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支玑》 第一回 老侍郎兔鹘题诗童子笑 村先生龙蛇染翰美人惊 第一回 老侍郎兔鹘题诗童子笑 村先生龙蛇染翰美人惊 词曰: 白面书生,红颜女子,灼灼翩翩非不美。若无彩笔附高名,一朝草木随流水。 江梦生花,谢庭絮起,千秋始得垂青史。闲将人品细评论,果然独有才难耳。 右调《踏莎行》 话说浙江处州府,有一个青田县。这县为何叫做青田?盖因昔人有一个叶法善仙师,曾栖此学道,道法成时,忽田中生出许多青芝来献瑞,故一时惊美其事,遂相传叫做青田。这青田县,峰峦高峙,十分秀美,内有一个石门洞,更是幽奇,书中称为玄鹤洞天者,即是此地。洞之西南悬崖上,飞下一道瀑布来,冬夏不竭,甚为奇观胜赏。只因地脉灵异,往往生出高人。在国初,已生过一个刘伯温先生,做了一番事业,享了一个大名。 只道山川秀气泄发无余,不期天地精华,生生不尽,后又生出一个高人来。这高人姓管名灰,表字春吹,乃宋仁宗时管师复的子孙。这和灰生来天资出类,才美过人,二十外,便中了明成化年间的进士,历官中外,大有贤声。还未及五十,早已做到礼部侍郎。因素志慕汉张子房辟谷之高,便弃职而归隐于林下,每欲飘然遗世而去。只因夫人早丧,遗下一女一子。若是子女生得寻常,他也不暇顾惜,不期生得这个女儿,美如春花,皎同秋月,慧如娇鸟,烂比明珠。这还是女子之常,不足为异,即其诗工咏雪,锦织回文,犹其才之一斑。至于俏心侠胆,奇志明眼,真有古今所不能及者。生到一十六岁,袅袅翩翩,竟是一个女中的懦士。父亲爱之如宝,因与他起个名字,叫做彤秀,别字青眉。又不期生得这个儿子,神清骨秀,又自不凡,自小儿便不好嬉戏。到了五六岁上,便随着姐姐读书习字,朝夕不懈。到了七八岁,延师教训,果能默默领受。故到了十岁,便知书能文,已宛然是一个成人。父亲爱之不减青眉,望其大振家声,因替他起个名字,叫做管雷,表字不闻。因有了这等两个儿女,夫人许氏又早丧了,一时去不暇,故将辟谷的念头只管耽搁了。却喜自家年还不老,尚有可待,故急急要完儿女婚姻之事。只奈青田僻在山中,哪里便有可意儿郎,招为门婿。虽然没有,他却时时留心访求。 一日春光明媚,柳舒花放,他在家中闷坐不住,因带了家人童子,并携了游春之具,依旧到石门洞西来看瀑布。原来这看瀑布所在,已有人造了一座小亭子,叫做喷雪亭,紧对着这瀑布,供游人玩赏。管灰到了,坐在亭子上,赏玩多时,心下甚是快畅,欲到题一诗以寄兴。因想起李太白题瀑布诗,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句,精警豪放,一时难与争衡,故拿着笔在粉壁上将要写,又歇下了。想一想,忽又提起笔来。及待要写,却又沉吟缩手,不敢下手。不半晌,如此者两三遍。 正尔思索枯肠,不防背后有人看见,嘻的一声笑将起来。管灰听了,心惊道:“甚人笑我?”忙回头一看,只认做是甚诗人韵士,谁知大不相干,却是一个八九岁发还不曾齐眉的小村学生。初看时,半是抱惭,半是含怒。及看明是个村学生,转笑起来。就问道:“学生,我在此题诗,你笑些甚么?”那小村学生却甚老实,也不避忌,竟说道:“我看见你这等一位齐齐整整的老先生,为何题诗拿着支笔兔起鹘落的这等烦难,故不觉失笑 ”。管灰道:“我做诗烦难,你笑也罢。只是你曾看见哪个做诗容易。”小学生道:“别人我不看见,只看见我家先生,年纪还没有二十岁,在馆中哪一日不做诗。凡做诗,提起笔来就写。要三首便三首,要五首便五首,要律诗便律诗,要绝句便绝句,要长篇古风便长篇古风,从不见他提起放下,象老先生这等吃力。”管灰道:“你这先生姓甚名谁?”小学生道:“先生的学馆,就在前面豹吠村里。”管灰道:“离此多远?”小学生道:“不上一里,远是不远,只是弯弯曲曲都是小路,不甚好走,有些难认。”管灰道:“我要到馆中去望望你先生,你肯领我去么?”小学生摇着头道:“我那先生为人甚是疏冷,只喜自家读书,怕与人往来。我若领你去,妨了他的功夫,他就要打我哩!”说罢,慌忙就走去了。 管灰想道:“乡下先生题诗,信笔胡涂乱抹,自无可取。但他说年未二十,肯读书,不喜交接人,这就不可量矣。我左右闲在此,况路又不远,何不步去探访一回。”一面就叫一个家人先去暗暗访问,然后叫童子收了笔砚,也不做诗,就随后缓步而来。路虽曲折,却花迎柳引,甚有幽逸之致。果不甚远,即找着了豹吠村。家人忙复命道:“转弯竹林里有个学堂,定然就是了。不知老爷还是自去,还是竟用贴子去拜?”管灰道:“不知是何等之人,不消用名贴,待我且自去看看。”遂单带了两个童子,步入竹林中,绕至学堂边,未见人早听得书声琅琅,忽高忽低,悠然而有韵。及走入学堂,只见一个少年先生,高据师席,端然而坐。细视之,神清骨秀,了无村俗之态。怎见得,但见: 潇洒风流迥出尘,不衫不履自精神。 漫言锦绣藏胸腹,只看姿容也玉人。 管灰看得分明,因走近前,将手一拱道:“先生请了。”那长孙无忝,正读到忘情之处,忽听得有人叫,忙定神一看,见是一位先达行藏,忙将书掩了,立起身走下位来,相迎施礼道:“乡村训蒙之地,为何有贵人到此?想是春游足倦,不妨小憩。”管灰道:“春游则然,足倦则非。到此者,特访无忝兄也。”长孙无忝听了惊讶道:“小子姓名,何由挂大人之齿,可谓奇矣。”管灰道:“珠藏溪媚,玉韫山辉,贤兄雾雨满山,怎勉人之物色。”长孙无忝听了,大喜道:“果有此耶。”遂延之上座,命学生入内取茶。 茶罢,长孙无忝因问道:“老先生贵人也,既肯下临我晚学生,必有所闻,实不知何所闻而来?”管灰道:“他尚未知,惟闻先生诗才敏捷,不减青莲。因思青田小邑,素不闻有其人,故趋而领教。”因命童子取出一柄金扇,送上道:“欲求一挥,不识可能惠赐一新咏否?”长孙无忝道:“巴人下里之名,本不当污白雪陽春之目。