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诗》 第一章 天光暗淡,万籁俱寂。 在一片混沌中,站着一位身穿现代服饰的女子。她似是有些害怕,不断地张望。 “这是哪?”颜湘小心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突然,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像是在讲述一个人的生平,从幼年至及笄,从欢乐到绝望。 随着画面跳转越来越慢,她也逐渐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这是……我?”颜湘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 如果这不是我,那会是谁?她又怎么会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颜湘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率急促。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耳边传来一个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 颜湘木讷地转头,思路还未理清,就见床边跪着一个穿着古代服饰的陌生女孩。 她惊坐起身,边退后边警惕道:“你是谁?”话一出口,她惊觉于自己陌生的嗓音。 女孩呆愣住了,泪水又涌上眼眶:“小姐,我是你的侍女云兰啊,你不记得了吗?” 颜湘依旧警惕地看着她,心下怀疑道:这都21世纪了,怎么还有人说自己是侍女?难道她是在演戏? 云兰却是想着:小姐莫不是落水撞坏了脑袋? 思及此处,她慌忙跑去请大夫。 “喂!”颜湘正思索着如何回答,就见那姑娘忽然跑了。 她还没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呢! 抬头观察起四周,她发现房里的陈设极其简单,只有几件普通的家具,且样式都十分老旧。 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她回忆起昏迷前那股强烈的窒息感。脑海里的记忆如此清晰,此时却显得尤不真实。 我是死了么?可……这里既不像天堂,也不像地狱。 颜湘用力地掐了下手臂,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不是梦。 她在脑子里探索各种可能性,嘴里呢喃道:“难不成……我穿越了?” 还没等她完全接受这个事实,那位自称云兰的侍女就带着大夫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其中有个中年男人严肃内敛,颇有一家之主风范。他身旁跟着一对母子,皆是衣着光鲜,华彩照人。 颜湘明明不认识他们,却没由来地感到一丝恐惧与心慌。 这些人又是谁? 像是触及禁区一般,她只稍稍思索便感觉头痛欲裂。 “小姐没事吧?”云兰担心道,“哪儿不舒服?我让大夫给您瞧瞧。” 颜湘捂着头没回话,心里却在想: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现实的我难道已经死了么…… 云兰见她没反应,以为她是惧怕生人,便安慰道:“小姐别怕,前些日子您因为落水昏迷,就是这位大夫把您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颜湘沉思未果,听到此处,还是乖乖伸出了手:算了,不管怎样,我还是先把病看了。 过了一会,中年男人询问:“大夫,小女病情如何?” 他便是原身的父亲颜柏,亦是霁朝正四品京兆尹,统筹城中大小事务。 大夫收回手,又观察了一下颜湘的头,才缓缓道:“令爱是由于头部遭受撞击,又溺了水,才会出现记忆缺失的症状。” “那如何才能助她快些恢复记忆?”颜柏又问。 “除每日按时服药以外,还可多给她讲讲从前的事。当然,主要还是得看她自己是否愿意想起,若是不愿,就算恢复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另外,小姐脾胃虚弱,应当是饮食不当所致。若想身体完全恢复,还须长期注重膳食,好生调养。” “饮食不当?”颜柏对身旁的夫人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颜夫人略微慌道:“定是底下人看湘儿脾气好便怠慢了,是妾身疏忽,回头妾定好好惩治他们。” 颜柏脸色渐缓:“注意,不要再有下次,若传出去像什么话。” “妾明白。”颜夫人柔声答应。 一旁的颜湘观察到这儿,已能将几人的关系猜得七七八八了。 看完病,大夫收拾好药箱离开,云兰也随他抓药去了。 “阿姐别难受,阿昭带了你最喜欢的糖果。”说话的是颜昭,颜湘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嘴唇紧抿,脸上的婴儿肥不自觉绷起来,小脸上满是担忧。 颜昭伸出手正要走近,不料却被颜夫人拉走了:“阿昭乖,你阿姐身体还没恢复,别打扰她休息,娘亲带你出去玩。” 颜柏叹了口气,也道:“你好好休息,爹晚点再来看你。”说完,他便忙公务了。 他们走后不久,将药端到床前,拿起汤匙想要喂给颜湘:“小姐,该喝药了。” “我自己来吧。”颜湘将药碗接过,却没立即喝下去,而是心想:看来在找到回去的方法前,我只能先暂时留在这儿了。 “云……兰?”她不自然道,“我这胃疾究竟是如何患上的,你一定知道吧?”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云兰是颜湘可能此刻唯一能信赖的人,而她确实也没让颜湘失望,坦诚讲述原身的大致经历。 按照常理,一家人是要一起用膳的,但由于原身生母离世前久病缠身,不便与其他人同桌,颜湘就坚持随母亲一起留在园中。后来母亲去世,她心情悲痛,就一直没再与父亲一同用膳,也正因如此,才让下人钻了空子苛待饮食。 听到这,颜湘大概看清了目前的情势。 她的父亲虽是家主,却不太关心家中事务,对唯一的女儿也不太重视;继母掌管内务大权,暗中纵容奴仆对她不敬;而弟弟尚年幼,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 云兰讲着讲着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小姐,其实你根本就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人推下去的。若不是江世子恰巧过来,奴婢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完,她哭得更厉害了。 “哎呀我这不是没事嘛。”颜湘有些无措,她保证道,“之前是我太软弱,我答应你,以后我不会再任人欺负了。”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老天给我重新活一次的机会,那我就暂且代替原身好好生活。 “对了,这个江世子又是谁?” “江逸宁江世子,是永王的独子,也是当今圣上的侄子,和小姐你是青梅竹马。” 颜湘惊讶:那不就是皇亲国戚?!既然原身有背景如此厉害的朋友,怎么还过得这么凄惨? “若非舍不下先夫人留下的园子,你可能早就在世子的帮助下离府了,如今也不用遭这份罪。”云兰低声埋怨。 颜湘闻言恍然,思索后又道:“你想啊,我要是落荒而逃,岂不便宜了那些欺负我的人?我们如今要做的应该是把别人欠的债都讨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因胃疾一事,颜湘的伙食得到了改善。 随着身体日渐恢复,她走动也多了,每天出去熟悉府内环境、欣赏风景,如若没有人打扰,这样的日子倒也闲适自在。 “夫人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自然是有正事。”颜夫人慢条斯理道,“依据礼数,你应当唤我一声姨娘,不过念在你失忆,我便不同你计较,但老爷认为礼不可废。如今你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跟着这位嬷嬷重新学学礼仪规矩吧。” 颜湘没反对。做戏做全套,况且学好礼仪对她适应这里的生活应该会有很大帮助。 或许因为肌肉记忆,外加上她本身聪明伶俐,所以学起来不算太费劲。 鸟雀欢鸣,风和日丽,江逸宁踏着春色而来,问道:“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多谢世子关心,我已无大碍。”颜湘不自然道。 她不知道原身以前是如何与江逸宁相处的,自己又顶着个“失忆”的头衔,语气难免客套。 “行啊你,原来老实巴交的小女孩,现在都会装失忆了。”江逸宁打趣道,“不过你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吧?。” 颜湘没接他这茬,转道:“我拜托你帮忙查的事怎么样了?” 江逸宁拍拍胸脯:“查到了,这点事对本世子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随后他又正色道:“你落水那天确实有人鬼鬼祟祟从后门溜走,去了城郊外的小村落。我派人暗中盯了几天,结果发现张嬷嬷私下去见他,还给了笔钱想让他离开京城,只不过那人已经被我拦下了。” “张嬷嬷?”颜湘望向云兰,眼中流露出疑惑。 云兰解释道:“就是经常跟在夫人身边的那位。” “你连张嬷嬷都不记得了?!以前你可没少受她苛待!”江逸宁诧异道,“难不成真失忆了?” 颜湘拿起茶杯轻抿一口,含糊道:“这次落水确实对我的记忆造成了一点损伤。” “那颜府给你找的大夫如何?需不需要我找一位更好的?” “不用,我反而觉得那些不好的往事忘了也挺好,这样还免得日后想起来伤神。” 江逸宁点点头:“也是。至少你心里还信任我,情况便不算太糟,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如今他们将你欺负得差点丢了性命,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忍气吞声了。” “放心,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颜湘笑道。 她眼底的坚定让江逸宁略微出神:她好像真是变了个人。 此时春风拂动,树上的野果随之掉落,原先藏在草丛里的鸟雀警惕探头,在确认周遭安全后便一蹦一跳地上前享用起来。 颜湘轻挑眉梢,说道:“看,任何事情都需要等待时机。” 第二章 颜湘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淡色衣裙,裙裾上绣着点点红梅,头上仅留一支白玉簪。 冬春时节,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艳,云兰折下一枝仔细收好。 主仆二人路过颜夫人院子,正看见张嬷嬷从里边走出来。 她随意行了礼,阴阳怪气道:“看来小姐身体恢复得不错,前两日才和江世子玩得正欢,今日又要出去?” ”嬷嬷对主子的事如此了解,平时没少派人打听吧?”颜湘冷笑道,“本小姐身体已无大碍,去哪还轮不到你费心。” 没成想这小丫头失忆后,性子倒硬起来了。 张嬷嬷不悦,可人家毕竟是主,只好受着气道:“是。可这大清早的,夫人还等着小姐去请安呢。” “我知道了。”颜湘态度冷淡,转头对云兰说,“你在外面等我。” 她走到颜夫人跟前行礼:“给姨娘请安。” “看你形色匆匆,这是要外出?”眼夫人满不在乎道。 颜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才缓缓道:“今天是母亲忌日,我作为女儿自是要去祭拜。” “怪我这记性,竟把这等大事给忘了。湘儿真是孝顺,就连失忆都要去祭拜生母。”她又开始装模作样,“哎……姨娘知道这些年你心里怨我,忽略了我对你的好,我不怪你……”说罢哭哭啼啼起来。 “发生何事了?”是颜柏的声音。 颜湘原先还觉莫名,这一听,便心下了然。 她转身对他行礼:“给爹爹请安。” 行完礼,她小心翼翼走到颜柏身边,双眼含泪道:“爹爹,我虽然因为受伤忘了一些事情,但这些日子已在慢慢恢复。其实我心里从未埋怨姨娘,相反我很敬重她。只是,自落水后,我便时常梦到母亲在暗自哭泣……” “我实在不忍母亲在天上为我担忧,正巧今日是她忌日,我便想去看看她。”颜湘声俱泪下,真情实感,令人恻隐。 