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故事》 1 第 1 章 “您是大贵之人,会生下天子。” 宛若霹雳惊空,刹那间撕裂一片沉寂。 王娡只觉得自己眼前突然一白,恍惚中有无数画面闪回而过,耳边只听得一妇人撕心般尖锐的惊呼。 “——娡儿?娡儿!你怎么了娡儿,不要吓为娘啊!” 手臂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有一双柔软却不失力道的臂膀挽了上来,支撑住了她恍惚间有些脱力,险些摇摇欲坠的身体。 “……娘,我没事……” 那一幕幕画面还在她眼前接连浮现,又好像是嫌弃她实在看得太慢,故而下定决心往她脑海深处直钻。 她其实头疼欲裂,面庞连带嘴唇已然一片苍白,毫无血色,后背更是浸满冷汗。可是她还是反手一把攥紧了身边妇人的臂膀,控制住了对方满腔将要喷发的怒火。 “我没事,我没事……” 王娡几乎完全凭本能安抚着母亲,说话的方式几近呢喃自语。因为她此刻思绪一片混乱,所有心神都被那突如其来的记忆牵扯冲刷着,分不出多余的气力。 我是谁……我是王娡。 我是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的穿越者……不……我是投胎转世在这个时代重又土生土长活了一遭的土著…… 我就是我,吗? 我……我就是我。 …… 臧儿揪心地将一脸恍惚的女儿往自己怀里再带了一分,抬眼望向对面的眼神就多了三分狠厉。 王娡是出嫁女,而臧儿自己又已经改嫁他家。今天二人难得聚首王家,本该是个母女俩难得相见得叙情深的好日子,谁知她们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人来敲门。 王家现今没有男丁在家:臧儿的丈夫王仲早已过世,儿子王信出门在外。家里能够应门的,除了母女二人,便只剩下了尚未出嫁的幼女皃姁。 所以臧儿让皃姁避到后室,才命令身边随役开了门。她改嫁的长陵田家家境颇丰,她又不像王娡,自小就很反感身边一直有人跟着,身边婢子便是缺不了的。 但谁也不曾料到接下来发生的状况:开了门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竟是一个陌生的,看起来却颇有几分疯癫的人。而不等众人有所戒备,那人就指着站在母亲身侧的王娡,一语惊人: “尔极贵,当为天子母。” 您是大贵之人,会生下天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当今本就是一个巫卜之风未褪的时代,人们信仰世界上有鬼神的存在,自而也接受有预言者、通灵者的出现。并且王娡实际上已经出嫁,臧儿压根不需要自我炮制出什么谶言来为女儿的婚事抬高身价——金家可不是什么王侯门第,这样的预言比起幸事可更像悬空利刃! 这样的预言不是臧儿炮制的,她也不觉得会是其他什么人恶意炮制的。那么如果是真的呢?如果这样的话会成真呢? 臧儿那颗她原本以为已经沉寂太久的野心砰砰直跳,她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加速沸腾的呼啸声。 如果……如果—— 她臧家曾经也是王侯门第。 她曾经是燕王臧荼的孙女! 可臧儿的惊喜与遐思只维系了很短一刻,下一秒,她就看见身边本来身体康健的女儿突然脸色大变,在那相面者指向她的刹那,捂住额角头疼欲裂般摇摇欲坠。 “娡儿,娡儿!” 臧儿搂着女儿,一双平日里总是含情脉脉、风情万种,眼波流转间能叫无数儿郎心神驰荡的眼睛,此刻全然冰冷着,死死地盯着那原本点燃了她心头野望的相面人。 ——娡儿若是有事,她绝不会放过眼前人分毫。非得剥其皮,切其肉……醢之! 但那人却一点没被臧儿的眼神惊吓到。只见他再定睛瞧了王娡片刻,脸上那张狂的笑容竟然显得更狂热了些许。 他对着王娡一拱手:“好事!好事啊!”,说完便转头要走。 “——岂敢!拦住他。” 臧儿当即呵斥出声,指示身边仆从挡住对方去路。 可谁知那相面人看似慢悠悠轻松几步走去,不一会竟然已经远在视线所及的尽头。 “我等太阳落生那日,再来拜见。” 那话音竟然宛如耳语一般清晰可闻。 仆役也是面色煞白,呆愣愣地转头,嗓音带着颤抖,视线带着敬畏与惶恐地从王娡身上匆匆扫过,竟是不敢多看一眼:“夫人,这……” 臧儿什么话都没说。她依旧抱着自己的长女,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相面人远去的方向。 砰……砰砰…砰砰砰。 时人相信预言,相信相面,相信占卜,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股风气在当今,又因为一个案例而越发炽烈,由不得众人不信: 当今太后就曾经被人相面预言过会生下天子! 要知道当今太后可不是高祖的正妻。 她是在秦末六国复辟时代被送入魏宫的姬妾,后来淮阴侯灭魏,高祖见她颜色甚好,才将其纳入后宫。可实际上并不受宠爱,甚少相见。只因着高祖有一次知她为曾经相约无相忘的美人所笑后,罕见怜爱心起,才生下了当今。 当今陛下也完全不是正常途径登基继位。 是因着当年孝惠皇帝英年早逝,高后临朝称制,致使外戚吕家坐大,在高后死后引起群臣讨伐。一片腥风血雨之后,不愿再让皇帝有个强势母家,心有余悸的群臣所以最终挑选了当时素有谦逊恭谨之名,也就是他们认为最好控制的代王继位。 但纵观今上的各种所作所为,又有谁能认为当今乃是个易受他人控制的平庸之主?昔日的恭俭谦让,不过是代王在高后执政时期的保护色,等到一朝登上皇位,众臣才惊觉这是一块璞玉。 一块和氏之璧一样,剖开足可为传国玉玺的美玉! 这样传奇般的经历,在座很难有人不曾听闻过。因为哪怕是那位相面人,对他们而言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鸣雌亭侯——许负。 这是一个仅靠相面之术就能够以女子之身封侯的奇人,她身上的神秘色彩和志怪传说从来都不稀缺。 有人说她出生的时候就手握一块上有八卦图的温玉,因此得到过那位始皇帝的赏赐。有人说她一见高祖就认定此乃真龙天子,故而劝说其父携温县投奔,因此拿到了从龙之功。 还有人说,今上对这位相面大师简直尊为义母,说她实际上还为了两个人相面,说一个享尽富贵而终将饿死,说一个将封侯后出将入相,人臣极点风光无二却一样要被饿死…… 就算最后那两则相面之言尚且未有结局定论,就算这些传言中可能有夸大虚传——但对于这些一直听闻着这样传言的百姓来说,这样的案例显然已经足够让他们在面对宛如传说再现的场景之时,心跳加速,情难自抑了。 ——臧儿就觉得自己简直头晕目眩! 而这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 “娘。” 终于整理好一切思绪,终于在混乱的记忆中理顺了自己两辈子为人经历的王娡从臧儿怀里起身,轻声唤回臧儿游离的思绪。 “你愿意相信那个相面人的话吗?” 王娡说话的语气相当从容,带着些过于冷静,以至于称得上冷峻的力度。 她不问臧儿是否真的相信,竟然只问了她愿不愿意相信。 王娡抬手摁了摁自己还有些抽疼的额角,颇有些疲惫地垂落下眼帘。 她原先打理好的鬓发因着先前的混乱而略显散乱,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损美人的艳丽,反添几分随性的风流。 墨黑的发,素白的肤。臧儿生了一张哪怕她是罪臣之后,也多的是男人追捧的好颜色。而王娡生得肖母,却又比臧儿颜色更盛,容貌更正,甚至更多了一分从骨血中透出来的气质。 臧儿从小就知道长女有一种模糊的,接近遗世独立的孤高。那种居高临下般的微妙感,不是因为她性格中存着的高傲或者傲慢。正相反,王娡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只要她乐意,她完全可以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来得体贴入微。 它只是存在着,以一种很淡很淡,不是心思敏感且又关系亲近之人就很难察觉的方式。 而现在,那种气质更为清晰而明显了。 王娡半阖着眼,缓慢而轻柔地重新梳理着自己的鬓发。 “娘,你愿意相信吗?” 她又问了一遍。 臧儿终于发现了缘由: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这个预言为真,王娡完全不可能继续待在她现在的夫家。 因为她嫁入的金家不过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商户,是因为“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朝廷要向适婚年龄的未婚女性征收高昂的单身税,而王家负担不起,所以不得不将她匆匆许给的一户相当普通的人家。 没有人会觉得,未来的天子会出在这样的门第。就像当年太后在魏王宫被相面会诞下天子,但最终怀的是高祖的龙种。跟那位听说了这个相面结果就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可以做天子的魏王豹毫无关系一样。 没人会觉得在今上的治下,大汉会一朝分崩离析,乃至于可以让王娡和金家的孩子登上皇位。 那就只有一个选项: “今上方一登基,就立了自己当时膝下最长的儿子为太子。” “太子当年九岁,而现在,今上继位已经十三年了。” 王娡说话的语气,到了最后,竟然有些温柔如水的韵味。 她终于理好了自己的鬓发,缓缓抬起了那张漂亮到无需多言的脸,一双比臧儿少了风流多了锋利的眼眸,此刻却一片平静。 “太子如今是陛下的嫡长子,在位又已经十三年了,哪里有什么人能轻易动摇他的地位,和他争夺皇位呢?” “但是,娘” 王娡露出了一个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淡淡笃定的笑。 “太子二十又二,我年二十。” “难道不是天作之合吗?” 她温声问臧儿。 ——一句没问金家,甚至臧儿知道的那个她在金家的女儿。 2 第 2 章 王娡不是完全没想到金家和女儿,她只是现在不想提。 她刚刚因为那位看起来有点疯癫,但疑似真的很有本事的相面人的谶言觉醒了上辈子的记忆,在混乱与三观破灭的杂乱思绪中,好不容易匆匆忙忙理顺了自己究竟是谁: 以她前世为基准点,她是个本科刚毕业,正在准备攻读硕士研究生学位的学术搬砖劳工,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一睁一闭,疑似猝死的她就胎穿到了西汉,从臧儿腹中降生,成为了与她同名同姓的西汉孝景皇后王娡。 一位真正的硬核狠人,以二嫁之身把“文景之治”的那位汉“景”帝刘启拿捏地死死的,自打进宫以后就和妹妹联手几乎包圆了刘启所有的子嗣,成功让刘启为了她先废原配薄皇后,后废原太子刘荣,就为了立她为皇后,立她年仅七岁的儿子为太子。 ——那位七岁的太子就是后来大名鼎鼎,远比他父祖都更为出名,简直堪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千古一帝之一,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 王娡(喟叹):……做古代史、尤其是明清以前古代史的人,竟然有朝一日还能和史料里的人这么亲近,第一次这么赢近现代…… ——但她研究方向不是先秦两汉啊! 在这个时候她只能感谢自己是胎穿,多年的古代生活已经将这个时代的生存常识刻入骨髓,好歹不会闹出语言不通的悲剧来。 王娡内心万分严肃:难道真的会有不打算做古文字学的人会在古代汉语课上认认真真跟着学音韵,甚至结课后还记得住,说得一口流利上古汉语吗? 就算真的学了……学界也是从本来就没有确切音频资料存在的中古汉语,再往上结合《诗经》以反推…… 王娡放任自己年轻的有活力的那一部分思绪在学术问题中打转,纵容着那个来自后世真正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姑娘随心所欲地思考,颇为轻佻地嘻嘻哈哈调侃着玩笑、吐槽着境况,但另一部分心神却忍不住盯着自己的指尖出神。 这是一双很漂亮的手,却和前世并不一样的手。 这双手在这辈子握过农具,耕过田,纺过纱,织过布,拿过刀笔,算过账。她在父亲在世的时候就作为长女开始帮忙操持家业,家道中落的时候和长兄幼妹相互扶持,出嫁之后为人主妇经营家庭。 哪怕臧儿极努力地想为女儿保养呵护好女儿家娇嫩的皮肤,可是王娡知道那指侧与指腹上留下的薄茧。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避讳羞耻的地方,那是她与生活搏命得来的标志。 但她确实愤怒——在她目睹着木讷的父亲长久沉默看着薄田无言以对算着赋税,看着无能的兄长唯唯诺诺垂头丧气一问三不知,但在她面前却都敢于挺直了脊背,呵斥她狂悖与傲慢的时候。 她难以压抑地愤怒——在她看着明明远比父兄都要聪颖的母亲,在父亲死后依旧需要被逼改嫁以色事人,而她怯懦的兄长竟然还敢于有愤愤不平的怨恼的时候。 王娡彼时毫不客气地扇了王信一巴掌。 “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箸却骂娘,你竟然还有歪理了。” 她从小跟着一起参与家庭的整个生产生活劳动,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之人。这一巴掌下去的力度实在够狠,哪怕王信也算是皮糙肉厚,也被打得眼冒金星,关键是只敢捂着脸唯唯望着这个从小就远比他有主见多的妹妹居高临下睥睨着他,听着她说出来的每个字眼: “你有本事挣到足够缴纳赋税的财富吗?你能只靠自己养活寡居的亲娘和两个失怙的妹妹吗?” “阿翁在世时,阿娘作为他的妻子,向来没有过失。既然如此,又哪里来得对不起阿翁此言?” “与其责备母亲,兄长倒不如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无能!” 王信低眉顺眼,声若蚊呐:“我只是担心外人传些难听的闲话。” 王娡更是冷笑,又是一巴掌甩过去,这下两边终是平衡了。 “陈献侯夫人五嫁而夫辄死,不过是一般的人没有福气配合她贵重的命格,是故卒嫁献侯。生为丞相,曲逆为国,食邑五千,与国同休,可称世家。你见过有哪个闲人胆敢说她半句闲话的?” “且不论其他,你平日乡间闾里,难道未曾见过改嫁二嫁的妇人?又有谁敢说什闲话!” 这个时代伦理大防尚未完全构建,贞洁守寡之风更是无从论起——也难以论起。朝廷正在为缺人纳税干活愁的头秃,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可以结婚生子一胎多宝增加人口,压根不鼓励守寡。 而如若要谈论历史传统,光是春秋战国时期那些国家之间炸裂的情史绯闻,恐怕就能让再开放的现代人都能理解孔夫子为何破口大骂礼崩乐坏。这一方面固然是粗莽狂放到几近野人,但另一面,也是母系社会遗风尚存,未被完全覆盖的时代。 既然如此——“除了你自己心脏,又有谁会嫌弃?”王娡冷冷看他,说话吐字几近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王信生吞活剥,磨牙吮血一般地尖锐。 “我大汉以孝治天下,今家门不幸,竟然出了你这么一个不孝逆子。” 本来眉眼间还是藏着不忿的王信大惊,忙不迭对着一旁沉默良久的臧儿重重叩首在地: “儿不敢!” ——他还是只说他不敢,不说他错。 王娡每次想起,都觉得心头有一股无名之火在熊熊燃烧。后来她匆匆出嫁,为人妻子,每当枕侧浓情蜜意,善意劝谏的时刻,金王孙那突然爆发而出的笑声,就更是心头硬刺。 有何可笑的呢?没什么可笑的。 不过是因为她是个女子。 所以哪怕他任用了她的建议确实谋利颇多,可他那宠爱的惊艳的目光一时再怎么丰富,到了下次她再说什么的时候,第一反应还是哄笑。反反复复,直到他终于被她驯服,明白如何说话才不教厌烦。 王娡有的时候也会怀疑自己的运气:世道本来也应该没这么封闭的吧?怎么她这一辈子遇到的都是这么一群蠢货。 她有的时候也不免有些迷茫,为自己那份怒火——她为何愤怒,她为何那么痛苦? 是,遇到这么一群蠢货实在是很败坏心情。可是你不是都已经跨过来了吗?不论王信或者是金王孙,他们现在不已经是学乖得彻底,明白永远不要反驳你说的话了吗? …… 王娡细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上辈子的记忆不断在她的脑海盘桓,她从模糊的生活细节中找回上辈子手指的触感。 那是一双远比现在柔软纤细的手,而那双手上也曾有薄茧,甚至右手中指有些不易察觉的形变。 ……但那是她读书写字,纂笔用功磨出来的茧。是直到她后来使用电子设备远多于用笔,才慢慢消退下去的茧。 是她多年苦读奋斗,与众人公平竞争,终于如愿以偿的证明。 ——是啊,所以她愤怒啊,所以她痛苦啊。 “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 这天下的贤才啊处在这个世道,就像放了只锥子在袋子里,马上就可以看到锥尖破袋而出。所以有才能这种事情,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啊,怎么可能被长久地埋没呢? “……但是,如果我从未得处囊中呢?” 平原君讥讽毛遂,说他在自己门下三年无所闻,哪里来的才华呢?而毛遂则很辛辣地回击,说自己是因为原先并没有被放进袋中,如果早早得处囊中,自当该脱颖而出了。 后来毛遂果然帮助平原君迫使楚王与赵合纵抗秦,从而证明赵胜此前选择的十九人对比他而言不过皆是碌碌无为、因人成事之人。这就成为了历史上著名的毛遂自荐的典故。 王娡看着因为她提出的构想而同样心潮澎湃的臧儿,伸手握住了她有些颤抖的双手。 “我做个农女,甚至难以帮助一家安活;我做个商妇,最多得以使一家兴盛。” “但是您觉得,我难道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吗?难道您甘心,让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子地活吗?” 王娡贴近臧儿的耳侧,轻声细语地问她: “如果我做了天子母呢?” 大汉重孝道,重视的是对父母双方的孝道。于是对汉朝的皇后来说,作为天子的正妻固然一时风光,可若要论及权力的巅峰——那必然还是成为太后之后。 因为她们是以东宫之尊,挟孝道之势,占尽了道德与伦理上的优势,最终竟然能够以影响、威逼、乃至于迫使皇帝屈从她们的意志。 高后在惠帝当政之时便以太后之身佐政,等到二少帝在位时期,更是临朝称制;薄太后性情淡薄,不愿多掺和政治,但在立窦太后为皇后、嫁薄氏女给景帝这两件事上堪称一言九鼎;再往后,窦太后甚至能出于对小儿子的疼爱而要求景帝立弟弟为太子,多次为幼子想方设法逃避皇帝的责难。 诚然,真正握有实权的皇帝并不可能完全被太后的意志所裹挟。窦太后再如何想要景帝传位梁王,也阻止不了景帝两次立自己儿子为太子,改变不了景帝对梁王日益的疏离乃至于衔恨。 可她为什么一定要和她未来的子嗣对着干呢?她为什么要自断臂膀,试图重复郑伯克段于鄢的悲剧呢? ——她生的又不是孝惠皇帝,是孝武皇帝啊! “若我为天子母。我所撬动的,便是这个国家上下的命运了。” 王娡握紧了臧儿的手,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看着她的母亲。 “请母亲为我卜筮。” 在这样的机运面前,谁有空思考那些相较起来太过轻微的情感呢? 臧儿原本算是诸侯王家的女儿,她于是学了一手卜筮的技巧。 可没有哪一次的占卜让她这样的手抖,最后几乎是在王娡的牵引下才完成了所有操作。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3 第 3 章 “阿娘?阿姊!” 在后屋等待良久的王皃姁,听着前面陆续传来各种兵荒马乱声音,急得活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却偏偏又不敢跑回前堂反给人添乱。提心吊胆了好半天,才终于等到了亲娘亲姊回来。 她一时情急,一把便扑向了王娡,但在真正接触前又逼迫自己停下,只慌乱地拉着王娡的衣摆,上下打量着她的情况。 “阿姊没事吧?!我在后屋听到……” 她说着便红了眼眶,只是倔强地咬着后牙,再不安也没让明显泛起泪光的眼睛彻底湿润。 