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变相》 第一回 冷碧虚题词愤时俗 唐金鉴诊病引经书 笔冢累累,描不劲儒林诡状。怪何物、铸人苍昊,这般肮脏。嫫摹母翻嗔西子舞,天魔巧借菩提相。望氤氲、幻海是风涛,凭谁障。门和户,争依旁,山和斗,成欺诳。便重刊夏鼎,难窥魍魉。我欲燃犀牛渚下,君看照胆秦宫上,数年来、掬泪洒穹苍,空惆怅。 调寄《满江红》 列位看官,知道这首《满江红》是个什么来历呢?话说扬州城外,有个地方,叫做宜陵镇。这宜陵镇的东边,有一座小小古庙,叫做断云庵,庵内住了一个不僧不俗的道人叫做冷眼道人。这冷眼道人,自从来到断云庵之后,约莫住了三十多年,年纪总在百岁以外,头发秃得是半点俱无。不管什么大风、大雪、大雷、大雨,便是天崩地塌下来从没跨过山门一步。每逢本地一班施主到庵瞧他,或是带些香火钱布施他,他只笑嘻嘻的,坐在藤牀上,略略的点一点头,弯一弯身子,略起右手,道一声上坐。除了这上坐两字以外,他便朦朦胧胧的迷着一双老眼,颤巍巍的坐在上面,片言不发。远远望去,好比一株枯树。任凭你是什么地方上的阔绅或是达官显宦,打从这里经过,他总是眼光一闪,登时闭了。为的这种原故,有些文人学士,替他加卜外号,叫做天囚道人。他却藉此休息,落得个消闲自在,连什么大千三千世界和那世界上古往今来的什么朝代,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你道快活不快活。古书上说得好: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偏偏靠着这庵不远的地方,有个种园田的王老儿。 这王老儿也不知道多少年纪,但见他满脸上的皱纹,皱得像那三年陈老的福橘一样。头上飘着几十根又枯又短的黄头发,却用红头绳编成一条小辫,挂在颈脖子后面。偏他精神矍烁,每日清晨早起,便挑着些青菜萝卜之类,经过庵前,说两句不疯不癫的呆话。到得镇市上,做完了买卖,顺手带着一壶黄酒,掮着两只空箩,跨进山门,向道人讨了一只粗碗,一面喝酒,一面便把他肚皮里熟读的古书,什么《西游记》《封神榜》、《岳飞传》、《水浒传》种种的故事,唠唠叨叨的指天画地,讲与这道人消遣。 不料那日天气新晴,正想和那道人攀几句闲谈,进门一看,那道人已不知去向。但见靠藤牀一带的泥墙,淋淋漓漓的,写着几十行擘窠大字,就是这首《满江红》看来看去,虽然不十分明白,觉得都是牢骚满腹,愤时嫉俗的话头,不由得看了一遍,伤心一遍,放声大哭。哭到没可奈何时,掠开泪眼朝那《满江红》的下首一瞧,只见一轴手卷,挂在那边。打开看时,前面原是道人的亲笔画,画的一幅《霜林脱剑图》,后面便是道人,叙他自己一生的阅历。原来这道人姓冷,名镜微,表字碧虚,原籍浙江仁和人氏。自幼便生得眉清目秀,聪颖异常,省城里没一个不知道他是个神童的,准拟他功名上进。到了一十六岁,在他父亲的书房玩耍,向那一只破旧书箱的里面,拣出一部破旧的书来,叫做什么《理学宗传》,从头至尾的读了两三遍,偏偏的记性太好,竟把全部记得个只字不遗,竟如寒九天气,吸下的冷水,点点滴滴,都黏在肺腑中间。从此以后,头也直了,眼光也定了,手也僵了,说话时嘴也木了,走路时脚步儿也方了。他父亲看得很为奇怪,怕他中了风魔,时常的用言语来开解他。无奈他只一丝不乱,一心一意的要做程朱,把一个两千几百年偌大的道统,不管他几何轻重,直担到自己一人的身上。 你想读书人家的小孩子,脑气筋本来是天生弄坏的,身子是万万不会结实的,哪里经得起这一副重担子,压在肩膀呢! 不上一月,竟弄成了一场大玻吓得他父亲手忙脚乱,把省城里的名医,都请教遍了。眼见得病势日重一日,十分焦灼,忽想起一位老世伯来。这老世伯名叫唐金鉴,曾经挂牌多年,只是本领有限,生意也不十分兴旺。自古道,病急乱投医,事到于今,也顾不得许多,便吩咐家丁,拿了自己的名片,送到仁和县前的直街。只见一块又黑又黄的招牌,上面写的四个小字,分两行标注的是“三世儒医”,下面写的是“唐金鉴医室”五个大字。那家丁便站住了脚一想,我们老爷真正胡涂了,为什么请教起儒医来呢?处馆带行医,本来就打十八层的地狱。这位先生,既是三代的儒医,三个十八层不是要打五十四层地狱么?想着,便要踅回家去,回复主人。就在这时,斜地里面走出一个人来,身上着的一件竹布长衫,手里拿着一柄方头折扇,朝着家丁望了一下,问道:“你这人,敢是来请先生的么?” 那家丁接着他一问,信口答道:“正是呢。满城里面到处是先生,不知哪里有个好的呀?”那人道:“俺家祖太爷,读的医书足足堆满了半间屋子,还不算是好的!除是到那东岳庙里把那华陀祖师抬出来才好呢。”那家丁听他这话来得蹊跷,既然主人家吩咐来请,定然有些道理,便跟着那人进了头门,付了号金,在一旁坐下。等候了好半天,不见动弹,心下暴燥,站起身来,向那人问道:“俺家少爷的病势很急,为何先生不赶快出门?”那人道:“你休着急,俺家祖太爷的功课,还没做完呢。”家丁忙问做什么功课,那人道:“俺家祖太爷,年纪七十多岁,读了一世的书,不知是那上头的讲究功名两字,就异常的蹭蹬。亏着前年裘大宗师,做了我们浙江的学台。这裘学台,是最爱惜老人家的,俺家祖太爷,报了个八十七岁的老童生,拄的是龙头拐杖,进了龙门。裘学台从那点名桌上,一眼瞧见了,便恭恭敬敬的吩咐着两个差人,扶进号去。发出案来,果然高高的中了个第十三名的秀才。俺家祖太爷,读得四书五经最熟,时常的对我们讲起,说人生世上,到了临死的时节,不管什么万贯家财,金银宝贝,没一件是带得去的。只有这四书五经,是孔圣人亲手动笔的文章,就是佛祖、如来爷爷和那道祖太上老君爷爷,都看得非常的郑重,吩咐那转轮殿下,生前读得四书五经熟的,准他带到来生。所以俺家祖太爷,每天五更里醒了转来,便把衣裳披起,点起纯檀的贡香,背那四书五经。一共只消八枝香,便可以背完了。现在已经点到第七枝,约莫已经背到《礼记》呢。你休要这般作急,停一会,我替你催他便了。”家丁皱眉道:“既然这样,就把俺家老爷的名片,还了我罢。”那人听到这话,半空里打下一个霹雳似的。好几天不曾有过生意,今天生意上门,怎好轻易放过!只得央那家丁坐下,拿着名片,走到里边,见他祖太爷,兀自直呆呆的坐在案前,闭着眼睛,嘴皮儿不住的乱动。等了好一回,闪开两眼,瞧见他的孙子进来,眉头一皱,骂道:“你到这里干什么? 俺恰好背到《礼记》的末一篇,平空地和俺来打岔,把这一部书的书气打断了,还不快些走么?”说着看他孙子,还呆着不走,嘴里嗫嚅着像要讲什么话,便喊一声道:“来。”他孙子听说喊得一声来,晓得上书房的老规矩,脸色早吓得个青黄不定。 赶忙走到案前跪下了,双手捧着一块红木板子,请他祖太爷发落。见他祖太爷怒气冲天,接过板子来劈劈剥剥的,打了一个起码数二十个手心。他孙子放胆开口,把个名片递上,说是有人来请。哪知道一个请字,便把他祖太爷喜得眉飞色舞的跳下案来,吩咐他孙子,喊一辆官轿。喊了半晌,不见回来,把他祖太爷急得暴跳如雷。自己撑着拐杖,走上直街,到了轿行里,见他孙子被一个轿夫扭住,喘吁吁的骂那轿夫一常那轿夫生怕他倚仗着阎王的势头,和他拚命,只得忍气吞声,抬着轿子,跟到医室门口,嘴里咕噜咕噜的说“去年欠下的轿钱,还没有算清,今天又要冲这个场面,把人家的筋力给他赚铜钱。”正说着被唐金鉴听见了,便飞来一个拐杖。幸亏那家丁挡住了,说好说歹的才踏上了轿,抬到冷府门首。 唐金鉴下了轿,进了中厅,便喊着冷镜微父亲的名字道:“竹江老世侄,到哪里去了外冷竹江听是唐金鉴的口音,知他脾气古怪,赶忙从病房出来,拂一拂衣裳,磕了两个板头。唐金鉴也板着一副老世伯的面孔,并不还礼,只用手略伸了一伸,便坐了上炕。问了些寒暄的闲话,用了茶点,引进病房。诊了半点钟的脉,沉吟了片刻,把自己的老光眼镜,从脸上脱将下来,拿着长衫的右角,向眼镜上揩抹了一番,又低着头擦一擦眼皮,才把那眼镜带上。看了舌苔,说令郎的这病,本不十分打紧,只怕是先前的医生,看错了门路。冷竹江道:“先前也曾请过些医生,只是药不见效,所以才敢劳动世伯,世伯要看从前的药方,请到书房细看便了。”唐金鉴点一点头,进了书房。冷竹江忙把抽屉一开,拿上一寸多厚的药方,送在唐金鉴的面前。唐金鉴逐层的翻阅,只管摇头道:“老世侄,不是我要怪你。你们令尊和我是同窗兄弟,你是七代单传,令郎有病,为何这样的不小心,请那些全没根底的郎中。倘然有个三长四短,你们这世代书香的门第,不是结果在老世侄的手里么?幸亏今日遇着老夫,也算是令尊大人冥冥中的感应了。那医书上的道理,老世侄是没有领略过来的,于今且引两句经书来,给老世侄讲讲《大学》上面有句道:『心广体胖,』又说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问,食而不知其味。』据着老夫看来,令郎并无外来的感冒,不过积想伤心,心经上有些受损罢了。”冷竹江听他这话,似乎有理,便连声诺诺,着家丁捧上书包。唐金鉴打开书包来一翻,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吓得冷竹江面色如土,摸不着什么头脑。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道义交挑丹充马宝 裕丰庄拆色掉龙洋 却说唐金鉴接着书包一看,为什么大喊不好,原来这唐金鉴的行医,专靠的一部《医宗金鉴》,平时出门都是寸步不离的。这番临走的时候,和那轿班上拌了几句嘴,有些张惶了,便把往年带进场里的书包,错拿了出来。冷竹江站在旁边一瞧,问道:“老世伯,怎样?”唐金鉴摇首道:“并不怎样,只是书包错了,这个包里,原是些《四书味根录》和那《文料触机》等类的书,虽然和医道有些相通的地方,究竟总隔膜着一层。 我另外有个书包,是我们祖太爷留传下来的一部《医宗金鉴》。 听说还是宋版初印,所以异常的珍重。我的先父在日,曾经用过一番苦工夫,手录着许多的经验良方,用朱笔恭楷,补在上面。就是令郎的这个病症,也有个对症良方。于今年老健忘,一时却想他不出,还须贵价去一遭儿才妥呢。”冷竹江连忙吩咐家丁,取了那个书包来。唐金鉴查了一刻,果然查出一个药方来,即便照本宣扬,用恭楷誊了一张。誊到着末的几个字,忽然把脚一跺,说道:“错了,错了,我真的老胡涂了。”说着另换了一张白纸,重新誊起。冷竹江侧着眼睛望去,和第一次开的药单,并没什么两样,只有药引上写的万宝灵丹第一次写的是方字少一点的小万字,第二次写的是正楷,不由得扑嗤一笑道:“老世伯,这万字小写有什么大出入呢?”唐金鉴把脸一沉,放下笔来,咳了好一阵的嗽,喘得上气接不住下气。这里冷竹江将药单一拿,早吩咐家丁去赎药了。唐金鉴气得白眉倒竖,枯眼双睁,向冷竹江大声说道:“老世侄,你知道“惟口启羞”一句的古书么?当初令尊大人和我同窗的时候,没一天不拿这句话儿朝思暮想,才免得流落下去,做了下流种子。 现今令尊大人去了世,我的年纪也老了,算来这世界,也是你们的世界了。但是老夫为着世交上面,顾不得你们怪我,我还要瞬叨几句。老世侄你既是读书人,难道《论语》上的“执事敬”三个字都忘记了么?不说是我们这班人,就是宋朝第一个理学朱紫阳先生,也说过写字要端庄,不然,便非居敬之道。 你看我多写几个字,只当我是多事,你可知道星星之火,能烧万里长城,一件事不谨慎,件件事都做不好么?不讲别样,单讲令尊大人,那年殿试的一节,本来拟定了是个状元,为何状元却被人家夺去呢?仔细想来,也不过一时大意,把那策上的“当涂典午”的一句话,写做“当涂典牛”。凑巧那年的大总裁,门庭微贱,他封翁是个牛经纪出身,只当这句话是有意嘲笑他,就把这本卷子打到归班的进士里面去了。你想这写字是轻易错得的么?况且我的祖父,两代都是杭州城里有名的孝廉。我虽然头发白了,明年科场还不免进去走走。好歹我进学的那年,是报的八十七岁,明年便是九十岁了,照着国家的定例,也好博一个恩榜回家,荣宗耀祖,才不孤负我读了一辈子书的辛苦呢。”说罢气昂昂的向那炕上一躺。冷竹江怕他有些尴尬,不敢做声。厨房里早把酒席备齐,便请唐金鉴到中厅,用个酒肴。