自幼子出世后,颜柏就没太关注这个女儿,此刻有些愧疚道:“是爹爹亏欠你。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有爹在,不用顾忌其他。” 颜湘抹了抹泪,答应道:“谢谢爹,那女儿就先去了。” 说完,她瞟了眼面色铁青的颜夫人,行礼告退,心中满是嘲讽。 颜柏心软,别人稍微装可怜就能博得他同情。颜湘母亲却是个骄傲的人,不愿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正因如此,在颜柏纳妾后,她表面对此事毫不在意,实则是将悲痛压在心底,不愿找人倾诉,没几年便抑郁而终,临走前也只让下人对外宣称是突发恶疾。 原身在母亲故去后,就一直备受冷落、缺衣少食。起初她想去找父亲诉苦,可颜柏整天忙于公务,毫无耐心倾听小女儿家的心事。 幼小的她无力反抗欺凌,逐渐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性格。父亲的无视,下人的冷眼,更让她对这个家失望至极。 而现在,颜湘不再是原来的颜湘,再也不会任人宰割。 她出府同江逸宁汇合,一起驱车前往墓地,到墓地后,她看着长满坟头的杂草苦笑:分明是结发夫妻,他却不曾来看过一眼。 收拾了坟头草,她把那枝梅插上,心道:听云兰说,您最喜梅花,也最像梅花。 “娘,女儿来看您了。”颜湘说着,竟不自觉哽咽起来。 谁能想到,她和原身不仅样貌、名字相同,就连经历也如此相似。有时她甚至觉得,原身就是她在这时代的另一个自己。 离开墓地,几人来到一间小木屋,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地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手脚均已被死死绑住,嘴里还被塞了一块破布。听到开门声,他猛然抬头,先是面露震惊,随后不断发出呜呜声,似乎有话要说。 云兰取下男人嘴里的破布,下一秒便听见他求饶:“小、小姐?!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 “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配合,我们定然会放了你。”颜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手心却出了层细密的汗。 男人在颜府待了几年,看到原本软弱可欺的小姐如今竟能给人强烈的压迫感,顿时吓得连连点头。 “当初是谁指使你推我入湖的?” 他不知在顾虑什么,眼神左右闪躲,不敢回话了。 颜湘见状,朝江逸宁使眼色。对方立马了然,掏出腰间的匕首,蹲在男人面前反复擦拭:“本世子这匕首倒是好久没用了,现在刚好拿你开刀。” “我说我说,”男人被吓得屁滚尿流,“是张嬷嬷,她跟我说小姐不受宠,就算出事也不会有人查到我头上,还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离开。” 颜湘轻笑:这么快就诈出来了。 “既然这样,本小姐需要你做件事。你帮我回到府里指证张嬷嬷,事成之后我们自会放了你。” 男人一听,声音哆嗦得更厉害:“什……什么?!小姐,求您行行好,我回去张嬷嬷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这男人竟然比她还怕死。颜湘讥笑。 “你要想好,现在站在我身边的可是永王世子,你是宁愿得罪世子爷血溅当场,还是得罪张嬷嬷寻条活路?” 男人被她说得开始动摇,咬咬牙道:“这……那小姐想让我怎么做?” 当夜,男人在颜湘的安排下偷偷潜回颜府,守在颜夫人院外等待张嬷嬷。 “孙虎?”张嬷嬷看见男人后惊叫,随即又赶紧压低声音质问,“不是叫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孙虎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这时,不远处有说话声传来,且越来越近。 “今天出门前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开始发热?” 是颜柏。 “许是今日出门受了凉,都怪奴婢照顾不周,还为此惊动老爷,请老爷责罚。”云兰自责道。 在暗处的孙虎一听,立马抓住张嬷嬷的手臂大声喊道:“张嬷嬷,求你别再逼我了,我不想再帮你干这些坏事了!” 颜柏刚要说话,却听到附近冒出来这么一句,顿时警惕起来:“谁在那里?” 张嬷嬷大惊,顿时要逃,奈何孙虎力气大到让她寸步难移。 管事提着灯笼走过来,看见他们二人拉拉扯扯很是震惊:“张嬷嬷,你们这是做什么?” “怎么回事?”颜柏神情严肃道。 孙虎的双腿不停颤抖:“老爷,是张嬷嬷指使我推小姐入湖的,是她逼我的,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张嬷嬷一听这话,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求饶:“老爷,我是被冤枉的!” 颜柏震怒,随即下令将这两人押到梅园,待会再审。 梅园内,传来一声声啜泣。 颜湘躺在床上,额头敷着湿毛巾。她眉头紧锁,脸上泪痕还未干,嘴里呢喃着:“爹、娘,别丢下我……” 颜柏见状,忙催促大夫为她诊治。 “小姐确是染了风寒,只是身体底子弱,是以看上去严重些。老夫去开几副药,待她喝下就没事了。”大夫说完,便先行离开了。 大夫的话让颜柏放下心来,他走到桌子旁坐下,看着张嬷嬷和孙虎,沉声道:“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孙虎抢先说道:“老爷,张嬷嬷指使我推小姐入水,事后又给了我一大笔封口费让我离开。而且、而且她还时常带人欺负小姐、私扣她的衣食。” 张嬷嬷想不通孙虎为什么突然回来指认自己,只能一口咬定是被冤枉的。 收到消息的颜夫人匆匆赶到,一见到她,张嬷嬷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夫人救我!” 颜夫人努力调整呼吸,温声问:“老爷,这是怎么了?” 颜柏没回答,他仍是看着孙虎,满脸质疑:“既然你说替张嬷嬷做事,又为何突然回来指认她?” “因为……在得知小姐险些丧命后,我总感到良心不安。主动坦白,是希望能求得老爷和小姐的原谅。” 颜夫人这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拉着颜柏的衣袖急道:“这是污蔑啊老爷,张嬷嬷怎会干这种事?” 听到这,颜柏睨了张嬷嬷一眼,又继续问孙虎:“那你如何证明你所言是真?” 孙虎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想到什么,于是快速掏出腰间的钱袋递上去:“这袋钱就是张嬷嬷给我的。” 颜柏接过来看了看,又递给管家:“你仔细看看,这是不是夫人院内的?” 在这般情况下,管家不敢扯谎:“回老爷,这料子确实属于先前分配给夫人院内的那批。” “砰!” 颜柏气得一拍桌面,严厉道:“张嬷嬷,你好大的胆子!”又转头吩咐管家道:“你去查一下她欺凌这事是否属实。” 别说张嬷嬷了,连颜夫人都还是第一次见到颜柏发如此大的脾气,顿时大气也不敢出。 没多久,管家回来报备:“老爷,确有此事。” 这下,连颜夫人也站不住了。旁边的侍女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她意识到这事情似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哭着求情:“张嬷嬷只是一时糊涂,求老爷看在她陪妾多年的份上,放过她吧。” 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叫人好不心疼。 颜柏见这场面,火瞬间熄了大半。他用手按了按眉心,斟酌着开口:“张嬷嬷心思歹毒、逞凶肆虐,但念在她为府内付出多年,就饶她性命,杖责四十,逐出府内。至于这个孙虎……” “咳咳。” 床帐内传来的几声咳嗽打断了他。 “老爷,小姐醒了!” 颜柏听到动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又抬手摸摸颜湘的头:“湘儿,可还难受?” “爹,我没事。”颜湘看了眼孙虎道,“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既然他是受人蛊惑,又主动坦白,就从轻处罚吧。” 她分明虚弱,却还不忘替他人求情。这善良的模样使颜柏内心的愧疚更甚,他答应道:“好。” 颜湘扯了扯嘴角,微笑道:“谢谢爹。” “孙虎为虎作伥,但鉴于他及时悔过,且主动坦白,就杖责三十,一并逐出府内。”颜柏厉声道,“至于夫人,多次管教下人不严,不适合再掌管府中事务,回去禁足一个月。” 言罢,他回头闭上了眼,不愿再看颜夫人的可怜模样。 颜夫人面如死灰,在丫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离开了。 待这场闹剧散场,云兰才合上房门,端起刚送来的汤药埋怨道:“老爷可真是偏心,小姐你都病得如此严重了,他也不舍得重罚夫人。” 这药才一入口,颜湘就忍不住皱眉:“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倘若我求父亲加重惩罚,反而会引起怀疑。再者,她毕竟是阿昭的生母……我不想看阿昭伤心。” “小姐,我是在替你不平。”云兰撅起嘴角道,“你为了揭穿他们的恶行,还把自己也整出病来,结果却是这样,真不值当。” “做戏就是要讲求逼真啊。至于惩罚嘛,这次就当先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教训好了。” 云兰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感慨道:“小姐,你真的好像变了个人。” 颜湘失笑,没有言语。 张嬷嬷这事闹得很大,致使府内的奴役都安分不少。 现如今他们看见颜湘都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怠慢,更别提像从前一般克扣月银和衣食了。 颜夫人被罚了禁闭,现在府中大小事务都归管家打理。 所幸管家为人老实,又是看着颜湘从小长大,对她很是尊重,颜湘这才真正过上了富家小姐的生活。 只是颜昭时常会来找她,求她带自己去找娘亲,她都应允了,为了不让弟弟伤心,她甚至扯谎说颜夫人是自请闭门为家人祈福。 后来,她单独去见了颜夫人。 房内光线昏暗,女人坐在椅子上发呆,面前的饭菜似是一点没动。 颜湘像以往一样对颜夫人行礼。 “我都这幅模样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颜夫人低头捋了捋自己凌乱的头发,出言嘲讽,自从被禁足后,她整日失魂落魄,再没了打扮的心思。 颜湘淡淡地解释道:“我并无惺惺作态,如今您仍是我的长辈,而对长辈保全礼数是晚辈应该做的。”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您这么讨厌我?是因为我娘?”她将心底的疑问提出。 “既然你想知道原因,那我也不怕告诉你。”颜夫人笑道,语气讽刺。 原来颜柏很早以前便与颜夫人订了婚约,他还曾许下承诺——等自己高中归乡就风风光光地迎娶她。 可谁曾想,颜夫人为了他不顾乡邻眼光苦等几年,到头来他却背叛诺言另娶他人。 她原是放下了,听从家里安排嫁给一个小农户,若是没有变故,生活也许就这样过下去了。 谁料成亲两年后农户便开始酗酒,严重时还对她拳打脚踢。 她向娘家求助,奈何家人只顾及名声,反过来劝她不要把事情闹大,她就这样忍了三年。 直到某天,农户在外酗酒闹事被人给打死了,她才得以解脱。 然而从那以后,乡邻都认为她克夫,没有正经人家愿意接纳她,乡里的流氓更是时常骚扰她。 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安身的本领,便只能寻求一个庇护之所,所以无奈之下,她找到颜柏诉说自己的遭遇。 颜柏自觉亏欠于她,便和颜老夫人商议,把她作为妾室娶进门后再告诉正妻。 那时,年仅六岁的颜湘便知道父亲要纳妾,才豆点儿大的小孩虽不懂纳妾的意思,但听说父亲有了别人就不再喜欢娘亲,还是气得在新人房里大闹了一场。 后来她八岁时,还曾不小心让仅有几个月大的弟弟摔下床榻,尽管事后她受了罚也道了歉,但颜夫人仍旧不能放下此事。 回首往事,总觉悲伤,颜夫人抹了把泪。 