如果你还没学会,我们不如再来一下?” 我作势举起棒球棒,曹智颤声说:“学,学会了。” “很好,那么接下来我来教你爱一个人吧,看到这里的照片没有?”我顺手指着满墙的张家涵的照片,轻声说,“看,他长得多好看,他笑起来的时候我最喜欢,你也必须要喜欢,那会是你这辈子见过最动人的微笑,像五月清晨吹拂过的风,像早晨天空第一声婉转的鸟鸣,像饥肠辘辘时得到的一盘热腾腾的甜排骨,像你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事务,这就是他的笑,看到没有,他的笑容是不是很好看?” 曹智抖着声,跟着我鹦鹉学舌说:“他的笑容很好看。” “这么好看的人,你怎么能不爱他?爱上他吧,为他发狂,让他充满你的灵魂,堆积进你的意识,铭刻在你的无意识内,让他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不能忍受不见他,不能忍受不触摸他……”我的话突然一顿,因为我发现这几句我从书上学会的句子令我深深困惑,这就是爱吗?无时无刻想跟一个人在一起,不能忍受不去触碰他,任何想靠近他,想将他占为己有的人都会成功激怒你。 这种非理性的状态就是爱吗?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少年浩子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他一边哭一边喊:“可是我爱他啊,我爱他啊。” 那时候我怎么摧毁他的?我说,你的爱对袁牧之来说不值一提。 不知为何我心里一疼,我莫名其妙想起那天在医院里看到袁牧之跟洪馨阳一块走的身影,一股戾气涌了上来,我操起棒球棍抵住曹智的脑袋说:“不爱他,你就得死,他对你就这么重要,明白了吗?” 他浑身一哆嗦,盯着张家涵的照片看得迷迷茫茫。 我用力一敲地板,厉声说:“不爱他你就得死,明白了吗?大声回答!” 他畏缩着点头:“不爱他,就得死,不爱他就得死。” 不爱他,就得死。 我忽然觉得有点疲倦,大概身体也到了吃不消的地步,我用棒球棍支着身子,偏头看着满墙张家涵的照片。 不知道洪兴明上哪弄来的,反正这个张家涵我看着很陌生,比现在年轻,穿着打扮也比讲究,有几张在灯光闪烁的情况下,他的眼睛嘴唇上甚至涂了东西。我蹙眉耐着性子一张张看过去,发现他没有一张是在笑的。 他其实有在笑,但没有一张是我喜欢的那种笑,眼神空洞,肌肉抽动,偶尔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或者小心翼翼地警惕,像随时要应对突如其来的危险。 我瞬间明白了,洪兴明找来的,是张家涵几年前的照片,他在那个叫洪都的地方工作时的照片。 我伸出手,用手指轻轻触碰那个张家涵,他看起来那么胆小,那么害怕,又不敢将这种害怕流露出来,有一张大概是谁临时叫他,他猛然一回头,目光中尽是来不及掩饰的恐惧。 他不仅不爱所从事的工作,他简直是,对此深恶痛绝。 我心里的憋闷感越发沉重,我在想,也许我该再使用一次时间机器,回到张家涵还在洪都的时候,或者更早以前,在他跟那个叫曹智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十八岁的张家涵一定生机勃勃,他学钢琴,他居然学钢琴,他想学会了钢琴然后赚钱养活自己和别人。 这是那种家伙会有的念头,那个智商低下的家伙,他难道不知道学音乐是要讲究天赋和名师的吗? 我展开嘴,唇微微颤抖,我忽然很想去拥抱那个十八岁的张家涵,还有,那时候更小的袁牧之。 就在此时,我脑后突然有股凉风袭来,我猛然回头,却见曹智狰狞着脸,举起椅子猛力朝我砸过来。 我微微吃惊,立即朝旁边一躲,嘭的一声巨响,满墙的照片被椅子砸飞。各式各样年轻的张家涵散落了一地。 我眯了眯眼,迅速握紧棒球棍,冲着扑上来的曹智猛砸过去。 他闷哼一声,但却生了一股蛮力,侧身受了那么一重击后,胳膊一挡一抬,徒手抓住我的棒球棍,然后空余的手伸过来,一把卡住我的脖子。 “妖怪,你这个妖怪,你他妈是个妖怪,我掐死你,掐死你……”他发了疯似的尖叫,手劲非常大,我忽然想起他并不是无能之辈,在洪兴明给我的小纸里有写,他也学过搏击术,因为他的骗术不是每次都灵光,偶尔也会遇到想逃跑的少男少女,这种时候就必须动用武力。 我深吸一口气,咬牙板住他的手,另一只手迅速松开棒球棍,从口袋里抽出光匕首打开后直接捅进他的腹部,曹智惨叫一声,我再用力一挑,一股温热的液体喷了出来,喷到我身上。 曹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着我,手劲却慢慢丧失,我冷笑着用力抽回光匕首,又一股鲜血涌出来。 其实我早该这么对你,这也是我一开始就想做的事,我看着他的眼睛无声地说。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激烈的拍门声,随即传来枪响,有人一脚踹开房门,瞬间冲进来好几个人。 一声惊呼传来,我转头看过去,却见张家涵惨白着脸盯着我们这,他的眼睛睁开,里面全是说不出的恐惧,然后一个男人默默将他揽进怀里,伸手挡住他的眼睛。 那是洪仲嶙。 我眨眨眼,抬起手臂将脸上溅射到的血液抹开,伸手将曹智推开,他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按照我下刀子的位置,这个人不可能还能救活。 我收起光匕首,发现我的手在颤抖,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同意在发抖,轻声喊:“张,张哥……” 张家涵没有理会我,他呆呆地拿下洪仲嶙的手,呆呆地走到曹智的尸体前面,居高临下看着他,一言不发。 “张哥……”我不知为何很不安,我朝他走了一步,想拉住他。 他猛然躲开我,惊惶失措地盯着我,然后古怪地扯扯嘴皮,问:“你杀了他?” 我垂下头,干涩地说;“是。” “你失踪三天,让我担心得不行,就为了杀他?” “本来不是想杀他,”我试图向他解释,“我催眠他,我想让他爱你,你不是遗憾他没爱过你吗?小冰满足你的愿望……” “闭嘴!”他尖利地打断我,眼泪直直流下,浑身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谁,让你做的,谁,要你多管闲事,谁让你,杀人……” “张家涵……”我朝他踏进一步。 张家涵绝望地朝我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转身,洪仲嶙过去半抱住他他也不抗拒,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最怕洪仲嶙吗?为什么他不抗拒了? 为什么他只抗拒我? 我很焦急,心里很疼,像给谁撕扯着心脏一样的疼,我喘着气,跟了几步,试探地叫:“张家涵。” 他没理我。 我又叫:“张哥,哥哥。” 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洪仲嶙紧紧扶住他,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无言地点点头,随后,洪仲嶙半搀扶半抱地把他快速弄了出去。 可那是我的张家涵啊,我的眼眶发热,有液体从中渗透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愣愣地看着他,再喊了一声:“哥哥。” 一直到他们离开,他都没有回头。 我蹲下来,觉得自己很冷,脸上湿漉漉的,拿手背一擦,全是液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人打开了门,我抬起头,看见好久没见到的袁牧之只身一人朝我走过来。 “袁牧之……”我轻声地喊他。 他没有回答,在我跟前蹲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问:“能自己走吗?” 我伸出手臂,哽咽说:“不能,你抱我。”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臂把我打横抱起,我揪住他的前襟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无奈地低声说:“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多横啊,都能把人弄一屋里随便杀着玩了,你还哭,哭个屁啊。” “我没哭。”我呜咽着反驳他。 “嗯,没哭,脸上流的都是马尿。”他托了托我的臀部,柔声说,“本来想打你屁股,可你都这么可怜了,再打你我也舍不得。算了,咱们回家啊。” “张家涵不要我了。” “你干了这么大的事得给他一个缓冲的时间不是?”他顿了顿说,“放心,他是真心疼你,会要你的。” “真的?” “真的。”袁牧之微微一笑,低头在我额头上贴了下嘴唇。 我擦擦眼泪,忽然发现他穿着我上次穿过的三件套西服,里面的白衬衫还挂着黑领结。 “你穿得好奇怪。”我说。 袁牧之微微一愣,随后漫不经心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老子今晚本来有个宴会,你的事洪爷一派人跟我传信,我不得不丢下飞快赶了来,小王八蛋,为了怕你受委屈,我连晚饭都没吃呢。” “我也没吃,”我说,“我们一起吃。” “好。” “我要甜排骨。” “行,”他温和地笑了笑,“今天给你吃个够。” 73、第 73 章 尽管如愿以偿有甜排骨吃, 但我还是觉得入口没有以往那么美味。 也不是做得不好, 肉汁甜中带酸,肉质软硬适中,闻上去也香喷喷一如既往, 但我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里被人挖开了一个大洞, 就算拿全世界的甜排骨填进去,也填不满那个洞。 “怎么, 不好吃?”袁牧之问我。 我困惑地看他, 拿叉子叉起一块排骨说:“好像没那么好吃了。” 袁牧之凑过来,一口将我叉子上的排骨咬掉,用力嚼了嚼, 吐出骨头说:“还成, 跟往常一样啊,怎么不好吃了?” 我闷闷地把叉子放下, 托着脑袋, 忽然觉得眼眶又开始发热。 “臭小子,脑袋里又想什么呢?”袁牧之伸出胳膊拽过我往怀里揉头发,另一只手抓起我的叉子用力叉起一块甜排骨递到我嘴边说:“乖,来张嘴,有什么烦心事嚼巴嚼巴就都没了。” 我偏过脸, 摇了摇头。 “真不吃啊?我告诉你,这排骨可香可脆了,你要不吃我不给你留了啊。”他在我跟前使劲晃动那个叉子, 笑嘻嘻地说,“全部吃掉啊。” “不要,你烦。”我皱眉说。 “哎呦,”他笑了起来,“连甜排骨都不要了,看来事情真大发了,来,告诉哥,到底烦恼什么啊。” 我想说话,却发现还没发声鼻子就有一股酸楚感,然后我不得不抿紧嘴唇,把脸转了过去。 “别扭个什么劲啊你,过来,悖胰媚愎础!彼檬终魄坑舶骞业牧常103跃担鞍パ剑阍趺从帧 我狠狠地拿手背擦去眼角的液体,瞪了他一眼,哑声说:“不准看。” “好好,不看。”他柔声问,“那给抱抱?” 我想了想,觉得心里的空洞也许拥抱了会感觉好点,于是点了点头。 他将我抱到膝盖上,把我的头按到贴近他心脏的位置,我趴在厚实的胸肌上听他的心跳,稳定而有力的旋律,听着听着我慢慢觉得有点困了,于是闭上眼。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我的头发,柔声问:“宝宝g,你突然变得这么乖,我心里真}得慌,你还是跟哥说话吧,好不好?说说刚刚脑袋里想什么来着?嗯?” 我闭着眼睛说:“别吵。” “你想张哥那个事是吧?”他微微叹了口气,“不说我也知道,想不通是不是?你这个小脑袋直来直去的,怎么可能想明白,别想了啊,越想越笨……” “你胡说,我的智商估算很高,查理说我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我抬起头反驳他,“查理则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袁牧之黑下脸说:“你跟那个什么查理互相吹牛皮还上瘾了啊?” 我皱眉说:“我只是陈述事实,跟牛皮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打一比方……”他顿住,看着我,忽然扑哧一笑,使劲揉揉我的头发说,“得,你聪明,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笨小孩行了吧?” “你的逻辑有问题,自相矛盾……” “打住,”他瞪着我,“那你自己说,你要真这么聪明,你告诉我为什么张哥不理你?” 我心里像被人塞进了大朵棉花,憋闷得说不出话,但我还是很诚实地摇摇头。 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想要他高兴,我从来没有想过让谁高兴,只有张家涵,我想保护他,照顾他,给他钱花,让他往后再也不要那么愁眉苦脸讨生活。 我杀了那个名为曹智的男子,那种人本来就不配继续生存,而且他妄图攻击我,他根本就是自己找死。 任何不自量力想攻击我的人或动物都该死,宰了就宰了,没什么好进行心理分析的价值。但问题是,张家涵不喜欢我做那种事,我不明白他是不喜欢我杀死那个人,还是不喜欢看到我杀人。 无论是哪一样,我认为他都不该上升到不要我的地步。他转身离开的背影令我非常难过,难过到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背影跟梦魇里母亲转身离去的背影重叠起来,直接撕扯我内心薄弱的意志,令我恨不得扑上去强迫他回来,不许离开。 “我不喜欢这样,袁牧之,我不喜欢。”我困难地想说明白,“难道我不能杀死曹智吗,那种男人难道还值得存在吗?而且我不杀他,他就会掐死我的。” “他掐你?” 我点点头,把衣领拉开,给他看曹智掐我的地方:“喏,就这,他攻击我,想要我死,我必须杀了他。” 袁牧之脸色难看,他盯了一会,把嘴唇凑过来贴在那些地方,然后长长吁出一口气,哑声说:“那种王八蛋,一刀结束了他真他妈便宜了。” “对啊,”我深感赞同,点头说,“我没有做错。” “你没错。”袁牧之摸摸我的脖子,“他妈的你就该跟我说,让我来玩死这王八蛋,你捅死他没错,但你把他弄那屋里不告诉我这个做错了。” “为什么?”我困惑地问,“我想让他爱上张家涵,这个事情不能提前告诉你们,这样你们会阻止,会浪费时间。” “谁他妈给你出的馊主意让你这么干的?”袁牧之没好气地问,“洪兴明?” 我点点头。 “他的话亏你也信。”袁牧之叹了口气说,“你就没想过,无缘无故的,人洪大少爷为什么帮你?” “他说想让我帮他赢一个赌局,我们是公平交易。”我告诉他,“他说的是真的,他不可能骗得了我。” “宝宝,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相反,我们都知道你具备别人所没有的天赋,但这种天赋会给你带来麻烦,你懂吗?”袁牧之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担忧,“洪兴明可能是没骗你,他所谓的赌局可能真的存在,可能也真的能让你帮上忙,但是你想过没,别人对你说的话,不是只有真话和假话两种,有时候,假话中也有真实的信息,如果我只挑这个真实的信息跟你说,而故意隐藏其他的话呢?” 我微微一愣,随即冷笑说:“那他可以尽管试试,我非让他把脑子里能吐出来的东西都说个一干二净不可。” 袁牧之闷声笑了起来,他抱紧我说:“总之洪兴明不是好人,他帮你没安好心,你想想看,为什么你这么快就让洪仲嶙找着?然后又这么巧洪仲嶙就带着张哥过去?” 我困惑地问:“是洪兴明告诉他们的吗?” “他不用亲自去告知,他只需要通过一些渠道给洪仲嶙打声招呼就行。”袁牧之轻声说,“你当人的枪子了笨蛋。” “可是这么做他能得到什么利益呢?”我问。 “洪爷是洪家有相当分量的人物,他要是想,把整个洪家弄到手里都不是太大的问题。”袁牧之淡淡地说,“身边有一个这么牛逼的堂兄虎视眈眈,干不掉拿不下,无论是钱还是权都比自己行,要换成我,与其跟他火拼,大概也不如卖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划算。” 我皱眉打了个哈欠说:“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他摸摸我的头,柔声问,“困了吧?我抱你去洗澡睡觉?” “嗯。”我点头,把手搭到他脖子上说,“我要你帮我洗。” “好。”他笑着答应。 “我要在洗澡水里睡觉。” “行,我看着你。” 他把我抱起来拐去浴室,等水注满浴缸后我们一块脱掉碍事的衣服进入水中,我照例趴在他身上睡觉,他一边替我洗澡一边低声哼着歌。我迷迷糊糊地问他:“袁牧之,张家涵为什么不理我?” “他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看到杀人啊流血都不会喜欢。你不也不喜欢吗?” 我想起人血的黏稠和令我反感的味道,于是有点明白了,我说:“原来这样,那我可以原谅他。” “你真乖。”袁牧之笑着在我脸上啃了一下,“下回要宰人也别当着张哥的面,记住了吗?” “嗯。”我点头,然后下结论说,“张家涵胆子真小。” “是啊,他胆子小。”袁牧之叹了口气问我,“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发现我胆子小,那时候你也要原谅我。” “人都有恐惧心理,”我说,“这不奇怪,我会试图理解的。” 他微微愣了愣,然后笑了说:“那就好。” 74、第 74 章 我决定原谅张家涵, 因为他胆子小又懦弱, 我不能拿我的标准去要求他。袁牧之说得对,对于杀掉一个人,我是厌恶, 而他会恐惧,所以他不知道怎么接受我, 只要给他时间,他应该能想明白曹智那种垃圾死了就死了, 他的死亡, 根本不具备所谓的意义。 我决定去找张家涵,我不放心他在洪爷那,他会被欺负的, 等他对我的恐惧感一过去, 他会很后悔自己跟洪仲嶙走。如果能用话语解释让他明白我是为了他好才做了这么多,那我不介意费点口舌, 如果说不清楚, 那么我就直接催眠他带走好了。 无论如何,张家涵是我的。母亲离开我的时候我是没选择余地的被迫接受,但这一次张家涵离开我,我必须让自己重新选择一次。 我穿戴好,揣好光匕首, 打算出门。袁牧之带我来的这个地方大概是一处郊区的两层房子,有很大的白色露台,站在上面往远处眺望能看见峰峦叠嶂的青山。已经是夏末初秋, 然而还是到处充斥烦人的知了声,此起彼伏,无休无止。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错,屋里很干净,设施很齐全,打开衣柜有合适我穿的衣服,我甚至还在床头柜里找到一把小手枪,看在它轻巧便携的份上,我决定它的归属权暂时是我。 我在这里面呆了差不多有三四天,袁牧之一直陪着我。我们一块在附近长长的林荫道散步,还在屋后一片不大的池塘里钓鱼——这项工作非常考耐性,我全凭着意志力才坚持下来,并最终收获了一尾不大的鱼。袁牧之夸我很厉害,并把那条鱼交给厨子做为我们当天晚餐的内容,但我终究嫌弃它的刺太多,并认为钓鱼的总结点不应该在吃掉钓来的鱼上。它应该更有意义,比如在垂钓时的思考,比如在那样一段相对静谧的时间里我决定的事。 是的,我决定跟张家涵重归于好。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洪馨阳没能在三个月后受孕成功,那么我也将不复存在。 我从不后悔我做过的决定,但即便是注定要不存在的我,也会想要在某些人心里与众不同。 比如袁牧之,比如张家涵。 今天袁牧之白天都不在,这是我还在睡觉时他在我耳朵边说的,说完他还拿湿乎乎的嘴唇和下巴蹭我,把洗漱留着的水全蹭到我脸上脖子上,非常令我不耐。我闭着眼推开他把被子拉到头顶,又被他拉下来非要贴我的嘴唇才肯走,我对此很不理解,但我没有阻止他的行为,因为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能让我这么跟他躺在软乎乎的床上抱着他的粗胳膊入睡的机会也不多了。 一切都得抓紧。 我迅速将小手枪打开,摸索了一下,发现里面装好了六颗精致的子弹。这个武器尽管使用起来不如光匕首顺手,但因为这里人人都认识它,可能它起到的威慑作用要更明显些。我将手枪收好,无声无息打开房门走出去,整栋房子静悄悄,好像没有一个人。我微微皱眉,从楼梯上迅速下来,正要走去大门处,突然从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原少,请留步。” 我猛然转身,发现身后站了两个身材壮实的男人,脸看起来有点眼熟,大概是袁牧之的手下。我微微皱眉说:“我要出去。” “袁先生吩咐了,他不在的时候,您不能出去。” 我学着洪兴明的表情勾起嘴唇,轻声说:“你觉得能拦住我?” “不能,”那个人刻板地说,“但我们两个,一旦有一个给您开门,另一个就会拉动警报,安全系统会关闭这栋房子所有的门窗,同时袁先生会在第一时间赶回来。” 我有些意外,皱眉说:“也就是说要在同一时间解决你们两个,这并不是太难的事。” 另一个人立即说;“原少,您请抬头看。” 我一抬头,发现楼梯口那边,慢慢走出来两个男人。 “袁先生说了,您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解决不同方位的四个人。”那个人的声音中没带任何情绪,一板一眼地陈述说,“因此请您还是好好呆在屋子里。袁先生出去时吩咐了您今天要吃的东西,厨房已经准备好,您是在楼下用餐,还是给您送到楼上?” 我挺直了脊椎,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转身走进楼下餐厅,坐下来说:“我在这吃。” 立即有人从厨房处给我弄来了热热的食物,是我熟悉的粥,上面飘着新鲜的蔬菜叶子,还有雪白的鱼肉。另外还有两碟脆脆的青瓜条,也是我习惯的东西。 我低头开始吃,一边吃一边估算着,在这种情况下要不惊动袁牧之就出门难度颇大,最符合利益的做法是通知他,然后取得他的同意。 我对其中一个保镖说:“给袁牧之打电话。” 他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了电话,然后把电话递给我。 袁牧之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给他打,他的口气甚至很轻松:“宝宝,起来了,有乖乖吃早饭吗?” “我要去找张家涵。” “午饭有甜的番茄做菜,你等下多吃点。” “我要去找张家涵。” “下午我办完事就回来,你在家乖乖等着。” “我要去找张家涵。”我再一次说,“你听到了,并且听得很清楚,别转移话题。” “你个小犟骡子。”袁牧之叹了口气,“要找张哥是吧,没门,他不会有事,我这忙着呢,就这样。” 他不由分说挂了电话。我保持拿电话的姿势过了五秒钟,才将电话递还给那个保镖,同时问:“有书吗?” 他愣了一下点头说:“有的。” “给我拿几本,我要在露台上看书。” 保镖给我带来的书有一本翻译小说,一本游记,一本画册,还有一本是我熟悉的弗洛伊德,我微微眯了眼,拿起翻译小说翻了翻,这是一个沉闷的故事,关于一座城市变迁。我看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有人走过来,给我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有精致的茶壶,糖盒和小饼干,我抬起头看那个人,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年轻人,相貌平庸,举止有些紧张。他看到我,立即结结巴巴地说:“少爷,我是厨房的阿生,我给你送点心。” 我点了点头,他手忙脚乱将东西放我跟前,给我倒了杯茶,闻着味道是红茶,他又揭开糖盒问:“要加糖吗少爷?” 我盯着他的手,那是一只结构不失漂亮的手,我顺着这只手慢慢移到他的脸,一直看到他脸上的笑变得颤抖,然后我说:“要两颗。” 他挑了两颗糖放进去,搅拌了几下,端到我跟前,我点了点头,他放下茶杯,就在他神情中略微一松的瞬间,猛然抓紧他的手腕,靠近他压低声线说:“你在紧张,为什么?” 他神色大变,试图摆脱我,我冷笑着掏出小手枪抵住他的下颌,说:“你在掩饰你的真实目的,但你意志力薄弱,对你的目的存在疑虑,即便在做这件事你还是深深不安,对不对?那个目的是什么?绝对不是送一杯茶给我,你的目的是我,你想对我做什么?” 他恐惧地摇着头,眼神飘忽地瞥向那杯茶,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柔声问:“这不是一杯普通的茶,里面有什么?告诉我,让你不安的东西是什么?毒药?你想杀了我?” 他飞快否定说:“不,没有,我不是想害人……” “那你想干嘛?” “只是,只是茶里面加了安眠药……”他崩溃地哭了起来,“我只是想让你睡觉少爷……” “然后呢,把我弄睡觉后,你打算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管不着后面的事……” “你还有同伴,是谁?也在厨房?”我兴高采烈地提议,“不如这样,我让那些保镖把整个厨房的人都抓起来拷问一遍吧,一个都不放过,总不会出错的。” “不,不要,”他哭着摇头,“只是我,只有我一个人……” “谁让你做这些?”我柔声的催眠他,“告诉我,谁让你做这些?” 他咬着唇不肯说,我加大催眠的力度,柔声说:“告诉我,告诉我后,你可以忘记这些事,当没有发生过,你仍然是袁先生这里厨房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你可以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中,我保证。” 他喃喃地说:“我,我只是想保住我的工作……” “我知道,你爱这个工作。” “可是我爸欠了钱,我没办法……” “嗯,你只是不得已,来,都是那个人的错,告诉我他的名字,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是董先生……” 我心里一跳,问:“哪个董先生?董苏?” 他痛苦地点了点头,哭得一塌糊涂,我松开手,他整个摔到地上,虚脱一样喘着气,我站起来踹了踹他,冷声说:“你给我联系董苏,告诉他不用那么麻烦,他想把我弄出去,我也有这意愿,大家来个交易吧。” 75、第 75 章 董苏在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微笑着说:“我知道找人给你下安眠药没用, 我的目的只是想引你主动来找我。” “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我说, “但我恐怕这只是你的一部分目的对吗?接下来呢?” 董苏不置可否,只是低头看了看表,然后说:“时间还早, 也许我们该先吃点东西,你饿了吗?我的少爷?” 我摇摇头, 淡淡地打量他。 我是通过厨房的运输线,藏在送蔬菜的车里跑了出来。出了别墅后, 我直接被送到一个地方, 下了车后又换了另一辆轿车,开车的人一言不发将我送进市区,随后我才被带到董苏跟前。 董苏跟以前看起来有点不同, 我通过仔细观察, 发现他首先是穿的衣服有点不同,颜色和款式虽说还是一个类型, 但细节上明显要考究许多。其次是他的神情不太一样, 他看向我的眼神透露着兴奋,尽管那种兴奋被他有意识隐藏,但仍然不难看出。 我感兴趣的是,因为什么董苏会有这么强烈的兴奋,他的自控能力呢, 他那种异于常人的坚定的意志力呢?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那个事情毫无疑问与董苏心底的欲望契合了,或者说, 事情的发展正如他所想要的那样逐步推进。 我偏着头看他,在他的兴奋与适才袁牧之果断挂了电话所产生的沉默之间,两者存在一种微妙的联系,在我还弄不清发生什么的情况下,发挥了将之联想起来的空间。我对此很好奇,但我并不想主动提及,因为看着董苏我就明白,无论我同意与否,他都下定决心要让我成为已然发生的事情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我在我所未知的事件中成为一个重要的环节,这就是董苏给我传达的信息。 我观察了他一会,然后说:“我要找张家涵。” 董苏仍然微微一笑,说:“可以,我送你过去见张家涵。” 我忍不住提醒他:“张家涵跟洪仲嶙在一起。” 董苏点头:“我当然知道。” “洪爷很危险。”我说,“你会被连累。” “不怕,”董苏走过来微笑着看我,“相信我,这种事怎么能少了洪仲嶙?要没有他,会变得非常无趣。来,请先穿上我为你准备的服装。” 我皱眉:“我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毫无必要。” “有必要,”他拦住我,亲自将衣架上的白衬衫拿下递给我,“在某些场合,衣服就是叩门砖,没有这种东西就不得而入,我记得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 “那你也该记得我说过这种规定既无意义又浪费时间,”我嫌恶地指着那个白色马甲及外套说,“犹如粉墨登场的小丑。” “相信我,谁到了一定阶段都不得不扮演一次小丑。”董苏笑呵呵地看我,“生命如此荒诞,少爷,难道这不是你一直的看法么?” 我点了点头:“但我看不出穿这种衣服与我认为生命荒诞之间有什么联系。” “它们的联系就在于,”董苏轻声说,“如果不穿上它们,你就不能跟我去一个地方,你就没办法看到你的张哥,当然,你也没办法看到其他人,而那个场合你不会想要错过。” 我仔细看他的脸,发现他没有撒谎,于是点点头,拿过那身衣服,解开身上的扣子,开始换上。 董苏咳嗽一声,神色古怪地转过身,一直到我换好衣服,他才转过身,亲自将一条黑色的丝带系在我脖子上,打了个领结,然后端详了一会,点头说:“好了,少爷,我们走吧。” 我不舒服地拉拉那个领结,他的声音又在旁边响起:“少爷,我提醒过你不要拉这个东西。” “你肯定系紧了,”我皱眉说,“我觉得不舒服。” “你只是心理作用,一会就好了。”他不为所动,在我前面彬彬有礼地说,“请跟我来吧少爷,我们去参加一场宴会。” 我跟着他走出去,坐进一辆车,我们朝前方驶去。董苏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背部一直挺得很直,仿佛在他的衣服里面衬着一块钢板,我好奇地打量了一会,问他:“怎么才能像你这样挺直背部?” 他斜觑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习惯。” “为什么要养成这样的习惯?”我问,“挺直背部看起来并不能令人舒服,而且容易给人紧张感。” 他微微笑了,转头看我说:“我并不为此感到紧张,相反,若让我不这么做,我会觉得很不适应,要知道我从四五岁开始就被要求这样坐着,几十年下来,早已养成习惯。” “是吗?”我不无遗憾地说,“你的童年肯定过得很严苛。” “确实有点,坐姿、走姿,吃饭、谈吐,都有严格的标准,我曾经为此很恨我的父亲,”他带着笑告诉我,“大冬天他还逼我去游泳,大热天逼我去太阳下跑步,不许我穿好衣服,不许我身上带有任何的骄奢气息,他认为只有艰苦的环境才能锻炼人的意志,这对能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至关重要。” 我点头说:“什么是男子汉的标准我不懂,但这么要求一个小孩,大人本身就是偏执狂。” 他的目光蓦然阴森,盯着我哑声说:“不许这么说我的父亲。” 我耸肩说:“想必伴随严苛要求的,还有相应的体罚对不对?是什么形式?打骂还是关禁闭?” 董苏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他盯着我,似乎下一刻就想扑上来掐死我。我一边暗暗警惕,一边颇感有趣地继续说:“你被体罚的次数肯定不少,至今记忆犹新对吧,这种童年阴影,你这一生都无法克服,不如说出来我听听,怎么样?” 董苏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脸,硬邦邦地说:“给我闭嘴,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柔声说:“倾诉有利于抚平心理创伤,你真的不想说说?” 董苏突然伸出手想掐我,而我立即拔出小手枪抵住他的手掌,他微微吃了一惊,随后神经质地笑了笑,眼神恢复冷静说:“少爷,您这是做什么?我不会伤害你的。” “这可难说,你要攻击我已经成为一种欲望,”我轻声说,“现在你不动手,只因为有另一个欲望更为迫切,对不对?” 他慢慢缩回手,淡淡地说:“你对我有误会,少爷,我不是会对你动手的人。相反,一直以来我的职责是保护你。” “说起来,保护我之类只是因为袁牧之下了命令,但你今天把我弄出来,明显违背了他的意愿,你打算怎么面对他,你不怕他冲你发火了?”我好奇地问。 董苏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说:“这些,都不需要你操心。” “你到底带我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们沉默了下来,等着车子拐进一座大庭院,有大面积的草坪,一排不超过三层的长条状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建筑。车子停在建筑的前面,有穿着鲜亮制服的男子跑过来开门。 “到了?” “到了。”董苏并没有下车,他隔着车玻璃给那个男子塞了张钞票,随后低头对我微笑着说:“少爷,请下车。” 我从车里出来,他对我说:“就在这个酒店的宴会厅,你直接进去,这位先生会带你,进去之后你会看到许多熟人,今天中午他们要在这彩排一场宴会,张家涵先生一定在那里,进去了你就能看到他。” “你不跟我去?” “不了,我违背了袁大哥的意思,未免他冲我发火,我该跑了。”他伸出手替我拉拉领结说,“少爷,其实我对你印象很好,甚至有种说不出的喜欢,这对我这种人来说是件很难发生的事,你知道吗?” “我很荣幸。”我看着他说,“但这点与我无关。” “也是,确实与你无关。”他冲我微微一笑,说,“我很抱歉。” “我也是,”我盯着他的眼睛柔声说,“你今天回去会梦见童年不好的事情,那些你想忘记的事不可避免又一次会在你的梦中出现,没有办法,谁让我让你倾诉的时候你宁可捂住不说?不说的话,就留着自己一个人好好回味吧。” 他的笑容僵住,我微微一笑,转身率先踏入这所酒店。穿制服的男人紧跟我后面,小跑着上来说:“先生,请允许我为你带路。” 我抬头看他,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穿过摆着精美雪花膏石雕刻而成的摆设,穿过大捧大捧鲜花装点的英国殖民时期大堂,我注意到我的头顶有一盏华丽璀璨的水滴状水晶灯,这种东西样式古老,现在绝对不会有人选择用来装饰宴会大厅,但它跟这所房子格外契合,跟厚厚的天鹅绒,地上铺的猩红色地毡,跟描绘着金边的油画框相当搭配。 穿过走廊,我们来到两扇漂亮的白色木门前面,穿制服的男人替我打开,里面立即传来悠扬的乐曲声。我闪身进去,发现这还是个不小的大厅,里面充斥着衣冠楚楚的各种男女,仔细一看,果然是有许多熟悉的面孔。 然后,在一众面孔中,我很快找到我要找的人。张家涵穿着我从未见过的黑色礼服坐在角落里,他看起来比平时好看,但脸上却充满忧虑和愤怒,在他身边,洪仲嶙也穿着同样的黑色礼服,侧身坐着不知在跟他说什么。 我走了过去,张家涵看见我,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他蓦地站起来,朝我急急忙忙地走来,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冰,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没有惧怕,这我很欣慰,但为什么多了我不懂的担忧?我轻声说:“我来找你,哥哥。我带你回家。” 他的眼眶忽然就红了,他过来半抱住我,转身挡住我的视线,哽咽着说:“好乖,对不起,小冰好乖,都是哥哥不好,都是我不好,对不起,我,我们回家好吗?哥哥一点也不喜欢这里,我们回去吧啊?” 我点头,这正是我要来这的目的。 “家涵,你,”洪仲嶙在一旁压抑着怒火说,“他怎么在这?你要走,你现在走算怎么回事?” “对不起洪爷,我弟弟找来了,我必须带他回去,”张家涵抱着我,转头说,“我必须带他回去,他不能在这,你知道的。” 洪仲嶙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说:“行,我让阿律送你们回去。” 张家涵点头,哑声说:“谢谢你洪爷。” 张家涵拥着我低头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似乎在竭力隐藏什么情绪。我站住了问:“哥,你怎么了?” “没事,”他强笑说,“走,咱们回去。回去再说。” 我无声地点头,拉着他的手朝门口走去,就在此时,我耳后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等大小姐过了门,袁少跟我们姓洪的就是一家,这点小事,袁少尽管安排人过来就成。” “这么说谢谢三爷了,”袁牧之的声音说,“如此袁某就恭敬不如从命。” “哪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袁少忒客气了。” 我猛地收住脚步,慢慢转过头去,在我不远的地方,袁牧之全副西装革履,跟那位洪三爷握着酒杯相谈甚欢,随后在另一边传来一群女人的娇笑声,我循声望过去,居然让我看见穿着亮紫色丝绸衣裙的洪馨阳。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场合,我就算再没生活经验也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场合。 我看向张家涵,他此时已经脸色发白,焦灼而担忧地看着我,断断续续说:“小,小冰,我们还是先回去……” “怎么回事?”我问他。 他摇头,痛苦地说:“对不起,哥哥有试过阻止他们的,但没人听我的,对不起,小冰,你要不开心就冲我发火吧,咱们回家,你想怎么出气都行……” “怎么回事?”我加入催眠的意味,柔声问,“告诉我哥哥,他们在干什么?” “订,订婚。”他嗫嚅着说。 “订婚,就是要结婚的意思吗?” “是,”他点头,“是这么说没错。” “袁牧之和洪馨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难听,“他们要结婚,他们会生孩子,是这个意思吗?” “原冰,你别难为家涵,”洪仲嶙走了过来,严肃地说,“这件事跟家涵一点关系没有,他为了你这段时间都不知骂过袁牧之多少次,甚至要跟他绝交,但馨阳她,听说已经怀孕了,这件事不能拖,我们洪家丢不起这个人。” 我的脑子里好像有人突然一下点燃引信,爆炸了数千吨的c4炸药,巨响过后,天地间一片硝烟弥漫,满目苍夷。我明明看见张家涵和洪仲嶙一人一边,在我耳边说着什么,但我就是听不清楚他们的话。 我拼命想集中精神,但我的意识骤然间涣散了,就像一个气球,被人拿尖刺狠狠扎了一下,在锐利的风声中,我只看见一个人,我死死盯着他,他似乎也感受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他跟我四目相对。 袁牧之的脸色骤然大变,他慌里慌张地丢下酒杯冲我跑过来,我从没见他这么慌张失措过,但我在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拔出我的小手枪,这是我在他的床头柜找到的,也许是他想送给我的礼物,我记得很久以前他说过,等什么时候,他会教我用枪。 笑话,我这么聪明,摆弄一把枪还需要他教么?我冷笑着拉开保险。 这一刻我真想杀了他。不知为何,有汹涌的恨意和愤怒冒了出来,这一刻,我真心想要他死。 76、第 76 章 我真心想要他死。 但我还没弄明白什么是死, 我怎么能扣动扳机? 我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我仿佛连那么小的一柄手枪都抓不稳,我心里对我呈现的软弱态度觉得异常厌恶,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经历过一般人难以经历的遭遇,我近乎严苛地锻炼过自己的意志和内心, 我不应该在这种时刻,在要不要取一个人性命的时刻突然意志薄弱到这种程度, 我无法抑制地颤抖, 眼眶中冒出液体,我心里泛着酸楚,我的头疼得仿佛都再也听不清周围一切的嘈杂声。 我告诉自己, 我只要扣动扳机就好。就是这么简单, 不需要花很多力气,把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掉。 死亡是个意义单一的词汇, 它意味着总结, 生命的总结,那么有关生存的一应可能性都会被剥夺,事情会简单许多。 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出于利益的最大化考虑而选择扣动扳机,特别是当我看到袁牧之居然面对我的枪口没有畏惧,而只是惊愕后微笑和心疼时, 我发现我的力气好像丧失,手指头集中不了什么感觉,我想很快地解决问题, 可是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的母亲怀孕了,我做了这么多,她还是怀孕了,她怀孕的时间比我预计的提早了三个月,我甚至都不能确定,她肚子里的胚胎是不是就是我。 有我不知道的什么在发挥终极作用,就如一个巨大的转盘,我推动了它转动的第一步,然后它一往无前地转动,按照它自己的轨迹,人的力量再也难以撼动它分毫。 我只是要阻止我自己出生而已,我不是要死亡,我只是要我不在了而已。 这个目的就这么简单,但我为什么就是不能成功? 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成功? 我感觉自己站在那个巨大转盘的对立面,眼见它一点点滚过来,我节节败退,无法可想。 不,我不该是这样的。 我猛然将枪口朝上,放了一枪,然后将手枪扔在奔过来的袁牧之脚下,我用眼神告诉他,如果再上前,我会拔出光匕首对付他,而且这次不会手下留情,然后我转身就走。 我需要一个地方,好好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维,回想一下整件事的脉络,我需要安静的空间,将我心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欲望一一清除,我需要回到原来那个我。 “小冰!”张家涵伸出手拉住我的胳膊。 我转头看他,有些舍不得他的脸庞,我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问:“你还爱被我杀死那个人吗?” 