然道在青毡谋食,又不敢过辞而失职,只得要呈丑了。”因提起笔来,信手题于扇上道: 题诗只道野无人,何意门停长者轮。 荣藉闲花如素笑,宠加幽划也生春。 漫言路近寻来易,犹恐山深认不真。 欲借文章联一脉,未知笔墨可如神? 长孙无忝题完,因未曾请问得管灰姓名,故诗尾落款,只写个“村塾偶遇先达索书,晚学生长孙肖漫题呈政”,就双手送与管灰道:“下学俚言,老先生休晒。”管灰先见其落笔就写,不假思索,已自惊讶,及接一看,又见其吐词高爽,落笔风流,字字皆有微意。因不胜叹息道:“长孙兄之才,大用之才也。为何小隐于此?”长孙肖接名贴看了,故知就是礼部侍郎管灰。因答道:“晚生栖此者,一为自安蹇劣,一为窃薪水以养母耳。”管灰道:“旧年宗师按临处州,何不假途以取青紫?”长孙肖道:“奈籍不对,故守旧耳”管灰道:“原籍何地?为何居此?”长孙肖道:“原籍沧州,因随先人宦此。不幸先人见背,宦襄廉薄,贫不能归,故于此。留将十年,所以母子茕茕也。”管灰道:“这等说来,莫非就是长孙父母的后人么?”长孙肖道:“正是。”管灰又叹息道:“长孙父母廉吏也,未及大用,而即谢世,常怪天道之无知。今见长孙兄青年才美,定当跨灶,方知屈于前伸于后,天道又未始无知也。”长孙肖道:“无文小子,既贫且贱,方愧不能继志,而老先生反为此言,岂不令我晚学生羞死乎!”管灰道:“人生天地,第患无才耳。眼前贫贱,安得限人。”因又问:“曾娶否?”长孙肖道:“纵有红丝,谁牵到此,并不曾定。”管灰因见长孙肖青年才美,人物轩昂,言词爽朗,心甚爱之,不忍就别。因又说道:“才人难遇,春昼甚长,我学生有便携的樽盒,欲假此与贤兄盘桓片晌,不识可乎?”长孙肖道:“衔春觞而侍高人之座,何幸如之。但以贵下贱,反客为主,似非礼也,无乃不可乎?”管灰笑道:“古人有言,‘老子于此,兴复不浅’。又言,‘礼岂为我辈而设’,安见学生与贤兄独不如古人?”因命家人将携来的酒肴,摆设上来,二人对饮。 饮到半酣,管灰又将经书上的学问来盘驳他。长孙肖皆从从容容,一一对答如流。管灰甚喜,因说道:“兄才已不啻青钱,自万选万中,若虑籍贯,我学生尚可为兄周旋。”长孙肖道:“周旋,固老先生怜才之盛心,但思功名一途,欲致此身而取重于朝延也,若始进而即涉于欺,恐非朝廷之所重。”管灰听了,又惊叹道:“如此说来,则长孙兄不独才美过人,存心又君子矣。可敬,可敬。但只是故乡二三千里,非一蹴可至。而村童之馆俸无多,何以为行李之费也。当设处若坐失青年,则非算也。”长孙前进道:“君子修其在,已无可奈何,只合听之。”管灰听了,愈加敬重。又饮了半晌,家人以天晚催促,方才别了回来。 一路上暗想道:“少年人眉目可对,世间或有之,至于才华,则往往未见。若论才美相兼,又少年,到了长孙无忝,可谓十全矣。我为彤秀择婚,阅人多矣,实无过此。但可惜他此时尚处寒贱,未必入儿女之眼,且慢说出。”到了家中,女儿彤秀与儿子管雷接着,问道:“爹爹春游,今日为何归晚,莫非又遇了甚么好景留连?”管来道:“倒不是好景留连,只因闲步到一个村学馆中,偶见了一个教书先生,与他谈论诗文,甚是有些趣味,故不觉坐到此时。”彤秀道:“村馆教书,无非老学究腐儒常谈,有何足听,而爹爹却留连忘返?”管灰道:“馆便是个村馆,先生却非老学究,转是一个后生,言论皆出人意外,并无一字涉于迂腐,所以听之津津不倦。就是所作之诗,亦有别致可赏。我儿若不信,他有当面写的扇子在此,你看便知。”因叫童子将诗扇递与小姐看。 彤秀接在手中,还不甚在心,及看一遍,便肃然起敬。又看一遍,因大惊讶道:“此诗不衫不履,果是才人之笔,且字字俱有微意,开口’野无人’,何等自负。却妙在承得不骄不亢,却又赞誉得不谄不媚。至于后联’认不真’,还恐爹爹识他不透,结语精警,直与起句相映,大合诗人之法,为何尘埋村馆?爹爹赏鉴不差。且前日县中送爹爹的锦屏,其题咏皆青田名流,渠公非牙后余唾,即甑中尘饭,并无一新警之句,何堪寓目。为何村野训蒙,转有此奇隽之才,殊令人不解也。”管灰道:“此生若是青田本县人,或亲或友,或者还有吹嘘。因他不是青田人,乡曲生疏,故沦落在野,无人知道。”彤秀道:“不是青田人,却是何处人?因何流落在此?”管灰道:“此生乃沧州人,就是前任长孙县令之子。因奉母随任在此,后父亲死了,宦襄廉薄,不能北还,所以母子遂寄居于此。”彤秀道:“这等说起来,他今虽流落,却原是宦家,爹爹既念他青年有才,何不寻一条门路。提拔他一提拔,也是斯文中美事。”管灰道:“说起来又可笑,这长孙肖,他人物虽甚青俊,为人却又十分迂腐。”彤秀道:“怎见得他迂腐?”管灰道:“不说起考事来,也说籍不对;我许他周旋,他转说冒籍涉于欺,不足取重,反若怪我教之不以正,你道好笑?”彤秀道:“以世情论之未免可笑,若在名教中求人,则殊可敬。爹爹不可不婉转成全,勿使孤寒丧志。”管灰大喜道:“我儿所言甚得我心。但要成全此生,却比不得他人,甚是不易。”彤秀道:“有甚不易?”管灰道:“他青年有才,除非功名。功名,他又不愿冒籍,惟有设处路费,使还故乡。在他人,不过赠之一二百金便可完事。我看他矜矜自守,如何肯受人无名之赠,所以难耳。”彤秀道:“何不荐他一个丰厚之馆?便赠之有名,受之无愧矣。”管灰道:“俗人眼浅,见他未进,如何有丰厚之馆?前日,雷儿若不请了冷先生,加厚些束修请了他,倒是一件美事。况少年砥砺,定然不同。”父女们商量了半晌,无可奈何,也只得罢了。 不期过不得些时,恰恰这冷先生老病死了,又要请先生。故管灰便立定了主意,要请长孙肖。不意谋馆的多,不一时就有三封显达书来,荐了三个先生。一个姓裴名选,一个姓平名铎,一个姓强名之良,都是青田县里的秀才。倒把个管灰弄得没了主意,只得又与女儿商量。彤秀道:“他们既求了荐书来,若竟一个葫芦辞谢了,不独本人致怨,就连荐主也未免要芥蒂于心。