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颜湘内心复杂,毕竟同为女人,说不同情是假的,但即使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她也无法认同颜夫人这些年的做法。 “对于幼时所犯的错,我诚恳地向您道歉。”颜湘弯腰道,“但我还是想说一句,我母亲当时并不知道父亲已有婚约,所以你恨的人不应该是她。” 颜湘虽没有亲眼见过原身生母,但从侍女口中也能得知她不屑于和其他人争风吃醋,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去破坏他人感情?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只是我一见到你们,就忍不住想起那些令我夜半惊醒的苦楚……” “姨娘,任何人都不应该为了别人而束缚自己,不论是爱还是恨。您扪心自问,恨我们真的能让您减轻自身的痛苦吗?” 言罢,颜湘转过身准备要走,可犹豫过后还是继续道:“我不喜欢家宅内斗,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冰释前嫌。我知道您最在乎的人是阿昭,所以希望您可以好好想想——假如阿昭知道他一向敬爱的母亲和姐姐水火不容,他会有多难过?” 说完,她快步离开,独留颜夫人冰封在原地。 第三章 由于待遇好了,颜湘便打算将梅园的陈设翻新,把破旧的家具全都换掉。 她打开意外找到的一个老旧盒子,发现里面全是首饰珠宝,不免愕然,长这么大,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珠宝。 云兰回忆道:“我好似听干活的嬷嬷提过,说这是先夫人留给小姐的嫁妆。” “嫁妆?”颜湘好奇地仔细端详,目测这些首饰价值不菲,看来她母亲出身不低。 梅园修整好后,房内添置了书案和绿植,不再似从前那般空荡了。可颜湘盯着书案后面那堵墙,仍感觉少了点什么。 听嬷嬷说母亲生前十分喜爱作画,只可惜她故去后,画作就全被烧毁了,一幅也没留下。 颜湘当下便决定上街挑幅画回来挂上,反正她到这儿那么久都还没出去逛过呢,然而她都快把京城翻遍了,也没找到心仪的画作。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颜湘虽不是美术生,但好歹大学时期也进过国画社团,对国画还是有点研究的,普通画作可入不了她眼。 二人来到最后一家书画坊——玉书坊。 “小姐若想买画,那您可来对地方了。”伙计热情介绍道,“作为京城里最大、最受欢迎的画坊,我们玉书坊所拥有的画类举不胜举,可供您随意挑选。” “倘若现场这些画作里没有你心仪的,我们还可以请画师按您的要求作画,保证包您满意!” 这熟悉的话术,让颜湘仿佛回到了21世纪。只是她一直不大喜欢在挑东西时被人牵着鼻子走,便委婉道:“我先自己瞧瞧吧。” 然而几乎每一幅画前都围了很多人,真是让人想挤也挤不进去。 她只好走到较为冷清一处,先“审判”起面前的画作。 作者作画如题字,笔锋凌厉却又收放自如。笔墨准确地勾勒出梅枝的线条,深浅得当,画上每片花瓣的形状都略有不同,描绘却都很细致,瓣上甚至还有浅淡的纹理,栩栩如生。 这画倒让颜湘想起摩诘的一句诗——“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是幅佳作!她惊叹,可惊叹过后越看越觉得这画的风格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难道是我以前研究过的古代大师的作品?颜湘暗自琢磨,余光瞥见有人走近,她下意识转头看去——是一位穿着月白色衣袍的年轻公子。 他领口处绣有金色淡纹,腰间系上雪白衣带,看起来温文尔雅,双眼同样也在打量那副画,挥扇子的动作却没停。 这时,颜湘留意到路过的伙计似乎想对他开口,一时心急,便来了句:“这幅画我要了。” 生怕到嘴的熟鸭子飞了。 伙计微怔,下一秒又眉开眼笑:“好嘞!” 颜湘对那位公子稍显歉意道:“不好意思,这幅画是我先看上的。” 那位公子似乎不甚在意,淡笑道:“既然是姑娘先看上,那自然是归你。” “多谢公子。”她莞尔。 “敢问你是哪家的小姐?等装裱完成后,我好差人送到府上。”伙计又开口道。 颜湘本不想暴露身份,但考虑到天色渐晚,还是说了:“颜府。” 伙计似乎有些惊讶,进一步确认:“是那位京兆尹大人的颜府?” 颜湘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仍是颔首承认了。 传闻中的颜府小姐面容普通,衣着打扮皆如平民,不仅身体羸弱,性子还非常胆怯。 可面前这个却身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头戴珠钗,虽不说多华丽,但那气质让人一眼便能辨出是富贵人家。 并且她面色红润,只略施粉黛便已明艳动人。实在是和传闻毫不搭边。 伙计内心犯起嘀咕:果然坊间传言不可信。 在回府的马车上,颜湘闭目养神,思绪逐渐飘远。 在旁人的描述中,母亲也是擅长书画,尤其爱画梅花。而在颜湘的记忆中,自己幼时也接触过书画,只不过后来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就没再给她机会去学习了。 在那些家长眼里,小孩子认真读书比任何都强,于是慢慢的,颜湘也任由那本画册孤零零地在墙角落灰了。 但其实在她心里,没能正经学画始终是个遗憾,所以她才会在大学时选择加入国画社团。 在社团里,颜湘除了能学点国画的皮毛,还能外出观看画展、研究名作。就连早年出土的几幅古代名画,她也是亲眼见过的,例如张缜的《燕京雕梁卷》、文鹤的《日照西山图》。 突然,颜湘灵光一闪——刚才那副画的风格不正像文鹤的吗? 如果她没记错,文鹤所处的朝代正是霁朝,并且他还是当朝有名的大官…… 可这画卷上怎么没有署名?作者会是文鹤先生本人吗?又或者风格相似只是个巧合? 满肚子疑问无人解答,颜湘不禁想见见这位“无名”画师了:画工如此精细,不像年轻人能做到的,应当是位画技超群的长者。 没等多久,那副画便到了。 颜湘抽出画卷,顺手把竹筒递给云兰,然后将画小心翼翼地展开。 “咦?这画筒上还写了个‘颜’字。” 她接过来瞅了瞅,又将竹筒上的字与画上的字进行对比,发现是同种字体,且笔风相似,应是出自一人之手。 “许是店家为防止出现纰漏,在画筒上做的标记吧,没想到这画坊还挺良心。”她推测,随后把画挂到墙上,将此事抛去了脑后。 后来,颜湘闲来无事总往那家书画坊跑,还在伙计面前混了个脸熟。 “你可知上回我在这儿买的那幅画是出自谁手?”她打听道。 “那幅啊,”伙计压低声音道,“小姐走大运了,那是俞林先生的画,京城多少人想买他的画都买不到呢。” 原来不是文鹤。颜湘心道,可“俞林”这个名号她却是从未听过。 想起那天的情形,她不禁唏嘘:世人大多追名逐利,只关心作者的名号,却不懂得欣赏其画作的内涵。 “那这俞林先生现在在哪?我能见见他吗?”她向伙计打探。 “先生不常来,小的也不知道他在哪。”伙计抱歉道,“哪怕他来了,也是不接见外客的。” 颜湘有些失落,但仍然安慰自己:声名在外的大师级人物大多性子高傲、脾气古怪,能理解。 “要不这样,我先递个拜帖,倘若先生愿意见我,麻烦你们派人去颜府告知一声。” 然而,等了许多天,颜湘也没收到玉书坊的任何消息。 这老先生这么忙的吗?还是他不愿意见人? 她坐在亭子里胡思乱想。 江逸宁走到她身边坐下,自然地端起茶壶倒水:“我听说你这几天总往外跑,忙什么呢?” 颜湘依旧精神不振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去了家画坊,偶然发现那里的画师技艺超群,就想去拜师学艺而已。” “我也精通书画,你为何不找我?”话毕,江逸宁又道,“喔,我忘记你失忆了。” 颜湘白了他一眼。 “话说是哪位画师让你这么崇拜?” “俞林先生。” “俞林?”江逸宁转了态度道,“是他的话那便不奇怪了。” 闻言,颜湘眼前一亮道:“宁哥,既然你是世子,那想必门路极广,一定见过他本人吧?你跟我说说,他本人看起来怎样?是横眉冷目,还是和蔼可亲?” 江逸宁原想让颜湘像从前那样称呼他为“逸宁哥哥”,奈何她总觉别扭,只肯叫“宁哥”。 “和蔼可亲?你莫不是以为他年纪很大?”江逸宁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难道……不是吗?” 颜湘呆愣的样子让他禁不住发笑道:“你怎会这么认为?” “我见他的画功超乎常人,还以为是苦练画技几十年的长者呢。”颜湘说完还撇了撇嘴,“那你能不能带我见见他?”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他最近公务繁忙,连我都极少见他。” “他不就是个画师吗?还有公务?”颜湘惊讶。 江逸宁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便搪塞道:“这个嘛……以后你就知道了。” 就在颜湘快要忘却拜师这回事时,书画坊的伙计传来消息——俞林先生请小姐前去画坊一叙。 颜湘正百无聊赖地喂鱼呢,听闻消息差点一头栽进湖里,赶忙回房换了身衣服。 不管是不是长者,既然说了要拜师学艺,总得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仔细斟酌后,她选了身藕荷色撒花软烟罗裙,裙摆处绣有淡淡的莲花纹样。 云兰替她简单上妆,梳理好长发,再戴上雅致的白玉耳坠。最后她才系上香囊,出门去了。 玉书坊二楼设有雅间,一是为了方便画师们相互切磋、交流学习,二是为了让东家在谈正事时不被打扰。 颜湘在伙计的带领下走到雅间,竟莫名开始紧张起来,她简单平复一下心情,随后轻轻推开了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男子的背影。他身着月白色窄袍,用锦带收敛腰身,衬得身材愈加修长。 纯白色的发带将头发束于头顶,垂下的部分随风摆动,让他看起来像是由清风化形而成,下一秒又要随风而去。 俞林正站在窗边欣赏风景,听到身后传来动静,便转过了身。他收起扇子,随即对着颜湘略微弯腰,极具修养。 颜湘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匆忙回以一礼,再抬头时却突然觉得这人有点面熟。 “颜小姐,又见面了。”俞林温声道,声音宛如潺潺流水般流畅温和。 颜湘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一番,目光在划过扇子时停住,如此才反应过来,这是她买画时遇到的那位公子。 其后,她吩咐云兰留在门外,自己独自走进雅间,捋好裙边坐下。 “实在没想到,原来公子就是俞林先生。”颜湘顿了顿,继续说,“上次见面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将先生错认成买画的客人,还望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俞林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淡然道:“无妨。” 颜湘轻声道谢,随后直奔主题:“想必先生知道我的来意,那我便直说了。颜湘自小受母亲熏陶,对书画很是喜爱,只可惜没有合适的机会从师学艺。上次见面时,我就觉得先生的画巧夺天工,心下十分佩服,所以斗胆请问先生是否愿意收我为徒?” “你要想好,当我的学生可不容易。” “先生放心,我是认真的,决不半途而废。” 乌黑双眸里透露出的坚定让俞林稍感诧异,他沉默下来,不知在考虑什么,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答应你。” 颜湘顿时绽放笑颜,端起茶壶替他添茶:“谢谢先生,先生请喝茶。” 簪子垂下的银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日光映射,耀眼异常。 颜湘离开以后,俞林的随从终于忍不住发问:“公子,以往这种拜师的请求你都是直接拒绝,为何这次反倒答应了?” 对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凌风,你不觉得她很特别吗?” 被唤作凌风的人稍加思索,随后道:“特别……漂亮?” 俞林端起颜湘倒给他的那杯茶,摇了摇头道:“肤浅。” 从这天开始,颜湘连人带名都成了这画坊里除俞林之外最特别的存在。 大家私下里都很惊奇:没想到平时不近女色的俞林先生,收的第一名学徒竟是位如花似玉的富家小姐! 