张家涵摇头,他含着眼泪哑声说:“我从那之后,就不再爱他,爱不起。” 我点点头,又问:“也就是说,即便我让他爱上你,你也不会快乐?是这样吗?” 他沉默了一会,再度点头。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他的手拽下,轻声说:“可是你怪我杀了他,哥哥,即便你不说,在你心里,你仍然觉得我不能杀他。” “我是不喜欢你杀人,任何人都是……”他颤声说,“我都不知道怎么教你,怎么跟你相处了,小冰,我不喜欢你那么可怕。” “这里每个人几乎都曾让人丧命。”我环视了一周,说,“但你却要求我不能这样,即便对方要攻击我,你还是认为,我不该反击。” “小冰……” “你对我有既定的观感和要求,”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难继续说下去,我加快语速,简要地说,“这个观感和要求跟我认为的不一样,我发现我跟你们很多人都不一样,我以为会让你们快乐的未必能令你们快乐,我以为能让你们避免痛苦的,你们却仍然要执着去那样选择。我,”我叹了口气,低声说,“算了,我头很疼,我要离开一会。” “小冰你去哪。”张家涵惶急地拽住我。 我反手挣脱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这时我被人从背后牢牢抱住,这个力道令我熟悉,我骤然发怒了,狠命挣扎,反肘相击,屈膝顶和踹,但无论我干什么,他都牢牢圈紧我,不肯放手。 “袁牧之,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我咬牙说。 “你要杀就来,老子他妈怕你就不姓袁!”他发狠地自后面扛起我,大踏步朝外走去。 “袁少,你这是……” “袁牧之,你给我站住!” 后面一堆人冲了上来,我看见那位洪三爷黑着脸带着几个人围了过来,袁牧之站住了,抬起头说:“对不住各位,今天恕袁某不能奉陪了。” “袁牧之,你要知道走出这里的后果!” “与那个比起来,我更知道今儿个不出去的后果。”袁牧之淡淡地说。 这时洪仲嶙却慢吞吞走了过去,拉长嗓子说:“都给我站住!” “仲嶙少爷,这件事恐怕不能听您的。”洪三爷冷冰冰地说。 “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洪仲嶙淡淡地说,“你要把袁牧之绑了?别丢人现眼了,都给我回去!” “那大小姐怎么办?” 洪仲嶙从嘴里迸出两个字:“再说。” 袁牧之紧了紧胳膊,对洪仲嶙说:“洪爷,谢了。” 洪仲嶙摇头说:“别谢,你惹下的麻烦事,我不会替你收拾摊子。” 袁牧之又转头看了眼张家涵,没再说话,扛着我大踏步走出了这个地方。 出了酒店后我被他塞进一辆车的副驾驶,他动作很粗鲁,还让我在挡风玻璃那撞到头。我觉得更加眩晕,扶着额头慢慢喘气。 “小子,你坏了我的事,没办法了,咱们接下来不是要逃命,就是要拼命了。”袁牧之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淡淡地说,“你准备好了吗?” “我不要跟你逃命,我还有事。”我弱声说。 “由不得你了。”他转头看我,黑眼睛里压抑着笑意,“你刚刚可是拿着枪逼我跟你逃婚,这个事等于当面给人姓洪的没脸,往死里得罪人了。老子这几年存的这点家底,也不知道够不够玩这一把。” 我闭上眼说:“我不明白。” “你不能不明白,臭小子,我为你都逃婚了,咱们往后可就真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俩蚱蜢,谁也离不开谁。” “你这样就是不结婚?”我困惑地皱眉,睁开眼问,“那洪馨阳呢?” “她那个事,”袁牧之沉默了一下,随后说,“她那个事,我可管不着了。” 我猛然挺直脊梁,盯着他说:“她的孩子你也不要了?” 袁牧之转头看我,随后笑了笑,轻声问:“小冰,我有时真不能拿捏得明白,你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你不是知道我只喜欢男人吗?” “那跟令一个女人怀孕并不矛盾,”我看着他,轻声说,“你是那个胚胎的父亲,如果她能顺利将那个孩子生下来,她的孩子要管你叫爸爸,你是他生物学意义上的制造者,这些对你而言,没有意义吗?” 袁牧之转头盯着我,我看向他,又问了一遍:“那个孩子会怎么样,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吗?” 袁牧之猛然转过头,一踩油门,车速加快,我差点又撞到挡风玻璃,在耳鸣目眩中,我听见他哑声说:“论理这个事不该我说,但要不告诉你,真不知道你会想出点什么来。宝宝,洪馨阳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我心里一跳,转头看他,他笑了笑说:“我从十二三岁就知道自己只对同性才能产生所谓的爱欲,当时发现这一点也不惊惶,因为从小到大,我接触的都是男孩,我不认为喜欢上他们中的哪一个有什么问题。关键是拳头够硬,只有具备这个,哪怕喜欢的是外星人,又有谁能拦着挡着?也不是没有遇上女人,有时我也想过,也许跟女人试一试,没准也能扭转性向什么的,但我后来发现性取向这种东西简直无关紧要,我他妈的栽你这了,你就算下面没长那玩意,我也还是稀罕。” 我莫名其妙的心里不再那么难过,然后我皱眉纠正他:“我的发育虽然迟缓,但并没有器官畸形。” 袁牧之哈哈大笑,点头说:“可不是,我对此可是松了一口气呢。” “你不是令洪馨阳怀孕的男人,是这样理解没错吗?”我又问了一遍。 “是这样理解没错。”袁牧之点头。 “那为什么要跟她结婚?”我困惑地问,“你并不喜欢她,我刚刚也没理解错对不对?” “我都跟你私奔了,怎么可能喜欢她?”袁牧之呵呵低笑,伸手握住我的,“她找我帮忙,我需要她帮忙,这是一个协议,不过拜你所赐,这个协议现在作废了。” 我问他:“婚姻也可以是一个协议吗?” “可以,在利益交换的前提下,任何事都能成为协议。”袁牧之笑了笑,说,“但对我而言,这个协议被破坏的意义大于它被继续。” “我不懂。” “你拿着枪对我,那一刻我真他妈高兴。”他又是摇头又是笑,“我这辈子没这么高兴过,真的,就像他妈的一下双脚踩到踏实的地方一样,太爽了,宝宝,你拿枪的样子真太帅了。” 我更加不明白,我提醒他:“我当时是真的想要你的命。” “我知道,”他笑着说,“那很好,我就怕你无动于衷。” “你不觉得危险吗?” “危险啊,可是更加高兴,你不是没情绪,不是没脾气,我总算不是对着个没心没肺的狼崽子,我怎么会不高兴?” 我决定不再去试图弄明白这些自相矛盾的逻辑。于是我说:“既然洪馨阳的孩子不是你的,那么我要弄死它,你也不会阻止的,对不对?” 袁牧之笑容不变,但在下一刻,他猛然踩了刹车,然后满眼震惊地转头看我,问:“宝宝,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要弄死洪馨阳肚子里的胚胎。”我冷静地说,“这就是我来这的唯一目的。” 77、第 77 章 袁牧之瞪大眼睛看了半天, 才慢慢地问:“宝宝, 你恨洪馨阳?” 我摇摇头说:“没有那种感觉。” “那为什么,”他仔细地斟词酌句,“要弄掉人肚子里的孩子?” 我垂下头, 想了一会才说:“这是我来这的唯一目的。但我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提前三个月到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袁牧之盯着我, “宝宝,你能从头到尾, 好好跟我说一遍吗?” 我抬头看他, 他的目光真挚温暖,带着因为未知而产生的疑虑及忧心,我明白他是真的想知道, 但我怎么告诉他?真相只有一个, 但是如果这个真相超乎他的认知和逻辑,那么它是否还具备真相的意义, 则另当别论。 我想了想, 对他说:“洪馨阳肚子里的胚胎,以后会发育完成,出生后会是个男孩,那个男孩,”我顿了顿, 重新组织了一下词语,艰难地说,“那个男孩不该出生。” “为什么?” “因为, 他不该出生。”我重复了一遍,“他不获取生存的权利,他……” “你不会想说他会危害地球影响人类生存吧?”袁牧之盯了我许久,然后忽然笑开了,伸手摸摸我的脑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把这些念头都给我丢掉,老子们要逃命了,哪里顾得上这些,我这么跟你说吧,洪馨阳就算生块叉烧出来,也不关你我的事。你只要跟着我就行了,多余的事一件也别做,听到没?” 我摇头说:“是你没明白,我必须除掉那个胚胎。” “要是我不答应呢?”袁牧之眯着眼看我。 “那我就自己去。”我淡淡地说,“这是我要做的事,我不能让你阻止我。” “好好,宝宝,可你得睡一觉吃顿饭什么的吧,等把你弄干净喂饱了,咱们再说说弄掉洪馨阳肚子里胚胎的事,”袁牧之笑嘻嘻地随口敷衍我,他一边吹口哨一边发动车子,忽然大喝一声:“哎呦,我操!” 我看向他。 他脸色凝重地转头看车后说:“他妈的有人追来了!” 我狐疑地顺着他扭头的方向看过去,突然后颈传来一阵钝痛,我眼前一黑,往前栽进袁牧之的怀里。 在我陷入昏迷的时刻,我听见袁牧之在我耳边说:“对不起啊宝宝,这次我不能再由着你乱来,咱们的事可比人家的事要紧万分,对不对?”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又看见我的母亲,这一次我看得更加清楚了,我看见她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挟持着,有人狠狠抽她的耳光,厉声质问她:“那孩子在哪?!” 她嘴唇流出了血,但目光锋利清亮,她吐出一口唾沫,拒不作答。 她遭致更为残酷的毒打,甚至有男人穿着皮鞋直接往她肚子上踹。 我看到这里怕得不得了,我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愤怒、痛苦、恐惧、焦虑,全部都纠结在心中像烈火一样燃烧,我低头看见自己变成一个小孩,我有小孩小小的手脚,我不顾一切从藏身的地方爬出来,我尖叫哭嚎:“放开我妈咪,你们这群坏蛋,放开我妈咪……” 原来我喊她妈咪。 有人把我整个揪起来,高喊:“抓到了,小孩在这,抓到了!” “带走。”有个男人在我身后说。 “洪馨阳呢?” 那个男人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令我心里大恸,我拼命挣扎,尖叫反抗,甚至低头恶狠狠咬抓住我不放的人。这时有个男人走向我的母亲,举起枪,我尖叫着喊不要,不要,但那个枪声仍然响了,子弹击穿了我母亲的心脏位置,她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向我伸出手,随后整个人砰的一下扑倒到地上。 她的眼睛,由始至终都看着我。 她爱我。 母爱那种东西是存在的,真实的,我以前之所以否认它,并不是因为我本质上是个怀疑主义者,而是因为我目睹这样惨烈的过程,我知道母爱有多沉重,它支撑一个女人一直到死都不肯放开她的孩子。她原本已经把孩子藏好,她想豁出自己的性命,可是那个孩子不懂事,他不知道珍惜母亲的性命,他擅自从藏身之所跑出来,他直接令母亲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也许更应该说,他就是造成母亲丧命的罪魁祸首。 这个认知成为背负在灵魂深处的罪,所以我自动屏蔽了这段记忆,我自私而懦弱,我不仅令自己的母亲白白丧失,我还遗忘了她。 而我怎么可以遗忘了她? 醒来时,我的手一摸,脸上都是湿的。 洪馨阳已经怀孕了,我对自己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她即便是在催眠影响下也还是违背我的指令怀孕了,因为同样不知名的原因,时间往前提早了三个月。 我不能让自己出生来剥夺你的性命,母亲。而且没有你,那个我成长得很痛苦,痛苦到超乎想象的地步,这一切,我都要从根本上解决。 我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光线阴暗的房间里。我起身穿了衣服,头还是有些昏沉,我揉揉太阳穴,在房间附带的盥洗室里拿凉水狠狠浇过脸颊,然后,我拿毛巾将脸上的水渍仔细擦掉。 我转身走出盥洗室,拉开房间的门。 外面是一条同样昏暗的走廊,处处弥漫木材腐朽的味道,初步判断,这是一所并不常住人的房子,具体方位未知。也不知道袁牧之上哪去了,我想起他从我的后劲来的那么一下,心里充满不悦。 看来无法就除掉胚胎的事跟他达成一致了,我只好自己动手。 我轻手轻脚走着,低头看下去,发现一楼的地方有几个男人凑在一起打牌,右边有三个在喝酒,左边有两个凑在一块说话。我正要继续观察,身边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原少,请您回房间。” 我抬头发现是上次在郊外的房子阻止我出门的保镖,他脸上挂着彩,看起来样子很滑稽。 他见我不动,继续说:“请您立即回房间,不然我会采取一切必要手段逼您回去。” 他的态度不再恭敬,估计是我上次逃跑的事令他受了责罚。 我看他,柔声说:“如果我不想回去呢?” 我还没来得及实施我的催眠,却看见一楼大门突然被人撞开,袁牧之领着几个人大踏步走进来,他脸色有些苍白,一抬头就看到我,目光利若鹰隼。 我不由后缩一步,袁牧之皱眉吼道:“安城,给我把这兔崽子扛进房间锁起来。我看他还到处乱跑!” 我转身要跑,名为安城的保镖一把揪住我的后颈,从腋下将我直接举起,我用力踹他也没用,随后我被他扔回房间,还没爬起来,就听见房门落锁的咔嚓声。 我怒了,想找光匕首削开这道门。但我在口袋里怎么也找不到,我忽然意识到它一定是被袁牧之拿走了,我举起房间里的凳子猛然朝门用力砸过去,然后我喊:“袁牧之,拿我的东西,你总要吐回来!” “宝宝,你冷静点,你给老子消停两天行不行?”门外传来袁牧之上楼的脚步声以及他气急败坏的声音,“这两天洪家虽然没动静,可道上都知道我往死里得罪他们,落井下石的,趁火打劫的,我忙着呢,你能不能别在这节骨眼上给老子添乱!” 我不明白他说什么,我只知道我想出去,于是我换了种口吻说:“我不要被关着,袁牧之,我不要被关着,我从小被关怕了,我对这种环境有恐惧心理,我被关了十年啊,放我出去啊,我真的会怕的,求求你放我出去,啊,我不要被关着,我不要被关着……” 门咔嚓一声扭开,袁牧之一把打开门,他急急忙忙地冲我走来,抱住我说:“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关着你,我不该……”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因为他的颈动脉处被我拿疯狗匕首抵住,他恶狠狠地瞪我,骂了一声“操”之后,问:“你他妈怎么还有这玩意?” “我用这个比用光匕首顺手。”我淡淡地说,“放我离开。” “不行!”他斩钉截铁反对。 “我会给你放血的。”我说。 “你不会,你讨厌流血,”他看着我说,“你还讨厌杀人,你不适合拿着这玩意,放下吧。” “我必须……” 他伸手握住匕首,轻声说:“没有必须这回事,宝宝,放松点,你根本不会杀了我,何必拿这种东西呢?来,把匕首给我。” 我摇头说:“袁牧之,这件事的重要性超出你的想象,我不会退让,让我走,不然我催眠你。” “那你试试!”他骤然提高声调,“今儿个就算我放你走,我手下的弟兄们早接到命令,不会放你离开!” 我们正坚持着,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枪响,我跟袁牧之四目相对,都有些微微吃惊。 底下有人飞快跑上来,急促地说:“不好了,袁哥,有人杀过来了!” “这里除了帮里的弟兄,别人怎么会知道!”袁牧之怒道,“有谁他妈背叛了我!” 78、第 78 章 我们没时间多说什么, 因为很快楼下即乱成一团, 枪支扫射声,爆破声,惨叫声以及喝骂声响成一片。袁牧之拽着我的后领一把将我摔进一间房间, 我刚刚来得及爬起来,袁牧之就大踏步进来, 一把推开窗户,对我后面的安城喊:“你先下去!” “大哥……”安城的声音中透露着不赞同。 “快点, 你先下去, 再在下面接着这个小兔崽子,不管如何先将他弄出去,我随后就去找你们……” 安城摇头说:“我不能扔您和弟兄们在这……” “少他妈废话你懂不懂?”袁牧之一把拽过我, 对安城低吼道:“看到这臭小子没有, 啊?看到没?这小王八蛋,就是老子的软肋, 他妈的落谁手里我就得完蛋, 你懂了吗?啊?你要不是有过命交情的弟兄,我不会把他交给你,安城,老子他妈没别的废话,就一句, 你得给我把他看好了,行不行!?” 安城停顿了五秒,随后点点头, 转身二话不说,先翻身跳下窗户,然后在下面打了声口哨。 袁牧之摸摸我的脸颊,从口袋里掏出光匕首塞给我,然后用力抱了我一下,然后从腋下举起我,举到窗边,对下面的安城说:“接着。” 我到这时才弄明白他想做什么,我挣扎起来,袁牧之在我耳边又快又急地说:“听着宝宝,你先走,我马上来找你,你他妈不是吵着闹着要走?现在老子随了你的心愿……” “我不是要这样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已经听到外头枪声逼近了。 袁牧之狠狠啃了我的嘴唇一下,然后笑了笑说:“走吧。乖宝。” 我问他:“你会来找我?” “会。” 我点头,转头说:“把我丢下去吧。” 袁牧之举起我,将我往安城那个方向丢了下去。 安城不愧身体壮实,他承受住了冲击力稳稳接住了我,我被他放到地上后,他立即说:“少爷,这边走。” 我回头看了袁牧之一眼,正看到他拔出枪,他手持着那个大口径的手枪冲我摇摇手,微微一笑,似乎在说,快走,我会去找你。 我知道他能做到。 我跟着安城一路小跑,飞快从屋子后狭长的院子跑到后门。安城拔出手枪,示意我跟在后面,就在他试图拉开门的瞬间,我们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我回过头时正好看见屋内火光溢出,安城红了眼睛,一声低吼,就要冲回去。 我一把攥紧他的手腕,沉声催眠他:“马上离开。袁牧之不会有事。” “不……” “袁牧之不会有事,”我厉声说,“你要做的,是带着我离开,快点!” 他迟疑了一下,接受了指令,转头带着我冲出后门。 我们钻进一辆老旧的轿车里,安城飞快地发动汽车往外冲。有两个人端着枪试图扫射我们,安城大喝一声:“低头!” 我低下头,子弹嗖嗖从头顶飞过,与此同时,我们的车子也飙出老远。 “出了这,到码头那,我们有条船……”安城断断续续地喘着气说。 我转头一看,发现他右肩一片血红,原来刚刚那一下,他已经中弹。 “你流血了。”我提醒他,“不及时处理,你会流血而死。” “这点,伤,不算什么。”他咬牙说,“我一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你失血过多会影响反应,容易出车祸,然后带累我。”我把手搭到他的手腕上,柔声说,“停车,我给你做处理。” “耽搁不起……” “停车,听我的没错。” 他默默听了车,我用疯狗匕首挑开他的肩膀,发现他肩部一片血肉模糊,血汩汩冒出。我皱眉,自忖没办法处理这种伤口,于是割断安全带绑住血管,暂时止住了他的失血。 安城一直闭嘴没说话,见我弄完,咬着牙一言不发开车往前走。 “我们需要一个能处理伤口的人。”我说,“给我电话。” “不……” “给我电话,我要把这事尽可能高效率地解决掉。”我不耐地低吼。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将电话递给我,我给刘慧卿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受伤了,请她带好护理物品去张家涵那等我。 “你这臭小子几天不见到底死哪去了啊?我一个不留神你就受伤,你嫌命长是不是?” 我按了挂断键,命令安城将车开回张家涵的家。 “那不安全。”他反对我,“我不能让你陷入危险。” “你我已经身处危险,如果有叛徒,那么你怎么能保证那条船没人知道?”我淡淡地说,“回我熟悉的地方,在那我会更能展开手脚,谁来都无所谓,我会打发。” 他听从我的指令将车开进张家涵那,我们下了车时他的步伐有些虚浮,但还好算正常。我把外衣脱下搭在他身上挡住血迹,我们快步上了楼,我拿出光匕首正要削开门锁,门猛然从里面被打开。 洪馨阳美丽而苍白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我心里一突,往后退了半步,然后点头说:“你在等我。” 她深深地看着我,然后说:“进来说话。” 我并没有动,而是观察了她一会,她扬起眉毛怒喝说:“你怀疑我带人来杀你吗?小混蛋,我要杀你老娘一个人就够了,快给我滚进来!” 我忽然就想笑了,我轻声说:“我需要能处理伤口的人。” “知道,刘姐在里头等着,她要搞不了,我负责给你找人弄。”洪馨阳把门推开,侧身让我进来,看到安城的时候她问:“是这位受伤吧,不是你?” 我点头说:“不是我。” “吓我一跳,你这小混蛋!”洪馨阳抬手在我身上猛拍了一下,然后打量了一下安城,说:“来吧,你身上的血腥味够重的了。” 我们进到客厅,刘慧卿迎出来,她看看我,我摇头说:“不是我。” 她瞪了我一眼,然后对安城说:“过来,我看看伤口。” 安城乖乖走过去,依言接下衣服,趁着他们处理伤口的时候,我坐到阳台常坐的躺椅上,阳光充沛,我惬意地眯上眼。 忽然觉得很困,我闭上眼。袁牧之在窗口摇枪冲我微笑的样子浮现上来。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确定这一点。 但为何我与此同时,却还是止不住涌上不安和惶惑? 有人挡住了我的阳光,我睁开眼,洪馨阳背光站着,光线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华丽的金边,她就如我梦中见到的那样华美而精致,温暖而柔和。 “妈妈。”我无声地呼唤她。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爱你。 她慢慢朝我弯下腰,拍拍我的大腿,示意我躺过去点,我挪了挪位置,她侧身坐在我身边,吁出一口气说:“他妈的现在不能随便挪动了,真不舒服。” “因为怀孕?”我问她。 “因为怀孕。”她点点头,说,“你别劝我,我其实也不想要小孩,曾经也动过念头去做人工流产的手术,但是最后改变了主意。” 我盯着她,慢慢地说:“令你改变主意的事,一定契合你长久以来心底最隐秘的欲望。” 她微微笑了,点头说:“是啊,很久以来,我就有一个梦想,我想有一个人陪着我,不会离开,跟我一块玩,一块长大,一块生活,做每件事都在一起,真正跟我相濡以沫,休戚与共的那个人,我一直想有生命中有这样的存在,能理解?” 我冷冷地说:“孩子,终究不能永远陪着你。” 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安静地微笑,然后轻声说:“但是,在他能离开我之前,他必须跟我在一起呆很久很久不是吗?” “你不能生……”我话音未落,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声,我坐起来一看,原来是安城受不住疼痛喊了一声,刘慧卿冷冰冰地训道:“叫什么?这点疼就受不了了?受不了学人家混生命黑社会?真是。算你命大,子弹只是擦过,不然我也没办法。行了行了,抬胳膊,我要给你包扎。” 洪馨阳噗嗤一笑,说:“刘姐肯定故意的。” “为什么?” “大概不喜欢喊打喊杀的吧,”洪馨阳叹了口气说,“她人很好,一辈子在医院里头救死扶伤,最不喜欢看人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那她可以拒绝帮忙。” “这跟见死不救是两回事。”洪馨阳说,“小冰,不喜欢一个人的行为只是个人的情绪,但如果不帮助他,则关乎本人的道德。” 我摇头说:“我不能理解这些,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失血而死,因为那样我会麻烦。” “所以你也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怀孕。”她微笑着对我说。 “是,”我眯着眼问,“跟那个让你怀孕的男人有关吗?” 洪馨阳意外地睁大眼,然后笑了,摇头说:“没有关系,当然那个男人我并不讨厌,也许到今天还喜欢着,但我很快发现我们并不合适。可是他给我留下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我看不出这个跟与袁牧之结婚有什么关联。” “你果然在生气。”洪馨阳笑着说,“对不对?” 我扭过头不看她。 “小冰,其实我蛮希望孩子的父亲是袁牧之那样的男人。”洪馨阳轻声说,“那样小孩就能继承他身上某些我很欣赏的东西。可惜不是。” 我转头盯住她,问:“你为了这个所以跟他结婚?” “我们有一个协议,他给我的孩子一个合法身份,我用洪家的资源帮他。”洪馨阳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说,“可这么双赢的一个机会,因为你一生气,他冒着大风险都要抛下,小冰,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我皱眉说:“我不懂。” “简单的说,就是一个男人肯为你做点一般男人做不到的事,要好好珍惜啊。”洪馨阳拍拍我的肩膀,轻笑说:“至于我,别的帮不了你,只能劝着家里的长辈别找袁大哥的麻烦了,你们放心。” 我正要继续说,但大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我一个翻身起来,抽出光匕首,安城也脸色凝重拔出枪,洪馨阳按住我,无声摇摇头,用唇说让她来。我点头,冲安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我躲到房间里。 我们刚刚闪进房间,就听见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张家涵的声音传来:“我,我就是回来看看,也许他们会回来这……” “袁牧之又不是傻子,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怎么会回来?他……”洪仲嶙的声音透着无奈,“好了好了,你想看就看吧,我都说不会有人,咦,馨阳,你怎么在这?” 洪馨阳的声音有些犹豫和尴尬:“那什么,仲嶙哥你怎么来了?” 79、第 79 章 “这是家涵的房子, 我陪他来, 倒是你怎么会在这?”洪仲嶙冷着声,透着压迫感问,“现在非常时期, 你不好好在家呆着,跑这来干嘛?” 洪馨阳沉默了, 在这片刻的沉默透露的信息太多,洪仲嶙立即追问:“你到底来干什么?说实话!” 洪馨阳的声音透露着心虚和胆怯:“没, 仲嶙哥, 我就是跟着刘姐来这坐坐……” “别跟我胡扯了,”洪仲嶙没理会她,径直走进房间, 他的皮鞋声又重又硬, 随即,他提高嗓门, “你来这见谁?这些绷带是怎么回事?谁受伤了?里屋有人?操, 是谁?立即他妈的给老子滚出来!” 伴随他这声暴喝的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概来的不只他与张家涵两人,还有总跟在他身后的男人,他生活得太不安全,致使他无论到哪都必须带着帮手。我不是很明白这种东西的必要性, 在我看来,吩咐别人做什么远不及自己动手来得简单快捷。 这套房子很小,他们几乎立即就会踹开房门进来, 我与安城对视一眼,安城苍白着脸拔出手枪,我则抽出光匕首藏在袖子里,但我们都没动,这个时候逃跑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破门而入。 不出几秒钟,却听见一个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洪仲嶙怒喝:“家涵你干嘛,你给我回来!你他妈的……” 门被猛地推开,我抬起头,张家涵的脸出现在门口,安城的手枪几乎同时举起。 我们犹如动作凝固一般静止了几秒,然后安城猛烈地从鼻孔吸入空气,再缓缓吐出,然后他徐徐放下手枪,我则看了张家涵一会,在他向我伸出双臂时,不由自主走了过去,默不作声任他抱住了我。 张家涵身上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好闻,他摸着我的头哽咽地说着什么,我听了好一会,才听清楚他在喃喃地说:“可怜的小冰,回家就好,没事了啊。” 我虽然很想反驳说我谈不上可怜与否,而且我也看不出我有任何已经安全的迹象,但我没有放开他,此时此刻,我需要抱住一个可以抱紧的人体,一个不会抗拒我的,带了体温的人体。 很多我无法立即解决的问题骤然间都涌了上来:袁牧之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我要弄死我的母亲肚子里的孩子,那个决定一切的巨大转盘不知道下一秒钟会不会碾碎我,我活着,可我活着的每一刻,都裹在这些彼此斗争的力量中。 我想跟张家涵说这些,但我张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头呢?大头在哪?”张家涵抱着我问。 我抬起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轻声说:“我不知道,我丢下他先走了。” 张家涵睁大眼看我,我忽然就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哽得厉害,我艰难地说:“我,必须离开那,他也让我离开,所以,我丢下他先走了……” 我甚至不知道因为我丢下他,他会不会因此丧命? 我闭上眼,由始至终我都没有动摇过我的目标,我必须从那种危险的境地中脱身而出,谁也不能阻止我,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此时此刻,我终于发现我心里剧烈不安的原因,因为我质疑我的选择,我的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它反对我的决定,它说,我该放弃我的目标,回去寻找活着的袁牧之。 那个袁牧之,活着还是不活着,不是没有意义的。 我睁开眼,我看着张家涵,我的眼眶明显润湿了,我突然不知所措,我对他喃喃地重复:“我把他丢下了,哥哥,我丢下他先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张家涵一把抱住我,拍着我的后背,我伏在他的肩膀处流下眼泪,我这时候感到我惶恐,我的心脏在黑暗中剧烈地扭曲,我整个身体,都在因为我的决定而颤抖。 明明只有先走才符合利益最大化的趋势,而且这也是袁牧之所要求的,但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却觉得很糟糕? 张家涵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一手抱着我,然后转过头,颤抖着声音说:“洪爷,可不可以求你……” 洪仲嶙似乎在生气,因为他半天没言语,而他的沉默也令张家涵畏惧,但张家涵还是鼓起勇气再说了一句:“那个,也是我弟弟……” 洪仲嶙吁出一口长气,转头对他身边一个人说:“去查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张家涵松了口气,感激地说:“谢谢您,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给我放开那小崽子,你他妈到底还要抱多久!”洪仲嶙似乎忍无可忍地低吼了一句,随即换了种口吻说,“他都多大了,这样不合适吧?” 张家涵没有放开我,而是认真地说:“多大了在我跟前也是我弟弟。” 空气中弥漫一种古怪的沉默,随后洪馨阳尴尬地笑了笑,说:“那个,既然现在咱们都只能等消息了,那就坐下来等吧,我可是站得有点累了。” 她一边说一边忐忑不安地看着洪仲嶙,洪仲嶙沉着脸盯着我们这边,冷哼了一声,率先转身坐到沙发上,对张家涵硬邦邦地说:“还不过来坐下,不是早起就精神不好么?” 张家涵尴尬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拥着我过去坐在另一边,他低头不住地拿手掌摩挲我的肩膀,似乎那样就能给我增加热量一般。我忍了一会,决定告诉他这种行为没有意义,于是我伸手拂开他的。 “怎么啦?还是担心?没事的,大头,大头从小到大经过的事多了,总是逢凶化吉,这一次也一定是那样……” “少爷,还是我回去看看……”安城踏前一步对我说。 我摇摇头说:“他不希望你出事。” 安城愣了愣,干涩地说:“我不怕……” “他不希望你出事,”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他也不希望我出事,这是他本心中明显而强烈的意愿,如果他死了,那也是他最后的一个意愿,你要违背这个吗?” 安城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握紧拳头,转过身默默走进阳台。 我转头看向洪仲嶙,平静地说:“如果袁牧之死了,我希望你帮我查出谁是主使,袁牧之说过有人背叛了他,这可能是有用的线索。” 洪仲嶙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问:“我凭什么帮你?” “你当然也可以拒绝我,”我垂下眼睛说,“那样的话,我就自己去找好了。” “小冰,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要去报仇?啊?要你也出事呢?你想过我吗?哥哥对你来说无所谓吗?你当着我的面就说这个,你怎么能这么狠啊?”张家涵焦灼地喊出了口。 “我想过你的,”我认真地为他解释,“我给你留了钱,洪仲嶙现在没有明显要攻击你的欲望了,相反他有想照看你的欲望,他会做到的。” “我不要这些……” “我没法给超出我能力范围外的东西,”我对他说,“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就像发生连锁反应的化学品,袁牧之如果死了,我就必须让害死他的人付出代价。” “我不答应,”他摇头说,“我死也不答应……” “行了!”洪仲嶙黑着脸喝道,“袁牧之道上多大的名气,没那么容易挂,你们俩给我消停会吧,就算他挂了,我冲着你的面子也会去追究的,这样行不行?别他妈哭丧着脸,过来!” 张家涵迟疑地看他,又看了看我。 “过来!不然我真撒手不管这摊子事!” 张家涵无奈地站起来,慢吞吞走到他身边,洪仲嶙一把扯着他的手用力一拽,让他踉跄落到自己怀里,然后用一只手臂圈着他,脸上露出笑意,挑衅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说:“我说话算话,给个笑脸吧?” 张家涵尴尬地在他怀里挣了挣,但没挣脱,眼神慌乱地看向我,我忽然觉得这一幕并不令我情绪波动了,因为我知道洪仲嶙不是在强迫张家涵,张家涵也没有如我以为的那样痛苦不堪。 我站起来,转身走进我那间小屋,这个时候我想好好睡一觉,不管袁牧之是死是活,我都得养足精神。 我睡到半夜时醒了过来,因为肚子饥饿,我起身去厨房,打开冰箱找吃的东西。安城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另一间房间的门紧闭着,大概张家涵也在里头休息了。我打开灯,发现灶上有一锅冷了的粥,边上有纸条,是张家涵留给我的,大概是如果夜里肚子饿了起来热一下就能吃。我照着他纸条上的指示,打开煤气炉加热这锅粥,正当它散发香味的时候,洪馨阳的声音在背后传来:“好香,我也饿了,给我来一碗?” 我拿出两个碗,给她盛了一碗,我们俩坐在厨房的小餐桌边一声不响地喝粥。喝完了,我把两个碗收拾了放进水槽冲洗,洪馨阳一直坐着观察我,然后她突然问:“哎,你爱袁大哥吗?” 我微微一愣,转头看她,她的目光柔和清澈,又重复了一遍:“你爱他,对吗?” 我没法回答这种问题,事实上我并不知道问题的确指是什么,于是我老实地说:“我不知道。” “是吗?真是个懵懂地令人嫉妒的孩子啊。”她微微笑了,摸着自己的腹部,垂头说,“我爱给我孩子的那个男人,所以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我心里微微一紧,我说:“这跟你白天的说法不一致。” “是吗?”她仰起头,发了会呆,然后笑着说,“可能白天的时候我不敢承认这一点吧,因为面临着那个男人不爱我的事实,那样我就太可怜了。” “我不明白生孩子跟他不爱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明白无所谓,”她说,“总之孩子会是我的,终其一生,我注定没法得到那个男人,那么得到他的孩子也算一种补偿。” “孩子没法成为心理上的代偿。”我对她说,“你不该生他。” “让我自私一回吧,而且我一定会很爱很爱他的,”洪馨阳低下头微笑着摸着自己的腹部,“小宝宝,妈妈一定会好爱好爱你的,听得见吗?” “胚胎不会听见。”我踏前一步,声音干涩地说,“你不该生他,我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她似乎没听见,只是一味笑得朦胧,笑容中带着某种我不能理解的满足和安详。我想上前催眠她让她去做人工流产的脚步不知为何迈不开了,因为她的微笑太美,我看得目不转睛,没法打扰这么美的东西。 “我想好他的名字了。”洪馨阳抬头冲我微笑,“我很喜欢你,希望孩子能跟你一样有这种透明的漂亮,我也给他取名叫冰冰好不好?” 我胸口一震,盯着她沉默不语。 “那个男人永远不会知道我给他生下孩子,”洪馨阳轻声说,“我跟徐姐姐商量好了,到时候孩子的出生证上时间要改动一下,晚几个月之类,这样那个男人就永远不会起疑心,我就能一个人拥有我的宝宝了,你说呢?” “你会把出生证上的时间推迟三个月。”我艰涩地说。 “这是个好主意,三个月足够了。”她抬头冲我微笑,轻声问,“你说,我的宝宝能跟你一样好看吗?” 我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80、第 80 章 “但他不会愿意的, 我是说你的孩子, ”我认真地对洪馨阳说,“他不会愿意长我这样,如果可以选择, 他宁愿他的外貌有明显的男性特征,他的眼睛和嘴唇的形状不要显得意志软弱, 他不会愿意笑,因为笑容会令这张脸显得格外幼稚, 他还想要……” “够了, 小冰,不要继续说了,”洪馨阳微笑着看向我, 拉开自己身边的椅子, 拍了拍说,“坐下来, 坐到我身边。” 我想了想, 坐到她指定的椅子上,看着她。 “你刚刚,是在说自己对吗?”她拉过我的手,放置在她的两个手掌之中,她的手掌并不比我的大, 形状和柔软度要好很多,她拍拍我的手背问,“我说的没错对吧, 那是你对自己的评价,小冰,你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吗?觉得你从外貌到身形都不如意?嗯?不像一个男人?” 是这样没错,但这不关她的事,于是我扭过头,将手从她的手掌中抽出来。 “你别扭什么呀,看看,你别不知足啊,都这么好看了。”她不满地嘀咕了一声,伸出手捧住我的脸,硬要我转头看她,我接触到她的眼睛,目光柔和而满含笑意,我注视着与我形状类似的眼睛,心想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我仍然觉得她很美,为什么同样的器官在我脸上,却令我只想起深深的厌恶。 我的母亲,我的厌恶源自你,如果说我有热爱,那也应该源自你,但那些东西是什么?失去你的成长,我到底丧失了应该称得上重要的那个什么,对吗? 我伸出手,覆盖上她的手背,她有些惊奇,随后带着纵容任我拉下她的手。她的手温跟我一样有点偏凉,所以当两只同样的手掌叠在一起时,并不会相互增加体温。这样很好,不然我会因为那点叠加的温度而阻碍我的决定。 我看着她的眼睛,柔声说:“听我的话,把孩子打掉,他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出生,对谁都没好处,最终他会成为你最大的阻碍,他会害你丧命……” 洪馨阳的眼神迷茫了,她摇头说:“不,不会这样。” “一定会这样,他会害死你,你何必要一个会害死你的孩子?想想看,你这么年轻,你完全可以以后再怀孕,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跟一个爱你的,你也爱他的男人生一个属于你们的孩子,在那种被众人祝福的情况下诞生一个婴儿,那才是会有好结果的知道吗?不要现在这个,他只会带来灾难,他甚至自己都不会高兴诞生这件事,相信我,他一点也不想被你生出来……” 她迷迷糊糊地说:“他不想被我生出来?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快乐,他自诞生那天起就注定不会幸福,那种美好的期许跟他没有关系,他会在看不见阳光的地下室里孤独一人长大,他会被人们看成怪物,他的一生,就如一个荒诞的符号,一场滑稽戏,一个,不该被制造出来的失误,”我凑近她,热切地说,“所以,把他打掉,你如果下不了手就让我帮你,我有一种药,吃了可以顺利流产,很快,我们在动物身上做过试验,不存在给母体造成多大痛苦,你要吃么?说你要吃。” 洪馨阳眼睛蒙上泪雾,呆呆地说:“不,我不要……” “你要的,”我说,“你需要这个东西,不要让一个胚胎影响你整个的人生,来,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去把药找出来,这里有水,你吃下去,半小时之内问题都可以解决。” 她睁大眼睛祈求地看着我,虚弱地问:“我,能不能不吃?” “不行,乖,听我的没错,小冰不会害你,小冰害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害你。”我放缓口吻,柔和地说,“解决掉这个胚胎,你就会迈进更好的人生,别担心,它不会影响你的生育能力,只是在出血的时候会轻微疼痛,那样你也别担心,我会立即送你去医院,绝对不会让你有事,好不好?相信我,一切都在小冰的掌控之中,好不好?” 她痛苦而迟疑地摇着头,却又不得不接受我的指令。 “答应吧啊,”这个过程令我同样心痛不已,我必须在疼痛尚能忍受的范畴内把这件事解决了,我握住她的手,用几乎恳求的口吻说,“答应我吧,啊?” 她颤抖着嘴唇,一句“好”已经到了嘴边,就在这时,我身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头顶的日光灯瞬间光亮,我跟洪馨阳都置身在明亮的光线中无以遁逃。我转过身,却看见张家涵苍白着脸,扶着墙壁盯着我,他的眼睛黑沉黑沉,内里孕育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给她解除催眠。”张家涵说。 “我不同意……”我说。 “解除吧,我不可能看着你干这种事不管的,”张家涵说,“解除吧。” 