女孩儿倒有一算,可使本人心服,又可使荐者无辞,又不费回复之词,又不露但绝之形,不知爹爹以为何如?”管灰道:“若从如此,可知可吐。但不知是何美计?试说与我听。”只因这一说,有分教:青毡吐气,绛帐生辉。不知说出甚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欲坦东床先引良人开绛帐 要争西席旁牵野蔓系红丝 第二回 欲坦东床先引良人开绛帐 要争西席旁牵野蔓系红丝 词曰: 鹊唤天暗,鸠呼雨落,情何隔别心何错。于中总就我殊劳,从旁戳破他偏乐。 花想藏娇,柳思隐弱,何尝肯以春相托。到头花发柳丝垂,许多妙算都无着。 右调《踏莎行》 话说管彤秀小姐见父亲问他辞荐馆之计,因说道:“请先生一事,是瞒人不得的。若直直辞去了裴、平、强三秀才,单留下长孙一人,不独爹爹开口无词,只恐那三人缠缠扰扰未肯便去。依孩儿算来,莫若择一个日,治下四席酒,请他四人同来,就明说四位俱系大才,皆愿领教。但恨绛帐中止一座,不能并屈诸贤,又不敢妄为去取,今万不得已,谨选择一诗题在此,求四位大笔一挥。诗成者,谨当拜从;诗不成者,求其相谅。如此行法,彼做诗不出者,自无颜而去,不便再争矣。”管灰听了大喜道:“吾儿之计甚妙,不拒而自绝,使彼此无怨。”果择了一个日子,备了四席酒果,用名贴将裴选、平铎、强之良与长孙肖四人俱请将来。大家见请,只认做单请他一人,馆事妥当,不胜之喜。不期到了管家,堂上四人俱在,未免各自沉吟,不知是个甚缘故。相见毕,管灰就开口说道:“小犬顽劣,一向蒙冷老师教海。今不幸冷老师谢世;小儿荒废,急欲就正明师,却苦于无门访求。今幸蒙敝亲友指点,方才得识四位老师。识便识了,又奈学生老迈,一时不辨谁濂谁洛,孰朱孰程,不敢妄揣私度。谨选一诗题在此,求四位老师大笔一挥,若肯慨然捉笔,曲赐一篇佳章,便是不鄙愚蒙了,即当执贽拜从。若吝人玉,便不敢相强。不知四位老师以为何如?”四人听了,倒有三人不开口。惟长孙肖深深打一恭道:“老先生台命,敢不敬从。”裴、平、强等三人,见长孙肖慨应,怎可默然,只得也假说道:“领教,领教。”就问诗题。管灰道:“且容少展薄敬,再当上请。”就命摆上酒来大家叙齿,坐了同饮。 饮到换席,方命人将残度撤去,换上文房四宝并花笺写的一个诗题,外又一个礼盒,盛着三封程仪,每封三面。又是一张百金的关书,并贽仪十两。诗成者,请受关书贽礼。诗不成者,各送程仪一封,以为往来之费。四人看了惊惊喜喜。因是众人之事,不可一人推辞,只得同将诗题展开一看,却是:“赋得风流懦雅是吾师。”一句限韵,即以题语作。 大家看见诗题烦难,俱各沉吟不语。惟裴选年长,又为人忠厚。看完了就先说道:“我学生一向但留心章句,诗词一道实非所长,请诸兄高才留题,我学生是不能领教矣。”平铎见裴选辞了,也就乘机说道:“裴老师既不做,我学生菲才,就勉强为之,恐亦无惊人之句,也不敢领教了。”管灰见四人早二人辞了,因叫人将笔砚移到强之良与长孙肖面前,说道:“裴、平二老师已不肖赐教了,万望二先生慨然一挥,庶不负我学生仰望一番。”强之良明明做不出,却卖弄说道:“老先生台命,自愿呈丑。但愧我晚生才迟,不能应教于七步中,莫若请长孙兄高才题了罢。倘长孙兄亦巡逡谦让,则我晚生请题回去,明辰即当献上如何?”管灰原属意长孙肖,只碍着三人情面。今见三人俱辞谢了,满心欢喜,才对长孙肖说道:“今日礼虽未设,然文会也。四先生居师席之尊,又皆文人也。若相聚一堂,有题而无诗,无论诗书削色,即我学生酬酢一番,并觉无颜,还求长孙兄破格赐我为感。”长孙肖道:“裴、平、强三老师之珠玉,既深蕴而不欲轻吐。我晚学生鄙俚三句,反浪献尊前,岂不可笑。然老先生谆谆谕及,又不敢违,却将奈何?”强之良只认长孙肖也做不出,说乖话支吾,便栽他一句道:“夫子说,‘当仁不让’。兄有高才,不妨挥洒,以尽主人之兴。且使我辈得以观其胜。”长孙肖正不好遽然捉笔,借此一言,便说道:“既强先生也这等说,我晚学生只得呈丑了。”展开锦笺,提起笔来,从从容容先写出题目。后随题一首道: 天青云白想襟期,秋月春风问所宜。 乐在浴沂非荡荡,道存立雪亦怡怡。 相如词赋聊文俗,贾董文章恰入时。 莫叹箪瓢无趣味,风流儒雅是吾师。 长孙肖题完,即送与管灰道:“俚言辱命,惶愧,惶愧。”管灰接在手,细细的吟咏了两三遍,不禁欣喜称赞道:“道学题,而笔墨无一痕道学气,却字字明道学之理。化腐为奇,淘庸入雅,真不愧风流儒雅,允兄称小儿之师矣。”因复送与裴、平、强三人道:“求三老师赏览,以为何如?”三人同看了,强之良还打帐讥嘲两句。当不得裴选为人直朴,看完诗,就信口说道:“凡做诗写风景易,论道理难。今观长孙兄佳作,写道学直如风景,真妙笔也。”平铎亦赞道:“好诗,好诗。读来只觉儒家风味,窥见一斑。”强之良见二人交赞,虽不开口,却也不便讥嘲,但默默不言。管灰见三人有二人称赞,便欣然立起身来,将盒中的关书并贽礼取出,送与长孙肖道:“小儿顽劣,敢求教诲。”随唤过管雷来拜见。长孙肖忙辞谢道:“鄙俚之句,不过塞责。况有裴、平、强三位老师在上,我长孙肖晚学后进,怎敢授此妄为人师,老先生还须斟酌。”管灰道:“有言在前,若苦苦推辞,岂不反使我得罪。”因铺下红毡,先自对拜了。然后叫管雷也拜了四拜。拜毕,就送上关书贽礼。又将三封程仪,送与三位。然后换席重饮,饮不多时,裴、平、强三人便先别去。 管灰又留长孙肖到书房中去,复饮道:“长孙兄高才,我学生所知。今日延师正礼,本不当复以题诗亵渎,但非此无以谢绝三人,故不得已耳。”长孙肖道:“以老先生入座延师,岂无尊贵的人,而必欲下求于寒贱。即晚生乡村蒙席,少资薪水足矣,何敢望累累厚聘。此皆老先生过于怜才,厚为培植,岂我长孙肖所能祈祷而请者也。但不知我长孙肖,荷此高厚,可能有一日侥幸,以附老先生之知遇,深自惶惶耳。”