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风流》
序
序
夫书所以记事,而美恶悉载者,使后人知所从违。故十五国风,孔子不删郑卫,盖有以也。每见读释道之书者,以多诵为功,敲鱼击磬,端坐正视,则便为至诚妙道。问所诵于义云何?茫如也。昔老僧云:“诵经不解义,犹如蚊虫叮木废,木不知疼,蚊不知味。”由是观之,诵且无益,多亦何为!读儒书者,以口滑熟记为功,剿袭称博,摭拾成文,引获功名,便为效验。
余少时,得忠孝节义文数篇,喜而读之。凡三易书,秘之笥箧,爱如珠玉,因其文重其人。越二十载,而时移事变,其人行与文违殆不可说。余乃取其文,尽行涂抹,唾而骂之,灭之丙火。嗟乎!善读书者,盖在文字乎哉?天下之人品,本乎心术,心术不能自正,藉书以正之。天下之人不能尽有暇于书也,仁人君子”比之。…比之而思,所以旁喻曲说,俾得随意便览,庶几有益焉。于是平有小说之作。然则作者之初心,亦良苦矣,善矣。而其弊在于凭空捏造,变幻淫艳,贾利争奇,而不知反为引导入邪之饵。世之翻阅者日众,而捻管者之罪孽日深,何不思之甚也。壬子夏,与二三同志,啸傲北窗,追古论今,淑慝贞奸,宛在目前。笑愚蒙之昧昧,羡聪达之惺…陧,于是摘所详忆—事,迅笔直书,以为前鉴。盖以天下臣不思忠,于不思孝,贪货赂而忘仁,慕冶容而用计,种种越分妄求者,授以一服清凉散也,而惟于色为甚。许允之之不嫌丑妇,盛德可师,郭元振之适牵红线,天缘非偶。醒期理也,可以随遇而安。且问夹月下老人,所检何书,而乃贸贸以求耶。录凡二十回,旨有所归,不暇计其词句之工拙也。既成,质之同志。同志曰:“是编也。当作正心论读。世之逞风流者,观此必惕然警醒,归于老成,其功不小。”因遂以名而授之梓。虽然,从来以善道教人者,劝文诫语,刊刻行世,累至千百,鲜有寓目。即寓目而未必儆心,或粘壁而尘封,或抹几而狼藉,殊负美意,良可叹息。阅是编者,幸少加意焉。
隺市道人
第一回 小书生读书豪饮 老奸臣闯席成仇
第一回 小书生读书豪饮 老奸臣闯席成仇
诗曰:
男儿少小教须严,
莫逞风流听自然。
白玉方为席上宝,
名花不向道旁妍。
行奸历历神书录,
戒色昭昭天榜传。
守得坚贞松柏志,
风霜凛冽不知寒。
这首诗,是名人所作。大概说,从来才子佳人配合,是千古风流美事。正不知这句话,自古到今,坏了多少士人女子。你看,端方的士人,贞洁的女子,千古仅见,却是为何?只因人家子弟,到十六七岁时节,诗文将就成篇,竟自恃有子建之才.人品略觉不俗,便自恃有潘安之貌。却不专读圣经贤传,兼喜看淫词艳曲,打动欲心。遇着妇女,便行奸卖俏,递眼传情,思量配合个佳人,做个风流才子,方为快心。弄出许多伤风败俗的事来,以致德行大伤;功名不就,岂不可惜。人家女子,到七、八岁时,父母教他读《孝经》、《小学》、《烈女传》等书,指望他知书明礼,能写能算,日后主掌中[馈],做个敬备四德的淑女。有一种聪明乖巧的女子,读了几年书,把针指女工倒抛在半边,喜欢去寻闲书观看。到十五六岁,情窦已开,妆台赓和,月下传吟,自道是个当今才女,见了俊俏书生,便动了怜香惜玉的念头,不管纲常伦理,做出风流事来,玷辱门风,反不如裙布钗荆万倍。那裙布钗荆,听凭父母配个贫夫俗子,他先看夫妻是前缘分定,苦乐自甘,倒有贞烈自许,做出惊天动地主持名教的事来。所以说才子佳人配合这句话,坏士人女子的脚根。如今待在下说一个忠烈的才子,奇侠的佳人,使人猛醒风流中大有关系于伦理的故事。正是:
偶探青史吊千秋,
是是非非莫细求。
达者妄谈皆可喜,
闲来说梦亦消愁。
言关古道听偏倦,
语出齐东说恐休。
欲问闲情破岑寂,
此书堪与寓双眸。
话说宋朝庆元年间,浙江嘉兴府秀水县,有个公子,姓梅名干,表字傲雪。论其相貌,生得丰姿俊秀,宛如一个美人,然温中带厉,令人可亲而不狎。论其品行,激烈慷慨,好像个侠士,然刚柔相济,遇事能屈而又能伸。他平日最恨的是诗朋酒友,群居谈笑。所以巨卿富宦,稍或不端,便不相往来。即来亦闭门不纳,恐浼了他一般,犹如伯夷之清。却又作怪,若是遇着义侠之流,就是他出身卑贱,便结为知己,又如柳下惠之和。更有一节好处,财色二字,操守更严:德怨相加,报施不爽。他的父亲讳馥,表字挺庵,官居国子祭酒。为人忠烈,不趋权势。家园淡泊,惟有薄田百亩,城外茅舍一所。因夫人邢氏早亡,无人掌管,见公子年纪虽小,且自聪达,所以留主家事,梅挺庵在朝中。公子年已十六,尚未配亲,公子也不在心上,每日只是闭户读书。贴身伏侍的童子,叫徐魁。每夕唤他取一壶酒,执壶侍立,自己把书来做了下酒之物。读到君臣会合得意处,该奉贺一杯,徐魁斟上,饮了又读。读到奸臣弄权愤怒处,该罚一杯,徐魁斟上,饮了又读。徐魁见主人如此读书豪饮,便彻夜侍立,毫无倦怠。
一晚间,徐魁问道:“相公,书上都是古来臣事君的好歹,载来传与后世扬名遗姓。假如奴仆辈,在主人面上,有好有不好,也载着么?”公子道:“不好的不可说,好的尽有。国有君臣,家有主仆,一样的道理。当初有个李善,是为幼主掌家财的。还有个马义,因主人负冤,去击登闻鼓,蹈钉板,感动天庭,长夜不晓,冤始得白,后人传诵为未央天。总之,不论上下人等,做得个不朽之事,便是传名不朽的。”正是:
我望前人为古人,
后人又以我为古。
一夕,梅公子读到淮阴侯传,不觉抚几长叹道:“古之所谓豪杰,必有过人处。大凡不能下人,匹夫之志也。不能忍胯下之辱,焉得有汉将之荣。”徐魁执壶在旁,听见主人把韩信赞叹,说道:“相公,这节事小人听过说唱的几遍,最耳熟的,该贺三大杯。”公子道:“你且说怎么该吃三杯?”徐魁道:“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正是他过人处,该吃一杯。后来筑坛拜将,为汉王创莫大之业,又该吃一杯。以千金报漂母之思,难道不该一杯。”公子道:“说得好!”那徐魁便上酒。公子连饮而尽,道:“我今夜相对这样英雄,难道我默默里吃闷酒。”随口朗吟道:
汉代多英雄,
淮阴独绝伦。
刘项争逐鹿,
功成在一人。
嗟哉挎下时,
所以善屈伸。
衔恩报漂母,
千金何足论。
我亦志慷慨,
踪迹埋风尘。
朗诵一回,殊为得意。徐魁又斟上酒来道:“相公有诗,不可无酒,再饮一杯。”公子欣然.饮尽。徐魁道:“相公,处今之世,当怎样方为英雄作事?”梅公子浩叹道:“处今之世,所为甚难。外有强寇,内有奸雄,是盘根错节之日。总有才干,为了国不能顾家,尽了忠不能保身的。然做臣子的,宁可如此。若一味避祸,难道坐视朝廷大事不成?”徐魁道:“不知老爷近日如何,相公也该去探望探望。”梅公子道;“正是。做官的要忠,为了的要孝。老爷居此险地,我岂放心得下。”一时忧上心来,便恨不得插翅飞到父亲面前。因此,拍案而叹,击落灯花,火已扑灭,和衣而睡,无情无绪,彷徨了一夜。次日早起,即将家事料理,托一家人掌管。收拾行李,备了马匹,徐魁跟随,一路进京去不题。
话说那时,寇盗侵逼,国势衰弱。又奸臣韩侂胄弄权,排斥正士,引用小人。是时朱文公为道学领袖,名重天下。韩侂胄谮之,请旨禁革。君子日退,小人日进,朝廷大权,一归韩,侂胄。所以梅挺庵在朝,落落寡合。只有一个吏部尚书赵汝愚,系武林人,为人忠义,耿介不污,与梅挺庵是同年,志同道合,极相契厚,政事之暇,便会以诗酒。赵汝愚有个连襟,姓冯,号乐天,官居刑部尚书,因见时事日非,辞职归林。梅公未免治酒饯行。隔日下了请帖,冯乐天约赵汝愚偕到梅挺庵处。挺庵迎见坐定,冯乐天道,“承年兄雅爱,实不敢当。只因老韩这厌物,也就是今日相邀,巴不得辞避他。所以小弟竟同敝襟丈,早来到此,年兄幸勿过费。”梅挺庵道:“在此者,只有我辈二三知己,此外竟无人矣。不期年兄又自高致,抚此时艰,殊深[怅]惋。”冯乐天道:“弟非避祸苟全。在弟苦无子嗣,只有一个小女,尚未出阁,弟又年迈力衰,何必久恋于此,以贻人笑。”赵汝愚道:“襟丈固是高见,弟非喜处此险地,一时去不得,奈何?”梅挺庵道:“年兄,小弟岂是爱这一顶乌纱帽,恋在此耶。但士各有志,叫小弟让此奸雄弄权,我竞默默而去,这是死也不甘心的。”正说话间,家人排上酒席,三人逊坐饮酒。梅挺庵嫌酒味不佳,唤家人再换来。只见有送书礼的传进,梅挺庵接看,有陶潜归隐画图一卷,名《五柳图》.又有《咏柳》诗二章:
闲闲十亩畏追攀,
好听枝头鸟语蛮。
陶令豁庄涵碧水,
杜陵草木映青山。
当窗瘦影云千顷,
对户柔枝月一湾。
西冷桃花浑似锦,
喜君婀娜伴春还。
二曰:
雪消日霁澹烟明,
乍醉还扶绾别情。
倚坞斜侵青望影,
傍楼低啭小莺声。
迷离雾笼坡公岸,
摇曳飓吹越国城。
可爱当年王孝伯,
丰姿恰与结同盟。
三人接来,大家赏玩了一回。冯公、赵公问:“这是谁人,有此高情雅致,吾辈不可及也,”梅挺庵道:“这是门外云水庵中一个老僧。这庵在柳堤中,此僧不事佛法,以诗酒为乐,故此小弟与之相友。但此僧不常劝小弟急流勇退,我那得就听他。”冯乐天道:“故此诗章有招隐之意。”正在赞赏,只见家人抬进一大坛酒来,说也是师父送与老爷。梅挺庵大喜道:“天下有这样凑趣的和尚,来得恰好。”一面分付打发回帖,一面就开坛煖酒。
三人畅饮,真正醇醪醽醁,好不得意。冯乐天道,“我三人就将咏柳为酒政何如?吟成一句,饮一大觥。随饮随吟,迟则加一大觥。”赵汝愚道;“襟丈就起句,小弟敢不效颦。”梅挺庵命童子斟酒,冯乐天一吸而尽。吟云:
春风披拂舞蛮腰,
梅挺庵又命童子斟酒赵老爷,赵汝愚亦一吸而尽。续云:
嫩绿微黄缀短条。
冯乐天道,“如今该主翁了。”童子斟上酒,梅挺庵将酒慢饮慢想,渐渐一杯酒将已饮尽,只不成句。赵公道:“年翁怎说?”梅挺庵道:“有了。”
未放柯枝萦榭阁,
才舒眉眼觑豀桥。
冯乐天道:“妙极,当再奉一杯。”梅挺庵道:及得二翁亲切丰韵。”赵汝愚道:“如今又该襟丈了童子才斟上酒。只见长班进报,韩老爷来了。原来就是奸臣韩侂胄,口心逢迎谄媚,已做到尚书之职。圣上得意,掌握朝政,一应官员,无不畏惧奉承。梅挺庵,赵汝愚;冯乐天三人,听见说他来,都不欢喜。梅挺庵便骂长班:“蠢才,晓得赵老爷,冯老爷在此饮酒,就该回不在家了。”长班禀道:“小的巳回出门拜客。韩老爷的长班说:治酒为冯爷饯行,才到冯爷衙里问来,说在此梅老爷处吃酒,韩老爷故此自来。又见两位老爷轿马:庄门首,一时回不得。”赵汝愚道:“真所谓:‘乐事不由人事尽,好花偏有雨风摧。’”
只见又一人进禀:“韩老爷已到门,进厅来了。”梅挺庵免不得迎接,到得中堂,揖也不等作完,望着冯乐大道:“年兄好人,一般是饯行,为何就分厚薄,偏辞拒载,先在这里吃酒?”冯乐天道:“年兄侍奉天颜,朝政在握,谅无暇对饮,所以不敢趋命,实已心醉。”韩侂胄道:“实则没有闲暇,适间偷空出朝,要与年兄一叙,差人奉邀,晓得年兄在此,所以特来面邀。”梅挺庵道:“若年兄不弃,’请屈坐了,饮一‘杯去。”于是序韩《电胄首席,坐下饮酒。赵汝愚对韩侂胄道:“年兄,今日圣上可有什么旨意?”韩侂胄道;“有几个保复一班道学的奏疏,都口坏了。”赵汝愚道:“这节事,年兄还该力赞圣上,崇正心诚意之学,怎可废斥。”韩侂胄道:“此辈胶柱鼓瑟,行不通的。大凡为臣的,须要体贴君心,上和下睦。我最怪那些沽名[钓]誉,自降为忠直,触君之怒,成君之过,到得大事临身,噬脐不及:受生前之祸,博死后之名,岂不可笑。”梅挺庵见话不投机,又不好辩驳,低头不语,暗自忿恨。赵汝愚耐不住,冷笑一声道:“岂不闻孟夫子云,‘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人臣立朝事君,自当以道义匡君,献可替否。难道—一味逢迎取媚,把这些正人都赶出去,倒是好险小人欺君误国的好么?”骂得韩侂胄变起脸来道,“我且问你,目今席上,那一个是忠臣,那一个是奸臣?”梅挺庵、冯乐天两人,见说话抢白,心上着急,解劝道:“如此良晨美景,饮酒为乐,何苦把闲话争论。”各斟巨觞,送到面前。赵汝愚因心下不快,举杯一吸而尽,说道:“小弟多言,唐突受罚了。”韩能胄见赵汝愚不用推逊,竟先饮酒,也将来一吸而尽,道:“还是小弟做好臣的得罪忠臣,受罚无辞。就起身辞别而去。这是:
水火不合,
邪正不投。
一时口角,
恨在心头。
梅挺庵送出韩侂胄,复身进来,对赵汝愚道:“适间小弟不是惧他,故尔云云。但饮酒间,以口角贾衅,殊为无益。”赵汝愚道:“我拚得与他作个对罢了。”冯乐天道:“这样奸险小人,须要用心待他。”三人又嗟叹了一回,重新坐定,毕竟一团佳会,为此扫兴,遂尔散别。后来事情正多,正好看哩。
第二回 遭诬陷避祸全身 触权奸尽忠报国
第二回 遭诬陷避祸全身 触权奸尽忠报国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休苦劳神。似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取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背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右调《行香子》
话说梅挺庵为冯乐天饯行,不料韩侂胄闯来,与赵汝愚一番口角,竟成嫌隙。况朝中俱是韩侂胄胄一党,梅挺庵殊为落落难容,反不如冯乐天之见机而作。默默踌[躇]了一回,吟咏道:
进退浑无赖,
婆娑已迈年。
虽知麟阁贵,
翻觉鹿门贤。
胜友怀金谷,
新词鄙口川。
穷愁老杜甫,
合向浣花前。
才在吟咏,忽长班进禀道:“大相公到了。”梅挺庵甚喜,梅公子早巳到面前,即便跪下说道;“孩儿久违膝下,有失定省,乞爹爹恕孩儿不孝之罪。”梅公扶起坐了,把家中事体,叙了一回。梅公子问起朝政,梅挺庵叹道:“吾儿若说起朝政,真令人发指。”遂把韩庇胄怎样弄权,前日饮酒间与赵汝愚口角,说了一回。公子惟有痛恨而已。公子见案上一幅笺纸,墨迹未干,知是父亲新咏,把来读玩了一遍,知有羡慕林下之意。说道:“爹爹,目今兵寇蜂起,奸雄横肆,朝内并无人敢抗颜谏净。
正朝廷有事之秋,人臣岂可坐视。倘父亲解官隐去,止有赵年伯一人,孤立无助,国事渐不可知。”挺庵听说到此,不觉泫然泪下道:“外有强寇,内有奸雄,目击世变,宁忍坐视。但念汝茕茕孑立,上无叔伯可依,下无兄弟相助,年已长大,尚未授室,倘我早不见机,祸不旋踵,如之奈何?”公子道:“孩儿若得功名成就,何患无淑女配合,婚姻事有个定数,父亲何必挂心。若得锄除奸恶,振起朝纲,也不枉食禄皇家,克副为国为民之任。”挺庵点首道:“孩儿若具如此大志,吾即致身于君,死亦瞑目矣。”父子两人,在衙中说说话话。每日只闻得某官擢用,某官革黜,纷纷不一,大都俱是韩侂胄所为。进的是士人,退的是君子。
忽一日,长班进来禀道:“启老爷,赵老爷不知为甚事,奉旨革职.”梅公大惊道:“这是为什么事?”公子道:“毕竟是韩侂胄那奸贼。爹爹说饮酒间口角,他便怀恨,就弄计中伤了。”梅公点首道:“是也。”分付打轿,公子就着徐魁跟随去。一径到赵家门首,只见家人早巳搬运行李,就作起程的光景。梅公不胜骇异。家人进禀,赵汝愚出来迎接道:“正要过来奉别,不期年兄玉临,最妙的了。”遂携手同进后书房坐定。挺庵问道:“年兄为着甚事,促忙束装?小弟适才闻报,将信将疑,故此特来问候,不意果有此事。”赵汝愚道:“可恨那韩侂胄这奸贼,为前日在府上起的祸端,在圣上面前,诬以同姓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况倡引伪学,谋为不轨,宜[革]职罢去。”挺庵道;“年兄何不随即上一辩疏,表明真伪,岂可隐忍受此不白之冤。”赵汝愚道:“目今贼烽四起,权奸用亭,使弟朽骨得归故里,此乃恩旨万幸的了。纵使此番辩白,势必更生谤议,被其中伤,莫若顺受而去之为妙。但可惜好端端一个天下,断送于奸贼之手。”挺庵听说到此处,不觉发指冲冠,咬牙切齿道:“不过一言小隙,便诬陷大臣含冤而去,难道把社稷生民,坐视不理,听其倾复。罢!我梅馥今日誓与此贼做个死对头,势不两立的了。弟今晚回去,连夜修本,数尽权奸之恶,昭雪忠直之冤,将此贼碎尸万段以谢天下,方快吾心。”赵汝愚道:“我倒劝年兄,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年兄莫若明哲保身,何苦自投罗网。”挺庵把案一拍道:“忠良尽已迁徙,满朝俱是奸党,只有年兄与弟两人,今年兄罢去,弟若再杜门钳口,坐视不救,则平日之忠肝义胆何在?倘进微言,幸得感悟圣心,并年兄亦得起复,共襄国事,庶不负吾一点赤衷耳。”正议论间,赵家人进来禀道:“老爷行囊俱收拾停当。”赵汝愚一向做官清廉,住所并无资蓄,惟有残书数卷。只带小童一个,名唤文儿,老仆一人,名叫周成。旨意一下,巴不得脱离虎穴,故此收拾起身得快。正是:
笼鸡有食汤锅近,
野雀无粮天地宽。
却说赵汝愚就辞别起身。挺庵道:“仓卒中小弟未曾备得杯酒奉饯。”唤徐魁分付道:“你先到城外去,借一个空闲的庵舍,治酒等候,我同赵老爷就来了。”赵汝愚因平日为人不趋炎附势,朝中相契的少,此日或有假意来送行的,赵汝愚先分付家人,倘有大小官员来送行,俱婉言辞谢,不必通报。故此惟梅挺庵与赵汝愚二人,不乘马轿,携手同步出城外。徐魁接到一个庵内,名叫云水庵。酒肴早巳完备,二人逊位坐下。因此处耳目嘈杂,不便谈及正务,略把家常世事,闲叙了几句。二人互相酬酢,痛饮一回。天色将暮,赵汝愚起身辞谢道:“今日一别,未知何日再得相会,年兄凡事须要相时而动,不可急骤,恐取祸患。”再三叮咛,分手而别。有一首《长相思》的词,单道赵汝愚归去的意道:
青云志,山水情。
各人心事不相伦,
归帆江上轻。
子侯门,仆欢迎。
今朝闲暇抚瑶琴,
落得酒盈樽。
赵汝愚怡然就道,毫不介意。倒是梅挺庵,快快如有所失,直待回首望不见赵汝愚,然后一路忿恨归家。梅公子迎着道:“父亲为何这晚回来?”挺庵将罢去情由,送别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梅公子道:“父亲主意若何?挺庵道:“我今连夜修本,誓与此贼,势不两立。”梅公子道;“父亲且须斟酌,赵年伯已去,孤掌难鸣。倘此本一上,触怒奸恶,矫命贾祸,有谁救援?”挺庵拍案说道;“人臣为国为民,当临难不苟,若望人救援,非所[谓]社稷之臣也。况人生在世,总有一死,但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要死得其义,宁敢遑顾身家。吾此一举,七尺之躯,听命于天矣。主意已决,不必再计。”遂进书房,灯下缮写停当。正是:
一字一泪词意切,
望得君王悔悟心。
父子二人,互相捧诵,赞叹不已道:“本内忠奸洞晰,词意恳切,自然感格圣心,中兴之兆,全在此一举矣。”时听漏下三鼓,入朝尚早。梅公子身子困倦,和衣睡倒榻上。挺庵又将细细检阅一番,亦觉精神疲顿,隐几假寐。但见一人,金幞红袍,对梅挺庵道:“兄的忠心为国,真可钦敬,但恐无补于国家,当以愚父子为前鉴。”挺庵方要问个详细,被梅公子喊叫惊醒,却是南柯一梦。挺庵将梦中事述与公子听了。因问你又为何喊叫。公子道:“好奇怪,孩儿刚朦胧睡去,只见四、五个红袍官长,两眼泪流,对孩儿若有话说,一时惧怕惊醒。据孩儿看来,这必是梅氏祖宗。上此奏牍,恐非吉兆。”挺庵望空拜祷。大哭道:“岳武穆,岳武穆,吾不敢效你之精忠,然梅馥亦不是畏死的。倘忠灵不爽,使奸恶伏辜,朝纲复振,则吾之一死,比生岂不胜过万倍。”又拜道:“祖宗、祖宗,馥虽未尝建功立业,光耀祖宗,今保佑上此一本,感格天心,乃见祖宗阴灵所护。”拜一回,口中祈祷一回,不觉五更三点时分,即忙端笏入朝,指望面圣痛谏一番。谁知事不由人,正值天子有疾,不视朝。只得将本付与接本官送进,归来候旨不题。正是:
咫尺龙颜隔九重,
良言何得达天聪。
可怜空抱扶危志,
留得忠名千古风。
却说那接本官,被韩侂胄一向嘱咐,倘有关系的奏章,俱按捺不上。那官巴不得奉承他,不拘什么奏章,俱要开看。此日将梅挺庵本揭开一看,大惊道:“此事非同小可,险些儿被圣上见了,大为利害,自当捺起,图个安静。倘韩大人看见,怎肯干休。这是梅老儿自来惹祸,我落得将去讨好。”正在喃喃自言自语,韩f定胄恰好撞来问道:“你在这里独自一个说些什么?这奏章是谁的?”那接本官,满面堆笑,鞠躬将本递上道:“大人洪福齐天,不然几乎弄出事来。”韩侂胄揭开看道:
国子祭酒臣梅馥谨奏。为黜奸远佞,进贤礼士,以固社稷,以振纪纲事:臣度今之急务,在于外靖强,寇,内抑权奸。然其间有先后之分,轻重之势,贵于,端本清源,正心术以得其要耳。古来隆盛之世,都口吁啡垂裳而理者,未有君子远黜,小人秉政而期获文明之治也。故欲靖外之强寇,必先制内之权奸,欲制内之权奸,必重用迁外之忠良。忠良进而权奸不得肆其欲,权奸制而忠良得以展其谋。则恢复之功,易如反掌,而隆盛之风,何难再见于今日也。臣所谓权奸,莫过于韩侂胄。排斥正士,引用邪党,侮弄朝政,荼毒土民,罪恶滔天,不能殚述。如朱熹等阐发正心诚意之学,实万世治平之纲领,诬以伪学革黜,吏部尚书赵汝愚,勋劳著社稷,精忠贯天地,卒受黯伤而去。诬陷忠良共计一百十五员。边寇猖獗,奏牍如山,俱蛊蔽而不上达。内无敢谏之士,外无勇死之兵。将见朝纲日替,而国势渐不可知矣。此臣之痛哭流涕,不忍言而又不敢不言者也。仰祈圣鉴,俯察愚衷。请速诛韩促胄,以快人心,召升赵汝愚,以广贤路。道学尊而教化立,主术端而臣下服。愿陛下上畏天命之不易,追念二帝之徂艰,当朝儆夕惕,而励精图治者也。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臣冒死谨奏,俯伏待罪之至。
看罢,大怒道:“梅馥这老狗,我姑容你在朝,不来计较你,你倒来捋虎须,我且先下手为强。”假御笔批了“冒忠欺君,诬害大臣”的罪,立时处斩。看官听说,难道杀一个大臣,竟不通知圣上就是这般容易。不知韩,侂胄当日陷害了无数忠良,不单是梅挺庵一人。要知奸臣弄权,蛊惑天子,无所不为。秦桧十二金牌,不过敢于矫诏,忍心害理,毫无忌惮,朝廷便断送他手里,这是闲话。
且说假圣旨一下,那些校尉,如狼如虎,蜂拥奉法,那个敢说圣旨是真是假。梅挺庵看了旨意,面不改色。公子大哭道:“孩儿真千古不孝之罪人!昔日父亲欲休官隐去,被孩儿劝阻,谁知今日受此奇冤惨祸。”挺庵道:“陷亲不义,谓之不孝。今使为父的做一个忘身报国的忠臣,此乃千古大孝的榜样。事巳如此,不必悲痛。”附耳说道:“奸险不测,恐移祸于汝。况你初到这里,外人并未识面,速速收拾行李,归家发愤读书,异日继我之志,倘得膂力皇家,那时复仇除恶,岂不是忠孝两尽。”不待校尉催促,拂袖而去。到法场.上,看的人人发指,闻的个个堕泪。临刑仰天大骂奸贼韩侂胄数声,真个气冲牛斗,精贯日月,望北遥望,口占一绝云:
一死何足惜,
奸雄恨不除。
忠魂终未已,
日日绕丹墀。
天下显隐土宦,俱钦敬他的忠心贯日。许多吊赠诗词,不能悉载。在下曾记得一,二云:
义气凌千古,
忠心拜九重。
片言期悟主,
一死恨奸雄。
落日悲邻笛,秋风咽断鸿。
西台月暗冷,
血泪染苍穹。
又云,
江山如旧故人非,
一点丹心付夕晖。
漠漠层云愁不散,
茫茫四海恨重围。
风尘久失烟霞侣,
涕泪空沾薜荔衣。
掩映庵扉几枝柳,
数声哀切暮鸦归。
梅公子看见父亲受刑惨死,好不悲痛,哭得苑而复廷。恐奸恶移祸,只得依父命,分付徐魁:“你在此将老爷尸首买棺盛殓,暂寄寺院,料理定妥回来,我先收拾行李潜往去也。”梅公子星夜回去。这里徐魁买一具上好棺木,盛殓了,就借前日送别赵汝愚的云水庵内停寄。又备了一桌菜蔬祭奠。大哭,哭得庵中僧人,都流泪起来。徐魁安顿停当,然后回家。真个:
哭到伤心处,
旁人也泪流。
第三回 义埋金愤志读书 悲荡产呼号惊宦
第三回 义埋金愤志读书 悲荡产呼号惊宦
大厦原非一木支,
欲将独力拄倾危。
痴儿不了官中事,
男子要为天下奇。
当日奸谀皆胆落,
平生忠义只心知。
端能饱吃新州饭,
在处江山足护持。
话说梅公子独自一个悄悄回家,一路上好不凄楚伤心。不几日,到了家中,虚空排起孝堂,设个灵位,备些祭礼拜奠,放声大哭道:“父亲捐身为国,固已尽忠于朝廷。孩儿蒙恩抚育,未得答报于罔极。早失怙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何造物之处我太刻也!不共戴之仇,何日可报?矢青云之志,誓不俱生。冥冥之中,当必有以佑我矣。”哭奠了一回,恰徐魁也回来了,将买棺收殓,寄柩云水庵的事,细细述了一遍。那梅公子哀痛迫切,苦志守孝之情,不必细述。
且说梅挺庵父子,平日不喜广交结纳,况世态炎凉,若梅挺庵衣锦荣归,自然车马填门。如今闻他死了,那些趋炎附势的,谁肯来睬这个穷公子。连向日看管房产的家人,看见公子回来如此光景,也安身不牢,竟自别寻头路去了。只有几个道学老朋友,过来吊慰了一番。自此门庭冷落,正合了梅公子的心,正好杜门不出,潜心诵读。向所遗薄田百亩,俱是秀水县的水田,大熟年时,每亩不过收得五、六斗,兼连年水旱不均,钱粮也支持不来,那里有蓄积糊口。亏了徐魁,在外做些小生意,每日趁得几分,聊充薪水之费。梅公子只是用心读书,那个贫字,倒也不在心上,将就挨过日子罢了。过了两日,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忽然从天降下咸阳一炬,竟把这几间房子,烧得干干净净。梅公子只抱得残书数卷,此外并无一物余剩,弄得主仆二人,走头没路。有一首词,单道梅公子连遭颠沛的苦楚:
时乖运艰,困英雄这般。总有满腹文章翰,难医目下饥寒。指望灾星退远,谁知火德来垣。造物生才非易,故遭如此淹蹇。右调《清平乐》
话说梅公子做人,最傲气的。看他取这个表字,便见他一生为人的秉性,虽到此地位,他岂肯去吞声哑气,仰面求人。主仆二人,踌躇了一回,无家可投,无路可奔。欲待要到赵汝愚处栖依,又无盘费。即去亦未知他肯留不肯留。前后思量,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正在悲伤之际,一个和尚走来,一看,大凉道:“呀!原来是梅公子,大相公为何在此悲哭?”梅公子抬头一看,认得是园觉师父。遂拭泪将被火焚得罄尽、无处栖依的话说罢又哭。园觉道:“阿弥陀佛,先老爷这样精忠报国,不过遗得这几间房子,相公所赖安身读书的,今又回禄了。或佛天借此颠沛,磨励相公的志气。有二句话说得好,‘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相公且休要悲伤,贫僧有一个计较在此,荒刹幽僻,尽可朝夕诵读。”梅公子致谢道:“如今只剩两个光身子,弄得一无所有,怎好白白搅扰佛家,于心何安。”园觉道:“相公说那里话,从来天运循环转,富贵轮流做,谁人保得无落难的日子。但恐伏侍不周,相公幸勿见责。”于是园觉携了梅公子的手,徐魁捧着书,一路闲话,同到寺中。正是:
却到水穷山尽处,
忽现山河大地来。
这和尚法号叫做园觉,就在西门外万寿庵内出家,庵内只有四、五个僧人,虽出去应酬经忏,却也多是苦修行的,不比别个寺中饮酒食肉之徒。这庵当初亏梅挺庵护法起造,园觉不忘旧德,一见梅公子落难,便慨然留在庵中,供给读书,犹如见了亲生父母一般。当今世态恶薄,忘恩负义,即至亲骨肉也不肯,而况吃施主穿施主的和尚,也难得园觉这样义气。
且说园觉携了梅公子的手,同至庵中,开了一间小房,却也精洁幽雅,尽可娱目。中间挂——幅观音大士像,一盏禅灯,一炉好香。侧里设一张竹榻,挂一条梅花纸帐。庭子内栽着些野草闲花。梅公子进去一看,却悲中带喜,感谢道:“多蒙师父厚德,好一个洁净所在,正可读书。”园觉道:“相公你只管用心诵读,以图大事。每日粗茶淡饭,贫僧自当支持送进,不必分心过虑。”梅公子再三感激致谢,园觉自出去料理不题。
话说徐魁,见主人有了安身处,便觉放心,将书放在桌上,复身再到回禄处看看,或有烧剩的家伙木料,拾些来做柴烧也是好的。走不多几步,正撞着了赵汝愚的家人周成。问道:“周阿叔,你从那里来?”周成惊喜道:“正好,我特来寻你们相公,老爷差我送书问候。方才到府上,看见被火烧得可怜。问近侧人家,多不知相公下落,正在此忧闷,无处寻访,不意撞着老哥,快些领我去。你们相公的命运,为何这样不济?”徐魁道:“周阿叔,不要说起,我们相公是一个娇养书生,怎受得这般狼狈,叫我有力没用处,幸亏这里师父救星。”未及说完,早到书房门首。梅公子见了周成,不觉悲喜交集。悲的比往日见时,荣辱大不相同,喜的今遭患难,幸有故人相访。急问道:“你家老爷可得知我家老爷的事么?”周成道:“怎么不知,半路上就闻得凶信。老爷一时悲愤,兼冒风寒,至今调理未愈。料相公必定回家,不能自来吊奠,特遣小人聊具奠仪,致书问候。不意相公房子又被火焚,遭此折挫。我今回去,若老爷得知,自然更增悲痛。”
说罢,解开行李,将书信并奠仪一封,双手奉上。梅公子接了,拭泪说道,“何必叹要你们老爷费心。今日晚了,你且住在此,待我写了回书,明早打发你去罢。”徐魁弓周成到外安宿不题。
却说梅公子拆开来书,看了伤悼他父亲尽忠罹祸,次及安慰勉励发愤读书的话。又流了许多眼泪。踌躇道:“这个奠仪,论起理上不该受他的,但我今正在难中,只得且受此以救燃眉。”写了回书,明早对周成道;“你回去多多拜谢老爷,当自保重贵体,不可因我过伤。”周成应诺。梅公子与他劳金一两,再三不肯收,竟携了行李而去。不一日,到了家中,将梅公子房屋被焚、避难庵内,撞见徐魁引见的话述了。赵汝愚惊愕道:“你何不请梅相公到我家里来读书?”周成道:“小人也曾这样说,梅相公不肯,道庵内清净适意,权且安身,回去多多拜谢老爷罢。”赵汝愚嗟叹不巳。拆开回书看道:
不肖年侄梅干稽颡拜复老年伯大人尊前:言念樽酒徘徊,河梁分袂。钦年伯心托烟霞之芳踪,坚贞高韵,痛先人身经世网之多愆,横罹奇冤。我生不辰,零丁孤苦。晨坐忽感,则爪指乱爬,夜寝偶及,则涕泗被面。俯仰之际,哀愤俱生。犹以为数椽茅屋,百亩荒田,聊栖迟以乐饥,对遗书于手泽,孰知修补未遑,一炬遽烬。控首苍苍,何其酷耶!猿啸未闻而肠枯寸寸,禽声几听而泪进双双。丧家何投,穷途莫诉。幸遇万寿庵僧,见此狼狈,顿起隐痛,暂托栖依。不禁搔首青天,未知何日得酬夙愿也!承宠[照]拂,并赐奠仪,斗胆收领,感愧交集,援笔酸辛,临夙呜咽。看罢,也掉了几点泪,以后时常遣人问候,周给些盘费,不在话下。
却说梅公子正在难中,只得受了赵汝愚送来的奠仪,约有二十两之数,却是雪中送炭,不比锦上添花。便把一半送与园觉,又将四,五两来,主仆二人做了些衣服。所余的银子,付徐魁做些生意,以助灯火之费。又亏赵汝愚不时差人周济,因此安心发愤读书,昼夜不彻。读一回,忽然思量着父亲死得惨伤,又哭一回。书声的悲切,与哭声的凄惨,连庵内僧人,朝夕听了,也不知出了多少眼泪。自此夜夜早起,埋头苦读。住了一年有余,连庵内佛殿僧房,未尝走遍。原来这庵内僧人虽少,房子却甚是宽涧进深,后面还有许多空房关闭着。梅公子一日偶然闲步到后边,静悄悄独自一个,口内吟着古诗二句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我住下有年余,并不知后面有这样清静所在。”步了一回,见有几间房都是关锁的。只见东首一带小廊,随廊转折,有小门虚掩着。梅公子推门步进,乃是三间小坐,木几竹榻,不甚修饰,自然雅淡,庭树松翳,青草满阶。正在盘桓,见一对白蝴蝶,蹁跹而来,随风坠落草内,良久不见飞起。梅公子恐受草内虫伤,动个爱物的念头,拨草寻觅,但见一块方砖浮动。梅公子道:“奇怪,难道钻入这砖底下去不成?”随即揭起方砖一看,老大吃了一惊,却是白烁烁光耀耀的一坛元宝。大喜道:“皇天怜我穷困已极,冥冥赐我的。”立起身来,作一转念道:“这银埋在此处,毕竟是园觉的私蓄。士君子当见利思义,岂可妄动贪心。况古来悬头刺股,映雪囊萤,那一个古人,不从逆境里磨炼出来的功名。倘日后奋翮青云,安往而不得富贵。若图目下之富厚,岂不碍日后之功名。遂决意不动,将方砖仍旧盖上,复取些泥来踏得结实埋好,携上了门,归到自己房内。仔细想,那财是养命之源,却是祸身之根。遂援笔作《银赋》一篇,以矢志云:
属西方之[庚]辛,合艮水以立名。德怨相半,贫富不均。造物赖以运转,人民藉以滋生。穷酸贱土,骤得之而矜夸,浪游子弟,轻视之而挥霍。披霜戴月,履危涉险,逐蝇头之微利,探虎穴以何辞。一钱逼死英雄,几文顿起饥色。有君而名之日富,受奸恶之谋,忌势利之逢迎,无君则目之曰贫,亲朋常恐其玷辱,神鬼犹弄其衰运。居官由此分贪廉,为臣由此辨忠佞。妇人为你而败节,丈夫为你而丧行。吁嗟哉!世境代谢,天道何常。叹石崇兮安在,怀夷齐兮流芳。总铜山与银圹,亦夕露而朝霜:是以达入神悟,哲人智藏。齐万化于渺渺,千虑于茫茫。感富厚之易尽,奋夙愿而难忘。愿坚志以自立,聊苦守以徜徉。