我久久地凝视洪馨阳,终于伸出手,微微颤抖着手指,在她耳边打了一个响指。 洪馨阳的目光渐渐清明,她大惑不解地看看我,又看看张家涵,问:“我,我为什么在这……” “夜深了,洪小姐还是先去睡吧,您现在的身体可不能熬夜。”张家涵和颜悦色对她说,“吃了东西就快点上床,这样对宝宝才好。” “哦,我忘记了,一怀了孩子我连记性都下降,真是的。”她敲敲自己的脑袋,对我笑了笑说,“小冰,那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睡,晚安。” 我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她站起来,扶着腰慢慢走回客房,轻轻关上了房门。 我等她进了房间,才转头看向张家涵,深吸了一口气,等着他那些基于荒谬理论的训诫。但我已经快要离开了,无论他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我既不打算改变他,也不打算接受他的观念,那就听着好了。 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离家出走,因为我知道,现在这种时候,轻易的离开,可能就是永别。 张家涵看着我,像要把我的模样铭刻脑内那样盯着,过了很久,他吸着气,轻声问我:“小冰,你为什么一定要弄没洪小姐肚子里的孩子?” 我转过头,冷淡地说:“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是不是因为,那个孩子跟你有关系?”他小心翼翼地问,慢腾腾地靠近我,脸色苍白如一张纸,他伸手握住我的肩膀,像怕我受伤似的,动作轻得不像样。 我抬头看他,他又问:“你怎么知道,洪小姐一定会生男孩,你怎么知道那个孩子不愿出生?你,你刚刚还说他会在地下室长大,那不是你……”他猛然顿住,死死盯着我的脸,手指颤抖地抚摩上我的脸颊,惊恐地说:“你,你的脸,好像……” 我的喉咙涌起一股哽咽,我猛然攥紧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拼命往下拉,我硬邦邦地说:“你想得太多了,哥哥,你才是该回去睡觉的人。” “不,”他摇着头,惊惶失措地盯着我,“不,我没看错,我为什么一直没发现,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根本就跟洪小姐长得很像,你根本就是……” “我说你想多了!”我低喝一声,将他用力拉近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咬牙说,“忘掉你的想法,那根本就是你的幻觉,听见了吗,那他妈的都是幻觉,是幻觉!” “小冰,你是谁?”他没有被我影响,执着地问,“小冰,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突然间觉得这个问题无法被回答,世界广袤而复杂,人的心理构成千变万化,但在每个空间,每个角落,都没法简单有力地回答这个问题,甚至于我问我自己,我是实体吗?我确实存在吗?那个叫原冰的符号,真的就是我自己吗? 我是谁? 我张开嘴,喉咙干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从哪来?小冰,为什么你从来不说,为什么你从来不说?!”张家涵焦灼地抓住我。 81、第 81 章 我为什么从来不说我从哪来? 其实是, 我怎么能说我从哪里来。 我看着张家涵长久地保持缄默, 他握住我肩膀的手劲越来越大,表情越来越惶恐,似乎在经历什么可怕的事, 然后他慢慢摇头,眼泪迅速从眼眶中溢出来, 然后,他用力将我抱紧, 拥入怀里, 用的力气之大超过我对张家涵所具有力气的认知,在这一刻,他用了能挤压出我眼中液体的力度拥抱我。 他的眼泪低落在我的后颈, 我听见他呜咽着说:“你要结束的是谁的生命?你想杀死谁?坏小孩, 你想要谁死?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为什么从来不说?” 我沉默着, 这都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他一边抱着我一边哭, 哭得哽咽难言,我默默地闭上眼,我想这一刻,他的眼泪渗透进我的皮肤,直达心脏, 他的眼泪流淌过的地方,引起一片热炙的痛感。 我伸出手拥抱住他,我也不想离开他, 如果可能,我想跟他在一起,让他给我做饭吃,我如果要跟他在一起,洪仲嶙这种人我会想设法弄走,他只需要跟我,还有袁牧之,跟我们在一起就够了。 但我一定会离开的,如果他只有我,他会变成一个人。 我不喜欢让他一个人。 我抱紧他,在他耳边柔声说:“哥哥,忘掉你脑子里所想的,跟我一起念祷告吧。” “祷,祷告?” “是的,跟着我一起念吧。”我放柔声线催眠他,“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 那是我在地下室看过书中印象深刻的一段,我知道那是信徒在向信仰的神祈祷,一直以来,我认为宗教是一种麻痹意志的东西,我拒绝触碰任何宗教类书籍,我深信不疑,除了自己,没人可以救援你。 可奇怪的是,这段祷文,自从见过的第一眼,就深深刻在我脑子里,此时此刻,我自然而然地,需要靠这段文字带给我一种奇特的镇静作用。 主啊,愿你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如果真有可以求助的对象,那个高于日常存在的神祗,如果你能听见我的祈祷,那该多好,我愿意用我的全部生命力,换我怀里这个男人安宁幸福,换另一个房间里的女人,幸福安宁,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真有安宁幸福这种事存在的话。 “睡吧。”我在他耳边说,“靠在我肩膀上,睡吧。梦见些好事,睡吧。” 张家涵慢慢闭上眼,我承着他的体重,慢慢挪到餐桌边的椅子上,他的头颅靠在我的肩膀上,从我的角度低头看过去,能看见弧形优美的鼻梁曲线,还有长而直的睫毛,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缓慢地向上翘起,他大概,真的梦见什么好事吧? 我也跟着微微笑了,我伸手抚摩了一下他前额的头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然后学着他经常对我做的那样,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把我的嘴唇贴上去。 愿不叫你遇见试探,愿有人能救你脱离凶恶。 我吁出一口长气,抬起头,在我的正前方站着洪仲嶙,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但他的眼神看起来没有平时盯着我时那么凶狠冰凉,反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意味,似乎在探究,似乎在叹息。 “把他给你了。”我说。 他又看了我一会,才走过来,将手绕到张家涵腋下,将他打横抱起,动作轻柔,似乎怕弄醒他。 张家涵没有醒,他把头斜过去靠在洪仲嶙胳膊上,洪仲嶙笑了,抬头瞥了我一眼。 “走吧。”我说,“他需要休息。” 他转身要走,我说:“等等。” 洪仲嶙抱着张家涵转身看我,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因为身高的原因我不得不仰起头,我问他:“你对他的欲望似乎没那么强烈了,为什么?” 他皱眉说,“我不需要跟你说这些。” “你的欲望产生了变化,它们变得理性而明晰了吗?你最好自愿回答我,不然我会叫醒张家涵。” “你个小兔崽子,算了,看家涵面子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洪仲嶙突然笑了,摇摇头说,“行了,你猜得没错,我会对你张哥好的,放心吧啊。” 我认真地说:“我希望你知道,他对你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心理,只要你对他施加一次暴力,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的,都会勾起他所有最坏的记忆,你会永远失去他。” 洪仲嶙收起笑容,低头跟我一块看着张家涵的睡脸,默不作声。 “但你对他还是有欲望。”我下结论说,同时提问,“那是性欲吗?” 洪仲嶙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没人教你这种话不能乱问么?” “没,”我摇头说,“我不认为讨论人的生理需求有什么不可以。” “我又没病,他妈的当然有性欲,但这种东西到了我这把年纪,不是最重要的。”洪仲嶙淡淡地说,“重要的是,想抱就抱,抬起头就能见着人,”他紧了紧抱着张家涵的胳膊,低声说,“见着活人。” 我点点头,挥手说:“把他弄走吧。” 洪仲嶙抱着张家涵离开我,我目送他把张家涵送进卧室,我想张家涵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不管明天会如何,至少今晚睡个好觉吧。 我在空无一人的饭厅做了会,然后站起来,谨慎地关掉灯。 然后,我一转头,就看见洪仲嶙站在房门门口。他伸出手,手上拎着一柄手枪。 “拿着,会使这玩意吧?” 我点点头。 “那个地方没有袁牧之的尸体,可能性有几个,一个是他活着,但躲起来,也许还受了伤;另一个是他死了,尸体被人丢在别的地方。”他看着我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活着,但被仇家抓起来。” 我盯着他,确信他没有撒谎,于是问:“把你知道的最有用的信息告诉我。” “最有用的信息是,我的人回来报告我,他们发现也有其他人在找袁牧之的下落。” “你知道是谁,告诉我。” 洪仲嶙微微叹了口气,说:“洪兴明。” 我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手枪,问:“为什么他要找袁牧之?” “不知道,肯定不是为了他的妹妹。”洪仲嶙沉吟了一会,说,“这段时期,是洪家换掌门人的关键时期。” “掌门人?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就是洪家的领导人,洪兴明原本是无可厚非的第一继承人,但他这几年不太像话,做的事令他爷爷不满意,所以坊间都有传闻说老爷子想重新挑别的人。” “这跟袁牧之有关系吗?” “这么跟你说吧,袁牧之如果没死,他跟洪馨阳结婚,那么拉拢他作为自己的后备力量,洪兴明就多了张牌支持自己。” 我听不太明白,我纠正他:“但袁牧之不会结婚的。” “是啊,所以这一步棋走不了,就必须变招了。”洪仲嶙看了我一眼,说,“我没有证据表明他参与其中,但我想你也许能将这个视为线索。” “好的。”我点头,“我现在应该去找谁?洪兴明吗?” “不,你去找一个叫阿萍的女人,”洪仲嶙冷笑了一下说,“那是对洪兴明而言很重要的人,拿住了这个女人,洪兴明就得听你的。” “可是我不用拿住女人,我也能让他跟我说实话。” “傻子,你现在根本找不到洪兴明,你只有找到那个女人,让她跟洪兴明联络,洪兴明才会乖乖出现。” 我点头,然后问他:“你跟洪兴明是敌人吗?” “是,也不是。”洪仲嶙笑得意味不明,看了我一会说,“去吧,张家涵我会替你照顾好的。” 82、第 82 章 名为阿萍的女人长得很奇特, 颧骨高耸, 颌骨宽大,整张脸宛若被人直接从男人的脸庞上切割下来移植到她脸上,过于宽泛的脸颊却配上细小的眼眶, 比例失调,且两个瞳孔距离过近, 似乎她无时无刻都在聚精会神看着什么。 此时此刻她聚精会神看着的对象落在我脸上,尽管她是躺着, 而我站着, 她的身上还插着导管,喘气声很大,似乎从胸腔到喉咙口堵着痰液, 还有扑哧作响的机器帮助她呼吸, 但当她盯着我到时候,我却平生第一次, 觉得我并不占有心理优势, 而是仿佛在打量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她在千方百计洞悉我的破绽,我则在千方百计找她的心理缺口。 进入她躺着的这个地方并不容易,因为这栋房子看起来很闲适,但却几乎每个拐角都有戒备, 有摄像头,有红外线,我不得不用光匕首一一毁去, 催眠了这栋房子里几个保镖,然后我才得以进入到间房间。 里面的护理想尖叫或者按警报,被女人抬手制止了。然后,我们就开始了这种奇怪的对持。 这种无声的较量大概进行了十分钟,然后女人喘着气,盯着我,伸出手来。 那个护理将一个平板电脑递过来,那个女人触摸着屏幕,很快打出三个字。 “你来了。” 我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然后说:“我来了,你似乎知道我要来?” 她点头,打字:“我知道。” “为什么?” “很难解释,但我知道。” 我踏前一步,专注地看她的眼睛,然后说:“那你也该知道我来这的目的。” 那个女人似乎笑了,至少她的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她写道:“回去吧,回你该呆的地方。” 我皱了眉,微微眯了眼,把光匕首慢慢指向她通往呼吸仪器的导管,淡淡地说:“我要去哪,没人能替我决定,倒是你,怎么让你把对我有用的信息吐出来呢?我是催眠你好,还威胁你好?” 她吃力地摇头,在电脑屏幕上再打出一行字:“在我这,你终究一无所获。” “那可未必,让我们从一个疑问开始。”我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柔声说,“你似乎知道我来自某个地方,与此同时,你也似乎知道我将走向何方,你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是这个意思吗?” 她的眼神中表达出赞许,伸出手,她写道:“你造就了你自己。” 我心里一震,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性轨迹突然展现在我眼前,它带来强烈的感情冲撞,我浑身发颤,胸口像遭受重击一样,呼吸骤然急促,面上的表情想必也相对扭曲,我不得不攥紧手里的光匕首,对着她说:“我造就了我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你造就了成为自己的你。”她眼睛中带着某种欢愉写着,“就是这样。” 我微微闭上眼,脑子里缓缓回想起在这个时空遇到的人们,那些让我感到温暖的人们,张家涵,袁牧之,洪馨阳,刘慧卿,我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那是多么鲜明亮丽的色彩,是我在此前的生命中完全无法想象的光亮的色彩。 我猛然睁开眼,一把上前,用力一劈,哐当一声巨响,她身上吊着的支撑吊剂的铁支架颓然肢解,名为阿萍的女人骤然一惊,喉管里发出的嗬嗬声变得更大。 护理尖叫着想跑,我反手一把揪住那个女人的后领,用力一拖,对着她的眼睛柔声催眠道:“你很厌恶这个女人对不对?伺候她的古怪脾气,忍受她的苛刻,其实早已令你不耐烦了对不对?要不是看在薪酬和她所代表的势力,你就想反抗了是吗?你每天盯着这么丑陋一张脸,这么难看的身体,你还要费心不让她死掉,要定期清理这具身体排泄出来的废物,你其实对这份工作早就不满了对不对?” 她的视线逐渐迷茫,跟着我点了点头。 我笑了,对她柔声说:“来,现在给你机会,过去,轻轻关掉她的呼吸机,你只要假装机器出问题就好,没事的,来,走过去做这件事,这是唯一让你摆脱无用的工作的途径,过去关掉它。” 她愣愣地点头,慢慢朝那个女人走过去。 名为阿萍的女人眼神中露出恐惧,她拼命挣扎着想坐起来,嗬嗬作响的喉咙竟然发出某个单音节,我听出来了,是“不——” 我止住了护理,对阿萍说:“就算你真的清楚我的所谓命运,也不代表你了解我,只要我的某个选择稍有不同,就会导致截然不同的走向。更可况,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知道我的事!” 我盯着她的脸,淡淡地下了结论:“不能用理性解释的东西我一概不信。但我所做的命运选择,到目前为止,肯定符合你心里的某种欲望,那个欲望是什么?你在乎的事,你在乎的,人?”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我知道她的心理防线开始崩塌了,我笑了起来,继续问:“某个人,对不对?洪兴明?你在乎他?我说对了,他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在意的人,他的利益最大化就是你的利益最大化,那么,我做的哪些事情无意中帮了你们?还是说,你让他来接近我,引导我做了某些选择,令他获益?” 她闭上眼拒绝交谈,我一把钳住她的呼吸导管,迫使她不得不睁眼跟我对视,我笑着松开手,继续问她:“不说?没关系,我可以推测得出来,到目前为止,令洪兴明获益最大的,是袁牧之生死未卜这件事对不对?” 她目露恐慌,我点点头,淡淡地说:“如果袁牧之死了,我会在你跟前把洪兴明一寸寸宰掉,我之前只看过解剖学的书,并不曾亲身体验,不过我不介意拿他当成实验品。至于你,我可以保证,看完后你一定不会发疯,因为我会尽我最大所能保持你的理性意识,想用疯狂逃避,那绝不可能。” 她抖着手,在平板电脑上摸索着打道:“你想怎样?” “我要袁牧之。”我轻声说,“我所要的,只是袁牧之而已。” 这个时候突然门被人用力撞开,我转过头去,洪兴明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 “你来了。”我侧身坐在阿萍的病床上,对他淡淡地说。 “原冰,你要敢碰我阿姨一下……” “停。”我打断他,微笑着朝他招招手说,“我等你这么久,你不要一上来就说这么决然的话。” 他面露疑惑,我继续保持笑容,放柔语调说:“洪兴明,我想见你,你却一直不来找我,我只好自己找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找得很辛苦?” “很,辛苦?”他愣了愣,喃喃地重复。 “是啊,他们不让我见你,还打我,”我柔声说,“我很痛,为了找你,我不得不来你阿姨这里,洪兴明,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你不喜欢小冰了吗?” “怎么会……”他的眼神渐渐迷茫了。 我冲他张开双臂,说:“那你为什么不过来?” 他慢慢朝我走了过来,我默默数着他的脚步,就在此时,床上的阿萍嗬嗬声提高,接着传来一声锐响,我转身一看,发现她居然奋力地拔掉了呼吸器,机器骤然间发出尖利的警报。 洪兴明的目光立即清明,但与此同时,我已经将洪仲嶙给我的枪一把抵到他额角,他浑身一僵,盯着我的眼光中有愤怒和激动,还有我看不明白的东西,我皱眉说:“再动,我就崩了你。” 洪兴明努力平息了呼吸,开口说:“给我阿姨接上呼吸器,不然一切免谈。” 我瞥了眼像爬虫一样在床上垂死挣扎的阿萍,点了点头,对那个护理下了指令:“给她接上。” 护理过去重新接好导管,我对洪兴明问:“袁牧之在哪?” “我不知道。”他说。 “袁牧之在哪!”我猛然将手枪保险打开,用力顶住他的额头,厉声说,“快说! 他转头看我,目光中满是怒气和怨恨,大声说:“你不是能辨别我是不是撒谎吗?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 “那谁知道?”我问。 “我,”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脱口而出,随即颓然叹了口气说,“我很希望他死,事到如今没什么好隐瞒,他死了很多事都好办,但我的人没找到他的尸体,而且据我所知,另外想他死的人,也没找到他的尸体。” 我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我拿枪的手也微微颤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软弱和激动的意味问:“那么,这是不是说他还活着……” 我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腹部一痛,被洪兴明狠狠击了一拳,紧接着我拿枪的手被他一把抬高,手腕被他一扭,剧痛传来,我拿不稳那把枪,砰的一声掉到地上,我心里一紧,右手拿着光匕首就要劈过去,但我没能劈到他身上,因为手腕被他紧紧攥住。我奋力挣扎,他屈膝一顶,我闷哼一声倒到地上,紧接着他立即扑上来压到我身上,攥紧我的手举高过顶,板着我的脸狠狠咬了下去。 他居然咬我,而且是咬我的嘴唇。 83、第 83 章 我迟钝了几秒才反应到洪兴明咬我的嘴唇, 还啃了好一会, 等他放开我的嘴唇时我发现他眼神充满凶狠、迷惑和脆弱,他还微微喘气,盯着我的唇, 似乎那是他期待已久的什么美食,我安静地观察他, 然后冲他淡淡一笑,洪兴明的眼神瞬间迷离, 他叹息了一声, 低下头,再次想咬我。 但我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瞬间我趁着他精神松懈的一刻攥紧他的手腕, 头一转贴着他耳朵柔声说:“你喜欢我的, 对不对?” 他浑身肌肉猛然收缩。 我在他耳边柔声说:“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我吧, 这个欲望不该埋着,不该被忽略,它应该被正视,被对待,因为没准你说出来就能得到回应, 把这个欲望释放出来,来,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告诉我,好不好?” 他的呼吸变粗,板过我的脸颊,眼神炙热地盯着我,几秒钟后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猛然扯开我的衣领,将鼻子埋进我的脖颈处,贪婪地大口地呼吸。 我极其厌恶这种行为,但此刻我容忍他,不仅容忍,我还特地仰起脖子方便他啃咬。这个人表达喜欢的方式大概是以咬断我的颈动脉告终,但我不会让他有机会这么做,我慢慢移动光匕首,在他将口水涂到我的胸膛皮肤上时,我猛然扬起手抓着匕首狠狠朝他背部刺落。 我几乎可以预感到温热的血液喷到脸上的质感,但我没有等到,因为一柄手枪牢牢抵住我的胸膛,洪兴明半起身,眼神清明,神志清楚。 “小宝贝,你知不知道,每回你干坏事时,你的声音都特别好听。”他冲我笑了笑,晃晃手里的手枪,“从你一改变声调,我就心存警惕,嘿嘿,你果然又不听话了,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听话点?我是拔去你的舌头,还是挑断你的手筋脚筋?” 我冷冷地回他:“在那之前,你可以选择是在你的背心捅个窟窿,还是直接把你的头砍下来,虽然我不喜欢看到那种场景,但为了活命,没什么不能做的。” 洪兴明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突然笑开了,轻佻地说:“不如这样,我们做个交易,我数一二三,大家都把武器收起来,好好谈谈,怎样?” “没必要。”我看着他说,“我杀你只需要一瞬间,你要弄伤我却需要时间,而且你并不很确定到底要不要弄伤弄残我,等你下决定需要更多的时间,我们能交易的东西并不对等。” “难道你决定杀我不需要时间么?”他恶狠狠地问。 “为什么需要?”我奇怪地反问他,“你要伤害我,我就必须杀掉你,这还需要论证才能成立吗?而且你把口水弄到我脸上,这样很不卫生,我非常不喜欢,所以我不觉得需要跟你交易。” 洪兴明脸上一僵,他抿紧嘴唇,还要说什么,忽然听见病床上的女人嗬嗬作响,我们都别过头,看见她努力地摸着平板电脑,打出一行字,然后推给那名护理。 “把它给我看!”洪兴明命令道。 护理把电脑竖起,放大那行字,我们赫然发现,那上面写道:“给他他想要的。” 洪兴明脸色一变,反对道:“阿姨,不行……” 我心里一突,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说:“袁牧之在哪?!不说的话,我就在那个女人面前一寸寸杀了你!” 洪兴明用力把枪抵在我腰上,咬牙冷笑说:“是吗?那样的话,咱们就同归于尽好了,小宝贝,你说对了,我是喜欢你,喜欢到恨不得跟你死在一起!” 那个女人又发出难听的喉咙咕噜声,她又打了一行字,护理给我们看,上面写道:“阿明,给他,事情必须如此。” 洪兴明愣了愣,喃喃地问了一句:“事情必须如此吗?” “是的,给他。”阿萍重复说了一句。 洪兴明思考了一会,猛地收了枪,对我扬起下巴,倨傲地说:“我不知道袁牧之在哪,但我可以带你去找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可能可以给你线索的人。”洪兴明勾起嘴角,说,“你是不是,也该把你的武器也收起来了?” 我又盯了一会他的脸,确信他没撒谎,于是点点头,将光匕首收起来。 洪兴明站起来,我也跟着想爬起,他伸出手,笑了笑说:“不介意我拉你一把?” 我推开他的手,淡淡地说:“我喜欢自己爬起来。” 经过女人的床前,她死死盯住我,我瞥了她一眼,看见她眼底深深的戒备和厌恶,以及她瞥向洪兴明时那种担忧。 我瞬间理清两者的逻辑关系,于是我不无恶意地看了看她,对她笑了一笑。 她的脸色变得愈加难看,她嗬嗬地发出声响,颤抖着伸出手,想拉住洪兴明的衣襟。 洪兴明立即俯下身,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不少话,看得出是在做各种承诺或者不切实际的安慰,但女人的脸色好了许多,她点着头,摸着平板电脑打出几行字,洪兴明看了之后面露为难,犹豫了一会后,点了点头。 名为阿萍的女人松了一大口气,疲倦地闭上眼,洪兴明帮她掖掖被角,然后站起来对我说:“走吧。” 我转身离开这间房间,洪兴明打了个电话,然后才跟上我。他带着我走下楼梯,走到大门的时候,正要见到一辆车开来,车上下来另外几个男子,冲洪兴明鞠躬说:“大少爷。” “好好守着这,别再让人随便闯进来。”洪兴明下令道。 那几个人点头,鱼贯进了门。估计不出片刻,保全系统会重新开启,我回头看了那扇悄然无声紧闭的大门,对洪兴明说:“没用的,我要想进来,你拦不住。” 洪兴明瞥了我一眼,然后说:“你能不要再来么?” “不能,如果我认为有必要,我会再来这,”我说,“那个女人似乎知道很多事情。” “她,”洪兴明顿了顿,淡淡地说,“她对具体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你也看到了,她只是个卧床不起的病人,而且她这样躺着已经超过两年。” “两年?”我皱眉说,“但她似乎知道我。” “准确的说,她也不是知道你,”他看了我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说,“不是作为人的那种知道,而是作为事情连锁反应的一个关键点那样知道。” “听起来有点抽象,”我认真地说,“我不是很明白。” “她说,”洪兴明斟词酌句地谨慎回答,“我阿姨的意思是,你会推动很多人的命运,包括你自己的。就像转盘转动那一下的推力,你就是起关键作用的东西。” 我停下脚步,困惑地问:“你听起来很信服她,为什么?你不该是那种意志力薄弱,受人控制,缺乏判断力的人。” 洪兴明垂头淡淡笑了一下,说:“你对我的评价还真高,我是该高兴呢还是惭愧呢,小宝贝?走吧,我来开车。” 他打开车门让我坐进副驾驶的位置,然后自己坐在我旁边,发动车子说:“我只能送你过去,不能出面,你懂我意思吗?” 我点头。 “那个人,我跟他有协议,希望你理解。”洪兴明一边盯着前方一边说,“送你过去,已经违反协议,我不能为你做更多的了,抱歉。” “你没什么好道歉,”我说,“一切都是我的意愿,你只是遵从。” “小宝贝,你非要这么硬邦邦说话么?”他转头冲我微笑了一下,“虽然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可爱,但偶尔你能说点十几岁孩子该说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没有人规定十几岁的人该说什么。”我好心纠正他,“那是你的刻板印象。” 洪兴明笑出了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名为阿萍的女人为什么会让你相信。”我说。 “因为什么啊,”洪兴明想了想回答我,“如果在你以前的经验中靠着她的话度过无数次危机,如果你确乎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不会害你,一心一意为你好,在你很弱小的时候就照顾你,保护你,尽管她自己也很弱势,还因为怪异备受侮辱和伤害,可就算这样她还是会张开双臂把你护在翅膀下,这样的人,我没有什么不能相信。” 我试图理解了一下,然后说:“就算这样也不意味着她每句话都对。” “是吗?那也无所谓,”洪兴明耸耸肩说,“对不对的,无所谓。” “你没有理性。” “她快死了。”洪兴明冲我古怪笑了笑,“这时候讲理性有什么意义?” 84、第 84 章 我握着光匕首慢慢地靠近灯光昏黄的船坞, 是的, 洪兴明送我来的地方是个码头,而且专门停靠小型商船的码头,他在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停下, 指着其中一艘用红色漆涂着夸张鲨鱼嘴的船说我要找的人就在那。 “但我怎么能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问他。 “你看到他,就知道了。”洪兴明语焉不详地回答我。 “但是, 你怎么知道我会知道呢?”我皱眉提议,“听着, 我有个更有效的办法, 不如我现在催眠你,然后你直接将答案告诉我,这样我们无疑都会节省时间。” 洪兴明笑了笑, 慢悠悠地说:“这样无疑是会节约时间, 但是小宝贝,这是整件事的一部分, 包括你去寻找, 你去发现,你做出判断,这都是推动事情往前走的环节,你要去经历,而不是由我来告知答案。” “听起来不像你会说的话, 这也是那位阿萍告诉你的?”我问。 “我不否认这一点,”他耸耸肩,“阿萍阿姨说出的话到目前为止, 还没出错过。” “包括让你引导我去杀掉那个卖掉张家涵的男人?” “那是你做出的选择,我只是把机会送到你手里。”他淡淡地说。 “你知道,如果我找不到袁牧之,我会回来找你。”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我万分期待。”他微微笑了,对我颔首道,“小宝贝,我确实喜欢你,有种奇特的喜欢,有奇特的欲望,这种东西对我而言很新奇,我欢迎你来帮我将这种新奇延续下去。” 我转头打开车门下了车,洪兴明在我身后道:“小冰,等等。” 我回身看他,他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脑袋,目光深邃地凝视我,然后轻声说:“小心点。我还等着你活着回来找我算账。” “会如你所愿的。”我说。 暮色很浓,我一个人慢慢地朝要靠近的目标缓缓前进,这个时候我没有想很多,我只是觉得那是我必须去发现的一个事实,也许袁牧之已经死了,但我不会悲伤,因为我也即将消失,但如果他活着,我会尽可能让他继续活下去,因为即便是我,也希望有人能记得自己。 我曾经来过,我曾经呼吸过,我曾经活过。 他是见证我存在过的最好证人,我想,为了这个,我必须找出他来。 但是为什么我想起他会独自一人回忆我,却有种莫名其妙的难过? 我握紧了手里的光匕首。 有好几艘船上的灯都开着,这些船是某些居民的房屋,他们谋生的工具,也是他们绝佳的避难所。因此不时传来嘈杂的男性吵闹声、女性尖利的嬉笑声,还有由低档喇叭发出的嘈杂流行歌曲声。这个地方在暮色中显得异常破旧和肮脏,一股海货的腥臭味扑鼻而来,令我非常厌恶。地上随处可见丢弃的烟头、破碎的玻璃酒瓶、看不出原来面目的垃圾,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塑料袋。我靠近的那艘船外形上看很普通,跟周围其他的船一样造型难看,散发恶臭。但它出乎意外的安静,若不是有灯光透出,我几乎要以为没有人了。 有一条长长的木板从船上架到岸边,这就是上船的唯一通道了。我四下看了看,并没人注意到我,于是我飞快地上了船。但即便如此,我上船的动静仍然令船内的人有所警觉,有脚步声迅速朝这移过来,我随即蹲下藏好,听见两个男人在对话,其中一个说:“好像听见有人。” “这里到处都有人。” “我是说咱们船上。” “那得看看了,你去这边,我去那边。” 他们兵分两路,立即有一个人朝我这边走来,眼见他就要发现我,我猛然从藏身处出来,对他微微一笑,柔声说:“你在找什么?” 他吃了一惊,拔枪就要冲我射击,我上前一步加重催眠的力度,问:“在找我吗?你在找我吗?” “不……”他眼神迷茫,喃喃地说,“我没想,找的是你……” “很好,”我笑着伸出手,柔声道,“把枪放下,你这样会吓到我的。” 他举枪的手缓缓放下,这时另一边传来刚刚他的同伴的声音:“喂,你干嘛呢?跟谁说话?” 我立即站到他跟前,哀声说:“保护我,他会伤害我的。” 那个男人眼神越发迷离,我继续道:“他马上就发现我了,他一发现就会处死我,不要这样,那不是你想要的,保护我,别让他这么干。” 就在此时,另一个男人如约而至,他边走边大声道:“说你哪,怎么不回一句,你聋啦?操,那是谁?怎么来的?” 他话音未落,在我面前持枪的男人已经飞速转身,在对方始料未及的情况下猛然开枪射击,也是那一个反应矫捷,大惊之下顺势往旁边一滚,饶是这样,仍然闷哼一声,肩膀处清晰听见子弹穿透皮肉的声音。他顾不上伤处,下一秒已经拔枪在手,怒吼道:“他妈的你中邪了,自家兄弟都打!操他妈的难道老子一直错信你!” 那个开枪的人有些迷茫,呆呆地站着。 “做得好,”我在后面微笑着夸奖他,“继续,别给他喘息的机会,你看他马上要杀你了,你难道站着让他杀吗?拿起你的枪,杀了他,快点!” 拿枪的人愣愣举枪,对面受伤的人焦急大吼:“操,你真要老子的命啊,老子跟你拼了!” 眼见要同归于尽了,这时忽然从船舱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淡淡地说:“住手。” 他一定是经常朝这两人下达命令,以至于这两人在一个被催眠,一个受伤的情况下乍然听得这个声音都不由自主动作一滞,而我则是同样吃惊,因为这个人的声音我不仅听过,还很熟悉。 果然,下一秒,他慢慢从船舱里踱步而出,冲我淡淡一笑,说:“少爷,给个面子,放过他们俩,他们毕竟没得罪你不是?” 我微微收缩瞳孔,握紧我的光匕首,悄然无声地打开开关,嘴角学着洪兴明的姿势向上勾起,因为我发现,这是一个击溃对手心理防线的最好表情,于是我这么笑着冲他点点头,说:“董苏,你果然是我一见到就知道的人。” 董苏带着我从未见过的侵略性表情打量我,咧嘴一笑道:“我能将之视为一种恭维吗?” “不,你应该将之一种宣战。”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你成功让我将你视为敌手了。” 85、第 85 章 “敌手?”董苏淡淡笑了一下, 似乎这个名词带了某种令他忍俊不禁的娱乐性质, 我皱眉观察着他,发现他与之前的那个董苏已经大不相同,仿佛有谁将他内心禁锢着的某种东西释放出来一般, 令这个人从头到脚充满一种收放自如的能量,带着某种位于高处之人才有的优越感, 就连他的微笑也带着势在必得的气势,“我认为我们不妨也可能成为合作伙伴, 亲爱的少爷。不过在那之前, 你能不能令我的两个手下不要再自相残杀?” 我在那个持枪的男人耳边打了一个响指,他的眼神慢慢清明,莫名其妙地环视四周, 看到我后脸色大变, 转身啪的一下将枪对准我,结结巴巴地说:“董, 董哥, 这个人,这个人……” 我微微笑了,柔声问他:“这个人怎么?他能令你身不由己做些奇怪的事?不,其实我令你做的,都是你潜意识里埋藏着不敢显露出来的欲望, 我只是帮助你将它们发掘出来而已,比如杀掉你身后那个男人,你为什么会接受我的指令开枪?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有宰了他的欲望, 这可不是我仓促之间能塞进你脑袋的东西……” 他拿枪的手骤然抖了起来,苍白着脸大吼:“放屁,你这个妖怪,老子,老子今天就……” 后面那个中枪的男人同时大吼:“他说的是真的?操,老子一直拿你当弟兄……” “都给我闭嘴!”董苏面冷如霜,狠狠扫了那两人一眼,成功令他们闭嘴,然后他冷冷地对拿枪指着我的男人说:“还不把枪放下?” “可,可是……” “放下!”董苏低喝一声,“原少是我的客人!” 那个人不情不愿地放下枪,董苏冷冷道:“给他裹伤,离开这。” 那人默不作声过去,将受伤的同伴扶起来,两人一同步入船舱。 我冲他轻笑了一声,对董苏道:“谁都要心理弱点,你也不例外,你要跟我合作,恐怕没那么容易。” “那我不是在请你手下留情么?”董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但说到心理弱点,亲爱的少爷,你不觉得你的更明显么?啊,或许不该称之为心理弱点,而是你的把柄,我记得我跟你讨论过,人的束缚都是自我叠加,本质上讲毫无意义,但一旦你背负了这种东西,就难以除掉,你当时好像并不太同意?” “我到现在也不同意,”我淡淡地说,“让我们把问题弄得简单点吧,袁牧之呢?” “没死。”他说,“他在我手里。” 我紧紧盯着他的脸,问:“你想拿他的命跟我换某种东西,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果然跟你对谈就是省力,”董苏微笑着颔首,“你愿不愿意帮我做件事。” “什么?” “很简单,你把袁牧之变成彻底归你所有,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我皱眉问:“彻底归我所有的意思是什么?” “就是说,让他的整个记忆,从头到尾都充满你的存在。”董苏靠近我,压低声线,用柔和的语音说,“想想看,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他一直生活在你身边,你们一块长大,每天朝夕相处,从小做每一件事都互相分享,每一个成长的过程两个人都保留着不能对别人说的珍贵记忆,你们很早就知道要相爱,两个人必须在一起,没有什么东西能分开你们,一个同伴,一个爱人,多么难得的事,对不对?上天很少会给人这样的眷顾,靠运气根本是不可能的,但这么难实现的事,对你而言却是轻而易举,对不对?少爷,别瞒着我,别说你做不到。” 我稍微想象了一下他说的东西,点头说:“不是轻而易举,但也不是遥不可及。” “非常好,果然我没猜错,人的大脑对你来说就是一个个设计精密的仪器而已,仪器的程序可以改动,仪器产生的后果也在掌控范围内。迄今为止,我也只是遇到你有可能完成这件事,那么何不把你的天赋用在实现这种最美好的梦想上呢?稍微想象一下,一个青梅竹马的爱人,他守护你,照顾你,爱你,看着你成长,不会让你孤独一人,多么吸引人的一个建议,对不对?” “是挺吸引人,尤其是不让我孤独一人这个部分。”我表示赞同。 “当然我不会无条件地把袁牧之还给你,让你完成自己的梦想,”他微微笑着说,“我只需要你保证,我知道对很多人而言保证没有意义,但对你而言,你是一个古典主义者,你会愿意遵守诺言,我只需要你答应一个小小的条件,亲爱的少爷,你只需要在重建袁牧之的记忆中让他忘记曾经混过黑道,做过黑帮老大,就这个条件,你能做到吗?” “可以,”我点头,“只除了我不明白两点,你说袁牧之在你手上,你要他忘记做黑帮老大,也就是说,你想让他成为一个跟现在完全不同的人,然后你想如何?” 董苏摊手笑着说:“我只愿你幸福。” 我微微笑着低下头,然后说:“你不懂催眠,但你却具备做一个优秀催眠师的资格,因为你懂得观察人的欲望,尤其是迫切的,压抑的欲望。你知道一般人很难抗拒实现这个欲望的诱惑,所以你开出条件,条件完美无缺,听起来全是为对方着想的念头,坦白说它真的打动了我,非常打动。” “那就接受。”董苏说。 我慢慢抬起头,面带微笑,柔声说:“为什么要袁牧之忘记他曾经是个什么人?” 董苏微笑道:“这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打打杀杀始终不安全,只有这样,你才会有加倍的幸福的,相信我……” “哦,”我点点头,手里转动的光匕首开始打开,然后我对着他微笑,朝他走近一步说,“你真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从来没人这么替我考虑过,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可以说谢谢。”他眼里闪烁着得意,点头说,“我会坦然接受的,亲爱的少爷。” “谢谢你。”我柔声说,“董苏,从一开始,你就对我很耐性,给我讲解很多东西,让我懂不少道理,现在又替我设想这么好的结局,我很庆幸能认识你,真的。” 董苏笑着说:“你太客气,我说过,我对你有种微妙的喜欢。而我很难对一个人产生好感,你是个例外。” “是吗,那我更荣幸了。”我又朝他慢慢挪了一步,在他的笑容还没固定住的瞬间猛然举起光匕首朝他劈去,董苏脸色一变,反应甚快地往一旁躲去,右手掏枪随即指向我。 但他没有机会射出子弹,因为我的光匕首劈到半空立即换了个方向,狠狠地划过他握枪的手腕。 董苏惨叫一声,整个手掌掉了下来,顿时血流如注,他捂住伤口倒退一大步,大吼一声:“来人,给我抓住他,要活的!” 我眼疾手快,将从船舱冲出来的第一个男人劈倒在地,董苏在一旁大吼:“开枪,打他手脚,打残了算我的!” 另一个男人拔枪清晰的声音传来,我猛然转身,发现那个男人就是刚刚被我催眠的,我冲他微微一笑,柔声说:“你确定要杀我?” 他愣了愣,董苏尖声道:“别看他的眼睛,别听他说话,立即开枪!” 那男人举枪就要朝我重新开,我低吼一声扑上去横劈光匕首,他一声惨叫,捂住喉管连连后退,鲜血不断涌出,终于噗通一声仰面倒在甲板上。我转身对董苏说:“看,又剩下咱们俩了,忘了跟你说,你刚刚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因为你全部在撒谎。” 董苏脸色苍白地盯着我。 “我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记忆,我还能辨别你说的是不是谎话。”我勾起嘴角愉快地说,“现在,如果你还想继续撒谎,我不介意一刀刀把你割开。首先是,袁牧之在你手里,这是句假话,但你肯定知道袁牧之在哪,他是死是活,回答我。” 董苏咬紧嘴唇,瞪着我不作声。 “说吧,”我晃动了下手里的光匕首,“你知道我并不认为把一个人切开有什么不好。他是死是活。” 董苏盯了我半天,不情愿地道:“活,他活着。虽然现在我抓不到,但很快就会被我抓住的。” “很好,这次没撒谎,那么你为什么要我改变袁牧之的记忆?” “我是为了你……” 他的声音在我举起光匕首时戛然而止,然后,他的表情中换上一种豁出去的疯狂,带着恶意的笑容说:“袁牧之,只要离开了帮会,他还算什么?