管灰听见长孙肖将他肺腑之情,俱明明道破,知长孙肖不独有才,而又有识,愈加欢喜,因约到馆之期。长孙肖道:“到馆早晚可也。但念老母独居,未免放心不下。”管灰道:“这个容易。我明日即拨一仆一妇去具汲爨何如?”长孙肖道:“得能如此,则更感不尽。”言罢,遂谢别而去。 到了次日,管灰果叫人送了两挑米,几担柴,并食用之资,件件俱全。又是一房老家人媳妇,服侍老夫人。长孙肖见了,不胜感激。因与母亲祖氏说明,分拨停当,竟自到馆。到得馆中,因感管侍郎情礼款待之厚,遂尽心竭力与管雷讲论诗书,习学文艺。朝夕同读同做,仅及半年,而管,雷学业大进。管灰与彤秀见了,喜之不胜,愈加敬重。又妙在长孙肖一无外好,读书之暇,惟有吃两杯酒,做两首诗,便是他的乐事了。又不出外闲游一步,又不交接朋友。故题的诗,东一首,西一首,有如春花一般。今日桃,明日李,后日杏,开个不了。却又妙在彤秀小姐酷爱诗文,故凡长孙肖所题,尽教兄弟暗暗抄了,传与她看,见其词语隽秀,无不称赞。赏便赏,却是赏其才,实与情意无关。忽一日,偶见他一首感知诗道: 君亲恩义有根枝,无故而深是感知。 才向饥寒消世态,又随冷暖入诗脾。 花开花落春常好,云去云来天不移。 垂盼没夸青眼厚,□□□盼到青眉。 彤秀见诗中有青眉二字,不胜惊讶。暗想道:“青眉二字,乃我之小字。除父亲与兄弟之外,知者尚少。为何先生题诗,忽然道及,大有可疑。莫非他访知我字,故以此相戏?”因细细盘问兄弟,管雷答道:“先生甚是老实,我家中事情,一毫也不问不管。就是馆中暇时,只做诗,除正事之外,并不与我说一句闲话,那里知道姐姐的小字。此不过偶然撞着,出于无心。”彤秀听了,虽然不疑,却别自踌躇。因题一绝,以志感道: 纵然高列却无知,便是低垂也不私。 耳目未曾消受得,如何感激到青眉? 彤秀小姐在闺中忖度,且按下不题。 却说那个谋馆不成的先生强之良,自从做不出诗,被管灰辞出,心下只是不服,道:“我一个青田秀才,谋青田乡绅之馆,反被外来的野童生夺去,却怎生气得他过。”因又想道:“他夺馆,只为做了风流儒雅的一首诗,然坐馆是要教学生读书做文字,没个终日做诗之理。不知他到馆之后,有坐性没坐性,教法如何?师弟可能相安?须悄悄去打听他一番。若少年人不老成,若听出他些破绽来,便好毁谤他一场,是非使他立脚不牢,那时再讨荐书去夺他的,也不为迟。”自动了这个念头,便朝夕到管侍郎家来访问。不期大大小小都说道:“好个先生,年纪虽后生,为人却十分老成,终日在馆中与学生不是读书,便是讲书;不是看文字,便是做文字,从无片刻之闲。且师生们彼此爱敬,甚是相得。就到闲暇之时,也不过吃两杯酒以娱情,题两首诗以寄兴,从不见他出门去闲游一步,果然好个先生。”强之良听见人人称赞,没处入头,心里一发妒忌。后又寻着一个想熟的老家人,挑他道:“后学从师贵乎老成。你家公子,才十余岁,应该请个老成先生教训他,才师严道尊,有些指望。怎么请一个少年书生为师,连他自家只怕还要请先生教哩,你公子怎生望得成人?”老家人道:“强相公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老爷,名色虽请的是先生教学,却另有一段心肠,人不知道。”强之良道:“你老爷还有甚么心肠,我实实就不知道了,求你略见教一二。”老家人道:“我老爷有一位彤秀小姐,今年才一十六岁,不但人物生得十全,又能诗能文,千中也不能选一。我家老爷爱之过于异宝,一向要选择个有才的女婿配他,却奈这青田县地方小,再选不出。前日游春,忽遇这个长孙相公,爱他人物清俊,年龄相当。又考他有些才学,选婿之言,一时说不出口,又舍不得放了他去,故请他来处馆,且羁住了他的身子,便可再为后计。这是我小人揣度老爷之意,我老爷却从不曾吐一字。强相公只好放在肚里,却对人说不得。”强之良道:“关我甚事,我去说他。”就别了。 口虽如此说,心下却愈加不喜。因又暗想道:“这老奴之言,虽说是揣度,却甚是得情。我只空去夺他之馆,尚且烦难,若再有选婚之意,便一发摇撼他不动了。”因又暗算道:“他处馆既为选婚,若要夺他之馆,除非先打破他的婚姻。”因又想道:“管老之选长孙,虽说爱他有才,也只为儿立一时无人知道,不曾有人来求,故作此不得已之想。倘有显达子弟来求,或者又作他论,也不可知。若果一眼认真长孙,便当竟选入甥馆,何必又借师席行权,便见此中无定了。为今之计,只消四下宣扬他女儿才美,使人来求,则花去而蜂蝶自散矣。”也是合当有事,刚刚走了回来,恰撞见一个人家的家人叫他道:“强相公哪里来?”强之良忙看时,方认得是邻县卜尚书家的家人,叫做王寿。因答道:“王阿哥,你到此何干。”王寿道:“大相公着我到青田县见大爷。”强之良问道:“见大爷做甚么?”王寿道:“我家大相公,一向定下的王都堂小姐,正打帐做亲,不期忽得病死了。老爷又在京,大相公急急要寻一头亲事,本县又高低不对,一时没有。因写书与李大爷,求他在青田访访,所以到此。”强之良听了,正合着机会,满心欢喜。因说道:“你不必去见李大爷,我有一头绝美的亲事在此,总承了你大相公罢,只要重重谢我。”王寿道:“果是真么?”强之良道:“怎么不真 ”。王寿道:“若果是真,我家大相公便快活不过了。事成重谢是不消说的。但只是就要请强相公去说个明白方妙。”强之良道:“虽说隔县,路却不远,就同你去何妨。”遂一径同王寿来到缙云县,王寿忙报知大相公。原来这大相公叫做卜成仁,年纪虽才二十余岁,为人却具两种性情。到了读书做文字,却愚蠢不过,一窍不通;及至待人接物,要做那些奸骗邪婬之事,便又聪明伶俐异常。又靠着父亲是吏部尚书,又倚着自家是独养嫡生的儿子,故横行直撞无所不为。自小儿就定了王都堂的女儿为妻,只因女儿年幼,故直等到如今。刚刚打点做亲,不料又死了。气苦不过,因急急四下访求。今见王寿报知强之良之言,不胜欢喜,忙出来迎接进去,殷勤款待,就问他是谁家女子。