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关山》 第1章 替嫁胡女 直至此刻,谭怀柯都难以置信—— 她就要嫁人了? 还是如此荒唐的成婚! 这些人竟教导她,如何与一个牌位行青庐之礼,与一具棺材过洞房花烛…… ----------------- 铜镜中映着一张明媚妍丽的脸。 轮廓尚未褪去稚气,圆润的两腮上敷了薄薄一层胭脂,更衬得肤色皎白。女子的样貌混杂着西北胡族的特征,眉骨略高,睫毛卷翘,浅褐色的眼眸又大又亮,瞧着有些娇憨,却从中泄露出主人的拘束和茫然。 周遭的一切似乎与她毫不相干,没有人征询她的意愿,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两名上了年纪的仆妇教完繁复的礼节后,不与她多说半句话,一板一眼地给她梳头点妆,直到外头传来两声磬响,才匆匆给她簪好发髻,躬身说了句:“小娘子起身更衣吧。” 自知无法反抗,谭怀柯只能顺从地站起身,展开双臂,让仆妇给她穿上层层吉服。此时的她又难掩新奇,玄色曲裾,着以纁红围裳和坠饰,赤绛而微黄,布料厚实细密,原来大宣的“玄衣纁裳”便是这般穿戴的,从前只是听说过,想不到第一次见竟是在自己身上。 将将穿戴妥当,仆妇正整理襟带时,屋内步入一位鲜亮女子,风风火火地绕过屏风,催促道:“还没好呢?申屠家的迎亲队伍就要到了,可别耽误了吉时。” 仆妇们停下手,转身回她的话:“芙娘子,已然梳妆好了。” 谭安芙上下打量几眼谭怀柯,嫣然道:“走个过场罢了,哪里需要如此细致。芳媪,娄媪,你们且下去吧,我与我这……妹妹,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两名仆妇应声离开,只剩下一个双髻小丫头守门。这丫头名叫沛儿,被谭家刚买回来几天,规矩还没学全,这就要陪着小娘子出嫁,她的心里也慌得很,畏畏缩缩地杵在院中,不知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阵仗。 屋内零星传出几句声响,皆是谭安芙在训话: “到底是流着胡人血的野丫头,上不得台面,也就这张脸还能唬唬人。” “我再提醒你一遍,这桩婚事是我让给你的,你是以谭家庶女的身份嫁过去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掂量着点。” “至于你那位郎君……呵,让你白捡个便宜……也好,不容易露出破绽……” 她说得含糊不清,沛儿也听不大懂。 怯生生的小丫鬟压根不敢多嘴打探,只隐约听仆妇们提起,说这门亲事原本是谭家嫡女谭安芙与申屠家长子申屠衡的,如今却落到了庶女谭怀柯的头上。还说那申屠衡颇有出息,在军中是个千户长,前途无量。 在沛儿看来,谭家是张掖郡有名的富商,芙娘子是家中嫡女,备受宠爱,申屠家更是有头有脸的家族,那郎君又有军功在身,这分明是桩顶顶好的姻缘。她想不明白,中间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会让自己伺候的小娘子顶替成了新妇。 倒不是她看轻自家主子,几日相处下来,她深觉小娘子是个很和善的人,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谭家压根没把谭怀柯这个庶女放在心上,除了今日大婚,平日里给她的吃穿用度没比自己这个小丫鬟好多少。更别提那位争强好胜、眼高于顶的芙娘子了,怎么可能会把唾手可得的好郎君拱手让人? 正胡思乱想着,谭安芙推门走了出来,沛儿手忙脚乱地屈膝行礼。 谭安芙瞥了她一眼,嘲道:“两个禄蠹,蠢到一块儿去了。那边须臾就要来接人,给我看好小娘子,别出什么差错,到时候丢的是我们谭家的脸面!” 沛儿诺诺应下。 少顷,外头敲了三声磬,示意迎亲的队伍行至大宅门口。 沛儿轻声提醒:“小娘子,申屠家来迎你了,该、该动身了……” 话音未落,谭怀柯已从冷冷清清的闺阁里现身。 经过谭安芙一番耀武扬威的“提点”,她倒是想明白了很多事。一改方才被阿姊教训时的乖觉和委屈模样,她笑了笑,招呼自己发愣的陪嫁丫鬟:“走吧,磨蹭什么呢?” 过长的裙裾阻碍了跨门槛的脚步,她便用双手高高拎起裙裾,大步流星地出了这座偏僻小院。临到主屋附近,她才放下裙裾缓了步伐,抚平衣裳上的褶皱,换上一副谨小慎微的神色,前去拜别双亲。 也好,终于能离开这里了。 ----------------- 谭怀柯恭敬跪在堂屋正中。 上首坐着家主谭礼和谭家大娘子,下方左侧席位空着,长子谭安丰竟然不在,谭安芙坐在右侧席位,伸手从面前的小案上拿果仁点心吃,只把要出阁的妹妹当个热闹看。 迎亲的队伍虽然到了,那位“新婿”却未曾进门。谭家早知会如此,便没安排多么隆重的仪式,只让谭怀柯走个过场就是了。 沛儿端来茶盏,谭怀柯挨个奉上,话说得疏离简短:“阿翁,阿母,小女就此拜别。” 谭礼倚靠在凭几上,乐呵呵地饮了茶,佯装关切道:“好,好,这门亲事也算登对,进了申屠家,好好过日子……” “噗。”谭安芙没忍住,笑得点心渣都撒了出来。 “得亏没有外人在场,”谭娘子放下未沾口的茶盏,蹙眉数落她,“就这会儿嘴馋么,没规没矩的,像什么样子……” 婢女递上巾帕,谭安芙擦了手脸,嗔道:“就知道说我,阿母怎么不说阿兄,好歹是小妹出阁的日子呢,人都不晓得在哪儿。” 谭娘子道:“安丰是还未起身么?也不是多大的事,让他多睡会儿也无妨。” 谭礼冷哼一声:“什么未起身,他是彻夜未归!又不知道去哪里挥霍逍遥了,再不管管这个家又要给他败光了!” 谭娘子连忙给儿子说情:“他已然在学着打理生意了,城东那四间铺子不是照管得很好嘛,孩子疲累了,总要出去松快松快的。” “那四间铺子是他的功劳吗?那是申屠家当初送来的聘礼,按理说该是给我的,跟他有什么关系。”谭安芙不服地说。 “怎么就是你的了,难道不是你要死要活不肯嫁,这才换了……怀柯么,硬要说也是给怀柯的。”谭娘子理所当然地说,“这些聘礼她又带不走,那不还是我们谭家的产业,合该归安丰打理。你要不高兴,回头让你阿兄多给你添点嫁妆就是了。” 一家子聊着家常,倒把正主晾在边上,谭怀柯跪得膝盖发麻,却不敢贸然插话。 就在这时,谭安丰回来了。他生得一双眯缝小眼,在圆胖的脸上更显局促,看似承袭了父亲的精明市侩,实则常被人坑蒙拐骗,可说是郡里出了名的冤大头。这会儿他双颊浮肿,眼下挂着两团黑圈,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俨然在外头熬了一宿。 谭安丰打着哈欠说:“我说街上怎地如此热闹,原来是今日来接亲吗?瞧我这记性,差点误了时辰,小妹勿怪勿怪啊。”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块银锭,随手丢给跪着的谭怀柯:“大喜之日,阿兄给你添妆!” 还有这种好事? 谭怀柯眼疾手快地把银锭收进袖口,感激地说:“多谢阿兄。” 想来昨晚在赌桌上赢了不少,否则这人断不会如此大方。谭怀柯心想,他所谓的“大喜之日”,多半是自己赢钱的“大喜”吧。 眼瞅着败家子糊里糊涂散出去两块银锭,谭娘子心疼得紧:“啊哟,她配个冥……她嫁妆早都备好了,你给她添什么妆啊。罢了罢了,权当是给咱家积福吧。饿不饿?快去吃点热乎的,吃饱了再回屋补补眠,可别熬坏了身子……” 说起嫁妆,谭怀柯心内不耻。 谭家为了面子上好看,给她搭了两间铺子过去,都是连年亏空的累赘铺子,坏账烂账一大堆。首饰也少得可怜,勉强能入眼的都给她今日穿戴上了。布匹倒是给了两箱,可惜俱是粗布,半匹绫罗都没有。田地原本说是有几亩,后来拉拉扯扯又给她扣下了。说什么富商嫁女,当真是让人看笑话。 不过她这桩婚事的笑话那么多,也不差这一项了。 那边谭礼骂完儿子不务正业,这才想起谭怀柯来,摆摆手说完剩下的话:“你且出门去吧,安安分分做你的新妇,有什么事情自己担着,别给我们谭家惹麻烦。”说着他取出一块木简,在她面前晃了晃,“否则我有的是办法惩治你。” 眸光在那木简上凝了凝,谭怀柯起身,恭顺地垂首离去。 沛儿扶着她,越发觉得这场婚仪透着古怪——本该亲迎的新婿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家中却无人在意;少爷昏头昏脑的,连送嫁的日子都忘了;主君与小娘子说话,也不似寻常父亲的交代,倒像是客套话里夹杂着些许胁迫;女君压根理都不理小娘子,连茶都没喝,更别提什么不舍叮咛了;芙娘子朝顶替自己出嫁的妹妹说教一番,而后看热闹似的幸灾乐祸。 就算小娘子是胡姬妾室所出的庶女,也不该受这般冷待吧? 迈出门后,沛儿不由得回头望了望,只觉得谭家处处喜庆,又处处晦暗。 谭怀柯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沛儿的手腕,安抚了她的心绪。 主仆二人相携走向了谭家大门外的花舆。 ----------------- 第2章 招魂过门 精致而逼仄的花舆阻隔了众人的目光,谭怀柯稍稍放松下来。 事已至此,她已不像数日前那般想要挣脱逃离,权衡了自身的处境,反而觉得这样的安排算是峰回路转了。尽管前路必定还有许多坎坷,单是要过申屠家的门就阻碍重重,可她至少有了新的立身之本…… 喜气洋洋的吹打声吸引来了许多围观邻里,沛儿跟在花舆旁,听到不少议论。她本就是外乡人,自被人牙子卖进谭家,一直被关在院里学规矩,对张掖郡知之甚少,连自家小娘子这桩婚事都一头雾水,此时正好听听坊间传闻。 “申屠家那个大儿子真是没得说,打小就有能耐,从军才几年呀,就当上了千户长。” “好像还是个什么校尉吧,说不准哪天还能当上大将军呢,可惜啊……” “相比之下他家那个小儿子就太不成器了,文不成武不就的,给娇惯成个纨绔。” “他家祖上本来就是安都的大官儿,只是获罪被罢黜到咱们这儿来的吧?” “什么罪啊?” “那我哪儿知道!” “申屠家有名声前程,这谭家虽然大不如前了,好歹也曾豪富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两家联姻本该是大大的喜事,哪边也不亏,谁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哎……” “可不是么,要不谭家也不会突然换了个女儿出嫁啊。” “谭家这事做得……啧,干脆退婚不就得了。” “他们哪里舍得退,有那么个败家子天天散财,谭家先前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听说要不是有申屠家的聘礼填补着,谭老爷的生意差点周转不过来。” “哎哟,可不是,申屠家纳征那天真是风光,光是聘礼就拉了好几车,田地铺面也给了不少吧。你是没见着谭娘子那张脸哦,连着几天笑得合不拢嘴。” “可惜福薄啊,申屠家的大儿子福薄,谭家这庶女也是福薄……” “话说回来,谭家这庶女好像没怎么见过啊,是当年那个胡姬给谭老爷生的?” “我也不清楚,应该是吧,那胡姬早些年就病死了,听说是有个女儿,多半是被谭娘子送到乡下宅子里养着了,为了这事才接回来的吧。” 沛儿还没听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就“福薄”了?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举着飘坠白布的招魂幡,堂而皇之地拦住接亲的队伍,围着花舆左挥挥右挥挥,口中念念有词:“魂兮归来,迎妇过门……魂兮归来,迎妇过门!” 被招魂幡扫到脸上,沛儿惊呼:“啊,你们是何人!” 抬着花舆的轿夫也都吓住了,当即落下花舆骂道:“怎、怎么回事?没跟我们说有这一出啊,躲开点躲开点,别招到我身上,太晦气了!” 阵仗一乱,那些吹打的乐师也都停了下来。 沛儿语无伦次地说:“小娘子怎么办?突然冲出来两个人,好像在招魂,我们是不是跟别人家的丧事撞上了?这大喜之日……” “别慌。”谭怀柯镇定地告诉她,“是郎君来迎我过门了。” “什、什么?”沛儿怔住,只觉得一股寒意袭来。 “各位轿夫大哥,想来是我夫家事务繁多,没有交待清楚,小女在此赔个不是。”说着她从头上拆下来两个发饰,示意沛儿打点他们,“这也是迎妇礼的一环,诸位莫要见怪,烦请将我送至夫家门口,应当就剩几步路了。” 总归收了她的好处,这些人不情不愿地送完了最后一程,只是难免抱怨两句:“喜不喜丧不丧的,没接过这么瘆人的活计……” 沛儿也渐渐意识到了这场大婚的荒唐之处。 只是她未及细想,已然来到了申屠府的门口,猝不及防地被满目挂白震住。 一时间她竟分不清了,这究竟是在迎亲,还是在送葬? ----------------- 扎着彩绸的鲜艳花舆落在地上,欢天喜地的吹打戛然而止,领头人忙不迭招呼着大伙儿收工,说新妇接来撂这儿就行,绕过那两个招魂引幡的,收拾了行头便就此散去,原本吵吵闹闹的邻里乡亲也倏忽安静下来。 沛儿被眼前这景象骇得定在原处,守在花舆旁进退不得。 虽然谭家送嫁的门面极为潦草,但好歹是按着明媒正娶来操办的婚仪布置,怎么到了申屠府,竟全是凄清扎眼的白幔?难道小娘子的郎君当真…… 等等,不会是送错地方了吧? 沛儿往回走了几步,再抬眼看看门头,确实是申屠府啊。 此时连旁人的议论都压低了声音: “一边迎新妇一边办丧仪,也算是奇闻了!” “那还能怎么办?镇西军的军报传来,说申屠家那位长子猝然战死了,家里张罗好的喜事不就刚好撞上丧事了吗?” “没听说前线在打仗啊,怎么就战死了?” “大仗是没有,不过近几年西境那么乱,咱也说不准哪里就争来抢去的不是?” “军报是几天前传回来吧?人都没了还成什么婚啊,何苦糟践人家闺女?” “这不是谭家不肯退聘礼嘛,非说婚约还作数。这边申屠老夫人痛失爱子,只觉得自己张罗晚了,对这个儿子满心亏欠,就顺水推舟把换了人的新妇给迎进门了。” “迎进门做什么?迎进门给牌位当媳妇儿吗?”说话的是个性子爽直的大娘,对这种事颇为不忿,“闹了半天,这该不会是场冥婚吧!” “休得胡言,这可算不得冥婚。”观礼的老学究斥道,“申屠家早在去岁就谈下了这门亲事,可不是故意纳新妇配给殇殁之人的,今日走的也是明媒正娶的礼数。人家一个愿嫁一个愿娶,旁人有什么好置喙的……” “别给我扯这些狗屁不通的大道理!”大娘叉着腰骂,“好好的闺女就给赔进这混账事里了,谁知道夫家会不会过两天找个由头,把人磋磨死了,转头就说新妇病亡殉夫,夫妻双双下地府,这不还是配了冥婚?” “哎呀曹娘子,你就积点口德吧。” “我积什么口德,要真有人能做出这档子事,还想堵住别人的嘴不成!” ----------------- 第3章 喜亦是丧 申屠府门口这阵吵吵嚷嚷,花舆里的谭怀柯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位曹娘子说的话也正是她近日来最担心的事。 谭家人居心叵测,所图不过是钱财,可申屠家默许并促成了这桩婚事,就令人摸不透他们其中的深意了。谭怀柯对申屠老夫人的脾气秉性知之甚少,若这位君姑铁了心要把她送给亡故爱子在黄泉路上作伴,恐怕也由不得她逃脱。 这事她已反复思量过,正等着嫁进门后见招拆招。 谭怀柯还算镇定,可沛儿着实被吓坏了。自家小娘子嫁过来就可能性命不保,那她这个陪嫁丫鬟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此时的申屠家在她眼中已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全然成了龙潭虎穴、阴曹地府。 沛儿哆哆嗦嗦地扶住花舆的窗棂:“小、小娘子,咱们当真还要进门吗?那、那是个死人啊,你不嫁了可以吗?我们找机会跑……” 谭怀柯按住她颤抖的手,安抚道:“别怕。” 她的声音轻软,却平静而坚定,让沛儿仿佛一下找到了主心骨,不再沉浸于可怕的想象中,只是切切望来的眼中仍然盈满不安。 谭怀柯说:“事已至此,申屠家的门是必须要进了。就算他们真要害我,也不会在大婚大丧之后急于一时,我们逃走的时机,也不是眼下。” 见自家小娘子已有筹谋,沛儿心下稍安。 ----------------- 花舆停了良久,终于有四个仆役出来接应。 按照正礼,该是郎君领着新妇过门,跨火去晦,再去拜见高堂。可这场婚事的情形太过特殊,繁文缛节便都略去了,仆役们竟是直接扛起花舆过门。 四人俱穿着白色麻衣,瞧着应当是抬棺材的,与那鲜艳漂亮的花舆委实不搭。 这下就连老学究都觉得太过荒谬,数落道:“这就不合礼数了,好歹把麻衣换了再迎新妇啊,这像个什么样子……” 当然,根本没人听他的。 眼看花舆被抬棺一样抬进申屠府,曹娘子无奈叹了口气:“可怜了新妇,年纪轻轻,刚成亲就守了寡……” 吱呀——咔嗒。 厚重的大门阖上,将申屠府内外隔绝开来。 丧事是前一天办的,今日又是如此大婚,申屠家便没有邀请宾客开设筵席,整个府中安静冷清,没有半点喜庆之气。 一路摇摇晃晃,花舆被仆役直接抬到了灵堂,正停在申屠衡的棺材前。 申屠老夫人沙哑的声音响起:“新妇到了?恰好是吉时,来,出来见见我儿吧。” 谭怀柯深吸一口气,起身步出花舆,抬眼看着自己郎君的棺材和牌位,心里还是咯噔了一声,骤然对自己即将守寡有了切实的感受。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遵照被教导的礼节,朝背对着她的申屠老夫人恭敬跪拜,额头覆于交叉的手背上:“拜见君姑。” 申屠老夫人转过身,受了她的礼:“起来吧。” 察觉到老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谭怀柯适当表现出自己的不安和拘谨,同时也在暗暗打量这位君姑。 