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来见白玉京》 第一章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新雨初霁,正是春日。 莲舟徐家正有一件大事,大丫鬟新桐匆忙进了宅子里,又趟过二进宅子里的流水,越过满院的春花,不去看晨流的清露,直直去了徐家老爷房中。 “老爷,小姐抛的绣球有主了,抛绣球时几位侠客打了起来,再加上好几位公子的家丁乱做一团,争抢间那绣球又被抛起,落在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怀里。” 丫鬟新桐年岁不大,不过十五六的模样,眼神中却自有一番清明,看起来是个精明的少女:“那少年一身灰衣,只是衣服不算华贵……不过粗糙的麻布,面容也有些消瘦,应该不是什么富家的公子。” “咳咳咳……”被屏风遮掩的床榻上,传来几声咳嗽声,自有仆人移开屏风,就看到有一位面容憔悴,精气皆无的老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坐起身来。 “不是富家公子也罢,来抢绣球的主儿,能有什么期盼?身份寻常些反而更好,没有锦衣遮掩,藏不住什么坏心思。” 那老人短短一句话,便连喘了四五口气,看起来十分虚弱。 新桐抿了抿嘴唇,又有些担忧的说道:“只是还有些问题……” 老人投去探寻的目光,她便又说道:“府上派人去请,这少年却只说自己路过西庆街,并非是有意去抢那绣球,只是因绣球误打误撞落到了他怀里……他不愿意入徐府为婿。” 老人顿时接连咳嗽了几声,一旁略上了些年岁的丫鬟皱起眉头:“前去请人的是谁?可说了来头?” “去请人的是赵二管家,说了我徐家的名头,也说了小姐的名讳,只是那少年似乎并不知我徐家的门楣,也不知小姐的美名,径自离开了……” “不过……赵二管家已经派人前去探查,过了晌午,探查的人应当也就回来了。” 新桐仔细说着。 老人皱着眉头不语,一旁年长的丫鬟想了想,安慰老人道:“不知道我徐家的门楣,也不知道小姐的美名,应当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厮,等探查清楚了来历,再遣人去说便是,家中倘若有长辈就更简单了,老爷用不着担心。” 老人轻轻颔首:“我徐家在苏吴州自有些名望,现在大张旗鼓的抛绣球招亲,被一介年少小厮取了绣球去倒还好,如果这小厮取了绣球,还要拒绝我徐家,那我徐家难免要成为其他府邸的笑柄。” 老人说到这里,又询问丫鬟新桐:“小姐怎么说?” 新桐如实说道:“小姐说……是谁无妨,尽快成婚便是。” 老人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这奢豪的徐府。 他打拼数十年,拼来了这惊人的家业,只是膝下无子,现在又重病缠身,偌大家业也遇着风浪,只能靠自家二十岁的长女操持。 “只是苦了溪月,不能仔细寻得一位好郎君,只能一生被绑缚于此了。” —— 徐溪月身穿一身碧绿的翠烟衫,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腰不盈一握,美得如此无瑕,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若无头上斗笠轻纱遮掩,只怕会引来许多目光。 可此时此刻,她就站在一艘游船上,远远注视着岸边。 岸边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年,正蹲在一位卖菜的大娘摊子前讨价还价。 “买几根姜都要这般讨价还价,现在有了徐府这样的好去处,却还要拒绝,我真是不知这少年脑子里想的什么。” 新桐就站在徐溪月身后,啧啧称奇:“我看他这面色,说话有气无力,莫不是染了什么重病吧?” 新桐身旁还有一位中年人适时开口,道:“我已派人打探过了,这少年名叫陈执安,家住岐黄街,就在铁臂将军府对面,家中并无母亲,只与他父亲相依为命。 他父亲乃是一位私塾先生,因他教导蒙童细致耐心,街坊邻居缺了束脩也并不在乎,所以在这岐黄街上颇有些美名……也正因如此,父子二人日子过得清贫,不过勉强度日。” “说来还有一件怪事,两年前这少年唐突落水,被打捞上来面色铁青已无气息,围观的众人都说这少年死了,恰好又碰到一位黑袍的道人路过,施展了仙家法门,救活了此人……现在想起来,这少年也是个有大机缘的,遭了死劫保下了性命,如今又得了小姐的绣球,入了我徐家,往后也吃穿不愁了。” “原来是读书人啊。”新桐睁大眼睛,点头说道:“最怕遇上些泼皮无赖,又或者不受拘束的游侠儿,读书人反而更合适……” 赵二管家摇头:“这少年不算读书人,他并不曾仔细读书,也从没有考过童生试,反而半年前去了府衙百工黄门,成了一个画院小工,为官府画像。” 新桐皱了皱鼻子:“父亲是私塾先生,他却不好好读书,反而去做那黄门小工?也太不上进了些。” 赵二管家不语。 新桐语气有些可惜:“不是读书人也就罢了,小姐,你在栖霞山上学过望气之法,你看那少年,身上可有重疾?”” 徐溪月缓缓摇头,叮嘱赵二管家道:“不要太过叨扰人家,便让老爷安排吧。” 新桐瞧出了徐溪月语气中的冷漠和无奈,她忽然觉得做这徐家的千金小姐也没什么好的,偌大徐家万斤重的担子全压在她的肩上。 如今就连成婚,都只能寻这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 于是新桐不由出声安慰说道:“小姐……不如再等等?” “等什么?”徐溪月转过头来,眼神中却已满是平静。 新桐一时语塞。 赵二管家却忽然道:“人世间的事情,如同流水东逝,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小姐莫要太过在意,便是寻一个普通的郎君,小姐也自要比那些闺中千金更强许多。” 徐溪月轻拂衣袖,道:“李将军即将驾临苏南府,当务之急,是准备好那几种药材,若是续不下这桩买卖……徐家的药材生意只怕真的要被周家吞了。” —— 陈执安并不知道自己不过上街买个菜,都会被人旁观。 此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眼前这个卖菜大娘摊子上的一块生姜上。 那块生姜沾染着泥土,混杂在摊子上好几块生姜中显得有些不起眼。 可在陈执安眼中,这一块生姜是天然与其他生姜不同。 他凝神看去,却见这一块生姜上散发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这股气徐徐升腾出来,在生姜表面化作氤氲,令陈执安有些出神。 与此同时,他隐约感知到脑海中随他穿越而来的那一幅画中,有一处景象已经悄然亮起。 而那画作一旁,有几句诗闪烁其辉,令陈执安思绪清明。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区区四句诗中仿佛蕴含着无法道明的神妙,也照亮了这一幅画作中的一处,照亮了十二楼五城中的一座城池。 【昆仑泽】。 ——“有城名昆仑泽,泽被天地昆仑,见气闻其灵,其灵养氤氲,氤氲出其神。” 画上有几行字缓缓浮现。 短短几行字,令陈执安深吸一口气。 “我脑海里的画竟然这么奇异?” 陈执安深吸一口气。 他自那小摊中摘出那块奇异的生姜,又付给大娘三枚铜板,这才起身回了岐黄街。 岐黄街得名自早些年间,一位游郭的郎中,那时恰逢瘟疫,苏南府哀劳一片,这郎中就在这条街上设下摊位,又以岐黄之术烹制汤药,救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等到朝廷的救济到来,瘟疫退去,这游郭郎中却收拾行囊,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苏南府。 被他救了性命的百姓恍惚间才想起来……受了这位郎中救命之恩,却不知这郎中的名号,只是依稀记得此郎中手中拿着的那一面行旗上,写了【岐黄】二字,就将这条街道命名为岐黄街,以纪念此人。 陈执安自两年前穿越到这片光怪陆离的世界,就一直住在岐黄街上。 这两年以来,陈执安细致观察,每日恶补这片世界的风俗、常识,最终确实瞒过了这具身体同样沉默寡言的父亲,在这岐黄街上住了两年。 他匆匆回了家中小院,院中传来稚嫩而又清澈的朗朗读书声。 许多蒙童正在摇头晃脑读书习字。 他瘦弱的父亲正坐在高堂上,闭着眼睛倾听着这些蒙童读书。 陈执安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幕,也不去打扰,径直进了侧屋。 屋中的陈设不过只有一张床,一张桌案,一把木椅,好些书籍,颇为简单。 陈执安放下行囊,从怀中拿出那一块生姜。 当他仔细看向生姜,不知梦到过几次的那【玉京图】在他脑海中浮现,图中【十二楼五城】之一的【昆仑泽】在那玉京图中亮起。 他穿越来到这一片世界,来到这名为大虞的国度,一切都是新的。 身体是新的,记忆中多了很多新的东西,并且逐渐与他的意识融合。 唯独爷爷留下的这【天上玉京图】却始终清晰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唯一不同的是,这幅图一直朦朦胧胧,画上的图像也十分暗淡。 陈执安一直以为是自己思乡心切,心中又担忧没了自己照料,爷爷又如何得以安度晚年,心忧之下才会屡次梦到这天上玉京图。 却不曾想直至今日,这【天上玉京图】才显露出些玄妙的端倪来。 “与天上玉京图生出呼应,又被独特的气包裹的生姜,是什么?” 陈执安心中思绪顿起,手中那一枚生姜却突然不见了。 “闹鬼了?” 陈执安猛然站起身来,左右四顾,那生姜真就凭空消失不见了。 他心中正惊异,须臾间,那一幅奇异的图画再度在他脑海中铺展开来。 这幅图画不断放大,化作偌大的昆仑泽,昆仑泽中云气升腾,氤氲四伏。 陈执安凝神看去,就看到昆仑泽一处云气聚集之地,那一块独特的生姜正被云气包裹。 生姜上散发出的白色气息,竟然逐渐变了颜色,自纯白中探出些赤色来,只是那气息却越发厚重了。 “种到画里面了?” 陈执安目瞪口呆。 第二章 隐龙 陈执安并不知道那天上玉京图发生的变化意味着什么,他一如既往度过了这个夜晚。 在他看来,昨日西庆街上那个绣球事件不过只是一个不足称道的插曲,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今日他醒来,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头沉甸甸的,隐隐作痛。 “染了春日的风寒?” 他这般揣测,又照常出了房间,就看到这春日越发好了,风中花香清幽,春分时节,父亲种在庭院中的梨花已然如雪。 梨花树下的石桌上,父亲已经备好了一张大饼,一碗热汤。 陈执安转头看去,就看到父亲仍然穿着那一身朴素的白衣,正坐在房中蒲团上,准备着今日的授业解惑。 石桌上的吃食依旧,自陈执安穿越以来二年光阴,几乎日日如此。 陈执安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几口吃完了这张饼子,喝完了热汤,又摆了摆手:“爹,药我已经分好了,中午可莫要忘了吃……今日我要回来的晚些,黄门里有逃犯的通缉像要画。” 陈水君转过头来朝他摆了摆手,又沉默准备教授去了。 陈执安已经习惯了自家父亲的沉默寡言,收拾了碗筷,这才出门前去苏南百工黄门。 陈执安出了门约莫一刻钟,这岐黄街上寒酸的小院里就有人来访。 那人看似四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神色肃然,眼神也十分平静,眉宇间透露着一股贵气。 贵气不仅来自于此人一举一动,更来自于此人的衣着。 他穿着一身接地长袍,长袍下摆竟然以锦绸丝线纹了几根鹤羽,点缀其上,有些飘然之意。 此人身后还跟着几位武师,毕恭毕敬,走在此人身后甚至不敢直视他的后背。 来到院前,这几位武师就站定于此,任凭此人踏入院中。 陈水君也看到此人来临小院,却只是淡漠的瞥了他一眼,就又转过头去,甚至没有起身相迎。 来人倒也不生气,站在院中看了一阵梨花,又看了一眼挂在东堂中的画,语气中有些可惜:“陈执安心性不错,悟性也不错,你不让他修行倒也罢了,竟也不让他读书……黄门画工,又能值当什么?” “等你走了,他独身一人,没一技傍身,也无半点功名护持,难免被这世道吃干抹净。” 陈水君头也不抬:“怎么教儿子是我的事。” “教儿子自然是你的事。”来人终于踏入东堂,语气中带着些叹惋:“只是李伯都这一次来苏南府,你应该暂避其芒,他来此是追寻那位【九碑十三字】之一的武夫,可保不准他想起往事,再来踩你一脚。” “要我说,你趁早离开苏南府,大慈观观主要传你衣钵,这是无数修行之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你又何需拘泥于这苏南府?” 那人语重心长,似乎与陈水君交往颇深。 可陈水君听闻此言,却皱了皱眉头,他缓缓站起身来,看向来人,道:“楚牧野,你今日来此,就是为了劝我逃离苏南府?他李家势力已经大到,我即便来了这苏南府,都要被苏南玄紫将军的威严驱赶? 你被贬了官,连你的胆魄也一起被贬了?” “不识好歹!”被陈水君称之为楚牧野的中年人闻言顿时大怒,冷哼道:“我之所以来劝你,是不想看你自找苦吃! 你我相识二十余载,我还不知道你心中想的是什么?李伯都来了苏南府,他就算不来见你,你一定会前去见他。 以李伯都跋扈的性子,就算碍于李家对于李音希的答允,不会取你性命,只怕你还是要在床榻上躺上三年五载。 这又有什么值当的?” “你如果卧榻不起,陈执安吃什么?你总指望不了黄门小工那点工钱,养活你父子二人。” “要我说,你便直去那大慈观,学了大慈洞庭术,就算不能成【造化】玄机,也可得一个【玉阙】修为,映照神相,到时候再请人说和,悬天都李家总要承认你这位女婿。” 楚牧野语重心长。 陈水君却似乎未曾听到他这番言语,反而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我那些学生快要来了,你在这里难免误了他们的课。” 楚牧野背负双手,摇了摇头。 “你小心些,那李伯都的船队,最晚大约后日就要到了。” “如今苏南府风云变幻,又来了几位强人,昔日‘一剑当空且飞去,碧潭惊起老龙眠’的剑客也好,‘力拔山河,气盖大世’武夫也好,执掌苏吴州九万松槐军的李伯都也罢,又或者那些自诩为‘铁马泥蛇’的西蓬莱山匪也罢,你莫要去惹他们。” 他话语至此,又走出东堂,自庭院中摘了一朵梨花。 梨花胜雪,美不胜收,楚牧野忽然想起早在那燕空书院时,李家小姐李音希便最喜欢梨花。 他在心中叹气,刚要离开。 陈水君清冷的声音却忽然落入他的耳畔。 “街头巷尾都在传朝廷要起复你,你今日急匆匆前来,可是要入朝为官了?” 楚牧野不曾转过身来,只是朝他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对朝廷失望,只是如今宋相掌权,大刀阔斧革新,好过几年前太多,等我去了悬天京,便能实现你我的抱负……” 陈少君远远望着楚牧野远去,他看着院中的梨花,忽然低声自语。 “音希,再等些时日,执安便可彻底消化药力,改根造骨……那时,我便能来看你。” —— “这人怎生如此凶悍?” 陈执安站在黄门画院中,看着画院正中桌案上的一幅画像。 他身旁还有两人,这两人一老一少。 老者乃是黄门画院主工,名为刘四驰,他此刻一身黄衣,手中拿着一根画笔也仔细看着那幅画像。 另外一位少年与陈执安相仿的年纪,解释说道:“我去官府领受这通缉画像仔细问了,此人乃是西蓬莱二十四将中排名第十二的吞山虎齐天冲! 他流窜来了苏南府,却不知要作何勾当。” 此少年名为王欢,也和陈执安一样是黄门画院的小工。 黄门隶属苏南府衙工房,里面分设百工院门,是陈执安活计所在。 “这些西蓬莱的悍匪坏事做尽,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来苏南府,苏南府的大户都提心吊胆,不过……他的运气也不好,再过几天,玄紫将军李伯都也要来苏南府,他吞天虎敢冒头,难免要被玄紫将军砍去虎头、剥去虎皮,成为一头死虎。” 王欢大咧咧笑着。 一旁的主工刘四驰敲了敲他的头,道:“赶紧画,今日要出整整九十六张画像,贴满苏南府九十六条街道,晚了交不了工,又要被黄门长责罚。” 王欢揉着头,嘴里嘟囔:“一共不过三名画工,俸钱奇少无比,还要画这般多的画像,这活计,真不是人干的。” 主工刘四驰冷笑一声:“吃了官家的粮,总比去街头卖画卖字来的好,我往前在西庆街上卖画,连着七八日不开张的时候也有,整日吃不饱肚子,现在入了黄门,每月一吊半的工钱雷打不动,不比你上街讨饭都要好?” 王欢声音更小了:“只有你拿一吊半的工钱,我和陈执安都不过一吊钱。” 刘四驰勃然大怒:“你这毛头小子,若不是你姨娘说情……” “快画吧,晚了就交不了差了。”陈执安打断刘四驰的喝骂,当先铺开麻纸,又从怀里拿出独特的碳笔,执笔作画。 王欢和刘四驰是陈执安同僚,自然见过许多次陈执安作画。 可即便如此,当陈执安细长的炭笔落在纸上,简简单单几笔就已经画出那齐天冲的大致轮廓。 碳笔与麻纸摩擦,窸窸窣窣,不过片刻,简单的线条下,一张人像跃然于纸上惟妙惟肖。 二人啧啧称奇,却也不敢怠慢,手持毛笔同样作画。 一个白日便如此过了。 一轮弯月渐渐升到高空,照亮了一片透明的灰云。 而那灰云遮住了月光,显得天空有些阴沉。 “府中吩咐了,让陈执安前去交画。” 一日作画,王欢看着桌案上一张张画像,有气无力的揉着手腕。 刘四驰年龄大了,只画了十余幅就已经歇息,他是主工,自然有这份权力。 可当他听到王欢的话,不由皱起眉头看向陈执安一眼:“府里还有人知道你陈执安?” 陈执安一头雾水,只是摇头。 刘四驰低头想了想,点头道:“既然指名道姓让你送过去,你送过去便是,路上麻利些,莫要耽误了。” 陈执安也未曾耽误时间,带了厚厚一沓草纸画像就赶往苏南府衙。 管理官府百工的黄门在兴元街上,如果走大路,要走上许久,要绕上一大圈,但几条街道之间还有一条贯通的小巷,虽然没什么烛火,却省下了不少路程。 陈执安匆匆前往,穿过那僻静的小巷,就已经来了府衙门前。 他自报了黄门小工的身份,府衙门口的中年持刀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询问道:“府中点名让黄门画院的陈执安前来,你可是陈执安?” 陈执安点了点头。 那中年持刀卫指了指身旁的门房,道:“将画像交给他,你请随我来。” 陈执安有些不解,他脸上凑起些笑容,刚要询问,那中年持刀卫却忽然询问他道:“你是岐黄街陈先生之子?” 陈执安点头。 中年持刀卫脸上却露出些笑容来,道:“我也家住岐黄街,我家小儿就在你父亲的塾中读书。 陈执安仔细看了他一眼,也笑道:“原来大人是小砖儿的父亲。” 中年持刀卫一边带着陈执安走入府中,又一些好奇问道:“你怎知我是小砖儿的父亲?” 陈执安面容朴实:“小砖儿一看便是大人的孩子,眉眼鼻梁不说有十分相像,也有六七分了。” 中年持刀卫一脸受用:“我姓郑,名叫郑渊,是这衙门前院护院,你叫我一声老郑便是。” 陈执安脚步快了些,来到郑渊身后,小声问道:“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郑渊头也不回,道:“你是黄门画院小工,工房长官命我带你前去工房,要为一位公子画像……你画像画的好?” 陈执安谦虚道:“称不上多好,胜在相像。” 郑渊脚步略慢了些,回头与他说道:“既然如此,我不妨也沾一沾那位公子的光,你回了岐黄街,能否为我家小砖儿也画上一幅?” “这有何难?”陈执安答应下来,顺带问道:“不知是哪一位公子?” “是周家的周修景周公子。” 陈执安自然听过苏南周家的名头,此时二人已穿过前院,路过中堂,郑渊走到这里脚步都有些轻了,又小声叮嘱陈执安:“莫要喧哗,同知大人今日正在会见苏南府中各大名流。 知府大人更是在私请要客,莫要惊扰了他们。” 陈执安点点头,跟随周渊走过中堂,来到六房院子,就见不远一处青砖绿瓦的房舍房门大开,里面正坐着几人。 隔着极远的距离,陈执安一眼便注意到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 那公子也越过门厅望向陈执安,眼神有些阴鸷。 陈执安挑了挑眉,他前世阅人无数,自然看到那公子眼中的不屑与厌恶。 “什么鬼。” 他心中自语:“我这平头百姓,怎么惹到这贵公子了?” 第三章 高高在上的公子和地上的蚂蚁 水来将挡,兵来土掩。 陈执安心中已经明白,这周家公子召他前来,并不是为了画像这般简单。 可他自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无所谓惯了,心中也称不上什么忐忑惧怕。 他随着郑渊进了那房中。 房子不大,陈设却十分讲究,几张椅子几张桌子都是重阳木制成,散发着天然的香气,堂中北墙写了几笔大字——百工待兴。 不消多想,这里大约便是府衙工房的所在。 府衙六房中的工房主管府衙百工,整个黄门都是工房的下属。 除了黄门之外,工房还有田科、营造、水利三门。 放在普通的县衙里,工房不过是干劳苦活计的,可这是苏南府府衙,是苏吴州最繁华的所在,苏南府人口数百万之众,掌管一府百工营造水利,可想而知这工房的权利究竟有多大。 陈执安进了房中,就看到主位上,坐着一位身材矮小,面容消瘦,蓄着少许山羊胡的中年人。 陈执安自然知道此人就是工房长郑流,郑流平日里也曾来过画院视察,陈执安记得他的样貌。 除了郑流、周家公子之外,另外一人陈执安更是熟悉,便是黄门长官吴佩林。 此时陈执安走入房中,郑流、吴佩林、周修景都望向他。 陈执安深吸一口气,向三人行礼:“画院小工见过郑大人、吴大人。” “这少年就是画院的陈执安。”吴佩林年龄比起郑流还要大一些,已然五十几岁。 此时他神色平和,脸带笑容,和平日里前来画院训斥、下令的时候判若两人。 郑流点了点头,又对一旁的周公子说道:“看来我工房有些能人,竟然能够让周公子生起兴趣来。” 周修景穿着一身精致的绸缎长袍,袍上绣着金丝的云纹,腰间系着一块翠绿的玉佩,那玉佩上篆刻着一朵奇异的花卉,看起来贵气不凡。 这位周公子听到郑流的话,转头笑着对这位工房长官说道:“我也是偶然才知道是画院小工的名讳,听说他以碳笔作画,为人画像不仅极快,又惟妙惟肖,再加上昨日有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黄门小工的运道来了,我好奇之下,才让大人传召此人,想仔细看看这般好运之人,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工房长与黄门长顿时起了兴趣。 郑流看着陈执安,有些好奇问道:“却不知周公子口中的运道是什么?” 陈执安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色。 周修景笑着回答:“昨日里徐家小姐徐溪月绣球招亲,这黄门小工便接到了绣球,不日就要入徐府为婿,也算是泥鳅翻身,虽然免不了一身泥泞,却也得见天日了。” 工房长官顿时一愣,旋即大笑开来。 周家公子周修景几次三番向徐家小姐徐溪月表露心意之事,苏南府名门望族、达官贵人们大多知晓。 只可惜那徐家小姐是个傲气的,如同周公子这样的人物对她表露心迹,她却不管不顾,反而想出绣球招亲这般的荒唐主意。 这周修景自然不可能跑去西庆街上抢绣球,也绝不可能舍弃周家公子的身份,入徐家为赘婿,大概因此才便宜了这画院小工。 黄门长眼珠一转,也自然想明白了周修景为何要召陈执安前来衙门工房。 这周修景早就将徐溪月甚至整座徐家都视为囊中之物,现在却被这卑微的画院小工摘了桃子,又如何能不气? “这是出气来了?” 黄门长心中一笑,道:“这徐家小姐可真是荒唐,以她震动苏南府的容貌,以她徐府丰厚的家资,想找什么样的夫婿找不到?竟找了这么一个黄门小工?” 郑流听闻此言,自然明白自己手下吴佩林心中打了结交这位你家公子的主意。 于是他也顺势说道:“徐家老爷重病缠身,无力打理徐家的药材生意,膝下又无男嗣,只能让那徐家小姐打理府中的生意。 所以招婿招一个平常的、甚至无能的才好,若是招了个有才的,只怕往后这徐家就不姓徐了。 周公子倒是不必伤神,你公子的才学、武艺,往后必有良配。” “这两个老儿。”陈执安心中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意外。 他自然看出他的顶头上司黄门长官在巴结这位周家公子,这倒是并不意外。 黄门长总管黄门,但在衙门工房里不过是干活的,虽然油水颇丰,但也称不上什么达官贵人。 可郑流这位一府工房长官虽然没有品级,但是权力极大,等同于后世一座省会的水务、住建、自然资源等等各大实权部门的领头人。 周家虽然是苏南府大族,可是在如今的大虞,商贾大族的分量比起士族门阀,比起衙门官府却轻了不知多少。 一府工房长官不至于这般讨好一位商贾公子。 除非这周家族中还有人在朝中做官。 陈执安心中这般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沉默不语。 周修景轻笑一声,摇头说道:“徐家小姐是真正的名门小姐,她又不同于寻常待字闺中的女子,她曾在栖霞山上修炼武艺,有【神蕴】修为,在这般背景下也算个奇才,又能撑起偌大的徐府家业,并非是你这黄门小工能够高攀。” “不如这样,我给你银两,你眼前这黄门吴佩林吴大人想来也会给我三分面子,今日之后,你也许可以做那黄门画院主工,每月领上三吊钱的俸银。 你且放心,我给你的银两也足够你生活富足,安享余生,连带着你那没有功名的父亲,都能过上好日子……” 周修景徐徐开口,语气中透露着些自信与……盛气凌人:“而你只需回绝徐府……便是。” 一旁的黄门长吴佩林闻言,也转过头来,脸上的神色逐渐肃然,终于变作往日里那位严苛的黄门长官。 他眯着眼睛看着陈执安,道:“我自然会给周公子脸面,徐家这样的高门大族,也并非你这寻常小工能够高攀,便是强去了,还要多番遭受徐家大大小小百余口人的冷眼,就我所知,你是陈家独子,你去当了赘婿,就是给你陈家绝后……更何况,就算入了徐家的府门,豪门大户自然与你这寻常小儿犯冲,若是染上了什么邪病,还不知能活上多久。 以我看……周家公子愿意给你银两,你拿着就是,何必去淌那一番浑水。” 工房长官并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杯盏,自顾自喝了一口茶。 一缕茶香飘散开来,并不张扬,却在空气中流淌,馥郁芬芳,清雅宜人。 可他喝茶时,目光却仍然落在陈执安身上,带着赤裸裸的审视。 陈执安终于抬起头来,他目光巡梭,自上头三人身上扫过。 郑流有些意外,这黄门小工竟然没有多少紧张之色。 吴佩林却一皱眉头,正要出声呵斥,却听陈执安终于开口…… “周公子,若我不愿意收公子的银两,不愿意收每月三吊钱的俸银,就想入徐府为婿,却不知周公子会如何待我?” 周修景同样仔细看着陈执安,他大约是不曾想过陈执安会有此一问,一时之间没有压住神色,白皙俊逸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 他转头看向郑流。 这位工房长官对他笑道:“周公子是我郑流座上宾,我请公子前来饮茶,公子赏脸到此,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在意我与黄门长。” 一旁的吴佩林也忙不迭的点头。 “大府成婚,向来有颇多讲究、颇多礼仪,哪怕一切从简,只怕也要耽搁月余。” 周修景拿起桌上的杯盏,轻轻吹了吹:“世上有许多可以挽回的和不可挽回的事,月余时间,二者皆可发生。 绣球之事可以挽回,可若是生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比如你又像两年前那般落水,又比如西蓬莱的悍匪入了城,恰好撞到了你……这些事都是不可挽回的事,真就发生了只怕你又要追悔莫及。” 此时已然是亥时,天早已经黑了,乌云里隐隐绰绰有个月亮。 月亮的光透在云上,有些黑有些白,竟像是一张狰狞的脸。 明明是春日时节,一阵风吹入堂中,就如穿心之箭,让陈执安觉得有些分外的冷。 “他想杀人。” 陈执安在心中这般想着。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郑流依然在喝茶,吴佩林阴鸷的眼神与他的眼神碰撞,而那位周家的公子周修景,神色淡然从容,透露出一股高高在上来。 就好像……他陈执安是地上的蚂蚁,而这位周家公子是路过的人。 路过的人低头逗弄蚂蚁。 如果他不愿逗弄了,只需踩上一脚,就能让他粉身碎骨。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真是无妄之灾。”陈执安心中骂了一声。 恰在此时,他隐约感觉到那【天上玉京图】中的昆仑泽里,昨夜种下的生姜从其中的氤氲中长了出来,异香扑鼻,让他精神都为之一振。 第四章 读了二年书的市井小民 清幽的香气似乎是直接从那天上玉京图中传入陈执安的脑海,旁人不曾闻到,却让陈执安意识逐渐清明起来。 他抬着头,看向周修景。 周修景手拿杯盏,正慢悠悠的饮茶,他眼里透露出的浑不在意让陈执安有些恼火起来。 “我都死了一次,还以为这一世能够清闲度日,却还要被这富家公子欺凌?” 他心中这般想着,可随着脑海的思绪越发清明,他又逐渐冷静下来。 “天上玉京图中那一根裹着氤氲之气的生姜一定十分珍贵……也许……我也能踏上传说中的修行之道?” “在这等事上死了,反而不值当……至于那些银两,不知这富家公子想要给多少?” 陈执安心中思绪连连,可当他再度看到周修景举手投足透露出来的轻蔑与高高在上。 他自前世延续下来的执拗性子让他心里越发厌恶这位周姓公子。 “既然喜欢装,那就让他多吐出一些来?” 于是陈执安深吸一口气,他埋下头终于开口:“周公子多虑了。” “嗯?”周修景抬起头来。 “人各有志也各有所求,不需周公子许以重利,我早在昨日就已经回绝莲舟徐家,不愿意去徐家为婿。”陈执安脸上带笑,语气却有些惶恐。 周修景尚未说话,一旁的郑流和吴佩林神色却都有了变化。 郑流神色变得有些认真起来:“你这小厮倒是有些有趣,你难道不知莲舟徐家的名头?难道不知徐家小姐徐溪月的貌美之名?” 吴佩林却只以为这画院小工心中是怕了,也贪图周家公子许下的允诺,就为自己铺一处台阶,让自己好下台一些,不过是少年心性罢了。 他哈哈一笑点头说道:“如此正好,人贵有自知之明,周家公子许你重利,让你往后吃穿用都不愁,你若是不识好歹,只怕要自食恶果!” “吴大人误会了。” 陈执安忽然开口,打断了吴佩林的话。 吴佩林被这么一个小工打断了话,心中骤然恼怒起来,他正要呵叱。 陈执安道:“陈执安虽然只是一介画院小工,既没有功名在身,也不曾修行武艺,可心中却也有所求……那莲舟徐家的名头我也听过,富甲一方,药材生意遍布整个苏吴州,可大府有大府的烦忧,有大府的愁索,我这般寻常的人入了大府无非只是吃的好些罢了,不比我在岐黄街上好过多少。” “正因如此,我才会回绝徐家。 这并非是谎话,周公子许我银两,许我一个画院的主工之位……自然很好,可我却早已回绝徐家,周公子不来寻我也无事,我自然也就受不得这些银两了。” 郑流越发惊奇了,只觉得眼前这少年竟然在岐黄街那等的市侩中养出了一些骨气来。 他有心夸赞几句,可又是瞥到一旁周家公子的面色便又沉默下来,只是饶有兴趣地旁观。 周修景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杯盏。 “你不要我给的银两?”周修景身体前探发问。 陈执安摇头道:“我家父亲是读书人,他自小教我,无功不受禄……我回绝徐家是我本意,又怎么能因此而收周公子的银两?” “更何况……昨日徐家小姐前来见我,也许我许多银两,让我入徐家成婚,我也不曾收她的银两……我本不爱财……” “世上还有不爱财的人?”周修景笑了一声,问道:“你这画院小工见识太浅,不知大府是何等的豪奢,也不知多少银两是多,那徐家小姐给了你多少银两?” “五十两金子。” 陈执安直截了当回答,旋即眼中多了些迷离,不再那般铿锵,语气中又有些感慨:“五十两金子……这是徐家小姐给我允诺的私房钱、体己钱,这般多的银子,莫说我见过,我便是听都未曾听过。” “五十两金子?”堂中郑流、吴佩林二人对视一眼,眼里越发惊讶了。 五十两金子便是在官银处,都能兑换四百两银子,如果悄悄去了那些私营的钱庄,就能兑换五百两。 五十两金子,五百两银子,大约等同于陈执安这画院小工大几十年的俸银! “这陈执安是傻还是真心有所持?五十两金子都无动于衷?”吴佩林咽了咽口水。 又听陈执安继续说道:“我回绝了这五十两金子,也回绝了徐家小姐,徐家小姐只说明日再来寻我,可她不知道我虽然未曾见过世面,可我绝不会为了区区五十两金子就去徐府当赘婿,毕竟我老陈家就我这么一个苗子,我去当了赘婿,我陈家岂不是绝后了?” 此时的陈执安像是在与堂中三人说话,又像是在抵力克制那五十两金子的诱惑,说话如同呢喃。 “我给你一百两金子。”周家公子周修景忽然开口,嘴角依然含着些笑容,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傲气清晰可见。 “一百两?”陈执安眼神越发迷离,心中却有些惊讶:“这么简单就上钩了?” 恰在此时,陈执安耳畔听到有风吹过,衣摆作响的声音。 郑流、吴佩林也看向工房门厅以外,不知外面来了何人。 陈执安却还在喃喃自语:“一百两金子?我如果收了这钱?岂不是有违家父的教导……更何况徐家小姐那里……” “二百两。”周公子似乎有些厌烦了,语气也变得有些不耐烦。 “陈执安!”黄门长吏吴佩林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你可知二百两金子是多少钱?够你购置一处宅邸,快快活活娶上一妻两妾,安享余生了,还不快谢过周公子?” “二百两金子?这般多的银两……”陈执安实在不知这周家公子为何这般好骗,他几番话术不过刚刚起个头,甚至没有说上一半,这周家公子就已经就范了? 可他仍然装作大受震撼的样子,眼中的迷离变得震惊,甚至咽了咽口水:“周公子莫不是在骗我?” 周修景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来,抬手一扔,那银票便飞向堂前,将要落在陈执安的脚下。 陈执安见了银票,眼中忽然金光一闪,踏步向前,虚空一捉,就捉住了那张银票。 他仔细看去,银票足有一个成年壮汉手掌那般大。 “大虞苏州钱行!” “凭票取苏南官金平足金饼二百两!” “二百两金子的银票?还是官金!” 陈执安心里笑开了花,神色却越发痴迷,直至那郑流哈哈大笑起来,对一旁的周修景说道:“看来金银确有其效,眼前这少年的父亲教授了他满腔的道理,见了二百两金子,这道理也就不值一提了。” “我最烦这些读了二年书的市井小民。”周修景脸上的讥讽之色越发浓郁,他不曾看向堂中的两位大人,而是直直看向工房门庭以外:“就比如这画院小工,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模样,口口声声无功不受禄,口口声声平平常常才是真,可但凡见了些银两金子,眼中又冒出光来,真是可笑。 这般的小民,又怎能配得上徐小姐?” “你说对吗?溪月小姐。” “溪月小姐?”认认真真将银票收入袖中的陈执安略有诧异,他也转过头去,就看到公房门庭以外,那一盏烛火之下,正站着三人。 最右边的,穿着一身蓝色吏生长服,便如堂中的工房长吏郑流一般。 最左边的,乃是一位头梳长辫,带着几只金钗珠钏,身穿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景彩绣锦裙,手持巾帕的少女。 这少女大概十五六岁,姿容不凡,放在他处,少女就像是一位闺中小姐,可今夜此地,陈执安一眼便能看出这容貌不凡,穿着也同样昂贵的少女……是一位丫鬟。 因为在这少女前面,还有一位女子。 那女子轻步款款,身穿一袭绣着金色牡丹的翠烟裳,裙摆在夜晚的春风中轻轻摇曳,就如同春风拂过拂面,泛起层层涟漪。 此时她发髻高高挽起,风髻露鬓,发髻上插着一只精致的玉簪,几缕青丝垂过肩头,配上她细润皮肤、配上她娇艳若滴,再配上她肌肤如雪,大约只有一个“冰肌玉骨”能形容。 两位女子走在一处,旁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真正的千金小姐。 “这位便是徐家的小姐?” 陈执安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原本还想着多说几句,仔细塑造一番自己“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可明日若是徐家小姐再加价,自己便会入徐家为赘”的形象,好诱使周修景加价。 可他没想到自己刚才不过诈了几句,周家公子就已经甩出两百两金子来。 “想来这徐小姐方才就在这里旁听,周修景大约是想要迫切的戳穿我‘心有所持’的面具,这才这么干脆。” 陈执安心中这般想着:“兴许他还想在徐小姐面前装上一番。” 徐小姐也不再看这工房,径自走向门口。 周修景、郑流、吴佩林目送她离去。 “陪在徐小姐身旁的是库长吏,看来徐家说通了通判大人,向府衙府库供给药材了。”郑流摸着胡子,笑道:“周公子还要尽快,即便是在我苏南府,如同徐小姐这般的女子,也是少之又少。” “陈执安,你且回去吧,可莫要忘了你答应周公子的事,允诺他人而出尔反尔,难免会生出祸端。” 吴佩林适时开口。 周修景看也不看陈执安一眼。 陈执安如愿以偿的拿了银票,离开了府衙。 他走出府衙,走在中门街上。 此时时间已经到了子时,即便苏南府繁华,可除了十几条烟柳街巷之外,大多数街道上已经没有人了。 陈执安怀中揣着两百两黄金的银票,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怀璧其罪的道理他自然明白。 “郑流、吴佩林如果起了歹心……周修景要留着我给徐家小姐看,不至于对我动手。” “我还是绕路走吧,从府衙走五直门,再走罗裳街、烟花巷、锣钟街、鼓楼,最后绕去岐黄街,虽然远了很多,但我不相信歹人敢当街杀人。” “陈公子。” 正在陈执安疑神疑鬼的时候,从不远处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是那位衣着华丽的丫鬟。 “我家小姐有请。” 第五章 昆仑泽中赤中姜 遮掩天空的乌云飘远了,只剩下稀薄的云雾挂在天上。 淡月笼纱,月亮就如一位少女,娉娉婷婷。 有风拂过陈执安的脸颊,也掠起了他的长发。 新桐远远看着陈执安走来,直至今日,她才清楚的看清陈执安的面容。 这少年脸上带着笑容,面容有些白皙,模样颇为周正。 最让新桐觉得诧异的是,这少年竟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睫毛忽闪忽闪,眼睛在漆黑、整齐的眉毛下面炯炯发光,就像是一团燃烧的火。 新桐有些欣喜。 “幸亏不是什么丑八怪……” 她想到这里,又忽然想起陈执安在府衙工房中收钱的贪婪模样,心里又有些厌恶起陈执安来。 “眼睛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市井少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二百两金子更值钱的东西。” 新桐这般想着,眼见陈执安走近,就也转过头去,率先走入一条僻静的小巷。 小巷里面停着一辆轿子。 陈执安看到抬轿子的四人颇为壮硕,眼神里透露着一股子凶悍,就像是四尊铁塔一样矗立在小巷里,站在轿子前后。 “练武的人气质果然不同,一眼便能看出他们的气势。” 陈执安有些羡慕,早在他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那几个月,他曾经看过两位习武的游侠儿在岐黄街上大打出手。 他至今还记得那两个游侠手中拿着的刀剑上裹着一层淡淡的气,那气息锋锐异常,就好像是切开纸张一样切开了岐黄街口的石狮子。 其中还有一位游侠,屈膝一跃,便跃起三丈高下,又猛然落下,砸碎了一丈见方的地面。 从那时开始,觉得这里无趣的陈执安才对这个世界生起兴趣来。 只是…… 习武这种事并非有兴趣就可以,匆匆一年多时间悄然流逝,陈执安至今都没有接触到所谓的武道。 “有这四人护持,就算是有人起了歹心,应当也没什么大碍。” 陈执安之所以这么爽快的应邀,实在是因为怀揣巨款,心里惴惴,而这位高门大户的小姐,总不至于看上他那二百两金子。 他就这般走到近前。 轿帘被掀开,露出里面的人来。 眉如翠玉、肌似羊脂……确实是一张极令人惊艳的样貌。 此时一束月光破云而出,正好落在这徐家小姐的脸上,衬的她的脸发光。 于是陈执安顺理成章的想起两句话来。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雪为肤,以水为姿。” 这徐家小姐徐溪月果然不愧美名在外。 徐溪月也看到了陈执安。 陈执安一身灰色的长衣,长发被扎成马尾束在脑后。 此时陈执安正在看着她,眼神却不如徐溪月想的那般,也没有方才在工房中看到银票时的贪婪与迷离,反而也有几分清澈。 徐溪月心中轻咦了一声,旋极又想起陈执安的年岁来,想起他比自己还要小上三岁。 “十七八岁的年纪,不曾读书,又出来讨生活,比起女人,自然要更喜欢钱财一些。” 徐溪月这般想着,又朝前走了几步,指了指这僻静的小巷。 “从这里过去,就是兴元街,再往前就是西庆街,陈公子陪我走上几步?” 徐溪月说话极有礼貌。 可她说完这句话,不等陈执安答应,便自顾自的往前走。 陈执安知道这大约是她如今在徐家掌权,养出的威仪,他也早有准备,毕竟未曾出嫁的女子,自然不会轻易邀请他上她的轿子。 于是他也跟上徐溪月,不曾落后,与她并肩而行。 徐溪月身上散发着一股香气,颇为好闻,令陈执安不由自主的耸了耸鼻子。 这徐家小姐皱了皱眉头,却仍然开口说道:“陈公子的父亲是读书人,陈公子为何不曾读书科考?” 徐溪月当了免费的保镖,陈执安自然不介意与她多聊几句,笑着说道:“我之前也曾读书,可后来落了一次水,虽然侥幸保下了性命,之前作的学问却已经忘光了……再加上我家父亲说……当今世道读书当官都称不上出路,舍弃也就舍弃了,莫要舍弃重要的东西便是,所以我就不读书了。” “什么是重要的东西?”徐溪月脑袋微微侧过来。 陈执安笑呵呵说道:“我也不懂,他只说有两样东西让我绝不要丢弃,一个叫良心,一个叫勇气。” 徐溪月终于完全转过头来,看向走在他身旁的少年。 陈执安不曾看他,只是看着去路。 二人身旁新桐提着灯笼,也觉得陈执安的父亲确实是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坚守。 他们就这样走了些时间。 陈执安似乎对豪奢富足的徐家,对眼前的美人并没有什么兴趣,又或者是因为胆怯,一语不发。 徐溪月也一语不发。 新桐聪敏,打破沉默,道:“陈执……陈公子,二百两金子很多,可其实又不多……你接了绣球,如果你再有些勇气,就能朝前迈出一大步去,区区二百两金子,又值当什么?” “小门寡户,没见过这么多金子是应当的,好教你知晓,我徐家的买卖遍及整个苏吴州,甚至在江槐州、新山州、青川州……甚至京城都有生意,你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却不知自己舍弃了一片海。” “要我说,陈公子,你便退了那二百两金子给周修景……” “二百两够了。”陈执安摆了摆手,打断新桐,脸上满是满足:“二百两金子,我婚娶之后再买几房小妾都够了,再说我已经答应了周公子……又怎么能出尔反尔?” “周修景威胁你?”新桐道:“不用怕,我徐家养了不少武夫,派几个护持你就是,你刚才也说勇气不能丢,怎么遇上事反倒这么胆怯?你父亲白教你了?” 陈执安顿时有些急了,收敛脸上的笑容,气冲冲说道:“你们好生无礼,难道还要逼人强行成婚不成?”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僻静的小巷,来到兴元街,街上也已有了些稀稀拉拉的行人,再往前便是西庆街,穿过西庆街就到了岐黄街。 陈执安终于有些放下心来,如果郑流或者吴佩林真就看中了这两百两金子,心中就算有了歹意,大约也不敢在这街上当街行凶。 自从大虞国的邻居——如日中天的大息分崩离析,分裂成为三国,大虞吸纳了从大息入虞的有才之士,国力越发强盛,位列七国第二,即便当今天下,大乾国依旧是霸主,可大虞苏吴州的繁华也是当世少有。 繁华之下自有法度,苏南府不是边境之地,也不是西北贫瘠之地,就算是陈执安亲眼所见大打出手的两名游侠儿,不过一日,也被官府捉拿归案。 郑流、吴佩林就算心中有歹心,可他们也不是西蓬莱那等震动整座大虞的悍匪,应当做不出当街杀人抢夺财宝的事了。 “等到回了岐黄街,家对面便是苏州铁臂将军的府邸,给他们十个胆子你不敢找到家里来。” 所以陈执安就想着尽快脱身。 新桐看到陈执安恼怒的辩解,不由叹了一口气。 “甘于平庸,好无趣的人。” “配不上小姐。” 她心中这般想着,始终沉默的徐溪月也终于开口:“既然陈公子无意,那此事便就此作罢……” “只是,陈公子拿了那两百两金子,须知怀璧其罪的道理,还要尽快脱手。”徐溪月由衷给了一句建议,令我陈执安有些诧异于这富家小姐的心善。 陈执安不由心中怀疑:“这徐家小姐特意等在府衙外面,难道是为了送我一程?” 他站在原处,看着徐家小姐和新桐上了轿子,那四位壮汉头也不回的抬着轿子离开了。 陈执安不做他想,还揣着两百两金子的巨款,匆匆赶路。 轿子上,新桐放下帘子,叹气说道:“这陈执安真是个奇怪的人,他看两百两金子的银票都满眼冒光,可是我徐家明明……看来确实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不知道孰轻孰重。” 她说到这里,又仔细看了自家小姐一眼:“他还是个眼瞎的,想娶小姐的好少年、好公子可以从徐府门口排到青川州,他这毛头小子,竟然还不愿意上了。” “不要再说了,你回去告诉老爷,这招婿的事情再想他法吧。”徐溪月开口。 新桐愁眉苦脸:“这下可好了,被接了绣球的人拒婚,其他家茶余饭后免不了要笑话我们一番。” “小姐……苏南府中的青年才俊多了,愿意为你入赘的也不在少数,不如你再仔细挑挑?” 徐溪月并不回答新桐,反而问道:“玄紫将军到哪了?” “已经到了罗门渡口,大约明日傍晚就到。”新桐回答:“应当是赶路了,比预想的还要更快些。” 徐溪月自言自语:“奇楠叶的种子还不曾找到更好的……周家想要吃定我徐家……” 新桐不再多言,她忽然想起自己去栖霞山接小姐时,小姐脸上的落寞。 “比起城中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小姐应该更喜欢栖霞山上修行的日子……她这般不在意婚事,想要找些街头小民,大概就是想解决了徐家的事之后,给足补偿,以此和离,再回栖霞山上。” —— 陈执安果然安然回了家,他回了自己的房中,关上房门,不曾拿出那一张两百两金子的银票。 金银,他上辈子见了太多,心中并不太稀罕,之所以诈那周修景一笔,不过是抱着看到傻冒,就赚他点钱的想法所谓。 今夜,陈执安脑海中浮现出天上玉京图来,图中云雾翻动,暗淡的光遮掩了绝大部分玉京图,唯独【昆仑泽】一片氤氲。 当陈执安的注意力落在那氤氲中,【昆仑泽】开始不断放大,直至一枚透着些赤色的生姜出现在陈执安意识中。 “这生姜……”陈执安思绪至此,昆仑泽中的氤氲突兀有一阵云气翻腾,一道讯息突兀落入他的意识中。 【赤中姜】:染昆仑氤氲,切片以泡茶,有洗净根骨,涤濯皮肉筋膜之奇效。 “嗯?洗净根骨,涤濯皮肉筋膜?” 陈执安有些喜出望外。 第六章 洗净根骨 陈执安看着眼前的一杯姜茶发呆。 那杯盏的旁边,还整整齐齐切出十二片生姜来。 “这块出自昆仑泽的生姜,切出十三片来,不知是薄了还是厚了。” 陈执安心中这般想着,他满怀期待的拿起杯盏,茶水早已变作姜黄色,里面明明放了一片生姜,可那生姜入水就已经消融的一干二净,颇为神奇。 他喝下一口姜茶。 姜茶入口,伴随着一阵温热覆盖他的口舌,又汇入他的喉咙,直至入他肠胃。 紧接着,陈执安惊奇地感觉到他全身都温热起来,身上在极短的时间里开始出汗,他并没有犹豫,将剩余的姜茶一饮而尽。 于是他浑身越发燥热,甚至感到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已经打开,从中不断淅出汗水来,他身上的灰色长衣很快就已经湿透,甚至往下滴滴嗒嗒的落水。 可陈执安却浑然没有觉的难受,反而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轻飘飘的,越发轻松起来。 他摊开双手看了看手背,却发现自己的皮肤竟然细腻了许多,白皙了许多。 这种白并非是那种病态的苍白,反而十分温润,就如同璞玉一般。 “这奇异的生姜真有效果,而且效果还极好。” 陈执安不由咽了咽口水,他低头看向桌案上剩余的十二片生姜。 “只可惜这生姜只有十二片……喝不了几天。” 他思绪及此,忽然又突发奇想,脑海里观想起【天上玉京图】。 随着他脑海中的玉京图缓缓展开,昆仑泽接连放大,化作一片氤氲,陈执安手掌抚过那十二片生姜。 十二片生姜中,顿时最左边的一片消失不见。 “果然!” 陈执安眼睛一亮,他的意识清晰的看到那一片消失的生姜出现在了玉京图昆仑泽中,已经被其中神妙的氤氲遮阳。 甚至他的意识清楚的察觉到,被他种入昆仑泽的这一片生姜就如同一片种子,开始在昆仑泽中生根发芽。 “这昆仑泽中的氤氲气息就好像是一片良田,我可以在其中种上东西,就比如这【赤中姜】!” “既然如此,就只留下一片明日再喝,其余姜片都种到玉京图里。” 他心中这般想着,手掌再度拂过桌面。 一时之间,桌案上的生姜开始一片一片消失,而那玉京图昆仑泽中,却多出一片又一片,令陈执安满心欢喜。 直至……第四片生姜消失在桌案上,出现在昆仑泽中之后。 陈执安只觉得自己越发困倦,身体越来越疲乏,思绪也开始沉重起来,令他思考起来越来越迟钝。 与此同时,来自玉京图中的种种信息接连涌来,陈执安明白这莫名的困倦,不是因为那一杯姜茶,而是来自于玉京图。 “玉京图、昆仑泽似乎直接与我的体力、思维灵敏程度相关联! 我在昆仑泽中种下赤中姜,三片已经是我的极限,超过三片,就会越发困倦劳累,根本无法负荷。” 陈执安想到这里,他连忙意念轻动,昆仑泽中第四片生姜悄然消失,再度出现在他的手掌中。 不过须臾,陈执安立刻就觉得轻松了许多,身上的疲倦感、思维的迟钝感也消失了大半。 “这天上玉京图太过于神妙,光是五城之一的昆仑泽,就能够培育出这么奇异的药材来,只可惜种到其中的药材是有上限的。” “不过,这种上限直接与我的身体素质,思维灵敏程度相关联,这是否意味着……我每日饮用姜茶,洗净我的根骨,涤濯我的皮肉,昆仑泽可以种植的上限就会提高?” 陈执安心中分析。 此时已过子时,他的身体却越来越烫,身上的汗也越来越多。 于是陈执安索性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光溜溜躺在地上,不知不觉间进入梦乡。 他梦到朦胧中,一位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衣的女子,正低头俯视着他,那女子脸上带着慈祥的笑,眼中流着泪水,朝他伸出手来。 那泪水滴落下来,滴在陈执安的脸上,陈执安真实的感觉到一阵冰凉。 他在这真实的冰凉中醒来,当他睁开眼,刺眼的阳光让他觉得有些不适。 “什么时候了?”陈执安心中一惊,他坐起身来,就看到窗外的阳光已经爬过高高的院墙,直直打进了他的房中。 “只怕已经晌午了,我睡了这么久?” 陈执安有些惊讶,索性他这房间紧靠着院墙,无人会从窗户里看到他这赤裸的身子。 他连忙起身,换上一身衣服前去洗漱。 匆匆洗漱之后,就看到陈水君提了两条鱼从门外走来。 “你王家大娘从清水河里捉到了两条鲤鱼,路上遇到我,硬塞给我了。” 陈水君也穿着一身白衣,陈执安觉得这一身白衣与他梦中白衣女子穿的白衣有些相像。 与陈水君一起过活了两年光阴,再加上他这一副皮囊中似乎残存着一些意识。 这些意识在两年光阴里,已经与陈执安融为一体,再加上这两年光阴,陈水君沉默而又务实的照料着陈执安。 ——从最开始陈执安落水之后卧榻在床到现在陈执安已经完全掌控了这副躯体,陈水君一如既往。 他确实是一位好父亲。 正因如此种种,不知是陈执安前世缺失的父爱作祟,还是对于陈水君的感激,又或者是这身体中残存的意识作祟,陈执安轻而易举的就喊出了那一个字。 “爹,我看这两条鱼就是王家大娘这个月给的束脩了。” 陈执安说话时熟练地从井中打出一桶水来,轻车熟路。 只是今日,陈执安打水是过于轻松了,手臂没有丝毫颤抖,提出水桶时,也没有任何水花溅出。 这让陈执安略有出神,旋即就想起昨天喝下的那一杯姜茶来。 “短短一夜,力气竟然变得这么大?这赤中姜可真是奇异。” 陈执安一边惊喜于自己身体的变化,一边轻车熟路的烧水,又从灶房中拿出菜刀、锅碗、盐巴来。 陈水君则熟练的在院中给那两条大鲤鱼开膛破肚,又打去了鲤鱼的鳞片。 “咦?”看着陈水君打理鲤鱼,陈执安忽然轻咦一声。 隔着少许距离,陈执安在那两条鲤鱼的鱼肚上,竟然又清晰感知到了一股气。 就如【赤中姜】那般的气! “这两条鱼……有些奇怪。”陈执安心中狐疑:“这鱼真是王家大娘给的?” “别愣着,切蒜切葱。”陈水君招呼。 陈执安回过神来,切葱切蒜:“只可惜这两条鱼已经死了,若是不死,不知能否种到昆仑泽中。” 他不再纠结,陈水君做菜,他则打下手,这一对父子就这般过了很多个悠闲的日子。 只是今天,陈执安忽然想起他昨夜做的那个梦,他一边清理地上的鳞片,一边随口说道:“爹,你怎么从未与我提起过我娘?” 陈水君正在剁鱼,身上的白衣依然一尘不染,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颇为利落。 可当他听到陈执安这一声询问,手中那把菜刀却落偏了,落在了鱼头上。 鱼头被切断了,鱼眼从鱼头中爆了出来,落在地上的尘土中,瞪着天上的太阳。 接着,陈水君还是沉默,还是一语不发,并没有回答陈执安。 陈执安早已经习惯了陈水君的沉默,隐约猜到其中应该还有一些周折,但也不再问了。 陈水君做了苏南府的名菜清水鲤鱼,鲤鱼出自清水河,又以清水炖煮,只配些盐巴,吃的是鱼的本味。 一老一少两人就在院子里吃饭。 春日的太阳称不上毒辣,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你今日没去黄门?” “昨天画了很多朝廷要犯的画像,主工允我休整一天。” “那也不错,正好好好休息一天。” “爹,你为何不让我读书?” 陈执安忽然再问。 陈水君去夹鱼肉的筷子越有些停顿。 这一次他没有再沉默,一边夹出一大块鱼肉放在陈执安碗里,一边说道:“我何时不让你读书了?你房中那些书不都是我给你找的?” “我是说,为何不让我科考?” “因为我不喜欢。”陈水君直接了当,声音竟然出奇的掷地有声:“朝堂上盛产魑魅魍魉,低贱的攀附权贵的,弱小的巴结强横的,门阀世家把持朝政,互相联姻排斥寒门、平民官僚,阻止修行法门遍传天下,有些想要做事的又被排挤,只能暗淡离场。 且不说你能否科考高中,即便是中了去当了官,无非是被那些门阀世家吃的骨头都不剩,与其如此,还不如做些自己喜欢的。” 陈水君说到这里,沉默了二三息时间,又说道:“你倘若执意想要去科考,我也并不会拦你,人生贵在自持,也贵在行自己所欲,倒也不必理会过多。” 陈执安摇了摇头,吃了一大口鱼肉,笑着说道:“我没兴趣当官,现在的生活挺好的,等过些日子,我再娶个媳妇,两个人一起孝敬你。” 他询问间,敏锐的察觉有一股奇异的气在他身体中的盘桓,很明显是这口鱼肉的功效。 “我过些日子,要出一趟远门,没个一年半载可能回不来。”陈水君忽然开口。 陈执安眉头一皱正要询问。 恰在这时,院门忽然被推开了。 陈水君和陈执安转头看去,却见原本人来人往的小巷子已经没了行人。 门外站着很多身穿黑衣,腰佩长刀的人物。 有两人正站在远处,看向这朴素的院子。 陈执安仔细看去,却见那人一身紫衣,长发披散在肩头,面容威严,身材巍峨,远远站在那里,竟然给人一种如同高山大岳近在眼前一般的感觉。 他背负着双手,眼神如鹰隼锐利扫来,陈执安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而这只一人身旁还有一位少年,银袍玉带,俊逸无比,他站在那紫衣人身后,嘴角含着一抹笑意,直视着陈执安身旁的陈水君。 陈执安张了张嘴,正要站起身来。 一旁的陈水君却轻声说道:“莫要理会他们,先吃饭。” 陈水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陈执安看了一眼门外,又看了一眼自己这便宜老爹。 “我这老爹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七章 骑鲸好向云端去,踏云悟得造化开 在门外众人的注视下,陈水君和陈执安真就吃完了这顿饭。 吃了饭,陈执安收拾碗筷,陈水君站起身来,轻轻捋了捋自己的衣袖,这才踏步向前,走出了小院。 院子外面,那紫衣的贵人始终安然等待着,不曾催促。 直至陈水君走出小院,来到他的身旁,他才转身与陈水君肩并肩走远了。 这小巷中,那身穿银袍,气度斐然的少年眼见二人走远,又背起手来,走入院中。 他看到陈执安正在忙碌的收拾碗筷,仔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嗤笑一声:“我原以为陈水君不曾让你读书科考,也应该传授了你修行之法,原以为你十七八岁的年纪,即便不曾达到真元境界,应当化气养气,却不曾想你身上全然没有一丝血气。” 陈执安直起身来,转头皱眉看着来人,他看到这人一脸人模狗样,语气里的讥嘲却清晰可见,于是陈执安执拗的性子犯了。 他又想起自家便宜老爹能让门外那紫衣人等他们吃完饭,那紫衣人大致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就要了他的命…… 再加上…… “这些富家子弟可真是好生无礼,昨日的周修景如此,今日这个银袍少年也如此。” 陈执安心里厌烦想,所以他打算不再忍耐,冷哼一声道:“关你屁事。” 那银袍少年神色顿时一滞,旋即皱起眉头,他踏前一步:“好胆!” 当他嘴中吐出二字,身躯周遭的气流似乎猛然间有了变化,气息流动就如大风,卷起地上的梨花,直直卷向陈执安。 陈执安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令他有些喘不过气,身上又似乎压了一块大石头,让他身躯止不住的佝偻下来。 “没有实力,却又忍耐不得,要是放在京城,我早已经打烂你的脸。” 那银衣少年呵呵笑着,眯着眼睛看着陈执安:“可我来了这苏南府,就卖李叔父几分两面,也就不让你下跪讨饶了,你只需给我鞠上一躬,我就原谅你。” 这少年缓缓开口,声音却好像惊雷一样在陈执安耳畔炸响。 陈执安死死支撑,不让自己弯下腰去:“待在家里也有这档子祸事?这些富家公子……可真是不拿人当人。” 他心中不平,又想起自己父亲刚才与他说过的那番话。 “人贵,则易成魑魅魍魉,最喜欢吞人皮肉骨血!” “但是我都死过一次了,还怕你?”陈执安从上一辈子就有的牛性被激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直起身躯。 与你鞠躬?做梦!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身上那奇怪而又特殊的压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恰在此时,自他肚脐眼处一股温热的气息忽然流了出来,传遍了他周身,陈执安顿时感觉到压力骤减。 “这温热气息和姜茶中的气流一模一样。”陈执安顿时明白这温热气息的来源。 而那银衣少年却轻咦一声。 “看来我走眼了,竟然已经化出了血气,不过……十七八岁的化气境,实在是忒拿不出手了些。” 那少年哈哈一笑,再度朝前迈出一步,他周遭的气息猛然间更加迅猛。 恰在那狂风般的气息朝着陈执安卷来,陈执安心中一沉,恰在此时,自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司三公子来了我岐黄街,老朽未曾远迎,实在是失敬。” 那声音传来,那狂风一般的气息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陈执安立刻觉得一阵轻松,又一阵头晕目眩,踉跄几步,险些站不稳。 他转头看去,就看到小巷巷口,不知何时来了一位鹤发老人,老人身旁还有一位少女。 这老人头发雪白,面容也有老朽之态,可脊梁却挺得笔直,眼神也透露出一种坚定。 而老人身旁的少女身穿一身白色绒纹披风,扎着两只辫子,脸红扑扑的十分可爱,她有些好奇的看着小院中的两位少年。 “晚辈见过铁臂将军。” 那被老人称之为司三公子的少年转身,脸上不知何时带起笑容,朝那老人行礼。 “李叔父与我唐突到了苏南府,本想晚些时候再来拜见铁臂将军……” “你家司远瞾司将军可好?”那老人打断少年的话,笑道:“他年少时,我与他曾经在铁佛山并肩而战,我还记得他手中那一杆传世名枪【青天】大开大合,杀去北国十三胡甲,令北国将士闻风丧胆! 他一边杀敌,一边怒声放歌,歌声传遍百里——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此事已过十余年,却还令我记忆犹新。” 那老人缓缓走来,直至陈执安的小院门前。 司三公子听闻此言越发谦恭,道:“我家二伯也时常说起铁臂将军,他说在霜风凌厉、大漠草凋之际,北国万骑过铁佛关,铁佛关中无铁佛,唯有铁臂将军,以九百甲力抗大离万骑,若非那一战铁臂将军伤了根基,我大虞必然会多一位玉阙圆满的强者。” “玉阙圆满……”老人眯着眼睛,眼神中似是在追忆,过去几息时间,他才徐徐摇头:“玉阙圆满修士天下少有,我已经老朽,修为难以寸进一步,映照的神相也随我老朽,不过只剩一头老熊。 反倒是远瞾将军勇猛精进,天下有名的铁枪青天这几年不知染了多少英雄的血……他在天下骑鲸百人中,已经名列第四十二,也许再过几年,他便能骑鲸好向云端去,踏云悟得造化开,彻彻底底得证造化境,从此一步登天。” 老人语气里还有些唏嘘,不知是在唏嘘自己的年岁,还是在唏嘘他越发孱弱的修为。 司三公子听到赫赫有名的铁臂将军如此夸赞自家长辈,便也就与有荣焉,扬起头颅,笑道:“天下骑鲸榜上,我家二伯已经更进一步,名列第四十一行的魏国大匠武右擎为造化大家许玉蟾铸造雷火之剑,耗尽了自身真元,他虽然造出了铄古碑剑器行上排名第九的名剑,自己却修为大减,他那神相[炉火]已死,再也不是骑鲸榜上之人。 令人敬佩,也令人扼叹。” 他虽然言语中提及扼叹二字,可他脸上的笑容却十分灿烂,称不上叹惋。 “竟有此事?”铁臂将军眼神尽少见的带起些落寞来:“魏国大匠曾经游历天下,寻访天下大匠,我与他的晟州相会,他与我说总有一日他会造出一把真正的强者名器,得入铄古榜中,从此名流清史,后人再也不会忘记他的名讳,如此说来,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夙愿。 