强之良道:“这女子,若门户不敌,小弟也不敢奉闻,是管侍郎之女,才十六岁。不独容貌如仙子临凡,只言其才,若朝廷开女科,会状两元是不消说了。”卜成仁道:“这个是了。但管侍郎有如此才美女儿,为何不早早择婿,直到如今?”强之良道:“管侍郎怎么不择,只是一时择不出府上这般门第,与仁兄这般人品,故迟迟耳。”卜成仁听说是真,满心欢喜。遂留到书房,加意款待,就要请他为媒。强之良道:“小弟奉兄之命,自当效劳。但恐仁兄卿贰门楣,小弟书生不足取重。须烦青田李父母去执斧柯,方成事体,且使管侍郎免生疑惑之心,决不有变。”不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惊座卖才自是佳人觅夫婿 当场涂面何殊丑妇见公婆 第三回 惊座卖才自是佳人觅夫婿 当场涂面何殊丑妇见公婆 词曰: 莫非风,柳是帷。才说题诗,早已珠玑洒。玉腕高低似奔马。吐尽深情,闭口难装哑。 人须真,名不假。蓬户茅檐,怎想鸳鸯瓦。划不藏蛇有谁打。叫祸鸣冤,自是乌鸦惹。 右调《苏幕遮》 话说卜成仁,听得强之良称赞管小姐才美,指点他去求亲。他一时动了妄想。果写了一封恳切书与青田李知县,诉说前定之妻已死,欲央他转求管侍郎小姐为配。又送了许多礼物。李知县知卜成仁的父亲正做吏部尚书,况求婚又是件美事,怎敢不依。遂满口应承,择日去说。 真是路上行人口似风,卜成仁求亲书才到县中,早有人报知管侍郎。管侍郎听了,久知卜成仁是个不读书的无赖公子,暗暗吃惊道:“这件事又是个难题目了。”自思无计,只得入内与女儿彤秀说知。彤秀道:“求亲许与不许,各从其愿,也是常事。爹爹见回复他便了,为何这等惊慌?”管灰道:“我儿,你不知这卜成仁,虽说是个贵介公子,他书便不读,却养着一班游手好闲之人,终日只干那些不公不法之事。他父亲吏部尚书,为人又甚是不端,在朝堂之上专以威福压人。一向闻这卜公子,已聘了王都堂的女儿,近闻死了,却又作此想。我一个清廉门第,你一个才美淑人,怎肯结此骄横丝萝,酿异日之祸。但他明日央县尊来说,你又尚未有人家,没个推辞,怎可竟直直回他不允。若竟回他不允,他必然怀恨,定要生灾作祸,殊觉不妙。”彤秀道:“若要托词,只好也如前日考馆一般。只说孩儿最爱诗词、必要当面出题考试,若是题成佳句,方肯相从。”管灰道:“若单要他考,岂不是知他无才,明明难他了。”彤秀道:“若恐难他,再请他也出一题考考孩儿,若是孩儿做不出,便情愿嫁他,他自然无说了。”管灰道:“如此立论,可知无说。但我想做诗烦难,出题容易。倘或他央人捏造个难题目来考你,你一时应酬不来,岂不转落在他套中?”彤秀道:“任他题难,虽无过只是一首诗,孩儿何至便做不出,爹爹请只管放心。”管灰答应了,心下还半以为然,半以为不然。 过不得两三日,果然李知县穿了吉服,用大红全柬来拜。管灰迎入,相见逊坐。假作不知,道:“我治生已是林下散人,不知为着何事,怎敢劳老父母如此郑重?”李知县道:“晚生久知老先生东山养望,不敢轻来动静。今因受人之托,有一件婚姻喜事特来恳求,故不得不作此斧柯之状,乞老先生谅之。”管灰道:“若论婚姻,”不是小儿,便是小女。小儿乳哺尚或未及,小女虽渐及笄,但憨痴成性,酷好诗词。前已有言,若有吉士下采葑菲,必求面赋桃夭,方肯室家从事。不知老父母所系红丝,出之何姓?倘良人多才,小女之约,不足道矣。李知县道:“求婚者,并非他人,就是邻县卜冢宰的长公子。一向已与王都堂系姻,不期近日有变。又闻老先生闺秀,大有河洲淑人之誉。又因晚生待罪地方,故托晚生上求,望老先生念同列台阶,门楣不忝,慨允登龙,则周南又见矣。至于令爱面考之议,容晚生转达台旨可否,再当报命。”管灰道:“若论卜冢宰六曹之长,赫赫岩岩,本不当仰扳,然既承俯就,何幸如之。但婚姻儿女之事也,儿女之私,亦必使遂,方不负琴瑟之调,钟鼓之乐。面考之约,亦望老父母早赐一言,以断其初,庶可免后日之参差也。”李知县道:“以卜公子青年文士,自不难于一题。但为纳聘,而单单受考,似乎近辱,尚望老先生酌量。”管灰道:“窃闻诗首关雎,关关者,雌雄相应之和声,岂有单考之理。小女原有言,良人有题亦愿受考。若受考不能成章,则嫁娶听之,不复敢自主矣。”李知县听了,方大喜道:“此论最公,再无他说矣。”茶罢,遂起身别去,细细写书,差人报知卜成仁。 卜成仁初见管小姐要考他,心下甚是着恼,道:“这明明是刁难我了。”及看到后面,又见写着管小姐也听他考,若考不成篇,便情愿受聘,不敢再辞。方大喜道:“这个才妙。”因暗算道:“我诗须做不出,出题目却在行。只捡个极难的题目去叫她做,等她做不出,则她的身子已输与我。我就做不出,便好支吾,也不怕好了。”主意定了,因一面写书回复李县尊,求他到管侍郎家,约准了日子,好去赴考。又一面请了强之良来,与他商量出诗题。 强之良道:“据兄尊意,打帐出个甚么题目才好?”卜成仁道:“我打帐在古诗中,寻一句冰冷寡淡的出来,叫她做一首赋体律诗,你道难不难?”强之良道:“难是难。只是五言律,七言律而已。若五言律,不过四十个字。七言律,不过五十六个字,毕竟容易完篇。若完得篇来,就是词意不切,一个闺阁女子,谁去细细指摘,扫她之兴。依小弟愚见,题目到不必难了,一难了,便露出苛求刻薄之意,只消原在风花雪月中出一个。只是要七言长篇,或三十韵,或二十韵,韵却把一个限定。限的韵,却再用几个险字,莫说一个闺中娇女,初学涂鸦,便是久占词坛的老师宿儒,恐怕在宾客之前,时刻之中,亦不能完局。不知兄意以为何如?”卜成仁听了大喜道:“这个论头甚好。”因想道:咏花咏月,事迹多,还易拈弄。咏风不雅,到是咏雪罢。原有女儿旧案,二十韵太少了,竟是三十韵罢。又在先人韵里,捡选了三十个字,一个一个次第排去,不许颠倒,因端端正正写在一张锦笺上做题目,二人打点停当,以为万万不能措手。