只见她一袭庄重黑裳,仅用木簪挽了花白头发,面容沉肃,因为爱子亡故而未施粉黛,眼下泪痕未干,显得十分憔悴。看着倒是个挺和善的妇人,没有想象中那般刻薄凶悍,不愧是名门出身的官家女眷。 夫君早逝,长子战死,如今申屠府的当家人就是这位老夫人。 军报传来后,当初老夫人是主张退婚的,谁承想谭家死活不愿,还临时替换了出嫁的人选,老夫人自然心有不满。可丧子之痛令她实在无心再与这家人掰扯,想着既然你们非要嫁过来一个人,那申屠家收了便是,就当买来一个丫头侍奉自己。 可真到了这一天,老夫人心中又很不是滋味。 原本她为儿子筹谋的如花美眷、大好姻缘,到头来落得如此苍凉,甚至沦为了旁人口中离奇诡谲的笑话。有了这桩婚事,所有人都更加怜悯申屠家,说她的长子命里受不住这么多福分,眼看着成家立业,功名加身,转瞬就成了泡影。 煎熬之下老夫人越发看不开了,她不由得想,若是自己没有操办这门亲事,若是一切能退回从前安稳平和的日子,是不是她的衡儿就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她这一生有太多怨怼,怨夫君不知变通,被朝廷贬黜至此;怨自己无力支撑家业,只能由得长子从军,卖命去挣功名;怨西境纷乱,害死了她的孩子;怨眼前这个无辜的女子,嫁为家中新妇,却时时刻刻提醒她儿子没了。 这些心绪扰动她多日,此刻都掩藏在了古井无波的神态下。 看着谭怀柯的容貌眼眸,老夫人问:“你有胡人血脉?” 谭怀柯颔首回答:“我生母是胡姬……” 老夫人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没有多说什么,将申屠衡的牌位珍而重之地交到谭怀柯手中,吩咐道:“按照大宣西北的习俗,新婚夫妇该行青庐之礼,你这便与衡儿的牌位先入青庐吧,待会儿我让人把棺材抬过去。” 什么意思?难道不是走个过场就行吗?还要与棺材共度春宵? 老夫人见她怔愣,冷声询问:“怎么,你不愿?” 谭怀柯连忙摇头:“没、没有不愿……” 老夫人“嗯”了一声,继续道:“虽说从简,该有的章程却不能少,合卺也在青庐里安排。本该是夫妇同在青庐里过上三日,既然正赶上衡儿丧仪,这规矩就不得不改了,你在青庐里为衡儿守灵六日,到他头七下葬,再出来行成妇礼吧。放心,事事都有人照应着,你不必出来,专心守好衡儿就行。” 这就是说,她要单独与申屠衡的棺材和牌位待上六天六夜,一步都不能跨出青庐? 手捧郎君牌位,谭怀柯朝着东院中的青庐走去。 穿堂风过,撩起她纁黄的衣带,满院的丧仪挂白,还有青庐上碧色飘逸的帷幔。 她与郎君足足六天六夜的“春宵”,开始了。 ----------------- 第4章 春宵苦长 谭怀柯捧着牌位进入青庐后,不久仆役就将棺材也抬了过来。原本应当放置床榻的位置,刚好用来停灵摆棺了。 青庐只容夫妇二人留宿其中,沛儿被安顿在邻近的杂役房内,要负责这个院落的洒扫洗刷,还要伺候自家娘子的吃穿起居。老夫人说事事都有人照应,实际上只给他们这座院子安排了一名年老仆妇,腿脚不好,耳朵也背,什么活计都做不得,就是说话声音大,只能动动嘴皮子使唤沛儿去忙活。 沛儿是个实诚孩子,倒是不嫌干活辛苦,她最难忍受的是这里的阴森。 大约是青庐停着棺材的缘故,加上院里树影幢幢,白帷青幔四处飘扬,沛儿总觉得鬼气森森,生怕出门就撞见黑白无常。 申屠府上没有设宴,所有人就跟平常一样用晚饭。 沛儿去灶屋领了餐食回来,怯怯地送到青庐门口:“小娘子,来吃饭吧。” 谭怀柯应了一声,推开门扉,伸手取了食盒,坐在案前打开,发现里面只有一个馒头两碟素菜,已然凉透了。 隔着门扉,沛儿委屈地说:“小娘子对不住,我不知府内何时用饭,也没听见磬响,蓼媪让我去灶屋的时候,早就错过了时辰……” 谭怀柯道:“没关系,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也多吃些,别亏待了自己。” “我、我吃过了……”沛儿支支吾吾地说。 “来,这个给你。”谭怀柯再次推开门扉,把半个馒头和一碟子菜送了出来,“给我吃的餐食也就是这样了,我猜他们压根就没给你留吧?忙活一天了,饿着肚子可不行。” “就这么点,小娘子你自己吃。” “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咱俩就别推来推去的了。我这儿再不济还有些瓜果点心,有枣子、酸杏、花生、栗子,放心吧,饿不着我的。” “那、那是祭品吧!小娘子你偷吃祭品?就不怕,不怕……” “怕什么?谁说这些是祭品?大宣成亲不是要讨个好彩头吗?要我说,这些都是祝愿我和郎君早生贵子的彩头,那我凭什么不能吃?” “噗,”沛儿忍不住笑出声,“小娘子你太胡来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蓼媪的大嗓门呼喝起来:“女君说了,既是守灵,自然不能沾染荤腥,这几日新妇只能茹素,知晓了没?” 谭怀柯在门内翻了个白眼,温顺地说:“知晓了。” 蓼媪又冲沛儿嚷嚷道:“这院子的缸里没水了,你长那么大眼睛是看不见吗?还不快去打水蓄满?谭家哪儿找来的乡野丫头,什么都不懂,一天天的好吃懒做!” 沛儿挨骂都习惯了,三两口塞掉馒头和小菜,便匆匆去忙活了。 青庐之内,谭怀柯吃了晚饭,跪坐在牌位和棺材前,望着案上的袅袅香火,觉得自己的心终于静了下来。 这阵子她经历了太多,回想起来,竟是恍如隔世—— 半个月前,她分明还身在陌赫国东来大宣的商队之中,是个无忧无虑的商贾之女啊。 ----------------- 她的本名叫彩珠儿,是陌赫国商贾之女。 大宣为了开拓碛西之境,曾数次派遣使者探查走访诸国,一直行至更西面的身毒国才停驻折返。彼时他们这些小国也十分动荡,原本陌赫也算是其中繁荣且稳定的国家,但短短数年间,提驽国靠着强兵囤马而逐渐壮大,迅速吞并了数个周边小国,并意图侵占陌赫国水草丰饶之地。 大宣的前任君主尚武,始终忌惮着西境的势力,并对这一大片领土抱有野心。得遣西使回禀之后,眼见提驽国大有一统西境诸国的意图,这位君主当即力排众议,下令出兵西征,想要先下手为强。 然而那次动兵太过仓促,加上大宣连年征战以致国库空虚,军队还未深入就屡屡挫败,只能暂且撤兵和谈。在漫长的交涉中,大宣的那位君主亡故,新君登基。 现任君主深知大宣需要休养生息,不打算耗费兵力财力与越发嚣张的提驽国硬碰硬,转而采取了软化迂回的态度,着手拉拢西境诸国,陌赫国就是被拉拢的国家之一。 陌赫国与提驽国消磨良久,国力大衰,王族甚至被驱赶出了原本的国都。多亏了大宣的有意帮扶,他们才能迁居于纳西河谷。为了保全自身,陌赫国王决定与大宣联合,共同对抗日益强盛的提驽国。 自此,大宣与西境的沟通更加频繁,除了不时深入戈壁巡视的镇西军外,也有许多民间商贸交流。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并称为大宣的“河西四郡”,为了生计,四郡中常有商贩远赴碛西,只是大宣向来视行商为末等营生,还要征收高额的“算缗税”,所以这些行商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前往西境的路途遥远,盗匪猖獗,还有诸国动乱,实在险之又险,于是商贾们组建商队结伴而行,以减小损失。即便如此,仍有不少走散掉队的商贾旅人,他们有些死于茫茫戈壁之中,有些返程回了大宣,也有人选择留在西境谋生。 彩珠儿的阿母就是一名留在陌赫国的大宣女子。 在彩珠儿的记忆中,阿母十分温柔,还很有才情。她和兄长萨鲁格的大宣官话和书写都是阿母教习的,还学了很多诗歌,听了很多故事。所以她一度以为大宣的所有女子都是这般厉害,懂得多,走得远,见过世面,什么都会。 她的父亲哈朗是陌赫商人,起初在旧都做杂货买卖,迁居到纳希河谷后,生意大不如前,但也勉强能维持温饱。然而去岁爱妻病故,哈朗大受打击,买卖也无心做了,被一个珠宝商讹诈,差点赔光了家底。 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彩珠儿便和兄长一起劝导阿翁,说阿母生前常常忆及故乡,不如将阿母的遗物送回大宣安葬,也算是全了她落叶归根的念想。而且阿翁的族兄以胡商身份前往大宣做买卖,据说赚了不少银钱,他们也可以去投奔族兄。 哈朗终于还是从丧妻之痛中走了出来,带上一双儿女和全部家当,从纳希河谷出发,跟随小商队前往大宣。 ----------------- 第5章 陌赫宝珠 由于没有完整的商道,这一路艰难坎坷,既有沙匪横行,又有别国刁难,还常常补给不足,全靠送母归乡的执念,还有族人口中那个富庶安定的大宣支撑。 临近阳关时,小商队遇上了另一支队伍,与他们同在一处河谷休整。 这支队伍人数很多,也是从陌赫国前往大宣的,并且有着陌赫贵族的旗帜和仪仗。 萨鲁格借着两斛果酒跟对方的护卫聊了几句,得知他们是前往大宣和亲的陌赫公主的队伍——陌赫接受大宣的示好后,为了表达亲善,便将唯一的公主送往大宣和亲。听说和亲的对象是大宣的某位皇子,对陌赫国来说也算是很有排面的事情了。 两国贵族之间的联结,对他们这些平民而言只是段遥不可及的佳话,在旅途中当个故事听听罢了。小商队识趣地避开了和亲队伍扎营的河岸,围坐在自己这边的篝火旁,用陌赫语畅快地聊着天。 彩珠儿闲不住,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找到了几株矮小的野果树,便顺手摘了点果子。这种果子她没见过,外皮有的发黄有的发白,分辨不出什么样的更好吃。 于是她挑出个白果子递给阿兄,兴奋地说:“阿兄你看,我找到了新鲜果子,又香又甜,特地给你摘的,你快尝尝。” 萨鲁格没多想,只觉得妹妹贴心,接过来就咬了一口,登时被酸得面容扭曲,吐出来骂道:“呸呸,哪里香甜了!分明又酸又涩!” 彩珠儿奸计得逞,嘻嘻笑道:“多谢阿兄帮我试吃,看来这些白果子还没熟透。” 萨鲁格气得追打她:“你又耍我!” 彩珠儿边躲边咬了一口黄果子:“嗯,有点酸也有点甜,不过汁水挺多的,勉强能入口,还是没有我们的葡萄好吃……哎呀,阿兄饶命哈哈哈。” 到底被追上了,萨鲁格挠她痒痒,彩珠儿扭得怀里果子掉了一地。 闹完了,她终归舍不得这些新鲜野果,捡起来往小河边走:“酸酸甜甜的也不错,我去洗干净了带大伙儿分分。” 清洗着果子上的沙土,彩珠儿听到不远处也传来水声,抬头看去,是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身着华美的陌赫贵族服饰,正坐在河边浣洗锦帕,擦拭面庞。 联想到阿兄打探的消息,彩珠儿瞪大了眼,脱口而出:“你……你不会是公主吧?” 那女孩转头看向她,见她没有恶意,又说着陌赫语,显然是同族人,点了点头:“我叫阿斓,是陌赫的公主。” “我、我叫彩珠儿!”彩珠儿也不知该怎么行礼,手忙脚乱地指了指父兄那边,“我是陌赫商贾的女儿,我们想要入关做买卖……” “我知道,护卫告诉我了。”阿斓的语气十分亲和,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彩珠儿,你的名字跟我有点像呢。” 阿斓,在陌赫语中的意思是最耀眼的宝珠。 “是呢。”彩珠儿还是有点拘束,又有点好奇,“对不起啊公主,打扰到你了,不过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没人跟着?公主不是应该被护卫和侍女围在一个圈圈里吗?” “那样也太奇怪了吧。”阿斓笑道,“是我让他们别跟来的,明日就要入关了,我想出来透透气,梳洗一下,给自己醒醒神。” “哦,这样啊……我是来洗野果的,”彩珠儿走上前,递给她一个黄澄澄的果子,“这是我刚刚在那边树上摘的,不知道是什么果子,酸甜味儿的,要尝尝吗?” 她一靠近,公主的营地里就有了动作。 阿斓朝那边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没有危险,护卫们不必过来。 彩珠儿一顿,连忙收回手:“啊,是我唐突了……” 阿斓主动走上前,看着洗干净的果子,大方地说:“没关系,我此行肩负重任,确实不方便吃野果,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果子叫什么。” “叫什么?” “大宣人叫它杏子。”阿斓说,“这种杏树很好长,先前我们还与大宣换了些种子,打算在纳希河谷里种一些。” “真的吗?”彩珠儿咬了一口杏子,“那我们以后在陌赫也能吃到了?” 两个同龄的女孩在岸边聊了会儿天,不提异国和亲的忐忑,也不提入关行商的迷茫,只是天南海北地聊着,而后互道分别。 ----------------- 回到自己的营地,彩珠儿远远望着对岸公主精致华美的车驾,叹了口气:“原来当公主也有很多身不由己啊。” 萨鲁格敲敲她额头:“你还给人家公主操心呢?” 彩珠儿很快又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哎阿兄你看,公主车驾上垂挂的那种布幔就是丝绸吧,肯定是大宣赠送给我们王族的。哇,看上去又轻又软,在月亮下还会发光呢,真想摸摸啊,这些丝绸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萨鲁格道:“听阿母说,大宣人饲养了一种虫子,那种虫子会吐丝,吐出来好长好长,好多好多,就变成了丝绸。” 彩珠儿努努嘴:“我也听阿母提过,这不是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的虫子吗?大宣人穿着虫子吐出来的东西,不会觉得怪怪的吗?还有那些虫子,只需要吃树叶就能吐出布料来,这也太神奇了吧?那种虫子会长到多大?这么长?还是这么长?” 趁妹妹拿手比划,萨鲁格偷偷用一根细长的水草在她后脖子挠了挠,又挠了挠。彩珠儿觉得痒,伸手去抓,刚巧抓住一个湿漉漉的长条东西。 萨鲁格故意大喊:“嚯,好长的虫子啊!” 彩珠儿吓得跳了起来,拼命甩手:“啊啊啊啊!什么虫子!好恶心啊!” 萨鲁格大笑着逗她:“吐丝的虫子呀。” “阿兄你又吓唬我!” “你还让我吃酸果子呢,咱俩这就扯平了!” 看着这对兄妹嬉笑打闹,哈朗沉闷的心情开阔不少,望着东面的戈壁说:“彩珠儿别急,等我们入了阳关,阿翁带你去摸摸他们的丝绸,看看他们养的虫子。” “虫子恐怕看不到了,阿母说那种虫子只在大宣的南方才有,河西四郡多半是见不着的。”彩珠儿遗憾地说。 “那也没关系,等阿翁把带来的货物卖了,小本生意做起来,总有机会带我们彩珠儿去更多地方,见到那种能吐布料的虫子的。” “太好了!阿翁真好……”彩珠儿抱着父亲的胳膊,冲兄长做鬼脸,“到时候我要把虫子藏在阿兄的馕里头,让他咬一口就……嘿嘿嘿……” 此时萨鲁格突然侧耳:“什么声音?” 呼呜——呼呜—— 河谷中似乎起了风,小商队与和亲队伍里的骆驼马匹都有些躁动不安。 月光照耀着他们,阳关就在数十里外。 彩珠儿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夜,颠覆了她的人生。 ----------------- 第6章 河谷一夜 骚乱是从和亲队伍的营地开始的。 那边骤然传来阵阵马嘶,从沙坡上冲下来一群沙匪,直奔最中心的营帐,那是陌赫公主和所有陪嫁贡品的所在地。 公主的随行护卫立刻拔刀抵抗,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陌赫精兵,一路上也碰见过大大小小许多次劫掠,刚开始也算应对得当,并不见慌乱。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不对劲了,这些沙匪远比之前遇到的那些要难对付,竟能在混战中迅速发现他们的破绽,冲锋、合围、变换阵形……俨然是有备而来,绝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几番交锋后,护卫圈被撕开一道口子,眼看沙匪就要趁虚而入。 小商队这边目睹了对岸的阵仗,顿时也乱作一团。 有些人想要明哲保身,收拾着自己的身家打算往外逃,可他们满载货物,行动起来颇为累赘,在保命和保住财产中难以取舍,只能寄希望于那边的战况不要牵连自己。另一些人则认为对方来者不善,既然已经袭击了对岸,必定不会放过他们,不如趁着和亲队伍尚有反抗之力,协助他们共同对抗沙匪。 萨鲁格是最先冲过去帮忙的。 哈朗想要拦住他,他握紧防身的弯刀说:“阿翁,这种事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与其在这里祈祷沙匪放过我们,不如拼尽全力把他们驱逐出去,否则我们只能任人宰割!” 彩珠儿也认同他的想法,还帮他招呼了商队中其他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公主的护卫还在支撑,对方的人数也不算太多,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把沙匪赶跑!阿兄,你也要当心,那些沙匪好像比我们之前碰上的要厉害。” 萨鲁格叮嘱道:“别担心,你和阿翁躲好了,如果情况不妙,保命要紧!什么东西都别拿,只管往阳关的方向跑,或许能碰上大宣巡视的军队……” 彩珠儿和父亲躲在暗处,紧张地注视着战况。 正如他们所料,虽然那些沙匪的主要目标是和亲队伍,但也压根没打算放过他们这个小商队,在袭击公主营帐的同时,又分出了几个人来对付这边。