自此甘守贫苦,励志发愤,并不提起此事。一夜读到二三更时候,闲步庭中。此时正是深秋天气,月色倍加皎洁,不觉诗兴勃然,随口拈七言律诗一首云:
绛河清浅郁难开,
谁遣冰轮素影来,
南北关山同显晦,
古今登眺几悲哀。
无人肯解刘琨泪,
有容徒称庾亮才。
独惜石头江上月,
年年空照雨花台。
吟毕,伫立了一回,只听得秋声四起,萧瑟惊人,触着悲愤,不觉大呼一声,星斗撼动,响[应]数里。归到房中,放声大恸一场,和衣而寝。只因这大呼一声,有分教,梅公子恰如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定。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假姓名捐躯救主 代缧绁遇侠全生
第四回 假姓名捐躯救主 代缧绁遇侠全生
遍园林绿,暗浑成翠幄,落红堆砌犹如昨。可恨狂风横雨,忒煞情薄,尽底把韶光送却。杨花无奈,故意穿帘透幕。那知人意正萧索,春去也。这般愁何处安着,怎奈向黄昏院落。
右调《凤凰阁》
话说梅公子一时悲愤所感,月夜大呼一声,不期惊动了河下一个官员。这人非别,乃徽州歙县人氏,姓程名松,是一个趋炎附势,奸险小人。谄媚韩院胄,做过钱塘县知县,行取刑部主事,岁久未迁。多方钻谋,乃买一美女,教以歌舞,靓妆艳服,取名寿松,献与韩侂胄。韩侂胄问道:“承惠美人,与尊讳同名,却是何故?”程松满面堆着笑,打一深恭,拜倒于地答道:“卑职不能朝夕奉侍大人之侧,使美人与卑职同名者犹之卑职奉侍,欲蒙大人记忆耳。”韩侂胄大喜,授他一个美差,升了江西巡按,好不荣耀。一味贪酷,动不动就要参官究吏。那些有司,晓得韩侂胄的奸党,谁敢不馈送趋奉他。任满回家,不知得了几十万宦资。又各处购求奇珍异宝,进献韩侂胄,即召进为谏议大夫,驰驿进京,正泊舡在万寿庵对河。那些府县迎风送礼,好不热闹。是晚嘉湖道请酒,半夜方回,正在醉乡,却被梅公子大呼一声,梦中惊醒。只道是大盗事情,仔细再听,却又寂然无声,深为骇异,挨至清晨,唤家人问道:“你们昨夜可曾听得何处喊叫一声么?”家人齐声答道:“小人们正在好睡,却被惊醒。只道是何处火起,仔细听时,又不见动静了。”程松道:“你到岸上去挨查明白回我。”那泊船的所在,是一带城墙。家人看见对河有一村人家,将小船渡过来,上岸一问,恰好问着了万寿庵间壁的邻家。说道,“我们昨夜也听得大喊一声,因这声音像是隔壁万寿庵内出来的,故此我们不在心上。”家人道:“庵内和尚为何这样放肆,半夜三更喊叫惊人?”那人道:“不关得和尚事。说起来,只怕你们老爷认得的,就是那梅公子,他父亲尽忠死的,房子被火烧了,借住庵内读书,真个昼夜不彻。自到庵内,从不曾走出来,连我们也不曾认得他面长面短。那庵内又进深,日里闹丛丛,不知不觉到了更深夜静,远远听得书声响亮。想是想着了父亲,时常又听得哭声悲切。昨夜叫喊一声,毕竟是他月夜感愤所致,想是惊动了你们老爷,大叔故此特来问及么?”家人应了一声,连忙渡过来,将前话回口了主人。程松想道:“梅公子,莫非就是被韩大人处死的梅挺庵之子么?”对家人道:“你再去问那庵内和尚,可是梅挺庵的公子在内读书?说我巡按程老爷,要请他会一会。”家人领命,来到庵内,大呼大叫,吓得这些和尚一个不敢出来。园觉惊惶无措,只得战战兢兢出来迎接。只见四五个俱是气昂昂,像个显宦家大鼻头打扮。问道:“大叔们尊居何处?若要游耍,请里面步步。”家人道:“有这个痴呆和尚,我们住在对河四五日了,朝夜吹打张号,难道不晓得?还不认得我们,倒来问起住居来,想是问明了记着好来化缘么?”园觉道:“贫僧其实不知就是对河宪台老爷的大叔们,错问莫怪,且息怒请坐。”一个道:“不要闲讲。我问你,可是梅挺庵的公子,在你庵里读书么?”园觉答道:“正是梅老爷的公子,暂借小庵内读书。”家人道:“你进去对他说,程府巡按老爷在这里,快些请他到船内去,要面会则个。”园觉才放心,三脚两步走进,对梅公子道:“相公你的际遇到了。”梅公子道:“有何际遇?”园觉道;“有一个巡按程老爷,住在码头上四五日了,好不热闹。不知那里得知相公在这里读书,特差家人在外,要请去面会。想是先老爷的门生故旧,岂不是否极泰来的际遇。”梅公子想道,“巡按程,莫非就是程松那厮?依附权奸为进身之阶,我父亲一向痛恶屏绝他的,素无相识。我今日若去见他,他自然将一种矜倨之色待我。我又无事央求,何苦受这小人的颜色,岂不玷辱祖宗,有亏品行。”遂对园觉道:“即烦师父出去回他一声,只说我偶冒些风寒,不能趋谒你们老爷,深为负罪,多多拜上罢。”园觉道:“相公,这个机会不可错过。我看这些府县,亲自到船边来送礼,等候求他一见,尚且不能。今差人来请相公去,自然必有好处。”梅公子道:“你不知其中道理,烦你出去回他一声罢。”园觉只得出来回复。那些家人正等得厌烦,嚷道:“我们到宰相韩府里去会说话没有这样烦难,不过是一个退运公子罢了,倒会做作。”口中一路絮絮叨叨的去了。园觉受了一肚子的气,又着实替梅公子懊悔,心上弄得不耐烦,自到房中去瞌睡不题。
却说程松见梅公子托疾不肯来,明知拒绝,大怒道:“小畜生,这样无礼。我一个按台老爷请你相见,也算抬举你,倒反做作起来。你老子的性命,尚且被韩大人置于死地,难道伯起你来,我反输这意气与你。”因是怀恨在心,进去在韩侂胄面前一番刁唆。说道:“卑职承大人宠召,小舟打从嘉兴经过,偶泊在万寿庵前。闻昔年[欺]渎圣上、诬陷大臣、奉旨处死的梅挺庵之子,潜隐庵内,埋头发愤,且哭且读,归怨大人,誓报不共戴之仇。卑职留心访确,特达知大人,若不斩草除根,只恐萌芽再发。”韩侂胄听了这话,刺着心病。正是:
怒从心上起,
恶向胆边生。
即行一角文书到嘉兴府,速拿万寿庵内梅挺庵之子一名,密解来京。府里行文书到秀水县来,县里差人提捉。正是,
闭门家里坐,
祸从天上来。
话说县里一个皂快,与园觉是嫡亲弟兄。知县刚在那里出签,听得说差到万寿庵内去要拿姓梅的,料定是梅公子了。连忙一口气赶到庵内,寻园觉说道:“哥哥,梅公子不可放走了他,上边行文书来提他,大爷出签火速就来拿了。连累非浅,吾特来先报你一声。”说罢,如飞箭般跑去了。园觉好像青天一个霹雳,连话也问不出,即跑到书房内报道:“相公不好了,天大的祸事来了。”将提他的话一说,惊得梅公子魂飞魄散,放声大哭道:“这祸从那里说起,祖宗有何罪恶,皇天毕竟要灭我梅氏之宗[祧]?”徐魁道;“相公且不要哭,虽在这里读书,足不出门,幸喜无人认得,待我假充了相公被他拿去罢。”梅公子道:“这是我自作的孽,何忍连累及你。”徐魁道:“先老爷忘身为国,难道我徐魁捐躯救不得主人么?相公只要寻一个藏踪安身的所在,待得朝廷清正,自有出头的日子。事不宜迟。”连忙卸下自身的衣帽,去解梅公子的衣帽穿好了。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喧嚷,打将进来,要捉梅公子。徐魁推梅公子躲在床下,挺身而出。
却说徐魁的[年]纪,与梅公子相仿佛,面庞亦不俗。一走出去,差人便认是真梅公子,就把链子锁了。徐魁口中又句句是梅公子口气,再无人疑惑到假替的地位,一伙蜂拥而去。有一首《鹧鸪天》词,单道徐魁的好处。
历尽风波血泪淋,
无端又被恶风侵。
捐躯替主千秋义,
愧杀当今惜命人。
霜雪操,鬼神惊,
忠臣门内出忠臣。
但求真主终无恙,
做个承祧后代身。
梅公子与园觉,吓得呆了半晌,不知此祸从何而起,不敢高声,只好暗暗伤痛,寻思安身的计策不题。
且说徐魁被差人锁了,带到县里,知县申文书解府。府里点了长解,押送京中。一路上,解子道是韩府钦犯,干系非浅,好不小心禁防。徐魁情愿撇身代死,倒不十分悲痛。只是思量着主人前番被难,尚有我作伴伏侍。今番庵内毕竟安身不牢,了然一身,何处藏踪避迹。又未知何日里才能个出头,不胜凄楚,暗暗流了多少眼泪。不一日到了京中,解进韩府来。韩f定胄亲自问道:“你是梅挺庵之子么?”徐魁跪下道;“是。”韩侂胄道:“你父亲获罪圣上,自取杀身之祸,为何反怨恨我?发愤读书,伤痛父亲,思量报仇么?”徐魁答道:“父亲直言抗谏,冒渎圣上,君赐臣死,理之当然,何以归怨大人?至于愤志读书,乃秀才本分,思念双亲,人子天性之常。大人岂可误听匪言,致陷无辜。”韩侂胄沉吟了半晌,欲要杀他,又无罪状可按,只得发向天牢监候。徐魁拘囚异乡,并无亲戚看顾,亏了狱官,姓李名灿号焕文,是一个贤人而隐于此做好事的。那狱中打扫得洁净,并无秽[污]之气。不许禁子们殴骂罪犯,扎诈使用。凡遇冤陷官吏,虽不能替他伸冤理枉,却十分周济,所以监内罪犯,个个受他恩惠。像当初于公之治狱,后来也兴驷马之门,这是后话。
且说李焕文看见韩府发下梅公子,明知无辜被陷,况钦敬他父亲梅挺庵是尽忠死的,愈加看顾,那衣食二字,亏他周济,自不必说。所以徐魁在监,并不曾吃苦。只是梅公子又到何处安身,后来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哭穷途遁迹灌园 得乐地权时作仆
第五回 哭穷途遁迹灌园 得乐地权时作仆
长松径折小溪头。
班鹿胎中自布裘。
药圃茶园为产业,
野麋林鹤是交游。
云生涧户衣裳润,
岚隐山厨火烛幽。
最爱一泉新引得,
清冷屈曲递增流。
话说梅公子,孤孤凄凄,弄得无处藏身:思量起前日程松请见,托疾拒他,毕竟为此起的祸端。虽亏徐魁挺身代去,但庵内如今栖依不得,倘被人觑破,遗累非浅。园觉劝他披剃出家,随我们出去念经拜忏,又无人认得,倒可安身度日。梅公子心中想道,“舍入空门,乃男子的尽头路,四大皆空,五蕴非有。我这一腔愤憾,教我一时怎能解脱?若多像我之志灰意冷,则从来英雄困迪,岂终身湮没而不彰,奸豪逞肆,岂奕世长享而不败耶。天道福善祸淫,自然不爽,必无一往而不返之理。还是寻个所在,变姓易名,另图个出身日子。”左思右[想],忽念着赵汝愚,一向亏他周济,莫若通个消息与他[得]知,或有救我之策。于是连夜修书,央求园觉送去。园觉正怀着鬼胎,巴不得梅公子别寻头路,连忙动身到赵家来。门上进去报道:“嘉兴万寿庵师父求见。”赵汝愚知是梅公子那边来的,忙出相见,揖过逊位坐定。赵汝愚道:“敝年侄连遭颠沛,多蒙师父照拂,老夫深感五内,敝年侄近日起居好么?”园觉道:“有要言奉告,容到密室书斋,方好具陈。”赵汝愚引园觉到书房内,分付家人备素饭伺候,有事呼唤方许进来。遂掩上了门,二人坐定。园觉将程松请见,梅公子托疾拒他,以至行文书提解,亏徐魁捐躯代去的话,细细述了一遍。然后将梅公子来书送上。赵汝愚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大惊道:“不意又遭此奇祸,难得徐魁这样义仆,忠义出在一门,真千古仅见。”于是拆开来书,看罢,道:“我这里是住不得,走漏风声,连老夫也不便,如之奈何?”踌躇了半晌道:“为今之计,只好改名换姓,潜隐他乡,再作区处。老夫有一个敝连襟,住在扬州钞关门外,姓冯,表字乐天,曾做过刑部尚书。因见朝廷多事,见机隐去。造一个好园亭,朝夕谈道捧经,真个静以自娱。待我写一封荐书去。”赵汝愚说到此处,住了口,又作踌躇。园觉道:“老爷为何不说了?”赵汝愚道:“想来我认他甚么人好,认了门生故旧,彼处宾朋往来,不免窥破。莫若将梅公子认为我家义男,他自然收用,权充洒扫之役,暂避目下之厄。望得朝廷清正,拨云见日,那时便可脱颖囊中,自有个显志立功日子,如此方为万全。但是他少年心性,只恐耐不得。”园觉道:“老爷计策固是妙极,但梅公子为人,素性高傲,即今之祸事,也从傲上宋的。一个按台老爷,尚以为奸党不屑就见,如何肯俯充奴仆下役。”赵汝愚道,“这个全赖师父,将吾言去开导他。大凡士人立身处世,有个常变,有个经权,孰不知一言一动品行攸关。敝年侄之不屑老程松,看一时操守为重,而吉凶祸福,有所不讨。那知就去见他原不妨的。阳货权奸也,孔子未尝不往见。今敝年侄遭此陷害,只辱其身,未尝亏其行,不过一时之浮云蔽日耳。日后之干功立业,正在于此。古来徐孺子磨镜南州,伍子胥乞萧吴市,后来复仇报怨,耐得一时权变,方不失千古经常。居常守经,遇变行权,千古圣贤所不免也。今日敝年侄处变自当行权,若以前日不屑见程松之傲气移于今日,惜小耻而误大事,此拘儒之见,岂大丈夫所为哉。”园觉听了这一番议论,大喜道:“原来三教中,推儒教为首尊,实实有惊天动地的经济,不像释教一味幻空,所以忠孝节义的大道理,全赖正人君子主持于天地之间。前日梅公子不肯去见程老爷,贫僧怪他年幼不谙时势,深为叹惜,今因此招祸,愈觉不平。谁知若无梅公子耿介之操,而纲常名教几希绝矣。闻老爷之言,顿开茅塞。梅公子得老爷的书,贫僧再将老爷之言细述与梅公子听着,必然守经行权,隐迹埋名,做出经天纬地的事业出来。”正说话间,赵汝愚叫家人排着素饭道,“老夫要去写书,不得奉陪,师父自用罢。”赵汝愚写完了书封好,又送梅公子盘费数金,递与园觉道:“致意敝年侄,这是英雄困厄,自古皆然,此去当小心隐忍,自有否极泰来的日子。我这里不便差人送去,敝年侄自持此书去投,他决收用。朝夕或可偷闲私自读书,且挨去再图机会。”于是园觉别了赵汝愚,不一日到了庵中,将赵汝愚荐书做仆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梅公子不觉扑漱漱[掉]下泪来道:“父亲也是当朝名宦,我如今做起臧获的勾当,岂不可耻,倒不如寻个自尽,还可见先人于地下。复转念道,“这是父亲忠烈盖世,遗名干载,以至有此。今日又不是我不肖,匪为作歹,玷辱祖宗。男儿既具大志,辱身贱行,当何所而不为,岂可作此匹夫匹妇,自经沟渎之量。也罢,不要负了赵年伯一段美情。”遂立起身来,对大士像拜祷道:“弟子梅馥被难,多蒙园觉师父收留,得以朝暮顶礼,不意又遭奇祸。保佑此去,并无阻隔灾异。倘得日后如愿,那时[装]塑金身,焕新庙宇,也不枉在此读书一番苦志。”拜祷毕,又对园觉拜谢道:“蒙师父收留,思同再造,指望栖身得所,图望功名,或报答于万一。不期我生不辰,逢此多难,反连累庵内担惊受伯。此恩此德,未知何日图报。”说到此处,痛苦之极,噎噎咽咽,话也说不出了。园觉含泪道:“相公才高志广,品行卓越,岂是久居人下的。想前生夙孽未完,该当受此多方磨折,吉人自有天相。但恨荒庵是十方所在,往来嘈杂,不便藏踪避迹,令相公远投异乡,旅食他家,使贫僧衷肠割裂。”二人悲伤了一回,看看日落西山,至黄昏时分,园觉携了行囊,送梅公子上了夜船,各依依不舍,洒泪而别。园觉自回庵中。梅公子趁了夜船至扬州,投冯府来不题。
且说冯乐天,名又玄,官拜刑部尚书:夫人李氏,与赵汝愚夫人系嫡亲姊妹。年俱望六,并无子嗣。只生一个小姐名淑,字闺英,年方二八。不但容貌艳丽非常,更兼才识卓绝。曾有一诗,赞那冯小姐的好处道:
不爱花容不爱妆,
天生慧质阃流芳。
心知富贵神灵镜,
眼识奸雄日月光。
才思只堪雪作侣,
性情应倩玉为妆。
风流不比寻常艳,
未许轻狂漫断肠。
话说同一个女子,而独称为绝代佳人,千载以后或见之简册,或传之话言,尚且心怡神往,而况宗炙之者乎。佳人乃天地山川秀气所钟,有十分姿色,十分聪明,更有十分风流。十分姿色者,谓之美人,十分聪明者,谓之才女,十分风流者,谓之情种。人都说三者之中,有一不具,便不谓之佳人。在下看来,总三者兼备,又必有如冯小姐的知穷通、辨贞奸的一副灵心慧眼,方叫是真正佳人。
看官,何以见得?闺英小姐于三者之外,更有出人头地处。说起来他平日间评史沦之得失,鉴古迹之兴亡,文人学士,尚有不及他的手眼哩。当时冯乐天做刑部时,闺英随父在京。那时韩侂胄爵位甚小,不过主事之职。一日,忽来拜望冯乐天,一个主事见了大堂,好不深恭卑礼。闺英偶出来闲步,听得堂上有客,在屏缝里看了一回。韩侂胄去了,冯乐天进来。闺英接着问道:“适才爹爹与他闲话的却是何人?现居何职?”乐天道:“姓韩,名侂胄,现做礼部主事。”闺英道:“孩儿观此人龙腰虎背,必定官高爵显,只是两腮脑见,双珠赤露,心怀叵险,后来必为权奸邪佞,将不利于社稷而有害于国士。爹爹须要存心待他,若疏失怠慢恐成仇隙,若与亲近绸缪,有亏品行。”冯乐天略点点头,不在心上。
不一年间,韩侂胄专一逢迎谄谀,圣上得意,竟升他登了相位,·即时权柄悉归韩侂胄,朝政日非,小人昌炽。冯乐天暗暗赞服闺英的见识不爽。一日,冯乐天退朝,闷闷不悦,坐在书房中。闺英走来问道:“爹爹今日面带忧容,却为何事?”乐天道:“就是为韩侂胄那厮,侮弄朝纲,将朱先生一班道学君子,俱黜革迁徙,我恨不能处置他。”闺英道:“人臣食禄皇家,固宜靖恭尔位,岂可因人成事,伴食朝堂。但相时度势,见时势之不可为而不为,则是明哲保身之道也。据孩儿看起来,爹爹莫若上一辞本,隐归林下,以待天年,岂不是好。”乐天看见闺英每每料事多中,便依了他。遂上一年迈不堪的病本,幸就准了,挈了家眷,回至家中,修整园亭,心托烟霞。或谈禅讲道,或饮酒赋诗,甚是逍遥快乐。一应府县事情,概不预闻。图书名帖,只字不肯轻入公堂之上,所以一时称赞冯公的说道:
投绂归山倚翠屏,
优闲甘老少微星。
园林遗美留三径,
闺淑传芳教一经。
幽树玉楼消岁月,
名花金谷傲王庭。
莫嫌谢传贪岑寂,
别院笙歌未忍听。
一日,冯乐天正与夫人、闺英小姐同在房中闲话,忽见家人进来禀道:“武林赵老爷差人送书在外。”乐天步出前厅,梅公子只得下个大礼,站起来将书双手递上。乐天道;“我正在此想念你们老爷,要差人来问候,老爷一向起居好么?在家作何消遣?”梅公子从容答道:“老爷喜得加餐自爱,托赖纳福,自投簪守璞,乐志丘园。小的愚昧不能窥识,但见读书豪饮,触景成吟。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诗酒之外,俱作身外浮云耳。”乐天点头微笑道:“我与你们老爷,虽暌隔两地,喜得志同道合,处今之世,陶情诗酒,倒是明哲保身的妙策。”一头说,一头拆开书来看道:
别时甫草青也,今则又觱发矣。遥思金谷佳境,幽鸟名花,宛若仙人净庐。清水朗月之下,时时萦我梦怀。乃知高隐山林,虽万户侯不与易也。缅怀芳躅,恨不能拥彗庑下,得以丐其余辉耳。兹启者,有一小童,系故仆之子,虽身出微贱,而气质非俗。愿奉洒扫,供应驰驱,锄雨犁云,剪松移竹,丘园经济,固所优为也。幸收置左右,另目挥使,即与弟有荣施焉。惠而好我,予日望之。
看罢,仔细把梅公子上下一看,看见人物俊雅,对答不俗。大喜道:“我园亭书房中,正缺一个灌花芟草添香换水的小童。向有个老苍头,龙钟可厌,承你们老爷厚爱最妙的了。”正说时,夫人道是赵家来人,姊妹至亲,也出来探问信消。乐天将书内话,述与夫人听了。夫人看着梅公子,欢喜道:“倒生得文雅,若要寻这样的在左右伏侍,甚为难得。老爷得此俊仆,可喜可贺。”梅公子道:“老爷致意,小的粗蠢,不谙规矩,倘有冒犯处,乞老爷夫人量情恕宥。”乐天道:“赵者爷那边荐来的,我自然另眼看顾,只是你自要小心谨慎。”夫人间道:“你今年几岁了?”梅公子道:“今年十六岁。”又问他姓甚名谁。梅公子将梅字去了每字,改了姓木,名馥。乐天道:“姓不须改,只改了名字,取名荣,遂叫了木荣罢。”引到花园中,与他一间房安顿。真个好花园也,但见:
石势玲珑,花坡纡折。青波沼畔,跨着曲桥。苑转绿荫丛中,峙见画阁参差。春有百花厅,杏疏雨,柳摇风,无非红紫芳菲,百舌巧,莺语娇,好似笙簧迭奏。夏有晚晴居,八窗洞达,闲看蕉绿侵书,一枕清凉,喜得花香扑砚。秋有赛蟾宫,丹桂轩,幽亭广榭,曲径高台,金风拂兮萧瑟,天香浮兮馥郁。冬有漱雪斋、暖香阁,梅花甫绽,新月初升,低枝覆石,孤干绕溪崖;漠漠幽香,逐轻风而入幕,维维倩影,携素月以窥窗。四时佳景,难以备述。
梅公子在园内,细细赏玩了一回。走到冯公书房内,摆着许多骨董玩器,名人诗画,却不在心上。见了满架书史,暗自欢喜不尽。于是修(原书版缺约六十字左右)。
第六回 询根由隐情直诉 避嫌疑着意严防
第六回 询根由隐情直诉 避嫌疑着意严防
绿梧轩,闲花地,秋色盈眸,一望寒烟翠。山带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不管人憔悴。黯销魂,追往事,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高楼难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右调《苏幕遮》
话说冯乐天有一个嫡弟,表字畏天,倒生一个儿子,只是有些呆气,人取他一个浑名,叫做憨哥。那畏天是一个吃白食管闲事的生员。昔日乐天做官时,俨然是一个公弟二爷,书帖往来,包揽词讼,好不热闹。那些府县,虽厌他歪缠,只因假着乐天图书名帖,不好怠慢,只得依允。以后渐渐的衙门情熟,广交结纳。此时乐天致仕在家,他也用不着依傍了。坐在家中,竟有人来寻他,包讼处和,俱少他不得。乐天再三劝阻道;“吾弟身列儒林,系名教中人,当自立品望。吾蒙叨帝眷,谬登仕宦,除了年节庆贺,从不肯轻易趋揖公庭。总有切己的事情,只得隐忍丢开,不去计较。看得天下事,利之所在,害必随之。有利而无害者惟书。当杜门高堂,谢绝闲事,娱情诗酒间。尽可悠优取乐。何苦日与奸胥滑吏,趋走险道。窃谓吾弟所不取也。”畏天道:“原非做兄弟的本怀,要是这样忙碌碌,巴不得个焚香煮茗,论道讲学,受一刻的清福。只因这些人敲门打户,应接不暇。或倚强欺弱,恃富欺贫。我那时不知不觉动了个恻隐之心,只得与他伸冤理枉,排难解纷,保全两造的身家。处得事体停妥,那杯酒须些小事,即受他酬劳的几两银子,也是理上应该的,不为罪过。据我看起来,诵经把素,是后世邈茫的事,抑强扶弱,倒是现在的功德。”乐天听了他这一番花言巧语,不好与他争论是非,只得点头微笑而已。正是:
酒逢知己干杯少,
话不投机半句多。
冯公兄弟二人,作事天壤之隔,因此不甚和睦。那畏天心里暗喜乐天并无子嗣,只得一个女儿,少不得要嫁出的。时常对乐天说,要把憨哥过门立嗣。乐天[巴]不得侄儿长进,抚养读书,接续宗[祧]。看见是个呆子,岂肯眼前增一个厌物。畏天倒也安心放胆,私心算计道:“冯氏族中,只有我们父子二人,田园房产,日后总是我们的,谁敢动得一毫,何必过门继嗣才为的当。”故此后来把立嗣一说也不提起,只等乐天去世就一鼓而擒。这也是他的造化。正是:
痴人自有痴福,
泥神自有瓦屋。
且说乐天因暮年无子,转着后事,未免唏嘘慨叹。一日对着夫人道:“我与你年俱六旬,孤力无助,只有一个兄弟,又是谋为不轨,品行欠端,后日必遭奇祸。指望侄儿成人,承嗣宗祧,又是一个蠢然无知的废物。便是闺英女儿,颇觉灵敏出众,才识超群,又是一个株守闺中的女子。造物之颠颠倒倒,缺陷不平,真令人解说不出。我今意欲择一佳婿,以完女儿终身,我与你也得半子相依,不忧无靠。但少年子弟,不失于粗俗,便失于轻佻。要个才德兼优能得吾意者,百不一见,又是一桩难事。莫若使女儿,亲自出个限韵诗题,索人酬和,播扬出去,那才学浅陋的自然不敢前来呈丑,必有英才佳土踊跃献长。倘文口选中,待我再亲自面试。若果然内外如一者,取为东床,庶不误女儿终身,而尔我亦倚托有人矣。夫人意下何如?”夫人尚在沉吟不语。那时闺英侍坐,立起身来从容答道:“双亲膝下无人,孩儿终鲜兄弟,正可权做个不出门的男子,晨昏定省,怙恃终身,固孩儿之素愿也。婚姻大事,数由前定,岂容人拣择得的。况闺中题咏,事属不经。倘俚词鄙句,播扬开去,那些膏粱子弟,轻佻恶少,视为奇货,或冒名借色,或倚势强求,种种恶态,不可尽述。那时父亲却之反多周折,就之又失择配本怀,添出一番是非,徒增烦恼。”乐天点头道;“孩儿之言,深为有理,只是我此一举,亦出于不得已。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汝今年已及笄,不为早矣。”闺英接口道:“孩儿粗知礼义,父亲只管放心过去,自然有个天数,何必作此多方忧虑。”冯公夫妇俱赞叹不已。于是把择婿的念头,且歇息了。外人并不知闺英小姐具这般才貌,即有求亲的来,冯公不中意就回了,因此姻事蹉跎不题。
再表梅公子,自到园内,暗喜藏身得所,又感冯公加意看顾。清晨起来,灌理花木,服役之暇,偷空便去读书,夜间每读到更尽漏澈。正是:
受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
话说冯公的书房,与梅公子的房相隔不远。梅公子初时诵读,留心收敛,不敢高声。以后渐渐惯了,读到忘怀处,便高声朗诵起来。一夜冯公睡醒,忽听得书声朗朗,惊骇道:“怪哉,此处何得有书声入耳?”仔细听时,愈觉声音悲切,不禁披衣起坐。再听时,那书声竟从木荣房里来的,不胜骇异。遂缓缓启扉,一路步到木荣房边。但见月明如水,树影横空,吟唔之声与风声上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宛如孤鹤唳空,幽闺泣妇,书声中又带有凄楚之意。回到房中想道:“我暮年不得一个接续书香的子嗣,不意木荣倒具此一种志气。我一向原有些疑惑,’他并不像个下人的行止。由今看来,莫不是去国怀仇,含冤隐迹的奇士?然我与赵连襟,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即有亲友隐情,也该与我说明,何必如此乔装,连我也瞒着?”挨至明日,梅公子并不知夜间被冯公窥听读书。那冯公存心要稽查他的来历,朝晨看他揩台抹凳,伏侍件件停当。冯公着意看他,愈觉有一种俊雅蔼蔼吉士的气象。暗想道:“我若平常这样问他,决不肯实说真情。待我生个计较,探其口气,看他如何?”待得饭后,冯公独坐书斋,梅公子走来侍立在傍。乐天道:“木荣你曾吃饭否?速去收拾行李,我打发你原到赵老爷那边去罢!”梅公子吃了一惊,跪下说道:“启老爷,倘小的有冒犯差失处,情愿受责。蒙老爷大恩抬举,正当服役左右,老爷何出此言?”冯公扶起说道:“不是有甚么过失,只是你有天大一桩祸事,关系非浅,在我这里也未免有些不便,你休要瞒我。”
却说冯公原不知情,故意设此恐吓之计试他,不觉果然触着真情,梅公子吓得面如土色。扑簌簌掉下泪来道c“求老爷救小的则个。”冯公道:“你有甚事?细诉我知道方好救你。”梅公子想来,亭到其间,不得不实诉真情。四顾无人,把书房门拽上,将父亲尽忠而死,又被回禄,亏万寿庵园觉僧收留读书,拒见程松起祸,又亏徐魁代往,赵汝愚教他隐姓埋名,投这里藏身的情由,细细说罢。放声大哭道:“我以为栖身得所,不料被谁觑破,又有什么祸事,今番必死无疑。”冯公听到此处,呆了半晌。肃然起敬道:“原来就是梅年兄的令郎,赵连襟何必瞒我,深为可笑。”梅公子道:“这是赵年伯救小侄之热肠,只得假装托迹,但老爷刚才所说祸事,不知可再救得小的否?”乐天带笑说道:“只因贤侄瞒我,我心上有些疑惑,故设此恐吓之言,果然不出我料。”梅公子有如得了恩赦—般,一个惊心块不知撇向东洋大海去了。乐天道:“从今后只好照旧行藏,我自暗加优待,连老荆不必与他说明。贤侄自去安心读书,以俟际遇。”梅公子再三致谢感激。冯公看见他人才俊雅,晶志不群,暗想道:“我为女儿姻事,无处觅一佳婿,不期家中倒有一个东床坦腹,但此事且藏而不露。”故此在夫人,闺英面前,并不提起,但心中藏之而已。
且说梅公子,不比往日,畏首畏尾,竟可放胆读书。每每触景伤情,便有题咏志感。光阴迅速,不觉又是腊尽春来时候。一夜读到更深,渐觉身上寒冷异常。纸窗有浙沥之声,推窗一看,却是落了一园大雪。遂援笔作一首雪月读书赋云:
拥书万卷,奚假刻雉百城,听漏三更,堪读化蝴一枕。风萧瑟兮,渐敲竹而成声,气凛[冽]兮,奈侵肌而切身。九天无月而尽白,万树非花而皆春。怀昔见睨之刺,逊古映读之勤。若夫红炉添兽,煖阁盈樽,藏娇金屋,拥翠香衾,安知寂寞寒窗,穷秋夜檠。至于山阴夜棹,鹤氅遊行,寒江独钓,羔裘自温,又何知乎戍遣疆场,吞雪北尘。唯有空闺梦杳,屈指堕针,孤灯光映,薰炉香烬。人孰无情,谁能堪此。嗟乎!赋未口兮想瑶池,志未酬兮望琼圃,远近弥漫兮知人事之蹉跎,忧乐宵壤兮叹缺陷之何多,剔银灯兮意如何,向冰壶兮怎奈何。
再说闺英小姐,虽是—个女子,却有儒家之气林下之风,兼且秉性端方,持躬严饬,除了晨昏定省之外,足不下楼。连自家园内,一年难得一次进去遂玩的。故梅公子住在园内年余,从未曾识面。那小姐有个乳娘,年近六旬,留在身边要养老送终的。那乳娘生一个女儿,带来就做了小姐的侍女,名唤待月,年纪与小姐相仿佛,颇有几分姿色,粗通文墨,为人最伶俐乖巧。看见梅公子人物俊俏,心上有几分中意,巴不得老爷奶奶出个旨意,与他配做夫妇。时常到园里来采折花枝,对了梅公子带着笑容,问长问短。那知梅公子是个见色不迷的正人君子,见了他来,倒回避不睬。一日朝晨,小姐叫他到园里来折取腊梅花,打从梅公子房门首经过,只见房门还掩着,故意咳嗽一声道:“木荣哥,为何这时候还睡着,莫非昨夜做了什么好梦么?老爷在那里叫哩,快些起来。”说完不见则声,轻轻把门一推,竟自虚掩上的,才知起身出去了,不在房中。便挨身进去,但见满案书籍,惊喜道:“原来在这里读书,我说道原像个俊俏书生。”将书来翻翻弄弄,只见一本书内,一幅纸上,有小小草字,像个做的什么草稿一般。揭开一看,写雪夜读书赋。明知是他做的,也不看到后面去,连忙袖了,仍旧替他拽上房门。一头走,心里想道:“我若送与小姐看了,只伯顿起怜才之念,不无酬和。那时还要央求我,做个传书递简的妙人哩。”复转一念道:“小姐平日做人最古怪的,倘见了此纸,恼起我来,被他抢白几句怎么处?呸1又不是情书,我扯一个谎,只说木荣房门首拾的,难道就打我不成?”低了头只管思想,不照顾地上,却被树根绊了一跌。爬起来,啐了两啐道,“冤家未曾动头,先为他吃这一跌。”于是忙忙采了些花回到房中。小姐正在那里梳头。问道:“待月,你到园中采花,可曾看见老爷起身也未?”待月道;“老爷与木荣哥,清早不知在书房内说些什么,好不密切得紧哩。也怪不得老爷这般喜,时常在奶奶面前称赞他,呆然人物生得俊雅,偏喜欢读书,又会吟诗作赋。”小姐道:“你那里知道他会吟诗作赋?”待月道:“刚才园内去采花,打从他门首经过,只见窗橘地下有一张字纸儿,拾起来看,是一篇雪夜读书赋,毕竟是木荣做的。”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摸出铺在桌上。小姐正在看时,待月道:“赋之好歹我也不晓得,只这一笔字儿,半真半草,玲珑秀丽,真要令人爱杀哩。”小姐道:“丫头家,晓得什么,便胡乱认定是他做的。”待月道:“老爷字迹写得苍古,不是这样的。园中除了木荣,还有那个?故此稀罕拾来与小姐看。不要说小姐不信,连我也不肯信。这木荣倒是才貌两全哩。”小姐道:“女子写字做诗也不为奇。此是男子本分中事,有甚稀罕要你这样称赞他?”待月在背后把嘴一歪,做个鬼脸。带笑说道:“老爷为了小姐,要择一个才貌兼全的,至今难得,小姐倒看得这样轻忽。”小姐登时变了脸,骂道:“小贱人,谁许你轻嘴弄舌,这样无礼,该打几个巴掌。”一头骂,一头把纸儿扯得粉碎。待月惊慌,远远走开去了。
且说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初春时候。园中梅花早巳舒放,真个幽姿绰约,素色参差,所以林和靖的诗,至今脍炙人口。
众芳摇落独鲜妍,
占断东风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须檀板共金樽。
话说闺英小姐,素性最爱的是梅菊二种,为其欺霜傲雪,雅淡坚贞也。一日同着乳娘,带了待月同到园中看梅。此时梅公子正叉着手倚着梅树,呆想那徐魁一去不能通个消息,未知存亡若何?好不肠迥九转,悲愤交集。只听得背后有笑语声,回头一看,知是小姐出来游玩,连忙避在假山背后去了。小姐问道:“这是谁人?”待月明明见是木荣,故意调戏道:“莫不是偷花的?这人不老辣,偷花不为贼,走过来向小姐磕个头儿,何必这样慌慌张张躲避了。”小姐把眼一斜,待月还不觉小姐怒意。[自]走到假山边一张,笑嘻嘻说道;“我只道是谁,原来就是老爷最心爱的。”正要说完,看见小姐把脸一变,连忙住了口。小姐略玩赏了一回,即转身回到房中,喝叫待月跪下骂道:“没廉耻的小贱人,自古道‘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况瓜田李下,更当正经端重,那里学来这般弄嘴弄舌。”刚要打时,只见一个小丫环走来说道:“奶奶叫我来请小姐说话,就要去的。”闺英小姐平日最孝顺的,说是母亲叫唤,只得放了待月,连忙到夫人房内来。未知有何话说,再看下面。
第七回 玄墓山看梅了悟 乐天园失主归人
第七回 玄墓山看梅了悟 乐天园失主归人
泰山不要欺毫末,
颜子无心羡老彭。
松树千年终是朽,
槿花一日自为荣。
何须恋世常忧死,
亦莫嫌身漫厌生。
去去来来都是幻,
幻中哀乐系何情。