只是……他年龄不小了,死了神相,想来也命不久矣,却也不知值得还是不值得。” 铁臂将军声音感慨,他身边那位扎起两条马尾,分外可爱的少女却忽然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陈执安,忽然出声道:“远瞾将军既然已经骑鲸榜第四十一,以他的年龄,司家在悬天京还能更进一步,司三公子也将因此而贵,以三公子的身份和司三公子在雏虎碑上的排名,只怕不日也将入悬天京军中,成为一位校尉,又或者一位千户,又何必为难这么一位寻常人家的少年?” 这少女的声音颇为清脆,语气里竟然还带着些讥嘲,直直盯着司三公子。 司三公子抬头看了一眼铁臂将军,却见这位将军似乎沉浸在回忆中,并没有听到自己身旁少女的话,于是司三公子顿时明白过来…… “铁臂将军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听不到身旁人说的话?” 他心中这般想着,脸上没有丝毫不悦,也看向陈执安,笑道:“侯圭并非有意为难他,我家父亲与陈家的水君伯父多年之前才是好友,我与玄紫将军今日前来拜访,我心中好奇又生了考校他的心思,却不料他修为实在是弱,我一时失察,将他弄得太狼狈了些,确实是我的责任。 好好小姐与我在京城也算是半个同门,难道不知我从来不是什么欺凌弱小之人?” “司侯圭,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谁与你是同门?”沈好好皱了皱眉头,冷笑道:“我在京城听说了你司家托了媒人去李家的消息,你千里迢迢跟玄紫将军前来苏南府,谁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无非是想要找陈家伯父要一封绝笔信……” “好好!”一旁的铁臂将军似乎终于回过神来,轻叱一声。 那沈好好顿时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那司三公子银色长袍在春风中微微荡漾,他姣好的面容上,仍然没有半分怒气,甚至不去理会对他出言不逊的沈好好,只是朝着铁臂将军行礼:“此番偶然得见铁臂将军,实乃幸事……只是今日有些唐突,不曾准备妥当,等到明日,晚辈与李伯父必然会登门拜访……晚辈告退。” 得了铁臂将军的答复,司侯圭看也不看陈执安一眼,便走出这小院门庭,与那些黑衣人一同离去。 铁臂将军沈岳大约是听到了魏国大匠命不久矣的消息,推己及人,心绪也有一些落寞,他摇了摇头,只嘱咐沈好好早些回家,又朝着对他行礼的陈执安摆了摆手,也就转身出了门。 此时此刻,院里就只剩下一头雾水的陈执安,和上下打量着陈执安的沈好好。 沈好好看了好一会陈执安,婴儿肥的脸上终于多了些错愕,问道:“气息这般杂乱,你不曾修行?” 陈执安摇头。 沈好好大为惊讶:“那你是如何化气的?” 陈执安敏锐的想到昨天喝下的那杯赤中姜茶水。 他想了想,脸上露出些笑容来,问道:“什么是化气?” 第八章 修行八大关,大雪山参气帖 沈好好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衣着质朴的少年。 这少年眉目分外好看,神色言语中也同样透露着质朴,不像是悬天京中那些跋扈的贵公子。 这偏偏这少年年至十七八岁,竟然只有化气修为,莫说是与京中那些公子们相比,就算是在这苏南府,只怕也上不了台面。 “不过……这陈执安不曾修行,又是如何化出的血气?” 沈好好心中有些诧异,又听到陈执安仔细询问,语气诚恳,眼里也没有半分戏弄的意味,也就耐着性子回答道:“当今大虞,既是文坛盛世,也是修行盛世。 天下有名有姓的文人莫不习武、修行,世家门阀文脉与修行同重,我听人说你不曾读书科考,还以为你已经修行入门,怎么连化气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谓化气,乃是修行八大关中第一关,即熬炼体魄,化出血气,血气再反哺肉体凡胎,又以体魄养血气,便能入第二关养气关。” “养气也养体魄,血气遍及四肢百骸,皮肉、骨骼、筋膜、五脏六腑都因此受益,越发强横,最终可养出千斤巨力。” “我看你方才抵御司侯圭的气魄压制,身上涌出血气,看来已经化出了血气了……只是你为何一无所知?” 陈执安认真听着,心中默默消化着眼前这位邻居的话。 “武道八大关……化气、养气……看来这是武道修行的前两个境界,第二境界养气境界就能够养出千斤巨力?” “看来昆仑泽中种出的赤中姜真是奇异不凡,我只不过喝了一杯姜茶,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化出了血气。” 陈执安心中思索,旋即想了想,又向眼前这位十六七岁的少女行礼:“沈小姐为我解惑,陈执安分外感激……只是不知沈小姐所说的修行八大关,除了化气、养气,又有哪六关?” “执安一生都活在这岐黄街上,不曾接触过武道修行之人,心中实在好奇。” 沈好好问道:“陈家伯父未曾与你讲过?” 陈执安摇头。 沈好好皱起眉头,又学大人一般垂眉叹气:“看来就像是昨日才来家里做客的楚伯伯所说那样,陈家伯父看来是真对这朝堂,堂上的大人们失望了。” “再也不想和悬天京扯上半分关系。” 陈执安身体里住的,并非只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孩子,今天院里发生的事,都让他意识到在岐黄街上教了十几年蒙学的父亲,似乎真的有些来历。 刚刚在门外随父亲离开的紫衣将军,还是那位飞扬跋扈的司侯圭,好像都是冲着自家父亲而来。 “既然你问了,随口的事,我就与你说说。” 沈家小姐感叹一番,又见陈执安低头思索,便回答道:“修行一途,对于武道修行之人来说,就像是在翻山越岭,翻过一山还有一山,修行人踏足武道,就如同摄衣登天梯,一山难过一山。 【化气】、【养气】不过只是入门,养气之后又有【真元】、【神蕴】两重境界,打磨气力肉体、化血气为真元,真元感应泥丸,蕴养精神,化作武道神蕴。” “再往后,便是【璞玉】、【先天】境界,肉身神蕴如璞玉、一口真元入先天,入了先天就可沟通世间百气,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可增长修为体魄。” “先天之境哪怕是在一州之地,也算得上真正的强者,先天境界的武道修士,就算是来了这繁华的苏吴州主府苏南府,去了苏南府府衙,轻易就会成为知府大人的座上宾,去了军中,哪怕没有军功,最低也是一位都将同知,并不领兵,却有从六品的军俸,等有了军功,或者试出将才,立刻就是一位六品的将军! 我这么说,你可知道了武道第六关先天的珍贵?” “真元、神蕴、璞玉、先天……先天入军中,即可有从六品的军俸……” 陈执安啧啧称奇,以他现在的眼界,实在不知曾经他见过的两位高来高去的游侠究竟是什么境界。 也不知道先天境界是何等的强悍,可却知道……从六品的都将同知是何其高的军阶。 一入军中就能位居如此高位,由此可见先天境界何其不凡。 “沈小姐,刚才那位司家三公子又是什么境界?” 陈执安一边感叹,一边询问,他想起司侯圭没有动手,单凭气魄就能压得他浑身酸痛,让他的气息如同烛火遇风,微弱不堪,不由心生好奇。 沈好好瞥了他一眼,道:“司家三公子司侯圭可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官宦公子,他在那道下九碑之一的【天下雏虎碑】上,位列第三百四十七,是真正的年少奇才,年龄不过比你长上一岁,就已经身如璞玉无尘埃、灵蕴浑然韬神异!是真真正正的璞玉武修,得入武道第五关。 他在司家年轻一辈中不是最强,却也有不小的威望。 今日如果不是我和爷爷来的恰巧,你敢那般与他说话,只怕要跪碎地上几块砖了。” “天下雏虎碑?位列第三百四十七?”陈执安沉吟。 沈好好知道陈执安没有什么概念,就主动解释道:“你莫要看这排名排到了三百开外,你可要知晓,道下九碑可是名震天下的宝物,自天而降,非造化无以得窥。 天下雏虎碑囊括了整座天下七大国祚、数十小国、全部玄门宗派、书院门阀的无数年轻强者,整座天下名讳能被镌刻在雏虎碑上的年轻修行者不过一千之数,我大虞入此榜单者不过一百,而我大虞人口八万万……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全天下的年轻人中就只有三百四十六人修为能胜过他?”陈执安咽了咽口水。 沈好好摇头:“雏虎碑看的并非只是修为,还要看年纪,还要看修行天赋,甚至还要看背景、传承,看他修行的功法,看他手中握着的兵器。 因为修行一道本来拼的便无非是天赋、年纪、家财、传承、宝物兵器,整座天下能胜过司侯圭的当然不只有三百多人,可综合种种,再配上司侯圭身后站着的庞然大物司家,这司三公子确实称得上不凡二字。” 陈执安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这天下雏虎碑……倒是颇为现实。 “我刚才说了武道前六关,至于先天之后的二关,则是玉阙、造化二境,我便不细说了……” 陈好好说到这里,又补上一句:“这两关之玄妙,并非我一语二句能够说清楚……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境界的人物究竟何其高深,有位玉阙大修曾与我说过,修行八境界,其实只有三重境界——玉阙之前、玉阙、造化,踏入玉阙,才算是真正登上了第一座高山。 至于造化境……我只知道能够上道下造化碑的人物有时甚至能够决定一国之兴衰,大息之所以突然分崩离析,也是因为以往大息王族造化修士莫名死去其二,大息王族就此无力再镇压三大世家,才导致昔日威压天下的霸主一分为三。” “这些可都是书本上未曾记载的事。”陈执安终于理清了所谓武道八大关。 “化气、养气、真元、神蕴、璞玉、先天、玉阙、造化!” “我昨日喝了一杯姜茶,今日化出血气……” 陈执安心中不由兴奋起来,他握了握拳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甚至能够感知到自己血脉中流淌着的鲜血更加澎湃了几分。 直至两年后的今天,穿越到这世界的陈执安才真正觉得……这新的天下比前世更有些意思。 沈好好看着眉宇间隐约多了些不一样的陈执安,又想起悬天京中那位待她极好的姐姐,想起方才司侯圭对陈执安表现出的咄咄逼人、高高在上,她心里不由多了几分滋味。 于是她忽然对陈执安说道:“你在这里等着。” 还不待陈执安回答,沈好好就转身出了小院,不过片刻,沈好好踏步而来,红扑扑的脸蛋看在陈执安眼里,竟然多了些英气。 她从袖中拿出两本泛黄的书来,塞进陈执安的手中。 “本小姐今日心情不错,赏你两本入门的秘籍。” “《大雪山参气贴》。” “《虎抱拳改》。” “这两本是……修行功法与武道秘籍!” 陈执安张了张嘴,看向沈好好,沈好好却泼冷水道:“修行可不是苦力,并非有把力气就行,踏入修行之道就等于入了销金窟,进了苦牢,钱财毅力天赋时间缺一不可,我只能给你两本典籍,让你过一过眼瘾,你八成是练不成的,也就莫要谢我了。” 她说完便欲离去。 陈执安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沈小姐因何给我这两本典籍?” 沈好好并不回答,径直朝着院门走去。 陈执安也不追问,只是说道:“执安记下了小姐两本秘籍的恩德,他日必有所报……现在我无财无势……就只会画一些画,容我为沈小姐画一幅画像,也算是聊表谢意。” 沈好好摆了摆手,走出小院,进了对面铁臂将军府。 陈执安神色不改,在院中的桌案上摊开一他平日里舍不得用的洛神府出产的洛山纸,又拿出自制的炭笔,闭眼想了想沈好好站在梨花树下的模样,提笔。 “只可惜没有颜料,不然就不用只画素描了,如果能画些油画,虽然没有丹青大气,但色彩浓郁些,面容相像些,应当也能够讨女子喜欢。” 他心中暗暗想着。 第九章 泥泞中的弱犬,竟妄图染指高飞的青鸾 又有春雨。 东风吹过细细春雨洒过苏州府外的虎丘山,带起清冷的雾气飘来府城。 苏州府里草色闲闲,房舍叠嶂,不愧是苏南州的府城,确有几分江南形胜的繁荣。 陈水君和来自悬天京的玄紫将军并肩,走过城中的留吴桥,走在青砖绿瓦下的青石板街上。 二人沉默许久,最终还是那位身长九尺,眉目间带着凛凛威风的紫衣将军开了口。 “十八年前,你如果没有愤而辞官,带着……你儿子前来苏州道,也许早已入京为官,陈水君,那时我就与你说过,你是有几分真材实料的,那一年的燕空书院,唯有你与楚牧野能入我的眼。” 紫衣将军踏过空心的青砖,却不曾踩起砖下的水。 陈水君依然沉默不语,只是朝前走。 紫衣将军也不理会陈水君的沉默,背负双手道:“其实认真想来,你现在的年岁也不算老,不足四十的年纪,若是为官,还能走上好一段路……与其躲在小巷中教授小儿,不如我为你写上一封信,你再去莲舟、台西、陈马……又或者九塘当一任县官,再过几年,就能入府衙……” “真是难得。”陈水君忽然打断紫衣将军的话:“一向以勇直如虎出名的玄紫将军李伯都,今日不但以商量的语气与我说话,还要以官职讨好我。” 李伯都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看陈水君。 他看到春雨中的陈水君不曾用体内的真元隔开新雨,而是任凭雨水落在他的身上,打湿他的衣襟。 可雨中的陈水君却并不狼狈。 他站在雨中,任风雨直来,与他融为一体。 李伯都忽然想起这十几年以来,他与陈水君的几次会面,进而又想起十八年前那个秋夜,陈水君提着两筐喜饼前来他李家门楣提亲时的样子。 于是他心中不由怒气再涌。 若无他陈水君,他李家又怎么成为京中贵胄们的笑柄。 若无他陈水君,音希不至于深居简出十八年,不至于此生都不与他这兄长说话。 想起这些,他心中的怒气就化成了一头狂暴的猛虎,一如他的名字。 伯都乃猛虎。 他在悬天京中被称为李家猛虎,猛虎如何能受凡人的气? “陈水君,十八年了,你早该知道你这样的人,与悬天京中的门阀贵胄们相比,就如同泥渊,叮当作响的铁器哪怕被镀上一层银,也不过拙劣的廉价之物……我原以为你被清贫缠身三五载,总会认清这些,却不想你躲在小巷里十几年,性情却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不自量力,总想以凡人之身,上天摘下一轮明月。” 李伯都声音森然,眉头都微微皱起,周遭的雨水似乎都被他的气魄吓到,纷纷蒸发于半空,半条街上竟没有雨落下来。 “音希是天上的月,照在水里,被你这卑贱的骨头染指已经是你永生的幸事,现在天上的月总要升到云间,你……切莫再阻碍。” 陈水君转头,平静的看向李伯都,似乎没有听到李伯都满含威胁的话,只是他眼里还带着探询。 李伯都直起胸膛来:“司家司远瞾亲自上门提亲,他与音希是自小的玩伴,青梅竹马,如果没有你横插一脚,他们二人也不至于等到如今。” “横插一脚……将军忘了我为李家做的事,立下的功,忘记了尚书大人的承诺?”陈水君语气平静,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李家欠我许多,只是现在,今日来此的将军也好,京中的尚书大人也罢,只怕都已经忘了。” 李伯都瞥了他一眼,语气也如常:“就如母亲大人所言,怪只怪你的出身卑微,怪只怪你的血脉浅薄,怪只怪你哪怕确有几分才学,可仅凭你一人,想要成长到比肩司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也几无可能,怪只怪你只是个普通人,天生与我李家有天地之别。 这无可弥补……至于你为我李家立下的功劳,我李家未曾打死你,便已经偿还了。” “几无可能……”陈水君肩头不知何时落了一只蝉,风一吹便又吹走了:“世上的事,又有谁能知道?” 他不再诉说李家对于他的亏欠。 “音希没有答应?”他说话直指要害:“如果音希答应下来了,以玄紫将军的身份和傲气,不至于前来我岐黄街上的小院。” 李伯都道:“司家家主位居兵部尚书之位,与我李家正是门当户对,二公子司远瞾司将军一身修为有望骑鲸成造化,历来得圣上器重,铁佛关、篱河江两次大功之下,他已经得了杀佛侯之爵,统兵玉甲军,在朝中如日中天! 音希能嫁给杀佛侯,是她的幸事。” 李伯都语气铿锵,陈水君却皱起眉头:“司远瞾早已成婚,甚至膝下还有一儿一女,他的发妻……似乎并无亡故,你们要音希去做妾?” 李伯都面不改色:“音希的声名早已被你毁了,她能嫁入司家已经是好事,而且司将军自然不会亏待了她,总好过……躲在我李府中,被人非议一生。” 始终平静如水的陈水君听了李伯都这番话,脸上终于显露出怒意来:“音希与我本是两情相悦,你李家以门阀士族之见拒绝了我,也让我与音希抱憾终身,现在,你们要音希去做妾?” “那又如何?”李伯都冷哼一声:“去给司远瞾做妾,总好过与你结成连理,从此看你在贫瘠之地当一介县官,再生出方才院里那等平庸的杂种,从此操劳一生! 陈水君,你与音希本就不是同类人,你硬要攀附,无非是看我李家在朝中的权势足以扶你上青云,只可惜,你出身太过卑微,泥泞中的弱犬,竟妄图染指高飞的青鸾,实在自不量力!” “有朝一日,你会知道他不是什么平庸的杂种,他叫陈执安,也是音希的孩子。”陈水君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来,眼神如刀,直刺李伯都的眼睛。 李伯都在这个刹那有些恍惚,他隐约从陈水君身上感知到一丝锋锐的气息,与陈水君平日里的性格截然不同。 “陈水君不过璞玉境的修为,又如何能让我感受其锋芒?”李伯都心中这般想着,话语也越发尖锐:“他不是我李家骨血,不过是我李家一时不查下的意外,他是你陈水君之子,正好和你一同在这岐黄街上过完平庸的一生。” “我也可以给他一个前程,保他一生无虞,只要你给音希写一封信。” “陈水君……莫要太过自私,你便当是为音希着想,也当是为你那平庸的儿子找一条出路。” “执安的出路,我自己来找。”陈水君打断李伯都的话:“玄紫将军,我准备远行,等我回来,我会找你仔细写一写杂种二字。” 李伯都忽然失声而笑:“陈水君,你记了我的仇,往后要找我算账?” “若非我答应了音希,真想……今日便捏碎你的脑袋。” 陈水君轻抚衣袖,肩头又落一只蝉,他冷眼看着李伯都:“不如,你来试试?” 春风又来。 江风刺骨。 —— 陈执安坐在桌案前,看着摆放在眼前的两本武道典籍。 “沈好好是铁臂将军的孙女,他给我的这两本秘籍想来应该有些来历。” 陈执安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吸气时隐约感觉到自己肚中一股气悄然流淌,进而又弥散于他的身体内不知所踪。 陈执安知道这就是所谓的“血气”。 他喝了赤中姜所泡的姜茶,懵懂间化出血气,却不知该如何驾驭这股气。 “大雪山参气帖……看这名字大概就是驾驭血气的功法。” 陈执安缓缓打开这本秘籍,只见秘籍扉页之上写着一行字。 “铁佛关终年大雪,余听雪、看雪参悟养气之道—积阴成大雪,落处乱纷纷,血气鸣寒夜,披身养黄钟!” 他低头仔细阅读这本大雪山参气帖,不知不觉两个时辰悄然而逝,时已至傍晚,太阳落下,落日的余晖照在墙头,只留下微弱的光。 陈水君早已回来了,他做好了晚饭,又招呼陈执安出来吃饭,然后便又出门,却不知去了哪里,只说是要去见一位老友。 陈执安匆忙扒了几口饭,又回了房中,研究大雪山参气帖直至子时。 虽然不能说是废寝忘食,却也已经分外专注了。 大雪山参气帖秘籍旁边,还放了一杯姜茶,陈执安一边喝着赤中姜泡成的姜茶,一边阅读秘籍。 深夜,陈执安终于将大雪山参气帖合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看雪参气,化气养气,直至真元、神蕴皆有兼顾,真是一门好功法。” 陈执安眼中闪烁着一抹亮光,这本典籍详细讲述了参气之道,更难能可贵的是其中多有注释,似乎是给修行之人开蒙所用,并不晦涩难懂,许多修行所用的名词都有详细的解释。 “这位沈家小姐倒是心细,她若是给了我其他没有注释的典籍,以我的底子只怕看都看不懂。” 他一边心想,一边又从床下拿出了那一张得自周修景的银票。 “怪不得修行之道无法在民间大肆传播开来,除了食肉的老爷们刻意为之,民间百姓的经济基础也无法承担成体系的修行。” 陈执安看着这两百两黄金的银票,心中有些庆幸起来。 “大雪山参气帖中详细的记录了一道药方,名为黄钟行气汤,虽然不服用药汤也可,但若能日日服用,可以大大加快化气养气的进度,加快血气的积累!” 他思绪及此,又看向另一本拳法秘籍虎抱拳改。 “却不知这虎抱拳,是否也要配以汤药?” 陈执安翻开虎抱拳秘籍,仔细找了一番,果然找到了一组药方。 “血府逐淤散……” “修炼虎抱拳时,初学者全身肌肉剧痛,筋膜扭曲,骨骼错位,淤血堆积,这虎抱拳改已经改进了拳法,肌肉筋膜骨损伤程度大大降低,却仍然要服用这血府散加以缓解,再辅以芒硝行气散结,方可突飞猛进。” “光是这两方汤药,只怕价值不菲,日日服用,就算是小富之家,只怕也要被拖垮……这两百两金子可真是雪中送炭。” 陈执安一口喝完了杯中剩下的姜茶,只觉得身体中的血气流动更明显了许多,他这才盘膝坐到床上,跏趺而坐,双手落于膝上,闭起眼睛,以大雪山参气帖中的教授的法门,感应身体中的血气。 只一瞬间,陈执安仿佛坠入了一片混沌,混沌中有一抹血色凝聚,四处飘荡。 “嗯?我这就感应到了体内的血气?大雪山参气帖中明明写了要捕捉气机,须灵肉皆沉,才可感应血气,初踏修行道路的人要窥得门径,要花费一月到三月不等的时间……” “我不过一瞬便已感应成功,难道是那赤中姜的功劳?” 陈执安想到这里,忽然精神一振:“还是说我天生就是修行天才?” 他在心中沾沾自喜,而混沌中的那一抹血色也随着他的心念开始缓缓飘散,弥漫一整个混沌之地。 陈执安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开始炽热起来,血液流动的速度开始加快,继而生出更加厚重的血色来。 “运血养气……这是养气境!” 陈执安心中一惊,想起大雪山参气帖中的描述,越发确信自己的修行天赋似乎确实不凡。 正在这时,他感应中那混沌之地的血色突然间收束,他的意念也重新凝聚,脑海中透露出一幅清晰的画来。 正是天上玉京图! 第十章 吾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玉京图展露在陈执安的脑海里,他身体中的血气开始蒸腾,而玉京图中又有一处所在不再被黑暗笼罩,渐渐透出光明。 陈执安的意识落在玉京图中,他侧头望去,目光穿越不知多少里,看到一处灵气氤氲的大泽,正是昆仑泽。 他恍惚间回过头来,抬头,就看到一座云雾凝聚的高台悬于天上,云台上有清水潺潺,云雾缭绕如仙境。 “这是哪里?” 陈执安心中刚刚升腾出这番念头,天上云雾突兀堆积,化作一行大字。 【吾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随着这一行大字悬空,由云雾凝聚的高台猛然间变作赤红,炽热的辉光照耀开来,照开云雾! 金乌云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 一轮金色的太阳就从那云雾中冉冉升起,高照天空,照破天地,金色的太阳中显现出种种异象。 异象之中,玄晖峻朗,翠云崇霭,又有玄鸟金乌若隐若现,不胜奇异。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除了那种出赤中姜的昆仑泽之外,白玉京中又有一座城池显现在陈执安眼前。 “白玉京中的东城——【南流景】!” 南流景即是白玉京五城之一,又是白玉京中悬空的太阳,照亮广大的天上白玉京。 陈执安眼见天上灼灼燃烧的太阳,当他脑海中勾勒出着太阳的形貌,他躯体中的血气猛然间沸腾! 当他按照大雪山参气帖中的法门,调动自己体内的血气,引导体内的血液流淌,运转周天,更加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我见南流景,我身体里的血液就如铅汞一般沉重,又如岩浆一般炽热。” “铅汞、岩浆化为一堂,就连养气的速度都快了很多。” 陈执安大为惊讶。 “大雪山参气帖中有注释记载,天下法门中还有观想一法,如果能够得到奇异的观想图,对自身的修行大有助益……这东城南流景冉冉升起,确实像是一幅壮妙的图画,我观想南流景,对我自身的修为起了助益?” 陈执安大为欣喜,直到他脑海中一阵晕眩。 白玉京中壮丽的景象也忽然模糊扭曲,进而消失不见。 原本盘坐在床上的陈执安醒转过来,一头栽倒在床上。 “糟糕,血气积累的太快,过于沉重,身子还没有被血气改造过来,有些扛不住了。” 陈执安意识渐渐模糊,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明天要尽快上街买些药材来熬药才行。” —— 大虞大治二十三年春,二月初九。 沈好好站在铁臂将军府上的小亭子里,低头看着家丁送过来的一幅画,觉得分外特殊。 亭外不远处,自潺潺池水之间的小道上,有一位白衣素裙的小姐正撑着油纸伞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 正是徐溪月和丫鬟新桐。 徐溪月走入亭中,一身神蕴修为的沈好好竟然没有察觉,还是低头看画,眼神里还带着些欣喜。 亭中侍奉的沈府丫鬟本想要提醒一句自家小姐,却被徐溪月抬手阻止了。 徐溪月上前几步,没有走近,只是踮起脚看去。 沈好好身材娇小玲珑,徐溪月却十分高挑,两个人哪怕隔着些距离,徐溪月却仍然看到了沈好好手中那幅画。 那幅画长约一尺五分,画纸虽然细腻,可是略有些泛黄,应当出自洛神府,却并不是数一数二的洛神纸、洛河纸,而是稍逊一些,却又廉价很多的洛山纸。 纸张上是沈好好的画像。 这画像不同寻常,并非以墨水毛笔勾勒而成,纸上颜色单一,线条繁多,却又恰到好处的画出了沈好好的相貌。 “嗯?” 徐溪月十分诧异,因为这幅画画的实在是太像沈好好了。 沈好好的眉眼、沈好好的狡黠一笑、沈好好可爱面容中天生带着的天真烂漫,竟然都被画了进去。 这么相像的画像,实在是徐溪月生平仅见,让向来见多识广的她都觉得有些惊奇。 正因这一声轻嗯,原本专注于看画的沈好好终于察觉,她转过头看到徐溪月,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灿烂了。 红扑扑的脸蛋,配上一条长辫,再配上她弯弯的眉眼,可怜可爱。 “溪月姐。”沈好好收起画像,上前几步,又轻哼一声,道:“我前天就到了苏南府,还特意去徐府找你,扑了个空倒也罢了,你今天才来看我……” 徐溪月似乎知道沈好好的性格,笑道:“我哪有你这么自由快活,昨天玄紫将军李伯都到了苏吴州,不要说是一个苏南府,就连整个苏吴州,甚至周遭的江槐州,藏鼎州、青川州大大小小经营药材买卖的大府、家族都在他入榻的院前恭敬等候,盼着他开恩,见一见他们。 我……也只能去等了。” 沈好好这才收敛脸上装出来的怒色,有些同情的看着徐溪月:“我知道溪月姐姐最不喜欢的就是勾心斗角,就是阿谀奉承,看来家中富裕,生意兴隆并不算什么好事。” 徐溪月摇头道:“现在家里没人够资格去那些贵人面前卑躬屈膝,就只能我去了。” 沈好好十分佩服徐溪月的坦然,旋即说道:“今日清早,李将军来拜访我爷爷,我爷爷确实与他提了徐家的名头,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起些作用。” 她说到这里,又叹气道:“我爷爷老了,声名不在,修为在铁佛关一战之后也大不如前,又远离朝堂十几年,李伯都能来看他大概是看在爷爷与李家家主过往交情的份上,他的话……其实已经不顶用了。” 徐溪月顿时皱起眉头:“好好!我与你在栖霞山相逢,那时我不知你的身份,与你交好也只是因为性情相投,并不是要借助铁臂将军的威名谋取利益。 你不和我商量就让铁臂将军为我说好话,老将军又会以为我是什么人?” 沈好好顿时上前挽住徐溪月的胳膊,陪着笑脸道:“让爷爷说一说又无妨,大概也并不起什么作用,我当然知道姐姐不是什么趋炎附势之人,更何况……在那些达官贵人眼中,我爷爷已经并不算是什么有势之人了。” 徐溪月举起手弹了一下沈好好的额头,道:“不要再说这些,铁臂将军对我大虞的贡献自有清史记载,并非一朝一夕能够磨灭,再加上你拜入了归云室,成了云大家的弟子,往后如果能够雏虎碑上刻名,整个大虞都没有人敢小觑岐黄街上的铁臂将军府。” “那溪月姐呢?”沈好好紧接着徐溪月的话,道:“栖霞山瀑布里的字,你明明看懂了大半,为什么还要下山,回这苏南府追寻一些金银俗物?” 徐溪月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才道:“没法子,我徐家大府没有男丁,只能我顶上去,我能去栖霞山修行,能够游历悬天京,能够认识你,其实都是仰仗着家族的几两薄银,用了家里的银子,自然要承担起家里的责任,对于我父亲来说,他辛苦打下的家业重过一切。” 亭子外面静静等候的新桐听到自家小姐的话,忍不住有些心疼。 而沈好好却跺了跺脚:“那也不至于绣球招亲,这实在是太儿戏了些……溪月姐,究竟是何人接到了绣球?” 徐溪月并不回答,只是转过头,笑盈盈的看着沈好好:“说起来,你我都是苏南府人氏,可栖霞山之前不曾见过,之后你我几次见面都在悬天京,你自小不在苏南府,我带你去吃一吃隔壁巷子里的米糕,好吃着呢。” 沈好好知道徐溪月不想多谈,也知道徐溪月急着绣球招亲,大概是想要为莲舟徐家留下一个子嗣,尽到自己的责任,然后再回栖霞山。 她瞥见徐溪月的侧脸,如玉一般皎洁通透,更觉得这主意儿戏。 “不知道是谁这般幸运,能接下溪月姐姐的绣球。” 沈好好心中这般想着。 徐溪月此时去好奇问道:“你刚才手里的画像倒是有趣,画的与你太相像了些,只是似乎不是以水墨为料……” 沈好好心里还想着徐溪月的事,随口回答道:“我也仔细看了,应该是以碳笔作画。” 徐溪月也随口问道:“碳笔?可真是奇特,悬天京可真是能人辈出。” 沈好好摇头:“这画像是我家邻居新画的,今天才送过来。” “邻居?”徐溪月皱眉。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新桐忽然小声说道:“小姐,你平日里太匆忙,应当不曾看过张贴在大街小巷的逃犯画像,里面就有碳笔画的。” “黄门中以碳笔作画,又住在岐黄街的,就只有……陈执安了。” 徐溪月微微一愣:“陈执安?” 沈好好顿时有些惊奇:“你们认识我这邻居?” 徐溪月本来想说一说抛绣球的事,又想起陈执安根本不愿意入徐家为婿,骗与她要好的沈好好,又过意不去,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们之前在府衙工房与你家邻居见过几面。”她身后的新桐聪慧,主动为徐溪月解忧,道:“沈小姐自小不在苏南府,没想到竟然还认得自己的邻居。” “我也是昨日才认识的。” 涉及李家与陈家的恩怨,也涉及陈家伯伯的私事,沈好好也恪守礼仪,模棱说道:“我帮他赶走了上门的恶客,他画了幅画答谢我。” “陈执安的画,倒是画的不错。”徐溪月想起那天夜里与她说话的陈执安。 怀揣两百两金子,却不知怀璧其罪的道理,若非她心善护送,只怕那悠长漆黑的小巷里,会多出一具尸体。 她自然不知道,陈执安那一晚其实是想绕路的。 这位徐家小姐只惊奇于那平凡的少年竟然还有这样一门奇特的手艺。 “平凡之人也有不平凡之处。”徐溪月心中暗想:“少年人得了两百两金子的重金,少有能够把持得住的,等他败光了银子,有这样一门手艺,大概也能养活自己。” 第十一章 养气 这几日,陈水君除了早晨教授蒙童之外,总不在岐黄街的小院中。 陈执安觉得非常奇怪,心中隐约猜到陈水君之所以这般反常,原因大概还在前些日子里拜访的玄紫将军身上。 只是陈水君每天傍晚还是一如既往,总会提着一些吃食回来为陈执安做饭,二年光阴,从来如此。 所以陈执安倒也并不担心,陈水君白日里不在,他做许多事而不必遮遮掩掩,更加自由。 就比如熬药。 也许是因为很多年前的那一场瘟疫,因为那一位治病救人的大夫,又或者是因为“岐黄”二字,岐黄街上最不缺的就是药铺。 几乎整个苏南府的老字号,都在岐黄街上开了铺子。 陈执安去了兴元街上的钱庄,且不提两百两金子的银票给了那钱庄小厮多大的震撼,他再回岐黄街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寻到了“黄钟行气散”以及“血府逐瘀汤”两组药方上的所有药材。 写下大雪山参气帖、虎抱拳的修行之人倒是颇为周到,这两组药方上的药材并不生僻,陈执安不过走了三家药铺,就已经买来所有药材。 在经过一个下午的摸索之后,陈执安便得了两组药。 他看着眼前乌漆抹黑的药散,心里有些犹豫。 “让我看看……延胡索、郁金、红花、当归、炽壳、胆南星……用量六铢、一合、六枚……” “药材、用量都没有出错,也用铁锅中火炒制,就算效果不如药铺炒出来的,应当也不至于中毒。” “这血府逐瘀汤倒是简单的多,始终大火熬制,出不了什么差错。” 想到这里,陈执安也就不再犹豫,收拾了院中的铁锅石锅回了房中,饮尽了杯中的赤中姜茶,又以温水冲服了黄钟行气散。 他盘膝坐在床上,按照大雪山参气帖中的法门,感应自己身体中的血气,引导这些血气游走在他体内。 不过一炷香时间,陈执安只觉得体内的血气更加粗壮了几分,身上因为无法承受血气而生出的燥热也缓解了几分。 “这药果然有用!” 陈执安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带出些亮光来。 “只可惜这些药材虽然并不难找,可其中有几味药实在是昂贵。” 他心中甚是觉得好笑:“周修景这两百两金子可真是起了大用,没有这两百两金子,我就算有药方,这两年时间存下的两吊钱,还不够一剂黄钟行气散的钱。” 思绪及此,陈执安也不再去想其他,拿出虎抱拳秘籍,走出房门。 虎抱起手式他早已经烂熟于胸,今日他又看了许久,便认认真真将秘籍收入怀中。 他深吸一口气,双掌平举、握拳,猛然击出一拳! 一时之间,体内的血气随着这一拳,竟有些许运转到他的双臂。 陈执安气定神闲,继续击拳。 虎抱拳不过只有二十四个招式,只是招式与招式大不同,一个招式难过一个招式,彼此配合还有许多种变化。 其中很多招式分外复杂,对于不曾熬炼过体魄的入门者来说,算得上极难。 可其中最难的,却并非是招式演练,而是运招时候的行气。 “单纯的招式不过只是花架子,运气由心,血气如果能够指哪打哪,才能够发挥真正的威力。” “不过……这运气似乎并不难。” 陈执安初练虎抱拳,只觉得招式繁琐复杂,演练起来颇为艰难。 可他体内的血气,却如臂指使,随着他心念一动,总能运转到他的四肢百骸! “这一式运气运血至掌、肢,掌爪如铁,颇具杀伤力,练的却是双臂筋肉。” “这一式背腰蕴气,如虎扑杀,肩沉如石,撞杀常人不在话下。” “这一腿横扫,就如猛虎尾鞭……” 陈执安在院中练了许久,直至觉得筋骨巨痛,皮肉似乎要分离开来。 他不再练拳,又将血府逐瘀汤熬至滚烫,饮下。 “大雪参气帖、虎抱拳……这一门功法一门拳法,倒是不难。” 陈执安躺在床上,一边疼的龇牙咧嘴,一边用芒硝敷贴自己的臂膀大腿。 “只是……大雪参气帖中注释,一味黄钟行气散可起效三日至十日不等,行气活血、养气养身,温火修行……可我不过服下黄钟行气散一个时辰不到,这药的效果好像没有了?行气又变得晦涩了许多。” 陈执安十分不解,他想了想,咬了咬牙,又拿出一剂黄钟行气散服下,旋即闭目行气。 那熟悉的轻松感果然又回来了。 “看来这编撰秘籍的高人也有疏忽的时候,黄钟行气散药效可撑不了那么久。” 陈执安找出了秘籍中的“疏忽”,心中越发庆幸他从周修景那里骗来了两百两金子。 时已至申时末,距离陈水君回来应当还有半个时辰。 血府逐瘀汤的效果也凸显出来,陈执安身上的酸痛轻了很多。 索性陈执安又架起铁锅药炉,熬制、炒出了几剂药来。 他看着整齐分好的几剂药,感受着流窜在身体中的血气,感受着身上的疼痛,清晰的察觉出自己的身躯正在不断变强。 “养气关蕴养肉体,积蓄一股充盈、猛烈的血气……等到血气足够,就能够一举冲开元关,化血气为真元。” “到了真元境……就算是真真正正登堂入室了。” 他心中这般想着,院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陈执安出了房门,就看到陈水君还是那一身熟悉的白衣,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 他手里提了一只兔子,那兔子已经被宰杀,毛皮雪白,耳朵修长,被陈水君拎在手中。 陈水君看到今日的陈执安,神色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如既往的举起手里的兔子,笑道:“今天也买了只兔子。” 陈执安挑了挑眉。 今日,脑海里的天上玉京图若隐若现。 而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陈水君手中的那一只兔子上,竟然散发一种独特的气来。 “丹橙色……” 对于这种兔子,陈执安并不陌生,在过往两年时间里,他与陈水君起码吃了不下二十只。 只是唯独今日这只兔子上,散发着这丹橙色的气息来。 陈执安熟练的生火:“这只兔子和那两条鱼一样,有些特殊……” 他想到这里,思绪猛然一闪,脑海中浮现出玉京图中的昆仑泽景象来。 昆仑泽中,陈执安种下了九片赤中姜。 比起几日之前,他只能种下三片,有极大的增长。 他看到那九片赤中姜在昆仑泽中生长为完整的赤中姜,忽然有了不一样的猜测。 “又或者,以前父亲拿回来的吃食本来就很特殊,只是我不曾修炼,所以不曾看出那些气来。” 陈执安生起火来,瞥了一眼正在扒兔子皮的陈水君。 那兔子已经血肉模糊,陈水君身上却依然一尘不染。 陈执安得了大雪山参气帖,踏入养气境,终于看出一些端倪来。 “我这教书的父亲,不一般啊。” 二人一如既往生火做饭,大虞香料昂贵,两只兔子一煮一炒,都只放了少许的盐巴,可陈执安却觉得这兔子肉太香了,吃入口中,舌齿生香,回味颇浓。 “你这几日都没有去黄门。” 陈水君并不是在责问,反而道:“你觉得黄门不好,不去也就不去了。” 陈执安又为自己盛了一碗米饭,正要说话。 陈水君却又道:“我明日要出一趟门。” 陈执安愣了愣,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陈水君与他说过,他要出门,只怕一年半载没办法回来,于是他不由皱起眉头。 陈水君解释说道:“这次出门是寻访一位故人,并非远行,若无意外,一月时间也就回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陈执安。 “等你吃完了饭,就拿着这封信去东丰街上,寻柳下私塾旁的小院,院门前有一棵银杏树,将这封信送到那小院里。” 陈执安接过信来,看到信封上一片空白,不曾写字。 他隐约猜到陈水君之所以离开苏南府,原因只怕还在玄紫将军李伯都前来苏南府一事。 他看着眼前的白衣,也许是因为长久的相处,也许是因为自己脑海中那残存的信息,让他对于即将到来的分离,颇为不舍。 可陈执安并不多言,沉默几息时间,只道:“爹,我那里有些银子……” 陈水君笑了笑:“你只好好照料院中的梨花就好,往后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也去今日送信的院子,请院主人帮忙。” 陈执安抿了抿嘴唇,突然问道:“可是去寻我娘?” 陈水君不答。 也许是与陈执安相融的灵魂作祟,他忽然觉得一阵落寞,道:“分隔两地,经年不见,也许我娘早已忘了我们,爹,你又何必去受辱?” 陈水君皱起眉头看向陈执安。 陈执安平静说道:“我并非傻子,你与玄紫将军说话时,京城司家的公子进了门,与铁臂将军府上的沈小姐说话。” “沈小姐说京城司家去李家提亲,玄紫将军也姓李,再加上那司三公子毫无公子气度的向我发难…… 只是看清全貌虽然难一些,我却也已经猜出一些端倪来了。” 陈水君皱起眉头问道:“司侯圭为难你了?” 陈执安道:“他想为难我,只是恰好铁臂将军路过。” 陈水君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来:“我替你教训他。” 陈执安有些惊奇的看着陈水君。 他来到这世界两年有余,陈水君性子寡淡,却始终与人为善,从来不曾与他人起冲突,更不必说动手。 唯独今日,陈执安清楚的从陈水君眉眼中看到些许的戾气,令他觉得有些陌生。 “按照道理,那司侯圭与我是同辈,我被他为难了,老子替我教训他算什么回事。” 陈执安也站起身来,贴身收好那封信:“等我以后自己找回场子。” 陈水君眉头的戾气稍解,脸上也带起一丝笑容来:“有志气,但你可知道那司侯圭何等不凡?” “沈家小姐与我说了。”陈执安道:“司侯圭很厉害。” 陈水君不再提此事,只是回答陈执安方才的疑问。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梨花树,道:“虽然经年不见,可我与你娘同承云朵荫蔽、雨露润泽,又在同样的梨花树下,又何曾身处两地呢?” “我去见你娘,只是为她送一些吃食,无碍的。” 陈执安抬头看了看天空。 此时天已经黑了,天上挂起一轮月亮。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出门前去送信,心中却忽然想起那个梦。 梦里,一身白衣的女子满含眼泪低头看着他,眼中的不舍与悲痛都清晰可见。 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母亲……应当是我那死在水里的前生的执念。” “如今大概也成我的执念了。” 陈执安一路走出岐黄街,又沿着灯火通明的燕巢街走过清水河畔,去了东丰街上。 “父亲已经看出我在修行了。” 他知道陈水君有些来历,陈水君也知道他在修行,一父一子心照不宣。 “那就练的再厉害些,来了此地,只有陈水君这么一个亲人,又这般照料我,往后他如果需要,我也能帮上一些忙。” 陈执安心里这般想着,而那柳下私塾出现在他眼前,他又向前望去。 就看到私塾旁边,一个二进的宅子前种着一株银杏树。 这树似乎极老了,春日里,银杏树的叶子还是绿的,却已经十分繁茂,枝干粗壮,盘根错节,生机勃勃。 陈执安看到这一株银杏树,脑海中突然有天上玉京图一闪即逝,下一瞬间,昆仑泽的氤氲落入他的眼里。 紧接着他就看到……这银杏树上,又有一股丹橙色的气升腾、酝酿,就如炊烟袅袅升起。 升起的气直上高空落入云中。 陈执安下意识抬头,下一瞬间,他瞳孔猛然收缩。 他看到云上,一位高约三丈的披甲戴盔武士若隐若现,正盘膝而坐,吞吐那银杏树的“气”! 陈执安抿了抿嘴唇,他忽然想起大雪山参气帖中的只言片语。 “这是神相……独属于修行第七境,玉阙境。” 第十二章 李家血脉 天上玉京图昆仑泽的氤氲灵气升腾。 正是因为这神秘的灵气,陈执安抬头间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披甲的神相就盘膝坐在云上,低头吐纳着银杏散发出来的气。 粗壮高大的银杏树,即便是在春日,都散发出一种惊人的美感。 茂盛的绿叶甚至遮住了那一半的院落,令这院子充满了神秘感。 陈执安被那足有三丈高大的披甲神将震撼的无以复加,院门却忽然打开了。 一位年岁四十上下,身穿鹤羽长袍,面貌俊逸的贵气中年人就站在门内,抬眼看着陈执安。 陈执安不敢再去看那银杏树,也不敢去看天上的披甲神将,上前几步正要行礼,那贵气中年人却皱了皱眉头,问道:“你父亲要走了?” 陈执安略微一愣,旋即回答道:“家父说要前去寻访一位故人,一月便回,又命我前来送一封信。” 他说话间,从袖中拿出那一封书信,递给那中年人。 贵气中年人接过信来,却并未打开,只是看了陈执安一眼,忽然眼神一动,眉头又微微皱起,就连声音都不再那么平静,反而有些惊奇。 “你何时化气了?” 陈执安还未回答,中年人反而走出院门,极为认真的上下打量着陈执安。 陈执安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中年人却忽然探出一只手,闪电一般扣住陈执安的手臂。 他两只手指落在陈执安脉络上,足足过去三息时间,那中年人眼神里又多了些欣喜,点头说道:“我几次见你,都离你太远,想来未曾看一个真切。 你体魄强盛,血气也上得了台面,怪不得陈水君不着急。” “我名为楚牧野,你父亲在我这里有两三分情面,你管我叫楚伯伯便是,今日你来的恰好,有几位客人要来,你便在我堂中倒茶吧。” 楚牧野话语至此,全然不顾陈执安是否答应,就转身回了院中,还不忘朝陈执安招手。 陈执安悄然抬眼去看那天上的披甲神将,披甲神将不知何时竟然消散了,就连银杏树上的气都变得若隐若现。 “我那父亲竟然还有修为这般强横的朋友。” 他心中好奇,略微思考了几息时间,便也跟着楚牧野走入小院。 走过挡门的石制屏风,陈执安正因为那屏风上镌刻的凤凰而觉得惊奇,就看到院子地面竟然是一片洁白如玉的地砖铺就而成。 一眼望去,全然没有植被花草,院子正中竟然只有一张石桌,几个蒲团。 就连那石桌、蒲团都是纯白,没有丝毫杂质,在几盏灯笼的映照下一片空寂。 而这院落上的房舍却是深蓝色,立在一片纯白中,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最是雨后江上望,白云堆里泼浓蓝。” “这院落房舍,竟然像是雨后江上。” 陈执安心中略有些惊奇,越发觉得这楚牧野的不凡。 此时楚牧野已然坐在院中石桌前的蒲团上,石桌上炭炉燃火,已经煮上了茶,茶香扑鼻。 陈执安又在茶水中升腾出来的气里,看到了点滴赤红色的氤氲。 “这等人物,平日里喝的茶和昆仑泽中种出来的宝贝赤中姜一样……” 他思索间,楚牧野却朝他招了招手,又一指身旁右侧的蒲团,道:“来坐。” 陈执安并没有犹豫,坐到了蒲团上。 既然已经进来了,倒也不至于扭捏怯场。 天已经全然黑了,云雾遮掩了天上的月,唯有院子里的几个灯笼在散发着微弱的光。 楚牧野忽然朝天上指了指,陈执安不明所以的抬头,就看到天上八九丈处,竟然有一把长剑悬空。 这长剑不知何时疾飞来此,高挂于天。 “这把剑的主人名为王洗匣,来自琅琊王氏,师承景苍剑阁,道下九碑中的玄门碑上,景苍剑阁位居天下第六十一,是我大虞玄门第九。” 楚牧野也和陈执安一同抬头看天,却仔细向陈执安介绍:“王洗匣此人一身剑气如虹,长挂云间,虽然不曾上得骑鲸碑,也是大虞有数的高手。” “景苍剑阁,大虞玄门第九……” 陈执安心中默默记下,而天上那把剑却在此时有所异动。 只见那长剑微颤,自黑暗中,一只手忽然探出握住那把剑,长剑轻动化作一道流光,飞临院中。 陈执安恍惚低头,院中竟然多了一位身穿锦衣,腰佩剑鞘的人物,原本挂在天上的宝剑,已经被他握在手中。 那人沉默之间收剑归鞘、行礼,又一语不发坐到楚牧野、陈执安的对面。 “陈执安,倒茶。” 楚牧野眼睛清亮,笑道:“有客自远方来,也许是我的造化,也许是你的造化。” “我的造化?”陈执安有些不解,可却依然支起身来,摆好杯盏,自炉火上拿起茶壶,倒了两杯热茶。 楚牧野看了一眼石桌,叮嘱道:“也为自己倒上一杯。” 于是陈执安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而那王洗匣终于开口:“楚大人久隐于世,修为却并没有停顿,身上的剑气反而越发锋锐了……阁主说……以大人的剑意,应当配一把好剑,我景苍剑阁藏剑山中四十二把宝剑,大人可以任取其一。 宝剑有灵,能跟随楚大人,便是这些宝剑最好的归宿。” 陈执安默默听着。 楚牧野示意王洗匣喝茶,自己却并不举杯,声音却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藏剑山中四十二把宝剑……不过都是千铸、万锻之剑,我看不上眼。” 王洗匣皱了皱眉头。 楚牧野却浑然不在意,继续说道:“我听闻景苍剑台上供奉着两把传世名剑,一名‘玄景’,二名‘远苍’……不知阁下以为,这两把名剑,哪一把更配我?” 王洗匣抿嘴不语。 正在这时,院门上的门环忽然轻轻敲起。 哐哐哐…… 又有人来此院中。 陈执安正要去开门,楚牧野轻敲石桌,立刻有一位黑衣人从房间走出,前去开门。 来者是一位身穿长袍,头戴高冠,一身儒生气质的年轻人。 他走入院中,看到楚牧野,便在院中站定,朝楚牧野远远行礼。 楚牧野请他入座,又对身旁的陈执安介绍道:“这位是赵青章赵大人,乃是东壁学派门生,官至通直郎,平日里乃是太子殿下的左臂右膀。 赵青章不像王洗匣那般沉默寡言,他脸上带着一抹笑容入座,道:“楚大人即将赴京,我奉太子之命专程南下,是想要问一问楚大人入京之后可否有落脚之处?太子特意在东镜门前准备了一处宅子,如果楚大人不嫌弃,我便备好奴仆,等候大人入榻。” “除此之外,楚大人入京,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苏南府,盯着清水河,我自然知道楚大人修为不凡,可图谋不轨之辈中也不乏修为高深者……此事太子也已经安排妥当……” 陈执安为这赵青章倒茶,赵青章却并不喝茶,只是侃侃而谈,言谈自信,眼神从容。 楚牧野也与赵青章说话,可全然不回答赵青章方才的话,只是在询问赵青章一路前来是否安然无忧,又询问赵青章何时回京。 陈执安在一旁静静听着,越发觉得这楚牧野好像是一个香饽饽,大虞第九的玄门派遣得意门生前来送剑,甚至京中的太子都派遣身边的官吏前来嘘寒问暖。 楚牧野却又像是一条游鱼,在水中恣肆游走,却不染一粒尘埃。 赵青章颇有耐心,与楚牧野聊这些琐碎闲事,王洗匣抚摸着腰间的剑鞘,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个时辰过去。 楚牧野又对陈执安说道:“再倒上一杯茶,又有客人来了。” 陈执安倒茶,堂中的黑衣人又去开门,又有人走过屏风,来临院中。 来者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 陈执安看到来人,神色顿有变化。 他在前几日就已经此人,此人正是京城司家三公子司侯圭! 那日在陈执安院子里,司侯圭飞扬跋扈的神采,陈执安还记得一清二楚。 司侯圭也看到了陈执安。 他有些惊讶,大概是惊讶于陈执安竟然出现在楚牧野院中,甚至就坐在楚牧野身旁奉茶。 可这时的司侯圭还来不及惊讶,来不及猜测,他前来拜访楚牧野,自然不敢失了礼数。 “楚大人。”司侯圭道:“我来苏南府时,我家家主特意叮嘱侯圭务必要来拜访楚大人,奉上我家长辈的问候。” “往后楚大人便要与我家家主共事,称得上侯圭实实在在的长辈了。” “尚书大人太过客气。”楚牧野神色依旧,看不出喜怒:“你就是名上雏虎碑的司侯圭?司家血脉果然不凡,年轻天才辈出。” 司侯圭神色不改,语气中略带着些谦卑,笑道:“楚大人过誉,论及血脉天赋,与我交好的几位李家兄长、姐妹才算不凡。 其中有玄紫将军之子李扶疏,位居雏虎碑上三百零一行,有李家家主之女李清然尚且年轻,虽不曾上得雏虎榜,却已拜入明月台,师承桂魄真人,为真人持剑麝月!” 司侯圭说到这里,语气中多了份感慨:“更莫论李家七叔李洲白,更是学法天下玄门第八的养龙观,往后有望养龙养势,有望得悟真龙神相……整座大虞能够与他相提并论的天才寥寥无几。” “李家血脉,令侯圭叹服。” 司侯圭语气真挚,眼神中带着敬佩。 可当他说完最后一句,目光却在陈执安身上一眼扫过。 陈执安心中顿时明白过来:“这人在内涵我呢。” 第十三章 握剑 楚牧野大约也听出了司侯圭话语中隐含着的刺,他笑了笑,一指陈执安道:“说起来,我这好友之子其实也有几分天赋。 只是困顿在小地方,不曾去过名山名川,也没有见过强者高人,更没有受过名门教导。 也许他出生在悬天京,出生在世家名门,受传承教导,也许也会有一番成就。” 陈执安神色略有些变化。 他转头看向楚牧野,楚牧野已经坐回石桌前,神色从容,对与他相对而坐的王洗匣道:“我请我这好友之子前来倒茶,其实还有一番私心。 景苍剑阁有剑符之术,握剑可知剑道天赋,却不知我这故人之子,能否学剑?” 司侯圭嘴角含着一抹笑。 就在前几天,他在院中已知陈执安化出了血气,却不知该如何运气。 十七八岁的年纪这般愚钝,又论什么剑道天赋? 而那王洗匣听到了楚牧野的话,却没有丝毫犹豫。 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左手两指并作剑指,朝着长剑雪白锋锐的剑身一点! 顿时,一股浑厚的气息就流转而出,瞬间融入那宝剑消失不见。 旋即王洗匣轻轻弹指,宝剑飞起,悬浮在石桌上空三尺之处熠熠生辉。 “我这把剑名为匣光,乃是一把万锻宝剑,颇有声名。 宝剑自有其灵,再加剑符之术,如果能握住我这把剑而不受剑气阻挡,往后便有望剑道有窥,甚至悟出剑意。” 王洗匣娓娓道来。 “有望悟出剑意……” 剑意……天下不知有多少修了剑的剑客,想要悟出剑意。 “陈执安,你来试一试。”楚牧野开口。 司侯圭终于看向陈执安,心道:“万锻宝剑自有其锋锐,陈执安血气羸弱,他若握剑,必然会被这匣光宝剑所伤,这楚牧野修为不凡,竟然会如此疏忽。” 他心中乐见其成,尤其是想到自家那天下闻名的二伯遗憾半生,却因为陈执安的父亲陈水君而无法完成执念,他心中就隐隐有些不舒服。 陈水君,出身寒微,一介书生,竟然有胆去登李家的门楣,甚至有了陈执安这样一个杂种,令自家二伯神蕴不得圆满! 实在是……该死。 只可惜自己二伯肚量太大,不与陈水君计较。 司侯圭心中暗想:“陈执安如果敢握住宝剑,必然会被宝剑所伤……” 他思绪还未落下,却见陈执安已经站起身来,随手搭在宝剑上,继而握住匣光剑! “握住剑就可以了吗?” 陈执安握着剑发问。 在场的楚牧野、王洗匣、赵青章都还不曾反应过来,就连司侯圭都微微皱起眉头。 王洗匣啧啧感叹,他正要开口。 却又见握着剑的陈执安……突然握紧匣光,手臂轻轻一动。 顿时! 惊人的一幕由此而来。 就如同自天上摘下一颗星辰。 匣光宝剑正中央那一道剑符闪着若隐若现的光! 陈执安站在石桌前,站在这些不凡的人物面前,摘下了这把万锻宝剑。 匣光剑没有丝毫排斥! 陈执安只觉得自己握剑的一刹那,自己身躯中的血气变得有些锋锐,刺的他有些生疼。 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不适。 匣光宝剑不曾异动,宝剑上的剑符也没有丝毫的异常! “宝剑、剑符皆不动,楚大人,这少年什么来历?竟是个学剑的好胚子!” 剑道亦有灵,学剑可并非勤勉便可,天赋也绝对不可缺。 王洗匣身上的黑衣轻动,原本木然的神色中多出些惊喜来。 楚牧野抚掌大笑:“不错!不错!我那好友也是学剑的,只是他的剑道荒废已久,自他辞官之后就再未学剑,所以我便猜测他这儿子也有几分剑道天赋,却不曾想被我猜中了。” 陈执安看着颇为高兴的楚牧野,心中忽然觉得这父亲的朋友,似乎确实在由衷的为他拥有剑道天赋而觉得高兴。 他放下手中的匣光剑,又为楚牧野添茶。 司侯圭脸色有点难看。 他实在想不通几天前的陈执安尚且无法扛住他外溢的气魄。 可几日之后,陈执安不仅握紧了剑阁宝剑,握住了剑符,甚至那匣光剑都被他摘下虚空。 而陈执安本身,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受伤。 “不懂得运用气血,又怎能轻易摘下万锻宝剑?” 司侯圭深吸一口气:“那日这陈执安在耍我?他早已养气,以血气熬炼了肉身!” 那日司侯圭不过是在佯装发怒,只不过是为了趁陈水君不在,戏耍一下他的儿子。 可如今看来,那时在院里被戏耍的却是他自己,这令司侯圭心中怒气勃发,若非他在悬天京混迹已久,只怕压不下这股怒气。 而王洗匣却仍然有些兴奋,他低头想了想,从腰间拿出一枚玉佩放在石桌上,道:“我在此见过楚大人之后,还要赶去魏国,一年半载无法归来。 倘若阁下有意,可手持这一枚玉佩前往南山州菏楼河畔的景苍剑阁,我景苍剑阁的剑道取锋锐二字,如破云之峰,剑气可直上云端,斩去十里天公絮!你能握住我的匣光剑,足以证明你与剑阁剑道契合!” 他说到此处,上下看了陈执安好几息时间:“只可惜修为有些孱弱,应当还不曾化出真元!不过……既有剑道天赋,修为……再追赶一番便是。” “谢过前辈。”陈执安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玉佩。 一时之间,他脑海中天上玉京图猛然闪烁,昆仑泽氤氲升腾而出。 陈执安仔细看去,就看到那玉佩上竟然埋藏着一股淡淡的明黄色气息。 “赤中姜散发的气息是红色,父亲带回来的鱼肉兔肉是丹橙色,这玉佩不知是什么来历,竟有一股如此稀薄的明黄色。” “又或者,以我如今的修为,尚且无法看到玉佩中更多的明黄气息。” 他心中思索间,令他惊讶的一幕猛然发生了。 他脑海中的天上玉京图不再闪烁,而是突然展开! 陈执安手中玉佩里那神秘的气息,就好像是被天上玉京图吸引,从陈执安手中玉佩里缓缓飘散,直入陈执安额头。 陈执安耸动着喉咙,抬头看向这院中的众人。 却见这些不凡的强者,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玉佩中有气发散出来。 而他脑海里的天上玉京图却在发生细微的变化。 “玉京图中……又有一部分被点亮了。” 他在心中喃喃自语。 此时院中的赵青章、王洗匣相继起身,各自离去。 二人自始至终,未曾与对方说一句话。 司侯圭前来楚牧野院里,应该并非只是问候那么简单。 可如今陈执安在院中,司侯圭便也只能起身告退。 只是他离去时,冷冷的瞥了陈执安一眼,令陈执安颇觉得好笑。 已是深夜,此时院里就剩下楚牧野与陈执安二人。 楚牧野有些感慨的看着陈执安:“我来苏南府不过半年光阴,就只觉得江南的潮气要入我骨髓,却不知你父亲是怎么在此生活十八年的。” 陈执安隐约明白,所以潮气并非是空气中的潮气。 “看来父亲当时前来苏南府前,应该经历了许多事。” 陈执安心里想着。 楚牧野看着陈执安的眼睛,忽然道:“你的眼睛与你母亲的眼睛十分相像……你母亲美貌曾经名动天下,又是一位奇女子。 只可惜世事无常,那一场变故既毁了你父亲,也毁了你母亲。” 楚牧野说到这里,示意陈执安喝茶。 方才有客在此,陈执安杯中的茶都凉了,他喝下杯中的凉茶,茶水入口,只觉得一股清香自茶水中绽开,直入五脏六腑,带起诸多气血。 一时之间,陈执安身体中的气血运转的速度都变快了许多。 “这茶……果然不俗。”陈执安心里想着。 楚牧野提及陈执安的母亲,陈执安面色不改,神色有些意外。 “你父亲与我说,他并未将你的身世告诉你。” 陈执安笑了笑,无奈道:“大人,我父亲确实没有与我多说,只是前些日子,那玄紫将军李伯都与刚才的司三公子来了岐黄街……看他们所行,听他们所说,再联想一番,其实不难猜测。 无非是穷小子与富家小姐的故事罢了,我听过许多。 想来玄紫将军李伯都大概便是我母亲的娘家人。” “他是你亲舅舅。”楚牧野好奇问道:“当今大虞,门阀之见胜过云泥,除非是盖世的天才,否则根本无法打破其中的规矩。 大族女子配贫寒士子的事迹可并不多见,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陈执安一时语塞,他想了几息时间,脑海中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 他知道这种渴望是这躯体原主人留下的执念作祟,可他仍然忍不住问道:“楚大人……我母亲,叫什么名字?” “她叫李音希,曾是悬天京最特别的女子。” 楚牧野眯着眼睛,似乎是在回忆许多年前那些事。 陈执安还想问一些其他事,楚牧野却忽然摇头,道:“你父亲既然不与你细说,我若是与你说了,他反而会怪我。 而且……悬天京中酝酿着许多事,与你相距太远,你知道太多对你而言反而不好,你既然已经修行,便仔细修行就是,我还要在苏南府中待上一段时日,如果你遇到什么事,可以来这小院寻我。” “还有王洗匣给你的玉佩你要好生拿着,景苍剑阁极为不凡,乃是大虞排名第九的玄门,往后如果有机会,就去景苍剑阁看一看,如果你的天赋真能够打动剑阁某一位剑主,对你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楚牧野仔细叮嘱。 陈执安听出了他话中的关切,便问了一个问题:“大人,你与我父亲……是好友?” “叫我楚伯伯便是。”楚牧野抬头看着郁郁葱葱的银杏树:“是啊,还记得你父亲极年少时,曾与我大醉三日,醉酒朦胧间,他与我说暂且只大醉这么一场,等到有朝一日心愿了了,他便再来寻我,醉笑陪公三万场。 一转眼十八年过去,他再也没有与我喝酒。” “父亲的心愿是什么?”陈执安恍惚开口。 楚牧野转过头看着他。 陈执安明白过来。 嗯,是他母亲。 —— 陈执安夜里归家。 一路上,他思绪纷飞。 二年光阴里,他总梦到那位白衣女子,梦到那女子眼中的泪。 “门阀、士族……门当户对……” 陈执安心中念叨着这几个词回了家中。 陈水君应当已经熟睡了,他回了房中,摇头抛去脑海中的纷乱。 随着他心念一动,天上玉京图在他脑海中缓缓展开。 陈执安意念落下,就看到天上玉京图悬在半空中的东城南流景中,竟然多出了一座殿宇! “玉佩里的明黄色气息,就应在这座殿宇上了。” “这里面有什么?” 第十四章 我乃白玉京之主 南流景与天平齐,高照整座白玉京。 便如一面红金大圆镜,尽销云雾照乾坤。 而南流景上的宫殿同样如此,银色的殿宇在赤红色太阳光辉的照耀下灿烂耀眼。 陈执安意念落在宫殿上,刺眼的阳光顿时收敛,露出宫殿上那硕大的牌匾。 【闿阳阙】。 闿阳阙——东城南流景主殿。 闿阳播气,甄曜垂明,大日以观天下。 闿阳晨披紫气,晓降黄庭! 陈执安意念逐渐清晰起来,他在脑海中消化着闿阳阙中隐含的奇妙,忍不住惊讶。 “闿阳,大日也。” “南流景本来就是白玉京的太阳,而这闿阳阙似乎能够沟通玉京图以外天上挂着的那颗太阳。” “大日观天下,晨披紫气,晓降黄庭……降黄庭到何处?” 陈执安仔细想了许久,脑海中的天上玉京图缓缓消散。 “那就等到明日清晨,看看白玉京中的南流景,与真实世界里的太阳互相沟通会发生什么。” 陈执安打定主意,此时已经到了子时,他又喝下一剂黄钟行气汤,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赤中姜茶,这才盘膝坐在床上,按照大雪山参气帖中的法门调动体内的血气,熬练自己的肉身。 不过几天时间,大雪山参气帖中的运气法门在陈执安看来已经非常简单,体内的血气如臂指使,调动起来非常容易,没有任何晦涩的感觉。 他甚至发现自己可以一边行气,一边观想天上玉京图中的南流景。 黄钟行气汤、赤中姜、大雪山参气帖、观想南流景! 这一套流程下来,陈执安只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气分外昂扬,冲击着身躯各处,熬炼五脏六腑,熬炼皮肉筋膜骨。 他甚至能够清晰的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气在不断变得厚重。 如此一夜,直至破晓。 天边渐渐亮起来,就好像有天人在漆黑的天际抹上了一层金色。 陈执安闭上眼睛,意念再度落入天上玉京图,落在东城南流景上的闿阳阙中。 这一刹那。 陈执安只觉得南流景上,不知道有多少光落了下来,落在他的意念上。 于是陈执安的意念具象化,化作一道满是金光的人影,站在闿阳阙前。 此时此刻,陈执安抬头仰望,终于意识到闿阳阙究竟何等雄伟辉煌。 百丈的银色殿宇,倒映着南流景上各色的光,就好像是天上的仙宫。 陈执安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也散发着灿烂的光芒,就连他自己都看不真切。 “真是奇妙。” 他自言自语,继而又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朝着闿阳阙那数十丈大门轻轻一推。 “咔嚓……” 闿阳阙大门就此打开! 绚烂无比的光辉瞬间淹没了陈执安。 陈执安只觉得自己和这些绚烂的光辉融为一体,绽放于两座世界的天际。 在他的视野里,一切都被光芒吞没,白茫茫一片,看不真切。 直至远处,出现了一处褐色的光辉, 陈执安的意念下意识落在那一块褐色光辉上。 “那是……一个人?” 陈执安喃喃自语…… —— 刘五命:“拓跋,快醒醒,今日轮到你挂马鞍,伍长马上就要出发去巡逻,你再不去挂鞍,耽误了巡逻,你可又要吃鞭子了。” 拓跋悼醒了过来,伸了伸胳膊:“你扰了我的美梦,我刚刚梦到我成了草原上的王,骑着披甲的骏马,带着潮水一般的兄弟,打下了一片大大的疆土。” 刘五命:“哈哈,泥腿子命做什么王?你小子如果能称王,我就能当大息的皇帝,别磨蹭了,晚上二十里以外的黑堡镇有人来犒军,据说是曾员外,不知会带什么好东西来!” 拓跋悼:“我听去黑堡镇上采买的兄弟说,曾员外的女儿美若天仙,等我们打完了仗,如果能够把她娶回家去就太好了!” …… “天王!天王!” 呼延光的呼喊声将拓跋悼的思维拉回了北国沙敕川的草原上,绿璧城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又让已经老朽的拓跋悼清醒过来。 此时不是回忆过往的时候。 “天王,明日我再集结人马,走过乌苏场,再攻上一次。”天上的太阳映着呼延光冷俊的脸。 “不必了。”拓跋悼摇头,闭起眼睛躺在草原上:“明日退兵,我玉斛人的血已经流了太多了,我已经老朽,再也续不了命,也夺不下先辈的绿璧了。” 呼延光沉默下来,低着头,身躯在微微颤抖。 拓跋悼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天上的太阳炽热刺目。 他盯着太阳,隐约看到太阳中多出了一个金色的光点。 这位草原上的雄主注视着那个光点,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了。 “哗啦啦……” 瀑布声响吵醒了拓跋悼。 拓跋悼睁开眼睛,却看到一片壮丽的景象。 他看到广阔无际的氤氲中,一座银色的宫殿矗立着。 拓跋悼站起身来,鬼使神差的架起云雾,飞向宫殿。 宫殿大门已经洞开,拓跋悼走入宫殿,就看到偌大的宫殿空白一片,唯独宫殿尽头一架宝座悬空。 而那悬空的宝座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浑身散发着光芒,拓跋悼看不清楚他的相貌。 他只觉得那宝座上的人,气息如同一轮大日,灼灼燃烧,深不可测。 更令他欣喜的是……他生在这殿宇中,只觉得自己的神蕴清明,念头通明,思绪也更加灵动。 “如果能在这殿宇中参悟【长生大忏】,必有大精进。” 拓跋悼征战数十年,他见证了大息的分崩离析,见证了北国的崛起,见证了大虞魁星的冉冉升起。 他带兵统一了长生原,他与北国分庭抗礼,只差一步就能夺回祖先发迹的绿璧城! 他这一生见识非凡,见过数十万大军厮杀,见过真人与佛陀论道,见过碧潭中的老龙,见过天上九碑,也与第九碑上刻下字的强者饮酒沙敕川! 可他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殿宇。 注视那宝座上的人,就像是在注视太阳。 拓跋悼甚至不能注视太久,只觉得宝座上的人就好像是朝阳一般浑圆庄严,霞光绚烂,放到草原上能够明亮千里。 那宝座上的人正拄着头、闭着眼睛休憩。 拓跋悼沉默几息时间,终于询问:“这是哪里?你……又是谁?” 宝座上的人睁开眼睛,眼中染出瑰丽的赤红和金黄,如同光线一样的目光,落在拓跋悼身上。 “此为白玉京,我乃……白玉京之主!” —— 老人的询问声惊醒了陈执安,陈执安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坐在闿阳阙的宝座上,眼前站着一个人,一个老人。 那人便是光点中,被万千军帐众星拱月一般包围的人物。 此时那老人目光灼灼,正注视着陈执安。 陈执安眼底的余光,看到自己身上还散发着耀眼的光辉,他不确定这披甲的老人是否看清了他的面容。 可当陈执安看到这老人的刹那,也许是南流景上那炽热光辉的加持,陈执安清清楚楚的看到……这老人身躯中仿佛酝酿着一片广阔的海,厚重、强大、无法形容。 “这披甲的老人,必然是一位盖世的强者。” 陈执安端端坐在宝座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位身份必然不凡的老人,又意识到自己身上正散发着光,意识到他在这南流景上,这闿阳阙中,自己似乎有些独特的力量。 他脑海里猛然间多出了一个念头。 于是,他抬起头来,目光直视这位老人。 “此为白玉京。” “我乃……白玉京之主!” 第十五章 今夕是何年? “白玉京……” 拓跋悼嘴里咀嚼着这三个字,他回忆着自己漫长的人生,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这座广大的天下还有这么一处神秘的所在。 他去过玄门碑上最靠前的几个山头,也去过大息皇宫,去过大乾乾生山,看过无数壮丽的景象,见过无数神秘之地,却从未听说过白玉京。 于是,拓跋悼不由怀疑,连年的征战,是否让他思绪迷乱,让他生出幻觉来,又或者他中了北国奇术…… 可旋即他又想起自己的修为,想起无数个持刀奔袭的夜晚,他斩下的无数北国强者头颅…… 他虽然已经老朽,可却远没有到糊涂的地步。 他的神相依然顶天立地,他的修为依然强横,不至于无声无息被奇术所控。 更何况……他身在这宫殿中,只觉得这宫殿神妙难言…… 甚至让他看到……再进一步的希望! 拓跋悼思绪闪烁,心中大约是因为有了希望,没有之前那般平静,他深吸一口气,再度询问道:“敢问阁下……某从未听过白玉京,却不知这白玉京又在何处?某又为何会前来此地?” 陈执安坐在高处,闿阳阙中的一切仿佛都在他的掌控中,他能够清晰的察觉到拓跋悼每一次的眼神闪烁,察觉到他面容细微的耸动,自然也能够察觉到他逐渐清明的眼神。 “晨披紫气,晓降黄庭……” “闿阳阙是参悟武道典籍的极佳所在,紫气、黄庭充斥其中,修为越强,境界越深,效果越强。” 陈执安越发明白这南流景闿阳阙中的不凡。 “天上玉京图实在玄妙,这闿阳阙对于各色强者来说,也实在珍贵。” 他心中思绪纷纷,却仍然端坐王座,并不说话。 拓跋悼身在宫殿中,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一握,他掌心处的虚空忽然一阵扭曲。 陈执安在这一刻仿佛与闿阳阙连为一体,闿阳阙也如有生命一般,感知着从拓跋悼掌心中散发出来的某种独特的力量。 这种力量太过玄妙,玄妙到同样神秘不凡的闿阳阙都无法清楚的解析。 “这披甲老人修为不知到了何等境地……” 陈执安想起沈好好曾与他说过的修行八大关。 也许眼前这披甲老人修为已到了玉阙圆满,甚至踏入了那传说中的造化之境…… “不过……这披甲老人想要用自身的力量试探南流景,试探闿阳阙。” 陈执安突发奇想:“我身在闿阳阙中,坐在这王座上,与闿阳阙融为一体,那是否可以驾驭闿阳阙神秘的紫气与黄庭?” 思绪及此,高坐在王座上的陈执安忽然伸手轻轻一指。 原本拓跋悼凝聚神蕴,想要令神蕴四散而出,探一探这神秘的殿宇,也探一探殿宇之外的所在。 可当神蕴凝聚在他的掌心,当神蕴化作万千丝线,即将如水一般奔流而出! 这位戎马一生,杀遍长生原的天王就看到那王座上,浑身散发着金光,看不清面容的人朝着他的手虚空一指。 一指之间! 拓跋悼只觉得他掌心中的虚空同样开始扭曲,继而又有一股难以形容、难以衡量的力量勃发出来,他凝聚出来的万千神蕴就在这一指之间全然消弥,消失的无影无踪。 以他得入天碑的修为足以傲视天下,可在这闿阳阙中里,在那神秘人一指下,他竟然丝毫不知该如何抵抗,只能任凭他凝聚出来的神韵尽数消散。 而陈执安心里却乐开了花。 “果然有用,闿阳阙里,我坐在王座上,就连这样的强者都无法抵抗我。” 他心里欣喜,可旋即又想起来,这披甲老人前来闿阳阙,来的不过是他的一道意识,他的肉身还在那一座真实的天下。 这老人之所以会以自己的念头凝聚神蕴,而并非借助血气又或者真元,原因自然是意识来此,他只能够凝聚神蕴。 “如果他肉身来临白玉京,来临闿阳阙,不知道以闿阳阙的力量能否胜过他。” 陈执安心里的得意稍减了些许。 可拓跋悼沉默之间,心中越发惊讶。 “一指消弥我的神蕴,此人修为又到了何等地步?在造化碑上名列几何?又或者是第九碑上刻字的人物?” 拓跋悼见识不凡,悠久的岁月令他见证了太多强者,可他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起天下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压抑住心中凛然的风暴,正要再度出声询问。 王座上的人终于开口。 深沉的声音带起闿阳阙的回响,整座闿阳阙甚至都在震动,震动声直入拓跋悼的耳中。 “今夕是何年?” 拓跋悼听到神秘人的询问,心中不再猜测,回答道:“按照大息的年号,今年应当是大息神武八十八年,只是大息已经不存,各国又有各国的年号,不知……前辈询问的是哪一国的年号?” “大息神武八十八年?”王座上的神秘人咀嚼着这一年号,语气里似乎又多了许多疑问:“大垣灭亡了?大息又是何时建国?” 拓跋悼只觉得身上汗毛根根立起,眼神终于有了变化。 连年的征战、踏足修行高处、攀登天下的高峰……拓跋悼自认为听过无数的隐秘,自认为自己洞悉并理解这一座天下。 可当闿阳阙中的神秘人问及大息何时建国时,拓跋悼只觉得这王座上的人再也高不可攀。 他已经老朽,活过一百二十年岁月,无数伤痛就如同催命之符,想要夺去他与他神相的性命。 而整座天下长寿之人,可考的记载里就只有那大梦八百个春秋的巢祖! 大息建国十三个甲子,国祚长达七百余年。 眼前此人未曾听过大息,就意味着他最少活过了接近八百个年头! 而神秘人口中的“大垣”……拓跋悼却从未听过。 细数大息之前十余个朝代,也从未有关于大垣的记载。 这是否意味着,大垣还在那十余个朝代之前? 这是否意味着,眼前此人已得真正的长生? 这是否意味着,眼前这白玉京,这闿阳阙是真正的“可得长生之地”? 拓跋悼想到自己老朽的躯体,想到自己未尽的事业,想到沙敕川、乌苏城以外的绿璧城,想到玉斛人流过的血,他笔直、挺拔的身躯终于弯了下去。 拓跋悼抱拳行礼:“前……前辈,大息建国十三甲子,如今却已经分崩离析,分裂为三国。” “而大垣,拓跋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国祚,有这样的朝代。” 王座上的神秘人沉默、沉默。 足足十几息过去,见惯了风浪的拓跋悼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一刻他有些紧张,因为他感应到闿阳阙中流淌的某种独特的气以及其中充斥着的浓郁的力量。 正是这种气、这种力量,让他的思绪越发清明。 他心中那一股念头也越发强烈。 “如果能够在这白玉京,这闿阳阙中修行,哪怕只是意念来此,也可以蕴养神蕴,也可以钻研长生大忏……长生大忏再进一步,我又能苟延残喘十二个年头。” 他思绪正在那神秘的气与力量上。 闿阳阙中,拓跋悼身旁却忽然升起一块石碑。 那石碑洁白如玉,只有三丈高大。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神秘人声音一如既往的厚重:“我在白玉京中枯守许多年,见不得天地,也见不得光阴,唯有道与法足以见证青天高、黄地厚!” “不如你来为我写一篇当今天下的道与法,我来看看这世间变迁,又变到了何处。” “万物逆旅、百代过客……”拓跋悼又想起玉斛人上千年的故土绿璧城,想起戈壁上那仅有的明珠,他心中感慨,越发觉得眼前的神秘人深不可测。 于是拓跋悼上前一步,便要写下一篇典籍,写下一篇武学。 当他手中又有神韵凝聚时,那神秘人的话再度响起:“道与法不需高远,弱境中才可见岁月变迁,你便只写真元可达的道与法吧。” 拓跋悼伸出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神蕴纷飞,在那白玉碑上刻下秘籍。 “是大息螭虎文……幸好。” 陈执安就坐在高处,心中揣揣。 “可千万不要写些境界高深的,我刚刚修行入门,如果修行法门、武道秘籍太过于高深,我练起来反而适得其反。” “最好便是写下一篇真元修行之法,再写一篇比虎抱拳威能更强的武学。” 他心里这么想着,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不过平静的注视着那白玉碑。 神蕴如剑,直落在白玉碑上。 直至白玉碑上篆刻出两种全新的法门。 道与法,详细、周全,甚至还有配套的入门丹药,令陈执安松了一口气。 “白玉蝉蜕篇。” “八都北去十二重。” “一门真元境修行法诀,一门刀法。” 陈执安忍不住心中的悸动,只觉得白玉碑上那一颗颗文字分外高妙,却又称不上高不可攀。 只是其中隐含的奇妙,让陈执安清楚的察觉到,眼前这修行法诀与刀法定然极为珍贵。 “等到我大雪山参气帖养气圆满,便可以转修白玉蝉蜕篇,以此踏入真元境界,彻彻底底在修行道路上登堂入室。” “还有这门刀法……” 陈执安深吸一口气:“杀意重重,是一门彻头彻尾的杀人法,必然是经过无数次实战磨砺出来的。” “好,极好!” 第十六章 属狗的沈好好 拓跋悼看到王座上的神秘人正盯着那白玉碑上的功法秘籍出神。 他不疑有他,只是静静等待。 直至过了十几息时间,神秘人才终于转过头来,目光里仿佛凝聚了闿阳阙中的紫气,直落在他的身上。 拓跋悼只觉得那同样神秘的气息与白玉京之主融为一体,仿佛这神秘人本来就是玄妙紫气化成。 “这白玉京究竟是何等所在。” “我未曾听过倒也罢了,为什么九座天碑中也从没有丝毫端倪?” “倘若我想要在闿阳阙中修行,这位白玉京之主,究竟是否会答应?” 他心里这般想着。 那浑身散发着灿烂光辉的白玉京之主又有了动作。 他就好像是看透了拓跋悼心中所想,看透了拓跋悼心中的渴望,弹指! 一时之间,闿阳阙中凝聚出一道紫气,就如一道光一般直飞而去,落在拓跋悼的眉心中。 紫气凝聚在老人眉心,化作一道紫色的印记,然后又渐渐隐去,彻底消失不见。 “往后每隔七日,你感应眉心中的紫气印记,就可前来白玉京闿阳阙,虽然不可肉身来此,可神蕴来此也能够助益修行,你为我写下当今天下的道与法,进出闿阳阙就算是我给你的谢礼。” 陈执安缓缓道来。 他身在闿阳阙中越久,越感应那紫气,就能够察觉到闿阳紫气上所蕴含的种种玄妙,赐予眼前这老人进出闿阳阙的力量,就是其中的玄妙之一。 “闿阳紫气消耗、再生也有其规律,每七日允许这老人进了一天,紫气恰好足够,还能剩余一些供我参悟。” 他并不明白,当他化身光线之后,漫天的光束中,为何只感应到了这位老人,他试着与闿阳阙沟通,也并没有得到答案。 可他始终觉得南流景、闿阳阙让他化生光辉,引来这位老人一定有其缘由。 让他前来闿阳阙修行,往后这老人一定会起到作用。 他心中默默想着,而拓跋悼却已经感应到了眉心中那奇异的紫气印记。 他闭起眼睛,试着沟通紫气印记,印记立刻有所回应。 拓跋悼猛然睁眼,眼神闪亮:“果然有用。” “这闿阳阙玄妙无比,每七日修行一天,足够了……足以助我在寿元将近之前再进一步。” “谢过白玉京之主……” 拓跋悼正要行礼,抬头却见王座上那无比神秘的白玉京之主悄无声息间已然消失不见。 王座空空,只留下了流淌的紫气。 他想了想,仍然朝着空空如也的王座行礼,继而盘膝坐下,身后隐隐透露出一尊高大的神相,与他一同盘膝而坐。 —— 陈执安睁开眼睛,此时竟然已经天光大亮。 他透过窗户朝天上看去,太阳高挂正中,照出光辉,落在院中的梨花上。 梨花香气传来,九十春光斗日光,便知道这又是一个好春日。 只是…… 陈执安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晌午,父亲怎么没叫我起床吃饭?” 他走出房门,院子已经被扫过,片尘不染,只有几处落叶点缀,多出几份春意。 院子里的石桌上用镇纸压了一张写了零星字迹的纸。 这是陈水君的信。 陈执安顿时明白过来,他上前几步拿起这份信来。 “我不在时,要按时吃饭。” 信上只有一句话,陈执安却叹了口气。 两年光阴,他实在是习惯了自己这便宜父亲在他身边,日日为他准备吃食。 陈水君沉默寡言,从不对他嘘寒问暖,唯独每日精心准备的饮食却暴露出他对自己的关心。 哪怕陈执安鸠占鹊巢,却也觉得这种关心颇为深沉而又厚重。 所以陈执安决定听从陈水君的话,又在院中烧好锅灶,又去灶房找来半块腌好的羊肉,找来白面。 “我这老父亲的小金库可真是深不见底,明明收不到几两银子的束脩,偏偏家里几乎不缺肉食。” 这样的生活水准,哪怕是在富饶的苏吴州也并不多见。 陈执安感慨一番,在石桌上支起案板,下水和面,又找来木槌将面团擀成薄皮,切成圆状。 羊肉早已被他焯水,焯水时他想起大雪山参气帖中记载,黄钟行气汤中的一味药材名为“止黄叶”,有去腥去膻的效用。 陈执安索性拿出几片止黄叶,一同与羊肉焯水。 苏吴州本地的羊肉其实称不上好,膻味太重,肉质也偏柴,蒸煮着吃对于前世吃遍八大菜系的陈执安来说,自然称不上好吃。 所以他决定拿这块羊肉包饺子。 经过焯水,陈执安惊奇的发现止黄叶去膻的效果竟然出奇的好,他甚至凑近鼻子闻了闻,都几乎闻不到膻味了。 “不错,贵有贵的道理。” 陈执安满意的点头,止黄叶是黄钟行气汤二十余味药材中较贵的一种,平日里大概没有寻常人家会以止黄叶去腥膻,他初次尝试,就取得了极好的效果。 “既然奢侈了,索性放纵一把。” 陈执安又取出几片赤中姜,拿来葱蒜,将羊肉切成细碎的肉末,与姜蒜混合做成肉馅,包出四五十个饺子来。 他在锅中下了饺子,饺子熟时,葱姜蒜与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陈执安咽了咽口水:“可惜老爹不在。” 他刚刚将饺子盛在盘中,门口忽然有人敲门。 陈执安有些诧异,他们这小院里又有谁会来? 他前去开门,却看到沈好好背着双手,探头朝着里面望去:“陈执安,你院里做了什么吃食?” 沈好好穿着一身大红色的长裙,红裙上流苏点缀,发中别着珠花簪,明明身子娇小,偏偏腰不盈一握,身姿动人。 再加上沈好好的皮肤很白,肤如凝脂、白里透红晶莹剔透,就像是洁白的羊脂玉一般。 红裙配上温和的羊脂玉,再配上她慧黠转动的眼睛,实在是秀美水灵。 “我这邻居属狗的?” 陈执安有些哭笑不得,旋即想起他这邻居背景不俗,而且还是修行中人,能够与那司三公子司侯圭呛声,修为应当不弱。 “修行一道,熬炼肉身五感,她能闻到其实并不奇怪。” “我做了饺子。”陈执安心里想着,嘴上也如实相告。 他并不算小气的人,更何况沈好好曾在司侯圭面前仗义执言,又送了他大雪山参气帖和虎抱拳的修行秘籍。 哪怕陈执安后续又送了一幅画过去,可一幅画的价值……实在是还不了沈好好的情分。 “哦。”沈好好挺翘的鼻子又微微耸动:“那你吃吧,我恰好路过。” 她这般说着,又伸头朝院里看去。 陈执安哭笑不得,道:“好好小姐要不要吃一点?” “也好。”沈好好当即走进院中:“我在京城最爱吃的便是羊肉饺子,只是苏吴州的羊肉实在太膻,上不得台面,也称不上好吃,你这饺子怎么做的,香气扑鼻,还没有什么膻味。” 沈好好不吝称赞。 二人来到石桌前,陈执安找来盘子给她分了二十几只饺子。 沈好好娇小的个子,吃起饭来却风卷残云,称不上优雅,汤汁溅的满脸都是,不过几十息时间,二十几只饺子就被她吃了一空。 甚至陈执安盘中的饺子还剩下十几只。 “咦……”沈好好吃饺子时只觉得好吃,吃完才发现一股热气从她肚子里升腾出来,传遍她周身。 舌根处,甚至有一股奇异的姜香传来,回香浓郁。 “实在是好吃。”沈好好心里这么想着:“我这邻居做起饭来有一手。” 她自然不知道,陈执安的厨艺其实一般,这饺子之所以这么好吃,原因还在止黄叶去腥膻,又在其中加了珍贵的赤中姜的原因。 陈执安有些好笑的看着沈好好,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盘子,出于礼貌道:“如果早些知道好好小姐爱吃,我就多分你一些了,只可惜这些饺子已经在我餐盘里了……” “无妨。”沈好好呵呵一笑,竟然真就从陈执安的盘子里又分去五六个饺子。 “倒是有些礼貌,没有全部扒拉去。”陈执安只觉得眼前这一身红衣的少女实在是有趣。 沈好好吃了五六个饺子,摸了摸肚子,又叹起气来:“饺子好吃,只是你包的太少了,不够两个人吃的。” 陈执安老实回答道:“家里就只有这么点羊肉了。” “我家有。”沈好好站起身来,走出院门,不一会又回来了,一如她之前拿来两本秘籍一般,这一次沈好好手中却倒提着两只羊腿。 她拎起羊腿递给有些发愣的陈执安。 “你下次如果还做饺子,就来隔壁叫我。”沈好好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 陈执安无奈的站起身来:“我再给你做一点。” 半个时辰过去。 陈执安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沈好好一口气吃下了上百个饺子。 沈好好消灭了几大盘饺子,又看到陈执安的眼神,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修行之人,吃的难免多一些,毕竟要化出血气真元,熬炼体魄也需要多吃些。” 沈好好出言解释,又想起自己送给她这邻居的修行法门,便岔开话题问道:“你看了那大雪山参气帖?是不是有些难懂?” “你请我吃饺子,你有哪里不解就来问我,我为你解惑,修炼可要小心谨慎,不管练不练得成,总要完全理解了修行法门,才能着手修炼,太急躁可不行,反伤自身。” “没有什么不懂的。”陈执安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还要谢过沈小姐,如果没有这两本秘籍,修炼二字只怕与我无缘了。” 沈好好挑了挑眉:“你已经开始练了?” 陈执安随意点头。 沈好好有些狐疑的上下打量陈执安一番,又忍不住叮嘱道:“既然开始练了,还要勤勉一些,每日都要试着感应自身的血气,修行道路上循序渐进、按部就班才是真正的道理。” 这一次陈执安没有多言,只笑着对沈好好点头。 “知道了,谢过沈小姐。” 第十七章 新的灵药 陈水君不在,修行、熬炒汤药不再需要背着陈水君,可对于陈执安来说,一时之间还有些不习惯。 就比如今日,陈执安外出采买,买了两条清水河的鱼,他才发现陈水君平日里的食材多有不凡,似乎并非来自菜市。 “这条鲤鱼,肉质明显不如父亲拿来的。” 他摇了摇头,心中对于陈水君的来历已经有了些猜测,只是楚牧野说陈水君遭遇变故之后,不再习剑,一蹶不振,甚至躲到了距离悬天京极远的苏南府。 “看来我这父亲修为并没有荒废,能够日日找来这些珍贵的食材,一定是有些本事的。” 陈执安吃完了这条鲤鱼,按部就班的修炼虎抱拳,又服下两剂汤药,这才回房运气,大雪山参气帖早已被他烂熟于心。 往往心念一动,参气帖记载的运气之法便能够操控周身上下的血气,冲刷五脏六腑,打熬骨骼皮肉。 陈执安一连七八日练下来,只觉得自己的气息越发悠长,身上的气力大到往日里他想都不敢想。 除此之外,陈执安发觉自己越发白了。 他原以为练武之人样貌体格应该更粗犷些,却不曾想他确实高了许多,体格也变得健壮起来,只是变得越发细皮嫩肉,就如一位不曾经过风雨的书生一般。 “这不行。” 陈执安在心里暗想:“这幅样貌太过文弱,修行之人,就应该眼如铜铃,威严怒目,瞪一眼就把人吓死才对。” 于是陈执安决定,平日里多晒一晒太阳,把自己晒成古铜色才好。 所以他今日没有回房,反而搬来陈水君的躺椅,任凭春日里的太阳落在他的身上。 他闭着眼睛,脑海里天上玉京图缓缓展开。 东城南流景高照于天,闿阳阙屹立在南流景中,显得十分雄伟壮观。 南流景中的光线照落下来,落在昆仑泽中,化作一具人形,承载着陈执安的意识。 陈执安看着灵气蒸腾,一望无际的昆仑泽,隐约看到昆仑泽中的灵气不再如之前那般透着赤红,反而多了些丹橙色。 他低头看去,就看到灵气氤氲的昆仑泽下方,十片赤中姜片被埋入其中。 让他嘴角露出笑容的是…… 这十片赤中姜片竟然通过丹橙色的昆仑灵气勾连起来,根茎交错,互相连接,最终破出昆仑泽灵气大地的,却已经不再是寻常的赤中姜。 “十片赤中姜彼此连接,长出了一种新的……灵药?” 陈执安有些期待的看着新长出的根苗,看着根苗上已经长出的嫩绿的叶子。 “再过几天应当就能长出来。” 赤中姜已经十分珍贵,效用非凡,陈执安每日饮下赤中姜,都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血气变得越发充盈,又觉得运转血气更加流畅。 “洗净根骨,涤濯血脉,颇具奇效,不知道这新的灵药,效果又有几何。” 陈执安嘴角露出些笑容来,继而又看向昆仑泽中另一处所在。 那里竟然种下了好多药材以及许多寻常的蔬菜。 延胡索、郁金、红花、当归、胆南星……这一种种药材正是黄钟行气散丹方所需。 那些蔬菜则是寻常的葱姜蒜、青菜、白菜…… “昆仑泽太过神妙,只要有种子,什么都能种进去,升腾出丹橙色的灵气之后,寻常的药材也能够种到昆仑泽中了。” “只可惜……不能一次种上太多,否则我的意识仍然有些扛不住。” “不过,这些药材都长出来,熬出黄钟行气散,应该够我吃三四天的剂量,到时候再种,不够拿去卖钱,也够我自己吃了。” “更何况,昆仑泽里长出的药受灵气浸染、孕育,效果一定更好。” 陈执安思绪及此,目光又落在东城南流景上的闿阳阙。 他的目光就好像一道道光线,直去许多里,穿过刺目的光辉落在其中。 今日是拓跋悼进入闿阳阙修行的日子。 拓跋悼看似年老,眼神却十分坚毅,脊背挺的笔直,就如同一只老而不衰的狮子。 他盘坐在闿阳阙中,闭目修行。 闿阳阙中的紫气凝聚而来,缠绕在他的周遭。 “却不知这名为拓跋悼的老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气魄确实骇人。” 陈执安不再去看拓跋悼,目光反而落在屹立于闿阳阙中的那一块白玉碑上。 白玉碑上,一门修行功法、一门刀法篆刻于其上。 “连日修行,我距离真元关越来越近,也许再过几日,我就能试着冲开元关,化自身的血气为真元……” “白玉蝉蜕篇中,就记载了一道冲关之法,比起大雪山参气帖中的冲关之法更加晦涩,效果却更强上许多。 干干脆脆冲关,自身血气就能够更快更多的化为真元,不必日日苦熬。 往后真元成树,杰出果实就更加容易。” 陈执安仔细看着白玉蝉蜕篇,默默思忖:“只是这冲关之法所需的丹药蝉蜕丸太过珍贵了……” 他这几日闲暇时,早已走遍了岐黄街上很多药铺,炼制蝉蜕丸的药材共计六十七味,其中竟然整整有十九味药材,岐黄街上数十家药材铺子都找寻不到。 “怪不得白玉蝉蜕篇中记载,捉来玉蝉才成道,修行须问长生药。 那天上九碑中的雏虎碑上刻名,也要看自身的背景家世。 寻常百姓想要练武,又哪里捉得来玉蝉,哪里能得长生药?” 陈执安感慨间,脑海中天上玉京图缓缓合上。 天已渐暖,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陈执安晒了会太阳,不忘打理院中的梨花。 “也许在这苏南府,我这便宜父亲最牵挂的除了我之外,也就只有这些梨花树了。” 陈执安细心为梨花树除草浇水,修剪残枝。 忙活了只有半个时辰,又听有人敲门。 陈执安不需多想,就知道敲门的是沈好好。 自从沈好好吃了那一顿饺子,便总来陈执安这里蹭饭吃。 尤其是陈执安昆仑泽中升腾出丹橙色灵气,他将平日里做饭所需的葱姜蒜,乃至一些寻常蔬菜都种入昆仑泽之后,沈好好来的更频繁了。 这位将军府上的小姐,好像全然不在意街头巷尾的闲话。 一日三顿,甚至有两顿都在陈执安院里解决。 陈执安知恩图报,自然不会为了两顿饭菜厌烦沈好好。 毕竟他也是要吃饭的,多个沈好好,不过多加一双筷子罢了。 更何况沈好好从来不空手来,总会带来许多食材,就比如昨日晚上,她还带来了好几种香料。 自从北离国越发强盛,大虞的商人想要走过三危山古道,前去西域买卖香料就越发困难。 这些年来,香料价值奇高,哪怕是寻常的地主老爷,也吃不起香料。 前世吃惯了高油高盐的陈执安,最想念的就是前世各色香料烹制出的美食,哪怕不太健康,可每日都吃得这么清淡,实在遭不住。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陈执安其实颇为欢迎沈好好来,各取所需,倒也不错。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对。 当陈执安开门,就看到沈好好站在门前,不远处还有一主一仆两位女子正朝这里走来。 这两位女子看到开门的少年,不由得顿住脚步,站在原地。 沈好好朝着陈执安笑:“我带两位客人前来,你不介意吧?” 陈执安还未说话。 “好好。”远处那位站在前头的白衣女子,却有些无奈的叹气,出声询问道:“你说的极好的菜……便是你这邻居做的?” —— 对于徐溪月来说,她与这小巷少年的交集,应当停留在那个夜晚,停留在陈执安红着脸说:“怎么你们还要逼人成亲?”的时候。 可世间的事,总有许多奇妙之处。 就比如今天,一向贪吃的沈好好一脸神秘的与她说,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吃晚饭。 “你还记得栖霞山上,大道姑做的斋饭吗?比那斋饭还要好吃。” 沈好好眯着眼睛与她说话,徐溪月还来不及说话,沈好好就一溜烟往前带路。 徐溪月还以为要坐轿子,却看到沈好好一溜烟跑到了巷子对面,敲门。 然后便是那位贪财的少年前来开门。 “咦?”沈好好想起之前和徐溪月提起过陈执安:“忘了你们还见过?” 陈执安却笑了笑,道:“我之前是黄门画院里的小工,我去府衙送画时,确实与徐小姐见过。” “有一日天色晚了,徐小姐心善,带我走了一段。” 沈好好眼睛微亮:“真是缘分啊,既然如此,我带她过来蹭饭,你不介意吧?” 陈执安忽然想起徐溪月的来历。 “这徐家经营的是药材生意,开设的药铺不多,却给几州之地许多铺子,乃至军伍中供应药材,却不知这位徐家小姐,能不能找到蝉蜕丸药方所需的药材?” 他思绪及此,脸上挂起笑容来:“自然不介意。” 第十八章 悬天京中的魑魅魍魉 在春日的梨花下,徐溪月竟然真就在这个接了她绣球的少年家里,吃下了一顿晚饭。 石桌上的鸭子只剩下了鸭架,就连两道素菜也被石桌上的三人吃了一空。 新桐眨巴着眼睛,回味着这顿晚饭的味道。 她记得自家的大厨说过,苏吴州的鸭子其实并不适合炒制,鸭肉容易变老,吃不出什么滋味。 可今日,眼前这少年炒鸭肉,从起锅开始,新桐便觉得从锅中冒起的炊烟、与地上的柴火烟气都是香的。 她知道自家小姐必然也喜欢,再加上那碗热热的、干而不涩、入口滑爽柔韧有力气的面,新桐忽然觉得有些可惜。 “如果这陈执安接了绣球,来了徐府,应该也能照顾好小姐。” 新桐不知不觉砸吧了一下嘴巴,旋即又醒了过来,连忙自顾自的摇头,心中暗道:“会做饭算不得什么好本事,君子远庖厨,我为了吃美味的吃食,又怎么能觉得小姐该配陈执安这样只配贪些小财的人?” 春日的晚风有些清冷,吹得树上的梨花哗啦哗啦作响。 沈好好吃的心满意足,又有些得意的看着徐溪月:“瞧,我这邻居做出的饭菜,不枉费溪月姐姐来上一遭吧?” 徐溪月转头看向正在院中为梨花树浇水的陈执安。 这少年背影比起前几日似乎高大了些,也并不那般单薄。 挺拔的身姿竟然有些出挑。 “溪月姐姐,你可曾见过那玄紫将军了?”沈好好心中还挂念着徐溪月的生意:“九万松槐军的药材供应非同小可,想来苏南府的周家,早已经寻了不少说客,你可要紧着一些。” 徐溪月自然知道沈好好对于买卖,对于生意并不感兴趣,之所以询问,大致还是因为关心自己。 于是她认真回答道:“玄紫将军这几日以来似乎颇为匆忙,鲜少有人能看到他,每日去他下榻之处等候的宗族大府,他不过只见了周家家主一人,我也去了……只是,玄紫将军不曾见我,只有人拿去了我奉上的药材。” 沈好好有些担心,徐家的买卖若是好不起来,徐溪月何时能够再得自由,重归栖霞山上朝栖青霞,暮枕烟云? 徐溪月看出了沈好好的担心,便道:“好好不必为我担心,我徐家几种药材其实品质都非凡品,比起周家,唯独只有三种军中修行高深之人所用的药材有些差距…… 我已经让人去寻找,如果能找到其他更加上乘的药源,徐家这一次其实还有机会。” “更何况,与军中的采买商定,还有半年时间,如果真就续不了约,半年时间,足以再寻出路。” 沈好好似懂非懂的点头。 一旁的新桐心中却不由有些慌张。 “松槐军中的药材供应如果停止了,以周家的扩张速度,也许不消半年,就会完全驱赶徐家在三州之地的药材份额……” 她心中这般想着。 沈好好又问道:“不知是哪三种药材?我写信问一问归云室中的师兄师姐们,也许他们有些消息。” 徐溪月想了想,并不拒绝沈好好的善意:“是佛甲、奇楠叶、灯盏金丝三种药材。” 沈好好认真记下来,徐溪月大约是因为终于能在他人面前倾诉,少有地叹出一口气来,忧心忡忡道:“这三种药材其实并不算什么珍贵稀有的药材,只是军中要求太高,对于这三种药材的品质颇有要求,周家不知哪里寻来的上乘药源,他们奉上的这三种药材,真就比我徐家的好上许多。” 沈好好对于药材不过一知半解,却仍然劝慰道:“世间的缘法妙不可言,转机来临也许只在一日甚至一瞬,姐姐莫要气馁。” 徐溪月轻轻点头:“过几日松槐军里的药需郎君要给所有大府呈上的药材评级,到时候且再看。” 她想了想,又看向一旁的新桐,新桐顿时会过意来取出五两银子来放在石桌上。 沈好好愣了愣,下意识想要拿起银子还给新桐,且说上一句:“溪月姐姐不必如此……” 可她忽然又想到,她贸然带了两人前来吃饭,做菜做饭的又是陈执安,便是拒绝也该是陈执安拒绝,自己连日蹭饭已经占了许多好处,又怎能做陈执安的人情? 她正在犹豫。 徐溪月却已经站起身来,对一旁扭头看向她的陈执安道:“谢过……陈公子款待,今日我主仆二人叨扰了。” 陈执安看到桌上的银子,却并不推辞,只是点头笑道:“无妨,徐小姐有空常来。” 新桐撇了撇嘴。 这陈执安果然贪财,给了便拿倒也没错,但是好歹客气一番。 主仆二人一路走到院中,快要走出院子了,徐溪月不由回过头来,仔细看了看院中盛开的梨花树。 “这满院的梨花树可真好看,就好像栖霞山上的白雾花一样。” 徐溪月心里这般想着。 不远处陈执安却忽然摘下一枝如雪的梨花。 此时,院中的树木枝桠飘摇,天上春日里的寒鸦啼叫,云雾散开,天上的朗月早已散下月光。 陈执安就在冷月如灰的月光下,轻轻的摘下了一枝梨花。 “徐小姐喜欢,不如摘一朵去,插在房中点缀也好。” 陈执安这般说着,并不上前,只是将这只梨花扔给新桐。 新桐手忙脚乱的这一枝梨花。 徐溪月看着月光下的陈执安,不知心中所想。 主仆二人与沈好好道别,就此离开,消失在岐黄街昏暗的夜幕下。 沈好好看着二人的背影,也撇了撇嘴:“一顿饭收人家整整五两银子,也太贪财了些。” 陈执安坦诚道:“对徐家来说,五两银子和五文钱又或者五十两银子没有区别,徐小姐留下银子,是不想平白吃我东西,我又何必惺惺作态客套拒绝?还不如收下银子,给徐小姐一个心安。” “更何况,我老家还有一句古话。” 沈好好好奇起来:“什么古话?” “有钱不赚王八蛋。”陈执安道。 —— 沈好好也离开了。 陈执安就在院中练起虎抱拳来,如今他身躯中浓厚的血气滚滚而动,大雪山参气帖运气极快,虎抱拳拳法种种招式之间,血气奔流,充斥着陈执安的周身上下。 一拳一腿一靠,都充斥着生猛的力道,甚至带起汹涌的劲风来。 半个时辰过去,陈执安平息身躯中的血气站定,这才长出一口气。 他眼中有些惊喜。 虎抱拳二十四种招式,他已经彻底融会贯通,称之为“信手拈来”也毫不为过。 甚至他体内的血气配合虎抱拳,也可做到瞬息而至,随念而动。 “这虎抱拳倒是简单,不知道在江湖中算什么品级的拳法。” 陈执安站在月光下喃喃自语。 “这虎抱拳是铁佛关军卒必修之法,放在江湖中,乃是一门上乘拳法,寻常县地坐大的宗族大门传承下来的武学,大致也就是这虎抱拳的水准。” 陈执安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回答他的疑惑。 陈执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循着声音抬头看去。 却见自家房子的房顶上,不知何时盘坐着一个人。 此时天色已晚,哪怕有月光照来,院中也十分昏暗。 放在陈执安还没有修行之前,他是万万看不到房顶上的人物的。 可现在,陈执安化气养气,气血不仅熬炼他的身躯骨骼、五脏六腑,也练了他的五官感应,让他一眼看去,就看清房顶上的人。 那人已经白发苍苍,脸上有几处极明显的皱纹,唯独一双眼睛照出金光,长眉下显得分外明亮。 来人苍老、疲倦,唯独两眼凌厉而又炯炯有神。 “铁臂将军……” 陈执安认出了房顶上的人。 屋顶上的老人缓缓站起身来,又随意朝前一踏,顿时踏空在屋顶前的虚空中。 他身子坠下,落在地上,不带起一丝尘土。 铁臂将军就站在距离陈执安不远的地方,上下看了陈执安许多眼,眼神里的疲倦更浓重了几分。 他在心里想着:“一岁老,岁岁老,如今天下,已经是这些雏虎的天下了,尤其是这陈执安……修行速度简直匪夷所思……” 陈执安并不知道铁臂将军心中,正在称赞他向铁臂将军弯腰行礼。 “那一日,沈好好拿来这两本秘籍予你,没想到不过十几日,你已经练成了虎抱拳。”铁臂将军背负双手,语气有些感慨。 可感慨之后,他却语气一变,问道:“你可知道这大雪山参气与虎抱拳,是何人所创?” 陈执安摇头,恭敬道:“还请将军解惑。” 铁臂将军眼神带出些审视:“写就大雪山参气帖与虎抱拳的人,名为司远瞾,乃是当今大虞杀佛侯、当今镕天将军,是骑鲸碑上刻名的人物。 他写下这两门秘籍时尚且年轻,是他专程为铁佛关军卒创立。” 陈执安眼神多了些敬佩,又有些欣喜,他正要说话。 不远处的铁臂将军,声音再度传来:“你莫要急着高兴,你父亲此次前去悬天京,除了见你母亲,就是要去见这位威名赫赫的杀佛侯,倘若能够见到这杀佛侯,你父亲就算不死也只能负伤而归,你早些知道此事,心中也早有准备,不至于太过惊怒。” 陈执安眼中的欣喜与敬佩顿时消失不见,他毫不犹豫,再度向铁臂将军行礼:“还请将军告知我其中缘由。” “司远瞾要纳你母亲为妾,婚期就在今年九月,你父亲匆匆前去悬天京,就是为了此事。” 陈执安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他梦到的那白衣女子,又想起楚牧野口中,自家父亲的梦想。 于是……陈执安不再询问其他,只是询问道:“玄紫将军所在的李家……同意了?” “同意了。”铁臂将军幽幽道:“一位有望成就造化境界的强者,没有任何势力不愿结交,李家在悬天京也算如日中天,可却没有得入天下骑鲸百人的人物。 司远瞾位居骑鲸碑上四十一行,李家……是在攀附于他。” “为了攀附这位杀佛侯、镕天将军,所以我母亲就要去他将军府上做妾?” 穿越而来的陈执安没来由的怒气横生,心中愤懑不已,可他仍然压着声音道:“想来我那悬天京中的母亲并不同意,否则那位玄紫将军又怎会前来见我的父亲。”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陈水君与他说过的那段话。 ——“朝堂上盛产魑魅魍魉,低贱的攀附权贵的,弱小的巴结强横的,门阀世家把持朝政,互相联姻排斥寒门、平民官僚,阻止修行法门遍传天下,有些想要做事的又被排挤,只能暗淡离场。 且不说你能否科考高中,即便是中了去当了官,无非是被那些门阀世家吃的骨头都不剩,与其如此,还不如做些自己喜欢的。” 第十九章 老身今自由,心无疚,随意度春秋 “我喜欢做什么?” 陈执安心中自问,他穿越而来,重活一遭,只想过得从容些,不必说那些平白的困顿。 可是,照顾了他两年的陈水君,似乎正在最困顿中。 “敢问铁壁将军,骑鲸碑上有名,修为应当是什么境界?”他喃喃询问。 铁臂将军毫不吝回答:“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日月行走、万物消亡皆有定理,而这天下最为浅显的定理,便是自天上降临的天上九碑。” “其中,年少而又天资纵横者得入雏虎碑,登上雏虎碑,便可得天公瞩目,可得神通玄妙。” “又有得入玉阙境界,而又有望骑鲸成造化的人物,则入骑鲸碑。 骑鲸好向云端去,踏云悟得造化开!天下七大国、数十座小国、诸多玄门,玉阙境界的人物不在少数,可能骑鲸碑上刻名的,却不过寥寥百人,这百人便是骑鲸百人,不消多说,也知道他们何等强横。” 铁臂将军话语至此,又摇了摇头:“陈水君太过疼爱你,只想万事担在自己的肩头,不让你惦念许多。 只是你既然已经修行,年早已及冠,自然应该知道这件事,不经历困顿风霜,不见一些沉疴滥觞,又何时能够养出凌云翅,俯仰弄清音?” “雏虎、骑鲸……” 陈执安抿了抿嘴唇,细细消化着这些信息。 “玄紫将军此次前来苏南府,是为了找你父亲要一份绝书,你父亲不愿写,甚至还要前去悬天京,悬天京中不知有多少眼睛看着他,又有多少人想要让他妥协就范。 只可惜我与你父亲做了十几年的邻居,知道他的性子,他写不了绝书,也放不下你母亲,陈执安……你如果自此之后就待在苏南府中,做一世清闲市井之民倒也就罢了。 可你如果想要习武,如果想要接触更高的所在,如果想要踏入悬天京,又或者前去更广阔的天下,这些困顿沉疴你非承受不可。” 铁臂将军声音有些低沉,夜晚的春风吹在陈执安身上,吹得陈执安有些发冷。 陈执安不知铁臂将军之所以特意前来与他说这些,是因为他是陈执安的邻居,以他的修为自然能够感知到陈执安每日练武修行,看到陈执安精进神速,心中起了爱才之心。 他不忍见陈执安修为更加高深时,再知道此事,由此心中生出魔障,再无法拨乱反正,所以才特意前来,提前将这些腌臜往事说给陈执安听。 “天下骑鲸百人……”陈执安心中还在担忧:“我那便宜老爹独身一人,前往悬天京,找这样的人物,岂不是凶多吉少?” 铁臂将军大约看出了他心中的忧思:“你父亲应当不会有性命之虞,李音希本是个奇女子,刚烈非常,不论是李家还是那司远瞾所在的司家都知道,杀了陈水君,李音希绝不会独活。” 陈执安心里顿时对他那素未谋面的母亲,多出些敬佩与好感来。 “九月婚期,距离今日还有不到半年光阴,半年时间,不知道我能修行到何种地步,是否能够去悬天京看一看她,助一助我那便宜父亲?” 陈执安这般想着。 铁臂将军适时道:“我有些故旧还在悬天京中,遭遇此事,不论是你的父亲还是你那母亲想来都已经心力交瘁,你既然已经成人,为何不给你的母亲写一封书信? 你母亲见了书信,也许心思会更清亮些。” 陈执安仔仔细细看了铁臂将军一眼,他第三次行礼,问道:“陈执安谢过将军,只是不知老将军……为何要相助于我?” 铁臂将军转过身去,道:“无他,不过我愿意罢了,我早已远离悬天京中的漩涡,行事坦荡自由,我愿意助你,难道还需要理由?” 陈执安眼里,这位老将军顿时变得无比高大,当即进房中拿出纸笔来,写了一封书信。 铁臂将军眨着眼睛,站在一旁,他背对着陈执安,脸上显得有些心虚。 “这陈执安还不知道自己的修行天赋,也许等到他踏入神蕴境界,就能够雏虎碑上有名,那时再与他交好,反而落了下乘。” “我已老朽,后辈中除了好好之外再无他人,与这样天资不凡的少年人物接触交好,总错不了。” 铁臂将军心里这般想着。 陈执安已经写完了信,又从房中找来信封,仔细封了起来,递给铁臂将军。 “还请铁臂将军将这封信寄给我的母亲。” 铁臂将军接过信件,发现除了一封信之外,还有一张草纸。 “你写了两封?”铁臂将军随口询问。 陈执安真诚说道:“将军今日助我,陈执安无以为报,忽然想起我在一本古籍上看过一句话,正好与铁臂将军的性情相合,所以就写来送给将军,还望将军莫要嫌弃这诗句寒酸。” 铁臂将军翻开那份纸张一看,却见上面写着一句话。 “老身今自由,心无疚,随意度春秋。” 恰与他方才形容自己时那般相合。 一时之间,铁臂将军老脸微红,看着眼神分外真挚的陈执安,轻轻咳嗽了几声。 “这三句诗文倒是写的极好……我明日正好有位好友要前往悬天京,你写下的信,我会托他带去,至多两三天也就到悬天京了。” 陈执安大为惊讶。 苏南府距离悬天京足有数千里之遥,两三日时间直去悬天京,这速度实在惊人。 陈执安惊讶的时候,铁臂将军又提醒道:“你如今有了修为,胆气兴许大了些,苏南府的修行人有了胆气,总想去虎丘山上寻些猛兽练手。 只是这半月,你莫要出城去了,西蓬莱的齐天冲就在苏南府周围,若是运气不好被西蓬莱的匪徒撞见,你想要在他们的刀口下夺来性命,只怕并不容易。” “谢过将军关心,我就在我这院中修行,哪里也不去。” 陈执安画过齐天冲的画像,自然知道这是个绝顶凶人,杀人放火无数而又未曾被捉拿归案,可见这人修为不凡,避着一些总归没错。 铁臂将军拿着信件离开,他不曾翻过房门,而是走出院子,走入了街对面的铁臂将军府。 “我这邻居一家,倒都是好人。” 陈执安心中感慨,沈好好送了他两本珍贵的秘籍,铁臂将军又特意前来告知他自家父亲的困顿,甚至愿意帮他送信。 “既然如此,明日就给沈好好做些好的。” 陈执安心中暗想:“明日出去采买,还要多逛些药铺,看一看能不能找来那三味药材的种子。” 他心中盘算着……昆仑泽神秘异常,已经长成了药材如果还有活性,放入昆仑泽,药效就能增强许多,白菜、青菜、葱姜蒜这等新鲜的蔬菜放入其中,不多时拿出来便可异香扑鼻,这是陈执安做出令沈好好赞不绝口的吃食的秘诀——便是极好的食材。 可若是药材种子种入昆仑泽,昆仑泽中的丹橙色昆仑灵气便会润泽种子,使种子异变,变得更加珍贵。 “如果能找来徐溪月所说的佛甲、奇楠叶、灯盏金丝三种药材的种子,种入昆仑泽,只需要几日,这些种子就会大大增强,到时候我不等它们在昆仑泽中生根发芽,让它们取出来,又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陈执安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炼制蝉蜕丸所需的六十七味药材中,上前有十九味药材珍贵稀有,寻常药铺中根本没有售卖。 陈执安在一家药铺中问到了其中一味药材“皇蚕初丝”的消息,那药铺中的掌柜说,皇蚕初丝大虞境内,就只有天山州才有出产,但是产量极少,又是一种极珍贵的涌泉丹的必须药材,所以皇蚕初丝的价格十分昂贵,不过一钱的分量,往往要卖到三四百两银子。 单单一种药材就有如此高昂的价格,让仍然怀揣着一百四五十两金子的陈执安有些不自信起来。 “如果佛甲、奇楠叶、灯盏金丝的种子真能拿出昆仑泽而存活,我再央徐溪月为我找寻那十九味药材,徐溪月想来也十分愿意。” “徐家两代人经营药材生意,珍贵稳定的药源、同等药材品质更高的种子不好找,找渠道买药材,想来并不难。” “还有那封信……” 陈执安思绪及此,眼神变得越发坚定起来。 “还要快些修炼,免得到时候便宜父亲被人打的满街逃窜,我还帮不上忙。” —— 悬天京,齐陆李府。 李清然怀揣着那一封信,走入后院。 从后院的假山罅隙中,能看到远处的云霞下装着一片青色的山。 假山下流淌的池水带起水气,裹着这清冷的院子。 这里太安静了,静的只剩下一两声鸟鸣。 三月的雨忽来忽去,把空气洗得清凉了许多,院里还种着许多小花,姹紫嫣红颇为可爱。 而那花草前,最喜欢一身白衣的女子遗世而独立,与那些花草、院中的假山、脚下的池水,以及远处的云霞与青山一同入画。 “姑姑,有一封信。” 李清然上前,轻声开口。 第二十章 难道我是天才? 李清然拿到这封信,看到信封上的署名时,其实犹豫了许久。 陈执安…… 这个对于李家绝大多数人都十分陌生的名字,看在李清然眼里却分外熟悉。 她那一位枯坐独院十几年的姑姑,时常会在嘴里念叨这个名字,进她的房中,床头墙上还挂着一个一幅字。 只有“执安”二字。 “执”字一点,是一个小小的手印。 这一幅简单的字并非出自什么大家,自己这位姑姑却视若珍宝,特意裱好之后甚至还加了一层轻纱,唯恐灰尘落在上面。 所以李清然,对于执安二字十分熟悉,自然也知道这一封信出自何人之手。 只是,李清然犹豫的是,她这曾经倾国倾城的姑姑婚期已定,再过不久就要成婚。 倘若将这封信拿给姑姑,她这本就有些凄苦的姑姑,也许又要黯然神伤许多时日。 可再三犹豫之后,李清然仍然将这一封书信拿到了这“旧芝院”中。 “姑姑枯等许多年,等爷爷改变主意,可如今……她只怕是等不到了,这份书信就权当给她留个念想,让她知晓……昔日她那襁褓中的婴孩,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甚至已经能写信给她。” 李清然这般想,抬头望着李音希的背影。 李音希背影消瘦,披肩的长发随着春风飘动。 她轻轻放下铲子,随口说道:“大约又是商秋公主,她几次邀请我前去她的院里赏花,我也不愿去……那信就不看了。” 李音希的声音……该如何形容? 当朝大家白先曾评价过年轻时李音希——声声婉约,如一串骊珠,不需乐器,也可声动云霞。 就一如她的名字。 李清然知道,姑姑之所以不愿意去商秋公主的院里,大抵是因为公主殿下院里栽种了梨花。 她姑姑至今不愿见梨花。 “姑姑,这信不是商秋公主送来的。” “嗯?那又是谁?”李音希转过头来随口询问,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好奇,眉心处殷红的玄门印记,衬出她的倾国倾城了。 “信封上写着……陈执安。”李清然回答。 李音希原本随意的面容猛然一怔,旋即似乎有些无所适从,再次询问:“陈……执安?” 她声音轻颤,就像是一片枯叶被微风吹起,又慢慢落在地上。 纤弱的肩膀却剧烈的耸动着,身躯似乎摇摇欲坠。 李清然连忙上前扶住李音希。 李音希却只顾着伸出手来,从李清然手中拿过那一封信。 信上只写了八个字。 “母亲大人轻启。” “执安。” 单单八个字,李音希却如获珍宝,强行按捺住颤抖的手,从信封中拿出那封信来。 她缓缓打开。 信上只写了一行字。 “母亲大人见字如晤,且按时吃饭,珍重身体,来日自有相见之时。” 短短一行文字,就如同陈水君临走时留给陈执安的那封信一样。 可李音希此时早已泪流满面,甚至哽咽出声。 她的声音颤抖不定,仿佛被大雨驱散的大鸟,在呜咽间寻找小鸟。 李清然将李音希扶到一旁的八角亭中。 李音希就坐在亭子里,哽咽间抚摸着那封信件上的字迹,又抚摸着信封上的名字。 一别十七年。 今日,她收到了执安的书信。 李清然默默退出亭子,走出旧芝居。 却见旧芝居以外,一位约莫二十岁,腰间佩剑的公子正在等候。 他侧脸如玉,长睫下的眼眸中透露出淡淡的阴影,鸦青色的薄袍配上他单薄的嘴唇,令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冷冽。 “扶疏兄长。”李清然向这公子行礼。 此人正是玄紫将军之子李扶疏,乃是雏虎碑上的人物。 “信中写了什么?”李扶疏询问。 信上不过一行文字,李清然并未隐瞒,如实告知。 “你不该将那信送去,姑姑见到这信,心中难免对我李家生出怨恨之情,对司家也会更加抵触。” 李扶疏转过身来,责怪的看着李清然。 李清然脸色不改,只道:“我也不知这执安二字是谁,若是我早些知道,也不会将这封信拿给姑姑。” 李扶疏似乎知道李清然会这般说,却也并不再行苛责。 他冷哼一声转过身去:“苏南府的泥腿子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也许他是觉得自己可以靠着姑姑过上好生活?” 李清然并不接话。 李扶疏背负双手,朝前院走去,他声音有些清冷:“这些出身寻常的人总爱钻这些空子,他那自不量力的爹如此,如今儿子也如此。” “可他们却不知,我李家的大手遮盖,也可盖住苏南府,现在陈水君不在苏吴州,还需要让那陈执安再也不能乱写信才是。” 李清然神色忽有变化,她皱起眉头,忍不住说道:“扶疏兄长,那陈执安终究是姑姑的血脉,算起来还是你我的姑表兄弟,又何必这般不留情面?” 李扶疏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站定,转过头来盯着李清然道:“司将军说过,倘若姑姑嫁过去,他便会在我李家年轻一辈中,收一位弟子,如他儿女一般照料教导。” “他是骑鲸榜上的人物,李清然!若是有朝一日,司将军踏足造化境界,我李家又有他嫡传弟子,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李清然沉默几息时间,忽然摇头:“爷爷乃是当朝户部尚书,二伯又是当朝玄紫将军,指掌九万松槐军,都是大虞朝有数的人物,按照门楣家世,比起司家不遑多让。 更何况七叔已经拜入养龙观,也有望成造化。 兄长何必如此看重司将军的传承? 造化大家实属不凡,可修为终究是他人的,以兄长的天赋,若是能在雏虎碑上再进百行,得天赐而修行,造化境界也可远望……与其倾注心血在他人身上,还不如增强自身来得更加实际。” 李清然娓娓道来,见李扶疏并不回应她,也只摇摇头,径自离开了。 李扶疏站在原地,几息之后,他才摇头自言自语。 “爷爷是户部尚书,父亲是玄紫将军,可我不是。” 他回了自己院中,略一思索,想起曾经前来悬天京拜谒自家父亲的苏南府周家。 “周家为松槐军供应药材多达一百余种,如今他们还想要供应更多。” 李扶疏心中思忖。 “来日必有相见之时?” “普通人有了伤病,自然就不能远行,就不能前来悬天京,与姑姑相见了。” 他并不愚笨,自然明白只要让陈执安一辈子待在苏南府便可。 若是杀了陈执安,反而会横生许多事端,往后倘若被姑姑知晓了,对于李扶疏而言也不算一件好事。 哪怕李音希修为停滞不前,再也不是曾经那位天才女子。 可她终究是要嫁给杀佛侯司远瞾的,天下至强者,也经不住亲近之人的枕边风。 “只让他……安安分分活在苏南府便可。” 李扶疏执笔写下一封书信。 想要轻易为远在苏南府的陈执安,定下往后的命运。 —— 陈执安明明是穿越到这座世界的。 仔细想来,京中的李音希并不算他的母亲。 可陈执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写下那一封书信。 原因大概是他在这两年中,梦到过许多次这具身体的母亲。 陈执安知道,他穿越而来,入主这具身体,身体中却残存着某些奇妙的东西。 这些奇妙的东西,与他的记忆融合。 哪怕他的思维和意识是以他自己为主,可这些记忆,仍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 就比如他能够十分轻易的叫陈水君一声“父亲”。 比如陈水君离开后,他分外不舍,有时还会想念。 又比如,他十分希望陈水君能与京中的母亲团聚,不至于两隔于世。 所以陈执安真就写了一封信,哪怕信上最平常的话,大抵上应该也能给一个母亲一些宽慰。 既然写了信,陈执安决定修行的再努力些,毕竟他在信中说,来日自有相见的时候。 这大概已经算是约定了,陈执安不打算失约。 所幸对于陈执安来说,修行不算是一件难事。 日上三竿,他不过盘坐在房中,脑海中观想着东城南流景,又以大雪山参气帖运转血气,只觉得自己周身上下血气越发浓郁了。 流过五脏六腑、周身骨骼时,甚至已然能够发出大浪拍岸之声,哗啦哗啦作响。 “养气境界,熬炼体魄,可以增长千斤力气,果然所言非虚。” 陈执安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乏力充沛,他随意弹指,甚至弹出一道劲风来。 他又来到院中,在院中的石桌前站定,深吸一口气。 虎抱拳运气法门转瞬运转,陈执安两臂之间顿时充盈血气。 他上前一步,蹲下身来,一只手抓住石桌中柱。 “起!” 长袍下,陈执安左臂肌肉虬起,青筋毕露,皮肉筋膜都有些泛红。 可谁知那足有四五百斤的石桌被他单手抬了起来! 足足十息之后,陈执安才将石桌放下,除了地上扬起了些尘土之外,那石桌并未被磕到碰到,依然完好无损。 “我这双臂气力,只怕有一千五百斤了!” 陈执安皱着眉头,他心里实在有些不解。 “大雪山参气帖中说,寻常人修行养气,熬炼自身,养气圆满可得千余斤重力。” “我单手抬起四五百斤的石桌,尚且还有余力轻轻放下,双臂气力最少都有一千五百斤,全身血气运转,应当能够扛起两千五百斤重物。” “而且,我这养气境界可还未到圆满,还有进步的空间……难道是大雪山参气帖写错了?” 陈执安这般思索,继而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些笑容来。 “写大雪山参气帖的是杀佛侯,哪怕当时杀佛侯还年轻,也不至于出错。” “看来,我不算寻常人。”陈执安眼睛发亮:“难道我是天才?” 他旋即想起自己每日喝下的赤中姜,想起自己当水喝的黄钟行气汤与血府逐瘀散。 再加上他每日都观想南流景…… 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拥有。 他想到这里,心中释怀,脑海中天上玉京图缓缓展开。 转眼间,白玉京中,南流景照耀出来的光辉洒落下来,凝聚出一道人形落在昆仑泽中。 陈执安走在昆仑泽浓厚的丹橙昆仑灵气中。 他光线构筑的眼里神采四溢。 “十颗赤中姜勾连,再加上那丹橙色灵气的洗涤孕育,一颗新的灵药长出来了。” 第二十一章 燃血姜果 十颗赤中姜就像是独立的根茎伸出枝桠最终交织在一起,化作一株粗壮的根茎破开昆仑灵气,在昆仑泽中开花结果。 陈执安看着被赤红色叶子包裹着的花朵、果实,眼神里多出一些期待来。 他摘下这枚果实,顿时有昆仑泽的灵气飘飞,传来阵阵消息。 “燃血姜果。” 陈执安手中握着这枚奇异的果实,心中多有诧异。 “服下此果,短时间内血气、真元暴增,继而燃烧、蒸腾,传遍四肢百骸。” “服用此果有伤根基,并且服用一次则会生出耐药性,再服用姜果效果则大大减退,对身体的伤害则大大增加。” 陈执安颇有些高兴:“这燃血姜果倒是极有用,关键时刻服用此果,我身上的血气、气力应当会大大增加,只可惜不能接连服用。” “却不知倘若我能够种下十只燃血姜果,姜果是否会彼此勾连,诞生出一种效果更强的灵药。” 他心里这般想着,可他却不敢再种下一颗燃血姜果。 这丹橙色气息的灵药,带给陈执安莫大的负担。 尤其是燃血姜果将要开花结果的时候,陈执安只觉得脑袋里发懵,身体也颇为劳累,只想大睡一觉。 “燃血姜果不能多吃,身上有一颗备用就好,等到我肉身更强、修为更高深一些,再种下十颗姜果。” 陈执安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朝前走,很快就来到另一处灵气应用之地。 在仙境一般的灵气遮盖之下,三种药材种子却深埋于其中,正吞吐着灵气。 “佛甲、奇楠叶、灯盏金丝。” 陈执安仔细看着这三种药材种子,它们已经和刚刚种入昆仑泽时大有不同,原本或漆黑或褐色的种子已经透露出些许丹橙色。 仔细闻一口,便只觉得异香扑鼻。 “如今将这三样种子拿出昆仑泽,种子是否能够存活?”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昆仑泽中的南流景化身消散于空,岐黄街小院里,陈执安睁开眼睛,摊开手掌。 当陈执安脑海里的天上玉京图合上,他手中已经多了三枚种子。 三枚种子暴露在空中,依然香气浓厚,全然没有半分枯败。 陈执安脸上顿时露出些笑容来。 “果然可以……” “那我就多培育些种子出来,蝉蜕丸所需的药材,还要拿你们去换。” 他盯着手中的种子喃喃自语。 —— 又过几日。 西庆街上的徐府门口来了一位年轻人。 “那年轻人只说自己姓陈名执安,说是要求见大小姐。” 门房来到堂中禀报:“那年轻人穿着一般,但是身上自有些气度,也许是徐小姐的故旧。” 堂上一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正低头看着手里的账簿,闻言抬起头来。 “大小姐今日去了府衙,不在院里,你出去好生打发了吧。” 年轻人这般说着,又低下头去。 可就在门房遵命告退时,那年轻人却忽然抬起头来,询问道:“你说那人叫什么?” 门房再度回答:“是叫陈执安的。” “陈执安?便是赵二管家提过的那位接了绣球的少年?” 年轻人放下手中的账簿,皱起眉头,询问站在身旁的褐服管家。 那管家躬下身来,认真说道:“西庆街上接下绣球的人确实是叫陈执安,只是……据赵二管家说,他与人去请,这少年却好像并不愿意入我徐府。” “荒唐。”年轻人站起身来。 他身材并不高大,也不显消瘦,反而有些富态:“赵二管家去请,这少年死活不来,现在又上门来了。” 身旁的褐服管家笑了笑:“不过是市井中的人物,往日里也许并未听过我徐家的名头,就拒绝了。 今日他再度前来,大概是得知了我徐家的豪奢富庶,所以厚着脸皮来求见。 远守少爷,我便是从这样的泥尘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这些市井小民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这少年名为徐远守,是徐家二叔长子,也是徐家唯二的两个男丁。 徐家老爷这一辈,兄弟多达六人,其中有三人夭折,剩余的三人都在这徐府中。 只是不知为何,兄弟三人中就只有老二生下了两个男的,徐家老爷只有徐溪月这么一位女儿。 徐家三爷却连生十二个孩子,都是女子。 这位三爷时常羡慕徐家二爷,却也已经有心无力,再也生不出子女了。 所以徐家二房中,自然是这徐远守徐少爷执掌着生意。 徐远守站起身来:“我听说周家的周修景给了这陈执安足足两百两金子,让他莫要再叨扰溪月。 这陈执安拿了金子,竟然还敢来我徐府门上?” 褐服管家低头听着。 徐远守揉了揉眉心:“让他进来,看账本看久了,寻一些乐子也好。” 那门房匆匆前去,不一会就领来一位少年。 徐家家财丰厚,宅子也建得庄严气派,处处都是假山流水,处处都有青砖绿瓦,既有古意又有豪气。 陈执安前世见过不少苏州园林大宅,却仍然被徐家的宅子吸引。 “做药材生意的,果然家底丰厚。” 陈执安心里感叹,直至进了西堂,看到主位上坐着的那个年轻人。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头也不抬,道:“你便是陈执安?” 陈执安心中诧异,不知此人是谁,却也认真应下。 徐远守终于抬起头,看到一身粗布衣裳的陈执安,又看到陈执安黑白分明的眼眸,脸上露出些厌恶来。 “你既然拿了周修景的银子,就要离我徐府远一些。 周家也好,我徐家也好,都不是什么良善的员外,愿意为你施舍银两。” 陈执安站在台下,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个年轻人。 这些富庶人家的公子,都不会好好说话? 他心中暗想。 徐远守也看到陈执安的眼神,他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冷哼一声放下手中的账簿: “你来徐府,无非便是两个目的。 倘若不是得知了我徐家的名头,后悔拒绝了这桩婚事,那就是还想在我徐家这里,诓骗一些银两。” 他声音越来越大,还带着几分森然,身子也随着站起来,站在西堂主座前,冷眼看着陈执安。 “你既然接了绣球,我就不与你为难,免得府外府内的人说闲话。 陈子安,去门房那里领上一吊钱,往后再也不要来我徐府门前闲逛了,否则,我派人打断你的腿。” “我不叫陈子安。”自从进了徐府便一直沉默的陈执安终于开口,侧头询问:“不知公子名姓?” 徐远守身旁的管家猛然皱眉,黝黑的脸上生出怒容:“叫你去门房领钱,你离开便是,多什么话?我家少爷的名姓又岂是你配知道的?” 陈执安看了那管家一眼,又看向徐远守。 