然处于话题中心的俩人对此却不甚在意,仍是该教的教、该学的学。 “其实学画就如同学书法一般,首先得学会执笔。”俞林站在案桌前握起笔,“其执笔之法也与书法一般无二,均讲求指实掌虚。” 他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夹住笔杆,无名指与小指向上并拢以稳住杆身。 颜湘也拿起面前的画笔,认真学着他的样子夹稳。 “常见的用笔方法包括勾、皴、擦、点、染五法。”俞林边说边在纸上勾画,“‘勾’即用线条勾勒出事物的轮廓形态,是作画最基础的一步。俗话说,形象形象,有形才有象……” 第四章 一天的“课业”结束,颜湘打道回府,却意外的在梅园外看见颜夫人和颜昭。 今天是颜夫人解除禁足的日子。 颜湘快步上前行礼:“姨娘和阿昭怎么来了?” 还未等颜夫人回答,颜昭就凑过来晃了晃她的手臂:“我听说娘亲被禁足是因为没有管好张嬷嬷,才害阿姐落水。我已经跟娘亲讲了道理,她也知道错了,你就原谅她好不好?”说完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颜湘抬眸看向颜夫人,对方似乎有些羞愧,避开了目光。她不忍看弟弟伤心,揉揉他的头,答应了。 走之前,颜夫人对她说:“上次你走后,我想了很久才想通……从前都是我作茧自缚,不仅害你受了多年苦,还害阿昭两头为难。作为长辈,我竟然还没一个八岁的孩子懂事,真是惭愧。” 颜湘浅笑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早已放下,姨娘又何必挂怀?” 颜夫人暗叹:十年了,自己好像才看清眼前这个女孩。 他们母子离开后,颜湘下了口令:“今后府内若再有人管不住嘴,直接重罚。” 因颜夫人已恢复自由,和颜湘的恩怨也一笔勾销,所以府内如今相安无事,一家四口自然也一起用膳。 闲来无事时,颜湘便会去玉书坊。尽管俞林并不常来,大多时候都是她自己去观摩其他画师作画,但她也乐此不疲,态度十分认真。 今日,颜湘正想同往常一样去玉书坊,却被江逸宁硬拉着去了别处,说是要去看什么画师交流大会。 二人来到西街。这里原本最宽广的一处空地,现如今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张画桌,且桌上均置有文房四宝。 场地中央还有座假山,上面点缀着零星绿意,山涧中又有涓流细细流淌。 高山流水,颇为雅致。 围观百姓被守卫们拦在场外,均好奇地向里张望,还时不时为后来的画师们让道。 颜湘被带进会场,观摩各个画师作画,倾听他们的心得,不由得内心赞叹,自觉收获颇丰。 江逸宁兴致来了,也想要露一手。他走到一张闲置的画桌前,提笔开始作画。 颜湘发现其风格与俞林大相径庭,俞林讲究细致和力道,而他则是追求豪迈大气。 随着他作画时间越长,前来观摩的画师也越多,周围赞叹声不绝于耳。 江逸宁收笔,拱手道:“过奖,过奖。” 分明是谦虚的话语,语气中却染上了几分得意。 “麻烦给我们家小姐让路。” 突如其来的女声打破了现场的氛围。 画师们一边好奇地转身,打算一探究竟,一边忙不迭腾出位置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位小姐从容自如地迈步上前,眼神中透露出些许傲气,仿佛自己生来就是焦点。 江逸宁拧眉:怎么是她? 赵韵雪看了看侍女映月从桌上拿起的画,随后漫不经心道:“还不错。” “上次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永王世子江逸宁。”江逸宁稍昂起头,垂眼注视赵韵雪。 旁边的颜湘见状,则是一脸茫然:他们是有什么过节吗? “原来是永王世子,幸会。”赵韵雪并没被他的气场吓到,依旧从容地行礼。 “我家小姐可是丞相府千金。”映月不甘示弱。 原来是赵丞相的掌上明珠,难怪如此心高气傲。江逸宁暗道。 “赵小姐也精通画术?” “略知一二。”赵韵雪淡淡道。 她身边的映月却并不想低调,大声道:“我家小姐的画技高超,世子若是不信可以比试比试。” 颜湘不想将事情闹大,刚想拉住江逸宁,却被他抢先一步回道:“比就比。” 她只得无奈:也罢,确实需要有个人来搓搓他的锐气了。 主办方见状,发了话:“二位不如就以‘山水’为题各自作画,再由现场的各位画师表决,以定胜负,如何?” 双方都无任何意见,便开始比试。 颜湘隐在人群中暗自打量,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想不想上前试试?” 是俞林。 “先生怎么来了?” 他嘴角微勾,温声解释道:“听说你们在此,便过来看看。” 似乎不管何时见到俞林,他都是如此的温润亲和。 颜湘突然好奇:什么样的事情才能打碎他脸上这幅“面具”呢?而这具躯壳下,又会藏着怎样的灵魂? “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她转头目视前方,胡乱找话道:“先生,你觉得宁哥会赢吗?” 俞林也看向正在比试的江逸宁,略微思索后分析:“京中画师大多追求精细,而世子的画风却偏豪放,不占上风。” 画毕,双方同时停笔。江逸宁的画偏重整体观感,山水辽阔、气势恢宏。 而赵韵雪则是在描绘山水轮廓后,集中笔墨表现林叶和飞鸟的脉络纹路。 两张画桌前均置了竹筒,是主办方为计票所准备的。 画师们迫不及待上前为自己心仪的画作投票,仿佛他们之间也存在比拼,稍慢一点便被别人给比了下去。 当场,主办方就公布了这场比试的胜负:“我宣布,这场比赛获胜的是——赵小姐!” 周围响起一片热烈的欢呼声,刺得江逸宁耳朵生疼。 赵韵雪面上依旧风轻云淡,略微行礼道:“江世子,承让了。” 江逸宁面色有些难堪,但他不好与女子当街计较,遂吐出两个字:“恭喜。” 三人走在回玉书坊的路上,他忍不住愤愤道:“我说你们两个,怎么也不知道帮帮我?” 颜湘撇撇嘴,小声反驳道:“我们是你朋友,又不是来参会的画师,那票岂能作数?再说,就算我们投你,你也赢不了呀……” 江逸宁被戳中伤疤,险些跳脚,随后却又摸着鼻子瓮声道:“那至少……也不会让我输得那么难看,我今后还怎么见人?” 说话间,他不慎被迎面走来的女子撞到手臂,顿时闻到了淡淡香气,但对方什么也没说便匆匆离去,他忍不住嘀咕道:“哪家姑娘如此没礼貌?” 其余俩人没注意这点小插曲,俞林慢条斯理道:“你就是把输赢和脸面看得太重。” “没错,”颜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一次输赢而已,不用这么认真。” “你们说得轻巧。从小到大,本世子几乎就没输过,现在却输给一个女子……想想就不甘心。”江逸宁语气生硬。 “这输赢重不重要岂能用性别衡量?”颜湘严肃道,“女子怎么了?女子也能顶半边天!你看历史上那么多巾帼英雄,不就说明‘不光你们男子能成事,我们女子同样也可以’吗?若是这世道公平,让女子没有那么多束缚,能像男子一样念书习武,那我们可未必会比你们差。” 这番话,早在跟嬷嬷学规矩时她就想说了。 虽然霁朝没有裹脚、束腰这样的陋习,也未曾规定女子不得抛头露面,但女子就要遵循三从四德、精通琴棋书画,诸如此类的规矩还是对她的思想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不过这些话她也只敢在熟人面前说,倘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端。 俞林闻言,内心不禁诧异。他自幼博览群书,自然也见识过很多不同的思想主张,对颜湘所述的“公平”并不觉新奇。 让他诧异的是——虽然他自身坚持“人性平等”,但在所遇到的各式各样的人中,赞成此种主张的却极少,颜湘恰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我其实也没有瞧不起女子,”江逸宁面上有些挂不住,“我就是,觉得太丢脸了。” 他从小生活在等级森严的皇宫中,过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尤其在乎颜面。 更何况,他往常所见的女子大多都是妃嫔和侍女,这些人不仅不会同他比试,还会想方设法吹捧他,可如今他却输给一个女子,心里自然别扭。 颜湘拍了拍他以表安慰:“好啦,别在意啦,其实我认为你们的实力不相上下,只是风格不同罢了。” 江逸宁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次日,颜湘正想试试昨日学到的新技法,便听伙计来传话道:“先生说他这几天忙于其他事务不便过来,若小姐想饮茶作画仍可在原来的雅间,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随意使用。” 虽然好奇,但颜湘也明白他人隐私不便多问,她每日还是照常去雅间作画,画得累了便打道回府。 然怪的是,颜柏最近也忙碌了起来,有时甚至到了晚膳时间也不见人影。 颜湘实在好奇,只是朝律规定女子不得接触政务,且照颜柏的作风想必也不会向她透露,所以她决定偷溜去京兆府门口瞧瞧。 虽然可能也查不出任何东西,但她还从没去过京兆府呢,见识一下也无妨。 京兆府的守卫恪尽职守,不容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出,因此颜湘不敢轻易上前,生怕被当成可疑人员抓起来,只得暗中观察。 没多久,她便看到颜柏从京兆府里走出来,并且旁边还跟了个人。 那人身材挺拔,原本宽大的朝服穿在他身上竟意外地合身,倒是个行走的衣架子。 “多事之秋,还劳烦颜大人多多费心。” “凌少卿客气了,这也是本官职责所在。” 二人走到门口站定,作揖告别。 因那人跨出门槛后始终背对着,颜湘并未看清其面容,只觉得背影莫名熟悉。 可颜柏的同僚她几乎就没见过,所以别说认背影了,她连名号都叫不出几个。 待那人上了马车,颜柏才又进去了,只是回身时眼神似乎往颜湘这边瞥了下,吓得她立马逃也似地溜了。 不过这点小事,颜湘也没放心上,她虽然有好奇心,但对此种明显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她从不会过多纠结。 俞林到玉书坊时,颜湘正在作画。她神情专注,就连门边站了人也未曾发觉。 丝丝缕缕的阳光从窗外洒下来,落在她的发丝、肩头。 这样望去,她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金光,肌肤却仍如凝脂般洁白细腻,宛若误入凡间的神女,嘴角含笑,美得不可方物。 我于人间遇神明。 俞林就这样静静地望着。 最先注意来人的是云兰。她本想提醒颜湘,但看到俞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颜湘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想要活动活动筋骨,抬头却看到了仍然站在门外的俞林。 “先生来啦!”她盈盈一笑,眸光闪闪。紧接着又问:“站很久了吗?怎么也不叫我?” 云兰自觉地热茶去了。 俞林回以一笑,抬脚走近:“不久,只是见你如此专注,便没打扰。” “怎么能说是打扰!我还想让先生指点指点呢。”颜湘故意正色道,随后又让出位置,“正巧,这是我新作的画,劳烦先生指正。” “不错,进步很大。”他又仔细检查,抬手指着某一处道,“就是这里还可以更细致些。” 颜湘乖巧地点头,握着笔却没想好如何添补。 “我教你。”俞林走到她身后,抓住笔杆上端,身体微倾,带着她在纸上轻轻添画。 他们前后距离极近,却并未碰在一处。俞林的呼吸似有若无地喷洒在颜湘耳朵上方,他似乎极其专注,没发觉这样有何不妥,反倒害得颜湘不知该将注意力往哪里放。 她不由得身体微僵,脸颊也稍稍泛红。分明没有肌肤之亲,却让人感觉亲密至极。 待画作添补完成,俞林松了手并退开一步距离。 察觉到身后的男性气息减弱,颜湘这才回神,她强装镇定转身,却垂眼不敢直视他:“多谢先生。” “不必。”俞林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逾距了,轻咳一声后又转了话道,“听说郊外桃花就快开了,在下想邀请小姐一同踏青,不知小姐可赏光?” 颜湘下意识抬头看他。俊逸的少年郎满面春风,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里还闪着微光。 极具盛情的邀请。 她不由自主道:“当然。” 第五章 颜湘还在回想方才的事,马车却忽的刹住,让她差点栽了个跟头。 “前方有许多人围着公示栏,应当是官差在公布新消息。”车夫解释道。 “什么消息如此轰动?你去打听打听。”颜湘对云兰道。 云兰下了车,见有人从里面挤出来,便上前问道:“大哥,请问出什么事了?” “有几户人家意图逃避选秀被抓了,官差正在张贴处罚的告示呢!”