唐金鉴起身告辞,冷竹江赶到账房里,拿到五块洋钱,封了一个席敬,另外又赏了一块洋钱的轿班,恭恭敬敬的送在唐金鉴手里。唐金鉴用手一捏,笑逐颜开的说道:“我与令尊系道义之交,这钱财本是公共之物,何用这般的客气。” 话虽这般说,那只手早已缩到袖口里,捏紧了拳头,道了一声奉扰,走出头门。正要跨上轿板,忽然记起一事,道:“我说我是老胡涂了,连赎来的药,都没查点呢?”踅转脚步,到中厅坐下。冷竹江赶紧把那药捧上。唐金鉴看那药包上的招牌,是个庆余堂,便道:“老世侄,你们绅衿人家,只顾招牌的好看,全不讲究这药中的道理。庆余堂虽说是远近驰名的药店,但是今不比往,用的一班新同事,都是些獐头鼠脑,点起药来,件件大意得很,非多即少,实在是靠不住的。倒不如我那小亲家开的同仁堂,虽然门面不及他家的阔绰,却反精细了好几倍呢?”一面说,一面打开药包,逐件挑剔,大声骂道:“混帐混帐,这庆余堂兄真正是岂有此理,连万宝灵丹都没有了么?” 冷竹江近前一望,果然药方上批了自备两个字。唐金鉴接着讲道:“万宝灵丹,是药方上第一位要药,少了这个,如何使得? 庆余堂尚且没有,其余城里城外的大小药店,就是同仁堂,一定也没有的了,这便如何是好?”冷竹江为着儿子的病,听他这般一说,自然是十分着急,立请唐金鉴设法。唐金鉴沉吟了许久,忽然跳起来说道:“人到年纪老,便不中用了,前番我查药库,还查得半小瓶呢,这原是家先父亲手制配的。配这药的时候,是京城里一位老翰林,在四川做官,和家先父至好,送来的一钱真马宝,足足的值一千多两银子。家先父把这马宝,供在至圣先师的面前,供了七七四十九天,虔心祷告,另外加上些珍珠、玻拍之类,配成了三钱五分,装成两小瓶,医治了十多个人,都是药到病除的。偏偏令郎今天的病症,又要用得这个灵丹,偏偏我又忘记了,你道胡涂不胡涂?”冷竹江听他说得十分郑重,便求他回去取来,唐金鉴道:“论起理来,我与令尊既系道义之交,便应送上两分才好,但是古人说过的,君子周急不济富,这一服灵丹,也不过值得一百多两银子,照府上现在的光景,虽然不比从前,也还算省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犯不着破费老夫。老夫的棺材本全靠在半瓶灵丹上面,也没有从井救人的道理。老世侄,你说是不是呢?”冷竹江不等他话讲完,耐不住他的酸气,连忙答应道:“世伯怎样吩咐怎样好,不管一百二百银子,小侄准数送来便了。”唐金鉴道:“既是老世侄这般爽快,本来要一百八十两才到本,看着通家分上,作二百块洋钱好么?”冷竹江走到账房,支出二百块洋钱,吩咐家丁跟着送去。送到医室,唐金鉴掏出一块洋钱,着他孙子兑了十角零三十个钱,数了三十个钱赏家丁,轿班上开销了四角,其余六角,便向布袋里一兜。走到内室里,查点药瓶,无奈药瓶都是空的,只有一瓶红灵丹,是前两天在他小亲家店里讨的。倒出一看,嫌他颜色太红,拖开抽屉,想找些白颜色的药料,配在里面。眼光不好,抽屉不知是哪日开的堆了一摊白鸡粪,干在里边。便把它用玻璃瓶向棹上揉碎,刚要搀入红灵丹,哪知道红灵丹的药性甚烈,窜入鼻孔,登时打了三五个喷嚏,将红灵丹打得满案,急得浑身冷汗。用鸡毛慢慢地扫起,凑和了一半,足足装成半小瓶,交那家丁去了。到了明日,外面碰碰磅磅的不住的打门。唐金鉴正在牀上,数那二百块整封的洋钱,吓了一惊。莫非冷家小孩子变卦么?叫他孙子快些出去,把门抵祝他孙子睡得两眼朦胧的,听不十分清楚,只当是叫他开门,便趿着拖鞋,披着衣裳,把门开了,也不问那打门人的道理,踅到牀上,依旧的躺了。这里打门的人,撵了进来,一直到了唐金鉴的卧室,把唐金鉴吓得慌了,两手抓着洋钱向被窝里乱藏;摇着头说道:“不好不好,我的老毛病又要发作了。”连衣倒下,装做呻吟不绝的样子。来人见得奇怪,便喊道:“唐先生,你为什么了,我家少爷正要请你复诊呢。”唐金鉴听说什么少爷要复诊,心上一稳,知道大事无妨,止住了哼声,问你们是冷府来的么?少爷服下药去怎样?来人道:“病是退去了,只是精神还不十分复原。”唐金鉴听得这句话,好比穷秀才得了个开科发甲的好梦一般,从被窝里一跃而起,喊他孙子起去冲茶。他孙子睡还没醒。当是祖太爷要撒,忙把一个马桶,送到牀前。 唐金鉴骂道:“胡涂王八羔子,这般的懵懂。我说你不是我养的,真是一点儿不错呢。”说得把来人都引动了扑嗤的一笑,祖太爷如何养起孙子来呢?唐金鉴自知失言,红着脸骂一声走开。他孙子才拔起脚步走了。唐金鉴定睛一看,知道来人便是昨日的门丁,问道:“你家老爷起来么?”家丁道:“我家老爷和大太,昨天一夜都没有睡,整整陪了俺少爷一夜,俺少爷服下药后,觉得那灵丹的气味,有些肮脏,胸部里作恶了好几阵。 到了三更多天,斗然呕吐大作,吐出来的东西,又酸又辣,怪触人的头脑。一吐之后,俺少爷倒清松了许多,出了一身透汗,心也安了,胸部里也宽了。所以我家老爷,特地把自己的官轿,来接先生,请先生即便起身,省得我家老爷等得心焦。”唐金鉴收起了整封的洋钱,另外掏了三块,带在身边,进到冷府,诊了脉,开了个清补的药方。冷竹江问道:“世伯的万宝灵丹,果然名不虚传,只是里面红的很像红灵丹,白的很像金鸡纳,这就奇怪了。”唐金鉴道:“老世侄休得多疑,配这灵丹,曾经对天发咒,神明都知道的,明明是马宝,什么金鸡纳呢。况且汤头歌诀,我也算读得熟了,只有鸡肫皮,是入药的,并没什么金鸡纳。”冷竹江毕竟也是个读书人,有些书气,偏喜欢和人辩驳,一个字都要咬出汁浆来。当下接着唐金鉴这一说,便要显出自己的文明来,答道:“世伯看的是中国药书,这金鸡纳并不是动物,原是从植物里炼出来的。”说着打衣袋里掏出一瓶来,给唐金鉴看。唐金鉴见是上海华英大药房制的,便道:“这个药房的名字,便不通,那会有什么好药!中国书上只有英华两字,是常用的,怎样颠倒转来叫做华英呢?”冷竹江忍不住笑声,答道:“这华字是指中华大国,那英字是指英吉利国,先华后英,和那文法上,却没什么关系。”唐金鉴皱眉道:“英吉利三个字的国名,从没有见过经传,一定是个外洋的国名了。既然如此,老世侄,我还有一言奉劝,从古以来,只有用夏变夷的,没有用夷变夏的道理。这华英大药房的药,倘然是中华出的,可以治病,若是英吉利出的,就怕不妥。所以《春秋》上面,没一处不严那夷夏之防呀。我与令尊系道义之交,才肯说到这里呢。”冷竹江怕他恼羞成怒,便收住话头,封了席敬,送他出门。唐金鉴用手一捏,脸色斗变,怪他少了轿班的一块赏钱。仔细一想,这轿子原系冷府自备的,怪不得他,才把脸色转了过来,掏出三块洋钱,向桌上一放。冷竹江道:“这里家人等小侄自己赏罢,世伯不必客气。”唐金鉴道:“不是呢,这是昨天二百块里面的呀!我拿到大街上裕丰钱庄上兑的,据庄上的伙计说,洋钱不好,所以交还了老世侄,还望老世侄吩咐账房,以后遇着不好的洋钱,不准乱搀,免得坏了书香门第的声名。”冷竹江答应了一声是,告知账房,账房里接着洋钱一敲,说这三块都是好的为甚要换?况且洋钱上的印,也不是我家的,这就奇怪了。冷竹江仔细一看,却是三块龙洋,明白唐金鉴的用意。龙洋的市价,只换得九百七十文,比起英洋来,欠少了二十文,这位老世伯,难道是养在铜盆里的么?连这区区六十文铜钱,也值得撒个谎?亏他和我谈起开口也是道义之交,闭口也是道义之交,只准用夏变夷,不准用夷变夏,为什么用起洋钱来,却变成了一个反比例呢?想到这里,不免落下泪来,替中国读书人伤心一番。还是那同事做事爽快,换了三块英洋,送与唐先生道:“老先生,洋钱上是有印的呀?”唐金鉴也不觉得这话的轻重,接着去了。过了几天,冷镜微身体痊愈了,家丁拿进了一张名片,送与冷镜微。冷竹江瞧见名片上的字,就有些不愿意。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讲阴阳怕逢彭抹布 谈理学转荐魏书箱 却说冷竹江瞧见的名片,你道是哪里送来的?当下家丁递过的名片之后,站在一边禀道:“彭道三老爷,请俺家少爷吃午饭,只是送名片来的仆人,却是唐先生的孙少爷充当的,这事倒有点蹊跷。”冷竹江听到这个情节,知道是唐金鉴讨谢仪的圈套,吩咐家丁拿自己的名片,说俺家少爷身体还没结实,不能奉陪,彭老爷有甚要事,便请枉驾一谈。那唐金鉴的孙少爷,接着名片在手,脸上涨得飞红。被这家丁神头鬼脑的盯了好几眼,盯得那个孙少爷,抱头鼠窜的去了。不到半点钟,彭道三撑着一枝毛竹烟管,慢慢走来。刚到门首,便停住了脚步,向门上望了好一回,通了名片,由冷竹江迎了进去。原来这彭道三的生平,极讲求理学,只是一件,看铜钱是非常的郑重。 所以他的技艺也极多,太乙、奇门、六壬、文王课,件件都有些门径。遇着人家造起阴阳宅来,不管人家请不请,他都好好的开一个课单来,至少也要十干左右的谢仪,才肯罢休。人家因他是著名的绅棍,各事总不敢碍他,替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彭三抹布。无论什么事情,经他过一过手,都要抹去几文的。 这番唐金鉴托他来讨谢仪,准他一个二八提篮,自然是上好的差使。他却故意的谈些闲文,向冷竹江道:“竹翁你的尊宅,是哪一位看的门相呢?今年这个门相,倒有些尴尬。”说着便用指甲细细的一抓,嘴里叽叽咕咕的念些什么歌诀,无非是青龙白虎,螣蛇玄武,以及青黄白黑等类的话头。念了好一阵,起身贺道:“照着这个门相,今年却是黑煞当头,亏的有几重文昌,在里面解救,这都是尊家世代书香,积下来的功德呀。 听说令世兄有些贵恙,是哪位先生看好的?”冷竹江道:“是唐世伯金鉴先生看好的。”彭道三道:“唐老金也有这般的造化么?真正是万把铭搭,搭住个五路财神了。本来今年正月十五的那天,书院里甄别的时候,我瞧见他提着笔砚,在大门口点名,觉得他的气色,就十分漂亮,脸上的寿斑,一块块的都是发的银灰色,阴隙纹的上面,新添出一粒芝麻大的红病来。我便在袖子里掐了一个梅花神数,断定他今年总有干金的进项。 但是他的局境,是瞒不住我们的。他前年进了学,还是我的小儿,替他做的派保,照着他们家里的老规矩,至少总要三块钱的贽敬。哪知道贽敬并没领到,倒贴去三百铜钱的面票。本来指望他不收,不料他竟老实的收了去,连一杯水酒都没有请过人呢!竹翁你替我想一想,照这样的做廪保,除是吃的西北风长大的才好。人家还补甚么廪,读什么书,到得没有人补廪,没有人读书的地步,这斯文一脉,不是平白被他斩断了么?所以有几个老朋友谈起,都是怒气冲天的,叫我们小儿寻他一个破绽,送他押学。竹翁不是我夸口,这些地方,我的见识却就老当了。我说送他押学,除是那学里老师,胆有斗样大,嘴有海样宽,一口吞他肚里才妥当。若是吞不下他,只怕那老师的锅底,给他吃穿还不算,连孔子大成殿上石头缝里的青草,也要啖个精光呢。看来这笔债,那唐老金是要带到来生的了。小儿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的两年。偏偏绝处逢生,那唐老金三世儒医的牌子,冷灰窝里,也放了一道鬼火来了。竹翁,你老实对我讲,你送过他的钱没有?”冷竹江便把两次送的席敬,连那买药的药价和盘托出,都告诉了彭道三。彭道三把舌头一伸,心下暗想,这唐老金真是老狐狸,倒这样的会骗钱,骗了钱,在朋友面前,还只字不提。这叫做生姜还是越老越辣了。 当下冷竹江走到内室,吩咐儿子镜微,出来拜客。刚到厅前,只见那彭道三嘴里衔着旱烟管,侧着颈脖,竖着一双三角式的眼睛,脸上是三刀斲不出血来似的,颤着膝头盘在那里想什么事情,连竹江父子进了门坎,都没有瞧见。竹江也故意的不睬他,缩回两步,闪在一旁,看他有什么举动。但见他努着嘴,喷了一口的浓烟,眉头两皱,伸起左手在桌子上面,攀着指顶,左数右数的算个不了。忽然竹江的一个内侄,打后面出来,头上戴着一顶道士帽,手里拿着一个大爆竹,点着了火,像霹雳一般的放了一声,弹着手掌,跌在一边,哇哇的大哭。 彭道三忽然耳朵一震,心上扑通的一跳,手势一松,把一枝烟管落在板砖上面,吓得彭三道魂不附体。低头一看,跺着两脚骂道:“晦气晦气,这老不死的唐老金。”竹江父子听得小孩哭声,赶忙抱起,扶到内室,交给了老妈。重行到了中厅,见那彭道三,正在地上拾那零星碎角的细磁料。竹江向前道:“三先生,你拾这个干什么?你的世侄来拜你了。”