话说冯乐天,道自家园内梅花不足畅观,欲往玄墓山看梅,分付收拾行李,故此夫人着丫环请小姐来送行。小姐对冯公道:“园中梅花盛放,真个是深宫玉质,内苑冰姿,尽可朝夕赏玩,何必渡水涉山。况初春天气,乍寒乍暖,当此高年,只该在家调护安乐,请爹爹息此一行才是。”乐天带笑说道:“从来游览胜景,因人生乐事,一时豪兴所致,宁惮车尘马足之劳。况此地至玄墓,相去几百里,一水可通,无甚险阻。近闻此山请了慧日和尚主持方丈,那和尚灵济宗派,大有德行的,我要拜他。往返不过数日,孩儿休得挂念。”小姐见父亲游兴勃勃,不好再阻。说也奇怪,往日乐天有事出外,小姐不在心上,此番好像父亲一去不返的光景,依依不舍,心中如有所失,怏怏回房不题。
且表冯乐天别了梅公子与夫人小姐,不四五日,到了玄墓山下。那些下庵和尚认得是冯老爷来,连忙来搬运行李,叫一乘轿子,抬上山来。一路上佛殿参差,梅林树木,层山叠岭的景致,不必细述。知客僧早已远远鞠躬迎接,先令侍者通知和尚,和尚分付侍者,把方丈内两傍交椅都撤了去,只摆一个蒲团在上首。知客僧引冯公进方丈来,见了和尚,朝上合掌,恭敬拜了三拜,立起身来,并不见有把交椅,只得立着。和尚道:“居士请坐了。”冯公回顾,并无坐处,又不好启口,正在沉吟。和尚道:“居士想是忘了来处么?”冯公会意,便坐在蒲团上,叙了些仰慕的话。排上茶食点心,侍者仍旧把椅子摆好,吃茶闲谈了一回。此时天色尚早,正好游玩。冯公暂辞和尚出来,乘了轿子,就在近处山巅上远望那梅花,真个如白云满世界,香气遍虚空。那时夕阳反照,似龙鳞灿耀,既而寒风四起,又见玉屑纷飞,宛置罗浮道中。冯公不觉诗兴勃然,一路随口吟云:
群峰回绕涧潺潺,
倚石看花四望间。
千顷白云僧舍静,
一园明月草堂闲。
烟迷古径留禽宿,
香逐春风送客还。
夜半霏微新雨后,
笛中吹落满寒山。
时天色已暝,冯公尽兴而返,将诗录出,呈与和尚就政。那和尚看了,点头微笑道:“居士功名盖世,才学绝群,固足擅美一时,声震宇内。贫僧看来,若一口气不来时,那一点灵光却在甚么处?”冯公被这一问,惊得目睁口呆,不可以理解,不可以言诠,觉平日所读的书,所恃的才,俱化为乌有,塞住喉咙,一字也答不出来。和尚道:“要知人生在世,纵使才夸七步,学富五车,俱属幻花泡影。到了悬崖撒手,眼光落地的时节,并没有个主宰实地处。阎王老子面前,难道也做一首诗,写几个字,可以抵当的么?好个扬眉吐气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为何到了此处,却去不得了?若不参透这关头谓之游魂。无非被名利两字,忙忙碌碌,虚度了一生,被阎王一掐就死,毫无把捉,深为可惜。今承居士不弃,惠顾荒山,幸勿以唐突为罪。既到此地,所谓遇宝山不可空手回去,望居士暂谢尘缘,发个勇猛,去不得处,把守牢关,目不转腈,觑定巢穴,不避锋芒,一枪刺去,刺杀贼首,那些诸贼自然降伏。那时阎王不得掌握生死,俱得自在,凭你翻肋斗,踢飞脚,鸟啼花落,流水浮云,俱是有用文章矣,岂不快哉?”冯公听了这一番开示,顿生惭愧,大发勇猛,连夜膳也不用,别了和尚,回至客房,抖擞精神,危然跌坐,左思右想,毕竟要破此疑团。那冯公原是有根器的人,自自一拨就转。这一夜体不贴席,坐至五更时候,忽闻晓钟一击,不觉一个寒噤,通身冷汗,心花顿开,此时如梦初觉,似睡方醒。就随口说出四句偈道:
一点灵犀照,
谁担幻化身。
溪声与山色,
俱是性中人。
此时天色黎明,走到和尚卧所参见。那知和尚已打坐在方丈内。一见冯公推门进来,便喊叫道:“有贼!有贼!大众快些起来捉贼!”冯公劈面一把揪住和尚的胸,喊道:“贼在这里!”两个拍手大笑。冯公便把四句偈语呈上,和尚看了笑道:“居士天资灵敏,不费锻炼便成利器,才是有用的聪明,不朽的学问,方知老僧所言不谬。”冯公道:“弟子被名利牵缠,虚度六十余年。今桑榆暮景,幸遇和尚指点迷津,得成解脱,觉六十年前胸中之块垒障碍,俱化为虚空幻境矣。”和尚道:“这是居士明心见性处,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可得少而止。必要修到坐脱立亡,超凡出圣,才为绝境。但非二三十年用定律之功者,不能到此地位。居士须用心养道,保护圣胎。”冯公稽首拜谢,用了早膳,打点今日畅游一番,明日起身归家,恐夫人小姐悬望。仍旧叫了轿子,一路上暗自欢喜,不枉出来游玩,有如拾了真宝的一般,比昨日大不相同,觉胸襟畅豁,闻声触景,俱有一种会心处。那梅花早巳零落,冯公坐在轿子上,正在吟哦赋诗,只见西风四起,冻云密布,悠悠颺颺,下起一阵雪来。那时冯公豪兴所致,山蹊野径,赏雪观梅,不觉忘怀,与本山迢隔数里,无处歇息,带雪而回。未免受些风寒,便觉身子有些不快,也不用晚膳,就去睡了。明日清晨,分付家人,备船收拾回家。勉强清人扶了,拜辞和尚道;“弟子感蒙不弃,得此一番锻炼,顿明性地。圣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觉今之孽境纷扰,俱得自在而无障碍者,皆赖和尚造就之恩也。但不能常侍左右,得领拈花微旨,殊为耿耿耳。”说罢,不觉泪下。和尚沉吟一回,不好挽留,只得宽慰道:“居士且自保重。大丈夫当直捷痛快,—切勿作此牵缠儿女之态。·”冯公点头会意。家人扶上轿子,抬至舟中,一径取路而回。船内又受些风寒,回至家中,愈觉沉重。夫人小姐接着,惊惶无措,连忙请医调治;求神问卜。那畏天得知了走来问候,假意攒眉蹙额,忙忙碌碌;陪侍医生,拜神祈佛。心里暗暗得意道:“造化到了。”冯公素知为弟的品行不端,念着夫人小姐做了孤女寡妇,自然受其欺侮,未免伤心。但经了慧日和尚一番指示,明心见性,胸中解脱,不为外境所碍,把眼前事业看作身外之事,故此在夫人小姐面前,毫不作苦楚之态也;没有一句遗嘱,或谈及家事,惟有瞑目默坐,暗诵佛号而已。夫人与小姐看见病势沉重,暗相悲苦。夫人对小姐道;“孩儿,你父亲倘有不测,如之奈何?若有个月内赤子,三岁孩童,我便可口持门户,挣守家园,纵叔叔欺心占夺,理上行不去的。今惟我与汝,伶仃孤苦。女儿纵有千般伶俐,万倍才识,只好接别姓的香火,不能继冯氏之宗祧。公论难逃,自然由他作主,看他平日如此作为,岂肯看顾兄面.怜念孤寡,不改我旧日家风,我与你[照]旧自在过日子的么?只恐那时,我反要到他手里,去求衣觅食,已不得把你嫁出,香烟各别。你我二人,不知日后作何状貌?”说到此处,母女大哭一场。
且说小姐自冯公有病,衣不解带,食不下咽,昼夜抚摩伏侍,渐渐危笃,心惊胆裂。忽想着当初有人子割股,煮口进尝,口亲病痊可;因发个愿心,回到房中,排列香案,持了剪刀,.正在祝告。只听得待月气哼哼跑来叫道:“小姐,小姐,快去,老爷不好了!”小姐慌忙赶到榻前,尽见冯公舌音强硬,对着夫人小姐,把手一指道:“那木荣”说了三个字,不能说完,奄然而逝。夫人小姐伤心痛切。真个是:
哀莫哀于生离,惨莫惨于死别。呼天怆地,呕心沥血。哀哀孤女,半子那敌犹子,茕茕寡妇,夫业将为叔业。恨茫茫兮无穷,情惨惨兮欲绝。幽明一判,肝肠寸裂。
话说冯畏天闻知阿兄巳死,即忙带了憨哥来哭了一回。料理入殓治丧,丧牌上便把憨哥出名。一应外事,俱是畏天作主。要银子用,便向嫂嫂支取。那小姐谨守孝堂,哀痛迫切,极尽居丧之礼。那时亲友吊奠不绝。一日晚间,畏天同着几个亲友,到园中游玩,见梅公子,那些亲友问道:“这童于是何人?”畏天道:“是先兄的小厮。”便唤道:“木荣,我正忘却你,你晓得老爷如今开丧受吊,外边忙碌碌,正是用人之际,你为何不出来服役,倒安然坐在园里?”梅公子道:“小的正要禀.知相公,这两日小的身子有病,行走不动,曾禀过奶奶,恕小的在此将息两日的。”畏天道:“你说禀过奶奶,如今还是奶奶做主,只怕奶奶的事体,要来问我的主意哩。”梅公子慌做一团,只不开口。那些亲友同畏天各处玩赏。有的说:“不道冯老伯爱此道。”有的说:“冯老伯倒未必,如今冯老伯的令弟是不免的了。”说说笑笑,一哄儿出去了。明日畏天唤丫环道:“你去对奶奶说,木荣这厮,问他病好出来伏侍。”丫环传进,夫人倒吃一吓道:“木荣几时生病?”小姐对奶奶摇手道:“是了,是了,昨日叔叔曾到后园,必定责他不来服役,他便托言生病的缘故。”奶奶意会,速唤待月去问个明白,还是出来不出来。待月到园中笑嘻嘻道:“木荣哥,可是你思量者爷,哭伤了生病?二相公在那里叫你,”梅公子道,“姐姐,我正要禀知奶奶,昨日二相公到此,道我不出来服役,大是责仟,我只得托病,求姐姐上复奶奶,求奶奶遮盖则个。”待月道:“我说生什么病,吃饭病,困来病,单思病?”把手向空将一面,光儿去了。待月回复了夫人,夫人真个替他掩饰不题。
且说夫人着人送讣音到赵家去。赵汝愚忙备祭礼来吊奠,不见梅公子,暗自惊疑,不好问得。承空步到园中,劈面撞着,各相悲喜。梅公子把感谢他的话,叙了几句。又把冯公窥听书声,直诉真情□□:“承他互相心照,加意优待,从不服役外事,只令静守园中。正幸栖身得所,不意冯年伯忽然变故。连夫人家事,另有一番局面,小侄怎能如冯年伯存日的安妥。我生不辰,遭此不造,苍苍何困我太刻耶。”说罢,扑簌簌掉下泪来。赵汝愚道:“我一向料贤侄到此必然妥当,故此并不遣书问候,恐露情迹。近闻得韩f6胄奸形败露,圣上屡次不悦,欲加之罪,朝中俱忿恨算计他。贤侄且安心过去,挨得一日是一日。倘得好贼伏辜,便是贤侄出头日子。”谈了半响,不好久叙,只得各相拭泪而别。次日赵汝愚就要回去,夫人着人挽留,只得住下。夫人打听畏天不在,出来相见,诉及家事,只有一个女儿,蹉跎岁月,不能亲自择配,完其终身。指望叔叔主持,只是平日不相契合,素行各别的。丢得我母子二人,好不伤惨。又带哭说道:“先夫有一遗言奉告,未知姨夫可容纳否?”赵汝愚道:“忝在至戚,既襟丈有甚么遗嘱,自当请教,可效力处,无不遵命。”夫人道;“老身止生此女,指望择个佳婿,也得半子相依,故向来不轻易出字。孰知良缘未遂,遭此大故,虽有个为叔的,恐他草率成事,有误终身耳。今欲令小女拜姨夫为继父,这是先夫的遗命,伏愿姨夫视外甥女如同已女,留心择配,克副先夫之望,使不致误适匪人。生者[受]恩同喜,死者亦瞑目于地下矣。”赵汝愚正在踌躇,夫人唤丫环请小姐出来,换去麻衣,穿上素服,出来拜了四拜。赵汝愚也不推辞。夫人道:“姨娘另日拜了罢。”赵汝愚道:“前日讣音一至,急欲过来吊慰,正值老荆卧病,耽搁两日,今未知痊可否,故此还要回家。今大姨有此一番相托,这也是老夫身上当得效力的。”又叙了些闲话,赵汝愚到书房安宿。明早起身,星夜赶回。赵公子接着,忙说母亲病势危笃。赵汝愚忙到床边,已是不醒人事。少顷,呜呼哀哉了。赵汝愚免不得忙乱一番。也差人报知冯家。夫人小姐,真个悲上加悲,哭个不了。毕竟小姐后来怎样择配,梅公子在间中怎样出头,冯畏天又不知作[为]若何,待在下慢慢说来与看官听。
第八回 招商店报名吃惊 缉捕衙获犯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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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看花花不厌,与花煞有良缘。一樽相对,且留连。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关情更是花间月,阴暗圆缺堪冷。时光有限,意无边。安得人长在,花长好,月长圆。
话说冯畏天,竟自居是个家主,凡事擅专,全不把长嫂看在眼里。动不动大呼小叫道:“我们这样人家,丧中不要苟简了,打点一桩银子使用。好媳妇炊不得无米饭。我在这里撑持体面,全要银子凑手,藏匿了不肯取出来,想是伯我落了去么?”母子二人,只好装聋做哑,凭他发挥,无处说苦,惟对灵前痛哭而已。一日,畏天打发人到坟上去搭厂刈草,七中就要出殡安葬。小姐晓得,悲愤交生。对畏天道,“叔叔,父亲骨肉未寒,何忍便置之荒丘野草?该候三年服满,即不然亦须周年,然后出殡才是。还求叔叔计议这个。”畏天道;“做叔叔的颇知古礼,涉猎世务,难道我欺你们孤女寡妇?凡事有一个道理,理上该行则行,该止则止,不是胡乱做得的。那些小户人家没有坟墓,一时力量来不及,只得停在家中。或一年,或二年,尚有五年十年蹉跎下来,谓之暴露父棺,律有不孝之罪。我们书礼人家,况现有坟墓,把灵柩耽搁在家,不要被人谈论的么?”小姐不好阻挠,只得听其择日安葬。正是:
生前万倍英雄,死后一堆荒草。纵有孝子贤孙,阳断徒苦恼。世事变更何定,几多荒墓无人扫。试看贵第王侯冢,石马常推倒。
右调《锦堂春》
话说冯畏天,治丧殡葬做七,忙乱多时,料理完口死者面上一桩事了,然后将田房帐目,与经手家人盘算,分毫尽数追足。有欠户还不起的,或男或女,捉来准折。管帐的有些家事,说他向来管帐做下私蓄,一股儿盘结进来。稍有分辩,不是将占产欺主便将弑主灭伦事这样大题目送官究治。外边的人,尚然伯他,而况家人,只得受其荼毒走了。畏天把一应帐目,俱付自己的家人管讨,惟梅公子向来管守花园,没得银钱经手,所以未及到他。但恨他凡事不肯出来服役,常说他倒像个公子儿,自由自在的在园中受用,少不得慢慢儿也要赶他出去。夫人小姐看见畏天如此行径,伤心惨目,只得听其簸弄。小姐一日对夫人道:“不指望叔叔照顾,反弄得家中这般光景。家人俱被他赶散,只剩得木荣一人,自然要受他凌辱。姨娘那边来的,母亲若去回护他,叔叔这样心肠,有甚么好话儿。向来道是爹爹与母亲欢喜他,倒像公子般看待。如今父亲没了,我们寡妇幼女怎当得他污血喷人,不如早早打发他回去,少了一番唇舌。”夫人含泪点头。正是:
爹存是月圆,
爹没便星散。
鹊巢辛苦成,
一朝枭鸟窜。
却说畏天把憨哥做了孝子,披麻执杖,那知憨态愈多,孝子的行径,装也装不出来。七中做佛事热闹时,[却]偏在闹里痴癞,佛前供果倒入袖中□嚼,敲钟击鼓,无所不至。一日做断七功德,正要打钹转方,那憨哥预先掐一棉花团儿,中间藏着火,对着那打钹的和尚袖里一塞,和尚道他顽耍惯的,不在心上,只顾高擎铙钹,步履如飞,大袖迎着风儿,里边棉花大旺起来。正在要紧处,住又住不得,洒又洒不脱,好几层衣袖,烧个对穿。憨哥以为得计,满堂跳舞,笑倒在地,只管打滚。那几个不关己的和尚,笑得嘴歪,那烧袖的和尚,气得肚直。正在忙乱,适有一家人在旁做了个鬼脸,才说得一句“现世报的”。不防畏天恰恰走到背后,听得仔细,问起缘由,登时将家人打下三十大板,立刻逐出不用。正是:
不仁无义仆,
护短出痴儿。
再说憨哥闹过了出殡,终了七,清闲无事,日在园中打诨,不是打肋斗,翻虎跳,便是爬上树去,丢砖弄瓦。不常在假山上,跌得鼻青嘴肿。看见梅公子在那里读书,悄悄往背后夺那书去抛向鱼池里道:“专恼你假斯文装好人,日日拿着书儿看,不肯同我去顽耍。你读书思量做官么?看你这个嘴脸,吃了我家饭,替我们管园的,料想没有百十品的大官到你做,只好做个一、二晶芝麻大的小官儿罢。”梅公子见他痴癫,惟有付之一笑而巳。
却说憨哥,凡遇正经处,痴呆蒙懂,却是女色上偏不痴呆了。见了待月也会装腔做势,捻手捻脚。常袖了一把果子,没人处笑嘻嘻对着待月道:“我正爱你,特来送把果儿与你吃。”待月接来劈面撒去道:“不识羞的憨哥,不知那里去偷来的。你若再是这样无礼,我对奶奶说了,要打的哩。”一头说,一头跑进去了:那待月虽是个丫环,他眼识英雄,胸藏翰墨,怎把这个痴呆子看在眼里。一日,待月不知为甚事偶到园中,正撞着憨哥,被他—‘把搂住道,“好姐姐,小生日夜思量,害起相思病来也,今与你同到假山洞里去做那话儿则个。”待月‘时挣不脱,正扭做一团,梅公子走去撞破,憨哥只得放手,被待月双手一推,把憨哥跌翻在地,恰好跌在花石凹中,再挣不起。梅公子连忙扶起道;“相公自要尊重,何可与丫环们顽耍,自讨轻慢。”憨哥正恨他撞破一天好事,甚觉没趣,变起脸来骂道:“小狗骨头,小奴才,谁要你管,你又不是我的爹娘,向来吃伯伯的饭,我管你不得。如今吃了我们的饭,我管得你,打得你的哩。”梅公子只怨自己不是,只得耐着走开。憨哥原晓得羞惭,又恐怕待月进去对伯母说了出来啕气,连忙跑回家去,见了畏天,假装着哭脸儿刁唆:“木荣欺侮我。”畏天道,“小奴才,这样无礼,待我去打他一顿,赶他出去。”却又转一念道,且住。我闻得这小奴才是嫂嫂姊妹面上来的,待我先去告诉,看他贤慧否?若反把木荣护短,那时处置他也未迟。于是一径走过来,对着夫人道:“那侄儿不是家里没饭吃挨住在这里的,只因先兄无嗣,难道丧牌上把女儿出名么?故此叫他来居丧守孝,也是冯氏门中一个要紧人。为何木荣这厮,放肆无礼,不把小主人看在眼里,反去欺侮他?”夫人接说道:“那木荣是我面上赵妹夫处荐来的,我正在此算计,即日要打发他回去。他一向做人极小心谨慎的,怎敢欺侮侄儿,恐无此事。方才只见待月这丫头,气冲冲的跑来说小相公是长是短,我就喝住了他。我着实分付这些丫头男儿不要孩子气,涉口舌到大人面上来不好意思。”畏天听了这一番贤慧的话,怒气顿息了。尸见闺英小姐轻移莲步,走过来见了礼。畏天把小姐上下停睛一看道;“侄女这样长成,又生得这样美丽,我着实留心要替你择个佳婿。前日有两个媒婆来说几头亲事,俱高低不对。我心上中意了,少不得过来对嫂嫂说一声,方好成礼允吉哩。”小姐道:“侄女不幸,慈父见背,只有叔父一人,侄女之奉叔父,不啻如嫡父。愿叔父视侄女,也无异亲女,固终身仰赖的了。”畏天极口称赞道:“侄女这样聪明伶俐的话,句句有礼,不虚称为闺中英秀,所以先兄存日,爱之如掌中珍耳。我做叔父的,真个待你如亲生的一般。即目今这头亲事,我若胡乱配合,早早把你嫁出哩,只为高来不就,低来不对。毕竟要择个富贵公子,才貌兼全的,也要得知我做叔父的这一片好心。”小姐红了脸,低着头说道:“若叔父以此事为侄女,则视侄女为何如人?就不是待侄女如亲生女了。”畏天听到此处,侧着头又停睛看着小姐,说道:“侄女更有甚么心事哩?”小姐不觉泪流满面,说道:“痛父亲生无彩衣之娱,死无麻杖之哀,正可权做个闺中男子,守孝三年,固侄女之素愿也。今父亲亡无百日,何忍遂议及姻事。况母亲孤守空帏,举目谁亲,惟我母子二人相依耳。情愿终身,依恃膝下。若叔父得遂侄女之志,即是叔父持侄女如同亲女也。岂不是终身仰赖乎?”畏天艴然不悦道:“侄女之言差矣,从来再没有把女儿当男子,终身不出嫁之理。若女儿当得男子,前日丧牌上竟可把侄女出名,一应世务俱是侄女,可以应酬的了。你看从来帝王相传,那里有不生太子,把公主不招驸马的么?你父亲虽然无子,理上自有侄儿接续香烟,守制祭祀。你母亲寡居,自有我做叔叔的在此看顾,养老送终。据侄女说,初居父丧,不忍遽离慈母,这句话说得通,若说女权做男子,终身依持,岂不大谬。”小姐道:“大凡为人,不论男女,俱各有志气。当初缇萦女,愿以身为奴,代父赎罪。木兰女改妆往沙漠,代父从军。皆看得亲恩罔极,身命有所不惜。盖人各有身,则各有亲。虽事异事殊,不敢妄以古人自比,但天性至情,所关一也。使侄女得事生母于膝下,守亡父于灵前,则是叔叔以孝道教侄女了,何反以为谬?”畏天道:“非是做叔叔的把兄弟来占夺你们的家私,毕竟逼你出嫁,但生男娶妻,生女招婿,乃天地间一定不易之礼。若兄老在,自然兄老作主,我做叔叔的半句话也插不入。如今兄老没了,理上该应我做主。我若坐观成败,不出来料理,你们孤女寡妇,作何局面?况你父亲一生,只有一女,未曾完你终身,忽而抛弃,岂无抱恨。若我做兄弟的再看清不料理,将何以慰你父亲于地下。侄女枉是聪明伶俐,何一时惛愦乃尔。”说罢,抽身走出去了。夫人小姐心中苦楚不消说了。夫人为着梅公子,走到园中。梅公子见老夫人来,恭恭敬敬,立在一边,谅必有话分付而来。夫人看着花柳争妍,禽鸟应和,不觉泪珠滚下。对梅公子道:“老爷一生居官清正,承那些门生馈送礼仪,积些俸资,改造这座花园。年未古稀,正好徜徉取乐,不期寿限难强,忽而辞世。今我睹物伤人。今春花鸟,犹如往日,物在人亡,能不痛心!咳,花若有知自应憔悴,鸟若有情亦切悲鸣。”梅公子道:“奶奶请宽心保重,勿得过伤,有失调护。且人之穷通寿天,口非有命。处今之世,先老爷能见机养高,卒保无虞,亦可谓完名全节矣。痛念我的父亲。”连忙缩住了口,只顾拭泪。夫人惊问道:“你的父亲,便怎么?”梅公子急急改口支吾过去。夫人便有些疑惑,也不去问他。说道:“老爷生死,固有定数。若生得个公子接代,我亦不忧无靠,今只有个小姐,那二爷平昔手足间又不相和睦,老爷一死就把田房帐目,一总擒起。旧时家人,个个受累而去,弄得孤女寡妇好不苦楚。”梅公子道:“为今之计,夫人须把田房产业,均作二分。一分分与二爷家相公,一分留下择个佳婿,入赘进来,可以不改旧日家园,接续书香一脉。在小姐得以时展孝恩,奶奶终身亦有所依赖矣。”夫人道:“我原作此主意,不期二爷狠心,怎肯产业留下一分与小姐招婿。刚才就说要把小姐嫁出,叔侄女两个争论一番,愤愤而去。俗言‘树倒猴狲散’,人家没了一个家主,便有许多不尴不尬,不独我母女二人受其狼狈,.连你也更多一番起倒。”梅公子自乐天一死,便怀着鬼胎,暗苦安身不久。今听见说“起倒”二字,便接口问道:“想是二爷要打发我出去么?”夫人道:“正为此。前承赵老爷荐来,你与老爷又相得,不忍打发你去。不料二爷道你欺侮侄儿,不看小主人在眼内,特来告诉我。我想来你去了例好,住在此终久不妙,何苦受其凌辱。”梅公子道:“但受老爷奶奶优待之恩,不忍便就辞去,”夫人道:“你一向在我这里,无怨无德,喜你小心周到。后日小姐出嫁随去,便好看顾你哩。你回去致意赵老爷,说奶奶物故,尚欠吊奠,少不得小姐的姻事,还要过来与老爷商量,全赖作主则个。我进去叫丫环拿些盘费与你。”说罢,一头拭泪进去了。梅公子呆了半晌,顿足道:“我料此处原不能长久安身,但希图挨得一年半载,再看机会。不料如此之速,总是我命运所招,故到处多舛错也。但我今到何处去好?”真个是:
梁园日暮乱飞鸦,
极目萧条故宦家。
庭树不知人去也,
春来还发旧时花。
梅公子踌躇去路,想道:“我原到赵年伯那里去罢,又恐此去被人觑破,枉费了二、三年躲避的辛苦,又辜负徐魁一段忠义之心。”又踌[躇]了半晌,忽转念道,“前月赵年伯来安慰我说,奸贼败露,有人要算计他,不知近日朝中作何局面?据此想起来,事隔二、三年,势必宽缓,谅来又无人认得我,且大着胆,还是竟到赵年伯那里去好。·纵有差失,也是我命该如此,到底躲不脱了。·只是追念亲仇未报,壮志未酬,徒增忉[怛)耳。”于是往冯公灵前拜哭一番,又拜辞了夫人。夫人与了他些盘缠,携了行李,趁船取路而行。一路上心惊胆战,遮遮掩掩,自不必说。那船到得镇江泊着,明早另要换舡。梅公子携了行李;来寻客店安歇。只见一家门首挂着灯笼,上写招商店三个字。梅公子一迳走进去,寻个所在放下行李:只见店主人问道;“官人,你是那里人,从何处来,有何公干?许多年纪了,高姓?甚么名字?”梅公子先吃了一吓,只得放着胆说道;“我就住在扬州,去此不远,又不是异域他乡,来历不明的,为何如此盘问?”店主人道:“想是客官不晓得么?县里大爷不知为着甚事,每日发下一本簿子,分付凡有客人到店歇宿,必要查问住处与年纪、面貌,姓名注写明白,到晚又差人取去查看。这是官府的号令,不是在下多事。’梅公子又吃一吓。睫眼间,只见两个公差打扮,走到门首问道:“客人可曾[歇]满,簿子上登写明白了么?”店主对着梅公子指道:“只有这位客人刚到,未曾填写。”公人道:“天色晚了,客人没有来了,快些填完了,待我好拿去送与官看。”店主对梅公子道:“客人,你姓甚名谁,快些说来,待我写完好拿去,(省)得大叔们立着等候。”梅公子慌慌张张,只得把假姓名c含)糊答道:“我叫做木荣。”那公人挨到身边,问道:“你叫做甚么?”梅公子又战战兢兢,打个寒噤答道:“叫做木荣哩。”那公人道:“你叫慕荣么?”梅公子吓得话也说不出,只得点点头儿。那二个公人不由分说,搀了就走。梅公子吓得魂不附体,连店主人吓得目睁口呆。正是:躲却雷公撞霹雳,无端祸事忽临头。毕竟公差捉得是也不是,下回明白。
第九回 真梅干公堂不认 假潘安荒冢受辱
第九回 真梅干公堂不认 假潘安荒冢受辱
世途倚伏都无定,
尘网牵缠卒未休。
祸福回还车转毂,
荣枯反覆手藏钩。
龟灵未免刳肠患,
马失应无折足忧。
不信君看奕棋者,
输赢须待局终头。
说这梅公子,平日未尝在外行走,又改了姓名,料无人认得。不期投宿饭店,说了木荣二字,忽被公人捉住,吓得魂飞魄散,摸不着头路,不知被谁觑破,连假姓名多晓得了。只得随着公人扯扯拽拽,捉到县前来。却说那县官姓马,名骥,表字有德,就是[梅挺庵]的门生。居官清正的。堂上灯烛辉煌,正在比较条银。公人把梅公子带进,禀道:“这人名唤慕荣,特拿到案下,候老爷究审。”梅公子不敢抬头,俯伏阶前。县官马有德早巳瞧见面貌,先有几分惊疑。问道:“你可是叫幕荣么?”梅公子战战兢兢答道:“小的是唤木荣”。马有德又问道:“你的父亲可是姓韩么?”梅公子答道:“小的父亲不姓韩。”马有德又问道:“想是你父亲莫非姓梅么?”梅公子加上一吓答道:“小的父亲并不姓梅。”马有德听了声音,愈觉惊疑道:“那姓梅表字挺庵,官居国子祭酒,有一子取字傲雪。莫非挺庵就是你的父亲,傲雪就是你么?”梅公子愈加慌张,口打寒噤道:“小的父亲并不叫梅挺庵,并非官居祭酒,小的并非取字效雪,求老爷超豁则个。”马有德道:“你果是叫慕荣么?”梅公子答道;“小的果是姓木名荣。父亲也是姓木了。”马有德道‘“你父亲叫甚么名字儿?”梅公子未曾打点,一时答不出。马有德道:“你近前来,抬起头来,待我认一认,你可认得我么?”梅公子不肯抬头。马有德叫皂快扶起。梅公子瞧着县官,甚是面熟,心里一时想不起。马有德把梅公子仔细一看,大惊道:“奇怪!我说原来正是梅傲雪年兄。”梅公子也顿然猛省道:“呀!老爷莫非就是马有德年兄么?”马有德连忙双手扶起道:“年兄何不早赐明白,莫非故意[戏]弄小弟?弟即负[荆]登请,不能偿此罪戾也。”吓得捉梅公子来的两个公人,连忙跪倒,叩头如捣蒜。马有德要抽签责罚。梅公子到底心虚,怀着鬼胎,错认道:“贵差奉年兄之命,年兄奉朝廷之命,弟实为负冤逃罪之人犯,犹幸被擒于贵县,得见故人,希图稍开一面,或可周全宽缓,不即解戮,则叨年兄无穷之惠矣。何年兄深自致罪,又罪及贵差?莫非势处两难,公私不能两尽,徇情有碍前程,执法有伤友道,故作此多方开罪之词乎?我梅干不是这样人。这是我愚父子自作之孽,应当自受,何忍遗累年兄,请年兄按法行之可也。”马有德不禁愕然道:“年兄何出此言?容到私署,自当谢罪。”梅公子道:“弟系逋逃钦犯,漏网二。三年,今日一旦擒获,即按法有余辜。倘有见教,正当领命于公堂之上,岂可再入私署口商,上司不无耳目,恐有累于年兄。”马有德分付掩门,众役暂退。对梅公子道:“弟奉上捕缉慕荣,不期皂快误认,得罪于年兄。年兄又不见谅,含糊戏弄小弟,俯伏阶前。则弟之获罪于年兄,即获罪于先老师矣。但今不必多费辩论,只消一言,便就明白。慕荣自幕荣,梅兄自梅兄,岂可李代桃僵,年兄何必认定自是幕荣。”梅公子只是心虚错认,冷笑一声道:“年兄果是真个不明白,还是碍着情面不好明言耶?”马有德道:“小弟没有什么不明白,亦没有什么碍着情面,不好明言处。”梅公子道:“小弟为兄明言之。前年奉旨提梅公了一名,幸亏义仆代去。弟即改姓名为木荣,逋逃在外,今不知被谁觑破出首。前所获者,假梅公子。今之木荣者,乃真我也。故上边行文书下来,不说捕获梅公子,竟说捕获木荣。木荣乃真梅公子也。年兄不可当面错过,后悔无及矣。”马有德惊讶道:“嗄!原来年兄半晌争论,都是错认,却不丢在空里。今奉旨捕捉的是幕荣,乃韩侂胄之嫡子,即年兄之仇人也。”梅公子惊问道:“既系韩侂胄之子,为何姓起木来?”马有德道:“其年此子方产,适报荣升官爵,就取欣幕思荣之意,讨个吉兆耳。”马有德一边说,梅公子一边把右手指在左手掌上乱画。把脚也一跌,头也一口道:“啐,啐!原来这个‘慕’字,不是‘木’字。”哈哈笑个不住,只少在地下打滚。道:“年兄是这等,慕荣乃当今第一个有势耀的了,为何捉他?”马有德说:“原来年兄还不知朝中的喜信么?韩侂胄被史先生围到玉津园侧,殛杀了。”梅公子大骇道:“嗄!韩侂胄这奸贼,被史先生殛杀了,是真的?”马有德道:“怎么不真。”梅公子道:“果然?”马有德道:“怎么不果然。”梅公子睁着两眼,将牙齿来咬两咬道:“快哉,快哉!”马有德道:“如今不消请命公堂之上了,请私署中去送朝报与年兄看罢。”梅公子也不用揖逊,向前就走,到后堂重新作揖。马有德将朝报递与梅公子,梅公子接着,把眼睛拭了两拭。揭开。看道:
吏部侍郎史弥远,力陈危迫之势,请诛韩f尼胄,以安邦国。皇后素怒牦胄奸佞,力赞之,帝始允可。翌日,侂胄入朝。史弥远以兵拥侂胄至玉津园侧,殛杀之。
外有移文一道云:
奸佞韩旄胄,杀有余辜,家产籍没,妻孥处斩。侂胄子慕荣,同家人顾保,潜逃在外,着地方官严行缉获,审确处斩。回缴。
梅公子看了又看,逐字朗诵。喜得拍掌大叫道:“不信朝纲忽有今日之清正,奸贼也有今日之伏辜,我父之冤愤,也有今日之表白。即我仆之捐躯,也不枉了他一段侠义,岂不大快人心!虽恨我不能手刃此贼,以快父志,以谢天下,然我今日目击此贼之全家受戮,则不共之仇,已假手于他人,我亦不为虚生矣。”马有德道:“年兄满腔夙愤一朝顿雪,但为何又有木荣之称?彼此误认,使弟抱惭无地,却是何故?”梅公子把父亲触怒韩侂胄,尽忠而死,潜往家中,又被回禄,寄寓万寿庵读书,拒见程松起祸,徐魁挺身救主,赵汝愚荐与冯乐天处,改易姓名,叫做木荣,遁迹灌园,不期冯公身故,夫人打发出来,细细述了一遍。说道:“一路惊惶,投宿饭店,作意要到赵年伯处去。不意忽被盘诘,以为假名本荣,必保无虞,不料贵差认错,被传到此。弟此时以含冤复仇之微躯,悉听命于足下矣。孰知惊中得喜,死里逢生。我梅干为不共之仇,辱身贱行,困苦几载,今日复得昂然立于天地之间,实出万幸。”马有德又惊又喜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兄错认。前老师之尽忠为国,弟闻之痛割五内,因苦于冗务羁身,未得躬趋拜奠,此弟之抱罪不遑者也。至于年兄回府,更遭回禄,僧舍读书,拒绝匪人,实弟所未闻。后忽闻年兄有缧绁之厄,弟惊疑莫信,苦为五斗米所缚,不得亲身趋候。至于救主潜藏,变姓守拙,又弟所未闻。年兄今日言之,方知有如许隐情,曲曲折折,奇奇变变。年兄真天地间一奇人,可作千秋佳话矣。”梅公子复挥泪道:“追念当日,徐魁奋不顾身,实是难得。一则不忍梅氏覆宗绝嗣,二则留我为报复之人。今日得与年兄相对,非[此)人之力不至此,一时念及彼之存亡未卜,真正忧心如焚。”马有德道:“请年兄勿忧。当日一闻年兄被陷,弟即有一手札,遣人往候。孰知彼僮却命不恭,草率而回,仅口复云,梅相公未曾受刑,即发收狱。彼时弟以不得回翰为恨。后来凡遇亲友从都中来,即询及年兄,俱云在狱无恙。前日一接朝报,惊喜年兄必然冤白恩释,故适才一见台颜,即不胜雀跃。孰知在狱者另有义仆为代,年兄正系口意斡旋也。谅贵仆朝廷自然释放恩荣旌奖的。”梅公了道:“果如兄言,则徐魁不死,全义复能全身,喜出望外了。”说话间,早已排上酒被,二人聚谈快饮。梅公子道:“阔别五、六载,意兄必端笏朝廷,授黼黻之任矣,:何尚俯膺簿书钱觳之琐事耶?”马有德把眉—蹙,摇首道:“今日之仕途滥觞极矣,若望迁升,非贿赂不能。弟素性清介,何忍取百姓之脂膏,以斡一己之功名,所以无功可升,无罪可责。株守此邑,倏忽五载。总之,弟之宦兴最薄,视之浮云。”二人互相谈论,直饮至鸡鸣三唱方寝。正是:
知己饮千盅,
投机话正浓。
三年怀隐恨,
今始快心胸。
次日,马有德正到书房,与梅公子闲话。只闻外边传梆,马有德出堂。只见公差拿着一个少年,名唤幕荣,解到案前。马有德立刻审确,中文解府去了。又分付公差到饭店取梅相公行李来,说罢,即退堂来见梅公子道;“只有个喜信报与年兄得知。真慕荣巳获着了,弟已申文解府了。”梅公子大喜道:“奸贼,奸贼!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只讨得个遗臭万年!”说罢,要收拾担子[即]去。马有德惊讶道:“阔别五,六载,遭如许风波,今日得与兄聚首,深慰渴怀,忽有去志,何见怪至此?”梅公子道:“承兄雅意,不胜感激。但向蒙赵年伯照拂周全,恩同再造,当亲往谢耳。”正说话间,只见排饭出来,两人坐定对饮,不题。