这些沙匪刚好撞上了萨鲁格一行人,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眼看着陌赫这一方要落于下风,似乎兄长也受了伤,彩珠儿眼中含泪,咬了咬牙,拉起父亲说:“阿翁,等不得了,我们先跑远些。” 哈朗实在担心儿子:“彩珠儿,再等等,你阿兄他……” 就在这时,他们身侧的沙坡上传来马匹嘶鸣,彩珠儿以为又是沙匪,惊惶回望,却见一队身着黑甲银铠的骑兵跃杀而来。 领头的人高举长戟,朗声喝道:“大宣镇西军越骑营在此,特来迎接陌赫国阿斓公主!何人敢造次!” 凌乱的火光中,彩珠儿隐约看出那是位年轻的将领,轮廓英挺,眸光如炬。 大宣这队士兵约莫二三十人,也不算多,应该只是一支迎接和亲队伍的先遣小队,但已经足够了。此时此刻,彩珠儿觉得对方犹如天降神兵,有大宣这个什么军什么营在,那些沙匪再猖狂又能怎么样,肯定要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有救了! 河谷中爆发了新一轮的冲杀。 沙匪先一步劫持了营帐中的陌赫公主,那位将领虽有所忌惮,却没有示弱后撤,而是只身去到近前,与沙匪谈起了交易。 利刃架在阿斓公主的脖子上,这位背井离乡的公主强作镇定,也在试图说服沙匪权衡利弊,放过自己一行人。 事情有了转机,彩珠儿大大松了口气。 在她看来,这一夜应当可以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可她错了。 就在三方对峙的紧要关头,黑夜中数支利箭飞来,一箭穿透了那名将领的腰腹,一箭穿透了公主的肩胛,射入了沙匪头子的胸口。 倏忽间又有数十支利箭飞入河谷,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再度崩塌。 四周冒出大批蒙着面的刺客,在利箭掠阵之后,又往篝火中撒了大量不知名的药粉,很快河谷中弥漫起一股幽香。 彩珠儿从没闻过这样的气味,几次呼吸后,只觉得自己神智都变得迷离起来,手脚也失去了力气。她是如此,其他人亦是如此。 偷袭成功,刺客见时机成熟,正式下场收割战利品。 他们的人数与大宣的士兵相当,但因出手卑劣,占据了上风。沙匪不是他们的对手,大宣士兵也逐渐不敌。 公主的死士依旧没有放弃,趁乱将公主从中箭丧命的沙匪头子手中救出,试图杀出重围,护着她向外奔逃。 遇上这般情形,哈朗也知道他们这支小商队凶多吉少,把彩珠儿推了出去:“阿翁腿脚不好,跑得太慢,你别管我了,快跑,找地方躲起来,别让他们抓住你!” 刺客们毫不手软,残杀着河谷里的所有人。 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这一刻彩珠儿感到无比绝望。 她还想拖着阿翁继续跑,可在混乱中阿翁甩开了她的手,为她挡下了飞来的流箭。 “阿翁,阿翁!” “跑,快跑啊,彩珠儿,阿翁不能带你入关了……” 受惊疯跑的骆驼和马匹隔开了他们,彩珠儿泣不成声:“阿翁,你不要丢下我……” 哈朗倒在了血泊中,双眼不舍地望着女儿的方向,慢慢失去了光芒。 中了迷香的彩珠儿脚步虚软,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不知不觉竟跑到了一堆尸体中。这些都是沙匪和商队中人的尸体……彩珠儿一个踉跄,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仓惶地在尸海中找寻起来。 “阿兄,阿兄,你在哪儿?” “你不要吓唬我了,阿兄,我保证不会给你喂虫子了……” 熟悉的身影躺在那里,遍体鳞伤,毫无生气。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不久前还在与她嬉笑打闹的兄长,如今只剩一具无声无息的躯壳,再也不会敲她的额头,不会挠她痒痒,不会挡在她的面前保护她了。 为什么? 他们只是想要去往一个安稳的地方,想要做点买卖养活自己和家人,为什么不给他们机会,为什么要在他们心怀希冀的时候摧毁一切? 这些刺客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视他们的性命如草芥! ----------------- 第7章 新妇守灵 河谷中到处都是惨叫与哀嚎。 悲恸之下,彩珠儿越发昏沉,实在无力奔跑,看到角落里翻倒的货物箱笼,抱着一丝侥幸躲了进去。掀开防沙布,她摸索着往下层的杂物堆里藏,指尖突然传来湿滑的触感。 与此同时,杂物堆里响起一句细微的陌赫语:“挤不下了,你往边上去点。” 彩珠儿一惊:“阿斓公主?” 两个女孩一起龟缩在这里,短暂隔绝了外头的厮杀。 她们害怕地发着抖。 外面逐渐安静下来,拼杀声越来越弱,只剩下刺客们手起刀落的声音,还有营帐和货物被大火焚烧的声音。 彩珠儿闻到身边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关切地问:“公主,你是不是受伤了?还在流血吗?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阿斓松开按压住伤口的手掌,苦笑着说:“没用了……” “什么?”彩珠儿没有听清。 “我受了两处伤,箭伤穿透肩背,刀伤捅在腰腹,伤了脏腑,血流了太多,堵了这处堵不住那处,跑也跑不动了,别费心了。” “公主,你不要放弃,他们未必会杀你,或许只是想要劫财……” “好冷,好累,借我靠一靠吧。”阿斓靠向彩珠儿,清醒地分析,“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最开始那些沙匪可能的确不想杀我,所以只是劫持了我,试图跟大宣的将领谈条件。但这些刺客就是冲着杀我来的,没有任何条件能打动他们。” “他们是什么人?”彩珠儿不明白,“阿斓你不是来和亲的吗?为什么要杀你呢?” “我不知道……”阿斓问,“彩珠儿,你的家人呢?” “阿翁和阿兄都……”彩珠儿目露悲伤。 “是我连累了你们,咳咳……”擦去口中溢出的血沫,阿斓握住她的手说,“彩珠儿,你想给他们报仇么?” “想,我想!可是那些人那么厉害,我连他们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我可以帮你,不过,也需要你帮我个忙。”阿斓说,“我恐怕……逃不掉了,你是我们当中更有机会活下去的那个,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可以得到助力,找出幕后真凶,为你的父兄报仇雪恨。” “什么事?” “去找我的王兄,也就是陌赫大王子阿伊沙,替我转告他,无论用什么方法,这场和亲决不能作废。” “和亲?你都这样了还怎么和亲?” “会有办法的。”她将自己的蓝宝石珠串戴到彩珠儿腕间,嘱咐道,“我王兄也在这次和亲队伍中,不过他另有要事,数日前就先行入关了。这是我的信物,你逃脱后,去大宣关内寻他,可以找倒卖宝石的胡商打听,等他察觉了自会来见你。” 彩珠儿有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阿斓抽出腰间的匕首说:“他们找不到我就不会停止搜寻,到时候你我都活不了。若和亲不成,大宣和陌赫……咳咳,罢了,我要走了,彩珠儿,活下去,不管处境多么艰难,挣脱那些束缚你的枷锁,我会护佑你的。” 说罢,阿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藏身之处,拖着伤重之身走到另一侧河岸,这才故意弄出动静,将刺客全部吸引了过去。 谷中的风声如泣如诉,吹来了这位和亲公主最后的话语。 她用清晰的大宣官话说:“我是陌赫国最耀眼的宝珠,绝不会屈服于你们这些肮脏卑劣之辈!” 兵刃交接,不过瞬息。 宝珠落地之时,亦没有蒙尘。 ----------------- 确认公主死后,那些刺客果然不再大肆搜捕,但他们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洗劫了财帛,焚烧了营帐和货物,似乎想销毁所有痕迹。 彩珠儿不敢继续躲在货物中,转而借着身形瘦小,藏进了河边的尸山里,大半个身体没入水中。 没想到那些刺客为防止遗留活口,又派了几个人在尸山中清扫,尖利的刀刃在一具具尸体上反复捅刺。 他们距离彩珠儿越来越近。 “还有那个陌赫大王子,怎么没见到人?” “我们跟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他,应该是早早离队了,真是麻烦。” “哼,公主都没了,和不了亲,他一个人能成什么事。” 眼看他们来到自己身边,彩珠儿一动不动地趴伏着。她疲惫地想,无所谓了,躲不掉也没关系,大不了跟阿翁阿兄一起死在这个河谷中,一家人也可以在天上团聚了。 就在这时,远处又一次传来了马嘶声。 刺客们倏然收手:“是镇西军来巡查了!快撤!” ----------------- 彩珠儿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待她醒来时,河谷中只剩下遍地狼藉。 一夕之间,她失去了所有。 跪坐在父兄的尸体边,彩珠儿肝肠寸断。 报仇……我要报仇! 父兄死得不明不白,我要给他们报仇!我要查出那些刺客是什么人,让隐藏在背后的凶手付出代价! 那一刻,复仇的火焰在她心中点燃,成了她活下去的信念。 离开河谷后,她孤身前往阳关,却在半途不支,再度晕了过去。 这一回她醒来,是在人牙子的手中。 ----------------- 彩珠儿终于进入阳关,踏上了大宣的国土。 ——以胡奴的身份。 她随身携带的银钱、胡商的过所,还有腕上的蓝宝石珠串都被人牙子变卖了。 彩珠儿不甘为奴,几次想要逃脱,却都被人牙子抓了回来,还被打得浑身青紫。人牙子将她关在笼子里,如畜生一般放在市集上叫卖。 直到有个富商的女儿挑中了她。 隔着笼子,那女子捏着她的下巴上下打量:“胡女?” 人牙子见过她的过所,殷勤道:“算是半个胡女,她家里人都死绝了,可怜的哟。小娘子眼光真好,这胡奴不呆不傻,会说大宣话,瞧这模样,买回去定是个伶俐的丫头。” 女子嗤笑一声:“正好,也是个杂种。”她与人牙子还价,“看着不太听话,又瘦又蠢的,哪里值那么些银钱,再便宜些。” 最终,她被谭安芙买了下来。 不久之后,彩珠儿就成了从乡下接回来的庶女“谭怀柯”,代替“阿姊”嫁入申屠府。 此刻,她枯守在这青庐之中,与郎君的牌位和棺材相对。 ----------------- 第8章 开棺见君 夜已深了,庐中没有卧榻,只在棺材旁放了一席草褥和薄被。 谭怀柯只觉得好笑,人都死了,做这些样子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想让他们这对阴阳两隔的夫妇共度春宵,当真早生贵子吗? 晚间的餐食实在是少,还分了沛儿一些,谭怀柯没多会儿就饿了。她也不跟自家郎君客气,冲着牌位打了声招呼,就把供案上的果仁点心吃了大半。 觉得口渴了,她这才想起合卺酒还没喝。 供案上有两个空卮,谭怀柯舀了两勺酒倒入卮中,一卮放在牌位前,一卮自己拿着,回想了一下谭家芳媪娄媪教导的姿势,将胳膊穿过郎君牌位,有模有样地喝干了合卺酒。 喝完她咂了咂嘴,品鉴道:“大宣的酒好香,是米粮酿的甜醴?唔,跟西境的果子酒味道大不同,不过都挺好喝的。”说着她又舀了一卮,“郎君你没有口福,我……妾替你多饮几卮啊,好歹能暖暖身子,贴着棺材也能睡个好觉。” 就这么饮了不知几卮,酒樽里都空了,谭怀柯觉得困意袭来,便躺到草褥上睡了。 烛影摇曳,却不是红烛,而是白烛。 不多时,棺材里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沿着棺盖边缘的摸索和捶打——砰咚,砰咚,像是里面有东西要跳出。 谭怀柯天生酒量极佳,并未醉倒,加上本就警惕眠浅,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只是仍然安静躺着,没有叫唤也没有起身。 起初她不确定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迷糊中以为是风把窗户吹开了,仔细辨认之后,她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那砰咚砰咚的声音,竟然真是从她郎君的棺材里传出来的!怎么回事?郎君不会死不瞑目,真要与她共度春宵吧! 谭怀柯压抑着内心的恐惧。 她很害怕,但她告诫自己,越怕越要冷静。 这青庐她不能出去,出去了就要落下口实,申屠家之后要想磋磨她就有了借口,把她休了赶出去都名正言顺,那她就真的没有翻身之日了。所以不管这棺材里要出来的是什么,她都要在这小小的青庐里死磕到底。 如果真是鬼,她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嫁过来也是为了伺候鬼的,理应不会害她性命吧。最多就是吃了他一些祭品,大不了跪下来多磕几个头,明日让沛儿多要点果仁点心给他供上,让他消消气就是了。 如果不是鬼……那会是什么? 砰咚,砰咚。 棺材里的动静还在继续,眼看那棺材板一蹦一跳的,就要压不住了。 谭怀柯不再坐以待毙,轻手轻脚地从草褥上滚下来,找了个便于偷看的角落蜷缩着,一边全神戒备,一边思考对策。 如果不是鬼,那就是申屠老夫人在考验她?考验她是不是忠贞守护儿子的牌位?或是故意吓唬她,想要找个理由抹消她的存在?到时候说她吓疯了、中邪了,几副药喂死了真给她儿子配了冥婚?不应该啊,就算真想这么做,又何必急于一时呢?难道大婚之夜府中闹鬼,对他们申屠家的名声有好处吗? 砰咚,砰咚,吱吱咔咔。 可是谁又说得准呢?或许这一夜的安排就是要让她死个干脆?她这样的身份来历,真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枉费她绸缪了那么多安身立命的法子,到头来根本就用不上吗?终究还是低估了人心险恶,莫非这青庐就是她的葬身之地了吗? 这些猜测让谭怀柯陷入绝望,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反击,只能攥了一个烛台在手中,不管那东西是人是鬼,实在不行就豁出去拼命! 喀啦—— 棺材板被彻底推开,里面缓缓升起一颗人头。 黑色凌乱的长发遮掩着面容,只露出苍白冷厉的下颌,一身红衣宛如从业火里爬出的修罗,高大的躯体透着不同寻常的僵硬……再往下,青筋暴起的手上拖着一把长戟,就着烛光看去,那戟间斑驳的并不是锈迹,而是血痕。 谭怀柯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不是吧?真是鬼吗!是她那个死不瞑目的郎君? 只见那鬼转了转僵硬的脖颈,走出棺材,一脚踏上供案,躬身拿起那卮被遗忘的合卺酒,咕嘟咕嘟喝完了。 谭怀柯:“……” 合卺酒都喝了,这鬼当真是来与我成婚的? 喝完了酒,那红鬼伸展四肢,转动着头颅到处张望,显然是在找什么东西。 谭怀柯缩得更紧了,扯了旁边的青幔盖在自己身上,心中默念“他看不到我”,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增添好运和勇气。 可惜这座青庐实在太小,她一个大活人的轮廓也实在太显眼,很快那红鬼就发现了她,灵活地翻下供案,向这个角落一步步走来。 呲呲,呲呲。 染血的戟尖倒拖在地上,划出蜿蜒的木屑,而后缓缓抬起,指向了谭怀柯的咽喉。 红鬼粗哑的声音犹如锈铁摩擦砂砾:“你是……吾妻?” 谭怀柯努力直视他,可因为乱发遮挡,还是看不清他的脸。面对锋利的长戟,她恐惧地张了张嘴,颤声回答:“我是……不,其实也不是……我……” 红鬼冷哼:“我已魂归地府,你为何还要嫁进申屠家?” 意识到这鬼可以交流,谭怀柯又有了一丝希冀,她抬眼做出最无辜可怜的神情:“妾、妾也是身不由己……郎君若是不愿同眠,妾……妾睡远点就是了……” 红鬼又上前一步,用戟尖挑起她的下颌,嘀咕着说:“果真是个胡女……为了那么点财帛铺面,谭家可真是……” 谭怀柯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滴落下来,溅在了戟尖上。 她哀声道:“恳请郎君手下留情,不要取妾的性命……虽说杀了妾,可以让妾下去陪伴郎君左右,可你我生前素不相识,做对鬼夫妇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留着妾在府中侍候老夫人,也算是替郎君尽一份孝心了……” 红鬼歪头看她:“伶牙俐齿……可我怎么觉得,你是别有用心呢?” 谭怀柯辩解:“妾,妾只是……” 咕噜噜。 嗯?什么声音? 咕噜噜,咕噜噜。 红鬼僵住。 谭怀柯听清楚了,这是红鬼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她不由问道:“你饿了?鬼也会饿吗?” 红鬼顿了顿说:“最后那一战太突然,我死前没来得及吃饭,饿了不是很正常吗?” “当然当然。”谭怀柯点头应和,“郎君要不要吃点祭品?就在那边,有枣子花生酸杏子栗子,很好吃的,我特地给你留了点。” “算你识相。”红鬼收回长戟,转身走向供案。 趁此机会,谭怀柯握紧烛台冲了上去,用全身的力量将那红鬼撞了个趔趄,而后反客为主,把尖锐的烛台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谭怀柯喝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藏在我郎君棺材里装神弄鬼!” ----------------- 第9章 所图为何 那人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绷紧,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任由谭怀柯挟持自己。 