彭道三伸直了腰,瞧见冷镜微已磕下头去,赶忙扶起,依旧折下了腰,把些零碎拾清楚了,安放桌上,从袖笼里掏出一个手巾来。那手巾好像是酒店里用了十多年的榨酒袋,颜色已经是油光光的,摊在桌上,足足有七八十个大窟窿。嘴里说道:“竹翁,你休见笑,我这手巾有两种仙气,一种是夏天揩汗,没有汗酸气味,一种是冬天揩面,不管面皮的老嫩厚薄,都可以不生冻疮,”一面讲,一面抓那些零碎,包在手巾里。冷竹江忍不住的一笑,连他儿子镜微,也带着笑了。彭道三道:“竹翁,君子不幸人之灾,不乐人之祸。这烟嘴是二十年前,到京城会试,在琉璃厂两吊京钱买的。据着朋友谈起,这系羊脂白玉,至少也值八十吊京钱,带到南边来,便值到六两多银子。这番斗然跌碎,虽说也数该如此,究竟不免总有些伤心。”竹江道:“这小小一个烟嘴,难道也有个数么?”彭道三道:“外行人只讲外行话,哪样东西没有个数?就是头上的头发,眼上的眉毛,身上的汗毛,应该那年那月那日那时那刻长,便应该那年那月那日那时那刻落,都有一定的前数。自从买这烟嘴之后,为他是个宝物,每年正月初一,便焚上一炉好香,起一个大六壬的课。凑巧今年是这烟嘴八字上的岁破,现在五月里又是个月破,今天的日干,又是遇的一个天煞星,到这时刻,恰又和他是子午一冲,你道一件小东西,经得许多的破败,任凭铁打钢浇,也是保不住的了。好歹是羊毛出在羊背上,停一会儿,再和唐老金算账便了。”冷竹江把两眼朝彭道三一望。彭老三晓得话有破绽,险些露出马脚来,接着说道:“唐老金既然发了财,进学的贽金,自然该还给了我。这片账不管他怎样刁蹬,便是官司打到六部里,也是要还的,竹翁以为何如?”冷竹江经他这一番的唠叨,弄得十分的不愿意,想出一条退兵之计,便直截的和他讲道:“唐世伯那里很想送他些谢仪。”彭道三道:“这个也似乎不必,他赚的钱也不为少了。”冷竹江心里好笑,你替他做媒子,还这般的装腔做趣,拿定着主意耍他一耍,道:“既是彭先生这般说,我便决意不送了。”一句话把彭道三一盆冷水从头顶上直浇到脚下,半晌说道:“这个呢,但凭竹翁做主。 唐老金那边的事情,我向来是不敢多嘴的。他的年纪又大,脾气又古怪,竹翁也应该知道的,只要相安无事,便不送他的谢仪也使得,只伯他是石板上都想栽桑的朋友,拾到这种讨谢仪的好题目,哪肯轻易放松。竹翁也要想一个抵制之法。倘然竹翁要用着兄弟,兄弟也情愿出一臂之力。本来唐老金也委实讨厌,向来没有人请教的。这番遇着竹翁,也是算财星照命了,还要这般的贪心不足。兄弟的愚见,老实些就不必谢他,看他怎样变卦,便怎样的发付他,好歹那学里、县里、府里、道里一直顶到三大宪那边,兄弟都走得通的。”一席话把冷竹江心上说得小鹿似的乱撞。这分明是撮合唐金鉴和我来斗事,他好于中取利的意思。正在一边想着,彭道三又逼上一句道:“竹翁不必胆怯,凡事总有兄弟帮忙便了。”说着掏出一枝洋火,装上一管烟,站起身来,央求冷镜微道:“烦世侄代擦一个火呢。”镜微连忙擦了火,彭道三的烟瘾本来很大,谈了半天的心,喉咙下的烟虫,已是饿得爬了。使劲的抽了一大口,哪知道没了烟嘴,那烟管里的烟油,一直抽到肚皮里面,赶忙吐了出来,把个舌头早辣僵了。半句话也讲不出来,拿着茶杯嗽了好几口,举起烟管来向厅前乱磕,磕得满石板上都是些烟油。 冷竹江看得不自在,便直截的讲道:“唐世伯那里,终究是要谢他的,我想谢他二十元,请彭先生代答如何?”彭道三道:“这个呢成却不能做主,等我探探他的口风再讲罢。”说罢又向冷镜微应酬了几句,告辞出门。 到了第三日,才来回复,说这谢仪一节,和唐老金磋磨了两天,总算成功了。只要再加十元的光景,但是他有个药瓶在尊处,须要见还呢。冷竹江便起身入内,寻了半晌,从痰盂里才掏了出来,送在彭道三手里。彭道三接来一看,跺脚说道:“原来是个空瓶么?难道半瓶的万宝灵丹,只够一服么?”冷竹江把落在痰盂的情节,告知彭道三,彭道三道:“这事却就为难了,他两瓶值一千多银子,难道半瓶只值二百元么?”冷竹江也皱着眉头,请彭道三设法。彭道三又说好说歹的凑足了二百元,连药本、谢仪一应在内,就是唐老金不答应,也有他做主,冷竹江只得依了。停了两天,唐老金步行到门口,冷竹江不知就里,迎入中厅。唐老金笑嘻嘻的对冷竹江作了一个长揖,说:“老世侄,怎这般客气?昨天又送十五块谢仪来?实在过意不去。”冷竹江听是十五元,暗暗叫苦,倘然声张起来,定然是一场大笑话,便岔开话头,谈些浮文。唐金鉴问道:“令郎有无亲事,前次我看他的病,都从心苗里发出来。自古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令郎今年十六岁了,论起礼来,虽不比那做国君的十五生子,也要早些聘定,免得他胡思乱想,才是道理。”冷竹江道:“小儿的病,却不是为甚么亲事,是一部《理学宗传》看坏的。”唐金鉴问道:“什么叫《理学宗传》,老夫做了一世的理学先生,却没瞧见呢?”冷竹江便打书房捧出。唐金鉴翻了好几页,说道:“令郎小小年纪,居然会看这个书么?”站起身来深深的一揖道:“老世侄,令郎一定是要跨灶了。”冷竹江逊让了一番。唐金鉴道:“这个虽然是你们的家教好,大约祖坟上也有些讲究呢。”冷竹江道:“这种事和祖坟有什么相干?”唐金鉴道:“怎么不相干?老夫当听彭老三话过的,就是这《理学宗传》上的一位朱夫子,他的祖坟也有些讲究,据说他的祖宗,葬了那个坟,有个著名的地师,叫做赛郭公,说这坟地是青龙守户,丹凤朝阳,将来一定要出位贵不可言的贵人。旁边有个老者,听说就是朱夫子的曾祖,向前附耳道:『难道要出个天子么?』地师摇首道:『不止不止,天子上还要出头呢。』后来果然生了朱夫子,你道奇是不奇?尊家的坟上,也是个有名地师看的,不然怎会科第连绵,传了十七代的翰林,直到老世侄手里,才脱了一代,又出了令郎这样的人物呢?”冷竹江听他的话不入耳,又不敢止住他的话头,只听得他又噜苏的说道:“可惜老夫的年纪大了,不能和令郎谈了。听得江苏有个著名的书箱,是令尊大人的得意门生,姓魏名伯尼,扬州兴化县的人氏。他的肚皮怪得很,《十三经》《二十四史》,从尾一字背到头一字,都不会差错。令郎何不到那里上学,一则可以了却心病,二则孔子庙里的冷猪头,将来也好占领着一份,你想好是不好?”冷竹江尚未回言,屏风后斗然转出一个人来。唐鉴金连忙站起,鞠躬致敬。毕竟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蠢秀才浴所论文章 呆知县尸场看性理 却说唐金鉴谈魏书箱那样的好处,冷镜微在屏风后面听见了,一心想跟魏书箱上学,急忙走了出来。为什么唐金鉴一见了冷镜微,就这般的鞠躬致敬,当下冷竹江连声止住,说世伯不必这样的客气,唐金鉴道:“老夫并不是敬重令郎,因为令郎立志不凡,一定要做《理学宗传》上的人物,老夫怎敢怠慢1 拉着冷镜微的手,叫他坐下道:“贤世侄,你晓得兴化有个魏伯尼先生么?”冷镜微道:“正是听见太世伯讲起,那魏先生现在哪里设帐?”唐金鉴道:“那个自然在兴化本籍。贤世侄你果然有心上进,除是拜了这人为师才好。”冷镜微点头称是,等到唐金鉴出了门,便和他父亲商议。他父亲因为所生一子,不愿放他远出,又怕拗了他的性子,那心病又要发作起来。再四踌躇,只得备了千把两的汇票,打发一个家丁名叫阿三的陪伴出门。搭上航船,一路上湖光山色,好生快乐。 到了苏州,因为苏州有几处名胜,便想趁此一游。那日游玩了虎丘回来,觉得身子有些不爽,便到青阳地,找到一个洗浴的地方,名叫雪园。进了雪园的门,听得里面有些读文章的声音,暗暗奇怪。到了炕上,泡了一碗雨前茶,吃了两口,瞧见斜面的炕上,两个人在那边发议论。一个年纪轻的,约莫二三十岁左有,赤着一双脚,一面擦着脚污,向鼻子上闻着,一面端着茶碗喝茶,嘴里不住的说伍子骨的好、楚平王怎样的该死。一个年纪大的约莫五十多岁的光景,撑着初花眼镜,脱下裤子在那里捉虱,捉了许多投在嘴里乱嚼,一面嚼,一面不住的说那伍子脊的不好,楚平王究竟是他的主子,他不该鞭他的尸。两下越辩越紧,忽听哗喇的一片声响,一只茶碗从窗洞里飞了出来,凑巧飞在冷镜微的头上,把额角上的皮打去了洋钱大的一块,鲜血淋漓的滴了满炕。冷镜微忍痛不住,登时晕倒。 阿三见得势头不好,放声大哭。这里堂催早喊了两个印度巡捕,大踏步走了进来,把两个议论伍子骨的捉祝临捉的时候,一个嘴里还说像你这般顽固党,恨不把你来革命流血,一个嘴里说的是像你这般乱臣贼子,恨不把你拖到明伦堂上,一刀两段。 满堂的人,见他两个刺刺不休的,为着古人的闲事,闹到自己一身的晦气,真正是书呆子,祖代流传的一种性质,忍不住的哄堂大笑。只有店里的同事,见得冷镜微受了重伤,吓得手忙脚乱,从药铺里买了些刀疮药,替冷镜微用布扎好。雇了一辆马车,送到船上。渐渐的苏醒过来,浑身发热,喊起阿三,倒了一杯温水,吃了些金鸡纳。接连睡了六七日,身子渐渐的复原。走到玄妙观里,遇见一个测字的先生,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杭州城里的一位大名士,姓王名柳号伯通。这王伯通的状貌魁梧,足有六尺高的躯干。自幼读书,便十行俱下。臂力过人,常常的对镜叹息,想起自己要算王阳明以后第一个人材,可惜国家不晓得用他,抱着一肚皮的经济,没处发泄。后来有个朋友,荐到温州的凤池书院做山长,倒也很有些名望,轰动了几百里内的秀才们,负发相从。凑巧浙江抚台严大中丞,怜才爱土,开了一个保举单子,保他一个候选知县,他却竭力的辞去。人家都说他清高拔俗,喊他王处士。不料靠着书院的东首,有个半开门的窑子,里面有个咸水妹,生得异常妖艳,和温州的一位孝廉相识。那孝廉原是诗赋名家,王处士未到温州以前,处的馆地极好,每年馆縠,不下两三千金的光景,都交给在咸水妹的身上。自从王处士做了凤池的主讲,那些少年们被一派的讲道之言,说得天花乱坠,一个个都辞了那孝廉,投到这王处士的门下。那孝廉弄得两袖清风,专靠科场里做个抢手,赚些银钱度日,又被王处士写了一封密信,严中丞把他功名革了。这已革的孝廉弄得无计可施,便和那咸水妹设成圈套,浓汝艳服,乘黑夜里带着迷药,偷进了王处士的卧室。王处士动弹不得,直到天色黎明,众学生齐到处土的牀前请安,但见牀前放着一双花鞋,甚为惊讶,一阵脂粉香的气味,直从帐子里透了出来。这里咸水妹才缓缓起身,对着众人说老师疲倦,明日再行开讲罢,众学生一闹而散。咸水妹掠齐了鬓发,用解药向王处士的鼻管上一扑,说一声告辞。王处士缓缓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到次日,在讲堂传鼓,哪知人影全无。仔细打探,才知道被人陷害,有口难分,只得佯狂避去,做这江湖上的勾当。这番见了冷镜微,不免问起家乡的情景,自然添了一番伤感。冷镜微不知就里,当他是个有名无实的假道学,说话中间,又不免露出一种冷落的气象来。王处士也微微的看出,付之一叹。冷镜微正要举步它走,被王处士一把拉住,说俺王伯通孤负了一世的盛名,没头没脑的被人家陷害,走遍天涯,竟没一个知道俺心事的豪杰,替俺昭雪一番,连家乡里的三尺童子,都轻我贱我,拿俺王伯通当做天下第一下流的种子。俺想这胡胡涂涂的世界,哪一处还有甚青天白日,便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趣味。只是生平有一件未了的心事,着着一部《性理真诠》,没有得人传授,但求镜兄带还家乡,挂在涌金门的城楼上面,等那往往来来的无名豪杰,替俺同声一哭,俺便死在九泉之下,也算是吐得一口愤气了。说着从一只破箱里,拿了出来,揣在冷镜微手里。冷镜微听他出言慷慨,也只得受了。 走开数十步,只听后面大声叫道:“苍天啊苍天,你既然做了造物之主,我和你在九天之上,定要辩个明白呢。”说着拦胸一剑,把自己的心肝,捧在手里,两眼睁得火球一般,向天直指,身子便倚在那大柱之上,绝不倾倒。吓得满观里的上下人等,像那潮水的汹涌,向外逃走。冷镜微主仆两人,也被大队里挤了出去。刚要上船,被玄妙观的道士,迎面扑住,大声喊着捉贼。冷镜微正待申辩,早被几名捕快簇拥前去。不上一刻,元和县知县的轿子已到,设着公案,查点尸身,仍是直昂昂的站着。除却胸口的鲜血和他手里的心肝,看不出已经戮死的样子。