他脸上并没有多少惧怕之色:“整个苏南府都知道,徐家大房是没有男嗣的,此时公子又高坐西堂,手里还拿着账簿,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公子应当是徐家二爷的子嗣。” 徐远守伸出手来,挥苍蝇一般朝他挥了挥,那院中立刻多了几位黑衣的护卫,朝着堂中走来。 陈执安却仍不闭嘴,道:“二房的少爷,厌恶我倒也正常。 徐家大老爷没有男嗣,你这少爷心里难免多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 可是徐家大小姐却回来主持生意,甚至要抛绣球招亲。 如果真就招到了亲事,生下一儿半女,那么少爷真就没有半分希望了。” “也许正是因为挥之不去的欲念,才会让一位大府的公子招我进来,然后毫无气度的折辱一番。 这既是为了让我徐大小姐远一些,断了我入赘徐府的可能。 又顺道在旁人身上出一口恶气……” 陈执安带着笑,语气称不上多尖锐。 可他的话就好像一根尖刺,直直刺入徐远守的心里! 他薄薄的嘴唇甚至因此而微微颤抖,大约是因为这位自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个出身市井的黄门小工,竟然敢这样与他说话。 远处那几位黑衣的护卫已然走到西堂门前。 徐远守却忽然道:“我觉得你应该叫陈子安。” “往后但有人询问,你都要说你叫陈子安,因为这是我徐远守给你改的名字,你如果不愿意……” “我就打断你的腿。” 徐远守将满腔的恶意全然倾泻给了堂中的少年。 “得一些权财武力,就要耀武扬威。”陈执安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骂道:“和前世那些二代如出一辙。” 他深吸一口气,握起拳头,大雪山参气法门悄然运转,在等候那几位黑衣护卫上前。 恰在此时,门口忽然有人大声来报。 “少爷,大小姐在府衙向玄紫将军的军需帐呈上了佛甲的种子……核知药材的药需郎君给了品级……” 一时之间,就连执意想要打断陈执安的腿的徐远守,都不由按捺下怒气,隔着老远高声询问道:“佛甲种子是什么品级?” “是……乙品中。” 徐远守顿时一屁股坐在名贵的红檀木椅上。 “昨日周家便献上了佛甲种子……品级是甲品下!” 足足隔出了两个品级,这至关重要的佛甲药约,他徐家要保不住了。 虽然只是佛甲这一味药材,可如今周家与徐家两相竞争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最后这三种重要药材失利,等待徐家的便是最终药约尽归周家,满盘皆输。 这一刻,徐远守比如看向东堂,那里一片寂静,想来家主老爷已经得知此事。 另外两位长辈,如今只怕也在唉声叹气。 即便徐远守心中对徐家的大位有觊觎之心,对徐溪月颇为忌惮,可他终究是徐家人,徐家如果倒了…… 徐远守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浑身瘫软无力。 正在这时,他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不如这样。” 堂下那位穿着粗布长衣的少年,脸上还是挂着讨厌的笑容,极认真的对他说道:“你改名徐近守,我来想法子让徐家……赢过周家。” “放肆!”徐家少爷还未说话,那褐袍管家勃然大怒,厉声大喝。 第二十二章 犯了错,就以姓名赎之 春阳晚照,天边远处就像是泼翻了一海纯金,淹没了徐府那里的假山,也淹没了整个苏南府。 徐远守在巨大的失望中听清了堂下这穿着粗布衣裳的陈执安的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他身旁的褐衣管家,可他实在是不信在如今这个世道,寻常的小民中,竟然会有人胆敢这样对大府公子说话。 门前几位黑衣的护卫蠢蠢欲动,只待公子或者管家下令,他们便出手将眼前这年轻人打翻在地。 偏偏徐远守此刻却沉默下来,他阴郁的面容上带着狐疑与审视注视着陈执安。 甚至他瘫软在椅子上的身体都坐直了起来。 足足过去几息时间,徐远守深吸一口气,直视着陈执安:“你看起来并非是什么张狂、愚钝之人。” “你要知道这等玩笑其实并不好笑,倘若我是个不学无术,遇事不问缘由的纨绔,你全身的骨头只是怕已经断去一半了。” 陈执安有些讶然,侧头说道:“徐少爷特意请我进来折辱一番,又要拿一吊钱打发我,如今就说自己并非什么张狂、跋扈之人……实在是有些可笑。” 徐远守身旁的管家越发恼怒了,他甚至仔细看了看陈执安的衣着打扮,心中越发觉得眼前这穿着粗布长衣的少年令人厌恶。 就如他自己所言,他曾经在这世道的泥泞中摸爬滚打,一路卑躬屈膝直至如今。 为何偏偏眼前这同样出身平凡的少年,可以不必卑躬屈膝? “你们愣着干什么,少爷说了,打断他的腿。” 管家突然下令。 门口三位黑衣护卫瞬间踏步而来。 这三位黑衣护卫速度极快,不过几个踏步,就已经越过门庭来到堂中。 陈执安站在堂中,隐约能听到三位黑衣护卫运转血气时的奔流声。 他静默之间站在原处,握紧的臂膀上不知何时已经密布血气。 宽大的长衣之下,虬起的肌肉已然做好准备。 恰在此时,堂上的徐远守以及门外假山处,几乎同时喝止。 “住手。” 大喝传来,旋即便有另一道劲气卷出狂风吹拂而至,一种猛烈的力量直冲而至,转眼间就已经来到陈执安身后。 空气疾流,卷起地上微小的尘埃,也卷起那三位黑衣护卫。 呼…… 恰如风吹过,三位黑衣护卫就如同落叶被春风卷起,直飞出西堂。 陈执安好奇的转身看去,却看到了一位身穿藏蓝色长衣的中年人就站在他的身旁。 那人样貌寻常,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有两条修长而又浓密的眉毛。 对于陈执安而言,这中年人是个熟面孔。 “赵二管家?” 早在陈执安接到绣球的那一天,这自称徐府管家的中年人就曾经来寻过他。 西堂中的徐远守刚才也大声喝止那些黑衣护卫。 可当那些黑衣护卫被赵二管家制止,徐远守眉宇间却又多出些失望来。 他瞧了一眼赵二管家,又坐回长椅上,道:“大管家,这是你们大院的客人,却在我这里大放厥词……他说要帮我徐家赢过周家,你来问一问是怎么一个赢法。” 陈执安对于眼前这徐府的少爷顿时多了些了解。 “被我这般言语挑衅,却还要抓住些微末的希望,这徐远守看来确实不是寻常的纨绔。” 赵二管家则朝着陈执安抱拳。 陈执安咧嘴一笑,手伸入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来。 他并不废话,就在徐远守与赵二管家注视下,打开油纸包。 徐远守远远看到那油纸包中包裹的一枚放着丹橙色的种子,眼神猛然变化。 他连忙走近些,又仔仔细细看了一眼。 陈执安一旁的赵二管家此时的呼吸也已变得粗壮了许多! “陈公子,这是……” “这是佛甲的种子。”陈执安掩上油纸包。 “陈公子,你是自何处得来的这个佛甲种子?”赵二管家见识过许多风浪,此时也已经掩饰不住声音中的微颤。 陈执安笑着回答:“这一枚佛甲种子,品质应当十分不错,赵二管家以为,比徐家的佛甲种子如何?” 赵二管家死死看着陈执安手中的油纸包,毫不犹豫的回答:“要好上太多,除了这佛甲种子……” “奇楠叶以及灯盏金丝的种子我也有。”陈执安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下来,他站在堂中,看向不远处的徐远守。 徐远守同样沉默。 直至几息时间过去,徐远守忽然深吸一口气,双掌交叠朝着陈执安深深鞠躬。 他几乎以头贴地,道:“今日远守跋扈,伤了我徐家的体面,也是我……狗眼不识人,陈公子莫要往心里去。” 陈执安顿时大为惊讶。 这徐远守倒是能屈能伸。 他这样说话,徐远守却直起身来,冷眼看上堂中的其余人,道:“自此之后,我不再叫徐远守,只叫我徐近守便是。” 他身后的褐衣管家有些惶恐:“少爷,老爷那里……” 徐远守打断管家的话:“犯了错,总要承担一些后果,我扰了徐府的客人,险些让我徐府失了一次极好的机会,以姓名赎之,便算是长一个记性。” 陈执安摇了摇头,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他再度将手伸入袖中,又拿出两个小小的油纸包来递给赵二管家。 “徐小姐如今身在府衙,错过了军需帐中的评级反而不好,管家,还要劳烦你尽快送去。” 赵二管家郑重向陈执安行礼,接过三个油纸包匆忙离去了。 徐远守与陈执安还在堂中。 这位身材称不上高大的徐家二府少爷全然没有方才的居高临下,他也向陈执安行礼:“徐近守这就奉茶,还请陈公子上坐。” 徐远守脸上毫无半分羞耻,语气也分外认真,甚至脸上还带着许多感激之色。 陈执安心中感叹:“这高门大户的公子看来确实有过人之处,放在乡野市井,能够压住气性的人实在不多。” “不了,晚上家中还有客人要来,这三颗种子平安送到徐小姐那里便是。” 陈执安摆手,转身出了西堂。 那徐远守亦步亦趋跟在陈执安身后,一路送到了府门,甚至还站在门前远远注视相送,直至陈执安的身影消失在西庆街的尽头。 褐衣管家也跟在徐远守身后:“少爷,也许是个走运的小子,你又何必如此?” 徐远守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而又森然:“你是我徐府的老人,你仗着管家身份在外作威作福惯了,今日在府里怎么就压不住脾性了?” “这三颗种子事关重大,不需我多说你也明白,自去领一顿鞭子吧。” 褐衣管家身体一抖,眼中顿时惶恐起来…… 徐远守静静的站在府门前良久,直至天上下起小雨都不愿进去。 他在等候府衙中的消息。 —— 府衙六房院中,来自苏吴州、青川州、江槐州、新山州乃至藏鼎州的许多药材世家,都在院中等候。 平日里,这些生意兴隆的大府人物颇有威望,走到哪里都有人竞选簇拥,拍马以对。 可今日在这苏吴府衙中,这些人却只能耐心等待,有些大府的老爷甚至紧张到饮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徐溪月也在其中一房中等候。 今日她身着素衣,身段窈窕,眼底泛着莲花般的明净之色,清丽脱俗。 不知有多少年轻的大府掌事人在这般紧张的气氛下,都不由自主的偷眼瞧她。 徐溪月身旁的桌案上,一身锦衣的周修景却并不紧张。 他满脸笑容,茶盏被他拿在手里,耐心品茶。 “这府中的西山猴魁是出自我周府在青川州的茶田,溪月,你觉得喝起来如何?” 徐溪月听到周修景直呼她的名字,不由皱了皱眉。 周修景却似乎并没有看到徐溪月眼底的厌恶,继续自顾自说道:“那佛甲、奇楠叶、灯盏金丝的种子得来的其实并不算容易,悬天京中有我的母家,即便是在京中也是有几分声名的,若无我那舅舅,其实还寻不来这样好的种子。” “有了种子,半年时间足够种出更好的药材了,溪月……你我都是苏南府人士,到时候我再分你些种子,我周家供给松槐军的药约,也可以分给你二三成……” 周修景声音真挚,似乎真就打算将买卖分给徐家。 可徐溪月并非什么好骗的闺中小姐,她自然知道……如果徐家真在这一场药约签订中丢城失地,等待徐家的只怕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而她如果真就想要从周家分到供给松槐军的药约,要付出的东西只怕更加沉重。 徐溪月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栖霞山上的朝霞,想起那些棉花一样的云朵,以及山涧中吹来的清风,只觉得俗世中颇多腌臜,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一介女身,原本不至于承受这些。 可是,当她每每想起躺在病榻上的父亲,想起父亲眼中的渴望,她便意识到自己只怕无法逃开这些责任了。 而今日之后,这等责任将变得更加沉重,即便她有神蕴修为,只怕也扛不起来了。 “世间的事便是如此,没有长盛不衰的高门。” 徐溪月一边想着,一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周修景。 周修景也在看她,脸上挂着笑容,徐溪月看得出来此刻的周修景十分得意。 徐溪月身后的新桐怒从中来,啐了一声:“小人得志。” 可是,小人得志又如何? 得志的小人要压垮她们徐府了。 正在新桐面色落寞,心疼自家小姐时,门外忽然有人来报,说是要找徐家之人。 新桐出了房门,不一会又回来了。 徐溪月带着探寻的眼神看下新桐,新桐眨着眼睛,脸上的神采就会要溢出来了。 “小姐,赵二管家带了种子过来。” “什么种子?”徐溪月有些不解。 “是佛甲、奇楠叶、灯盏金丝的种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包裹着种子的油纸包递给徐溪月。 徐溪月转过身去,悄然打开其中一个油纸包。 顿时之间,她白皙的脸庞上泛起一抹绯红。 就好似红白相间的桃花一般艳丽。 第二十三章 是陈公子送到府上的 “溪月,徐家又找来了新的种子?” 周修景脸上依然带着笑,他身上的锦衣随着穿入堂中的春风飘动,看起来确有一番贵公子模样。 他方才看到徐溪月又送了几个种子进军需帐中,由药需郎君评级。 可他却并不担忧。 因为如同佛甲、奇楠叶、灯盏金丝这样的药材,虽然看起来平常但却是军中必需品。 药源早已经遍布天下,品质也趋于稳定,各家其实拉不开多大差距。 唯独他周家这一次的药源来自玄门榜上排名第五十二的群玉瑶台,是他在京中做官的舅舅特意为他寻来。 周修景实在不知道以徐家老爷白手起家的来历,他们如何寻来更好的种子。 于是,周修景语气里仍然带着些傲气,仍然居高临下的开口询问。 这一次徐溪月并未沉默,只是点头道:“偶然得了些更好的种子。” 周修景笑了笑,却不再提这几种药材的事,反而问起徐溪月的过往。 “溪月,栖霞山上的景色据说颇为宜人,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青岚出岫,缭松迷石,令人心旷神怡。 往后如果有机会,还要请你带我去栖霞山上逛一逛。” “据说栖霞山上虽无玄门,却有一位仙人,溪月久居栖霞山,你可曾见过那位仙人?” 周修景询问。 徐溪月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栖霞山确实景色宜人,只是山道曲折,想要登上高处,遍览栖霞山景色其实并不容易。” 周修景哈哈一笑,道:“我知道溪月乃是神蕴修为,在我苏南府年轻一辈中几乎首屈一指。 我自然不能与你相比,可我却也已经修出真元,一身真元已经结出妙树,即将开出果实。 哪怕栖霞山的山路再曲折些,应当也拦不住我。” “等到此间事了,等到徐家的药田上也种上我周家的药材,你也能脱去枷锁,我们便可以相约去栖霞山逛上一逛。” “你……”新桐听出了周修景话中所指,顿时气结,若放在他处,以新桐的脾性必然已经出口大骂。 只是这里是府衙,今日又是极为重要的场合,事关徐家的未来前程,她也就只能够按捺下怒意,只是冷眼看着周修景。 周修景心中其实也憋着一股气。 他手中拿着杯盏,转动着盖碗的碗盖。 自从徐溪月从栖霞山上回来,自己便舔着脸几次三番讨好徐溪月。 整座苏南府中的大府公子小姐们,都知道自己对徐溪月有意。 可是偏偏这位徐家小姐却全然不当一回事,甚至还要抛绣球寻亲,打他的脸面。 这让周修景心中憋着的气越来越厚。 然而周修景却在安然等待,等待一个机会。 就比如今日。 “今日,便能够定下她徐府的生死。”周修景饮了一口茶,眼神中一道冷光:“定了徐家的生死,我再看你如何心高气傲。” “等到徐家的药约尽数凋敝,徐家想要活,你便只能来求我。” 周修景这般想着,只觉得心中畅快无比,连日里积攒下来的郁气几乎消散一空了,让他觉得心情畅快。 就连体内真气运转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正在这时,沉默的徐溪月却忽然开口,道:“周公子能够找来那般珍贵的种子,公子京城的母家想来费了不少周章。” 周修景一笑,点头道:“我家舅舅身份不凡,再贵重的灵药他也能寻来,可是这些寻常药材想要找到更好的,却是更难一些。 所以便如溪月所说,确实费了不少周章,那玄门榜上的群玉瑶台可并非常人能够接触。” 徐溪月点头道:“有亲族在朝中做官,许多事确实好办许多。 只是……周公子的舅舅花费这般力气,想来也是想要让周公子夺下松槐军药约的,倘若公子在其中失利,只怕也不好交代。” “失利?”周修景笑得越发畅快了:“如何失利?” 徐溪月眼眸中带着深意看着这位周家的贵公子:“周公子几次三番与我说话,语气中满是傲气,满是信心。 甚至已经想要让我徐家的药田上种上周家的药材。 可是……世事难料,周公子让自家做官的舅舅大费周章找来好药,公子那京中做官的舅舅也必然期盼着周家的大回报。 可若是这些回报因为公子的失利而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知公子京中的舅舅,是否会发怒。” 徐溪月身后的新桐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家小姐。 然后便明白过来……这些日子徐家几次三番受到周家的打压,周家公子又几次三番在自家小姐面前失礼,今日甚至大放厥词,要让小姐带他去逛那栖霞山。 以小姐温婉的性子,虽然不曾明说,可心里必然已经十分嗔怒。 所以才会有方才这番话。 新桐只觉得心中十分畅快,更觉得能说出这番话的小姐越发像一位大府掌事人了。 周修景却并不这般觉得,他脸色未变,继而恢复如常,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又问一次:“如何失利?” “难道就凭徐家那乙品中的佛甲?” 恰在此时。 军需帐中有人走出,高声唱名。 “又有药材入选。” “佛甲、奇楠叶、灯盏金丝!” 周修景脸色忽变,猛然看向身旁的徐溪月。 徐溪月面色不改,心中却已经十分紧张了。 那唱名的军需吏又高声说道:“此三种药材俱都为……甲品上!” “甲品上!” “这如何可能?”各个房中休息的大府掌事们猛然乱做一团,嘈杂的声音几乎要将房顶掀开。 周修景愣愣的坐在原处,手中被他握了许久的杯盏,猛然坠落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喀嚓…… 杯盏碎去,盏中的茶水飞溅,溅在周修景锦衣之上。 房中有人高声询问:“这甲品上的药材,来自哪一家?” “来自莲舟徐家。”军需吏补上一句。 新桐喜极而泣。 徐溪月站起身来,走出府衙。 赵二管家正在府衙前等候,看到自家小姐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小姐,如何?” “甲品上。”新桐脸上还挂着泪痕,兴奋回答。 “甲品……上?”赵二管家也是修行中人,可此时此刻,他依然忍不住身躯微颤。 只因为他徐家此次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若无这甲品上的药材,只怕就要跌入其中,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二爷这次立了大功,回了府里,还要好好奖赏二府。” 徐溪月走在前头缓缓开口。 “二爷?”跟在徐溪月身后的赵二管家有些不解。 徐溪月听出了赵二管家语气中的疑惑,道:“二爷一直在外寻找药源,这三种药材的种子,不是他找来的?” 赵二管家越发疑惑了:“小姐,难道你不知此事?我还以为陈公子上门送药的事,你早先就已经知道。” 还不等徐溪月发问,新桐便疑惑问道:“陈公子,哪一位陈公子?” “陈执安。”赵二管家道:“岐黄街上的陈执安?” 新桐难以置信,声音尖锐高亢了许多:“你说这药,是陈执安送来的?” 赵二管家点头:“是陈公子亲自送到府上的。” 徐溪月与新桐沉默下来。 她们记得贪财拿了周修景两百两金子的陈执安,记得红着脸拒绝她们的陈执安,记得以碳笔作画的陈执安,也记得做得一手好菜的陈执安…… 许多时候,徐溪月与新桐只觉得岐黄街上的陈执安,只是一个会些寻常技艺的平凡少年。 可今日此时,二人又要记住另一个陈执安。 ——拿来甲品上的药材种子,救下徐家的陈执安。 徐溪月想起沈好好的话来。 “世间的缘法妙不可言,转机来临也许只在一日甚至一瞬。” 可徐溪月做梦都不曾想到,事情的转机竟然会应在陈执安身上。 而此时此刻,周修景仍然坐在府衙中。 他脸上不复之前的光彩,灰头土脸。 这位世代经营药材生意的贵公子,实在不知这天下竟然还有甲品上的佛甲、奇楠叶、灯盏金丝。 他缓了许久,这才走出府衙,门口已然有轿子相迎。 他身躯有些颤抖,正巧身旁小厮不曾扶稳,他便一巴掌将那小厮抽飞老远,低声骂道:“贱骨头,本分事都做不好。” 正在这时,有府上的护卫匆匆前来,呈上一封信。 周修景怒气未消,冷哼道:“什么信这般着急?等我回府再看。” 那护卫躬身道:“来信的人物着实不凡,就连老爷都不敢怠慢,特意命小的尽快送来。” “老爷没有拆信?这信是特意写给我的?”周修景接过信来,终于看到信上的署名。 “李扶疏……” “是玄紫将军之子,雏虎碑上三百零一行!” 周修景在这一瞬间想起舅舅的威严,想起自己实在不知该如何与舅舅交代,于是…… 这封信上的名字,就好似成了他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郑重的打开这封信,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读过。 “陈执安?” 周修景想起这个读了两年书,满口道理,却被自己用两百两金子轻易打翻的市井少年。 “这样的小民,如何劳动悬天京李家的少爷亲自写下这样一封信?” 周修景只觉此事蹊跷,可旋即又想起徐溪月问过他的话。 “若是此事失利,周公子又该如何交代?” 于是周修景不再去细想许多,他同样郑重的收好信件。 “李家扶疏少爷劳我行事,我又何必深究,去做便是。” “有他这封信,天……塌不下来。” 第二十四章 一介市井少年陈执安 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两三声。 自从栖霞山中回来这苏南府,徐溪月心情难得大好。 她下山时,师傅曾与她说过,是非名利浑如梦,正眼观时一瞬间。 徐溪月觉得,世间的事确实如师傅所言,是非名利都不过是一场梦,正眼去看不过弹指一瞬。 可便是这弹指一瞬,寻常人又该如何放下? 就比如她那卧榻在床的父亲,卖了一辈子药,如今病重,寻常那些珍贵的药石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可哪怕病重,她这位一介白身起家的父亲,终究无法割舍下他打下的家业。 也许是因为,他这一辈子,便只有这番成就,是非名利如梦,他也不愿在梦中醒来。 正因如此,徐溪月才会特意下山,特意挑起徐家的担子,然后被这世俗的苟且压得喘不过气了。 唯独今日,徐家呈上去的佛甲、奇楠叶、金盏灯丝三种药材在松槐军的军需帐中得了甲品上的评级,徐溪月终于放松了许多。 她今日再看这春日,只觉得苏南府已经风和日暖,清水湖的冰层慢慢融化,柳芽发出新枝,燕子衔泥筑巢,令她觉得生机盎然。 徐溪月就在这难得的雀跃中,去了岐黄街,敲响了陈执安的院门。 因为连番几次的拒绝,新桐向来有些讨厌陈执安,可唯独今日,新桐就站在徐溪月身后,手中还捧着两件礼物,仔细以待。 陈执安开了门,新桐哪怕手里提着重物,也仍然尽力朝着陈执安鞠躬问好。 徐溪月看着面色寻常,并无半分倨傲的陈执安道:“陈公子,可曾吃了?” 陈执安笑道:“你们来的不是时候,今日我吃的早一些,你们不曾赶上午饭。” 徐溪月一愣,连忙摇头:“我们并非是来蹭饭的,我特意午饭时候前来,是想请陈公子吃饭,我已经在东丰街上的小南国定了位子……” “小南国?”陈执安眯着眼睛问道:“便是那吃一顿饭要十几两银子的小南国?” 徐溪月对于酒楼价格并不清楚,她转头看向身后的新桐。 新桐连忙点头道:“小南国确实要贵上一些,若是点些好的,十几两银子确实要的。” “只可惜我吃过了。”陈执安将二人请了进来:“否则一定要去看一看十几两银子一顿饭的酒楼,究竟长什么样子。” 跟在自家小姐身后的新桐暗中撇了撇嘴。 前些日子吃了陈执安一顿炒鸭子加两个素菜一碗面,她还留了五两银子呢。 算起来,在陈执安家里吃的那一顿,比小南国还要更贵。 “昨日……还要谢过陈公子。” 徐溪月道:“我也不知该如何谢过公子,便拿来了两样礼物。” 新桐立刻上前一步,递上手中两个盒子,介绍道: “一样是月羡雪芽,明月州出产的贡茶,每年只得十余斤,绝大多数都送到了京城,只这二两,还是老爷想要去京城求人,可以高价得来。” “只可惜后来老爷病重,未能成行,倒是省下了这二两月羡雪芽。” “另外一样则是北离出产的名酒,叫做不羡造化,据说饮下此酒,如在云端,不羡造化真人……” 新桐仔细介绍了许久。 陈执安听了许久,却忽然说道:“这两样礼物是徐小姐准备的?” 徐溪月沉默几息,终于道:“我对这些名贵茶酒其实并不了解,这两样礼物都是我父亲亲自准备,说是一为道谢,二为致歉,他已经责罚过我那堂兄了。” 陈执安哈哈一笑,道:“我只是受人所托,徐小姐倒是不必如此。” “受人所托?”徐溪月注视着陈执安,眼中带着探询。 陈执安面不改色,道:“有人托我带那三样种子给徐家小姐,往后一月之内,他还会陆续准备各一百枚种子,共计三百枚种子给徐家,而他需要一些药材。” 徐溪月眨了眨眼睛。 距离供应新的药材还有半年时间,佛甲、奇楠叶都是极快就能成长成熟的药材,又是多株药材,有一百枚种子,再加上用药液催熟,足够培育出许多来。 唯独灯盏金丝,生长周期长达一季,只有一百枚种子,到时候是怕不够供应。 “而且……此人是谁?”徐溪月心中想着,旋即她看到陈执安如常的面色,又觉得此事有些奇怪。 可她并不多问,反而道:“不知那位高人需要什么药材?” 陈执安毫不客气,从袖中拿出了一张草纸。 徐溪月接过草纸,认真看去,面色忽然有些变化。 “水君子、大芝黄精、白蛇果、峨山虎骨、盘龙四叶枝、冬不见、妖骨琥珀、皇蚕初丝……” 这一样样药材的名字被整整齐齐写在那张纸上,徐溪月仔细读过一遍,都不由深吸一口气。 “这些药材……倒是颇为珍贵。” “徐家……找不到吗?” “找得到,我若没有记错,其中有五六样我徐家库房中就有,其余的难找些,不过恰好周遭五六州府的药材世家都在苏南府,我请人互通一下有无,找齐其实不难。” 徐溪月看着纸上的药材名字,答应下来:“最多七日,徐家自然会找齐这些药材。” “七日时间倒是正好。”陈执安心里十分满意。 “陈公子还需要些什么?”徐溪月再度开口询问:“往后公子倘若需要药材,知会我一声便可,徐家力所能及,一定为公子找来。” 陈执安并没有推脱。 他知道这一次军需药约对于徐家而言,实在太过重要,几乎关乎徐家的生死。 陈执安送上那三枚新的种子,就等同于救下了徐家往后的生意,哪怕是要的再狠些,徐家也断无拒绝的道理。 可他依然装了装样子,点头道:“往后托我送药之人倘若需要,我再与徐小姐说。” 陈执安自觉现在的修为称不上高深,人心难测,不得不防备一些,营造一个莫须有的高人,哪怕徐家真有歹意,也总要忌惮一二。 新桐偷眼看着眼前这看似平凡的少年,心里有些羡慕陈执安能够认识这样的高人。 徐溪月沉默几息时间,忽然道:“陈公子,之前连日叨扰,是徐家失礼。” 陈执安知道徐溪月说的是抛绣球的事,他随意摇头道:“徐家是高门大户,徐小姐理应寻一个良配,何必用绣球招亲这样的法子?那日我并非有意接绣球,而我也不过是一介市井人家,不配徐家的门楣。” “一介市井人家?”徐溪月左右看了看这小院,院子打理的井井有条,如雪的梨花还未败去。 除去这院里干净一些,确实像是普通人家。 可是……陈执安真就是一介市井人家吗? 徐溪月心中这般想着。 恰在此时,陈执安有些好奇的问道:“我听说徐小姐原本在栖霞山上修行,又听说栖霞山上有一位仙人,不知是真是假?” 徐溪月点头:“倒不是一尊真仙人,只因她早年降服了一条为祸栖霞山的恶龙,恶龙每日在栖霞山上吞云吐雾,将栖霞山弄得云雾缭绕,如若仙境一般。 日子久了,云雾中的草庐就成了仙家草庐,草庐中的人物就传成了仙人了。” “天下被传为仙人的,可不止这么一位,罗浮海的五雷君、两座无留山上的大真人,甚至我大虞的魁星,大乾的玄衣剑圣,可都是被称为神仙的。” 陈执安越发好奇了:“这世间真的有龙?” “有的。”徐溪月认真回答:“自然是有的,栖霞山上还有一位不知来历、不知姓名的师兄,他便养了一条雏龙,这条龙懂得变化之法,甚至可以化成一把长刀。 据我师尊说,那把长刀名为召雨,是上了铄古兵器碑的。” 陈执安啧啧称奇,心里对于这个世界更好奇了些。 二人聊了些时候,徐溪月侧着头忽然问道:“陈公子,我始终觉得那一日你收下周修景的两百两金子,并非是因为贪财。” “钱谁不喜欢?”陈执安有些腼腆:“那可是两百两金子,两千两银子,我这黄门小工,便是干一辈子,也领不了这般多的俸银。” 徐溪月有些固执的摇了摇头:“寻常人莫说是处世不胜的少年,哪怕是在世道上摸爬滚打的人物,乍然得了两千两银子,只怕也会挥霍一些去。” “可我看陈公子得了银两许多日,却不曾奢侈度日,甚至不曾买一件新衣裳,这可十分难得。” “我向来小气。”陈执安道:“不过陈小姐这倒是提醒我了,我有了闲暇就去为自己添几身衣裳。” 徐溪月仔细看了陈执安几眼,这才起身。 她看着满院的梨花,出乎陈执安意料的说道:“我始终觉得,陈公子身上藏着许多秘密。 就比如我吃过的那一顿饭菜,吃入口中,且不提口齿生香,稍待片刻,身体中就有热气翻涌,就像是吃了灵丹妙药一般。” 侍奉在二人身旁的新桐连忙点头:“确实如此,吃了陈公子那一顿饭后,新桐就连身体都轻了许多。” 陈执安并不解释。 他送二人到了门口,徐溪月与陈执安告别,临别时,她竟说道:“也许陈公子的来历并非岐黄街上的少年这么简单,也许那三种药材的种子也并非来自陈公子口中的高人。” 陈执安有些诧异的看着主仆二人远去,消失在小巷尽头。 天上下起小雨,他忽然想起关于徐家小姐的传闻。 一年以前,徐家小姐突然不愿意待在苏南府了,她去了藏鼎州栖霞山,莫名在栖霞山上修行。 短短一年,等她再回苏南府,她便修成了神蕴境界。 许多人都说,徐家小姐早在苏南府的时候就已经修行许久。 可是前些日子沈好好来家里吃饭,回忆起栖霞山上的事,想起她与徐溪月初识的时候。 沈好好说:“那时徐溪月已来山上三月有余,可不知为何,却一直不曾修行。” “后来我与溪月姐姐再见,又是在悬天京中,那时,她已经有神蕴修为了。” 陈执安关上门,心中暗想:“看来这位徐家大小姐,不简单啊。” —— 周家别府中。 周修景揉着眉心。 他听着不远处那位黑衣小厮的禀报,神色有些阴郁。 “徐溪月去岐黄街上,陈执安的院中做什么?” “陈执安收了那两百两黄金,难道仍然贪心未足?” 他身后,一位魁梧的男子轻声道:“少爷,只是交由我处理便是,你又何必伤神。” 周修景摇头:“既然是替京中的贵人办事,就要办的妥当好看一些。 当街无端行凶,首尾未免太难看。” “我早已安排妥当。” “他收了两百两金子,却不曾兑现诺言,仍然和徐家藕断丝连,就要承受这两百两金子的重量。” “两百两金子,足够压垮他了。” 第二十五章 修行,不就是为了快意一些? 时间又过两三日。 陈执安按部就班在院中修炼,沈好好还是每日来院里吃饭,生活似乎一成不变。 只是今天,陈执安正在给院中的梨花浇水,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陈执安!” 陈执安听到声音前去开门,黄门画院中与他一起画了一年画的王欢,就站在门外。 这位年龄与陈执安相仿的少年,身上还是穿着那一身熟悉的黄衣,脸上还是那熟悉的有些轻佻的笑容。 “你怎么有空来我院里?这几日画院不忙?”陈执安询问。 “怎会不忙?”王欢习惯性抱怨:“你不打一声招呼便不干了,可苦了我和刘四驰,聚集在苏南府周遭的山匪越来越多,我们接连几日都不曾回家,连夜赶工。” “刘主工本来是想请你回来的,可是黄门长却说你发了一笔横财,已经看不上每月一吊钱的禄银了,让我们莫要白费力气,尽快画画。” 陈执安想起那一日在府衙工房里,黄门长吴佩林答应周修景,要给他涨俸银,从每月一吊钱涨到三吊钱。 可在那之后,陈执安每日休息,已经无暇去黄门画院了,偏偏黄门画院里也没有任何消息,更无人前来寻他。 整个黄门似乎都已经遗忘了他。 一直到今天,王欢特意前来寻他。 “本来今天还有好多画要画,可今日刘主工特意放了我半天假,让我过来通知你一声。” 王欢道:“你那床铺还有杂物都在院里堆着,你如果不愿意来画院了,主工让你把那些东西收拾走。” 他说完,忽然凑近一步,挤眉弄眼对陈执安道:“黄门长说你发了一笔横财,快与我说说你发了什么横财?” 陈执安知道王欢的性格,这人看似轻挑,实际上肩上是能担得起两分义气的。 他最初去画院,王欢还照顾了他许多。 于是陈执安笑眯眯说道:“有个冤大头非要给我些钱财,拦都拦不住,这人啊,运道来了,总能发财。” 王欢笑骂了他一句。 二人就这般说说笑笑,一起去了兴元街上。 黄门就在兴元街上,二人走进黄门,却发现平日里向来人声繁杂的黄门,今日人却少了许多。 尤其是画院周遭的几个院子,安静无声。 王欢与陈执安觉得奇怪,也只当是其他院子里的小工都出了外务。 直到陈执安走进画院。 “吴大人。”王欢远远就看到吴佩林,正背负着双手,站在画院的告示栏旁边。 刘主工陪着笑,小心翼翼的站在吴佩林身后。 陈执安挑了挑眉,心里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忽然,一声轻响传来。 画院的门竟然被几位黄门护卫关上了。 这些黄门护卫俱都手持镣铐,腰间还佩着长刀,神色不善。 刘主工与王欢脸色骤变,不知发生了什么。 陈执安却眯起眼睛来。 “陈执安,你是画院小工,却无端缺勤这么多天。 你领受了府衙工房的俸银,却耽误了府衙的事,你可知罪?” 吴佩林转过头来,有些苍老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在这黄门长的位置上,已然呆了五六年光阴。 五六年时间,让他养出了如何在这些黄门小工面前透露出自己的威风。 陈执安察觉到那些黄门护卫正在靠近。 他佯装转头去看那些黄门侍卫,悄无声息对王欢说了一句话。 王欢面色苍白,却也仍不动声色的看了陈执安一眼。 “黄门长,陈执安家里有些琐事耽误了。” 陈执安转过头来:“只是,黄门的工钱可是按月发放,我不来自然没有俸银,称不上白拿工房的。 就算我无故缺勤,黄门长难道还想用镣铐锁我,杀我的头?” 黄门长咧嘴一笑,对一旁的刘主工与王欢道:“你们二人出去便是,今日事今日止,敢嚼舌头,我掀了你们的饭碗,还要砸了你们的活计。” 刘主工忙不迭离开。 王欢眼里似乎还有些恼怒,可终究也跟着刘主工离开了。 画院里就只剩下吴佩林以及四位黄门护卫,再加上被黄门护卫围起来的陈执安。 “无故缺勤,自然锁不了你,也杀不了你的头。” 吴佩林山羊胡耸动,呵呵笑道:“只是你偷拿了黄门的银票,那可是百工的工钱,再加黄门半载时间的用度,整整两百两黄金,足够杀你十个头。” 陈执安顿时反应过来。 吴佩林又道:“在你床铺上发现了金屑,黄门派人前去打探,又发现你在兴元街上的官家钱庄里,兑出了足足五十两金子。” “陈执安,你且来告诉我,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金子?恕我直言,便是将你卖了,也值不了五十两金子。” “不过……本大人宅心仁厚,你交出偷拿黄门的金子,此事我便既往不咎,毕竟你也在画院待了些时日,算得上我的晚辈。” 陈执安听到这番话,不由瞪大眼睛,旋即无奈的笑了一声:“吴大人,我来向你请教一件事。” 吴佩林皱起眉头。 陈执安问道:“这人的面皮难道还随着年龄一同长厚?否则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等境地?” 吴佩林听到这番话,紧皱的眉头反而舒展开了:“那你交还是不交?” “我来告诉你此事的后果,你交了,我只当此事未曾发生过,你若是不交,有钱庄的人证,我现在就算打杀了你,也只说你反抗抓捕,被黄门护卫失手打死了。 一个偷了官家银子的贼子死了也就死了,又有谁会在意?” “你想要银子?”陈执安道:“此事倒也简单。” 吴佩林以为陈执安愿意交出银票,却听陈执安又缓缓说道:“这些日子,我见过了很多人,也吃了许多冷眼。” “比如来自京城的贵公子,他之所以表现的十分无礼,冷眼于我,大致是装出来的,他是想要折辱我一番,以此折辱我的父亲。” “比如周家的公子周修景,他冷眼于我,是因为我接到了那个绣球,周家公子自以为身份尊贵,他得不到的东西,我这样的人更不应该得到。” “又比如徐家二府的少爷,他让我进门,又无理呵斥我,是因为他想尽快将我赶出去,让我断了入徐家的念想。” “可是吴大人……你是黄门长官,坐在这个位置上五六年光阴,哪怕黄门油水不多,应当也吃的满口流油才对。 两百两金子虽多,可也不至于让你冒险在这黄门中对我发难,这未免太过漠视王法,放在边境七州也算平常,可这里是苏南府,是大虞最富饶之地,也是王法最盛之地,你当了长吏,又何须冒险?” “更何况,周修景给了我两百两金子,当时尚且还有郑大人在场,吴大人的胆子只怕没有大到周修景刚刚当着郑大人的面给我金子,你便反手设局夺回去的地步。” “那么吴大人……你来告诉我,究竟是何人与你说了什么话,才让你的胆魄大到这种地步。” 陈执安娓娓道来。 吴佩林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他看着被四位黄门护卫包围的陈执安,只觉得眼前这少年平静的有些过分了。 可旋即他心中又生出怒气来。 “区区草民,也敢质问我?” 他冷哼一声,道:“你的身子太单薄,两百两金子太重,你拿不起来,我来替你拿,你如果不愿意给,两百两金子就会压的你肝胆俱裂,是命重要,还是金子重要?” 吴佩林话语至此,终于断了陈执安轻易将银票交给他的念想。 “拿下了你以镣铐锁住,再看你是不是有这么多话。” 吴佩林话音刚落,陈执安身后四位黄门护卫,顿时如同恶狼一般扑了上来。 这些黄门护卫粗通修行之法,练的不是什么高深法门,一身体魄却被他们练的十分扎实,与寻常人比起来,这些人就是凶神恶煞的魔头,硕大的拳头轻易就可以断人筋骨。 拿一个小小少年,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陈执安不是什么寻常的小小少年。 当四位黄门护卫猛然扑出。 陈执安周身骨骼传来一声急促的爆鸣声,就如同黄钟鸣响! 积阴成大雪,落处乱纷纷,血气鸣寒夜,披身养黄钟! 这些日子辛勤修行,陈执安不知不觉间,已经养出了血气黄钟之声。 砰! 他脚下一声脆响,画院里的砖被他踩裂。 这看似单薄的少年猛然转身,虎抱拳猛然运转,一只拳头就如同虎爪一般狠狠砸去,犹如鬼魅。 拳头上血气翻涌,极为迅猛,当头一砸便砸在当先的黄门护卫胸口。 咔嚓! 一声极为清晰的脆响声传来,那黄门护卫没有被砸飞出去,胸口却猛然凹陷,就好像被虎爪拍中,口中喷出鲜血来,瞬时间就被砸翻在地。 这一变故太快了,快到不要说是年老的吴佩林,就连其他三位黄门护卫都没有反应过来。 可陈执安的攻势却全然未减。 只见他不进反退,一条手臂如同虎尾横扫,猛然砸在另一位黄门护卫的脖颈上,一千余斤的重力砸下来,那黄门护卫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顿时被砸断脖颈,死于非命。 另外两位黄门护卫此时已然靠近。 其中一位护卫手中锁链抛飞,趁着陈执安打断那护卫的脖子,砸在陈执安的肩头。 陈执安闷哼一声,大雪山参气法全然运转,虎抱拳运气法门争先调动气血,直至全身,硬扛住这一锁链。 他眼角余光一闪,并不理会手持锁链的护卫,反而极其刁钻的跳起,左腿膝盖屈起,就如饿虎扑食,忽然砸在了另一位黄门护卫的面门上。 那黄门护卫应声而倒,陈执安落在地上,拔出那位黄门护卫尚未来得及拔出的长刀,筋骨鸣动间,整个人猛然突进。 锋锐的长刀刹那间划过最后一位黄门护卫手持锁链的手臂上。 一时之间,最后一位黄门护卫手臂飞起,鲜血飞溅。 陈执安一脚将他踹倒,却不曾杀他,留了一个活口。 他转过头去,看向吴佩林。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吴佩林仿佛尚未反应过来,正愣愣的看着他。 直至陈执安大步向他走来,吴佩林才厉声尖叫起来:“陈执安,莫要杀我!” “谁要杀你?”陈执安面色不改:“有时候,死比活着容易多了。” 他说话间,几步追上吴佩林,不过一脚便将吴佩林踹翻在地。 陈执安没有一句废话,几脚下去,吴佩林的四肢骨骼彻彻底底被他踩成粉碎,再无接续的可能。 “吴大人,你说我拿不起两百两重的金子。” 陈执安站在原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吴佩林:“我拿不起来,难道你就能拿起来?” 吴佩林疼晕了过去,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实在不解这陈执安怎练了一身好拳法,又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反抗他? 打死黄门护卫,打残府衙长吏,可是要杀头的! 可此时的陈执安却觉得十分畅快。 “修行,不就是为了快意些?” 第二十六章 春寒料峭 今日竟然出奇的冷。 春寒料峭,原本应当是和煦的春风吹在人身上,竟然吹的生冷。 郑渊腰佩长刀,带着十余名持刀的护卫,等候在黄门画院之前。 “今天的事倒是蹊跷,一个少年杀了几位黄门护卫,如今就在这画院中等候……这样的事可不多见。” “世事无常,世间总有妖孽,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只可惜这里是苏南府,他在黄门中杀了人,必然走不脱,如今苏南铁牙已然进去,你我便在这里等候,总能见到这杀人之人。” “不过,这小子胆魄倒是极盛,杀了人,还不忘留活口,让这活口前来报官……这般刚烈,也不知那黄门长是如何逼他的。” 几个护卫窃窃私语。 郑渊等人就在画院中等候。 按照道理,抓人的事轮不到他们这些前院护卫。 只是也许怕这些人走脱,工房长吏郑流大人特意让他们来此等候,如果那杀人的少年不知死活想要逃脱,便可以布下罗网捉拿。 “郑头,你和工房长吏同姓,与他是本家,你说他这次为何这般震怒,抓人的事,至于让我们六房前院的护卫来这里等候吗?” 有一位护委凑过来询问。 郑渊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这杀人的少年太过凶残,受害的黄门长毕竟是他的下属,他发怒倒也是应该的。” 几个护卫都点了点头,其中又有人道:“也不知杀人的少年长了什么模样,我看到来报官的黄门护卫,一只手臂被齐根砍断,鲜血直流……据说其余几位黄门护卫都被他杀了……应当是个疯子……” 这人还未说完。 又有一阵风吹过,吹动画院中的花草。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竟然盖住了那画院开门的声音。 众人顿时不再闲聊,纷纷看去。 当先看到的,是几位苏南府的铁牙。 他们身披轻甲,身后背负着长刀,面色冷厉,身上自然带着一股森寒的气息。 苏南府治安之所以远胜周遭几个州府,原因还在这些负刀的铁牙身上,铁牙森然,号称可以咬去一切恶行! 当这些铁牙走出,就连今日寒冷的春风似乎都不再吹了,黄门变得十分安静。 众人继续看去,就看到几位铁牙当先走出之后,又有几位铁牙押着一个人跨出黄门画院极高的门槛。 那人手脚带着镣铐锁链,叮咣作响,身躯却挺得笔直。 “嗯?是那日前来送画的少年?”郑渊眼睛骤然睁大,他还记得不久之前与他同姓的工房长郑流,还特意让这少年送画前来府衙,说是要为周家的周公子画上一幅画像。 郑渊之所以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郑渊也住在岐黄街上,这杀人的少年的父亲,正是他小儿的蒙学老师。 “对,是叫陈执安的。” 郑渊想了起来,顿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他仔细看去,就看到这少年身在铁牙中,哪怕手脚都锁着镣铐,身躯却依然挺得笔直,神色如常,仿佛并没有多少惧怕。 走过黄门的院子,与自己眼神交汇,那少年甚至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铁牙带着这少年走远,这些六房护卫正要回府衙,郑渊想了想,却不曾一同回去。 他匆匆忙忙来到岐黄街上,来到陈执安院子所在的小巷中。 “陈先生告假回乡,如今已然十几二十日,却不知他如今回来了没有。” 郑渊来到小院门口,匆忙敲门,可始终无人来应。 这位府衙护卫敲了好一会,终于确认陈水君还未回来。 他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陈先生回来,发现自己的儿子锒铛入狱,马上便要被杀头,这位极心善的先生又该如何熬过去。” 郑渊忧心忡忡。 恰在此时,街对面一座高门大户却忽然打开大门,从中探出一个少女的脸来。 “你找谁?”这少女高声朝着郑渊呼喊。 郑渊是岐黄街人士,自然知道那高门中住着谁。 他以为自己匆忙敲门,惊扰到了铁臂将军府,便连声致歉。 沈好好却皱着眉头,看着他一身差服,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陈执安难道不在那院中?” 郑渊一听铁臂将军府上的人认识陈执安,不由微微一愣,又犹豫了几息时间。 “铁臂将军在苏南府威望深重,陈执安认识将军府上的人,也许事情还能有几分转机?” 抱着这般念头,郑渊便将黄门画院中的事告诉了沈好好。 “你是说……这座小院里的陈执安杀了三个黄门护卫,还打残了黄门长?” 沈好好瞪大眼睛:“黄门护卫都是泥塑的?一个弱少年又如何杀他们?” 郑渊摇头:“黄门护卫称不上多强,但却都是养气练体的武夫,比起市井里那些壮年还要强上许多……我也不知陈执安为何能够在黄门中杀人。” 沈好好来不及多说,匆忙回了将军府中。 郑渊看着将军府紧闭的门庭,又叹了口气。 “陈先生在这岐黄街上已经十多年,不知启蒙了多少孩童,平日里又与人为善,旁人交不起束脩他也从不在乎。 都说积善之家有余庆,偏偏这陈家怎么就……” —— 西庆街徐家,赵二管家匆匆走过连片的假山,踏过流水,来到内院。 徐溪月正盘坐在房中闭目休息。 一道道奇异的氤氲之气在她身上升腾而起,颇为奇妙。 平日里,小姐修行无人会去打扰。 可今日赵二管家却站在房门前,高声道:“小姐,出事了。” “陈执安杀了人,如今已被府衙铁牙捉拿下狱了。” 徐溪月猛然睁开眼睛,身上的氤氲消失不见,她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她冷静对赵二管家道:“劳烦管家准备银两,我们去见一见同知大人。” 赵二管家苦笑一声,摇头道:“这件事情只怕并非银两能够解决。” “嗯?”徐溪月眼中带着探询。 赵二管家回答:“我今日正在府衙军需帐中,便听到衙门嘈杂,仔细一听,便有人说……” “黄门小工陈执安,一口气杀了三名黄门护卫,又打残了黄门长吏,如今已被捉拿归案了。” 徐溪月顿时沉默下来。 陈执安不通修行,又怎么能杀黄门护卫? 可她并未多想,仍然对赵二管家道:“那便多准备些银两宝物,我们还是要走一遭苏南府衙。” —— 陈执安戴着镣铐盘坐在漆黑、潮湿的牢狱中。 阴冷、腥臭的空气直入他的鼻腔,让他越发清醒。 他转头看去,一字排开的牢房,就像是一只妖物一排排整齐的牙齿,森冷无比,也恐怖无比。 可陈执安却丝毫不后悔今日杀人。 第二十七章 我大虞的王法呢? 潮湿的牢房里安静无比,唯独不知哪里传来一滴滴水声。 滴答、滴答,令人心烦意乱。 陈执安盘膝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参研大雪山参气帖。 他体内血气一遍遍流过,发出微小的鸣响声,正是黄钟之音。 大雪山参气帖练到极致,身躯与血气共鸣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陈执安不知不觉间,修为已经登堂入室,达到这种境地。 他正仔细修行,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能够将大雪山参气帖这样中规中矩的军伍法门练到极致,你小子,有几分本领。” 陈执安睁开眼睛,就看到黑暗中,不知何时自隔壁牢房里看出一个人脸来。 那人脸上带着粗犷的笑容,茂密的络腮胡几乎遮住了他的面容,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挂在黑暗中……这般样貌,称得上一句相貌雄壮。 陈执安沉默的看着那人。 那人却咧嘴一笑,摇头晃脑道:“我学过观气之法,能够看出你虽然只是养气修为,一身血气却已经浓厚非常,又如浪潮拍岸,拍出一声声黄钟之声,这实在难得。”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什么年岁了?” 那人再度询问。 陈执安不由皱起眉头。 “莫怕,你能被关入这个牢房,应当是犯了杀头的罪的,本大爷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自然有你的好处……也许再过几日,你便能出去也说不得。” 极深沉的声音炸响在陈执安耳畔,就好像是有人在他身旁呼喊。 陈执安自然看出了此人的不凡,可他却依然沉默,没有回答这人的话。 不知为何,陈执安觉得眼前这牢房里的人一身凶悍,身上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 也许,那就是旁人所谓的杀气。 “此人必然杀人无算,是一个凶徒。”陈执安心里想着:“最好莫要与此人扯上关系。” 他有了主意,索性闭起眼睛来,继续闭目运气,不再去理会那人的话。 那人却也并不在意,反而眼睛中的光彩更足了些,脸上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逐渐敛入黑暗中。 陈执安运了好一会气便不再修行,任凭脑海中天上玉京图缓缓打开。 “今天与那四个黄门护卫对战,以我现在的力量打倒他们不难,可我仍然受了轻伤。” 陈执安低头俯视着昆仑泽、南流景,复盘今日的错误。 那位黄门护卫粗壮的锁链打在他身上,哪怕他的体魄已经非比寻常,肩头依然传来剧痛。 “二十四式虎抱拳我已经融会贯通,可是对阵他人并不是简单的练习武艺,实战经验也是重中之重。” 陈执安想到这里,目光落在南流景上。 闿阳阙中,今日空空如也,那位名为拓跋悼的老人并未来闿阳阙中研修功法。 “那拓跋悼修为高深无比,一身煞气又浓郁非常,一看就是军伍中人,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事,如果有他教导,我的战斗技艺应当能够突飞猛进。” “只是,我是白玉京之主,又如何向他请教?” 陈执安思绪及此,他的意识来临闿阳阙,一道道光辉凝聚而至,化作他的身体。 他的意识入驻其中…… 陈执安摊开手掌仔细看了这南流景化身好长时间,他忽然突发奇想。 于是下一瞬间,他身上的光线不断褪去,露出他本来的面貌了,甚至身上南流景那神秘莫测的气息也全然消失不见。 “我可以以我自己的身份,向拓跋悼请教。” 陈执安看着这辉煌的闿阳阙,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 恰在此时,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陈执安意识从天上玉京图中退了出来,缓缓抬头。 —— 周修景手中又拿着一个精致的杯盏,他转动这价值不菲的杯盏,嘴角还带着一抹笑容。 “这陈执安实在是令我有些惊讶,他竟然杀了三个黄门护卫,实在是有趣。”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说给身旁的人听。 远处的天空中,昏暗的云朵直压下来,令今日傍晚的天有些压抑。 可周修景却觉得十分有趣,他甚至站起身来仔细盯着天上的云。 “这陈执安明明是修行中人,而且一身修为称得上不俗,可我在工房中见他,他偏偏装成一副市井小民的模样戏耍于我,真是该死。” 周修景低声说话。 他身旁那高大的人物却说道:“少爷,那黄门长吏还活着,这件事总有破绽,不如……” 周修景瞥了一眼身旁的人,摇头说道:“朱奴,你修为不凡,武道勇猛凶戾,却并不知这世间的腌臜,那黄门长吏被陈执安废了,他没有死在陈执安手中,如今如果无端暴毙在自家家中,反而会引人惊觉。” 朱奴低头:“只是他不死,若是被审了,供出少爷,反而……” 周修景哈哈一笑:“吴佩林此人贪财好色,并无才华,却能坐好几年黄门长吏的位置,就是因为他聪明。 他现在残了,黄门长吏是做不得了,往后余生还能仰仗谁?就只能仰仗我周家!这般境况下,便是对他严刑拷打,他也能咬住牙关,只说他该说的话。” “况且……我其实并未与他说什么,哪怕他供出我来,又算得了什么?” 周修景似乎运筹帷幄,眼神中满是自信:“那陈执安犯了这种大罪,脖颈上免不了挨上一刀,只是那贵人只让我重伤于他,不曾叫我杀了他……他死了,反而难以交代了。” 这位富家公子想到这里,忽然又想起陈执安在府衙工房时佯装出来的模样,然后又想起他拿了两百两金子,却仍然与徐家藕断丝连的事,眼神中的冷意就止不住了。 “陈执安死于大虞王法,又关我何事?死了也就死了。” 想通此节,周修景脸上的笑意更浓,细细饮了一口茶。 恰在此时,忽然有人匆匆来报。 “少爷,徐家大小姐特意去了府衙,求见同知大人,似乎是想要保下陈执安。” 周修景面色微变,却冷哼一声:“犯了这么大的命案,说保就能保?痴人说梦。” 过了盏茶时间,又有人匆匆来报。 “公子,工房长吏郑流大人让我传来消息……陈执安被放出来了。” 周修景猛然起身,狠狠将手中的杯盏砸在桌上,茶水横流,碎片四溅! “这如何可能?”周修景深深吸气:“我大虞的王法呢?” 第二十八章 看看你陈执安,意欲何为 府衙前院里,恰好也种了一树梨花,夜晚拨云见月,梨花上空挂着一轮月亮,美不胜收。 徐溪月匆匆前来求见同知大人,恰好同知大人今日也在府中,徐溪月出奇轻易的见到了同知大人。 二人谈了片刻,徐溪月便顶着这一轮明月走出了府衙。 赵二管家与新桐在府前等候,看到徐溪月出来,顿时迎了上来。 “小姐……”新桐有些紧张的问道:“可曾见了同知大人?不知同知大人可曾收了那……” “新桐。”赵二管家打断大丫鬟的话,只看向自家小姐。 徐溪月摇了摇头。 二人脸色顿时有了变化。 尤其是赵二管家,神色枯败了许多。 如今的陈执安身上可还担着徐家往后的买卖,换言之,他担着徐家的生死。 如果陈执安死在了牢狱里,徐家与松槐军定了药约,又无法按时为军中供应药材,那么结果可想而知。 “同知大人倒也不曾拒绝,只说陈执安犯下的事太大,而且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能轻易放过。” 徐溪月皱着眉头上了轿子。 赵二管家苦笑一声,同知大人向来圆滑,对苏南府有头有脸的宗族世家从不直接拒绝,有事求他,他总是高高接起轻轻放下。 可今日,同知大人都说陈执安犯下的事太大,这件事情只怕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无论如何,准备的那枚承露戒且先仔细留着,我看得出来,同知大人对那戒指颇为心动,只是碍于此事非同小可,不曾轻易接下。 万一事有转机,到时候还要给同知大人送去。” 徐溪月仔细吩咐,眉宇中却仍然忧心忡忡。 她实在不知,小巷少年陈执安怎就突然杀了黄门护卫,甚至打残了黄门长吏进了苏南府大牢。 徐溪月不久之前才以望气之法看过陈执安,明明那时的陈执安身上血气全然无存,并非修行中人,这才短短一月有余,陈执安又如何能杀三位得入养气关的黄门护卫? “便如我所言,陈执安,你果然不是什么寻常的市井少年。” 徐溪月揉着眉头,心中暗暗想着。 轿子起伏,不知不觉已然回了西庆街徐府。 徐府中早已经有好几个徐家长辈等候,听到消息,这些长辈顿时乱成一团。 徐溪月劝慰了几句,只说此事还无结果,让这些长辈莫要担心,可她心里却担忧尤甚。 “也许,我应当去求一求那藏鼎州的师兄?只是这般的府衙大案,只怕明日便会有结果,致信藏鼎州,却不知来不来得及。” 徐溪月这般想着。 便是在徐府最艰难之时,她也未曾升起过去求师门中人的念头,只因自家师傅闲散在外,向来不理世俗浮名,徐溪月不想要薄了师尊的名头。 可今日,徐家似乎已经到了生死之境,而徐溪月心中不知为何,也不愿意让那位眉眼生的极为好看,却又有些神秘的少年死在牢中。 于是徐溪月终究决定写这么一封信,她来了书房,新桐已经为她摊好洛河纸,磨好墨。 徐溪月正要写信。 书房门口忽然有人来报:“小姐,在府衙门口盯着的家丁来报,说是陈公子安然出了府衙大牢,孤身去了东丰街。” “嗯?”徐溪月将要落笔的手一滞。 侍候在一旁的新桐顿时喜出望外:“小姐,看来同知大人确实挺喜欢那价值不菲的承露戒指!” 徐溪月长出一口气,她坐在桌前,闭起眼睛再度揉着眉心:“那就将承露戒准备好,让赵二管家再走一遭府衙,如今天色还早,同知大人想来还未曾休息。” —— 陈执安并不知徐溪月也为自己东奔西走。 他迎着月色孤身来了东丰街,来到楚牧野院前。 楚牧野院前那一棵银杏树上,仍然散发着丹橙色的气息。 令陈执安未曾想到的是,这银杏树上丹橙色的灵气似乎越发厚重了,甚至有一部分灵气已经有了变化,以陈执安如今的修为却有些看不真切。 “看来这世间氤氲灵气也有品级,最低的应当是赤中姜所有的赤红色,然后便是丹橙色,比如新的燃血姜果。” 陈执安心里想着,眼前的院门却已经大开,一位面色冷峻的黑衣护卫走出,向陈执安行礼:“陈公子,楚大人已在院中等候。” 陈执安走入院中,就看到楚牧野依然坐在那石桌上,桌上摆了一壶酒,楚牧野的抬头看着天空,大约是在看天上难得的明月。 “萧瑟春风吹散了云雾,让天上的月亮越发明亮了。” 楚牧野示意陈执安坐下,语气颇有些无奈:“我让你有事便来寻我,可万万没想到你一来寻我,便是犯下杀头的罪过。” 陈执安脸上带着歉意道:“楚大人,那日在黄门中我倘若不反抗,只怕死的便是我。” 楚牧野徐徐点头,又亲自为陈执安倒了一杯酒:“万事皆有一个道理,我派人去府衙,那未死的黄门护卫与那吴佩林都全然招供,刘知府也专程训问了那工房长吏郑流。 你那两百两金子确实是周家周修景赏赐予你,吴佩林生了歹心,贪欲动人心,两百两金子着实让人值得铤而走险。” 陈执安眼中闪过一抹光,脸上露出些笑容来:“就算吴佩林被贪欲蒙了眼,可他坐着黄门长吏的位置已经四五年,平时见的都是达官名流。 执安觉得,哪怕吴佩林再愚钝一些,也应当跟着这些达官名流学了点滴城府。 周修景给我金子的事,还有工房长吏郑流、周家周修景知道,恰好那时库长吏与徐家的徐小姐路过,也曾看到此事。 这般多人知道这两百两金子的来历,吴佩林却仍然敢铤而走险,执安倒是有些好奇,他这黄门长吏究竟是如何当上的。” 陈执安道出心中猜想。 楚牧野示意陈执安喝酒:“所以此事牵连过盛,知府大人这般干脆的放你出来,便是不想要深究此事。 那吴佩林已经被你打残,没几年活头了,工房长吏郑流在这件事里,最多不过一个缄默之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称不上什么大罪。 如今这般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而且……我派去审问吴佩林之人,也提及一个名字,便是那周家周修景。” 楚牧野提及周修景的名字,陈执安却不觉得有任何意外,只是安然听着。 “可审来审去,那周修景不过只是以言语暗示吴佩林,甚至不曾给吴佩林什么承诺。 便如你所说,吴佩林酒在黄门长吏的位置上,变得有些太聪明了,聪明到对于那些达官名流的话,总是过多猜测。” 陈执安忽然笑出声来,他在楚牧野的示意之下,喝下了那杯酒。 酒入喉中,酒香四溢,却又如烈火入口,颇为辛辣。 “这周家的周公子,确实有几分手段,怪不得他一边经营着周家的买卖,一边修行仍能修行到真元境界。” 陈执安低声说着,楚牧野的酒并非是凡酒,此时此刻他体内血气翻涌,如同烈火烹烧,让他的脸颊微红。 “这周家在悬天京还有些渊源,周修景的舅舅官至从四品的督察院经历使,权力在握……这也是一府工房长吏都要巴结他的原因。 知府大人不愿意深究此事,想必也有此番原由。” “而且,这周修景的舅舅这些年来官运亨通,除了他自己确实有几分本事之外,周家的金银、药材想必也起了大用。” 楚牧野一边热酒,一边仔细说着。 陈执安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他沉默几息时间,忽然询问楚牧野:“这周家有这么大的来历,所以他周修景便可以有恃无恐对我出手?如今我已经知道周修景便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却只能任由他隐于幕后?” 楚牧野哈哈一笑:“论及来历,一个从四品的督察院经历使又算什么?你可知你的母家来历?” “你外公乃是当朝户部尚书,是确确实实手握大权的正二品主官,你那舅舅李伯都乃是当朝玄紫将军,按照品级,不过是个从四品将军,可他却并非贡将,并非世代传袭的功劳将军,而是手握九万松槐军的实权将军。 除了你这两位长辈之外,尚且还有几位做官的舅舅,族中旁触颇多,甚至还有不少修行天才。 陈执安,仔细算起来,你的来历可要大的多了。” 楚牧野打趣陈执安。 陈执安又喝下了一杯酒,他的脸面越发红了,摇头说道:“悬天京李家的威严,可不是我陈执安能够仰仗的,楚大人……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该如何?” 楚牧野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他极认真的看着陈执安道:“你叫我一声楚伯伯,我来告诉你一个道理。” 这位来历不凡的人物几次三番让陈执安叫他楚伯伯,陈执安却始终称他为楚大人,令他心中有些芥蒂。 陈执安略略犹豫了几息,乖乖叫了一声伯伯。 楚牧野徐徐颔首,道:“天下大多的事,本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尤其是在我大虞,世家背景乃是重中之重。 他周修景在苏南府是一方大族,富裕豪奢,族中又豢养着许多修士,实力不容小觑,在悬天京中又有靠山。 陈执安,而你呢?” 楚牧野询问陈执安。 陈执安低头想了想,道:“我不过一介小民,一位私塾先生之子,更是悬天京李家眼中钉肉中刺,既无靠山,也没什么实力。” 楚牧野认同拍手:“这就对了,认清你自己的位置,才不至于做些痴人的美梦,往后我走了,在这苏南府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不过是你自己的实力罢了,那周修景,且让他去,以你的资质总有找回脸面的一日。” 陈执安又想了许久,直至月亮隐于云雾之后,他忽然喝完了杯中酒,站起身来。 “在我大虞,世家背景是重中之重,可是我如今一介匹夫少年,了无牵挂,还怕他世家大族了?” 陈执安脸上挂着几分红晕,似乎是喝醉了。 “区区一个周修景,我都要耐心等候找回脸面的一日,那楚伯伯口中那悬天京如日中天的李家,我又该如何以对?” 楚牧野沉默的看着陈执安。 陈执安恭恭敬敬向着楚牧野行礼:“这件事情还要谢过楚伯伯,往后的事,楚伯伯便不必管了。” 楚牧野眼中多了些兴趣,他轻轻点头,道:“你让那王欢给我传讯,然后才暴起杀人,说明你并非冲动之人。” “我还在苏南府中,就好好看一看你陈执安,意欲何为!” 第二十九章 陈执安,你胆魄盛了 淡月胧明,急促的春风刮得梧桐树叶飒飒作响。 徐溪月与新桐来到岐黄街上。 岐黄街上,陈执安的小院已经亮起了灯盏。 徐溪月终于放下心来,他敲响了陈执安的门,不过顷刻时间,陈执安便来开门。 他看到门口的徐溪月,脸上略有些意外。 “徐小姐如何来了?我正要去徐府拜访。” 陈执安将二人迎了进去。 徐溪月脸上带着些莫名的神采,看着今日的陈执安。 陈执安终于换掉了他身上那一身粗布衣服,换上了一身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 月白色的长衣衬着陈执安的面容,再配上陈执安那清亮的眼睛,颇有几分不凡的神采。 陈执安也许注意到了徐溪月与新桐的眼神,便主动笑道:“这件衣服是街头卖布料的王大娘送我的,她家小儿在我父亲塾中读书。” “我平日里画画怕弄污了这件衣裳,便极少穿。” 徐溪月轻轻点头:“遭逢大难,又转危为安,穿一件新衣裳也是应当的。” “而且这件衣服……倒是极配陈公子。” 新桐从徐溪月身后探出脑袋,叹气道:“陈公子在牢中走了一遭,可苦了我家小姐,几次奔走,终究……” “新桐。”徐溪月打断了新桐的话,询问陈执安:“陈公子刚才说要来我徐府拜访?” 陈执安颔首,脸上的红晕配着眼神中清亮的光:“徐府上应当有许多护卫,我想请徐小姐为我打探一个人的去处。” “打探他人的去处?”徐溪月皱起眉头。 陈执安嘴角露出些笑容来:“我要去谈一桩买卖。” 徐溪月又问:“是谁?” “周修景。” —— 从岐黄街出来已经是深夜了。 新桐有些义愤填膺,跟在徐溪月身后小声说着:“陈公子可真是不厚道,小姐为了救他,甚至送出了那般珍贵的承露戒指,他倒好,不仅不说谢谢,甚至还要当着我们的面打探周修景的去处,要与他做买卖!” “难道他不知道,那周家是我徐家的生死对手?” 徐溪月沉默不语。 二人回了徐府,却见赵二管家已经等在大府院前。 “东西可曾送去了?”徐溪月询问。 赵二管家摇头,又仔细递上一个小盒子。 徐溪月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却是那承露戒。 “怎么回事?”徐溪月皱眉。 赵二管家苦笑一声,道:“我去见了同知大人,可同知大人只说无功不受禄,不愿收这宝贝。” “我出了府衙,恰好碰到库长吏,长吏大人说……今日抓进大牢的陈执安好大的脸面。 据说有两位大人物亲自求见知府大人,然后他便被放出去了。” “两位大人物?”徐溪月抿了抿嘴。 赵二管家继续回答:“其中一位大人物库长吏也不曾见过,只说此人来访,就连知府大人都亲自到门口相迎。” “至于第二位大人物,倒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岐黄街上的铁臂将军。” “知府大人亲自相迎之人?铁臂将军也亲自去了?”徐溪月身后的新桐惊讶出声。 赵二管家点头道:“确实是铁臂将军亲自去了。” 徐溪月顿时觉得脸颊微红,一向好脾气的徐小姐甚至轻轻瞪了多嘴的新桐一眼。 新桐吐了吐舌头,自言自语:“陈公子可真是会骗人,他还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小巷少年,哪一位小巷少年能劳动两位大人物前去府衙求情?” 徐溪月想了想,忽然对赵二管家道:“派人打探一下,周家公子周修景,如今又在何处。” 赵二管家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已经有出去打探的人带来消息。 徐溪月叮嘱赵二管家:“你亲自前去岐黄街,将周家公子的行踪告知给……算了,还是我亲自前去吧。” 徐溪月又回了岐黄街上,陈执安似乎是在院中等候,她还未曾敲门,这少年便已经来开门了。 今夜似乎极长,天上的月亮时而朦胧,时而明亮。 徐溪月告知了陈执安那周修景的行踪,眼神又有些躲闪道:“陈公子,那周家与徐家向来是生意上的对头,你与他做买卖对我徐家而言,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不知陈公子想要买些什么,我徐家若能找到,其实不需买卖,送给陈公子便是。” 陈执安捋了捋身上的长衣,摇头笑道:“我要的东西,徐家可没有。” “徐小姐且回去吧,我还要去会一会周修景。” 陈执安这便与徐溪月告别,出了岐黄街。 徐溪月上了轿子,本来打算回府,可不知为何,她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又掀开帘子,对抬轿的护卫道:“去胭脂街。” —— 苏南府中清水河穿城而过,河水最窄最徐之地便在城南,于是城南的清水河畔建起了两条街,一曰胭脂,二曰柳梢,都是苏南府中出了名的烟柳之地。 此时已过子时,可苏南府中并不行宵禁,这两条街上依然灯火通明,一个个灯火灿烂的阁楼中满楼红袖招,空气中弥漫着女子的胭脂香味,引人心动。 陈执安走在街上,引来许多楼阁女子的侧目。 连日修行,身子不再单薄的陈执安换了明月团花长衣,面白如玉,眉眼疏淡,衣摆如同流云,远远望去,竟然像是清雅矜贵的世家公子。 他不理会许多女子的温婉招呼,径直来到清水河畔,一艘庞大的画舫之前。 这画舫不曾行驶入河,停靠在清水河畔,船上来来去去的人来往不绝,隐约可见朦胧的灯影中,许多佳人翩翩起舞,无数公子富商举杯畅饮。 陈执安上了船,便看到这画舫中灯笼满挂,又有许多盆栽装点,船头上挂满了红纱,在通明灯火的映照下,让这画舫充满了豪奢之感。 他一路穿行过画舫中人声鼎沸的大厅,甚至不去看一眼正婆娑起舞的貌美女子,直直来到另一处稍小些的亭台上。 河风温润却并不刺骨,这亭台中不过七八个桌案,桌案最前便是船头,有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正翩跹而舞,美不胜收。 周家公子周修景左拥右抱,喝了许多酒。 与他一桌的,俱都是苏南府大族公子,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周修景今日许是心情不好,点了极烈的清河愁,几杯下来,脸上已经泛起红晕。 他实在不知那陈执安不知何时攀上了铁臂将军的关系,竟然能够请铁臂将军亲自前来府衙中过问此事。 “铁臂将军竟然青睐于那等小民!”周修景想起此事,不由心中恼怒,他狠狠饮下一口酒,又将酒杯摔在桌上,顿时琉璃四溅,引来身旁女子阵阵尖叫。 可周修景却并不在乎,冷哼一声道:“倒酒。” 身旁几位公子看到周修景发怒,都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原因在于周家可是有大靠山在悬天京中做官,对于这些商人世家来说,周修景的背景足以支撑他的张狂。 身旁女子倒酒,周修景仰头喝酒,一瞥之间,竟然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顿时仔细看去,便看到远处船舷上,一位少年正远远看着他。 “陈执安?” 春风一吹,顿时吹醒了周修景的酒,他远远看着陈执安,陈执安则远远看着他,两人目光交错,周修景忽然大笑起来。 “你来干什么?”周修景高声询问。 陈执安迈步而至,来到桌前。 几位公子不知此人是谁,只看到来人气质不凡,只以为是周修景的好友,匆忙让出一个位置了。 于是陈执安坐下,旁边的女子也为他倒酒,他也毫不客气的饮酒。 “你来向我求饶?”周修景明知陈执安来意并非如此,可他依然眯着眼睛开口:“看不出来,你这私塾先生之子换了一套行装,倒是有几分模样。” “不过……泥尘之人再披华衣又如何,碰上真正的珠玉,照出倒影来,才能知道自己的灰头土脸。” 几位公子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周修景向来习惯以言语打压对手,只是此时,这些人才反应过来,眼前这身着月色长袍的少年并非是周修景的朋友。 其中有人正想要呵叱陈执安。 却听陈执安喝下那一杯酒,抬头看向周修景,道:“周公子,大府行事都是如此吗?但凡不合心意,便要出手杀人?” 周修景想起京城李家李扶疏那一封信,脸色却丝毫不改,只是点头说道:“你收了我的金子,却还与徐家眉来眼去,值得一个死字,只是你运气好,实在不知你这贫贱少年如何攀上了铁臂将军,取回了一条性命。” “可周公子却不曾杀了我。” 陈执安同样面不改色,他微微一笑道:“不如这样,我来给周公子一个杀我的机会。” 周修景大为惊讶:“说来听听。” 陈执安道:“有铁臂将军在,你靠你周家的威势杀不得我,不如周公子亲自动手,我陈执安与你约定,你但凡能够独身杀我,铁臂将军必然不会怪罪于你。” 周修景忽然笑了,甚至拍腿大笑:“陈执安,你杀了几个黄门护卫,胆魄倒是盛了。” 他话语至此,笑声戛然而止,神色猛然阴郁至极:“我真元修为,杀你犹如杀鸡,你好大的胆子,要与我约战!” 第三十章 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画舫船头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唯独只有船头上的红衣书寓不敢怠慢。 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好一个案前舞者颜如玉。 可便是这般美妙的舞姿,都不曾吸引这亭台客人的注意。 许多人低眉饮酒,却仍仔细注意着坐在周修景桌前的少年。 那少年是个陌生面孔,却偏偏有一副好胆,他手握杯盏为自己倒酒,言语平静,神色也十分从容。 就连周修景惊雷一般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他也仍然从容不迫,就好像是见惯了大场面,全然不像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 “周少爷药材世家,修行已久,已经修成了真元境界,杀我如同杀鸡,却不敢与我约战?” 陈执安略带着些疑问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周修景冷眼看着陈执安,沉默了好几息时间。 良久之后,周修景冷哼一声道:“我大虞的世道,最讲究一个身份高低,身份低了便是来送死,本公子也不去看一眼。 陈执安,你是什么身份?也可以与我约战?” 陈执安皱起眉头,道:“却不知周公子是什么身份?” 周修景微微抬头:“我周家乃是苏吴府最显赫的药材世家,方圆五州之地都有我周家的药材生意,我周家二爷已然中了科举,殿前第十二名,不日就要敕封做官!我周修景母族更是显赫,说与你听,平白折了他们的身份。 陈执安,你来告诉我,你便是一只鸡,我这般身份,又何须亲自挽起袖子宰杀你?你的血溅出来,还要平白污了我一身锦衣。” 这位周家公子话语至此,亭台上顿时传来哄堂大笑。 许多知晓周修景身份的人物,都不由看向陈执安,摇头以笑。 陈执安却好像不曾听到这些耻笑,他眼神依旧清亮,语气也变得疑惑了许多。 “周少爷欲杀我而不得,倒是找了些好理由,只是我有铁臂将军作保,我一日身在苏南府中,周少爷便一日杀不得我。 修行之人最讲究一个念头通达,而周少爷这样的大府公子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可我却成了周少爷心中滞碍,成了周少爷眼里最大的沙子,这可如何是好?” 陈执安说到这里,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对了……不瞒周少爷说,那一日在工房中,执安所言不过是信口胡诌,徐家小姐从来不曾找过我,也从来不曾说过要给我金银让我入赘。 我之所以那般说,不过是看周少爷生就一副愚笨模样,秉着碰到愚笨之人,就骗点银子用用的想法。” “仔细说来,我如今之所以能够练出这一身还算尚可的血气与拳法,还要靠周少爷给我的二百两金子,否则我一介平民百姓,又如何练得起武,买得起汤药?” 周修景神色更加阴郁,他死死地盯着陈执安:“你孤身来此,就不怕我怒从中来,一掌打死你?” 陈执安笑得更畅快了:“周公子,我如今在苏南府中乃是孤家寡人,尚且还有许多顾虑。 而你是一府公子,一举一动都要考虑甚多,我能从府衙大牢中安然走出,周公子又怎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死我?” 周修景生性多疑,他左右看了看,又见此时此刻不光是亭台上这七八桌客人,便是画舫大厅中,也已经有许多人纷纷涌来,偷眼看向这里。 “这陈执安又哪里来的胆子执意与我约战?他被押入大牢时,府中的供奉已经看过了,不过是养气修为……” “又或者,这陈执安不过是虚张声势,想要折我周家的面子?” 周修景心中正如此想着,却又听陈执安说道:“我还要告诉周公子一件事,便是那军需帐中得了甲品上,断了周家松槐军药约的药材,也是我受人所托,亲自送到徐家府上,说起来……你周家生意倘若自往后落没,其中还有我陈执安一份功劳!” 砰! 周修景猛然一掌打在身前的桌案上,摆放着诸多美酒杯盏的桌案顿时四分五裂,酒水肆意而出,引来同桌几位书寓、倌人阵阵尖叫。 “陈执安,你既然不惜激将于我也要寻死,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拿纸来。” 身旁一位镇定的书寓立刻起身去了船舱大厅中,不多时已经拿了纸笔回来。 周修景接过纸笔,低头书写一番,猛然扔给陈执安。 陈执安低头看去,却见那纸上已经写了一行大字。 “大治二十三年三月四日,周修景与陈执安定下死斗之约,七日之后,便在北门风波台死斗。” 这一行字之下,周修景已然签上了自己的名讳。 陈执安不假思索,正要提笔签名。 却忽然听到一声呼喊声:“陈公子,莫要冲动。” 陈执安转头看去,却见徐溪月不知何时已然上了船,她皱着眉头站在船舷处,正朝着他呼喊。 周修景看到来人,听到徐溪月话语中的关切,眉宇间更是带起了浓浓的阴翳。 “陈执安,你激将于我,让我写下这死斗之约,如今到了签字的时候,你却怕了?” 陈执安转过头来,一语不发,便在那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讳。 周修景站起身来,拿起这张纸,左右看了看,忽然轻轻一抛。 这张纸便有如有风相送飘然而去,直直落在徐溪月面前。 徐溪月探出手来,接下这张约纸。 周修景抬头,道:“便有劳徐大小姐见证。” 徐溪月抿了抿嘴唇:“宋相有意在我大虞废除这死斗的规矩,各地已经有不少消息,你们……” 周修景看到徐溪月这般在意陈执安,他越发恼怒了,只冷哼一声道:“我苏南府至今可并未废止死斗之约,陈执安已然签下名字,就必然要死斗一遭,没有丝毫退路。” 他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轻拂衣袖,对陈执安道:“养气便是养气,真元便是真元……你便是侥幸突破,真元关内尚且有真元妙树、真元妙果之分……我且来仔细看一看你究竟有何依仗。” 他话语至此,再不愿多说什么,下了亭台离去了。 亭台上再度变得嘈杂,不知有多少人窃窃私语。 陈执安也站起身来,脸上浮现出些笑容。 “七日之后?正合我意。” 陈执安长长的明月长袍下,他的左手正牢牢抓着一枚果实。 正是那燃血姜果。 陈执安之所以今日便敢来约战周修景,便是因为这一枚丹橙色灵果。 当他将燃血姜果握在手中,当他的血气涌向他的手掌,陈执安能够清晰的察觉到燃血姜果中蕴含着的极其厚重、澎湃的力量。 吞服姜果,陈执安身躯中的血气只怕会成十倍提升。 有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陈执安原本决定如果今日就要与周修景死斗,他就要吞下这枚果实。 而现在,周修景将死斗之日定在七日之后,其实正合陈执安的心意。 “血气修成真元,真元波动之下,也许周家有强者能够察觉到这种波动。 到时候再与周修景约战,以周修景多以谨慎的性格只怕就没有这番死斗了。” “可如今,死斗之约已成,七日时间……却不知够不够我突破真元境界。” 陈执安思绪如同流水,缓缓而去。 徐溪月看着陈执安淡然的面色,对于眼前的少年,她越发不解了。 “陈公子,你可知养气关与真元关之间的差距?” “养气养的是血气,血气拍岸,冲开元关,方可化血气为真元。 寻常修士一身血气化作真元,往往需要两月甚至三月不等,血气全然化作真元才算是真正入了真元关。 而得入真元境,仔细熬了真元,方可令真元杰出妙树,此为真元上境,妙树结出硕果,此为真元圆满! 那周修景一身修为已经结出真元妙树,满树枝叶便是满身真元,真元浓厚非常! 你以养气关死斗真元关,又如何能胜?” 徐溪月看着手中的死斗之约实在不解。 “便是那些真正的世家公子,也鲜少有人敢以养气境对战结成真元妙树的修士,除非手中握着玄门异宝,又或者有极不凡的兵器。 陈公子,你手中可有什么玄门异宝?” 陈执安摇头。 “那你手中可有千锻万锻的宝刀宝剑?” 陈执安继续摇头。 徐溪月想了想,又问:“你可会什么玄功妙法?” 陈执安忽然想起白玉蝉蜕篇与八都北去十二重刀法,却不知这两门功法算不算玄功妙法。 他沉默思索。 徐溪月以为陈执安无话可说,心中不由生起气来。 “陈公子,你这般恼怒,应当是那黄门中的灾劫与周修景有关,只是……这般冲动值当不了什么,反而平白让自己身陷险地,如今怎生是好? 这死斗之约,船上的人都已经知晓了,你若不去应约,周修景便是派出客卿斩了你的头颅,也无人会说一句不是。” 徐溪月有些责怪陈执安,旋即又摇了摇头:“如今说这些已经无用,我派几个护卫,陈公子早些离开苏吴州吧。 如我方才所言,宋相早有打算要在大虞境内废除这死斗之约,最多不超过一年,大虞全境就再也没有死斗这一说法,到时候陈公子再回来便是……” “谢徐小姐关心。”陈执安忽然打断徐溪月的话,他脸上带着笑轻声问道:“不知那十九味药材,徐家还有多久能够凑齐?” 第三十一章 我陈执安也可雏虎碑上刻名 陈执安询问徐溪月,徐溪月有些无奈的看着陈执安。 “陈公子莫不是想要用这些药材突破真元境界?”徐溪月心中暗想:“那些药材果然不是陈公子受人所托,而是他自己要用。” 徐溪月正要回答,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鼓掌之声。 然后便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 徐溪月与陈执安抬头看去,却见到画舫第二层,一处雅座内,一位贵气公子露出面容来。 那人身形修长,雪衣黑发,眉目低垂,饶有兴致的看着陈执安。 “我可真是走眼了,那一日在岐黄街院中不曾看清真正的你。” 这位贵气公子的声音轻而易举穿过春日的风波,穿过嘈杂的人声,落在二人耳畔:“不愧是李家的血脉,哪怕自小长在外面,也有许多出奇之处。” 陈执安抬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此人正是悬天京司家司侯圭。 司侯圭兴致勃勃,眼神中甚至带着些惊讶:“陈执安,你能障了我的眼,我不信你是一时冲动便去寻死的蠢物! 我此番前来江南,原本只是顺道游历,却不曾想竟然还看到你这么一位有趣的人!” 陈执安抬头看着一身潇洒锦衣,面容俊美不凡,一举一动却有些刻意的司侯圭,心中有些无语。 “这人,比我还能装。” 他摇了摇头,并不打算理会这个来自悬天京的贵公子,更何况……二人之间的过往可并不愉快,陈执安平日里不说,并不代表他忘了。 于是陈执安转身,便要下了这画舫。 可那二楼雅座上的司侯圭却兴致不减,他双手拄着栏杆,仍然笑道:“只是陈执安……我虽觉得你不是一时冲动便去寻死,可你养气修为约战真元妙树的修行者,属实有些不智。 你并非是什么雏虎榜之资,不是世家、玄门之人,你野路子练出的养气关,莫说是真元境界的修行者,便是那些世家大府的养气武者,也能随意锤杀你。 仔细想来,这便是你眼界窄小所致,让你误判了自己,也误判了真元修士。” 陈执安听到这番话,他忽然来了兴趣,抬头询问道:“司三公子,雏虎榜上的人物,难道就可以以养气杀真元?” 司侯圭嘴角微抬:“你今日让我看了一出好戏,令我不至于那般无聊,我回答你一番倒也无妨。” “雏虎虽幼,却也仍然是百兽之王,自有它的不凡,得上雏虎碑者,都是年轻一辈中一等一的人物,以养气巅峰杀寻常真元,也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你可知我大虞魁星?他曾是雏虎榜上第一甲,得了道下神通,曾以先天杀玉阙,而且并非是什么一般的玉阙,由此可知,名刻雏虎碑之人,究竟是何等的天才。” “夸上自己了?”陈执安摇了摇头,忽然想起自己颇为奉行的道理。 ——遇到傻缺,便赚他一点东西。 于是陈执安脸上忽然迸发出笑容来,他抬头看着司侯圭,不理会徐溪月异样的眼神,道:“既然司三公子看了一出好戏,不妨给这出好戏添一些彩头?” 司侯圭注视着陈执安。 陈执安道:“司三公子乃是雏虎碑上刻名的人物,看人必然极准,可我陈执安却偏偏不信邪,不如这样……我也与司三公子赌上一赌,七日之后的死斗,我若胜了,司三公子给我些彩头便可。” 司侯圭挑眉问道:“那你若败了呢?” “我若败了无非一个死字。”陈执安神色如常:“司三公子想必极为乐见我人头落地,我如果死了,本身对于司三公子来说就是一个不小的彩头,想来足以令司三公子愉悦好几日。” 徐溪月的眼神在陈执安与司侯圭二人之间游弋,她并不知二人有何纠葛,却隐约从二人的对话中猜到了司侯圭的身份。 “大虞姓司的不多,姓司而又名上雏虎碑的,便只有杀佛侯司远瞾的后辈……这位司三公子是司家的人物。” “只是陈公子自小生活在岐黄街上,又如何与京城司家的雏虎起了纠缠?” 徐溪月暗暗想着。 那司侯圭听了陈执安的话,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浓了:“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陈执安,我不是那周修景,你想从我这里空手套白狼,只怕并不容易。 死斗之下你死了便死了,我得不了丝毫好处,可你倘若侥幸活着,我却还要给你些彩头?你这算盘打的可是真响。” 陈执安被司侯圭戳穿心中所想,仍然没有半分不好意思,道:“司三公子果然不凡,并非寻常人物所能相提并论,既然如此,我与司三公子除了这次死斗,再赌一些其他的,这死斗的彩头,也算做第二场赌约的彩头,如何?” “还是空手套白狼。”司侯圭摇头:“你如果死了,哪里来的第二场赌约?” 他看清了陈执安的伎俩,可却依然低头说道:“不过……我倒是对你口中的第二场赌约颇感兴趣,不如你来说一说,你这出生便只能随你父亲落寞离京,远远来此苏南府之人,究竟要与我赌些什么?” 陈执安眼神中闪过一抹光:“方才司三公子说……雏虎碑上的人物各有不凡,乃是真正的天才、天骄,是年轻一辈中一等一的人物。 陈执安不才,知道这雏虎碑的存在不过十几二十日,可我却觉得……那雏虎碑并非是什么触不可及之地,有朝一日我陈执安也能雏虎碑上刻名!” 陈执安一语既出,徐溪月、司侯圭俱都沉默下来。 足足过了七八息时间,司侯圭低低的笑了起来:“真是不小的乐子。” “为了这乐子,便是给你一些彩头又如何?你若不死,我给你一把百炼的长刀!比那什么周修景给你的二百两金子更珍贵许多。” “可是陈执安,你若是死在周修景手里便罢了,若是不死,往后上不了雏虎碑又该如何?” 陈执安随口说道:“上不了雏虎碑,我便再不姓陈!” 司侯圭眼眸一亮,似乎是觉得,这是一个折辱陈水君极好的机会。 此时陈执安却又问道:“若我上了雏虎碑,司三公子又要以何物为约?” 司侯圭想了想,道:“若你能上雏虎碑,我给你一把千锻的宝刀!” 陈执安嘴角笑容更甚:“一把千锻宝刀太过贵重,不如司三公子也与我一样,自此不再姓司?” —— 陈执安与徐溪月并肩走在清水河畔。 徐溪月沉默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疑问:“陈公子,你真有把握能上那雏虎碑?” 却见陈执安摇头:“我连雏虎碑门槛高低都不知道,又哪来的把握?” 徐溪月大为好奇:“那你为何还要与司三公子赌斗?” 陈执安浑不在意:“先骗了他的彩头再说,一把百炼宝刀值多少钱?” “最低也要三五百两黄金。”徐溪月回答,又问道:“那万一你以后上不了雏虎碑,司三公子追究起来……” “那我就改姓李。”陈执安大咧咧道:“我娘亲姓李,我父亲以前经常说他有意让我随我母亲的姓,只是我母亲不允。 我父亲都不在意,我自然也就不在意了。” “只可惜那司侯圭只答应了一把千锻宝刀,却不曾答应改姓,否则我往后万一真登上了那雏虎碑,便有天大的乐子看了。” 徐溪月默然无语,良久之后她才幽幽道:“陈公子,那十九味药材最多三日便可集齐。” 第三十二章 八都北去十二重、丹成蝉蜕入真元 拓跋悼第三次前来闿阳阙,只觉得偌大殿宇以外,炽热的光辉更盛了许多。 自上一次前来这白玉京,这位长生原上的天王便发觉自己已经走不出闿阳阙,去往更广阔的白玉京了,只能从高耸的门庭中窥到些许白玉京壮阔的景象。 他隐约看到一片灵气升腾的大泽,看到那大泽中奔流的灵气直上虚空,遮掩住天地。 他看到灵气遮掩下,一座座高耸的楼宇,看到万里大泽绕阁楼。 于是拓跋悼前来闿阳阙研修长生大忏之后,总会坐在闿阳阙门庭前,仔细看一看这难得的壮丽景象。 长生原别有一番壮阔,关头落月横西岭,塞下凝云断北荒! 可白玉京的奇观与长生原比起来,却自有一番奇妙,总是令曾经走遍天下大地的拓跋悼心醉其中。 就比如今日,拓跋悼体内的真元不知吹过几万里长短,在他神蕴中吹出了一个明月出天山,吹出了一个长生云海间。 拓跋悼知道,他距离长生大忏第九重境界已经不远。 这全然仰赖于这闿阳阙中的紫气和黄庭,于是拓跋悼就更加留恋于这闿阳阙,这白玉京。 他眯着眼睛,远远望向朦胧的昆仑泽,直至他在昆仑泽中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 “有人?” 拓跋悼站起身来仔细远望,自昆仑泽氤氲的灵气里,走来一位少年。 那少年年岁不过十八,眉宇之间带着几分稚嫩,走入了朦胧的昆仑泽灵气中。 灵气浓雾里影影憧憧,带起一些波动来,随着那波动走近,随着白玉京的太阳光辉渐渐收敛而去,那少年竟然来了闿阳阙。 当少年跨入闿阳阙中,一老一少便终于碰面,彼此对望。 良久之后,那少年脸上露出了些欣喜的笑容来:“我以为这白玉京,这闿阳阙就只有我这么一个活人。” 拓跋悼看着眼前身着一身南国长衣的少年,忽然想起数十年前,他也曾到大虞南国,见过了江南烟雨,见过了江南风光,见过了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他在大虞南国见到了曾员外的女儿,匆匆离别时,那女子送给他一朵海棠,与他说……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后来,他成了长生原上披甲的将军,不再是一个挂马鞍的小卒,他带着玉斛人的大军,收复了长生原,收复了草儿关,成为了赫赫有名的长生天王。 一别经年,大虞南国依旧,却不知南国那位赠他一枝春的女子,是否已经老朽,是否已经死去? 拓跋悼摇了摇头。 “老朽之后,唯独在这闿阳阙能多回忆些过往。” 他心中这般想着,并不回应那长衣的少年。 那长衣少年也不与他说话,他来到闿阳阙中,颇有些老成的摸着下巴,看着那两块白玉碑。 “前辈,我上一次前来,这闿阳阙中尚且没有这两块碑,这玉碑上的功法是出自白玉京之主之手?” 长衣少年目光落在那白玉碑上轻声询问,拓跋悼仍然不答,仍然望着白玉京中昆仑泽。 时间悄然过去半盏茶的时间,拓跋悼神蕴逐渐稀薄,他将要离开闿阳阙了。 恰在此时,拓跋悼忽然感觉到了些什么。 他猛然转过头来,却看到方才那位少年仍然站在白玉碑前,右手两指比作刀剑,闿阳阙中的紫气在这一瞬间似乎化作了血气、真元,萦绕在他的手指上。 “嗯?” 拓跋悼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因为他看到,眼前这少年以指为刀,施展出了他刻在白玉碑上的八都北去十二重! “这少年乃是意识降临于此,甚至不曾修成神蕴境界……不曾修成神蕴,即便是在这闿阳阙中,也无法以神蕴驾驭黄庭参研功法,那么……这少年何至于一眼便习得这呼延光的刀法?” 于是拓跋悼不曾主动散去自己的神蕴,任凭神蕴消散,他站在原处,仔仔细细看着那少年修炼刀法。 长衣的少年手上的紫气喷薄而出,便如同一把长刀。 长刀直落,八都北去刀法便如若浪潮,斩来一重又一重! 那长刀所向,斩去闿阳阙中漂浮的紫气,带出阵阵的凶意。 这一门刀法,本就是他麾下名将呼延光未曾登临玉阙时的成名刀法,乃是一门真正的玄功,未成神蕴,只怕看懂都难! “可偏偏眼前的少年,还未修出神蕴,只看一遍却能够修成八都北去刀法……” 拓跋悼正觉得惊讶,那站在白玉碑前的少年却突然又有动作,只见他朝后退出一步,朝着虚空一捉,虚空中的紫气竟然瞬息间化作一把长刀。 窄背长刀所向,淡如白虹皎如雪,紫气纷纷长不灭! 八都北去莫测变化成百上千,却一一都在那少年刀光中显现。 “八都北去,一重境界百种变化,十二重境界一千二百种变化……如今已过一百六十种!” 拓跋悼眯着眼睛,眼中的精光越发炽盛,甚至带出纯粹的欣赏之色来。 “三百种!” “六百二十种!” “九百八十种!“ “一千二百种!“ 便在拓跋悼逐渐惊愕的眼神中,那长衣少年八都北去十二重,修成刀法变化一千二百种。 “十二重境界,一千二百种变化,唯独只有十六处略有瑕疵。” 拓跋悼深吸一口气,突然出声道:“六寸紫气震去一尺一寸。” 正在熬炼刀法的长衣少年似有所悟,手中紫气长刀猛然震动,一尺一寸处震散刀光,斩出寒光。 “金铁光灼,如大锤砸水,点滴不散。” “刀光如雪雪花落,刀势如火烧云霞。” “虹芒逼树,斩落千叶。” …… 拓跋悼接连出声,指点那长衣少年瑕疵之处。 长衣少年悟性非凡,往往拓跋悼指点一句,他便能轻易的寻找到瑕疵所在,并且领会拓跋悼话中之意。 “好!”拓跋悼不由出言赞叹,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化身来此的陈执安正要回答,却听眼前拓跋悼忽然伸手阻止,摇头道:“既来这白玉京,你我便是道友,世俗琐碎,何必以真名示之?” “往后再见,你就叫我……老黄粱!” 陈执安会过意来,他低头想了想,继而又抬头向拓跋悼行礼:“谢前辈指点,且叫我……长安客。” 他本是长安人,来此做得长安客。 —— 陈执安缓缓睁开眼睛,他盘坐在梨花树下,任凭春风吹拂他的身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 他体内血气汹涌,惊涛拍岸,传来阵阵黄钟鸣响之音,他伸出两根手指来,虚空一划,汹涌的血气涌入他的手指,划开虚空中的空气,斩碎了不远处一枝落叶。 他顿时感觉到一阵疲倦。 “这闿阳阙真是神奇,我自己修炼那八都北去十二重刀法,只怕还需要细细研究一两载,可我在闿阳阙中,时间大大缩短,不过观摩了十几日就已经参悟其中的玄妙,再加上那拓跋悼的指点,我这刀法的精进程度,已经不输于我苦练多日的虎抱拳,至于威能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陈执安全然不知的是,八都北去十二重乃是真真正正的玄功,寻常修士修炼,神蕴境界以下根本无法入门,神蕴境界以上想要修得刀法圆满,只怕也要十余年浸淫。 他现在不过养气修为,却觉得自己能够一两载修成刀法圆满,若是旁人听了去,只怕会耻笑他一句痴人说梦。 可是……陈执安并非痴人。 就连他自己此时此刻,都不曾察觉到……十七岁才堪堪修行的自己,天赋、悟性似乎要远胜于旁人。 “只是,八都北去十二重以我现在的血气催动,至多一刀,浑身血气只怕顷刻枯竭,肉身也要力竭……” 陈执安思绪及此,目光落在摆在身前的许多药材上。 他眼前地面上,共有六十七味药材整齐摆放。 “已经凑齐了蝉蜕丸所需的药材,只是其中有些药材太过珍贵,找不来太多,我最多只能炼制两次,两次若是不成,到时候就是怕还要靠燃血姜果了。” 陈执安一边想着,一边架起四个火炉。 四个火炉上依次架着陶罐、紫砂壶、大铁锅、丹鼎! 陈执安深吸一口气,当先拿住九月冬、青叶衣、红曲、玄明叶、九满虫等等十二味药材放入大铁锅中。 他深吸一口气,运出全身血气,又精确控制气力,朝着那火炉轻轻一吹。 顿时,火炉中火势大旺,陈执安当先添上极昂贵的虎头炭,烈火烹锅,他则炒药。 大火炽热无比,甚至包裹住整个铁锅,陈执安手拿锅铲不断翻炒,每每火势变弱,他便运转血气再吹上一口,继而点上虎头炭。 锅中的草药炒至焦黑,陈执安立刻将其放入陶罐中小火熬制。 他又拿起桂皮、天南星、磁石、赤琥珀、当药等二十二味药材泡入水中,中火烹制。 期间春风吹过,火焰飘摇,陈执安双掌放在火炉旁边,身躯中的血气再度流转开来,虎抱拳的运气法门传至他的手中,带出阵阵劲风压住火焰。 “然后便是最贵重的几味药材,需要以紫砂辅以七连叶的汁水,收汁七次,烧成药泥。” “这番火候最难掌握,因为其中地莲的药性太过敏感,火候小了大了都会导致药性锐减。” 陈执安喝下一大口赤中姜茶,又喝下一味黄钟行气汤,将白蛇果、盘龙四月枝、峨山虎骨当先放入紫砂壶中。 他一只手时时刻刻落在那火炉上方,以血气掌控着火候大小。 一次收汁之后,他又放入冬不见、皇蚕初丝继续熬炼,如此六次,最终放入地莲。 放入地莲,陈执安仔细掌控着火候,浑身血气不断奔流,不断压榨,不断再生。 地莲徐徐在那紫砂壶中融化…… 陈执安做出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将水君子早已熬成的水泼在壶身,紫砂壶当即冷却。 陈执安却当机立断,低头朝着那炉火中的火焰一吹,火焰顿时变作大火,继续烹煮! “最后一次收汁,成了。” 陈执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打开紫砂壶,就看到一团墨绿色的药泥正散发着扑鼻的药味。 “我这运气极好,最艰难的一步不曾出差错,最后成丹反而最容易。” 陈执安脸上带着些喜意,将之前准备好的材料全部置入丹鼎中,中火熬制。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陈执安才惊觉自己足足忙活了五六个时辰。 “想来那些炼丹大家必然也是修为不凡之辈,否则光是控火就要让人筋疲力尽。” “蝉蜕丸的丹方中还说,这丹药以琉璃火炼制最佳,只可惜丹方中又说,琉璃火只有以妖兽琉璃龟的龟甲烧制,方可成型,而且极难掌控火候。” “想要压住琉璃火的火候,只怕还需要浑厚的真元才行。” 陈执安一边想着,一边打开药鼎仔细看去。 却见里面洁白如玉的一团,陈执安拿出药匙,堪堪将那些药泥凝成丸状。 “蝉蜕成时,药泥如玉,晶莹洁白,药香如桂花成片。” 陈执安闻了一口,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了。 “破入真元关最重要的一步,蝉蜕丸,有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恰好五更的打更声响起又渐行渐远。 远处的月色照遍了满城,月光皎皎,灯火稀疏。 “今夜真是个好时候。”陈执安再度盘坐在梨花树下:“那就让今夜的时候更好些。” “突破真元境界,便在今夜。” 他不再犹豫,一口吞下了蝉蜕丸。 第三十三章 四时蝉 李清然今日有些高兴,原因在于别去一年之久的七叔回了家门。 只是府中设宴为他洗尘,他这七叔却独独带着她前来燕辞河中垂钓,令特意前来府中,要见一见这养龙观高徒的诸位达官贵人,只怕要空走一遭了。 悬天京的春日要更长些,燕辞河畔收尽春光,燕儿舞,蝶儿忙。 总喜欢穿一身黑衣的李洲白,毫无形象的盘腿坐在地上,手中拿着竹竿垂钓,却又喜欢大声说话,总是惊走将要咬钩的鱼儿。 “这悬天京还是一如既往,今日来我府上的那些大人也毫无变化,我离开时什么样,他们还是什么样。” “清然,那桂魄真人的麝月宝剑究竟长什么样?不如你明天偷出来,让我仔细看看如何?” “要我说,你也来我养龙观算了,明月台不过玄门碑上五十四,称不上什么高门大派,来我养龙观,和我一道养几条真龙,到时候你我叔侄骑龙上九天,多么逍遥自在。” 李洲白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双眼炯炯有神,不说话时眉宇间难掩书卷之气,可偏偏却长了一张信口胡说的嘴。 李清然有些无奈的看着自家小叔叔,道:“那养龙观乃是天下第八的玄门,能入此门者少而又少,哪能是说入就入的?” 李洲白摇头:“其实就是几间破茅草屋,尤其是我那师尊,至今还喜欢去山下的镇子里偷看来往的姑娘,没有那么大的讲究。” 李清然越发无语,她又想起如今李府中正高朋满座,所有人都在等候她这小叔叔,于是李清然不由劝说道:“叔叔,爷爷如今就在府中等候,府里还来了不少大人物,你如今离了席,只怕爷爷脸上不好看。” “我在等人。”李洲白挥动着手上的竹鱼竿:“我有一位大恩人流落在外,他离开悬天京时,我尚且年轻,却也仍然打算有朝一日他要回悬天京,我就在这燕辞河畔等他。” “恩人?”李清然有些不解。 李洲白是李府公子,虽然只是妾生字,可大约从不曾受过什么委屈,更不曾受过什么挫折,又何来的恩人?” 李洲白并不解释,只是仍然吊着他的鱼。 盏茶时间悄然逝去,李洲白忽然抬头看向燕辞河下游。 却见草木稀疏之处,有人背着行囊缓缓走来,李洲白露出些笑容,站起身来。 “你去告诉老爷,就说我今日宴会不回来了,他要是问及我的去处,你只说你不知。” 李清然一头雾水的离开,却也看清了来人的面貌。 那人白衣素巾,宽大的长袖随风飘动,身形挺拔,眉宇间却是些冷峻与孤傲之色,唯独鬓角却染了几分霜雪。 “这人是谁?” 李清然心中暗暗想着。 李洲白则迎向那人,来人看到他脸上也终于浮现出些笑容。 “好久不见。”他朝着李洲白笑。 “姐夫。”李洲白胡闹般的张开双臂,便要抱住来人。 那人侧过身去,躲过李洲白的生扑,也如李清然一般无奈道:“我听说你在遇龙河得了一条真龙,那一日遇龙河前潜龙腾渊,鳞爪飞扬,惊动了天下。 你既然养了真龙,一身修为也已经高深莫测,如今怎生还是这般胡闹轻佻……一如十八年前的你。” 李洲白咧了咧嘴,道:“十八年前我不过一介妾生子,将要去遥远的南海州,如果不是姐夫给的那一枚帝饮丹,只怕我还要过的再困顿许多。” “对了,我那外甥执安如今过得可好?” 来人正是前来悬天京的陈水君。 陈水君神色忽然有些晦暗,旋即似乎又忘掉了什么,只是笑道:“过得尚好,只是我不允他修行,他颇有微词。” 李洲白眼神清亮,凑近来悄声道:“姐夫,仔细算起来,皇饮丹改根造骨,十六七年时间应当足够了,现在让执安修行,其实也到时间了。” 陈水君道:“原本还差些,只是执安似乎另有机缘,根骨这些日子突然突飞猛进,彻底炼化了皇饮丹的功效,如今已然开始修行。” 李洲白神色中带着些欣喜,旋即又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姐夫,今日不宜去我家见姐姐,府中来了许多大人,我那……父亲的性格你也知晓,颇有些固执,时隔多年,他便是看清了一二,可久居高位令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位高权重者,大多如此。” 陈水君从包裹中拿出几个油纸包递给李洲白:“我与音希在燕空书院时,她最爱吃的便是这贵雅县的桂花糕、春度茶饼,我知道她的性子,只怕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吃过李府上的东西了,你拿去给她便是。 我此次来悬天京,一是为了给音希送些吃食,二是为了来取我的剑。” 李洲白眼睛一亮:“姐夫,你又愿练剑了?” 陈水君平静道:“我的剑需要这悬天京,如今这柄剑在悬天京中一十八年,再过几日,就能吃够了悬天京中的魑魅魍魉之气,足以离京了。” 李洲白匆忙点头:“既如此,等到了时候,我就去取来姐夫的剑。” “过几日我亲自去取。”陈水君开口,李洲白忽然慌了,因为那一把剑,如今还插在李府苍木院中。 “姐夫,你如今不过先天修为,你的剑道要捉来四时蝉,东皇蝉、槐序蝉、白藏蝉、元英蝉,你如今又捉来几只?四时剑道不成,你永远不能突破玉阙境界成神相,去了我李府……只怕……” “不怕,我去江南十七个春秋,已经寻来东皇与白藏,够我走一遭户部尚书府了。” —— 李府人声鼎沸,来了许多贵胄人物。 李扶疏看着手中的两封信,微微皱着眉头。 其中一封信来自于苏南府周修景。 “陈执安,铁臂将军……”李扶疏冷哼一声:“还有那死斗之约……” “养气境界死斗真元,这不自量力确实有传承一说。” 他放下第一封信,又看向第二封信。 这封信是如今身在苏南府的司侯圭写来。 李扶疏仔细读了这封信,脸上忽然露出难以遏制的笑容来。 “雏虎碑?” “大府、世家、玄门中,也鲜少人得以雏虎碑上刻名……这陈执安也成了南柯,白日做梦?” “既然如此,死在死斗中也好。” —— 岐黄街小院中。 沈好好皱着眉头看着浑不在意的陈执安:“我与爷爷去过府衙之后便去了道师山上见爷爷的一位故人,这才几日不见,陈执安,你究竟发了什么疯?竟然要与周修景在今日死斗?” 陈执安耳畔,沈好好还在喋喋不休:“你可知黑市上,你与周家公子周修景在这场死斗已经被搬上了赌房,你与周修景的赔率已有九比一,全城的人都知道,岐黄街上有个不自量力的小子死斗药材世家周家的公子!” 陈执安顿时回过神来:“好好小姐可曾下注了?” 沈好好皱眉摇头。 陈执安从怀中拿出七十两金子的银票来递给沈好好:“劳烦小姐全押我,赚点银子要紧。” 沈好好仔细看了陈执安一眼,忽然问道:“陈执安,你之前是不是拿我寻开心,你早已修行,早已踏入养气境界了,对吗?” 陈执安想了想,摇头:“我之所以能踏上修行之道,还要谢过好好小姐,所以我不打算对你说谎。 大雪山参气帖、虎抱拳乃是我初窥修行,此乃好好小姐的大人情,陈执安始终记得。” 沈好好沉默。 “所以你一月时间,便修到了养气关大成,甚至能以虎抱拳锤杀三位黄门护卫?” 陈执安点头。 沈好好接过陈执安手中的银票:“虽然不知道你哪来的胆魄以养气死斗真元……” “可你确实是难得的天才,在我归云室内也少有你这样的人,所以我信你能赢。” 第三十四章 将军、剑客、第九碑上刻字的武夫 大治二十三年三月四日,今日宜安葬、祭祀、宰牲、冥哭! 这一日并无春雨,天上却乌云密布,甚至遮住了晌午的太阳。 整座天空都显得灰蒙蒙的,照得苏南府北门有些阴郁。 玄紫将军李伯都背负双手,与一位身着象牙白宝相锦袍,头戴轻纱斗笠的剑客并肩而行。 李伯都乃是悬天京中的猛虎,身材高大巍峨,气魄雄浑,宛若一座高山。 而与他一同前行的剑客身材消瘦,身高也不过六尺五分,只称得上是中人,并不算高大勇猛。 可偏偏这消瘦的剑客与高大的李伯都走在一起,却自有一些云淡风轻的气魄,丝毫不逊李伯都。 尤其是这位剑客腰间佩戴着的长剑,剑鞘洁白,并无什么坠饰,看似只是一把平常的长剑。 可当春风吹过,剑鞘便轻易展开春风,斩成千百段,任凭春风四散流去。 光是这剑鞘……便是难得的宝物。 “苏南府尚武之气弱了些,却是兴盛繁华之地,烟柳画船,风帘翠幕,参差百万人家……这般繁华之地,倘若有了天灾,未免太过可惜。” 李伯都声音沉稳,抬头望向苏南府以外那一座雄壮高耸的山岳。 那一座山,如同一头卧虎,于是被前人命名为虎丘山。 虎丘山百匝千绕绕苏南,是整座苏吴州最壮美的景观之一。 可如今看在李伯都眼中,这一座山对于苏南府来说却是大害。 “虎丘山若是倒了,砸入清水河,清水河必将决堤,百万亩良田必将毁于一旦,苏南府只怕也逃不过这天大的灾厄,我带领九万松槐军来此,便是为了阻止此事。” 李伯都神色凝重。 他与那剑客缓缓走过闹市,走过满街的楼阁,街上的百姓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们。 而那头戴斗笠,遮住面容的剑客也终于开口。 “玄紫将军其实多虑了,那宫龙宿是真正的武夫,肩头足以扛起两座大川,足以扛起山川湖海,有的是一番揽月入怀的胸襟,他前来苏南府不过是为了疗伤,又怎会令虎丘山崩塌入清水河?” 那剑客的声音听起来朦胧不清,听不真切,却又字字入耳,落在李伯都耳畔。 李伯都摇头:“天下人都知道宫龙宿修武道修了一个走火入魔,天下人也都知道宫龙宿想要摘下大罗山上的神石,他因此而深受重伤,如今又面临与罗浮海五雷君的大战。 如今他四处炼化灵脉……已然炼化了四座山岳,两条河流。 他前来苏南府,若不是为了这虎丘山,又是为了什么?” 那剑客并不认同李伯都的话:“宫龙宿哪怕炼化灵脉,炼的都是人迹罕至之处的灵脉,即便走火入魔,也从不曾害过寻常百姓性命。 他一生嗜武如命,却并非为了修为不择手段之人,否则也不可能在武道一途如此勇猛精进。” 穿着宝相锦袍的剑客说到这里,话头一转,道:“想来大虞朝廷也知晓宫龙宿不会炼化虎丘山的灵脉,否则就不是玄紫将军带领九万松槐军前来苏南府,而应当是大虞魁星亲自前来。 恕我直言……偌大的大虞,能够阻拦道下第九碑上刻名之人,不过大虞魁星一人。” 玄紫将军闻言,不由皱起眉头。 “宫龙宿身受重伤,我有九万松槐军,结成军阵,自有强横之处……而且我之所以前来寻阁下,便是想要请阁下出剑,与我一同守住这虎丘山,也算是护持苏南府数百万百姓。” 那剑客的面容被斗篷遮掩,身姿也被宽大的长衣遮掩,分不清他是男是女,自然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可他的声音却自虚空中传来:“我前来苏南府,不过是来求一把剑,苏南府百姓如何与我无关,玄紫将军……恕我直言,宫龙宿应当不会炼化虎丘山的灵脉,可他若是真动了这个念头,便是他身受重伤,我也劝你带着你那九万松槐军退去百里,莫要惹他不快。” 李伯都沉默。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然走到一处高楼亭台,可以远望苏南府北门,可以见到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物。 “昔日一剑当空且飞去,碧潭惊起老龙眠的剑客,难道没有出剑的气魄?”李伯都忽然发问。 那剑客压了压斗笠的帽檐,转过头来。 即便有轻纱遮掩,李伯都仍然觉得有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让他身上多出了些冷意。 “宫龙宿力拔山河,气盖大世,曾持长戈斥问五雷君!他在道下第九碑上刻下了一个‘破’字,要以武道破除天下一切法,我不愿向这等人物出剑。 陈将军,你久在悬天京,长久的安逸让你觉得天下不过一个大虞,可是……天下乃是七国百宗的天下,我知你得了龙脉机缘,可不曾炼化机缘,这机缘终究只是泡影,我劝你莫要死在炼化机缘的路上。” 李伯都低头思索,过去几息时间才抬起头来,他眼神中带着些执拗,道:“虎丘山乃是大虞的虎丘山!宫龙宿踏上虎丘山,我必将向他斩出一刀,如此才不愧我玄紫将军的名号,才不愧螭虎天功的所持。” 那剑客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清冷光辉猛然散落,他点了点头:“世人都说你不如那司远瞾,可我却觉得,你与那司远瞾也不遑多让,玄紫将军,我会在虎丘山下静静等候,看一看倘若宫龙宿真就来临虎丘山,你又怎么向他出刀!” 二人站在高楼亭台上,远远望向远处。 也是正在此时,北门风波台处,逐渐有人聚集,许多人高声谈论…… 竟然引起了这位剑客的兴趣。 “苏南府竟然还不曾废除死斗之约?”剑客道:“宋相有言,死斗乱法,恃强斗狠不说,尚且有许多杀人的由头都在这死斗里……却不曾想苏南府富庶所在,竟然还有死斗一说。” 这剑客说话,李伯都也举目望去。 他的目光穿过滚滚人流,穿过苏南府诸多建筑,落在那风波台四处。 他看到司侯圭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手持折扇,坐轿而来。 看到苏南府许多大府世家的公子乃至家主已然来了风波台前的几处酒楼。 他也听到许多人谈论。 “以养气死斗真元?” 李伯都微微挑眉:“陈执安?” 第三十五章 八都北去十二重,且来斩这贵公子! 风波台前风波恶! 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不知染了多少血的高台。 周修景坐在轿中,缓缓睁开眼睛。 他掀起了轿中窗帘,目光巡梭之间就看到许多熟面孔。 他看到了府衙中的几位大人,看到了苏南府许多大府世家的领头人物。 他也看到徐溪月就坐在风波台前语风斋中,远远注视着风波台,偶尔目光扫过,还会落在他的轿子上。 就比如此时此刻,周修景的目光与徐溪月的目光碰撞。 徐溪月眼神中并无什么波动,不过只是看了周修景一眼。 这让周修景越发恼怒。 当徐溪月绣球招亲,周修景只以为这是一场闹剧。 当绣球招亲真就有了结果,周修景以为区区一个黄门小工,他在府衙中借着工房长吏郑流和这工房小工的顶头上司吴佩林的威严,再加二百两金子的诱惑,必然能够轻易解决此事。 可是结果又如何? 结果便是那名叫陈执安的黄门小工,拿了两百两金子,又不知何时修了一身养气修为,练了几手拳法,结识了铁臂将军,甚至打残了吴佩林这个黄门长吏,还能安然从府衙大牢中走出。 “倘若没有那一封悬天京李家的信,我是否会出手对付这陈执安?” 周修景心中暗想,继而又想起这陈执安拿了自己两百两金子,却仍然与徐溪月藕断丝连…… “便是没有那封信,这陈执安也值得一个死字。” 他目光继续环视四处,终于在另一处酒楼最上层的楼阁中,看到自家父亲。 自家父亲正值壮年,面色冷厉,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恼怒。 于是周修景就更想杀了陈执安,因为自己与陈执安这个无名小卒上了死斗风波台,这件事情很快就传遍苏南府。 周修景还清楚的记得,当他回了府里,自家父亲失望至极的眼神。 “我本想要捐官让你入仕,可你这城府,就只配和那些市井小民死斗!” 当时的周修景还硬着头皮争辩:“他不过养气修为,我杀他轻而易举!” 自家父亲转过身去:“平白冒险,不智之举,你能轻易杀他自然最好,可但凡有个万一,你便是让自己深陷险境,你身为我周家子弟,非要死斗才可以解决一个少年?” 周修景本想说出铁臂将军之事,他的父亲却摆了摆手,又从桌上拿过一个盒子。 那盒子里乃是一件长衣…… …… 身在轿子里的周修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长袍。 样式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不过是一件宝蓝色绫缎袍子。 可是周修景知道,这件长袍乃是一件玄门宝物,而且是一件以他真元修为,就能催动的玄门宝物,虽然不过只是一件初等的宝物,却仍然效用非凡。 周修景注视这件宝衣时,许多修行中人谈论之声不断落在他的耳中。 “周家乃是药材世家,周家的公子从小吃着贵重的药才长大,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真元修为,力有千斤,怎会输给一个毛头小子?” “正是如此!二人似有仇怨,也许是那毛头小子心中着实气不过,这才冲动赌命,只可惜修行一途,强便是强,弱便是弱,全无运气一说,毛头小子与周家的公子赌命,只怕要赌掉自己的脑袋!” “市坊里的赌台你看到了?你可曾押注?” “嘿嘿,赌台早已经调查清楚了那毛头小子的来历,不过是一位私塾先生之子,能够修行只怕也是阴差阳错,赌那周修景赢,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我自然是押注了。” “我也押注了,不过这赔率主要是有些低。” “白赚的钱何必嫌少?现在我们只需等周公子踏上风波台,打死那毛头小子,然后便去市坊中收钱便是。” 周修景体内真元流转,在他元关处一层又一层凝聚,有如一棵大树。 “真元妙树,百锻利剑,再加上这玄门宝衣,怎么说?” 周修景配上利剑,下了轿子,不理会众人的呼喊,踏上风波台。 他看向街道的镜头,那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分开。 却见陈执安穿着那一身月白色长衣走来,他手里也拿着一把刀。 周修景见了那把刀不由笑了起来。 远处正远远看着陈执安的司侯圭也不由摇头。 “这陈执安哪里找来这么一把凡铁?在黑市上买的?” 语风斋中,沈好好将将赶来,坐在徐溪月身旁,皱着眉头道:“这陈执安怎么拿了一把刀?他不是练拳的吗?” 徐溪月也颇为疑惑。 沈好好又道:“溪月姐姐,你在栖霞身上练过望气之法,能看一看陈执安是否精进了些?” 徐溪月摇头,神色更加疑惑了:“前些日子我以望气之法看陈公子,可以看到他体内血气分流,黄钟鸣响,已经是养气关大成。 可我今日再看他,却看不真切了。” 她说到这里,又轻轻摇头:“不过,陈公子向来神秘,我之前第一次以望气之法看他,都不曾看出他修行过。” 沈好好心道:“那时陈执安还没有修炼,溪月姐姐自然看不到他体内的血气。” “不过,如果溪月姐姐知道这陈执安不过修炼了一月时间,就已经炼成养气关,不知道是什么反应,栖霞山上不知是否有这样的天才。” 沈好好知道陈执安乃是修行天才的秘密,心中颇有些自得。 旋即又听徐溪月说道:“不过我以望气之法看了周修景,周修景真元成妙树,手中那把长剑乃是百锻兵器,甚至身上那件长衣,都是玄门宝物!” “玄门宝物?”沈好好圆圆的脸上顿时红成一片:“这周修景可真不要脸,陈执安以养气修为死斗他的真元境界,他竟然还要穿一件玄门宝物来!” 这铁臂将军疼爱的孙女发泄了一番,又不由叹了一口气。 死斗者,并非比武切磋只论个高下,但凡有手段,尽管施展,没有什么限制,也算不上不公平。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不由落在不远处酒楼三楼上的周家家主。 这位四十余岁的周家掌舵人手里拿着盖碗,食指上的玉石扳指轻轻摩挲着盖碗碗沿,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脸上还有些恼怒,却没有半分担心。 他不信今天的周修景,会败在岐黄街上的小子手里。 不光是这周家家主,就连沈好好和徐溪月都屏住呼吸,眼神中满是担忧。 司侯圭饶有兴趣的看着陈执安走来,登上风波台。 “这陈执安究竟哪里来的胆魄,难道他不怕死?”司侯圭不由想起陈水君,摇头自言自语:“与他那父亲一模一样,倔骨头,只有用力打断,才知道低头……” 他一边想着,一边泥丸中的神韵流转,化作丝线缓缓飞出,落在陈执安的身上。 顿时,司侯圭面色一僵! “这陈执安……何时冲开元关,又何时化满身血气为真元了?” 他思绪刚落。 风波台上的二人,全然没有半句对话。 就在周修景凶恶的眼神中,那一把百锻利剑出鞘,他周身真元犹如烈火烧灼,烧遍他的全身,他元关处那一棵真元妙树迸发光辉。 一时之间,风波台上周修景的身影几乎化作残影,那百锻利剑也如水中波涛,层层叠叠,直直朝着陈执安杀来! 陈执安站在原处,好像是被周修景可怕的杀意与惊人的气势摄住,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丝毫动作。 下方许多人惊呼。 沈好好、徐溪月甚至站起身来,将要跳下酒楼。 而周修景的剑已经逼近,即将落在陈执安的脖颈之上。 可恰在此时,陈执安忽然拔出了他腰间那把黯淡无光的长刀。 这把长刀不过凡铁,上不了品级,甚至不是江湖豪客随身的精铁长刀。 可便是这样一把长刀被陈执安拿在手中,一道可怕的刀光变出十余种变化,变化出诸多极其刁钻的可能…… 然后就如风中斩落叶,刀光自下而上斩出! 八都北去十二重,且来斩这贵公子! 鲜红的血光飞出,真元烈烈飘散,周修景身躯抛飞,轰然砸在三丈以外风波台上! 一刀。 周修景败于陈执安之手! 司侯圭站起身来,他眯着眼睛感受着他的神蕴传来的阵阵波动。 “这陈执安并非只是破入了真元。” “他已经结出妙树,成了真元上境!” “竖子,设法隐藏修为耍我?” 而风波台上的陈执安缓缓收刀,深觉意外。 “这周家的公子,这么不经打?” 第三十六章 你忘了你的彩头 天上的乌云渐轻,天光更亮了一些。 李伯都与那剑客并肩而立。 李伯都眯着眼睛,看着风波台上的陈执安。 一时之间,他隐约觉得陈水君的身影与陈执安的身影重叠,最终合二为一。 他眼里顿时多了些厌恶。 “便是这孽种害了音希。” 他摇了摇头心中默默低语。 李伯都身旁的神秘剑客却徐徐开口:“这少年方才那一抹刀光倒是有些意思,真元纷纷长不灭,如有破城摧都的气魄,就好像是在沙场上浸淫已久……实属不凡,这一门蛮横刀法,这少年已然大成,距离圆满成刀势也只有一步之遥。” “如此年少,却有这样的刀法造诣……” 神秘剑客还未曾说完,虎丘山方向突然之间有一道气息传来。 李伯都猛然色变,他深吸一口气,身后忽然显现出一头高约三丈的猛虎神相,甚至盖住了整座楼阁。 李伯都朝着那神秘剑客轻轻点头,屈膝一跳,便直跳出数丈,落在那猛虎神相的头顶。 神相顿时踏足虚空而去。 又有春风吹过,吹开了神秘剑客遮掩住脸的轻纱,露出她的面容来。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这剑客竟然是一位女子。 她也看向虎丘山,腰间长剑已经飞出洁白剑鞘带出几缕光芒,悬空停在这女子的身前。 剑客踏出一步,踩住长剑。 长剑掠过,直飞而去,宛若天上谪仙人。 可无论是李伯都踏着神相离去,还是这位剑客踏剑飞去,却似乎无人看到,甚至没有人朝着酒楼看上一眼。 风波台下,不知何时变得寂静一片。 唯独只有那酒楼里的周家家主一只手猛然抓住座椅扶手,那座椅扶手顿时被他捏成粉碎。 这周家家主身后,又有两三位武夫站起身来,就要跃下酒楼前去风波台。 恰在此时,周家家主忽然听到一声咳嗽,他转头望去,却见那酒楼另一处亭台阁楼的木门已然打开。 那阁楼中竟然坐着一位周家家主十分熟悉的面孔。 是苏南府知府大人韦墨知韦大人。 韦墨知并非独身在这酒楼中,他身旁还有一位身着绣鹤长衣,气质不凡的人物。 此人正低头饮茶,嘴角却展露出几分笑容,看着窗外的风波台。 “周员外。”知府大人的声音也在此时传来:“既然我苏南府尚未废除死斗的规矩,周家的公子也应下了这死斗之约,还请周员外恪守规矩,莫要势强蔑视那一纸约定。” 韦墨知五十多岁的年纪,长相颇为富态,身材称不上高大,一对三角眼长在他富态的长相上,竟然又显出几分锐利的光彩来。 他的目光落在周家家主身上,却令他有些如坐针毡! 按照大虞朝官制,寻常一州知府,统管一州大大小小事宜,是真真正正的从四品官吏,虽然称不上封疆大吏,却也算位高权重。 地方官僚中,唯独只有朝廷册封的大都御要大过知府,只是大虞朝的大都御不过仅有五位,各自统管几州之地,恰好这富饶的苏南府却不在任何一位大都御统管的范畴之内。 换句话来说,在这苏吴州里,这位韦墨知便是最大的官。 哪怕是家资丰厚,京中又有靠山的周家,面对一州知府,仍然只能低头。 就比如现在,当韦墨知平静的声音传来,周家家主只能站起身来,远远朝着那楼阁中的知府大人行礼,然后又挥退自己身后的几位武夫。 不过仅仅一句话的时候,这位周家家主的眼中已然充斥着血丝,脸颊泛红,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远远望向风波台。 此时此刻,他并非只是忌讳知府大人,也是在忌讳那一纸约定,按照约定,死斗之下可以杀人而不受惩处! 风波台上的周修景受了重伤,哪怕身上穿着那件玄门宝物,哪怕宝物坚韧,陈执安手中的寒铁长刀不曾砍破长衣。 可一切发生的太快,周修景尚未来得及催动这玄门宝物,就被陈执安一刀击败。 长衣护持,刀刃虽然未曾穿透宝物,可是那匪夷所思的运刀法门带出的恐怖力道,以及雄浑真元带出的凶猛威力,却依然结结实实打在周修景身上。 他不知几根肋骨断去,甚至伤及五脏六腑,正躺在风波台上,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 陈执安收刀归鞘,踏步向前,来到周修景面前。 方才风波台下无比安静的众人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就好像炸锅一般,无数惊呼声就此传来。 可陈执安却好像不曾听到,他脸上挂起如若往常一般的笑容,低头看着周修景。 周修景的目光碰撞到陈执安的眼神,原本已经意识模糊的周修景猛然清醒过来。 他运转真元,压住伤势,压住痛楚,强撑说道:“陈执安,我并非只是为了那二百两金子,而是有人要害你,那人身份尊贵,把持着我周家的命脉,我不得不从。” “你莫要杀我,等我伤势好了,我便告诉你此人是谁!” 陈执安似乎毫无兴趣,低头对周修景道:“那人既然身份这般尊贵,想来我报仇无望,既然谋划出手杀我的人是周公子,我就只找周公子报仇,也算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缓缓抽出已经归鞘的长刀。 那凡铁长刀刀刃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几个深深的豁口。 哪怕周修景身上那件玄门宝物没有被催动,陈执安夹杂着澎湃真元的刀刃砍上去,依然砍裂了这把刀。 “刀豁出了口子,但是砍你的脖子足够了。” 陈执安眯着眼睛看着周修景。 周修景以为陈执安不信他的话,他疼的面色扭曲,却也匆忙道:“我未曾说谎,陈执安,命我杀你的乃是悬天京李家,玄紫将军之子李扶疏,乃是雏虎碑上刻名的人物,我不敢不从,所以才有了那腌臜谋划!” “陈执安、陈公子,你莫要杀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想要富贵,我便给你金银财宝,你想要宝物,我就将我身上这件玄门宝物给你,还会为你找来更好的!” 周修景喘着极重的粗气,眼神带着深深的恐惧。 他见过不知多少死斗之约,战败者的性命,就握在战胜者手中。 这位平生未曾吃过什么苦的大府公子,在这一刻距离死亡太近,近到让他恐惧到了极致。 可便是如此恐惧,这位公子仍然未曾乱了分寸。 “你不杀我,有的是好处,可你若是杀了我,哪怕这是一场死斗,可我周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是周家长子,在家中的地位勿需多言!” 周修景说到这里,转头看向风波台外的酒楼。 那酒楼亭台中,他父亲目呲欲裂,眼中带着浓浓的杀机注视着陈执安。 陈执安似有所觉,转头看了那周家家主一眼。 周修景见了自家父亲的眼神,似乎略有些放心,又对陈执安道:“陈公子,我周家有的是银两,你若是杀我,往后必将面临无穷无尽的追杀……” 陈执安彻底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然后在周修景惊愕惊恐的眼神中,一刀斩下。 鲜血喷出,甚至沾染了陈执安身上的月白色团花长衣。 “我儿!” 酒楼中周家家主猛然起身,怒喝出声! 他身后几位武夫顿时踏步而出,要向那风波台上去! “周员外,只能你周家设计杀人,不能有人杀你周家?” 