王娡看了就不免有些心软,伸手将幼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历史上的未来,她妹在未来会被臧儿同样塞进景帝的后宫,随后姐妹两个联手包揽景帝后期所有的崽——但那是对于她们这个时间点来说尚未发生的事。 ——她妹今年才十岁! 甚至不论年龄问题,王娡也不觉得自己应该讨厌皃姁——这么做的人恐怕是雌竞上了头。 “我没事,皃姁莫慌。” 王娡上一辈子学历史的时候看了太多史料,早将她的道德底线锤炼得钢铁般坚硬,也将这些政治逻辑啃了个滚瓜烂熟:在古代一夫一妻多妾制度的规定下,原本的王娡选择与自己的亲生妹妹一起合作争夺景帝的宠爱,本身就不是有些人眼中姐妹俩谁背刺谁,谁踩着谁上位的事情。 老刘家祖传的风流好色,一颗心能够被掰成无数份,好让每个人都能在皇帝破碎的心尖尖上占有一席之地。 尤其西汉皇帝们其他都不能说子嗣特别丰富,偏偏就景帝此人活下来的儿子最多。甚至还喜新厌旧得厉害,宠一个妃子的时候能浓情蜜意到只跟她一个生孩子,不喜欢的时候也能厌烦到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既然如此,与其让皇帝的宠爱因为缺少新鲜感而转移到陌生的女人身上,倒不如干脆让自己的亲生妹妹来。好歹肉是烂在自家锅里的,不是吗? 王娡带着点怜爱地摸了摸幼妹还带着点孩童特有细滑的脸蛋。皃姁出生没有多久,王仲就突然过世,后来臧儿改嫁,王娡出嫁,偏偏还都不能带着她一同离开。 对王皃姁而言,实际真可谓家里靠谱的长辈短短时间之内尽数离她远去。 王信虽然这些年被王娡管教得好了不少,抚养这个幼妹也算尽心尽力。怎奈何能力实在有限,于是在王娡这个当亲姐姐的人眼中看来,妹妹还是吃苦了。 她手下的触感,虽然滑嫩柔软,但对皃姁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还是有些单薄了。 ——所以这次的王娡不会这么做。 也许是自负,又或许是她现代人尚存的稀薄三观,再加上她此生刚做了母亲,向来又将这个妹妹又当妹又当女儿抚养的怜爱,王娡做不到让皃姁跟她一起进宫争宠。 皇帝的后宫,对于一些本来只想过着自己安分日子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且不论王娡上辈子看的宫斗剧中的各路戏码,或是在史书中读过的夺嫡之争的血雨腥风,便是历史上皃姁的结局,便足够让王娡警戒。 ——“而皃姁早卒”。 她给景帝生育了四个儿子,却早死到也许甚至没看见四个儿子被封王的时候。史书平静一笔带过她的死亡,只留给此刻的王娡一份庞大的空白。 她是何时过世,又是为何去世的呢?她是不是死后将儿子都托付给了亲姊抚养,所以史书在交代她四个儿子后来下场的时候,才会频频出现“于上最亲”“天子为最亲”“上怜之”这样的语句,才会让刘彻对待这几个弟弟竟然真情实感还有着几多分怜爱? 王娡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她此番宁愿倨傲一次。 她节奏稳定而轻柔地抚拍着幼妹的后背,感受着皃姁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最后对她说:“也许是好事呢?” “……我要去金家决婚,皃姁要来吗?” 王娡看着王皃姁瞬间惊讶地瞪圆了眼,愣愣地抬头看她,于是忍不住又笑: “嗯。如果顺利的话,皃姁以后可得帮我带带女儿了。” 当然,她肯定没办法把女儿带到宫里去照顾,必须得留在宫外。但她也绝不想把孩子留在金家,像史书中那样,直到她当上太后以后,才让刘彻去把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接进宫来。 王娡牵起皃姁的手,转身稍显夸张而刻意地对着臧儿行了个礼,脸上盈盈的笑意间带着点狡黠,眼神却很平静地扫视了一番她身后跟着的仆从: “儿此番要麻烦母亲了。” 那,她阿娘不是还有个夫家吗?一个家底殷实,关键是操持本业,甚至颇有入仕为吏之意,在金家面前绝对挺得起腰板,顶得住压力的新夫家? 金家最多可以因为有钱而横行一时,成为“素封”之家。而田家可是当年被刘邦一声令下,方才迁居过来的关东六国贵族之后。 士农工商,封建社会的等级秩序毕竟就是这么残酷。若不是当年王仲离世突然,王信不成气候,王娡其实也不会选像金家那样的商户为夫家。 臧儿此前不能将儿女带去田家一起抚养,是因为她那时没有底气,王信和王娡说到底年纪不算很小,而田家自矜身份,决不是什么热心肠会做慈善的人家。 但现在嘛……王娡果不其然在臧儿身后那个穿着最齐整、看起来等级最高的侍从脸上瞥见一份对她不自然的拘谨。 感恩这个时代横行的迷信风气,感恩鸣雌亭侯许负的传奇为她多少抹平了前进的道路。 感谢那位疯疯癫癫的相面人, ——给了她一份顶好的筹码。 这就是她在商议大事的时候,竟然没有让臧儿身边侍从离开的原因了。 多好的人证啊。 王娡垂眸,伸手护住了幼妹的后颈。 * “长陵邑倒是比我想象得要更繁华些,看来高帝当年让那些关东豪强西迁确实是开发关内的好法子……” 他阔步走在长陵小市的街道上,随意打量着周遭,口头上是这样仿若思索什么的低声自语,但神情却着实称不上有多少兴致,甚至显得有些恹恹。 每个与他无意间对视上的人,在愣了一秒之后,都很快低下头去,有意无意地避让开他所前进的方向。街上分明热闹得厉害,却偏偏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小圈空白。 青年并不疑惑这种现象的发生,也不嫌弃这样的特殊会不会影响他观察的效果,只满不在乎地继续往前走。 此番他确实没有盛装出行,但也心知肚明算不上有多低调。他爹是出了名的简朴,于是连带着他的服饰也跟着朴素。可到底身份不凡,就算是最平常的服饰,长陵这些早就被各路贵人磨练出一双利眼的居民,只要看看他这身气度,看看他身后那几个打扮得再朴素也明显是做保护态势的练家子,就能明白他绝不好招惹。 青年也不觉得自己伪装水平需要提高——穿着再普通的衣裳,腰侧系着一把剑,身后跟着几个看起来就很能打的人,他难道还真能完全混入百姓其中?——在心底甚至还有些乐意看见这份畅通无阻,不会让他在这种夏季的大热天还和人群有什么过于密切的接触。 不仅仅是出于自身安全问题的考虑——主要他也是真的嫌热。热得他明明难得休沐,竟然还一点提不起劲头来。 嗯……他爹性子相当简朴,故而觉得用绨这种布料做成的衣裳是性价比最高的:厚实所以耐用,平滑所以好穿,有光泽所以哪怕不是很贵、看起来也不寒碜,毫无疑问是天选常服布料。 再加上他爹还是有点重视仪态的小脾气在的——所以他那么多衣裳里,竟然没有哪怕一件襌衣。 重复一遍,绨是因为厚实,所以才耐用。而襌衣的布料基本上要么是布帛,要么是丝绸。 尽管他知道对大部分人来说,这种没有内衬的服饰是有些奇异到可以被骂伤风败俗的。别说他爹,他娘他大母他老师他属官——哪怕他姊他弟都肯定会异口同声反对他那么穿。 但青年之所以如此眼馋它,其原因只是非常朴素的布料问题——它绝、对,好歹比他身上这件来得凉快。 是。 青年之所以一边走在街上左顾右盼,一边偏偏神情怏怏兴致不高,只是因为: 衣服太厚。 天太热。 好闷。 烦。 也正是因此,当一个眉眼间戏谑之色颇多,显得很有几分吊儿郎当、不甚正经气质的人拦住他,问他要不要问卜的时候。青年看了他一眼,看在他长得还算不错的份上,沉吟了一会,还是有些随性又有些包容地点了头: “就问……何人能解我心忧吧。” * 青年抬眼瞥了一眼炎日,很快又神情不悦地侧过头去。可一片很亮的日光就那样在他眸光明厉的眼里停留分寸,照得他本就英俊端丽的脸庞更加光彩动人,连后来眼睫垂落投下的阴影,都能增添出几分立体的观感。即便明显心情不佳,都着实让人不得不感叹实在生得一副好颜色。 王娡于是饶有兴味地驻足,伸手半遮住眼前那过于灼烈的阳光,好更加端详那个陌生的青年。 他生得本就形貌昳丽,也许是因为夏天,还偏偏穿了一身红衣。怎奈何气度比容貌更盛,竟一点也没有纨绔子弟的风流气,反倒是颇具攻击性的锋利,紧蹙的眉间还带点几近盛气凌人的威慑力。 但王娡放眼望去,满目是乌黑的发、白皙的脸,大气端正的暗红衣裳上以不甚显眼的暗纹绣着祥云。收紧的袖口处因为动作露出一截线条流畅有力的臂腕,正摁在腰侧所佩长剑柄上。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无意把玩着系着玉环的绶带,让布条裹挟住修长的手指。 很有垂落感的布料在腰间被主人家束得整齐,于是勾勒出一副宽肩窄腰、很难让人一时半会移开目光的身段。尽管干货是一点没漏,竟然让想起了前世记忆的王娡脑海里,一时之间只能苍白而无力地蹦出一个短句: 好一位漂亮男菩萨啊…… 罪过,罪过,多少是有些色令智昏。 王娡从容欣赏了一会美色养养眼睛,就看着对面似乎对目光颇为敏锐似的抬首,竟视线直直穿过人群望来,准确地对上了她的眼睛。眉头还是紧缩,不甚开心的模样。 ——算了,脾气好差。还是不要用菩萨来形容了吧。 于是王娡对着对面落落大方笑了一下,转身便拉着妹妹走向前方驻足等待的臧儿,准备进金家离婚去。没看见后面青年在看清她脸庞的刹那的愣神,以及与她对视莞尔后全身僵直的动作。 “阿姊刚刚在看什么?”皃姁牵着她的手,有些好奇。 而王娡轻轻哼了哼小调: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啊——” 我遇到一位美人啊,那眉目飞扬、秀丽美好。那漂亮的眼睛秋波一转,必然会是顾盼生辉、妩媚动人——好吧,那双漂亮的眼睛满是不高兴着呢。 她却莫名心情很好。好到……嗯,就像强行吸猫被猫挠了,虽然有点痛,但因为吸到了猫,且这只笨蛋暴躁猫咪说到底是自家的,反而感觉犯贱愉快的那种感受。 这么一想,连要去和前夫哥掰扯,都没有那么让人恼火了。 *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卜者的大呼小叫终于将他从恍神中惊醒,听到爻辞的瞬间,多年的教育经历让他下意识在脑海中调动出此卦的解读。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 “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 此爻乃最吉之卦,标志着万事万物已经发展到了最完美和谐的状态,是故人称之为君位。 所以后来人们用“九五至尊”来指代皇帝。 飞龙在天,已经是大展宏图的时候了。而对于君主来说,还能有什么利见大人呢?他自己就是即将脱颖而出超凡世俗的大人啊! ——尤其对于刘启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这可以说是再好不过的卦象了。 但他一点也没听卜者磕磕绊绊的解读,径直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指向了方才王娡离开的方向。冷峻下来的眉眼锋利逼人,几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让卜者霎时默然无言。 “那边,住着的是哪户人家?” 刘启的眼睛里映着一片燃烧的日光。 4 第 4 章 “我不同意!” 噼里啪啦,原本放在案上的各种漆器在惊怒之下便被人一把扫到了地上。 王娡有些不满地瞥了一眼地面,再抬头时,眼神就更让男人脸色苍白了三分。 “我,我错了……我不该这么发脾气的。”金王孙见了王娡这个眼神就下意识道歉,示意着府里的奴婢前来整理,自己却忙不迭地上前拉住了王娡的手。 “你又没有犯下七出那样的罪过,为什么要与我决婚而去呢?” 他似乎真的很急,竟然还一条条地将七出的标准试图和王娡对照:“你和阿翁阿母的关系向来很好,从没有不事舅姑;你为人大方豁达,从没有犯口舌或嫉妒的错误;你身体向来康健,不存在什么恶疾;我们还有个女儿……” “——你还是一点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王娡终于还是很不客气地打断了金王孙的发言,她很清楚像男人那样愚蠢的脑回路,到最后肯定会弯弯绕绕曲折到他们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是故某种意义上可以被归类于无子的程度。然后自顾自自我感动,对着她眼泪汪汪说些什么他们还年轻,未来肯定还会有儿子的屁话。 王娡叹了口气,颇为无语: “你凭什么自我感觉那么良好?”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来决婚的。是我不想要你这个丈夫了,听懂了吗?” 王娡微微仰起下颔,脖颈处优美流畅的线条带着一种温柔的曲度,本就白皙的肤色,在光下更有一种莹莹如玉的透亮,在金王孙的眼中简直漂亮得宛如天上神女,却用一种俯视的眼光冰冷睥睨着他。 那从她口中吐露的每个字眼都像利刃一样直刺入他的心脏,教金王孙的脸色煞白一片。 “我当然没有七出的过错。谁给你的权力,自说自话,将决婚的主动权上来就试图拿捏在自己的手里,认为——因为我可以配得上你所以不要决婚?” 她蹙进了眉,嘴角扯出一抹冷厉的嗤笑,实在忍不住自己嘲笑的意味: “是你配不上我,懂吗?” “我这次来决婚,可不是来跟你好声好气商讨我到底犯下了哪几条罪过的,只是来通知你和我去官府的。” 她侧首,朝着门外的方向点点头,示意金王孙跟她一起出门。 去官府登记,解除婚姻关系。 “——不,不,不!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我做错什么了吗?我改好不好!你不要这么轻易地就决定要离开我。” 金王孙终于不得不在王娡这样明显的态度面前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很快红透了眼眶。一张年轻俊秀的脸此刻又是惨白,又是绝望地泛着压抑不住泪光的红,看起来可怜巴巴地就像一只落水了的小狗。 “我,我有钱。我长得好看,我还年轻。你看看我,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吗?是觉得我身份太低了吗?今上,今上昨年采纳了太子家令的谏言!说只要入粟县官,就可以拜爵。我去买爵位好不好?” 他在混乱中终于想起了什么,眼中于是放出一道光亮,仿佛落水之人死死抱住了一块浮木,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 王娡:…… 嗯,对。大规模入粟拜爵确实是晁错在文帝十二年,也就是去年提出来的。也难为他竟然能想起来这条政策,她之前没有觉醒记忆的时候都明明劝过他这件事,但那时却分明死活不乐意。 还真是不死到临头,就偏不悔改。 王娡面无表情,不顾对方的挽留,用力将金王孙的手指一根根从她的臂腕上拨开,只冷眼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又黯淡下去,变成凄烈的绝望。 其实吧,能在当年被王娡选中成为结婚对象。金王孙说自己长得好看,那还真不是什么自吹自擂。往日里他有时犯蠢,看在他那张很有点小奶狗风情的脸上,王娡到最后都无语包容了。 如果今天进门之前,她没有在街上欣赏到那位美人的美色。眼下金王孙的这番真心剖白,明明应该是很能打动人,最起码能让颜控如王娡心生几分怜香惜玉,说些好话哄哄他的。 但偏偏那几面的惊艳效果实在惊人,小奶狗和明艳漂亮大美人男菩萨比起来,那到底还是相差甚远的。于是王娡看着金王孙,竟然还能有些漫不经心地出神,回味了一下美人的姿色。 这一回味,再回神,看金王孙的审美就不由自主挑剔了起来:白是白,可比起人家那阳光下几乎能发光却不显病弱、清爽健康的白,就显得有点平淡。帅归帅,但比起人家的风度气派仪态,就显得实在弱气。 论身材……啧。 人家分明衣冠楚楚,穿得规矩得像后来《礼记》记载的深衣应当“短毋见肤,长毋被土”一样,确实是一点不该露的都没露,全靠身材都能将衣服撑得好看又大气。看得出来标准宽肩窄腰,肌肉流畅,个高腿长的,走路都利落带风,气势盛人。怎么想都知道平日里肯定熟悉弓马,勤练六艺。 金王孙也就是不胖,还能瘦出些线条来,也没什么小肚子,看着绝不算不好,就是单薄平坦了点。但和人家一比嘛…… 啧。 “我今天,遇见了一个相面人。” 她突然开口,没有再和金王孙认认真真掰扯决婚的各种借口,也懒得跟他细数这些年来的种种是非。 但就是这样的态度,却让金王孙惶恐地意识到,自己这番完全不可能挽回地住她了。 “他说我面相极贵,日后当为天子母。” 王娡垂下眼,无动于衷地看着如遭雷击一般怔然望她的金王孙。 “也别在那边想说什么面相归面相,只要没有旁人知道,绝对不会犯忌讳的傻话了。” 她拧着眉: “我只是不想要你了而已。” 既然能锥处囊中,她凭什么要自甘平庸?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本就是常理。 “……那俗儿呢?你不想想俗儿吗?她还小,怎么离得开母亲呢?” 金王孙的语气几近嗫嚅,微弱地想要祈求着什么。 “是啊。她还很小,当然离不开母亲。毕竟她还有一个明明知道她小到离不开人照顾,却心安理得想要把教育责任只推到自己妻子一人头上的父亲。” 王娡面着门外,终于在这场漫长的,让她颇为不耐的拉扯中,展颜微笑。 “所以当然是由我带走了。” 几个人高马大的壮丁自门口鱼贯而入,簇拥着臧儿和皃姁向王娡迎来。于是她转回身,矜持地对着金王孙颔首: “反正,你的阿翁阿母不是也不耐烦我与你成婚五年无所出——对他们而言,仿佛女孩儿就不是亲生的一样吗?” 什么跟舅姑关系很好。在他眼里,只要她没忤逆不孝到敢掀桌子跟他爹他娘吵架,不管他爹他娘口头上如何挤兑她,那都叫关系和谐是吧。 什么生性豁达,不犯口舌或嫉妒上的错误。她现在要决婚改嫁,此人就敢上蹿下跳地厉害,他爹他娘各种暗示要给他纳妾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跳脚呢。 “——走吧?” 日光下,王娡的笑容宛如烈火一般炽烈。 “哦,对,忘了说。” “我一直都很讨厌你自说自话给宝儿娶了个那么难听,寓意还一般的名字。本来就姓金,你还偏要叫她俗。” “你阿翁阿母给你起了个王孙这样贵气含义的名字,你就给亲女儿这么起名啊?” “还好宝儿归我,日后不用叫那么个名字了。” “我大方点,也不跟你多要抚养费了。” “记得给宝儿交算赋,交到十八就行。” “毕竟结婚太早太仓促,实在容易眼瞎。” 王娡喟叹道,俯身摸了摸臧儿带来的婢女怀里,从金家内室抱出来的女儿。 * 在金王孙被接连破防之后,官府的决婚书其实下来得很快。 虽然在这个年代,一般说来,都是男方指责妻子犯下了七出中的哪几条罪行为由,要求双方解除婚姻关系的居多。但是夫妻双方实在志趣不合,因此好聚好散,或者顺从女方的意见而决婚,也不是完全没有例子。 实在不行,那甚至还有直接从男方家跑路,进行事实离婚的先例在。 也就是现在天下太平了,比起前面秦末汉初政局动荡的局面来说,朝廷的统治更为精细化,事实离婚如果被抓到风险有点大。要不然王娡也不至于一定要逼着金王孙跟她来这趟, 王娡没去看驻足在不远处,依旧表现出一副哀怨样的前夫,收好了契书,转身便颇有兴趣地打量起臧儿身边的小孩。 是真的小孩,年纪大概是七八岁左右。他生得和臧儿不怎么相像,大概是遗传父系更多,偏偏那双眼睛,相当遗传了臧儿眼波流转间含情脉脉的特点。以至于尽管没有王娡皃姁乃至于王信那样肖母的美貌,甚至显得有点平庸,却也着实称得上讨喜,是那种天生面相里带笑的长相。 尤其是,王娡还知道这小孩其实相当伶牙俐齿,嘴甜得厉害,性格偏偏又能屈能伸,那可不得是能干出一番大事业的好苗子吗。 “你就是蚡弟?” 王娡含笑发问。 武安侯田蚡。 一个在孝武帝刘彻即位初期,身为孝景皇后同母弟,而以贵戚身份在西汉政治舞台上很是兴风作浪过一阵,被司马迁指责“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被班固批评“贵而骄溢”,但偏偏就是一时大权在握、横行霸道、最终结局其实很难说特别坏的…… 丞相。 嗐,可真是同一个妈生的。 她也喜欢“负贵而好权”。 5 第 5 章 “大姊好。” 田蚡对王娡仰面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看起来是一副很乖的样子。然后又对着王娡身边正牵着她手、有些不愉望着他的王皃姁,同样笑着问好:“二姊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怕王皃姁对这个异父的弟弟有着本能的竞争意识,面对田蚡的主动示好,也不情不愿同他地点头问好。 