他靠在身后的青庐梁柱上,饶有兴致地问:“哟,胆子还挺大,你怎知我不是鬼?”不再刻意哑着嗓子说话,他的声音变得清亮明朗。 “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总要搏一把。”烛台的尖端在男子的脖子上压出一个凹陷,谭怀柯再次逼问,“你是谁?为何扮鬼吓我?” “别那么较真嘛,”男子嬉笑道,“还请阿嫂手下留情。” 阿嫂…… 谭怀柯反应过来:“你是申屠家的二公子,我的小叔……申屠灼?” 指尖推开烛台,申屠灼懒懒道:“正是。” 他的确很饿,走到供案前囫囵吃掉那几碟的果仁点心,也只能算勉强垫腹,不禁抱怨道:“就剩这么点,连我阿兄的祭品都吃,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谭怀柯放下烛台,重新插上白蜡点燃,没好气地说:“比不得你这个做弟弟的,穿着兄长的婚服中衣,躺在兄长的棺材里,喝着兄嫂的合卺酒,还要吓唬一个可怜的未亡人……听闻申屠家的二公子是个任性妄为的纨绔,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我是没想到你真的那么老实,说要守灵就一直跪在那里守到半夜,害我在棺材里足足躺了三个时辰!睡了一觉起来,我饿得头晕眼花,你还在外头喝酒吃果子,我便罩上阿兄的婚服,趁你喝得酩酊,不是正好可以吓吓你?” “所以你为什么要躲在你哥的棺材里?” “我本来是想看看我阿兄的遗物,结果……”申屠灼含混道,“总之你这新妇死皮赖脸地进了我家的门,看着就没安好心,我总要探探你的底细。” 谭怀柯却被他前面的话吸引了注意:“你阿兄的遗物?” 她凑到棺材边往里看去,之间里面凌乱地铺着一件青色外袍,显然是申屠灼自己的衣裳,还有跟她身上成对的婚服,缺失的中衣被申屠灼穿了,还有些金银等陪葬之物,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原先她就听说,战报只传来了申屠衡战死的消息,并没有送回他的尸身,所以料想这副棺材里是没有自家郎君的,应当只会放入衣冠和重要陪葬,没想到还混进去一个小叔。 申屠灼把长戟放回棺中,又脱了婚服中衣,换回自己的外裳。 他说:“他们送回了我阿兄的兵器,说我阿兄和其他士兵混在一起,被烧得面目全非,粘连难分,尸骨又被鹫鸟啄食,再寻不回来了……唯有这杆长戟可辨认出是他的遗物。” 看着这杆长戟,谭怀柯莫名有种熟悉感。 她忍不住伸手触摸,那上面残存着血痕与砂砾,恍然间想到什么,问道:“你阿兄……是在哪里战死的?” 申屠灼摇头:“军报里没提,应当是关外吧。” “他是去接……是去巡查边境吗?因何而战,因何而死?” “没人告诉我们,我也想知道阿兄为何而死。”申屠灼难掩悲愤,“明明未起战火,河西四郡一片祥和安泰,总不会是沙匪干的吧?你知道我阿兄多神勇吗?我与他打架过招从未赢过,我不信区区沙匪能杀得了我阿兄!” 是他吗? 谭怀柯暗暗思量,那夜河谷之中惊鸿一瞥,那个从沙匪手中解救了他们的年轻将领,便是自己的郎君吗?若果真如此,他应是遭了那群刺客的毒手。 然而此事处处透着诡谲。 且不说那群刺客受谁人指使,前来和亲的陌赫公主一行尽数被屠,出关迎接的镇西军先遣队也无一生还,事情发生近一个月了,竟没有半点风声传出? 为什么? 见她神色有异,申屠灼挑眉道:“你在想什么?” ----------------- 谭怀柯掩藏了纷乱的情绪,跪在牌位前,给亡夫上了三炷香:“没什么,只是感叹造化弄人,以你阿兄的品行能耐,若不是英年早逝,断不会轮到我来与他成婚。” 申屠灼语带嘲讽:“你也知道自己配不上我阿兄?” “配不上又如何?”袅袅青烟升起,谭怀柯看开道,“如今还不是木已成舟。” “听你这话,是想在我家长长久久地赖下去了?”申屠灼抱臂审视她,“我劝你尽早自请和离,别再纠缠我阿兄了,年纪轻轻就守寡,何苦来哉?我也奉劝你别想仗着我阿兄遗孀的身份对申屠府的家业动什么歪脑筋,否则以我阿母的脾性,断不会善待你这么个商贾出身又包藏祸心的新妇。” “我纠缠你阿兄?”谭怀柯觉得好笑,语气难免有些冲,“你以为这桩婚事从头到尾的安排,我这新妇有的选吗?就算我有心和离,君姑会同意吗?” “我阿母那里,我可以替你劝说。原本我就觉得这事办得很不妥,这不是让人拿我们申屠家当笑话看吗?我阿母多半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等她醒过神来,你再做出安分守己的样子来请求,她自不会再为难于你。” “小叔说得简单。好,就算君姑放我和离,那和离之后呢?谭家会放过我吗?他们不会收留我的,只会想着再把我卖掉一次,给他们换得更多家财。这一回好歹是你们这样的良人家,下一回可就不知是哪里了!” “哼,所以我才说,你们这些商贾之人最是薄情寡义,真不知我阿母和阿兄是怎么商量的,相看半天怎么就挑中你们谭家了!从不肯退婚退聘这事就能看出来,你们家个个虚荣贪婪,没一个人安好心,你定然也不是什么善茬!” “既然你已认定我居心不良,那我也无可辩驳。”谭怀柯懒得再跟他掰扯,挑明了话赶人,“深更半夜的,小叔还是尽快离开吧,待在我与郎君的青庐里算怎么回事?” “你这胡女……当真油盐不进!”申屠灼咬牙,“你到底所图为何!” “我所图为何?”谭怀柯哼笑,“我图申屠家富庶,你阿兄战死沙场,我身为遗孀,还能拿到军中抚恤,体己钱不就有了。” “贪我阿兄的抚恤,这话你也说得出口?”腹内空空,申屠灼气得发晕。 “我图你阿兄年轻有为声名又好,亦不曾纳其他妻妾,为他守寡没有后顾之忧。若是哪日申屠府分家,我还能自立门户当个主母。” “你……”申屠灼指着她叫骂,“你不知廉耻,算盘打得安都都能听见了!我迟早要拆穿你的鬼蜮伎俩,绝不会让你占到我们申屠家一分一毫的便宜!” “我图你以后都要恭恭敬敬叫我阿嫂,再不服也得忍着。” “谭怀柯!” “叫阿嫂。” “好,好,你等着,我要把这青庐给砸了……” “砸吧,最好连你阿兄的棺材和牌位一起砸了。”谭怀柯有恃无恐,“还不走是吧?沛儿,沛儿,我口渴,给我盛点水来……” 隔壁杂役房里传来沛儿迷迷糊糊的声音:“小娘子,你叫我?” 犹如兜头一盆冷水,申屠灼吓醒了。 他这般身在青庐里着实荒唐,要被旁人发现,无论他如何辩解,高低要落得个不守礼教、欺负寡嫂的罪名。 只这一项,谭怀柯便将他拿捏了。 眼看沛儿就要从杂役房出来查看,申屠灼慌忙从后窗跳出去,鬼鬼祟祟地跑了,临走前还不忘放下狠话:“谭怀柯,我们来日方长。” 谭怀柯淡然地关上窗:“来日记得要叫我阿嫂。” 她细致整理了申屠衡的婚服衣冠,放回那杆血痕斑驳的长戟,阖上了半开的棺材板,而后收好饮干合卺酒的两个空卮,安稳跪坐在案前。 待沛儿送了水来,青庐里已恢复了原状。 青烟缭绕,苍白的烛影照不透前路,这是她嫁入申屠府的第一夜。 ----------------- 第10章 早有预谋 六天的青庐之礼算是平静无波地过去了。 申屠灼只来闹过一次,之后便没再出现过,不知在筹备什么后手。 而那位名为照应实则添堵的蓼媪,显然是想让谭怀柯过清苦日子的,最好出来的时候弱不禁风满脸愁容,这才更有守寡新妇的模样。 可惜谭怀柯全然不吃这一套。 很快蓼媪就发现,她越是克扣新妇主仆的餐食,谭怀柯就越是肆无忌惮地糟蹋大公子的祭品,供案上每日都给吃得一片狼藉,若是有口味不佳或是她不爱吃的,干脆直接往青庐外头扔,还要大声泣诉,说什么人死如灯灭,没想到郎君为国捐躯尸骨未寒,家中仆役就不把他当主子了,竟连祭品都要克扣。 这话传出院子,惹得老夫人不悦,要他们每日增添瓜果点心,把那供案摆满,断不可亏待了大公子。 蓼媪分辨道:“分明是那新妇有意刁难,供给大公子的祭品全都进了她腹中,要说不敬,她才是对大公子最不敬的那个!” 申屠老夫人问:“那你为何不劝阻?” 蓼媪道:“老奴劝了呀,可那新妇牙尖嘴利,说她与大公子已是一心同体的夫妇,吃食自然也不必分彼此,而且这些瓜果点心的意头好,她既与大公子没有今世之缘,与他分食一些枣子花生,说不准能绵延来世,再求个早生贵子。恩主,你说说,这不是满嘴胡言吗!偏生老奴进不得青庐,否则定要好好管教管教!” 略作思索,申屠老夫人道:“她说得也不无道理,不过是些零碎吃食罢了,倒也不用跟她计较,还是不能委屈了衡儿。不过这新妇看样子不是个性子绵软好拿捏的,关乎衡儿的身后事,我还是要早做打算。” 蓼媪频频颔首:“正该如此,恩主可在成妇礼上试探她一二,若她当真胡搅蛮缠,觊觎大公子的家产,不如还是永绝……” 申屠老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蓼媪自知语失,不敢多言。 于是谭怀柯从青庐里出来的时候,不仅没有变得清瘦,气色反倒更加红润了。 申屠衡已出殡下葬,今日是她成妇礼的日子。 由于申屠府的家主早年身故,谭怀柯就只需要对君姑行礼,跪在地上的时候她心想,青庐都让我跟郎君牌位共度,怎么君姑自己不摆个君舅的牌位在身边镇着,那才算是全了礼数呢。当然这话她只敢暗自腹诽,面上仍是娴静恭顺。 申屠老夫人举手投足间有着世家女眷的雍容气度,哪怕经历了丧子之痛,也没有一味消沉下去,如今已然重新振作,继续执掌府中诸事。老夫人赠了谭怀柯一卮酒醴,手中摩挲良久,又给了她一块玉珏,让她落座。 今日申屠家的其他子女也都在场,谭怀柯的座位在右侧上首,身旁坐着郎君同父异母的庶妹申屠霁,对面是在青庐有过一面之缘的申屠灼。 据沛儿这些天打探来的消息,当年家主申屠渐知不知因何获罪,被贬黜至此,一夕之间荣光烬灭,还遭到朝中同僚落井下石,在张掖郡过得委实艰难。申屠两兄弟俱是女君傅灵筠所出,好歹当过官宦子弟,申屠霁却是家主的姬妾在张掖郡时诞下,只听说过自家过往的辉煌,一天女公子的福都没享过。 谭怀柯进屋时就观察过这位女叔,见她对自己眼含轻蔑,料想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至于申屠灼,那更不用说了,已经彻底得罪了。 哎,看来自己这个守寡新妇还真是不受待见啊。 珍重地捧着玉珏,谭怀柯问:“君姑,这块玉珏是……” 老夫人道:“是衡儿出生时他阿翁给他的,从军后他不肯佩戴,说是怕磕了碰了,如今便给你吧,也算留个念想。” 谭怀柯小心收下:“多谢君姑。” 老夫人垂眸饮了口茶,说道:“还有些话,今日我要与你分说清楚。” 来了,谭怀柯心道,先给块玉珏当甜枣,真正的下马威来了。 老夫人直言:“你虽是衡儿的正妻,却太过稚嫩,不通世故,若要把衡儿豁出性命打下来的家业交给你,我还是不甚放心,故而这份中馈还是由我代为掌管。当然,只要你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家中也不会亏待你,更不会使些腌臜手段把你打发埋没了,你自可放心。” 好么,这是敲打她,让她在家里老老实实当个摆设呢。 申屠家如今的大半家业都是申屠衡攒军功得来的,若是顺顺当当娶了贤妻,至少能掌下家中一半财权,可眼下这个局面,没有活着的郎君撑腰,她这个名义上的新妇要想掌事,那真是难上加难。在申屠老夫人看来,恐怕就跟拿了个柳枝当令箭的小孩说要抢劫一般。 其实谭怀柯原本就没想着要在这时候与他们争家产财权,她一个替嫁来的胡女,哪敢如此张牙舞爪,那也太不自量力了。但她也不可能放任自己当个摆设,对她来说,申屠家是个寂寞冷清的内宅,却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她不甘心被命运摆弄,她还想给父兄报仇,还要为阿斓达成心愿,尽管当下力量尚且微薄,可她不能被困住。 谭怀柯抚着那块雕着苍竹的玉珏,柔声说:“君姑,我所求不多,得了这块玉珏便如承了一份情意,心中无憾矣。我只是……” 她话未说完,那边申屠灼迸出一声:“嘁!” 谭怀柯:“……” 申屠灼满脸不屑:“说啊,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虚情假意的话来。” 习惯了小儿子的乖张,老夫人不以为意,只当他心情不好随口刁难新妇,斥了一句:“灼儿,怎么跟你阿嫂说话呢。” 申屠灼撇撇嘴,警惕地盯着谭怀柯。 谭怀柯也不理他,径自说道:“我只是心中有个疑问,想请教君姑。” 老夫人端起杯子饮茶:“你说。” 谭怀柯道:“君姑与郎君选择与谭家结亲,是在为大宣擢选皇商的新令作筹谋吗?” 此话一出,老夫人霎时顿住。 申屠灼也猛地抬头,惊异地看向她。 ----------------- 第11章 明面手段 谭怀柯是替嫁来的庶女,订好的亲事闹到这个地步,申屠老夫人只把她当做谭家送来的搪塞,还有自己对已故长子的补偿慰藉,不过维护着名声面子罢了,岂料到她竟能想到这一层牵连。 老夫人问:“你父亲告诉你的?” 谭怀柯垂首道:“阿翁把我从乡下宅院接来,谈及这桩婚事的时候,多少提到了些。说新令还未颁布,只是听到安都传出的风声,需早做准备。” 这话真假参半,谭礼是提起过,但不是特地告诉她的,而是在家大发雷霆,悔恨自己所托非人的时候,被她无意间听到的。 谭家作为河西四郡有名的富商,之所以沦落到要靠聘礼支撑的地步,也不全是因为谭安丰嗜赌败家。 谭礼早在数月前就得到消息,说朝廷要颁布新令,擢选皇商。皇商不仅拥有在各地通商经营的便利,更能大幅减轻赋税,眼看名利财富滚滚而来,这般诱惑太过巨大,谭礼哪能不动心。这一动心,他就昏了头,花了大价钱去贿赂所谓擢选皇商的官员,满心以为自己能抢得先机,结果被盘剥得血本无归。 那日谭安丰赌输了又回来要钱,谭礼气不打一处来,一边责打他挥霍败家,一边咒骂那个官员蒙骗自己,发了好大一通火。最后谭娘子见不得儿子挨揍,出来维护说不是有了申屠家的聘礼填补亏空吗,皇商不皇商的,又没个准信,等谭家恢复元气了再去争也不迟。 谭怀柯便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擢选皇商一事。 不过她刚开始没想到申屠府在这件事上也有所图,毕竟再怎么被贬黜也是官宦之家,子嗣又挣得军功在身,与皇商搭不上边。直到那日申屠灼偶然一句话,才让她醒悟过来。 当时申屠灼说,谭家是阿母和阿兄相看良久才选中的。可见此事并不是申屠老夫人的一意孤行,单纯给儿子相看新妇,而是申屠衡也有心推动,参与其中。既然如此,他们必有选中谭家的原因。 谭怀柯在青庐里冥思六日,推测出了最有可能的关联。 要说申屠衡与谭安芙之间的郎情妾意,那多半是没有的,申屠衡长年在军中,两人恐怕连面都没见过,谭安芙也从未表现出对申屠衡的执着。申屠府之所以自降身份,从河西四郡的商贾中挑选姻亲,很可能是申屠衡得到了更确切的消息。 谭怀柯猜想,那个尚未颁布的新令里,所谓的“擢选皇商”,恐怕还有许多他们平头百姓摸不透的门道。 而谭家符合某些条件,在河西四郡颇有根基,又恰好遇到了难处,正适合他们来雪中送炭,用最小的代价换取家族利益。 可惜天不遂人愿,申屠衡亡故,万般思量都成了空。 不过这对谭怀柯来说算不得坏事。 戳破这层窗户纸后,她坦诚地说:“君姑,我既已成了申屠家的新妇,也该替郎君尽一份孝。若是在家中做个吃白食的闲人,倒是惹人生厌了。”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老夫人问:“你想做什么?” 谭怀柯道:“不管怎么说,谭家与申屠家已然是姻亲了,那擢选皇商之事便还有回旋的余地。况且如今家中……遭逢变故,正是艰难的时候,我想试着略尽绵薄之力,多少做些营生,也算替君姑分忧了。” 侍候在侧的蓼媪立时警觉:“都说了,大公子留下的产业仍由恩主亲掌……” “蓼媪多虑了。”谭怀柯打断她,“中馈自是由君姑掌管最为稳妥,我也不敢妄动郎君的家产,不过是想盘算一下自己嫁妆中的铺面,看能不能经营起来,赚到更多出息。这些从谭家带出来的产业,若是赚了,就当贴补家用,若是亏了,对申屠家也没有损害吧。” “呵,你那点嫁妆也好意思拿出手?”一旁的申屠霁嗤笑道,“一间供不上药材的药铺,一间快要关张的布坊,谭老板打发女儿可真是出了名的大方。你这会儿嘴上说得好听,别到时候亏了钱欠了债,再让我们给你填补。” 她与申屠灼一样,对这个谭家硬塞过来的阿嫂很是看不上,只觉得这家人贪得无厌,坑了聘礼不说,还想继续坑她长兄的家产,甩都甩不掉,简直无耻至极。 殊不知这话正中谭怀柯的下怀。 “原来女叔顾忌这个,”她做出难堪凄然的模样道,“若真有亏空,申屠家大可与我撇清干系,反正郎君已故,我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亏的也是自己的嫁妆……” “好了。”老夫人终于发话,“左右就是两间铺子,随你自己折腾去,难道我们申屠家还要贪图你的嫁妆不成?到底是衡儿明媒正娶的新妇,面上也不能太寒碜,再搭给你五亩田地,足够你安稳过日子了。” “幸得君姑体恤。”谭怀柯感激不已,盈盈拜谢。 一番话说完,谭怀柯恭顺离开,去做她安分守己的新妇去了。 申屠灼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借口与友人相约去乐府排演新曲,抬脚跟了上去。 ----------------- 屋里就剩下老夫人、蓼媪和申屠霁。 申屠霁生母早逝,向来有些畏惧这位嫡母的威严,但对谭怀柯的排斥还是让她忍不住抱怨:“阿母,她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你还真信她会做营生吗?