过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那比杀了他还难受,我还会不时给他增加这种痛苦的忍耐强度,他最终会成为一个废物,一个一无所长的废物……” “我不会让这些发生。”我说。 “我知道,我对你有另外的安排。” “什么安排?”我好奇地问。 他突然古里古怪地冲我一笑,我正疑惑他笑容的含义,突然一种危险的本能令我转过头,我清楚地看见背后有个黑衣服的男人举枪对着我,在我惊怒的瞬间,枪声响起,我膝关节一阵剧痛,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声倒到地上。 86、第 86 章 我刚刚扑倒, 董苏就一个飞腿踢来, 我的手腕上传来剧痛,手里的光匕首被踢飞,哐当一声滚了几滚。 董苏脸上带了狠劲, 伸脚狠命踩在我的手上。 手上传来咔嚓一声,实在太疼, 我忍不住闷哼出声,大概手骨被踩裂了吧, 我疼得眼前一片发黑, 然后肋骨一疼,我被他踹得翻了个个,在这种时候我猛然想起, 董苏本来就身手不凡, 就算被我措手不及砍下一只手,根本就不该那么荏弱。 他身上有跟我类似的坚韧, 异乎寻常的忍耐力, 他很有耐性,在力量未积攒够的情况下,会在逆境中安静等待,到了能反击的时候,就会一击即中, 不留余力。 我很清楚他的逻辑,因为我也是这样。 “把我的手捡过来!拿冰桶藏了,给医生打电话。”董苏冷声吩咐从背后冲我开枪的人。 那个人迅速做他吩咐下来的事, 董苏在我跟前脱下衬衫,扎住断腕,狠狠绕了几下打结。他这么一动疼得脸色发白,扎好手腕后,脸上闪过怒气,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我膝盖受伤的地方。 他是故意的,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我咬住嘴唇,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 “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嗯?不知道这样你还不能不能催眠人?”他冷笑了一下,揪住我的头发,扬起手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耳光清脆,我的头被打偏一边,半边脸都火辣麻木。 “为什么不好好跟我合作,嗯?我他妈没想这么对你,懂吗?操,都是你自找的!”他举起巴掌,又用力甩了我一下。 我两边耳朵都产生暂时性耳鸣,有些呆愣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抬头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的脸庞看起来有点眼熟,坦白说即便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他仍然不算难看,如果按照这个时代普遍的审美标准,大概大部分人都必须承认,董苏长着一张好看的脸。 但我却像入魔一般盯着他的下颌轮廓,我想我在哪见过这样的线条,还有眼窝眉毛,这样的形状,我其实见过有谁也是这样,有一个从未想过的可能性令我如临大敌,我骤然间冷汗涔涔,呼吸紧促,胸口想要发病一样闷得透不过气来。我大口大口呼吸着,董苏仍然揪住我的头发在说着什么,但他说什么我毫无兴趣,我盯着他的脸,莫名其妙的,举起没有受伤的手掌,颤颤巍巍地想触摸那个轮廓。 手一阵剧痛,瞬间被他扭到一旁,他狰狞着笑容问我:“还想干什么?臭小子,别逼我把你的小爪子一个个剁下来!” 我张大眼睛无意识地看他,有些呆滞地从他的脸一直转移到他的手,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仅如此还嗡嗡作响,有好几个声音同时从不同方向撕扯我,令我开始不能自已地要被分裂成好几块,每一块上都附有某个我不愿或不肯去面对的可能性答案。 就在此时,我听见董苏的手下大喝一声:“什么人……”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紧接着扑哧一声细响,他的头部突然破开一个小小的血洞,整个人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仰面而倒。 我们都看到一个红色光点从那个人身上迅速挪到董苏身上,并且是在他心脏的位置。 董苏脸色大变,一把扯过我挡住胸前,没受伤的手紧紧掐住我的脖子。 “我要是你,就不拿小冰当挡箭牌。”一个声音响起,“我这个弟兄是个狙击手,最擅长一枪打爆别人的头,你没办法整个躲在小冰身后,你的头总是要暴露在射击范畴内。” 我的心跳骤然跳得极不规律,我紧张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喉咙里只能发出简单的嗬嗬声。 那一瞬间,我整个身体充满一种欢喜雀跃的东西,是他,我能确定这个,我唯一明确的意识汇聚成一点,就是他还活着。 然后我清晰地感觉到出这个信息带来的后果,我很高兴他还活着。 袁牧之,你还活着,真好。 “袁牧之,滚出来!”董苏嘶吼道。 “把他放了。”袁牧之的身影慢慢从上船方向的货物后凸显出来,夜晚光线不是很好,照在他脸上的灯光也不均匀。但我仍然为能看到他而高兴,我仍然能观察到,他脸色平静,衣裳脏兮兮的,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痕迹,他看着董苏,口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放了小冰,我把话撂这,今天不杀你。” “袁牧之……”董苏咬牙切齿地念叨他的名字。 “阿苏,咱们好歹也算兄弟一场,你该信得过我,而且你的手要想接回去也得赶紧了,把小冰放了,一切好商量。” 董苏的呼吸在我身后变粗了,他带笑反问:“放了他你再杀了我?袁牧之,你当我有这么傻?” 袁牧之看看我,目光深邃,因为蕴藏了太多东西,反倒无法呈现出一种明确的情绪。然后他淡淡地移开视线,对董苏说:“你觉得我有这么不讲信用?” “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信用这种东西如果你信守的话,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培植势力,拓展帮派?” “说的也是,”袁牧之点点头,口气平静地说,“咱们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好人,但你现在没有选择余地,要么相信我,要么被一枪打爆头,你必须选一样。” 董苏哈哈大笑,迅速将我挪了个位置,仍然挡在他前面,说:“如果你那位阻击手朋友真有把握,他早就开枪,怎么我难道说错了吗?袁牧之,其实你可以冒着让原冰中弹的风险仍然杀了我,可是你舍不得,你舍不得让他冒险,对不对?你在想什么?你担心这小兔崽子腿上的伤对不对?当初他不过扭了脚你就紧张得不得不了,现在是不是更难受了?你看,他还好像喘不过气来,是不是身上还带什么病?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他口气愉悦地说,“我刚刚还踩断了他一只手,怎样,你心疼坏了吧?” 袁牧之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立即归于平淡,他踏前一步,语气诚恳地道:“董苏,你难道能躲在这孩子身后一辈子?你派来追杀我的那几拨人全被我除掉了,从今天开始,咱们之间要倒个个,亡命天涯那个会是你而不是我。我要是你,就不把时间浪费在这,赶紧想法子逃命要紧。而以你的能耐,只要今天不死,何愁没东山再起的机会。来,先把这孩子放了……” “你放屁!”董苏没手的胳膊钳制住我,有手的那只迅速拔出一把枪抵住我的太阳穴笑着道,“袁牧之,我太了解你了,你大概不知道,我用了足足两年的时间来观察你,观察你是什么人,我对你恐怕比你自己还清楚,别跟老子玩这套虚的,让你的阻击手撤下,不然我先打爆他的头咱们再玩!” “你要杀我……”我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于是我问董苏,“为什么?你明明说过喜欢我……” “我说过不想这么对你,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董苏哑声回答我。 “为什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的,真的是我错了吗?……”我轻轻摇头,看着他似曾相识的轮廓,我忽然觉得心里的那道痛感被扩大,令我格外呼吸艰难,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我来这个时空发生的一幕幕事情,他跟洪馨阳的相遇,他们一道离去的背影,他给我穿正规的西服,我每次都抱怨领结太紧,他每次都提醒我,所谓的太紧是因为我的心理作用。 其实我们未必没法相处得好。 或者说,换个时空,换另一种相遇的方式,我们之间的相处其实可能会不一样,就如天底下最普通的有血缘关系的人相处的模式那样,可能会不融洽,但肯定不会兵戎相见,你死我活。 是你,对吗? 我早该知道是你,对吗? 我的眼眶慢慢湿润了,我颤抖着声音,哑声说:“我不知道是你,我不该砍了你的手。” 董苏浑身一僵,低头死死盯着我,然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迅速别开脸,把枪管更重地抵住我的肌肤骂道:“操,差点他妈的又中了你的迷魂药,小子,别玩花招,我说要崩了你就是真的要崩了你……”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瞬间,袁牧之飞快扑了过来,伸出手硬生生将我从董苏怀里拽过来,紧接着将我护在怀里,背朝董苏反肘一击,将他成功打了个踉跄,再飞起一脚,一把踢飞他手里的枪,随即一手拔出枪咔嚓一声打开保险,居高临下就要开枪崩了他。 我大惊,尖叫着喊:“别杀他……” 有个声音跟我一起尖叫,我转过头,看见洪馨阳鬓发凌乱地跑过来,跟在她背后的还有几个别的人,她眼神中的炙热灼痛了我,我想也不想,扑上去拼命去抢袁牧之手里的枪,然后冲地上的董苏吼道:“快走啊,快!” 董苏惊诧莫名地盯着我,随后迅速做出判断,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迅速转身跳下船,奋力跑远。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转头看着袁牧之,脚下一软,整个扑倒。 袁牧之一把伸手接住我,狠狠将我搂进怀里,然后一言不发将我打横抱起。 有人跑到我身边,我睁眼看了看,是洪馨阳焦灼美丽的脸。 我看着她,轻声问:“是他,对吗?” 洪馨阳脸色变得苍白,她同样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无声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他,我闭上眼,都是我的错,我的到来,促进了他们相识,促进了事情往前发展,我一味想要改变既定的命运,但我却没想过,正是我的出现才推动了所谓命运的巨轮一往无前。 你造就了你自己。 名为阿萍的女人如是说。 不,我还有机会,不去造就我自己。我猛然睁开眼,盯着洪馨阳。 87、第 87 章 我抓住洪馨阳的手不放, 她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改变命运的唯一筹码。 但是我知道,这个念头有多执拗,它执行起来, 就有多悲伤。 因为在场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有所丧失。 洪馨阳要丧失她的胎儿;袁牧之要丧失我;而我,则是要丧失全部生存过的痕迹。 对我们每个人来说, 这都不是随随便便,说不要就不要的东西, 相反, 它很重要,重要到一个什么程度,我其实估算不出来。 我只知道, 我抓住洪馨阳的手忽然间不再那么用劲, 我开始慢慢的,一寸寸的, 任由她的手滑开。 袁牧之伸手将我的手跟洪馨阳的分开, 然后紧紧攥住,对洪馨阳说:“他需要医生。” “放,放心,我已经叫了医生,现在该到了。” 袁牧之咬牙托起我的腿, 掏出匕首,割开裤管,露出血肉模糊的膝盖, 我微微颤抖了下,他立即抱紧我,但是我发现他颤抖得比我明显。 他大概想先替我止血,但对着这片血肉模糊的东西,忽然不知从何下手。 我贴着他的身体,感受到他的体温,我忽然觉得我能明白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非使劲抱住我不可,因为不这么做,他没法抵挡心中的恐惧。 那个恐惧,是由于担忧我而引起的。 袁牧之,他担忧我,以至于引发强烈的恐惧情绪,他一向是能自我克制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直接地面对他的情绪。 我想起我们刚刚相遇的时候,当时我将他视为有趣的实验对象,我一直想找机会试探一下,意志坚定到如磐石坚冰一般的男人,到底在什么情况下会情绪失控。 那时候我从来没想过,其实令他失控的人就是我。 可是我一点也不高兴,我宁愿他不要这样,我宁愿他就跟我第一次相遇到那样,冷酷、从容、闲适、凶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我流血的膝盖,眼睛里含着复杂的水分,折射着光芒,那光芒,柔和得我一对视,心脏的位置会对应着被扯痛。 “子弹没在里面。”我向他解释,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他抿紧下颌的曲线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托起我被踩伤的手,吹开上面的灰尘,看着红肿不堪的表层皮肤。 “这个,骨头也没有断。”我再向他说,我觉得他需要一个微笑安抚,于是我甚至冲他笑了笑,“我一个人对付三个,只受了这点伤,已经将损失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闭嘴!”他哑声说,再度抱紧我,在我耳边重复,“闭嘴。” 我乖乖闭上嘴,想了想,又主动贴近他的脸颊蹭了蹭,然后拿完好的另一只手拍拍他的后背。 “你这个臭小子……”他近乎呜咽地嘶哑骂道,“我他妈就几天没见你,你又给老子弄成这样……” “袁大哥,医生来了。”洪馨阳在一边打断我们。 一个提着药箱的男人走进来,检查了一下我的伤势,开始帮我清理伤口。 刺鼻的药水味混合着血腥味涌了过来,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洪馨阳干呕了一声,对我们抱歉地笑了下,苍白着脸扶着门出去,不一会,门外传来她呕吐的声响。 “等会你替你们大小姐也看看。”袁牧之淡淡地吩咐。 “好的。子弹穿透了这里,为了日后保险,还是建议去医院,我现在只能先给他固定骨头。”那名医生简要地比划着,对袁牧之说,“手骨没有断,但我怀疑可能还是裂开了,这也要去医院拍片确认下。” “麻烦你了。”袁牧之搂紧我说,“我会送他去的。” 医生临走的时候留下了些止痛片,以防我今晚疼起来睡不着。袁牧之叹了口气问我:“要吃吗?” “现在不用。”我说,“会影响我脑子的清醒程度。洪馨阳呢?” 袁牧之说:“她大概在隔壁休息,毕竟是个孕妇。你要找她?我去叫她过来。” “不,”我拉住他,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想你陪我。” 袁牧之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开来,他重新抱住我,在我额头上亲了亲,哑声说:“好,我陪你。” “我饿了。”我说,“要吃甜排骨。” “好。”袁牧之点头,随即掏出电话,拨了个号码,下令道:“弄点吃的过来,要糖醋排骨,其他的你看着办。” “为什么甜排骨其实叫糖醋排骨?” “因为它的佐料是糖和醋。” “我还是喜欢叫甜排骨,”我微微笑了,对他说,“我不喜欢约定俗成的东西,我喜欢自己命名。” “嗯,甜排骨很形象,我也喜欢。”他笑了,摸着我的头发。 “如果可以,我想一系列东西重新起名字,我是说,如果我有个房子的话,”我在他怀里轻声说,“要有落地大玻璃窗那种,阳光能直射进来,走到哪都光线充足得要命,完全不存在阴暗的角落那种。” “以后我给你。”袁牧之柔声说。 “嗯,”我点点头说,“我要给屋子里的每一把椅子起名字,有天鹅绒靠背的,叫荷尔德林,橡木靠背的,叫爱因斯坦。” 袁牧之带笑问:“那如果是中式的交椅呢?” “那我不知道,”我诚实地摇头,“我不认识中国的名人。” “好吧,你没法决定名字的,就交给我。”袁牧之笑着说,“说说看,你还想在那间屋子里干嘛?” “要做实验,”我兴致勃勃地说,“试验能不能不靠语言做心理暗示就能成功催眠……” “你,”袁牧之有些不满,“你就不能想点咱们俩一块干的事?” 我笑了起来,抱住袁牧之的胳膊蹭了蹭,说:“在那间屋子里做的所有事,我都希望你在边上看着。” “为什么?”他明显高兴了起来,却非要说,“如果我觉得无聊呢?” “你会吗?”我皱眉想了想,说,“这个可能性可以排除,因为如果你真的无聊,我会给你催眠,改变你的趣味点。” “原冰!”袁牧之咬牙骂,“你个小兔崽子有胆试试!” 我愉快地笑出了声,抱紧了他的胳膊,把脑袋藏在他的衣襟边拱来拱去,袁牧之轻轻拍了下我的臀部,佯装生气说:“闹,再闹,看我不揍你屁股!” “袁牧之,其实你并不是真的想对我施加暴力,是不是?”我抬头问他。 “嗯,我要是想揍你,就不是现在这样。”他笑呵呵地说,“你小子终于也不是那么笨了。” “你喜欢我是不是?”我认真地问他。 袁牧之的脸莫名其妙有点红,他躲开我的视线,呐呐地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忒他妈肉麻……” “我喜欢你。”我说。 “什么?”袁牧之好像吓了一跳,惊诧地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问,“宝宝,你,你刚刚说什么?” “我喜欢你,”我安静地说,“所以不想看你死掉,哪怕你只有一点活着的可能性,我也会拼命去找,如果找不到那个可能性,我会把弄死你的相关人都宰掉,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这的。” “宝宝……”他感慨而狂喜地看着我。 “我很自私,我不认为自私有什么不好,人类社会如果有所谓的进步,原初动力就是自私和贪婪。所以,我很自私,”我看着他的眼睛,带着笑,柔声说,“我自私地觉得,你也必须喜欢我,如果你喜欢别的人,比如那个什么浩子,我会立即处理掉他,你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袁牧之笑了,但他的眼睛里含着水,他点点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我的眼眶也润湿了,我觉得心里疼得不得了,但却必须将这件事进行下去,我继续轻柔地说:“你只能给我一个人买甜排骨吃,只能这样抱我一个人,只能给我一个人洗澡,只能让我靠着你在浴缸里睡觉,你只能,脑子里想着我,记得我所有的事情,那些细节,那些我在你身边生活过,存在过的痕迹,你必须记着,因为,我想要你记住它们。” “我会。”他哑声说,“而且,我们会一起创造很多很多美好的记忆,等我们俩都老了,就一块说说过去的事,坐摇椅里,你还像现在这样靠在我怀里,好不好?”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无声地点头,主动地环住他的腰。 “那个房子,会到处都是落地窗,每个房间都透亮,打开门,会有树和绿草地,还能听见鸟叫,你喜欢树和绿草地吗?” “喜欢。”我哽咽着说,“我要很大的树,上面能建小木房子。” “树屋啊,那得找会修的人来,不然掉下来可麻烦。”袁牧之呵呵低笑。 “草地要够大,这样我们才能散步,”我沙哑着声音柔和地说,“我最喜欢了光着脚踩草了,清早会有水珠在上面,对了,我们还可以养狗,不过那种东西很麻烦,你要照顾它。” “好。” “张家涵也跟我们住一起好了,那个讨厌的洪爷如果想跟着,就让他跟好了。”我说,“我给他的钱你管着,如果洪爷对他不好,咱们就给张哥钱让他单过。” “嗯。” “闭上眼吧,跟我一起想想我们会拥有的房子,”我柔声在他耳边说,“要那种带着大屋檐的房子,最好有个阁楼,我看小说里闹鬼的房子都有阁楼,我也要那个。” 他闭着眼,笑了说:“好。” “还要有个会做饭的,我喜欢甜排骨,甜肉包,我喜欢粥,我喜欢蔬果腌制的脆脆的东西,我不喜欢喝牛奶,但你一定会逼我喝的,我已经可以预感到了为了这件无意义的事你会变得多固执。” 他的呼吸渐渐绵长。我眨眨眼,有液体不断渗透出来,但我拿手背擦去,并努力不让它们影响我说话的腔调: “那栋房子的一面要朝南,因为那样风会很凉爽,我喜欢风灌满整个衬衫的感觉,就像你真的会飞起来一样,太阳好的时候我们可以在露台上晒日光浴,我讨厌我的白皮肤,我要把全身晒得跟你一样。” 他嘴角上勾,带着微笑入睡。 我再也说不下去,我擦擦脸,满手湿漉漉的,然后,我凑上去,学着他的样子,拿嘴唇贴了他的,贴了一会,我才哑声说:“对不起,上面说的那些不会实现了,但我很自私,我不能忍受你忘掉我,记住这些吧,记住我来过,你见证过我的到来,这对我有很大的意义。” 说完这些,我从他身上爬起来,瘸着腿,慢慢走出这间船舱,临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袁牧之一眼,他睡着的样子真好看,我想,他确实是需要好好睡一觉了。 醒来时,一切都会不一样,但愿我能还给你,还给你们,原本你们该享用的生活。 88、第 88 章 洪馨阳正如袁牧之所说, 呆在隔壁的舱室, 她靠在一站靠背椅上微微闭眼,一手轻抚自己的腹部,脸上尽是疲惫的痕迹。刚刚替我检查的那位医生正在收拾药箱, 见到我微微一笑说:“原少,你的膝盖现在不能乱动, 还是在床上休息为好。” 洪馨阳闻言睁开眼,对我笑了起来, 伸出手说:“小冰是担心我, 对不对?过来,到姐姐这。” 我一瘸一拐过去,她拍拍自己身边的椅子, 我拉过去坐下。 医生已经收拾完毕, 对洪馨阳微微鞠躬说:“大小姐,药给您留这, 您现在最好休息一下, 要有什么情况,随时让他们来找我。” 洪馨阳点点头说:“麻烦你了,谢谢。” 医生转头离去,帮我们轻轻带上门,洪馨阳对我软声说:“把那边的椅子给我挪过来可以吗?怀孕令我腰疼, 我想把脚放平很久了,但刚刚医生在,你知道, 淑女之类的规矩。” 我淡淡笑了,伸手帮她把另一把椅子挪到她脚步,她把脚架上去,松了口气说:“舒服多了,哎呦。” 我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看着她,问:“看起来很辛苦。” “怀孕?”她笑着说,“是的,我最近一直没胃口,嗅觉味觉变得异乎寻常的敏锐。” “接下来,还有更艰难的。”我说。 “嗯,没关系,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她轻松地笑着说,“再难,我也要生下他。” “为什么?”我皱眉问,“因为,所谓的爱情?” 洪馨阳脸上的笑凝住了,然后她垂下头,问:“你觉得,我的爱情不值得?” “看不出任何具备有价值的成分,”我说,“那个男人看起来既不理解你,也不在意你,而且他显然会给你带来许多麻烦,甚至是危险,因为你们身份上的差距。” “这些我都知道。” “但你还是要给他生小孩?” “是,我还是要给他生小孩。” “我不明白。”我摇头说,“生一个孩子如果能够成为你们之间促进关系的筹码,那么这个孩子的存在才有价值,可你却想瞒着他,你还打算在出生证上动手脚,这个孩子有什么用呢?” 洪馨阳轻轻地笑了,但她的微笑是没有根的,仿佛很飘渺,风一吹就会散去。然后她轻声说:“对我有意义。我知道,他其实没喜欢过我,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但基本上也好像是冲着洪家大小姐的名头来的。于是我试探他,我跟他说,洪家是不可能允许我跟他那样的人正当结合,没准还会因为这样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其实事实并不完全是这样,但他却退缩了。” “董苏做了符合他思维观念的事情,”我点头说,“错的是你。” “我知道,但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成为喜欢的那个男人的一个例外,哪怕知道对方很冷酷,没有感情,可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想也许有一天他能被我感动……” “感动?”我惊奇地瞪大眼睛,“董苏不可能允许自己流露这么软弱的情绪的。” “你说对了。”洪馨阳苦笑了一下,哑声说,“这种东西根本就在他的认识范畴之外,他怎么可能有呢?就连我佯装要与袁大哥关系亲密,甚至要订婚,他想到的,都只是利用这件事如何为自己牟利,根本不会想到我。” “你对此很痛苦,”我观察她,然后说,“因为它不符合你的欲望。” “是的。” 我站起来,扶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柔声说:“我来替你解决这个痛苦好不好?” “小冰……”她疑惑地看着我。 “这种因为痛苦的感情而受孕的胚胎,根本不具备生存的资格,他不受欢迎,你不懂吗?没人期待他留下来,没人在乎他是不是过得幸福,你不能留下他,听我的没错,让我帮你解决这个问题,我来这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幸福和快乐,现在阻碍你前进的最大障碍就是这个胚胎,交给我,你下不了手的话,交给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给她准备的药丸,这个药我一直随身带着,当初查理做出来后对我说,他不希望我有机会用到,我也不希望,但有时候我们具备什么样的主观意愿根本毫无意义。 我必须完成这件事,我的母亲,我不能让你制造我,因为,那样对我们俩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害。 比起那些损害,让我消失,让你的胎儿消失,反倒在可以承受的范围。 我不能,明知结果,却还是让它们发生。 洪馨阳的目光渐渐显出挣扎,我加大催眠的力度,柔声哄着她:“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相信我,这世界上谁都有可能伤害,唯独我不会,相反,我愿为你活着,只是活着这件事,我愿付出所有的东西。” “听我的话,把药丸吞下去,我们将这件事结束吧,好不好?”我的声音莫名哽咽起来,看着她的脸庞,我伸出完好的手,手指轻轻触摸她的头发,只是轻轻触碰,我已经能感觉她的发丝有多柔软,能一直软到人的心底。 我的母亲,在我所做的那些梦里,也有你紧紧的拥抱,有你身上宁馨温暖的香气,我都记得,我有堪比计算机的记忆力,我能在脑子里顷刻间复制出那些细节。 今天我才知道那些东西就是美好,谢谢你,我的母亲,你让我的存在不至于可怜卑微如爬虫,不至于可有可无没有意义,你赋予我内核的柔软,你赋予的东西,比我能丧失的,还要多。 所以,其实我能度过漫长的囚禁岁月,不是因为我忘记了你,恰恰相反,那是因为我深深地把有关你的美好藏得妥当安全,一点也没有损伤。 我从来没有遗失过你,正如,你从来没有遗失过我一样。 你看,我越过时间,我越过一个人看不到终点的岁月,我来到你身边,我看着你,我发现,我不是没有情绪的人,我不是不会流泪,我其实,很想拥抱你。 但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会忍住我所有的痛苦,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你永远不知道,曾经有过一个我,让你永远不要承受,因为有我而带来的惨痛结局。 “来,把药吃了。”我把胶囊凑近她的嘴,嘶哑着嗓音说,“请你为了那个孩子吃了吧,那是为了你好,真的,为了你好……” “不……”她剧烈摇头,猛然睁大眼,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瞬间尖叫道,“不,我不吃!” 我吃了一惊,这个瞬间,手里的药已经被她用力打飞。 我转头看着她,淡淡地说:“你以为你能阻止我?” “不……”洪馨阳大幅度摇头,眼泪瞬间充盈了眼眶,她惊惶地盯着我,带着哀求说:“不要对我催眠,小冰,我求你,不要让我违背我的意愿做这种残忍的事,小冰,看在我对你不错的份上,有点同情心吧啊,小冰……” 她的哭喊声就如尖刀一样刺痛我的心脏,我感觉心室一阵抽搐,等我几乎想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但我咬牙坚持着,我弯腰把那颗药捡起,我看着她,我再度把药伸过去,然后我开始催眠她。 “不要!”她奋力反抗,“你听我说,你至少听完我的话再做决定好不好?小冰,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因为只是看她流泪哀求我就已经心疼得不行,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我强迫自己冷冰冰地说:“不吃是不是?那我有更简便的办法,我直接把你的肚子剖开如何?” “小冰……”洪馨阳被这句话震慑住了,她呆呆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吃吧,吃了就没事了。”我悲哀地看着她,“请你吃了吧,你知道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想对你……” 我一句话没说完,却发现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直地冲我跪下。 我知道下跪对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它的文化语境承载很多不一样的内容,但无论这个动作携带何种涵义我都可以置之不理,世界上谁对我屈膝我都可以无动于衷,唯独对她不能。 我不能。 她是我的母亲啊。 我浑身颤抖,伸出手想拉起她,我的手刚碰到她,却发现从眼眶滴下的液体砸到手背上,我惊惶失措,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说你别这样,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害你。 我是因为爱你啊。 “原冰,我求你,别这么对我。”洪馨阳同样流着泪,她对我一字一句地说,“别逼我恨你,我那么喜欢你,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恨你,我的孩子,他对我的意义超过了我自己,我不能让你决定他要不要存在,我才是生育他的人,我才是给予他生命的人,我才有权利,你懂吗?!”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梗着,胸口压着巨大的石头,我不能说出任何话,我能说什么?她说的都对,但我怎么能说,我也是同样有决定权的那个。 因为我在决定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啊。 “我求你,我爱这个孩子,即便他还没出来,我已经将他该过的生活,他该受的教育,他该玩的玩具,他该穿的小衣服,我都想过了,每天想一点,想一点让我觉得很幸福,很幸福,就像生活突然被填满了,就像我活了这么大,突然得到上天的眷顾一样。我求你,别剥夺我爱我的孩子的权利好吗?他是唯一的,不可取代的,他不是没人期待,他不是没有存在意义的,我期待他,我爱他,我用全副身心在等他的到来,他的存在,从此跟我的存在紧紧相连,这样怎么会没意义?这样怎么会没有意义?” “但是,”我艰涩地说,“但是他只是一个不爱你的男人留下的证据,把他生下来,你终其一生都会牢记这一点,你不会因此而幸福……” “什么是幸福?啊?到底什么才是幸福?对,那个男人不爱我,我怀了他的孩子,从表面看起来我又可怜又可悲。可是我告诉,从我得知我怀孕的那一刻开始,我经历过害怕,我也想过我这样生下他算什么?难道要痴情不已终生缅怀一个不懂得珍惜我的男人吗?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我的孩子从在我体内开始存活成长的那一刻起,他就跟那个男人无关你懂吗?他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由上天赐给我的宝贝,他让我正视我自己,正视我身上的母性,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特征和独到的美丽。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他让我对明天有所期待你懂吗?我因为他相信活着是有意义的,相信爱是有意义的,你能理解吗?”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小冰,让我告诉你,对一个母亲来说,没有比抱着自己的宝贝,看守他一天天长大更幸福的事了,那才是实实在在的,摸得见看得着的幸福。原冰,你要这么残忍吗?你要不经过我的同意,就硬是剥夺我作为母亲幸福的权利吗?” 我的眼泪滴落了下来,我瘸着腿,单膝跪下在她面前,我哽咽着问她:“可是,他只能给你带来厄运,他会害死你啊……” “他是有意要害死我的吗?” 我摇摇头。 她带着泪水微笑了,柔声问:“那,我死了,他能继续活吗?” 我身体像通过瓦数强大的电流,刹那间哑口无言。良久,我点了点头。 “如果是那样,”她笑着对我说,“我心甘情愿。” 一瞬间,我忍不住悲呼出声,我已经做了这么多,我做了几乎我能做的所有事,我的目的只是要拯救她,但她不想要,她宁愿死,也要那个孩子。 她宁愿死,也要我。 我怎么忍心去逼迫她,可不逼迫她,我又怎么忍心让她走去那个既定的结局? 门哐当一声被人踹开,我泪眼朦胧地转过头去,却发现袁牧之焦灼慌张地站在门口,在他身后,站着泪流满面的张家涵。 89、第 89 章 我脸色一变, 如临大敌地看着袁牧之朝我走来。 我从没看他这么痛苦过, 夹杂着排山倒海的怒气,就如受伤的野兽,盯着我恨不得扑上来将我撕咬成碎片。 我不由得双手撑地, 往后挪了挪,我的动作更加激怒他, 他大踏步上前,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将我从地上拽起来, 右手扬起巴掌就往我脸上招呼。 我本能地闭上眼, 等着落到脸上的巴掌,但没有意料中的疼痛,我惶惑地睁开眼, 却发现袁牧之的手掌僵在半空微微发抖,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竭力压抑悸动的情绪, 看着我的目光渐渐转柔, 终于长叹一声,双臂张开紧紧将我抱在怀中。 我微微一愣,随即莫名其妙的突然就呜咽出声,我揪住他的衣襟,状态变得无比软弱, 我痛恨这种软弱,但只在这一刻,需要人支撑与抚慰的欲望占了上风, 我需要他,需要将我内心无穷无尽,不知如何是好的苦楚倾倒在他胸前。 “宝宝,你想干什么?啊?小混蛋,你想干什么……”他拍着我的后背喃喃地问,“张哥,张哥说的,不可能是真的对不对?宝宝,你到底是谁,小混蛋,你他妈告诉我,你到底从哪来……” 我困难地张嘴,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时候一只手搭到我头上轻轻抚摩,是张家涵,他同样在无声哭泣。 “你到底从哪来?为什么你跟我们这么不一样?为什么你这么特别?为什么你手上有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做不成来的东西?为什么你,你一定要弄掉洪馨阳肚子里的孩子……” “我不能说。”我颤抖着嘴唇,摇摇头,用力擦掉眼泪,恶狠狠地说,“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啊?你他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哪怕你他妈的是妖怪变的,从石头缝里钻出来,老子不嫌弃,老子一样要你懂不懂?你他妈在担心什么?告诉我,原冰!” 我转头看向张家涵,张家涵嘴唇颤抖,轻声问:“是我猜的那样对不对?你跟洪小姐,不是一般的关系对不对?” 我无言以对,咬紧嘴唇,随后痛下决心,挣脱开袁牧之的怀抱,拖着伤腿后退好几步,依次缓慢看过这个房间里三个我在这个时空最在乎的人,我看到他们冲我露出的,不同程度的哀戚的表情。我忽然就想让他们别这样,大家微笑好了,如果可以大家一起生活到很久的以后,就像我对袁牧之催眠时说的那样,有一栋房子,我们大家住在里面,有青青的草,有高大的树木,有所有我只梦见过不曾真正体验过的美好的东西。 那真是我能想象的,我配经历的,最好的年华。 但是,这个设想根本就不包括在这个计划当中,它注定是,不能实现的东西。 “在我来这之前,也曾想过如果达不到目的怎么办,”我看着袁牧之,轻声说,“我也想过,如果我不能阻止那个胚胎长大成人的话,那样我该怎么办。” “什么意思?你到底为什么必须要完成这件事?”袁牧之皱眉,伸出手想拽我。 我猛然亮出光匕首,指着他,轻声说:“别过来。” “宝宝,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帮你想法子,我帮你扛,行不行?啊?你别这样,你腿上的伤不能站着……” “你解决不了。”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你们所有的人,都解决不了。” “小冰,你别吓唬哥哥,”张家涵在一旁说,他朝我伸出手,带着哭腔说,“你不是最喜欢哥做的菜吗?咱们回家好不好?哥给你做很多好吃的,甜排骨,甜肉包,好不好?你不喜欢喝牛奶,咱就不喝,哥哥都答应你,跟哥回家好不好?” 我闭上眼,两行液体落下,但随即睁开,冲我的张家涵咧开嘴笑了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其实我很少冲他笑,他照顾我事无巨细,可我从来没冲他说过一声谢谢。 但说不说这句谢谢已经没有必要了,我的哥哥,你是唯一一个猜出我的来由的人,因为你把我放在心上,因为你真的,将我视为骨肉至亲。 “哥哥,钱,我给你留了,”我哑着声对他说,“都在袁牧之那,你不用摆鞋摊,不用看洪仲嶙的脸色,再也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愿去做的工作,从今往后,你笑或者哭,要只因为你自己,你要,做个自由的人……” “不,你不能这样,小冰,你不能这么狠……”张家涵大惊失色,企图上前来。 我把光匕首凌空画了个圈,对他说:“别过来,我不想伤害你们。” 张家涵无奈地站住,惊惶地看着我。 “至于你,”我转头看地上瘫坐着的洪馨阳,“你还是那个选择吗?” 洪馨阳疑虑重重地看着我。 “你要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会害死你,那是不能更改的命运,而且他本人也会受很多苦,”我顿了顿,哑声说,“他受的苦,超过你的想象,即使这样,你还是要选择生下他吗?” 洪馨阳拿手背擦擦眼泪,说:“你刚刚不是说,这是命运吗,况且我已经说过,我愿意。” 我含泪看着她,半响之后,点了点头,哑声说:“好,我知道了。” “小冰……”张家涵再度呼唤我。 我转头看他,努力笑了一下:“你知道我是谁,是的,就如你猜的那样。我要阻止那个胚胎出生,因为我知道未来会怎样,我想避免那样的结局,同时,我还以为我有这个权利。毕竟,我不是决定别人的生存权。为此我冒了极大的风险,做了这么多,一直以来目的明确,行为理性,但到现在我才突然明白,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强行进入这个时空,是我强行干预了你们所有人的命运,而我的行为,恰恰是促进一切朝既定结局前进的润滑剂……” “不是的,小冰你不要这么说,不是这样的……”张家涵急切地摇头。 “是这样的。”我打断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哑着声音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大,我必须为我的自大付出代价……” “等等,你个臭小子,你说你不是在决定别人的生存权是怎么回事?什么叫都是你的错,你他妈跟我认识,跟我相处,咱们处得那么好,这些都不做数吗?原冰你个小王八蛋你给我说清楚……” 我看向气急败坏的袁牧之,然后,我抿紧嘴唇,良久才说:“你其实,已经知道你的答案是对的不是吗?” “不,这太荒唐了,不,这他妈算怎么回事?怎么会真有这种事,不,不对,宝宝,你,你其实只是洪家一个亲戚对不对?你跟他们,你……” 洪馨阳惊愕地瞪圆双眼,尖声道:“什么意思?小冰怎么会跟我们洪家有关系?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你们……” 我惨笑了一下,拉开衣领,露出那块翡翠牌,洪馨阳惊呼一声:“这,这是我的,可我明明锁在银行保险柜……” 我把食指按在嘴唇,止住了她的尖叫,然后冲她温柔地笑了笑,说:“要记得多抱抱宝宝,他,他其实很爱你。” 洪馨阳瞬间双目涌上泪雾,长大嘴唇,无意识地摇头,眼泪直直地掉下来也不知道去擦。然后她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着朝我伸出手。 我后退了好几步,再次威胁性地挥了挥光匕首,这时候我发现自己脸上又沾染了湿意,活了十九个年头,我全部流过的泪都没有今天多,也没有今天具有意义。 妈妈,我无声地呼唤她,对不起。给你带来灾难,我想拯救你,但我现在知道,尊照你的意愿会让你更快乐,我想你快乐。可这一切说到底,还是我无能。 张家涵,我看向他,对不起,我真的想养你,以后没有小冰,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再受伤害,你受了伤害,可还有谁像我这般,一定要替你讨回来。 