王娡将一切都收入眼中,心道这个弟弟不愧是未来可以被扶上丞相位的苗子,王信跟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呆瓜。 难怪孝景皇后宁愿重用不同父的弟弟,却对亲哥选择完全放置。这要是王信在这,别说对田蚡有什么好脸色了,他只要不被气到拂袖而去,就算这些年王娡的耳提面命成效颇丰。 王娡想到这,就不由又是无语又是无力地嗤笑一声。而下一刻,田蚡就循声看来,满是关切地殷勤探问: “阿姊是想到什么了?难道是思及那金氏往日的不恭?可需要弟弟效劳,帮阿姊好出口心头恶气?” 王娡:…… 佞臣啊!大写的天选佞臣圣体啊!看看人家这说话水平! 王娡满是赞赏地看了田蚡一眼: 她只是冷笑一声,田蚡就能精准捕捉到她的真实情绪其实是不耐;而接下来几句用词更是体贴甚微,直接用金氏称呼起了金王孙来表达自己跟王娡同仇敌忾的立场,无声无息就把本来还有些生疏的“大姊”换成了“阿姊”的称呼,贴近了自己和王娡之间的关系。 “和他倒没什么关系。”对待这样罕见的人才,王娡的态度自然也是从善如流地温和亲近:“既然已经决婚,那他就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只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一个人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但是我那女儿毕竟年纪尚小,需要悉心抚养……” 王娡微微蹙眉,面上流露出几分欲语还休的困恼之意。田蚡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显得一片戚戚,忙不迭接话:“阿姊何须苦恼?阿姊的女儿就是我的甥女,哪里有当舅舅的不帮扶的道理呢?请往蚡家!” 封建社会,孀居的女性在没有父亲和夫家可以依靠的时候,往依兄弟之家,是很常见的现象。只是抛弃血缘关系更近的兄长,选择非同父所出的弟弟,确实并不常见。 但王娡和田蚡都是聪明人,于是明面上好一番唱念做打俱全的表演,仿佛他们这对七八年都未曾相见过的姊弟之间真的有什么深厚感情,实际上心照不宣背后的交易寓意。 臧儿和她去金家之前,特意先回了一趟田家,将整件事和二人的打算都和她改嫁的丈夫沟通了一番。再出来的时候,身边才多了一个小豆丁,再跟了好几个壮汉。 ——田家对那样的谶言很明显也心动了。 只是无奈此前自矜身份,田家还真和王娡兄妹几人远称不上熟络。既然想要加入运作当中,想要未来谋得更大的利益,此刻自然是有求于人,做极了礼贤下士的风范。 王娡对此洞若观火,可一样乐得和田家搭上路子:此前的龃龉放在眼下这种情况,又能算得了什么? 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各路英爽为了成大业,收人心,哪怕是弑子之仇都能抛诸脑后,哪怕退居妾室之位都能忍辱负重。何况田家本来也只是不想帮自家夫人养前夫的崽,虽说是有些薄情,但都不能说是素有旧怨。她又何必要斤斤计较过往云烟? 正相反——王娡有她自己的谋算:在两汉政局当中,外戚集团毫无疑问是相当浓墨重彩的一环。 他们时而稳定着皇权,像薄昭助文帝那般帮助皇帝夺得皇位;时而依附于皇权,如卫霍辅佐武帝般建立彪炳千秋的伟业;时而甚至反噬于皇权,一如东汉各路临朝称制的皇太后的羽翼,在皇权空悬的年代摄政一朝。 有好有坏,或褒或贬,陟罚臧否,莫衷一是。 但无论如何,不可否认的一点是——汉朝需要外戚。最起码,王娡如果想要当好汉朝的皇后乃至于太后,就需要外戚。 这是个科举制度尚未出现,甚至连可以发展的土壤都有待商榷的年代。先秦时期的世卿世禄贵族社会固然已被打破,但是教育的火种尚且未曾深入根底。 后来无数人都批判过九品中正之下的门阀政治,讽刺过世家豪族“平流进取,坐至公卿”的丑态。可是归根到底,世家为何而存在?难道仅仅应当归罪于九品中正?或者归罪于司马氏谋权篡位?——那就有点苛刻了吧。 因为技艺和知识一定是有共同体的,知识与智慧在这个年代就是被某一小部分人所把持着的重宝。 统治者依赖于这些把握了统治术的阶层共同治理国家,便需要与他们分享剥削的利益。 而一旦分享就存在分配的问题,有了分配就有了多寡,于是就存在了统治阶层内部的竞争,出现了君强臣弱、或者臣强君弱的局面。 皇帝既然想要和这些既得利益者竞争权柄,那自然不当是势单力薄。于是出现了外戚,出现了宦官,出现了酷吏,出现了寒门等等等等。 这些群体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往往有着各种各样具象化的表现,但归根到底,都是本没机会参与瓜分利益,是故被皇帝拉拢,用来增长权势、对抗反对意见的利刃。 ——王娡需要这把刀。 王信太笨,皃姁太乖,宝儿太小,臧儿是妈…… 主动凑过来,特别有眼力劲的田家、或者说田蚡,就刚刚好。 于是田蚡就看见,他这位生的极好、毋庸置疑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漂亮、最明艳的美人的阿姊舒展了眉,唇角上勾,对他展颜一笑。 王娡的睫毛又长又密,还带着些上翘的弧度,当她稍掩住那双黑白生得甚是分明的眼睛,就容易多出几分柔软的明丽。 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就像一团燃烧不歇跃动不止的火焰根植在她身体的内部。所以给人一份极大的震撼力,能叫人一晃眼便下意识止息。 田蚡也不例外。 他怔然地看着王娡,无意识地瞪圆了双眼,在王娡眼中罕见有了几分应当是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懵里懵懂。 也对,田蚡明明比皃姁还小,只是不知道学了谁的腔调,才显得有些油滑的大人样。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娡含笑低声语。 田蚡这才恍然回神,有些慌乱地匆匆点头:“唯——唯!” 他家这位阿姊绝对可以做天子母。 田蚡没有其他哪怕任何一个时候,都比现在更笃定那份谶言了。 如果这样的美人,都不能让那位传言中还颇为风流多情的太子动容。那田蚡可能真的会怀疑太子是不是什么时候行猎,竟然伤到了眼睛。 七八岁的小孩骄傲地抬起头,对着王娡将胸膛拍得震天响,信誓旦旦:“阿姊就放心把甥女交给蚡吧!” “蚡一定会把甥女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至于王娡自己嘛—— “田家和那位……其实能够搭上门路。” 田蚡不顾王皃姁盯着他几乎要炸毛的神情,还是厚着脸皮贴到了王娡身边。 这话在他看来到底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应该说的,所以他努力垫着脚尖,伸出手半遮住嘴型,音量很小地偷偷对王娡说。 王娡也不介意,安抚了一下安全感不高的皃姁,半开玩笑地指了指天:“反正能搭上门路的,总不会是那位,不是吗。” “当然不是,”田蚡意外也是个能理解王娡这种嘲戏乐趣的人,非但没有气急,反而同样很戏谑地应和她:“如果真是那位,田家现在也不至于还停留在长陵邑了。” 起码得人在长安,入仕为官不是吗? “是窦太主。” 田蚡轻声细语:“你我都知道的那位的同母长姊。” 也就是历史上同样著名的—— “馆陶长公主?” 王娡颔首,配合着田蚡低声问,但心里倒并不意外这个名字的出现。 馆陶长公主刘嫖。汉景帝刘启同母的姐姐,汉武帝刘彻原配皇后陈阿娇的生母,也是汉初政治里一位搅动风云的女性政治家。 她在窦太后失明后贴心陪伴母亲,给生性风流的刘启进献漂亮美人,在性格强硬的母亲、弟弟之间多次为之斡旋关系。所以最后窦漪房将自己所有私产都留给女儿,刘启认可了她的子女与自己子女之间双重的联姻。 以太后的宠爱、皇帝的纵容为基础,馆陶长公主在景武时期的政治场上一时真可谓呼风唤雨、权倾一时,连具体如何分封诸侯王的事宜都能过问——直到弟弟和母亲相继过世,作为皇后的女儿因为无子与巫蛊被废,刘嫖的权势才最终黯淡下来。 而她一生最著名的事迹,大概就是和王娡以两桩婚姻为约,帮助汉武帝刘彻击败了他的长兄废太子刘荣成为太子。 原来如此。王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刘嫖本就有给刘启送美女的习惯,而历史上的王娡想要进太子宫需要渠道,从刘嫖这处入手自是一拍即合。而有了这一份举荐之恩,两人后来再度联手,那想来也就是自然而然、不足为奇的事了。 既然如此…… “那我便先谢过弟亲的举荐之情了。” 王娡眉眼一弯。 她还真的得好好认识一下这位窦太主,不是吗? “愿为阿姊前驱。” 田蚡低声顿首。 6 第 6 章 夜色如水。 原本昏黑一片的室内突然幽幽亮起一点灯光。 守在外侧的林宫人本来还有些本能的困倦,见到这盏灯光,霎时从昏沉中惊出一身冷汗。手忙脚乱地起身,立在屏风旁,细声对着门里探问:“殿下可有吩咐?” 门里安静了很长时间,长到如若不是那盏宫灯的微光依旧能从户牖中窥见,宫人几乎要错认太子已经重新歇下了。 今上性喜简朴,作息规律,晚上向来歇息得很早,不爱点灯到深夜。上行下效,太子又是今上从小带大的,往日里就没见过他点着灯歇下。 果不其然,再等了一会,宫人就听见室内传来太子含着些沙哑的声音:“有水吗?我口渴。” 太子要,那当然是无所不有的。宫人很快捧着盛了水的漆杯,低着头走进了内室。 太子床上的帘帐被拉开了一半,露出空无一人的床铺。宫人只好稍抬起头,左右寻觅一番,便看见太子驻足在那盏亮起的宫灯面前,有些昏黄的灯光摇晃着柔和了他英俊的轮廓。 灯下看美人,本该是越看越有一种朦胧温润的美感。但就算氛围如此温柔,太子微蹙的眉和垂落的眼,依旧带有一种不耐似的阴沉,仿佛内心强行压抑着火气,只要寻着个由头,就会立即发泄出去。 林宫人有的时候其实也很能理解,为何外朝总有些大臣,一厢情愿地觉得他们家太子脾气不好,性格暴躁。但他们这些在太子身边常伺候的家人,却是绝不怕太子有时候的冷脸的。 陛下是个性情极温和的人。太子由他和一众师长教养长大,虽然有时看起来不是很好接近,也有些被宠出来的小脾气,可对他们这些服侍的家人乃至于一般的宫人,态度都是很平和的。林宫人跟在他身边日子不短,却从来没见过他对什么奴婢发火撒气。 只是当年吴王太子的旧事太过惊人,宫里乃至外朝才一直流传着太子喜怒不定、性情易移的传言。又因为据说当年太子给出的理由是吴王太子不恭,不熟悉的宫人对他就难免总有些战战兢兢的毕恭毕敬。 但林宫人又不是那些人,所以她只是轻声唤回太子的关注:“殿下,水来了。” 刘启这才迟迟回神,有些恍惚地舒松开眉眼,转身接过了漆杯:“嗯……麻烦你了。” “没什么事,我有些没睡好。” 他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间,拿着漆杯慢慢走回了床边,依靠着床上的玉几,细抿了一口温水。 因是临时起夜,刘启未曾着冠。他保养得很好、乌黑秀丽的长发柔顺地披散着,又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到脸侧,半掩住太子殿下素来锋利的五官。 林宫人这才注意到,太子的脸色相当的苍白。 太子虽然本就肤色白皙,多年来风吹日晒勤练弓马都没有让他黑上几分,但那种白是健康的,透着充足血气的,而不是眼下这种几近病态的惨白。 那惨白更衬出他嘴唇的红,红到竟然让林宫人看着甚至有些胆战心惊。 思及这些年来今上对太子身体的担忧,她也着实害怕太子是否康健。 “……真没什么大事。你先下去吧,明早再来收拾。我自己会熄灯的。” 刘启看出来面前宫人的不安,一时竟然有些无奈。但他知道对面的好意,所以只是抬起头来,坚持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愿。 他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刘启又抿了一口杯中的温水,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提前吩咐水要是冷的。 对他麾下的家人来说,太子本就是天下毋庸置疑的贵人,又是与他们命运休戚相关,理当生死相随的主君。所以他们各个习惯于对太子尽心尽意,恨不得种种细节都体贴入微。怎么可能直接端给他一杯冷水呢? 但冷的才好,冷的才能够将他不该燃起的心火悉数浇灭,让他不要心生妄念。 刘启面无表情地磨着后牙,分明入口的当是无色无味的温水,他却只觉得口舌发苦。 为君者当慎欲。他很早就接受这样的教育,多年以来也一直奉行这样的原则。 所以他没有什么是不能忍耐的。 ……没有。 宫人担忧地再瞥了一眼太子的脸色,就被太子眼眶和两颊同样格外明显的红惊到。原本不安的情绪瞬间改为心领神会,安静地轻手轻脚告退出去。 太子今年毕竟才二十二,虽然膝下已经有了七个孩子,后舍的贾夫人和程姬腹中还各有着一个,继承了今上早婚早育的传统早为人父,但说到底其实也还是正血气方刚的年纪。大晚上做梦一时冲动,自然不是什么大事。 不如说正是因为贾夫人和程姬如今都有身,太子向来又是一段时间只爱偏宠一个——现在能同时宠着两个都是因为此前程姬做错事惹恼了他——的性子,晚上做梦才最正常不过。 宫人告退了之后,整间内室又空荡得只留下刘启一人。 他靠着冰凉的玉几,沉默地一口一口将杯中水饮尽,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那盏火光摇曳的宫灯。 其实,林宫人方才到底是误会了。 刘启做的梦远不是她想象中香艳的情事,是太子血气方刚火气上头的产物——那样他叫水,怎么着也不该是用来喝,而该是沐浴。 他伸手捂住脸,方才捧过装着温水漆杯的掌心,竟然比脸颊还要凉上几分。但更让他心烦意乱地,还要数那颗现在依旧不够平静的心脏。 没出息……好丢人……你到底还要丢人地这样激动到什么时候……但凡你要是真的做了什么应该激动的梦呢?! 你明明,你明明—— 太子突然有些情绪崩溃地扑倒在床上,扯过被褥一把盖在自己的头顶,掩耳盗铃一般遮住自己现在那张不用看也知道满是潮红的脸,但脑海还是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方才那个梦境,那个阳光过于明媚,热到他躁动不安的白天…… 她有一头同样乌黑秀丽的长发,许是因为天热,所以将垂发结成双鬟,簪上一只金雀钗,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后颈。 她穿的是一身素衣,代表着她身份不高。可是布衣裙钗难掩国色,她身上衣裳的剪裁其实也很精致,便显出她体态的优美窈窕。 她腰间别了一块青色的锦帕,证明她家并不缺钱,只是身份不够贵重。而只这一抹鲜艳的彩色,就更点缀得美人一颦一笑都带着一种难言的鲜活。 然后这样的美人——这样的美人毫不遮掩地,满是欣赏意味地上下打量着他,很不客气的眼神还在他前襟和腰间停留徘徊了很久,在他发现之后,竟然还干脆利落大大方方对他莞尔一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喜欢先眨一下眼。 那挺翘的睫毛会微颤着遮掩住那双善睐的明眸,然后再翕动着张开。明艳的日光于是就映入她的眼中,化为一片潋滟的波光,真可谓顾盼生辉。 眉黛青颦,朱唇皓齿。他今天是知道了。 在现实里,她离开得像一阵风,只是出于好奇才那样缱绻停留过他周身一阵。 而在梦里,她却会频频袅袅行步而来,像一朵云那样,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地挪移到他的身边。 然后她会给他一个吻。 一个相当纯洁而平静,甚至只会停留在嘴唇轻轻触碰程度的吻。 刘启结婚很早,知人事更早。他十八岁的时候,长子刘荣就已经出生,所以绝对不是什么没开过荤,不知道床事该是什么滋味的处子。他性格有点怜香惜玉,对待美人从不吝惜甜言蜜语,很擅长讨得除了他母后以外女人的欢心,所以也不是什么木讷不开窍不会调情的呆子。 但他在梦里依旧只得到了这样蜻蜓点水一般,毫无深入、相当温和的一个吻。 将自己蜷缩进被褥里面,头发一片凌乱,给明早梳头的宫人留下了莫大困难的大汉太子殿下默默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可他却为之心如擂鼓,念念不忘。 直到又被那句“彼为金氏妇”刺痛。 太子殿下那张很容易就显得不高兴,严肃冷峻下来就显得格外具有压迫力的俊脸,此刻又是阴云密布了。 为君者需慎欲。嗯。为君者需慎欲。 他没有什么是不能忍耐的,嗯。 刘启闭眼,咬牙狠掐了自己一把,起身去熄灯。 他觊觎民妻,他没道德,他有罪。他上对不起他大母父皇母后中对不起他太傅舍人家令下对不起群臣万民诸国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以寡德托于四海之上兢兢祗畏惧无以康济寓内…… 灯熄了。 刘启借着月光躺回床上。 明日有朝会,他是太子,需要早起听朝与会。如今真的很晚了,再不歇息,明日朝会该显得精神不足。到时候还得被他父皇追问原因了。 他闭上眼。 …… 如果她嫁给我的话,我绝对不会让她只能穿一身素衣,连为了漂亮都只能在腰间系一段锦帕。 青色真的很衬她,绀色或者缥色应该也会很漂亮。 金雀钗很好看,但是步摇翡翠应该也会很配她? …… 刘启磨了磨后牙,再狠掐了一把自己。 不能扇他自己一巴掌,他明天得上朝。 7 第 7 章 刘嫖刚进厢房,就听见铮铮一声,王娡缓缓停下了抚琴的动作,顺着动静循声望来,然后对她微微一笑,起身行礼。 “起吧。”刘嫖有些惊喜地将王娡顺手扶起来,“你还会弹琴?” 王娡很实诚地摇摇头:“不是很会——本来就没有认真学过。后来更是手生厉害。” 她上辈子的教育氛围竞争强度很高,家长总不可避免想要给小孩培养一个艺术方面的特长。但王娡对这些兴趣并不高,认为与其练琴还不如多看几本书。 她从小就聪明,学习成绩好,家长自然会纵容一点。不去培训班空出来的时间也只爱用来看书,在他们眼里不算是不务正业,反而是值得鼓励的爱好。所以没学多久,她就功成身退。 到了这一世,臧儿也想过培养一些女儿这些方面的特长:她主要是不甘与愧疚,觉得女儿本该拥有比现在更好的一切。但王家家境放在那里,只能是半途而废。 她嫁给金王孙后,也想过要不要再捡回来一些这方面的才艺。但后来忙于打理家业,搞事业线搞得实在有点上头,没玩多久就又抛在脑后了。 还是等王娡到了刘嫖的长公主府上,她才又想起来这项屡屡被她抛弃的手艺。 * 刘嫖常年蓄养着一批善于歌舞音乐的伎人乐师,既是为了她自己宴饮取乐方便,也是用来教导培训她常在民间找寻来的美人。 这些美人到了最后,除了一些被她自留或者送到母后身边解闷的体己人,往往不是被刘嫖在太子上门做客的时候推出去,她弟看上哪个就带走哪个,就是被刘嫖打包准备送去给梁王——嗯,还是她弟。 刘启眼光高且专一,看人挑剔到有些刻薄,每次都是挑挑拣拣半天,到最后却可能一个都没看上。刘嫖保持这个习惯也有五六年了,也就给他送过去两个。 刘嫖也能理解:太子行事还是要多顾及影响的。虽然阿姊给弟弟搜罗美女,说出来不是很体面。但太子算下来也就五六年里新纳了两个姬妾,据说还都帮皇家开枝散叶了。那不论是太子家臣还是外臣,也就都指摘不出什么错误。 给梁王打包一堆的理由也相当简单粗暴:刘武人又不在长安,哪里能像刘启一样当面挑挑拣拣?他就算不想自己收用了,梁王在封地也需要社交。排练一支专门用来宴饮歌舞的伎艺,尽管不符合今上推崇简朴的风气,却也绝不出格。 朝廷现在虽然明面上依旧坚持诸侯王牧民的论调,也希望诸侯王们各个能够安分恭敬守礼,好好治理封地。但实际上嘛—— 诸侯王偷偷摸摸干点反动事情你跟中央打小报告,陛下绝对大为支持。你说诸侯王借着治理的名号收买民心,可能有谋反风险,朝廷也会心怀疑虑。你说他们宫妃众多爱好歌舞宴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吧。 一个诸侯王喜欢美色,总比他喜欢造反好吧? 梁王又不是没钱,养不起这些美人:窦漪房向来疼爱这个不到十岁就需要远离父母前往封地就国,偏偏任职之路还一波三折,从代地改到淮阳再到梁地,和身为太子的长兄比起来难免有点心酸的幼子,各种赏赐和私库简直年年如流水一般朝刘武倾泻而去。梁王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钱。 而刘嫖养这些美人也养得理直气壮:她甚至比刘武更让人放心——她连诸侯王都不是!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馆陶长公主而已。