男人似乎有急事,说完便匆忙离开了。 “选秀?!”颜湘惊讶,不曾想几年一次的选秀竟能被她碰上,可惊讶之余她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虽说以前她也在书上了解过选秀,但不同朝代选秀规则还是会有所不同,有些朝代是从平民百姓中选,有些则是从名门世家中选。 她如今还没法确定自己是否会被波及,便只能先回府看看情况。 晚膳时,颜柏还未回来。 “怎么了?是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吗?”见她没动筷,颜夫人便问道。 颜湘否认,随后斟酌着开口道:“姨娘,您对选秀了解多少?” 她这话算是问对人了,正经人家出身的女子几乎都会对选秀有了解,毕竟这可能关乎到自己的一生。 按霁朝的规定,每三年举办一次选秀大典。先是由各个县丞将本地身世清白且尚无婚配的适龄女子登记在册,并注上生辰八字,再将花名册逐层上报至户部,由户部筛选后呈报皇帝。 待皇帝敲定人选和选阅日期,各州须将郡县选送的秀女提前送至京城,并按一定的次序排列入宫参选。 最后,由皇帝和太后从容貌、礼仪、才华、品德四个方面来选定合适的秀女进入后宫或赐予皇室宗亲。 一旦被选中,这些女子将永远被困于红墙之内,直至亡故。 “你想进宫吗?” 颜湘低头沉默。她向往自由,不愿拘于宫墙之内,更何况自身观念让她没办法接受和别人共侍一夫。 “我知道,若进宫我可能会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颜家也会因此成为皇亲国戚。但是,”颜湘顿了顿,“我不愿牺牲自己的自由与人生幸福,再者我也不愿被当作物事供人挑选赠送。” 颜夫人不太理解颜湘所言。她只知道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女人注定要困于一方天地,或是后院,或是宫墙,完成她们相夫教子的职责和使命。 “娘亲,如果阿姐进宫,阿昭是不是就见不到她了?”一旁的颜昭开口道,“不要让阿姐进宫好不好?” 颜夫人思虑片刻,随后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安慰:“阿昭放心,娘亲会劝说父亲不让阿姐进宫的。” 颜湘闻此,稍稍放心道:“谢谢姨娘。” 暮色渐沉,颜柏才回到府中,且径直回了书房,连饭菜也不动半口。 “父亲,我给您送了点吃食。”颜湘恭敬地敲门道。 “进来吧。” 她闻声推门,走到书案前把菜放下。 颜柏正在写公文,随口问道:“为何这么晚还不休息?” “女儿斗胆深夜打搅父亲办公,是想问父亲一件事情。” “何事不能明天再说?”他头也未抬。 颜湘斟酌着轻声问:“我听说选秀即将开始,所以……想问父亲是否会将我送去选秀?” 这下,颜柏写字的手停住了,抬头看向她,沉声道:“这是必然。” 意料之中的回答。 “父亲,我不想参加选秀。”颜湘直截了当道。 “胡闹!”颜柏严肃道,“你以为选秀只是你们女儿家的事吗?这更是皇家的事!” 意识到自己语气激动,他又按了按眉心,缓和道:“其他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事不行。” “倘若我身染恶疾或是已有婚配,是不是就可以了?”她倔强道。 颜柏闻言拍案而起,指着她,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是在犯欺君之罪啊!” 随后,他突然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着书案,表情十分痛苦。 颜湘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怎么了父亲?” 小厮很快去请了大夫,诊治过后,大夫说道:“大人这是劳累过度,又怒火攻心,才会突然心口疼痛。今后切莫再引大人动怒,只要安心静养,他很快就没事了。” 颜湘看着床榻上脸色惨白的父亲,内心很是歉疚,她道:“对不起父亲。” “罢了,你知错就好。”颜柏虚弱道,“这段时日,你就不要出门了,让夫人重新找个嬷嬷来教你宫里的规矩。” “……是。”尽管颜湘心里不服,此刻她也不得不低头。 事已至此,颜夫人也知道自己无法再劝,只能答应下来。 玉书坊 颜府小厮前来传话道:“我家小姐让我代她向先生致歉,说她今日不能前来赴约,还请先生见谅,并且日后恐怕也无法再随先生学画了。” 俞林疑惑道:“这是为何?” “这……府内事务,小的不便多嘴。”小厮面露难色,传完话便回府去了。 江逸宁赶到颜府时,颜湘正在和嬷嬷学习宫规。 “世子爷,老爷有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小姐学习宫规。”小厮阻拦道。 “我就去同她说几句话,说完马上离开。”江逸宁越过小厮,不管不顾地往里走。 眼前人毕竟是永王世子,小厮不敢真的阻拦,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颜湘远远地望见江逸宁,暗觉救星来了,便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我突然想起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便来拜访一下,顺道说几句话。” 那位嬷嬷认出了此人是永王世子,便行礼道:“见过世子。” 颜湘放松下来,正想走去江逸宁身边,甫一动又被嬷嬷叫住:“小姐,宫里规定皇妃不得与除皇上以外的男子走太近。” “我这不是还没成皇妃嘛……”她弱弱地反驳。 “那也不行,从现在起,你必须时刻将宫规铭记于心,大选时才能顺利被选入后宫。”嬷嬷义正言辞道。 江逸宁装模作样咳了两声,说道:“嬷嬷,既然你句句不离宫规,那本世子问你,宫规里有没有说过要服从皇家命令?” “回世子,确有提到。” “那本世子现在命令你,让颜小姐和本世子谈事,你可有意见?”他越发地硬气起来。 “这……恐怕不合规矩。” 他立刻又皱起眉头道:“你是在质疑本世子的皇家身份吗?” 嬷嬷登时有些慌张,忙不迭跪下:“老奴不敢。” “既如此,你就先退下吧。” 待嬷嬷退下后,颜湘抓住江逸宁的手臂,借力起身:“你要同我说什么?” “如今有个两全之法能让你不参加选秀,也不会引颜大人动怒,你可想知道?” 颜湘眼前一亮道:“什么办法?” “那当然是……”江逸宁故意拉长声音想吊她胃口,“嫁给别人。” “可我连一纸婚约都没有,如何嫁?况且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他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我自有办法让颜大人同意,如今只需要看你的意愿。” 颜湘垂首沉思,嫁给别人或许还有机会和离,可一旦入宫那就是进了一辈子的牢笼。 她下定决心道:“好,我信你。” 红墙黄瓦,古树参天,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位高权重的天子正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 “陛下,皇太后和永王世子来啦。”李太监从殿外进来,毕恭毕敬地躬身传话。 “宣。”皇帝起身相迎。 江逸宁跟在太后身边,对皇帝拱手作礼:“参见皇叔。” “不必多礼。说说你这次进宫又是为了什么?”皇帝扶着太后在旁边的椅子坐下,笑问道。 “自然是因为思念皇祖母和皇叔。”江逸宁油嘴滑舌道。 “巧言令色。”皇帝假装板起脸,“你平日见我们的次数还少吗?” 江逸宁闻言,嬉笑道:“什么都逃不过皇叔的法眼,我确实不止为了这事。” 皇帝挑了挑眉:“那还为什么?” “这……”江逸宁突然腼腆道,“皇祖母您说。” 太后宠溺地笑了:“他呀,是知道选秀大典将至,想求陛下赐个机会。” 皇帝了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原来是向朕讨媳妇来了。好,朕准许你届时跟在朕身边挑选心仪的女子。” 江逸宁立刻道:“多谢皇叔。那皇叔是否有那些女子的花名册?我想先看看都有哪家姑娘参选。” “你倒是会赶巧,户部刚将名册呈递上来。”皇帝打趣,随后又命令李太监将折子递给他,当真是宠爱。 江逸宁接过册子,认真翻阅起来。 皇帝和太后正闲聊,忽然又听他惊道:“咦?这上面竟还有颜家嫡女的名字。” “我朝几乎所有尚未婚配的适龄女子都在这份名单上,有何奇怪?” “皇叔您不知道,这坊间都传说她相貌平平、性格懦弱又自小体弱多病,不是当秀女的好材料。”江逸宁故意夸大其词。 皇帝却不以为然:“坊间传言不可尽信。再说本朝秀女是从德、礼、才、貌四个方面综合选定,倘若她礼仪得体或才情出众,还是有可能脱颖而出的。” 皇叔果然不好糊弄。 江逸宁又继续添油加醋:“不瞒您说,其实我和那颜家妹妹从小相识。自生母去世后,她郁结于心,时常夜半惊醒,这才落下病根。” 他装作悲痛的样子,又继续道:“哎。我因同情她,本不欲多说。可我又实在担忧她进宫后会将病气传到宫里,这才禀明实情,毕竟皇叔和皇祖母身份尊贵,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啊!” “那照你这么说,京兆尹为何不上报说女儿身体欠佳?”皇帝却质疑道。 江逸宁心下一惊,没想到无意中给自己挖了个坑,他打马虎眼道:“这个……我也不甚清楚,或许是颜妹妹怕父亲忧虑就隐瞒了病情,所以颜大人才误以为她身体无碍。” 皇帝闻言缄默,让人捉摸不透。 “陛下,”太后开了口,“逸宁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便没有坏心,想必也只是担忧长辈的安危罢了。” “可朕若就这样无缘无故取消颜家嫡女的选秀资格,未免显得太过儿戏。” “选秀说白了就是皇家婚事,既然这样陛下何不借这机会顺理成章赐婚,为颜家女另择良配?这样既可以保存皇家颜面,又赐了两家一个恩典。”太后提议道。 “哇,真是好办法!还是皇祖母想得周到。”江逸宁夸赞道,他表面如常,内心却是长吁一口气。 皇帝闻言颔首道:“母后说得有理,但这赐婚的理由和人选,朕还得好好考虑。” “陛下,大理寺少卿求见。”殿外传话的太监来报。 太后与江逸宁闻此,自觉移步偏殿。 凌书瑜身穿藏青色官服,走到皇帝面前举手加额,躬身行礼道:“微臣拜见陛下。” “爱卿今日前来是有何事禀报?”君口一开,自带威严。 凌书瑜直起身,从袖中取出奏折双手奉上:“回禀陛下,这是官民闹事一案审判结果的奏章,请陛下过目。” “微臣还发现,近几日此类案件在城内已发生不下五起,并且还引得不明事理的人为争夺赏银大打出手。”凌书瑜将案件的大致经过如实上报。 “岂有此理!”皇帝怒摔奏折,“这些官员领着朝廷俸禄,却连最基本的律法都不遵守,还到处惹是生非,给朕重罚!” “陛下息怒。”凌书瑜继续道,“现今涉事人员皆已收监等候发落。为防止城中有人趁机作乱,微臣还与京兆尹大人商议大典期间的城内治安事项,其中包括张贴处罚公告以儆效尤、加派人手在城内各街道巡逻等。” 皇帝情绪又缓和下来,赞许道:“爱卿处理得甚好,这两年来你政绩突出,朕心甚慰。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陛下过誉了,这是微臣分内之事。”凌书瑜谦逊道。 皇帝看向手里的奏折,忽然想起刚才江逸宁提到的颜家之女。 虽然江逸宁说她样貌普通、身体病弱,但到底也算个大家闺秀。而面前的凌书瑜虽出身寒门,却能力非凡,想必是很多人心中的理想女婿。倘若二人可以喜结连理,不仅能安抚颜家,还能断绝赵、张两党拉拢凌书瑜的心思。 思及此处,皇帝问道:“爱卿可有婚配?” “回陛下,暂无。” 皇帝大手一挥,直接道:“既如此,朕做主替你定桩婚事如何?京兆尹嫡女颜湘秀外慧中,与爱卿甚是相配。” 凌书瑜双膝跪地,毫无波澜道:“但凭陛下圣断。” 第六章 一日苦学结束,颜湘整个人腰酸腿疼,此时正趴在床榻让云兰帮她按摩。 她暗自腹诽:这嬷嬷训练仪态的方式怎么如此严苛?连动一下都不许,否则就要戒尺“伺候”,简直堪比军训。 她还在想着,突然有丫鬟从门外跑进来,神情急切道:“小姐,宫里来人了,老爷让您赶紧去正厅!” 颜湘猛地撑起手臂,顿时一阵酸痛席卷而来,她猝不及防道:“嘶——” 可现在顾不得旁的,她又连忙在云兰的搀扶下起身赶往正厅。 颜湘未施粉黛,本就白皙的脸庞此时因虚弱显得有些苍白,恰好她又在侍女的搀扶下出场,不免引得李太监暗道:颜家小姐果然如世子所说的那般体弱多病。 李太监略微颔首,随后又挺直背脊,举起圣旨道:“颜家嫡女听旨。” 颜湘四肢着地,额头贴于手掌之上,模样很是恭敬。 “朕奉皇太后慈谕:京兆尹之女颜湘,璞玉浑金,鹄峙鸾停;具芙蕖之质,**亮节,含幽兰之美,雍荣闲雅。今大理寺少卿凌书瑜年将弱冠,适婚娶之时,其渊清玉絜,实属良配。太后躬闻之甚悦,乐成人美,特此赐婚。钦此——” 话音似一道天雷在颜湘脑袋里炸开,震得她耳边嗡嗡作响,直到李太监出声提醒,她才挺直腰板道:“臣女接旨。” 她接过圣旨,在云兰的搀扶下站起身,又听颜柏打听道:“李公公,眼看这大选之日将近,陛下为何突然给小女赐婚?” 李太监敷衍道:“自然是陛下和皇太后听闻凌少卿与令爱郎才女貌,故而赐婚以促成良缘。” 李太监离开时,恰值晚膳时间,一家四口围着餐桌用膳。 颜柏看起来满面愁容,显然李太监那番说辞他是不信的。 颜夫人宽慰道:“圣意难测,老爷莫要纠结了。再者,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如今湘儿不用进宫,等以后她嫁了人,回家省亲也方便不是?” “太好啦!阿姐不用进宫,那就可以陪阿昭啦!”颜昭欢笑道。 颜柏看着儿子,无奈摇头道:“罢了。我跟这凌少卿打过交道,看上去倒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颜湘原本还在思索今后如何和离,一听这话,不由得想起上次在京兆府见的那位年轻官员,便问道:“爹,他是什么人啊?” “这位凌少卿可是栋梁之材啊,虽出身寒门,但只花了三年就升了从四品。”颜柏面露欣赏,“不仅如此,他才貌双全、为人谦和,颇受人青睐。” 三年就升了大官,看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那天从京兆府出来的人或许就是他。颜湘暗自推测。 然而,她一听“才貌双全、为人谦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因为颜湘已有婚约,所以她不再需要跟着嬷嬷学习宫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闲。 照往常来说,她定会找时间往玉书坊跑,且一待便是半天,可如今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整日整日地发呆,便是在纸上胡乱描画,真叫人担心。 “小姐,你这几天是不是心情不好?”云兰担忧道。 颜湘闻声回神:“没有啊,怎么突然这样问?” “因为你最近总在神游啊,甚至有时我叫了好多遍,你都没反应。” “有……吗?” 云兰严肃地点头。 “好吧……”颜湘尴尬道,“其实我没事,不用担心。” 她只是还没想好以后该用什么身份面对俞林,便想着先做一段时间的“鸵鸟”。 “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再这样下去人都要被闷坏了。”云兰建议道。 毕竟闭门不出的日子着实太无聊了。 颜湘也是烦闷得很,想出去透透气。她刚要答应,外面却传来了消息——大理寺凌少卿来访。 “他怎么来啦?!”颜湘霎时间跑进房内,“云兰快帮我梳妆!” 她此刻有种奇妙的感觉,紧张又期待、胆怯又欣喜,说不清到底是哪种居多。 走了一路,她仍觉着脚下轻飘飘的,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了云朵上,总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便会掉下去,却又忍不住为周围的绚丽风光而雀跃。 快到正厅时,她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抬手整理因疾行而变得有点凌乱的衣裙,同时又问:“你快帮我看看,我头发是不是乱了?” 她头戴流苏蝴蝶簪,细软长发安分地垂至腰间。身上是芙蓉色烟纱散花裙,胸口处绣上小巧的丝带蝴蝶结,薄纱在光的照射下映出浅浅的桃花图案,宽大的裙摆堪堪及地,既显出了少女的娇俏感,又不会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没乱,小姐还是很美!” “那就好。”她轻舒口气,抬脚走进正厅。 凌书瑜面色淡定地端坐着,右手搭在膝上,左手无意识地轻敲茶桌,却毫无节奏可言。 在看到颜湘的瞬间,他立刻站直了身,云兰几乎要怀疑他是从座椅上弹起来的。 颜湘落落大方地行礼,让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抱歉,让凌少卿久等了。” 她果然已经知道了。 凌书瑜回之以礼,笑道:“无妨。” 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颜湘抹了脂粉——脸颊两边透出浅淡的桃粉色,嘴唇樱红,光彩照人。 “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颜湘问道。 凌书瑜满脸歉意道:“在下贸然登门,是想向小姐求个原谅——之前对你隐瞒了真实身份,实在是抱歉。” “大人并未做错,何须道歉?”颜湘没想到他是为这个而来,“你是朝廷命官,在外隐瞒身份情有可原;再者,虽然你是大理寺少卿,可也确实是俞林先生,不是吗?” 少女言辞恳切,轻易就抚平了凌书瑜心底的不安。 “是。”他笑了,“那小姐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先生吧。” 颜湘犹豫道:“从前说话那般随意,可以说是不知者无罪,但如今我已知大人身份,便不能再这样无礼。” 在霁朝,任何人与朝廷官员交往时均需称呼对方官名,以示尊重。 “只要在你心中我还是先生,那便符合礼数。”凌书瑜温柔道,“再者,我在外本就化名为俞林,你若还唤我大人,岂不暴露身份?” 颜湘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个理,便答应道:“那好。” 凌书瑜紧接着又说:“那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什么约定?” “那日约好一起踏青,小姐却爽约了,如今总不会出尔反尔吧?”他戏谑道。 颜湘恍然大悟,随即又歉疚道:“上次对先生爽约实属无奈,还请见谅。” “无妨,今日去也是一样的。”他像目的得逞般勾起唇角,“时隔多日,如今又有春风送暖,想必那桃花定是开得极好。” 马车上,二人相对而坐,颜湘却始终侧身看向窗外,似乎林间景色格外迷人。 凌书瑜看到她绷得笔直的背脊与揪着裙面的指尖,不由得发笑:“小姐不必如此拘谨,像从前那般即可。” “啊?”见心思被戳穿,颜湘尴尬道,“哦,好。” 为缓解气氛,凌书瑜找了话问:“你是如何知道俞林和凌书瑜就是同一个人的?” “其实也不难猜。”颜湘回忆道,“起初我还在疑惑为何宁哥会让我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后来听父亲说凌少卿才貌双全、待人谦和,我便联想到了俞林先生。正巧宁哥从前还提过先生公务繁忙,我这才将两个身份联系起来。” “不得不说先生这名字取得真妙,”她夸赞道,“‘凌书瑜’去掉‘书’,再反过来便成了‘俞林’。” 她没说的是——那天她在京兆府门口所见到的年轻官员,背影很像俞林。 “小姐很聪明。”凌书瑜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赞赏。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谦虚道:“先生过奖,我是误打误撞罢了。” 凌书瑜静默片刻,又突然道:“未提前告知实情,只希望你不会被突如其来的赐婚束缚才好。我和世子出此下策,本意是希望你能安闲自在,所以尽管我们之间已有婚约,你仍可以按自己的心意活着,不必顾虑其他。” 颜湘闻言,心头好似被重重敲了一记,瞬间不知该回什么。 对于对方的话,她是存疑的。 她从不觉得有人能真正随心而活,或许更准确的说,是她从不觉得自己能摒弃杂念肆意而活。 因为成为这类人往往需要极大的底气,需要足够的偏爱和安全感,但每一样都是她不曾拥有的。 从幼时为得到父亲重视而放弃绘画、专心念书,再到穿越至霁朝学习诸多礼仪、定下婚约,桩桩件件均不是她本意。 原以为来到这里,她或许就能与命运抗争,于是她向颜柏坦白自己不愿进宫,然事实却是,不管身处何地,她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打算认命了的。 她习惯了认命,因为知道抗争没有结果,怨天尤人更是没有,便只好逼迫自身去改变、去适应,以盼能过得安稳些。 然而,江逸宁的计划又点燃了她的希望,可见,她心底仍是不服的。 至于他们为何心甘情愿帮她呢? 江逸宁的心思她或许能猜明白:一方面是因为青梅竹马的情分;另一方面是他作为皇帝的亲侄,在皇帝耳边吹风并不是什么难事,举手之劳罢了。 那凌书瑜为何会甘愿因此牺牲自己的婚姻呢?她想不明白。难道真如他所说,只为她能够自在地活着?此话入耳,难免心动,但她不敢信。 从小到大,她受过最大的教训便是——切勿将自己托付于旁人,因为你随时都可能会被抛下。可若他所言为虚,她又寻不到其他更具说服力的理由。 “我……能否问一个问题?”颜湘开了口。 凌书瑜微笑颔首,道:“你尽管问。” “先生为何对我这么好?” 长期混迹官场的人总是惯于权衡利弊,尤其是凌书瑜这种年纪轻轻便可平步青云的人。 俩人相识不过一月有余,颜湘不会自恋到认为对方是爱慕自己,可她亦不觉着自己身上有任何东西是值得他图谋的。 若是为了拉拢京兆尹,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颜柏早已对他赞赏有加;若是为了权财,京城里高门大户比比皆是,与之相比,颜家根本不值一提。 凌书瑜神色如常,似乎早料到她不会将那番话当真:“在下所言句句属实,但小姐不必介怀,我并非全无私心。” 如今朝堂之上人人结党营私,身居大理寺要职的他如何选择成了皇帝及两大派系都在关注的事。 在此形势下,只颜柏始终保持中立态度,所以颜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说得极其认真,不像有假,末了,竟还开起玩笑:“况且,我可不甘心自己唯一的‘弟子’如此轻易便没了。” 颜湘一愣,随后又笑了,配合地抱拳道:“那弟子今后定加倍用心,不负先生栽培。” 她忽然怀疑,也许是她把凌书瑜想得复杂了。 玉书坊的伙计曾说——先生是个独特的人。他画技一绝,每幅新作都能被炒成天价,但他却鲜少作画,哪怕作了也未必落款。 在他刚成名之时,想花费重金拜师学艺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但他却一个不见,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来拜师了。 市井上还流传了些许风言风语,有说俞林先生因样貌丑陋不敢示人,也有说他故作清高实则爱势贪财,但他全然不放心上。 其实与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他无论对谁都是温和有礼,从无例外。 倘若不是因为牵扯朝堂,或许于他而言,订不订婚、与谁订婚都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换成与谁都无所谓。 思及此处,颜湘转了话道:“大理寺平日应该挺忙吧,先生怎么有空出来踏青?” “今日恰好得闲,便不想辜负这春日好景。”凌书瑜朝颜湘身后望,帘布被风吹起,露出窗外的景色。 快到了。 他反问道:“喜欢桃花吗?” “喜欢啊。”颜湘淡淡道,“桃花那样美,应该很少有人不喜欢吧?” 马车逐渐停稳,凌风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我们到了。” 第七章 颜湘掀起帷裳,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处小村落,不由得怀疑:难道……这就是他说的踏青? 她虽不解,但也没多盘问,乖乖跟着走了进去。 乡间小道上栽着零零星星几棵桃树,时不时有幼童在树下嬉戏,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几位老人正聚在一处闲谈,脸上表情在看到凌书瑜的瞬间变得惊喜。 “俞公子来了。” 老人们热情地上前招呼,你一言我一语;孩童们更是直接飞奔上前,围住他的腿大喊道:“俞林哥哥,我们好想你呀!” “没想到这凌少卿竟然这么受欢迎。”云兰忍不住低语。 颜湘亦是被这场面吓着了,转头却见凌书瑜从容不迫道:“我也很想念诸位,只是这段时日事务繁忙,才没能过来。” 