冷镜微一见是王处士死了,不由得泪如雨注,跪了下去,把手里捧的《性理真诠》,放在地上,硬着头颅,向那《性理真诠》上面丁丁东东碰了几十个头。那知县坐在公案,眼睛努着尸身直望,快头上去打了一个千,禀明凶犯已经拿获。那知县才低头一看,问冷镜微道:“你姓甚名谁,是哪处的人氏?” 冷镜微道:“学生姓冷名镜微,浙江杭州府仁和县人氏。”那知县听他是个学生,沉吟了片刻,眼睛又朝那尸身望了去。望了半点钟,忽然把手向公案一拍,大笑道:“好了好了,我的文章成功了。”说着便吩咐打轿,一径抬到衙门。进了上房,指手画脚的向他太太讲道:“今天做得两股得意的文章,可惜不在乡会试场里。倘然遇着乡会试,有这两股惊心动魄的语句,还怕不飞腾而去么?”太太道:“看你这个模样,分明还是个酸秀才,哪里像个地方官。你今天又中着哪样风魔了?”那知县哪管太太的噜涝,早已磨起一盘好墨,满嘴里不住的吟哦,提起笔来,先写了题目,是十四个大字。太太向前一瞧,却是“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两句极晦气的《孟子》。 心上已有些不自在,等到两股文章写完,接过来细细的一读,说你真正是胡闹,乡会试场里的题目,都是富丽堂皇的,不管文章的好歹,就瞧这种题目,便要记大过一次,降三级调用呢。 那知县笑嘻嘻的说道:“这个何妨,我不过借题发挥罢了。”太太听得这话希奇,问起根由,才晓得是人命重案,连忙逼着出去。看看天色向晚,又在轿里拟着一首试帖诗,题目是一舞剑器动四方。走到半路,吩咐踅回了衙门,瞒着太太,进了签押房,提起殊笔,随手拿着一本案卷,端端正正的把一首五言八韵,誊写完了,依旧上轿,进了玄妙观。只见冷镜微正那粉墙上用指头染着地下的鲜血,写了三四十行的大字。快班见知县来了,忙喝冷镜微跪下。知县摇着手,喝住快班道:“你们这些粗人,知道什么天东地西,平白地扰乱人的文思做甚的?” 斜眼望去,却是一篇咏王处士的四言韵文。触动了知县的嗜好,低吟缓诵,果然是声声哀感,字字凄怆。那时天已黑了,公案上虽然有几盏琉璃灯,究竟光头不足,吩咐道士备出一只保险灯来,亲自端在手里,照着冷镜微写去。写完了,便拉冷镜微在自己席上,吃了几杯远年花雕,用了晚饭,净了脸,谈了一好回的文派。亏着快头来禀,重坐公案,问冷镜微道:“你这学生姓甚名谁,是哪里的人氏?”冷镜微听得间得诧异,便照前的禀复。那知县指着地上的书问道:“这是哪个的文籍?” 冷镜微好好的呈上,说是同乡王处士的著作。那知县打开看时,眉头便是一皱,对着灯光细细的阅去,觉得有些议论,很好彩入文章。记得某科某省的解元,他的文章就是这个意境,某科某人的会元,他的后两股也抄这上面的大半,不觉肃然起敬。 卷起马蹄袖,吩咐当差的准备着一席祭菜,供在这尸身面前,自己便趁一夜的工夫,把二十多卷的一部《性理真诠》,从头至尾领教了一遍。再看那左右时,一切伺候的差役,都倚着墙壁,昏沉睡去。地下跪的冷镜微主仆两个,也倒在公案前睡了。 那知县伯冷镜微着了凉,把自己身上着的公服,脱将下来,轻轻的替他盖好。再到公案,觉得精神疲倦,打了三四个呵欠,便伏在公案,膝膝睡着。不上一点多钟,本观的道士,起来拈香。闻得一阵火腥气味,赶忙四处查看。查到公案这边,只见公案已经烧去大半,满屋里烟雾腾腾,一片一片的纸灰,随风飞舞,像黑蝴蝶一般。不禁失声一叫,才把众人惊醒。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老书生换名应乡试 大管带戴镜打洋枪 却说元和知县伏在公案上睡着,被一个道士惊醒,抬头一看,才知道公案已经被烧,赶忙站起身来,早经两个当差的,扶到另一间房屋去了。这里众人把余火救熄,收拾停当,再请知县收案犯审讯。那知县问了两三句,依旧和昨天一样,先问尊姓大名,才请教籍贯的,引得满堂的人,同声大笑。那知县登时沉下脸色,把那些差役人等,骂得个狗血喷头,掷下签子,每人打了五十大板。然后渐渐的息怒,向冷镜微上下打量一番,跳下案来,仔细的一看,诧异道:“你这面貌很像本县的一位表兄。俺表兄叫做冷竹江,你知道不知道呢?”冷镜微道:“小侄年幼,从没见过表叔,那竹江便是小侄的父亲。但不知表叔是哪房的亲戚?”那知县听得是冷竹江的儿子,也不顾那死人的案件,作如何了结,忙叫另备一辆官轿,把冷镜微一直抬到衙门里面,进了上房,和太太相见。冷镜微看那太太时,认得是席家的表姑母,名叫畹兰,自幼工时善书,嫁在探花第濮府上的。这知县名叫濮心壶,和竹江是姨表弟兄,十七岁便点的三甲翰林,离着家乡,已经二十多年,自然和冷镜微彼此不识。当下席碗兰问起冷镜微因何远出,在哪里和濮心壶业已相见。冷镜微便从头至尾,详细的告与席碗兰。席碗兰着急道:“既然还有重案在身,虽说王处士是自尽人命,也要好好的安排,才是道理。”说着便着人去请刑名师爷。那刑名师爷,原系席畹兰的堂弟,名叫席肖吟,在戏园里结识了一位像姑,已是五六日没到衙门,请了半天,才到了上房。席畹兰不免埋怨了几句,再把这事说出。席肖吟大惊失色,打算了一番,说这事只要胡胡涂涂,叫地保收尸便了。濮心壶点一点头,吩咐差人如法炮制。凑巧王处士又没有苦主,过了几天,倒也平安无事。濮心壶镇日里,只和冷镜微赋诗饮酒,异常得意。 那日正在荷花亭上,倚着栏杆,填一首《唐多令》的曲子。 还差两句,嘴里咬着指头,推敲那字面的稳不稳,气味的高不高,音韵的响不响,忽然当差的送来一张名片。溜心壶无心观看,拿在手里,一面想着词,一面便把那名片信手摩挲,撕得个七零八碎。词填好了,高高的读了好几遍,给冷镜微瞧,又把冷镜微的那首词,接在手里,摇着头,摩着手,大声赞道:“英雄出少年,我辈是不中用的了。”赞声未了,袖子一拂,把桌上的一块秋叶式的紫端砚,落在石上,打成个三五六片,跺着脚骂那当差的不小心。当差的不敢多言,忙把打碎的砚台,收拾过了。濮心壶斗然记起送名片的事,问是哪人的名片,当差的道:“上面像煞是个令,那字的笔画太多,小的却不认识呢。”濮心壶便在桌子上,寻那撕碎的字纸,拼了半晌,上面似乎有个两点水的边旁。下面似乎有个三点水的边旁,冷镜微在旁瞧见,不觉失惊道:“这个莫非就是家严,到此何干?” 膜心壶道:“令尊大人和我进学时同案,是个双名,叫做臯兰的,这个既是单名,又是水字旁,怎会是令尊呢?”冷镜微道:“家严的原名确是上臯下兰,后来表叔点了翰林,同乡里许多朋友,孝廉的孝廉了,鼎甲的鼎甲了,独有家严下了五六次的场,这回摩的方望溪也不中。那回摩的管-山也不中,家严倒也没有什么,单有家严的一位老夫子,徐炳焜先生反替家严发急,说他自己当初功名也是这般的蹭蹬,因为八字上的五行缺了火,改了这炳焜两个字,当年就中了经魁。家严的八字,据着阴阳家算起,五行上是缺的一个水。他便硬劝家严,改了一个大海回澜的澜字。”暇心壶道:“原来如此,令尊这字改着几年了?”冷镜微道:“改着三年了,一次遇着正科,弄了一个堂备,一次遇着恩科,本来已经中定了,被填榜的那天抽出去,弄成一个堂抽。”濮心壶听到这里,想着文字无灵的上面,不禁放声大哭,呜咽说道:“令尊和我是同窗至好,他的文章,确是个名家手笔,并且他幼年的时刻就老成得非常,连那前辈的一班理学先生,都说道不如他的,什么《太上感应篇》,文昌帝君的《阴骘文》,时常放在案头。又把红黑豆记了三四年的功过格都是我亲眼瞧见的,怎么还这样的文章憎命呢?”哭罢便问那当差的道:“冷老爷现在哪里?快快的请他进来。”当差的道:“去的多时了,他公馆听说打在船上,靠在胥门脚下呢。”冷镜微听他父亲的船,泊在胥门,立刻便要去看他父亲,濮心壶自然也陪着同去。到了船头,只见冷竹江两眼肿得核桃似的,不及寒暄,便拉住镜微的手,牙齿颤得嚼豆一般的,说道:“你是人呢,是魂灵呢?”冷镜微摸不着头脑,跪下来答道:“爹爹为何这般说?儿子的身体是丝毫无恙的,怎样说是魂灵?”竹江道:“我的儿,你还活在世上,没有正法么?” 因向舱后大声喊道:“阿三,你说少爷为了人命重案,被知县大老爷抬进衙门,已经就地正法,这话是从何说起呢?”喊了半晌,不见答应。忽见家丁回复,说阿三一见少爷上了船,吓得魂飞魄散,登时晕了过去,还未苏醒。再问镜微时,原来镜微的年纪小,各事都不知道照应,一进衙门,终日的咬文嚼字,十分有趣,把自己的船和跟来的阿三兜在脑后,全然不觉了。 那边阿三因见镜微去了,不见回来,找了两天,在杀人场上,看见挂着几个人头,内中有个少年的面目,很有几分像他的镜微少爷,所以赶回杭州,报了信给他的老爷。幸亏太太回了母家,没有同着出来。大家惊定了,船夫和家丁一个个都上前道喜。濮心壶生平是不知道寒暄的,见了冷竹江的面,不问什么别样的长短,便放下脸来,责备道:“竹兄,你在家乡,难道家乡的名土,都不知道么?王伯通处士,是几百年来第一等人物,你在咫尺之地,怎不和他结交?他着的一部《性理真诠》,便是朱子复生,算来也没他的精细,你为何却全不拜读?”冷竹江受他这一番的责备,便道:“什么王伯通?莫非是做凤池书院的山长么?他那《性理真诠》,我虽然没有瞧见,但是据人谈起,不过是把《宋儒学案》《明儒学案》,东抄西袭的集成了一大本。心兄是从哪处瞧见的呢?”濮心壶听他一番的批驳,两眼一呆,生平只读着四书五经,看了几十篇八铭塾钞的文章,就中的举人进士,哪里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宋儒学案》、《明儒学案》。只当是冷竹江欺他,起身说道:“我前次在玄妙观里看了一夜,才看完的,肚皮里也不知添得了几千万股的文章,可惜没有工夫写出来,给竹兄瞧瞧。竹兄不信,但到玄妙观一看,便知明白了。” 冷竹江本想到玄妙观配一只古铜花瓶,便坐着轿子同濮心壶及儿子镜微齐到玄妙观,问那《性理真诠》的消息。晓得已被火烧,化作一阵阵的黑蝴蝶飞去了,濮心壶不胜太息。冷竹江看那粉壁上的红字,诧异道:“这是哪个做的讳文?王处士书院宿娼的事,难道是被人陷害的么?”冷镜微便把自己托名碧虚道人的缘故,告知他父亲。大家叹息了一回。转到古董摊上买了一只花瓶,只见古董摊的左角,挂了一个白竹布的招纸,上面写的是天下第一穷。三人近前一望,却是另一个折字摊,但是摊子上却堆着许多书籍,都是被火烧毁的。冷竹江信手翻得几部,一部是《泰西通史辑要》,一部是《西伯利亚沿革考》,一部是《意大利立国始末记》,总共十七八本的光景。竹江拿在手里,问店主人的价钱,那店主人身上着的是短衣,年纪五十左右,长得一把五缕长须,丰神不俗,气吁吁的指那摊上的书,长叹一声道:“可惜这些书,都付之咸阳一炷了。客人要这三部书么?每本五分洋钱,十八本只消九角洋钱。”竹江付了书价,问这书是哪里贩的。店主人把两眼向竹江盯了一下,捋着长须道:“客人你问这书的来历么?可惜这些书,都是坏在一班先生兵手里的呀。”竹江听得奇怪,便问什么叫做先生兵?店主人道:“在下原系金坛城里的旧家,家内有个书楼,叫做百万卷书楼。那年金坛一带,有些某匪和一班的安清道友,在沿城各镇,打劫了无数人家。知县官吓慌了,早已带印脱逃。 督标营里,拨来五多的洋枪队,进城把守。这些枭匪看是督标,不敢怠慢,整整的平静了两个月。忽然那日有个匪首,绰号李天王的,骑着一匹乌雏快马,向四城门外兜着一个圈子,袖子里拿出一个胡哨,哗喇喇的吹了三五声,聚齐了二三百号人马,又从袖里掏出一枝令旗来,左右的招扬一番,道:『弟兄们大着胆儿进城去,城上都是先生兵,一个个都是秀才模样,怕他什么?』那些人马,听了这个号令,便不管什么红夷大炮,和那营里的新式快枪,蜂拥前进。守城兵士,见得这个势头,才慢慢的擂起鼓来,早被轰进城的果匪杀得个尸山血海,把营里的管带,生擒活捉去了。提到县堂,李天王喝令跪下,问他的履历,他说原是黄冈县的秀才,跟着一位陆军门,到四川打什么土匪。土匪打平了,保举了一个记名的游击。现在陆军门高升了提督,才把俺派了这个缺的。李天王听他是秀才做的带兵官,拍案大怒,骂道:『士农工商各安本业,你既然是秀才,为何这样的不守本份,带起兵来,拿着人家的性命,供着自己的玩耍呢?难道你这臃肿不灵的骨头,还晓得兵械,识得兵势,有什么大的本领么?”那管带经着这一问,头早低了下去,不敢则声。李天王越发的怒气勃勃,逼着他供。