凭什么还要来蛐蛐她一个公主爱养美人爱看歌舞爱好宴饮呢? 至于给母后弟弟们也分别送点?那都是她的拳拳孝悌之心啊!她没给她父皇送,那都是因为深知她父皇脾性肯定不会收,甚至说不定还会很不赞同地看她,又不是特意漏了她父皇不孝顺。 馆陶长公主上有皇帝皇后的溺爱,中有夫君太子的纵容,下有钱财权力的支撑,打着孝悌的名义,依仗着国朝长公主的身份,就没有哪个大臣敢真的不长眼弹劾她什么的,于是成功养成了她那张扬的性格。 所以田家的牵线搭桥比王娡想得还要顺利。因为这位身为天潢贵胄的馆陶长公主堪称百无禁忌,只要确定送过来的人不是蓄意行刺的杀手,她完全不在乎对面的出身与来历。倒让本以为自己会认识一位精打细算、心细如发的长公主的王娡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倒也不能就此断定,说刘嫖是个被宠爱得有些天真不知忧愁的性子——窦漪房虽然现在依旧是皇后之尊,长男封太子,幼子诸侯王,独女长公主,看起来风光无二,但其实她最初因病失明的时候,前朝后宫也不是没有过暗流涌动。 那些最困难最艰辛的岁月里,刘武远在封国,远水解不了近渴;刘启自顾不暇忙得吓人,又已经加冠搬出了未央宫;帝王的宠爱暮去朝来,随着颜色而故。全靠刘嫖的陪伴和安抚,窦漪房才最终挺了过来。 而她之所以对这些美人态度如此无所谓——王娡观察了几天,最终勉强就目前情况得出了一个短暂评价: 因为她们这些人并不值得刘嫖多费心思。 刘嫖的骄傲理所当然。 她是帝后的嫡长女,是皇帝的独女,是太子和梁王的同母阿姊,享尽了家里人的宠爱与关怀。她的尊贵与生俱来,只要大汉没有在她父皇或者弟弟的手上走向灭亡,刘嫖这一辈子就不该有苦头吃。 而上天或许确实是偏爱她的。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家世,它竟还并不吝啬于让她的父弟都能称得上一代明君,确保她一生长乐未央。 所以刘嫖爱给弟弟们送美人,却只是将这作为一种爱好,一种她用来关心家人的方式。 生性慷慨的馆陶长公主自己享受到了美人歌舞的快乐,于是便觉得不应当一人独占这种乐趣,而应该与她可怜的被大臣盯得死死的太子弟弟,和更可怜的远在封地不能享受长安繁华的梁王弟弟一同分享。 什么?你说太子和梁王怎么可能会真的混得很可怜? ——有种可怜叫你阿姊觉得你太可怜了。 刘嫖的性格完全出乎王娡的意料,也着实打乱了她的计划。可是她却并不厌烦这样的变数,因为这样的刘嫖远比史书上记载的那个工于心计的形象更加鲜活,她喜欢这样的馆陶长公主。 这样的差异同时也及时提醒了王娡:她差点就犯下先入为主的错误。 纵然她有着上一辈子的记忆,对这段时期的历史有着大概的了解。可是那些说到底是从史书上得来的东西,可以作为参考,却并不能真正取代她个人的观察与判断。 史书毕竟也是人所编纂的,而只要其中掺杂了个人的成分,那就必须仔细斟酌那人的立场与身份——这本该是王娡上辈子学历史的时候最先学会的一件事。 材料说什么,你又得信,又不能全信。他人转述的一件事,你要指出其中有转述人的私心;自己表明心迹的一件事,你要怀疑其中是否有自我粉饰;后朝追述前朝的记载,你要质疑相差甚远导致可信度的高低;当朝人记载当代的杂谈,你要疑问距离太近是否存在一叶障目…… 条条材料都可靠,条条材料又都不可靠。兰克学派和后现代主义史学家就史学的客观性问题二十世纪以来开战已久。王娡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术搬砖劳工,在这样的重大理论问题上如履薄冰,只表示自己是唯物史观坚定继承人。 结果一朝胎穿,记忆错乱,谁知竟然险些行差踏错。若叫上辈子师友看过,怕不是得贻笑大方。 可王娡心态好:她此前凭自己心意随手布置了几番闲棋,若是局势如她所料,那自然转为杀招,满盘皆活;如若不然,也不过是几枚闲棋,碍不了大事。 她现在也只是很单纯地欣赏馆陶长公主的这份性情,所以坦荡表达出来,想和对方多亲近亲近而已。 当然,她也没料到,最后反而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刘嫖当然对这些美人态度平平,可从另一方面来看,她也是对这些人一视同仁。因为不管她们的出身为何,难道天底下还能有比她更尊贵的出身吗? 既然平等地不如她,她也就把所有人都平等着看。 而王娡的落落大方和心细体贴,和其他人一比,就足够叫刘嫖喜欢上了。 * 刘嫖听完王娡这话,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几分古怪。她秀眉弯弯,一双明眸里满是揶揄之色:“咳……没关系。” “反正太子他十有八九听不出来什么好赖——只要你不走音就行哈哈哈哈哈哈。” 馆陶长公主到了最后还是没忍住自己发自内心的嘲笑之情,一手抵在王娡的肩上,一手摁着自己的小腹,字面意义上的捧腹大笑起来,甚至到最后乐得都呛到咳嗽起来。 王娡也是被她这幅豪放样一瞬惊到,利落地起身,一边帮刘嫖拍着背,一边迟疑地眨了眨眼:“……太子听不出来?” “——是啊,绝对完全听不出来。” 刘嫖咳了好半天,才终于缓过气来,但脸上的笑意是怎么也止不住的。 “他,你别看他长了一张看起来很不好招惹的脸。实际上,实际上要我说,他才是我们姊弟几个里头最好欺负的那个!” “你有没有听说过,他现在那位晁家令?当年他还不是太子家令的时候,给我们父皇上过一份谏书,在里头说我父皇对我那位好弟弟的教育有着很严重的问题——” 刘嫖又咳了咳,特意压低了嗓子,显得低沉而严肃,好像是在刻意模仿那位历史上同样大名鼎鼎的未来景帝宠臣晁错的音色: “窃观上世之君,不能奉其宗庙而劫杀于其臣者,皆不知术数者也。皇太子所读书多矣,而未深知术数者,不问书说也……” “咳,不对。这段是骂我弟当年虽然读了很多书,但是纯在读书,压根没搞明白书中真意权谋术数的。额,应该是这一段来着!” 刘嫖满脸是幸灾乐祸似的兴奋和笑意,看得王娡忍不住眉头一阵乱跳,内心缓缓升起一个微妙的念头: 看你弟被骂真的这么开心吗,长公主? 晁错当太子家令都多久了——那份谏书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您怎么这么记忆犹新,还能脱口背诵的啊! 而刘嫖一脸坏笑,很显然是完全不打算放过自家太子弟弟: “臣窃观皇太子材智高奇,驭射伎艺过人绝远,然于术数未有所守者,以陛下为心也——” 臣私以为太子虽然才智高超颇为不俗,骑马射箭的技艺娴熟地远超常人,然而在术数方面却没有什么成就,这是因为他心里想着陛下,万事以陛下为中心。 “窃愿陛下幸择圣人之术可用今世者,以赐皇太子,因时使太子陈明于前——” 希望陛下可以选择能够运用于当世的圣人之术,把它赐给太子好好学习,让太子可以适时地在您面前阐述明白。 王娡:…… 她大概能够理解刘嫖是想要嘲笑他弟被指责为“以陛下为心也”,万事以皇帝为中心,对于一个业已成年的青年、尤其还是太子来说,难免会显得——有点狗腿。 但考虑到古代君臣用词向来的肉麻程度,并且好歹这句话又不是刘启自己说的,王娡其实接受程度相当良好。 就算真的有这种事情:都说了晁错当太子家令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太子当年才多大,对皇帝亲爹满心孝顺甚至怀有依赖感,难道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吗?难道会对他的地位有什么不利吗? 王娡甚至觉得刘启这种做法有点聪明:皇帝与太子,既是君臣也是父子,这其中相处尺度的把握极为微妙。 对汉文帝这种虽然绝对称得上厚黑,但是同样性情温和,控制欲不是特别强烈的皇帝来说,他固然会把太子的教育看得很重——可估计也很喜欢儿子还把他当爹来崇拜。 王娡主要是被第二句话反应出来的意思给震撼住的: 定、定期要被他爹当面抽问回答帝王心术? 你们老刘家教育这么狂野的吗! 而刘嫖重又细细品味了一番方才那份谏书,最后才满脸遗憾与复杂地拉住王娡的手,缓缓道出最后几句: “所以啊,你进了太子宫以后,平日里跟他聊百家学说,他能很高兴地跟你聊。你主动要求陪他去骑马射箭,想看他狩猎时候的英姿,他绝对不会拒绝。” “你让他分辨音乐的好坏?或者和他聊聊什么辞赋?想和他玩点文艺的情调?” “呵,”刘嫖抬头望天,一张本就眉眼骄傲的脸上,此刻仿佛更多了一份天下无敌般的孤寂: “虽然我父皇自己会一些乐器陶冶情操,但他为了整肃民风,现在都不怎么听音乐了——那就别指望我弟在他的教育下能听得明白了。” “关键他确实也没什么天赋。能听出来弹没弹错,那都是因为他家太傅家令舍人等等一系列人拼命努力过了。” 这个家里,最懂辞赋的是不在长安的梁王刘武;而最懂音乐的,只有她馆陶长公主! 刘嫖长吁短叹,很是感叹了一番。最后看了看听着她这一连串话说下来,眼神都有些愣愣泛空的王娡,当即颇为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 “嗯,不过我都说了没事的。” “就你生得这幅美貌。信我,我以他亲姊身份跟你发誓。他自见你第一眼开始,脑子里就会下意识盘算你和他未来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了。” “他打小就喜欢长你这样的,审美绝对八百年都不会变。” 刘嫖一派云淡风轻的笃定。 8 第 8 章 王娡、王娡一时之间竟然都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话。 虽然她上一辈子就知道他们老刘家风流多情,玩的很花——但刘嫖这几句话实在也太理不糙话糙了! 她总不能说还好她生得肖母,而她母亲又是一个如非祖父狂悖、上门求娶之人绝对多如过江之鲫的大美人,所以生了一张符合太子审美的脸吧? 那多掉价啊。王娡发自内心地嫌弃这种狗腿到没边的说法。相貌都是爹娘给自己的,哪有专门为什么人而生的说法。 刘嫖也不强迫她给出什么像样的回应,只是笑意盈盈地拎着裙摆,在她身旁同样跪坐下来。 “好啦,前面的话,你不敢听,那就当我没说。你也别那样欲言又止地看我,我刚才是有些促狭,但就算太子在场听见了,他也不会生气的。” 王娡听到这,心下一动,试探性地发问:“这么说来,太子是个宽厚的性子?” “来我府上也算有好多天了,终于舍得问我太子相关的事了?” 刘嫖哼了一声,状似不满地用眼神嗔她:“那几个嘴上不说,但同样瞧上我那好弟弟的美人,明里暗里都不知道从我这旁敲侧击好几轮了。你这个早就跟我大大方方说想要见太子的,竟然到了今天才想起来问!” “我都想着,你要是再不问。我就干脆等到时候把你留下陪在身边,或者送到我母后那里陪她解闷去了!” * 刘嫖这话是与王娡开玩笑,但多少也带了点真意。她是真没想通王娡这些天来,为什么能够那么安然。 那些自身不很情愿、却因为种种原因而投进长公主府上的美人会向她打探太子和梁王。她们害怕对方是个样貌不好或者性情粗暴的人,哪怕是为人姬妾,她们也期待着能够被托付到一个良人手中。 那些心有主意、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宠幸的美人会向她打探太子和梁王。她们想要知道二人的喜好与偏向,想要因此讨得两人的欢心,好博出一场泼天富贵。 甚至那些两边都不是很沾,懵里懵懂的,什么都没有想好,只是因为知道长公主府上招长相漂亮的美人为她歌舞就投入府上的美人,出于对天家贵胄们的好奇,也会偷摸着想跟她打探情报。 刘嫖将种种纷扰都看在眼里,在心里根据这些反应划分她们的去处。 但她愣是没琢磨明白王娡。 王娡是有主意、有野心的那批人,她甚至可以说是这些人当中最大胆的那个。 这些美人在她府上也会交流情报。她们很快就会知道,说是长公主爱给太子送美女,但这五六年来,太子总共也就在长公主府上带走过两个人。所以她们固然第一想法肯定是能够被太子带走,却也从没有放弃过探听梁王的喜好,做好了两手准备。 只有王娡,早早地就同她表露过自己此番就是为太子前来的想法,一点没问过梁王的事情。 好。目标如此专一,尽管听起来有些骄傲,可刘嫖看了王娡那张脸,却也能理解甚至支持。 王娡长得就是一副刘启素来偏好的明艳长相,长公主见她第一眼,就笃定自己此番又要因为给太子送美人被朝臣私下蛐蛐了。 更别提她后来照例派人去打探王娡的来历,也听回报的人说了那个相面的谶言。 祖传迷信的馆陶长公主相当欣慰王娡的选择,并下定决心,此番就算刘启审美劈叉了不打算带王娡走,她也一定得把美人强行塞进她弟后宫。 这种都有相面谶言钦定了的大事,她看刘启敢不敢不答应。 ——不信她就转头跟父皇讲,她父皇肯定信。 但王娡偏偏从来不跟刘嫖打听哪怕一点和太子相关的事情! 她在刘嫖府上细细观察了她许久,不知得出了什么结论之后,竟然坦坦荡荡地主动开始接近交好她。 王娡是田家和刘嫖提前说好才暂住长公主府上的身份,准确来说是女客而非她蓄养的伶人。因为那个谶言的存在,刘嫖也对她颇为好奇。所以她接住了王娡抛来的示好。 然后这些天里,王娡陪她游园赏宴,不论是美景还是美人都愿意一同欣赏,从不会冒出只言片语劝阻她收心自持的扫兴话;同她聊天解闷,刘嫖说的每件事情都能耐心聆听给予回应,甚至还有个人见解与疑问,完全没有敷衍之意;和她交流见闻,意外地谈吐不凡见识不俗,时常叫长公主都耳目一新,恨不得击节赞叹。 但凡王娡是个男人,刘嫖绝对会将他改为引荐给她父皇——这得是多好的郎官人选啊!去年那位不幸英才早逝,让她弟私下都为之难过好久的贾生昔日年纪轻轻担任博士时,恐怕也就是这样的表现了吧! 可惜王娡是女儿身,更可惜这世道还没宽松到允许女子入仕为外朝官员。刘嫖只能一边为王娡叹息,一边手痒想主动给她弟写信喊人来——外朝女子很少有入仕的渠道,但后宫就不一样了啊。 刘嫖自己是靠着父母弟弟的身份才有资格对一些事情说得上话,自然很明白一个女人可以如何操控男人在眼下的局势里施展才干。她欣赏王娡,出于种种理由,当然要想办法给她一条通天之路。 但、再重复一遍,王娡就是不跟她问哪怕一点和刘启有关的事! 她连刘嫖的喜好都记得差不多了!上回两人一起吃饭,王娡看见侍从端上来一份刘嫖爱吃的菜,还特意调笑地问她,要不要把自己案上那一份也一并拿走。 长公主就这样半是快乐半是困惑地晕乎乎沉迷在温柔乡里,人生头一回发现自己太子弟弟那么多年来矢志不渝的审美竟然是如此的有品。性子体贴的明艳美人,她看起来能漂亮得一颦一笑皆可入画,但对你的各种事情偏偏又颇为关怀,便更有一种双重的心理上的愉悦感。 难怪人能当太子呢。你看看她弟这些年来吃得有多好啊! 王娡要是再不问刘启。刘嫖真害怕自己这样下去迟早色令智昏,到头来舍不得人了。 * 王娡对于刘嫖的调侃竟然哑口无言:她总不能说,因为她此前早在史书上了解过了这位汉景帝的一些所作所为,又从其他美人口中探听过情报,对对方本就不能说是毫无了解?又或者更丢人地说,她这些天光忙着和刘嫖交好,暂时把那位景帝陛下抛之脑后了? 罪过罪过。馆陶长公主固然是帮未来孝武皇帝上位的贵人,但孩子他爹此刻明明才应该是更重要那个啊。 王娡心底反思了一阵,面上露出一丝羞赧:“公主这些天实在待我很好,我觉得太子与公主同母所出,性子应当很像,就没有多问。” “只是我忽然想起来,民间曾经对太子也很有些传言——所以突然想跟公主问上一问。” 刘嫖了然,脸上的表情一时之间又变得极为复杂。 嗯,她府上三种美人,三种的关注点各不相同,偏偏问到最后,最终都会不约而同问到那一件事…… “你想问当年吴王太子的事情?”馆陶长公主相当无力地掩住了自己的脸。 她弟当太子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里,他们父皇对她弟一直是精心培养,实打实广听各路大臣对太子教育的谏言。又是让他熟读百家之言,钻研帝王心术;又是让他勤练六艺,培养得弓马娴熟,文武双全。 甚至等到她弟行冠礼,搬出未央宫入居太子宫之后。他们父皇想到当年商山四皓出山力佐惠帝皇位时,都只能暂住吕家府邸,竟然很难得没有念着什么朴素、说什么要少建宫室的话,罕见利落地拨钱,给她弟在长安城里修了一座相当漂亮的思贤苑,专门给他用来广招宾客、以为羽翼。 她父皇。 她那向来推崇简朴体恤民力不爱花钱,想给自己修个露台,到最后一听成本都没舍得,话说的实在难听一点,多少有些抠门的亲父皇。 竟然愿意给她弟花钱,修那——么——大一座思贤苑。 刘嫖特意去实地考察过:苑中有整整六所堂室,每个都是广庑高轩,里头的各种屏风帏褥还都一水的华美漂亮。可以说给足了太子脸面,满满都是皇帝一片怜子之心。看得馆陶长公主又是震惊又是吃醋,恨不得当即冲进宫里去跟父皇母后大肆撒娇一番和她弟争宠。 也不能怪她心眼小吧?她能理解为太子着想算国事,给自己修露台算私欲,所以她父皇花钱的态度截然不同——可谁叫她父皇的性格就是那样,这件事就是罕见到她那天想抬头看一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而她父皇如此尽心尽力培养她弟,她弟其实也是个相当优秀的太子。刘嫖有时候会故意逗他,当面挑一挑刘启身上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刘启每次也都包容了。 有时被她指出一些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并且也觉得不是很好的错误时,不管实际上那错有多小,她弟还真的会反省,甚至和她道谢。 刘嫖平心而论,觉得抛开她身为阿姊的滤镜,当今太子也分明确实是个不错的储君:能文能武,气度不凡,从谏如流,心思敏锐,雄才大略,能屈能伸。 ……怎奈何吴王太子那件事实在闹得太大,当年简直堪称轰动长安。 所有人说起他来,第一反应都是: 那个因为吴王太子与他饮博时争道态度不恭,所以直接拎起博局就把对面砸死杀了的太子殿下? ——他脾气一定很不好吧! 9 第 9 章 王娡一看刘嫖这副模样,就猜到了七八分缘由,一时也是有些好笑。 看来这样的事情,不论古今,都属于是人人津津乐道的奇闻。也不知道馆陶长公主每次被人问到此事的时候,会不会脑海中闪过干脆不要这个傻弟弟的念头。 “当年那事,那事——嗐!” 刘嫖每次讲每次都叹气。但偏偏此事如果真要如实道来,那真实原因着实有伤天子雅德。她虽然因为年长得知一二,却也明白此事严密,连梁王都没透露过。 只能怪太子当年年纪太小,没什么心眼,偏偏事关重大又不能和属官商议,于是草拟出那么一个粗率计划。执行的时候,又因为紧张下手重了几分。那熟习六艺锻炼出来的力气,就那样让吴王太子匆匆丧了性命。 不。刘嫖严肃地更正了原因。怎么能怪她弟武艺出众太过优秀呢?分明是那吴王太子刘贤自己身体羸弱,竟然还抗不下一个十二岁小孩的一击。 刘贤可比刘启大了快十岁。太子当年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孩,紧张到多用了点力气,不是很合理吗?她弟本来也只是想把人砸晕砸伤,好有借口把刘贤留在京师而已。被弄死难道不应该怪刘贤自己太弱吗? 窦漪房护短,连带着几个孩子都随了她的性子。刘嫖于是理直气壮偏袒自家弟弟,深觉刘启不应该被人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件事。 “太子当年年少,怎么能用十年前的旧事来判断现在的人呢?” 刘嫖委婉带过这句,拉着王娡的手,便将话头转向其他方向:“你不要因为那样的传言,上来就有些怕他。他其实性子一半随了父皇,一半随了母后。” 一半随了窦漪房的护短骄傲,一半随了刘恒的温和宽仁。 “只要你没犯什么错误,为人守正,太子他就不会跟你太计较什么细节。他不爱迁怒旁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对无辜之人撒气。有自己的主意、但也听得进人劝。对自己人更是喜欢护着——挑剔是真挑剔,可只要你入得了他眼,日子不难过的。” 刘嫖在王娡手上轻轻拍了拍。不像往日对其他美人有限度的对太子喜好的侧面透露,馆陶长公主此番却是颇为有些推心置腹地在和王娡分析刘启的为人。 “只是……”刘嫖顿了顿,矜贵地微微抬起下颔,示意王娡附耳过来。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泰极生否。” 这是一场真正完全私密的耳语,刘嫖将声音放得极细极柔,与其说是在告诫王娡,不如说更像是喃喃自语。如若不是她们此时的距离,近到王娡甚至能够用皮肤感知到刘嫖的呼吸,她甚至怀疑这短短两句评语轻到几乎能够没入风中。 王娡垂下了眼帘,反复在唇齿间品味着这段对话,更是在品味刘嫖的态度: 馆陶长公主毫无疑问是偏爱着她身为太子的弟弟的。 