随后他转头看向颜湘,又道:“今天正好得闲,我想后山的桃花应当开了,便带朋友过来瞧瞧。” 颜湘礼貌地微笑颔首道:“各位好,我叫颜湘。” “公子第一次带人来,就带这么漂亮的姑娘啊!”周围的婆婆们爱屋及乌,对颜湘也是万分喜爱,乐呵呵地打趣道。 “我们这儿的桃花可美了,姑娘一定会喜欢的。” “是啊是啊。” 村民许久未见凌书瑜,硬是拉着他们寒暄了好一会儿,才肯将人放走。 “先生,村民怎么对你这么热情?”颜湘好奇道。 “他们都是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生性善良,恰巧在我的帮助下定居于此,便一直把我当成亲人对待。” “战乱?”她脑海里并无相关的记忆,故而问道。 当今的天下,并不是霁朝一国独大,而是有锬朝与之抗衡。因双方相互忌惮,又曾签订百年盟约,所以多年来相安无事。 直到锬朝先帝驾崩,其次子弑兄夺位,一切才发生了转变。 新帝好战,锬军更是时常侵犯霁朝领土,致使两国接壤处冲突不断,百姓不得安宁。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三年前,锬朝大举进攻中鹿关,两国交战正式拉开序幕,战争持续近半月,最后以锬朝的退兵告终。 而霁朝虽然守住了中鹿关,却也是元气大伤,大批流民涌入其他州城,又因找不到合适的活计,最后只能沦为乞丐。 “公子看流民可怜,就将自己卖画所得的银两全捐出来,建了这处村落,还给为数不多的男丁找了活干,就为了让每家都能够安居乐业。”见凌书瑜又省去了自己的付出,凌风补充道。 原来他卖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百姓。颜湘不由得夸赞:“先生是个好官。” “既然收了朝廷的俸禄,自然是要为朝廷和百姓做事,职责罢了。”凌书瑜不爱谈论自己的功绩,遂转了话,“转过前面那道弯,就能看到桃林了。” 大片桃色映入眼帘,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像极了靖节先生所描述的世外桃源。 “好美!”颜湘顿时被眼前景色引得移不开双眼,她提起裙摆,兴奋地朝桃林深处跑去,却不小心惊动了树上栖息的鸟儿。 她见状,脚步慢了下来,走到最近的一棵树下,抬头望着上面的鸟窝。 正当她思考能否爬上去时,云兰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 “小姐!” 颜湘回眸,发饰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她今天的妆扮意外地和景色相衬,像是生长于桃林中的仙子,不沾染一丝风尘。 “你们快过来呀!”她嘴角含笑道,朝他们挥了挥手。 少女动听的嗓音传到凌书瑜耳中,惊动了他心中原本寂静的湖水,湖面顿时波光潋滟,再不能平静。 夕阳西下,几人告别村民,乘着塞满礼物的马车踏上了回程的路。 “谢谢先生今日带我来此,我很开心。”颜湘悦然道,“只可惜还未到桃子成熟之际,不然我定会问阿婆能否卖我几筐。” “你喜欢吃桃子?”凌书瑜笑问。 “是呀,”颜湘眸光微闪,言语也逐渐活泼起来,“尤其是水蜜桃。那桃子脆脆甜甜的,我每次都能吃三大个!” 讲到激动时,她不禁眉飞色舞,兴奋地抬手比划,姿态轻盈灵动,流露出少女的天真烂漫。 凌书瑜被她的情绪带动,话语也越发轻松愉悦起来:“那你可尝过清州的桃子?那里的桃便是以脆甜出名的。” “不曾,那以后有机会我定要尝尝。”颜湘眉眼弯弯道,“对了,先生还是直接唤我名字吧,一直叫小姐也怪生分的。” “颜湘?”凌书瑜言语间带着笑意,尾音上扬,莫名勾人。 颜湘第一次发觉,竟有人能将她的名字念出与旁人不同的韵味,而这个人还是她的未婚夫婿。想到这,她不自主地脸颊泛红,随即又匆忙掩饰慌乱。 这时,马车突然一刹,俩人均是毫无预料地往旁边倒去。情急之下,凌书瑜迅速稳住身形,向前伸手护住颜湘。 于是,画面变成了——他一手护着颜湘的脑袋,一手撑着车轸,将她圈在了怀里。 马车很快停稳,颜湘下意识抬头,看向他的瞳孔微微睁大,像只受惊的小鹿。 俩人四目相对,均是一愣。 颜湘感觉自己心里也钻了只鹿,不对,或许不止一只,不然怎么能将她的心撞到连跳动都乱了频率呢? “何人拦路?”外头传来凌风的质问声。 凌书瑜反应过来,立即收手道:“没事吧?” “我没事。”颜湘坐直身体,摇摇头道,“先下去看看吧。” 凌书瑜掀开帷裳,只见一个年轻姑娘跪在马前,她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脸上甚至还有泥巴印子。 “大人,救救我……”那姑娘看见凌书瑜,被泪水浸湿的双眼染上了一丝亮光。 凌书瑜将她扶起,问道:“你先起来,发生何事了?” 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有人要追杀我……” “别急,慢慢说,”颜湘轻拍她的背,安抚道,“我们都会帮你的。” “我、我无父无母,一直四处流浪,此次原本想来京城看看,却在路上不小心得罪了一群小贼,就被他们抓起来殴打,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那姑娘越说越小声,直至话语完全被哭声淹没。 凌书瑜在一旁听着,眉头紧皱,他朝凌风使了使眼色,对方了然,随即快步离开。 “您能否收留我一段时日?倘若可以,让我干什么都行,真的。”那姑娘刚哭完,泪眼婆娑的,又怯怯道,“我怕那些人再找上门来,如今我已经无人可依……” 凌书瑜原想让这姑娘暂时先居住在村里,由阿婆代为照顾,然颜湘却道:“先生,要不让她跟着我吧?我看她似乎伤得不轻,正好我府里备有很多伤药,能助她恢复。” 凌书瑜稍作思量,随后赞同道:“也好。” 那姑娘感激涕零,不断重复说着“谢谢”,仿佛要把这辈子受的恩惠全都谢过了。 待两位姑娘上了马车,凌风正巧回来,他低声向凌书瑜汇报:“林子里没人,但不远处的破庙里明显有人迹,地上还有一捆被割断的麻绳。” “你多派些人守着,率先保护村民的安全。”凌书瑜面色凝重道,“再去查她所言是否属实。” 颜湘等人回到府邸时,已是晚膳时间,她正要落座,便听颜夫人问道:“后面这位是?” 颜湘将小晴带到自己身边,简略说明她的遭遇,又道:“我见她伤得不轻,便自作主张将她带回来了。”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颜夫人同情道,“让云兰先带她下去梳洗吧,再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小晴喜极而泣,立即又磕头道:“谢谢夫人和小姐,小晴愿留在府内当牛做马,以报恩情。” 云兰来得迟些,便只在门边立着,她闻言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小晴,眼神意味深长。 目送她们进了颜府,凌书瑜才调转方向前往大理寺。 “我说少卿大人,案卷折子都堆积如山了,你还这般消极怠工,老实招来,是去哪了?”江逸宁懒散地靠坐在椅子上发科打趣,毫无一点下属该有的样子。 江逸宁年近弱冠,却无心科考、不问朝政,永王恼他不务正业,于是将他塞进大理寺混了个小小的典簿。 江逸宁本不想遵从,却意外结识了凌书瑜,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对方结为至交好友,这便成了他还愿留在大理寺任职的原因。 “下官没有世子爷这样的身份地位,自然是不敢的,所以一得空便马不停蹄赶来处理公务了。”凌书瑜早已对他的玩笑习以为常,轻松回怼道,“其实我与颜小姐踏青去了。” “什么?”江逸宁立马直起腰身,其速度之快,活像被针扎了般,“你这重色轻友的家伙!为何不叫我?!” “临时决定,未来得及通知世子,实在抱歉。”凌书瑜嘴上说着抱歉,面上却连一丝歉疚都看不到,实在让人怀疑他的诚意。 江逸宁却不再计较了,似乎对他的“示弱”很满意,扬起下巴道:“行吧,原谅你了。也就本世子大度,倘若换了旁人,能这般轻易原谅你?” “是,世子英明。”凌书瑜漫不经心地回道,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凌风叩门道。 自任大理寺少卿后,为便宜行事,凌书瑜将凌风招进大理寺做了协缉。 待获得准许,凌风立即推门进屋,步履匆忙道:“据暗线报,那些闹事之人已被尽数释放,但目前还并未查出他们之间有何关联。” 闹事之人,说的是以逃避选秀为由头趁机作乱的人。 在霁朝,庶民触犯律法是直接由刑部关押处罚,而朝臣犯法则是在刑部审理案件之后,由刑部将其与审理结果一同移交大理寺,由大理寺复审并作出最终处决。 当然也有特殊情况,当情节较为恶劣时,不论所犯之人是何身份,均由大理寺处理判决。 当初作乱之人不在少数,且在城中各大街均有分布,看上去并没什么共同之处,但凌书瑜直觉此事不简单,只不过此次处罚罪民是在刑部职权范围内,他不便插手。 “此时风头未过,没点动静也实属正常,让人继续盯着便好。”凌书瑜对此早有预料,平静地道。 凌风应下,随后又道:“还有一事。虽然胡长史至今仍下落不明,但关内暗线发现了张州丞的踪迹。” 当年两国交战之际,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中鹿关太守被指通敌叛国,卒于狱中。然战后,曾在他底下做事的几位幕僚皆离奇失踪,最先消失的便是那位胡长史。 “看来得麻烦江典簿替我跑一趟卷宗阁了。” 江逸宁闻言不悦:“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况且陛下早已下令停查,你怎的还没放弃?” 此案不仅牵扯甚广,还伴随着一系列诡谲之事,引得人心惶惶。 原先奉命参与调查的几批官员,除凌书瑜外,均无一生还。后来钦天监经过占卜,又推断此为大凶之兆,皇帝便下了命令停查此案。 “此案疑点颇多,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必须查清楚,还世人一个真相。” “倘若他是被冤枉的,那又如何?你是要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替他正名吗?”江逸宁面露愠色,语气也越发不善,“你别忘了王大人是怎么死的,而你又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他口中的王大人,便是前任大理寺少卿王溪。 凌书瑜静默良久,才道:“正因为王大人已经亡故,我才要继续查,既然我接替了他的位置,就要替他完成生前未尽之事。” 这回轮到江逸宁沉默了。 他知道凌书瑜心有伟业,却也知道这条路荆棘丛生,稍一不慎,很可能就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尽管他平时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一想到这儿,还是忍不住心里犯怵,于是道:“可倘若丢了性命,你又该如何实现你心中的大道?” “这可不像我认识的世子,”凌书瑜见他这样反而笑了,“若面对每桩案子都畏畏缩缩,又谈何大道?” 他靠着椅背,回想起了往事:“恩师常教导我——人这一生,最大的价值便是死于理想高台。现如今我身居要职,自然希望能不负恩师教诲。” 江逸宁定定地注视着他,突然想起当初愿意和与他结交,就是因为欣赏他的人品与志向,索性不再相劝。 第八章 二人将太守叛国案的卷宗反复查看了几遍,却始终没发现有任何矛盾或错误之处,唯一可疑的地方便是——所有证据都刚好指向中鹿关太守。 “尧光二十年三月廿六,守城军于中鹿关太守李升房中搜出其与锬军往来的信件,李升被捕入狱。四月初二,李升不堪受刑,于狱中以头抢墙而亡。五月初三,其父母妻儿于行刑台被斩首示众,余下亲族百余口人皆被流放蛮州……” 据他们了解,李升生前为官清廉,不仅会将自身俸禄捐给穷苦人家,还曾多次下田帮助百姓务农。 不仅如此,他还鼓励青壮年男子入军营、教育百姓保家卫国,极受百姓爱戴,突然之间被检举通敌叛国,虽证据确凿但也埋下了疑点。 江逸宁分析道:“假设他真的通敌叛国,那便存在两种可能:要么是受人威胁,要么是蓄谋已久。” “若是第一种,那他只需在被拷问之时表明自己受了威胁,再指出主谋便可获得减刑,但从头到尾他都只坚称自己是被冤枉的;若是第二种,以他的能力,大可直接打开城门,又何须装模作样笼络民心?假设他清白,那么几位失踪的幕僚定然与此案脱不了干系,尤其是那位胡长史。” 凌书瑜默然,看来,他有必要再亲自去趟中鹿关。 临行前一天,颜湘得知他即将出城料理差事,便遣人送来小食盒。 盒子里除了糕点外,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旅途劳顿,勿废寝食。 