正是: 管蠡窥非妄,枋榆笑岂虚。 谁知沧海上,别有兆溟鱼。 却说管灰因卜公子来求婚,万分不乐,只得与儿女商量出这个题目来奈何他。到了李知县约定来考的这一日,管灰不敢怠慢他,因命庖人备下了酒席款待。又恐卜公子考试不出,没有证据,后日县公离任,又要胡赖,因又请了许多显宦并有名朋友,只说是奉陪,却见得耳目多,使他改口不得。不期卜成仁因有了难题目在手,拿稳管小姐做不出,恐怕管灰胡赖,李知县一人压他不倒,也请了许多显宦来,暗暗的做证记。又想管小姐一个宦家闺女,今日又正为求亲,虽说面考,并没个抛头露面出来见人之理,只好隔帘。倘隔帘被他弄了手脚,岂不枉费一场心机。并带了四个伶俐能干的侍女来,明只说是捧砚磨墨,擎纸传题,却暗寓监防之意。 这一日,到了辰巳之间,众乡宦并知县朋友都到了。大家相见过,各叙了来意。管灰也与卜成仁相见。先生长孙肖,管灰请他出来相陪,也一一相见过。大家闲谈了半晌,将近正午,管灰因酒完,就送席请众人入座。上面一席,请县公与众乡宦叙位坐了。下面一席,请众亲戚朋友叙齿坐了。惟单设一席在东半边,请卜公子坐了,以便好考。自却设一席于堂西相陪。坐定送酒大家饮。饮了有一个时辰,众宾客微有酣然之色,李知县就开口说道:“今日我晚生偕列位老先生并诸兄来此者,原蒙管老先生慨许卜兄来与小姐交考,以定吉礼。虽又蒙管老先生盛情赐饮,但今亦已醉饱,不敢过叨而失此佳会。还求管老先生示之,作何考法?”管灰道:“面考之约,前固有之,然儿女私愿,只合妄涂于父母之前。今大宾满座,恐难于献丑。”众乡绅齐道:“久仰令爱掌珠闺阁大才,无由窥测,今幸卜兄有婚姻之求,又蒙老先生有面考之约,倘得观其胜,何快如之?”管灰道:“既蒙不鄙,又何敢辞。若论在老父母并诸大人之前,本不当避嫌。但所议者婚姻,又正礼之所,不得不避也。”因叫家人在自家坐席之后,垂下一挂帘来,帘内设书案笔砚。又吩咐仆妇开了堂西壁门,请小姐出来坐于帘下。又对卜成仁说,叫他吩咐带来的四个侍女,到帘内去服侍。又叫家人将卜公子面前的酒席撤去,换上一张书案,也摆着文房四宝在上面,诸事打点停当,然后就吩咐卜家带来的侍女道:“你可对小姐说,有甚题目要请教卜公子,可写了出来。”侍女领命,传入帘内。不多时,即从帘内传出一幅写三个题目的锦笺来,先送与管灰。管灰接了一看,却是:“采葑采菲,秣马秣驹,宜室宜家。”每题要题七言绝句一首。 管灰看完三个题目,就送与众人看。众人看过,尽赞道:“好风雅题目。”看完方送到卜成仁面前。卜成仁接了题目且不看,早在袖中取出一张写现成的题目笺纸来,叫人送与管灰道:“也要求教小姐。”管灰接了一看,见题是咏雪二字。暗喜道:“这不打紧。”再看却是三十韵,便踌躇道:“咏雪十数联足矣,怎么能够做到三十韵。”及看三十个韵脚,却又是限定的。限韵中又有十数个冰冷的险字,心下甚是不悦,却一时不可发言。因命传送与县尊及众乡绅看。众人看了,俱说道:“咏雪与闺秀相关,题美矣。但面试时刻有限,三十韵未免太长,又加之限韵,一时怎能卒就,卜兄还宜斟酌。”卜成仁因大声道:“事有不同,若单选才,枫落吴江,只窥一斑足矣。今日乃特为求婚而设,若宽恕而纵其完篇,则婚姻无望矣,岂非自求而又自绝乎。故望婚之急,不得不命题之苛。倘假此而少掣其腕儿,微塞其枯肠,使其搜运不灵,吟哦不就,则晚生之红丝系矣。苛求之罪,不容再请。若篇长如此,韵险如此,而能于此俄倾之中飞笔成章,则仙子也,天才也。有若明河,自非予尘埃下士之所敢望而亲者。无论屏弃,即怜而收录之,亦含惭抱愧而潜踪匿迹矣。此若衷也,急情也,丑态也,本不当直述。然不述又恐诸位老先生不谅。”众人听了,大笑道:“此实情也。说得痛快,无容再议,只得要求小姐之教了。”管灰听见卜公子说得明白,无法推辞,只得听侍女送了入帘内去。心下暗悔道:“这都是她自弄聪明,惹出来的。反不如竟回复他一个不允,便完帐了。他就生灾作祸,却也无奈我何。今日言已说出,又有许多人做证见,却怎生改口。”正沉吟追悔,忽帘内走出一侍女到筵前来,说道:“管小姐禀上列位老爷相公,这诗还是等全完了呈览,还是有一联即报一联,如滕王阁故事?”李知县道:“诗长,哪里等得全完了,到是有一联,即报一联的妙。小姐又可从容,我众人又可借此赏诵饮酒。”这个侍女才传命入去,早又一个侍女传出题目并起句来,送与知县了。县尊接着,正吟赏首句未完,第二联早已送到,只得将头一联转送与次席,忙看第二联。二联才看得有些滋味,正要称赞,忽第三联又到了。 不一时你传我,我传你,你道好,我称奇。满座上,只见点头的点头拍案的拍案不是这个高吟,就是那个低诵。还有坐在末席的,一时传不到,只得走起身来争看。管灰是主人,宾客争看不已,那里传到主人面前。但看见一联一联的只管传了出来,又听得一联一联的有人赞美。心下只暗暗欢喜,却不知做的是些甚么东西。初报到七八联,还不打帐其完篇,及报到十五六联上,便觉有几分指望,心才放下一半,暗想道:“纵不完篇,也不叫做无才,惹人之笑了。”正想不了,忽听见报到二十联外,再年看日色还有小半天,料道能完,便不禁大喜,叫人各席皆用大杯送酒。因笑说道:“儿女俚词,不过塞白,何敢辱大人之观,且请用一杯开开尘目。”众人一面吃酒,一面赞说道:“闺秀咏诗,容或有之,不过短篇聊以润色脂粉,从未有长江大河如此之纵横驰骤者也。真可谓才女中之太白矣。”又不一刻,三十韵俱已报完。又总篇一幅长笺,高贴于厅壁之上,请众人总观。只见上写的是: 咏雪(限三十韵) 岁晚云昏呵那遏,飘零踪迹遍垓埏。 托身霜露还居后,争色梅花也逊先。 春水未溶三蜀地,南枝乍密五更天。 纯陰必不因人热,孤洁何期变绛妍。 龙甲霏霏飞玉屑,鹅毛片片展瑶笺。 峰峦易满常封贷,谿壑难填空堕渊。 枯岭描成无墨画,啼雉冻如有声蝉。 狐裘有美时相访,兽火无情偏作缘。 访戴风流浑未菜,擒吴功绩至今飧。 