她回护刘启的黑历史,欣赏太子身上的长处,骄傲于太子的优秀。所以她让王娡不要过于担忧和刘启的相处。 可是她也同样敏锐且不安地捕捉到了刘启性格里极尖锐峻刻的一部分——王娡反倒更熟悉的孝景皇帝的一面。 何为景帝? 布义行刚曰景,由义而济曰景。 是治世明君,是富国强兵,是“周云成康,汉言文景”,是务在养民,“移风易俗,黎民醇厚”。 也是为一子杀一子的冷酷,是下狱逼杀功臣名将的多疑,是动辄轻罪铲除诸侯封国的峻烈,是对血亲虽死不复相近的刻薄,是骗杀尊师积怨大臣不救酷吏的寡恩性窄。 是张释之劾其诣公车司马不下,等他登基后就忧虑到火速称病,“欲免去,惧大诛至;欲见,则未知何如”,惶惶不可终日;是卫绾拒其召饮以示对文帝赤诚无他心,等他登基后就小心谨慎“日以谨力”,被他戏问往昔何不来时,直接当场高呼“死罪”被吓到重病。 文景都是一代明君。可比起文帝陛下温和委婉,四两拨千斤的从容,景帝陛下的刚烈,让他对待大臣简直比一些酷吏还要“操群下如束湿”。 砸杀吴王太子是年纪尚小,是不知术数,是黑历史,是错题本。是不能因此以偏概全,否认刘启性格中宽厚仁爱乃至于阳光柔和的一面。当然也是天性使然,未来孝景皇帝生平动机的生动注脚。 “——我记下了。” 王娡反手覆在刘嫖的手背上,眉眼间一片温和的平静。 馆陶长公主会因为隐隐察觉往日里温和乖巧的弟弟本性竟然有着如此凉薄一面而心惊胆战,但她认识的本就是笔锋下刻薄寡恩的孝景皇帝,又怎么会萌生畏惧呢? 孝景皇帝是个大局重于私利、社稷高于旧情,功过、爱憎、赏罚都相当分明的明君。这对王娡来说就足够了。 她有才华,他有平台。 她要权力,他持赏罚。 她有所求,他有所需。 ——这还不能算是一种天作之合吗? 王娡忍不住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满意的弧度。 * 共同的利益会成为捆缚住他们双手的红线,从此紧密相连,生死与共。 而王娡要让刘启心甘情愿握住她。 * “——大人。” 朝会结束。 被特意挽留下来的太子殿下很安静地跪坐在原地,耐心等到群臣都陆续离开了堂上,预备前往各自的官署办公之后,才起身行礼喊了一声皇帝,准备汇报自己这些天都跟着太傅学了些什么。 但刘恒很快出声制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端坐在帷幄中的孝文陛下语气是一贯的温和:“不用这么紧张——我留你下来不是为了检查你这段时间的课业。” 换句话说,只是皇帝陛下有点想他搬出未央宫的儿子了,所以把人留下来聊聊家常。 “在承明殿说话还是太严肃了。” 承明殿是皇帝与诸臣平日里议事的地方。虽然不像未央前殿一样具有重大的礼仪性作用,非帝王登基、入殡或是礼拜丞相外不可轻启,但就其政治含义来说,却是真正意义上“朝廷”的所在之地。 如果在这里谈话,那显然更像是皇帝对太子极具君臣色彩的谆谆教导,而非父亲对儿子日常生活的关怀了。 刘恒起身走出幄帐,含笑道: “到温室再说吧。” 温室殿才是皇帝日常生活起居、办公理政的地方。 刘启自然应声。只是回答完后,他下意识抿了抿唇,嘴角不是很开心地向下弯了点弧度: ——他就是猜到他父皇要这么说,所以才想抢先将谈话的场合控制在承明殿。 刘启很早就开始参与听政,对承明殿相较起来更为严肃庄重的氛围早已脱敏,完全不觉得在这种正式场合进行父子谈心有什么不便。 与之相反,他倒不是很喜欢在这样的季节,跟他父皇在温室省谈话。 温室、温室——顾名思义。 这是一个冬季会很暖和的宫殿。 当然。现在是夏季,温室很多保暖措施都不会布置,凌室的冰也应该早早在皇帝的居所供上了,温室的温度应当很宜人。 可刘启心理膈应。 太子殿下面无表情: 等孤登基之后,孤一定要修一个和温室相对,在夏季特别凉快的别寝。到时候就叫它清凉殿。 ……好吧,想想还是太花钱了。算了,又不是没有凌室供冰。 这世上没有多少是想到“没钱”还不能放弃的事,尤其对一个生性不爱花钱的人来说。 * 温室殿虽然和承明殿相隔了一道禁门,从相对公共属性更多的殿中进入了作为皇帝私人所有领域的禁中,但直线距离也并没有多远。 刘恒先回后室换了一身常服,这才出来好好上下打量了一番乖乖站在堂前,低眉顺眼着的儿子。 “——昨晚没睡好吗?” 朝会上隔着拉起阻挡蚊虫的幄帐,心神又几乎全都放在政事上,刘恒这才发现刘启眼下竟然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睡眠不足。 从小养大的儿子,他心里当然有数:刘启不是那种明知道第二天有正事还会放纵自己的性格。那就只能是遇到了意外,被逼无奈。 “……休沐的时候遇见什么事了?”刘恒沉吟了片刻,做出了精准的判断:“晚上梦魇了?” 毕竟又不是太子刚刚搬出未央宫那会,还要担心是不是换了环境没适应过来。最简单能触发意外的就是休沐日的时候。 刘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精简地应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 ……要不然他还能怎么解释啊?真相说出来,真的不怕被他父皇用一言难尽看傻瓜小孩的眼光盯着吗? 刘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幅表现,嘴角很快就挂上了笑意。 但他也没有追究刘启短促的回答,更没有点破儿子很明显有事想瞒着他的态度,相当宽宏大量地揭过此事不谈,转而关心起孩子的日常生活来。 “最近身体还好吗?有记得让周仁帮你看着吗?他怎么说的。” 周仁,字文,是刘启现在的太子舍人。刘恒当初之所以点他侍奉太子左右,就是因为他是以医术被推荐到皇帝面前的。 为人又小心谨慎,阴重不泄,宁愿被人怀疑是以色——好吧,跟太子比起来好像颜色还不够出色,都从未对外界透露过自己还在帮太子看病,对太子的身体状况更是三缄其口,是个相当好的近臣苗子。 “挺好的。周舍人也说儿近日身体康健,没什么问题。” 刘启被刘恒那复杂的一眼看得有些头皮发麻,但万幸的是亲爹还是纵容了他的小心思。松了一口气,他很轻松平静地回答道。 自从他幺弟,现在定谥号为怀的前梁王刘揖,两年前因为坠马不幸没有留下后代就英年早逝,连带着折了一个自责的梁王太傅贾谊之后,刘恒对于剩下为数不多三个儿子——尤其是太子的身体就格外关心。 “嗯,那就好。你读书之余,还是不要松懈弓马。” 刘恒对这样的答案自然满意。 父子俩又就其他方面简短嘘寒问暖一阵,确保太子没有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出了什么小毛病后,皇帝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该处理政事了,便痛快地把亲儿子轰出门干活去。 看着太子规规矩矩跟他道别准备下堂出门的背影,刘恒冷不丁地开口: “下次休沐去看看你阿姊,省得晚上继续梦魇。” 年轻人啊,什么情绪都能写在脸上。 太子殿下的背影顿了顿,坚强地装作自己啥都没听到。 10 第 10 章 丢人是真的很丢人,嘴硬也是真的在嘴硬。 但等到下一次休沐的时候,太子殿下还是身体很诚实地决定摆驾长公主府。 ……主要不仅他父皇这么交代过了,他阿姊都给他写信了诶。 尽管对于刘嫖信中颇为恋恋不舍,洋洋洒洒写了几大段的“忍痛割爱”,刘启还是有些踌躇: 他姊好像没有跟女人交往过密的嫌疑。 但她好像真情实感地特别喜欢那位她说要引荐给他的美人。 而他们父皇有和男人交往过密的行为。 他姊向来认为他的教育受他们父皇影响很大。 太子殿下抿着唇,目光迟疑地盯着长公主府的正门,罕见一脸凝重地犹豫了。 ……但他真的没想过和男人交往过密。 真的。 并不知道自己未来将喜提头衔“矗汉三直男”的孝景皇帝沉吟徘徊了一阵,最后还是一咬牙,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别管他姊要给他推荐的美人是什么性别,反正长公主府上又不是没有正常美女! 他现在是真的需要一些其他刺激,来转移那天惊鸿一眼偏偏还绝对得不到的糟心感。 * 长公主命人将幄帐放下。 层层薄纱轻飘飘地在空中展开,遮掩住幕后佳人明艳的容颜。可它轻薄的质地本就甚是透光,于是又朦朦胧胧勾勒出玲珑的身形。半遮半掩之间,尽是一派欲语还休的风情。 刘嫖细细为王娡点好绛唇,松开手,再端详她的脸庞,一时竟也看得有些出神。恍然半晌,才自王娡的浅笑眸中回神,喟然发出一声长叹: “——幸好今日太子终于来了,我还不至于彻底晕过头去。” 馆陶长公主起身,伸手再又颇为怜爱地抚了抚佳人的面庞,神情却是极温柔而高兴的。 “愿女君今后——长乐未央。” 她柔声祝愿着。长乐未央本是众人生活中常用的祝贺,可随着大汉兴起,两宫落成,长乐未央的名号就又多出一重指代,让长公主的这句祝福更显意蕴悠长。 “妾愿长公主今后,同样长乐未央。” 王娡抬首,盈盈一笑。 而谒者的通报声也终于传至。 ——太子到了。 王娡侧身朝向门外,等待着她登天的青云阶一步步朝她而来。 * 太子未至,没有伎人会提前奏乐。 太子已至,更是众人都屏息以待。 极致的宁静中,王娡听到了一道节奏稳定的脚步声。 ——、——、 每一次的落地都轻到几乎只有微弱的闷声,像是来人有意收敛着自己的跫音。可他行步的速度却并不慢,有如龙行虎步一般相当矫健。 王娡很快听到锡铃清脆,那是有人撩开坠着铃器的帷帘,随后堂前阻隔内外的屏风下投下了一片阴影。 也许是骑马而来,又或许是未来的孝景皇帝平日里早就因练习骑射而习惯胡服。哪怕是在夏季,太子依旧穿了一双黑色作底的锦靴。 长公主府上云龙纹漆的屏风背面彩绘的流云舞龙精致绚丽,却也没压过太子靴面上那一截金银色火焰纹的庄重华贵。 天下最顶尖的匠人们将金银细细研磨成粉末,调制成泥浆,就只为了那火焰纹路流畅优美的银白色曲线可以有着金属的光泽,能在光照下如同真正的火焰一般流光溢彩;只为了那叠山纹排布整齐的赤金色圆点可以有着夺目的靓丽,能在流光的衬托下依旧强压出一份如真实火焰外焰那般的红色。 ……太漂亮了。 这甚至是如今西汉皇室已经称得上相当崇尚简朴后的成果。 王娡舍不得眨眼。 她有一个物质上来说远比如今丰富时代的记忆,所以她可以在很多物质性的享受上从容不迫、坦然受之。 可那份艺术性是贯通古今的华美,可那样精湛的工艺是不论古今的昂贵。 ——她欣赏的是一个朝代权力的巅峰。 也许是因为已经登堂,稍微停留在屏风外,似乎整理了一会自己衣冠的太子重新迈步的时候,就显得雍容雅步、行止从容起来。 他绕开遮挡视线的屏风,施施然踏入众人视线当中。 黑底火焰纹的锦靴华贵矜重,极显身份的深黑深衣庄穆严肃,暗红色的绶带在腰间系紧了玉环和佩剑,乌黑的长发被细细收拢进高祖所制的漆纚长冠。 太子几乎一身都是极正的黑,极深的红,换作常人总不免会显得扮相老气或沉闷。 可当他走进来的时候,却很容易让人错觉满室都随着他的到来增添了种种光彩。 ——“轩轩如朝霞举”。 未来的孝景皇帝长了一张能将满身肃穆打扮都衬得光耀夺目气势逼人的昳丽形貌,一张令王娡在看到的瞬间大脑竟然恍惚错愕到一片空白,简直不能更加熟悉的美貌。 那个她在长陵邑街偶然撞见的漂亮青年,那张让她对比之后对前夫的样貌突然索然无味的脸,她平生见过也许是她审美中最好看的美人。 同时也是她完全不在乎会长成啥样,只在意了对方的身世性格为人处事风格,觉得是这个时代毋庸置疑的最佳选项,满心只想着怎么和对方好好合作互惠共利的未来老公。 饶是以王娡两世为人的阅历,这种对她来说几乎完全不搭边的两个人突然合二为一的刺激也着实厉害。她一时也愣在了原地,全凭本能跟着其他人一起躬身行礼。 “……愿殿下长乐未央。” 但说这话的时候,她真心实意。 * 幄后有人。 刘启将刘嫖扶起后,很轻松就瞥见了那道人影。 “好奇了?” 馆陶长公主眉眼弯弯,调侃着太子的眼神。 “阿姊将那位佳人夸得有如神妃仙子一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人性。我也确实很难不好奇吧?” 刘启也回以一笑,小心试探着美人的性别。 而刘嫖并没有发现自家弟弟这完全是捕风捉影而来莫须有的担忧,饶有自信地睨他两眼:“殿下这么说来,为何不自己去看看呢?” 刘启本是为此而来,自然从善如流、欣然而往。 姊弟二人联袂施施而行,走到近处,刘嫖却就此止步,只含笑示意刘启自己撩开帷幕。 那幄后的身影比之远处看着更清晰了些许,饶是依旧有轻纱阻隔,却也可见灯下照来那风流的姿态。 刘启从容地欣赏了一会美人的身段,然后不慌不忙漫不经心地挑开了幄帐。 一只手从薄纱中探出,接过了他手中的动作。 她却并不肯将幄帐悉数撩开,只打开一道小小的缝隙,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 她的手指纤长却不显柔弱,像是春天草木初生的枝条,透出一种生命的韧劲。她的皮肤则是一种如玉样的莹白,在灯光的笼罩下,朦胧中仿佛覆着一层柔光。 而她的袖口露出一截细腻的皓腕,线条是柔和流畅的优美,白皙的皮肤上俏皮地染了小小一点墨痣。刘启下意识错开眼去,可那一点墨黑却仿佛烙印一样在视觉里留下重影,仿佛挥之不去。 太子沉默着,没理会身后阿姊很明显看热闹的态度,却微微垂眸,顺从了这场邀请。 他弯腰走进幄帐,层层轻纱拂过他的面颊,他微微低头,半阖着眼,顺势单膝跪地跽坐,然后抬首,睁开了眼。 她今天批了一件远比上次华丽的锦裙,仿佛他梦中无数次得见的幻想一瞬间美梦成真。又好像他刚才穿过那层层帷幄步入帐中的时候,就如同被神话中的仙女接引登仙步入天界一样,已然不知不觉重入梦境。 梦中的神女朝他抬眸,那宴饮上的宫灯火光没入她的眼中,摇摇晃晃碎成一片波光样的涟漪。 “殿下?” 她的声音比他想象的要更清澈。 没有唐姬的懦怯,不是栗姬的骄矜,不像程姬的娇甜,不似贾姬的妩媚。 她好像完全没有因为面前的人从那天惊鸿一瞥甚至可以从容轻佻调戏的美人,突然有朝一日变成了身份贵重的太子而失了从容。因为她不像唐姬因出身而惶恐,不像栗姬因长久而傲慢,不像程姬因讨好而迎合,不像贾姬因受宠而风情。 她只是带着点惊讶,又带着点小小的满意。像一涧本就清灵的溪水,吸引住过往行人对她不过寻常,而她却不觉得自己要为路人的身份不同做出改变。 行人怎么能强求溪水为他改变呢? “再次相见,殿下风姿比往日更盛。” 长公主府上的织工自然也是大汉最顶尖的一批匠人。朱、殷、苍三色的丝线在她的衣物上以针代笔,变换着各种的技法,精心绣出段段舒卷逸飞的流云和云中露头的凤鸟。 凤鸟乘云,遂称乘云绣。 在座谁是枝头凤,谁是乘风云? 刘启不知不觉握住了她的袖口。 他感觉自己脑海之中一片混沌而陌生的情绪在翻腾浪跃,而那无数次的梦境又层层叠加在现实之上。 宫灯的烛火太昏黄了,灯下的佳人太美好了。 眼前的真实太朦胧而梦幻,和他那么多的梦境太相似了。 刘启本来应该起身就走的,他不该留下来的。 这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他不久前才邂逅的美人,却因为身份的原因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结果如今却这么刚巧就能在馆陶长公主的府上和人再度相逢,甚至真的能够求得吗? 太子的理智告诫他,你不应该接受这样危险的好意。是有人关注到了他的求而不得,于是通过馆陶长公主特意来为太子烦忧解难的吗?她原本分明是他人的妻子,怎么可能会一朝就等待着被他带走了呢? 她原本的丈夫是如何了呢?他的长姊对背后的故事知情吗?他这样的举动会不会给小人佞臣以可乘之机呢? …… 她自愿吗? “……你愿意吗?” 可他依旧僵直地保持着单膝跪地的跽坐,轻轻挽留式的拉住佳人的袖口,克制地没有触碰到她一寸皮肤。 “你愿意吗?” 刘启又低声问了一遍。 他应该相信馆陶长公主的人品的,可他更相信他的长姊对他的爱,可太子那经受过百家教育早已磨炼出来的警惕与冷淡尖锐得让他无法坚信。 但他此刻只等着一个答案。 只要她愿意给他,不论是什么回复,不论是真心与否。 刘启都会或惊喜或不甘……或贪婪地相信。 而王娡看着他墨黑的眼睛。 孝景皇帝的眼眸生得锋利到凌厉,可眼神却深沉到让王娡分辨不出任何的情绪。 晁错的术数教育其实已经相当成功。只是刘启平日从不会一直收敛,总让陌生人误以为他还有着些喜形于色的小毛病。 正是这样的作风,才让他更容易在关键时刻,将情绪完全遮掩到无人能够探寻。 但王娡又不需要去追问一个答案。 她才是给予解答的那方。 所以她展颜一笑,没被攥住袖口的那只手动作轻飘飘地覆到了刘启的手上。 “殿下好像知道了很多——却不知道我那天就是去决婚的吗?” 她看着刘启一怔的神色,那幽深难辨的眼睛逐渐恢复平日里的神采。 “殿下甚至都不肯先问问我的名字,” 于是她含笑轻哼了一声: “殿下知道吗?” 刘启:…… 11 第 11 章 尽管被劈头盖脸抛过来一个死亡问题,刘启楞了一会之后,反而轻松找回了他所熟悉的节奏。 他不退反进,原本只捏着王娡衣袖的手在得到暗示之后,终于放下心来,转而握住了美人的臂腕。 刘启用的力度并不大。 哪怕方才得知自己求而不得的美人突然一朝近在咫尺,这样的惊喜也没有冲昏太子的头脑。 他的手还含着一点尚未完全脱离青少年期抽条式发育带来的瘦,薄薄一层皮肉勾勒出他分明的骨节,让他的手在瘦中透着一种锋利的美感。太子多年以来的教育经历让王娡本来做好了忍耐他茧子的准备,可也许是有定期保养,刘启的触碰其实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粗糙。 他的手因为身形的高挑比她大上一圈,覆过来的时候,几有一种能将她悉数细密笼罩起来的错觉。而掌心的隐隐透过来的温热,即便是在夏季,也是一种不会让人生恼的温度,带着他生命的一份活力。 他握着王娡的手,温柔地仿佛只是一个不求回报的过客,纵然虚虚挽留,动作都轻和到给她一种随时能够轻松挣脱开去的感觉。 可事实是,刘启由原本的单膝跽坐顺势往前跪坐了下去,又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特意弯腰俯身拉着王娡的手,就着这个姿势,用一个从下往上的仰望的眼神抬眼看她。 流淌的灯光倒映在他平日里总显得太过黑白分明的眼里。刘启轮廓中的凌厉,此刻都因这份刻意的示弱而收拢了棱角。但他的眼依旧是热的,雀跃的欣喜糅杂着一份炽烈的热切,他看她的眼神是带着钩子的。 ——既然她放弃了拒绝。他就不会放她走的。 起码此刻。 “——那我这个冒昧的寡德之人,是否可以有幸得知呢?” 刘启压低了嗓子轻声问她。两人之间足够亲密的距离,让她甚至能够感知到彼此呼吸间气流的流动。 王娡低下眼。 太子平日里再衣冠楚楚,领口也不可能紧到完全贴合皮肤,而如今他又有意无意随着动作扯松了一二。于是从她现在自上而下的视角望去,自是一片他人寻常绝对无从窥见的好风景。 好啊。因为第一面相遇是那么个情况,所以这人就这么快敏锐抓到了讨好她的最佳方式? 谁让你拿这种东西来考验她了! 并且只是锁骨难道够吗?再往下那一片若隐若现半遮半掩欲拒还迎的——有本事你再把前襟拉大一点啊! “殿下果然材智高奇,伎艺过人绝远。” 王娡还是没忍住自己想呛人的欲/望,又是戏谑又是辛辣地调侃起刘启这幅做派。老刘家祖传的能屈能伸实在太不要脸,明明是她先做好要色/诱的准备,结果现在看看,却是谁在勾引人啊? 刘启被她这么一刺,面上也带出一点好似被点破的薄红。可他也不回嘴,反倒顺水推舟,只继续由下往上,用着一双眼尾都仿佛因为她的嘲笑而开始泛红的眼睛,欲语还休地看她。 她说过,灯光从这个角度,能够流淌进他的眼睛里的,对吧? 于是光影被狡猾的青年所利用,他明明一滴泪都没有挤出来,却就是能伪装得像是满眼湿漉漉的,相当委屈地看她。 太过分了。 这又不是什么“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的剧本。 ……但她确实吃这一套。 未来老公这么乖觉,也确实应该多夸夸他,给他点甜头吃。好鼓励对方下次再接再励,继续发挥颜值上的各方面优势,给自己未来生活带来更多综合意义上的幸福。 王娡于是展颜一笑。 她将刘启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摘下来,挑眉示意他坐直并将手掌摊开。然后伸出食指,一笔一划在他的掌心描摹出自己的名字。 “——不许舞弊。” 她言语含笑间用另一只手捂住太子的眼,刘启的眼睫随着她的动作在她掌间微颤。 可她手指的动作却很轻柔,于是说是写字,不如说就是故意的抚摸。 蜻蜓点水一样,若即若离的触碰。因为失去视线,无法预知下一秒落下的轨迹,而显得格外瘙痒的掌心。 “殿下认出来了吗?” 这回轮到刘启正襟危坐,而她俯身探来了。不,应该说,如果太子殿下没有故意俯身示弱,他们坐下时,她就应该是刚好是这个角度,需要微微抬头看他,应该恰好是此前两人的视角互换。 