且说公差走到饭店,对店主人道;“老人家,昨晚那客人的行李,交付我采。”店主人看着就是昨晚捉人的公人;忙道:“呀,大叔,我正要问你,昨日那小官儿,你捉去怎样了?我也担着鬼胎,一夜睡不着。”公差道:“嗳;不要说起,几乎吓杀!”店主道:“我也不晓得你为甚捉他。大叔,—你且坐着。”忙向食笼内搬四个包子,排到台上,取一壶茶,让公差坐。公差就坐着,对门夹壁并那店里几个客人,多走拢来听着。公差道:“大爷派簿子登记人名,原密啁我们,只为得一个人,伙计中都暗记着要捉什么慕荣。我昨晚听得他说慕荣,我便像拾着宝贝,捉了去。初然间捉到,原是跪伏倒的,大爷盘问得一个不耐烦,我也记不起。落后来,真正笑倒,活像个串戏。叫抬起头来,你可认得我么?两边一相认了,大爷忙走下双手扶起。这里也叫年兄,那里也叫年兄,你道可像个串戏么?那时大爷扯着一把签,竟要把我们两个拔横起来,你道可不要吓杀么?喜得就是他说分上免了。”店主人道;“如今哩?”公差道:“如今留在私衙里哩。叫做什么梅相公,故此请学生来取行李哩。”店主道:“这等谅没甚事。”公差道;“列位不晓得,今早不知那里又捉一个慕荣,也是少年。这个慕荣不同,大爷立刻申文解府了:我适才亲眼见的。”听者无不哈哈大笑。内中一人道:“如今不知可还有?”又一人道,“事不过三,毕竟还有一个慕荣哩。”众人又哈哈大笑一阵。公差道:“如今簿子且不派了。”店主拍掌笑道:“谢天地。我们明日烧个太平利市,大叔你来,大家吃坏快活酒儿。”公差道:“多谢,明日我来。但是今日讲话忙,没工夫吃包子,且先乾折了哩。”一头说,一头袖而藏之。那店主把被囊子交付出来道;“大叔这是他的行李,大约几本破书在里头,动也没人动。”交付明白,公差扯到手道:“还有双把红鞋子在里头哩。”大家笑笑,谢了一声去了。那些闲听的笑道:正所谓“戏场一日假公堂,公堂千古真戏场。”
话说马有德,正与梅公子饮酒闲话,听得又是传梆送什么报进来,又送的梅相公的行李。马有德叫人接着。将报来看道:
奉旨,吏部尚书赵汝愚,精忠为国,前因误听匪言,革职罢去。今奸恶伏辜,愿得忠良共勤国政。赵汝愚仍复原职,着本处府县,催赴来京,无得迟误。钦此。
马有德道:“赵年伯口奉荣召,自然星夜往都中矣,年兄此去,岂非空劳跋涉。依弟愚见,莫若下榻于此,秋闱已近,正年兄奋翮之日也。”梅公子道:“夙愤已雪,平生之愿足矣,功名又何敢妄想。但赵年伯既已钦召,即去亦未必遇,只得且依尊命,但留此叨扰不安耳。”于是梅公子住下,不题。
却说程松虽依附韩侂胄,不过谄媚取荣,贪爵慕禄,不至十分奸恶,故奸党败露,他独弥缝无恙。初见韩侂胄受诛,恐移祸及身,惊惶无措,星夜打发家书,分付夫人公子搬运内囊细软,潜避维扬。扬州有一富户,姓范,号云臣,是程松的妹丈。范云臣一日接着了程松的夫人与公子,虽知他避难而来,也有几分着急。然向来倚他的势,亏程松遮护,得以安然在扬州做个财主的。今虽惊惶,尚未必就败,怎好就怠慢,倘保无虞,日后愈好亲近依赖。故此连忙打扫空房,安顿住下。那公子表字幕安,以取入之慕我如潘安的意思,果然生得美丽。但是个风流恶少。父亲要与他讨亲,他自恃是个才子,必要亲自择个才貌兼全的佳人,一时那里得有。父母见他这样痴狂,只得由他,所以年长十八尚未受室。今避维扬,渐渐闻得都中事妥,父亲官职无恙,不胜欢喜道:“扬州乃美色所产,吾正可乘此访求一访求。因此日日穿着整齐了,在东街西巷摇摆起来。结识一个朋友,叫做石秀甫。那人乃是嫖赌中的班头,花柳中的牵引,所以程慕安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引到花柳丛中撞过几次,公子眼高,且不爱烟花,没一个看得入眼。一日对石秀甫道:“贵府乃繁华之地,人都说偏多美色,弟来此已久,并不曾遇个美的可像我意,想是弟之缘分浅薄哩。弟不日将作归计,这样好天气约兄明日钞关外一游何如?”石秀甫道:“绝妙的了。尊相要去,晚生焉敢不奉陪。或者学起张君瑞,佛殿奇逢的故事来,也未可知。”说得程慕安轻狂跳跃,约定明日游玩,不题。
却说闺英小姐,因父亲亡期百日,在家做些佛事追荐一番,又备些祭礼同夫人到墓上去祭扫。装了两乘轿子,奶娘与待月先走,畏天唤几个家人跟随在后,迤逞而来。
这里程慕安随着两个小厮,正与石秀甫撞东撞西,说说笑笑。忽见两乘轿子,前面一个老妪,又一个俊俏丫环。后面跟着四五个兴头家人,知是官家宅眷。又见后面挑着口锭祭礼。程慕安、石秀甫两人道;“嗄!原来是扫墓的。”二人道;“我们尾其后而去,好歹瞧瞧有何不可。”于是一路随着轿子,行不几里,早见一个簇新的坟茔,歇下轿子了。两人飞也似挨挤上去,见夫人出了轿,然后见小姐出轿,果然生得标致。两人看着了。但见:
浑身素缟,疑是嫦娥降世,一抹浅装,好如仙子临凡。神色惊人,光华骇目。欲认作花,而牡丹芍药终含红艳之差;将称为鸟,而舞凤飞鸾未免纷靡之丽。何如此,脂无粉而亭亭弱质,仿佛雪口梅蕊,不娘不娜而瑟瑟愁颜,依稀露湿兰花。步步白莲,轻盈可爱,纤纤玉笋,柔润堪怜。眉蹙蹙而举体蹁跹,佛子难禁魄散,泪淋淋而周身妩媚,呆郎也要魂消。
程慕安白瞪着眼,呆呆立着,竟看出了神。石秀甫把他衣服一扯道:“放雅道些。”只是不动。石秀甫又扯一扯道:“相公,出了神了,太着相哩。”程慕安吃惊的回转身来。拍掌大赞道;“天下有这样绝色女子,岂非天姿国色。小生何幸今日遇见,这相思病只怕要害杀我也。”石秀甫笑道;“程相公,这里是孤魂冢,休猜做离恨天。”程公子也笑道:“我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两人轻狂戏谑。那知冯衙里这些家人,个个摸拳擦掌,要把这两个人送个饱拳,两人那里晓得。程公子只管摇摇摆摆,卖弄风情,百般丑态。夫人小姐痛切伤心,影儿也不睬。两个家人火心直冒,就要动手。内有个老成的道,“罢了,我们就去了,何苦惹祸招非。”二人只是不去,好像热石头上蚂蚁,跑前跑后,左顾右盼。家人一个个都怒起来,一把扯来正是程公子,乱踢乱打。到底石秀甫乖觉,一溜儿走了。两个小厮,也吓散不知去向。单单丢着一个公子,真正打得可怜。只见:
一把扯来,好像鹞鹰捉小鸡。一甩一跌,好像狮子滚绣球。一连十数个巴掌,顿时面青鼻肿,分明天王庙里个小鬼;接连三二十脚尖,立刻腰[驼]背曲,何异十字街头个乞丐。这个是看妇女的犒赏,爱风流的榜样。
众家人见他吃亏已够,放个空儿让他走了,然后送夫人小姐归家。毕竟后来如何?好看又在下回。
第十回 借解难一心撮合硬 主婚着意谋财
第十回 借解难一心撮合硬 主婚着意谋财
把酒对春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话说程公子,一团高兴,出去游玩,寻访佳人。可怜一个风流公子,被冯宅家人打得抱头鼠窜,一身华服扯得粉碎。捉空儿走脱,还是拾了性命一般。秃着头,赤着脚,亡命而逃,不好回去,一口气跑到石秀甫家里来。石秀甫正在暗喜拾了一顿打,尚是面如土色,独自呆坐着。只见程公子跑进门来,又好气,又好笑。程公子气冲冲道:“好朋友,好朋友,一同顽耍,到得落难,竟自使乖跑了,丢我打死也不关你事了。”石秀甫道:“寡不敌众,见势头不好,自然该走,你为何不走?今喜得保全了我,好与你出气。”程公子气得暴跳如雷道:“这口气不可不出。你快些先拿几件衣服与我穿了,速替我去访问那样人家。”石秀甫忙进去,寻两件旧衣出来。程公子道:“巾儿。”石秀甫道;“我又不是撇脚教书先生,那里有巾。只有一顶孝头巾。”程公子道:“这个使不得。”又寻一个旧帽儿。程公子一头穿衣戴帽,一头恨道;“难道我现任兵部的公子,吃了这场大亏就罢了?待我写个帖子去县里呈了他,把他尽兴处置一番,方才显得我手段哩。”石秀甫沉吟道:“据我断来,自己原有几分不是,看妇女忒看得恶相了。倘公堂上审出这个情由来,倒不雅观。”程公子道:“舌头是扁的。你做个中证,只说我去拜某乡绅,某年伯,路上怎样冲突,怎样蜂拥殴打。官官相护,县官在我父亲面上怎不出力,自然要问他个罪哩。”正说话间,石秀甫道,“尊相且坐着,我去取一件东西就来。”出了门去。程公子困倒在一张杉木条上纳闷,只见石秀甫拿一壶状元红酒,一盘子熟鸭,袖里又取出斤把胡桃来道:“没什么,一杯寡酒,与尊相苏苏闷儿。”程公子谢了一声,也不推辞,一时煖起酒来,两人对饮。石秀甫道:“尊相你要呈他,但是这个人也是难惹的哩。”程公子惊问道:“你先晓得那家宅眷了。”石秀甫道:“我先前见这几个奴才,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如今想着了,是冯畏天家里的鼻头,扬州城里是个有名的豪棍。他哥子做过刑部尚书,新近正月里死的。方才带孝的,一个是夫人,那个女子,毕究是畏天的侄女。”程公子道:“原来是一位小姐,兄晓得可曾定亲么?”石秀甫道:“想是未曾哩。他老儿存日,甚是古怪,闻得有许多求亲的,他只是不允。如今是冯畏天作主了,在下少不得要去告诉他的,待我探其口气。若未曾定亲,那时不但中间处和,还要替你成就一桩美事,只是程相公要重重谢我的呢。”程公子不觉手舞足蹈道:“这样说起来,这一等打倒是风流棒了。但是小生不知可有福气受用这个美人哩。烦兄就走遭何如?倘有好消息即来回复,我自当厚谢。我要紧回去,身上疼得紧,要讨个膏药贴贴,还要吃服打伤药哩。”正话间,只见自己两个小厮也来。程公子分付,你家去不许则声,你且慢跟着,待我先归。于是作别了石秀甫,走了两步,又立住了,把身上一看道:“这个模样,羞人答答,叫我怎好回去。”石秀甫道:“这也是风流上边来的,令堂面前扯个说罢了,舌头是扁的。”程公子只得谢了一声,低着头,偏偏促促,飞似去了。到得范云臣门首,伛着身,遮着脸,一溜儿走进。门上有个小厮正在街上顽耍,瞧见了道:“什么人往里边乱跑?”急急赶进,问道:“是那个?”程公子只不回头,也不答应,竟到自己书室中去,忙关上门了。小厮说;“好作怪!”把门乱敲。程公子在里边,速速换去衣帽,来开门道:“小厮,你为何大惊小怪,是我。”小厮睁着眼看屋里,再无别人。又把程公子看着道:“咦,咦i程相公你不在家,方才进来的又是一个,不是这样的。”正在那忙乱,只见范云臣出来,见了程公子道:“内侄,你那里去来?”程公子含糊答应了。那小厮对着程公子只管笑。范云臣走开去,叫小厮问道:“你适才程相公那里笑什么?”小厮道:“爹,好个怪事,青天白日,小的在街上,只见一个人,头戴小帽,身穿沉香色布的直掇,低着头,遮了脸,望里边乱跑。小的连忙问他那个,又不做声,跑进程相公那边去,倒关着门儿。小的道是歹人,程相公又不在,只得把门儿敲,落后开门来,又是程相公,屋里再没有第二个。老爹你道,好不作怪。”范云臣道:“既没有别人罢了,只管乱什么。”那范云臣虽喝定了小厮,心中想道:“那程家小官,我原有些怪他轻薄,莫不在外做些事来,面上有些像打伤的,为何又换了装束回来,且不要破他。”正是,俗语有两句说得好:
好汉受打弗喊痛,
贼吃狗咬混闷苦。
不说程公子书房熬痛,且说石秀甫暗自踌躇道:“若撮成了这件事,倒有十分财气的,只怕我没福。冯小姐倘巳受聘,那程慕安无望了,怎肯甘休,要我做个中证跪公厅。若未曾受聘,不怕他不成的,在畏天身上,把个现任兵部的公子做侄婿儿难道不肯。假如程慕安动起干戈来,冯畏天还算鸡子与石子斗哩。”左思右想,—夜不成寐。明早来正要出门,听见街上报君知打算。石秀甫道:“待我唤他进来,起个课儿看。”忙去搀进中坐,石秀甫对天祷告了。起课先生道:“高姓?”石秀甫道:“姓石。”那先生摇着课筒,口中念念有词,排成一卦道,“请问何用?”石秃甫道:“要谋望一件事,未知可谋得成否,有些财气么?”先生道:“是个未济卦。未济终须济,论来事有可成,有十分财气。但是爻间发动,今日庚申日,动爻正临朱雀,怕有是非口舌,中间阻隔涉讼,惊动个贵人出来,这事到底勉强。”石秀甫暗忖道:“若此事不成,程幕安或将殴辱事讼他,若此事成了,大家一团喜气有甚是非,有甚贵人?”只得送几个课钱,搀他出去。复身进来,自言自语道;“指望此事成与不成,讨个实信,倒说得不尴不尬,白白送落了几个钱。且去走遭,再作计较。”于是一径走到冯家,恰好畏天峨冠博带踱出来,劈面撞见。惊问道:“秀老,久不相会,今日来到寒门,必有好处,请到里面奉揖。”石秀甫满面堆着笑道:‘二爷贵忙,晚生时常途遇不敢惊动,故此疏失之极。”一头说,一头作揖,逊位坐定。畏天道:“近闻得兄相契一个贵公子,甚是兴头。”石秀甫道:“不瞒二爷说,前两日弄得手中乏钞,薪水也支运不来,亏了这个敝友,也是前世的缘分,一见如故,承他厚爱。他父亲现任兵部侍郎,想是即日又要迁升了。家道甚丰,只生此子,人物生得俊雅,才学是晚生也不晓得,只见他手不释卷,做诗写字,也算得当今一个才子了。有许多当道显宦,幕他的名与他议亲,他倒不肯。”畏天道:“为什么?”石秀甫道:“他毕竟要亲自访个有才有貌的佳人,方肯缔合。城内那个大富翁范云臣,是他的姑夫,如今寓在他家,要在扬州寻头好亲事,只论才貌,不惜聘金,急切[里]那得便有。晚生今日造府,也是为他一桩屈事。”畏天道;“有什么屈事轮得对我说起来?”石秀甫道:“昨日敝友携了晚生,同去拜个年家,不期途中被几个尊管家殴辱得不成模样。”冯畏天骇然道:“莫非兄错认了,家下这几个小僮,俱是守分的呢。”石秀甫道:“尊管或者不认得晚生,晚生倒个个面熟的。敝友顿时使起公子性来,就要到县堂击鼓喊禀,晚生再三劝阻他回去。素知二爷高明达理,故此先来上覆一声。”畏天把头点道:“是了,昨日家嫂与舍侄女去扫墓,唤几个跟随,毕竟贵相知未免年少轻狂,小僮辈道是不雅相,一时动粗,理或有之。但系贵胄公子,当以礼自持,何可致使小人辈冒犯?即鸣之当道,诉出情由,也未免要认个不合的呢。”石秀甫道;“原来就是令嫂令侄女祭扫,想必那时令侄婿也在里头了?”畏天道:“没相干,舍侄女还未受聘哩,只因先兄慎于择婿,故迟之至今。”石秀甫道:“嗄!如今要二爷做主了。”畏天道;“便是呢。”石秀有道:“[扬]州城里,虽是个上郡,仕宦中要寻一个才貌两全的子弟,犹如敝友要觅个才貌两全的淑女一般,这样难哩。”冯畏天道:“正是呢。”石秀甫立起身道:“晚生且别,再与敝友劝解一番,或者彼此将个名帖致意,待晚生于中打个和罢了。”畏天点头唯唯,二人拱手而别。正是:
探得佳人未许人,
区区便是福星临,
安排巧计成良配,
惯取人间库里金。
却说石秀甫暗自欢喜,一迳去会程公子。笑盈盈道:“先有个喜信报与程相公得知,果然是他侄女,又是守闺待聘的。”程公子忙问道:“他可肯配我、么?”石秀甫道:“啐!这样要紧,待我把个陈平智、张良计,委委曲曲说将庞朱。”程公子道:“说我要告官究治,他可有些伯么?”石秀甫把头摇摇道,“倒未必。反有一篇大道理,大议论说道,既是个宦家公子,名教所关,岂可在外轻狂,窥看女色。若鸣之当道,还要问你个罪哩。”程公子道:“难道我吃了这场辱竟罢了?”石秀甫道:“不打不如相识,我特来与你商量这头亲事,还是要攀呢?[还是不]攀?”程公子骇然道:“说那里话,因见了这冤家落了魂,受这一等痛打。若得这个冤家来,傍香肩,同绣衾,叠口股,口腰枝,嗳,也罢,只算那娇滴滴的小姐,把那玉笋尖尖的手儿,打了我一顿罢了。”石秀甫道:“既如此,我算来冯畏天是个贪夫,况又非己女,须将厚聘去欣动他,其事可成。若借了聘金,希图装奁,此事十分倒有十一分不成了。”程公子道:“小弟只要图成美事,决不吝惜财帛,一一领教罢了。”石秀甫指着梅树道:“且先把梅根一浇,再作道理。”程公子道:“这怎么说?”石秀甫道:“程相公原来不晓得。梅者,媒也。浇者,酒也。”程公子忙分付整治酒肴,二人尽欢而散。次日石秀甫到冯家来。畏天相见道:“昨晚问这几个小僮,果然贵相知轻狂不雅,以至得罪,我已责罚过了。”石秀甫道:“敝友只是忿忿不悦,必要出这口气。晚生向蒙二爷照拂,敢不劝解。今早不见什么动静,想是碍着薄面罢了。“畏天道;“多谢厚情。”石秀甫道:“晚生倒有一言相商,未知可容纳否?”冯畏天道:“有话不妨请教。”石秀甫道;“令侄女向来慎于觅凤,敝友程慕安又重于求凰,据晚生看来,郎才女貌,天生成一对才子佳人。倘蒙不弃,愿执斧柯,不但释此小忿,反缔朱陈之好。未知台意若何?”畏天道;“我也巴不得择个佳婿,完了终身大事。日来多有几家议亲,俱不中意。今承吾兄厚意,极是好的,但家嫂与舍侄女有些执拗,不肯轻易允诺。待学生与家嫂商酌,过来奉复罢。”石秀甫道,“晚生从不曾与人作伐,今因敝友作事慷慨,毫无悭吝之态,晚生进言,无不听从。况志气甚高,只要德貌兼全,再不计较聘金图望什么嫁资,所以敢斗胆玉成耳。不是夸口说,只要晚生一言,包得二爷受用极盛一副主婚礼儿。”说得冯畏天贪心勃起,哈哈的笑将起来。[石秀甫]又说:“令兄故世,理上自该二爷作主,令嫂怎敢违拗。所云斟酌者,二爷的到家处。明日不必有劳台驾,待晚生再到府领命罢。”畏天道:“也罢。”石秀甫辞别出门,一径去回复程公子,彼此欢喜,专待好音不题。
却说冯畏天,听得石秀甫说到不惜聘金,又不图嫁资,又有主婚礼,打动了贪心,合着他的草草备嫁这个念头。默默踌躇:“这头亲事不可错过,只是那母女两个不允,怎处?且住,我如今不要说起坟墓上一段情由,那侄女儿又讲起道学来,显见得轻薄的了。只说有个姓程,父亲现任兵部,有才有貌的贵公子,我尽我的理,上覆一声,允不允莫管他,径成事,料无大过。”于是一径走来,见了夫人小姐,笑容可掬道:“嫂嫂,我为侄女觅得一头好亲事,特来与嫂嫂商议。”夫人顿时揪然不乐道:“我说叔叔非为别事而来,毕竟为女儿姻事了,但不知那家,叔叔就是这样中意?”畏天道:“那家姓程,父亲现任兵部,只生一了,果然才貌两全的。”小姐接口道:“此地从来没有个姓程的宦家。”畏天道:“我还未曾说完,早是这等了。若是向来住下的,怎逃得你父亲这双慧眼,早巳纳过东床,岂能留至今日。这公子是徽州人,这里有名的富翁范云臣的内侄,因有这一脉至戚,新近迁居此地。若成了这亲,也不枉先兄止生此女,适配佳偶。我亦可谓不负所托矣。”夫人道:“女儿的主意,要三年服满方好议亲,今才百日就行吉礼,甚非先王明训。”畏天道:“我岂不知这个道理,但女儿比不得男子之守孝。人子匿丧而娶,固是刑真罪当,着女儿又不可以一例论,或彼姻家催促,或虑年纪长成,所以礼外更有礼焉。所谓行权以行其礼也。我今日择此佳配,又道我不容侄女守孝,逼促出嫁,说我不是了。至于错此良缘,三年之后,急切里那得凑巧,未免过期延缓,草率成事,又必要归怨我做叔父的,把侄女不比亲生女,误适匪人。这个埋怨越发当不起了,真个教我难难难。你不听我,总是我做不得主。”立起身来,面色顿改。叉个反手,踱来踱去。那小姐听说,又见勃然变色,暗自踌躇道,“他主谋已定,怎肯甘休。若再违拗必然暗施奸计,我母子两人到底女流见识,那里当得他的暗算。”对着夫人道;“既然叔父为孩女终身大事,敢不听命,但果然安放得所,方为生死衔恩。”畏天连忙撤转身来,对小姐道:“侄女此言,深为有理。”又对夫人道:“嫂嫂万勿疑虑,我实实看得中.意,故来商议,切不可拘目前的小节,误了一生的大事。”夫人道:“说是这样说,他家少不得也要合婚问卜,只怕谋事在人,成事还在天哩。我也不受他聘金,也没有大妆奁,两下从俭,只要女婿才德兼优罢了。”畏天道:“呀i嫂嫂怎说这没体面话,我家系名门阀阅,况先兄止有此女,干金闺淑,要慎重其事,口礼厚币,成个大体才是。”夫人道:“既是叔叔恁样主意,凡事俱仗叔叔斟酌,相理而行罢了。”畏天得这句话,欢天喜地,问了小姐的八字而去。夫人小姐相对涕泣,自不必说。话休絮烦。‘
却说石秀甫次日清晨到程公子处,吃了早膳,忙至冯家探个回音。畏天巳打点停当,一见了,逊位坐定道:“昨日巳将台意达知家嫂,有许多推诿不允。学生再三褒美赞襄,方才说既是叔叔分付,料无差误,但凡事不可草率,壮观体面要紧。家嫂竟推我做个难人。然而据家嫂的意思,要配个十全的佳婿,自不必说了。只是先兄止此爱女,聪明才貌,真个绝世。毕竟大礼口美,方为允称。未知贵相知处,果然不弃寒微,实有寤寐之求,行得大段规模否?”石秀甫正色道:“若然,视晚生为轻举妄动之人矣。倘敝友处,有一毫勉强,晚生即不敢斗胆叨此大任。他令尊系当今显宦,家业丰厚,只此一子,真不啻谢家玉树。为因过于爱养,惟听其自家择配,不惜资财的。这些钗环珠翠缎匹之类自然预备,取之宫中有余的哩。晚生所虑者,恐台处见却。既二爷作主,更有何虑。[玉]成此段良缘,即晚生在门墙趋走,亦有荣施.”畏天道:“既承厚爱,不妨彼此熟商,请教尊裁,大约聘金几何?议妥方好回复家嫂。”秀甫道:“这个尚未议定,当请教二爷罢了。”畏天道:“你且约略说个数目来。”石秀甫伸着三个指道:“愚意如此何如?”畏天沉吟道:“此事不比得交易,怎好争论。但宦家联姻,最是大事,体面还该大些。家嫂口气也还阔绰哩,只怕五百之数,少不得的呢。”石秀甫先与程慕安断过的,不惜聘金,方好撮成此事。况意中原巴不得财礼厚,谢媒亦厚。便慨然允诺道:“既承台命,敢不如数。晚生去说了,敝友自然遵命的。今一言已定,只要择日纳采,到府扰喜酒哩。”畏天听了依允五百之数,满心欢喜,但不说起主婚礼,心上又放不下,假意沉吟低头。自言自语道:“说便是这样说了,不知嫂嫂心上何如?”石秀甫顿然会意说道:“若二爷主张,这头亲事,也算侄女面上出力的了,谅有何说。那主婚礼,晚生先与敝友讲过,礼金一百两,彩缎在外。二爷,你扳这样侄婿,做叔公的正多受用哩。”畏天喜欢不过,笑道:“兄是在行萨,凡事自然周到。”石秀甫作别道:“台教一一领命,待择了纳采吉期,再过来领教罢。’畏天送出大门,看石秀南走了几步,又叫道:“秀老,秀老转来。”口低声道:“有一要言,倒未曾道达,家嫂已寡居,日□□奁恐不周到,烦兄预先说过,也是作伐的要紧处。”石秀甫道:“已曾言过,二爷太过虑了。”彼此大笑而别。石秀甫一迳去回复程公子,将畏天怎长怎短,一番作难的话,又将自己那阔那狭,一篇撮成的话,述得天花乱坠。喜得程公子手舞足蹈,恨不就是今宵欢庆,连忙跑进去,对母亲细细述了一遍。他母亲因官爵无恙,又见儿子亲自择中佳配,喜上加喜,整治酒肴,款留石秀甫。
范云臣晓得亲事议成,也自喜欢道:“与那个赫赫炎炎的联为姻契也好。”陪着石秀甫饮笑道:“媒人必要成对的,难说只你一个,我来奉陪哩。”石秀甫道:“现成媒人是有规矩,单吃酒没有谢礼的呢。”三人说说笑笑饮酒。程公子道:“汉家自有制度,秀老还要分外厚谢。老姑夫谢仪也不敢轻。”三人极欢畅饮,商议择吉行聘。正是:
爱色中藏干样巧,
贪财使出万般奸。
谁识老天张主定,
奸谋巧计总徒然。
第十一回 收异士月下谈心 娶美人灯前识认
第十一回 收异士月下谈心 娶美人灯前识认
姻缘非偶总由天,
怪杀狂且强欲连。
灵凤莫将枭鸟伴,
神龙岂与蚓虫眠。
才高不堕好人计,
智足偏居策士先。
具得闺英冰雪志,
随他风浪自安然。
话说韩侂胄罪盈恶贯,被吏部侍郎史弥远,拥兵殛杀于玉津园侧。那时朝纲复振,奸党尽除,惟金元二处,来侵疆界。史弥远时切中兴之志,朝夕励精图治,将向来无辜革斥含冤受戥的大臣,恳切详明,具一奏疏。圣上大骇,方知梅馥等尽忠受戮,赵汝愚等无罪罢去。追憎从前被奸臣蛊惑,侮旨弄权,锄害忠良,不胜痛惜。即以史弥:远为右丞相,大敕恩旨,该部查得凡被奸臣韩侂胄所罢去的,仍复原职,假旨受戮的,拔子宫爵,以旌其忠,或罢去已经身故者,着本处府县,护其里居,以便涵养后进,又把朱先生等一辈道学,追封赐湓。此旨一下,真个朝野欢庆,人民悦服,好个熙和世界,且按下不题。
且说梅公子索性豪爽,秉志端方,不料命运舛错,抑郁几载,天之困顿英雄,巳到极处。忽被冯畏天逐出,县差误捉,真乃惊中得喜,死里逢生。马有德款留任所,侯至秋试求取功名。马有德得闻此恩旨,大喜。对梅公子道:“恭喜,恭喜!先老师一世精忠,今蒙圣恩奖拔,候部查覆,年兄自然格外优擢。不日宠膺简命,驰驱皇途,大展经纶,克缵先人绪业,忠孝兼标,乃天地间不数出之奇男子也。”梅公子肃然起谢道:“年兄无乃谬誉乎?人生在世,有怨当雪,受德当酬,轰轰烈烈,干盖世之功名。见天下有不平主事,起而平之,遇有难之人,扶而救之,此之谓奇男子。今弟不才,淹蹇忍辱,因人成事,未尝建一功,立一业,谬叨圣恩。藉先人之遗绩,叨恩爵以为荣,此实赧颜愧心也。然弟抚心自问,有个妄想,处今之时,度今之势,内奸虽除,而外寇未靖,若不奋除外患,终致遗害腹心。有志国家者,乘此先为着鞭,建得一功,立得一业,上答圣恩,下显亲志,庶慰平生之愿耳。忝在契爱,许陈肺腑,故弟敢妄言之,而兄亦姑妄听之可也。”马有德正色道:“年兄豪气凌云,雄心万里,有志者事竟成。”梅公子道:“弟志不在封侯万里,而在雪怨酬恩。程松奸邪小人,久巳窃位盗禄,谬列朝堂,岂非大丈夫所切齿。弟多遭不造,若无赵年伯,焉得偷生以至今日。又感冯年伯知遇之恩, 目击夫人小姐,受伊叔之欺侮,弟不能稍为周全。又蒙万寿庵僧之慷慨,徐魁之仗义,皆是莫大之恩,尚未酬报,岂非大丈夫又当抚脾自痛乎!”正谈论间,忽闻外击梆声,马有德出堂理事。
却说马有德向因豺狼当道,所以未蒙迁升,久居县令。然马有德是个冰清玉洁的人,催科又不苛。一应词讼,俱片言折狱,当堂判语审结,不令迁延日月致房科作弊,所以政平讼息,优闲自得。那民心感戴,真不啻如父母,敬之如神明。这日马有德升堂理事,半晌进来,对着梅公子道:“地方获一奇贼,刚才拘审,实具非常伎俩,弟不胜骇异。当堂判语,敢以呈教。梅公子接来看道:
审得孟宗政为盗,颇有剑侠之风。其窃赵华家也,毙四犬而妙在一声不吠;罄数箱而奇在一线不留。又令窗扇不开,门扃如故,俨若从天而下者。至[赵]华夫妇天明欲起,索衣不得,始知被盗。岂左慈之变化耶,抑红丝之神通耶。更可异者,即以本家之赃,告售本家,专使失主觉察:既觉而讯之日:“是我家物。”彼即应日:“是汝家物,执以送官。”官问曰:“汝是贼否?”即连声应日:“是贼,是贼!”噫!此岂偷儿行径哉?彼盖以世无知音,欲借此举以显技耳。查所盗之赃,纤毫不匿,完璧归赵。此贼既非寻常之贼,何得以处寻常之贼之法处之。惜其才有可用,贳罪而编入队伍,以当疆场之一助尔。
梅公子看罢,拍掌大叫道:“奇哉!天下有这样穿窬之盗,罄数箱而门扃如故,毙四犬而声息不闻。及至盗本家之物,还归本家,真个游戏三昧。年兄目为剑侠,借此显技,可谓灵犀之照。今以编入队伍,真使明珠出暗。但此人既具这样才干,借此丑行以显技,吾所不解。年兄可唤他进来,使弟得一觏其面台。”马有德道:“有何不可。”即着人唤进来。孟宗政见了梅公子,作个揖挺然立着。梅公子把他仔细一看。但见:
剑眉直竖,漆眼圆光。两耳下垂过颊,双颧耸起,如峰。堂堂一貌浑身胆,凛凛多威遍体篆。莫作窃盗小偷儿,的是昂藏大丈夫。
梅公子大加赞赏道:“好一个伟男子,你乡贯何处?”孟宗政道:“自家山东济宁人氏,幼时父母双亡,流落江湖学些武艺。”梅公子道:“你既会武艺,目今朝廷用武之秋,正好建功立业,为何作此偷窃丑行?”孟宗政道:“咱家并未曾偷窃,久有志于疆场。看见那奸邪专政,将士掣肘,未得成功,适足取祸,咱家怎受得这[腌躜],故此遍游四方,思量结识个好汉为知已。闻燕市古称侠烈,特来一访。不道所过州县,俱是贪官污吏,倒叫咱不平之气,横溢胸中。来到此地,这里老爷清廉神断之名,如雷震耳,故此盘桓了几天。昨出南门,只见那个老头儿扳着邻家闲话,咱家也不晓得他叫赵华。他恰好说着那偷儿的事情,说的说,笑的笑。那老头儿夸口说; “若有个偷儿偷得我家的东西去,也算个好汉。”咱便听着,咱一时耍气,小试手段,要叫他服咱是个好汉。今日把原物送还他。谁料南边人果然没个好见识的,倒把咱家送到老爷这里来。感老爷不加之罪,编入队伍,这也是咱家心上不愿的。”梅公子道:“据你的心上怎样就愿了?”孟宗政把两目睁露,双臂舒开。说道:“大丈夫诎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若遇个好汉,识得咱家,自便捐项踵赴汤火都是情愿的了。”梅公子点首道,“好个侠客,好个大丈夫。”乃对马有德道:“小弟正虑孑身无伴,此天作之合,赐一义士,倘得追随,则年兄之惠弟,终身永赖矣。未知台意若何?”马有德见他伟论凿凿,材貌魁梧,已是心钦意重。见梅公子欲收留作伴,不胜大喜道:“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英雄聚会,自古甚难。但有此污行,诚恐有玷大方。”梅公子道:“孟尝君养客三干,亏了鸡呜狗盗之徒,得脱虎狼之口,那用人岂是这样论的。”孟宗政厉声道:“这才是个知己,才为好汉了。请上,咱家有一拜。”梅公子道:“岂有此理。”马有德道:“弟有个愚见,效了桃园故事罢。”梅公子大喜。孟宗政对马有德道:“怎敢得罪老爷。”马有德笑道:“若拘此腐见,又非好汉了。”孟宗政道:“既是好汉结识好汉,不必多言了。二位忘形下交,咱家雄心相托,此地便是桃园。”纳头便拜。二位也就同拜。马有德大赞道:“好个直捷爽快。”于是大设筵席,三人道姓通名,觥筹交错,豪饮谈心。真是个:
英雄眼里识英雄,
顷刻相逢意气同。
今日举杯临皓月,
他年功业在其中。
是夜月色皎洁,三人畅饮,俱各酩酊。梅公子对孟宗政道:“兄既雄抱武艺,必有惊人之技,不识肯赐教一,二否?”孟宗政道:“咱自幼学得剑术,因未逢宝剑,久失演习。”马有德大骇道:“我数年前,曾有异人授一双宝剑,云日后自有用处。弟珍藏以待烈士,不期今日应兆于孟兄,岂非天作之合乎1”孟宗政听了踊跃,大喜道:“快取出来。”马有德忙唤小僮捧出。孟宗政接在手中,往灯烛之下细细观看,果然奸宝剑, 光彩焕发, 神色精明,影影俱有刻文。
一刻文曰:山破得锡,溪涸见铜,纯口湛卢,欧冶之功。
一刻文曰:剪爪断发,金铁流诙,莫邪缦理,悲鸣玉匣。
孟宗政将剑供在桌上,恭恭敬敬拜了四拜道:“咱得此灵物,何快如之。”说罢,真个浩气三丈,技痒难忍,也不辞逊,竟到庭中,月i亡之下,飞舞起来。真是,但见白光闪电,不见人形。梅公子,马有德看得眼花撩乱,惊心骇目。少顷舞完,神色安然。打一恭道:“班门弄斧,莫笑。”马有德道:“兄乃神人也。当今之世,如此英雄困厄,虎狼不得矢志,诚可浩叹。弟辈懦弱庸[儒],仅握十管,甘拜下风矣。”一头说,一头斟一巨觞奉孟宗政,孟宗政一饮而尽。连饮数觞,捋捋须道:“二位倘欲酬恩雪怨,建功立业,全赖此一双太阿之力了。”这句话正刺着梅公子的心事,不觉豪兴勃然,苦于无处发泄。对马有德道:“孟兄具此神技,配着年兄宝器,千古奇[逢],弟与年兄岂可无题记以志不忘。”马有德道:“年兄所言极妙,请先唱,弟当续貂。”童子捧着文房四宝来,梅公子带着醉态,染兔毫,展花笺,挥成七言古风一首。送与马有德看道:
黄舆之英化金剑,
飞入洪炉锻霜雪。
拟将锐彩照人寰,
指定风云见澄彻。
越工欧冶亲为之,
秦客薛烛称绝奇。
错镂金环锁琼匣,
龙吟幽寂谁能知。
太阿感泣龙泉悠,
有志卓绝何日酬。
刃锋当为知己用,
清光腾跃风飕飗。
马有德看罢大赞道:“年兄具此奇才,不减青莲手眼。孟兄得此品题,愈使英雄壮色。弟何敢效颦呈丑。”梅公子道: ‘醉后狂妄。何足挂齿,年兄请速赐教。”马有德也挥成五言一首,与梅公子看道;
宝剑芙蓉色,
性比蛟龙灵,
常人不敢佩,
藏以俟奇人。
少壮秉伟抱,
英雄气不群,
知己会佳夕,
慷慨志凌云。
起舞睨皓月,
光耀错缤纷,
壮心何日已,
麟阁标奇勋。
梅公子看了道:“好个知己会佳夕,慷慨志凌云。年兄的调高笔劲,不亚子美,有此珠玉,则瓦砾自为削色矣。”孟宗政起身,将一巨觞斟酒道:“二位不须过逊,梅兄佳作,慷慨中带悲愤,似有许多块垒于胸中。请饮此杯,咱为梅兄浇下此块垒:”又将巨觞对马有德道:“咱的壮心早被马兄道破,奉酬此杯。异日麟阁标勋,先卜于今夕。”三人大笑立饮。已而撤席烹茗,徘徊中庭。又闲话了一回,忽听樵楼五鼓,三人各归安寝。正所谓:
酒逢知己千[盅]少,
话到投机彻夜浓。
话分两头,且按下一边,再表冯畏天,擅作主张将闺英小姐许配程公子,择日行聘出阁,好不得意。夫人,先前冯畏天来说亲时,未知允不允,不在心上,今见纳采吉期已近,又闻行聘后就要迎娶,好不气苦。又不知程公子果然何如,声息不通,身边又无个心腹人可去探听。左思右想,忽想着小姐的奶娘,老成知事,可以去得。于是悄悄唤来,分付要他去探个实落。奶娘道; “奶奶,老身全赖小姐养老送终的,初时听见成了亲事,心上甚是狐疑,就有个打听的念头,只因奶奶不提起,那敢擅专。这是小姐终身大事,那二相公又是个……”说到此处缩了口道;“既然奶奶分付,老身去打听的确,来回复奶奶。”说罢,一迳去了。这里夫人悬望回音。自早上打发奶娘出去,看看午后尚不见回来,心上甚放不下。夫人正走到小姐那边,看他做针指,只见奶娘气冲冲进来,对着夫人把小姐一指道:“嗳!小姐这样命苦。”夫人先吃了一吓,登时面如土色道:“罢了,自然不好的了。我且问你,为甚去了这半日?”奶娘道:“说起来话长,我当初有一个乡邻陈伯伯的儿子,自幼学做裁缝。我出门走不多几步,只听得叫我一声。我是眼睛昏花,又且多时不见,那里认得。仔细一看方才记起是陈大官,承他不忘旧情,留我家去。我问他住处,他说,我就住在你们奶奶的新亲间壁,我倒吃一鹘突,问他那个新亲?他道;“阿呀,范云臣的内侄,程公子攀了你们小姐,不日就行聘迎娶。你老人家一向伴在那里,倒不晓得’。那时我也不等他留,随他就走,直到家里承他娘子装上几碟点心,我那里有心绪吃,只要紧问话。他一五一十、细细的的尽情得知。奶奶, 你道怎样的一个公子,瞎,说出来真笑得杀人,气得杀人哩。就是前日奶奶小姐上坟去,那个张头探脑、被二相公家几个阿升、骂浪荡子,轻脚鬼、打得半死、磕头如捣蒜、秃头赤脚、亡命逃去的这个。”夫人听到此处,也不等说完,竟号啕大哭起来。小姐道:“母亲且休悲啼,待奶娘说完了再作道理。”奶娘把手一摊道:“说完他做甚,外边人人晓得。那边看上了小姐的美貌,这里奉他的贵显,贪他的银子,再有什么好言语到耳朵里来。为今之计,夫人作速生个计较,回绝了这头亲事才为上策。”说罢回转外房,料理杂务去了。小姐低头吁气,沉吟思想:夫人对着小姐,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只见冯畏天进来冲断了。小姐即回内房。夫人略将辞亲的意思,露一句儿,尚未说完,早被畏天抢白了几句。一路絮絮叨叨,踱出去了。夫人日夜悲啼,寝食俱废。小姐恐母亲过于悲苦,十分担忧,只得放开怀抱,倒把好言安慰。不一日,已是纳采吉期。冯畏天清早过来料理回聘待媒,悬红结彩,好不热闹。夫人只是坐在房中对着小姐啼哭。畏天差丫环妇女,请夫人看礼。再三再四,夫人那里肯出去。畏天自来陪笑相劝,只得勉强去看。畏天指着礼物,啧啧赞赏道:“嫂嫂,那人家行礼委实阔绰,这副主婚礼,是与我的,我自收了。这些聘金缎头钗环花朵之类, 俱该嫂嫂收去。”夫人道:“既是叔叔做主,俱是叔叔收去罢。”畏天笑道:“嫂嫂也落得不费心。也罢,都在我身上,少一缺二我做叔叔的陪赠些也罢了,总是侄女面上。”一头说,一头收拾。叫家人一股儿搬去,只剩下彩缎花朵,叫待月收进。小姐眼儿也不睬。畏天一朝大获,甚是得意,就替憨哥定亲行聘,攀了城内一个财主叫李兆卿。这是后话。