为何还要送她五亩田地,这也太便宜她了!” 老夫人却看得清明,转着手中的檀香珠串说:“这新妇是把手段耍在明面上了。她先是放低姿态,不要家产不掌中馈,而后点破我们申屠家有意参与皇商擢选,就表明她不打算置身事外,也不会甘愿当一个任人摆弄的物件。否则抖搂出去,谁都捞不着好。 “她说要用自己的嫁妆谋生,还不要我们给她填补亏空,你当她真舍得与我们撇清干系吗?她不过是在装可怜给我看,让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逼得她四处宣扬申屠家苛待她一个寡妇,到时候丢尽脸面,灼儿和你都尚未婚配,名声难免受牵连。 “眼下她要的不多,只是不想被拘起来管束,给自己挣点安身立命的本钱。想来她这般守着寡,确实难以安心,与其让她在家里胡搅蛮缠,不如成全她。那两间铺子本就亏空,晾她也撑不了多久,我们送几亩地养着她,也算仁至义尽,还能图个清静。” 申屠霁问:“若她不知好歹,还要得寸进尺呢?” 老夫人让蓼媪扶自己起身,淡淡道:“那也不是什么难事,让她多陪陪衡儿便罢了。” 申屠霁送嫡母出门,猛然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 多陪陪长兄?怎么陪? ----------------- 第12章 心生疑虑 谭怀柯走游廊回自己的小院,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叫唤:“且慢!” 她没搭理,继续往前走着。 申屠灼快走几步追上来:“怎么,没听见我喊你吗?” 谭怀柯无辜道:“你喊我了吗?喊我什么了?” “我喊你……”申屠灼顿了顿,哼笑道,“好好好,不就是想让我喊你阿嫂么,这便宜让你占了又如何。” “小叔想多了。”谭怀柯说,“我年岁比你小,只是空有个长嫂身份罢了。” “别跟我扯这些,我就问你,皇商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叔方才没有听到吗?我说了,是阿翁告诉我的,谭家因为这事被吞了好些银钱,要不也不会急着把我嫁进申屠府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突然在我阿母面前提起擢选皇商的事。”霎时间,申屠灼收敛了那种混不吝的神态,眸光中透出凌厉,“你面上装得乖觉老实,做出一副对我阿兄家产不争不抢的模样,却刻意提起此事,难道不是想让自己从中获利?” “小叔这话说得有趣,我当然想从中获利。”谭怀柯直言道,“我一个守寡的新妇,从进门起就在受你们的冷眼,吃饭睡觉都要看人脸色,你们时时刻刻提防着我贪图家产,我若不为自己早做打算,难不成要等着被磋磨死吗?” “……”她语出惊人,申屠灼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 “说起来还是小叔你启发我的。”谭怀柯也不瞒他,“原本我只听过皇商一事,并未多想,直到那日你抱怨君姑和郎君怎么会选中谭家,我才隐约猜到些许关联。反正在青庐里枯坐守灵,闲着也是闲着,我便琢磨着如何利用这个契机,让自己在这儿过得舒坦些。这么说起来,还要多谢小叔扮鬼吓唬我那一遭。” “行了,这事以后别再提了。”饶是他脸皮再厚,假扮兄长鬼魂吓唬新妇这种行径还是太过荒唐了。 “那小叔还有什么事吗?” “总之我提醒你一句,新令还没有颁布,要如何擢选,能推举多少名额,这些都还没有确定。就算确定了,奉劝你们谭家也安分点,手别伸得太长。”申屠灼补充道,“你自己想做点小营生可以,别拖我们后腿就行。” “拖你们后腿?如今的申屠家想要搭上皇商的人脉财权,很有胜算吗?”谭怀柯睁着一双清澈天真的眼睛说话,听不出是疑问还是嘲讽,“小叔,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一句,不要因为提防我,把好好的路走窄了。” ----------------- 目送谭怀柯走进偏院,申屠灼皱着眉头,始终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是她与牌位棺材成婚,在青庐中守灵多日却镇定自若? 是她仅凭只言片语就猜到了申屠家参与擢选皇商的野心? 还是她软硬兼施给自己谋得铺面田地,为了不看人脸色而想法子自力更生? 不,不对! 申屠灼如梦方醒! 这些都不对! 谭怀柯,一个胡姬所出的孩子,被养在乡下宅院里的庶女,十几年来都没有被谭礼看重教养过,哪里来的如此胆识和心性? 她一天经商营生都没有做过,又有什么底气觉得自己可以依靠那两间濒临关张的铺面,赚钱养活自己? 甚至还想通过申屠家介入到擢选皇商一事中来? 她到底是什么人? 想到此处,申屠灼决意重新盘查一下家里这位新妇的底细。 ----------------- 寻了个好日子,申屠灼吃过午饭,带上阿硕和阿晖两个家仆,大摇大摆地去了谭家……位于友林村的乡下老宅。 出门的时候阿硕提醒:“二公子,今天不是跟池乐官约好了要去排演新乐府么?” 申屠灼把玩着腰间的玉珏吊坠,一副无所事事的纨绔模样:“不去了,一时想不出好词句,去了还得遭人耻笑。” 他与郡守的侄子池樊宇很是聊得来,两人合伙搭了个乐府班子,闲着无事就搜集创作一些诗歌,再遣人奏乐舞蹈,排演节目,渐渐地竟闯出一番名堂来。郡中的高门大户若是有祭祀或设宴,都喜欢请他们的班子去演奏。 士族子弟忙活这种营生,可说是风雅之致,也可说是不务正业,申屠老夫人对此虽然不悦,却也没管束着他。长子在军中卖命,靠着军功步步高升,她原先只盼着幼子安稳快活就是了,如今长子殁了,她也没指望幼子能挑起家里的担子,还是想自己先撑着。 于是任凭府中如何翻腾剧变,申屠灼仍是个闲人。 来到谭家老宅附近,申屠灼站在一个高坡上,倚着树望向宅院大门。这一望两炷香过去了,也不知在望什么。 阿硕忍不住说:“二公子,咱们真要进去叨扰人家么?当初纳征的时候,女君特意遣人来问询过了,大公子那位新妇确实是在这里被养大的,这种事情总不会出错吧。” 听闻二公子要调查寡嫂的身世底细,他始终觉得是多此一举了。 申屠灼冷哼:“谭家居心不良,那谭礼一股子奸商习气,指不定在哪儿给我们挖个坑,还是谨慎为上。” 阿硕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只道:“可咱们这么去查问人家,名不正言不顺的,回头谭家老爷知晓了,怕是要找女君告状去。” “谁说我们名不正言不顺?” “啊?” “本该是归宁的日子,两家虽然免了这礼节,奈何阿嫂想家,我们来给她带些惯用的旧物回去总没有错吧?” 这么说着,申屠灼抬脚走下坡子,敲响了这间老宅的门。 ----------------- 开门的是个衣着朴素的老媪。 方才申屠灼在高处注意到,这个老宅里的人很少,来来回回只有五个人,其中两个很年轻,瞧着笨手笨脚的,三个特别老,走路都算不上利索。他们能干点杂活就不错了,哪可能把主家的女儿照顾妥帖。 他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誓要查个清楚才罢休。 这里的门上还挂着喜庆的纁红绸缎,不像城中的谭家宅子,成亲第三日就恢复了原样,毕竟是不太体面的婚事,他们只想早早揭过,不愿徒惹邻里议论。许是谭礼没顾得上嘱咐乡下老宅,这边自然就按老规矩办了,预备新妇归宁后再去了装扮,然而因为缺人打理,不少绸布边缘都被拉扯坏了,反倒显得凌乱破旧。 老媪茫然地看着申屠灼:“这位是……” 阿硕介绍道:“这是我们申屠府的二公子。” 老媪慌张地接话:“啊,不知申屠公子来此有何事?” 观察着她的神色,申屠灼道:“今日本该新妇归宁,然而我阿兄身故,阿嫂要服丧三月,不便回来。但她念及有些旧物落在了老宅,托我来给她取回去。” “旧、旧物?” “怎么,谭家总不会将我阿嫂的旧物都扔了吧?” ----------------- 第13章 老宅探查 “不敢不敢,自是没有扔的。”老媪把他们让进门内,回过神来絮絮叨叨地说,“想来是小娘子惦记着生母的遗物,还有些她从前常用的物事,我这就让人收拾出来,劳烦公子给小娘子带过去。” “先拿出来我看看,也不是什么都要带的,总要挑挑拣拣一些。” “啊,好,好的。” 他们确实拿出了不少东西—— 大部分是谭怀柯的生母遗留的旧物。 那胡姬是西境乌须人,当年乌须被提驽征伐吞并,族人被奴役,逃难出来的人往大宣迁徙。入关之后,胡姬以跳舞为生,被谭礼买下做妾,也算是过了几年富足日子。她的旧物都是乌须和大宣的衣裳首饰,精致漂亮,但在精于此道的申屠灼看来,已是很多年前的样式,眼下早就不时兴了。 剩下的都是谭怀柯的旧物。 都是些小孩子的衣裳和玩具,有开线的布虎、断了腿的木马,还有乌须编织风格的摇铃,看样子是胡姬亲手给女儿做的。 申屠灼大致看了看,心中已有了数,指使阿硕和阿晖把谭怀柯生母的东西都收拾好带回去,谭怀柯的衣裳都不带了,布虎和木马也不要了,只把那个摇铃带走。 趁着阿硕和阿晖在忙活,他又去找了其他几个仆役。 单从那些旧物上,申屠灼已然发现了最显而易见的问题,就是属于谭怀柯的衣裳都太小太旧了,符合她如今身量的衣裳只有一两件,更像是最近从别处借来的。一年四季能穿戴的衣裙都凑不齐,要说这人一直养在这里,谁信? 不过申屠灼没有声张,四下逛了逛,随意地问着宅院里的其他仆役。 他问年轻的厨子谭怀柯喜欢什么口味的饭食,厨子支支吾吾,一会儿说甜口清爽的,一会儿说要香料味重的。 而后他分别问了粗使丫头和菜园老头儿,谭怀柯性子如何。丫头说小娘子天生活泼爱笑,在宅子里闲不住,时常找她玩耍。老头儿说小娘子脾气软和,安静得很,说话嗓音都细声细气的,绝对是个贤妻。 整一个判若两人,申屠灼都问笑了。 他还想再问其他人谭怀柯有什么喜好,却被那开门的老媪拦住,说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带回去了。似乎是生怕他们还要多待,老媪面露歉意地说:“原以为小娘子归宁,或是差人取东西,定是在城中谭家大宅那边,因而我们这儿都没做准备,就不留公子用饭了。” 申屠灼大度地说:“不用不用,我们这就走了,这儿的饭我定然是吃不惯的。” 说完他招呼着阿硕和阿晖就出门了。 阿硕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说:“我瞧着没什么问题啊,最多是谭家小娘子不受宠爱,日子过得粗糙了些。” 阿晖倒是看出了不寻常的地方,但他话少,只听令干活,不爱多问,闻言朝阿硕淡淡瞥了眼,继续闷头往前走。 申屠灼摸着玉珏吊坠,想了想说:“你们两个先回府里,东西别给谭……别给我阿嫂,全都放我屋里,我晚点回去。” 阿硕好奇问:“二公子,时候不早了,你还要去哪儿啊?” 申屠灼显然不打算告诉他,说道:“阿母若是问起,就说我去找池樊宇了。”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又去了友林村,阿硕还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被阿晖拉着走了。 ----------------- 申屠府偏院中,谭怀柯正在安慰沛儿。 自从听了成婚当日坊间的议论,沛儿就一直担心申屠家的人会对小娘子和自己不利。那几天的青庐之礼兼守灵她还算安心,觉得他们不至于在这种时候下手,如今喜事丧事都办完了,小娘子成了深宅寡妇,她想想就胆战心惊。 沛儿忧心道:“小娘子,他们要是卸磨杀驴怎么办?” 谭怀柯乐得笑出声:“哪儿学来的话,怎么,我是驴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我逗你呢。”谭怀柯说道,“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就算我是驴,我那战死的郎君是磨,这趟磨且有的拉呢。” “后头还要拉磨?” “自然。”谭怀柯一边整理自己现有的地契、房契和银两,一边分析给她听,“你还记得成婚那日门口那位曹娘子说的话么?那位曹娘子心善,她把话当众说穿了,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申屠府到底是要脸面的人家,不会想为我这么个寡妇落人口实。 “而且郎君身故,对他们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军功这条路断了,要想维护自身的士族地位,申屠家就必须另谋出路,所以他们才会在皇商新令一事上动念头,这是他们眼下最重要的翻身机会了。 “谭家到底是河西四郡的大商户,至少我面上还是谭家的女儿,他们不会自断臂膀。虽然我那父兄都是靠不住的,暂且借他们名头一用也无妨,之后最好还是由我自己来接这个摊子……总之,申屠家还得由着我拉磨,绝不会对我不利的。” 她所说的话沛儿大多听不明白,但有一点是很清楚了——自家小娘子是个有主意有本事的,申屠家这会儿奈何不了她。 “小娘子有成算就好。”沛儿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听着敲磬了,我去领餐食来。” “记得唤我大娘子。”谭怀柯提醒,“你这改口怎么总改不过来。” 按理说成婚后当独立门户,可她进门就没有活着的郎君,中馈又给老夫人掌着,自是分不了家。家里的女君还是老夫人,沛儿叫不得她女君,又见不着男主人,便还是习惯照着未出阁时叫她小娘子。 不过谭怀柯希望沛儿尽快适应,连带着府中其他人也都适应,因为她需要巩固自己在申屠家的地位。就算再怎么不受重视,她也是申屠衡的遗孀,该有一席之地的女主人。 沛儿离开后,谭怀柯静下心来琢磨。 关外遇袭距今不过月余,可她感觉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都变得模糊了,久到她已习惯了这个新的身份,像是成为了一个崭新的人。 她不再任性妄为,也无人可以撒娇捉弄,见过天地宽广却被困于斗室,要面对的每一个人,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必须谨小慎微。 要做的事很多,父兄的深仇,公主的遗愿,还有曾经那个自己的志向,她都没有忘记。 眼下安身立命最首要的,等有了余力,要想法子从谭礼手中把自己的卖身契赎回来。这件事的风险很大,不急于一时,但牵连颇深,必须做得不露痕迹。 那块小小的木简是赋予她双重身份的枷锁,也是她证明自己真实来历的凭据,无论如何,她终归需要一个自由身,不能受制于人。 等手头宽裕些了,公主给自己的蓝宝石珠串要先赎回来,这样自己才能找到陌赫大王子,为父兄报仇才有希望。 而那场和亲…… 和亲之事要如何收场?为何所有端倪都被隐藏?陌赫与大宣同时选择了沉默? 吃过晚饭,谭怀柯还沉浸在这些疑惑中,直到夜幕降临。 已是就寝的时辰,沛儿也去睡了,寂静的院落内,突然响起飘忽不定的铃铛声响。 铃铃铃。 铃铃铃。 那声音细小却悠扬,从黑暗里慢慢逼近,如同地狱中的魂灵游荡而来,带着不甘,带着怨气,停在了她的窗边。 铃,铃,铃。 本就心烦意乱的谭怀柯拉开窗怒斥:“申屠灼,你有病?” ----------------- 第14章 当面对质 两个时辰前,申屠灼在友林村里闲逛了一会儿,找了几户人家聊天,提起谭家老爷年轻时的风流韵事,那些人都很乐意多说几句。 他很快就打听到了那个胡姬去世后葬到了哪里。 友林村西面荒郊有一处风水上佳的山岗,村里体面人家的先祖大多葬在那里,谭家也不例外。那胡姬自是进不了谭家的祖坟圈子,但谭礼在不远处给她寻了位置好生安葬,算是全了最后一点情分。 胡姬的坟茔上没有立碑,只插了木牌,因长久无人打理,已经朽烂了,隐约能看见谭氏什么敏多。她是西境人,申屠灼猜测后面是她乌须名字的念法。 来都来了,他便顺手给对方扫了墓,拔了拔周围的野草,拔着拔着就发现了紧靠着她的另一座坟茔。这个坟茔很小,遮蔽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几乎看不出来,但它出现的瞬间,就几乎印证了申屠灼想法。 仔细观察小坟茔,前面有小块泥土翻出,颜色比旁边的都要新,显然这里原本应当也插着木牌,但不久前被毁去了。 那么这个小小的坟茔里葬的是谁呢? 申屠灼撩起宽大袖口,拿出问村里乡亲借来的锄头,毫不见外地就挖起了坟。 什么晦气不晦气,吉利不吉利,损不损功德,守不守礼教,这些东西申屠灼从未放在心上过。好友池樊宇经常损他,说他表面看着气质翩然,背地里什么龌龊事都干得出来,神鬼不惧,教化不渡,堪称河西四郡第一混不吝。 当然,他也是要脸面的,做这种事通常还是要避着人。 比如上回偷摸跑去兄长棺材里找蛛丝马迹,跟自己那位寡嫂共处青庐,再比如他把阿硕和阿晖打发回去,自己一个人干这苦力活。 此时已近黄昏,眼看着天光渐渐暗下去,就在最后一抹日头隐没前,他挖开了浮土,看清了小坟茔中所葬之人。 这是一具小孩子的骸骨,看身量约莫七八岁,跟老宅里翻出的旧衣裳相符。 申屠灼拄着锄头,忽然笑了。 他把土又填了回去,给这孩子除了杂草,垒好坟头,还在坟前放了一束小野花。 天已全黑了,他还了锄头,花钱买了一提灯笼,磕磕绊绊地回了家。 申屠灼一身尘土,头发也被树杈子勾乱了,生怕被人看见告诉阿母,他还得费口舌编谎话去圆,只能偷偷摸摸进了自己家门。 回到房里,看着地上摆着一大摞女子旧物,他连连冷笑。 好你个谭礼,真是脸都不要了,找个赝品来冒充自己女儿。难怪明知女儿要守寡都执意要结这门亲事,原来是打着空手套白狼的算盘。 