行寻僻野迷蹊径,坐卧荒村断火烟。 落满弓刀军出塞,消轻猎足叔于田。 低埋白屋凌高士,小点红炉希大贤。 屋角乍晴喧鸟雀,门前眺望失山川。 僵魂冻醒床衣薄,急阵行来酒力孱。 纷击鸿门疑斗碎,缕沾宪体认鹑悬。 美谈到底夸驴背,清福终须让钓船。 方璧圆圭君子赠,团狮捏象市儿颠。 帘前回合虾须卷,松际盘旋鹤翅褰。 晨沐尘埃施粉黛,夜收明月贴花细。 悬知绝色心同佛,从来参玄骨已仙。 鸠鹊题晴难久占,峨嵋养□多留连。 楼头莫辨为监絮,峰顶焉能识藕莲。 见睍苏苏移冷性,行态簌簌扰清眠。 诗成日暮应多首,赋擅梁园只一篇。 膝鼠素知曾嚼嚼,帐羊不识费钱千。 乱堆街巷欢生狗,厚积畦畴苦杀人。 啮可疗饥同两粟,檐容货卖是天犀。 倚檐快读光逾蜡,扫石烹赏味胜泉。 激切肝肠聊复尔,皤娑翁鬓想当然。 出分五六千渠事,但别新年与旧年。 众人看完了,无不交口称赞以为快。独有卜成仁一个,看见就如聋子哑子一般,垂头丧气,甚是难过。李知县原是为他而来,见他如此模样,只得凑他一句道:“卜兄不必踌躇,兄之题,管小姐已领教矣。管小姐之题,兄若能酬应,则才美相当,吾辈亲友尚可为兄撮合,须努力不可自诿。”卜成二道:“非是自诿不做,盖有说也。”李知县道:“兄有何说?”卜成二道:“待我说来。”只因这一说,削自家志气,成他人面目。示知所说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逼才子题诗引贼入室 荐春卿促驾调虎离山 第四回 逼才子题诗引贼入室 荐春卿促驾调虎离山 词曰: 春无踪,花有迹。苦苦寻花,早透春消息。莫道帘栊人不识。委曲提防,谁料东风贼。 诡难穷,奸莫测。蔽日遮天,一霎分南北。无奈情深消不得。抹抹涂涂,转是添颜色。 右调《苏幕遮》 话说卜成仁见管小姐做成了咏雪三十韵,已万分难过。又被李县尊撮捉他做诗,虽知他是一团好意,却苦于做不出。只得强挣着说道:“凡做诗的难易,不怕冗长,只忌隐僻。譬如我的题目,虽说是三十韵,却是咏雪二字,谁人不知,就多做两句,毕竟容易下手。象管小姐这个什么’采葑采菲,秣马秣驹’题目,便奇奇怪怪。先要查起,须说只要三首绝句,却实实比我的三十韵还难。”李知县听了,只得凑趣说道:“做诗难易,果不在长短多少,这到论得有理。但管小姐这三题,虽比咏雪难些,然皆出于毛诗,也还不算隐僻。此时天色尚早,卜兄还该发兴一挥。庶不负今日之举。”卜成仁道:“才有大小,诗有难易与题之隐僻不隐僻,一时也争论不尽。但我晚生今日特来面考一番,若苦苦只以题难为辞,未免无耻。若说题目不难,只求在坐列位老先生并诸兄,若有哪一位逐题做出,则晚生便自愧无才,甘心退听。倘旁观易而当场难,亦袖手不能下笔,则我晚生之出丑,尚望列位老先生并老父母大人相谅。”众人听了,皆默然不语。 默了半晌,终是李知县要周全他。因说道:“今日之事,原是卜兄求婚,原该卜兄受考,怎么扳及亲友。但今众亲友共坐于此,亦无非要成全二娱之美。既卜兄要借此以明列位亲友有能有不能,何难出一语为之解纷。”李县尊说了一遍,大家又默然不语。内中便有一个乡绅,要为卜公子周旋,因对李县尊说道:“老父母不是这等问了,人多座广,能与不能,谁有直言?老父母须传一筹,沿席问去,便不应者亦应矣。”李知县听了,大喜道:“此论甚妙。只当做一酒令,就从我学生先报起。”因叫筛了一杯酒,急急的饮干,道:“我学生日日从事簿书,实实不能。”遂传一筹与次座。次座吃了一杯,也逊谢不能。又传与三席。此时在座亲友,谁不知卜吏部之尊,都思量要凑卜公子之趣。莫说真真一时做不出,就是做得出,也不可形他之短,皆辞说道:“看题虽甚是风雅,要落笔其实烦难,只好领酒了。”不霎时就传过了十余位,皆如此说。卜成仁看见,暗暗欢喜。惟有管灰着急,因佯说道:“今日冠盖如云,文人满座,若一诗之不成,不殊可笑乎?不亦可羞乎?”众人听了,笑应道:“正是呀。”却又无一人捉笔。直传到长孙肖面前,长孙肖方朝着李县尊打一恭,道:“老父母大人,此令不知还是要照众饮酒,不知还是真要做诗?”李知县道:“此三首诗,兄还要做得出,还是做不出?”长孙肖道:“要不做,就做不出。要做,也只得勉强应教。”卜成仁原认不得长孙肖,又听见说话不是青田人,又见他年纪不多,又见他寒寒俭俭,料未有大才学,便大声道:“我青田、缙云两县,许多老先生俱搁笔不做。兄别处人,又是青年,自具大才,但要做,就请捉笔,不可说这些人情话儿!”长孙肖见众人俱辞不做,原要做三首卖弄卖弄。及见卜成仁发话,忙收拾道:“是学生多言得罪了。其实此三题,一时也难下笔。”卜成仁见长孙肖嘴软了,便认定他做不出。因又大声发语道:“既是一时难下笔,兄就不该说做出的疑惑话,破我的婚姻了。既然已说出,却悔赖不得。兄就搜断枯肠,也要做三首还我!”长孙肖道:“做是不做了,小弟多言罚酒罢。”卜成仁见他苦辞不做,一发追紧道:“罚酒算不得,定然要做。”管灰心下恐众人不做,他又要借此胡赖。正思量要鼓舞长孙肖做两首,塞卜成仁之嘴。不期卜成仁恰恰认错了,再三逼勒。管灰因乘势撺掇道:“长孙先生西席也,有师道之尊,做诗原是分内,况又亲自应承,如何失得口齿。不是做的不佳,也要应应故事。若必竟不做,则不独西席失体,便连我东家也无色矣。”长孙肖道:“只是不做罢。若是做了,未免触卜兄之怒,又道我破他婚姻。”卜成仁见长孙肖只是推辞不做,越发认真是做不出。又大声说道:“婚姻事,不要兄管。兄若做得出,我情愿不成此婚。再别□□,不可借此推脱。”管灰恐怕有变,忙叫人将卜公子案上的文房四宝并诗笺诗题,俱送到长孙肖面前。长孙肖会过管灰的意来,转看着笔砚,作逡巡之状。卜成仁看在眼里,一发逼紧,取笑道:“古人有个曹子建,七步成诗。又有个李太白,斗酒百篇。长孙兄大才,既出类拔萃,难道就不如古人,只管俄延?”