刘启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脖颈侧气流的浮动,她应该是就这个角度故意凑近了过来,仿佛一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故意不肯真的让他看,甚至刻意朝他的喉口再吹了口气。 她在报复,一定是在报复。对吧? “王、娡。” 刘启耐心将她写在自己掌心的两个字辨识出来。两个字从发音来说都算不上柔和圆润,听起来透着一股烈性的刚强。可偏偏他念起来却显得温柔又清脆,像有饱满的珍珠随着他的舌尖滚落坠地。 “王娡。” 他又连起来念了一遍,然后狡黠地笑了起来:“娡儿。” 娡这个字,单独解释是不存在任何意思的。它从一开始就只是作为一个人名而出现。 “鲧娶有莘女,曰娡,曰修己,谓女志。” 人们认为黄帝与嫘祖于若水生次子昌意,昌意生颛顼,颛顼辅少昊有功被封于高阳。后与共工争帝而成,屈原在《离骚》中念“帝高阳之苗裔兮”,追念的就是这位先祖。 颛顼五世而生鲧,鲧生禹,虞舜嬗以天下。天下号曰夏后氏。 娡就是禹的母亲,夏的开国太后。她又叫修己。而娡如果真的要寻找一个字的寓意,那只是志加上了女字旁。 什么是“志”? “予告汝于难,若射之有志。” 志是箭靶。 刘启将王娡在他掌心写字的手轻轻裹住,饶有兴致地开始——背书。 嗯,“孝文帝时,天下无治尚书者”。所以刘恒特意派晁错,去向一个曾经在秦朝就职的老博士伏生那学治《尚书》——这都是明面上的好听话。实际上是因为焚书令、挟书令以及秦末战乱等等原因,朝廷甚至一本《尚书》都没有,所以派人去老头那边听写的。 老头当年已经九十多岁了,连话都说不清楚,要靠他女儿羲娥转述。偏偏老头是济南人,晁错是颍川人,两个人方言上还有差异,听起来别说多费劲,甚至还可能有偏差。 但你也别管这些后来学术争端,今文古文两派吵架时总拿来对喷的细枝末节。 反正晁错最后是学出师了,听写回来了。汉朝官方此时通行的《尚书》版本就是他晁家令自己写的,后来史称今文《尚书》。你就说你学不学吧! 连最大竞争对手古文《尚书》的问世,都得等到刘启家好治宫室的老四鲁恭王刘余就国之后。他因为想要扩建自己的宫廷,所以胆大包天到去破坏孔子旧宅,从而在被毁坏的墙壁中发现一堆古籍,交由孔子十一世孙孔安国整理献上。 嗯,也有说是刘启家老二河间献王刘德搜集到的。这位老二未来将以“修学好古,实事求是”的风范,在景帝一堆初具人形的抽象崽中独树一帜,一生都投身于伟大的古籍保护与传承事业当中,让不少历史系学生在史学史课上能为他这份心意感动阿门一声。 发现古文尚书的俩孩子他爹,听写今文尚书的晁错他学生,孝景皇帝刘启今年芳龄二十二。 刘德应该四岁,刘余撑死三岁。 晁错在今文尚书上的权威还能再横行个起码十年,而刘启的《尚书》毋庸置疑是跟这位当代真·业界官方权威大佬读的。放在现代,刘启多少得算一个学界某分支学科祖师爷的开山大弟子,还是那种跟导师关系又好,家里又背景雄厚到能包揽了导师经费的真·太子爷。 他想炫耀炫耀一下对他来说简直和家学没什么区别的《尚书》造诣多正常啊! 王娡对此态度相当包容:要她上辈子读书时候是他那个学术地位。别说在亲友面前忍不住开屏,半夜躺床上睡着了她都能在梦中笑醒好吗! 幸亏她上辈子学的历史,对掉书袋子感觉良好。 要不然按照这个时代女子的平均受教育程度,恐怕刘启以前和女人相处,要么是她们受不了此人突然说一些她们听不懂的话,只能强颜欢笑敷衍;要么就是刘启兴致冲冲孔雀开屏,结果发现,笑死,对面甚至不能理解到他在用古文典籍来和她们调情。 王娡一想到事情如果是这么发展的,就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她心情很好地看着刘启一边漫不经心继续背着和“志”各种含义相关的古句,一边将她的手臂牵引到唇边,然后突然轻轻亲了她一口。 他的吻轻飘飘落在她的指尖,落在她突出的骨节,落在她手侧的小痣,最后落在她的内腕。他亲吻着她隐隐透出其下血管的皮肤,用嘴唇轻贴感受着她脉搏的跃动。 志是箭靶,是标记,是德行,是目标。是一定要有所作为的意志与决心,是一个人的意念、感情、理智、知觉——大脑一切复杂而微妙、理性或感性的情绪。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 楚襄王梦与巫山神女遇,梦醒,命宋玉做《神女赋》。当宋玉向他询问梦境具体为何时,楚王如是说。 “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记。” “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 刘启将王娡掩住他眼的那只手牵引着离开,十指交错,反覆在他的脸颊上,然后眼眸含笑侧眼瞧她: “罔兮不乐,怅然失志。” 襄王有意,可惜神女无心。 刘启自觉比楚王幸运得多——毕竟他又不是诸侯,他父皇是天子嘛。 他的神女有心,不是吗? “该换我了。”他好声好气地说着,好像他们在玩什么奇怪的回合制游戏一样,微笑着让王娡触摸他的嘴唇。 “孤的名字是——” 他吞下所有发音,只让王娡注视着他的口型来猜测。眼神里面还带着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兴奋和小小的骄傲。 好可恶的男人,这明明不在一个难度水准上! ……但话又说回来,就算没有史书作弊,她也早就从刘嫖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演得像要猜一样?要不干脆不演了? 笨笨太子。 12 第 12 章 “少昊青鸟氏所司,孔子云愤悱方发。商君以先入者举,伯禽翼周室当大。” “陛下给殿下起了个很好的名字。” 王娡很从容地点了点刘启的下唇: “不过殿下还是不要像夏帝为好。” 娡是禹母,启为禹子——这个伦理梗有点太糟糕了。 并且更重要的是: “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大,天用弗式。” 夏启虽然是夏朝世袭制的开端,在位期间伐有扈氏之罪,称得上雄主。但晚年疑似荒于饮食音乐之中,在位期间发生了武观之乱。《墨子》因此在《非乐》篇申明墨家反对音乐主张的时候,以他为反例劝谏世人。 可—— 原本因为王娡用一种精彩而巧妙,却偏偏又绝不直呼冒犯的字谜形式,真的猜出了自己名字而又惊又喜的刘启,听完这段却忍不住失笑。 “只有《墨子》如是批判过帝启不是吗?别无他文,何足以信?” 也对。 太子殿下向来对自己的教育资源远非常人所能及这点认知很清醒:以王娡的出身,她能够博览群书,甚至和他谈文说理到有来有往的地步,已经是相当才华横溢了。他怎么能够进一步苛求呢? 反正他们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既然她也对这些对很多人来说相当枯燥的学问颇感兴趣,刘启很乐意让这成为一种二人相处时的谈资。 他原本对王娡惊人的博学所产生的疑虑和困惑,很快就因为这一场小小的学术分歧在他的脑海中消散而去,转而生出的是一种对王娡的怜爱与感叹:以她的才华,如果放在更高的门第里,有更好的老师教导,原本完全不应该被眼界所束缚,问出这样的问题的。 但刘启没有将这份情绪带到表面——王娡应该不会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欣赏的。哪怕只认识了很短一段时间,刘启依旧本能嗅出对方和自己本质相近的骄傲——他只是相当平和地阐述着自己的想法: “两周之世,去帝启久矣。夏朝具体的情况,又有谁能真的说清呢?但如果夏启真的有那样荒淫的传言,为什么会只有《墨子》这么说呢?” “春秋战国之际,百家多擅以寓言说理。虽多以楚人、郑人这样的虚称阐述,但以上古帝王为寓言,从而方便论述自己的主张。我想百家诸子也不是做不到。” 他还有点古史辨流派的风味。 王娡默默点评着刘启这一段的思路: 虽然还不敢直接像们伟大的天才历史之王那样,直接点明古史完全是层层累积而形成,不知道有多少是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塞进去的私货,却也很敢锐评啊。 不过她本来这么说也不是真的想和刘启探讨什么学术问题——都说了她不做先秦两汉!——也不是真的认可夏启是个荒淫之君。刘启如她所想,得出了和她类似的结论才好。 王娡面上蹙眉,神情却很有一分被人点破关窍,瞬时恍然大悟的恍神。 “况且启子太康失国,其人素以盘于游田,不恤民事著称。《墨子》又并非全为墨子所著,门人转述记载有所失真,将启与太康二人混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似乎是在尝试顺着刘启为她打开的新世界大门前进,青涩而生疏地梳理着自己的思路。清澈的嗓音话到最后微微上扬,一双明眸半是羞赧半是矜持地朝他看来,像是寻求认同。 刘启耐心地听着她新生的见解,更是惊喜于她的伶俐和进步。 “我不知道。”他没给出肯定的答案,看着美人一时有些不满地抿唇嗔他,便含笑凑近了距离,很亲昵地回复:“两周都已经离夏代足够久远了。我又如何能知真伪呢?只是世间大众的传言往往如是逻辑,所以凡事不可以不多深思而已。” “娡儿此前以帝启劝谏于我,本是对我好意。是我多思之错,不该这么扫兴。” 那你不是还一定要说? 王娡在心底暗暗白他一眼,但也早习惯了:她自己就是读的文科,又交游文史哲众多,对像刘启这种正儿八经学富五车腹有诗书的人的脾性也就略知一二。 他们的性格也许或温良或敏/感,或尖锐或暴躁,但只要不是那种孤高到不屑于世人理解的性格——多少都有点好为人师的癖好。 不是现代很多人嫌弃的那种爹味,或者一定要显摆自己读书多多的人设。他们只是单纯受不了自己的专业被无知或者营销号挑衅,见不得有人懵里懵懂犯傻。 简称,职业病。 对这种人来说,能遇上和自己观点相近的知音知己,那可真是恨不得日常从白天聊到黑夜,只叹相逢恨晚,未解平生素忧——王娡是想走这种路子,却不得不面对一个重要问题: 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满腹才华呢? 槐里与长陵邑都在长安周围相去不远,都属于未来被三辅所管辖的卫星城。王娡的成长于是算不上什么难以探寻的秘密:这一世臧儿固然也教她读书写字,她探寻知识的本能也让她保持了学习的习惯。可王家与金家的门第,对比起这个年代知识获取的门槛来说,实在太低了。 偶尔一两句的引经据典,可以解释为先祖余荫——更多的呢? 要是再从长计议,王娡之所以要脱离金家改嫁太子,可不是因为太子殿下颜色甚好——她那会又不知道美人就是刘启呢——只是纯纯因为太子殿下未来能登基为帝,然后英年早逝,给她留下一个太后身份和一个千古一帝的崽。 给她一份天下最尊贵的权力。 可权力的存在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身份——她要这权力可以从名义上的尊贵付诸于现实。 她要参政。 皇帝的宠爱再为浓厚,或许终有一天也会随着颜色故去。更何况王娡向来厌恶不能将立身之本握在掌中。 历朝历代,帝后关系相当和谐。哪怕老公趁着自己年老色衰出轨了,但不管怎么闹,怎么吵,怎么争,最后大权都稳稳的在自己手上压根没办法被动摇的几个皇后,都是怎么做的呢? ——把朝廷开成夫妻店。 让情谊酿成能令皇帝甘愿听取谏言的蜜浆,将势力细细密密渗透进朝堂。皇帝爱你时,自然是二圣临朝;不爱时,也无法轻易废后。 不是像武曌李治那样的二圣夫妻店——他们家继承人是孝武皇帝,王娡傻了才自己上位当皇帝——杨坚独孤那样的二圣夫妻店,才是王娡学习的榜样啊。 而想要“上亦每事唯后言是用”,王娡就得想办法给自己各种超越时代的眼光找好出处,为自己未来在各种大事小事上的话语权,打好足以让刘启信任的补丁。 老刘家不久前才因为诸吕之乱吓得不轻,对外戚后族现在依赖之余,警惕心可一点不小。王娡这理由必须得好好琢磨。 ——太子殿下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怎么样? 王娡看着刘启朝她赔罪时笑意盈盈的脸,缓缓做出一副终于想开解气的模样。 “殿下欺负我。” 她细细低语。 这份委屈可不是全然的虚假。 王娡一想到自己上辈子分明能够凭借自己的学识,在与各路学友的交游议论中得到足够的尊重。如今却还要故意犯蠢,来证明自己的聪明还只是天赋的雏形,日后还要和刘启假模假样的学习,就真情实感地感觉难过。 所以她的耿耿于怀也是真情流露——可她偏不直接说自己生气。 聪明人永远会更信赖他们自己思考得出的结果。而受了委屈却也不喊疼的乖乖小猫,自然也容易博得饲养员的纵容与溺爱。 她一声不吭地偏过头去。 很快,耳边就传来了刘启投降一般的叹息。 “是我错了。” 刘启确实在认真反省:哪有他这样上来就和美人严肃探讨学术问题,还一定要揪着美人的小错寻根问底的? 他是不是今天被惊喜冲昏头了,怎么一直在犯傻的路上? 完全没考虑到有人故意给他挖坑,在不牵扯到国家大事问题的前提下,还是相当好说话的太子殿下忙不迭赔礼道歉,各种甜言蜜语纷至沓来,终于成功许下了王娡等待已久的诺言。 “真的会教我吗?” “真的。君子慎诺,孤不轻易承诺。” “那——好吧。”王娡终于偏回头来,重又露出了笑容。 她的眼里流淌着纯粹的喜悦,因知识的新得而雀跃。让刘启看得更是半怜半愧。 然后下一秒更叫他哑然无言。 “公主是不是还在帐外等我们开宴?” 王娡一脸无辜而忧虑地望他,似乎才刚刚想起场合的不对。 刘启:…… 幄帐经常是可供高级贵族内坐议事的场所,常为纱质,虽然有一定视线上的遮掩作用,但绝、对不会隔音的。 如果隔音,他们还怎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回想了一下二人刚才的对话,脸皮其实很薄的太子殿下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默默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对着很明显空无一人的前堂陷入了沉思。 好消息:他阿姊显然业务熟练,早早就跑路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私人空间。 坏消息…… 刘启再转身,看着王娡的眼神满是谴责。 她才是正对前堂的那个,很明显能够将馆陶长公主早早跑路看得一清二楚。 ……她就是故意在逗他的! * 哼着小调,人在堂前檐下临轩远眺的馆陶长公主,哪怕看似轻松自在,实际上也当然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 听见后方终于迟迟传来了脚步声,她才好整以暇地转身,上下扫视了一番太子殿下。 嗯,衣冠楚楚的。看来再上头,都严格发乎情,止乎礼了是吧? “还开宴会吗?今晚上还梦魇吗?” “哎呀,到底是谁想怀疑我不够忍痛割爱的呀?” “嘶——要不仔细想想,这爱我也确实割让不动,怎么办呢?” 刘嫖笑意盈盈,故意拿乔。 刘启:…… “是阿姊爱弟。” 太子殿下乖乖巧巧地低眉顺眼,熟练地预备伏低做小。 13 第 13 章 刘嫖毕竟只是在跟刘启开玩笑。 馆陶长公主嬉闹着和太子劝饮了一杯,赚到了好几声“君幸酒”之后,就见好就收。她和自家弟弟的相处向来进退得当、尺度刚好,既有姊弟互动的亲昵,却又不会骄狂到近而不逊。 “你接下来想怎么办?是今晚上就跟太子回宫?还是我帮你多留一日,改天白天我再把你送过去?” 席间,刘嫖趁着如今气氛炒得正热,伸手掩面轻声探问起王娡的想法。 她看她弟应该是不想多等一日的。可刘嫖也有自己的思考:且不说太轻易得到手的总不容易珍惜,她怕刘启因此轻视王娡。再者,她大晚上给她弟送美人进宫,那不是很容易显得她不像个正经牵线人? 她一时左右摇摆不定,最后还是把决定权交给了王娡这个当事人。王娡要是自己都不介意和刘启今晚上就走,馆陶长公主当然乐意成人之美。 王娡思索了一阵,欣然接受了今天就走的选项。 “殿下和我其实曾有一面之缘。”刘嫖不想这场对话声张出去,王娡的声音也很轻柔:“他不会因此对我心生狎侮之意的。” 对于刘启来说,他和她的再相逢已经足够跌宕起伏、几经波折了。用不着再给他强设难度,锤炼一下他想抱得美人归的心志。 适度的等待与分离,确实是维系一段感情新鲜感的关键。可是刘启已经酝酿了太久,再等待下去,反而容易适得其反、过犹不及。 再加上,“殿下也是五日一休沐吗?” 身边并没有当官案例的王娡咨询了一下绝对比她更熟悉这些的馆陶长公主。 “?嗯,对啊。”刘嫖没反应过来,有点纳闷地看她。 王娡默不作声。 汉制五日一休沐,每次休沐两天。而今天已经是太子休沐的第一天晚上了。 大部分官员在上班的时候,需要连着五天都宿在官府衙里。哪怕是在宫中办公的中朝官和和三署郎也不例外,甚至还可能因为被要求入直禁中,反而要连上十天班。 刘启是太子,只能说应该还不至于落到晚上连太子家都回不去的地步。 但王娡以她上辈子的为人经验打赌:刘启绝对不会在假期最后一天的晚上胡来。 普通社畜或者学生在周日晚上狂欢通宵,最多是周一上班上学的时候被领导、老师嫌弃批评两句。但如果刘启这么干,也许要批判他的就是当今皇帝连带着所有对太子关注有加的大臣了。 综上所述。 王娡认真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今晚上就走其实挺好的。 这样她和刘启说不定第二天早上还能温存一会,两个人再和谐度过一个上午,让她看看能不能从刘启口中套点他妻妾情报。 王娡抿了口羽觞杯,看着太子不动声色地侧头朝他们投来关注的视线,对着他莞尔一笑。 刘启盯着她的笑容沉默了一阵,随后似乎是接受到了她的暗示,原本平静时容易显得有些冷淡的神色,此刻却一点点被明亮的笑意点染。 他低头也抿了一口杯中物,再慢条斯理地昂首。王娡就见他的下唇蒙上了一层水色的淋漓,在灯光的映照下竟显得颇有几分诱人。 王娡:…… 他自己被蛊惑到了,就是一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勾引回来,好像生怕自己在这方面落后于人似的吗? 刘启这还真不叫雄竞。 他纯纯爱竞罢了。 * “手给我。” 刘启登上马车的动作相当利落,无需任何人搀扶,一看就是平日里早就轻车熟路。他在车上刚刚落定身形,转身就对着王娡张开了手。 太子此番出行随侍的宫人本打算将王娡搀扶上车队中另一驾马车上。那是馆陶长公主赞助的马车,里面摆放着臧儿和田家提前封存在长公主府上的一笔可供王娡支配的“嫁妆”。刘嫖和王娡关系亲密起来后,她还特意开了私库在其中添了一笔。 封建社会尊卑有别。在没有得到太子允许的情况下,没有哪个宫人敢将王娡往刘启车上引。 但太子这次竟然想要亲自搀人上车共乘! 能在太子身边伺候的都是在宫中摸爬滚打训练出来的人精,见到这幅场景,自然恭恭敬敬地将王娡迎至刘启的车驾前。 他们看着刘启跪坐下来,一只手拉住王娡的手,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然后一把就将她整个人捞上车驾,抱进门中。心中的震撼自然不必多说。 彼此之间交换了几个眼神,年纪尚轻的几个活泼宫人到底没忍住:“这位……竟然能够得到这个待遇?”“前面几位美人,哪怕是最得幸的时候,怕也没有这样的吧。” 更有机灵者,很快就想到了后院那两位正怀着子嗣的美人,心道未来后院肯定又要出一阵风波了。 那两位本就因着自己有身不能承宠,往日里分明都针锋相对惯了,近日却罕见和和美美起来。这位美人的到来,还真是一下子直击她们心中隐晦的痛点。 有人觉得以他们太子的性子,自然是旧爱比不过新欢,盘算着如何在王娡面前卖好投效;有人觉得王娡到底双拳难敌四掌,那两位又是刘启先前难得同时纵容了的姬妾,腹中又有孩子,说不准得是新欢难得吃亏……一时之间竟然很有些心思浮动起来。 年长的宫人见到这样,立马低声呵斥了几个动静最大的领头人。车驾这才又安静地向着太子家的方向前进。 可人们的心绪很显然不是这么轻易能够抚平的。 刘启随意一个举动,都能轻易在他们这些人心中扬起轩然大波。 * 刘启单手挑开车厢的帷帘,抱着王娡走了进去,相当安稳地将人放定在了地上,一点也没磕到。 王娡怔怔地仰头看着刘启的脸,然后又很有点不可思议地扫视了一圈太子的上半身,最后还是没藏住自己的错愕:“……殿下不累吗?” 王娡自认是个体重正常的女性。 她虽然乍看好似身形纤细,但主要是因为身量高挑,四肢修长,衣物又选择的是不那么贴身的类型,才显得体态风流。准确来说她其实身材匀称,肌体丰盈,远不是那种轻盈到能做掌中之舞的类型。 