既然是冒充的,那如今住在偏院的那位“阿嫂”就不是“谭怀柯”,甚至都不姓谭,多半是谭礼从哪儿买来的野丫头。 不过看她的言谈是读过书的,还懂得审时度势,敢跟他们申屠家讨价还价…… 她究竟是谁? 申屠灼发现,自己揭开了一个谜底,下头藏的却是另一个谜题。 想到这里,他又坐不住了,从那些旧物里取出乌须摇铃,鬼鬼祟祟地去了偏院。 ----------------- 谭怀柯拉开窗,压低声音怒斥:“申屠灼,你有病?” 申屠灼一愣,手上的摇铃顿在半空:“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听到动静就扒门缝看了眼,就见你得了癔症似的晃来晃去……”谭怀柯叉着腰骂道,“大半夜不睡觉你干什么呢?怎么每次见你都这么神神叨叨的!” “轮得到你管我吗?”申屠灼哼笑,“还真当自己是我阿嫂了?” “怎么,我不是吗?” 申屠灼骤然敛了神色:“你……是吗?” 谭怀柯原本只是跟他耍耍嘴皮子,见他这般意有所指的模样,心中一凛,不禁皱了眉头:“你想说什么?” 与她一窗之隔,申屠灼侧身靠在墙上,晃了晃手中的摇铃:“认得这个吗?” 谭怀柯道:“认得,阿母给我做的摇铃,你去老宅了?” 一问一答之间,她已然知晓了申屠灼此番目的。 这又是一场试探。 申屠灼道:“你生母是乌须人吧?这摇铃挺有意思的,用乌须话怎么说?” 谭怀柯不紧不慢地回答:“我生在大宣,长在大宣,阿母生前也是与我说大宣话居多,乌须话只教过我几句,我说不顺溜。” “所以你不会说?” “姆渎罗,乌须话摇铃的意思。”谭怀柯笑道,“我说乌须话你听得懂吗?你怎知我说得对不对?” “那是你小瞧我了,河西四郡毗邻边境,我素来交游广阔,可学过不少胡语。” “原来如此,那我说得对吗?” 申屠灼笑而不语。 其实他不懂乌须语,提驽语倒是会一些,不过这对他的试探并没有影响。摆弄了几下摇铃,他指着一处竹篾的关节说:“这里是不是坏了?” 乌须摇铃是给小孩子的玩具,可以掰来掰去变换形态,中间七扭八拐的构造很复杂,稍有不慎就会损坏,更何况这还是搁置了很多年的摇铃。 谭怀柯接过摇铃,灵巧的手指摆弄几下,就让那处关节再度恢复。 她说:“是这里的竹茬子卡住了,我这样只能暂时让它动起来,想彻底修好,还是要重新换一根竹篾绞上去。” 这都会修?看样子她是真的很熟悉乌须的东西?申屠灼心想。 没想到吧,我跟父亲倒腾过西境各国的杂货,什么玩意没见过?谭怀柯暗忖。 申屠灼仍未放弃:“体谅你无法归宁回家,我今日便去谭家老宅给你取了些旧物回来,谁料那老媪给你收拾出来的衣裳全是小孩身量的,我瞧着一件都不合你的身,你在那老宅都没有衣裳穿的吗?” 谭怀柯回答:“小叔说笑了,怎会没有我的衣裳。只不过因为我不受宠,总被嫡母打压克扣,本来就没几件好衣裳。出嫁前阿翁将我接回城中大宅,我将能穿的衣裳都带去了,结果还被阿姊嫌弃太丑,说我穿着像个乡野村妇,全给我扔了。之后看在我要出阁的份上,嫡母总算给我重做了几件像样的衣裙,我这不是都带进申屠府了么。”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申屠灼都气笑了。 他抬头看着高悬的明月,手里晃着摇铃,漫不经心地说:“我还听说,谭怀柯幼年时生了场重病,大夫都说熬不过来了。” “我福大命大,总算是熬过来了。” “那我在那胡姬墓旁的小坟茔里挖到的骸骨是谁的呢?” “……” ----------------- 第15章 物是人非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半晌,申屠灼垂眸看向窗内的谭怀柯,又晃了晃摇铃,催促她的回答。 谭怀柯迎着他的目光:“你去挖坟了?难怪弄得满身脏污,申屠灼,这种事你都干得出来,还是不是人啊?” 申屠灼笑着逼问:“比起占用她的身份、冒名顶替她的人,我挖个坟不算什么吧?你还没有回答我,那具骸骨是谁?而你,又是谁?” 谭怀柯叹了口气,模棱两可地说:“我是代替谭家嫡女谭安芙嫁过来的,这件事不止申屠家,全郡的人都知晓。至于我这个谭怀柯是什么人……自然是个被利用还无法反抗的可怜人,她被谁冒名顶替,真的有人在乎吗?” “你不是谭怀柯,我想知道你是谁!”申屠灼不再与她绕弯子,质问道。 “我就是谭怀柯。”谭怀柯回答,“申屠灼,与其得到一个物是人非的答案,我劝你还不如接受现状。我的身份对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眼下你更应该关注的,难道不是你的兄长、我的郎君到底因何而死吗?” “你知道什么?”申屠灼蹙眉。 “我只知道,西境与大宣,接下来绝不会太平了。” ----------------- 两人针锋相对说了半天,有些事落了个心知肚明,有些事落了个心乱如麻。 这时候谭怀柯听到几声熟悉的“咕噜咕噜”。 申屠灼:“……” 谭怀柯:“为什么你又饿了?”上回在青庐也是饿得很不是时候。 申屠灼有些恼羞成怒:“我今天跑去友林村,又是从谭家老宅给你拿陈年旧物,又是去荒郊坟场挖你的无名坟头,肚子可不就一直饿着吗!” 谭怀柯忍不住翻白眼:“我让你去拿陈年旧物了吗?让你去挖我的坟头了吗?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饿死你怪谁!” 虽在吵架,两人的声音却始终压得很低。 到底是寡嫂和小叔的关系,半夜在寡嫂的院子里隔着窗户吵架,说给谁听都解释不清。 然而申屠灼实在是饿,谭怀柯也正好睡不着,两人就一起偷摸去了灶屋,没什么新鲜食材可做,谭怀柯就和面添油做了几张烤馕。 热腾腾的烤馕从炉子边揭起来,那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谭怀柯在灶屋里找出几种西境的香料,熟练地洒在烤馕上,而后分给申屠灼一半,大方地说:“吃吧,垫垫肚子应该够了。” 申屠灼啃了口烤馕,只觉得这是平生吃的最香的西境面点。外壳香脆,内里暄软,刷的油脂刚好让面起酥,却不会太过腻味,再加上神乎其技的香料搭配,堪称美味。 他矜持地评价:“看不出来,你手艺还不错。” 谭怀柯不谦虚地说:“说真的,你家厨子做西境菜真的很难吃,我忍了好些天了。” “那你回头多多指点他。” “我才没那个闲工夫,想吃我不会自己做吗?再说了,你家厨子做的大宣菜还是不错的,应该很合君姑的心意吧,我去指点不是越俎代庖么,上赶着得罪人。” “家里也有人爱吃西境菜啊,比如我。” “你爱吃什么关我什么事?” “我阿兄也爱吃,他爱吃什么总关你的事了吧,阿嫂。” “那我做好了给他供在牌位前。” “行,我们兄友弟恭,到时候我跟阿兄分着吃。” “??”谭怀柯挺佩服这人的不要脸的。 勉强填饱了肚子,申屠灼再也忍受不了满身尘土,就要回屋擦洗更衣,刚走两步,却被谭怀柯抓住了袍袖。 申屠灼停下来,转身看向踟蹰不语的谭怀柯,月光照在那张明艳灵秀的脸上,令他心弦一动,故意笑着调侃:“阿嫂留我?” 谭怀柯松开手,朝他郑重一揖,说道:“看在我请你吃烤馕的份上,有关擢选皇商的新令,我有些疑问,想向你请教。” 要想抢占先机,梳理出头绪,给自己复仇和脱身的计划增添筹码,她必须获得更多可靠的消息,而申屠灼是她眼下唯一能求助的人。他几乎摸清了自己的底细,却没有以此威胁或揭穿她的意思,相当于默许了她将自己的利益与申屠府绑定。 所以,她想试一试,请求他的帮助。 “哦,这件事啊。”没想到她对新令如此上心,申屠灼借机道,“我可以为你解答,不过不是用请吃烤馕的情分来换,而是用你一个诚实的回答来换。” “你想问什么?你今夜试探我的问题已经够多了。” “我可以立誓不告诉别人,也可以继续认你这个阿嫂,”申屠灼低头望着她浅褐色的眼眸,“但我想知道你的真名。” “我的,真名……” ----------------- 夜还是太深了,不是商谈要事的好时机。 两人做下交换回答的约定,便客客气气地道别,回到了各自的院内。 申屠灼洗了个畅快的热水浴,换上干净的里衣,这一日又是探查又是挖坟,明明身体极为疲惫,精神却很亢奋,酝酿很久都睡不着。 他干脆坐到棋盘前,拿棋子随手摆局破局。 说起来,自己与这位假谭怀柯的三次碰面都挺剑拔弩张的,就像是这棋盘上攻守两方,你来我往,一方全神戒备,一方极力试探,而后达到了如今僵持平衡的状态。 申屠灼发现自己对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了。 好奇她真实的名字,好奇她隐瞒的身份,好奇她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受困于申屠家与谭家共同设下的局中。 他想,先认下这个阿嫂也不错,至少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这局棋,他们或许可以一起下很久。 ----------------- 谭怀柯回屋就睡着了。 应付申屠灼实在是件很费神的事,这一晚上折腾下来,瞒不住的也不用瞒了,绷紧的弦终于可以松松,她难得睡了个十分香甜的觉。 次日上午,申屠灼让阿硕和阿晖给她把老宅搬来的旧物都送来了。 谭怀柯清点了一番,发现其中没有昨晚上他拿在手里玩的那个摇铃,但她没有多问,谢过阿硕和阿晖后,便将这些东西妥帖收起。 算是申屠灼无意间帮了个忙,这些东西旧归旧,她还真的留着有用。 另外阿硕还给她带了句话,说二公子去云河香阶排演乐府了,大娘子若是觉得待在家里太闷,可以去看看。 心知这是寻个由头约她详谈,谭怀柯应下了。 ----------------- 第16章 并非纨绔 云河香阶是张掖郡内有名的市集,依山坡而建,拾阶而上,商铺以买卖西境诸国的特色香料和服饰居多,因而整条街常年弥漫着香气。 在香阶的尽头,就是张掖郡的乐府所在,管理着当地舞乐演唱的教习,负责收集和创作民间歌谣、文人诗赋,排成精美的舞乐,以备祭祀和宴会时演奏。 谭怀柯与沛儿相携去了云河香阶,两人都没见过这里的世面,看看这家铺子,闻闻那家香丸,逛得不亦乐乎。等她们走到乐府的时候,申屠灼和池樊宇已经在排演最后一曲了。应当是提前打过招呼,她们被乐人引进去,坐在角落里观看。 见她们满脸新奇,乐人和善介绍:“这会儿排的是一曲郊庙歌辞,下个月郡守祭祀要用的,辞藻比较晦涩些,不怎么有趣。两位若是早来半炷香,就能听到申屠公子写的那曲相和歌辞了,那调子可真动听,我们也爱演奏,就是可惜歌辞还未写完。” 沛儿问:“曲子和歌辞都是二公子写的吗?” 乐人景仰地说:“是啊,申屠公子精通音律,能文会武,当真是才华横溢。若不是有他帮衬着,单靠池乐官可排不出这么多舞乐。” 谭怀柯看了看那边忙活着的两人,问道:“池乐官是……” 乐人说:“池乐官就是咱们郡守的大侄子,也是申屠公子的至交好友。” 这一曲演奏完,申屠灼和池樊宇走了过来。 池樊宇比申屠灼还要像个纨绔,一身锦衣华服,说话也带着轻佻:“哟,这位就是阿嫂吧,真是位大美人啊!” 申屠灼用胳膊杵了他一下:“别瞎攀亲戚,你叫什么阿嫂!” 池樊宇不以为意:“咱俩什么关系,你阿嫂就是我阿嫂。阿嫂啊,你看我们这出排演,觉得如何?” 谭怀柯腼腆地笑了笑,诚恳地说:“我看不太懂,只是觉得很好听,又是琴又是鼓的,跳舞的人也多,很是热闹。” “可不就是看个热闹嘛!”池樊宇说,“阿嫂懂我,我也觉得祭祀上的演奏就是要热热闹闹的,那些神啊鬼啊才能听得见。我跟你说阿嫂,我……” “行了,忙你的去!”申屠灼受不了地支开他,“不是还有三个乐师没有教习好吗?你自己去盯着,这事我可不管,回头出了岔子,等着吃你叔父的排头吧。” “好你个申屠灼,见色……见嫂忘义!” 池樊宇的确事务繁多,闹了这么一出之后就匆匆走了。申屠灼口干舌燥,坐下来豪饮了两盏茶,总算能歇口气了。 ----------------- 见二人有事要谈,那名乐人识趣离开,沛儿也去外间等候。 不得不说,此处是个闲谈的好地方。 陈设大方雅致,隔间清幽但并不封闭,只用屏风或纱帘遮挡,不会显得太过私密而惹人非议。隐约可以听见鼓乐之声,不吵闹,却也能恰到好处地遮掩言语,只要不是刻意附耳偷听,便不会探知到屋内人在说什么。 申屠灼先开口:“说吧,你的真名叫什么?” 谭怀柯反问:“告诉你,你就能查到我的来历了吗?之后你想怎么做呢?” “这你不用管。”申屠灼手指抚着茶盏边沿,唇边含着笑问她,“怎么,你的来历很见不得人吗?” “倒也不是。”谭怀柯坦然道,“那在这之前,你先解答我的疑问吧。” “你问。” “新令尚未出台,想必其中细则都无法确切知晓,外界的传言亦不可信,所以我要问的是,为何要出台擢选皇商的新令?” “看来你是真的对皇商一事感兴趣。”申屠灼耐心为她解释,“大宣从前连年征战,说好听点,是先帝武德充沛,说直白点,就是穷兵黩武,实在劳民伤财。 “当年恰逢涝灾,七十余万饥民到处流亡,为了充盈国库军需、救济灾民,朝廷便打起了商贾的主意,就是在那时颁布了算缗令和告缗令。” “算缗令?告缗令?”谭怀柯常年跟父亲在关外经商,对此毫不了解。 申屠灼蘸着残茶在案几上写下这六个字,继续说:“这两个政令要求当时的小贩行商、借贷商和囤积商等等,不论有无市籍,都要据实呈报自己的所有资财,并据此缴纳高额税赋。若有瞒报或者漏缴,都会判以重罪,罚戍边一年,并没收所有家产。” 谭怀柯讶然:“竟如此严苛?” 申屠灼点点头:“这两条政令一直沿用到去岁,当今圣上深知如此盘剥商贾不是长久之计,早有拓宽商路、惠贾富国之意。然而朝廷也有担忧,若是完全放开,商人天然逐利,大肆敛财之后未必愿意如数缴纳税赋,反倒会引起更多的商贾钻空子,所以才传出了擢选凰商的新令,既能给予这些商贾些许便利,又能让朝廷监管到他们的巨额资财。” 这下谭怀柯彻悟了:“原来如此,这是很好的政令呀,河西四郡毗邻西境,只要经营得当,一定会有巨大的获利……”她端起茶盏敬他,“市井传言你是一事无成的纨绔,如今看来是多有贬损了。” “哦?你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吗?” “至少又多了解一点了吧。”谭怀柯道,“方才的乐人也说,申屠公子才华横溢呢。” 申屠灼冷哼一声,耳朵有些泛红,抿了口茶做遮掩:“你的问题我解答完了,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名了吗?” 谭怀柯颔首笑道:“放心,我从不赖账。”接着从她嘴里叽里咕噜冒出一串话,“阿布都伊尔萨斓尼。” “……”申屠灼愣了愣,“什么毒什么泥?这是你的名字?” “阿布都伊尔萨斓尼。”谭怀柯又说了一遍。 “你不是大宣人?等等,这么长的名字?你姓什么?是西境哪个部族的?” “我已经告诉你我的真名了。”谭怀柯好整以暇地说,“剩下的就是你的事了,不是让我不用管吗?” “我……你……”申屠灼感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谭礼刚刚得知申屠家二公子去了乡下老宅,料想他们已经对谭怀柯的身份起了疑心,忙叫来自家娘子商议:“早说这法子不稳妥,申屠家要是追究起来如何是好?” 谭娘子却是不慌:“生米都煮成了熟饭,还有什么好追究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吃了这个哑巴亏?” “不吃又能怎么样?长子死了,婚也成了,要跟咱们家撕破脸闹得满城皆知吗?申屠府都自顾不暇了,哪有工夫追究这点小事。” “说得也是……” “就算他们心有不忿,大不了就把气撒在那个假货身上。反正人都嫁过去了,随他们怎么磋磨,与我们有什么干系?要真的弄死了,那更好,咱们还能上门讨个说法,兴许还能再要来一笔赔偿,先前那些亏空就能彻底填上了。” “还是细君思虑周全。”谭礼乐呵呵地捋须。 “倒是你,皇商新令的事情打听得如何了?申屠家眼下可不是个好靠山了,咱们要另寻门道,这回可别再被人给骗了。” “那是自然,细君放心,这回是郡守给我牵的线……” ----------------- 那三个乐师终于教习好了,用于祭祀的郊庙歌辞也排演的差不多了,好不容易得了闲,申屠灼兴冲冲地去了云河香阶的一家香料铺。 这家老板是他的熟人,见了他便迎上来,带着浓重的西境口音问:“公子想要什么香?熏衣还是送人嘞?” 申屠灼道:“今日不买香,有些话问你。” 老板不敢怠慢自家贵客,殷勤道:“公子请问吧。” 申屠灼拿出那个摇铃,问道:“这东西用乌须话怎么说?” ----------------- 第17章 多番暗示 “哦哟,我小时候也玩过这个嘞。”老板是乌须人,见了这摇铃分外亲切,用家乡话夹杂着大宣话说,“姆渎罗,我们叫它姆渎罗。” “好。”果然是姆渎罗。 申屠灼心想,谭怀柯上次的回答很准确,她真的懂乌须话,所以她是乌须人? 于是他复述了谭怀柯的真名:“阿布都伊尔萨斓尼,这名字什么意思?” 老板一脸茫然:“什么?” 申屠灼皱眉,又说了一遍:“阿布都伊尔萨斓尼,我发音不对吗?阿布都,伊尔,萨斓尼,一个人的名字,你听过这样的名字吗?她姓什么,叫什么?” 老板摇了摇头:“我听不懂,这肯定不是乌须话,也不是乌须人的名字。” “不是乌须话?那是什么话?”申屠灼懵了。 “我不知道嘞,西境的小国有很多,大家说的话都乱糟糟的……”老板无奈地说。 ----------------- 申屠灼没有放弃。 他反省了一下,是自己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和原本的谭怀柯一样是乌须遗族,毕竟她真的会说“姆渎罗”之类的乌须话,所以从最开始就走偏了方向。他自己学过提驽语,听得出那句话也不是提驽语,那多半就是其他西境小国的语言。 既然如此,想打听到那句话的真意并不难,而且还能顺道确认她来自哪里。