那管带道:『在下虽然不晓兵械,不识兵势,倘然放枪打把,却倒还有一技之长。』李天王听他会打把子,吩咐两个唆哆,就把知县堂上的两块德政牌,搬到县直街的前面立好,拔着一枝洋枪,交给了那管带。那管带从靴筒里掏出一副近视眼镜来,戴在脸上。果然绝好的准头,连放三枪,都中在核心。李天王拍掌笑道:『你这厮有这样本领,毫不长进,不到我们忠义堂上做伙计,却要投到那红顶子绿顶子的跟前,讨一个先生兵的差使,管带这些没手没脚的先生兵。论起俺忠义堂的法律,就派凌迟处死。 但是你是秀才,剐了秀才的肉,是异样的酸臊,下不得俺弟兄们的咽,充不得俺弟兄们的饥。倘如赦了你,你又要去苍蝇充狗,带三五百号的先生兵,在世上骚扰。于今却有个两全之计,留你一只眼睛,好去看文章,留你一只右手,好去写几个不尬不尴的字,批几篇不痛不痒的批语,到三家村上,日骗三餐,夜骗一宿,你道是愿不愿?』说着早被噗哮兵如法处治了。便向大家小户,到处搜括,可巧搜括到俺们家里,没有银钱,单有这一楼子的书。李天王忿气不过,便道:『留下这个种子,将来世界上还要添出无数的先生兵来,不如早些结果罢了。』可怜俺这摊上的几本残书,都是虎口余生,吃尽了先生兵的大苦了,怎不叫人发指呢?”三人正在听得出神,只见衙门里的差头跑得浑身是汗,伏在地下,磕着几个响头,说道:“老爷不好了。”濮壶吓得一跳。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勒书价硬用芦柴戥 混烟痛苦骗膏火钱 却说濮心壶听那差头的话,赶到衙门,知道王处士的案件,被一个浙江候补的县丞,姓缪名宗传,声言和王处士是亲戚,禀到臬台,定要开棺相验,追寻凶手。臬台那边,并没得知县的详文,把这人命大案,胆敢隐匿起来,实属昏愦胡涂,不成事体,照律例上认真办起,便要官参吏斩,所以那差头吓慌下来。还亏席畹兰有些主见,和他兄弟削吟商量着一个办法,把缪宗传找到衙门里来,合他商议。磋磨了几天,送他一万二千两银子,由他自行了结。问起他和王处士是什么亲戚,原来王处士是个五月五日生的,缪宗传凑巧和他是同庚,又是个同月同日,两家母亲,为着端阳毒日,诸神下降,被这血光污秽着菩萨,怕的儿子长不大,同到城隍庙里,许了一个愿。缪家太太把儿子过继在城隍娘娘的名下。王家太太把儿子过继在杨四将军的名下,据那庙祝讲起,城隍娘娘的娘家,也姓杨,是杨四将军的妹妹,叫做杨玉莲。两家便商量起来,认了个姑表兄弟,时常的走动。王处士得意的时候,缪宗传件件的依附他,对着朋友谈起,都说是俺家伯通长,俺家伯通短。等到王处士落了魄,在玄妙观里摆着拆字摊,他便另换了一种口风,绝口不道这伯通两个字,连玄妙观也绝迹不到了。这番弄出人命来,落得借一个题目,敲诈些银子,捐官过班去,才重行认起这门亲来的。冷竹江因为濮心壶赔累,过意不去,打了一张二万两的钞票,着冷镜微亲自送去。濮心壶哪里肯收,随到冷竹江的船上,说是钱财细故,也值得这般客气。冷竹江也只得依了。 过了几天,冷竹江要回浙江,因为镜微的年岁小,阿三又没有干办,另外拨了一个家丁名叫高升的,跟着镜微向兴化进发。一路上平安无事。到了兴化,问明了魏伯尼住址。走到西门外转角的地方,沿城一带,都是芦席篷,不见什么房屋,只有一间酒店,在石桥的左湾。冷镜微到那酒店问时,知道魏伯尼的住宅,早经转卖了,现在穷得乞丐一般,在城脚下第二十号芦席篷居祝冷镜微暗暗叹息,沿着城根数到第二十号的芦席篷低头一望,那个门只有三尺多高的光景,挂着一张破蔑席,上半截的席子连一茎竹蔑都没有了。系着三五茎的钱串子,钱串子打了二三十个挑花结。冷镜微便着高升递了门生帖子,上面写的是受业冷镜微五个小字。高升接在手里,想要进去投帖,无奈生得身干太大,那个门却好齐着他的肚脐眼,弯着腰掀开了破席,把个头伸到里面一望。不提防里面冲出一条狗来,嘴里衔着一个破钵子,向外乱吠。高升心上一惊,头势一直,把个芦席篷的架子登时坍倒。左右邻舍听见这坍倒的声响,一个个都鸠形鹄面的撵了出来。见了这个光景,便围住了冷镜微主仆两人,说你们这两位有钱的财主,到这里撒什么野景,偏偏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把魏老八的篷子弄倒了。那魏老八的事情,也还容易打发,你不知道他父亲是个贡生老爷,势力是很大的么?听说他家的这位贡生老爷,到江南讨饭,讨到一个什么地方,被一位红顶子的大人请了去,于今已是做了官呢。看你们两位,怎么样的了结?正话间,只见斜刺里来了一个人,头上的头发,长得两寸多长,茎茎直竖,身上披的是玲珑八卦衣,脚上踏的是一双草鞋,脸上黑油油的,像个非洲人的模样。肩上挑着两只蒲包,拦着腰系了一条草绳,插着一枝竹根做的朝烟袋,喘吁吁的骂那众人道:“好好好,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俺八少爷不在家,你们就这样的不当心,把我的家当都冲掉了。 停会儿俺到县堂上要人,伯你们这些左邻右舍,向哪里逃走。” 说着早喘做一堆,没精打采的向地上坐了。大家见他发了急,齐声说道:“八少爷,你老人家须要高抬贵手,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怪不得我们的。现在有两个财主在此,怕不替你老人家起一座高房大厦,像那城隍庙一样的阔大么?”魏老八气得直僵着,也不回言,眼里的眼泪,鼻子里的鼻涕,一古脑儿都流了个满面。冷镜微只当是发痧了,赶紧向怀里取出一瓶红灵丹来,吩咐高升送给魏老八的嘴边,魏老八闻着药气味,越发的汗如雨注。冷镜微心下着慌,倘然再弄出命案来,如何是了。正在心上盘旋,忽然来了一个有胡须的,手里提着一把紫沙茶壶,穿着一双没后跟的镶鞋,走到魏老八身边,两旁的人,都喊他地保老爷。这地保老爷,把两双三角眼睛,望了冷镜微一下,蹲下地去,向魏老八说道:“八哥你的财星照了命了,你那烟痛还没过么?”说着便向自己耳洞里面掏出两个蚕豆大的烟泡,安在魏老八嘴里,魏老八嚼了下去,又喝了两口茶。登时间汗也收了,手脚也活动了,站起身来,捞着那玲珑八卦衣,向脸上一抹,把眼泪鼻涕抹去了,喊那地保道:“大哥,你说俺财星照命在哪里?今天早上起来吞了一个烟泡,便把俺家父做的书,挑了一担,到城里王太史的府上,讲了半天的生意。哪知道这位王太史,真正的是岂有此理,他把这些书搬到桌子上,细细的查那书的种数,查完了种数,又点卷数,点完了卷数;又慢慢地把那页数一五一十的数了几点钟,走到里边,拿出一枝称芦柴的戥来。大哥,你是知道的,那王太史是著名刻薄的人家,专打的是小算盘。他那枝称芦柴的戥,足足是个潮秤二十两,我这一担书,是有数的呀。我进了城,便在肉铺子里,借了一把准十六两的鸡心称,称的八十二斤零四两。一到王太史手里,只称得五十八斤,那称稍还是往下垂的,打平了只有五十六斤。王太史还满脸的仁义道德,说我们这些人家,是最公道的,从祖代流传下来,便没用过大称小斗。况且和你父亲,少年时曾经拜过把子。你父亲的书,虽然做了这许多,却没有一本合用的。倘若把这些精神,做些文章给人家做夹带,那就值得钱了。偏偏你家令尊的脾气古怪,着这些没用的经学书、史学书、性理书、地理书,夹七杂八的都是些滞货,卖到书坊里,至多不过百文钱一斤。看着把弟兄的分上,加添二十文一斤,你看好不好?”话到这里,地保插嘴道:“八哥,这就是你不好了,好歹这书是没用的呀,一百二十文一斤,就照他的芦柴称,称到五十八斤,也还值得七吊大钱。 除却还清烟账,剩下两吊多钱,就好过得十天的痛了。八哥,不是我怪你,这件极好的买卖不做,当真的还要做官不成?” 魏老八被他说得钝口无言,正想附耳商量请教这财星照命的道理,忽听哭声大作,仔细一瞧,就是这冲倒篷子的一个外路财星。地保努着嘴冷笑,说道:“八哥,你这间篷子连地基,算起大约不过二百千,放过这位客人去罢,免得他假痴假呆的啼哭。”魏老八究竟是书香子弟,带着三分慈悲的性质,倒也不则一声。高升看得不耐烦,向冷镜微讲道:“少爷,休要这般啼哭,好歹给他几吊大钱,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倘若当真讹诈,那柳鸿宾柳大人现任的扬州知府,不是少爷的世伯么?只消三指宽的一个纸条,伯不把这些狗腿,打的打,枷的枷么?”冷镜微听得高升的话,想起小人们都是一般见识,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为的魏伯尼先生,那样的辛辛苦苦读了一背子的书,呕了一背子的心血,着出偌大的一堆书籍来,经他儿子用蒲包包着,经那全无心肝的王太史,用称芦柴的称儿称着,怎不教人伤心落泪!怎不教人怒发冲冠!当下越想越气,袖子一拂,把眼泪揩了,大骂高升:“休得开口,什么杨大人、柳大人,要你胡说么?”高升经了这个申斥,壁立一旁,答应了几声是。地保瞧见这冷镜微,是有势力的认得扬州知府。兴化地方,本来很偏僻,提起兴化县大老爷来,已经是人人丧胆,个个寒心,经得起府大老爷,有些门路么?地保晓得不是个财星,一溜烟的跑了。众人见得地保老爷尚且怕他,也大家飞走似的,向那芦席篷钻进去,不敢出头。 魏老八看见众人都走,也就慢慢地提起脚步。冷镜微一把拉住,说世兄不必走开,这个书还没有交代呢。魏老八听他喊自己世兄,暗暗诧异,俺父亲人家都说是介贡生,十几年没有馆地了,怎样有十几岁的学生呢。冷镜微吩咐高升挑著书,拉魏老八到酒店坐下,打了两角酒,端上四个小盆:一盆是黄花菜,一盆是淹灼豆腐干,一盆是连壳的小红虾,一盆是细鱼,盆子虽小倒有十来条堆在中间,都是带着尘灰气色的。冷镜微看了半晌,实在没有下着的地方,魏老八却一面喝酒,一面把四只盆子吃得个空空如也。说起他父亲伯尼先生,原来到了江阴,在什么英蓉学舍里,考做肄业生去了。冷镜微道:“难道尊翁六七十岁的年纪,还这般的好学么?”魏老八道:“哪里是好学,俺父亲白发苍苍的,眼花镣乱了,便是殿板大字的书用着两副老光眼镜,也瞧不见它,还去学什么?不过为的家道贫寒,年纪大了,又吃了几口乌烟,只得骗几两银子的膏火,勉强混过日子罢了。”冷镜微十分叹息,问道:“尊翁的眼睛花了,誊起卷子来便怎样?”魏老八道:“听说都是八百大钱,雇一个誊录手誊的。自己起的草稿,写的都是拳头大的字,如何捺到格子里去呢?”冷镜微看看日色沉西,便着高升挑书进城,拉着魏老八同到自己寓里,拿出八百银子的钞票向钱庄兑了,替魏老八租了一座房子,余剩的给他戒烟,做些买卖度日子。临别的那天,魏老八把他父亲的书,一齐送到船头,冷镜微只得受了。打开那书一看,真个是言言金玉,字字经纶,觉得自己的胸襟,登时阔大,彷佛到昆仑山上看那世界上的山河人物一般。镇日间在那船上,只是手不停编,口不缀读,两岸上的人家,听得舱里读书的声音,没一个不扑掌大笑,笑他是天下第一的书痴。就是高升口虽不言,也伯他少爷着了疯魔,把前次在家的心病,重行发作起来,暗地里耽着心事。不料出了瓜州口,忽然一阵狂风,迎面扑来,打得个七零八落。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李少爷执帖见倌人 牛魔王敲门骂山长 却说冷镜微正在舱里读书,忽地眼花一暗,震得脚底下怎样的棉软异常,登时浪头蜂拥,直向身上扑来。吃了几口冷水,晓得大势不好,抱着一枝打断的船桅,朦朦胧胧的浮沉了好半天,被荷花塘的救生船救起。只是魏伯尼的书籍和自己的家丁高升,全然不见,十分悲悼。偏偏腰里只有一二十个小银角,没处请人打捞。从救生局里走了出来,已是夕阳西下,一阵阵的乌云,又向金山那边涌起。这时走投无路,孤掌难鸣,倚着一株杨树上,想起魏先生作的书来,倒觉自己过意不去。倘然被他儿子卖了,不管那王太史会读不会读,究竟留在世间,存着一线的生路。平白遇着俺这名教中的罪人,把魏先生一生的心血和世界上读书的种子,都付之东洋大海,俺这罪不是比那秦始皇的咸阳一住,还要加重了无量倍数么?想到这里,又提起玄妙观一重公案来,把那王处土的《性理真诠》,也是一场糟踏,算来自己在斯文一脉的上面,是没有缘份的了。活在世间,也同那豺狼虎豹自残同类的一般,有何趣味?