周家家主转头,却看到知府大人身旁那位人物,手中拿酒,甚至不曾看他们一眼。 可与此同时,一阵长风吹过,如同吹来狂风巨浪,拦住那几位武夫的去路。 周家家主凝神看去,却见亭台上空,站着一尊披甲的神将。 是一尊神像。 “玉阙境的人物。” 周家家主顿时深觉一阵颓然,瘫坐下来,而那几位武夫须臾之间便倒飞而出,砸落而下,砸在亭台上,砸裂了砖石! “这就是景儿口中的寻常私塾先生之子?” 他仿佛苍老了十岁,闭起眼睛来。 陈执安收刀归鞘,自言自语:“杀了你,按照死斗的规矩,你身上这件玄门宝物也是我的。” “哼。” 有人轻哼。 陈执安似有所觉,远远看去。 就看到司侯圭放下轿帘,四个护卫抬起轿子来。 陈执安看到司侯圭,脸上的笑容越浓了:“司三公子,你忘了你的彩头!” 第三十七章 在这凉薄的世道里行路 轿子中沉默了几息时间,道:“却不知你接不接得下!” 轿帘再度被吹起,刹那之间,从轿子中有一阵刀光疾飞而出! 那刀光伴随着破空的鸣动,带出疾风骤雨一般的刀影,又夹杂着惊人的真元,直直飞过两百丈距离,狠狠朝着陈执安射来! 一柄长刀,抛飞两百余丈,却仍然有极其恐怖的威能。 陈执安眉头一皱,他一手探出,体内白玉蝉蜕篇猛然运转,真元妙树开枝散叶,真元自元关冲出,凝聚在陈执安右手中。 虎抱! 只见陈执安以手为爪,手上的大筋仿佛伸展开来,骨骼发出鸣响之声,周遭的空气仿佛被抓爆了,传来爆响。 砰! 陈执安顷刻之间,便已经抓住了这把长刀。 “虎抱拳?” 司三公子掀开轿帘,神色更重了。 这虎抱拳乃是他司家镕天将军,杀佛侯司远瞾,也就是他那名上骑鲸碑的二伯所创,如今怎么被这陈执安学了去? “虎抱破空,骨骼、大筋如同虎啸!这虎抱拳是改良后虎抱拳,而且陈执安已经学了一个大成!” “寻常小儿少年,哪怕有不凡的天赋,没有三五年时光,也绝计无法将虎抱拳练到大成!” 司侯圭越发确定这陈执安早就已经修行,之前不过都是在耍他! 岐黄街那个梨花小院里耍了他一次。 清水河上画舫里,又耍了他一次! 他蹙着眉侧眼看到不远处酒楼栏杆处,楚牧野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正低头看着他。 于是,司侯圭闭目,任凭护卫抬轿远去。 陈执安手中握着这一把古铜色的窄背长刀。 月白长袖下,右手正在不断颤抖,剧痛自他右臂中传来。 “司侯圭隔着两百多丈的距离扔出这把长刀,我接下长刀,甚至比我击败周修景还要更难。” 陈执安运转白玉蝉蜕篇,理顺身躯中的真元。 此时场面已经乱作一团,风波台上,已经有府衙铁牙与寻常的皂吏前来,正在收拾周修景的尸体。 陈执安转身看了一眼,心中并不后悔。 这周修景上演黄门画院中的闹剧,就是存了杀他的心思。 无论是受谁指使,总与他有大仇。 大仇不报,还修什么行?在岐黄街上蹉跎一生,当一辈子画院小工岂不是更好? 他正在调息,不远处有一位铁牙走来,递上了几件东西。 “陈公子,按死斗之约,这几样珍贵宝物都归陈公子所有。” 那铁牙体格健硕,比起陈执安还要高出一个头来。 他奉上一柄长剑,一枚玉佩,以及那件宝蓝色长衣,陈执安毫不客气的收下,又将那枚玉佩抛给铁牙。 “府衙大人们辛苦,这周公子随身的玉佩应当值几个钱,便请大人拿去,犒劳辛苦的大人们。” 原本不苟言笑的铁牙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拿出玉佩,抱拳道:“怎敢劳陈公子叫我们一声大人?我们不过是持刀的皂吏,可公子的好意,藤盛替兄弟们领了,也替兄弟们谢过公子。” 陈执安目送这铁牙离去。 沈好好和徐溪月迎了上来。 二人眼神有些奇怪,尤其是徐溪月,深邃的眼神中带着些别样的意味。 徐溪月身后的新桐惊魂未定,躲在自家小姐身后偷眼看着陈执安。 自从眼前这少年接下了西庆街上的绣球。 新桐几次三番觉得眼前这般平凡的弱少年,又怎能配得上自家小姐? 可今时今日,就是这弱少年,拔刀杀了那讨厌的周修景,实在是令她……宛若梦中。 周修景的尸体被抬走。 沈好好的眼神也变作狐疑之色。 “陈执安,你杀起人来怎么这般从容?” 她终于按捺不下心中的疑问:“我如今倒是信了你在画院里杀了三位黄门护卫的事。” 陈执安想了想说道:“我之前总会做梦,梦里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有几分狠劲,那些梦……做了太长时间,恍若一生,我大致也学来了些梦里的习性。” 沈好好与徐溪月对视一眼,不知是否信了。 “好好小姐。”陈执安却在此时发问:“你可知道悬天京李家的李扶疏?” 沈好好点头:“他乃是玄紫将军之子,原本师承悬天京天察司持戒赵梵境,可是后来赵梵境叛逃出了悬天京,落草为寇,成了西蓬莱山上的铁马泥蛇,他便被京城名流冷漠了二载光阴。 只是……他天赋鼎盛,如今已经名列雏虎碑上第三百零一行,排名比起司侯圭还要更高,成了我大虞最出名的少年人物之一!” 陈执安低头想了想,询问道:“这李扶疏,修为又到了何等境界?” 徐溪月忽然开口:“我去悬天京中随师傅游历,也曾见过这位李家公子,他真元如炁,朦胧道妙,周身气魄几乎无缺无损……只怕已经到了先天境界。” 先天境界,武道第六关,往前再走一步便是玉阙,足以修出神相! “真元、神蕴、璞玉、先天!” 陈执安咀嚼着这几重境界的名字,似乎是在丈量着他与这位李扶疏之间的差距。 过去几息时间,陈执安忽然抬头询问沈好好:“好好小姐,你在京中可有朋友?我想寄一封信。” 沈好好自无不允,点头答应下来。 于是陈执安当即又找府衙的皂吏要了纸笔,送来纸笔的却是那位名叫藤盛的铁牙。 陈执安谢过藤盛,提笔写信。 徐溪月、沈好好看到陈执安写就的信件,神色都有些变化。 “陈执安,你真要寄出这封信?” 沈好好有些犹豫:“这李扶疏与你有怨,你且记得就是,如今你写下这封信,他日你若是要去那悬天京,岂不是寸步难行?李家在悬天京中也算是真正的高门大府。” 陈执安眼神清亮,似乎极为清醒。 “这李扶疏是我的亲戚。”陈执安笑道:“我之所以写这封信,即是为了让他知道,他仅凭写给周修景的一封信,要不了我的性命,断不了我的命脉。” “也是为了让我自己有些紧迫感,以此鞭策自己。” “他李家是高门大府,权势惊人,却凉薄过甚,我写了这封信,彻底惹恼那李扶疏,往后修行便还要再努力些。” “否则……又如何在这凉薄的世道里行路?” 第三十八章 刀剑与青山楼 今夜的天空中繁星密布,便是与苏南府中的灿烂灯火相比都更加璀璨。 陈执安道别了徐溪月、沈好好,独身一人回了岐黄街上,与他一同来这梨花小院的,还有一刀一剑一玄门宝物。 院子里的梨花更加雪白。 梨花胜雪,一半春休,春日渐去,距离槐序之月已经不远。 今日一天琐事缠身,陈执安回了院里,当先为自己泡了一杯赤中姜茶,又仔细料理了一番院里的梨花树。 然后才坐在院中的石桌前。 刀与剑与那玄门宝物迎着星光,悄然沉睡在石桌上。 陈执安拿起那柄剑,长剑大约四尺长短,剑鞘上刻着繁密的花纹,拔剑出鞘,剑身泛着寒光,令院中的夜色都更清冷了几分。 “好剑,只可惜周修景修为虽然不弱,却没有发挥出这把剑应有的威力。” 他不由想起那一日在东丰街楚牧野的府邸中,见到的景苍剑阁王洗匣以及他那一柄极为珍贵不凡的宝剑。 “虽然这一柄剑远远不如王洗匣的剑,可是王洗匣腰间的那等宝剑可并非常人所有,真元、神蕴,乃至璞玉境界的剑客,只怕根本无法发挥那种宝剑的威能。” 陈执安心中这般想着:“万锻宝剑与百锻宝剑之间的差距,如有云泥,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合适的恰恰是百锻兵器。” 他今日与徐溪月、沈好好同行了一阵,沈好好热心为他讲述了天下兵器的品级。 就比如陈执安今日带去赴约的长刀,是他从一处当铺所得,甚至为这把长刀开刃的还是岐黄街深处的王屠户。 这等刀兵便是被凡铁铸成,值不了几个钱,对于修炼有成的修行之人来说,起不了多少助力,对上势均力敌的敌人,凡铁刀兵往往撑不了几个回合。 凡铁之上,便是精铁打造的刀兵,无论是坚硬程度、锋锐程度都提升了不止几个档次。 精铁刀兵之上,便是这匠师冶锻的刀兵! 天下兵器,但凡带着杀伐气的,都出自匠师之手。 匠师们搜集天下坚韧、沉重、能流通真元的宝贵材料,再辅以自身真元控火之术,百次锻冶才能得到真真正正的真元兵器! 这种兵器能够流通真元,能够为手持刀兵者起到巨大的增益。 “锻冶刀兵,重材料,重匠师,珍贵不凡的材料能够为刀兵施加同样珍贵不凡的能力,而匠师则是将这些能力压入刀兵者。” 陈执安想起沈好好的话,他放下手中的长剑,转而拿起那那一把从司侯圭手中骗来的长刀。 长刀入手颇为沉重,只怕有十二三斤,长约四尺五寸,并非是宽大的刀兵,反而显得颇为细长。 “有些像是雁翎刀。” 陈执安一手握住约莫一尺长的黑色刀柄,拔出这把长刀来。 星光散落,照在长刀上,终于透露出这把百锻刀的光彩来。 长刀刀身一半漆黑,上面点缀着穷奇细线纹路,另一半刀刃却炫白光洁,宛若天成! “好刀!” 陈执安嘴角露出笑容了,这司侯圭倒是说到做到,说了给他一把百锻长刀,确实货真价实。 “不知这百锻长刀,有何奇异之处。” 陈执安一挥长刀,八都北去刀法顿时运转,体内真元妙树上落叶纷纷,十余个枝干上真元流转,瞬间透过陈执安的手臂,传入这百锻长刀里。 刹那之间,长刀洁白的刀刃处多出一道无形的气来,气虽无形,却灼热非常。 “火?” 陈执安心里刚刚泛起疑惑来,他脑海中的天上玉京图顿时缓缓打开。 东城南流景同样灼热的光线,透过了天上玉京图,透过陈执安的眼睛,直直落在这把百锻长刀上! “这真元刀兵,触发了天上玉京图?” 陈执安心里一愣,顾不得研究长刀,立刻沉下意识,落在天上玉京图里。 只一刹那,南流景散发出来的光芒就在天上玉京图中,凝聚了陈执安的身形。 陈执安的化身坐在闿阳阙中的宝座上,抬头望向广大的白玉京。 只见原本被云气笼罩的白玉京,有了崭新的变化。 只见远处楼台几处半隐见,山泽一苍然。 把那苍然的山泽,与隐隐可见的楼台里,云气渐渐散去露出一座高楼来。 高楼坐落云深处,缭绕的云雾仿佛燃着火,乃是一片片火烧云,连带的就好像这座高楼也燃上了火。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陈执安喃喃念诵着这句诗文,却又觉得这崭新出现的高楼好像仍然有些不真切,朦朦胧胧。 “一把百锻长刀,还不够。” 陈执安顿时反应过来,他的意义是回归自身,又拿起那把百锻长剑,注入真元。 刹那间,天上玉京图中崭新显露出来的高楼终于清晰了起来,那楼阁约莫百尺,飞檐青瓦,屋顶上又有金漆雕龙,琉璃作凤,四角雕刻着四朵燃烧的火焰颇为奇异。 “刀兵青山种,四焰养灵质。” “青山楼。” 陈执安坐在石桌前默默在心中念诵着这崭新的楼阁的名讳。 当他的目光再度看向手中的长剑,自己体内的真元还在缓缓流入长剑中。 下一刻他感知到天上玉京图中一股奇异的力量涌来,与南流景照耀出来的光芒融合,借由他的眼眸落在他手里的长剑上。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当他看向长剑时,长剑上一股股奇异的讯息借由他的真元反馈而至,流入他的脑海里。 【凛凛清风入玄铁,锋锐剑光自此成,剑名凛风,经二百四十二重锻冶,引清风入剑,挥动则有清风化剑,四方吹拂杀敌!】 陈执安越发惊讶起来,他连忙放下这把长剑,又拿起司侯圭作为彩头的长刀。 当他的真元注入其中,同样有一道讯息到来。 【阳燧火功周全,得以成刀,初出炽炽如烈炎,再斩猛烈如火烹! 刀名阳燧,经三百三十一次锻冶,持刀者真元燃火,挥斩则可灼烧来敌。】 两道信息,清晰明了的说清了这一刀一剑的名字以及奇效。 “凛风剑能够带起清风一样的剑气,从四面八方吹拂杀敌。” “阳燧刀则可以让我的真元燃烧,刀刃上那烧灼的气也可以灼烧敌人。” “而且阳燧刀经过三百多次锻冶,真元流通速度,增幅速度,也要比这把剑来的更强。” 陈执安思索之间,挥出一刀,地上数片落叶顿时燃出火焰来! “这青山楼,竟然能助我看透刀兵之功,当真是……玄奇!” 第三十九章 悬天京之所以是悬天京 陈执安手握阳燧刀,感受着自这把长刀刀柄处传来的灼热气息,仿佛令自己体内的真元燃烧。 就如同青山楼奇异的力量传来的信息,这长刀中蕴含的力量灼热非常,仿佛能够轻而易举的燃烧一切。 “百锻长刀就已经这般奇异强横,那千锻、万锻的刀兵又应当何等奇异?” 陈执安眼睛越发亮了:“千锻、万锻说起来都是真元刀兵的范畴,哪怕个中威能差距极大……而万锻刀兵之上,尚且有传世名兵,每一件传世名兵都独一无二,就比如那镕天将军所持的青天长枪。” “而传世名兵也并非是刀兵的尽头,传世名兵之上,还有造化名器……” 他不由深吸一口气,只觉这个世界越发美妙了。 陈执安一边感叹,一边收刀归鞘,目光又落在那一件宝蓝色的长衣上。 他一剑杀了周修景,鲜血四溅,可这件宝蓝色衣服却依然光洁如新,不曾沾染一丝一毫的血迹。 “却不知这青山楼,能否鉴察这一件玄门宝物。” 陈执安拿起这件长衣,缓缓注入灵元。 一时之间,陈执安能够清晰的察觉到这件衣服上竟然同样凝聚出了一层薄薄的无形的气来。 “这一层无形之气极为坚韧,想要击穿这层气只怕并不容易。” 陈执安眼睛发亮,可紧接着,他却意识到当他的真元落入其中,青山楼里却没有丝毫信息传来。 “看来这玄门宝物不在刀兵之列,青山种刀剑,却不种玄门宝物。” 他思绪及此,心中突然暗想:“青山楼中种刀剑,何为种?” 天上玉京图中灵气氤氲,青山楼耸立在云雾缭绕之处,陈执安意识一动,就想要进入青山楼里。 可紧接着陈执安却发现,自己的意识落在青山楼上,青山楼却变的飘飘渺渺,就好像无法支撑他的意识。 “看来这青山楼还不完整,也许我还需要更多真元刀兵,才可以让这青山楼更加凝实。” 陈执安意识退出青山楼。 此时夜色渐深,天上的月亮与星星都已经遮掩在云后,就仿佛睡去了。 陈执安感受着自己身上浓厚的真元,干劲十足。 他又喝下一杯赤中姜茶,盘膝坐在梨花树下,运转白玉蝉蜕篇,修行功法,熬炼真元。 多日的修行,每天以赤中姜为茶,每日都服用几剂黄钟行气汤,每日观想南流景,再加上极其珍贵的蝉蜕丸。 陈执安服下蝉蜕丸的那一日,血气便如潮涌,直直冲破元关,又轻而易举的化血气为真元,甚至浓厚的真元在元关处凝聚,化作真元妙树! “只有每日辛勤修行,才可以每日勇猛精进,遇到周修景这样的人物,才不至于束手束脚,不至于低头。” 陈执安闭目运气,又想起陈水君来。 说起来,陈水君离开时说他一个月便回来,可如今一个月时间已经过去,陈水君却仍然杳无音讯。 “我这便宜老爹,莫不是去了京城,被那名声如日中天的杀佛侯打断了腿?” 陈执安气息一泄,白玉蝉蜕篇下运转的真元变得有些紊乱,旋即又规律起来。 他与陈水君相处两年光阴,再加上前生那若无似有的记忆,他不觉得陈水君会平白去悬天京挨一顿毒打。 再加上这几年以来,陈水君如果没有几分本事,也无法每日给他供应的带有氤氲灵气的食物。 想到这里,陈执安终究稍稍放下心来。 “应当无碍,再等几日。” 陈执安心里思绪纷纷:“明日再去拜访楚伯伯,说起来我之所以能够这般肆无忌惮杀了那周修景,还是仰仗楚牧野和铁臂将军的威严。” 他今日询问过沈好好,铁臂将军还在他那故人处,未曾回苏南府。 “说起来,楚伯伯不久之后就要离开苏南府了,这段时日我要加紧修炼才是,否则没了靠山,山下的魑魅魍魉难免生出恶念来。” —— 悬天京中,李清然手中又多了一份书信。 她看着信封上的署名,眼神意外的多了一些好奇来。 “又是陈执安。” 李清然对于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姑表兄弟确实有些好奇,他远在苏南府,还在襁褓之时就已经离开了悬天京。 十几年来杳无音讯。 可就在最近一月,他接连寄来两封信,一封寄给她的姑姑,信上只写了寥寥一句话,并无多少嘘寒问暖,只不过叮嘱姑姑注意身体。 而今日,这陈执安又借着铁臂将军府寄来第二封信。 可这封信并非是寄给她姑姑的,而是寄给她的堂兄李扶疏。 李扶疏如今就站在池水前,低头看着水中的金鱼。 那些金鱼鳞片亮丽,春日里的光辉落在水里,经过池水的反射,落在这些金鱼鳞片上,竟然泛出粼粼的光彩来,照的这片园林流光四溢。 李清然来到他的身后,递上那封信。 李扶疏接过信件,看到信封上的名字便皱了皱眉。 “陈执安……”他口中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拆开信封。 信封里面是一张廉价的草纸,草纸上潦草写了一行字。 李清然远远瞥见,只觉得自己这位姑表兄弟惜字如金,自遥远的苏南府向悬天京送一封信都不舍得多写几个字。 可下一瞬,她终于看清了信上那一行字。 “你用哪只手写信?等我来了悬天京,便亲自砍下那只手。” 李清然顿时觉得匪夷所思。 她看着身前李扶疏的背影。 李扶疏抓着那封信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间悄然逝去,李扶疏忽然随意扔出手里的信,继而弹指。 顿时,一道真元流出,化作千百缕,直刺飞舞的草纸,那一份草纸便在极其短暂的刹那化作烟尘。 风吹过,那些烟尘都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李扶疏便又低头看着池水里的鱼。 李清然上前几步想要说些什么,李扶疏忽然指了指池水。 你竟然仔细看去,便看到满池的金鱼里,竟然混迹着一条鳞片暗淡,身体瘦小的鲤鱼。 “这般清澈的水里,竟然混进来一只鲤鱼。” 李扶疏嘴角含着笑,摇头:“这条鲤鱼并不知道这清澈的池水,天生便是为鳞片光彩的金鱼准备的。” “它混入了这池水中,等待它的不是化成金鱼,而是会死。” 这位贵公子话音刚落,水中的鲤鱼顿时被一道莫名的气息刺穿,沉入池底。 那一股气息十分玄妙,刺穿了鲤鱼也瞬间烧干了鲤鱼体内的鲜血,那条鱼甚至不曾流出血迹污染池水,就彻彻底底死去了。 “就比如这悬天京……他既无功名,也无什么惊人的本事,来了这里,也会死的。” 李清然默默无语。 悬天京之所以叫悬天京,是因为对于大虞百姓而言,这座辉煌的都城便有如悬空的天上之城。 这里满是身着黄紫的大人,满是世家大府,他们只能仰望。 李扶疏说的没错。 陈执安倘若前来悬天京,只怕也要仰望李扶疏,更莫论砍下李扶疏写信的手臂。 —— 陈执安并不知道李扶疏收到那封信的反应。 他也并不后悔自己写下那封信,自己身在苏南府,李扶疏身在悬天京,所谓天高皇帝远,写一封信暂且气一气这背后使黑手的亲戚又有何妨? 他全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太阳升起之时他便出了小院,前去东丰街,要去拜访楚牧野。 第四十章 是否要砍了这吞天的猛虎? 陈执安站在这棵大的有些出奇的银杏树下,他抬起头,透过浓密的树叶望向天空,便只有被云雾遮掩的太阳透露出微弱的光来。 东丰街上,楚牧野院前的这一棵银杏树今日有些不对。 他上一次前来东丰街,还清楚的看到这颗银杏树上散发着浓郁的丹橙色气息。 可今日,银杏树上的丹橙色气息却已经变得微弱摇曳,似乎将要散去。 “而且这院子,似乎被天上的乌云压住了,就连太阳的光辉都照不进来。” 陈执安心里这般想着,忽然间天上那团乌云变得更厚重了,一道雷霆劈过,大雨磅礴而至。 这不似江南的淅沥小雨,反而急遽又猛烈。 陈执安有银杏树的荫蔽,却仍然有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于是他连忙敲响了楚牧野的院门。 院门竟没有上锁,却无人来应。 “楚伯伯不在?”陈执安皱起眉头。 他正想要回岐黄街,一阵风吹过,随着吱呀一声,院门被风吹开了一个缝隙,陈执安往里面看去却空无一人。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院中似乎有些蹊跷。 “楚大人,你有小友前来,为何不请进来?” 直至一道声音传来,落在陈执安的耳畔,然后他便听到楚牧野温和的声音:“既然来了,便进来吧。” 陈执安进了院子,走过石屏,却见青砖绿瓦的屋檐下,摆放着一张桌案,两张蒲团。 楚牧野正在与一位面带青铜面具的人物对坐喝茶。 那是一张猛虎面具,两只獠牙浮凸,狰狞威严,现在有些骇人。 此时此刻,那猛虎面具覆盖下的面容便只有两只眼睛暴露在外,此时那一双眼睛正注视着陈执安。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冰冷如铁、目光森然可怖,还带着一种无声而阴沉,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陈执安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哪里看过这双眼睛。 “正好,我院中有客,你既是晚辈,便给我们倒茶。” 楚牧野盘膝坐在蒲团上,他身前的桌案上已经架起火炉煮茶。 大雨烹茶,显得颇有些惬意。 陈执安不动声色的来到楚牧野身旁坐下。 二人茶盏已空,却任凭炉火烧的紫砂壶蒸汽蓬勃。 陈执安为二人倒茶,名贵的茶叶烹煮太过,显得有些酸涩。 “你这腰间的长刀倒是不错,只是配刀而行,难免犯忌。”楚牧野瞥了一眼陈执安配在腰上的阳燧长刀提醒他。 与他相对而坐的人物却笑了笑:“少年男儿,有些气性也是应当的,官府不许百姓配刀入城,无非是畏惧他们罢了,倘若官府尽到本分,又何须畏惧一把长刀?” 陈执安解下阳燧,放在自己的身旁,道:“这刀是我从司侯圭那里赢来的,我之所以带刀前来,是为了向楚伯伯炫耀一番,这一路上我并未配刀行路,只以布匹包裹,到了门前我才配上。” “确实是少年心性。”楚牧野动作极缓,拿起桌上的杯盏饮茶又道:“只是,苏南府中不得配刀乃是提防那些以武犯禁的游侠儿,又或者乔装入城的匪客,寻常百姓有没有刀对于官府而言,其实并无什么差别。” “确实如此。”虎脸男子点头:“官府、世家门阀以及玄门把持修行法门,天下百姓想要修行难如登天,手中有没有刀剑确实是次要的,其实并无差别。 寻常百姓手中哪怕有刀剑,遇到养气练体,乃至练出真元的铁牙,只值一个死字。 这苏吴州是富庶之地,百姓还有些漏出来的油水可供舔食,只是边境十二州,乃至西北六州,岭南三洲百姓遭灾的遭灾,丧命的丧命,尸骨横野并不少见。 反观豪门大户,仍然歌舞升平,享乐饮宴,那些世家门阀似乎永远没有衰落之时,楚大人你可觉得这公平?” 陈执安神色变得有些肃然,却仍然低头添茶。 “不公平。”楚牧野直接了当的摇头:“正因如此,宋相才要肃清朝野,才要革新天下,我当时之所以在宴会上怒骂国师便是因为我看不得大虞朝堂上坐着的魑魅魍魉,如今我又愿回京,便是因为宋相在悬天京中。 他要让悬天的京都不再高耸于云上,要让悬天京落地,要让所有流向悬天京的血液回流,流遍整座大虞!” “哈哈哈……”虎面男子忽然大笑,声音中充满了嘲讽:“如何回流?” “大虞的血管中满是顽疮!世家门阀掌控一切,宋相乃是完人,可他并非翻手便能够改天换地的仙人,路上拦着的可是能够移山分海的猛虎,只能说回流便回流?” 楚牧野面对这虎面男子的质问,神色全然不变,道:“天下七国并立,对我大虞而言,东有大乾已然架起火炉,起锅烹油,想要将我大虞制成一道大补的餐食,饱食而吞天下!北有大离,骑着大兀马虎视眈眈,北方边境的州府整日被这大离打草谷,不知多少百姓死在他们的铁蹄之下。 更向南方,南海二岛妖人肆虐,每每毁我大虞商船,又因为如今的局势,无可奈何。 大虞当今的境地,经不起大动荡、大风浪,齐天冲,不如你来告诉我,倘若你是宋相,在遍布沉疴滥觞的如今,如何让我大虞八万万虞人尽得安乐?” 楚牧野叫出这男子的名讳,陈执安顿时记起自己在哪里看过此人的眼睛! “西蓬莱的吞天虎齐天冲,黄门画院曾经连夜画过他的画像。” 此时,齐天冲冷哼一声道:“大人们高坐庙堂,宋相有革新之心,这些事情自然该你们想,我西蓬莱不过都是一些铁马泥蛇,只知有一颗护持百姓的心念,顾不得这许多!” 陈执安眉头微动。 楚牧野嘴角露出些笑容来,忽然转过头来,询问陈执安:“执安,你可知眼前此人是谁?” 陈执安低头想了想,未曾装傻,道:“此人乃是西蓬莱的吞天虎齐天冲,在西蓬莱二十四将中排名十二。” 楚牧野有些意外,旋即点头道:“确实如此,这齐天冲在西蓬莱排行十二,可他的修为在西蓬莱中却排名第四,极为强横。” 齐天冲听到陈执安识得他,索性抬手摘下脸上的猛虎青铜面具。 此人面目方正,胡须根根如刺,颇为粗犷,尤其是那双眼睛,看向陈执安,便让陈执安觉得自己如坠冰窟,颇为可怖。 “执安,西蓬莱乃是我大虞最强的山匪,今日你与他当面,听了他的话,可是觉得这西蓬莱满是忧心百姓的好汉?” 楚牧野再度开口,他的眼神变得颇为认真,凝视着陈执安,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天冲此时也看向陈执安,嘴角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来。 陈执安思虑几息时间,又看到屡次相助自己的楚牧野那般认真的眼神,便问道:“我可以说实话?” 楚牧野颔首:“你莫要担心,有我在此,他奈何你不得,况且……赫赫有名的西蓬莱吞天虎,想来也不会与你这么一位晚辈计较。” 齐天冲沉默不语,只是看着陈执安。 于是陈执安再为二人添茶,道:“楚伯伯,世家门阀把持大虞并非一朝一夕,西蓬莱强者众多,可我曾去过暗巷里的酒肆,那里的说书人说过西蓬莱好汉们的来历。” “其中有些是罪臣之后,有些是被大门阀兼并的小门阀主,有些是朝中不得志,又或者得罪上官的千户、校尉,还有些是为了西蓬莱掌控的武学而落草。” “这些好汉们可谓是来历纷纷,大有来头,可其中唯独没有寻常百姓。” 齐天冲面色一变。 楚牧野眼中的兴趣更浓了,仔细听陈执安说话。 陈执安又道:“西蓬莱纵横我大虞许多年,时常传来接济百姓的消息,也被许多人称颂。 可我听来听去,接济百姓一事说来说去,不过二三次,其中还有许多曲折的缘由。 西蓬莱的好汉们修为强横,当朝东阁大学士朱渊渔曾经评价,说他们已然成势,可仔细想来,西蓬莱所谓劫富济贫,其实也有些蹊跷。 就比如莲花山下吴竺府,府主乐善好施,不知接济过多少百姓,甚至府中专门开辟了一处善堂,养了四百余位孤儿,如此行善二十载,孤儿们成年之后往往还会在吴竺府的产业里获得生计。 便是这样一位人物,也在三年前被西蓬莱灭门,我不知原因为何,可却在想吴竺府没了,那数百位孤儿如今又流落何处?西蓬莱可曾接他们上山?” 齐天冲凝视着陈执安,神色却变得极为平静。 楚牧野如今也有些好奇了,他目光扫了一眼齐天冲,笑道:“你十七八岁的年纪,去暗巷中做什么?” 陈执安挠了挠头,不曾回答楚牧野的询问,又道:“街巷里也有许多平日里的闲谈,提及西蓬莱中所谓铁马泥蛇也分三六九等,二十四将能够修炼极好的功法,吃最好的丹药,奢华享乐一应俱全,而最下层的泥蛇,却只能充当苦力、仆人,侍奉更高一点的泥蛇、铁马。” “今日,齐前辈提及世家门阀则义愤填膺,恨不能吞骨饮血,可仔细想来,倘若让西蓬莱把持这天下,无非也是将天下人分成三六九等,又能比现在好上多少?” 齐天冲平静的脸色终于起了变化,变得十分冷厉,他眯着眼睛看着陈执安,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执安却不去看他,只为二人倒茶。 可是他娓娓道来,楚牧野眼中流露出几分欣喜来。 “你不曾读书,却能在世俗的迷障中看出几分真假来,倒是令我欣喜。” 陈执安正要说话,始终沉默的齐天冲却忽然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语气冷漠,冰寒几乎要入人骨髓。 可陈执安却如实回答道:“晚辈姓陈,名叫陈执安。” “陈执安,那你觉得当今世家门阀对于大虞的桎梏,又该如何解?”齐天冲发问。 楚牧野放下手中的杯盏,仔细听陈执安的回答。 陈执安深吸一口气,想起这二年来他看过的许多书,想起前世幽幽五千年的历史,便道:“大乾、大虞、大离、大楚,乃至过往的大息,甚至细数过往千年,世家门阀从不曾断绝。 大乾的所谓高门是他们,大离所谓的竖旗帐篷是他们,大楚过往的员外、老爷也是他们,他们与皇权的关系错综复杂,导致他们几乎无法被革新消灭。 倘若要完全解除世家门阀的桎梏,那其实就只有一条路。” 楚牧野睁大眼睛望着陈执安,齐天冲也死死注视着他。 然后,陈执安便在二人的注视下,神色平静,语气平常道:“唯有从肉体上彻底消灭他们,世家门阀才有可能得以断绝。” 楚牧野、齐天冲顿时色变。 陈执安脑海里想起前世的八王之乱,想起永嘉之乱,又想起安禄山之变,想起黄巢,最终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如今内忧外患,世家门阀在某种程度上支撑着大虞,他们把持着最强大的力量,让他们自己消灭自己,只怕并不容易。” “所以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扶持庶族,分割世家势力,才有可能治好大虞的沉疴,只是……推行政策只怕还要受到莫大的阻力,政策的推动者要有绝对的权利才有可能。” 陈执安话语至此。 楚牧野长长吐出一口气,陈执安从肉体上消灭世家的言论着实吓到了他, 而提拔庶族这一观点,虽然称不上多高深,可是出自一个以前只做过画院小工的十七八岁少年口中,他也忍不住惊叹。 “不愧是陈水君之子。” 楚牧野心中这般想着。 而那齐天冲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认真记下陈执安的面貌,又忽然问道:“你在我面前这般大放厥词,中伤我西蓬莱,就不怕我一掌杀了你?” “不怕。” 陈执安咧嘴一笑:“我来之前,齐前辈想来已经与楚伯伯交过手,两位似乎都已经力竭,只勉强稳住喝茶的手,又如何杀我?” 齐天冲、楚牧野不由对视一眼。 “你修为太弱,又是怎么看出我已经力竭?”齐天冲发问。 陈执安道:“茶已煮沸,却在桌尾,两位任凭炉火烧煮,却不曾倒茶。” “大雨滂沱,两位却任凭雨水溅到自己身上,不曾遮掩阻拦。” “我说了许多毫不客气的话,齐前辈身上却全然没有真元气魄涌动,这实在……不合常理。” 陈执安缓缓到来,他忽然握住身旁的阳燧长刀,转头看向楚牧野。 “楚伯伯几次助我,今日我正好持刀前来……” “是否要砍了这吞天虎?楚伯伯走马上任悬天京,正好有个呼门的功劳!” ps:晚点还有一章,有人在看的话可以明天看,这章字数也还可以。 第四十一章 我不怕死 大雨滂沱。 雨水落在楚牧野院中洁白的地面上又溅起,就好像地上射出了无数的箭头。 这雨太大了,天和地已经分不开了。 天上银河泻,街前白浪涛! 陈执安便在这样的暴雨中握住了阳燧刀柄。 楚牧野觉得自己低估了陈执安。 坐在他身旁的少年面容颇为认真,就好像在等待楚牧野一声令下,他就要拔剑杀人! 齐天冲眼神中带着些惊奇,又仔仔细细看了陈执安一眼,粗犷的脸上挂起同样粗犷的笑容。 此时他已不再掩饰,只艰难的抬手指了指天空。 “你可知今日这雨为何下的这么大? 因为苏南府来了一位大人物,他张口呵斥,天上的乌云便要爆碎,降下其中的滂沱云汽来。” 齐天冲声音沙哑,好像全然不怕陈执安手中的阳燧长刀。 “他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武夫,道下造化碑上有名,道下第九碑上刻字,我等看他便有如看辉煌的宫殿,看一尊活着的武道君王,我等看他便有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正因有他吸引了整座苏南府绝大部分的强者以及守城的将官,我才得以入这苏南府! 他肉身强横,硬扛怒雷五灾,敢与龙君角力,这样的人,便是身受重伤坐在我齐某面前,我也杀他不得。” 齐天冲说到这里,话头突然一转:“我在他面前,便如同你在我面前一般。 陈执安,我嗅到了你身上的真元,你不过真元成树的修为,哪怕你的真元比起寻常人要更厚重些又如何? 我与楚牧野神蕴对决,耗光了真元、神蕴又如何?我的肉身筋骨如山,血肉如岳! 就凭你,我坐着让你砍上十日,你也杀不了我。” 齐天冲语气中带着傲然,甚至斜眼看着陈执安。 陈执安略略沉默,一旁的楚牧野却徐徐颔首,道:“玉阙境乃是真正的分水岭,玉阙境界之下的人物,确实值得这般猖狂。 执安,我与西蓬莱的吞天虎还有话要说,你且离去吧。” 陈执安听到楚牧野的话,脸上有些可惜,正欲站起身来。 却又听齐天冲询问道:“陈执安,你初次见我便想要杀我,你哪里来的胆魄,又哪里来的杀念?就仅仅只是为了给楚牧野送一份呼门的功劳?” 陈执安身形微顿。 他低下头,似乎是在回忆什么,雨水落在房顶上,房屋上仿佛落下万千条瀑布。 “我在旧巷中听到吴竺之事,那说书先生是个有来历的,说的绘声绘色。 他说那大府上的二十余位男儿皆尽被斩首,无一幸免。 三十几位女子命运还要更加惨烈些,死之前还被折磨,我当时听了无动于衷,只觉得是他们命不好。” “可今日我见了齐前辈,却又想起此事来,又忽然觉得平日里乐善好施,乡野称颂的五十余人尽死于西蓬莱之手,这座天下却不闻不问,实在是有些不好。” 齐天冲冷冷问道:“你就不怕那吴竺府中另有隐情?才惹了我西蓬莱的刀剑?” 陈执安摇头:“据说莲花山上立起了那吴竺家主的雕像,乃是莲花山中的赶山客以及镇中百姓出的钱,出不起钱的便将自己家中的锅灶菜刀融去,换成铜、铁送去,只为了为那家主塑一身金子。 听人诉说倘若有错,看人所行想来也错不到哪里去。” 齐天冲颔首道:“所以你就想打抱不平,想要拔剑杀我?” 陈执安倒是颇为坦然,甚至有些无赖,笑道:“有机会能杀就杀,顺手的事就去做,可方才楚伯伯既然说我杀你不得,那我倒也不是非杀不可。” 齐天冲气定神闲:“这便是弱者的愤怒,陈执安,你还太过弱小,想要为这世道打抱不平,还远远不够格。” “我来告诉你,西蓬莱之所以要去那吴竺的府中,无非是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贪图吴竺府中的丰厚家资,可以以此供养西蓬莱的人物。 第二个原因则是吴竺不识好歹,不愿接受我西蓬莱的拉拢,往后我西蓬莱想要赚人上山,总要立几分威严才是。 你猜的并没有什么错,那吴家数十口人,不过只是枉死!” 齐天冲说话时,就连语气都未曾变过,好像是在说一件轻若鸿毛的事。 陈执安似乎无动于衷,将阳燧长刀配在腰间,起身。 齐天冲那森然的声音再度传来:“你想要为那吴竺一般的人物打抱不平? 那你可知我西蓬莱如何处置了那四百多名孤儿?” “那四百多名孤儿承了吴竺的大恩,其中许多孤儿已经开始习武,开始读书。 我西蓬莱又如何能够放任他们随意离去?往后四百余名孤儿中但凡有一个成才的,对我西蓬莱也算是一桩麻烦。” “所以那四百多名孤儿也全然被抹了脖子,之后一把火便烧掉了那吴竺的府邸。 大火烧灼了三天三夜,无数人前来救火,这火势太大,那些个平民百姓又能如何?” 齐天冲声音忽然一顿,原本不变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容,道:“陈执安,我西蓬莱便是这般霸道,此时此刻我就坐在此处,你想要逞一些威风,行一些话本小说里的侠义之事,如今正是机会!” 楚牧野神色会有变化,他皱着眉头,冷眼看着齐天冲,眼中杀机涌动。 陈执安仍然无动于衷,配刀站起。 齐天冲忽然间哈哈一笑:“这世道便是这般的世道,达官贵人们在府衙安坐,一声令下,自然有无数人前去杀人,也有无数人丧命。 我西蓬莱乃是山匪,行事血腥一些倒也罢了,可你知道不知多少端坐高位的大人们也同样如此? 你自以为你有几分任侠之气,可你却连向我这山匪出刀都不敢,又如何打抱不平?” “谁说我是侠义之士?”陈执安终于开口,他一边向着楚牧野行礼道别,一边说道:“我方才便说了,倘若能顺手杀了齐前辈做一件好事,便也就做了。 明知不可为,可却偏偏要气血上涌,偏偏要怒发冲冠,这又有什么值当的?” “晚辈今年不过十七有余,初窥修行之道,在这大世中不过只是一介弱小的少年。” “弱小之辈,即使有万丈的怒火,除了弱草之外又能烧掉什么? 所以,齐前辈你不需以言语激我,不必妄想在我心中种下魔念。” 陈执安似乎颇为洒脱,毫不冲动,甚至似乎看透了齐天冲的欲要何为。 他随意说着,便要迈步离开这东丰街上的小院。 楚牧野让他离开,而他在这里也确实帮不到什么忙,甚至以他如今的修为,根本无法伤及齐天冲分毫。 于此无益,陈执安就打算果断离开。 楚牧野此时对于陈执安这个故人之子,甚至有些看不透了。 就连齐天冲眼中都炯炯有神,道:“莫说是楚牧野,陈执安,你确实不俗,没想到今日还有意外之喜,容我见了一位不凡的少年。” “可是陈执安,你猜的还不对,又或者还不够对。 我语言激你,确实是想要令你心绪蒙尘,郁郁不得发,坏你心境,让你往后修行滞涩不畅。 可与此同时……我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楚牧野与陈执安猛然皱起眉头。 “咯吱……” 这般细微的开门声,被倾盆的大雨盖住。 可楚牧野与陈执安都是修行之人,楚牧野哪怕神蕴穷竭,真元供给神蕴消耗也过大,但这位不凡的人物,却仍然有超绝的五感。 而陈执安也已经破入真元,甚至结出妙树来,称得上不凡,自然也能听到这被大雨掩盖的声音。 然后,便是踏水的脚步声。 再然后,陈执安便看到一位三十余岁,脸上并无须发,皮肤却极黑的中年人,缓缓走了进来。 陈执安只一眼,便认出了此人。 “我在黄门小院中出事,被押入大牢之后,便在牢房中遇到过此人。” 哪怕此人脸上已经没有了茂密的络腮胡,眼中也没有了密布的凶光,可陈执安知道此人便是在牢房中与他搭话的人物! “竟然是你,我们又见面了。” 那人咧嘴一笑:“我那时问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年岁,你都沉默不言,今日倒好,本大爷正巧仔细问一问你的名字。” 来人一边说话,一边前行,直至来到院中,又远远朝着齐天冲行礼。 齐天冲仰着头,似笑非笑,道:“如今这苏吴州中风起云涌,来了不知多少强者。 我来苏南府,其实便是冲着楚大人前来。 只是如今这苏吴州风起云涌,来了不知多少强者,我也不敢带西蓬莱的兄弟前来,免得被人看穿拖累于我。 可是楚大人……我西蓬莱的铁马泥蛇无处不在。 此人名叫仇三休,早早便在府衙牢狱之中等候,今日府衙高手全然不在,他正好出来走一走。” “这般近况,这条泥蛇并不需要多强,只需有个神蕴修为,便足以定下乾坤。 楚大人,你说对吗?” 齐天冲发问。 楚牧野皱起眉头:“西蓬莱的山水不辞万里,甚至冒着与玄紫将军、铁臂将军同城的风险,也要来杀我。 却不知何人给得起这样的价钱?” 齐天冲摇头,不曾回答楚牧野的话,反而看向陈执安。 “便如我方才所言,你确实令我惊喜……陈执安……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前去西蓬莱?到了山上,哪怕你修为暂且孱弱,也自有你一个少年将军的名头! 待到铁马奔入海,泥蛇飞上天之日,我西蓬莱自然有真正纵横天下的一日,那时,你再去行那些任侠之事,岂不是更好?” 陈执安还站在屋檐下,他腰间配着阳燧,远远看着来人。 那人站在雨中,任凭雨水冲刷拍打,也不躲不避,同样远远看着陈执安,然后便是沉默。 齐天冲浑不在乎,摇头道:“你既然不愿答应,不想体面的上山,这件事倒也容易,我只需让仇三休打断你的腿,将你拖上山去,再为你接续断骨……真元境界的武修,总不至于这般死去。” 他似乎铁了心要将陈执安带回山上。 而雨中的仇三休摸了摸流水不断的光头,眼中骤然间杀意盎然。 楚牧野心思急转,却觉得眼前之局是一个死局。 “我还是低估了京中那些大人物的恶念,我还未曾上任,便要借着西蓬莱之手杀我。” “而且……区区一个神蕴修士,竟然成了压胜的筹码!” 他意识到,自己被贬官数年,数年时间宋相上位,朝中只怕已经变成一团销骨杀魄的漩涡,倾轧无与伦比! “不消多想,胆敢派人前来杀我这即将上任的一部侍郎,不是国师,便是安国公!” 楚牧野深吸一口气:“只是,执安倒是被无端连累了。” 他正要强提一口真元,召出神相,拼死送陈执安离去。 始终沉默的陈执安却忽然开口了。 他上下打量着站在雨中的仇三休,轻声道:“神蕴修为,出牢狱时却与人交手,即便竭力掩饰,手掌上却有刀伤,只怕真元损耗一定不低。” 其余三人顿时有些不解。 陈执安在心中暗想:“不知吃下那【燃血姜果】,可否能杀他。” 齐天冲似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只是朝着仇三休轻轻抬手。 “便是受了些伤,损耗的是真元,杀你,又有何难?” 仇三休心中低语。 他身上真元流转,强烈的真元甚至瞬间便附着在他的身躯表面,无比尖锐,甚至刺穿了他的衣衫。 神蕴境界,泥丸养神,以神驭真元,神蕴涵天容万物,照体长生游乾虚! 神蕴可养真元、肉身,以神蕴驾驭真元、躯壳,内观心念起,一念知尘落……达到神蕴境界,便是称得上玄奇的修行中人! 就比如此刻的仇三休,即便他已经负伤,哪怕他的真元消耗颇巨。 可此时此刻,当他运转神蕴,流转真元,他周身上下猛然有阵阵凶煞气息传来,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通红无比,犹如火烧。 “红莲定观经……”楚牧野心中顿知这门功法的来历。 而那仇三休瞬时间运功已成,双腿屈膝,猛然一跃。 便如一条赤红色的豹子霎时间挣脱,仇三休带着洪流一般的真元,挤压开周遭的寸寸空气,轰然砸向陈执安。 暴烈的真元几乎将周遭的空气点燃,天空中一时之间火光乍现,就好像一朵朵燃火的红莲。 楚牧野正要压榨出自己身躯出最后一丝神韵,掌控体内残留的真元。 猛然之间,却感知到站在屋檐下的陈执安也有了动作。 他不知何时拔出了腰间的阳燧长刀。 一种奇异的功法霎时运转,陈执安体内的真元也快到了极致,甚至燃烧起来! 身上的宝蓝色玄门长衣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气息。 他长袍下持刀的右臂青筋暴起,浑身血液急速流动,元关中的真元妙树不断抖动,就如同落叶一般陡下不知铺天的真元。 呼呼呼…… 轰隆隆…… 这一刻,陈执安体内的真元好像在燃烧。 他手中阳燧长刀上,已经凝聚出了一道火光。 然后……这一道火光就在楚牧野与齐天冲眼前变得无比炽盛。 陈执安握着炽盛的长刀,横扫! 八都北去十二重! 有若狂龙升天,带着火光的长刀带起滔滔大河一般的真元,带动仿佛要燃烧一切的火光,进而与仇三休的红莲功法碰撞。 就如同雷霆炸响一般的声音在虚空中响彻。 周遭传来狂烈的风暴。 陈执安与仇三休猛然碰撞,又瞬息即分,二人落地,又带着浩浩荡荡的汹涌浪潮直冲向彼此。 “怎么可能?” 观战的齐天冲神色变化。 然后他便嗅到……陈执安周身的真元好像燃烧起来了一般,变得无比强横! “是那把长刀的功效?”齐天冲心思急转:“不,那把长刀不过百锻,如何有这般威势?” 就连楚牧野也百思不得其解。 可毋庸置疑的是,陈执安在这一刻变得可怕非常。 他落地的一刹那,手中的长刀便有百种变化,携带着无可匹敌的真元杀向仇三休。 仇三休不知何时双手结出红莲印,绵长的呼吸猛然一吹,空气仿佛都被吹的烧灼起来,炽热无比,拦住陈执安的去路,灿烂的火光遮掩住陈执安的目光! 紧接着,他不做丝毫停息,不过侧身跨出两步,猛然一跃,眼中凶光毕露之间,浑身骨骼噼啪作响,周身的肌肉都被真元充塞。 原本称不上高大的仇三休只一刹那便长高了一尺有余,他庞大的身影遮住滂沱的大雨,一条赤红色冒着火光的手臂重重鞭下,就要鞭打在陈执安的头上。 陈执安刀势毫不停歇,就如同大军拔城,直取八都北去,轰轰烈烈,一往无前。 而另一只手却带起狂猛的气流,仿佛一只虎头撕咬,狠狠抓向虚空! 长刀所向,刀光乍现。 八都北去十二重,与那红莲赤鞭再度碰撞,有若霹雳爆响,二人竟然不分伯仲。 可那火光里,仇三休左拳陡然一抖,带起阵阵红莲真元,意图落地之时砸在陈执安心脏处。 可当他的拳头穿过火光,自下方却有一颗虎头鹰现,猛然咬住他的右拳。 陈执安手腕一翻,五指如同虎牙,猛然一曲。 血光隐现之间,仇三休却丝毫不慌,他眼中泛起火光,一条腿带起凶猛的风声,仿佛一只大锤,狠狠砸在陈执安持刀的右臂上。 宝蓝色玄衣上的气息急遽消散,却护持住了陈执安的手臂。 二人再度分开。 “百锻刀,玄门宝衣,大成刀法!” “这是真元境?” 仇三休站在院中,神色僵硬,可却丝毫不敢大意。 因为落地的陈执安似乎全然不曾受伤,他手中握着的阳燧刀带着墨色的火光,横斩而至。 长刀寒光摄人,杀气烈烈。 仇三休全然不敢耽误,运转珍贵的红莲功法,强悍肉体催发真元,神蕴遍布四周,推测陈执安长刀变化。 可紧接着,仇三休被发现…… 陈执安这一刀实在太过玄妙,无数变化蕴藏在这横斩中,无论他如何推测,似乎这一刀法总会生出惊人的变化来。 “刀法如此玄妙,那便只能以力破之!” 仇三休元关、泥丸齐动,神蕴压榨出玄关中每一滴真元。 此刻他的身躯就宛如一座不断燃烧的大火炉,蓬勃出燃烧一切的火焰。 而这火焰,俱都凝聚在他的双掌中! 仇三休下盘扎死在大地上,双掌带起狂暴的气势,蒲扇一般的双掌扇下,仿若扇出两团风暴! 这一击实在太强了,强到瓢泼的大雨似乎被阻隔,院中的房舍不断震动,灰尘遍布,瓦片飞出。 大地已然龟裂。 仇三休眼中杀机重重,他全然未曾想到,那一日前来牢房中的时候,不过养气境界的小儿,不过几日,竟然能够与自己硬碰硬。 “砸死你!” 红莲蕴真元,如山岳崩塌,轰然朝着陈执安砸去。 而陈执安持刀,八都北去十二重,带起万千种变化,直冲着仇三休而至。 红莲掌印落下,陈执安却猛然收住刀势,须臾之间跃起。 八都北去十二重刀法竟然从天而降! “破军式!” 长刀斩落,鲜血飞溅! 仇三休掌印砸在地上,砸的大地龟裂,也砸碎了周遭的院墙,而陈执安的长刀却砍在他的头上。 那红莲功法着实玄妙,神蕴境界的修士反应也快到了极致。 哪怕陈执安变化如此之快,却仍然有真元运转到头颅之上,护持骨肉泥丸。 可是……陈执安的刀已然砍下去了,哪怕只砍了一半,也足以取仇三休的性命! 此时此刻,陈执安阳燧燃火的长刀嵌入仇三休的脑袋,仇三休睁着眼睛,滚滚鲜血却遮住他的眼眸。 “这般猛烈的刀法,岂能够如同挑起一片叶子一般,说停就能停,说改就能改?” 仇三休心中意识模糊,喃喃自语,旋即暴毙而亡! 陈执安收刀,感受着浑身的剧痛无比,将要倒下。 楚牧野皱眉。 齐天冲瞳孔一缩。 前扑而下的陈执安却忽然极其不可思议的斩出一刀,斩向齐天冲! 此时距离齐天冲却不过两丈距离,齐天冲又因为陈执安不可思议的表现而略有走神,并无防备。 他浑身肌肉尚且不曾凝练。 而陈执安那把长刀就带着闪烁的火光,斩在他的手臂上,斩入他的血肉,然后极其精准的斩在骨骼连接处的软骨筋膜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神蕴消耗殆尽的楚牧野与齐天冲都未曾反应过来。 哧! 一声刀光响起,齐天冲右臂齐根而断,猛然高高飞起,鲜血狂喷而出。 “竖子!” 齐天冲口吐鲜血,猛然大喝,自右臂断面的鲜血化为金色,如同一根根金刺,直刺陈执安。 这般高手的血液,竟然都能化成刀兵! 陈执安匆忙抵挡,却仍然被那几根带着恐怖力道的金刺击打在他的阳燧长刀上,巨大的力道将他抛飞而出,重重砸落在地,甚至砸出一个深坑来。 “咳……咳……咳……” 楚牧野圆睁着眼睛,几乎难以相信眼前的场景。 而陈执安驻着长刀,从深坑中站起,感受着身上逐渐消退的【燃血姜果】的力量。 “呸!” 他吐出一口鲜血,嘴中咀嚼了一番,又吐出一颗牙齿,看着面色铁青的齐天冲:“我刚才说谎了,不向前辈出刀,我真的会生出魔念来。” 齐天冲也如楚牧野一般难以置信:“你怎么敢?” 陈执安又吐出一口血来,咧嘴一笑:“卑怯的人,即便有万丈的怒火,也烧不掉除弱草以外的东西,只因卑怯之人恼怒愤恨,只抽刀向更弱者。” “可我不同。” “我不怕死。” 陈执安在心中默默补上一句:“因为我死过一次了。” ps:干脆熬夜把这段写完了,七千字章节求月票啊,新书期估计没人这么更的吧。 第四十二章 雏虎碑、道下神通 也许是云里的雨已经下完了,大雨就这么突兀的停了下来。 屋顶上的流水落在院中,洗刷了大地上的血迹。 可楚牧野的小院仍然狼藉一片,仇三休的尸体,身躯摇摇欲坠并且最终无法支撑自己,晕倒在深坑中的陈执安,再加上已然断绝一臂的齐天冲。 楚牧野宽大长袍上的水渍已经有些干了,泥丸中神蕴丝丝缕缕的重聚,他正在恢复。 齐天冲神色有些狰狞,他极为认真的看了一眼院中的陈执安,仿佛要将陈执安的样貌刻在脑海里,继而又转过头来望向楚牧野。 “看来楚大人命不该绝。” 齐天冲道:“我实在未曾想到,这么一个突兀上门的真元境少年,竟然能够杀了仇三休……他一手刀法已经大成,诸多变化确实令人目不暇接,往前再走一步便是圆满,便可修行出刀势,真元境界就修行出‘势’的人物不多,不久之后再等他修为精进一些,也许我就能在雏虎榜上看到他的名字。 楚大人,今日是我败了。” 他同样狰狞的伤口中已经不再流血,语气里颇多感叹:“我西蓬莱强者众多,但却缺了这等不凡的少年,可是楚大人……你方才听到他所言了吗?他心中对于那些世家门阀也颇为厌恶,也许有朝一日,不需我劳碌,不需我赚他上山,他便会自己成为西蓬莱的铁马牛蛇。 悬天京中高坐的大人们,可容不下这等心念的少年。” 楚牧野侧头看着他,道:“如此说来,你前来苏南府之前,就已经备好了退路?” 齐天冲神色与人有些缓和,摇头说道:“真正的大人物们想要请我背黑锅,必然要给些好处。” 他话语至此,腰间一枚看似平平无奇的玉佩忽然闪烁出光亮,紧接着那玉佩上的光辉猛然间变得闪烁刺眼,几乎令院中一片生白。 楚牧野眯了眯眼睛,他隐约在那白光中看到一只长着翅膀的白马一闪即逝,等到那白光消退,连带着与他相对而坐的齐天冲也已经消失了。 楚牧野似乎并不气恼于齐天冲就这般逃了,他反而看着陈执安,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他又忽然摇头:“陈水君想来不允……” 可不过二三息时间,楚牧野眼神忽然多了些变化。 “陈水君要去大慈观中为陈执安求取大慈洞庭术,将来他心中也早有打算,不愿意看陈执安在这巷子里蹉跎一生……既然如此,我与宋相给这少年铺就一条坦荡大路,陈水君应当不会生气吧?” —— 陈执安只觉得头痛欲裂,干裂的嘴唇仿佛要渗出血来。 他缓缓睁眼,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岐黄街上的小院里。 他缓缓转头,浑身的骨骼顿时剧痛无比,几乎要散架了。 “真他娘的疼。”陈执安倒吸着凉气,努力看清了周遭。 他看到古色清幽的房间,看到房中摆放了昂贵精致的小檀木桌椅,看到不远处香炉里插着檀香,檀香醉人,他吸入鼻中,痛苦仿佛减轻了些许。 房门是敞开着的,门外便是楚牧野的小院。 他记得这个空无一物却又洁白一片的小院早已一片狼藉,可现在看去却已经完好无损。 陈执安强撑着身体起来,却又看到楚牧野亲自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你醒了?” 楚牧野将汤药递给陈执安,陈执安并不废话,一口便将汤药喝入肚中。 那汤药入肚,陈执安只觉得真元妙树上的真元几乎都被调集了起来,带着强烈的药效在他身体里肆意流淌,修补着他负伤的骨骼、皮肉筋膜。 “这药倒是极好。”陈执安不由感叹。 楚牧野道:“这是七崖寺极为珍贵的疗伤汤药,概不外传,我随身只有六剂,这也是第三剂,等你走时便将其余三剂也带回去,每日一剂,等你喝完,你的伤势说不上恢复如初,也算是无碍了。” “我昏睡了三天?”陈执安敏锐的捕捉楚牧野话语中的信息。 楚牧野点头,却问道:“你修行的刀法叫什么名字?” 陈执安十分自然的回答:“我也不知是什么名字,稀里糊涂的便练了。” “我一直以为陈水君不让你修行,是想让你在这岐黄街上平凡的过上一生,却不曾想他竟还给你留了这般不错的刀法,这刀法乃是一门玄功,颇为宝贵。” 楚牧野感叹:“还有你修行的功法,真元如白玉,明净无瑕,想来也是陈水君留给你的。” 陈执安对于楚牧野的脑补十分满意,又不解的问道:“楚伯伯,何为玄功?” 楚牧野解释道:“天下功、法皆有品级,除了寻常功法有高有低,有强有弱之外,比寻常功法更加难得,更加珍贵的,便是所谓的玄功妙法。” “你这刀法便是玄功,你这修出白玉真元的便是妙法。 这种功法秘籍若是传入江湖,难免引来一番腥风血雨的争夺。” 陈执安眼睛一亮,之前他就曾听徐溪月说起过玄功妙法,只是不解其意,今日楚牧野算是为他解惑了。 “原来如此。”他轻轻点头,顿时脖颈之间传来一阵剧痛,疼的他龇牙咧嘴,可他仍然问出心中的疑惑:“却不知这玄功妙法之上,是否还有其他品级的功法?” “自然是有的。”楚牧野认真回答:“玄功妙法各分三品,一品最为珍贵,修行有成也最为强横,而一品玄功、妙法之上,便是六品天功、六品神通,不过天功、神通往往先天境界才可修行,其中虽有例外,可这例外却是准备给名上道下九碑的人物,称得上极少。” “三品玄功妙法,六品天功神通……楚伯伯,不知我这功与法,又算得上几品?” “你这刀法已然大成,有千种变化,如今你只差圆满,圆满之后便可养出【刀势】……如此说来,你这刀法便是三品玄功,倘若是二品玄功足以你养出【刀意】,倘若是一品玄功,便可【刀意入神】,能够刀意入神的人物,在我八万万百姓的大虞也是少之又少。 而且……并非你有了一品玄功,便可玄功圆满,古今修行一品玄功的人物不知凡几,可玄功圆满,玄功入神的人物,却少儿又少。” “至于你这功法比你这刀法还要更强些,如今你练到几重了?”楚牧野询问。 陈执安老实回答:“不过第一重,真元如白玉,飒飒流辉光,而且第一重尚未圆满,若是能踏入第二重,我的真元妙树便能够结出果实来。” “二品妙法。”楚牧野感叹道:“妙法品级越高,越难以修炼,你能够妙法入门已经实属不易,只需按部就班修行,有二品妙法做底,修行的速度慢不了太多。” 楚牧野自然不知道满打满算,陈执安开始修炼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 一个多月的时间,二品妙法已经入门,甚至真元已然成树,他只以为以往陈水君都是为陈执安隐瞒修为,现在陈执安的修为渐强,这才瞒不住了。 可即便如此,陈执安在楚牧野眼中,仍然称得上极不凡的少年。 “修为虽然弱些,但以他的年龄,便能将一门三品玄功练至大成,天资称得上极强。”楚牧野暗想:“往后道路还长,陈执安必然能够闯出一番名堂,不过……这陈执安的天资,何至于这般不错?” 他心念转动,忽然想起一个久远的传闻。 “传言陈水君在那一桩大机缘中得了帝饮丹、皇饮丹……难道那传闻是真的?这陈执安吃下了其中一枚?”楚牧野心绪纷纷:“不过无论如何,这陈执安是个有悟性的,皇饮丹可以改根造骨,悟性却是天生的。” 陈执安坐在床榻上,心中还有许多不解,便又问道:“楚伯伯,倘若名上道下九碑,对于神通修行上就可以有例外?” 楚牧野回答:“道下九碑又名天上九碑,那是这座天下最神秘的宝物,倘若能碑上刻名,自然有极不凡的收获……” “就比如,在雏虎碑上刻名,哪怕你只是神蕴境界的小小修士,也可获得道下神通,从此以神蕴境执掌神通之法!” 第四十三章 这悬天京,我难道去不得? 雏虎碑! 陈执安修行至今,不知多少次听过这雏虎碑的名头。 雏虎碑上刻名之人物天下有名,就比如司家三公子司侯圭,又比如陈执安始终记在心中的李扶疏。 此二人都是雏虎碑上三百余行的人物,整座天下也许有百余亿人,其中年轻一辈中能排到三百余名的人物,确实不容小觑。 “强者名上雏虎碑,上了雏虎碑又变得更强……”陈执安在心中沉吟。 楚牧野鹤袍如新,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忽然问道:“陈执安,你难道不想知道那齐天冲是死是活?” “你砍了他一条手臂,他若是死了倒也罢了,倘若活着你难道不怕?” 陈执安浑不在意的回答道:“倒也并非不怕,只是就算那齐天冲逃了,他犯下刺杀当朝朝廷命官兵部侍郎的大罪,哪怕当今朝中多风雨,只怕齐天冲乃至整个西蓬莱,都要夹紧尾巴好生躲上一些日子,执安以为起码半载以内,我不必太过担心齐天冲与西蓬莱。” 楚牧野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之色,却又摇头:“三日之前,你在院中砍了他手臂的时候你说你不怕死,如今怎么又怕了?” “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陈执安一边咬牙下床,一边道:“楚伯伯是我父亲的好友,黄门画院一事、与周修景死斗之约一事都曾照拂于我,甚至救我性命,齐天冲与楚伯伯两败俱伤,我砍了他手臂,若是能起到一些助力,我自然是不怕的。 再加上……这西蓬莱说的冠冕堂皇,在江湖与百姓中确实蒙蔽了一些人,可仔细观他们行事,他们不过是一群打家劫舍、杀人掠财的山匪,再怎么喊口号,也洗不干净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就比如莲花山下的吴竺府。 吴竺府被屠了满门,其中四百余位孤儿也未能幸免于难啊,令我实在是有些……恼怒。 带着这恼怒出刀,不说这一刀重于泰山,可必然要比鸿毛更重上一些,所以我才不怕。” “重于泰山,轻于鸿毛?”楚牧野挑了挑眉,笑道:“你这区区一个黄门小工,倒是确有些任侠之气。” 他话语至此,大约又想起什么,叹气说道:“只是如今的大虞,有任侠之气,愿意拔刀助不平的人物往往活不长久。 悬天京中有一头饕餮坐在云端俯瞰着大虞,蒙蔽圣听,任用小人,酷吏层出,朝野之间越发恐怖肃然。 悬天京以外一团乌云遮天蔽日,不知多少世家门阀在这团乌云之下行腌臜的勾当,朝野中做事的人越来越少,江湖市井中的侠义之士总被这一团云雾吞吃……当今的世道可称不上好,有时候你还要按捺住心中的气性,才能活得更长久些。” 楚牧野极认真的劝告陈执安,陈执安也知道这是楚牧野在教他。 “这件事情,我便算你立功,往后自然有你的回报。”楚牧野又道:“那一日若没有你恰好前来,等到仇三休来了东丰街上,只怕我已经性命不保。 所以陈执安,你对我也有救命之恩,楚牧野会仔细记得。” 这位即将上任的兵部侍郎说的很是认真,甚至在陈执安这么一位晚辈面前直呼自己的名字。 陈执安知道,楚牧野这是在做出某些承诺,他又想起黄门画院那件事情,正想要说一句扯平了。 楚牧野却忽然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来:“昨日你父亲寄来两封书信,其中一封是寄给我的,另一封让我转交给你。” 陈执安有些惊喜,他接过信件,并不避讳楚牧野,当着楚牧野的面打开了。 他仔细读了书信,又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有些无奈。 “所以,说是一月归来本身便是哄骗我的,他之前便与我说过,要出一趟远门,实际上他这一次便是出远门了。” 陈执安心里默默想着:“父亲去了悬天京,却不知离开悬天京之后又要去哪里。” 想起悬天京,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父亲为何要骗他。 对于陈水君而言,最苦的便是离别。 他原先经历过一场离别,那一场离别持续了十七年,十七年光阴陈执安只记得陈水君越来越沉默,唯独与他说话又或者料理那些梨花时,神色会轻松许多。 离别与重逢,是人间不停上演的戏,习惯了,才不至于悲怆。 可陈水君明显没有习惯的资格,因为十七年间,陈水君与所念之人再也没有重逢。 所以陈水君想在悄无声息中离别,有朝一日又在悄无声息中重逢,大约可以少些依依惜别。 “嗯……不过我这父亲倒还给我留了些东西。”陈执安一直看到这封信的最后,又仔细将这封信收了起来。 “你父亲如今还在悬天京中,也不知他是否见到了你母亲。” 楚牧野也有些唏嘘,他脑海里想起十几年前他与陈水君、李音希在燕空书院里求学的光景,匆匆十八载,念去来,岁月如流。 陈执安则更担心一些:“父亲总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平日里也总是迁就他人,行事温润?这一类人最容易受欺负,他去了悬天京,却不知那李家、司家是否折辱他了。” “陈水君不善言辞,行事温润?”楚牧野突兀笑了一声,道:“你知道你父亲参加过科考,做个县官吗?” 陈执安颇为意外,摇头。 楚牧野哈哈一笑:“那你可知,你父母在悬天京闹出了多大风波,你那沉默寡言的父亲究竟做出过什么事?” 陈执安正要仔细询问。 原本兴致勃勃的楚牧野忽然看向院中,又命人前去开门。 紧接着,陈执安便看到肩宽背阔的玄紫将军踏入院中。 李伯都背负双手,缓步而至。 穿着那一身玄色长衣,面貌雄伟,身姿高大,眼神锐利无比,给人巨大的压力。 陈执安不动声色的向楚牧野行礼,楚牧野知道陈执安是想要回岐黄街,便与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随意。 于是陈执安走过院子,他不曾去看自己这舅舅一眼,李伯都也不曾去看他,二人就这般擦肩而过。 “将军可曾向那天下第一的武夫出刀?”楚牧野请李伯都入座,又亲自煮茶。 李伯都沉默几息时间,摇头:“宫龙宿太过强横,他自远处走来,压的天上云雾纷纷破碎,云雾中隐隐透露出一只龙来,那并非是他的神相,而是他自龙烛寺中捉来的坐骑。” “他站在那里,便有如泰山亲来,有如怒海成浪,我压下胸中恐惧,本欲出刀,浑身真元乃至我的神相,都被那般恐怖的威势压住。” 楚牧野听闻李伯都的话,心中全然不曾觉得李伯都软弱。 “宫龙宿一身武道决昆仑、触龙门,被他的武道气魄压制并不羞耻,李将军不必介怀,他前来虎丘山,却未曾炼化虎丘山的灵脉也是一件幸事,如今他已经离开苏吴府,将军自然可以放心了。” 李伯都微微颔首,又道:“宫龙宿前来,府衙、松槐军太过紧张,反而疏忽了楚侍郎的安危,伯都特意前来致歉。” 楚牧野沉默一番,忽然道:“李将军,世家门阀之见难道就那般重要?那陈执安无论如何都是李音希之子,身上也流淌着你们李家血脉,将军何必这般厌嫌?” 李伯都听到楚牧野突然提及此事,明显有些意外。 他拿起杯盏喝茶,道:“世家血脉自然可贵,楚大人并非出身寒门,更非出身庶民,楚家是河间的大府,是文脉世家,大人难道不知世家女倘若嫁给陈水君这样的人物,本就是一种耻辱。” 楚牧野道:“朝廷开设科举,便是要让寻常百姓也有出路,陈水君乃是大治四年的状元郎,出师自燕空书院,修为天赋也称得上不俗。 这样的人物给他一些时日,即便无法登上骑鲸碑,仕途上必有建树,李家拒人于千里之外,却造成了许多悲剧。 音希……也是受害者。” “音希自然是受害者。”李伯都摇头:“陈水君的运气确实也极好,夺得状元之位,可他的出身却注定他不会有什么大成就,更莫要说与我大虞六姓相比。 那时,我父亲有意将音希许配给谢姓少族长,可他们却不声不响生出一个杂种来,令我父亲颜面尽失,也令我李家无法更进一步。 这些过往,楚大人可知道?” “我自然知道。”楚牧野倒茶的时候微微一顿,又将紫砂壶放入炉火中:“可我却也知道是李家失约在先,更何况……玄紫将军,李家有你李伯都,有李洲白,李家老爷又身居高位,倘若再加上陈水君、李音希,又何须靠那谢姓?何须靠子弟联姻?有你们四人难道不可更进一步?” 李伯都眼眸一闪,嘴角微微一撇:“若无神通天功,若无惊世文章,我李家又如何更进一步?陈水君修四时蝉,我那时便与他说过,四时蝉难上加难,无数前人功尽却不成,他习不得四时蝉。 至今修了一辈子,却还在璞玉境,靠他,我李家如何更进一步?” “如今唯有寄希望于洲白身上,倘若他能够名上骑鲸碑,我李家朱紫便能再续数十载。” 楚牧野眉头微蹙:“将军怎知陈水君真就捉不来那四时蝉?也许陈水君在剑道上已有建树,所以才会去悬天京,去取他留在李府的剑。” “陈水君去取剑了?”