张掖郡里最不缺的就是西境人,总有人能听懂。 申屠灼又找了几个不同国家的人询问,其中一个是乐府里的乐师。这名乐师早年随父母入关来大宣谋生,是个地地道道的陌赫人,他一听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见他连连点头,申屠灼欣喜地问:“所以她姓什么,名字在大宣话里是什么意思?” 乐师回答:“这不是一个名字,陌赫没有这样的名字。” “不是名字?”申屠灼蹙眉,他被骗了?她还是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名? “阿布都是沙土的意思,伊尔是把什么东西埋起来的意思,萨斓是彩色的珠子,尼是一个没有意思的尾音,表示一种……呃,怎么说呢,亲昵或者俏皮。”乐师解释道,“按照我的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被沙土掩埋的彩珠……萨斓尼,彩珠儿?” “什么?” “啊,我明白了。”乐师恍然大悟,“如果说这句话的人告诉你这是她的名字,那她的陌赫名字应该叫萨斓尼,用大宣话说差不多就是彩珠儿。只是她加上了一些修饰,说自己是被沙土掩埋的彩珠儿。” “被沙土掩埋的彩珠儿。”申屠灼咀嚼着这个名字,“彩珠儿……” “我们陌赫人的名字跟大宣不太一样,没有姓氏的传承,族人之间自然知晓是族人的关系,父母只给孩子起个好听的名字,寄托自己的期盼。” 谢过这名乐师,申屠灼陷入了沉思。 她是陌赫人? 什么叫被沙土掩埋?这个名叫彩珠儿的胡女遭遇了什么事? 她是何时入关的?又为何会落入谭家? 她三番两次暗示自己调查阿兄为何战死,是身为新妇遗孀的装腔作势,为了谋求家产和抚恤?还是她心有顾虑,自己与此事也有所牵连? 可是阿兄与陌赫人向来没有瓜葛…… 等等。 申屠灼骤然想起,陌赫与大宣之间有一场既定的和亲! 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两国将吉日定在了明年的十月初十,还有一年多的时间筹备。平民百姓只当日子久远,也不会时刻惦记着,但按照国礼习俗,陌赫公主应当提前入关觐见圣上,以便学习大宣的礼教,习惯宗室的规矩,还有识得自己的郎君。 如此算来,陌赫那边应该要有所动作了。 倘若陌赫公主的和亲队伍将要抵达,大宣的镇西军定会派人迎接保护。 所以阿兄奉命出关? 那也不对,和亲队伍若是来了,无论顺利与否,河西四郡怎么可能如此风平浪静?阿兄若是因此遭遇不测,军中又何必遮遮掩掩? 因为一个胡女的名字,申屠灼苦思冥想了许久。 现如今关内关外扑朔迷离,他总觉得摸到了些许轮廓,又总觉得有太多关窍想不通。 他不是一个会将谜团置之不理的人,解不开的问题会让他浑身不舒服,要不他也不会逮着谭怀柯身上的疑点不放了。 经过深思熟虑,申屠灼决定朝安都送一封帛书。 他没有前往驿站差人传递,而是唤来一只豢养的朔雁,将帛书封蜡后拴在了雁腿之上。 朔雁将帛书送往东南方,去寻找主人那位将要大婚的故交。 ----------------- 其实谭怀柯没有要捉弄申屠灼的意思,她只是想尽可能保全自身。 彩珠儿不过是个寻常的胡商之女,却被命运摆弄到如此境地。她是那夜河谷中唯一的幸存者,眼下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将自己隐藏起来。 阿斓公主临终时让她带话给陌赫大王子,说即便她死了,和亲也势在必行。而现在和亲队伍被悉数屠杀,两国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至少面上没有任何交涉,就连边境都如死水一潭,不曾因此泛起半点涟漪。 仅凭她自己的眼界,根本看不透这其中的隐情,所以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中鼓动申屠灼去探查他兄长的死因。从战死的时间和棺材里的那杆兵器来看,她始终觉得自己的郎君就是那晚试图营救他们的大宣将领。 她告诉申屠灼自己的名字是“阿布都伊尔萨斓尼”,也是希望他能通过这句陌赫语去揭开那些被沙土掩埋的真相。 彩珠儿已不能留存于世间。 如今的她只能寄人篱下,暂且活成谭怀柯。 但是谭怀柯也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还要一步步达成复仇和自由的目标。所以她要好好利用手里所拥有的一切,站稳脚跟,努力挣钱。 首先要解决的是饱腹问题。 倒不是她在申屠家真的吃不饱饭,而是她不想再看人脸色吃饭了。 尽管谭怀柯已经与申屠老夫人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协定:她不争不抢,甚至还可能给他们带来一定收益,只要他们不妨碍干涉她就行。可她到底是个没有倚仗的外人,目前这个家里没人把她当做大公子这一房的女主人,更有好些人觉得她是申屠府的累赘,多吃一口饭都是占了他们的便宜。 比如蓼媪。 因为她的刻意为难,不止在青庐的时候被克扣,之后有好几次沛儿领回来的饭食不是冷了,就是少了,再不就是邦邦硬的剩饼,变了味的烂菜。 谭怀柯跟申屠灼说他家厨子做西境菜难吃,实际上并不是手艺不行,而是每次给她和沛儿领到的餐食都不新鲜,像是特地留着陈菜糊馕给她们吃的。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时常如此太令人厌烦。 所以谭怀柯想尽快跟他们分隔开,在偏院里囤自己的粮,开自己的灶,做自己的饭。 此时此刻,她正拿着地契查看申屠老夫人送给自己的五亩地在哪儿。 ----------------- 【双更中,往后翻即可狠狠垂怜下一章。】 第18章 挫挫锐气 种地对谭怀柯来说是个新鲜事。 她不太懂这个,因为陌赫人主要以畜牧为生,早年国富民安,有水草丰饶的土地和出产宝石的矿脉,但这些并不足以让他们定居和种植粮食,大部分时候他们还是在几个牧场间来回迁徙。 之后提驽人打了过来,强占了他们的牧场,为了不被奴役,族人更是隔三差五地换地方躲避,最终跟随威势渐弱的王族跋涉千里退至纳希河谷,才稍稍有了喘息之机。 而大宣百姓大多以耕种为生,西北边境之处虽然也有很多牧民,但仍有大片适宜耕种的土地,注重农事的大宣人自然不会任由土地荒废,将能开垦的都耕作成了良田。 如今谭怀柯拥有了自己的田地,觉得既新奇又兴奋,早就想亲眼见识一下了。 那五亩地在距离城中二十里的露得县,往返一趟费时又费力,总不能天天这么跑。谭怀柯想了想,干脆跟沛儿收拾了细软,打算去申屠家在那里的宅院小住几日。 出门总要跟家主报备一声,谭怀柯便去见了申屠老夫人。 老夫人手中打理着账簿,闻言抬了抬眼:“去露得县看田地?有什么好看的。那些地平日里都有佃农照料,又不需要你亲自耕种,何必自讨苦吃。” 谭怀柯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不怕君姑笑话,从前我在谭家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田产,连嫁妆里都没有搭上,幸得君姑体谅,给了我五亩良田,心里委实欢喜,就想着去认一认,看看能出多少粮食。” “怎么,你怕我给你的地不好?” “当然不会,君姑哪里的话!”谭怀柯道,“既是赠予我的,我只会感激,怎敢挑剔?再者说,种地之事我半点不懂,压根看不出好与不好来,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当个闲人罢了。 “眼下我还在给郎君服丧,只愿落个清静,去乡下宅子里看看田地,收收佃租,也算给家里帮些忙,总好过成天不干活吃白食,还惹人非议……” 老夫人皱眉:“谁说你不干活吃白食了?” 侍候在侧的蓼媪绞着手不敢吭声,只能在心里暗骂。 这新妇惯会装可怜,冷不丁就捅来个软刀子,真是防不胜防!怪道今日让她来给老夫人通报要出门的事,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谭怀柯却没明着告状,就连瞟都没瞟一眼蓼媪,兀自说着:“君姑莫要追究了,总归是我这新妇做得不够妥帖,哪有不出力只享福的道理。这些日子我也悟了,凡事要靠自己挣来才作数,旁人剩下的饭,吃到嘴里定是不香的。” 老夫人摆摆手:“行了,你想去就去吧。原本你那五亩地的佃租是跟着家里其他田地一起收的,既然你不怕麻烦,以后就你自己去收吧。” 目的达到,谭怀柯满意离去:“多谢君姑。” 这时老夫人才看向蓼媪。 她心里明镜似的,怎会不知谭怀柯暗指的是谁,当下数落道:“我不过是让你盯着她服丧,让你处处克扣她了吗?又是吃白食又是给剩饭的,你这不是落人口实么!这下好了,省下那点粮,逼得人家自己下田收租,阿蓼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蓼媪脸都涨红了,支吾道:“恩主,我就是想挫挫她的锐气……” 老夫人叹道:“这新妇瞧着温顺,实际刁钻得很。她本来那些锐气还藏着掖着,你这么一挫,反倒全给她挫出来了。” 蓼媪惴惴道:“恩主,要不要我去乡下宅院盯着她?” 老夫人盘账正心烦,懒得再管这些小事:“不用了,那地方也就是种种地,她折腾不出什么的,过个三五天自己就回来了。” ----------------- 终究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刚刚坑了给她穿小鞋的蓼媪一把,还没得意到门口,谭怀柯就遇到了难题——家里没有马车给她用了。 这回倒不是仆役刻意为难她,而是申屠灼先一步把两架马车和两个车夫都带出去了。 粗略问了缘由,说是要二公子跟池乐官同行办差,携上十来个乐师舞姬去了敦煌郡,要在当地演奏乐府,顺便收集歌辞创作的灵光野趣。 谭怀柯无奈,这小叔还真会挑时候,眼下没了马车,她总不能走着去吧。 没办法,谭怀柯扒拉着自己的银钱,去城里驿站逛了逛,没舍得租用马车,又在周围问了两圈,恰好遇到一个要回露得县的佃农,便搭着人家的牛车走了。 沛儿在牛车上颠得腰酸背痛,蔫蔫地问:“大娘子,咱们还有多久到啊?” 谭怀柯骑惯了骆驼,也坐惯了各种车,这点颠簸实在不算什么。她把细软垫在沛儿身后让她靠着,看了看日头说:“中午就能到了,再坚持一会儿吧。” 看她俩的衣着打扮就不是寻常农家女,见二人言语和善,赶牛的佃农才敢攀谈:“那个……两位娘子是哪个主家的?” 谭怀柯道:“我们是申屠家的。” “哦哦,申屠家的娘子啊。”佃农显然很了解,“申屠家的地就在我们隔壁村,离得很近的,到了那儿你们还能赶得上吃午饭。” “老伯,今年收成怎么样啊?”谭怀柯有模有样地问。 “还可以吧,今年是小年,能有这样的收成算不错咯。”佃农神色轻松地说,“只要主家不涨租子,养活一家老小是不愁了。” “那你的主家是哪位?他们会涨租子吗?” “我的主家是郡守的大侄子,你听说过池乐官吗,他贵人事忙,不怎么管地里的事,大年小年通常都收一样的租子。” “收成好就叫大年,收成差点就叫小年?”谭怀柯早已按捺不住好奇,絮絮问道,“为什么会有大小年?天气不好吗?” “哈哈,申屠娘子一看就是没怎么种过地啊。” “是没怎么种过,我刚嫁进申屠府,有了自己的几亩地,此番收佃租倒是其次,就是想来看看怎么种地的。” “刚嫁进……”佃农回过神来,“啊,你是那个进门就守寡的新妇?” 说完他才惊觉自己冒犯了,连忙去觑谭怀柯的脸色,生怕触怒了她。 谭怀柯却不以为意,笑说:“是啊,我这么出名吗?” 佃农尴尬地说:“前阵子大伙儿忙农活,见了面就聊聊这些家长里短的……咳,申屠娘子啊,你、你当真是捧牌位进的青庐?” 谭怀柯说:“不止呢,我和郎君的棺材一起待在青庐里六天六夜。” 佃农大为震撼:“嚯!不愧是高门大户,申屠家可真讲究啊!” ----------------- 第19章 种地收租 这一路胡乱聊着天,不久就到了地方。 佃农问要不要捎带送她们去邻村,谭怀柯拒绝了。她和沛儿下了牛车,又走了不到一里路,果然在中午时分看到了申屠家的农田。 谭怀柯迫不及待地照着地契找寻自己的田地,上面写着百福村以东,红沙村以南,这个她能看懂,可小林家河沟以西,叁栏羊圈以北她就不清楚是什么位置了。看来急不得,还是要找当地的村里人问。 这会儿农户们都回去吃午饭了,也不好打扰人家,谭怀柯便带着沛儿先去申屠家的宅子安顿。这宅子不大,就在红沙村里,听家中仆役说里头住着一对中年夫妇,负责看家护院,还有帮着清点粮食收成,以便上交佃租。 院门没关,谭怀柯和沛儿径直走了进去。 夫妇二人正吃着饭,没料到主家会有人来,见了谭怀柯也不大认识,慌慌张张地起身,一时不知该怎么招呼:“这、这位娘子是……” 沛儿道:“这是申屠大娘子,来看看田地,顺道收佃租的。” 两人擦干净手脸,男的尚未反应过来:“大娘子?哪位大娘子?” 女的赶紧用胳膊杵了杵他,小声提醒道:“大娘子!大公子的那位新妇……” 男的臊了个大红脸,低头就去找干净的草垫蒲团,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着:“哦哦!大娘子!大娘子快请坐!我姓钟,叫我老钟就行,这是贱内……不、不知道你要来,我们什么都没准备,做的饭也不够吃……” 钟娘子冲谭怀柯笑脸相迎:“大娘子见笑了,我这就再去做点饭菜来。” “不用了钟娘子,你坐下,钟叔你也坐下,你们好好把饭吃完,不用管我们。”谭怀柯从行囊里掏出两大块烤馕,还有一小罐小菜,“我们自己带了干粮。” “不成,这哪成,又干又没味儿的。”钟娘子按住她,“怎么能让主家吃这个,等等啊,我去去就回,很快的。” 钟家夫妇热情宽厚,愣是给她们整出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来。 谭怀柯也没客气,和沛儿吃了个干干净净,难得能享用如此新鲜足量的烧肉和炖菜,忍不住直夸钟娘子好手艺。 比起精致而沉闷的申屠府,谭怀柯更喜欢这样天大地大有滋有味的生活,不用处处谨小慎微,不用时时看人脸色,甚至可以暂且放下那些力不能及的重担,踏踏实实地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尝试的事情。 到了这里,她仿佛能做回曾经的彩珠儿。 ----------------- 申屠家的地很大,大半个村子都是他们家的佃农,其中有两户照看着谭怀柯的田,一户姓林,那条划界的河沟就在他家旁边,一户姓葛,是钟娘子的表亲。 谭怀柯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五亩良田。 两亩种的粟,近三亩种的黍,还划了一块地种的薤。近来正是农忙时节,两亩粟刚刚收完;那些黍的穗子已经下垂,但种皮还未变黑,还要过两天才能收;薤长得快,前些天刚收完这一茬,正等着翻晒耕耙,还能接着再种一茬。 接下来,谭怀柯就一边等着收佃租,一边天天在田边晃荡着看人种地。 林家和葛家的佃农起初以为她是来监工的,见了她就有些畏缩,她问什么也不敢回答,生怕自己笨嘴拙舌得罪了主家。因为怕她抓到自己的错处,以此来提高租子,葛家想了个法子,让自家八岁的孩子拉着她们主仆二人到处玩耍。 那孩子名叫小棘子,是全村有名的调皮鬼,得了大人的指令,带着谭怀柯上树掏鸟蛋,下河捉泥鳅,漫山遍野的瞎跑。 小棘子也没想到,这个主家来的大娘子如此皮实又机敏。 他掏鸟蛋的时候大意了,差点从树上摔下来,是大娘子三两下爬上了树干,把他全须全尾地搂了下来。还有捉泥鳅,刚开始大娘子总是抓不着,泥鳅太滑了,握在手里就溜走,后来用树枝和粟秆坐了笼兜,一捞一个准。 到后来小棘子看谭怀柯的眼神直放光,恨不得缠着她带自己玩。 不过谭怀柯渐渐也发现了不对劲,疯玩了三四天,那些黍都快收完了,自己还有很多种地的学问没搞明白,当即收了心,又跑回地头上晃悠。 小棘子再来找她,她便牵着孩子的手来到葛家父母跟前,同他们摊开了说:“我不是来找麻烦的,也不是来涨租子的,我就是来学着种田的,可不要再把我支开了。” 葛家大人连连告罪,赧然道:“是我们小人之心了,从没有主家的人对种田这般感兴趣的……那什么,大娘子不要见怪,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我们吧。” 于是谭怀柯向他们请教:“为什么今年是小年?我看粮食长得都还不错啊。” 葛家人说:“今年这样不算很好了,去年的穗子都比今年要重些。大娘子别误会,不是我们没用心耕作,种田就是靠天又靠地,天气热了冷了、雨水多了少了都有影响,还有上一年若是长得好收成多,下一年的土地往往就不够肥,所以会有大小年。” “嗯,那应该是去年损耗了太多……”谭怀柯问,“天上的事咱们管不了,土地不够肥的话,有什么办法改善吗?” “有啊,那就浇粪肥嘛。” “粪肥?” 听了他们的解释,谭怀柯明白了,她想起从前放牧的时候,牛羊的粪便就很滋养水草,应当是一样的道理。 不过佃农补充说:“浇粪肥也不是回回都有用的,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时候浇完小苗反而长得更细弱,弄不好还会全被烧死,收成就大大减少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敢胡乱浇粪肥的。” “有时候管用,有时候适得其反?”谭怀柯想了想,对他们说,“那块种薤的地还空着吧?先别急着种,我来试试粪肥应该怎么浇。” “啊,大娘子你来浇粪肥?那味道……” “没关系,就让我试试吧,反正是我的地,种坏了算我的。” ----------------- 申屠灼从敦煌郡办完差回来,风风火火地就往家里赶。 