不如跟那伍子胥、三闾大夫,在那水晶宫里见一遭儿,或者那书倒可痛读一番。想罢便朝那江边飞奔而去,被江边的一个老者搁祝那老者不是他人,却是他家里的一个老同事,到汉口宜昌一带,采办货物的。问起冷镜微的情节,便替冷镜微置备些行装,拨着三千银子,给他使用。他便搬到靠江的佛照楼住下,写了许多张的赏格:捞到魏伯尼先生书籍的,赏银二千六百两;捞到高升的,赏银二百两。一个风声出去,哄动了许多酸子,有的捧着家里的藏书,有的到书坊里买些文人的集子,有的拿着几本窗稿,有的邀集朋友,做些八股诗赋等类的东西,大家前来冒充,闹得这佛照楼异常的拥挤。内中有一位最好笑的,是捧的《阴阳大全》《卜筮正宗》《相法一掌金》等类等书。冷镜微把来人一望,觉得面目彷佛有些熟识,那人一见是冷镜微,也大为惊讶,挟著书便向外边飞走去了。仔细一想,这不是世伯彭道三么,为何到此?问道店伙,说是镇江城里新开了一个学堂,叫做兰汀学堂,彭道三就是这学堂的总教。冷镜微叹息一声,料得书籍是断然没有,高升也无处追寻,只得料理行装,搭着招商轮船,到江阴去了。到了江阴,喊着轿夫,抬到城里的一个竹香居栈房住下。这竹香居栈房专门接的是芙蓉学舍里的学生,里面明窗净几,图书字画,件件都全,并且还有几个粉头,虽不是国色天香,那眼角眉梢,却都含着一种娬媚可怜的姿态。冷镜微初次出门,是不识此中风味的,只听得隔壁房间里的说声、笑声、倚声、靠声、偎声、抱声、打声、闹声,凑着些弹声、唱声、打麻雀的骨牌声,热烘烘的闹到三更向后,方才歇局。冷镜微疲倦极了,檬下眼去。才睡了一觉,揉开眼来一瞧,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粉头,在自己房间前面,靠着玻璃窗,对着镜子在那里梳洗,倒把自己吃了一惊。那粉头从镜子里瞧见冷镜微已醒,便道:“少爷慢些升帐呀,这时刻才六点钟呢。”冷镜微道:“俺今天有事,要到芙蓉学舍里,瞧一瞧朋友,只得早起了。”那粉头道:“少爷也不必这般着急。我们这地方,不过蜗居些,难得少爷光顾,至少也要三天两天,再搬场不迟。少爷要瞧甚么朋友?那芙蓉学舍的一班少爷们,都在我们这里玩耍的,并且这几天芙蓉学舍里,正闹得不成样子呀!少爷也要避避风头才好呢。”冷镜微听得学舍闹事,便慢慢地着起衣裳来,问问情由。那粉头梳洗完了,拿着小镜照了几下,回头说道:“少爷起来么?天色还早。”忙喊妈妈打上面汤,泡上一碗绿茶,亲手递到冷镜微面前。原来冷镜微生得异常清秀,把那粉头的眼光也不知勾去了几干万转了,笑着讲道:“少爷要问这闹事的情由么?话是很长的。只是江阴县缪大老爷,也有些不好,难怪少爷们要起他的讹头。学舍里的老规矩,我们江阴地方,倘是到了个新姊妹,不管他是上海的、姑苏的、扬州的、天津的,都要先到学舍里,送一个名片。少爷们接着名片,自然也要回拜的,没甚么希奇。前月里是个六月半,天气很热的,来了一个上海的悟人,名叫冯素芳的,泊在码头上,名片是照例送过了。那些少爷们,说来也不该,一个是华蝶庵华少爷,一个是李伯兰李少爷,两个人的年纪,比起少爷来,是差不多的,只是不像少爷这般的端重,有些孩子气。李少爷穿的一件湖色杭绸的长衫,银灰色熟罗的套裤,脚着薄底快靴,头上戴的是没顶的纬帽,挟着护书的夹子,装做家丁的模样,跟着华少爷,一路的步行。那华少爷竟是纱袍纱套,头上的水晶球子,胸部前的朝珠,腰带下的忠孝袋,装束的齐齐整整。转过了夫子庙的西首,下了石桥,李少爷忙把护书里的名片,先到船头,投在一个娘姨手里,说俺家二少爷,要见你家的姑娘。娘姨接着片子,进了舱,告诉了冯素芬。冯素芬袅袅婷婷的把一个华少爷手挽手的接进舱去。这里娘姨因为船头上的日头大,也叫李少爷到舱里坐坐。李少爷进了舱,哪里敢坐,壁立直的站在一边。华少爷闹了两个钟头,冯素芬请他宽衣,他只是不肯。忽然舱门外刮起了一阵恶风,舱里挂的字画,吹得都哗喇哗喇的响。冯素芬忙叫娘姨关窗,哪知道这两位少爷,下身都没有着得裤子,衣裳掀了开来,早把两枝直昂昂的举人门前的旗杆,竖了起来。那时学舍里的几十位少爷们和那两岸的行人,齐在码头上看闲,看到这里,不由得拍掌大笑。冯素芬毕竟是个老行货,脸色不变,喊声送客,这位华大少爷拉着李少爷的手,一路的说笑,两边的人,自然也拥着观看。合该有事,缪大老爷可巧拈香回来,瞧见这种情形,便告知学舍里的山长,那山长不免申斥了几句。冤家的路窄,缪大老爷前天打圣庙门前经过,没有下轿,被两三个少爷瞧见了,拖下轿来,把轿子上的玻璃,也敲得个粉碎。缪大老爷发了急,便把那些少爷带进衙门。哪知道请客容易退客难,通学舍里的少爷,都哄进了衙门,不管签押房上房一场的大闹。早被山长得了风声,那山长的生平,极讲求的是礼节,便打着轿子,到学台大人那边去辞馆。学台大人听了大怒,立刻就要摘去缪大老爷顶戴,从严参处。缪大老爷挽出许多绅士来,向少爷们解围,现在还没平安呢。”冷镜微听得这种情形,只得暂住两天,究竟那《理学宗传》,很有些力量,没有上那粉头的钩子。 到第三日用了茶点,便到芙蓉学舍的门房,投进帖子,到里面坐下等候。半晌魏伯尼还没出来,好生性急,站起来到讲堂后面逛逛,并不见甚么学生,问那当差的,知道九、十点钟,正是他们上茶馆、打梳妆茶围的时刻。远远听见一片喊骂之声,夹着些咳嗽吐痰的声音,听不清楚,但听得甚么白狗、黑狗、瞎眼狗几句的说话。抬头一望,看见一块匾额,写着图书翰墨之楼六个大金字。楼下一带,都是旧式的明瓦窗门,这声音就打那窗门里透出来的。正要踅出门房,只听窗门哗喇的一开,一个老先生咳咳哼哼的拄着拐杖,骂了出来。当差的赶忙把帖子送到他身边,他把眼睛上的眼眵揩了,戴上眼镜,望了好一回,看不明白,还是当差的指着说道:“这是受业冷镜微五个小字呀。”老先生抬着头,想了好一回,想不出这个门生来,慢慢走进了自己的斋舍。当差的随请冷镜微进去。冷镜微一进斋舍,闻得一种烟气味,心上便有些作恶,因为拜见老师,只得忍着鼻息,硬着颈脖,向地上磕了三个头。老先生扶起道:“贤契是哪年入学的?”冷镜微耐不住烟气,就碰碰磅磅打了十几个喷嚏,生伯老先生见怪,把路上感冒的话,掩饰过去,再将来意细细声明。侧着眼看那斋舍时,却并无一本书籍。案桌上只有一块黄泥砚台,已经缺了三个角,一枝秃笔,也像扫帚一般。牀榻上没有帐子,一条光滑滑的破席,摊着一个洋铁烟盘,烟盘上一只磁灯,一枝毛竹枪,也是个磁斗,满席上黏得黑芝麻似的,都是些烟灰灯煤之类。冷镜微看在眼里,不禁流泪。问起魏伯尼吃烟的原由,却是少年时候,要拿笔墨骗铜钱,后来精神不济,就把这烟吃上的。看看日已晌午,魏伯尼想留冷镜微午饭,囊中羞涩,只得把自己吃的面巴巴,从一只破网篮里,捧些出来,叫当差的冲了一壶清水,对面咬嚼。冷镜微嚼了一口,都是豆饼和面鼓做的,如何下咽。魏伯尼却拼着一副老牙齿,咬了大半片,把其余的仍旧安放网篮。魏伯尼点了烟灯,戴起两副老光镜,把那烟慢慢烧起,火光不准,嗤喇喇的,只见灯头上冒烟,抽了五六口,精神斗长,把这山长如何的情节,和盘托出。 原来这芙蓉学舍和学院里的声气很通。这芙蓉学舍的山长,姓白名志玄,表字墨庵,山东济南府的人氏。论起学问来,要算山东全省里的出色人才。并且相貌端严,板着一副道学先生的面孔,遇着学生谒见,略略问了两句,便沉下脸去,两眼望着自已的鼻子,调起鼻息来了。闷得那学生开口也不是,坐也不是,行也不是,直拼到无可奈何,才举起茶杯,送到帘子前,便停了脚步。有个学生被他拼得发急了,两脚踢开了帘子,重行跨进,问老师拈阄的阄字怎样的。这阄字明明说他是个不出门的乌龟,白山长却不知道,端端正正的,照着说文体,写了一个阄字。那学生便引着广韵来和他辩驳,说道:“凡从斗者,今与门户字同,这话是不是?”白山长还断断的争辩,那学生早微微一笑,辞了出去。大家拿来当做笑柄。为的面孔铁板,历任的学台,都很看重了他,是他得意的门生,优拔上面,都很有些道理。所以有些识风头的少年们,便投他所好,托他的家丁传进去。自从魏伯尼到了这里,从没拜过他,因为魏伯尼的学问,实在强他十倍。每逢魏伯尼的课卷上来,都皱着眉头,说是牛魔王来了,至少也要放个前两名。这次可巧请托的人多了,便将魏伯尼放了个第三。魏伯尼气急了,走到书楼后面,本想直奔上房,抢白他一顿,亏着当差的得了风声,白山长把门抵住,隔着门儿,听他敲着门,甚么白狗、黑狗、瞎眼狗一场的痛骂,不敢则声。魏伯尼叙述一气。便喘嗽一气,冷镜微正在侧耳静听,忽然一个门丁,领着一个人进来。那人一见冷镜微,便伏地大恸。未知来者何人,且待下回分解。 第八回 巡斋舍魂消诸葛灯 哭书坟泪尽天妃庙 却说冷镜微见那伏地痛哭的,便是他家丁高升,心上扑通的一跳。见他身上的长衫也没了,着了一件破短衫,隐隐的露出许多血痕来,便吩咐高升不必痛哭,有甚么紧要的事,到栈房再讲便了。冷镜微因为淹没了魏伯尼的书,生怕家丁冲口说出,惹得老年人心上不安。才出了学舍的门,便问那家丁怎样的遇救出了险,是哪样情形。 原来高升下水之后,见了一只空炭篓,只当是他的少爷,拼命拉住,被那浪头一五一十的冲去。直冲到荷花池地方,落在滩上,被捐局上的签子手瞧见了,向他身上搜了好一回,把十几块零头的洋钱搜去了。再要剥去衣裳时,高升已渐渐的活动,两手抱住那签子手,喊了几声少爷,紧紧的不放。签子手吓得汗如雨下,高升把眼一开,见得不是少爷,便由他去了。 爬起来到饭铺里,吃了两碗粥,掏那洋钱时,已是不知去向,饭铺里的伙计,把他长衫剥了去,找出四十个小钱。搭了一只渔船,到了瓜州,寻找少爷,不见踪影。连日间便在沿街求乞,过了江,见那佛照楼的赏格,才知道少爷的踪迹,跳上轮船。 这轮船不是招商的,是一只野鸡轮船,不到数十里,便查舱验票。凑巧那房舱里,失了几件东西,见得高升的模样,便有儿分疑惑,揽住了一把头发,吊到毛厕间里,打得浑身是血。将到江阴对岸,便扑通的把他向江心一抛,可巧得着一块浮板,才飘到江阴码头的。冷镜微自然又添着一番伤感,到栈房里,医治了几天,替魏伯尼备了些行李衣裳,送些金银食物之类。 从此魏伯尼不像往常的狼狈了,烟盘、烟枪、烟斗都色色的精工了。这日冷镜微正在斋舍里听讲,一个邻号的学生,笑嘻嘻的捧着一部书,打魏伯尼门前经过。魏伯尼把他喊住,问他拿的甚么,那学生只是笑而不答。魏伯尼道:“你这小猴头,休得鬼鬼祟祟的,大约不过这番的题目,在这书上罢了。”那学生也笑着回道:“是便是的,不过白先生吩咐我们,不准给牛魔王瞧。”魏伯尼笑着骂道:“偏是你们这些小猴头作怪,专吃那白狗的酸屁。”一面笑,一面便把这书是哪处的板子,哪年哪月哪人刻的,这次的题目,在哪一卷,哪一页,从第几行到第几行,总共有四百八十三个字,内中错着几个字全数的谈给那学生听了。那学生大惊失色,岔开了话头道:“魏老师,你知道俺们这里,新添着一位帮教么?这位帮教,姓梅名塔庵,是白先生的门生,听说他的本领很大呢。”魏伯尼道:“管他的本领大小,贩来的几句狗屁,会臭到甚么地步呢?”过了几天,果然梅塔庵来了。这梅塔庵却不比白山长的古板,见了学生,眉头上、眼睛上、满脸上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毛孔里面,没一处不带着一团的和气。充了一个假近视,戴一副铜边眼镜,见着人便低着头,把镜子的边框一松,落到鼻头尖上,两只笑瞇瞇的眼珠子,从镜子上伸出来瞧人。批起课卷来,还有一种出色的地方,他的圈儿,彷佛是汉阳铁厂里贩来的几千百吨铁,到太平府李老君炉子里,定打的一种又肥又圆二分径的铁锁链子。偏偏那些学生,被他链子越套得紧越加的畅快,所以大家替这梅帮教,上了一个外号,叫做梅铁匠。冷镜微一向是住在栈房里的,到了明年,取了一本内课,搬进斋舍。两更向后,忽见窗子外,一盏电光灼灼的灯,在斋舍外面走动,后面一个黑油油的影子。吓得一身冷汗,在斋舍里害了一场大玻病势才退,隔壁斋舍里又闹出一件案情来了。 原来隔壁斋舍,住的是一位山阳优廪生,和一位铜山县的王太史多年至好。这位王太史,品貌极佳,长得同女孩儿一般,和这优廪生同学的时候,情意缠绵,连人家的伉俪,都没他的恩爱。这番王太史打从京里出来,自然不免要叙一番的旧。哪知道梅帮教提着一盏诸葛灯,从南面一路走来。看看各斋舍的灯火,已经灭熄,正待要转脚步,回到自己的卧房,忽见一间斋舍里灯光一亮。