李伯都眼底掠过一抹惊讶,随即嘴角的笑容却更浓了:“悬天京是世家贵府的悬天京,我李府的门楣对于他陈水君而言,如今依然高不可攀!他……拔不出那把剑。” 楚牧野摇了摇头,似乎惊叹于李伯都的固执。 然而他下一句话,顿时让李伯都拍案而起。 “我打算带陈执安前去悬天京。” “嗯?绝不可!” —— 陈执安忍着身上的剧痛,回了岐黄街上那熟悉的小院。 几日不来,梨花落了一地。 春意渐去,这满院的梨花也要败了。 陈水君离去之后,陈执安这是第一次进他的房间。 他房中简单而又整洁,不过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蒲团以及满墙的书籍、手稿。 他按照信中所写,拿开书架上这几本书,便看到更深处还摆放着两本泛黄的典籍。 “我离去之前你已修行,如今想来已经初窥门径,窥得门径再读玄功更加通透些,也更易领悟玄功妙法。” 陈水君信中这般写着。 陈执安倒是有些意外,这十几年以来,陈水君一直扮演着一个普通人,从来不曾教过他修行。 现在他年过十七,陈水君离去之后倒是留下了两本典籍。 其中一本典籍却是一门真元法门,陈执安仔细读过。 “这真元法门颇为珍贵,自养气开始,可以一直修行到璞玉境界,应当是一门三品妙法,只是……却不如我的白玉蝉蜕篇。” 他又打开另一本典籍,研读之后神色终于有些变化。 “三品玄功,熔炉炼体宝录……我这父亲想的倒是周到,养气伊始,同时伴以练体……这玄功我如今再练,也颇为合适。” 陈执安仔细将这炼体玄功收好,又将另一本妙法放回去,他眼神一瞥间,却又看到陈水君枕头边上放着一张草纸。 那草纸上写着一行诗句。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陈执安默默读出这句诗,又摇了摇头。 他想起悬天京,想起京中的李家,想起李扶疏,想起自己时常在梦中梦到的白衣女子…… “这悬天京,我难道去不得?” ps:追读起来了,作为新人新号,没有老读者的基础,十一二万字才上第一个推荐,但是兄弟们很给力啊,上推荐三天就高歌猛进,冲进新书榜前五十了,作者拜谢! 也请各位有票就投给我喔,我也继续努力,争取上架天天万更,毕竟新书期我的更新就每天六七千字了。 第四十四章 拔剑黄雀风 尚且还未到上任之期的楚牧野,并不打算这么早去那漩涡横流的悬天京。 他送走了面色铁青的玄紫将军,又郑重拿出自己藏了许久的一页洛神纸,拿出了一只崇骨笔,唯独墨条没有更好的了,便用了苏吴府中盛产的虎丘墨。 他仔细磨墨,又将洛神纸认真铺好,这才提笔写信。 这位先是被贬黜,后来又被宋相起用的兵部侍郎斟酌词句,斟酌了好些时候。 这几日春雨连绵,细如尘的春雨,沾染了院外的银杏树,银杏叶子湿漉漉的,让楚牧野想起了十八年前。 他想起自己平生最得意的那一场春闱,想起悬天京东南城的升龙院前,也种着一颗银杏树。 他与陈水君在春闱试后在银杏树下重逢,年轻的自己便让陈水君送他一句好词,让他能讨些彩头。 于是陈水君送了他一句“状元走马,明日春如画。” 而他则送了陈水君一句“西风鸿鹄,一举横绝碧云端。” 可结果是陈水君中了状元,他楚牧野则为探花郎,于是陈水君又将那句词改为探花走马,揶揄了他好几日。 后来陈水君愤而辞官,说是要去市井中捉蝉,那时的楚牧野便给同样辞官还乡的宋相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写信劝一劝陈水君。 岁月人间促,一去十八年,楚牧野再一次为宋相写信,不是为了陈水君,是为了陈执安。 楚牧野写得极认真,笔墨工整,纸张洁净,用词考究,便是为了让宋相知道他极看重陈执安。 直至春雨停了。 楚牧野任凭春风吹干了墨迹,这才封上那封信。 “陈执安天赋不俗,有时候气性又有些棱角、执拗……这对于百姓人家的少年来说颇为难得,如今的天下,棱角与执拗似乎都属于世家子、富贵家。” “牧野私以为……他既然有李家的沉疴,如果入了悬天京,假以时日精进修为,也许可以与诸多世家子弟争一争执印之选,宋相以为如何?” 他在信中这般写。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蝉鸣,楚牧野起初不以为意,可随着又一股春风吹过,他才抬头朝院中看去。 “春天,哪里来的蝉鸣?” 虽有春蝉一说,可实际上便是春蝉也要等到夏天刚到,才会迫不及待的从地底钻出来。 如今春日未去,他却听到了蝉鸣声。 “该不会是什么征兆吧?若是陈水君知晓了我将他的儿子送到了悬天京,只怕……” 楚牧野思绪及此,罕见的抿了抿嘴,又摇头驱逐了脑海中的思绪。 “却不知陈水君捉了十几年的蝉,究竟捉到与否?” “他如今是在悬天京中,还是起程去了大慈观?” —— 在这个春日里,并非只有楚牧野在想着陈水君。 悬天京南城一处颇为娴雅的宅子里,几人正在池边垂钓。 所谓京都居,大不易,南城居,如登天! 悬天京南城向来是寸金寸土的所在,可这一处宅子却足有五进,院中甚至还有一片池水。 这池水并非寻常世家大府那般几分大小,这宅中的池水只怕有二三亩,流水清澈,雅致万分,其中还有许多各色的游鱼在其中摇曳摆尾。 而池水旁的小亭中,有几人正在垂钓。 手握钓竿的人身穿一身斗牛补青便罗袍,面色平静,气息如渊。 垂钓者正是当今户部尚书李铸秋,他双眼慈惠而平正,举止徐缓,似乎是怕吓走了上钩的鱼儿。 他身旁一位二十余岁的男子为他添茶。 那男子额头一点红记,面容白皙,眼睛炯炯,颇为贵气。 他为户部尚书添了茶,又低头躬身为身后另一位中年人倒茶。 那位中年人闭着眼睛躺在摇椅上,气息沉静,似乎已经睡去了。 可他光是躺在那里,带着一道疤痕的右眼皮在微微耸动,仿佛荡漾着深山云雾一般的波澜。 “国师,这茶乃是顾渚山采来的顾渚紫笋,茶圣元陆论其为茶中第一,只是这几年湖涧州遭了灾,顾渚紫笋几年不曾出产,唯独今年收上来三两,我便带到这斗姆斋中了。” 那年轻人嘴角含笑,徐徐开口。 躺在躺椅上的国师好像确实睡着了,任凭躺椅摇曳,一动不动。 年轻人随意一笑,恰在此时,户部尚书李铸秋钓到一条好鱼,那条鱼鳞片光洁透亮,两须修长洁白,鱼眼却是碧蓝色的,颇为奇异。 那年轻人匆忙拿鱼入兜,笑道:“尚书大人可真是好运气,是一条白龙鱼,哪怕是在这斗姆斋里也不过二三条,平日里还从未有人钓上来过。” 李铸秋低头看了看渔护中的白龙鱼,终于开口道:“谢宥,我几次来这里钓鱼,却从来未曾见过什么白龙鱼。 今日你设宴请我与国师,这白龙鱼想来是你临时放进去的?” 谢宥脸上带着笑,摇头说道:“这白龙鱼平日里总是沉在池底,不敢抬头来看,今日却不知是什么原因,竟然咬了饵。” 李铸秋仍然盘膝而坐,继续钓鱼。 那名为谢宥的年轻人却忽然说道:“这些鱼儿每日都被仆人们好生养着,养的肥壮鲜美,有朝一日钓起来也是好事,总能物尽其用,烹出一些美味佳肴来。” “就比如那陈水君,他去了江南十几年,这几日我听说他又回了悬天京。 尚书大人,陈水君文章不俗,据说也有些修行的天赋,十余年过去,想来他更精进了些,李大人若是有意,不如也钓起他来……” 李铸秋打断谢宥的话:“陈水君出生寻常百姓之家,甚至吃着百家饭长大,却能够高中状元,其实是有几分才学的。” 谢宥仔细听着,他自然知道李铸秋之女李音希与陈水君的往事,也知道这是李家人不愿提起的过往,却不知他为何非要提起。 李铸秋面色如常,继续说着:“可他便是有几分才学,可偏偏在宋洗渠蛰伏,欲要变法,革我世家命脉的时候高中状元,又偏偏要来招惹我李家的门楣…… 他是农家子,而我李家虽然不是什么千年的世家,却也要在当此关头为世家守门,绝不能生出什么乱子。” 李铸秋话语至此,心似乎有些乱了,钓线入了池中,涤荡出一阵阵细小的波纹。 谢宥叹了一口气:“也是这陈水君运道不好,若是他出生一方大府……不需是大虞六姓,甚至不需是名满大虞的世家,只单单一地世代的士族,想来命运也会有许多转机。” “哼!”李铸秋忽然冷哼一声:“陈水君太过执拗,便是有些才学也不足以称道,就比如我曾去燕空书院,看见他写在纸上的诗句。” “他写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他身在悬天京,身在士人堆里,却说河水太浑浊,浊如泥浆!他在指代什么?” “又比如他气运不凡,也曾为我李家做一些事,我便让他入我李家老阁,选一门功法,谢宥,你猜他挑了什么?” “四时蝉剑。”谢宥道:“如尚书大人所言,这陈水君确实有些执拗了,四时蝉虽然是极不凡的剑道玄功,据传可以玄功养出剑魄,可当今天下却还没有修成四时蝉的人物,他选了四时蝉,岂不是要空耗时日?” 李铸秋闭起眼睛,原本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些讥色:“为人所不为,气性太重,难免吃亏……不过他的修行天赋称不上横溢,便是选了其他玄功,最多也是一个先天修为,入不了玉阙,照不了神相,便任他蹉跎去吧。” 谢宥想了想,忽然道:“陈水君修了四时禅,十八年不曾回过悬天京,如今却回来了……也许是他捉住了蝉,所以才来了悬天京,完他之前发下的誓约,拔出他的剑。” 李铸秋依然不语,可他心中却自言自语:“四时蝉岂是说抓就抓?无非是听说了司家上门提亲的事,乱了分寸,所以才跑来悬天京罢了。” 谢宥似乎看出了李铸秋的不悦,他眼珠一转,点头笑道:“不过说起来,那一把剑乃是我谢家大兄从他手上夺来,又插入李府的假山! 剑上自有我谢家大兄的剑道纵横,陈水君想来是拔不出这把剑的。” 李铸秋颔首:“谢无拘名刻骑鲸碑,便是再给陈水君一个十八年,他都拔不出那把剑。” “那把剑叫什么?”始终躺在摇椅上,被谢宥称之为国师的中年人忽然出声。 李铸秋仔细想了片刻,道:“似乎是叫……黄雀风?” 国师猛然睁开眼睛,甚至从摇椅上坐直身体,他抬头看向京都东南处。 却见那里狂风起,又有蝉鸣啼叫,剑气如虹! 李铸秋猛然皱起眉头,甚至他手中的鱼竿也跌入水中。 年轻的谢宥站起身来看向远处。 却见有风波自东南来,又有一身白衣拔剑而去,斩碎云雾,送来春雨。 “什么叫黄雀风?”谢宥喃喃自语。 国师冷笑一声:“黄雀风者,乃是盛夏强劲之东南风。” “五月风发,六月乃至,是时海鱼变为黄雀,乃为黄雀风。” 谢宥沉吟:“如今不过三月,已然风发,这陈水君等不及从海鱼变为黄雀了。” ps:新书榜前三十了,兄弟们牛逼,多亏了诸位的追读和月票! 第四十五章 黄金、玄门、南流景 陈执安并不知道悬天京发生了什么,他又回到了每日修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 熔炉炼体宝录这一门三品玄功颇为不俗,陈执安闿阳阙中明悟了这一门玄功的要领之后,又特意找来了修炼玄功所需的药材,熬煮汤药,每日服用 修炼熔炉宝录时,他的真元妙树仿佛成为了一尊巨大的熔炉,其中的真元燃烧如火,继而从这“熔炉”中流淌出来,流遍他全身上下的骨骼、皮、肉、筋、膜,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滋养着他的躯体。 他的身体似乎每日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积累之下,短短十几日,陈执安竟然又长高了几寸,身高过了七尺了。 陈执安计算过,大虞“尺”这一计量单位与前世隋唐尺相差不多,大概每尺二十六厘米的样子,七尺有余的身高,便是一米八几的个子,在寻常百姓中这个身高其实已经很高了。 可陈执安依然不满足。 “这熔炉炼体宝录和我想象中的炼体玄功有些不一样。” 此时此刻的陈执安刚刚修炼完,感受着自身皮肉筋膜越发坚韧,心中有些叹气。 他觉得炼体玄功,应该让人体壮如牛,最好让他再长个一尺,彻彻底底变成猛男才好。 可这熔炉宝录却似乎在不断排除他肉体杂质,不断让他的骨骼更加坚硬,让他的皮肉更加凝实坚韧,让他的力道越发沉重。 除了长了几寸之外,他的身体不见壮了多少,却越发匀称了,宽肩蜂腰,面白如玉,穿上那一身宝蓝色玄门宝衣,衬得他肤色越发白了,宛如一位翩翩贵公子。 陈执安对于这样的变化颇不满意,只觉得如此样貌太过秀气,应当更粗犷威武才是。 “熔炉练体玄功共计五重,练成第一重,大筋伸展、骨骼坚硬,真元流过,铿锵作响。 练成第二重,骨骼如铁,皮肉凝聚便如盾牌。 练成第三重,骨骼如精钢,皮肉刀枪不入……” 时间到了三月末尾,陈执安其实早已吃透了熔炉玄功,只是这一门三品玄功并不似八都北去十二重,只需悟性便可大成,熬练肉身躯壳本就是个漫长的过程。 陈执安修炼了十几日,堪堪修成第二重,这还是汤药充足,陈执安根骨似乎极好的结果。 可哪怕如此,陈执安也已经十分满意。 “修行真元,随着境界加深、真元变得厚重,肉身自然而然会被真元洗涤,继而变得越发强悍。 就比如那一日的齐天冲,就同齐天冲所言,以他真元宝贵,今年累月下来,肉身也已经强横到令人惊叹的程度。” “可是有这一门三品炼体玄功,对比未曾专门修行炼体玄功的同等境界人物,我的肉身要强出许多来。” “白玉蝉蜕篇令我真元厚重一线、运行速度更快一线,八都北去十二重令我刀法变化更多一些,更神秘莫测一些,再加上这一门炼体功法令我的肉身强过寻常修行者一线。 如此累加,则会强出许多。” 陈执安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回了房中,仔细清点了几种汤药。 “修行熔炉宝录所需要的汤药消耗实在是太快了些,光是这熔炉淬火丸,我每日就要吃上六颗,反倒是敷贴所用的火散,我似乎并不需要太多,每两日敷贴一次便可以,骨骼、皮肉隐痛并没有宝录中说的那么剧烈。” 陈执安想到这里,又翻了翻仔细清点了身上剩下的银两,旋即面色一苦。 “看来又要找徐溪月要些药材才是,这身上的银两见底了。” “十几日时间,足足吃掉了三十余两金子的汤药,便如沈好好所言,一旦踏入修行之路,确实如同进了销金窟,进了苦牢。” 陈执安在心中感慨。 这些日子,昆仑泽中都种满了徐家所需的奇楠叶、佛甲、灯盏金丝,种不了更多的药材了。 所以陈执安修行所需的药材,便只能够自购。 可他不知道的是,换做旁人,每三五日吃一剂汤药已经足够,熬炼身躯、消化汤药便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唯独他陈执安,每日吃六颗熔炉淬火丸,若让旁人听了去,只怕当即便会离陈执安更远一些,以免陈执安爆体而亡,溅他一身血。 可偏偏陈执安安然无事,练体进度快上加快,旁人一年半载才有的精进,他不过十几日就已经达到了。 只是陈执安并无旁人作为参照,哪怕他自己也隐约知道自己修行速度不慢,却也并不知道竟然快到这种地步。 正在陈执安愁眉苦脸时,忽然有敲门声传来。 陈执安前去开门,却是穿了一身雪白披肩,扎了两条马尾的沈好好。 “好好小姐这几日怎么不曾来我这里吃饭?” 陈执安笑着将沈好好迎进来。 沈好好摇头叹气:“自从来了苏南府,我沉溺于故乡的美食佳肴,修行都懈怠。 不久之后,我的老师将来苏南府,若是她见我荒废修行,难免失望,所以这几日我也日日苦熬,希望到时候能够蒙混过关。”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来,递给陈执安。 陈执安接过银票,顿时有些惊喜。 “大虞范记钱庄!” “凭票可兑足金七百三十二两!” 黄金七百余两?陈执安惊喜中又带着些诧异的看向沈好好。 沈好好有些可惜的看着院中逐渐凋零的梨花:“你与周修景死斗的那日,我拿了你的七十两金子前去押注才发现周修景与你的赔率,已经过了十。” 她颇有些后悔,眉宇之间还有些可惜:“早知道我多押了些,只可惜我囊中羞涩,便与你的七十两金子凑了一个百两整数,只赚了三百多两金子。” 陈执安笑呵呵道:“看不出来沈小姐倒是有些魄力,竟然真就掏了银子押我能赢。” “我在你这里吃了那么久的饭菜,自然是信你的。”沈好好甜甜一笑。 她并没有告诉陈执安,自己还拿了一百两金子压了周修景。 “不过,足足七百三十两金子,便是拿到悬天京去,也足够你买一间除南城以外的宅子,再请几位家丁仆人,奢侈过上二三年了。” 沈好好看着陈执安手中的银票说着。 七百余两金子,便是七千余两银子。 莫要看周修景那日在府衙中随手便给了他两百两金子,似乎两百两金子稀松平常。 可实际上,那一夜周修景在府衙中见了徐溪月,再加上陈执安满口冠冕堂皇的穷规矩,周修景为了在徐溪月面前彰显自己的财力,也为了打翻陈执安口中酸人的穷规矩,这才如此大方的给出两百两金子。 看似随意大气,实际上只怕周修景背地里也觉得可惜。 而七千余两银子,去了当今天下任何一国,都可以算作一笔巨款,甚至足以买一把接近千锻的百锻兵器,寻常百锻兵器更是可以买上好几把。 陈执安仔细将银票收好,又找了些食材亲自下厨。 今日他心情极好,毕竟沈好好可没有空手前来。 “这牛腩肉真是好吃。” 半个时辰之后,二人坐在石桌前开饭。 沈好好吃饭向来便如风卷残云,吃的满脸都是油渍。 她一边吃着,一边嘴里还不忘嘟囔:“陈执安,难道你便打算一直待在这苏南府?我不久之后就要启程前去悬天京,悬天京中正好有一件盛事,也算热闹非凡。 不如你与我一同前去?” “好好小姐想找个做饭的伙计?”陈执安笑着询问。 沈好好自然知道陈执安是与她玩笑,可她却突然放下筷子,神色有些郑重,询问道:“陈执安,普天之下只怕就只有我知道你修行至今其实不足两月。” 陈执安在心中暗想:“你那位将军爷爷,只怕也知道。” 沈好好继续说道:“你若去了悬天京,不如来我们归云室,我家老师名声显赫,既是当朝命官,又是玄门之师,你独自修行便已经这般令人吃惊,若是有我师尊教导,必然能够突飞猛进,更进一步。” 陈执安有些好奇地询问道:“好好小姐,不知归云室在玄门碑上名列几何?” “你还知道玄门碑?”沈好好骄傲的仰起头来,高声说道:“我归云室在玄门碑上名列一百六十六行,便是在我大虞也可排进前二十之列,再加上我老师身居高位,归云室自有深重的威望,你前来我归云室,必然埋没不了你。” 陈执安想了想,忽然从腰间拿出一枚玉佩来。 那玉佩纯白通透,底玉上还刻着一柄剑,剑身甚至泛出阵阵寒光。 “有人给了我这一枚玉佩,让我前去南山州景苍剑阁,好好小姐,倘若我真要拜入玄门,却不知对于我来说更适合归云室,还是更适合这景苍剑阁?” “景苍召剑玉?”沈好好大为惊讶,她甚至从陈执安手中接过这一枚玉佩,仔细端详了好些时日,这才将玉佩递给陈执安。 她神色有些不对,耷拉着脑袋道:“若是真要拜入玄门,归云室与景苍剑阁,自然是要选……景苍剑阁。” “景苍剑阁剑气破云上云端,可斩十里天公絮,锋锐无匹!又是玄门碑上名列六十一行的剑道胜地,要比归云室更强许多。” “只是……你平日里始终都在岐黄街上,不曾离开过苏南府,又怎么得来了这召剑玉?况且景苍剑阁只收有剑道天赋的修行者,陈执安你不是练刀的吗?” 沈好好百思不得其解,陈执安也笑着开玩笑:“景苍剑阁的前辈大约是见我骨骼精奇,根骨无缺,练刀练剑无甚区别,所以才给了我这枚玉佩。” 陈执安只是在说笑,可偏偏沈好好侧头想了想,缓缓点头。 “若是旁人这般说,我只当他玩笑,可你陈执安这么说,我却有几分信了。” —— 沈好好坐在这小院中说了许久的话,这才回了铁臂将军府,说是要闭关好几日。 陈执安送走了这位好心的将军府小姐,才回了房中盘膝而坐,脑海中的天上玉京图缓缓展开。 他直去闿阳阙,站在越发浓厚的紫气与黄庭中。 南流景发出阵阵光辉,陈执安仿佛受了南流景的召唤,与那光线融合为一。 他再一次游走在混沌中,竟又看到了另几处亮光。 “我修为精进,又能够借助南流景游梭天下……南流景可以再引新人来此白玉京?” 第四十六章 白玉京中第三人 陈执安在这一刻,仿佛变为了南流景中弥漫出来的光线,在混沌中穿行,直至他看到远处有一点辉光发着微弱的光。 于是,陈执安这一道灿烂的光辉,笼罩在那微弱的光上。 —— “宁渔!今日的课业尚未完成,你却敢偷懒小憩!真当我掖庭宫是你宁家族学?” “明日公主又来考校!你的诗,可写好了?” 啪! 一声急促的鞭笞声将宁渔惊醒。 宁渔闭着眼睛抿着嘴唇,瑟瑟发抖。 她脑海里纷乱万分,过往的许多画面在她脑海里百转千回,然后化作一根根尖锐的刺,令她头痛欲裂。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自己的父亲总是专程派人请来捏糖人的匠人,那时,她最喜爱的便是各色的糖人。 甚至她家里还专程造了一个冰室,只为储存那些糖人,不让他们化去。 宁渔记起许多糖人的样子,有可爱的猫狗,也有话本里的小人,甚至她还让那记忆超群的匠人,专程捏了自己父亲的模样。 父亲在朝中为官,政务繁忙,总是半旬一月回不了家。 宁渔便与父亲模样的唐人说话,与他玩耍,只当是来自父亲的慰藉。 这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脑海中闪过这许多记忆,记忆成画,此时却安慰不了她。 她不敢睁开眼睛,仍然瑟瑟发抖。 于是,脑海里其余的画面就纷至沓来。 她想起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天上一群群大雁飞过,院中没有了蝉鸣声,就只有枫叶在半空中起舞。 宁渔还记得自己在那一日捡起了一片火红的枫叶,拿着枫叶一边仔细瞧着,一边入了冰室。 然后她便看到,自己父亲模样捏出的糖人的头颅,不知何故断去了,落在地上,已然融化了一半。 那时的宁渔不过八九岁,不知为何悲从中来,又也许是因为惊吓,便只顾放声大哭。 她在冰室中哭了许久许久,只觉得背脊发冷,冷得发抖。 于是她出了冰室…… 然后便看到一群又一群配着长刀,穿着黑色甲胄的兵士入了府里。 府中那些熟悉的丫鬟姐姐们,都被他们轻而易举的砍下头颅。 过往干净娴静的院子,满是嘈杂的声音。 甲胄与长刀碰撞的声音。 无数人哭喊求饶的声音。 长刀落下,头颅落地的声音。 鲜血喷溅,尸体倒地的声音…… 此时此刻,来了掖庭宫中已然六七年光阴的宁渔,仿佛回到了那个秋日,她一阵阵发冷。 那个秋日,落叶凋敝,碧草没有了生机,她稚嫩的一生仿佛也终结在了一阵阵凉风之中。 然后…… 宁渔脑海中的画面又换做黑暗、恐怖的掖庭宫。 宫中司教嬷嬷的怒骂声。 只着薄衣,光脚站在雪里,寒风呼啸声。 鞭子落下,皮肉绽开的声音。 以及昨日掌教大宫女狠狠扇在她脸上时,清脆的耳光声。 这些声音都与六七年前秋日里杀戮的声音重合…… 让宁渔怕极了。 她不敢睁开眼睛,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犹如那一天的冰室。 直到…… 宁渔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暖洋洋的,仿佛有一阵极温暖的光照在她的身上。 宁渔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从。 掖庭宫被专门建在太极宫的背面,高大、辉煌、华丽的太极宫对于掖庭宫中的犯官女眷而言,是真正意义上的遮天蔽日。 掖庭宫因此终年见不到太阳。 一年光阴,往往只有前去制衣司、御膳司、上驷院,又或者尚仪局勤务的时候,才能看到太阳。 而在宁渔眼中,宫中除了掖庭宫以外的所在无遮无挡,炽热的太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总是刺的她皮肤生疼。 “可今日……为何不疼了?” 宁渔仍然不敢睁开眼睛,脑海中诸多画面依然源源不断,让她心里充满了恐惧。 六七年光阴,两千余个日日夜夜,宁渔始终都在这般的恐惧里。 “你怎么了?” 突然间,宁渔听到一道声音。 那声音颇为轻柔,小心翼翼,却与宁渔听了许多年的声音截然不同! 这是男人的声音。 可宁渔却猛然睁开眼睛……掖庭宫中哪里来的男人? 紧接着宁渔便看到不远处,一轮燃烧着火焰的太阳高挂在天上。 那太阳落下一道道光辉,落在眼前这人的身上。 金色的光辉让这人似乎也发着光,让本就不习惯太阳光的宁渔睁不开眼睛。 “你怎么了?” 又是一声询问。 宁渔猛然睁大眼睛,左右看去。 她看到升腾的云雾,看到云气萦绕的大泽,也看到灼灼燃烧的太阳,看到太阳下那辉煌的宫阙! “这里是哪里?” 宁渔猛然站起身来。 而南流景的光辉便在此刻照来,笼罩她的身躯。 无数的信息落入宁渔脑海里,一时之间让她呆立在原地。 而她此时也终于看清了身前与她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蓝色的衣衫,温和平静的眉眼中带着些好奇注视着她。 宁渔的眼神与少年的眼神相碰撞,她匆忙低下头来。 “我在做梦?” 陈执安也好奇的看着她,摇头道:“这里乃是白玉京,你是第三个前来这里的人,你叫我长安客便是。” 宁渔猛然咬牙、抬头。 她左右看着这广阔的天地,看着清澈的天空中起了微波,一层又一层的云气受到太阳光线的照耀,竟然也发着光。 “这里不是掖庭宫!” 她喜极而泣,紧接着却又放声大哭起来。 她脑海里奔流的信息在告诉她,自己的身体还在掖庭宫中,她并没有逃出来,并没有自由,而再过一阵,她便会回到那黑暗、潮湿、恐怖的掖庭宫中,重归无望的现实! “不要哭。” 陈执安看到这新来的女子放声大哭,不由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他在心中暗想:“南流景招来的老黄梁来历非凡,气魄雄浑,一身修为强悍非常。 可这少女似乎根本不通修行,甚至好像还受到了惊吓?” “所以南流景为何要召她前来?” 陈执安有些不解,可他却隐约感受到这少女哭声中的悲凉,便又劝了几句。 可这少女仍然痛哭不止,甚至身体都微微发抖。 陈执安看这少女这般歇斯底里,不由皱着眉头道:“与其哭声不止,还不如好好与我行礼,仔细问我,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来这白玉京。” 他的声音有些冷厉,受惯了冷漠的宁渔顿时被吓住了,她死死忍住哭泣,肩头也不再颤抖。 直至十几息时间过去,这少女才道:“还请……大人教我,如何才能再来白玉京?” 陈执安脸上再度浮现出笑容来,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宁渔终于开始消化脑海中,南流景带来的信息,她低头思索了许久,想起自己幼时的小名,这才抬头说道…… “大人只需称呼我为……椒奴。” 椒奴? 陈执安点头,又见到眼前这少女始终眉头紧锁,不由劝慰说道:“你既然将这里当做梦境,你便只当这里是你的梦中,既然是做梦,又何必眉头紧锁?” 宁渔有些失神,脑袋传来的剧痛令她无法定神,昨日嬷嬷的鞭笞,也让她放松不下。 陈执安见这少女如此油盐不进,也有些烦了,他前世今生面对女子,从来没有什么耐心哄着。 于是他不打算理会这椒奴了,转身便想要离去。 可此时的宁渔忽然有些清醒过来,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气质不凡,也许也是读书人。 她匆忙朝着陈执安行礼,咬着牙道:“椒奴……想向大人请教!” 陈执安转过身来,看着她。 宁渔再次向她行礼,收敛起眼中的惶恐,道:“椒奴是大府奴婢,我家……小姐喜爱诗词,便也让我们读书习字,时常亲来考校…… 若是不合她心意,便总要打骂,不知……大人是否士子?可能够借我一首牡丹诗词……” 陈执安微微挑眉,摇头道:“我并非士人,也不曾熟读诗词。” 宁渔顿时一阵失望,她在掖庭宫中五六年,许多技艺已经登堂入室,唯独这诗词一道,却始终不得其门。 恰巧执掌掖庭宫的云麓公主却最爱诗词,她因为这诗词考校不知挨过多少打。 “看来,明日的考校,也免不了挨一顿打了。” 宁渔抿着嘴这般想着,可恰在此时,眼前这眉眼尤其好看的长安客,却忽然笑道:“不过……我认识许多诗词大家,你想要牡丹词,我给你一阙便是。” 宁渔失望的摇头。 倘若是那些诗词大家的词,又怎能拿去应付考校?抄词蒙混,倘若云麓公主震怒…… 可正在这时,自称长安客的少年的声音却又传来。 “你且放心,那些诗词大家,天下无人识得,你尽管拿去用,无碍的。” 宁渔还没反应过来。 陈执安便蹲下身来,轻轻抚平脚下的云雾,又伸出一根手指,在云雾中书写。 他一边写一边说道:“贵人小姐让你们写诗称颂牡丹,实际上总是在借以牡丹隐喻自己,那便给她们戴一些高帽,让她们开心些便是。” “这首诗的主人名叫上官昭容,也叫上官婉儿,如果你逃过了责罚,可要记得她的名字。” 宁渔低头看去,就看到陈执安写道…… “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 檐前怒破更,江上恐留风。” 宁渔仔细读着,眼睛也真的越来越大,眼神中的彷徨似乎消散了。 第四十七章 玄门宝物,内蕴乾坤 掖庭宫中罗衣院里,云麓公主正慵懒的躺在一张贵妃椅上,翻动着眼前一张张草纸。 身后两名宫女正在仔细伺候,又有掖庭宫中的教司嬷嬷在她耳畔小声说实话。 她宽大的流云锦丝补服上镶嵌着精致的珍珠与宝石,长发被精心编织成复杂的发髻,又用翡翠玉骨簪固定,簪子末尾镶嵌着璀璨的明珠,与她耳畔垂挂着的白玉赤金耳环相映成趣。 云麓公主即便样貌不甚出众,却因为“公主”二字养人,明眸中自然透露着一种深邃与威严。 此时此刻,这位掌管掖庭宫的宫中贵人,正翻阅着掖庭宫中女儿们写下的诗词。 只是她大半时间都在摇头,甚至还会将其中的一两张随意扔进贵妃椅旁的炭火中,任其燃烧成灰。 一旁的教司嬷嬷低着头,神色有些紧张,却仍然记下那些草纸上的署名。 等到云麓公主离去,诗词被烧的掖庭宫女儿们,自然须仔细她们的皮肉,一番鞭笞惩戒是免不了的。 可今日的诗词大约实在太差了。 原本优雅得体的云麓公主连看了许多诗词,甚至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一时之间,罗衣院中侍奉云麓公主的教司嬷嬷与几位宫女都深埋着头,静若寒蝉。 那年老的嬷嬷也低着头,心中不由恼怒。 偌大的掖庭宫,六百余位出身不凡的女儿,竟然写不出一首好的牡丹诗词来? 若是云麓公主怪罪下来,她又该如何担待? 教司嬷嬷心中越发紧张,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云麓公主的神情,又匆忙低下头去。 “看来今日运道不好,少不了挨一顿训斥。” 教司嬷嬷心中这般想着,正在这时,云麓公主翻出一张新的纸张,继而轻咦了一声。 教司嬷嬷连忙抬头,却看到云麓公主原本皱着的眉头已然舒展开了,她甚至从贵妃椅上坐直身躯,仔仔细细读过纸上的诗句。 “连璧、臭兰……”云麓公主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来,忽然询问道:“看这宁渔的姓氏,应当是中奉大臣家的女儿?” 教司嬷嬷连忙说道:“回公主的话,宁渔正是宁中直的女子。” “这首诗写的极好,颇得我心……娘娘也爱牡丹,想来也会喜欢。 这女儿不错,让她出掖庭宫,前去典仪局,当一个典仪宫女吧。” 此时正在吏习房绞尽脑汁背诵典籍的宁渔怎么也没想到,白玉京中那位神秘而又年轻的长安客,随意写给她的一首诗,竟然轻易便让她摆脱了她深深厌恶的掖庭宫。 于是,这生长在阴暗之地的椒奴,终于得见阳光,不必扎根在这污浊的秽土里。 —— 陈执安并不知上官婉儿一首诗,竟能引起宫中的贵人那般喜欢。 三月十九春分时节,苏南府中的家家户户吃春菜、饮春酒、放风筝,祭祀去人。 陈执安院里,徐溪月带着新桐也为他送来了春菜春酒。 陈执安将最后一百枚灯盏金丝的种子拿给徐溪月,长久压在徐溪月肩头的重担似乎更轻了许多。 就比如始终穿着一身白衣,始终素面朝天的徐溪月,今日难得淡淡施了一层胭脂,美艳万分。 此时陈执安却低头看着桌上那一个小小的盒子。 盒子居然被打开,盒中却是一枚戒指。 “松槐军药约一事,如果没有陈公子,对于徐家来说,虽然不能说是灭顶之灾,可一个家道中落是难逃的。” 徐溪月坐在石椅上,新桐正为陈执安倒茶。 “这承露戒是我得自栖霞山,哪怕是在玄门宝物中也颇为珍贵,其中含有乾坤,足有五尺见方,在这类宝物中称得上极为珍贵。 陈公子为我徐家脱开厄难,徐家又贪心多求了一百枚灯盏金丝的种子,所以这一枚承露戒,还请陈公子务必收下,就只当是徐家的谢礼。” “内蕴乾坤?”陈执安好奇的拿起那一枚戒指。 这戒指上并无繁杂的装饰,朴素的戒指上刻着一滴露珠,除此之外看起来便稀松平常,乍看之下也称不上名贵。 可陈执安知道,这等内蕴乾坤的玄门宝物有价无市,便是任凭你花上两三千两金子,只怕也买不来。 更何况这承露戒指内里的乾坤足有五尺见方,实在称得上罕见与珍贵。 “这戒指实在太贵重了,并非是普通的玄门宝物,只怕与真正的玄门灵器也相差不远了。” 陈执安感叹。 他身上这种玄门宝衣便是有十件,只怕也比不过这一枚戒指的价值。 “溪月小姐也是修行中人,想来也应当是需要这等内蕴乾坤的宝物的,又何须专程拿来给我?” 陈执安询问。 徐溪月原本想说,她在栖霞山上得了两枚承露戒,可旋极又想到……两枚戒指,她与陈执安一人一枚,不知眼前少年会不会多想。 于是她只说道:“我还有一件乾坤宝物,陈公子只管收下便是,无妨的。” 她话语至此,大概怕陈执安推辞,就又说道:“那一日陈公子在黄门画院里遭了算计,我原本就想拿着这枚戒指去寻同知大人,想要保下陈公子。 只是陈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很快就从监牢中出来了,倒是省下了这一枚戒指,正好拿给陈公子。” 陈执安低头想了想,便笑着点头:“我倒是颇为喜欢这件乾坤宝物,也不愿意惺惺作态,假意推辞,徐小姐既然想要以这枚戒指答谢于我,那我就收下了。 就只当是徐府的谢礼,往后徐家便不再欠我什么了。” 陈执安话语大方,直截了当,让向来与精明的商人、拐弯抹角的官吏打交道的徐溪月有些不适应。 她斟酌一番,摇头说道:“陈公子对于徐家的大恩,并非这一枚承露戒能够报答,往后陈公子若有需要,只需知会徐家便是。 溪月……不久之后就要回栖霞山了,府里暂且有我那堂兄徐……近守操持,定然不会怠慢公子。” 徐溪月十分别扭的说出徐近守这名字,令陈执安觉得有些好笑:“倒也不必如此,更名一事非同小可,我既然和徐家有了渊源,总不至于咄咄逼人,还是让徐少爷改回原名吧。” “是二少爷自己不愿改。”新桐小声说着:“他说……陈公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气宇不凡,又有铁臂将军与当今兵部侍郎青睐,往后必然能成就一番大事。 这新的名字是乃是与陈公子的渊源,不能轻易改了。” 陈执安眉头不由微微抽搐,这徐远守实在是个狠人。 一旁的徐溪月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笑了笑。 “不过,溪月小姐又是如何说服徐家老爷的?你上了栖霞山,执掌徐府大权的,就是二府了。” 陈执安有些好奇的询问。 徐溪月笑道:“这十几日,我家父亲喜欢上了读大息白衣相国杨鹤引的诗词,也许是他读到了世事浮云不足问,何如高卧且加餐,又或者是徐家经此一场磨难,令他看开了些,总之……他允我再去栖霞山上,不必担着这徐家的重担了。” “溪月小姐以为是重担,却不知多少人求着这样的担子。”陈执安由衷道:“总归是一件好事,遂了溪月小姐的意,往后就不必每日愁眉苦脸了。” 徐溪月愣了愣,询问道:“陈公子,我以前总是愁眉苦脸吗?” 陈执安点头:“终日板着脸,可以说是苦大仇深了。” “噗嗤。”新桐笑出声来,徐溪月转头看了她一眼,新桐匆忙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陈公子呢?往后又有何打算?”徐溪月询问。 “我应当会去一趟悬天京。”陈执安侧头道:“倒也不急,也许还会再等两三个月才出发。” “悬天京气象恢宏,宏伟壮阔,确实值得一去。”徐溪月道:“两三个月之后,正巧是大虞坐朝节,甚至我大虞的魁星在那一日也会与皇帝一同乘车出游……我师尊想必也会应约前往,到时候也许我们可以在悬天京中再会。” …… 徐溪月与陈执安道别,不出意外,明日她便要回栖霞山了。 陈执安戴上了徐溪月送来的承露戒,当他的真元探入其中,历经一刻钟的烙印真元印记,陈执安发现他的真元再入戒指里,就好像变成了一只手掌,轻而易举的感知到其中的东西。 陈执安试着将阳燧长刀放入其中。 当他戴着戒指的左手触碰阳燧长刀,注入戒指中的真元又从戒指中回转而至,阳燧刀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了。 随着他掌控真元再一度探入承露戒,意念心动,戒指中的真元随心而动,然后阳燧长刀便出现在了他手中。 “不错。”陈执安越发满意起来。 就在他研究承露戒时,门口忽然有脚步声音传来。 那脚步声音扎实、规律,似乎每一步走出的距离都一模一样,差不出分毫来。 陈执安站起身来打开院门。 却看到李伯都正背负着双手,站在岐黄街上的石板路上,注视着他。 第四十八章 澈衣郎 李伯都又看到了院中栽种的梨花树。 他有些厌烦的摇头,不等陈执安相请,便步入这干净整洁却又显出一些逼仄的小院。 陈执安侧头看着李伯都宽大的背影,他突兀想起时常梦到的白衣女人。 眼前这位统御足足九万松槐军的玄紫将军,其实与他这具身体有着极亲的血脉联系。 陈执安自然不会傻到对于这等高座府中,早已看惯人情冷暖,尔虞我诈的大人物,会看重这层血脉联系,于是他索性并不开口,只站在院中最大的梨花树下。 李伯都并未让陈执安久等,反而摇头道:“你就在这个院中,过活了十七年?” 陈执安知道李伯都想要说什么,便笑着说道:“对于京中的大人、公子来说,这小院确实寒酸了一些,可是这十几年以来,这小院荫蔽风雨,我也从来没有饿过肚子,顿顿有肉有菜。 哪怕是在富庶的苏南府,也不是人人能过我这样的日子。” 陈执安并没有说谎,从前世的钢铁丛林中,乍然来到古色古香的岐黄街,来到这个娴静的小院子,又不用担心生计,他对于这样的生活确实称得上怡然自得。 而不论是他前身留下的模糊记忆,还是他与陈水君一同生活的两年光阴,陈水君一直将他保护的很好。 只是……唯一一次疏漏,便是那一次不慎导致的落水。 陈执安思绪及此,又因为已经接触了修行一道,了解了一些修行辛秘,他脑海里忽然有些起疑。 “楚伯伯说,父亲早年就已经修行,对于剑道上颇有领悟,他又那般疼爱原身,这原身又怎么会死的这么莫名其妙?” “街坊邻居都说,原身落水的地方就在清水河与岐黄街交界处,原身溺毙于水中,身上也无让他失去意识的伤痛,应该是扑腾了一阵的,那一日陈水君明明就在小院里,听到街头巷尾的吵闹声,他难道没有听到?” “还有那神秘出现,又神秘离开的黑衣道人……他匆匆前来,确实救活了这具身体,可我却也随之而来……这实在是有些……蹊跷。” 陈执安脑海里瞬间就多了很多念头。 他以前并没有怀疑什么,可现在想来,自家儿子莫名其妙失忆,举止也一定与原身大有不同,陈水君竟然没有丝毫怀疑,这太不合理了。 “难道陈水君早就知道了我不是他儿子?” 陈执安刚刚有了念想,须臾间又被他否决了。 “按照陈水君对我……对原身的疼爱,甚至这种疼爱里还寄托了他对于母亲的亏欠于思念,他如果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绝对不可能这么平静。” 那么此事也就明了一些了。 “那神秘的黑衣道人,出现的恰好是时候,消失的也恰好是时候。” 陈志安脑海里千回百转,终究落在一处。 他思绪纷飞,不远处的李伯都也已经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这位位高权重的当朝玄紫将军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却有些冷漠。 “我不知你有何机缘,除了我第一次在岐黄街上不曾仔细看你之外。 往后我每一次见你,你都与上一次见你的大有不同。” 李伯都道:“你身体中的血气、真元都在飞速增长,便是我,都有些惊讶了。” 陈执安知道李伯都这等人物,只怕已经到了玉阙境界,哪怕玉阙境界深邃高远,其中也有高有低。 可哪怕是再弱的玉阙,看他身上的血气、真元,只怕都是一眼看看,自己在他眼前几乎无所遁形。 “不得不说,你的天赋要比陈水君更好,毕竟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李家的血脉。 世家血脉,自有其不凡之处,天生尊贵。 你如果能够好生修行,仰仗着我李家血脉,往后自有机会拜入玄门,一个先天修为也是可期的,有了先天修为,任凭天下广大,你也自有去处。” 李伯都声音低沉,缓缓道来。 陈执安有些不解的看着李伯都。 他还记得李伯都第一次前来岐黄街上见陈水君,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怎么今天他有这个闲心专程前来寻他说这些话? 正在他疑惑时,李伯都紧接着眉头微微蹙起,声音肃然而冷冽:“唯独我大虞悬天京对你来说,并非是可去之处,陈执安……莫要前来悬天京!” 陈执安听到李伯都的话,摇头:“玄紫将军,陈执安虽然只是一介庶民……可我大虞律法里,可并没有规定庶民不能去繁华热闹的京都看一看。” 李伯都沉默了二三息时间道:“你不怕我?” “不怕。”陈执安摇头。 李伯都眉眼更冷了几分,冷哼一声道:“你身上虽有李家血脉,可你终究是陈水君之子,有时候你该怕一些的。” 陈执安道:“我之所以不怕,并非是因为那什么李家血脉,玄紫将军乃是身居高位的将军,手下统率着披坚执锐的将士们,对于苏南府中任何一人来说,将军都是真正的大人物。 而我不过是尚且年不满十八的少年,如今独身在家,偏偏我这小院对门就是铁臂将军府,门口的护卫,又或者那府中的铁臂将军想来都已经知道将军就在我院里,将军这样的人物若是平白来了我院中毒打我一顿,甚至趁着家父不在杀了我,为李家抹除我这个污点……这听起来实在是不好听。” 他面色从容,娓娓道来:“能够坐上这等高位,修行有成的人物,想来是有几分傲气的,不至于对我出手。” “你与你的父亲,一样令人讨厌。” 李伯都也如司侯圭一般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轻轻摇头道:“大虞律法自然没有庶民白身不能前去悬天京的规矩。 可是对你来说,悬天京中满是漩涡,你就如在江水中漂流的枯枝,一不小心就会被那漩涡吞去。 而吞去之前,还会乱了你母亲的心绪。 与其如此,你又何必非要去那悬天京?” 陈执安有些诧异,这李伯都又是怎么知道他要去悬天京的? “还请将军明说,悬天京中又有哪些漩涡?” “我李家就是最大的漩涡。”李伯都毫不避讳,他转过身去,缓缓走向院门:“你来了悬天京,势必会招来乱子,到那时,难免我李家不会厌烦了你。” “又有司家年轻一辈,必将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司家这样的高门大府,总是跋扈一些。” 陈执安静静的听着。 他以为李伯都说了这李家、司家,便已经说完了,却听李伯都又道:“除此以外,你跟着楚牧野入京,自然会有许多京城世家着眼于你……这位新的兵部侍郎乃是宋相轻点,他有官身,许多暗处的利剑奈何不得他,可你呢?” “我要跟着楚牧野入京?我怎么不知道?”陈执安低下头,似乎是在仔细消化着李伯都的话。 李伯都已然走到院门口,:“悬天京不是你的路,你莫要再走了,陈执安,往别处去吧,寻一条适当、正确的路。” 陈执安却忽然摇头:“玄紫将军,各人有各路,世间又哪里存在绝对适当、绝对正确的路? 其实原本不去也没什么,只是我之前写过一封信,我在信中写‘来日自有相见之时’,我如果不去,岂不是失约了?” 李伯都猛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冷冷看着他:“陈执安,你可想清楚,就如你刚才所说,你不过是一介白身,一介庶民,一介寻常的少年,悬天京暗处的利剑就算不是专程为了斩你,可你挡得住溅射出来的剑光吗?无有功名、官身护持,你去了悬天京…… 可是会死的!” “会死?”陈执安垂下眼睑正欲说话。 忽然间,岐黄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李伯都与陈执安都朝着院外看去。 却见苏南府府衙牌匾在两位皂吏的手中高立,府衙同知大人骑马前行,身后还跟着七八个铁衣。 而同知大人身旁的白马上,却还有一位二十余岁,神色有些轻佻的男子。 这男子身穿【獬豸食飞鱼】的补服,腰间配着一把先皇定形,督察院打造的【归觐】长刀,他手持马缰,口中还衔着一根稻草…… “【督察院地字獬豸使】?” 李伯都面色不改,心中却有些疑惑。 直至苏南府同知与那地字的獬豸来了陈执安院前。 李伯都以为他们乃是因他前来,朝前踏出一步,正要说话。 却见同知与那獬豸使一同与他行礼,旋即那位年轻的獬豸使又看向院中的陈执安,吐出嘴里的稻草。 同知大人则郑重拿出一张折子来。 “陈执安,苏吴州苏南府人士,是日大雨,以刀斩西蓬莱齐天冲一臂,杀大虞逃犯、西蓬莱匪人仇三休,护朝廷命官有功,赐文勋八品、功璧,乃为……【澈衣郎】。” 陈执安挑眉。 虽无官身,勋阶……也不是不可以。 ps:惯例求票求票 第四十九章 宋相与我来做你的靠山! 苏南府衙同知大人赵川绩,亲自带着前来传讯的督察院獬豸使一同来了岐黄街,来了陈执安院前,送上了朝廷的赏赐。 这一条小巷中本来便住着几十户人家,如今又是白日,马蹄声响,府衙牌匾高立,又有同知大人高声唱名,自然引起了许多风波。 赵川绩郑重将手中写着姓名、功劳、赏赐的折子递给陈执安,又递上一块玉璧。 “小陈大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勋阶,实属不凡。” 赵川绩笑呵呵看着陈执安,陈执安朝他行礼,道:“八品的勋阶,又怎敢受同知一声大人?此番倒是叨扰府衙了。” 赵川绩朝他点了点头,更不敢怠慢一旁的李伯都。 李伯都冷眼看着方才这一幕,又见赵川绩向他行礼、相请,便也不去看陈执安一眼,一同与同知大人走了。 “小陈大人若有闲暇,也可来府衙喝茶,知府大人今日政务繁忙,所以不曾亲自前来,可他对于你这样的少年人物,却也欣赏得紧。” 赵川绩离开之前,还特意与陈执安打过招呼。 “去府衙喝茶?不太吉利。”陈执安心里一边想着,嘴上却又客套相请了一番,最终送走了赵川绩与府衙诸多铁衣。 那些铁衣身具修为,平日里一丝不苟,今天他们却有些羡慕眼前的少年。 这般年少,却已经立下大功,有了勋阶,虽然并非实质的官吏,却也已经有了入仕的资格,比起他们这些苦熬的皂吏、铁衣,不知好上多少。 “不过一个八品的勋阶,值得同知大人这般客气?”他们心里怀着疑惑离开了岐黄街。 于是陈执安院子前面,就只剩下他与那位督察院獬豸使。 这年轻人嘴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根稻草,朝着陈执安抱拳:“大人,楚大人就在东丰街上等候。” 陈执安对于“大人”这个名称,尚且有些不适应,又听到楚牧野正在等他,也就与这獬豸使同行。 这人看似轻佻,但却颇为细心,特意将自己坐下的黑马拴在了路边树上,与陈执安一同步行前往东丰街。 陈执安本来想要提醒一句当今的光景不好,栓马在此,总有人觊觎。 可他转念一想,今日这么大的阵仗,街坊邻居可都看到了,又有谁敢偷官家的马? 二人一路出了岐黄街。 街头巷尾许多陈执安的邻居都喜上眉梢,纷纷与他打招呼。 “执安!你这是立了什么功?府衙赏了你什么东西?” “可了不得了!同知大人亲自前来,执安你算是光宗耀祖了。” “我就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 邻居们似乎比陈执安还要更加高兴,陈执安笑着接话,精准的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来。 一旁的獬豸使有些有些好奇,笑道:“看不出来,小陈大人人缘倒是极好。” 陈执安说道:“家父是这岐黄街上的私塾先生,教书教了十几年,邻里都熟识了,平日里也多受他们照顾。” 獬豸使轻轻点头,道:“一看便是积善之家,教书育人,功德可大着呢,小陈大人……我叫江太平,添为督察院地字獬豸使,往后大人倘若要来悬天京,就来安使街上寻我,我请你喝酒。” 江太平有些自来熟,笑呵呵的与陈执安说话。 陈执安以为这江太平是在与他客套,就随意说道:“等到见了楚大人,我也请江大人喝酒,苏南府的黄酒可是天下有名。” 却不曾想江太平笑眯眯的点头:“也好,我早就听说苏南府的黄酒醇和绵柔,却又有些后劲,今日正好沾一沾小陈大人的喜气。” 陈执安有些意外,平日里都听说督察院的飞鱼卫、獬豸使都是妖魔转世,都是杀星下凡,个个都冷若寒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想到这江太平倒是十分开朗。 二人一路去了东丰街上,楚牧野的小院门庭大开,陈执安与江太平一同进了院中,却见楚牧野早已煮好了茶等候。 “来,你二人都坐下。” 楚牧野招呼二人入座,对陈执安道:“朝廷赐给你的玉璧呢?” 陈执安从袖中拿出玉璧递给楚牧野。 楚牧野详细端详一番,点头说道:“这玉璧往后便是你的身份证明,等你去了悬天京,就可以借着这玉璧出入接待勋官的酒楼,也不需要任何条子便可以在悬天京购置房产。” 陈执安好奇问道:“楚伯伯,有了这勋阶官身,就可以免费住酒楼?” 楚牧野脸上露出些笑容来,并不回答。 一旁的江太平却笑道:“住店自然是要给钱的,只是专门接待官吏的酒楼大多安静整洁,豪华气派,店家小二也颇懂礼节,住起来更舒坦一些。” “不过住店的价格也相应贵上一些。” 陈执安又问道:“那有了这玉璧,在悬天京中购置房产是不是更加便宜一些?” 江太平摇头。 “那有了这澈衣郎的官身,朝廷可不可以给我发放俸禄、廉银?” 江太平又摇头。 陈执安嘴角抽搐了一下:“那这官身又有什么用?” 楚牧野轻抚衣袖,亲自为陈执安与江太平倒茶,道:“自然有大用,有此勋阶你就不再是一介白身,而是有功之臣,有人想要杀你,便要仔细掂量一下。 更重要的是……有此勋阶,你便有了入仕的资格,往后也是可以做官的出身!” 陈执安想了想说道:“我听说悬天京六七品的大官多如牛毛,三四品的重臣也不在少数,一个八品勋阶还能让人忌惮?” “要看这八品勋阶是谁赐下的。”楚牧野眼中闪过一缕光芒:“若是吏部例行赏赐,一个八品勋阶在悬天京,甚至在这苏南府,也不值当什么。 陈执安,你仔细看一看你的折子。” 陈执安拿出赵川绩给他的折子,打开一看,看见签发这折子的署名处赫然写着三个字。 “宋洗渠。” 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眼神看向楚牧野。 楚牧野微微一笑,道:“你可知一个八品的勋阶,又为何能够劳动苏南府同知赵川绩亲自前来为你唱名? 你可知一个八品的勋阶折子,为何还要督察院地字的獬豸使骑着流火马,腰佩归觐长刀,亲自来送? 你可知签下这折子的人物,究竟是谁?” 陈执安略微沉默几息时间,道:“宋洗渠,乃是当朝宰相大人。” “并非只是宰相大人,宋洗渠乃是当朝太师,当朝中极殿大学士,内阁之首,督察院右都御史,是真正宰执天下的人物!” 楚牧野语气低沉,注视着陈执安:“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何你这个八品澈衣郎更特殊一些了?” 陈执安仍然沉默。 一旁的江太平有些好奇的看着陈执安,对于陈执安的沉默好像有些不理解。 换做旁人,此时此刻应该是与有荣焉,应该是受宠若惊。 可偏偏陈执安神色如常,低下头去,脸上又露出些思索的表情来,不知在想什么。 过去了五六息时间,陈执安却忽然抬头,道:“楚伯伯,宋相与你……想让我做什么?” 楚牧野微微一愣。 江太平也有些愕然,旋即脸上露出一丝饶有兴趣的笑容来。 这陈执安,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宋相赐下玉璧,寻常人自然应当感激涕零,衔草结环报答,可偏偏陈执安竟然还要询问一番。 楚牧野也思索了一阵,这才站起身来,他走到院中,指了指天上的云朵。 “你看,天上云雾虚无缥缈,我大虞八万万百姓无法触及这些云雾,只能仰头俯视。 悬天京同样如此,这座宏伟的巨城看似坐落在中极州,人人都可去得,可实际上悬天京之所以叫悬天京,是因为对于大虞绝大多数人来说,京城虚无缥缈,便如天上的云雾,只能够仰头俯视。 悬天京乃是世家门阀的悬天京,并非天下虞人的悬天京。” 他话语至此,又停息几秒,转过身来神色肃然:“若换做以前,我大虞倒也不急于革新。 只是现在,老朽的大息已经分崩离析,天下霸主大乾正虎视眈眈,等他吞并了东面的有桑十二小国,必然会挥师灭楚国、大虞! 这天下看似歌舞升平,可我大虞实际上已经危如累卵,若不革新强国,至多五十年,这天下便是大乾的天下了。 虞人都会成为乾人的奴隶,都会成为大乾玄门的养料……陈执安,身为大虞人士,何不配刀直上,为官报国!” 江太平眼神灼灼,似乎被楚牧野这番话打动。 可陈执安却依然死气沉沉, 报国?报什么国?我才刚来两年,就又要变成牛马走狗了? 陈执安心中腹诽,脸上却露出笑容来,道:“楚伯伯,我这样的人物,大虞没有一千万只怕也有八百万,救国一事,还需要朝堂上的大人们筹谋,我就不凑热闹了。” “果然受了陈水君的影响。”楚牧野心中这般想着,脸上却笑容依旧,道:“大到哺育万民的黄龙河,小到挡住劲风的杂草,只要有用便是报国……你倒也不用有许多负担。” “陈执安,你根骨不俗,天赋非凡,往后前途无量,自有大成就在等着你。 只是……当今天下修行资源、功法都是有限的,绝大多数都被世家、门阀、玄门把持,你如今修炼了二品玄功,自然能修到璞玉境界。 可有朝一日你到了璞玉境界,还要破入先天,那时你就需要海量的丹药,需要一缕先天之炁,还需要一品玄功。” “等你好不容易踏入先天,执掌先天威能,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为达官贵人座上之宾,那时你便会见到些许【道真】,你会意图探索【道真】,又想要更进一步。 到了那时,你便需要天功、神通,需要道真之果,需要神相天图! 陈执安,修行一途坎坷艰辛,却又妙不可言,与其将自己卖给世家门阀,将自己卖给玄门,还不如为这天下百姓做一些好事,这也算是报国了。” 楚牧野循循善诱。 陈执安听到丹药、天功、神通、先天之炁、道真之果,果然来了些兴趣。 楚牧野再接再厉,笑道:“我听说今日李伯都去见了你,想来是不希望你去悬天京的。 原因还在于九月份那一场婚约,怕你弄出些乱子来,你如果不去悬天京,如果不握住能够鞭斥世家门阀的权力与鞭子,你又如何治得了李家、司家?” 陈执安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神:“就算楚伯伯今日不说,我本来也是要去悬天京的。” “你去送死?”楚牧野像极了一个又是人堕落的魔头,继续说道:“你既没有权利,修为尚且孱弱,就算去了悬天京,只怕也要夹着尾巴做人,你敢向齐天冲出刀,只怕不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气性。” 陈执安仍然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也不急。”楚牧野又说道:“等你来了悬天京,见到了悬天京中的气象,感知到了悬天京中吞人性命的洪流,等到你被那些气象、洪流吓到,你自然能够做出决定。 到时候……宋相与我来做你的靠山,既抚平你心中的沉疴,也为大虞做一点点事。” 陈执安正要说话。 忽然间天色突变,三人抬头看去,楚牧野神色猛然变得激动起来。 他神色通红,抬头看天。 就坐在陈执安身旁的江太平深吸了一口气。 “道下第九碑……天下又有了一位能够在道下第九碑上刻字的人物!” 第五十章 明镜楼上悬明镜,后天之气 陈执安也抬头看去,他初窥修行门径,对于修行的许多事都不了解,可哪怕如此他都被天上的场景震撼了。 天上稀薄的云雾早已散开,隐约倒映出一座山来。 那座山若隐若现,清脆的山顶被皑皑白雪完全覆盖,在苍山余晖的照耀下,雪光映亮了不知几万里的天空。 而那雪中,又倒映出一人、一牛、一白鹤的身影。 一个样貌年轻,手持拂尘的年轻道士,正骑在一头青牛上,他的头顶高空中,一只白鹤不断飞舞盘旋,似乎在迎接什么。 “海市蜃楼?”陈执安心中正这般想着。 恰在此时,那云雾中的倒影里,明月东升,云色如黛,在凛凛月光中,天空中渐渐浮现出一块巨大的石碑。 那石碑悬在半空中就有如山岳,月色倾泻在石碑上,逐渐显露出一颗颗模糊的文字。 陈执安使劲眺望,却也无法看清那些文字。 楚牧野却在此刻喃喃自语:“道下九碑,也有人刻下十三字,今日,天人观年轻的观主要刻下第十四个字。” 道下第九碑上刻字,从此名列九碑十四字之一,是这普天之下最大的荣耀,当今天下能在第九碑上刻字的人物,都是天下至强者。 就比如曾来虎丘山的宫龙宿,又比如眼前这天上倒影中的年轻道士。 “飘然成云气,俯道视世寰!散发抱素月,天人咸仰观。” 楚牧野轻声呢喃,口中诵念着天人观年轻观主写下的诗文:“匪夷所思,这天人观主年不过二十七,竟然已经在第九碑上刻字。” 此时此刻天下不知多少人抬头仰望,哪怕是一国帝王,哪怕是造化强者,都直望虚空看着天空中的景象。 而年轻道士迎着月光,骑着青牛踏上虚空,来到那第九碑面前。 年轻的观主看了许久,终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那石碑上一点。 一时之间,就有如石碑上的尘埃散去,那石碑变得光洁无比,熠熠生辉,就如挂在天上的太阳。 陈执安与江太平仔细看去,第九碑上又多了一颗文字,只是那文字依然模糊不清,二人看不真切。 楚牧野眯着眼睛,目不转睛看的极认真。 陈执安好奇问道:“楚伯伯,你可看到天人观主刻下的字了?” 楚牧野理顺自己的气息,不至于说话时颤抖:“看到了,他写了一个【见】字。” 【见】? 陈执安并不知这个字中有什么含义,可在这一刻,他生在苏南府东丰街上的小院里,抬头看着天上这壮阔的景象,看着那骑牛登天的年轻观主,心中却无比神往。 “这便是当今天下,修为最鼎盛的人物之一。” “修行道妙,莫过于此。” 陈执安默默想着,他对于这世界的兴趣因为今日天上这一番景象,变得更加浓厚了。 就在陈执安心中默默向往时,又有异变突生,陈执安脑海中那天上玉京图就此缓缓打开。 那照在道下第九碑上的月光,仿佛隔着极遥远的距离,落入陈执安的眼中,又照在天上玉京图里。 天上玉京图中,缭绕的灵气骤然散开,就在青山楼旁边的一座山上,又有一处楼阁显现。 那楼阁翘角飞檐,楼顶的琉璃瓦在那月光的折射下,闪着细碎的光芒,更加奇异的是这楼顶正中央,竟然还高悬着一方青铜镜, 青铜镜上灵气浓厚,熠熠生辉。 一道道讯息已然落入陈执安的脑海里。 “【明镜楼】……” 他心念一动,楼阁上的明镜闪出更加灿烂的光来,紧接着镜子周遭的灵气全然被镜面吸收。 镜子上又有两道光芒照耀而出,与南流景的光线合二为一,透过陈执安的眼睛迸发而出。 陈执安正觉诧异,虎丘山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震动。 小院中的楚牧野、江太平、陈执安几乎同一时间转头看去。 然后从陈执安眼中散发出来的明镜光芒仿佛有灵,直上云霄,飞过偌大的苏南府,落在虎丘山上。 只一瞬间,陈执安就越过重重的距离,看到虎丘山上有一位身材高大,气魄恢宏犹如一轮烈烈太阳的人物缓缓站起。 他抬头看着天上第九碑,看着那年轻的天人观主倒影! 那人站在山上,身躯却好像比山川更加伟岸。 难以想象的真元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弥漫整个虎丘山,一时之间虎丘山被弥散在空中的真元笼罩,犹如丛生的雾气。 “这是谁?又是什么境界?” 陈执安只觉得他站在虎丘山上,仿佛压服了一整座山岳,哪怕他在白玉京里见过了太多玄妙,却依然因为此人而感到震惊。 楚牧野也好像看到了虎丘山上的人物,神色郑重。 “宫龙宿……他竟还在虎丘山上。”楚牧野自言自语。 可不过二三息时间过去,楚牧野忽然瞳孔微缩,凝视着那虎丘山。 一旁的江太平有些好奇,却看不清云雾遮罩的虎丘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陈执安借助明镜楼的光辉,清楚的看到了虎丘山上的奇异。 他看到那高大的人影,踏云而上,云中竟然有一条盘结的真龙若隐若现。 那人踏着真龙的龙爪,走过百丈真龙背脊,来到真龙头顶,盘坐在两只龙角中间,真龙呼来云雾,便在云雾中带着那人影彻底消失不见了。 可虎丘山上,却有更加奇妙的变化。 ——在陈执安眼中,却有三道氤氲的灵气便如同炊烟袅袅升起。 这三道灵气一粗两细,融入虚空中,就如同那条真龙一般,同样若隐若现。 “有两道宫龙宿炼化的灵脉里,残留的后天之气。” 楚牧野拂袖,神色中带着些可惜。 陈执安听到楚牧野的话语,眉头不由一皱。 “两道后天之气?难道不是三道?” 陈执安眼里,明镜楼的光辉时不时闪过,他确确实实看到了三道灵气分布于虎丘山三处所在,可楚牧野这样的人物,却好像只看到了两处。 “后天之气、先天之炁、道真之气都可以从灵脉中孕育,第九碑现世吸引了这位盖压大世,武道第一的武夫注意,残留下两缕后天之气来,这恐怕是那位司家三公子司侯圭的机缘了。”楚牧野缓缓道来。 陈执安更加不解。 一旁的江太平却微微一笑,道:“楚大人,后天之气珍贵万分,先天之下无数修士趋之若鹜,大人既然看清了虎丘山上有两道后天之气,我这小小的獬豸使也想要去谋一谋这一机缘。 司侯圭强则强矣,可我也是璞玉修士,更有归觐长刀在侧,他想要独得两道后天之气,只怕并不容易。” 江太平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一只手抚摸着腰间的长刀,眼神清冽,没有丝毫畏惧。 楚牧野饶有兴趣的看了眼前这位地字獬豸使一眼,笑道:“獬豸部中却有两位天字獬豸使都来自于司家,你这年轻人敢和司家三公子争夺后天之气,难道就不怕往后再也进不了督察院的大门?” 江太平哈哈一笑:“怕他做甚?难道这天下的机缘都合该给这些豪门大族?我自小在江上长大,江上不缺风浪,可我江太平却从不曾怕过,等我夺来了后天之气,一举破入璞玉圆满,距离先天境界不过一步之遥。 到时候还请宋相与楚大人助我一臂之力,使我得以踏入先天境界,得以再进一步,也成为那天字的獬豸使。” 他说出这番话,又与陈执安摆手道别,配刀而去。 陈执安目送他远去,看向楚牧野:“楚伯伯,你看,我大虞有的是不畏权贵的人物。” 楚牧野点头:“这江太平看似轻佻怠慢,实际上气性烈烈,是个人物。” 陈执安不解问道:“刚才楚伯伯说,那两道后天之气要便宜了司侯圭……苏南府虽然安逸,强者不比边境,不比西北,可总归是富庶之地,府衙想来也有不少强者,又何至于让外来的司侯圭得了去?更何况……楚伯伯如今就在苏南府中……” 楚牧野打断陈执安的话,解释说道:“后天之气颇为玄妙,先天以下修行者得之有无穷的妙用,无论是炼丹、造兵皆不凡,升华根骨、凝实真元更是不在话下。 只是后天之气但凡感知到先天真元,便会瞬间消解消失于无踪。 后天、先天不容于一处,除非在天地造化的灵脉中。 再加上……此时这苏南府中并没有几个人能看到虎丘山上的玄妙之处。 我能看到,李伯都也能看到,神臂将军想来也能看到。 除此之外便再无他人,所以我才会说……这后天之气要便宜了司侯圭。” 楚牧野极认真的解释着。 陈执安这才明白过来,李伯都必然会将此事告知司侯圭,此时楚牧野麾下,又或者神臂将军的孙女沈好好,都不敌司侯圭! 只是…… 陈执安咽了咽口水。 他消化着脑海里白玉京中流转而至的种种讯息。 【明镜楼上悬明镜,积累灵气,探珍宝,见机缘……】 “此时虎丘山上有三道后天之气,一粗两细,可楚伯伯却只看到了两道,想来看到的是那两道细的。” “所以,虎丘山上还有一道更粗的后天之气,无人知晓。” 