袁牧之,我最后凝视他,其实我发现他棱角分明的大块头也挺好看,世界上有没有一种雕刻刀能在人的记忆中雕琢?如果有,我愿意在我脑子里刻上你的模样。 我说喜欢你,我没撒谎,它伴随很强烈的欲望,我已经理性地分析了这种欲望的真实性。 对不起,我其实有想过,在我来这个时空之前,我有想过如果我任务失败会怎样,那我必须自我毁灭,一个时空不能存在两个我,一个我,不能存在两次。 更何况,我终究是带给所爱的人们毁灭性伤害的罪魁祸首,我根本,没有资格继续存在。 我打开了手表中的发射装置,时间机器存在于研究阶段,它不能保证穿越时间链条的缝隙时,载体不出差错。 尤其是,查理对如何把人从另一个时空再送回去,其实只是停留在设想阶段。 他跟我说过,希望我永远不要用到这个发射装置,因为他完全不能预设会发生什么。 我的手表慢慢发出蓝光,光亮渐渐覆盖住我,慢慢形成时间机器的船舱,我这个试验品,理该为科学史上的伟大发明献身了。 我闭上眼,慢慢等着穿越时光隧道那一刻撕心裂肺的痛感,是的,就这样,撕裂我吧,我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自毁的欲望。 但我耳边听到一个人的嘶吼声,我睁开眼,在极强的蓝光中,最后看到袁牧之冲我扑过来哀恸欲绝的面庞。 90、第 90 章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耳边传来一个人的祷告声,用某种欧洲语言,我辨认了好一会, 才听出那是英文,他的声音很熟悉, 声线沙哑温柔,音调中充满全心身的驯服与膜拜, 还有卑微的祈求, 痛苦的意愿,近乎绝望的哀叹。 我听出来,那是人类在面对无力的状况时软弱无助的祷告。 但这样的祷告并不能打动我, 相反我想祷告的人真是愚蠢, 他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吗?因为如果有,那么相应的, 对个人的命运这种东西, 神就必须要有合理的逻辑解释,比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但人的一生,他所遭遇的东西,根本就是非理性的, 毫无规则可循。 要不然,为什么我要认领这样的命运,我明明什么也没做, 为什么我只配认领这样荒诞而悲惨的命运? 那个声音在我耳边,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依不饶地响着: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 我有些不耐,我想让他闭嘴,不要让我听到这种无意义的话语,如果祷告真有用,真有一个绝对的神愿意怜悯我,如果婺苊獬业恼敲矗裁此桓媪苏饷淳靡坏阌么x济挥校课裁次业灿兴馐叮蓟崆逍训乇掣鹤懦林氐氖旨埽豢桃膊豢戏潘桑 现在,我终于摆脱了沉重的肉身,那么为什么我还是不能轻松地飞起来,还要听到这种凡人的絮叨,这种软弱的,毫无建设性可言的话。 那个声音夹杂着哽噎,一刻都不肯放过我,祈祷的声音就像一条锁链,锁住我的灵魂不肯让我安歇,我烦躁得像直接拿光匕首削掉祈祷人的脑袋,只要他能闭嘴,我愿意干一切事。 但我全心的躁动,突然在听到一句话平静了下来,我清清楚楚听见那个人说:“主啊,求你免了原的罪,求你不要将他带走,求你让他醒来,求你让他安康,求你庇护他免遭损害,求你赐予他,令他不再迷失彷徨。” 我大惑不解,原来我是不醒着的么,如果是,那为什么我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非常熟悉,说的英语夹杂着苏格兰腔,其实我从未去过那个地方,据说那是一座岛,查理告诉过我,那个地方很美丽。 我突然就认出那个声音了,他是查理,是的,他是查理。 查理,我猛然一惊,那么我回来了?回到我该呆着的时空,我居然没被时间机器撕裂成碎片,依然活着? 可是,我为什么要活着? 我陷入一种自我厌弃中,这种情绪排山倒海,我想如果我能动哪怕一只手,我都会毫不犹豫用这点力气把自己掐死。 无路可走,这是真正的无路可走。 但我还活着,或者说类似活着,我想我的躯体大概是平躺着,靠查理实验室里那些仪器支持生存指标,但它毫无知觉,因为我掌控着意识这一部分,我不想让意识回复到躯体内。 人活着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无知无觉,不该连呼吸都是靠仪器维持,那只是医学意义上的活着,但不是哲学意义上的生存。 我明白这个,迟早查理也该明白,我打算就这么跟他耗着,等到他耐性耗尽,他就不得不亲手关闭那些机器。 他是个科学家,他会赞同我的观点。 我的意识偶尔模糊偶尔清醒,时不时的我也会做梦,梦见潜意识中被遗忘的事情,我现在能清晰看到我的童年如何度过,我知道我有人爱护,母亲一直看守我,我们偶尔更换住所,但我从未感觉到匆忙或离乱,因为母亲从不在我面前表现这些。所有我记得起来的她的模样,都是带着顽皮的微笑,冲我眨眨眼说:“宝宝,我们再玩一次过家家的游戏吧。” 我冷眼看着记忆中的自己雀跃欢呼,因为对那个小小孩童而言,搬家就意味着有新的游乐所,有新的玩具,有新鲜的可以去探索的世界。我的母亲拉着我的手一块去发现这些,我们给花园里的瓢虫起名字,给蔷薇和玫瑰浇水,对了,原来我们还养了一条狗,妈妈坚持要叫它列宾。 “可它明明没有俄国血统,”我看见幼童状态的我皱眉说,“为什么要给一条英国狗取俄国名字。” “这样才好玩不是吗?”母亲兴高采烈地拿出一块巧克力诱惑我,“来,宝宝,告诉妈咪,法语中狗是怎么说的?” 那是我的童年,学习,玩耍,这两者或者没有区别,我有一个绝妙的母亲,她让我活的每一天,都充满乐趣。 我在意识深处静静地微笑。 偶尔我听见查理在我耳边絮叨他一天做的事,什么列出多少数据,请了一位多能干的厨娘,能做地道的苏格兰菜,什么他卖出一项专利得了笔钱,能够维持我的机器运作多多少天。什么我如果再不醒来,他就把我留在他那的所有书都一把火烧掉。 我仍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微笑。 有些夜里他会带着哭腔在我耳边祷告,他在试图跟我对话,眼睛里流出的液体会滴落到我的脸颊上,它们的温度,我也能感觉到。 但是查理,我对他无声地说,我不愿意醒来,因为我不知道醒来怎么办,在这个时空里,一切的悲剧已经造成了,但我现在连悲剧的由来都一清二楚,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它们。 其实我也懦弱无能,我深刻地体悟到这一点。 所以查理,对不起,我还是决定不理会你的意愿,在我去过的那个时空,有三个我爱的人,他们想必也是希望我留下的,但我也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愿。 我没有办法去处理我荒诞而悲哀的命运,我,已经无路可走。 查理偶尔会在我耳边念叨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真是乱啊,失业率又上升了,势力庞大的跨国组织连国家政权都不放在眼里,世界真是乱啊,你知道么,就在前几天,捷克那边发生暴乱,两伙外国雇佣兵团在别人的领土上火拼,据说它们分别隶属不同的势力集团,死了不少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波及了平民,虽然官方说法是恐怖主义行为,但现在反武装游行已经爆发了,失业者和爱国者都上街抗议,欧洲的雇佣兵制度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对了,事情发生的地点就在我遇到你的小镇上,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在那被关押了快十年。 但那又怎样,即便回想起那一段岁月,我也觉得无关紧要了,反正一切都要结束了,反正该我承担的痛苦都要结束了。 又有一天,我听见查理慌里慌张的跑进来,指挥着几个人将我挪到一个担架床上,推着我急急忙忙往外奔,一边跑一边说:“原,我们必须离开了,这个地方被发现了,那些追捕我们的坏人来了,我现在先把你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他推得太猛,突然间车子失控,撞到什么东西,发出哐当的巨响,我嘭的一下从上面一下滚落了下来,额头上传来剧痛,我正在诧异为什么在这种状况下我还能有痛感,很快,我发现一件更为可怕的事。 我发现我的意识被强行拽回体内,我发现我居然本能地想伸手去揉额头,而且我的手也确实地动了动。 我要醒了,我悲哀地发现这一点,然后,我不情愿地,却也是身不由己地,睁开了眼睛。 91、第 91 章 我睁开了眼睛。 光线对我来说太刺眼, 我只能模糊看到距离我倒地的前方角落里堆着杂乱的实验器皿, 我认出这个地方,这是查理的实验室过道。 我在查理扑上来之前闭上眼,我听见他焦急地喊:“导管, 导管,上帝啊, 快把他弄上来,别出意外才好……” 两个人七手八脚把我抬起来, 又把呼吸器的导管重新插回我的鼻腔, 就在此时,一个人的手突然停顿了,他转过头慎重地说:“查理, 你该来看看这个。” “怎么了?”查理慌里慌张地问。 “他大概不需要机器辅助了。” “你的意思是……”查理的声音透着恐惧。 “他能自主呼吸了, 这意味着,他在康复, 我亲爱的朋友, ”那个人熟练地给检查我的身体,随后带着笑意说,“他会醒过来的。” “醒过来,”查理茫然地重复对方的话,随即带了喜悦大声地又重复了一遍, “醒过来,你是说完全地清醒吗?跟以前一样?” “那可说不准,你知道医学上有各种可能性, ”那个人带着笑意调侃,“不过上帝会保佑他的小天使的。” “哦,我的天,”查理过来抓住我的手难以自已地低吼,“原,你会好的,对不对,我像坚信真理一样坚信这一点。” “查理,我们得赶快了,”另一个人说,“不然恐怖分子找到这,我们损失的就不是一个实验室的问题。” “对对,”查理立即说,“快走吧,车子已经等着了,先生们,时间不待,抓紧了。” 他们推着我小跑着一路向外,不一会有人打开实验室的大门,一股属于英国暮秋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感觉我被人直接抬上一辆车。 车子发动,不一会,它居然响起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汤姆,我们非得让那玩意响起来吗?”查理犹豫着发问。 “相信我,一辆救护车,不响警笛绝对比响着警笛更引人注目。”刚刚给我检查的那个声音回答他,随后,他过来拿听诊器又替我做了一次简单检查。 我控制自己的身体反应,呼吸和心跳平缓安静,即便他是个有经验的医生也不容易发现我已经醒了。果然,他转头对查理说:“我们的小朋友看起来睡得很安稳,放心吧。” “嗯,”查理说,“这次真是谢谢你们了。” “真要感谢,就把你在马特洛克别墅中藏着的苏格兰威士忌贡献出来即可。”名为汤姆的男声带着不含起伏的声调说,“虽然不知道这个可怜的男孩遭遇了什么,但能让他苏醒过来并康复,我想我跟詹姆斯都会乐意目睹这个过程。” “说到这个,”另一个人在一旁谨慎地说,“我们的男孩身上虽然有多处骨折,肌肉组织也不同程度地损伤,但他迟迟没有苏醒恐怕并不仅仅是身体原因,查理。” “完全正确,詹姆斯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查理,他是自己不愿苏醒,他就像童话里需要魔力之吻才能解除诅咒的公主,原谅我打了个不恰当的比喻,但很显然,我们美丽的男孩在逃避他的现实问题,我想说的是,他看起来这么小,有什么心理创伤要严重到不能面对,也许你该跟我们说实话了。不然,即便我跟詹姆斯再有耐性,在各自所在的医学领域创下再多好名声,我们也束手无策。” “我,”查理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嗯?请不要告诉我,你是在垃圾堆里捡到他,看他美丽于是带回来做标本。” 詹姆斯在一旁轻笑说:“汤姆,男孩跟着查理有超过两年的时间,我跟查理通视频电话的时候早已见过他。” “哦,非常好,然后呢?有天可爱的小王子发誓要闯荡世界,于是他信心百倍地出走,伤痕累累地回来,”汤姆带着讽刺的伦敦口音提高嗓门问,“先生们,我们是在上演浪子回头的现代版么?” “汤姆,”查理轻声说,“原的状况虽然不是那样,但也差不多,我确实不知道在他离开我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但他能回来就已经是个奇迹。” “听起来他独自一人去跟外星人作战了?”詹姆斯笑问,“查理,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时间机器。”查理沉吟了一会,轻声说,“他使用了时间机器。” “天,”那两个人齐声惊呼,随即詹姆斯压低嗓门说,“查理老兄,你不是在开玩笑,你,你真的做出……” “是的,原给了我灵感,”查理疲倦地叹了口气说,“他是上帝赐予我的天使,启发了我许多东西,时间机器,就是为他做的。” “怪不得会有恐怖组织纠缠上,老兄,你做出了一件了不得的东西。” “那个机器,已经毁了。”查理叹气说,“它根本不成熟,带原回来的时候被时间黑洞的力量摧毁了。” 汤姆继续问:“然后?他用那部机器去了哪?不会是玫瑰战争时期的英格兰吧?” “不,他回到二十年前,他出生的地方,他说必须去改变一些事,”查理的声音低了下去,“确切的说,是改变他的出生……” “很显然,他失败了。”汤姆同样压低了声线,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叹息说,“根据时间链条的规律,他确定无疑是失败了。可怜的孩子。” 他们一起沉默,过了好久,查理强打精神说:“所以,我的老朋友们,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让这个孩子重新身心健康,等他苏醒过来后,你们会发现他是个天才,你们,会喜欢他。” 詹姆斯带笑回答:“如果他的性格跟他的相貌一样可爱的话。” “他的性格啊,”查理似乎陷入回忆,带着不可思议的柔和说,“可是相当的古怪偏执,说起这个,其实我们不同程度都有这种特质,朋友们。” “那我喜欢,”汤姆不以为然地说,“天才就该与众不同。” 他们正讨论着,突然汽车猛地往左倾。 “怎么回事?”汤姆大嚷。 他话音未落,车子又急剧地向右倾斜,车厢里一片混乱,查理扑上来紧紧稳住我的身体,但他稳不了,因为又一个急旋转,嘭的一声巨响,他被抛到另一边。 “怎么回事?司机,什么状况?”汤姆扑到前面,焦急地问。 司机带着急躁回答:“先生,我们被追上了,不只一辆车,天哪,救护车不是赛车,我们摆脱不了……” “踩油门!” “不行,他们拦在我们前面了,先生,现在怎么办?” “撞上去,撞开它!”汤姆大喊。 “恐怕不行……”司机还没说完,就已经听见哐当一声巨响,车子前方遭受剧烈的撞击。这一下让我直接从担架床上飞出去,又摔回地上,车里的三个人不同程度地惊呼咒骂尖叫后鸦雀无声,估计都受了伤。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我们都听见车厢外有人慢慢靠近的声音,而且不只一个。 这次大概要完了,这是他们无声传递给我的信息,我勉强睁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后,完全睁开。 救护车内部已经一片混乱,查理歪着头昏倒在一边,另外两个成年白种男性额头上也留着血,各自挣扎着想起来。看见我睁开眼,其中一个灰头发蓝眼睛的登时眼睛一亮,爬过来摸着我的手和额头。 “能听见我说话吗?原?我是查理的朋友汤姆,你现在能看清楚我吗?”他用医生的口吻询问,一边熟练而本能地想给我做检查。 但这显然不是可以被检查的时候,我想伸手拂开他,却没有力气,我发现我全身都疼得厉害,每个关节,每段骨头似乎都在叫嚣着疼痛。我张开嘴,却听见自己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不要说话,”汤姆抚摩我的肩膀,无奈地摇头说,“真抱歉,我们本来该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下互相认识,但现在,真遗憾……” 他盯着救护车的门,下一刻,它发出哐当的巨响,被人粗鲁地拉开,我们借着车灯,都看见下面站着好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 “我的天,这是什么人啊……”汤姆发出低呼。 两个男人过来粗暴地把汤姆从我身边拉开拖下去,汤姆一边挣扎一边喊:“放开我,别碰那个孩子,上帝啊,他只是个孩子,他刚刚受过重伤,你们会弄死他的……” 他的嘴很快被人堵上,只听见唔唔的声响。又上来两名男人把詹姆斯和昏迷不醒的查理拖下去,詹姆斯没有叫嚷,但在经过我到时候他冲我微笑了一下,用口型说:“别怕。” 怕也没用,我看着这个第一次见到的男人,他比汤姆和查理看起来要年轻,带着眼睛,尽管狼狈不堪却一声不响,是个意志坚定的男人。我在心底评价,但我没能观察多久,他就被带离我的视线。 接下来的五分钟内这些人一动不动,既没人来拖走我,也没人来对我说什么。夜色中这些人似乎成了一个个雕塑,岿然屹立,这一方面固然彰显他们有强硬的纪律要求,但另一方面却显得分外诡异。 我觉得很冷,也很疲惫,浑身也很疼,我就知道苏醒了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但像这样如同被人遗忘一样趴在一辆被迫停的救护车上,这种状况我无论如何也预想不到。 他们在等待什么,或者更确切的说,他们在等待什么人。我忽然明白了过来,想必那个赶往这来的人,才是会亲自处置我的人。 所以我被单独留下。 处置我?是不是再关押我十年?我闭上眼,心里暗暗想着,如果是的话那最好,我已不再是那个无助的小孩子,即便我无法动弹,我也会反击你。 不知过了多久,有辆黑色轿车飞快朝我们开来,车子紧急停在我面前,随即有个男人跑过去想替里面的人打开车门。但他来不及做,因为车门砰的一下自己打开,有个人急切地从车上跨下来。 我盯着来的人,瞬间脑子一片空白,我想我知道他是谁,那样熟悉的身材,我们的分别仿佛才不过昨日,但他又不像我记忆中那个,因为他看起来更高大,更挺拔,浑身上下散发着不怒而威的气势,我认识的那个人虽然也像野兽,有夜行动物的敏捷和凶狠,但绝对没有这种令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噤声,感觉到心理压迫的气势。 他朝我快步走开,临到我面前,却迟疑了,慢慢地注视我,尽管背着光,我却还是看清了他的脸,很熟悉的深邃的轮廓,很熟悉的嘴唇形状,但又很陌生,因为他不再年轻,他脸上没有我熟知的热切愉悦的笑容,有的是如同被刀削过,被锐器修剪过的严峻神色。我呆呆地注视着这张脸,费劲地在记忆中辨认哪些是我熟知的,哪些是我不了解的,我发现这张脸承载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岁月的痕迹,它仿佛瘦了,甚至带了细微的风干的皱纹,它无疑是要更丰富,更富有内涵,但也更沉重,沉重到我莫名其妙的,眼眶开始发热,液体开始充盈。 他一直盯着我,目光复杂而难以置信,带着压抑的痛苦和狂喜,但又带着恐惧和迟疑,过了良久,他才冲我伸出手,手指在发抖,整个手臂都在发抖,我想把自己的手搭上去,但我没有那个力气,于是我冲他抱歉地笑了一下。他愣住了,随后目光变得深邃而热烈,甚至跟我一样蒙上水雾,然后下一刻,天旋地转一样,我被他整个从救护车上抱下来,紧紧地揉进怀里。 “终于找到你……”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呜咽,同时用勒得我全身骨头发痛的力度低吼着,“我他妈终于找到你,十几年了,操,我可算是……” 他的声音一下哽咽住,我闭上眼,眼泪直直流了下来。 这是袁牧之,我这个时空的袁牧之,我唯一的,袁牧之。 92、第 92 章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 他一直抱着我不撒手。 我其实对人体这样紧密的相互接触并不习惯, 而且我浑身的骨头都疼得叫嚣,但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怀里,我并不反感。 就像许久以前, 我第一次抱着他的胳膊睡觉,他第一次给我洗澡, 第一次背着我踏过血肉横飞的打斗场,第一次抱着我, 穿过喧闹繁华的人群。 其实,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事实,我这么厌恶身体接触的人,却并不讨厌他的拥抱, 我甚至, 在被他的胳膊搂住的瞬间,忽然有种即便就这么疼下去也不错的想法。 因为我知道, 对我来说, 只不过穿过时间机器,只不过分别了一段时间,对他而言,却是十来年漫长的找寻。 他为什么要找我,这样的寻找, 有意义吗? 哪怕再喜欢,对一个人的欲望再强烈,又怎么能禁得住时间的腐蚀?而又为什么, 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念,上升到一种信念的地步。 这种东西强大到令我望而生畏,大惑不解,但同时,莫名其妙的为之心脏抽疼。 我一直凝视着他,我的袁牧之,跟我在另一个时空相遇到的那个年轻人比起来,他从外貌到体型已经略有不同,他不再充满张扬的力量,不再习惯性地带有笑容,除了最初遇见我时失态地流泪,他不再多说一句话,他的情绪和意识都被牢牢控制住,若非本人意志力崩溃,就绝对不会对外流露一丝一毫。这个袁牧之,只有牢牢用力把我按在怀里的胳膊稍微泄露了他的欲望,或者,那也不全是欲望,还是一种发狠的决心。 我不知为何心里疼得厉害。 我不知为何不想他这么绷着肌肉,他该放松,人的精神状态不适合永久地保持紧张,我不知为何,很想将他脸上看得见的皱纹抹平,将看不见的岁月压迫的痕迹,抹平。 我的袁牧之,你尽管没有明白表露出一丝情绪,但我知道你在害怕。寻找我,找到我,你并没有狂喜,反而陷入无穷无尽,说不出口的恐慌中。 因为人的心理可以承受得独自追寻的寂寞和痛苦,因为有寻获的可能性在前面,它能成为一种虚构的补偿。 但人无法承受寻获后的再度失去,因为他经历过这个过程的难以言喻的艰辛,经历过不可想象的挣扎和绝望,他可以预见希望落空后会有如何的崩溃。 就算是袁牧之,也会害怕那种崩溃。 我的手在发抖,但我用尽全部的力气,拼了命一样,伸出来,我的手上缠着绷带,看起来非常难看,气味也不好闻,但我还是努力想靠近袁牧之的脸。 袁牧之显然愣住,他匀出一只手来飞快握住我的,然后哑声问:“要什么?” 我看着他的脸颊,示意他低头。 他明白了,凝固了几秒,然后将我受伤的手掌仔细摊开,弯下腰,将它贴到自己的脸颊上。 隔着绷带,我轻轻摩挲他的脸,我想象他的皮肤的质感,看起来并不光滑,上面布满风吹雨淋的粗粝感,还有硬到扎手的胡子茬,我拿指尖轻轻触碰,确实如看起来那么扎手,于是我又碰了两下,好奇中不无羡慕。 他一直板着脸任由我碰来碰去,过了一会,他的眼眶慢慢发红,迅速蒙上泪雾,然后,他用手掌覆盖住我的,侧过脸,慢慢地,轻轻拿嘴唇去碰我露在绷带外面的手指头。 他微微闭着眼,虔诚地吻过我每个手指头,他的眼泪就这么从睫毛下端落了下来,但很快的,他立即睁开眼,仰头将眼泪逼回去,再低头看我,微微地笑了笑。 笑得很难看。 我想跟他说手指头脏,但我张开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嘶嘶声。 “别说话,”他对我说,“现在别说。” 然后他郑重地把我抱高一点,贴着他的胸膛,我听见他的心跳,依稀仿佛,他的声音在头顶飘来:“我是活人,你也是,还求什么?够了。” 我闭上眼,他摩挲着我的头发,一如既往,柔声说:“宝宝,睡吧,你需要休息。” 我在他怀里结结实实地睡着了,不是之前长时间的悬置意识那种昏迷,而是真正的安眠,在这个地方,我感觉到久违的安全,甚至连我一直不敢去面对的,属于这个时空的残酷的真实,我都觉得可以先搁置一边。 袁牧之说,我需要休息。 那么我就真的需要休息。 我睡着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不会醒过来。 我就像独自飞行了太久的鸟,也许曾经有过迁徙的目标,但因为体内的导航系统出了状况,或者人类对环境的破坏令我的本能失效,于是我不知道该飞往何方,我不知道所谓的迁徙到底是什么,我所做的,只是一直一直挥舞翅膀,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还是要挥舞翅膀。 但我早已忘记,挥舞翅膀的意义何在。 终于我一头从天空栽下,但我跌落的地方是一片柔软温暖的沼泽,哪怕会深陷其中窒息而死,我也心甘情愿。 生存是理性,死亡是意愿,有时候,理性并不总是主宰一切。 有阳光,哪怕在濒死的最后时刻,我还是能感觉到阳光洒在身上的暖和感,周围的一切就如水蒸气一样向上升腾,我也飘飘欲仙,有空气托着我,我想我最终会如早上凝固在草叶间的露水那样,消失在太阳的温度中。 这样也很好,在做错那么多事之后,有这样的结局堪称完美。 上帝啊,求你怜悯,求你赦免我的罪,求你让我荣归你的天国。 但有个男人的声音一直不愿放过我。 “不管你是谁,别把他带走,别把他带走……” “我他妈找了这么久,才刚刚找到,我他妈才刚刚找到这个小王八蛋啊……” “还听他说过一句话,十几年,我还没听他说过一句话,我忘了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他妈忘了最后他跟我说过那句话是什么……”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他妈找了十几年,头发都找白了,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几年?啊?我才刚刚找到,才刚刚找到……”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圣母玛利亚,耶稣基督,他妈的上帝还是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还是真主安拉,把他还给我,我就信你,我把全副身家拿出来供你够不够,我拿命供你,够不够……” “我累了。把他带走吧,我不求你,带走,带走……” “啊……” 他发出的悲呼声令我心里大恸,我急速地从天上堕下来,砰的一声,钻回自己的躯体中。 好像还是很疼。 我发出微弱的□□声。 “有反应了,袁先生,请让开,不要在这妨碍我们的工作……” “他,他他不会死了?” “如果你还在这,我不敢保证病人会不会有意外……” 为什么这么吵?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闭上。 有人拿冰凉的东西给我注射。 我又睡过去。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那个我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哑声而温柔地说: “原冰,你他妈给我听着,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的,你对我说,你说不想看我死掉,哪怕只有一点活着的可能性也会拼命去找,如果找不到那个可能性,就把与此相关人都宰掉,你他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样子真漂亮,你这话哄了我十几年,到头来你自己忘了个一干二净,你个小王八蛋……” 我没忘,我有堪比计算机的记忆,我怎么会忘记? “洪馨阳死了,没错,她死了,那是她的命,我们都强不过命,但我活着,张哥也活着,那个对你凶巴巴的护士也活着,杀了你妈,害了你的混蛋也活着,你难道一点都不想报仇?一点都不想亲手宰了那个王八蛋?” “宝宝,小冰,我想了这么多年,我想明白了,你为什么会穿过时空跟我们相遇,我想得比你明白,不是因为你造成了死亡,而是因为,你要来促成我们每个活着的人,内心当中关于活着这种东西的形成。我们每个人都因为你而改变,不是变得差,而是变得好,这才是你来到我们当中的意义,你说呢?” 我说什么?我只愿你闭嘴,我一点也不想听。 “你妈妈死了,那不是你的错,宝宝,如果说错我们才是有错的那些,你没有能力保护她,可我们有,但我们却因为各种原因,阴差阳错丧失了这个机会。我们才是罪人,不关你的事,宝宝,真的,不关你的事……” “我错了,所以我失去你十几年,找了你十几年,我他妈受够了,你要真想甩手不管我,也成,反正我跟你走,等我收拾了那个王八蛋我就来找你,我……” 我没耐性继续听这些愚蠢的独白了,于是我奋力睁开眼,发现是夜晚,一盏橘黄色的小灯开在我的床头,袁牧之单膝跪在我床边,正打算絮絮叨叨地继续下去。 他猛然发现我醒来,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闭,闭嘴……”我弱声说。 “宝宝,”他小心翼翼地凑近我,难以置信地问,“你,你要什么?” “闭嘴……”我皱眉,颤抖着说,“你,好吵……” “好,”他猛点头,“我很吵,对不起。” “睡……”我说。 “要我抱你睡吗?” “嗯。”我闭上眼。 他脱了外衣,轻巧地上床,避开我身上的导管。 “胳膊……”我戳戳他。 “给。”他把胳膊伸给我。 我抱住,在上面蹭了蹭,觉得尽管他不复年轻,但所幸胳膊摸上去还是跟以前一样令我满意。 “还想离开我吗?”他哑声问。 我含糊地说:“再离开,你也会,找来。” “所以离开也无所谓?” 我睁开眼,对他的智商表示不解,然后不满地说:“所以,离开,没意义。” 93、第 93 章 我是在别人的视线凝视下醒来的。 虽然不是很愿意, 但我不喜欢被人盯着还能无动于衷, 于是我干脆地睁开眼。 我的眼神瞬间柔和了,我与凝视着我的男人对望了十几秒,然后我微微笑了, 哑声呼唤他:“哥哥。” 张家涵坐在我的床头,带着我喜欢的微笑看向我, 眼光中蒙有晶莹的水雾,但他很快拿手拭去, 然后, 他笑着朝我点点头,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迟疑了一下, 顺着摸上我的脸颊, 然后再放到我的发顶,就如当初他常做的那样, 轻轻揉了揉。 整个过程, 他的唇和手都在颤抖,但一言不发。 我有些疑惑不解,于是我试图坐起来,但浑身的疼痛立即止住了我愚蠢的行为。 “别动……”他大惊,伸手过来按住我的肩膀。 声音非常难听, 像有人拿钢管猛烈摩擦时发出的嘶嘶声。 我立即察觉到了,张家涵的声音不是这样的,他很唠叨, 很喜欢重复一些没有意义的废话,但他的音调很动听,清朗温柔,是我喜欢的声音类型。 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盯着他,他的相貌跟袁牧之比起来,与我离开时并没有太大变化,甚至似乎更好看,从头到脚带着由专业人员雕琢过的痕迹,他身上那种平民阶层备受生活压迫的窘迫气息不复存在,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由安逸生活带来的闲适和润泽。 但这只是他给人的表层印象,在他与我对视的眼眸中,我看到很复杂的其他的东西。我看到他对欲望的习惯性压抑,看到他对自我意愿的习惯性隐藏,他明明很想伸出双臂来抱住我,他明明为我们的重逢激动得浑身发抖,但他却下意识地不愿表现出情绪化的一面,他只是看着我,沉默,目光饱含泪水和情感,却选择什么也不说。 他过的不错。 可与此同时,他过的并不算快乐。 我的张家涵,我顺着他的腕骨一直摩挲着他的手掌,然后与他的手紧紧相握,对我而言只是分别了不到几个月的张家涵,可对他而言却跨越了十来年的时间。岁月将他身上真正的美一点一点地凿开,令其呈现,那是一种超越年纪的美。它饱含着时间的馈赠,却又仿佛不受其影响,纯净闪亮得宛若初初相见。我凝望着他的眼眸,忽然就理解了里面的深刻含义,他经历过的等待、刻苦、隐忍和黯哑的呼喊。 他对我怀有的,由始至终,从未改变的期盼、温情、不计回报的善待和爱。 我在我的张家涵面前,骤然间觉得自己浅薄自私到极点,我羞愧难当。 我捧着他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闭上眼,不敢面对他,我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对不起。” 我必须道歉,为我突如其来闯入他的生活,为我造成的无可逆转的痛苦,为我的自以为是,为我许诺过却无法兑现的誓言。 张家涵,我自私地穿越了两个时空,我没有想过要伤害谁,但我还是伤害了,我欠你一声对不起。 张家涵伸出另一只手,颤抖着捧起我的脸。 我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霎时间我的眼眶发热,我问他:“为什么不抱小冰?你不喜欢我了吗?你不肯原谅我了吗?” 张家涵长长叹息一声,眼泪夺眶而出,他伸出手臂揽住了我的肩膀,略微停顿了下,但我不让他有所犹豫,我忍着浑身的痛楚拼出力气主动抱紧了他。 他身上的味道还是我喜欢的,真好,我满意地蹭了蹭,他身体的软和度和温度也还是我喜欢的,我再蹭了蹭。 “死孩子……”张家涵嘶哑着声音骂了一句,但很快被哽噎声取代。 “哭吧,哭出声来。”我在他耳边柔声说,“没关系,声音难听没关系,哭得难看也没关系,有小冰在这,你可以听凭内心的意愿做任何事,小冰不会介意,哭吧,哥哥,哭吧。” 他在我肩膀上哭得哽噎难言,一开始还用力捶打我的后背,因为有积年的怨怒,他为我操碎了心,担惊受怕到了极点。在某种程度上,为了我,他遭的罪比袁牧之还多。但是打了几下后,他很快心软,他舍不得,从我遇到他的第一天开始,有好吃的他会想着我,天气凉了他会想着我,夜里踹被子是他来帮我盖,我受伤,他比谁都心疼,我违背他的价值观,他的失望和痛心,比谁都强烈。 我想起中国有个成语叫何德何能,是的,我何德何能。 我耐心地抚慰他,用催眠引导他将这么多年的负面情绪发泄出来。我知道他过得不容易,我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过什么,但我知道他不容易。没有我,他又能跟谁暴露这种脆弱不堪的一面?对着袁牧之他是兄长,对着洪仲嶙,他并不信任。 我的眼睛猛然抬起,我听见有谁进了病房,我冷冷扫过眼眸,发现一个人静静地靠在门框那,百感交集地看着我们。 是洪仲嶙,他看起来也没多大变化,除了两鬓染上花白,但这点白发与其说增添沧桑,不如说增添了煞气,我警惕地盯着他,用眼神警告他,如果他敢现在踏前一步让我前功尽弃的话,我不会对他客气。 对这个男人我从来没好感,别说好感,我就从来没不厌恶他。但是在当时除了他,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张家涵,那个时候,他的欲望明明那样明显,张家涵是他想要的全部,我明明没有看错。 那为什么把人照顾成这样?他的声音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怒气上升,假以时日,我要好好跟他算这笔账。 张家涵哭了许久,我哄着他慢慢入眠,在他耳边极尽耐心地描绘了充满希望的美好前景。我将这种前景置入他的心理暗示中,我让他相信只要再活下去,这一切就会实现。那个前景中,有他在乎的所有人,大家一起快乐地生活。 这一次,谁也没有缺席。 张家涵带着微笑闭上眼,缓慢地进入睡眠中。洪仲嶙轻轻走过来,将人抱进怀里,目光温柔而心疼,我冷冷地盯着他,他冲我笑了笑,压低嗓音说:“谢谢。” “我不是为你。谢不着。” “我知道,只是,家涵已经很久没能好好睡一觉。” “你对他不好。”我压抑着怒气。 洪仲嶙垂下眼睑,伸手抚摸着张家涵的脸,良久,吁出一口气说:“是,我对不住他。” “那你就没有资格再拥有他。”我冷冷地说。 洪仲嶙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随后一言不发,将张家涵打横抱起,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 我怒道:“你没资格再拥有他!” 他脚步一顿,回头说:“我也许没资格,但这么多年下来,我跟他,早就分不开了。” 94、第 94 章 我闻言大怒, 什么叫分不开, 一个人选择跟另一个人在一起是自由的,是为了实现某种幸福的可能性的。如果这种幸福最终证明是种虚构,那么任何人都有权选择离开, 选择从头再来。 我冲着洪仲嶙的背影道:“没有分不开这种东西,如果他忘不了你, 我会消除他的记忆,如果他爱上你, 我会更改他的意愿, 你别想再拥有他,你没资格!” 洪仲嶙似乎低头苦笑了下,脚步略微停顿, 随即他紧了紧圈住张家涵的胳膊, 大踏步走出病房。 我余怒未消,探出身体使劲按床头的按钮, 不一会, 一个医生带着两名护士匆匆跑进来。 是个白种人,有一头灰白头发,一双烟水蓝的眼睛,他笑着看我说:“日安我的美人,你今天看起来很, ”他打量着我的脸,耸耸肩,谨慎地挑选了一个词说, “活泼?嗯,看起来精神不错。” 我冷冷地盯着他。 “哦,原来不喜欢活泼这个词,那么生气勃勃如何?或者你喜欢被形容成有朝气?随便吧,反正我得先替你检查下,你不反对的话。” 我忽然想起他是谁了,于是我说:“你是汤姆?查理的朋友?” “啊,很高兴你想起我,看来你的记忆力也没因为昏迷造成损伤,”他笑呵呵地过来坐在我的床边,拿听诊器听了一会我的心脏,又观察了一下我的瞳孔和脉搏后说:“嗯,恭喜你,你正在走向恢复期。” 我收起对他的敌意,问:“查理呢?我要查理。” “他大概近期不会在这,袁先生拉拢他做一个什么项目,你也知道,查理的实验室花光了他父母留下的遗产,差不多已经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在目前的情况下,资助人绝对比情人更受他欢迎。” 我低下头说:“是的,我知道,而且我才将他一样伟大的发明毁了。” “嗯哼,所以作为他的受益者,你最好还是满怀愧疚之心好好养伤,宝贝,你要知道你的一举一动直接影响了查理获得多少资助的问题……” “我不明白。”我皱眉问。 “你不需明白,亲爱的,”汤姆冲我挤挤眼睛,摸摸我的头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美丽而孤独的天使,但现在看来,想要照顾你的人还不少,而且不太需要我们的帮助。” “这让你的同情心无处挥洒?” “不,这让我更放心地展现我的专业性。”他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会尽快让你康复的。” “可能的话,”我想了想说,“我还是想见查理。” “我不反对这个,但也许你该问问袁先生更好。”他耸耸肩,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对我说,“看得出,他很在意查理在你面前的……” “人醒了吗?”门外传来袁牧之的声音。 “是的袁先生,现在医生正在给他做检查,您要进去吗?”门外有人恭敬地回答。 “嗯。”袁牧之从鼻腔里应了一句,立即,病房门被人谨慎地打开,紧接着我看见他穿着黑外套,一边解开围巾一边走进来。他在白天看起来跟我记忆中那个袁牧之又接近了,我对此觉得很高兴,于是我冲他笑了下。 他身形一顿,直直看向我,呆了有超过五秒钟,我疑惑地皱起眉,冲他伸出手不满地说:“我饿了。” “哦,”他回过神来,笑了起来,嘴角上勾,牵动了脸颊深深的纹路,“好,我让人送吃的来,医生……” “袁先生,”汤姆起身对他微微颔首,微笑说,“你可以给他吃任何便于消化的食物。” “没忌口之类的?” “忌口是什么?神秘的中国文化?不,我主张给病人吃促进食欲的东西,”汤姆皱眉说,“注意营养搭配均衡是最重要的,当然了,你不能现在给他吃烤羊排,他大概啃不动。” 我立即喊道:“我要甜排骨,我的牙咬得动。” 汤姆促狭地耸起眉毛说:“这个嘛……” “别撒谎,你刚刚说我应该吃促进食欲的任何东西!”我盯着他。 “看来我必须屈服在这个小家伙的权威下,”汤姆笑着摊开手,对袁牧之说,“他情况恢复很好,骨头正在愈合,生命体征各项数据都开始正常,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个小家伙就能跳到你脖子上嚷嚷我要这个我要那个了。” “我才不会跳到成年人的脖子上,”我皱眉纠正他,“我不干这种无意义的蠢事。” 汤姆哈哈大笑,旁边的护士也都咯咯笑开,但袁牧之没有发笑,他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然后有些眼神恍惚地看着我。 我很不满他在我面前走神,于是我冲他喊:“袁牧之,过来我这里。” 袁牧之迟疑了一会,抬步走到我跟前,我伸手使劲拉他,逼他坐到我身边,然后我撑着坐起来,板着他的脸问:“你在出神,对你这样善于控制自己的人而言,出神是很不寻常的,你想到什么?很重要的事?你想到的事跟你来这有矛盾?或者,你根本在犹豫要不要来这里……” “别胡扯,”袁牧之拉下我的手,合拢在他的掌心,冲我勉强笑了笑,转头问汤姆,“检查完了?” “哦,”汤姆了然一笑,说,“当然,我已经完成我的工作,接下来该您了,回见袁先生,回见小冰。” “回见。”我摆摆手。 汤姆跟袁牧之再颔首示意,随后带着他的团队离开病房。袁牧之轻咳一声,问:“这个医生很出名,那天,我接你回来后你就陷入昏迷,还好有他……” 我点点头,我问他:“我快要死了吗?” “差点。”袁牧之的声音低哑下来,他垂下头,握住我一只手轻轻揉着,然后笑了笑说,“我以为我会真的失去你。” “可是你没有失去我。”我皱眉说,“为什么你要为没发生的事难过?” “我难过吗?”袁牧之问我。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原来真的难过了啊。”袁牧之低声呢喃了一句,然后抬起头,揉揉我的头发,笑着问:“想吃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说。 “什么问题?” “你刚刚在想什么?”我不满地绕着他的领带玩,“你也没有一见到我就过来抱我。” 袁牧之长长叹了口气,把领带从我的手里拉出来,侧身过来将我抱住,低声问:“你在乎这个?” “当然,”我靠在他胸膛上,拿手指戳戳他的胸肌,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质感,这让我莫名其妙高兴了起来,于是我又摸了几下。 “别乱动,”袁牧之忍着笑抓住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啃了下,威胁说,“再捣乱咬你了。” 我嘿嘿一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蹭了蹭说:“袁牧之,我喜欢你。” 他隔了一会才说:“嗯。” “你变老了,”我对他说,“不过我还是喜欢你。” 