梅帮教赶忙闪在一旁,只听里面低声讲道:“好了,梅铁匠去了。”梅帮教索性把灯光遮没,侧着耳朵,细细的听去,总是一派儿女的腻谈。提轻脚步,走到窗子外,细着眼儿,从窗缝里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穿了一身艳服,后面却拖着一条油花松辫,坐在这位优廪生的膝盘上,手里托着一只鞋杯,杯子里也不知是酒是茶,一口一口的,送在那优廪生嘴里。梅帮教吓得一身的冷汗,从头发上直透到脚尖。回到卧房,坐着呆想,这个优廪生,据着白山长讲起,是这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曾经在学院里,上了一封密保,保他品行端正学问渊博八个大字,这样看来,竟是有名无实了。 但不知那个粉头,是从哪里进来的,须要暗暗地查访。到了黎明,便端一张皮椅,坐在斋舍门前,靠着一株玉兰花的树下,拿着一部《朱子近思录》,翻来翻去的细看。大家见了,都知道这梅帮教的意思。直到十点钟后,那些学生吃茶的、打梳妆茶围的,都散去了,就是冷镜微,也扶着魏伯尼到外面逛逛。 停了半晌,忽然门闩一响,走出来一个少年,耳旁的脂粉,还没有揩得干净,见了梅帮教,脸上一红的站着。梅帮教问起姓名,知道他是一位太史公,不便发作。闯进斋舍里,只见一枝珠花,插在牀架上。梅帮教不便追问,喊了那优廪生一声,不见答应,气呼呼的转到白山长那边去了。这里王太史带上门,径自出门而去。梅帮教接连巡着几天,见得门钮搭上,只当是出外冶游,正想等他回来,禀明了白山长,把他开除。哪知这位优廪生,已经僵在牀上,气味渐渐的透出来。梅帮教不敢声张,买了一口棺木,停放在就近的一个庵里。白山长还送了一个祭帐,上面写的是吾道益孤。有个使捉狭的学生,把吾字旁边,添了四个小字,说是吾当作谷。又做着一副挽对,上联用的是《红楼梦》上柳湘莲的故事,下联用的是《聊斋志异》上何师参的故事,用两幅黄单纸写的。你道是写的什么?原来是:相思未了尤三姐,续命难逢黄九郎十四个字。 闲文少叙,单说这位魏伯尼先生,虽然穷了一辈子,却倒精神健旺。自从遇了冷镜微,也算是穷范丹遇着五路财神了,偏偏身子又不爽快起来,十天九病,并且为着那优廪生的事,受着许多秽气,越发支持不祝忽然那日接着他儿子的书信,才知道冷镜微那般的周济他,很为感激,难得冷镜微在他面前,从没提个只字,也算古今少有的知己了。看到一半,冷镜微打外面走来,瞧见魏伯尼的案上,一叶叶的正揩,都大得和手掌一般,只当是什么法帖。魏伯尼站起身来,便是深深一揖,冷镜微连忙回避。魏伯尼再看那下半时,看到书籍已托冷兄带来八个字,登时便倒。冷镜微捏着两把冷汗,请人医救,直到半夜才慢慢醒来,向冷镜微道:“我那书籍在贤契那边么?可算是托付得人了。老夫几十年来着的书,足足堆满了半间屋子,都被那畜生卖光了,剩下些儿,传到贤契手里,老夫一生的心血,也算不枉费了,所以老夫欢喜已极,不觉斗然晕倒。”冷镜微听他这番言语,禁不住泪珠迸落。魏伯尼追问情由,一声长叹,跌倒牀上,从此一病不起,茶饭少进,烟也不想得吃了。 冷镜微看那势头不好,亲自护送,一到瓜州口岸,魏伯尼便要将船停下,想就当日沉书的地方,筑起一座书墓来。冷镜微自然答应了。靠着口岸,有一座大庙,叫做天妃宫。冷镜微吩咐高升,把船上的行李,搬到天妃宫,借住了两间屋子。就在天妃宫的左首,买了一片两亩大的地基,足足费了三五百个工程,才把那墓筑停当了。又竖上一块石碑,题着呜呼兴化魏先生葬书之墓十一个篆字。魏伯尼朝夕哭临,把个身体越哭越坏,后来眼泪也哭干了。冷镜微赶忙打发高升,到兴化去请他的儿子老八。等了半月,不见他儿子到来。这日魏伯尼的病势吃紧,喘吁吁的喊冷镜微道:“贤契,我孤负着你了,我这几十年间,吃尽了千辛万苦,呕了那些心血,从没有遇着一个知己。这番遇着贤契,实指望把生平没了的心事,靠着贤契代老夫一了,哪料万事由天,徒然的带累贤契,耽受了许多风波,没受了半星儿的实在。于今已是日落西山,看来这副老骨头,也没中用的了。倘然我那畜生来时,但道我的遗命,不愿再回祖茔,便在这书墓旁边,筑起一抔之土便了。春秋四季,也不准到老夫的坟墓上面烧钱化纸,倘若烧钱化纸,我在九泉之下,定要好好的摆布于他。贤契只求你在我那坟墓上,树一石碑,等老夫亲自题个碑衔,叫那大江南北来来往往的文人学士,晓我老夫的这个名字便是了。”说着手颤颤的,要那桌上的纸笔。冷镜微抹着眼泪,磨了一盘浓墨,把一张八尺长的宣纸,摊在牀前。 魏伯尼把颈脖一硬,运了半天的气,从牀上一跃而起。嫌那笔头太小,拿着一把裁纸的洋刀,对着镜子,把自己嘴上的一挂长须,齐根割了下来。足足地有一尺多长的光景,揽在手里,好像一堆白雪,从砚盘浓浓的染了许多墨,写着孔子后二千五百年魏伯尼之墓。写到墓字的末一划,那手已经颤得不由自主。 写罢,眼花一暗,险些跌倒地下。冷镜微向前扶着,上了牀,两眼一翻,魏伯尼已经呜呼了。 冷镜微正在打点他的后事,忽见魏伯尼蹷然坐起,喊冷镜微走到牀前道:“贤契,我死之后,有个老友,在南京城里,倘你若读书有些疑难地方,尽好到那里问问他,他姓姓”接连说了五六个姓字,那舌头只是转不过来,眼睛里眼泪干了,半点儿也落不下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讲圣论牵涉阎罗王 赋情诗推托西王母 却说魏伯尼接连喊那姓字时,忽然放直了声音道:“姓柳。” 喊了这两个字之后,登时跌倒。冷镜微便照着他的遗命,葬在书墓旁边。不到几天,高升回来了,说那魏老八的房子,已经转租着人家,欠着许多的债,没处抵偿,便逃奔别处。高升找了十多天,找到一个虾蟆镇的地方,问着烟铺里,才知他住在一个土地祠里。走到那土地祠时,只见火焰冲天,魏老八已经葬在火窟之中。冷镜微听了,自然暗暗流泪,收拾行装,搭了一只义渡船,由镇江到了南京,访问那姓柳的消息。但是只有姓,没有名字,向何处打探呢?这日刚到文德桥一带玩耍,忽见一个老者,身穿补褂,脚着乌鞋,头上戴着一顶铜盆式的纬帽,一个荸荠大的铜顶子,上面的铜锈,已经长得个斑驳陆离了,并且螺丝旋也松松在头上,东倒西歪,就像把戏摊上卖的不倒翁的。一路走来,手里拄着一枝毛竹烟杆,背上扎了一个黄缎子的包袱,后面还跟着几十个小孩子。进了夫子庙,放下烟杆,向头门作了三个揖。冷镜微看得奇怪,跟到明伦堂,那老者打开包袱,捧出一部《圣论广训》来,端端的放在案桌中间,点了香烛,颤巍巍的跪将下去,磕了三个头。把两手拄在地上,使着气力,想要扎起来,扎了半晌,气哼哼的闭了好一回眼睛,调了好一回鼻息。冷镜微倒起了一片哀怜之意,走到后面,便把那老者拦胸一抱,抱他站起。那老者回转头来,勒着两只枯眼睛,看不清冷镜微的面孔,戴上眼镜,望了好几下,大声说道:“你这人到这讲礼的地方,怎样半点儿礼节也不知道?看你的模样,倒像玲玲珑珑一个上书房的小孩子,是从的哪位先生?难道连礼节都不教导么?俺姓柳的,活到八十多岁,照着古礼上,八十杖于朝,我到明伦堂上,带着毛竹烟杆,总算是名份上该有的了。至于那上殿给扶一笻,除是做了相国,奉了皇帝的旨意,方可以用得的。你这人知道天地君亲师,是一样的么?现在《圣论广训》高高的供在案上,至圣先师的大成殿,离着不到一箭之路,有这君师两层,压在我们头上,怎好这样的不当心呢?俺姓柳的自幼便读得圣贤的书,又蒙皇上的恩典,中了个举人,挑了一个候选教论,这礼节是越发要守的了。”说着腰袋里摸出两粒桂圆,含了好一刻,吐出核来,按着《曲礼》上的规矩,把两个核收在腰袋里。不料腰袋一翻,哗啦一响,那些桂圆和蜜枣糖果之类,散了一个满地。吩咐那跟来的小孩子,替他拾起,嘴里声声不住的,喊是罪过罪过。 从靴筒里拿出一枝笔,翻开一本功过簿,在本日日子下面,画了笔管粗的三大画。冷镜微不敢则声,听他说是姓柳的,只伯就是魏伯尼先生的老友,便格外的恭敬。只见那老者脱下眼镜,收好了功过簿,整一整衣袖,重行叩首。足足去了两点钟的工夫,才把这三跪九叩首的礼行完了,打开圣论,高高的宣读了一遍,慢慢讲起。那时来听的人,渐渐多了,大约不过挑夫、菜夫、粪夫之类。有的掮着扁担的,有的扶着菜篮的,有的把脚跷在粪桶上的。内中还有些卖油条的,提花生瓜子篮的,把一个明伦堂下,早挤得一个扑满。那老者越讲越高,引证了许多故事,说是那个人学好,文昌那边,怎样的骂他、打他、发落他。把那些听的人,一个个都说得惊心动魄,眼泪鼻涕,都流将下来。正在讲得高兴,忽然来了七八个穿靴戴顶的,走进明伦堂,行了礼,分两旁站着。那老者朝着他们,很怪了几句,说他们来得太迟,他们也应声诺诺的。讲到完了,早挑来两桌酒菜,原是个暴发户蒋二驴子送的。这些书呆子嘴里淡出鸟来了,便乐得前来附和,每月骗他两次的酒菜,只有柳老头是个真心。冷镜微暗暗察访,知道他名叫树人,混名柳二呆子,住在琵琶巷东边,就在家里开门授徒,学问是南京城里独一无二的。冷镜微择了个日子,前去受业,说出魏伯尼临终的话来。 柳树人很为叹息,说道:“魏泊尼的一生,是很好学的,讲的经学也极好,只有吃鸦片一层,是非圣不经,所以文昌帝君罚他这样,将来见了阎王,只怕拔舌下地狱是不能免的,老夫很替他耽心呢。”冷镜微知他有些呆气,也不和他辩驳。那天柳树人在牀上,忽地哼起来,只当是病,吩咐高升去请他的孙子。 他孙子细细一查,搬开牀架,吩咐木匠,把那里边的榫头一松,登时哼声止住,并没什么玻冷镜微着实诧异。原来柳树人和一个颜制军。是个老同年。颜制军到了两江,便吩咐盐运使,替他弄了个挂名差使,每月一只银子的干薪。柳树人接着这等银子,为他是个无功之禄,怕被阎王见罪,分文不敢用他。生怕孙子们要洗刷他的,只得带在身边,安在兜包里面,那兜包是昼夜不解的。遇着善举,不管保婴会、惜字会,就尽数捐去。 这番带着银子上牀,不料滚到牀里,刮在牀架缝里,动弹不得,又怕喊了人,要偷他的银子,挨痛不过,所以才哼起来的。 光阴迅速,在学堂里过了大半年,已是明年的春尾。学堂前面本来有几十株桃树,经过了几番风雨,洒落得满地腥红。 那日正是三月三十日,柳树人披衣早起,着人在学堂当中,平排着几张桌子,安了三个宝座。焚上香烛,行礼已毕,便画了一道朱符,祷告一番,向炉上焚了。学生里有个姓章的,名叫木仁,是扶乩的好手,不管什么牛鬼蛇神,到他手里,自然都会做出几首歪诗来。这日章木仁,端上沙盘,指那香炉上的烟,向一个同学名叫魏瑚簋的道:“烟已直了,大仙来了。”两个人分立两旁,把那乩板扶起,冷镜微瞧那上面,写的是一首唐诗。 章木仁读给柳树人听道:“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吾乃执符使者是也,今日王母驾到,速迎。”柳树人赶忙向外作了几个揖,只见乩上又写道:“西来弱水隐逸逸,金作栏杆玉作桥。叵怪朔儿太啰唣,千年一度一偷桃。吾乃西王母是也。”柳树人刚要下跪,乩上又写道:“柳老免跪,今日诸位女仙同降,快快设座。”柳树人屏着鼻息,向上面作了许多揖,只见那乩又动着写道:“哈哈,柳老是个道学先生,今日诸位女仙,打从瑶池到此,想借这道学先生的香案,做几首疯魔诗呢!你看前面一带的桃花,都扑扑籁籁的铺在阶前,比起俺那瑶池会上的蟠桃花,就伤心了许多。不免就拿这落花,做过题目,我也顾不得老丑,先写出一首来,给你们道学先生瞧瞧,给你们这些道学先生的门生瞧瞧。”冷镜微的生平,没有瞧过仙家的诗,两眼钉在乩盘上,看那乩写道:“小印曾经篆玉苕,花前回首黯魂销。狂催太息风姨妒,偷嫁应遭月姊嘲。金谷春残余坠粉,楚宫舞罢忆织腰。 群芳只合瑶台住,定有仙人降鹤招。”冷镜微仔细一读,看来这首诗,不像王母的口脗,不便插嘴。接着便是董双成的和作道:“残红扫尽掷青苕,无奈春光一霎销。有限繁华同水逝,几回冷落被风嘲。凝脂洗尽难为泪,金带围宽瘦损腰。枝上杜鹃啼最急,不须青鸟把魂招。”冷镜微看得有些诧异,这个分明像那悼亡的口气,哪是什么仙人的吐嘱。接着就是许飞琼、段安香、婉凌华一班仙女的和作,冷镜微也无心观看了。站在桃花树下,拾那地上的花片,一面嗅着,一面看那章木仁扶完了一首诗,便读一遍给柳树人听。柳树人听了一遍,便恭恭敬敬作上一个揖。到得众女仙诗都和完了,乩盘上又写出请柳老和四个字来。