且表程公子行了聘,安心乐意,择日娶亲。那石秀甫赚了一桩银子,正项谢媒与份外酬劳,约有百金。一日持了迎娶吉期过来,夫人痛割五内,忧伤过度,病卧床褥。小姐只是好言劝解而已,时常默默踌躇。想了一回,对母亲附耳低言说一回,又与奶娘附耳说一回。三人说说笑笑,连待月也不知就理。暗想道, “我只道小姐真正怨恨这头亲事,原来假撇清目。今要出嫁了,夫人干落落替他气出病来,小姐倒欢天喜地。人家说得不差,养女儿是没用的。”又自己想道,小姐出嫁少不得我是个随嫁。前日那黄嘴鸟儿,衔牌算命的,说我命中该配个富贵公子。难道随小姐去。把我做个偏房不成?一头想,一头笑道,“啐1想这样梦里儿的事。”只听得小姐一声叫唤,断了想头,答应去了。光阴迅速,不觉已是出阁日子。畏天买了几件现成嫁妆,草草备办去了。这日带着憨哥来送姐姐上轿。畏天见夫人小姐并无半句闲话,倒觉和顺了些,心上欢喜不题。
且说程公子那日坟上见了小姐,神魂飘荡,梦寐妄想,巴到今日。他的快心乐意,那里形容得尽。只是大开筵席,广集亲朋。真个是:
重门挂采满堂红,
只闻鼓乐天仙降。
那些亲朋交头接耳说道:“受了一场大辱,费了一桩银子,亲眼看得中意,不知怎样一个绝色的哩。”石秀甫与范云臣跑得汗流浃背,好不趋奉献功。只听得爆竹连声,鼓乐喧天,一片声花轿临门了。先是掌礼的诗句连篇,请出新人。男妇挨挤争看月里嫦娥,天仙降凡。那新人头上兜着锦绣大红袱子,那里看得着。那些人只要望一望形影儿,也是难得的了。有的说:“走得不嬝娜, 只怕金头银,横长竖的哩。”有的说:“这几步,那里便见得。”有的说:“也有小脚的,走来极是平稳。”众丛中唧唧哝哝,说说笑笑。那边拜堂完事,迎入洞房合卺。礼毕,新郎未免要陪客饮酒。想道:“见时满身素缟,尚且娇媚出群,今夜靓妆艳服,不知怎生如花似玉的美貌哩。”摹想情深,不消说得。这些宾朋胡乱贺他几杯酒,那老成的便起身散了。程公子到房中见新人低头坐着。程公子满面笑容道:“夫人请睡罢。”只是低头不语。附近身侧,把手搂肩道:“美人不要害羞。”一头说,一头俯首下去一看,立起身来。又把前日所见的容貌,摸拟一回。又低头一看,不觉心上疑惑。转身来把灯火一照,挈起裙儿,把金莲一看,吃了一吓。大惊小怪喊将起来道; “不好了1不好了!”往外乱跑,一身欲火化作冰口而已。
费尽千方百计。
巴得洞房花烛,
谁知两个新人,
一样号啕大哭。
第十二回 巧姻缘李代桃僵 空算计人谋天夺
第十二回 巧姻缘李代桃僵 空算计人谋天夺
月被云欺,花遭风妒,教谁特地来相护?层层奸计不容情,刚刚留下相逢路。 一腔奸梦, 黄莺惊破,从前谋算徒辜负。虽然人事巧安排,大都天意亲分付。
右调《踏莎行》
话说程公子受了一场殴辱,送了无数赀财,娶一个看中意的美人为室,[指]望洞房花烛,跨凤乘鸾,一生得意的事。那知到手时,虽不至如嫫姆,已大远于西子。当夜就发挥道:“你不是冯小姐,你是何人?谁做下这奸计调换锦包?”那新人也不软弱,变起脸来嚷道:“呀!什么小姐大姐,锦包不锦包。你是缙绅子弟,我是宦家小姐,明媒正娶,六礼成就,各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夜花烛合卺,正期百年谐老,成家立业。我又不是瞎眼折脚,败坏不良,这样大惊小怪,成什么规:矩,什么体面?”气得程公子有苦莫诉,有屈难伸,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吓得丫环妇女,个个躲避开去。正是;
狂蜂浪蝶惯贪花,
花好何心引蜂蝶,
蜂蝶但思花可贪,
孰知花里有差别。
却说那些女眷们,正在内房闲话,揣摩这对新人必定分外恩爱。只听得新房中一声喧嚷,那程夫人也顾不得路黑难行,一径跑过去。有几个不关己的女眷,慢慢的张灯,一路笑说道:“想是今夜先放个下马威哩!”走到房中,但见程公子哭得话也说不出,只在地下跌滚。那新人变了脸儿站着。程夫人不知就里道:“今夜是你夫妻终身发始之初,也要个吉兆,即有话好好儿说,为甚这般模样,岂不羞耻。”程公子气苦太过,未及回答。那新人从从容容道:“婆婆,请坐了方好告禀。寒门陋质凡姿,本不敢仰栖凤穴。只因婆婆不弃葑菲,再三俯就,山鸡野鹜得附于鸾凤。窃以为君子敬备五德,好德如好色,妾得以勉敦妇道,终身永赖。孰知关雎初赋,琴瑟方调,遽作此暴戾之态,书礼之风何在?恐筚门闺窦,尚存雅道,未有若此之狂妄者也。”程公子道; “母亲不要听这小丫头放屁。他不是冯小姐,是伏侍小姐的使女。”说了又哭。夫人把新人上下仔细一看,金莲果然粗大,但面庞身段原生得俊俏,且出言雅度,句句达理,事在半信半疑。新人又说道:“婆婆那见得媳妇不是小姐,是伏侍小姐的使女?”程公子道:“这丫头还要嘴强,不要说别件,只是这双小脚儿,小姐的刚一捻,那样的么?我为何情愿费这桩银子,坟上又受这一场。”说到此处, 不好说出被打, 顿住了口。新人忍耐不住,捶胸跌足,要死要活,也号啕大哭起来。夫人慌了手脚,只得且去安慰解劝。这些妇女们,上上下下,个个弄嘴弄舌,说说笑笑。吓得范云臣在房门外听了道:“不信天下有这样奇事。”一时没理会处,整整的大家乱了一夜。程公子挨到东方初白,飞也似跑到石秀甫家,门尚未开,把门乱敲。石秀甫正在睡乡,被妻子叫醒。口中作梦话道:“不要睬他,自然讨赌帐的。”敲之不巳,石秀甫被他弄醒,心上恼怒,披了衣服,一路骂道:“那个贼娘养的,清早敲门?我原作意,程家做亲后,分下花红银来,将去还人。难道昨夜成亲,今日这清早就来讨了,可恨打断我的熟睡。”于是轻轻把门闩拔出,程公子一脚踢个空,一交跌进。石秀甫一边往内走道:“专怪你趁早来,跌这翻身也不罪过。”程公子上半身跌在门内,下半身扛在槛上,再挣不起,口叫阿唷。石秀甫听得程公子声音,忙来扶起,吃了一吓。扶至中堂坐下,口内连说得罪,作揖陪礼,拜倒在地。说道:“尊相,此时正好受用,为何来得这样早?”那时程公子满身疼痛,四肢如瘫,挣出句话来道:“我费这番辛苦,许多银子,只讨得一个使女。”石秀甫衣服未曾着完,身上寒冷,心内慌张。打个噤道:“难[道]说他只样大家,一个使女陪嫁么?”程公子越加气塞,把手乱摇。石秀甫道:“呀!莫非陪嫁使女有些姿色,尊相或者得陇望蜀,就要一网打尽,未免口角争气么?”程公子嚷道; “有你这样糊涂人,故此做这样糊[涂]事来。”石秀甫吓得呆了半晌,摸不着头脑,顿口无言。程公子道:“你说天下有这样奇事,昨夜娶来的,不是小姐。”石秀甫心惊胆战道:“怎的不是小姐?你前日亲眼见过的。”程公子道:“因为亲眼见过,故知不是小姐。”石秀甫道:“尊相仔细,前见时满身缟素,如今是遍[体]绮罗。况且灯下,莫非看错。”程公子跌足道:“单是这双脚, 便大相悬绝了。这大脚丫头, 我也见过, 就是同一个老妪在轿前走的。你道不要气死么。”此时石秀甫也气呆了道:“不信天下有这样奇奇怪怪的事。尊相不要着忙,我与令姑夫同作伐的,当官告了冯畏天,不伯他不还原聘。”程公子道, “务要这美人不落空儿。”石秀甫道:“不但美人不落空,还要问他个匿婚诈驱的罪哩。万事有个理。”程公子道; “既然如此,再费些银子,也说不的了。”石秀有道:“待我洗了脸,先去见冯畏天,看他怎么说。尊相一面去告官,这件事,必要当官批断的了。我的理顺,怕他做甚。”刚在算计, 只见家人气冲冲跑进来道:“我说相公自然在这里。”程公子道:“为什么?莫非换过真小姐来了,你来报信?”家人道:“奶奶说相公清早出门放心不下,着小的找寻,请相公回去,有事慢慢的商量。”石秀甫道;jj有理。尊相且回府,包你这美人仍旧到手。”程公子别去。石秀甫一迳到冯畏天家来。畏天正在家欢喜侄女嫁出,只有嫂嫂一人,是好打发的。算计要把家伙搬过去,造化住一所大房子,又受用一座大花园,又得了许多田产,料理与憨哥[聘]了姻。与妻子算计了一夜,刚才起身。忽听得石秀甫在外,只道又有什么好事商量,连忙出来打点,逊谢作揖。只见石秀甫气哼哼立着说道:“二相公做得好事,得了这许多聘金礼物,把侄女藏过,将一个使女搪塞他,这事了不得,非同小可。”冯畏天好如青天下打个霹雳,大惊大骇道:“阿呀!你们自己情愿,再三上门来求的,大家为好成亲,今日为何倒翻出这没头烂舌的话来?莫非懊悔用多了银子,见得人已进门,思量倒扳帐么?”把胸一拍道:“我老冯不是好惹的呢。”石秀甫道; “我也不知其中就里。今早只见程公子气得好像天打的一般, 跑来说娶来的不是小姐, 我也不肯信, 道他错认胡说。谁知他见过令侄女,是长是短,真容也[画]得出的。如今县里去见知县了,我特来问个明白。你又这番说,这件事要包龙图断的了。”冯畏天道:“不消用包龙图,程家扳我的侄女,我只一个侄女嫁还他,难道要我两个不成?”石秀甫道; “程家原只要得一个真令侄女。”冯畏天道:“难道我昨夜做个纸人,捏个泥块嫁去的么?”石秀甫道:“如今不要闲争,少不得经官动府,自有明白。”冯畏天道; “你们不告官,我倒要告官的,怎耍我两个侄女。”石秀甫弄得不明不白,有口难分,气愤不过,只得别了。冯畏天口虽强硬,心里着忙,暗自踌躇道:“这件事必有跷蹊。我一向见侄女为人,足智多谋,虽是女子,实男子所不及。况这头亲事,原是勉强成的。”一头踌躇一迳走过来,悄悄闯入房去,先吃了一吓,只见好端端一个侄女,仍旧在房中煎药。冯畏天好像雪狮子向火,酥去一半。且把房中周围一看,嫂嫂卧在床上,早不见待月那丫环。闺英小姐已知来意,只做坦然道:“叔叔请坐。”畏天道:“好一个干金小姐,做这样偷天换日的事体。”小姐道:“呀1叔叔的话说得好笑,做侄女的并不曾干下什么不良之事,羞辱祖宗,遗累叔父。”畏天道:“程家是个当朝兵部的公子,扳你个过世刑部的小姐,也不为玷辱。昨夜程家一团喜庆,迎娶新人,为何自己躲避,将别人代去?累及我清早受气,还要经官动府,正有许多不好看的事做出来哩。”小姐道:“若说到这件事,叔叔不消着忙,只要叔叔口里咬定是侄女,他更有什么色认?”畏天道:“好说得自在话儿。他前日在坟上,亲眼看见侄女生得美貌,中意来攀的,叫我怎生赖得?”小姐道:“若说到坟上看见来扳,越发犯嫌亵礼,公堂之上更好抵对。五伦之内夫妇居其一,实为名教所关。凭月下老人,赤绳系足,纵配着残疾丑貌,亦当付之前缘,岂可逞其狂妄乎?”畏天道:“我且问你,把谁来代去的y”小姐道:“闺中并无别个,只有待月一人,姿色可观,且自伶俐,会得见景生情,我又教导一二。况前日聘金礼物,俱叔叔亲手收去,只要认定侄女再有何说。母亲为这头亲事苦得一病未起,幸留侄女侍奉膝下,苟延余年,皆赖叔父再造之恩也。”畏天立起身道; “侄女既有这等胆量,有这等智谋,做叔叔的万不及一。当官诉出真情,凭侄女自去图赖,赖得脱也是侄女之才干,赖不脱也与我无涉。所谓闭门不管窗前月,分付口口口主张。”说罢,一迳出去了。夫人卧在床榻,听这一番话心里慌张。对小姐道:“女儿,这节事弄巧成拙了,怎生是好?”小姐道:“母亲放心,再勿忧虑,只怕他私行奸计叫我一时防避不及。若说到公堂,自有纪纲法律,倒好断此葛藤。”夫人弄得没法,只得自己保重身子,听小姐处置,不在话下。却说程公子回去就请个讼师,写了呈词。主语是坑资匿娶,败伦灭纪事。带了公服,投奔县里来。那县官,当初程松做巡按时做过属官,素知程松是奸党,不相契合。今忽报程公子在外,有事求见,只道他来抽丰说分上,看了名帖,又厌恶,又不好谢绝,只得到宾馆迎接。程公子将亲事情由述了一遍,就把呈词递去。县官看是切已的姻事,不是说分上,就与他出签拘审。公人领签,[听]说捉冯畏天,索然无兴。走到冯畏天门首,恰好撞个对面,畏天使知来意。说道:“列位里边请坐。”公人道:“不消了,;向袜管里提出签来,递与冯畏天道:“求二相公就去,大爷说一个什么公子在宾馆等哩。”冯畏天暗自沉吟道:“这件事,经了官倒好推脱,不是我将李代桃诓骗了他,俱是侄女做下这诡计,县官自然断合,难道侄女又敢违拗么。”于是对公人说道:“既是大爷这般要紧,我也不好耽橱,只好另日送个茶东罢。”公人道:“二相公说那里话,日后管别人的事,差着我们帮衬一二就够了。”大家闲话,同到县里,程公子还在宾馆等候。公人传禀,县官立刻坐堂。冯畏天上去行了生员礼。县官问道:“新近作过的乐天老先生,可就是令兄么?”冯畏天打一恭道:“是生员韵先兄。”县官道; “令兄有一令爱,可是生员作主与程慕安对亲的么?”畏天道厂:“是生员作主,承程慕安不弃寒门,俯为姻契,实出望外。”县官道:“既是你作主,始初求字之日,何所见面轻诺。至于受聘之后,以及于归,又何所见把侄女藏匿,将个使女来搪塞。岂不大干法纪,有违名教?”畏天道:“老父母在上,生员若不肯把侄女配程慕安,始初怎敢轻诺受聘。实为先兄面上,完却侄女终身,斟量许允;俱是生员料理,生员亦甚放心。至于彼来迎娶,纵具前知神鉴,不料有此意外之变,辨其真假。今早原媒石秀甫始有李代之告,生员亦骇闻而莫信,急驰家嫂处,果见侄女宛在。此时生员惊惶莫措,即百喙难辩,求老父母神照情弊,显然俱系侄女藐视叔父,违逆不从,作此伎俩,与生员无涉。”县官向知程松父子品行不端,较之乐天素履,这头姻事[当]系错配。沉吟一回道; “据本县看起来,生员不得辞其责,令侄女必别有隐情。或者生员为公济私,勉强曲成,致令侄女有此一举。本县看令先兄面上,生员回去与令嫂、侄女商酌,着原媒处妥回话。”程公子连忙跑上堂来乱嚷道; “年兄1这件事没有什么处妥不处妥,竟着了畏天内叔送还我原聘小姐就是了。”县官立起身道:“年兄不必性急,既到公堂自有公断。难道小弟徇私,为了那个么?”程公子道:“既然如此,乞年兄着原差押出,限刻回话。”县官不得已只得着原差押出一千人犯。程公子即随了出来,候他们怎生说处。县官且退堂不题。
却说冯畏天被差人押着,又被石秀甫,范云臣二人言三语四,心上弄得没法。暗自踌躇道, “如今事处骑虎之势,一不做二不休。县官又差人押着就要回话,嫂嫂与侄女俱一般恃顽无理,我再去说也无济于事,莫若倒参答程幕安与县官说,再出签票亲提侄女,看他当堂有何抵对。难道再敢恃顽不成。一来脱了自己的干系,二来让他自去出头露面,岂不是好。”于是对石秀甫,范云臣说了,二人拍掌大赞道:“妙极。我说二相公不是这样人,委实是令侄女的奸计。”石秀甫与范云臣,忙去把冯畏天的计策,述与程公子听了。程公子道:“原来果是他侄女故意做作。如此[看)来,不但有貌而且有智,若非坟上亲眼看见,我几[乎]被他捉弄。从来好事多磨,我已聘下,一到公堂不怕问官不断还我,倒觉直捷痛快。”石秀甫道:“我还有一个直捷痛快的计策在此。”程公子道:—“有妙计快些说来。”石秀甫道; “一个县官请他,不敢不来。我们预先请了几个打行,连府上管家,两名轿夫,埋伏县门四下。待他见了官出来,打个暗号,一哄齐来,打开他跟随轿役等人,竟抬了回去。娇鸟巳入牢笼,怕他飞上天去。难道畏天告了抢亲不成?”程公子喜得手舞足蹈,赞道:“妙计!妙计!”正是:他有周瑜计,怎知我又有诸葛谋。于是忙叫家人带了公服,再到县里传梆进去。县官到宾馆迎着说道; “弟已差人押处了,年兄[又]有什么见教?”程公子道:“晚弟打探委实,不关畏天内叔事,实系淑入的诡计,教妻叔亦势海而难。乞年兄请淑人当堂口口彼弃之由,使弟亦心服,不敢复作此痴想。”县官沉吟道:‘闺中淑媛,又系冯年伯之令爱,现有恩旨着府县保护其里居,弟怎好轻亵,有辱闺范。况年兄面上又不好意思。莫若缓处,自然玉成佳配。”程公子道; “是公堂不雅,不妨请到后署中,决一从违。晚弟一个原聘,岂可[默默]受其戏弄,将假作真,亦贵治之风化所关。”县官踌躇了半晌,暗惊小姐这样奇智,也不可不一识荆州。答道:“年兄请回,小弟自当领教。”程公子欣欣得计,连忙安排轿夫人众,专候抢夺不题。
却说县官几费踌躇,一个宦家小姐怎好出牌拘唤。又思量了一回,将一副素纸写道;
程幕安控词,本县理合审问情由,仰原差吴魁,请冯小姐至衙面质,毋误。
那差人领命,一迳到冯家来,门上传纸票与小姐看了。夫人病方痊可,又吃一惊道; “女儿娇养深闺,何可轻涉公庭,恐彼设计叵测。”小姐道:“一个父母官写个请字,怎好抗违不去。公堂之上自有法度,决不堕其好计。”于是换了青衣,□□了剃刀一把,以御强暴。辞了夫人,唤奶娘随着,一迳到县里来。知县分付,冯小姐来到后堂相见,轿子直抬到后堂,小姐下轿敛衽跪下。知县忙叫请起。看见姿容绝世,侠气惊人,先自惊异。分付看坐。小姐道:“老爷在上,贱妾怎敢无礼。”知县道:“请坐了好讲。”小姐于是打旁坐下。知县道:“令叔作主与程慕安联姻,可谓良缘佳偶,何甘自冷落,反将使女假充代去?既尊意不愿,当辞于未聘之前,既受其聘,即为夫妇,夫妇人伦之大,岂可视同儿戏。”小姐从容答道:“贱妾之微衷,可以对天地,可以告祖宗,岂独不可表白于老爷台下。先父虽位卑职小,素秉进礼退义之风,以此持身,即以此遗训。膝下止有贱妾,虽闺中弱质,实当养送之任。今亲亡未期,察蓼莪而不忍读,何忍遽咏桃天之章。况母亲孤守空帏,茕茕无伴。贱妾再三沥血告辞于叔父之前,无奈裒如充耳,是妾终不能以孝道事亲矣。夫女子适人,大关名节,岂可涉于赠芍之风。今程姓狂游浪行,至妾祖茔,适会妾c于)祭扫,窥容谋聘。叔父利彼之财,将侄女为香饵。虽云婚姻,实涉犯嫌。妾岂肯随人颠倒,玷辱先人。实欲全孝守义,所以有假代之举,实居常处受之隐痛也。”知县道:“程慕安必要完复原配,所以控于本县奈何?”小姐道:“贱妾惟谨守闺中,以答君子之用心。至于勒奉枕衾,逼侍巾栉,则非义之所敢出,万万不能从命,乞老爷谅之。”知县见小姐言词侃侃,志气昂昂,凛凛不可犯,深为骇异。说道:“我说其中必有个缘故,令先尊高风劲节,本县素所钦仰,今欲为两全之策,除非令叔完璧聘金,令其另娶。”小姐道:“以五百金之厚赀,入乎出尔,何异虎口取羊。先父所遗薄产尚可售价抵偿,若得老爷如此斡旋,则生殁均感不朽矣。”知县立身一恭道:“请回。待本县着令叔两全处和罢了。”小姐道:“妾蒙老爷拘唤,敢轻身以待罪,恐彼奸谋暗设,钱神叵测。老爷案下的拘犯,设或堕计,岂非有失官箴,殊费周折,敢恳尊裁,曲赐庇护。”知县点首会意,深服小姐之性灵智足。即唤皂快四名,护送小姐回宅。这里小姐上轿出衙,那程公子早巳备停当,四下埋伏。程公子、石秀甫观望消息,一见轿子出来,喝应一声,埋伏齐出。那四个押送公人厉声喊叫:“老爷分付不许粗鲁。”只见人丛中跳出两个汉子,狠勇乱打。那众人倒的倒,跌的跌,一个不敢上前。一个汉子回护轿子,飞也似去了。正是;
尽道人谋胜,
谁知天意定,
天意若不定,
万事皆可竞。
两个好汉是谁?一人保护小姐轿子去了,一个在县前被程家蜂拥住了,不知怎生结束,看十三回。
第十三回 婚姻事公堂大闹 圣旨到府县吃惊
第十三回 婚姻事公堂大闹 圣旨到府县吃惊
少年裘马醉箜篌,
剑术诗名动列侯;
秋草平原萦短梦,
暮云江上起新愁。
黄金一任亲知尽,
白眼还将意气留。
怅望故园归未得,
灞陵踪迹隐韩休。
话说梅公子住在马有德署中,又得了孟宗政一个豪杰,不是饮酒赋(诗),便是舞剑雄谈,朝夕颇不寂寞。一日闲暇中,忽念及冯乐天优待之恩,如今夫人小姐只身无赖,又受畏天之累,顿生伤感道:“我几回欲去探望冯夫人,因无伴侣,故尔迟迟。今有孟宗政,正可同他借此遨游,有何不可。”遂与马有德,孟宗政说知。孟宗政大喜道:“[咱]家住下这几天,虽有二位饮酒谈心,亦为乐事,然巴不得出去走走,令胸襟舒畅些。马有德此夜便治席叙别,各相欢饮,自不必说。
明早二人束装就道。孟宗政欲带宝剑而往,梅公子恐佩此利器路上招摇,未免生事不便,故仍留马有德处。三人握手叮咛而别。马有德回署不题。
单表梅公子与孟宗政,俱武服打扮,一路往维扬进发。那日到时,天色正早,寻个饭店放下行李,忽闻街上哄哄传说,县前去看新闻奇事。梅公子对孟宗政道;“我总是明日去探望冯夫人,如今何不也到县前去看看,不知什么奇事。”孟宗政道:“说得有理。”将行李付主人,二人一迳到县前来。但见人山人海,挨挤不开。梅公子与孟宗政深为骇异,杂在人丛中听他们议论。有个说:“可惜一个小姐,如今是羊落虎口了。”有个说道:“只怕小姐足智多谋,或另有奇计,未必就落匣哩。”有几个老年人说道:“专怪这异乡公子,轻狂恶少,做阿叔的贪了财帛,倒与外人作此毒计,欺诬孤儿寡妇。我们路见不平,回护小姐家去,也是一桩好事。”梅公子听了纷纷议论,暗暗惊疑话有来历。孟宗政虽不知情,听了也觉义气勃然。忽听得一声喧嚷,梅公子与孟宗政挤上一看,但见堂上抬出一乘轿子,众人一哄围住,逞勇抢夺。又见三四个公人,喊叫冠卫,那里拦挡得住。恼得梅公子与孟宗政发指冲冠,不问情由,赶上前去。终是孟宗政气力壮,手脚快,一抢直上,两手一搪一隔,左跌右横,打条去路,护送轿子飞跑而去。程公子与众人,吓得魂不附体,忽有神人从天而降,也不去追赶孟宗政与小姐的轿子,竟一哄儿围住了梅公子。梅公子虽与孟宗政学得几个拳法,此时寡不敌众,甚觉心慌。那知县听得外面喧嚷,情知不出小姐所料,连忙出堂。此时众人正要与梅公子厮打,只见许多公人蜂拥而来,说大爷在堂上叫你们一齐上去。程公子把梅公子一手扯住道:“你们众人不要打他,打死了没有对证。捉去见县尊,着他身上送还我小姐就是了。”那梅公子与程公子一齐进去。那些打行不敢上前,意欲走散,被公子个个捉到。正是:
豺狼赋性千般诈,
蜂豕为心一味[顽],
才想鲸吞被鸠夺,
相逢狭路大家蛮。
程公子(扭)了梅公子,一路喊上堂来道:“反了!反了!不知那里来这两个野奴才,一个把我原聘美人抢去,亏我捉住这一个,送与年兄正法追究。”县官吃了一吓,只道是程公子抢亲,那里说又闪出一个外人抢去。及仔细一看,头带儒巾,身穿武服,气宇非凡,昂昂然走上堂来,当面立着不跪,心上越发惊骇。问道:“你是何人?这里是什么所在,敢于此大胆放肆!”梅公子笑一笑道:“这里是公堂之上,律法之所,任你天大的事,赫赫势力,到了此地一毫也行不去。自有皇法官律主持公道,岂可此鼠窃狗偷,青天白日,万民瞻仰之所,肆无忌惮抢劫妇女。生员偶见不平,稍助一臂之力,为此地立个纪纲法度,使万民知所尊仰,怎么倒说生员大胆放肆?”知县看见言谈慷慨,愈加惊疑。问道:“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谁?”梅公子道; “生员姓梅字傲雪,乃浙中人氏。”县官惊讶道:“莫非挺苍老先生[乃是]令尊么?”梅公子答道:“是生员的先父。”知县忙施礼逊坐。程公子一天好事被他夺去。恨不得尽情责治,看见反加礼貌,越气得没法。一手指着梅公子道:“不知那里流来这囚徒光棍,假捏虚词,哄骗年兄,怎么就是这样听信了。”梅公子道:“我又不是冒了先父之名在这里打抽丰,说分上,怎么说个假捏[虚]词唐突父母官起来?”程公子道:“你即果系梅挺巷之子,我与你无怨无德,怎么劈空抢我的原聘美人呢?”梅公子冷笑一声道; “一发说得可笑。我怎知你原聘不原聘,美人不美人。但此处公堂之上,礼法之地,若容此狐朋狗党,横行逞志,名教有伤,法度何在。我不过一时之不平,此外毫不知情,若一知情便涉私抢罪矣。”知县对程公子道; “此一举年兄未免轻举妄动,藐视小弟。梅兄实为小弟位卑职小,周全体面,分明小弟得罪于年兄,幸勿错怪。”程公子气得目睁口呆,且按下不题。
却表冯畏天,教程公子设此毒计,脱丁自己的干系,躲在家中叫家人络绎打听。只见一个家人来报道:“奇怪,小姐不是程公子抢,竟被别人抢去了。”冯畏天正在惊疑,忽又一家人回报道:“那抢小姐去的这个人,被程公子捉到县里审去了。”冯畏天道:“不信有此怪事。我只是躲避不去的好。我设此计策,分明将侄女交割过了,又被别人抢去,与我何涉?这官司打在别人身上了,我如今倒要帮程幕安追究来,还该去看看的是。”于是走到县前不敢进去,在仪门外张头探脑。奇怪道:“为何不跪了审问,立在堂上说话?”再到仪门里边仔细一望,只见乱嚷乱跳的程慕安,也端拱立着见知县了。这个昂昂然谈声响亮那个人,有些面熟,再挨上仔细一看,吃了一惊道:“这人面庞好像昔日在我家管园的木荣。”再去看来,嘹然无疑。遂走上堂去,指着梅公子嚷道:“老父母这是何人,这样优待他?”程公子随接口道:“妻叔果认得他是什么人?”畏天道; “这是先兄处管园小僮,官名叫木荣,前日被生员逐出。”程公子不觉乱跳道:“呀!年兄刚才怪小弟轻举妄动,坏了公堂的体面,如今竟坏了做官的体面了。公堂之上与一个管园小厮,,称年兄弟,岂不可笑,”此时连知县也疑信不决。梅公子只是微微冷笑。程公子对冯畏天道:“既系管园小厮,令侄女是他的主母了,毕竟令侄女与他苟合,做下败伦伤化的事,故此令侄女不肯嫁我。这奴才敢于纠合武夫大胆抢去,情弊显然,既被擒住,还要冒梅挺庵之子,虚捏路见不平,图为脱身之计,”梅公子初不知情,今忽见畏天上来,又说小姐是主母,方始且惊且悟。想道, “适才救去的恰是冯小姐。”暗喜出力于有用之地,但事涉嫌疑,百口难分,既处骑虎之势,只要扳心无愧,且大着胆再作道理。于是对知县道:“生员实系姓梅,内有一段隐情,假姓为木,’受冯年伯莫大之恩,所以特为探望冯夫人而来。不意一时雄心,竞逢狭路。倘生员有罪可加,有情可质,不妨彼此供吐,面鞫实情,·使名正罪当,亦是一件快事。何苦互相朦胧,致父母受狂徒之冲突。”知县沉吟不语。程公子道:“这样恶仆元凶,杀有余辜。年兄为何信其簧鼓,容他立于公堂之上?”冯畏天在堂下攘臂而待,专守着木荣下堂送他一顿饱拳。知县见事处两难,我县中不便审结。说道:“这个事关重大,本县申详到府,听府尊作主罢。”程公子道:“我说年兄但专理粮务,怎能审这样重犯大辟。”知县因此忿恨程公子,逞势行凶。敬重梅公子的义气,恐只身路上受众人凌辱,因立刻备文书。一面差人押送程公子,冯畏天一班打行,一面打轿亲自护送梅公子到府里来。知府尚未出堂。知县带了一千人犯,传鼓请知府出堂。知县分付衙役卫护梅公子暂候仪门,先进参了知府,将此事情由细细陈了一遍。又将梅公子不平仗义,忽而畏天认为小厮的话,说个详细。打个恭道; “卑职不敢擅审,特候老大人裁断。”说罢,将原词申文呈上。那知府最是端方有风力的,一一看明。对知县道:“他既系梅挺庵之子,为何冯畏天忽有木荣小厮之称?据本府度理详情,毕竟木荣的确。若梅挺庵之子,现有思旨奖擢,自然在京承恩受职。孤身在此做什么?涉私抢夺,大干伦理。贵县这样廉明,何一时受其锢蔽?”知县打恭答道:“卑职窥其人品似c非)纨挎行止,不敢轻定是非,故此解来候大人明断。”程公子也跪上来诉说备细。知府道:“贤契的姻事,且置一边,另当审质。 至于家奴冒缙绅之名,抢劫主母,情理难容,先当正法。”程公子打个深恭答道:“公祖老大人,这样主持名教,振肃纲常,才为舆情悦服,民心快畅。”知府道:“带那口奴上来。”知县只是沉吟旁立,看知府发落。梅公子仍旧昂昂然走上堂,立着不跪。知府发怒道:“你乃冯家的奴仆,犯此律条还不知罪么?”梅公子笑一笑道:“奴仆果系贱役,然各有来历,不可一例而论。生员不过暂时托迹,又不犯罪,怎肯屈膝庭下。”知府也疑惑起来,遂叫冯畏天。畏天匍伏上前。知府道:“你不要错认了家人木荣,只怕未必是他。或面庞厮像一时误认,须认得明白,本府方好惩治。”畏天道:“公祖老爷在上,生员怎敢将平民认为奴仆。欺诬台下,获罪不小。”复把手指着梅公子道: 产生员因孤女寡妇服役不便,故逐出来未及两月。”知府道:“既然如此,果情真罪当,怎么他称生员?又说暂时托迹。奴仆可以暂时托迹,,难道生员也可以暂时假冒得的么?“程公子打一恭道:“公祖老大人,这样顽奴光棍,不加严刑,不肯供吐真情。”知府喝一声拿下。那些皂快刚走近身,被梅公子两手迸力一挥,三两个皂快早巳翻跌在地。知府大怒。喝令合堂皂快拽拿,顿时蜂拥,将一个梅公子索住在堂柱上了。正在鼎沸,忽见门外两骑报马,两人肩背黄袱,飞也似冲进来,到丹墀下马。一班皂快,连忙带着梅公子一干人犯,退避两廊,知府出位。但见二人气昂昂走上堂来,一个打开袱包,取出公文说道:“小差是内阁史老爷那边来的,有个梅老爷寓在这里冯老爷词内,要太爷去逮请到京。”一头说,一头递上公文。:知府一边接公文,一边说道:“冯老爷已经身故,并没有个梅老爷寓在园内。”那人道:“怎说没有?现有赵老爷家周大叔是他认得[的],故同差来迎接。”赵府家人上前禀道, “梅老爷实系在冯老爷园内,只要求太爷驾去迎请,小人自然认得。”冯畏天与程公子吓得面面相觑。知府拆封看着公文道:
内阁学士史,奉旨:据吏部尚书赵汝愚具题,故国子监祭酒梅馥之子名干,隐居故刑部尚书冯又玄园中。着扬州府知府吴廷用迎接进京,授爵以旌父忠。 特敕该府知道。
知府看了,吓得面如土色,只管回顾知县,知县惟有含笑而巳。下公文的两人走下看着马儿,只见丹墀下拥着一簇人犯。说道:“原来知府在这里审事。”走近一望,赵家人原来就是周成,惊讶道:“中间拴着的有些像梅老爷。梅公子也看见是周成,只是不动身,做着不见。周成踮脚仔细一认,欢喜道:“果是梅老爷。”那人道:“不要错认了。既是梅老爷为何被众人拥住在此地?”畏天一听这句话儿,忙上前对那两人道:“二位委实不可错认,这是我家管园的小厮,叫做木荣,犯下重罪。”那周成不等说完,早是劈面一掌打去。骂道:“贼囚犯光棍,明明是梅老爷,朝廷的命官,什么管园管园!”再要打第二下,那畏天魂巳吓落,双手掩着脸儿踉跆躲避得快。那周成不由分说,推开众人,跪下磕头。那人也随着周成一样磕了头。皂快早巳把梅公子放手,只求把掌不到面上便是造化。吓得知府知县卑词下气,趋下恭揖。梅公子上堂,公人个个心惊胆战。程公子、冯畏天羞惭满面, 去又不敢,来又不可。又想,-一天好事,空费心机,徒增烦恼,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立在丹墀下,掩面而泣。正是:
道他虚谎何曾谎,
偏我分明转不明
奇奇怪怪真难测,
大闹公堂作话文。
知府知县接梅公子上堂,重新作揖道:“有眼不识,:冒犯台颜,幸乞恕罪。”梅公子揖道:“贵府抚临万民,有不公不法的事,固当伸冤理枉,岂可以假梅生员便不问情由妄加罪戾,真梅生员就徇情护短,使程生员、冯畏天何以心服,未免又哓哓于庭下。令生员抱此不白之污,系名教罪人,即谬膺帝宠,亦何颜立朝事主。乞公祖大人请从公道,以生员抢劫主母情由,与程生员公堂劫夺闺媛,冯畏天谋占家业欺侮孤寡,俱一一审质明白,情真罪当,生员方可应赴王命,不然终为台下未结之犯也。”知府道:“台兄不过道傍之冷眼热心,原出于无意。现有县令感仰高义,小弟因一时误听冯畏天的匪言,错认疑心,今既说明,可无此介蒂矣。”程公子两眼泪滴,摩胸上堂道:“公祖老大人, 梅兄既非假冒, 不敢争辩。但生员原聘的冯小姐,被梅兄同辈人抢去,乞即送还生员成其嘉礼,求公祖大人作主则个。”梅公子见他情极可怜,忍住不笑。知府尚在沉吟。知县道:“梅兄见公堂哕唣,千时公愤作此义举,不过护送小姐回宅,岂有抢去之理。”府官道:“贤契且回,明日另审。”公人带着一干人犯出去。冯畏天程公子垂首丧气,自不必说。正是:
一天好事变成羞,
万计千谋总不由,
始信姻缘前已定,
佳人想杀泪空流。