陈执安思绪及此,心念大动。 “原本我按部就班修炼到神蕴境界,只怕还需要两个月,可如果这后天之气真就那般玄妙,是否能更快破境?” 第五十一章 真元境圆满! 陈执安从东丰街中回来,已然是傍晚。 他一路经过东丰街,经过胭脂街,又走过西庆街,看了一路灯火,突然觉得苏南府的灯火夜景确实极美。 清水河两畔楼阁建筑各色的火光倒映在清澈的河水里,粼粼波澜也闪烁着五彩的光。 陈执安忽然发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两年有余,却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欣赏一下苏南湖的盛景。 他刚来时,在迷茫与惶恐中熟悉着这个世界的一切,想要尽力让自己不露出破绽。 后来他成了黄门画院小工,整日里为府衙画画。 直至今日,陈执安在虎丘山上看到那三道后天之气,又走过这几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他的心情忽然畅快了许多。 “南流景、昆仑泽、青山楼、明镜楼……” 陈执安思量着白玉京中的一切,只觉得爷爷留下的这幅天上玉京图奇异非常。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时至今日已经向陈执安展现出它神秘的一角,两城两楼各有其妙。 青山楼仅仅只是耸立在白玉京中,陈执安甚至无法踏入其中,就已经能够借助青山楼看穿刀兵。 而明镜楼对于当前的陈执安而言更是玄妙。 “明镜高悬,可见机缘……” “只是,这明镜楼并非可以随时随地运转,想要借助明镜楼的力量,还需要白玉京中的灵气。” 陈执安心念一动,一时落入白玉京中,注视着白玉京中的一切。 南流景闿阳阙中,老黄粱正盘坐其中,借助南流景中的紫气黄庭参悟功法。 昆仑泽中,氤氲其中的昆仑灵气,正在孕育陈执安种下的药材与食材,答应徐溪月的种子已经功成。 陈执安则种下了白玉蝉蜕篇记载汤药【流玉浆】以及【熔炉淬火丸】所需的诸多药材,这些药材正在昆仑泽中茁壮生长,令陈执安看在眼中,喜在肩头。 而青山楼、明镜楼则耸立于白玉京中,云气蒸腾遮掩,宛如仙家之地。 陈执安发现白玉京中原本流转的灵气少了许多。 “看来运用明镜楼需要消耗白玉京中的灵气,而这种灵气会随着我修为提升逐渐增加。” 大约两个月以来,陈执安始终观察着自己的修为与白玉京的联系,这种联系千丝万缕,这好像也颇为简单。 “南流景闿阳阙中的紫气黄庭,随着我的修为提升而变得越发厚重。” “昆仑泽中的昆仑灵气与可以承载的药材数量也是如此,我修为越强,昆仑灵气就越发浓郁,种植药材的数量,与药材成熟的时间也都在提升。” “南流景、昆仑泽是白玉京中的仙城,自有其玄妙,而青山楼、明镜楼则需要充斥于白玉京中的灵气。” 陈执安意识落在明镜楼上,却见明镜楼周遭的灵气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这白玉京中的灵气,便叫做玉京之气吧。” 陈执安意识转瞬脱离白玉京,独自走过长长的清水河畔,回了院中。 他再看虎丘山,虎丘山上那三道后天之气仍然散发出奇妙的气息,这种气息冉冉升起,又似乎发着光落入陈执安眼中。 “既然连楚伯伯都无法发现那第三道后天之气,我倒也不必着急,过几日等到风波平息,再去取来便是。” 陈执安盘膝坐在梨花树下。 他喝下前几日熬制的【流玉浆】,只觉得白玉蝉蜕篇中记载的药酒实在难喝。 “其实我自己炼药,炼出的汤药药丸比起真正的丹师炼出来的,只怕相距甚远。” “而且往后若是有了更好的药方,以我现在半吊子控火水平,只怕根本无法炼制成功,往后还需要找几位高深的丹师才行。” 陈执安闭起眼睛,运转白玉蝉蜕篇,他体内的白玉真元自真元妙树上流淌而下,经过元关,又入他周身百窍,令他畅快无比。 —— 沈好好倒提着两只已然宰杀收拾好长尾乌骨鸡,又特意拿了两瓶好酒,去了陈执安院中。 她敲了敲门,却无人来应。 沈好好叹了口气。 “明日师尊就到苏南府了,只怕一顿教训是免不了的,陈执安今日也不在,明日再想这般自由就难了。” 她心中失望,正打算离去,却忽然听到一声白玉坠地,铿锵作响的声音。 沈好好挑眉,心中有些好奇,索性轻轻推了陈执安院门一把。 吱呀…… 一声轻响,门开了。 沈好好侧头从门缝中看去,却见陈执安正坐在梨花树下,盘膝打坐。 “原来在家。”沈好好脸上浮现出笑容来,心中也有些疑惑这陈执安为何不来应门。 然后沈好好脸上的笑容便陡然一僵。 她看到陈执安身上一阵阵真元升腾,如同白玉一般的真元不断流转,铿锵之音不绝于耳。 “陈执安又在叩关,他的真元妙树要结果了?” 沈好好顿时觉得匪夷所思。 “这陈执安修行不过两月时间,如今就要真元结果!又如何可能?” 即便知道偷窥实在失礼,可是好好却依然忍不住透过门缝仔细看向正在破关的陈执安。 陈执安穿着那件宝蓝色长衣,今日月色清透,直落在大地上,透过梨花树枝芽的罅隙落在陈执安的脸上,细碎的月光就如同一条条花纹点缀,让陈执安更透露出几分神秘来。 “我这邻居……究竟是什么来头?” 沈好好咬牙,旋即又想起徐溪月似乎八九个月时间便修成神蕴,心中越发有些不忿。 “这上天生人,也有强有弱,不知多少人说我天赋不凡,可我修成神蕴却足足花费了六年光阴。 再看这陈执安,看徐溪月……” 沈好好不由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脑袋生疼。 可她转念一想又兴奋起来。 “今年雏虎碑换名,却不知陈执安、徐溪月究竟是否能够上榜?” 就在沈好好思绪连篇之时,随着最后一声铿锵之音落下,陈执安身躯中的白玉真元越发通透洁白。 元关处的真元妙树上更延伸出点点真元结,其中蕴含了厚重的真元,乍看之下就好像是一枚枚果实一般。 真元结果,陈执安真元境界圆满! 不过一月时间,真元境界修成圆满,下一步便是感应泥丸,养出神蕴,彻彻底底踏入修行第四境,这种速度不可谓不快。 陈执安从运功中醒来,吐出一口浊气。 “白玉蝉蜕篇第二重,元关结出白玉果,真元凝炼如白玉。” 他探出手来,手上真元凝聚,只觉得比以往更厚重,更强了许多。 “别偷看了,进来吧。”陈执安敛去真元。 沈好好讪笑着推门进来。 “你怎么不锁门?”沈好好道:“风一吹便开了,你未免太不小心了些。” 陈执安好笑的看着沈好好,他站起身来,接过沈好好手中的两只乌骨鸡。 门是防君子的,陈执安在院中,推门进来的人大概不会生出什么祸患。 若真想有人对陈执安图谋不轨,锁门与否其实也并不太重要。 “这丝尾乌骨鸡可是好东西,就连小南国中也没有这么好的食材,这是我爷爷老部下专程托人带过来的几只,一直养在府里……” 沈好好转移话题:“明日我必遭劫难,索性宰两只吃了,死之前暂且过个嘴瘾。” 陈执安知道沈好好师尊要来,又见沈好好这般害怕自己这位师傅,心中有些好奇起来。 “好好小姐的师尊很凶吗?” 沈好好想起师尊冷若冰霜的脸来,不由打了个寒颤,点了点头。 陈执安开火炒鸡,二人就坐在院中石桌前吃鸡。 吃到一半,沈好好突然记起一些什么,擦了擦手,又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 “这是溪月姐姐托我带给你的,她今日来了岐黄街想要与你告别,你不知去了哪里,便只好给你写一封信了。” “徐溪月走了?”陈执安询问。 沈好好满不在乎的点头。 陈执安一边打开信封,一边问道:“你与徐小姐关系要好,难道没有半分舍不得?” “溪月姐姐是去心中所念之地,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沈好好啃着鸡腿,嘴里含糊不清,却也颇为清醒:“人生在世,最难求的便是顺心而为,溪月姐姐回来苏南府接过徐府的烂摊子本就是不顺心,栖霞山上朝饮春露,晚餐云霞才是她向往的。 她生性清淡,不羡京尘世家女,羡她栖霞服气人,栖霞山其实才是她的来处,更是她的归处。 她能回栖霞山去,我为她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舍不得?” “而且,再过不久便是我大虞坐朝节,到时候我与她自然会在悬天京中相见。” 此时陈执安正在读信,信上写了许多,大致也都是些感激的话。 直至最后一句。 “陈公子,莫成过客,后会有期。” 这句之后,徐溪月又写“莫成过客。” 她写了两次。 第五十二章 后天之气 这一年的春日就这么悄然过去了,当春已去,河水清澈,水明镜如镜,水中圆荷长出了细小的叶子。 尤其是苏南府的夏日比起偌大的中原更美一些,城外广阔平坦的水田上一行白鹭掠空而起,田野边繁茂的树林中传来黄鹂婉转的啼叫声。 陈执安就在这样的美景中,站在城郊田边,抬头看着远处的虎丘山。 虎丘山上那两道细小的后天之气已经消失不见了,似乎已然被人收入囊中。 陈执安腰佩阳燧,长衣随风而动,行走在上山的小路上。 “也不知江太平究竟拿没拿到后天之气。”陈执安心中这般想着。 江太平修为必然不弱,之前他在东风街楚牧野的小院里就坐在陈执安的身旁。 陈执安甚至无法感觉到他的呼吸。 气息悠长,毛孔呼吸本来便是肉体如璞玉,时时蕴玄气的体现之一。 除此之外,江太平乃是督察院地字的獬豸使,督察院强者众多,奉命监察天下,其中刀兵差人又分为飞鱼卫、獬豸使,又各分天地人三阶。 再往上,则是督察院正儿八经的大人们。 由此可见,地字獬豸使在督察院的地位绝非一般,若是修为不强悍,必然拿不了象征地字獬豸使身份的归觐长刀。 “只是司侯圭更加不凡,乃是雏虎榜上的人物,哪怕江太平比他长上几岁,又有督察院神秘莫测的手段、玄功,想要胜过司侯圭只怕也并不容易。” 陈执安心里揣测着那两道细小的后天之气的归属。 虎丘山下百万亩大地,肥沃富饶,不仅养活了苏南府,更养活了整个苏吴州,甚至周遭几个州府都时常采购这虎丘山下的粮食。 陈执安大早上走在云气中,一眼望去,便是旷阔的田野。 土壤的气味扑鼻而至,令他心旷神怡。 于是陈执安就更加庆幸自己今日才来虎丘山。 “凡事不能心急,前几日司侯圭、江太平也在山中寻找后天之气,也许还有其他先天以下的强者。 我这真元境的小修士,如果急着分一杯羹,也许会被当成一碗菜,被人偷摸吃下去。” 他思绪及此,也就走得更慢了些。 “澈衣郎!陈执安!” 正在陈执安尽情享受虎丘山下美景时,忽然听到几声高呼。 陈执安转头看去,却见隔着几亩地的地方,正有一位头戴草帽,裤脚挽起,如同一个老农一样的人,正远远朝陈执安摆手。 陈执安仔细一看,这老农一样的人竟然是江太平。 此刻那江太平褪去了身上獬豸食飞鱼的补服,腰间也不见归觐长刀,手中却还拿了几节小葱,正朝着陈执安咧嘴而笑。 “他这是在做什么?” 陈执安百思不得其解,江太平却已经朝他走来。 陈执安站在田边上,神色如常,脸上还带着笑。 “澈衣郎,你可是要去那虎丘山捕杀猛兽,印证所学?” 江太平一边摘下头上的草帽,一边高声说话。 陈执安不动声色的点头,回问道:“江獬豸,你是在这里……插葱?” 江太平走的奇快,不过十几息时间就已经跨过好几亩地,来到陈执安身前。 “我之前去虎丘山上受了伤,又见惯了苏南府中的日子,便找了一户农家,为他们播种夏葱,让他们管我几顿饭吃。” 江太平笑着回答,可他说完,又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你受伤了?”陈执安问道:“你之前在楚大人院里说是要去夺那后天之气,可曾如愿?” 江太平理顺气息,点头笑道:“我夺来了一道后天之气,代价便是中了那司侯圭一刀,如果没有我身上那件獬豸补服,只怕肠子都要被他砍出来了。” “司侯圭不愧是雏虎榜上的人物,不过二十一岁的年纪,就已经修成璞玉境界,距离璞玉为神的圆满境界只有一步之遥,再加上世家传承果然非同寻常。 我有年龄的优势,境界不比他低,又不知经历过多少场大战,可偏偏胜不过他。” 陈执安刚要说话。 江太平却忽然一笑,道:“不过他也未曾讨得好处,他宝刀正在悬天京中熬炼锻冶,不曾带来,而我这归觐长刀虽然是督察府制式长刀,但却是先皇定形,又有督察院匠师打造,比起六千锻的刀兵也不遑多让。 我借着归觐长刀的威能,也砍中他一刀,虽然未曾重伤,却也让他狼狈非常,他手中那把刀也被归觐砍断,我也算侥幸,得了一道后天之气。” “若是司侯圭真带来了他那一把‘斗极’刀来,我根本得不来这一道后天之气。” 江太平似乎丝毫不避讳陈执安,说的倒是极为详细。 “司侯圭手中的长刀斗极,真有那般威力?”陈执安眼中泛着光彩,询问。 “八千锻的宝刀自然不凡,便是那些用刀的先天强者,并非人人都有八千锻的宝刀……如今司侯圭又请名匠锻冶,只怕要直上九千锻了。” 陈执安眼中光彩正盛,低头思索,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倒是去虎丘山猎杀猛兽的好时节,阳光正盛,百兽复苏,你倒是挑了个好时候。”江太平眯着眼睛看向虎丘山,神色十分惬意:“只可惜我现在运不得真元,否则倒是可以陪你一同前去。” 陈执安上下看了他一眼,越发觉得这个督察院獬豸使,实在是个有趣的人。 此时他满身泥泞,手中还拿着几节夏葱,时不时还打着周边的蚊子,看起来着实不像是一位凶恶的獬豸使。 “江獬豸,后天之气那般贵重,你全盘与我说了,又说自己受了重伤,难道就不怕我心生歹意?”陈执安打趣。 江太平哈哈一笑:“说来你却不信,我这人有一门奇异的本领,看人的面相,便知此人是正是邪。 我与人交往就凭着这奇异的本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澈衣郎,我今日真诚对你,你总不至于拔刀杀我夺宝。” “鬼才信。”陈执安心中腹诽,能够在督察院中升任地字獬豸使的人物,万万小觑不得,他们说的话更是万万信不得,否则就离死不远了。 不过陈执安与江太平无冤无仇,确实不打算夺他拿性命换来的后天之气。 “何必冒险?虎丘山上还有更好的。” 陈执安与江太平道别。 江太平又要去种夏葱。 “没想到江獬豸有这般的闲情逸致。” “奔波太久,等候楚大人回京之前能在农家小憩,对我来说,便是极好的日子。 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陈执安,你可要珍惜你在苏南府的日子,去了悬天京,见了吞人骨肉的漩涡,就安逸不得了。” 陈执安以为江太平话中有深意,可又见江太平跑去种夏葱,又觉得这人没心没肺,忙中作乐,是一个妙人。 他就在这番感叹中上了虎丘山。 虎丘山广大,陈执安上了山,便运起白玉真元,浑厚真元源源不断流转,双腿大筋鼓起,奔走于山林丛野间。 他并不曾弄出太大的声响。 “有高来高去的强者,有云中真龙,只怕这世界还有妖怪鬼物,大意不得。” 陈执安眼中明镜辉光时不时萦绕,一路指引着他来到一处山峰之前。 神奇的是高绝的山峰上还有瀑布流淌下来,远远看去便如白虹饮涧,又有如玉龙下山,壮观奇妙。 陈执安脱了身上的衣服,一头扎进瀑布下的流水中,不多时捡上来一块白色石头。 这石头大约食指一般长短,一端粗一端极尖锐,倒像是一只猛兽的牙齿,可偏偏材料质地像极了石头。 那石头上后天之气蒸腾萦绕,厚重磅礴,看在陈执安眼中,实在玄妙。 江太平与司侯圭搏命,二人才一人得了一道后天之气,陈执安却这般轻易得到一道更好的。 他试着将石头放入承露戒中,其中竟然还有丝丝缕缕的后天之气从戒指迸发,十分奇特。 陈执安又拿出石头,犯难起来。 “这东西拿回苏南府,还能确保李伯都、楚牧野又或者神臂将军不发现?” 陈执安光着身体,手中拿着满载着后天之气的白色石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置。 恰在此时,一道飘渺、空灵,听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就此传来。 “注入真元。” 陈执安猛然抬头,却见原本云气遮掩的山峰云雾上去,山顶上竟然坐着一位腰间佩剑鞘,头戴斗笠的人。 她低头注视着陈执安,陈执安也注视着她。 直至几息时间过去,陈执安低头一言不发地朝那石头注入真元。 真元包裹那块白色的石头,石头上流转的后天之气竟然消失无踪了,就如同一块寻常的石头一般。 可陈执安的真元,却能够清晰的察觉到,这石头里蕴含着浓郁的后天之气。 “果真如此。”陈执安脸上带起笑容来,抬头道:“多谢前辈。” 高高坐在山峰上的剑客低头仔细看了陈执安一眼,提醒道:“你没穿衣服。” 陈执安从容穿上衣服,笑道:“不知前辈是男是女,若前辈是男的,穿不穿衣服倒也无妨。 若前辈是女的,便只当我吃亏算了。” “晚辈就此告退。” 陈执安抱拳行礼,转身离去,直至他从容走过七八里山路,这才运转真元狂奔下山。 “倒是有趣。” 盘坐在瀑布上方山峰上的斗笠剑客,摸了摸腰间的剑鞘,忽然拍了拍身下的大地。 一时之间那瀑布忽然犹如玉龙盘结,卷起千堆风雨,其中真元凝结,飞出一条青蛇来。 那青蛇只怕有百丈长短,飞空而起,随着一道光芒流转,却化作一柄长剑飞入剑客腰间的剑鞘。 “升卿。” “那日在风波台上死斗的少年,怎知你换了牙?” 第五十三章 昆仑泽中种后天之气 “那剑客一定是个老怪物。” 陈执安一溜烟跑回了苏南府,回了岐黄街上的小院,这才心有余悸。 那高峰险峻,又有瀑布拦路,他能安然坐在山顶,却好像与瀑布、与山巅、与周遭的风融为一体,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不过这位前辈应该没什么恶意,甚至还指点我收敛了这石头上的后天之气。” 陈执安知道这位前辈知晓了他收取后天之气的事,可心里却并不十分担忧,这样的人物,如此浓郁的后天之气尽在眼前,却熟视无睹,甚至没有命先天境界以下的修士来收取,足以证明他并不在乎这后天之气。 “后天之气有价无市,有人为了一缕后天之气抢破头,也有人却毫不在乎。” 陈执安长舒一口气,又拿出那块石头仔细端详起来。 雪白的石头如今没有了任何奇异之处,唯独陈执安注入真元,才能够感知到石头中澎湃的后天之气。 “这石头中的后天之气,只怕比司侯圭、江太平得到的后天之气加起来,还要更加厚重许多。” “只是,这样的宝物应该怎么用?” 陈执安眨巴着眼睛,又将石头放回承露戒中。 可旋即他又将石头拿了出来,随着他意识轻动,南流景光线流转,他的意识化身出现在昆仑泽中。 昆仑泽中,昆仑灵气氤氲,蒸腾而上,便如一缕缕袅袅炊烟,将这一片大泽衬托的十分神秘。 陈执安蹲在昆仑泽中,手掌轻轻抚摸过昆仑灵气,这股灵气入手分外温润。 “后天之气自有其灵……那么,能不能将后天之气种到昆仑泽中?” 随着陈执安突发奇想,岐黄街小院中陈执安手中的石头就这般突兀消失了,反而出现在昆仑泽,埋入昆仑灵气中。 陈执安眼睛一亮:“这要是能种出东西来,我岂不是无敌了?” 他仔细观察那承载了后天之气的石头,只觉得昆仑泽中的灵气正在不断朝着这块石头聚拢,被这块石头吸收。 紧接着,陈执安便发现,石头中的后天之气似乎有了些微的增长。 若非自己身在白玉京中,白玉京中一切细小变化都逃不过他的感知,只怕这等微末变化,根本无法靠真元探查。 “种不出东西,能够令这后天之气缓慢增长也是好的,每日增长一分,等到了要用的时候,想来也能增长许多。” “而且,我修为尚且孱弱,昆仑泽中种不出后天之气,等到我修为再长一些,昆仑灵气足够厚重,也许真就可以种出这样的宝物来。” 陈执安满怀期待,他站起身来,又左右四顾。 然后他便看到白玉京朦胧的虚空中,竟然多了十余道玉京之气,正游走于虚空。 “果然,我修为从真元妙树提升为真元结果,真元大大增加,这白玉京中的玉京之气也增加了十几道。” 陈执安一边思索,一边试着将这十余道玉京之气落在【青山楼】上,希望能够打开青山楼第一层,让他得以步入其中,仔细看一看这能够看透刀兵的楼阁里究竟藏着什么。 只可惜整整十道玉京之气注入青山楼,就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青山楼没有丝毫变化。 “看来十道玉京之气远远不够,这青山楼共计七层,不知里面藏着什么,这般神秘。” 陈执安又将目光转移到【明镜楼】上,剩余六道玉京之气全然落在明镜楼上,却见这楼阁上方悬挂的明镜镜面,就好像注水,水面波光荡漾。 只是六道玉京之气,勉强让着水面到了明镜三分之一处。 “看来要运用明镜楼探查宝物机缘,需要二十道玉京之气。” “我已经真元境界圆满,只需要感应泥丸,以魂魄养出神蕴,就能彻底踏入神蕴境界。” “神蕴掌控真元,精细到极致,能够深入毛孔,深入点滴血脉,彻底熬炼周身上下,又能够继续升华真元,让真元更加强悍。 到了那时,想来又能多出几十道玉京之气来。” “所以等我到了神蕴境界,便能够再一次使用这明镜楼,甚至能够使用二三次。” 陈执安思绪及此,意识正要离开白玉清,继续前去修行白玉蝉蜕篇,好早日真正化为蝉蜕白玉,晋升【神蕴】境界。 可正在这时,却见闿阳阙中,那老黄粱正盘溪而坐,远远望着广大的白玉京。 白玉京受陈执安掌控,老黄梁只能看到陈执安让他看到的。 他能看到广大的昆仑泽,能够看到南流景散发出来的光辉,也能够看到朦胧中的群峰,却看不到种在昆仑泽中的诸多药材,看不到此时正站在昆仑泽中的陈执安。 陈执安想了想,身影消失在昆仑泽里,出现在闿阳阙中。 老黄梁今日难得没有穿他那一身甲胄,反而穿了一袭圆纹长衣,料子称不上好,却胜在平整。 他注意到陈执安出现在闿阳阙中。 有了上一次交流打底,老黄梁倒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主动转过头来看着陈执安,询问道:“那白玉蝉蜕篇你练得如何?可曾入了门?” 陈执安轻轻点头,如实回答:“已经修炼到第二重了。” 老黄梁侧头,又想起眼前这长安客不过第一次修行八都北去十二重,就可以直上十二重天。 这十几二十日时间修炼到白玉蝉蜕篇第二重,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 可他仍然忍不住有些羡慕,感慨道:“年轻便如初生朝阳,哪怕是练功,都比落日要更热一些。” 陈执安不由好奇,道:“我虽不知前辈修为,可前辈随意指点,便让我大有裨益,修为定然不弱,年轻与否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想来并不重要了。 我听说造化境界寿元可达二百四十年……如果真能够活过二百四十个春夏秋冬,二十岁与一百岁,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了。”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老黄梁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道:“按照体魄衰老、五脏衰弱的速度,莫说是造化境界,哪怕是先天境界,只怕也足以活二百多个春秋。” “只是天道运行自有其规律,先天修士、玉阙修士同样会经历真元枯竭,同样会经历衰老,造化修士寿终之际也会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秽臭、不乐本座。 所以造化境界以下的修士活上一百二十年已经算是长寿,造化境界寿元可达二百四十载,不知多少修士艳羡。” “然而……寿元二百四十载,却并不代表你能够活上二百四十个春秋,造化修士往往与天道相搏,既有机缘缠身,同样也会因为灾厄负伤,创伤太多同样折寿。 灾厄往往引来争斗,造化境界之间争斗,往往搬山分海,遮蔽乾坤,一旦在这种争斗中败落…… 所以能够真正活到寿终正寝的造化修士,其实不多。” 老黄梁缓缓说话,道出了几分寿元真谛,随即他眼中闪过一丝敬佩。 “所以,那天下最年轻的造化强者,天人观观主要在第九碑上刻下一个见字,便是想要在天道中,得见天地之真,理出天道脉络,让修行之人能够自然衰老,而并非天道强加。” “也许到那时,先天境界就可以活上三百个年岁,玉阙修士可以活八百年,造化修士可以活两千四百年之久。” “寻常化气养气,强身健体之辈,应当也可以搏一个八九十岁的长寿。” 老黄梁说到这里,不由深吸一口气:“只是想要见天地之真,只怕任重而道远,我应当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陈执安低头默默思索,确实如老黄梁所言,这天下修行之人无数,可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不老的神仙,没有听说过不死的皇帝。 这天下,寻常人活到八十岁照样算是长寿,活到九十岁,也算人瑞。 “前辈倒是不必伤神,我看前辈的样貌,比我上一次见你竟有几分年轻,想必是在这闿阳阙中有所得。” 陈执安并非是在拍马屁,他仔细看这老黄梁,比起之前脸上确实有了几分容光。 这闿阳阙中的老黄梁虽然仅仅只是神蕴化身,可神蕴化身恰恰最能体现精神、肉体样貌。 “确有所得。”老黄梁轻轻点头,嘴角难得露出一抹笑容来:“这白玉京不愧是可得长生之地,令我收获良多。” “说来倒也愧对自身……黄粱已老,但肩头却还担着重担,我并不怕死,却怕死之前,未能竟前人未竟之业,愧对我的族人。 正因如此,我已许多年不曾照过镜子,不愿见自身衰老。” 陈执安挑了挑眉,摇头说道:“前辈着相了,晚辈虽然修为弱小,可却知道念头通达修行道路才可一路畅通。 所谓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 倘若无法接受自己衰老的事实,时时执着此事,念头不通达,又怎能够长寿?” 也许是这白玉京中的紫气和黄庭自有玄奇,陈执安不过说了一个极浅显的道理,却让老黄梁低头思索了好几息时间。 “身在大任中,我只顾着南望故土,竟然不知不觉生出魔障来……长安客,你虽修为孱弱,但却年轻,不在局中反而更清醒些。” 良久之后,老黄梁目光闪动:“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便是真能活上两千四百个年头,最终也不过一捧黄土,我又何须太过介怀?” 陈执安想了想,探手之间,手中却多了一根独特的笔,以及诸多颜料,再加上一张架起的白色厚布。 陈执安调配颜料,仔细作画,老黄梁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缕胆怯,可旋即他又昂首挺胸,站在远处。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陈执安放下手中的笔,将画布转过来。 然后老黄梁便看到那画布上画着的自己。 眉宇间透露着疲惫,眼神中却仍有精光,皮肤略有皱纹,却自有几分灼灼威严! 老黄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老。 “画的很好……你是以什么作画?色彩这般浓郁,画的也极为相像。”老黄梁询问。 陈执安道:“这是自行调配的颜料,白玉京随心而生变化,倒是省去了调配的功夫。” 老黄梁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我分外喜欢这幅画,只可惜带不出这白玉京。” 陈执安笑道:“来日方长,也许有朝一日,你我会在现实中相见,到那时,我再为你画一幅便是。” 老黄梁深深点头。 陈执安忽然想起那后天之气,又问道:“前辈,倘若我得了一缕后天之气,又该如何运用才能精进修为,擢升自身?” “你如果不需要更强的刀兵、玄门宝物,最好的用法自然是炼丹……”老黄梁随口回答:“只是后天之气颇不稳定,又不能接触先天之炁,不能接触道真之气,对丹师要求极高,寻常丹师只怕会糟践了这后天之气。” “后天之气妙用无穷,你尚未修成神蕴,如果你是真元修为,能吞服一枚后天之气炼化的丹药,只怕瞬间便能踏入神蕴境界,对根骨也大有效用。” 陈执安认真记下。 老黄梁上下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是南国人,你大虞京都悬天京中,有我一位故人,颇通炼丹之道。 虽然我与他断去联系,已经有三十年之久,可你若是需要炼丹,去寻他便是。 不需多说什么,只说……你是脚下有纹的挂鞍斥候的后辈便是。” 第五十三章 昆仑泽中种后天之气 “那剑客一定是个老怪物。” 陈执安一溜烟跑回了苏南府,回了岐黄街上的小院,这才心有余悸。 那高峰险峻,又有瀑布拦路,他能安然坐在山顶,却好像与瀑布、与山巅、与周遭的风融为一体,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不过这位前辈应该没什么恶意,甚至还指点我收敛了这石头上的后天之气。” 陈执安知道这位前辈知晓了他收取后天之气的事,可心里却并不十分担忧,这样的人物,如此浓郁的后天之气尽在眼前,却熟视无睹,甚至没有命先天境界以下的修士来收取,足以证明他并不在乎这后天之气。 “后天之气有价无市,有人为了一缕后天之气抢破头,也有人却毫不在乎。” 陈执安长舒一口气,又拿出那块石头仔细端详起来。 雪白的石头如今没有了任何奇异之处,唯独陈执安注入真元,才能够感知到石头中澎湃的后天之气。 “这石头中的后天之气,只怕比司侯圭、江太平得到的后天之气加起来,还要更加厚重许多。” “只是,这样的宝物应该怎么用?” 陈执安眨巴着眼睛,又将石头放回承露戒中。 可旋即他又将石头拿了出来,随着他意识轻动,南流景光线流转,他的意识化身出现在昆仑泽中。 昆仑泽中,昆仑灵气氤氲,蒸腾而上,便如一缕缕袅袅炊烟,将这一片大泽衬托的十分神秘。 陈执安蹲在昆仑泽中,手掌轻轻抚摸过昆仑灵气,这股灵气入手分外温润。 “后天之气自有其灵……那么,能不能将后天之气种到昆仑泽中?” 随着陈执安突发奇想,岐黄街小院中陈执安手中的石头就这般突兀消失了,反而出现在昆仑泽,埋入昆仑灵气中。 陈执安眼睛一亮:“这要是能种出东西来,我岂不是无敌了?” 他仔细观察那承载了后天之气的石头,只觉得昆仑泽中的灵气正在不断朝着这块石头聚拢,被这块石头吸收。 紧接着,陈执安便发现,石头中的后天之气似乎有了些微的增长。 若非自己身在白玉京中,白玉京中一切细小变化都逃不过他的感知,只怕这等微末变化,根本无法靠真元探查。 “种不出东西,能够令这后天之气缓慢增长也是好的,每日增长一分,等到了要用的时候,想来也能增长许多。” “而且,我修为尚且孱弱,昆仑泽中种不出后天之气,等到我修为再长一些,昆仑灵气足够厚重,也许真就可以种出这样的宝物来。” 陈执安满怀期待,他站起身来,又左右四顾。 然后他便看到白玉京朦胧的虚空中,竟然多了十余道玉京之气,正游走于虚空。 “果然,我修为从真元妙树提升为真元结果,真元大大增加,这白玉京中的玉京之气也增加了十几道。” 陈执安一边思索,一边试着将这十余道玉京之气落在【青山楼】上,希望能够打开青山楼第一层,让他得以步入其中,仔细看一看这能够看透刀兵的楼阁里究竟藏着什么。 只可惜整整十道玉京之气注入青山楼,就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青山楼没有丝毫变化。 “看来十道玉京之气远远不够,这青山楼共计七层,不知里面藏着什么,这般神秘。” 陈执安又将目光转移到【明镜楼】上,剩余六道玉京之气全然落在明镜楼上,却见这楼阁上方悬挂的明镜镜面,就好像注水,水面波光荡漾。 只是六道玉京之气,勉强让着水面到了明镜三分之一处。 “看来要运用明镜楼探查宝物机缘,需要二十道玉京之气。” “我已经真元境界圆满,只需要感应泥丸,以魂魄养出神蕴,就能彻底踏入神蕴境界。” “神蕴掌控真元,精细到极致,能够深入毛孔,深入点滴血脉,彻底熬炼周身上下,又能够继续升华真元,让真元更加强悍。 到了那时,想来又能多出几十道玉京之气来。” “所以等我到了神蕴境界,便能够再一次使用这明镜楼,甚至能够使用二三次。” 陈执安思绪及此,意识正要离开白玉清,继续前去修行白玉蝉蜕篇,好早日真正化为蝉蜕白玉,晋升【神蕴】境界。 可正在这时,却见闿阳阙中,那老黄粱正盘溪而坐,远远望着广大的白玉京。 白玉京受陈执安掌控,老黄梁只能看到陈执安让他看到的。 他能看到广大的昆仑泽,能够看到南流景散发出来的光辉,也能够看到朦胧中的群峰,却看不到种在昆仑泽中的诸多药材,看不到此时正站在昆仑泽中的陈执安。 陈执安想了想,身影消失在昆仑泽里,出现在闿阳阙中。 老黄梁今日难得没有穿他那一身甲胄,反而穿了一袭圆纹长衣,料子称不上好,却胜在平整。 他注意到陈执安出现在闿阳阙中。 有了上一次交流打底,老黄梁倒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主动转过头来看着陈执安,询问道:“那白玉蝉蜕篇你练得如何?可曾入了门?” 陈执安轻轻点头,如实回答:“已经修炼到第二重了。” 老黄梁侧头,又想起眼前这长安客不过第一次修行八都北去十二重,就可以直上十二重天。 这十几二十日时间修炼到白玉蝉蜕篇第二重,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 可他仍然忍不住有些羡慕,感慨道:“年轻便如初生朝阳,哪怕是练功,都比落日要更热一些。” 陈执安不由好奇,道:“我虽不知前辈修为,可前辈随意指点,便让我大有裨益,修为定然不弱,年轻与否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想来并不重要了。 我听说造化境界寿元可达二百四十年……如果真能够活过二百四十个春夏秋冬,二十岁与一百岁,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了。”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老黄梁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道:“按照体魄衰老、五脏衰弱的速度,莫说是造化境界,哪怕是先天境界,只怕也足以活二百多个春秋。” “只是天道运行自有其规律,先天修士、玉阙修士同样会经历真元枯竭,同样会经历衰老,造化修士寿终之际也会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秽臭、不乐本座。 所以造化境界以下的修士活上一百二十年已经算是长寿,造化境界寿元可达二百四十载,不知多少修士艳羡。” “然而……寿元二百四十载,却并不代表你能够活上二百四十个春秋,造化修士往往与天道相搏,既有机缘缠身,同样也会因为灾厄负伤,创伤太多同样折寿。 灾厄往往引来争斗,造化境界之间争斗,往往搬山分海,遮蔽乾坤,一旦在这种争斗中败落…… 所以能够真正活到寿终正寝的造化修士,其实不多。” 老黄梁缓缓说话,道出了几分寿元真谛,随即他眼中闪过一丝敬佩。 “所以,那天下最年轻的造化强者,天人观观主要在第九碑上刻下一个见字,便是想要在天道中,得见天地之真,理出天道脉络,让修行之人能够自然衰老,而并非天道强加。” “也许到那时,先天境界就可以活上三百个年岁,玉阙修士可以活八百年,造化修士可以活两千四百年之久。” “寻常化气养气,强身健体之辈,应当也可以搏一个八九十岁的长寿。” 老黄梁说到这里,不由深吸一口气:“只是想要见天地之真,只怕任重而道远,我应当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陈执安低头默默思索,确实如老黄梁所言,这天下修行之人无数,可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不老的神仙,没有听说过不死的皇帝。 这天下,寻常人活到八十岁照样算是长寿,活到九十岁,也算人瑞。 “前辈倒是不必伤神,我看前辈的样貌,比我上一次见你竟有几分年轻,想必是在这闿阳阙中有所得。” 陈执安并非是在拍马屁,他仔细看这老黄梁,比起之前脸上确实有了几分容光。 这闿阳阙中的老黄梁虽然仅仅只是神蕴化身,可神蕴化身恰恰最能体现精神、肉体样貌。 “确有所得。”老黄梁轻轻点头,嘴角难得露出一抹笑容来:“这白玉京不愧是可得长生之地,令我收获良多。” “说来倒也愧对自身……黄粱已老,但肩头却还担着重担,我并不怕死,却怕死之前,未能竟前人未竟之业,愧对我的族人。 正因如此,我已许多年不曾照过镜子,不愿见自身衰老。” 陈执安挑了挑眉,摇头说道:“前辈着相了,晚辈虽然修为弱小,可却知道念头通达修行道路才可一路畅通。 所谓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 倘若无法接受自己衰老的事实,时时执着此事,念头不通达,又怎能够长寿?” 也许是这白玉京中的紫气和黄庭自有玄奇,陈执安不过说了一个极浅显的道理,却让老黄梁低头思索了好几息时间。 “身在大任中,我只顾着南望故土,竟然不知不觉生出魔障来……长安客,你虽修为孱弱,但却年轻,不在局中反而更清醒些。” 良久之后,老黄梁目光闪动:“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便是真能活上两千四百个年头,最终也不过一捧黄土,我又何须太过介怀?” 陈执安想了想,探手之间,手中却多了一根独特的笔,以及诸多颜料,再加上一张架起的白色厚布。 陈执安调配颜料,仔细作画,老黄梁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缕胆怯,可旋即他又昂首挺胸,站在远处。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陈执安放下手中的笔,将画布转过来。 然后老黄梁便看到那画布上画着的自己。 眉宇间透露着疲惫,眼神中却仍有精光,皮肤略有皱纹,却自有几分灼灼威严! 老黄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老。 “画的很好……你是以什么作画?色彩这般浓郁,画的也极为相像。”老黄梁询问。 陈执安道:“这是自行调配的颜料,白玉京随心而生变化,倒是省去了调配的功夫。” 老黄梁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我分外喜欢这幅画,只可惜带不出这白玉京。” 陈执安笑道:“来日方长,也许有朝一日,你我会在现实中相见,到那时,我再为你画一幅便是。” 老黄梁深深点头。 陈执安忽然想起那后天之气,又问道:“前辈,倘若我得了一缕后天之气,又该如何运用才能精进修为,擢升自身?” “你如果不需要更强的刀兵、玄门宝物,最好的用法自然是炼丹……”老黄梁随口回答:“只是后天之气颇不稳定,又不能接触先天之炁,不能接触道真之气,对丹师要求极高,寻常丹师只怕会糟践了这后天之气。” “后天之气妙用无穷,你尚未修成神蕴,如果你是真元修为,能吞服一枚后天之气炼化的丹药,只怕瞬间便能踏入神蕴境界,对根骨也大有效用。” 陈执安认真记下。 老黄梁上下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是南国人,你大虞京都悬天京中,有我一位故人,颇通炼丹之道。 虽然我与他断去联系,已经有三十年之久,可你若是需要炼丹,去寻他便是。 不需多说什么,只说……你是脚下有纹的挂鞍斥候的后辈便是。” 第五十四章 斗极刀,八千锻 陈执安认真记下老黄梁说与他的名字,心中对于悬天京又多了几分兴趣。 悬天京乃是大虞最繁华之地,也是当今天下最为富饶的所在之一,其中不知有多少能人义士,不知有多少朱紫贵人。 甚至,大息分崩离析之后,不知有多少大息修行者、文人越过大离,南下大虞与大乾,令大虞空前繁荣。 而繁荣之下也必有隐患,大虞财富聚拢于悬天京,世家门阀几乎达到鼎盛,甚至当朝大虞皇帝甚至都感觉到隐患。 这也许是他起复宋洗渠,令他担任内阁宰相,令他担任当朝太师的原因。 可对于陈执安来说,有许多理由去看一看悬天京。 九月份的那场婚约也好,他答应这躯体的母亲要去相见也好,又或者,要去砍下背后使绊子的李扶疏的手也好,都是他前去悬天京的理由。 而如今,这理由又多了一个。 “后天之气一旦成丹,我的修为必将突飞猛进,足以踏入第四境,到那时,即便是强者如云的悬天京,也称不上孱弱了。” 老黄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闿阳阙中。 陈执安盘膝坐在闿阳阙,观想了好一阵南流景,又仔细参悟白玉蝉蜕篇第三重,以及八都北去刀法。 他敏锐的发觉,八都北去刀法直去十二重,大成之后还有精进的余地。 “楚伯伯说过,八都北去十二重这等三品玄功,大成之后尚且还能圆满,圆满之后便可以养出【刀势】,三品玄功级别的刀法常有,可【刀势】却极为罕见,众多用刀的修行之人,很少有人能够修出【刀势】来。” 陈执安默默思索,又借助闿阳阙中的紫气、黄庭参悟了好一阵,却仍然一无所获。 “看来这刀势,还需要契机,并非悟性高,就能够轻易掌握。” 陈执安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来。 他转头望向昆仑泽,却见到椒奴又来了白玉京中,正漫无目的的游走于昆仑泽中。 这一次,椒奴并没有哭,脸上也放松了许多。 陈执安想了想,也走出闿阳阙,来到昆仑泽。 椒奴远远就看到陈执安,朝着他躬身行礼,脸上颇为感激。 “那首诗起作用了?”陈执安询问。 “公子,那首诗写的太好了,我家……小姐看到,又赏赐了我,往后我不用……再行苦力了。” “那就好,诗词一道,其实还在读诗人的心绪,揣摩他们的心绪,再对症下药,往往能够有额外的收获……其实不光是诗词,做其他事也是如此。”陈执安随口说着。 椒奴见陈执安随意写下一首诗,就能令云麓公主那般满意,心里对于眼前这自称长安客的少年佩服自己。 所以哪怕是陈执安随口说的话,椒奴也仔细记在心中。 “这两日,玲珑公主每日都来典仪宫,听曲看画……宫中都传玲珑公主夫君远征,心中苦闷。 明日该我去为玲珑公主弹琴,那我应该弹一首什么曲子?” “不过……宫中还在传玲珑公主其实极不喜欢她那驸马,这驸马也是个桀骜的,竟有传他与府中的侍女有染……” 椒奴想到这里,不由咬了咬牙。 “其他典仪宫女都在弹奏《琅琊曲》、《霓裳破》、《茫茫风波欲断魂》……长安公子说,要揣摩公主的心绪。 那我,不如剑走偏锋,弹奏一曲《夏至忘机》?” 陈执安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椒奴竟然想了这么多。 他又远远指了指南流景上闿阳阙。 “你往后倘若意欲修行,也可以去那闿阳阙中,在其中参悟功法事半功倍,也是白玉京最玄妙之处。” 椒奴眼中生出向往来。 陈执安想了想,便带她上了闿阳阙。 华贵的殿宇未曾让久在宫中的椒奴生出惊讶来,反而是立在闿阳阙中的老黄梁画像,却让椒奴睁大眼睛。 “这画好生奇怪,画的却有这般好。” 椒奴在掖庭宫中课业繁多,琴棋书画都称得上精通。 可偏偏眼前这幅画,她实在是没见过,与当今许多丹青大家的画作截然不同,椒奴根本看不出来历。 “这是我画的。”陈执安坦诚道:“这画作风格其实也算独树一帜,天下应该没有第二个人会画这种油画。” 椒奴睁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只觉得这油画虽然比不上丹青水墨那般大气,可胜在画的相像,而且还能画出肤色、神采,十分奇异。 “长安公子竟然还有这么奇特的本领,坐朝节已经不远,大虞富庶的州府都在寻坐朝节里作画的画师,似乎京城也是如此,已经下发了许多命令,在大虞境内搜罗琴师、棋师、画师、以及书法大家。 公子这等本领,若是去了京城,少说混一个府衙画师当一当。” 椒奴说到这里,又忽然摇头。 “其实,长安公子应当为那些世家门阀的夫人,甚至皇家的公主、妃子画画。 女人总爱留下自身的容颜,留在玄镜中却又未免太过还原,美的留下来了,丑的也留下来了。 可若是作画,便能除掉那些丑的,只留下美的来,想来必然能够吸引许多贵人小姐,前来寻长安公子作画。” 陈执安挑了挑眉,询问道:“京城能人无数,难道找不出几个画师来?” “悬天京自然有许多画师。”椒奴回答:“只是这十年一度的坐朝节太过重要,大虞传统,坐朝节当日,便是平民百姓都要留下画像,再烧了去,寓意烧去过往污秽,再迎新生,所以画师便显得有些不够了。” 陈执安默默记了下来。 椒奴右左右看看这宽广的闿阳阙,心中忽然一阵叹惋,只可惜……身在宫中,身不由己。 她想要修行,只怕还要等下辈子。 随着她感慨,椒奴又看到耸立在闿阳阙中的两块白玉碑。 看到上面篆刻着的白玉蝉蜕篇,以及八都北去十二重。 椒奴仔细读过,只觉得这些文字功法太过浅显,自己似乎早有宿慧,一眼过去,竟然看明白了一个十之八九。 甚至随着她阅读白玉蝉蜕篇,她体内竟然有一道微弱的气息正在流动。 椒奴吓了一跳,扭过头去,不再看这两篇功法。 “宫女修行,除非主人应允,否则便是天大的忌讳,一经发现是要被剥皮抽筋的。” —— 四月初四。 清水河上,玄紫将军的虎头船驶过河面,船体庞大,全身修长,高耸的尾杆上挂着洁白的风帆,仿佛一座河上的高楼。 司侯圭背负双手,站在船头,看着清水河畔耸动的人头。 这些寻常百姓,都是来看着虎头船的。 虎头船会驶过清水河,再入六千里通天大运河,直去悬天京。 司侯圭心中有些阴郁,他跟随李伯都前来,其实便是看中了李伯都身上的龙脉机缘。 龙脉机缘自有其贵,司侯圭若是能够分润半分,也能够在雏虎碑上更上几层楼。 只可惜李伯都来了这苏南府一个多月时间,龙脉机缘却从来没有显现过,令司侯圭颇有些不解。 可无论如何,司侯圭总归是得了一道后天之气,让他心里略微有了些宽慰。 “此番回去,便要入天目军,成为一名军中校尉,在此之前,我如果能够炼化后天之气,便能够璞玉为神,修成璞玉圆满。 却不知到时候,我是否能够入雏虎碑上三百行,令我雏虎神通更强一些。” 司侯圭远望之间默默想着,可他随意转头,却见清水河畔,陈执安正提着一只清河鱼,远远注视着这虎头船。 司侯圭看到陈执安,不由揉了揉眉心,眼中多出一份烦闷来。 “竟然输给他一柄百锻刀。”他轻轻摇头。 百锻刀虽然并不值什么钱,只是司侯圭出身豪门,又天赋不凡,自小走来,却从不曾输过。 直至他来了这苏南府,却输了一遭,输给了这陈水君的杂种,甚至输了一把百锻刀。 恰在此时,诸多嘈杂的声音中,他却又听到陈执安的说话声。 “我赢来的那把刀名叫阳燧,冶锻三百三十一次,持刀者真元燃火,挥斩则可灼烧来敌,乃是一把不错的宝刀。” 司侯圭冷哼一声,又抬头看去,却见到陈执安行走在人山人海中,身旁还有一位配刀的男子。 竟然是那与他抢夺后天之气的江太平。 江太平脸上同样带着可恶的笑容,感慨道:“司家三公子未免太过小气了些,与你这样的小人物赌斗赌输了,竟然只给了一把百锻刀,实在不符合三公子的身份地位。” 陈执安哈哈一笑,道:“此事你倒是误会司家三公子了,三公子与我还有一桩赌斗,他下一次赌输了,便要给我一把千锻宝刀。” 江太平摇头:“千锻宝刀有强有弱,司三公子若是给你一把千锻出头,甚至有所损伤的宝刀,也算是千锻宝刀。” 陈执安略微愣了愣,却缓缓摇头:“司家乃是何等的世家?司三公子雏虎碑上刻名的人物,赌斗输了,给出的彩头又怎么可能是凡品?” “我听说四三公子有一把‘斗极’长刀,冶造八千锻,三公子与我赌斗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想来彩头应当也是这斗极长刀了。” 江太平不曾接话,反而隔着遥远距离,看向清水河上的虎头船。 虎头船上,司侯圭再度冷笑一声,道:“陈执安,你又是什么人物?你的姓,可不配与我斗极刀相提并论。” “你二人也不必作戏气我,你们身后尚且还有楚侍郎,我孤身一人来此,懒得与你们争辩。 陈执安,你便一辈子龟缩在这苏南府便是,我自然会大度一些,忘掉昨日种种,任你老死在这江南水乡,不过你老死之前,还要改姓,不能再姓陈了。” “至于你这督察院獬豸使……”司侯圭眯了眯眼睛:“每年死去的飞鱼卫、獬豸使不在少数,等到你死了,我再拿回那后天之气便是。” 陈执安挑眉,直接了当道:“司公子以为我上不了雏虎碑?” “雏虎碑什么人物都可以上?”司侯圭轻抚华丽的衣袍。 “那司公子为何不敢与我赌那一把斗极长刀?”陈执安用着最朴素的激将法,仰头道:“司公子怕了?” 若放在平日,司侯圭竟然会仔细教训一番这出言不逊的陈执安,哪怕陈执安身后尚且还有楚牧野,可陈执安挑衅在前,自己便是打死他,楚牧野大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只是今日,清水河畔百姓太多。 陈执安身旁又有那位从他手中夺去一道后天之气的獬豸使江太平在。 于是司侯圭也就不再横生枝节,更不愿意回应陈执安那般拙劣的激将,转身就要回船舱中。 可恰在此时,却又听陈执安冷笑道:“司三公子,我的姓不配与你斗极刀相提并论,我的命又如何? 下一次雏虎碑换榜之时,我若入不了雏虎碑,司三公子只来杀我便是!” 江太平听了陈执安的话,都不由怔然。 玩这么大? 可随即他看向司侯圭,眼神灼灼,摇头道:“三公子,这也是激将法,你莫要答应了。” “你的命,也不如我那斗极刀值钱。”司侯圭突然出声,眼神中却忽然阴郁万分:“只是,你竟然将你这条性命送上门来,我不收反倒显得我怯弱了,便只当为我家二伯,除掉一个杂种。” …… 虎头船渐行渐远。 江太平侧头看着陈执安,实在不知陈执安哪里来的胆魄。 陈执安看了江太平一眼,猜出了他心中所想,主动笑道:“我也想去悬天京看一看,只是我身份敏感,去了悬天京,搅乱了一些事,司三公子只怕要按捺不住杀我了。” “他总是要来杀我的,不如拿赌斗拖延一番时间。 我若输了,他来杀我,我再逃了便是了,我可没有说他来杀我,我就要引颈就戮。” 江太平沉默了几息时间。 “文字游戏……” 这年头还有人这么玩? “陈执安,你全然不像你父亲。” 陈执安不解:“嗯?怎么不像?” “令尊远没有你无耻。” “不过……我觉得你未必会输。” 第五十五章 杀生天王、大慈洞庭术 大慈观坐落于南海州金云山上。 这座被称之为大虞七十二景的金云山,之所以得此名。 是因为每日清晨,山上云彩的边缘总是带起许多金黄色,朝阳从云间冉冉升起,霞光蔓延开来,奔腾的云海中便也带出金黄色来。 于是得名金云山。 除了这震撼人心的金云景观之外,金云山之所以这般出名,原因还在山顶上的一座道观。 这座道观名叫大慈观,乃是大虞排名第三的玄门,道下玄门碑上第二十三行,实力毋庸多说。 除此之外,这座大慈观之所以特殊,便特殊在大慈观中只有一位道士,一人便是一座玄门。 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拜入大慈观中,得到那传闻中的大慈洞庭术,得到传闻中的杀生天王神相。 只可惜匆匆数十年过去,大慈观中依然是那位老道士独坐,神相碑上排名第十二的杀生天王,从来没有第二个人得以映照。 久而久之,大慈观中的香火便更加薄了。 寻常百姓,鲜少能够登上金云山为大慈天王上一炷香的,修行之辈则不敢贸然登门,金云山上也就越发人烟稀少。 唯独今日,有一位佩剑着白衣的中年书生独自前来,穿过泛着金光的云海,来到大慈观前。 大慈观观门紧闭,中年书生在门前行礼,又敲了敲观门。 门中无人来应。 于是这中年书生就摘下腰间的名剑【黄雀风】,盘膝坐在大慈观前。 一坐便是十二日。 第十三日,观门忽然打开,一位身着灰色道袍的老道士手持拂尘,老朽的脸上露出一些无奈来。 “陈水君,我曾经几次邀你前来大慈观,你醉心于那四时蝉,不愿前来。 如今你来了,却带了两只魔头回来。” 陈水君似乎未曾听到这老道士的话,只站起身来,又朝着老道士行礼。 “不过……这四时蝉确实是最适合你的剑道,你若能得四时蝉圆满,便是大慈洞庭术只怕也不及你的蝉鸣剑魄。” “只是,四时蝉不成圆满,你便入不了玉阙,入了玉阙,又要映照蝉尊神相……陈水君,你已经不再是在朝留当县令的陈水君了。 我大慈观已然与你无缘,你且回去吧。” 老道士说完这句话便要关门。 可陈水君却站起身来,摇头道:“观主误会了,陈水君此次前来,并非是为自己求杀生天王的神相,也并非是求那大慈洞庭术。 我之所以前来,是为我的孩儿求一个洞庭传承,求一个天王法身。” 大慈观主皱起眉头。 陈水君又盘膝坐下,右手食指轻轻一点腰间的黄雀风。 一时之间,这金云山上似乎有蝉鸣声动,一阵清风吹过,黄雀风骤然出鞘,化作万千道剑影,斩去三十里云海。 云海翻腾间,剑意腾飞,竟全然不像是一位先天修士的剑道。 “观主曾说要在大慈观中降服魔头,要以杀身天王神相劝化魔障,今日我带着两只魔蝉来此,便是为了与观主做一笔交易。 杀生天王神相、大慈洞庭术总要传承他人,我那孩儿吞了皇饮丹,根骨已成玄奇,足以扛起杀身天王神相。” 陈水君面色肃穆,缓缓道来。 那大慈观主沉默,转头看了看观中供奉着的杀生天王像。 却见那杀生天王像上不知何时竟然落下了两只蝉。 “东皇、白藏二蝉……”大慈观主深吸一口气。 他不再关门,反而将观门大开,来到杀身天王像前恭敬下拜,摇竹求签。 签落。 大慈观主解签,不然眉头一皱。 他站起身又来到观前,道:“陈水君,你可知你那孩儿的天资、机缘?” 陈水君看向大慈观主。 大慈观主侧头:“也许……他没有大慈洞庭术,没有天王神相,也可以搏一个骑鲸碑上有名?” 陈水君微微一愣。 他低下头去,嘴角终于露出些笑容,随即摇头:“可若是有大慈洞庭术,有杀生天王神相,他能走得更快些。” 大慈观主甩了甩拂尘,东皇、白藏两只蝉已经飞出大慈观,落在陈水君的右肩上。 “我大慈观最重一个缘法,最开始我见你修行资质愚钝,见你并非玉阙之资,还在疑惑杀生天王为何偏偏看中你。 可今日再看,四时蝉你已经捉来两蝉……也许有朝一日,你便可以四时融一,直入造化。” “你如今甘愿为观中魔头,在杀生天王像前枯坐,只为给自己的孩儿求一个机缘?” 陈水君摇头:“既为执安求去机缘,也为磨砺自身。” “枯坐观中,也能捉蝉。” —— “这颜料实在太好看了些,闻起来也好。”沈好好探着头,看着陈执安在院中作画。 自前几日沈好好那神秘的师尊来了苏南府之后。 沈好好前来串门的频率便大大减少,七八日时间只来了这么一遭,便恰好撞见陈执安正在用自己调配而来的颜料作画。 这油画的颜料,陈执安颇费了一番周折。 前世虽然系统的学过书法、油画,学过古筝、钢琴。 可如果让他说出怎么造纸,怎么造琴他实在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只是恰好,他以前油画入门时,大致听过中世纪油画颜料的来源,如今还粗略记得。 再加上这七八日,他每日游街串巷,花了四百多两银子,请了好几位染料大家,这才有了这盘十二色的颜料。 这些颜料来源之物其实并不算稀有,不过是一些动物油脂、香脂、蜡烛、树脂,再加上染布所用的十七八种矿石、料土。 只是调配浓度、加入的油量、研磨的程度却十分有讲究,也让陈执安伤神了好几天。 若非他有钞能力,七八个专业染料大家与他一同研究,想要研究出配用的颜料实在是有些难。 “我只以为你懂用碳笔作画,没想到你还会画这种奇怪的画。” 沈好好睁大眼睛,道:“因为坐朝节悠远的影响,再加上大息文人带来的风俗,当今大虞几乎人人爱画。 昭伏皇最喜欢的便是擅画的文人,这五年以来,他擢升了孙仲玉为中书舍人,吕善为夏渊阁待诏,除了这二位修为不凡之外,还是因为他二人擅画。” 沈好好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只可惜你并非士人,没有功名,会画画的小工,和会画画的文人可大有不同。” 陈执安放下手中的油画笔,询问道:“你刚才说,后天你就要回悬天京,回那归云室修行了?” 沈好好有些怅然若失,点头道:“要回去了,这番回家探亲,足足待了一个多月,修行都懈怠了。” “我没有你与溪月姐姐的天资,这般懈怠下去,只怕要落于人后了。” “那还请好好小姐帮我个忙。”陈执安开口。 沈好好示意他直说。 “这幅画后天便干的差不多了,还请好好小姐帮我带到悬天京,送到内廷又或者悬天京内府,看看是否能够吃上皇粮。” 沈好好笑出声来,道:“陈执安,你胃口倒是不小,悬天京虽然尊敬画师,可我刚才说了,他们尊敬的画师得先有文人、士族的身份。 寻常街头画画的,可不算画师,只能算小工。” “你这画奇则奇矣,可内府的大人们只怕更喜欢大气的水墨画,又怎会为你罔顾规矩?” 陈执安眨了眨眼睛,问道:“那日苏南府赵同知来这岐黄街时,你不在?” 沈好好不明所以。 陈执安从腰间掏出一块功壁来。 “好好小姐可看仔细了,我虽不是什么文人、士族,可我陈执安也是有勋阶的,正儿八经八品澈衣郎,比起寻常的文人、士族,地位可还要更高一些。” 沈好好睁大眼睛,从陈执安手中夺过那块功璧,认真看了许久。 “这功璧,似乎是真的。” 陈执安无奈道:“这还有人作假?嫌一颗脑袋不够用?” “呀!”沈好好突然惊叫出声:“陈执安,你不声不响成了勋贵!” “一个八品的澈衣郎,算哪门子的勋贵。”陈执安道:“随意帮我送到内府或者内廷便是。” 沈好好仔细将那功璧还给陈执安,心中又忽然惊喜起来。 “倘若内府、内廷真看中了陈执安的画,陈执安岂不是要来京城了?” 她眼睛微亮,认真答应下来。 “不过你这画……其实更讨好悬天京的太太小姐们一些,要我说,你如果只是想赚钱的话,我可认识许多贵妇小姐,你去给她们画画,保证你大发横财。” “好好小姐会不会说话?画画是一门技术活,靠技术画画赚钱,怎么能说是横财?” “那我便递到内廷中,内廷多的是妃子公主,想来她们应当是极喜欢你的画的。” 陈执安轻轻点头。 今日清早,楚牧野已经带着江太平前去悬天京。 在此之前,他又一次邀请陈执安与他一同前去。 陈执安只说自己随后便去,却未曾与他们同行。 便如楚牧野所言,悬天京中漩涡丛生,一不小心,便要被卷入漩涡中,然后被撕成粉碎。 陈执安看似莽撞,甚至要和司侯圭赌命。 可实际上,那赌斗不过是拖延时间的文字把戏,他该谨慎时也十分谨慎。 就比如在这苏南府仅剩的日子里。 陈执安画了一幅画,由沈好好拿到京城,递给内廷。 他希望自己能以一种较为边缘,却独立于世家门阀,独立于宋相班底的身份进入悬天京。 而这幅画,不过只是一种尝试。 可却不曾想,这幅画到了悬天京,竟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来。 第五十六章 玲珑公主 就在爱莲斟酌着说话的时候,由扩音器放大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回响在这个特质的设施内。 往西北处走了许久,带路两人仍是没有要停下来的痕迹,姬凌生也不想多问,从青云下来后,他就有了磐石似的耐心。 杜铁心道:“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已太多,他活着,我们就可能会死。 无论是之前从未见过的诡异攻击还是现在的古代魔法,『龙之王』算是认可了对方那份可以在他的毁灭中挣扎的实力。 “你以为还是木桶吗?你以为你是千里眼还是诸葛再生?”老板娘道。 弓兵在放完一轮箭雨之后,便扔掉了手中的长弓,抽出腰间的佩刀,还有后面的枪兵,都从主街道上左右两侧的民宅中涌出,杀向魏军。 柳无尘没有近战争堡垒,就站在外面,如今星辉灿烂,战争堡垒周围基本不会有异族。 那都是云姐姐的钱,你怎么这样心机龌龊?”展红英真的气坏了,她担心云凤怀疑这话是她说的,毕竟自己一直在给哥哥惦记云姐姐。 蹭上前的梅比斯兴奋的握紧好友的双手,连措辞也因为困扰自己的问题被解决而变得激动不已。 在渝州,没有谁敢违逆李家的意思。李晓鹏既然放出话来了,如果达不到让他满意的要求,他说要报复她们沐家就肯定要报复她们沐家的。 还是她家傅大律师靠谱,竟然说延期审理,还真的就有办法让法院同意延期审理。 别看这帮土着刁钻,但是真到碰到硬骨头了之后,本能的就想要自己进行撤退,可是郑家仨兄弟见到这帮土着们想要撤退之后,就知道要坏事。 曼联贴吧和论坛圈子可热闹了,被高高置顶的一条帖子是:球王,队危,速归。 接着,他抬手掷出几杆旗帜,一一插在众人周围,成四方形把八十九人包裹其中。 三日后,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刘辩便也没有在继续纠结了,则是下令发兵襄阳。 “大傻,你是不是真傻?这么漂亮的莲花,怎么可能有问题?”一个斜眼老头,不禁笑了。 采花贼非常狡猾,为了对付他,天南的资源,几乎都被发动起来。 丢下这话句话后,盛宁就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办公室,一下子就跑得没影儿了。 许夏希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她怕得要死,身体颤巍巍地发着抖,却完全不听使唤,正一步步地往墙边靠近。 对于安东大都护府的要求,朝中的有识之士倒是都挺赞成。只不过这部分人在朝中并不占据主导地位,他们也就是摇旗呐喊的角色,对于朝廷的重要决策,所起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齐慎倒也不在意,负着手走到门边,吩咐了看守的人一定要精心,又嘱咐人给罗毅备些酒菜,不要亏待了他,这才慢吞吞走了。 “为什么我还是不太明白?”他不知道为什么秦玉柔突然这么说,但秦玉柔的话里有一些道理。如果他生活在古代,他将能够融入一代著名的骑士。 好在我话本子看得也不少,再结合方才阿束的话,一下子就明白了。 当然,张宝的庇护不仅仅只是一个口头上的承诺,杭州湾内的十艘炮舰,才是让方腊以及朝廷官军不敢轻举妄动的主要原因。 所以这武功上没有绝对的强弱,而是在于使用的人。简单点说,就是这每招每势上的变化和运用,决定最后决斗的胜利。 他没在理会那边的莫尊,给容浅扎针时,无意间看到了她右手腕上的痕迹。 包扎好伤口,被李妈妈赶到边上去坐着,里屋的寿哥儿突然大哭起来。 “打架?“如果我再打电话,我就是脑子病了。”何家生用一双白眼睛和一个相当悲伤的眼神看着陆璇。面对这么多人,他被打成了这种美德,然后让他出去见人。 子月虽然看上去冷淡,但是那种贵族的气息依旧无法掩盖,“那取什么名字好”一句话就戳中要害,简截明了,毫不罗嗦。 过了一会儿,影院的灯光忽然一黑,只见前方的大屏幕上渐渐有了光亮,电影开始了。 “属下……属下一开始也没想到这曹操居然会……本来绣衣卫已经让锦衣卫刺杀殆尽了……所以才……”刘诞吓得全身微颤,说话也都在颤抖。 而球场内的多特蒙德球员们没有在意这些,他们是将更多的注意力都是放在了比赛中,现在是容不得他们胡思乱想。 片刻,孤落便领着胧月至屋内洗漱之地,当然,胧月的身子还虚得很,所谓“领”字,实际上是半搀扶着。 这座大阵,在庄坚彻底催动天罡七星阵图的力量之后,再加上紫菱精血的灌注,彻底成型。 然而,预料之中的枪声并没有传来。那些悬在空中的黑枪,仿佛哑火了一般,没有了一点动静。 龙王蛇见到帝王蛇三兄弟全部被取经人收去,只好带领残兵败将飞身撤回火寻城,将这铁骨战猴相助取经人而来的重大消息告诉给了雷猿天王。 “谢主公!”田丰和刘诞及赵云在众人艳羡不已的目光的注视下,接过了沉甸甸的赏赐。 林钟也是说道,随着目的地的临近,他也是心中升腾起刺骨的寒意,不由得催动灵力抵挡。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在等你!”青衣少年对江遥深怀戒备,说话的时候,右手始终不离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