袁牧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所以你也要喜欢我,”我说,“要看到我就想抱我,这样我才知道你喜欢我。” “好。”他哑着声答应了,圈紧了抱我的胳膊。 我们安静地呆在一块,然后我问他:“是害怕吗?” 袁牧之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你瞒不了我。”我抬头看他,说,“你的恐惧是没有必要的,我就在这里,我会保护你的……” “少说两句吧,小王八蛋。”他猛地托起我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来。 我现在知道他在亲吻我了,因为他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而我并不觉得恶心,不仅如此,我发现我还喜欢上这个用舌头相互追逐的游戏,但我不明白的是,明明一开始玩得挺好的,为什么玩到后面,他会像想要吃了我一样狠命蹂躏我的嘴唇,像要挤干我胸腔里的空气那样吮吸我,我渐渐有些头晕乏力,一股奇怪的酥麻感从脊椎蔓延到全身。 我发出轻微的喘息声,完全弃械投降,我承认在这场追舌头的游戏中我一败涂地,所以我忙做出柔顺的姿态企图让他停下来。 但他没有。 他一直吻到我浑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头脑中一片空白为止。 等到我晕乎乎地靠在他怀里喘气,我才听见他低哑着声音,一遍一遍,像在倾诉,又像在宣告,像在痛苦地自语,又像在郑重地许诺。 他翻来覆去说:“我想你。” 我想你。 我忽然鼻子发酸,我觉得我的眼眶想流出液体,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想你这句话代表什么,我只是本能地知道,它超越了话语本身能承载的所有含义,它太沉重,沉重到,我没办法用语言来框定它的范畴,丈量它的深度,勘探它全部的内涵。 我想你。 他对我说,我想你。 而我做了什么?我在他面前按下时间机器的按钮,我消失了十几年,我让他寻找到的瞬间又陷入生死关头,从头到尾,我只对这个男人做了一件事。 生离别。 我抱紧他,我感觉他在颤抖,他说我想你这句话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他把十几年的思念全浓缩在这三个字里面。我忽然就明白了他刚刚为什么在靠近我时会迟疑,在听见我嚷嚷要吃甜排骨时会出神。 因为这样的场景,他必定一个人,重复地设想过,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找到我,我会是怎样的?如果有一天,再听见我的声音,看见我对他说我要你抱我,他要做出什么反应。 他必定一个人,翻来覆去咀嚼过这样的细节,以至于有朝一日真的发生了,他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的袁牧之,我抱紧他,我的袁牧之。 “刚刚……”他调整了呼吸,试图对我说,“我其实只是……” “不用说了,”我打断他,用力攀上他的脖子,然后我主动贴上他的脸颊,我柔声对他说,“不用说了,我懂了,对不起,我在这,小冰在这,再也不会离开,相信这个,他再也不走了。” “他没有权利离开,他再也没有权利说走就走。他必须要用活着的每天来陪伴你,但是他可能会很糟糕,还是跟以前一样有很多问题,他跟这个世界的沟通永远存在障碍,他还自私又蔑视感情。我希望你不要讨厌他,永远这么喜欢他,因为他也会永远这么喜欢你,他会像相信太阳明天升起,天空明天晴朗一样相信你。原谅他,好不好?” “好。”袁牧之哑声回答我。他用力抱紧我。 我们无声地拥抱了许久,直到门外传来一阵剥啄声,袁牧之转头过去,冷声说:“我说了不让人打扰。” “对不起袁先生,”那个人恭敬地说,“总部的丁先生来电话,你吩咐过他的电话务必叫您。” “哦?”袁牧之精神一振,微微一笑说,“把电话给我。” 袁牧之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有个熟人也许你愿意见见。” “谁?” 他的手下拿了可视电话过来,袁牧之就着抱我的姿势对电话说:“浩子,来,跟小冰打个招呼吧。” 我一愣,电话的屏幕那端出现一个三十左右的打扮利落的精英人士,他戴着方框眼睛,看见我,抬手扶了下眼镜,微笑说:“是,大哥。你好,小冰,很久不见。” 我注意到他的手是义肢。 “我是浩子,你还记得吗?当初想杀你那个少年,”他冲我温和地微笑着,似曾相识的脸庞现在换上成熟精干的表情,“谢谢你那时手下留情没有取我性命,今天我才有属于自己的事业和家庭,祝你跟大哥幸福,请你一定要给他幸福,因为袁哥等你等得太苦了……” “咳咳,”袁牧之不满地咳嗽了几声,把电话转向他那边,呵斥道:“他妈的扯这些肉麻兮兮的话干嘛,又不是娘们,说,现在情况如何了?” “是,”那边的浩子忍笑说,“鱼儿已经上钩,我们可以收网。” 95、第 95 章 我并不明白袁牧之他们说的是什么, 我只是对可视屏幕中的浩子产生巨大的兴趣。我对人的理解中并不存在恕道精神, 我还记得曾经那个少年如何发狠手握短枪准备射杀我,而我手持光匕首,毫不犹豫将他拿枪的手削下来。 那个时候我们互相不喜欢对方, 他恨不得我死,而我对于杀死他这种事, 虽然说不上心心念念,但肯定会乐见其成。 我不认为他的感谢是有逻辑可循的。 但我观察了很久, 都没有发现他在撒谎。 他的表情堪称完美, 他的情绪也控制在适当范围内,他让我觉得很陌生,仿佛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但这个人分明是我认识那个浩子。 我对他很好奇, 于是在他们结束通话的时候,我要求再跟浩子说多两句。 只需要五分钟, 我会让他无以遁形。 袁牧之听到我的要求后什么也没说, 只是吩咐浩子道:“小冰想再跟你聊几句。” “是,大哥,我也乐意跟他说说话。” 袁牧之将电话交给我,摸摸我的头,看看手表说:“只给你十分钟。” 我点头, 抱着电话躺在袁牧之为我垫高的枕头上,然后我看着屏幕中的浩子,问:“你好吗?” “托您的福, 很好。”浩子微微一笑,“您看起来跟以前一摸一样,当然,也必须一样。” “你则变了很多。” “是吗?”他笑着摇摇头,“十几年过去,谁能不变?” 我盯着他的笑脸,越发觉得困惑,于是我问:“你难道不再厌恶我了?我以为厌恶是一种持久且强烈的情绪。” “如果它的理由不存在,那么这种情绪有什么理由值得继续保持?”浩子直视我,不再微笑,认真地说:“好吧,坦白说,就算我不讨厌你,我也未必喜欢你。” “你总算愿意直截了当地说话,我欣赏这一点。”我点头说,“相比你说谢谢之类的,我更愿意听到这个。” 他闻言轻笑了起来,摇头说:“原冰,你果然还跟我记得的一模一样。” 我淡淡地说:“不需要改变的东西,我不会去变。” “那是因为你走了捷径。” “什么意思?”我皱眉问。 “捷径,时间的捷径,我们都不能幸免,只有你,走了捷径。”他平静地看向我,轻声说,“所以你能不经受时间的冲洗,你不用改变,不是因为你意志坚定,而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足够多的时间。” “你的意思是,你经历了?那又怎样?你因此变得睿智了吗?”我问。 “恐怕没有,但我因此变得不再执着。”他看着我,目光平稳无波,“我不会再去将时间和生命花费在没有回报的事情上,而自从我跳出那个怪圈后,我发现我的世界很大,能做和想做的事太多,我全力以赴一直到今天,也获得相应的回报,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建构而成的,而是在一分一秒的时间中慢慢形成的。没人能够在时间面前无动于衷,少年会长大,青年会迈向中年,活的人可能死去,新的生命可能诞生。有些曾经以为弥足珍贵的东西,可以流失,有些以为可以拿命去换的东西,也可以被证明不值得。时间很残酷,但也很公正,我被你砍掉了一只手,按理说我该砍回你一只才叫公平。但时间告诉我,真正的公平不是这么简单,你也必定要经历断腕之痛,或者已经经历过了,这才是公平,对不对?”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我说:“我确实,经历过不只断腕那样的痛楚。” “所以我不需要亲自去砍掉你的手。” “你也不可能做得到。”我淡淡地说。 “也许吧,我确实没把握能得手,但更关键的是,我犯不着为一只手断送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以及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这也是时间教你的?”我好奇地问,“它还教你什么?” 浩子笑了起来,说:“它还教我,善待爱你的人。再见,原冰。” 他说完关了视频,我微微发愣了下,然后也关了视频电话。这时袁牧之从门外拎着食盒走进来,按了按钮,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支起来,然后,他在小桌子上揭开食盒,端出一碗粥,几碟小菜。 “我喂你。”他拿勺子舀了粥,送到我嘴边。 是我喜欢的那种味道,我低头吃了,然后说:“跟张家涵做的好像。” “就是张哥做的,他之前做好了放在外头,他想你会喜欢。”袁牧之又舀了一勺喂我,含笑说,“你真是好福气,张哥已经很久不下厨了。” “为什么?” “不用他做了,洪仲嶙哪里请不起一个厨师。” 我咽下食物,问他:“袁牧之,十几年很长是不是?” 袁牧之手一顿,随后哑声说:“还好,不是太长。” “人在这个时间里,不得不变,是这样吗?” “是吧,起码得变老,”他笑了笑,“不过我的宝宝一点都没变,这样很好。” “张家涵也变了,”我有些伤感地说,“他甚至都不能好好说话,为什么会这样……” “大概十年前,他遇到一件事,声带受到损伤。”袁牧之抿紧嘴唇,随后说,“我们不说这个了,快点吃。” 他填鸭似的猛喂了我几大口,我被迫鼓着腮帮使劲咽下,一碗粥很快被他喂完,然后他给我漱口擦嘴,收拾桌上的东西,按铃让人取走。 “袁牧之,”我拉住他的袖子,抬头问,“你别走。” “不走,”他摸摸我的头,在我身边坐下说,“我在这陪你。” “嗯。胳膊给我。” 他把胳膊伸给我,我抱着蹭了蹭,然后我说:“你没有变,我很高兴。” 袁牧之呆了呆,随后哑声说:“我变了很多,只是你看不出来。” “我不关注事情的具体形式,我只看关键的东西,你没变,”我悄然叹了口气,“还好你没变。” “那是因为,”他想了想,伸出胳膊抱紧我,“我常常在想,如果变得太厉害,你不喜欢了怎么办?如果给我找到你了,而我却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你会断然转身就走怎么办。” “真的?” “真的。” “这些想法太软弱。”我摇头说,“不该是你想的。” “人到了穷途末路,哪里还能管得着什么是该想什么是不该想?”袁牧之深深叹了口气,“乖,别问了,都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好。”我闭上眼,抱紧了他的胳膊说,“袁牧之,我想去看洪馨阳。” “她……” “我知道她死了,但应该留有坟墓之类的地方吧?” “那个倒是有。”袁牧之亲了亲我的额头。 “那我们去那里。” “离这有点远,等你好了再去,好吗?”他柔声对我说。 “好。”我点头,又问,“张家涵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坦白说,按照他的意愿应该是想时时陪着你,但我不能确定洪爷让不让他来。”袁牧之皱眉说,“那个老男人独占欲很强,要不是看张哥面子,我早就……” “让他来,”我揪住袁牧之的胳膊,“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让他来。” “放心吧,”他微笑了起来,“以前咱们忌惮姓洪的,现在不用了,这个事我答应过你要做到的,还记不记得?” “记得,”我笑了,“袁牧之你要帮我揍那个姓洪的。” “如果条件许可,我会揍的。” 我们又笑了一会,然后我犯困,吃了药后就睡着了。袁牧之照例抱着我入睡,让我靠在他的胳膊上,他这么大个子跟我挤一张病床很难受,但我们俩谁都不愿放开谁,浩子有一点说得不对,我是没经历过时间的冲刷,但我经历过他不能理解的时间的停顿。对于有人爱我这件事,我也知道类似于一个奇迹。 我不是无知无觉的冷血动物。 几天以后,我如愿以偿见到张家涵。他穿着好看的白衣服,布料柔软,裁剪舒适,非常适合他的气质和神韵。他微笑着出现在我的床头,无声地看着我,亲自喂我吃我想吃的甜排骨,我一尝,就知道是他的手艺。 “很好吃。”我高兴地说,“甜排骨简直跟梦想一样美好。” 他无声地笑了,眼神晶亮地注视着我。 “你知道吗?”我努力咽下一块肉,对他说,“在我被人关起来的时候是很少有肉吃的,更别说烹调得这么好的东西,所以我第一次吃你做的饭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扬起眉毛,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因为我不能理解,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满足身体消耗的需要,为什么还要把食物烹饪得好呢?”我认真地对他说,“不过我现在能理解了。” 张家涵笑得眉眼弯弯,摸摸我的头,又夹了一块排骨给我。 我漫不经心地说:“哪怕只是为了吃的东西,也足够理由把你抢回来,不过怎么处置洪仲嶙是个问题,要宰了他吗?还是把他的记忆消除掉?” 张家涵哐当一声,手里的筷子掉了下来。 “怎么?”我诧异地抬头,“他没好好照顾你不是吗?这种人已经没资格再拥有你。” 张家涵默默捡起筷子,从口袋里掏出洁白的手绢擦了擦,重新放到桌子上,一言不发地垂着头。 “回来跟小冰一起吧,”我兴致勃勃地对他说,“我们每天在一起,做自己想做的事,袁牧之会给我们钱的,他如果不给,我也能自己赚,反正我会照顾好你,这样不是很好吗?” 张家涵转过头来,眼神掺杂着哀伤和痛苦。 “你舍不得伤害那个老男人?”我点头说,“那好吧,只要他配合点,我保证不动他就是,反正你要跟我一起过,我已经跟袁牧之说好了,到时候我们一起住在一栋房子里,嗯还可以邀请查理过来,他可是个伟大的科学家,他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以玩呢,对了,你见过我那柄会发光的匕首对不对,就是他做的,很厉害吧……” 张家涵啪的一下按住我的手。 我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太晚了。”他张开嘴,嘶哑地说,“小冰,太晚了。” “不晚,”我摇头,迅速攥紧他的手腕说,“不晚,我说可以就可以。” “你不懂,”他凄然一笑,摇头说,“一辈子,我的,已经快完了,不折腾,算了……” “张哥……” 他仍是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喉咙,说:“不能多说,算了,小冰,如果你还尊重我。” 我呆愣地看着他,我从没在谁眼里看到这么浓重的悲哀和无奈,他分明在笑,可我却感到无比苍凉。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慢慢站起来,拍拍我的手,然后像个老人一样慢慢转身。 96、第 96 章 张家涵离去的背影令我莫名其妙的忧虑。我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个时候, 我才忽然意识到, 我跟他分离了整整十几年,对我来说只是穿越时空的瞬间,对他而言, 却是一个人从青年走向中年的漫长时光。 是的,他看起来并没有老多少, 但他外表上的优势与其说来自于外人的精心呵护,不如说来自于他的内心自我的封闭, 他好像锁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囚室内, 容颜没有去经历世间沧桑,但内在却千疮百孔。 我的脑子里一直回放他离去时淡淡的笑容,越想越觉得他就像一个华丽的木架子, 雕工精湛, 美轮美奂,但只需轻轻触碰, 就有可能分崩离析, 灰飞烟灭。 他的精神状况很危险。 刹那之间我想明白了,对他来说,我的重新出现并不是代表着他生活中有了新的可以盼望的亮点,而是一个堪称圆满的句号,一个落幕信息, 看到我好好的,他觉得欣慰,由衷高兴, 觉得可以放心了。 可以放心了。这与我为他赚钱,将他托付给洪仲嶙,准备去毁掉自己的出生这件事时何其相类。 我心中大骇,匆忙之间忘记自己身上的伤势未愈,立即从病床上爬起想下地,但脚一沾地立即嘭的一声摔到地上,身上连着的各种导管牵引着仪器药剂等哐当纷纷落地。病房中一片狼藉,外面守着的人忙冲了进来,有人喊医生,有人过来将我扶起重新弄回病床上。我挣扎起来,大喊:“把袁牧之给我找来,快!” 汤姆带着两名医生快速跑进来,竭力将我按在病床上不准我动弹,我焦急地拂开他的手喊:“放开我,我要袁牧之,快叫他来。” “小宝贝,你必须安静下来,不然我要给你打镇静剂……”汤姆说。 “你敢!”我恶狠狠地盯住他的眼睛,催眠他,“别废话,快把袁牧之给我找来!” 他眼神一愣,我厉声吼:“快去!” 汤姆恍惚地就要转身,这时另外一个的白人医生匆忙从外面走进,也是穿着医生的白袍,看到他脸色一变,忙扶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又打了个响指,解除了我的催眠。 真是多事。我警惕地盯着来人,他看起来比汤姆要年轻,相貌堂堂,带着眼镜,表情严肃地看着我,对我说:“催眠术不是这样滥用在无辜人身上的,尤其是他还是救过你一命的大夫。” 我皱眉打量他,然后说:“你在指责我?” “不,我只是提醒你,滥用天赋也是不道德的。”他目光一转,拍了拍汤姆的肩膀说:“带着你的人出去,帮这个年轻人找袁先生。” “可是……” “老伙计,放心,我们的小男孩伤害不了我。”他看着我说,“可能,他并没有想伤害任何人,是这样吗?” 我偏过头懒得理会他。 按住我的人给我重新架好吊剂,连接好身上的导管,把我放平在床上,然后跟着汤姆退出了病房,新来的医生走到我床头,淡淡一笑,对我说:“认识一下,我叫詹姆斯,是查理的朋友,其实我们见过了,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他是那个被抓走时还不忘安慰我别害怕的男人。 “我是一名心理医生,”他对我说,“查理找我来,是为了治疗你的心理创伤。” “我没那种东西。”我冷冷地说,“不要把你们学科关于人的软弱认知套用到我这。” 詹姆斯笑了,轻声问:“是吗?” “当然。”我瞥了他一眼,然后说,“我们关于人的精神意志方面的理解截然不同,我不可能接受你的观念,而在你看来也许我就是一个偏执狂病例典型,所以我们还是不要相互说服,如果你强行想越界履行医生职责,那么我会试试催眠一个心理医生是什么感觉。” 詹姆斯摇摇头,微笑说:“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心理都有病,所谓的健康只是相对而言,治疗只是为了将你内在的疯狂限定在理性社会要求的范畴内。我对你很有兴趣,但没有想过要治疗你,事实上,我也治疗不了。我想跟你聊的,是早上从你病房出去的那个男人。” 我心里一惊,睁大眼睛看他。 “非常迷人的东方男子不是吗?身上带着浓重的忧郁气息,虽然这令他的美更加璀璨夺目,但我们都知道,这种东西就跟病菌一样,很快会蔓延到他全身,他支持不了多久,也许他已经不想再支持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不理会他。 “你想治疗他对吗?给他重构记忆和情感结构?催眠他的意志,让他相信你为他编造的一切?”詹姆斯叹了口气说,“这样可能会省事,但当事人能与世隔绝?你能保证他再经历外来干扰时不会崩溃?” 我睁开眼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催眠不是无所不能的,亲爱的,有时候人具有一种超凡的天赋反而会成为束缚他的工具,”他笑了笑,对我说,“如果需要我的帮助,欢迎随时来找我。” 他转身走到门边打开门,刚一开,袁牧之就从外面匆匆跑进来。 詹姆斯跟他点头示意,风度翩翩地离开了病房。袁牧之没有理会他,走到我身边紧张地将我摸了一遍,然后问:“为什么不乖?” “张家涵,张哥会出事。”我拉住他的手说,“找到他,把他看起来,不,直接把他弄到我这,我来看守他。” 袁牧之疑惑地看着我,随后不再多问,直接掏出电话拨了几个电话,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我握紧他的手问:“怎么了?” “张哥,不在他住的地方,也,不在他平时呆着的几个地方……”袁牧之看着我,慎重地说,“你别担心,也许他第一次来伦敦,自己去游览……” “你这话连自己都不信。”我觉得心脏像坠着重物一样一再下沉,我想了想对袁牧之说:“给洪仲嶙打电话,照张哥的性格,要做什么之前会跟他告别。” 袁牧之点点头,当着我的面,拨了洪仲嶙的号码,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来,听到洪仲嶙在那边说:“袁少,有何贵干?” “张哥在你身边对不对?”我问他。 “你是……” “不要开视频,如果他在你身边,你现在拿起电话,然后走到他听不见的地方,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我淡淡地说。 洪仲嶙沉默了,随后传来脚步声,过了一会他说:“照办了。” “他现在是不是在给你做饭?而且还是做你平时喜欢吃的?”我问。 洪仲嶙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你很高兴,高兴得都忽略了这种反常的危险性,”我淡淡地说,“他在跟你告别。” “你说什么!” “看好他,大概吃的东西里面会有安眠的药物,稳住他的情绪。”我说,“我呆会过去,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了。” 挂上电话后,我对袁牧之说:“咱们去一趟。” “你不能出院。” “张哥,”我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他吃了很多苦,对不对?在我不在的时间,他是不是,经历了很严重的打击?” 袁牧之哑然,他抿紧嘴唇,然后点了点头。 “是什么?” “他跟回洪仲嶙,告诉我是对他有感情,但我看得出,其实他还是想让洪仲嶙帮我,如此而已。但是洪爷对他实在是好,我无话可说,”袁牧之垂下头,哑声说,“宝宝,那个时候,我刚刚失去你,手头上的帮会一塌糊涂,有几年的时间我忙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他,不,其实也是借口,都是我的错,我总想着,洪仲嶙怎么着也是有能力的,张哥跟着他,至少安全,我可以稍微放心……” “然后呢?他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绑架,”袁牧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后说,“是绑架,南美的毒枭跟洪仲嶙,或者说整个洪家起了利益冲突,洪家做事太绝,对方就把张哥抓了,威胁洪仲嶙带着洪兴明的脑袋去换人。洪仲嶙怎么可能答应?就算他再瞧不起洪兴明,再恨不得他死,也不可能当众做这种让人唾弃的事,所以他跟对方说,张哥只是他养的一个玩意,爱怎么处置悉听尊便。为了迷惑对方,他还立即换了情人。” 我微眯了眼,抓紧了袁牧之的手。 “当时我在欧洲到处找你,等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我拼命赶回来,带了雇佣兵跟洪仲嶙的人一块端了他们的老巢,把张哥救出来,但他被人注射了药,拿绳子套脖子挂在墙上□□,张哥不堪折磨,自己想把自己勒死,于是伤了嗓子……” “洪仲嶙抓了那些人,发了疯似的在他们身上用了许多老刑具老家伙什,可有什么用?张哥是救活了,为了怕他不对劲,我还找了世界上最好的整形专家把他身上的疤痕全去掉,可有什么用?他从此也就跟失了魂似的。洪爷,其实怨不得他,他后来做了很多事,对张哥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好得没话说,可有什么用……” 他一连说了三个“可有什么用”,我听得出他满心的无奈和凄惶。我握紧袁牧之的手,沉默不语,袁牧之眼眶发红,哑声说:“我对不住他,想起来我就……” 他话音未落,电话突然响起,打开视频就看到洪仲嶙焦急的脸:“袁牧之,把那个小崽子带来,我没办法了,算我求你一回,现在把原冰那个小崽子带过来,现在只有他能救救家涵,我就指着他能让家涵活一回……” 97、第 97 章 事关张家涵, 我们都没办法坐视不理。 袁牧之让汤姆过来将我手上的导管都拿掉, 然后给我打了一针,又命一位医生随车跟着,然后他将我裹进一床羊毛毯, 抱着我出门。 他一路都没有说话,我也是。 车子开得很平稳, 座位也不失舒适,但我就是觉得不舒服, 似乎心里压着重重的石块, 逼迫得人艰于呼吸。 我下意识坐直身子,想解开领口。 但我的领口没有扣子,并不存在有形的东西束缚住我。 “宝宝, 怎么啦?”袁牧之注意到我, 把我拉回他怀里,“胸口难受?” “有点呼吸不过来。” 袁牧之神情一凛, 立即严肃地说:“停车, 咱们回医院。” 我抓住他的手说:“不用,不是有形的那种难受,是,”我低头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难过。其实你该了解这种感觉, 你也正在经受同样的东西,不是吗?” 袁牧之沉默了,他将手掌伸进我的病服, 手掌热乎乎地贴在我的胸口,慢慢地轻揉。 “这样好多了。”我冲他笑了笑,微微闭上眼说,“这样,就能感觉不孤独。” 他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轻揉,哑声说:“有我在,你不会孤独。” “这种话不能说,”我闭上眼说,“对习惯孤独的人而言,这种话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它会迷惑你,降低意志力,判断力,忍耐力,然后让你心生欲望,与人群共处的欲望,但与人群共处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是我一直在这里,不管你习惯了孤独还是不习惯,我一直在这里。” “袁牧之,”我睁开眼,认真地问,“真这么喜欢我?”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目光中流露出痛炙和温柔。 “为什么?”我哑声问,“严格上讲,即便是从前,我们也并未如何相处……” “嘘,别问了,”他托起我的下颌,将嘴唇贴到我的嘴唇上,仔细摩擦了好一会,才轻轻用舌尖撬开我的唇舌,探了进去,慢慢地,极尽温柔地探索纠缠。 吻了好长一会,一直到我脑子完全空白,他才放开我,鼻尖贴着鼻尖,我听见他清晰而黯哑地说:“没有解释,就是这样,情况如此,事实如此,像这样喜欢你,喜欢一个人,对我来说,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了,没人能折腾得起,能再扛得住十几年就这么寻找,想着心里一个越来越记不清样子的少年,一直去找他,而且不知道有没有希望能找到。这种事就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我有想过的,如果不找呢?如果我就这么停下来,过我该过的,做我该做的,不是更好?但仅仅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我整个人就像被子弹打穿心脏一样,难受得不得了。” “你刚刚说到孤独,大概是这样没错,孤独,即便再怎么习惯,只要一想到世界上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这种事就算是我,也会心存恐惧。所以寻找你,找到你,跟你在一起,成为一种,类似获救的可能,你懂吗?在我二十出头遇到的那个少年,真他妈漂亮,他拎着光匕首穿过时空来跟我相遇,说只要我还有一丝活着的可能性,就绝不放弃救我,说即使我死了,他也会杀光害死我的人,说这些话的你真他妈带种。这样的你只有一个,这辈子,穷尽我这一生,只有一个,独一无二。” 他看着我,目光温柔而哀伤:“你说,就这样,我怎么能不去找你?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怎么能不去找?” 我凝视着他,觉得心里那种压迫感被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胀痛和酸楚,我握住他贴在我心脏位置的手,然后捧起它,把脸颊贴上。 “张哥……”袁牧之突然眼眶就红了,发狠说:“当初我们把他救出来,他身上都没一块好皮,这么多年,我心思全在你身上,对他根本就很少过问。他也是傻,你见过这么傻的哥哥吗?我这么大的人,他见了面还要问两声吃饭有按时吃吗?吃得好吗?天冷了穿单件可不成,要是老了就都是病,你说,有这么傻的吗?” “以前小,就想我长大了非得让我哥哥吃香的喝辣的不可,等大了,没法走正道,捞帮会这条路出生入死的,脑袋别裤腰上哪里还顾得上他?再后来,他跟了洪爷,我就一个劲对自个说,洪爷比我强,能保护他,能给他好日子过,我整个一白眼狼我……” “我对不住张哥,对不住当初跟我一起出来闯荡后来死了的弟兄们,我对不住的人很多,这么多年,我干过的违心事不少,我他妈缺德事也没少做。可就是你,宝宝,我对得住你,我走到你跟前,我能说一句我配得上你,没人能跟我似的了,没人了……” 我抱住他的胳膊,连声安抚他说:“我同意这个,我同意。” 袁牧之的情绪有些激昂,此后便一直抱着我不撒手。等我们到了地方,是栋独立的小楼,带着小花圆,外面铁门自动打开,车子开了进去后,铁门又缓缓关上。等我们在小楼面前停下,里面大门打开,灯火通明,有几辆车凌乱听着,一瞥之下,里面有保全人员和医护人员跑上跑下。 袁牧之深吸一口气,将我抱起,有个中年人跑到我们车前开了车门,用一口流利的国语说:“袁先生,您可来了,洪爷都等急了,哎呦,这,这不是……” 我静静打量他,淡淡地说:“阿律,你变老了。” 阿律惊诧地盯着我,袁牧之冷冷地说:“张哥在哪?” “楼,楼上,”阿律回过神来,立即带着我们小跑进去,一边走一边说:“您可能要赶紧着点,张先生,唉……” “谁受伤了?”我问,“张家涵吗?” “他拿刀割腕,才拉了一个口子刀就被洪爷夺了,倒是洪爷自己被狠狠扎了两刀……” “为什么是两刀?”袁牧之问,“以洪爷的身手,不至于。” “是不至于,但洪爷没料到一刀见血后,张先生跟疯了似的,又照着心窝口想给他来那么一下,幸亏洪爷躲得快,那一刀扎肩膀上了。” 他一脸愤愤不平,我盯着他的脸问:“你很替洪仲嶙不值?” “我跟了洪爷这么多年,从没人敢,”他恨恨地说,“何况洪爷对张先生那么好……” “对他好就不能恨么?”我奇怪地问,“这两种情绪根本不用遵循同一个逻辑。” 阿律的脸色煞那间难看了起来,我狐疑地抬头看袁牧之,袁牧之摸摸我的头没说话。 袁牧之问:“现在,什么情况?” “现在张先生不让人靠近他,洪爷也不肯我们靠近,他身上的伤还是我硬让人给包扎的……” “阿律,我记得你以前管张家涵叫阿ben的,为什么现在不叫了?”我问他。 阿律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回以一笑。 “宝宝,不要调皮。”袁牧之摸摸我的头发。 我转过头,将脸贴着袁牧之的脖颈蹭了蹭。 他微笑了下,浑身僵硬的肌肉稍微放松——这正是我要的效果,我知道他在担心张家涵,但这种紧张于事无补,相反,接下来我会需要他冷静和快速反应。 阿律送我们到楼梯口就不再陪同,袁牧之抱着我上了楼,我看见洪仲嶙站在一间卧室门口却不能进去,他就如阿律所说的,胳膊和肩膀都绑上纱布,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脸上明显透露出既焦灼又无措的表情,我从没在这个男人身上见到过这样软弱的情绪,这种软弱令他身上惯常的冷酷煞气荡然无存,此时此刻,我只看到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老男人。 “家涵,你先把枪放下,你不喜欢他们过来,好,我让他们都滚,全他妈滚,你把枪放下,”他沙哑着声音,近乎哀求地低语,“这要万一走火伤到自己怎么办?把枪放下好不好?” 袁牧之着急地加快脚步,洪仲嶙转头看见我们,眼睛一亮,说:“快来帮忙劝下你哥……” 袁牧之放下我,我慢慢地,扶着他的胳膊走到门边,我看见张家涵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色衣服,衣袖那沾上点血迹,但丝毫没令他的外观有任何影响,反倒是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干净,干净到像一朵午夜绽放的白色昙花。 他坐着,面无表情地拿着一柄乌黑的手枪,对着自己的脑袋,看见我,瞳孔微微放大,但随后立即收缩,他甚至勾起嘴角,平淡地说:“小冰,你不适合过来。” “但你希望我过来。”我看着他,同样平静地回答。 “是,我还想看你多一眼。”他淡淡地笑了,“我忘记了上午临走前摸你的头发了。” “那现在呢?”我问他,“要不要摸?” 张家涵摇摇头,叹了口气说:“算了,其实我都记得的,只是人太贪心,想到要失去了,就忍不住想要多感受一回。” “那不是贪心,”我说,“那是眷恋。” 张家涵微微一愣,问:“我在眷恋?” “是的。”我不着痕迹地踏进了一步,柔声说:“张哥,哥哥,承认吧,你对这个世界,不是完全绝望的。” “不要过来。”张家涵将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冷静地对我说,“你别靠近我,小冰,如果你觉得张哥还算对你好,张哥虽然傻,可以前对你还算尽心尽力,那么,你就别靠近我,别催眠我,让我听凭自己的意思做回主,行吗?” 我脚下一顿,扶着门边微微喘了喘气。 “你们都来齐了,”张家涵淡淡地笑了笑,“我原本没想要你们都来的,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完成这件事,但现在变成这样,也罢,那我就交代几句话吧。” “张哥,信得过我不,信得过就把事交给我办,你把枪放下,成不成?”袁牧之走上一步,扶住我的肩膀哑声说,“兄弟现在出息了,你要想走,我带你走,姓洪的咱惹得起!你要想换个身份,换个样子重头来过,我帮你,没多大点事,只要你开口,你想忘了那些糟心事也成,小冰在这,让他给你改记忆,他要做不到,咱全世界找能人异士,总会有能帮到咱们的人……” 我不满地插嘴说:“谁说我办不到?” “总之,我的意思是,咱没到这一步的哥,咱没到山穷水尽这一步!”袁牧之热切地说,“咱们大不了再活一次就是,在哪跌倒在哪爬起,这不是你一直教我的吗?还记不记得?孤儿院,我跟小浩都还是小崽子屁也不懂,你教我们的啊……” “把枪放下,家涵,什么都好商量,啊?”洪仲嶙颤声说。 “我谢谢你们,”张家涵惨笑了一下,却晃了晃手里的手枪,轻声说,“可是,我活得够够了,小冰找回了,我等于是最后一个心愿了了,就这样吧,我够累了,你们都出去吧。” “家涵!”洪仲嶙低吼一声,就想上前抢他的枪。 张家涵站了起来,正面迎视他,目光中透着发狠,咬牙说:“你想直接看我脑袋被轰掉么?” 洪仲嶙脸色颓败,他摇头说:“要我看你去死,那还不如咱们一块。” 我一把揪住袁牧之的袖子低喝:“你的武器呢?给我!” 袁牧之微微发愣,我厉声说:“快给我!” 袁牧之掏出一把枪递给我,这个时代的武器制作得比我见过的那些要先进许多,重量体积都有了极大改变,想必杀伤力也更大。我轻轻一掂,握起枪直接将枪口对准洪仲嶙。 “宝宝……”袁牧之诧异地喊我。 “我想干掉他很久了,”我轻声说,“要算的账很多,从他在张哥年轻的时候逼他做他不乐意做的工作,到他将张哥送给别人,将我的张家涵当成物品,当成没有灵魂的东西一样时,我就想宰了他。洪仲嶙,你知道我最厌恶你哪一点吗?” 洪仲嶙被我拿枪指着,却连眼神都不看我一下,他只是凝视着张家涵,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 “看看,你现在的欲望就流露得很明白,你张家涵是你最重要的人,你爱他,你不能失去他,你不是拿他当一件物品,而是拿他当无价珍宝,我这么说没错吧?但是,在你之前的生活中,你允许自己将这种欲望流露出哪怕一丝半点吗?” 洪仲嶙终于脸色变白,他看着张家涵,张开嘴唇,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 “我最厌恶的,就是你这种对自身欲望的压抑和扭曲。我也不能理解你为何会认为,根深蒂固地认为,将这种欲望公诸于世会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和危险。为了避免这些麻烦和危险,你甚至不惜用轻蔑来遮掩自己的情感,你是不是明白告诉过张家涵,你瞧不起他,或者,你一直在有意无意给他传递这样的信息?” “我没有……”洪仲嶙嘶哑着声音,看着张家涵,“家涵,我对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明白……” “他为什么要明白?”我提高嗓门,厉色说,“如果他生活在没有压力,不用担忧的环境下,他会失眠吗?会觉得无路可走吗?会生无可恋吗?” 洪仲嶙脸色严峻,他摇头狠声道:“家涵,这么多年,我身边只有你,这点你该知道……” “是这样没错,”张家涵自嘲地笑了笑,“但洪爷,要我不过是一句话,不要我,也不过是一句话。” “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谁知道?”我冷笑说,“也许下一刻来个什么人绑架了张家涵,你又会变戏法一样弄多一个情人,然后跟人说,对了,袁牧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张家涵不过是我养的一个玩意儿,我猜猜,原话肯定不只这些对不对?肯定会包括另外一个意思,你们以为抓一个我养着解闷的玩意能威胁到我?笑话,更何况这个玩意儿年纪又大,又是洪都出身,我堂堂洪爷,会为他以身涉险才奇了怪了……” 我注意到我这几句说出来,在场的三个人脸色都变了。张家涵是变得惨白,浑身瑟瑟发抖;而洪仲嶙则是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满脸心疼和懊悔;就连袁牧之,也是流露出愧疚难当的神色。 看来我说的,就算不是原话,也差不了多少。 真是可笑的逻辑,但却也是足以摧毁人的逻辑。我知道张家涵的心理阴影,就是他在洪都的工作经历,在他身陷恐惧和监禁中复制那个久远伤害,其力量无异于摧毁一个人的坚持与斗志。 其实,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并不复杂,也没多大野心,给点生活乐趣,给点希望就能活下去的人。但在这一切之外,哪怕他从来不爱洪仲嶙,他仍然渴望得到这个男人的尊重和平等。 可是,两个人都在一起那么久了,再没感情也必须得增长了情感,在他最无助的时候还是等到这么一句话,他的意志没当场崩溃,我都有点佩服他。 想到他经历过的事,在这一瞬间,我是真想宰了洪仲嶙。 但我的张家涵手持枪抵住自己的脑袋,他手上的武器杀伤力很大,我们谁都没把握这么扑上去后能安全地阻止他的自毁行为。 跟我的张家涵比起来,洪仲嶙的命就如垃圾,宰不宰他只是顺带的问题,我考虑的,是怎么在不直接催眠他的状态下,让他放下枪。 我观察到张家涵因为我的话而浑身在不能自抑地发抖,他刚刚平静无波的情绪已经出现裂缝,这是个好机会,我决定赌一把。于是我用力将手里的枪抵住洪仲嶙的太阳穴,恶狠狠地说:“张哥,还记不记得小冰说过,任何人也不能再欺负你,不能再骗你,这个老东西又骗你说会好好照顾你,可他害你遍体鳞伤,完了他又继续哄骗你会补偿你,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状况非但没好转,还闹到非自杀不可的地步。哥哥,你说我一枪崩了他是不是便宜了这个老东西?嗯?” 张家涵迷惑地盯着我。我微微眯眼,柔声说:“你看过人的脑袋被一枪打爆的样子吗?我见过哦,首先会有新鲜的,带有温度的血液喷出来,然后随着血液喷出的,还有白色的脑浆,混合着血液的红色,结果会有一堆粉红色的黏液状物体迸射出来。照这把枪的杀伤力,洪仲嶙的脑袋方圆十米内都会被溅射到他的脑浆。有些会喷到天花板,有些会渗透进地毯,怎么样,你能看到那幅图景吗?他缺了半边脑袋躺在地上,房间里到处是他的脑浆。” 张家涵露出嫌恶和恐怖的神色。 “哥,别怕,这是他该有的下场,谁让他害你?你恨他我知道,那是说不出的恨吧,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不满转发的恨意吧,不然你刚刚为什么会刺他两刀?第一刀是失误,第二刀肯定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想看看他会不会疼,看他是不是也会疼,你快慰于他也会受伤流血的事实,这让你觉得心里出了口恶气。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这个混蛋也会疼,活该,可是比起我曾经疼过,你这个疼算个屁。” 张家涵点头,他看向洪仲嶙,目光中不再畏惧,却有明显的怨怒。 “是他让你受苦,不管他爱不爱你,不管他对你如何,他似乎只对你做一件事,那就是让你受苦。你没做错什么,没伤害过任何人,你一直只求活得平静,不担惊受怕,不被人欺负就好。可是,这个男人罔顾你的意愿,从不倾听你的真实想法,他让你为自己生活得更好些所做的努力化为乌有,他把你不明不白摆在身边,一摆就是二十年。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光已经尽数浪费在这样的男人身上了,你觉得冤枉是不是?你也有怒气是不是?如果没有他,你现在说不定会有自己的家庭,说不定过上梦寐以求的幸福安宁的生活。都是这个男人的错,你恨他,是不是?” 张家涵目光充满泪水,他点头,哽咽着说:“是的,他毁了我,我恨他。” “家涵。”洪仲嶙低低地喊了他一声。 “我替你解决他,看着我的枪,哥哥,只要轻轻一扣,这个老东西就此毙命,他再也无法影响你,再也无法掌控你,他会消失,没有了,有关他的一切,从此都会成为过去。你完全可以过上没有他的日子,哥哥,让我帮你好不好?我宰了他,解决你所有的烦恼和痛苦的根源,好不好?” 张家涵愣愣地流着泪,看着我端正了枪,牢牢地抵住洪爷的脑袋。 “家涵,”洪仲嶙闭了闭眼,随后睁开,脸上恢复往日不怒而威的神色,沉声说,“行,我明白了,开枪吧。” “我数一二三,我开枪了。”我用堪称愉快的声音说,“一,二……” 张家涵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他呆呆地看着我们,终于在我喊“三”的时候,颤抖着声音说:“不……” 袁牧之敏捷地扑了上去,准确将他按倒在地,反手将他的枪夺了过来 张家涵掩面失声痛哭,我慢慢放下枪,走过去,跪坐到地上,将他牢牢抱住。 “哭吧,”我抚摸着他的后背,柔声在他耳边说,“哭吧,小冰在这,没人能欺负你,我保证不离开,再也不离开你了,哭吧,哭完了就好了。” 他哭到肝肠寸断,似乎将这么多年的苦痛都爆发出来,我一直抱着他,直到他哭尽了力气,昏在我怀里。 这里的医生真正派上用场了,但我坚持将张家涵送到我呆着的医院里。詹姆斯说得对,我可能真需要他的帮助,因为我不能用改变一个人记忆的方法来拯救张家涵。 他需要真正坚强的某种东西。 98、第 98 章 张家涵被我们带了回去, 事到如今, 洪仲嶙再也没有阻拦的立场,他甚至帮我们将张家涵抱上车,亲自送到医院。 我觉得他做了这种情况下该做的事, 毕竟,这才是符合利益最大化的理性行为。 但袁牧之看着他的行为良久没有言语, 然后,在车开走的前一刻, 他过去拍了拍洪仲嶙的肩膀。 他们甚至对视了一眼, 洪仲嶙一动不动盯着他,目光中流露出迫切和痛楚,而袁牧之也同样一声不响, 对他微微颔首。 他们俩人, 像在交换某些我看不懂的密码。 那天车子开出去老远,我偶然转过头, 还看见洪仲嶙站在原地目送, 他一动不动地屹立着,夜灯在他身子一侧拉出很长的倒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很孤独。 孤独而萧瑟。 在这个深秋的夜晚, 伦敦郊区,车子一刻不停往前跑,在我们身后, 洪仲嶙跟那栋房子渐行渐远,就好像被人遗弃的坟墓,迟早,连同埋在坟墓里的人,铭刻在石碑上的姓氏,都会灰飞烟灭,人们再也无法记得。 回到医院后我发了烧,病情反复不稳定,跟张家涵对峙的那会用了太多意志力,所以我整个人一放松就跨了。病得迷迷糊糊时,我老是想起洪仲嶙那天孤独的身影,他跟许多我见过的,同样孤独的身影交汇在了一起,我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只知道,他们无可避免要独自一人。 世界上从此以后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这种感觉,即便是我也无法承受。 袁牧之如是说。 我在高烧中不记得有没有流泪,即便是流泪了,我也不会承认,但我却在渐渐体会到,在我离开的这十几年,他们都承受了些什么。 袁牧之,张家涵,他们都因为我的缺失,确凿无疑的要承担由这种缺失而带来的空洞感。 因为我的存在,不自觉地填补了他们内在的需求,曾经让他们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不孤独,惟其如此,我的缺失,才越发无法忽略。 我忽然就不再痛恨洪仲嶙了,我想一个人最无能为力的感觉莫过于此。你明明就在他身边,那个人,你怎么样也要跟他在一起,可是你却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孤独。 你进入不了他的孤独。 到最后,这种无力感战胜了偏执的欲望,占有欲让位给挫败。 对那样一个男人而言,这种东西,恐怕才是真正的打击吧。 这是洪仲嶙不愿面对,却不得不在今天承认的真相。 三天后,我睁开眼,我看见袁牧之守在我床头开着掌上电脑专注地阅读。我无比欣慰地发现,在橘黄色灯光下,他深邃的五官和轮廓显出别样的柔和。我看着他,这个男人似乎一直都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摸得到他,他没有将我拒绝在他的世界之外,这真是万幸之事。 我从来不相信运气这种东西,我觉得那种唯心主义的无稽之谈除了混淆我的判断力之外别无意义。但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也许,可能,我真的运气挺好。我穿越时空,却没有弄死自己,反而与他相遇;我想改变过去,继而改变未来,但我没法做到,实际上,我的好运气令我回到过去,有个人一直寻找我到未来。 我安静地笑了。 他很快发现我的视线,他抬起头,惊喜地看向我,随后立即起身准备去叫人,大概是想找医生之类。 我伸出手止住了他,我想跟他呆在一块,现在,只有我们俩。 袁牧之初时有些狐疑,随后了然地坐下,拉起我的手放在唇边,带着跟我一样的微笑,轻轻地啃我的手。 我笑得更欢,袁牧之带着笑捏了捏我的脸颊,低声骂:“小王八蛋。刚醒了就不老实。” “我想你来着。”我沙哑着声音说。 “我不是一直在这吗?” “我是说,在我呆在时间机器里头时,”我看进他的眼睛,慢慢地对他说,“当时,我觉得,这回一定会死,所以我就放松脑子,随便想,然后我其实,都在想你来着。” 袁牧之目光灼灼,嘴角勾起说:“听起来还算有点良心。” “后来,我也想。”我哑声说,“回到这个时空,躺着,不能动,但脑子是清楚的,我不想清醒,我后悔,我想回去看你。” “总算,我没养条白眼狼。”袁牧之眼中浮上泪光,带笑问,“真后悔了?” 我点点头,凝视着他的脸,这张脸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沧桑粗粝,就像有人拿大铁锤使劲凿过,我心里一疼,将手掌搭在他脸颊上慢慢抚摩。 他一言不发,低下头,方便我触摸他的脸。 “袁牧之,你恨我吗?”我问他。 “一开始是有点,恨。”他点头,“恨不得把你抓来,从小放在眼皮底下养大,天天打你屁股,让你从小学老实。可,我又想要真把你弄过来,大概会舍不得,会比你妈还疼你,大概会给我娇养出个废物来也不一定。” “洪馨阳,不会因为这个才避开你吧……”我微笑着问他。 “那我不知道,但是,你妈,是个很有主意的女人。”袁牧之叹了口气说,“你只说你会给她带去危险,却没说是什么危险,于是对她来说任何的潜在敌人都该避开,甚至包括我。她后来连洪家都不来往,变着法换地方藏匿行踪,就算是我也很难找到。只是每年,她会给我发封邮件表示人还活着,有时兴致来了,还会给我发点你的照片。” 我扬起眉毛:“我还有照片?” “有,很漂亮,像个小天使。”袁牧之温柔地说,“虽然还小,可我知道那是你。瞪着大大的黑眼睛看镜头,充满好奇和不屑。我一见就乐了,那么个小屁孩,为什么会有这么欠揍的表情?” “我一定是不耐烦……”我缓缓地说,“你知道,我缺乏耐性。” “我知道。”袁牧之笑着,俯下身亲吻我的脸,“就是因为知道,所以能一直找下去,这个小屁孩会长大,总有一天会长成我的小冰,只要确凿无误地知道这个,我就能一直找下去。” 我用力支起头,主动拿嘴唇碰了碰他的。 袁牧之诧异了一下,随后高兴地笑开了,他仔细地回吻我,用的力气非常轻柔,和风细雨一样。 我们安静地吻着对方,吻完后,我们互相朝对方笑。 这种笑容很愚蠢,因为简单而纯粹,只是想笑,心里的土壤像突然温暖而柔软了,适合孕育笑,挡也挡不住,只是这么笑着就觉得无比满足,像世界上再没有任何欲望的圆满能令人如此快乐了。 我活了这么大,头一次知道,原来快乐是要浸透了痛苦,漫长的等待,绝望的孤独,然后才能如此令人炫目。 可惜我只亲了一会就喘不过来,袁牧之帮我顺了气,我说:“等我好了,我们再来。” “等你好了,那就不只是亲你这么简单。” “还有别的事做吗?”我问。 “能做的事有很多。” 我忽然想起来,点头说:“对,我们可以做%爱。” 袁牧之睁大眼睛看我,我奇怪地问:“难道不是吗?虽然沉溺欲望是我不屑的,但身体需求是客观存在的,怎么,你没有吗?” 袁牧之露出我熟悉的被食物噎到的表情。 “奇怪,我明明记得你的性%器官站起来时比我的大多了,”我困惑地问,“难道随着年龄增长,那个东西也会萎缩吗?” “闭嘴吧小王八蛋,”他无可奈何地上来堵住我的嘴,狠狠啃了一会才说,“等着,总有一天我让你知道它会不会萎缩!” 这次发烧过后我的身体慢慢好转,张家涵的情况也出现了令人欣慰的变化。事实证明,我不去插手他的治疗是对的,因为詹姆斯在这方面比我在行,我所用的方式是推倒重建,但这个过程千辛万苦,有一方面出错便有可能满盘皆输。但是詹姆斯用抽丝剥茧的方法,慢慢地给张家涵进行心理重建,其实也更适合他的状况。 一个月后,我的骨头基本愈合,能不靠人搀扶自己慢慢在庭院中散步,而张家涵也能够跟我一块在庭院里晒太阳,我靠在他膝盖上睡觉的时候,有时候他也会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摩我的头发。 我知道他在慢慢地重新学习眷恋生活,我跟詹姆斯难得取得一致,我们都同意现在要做的,就是增加这种眷恋的砝码。 这所私人医院地处郊外,风景幽雅,户外处处有十九世纪时欧洲风靡东方艺术时留下的痕迹,所有花卉盆景及水流鹅卵石均仿照日本京都庭院,虽然在我看来毫无必要,但也不得不承认置身其中散步晒太阳还是有点禅意。张家涵穿宽大的白色衣服份外好看,置身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陪衬,就如从十九世纪的东方长轴画里穿越历史来到现世一般,他在庭院里坐着发呆时,我发现周围的人都不愿走近去打扰,生怕破坏了那样宁静闲适的画面。 “袁牧之说了,会给咱们安排住的地方,但他不肯告诉我具体情况。”我靠在张家涵的膝盖上对他说。 他照例没有回答,微微眯着眼睛看天。 我跟他说话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他回答,只是为了让他感受有人在跟他说话而已,于是我继续道:“我认为这种隐瞒的行为完全没有意义,只要我愿意,他必须告诉我实情。但是他要我答应不能追问这件事,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张家涵,你认识我这么久,你觉得我有可能有惊喜这种情绪吗?” 张家涵没说话。 “惊喜是意志力薄弱的一种表现,它的首先构成因素是惊诧和惊吓,无论哪一种,我都不允许存在于我的身体内,其次有关于喜悦这种东西,那更是不能确定,没有标准的一种情绪,我想袁牧之会失望的,因为我既不可能惊,也未必会喜。这两者都没有什么必须存在的意义。” 我仰起头看他,把下巴搁在他膝盖上问:“张家涵,也许我该试着表演惊喜,你说呢?但我不知道惊喜的恰当表现是什么,真是伤脑筋啊。” 这时,我看见张家涵的嘴角微微翘起,他伸出手,搭在我头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摩。 我笑了起来,拉下他的手,用脸颊蹭蹭他的手掌,低声说:“哥哥,快点好起来,教我什么是惊喜好吗?你还可以教我很多东西,作为回报,我也会教你很多东西,我们可以定一个互相学习的时间,每天午睡以后怎么样?” 他脸上微笑的弧度变大,微笑点燃了他的脸,我端详着他的表情,轻声说:“不过我要吃很好吃的小点心,你要答应给我做,还有巧克力,你要给我买。好吗?” 张家涵慢慢闭了闭眼,又睁开,似乎在无声地应承我。 我点点头,心跳得很快,似乎还有一股酸楚感直冲鼻子,我仰起头,学袁牧之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我趴在他膝盖上重新蹭了蹭。 忽然有种奇异的压迫感侵袭过来,我猛然睁开眼睛,坐直身子,迅速环视了四周,发现没有什么异常。但这种压迫感如此真实,我立即反手攥紧张家涵的手腕,贴到他耳边,压低声线说:“哥哥,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对不对?我知道你能。我现在要你跟往常一样站起来,然后慢慢走出这里,走到人多的地方,躲起来不要动,等我去找你……” 他的目光中露出惊恐和无措,我握紧他的手继续说:“没事的,别怕,一切有我,袁牧之很快就会带人来了,这里的守卫一出事他就会知道,我了解他,他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 我加紧催眠他,严厉地说:“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在我找到你之前别出事,好吗?能做到吗?” 张家涵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慢腾腾地离开我。 99、第 99 章 我又躺了一会, 等张家涵走远了, 然后我起来,慢腾腾地往病房方向挪去。 我的呼吸和缓平稳,心跳不过快, 行动的速度契合一个骨伤初愈患者,我一边走一边低着头, 数着自己的脚步,这个时候我忽然有点怀念我的光匕首,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它了, 也许它遗失在时间隧道里,也许只是查理帮我收起来。 可惜。 四周是不寻常的寂静,并不是我没遇到人, 实际上这所私人医院的医生护士病人们仍然照常做他们每天该做的事。我所说的寂静, 指的是一种奇特的心理感觉,比如说我感觉不到袁牧之派来保护我们的保镖的气息。往常, 我知道他们就在离我不超过二十米的地方, 虽然他们通常都严守岗位,轻易不现身。 能将这些人不做痕迹地除掉,同时又不惊动别的人,可见训练有素,作战迅猛, 且目标很明显是我,对我如此执着不惜动用大量专业人士来对付,在我的认知中, 除了将我关进地下室的那个神秘组织外,没有别的了。 那么,终于是忍不住要现身了么? 我在宽大的病服袖子下握紧了拳头,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今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照在身上感觉很暖和。今天是个适合见面的日子,我想。 就在此时,在我前方,有两名护士推着一个男病人过来,那位病人坐在轮椅上,笑容满面地冲另外一名坐在草地上看书的病人打招呼。 “嗨,劳伦斯先生,今天天气可真好不是吗?” “是的,亲爱的托马森,今天是个好天气。” 我微微缩了下瞳孔,在他们经过我的瞬间猛然向边上一闪,随手扭开边上一个门钻了进去,外面立即传来异动,门被瞬间踹开,那名男病人手持无声手枪率性扑了进来。 我躲在门侧,操起杂物架上的医用拐杖砸了过去,那个男人始料未及,被我砸了一个踉跄,但我久病初愈,这个力度不足以打败他,所以他迅速回头举枪对准我的脑袋,另一只手挥拳就要击向我。 我冲他微微一笑,柔声说:“你来了。” 那个男人一愣,我盯着他的眼睛催眠道:“把手枪给我,你拿在手上会很危险,来,交给我才是安全的。” 他呆呆地垂下手,另一只手将手枪递过来,我接过后迅速将枪对准他的额头,就在此时,门被另外的人撞开。 两女一男,正是刚刚在外面做戏的护士和病人。 他们见到此情形均愣住,没有轻举妄动。我用枪抵住那个男人的下巴,微笑说:“拜托你们下次装扮的时候注意一下自己走路的姿势。” “走路的姿势?”一个女人疑惑地皱了眉。 “只有受过正式军事训练的人才会像你们那么走路,碰巧,我对雇佣兵很熟。”我笑着说,“这么说,这次是你们几个来?怎么办好呢?你们已经有一个同伴被我制住了。” 那个女人冷笑了一下,手一挥,随即三人一同举枪,似乎并不把同伴的生命当回事。 “真是冷血啊,”我贴近被我擒住的男人,带笑低语说:“你看看,你的命不值一文,在必要时候你就是被人抛弃的对象,为这样的组织工作既愚蠢又缺乏意义。现在,为了保命,上去杀了他们吧,你不动手,他们就会杀你,看到枪口没有?那可都是朝着你……” 我一句话没说完,他们已经开始射击,我抱头滚地躲到一边,只听那男人嘶吼一声不知从身上什么地方掏出微型炸弹,扑上去拉开引信。我眼见不对,赶紧躲到医用杂物架后,只听砰的一声响过后,四人全部倒地不起。我拿着枪慢腾腾从后面钻出来,用手拂开眼前的烟雾,发现那四个人有两个已经不动,另外一男一女还能低声□□,看来这真是做工精良的炸弹,爆破范围控制得精准,杀伤力也很大。 我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上迈过,脚踝一紧,低头一看,居然被刚刚那个女人抓住。我皱眉拿起枪,二话没说冲她脑门开了一下,她登时毙命。然后我转头看了那个没死的男人一眼,再次拿起手枪,对方睁大眼,目光中流露出惊惧,我举了一会,却无声地放下,冲他讥讽一笑,转身走来。 拧开门,我却不得不站定不动。 因为门口站着好几个人,全是装扮成医护人员的雇佣兵,为首一个男人是个硕壮无比的黑人,他对我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我回了他一笑,握紧枪,四下看了看那些慢慢围上来的人。 无声无息,但却将我逃跑的几个可能突破口都堵死,他们都是擅长格斗的高手,看得出训练有素,且头脑冷静,目光坚毅不动摇。 比起里面的四个,外面这些显然要更难应付。 “原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黑人用纯正的英语说,一字一句刻板得仿佛电子男声。 “可能不行,”我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我不愿意跟你们走,这可怎么办呢?” “会有让你走的办法。”黑人递给我一个接收器,上面的屏幕上显示一个高个男人抓住一个稍矮男人的胳膊,矮个男人很害怕,他尽量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我的瞳孔猛然睁大,我认出了,那是张家涵! “你哥哥在我们手上,”他也不废话,“不跟我们走,他会在一个小时后被人装进垃圾袋扔进泰晤士河里,我相信这样的天气他捱不了多久,你不会愿意看到那一幕的。” “如果我跟你们走,你们也不会放了他。”我平静地说,“而不跟你们走,我放倒有机会去救他。” 黑人堪称友善地笑了笑,说:“有这种可能,但你现在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他伸手摸摸自己耳朵上的对讲机线,彬彬有礼地说,“我一声令下,你的哥哥就会遭受毒打。你愿意看看吗?” 我沉下脸,微微闭上眼,然后说:“把他放了,我一定跟你们走。我说话算数。” “原先生,请不要固执己见……” “我说放了他!”我盯着他的眼睛柔声说,“你是个骁勇善战的指挥官,你有智慧有谋略,你来抓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何必要搭上无辜人的性命?难道你怕我?你有什么好怕的?你看看我,我甚至随时能把这把手枪丢掉……” 他脸色一变,迅速别开脸,低声说:“揍他。” 屏幕中那个男人立即朝张家涵腹部猛击了一拳,我听见他尖声惨叫,目光中流露出不寻常的惊恐。我知道要糟了,这一拳可能要把我们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效果全部抹煞,甚至可能带给他最可怕的回忆,我心里又急又疼,厉声对黑人说:“行!我跟你们走,不许再碰他!” 黑人脸上笑容加大,把手伸出来说:“原先生,你的枪。” 我把手里的枪丢给他,他接过后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然后对对讲机说:“继续揍!” 我心里大怒,看着那个屏幕里的男人将张家涵打翻在地,未了还加上一脚。 “这是对你刚刚害我们损失四个人的惩罚。”黑人对我说。 我在张家涵的惨叫声中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一直到他觉得奇怪对我说:“原先生,咱们走吧?” “你很擅长搏击,身手很好,嗜血,暴力令你有快感,对不对?”我冲他微微一笑,柔声问他。 “什么?” “只要有段时间不见血,你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就会焦虑,焦虑到睡不着觉,是这样没错吧?”我盯着他温柔而低沉地问,“看看你自己,你喜欢冷静地杀掉一个人,冷静地让对方脑袋开花,而不是来抓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你觉得这个任务很无聊,没有意思,但看在钱份上,你必须忍受。可是,亲爱的,你为什么要忍受?你就该听从你内心的欲望,那种看到鲜血会热血沸腾的欲望,那种掐断一个人的脖子听到咔嚓脆响会兴奋的欲望,钱算什么?那个不知所谓的老板算什么?来吧,你需要杀人了,眼前就有一个对象,用你的手掐我的脖子,来啊,感受一下那种快感吧。” 黑人浑身颤抖,竭力压抑着,看着我的眼睛已经在渐渐发红。 “啊哈,心里的恶魔已经抬头了,干嘛压抑它?把它释放出来,让它撕咬,让它尝新鲜血液的味道,”我盯着他,冷冷地加大催眠的力度,“来吧,掐我,看看我的脖子,这么细的脖子不是很适合被你两手握住咔嚓一声扭断的吗?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囚徒,杀了我没多大风险,不用承担责任,下手吧,你还犹豫什么……” 他低吼一声伸手摸上我的脖子,就在这一瞬间,我伸手抽出他腰间系着的军用匕首,横切着插入他的腹部。 他惨叫一声,我用力将刀子拉扯了数下,温热的血液立即涌了出来,熟悉的血腥味令我厌恶不堪,我盯着黑人垂死前恶狠狠瞪我的眼神,微微一笑说:“亲爱的,我跟你说过别打张家涵,你不当回事,可惜了。谁打他,我就要谁死,你不知道吗?” 他目光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我用力将匕首拔出,他惨呼一声向后直愣愣倒下。然后,我扔下沾血的匕首,环视了四周端着枪对准我的其他人,厌恶地擦擦手上的血说:“不是要带我走吗?走吧。” 100、第 100 章 周围的人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冲我开枪, 僵持了几秒钟后, 他们迅速动起来,有人向上级报告情况,有人过来捆住我的胳膊, 押着我往外走。我回过头,甚至发现有人在清理同伴尸体, 这让我觉得很有趣,看来这支队伍确实训练有素。我还想多看两眼, 却被粗暴地罩上一个头套, 被人推搡着塞进一辆车,随后汽车呼啸开出。 沿途没有一个人来碰我,我闭着眼感觉四周, 发现他们甚至连一个靠近我的都没有。车厢内肯定装了隔音装置, 因为整个行驶过程,我连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在一片死寂当中, 除了身下偶尔颤动提醒我还处在一个陌生车厢内, 我几乎感觉置身于漫无边际的空漠当中。我忽然明白了这种设置的用意,一般人被劫持再镇定都会带了惊恐的情绪,而一片死寂无疑是对其心理防线的最好破坏,这种死寂越长,人的情绪就会越紧张, 崩溃就会越容易发生。 更何况,我被蒙上双眼,双手被缚。 我深深吸了口气, 又缓缓吐出来,我想起我在地下室度过的十年,那个地方也是一片寂静,偶尔雇佣兵换班时互相打招呼开荤笑话,听到我耳朵里几乎成为天籁。我变得对周围的声音非常敏感,我能听见清晨第一声鸟鸣声,我能听清夏夜此起彼伏的虫声出落何处。 这点寂静对我不算什么,我想起张家涵的脸,哥哥,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你沦为牺牲品,没有无意义的障眼法和讨价还价,我不浪费那种时间。 我要你,完完整整,好好地呆着,直到你被获救。 袁牧之,我在心里对他说,不要让我失望,快点找到张哥,快点把他弄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了下来。我被人粗鲁地拖出车厢,踉跄地被拽进一间建筑物,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根据拐角的次数来看,我断定这个地方有曲折的回廊或者通道,正在我丈量我大概走了多少米时,我被人狠狠一拳击到腹部,随后又有另外的人上前猛踹了我几脚,我被打得倒地不起,有人上来解开了我的绳索,拎着我的后领,把我扔进一间房间,随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疼得直冒冷汗,伸出手,手有些发抖,我拉了几下才把头上的面罩拉下。一股剧烈的光线刺激得眼睛流泪,无法睁开。我用手挡了好一会,才适应了这种光线,于是把手挪开,我发现自己置身一间银色的房间。 一间没有任何家具摆设的银灰色房间。 四周全是光滑的不知材质的墙壁,门的位置严丝合缝,不仔细看还无法辨别,光线无处不在,但看不出光源在哪。 房间还很大,目测至少超过三十五平米,长方形,正对着我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晰地照出我此刻的样子:衣衫有些凌乱,面色苍白,捂着腹部,眉头紧锁。 我对着镜子整理好衣服,盘膝坐下,然后盯着那面镜子一动不动,我知道,镜子背后一定有人在监视我。 这其实是一个老式的审讯室,在审讯室中镶嵌镜子是为了有效地令审讯对象在自己的形象前变得能直接面对自己,也方便隔墙的人观察,但不适合我。 因为我不喜欢自己的样子,从头到尾,都不喜欢。 特别是这副大病初愈的鬼模样,而且衣襟袖口,还沾染了人血。 “如果可以,我想换衣服。”我对着镜子那端说。 没人回应我。 我不耐地皱了眉头,淡然说:“你已经观察了我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习惯,我不喜欢穿脏衣服,我要换。” 还是一片寂静,但过了大概有十五分钟,我的头顶突然降下了一个金属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塑料包。 我将塑料包打开,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白衬衫,我拿出来后脱下身上的病服,换上它。 洁白的颜色,柔软的质地,样式简单复古,看着很眼熟。 我忽然想起来,这分明是张家涵以前会给我准备的衣服,在二十年前那个时空,我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蹦q着。 然后,那个金属托盘再次缓缓降落,这次,它上面有一包体积更大的衣服。 我打开来,那是一套熨烫整齐的礼服,我穿过这种东西,那个时候,还有人为我打领结,我们就穿这种衣服的必要性进行过一番讨论。 我心里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然后,我默默地套上这套礼服,不出意外地,我摸到一个黑色的领结,我抽出来,翻起白衬衫的领子,试图自己将这个东西结上去。 但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当年那个人没有教过我,他只是帮我系上这玩意,而且每次都令我怀疑他想勒死我。 “会妨碍呼吸,”我惦着那根领结,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从以前就不喜欢这玩意,你该知道的,而且,我不会打。” 我看着那面镜子中的自己,轻声说:“我不会打这种无意义的结,我认为这套衣服从本质上就代表人为的自我束缚,你不是也同意吗?还记得不?我们讨论过这个话题,董,”我略微停顿了一下,将令我心情复杂的那个名字谨慎地念出来:“董苏。” 对方没有回应,但却从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粗重的呼吸声。 “我该说好久不见,还是说幸会?”我发现我心跳很快,声音在发抖,“我记得你教过我,这两个礼貌用语意义差别很大,也不该用在同一个场合。” 我都记得。 你跟我的接触,你说过的话,我们难得流露出的互相理解和默契,我都记得。 我的父亲,其实我记得你,我还记得我砍掉你的手,我不该那么做。 我忽然就无法冷静自持了,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撕裂了我的心脏,我穿着这套礼服,它是我生物意义上的父亲为我添置的唯一礼物,但穿上它,我想起的是我在地下室漫长的囚禁过程,那一天天的绝望和孤独,我想起我的母亲惨死的那一幕。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我冲到镜子前面徒劳地贴着它,我在这瞬间犹如万箭穿心,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对着那面镜子,沙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仇恨你生物意义上的孩子?你要给他悲剧性的生命,你要这样让他痛苦? “为了制造你。”他说,“不这样,无法制造出一个原冰。” 我震惊地睁大眼睛,那个声音继续着,带着冷漠和不易发觉的快意:“不然,你以为一个在母亲怀抱里甜蜜长大的小宝贝能像你这样?能具备你这种神奇的能力?你虽然有天赋,但若没有我,你如何激发潜能?你该感谢我制造了你,原冰,或者,你更喜欢听我称呼你少爷。” 我喃喃地重复:“制造?” “没错,制造。”那个声音带着笑意说,“当年你只是在我跟前出现一小段时间,我来不及了解你,但对你具有的特殊才能已经够受震撼,但如何让那个软绵绵的小孩变成你这样可真是伤脑筋。为此我不得不咨询了我们亲爱的张家涵先生……” 我心里大震,问:“是你派人抓了张家涵!” “这你不能怪我,宝贝,十年前你软弱不堪,虽然把你弄到手,可那个哭哭啼啼的样子却令我差点丧失耐性。幸亏有张家涵先生提供的线索我才知道如何把你培育出来,看看你,现在多么漂亮,又坚韧又冷酷又聪明,完全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也达到我想要的标准。” “你制造了我,我回到过去,这些,都是你蓄意为之的?” “不,那是巧合。”他说,“不过感谢你的朋友查理发明那样的机器,不然我一直对你如何回到过去大惑不解。可见冥冥中确实有命运这种东西,你必须回到过去,让袁牧之爱上你,事实上你也做到了这一点,真是动人的爱情故事不是吗?跨越时空,跨越年龄和性别,哇唔,我是不是该说一句,你们还跨越伦理。真是一点都没浪费我的苦心。” “你的苦心?” “宝贝,你们能相爱可都是我的功劳,不是我煞费功夫制造你,你怎么会千方百计要回到过去?你不回去,怎么让事情按该有的样子往前走?相信我,袁先生我跟他斗了几十年,除了爱你这件事他显出一般男人的愚蠢和弱点外,其他地方他都无懈可击。所以,你非跟他相爱不可。” 我悲哀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哑声说:“然后呢?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那能做的事就多了。你大概不知道,袁牧之现在的身份地位已经不容许他挑战伦理道德的底线了。时间过去二十年,社会对同性恋的宽容度已经大大提高,但有些道德是不容挑战的,比如与未成年人发生性行为,比如乱伦。”他快乐地笑了两声,“在某种程度上,我真是感谢中产阶级价值观的全球化普及,袁先生的名声在跟你发生关系后一定会一落千丈,他多年来苦心洗白的形象会毁于一旦,不要小看道德压力哦,在任何时候,用得好,它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不只这样,”我摇头说,“你计划了这么多年,不应该只有这样。” “你果然很聪明,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建议吗?用你的特殊天赋洗掉袁牧之的记忆,让他成为一个平庸无能的人。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因为他只对你不设防。” “我不可能答应。” “那很遗憾,我必须采取一些不必要的措施。你在一个小时后会被安排进手术室,跟张家涵先生一块,我的医生会在你们的脑子里各装一个小型炸弹。不好意思,你又狡猾又冷酷,我必须握着你的性命才能相信你。” 我贴近那面镜子,目光含泪,我看见自己的目光哀伤又痛苦,我对着镜子那边的人哽咽问:“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这是我想了好多年的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该认领这么悲惨的命运。 “为什么要杀死我的母亲?” “为什么要让我过得这么痛苦和孤独?”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怜悯我?” 那边的人呼吸慢慢加重,他说:“也许你是无辜的,但你也不完全无辜,谁让你是袁牧之的儿子。” “可是我不是。”我摇头对他说,“我不是。” “不可能。” “我不是,”我的眼泪滴落下来,“我跟他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姓洪的女人明明跟他订了婚,袁牧之是能跟女人上床的。”那个声音严厉了起来,“你不要狡辩,我的对手我很清楚!” “那你不清楚你口中那个姓洪的女人只跟你发生过关系吗?你不知道她爱你吗?混蛋!你不知道她爱你吗?!” 我尖利地哭喊出声,“她爱你啊,王八蛋,她到死只爱过你啊……” 101、第 101 章 墙那边的男人惊诧而带着讥讽地嘲笑:“这不可能, 容我提醒你, 你说的这个可能性荒诞而微乎其微,若你想用这么荒诞的理由打动我,那么很可惜我不会上当……” 我睁大眼睛, 大声责问道:“怎么会不可能?啊?你曾经了解过洪馨阳吗?你知道那个女人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吗?你知道她对你的感情吗?你知道你对她的意义吗?啊?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这不可能?” “别拿那套荒诞的爱情小说逻辑套在我头上, ”他尖刻地反驳我,声音中带了明显的震怒和不屑, “你的出生证上写得明明白白, 那张证明还是我特地留给你的线索,但凡有点常识都会知道上面的时间不对……” 他的声音骤然间嘎然而止,显然也想到一种可能性。 “但凡有点常识, ”我用力拿手背擦去脸上的液体, 冷笑说,“但凡有点常识是吗?看来显然你具备这个常识, 你对这个常识深信不疑, 这个常识蒙蔽了你的判断力,以至于你完全不会去想它有可能即被篡改……” “证明,证明是假的?”他喃喃地自语,随即大声道,“那助产士记录呢?产科医生的记录呢?医院方面的记录呢?我明明派人调查过整件事, 如果作假,这件事不可能毫无破绽……” 我悲哀地说:“你从来不了解她对吧?因为你不了解,所以你不知道, 我聪明美丽的母亲,如果要刻意误导你,她就不会只伪造一份文件,她不会留着相关的文件不动手脚,她不会让自己制造的谎言轻而易举不攻自破。你想想看,用你对她有限的认知想想看,她有那么愚蠢和无能吗?洪家的大小姐,有你想的那么愚蠢和无能吗?” “放屁!放屁!”他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你不可能是我的种!那个女人我他妈从没看上眼,我就跟她逢场作戏而已,说到底她就是一个工具,我他妈不可能让个工具怀孕……” “你在怀疑,你反对得越大声,只能说明你的怀疑越真实。”我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此时此刻,你心里肯定在想难道这是真的?你在想我只跟那个女人发生过屈指可数的几次性行为,难道真的令她怀孕?你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性,那你不妨可以现在开始怀疑,想想看,你那些自以为万无一失的避孕措施,如果一个女人,尤其是个狡黠聪慧的女人有心想留下个孩子,你的措施真那么有效吗?” 对方呼吸声粗重起来。 我淡淡地微笑了,柔声说:“你不知道跟自己上床的是什么样的女人,你不知道她有多勇敢,有多坚毅,她认定的事情,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世界上没有人能够阻拦她。比如她决定要爱你,比如她决定要生下我,哪怕这两件事到今天被证明是错误且没有意义,但对她而言,却是百分之一百坚信并且非如此不可的真理。” “我不信,我不信……”他咬牙狠声道,“这只是你搅乱我思维为自己赢取时间的策略,我绝对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原冰,你就是袁牧之跟洪馨阳的儿子,你再抵赖,也改变不了你跟自己父亲通奸乱伦的事实!” 我纵声大笑,朗声说:“我通奸?我乱伦?我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处心积虑设计着推到他头号敌人身边,反过来却要我承担这种罪责?我的父,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我,你为什么不敢现身,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怕看到咱们脸上相似的轮廓吗?你仔细看看这!”我猛然侧过脸恶狠狠地说,“看看我的样子,跟你没一点相似吗?为什么我们接触不多却能相互理解?为什么我在那时候拦下袁牧之的枪让你先走?为什么洪馨阳赶着跑过来救你一命?你难道以为我们都突然大发善心吗?啊?我亲爱的父亲,这么多年你难道从来没疑惑过?十几年前,你厌恶的女人,你拿来当挡箭牌的少年,他们凭什么在你命悬一线的时候跑出来救你?!” “不可能……” “你这里现场就有医生,让他们验一下dna即知。”我笑了笑,继续说,“但是我的父亲,我可以告诉你不用多此一举,当初我问过洪馨阳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她明确跟我说,那是你的。你知道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撒谎,你也知道,我没必要跟你撒谎。” 他的喉咙中发出嗬嗬作响的声音。 “让我看看你,”我忽然放柔了声音,“让我看看你,如果可能,让我看看你的手,我一直很后悔砍掉你的手,那是我做过的事情中唯一让我寝食难安的部分。你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哪怕我们没有在一起呆过一天,但我们总是有血缘关系对不对?哪怕我们做不到相亲相爱,但我们至少可以不用你死我活对不对?父亲,让我看看你吧,你也看看我好不好?你看看,抹煞掉你心目中的厌恶看一看,我不是你报仇的工具,我是你的血肉至亲,来吧,看看我好吗?” “父亲,”我愈加柔声地对他说,“让我看看你吧,好吗?” 对面的镜子慢慢地开始变了颜色,终于变成一面透明的玻璃,玻璃那一面一个男人站立着面对我,他身材颀长,衣着讲究,两鬓带了白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苟。他身上穿着跟我同色的礼服,没有系领结,却围了靛蓝色围巾,他看着我目光痛楚而复杂,喘着粗气,似乎被看不见的担子压得不堪重负。 他是董苏。 尽管不再年轻,但他确实是董苏。 “你的手,”我把手掌搭在玻璃上,对他柔声说,“给我看看你的手。” 他迟疑着,将手伸了出来,那是一只义肢,尽管转有电脑装置,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动作,但那确实是义肢。我抱歉说:“对不起,那个时候我该提醒你把手捡回去。” “我有返回去捡,”他喃喃地说,“没找到,但正好看到你消失的一幕。” 我点点头,柔声说:“于是你知道我从何而来,知道我是洪馨阳的孩子。匪夷所思吗?” “匪夷所思。”他呆滞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很不寻常,但没想过你这么不寻常。” “那么,这么不寻常的我是你的孩子,你一点也不高兴吗?”我问他,“看看我,我没有因为幽闭而精神分裂,我总能在苦难和绝境中爬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我跟你一样执着而坚韧,你虽然没有教导过我,但你身上好的东西却被我继承了下来,你不觉得奇妙而不可思议吗?看看我,你不是也说过,对我有种说不出原因的亲近和喜欢吗?你,还要否认我是你的孩子吗?” 他的手在发抖,但我很快发现,是他整个人在发抖,我见时机差不多了,就附在他耳边说:“来,到我身边来,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聚一聚,不要互相伤害,却要互相慰藉,你说呢?我的父亲?” “把门打开,到我身边来,我在这等着你,我的父亲,你从未为我做过一件事,那么今天就为我打开这扇门吧,打开了它,我们就能共享天伦之乐。” 他迷惑地看着我,哑声问:“天伦之乐?” “对,天伦之乐。”我微笑给他赞许。 按理说他接下来就该给我开门了,哪知道他突然眼睛转红,冒出凶光猛地站立身子,退后离我好几步,冷笑说:“好你个原冰,差点中了你的圈套,许久不见,你的能力居然高到这种程度,不用看着对方的眼睛就能催眠了?” 我也退后一步,冷冷地说:“看眼睛催眠本来就不是必须的,让你情绪出现裂缝才是我要做的事。” “所以你一直故意在激我?”董苏挑起眉毛,“什么血缘之类,那也是你胡扯的吧?” 我笑而不语,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冷哼道:“别说你不是我儿子,就算你是,我计划了十几年的事也不可能因为突然冒出来的血缘关系而改变!”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催眠问题出在哪了。我不该提天伦之乐,你根本没有那种东西的概念,也从根本上不相信那种东西的存在。” 他冷冷瞥了我一眼,按下一个按钮,很快整面玻璃又变成镜子。 “麻醉已经准备好了,等你醒来,在你身上实施的小手术也弄好了。” “你能不能放过张家涵?”我问。 “如果你不是那么看重他,我也许可以考虑。”他冷淡地说,“但你似乎很在意他,那么在他身上也安一个同样的东西就显得非常有必要了。” 我慢慢地笑了说:“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没有安东西?” 董苏脸色一变,我欣赏着他的脸色,缓慢地说:“你之前有一点说对了,我确实是在拖延时间,袁牧之找了我十几年才找到,你不是很了解他么?你觉得,他凭什么安心让我离开他的视线?” 102、第 102 章 我脖子上还挂着当初洪馨阳留给我的玉牌。这东西在穿越时空的时候并没有被击碎, 在我被袁牧之找到后, 它便一度被收走,后来袁牧之又将它换了根不明材质的结实绳子郑重挂到我脖子上。绳子很短,我除非剪短它, 否则无法将它取下。 