下公文的两个人看了半晌,不知什么缘故,但觉又好笑,又奇怪。看见串体已完,天色又晚,禀道; “梅老爷全要太爷催驾进京,不可迟延,小差要紧去了。”知府道:“本府尚要备回文,总是天色已晚,送个寓所安宿一宵,明早去罢。梅老爷本府自然即日护送进京。”随着皂快送寓所安歇,分付掩门,留梅公子后堂赴席。梅公子留住周成,问徐魁作何状貌,有恩旨释放否?你们老爷可曾去看他。”周成道:“我们老爷一进京去,到狱中探望。孰知做好人自有好报,亏了狱官李爷,只道是真个梅爷,着实照顾优待,并不曾吃苦。”梅公子欢喜道:“不信天下有这样好人,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了。”周成道:“岂但徐魁一个。有许多极大官员,凡被奸臣诬陷的,那一个不亏李爷周济。所以今日这些官员俱蒙恩释放,复职荣升,感他的惠,保荐他做了刑部主事了,”梅公子点头道: ‘这才是知恩报恩。”周成道; “梅老爷, 公门中好修行这句话,果然说得不差。”梅公子道:“徐魁如今住在。那里,怎的不到我这里来?”周成道:“他若可以来得就来了,因程松那厮见奸臣已杀,只道是梅老爷在狱,恐出来报仇,暗叫个刺客往狱中行刺。”梅公子吃惊,不等说完忙接口道:“徐魁可曾刺死?”周成道:“那时忠奸表白,李爷欢喜不尽,竟将一位小姐赘[了]徐魁为婿,那里[被]他刺着。”梅公子忙举手加额说道:“天之报施善人,果一毫不爽。想如今李爷与程松那厮,俱得知不是我,是徐魁假代的了。”周成道, “李爷呢,我们老爷与他说明,敬重其义气,至于程松,尚未知道。专候梅老爷进京,就要具疏题明,指望钦赐—个官与徐魁做;旌奖他的好处哩。”梅公子连连点头快活。赵家人说完辞出,自有皂快引去安歇。知府与知县,逊梅公子上坐,知府也坐}客位, 知县打旁坐下。 略饮几杯, 知府问道:“刚才赵老先生的管家,台兄问他说话,小弟略闻一、二,甚是骇听,愿请教其详。梅公子随把父亲怎生被戮,程松怎生陷害,徐魁怎样代往,自己怎样托迹管园,今又怎生到此,[一一讲了]。知府知县听到苦处,惊得目睁口呆。听到雪冤处,喜得揉腮抓耳。说道:“不意年兄有如许之隐情委曲,可奇可敬,所以冯畏天有此得罪之语,而小弟亦以此获罪不小。”知县对梅公子道:“那程生员就是程松之子。”梅公子惊骇道; “原来就是程松的奸种,弟无意中竟得两件不白之冤。一是救劫小姐,似平涉私,一是与仇抗敌,似乎报怨。孰知俱出无心,殊为终身遗恨,惟苍苍可表耳。但不知冯小姐为何在贵月堂上抬出?”知县道,“此事最奇,其说甚长哩。”就将租慕安聘小姐的事,使女代嫁始末,细述了一遍。又说道:“小弟详知这头亲事俱系畏天狡恶错配,实为冯小姐排难,彼又作此奸策,若不遇年兄仗义救援,则险[些]儿鸳鸯已入牢笼计矣。”梅公子又惊道:“原来冯小姐这样灵心巧性,尽孝兼能守义,真乃闺中之奇女子也。小弟虽在园中托迹年余,从未识面。弟亦暗讶其贞静,何遇此恶叔颠倒簸弄,深为可悯。恐彼狂念未泯,明日复哓庭下奈何?”知府道:“小弟自然主持名教,决不令复逞鬼蜮之伎俩,有辱闺范。”于是梅公子畅饮,俱各酩酊。知县辞谢回衙。知府送梅公子到一所精致书房安寝。梅公子解衣拥衾,坐在床上,暗暗惊喜,为探望冯夫人而来,无意中解了冯小姐之厄。忽记起孟宗政救护小姐而去, “我一时忘却,未曾照会得,未知他怎生下落?”心上甚是不安。又转一念道:“英雄作事自然出人头地,全己全人的。”正是;
同出宦游人,
仗义路各分。
彼此未相照,
心驰梦不成。
第十回 借解难一心撮合硬 主婚着意谋财
第十回 借解难一心撮合硬 主婚着意谋财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 可怜无限悲伤事,直待几时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右调《眼儿媚》
话说梅公子临睡时,思量孟宗政救护冯小姐回去,一时忙促,未及相照,一心挂念,转展反侧,一夜睡不着。才得朦胧合眼,又被莺啼鸟语惊醒,早见日影照窗,披衣坐起。周成已在门外俟候辞去。梅公子道:“太爷回文曾完备否?”周成道:“回文已装入行囊里了,只候老爷起身分付,小人们就要去了。”梅公子道:“我也没甚话,少不得即日到京,面会你们老爷,烦你多多拜上罢。”周成领命出来,同了差人,依旧跨马而去。梅公子一心要会。孟宗政,梳洗了就要辞别。知府道:“虽王命孔殷,尚可盘桓数日,使弟少伸敬意,何相见之晚而相弃之速也?”梅公子道:“弟非贪位慕禄之流,因向寓在敝年兄马有德署中,实为探望冯夫人而来,不意冒犯,到此已涉嫌疑。若再逗留,愈使狂徒得借为口实。弟今且到敝年兄处,以便应召。至于冯小姐姻事,全仗公祖主持风化,伦理无亏,毋使鲸吞虎噬,有伤冯年伯高风劲节也。”知府唯唯领教。见不可挽留,一面分付整治早膳,一面分付备船只夫马俟候。知县重备脚色,禀帖来拜。梅公子用过早膳,匆匆辞别,知府知县俱殷勤相送。梅公子来到饭店,店主人见了惊讶道:“客人,”那衙役,忙叱喝一声,店主人就改口道; “大爷,为何昨日放下行李,一位也不见来?”梅公子问道:“那一位爷也没有来安歇么?”主人道:“直等到更深不见来,小人才敢取下灯笼收拾睡哩。行李在里面,可要取出来?”梅公子心上惊骇, “不知为甚缠住?我在此等候又不便。”沉吟一回,对店主人道:“你拿行李来还我,若是那位大爷来,说我先到镇江马老爷那边去了, 叫他连夜赶来。”店主应诺, 随役收拾行李上路,梅公子马上一路狐疑。不一日到了马有德衙门首,自有人接着。梅公子便问:“孟爷可曾来?”衙门人答道:“孟爷才到得。”梅公子方始放心。下了马, 赏犒了衙役,分付几句致谢的话。那衙役欢喜磕了头,带马而去。早有人传进,马有德、孟宗政出来迎接。公子道:“孟兄为何行李也不取,也不来照看小弟,竟自躲了来了,莫非伯他拿住了么?”孟宗政道:“请到里面坐着细讲。”三人到里署作揖坐定,先与马有德叙了几句话。孟宗政道:“咱是日救护轿子而去,心挂两头,念着兄异乡孑身,自然受他凌辱。思量丢了轿子回顾吾兄,又恐半路仍被抢劫,只得始终其事,送他到家。不料是一个宦家小姐,对着母亲抱头大哭,哭得好伤心。可怜!可怜!连咱也掉下几点泪。他母亲满身麻孝,是个寡妇,不见有个男人。咱便转身就走, 被他母女两个一把扯住。谢咱道: ‘救命恩人,还有话哩’。也不知为着甚事,那个老妪赶不上轿子晚到,也称咱恩人恩人。又问道:‘可是还有一位在县里哩’。那老妪对他母女道: ‘那县里去的一位好像我家哥儿木荣,被程公子捉到堂上,那知县倒与他作揖说话哩’。咱细细听着,料兄毕竟遇着宦情故旧,便安心放胆了。他母亲说有个亲戚家,要到那里去躲躲。有船上人认得的, 要咱护送一程, 咱也不曾问其姓甚, 不过完着心事,又送了他到彼,恰是便道,咱便来了,正与马兄在此牵挂,喜得台兄适至。请问此日遇那知县是谁?这小姐又为着什么事?兄可曾去探望冯夫人否?”梅公子将冯畏天欺侮孤寡,冯小姐守经行权,程公子之谋婚劫抢,府县之误认执法,适蒙部文钦召情由,细细述了一遍。孟宗政哈哈大笑道, “若无下公文一节事,梅兄竟莫逃先口后劫之罪了。”马有德道:“若迟到一刻也不妙了。”又道:“若论冯小姐这样奇侠闺媛,梅兄担此罪名,亦乐于承受。”孟宗政道:“咱此一举,焉知不为梅兄异日之昆崙乎。”说得梅公子也大笑起来。说话间,排上酒肴。马有德斟上两大斗,对梅公子孟宗政道:“二位兄偶出游玩,无意中恩仇俱尽,宠辱两惊,诚为快心义举。请各饮此斗,聊申贺敬。况迎风饯别,尽在今宵促膝谈饮。”梅公子心上快畅,饮到酩酊而散。此夜梅公子忽发了寒热,病将起来。马有德忙请医调治。医生道; “此系怒气伤肝,又外感风寒,一时不能即愈,先散去风寒,然后平肝理气,再用补剂自然平复矣。”果然依次调养,耽耽搁搁,延迟了钦命。又有催文下来,马有德备个病呈申府,府申抚院达部。于是梅公子在马有德任所养病不题。正是:
妒花风雨相催,
好事多磨不易。
奇奇怪怪变来,
赶得英雄无地。
说那程公子一个娇养之躯,怎当得耐着饥渴,驰驱恼怒,公堂上闹乱半日,弄得四肢如瘫,寸步难移。天色巳晚,家人执灯候着。那冯畏天指望设此毒计,脱却自己干系。孰知冤家路狭,倒翻出一段未了之局。见程公子垂首丧气,愈觉心上不安。教石秀甫留住程公子,到府西酒楼坐着。冯畏天道:“本不敢以沽酒市脯亵渎尊相,但坐了奸商议,再作后图耳。”程公子听得后图两字,便同石秀甫、范云臣俱上楼来,寻个隐僻桌子坐下。冯畏天分付店主人,有精洁肴馔状元红酒尽意搬来。石秀甫,范云臣怀了一日鬼胎,暗喜得两处见官俱唤不着,正耐着饥渴。见了酒馔,怎禁得龙餐虎咽,大嚼一番。只见程公子酒不沾唇,食不下咽,一味掩面而泣。畏天道:“事巳如此,悲伤无益。算来侄女不过静守闺中,那囚犯少不得就要去的。你把令尊的势力[压]制府县,不怕府县不主婚将侄女来配你。不然还有个暗算的妙计在此,管叫那囚犯不但官做不成,还要尽兴出你的气哩,”程公子道, “他正是荣召兴头时节,怎样算计他呢?”冯畏天道:“事在人为,只要耐了性儿,歪了肠儿,放个暗箭,伯他躲到那里去。”程公子道:“全仗内叔教导。”冯畏天道:“尊相今晚回去,把前日代嫁来的这个丫头,与他欢娱恩爱起来,枕席之间,把好言欣动他,只说我听得你们小姐已玷辱不[贞],我今也不要了,竟一心与你做夫妻,生男育女, 日后我做了官,你就是夫人奶奶了。再慢·慢勾引他,说你们往日有个管园木荣,生得齐整,小姐爱他,可。曾叫你传书递简?可曾见他做些什么勾当落你眼里么?女儿家听得说他玷辱不贞,不要他了,想来我与一个富贵公子做夫妻,好不喜出望外,巴不得无中生有,假捏几句,希图宠爱。那时尊相有了把柄,将他做个质证。一面要府县主婚,。一面写字与令尊,参他一本。圣上自然加怒,朝中一个新进臣子,岂可有此败伦伤化之事,玷辱名教。—轻则罢官革职,重则斩首遣戍哩。”说得程公子心花顿开。石秀甫、范云臣拍掌大赞道:“妙计!妙计!真张良再出,诸葛重生。”冯畏天又喊道:“再拿酒来。”程公子心上得意,也知饥饿起来,饮酒食肉,好不快畅。分付家人算还酒帐。冯畏天忙向腰头摸出银包,不知是真意假意。程公子夺住,一哄走出店门,分路而行。冯畏天附耳叮咛,程公子点头会意而别。正是:
一波未平又一波,
层层密计奈天何。
善恶两途皆自取,
自烧自灭扑灯蛾。
话说待月,假充小姐嫁了过来,心上暗喜,果然嫁着一个富贵公子。只是公子一心图谋真小姐, 自当夜闹了一场,“从未进房。待月只是安心静守,每日对镜梳妆,着意整齐。云鬟蝉鬓, 点脂傅粉: 张敞眉一弯新月, 楚宫腰一捻柔柳。正是:居移气,养移体。贮之金屋, 衣以锦绣,把金莲紧紧裹扎,轻移缓步,嬝嬝婷婷,竟是个绝娇艳的美人了。程夫人明知是假,只因独子长媳,既已娶进门来,若加之以不堪必做出祸事来。况且夫妇恩乖,岂可姑媳[复]使情薄。为此倒觉绸缪,每日一处相聚,欢笑取乐。这夜,待月恰好多饮几杯佳酿,桃花醉眼,海棠娇面;正在麝熏绣褥,卸妆思睡。忽见程公子醉态朦胧,趔趔斜斜走进房来。待月乖巧,连忙扶来坐在榻上,双手递土一种香茗。程公子也不用手接,就将嘴儿凑去。 一头呷,一头两只眼瞧着待月,暗自惊喜道:“奇哉!奇哉!如今看来好不娇媚动火也。”看官要晓得,程慕安原是个色中饿鬼,待月原不丑陋,只因慕安意中横着个绝世的小姐,便把榜眼探花看轻了。连日图望不成,弄得心昏意懒,当此酒兴正浓之际,见了个香馥馥娇滴滴一个美人,棒香茗,偎玉体,这是烈火凑着干柴了。不由分说,一把搂抱,解衣松扣。□□□□□,□□□□□□。程公子当夜大闹洞房, 一段怨苦不知撇向何处去也。正合着《西厢》上两句道: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程公子气苦跑了一日,精神疲顿,兼之巫山初赴,分外情浓。栩栩蝴蝶,一梦醒来,红日高升矣。只见新人临妆打扮,忽记起冯畏天叮咛之语,一时忘却,以待今宵再图挑逗。清早丫环们报到程夫人那边去, 说:“相公昨夜进了房了,一句气话没有,竟欢爱了,至今还睡着哩;”夫人不胜欢喜,连忙整治人参汤,圆眼,百补糕之类送进。待月接来,恭恭敬递与公子。夫人又整治些嗄饭好酒送进。程公子追悔连日奔驰道途,俯仰公堂,不但无济于事,徒增羞愤,想到此处,把一天怨恨释去一半。门上传进说:“石秀甫在外。”待月连忙摇手禁声。程公子早巳听得,想道:“他来不过探我昨晚消息,好作计较。我怎好对他说一时睡着忘怀了。出去又未免挈去府县·前奔走,回了他罢。’于是唤丫环出去回话石秀甫,说相公今日身子不快,还睡着哩,另日再会罢。石秀甫回家不题。
却说冯乐天的家人,俱被畏天驱逐。止有老苍头,尚在管门。这所房屋花园俱要占吞,所以设此抢劫小姐之计。不料被梅公子在彼救援了小姐,所以又叫程公子去哄诱待月, [说木荣]玷污了小姐,作意当面去羞辱,使之安身不牢,归了程家,则一举两得矣。又想着昨。日侄女造化,有人护送归去,今朝母女两个作何状貌,正要探个消息。只见管门的老人气冲冲跑来道; “二相公,夫大小姐昨夜不知往那里去了。”冯畏天吃惊道:“老奴才‘难道夫人小姐出去你不走来说声,直到去了来说。”老人家道; “若小人晓得,怎敢不先通报二相公,小人实系不知。直到今朝不见开门出来,小人放心不下,走进一看,但见中门锁着,不敢擅动,故此特来报知。”冯畏天道:“昨日下午小姐自县前回来,你可曾看见么?”老人道;“怎的不见。还有—个大汉子,夫人小姐连声叫他救命恩人哩。”冯畏天道:“你可曾看见他去?”老人道:“那汉子一到就转身,夫人小姐一把扯住[了他,小人就走出来,落后不知他几时去的。”冯畏天道:“你在门上。”老人道:“夫人差小人买果食儿,走了两转就不知端的了。”冯畏天跌足道, “坏了!坏了!毕竟勾引那汉子一同走了。”说罢,抽身跑过来,果见中门锁得紧紧儿。此时怒性陡发,把锁扭断,走进内厅,真个寂无人影。门屏上贴着一幅纸上写道:
痛侄女早丧亲父,相依者止有亲母与叔父耳。孰知至亲不如陌路,骨肉似同寇仇。若不路逢义士假手救援,则侄女之命早登鬼录。揣叔父意中,无过为此数椽,急欲拔去眼钉。若不义让,谅不c容)情,故冒瓜李之嫌,挈母远避。今后叔父亦可谓得如所愿矣。但求积善行仁,永持门户,则冯氏宗祧不替,宗祖有幸矣。望空拜别,泣涕具白。
冯畏天看了,惊呆半晌。再走进房中一看,箱笼如旧。检点衣饰等物,大半取去。因将余剩物件,一一过目,仍旧封锁,分付家人看守。一路寻思回来,想道:“一个寡妇,一个处女,只有奶娘随着不知到那里去了。难道跟了救他的人去了。若然与木荣有私无疑了。或者先兄存日,就知木荣是个隐名公子,许他配合,所以立志不肯嫁程公子。今木荣有了[兴]头,不妨出头露面,挽个昆崙义士,借名救护,泛舟而去。自己挺身公堂,纠住众人,以绝追赶,令彼风帆远去,这是的确的了。若具此手段,真天下大拐子也。”思量到此,不觉怒气冲天,捶胸跌足,说道:“专恨这小丫头好一张铁铮铮的利口,今日做出这样事来。倘程公子道是人财两失,禀了知县,追还五百两头聘金怎么处?我且同了石秀甫到程幕安处, 一面通知他,一面与他鬼算计,看他如何。”因此,随即寻石秀甫,一面遇着。冯畏天道:“有一桩异事。”石秀有道:“甚么异事?”畏天道; “我们嫂子、侄女,奶娘,昨夜都被拐子拐了去了。”石秀甫把舌头一伸道:“啊呀!天下有这样大本事的拐子,有这样大胆的女子。但是程公于今日身子有病,若报与知道, [倘]气上加气,病中增病,怎生是好?”冯畏天道:“我与你不得不先去通知,不然他只道我把侄女藏用过了。”石秀甫点头道; “有理。”两人同到范家来,恰好程公子用过午饭,闲步前厅,劈面撞见,俱各拱手称谢。石秀甫惊讶道:“早上过来奉候,闻贵体有恙不得面会。”程公子接说道; “贱体一向过于安逸,快活惯了,连日不免受些气苦劳顿,不觉疲困异常,刚才起身在散步遣闷。两位此来莫非冯小姐有些好消息么?”冯畏天把眉一蹙道:“天下尽有奇奇怪怪的事,昨日这个木荣,因父死避祸,托迹舍下管园,这个情由想是真的了。孰知先与侄女苟合, 竟[冒]名义气,抢夺逃去。”程公子道:“岂有此理!昨日在府县堂上凿凿有据,无非路见不平,解救送回府上。”冯畏天顿足道:“回去果然送回去的,但他另有奸计。木荣一面兜留我们在堂上打诨,他那里一面罄捲箱囊,连嫂子,奶娘一哄而去。今日老仆惊慌报我,我见他中门锁着,打开进看, 阌其无人,囊捲一空。细细详情,岂不反堕其计了。”程公子呆了半晌道:“这样胡说,我不信!我不信!明明妻叔藏匿过了。我不管,前日聘金是妻叔收的,往来名帖又是妻叔出名,这个原聘小姐必定要个着落。”畏天着了急,忙立起身对天跪下,罚誓道:“我冯又敬若藏匿侄女,扯谎木荣拐去,图赖程慕安姻事,全家瘟死。”程公子一把扯起道:“且慢着,我有个对证的话在此。昨日府尊要留住梅生几日,然后进京受什么职,我如今差个人去打听着。若被府尊留住,凭你发天大的誓,谁个信你。若府尊留他不住,连夜去了,这便情有可原。”说罢,忙唤家人火速打听去了。冯畏天口心怀着鬼胎,闷坐等待消息。又踌躇道:“贼智最巧,万一他恐怕识破追赶,倒做个洗身计,故意逗留以信人心,我那时就跳入黄河终身不得清脱的了。又没有个侄女还他。五百两头又为儿子定亲打散。”正急得没法处,忽见家人去不多时,打听回来道:“小人走到半路,撞着了太爷身边的李门子,小人问他,他说梅老爷清早就要去, 我们太爷与县官款留不住, 飞也似去了。”冯畏天道:“何如?为甚这样要紧去,无疑的了。”程公子气呆了半晌道; “我一个原聘夫人被他抢去,难道罢了!”冯畏天道:“如今的事, 倒易处了, 不消走远路,写字与令尊,动疏参劾,最是捷径。先到府县动个抢劫呈词,立了跟脚。府县晓得你在上面做下来, 自然依你,要他先出广捕,捕着就好了。那广捕的手段好不厉害,凭你躲到天边去[也]会搜着哩。那时人赃俱获,就在本府本县拷打问罪。待我堂上去把这男女羞辱一番,问他平日铁铮铮、硬巴巴讲礼义廉耻的嘴儿那里去了。”程公子就叫冯畏天写呈词。一迳来到府县做个哭诉。府县终是迟疑不信,料冯小姐毕竟往避亲人家,再无梅傲雪抢去的理。见程公子情极不堪, 勉强出个票儿, 不敢写出梅字。只写道:
冯宦母女,无故隐遁,着捕差缉访着落回话。这个嫌疑怎洗得清,这叫做:
不磨怎见得不磷,惟□方显得不□。
第十五回 冯畏天恶报闹公堂 赵公子名成不二色
第十五回 冯畏天恶报闹公堂 赵公子名成不二色
蛾眉饮恨泣离情,
改服怀惭事远行。
避害欲添掖下翅,
思恩忘却阃中身。
莲移玉陛欺朝彦,
策献金门愧士人。
两地云山愁不尽,
他乡故国月同明。
话说捕快闻得冯小姐满载而逃,好不动火,伙计们分路追寻。大凡捕快最有眼力,惯于冷处窥人。若有一点虚心, 劈空一喝, 自然胆战心惊, 即便拿住。所以盗贼歹人,再逃不脱的。捕快奉此一差,四处查访,不但捕获冯小姐,正好借此寻些大意。一个在南门查看往来舡只,只见一只小舟,舱内坐着一个少年男子,一个少年女子。舱里行李包裹乱纷纷堆着。船家又慌慌张张狠命摇得甚快,光景可疑。劈空一喝道:“不许摇。”惊得那摇舡的,一只橹吓落了。舱内男女的脸儿登时改色。 捕差情知是歹人,忙忙呼一只空船渡将过去,连船捉进城来。先把包裹搬了家去。一面报与冯畏天来识认,一面候知县出堂,带上审问。冯畏天只道获着了木荣、侄女,好不快心。暗自算计怎生把木荣出气,怎生把侄女羞辱。三两步当一步跑到县前来。刚值知县坐堂,捕获的男女已带进。此时县门首挨挤不开,道是冯小姐被人抢去, 捕快捉回, 好不稀奇。那冯畏天挤上堂去一看,男的不是木荣,女的不是侄女。那女子也有几分姿色,知县也认得不是冯小姐,但既已捉获, 自然要审究来历。冯畏天想来与我没相干涉,立在堂下看审。忽见一个人在人丛中跑将出来,把男女两个怒目一看,捶胸跌足,跪上喊禀道:“爷爷快用严刑,登时处死这两个奴才淫妇,以正律法。小的家门不幸,不知作了什么恶,生此败伦伤化之女。”冯畏天见了,吓得魂飞魄散。那喊禀的原来非别,就是憨哥的岳丈李兆卿。冯畏天倒退下几步, 躲在人背后去。听知县问李兆卿道;“这两个是你什么人?”李兆卿道:“一个是小的女儿,一个是小的义男, 昨夜盗了衣饰物件逃出。小的正来具呈,求老爷出牌缉获,不意早巳就缚案下,有污龙断。”那女子不等知县开口,先匍伏台前说道:“犯女非敢为此淫奔之事,只因父先不慈,子敢不孝。”李兆卿道:“若我为父的不慈,不把你配亲与冯乡宦了。”女子道:“与冯乡宦配亲一事, 便见为父的不慈处了。 从来女子无贤贱,不过因丈夫之贤愚而立名,故图婚之始,最要详慎。今父亲单贪冯家豪棍的势力,希附羽翼,欺吓佃户乡民,全不虑及夫婿之奸丑。因父行不轨,竟是一个痴呆歹子。搬了家去。一面报与冯畏天来识认,一面候知县出堂,带上审问。冯畏天只道获着了木荣、侄女,好不快心。暗自算计怎生把木荣出气,怎生把侄女羞辱。三两步当一步跑到县前来。刚值知县坐堂,捕获的男女已带进。此时县门首挨挤不开,道是冯小姐被人抢去, 捕快捉回, 好不稀奇。那冯畏天挤上堂去一看,男的不是木荣,女的不是侄女。那女子也有几分姿色,知县也认得不是冯小姐,但既已捉获, 自然要审究来历。冯畏天想来与我没相干涉,立在堂下看审。忽见一个人在人丛中跑将出来,把男女两个怒目一看,捶胸跌足,跪上喊禀道:“爷爷快用严刑,登时处死这两个奴才淫妇,以正律法。小的家门不幸,不知作了什么恶,生此败伦伤化之女。”冯畏天见了,吓得魂飞魄散。那喊禀的原来非别,就是憨哥的岳丈李兆卿。冯畏天倒退下几步, 躲在人背后去。听知县问李兆卿道;“这两个是你什么人?”李兆卿道:“一个是小的女儿,一个是小的义男, 昨夜盗了衣饰物件逃出。小的正来具呈,求老爷出牌缉获,不意早巳就缚案下,有污龙断。”那女子不等知县开口,先匍伏台前说道:“犯女非敢为此淫奔之事,只因父先不慈,子敢不孝。”李兆卿道:“若我为父的不慈,不把你配亲与冯乡宦了。”女子道:“与冯乡宦配亲一事, 便见为父的不慈处了。 从来女子无贤贱,不过因丈夫之贤愚而立名,故图婚之始,最要详慎。今父亲单贪冯家豪棍的势力,希附羽翼,欺吓佃户乡民,全不虑及夫婿之奸丑。因父行不轨,竟是一个痴呆歹子。日后过门,□□之化何在,喝随之义有乖,岂非误杀女儿终身大事。所以一时感愤,蹈此丑行。求老爷超拔蚁命,不致误适匪人。即捐躯台下,胜为丑类之妻,终身忧辱。”知县问李兆卿道:“与那一家姓冯的配亲?”李兆卿忙答道, “就是冯畏天。他哥子做过刑部尚书的。”县官笑一笑道:“好一个势利小人。”又对那女子道:“你既不愿配冯乡宦之子,却与义男私逃,志气也没有什么高处。”女子道:“与其贵胄之恶,不如贫贱之良。”知县对李兆卿道; “若正法起来,少不得你为父的也要问个治家不正之罪。你且带女儿回家。那义男仍付原差押着。待本县唤冯畏天来,问他情愿退婚还他财礼,倒不如把他二人配合了罢。”李兆卿只得挈了女儿,磕头谢出。那些看的人,个个拍手拍脚,哈哈大笑,互相讥诮。捕获侄女,倒获着了媳妇。冯畏天气得没摆布,羞得没体面,连忙把衣袖掩面飞跑回去,把憨哥干现世报,万现世报骂个不住,商议讨财礼退婚。正是:
为巧因风放野火,
转过风来偏烧我。
人被人欺犹且可,
自害自身没处躲。
这段笑话,哄哄传扬开去,那里还有第二家肯来对亲。所以憨哥竟老死没有妻子,也是冯畏天做人狠恶的果报。这是后话,休题。
且说闺英小姐,是日幸遇梅公子、孟宗政救回,虽暂脱虎穴,恐狼心未泯。因念昔日曾拜赵汝愚为义父,母姨虽死,可以栖依,避此强暴。但冒嫌疑而行,难免多露之讥, 然亦顾不得了, 少不得日后自知皂白, 所以携了母亲,连夜驾着一叶扁舟,望武林进发。因路上只有奶娘,并五个男子跟随,留住孟宗政护送到镇江,一迳辞去。小姐暗惊其气宇轩昂,好一个英雄举动。毫不问及姓氏,希图酬报,不过一时义之所至,出头救援。如浮云太虚,过而不留者也。但小姐一时忙促,亦未曾问得姓氏,深为懊悔。不一日到了赵汝愚家,此时赵汝愚已往都中。赵公子接着,叙了兄妹之礼,打扫几间内房住下。冯夫人一向为着小姐忧闷,又路途劳碌,虽然住下,回首家园,时刻凄然,卧病起来,渐渐沉重。小姐手足无措,幸亏赵公子请医问卜然已无救,呜呼哀哉了。小姐痛哭的死而复廷,真个可怜。有一首《踏莎行》词为证:
海边孤雁,笼内晨鸡。血流泪染杜鹃啼。为娘吃尽千般苦,谁知一旦永抛离。故园梦杏,家乡路迷,可怜骨肉各东西。莫道亲疏情有间,亲不如疏恩义暌。
那衣衾棺椁,俱亏赵公子代为料理。小姐算计灵柩不便停搁家中,寻个庵院暂时寄放,日后归葬祖茔。只得设灵守孝不题。
却说程公子,看见冯小姐一去不知下落,也觉心灰意懒,瓦解冰消。又当不起待月之奉迎趋媚,一‘点春心有处发泄,程夫人又恐儿子气出病来,再三劝慰说道; “夫妇前缘分定勉强不来的。即勉强得来,倘方底园盖终不得合,倒做人家不起的。管什么真假, 只要随缘恩爱罢了。况你父亲知道未免倒要埋怨。被人耻笑反不如隐恶扬善罢。”石秀甫因打诨了几日,深为厌烦,巴不得程公子不说起,好空些工夫到赌场里去呼红捉绿,躁脾一番。所以时常对程公子说道:“人家结发夫妻,原不消才貌,只要中馈贤能把持家业。试看从来风流才子,那一个拘定洞房花烛,绝色佳人,那一个毕竟明媒正娶。红拂之月夜私奔,文君之琴心挑逗。西施虽美不过吴王之爱姬,绿珠虽艳,无非为石崇之宠婢。 [缺三十一字]我看尊相具这副人才,享这种富贵,那个不慕,谁人不羡。凭你移花接木,弄月吟风,好不满园春色,到处风流哩。”说得程公子心花顿开,手舞足蹈道:“啐!有这样花街柳巷不走,倒去缘木求鱼,守株待兔,把一个快活男子受这样肮脏气恼,岂不可笑可耻。”正说得高兴,忽见一个家人从都中来的。程公子问道:“老爷一向起居好么?差你来做什么?”家人道:“有要紧家书,特差小人送与相公。再三分付,不可泄漏与别人知道。”程公子接来一看,但见层层密封,不知有甚机密说话,连忙藏在袖中。石秀甫道;“尊相既有贵干,小弟且暂别,少顷再会罢。 ”程公子,道:“闻兄指教,顿开执滞,逢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其石秀老之谓乎,千万就来,弟当煮茗以候。”石秀甫喜得满面笑容,一拱而别。正是:
嫖有嫖伴,赌有赌友,
不管品行,那知好丑。
程公子送出石秀甫,悄悄到书房内,拆开父书一看。原来秋试主考与程松是同门同年,暗通关节,故此特写字回来,叫程公子打点进场,稳稳一个举人到手。程公子看了,喜得乱跳乱舞。快活道:“我若中了举人,那时岂不凭我买妾蓄婢,寻花折柳。即今之原聘不中意,我亦可另求淑女,移换转来就是了。”瞬息间,洋洋得意,骄傲起来了,走进房中对待月道:“你虽是一个使女,却喜你脚气好,一进门来我今科就要中举人。这个奶奶稳稳是你做的了。你们小姐倒没有这样福气。”喜得待月笑得合了眼缝。遂与母亲算计,试期已近,这里到南场路又不多,不如待孩儿考过,吃了鹿鸣宴,然后威威势势回家祭祖受贺罢,范云臣的妻子听得,巴不得内侄寓在他家中,也门庭热闹,有些威风。就在傍撺答道:“程公子且住在我家,且报了举人,荣归故里。”不一日已是八月初旬,路上应举的络绎不绝。程夫人忙收拾回家,打发程公子起身,到了南京, 寻个寓所歇下。私想着愁眉蹙睑道:“虽有关节,卷子上叫我写什么在上面呢。”又想一想道:“啐!我只消把几篇旧文章记熟,胡乱写满卷子,照样安好关节就是了。试官既受父亲之托,只要照会关节,决不看文章好歹,”于是朝夕吟唔,勉强记诵,到进场这一日,幸喜记熟了数篇,有得移借撮办的,稳稳举人骗到手了,不胜欢喜。到得派定号房坐下,只要展开卷子润浓毛管一挥而就。谁知科场中通是鬼神作主起来也,不信程公子两手十指顷刻犹如瘫痪,笔也持不起来,深自惊骇。再三抚摩那得能好,渐渐映心而痛,越指望好越痛得紧。在号房看着白卷,看了一昼夜。卷儿也撤去了,忍痛出场。说也奇怪,才出贡院两手便渐渐不痛,至寓所已是平复了。程公子又气又羞,不但没浔举人做,反受了一日一夜的痛苦。正是:
功名莫把等闲看,
全在人身方寸间。
总使神通勉强得,
管教祸患并相缠。
程公子忙收拾行李回去,家人看见未必得意,不好问得,暗里笑道:“我说这副嘴脸,这样品行,那里有举人到你的份,只好有兴而来败兴而去罢。”范云臣自从程公子起身赴试,日日在邻里间夸张内侄今科必中,屈指试期已过,盼望报录的来。听得一声锣响,一声张号,跑到门首,又是报别家的。指望了四五日,不见动静。后来方得知缘故,一团扫兴不题。
且表赵公子赋性朴实,赵汝愚不指望他求进功名,遗些产业叫他静守田园,做个饱暖口口君子,不料竟金榜题名,赵公子也无喜容,倒觉兢兢业业,小心谨慎的光景。免不得拜座师,赴鹿鸣。那日座师与众举人相见辞出,独留住赵公子到后书房闲话。赵公子倒吃一惊,连忙打恭问道:“不知老师更有甚么见教?”座师道:“贤契的功名说来令人惊骇莫信,尊卷我已置之落卷,不意此夜得一奇梦,只见魁星显圣对我一拱道: ‘老先生秉公荐拔,固足钦敬, 但不二色这一卷不可不中。 玉帝之命特差小神奉达’。醒来甚为奇异,叫我那里取什么不二色的卷。为此,披衣起来,秉烛翻阅未曾看过的卷子,重新再看。 又把落卷细细检阅一番,只见卷面上极大不二色三字,惊诧非小。为何日间看过并无此三字,不消说是鬼神了。及至揭开一看又更奇。异日间记得看过甚不合意的,那时觉得字字锦绣就批中了,填榜时却是尊讳。足见令尊向来为国精忠,贻厥孙谋之验。但不二色三字,天心眷顾如此,谆谆显灵告命,必有来历。贤契为我详明其说。”赵公子暗加惊骇,肃然谢道:“门生自总角时,家严就耳提面命,从来帝王卿相,以至士庶人无有不荒于色,败国忘家而祸及其身者。则色之一字可不慎哉。况汝生于安逸之乡,身心过于纵佚,品行易于败坏,当严加防饬,克敦伦理,夫妇之外, 毫不许起一妄念, 作一妄为, 有犯天谴, 冒于法律。故即以不二色三字教训,佩服门生,时刻凛凛,恐违父训,何以谬叨帝眷。蒙老师栽植之恩,似乎借此以邀天福,恐非家严所以教门生之意也。 ”座师瞿然起敬道:“原来令尊老先生只以不淫戒励后人,实胜于积书干卷遗金万镒,宜乎上帝之保之命之而又申重之也。使天下后世轻狂淫佚之徒,俱得猛然惊醒,奉为修身之明训矣。”又叙些闲话,遂留赵公子小饮,辞谢而出。正是:
文章自古无凭据,
惟愿朱衣暗点头。
赵公子赴鹿鸣宴,荣归故里,未免亲友庆贺,车马填门,自然热闹一番。冯小姐看哥哥耀祖扬宗,好不抚脾自痛道:“我若是个男身,也与祖宗争口气,怎受恶叔之荼毒。 何天既赋我以志, 偏不赋我以形乎。”忽又想道:“今母亲巳死,义父又在都中,虽有兄弟同居,这是异乡何年得有出头的日子。父母止生我一女,终不然泯灭而无闻了。我今变经从权,充个男子,径游都中,邀义父之恩,慰亲父母之心可不好么。”主意已决,遂与赵公子说知其事。赵公子道:“非是我阻挠贤妹,但闺中弱质,岂可轻驰道路,恐父亲反怪我为兄不情,使我抱罪不安矣。望贤妹再斟酌则个。”小姐道; “哥哥何必多虑。虽忝拜义父,恩胜同胞,念义父膝下无人,哥哥看管家业。 况做妹的慈亲早丧,几经颠沛,抑郁困苦之极,正自该栖依膝下,朝夕定省聆训。但哥哥放心,容妹子去罢了。”赵公子见不可挽留,只得打发一个老年家人,叫李义护送上去。于是与赵公子借了几件衣服,折一顶儒巾,买一双皂靴,打扮起来。先自对镜一照,俨然是一个无须丈夫,初冠书生。把奶娘也捞一个老苍头,收拾行李,出来辞别。赵公子一见,惊讶欢喜,一毫也看不出是个闺阁女子,粉黛佳人。赵公子再三叮咛李义路上小心,一到都中问候了老爷,即便回来,省得我挂念。小姐别了赵公子,一路上穿山渡水,悦目怡情,不必细述。不一日到了帝都,早见宫殿参差,凤阙嵯峨。将到郊门,远望一堆人儿拥着看些什么。冯小姐有心观风问俗,连忙也挤上去一看,只这一看,有分教:
闺中处子动天颜,人人争看女豪杰。
第十六回 冯小姐男扮献奇策 赵汝愚志烈缱沙场
第十六回 冯小姐男扮献奇策 赵汝愚志烈缱沙场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增,一片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仗剑起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右调《雨中花》
话说冯小姐假扮书生,把奶娘扮做老苍头,李义随着,三人一路往都中来。到了郊门,只见一簇人团团拥聚。小姐有心观望风俗,且入国自当问禁,便大着胆挤上一看。原来朝廷为着敌人分道南侵,大张榜文,诏集天下贤士献平敌、御敌、和敌三策。孰可孰否,何去何从,于九月十五日,齐集五风楼前,圣上亲自试策。倘得中选,策合时宜,即时口节前往建功升口。冯小姐到日,恰是九月十四日。路上络绎不绝,半是看诏的,半是献策的。正是:
万方有难九重忧,
廊庙无才天下求。
自古功名男子志,
看谁献策圣恩收。