凌书瑜看着纸上娟秀的字迹,不自觉地上扬嘴角,随后将纸条收进了木匣里。 为避免引人怀疑,他打算独自前往中鹿关,凌风则留在京城应对突发事故。 凌书瑜策马飞驰,先是去往清州城外的一处村落,随后又沿小道上了山。 半山腰处建有两间连通的竹屋,檐下还挂有鸟笼,而笼里养着几只信鸽。 前方空地被人开垦,用来种植蔬菜,里边的菜苗长得奇好,一看便知是主人精心养护过的。简易的篱笆墙将竹屋和菜地围起来,构成一座清雅的小院。 凌书瑜轻车熟路地走进院子,在中间的竹屋前站定,抬起手敲了敲虚掩的门。 “哪位?” 没一会儿,木门便被人从里拉开。 凌书瑜对开门的人敬重道:“老师。” 这便是他的恩师——文鹤。 文鹤对他突然归乡感到诧异,但也没忘了回礼:“凌少卿。” 尽管知道老师对礼教的固执,凌书瑜还是伸手阻止道:“您又客气了。我说过,不论我身居何职,在您这儿永远都是晚辈。” “你为官两年,怎么还说如此孩子气的话?”文鹤板起脸,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回走。 “老师于我而言是亲人,在亲人面前无需顾忌。” “不用扶我,我虽然老了,但身子骨还硬朗。”文鹤嘴上如是说,却并未避开他伸来的手,“此次离京,是有何要紧事?” 文鹤清楚,一直以来凌书瑜都恪守师言,一心扑在公务上,如非必要,他是不会轻易离京的。 凌书瑜如实道:“李太守的案子有了新线索,所以我打算拜别老师后再去一趟中鹿关。” 文鹤了然,没再追问,而是叮嘱道:“此次前去务必小心谨慎,莫要再像上次那般惹得一身伤。” “学生明白。” 师生二人又寒暄一阵,恰好提及赐婚之事,文鹤便道:“你对这桩婚事如何打算?” “待风头一过,我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同颜家商议退婚事宜。” 要想顺利解除婚约,同时又不得罪天子,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凌书瑜说这话时面不改色,但文鹤对他何其了解,精准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一丝异样:“倘若你对人家姑娘有情,何不顺势成亲?” “这门亲事本就是为她挣脱牢笼而定,现今我对她有情,她却未必对我有意,纵使有几分情意,我也不愿她被卷入大是大非中。” 前路艰险,颜湘跟着他,就算能保全性命,也少不了要吃苦。 言尽于此,文鹤不再多言。 夕暮之时,凌书瑜拜别恩师,再次踏上路途,奔波了两日才到中鹿关。 为避免引人耳目,他选了家不起眼的客栈稍作休息,随后又换了身行头出门。 途径府衙时,他想起三年前那场大火,不由得暗叹物是人非。 因为是秘密查案,凌书瑜没进府衙,而是去了周围的茶馆。 茶馆每日来往的人数众多,或许能打探到什么新消息。他如此想着,随即上楼找了个靠近窗台的空位坐下。 伙计麻溜地上前倒茶,热情招呼道:“欢迎客官!您请用茶。” 凌书瑜礼貌接过,浅啜一口道:“入口虽苦,却有回甘,好茶。” 此时馆内客人不多,伙计便忙里偷闲与他攀谈起来:“客官好品味!这茶虽是本地农户所植,但味道新鲜独特,全天下只咱们这儿有。听口音,您是外乡人吧?” 凌书瑜大方承认:“早就听闻你们家茶味纯正,奈何从未有幸一品,如今尝来,果真名不虚传。” 伙计听了他的夸赞,喜滋滋道:“本店开张十几年了,生意一直红火,百姓就好这一口!” “哦?那商贾亦或是官差也爱来这儿喝茶么?”凌书瑜装作不经意道。 “那是当然!我们家可是关中老字号,谁来都不稀奇。”怕他不相信,伙计又接着道,“这可不是说大话,光我见过的大人物少说也有百来个,周围的官爷和商贩我更是全都认得。” “我听闻关中曾有位名声在外的李大人,那小兄弟可否将他的事迹讲与我听听?” 李升的事在当时可谓是引起轩然大波,朝廷早已明令禁止再查此案,更是不许任何人谈论,眼前人却径直问了出来,这是伙计始料未及的。 古人信奉鬼神,喜欢把一切灾祸都归为神的指示和惩戒,甚至在他们眼里,天子的权力亦是神赋予的。所以,与其说他们屈于朝廷,不如说他们服从神权。 哪怕只是普通的一桩案子,只要与鬼神扯上关系,就必然会掀起滔天波浪,而这恰恰是朝廷最忌惮的。 伙计先是转头观察四周,在确认没别的人听到后又暗自松了口气,低声道:“客官,这可不兴说呀。” “你我聊的不过是他的过往,与那件案子无关,为何谈论不得?” “不吉利!”伙计仍悄悄道,“不知您是否有听说过,当年关中经历了一场大旱?” “略有耳闻。” 从天而降的灾祸,致使粮食收成甚少,许多百姓被迫流亡在外。而这样的灾祸,自李升上任后便已许久未见,却于他故去当年再度发生。 对此,百姓都传言——太守李升因遭人陷害而蒙冤,上天悲悯,于是降天灾以惩世人。 除了大旱以外,东边树林突然出现的乌鸦群、城关莫名泛滥的鼠患,无一不在告诉百姓——天罚已然降世。 甚至连凌书瑜经历的那场大火,也因府衙一直未追查到真凶,而被百姓钉上了“天罚”的头衔。 离开茶摊后,凌书瑜并未往客栈方向走,反而进了某条巷子,一直走到尽头才停下。 面前的木门早已破旧不堪,在冷风呼啸之下吱呀作响,两块门板中间缓缓咧开一条缝隙,露出里头的情状,却又让人看不分明,像是一场诡异的邀请。 门未上锁,看来胡显当时走得很匆忙。 凌书瑜推开门走了进去,带起一地的尘土,他下意识掩住口鼻,突然瞥见门缝后有东西反射出微弱的光。 不好! 一把利剑冲破门板向凌书瑜刺来,他迅速迈出脚步往右撤,同时手握成拳朝剑的主人用力一击。 刺客被击倒在地,可房梁上又跳下一个人,同样是手持利剑,来势汹汹。 凌书瑜侧身,剑锋从他眼前穿过,闪着骇人的光芒。 对方见他身手矫健,立即挥剑向他侧面砍去,他便又灵活地下腰,待剑锋划过后立马直身使出一掌。 那人躲避不及,受力向后飞去,砸到墙上又重重摔下。 第一个刺客捂着伤口爬起,试图从背后偷袭,却被他一脚扫落武器,正要弯腰去捡时,又被他抢先握住了手柄。 一瞬间,剑锋相向。 “谁派你们来的?” 俩人对视一眼,没有回答,又朝他进攻,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凌书瑜见对方不识好歹,便不再手下留情,他挥动利剑,三两下就将刺客制服在地。 “我最后问一遍,谁派你们来的?!”此时的凌书瑜目光凛冽,完全没了平时的温和。 刺客仍默不作声,没一会儿竟同时抽搐起来,随后又瘫倒在地,没了生机。 凌书瑜来不及阻止,他扯下刺客的面巾,看到满口的鲜血。 他们应该是受过训练的死士,提前收到了消息,便打算在这守株待兔。 他扒开死士被划破的衣袖,看到了里面有个印记——是条龇牙咧嘴的蛇,周围还伴有奇怪的纹样。 这印记诡异异常,他不仅从未听过,更是从未见过,然而诡异的不止纹样,还有俩人身上的香气。 回到客栈后,凌书瑜凭借记忆将蛇印画了下来,联系暗线将消息送回京城,次日又去了另一处地方,这回却不是间空屋。 “哪位?”里边的人柔声道,听声音,是位中年妇女。 “晚辈姓凌,曾与张前辈有过一面之缘。” 对方却道:“快走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我有办法解前辈所忧,还望您能给个机会。”凌书瑜言辞诚恳,他知道张州丞所担忧之事,也预料到自己会被拒之门外,故而早就想好了对策。 里头又是一阵沉默,但没多久,木门被拉开到一人宽度,等到他进去后又再度合上。 屋子中间坐着一个男人,模样比三年前多了些沧桑,两鬓更显斑白,就连衣衫也随之色变,褶皱不堪。 凌书瑜率先开口,礼貌道:“张州丞。” 男人却并未给予好脸色,而是问:“凌寺正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当年跟随王溪来到中鹿关查案时,凌书瑜还只是个寺正,张州丞并不知晓他已然升官,言语甚至不如从前客气。 凌书瑜也不戳破,只是道:“我如何得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我能找到这里,其他人定然也能。” 张州丞蹙眉,他自然也是意识到了这点:“你方才所说的办法是什么?” “待前辈答疑之后,我自会如实告知。” “我如何信你?” “您是明白人,有些话无需晚辈多言。”凌书瑜给他留了颜面,委婉说道。 其实张州丞心里也清楚,到如今这种境地,除了相信凌书瑜,他别无选择:“你此番前来,是否仍为了两年前的旧案?” “不错。” 他又严肃道:“经过那次大火,你应当知道这案子有多凶险。” 当年的大火,烧毁了近半个府衙。 王溪被抬出来时,皮肤被大面积烧伤,人已没了气息,而凌书瑜虽然还活着,但身上除了有烧伤,还有几处剑伤。 众人纷纷猜测,此次失火绝对是有人故意为之,为的就是阻止朝廷追查此案。 自后,朝廷又派了其他官员继续调查,结果却是几人均离奇死亡,更印证了猜想。无法,朝廷只能停查此案。 “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是王大人的遗愿。”凌书瑜没有多言,他知道张州丞已经松口,便转了话问:“当年李大人亡故后,连同您在内的几位幕僚皆消失无踪,我想请教这其中的缘由。” 张州丞沉默半晌后,决定将自己所知的部分实情和盘托出。 在大火发生的前一晚,胡显突然找上门,说是有要紧事想与他商议,他本不想搭理,但一听事情关乎李家血脉,还是跟着胡显去了李宅。 原本整洁有序的宅院变得破烂不堪,农具歪七扭八地立着,地面到处是破碎的木条和瓷片,还蒙上了一层薄灰。 胡显带着张州丞进了书房,而后还不忘关上房门,待他扭动开关,张州丞这才发现原来书房里还有条密道。 “胡叔叔……是你吗?”密道里传来一丝微弱的童声。 男孩小心地探出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 这是李升的独子,李尚。 胡显低声训道:“不是叫你别出声吗?万一被坏人听到你这小命可就不保了!” 李尚小嘴一撅,委屈道:“可是我太饿了……” 胡显一哽,从胸前掏出在张州丞那儿顺的几枚点心递给他,僵硬道:“喏。” 李尚双手接过,随后立马狼吞虎咽起来。 看孩子吃得正香,张州丞趁机将胡显拉到一旁,沉声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胡显略显心虚道:“哪有什么药,我不过是看他可怜才救他。” 张州丞闻言,眯起眼观察他,忽然岔了话道:“你是不是知道太守被捕的内情?” 胡显眼神飘忽,支吾道:“这、你该去问查案的……” “咳咳!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干咳声打断了俩人的对话。 原来是李尚吃得太急,噎住了。 胡显见状,急忙拿起桌上的破碗去盛水,张州丞则一边帮李尚顺气,一边暗自思忖。 待李尚恢复如初,几人终于开始筹议正事。 “他如今年纪尚小,一直躲躲藏藏总不是个办法,”胡显对张州丞说道,“你得帮忙想个对策。” 张州丞沉思片刻,然后道:“我听内人提过,李夫人的姊妹就在京城,若想找个可信之人抚养他,恐怕也只能去往京城了。” “京城?!”胡显急道,“此番路途遥远,如何才将他安全送达?” “你我亲自护送,不过在离开前,我会试着联络京城的人前来接应。” 没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李升的死讯和突如其来的火灾,让他们意识到,此地不宜继续停留,于是三人当晚便伪装出城,踏上了路途。 可途中多发变故,三人被大批流民冲散,失去了联系。 张州丞沿途打听许久,也毫无半点收获,先等到的却是李氏亲族即将被行刑的消息,于是他又回到中鹿关。 “太守于我有知遇之恩,夫人于我有救助之恩,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我却连他们的爱子都护不住……”张州丞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自责地捶胸道。 原本沉默的张夫人宽慰道:“郎君,你已经尽力了。” “这两年,郎君一直孤身在外,一面打听夫人姊妹的消息,一面寻找失散的李家独子,直到前几日才回到关中,身形更是消瘦不少。”张夫人细心补充道,言语中毫不掩饰心疼。 “请前辈放心,晚辈既已知晓此事,定不会坐视不理。” 张州丞闻言,顿时感激涕零,随即起身朝他深鞠一躬:“多谢凌寺正……” “您无需客气,”凌书瑜将他扶起,“小公子的安危关乎整个案件的进展,晚辈职责所在罢了。” 屋外传来马儿“咴咴”的响鼻声,提醒他们时候不早了,凌书瑜解释道:“我已提前命人备好马车,无论前辈与夫人想去何地,马夫都会全力护送。” 夫妇二人齐声道谢,随后共同乘车先行离开中鹿关,凌书瑜则独自策马返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