可刘启偏偏就能用一个其实并不很适合发力的姿势,轻轻松松地将她从低处直接捞到自己怀里。现在看起来甚至还颇有余力,脸不红,气不喘,额角没冒一滴汗。 太子殿下这些年的锻炼看来是真的一点都没偷懒,练出来的效果也着实惊人,显然当年能失手弄死吴王太子,这身力气绝对得背大半的锅。 刘启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不太自在,几乎是下意识回想起那天偶遇,她在自己身上各种打转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理了理有些杂乱的衣裳,结果却好像适得其反。 王娡原本还只是因为好奇而在他身上扫射的目光,随着他开始一本正经地整理衣物,反而聚焦在了他动作的手上, 他的手背后就是他的前襟。 刘启被她看得甚至都微妙的有些心虚: 车厢内尽管是一个相对封闭和隐秘的私密二人空间,但是太子殿下心明眼明,深知外面绝对有机敏的宫人随时竖耳聆听里面的动静,防止错过太子的传唤。这个“隐秘”的程度因此也是很需要打上问号的。 而在刘启的认知中,允许某人上车参乘一直是一个重要的礼仪性问题。它是一种上位者用来表示与下位者亲近,同时标榜此人不同于他者的奖励性措施。是应该和大臣联系在一起的礼节。 所以他一开始其实也没想过要让王娡和他同乘的。 他完全是——身体下意识地呼唤出声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太应该这么做。 可那会所有人都陷入了莫大的震撼之中,他看着宫人们对王娡举止间透露出来的小心谨慎,看着王娡惊讶的眼神,完全没办法允许自己把话收回去。 天子无戏言。刘启本来就不应该朝令夕改,甚至这种情况下如果突然反悔,那都不能算“朝夕”,简直是“倏忽”。这对他的信用毫无疑问是一种不必要的损失。 而另一方面——如果他突然改口的话,王娡会不会感到强烈的落差感呢?那些宫人会不会因此犹疑甚至轻视她呢? 反正只是参乘一小段路而已。刘启安慰自己。他又没有高祖那么混不吝,帷薄不修到大臣跟他奏事,高祖还能直接把戚夫人搂怀里说话的程度。 估计也只有那些曾经被高祖深深伤害过自尊心的士人群体们会相当在乎这件事,那些和高祖一样草莽出身,本是贩夫走卒之辈的大臣嘛—— 太子都没有像高祖那样,见到个儒生来拜访他,他就要把人家冠解下来溺在其中。他私底下行事稍微不那么规矩又怎么了呢? “到了家里再说。” 刘启矜持地坐好,委婉劝谏了一番王娡的眼神。 和人坐一起是没问题的,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做不到和人在马车里就准备干啥干啥的。 ——他比高祖要脸得多。 “殿下想到哪里去了?” 王娡故作不满地睨他一眼。 她也没打算和人玩一些很刺激的普雷啊?哪有一上来就挑战这么高刺激的。 “妾只是好奇——人的筋肉在不刻意发力的时候,真的是软的吗?” 她想捏捏。 14 第 14 章 刘启的太子宫位处北宫。顾名思义,地处未央宫以北,并不在未央宫殿群范围内。 但实际距离也并不很远,只隔了一条直城门大街,且之间有复道相连。太子每逢朝日,就是通过这条复道直接前往未央宫,免得和其他想要通过北阙进宫的大臣撞上。 馆陶长公主是刘恒的嫡长女。皇帝疼爱女儿,给她赐的宅邸自然也是长安地段最佳的片区,位处北阙甲第之列。而北阙甲第名字的由来也同样朴实无华:因为它就建在北阙附近。 所以姊弟俩的住址其实很近。王娡没等很长的时间,就感觉到座下的车马已经停了下来,不管她到底有没有打算和刘启实施什么邪恶计划,都已经没有时间了。 车门外,太子洗马恭敬地叩了声门户,声音透过门扉传进厢内,显得有些微弱与变形:“殿下,已至宫门,请乘辇。” 刘启嗯了一声,照旧先行一步,挑开帷幕,打开车门,然后转身对王娡伸出手。 王娡握住那只手,一股熟悉的力量感带着她走出门去。视线中的风景变换,她微微眯起眼,适应完光线的变化,看向北宫的殿门。 北宫在刘邦在位的时候就有所草创,本来是打算作为皇帝后宫的一部分。但是之后汉家诸事大多始料未及,等到刘恒继位之后,这里就成为了孝惠皇后张嫣的流放之地。 直到几年前太子及冠建府,刘恒又把自己亲儿子安排在这里。 听起来虽然有点离谱,但是考虑到西汉宫室那比之后世各朝代辽阔太多的占地面积,张嫣和刘启尽管名义上同住一宫,日常生活也绝对称得上井水不犯河水。用“有不见者,一十三年”来形容,都不算为过。 也许也是托了刘启这位太子的福。北宫虽然是张嫣的幽禁之地,也尚且没有经历后来孝武皇帝的修缮扩建,可依旧称得上雕梁绣柱,画栋飞甍。绮丽同时继承了汉家宫阙一贯的大气恢宏,放眼满是一片震撼之感。 刘启到了自己的地盘,也显得更放松了不少。他挥手拒绝了太子洗马的搀扶,侧脸含笑看着王娡:“能自己下去吗?” 王娡瞥了一眼。 车马下,已经有机敏的内宦弯腰联手搭起了肉桥,只待她踩着下车。而不远处,太子宫内的车辇已经备好。太子卫率知晓太子回宫,早早命人打开了宫门。 重重门扉朝她缓缓洞开,而每道宫门两侧排列整齐的门卫目不斜视,执戟戍卫,肃穆得宛如一柄柄冲天的利刃,身上披甲闪着杀气森森的寒光。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王娡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样一句其实不甚贴合的诗句。此处没有万国衣冠,汉家天子的冕旒还要等到那个没问世的崽才会出现,孩子他爹也只是太子不是天子——其实哪哪都不合适的。 只有那份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权势如出一辙。 她慢吞吞地收回目光,对上刘启耐心中还带着戏谑的眼,好似有些羞赧,用衣袖稍微遮住了脸:“——如果我说不能呢?” 她不喜欢踩着人下去。尽管只是人的手臂而非脊背,而在封建社会的记忆告诉她这算不上有多侮辱。 为什么不能发明一俩个矮凳来供人下车,那不比人来得可靠结实得多吗?——哦,对不起,忘了凳子还没有出现在你们汉朝人日常生活当中了。 ……所以难道等她有权有势了,第一步的发明创造竟然是桌椅板凳之类生活用品? 嗯,这怎么不算一种基建路线呢。 反正她纯文科生出身,历史专业还不用学高数。基本上理科知识早在高中分完科后就忘得七七八八,数学也在本科期间退化到aa制结账还要计算器帮忙算术的程度。你让她这么贫瘠的理科素养,能在中央集权都没发展完善的汉初搞什么大基建路线呢? 大家谁也别嫌弃谁水平菜,刚好什么锅配什么盖。 刘启笑了。 他没让别人扶他,挥挥手,也让下面那两个甘愿做人肉台阶的宦官散开,自己一撩下摆,身手矫健地跳了下去。站稳后,转身对她张开双臂。 “那就扶着孤。” 王娡盯着他,好一会才伸出手,撑在刘启肩上。 她屈膝往下一跃,很快感觉自己周身那种下坠的失重感消失了。 她没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一双相当有力的臂膀拥住了她,将她稳稳地揽在怀里。 刘启用的是巧劲,哪怕是刚刚接到她,两人发生碰撞的刹那都不是很痛。他一只手撑着王娡的腰,另一只手陷在她的腿弯里。王娡原本抵在他肩上的手已经下意识地交握搂住他的脖颈,整个人的重量全部托付在他身上。可他的手却一点没抖。 王娡的脑袋抵在他的胸膛。 她不恐高,从车马跳到地上的高度也绝算不上很高,哪怕刘启没有接住她,她其实也不会受伤,顶多就是落地的时候有点痛,姿势也不是很雅观而已。 可她的心脏就是不受控制的紧张,因为那一瞬的坠落感而呼吸急促,血液流动加快。她的耳膜此刻满是心脏震跃的跳动声,几乎要盖过刘启说话的声音。 他好像和她心有所感。 “没事,我接住你了。” 他低下了头,看着窝在他怀里的王娡,再强调了一遍: “我接住你了。” 他没办法在王娡耳边对她悉心承诺,没办法像之前那样,两人将距离拉近到几近耳鬓厮磨的程度,让呼吸间的热气都晕染扩散在耳根。 可王娡听到了。 她在自己紧促的心跳声中捕捉到了那个稳定而不同的节拍,听到了那胸腔中与声带共振的频率。她又把自己往刘启怀里贴了贴。 也许是因为双臂要发力抱着她,现在的触感没她听说过的那么软。 但很饱满。富有血肉的弹性。 王娡听着刘启的心跳,感觉着自己的呼吸与他同步。 步辇本来并不高,她可以自己走进去。但刘启似乎是想着方便,干脆没把她放下,又抱着她进了辇。 目的地应该是太子的寝殿。 王娡的眼睫闪了闪,终于后知后觉有了几分自己终于进入太子后宫的实感。 从此,她和刘启就是彻头彻尾,一条船上的人了。 “——现在才开始紧张,会不会有点晚了?” 她听见刘启透着揶揄的嗓音从上方传来,恍然才发觉,哪怕已经进了步辇,刘启其实也没把她放下。他们实际上依旧保持着一个依偎的姿势。王娡将自己整个人扑在刘启的怀里。 他原本勾在她膝弯里的手此刻抽离了出来,慢悠悠地抚摸着她的嘴唇。大拇指颇具暗示性地最终抵在了她下唇瓣上。 天色已经渐暗。 重重夜色带着帷幕的阴影笼罩着帐内,除却随行宫人手中隔着轻纱晕染开一片光晕的宫灯,此处就再也不见其他光源。 王娡抬眼去看刘启的脸。 昏暗的光线此刻成为了氛围最好的助演。夜间微凉的晚风穿入步辇层层的帷幕,带起一阵缭乱的弧度,也拂过两人有些散乱下来的额发。 其他一切都隐隐被吞没进黑夜的影子里,只有刘启的脸庞还带着月色一般冰凉的清晰。 他的眼睛里照着月光。 王娡眨了眨眼,张口抿住了刘启的指尖。 刘启因指尖那一瞬濡湿的温热而一怔,再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就见王娡已经收了回去。 她从他的怀中撑起来,双手还是搂在他的脖颈之后,整个人侧坐在他的膝上。他的手从她的脸上离开,搂住她位置正合适伸手的腰。 然后她凑近过来,像他梦中那朵不慌不忙、慢慢悠悠的自在的云,柔软的嘴唇贴在他脖颈的侧方,落下一个微凉的吻。 “……我不紧张啊?” 刘启记得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明眸总是善睐的,而此刻却更多了几分像是捕食者一样的锋利。 王娡挽在刘启颈后的双手分开,一只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却向上摸索。她将五指没入太子刚刚洗沐过一遭、用香泽方才养护过,此时颇为柔顺润滑的黑发中,轻柔地示意他压低下头颅。 她亲吻他。用唇的触碰,用舌尖一点点描摹唇纹的走向,用默契地叩开彼此的齿门,交换彼此的热度。 他梦境所没有带给他的一切感受,她现在乐意为他展示。 两个人松开的时候,彼此的呼吸都带着急促的紊乱。王娡继续摸了摸他手感很好,显然发质颇佳的黑发,轻咬了一下刘启的下颔。 万恶的封建社会统治阶层,感觉刘启的头发养护得比她还好。 刘启有些迷惑地嗯了一声,但也没当回事,将这也看做调情的一部分。他主动低下头,温热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她的眼角和脖颈,直到王娡实在受不了这份带着瘙痒的撩拨,又摁着他深吻了一次。 “——不亲了。” 第二次之后,刘启才宣告放弃这样你来我往的暧昧。他算着脚程,轻声对王娡预判:“快到了。” 快到太子的寝殿了。 “不、——别玩了,再忍忍。” 刘启想了想,又纠正了自己前面的说法。 他伸出小指,轻轻勾了勾王娡的手。 ——仿佛暗示了什么,一时忍耐之后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15 第 15 章 平明。 天边刚刚蒙上一层微光,室内方才明亮了少许,刘启就被身体的生物钟从睡梦中唤醒。 困倦的眼皮沉重得难以睁开,他有些迷糊地半阖着眼,拉着被褥,整个人往上挪了挪,倚靠在床头。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大脑在半梦半醒之间,相当缓慢地运转着。 他听见身侧传来翻身的声音,然后一个热源凑近过来,臂膀上多了一份温暖的重量。她抱住了他的腰,靠在他的怀里。 “……嗯?……” “……怎么起这么早……殿下……不困吗……” 也许是因为刚从睡梦中恍惚吵醒,她说话的语气也是含混的柔和,语调间还带着点模糊的软绵。断断续续的发言在她喉里搅和成一团,万幸是刘启还听得懂她的发音。 他闭着眼,将被王娡压在身下的手抽出来,反搂住她。 她枕在他的胸膛上,似乎是因为这个姿势实在舒适,又或许是因为时辰实在太早,而他们昨晚闹腾得又太晚,短短一句话的功夫结束后,此时已然重又开始了浅眠。 她平稳的呼吸仿佛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韵律,让本就同样昏昏沉沉不甚清醒的刘启也更意识朦胧了几分。 ——今日反正本来是休沐,不是吗? 刘启打了个呵欠,从床头又滑进被褥里。两个人的手脚纠缠在一起,你依偎我我拥抱你模式的亲昵。 他低头靠在王娡的头顶,闻着美人发间淡淡的幽香,放松地合眼睡去。 刘启是自律不假,但他又不是自虐。 在假期里面偶尔放松一次,本就无失大雅。何况平明确实太早,他强行起床,休息不够,反而才有损身体。 两个人就这样黏黏糊糊又糊里糊涂地再睡了一个回笼觉。 * 王娡从睡眠中幽幽转醒,就发现自己枕在刘启身上。 床上的帘帐被挑开了一层,外界的阳光便透过薄纱温柔地铺洒进帘中,让本该昏暗的环境多了几分不甚刺眼的明亮。 未来的孝景皇帝倚在床头,就着这份柔光阅读起手中握着的一卷不知道写了什么的竹简,神情悠闲地打发时间。 听见她起床的动静,刘启的目光就从那书简上挪开,懒洋洋地摸了摸她的长发:“醒了?要不要再睡会?” 王娡昨晚就勒令他散开了发冠,于是此刻乌黑的长发依旧垂落在他的脸侧。他披了一件中衣,也许是因为她枕在腰侧的缘故,不便拉紧的衣襟大敞着,露出他上身一片靓丽又凄惨的好风景,看得王娡霎时都有些脸红。 刘启见她神色,稍一思索,很快便知她所为何事。于是将手中书卷往床头一搁,他挑眉轻笑。 “娡儿可还不曾忘了自己的累累战果吧?” 他拉着王娡的手,抚摸上自己的锁骨,一处处指给她看,相当玩味地带她回顾每一处痕迹落下时的场景: “这是我把你从辇上直接抱到床上,放下来的时候,你泄愤咬的牙印。” 准确来说,她咬的是刘启脖颈和肩膀链接处的那块筋肉。刘启被她咬得倒吸冷气着喊痛,委屈地要她多亲几下补偿他,但后来突然想起衣服的问题,忙不迭求她往下咬,别在外人看得见的地方留痕。 王娡是个大度包容的人。所以此刻太子的脖颈上干干净净的一片,只要拉上衣襟,绝对没人能发现他昨晚过得有多精彩。 “这是我们刚开始……你嫌我太慢,报复时留下的吻痕。” 刘启确实是风月里的老手,技术和经验都相当丰富,完全不是猴急的毛头小子。比起单刀直入,他显然更喜欢你情我愿、你来我往式的交流。 王娡也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姑娘。上辈子她有前男友,这一世更是连孩子都出生了。她生得好看人又优秀,找对象自然是优中选优,不管是前男友还是金王孙,在床上都不是什么银样镴枪头。 但他们没有一个像刘启那样——那样热衷于细细密密地抚慰她,挑逗她。 他喜欢细腻地探索着她身上每一个她知道或不知道的开关,然后将她无微不至地送上一层云霄。 刘启平日要练习弓马,指甲自然不会留得很长。可也许是嫌弃指甲太短做很多事情并不方便,王娡还是能感觉到他有着一截长短合适的指甲。动起来的时候不痛,反而刚好更有硬度的质感。 王娡因他眼眶都红了一圈,结果却看见此人竟然依旧颇为游刃有余地玩味看她,自然生恼他这幅假模假样的伪清高,气得又咬了他一口。 能留下这样青到发紫的痕迹,那力度和咬其实真的没什么区别。 “还有这里、这里……” 刘启握着她的手继续往下,这回轮到他难以启齿了。他没脸将当时具体的情状复述一遍,但比起锁骨上的几处痕迹,他说话的语气中很明显多了几分羞恼。 孝景皇帝的脾气不好众所皆知,可王娡显然也不是什么能唾面自干的好人。 刘启喜欢来慢的,喜欢抚慰,喜欢看美人因他的动作而“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是吧? 好巧,她也喜欢。 于是此时此刻,又如昨晚一般攻守易型。王娡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抹盈盈的笑意:“殿下怎么不说话了呢?” 她的手指轻飘飘地从刘启的皮肤上拂过,幽幽发问:“妾好像记不太清了。殿下昨晚上最喜欢妾碰哪里来着呢?” “这里吗?” 也许是昨晚那样的亲密接触都做过几回了,王娡这回碰的时候,手底下肌肉的触感依旧是柔软的,并没有像第一次时候那样紧张得绷起。 很好,有进步。她点了点头,手继续往下。 “还是这里?” 这边的训练成果显然就没有上方显著,又或许还有腹部的体脂本就更少的缘故。王娡再碰的时候,刘启依旧下意识收紧了力道。 “……别碰那了。” 太子的声线也绷紧了。王娡抬头看一眼他,发现此人竟然又拿起了那卷书简试图装样,整张脸被遮得严严实实。 玩不起。 王娡在心里郑重谴责他这种釜底抽薪的恶劣行为:这种事情就是要看对象反应才有趣啊!你自己逗别人的时候看得可爽,自己被别人反过来逗的时候就闹别扭? ……好吧,也可能是我们大汉靠谱太子殿下觉得再闹下去多少得沾点白日宣淫,所以决定矜持一下。 王娡见好就收。刘启炸毛确实是一件风险指数相当高的事情,如非必要,王娡还不想跟他强行对着干。 ——万恶的封建社会等级制度。 这要是放在现代,她才不管刘启是不是害羞了或者闹别扭了。都是她对象了,她上手摸摸怎么了?这叫小情侣的情趣懂不懂! 但身在古代,人还是太子。人就是不能随便惹的。 她一边遗憾地回味了一下昨天刘启被她报复回去、同样忍到眼眶泛红的脸,一边乖巧起身,跪坐在了刘启身边: “那殿下可要起身了?” 刘启顿了一会,没出声。也许是等到脸上表情都整理好了,才放下遮面的书卷,看了她一眼,为自己先前阻止她解释道: “——已经快到食时中了。” 王娡心中换算:那就是早上七点多,快八点。 这要是放在现代,大学生早八起床不过这个点,她依旧要叫苦连天起不来的。 可是这是在夜生活稀薄的古代,为了省掉一笔可观的油灯钱支出,人们眼下是真的习惯于早睡早起。哪怕是昨晚两人很是胡闹一番,最后歇息下的时间也绝没有超过十一点。 刘启此前还问她还要不要再睡一会,确实是很迁就她了。 “我帮殿下更衣。” 王娡体贴道,伸手帮刘启收拢起敞开的衣襟,整理好原本只是披着的中衣。 “不用了。” 刘启唇角上扬,显然对王娡这般动作很是受用。他从床上利落起身,却制止了王娡跟着下床的动作:“我自己来。你再歇会,我叫宫人等会给你拿身新衣裳。” 话都这么说了,王娡没有主动揽活的想法。刘启也确实不需要旁人帮忙或者伺候更衣,动作相当熟练和迅速,没一会整个人就又变回衣冠楚楚的太子殿下——除了依旧散着长发。 他扬声对着门外吩咐了一声,很快有宫人规矩地捧着新衣和盥洗工具进来。王娡也不习惯旁人帮忙,只让她将东西放下就好。 “要我帮殿下冠发吗?” 王娡一边自己梳洗,一边见刘启顺手将长发一绾就要出门,还是没忍住出声发问。 看得出来,如果说她昨天白天撞见的太子别的都有可能是他自己打扮,头发绝对是旁人帮忙梳理的。 “我先去前面习剑。” 刘启有着晨练的习惯,今早下意识在平明时分就隐隐清醒过来,也是因为快到他平时晨起练剑的时辰了。今早既然躲懒抱着美人睡了个回笼觉,眼下补回来也是常理。 ——“你想看吗?” 太子殿下半侧着身,朝她投来的眼神中,透着一抹满是笃定的笑意。 王娡:…… 很明显吗? 16 第 16 章 刘启是个很聪明的人。 晁错在上书中自然免不了些许夸大的成分。将八分好说成十分好,将三分坏说成五分坏,为了给自己的论点增添说服力,简单地将事实用言语再多编排些许,毫无疑问是每个写报告的人的基本功。 可他对太子夸的材智高奇,意外确实是他本人的真情实感。 王娡最后还是顶着刘启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的骄傲眼神,真的跟去围观了太子殿下晨练的场合。 她表面乖巧地站在一旁。自有机灵的宫人为她搬来坐席请她入座,可王娡看了一眼,含笑拒绝了这样的好意。 她看着刘启的方向。 很显然,尽管先前二人那番交流听起来很像是新一轮调情的开端,实际当刘启开始行动的时候,他就已然陷入了心无旁骛的状态之中,完全没考虑王娡的存在。 也对。 王娡伸手点了点下颔,目光停留在刘启的身上。 向来因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如果不是真的欣赏刘启,不是真的忧心大汉,他又怎么会为刘启的缺点急得那么上火? 青年右手持剑而立,并没有规规矩矩地摆出什么正经的持剑礼,只是很放松地站着。