冯小姐看了圣谕,不觉悲喜交集。喜的是男儿显志之秋,悲的是自己不是男子。又沉吟了一回道:“且住,我父亲当日沐恩圣代,抚念时艰,佩天子之顾问,恨没有个哥弟传代,只生我女儿。我何妨今日权做个公子,九门巳开,天颜岂不可近耶。且寻个寓所暂宿一宵,明日杂在人丛中献上一策。即不合宜,虽无功亦无罪。若侥伴选中,何妨承任。纵具疏表明,圣上谅不加怒。”于是对奶娘、李义说知其事。李义失惊道:“阿呀小姐, 这事非同小可,皇上不是儿戏的。小姐之才,‘诗词歌赋固男子不及,若乃策论经济,恐非小姐所长,不如快进城去见老爷罢。”小姐道:“我也算不得有才,蒭荛之言,圣人择焉。在今日不过因时度势,斟酌时宜的策议,有甚烦难。至于用与不用,自可圣断。我又非希图爵禄,有什么干系处。”李义见小姐主意已定,不敢再阻;忙去寻个幽僻寓所歇下。李义对小姐道:“明日既要献策,可要书铺里去买部书来读句把儿?”小姐笑道:“我不是岁考, 为甚急来抱佛脚?”李义道:“非小人过虑,小人见过许多秀才相公,平日不知买许多书来,翻来覆去,打点得停停当当,到科场里边,不要做,单要抄还要抄差。今小姐看得甚易,小人看来这节事甚样难的,故此小人恁的说。”小姐道:‘你不晓得,这一班叫做陪孝秀才。”李义道:“待小人先进城,通知老爷一声,明日好在皇帝面前帮衬小姐做个女状元,岂不好么?”小姐道:“胡说!要通知老爷,不寻寓所了。明日献过策方去拜见。”李义不敢再有话说,去整治夜膳,吃了收拾安寝,清早好起来送考。小姐灯下草成策议一道,。缮写停当。说道:“当初苏秦上万言书不 用,落魄回家,妻不下机,嫂不为炊,发愤揣摩,后得六国相印,父母妻嫂郊迎三十里。”说到此处,小姐叹口气道:“我若是个男子,此一策呵来,必不使慢我者郊迎我也。如今只作游戏三昧,借此以显志可耳。”此时樵楼三鼓,和衣就寝。醒来东方既白,忙收拾梳洗。李义与假苍头随了,一道到五风楼前。真个:
九天阊闽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
文武百官朝呼已毕, 殿上传旨, 倘有四方贤士献策者,着通政司黄琦收下。填写姓氏里居封送上来,候龙目御览选用,退回候旨。冯小姐杂在人丛中,把赵汝愚认了嫡父,名为赵英。递策交纳出来,李义与假苍头接着,回到寓所,雇牲口驮着行李复进城来。路上分付李义,老爷面前不可说起献策一事。若不见问只作不知,倘蒙恩擢,那时说明未迟。李义应诺会意。那边通政司赍送策子约有数百。此时,圣上急待有个奇策,平定海内,恢复口口。一一亲自御览, 诸生议论, 各执一贝, 并五个万全的奇策。及览到冯小姐一策,不胜大喜。其大略云:
窃思,从来帝王驭敌之策,未有不审时度势而遽获平复之功者也。今之时势,固何如哉?二寇侵夺边疆,鼎足相口,根深蒂固矣。人君子民口抚乞乞,何忍坐视其涂炭,所以有平敌之策。上念祖宗之仇譬,下悯口口之颠覆,惕然于中,恨不震动天威,剪除妖氛,所以有御敌之策。至于武将戮力疆场有年,文臣握算廊庙有日, 虽率众御之, 徒亏兵损将, 耗费钱粮,而卒无成功,不如互相休兵,解甲图安, 目下所以有和敌之策。 然由今日之时势观之, 御与平之为难,而议和之不可也。何也?夫必胜之形当在于早正素定之时,而不在于两阵决机之日。苟不觇敌之虚实强弱而为之伸缩,何以克制其强悍。况彼豺狼为性,狡猾奸恶,若俯而议和,适足以肆其贪,恐无以成其信。为社稷生民计,何忍与寇攘并处中原耶。今陛下卑宫室,菲饮食,未明求衣,日旰而食,惟恢复是图。然而旷日持久,绩用未著者,有恢复之形而未尽恢复之实故也。目今荆襄二处,兵单财乏,要当责两路帅臣,练兵以壮军声,令荆南守臣措置以广边用。此荆襄今日之急务也。然荆襄四肢也,朝廷腹心元气也。元气强则四肢壮,故以修己为本,求贤为先,恤民为重,而后选将养兵,以内修外攘进战退守,本末先后之序,熟算庙堂,然后兴六月之师,犁庭扫穴,则恢复之功犹如反掌。此不必更用和议而乎敌御敌之上策也。
天子看罢,龙颜大喜道:“内修外攘,大得御平之道,不用和议恢复社稷之基,又能直言不隐今日之时势,所谓未出茅庐先混然熟算于胸中。古之旁求俊人,朕又何幸得此经济之贤士。不知何方人氏,姓甚名谁?”把卷面一看却写着父吏部尚书赵某,名英,行年一十七岁。惊骇道:“原采赵某的宁磐儿,可谓跨灶矣。”遂把御笔摺为第一。敕旨宣召赵汝愚父子进见。
再表冯小姐仍旧扮作书生,李义,奶娘随了,一径到赵汝愚衙里来。门上认得是李义也不拦阻,也不通报,道是亲戚让他进去,直到里面相见。赵汝愚正独坐书斋,想着圣上诏策,可曾有奇士献个御平的妙策,以图恢复,那和议是断断不可的。正在踌躇,只见一个俊俏书生,直闯进来。心上大怒道:“管门的为何不先通报。”立起身揖逊道:“失迎了。”冯小姐道:“义父请上, 待孩儿拜见。”即忙跪下。赵汝愚大惊扶住道:“秀士莫非错认了,你是那个?”李义与奶娘两个忍笑不住。冯小姐道;“孩儿不错认,只因路上不便,假扮而来冒犯,义父一时眼生,恕孩儿之罪。换过衣服义父自然认得。”连忙除下儒巾,卸下男衣,奶娘包内取出女衣来穿好。赵汝愚停睛一看,不觉又惊又喜道:“莫非是冯连襟的令爱么?”冯小姐答道:“女儿正是。前蒙不弃,曾拜于膝下,故敢远来少尽定省之礼。”赵汝愚道:“令堂一向起居好么?”冯小姐两泪进流道, “女儿不幸,同母亲移栖义父府上,蒙哥哥照拂,不料才住数日,一病而亡。那衣衾棺椁之费俱亏哥哥代为料理。”赵汝愚大惊道:“嗳! 父母相继而亡, 这也悲痛到极处了。 我且问你, 令先母把你出字谁人?”小姐把叔父逼嫁,程生强娶,逃避情由,细细述了一遍。赵汝愚道, “原来遭此许多狼狈,亏你守志不污,不然几乎陷落权门之子,连我也抱疚于令先尊矣。你今伶仃无依,来得有理,我自然把你己女看待。况意中有一个绝佳的亲事,即日完配终身,亦不负令先尊之所托。”小姐低头不语。赵汝愚正要问那梅公子的情由,忽见门上进来禀说:“圣上有旨,钦召太老爷与小老爷入朝议事。”赵汝愚勃然变色道:“这蠢奴才, 一个圣旨也不传明白了,胡乱妄报。我家小老爷一向住在家中几时来的?”家人把小姐仔细一看,吃惊道:“刚才小人在门上明明看见李大叔,随着方巾儒服一个小老爷进来的。怎么如今又是一位小姐呢?”赵汝愚道:“这是家里来的小姐。因路上不便,女扮男妆。即是我家小老爷来了,圣上怎么就知道口他起来呢?”家人道:“现有二位传旨老爷在外,说今早我们小老爷献策,圣上大喜,御笔擢为第一,故此特差官钦召。”赵汝愚忙立起来道:“一发错认了。待我自出去一问便知明白。”此时小姐听得擢为第一,喜出望外,忙跪下说道, “乞爹爹赦女儿之罪。其实今早曾献策朝廷,不意圣上青目谬奖,女儿情愿自去辩明待罪。”赵汝愚听得呆了半晌,又惊又喜;喜的是四方豪俊无一个献长,而独一女子擅美,惊的是改女为男,轻谈国事,未免犯个欺君之。罪。又踌躇了一回道:“既女眦不必说了,我去面奏辩明,看圣上如何,再作道理。”于是不俟驾而行,恰好圣上尚未退朝。赵汝愚俯伏阶前,圣上问道:“赵英为何不来见朕?”赵汝愚俯奏道:“求陛下恕臣欺冒之罪。”圣上惊讶道, “卿有何罪?”赵汝愚奏道:“赵英实非臣之男,乃是臣之女。向株守闺中,念臣衰迈,潜易男妆;跋涉而来。适蒙恩诏四方贤士献策平戎,竟不至臣所,斗胆进献微言。接圣上恩旨,臣方洵及,才知是实。以闺阃之微贱,仰邀圣鉴,实该万死。”天子听奏,惊疑半晌说道:“朕以社稷为忧,诏求天下俊义前来献策,实以慕贤若渴,草野之间必多龙凤。孰知接踵而来,其实抱经济百不得一,看至赵英这一策,言言切实,字字合时,得此一策恢复何难。朕方惊喜卿家有此千里驹,孰知是女儿。若以男子中论,可当黼黻皇猷之任,岂非愧杀天下须眉。朕何幸得观闺中灵秀,卿又何幸生此掌上奇珍,不啻君臣欢洽,卿何反言有罪?”赵汝愚谢恩起来。圣上道:“赵英有此奇才,朕竟作男子看待,宣召见朕,朕当优奖。”即差内监四名,恩敕一道,赵汝愚谢恩,一同回至衙门。小姐忙排香案接了恩敕,悄悄对赵汝愚道:“爹爹可曾奏明女儿冯氏继姓为赵的情由么?”赵汝愚道:“姓名既已赵英, 我且权认做亲女, 少不得另当奏明, 恩荣令先父母罢。”小姐暗暗欢喜,打扮入朝面圣。此时天子在便殿,小姐恭恭敬敬呼拜俯伏,朝仪一毫也不差,就像向来习惯的一般。天子看见,先暗加惊讶。及至仔细端详,但见不艳不俗,全无闺阁之气,竟具儒雅之风。奏对则出经入史, 陈口则兴利除弊。凛凛具大臣之风, 侃侃秉谏议之直。天子赐坐,盘桓了半晌,大加赞赏。再令入朝,太后赐宴,敕封为闺阁学士,赐凤冠一顶,玉带一条,大红袍袄一领。宫女替他妆束穿好,着内侍数人护送。小姐谢恩出朝,好不荣耀。正是:莫嫌生女不如男,
男子无才也枉然。
一策龙颜亲点首,
扬宗耀祖水流传。
冯小姐献策蒙召,圣上恩敕加封,人人钦敬,个个称扬道:“赵府出一个闺中学生。”有子未娶的无不痴心捉月,妄想牵红。但素惧赵汝愚是个难相与的,不好十分强求,惟垂涎空慕而巳。
却说程公子虽娶妻完聚,因娶的不是小姐,又花费了许多银子,一番羞愤,不敢通知父亲。一来恐父亲埋怨,二来隐瞒了希图为他另逑淑女,所以程松并不知娶冯家使女为媳妇一节勾当。初然韩侂胄被杀时,尚有几分畏惧,及至上下弥缝,不但安保无虞,反升了官爵,渐渐奸心愈炽,肆无忌惮起来。所以一见赵小姐才貌出入,便留心要与儿子对亲,遂托了狱官李焕文。李焕文此时巳升刑部郎中,虽知[薰莸]不同类,决不谐议,但既受所托,不得不走一遭。正是:
名花众竞赏,
其如风雨何。
庭前生瑞草,
好事不如无。
赵汝愚在朝中落落寡合,惟与李焕文意气相投,时相往来。这一日李焕文受程松之托, 到赵汝愚斋头谈及姻事。汝愚勃然变色道:“人之相知, 贵相知心。弟之素履,兄岂不知,当即为弟拒绝之不暇,何为复挂之齿颊?”李焕文道:“卑职久仰老大入之高风,岂同流合污者比。然处今之世, 不可过于阿, 亦不可过于激, 过阿有伤品行,过激恐堕奸险。彼以此事特托卑职,卑职不得不告陈于大人之前。至于允与不允,大入主之,孰得而强之,容卑职缓辞之可也。”赵汝愚道; “若论到权好之徒,程松那厮也还算他不着,不过依附韩侂胄门下,狐假虎威。今侂胄罪盈天谴,余党未灭,蒙圣上洪恩宽宥,固当恐惧悔过之不暇, 何敢复逞其志。 烦兄面叱其说, 毋使小人得志,有所观望也。”李焕文唯唯,又叙些朝事辞出,暗悔多此一番口舌,只道我亦变为趋炎走势之徒矣。一到家中,程松正差人候回音,李焕文便婉言辞覆。程松只是痴心妄想,以为李焕文人微言轻,无济于事,又央一个侍郎前来议亲。赵汝愚越发懊恼,未免言词不逊,连来人也讨个没趣而去,在程松面前增添几句是非。程松大怒道:“那者儿这般无礼, 我好意上门去求亲, 肯与不肯, 须好言回我,为何就是这样恶状起来。想是恃了女儿学士的势头欺侮我么。”说罢,咬牙切齿,牢牢仇恨在心。正是,
眉头一转,
计上心来。
阳为爵贵,
阴使祸灾。
却说程松见姻事不从,反受詈言,怀恨在心。恰好遇着寇兵猖獗,边报紧急。圣上虽召募四方贤士,恢复中原之策,然徒空言而无实用,所以一闻紧报,便慌忙无措。又有几个佞臣,谄谀圣上进言道:“不如权且议和,宁静目下,休兵秣马,报愤雪耻,再作后图,未为不可。”天子听信,竟主和议。圣旨着部推人往北议和。程松暗喜借公济私,可以借此发愤。况赵汝愚年老,奉此王命,难免风霜跋涉之苦。倘有不测,孤女无依,那时姻事犹如探囊之易耳。算计已定。于是暗暗上一荐本, 内有一联云:“布告天威,非大臣无以隆其礼,绥服异域,非元老无以服其心。”此本一上,旨意即下,赵汝愚为左丞相,又差一员兵部尚书充作正副,奉命往北议和,限数日回朝,另当恩荣。旨意一下,早有人报到赵汝愚衙门里来。赵汝愚接旨,惊呆半晌,不知此祸从那里说起。正踌躇间,忽报李焕文进来求见。赵汝愚迎着相见过, 李焕文揖也不作完,就说道:“程松那厮求亲不允,掏这祸端陷害大人,岂不痛恨!况老大人年高望重,奉使北口,匹马驰驱,深入不毛,怎经得风霜沙漠之苦,如何去得?”赵汝愚惊讶道:“原来就是程松这奸徒,因求亲不允,便假公事而报私愤。老夫不出而事君则已,既出而事君即当以身许国。至于死生祸福,宁敢再计。但圣上不奋志内修外攘,以图恢复,反与敌和好,恐社稷生民,在此一举,深为可惜耳。”言念及此,不觉泪下。李焕文道:“老大人何不连夜上一奏疏,力陈利害之说,寝此和议,亦可免涉险之忧,所谓一举而两得矣。”赵汝愚道:“圣上一时锢蔽,但知图目前之苟安,焉有久安长治之计。若老夫上此辩口,只道推诿王命,临难退缩,使鼠窃狗口辈,愈借为口实,诋毁买辞耶。”叙话了半晌,李焕文辞出。赵汝愚忙进来与小姐说知其事,小姐不禁痛切伤心,大哭道:“爹爹暮年,怎当此塞外驰驱之苦。况女儿弱息更失怙恃。种种为姻事起的祸胎,女儿不如在圣上面前,痛诉一番,捐躯自尽,以绝奸徒之觊觑。从来薄命红颜, 何忍贻祸于大人。”说罢,又大哭个不住。赵汝愚道:“女儿且勿过伤,不遇盘根错节,何以别利器。这是臣子分内的事,未尝亏损吾什么。当初汉朝苏武出使北庭,拘留一十九年,啮雪食膻,须发俱白,方得归来。千古以来无不啧啧赞扬其节操。今我虽不才,颇知君臣大义,岂可归怨有所推托。吾此一行风尘劳苦,老迈之残躯悉听命于天矣。但受令先尊之托,吾一面差人去催梅傲雪,上来完了终身姻事。你哥哥不意谬登乡举, 亦可稍显萤窗之苦。从此耕渎终身, 抱璞归真,吾亦可无遗憾矣。”小姐听说梅傲雪完了婚事,暗费踌躇,不知那个梅傲雪,又不知义父几时为我受的聘,正在忧烦,又不好问得详细。小姐低头沉吟,赵汝愚端坐唏嘘。外边忽报梅老爷到了,特来求见。赵汝愚悲中得喜,忙出迎接。未知梅公子到都中,又做出甚么事来,请看下回。
第十七回 书生平寇一世奇功 女子荣亲千秋佳话
第十七回 书生平寇一世奇功 女子荣亲千秋佳话
使节驰驱出帝京,
主思旄钺得专征。
龙精旧赐青萍剑,
鱼口新传黄石兵。
开府常看湖月落,
登陴遥望海云平。
壮怀酬却烽烟静,
笳鼓秋风起百城。
话说梅公子,因病羁留马有德任听,调理痊可。此时马有德巳报钦取,择日同孟宗政三人一齐进京。梅公子先到云水庵,拜奠父亲灵柩,送个礼谢了庵主,然后同孟宗政一迳到赵汝愚衙门里。赵汝愚正与小姐闲话, 唏嘘伤悼。忽报梅老爷在外,不胜之喜,忙出迎接。梅公子拜倒在地致谢道:“晚侄今日之微躯,皆老伯再造之恩,真个生感死戴, 尚未图报。”赵汝愚扶起道:“贤侄何出此言,令先尊忠诚格天,以至福泽子孙,老夫何德之有。今日此来吾之心事已完,可无愧于故人。我即捐躯报国,亦复何辞。”梅公子听得话有跷蹊,不胜惊讶,正待要问,赵汝愚指着孟宗政问道:“这位兄是何人?”梅公子道:“这是敝友孟宗政,邂逅结为知已,乃当今第一俦侠义英雄,武艺绝伦,有□□风。所谓未处囊中何能脱颖,作意荐诸朝廷,以图擢用立勋。”赵汝愚复把孟宗政停睛一看,真个威容贯额,侠气临颧,肃然起敬。从新叙礼,逊坐道:“当此疆场有事之秋,正朝廷用人之际,若得这位将军齐力皇家,何患妖氛不灭而乃议和耶。”梅公子惊问道:“年伯为何忽有议和之说?”赵汝愚不说冯小姐情由,竟说小女怎生假扮献策,程松怎生求亲起衅,出使议和的始末,说了一遍。梅公子惊呆半晌,暗自踌躇,报恩雪怨不患无由矣。遂立起身就要辞出。赵汝愚惊讶道:“贤侄初至,尚未蒙恩受职,正可下榻在此暂尔盘桓。”梅公子道:“蒙圣旨宣召而来,岂可不速去谢恩,若私自逗留,其如王命何。完了公事,后叙正长耳。”赵汝愚点头暗喜道:“好个少年老到。”于是孟宗政暂留赵汝愚斋中。梅公子一径入朝面圣。正是:
忆昔先严觐日光,
风波四起恨茫范。
今朝喜得阳和候,
缺月重圆花再芳。
此时天子尚未退朝,正与大臣酌议边事,程松亦在斑列。梅公子拜呼谢恩。圣上问道:“尔是梅馥之子么?”梅公子答道:“臣梅于是。”圣上道:“尔父亲剔奸为国,忠节可嘉,故特召汝,今授以谏议之职,以旌父忠。汝可直言谏净,不替父志,毋负朕意。”梅公子复谢恩奏道:“臣父抗颜触奸,捐躯报国,系臣子分内事。今蒙陛下不以微臣之贱,思及草莽,使臣复瞻天日,臣不胜惶恐。陛下资性天宜,学富日新,兢兢励精图治, 辟四门, 纳百言,诚社稷生民之福也。臣何敢不妄言之。今敌人猖獗,金瓯中何可容此小丑。正当大奋天威,兴师剪灭,诚今日之急务,何忽有议和之旨。况赵某系先帝老臣,何堪远使沙漠?以祖宗之天下而与外寇议和;议和则必割据地面,寇欲无穷,靡有底止,愿陛下图之。臣冒死待命之至。”天子道:“朕岂不悯祖宗之社稷,宵衣旰食,以图恢复。但外无勇将,内乏谋臣,所以一闻紧报,朕不免惊恐莫措,一时没个万全之策。今日之以恩结好,暂息干戈,实出于不得巳,非朕本怀乐与议和,为天下笑也。”梅公子奏道:“启陛下,从来天下无不可讨之贼,向因奸臣弄权,包藏祸心,以至武将掣肘,所以每裹足而不前。今陛下起草莽之英雄,隆其礼,专其任,驯龙伏虎,自有其人。臣愿保举一人,韬略盖世,膂力轶群,诚当今将才,愿陛下投艰以试。俟有斩将搴旗之功, 方承思赏, 不然臣愿一体待罪。”天子大喜道; “卿所保举何人,现在何处?”梅公子奏道, “姓孟名奇,现在赵汝愚斋中。”天子即敕旨宣召入朝。话分两头,且按下休题。
却说程松侍立两班,初听得谢恩的是梅酸之子,心上又惊又疑。后来又听说不用赵汝愚出使议和,保举什么孟奇出征,不觉惊疑变成怒恼。只因圣上问答正忙,不敢参辩,一腔火性郁耐住。今见宣召孟奇出旨,捉个空隙,连忙俯伏奏道:“启陛下,此非梅馥之子,不知何方棍徒假冒,漫天狂言误国。据臣谬揣, 实赵汝愚抗违君命, 暗使假冒,蛊惑圣聪。请速付典刑,一并治罪。”天子惊问道:(汝果认得他不是梅馥之子么?”程松道:“臣虽未识面,但梅馥止有一子,众所共晓。前因获罪韩侂胄巳经拘执付狱,尚未正法。何今忽又有一梅馥之子,情弊显然,愿陛下犀照,毋为奸人所惑。”天子道:“你说得罪韩伲胄,这是他好处了。”对梅公子道:“朝廷之上,难道你敢于玩法如此,是真是假,须实供吐。”此时梅公子吃惊非小,又不知是程松,正在迟疑,忽承天子问及,奏道:“臣该万死。假冒之事,实在当年待罪之时,不在今日承恩之日。”遂将父亲被戮,僧舍读书,程松起祸,徐魁救主,前后始末, 细细奏上。天子惊怒道:“程松固结奸党,陷害梅馥之子。孰知忠臣之门,复出义仆,所以在狱者认假为真,而应朕召者认真为假。则梅干之假冒无凭,而程松之奸恶有据。即刻革去冠带,着三法司审问,处决回奏。正是:
讐人相见,分外眼明。
梅公子晓得就是程松,暗喜,一霎时无意中恩仇尽白。此时赵汝愚率领孟宗政,俯伏候旨。赵汝愚也把程松陷害梅公子, 徐魁代主的情由, 细细陈了一遍。天子大喜。一面敕旨宣召徐魁,一面宣孟宗政上殿。龙目一顾,道:“这豹头燕颔,是个将才。朕得此奇士,何患劲敌不克,耻愤不雪哉!”徐魁已至丹墀,圣上问起情由,徐魁一一奏对。又将程松暗使行刺谋害,亏狱官李炜仗义,苟延余喘以至今日,揭覆盆得见天颜,重逢幼主。圣恩之浩荡,固生当殒首死当结草。说罢,潸然泪下。圣上抚谕道;“朕当旌奖忠义, 励俗风世, 使纲常名教, 万民知所尊仰。”梅公子等俱各谢恩出朝,一齐到赵汝愚衙里来。徐魁对着赵汝愚、梅公子拜倒在地,说道:“小主人今日蒙圣恩奖擢,表扬先老爷之精忠,皆赖赵老爷再造之恩也!”赵汝愚忙扶起。梅公子道; “若论到今日,你倒该受我一拜。当日若不挺身救我,焉得有此今日。”推逊了一回,只得各相揖过。孟宗政与徐魁也叙了礼坐下。徐魁只是侍立不敢坐。赵汝愚道:“请坐了。”徐魁鞠躬答道:“主人与赵老爷在上,小人焉敢坐。”梅公子道:“今日之尔我,俱系朝廷命臣,感恩敬义之情则有之,至于主仆坐立之礼则无也。”徐魁答道:“恩之所在,即义之所在。小人受主人之恩,自当报恩以全义。恩义为立身之大节,主仆为名分之大关,岂可因一时报恩之小义,而变万古纲常之大礼乎!小人虽微贱,蒙皇上加思于礼法之外,凛凛乎愈以礼法自持,怎敢倨坐犯上耶!”梅公子与赵汝愚、孟宗政愈钦服其卑礼谦小,俱立起身来,各相劝勉,待徐魁肯坐,然后互相坐定。徐魁又下个礼,方打旁侍坐。梅公于与徐魁阔别几载,今日忽得聚首,真个相敬相爱,各谈心事。谈到悲伤受苦处,不禁泫然泪下,谈到否极泰来,不觉跃然起舞。两个人叨叨说了半晌。赵汝愚与孟宗政 听了,也不觉忽而为之悲,忽而为之喜。正是,
别来无数悲欢事,
尽在今宵叙话中,
堪笑当时旁听者,
悲欢不觉也情同。
看官, 我们看小说的, 看到喜处也喜, 看到苦处也苦,何况赵汝愚,孟宗政当此际者,如今待在下再说。那徐魁对梅公子道:“先老爷灵柩尚寄在云水庵,小人时刻挂念,虽不能亲往拜奠,每逢节局,遣人致祭,分付庵主看管。今老爷当请旨谕葬谕祭, 完此一段大事, 庶无遗憾。”梅公子道:“这是子道所当然,不消说得的。但我历尽艰苦, 飘泊几载, 今幸拔云见日, 以为冤白愤雪则可,若以为功成名遂则未也。故一见孟兄之豪侠,便执鞭附骥,一闻疆场多事,每奋志着鞭。弟一先要奏圣上寝此和议,保举孟兄立了功绩,以后及于葬祭耳。”孟宗政起谢道:“自不过岩穴之匹夫,忽蒙垂青得附青云之上,敢不扫除劲敌,助梅兄成事,以报知遇。”正谈论间,早排上筵席,刚要举觞,长班进禀,李焕文求见。梅公子忙出迎接, 叙礼逊坐。梅公子致谢道:“蒙亲翁天高地厚之恩,不弃寒微,结为丝萝,使好人不得肆其志。今日之承恩谬奖,皆赖荣施,此恩此德不啻铭心缕骨也。”李焕文道:“一来仰令先尊大人之精忠,二来敬小婿之高义,故敢以小女侍奉巾栉, 得承忠义之训, 弟有何德, 敢叨谬誉。”赵汝愚举觞劝饮,长班又进报,马老爷在外。梅公 子大喜,正要出迎,只见马有德巳踱进来,俱出位迎接,叙礼送席。六人谈笑欢饮,觥[筹]交错,各极酩酊而散。徐魁与主人话浓,也留宿赵汝愚斋中,与梅公子抵足而卧,准准谈了一夜。真个:
谈心嫌夜短,
知已引杯长。
次日旨意下来,梅公子加兵部尚书职衔。孟宗政除授挂印都督,率领精兵三万,前往讨贼。赵汝愚免口出使议和,原居旧职办事,待平寇有功,一并升赏。李焕文。徐魁另行授职优奖。梅公子、孟宗政等,俱承旨谢恩,彼此欢喜不尽。独徐魁因念主人几载暌隔,暂得相逢又要远别,心中快快如有所失,意欲请旨同往。遂与梅公子说道:“主人出征,勤劳王事,小人怎敢希图安佚,愿执鞭随蹬,便于朝夕侍奉。”梅公子大喜,同孟宗政入朝谢恩,又把徐魁一节奏准。圣上敕旨除授徐魁监军之职,限三日内起兵。梅公子、孟宗政检阅兵马,申饬号令,一一严整,宰牲祭了中军帅旗。孟宗政又拜祭了两口宝剑。圣上赐梅公子、孟宗政,各人御酒三爵,。锦绣大红战袍各一袭,尚方剑各一口,谢恩出朝。正是:
剑吐双虹飞北斗,
旗翻孤隼卷秋云。
君思切体征[袍]重,
愿扫妖氛树异勋。
赵汝愚与马有德、李焕文,俱置酒郊外饯行。 梅公子、孟宗政,徐魁,俱戎服装束,灿烂耀日,自不必说。各饮三杯,跨马一拱而去。但见行伍整肃,旗旒鲜明,炎炎赫赫,不愧天朝兵将:赵汝愚等喷啧叹赏不已。神口赵汝愚亏梅公子挺身保奏,免却一番辛苦,许多口忧,暗暗感激。但奉命出征,未知胜负如何。小姐姻事,尚未完配,殊切忧思,日后未可料也。看官,原来赵汝愚立志要把冯小姐与梅公子配合。但认做己女,在梅公子面前,并不题起赵即是冯。小姐面前亦不说明梅即是木,彼此葫芦底,且按下不题。
却说梅公子约束兵马,逢州过县,真个秋毫无犯,欢声载道。不一日到了敌所,扎下营寨。这是边疆地方也。杜诗云,
何处吹茄薄暮天。
塞垣高鸟没狼烟。
游人一听头堪白,
苏武争禁十九年。
梅公子号令严肃,不就轻敌。一面励兵秣马,一面遣精细打探贼势。原来一向举将非人,又兼口调掣肘,怎肯戮力效死,所以屡战屡败,张了贼人之威。精细探得贼兵有数十万之众,官兵在迩,藐不知畏,四野散处,凛不可犯也。梅公子与孟宗政道:“人众必粮缺,持久则约束宽而散,口战必克矣。然而,以我三万之师,敌彼数十万之众,非可骤也。以寡御众,非智不克。兵法有以缓待急之道,必须绝其粮道,日与挑战而不与战者数四,然后可克也。”于是拨徐魁统领精兵五千,夜行袭北,屯扎关口,绝其来饷。孟宗政左排五花,右列八门,扬旗挑战。及至贼兵四起而又坚壁持守,不出一骑。如此者数日,贼营缺饷,拨兵杀出关口。怎当得徐魁营垒坚密,犹如铁桶,不与兵战,仅打一炮名为大将军,贼兵打成一条血路,有十里多长。那边梅公子探知消息与孟宗政道; “贼势衰安,可进兵矣。”于是孟宗政将号旗一飚, 二万精兵奋勇前驱。自己手舞双剑,先锋拨马,如入无人之境。只见贼兵四面绕合,将孟宗政军马团团围住,斗个不迭。亏得梅公子率领五千铁骑,飞速冲阵以为应兵,徐魁一支兵又袭其后。前后夹攻,贼营大败。准准自卯至酉,杀了一日,杀伤无数,血流成河。襄汉等处,凡贼窃据之地,尽行恢复。降者发粮赈济, 籍其少壮者, 号为忠顺军。 由是威名大振,一面报捷朝廷,一面赏劳军士,奏凯而回。从此边疆安静,不事干戈,皆梅于,孟宗政,徐魁三人之力也。正所渭:
天涯静处无征战,
兵气销为日月光。
且将梅公子得胜还朝一节,留作后文,再说这里闺英小姐一番。逃避事犯嫌疑,料叔父不知怎样翻唇弄舌,污蔑芳名。为此冒险献策,邀个奖誉,以塞众口。果然钦赐为闺中学士,一番荣耀,已不得奏复本姓,请旨发葬,显扬父母。不意义父又以辞婚起祸,忧心如结,未及到此。今喜得兔了和议,仍居旧职,释此愁肠,不妨乘间把心事婉曲详陈。为此对赵汝愚道:“非孩儿情薄有违膝下,孩儿痛念冯氏宗祧,已无其人,倘邀圣恩容复本宗,出姓扬亲,请旨祭葬,完此一段隐情,自当永娱膝下。未知爹爹尊意如何?”赵汝愚大喜道:“孩儿之言甚为有理,我不过为汝伶仃无依。又令先尊所托,所以叨受一拜,岂有他议于其间哉。且汝守贞全孝,才略钦动朝廷,老夫正喜出望外。我当力奏圣上,复姓扬宗,诚旷代奇勋,我亦有荣施焉。”说罢,遂进书房缮写奏章,上呈道:“臣赵某奏:为代陈悃愫,恳恩特奖,以励风化事。钦赐闺阁学士赵英,实系刑部尚书冯又玄之嫡女。伊亲乏嗣,中年双逝,遭叔又敬,估产逼嫁。英惧祸改装,奔臣托庇,以臣与玄系内兄弟之戚也。夫英好学能文,堪拟班婕妤之重生,守贞尽孝,奚殊缇萦女之再世。是以冒威献策,蒙赐今职。窃惟妇德通乎天听,既沐圣恩于覆载,而经略出自深闺,足徵庭训之渊源。伏惟陛下悯念柩木久暴,窀穸未卜,勃赐葬祭,复姓本宗。则英一才女,喜双亲无嗣而有嗣,渺渺忠魂,沾天贶生女胜生男。风俗由此而日敦,士心从此而益励者也。臣不揣冒昧代陈,俯伏待命之至。”赵汝愚进此奏章,与冯小姐指望批准。正在踌躇,次日喜得就有旨下道:“故刑部尚书冯又玄,系先帝老臣,退娱丘壑,高风可嘉。惜其承祧无嗣,止生弱女,遭叔不良,拜戚赵姓为亲。女既学识兼优,何异男子,今已赐爵学士,准复本姓,归里葬祭。着该部行勃彼处,有司监奠。冯又敬着地方官惩治。钦此。
赵汝愚与闺英小姐接旨谢恩,欢喜不尽。但旨内把畏天惩治,虽觉痛快,在小姐心上转为不安。这也是小姐的好处。赵汝愚忙收拾起身,船头上竖着水牌,极大[的]五个金字:“钦赐女学士。”又高脚牌两扇,写着钦赐恩荣葬祭。所过州县迎送,好不热闹。但此去,冯畏天见了侄女,不知作何状貌也。
第十八回 女学士荣归惊叔 新媳妇写书救翁
第十八回 女学士荣归惊叔 新媳妇写书救翁
红云头上,青云足下,谁不羡逢时。试问雄心口筹大志,愧杀须眉士。龙睛燕颔封侯格,未遇有谁知。一朝奋翮,三军惊咳,方显是男儿。
右调《少年游》
话说冯畏天吞噬侄女的聘金,定了媳妇,十分得意。孰知一场出丑,变成恼恨。然打听得程慕安与待月和好,不说起追讨聘金,又十分放心。一迳搬过去住了乐天的宅子花园,现成产业一样收租放债,仍旧宦家行径。石秀甫,范云成做羽翼,包揽词讼,不论大小事情,投着他无不罄家。凡遇宪台孥访,全仗钱神,稳保无恙。访一次倒加了一道勃,府县俱置之不问。一日冯畏天正在大厅上哄聚人众,讲一件人命事。只见两个公差走进,把手一拱道:“你们好热闹聚在一块儿讲些什么?也该插我一脚儿。”冯畏天认得一个叫日里鬼,一个叫铁夜叉。对他道:“二位真是千里眼,顺风耳,才在这里讲和一件小事,你那里就晓得了,请坐了好讲,少不得要到大爷处,批个烧埋的手禀。”两个公差笑一笑道:“多蒙挈带我们赚银子,只是有一言奉告,大爷相请,有什么话说,就要去的;”冯畏天吓得面如土色。想道; “不知那个告我。”对公差道:“借签票一看。”公差道:“签票是没有,有个唤单儿在此,硃笔写着,速唤生员冯又敬到衙会话。”冯畏天接来,看了会话,料无大事,把惊魂释了一半。众人见公差拘促,一哄儿散了。冯畏天随着公差到县,知县正未退堂,冯畏天上去行过礼,说道:“蒙老父母呼唤,不知有何赐教?”知县问道:“你的侄女可知他到那里去了?”冯畏天道:“前程慕安有拐逃呈词在老父母案下,老父母差捕快缉获,至今未有消息,还求老父母严饬催缉,以儆风化。”知县冷笑一声道:“你认定是梅干拐去的么?”冯畏天道:“生员焉敢诬陷梅生,污辱先兄的门风。因其托迹为奴,出入庭闱,后又假名仗义,彼此不知去向。这节事难说个无心而遇,道路口碑,如同一辙,生员岂能为之掩饰。恐程慕安不能忘情,还要求老父母进获正法哩。”知县道:“好,你说得有条有理,使人着实可信,但是本县已缉获消息在此,却不是梅生拐去,倒是圣上拐去的。”知县把惊堂一拍, 就变色起来道:“本县今日请你来,特特与你说知。’冯畏天吓来像青天里霹雳打了一下,拜倒在地,求老父母赐教[明]白。知县叫门子取京报过来,冯畏天接来观看,有献策中选赵英,钦赐闺阁学士。又赵汝愚一本,代陈悃愫, 恳待奖以敦风化事, 奉旨复姓冯英,准赐荣归祭葬等语。冯畏天看了,吓得通身冷汗,满面红羞道:“生员不料侄女如此贵显,求者父母开恩,生员愿改过自新,以赎前愆。”知县道; “好个没廉耻的生员,令先兄何等高风劲节,遗此茕茕孤女,正该加意抚恤,慎婚择婿,生死相安。程慕安乃权门俗子,你为何惟利是图,竟不顾侄女终身大事,反设计纠合狐鼠,肆行抢劫。幸遇侠士救免,落后母女料你好心复炽,那时就之不义,御之无力,所以有高飞之举。你又造言生谤,玷污大臣,毁损闺教。若非献策一举,则终身几受不白之污矣。汝真沐猴而冠,人首兽心。本县抚临此地,容不得这禽兽在青衿之列。本县即刻参申学口,先革去衣巾,然后治罪。”冯畏天磕头如捣蒜,号啕大哭。知县道:“赶出去!”三两个皂快,推的推,扯的扯,赶了出去。那个日里鬼,在仪门外叫住冯畏天道; “冯相公烧埋手禀,批准了不曾?”冯畏天也不答应,一迳抱恨归家。闷坐了一回想道:“侄女这等贵显,荣归故里,我怎不去趋奉趋奉。倘县尊果然退了我前程,可以求侄女挽回。一个学士要复叔父的前程难道不能够。但是我无面目见他奈何?”又转一想道:“我总推到程慕安身上去,侄女即有仇恨,只好存之心而已,难道出之口,总然出之口,拚我这副有名的冯者脸,只要耐着这遭,此后就好了。”于是一面到坟上去料理造厂斩草等事,一面打听女学士座船,以便迎接。正是:
具得天生谄媚骨,何须海水洗惭颜。
却说闺英小姐,钦赐荣归葬亲,一路下来好不显耀。先到赵汝愚家,扶了母榇。赵汝愚赍奉谕葬勃命,往维扬进发。离家尚有六七十里程途,早见冯畏天办着酒船,远远迎接,上了大船与赵汝愚叙礼。一面搬接风酒过舡,口意向嫂子灵柩哭了一回。然后小姐出来见礼,千叔父,万叔父,比前倍加亲热。那畏天偏偏促促说道:“侄女,程家亲事,我心上原不要攀,只因他倚势强逼,弄出许多周折,亏得侄女聪明,见识赛过须眉。今日耀祖扬宗,又是意外之喜,连我做叔叔的有光。”小姐道;”叔父,那已往之事,不必提起。但前蒙义士解救,是晚即同母亲远去,殊犯多露之讥,在叔父岂无疑心。今承天恩泽及枯骨,侄女之孝思尽矣,嫌疑释矣1”冯畏天道; “我并不知拜赵老先生为义父,嫂嫂身故他乡。由今追昔,我为叔之罪终身莫赎矣!”小姐道:“叔父何罪,侄女不遵叔命为罪耳。”说话间,已到扬州界内,冯畏天先到坟上料理,府县早来迎接。赵汝愚请地理生择吉定向。布按三司、府县各厅一应官届,趋走恐后,至期摆香案,读勃命、诵祭文,好不忙乱。小姐孝帷中披麻执仗,举哀答拜,吊送者挨挨挤挤,观看者人山人海。当时哄传旷代奇事,无不叹赏。有人编成词曲,赞扬不已。在下还记得一曲《红衲袄》道得好:
向只有男子朝圣陈辞,几曾见女儿献策丹墀。 向只有男子耀祖扬宗,几曾见女儿祭葬荣口。笑杀那须眉不肖子,倒不如粉黛一娇姿。枉费着千方百计,只道茕茕孤女可欺也,今日里愧趋迎,惟恐迟。
那些吊送的热闹了半日,冯畏天跑得汗流浃背,极力奉承效劳。有人当面讥诮他说道:“畏天,如今令侄女在这里,何不叫程慕安来娶了去,倒则便当?”畏天只做不知不闻而已。小姐候至吉时,扶柩归穴,设祭拜奠,哀动旁人。又有人代小姐做个曲儿,也是《红衲袄》,足见钦动人心到极处。曲云:
徒向着土堆前列酒庖,恨只恨子欲养亲不在时。叹娘行抛故园忧愤死。痛杀我冒险行权表孝思。若非是扮男装拜玉墀,到如今委草莽谁个知?今日里志酬思报,博得个御酒空斟也。禁不住洒西风,血泪垂。
冯畏天再三留小姐家去,小姐怎肯,就在墓庐歇宿。一夜敲梆击柝,役从成群。墓傍邻舍只认是大大官府在此过夜,那知道是娇滴滴如花似玉一位小姐也。次日才上船来,赵汝愚在外拜客。只见先有人到船,说老爷不知为甚就要同小姐进京哩,老爷便来也。原来赵汝愚看了京报,晓得梅傲雪平寇奏捷,复命还朝,不胜大喜,要同小姐到京完其姻事,所以急忙促装。小姐正在迟疑,只见赵汝愚来,又不说明为甚事情。小姐因是再到茔所, 拜别了父母。又去别了冯畏天道:“侄女只有‘改行从善’四字,赠与叔叔,再无别话。”于是随了义父进京不题。
再表程松,是日圣上发下三法司审问,不过依附权奸,诬陷无辜,非其主谋。虽行刺徐魁,徐魁未曾被害,情重法轻,拟革职为民。圣旨将程松监候梅干还朝,审质奏复。于是程松下在刑部牢中。这也是当初陷害了徐魁,今日有此报答。正是佛家的常谈说得好:
一报还一报,不差半毫分。
却说程慕安娶美人,娶了个使女。口举人反受一番没趣,好一个风流公子,气得醢臢不成模样。又知父亲系狱,举家悲苦,惊惶无措。慕安忙往都中探望,上下用了使费,放进狱中。只见父亲蓬头垢面,绍绅也变成囚犯,父子抱头大哭。程慕安问起被罪情由,程松把前年撺掇韩促胄害他因而得祸的始末,细细说了一遍。程慕安大惊道:“原来就是梅挺庵之子,这是孩儿的仇人。”程松大惊道:“为何又是你的仇人?”程慕安也把与冯小姐对亲,待月代嫁,后来设计图婚,被梅傲雪抢劫同逃,前前后后,细细说个详尽。又说如今扬州府维扬县,现差捕快缉获。爹爹何不借此参他一本,有碍官箴,大干法纪,使他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岂不好么?”程松道:“阿呀!你原来不知冯乐天之女,拜了赵汝愚为义父,前圣上招贤试策,他一个小小女子偏是英略惊人,扮作男子献策起来。圣上独得意他,赐为闺阁学土。今圣旨复姓荣归,勃赐葬祭父母,好不荣耀。我因贪他才貌,为你求亲,老赵执拗不肯,我暗算荐他出使边疆。不料恰撞这悔生来, 我只道一向真正梅挺庵之子在狱中。不料又有徐魁假代之情,故此认真作假,弄巧成拙。今若再参他抢劫拐逃,并无实据,你的计谋图婚,倒有证见,岂非吹毛求疵,打草惊蛇,徒供出自己的罪案。总是你命中没有这样好媳妇,我只求保全了性命,革职回家,便是天大的造化了。”程慕安听口冯小姐这样才干胜过男子,暗恨道好个才干,五百两银子竟买他不来,扑簌簌泪如雨点。说道; “爹爹,前日三法司审问,怎样意思?”程松道:“我巳大费嘱托,拟个革职为民。但是圣旨把我监候,还要等梅傲雪亲质定夺。昨闻他出征有功,不日奏凯还朝。若撞到这个仇人手里,有什么好处,欲要预图个机关,又无门路,只是束手待毙而巳。”程慕安呆想一回,对程松道:“孩儿有一条门路,或者可以救得爹爹的性命也未可知。”程松道:“梅傲雪少年英烈,又不贪财,比他父亲的抗颜触奸更加厉害,贿赂是不能动他的。”程慕安道:“孩儿所言门路,不在外求,只在家里的媳妇,孩儿算来是极的确的好分上。”程松道:“这是怎说?”程幕安道:“如今家里的媳妇是冯小姐身边使女,假充小姐嫁来的。当初梅傲雪在他家管园时,一个是园僮,一个是侍[女],不相上下,岂无狎呢之私。况替身代嫁,系冯氏有功主人,待孩儿回去把好言奉承,要他写书求救。或梅傲雪一来感冯氏寄迹之恩,二来前日有解救小姐之义,推爱鸟屋,听信一二,亦未可知。”程松沉吟道:“这个只怕行不得。在当初为同类之人,在今日有云泥之隔,未免发其隐情反生嗔怪。”又踌躇一回道:“也罢,你去做来。当初缇萦献书圣上,出了父罪。今日我媳妇移书同寮,解救翁难,即使不听,亦不至于加罪。你快回去,只要媳妇肯担当此事,你再为之代笔,须要词婉情切,不可草率。”程慕安道; “这个倒不消孩儿费心,孩儿时常写了别字被他笑话。向来文墨之事孩儿倒要就正于彼哩。”程松道:“名将之下必有强人。使女如此,无怪乎小姐之惊动天颜加赏乎牝牡之外也。”程慕安星夜赶回,对程夫人与待月道; “你道是那个与父亲作对?”向待月道:“说来只怕连你也不信哩,就是前日在你家管园的梅傲雪。”待月惊讶道:“我们管园的,先前是个老苍头,落后换一个少年男子叫做木荣,并没有梅什么。”程慕安道:“啐啐,我说得忒快没有头尾了。”遂把梅公子假名托迹避祸,直到出征做官,始末情回略略述了一遍。待月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暗喜自己有眼力,原识他不是常人。又问程慕安道:“相公,你可知我家小姐的下落么?”程慕安又把冯小姐拜赵汝愚为父,扮男献策,钦赐闺阁学士,荣归祭葬情由叙述一遍。待月道:“拜赵老爷是晓得的,那木荣哥也是赵老爷荐来的。如今不料一旦富贵,只怕赵老爷作主要把两个配合哩。”程慕安道:“这个我不晓得。算来我命里那能勾配他,一向只管痴心妄想,谁知小姐而兼学士者也。罢罢,还是一心一意与你做夫妻的稳当,只是目下要救爹爹的性命要紧。”程夫人忙问道:“怎生可以救得?”程慕安对待月道:“唯姐姐可以救得。”待月惊骇道: ‘相公休得取笑, 贱妾怎生救得?”程慕安道:“我想当初梅生假名木荣,在你家管园时与你同居几载,也是同伴兄妹。为此父亲叫我星夜赶归,致意姐姐,怜口翁媳分上,或将口情告诉,恳求宽旮,则举家感载覆庇的了。”待月道: ‘阿哟哟!若说起木荣哥,不要说奴仆中无此品行,即求之士君子里边,也少有这样端方严饬的。管园三年,竟是读书三年。我们先老爷故此重他。我到园内采花,偶然遇着目不相视,言不妄交。这样德隆望重,无怪乎一朝荣贵。如今我与他一发天渊之隔了,岂可以草草将书扎冒渎,恐不足取信也。”程慕安道:“我一个缙绅公子,六礼厚重,明媒正聘的小姐,小姐把你代嫁。我如今竟把你当做小姐,则乐天与我岂不是个翁婿。梅生昔日曾受岳父之恩,宁不念旧,只须具白真情,恳求开一面之网。梅生或推鸟屋之爱,用情宽宥,保全父亲归来。则一家之福是夫人一人之力主之,此恩此德,可胜道哉。”说罢,竟双膝跪下。待月连忙扶起道:“呀!相公尊重些。”程夫人又再三央求,待月弄得没法,好像也钦赐了学士,登时抬举起来。踌躇道; “我出身微贱,无人钦敬,倘借此一举,或得成功,岂非一生受用。”又想一想道:“且住。他如今是个显宦了,怎好轻易写书,怎样称呼呢?”沉吟了一回,对程慕安道:“我有一计在此, 管教灵验。我写不得书, 写个供状,供明心迹,然后将老爷小姐之情,推到我面上,我自有个道理。”程慕安大喜道: dd我说夫人大才,快快打点,我连夜赶去,父亲的性命在夫人身上了。”待月进内房将文房四宝列在前道, “我想女孩儿家要从笔墨中立功的甚是稀少,我虽学不得小姐这样奇才,或[□]中书□之力,一旦解围退敌则成之,见重于程门在此一举也。”于是染兔毫,走龙蛇,挥成一幅花笺,递与程慕安读与程夫人听。[似]分明接了赦书,欢喜不尽。正是;
凡人常作等闲看,不道凡人有妙丹,
凭他吴越仇难解,
管教一笔变成欢。
待月道:“但此去不可轻举妄动,就送到梅府去,须要封好着一的当家人先送到赵老爷那边去。赵老爷自然与小姐看,小姐看了自然在赵老爷面前出力赞襄。 有此根脚,那时赵老爷转送与梅老爷,梅老爷无不听从矣。”程慕安道:“夫人好智谋,好周到。大才,大才!”一面谢,一面收入行囊,起身不题。
那边梅傲雪、孟宗政、徐魁到京。赵汝愚已先到一日,同闺阁学士谢过恩了。梅傲雪、孟宗政、徐魁一同复命,龙颜大喜。圣上赐宴罢,谢恩出朝,就勒辔往云水庵来,父亲灵前拜告一番。徐魁也拜了。转身到赵汝愚衙里,彼此叙欢称贺,自不必说。是夜大开筵宴。梅傲雪问起马有德,方知半月前差了江南巡按,出京去了。赵汝愚在席一就说起姻事道:“忝在通家世谊,老夫有一言奉告。”梅傲雪道:“晚侄蒙老伯天高地厚之恩,正恨无可酬报,倘有见教乞赐俯渝。”赵汝愚道:“贤侄文武全才,今日功成名遂,可谓忠孝两尽,诚天下之完人也。但中馈尚虚,速宜受室以全伦理。老夫有一小女颇不粗俗,愿奉巾栉,就烦孟兄执柯,未知台意若何?”梅傲雪道:“承老伯视侄如子,感恩罔极。又蒙不弃,欲居坦东床,正可朝夕侍奉。但先人灵柩尚未请旨归葬,倘邀天恩完了大事自当遵命,愿托丝萝。”赵汝愚大喜,斟上大杯送与孟宗政道:“既承贤侄允诺,先敬孟兄一杯,以此借重。”孟宗政回敬了一杯,各饮至酩酊而散。徐魁自回李焕文家去:梅傲雪、孟宗政俱在赵汝愚书室歇宿。次日圣旨梅傲雪拜为丞相,孟宗政封护国大将军,各赐黄金五百两,綵缎千疋。徐魁随征有功,授指挥之职。赵汝愚、李焕文俱加爵授赏,各各谢恩。孟将军教梅丞相把钦赐金缎聘了赵小姐,然后请旨葬亲。梅丞相、孟将军忙乱应酬了数日。一日在赵汝愚家正谈及程松系狱,尚未结罪,只见一个长班进禀程松那边差人致书老爷。赴汝愚接来却是一个护封,道:“我与他从没有书帖往来。”一头说,一头拆封。书内情由又在下回好看。
第十九回 土中金永留布施 意中人巧合成婚
第十九回 土中金永留布施 意中人巧合成婚
抱志凌云壮古今,
荣亲此日沐恩深。
剑寒烈士平生胆,
歌断秦云故园心。
世态炎凉难计较,
人情冷暖比晴阴。
昔年盘错何堪说,
明月清风抚玉琴。
话说程松差人送书致赵汝愚,赵汝愚拆开与梅丞相一齐观看。只见上写着:
程门犯女冯氏具供梅老爷阁下:供得贱妾西厢待月,谬列闺中侍女,拂镜妆台,原为冯氏青衣。孰知潜龙隐豹,野鹜山鷄,杂居三载不露一形。然老爷之隆仪出众,大志轶伦,妾早识非池中物所仰望为山斗者也。窃念先老爷止生弱女,未完配而云亡。小姐伤亲乏嗣,以承祧为自任。不料程姓妄求,叔[命]难辞,逼动闺中贞口,巧施阁内神谋,当夫口口在户,百两迎门。小姐自居门外,而以贱妾代为入幕,盖所以全令名而止钻窥也。岂彼嗔假贪真,计擒月兔,致爷冷眼热肠,义救垣娥。由今思之,一以全小姐之节操,一以成先爷之遗爱。诚千秋义举,旷代奇逢,恩既可酬,怨亦当雪。兹以妾翁松,昔日依奸附势,跖犬吠尧。自作之孽,何敢仰邀天赦,改过无由,犹冀代赎翁愆。妾以假充名媛,获配良人。瓜葛连于井上,萍藻寄于水中,宁非恫瘝为念,荣辱相关。是以不揣微贱,冒昧呼号,伏乞老爷相忘胯下之疑,推及屋鸟之爱,超沦胥于苦海,消怨恨于清时。仁开一面,忍戴二天。沥血敷陈,叩颊匍伏;
梅丞相看罢,大惊道:“原来待月为程松免罪的供状。”赵汝愚惊问道:“那个待月?”梅丞相道:“就是冯小姐把他来假妆代嫁的。”赵汝愚道, “救翁也是他一片好心,因贤侄有向日避难一脉,今见贵显,不敢轻投,所以先递到我这里来,要我转达的意思。”梅丞相道;“程松因我拒见起恨,陷我受辱几载,又累及徐魁缧绁之厄。幸遇恩人,各保无恙。我亦并无芥蒂,只因他自己心虚,反在圣上面前诬我假冒欺君,以致自投罗网。论起理来不过情重法轻,今系狱百日,也可抵偿徐魁之冤。待我请旨革职,保他还乡罢了。”赵汝愚道, “这也足见贤侄宽洪仁厚处,从来小人之奸险,正以显君子之操守。当时若无程松‘番磨励,贤侄不过受先人之荫,徐魁不过碌碌一奴,何以沾此绝世特恩。”梅丞相道, “请问年伯,那冯夫人与小姐,自孟兄那日救回,说到什么亲戚处躲避,不知今作何状貌,小姐可有佳偶否?”赵汝愚道:“冯小姐就暂避舍下。冯夫人忧愤而死,俱系小儿代为料理。目下我已替小姐择了佳婿,不日就要完配了。”梅丞相听说冯夫人身故,不胜伤悼。听说小姐得所,心上又觉相安。那里晓得自己聘的赵小姐,即是冯小姐。赵汝愚又再不说明。正是,
未识三更枣,
如睽九里山。
赵汝愚留了小饮,梅丞相辞出。一面请恩葬亲,一面题覆开豁程松之罪。圣上嘉其不念旧恶,有客人度量,批准革职免议。又勃旨赐葬梅馥,湓曰忠正公。即着孟将军赍旨前去,徐指挥亦告假送葬。梅丞相谢恩,先在云水庵做了七昼夜水陆道场,在京官员未免吊奠,热闹一番,然后起灵就道。程松见旨批革职免议,保全了身家性命,好不欢喜。明知是媳妇之力,又感激梅丞相开豁之恩。一出狱来,即领了程慕安,备祭祀到云水庵祭奠,父子二人屈膝谢罪。梅丞相加以礼貌,毫无介怀,深加劝勉。说得父子二人,感愧交集,从此回去把待月犹如公主这样尊重,翁姑敬爱,夫妇和谐,自不必说。这里梅丞相钦赐葬亲,一路荣耀下来。先要到万寿庵拜望园觉,请僧众做法事。那边万寿庵园觉僧,昔年留梅公子读书,因得罪程松,行文提捉,徐魁代去,恐祸及庵僧,求赵汝愚荐书逃避维扬。后来闻得奸臣伏辜,公子钦召,不胜欢喜。又闻梅公子出征有功,出将入相,钦赐葬亲,不日荣归,喜得手舞足蹈。自想道:“当初原是护法门徒,梅公子别时又曾发愿,后来发迹重新庙宇,装塑金[身]的,料他的信行,自然践言。于是把昔年读书之地,打扫洁净。壁上月夜所题之诗,幸未磨落。我今效那口口口阉黎的故事,把此诗作吕蒙正看待,将绛纱笼起来。又制一个缘簿,待梅丞相来,要他厚赠之外,作一募缘小引,仗他护法大力,到富室宦门去募缘,不患钱粮缺少。将来创建极大的丛林,岂不受用。一一停当,整备个船只远远迎上,行到百里之外,准准接着。梅丞相见了大喜。叙些寒温,致谢一番。园觉得意奉承,自不必说。所谓,
和尚不势利,
发长无钱剃。
梅丞相船到码头,迎接官员一概免见。先令徐指挥到墓所料理诸事等候。教园觉请数十僧众,做礼仟道场,重新设幕开吊。自现任官员,以至乡绅士民,吊奠趋承,真正人山人海,挨挤不开。梅丞相落寞时,从未识面之亲朋,无不惠然肯来。受吊安葬,准准忙了十数日。正事完毕,梅丞相与孟将军,俱方巾素服,徐指挥也是便服随着,步到祖基旧宅,望着祝融一炬,可怜焦主,满怀伤悼。对孟将军道:“吾欲照旧式鸠工构造,复此日日门墙,算来悲欢离合。悉已尝过,作此考槃自娱足矣。”孟将军道:“呀, 兄当此少年富贵, 为何说这活, 事体正未完哩。礼有不孝者三事,无后为大。兄今回朝谢恩,即择吉授室,有了继嗣,做个光前裕后的人方为完美。”正说话间,园觉早远远迎接上来,邀至庵内。梅丞相与孟将军、徐指挥,三人一齐进庵游玩。先参了佛像,然后到昔年读书之所。但见大士像仍旧悬着,梅丞相恭敬礼拜,暗谢一番。复身到房中,周围一看,回想当年宛如昨日。壁上红纱笼着那月夜题诗,手迹宛在。又想着一声叫呼,惹出无数事来。园觉搬列无数果品素肴,梅花三白福口酒,状元红买了数坛,饮个尽欢。梅丞相一头饮,一头想,真个抚今追昔,感慨情深。因向壁题云:
忆昔流连旧水溪,
重瞻手泽过招提。
草深细洒啼鹃血,
梁古空余春燕泥。
堂上钟声犹自击,
壁间纱影至今题。
愁云黯黯无穷恨,
尽向疏林夕照西。
其二云:
萧瑟弹房喜复寻,
相看此日叹浮沉。
残书古剑归何处?
野草山花依旧荣。
往事徘徊实似昨,
余悲俯仰自难平。
故人聚首言新话,
话未倾时夜巳深。
梅丞相题罢,吟诵一回。园觉又排上细果,啜茗清谈良久,就留宿庵中。次日,梅丞相道:“吾昔年受师父莫大之恩,昔有愿心,今日不可不完,但不知重新庙宇,装塑金身,大约所费几许?”园觉听得合着本怀,不胜欢喜。笑容可掬答道:“多蒙老爷护法,令荒庵生辉,其功德不可思议。贫僧已曾打算料帐,工程浩大非千金不可。但不敢全然仰求周给,只消老爷作一大护法领袖,待贫僧四处募化,众口易举便可鸠工立就矣。”梅丞相道:“不消化得,有,有。”梅丞相用过早饭,复到后面闲玩,走至三间客坐,昔日埋银之所一看:但见方砖仍旧,昔日手迹宛在。因年深日久,青草满地,更出着几本萱花,开得茂盛可爱。于是暗暗惊喜,踌躇道:“由今日看来,决不是园觉自己埋下的。我可借此酬报,斯不亦惠而不费乎。”又—想道:“且住。我且不要说明,寻个机会略通消息,令他隐然自取,省得招扬反为不美。”算计已定,仍旧出来。此时孟将军、徐指挥与园觉,虽——同陪着游玩,怎知就里。再随路纡纡折折,到一间房内,却是园觉卧房:真个几案清洁,笔砚精良,悬的是名迹,摆的是骨董,幽雅可爱。梅丞相想道:“我在此三年,未曾到此。”见桌上一本缘簿,揭开看时尚未沾一字,梅丞相暗喜,就题—上几句,不与说明仍就放着,只听得外面喧嚷,一个和尚进来报说,有许多官员在外,候送梅老爷的。梅丞相便起身把缘簿交与园觉道; “我题个小引前面,我要紧上去复命诩思,不能再叙,少不得后会有期。”说罢,与孟将军、徐指挥竟出去。园觉送出。但见许多官员,卑躬下礼,逊上了座船,鸣锣张号,开船去了。园觉看得杲了半晌,怏快如有所失。跌足道:“我说从来人在患难时受了好处,便许得天花乱坠的报答在后,到得一朝富贵,就目中无人了。昔年遭了回禄,主仆两个无处栖身,我慨然留住,供给读书。后又自己取祸,累及我担惊受怕,远避在外,今日高官显爵,难道竟忘记了。当初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后来以千金酬报。虽不敢望报如韩信,而我之待他何啻漂母,彼竟付之漠然耶i或者以俟另日,亦可先许之齿颊,为何不顾而去?”展转思量,越发懊恼起来。进房来也不揭看缘簿,将来掷放一边道:“几句募缘小引当做酬报了。这是御笔,可以库上去支取得钱粮的。”前后追思,—团扫兴,又恐人耻笑,默默里气郁患病起来。真个:
空门五蕴空,
贪字最难空。
园觉有个徒弟乖巧,看见师父病卧恹恹,明知为贪嗔所致,非汤药可疗。暗想道:“缘簿有梅老爷题的小引,是丞相的福力,难道不大。我将此去各施主家,化些银子来,师父自然生欢喜心,不药而愈。然后再商议到梅老爷任所去化,岂不妙哉。”一头说,一头将缘簿开看。好像几句偈词道:
殿前三间精舍,
庭前几朵萱化,
不是玉匣未剖,
原来金瓮堪夸。
庙宇何愁倾圮,
法身从此光华。
一向沉埋不泄,
今朝始出泥沙。
小和尚诵了一遍道:“不像募缘的口气。”又细细摹拟一遍道:“咦1奇怪?有些意思。”连忙对园觉说去,道:“师父, 梅老爷题写的缘簿甚是奇怪。”园觉道:“有什么奇怪?”小和尚道:“是个哑谜,师父请坐起来看。”园觉接过一看,大惊大喜道:“嗄!这是明明说后面三间房,内庭萱花之下藏着银子,梅老爷看见不取,今日叫我掘来装佛造殿。怪道他前日立在萱花之地,沉吟观望,原来如此。”且惊且喜。顷刻间,病患巳去了一半,就挣扎起来,先叫小和尚将外边门关闭好了。师徒两个到那处去分开乱草,掘起方砖,果见一坛亮晃晃元宝,光彩耀目。喜得园觉满地打滚。小和尚接连翻了四五个筋斗。园觉对天合掌道:“阿弥陀佛i梅老爷原说‘不消化得,有,有。’原来有在这里。梅老爷当年如此困穷,独能见利不取,坚忍苦守,所以今日享此大贵。我们出家人,为何反被贪嗔障碍,见了银子就是这等快活起来。呸!这是身外之物,我如今为梅老爷点化了。”于是师徒二人把这桩银子,尽数去重新庙宇,再塑金身,毫不敢私用。把梅丞相塑个神像,焚香礼拜。师徒两人苦志修行,后来俱成正觉。万寿禅院至今有碑记,某年月日梅丞相某重建,流永久。真个:
见利不取宰相度,
贪嗔转念即菩提。
说那梅丞相荣归葬亲,同着孟将军,徐指挥入朝谢恩出来,将要去拜望赵汝愚。行不多路,只见冯畏天家里一个家人,叫做冯兴,衙役打扮,劈面在轿前走过。梅丞相看得仔细,连忙唤住道:“你是扬州冯相公家的,为甚在这里?”冯兴道:“小的是冯相公家的,只因相公有变不用在外,投在府堂充役,今大爷来京点着小的跟随到此。”梅丞相道:“我正要问你,你相公为什么变?”冯兴道:“那个按院马老爷私行到扬州,把相公密拿了去,下了狱。登时告我们相公的词状不计其数,不多几日毙于狱了。又连累一个叫做范云臣,一个叫做石秀甫,死倒不死,家产是尽了。”梅丞相道:“还有个小相公好么?”冯兴道:“自老相公一捉时,先吓死了。”梅丞相伤叹了几声。又问道:“你家主母好么?”冯兴道:“这好在那里。”丞相道:“耽搁了你,你去罢。”冯兴答应一声去了。梅丞相到赵汝愚家拜过,随到李焕文家去拜。赵汝愚治席庆贺,畅饮尽欢,各散回衙。次日,赵汝愚就择了完婚吉日,先与孟将军说知要入赘梅丞相,丞相也不推阻。于是两下整备一应迎娶之事,不必细说。但是先做到丞相,然后做亲酌世上绝少。所谓:
未得洞房花烛夜,
衣冠先惹御炉香。
—路上人人喝采,个个称扬。孟将军、徐指挥俱戎装随送,又各带二十名排军张灯,十六名吹手,迎送到赵府门首,邀入中堂。掌礼傧相,响叮当读几句合卺祥词。细乐三奏,数十娉婷女蜂拥着一位高才饱学翰林院小姐出来,双拜天地,交拜夫妻。梅丞相请赵汝愚上坐受礼,赵汝愚再三推辞,互相推逊了一回,行过翁婿之礼。引入洞房,花烛合卺。外厅筵席盛设,亲朋毕集。梅丞相坐了新郎之位,孟将军、徐指挥并诸客,依序而坐,极其欢饮而散。人有知其详细者,称为绝世奇闻。做诗的,编曲的,途歌巷诵,尽是传说一时之事,以为美听。在下还记得有人赠梅丞相《黄莺儿》曲云:
昔日管园童,小名儿唤木荣,老爷死后全无用。归复梅宗,出征建功,一朝拜相人惊[颂]。赵家翁东床选中,主母凤鸾同。又赠小姐云;名媛出冯门,双亲逝,一念贞。闺中学士,亏他□男身女身。闺英赵英,招来夫婿浑难认姓,梅生今宵花烛,却不道卑人。
筵席散后,四名女使,四名丫环,俱执百花宫灯,导前照后,迎丞相入洞房。但见灯烛辉煌,帐帏灿烂,画斗高悬,彩色兽炉,空沸茶香。参参错错橱头轴,整整齐齐架上书。梅丞相独自无聊,随手拈一本来看,却是一本《东莱博议》。梅丞相道:“奇哉!这书正合着今日之事。吕莱公新婚时所著的。”又掩卷而想道, “小姐为何这咱时还不进来也。”
难道是月朗星稀,今夜断然不雨,
怎禁得天寒地冻,明朝必定成霜。
第二十回 收宝剑天缘成就 再花烛钦赐团圆
第二十回 收宝剑天缘成就 再花烛钦赐团圆
花发今朝,月圆这宵,等待那一夕团圆,—平白地两边懊恼。向灯前分晓,向灯前分晓。怎恁业缘凑巧,怕人知道,恐伤贞操。鸳鸯儿东复西,云和雨还正早。
右调《桂枝香》
话说闺英小姐从义父之命,配与梅丞相入赘东床。原来小姐身伴只有奶娘一个,时刻不离。小姐配了个贵婿,好不欢喜,巴不得看看人才如何。到结亲时,一面伏侍小姐,一面观看新郎,暗自惊异;忙了半晌,待花烛合卺过了,梅丞相外厅赴席。小姐独坐房中,奶娘道:“小姐,我看梅老爷最是面熟的。”小姐道; “你那里见来,有话便说不妨。”奶娘笑道; “只是不好对小姐说得。”小姐道:“言之差矣,你是我养娘,恩同母女,有什么隐讳。”奶娘道:“那梅老爷么,”又带笑住了口。小姐惊骇道:“为甚欲言不言,半吞半吐,莫非那梅老爷是个假的?赵老爷素行端方,这节事尤为慎重,难道为我终身大事,反草率起来?决无此理。”奶娘道:“梅老爷的容貌好像我家一个人。这人住在我家几年,难说小姐不认得。”小姐越发怪道:“说话不明,有如昏镜。当初父亲存日,上上下下,出入门墙者不计其数,我株守闺中,那里认得一个。不如直捷说明了罢。”奶娘道:“梅老爷是个贵人,怎敢在小姐前唐突。”小姐道:“他不在此,谁责备你。”奶娘道:“梅老爷好似当初在我家管园,先老爷最喜欢的木荣。”小姐道:“岂有此理。那木荣就是赵老爷家义男,虽住我家二,三年,我并不曾认得。如今的梅老爷,父亲官居国子祭酒,抗颜尽忠而死,是个公子而居相位,天下尽有面貌相似的。”奶娘也不敢再说。小姐心上也不十分信。又有一个使女,本来是赵家的,在小姐背后接口道: 产前日也有人说曾在奶奶家管过园的,以后并无人敢说。今夜奶奶与老妈妈争是论非,小贱人所以说起,奶奶万勿见怪。”小姐将信将疑踌躇道:“或嫡姓是木,出身微贱,忽然征寇有功,因贵易姓,假托梅族也未可知。只是我与他向为主仆,主仆而为夫妇,这个名分怎可坏得。义父为何一时草草起来,我岂可不问个明白。”一面踌躇,一面步出洞房。正是:
古来夫妇首人伦,
若个人伦最可论。
当初相亲不相见,
今朝相见不相亲。
此时赵汝愚正在外厅陪宴,小姐到在口夫人房中闲话。等得赵汝愚进来相见了,赵汝愚道:“女儿,今夜完修终身大事,郎才女貌,可谓天生佳配,我亦不负令尊所托矣,为何不到房中去,却在这里?”小姐道:“爹爹,孩儿有言奉告。从来婚姻大事,名教攸关,必先正名,然后言顺。苟有瑕疵被人谈论,便是终身之辱。”赵汝愚吃惊道:“这梅傲雪系忠烈名胄,朝野钦仰。况且勋劳著于社樱,现授补衮之职,与我世谊而结为姻契,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顾瑕疵可论么?”小姐道:“请问爹爹,那梅生还是姓梅,还是姓木?”赵汝愚道:“是了,是了。。莫怪你今夜有此疑心,我一向未曾与你说明。他嫡姓是梅,昔年木荣之称,不过暂时避祸,更名托迹。今日冤白仇雪,如浮云之过太虚,依旧光天化日。更有什么疑忌,何必作此拘腐之态。”小姐道:“非女儿拘执腐见,实系犯嫌渎礼。当初避祸我家三载,从未差遣,先君谅必知情,故此格外相待。家叔好不妒忌,所以先君去世,随即打发开去,这是人所共知。昔年有此一举,今日缔合为姻,则不白之污,百喙莫辩矣。故敢叩请严命,不道有如许隐情曲折,在梅生是个权变之道,然事涉嫌疑,其如口碑何?”赵汝愚道:“更有一说,倘昔日令先尊一去世,即纳为东床,人之多言诚可畏也。今梅年侄建功赐爵,另出一番局面,女儿又显亲扬名,更见一番奇略,外人怎敢以常人目之。况我忝为父命,明媒正配,更有什么瑕疵可论?切勿作此过虑,耽误良辰。”说罢;分付奶娘丫环们,快些伏侍小姐回房。口口入又再三来劝慰,小姐不敢十分执拗,只得回房去。想道:“若梅生是个正人君子,毕竟以礼自持的。”一头沉吟,一边奶娘丫环们,一齐拥进房来。梅丞相看见金装三裹一个美丽新人,轻移莲步簇拥进来,恭敬迎接。又见奶娘随着,惊问道:“呀!婆子你几时来的?不料老夫人过世了,我还失礼,你家小姐好么?如今在那里?”奶娘笑一声,把手一指道:“这不是小姐。”梅丞相定睛一看,神色惊持。忙把身子闪开,朝上作揖道,“啊哟!小生蒙令先尊照拂之思,未图一报,感刻五内。小姐请便,小生告退了。”说罢,往外就走,一径到外书房歇宿。小姐暗喜其为人端重,见色不迷,必是个正人君子。正是:
世间谁不爱佳人,
为爱佳人漫结姻。
劝君莫作风流事,
醒得风流是正人。
早有丫环报知赵汝愚,赵汝愚大惊道:“原来两个人性情一样,这等坚贞。我想他二人才晶非常,彼此宁不爱慕,因我向来朦胧,未曾说明就里。今日突然配合,所以各相推调,避夙昔之嫌疑。此君子所以为君子,淑女所以为淑女。我不免再费唇舌,劝谕他一番。”踌躇间早到书房,只见梅丞相独自端坐。一见赵汝愚进来,忙起身迎接道, “蒙大人不弃寒微,谬以令爱许托丝萝。孰知大人移花接木,模糊成事。幸遇奶娘说明,不然几为渎礼罪人,空费大人一番盛情,情愿认个逆命之罪罢。”赵汝愚道:“那移花接木之举,当初乐天之遗命。后又遭叔不良, 亲母云亡, 孤女无依, 我既受其拜承其托, 自当抚字婚配, 所以认为己女, 愿谐姻契。又有孟兄为之执柯,名正言顺,非今日移花接木,有甚悖理处?若说询明情节而后相安,则可,若以为渎礼,拒而不纳,此失之矫情,岂大丈夫之所为?”梅丞相道:“若论冯小姐这样闺中窈窕,才德并美,虽寤寐求之犹恐不得。今承大人俯赐好逑,喜出望外,何敢矫情。但当初在冯小姐家,处于患难之中,托之尊卑之分,继又救冯小姐之患难,则出自无心之义侠。今若配合,则前事皆属有私,故小侄今日宁失佳偶,不敢作名教罪人。”遂将往日被畏天逐出,与孟兄复遊维扬,怎生见遇程公子抢劫冯小姐,因而救护,落后自己蒙召,小姐隐避的事,备细说了一遍。赵汝愚听了愈加欢喜道:“原来道旁冷眼热心救援,就是贤婿的义举。若然,真个经权尽变,恩义兼绝,今日之事岂非天作之合。”梅丞相道:“大人若始初即以小姐拜继情由,赐教明白,则晚侄之从违早决,何待合卺之后,更渎台命。况冯畏天与程松父子设有微言,则大人与小姐便无以自祥矣。”那时已交五鼓,赵汝愚见梅丞相坚执不从,谅一时不能劝转,只口分付童子们伏侍梅老爷权卧书房。说罢进去,一夜不得安寝。想来想去没个法处:“天下少年儿女,巴不得个成对,偏这两个作怪,费尽我老人家的神思。”与□□□商量终无定计。落后想道; “有了。我明日也不与他私费唇舌,一个是义士,一个是贞女,俱为名教增光,纲常生色,莫若奏与圣上,钦赐结缡,岂不胜于私说万倍,且使天下后世,尽知风流中有名教乐地。”于是就打点奏稿,以待入奏。次日清早,孟将军来贺,梅丞相将夜来冯小姐的情节说了。孟将军大为错愕道:“这怎使得?赵老先生虽朦胧配合,兄若竟草率成事,连我莳日明明是为私抢劫,今日假公执柯,这个不白之污,海水洗不清的了。梅兄能守义不乱,这才是个正人君子,深为敬服。”说话间,赵汝愚出来相见过,略叙了几句,就将奏明圣上的意思说了。孟将军拍掌大赞道:“这等妙极!赵老先生上了疏,学生也要上一疏,辩明心迹。”于是赵汝愚先将疏稿写正。入奏道:
臣吏部尚书赵某谨奏,为义士侠女恳恩赐配以正人伦以彰风化事:窃以家庭小节,非圣神之视听,儿女下倩,岂上帝之鉴临。诚以内外正位,易昭定国之基,关雎好逑,诗著王风之首。如右丞相梅干,闺阁学士冯英,振纲常于颠波,持名教于流离。未有若是之义而且孝正而不污者也。冯英以父母双亡,孤弱无赖,彼既拜臣为义父,臣当视彼如亲女。臣询得梅干,少年才俊,中馈空虚,虽曾假易木姓,前去暂隐冯园,不过一时之权术,无伤千古之大经。臣所以嘉其才德,联为伉俪。孰知梅干不知赵本是冯。冯英不知梅即是木。结缡以前,两下模糊,合卺之后,互相惊骇。玉白无玷,冰洁不渝。臣有心缔好,无计撮合。伏乞圣明神断,别嫌释疑,使两人婚配,则万姓仪型风化正人伦洽矣。臣无任感激,待命之至。赵汝愚上疏,接着孟将军又是一疏,大都说江都县前救援出自无心,前后始末,并属隔天之意,圣上看了二疏,龙颜大喜。即勃旨下来道:
朕闻纲常为国家本务,夫妇乃人生大伦。冯英一闺中弱质,抱博通之学,其经纬之才,克敦孝行,能守贞操,闺中奇女子也。梅干才兼文武,功著社稷,无心仗义于陌路,避嫌全德于坐怀,天下奇男也。二姓缔合,朕甚嘉焉。昔日既得义举,今日正合好逑。各赐黄金百两,綵缎百端,仍着孟奇赞礼结婚,以为名教光荣。钦此。
赵汝愚、孟将军、梅丞相、闺英女学士,齐来接旨谢恩。赵汝愚道:“如今是奉旨完婚,在我也不敢草率,须要慎重其事。”于是速唤扎彩匠,大厅上结成五色彩楼,中间供着勃命。一路挂彩,二门大门俱结起脊彩色牌坊。有钦赐团圆四个金字。往来观看的人,挨挨挤挤,传扬开去,贺者填门,馈者如市。忙乱了五六日,定选吉辰。梅丞相戴着长翅乌纱,插金花蟒袍玉带,粉底天青靴。小姐戴着九凤衔珠璎珞冠髻,大红绣补霞披,起花金带百花官景湘裙,罩着金凤头鞋。各务正在打扮,只见徐指挥那边着人送礼,先是十二名女乐,宫装艳服进入大厅。对赵汝愚磕头道:“徐老爷差来伏侍梅老爷花烛夜宴的。”还有缎疋花灯,羹果酒盒之类,不消说得。早已是黄昏时分,正交吉辰。赵汝愚唤家人收[拾]点灯,只见孟将军,徐指挥俱是公服,来到大厅。赵汝愚面上的亲戚俱巳齐集,那些家人忙乱伏侍。勃旨前高烛挂梁,明角灯两傍上下, 一路甬道至大门,齐齐点着百花宫灯,真个光华耀目。大厅中间铺着一对团花毯子。有十六名吹手,粗乐三通,细乐二通,然后两位新贵人出来。先拜了圣旨,转身拜了天地,再夫妇交拜。梅丞相请赵汝愚c正)位受拜。赵汝愚道:“今日是圣思为重,老夫岂可受拜。”因行个小礼,各位俱在小厅候宴。只见十二名女乐吹动细乐,迎接两位贵人进房,花烛宴饮。那时洞房中怎生模样,真个好富贵也。
曲曲幽幽,重门绣户,层层折折,画槛雕栏。隐隐[约约],珠帘掩映芙蓉帐,灿灿荧荧,绣幔参差孔雀屏。只见红喷喷兽炉火树来夺目,香馥馥鸭鼎青云渐染衣,明晃晃花灯龙凤斗雕梁,簇鲜鲜锦被鸳鸯栖绿绮。声细细歌喉宛转,端的是十二女优按古调,俏盈盈嫩指轻柔,却不道二人梅香递玉杯。金壶斟美酿,玉盏贮佳肴。真个是赛过蓬莱阆苑,那里还有此福地洞天。
花烛口口,赵汝愚着人请丞相外厅赴席。一路仍前侍女执灯,细乐迎出。只见大厅排着筵席,孟将军、徐指挥、赵汝愚并那些亲戚等,济济候着。梅丞相到来,一一施礼毕,丞相坐了专席,余各依次坐定,作乐歌唱畅饮。当时有人赞他道:
塞上功名马上收,
归来拜相傲封侯。
天恩眷顾深如海,
父节清严冷似秋。
侠义萍踪成顷盖,
才华间范永绸缪。
看来绝世风流样,
莫把风流事妄求。
次日清早,门上传进一个黄袱包,紧紧包好,外面有护国大将军孟封条印信,说孟老爷那边送来的。梅丞相忙开看时,却是将军印绶,辞本一通,托梅丞相代奏。又有书一封,是辞别赵汝愚,梅丞相的。自己竟入山去了。赵汝愚。梅丞相深加叹异道:“天下有这样高人。”只是梅丞相失此良友,殊切怀思,不在话下。
忽一日梅丞相与小姐闲思往事,说及待月在程家,不知作何状貌,夫妇间好不?甚放不下。丞相道:“这不消愁烦。”丞相把他供状一节事,说与小姐听了,道他怎样乖巧,做个有功之人,敢不抬举他。说得奶娘在旁且喜且悲道:“我女儿得老爷小姐抬举到这地位,真个恩深如海。只是我老身随着小姐,许久不曾见见女儿的面了。”正说话间,只见外边传进,有程慕安家差人到此。丞相忙出去看是为甚。只见赵汝愚已在大厅会话,却是极盛的一副礼物来迎请张太太的。赵汝愚道:“你走错了,我家那里有什么张太太。”丞相道; “可有柬帖儿么?”那人在身边搜出一封书来,却是待月请母亲的,就是奶娘。丫环妇女忙进去通报,喜得奶娘满面添花。丞相进来忙对家人妇女们道:“即今通不许叫奶娘,就叫张太太。”一面赵汝愚分付支值酒饭,安顿程家来使,一面小姐收拾张太太起身。原来待月做了管家主母,千仓万箱,俱在掌握,来接母亲去奉养天年的。忙忙乱乱,张太太拜别出门。只见前呼后拥喝道而来,却是江南巡按马有德,复命来拜。
赵汝愚、梅丞相接见施礼,彼此叙话休题。马有德备述途遇孟宗政。送还两口宝剑,问其所以,无一言回答,拂袖而去。宝剑才得归我,不隔两天,又遇着昔年赠剑的老人,云我在此奉候,功成名遂,二剑留此无益,仍旧索去。大家惊异道:“事岂偶然。”因此赵公也告老归园。
徐魁后来生子连登科第,岂不是忠义之报。梅丞相生三子俱显贵,将一子承嗣冯乐天一脉。后来梅丞相也便高隐学道,子孙富贵繁衍。有《西江月》道得好,可以作一部收场。
富贵皆由天定,姻缘不许人谋。佳人才子自相堪笑狂徒希媾。盛德终成繁衍,奸雄自绝箕请君只看《醒风流》,妄想消归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