柳树人却是个经学先生,那词章一层,本来不十分在行,并且荒了多年,连试帖诗都没有动过笔。忽然奉了西王母的命,又不敢不做,便走到旁边的案上,认真的苦吟去了。 哪知道章木仁为的钓鱼巷,有个相知名叫白玉春的,感冒着风寒,请他求个仙方,凑巧已到门首,特地把这位老夫子剔开去的。那白玉春走进堂来,满堂的学生,十七八双眼睛都钉在她一人身上。仙方求过了,便低低的向章木仁道:“木少爷,你来呢。”章木仁点头会意,兜着眼睛,送她出了大门,一溜烟跑到门外,吃了几筒香烟踅到堂来。不提防走得张惶了,一个诗本子,从袖笼里抛了出来,被冷镜微拾起。冷镜微揭开一看,什么西王母、董双成的诗,都在上面。原来还不是悼的夫人,是章木仁在上海结识的倌人,名叫玉苕华的,本想替她赎身,不料一病鸣呼,所以做着几首歪诗,请几个花月场中的朋友,和了许多首,后面还有一篇四六的序文。冷镜微只看了两行,便被章木仁瞧见,两颊飞红的向冷镜微手上一把夺去。冷镜微背那两行四六道:“东风无赖,常飘倩女之魂。明月多情,惯照离人之影。即空即色,万种凄迷。怜我怜卿,一般沦落。” 冷镜微读一句,章木仁就作上一个揖,摇上一次的手,冷镜微只得住着嘴了。再看那老夫子时,还在案桌上摇着头,在那里搜索枯肠。冷镜微走到案前,只见一张白纸,写了两行,一行是恭和西王母落花诗原韵七律十二个字,另一行只得七个字,确是个经学家的手笔。你道是那七个字呢?这位老夫子,因为头一个韵是苕字,想来想去,只有诗经上“防有鹊桥,邛有紫苕”,这个苕字的韵脚最妥当,把诗经上的两句,骈成一句,数起来恰好是个七言,叫做防有鹊桥邛紫苕,非常的得意。看见冷镜微走来,便把纸头给冷镜微一看,说道:“这个韵脚像铁板不像铁板?”冷镜微含含胡胡的,答了一声像。老夫子自然是老兴勃发了,说道;“我底下还有一句没写呢,你看好不好?”便道:“谁倜予美恨难销,上四字,还是用的诗经。”冷镜微欲笑不得,连声道好。章木仁和魏瑚簋还在那乩坛上,嘶喇嘶喇的拿着一块乩板,不住的拖来拖去。不料外面来了一个人,身体很肥大的,喘气吁吁,大踏步走到乩坛旁边,拿一张新闻报纸,使着劲向案上一摔,摔得乩盘里的沙灰,扑扑的飞动,迷得章木仁一眼。只听那人的声如雷动,骂着讲道:“这是什么世界,什么日月了?你们这一干的胡涂虫,还在这里干这些把戏。”要知来者何人,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回 激义愤痛上万言书 数恩仇冤沉一字狱 却说章木仁揉开了眼睛,见那闹乩坛的不是别人,却是钱五花子。这钱五花子,本来排行是五,名叫寤华,是南京城里极讲求时务的,寤华两字,便是要喊醒中华的意思。不过他讲求的时务,并不是当真的为国家起见,专门的想弄几个铜钱,考那本城的书院和那格致书院、求志书院,骗几文膏火用的,所以大家便借他寤华两字的字音,叫他钱五花子。当下章木仁一班学生,拿起报纸一瞧,只是北方一带,土匪蠢动,畿辅情形,很为危险,这几句说话。柳树人趁着这句话岔开了,便落得搁起笔来,诗也不做了,听那钱五花子指天画地的,谈那北方的风土民情,应派如何招抚、如何剿办、如何的练兵、如何的善后,夹七杂八的,画了几十条策。冷镜微本来年纪小,天良还没有断丧的,便发了一个愿心,向钱五花子道:“既是寤翁这样的般般大才,何不约几位朋友,做一道万言书,前去伏阙呢?”钱五花子道:“我也这般想,但是不瞒镜翁说,我一家五六口,单靠兄弟一人过活,倘然伏阙上书,各处的书院,是不能考的了,怎生是好?并且听说天津一带,已经有些外国人干预了。这外国专用一种绿气炮,倘然触着绿气死了,一家大小,又靠着何人呢?”章木仁在旁插嘴道:“寤翁不必怕什么绿气,兄弟倒有个以毒攻毒之法,遇了绿气,就用铜绿解他便了。”钱五花子笑他这话太没来由了,便拍掌笑道:“如此么,只借贵老师柳老夫子的顶子用一用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冷镜微沉下脸来道:“现在大事临头,列位休得只管取笑。寤翁所少的是银子,我这里拨两千给寤翁安家,其余的一切用度,不管几个人同去,那银子都在我身上。事不宜迟,今晚就打电报到杭州,禀明了家父,拨着汇票,后日就好动身了。” 钱五花子听得眉花眼笑,很恭维冷镜微几句,就是章木仁、魏瑚簋等八个人,也愿意同行。 到了明晨,冷竹江的回电到了,因为儿子干这惊天动地的事业,一共汇到了十万银子,搭上轮船,到上海招商码头歇下,知道天津轮船,须到第三日才开,便到各处闲逛。这日逛到十六浦,钱五花子见那彩票店里,挂了一张招纸,说是湖北对号单已到,便向章魏两公道:“我们三个人,合买的一条湖北票,不如就在此对号罢。”原来那票子收在魏瑚簋身上,向前一对,恰好是一个头彩。三人喜欢极了,同到公司总分局里,领了五千洋钱,运到栈房,花去三块洋钱的车费。钱五花子,找著书箱里一本行素轩的笔算,摊在桌上,算了半天,说是五千块钱,去掉车费还剩四千九百九十七块,每人应得一千六百六十五块。余下的两块,兑成角子,是二十一角零十六个铜钱,每人应得七角零五个铜钱,分成三份,摆做三堆儿,听各人自龋钱五花子本想多赚一个钱,却被魏瑚簋使了个小捉狭,把钱五花子那边的一堆,落去了一个铜钱。钱五花子把洋钱收了,便独自拿了一角公账的洋钱,坐了车到公慎银号里,存着生息,把整块的都存了。空下来的便掏出来一数,实指望是个七角零六文,数来数去,只余得五文。把衣襟上各处的袋子搜过了,又搜到扇袋里,眼镜壳子里,只是不见。银号里的伙计,见他张惶失措,问他什么失了。钱五花子高声应道:“失去了一个铜钱。”说罢,把满号的伙计都引笑了。钱五花子觉得不好意思,便闷闷的出来,左思右想,想不出是哪里掉落的。低着头只管向前直走,不提防走到茂源酒店门首,一个聚乐园的伙计,头上顶了几碗虾仁面,被钱五花子一碰。钱五花子的力气本来很大,碰翻了碗,把碗里的面条子,直冲到五六尺外面去,挂在一个客人的身上,把浑身的衣裳都糟踏了。那客人却是个包探,便喊了一红头,押到捕房去了。钱五花子的彩钱,已经存着银号,衣袋里只有公账里的十五块,尽数的给了包探,才放他出来。垂头丧气的到了栈房,已是三更向后,大家访问情由,他只是低着头不讲。忽见账房里领着一人进来,那人一见钱五花子,便上前扭住道:“你倒会躲呢?你押在巡捕房里,惹得我等了八九个钟头,拿我的碗还我呢。”亏着旁边的人扯开了,在公账里赔去一块钱。这里章魏两人,嘴是最尖的,一路进京,时常给他开玩笑。到了京城,找了个高升客栈住下。钱五花子早把平日做的课卷,集合了一万几千言,请那章木仁誊了一个本章,投进了通政司的衙门。通政司的堂官,打开一瞧,内中别样条呈,不过是书呆子的见识,有些酸气罢了。只有一条,是裁撤宦官以清内政。那堂官才看到这八个字,气得那手扑籁籁的颤,落在地板的一块浓痰上面,赶忙揩好,凑巧把章木仁的木字,揩去了一捺。便吩咐差官,把这上本章的九个人,骗到衙门里,拿着一张名片,连人和本章,送到一个当权的宦官家里。那宦官正从内务府出来,到上房里和他的妻妾闲谈,一见了这件事情,赶忙走到里边,运动了一个假上谕出来,交刑部审讯,临讯的那天,冷镜微看那刑部尚书,是他的一位世叔,名叫姬讷庵。这姬讷庵的家世很微,父亲是个牛经纪,姬讷庵幼年失父,雇在冷府做个伴读的书童,天姿很好,冷镜微的祖父,收他做个义儿,二十一岁,便点了一个传胪。那时冷镜微年方六岁,跟他祖父在山东巡抚的任上。姬讷庵得意之后,不免到山东走走,打个秋风,巡抚公邀请了许多绅宦,在衙门请酒。凑巧衙门有一幅对联,写得极好,下款是受业张国鼒谨书。 姬讷庵指着问巡抚公道:“这位张国鼒,是哪处人氏?把这鼒字读成一个才字。冷镜微不等他祖父开口,就扑嗤的一笑,引得满席的人,没一个不扑嗤的一笑。冷镜微慢慢讲道:“世叔这个该读兹字呢,《诗经》上有鼐鼎及鼒,《尔雅》上有圆掩上谓之鼒,难道世叔忘记么?”说得那姬讷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自在。散了筵席,仔细一想,好好场面,被这黄口小儿坍倒,自然引为生平之恨。这番见了本章上的名字,隔了十多年,把前事倒忘怀了,想起从前巡抚公的恩义,很想开脱于他。本来冷镜微的名字,因为别人都不肯居首,便把他写做第一,姬讷庵却从尾一个问起。一直问到第七个,都满口扯谎,是自己的名字,被人家误写的。那第七个就是开首创议的钱五花子,他的话更说得高妙了。他说自己的祖父,是南京有名的理学,他父亲临终的时刻,曾经拿着一本书和一块图章,交给他的,说着便将那书呈上,却是一部手抄的《朱子近思录》,又拿出那块图章来却是位思轩之印五个篆字。姬讷庵见这两件东西,登时叫他站起,喊那第八个道:“章才仁。”章木仁摸不着头脑,不敢答应。姬讷庵勃然大怒,说道:“这斯休得要装聋作哑,喊你的名字,为什么假痴假呆的?”章木仁是贡生加的五品虚衔,便道:“职贡不叫做才仁,请大人仔细。”姬讷庵细细一瞧,把那本章掷下道:“这不是才字是什么?”冷镜微听到这句,忽然触起前十年的事来,禁不住便哈哈的大笑一声,姬讷庵接着冷镜微一笑,斗然把前事也提上心来,面皮气得金黄色,拍着桌子,大喝一声道:“你这厮在法堂之上,胆敢侮慢官长,把本部堂嘲笑么?我且问你这本章是你的主笔不是?” 冷镜微把两眼望了钱五花子几下,钱五花子道:“冷镜微休得抵赖,尽了孝便不能尽忠,尽了忠就不能尽孝,既然充当好汉,便要拿出些好汉的气概来。”一篇话把冷镜微的眼泪,几乎说得落下来。姬讷庵又问道;“这本章是你的字迹不是?”冷镜微把两眼望了章木仁几下。章木仁道:“我叫章木仁,这本章上写的是章才仁,难道自己写自己的名字,也会错的么?大丈夫一人做一人当,你既然要做大丈夫,须要把《孟子》上威武不能屈的道理记好呢。”一篇话把冷镜微的眼泪说得要忍也忍不住了,便在堂上放声大哭。你道冷镜微哭的什么?他哭的是人心世道,都有江河日下的势头,并不是为着自己一身的利害。 姬讷庵又在上面大喝道:“你这厮还敢抵赖么?不到黄河心不死,叫你尝尝这刑部大堂的滋味,看看比那鼐鼎及鼒的滋味,哪样是甜,哪样是苦,哪样是酸,哪样是辣?”冷镜微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毛骨悚然,抹去眼泪,硬着颈脖子,指着上面讲道:“你现在做了刑部大人了,还知道这刑部大人的滋味,是从那鼐鼎及鼒的上面来的么?俺冷镜微既然来上万言书,这个生死,久已兜向九霄云外了。无论这本章是不是俺的主笔,是不是俺的字迹,总算是俺一个人的主笔,一个人的字迹,就好定案了。生在这种世界,与其活着做王公将相,同你刑部大人一般的荣耀,倒不如死着,做了孤魂野鬼。你刑部大人的鼐鼎及鼒里面的鱼肉,一般的挨刀受俎,反觉得清净许多呢。”姬讷庵自知出言冒失,恼羞成怒,索性的拿出手段来,把一干人都登时释放,单单将这冷镜微捺在刑部牢里,上了一本,拟他一个斩罪。冷镜微进了牢里,起初是身上带着几千两钞票,那些牢子服伺得很好。不上半月,钞票完了,牢子便渐渐的露出恶相来,饮食起居,件件都不及从前了。冷镜微挨苦不过,叫牢子到高升客栈,向钱五花子那边讨些钞票来。牢子去了半晌,空着两手回来说,你这叛党,敢来戏弄我们么?什么钱少爷银少爷,捐官的捐了官,买妾的买了妾,已是风流云散了。你的性命都在我们身上,你敢在我们跟前扯谎么?冷镜微想起这种情形,和姬讷庵那般的恩将仇报,用着牙齿,向指头一咬,拿了一件长衫,题了一首《满江红》。题目叫做一字狱。上面写道:幻绝轩辕,捏造起,万千蝌蚪。颠倒着,古今人物。纵横心斗,鷟鸑何曾,鸣羑里,麒麟枉自悲东狩。到不如、一炷付咸阳,无何有。生前事,休回首,人间世,权挥手。问朦胧甚帝,钧天觉否?蜗角何分蛮与触,龙光空指牛和斗,算茫茫、浩劫甚穷期,斯文后。写毕,又题着冷镜微再生后第一年第一月第一日题,十五个大字,递与牢子道:“你拿这件长衫,送到杭州城里,休愁到一生没吃着。”牢子接在手里,自然欢天喜地,谢了一声冷少爷,出门径去。毕竟这冷镜微如何出狱,如何走到扬州?要知后事如何,且待续编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