夏日上午时分就显得格外明亮的日光落在他的脸上,照见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 然后、刹那间,他原本放松的手腕突然有力一提,带动着剑尖猛而向下啄击。以点剑起手,随后立即曲肘提剑,以立剑式前刺而出。 朝上的剑刃映出一片雪白的森光,长剑划破空气带动出声声锵鸣。刘启哪怕是练剑也是以两招颇具攻击性的技巧先手,锋芒毕露,尽显棱角。 他的击剑的技巧显然相当娴熟,剑光流转之间,满是剑术特有的敏捷飘逸。 王娡冷静地将这一切收入眼中,脑海中却慢慢回放着她和刘启自重逢以来的每一个场景,复盘着这两天的经历: 刘启将这份聪明很显然也运用在她身上,他在有意地分析并解读着她整个人的倾向,并用这份认知来、嗯——王娡反复斟酌着用词,可最后还是只能蹙着眉,道出一个“讨好”来。 ——未来的孝景皇帝这两天在有意讨好她。 王娡最后将这个结论从一堆思绪中捋出来的时候,也只觉得诧异。甚至难免审慎自省了几分,生怕是自己一时太过顺风顺水,误会错了什么方向。 可不论她将这两天短暂的相处模式再怎么翻了个底朝天,却发现自己确实是实在找不出第二个理由。 王娡轻轻合上眼,手背在身后垫住自己身上的新衣,缓缓靠在庭院的墙壁上。巍峨的宫殿矗立在她的身前,太阳从她身后映照过来,一道院墙的阴凉就足够将她的身影吞没。 为什么呢? 她询问自己。 如果我是刘启、我是大汉的太子。她对自己说,设身处地地思考着刘启也许会有的逻辑。 他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先问我愿不愿意——他怕我是不自愿的。我为什么可能会是不自愿的? 王娡睁开眼,唇角忍不住带起一抹笑意。 青年转腰旋臂,长剑自左往右划过一道饱满的弧线,带出他身形流畅的线条。 顺手绾的发髻终究不够牢靠,随着他的动作有些散乱。几缕黑发就从发带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垂落在他面色冷淡的脸侧。 抹剑是以对准敌人脖子下手为目标创造出来的剑招,尽管在实战过程中,由于抹喉的难度过高,这一招的作用往往只是起试探作用。但刘启此时用出来的力道确实实打实的,带着森然锐气的一剑。 王娡看着这一切。 真的吗?因为害怕她是有人为了贿赂太子特意搜罗献上的“礼物”,所以迫不及待地想确定她是真的、只是出于自身的目的对他有所图谋?甚至巴不得她对他有所图? 刘启最后的道德,是给了她一次拒绝的机会。 而在那次同意的之后……哪怕她并非真心,刘启也要强求这不是假意。 用甜蜜的耳语,用细腻的关怀。用她身上他所观察到的倾向与癖好,他能满足的一切。 血液的流动因情绪的波动而加快,心跳的震动一时迅速如擂鼓。王娡伸出手,默默掩住了自己温度有些上升的耳尖,半是羞恼,半竟是有些……不安。 她拿的明明是上班升职剧本对吧?怎么有人一上来就帮她强行换赛道了呢! 现在对她新鲜感正浓的时候,愿意委屈自己伏低做小讨她欢心的——要是等到不爱了呢? 听起来攻略对象自己主动反攻略是很爽。可是现实又不是什么游戏,刘启是个活人又不是那种好感度不会轻易掉的npc。 上来给她拼命塞好感度,不管她做啥都说好好好,啥都顺着她来,不用她思考就能坐享攻略成功的爽感——等到刘启万一有朝一日抽身离开的时候呢? 她能确信自己了解到的刘启的喜好,是他本人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他顺从迎合伪装出来的吗?她能确信自己一如往常做出某些举措的时候,会不会被兴致已过没那么包容的刘启反倒嫌弃吗? 王娡:…… 这什么倒贴恋爱游戏npc啊,这分明是心理恐怖游戏大boss啊?! 关键是这人甚至可能这么干的时候完全属于无意识行为。 …… 更可怕了。 * 刘启练完最后一式,本要习惯性收剑入鞘。但被压抑许久的思绪此刻终于重返大脑,他手一抖,鬼使神差着就顺势多挽了一个剑花。 日光在剑刃上跃动,沿着长剑的行动而如行水般流淌起伏,在视觉中连成一道流白。 剑花虽然名义上还保留着一个迷惑敌人视线的作用,但从实战效果来看,真正的厮杀很明显更比得是简洁高效的技术,这样的招数难免会显得有些花哨与累赘。刘启虽然会用它来练习手腕的灵活程度,但平日一般不会把它加入剑招的训练中。 ——可它真的很帅。 他抬眼朝一旁望去,矜持地等待着对方的评价。 不论是单纯欣赏最后剑花的美观与艺术性,又或者是有些根底能看出太子剑术的不凡,甚至哪怕是单纯食色性也盯着他看半天——刘启很自信自己绝对每点都相当优秀。 就是不知道王娡是偏向欣赏哪点的,她会更喜欢什么样子的? ……可王娡没看着他。 她就站在院墙下的阴凉里,单手掩着半张脸,微微垂落着视线。 在阴影里,她乌黑的发显得泛着幽幽的光泽,她素白的肤衬得愈发得白皙。刘启一眼望过去,她的轮廓在黑暗的对比下更显得清晰。 刘启抿了抿唇,不太确定自己心头瞬间涌起的太多情绪到底如何可以抽丝剥茧分辨清楚。他收剑入鞘,缓缓步行向王娡的方向。 在他的距离临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她好像是突然感知到了他的接近,倏忽从某种迷幻接近梦境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仰面看他。 “娡儿?” 刘启眨了眨眼:“是太累了……还困吗?真的不需要再歇息会吗?” 他走近了才发觉,王娡肤色的那种白很明显失了些许血色,透着一种虚弱。 “——不用。就是日头有点大,妾先前晒得有些头晕。” 王娡对着他盈盈一笑。她的笑里有着温柔与甜美。 “多谢殿下关心。” “殿下的剑术技艺,确实过人绝远,非常人所能及。” 她这番夸奖真心诚意。 刘启的剑法显然兼济了礼仪性与实用性,既轻灵潇洒相当美观、很符合剑术在这个时代开始朝着一种身份地位象征演化的趋势,又不乏真正的杀伤力。他每次挥剑的力度与态度都绝不是可以用花架子、甚至强身健体就能简单概括的。 王娡上辈子在大学围观过武备研究协会的社团活动,其中就包括了短兵训练。 两相对比下,说的并不需要夸张,刘启的剑,应该是真的能做到迅比彗星袭月、烈似白虹贯日,出剑有如仓鹰击于殿上。 他是真的能用剑术杀人的那种人。 “殿下出了这么多汗,还是赶快去沐浴换洗一下吧。虽然天气并不冷,但也不排除寒气入体的可能。” 王娡贴心地建议着。 并不是多汗体质·虽然真的很热但是绝对没出汗多到能被评价为“出了这么多汗”·衣服都没湿的刘启:? 错觉吗? 怎么感觉好像被嫌弃了? 但这好像也是在关心他的话? 刘启一边被她带着往内室走,一边突然被这完全不在预料之中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盯着她那送他到了地方就转身平静告退离开的身影,默默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周围的宫人在安置好一切之后,也都熟练自然地离开,将安静的内室此刻只留给刘启一人。 太子殿下尽管从小娇生惯养,除了因为亲爹登基、跟着从代地赶到长安很是颠簸过一阵外,从没吃过什么苦头,但自理能力意外相当的出色。 熟悉太子的宫人都知道,刘启其实是一个不太喜欢身边有内宦宫人跟着伺候的性子。 他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待着,好思考些什么。 太子将自己埋进浴桶里。 * “……奇怪。”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 “她不是喜欢这样的吗?” “怎么反应变了?” “我明明没做错啊。” 他顿了顿,又思考了一番自己这两天的所作所为。 “——本来不是要成功了吗?怎么突然一下子冷下来了。” 琢磨了一下她态度转变的时间,他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好奇、和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今天想到什么了——?” 未来的孝景皇帝眉眼上挑,唇角勾起一个莫名危险的弧度。 17 第 17 章 王娡把刘启哄去沐浴,但也不能就这样匆匆离开。 且不说刘启本来就有让她伴驾之意,旁人不敢轻易任她离去,害怕刘启出来寻人时没有找见,到时候平添乱子。王娡自己也没有要走的想法。 她都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住处在哪,哪怕是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去拜见刘启眼下的正妻薄氏——王娡并不知道那位未来的薄皇后的姓名,只能姑且这么称呼她——确实不失为一种选择。管理后院本就是属于正妻的权力,由她来指定王娡未来的院落从道理上毫无问题。 ——可王娡不乐意。 太子妃的权力无论如何也是敌不过太子的。 王娡很平静地这么想。 她为什么不让正在兴头上、对她新鲜感正浓,肯定会偏向她的刘启做决定,而要让如今素未蒙面,未来也注定会站在敌对立场上的薄氏分配她的住所? 薄氏背靠薄太后,是薄太后亲自搭桥牵线为还是太子的刘启选定的正妻,按理来说应该是位才貌俱全的名门淑女。 但历史上孝景皇帝就是不宠爱她。 刘启身边宠爱的美人一个接着一个换,一个接着一个生,可他就是吝啬到不肯给这位祖母家选出来延续薄家富贵的正妻哪怕一个孩子。 等到薄太后去世后不久,薄氏就以“无子无宠”被废。 没孩子在古代封建社会已经是很靠谱的废后理由了。史书还一定要强调一句无宠,不得不说这对夫妻之间的感情是真的糟糕透顶。 一个很不受丈夫宠爱,本来可以依靠家世拥有幸福婚姻,却作为政治的牺牲品,被迫出演怨偶剧本的不幸女人。她会对丈夫的新欢和颜悦色吗? 难说。 王娡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做无意义的赌博。 * 伺候的宫人熟练地引王娡去厢房休憩稍等。因为记得这位新来的夫人和太子一样不喜旁人打扰,她在引完路后就体贴地侧身侍立在门外,只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里面人的举止。 宫人只是明面上习惯地保持沉默,可自从这位夫人是随太子参乘而来的消息被昨晚迎接的仆役散播开来,这宫中又能有多少人真的稳如泰山,对这位新进的美人毫无好奇? 卫芙也不例外。她能够被安排到太子身边,平日里自然也是素以规矩示人的。但她到底年纪不是很大,眼下就有些没按捺住自己的好奇之心。 她见王娡左右扫视了厢房一番,竟然对着太子那一架的藏书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尽管她并没有径直拿取,最后只是寻了处坐席坐下,伸手摁了摁自己的额角,仿佛有些伤神头疼。可卫芙这些年察言观色成了习惯,不难发现她应是真喜欢太子那堆藏书。 那可不是歌谣辞赋,都是些她听都听不懂的东西! 卫芙不识字。但她在帮忙整理维护那些藏书的时候,曾经感叹过太子的好学。和她一道的林侍史是很早就跟在太子身边的老人,听到这话后很是高兴地对她说,这里面甚至少有什么橘宋辞赋之流,全是百家之学。 卫芙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辞藻,于是林侍史就告诉她,她往日爱听爱唱的那些歌谣,就是太子这里没有的前者,也就是说这里的书全是太子学习可能会需要的。 卫芙当时听了这话对太子有多敬畏,眼下对这位新夫人就有多钦佩。 她竟然能喜欢和太子一样的东西,怪不得太子一定要把她带回来呢! “——女君?” 卫芙正在暗自佩服王娡,竟然能对太子那颇为沉闷的爱好提起兴趣,耳边就传来王娡轻声的呼唤。 她一个激灵,转身低头走进室内:“婢子不敢当夫人这么称呼!夫人有何吩咐?” 卫芙看见新夫人施施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离得远的时候,她还敢偷瞥夫人的样貌,觉得漂亮得仿佛神女在世,和后院其他夫人虽是一脉相承的艳丽,却又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脱俗之美。 但眼下,这么近的距离,她规规矩矩地恪守宫中老人的教导,就不敢抬头直视夫人的容颜了。她满眼只有一片织锦的缎子,太子紧急吩咐人改好的尺寸,上面绣着乘云绣的图案。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夫人似乎并不急着要她做事,语气很温和地问她的姓名。 “婢子名唤卫芙,夫人喊婢子芙儿便是。” “那就芙儿,”她听见夫人似乎是笑了一声,“不用这么拘谨,把头抬起来吧……我只是初来乍到,人不生,地不熟,这心总跳得厉害。所以想要找人问些事情,好安定下来。” * 她记得这个做事伶俐的宫人,是先前见她旁观刘启练剑,曾经询问是否要给她搬来坐席的那位。 王娡选了一个和卫芙不远不近的坐席安坐下来,安静地看她,等着她的回复。 这位年轻的宫人果然因为距离的改变放松了下来,大胆抬起的脸上有着一双含着灵气的眼睛。 “夫人想要问婢子些什么?” “不是些很要紧的事。”王娡温声细语,因为重要的细节她会自己分析,她也深知人际交往中最忌交浅言深,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宫人交流,她难道能打听些什么很重要的情报吗? 她幽幽叹了口气,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困扰与失落。美人蹙眉的愁态实在教人不忍,哪怕卫芙是个女子,第一时间也只想为她解忧。 “我是由长公主引荐进的宫,早就听闻过太子身边不乏姬妾,也知道太子已有正室。”王娡慢慢抚摸着自己脸侧垂落的碎发,语气淡淡:“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对她们都一无所知。” 她大概知道薄皇后和那几位和刘启生下子嗣的宫妃的姓氏,可除了栗姬的性情能在史书记载中透露一二,别的却都是一片空白。 刘嫖跟她讲刘启,讲他的性情,他的喜好,因为太子的偏好关乎于她能不能被带走。可她也不会讲起刘启的姬妾。长公主对自家弟弟可以了如指掌,但过问弟弟家的后院具体如何相处,就多少有些越俎代庖。 “我又怎么能不为此感到不安呢?” 王娡垂眸。 她说话的内容其实并不和缓,但她的语气却是一种温温柔柔的腔调,于是连带着她的发问都显得温和柔软,乃至于有些无助了起来。 卫芙听了这话,心头一软,忙不迭出声安抚她的情绪:“夫人不必为此烦恼。” 她差点脱口而出这几代新宠版本下来,所有宫人总结出来的最佳攻略:一切都有太子殿下提前操好了心,夫人你什么都不必担忧。 反正太子宫上下大大小小的运转道理向来如此:天塌下来也有太子顶着,太子就是他们自己的天。殿下如果自己捅了天塌的篓子,那也有陛下来处理。 他们这一辈子都是太子船上的人,不论是风雨交加还是雨过天晴,都注定得和太子同生死共命运。 可她最后还是顽强地将这话咽了回去,她直觉这位新夫人不会喜欢这样空泛的回答: “太子妃是太后族里出身,为人喜静,素好黄老,因此免了后院各夫人的请安。夫人只要平日无大事就不去打扰,太子妃就是个不难相处的人。” 卫芙一个个简要介绍过去,因为斟酌用词的缘故,语速相当缓慢。 王娡也不急着催她,反而一边听,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 “栗夫人是殿下长子、次子、三子的生母,是殿下最早宠爱的一位夫人。她见您新得宠,可能会对您说上几句酸话。但栗夫人性情爽利,性子直,只是话说得不太好听,却没什么坏心眼。您不要太放在心上便是。” “程夫人生了四、五两位皇孙。她性情有些女儿家的娇俏,曾经因为殿下的宠爱,是位有些天真性子的夫人。而现在,也许是身为人母的缘故,她也沉稳了些许。” “贾夫人……”卫芙偷偷看了她一眼,发觉她听到现在也没有不忿或嫉妒的表情,才小心翼翼地继续下去:“她是在您进宫前,最受殿下宠爱的夫人。” ——“目前”最受宠爱的。 王娡在心底默默纠正卫芙的用词:刘启的新鲜劲总是一阶段一阶段的,搞得谁不知道一样。 历史上等孝景皇后一进宫,这位贾夫人也同样是被景帝抛之脑后了。 “她生育了七皇孙。是位妩媚动人,多才多艺的夫人。” “不过夫人短时间也不用太过担忧与程夫人和贾夫人的相处——两位夫人如今都有孕在身。” 等到她俩生产了之后,就肯定要合伙起来找她麻烦了是吧? 王娡失笑,她发现卫芙真的是个很有语言艺术的人才。 什么为人喜静、性情爽利——她分明是在委婉向她透露情报。 薄太子妃和刘启相看两相厌,是一对标准的怨偶,估计连政治立场都存在很严重的分歧,话不投机半句多,压根不耐烦管她们这些妾室,没事不要去找她闲聊。但她是太后的族人,记得给好她面子。 栗姬最早得宠也最早失宠,因此嫉妒乃至于怨恨她们这些后进得幸的妃子,嘴上针锋相对相当严重。但她脑子笨,想不出来什么靠谱的害人方式,危险程度其实不高。建议给刘荣一个面子,随便她酸一酸得了。 程姬一度被刘启宠得没大没小没脑子,傻乎乎地啥事都敢干,结果应该是惹了刘启,所以近来才变乖消停了不少。但傻还是肯定的,很有可能被人当枪使。 贾姬就厉害了,意外是这几个人当中最有手腕的那个。偏偏还和王娡的利益冲突目前最严重,属于高危人群,是最可能把上面那人唬住当工具人的狠人。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俩目前正在孕中,搞不了事。 不过嘛——“那殿下第六子的生母呢?” 王娡品到了卫芙言语间对自己那份隐隐的投效之意,问起话来心里也更有底。 如果没记错的话,刘启家的老六应该是那位助力景帝为国生子地位,光武皇帝的老祖宗长沙定王刘发。 他的生母唐姬地位不显,本来是程姬的侍女。因为程姬当年来了月事不能侍寝,却又不想拒绝刘启,就自作主张把她打扮打扮伪装成自己,送去给当时喝了酒有些晕乎乎的景帝作为代替。 也不知道都喝多了这人怎么做到一晚上让唐姬“遂有身”的(。) 卫芙温顺地将王娡知道的离谱小故事委婉复述了一边,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地强调:“殿下因为程夫人的自作主张,很是生气了一阵。” 所以程姬才被他敲打了一番,现在变乖了不少。 “唐夫人……唐兒是个性情很温顺体贴的人,还望夫人能够怜惜一二。” 比起前面几位,卫芙对于唐姬、不、唐兒的情感色彩显然更为丰富。 王娡端详着她的神色:“你认识唐夫人吗?” 认识也并不奇怪。唐兒原本是程姬的侍女,和卫芙属于同一等级的宫人,只是名义上的归属并不相同——但太子宫里的一切,又有什么能说是和太子毫无关系的呢。 “陛下崇尚简朴,向来节省宫廷开支。殿下于是有将身边宫人赐给各夫人为侍女的习惯。” 卫芙轻声回复,曲折回答了王娡的问题:唐姬原本也应该是在刘启身边伺候的婢女,只是后来被刘启派去当程姬的侍女而已。 王娡心领神会。 既然如此,怪不得刘启对程姬送唐兒侍寝的自作主张大为恼火。不仅是因为程姬竟然胆大包天安排到了他这个太子头上,更因为她插手了刘启对这些宫人的支配权。 她也明白为什么卫芙会对她从一开始就殷勤有加了。 “——芙儿想和我走吗?” 王娡含笑问她。 卫芙一愣。 她从一开始想的就是在这位新夫人的面前卖好、讨人情,好让她能够在太子要为她选定侍女的时候,能够想起来有卫芙这个人。 能跟在太子身边伺候,对其他很多宫人来说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美差。尤其是太子也不难伺候,卫芙时常感谢过这一点。 可这还不够,卫芙深知自己跟在太子身边属于没什么竞争力、难见出头之路的一批。因为太子身边已经有不少很早就追随他的宫人了,她来得太晚,最多只能和林侍史那样的老人打好关系,寄希望可以更进一步。 但投向一位新进宠爱的美人,好像也确实是一条利益与风险并存的捷径。 卫芙愿意赌上这一把。 ……可她没想到王娡会问她的意愿。 这难道能够是她自己可以有意愿,可以自己做主的事情吗? ——“什么走不走?” 卫芙一时哑然,门外却冷不丁传来一道人声。 这次没有谒者提前通报,太子殿下在曾经众人一片寂静的氛围中,脚步声都能轻到接近于微弱的闷声,眼下室内二人本就在交谈,又没有分出心神关注外面的声响,他就显得格外神出鬼没了。 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外的刘启挑眉看了过来。 “你不会走——对吧?” 他慢吞吞地询问王娡,拉长的尾音,却无端带出一点透着危险的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