我还记得那还时候我不是很耐烦又带这个东西,它附加的意义太多, 多到我不想面对。且绳子有点勒到脖子,我不是很舒服, 但袁牧之止住了我拨弄它的手, 严厉地说:“老实戴着,不许摘下来!” “不舒服,太重。”我说。 “臭小子, 这可是你妈留给你的传家宝, 洪家人的凭证。”袁牧之拿拇指轻轻抚弄它,低声说, “别小瞧了, 要哪天咱没钱花了,就拿这个去跟洪兴明换,可能值不少。” 我认真地问他:“为什么会没钱花,我很花钱吗?” “那可不,你自己算算, 吃药住院,汤姆那么知名的医生专门做你的主治大夫,你还整天一会要甜排骨, 一会要巧克力,折腾我在洋鬼子的地界给你变出个中国大厨来,这些不得用钱啊?” 我仔细观察袁牧之的脸色,最后得出结论:“我不花钱,你骗我。” 他哈哈大笑,低头在我的玉牌上亲了好几下。 我又伸手去扒拉它,不满地说:“好像狗牌。” “嗯?狗牌?”袁牧之抬眼看我。 我努力跟他解释:“就是挂在狗脖子上,输入狗资料的电脑芯片。”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他微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说,“你这块牌牌也有芯片,这样万一哪天你走丢了就能回家。” “我的智商比狗可高多了。”我皱眉说,“我自己会懂得回家。” “乖,你要走丢了,我是说如果,如果有那样的时候,你就呆在那个地方不动,给我点时间,我总能找到你。” 我问他:“万一找不到呢?万一有干扰器,这个东西的信号无法发送呢?” “相信我,就算那样,我也能找到你。”他低头含住我的嘴唇,轻声说,“宝贝,你忘了吗?我找了你十几年,不还是找到了?” 我不甘心地咬回他的嘴唇,说:“那你下次找我可得快点。” “好。” 我知道你一定会找来,就算没有这块东西也一定会找来,但你这次可得快点。 快点。 我头顶的对话孔喷射出一股白烟,我知道那是致人麻醉的气体,在吸入的瞬间我便闭上眼,我在心里说袁牧之,你要找到我。 然后,我陷入昏迷当中。 这样的麻醉只能麻痹我的身体,但不足以侵蚀我的意志。 我就如在重重阻拦的黑夜中奋力前进,我一心一意要冲破这些封锁,我不能任人主宰我的身体而我一无所知。世界上有万分之三的人麻醉对他们是无效的,他们或因为身体,或因为精神状态,会在整个手术过程中保持清醒。这也就是说,麻醉不是万能的。 我的身体对麻醉没有抵抗力,但我现在要做的,是令我的意识对麻醉免疫。 这件事操作起来很困难,尽管在昏迷的前一刻我已经给自己催眠一定要清醒过来,但我却置身诡异的梦境中无法动弹,我被迫看到自己童年过往的碎片:蔓延到足踝的青草地,漂亮的绘有阿拉伯图案的茶具,温暖的光线,远处的大树上漂亮的树屋和秋千。 骤然之间,这一幕被狠狠撕裂,火光蔓延,鲜血飞溅,我的母亲在我面前被人狠狠踢打,我最痛彻心扉的一幕再度上演。 那个被打倒到地上的女人抬起头,突然间换上张家涵的脸,目光空洞而绝望,我看见他爬起来,自己捡了一段绳子,绕到自己脖子上,然后用力拉紧。然后,他冲我桀桀怪笑,眼珠子从眼眶中勒得凸出来。 我看得_目裂眦,不顾一切就想扑过去,就在此时,有人拉住我的胳膊,我转头一看,我看见自己的母亲。 她还是我梦中的老样子,穿着亮紫色的绸衣,对我微笑,目光温柔。 “妈妈……”我哆嗦着喊她。 她没有理会我,转身就走。 我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转过头去,张家涵已经被烈火包围住,很快烧成一片灰烬。 “宝宝,记住妈妈,不要,不要忘了妈妈……” 有谁在我耳边急切地说,我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地窖,洪馨阳在关上板子的前一刻,急切而痛苦地看着我。 “妈妈……” “就算,就算忘记了一段时间也没关系,但你以后一定要记起来,答应我好不好?一定,一定要记起来,记起来妈妈是谁,记起来妈妈有多爱你,好吗?” 我看见她泪流满面,我想擦干她的眼泪,却不知为何没有这么做,她最后亲了亲我的额头,以毅然决然的态度,砰的一下,阖上地窖的门板。 我有万箭穿心的痛楚,我回过头,我的母亲站在不远的地方,含着笑看我,她一言不发,但我知道她在问我,你想起来了吗? 我的宝宝,你想起妈妈是谁了对吗?你想起,我有多爱你了,对吗? 我朝她走过去,我想说是的,我都想起来了,我战胜了自己内心的怯弱和自私,我克服了不能克服的痛苦和孤独,我终于能站立在你的面前,我的母亲,我站在你的面前,不再令你赐予我的生命蒙羞,不再令它毫无价值。 因为,那是你拼尽一切,不惜拿命去换的。 我是有价值的,我的存在也是有意义的,我知道你一直在教会我这个,我曾经忘记了,但我现在全部记得。 她侧过头去,在我们的前方,有光亮在等着,我跟她都知道,我最终能牢牢控制自己的意识,没人能主宰我,除了我自己。 去吧,她无声对我说,去吧,我的孩子。 我眼中流下泪水,我点头,我再贪婪地看她,这一次,我一定会牢牢将你刻在我的记忆中,再也再也,不会忘记你。 然后,我转头,大踏步朝前方走去。 耳边听见有人清晰地说:“这小子就算剃光头发,还是个小美人。” “嗯,可惜只要稍微想象一下他被脑子里的炸弹炸碎脑袋的场景,我就觉得这个美人令我作呕。” “那是你太偏激了,留神看他的五官,比例堪称完美,就算在东方人中,他也是个精致的小东西。” “好了,停止你的怜香惜玉,我们要打开这个小美人的头盖骨了。” “真可惜。” “少废话,把微型炸弹拿来……” 我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头颅被固定在特殊的钢铁支架间,头顶是一张炫目的无菌灯。 两个带着口罩穿着手术服的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冲他们微微一笑。 两个男人眼中掠过难以置信,随即有一个喊:“麻醉师……” 我伸出手,攥紧他的手腕,柔声催眠他:“别做声,手术室要安静。” 他呆呆地停了下来,另一个惊诧地喊:“嘿,你怎么了,护士,过来替我按住病人……” 我对他笑了笑,催眠说:“不是让你别那么大声吗?让护士过来,把我脑袋上这个东西拿掉。” 他愣愣地看我,我加大声音下指令:“快来把我头上这个东西弄掉!” “护士……”他呆呆地开口,那个护士尖叫一声连连倒退,转身就想开门跑出去。 我对第一个男医生下指令:“截住她!” 男医生跑过去,将护士拦腰抱住,将她硬生生拖了过来,我对她说:“你是好姑娘,来,你过来帮你的上司一把,把我头上的架子拿开。” 她吓得哆哆嗦嗦,我对她说:“别怕,我不催眠你,我今天不对女人动手,我的母亲不会乐意看到这一点。但你别试探我的耐性,不然我想我没有对女人手下留情这种观念。” 她跟那个医生一道将我头上的架子拆开,我挣扎着坐了起来,麻醉令身体发软,力气大不如前,但我必须离开这,我对一个医生下达指令说:“来,在我脑袋上绕几圈绷带,把担架车推来。” 他过来,熟练地往我脑袋上绕了几圈绷带,我顺便在手术台上挑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对那个护士微笑说:“等下你推我出去。” 她睁大眼睛看我。 “外面肯定有雇佣兵守着是吧,咱们盖着被子挂上吊剂出去,假装手术成功,”我对那两名医生说,“想必你们不会反对帮我,对不对?” 他们一起点头。我满意地笑了笑,就在此时,我的笑容一顿,因为我清清楚楚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 我脸色一变,迅速对那个女人吼道:“想活命就过来帮我!” 她犹豫着过来,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说:“你,把我扶下来!” 她半搀扶着我,我对医生厉声说:“你们俩,去,把担架车推过来!” 他们立即过去,将一旁的担架车推过来,我挣扎着坐到那上面,冷冷地盯着那扇门,准备差不多了就趁乱出去,逃跑。 但枪声很快停了,我正疑惑间,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手术室的钢门锁被打烂,随即有人用力将它往两边一推。 一股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两三个穿着无菌服,持着枪的人闯了进来。 当前一人身材高大,虽然带着口罩,但目光锐利凶猛,他在看到我的瞬间,骤然松了一口气,露出浓浓的喜悦。 “袁牧之,你怎么才来!”我不满地冲他皱起眉,却忍不住还是笑了。 他丢下枪,扯开口罩,大踏步朝我走过来,一把将我抱入怀中,摸摸我的光脑袋,沉声问:“没让人动你吧?” “没,”我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说,“我命令自己清醒过来,我做到了。” 他呵呵低笑,抱起我,托着我的臀部打了两下,没舍得用力,随后将我打横抱起,恶声恶气地骂:“他妈的叫老子好找,玩够了没,回家!” 103、第 103 章 袁牧之把我抱着大踏步走出这里, 我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一间医院, 而是一栋商务办公大楼,他们包下一整层,穿过长长的走廊, 一打开,居然外面是普通的办公室。 我拉住他的袖子问:“张家涵在这里吗?” “不在。”袁牧之亲了我的额头一下说, “放心,他没有被动手术。” “那他在哪?”我急切地问, “救出来了吗?他可能需要更进一步的心理治疗, 詹姆斯呢,先让他给张家涵做一次疏导,不, 我来吧, 我干脆催眠他,让他忘掉这一次的经历好了……” 袁牧之低笑出声, 说:“宝宝, 你跟张哥,到底谁在照顾谁啊?” “当然是我照顾他,”我不满地反问,“我做的事能跟做饭洗衣服比吗?” “哦?你做什么了?” “我宰了下令揍他的人,”我说, “我不许别人欺负他。” “听起来很凶残,”袁牧之笑着问,“好像是比做甜排骨和肉包子高级点, 不过前提是,你会做甜排骨和肉包子吗?” 我有些气馁,不得不承认说:“不会。” “所以,张哥也照顾你,不是吗?” “嗯,好吧,”我点头表示同意,“那他现在到底在哪?” 袁牧之笑了笑说:“等下你就知道。放心吧,没事。” 我们正说着,有几个人迎面朝我们走来。当前一人脸庞熟悉,身材矫健,带着几个端着武器的人围了上来,他走到近旁说:“大哥,这里剩下的雇佣兵都被我们清理了,目标正赶往西塔楼顶,大概想坐直升机逃跑。” “给我截下,咱们跟这老小子斗了几十年,也是时候该告一段落。”袁牧之冷哼一声,“宝宝在他手上吃了太多苦,他妈的这笔账可得好好算算了。” “是,”那个人点头笑了笑说,“埋在他身边的钉子这回可以全取了?” “全取了。”袁牧之淡淡地说。 “我迫不及待想看看董先生的表情了。” “咱们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袁牧之勾起嘴角,冷笑说,“那王八蛋早年不是演无间道演得很爽吗?这回让他彻底过一把瘾!” 那人脚后跟一顿,微微鞠躬说:“是。” 随后,他对身边的手下简要吩咐了任务,声音冷静干练,转眼见我盯着他目不转睛,便冲我微微一笑说:“原冰,你好。” “你好,”我想了想说,“还是称呼你浩子?” 浩子脸上笑容加深:“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仔细观察他,近距离看到真人,我发现他比那天在视频中见到的更活力充沛,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很多,外形上他比少年时代要挺拔硕壮不少,看起来就如一棵生机勃勃的白杨树,脸上的线条也越发硬朗,皮肤也晒成健康的古铜色,剃着很短的寸头,看起来犹如穿越丛林的豹子,优美而凶猛。 我不自觉摸摸自己的光脑袋,有点羡慕,决定等身体养好了也留这样的发型。 “想什么都别想,”袁牧之在我耳边带笑说,“趁早给我把你的古怪念头丢掉。” “为什么?”我仰头问他,“我觉得浩子这样比较符合男性审美。” “嗯,他当然符合男性审美,但这种审美不适合你,”袁牧之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即便是适合,我也不允许。” 我皱眉说:“我有忍受艰苦锻炼的意志,他能承受的,我也行。” 浩子朗声笑道:“原冰,我经历过的可不只是艰苦的锻炼,相信我,你还是保持现状为好。” “而且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袁牧之柔声说,“乖,你这样很好了。” “是的,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样子,你这样很好。”浩子微笑着对我说。 我狐疑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说:“为什么你们意见那么一致?” “因为关于怎么对待你,大哥已经念叨了十几年,”浩子带笑说,“我就算想不知道都不行了。” 我听见袁牧之威吓感十足地咳嗽了一声,于是浩子闭上嘴,默默跟在我们身后,我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他说:“给我看看你的手。” 浩子一愣,随后把手伸到我跟前。 他的也是仿真度很高的义肢。 我想起董苏的手,抬起头对他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砍掉它,因为当时它威胁到我的生命安全,还有张家涵的,我不得不那么做。” “我知道,”浩子点头说,“那时候我做错了很多事,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幸运的是,我从错误中学到的更多。” 我仔细观察他的脸,知道他不是在撒谎。 “你变了很多。”我认真地说。 “变得不那么令你讨厌了?”他戏谑地问。 “确实没有再引起生理性厌恶,但我不会喜欢你。”我警惕地说,“袁牧之是我一个人的。” 袁牧之抱着我得意地笑了出声,浩子有些无奈地点头说:“是,袁哥从头到尾每根头发丝都是你的,不过我承认这一点,可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大哥。” 他看着我,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他没办法像对你一样对别人了,我可不稀罕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 说完,他朝袁牧之点了下头,转身离开,动作潇洒飒爽,我看着有点刺眼,不无恶意地说:“他的腰线过长,显得腿短,不好看。” “嗯。”袁牧之含糊地应。 “步伐也不够坚决,他还是不能算意志坚定的人。” “嗯。” “你不同意?”我斜眼看他,微眯了眯眼睛。 “宝宝,我可以理解成你在嫉妒吗?”袁牧之哈哈大笑,抱着我紧了紧胳膊,走出办公层,电梯口站了两名手持武器的男人,看见我们,其中一个便帮我们按了电梯。 袁牧之抱着我下了楼,两个男人随即收起武器,跟在我们身后,一行人出了大堂,早有我见过的黑色加长房车停在那,车旁站着几个男人,见到我们,有人开车门,有人注意观察四周,有人留神大堂里来往的人,各司其职,毫不紊乱。 我忽然意识到这种层次的保镖已远非当年跟在袁牧之身边那些帮派混混可比,于是我拉了拉袁牧之的衣领,悄悄问他:“你其实很有钱吧?” “嗯?” “这些人,雇佣起来要很贵吧?”我问。 “哦,不贵,他们免费帮我做事。”袁牧之面不改色地对我说,“因为我有领袖人格魅力。” 是吗?我不是很清楚什么是领袖人格魅力,但我还没想明白,袁牧之已经把我抱入车内,此时车子里有人探出头来,伸手作势要接我。 我惊喜地喊出来:“张家涵。” 这个男人正是张家涵,他笑着看向我,似乎与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冲我露出的微笑一样好看,我挣扎着从袁牧之手里下来,想扑到他怀里,哪知脚下一软,差点站不住。 车里另外有人伸出胳膊扶住我,沉声说:“站稳了。” 我转头看过去,却见到洪仲嶙那张令我讨厌的脸。 我决定无视他,直接扑过去抱住张家涵的腰赖到他怀里,蹭了蹭,满足地东嗅嗅西闻闻,又扒开他的衣领看他有没有伤口,又观察他的神态,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情绪。 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状态很好,甚至,比我在医院跟他分开时还要好。 “好了,张哥才死里逃生,可禁不住你这么闹。”袁牧之坐进车子,把我从张家涵怀里提溜出来,摸摸我的光脑袋说:“张哥,你可别说,这小子剃了光头,摸起来手感还挺好,你要不试试?” 张家涵笑出了声,我把脑袋朝张家涵那伸过去,他果真摸了两下。 “怎样?好摸吧?”袁牧之得意地问。 张家涵带笑点了点头。 “哥哥,”我扑过去抱住他,热心地建议,“不然你也剃光头吧,很凉快,而且我们可以一样,这样别人一看到就会明白咱们是一家人。” 张家涵笑而不答,这时洪仲嶙在一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我虽然不愿意见到他,但还是不得不问:“是你救了他?” “不算,”洪仲嶙摇头说,“我只是找到家涵。不算救他。” “哦?”我转头看向袁牧之,“那是你救的?” “也不是。”袁牧之笑着说,“是张哥自己救的自己。” 我微微吃惊,看向张家涵,张家涵冲我安静地笑了笑。 “我进去的时候,已经见到家涵茫茫然地站着,看守他的男人倒地不起,一个被砸晕,一个被击毙。”洪仲嶙带着赞许说,“这都是家涵自己干的,真了不起。” “也是董苏轻敌,他知道张哥不难对付,只派了两个人守着他。”袁牧之说,“当然张哥也是了不起。” 我笑了起来,握住张家涵的手问:“哥哥你真棒,你是因为担心我才铤而走险的吗?” 他点点头。 “你怕他们拿你要挟我,心里着急,对不对?” 张家涵有些惶急地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没关系,现在说不出话也无所谓,我能懂的,”我柔声说,“哥哥,你会慢慢地恢复说话功能,会慢慢地恢复好身体,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保证。” 我转向洪仲嶙:“张哥用什么制伏看守他的人?” “板凳。他原本被捆在板凳上,但他把绳子弄松了,然后操起凳子砸那王八蛋,然后拿了那个人的枪把另一个击毙,他大概把力气都用光了,我去的时候他一直在发抖。”洪仲嶙带着心疼看着张家涵,小心翼翼地问,“家涵,是这样吗?” 张家涵避开他的视线,并不搭理他。 “你怎么会找到张家涵?”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洪仲嶙别过脸不理会我,袁牧之拍拍我的光脑袋说:“这还不好猜?洪爷多厉害一人,他安排个把人就近保护张哥却不让咱们发现也不是什么难事。” “家涵,我没往你身边安排人,你别误会,我只是”洪仲嶙想了想说,“我只是让医院照顾你的护工每天跟我汇报的情况。真的,我只做了这么多。所以这次我得知消息已然迟了,找到你又花了些时间,让你受苦,还是我对不住你。” “但是家涵,这一路我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我不能让你再出事,往后我会在你身边安排几个人暗中保护你,哪怕你反感我也要这么做,我实在是,不能让你再出事。”洪仲嶙转头看向袁牧之,淡淡地说,“我这个提议,想必袁先生也不会反对吧,毕竟,你本事再大也有疏忽的时候。而你一疏忽,咱们俩可都输不起。” “是,这次都是我防备不够,以为把你们藏在那家私人疗养院神不知鬼不觉,是我对不住你们,幸亏我在这小子身上装了定位系统,加上这么多年在董苏身边也埋下不少人,才能及时找过去,不然……”袁牧之叹了口气,搂紧我说:“宝宝,你怪我吧?嗯?” “为什么要怪你?”我奇怪地问,“你留在医院的人被收拾掉是肯定的啊,来的可是雇佣兵团中的精英。而且董苏计划了这么久,他是思维慎密的人,要是他计划这种事,失败的可能性很小。” 袁牧之冷哼了一声说:“他确实又狡猾又诡计多端,不然也不会累我找你找这么久。”他吁出一口长气,摸摸我的脸颊说,“还好找到了。” “董苏其实算个人物,头脑聪明,够狠也能忍,但他为人太刚愎自用,行事又绝决毒辣,别说给别人,就连他自己也未必留了后路。”洪仲嶙摇摇头说,“竖子而已,不能成大事,咱们这些年也挤兑得他快山穷水尽了吧?总算把这人逼到要铤而走险,把家底都搭进来的地步。” 袁牧之冷笑说:“他要懂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当初就不会杀了洪馨阳,把小冰关起来,还指使人绑架张哥。这些事一桩桩摆出来,都是踩人底线的阴损招。你,我,洪兴明那是必须收拾他的,他招架了这么些年顶不住,又把脑筋动到小冰他们头上,个王八蛋,这次我非彻底把他打趴下不可!” “也是时候了,”洪仲嶙淡淡地说,“再姑息养奸,倒显得你我窝囊。” 袁牧之点点头,屈指敲敲前座的玻璃,我们前方升起一个屏幕,袁牧之拉出数字键,点了几个号码,少顷,即看到浩子的三维立体图像。 “给咱们洪爷说点乐子,坐车怪闷的。”袁牧之抱着我大咧咧地说。 浩子笑了起来,恭敬地说:“好的,洪爷,目标刚刚在西塔顶楼跟我们的人发生枪战,经过激烈交锋后,目标由随行雇佣兵掩护着爬进直升机。他进入机舱后没有等下面的雇员上来便命令起飞,机长奉命,在塔顶盘旋几圈后,于飞离地面约十五米时倾斜将他从空中丢了下去,我们的人在下等候已久,上去就将其擒获。他带的雇员兵选择旁观不动,而机长停机后下来与我方人员握手,此举令董先生大为不快,甚至口吐不雅词汇,只可惜现场无人理会。总之事情已经大致告一段落……” 洪仲嶙淡淡地点头说:“辛苦了。袁牧之,把人给我几天。” “不成,就你那些老家伙什,他到你手里几天后就得给你刑堂的人拆散了。”袁牧之摇头说,“这人我留着还有用。” “你难道不想替你张哥出口气?” “想,但我觉着咱们这有人更有权决定董先生的命运,是不是,宝宝?”他低头亲热地吻了一下我的光脑袋。 我点点头,除了我,谁也不能说怎么处置他。 此时浩子的立体图像突然动荡起来,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慌,尽量保持冷静地说:“袁哥,目标刚刚挣脱我们的人朝西塔尖顶跑去。” 袁牧之沉声问:“抓住他。” “恐怕有点难度,他大概,大概是想从上面跳下去。”浩子犹豫地说。 我皱眉说,“带我过去,我想面对面地跟我父亲谈谈。” 104、大结局(简体版实体书开始预售啦~~~) 很久以前, 洪馨阳曾经跟我说过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我无法复述她的原话, 但意思是那个男人要入了她的眼,必须身手好,相貌英挺, 具备毋庸置疑的男性气质。 我认为我们俩在对男人的外在审美上口味出奇一致,可是我的母亲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你看得上眼的男人,也得看得上你。 我知道对她而言这其实是个不必怎么考虑的问题, 我见过年轻时候的她, 那个时候,她美得就如一朵娇嫩的蔷薇,却又偏偏坚毅决断, 敢作敢当。 加上她的身份, 这样的女人,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但凡她有所青睐, 不会有男人舍得拒绝。 可惜, 碰撞上一个男人的野心,女人身上那些备受推崇的吸引雄性的特征都会变成无关紧要。 她跟董苏之间,从来就不是一场合乎正常逻辑的求偶过程。 现在,我仰着头,看着离我十米以外的高台上, 有一个人面对着我,双臂微张,他身后无遮无拦, 高塔之下,汽车行人渺小得宛若玩具一般。 但他是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畏惧,而是很平静,宛若暴风雨清洗过的平原,一片寂寥安详的气像。 他看着我,隔着十数米的距离看着我,像第一次发现我这个人一样仔细打量我,我迎视着他的目光,我不得不再次发现,我们真是长得像。我们有一样的轮廓线,一样的眼珠颜色,我们都偏褐,而不是洪馨阳那样的纯黑。 我们的身材都偏瘦,手脚的比例也类似,我们还习惯一样面无表情,当我们这么做的时候,其实是我们在思考的时候。 假使岁月流逝,我也会如他一样,有两鬓白发,脸颊上会有严厉的纹路。 我的父亲,即便你刻意否认,但基因链条的传承就是如此,血脉延续也是如此。 我慢慢地挣脱身后支撑我的袁牧之,朝他走近了几步。我身上的麻醉还没过去,身体没有力气,走几步,维持站立的姿势,已经令我大感吃力。 “我一直在等你,看起来,你没有被动手术。”他看了我半天,淡淡地说了这句。 “是的,”我承认这一点,“我用意志力压住了麻醉。” 他仿佛淡淡地笑了笑,抬头看了会天,问:“你是来让我别跳下去的?” 我没有回答。 “别催眠我,别妄想拦住我,成王败寇,自当如此,我不是输不起。”董苏对我说,“当然,如果你那个手术成功,我还不至于一败涂地。” “手术不可能成功,”我冷静地告诉他,“就算成功,你也无法控制我,反而会慢慢因为对我放下戒心而被我控制。” 董苏静默了半响,随后说:“这么说,我把你制造出来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毁掉我自己?” “要这么说也无不可。”我说,“人总是这样愚蠢,怀着一个目的,却造成另一种结果。” “所谓的命运?” “所谓的命运。”我点头表示赞同。 董苏凝视着我,微微地笑了,这次他的笑看得出是从心里真心发出的,他想了想说:“我杀了你的母亲,囚禁了你十年,你毁了我的计划,让我走到这步田地,说起来,我们谁也不欠谁。” 我想了想说:“虽然如此,但你还是亏欠了我的母亲。” “洪馨阳?” “是的。” “我已不太记得她长什么样,”董苏微微眯了眼说,“记忆中是个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 “你说过,她,”董苏疑惑地微微皱眉,问,“她唯一爱过的男人,是我?” “当然了,”我看着他,柔声说,“看看我,因为爱你,她将我生了下来,因为爱你,所以她千方百计不让你知道,她有了你的孩子。” 董苏沉默了,再深深地看着我,随后说:“即便如此,我还是会下令杀了她,当然,我也永远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孩子,哪怕我死。” 我心里微微一动,却没有酸楚也没有痛苦,只是作为一个信息接纳了。 “我不会忏悔。”他说,“就算从这个时代普遍的价值标准看,我做了很多不能被理解的事,我也拒绝忏悔。” 当然,如果忏悔的话,那就不是你。 “那你想跟我说什么?”我朝他慢慢地挪进了一步,“给我个机会挽救你?劝说你继续活着比较好?让你别干自杀这种蠢事?得了吧,我不可能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他笑了,对我说:“我只是,突然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你穿越时空,是想干嘛?阻止自己的出生吗?如果你厌恶自己的生存,为什么不自行了断就好呢?为什么要穿越时空?” 我看着他,淡淡地说:“也许,我只是想弄明白,我为什么会存在,我的母亲,为什么要消失。”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我点点头,说:“你真是个失败的试验品。” “是吗?” “囚禁,追捕,孤独和痛苦,紧张和压迫,都不能让你变成一个理性机器,你真是一个失败的试验品。” 我冲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柔声说:“也许是这样没错,但与此同时,我还是一个有可能幸福的人。过来,把手给我,我告诉你我学到了什么,我可以跟你保证,我学到的东西,你从来没学过,我的母亲教会我的,你的母亲,从来没教过。” “你怎么知道?”他困惑地皱眉。 “我当然知道,我很清楚你,越来越理解你,因为我们根本就是容易相互理解的两个人。你忘了吗,我们还曾经有过相处愉快的记录,过来,跟我一起,我们可以聊聊你的计划,你想做而没做的事,甚至是,”我微微皱眉,尽量柔声催眠他,“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谈谈你的童年。” “我的童年?”他迷茫地想了想说,“那已是久远到我几乎快忘记了。” “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有一位严厉的父亲……” 董苏点头说:“是的,我的父亲很严厉。” “那么你可能不会愉快,正好我也有不太愉快的童年,我们一起说说?”我加大催眠的力度。 他迷迷糊糊朝我这走了一步,我回头看了袁牧之一眼,袁牧之冲我点点头,同时,他对身边的下属做了一个包抄的手势。 但董苏突然停下脚步,他把脚缩了回去,看着我,他的眼神突然清醒了,他不无遗憾地说:“你不该提到我的父亲。” 我心里一急,又迈进两步,低喝道:“董苏,你立即给我过来!” “原冰,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叫原冰吗?”他一边退后,一边问我。 “你过来,慢慢告诉我。” “我的母亲姓原,”他冲我慢慢微笑开了,说,“如果可能,我也宁愿自己姓原。” “你不用现在告诉我这个……” 他对我摇摇头,哂笑说:“我早说了,你心底不够狠。你是个失败的试验品。” 他张开双臂,对我缓缓地说:“但奇怪的是,我不后悔把你造出来。”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很久以后,不,是不管过多久,我都会记得他说的这句话,以及他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人向后仰,就如展翅的大鹏一样,自由自在地从几十层高塔上飘然跌落。 我大喊一声朝他扑过去,我本能地,想抓住他。 但袁牧之在我身后紧紧勒住我的腰,他着急地说:“你抓不住的,宝宝,危险,别过去!” 我当然知道危险,可是,我就这么看着他掉下去,我却没抓住他,一种由遗憾产生的锐痛突如其来狠狠扎在我的心脏上。 我想说是的,我知道我扑过去无济于事,我知道凭我现在的力量没准会被他下坠的惯性反带下去,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为什么觉得心里像被人拿刀狠狠剜去一大块,有空茫的疼痛和不知所措。 我眼前一黑,整个人朝前栽倒,久已未侵袭我的病症又一次降临。 迷迷糊糊间,我看见我的母亲穿着亮紫色的衣裳定定地望着我,她眼神中没有谴责,却有浓重的悲悯和哀伤。 我明白了我的遗憾由何而来,因为我清楚,如果我的母亲在,如果她还活着,她是不会看着这个男人死而无动于衷的。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会不顾怀孕的身体奔跑到船坞那,阻止袁牧之对董苏下手。 到底什么是人类的爱情?那种愚昧的感情为什么能够不辨对错,混淆判断力,不计得失,不管是非恩怨? 甚至,不怕为此赔上性命? 恍惚间,我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船舱,我见到二十年前的洪馨阳。 “我知道他不爱我,没关系,”那个明媚的少女带着笑抚摸自己的腹部,“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那重要的是什么? 我急迫地追问她,我的妈妈,重要的是什么? 她笑而不答。 突然之间,我又置身阴暗的地窖,她匆匆忙忙把我塞进去,在临扣上板门的那一刻,颤抖着吻上我的额头。 不要忘记妈妈,宝贝,答应我,哪怕你忘记了一小会,也要快快把我想起来,不要忘记妈妈,不要忘记我爱你。 下一刻,董苏站在高处,风灌满他的衣服,他双臂微张,微笑着说,我不后悔杀了你的母亲,我也不后悔制造了你。 我泪流满面。 他们都离我而去,虽然,他们从未真正进入我的生活,但这一次我才切切实实地感觉,他们都离我而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艰难地睁开眼,稍微一动,我发现四肢仿佛生锈老化的机械,动一动,就会嘎吱作响。 “宝宝,你醒了?”袁牧之低下头,欣喜地盯着我的眼睛,伸出手,温柔地触摸我的脸颊。 “袁牧之,”我沙哑地呼喊他的名字。 “我在,宝宝,我一直在这。”他把手贴在我的脸颊处,他知道我喜欢这样。 我伸出手臂,他将我抱了起来,把身上盖的鸭绒被拉上。 “我睡了多久?”我靠在他怀里问。 “三天。”他低头吻我,将一旁的水杯递到我唇边,“三天两夜,七十二个小时。” “我发病了?” “嗯,詹姆斯医生说,你这是心理性疾病,大概你从小就给自己做了催眠,告诫自己在承受不了一些事情的时候就选择昏厥来逃避。” “是这样吗?”我疑惑地问,稍微一思考,却发现脑袋里一片空空荡荡,好像被洗劫了一般。 “我也不知道,他向我解释了很多,我没听明白,也许等你精神好了自己去跟他沟通?” “好。”我微微闭上眼,又睁开。 “你睡得太久了,要去晒太阳吗?窗外阳光很好。”袁牧之柔声说,“这两天,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抱你去晒会太阳。” “嗯。”我点点头。 他将我轻轻抱起,用羊绒毯仔细把我围好,走到露台门口,打开玻璃门,我这才发现,我的这个房间,居然连着一个精致漂亮的大露台。 袁牧之抱我坐进宽大的藤椅那,我发现,我视线触及的地方,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自然而不失美感的花园,一旁有错落的凉亭,还有仿照罗马人建造的小喷泉。 远处,有两棵连在一块的苍天大树,树干遒劲强健,上面有树屋,另一棵那有秋千。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我注意到,楼下的花园那,摆着白色的雅致桌椅,铺有方格子台布,上面有一套精美的茶具。 “是阿拉伯几何图。”我哑声说。 “是的,”袁牧之抱着我,轻声说,“喜欢吗?” 我茫然地看回自己所在的房子,是一栋南欧风格的别墅,有宽大的倾斜的屋檐,爬满藤蔓的绿墙。 “你可以在这晒日光浴,你不想要你的白皮肤,那边,是你的阁楼,藏着你喜欢的所有的书和古怪东西,那边,是张哥卧室的窗户,他昨天照顾你太晚了,今天我让他歇着。再过去一点,是我们的厨房,你爱吃的甜排骨以后就在那做,中国厨子也请好了,等下你就试试他的手艺……” “宝宝,你看我都记得,”袁牧之暗哑着嗓子说,“我记得你离去那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说要给你这样的房子,我做到了。虽然这房子有好几年时间一直空着,但我想以后它不会闲置了,是吧?” 我闭上眼,一股热热的液体从眼里滑落,很快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我用手背擦掉,睁开眼,转身抱住袁牧之,一言不发。 他也抱紧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徐徐吁出。 “那边,是你母亲的墓。”他用手指着花园的一角,在蔷薇花丛中,“要去看看吗?” “好。”我点点头。 袁牧之将我打横抱起,又给我裹上一层毯子,这才抱着我小心翼翼地出房间下楼。穿过大厅和长长的走廊,走到大门口时有人从外面给我们开了门,是个穿得一本正经神情严肃的英国老头。 “这是帕斯塔,我们的管家,”袁牧之对我说。 “您好,少爷,希望您今天感觉好。”帕斯塔彬彬有礼地冲我微微颔首,“先生,恕我直言,天气虽然好,但外面风大,您这样把少爷抱出去,恐怕不是一个谨慎的行为。” 袁牧之微微一笑说:“我知道,我只会让他在外面呆一会。” “那您大概要控制好时间,”管家风度翩翩地从怀里掏出怀表,瞥了一眼然后说,“十分钟会是个明智的选择。” “十分钟。”袁牧之点头。 帕斯塔这才放过他,侧身为我们把门开大,又替我拉高了毯子,这才转身离开。我对袁牧之说:“我对他印象不错,我喜欢他。” “为什么?” “他喜欢他的职业。” “是的,能这么做的人很少。”袁牧之抱着我走进花园,这个季节蔷薇花并没有盛开,叶子反倒有些凋零,我看见在树枝簇拥下有一块微微凸起的石板,上面用英文写着洪馨阳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我挣扎着下来,由袁牧之搀扶着,我蹲下来,摸着那块冰冷的石碑。在石碑最下方,我发现一行用中文篆刻的文字: 我曾来过,别忘记我。 我的眼眶突然又热了。 “这是洪兴明坚持要刻上去的,他说,洪馨阳生前喜欢这两句话。” 我无声地点点头,然后一遍遍抚摩那块石碑,我在心里说,我不会忘记你,我会永远记得你存在过,你为我做过的事,你爱我的事实。 “宝宝,别难过,你还有我。”袁牧之抱着我说。 “我没有难过,我想在这里,把对她所有的记忆都捋一遍,你还记得她吗?那个时候她多好看啊,我在酒店门口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想找的人,非她莫属。” “我记得她。”袁牧之哑声说,“对不起,本来我可以救她的,但我慢了一步,让董苏的人先发现了她。” “董苏,不会后悔杀了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着说,“但在他坠楼之前,有那么一刻,我想他大概是有想过的,如果那个时候真的选择我的母亲,正常地生下我,是不是会有快乐幸福的生活。”我顿了顿,然后说,“我知道他想过的。” “恐怕想了也是白想,”袁牧之叹了口气,“对董苏那样的人而言,报仇,毁掉我,已经成为他心目中唯一重要的事。其他的一切,就算想过,也不可能付诸实现。” “为什么要那么恨你?”我问他。 袁牧之沉默了一会,说:“我刚刚出道的时候做事很狠,又敢玩命,很多别人不敢惹的角色我都敢去挑衅。因为抢货源的事,我当时带的小帮会跟有名的大帮派起了纷争,对方带了几十个人端了我们的场子,有好几个最开始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在那场混战中死了。我年轻气盛,觉得兄弟们的仇不能不报,于是使了些阴招,设计了对方的领头大哥,让他死得有点不体面。然后,我又埋下炸药炸了他们的堂口,昔日叱咤风云的一个大帮派,从此四分五裂,再也没以前那么光鲜。相反我从这件事中获益匪浅,这才一步步把自己的势力发展壮大了起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那个领头大哥,就是董苏的父亲,但外界并不知道这件事,董苏一直被他爸爸丢在美国。” 我点点头,说:“所以他恨你。”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恨我也是应当的。”袁牧之沉声说,“这个人当真能忍,后来潜到我身边当无间道,我有一年多的时间,真的信他,我提拔他,给他帮会里相应的权利,甚至你的安危都交到他手上。第一次被人暗算我还没疑心他,第二次,第三次后我就不得不怀疑了,你还记得吗,当时你刚认识我,我们经历过不少凶险事。” “嗯,”我说,“但你曾经也那样对付过他的父亲,他没错。” “是,这一行刀口蘸血,本来无所谓谁是谁非,只是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大家拼的就是彼此的谋略、力量和逃生本事。可他确实是难得的对手,我跟他斗了十来年,他奈何不了我,我也没办法快速消灭他。这一次是我洪家联手,洪爷也掺和进来,大家一块设套,这才让他钻了进去,说实话,要不是他开销太大,财路又频频被我截断,没准他还不会上当。最主要的是他在你这个事上乱了步骤,设计了十几年一盘棋,却发现最终设计了自己,哪怕他外表再装得若无其事,恐怕心里也是受不了。” “是的,这件事,是瓦解他意志力的关键。”我叹了口气,问,“你安葬他了吗?” “放心,尽管他是我的敌人,我也尊重他。” “他说,他没后悔把我制造出来,”我低下头,轻声问袁牧之,“你觉得这句话,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承认了我是他的孩子?” 袁牧之抱紧我,低头吻了吻我的耳朵说:“宝宝,你一向自负得要命,怎么会问这么软弱的问题?你要知道这种问题用你的话说,就是毫无意义。” 我认真想了想,慢慢地笑了,点头说:“确实毫无意义。” “那么我们不如去做点有意义的事?”袁牧之托着我的下颌深深吻了过去,一直把我吻到差点窒息。 我们正就唇齿舌头之间的你来我往纠缠得不亦乐乎,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咳嗽声。 袁牧之放开我,我伏在他怀里微微抬头,看见管家大人一脸不以为然地盯着我们,随后,他勉强笑了笑说:“先生,十分钟到了,您的雪茄和报纸,少爷的茶点均已在餐室准备好。” 袁牧之点头,抱着我起身往回走,管家小跑一路跟上,在我们抑扬顿挫地说:“先生,容我提醒您,病人刚刚苏醒,当务之急是让他吃饱穿暖……” 袁牧之突然停下,转头冷冷斜觑了他一眼,成功将他下半截话咽回去。 “餐室够暖吗?” 管家回过神来,尽职地说:“您放心,已经弄得像春天一样暖和。” 袁牧之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管家先生开门的瞬间,我对他微笑了一下,轻声说:“谢谢你,帕斯塔先生。” 管家瞬间挺直了脊背,随后冲我优雅地点了下颌说:“我的荣幸,少爷。” 走进室内,果然暖和得很,一室如春,走进餐室时,有个男人已经站起来迎接我们,脸上挂着我熟悉的温和而好看的笑容。 “哥哥。”我高兴地唤了他一声。 不知是不是我错觉,我仿佛听见他含糊地答应了我,袁牧之把我放下来坐在椅子上,巨大而错落有致的玻璃窗,阳光普照。 “喝粥,来不及做酱菜,过段时间让张哥给你做吧。”袁牧之递给我一把调羹。 “哥哥。”我看向张家涵。 张家涵笑着摇摇头,宠溺地接过勺子,细心地喂我。 “张哥,你这样会把这小子宠坏的。”袁牧之无奈地说。 没关系,他才刚刚病好,他还小,他需要我照顾。张家涵看着我,含笑的眼眸中流露出这样的信息。 “哥哥,”我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以前查理告诉我,有关一个人的记忆是可以美好的,我一直不信,但我现在相信了,我一直记得你第一次喂我吃饭的情形,我记得甜排骨的味道,我记得你给我热牛奶会给我放糖。哥哥,我想说,能记住这些真好。” 张家涵盯着我,目光温暖而有所触动,然后,我清楚地看见他用唇形无声地说,我也这么觉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