进门后,他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来偏院找人:“谭……阿嫂?阿嫂!” 一室空寂。 人呢? 申屠灼去问阿硕和阿晖:“大娘子怎么不在家?去哪儿了?” 阿硕回答:“听说去露得县了,女君不是送了她五亩地吗?正是收成的时候,大娘子应当是去盘算佃租了吧。” “什么时候去的?” “约莫十天前。”阿硕回忆道,“前天给家里送粮的佃农带来了口信,说大娘子要等那边的地收完了再回来。” “去这么久?”申屠灼突然想到,“家里马车都被我用了,她如何去的?” “这就不知道了。”阿硕猜测,“露得县挺远的,多半是去驿站租马车了吧。” “大娘子精打细算,搭了佃农的牛车去的。”一直旁听的阿晖适时插话。 申屠灼颔首:“正好,我接她回来。” 说罢,他自己驾着一辆马车,又匆匆往露得县去了。 关于兄长的死,申屠灼借助此番敦煌之行查到了新的线索。所有的蛛丝马迹与不合情理,都在他的心中翻腾、交织、压抑…… 万般愤懑不甘,竟只能与她一人诉说。 ----------------- 第20章 孰轻孰重 眼见二公子刚回来又跑出去了,阿硕抱臂审问阿晖:“你怎么知道大娘子是搭牛车去的?你不会偷偷跟踪大娘子吧?” 阿晖什么也没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阿硕一头雾水:“嘁,长嘴了不能明说啊!”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阿晖的意思。 彼时阿硕正在干杂活,霁娘子找到他问:“我阿兄呢?不是说人回来了?” 阿硕垂着头回话:“二公子方才驾马车出了门,去趟露得县。” 申屠霁皱了皱眉,冷哼道:“又是露得县,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往乡下跑,收个佃租还要主家亲自出面吗?” 阿硕不敢接话。 没见到人,申屠霁气不打一处来,对身侧捧着食盒的丫鬟抱怨:“守寡的新妇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四处抛头露面,我看她就是个骚蹄子!出门也不坐马车,偏要去搭佃农的牛车,外人见了还以为我们苛待她呢,申屠家的脸都给她丢尽了!” “是啊,还在服丧呢,这就惦记上田产了。”丫鬟雨竹应和着,“二公子最要脸面,应当不会纵着她再丢一次人了。” “那骚蹄子惯会作妖,还要劳烦阿兄亲自去接。”申屠霁摸了下食盒,“可惜了我亲手做的糕点,还想着让阿兄帮我带去给池公子……啧,这下又白忙一场,倒了喂猪吧。” 阿硕竖着耳朵扫地,隐约意识到,这些日子大娘子不在,府中似乎有不少人拿她嚼舌根说闲话,也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 哎,大娘子回来后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啊。 ----------------- 与此同时,谭怀柯穿着一身农家的粗布衣裳,正在田边沤肥。 她把黍和粟收完剩下的茎秆、人畜的粪尿、翻地翻出来的杂草,还有河沟里的污泥按照不同份数混在一起,这里堆一些,那里堆一些,垒成一座座肥山,已经沤了好几天了。 刚开始臭气熏天,还冒热气,路过的佃农都被熏得睁不开眼,直犯恶心。沛儿原本陪着她干活,后来被熏晕过去一次,谭怀柯就让她回宅子里歇着,帮钟娘子干干家务就行。 谭怀柯自己时时去照看那些肥堆,实在受不了就用碎布堵着鼻子,用轻纱蒙着眼睛,即便如此,还是经常被折腾得涕泪横流,好几顿饭都给吐了出来。 之后渐渐不太臭了,也没有那么大热气了,到了今天,是该施肥的时候了。 申屠灼到红沙村的时候,若不是钟娘子遥遥指给他看,他绝对认不出田里那个戴斗笠的村妇是谭怀柯。 当下他也顾不得许多,大步走到田埂上去找她。 谭怀柯用长柄瓢舀了一瓢肥,还未撒出去,蓦地被攥住了胳膊! 她吓了一跳:“申屠灼?你干什么!” 申屠灼拽她:“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等等,我在撒肥啊。”谭怀柯想挣开他,“有什么话稍后再说,这会儿中断我就记不住顺序了!” “很重要的事,你先跟我来!”申屠灼脑中混乱,脾气也上来了。 “那你等我撒完这一小片,做个标记……” “你给我把粪瓢丢下!” “哎哎,别扯,站不稳了!你别扯我,申屠灼你放手!” “谭怀……啊!”窄小的田埂上,两人同时失去了平衡,为了避让挥动着的长柄粪瓢,申屠灼脚下一滑,摔进了田边的肥堆里。 “小叔你……噗……”谭怀柯勉强稳住身形,转头见到满身淋漓的申屠灼,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说了不要扯我,这下遭殃了吧哈哈哈!” “谭怀柯!”申屠灼怒火中烧,“我阿兄和这堆粪,孰轻孰重你拎不清吗!”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啊?”谭怀柯笑得肚子痛,不过很快意识到他说了什么,正色道,“你阿兄?你查到什么了?” “你让我这样说?!”申屠灼作势要用粪球砸她。 “别砸别砸,我还要用呢!”谭怀柯连连求饶,赶紧用长柄瓢将他拉了上来,“你别急,那什么,先回去沐浴更衣吧……” 申屠灼被自己熏得头晕,一步一个粪印地走了。 ----------------- 申屠家的宅子里,钟叔和钟娘子手脚麻利地备好热水。 沛儿正在洒扫西厢房和庭院,看见他也是一惊:“二公子,你怎么成这模样了?” 申屠灼没好气地说:“问你家大娘子去!” 脱下沾满肥料的脏衣,申屠灼一刻也忍不下去了,跳进水桶就用布巾奋力擦起身体,又黏又臭,他真是受够了! 这衣裳也不能要了!扔掉! 不过经此一遭,他心中的焦躁倒是平息了下来,脑袋也清明了一些。 事已至此,着急是没有用的。 即便他查到了这些线索,一时也无法求证什么,所以还是要从长计议…… 钟叔敲了敲门,给他送来了衣裳。 他来得匆忙,没来得及从家里带上换洗的衣裳。钟叔不知情,拿来的是马车里他去敦煌办差时穿过的脏衣,尽管嫌弃,他还是暂且穿上了。 等申屠灼再回到田埂上时,谭怀柯仍在撒肥。 这回他没去打扰,而是在一旁看着。 谭怀柯知道他来了,但也没停手。 申屠灼见她继续把一个个肥堆分别往不同区块的田里铺撒,每一小块田里用的什么肥料都画图记录了下来。 她做事很有章法,也很有耐心,看得佃农们都啧啧称奇。 申屠灼听到他们议论,说真没见过这样亲力亲为的主家,敢想又敢做,有些活计连他们这些种田老手都做不来。 他看见一个小孩围着谭怀柯转悠,听到谭怀柯唤他小棘子。 小棘子好奇地问:“大娘子,你为什么要沤这么多肥,还把田地分隔成这么多小块?” 谭怀柯回答:“因为我不知道哪种肥料比较好,所以拿这块地一一尝试。这块地是要种薤的,每一小块里用的是不同的肥料,到时候哪一块薤长得最好,以后就用哪种肥料。” “那这一块为什么不撒肥?” “总要留一块什么肥料都没有的作比较呀。” “大娘子你好聪明啊,阿翁阿母他们从来都没想过要这样做。” “不是他们没想过,而是他们怕被主家挑剔,不敢这么做。”谭怀柯说,“这些肥堆就是你阿翁阿母教我怎么做的呢。” “哇,我阿翁阿母也好厉害!”小棘子由衷赞叹。 “来年种黍和粟的时候,你们也可以像这样试试肥料,收成好了咱们都能吃个饱,收成差了我给你们降些佃租,怎么样?” “好啊好啊,大娘子你教教我吧,这太好玩了!” 等到肥堆撒完,已到了日暮时分。 申屠灼这才发现,自己竟在田埂上徘徊了这么久,还帮着撒了好几个肥堆。 这是他从来看不上也从未做过的事,可他丝毫不觉得枯燥无趣,反倒觉得忧思如飞灰般沉淀,整个人都宁和了下来。 谭怀柯的发丝和脸颊被夕阳染上浅浅的红,烧入申屠灼的眼。 原来她如此鲜活,与困在府中的守寡新妇判若两人。 他等着她朝自己走来。 “这下可以聊聊了?” “先去吃饭吧。”谭怀柯笑着说,“你不饿吗?” ----------------- 第21章 聊表歉意 已经有过一次经验的姜若尘,此时此刻自然是立刻收敛了所有心神,默默接受着百圣注视。 乔治神神秘秘的说道,他对着哈利挤了挤眼睛,递给了哈利预言家日报。 方池磨了磨后槽牙,虞知知这个要求跟让他卖身给她有什么区别? 等皇上吐够了之后,洛璃这才走过去,原本只是想要去安慰安慰他的,但是,很明显,皇上看到她,就吓得直发抖。 然而就在下一刻,赵宣德耳边忽然响起了魏如烟吟诵战诗的声音。 将将要跨出皇后宫中了,傅沉脚步一顿,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皇后。 柳如眉只有一个目标,夺得第一名,对她来说,第二名和第四名没有任何的区别。 今天,让他再次见识到。她不仅实力强大,人也变得如此美貌,就连性格也变了如此之多。 他强迫着在场众人,签订下来这张契约,甚至连契约上面仔细写了什么,这些巫师都没有看清楚。 庆极怒拍了一下扶手,信上那日事情写的很清楚,并且陈训还对他说了一点私话,大致是说江鳞的一些事情。 看着这个电话号码,周天突然顿了顿,他不知孙东来为何突然给自己打电话。 “不是,还是没人动手。我想跟腾哥大哥招呼,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如果没人动手我打算动手先拿一部分筹码看看情况!”这话说的很干脆,公孙起听的出来李大保只是想汇报一下,而并不是想请示什么。 不知道泰坦当时是不是故意的,水元素位面完全被塑造成了一片海底绿洲,除了中间那个总是喷涌着奥能的巨大喷泉让不安外,这里倒是个宜居之地,当然,前提是你能在海底呼吸。 静羌寨的寨门都是从天台上砍伐的大木制作而成,制作之前都是浸泡过数次桐油的,可以防火防腐,为了保险寨门外侧还钉上铁皮。 想到这里,公孙起下意识扭头看了眼自己身旁的赵薰,只见她此时正伸手捋着她的秀发,表情古怪的看着自己。 因为睡眠不足,眼睛变得和兔子一样红的赵凯打着哈欠“那就辛苦杰克大叔了,我和东旭先去休息一会儿。”随后和同样红着眼睛的东旭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休息。 还好没有其他人看到,不然这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又要徒增误会了。 但天岚的剑气仍旧是汹涌如大潮,凭借如大江东去的气势,缓缓推进。 但是,直到今天,在这大厅里,他们才第一次真正见到彼此,面对面的,做在了一起。 赵鼎瞬间就明白了,李霄和嵬名高野的算计,李璟早就知道的很清楚,只是暂时忍住不发,等待着机会而已,现在机会总算是到了。 可是就在这时,周军从连部回来了。刚才他是被指导员叫去和指导员聊天,说了一些他在军部集训的事情。 渐渐的,两人也看出来了,吕月婉虽然是在逃跑,却并非漫无目的的乱跑,她似是不断的在寻找着什么,有意或无意的引着二人朝着某处而去。 “曹师傅,如果我要在两尺长的精铁棒上钻出一个眼你能不能办到?”赵柽问在一边看着的曹双成,他是个铁匠。 刘湘这就给黄瑞是分析了一下他的处境。他觉得这一次军长亲自处理这‘军民关系’的事情,将会直接影响到如何处理黄瑞的问题。 “轰!”当火焰升起的一瞬间,这古墓突然发生了强烈的震动,古墓下方的地板直接被掀了起来,诺坦一个闪避不及,直接被掀翻在地,然后往下面掉去。 “你懂什么,我家···我家挨着何吴二家卖鱼鲊的店铺,经常能吃到!”赵信红着脸说道。 药妃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脸颊竟然在发烫,那么烫,好像着了火似的。 白玉雪在朱向军的家里,那时不时也有一些街坊来串门,他们聊天时,也会经常说到这神偷的事情。 陆真急得无法,脸上却不能露出半点痕迹,只暗自冲张蜻蜓伸出手,又在上面虚划了一下。 “凝儿,怎么这么晚了谈生意,铺子里有事发生吗?”见韩凝进来,百里傲云和衣坐起,微微有些担心的问着。 在第六层空间里,它们吸收到了让他们为之疯狂的神元之力,但随着陆飞命令的下达,终于开始了它们从未有过的悲催的修炼生涯。 想着从前与沈姨娘的短暂幸福,还有几乎十年来,对这两个孩子的无视与忽略,他强自克制着自己也即将流露出来的情绪,咬紧牙关,用力的点了点头。 “妹妹此次前来并无他意,只是想提醒姐姐一件事。”她微笑着说:“姐姐可否知道自己最大的弱点是什么?”不等我回答,她自顾地说道:“姐姐最大的弱点,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我不禁愣住,好像真的是这样。 身后的梦瑶也是心中暗暗输出一口气来,这大长毛熊,也就是大了一点而已,对他们来说还是不具备多少的威胁力。 对于易卜的解释,紫瞳能相信多少都是一个未知数。反正对于紫瞳来说,知道这长刀很好用,很有来头,拿出去不会丢他的面子就行了。 “据说肌肤相亲是最好的取暖方法。”说着话,他已麻利地将我睡衣拉开。 第22章 身在局中 “那你看着她,若是醒来,赶紧送她从后门走。”陆清漪说罢匆匆去了前厅。 师法郡城外六七里处,有一处密林终日笼罩着迷雾,这里是紫星密地,也被当地人称为迷雾之森。 我们是去拼命的,背捆灯带,动手的时候浑身闪光,便是一种别样的浪漫?也许,我呆在地府太久了,早已和人间脱节,它为鬼百余年,却一直崇尚人类的生活习惯,导致我们之间出现了严重的代沟吧? 陆清漪闻言点了点头,内心忧虑之事到底儿不敢说与母亲听,沈家定亲一事若被父母知晓,怕是要在退亲一事上犹豫不决。 如果萧云飞真的令她失望,那就是天注定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珞珈道:“龙洛说的对,妙灵烛清树乃是东苑谷的根基,听师尊说这神树奇妙无比,我们此次前来主要就是目睹这神树的风采的,一片树叶就拥有那般雄厚的灵魂之力,此时终于见识到这妙灵烛清树的不凡了”。 男服务生不时扫一下莫愁的硕大胸肌,笑容更甜,内心更加猥琐,想象力也就更加丰富多彩。 “我现在就有空,你在店里吗?我这就去找你。”刘星皓反正现在也没啥事,干脆去提车得了。 之后,南天对几人说了几句,等落下地来,便和南天分开,俩俩结伴的回家了。 但这其实也不能怪他自己,毕竟噬甲虫这个东西的威力实在是太过强大,龙鹫不敢去赌。 结果很失望,不是什么带花纹的水果图样,只是一种紫不拉几的球状果实。 一拳之下,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狂狮大圣的右手,彻底被凌天废掉了。 如今,得到了这块石碑,凌天也是将暗无天日的奥义,完全融会贯通了起来,总算是掌握了这门禁术。 冥鲲的阴丛鸦给所有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这里面必然也包括秦无相。 刚刚从典韦所作所为,所言所行的震慑中出来,众人便不觉连连地对典韦称赞道。 本来我不想与他俩动手的,但转念又想,如果不和他们打上一架,只怕以后,他们在天山会被怀疑、被孤立。 也难怪他不将弗利萨所有手下放在眼里,确实,如果变身的话,就连最强的基扭队长估计都不是他的对手。 虚空震动,天地之间,逐渐恢复了平静,不过刚才战斗引起的波动,却是招来了不少强者的注意。 人们拥挤在大厅里,拨了一遍又一遍的电话,却始终没有信号,想必是那些信号塔,也都报废了吧? “是我,我叫叶修。是来这里提货的,这是我购表的票凭证。”叶修将在东阳连锁店购表的票递给韦老板。 尽管何寰宇一再婉拒,齐铭还是以老板命令的借口开车把何寰宇和吕腾龙送回了榕城西湖大酒店。 看到此景,林枫和千仞雪胸口顿时一紧,当即捏紧拳头,却又无可奈何。 秋雪翻了个白眼,将手机丢开,躺在沙发上,看着外面如火如血的晚霞渐渐落下,看着黑幕渐渐降临,看着银勾一点点偏移至熟悉的高度。 在孔雀翎的帮助下,陆鸣沿着上上下下、廊腰慢回的石洞走廊走了一遍,要释放被困的动物们。 等苏妁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回到班里的时候,老郭突然喊住了她们。 贺偲珂若有所思,紧接着她拍了拍苏妁的肩膀,向来多情的眉眼此刻柔和无比,看向苏妁的眼神也仿佛是在看什么易碎品。 “这一次,我们万里迢迢去拜访欧阳大师,可惜无功而返,爹这一次也是寿限将至,命中如此,只是还有一些未尽之事,颇多遗憾……”洛宏志有些艰难的说道,眼神之中,似有不甘。 邱鸿看着秋雪的背影逐渐被远处的黑暗吞噬,嘴角的那一抹弧度渐渐消失。 刘云又白了他一眼,韩凌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点了点头,连忙跑到一边,从桌子底下抱出一个盒子。 进入第三层,周围似乎都变得安静起来,串流整个水月洞天的水流已经不见踪影,不过整个山洞依然无比潮湿。 “不好!空间要崩裂!”荒之分身对空间的变化极为敏感,瞬间就感受到了异样。 苏怀二人到时已有打斗声传来,围观的人倒是不少,都远远地看着。镇中之人都在等着两日后玄天宗派人来接引,在此期间能够提前看上一场比赛也是不错的事情。 再来到第四峰乱敬峰时,齐麟就发现两仪印居然更进一层领悟了以前都不曾有过的两仪玄奥。 正想到这里,刘云突然感觉自己居然凭空坐地而起,抬头一看,双眼慌乱之色再次闪过。 修士有元神,神名有真灵;元神不灭,真灵不朽都视为洪荒的至上境界,可是太乙真人的混沌之力却能将不灭元神和不朽真灵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