长孙肖道:“据卜兄如此见逼,则小弟这场出丑是免不得的了。既不能免,只得要僭妄了。”因提起笔来,如飞如舞,忽起忽落,不半刻工夫,三首诗早已一挥而就。正是: 莫轻千秋苦重才,才人原是不凡胎。 笔头不罢珠玑洒,墨点才挥风雨来。 众人看见长孙肖诗成了,俱替卜成仁不快。独有管灰满心欢喜,忙叫人取来,就贴在咏雪诗旁,请众人聚集来看。只见上写道: 采葑采菲 葑容白贲菲青葱,香色无多上下同。 采采河洲愁日暮,低徊不尽淑人风。 秣马秣驹 执鞭无诗展吾私,聊托新刍寄所思。 纵使香车安不驾,寸心已逐画轮驰。 宜室宜家 琴谐瑟比静无哗,卧拥诗书坐绩麻。 相对回思男女愿,既和且乐不争差。 众人初看,还打帐有不到处,指摘他几句,好为卜成仁宛转。及看完了,见言言秀雅,字字风流,要赞他也无一词,何况贬驳。李知县早忍不住,说道:“原来长孙兄有此美才,若不领教几乎错过。”众人见县尊称赞,便你也赞,我也赞,把一个卜成成仁直气得白挺,料道婚姻再难开口,便推净手,竟不辞众人而去矣。众人见卜成仁不辞而去,又坐不多时也就散了。 正是: 漫道羞涂面,须知怒蓄心。 不从茶里见,便是饭中寻。 管灰因长孙肖做了三首诗,将卜成仁谢去,心甚欢喜。因与女儿讲论道:“今日卜成仁这咏雪三十个险韵,亦可谓施的绝计,下的毒手矣。若非我儿诗思不穷,岂不被他难倒?”彤秀道:“这丑驴诗虽做不出,落后论诗题难易,虽是支吾掩饰,却倒是确论。”管灰道:“怎见得倒是确论?”彤秀道:“咏雪二字,境界原宽。莫说三十韵,便是百韵,亦搜寻得出。这采葑三个题目,没头没脑,虽看来似乎容易,却实实没处下手。莫说道丑驴不知其味,就是老师宿儒,恐亦难于理会。不期这长孙先生,一个少年,倒做得入情得体,真不可料。”管灰道:“正是。若不亏他做了这三首诗,这丑驴如何便肯罢手。但手虽罢了,临行不别而去,定然还要生端作浪,也只得听他了。”父女们闲论,且按下不道。 却说卜成仁回去,婚姻不成,又讨了一场没趣,愈想愈恼。一回儿暗想道:“选婚要考诗,这段议论也未必是一向有的。定是管春吹不肯把女儿嫁我,借此做个推头。你是个侍郎,我父亲是尚书,你是林下,我家是现任,哪些儿不如你,为甚么不肯嫁我?就是晓得我不读书,我明日一个二品生,怕不选个知府,也不玷辱了你女儿。他这女儿若是前日不知道,不去求也罢了。今既考了这一番,又在亲友面前出了这场丑,若不定然娶了他女儿来,我除非不要在处州府里为人,才肯甘心。况他这女儿咏雪三十韵,落笔便成,这等有才,我如何肯舍了她又去寻别人。”一回儿又暗想道:“若是不经这番,或央他的至亲好友以情去求,或借在朝的权贵,以势去压,也还有些门路。但经过此番,已说得牙青口白,我又赌气撇了回来,若再央人去求,殊觉没些志气。要他求我,却又万万不能。”左思右想,却无计策。 因又着人到青田县去请强之良来,与他商量道:“管老之女实实多才,前日咏雪这样长篇,这样险韵,俱难她不倒。小弟转被她三个小小题目难倒,出了一场大丑回来,愈想愈恼,实实放她不下。故特请吾兄来,不知吾兄还有甚么妙计,指点一条与小弟去求,自厚谢。”强之良道:“俗语说得好,云里千条路,云外路千条,门路怎说得没有。但有门路也要人会行,我小弟这条门路,若在他人决行不得,却喜得在仁兄要行则行,且行之甚便。”卜成仁听了大喜道:“甚么门路,却又在小弟易行,万望见教。”强之良道:“从来求婚,不是理求,谅是蛮做。仁兄向管老求婚,已因考诗,回得决决绝绝了。若再理求,其理已屈,断不能了,只好蛮做。但要蛮做,他一个侍郎,官又不小,怎生蛮做。为今之计,惟有设个法,先遣开了管侍郎,后面的事体讲不来,便好蛮做了。”卜成仁听了,又惊又喜道:“遣开管侍郎,可知好哩。但管侍郎好好住在家里,如何遣得他开?”强之良道:“小弟已言过了,在他人万万不能,却喜兄尊翁老大人,现掌吏部大权,要起他一官!东西南北吹灰之力耳。”卜成仁大喜道:“好妙诗!好妙计!强兄真子房再世,诸葛重生矣。即当遣人进京禀知家父,且遣去管老,其余后事,再当请教。”因厚款强之良,又送礼物,方才放还。正是: 从来君子教无喧,兴丧邦家只一言。 何况哓哓常在耳,雨云怎不覆还翻。 卜成仁受了强之良之教,遂遣人进京,细细禀知求婚之事,要父亲升去管灰。为父的果溺爱其子,一一听从。过不多时,在起复疏内就带了管灰一个名字,原官起用。命下了,报到青田,管灰转吃了一惊。因与女儿揣度道:“我又不曾去打点,朝中又无亲友,这是哪里说起?”彤秀沉吟半晌,方说道:“这事只怕还是为孩儿婚姻上起的。”管灰道:“卜成仁为婚姻不遂,怀恨于我,自是有的,我也时时防他。但想他既然恨我,又思量害我,为何转好意起我之官,莫非以恩结我,好来再求?”彤秀道:“若是要以恩结,必先使人来道达其意,焉肯暗暗用情,也还不是此意。”管灰道:“却是为何?”彤秀道:“据孩儿想来,定是词究理屈,要想用威,却碍着爹爹在家,不便胡为。故为此调虎离山之计,以便好猖狂纵肆。”管灰听了,因细细一想道:“我儿你这一想,甚是有理。若果如此,则我一发出门不得了。”彤秀道:“爹爹告归者,原思为辟谷之游。今既为孩儿与兄弟婚姻留连,况年又不老,精力有余,何不借此再立朝一二年,亦未为不可。至于卜成仁所为,任他奸狡,孩儿力足以御之,爹爹不必虑也。”管灰道:“我连日打听这卜成仁为人甚是恶毒,倚着父亲是吏部尚书,无所不为,门下又养着一班无赖的鹰犬,终日所为,多不公不法。他若逞弄强梁,你纵有担当,我如何放心得下做官。若说为贫,我又不苦饥寒。若说报国,礼部又是个闲曹。这官做他做甚。一候府县报到,即出疏告病告老。”不料此举,原是卜尚书的私意,内中有主。一连三本,俱不准辞。管侍郎方着慌,复与女儿商量道:“我这官无故而起,又三辞不准,定有缘故。我欲带你进京,又恐我有变端,你无归着,今只得留你在家。与你说过,我此去与你南北相睽三千余里。我是朝廷臣子,设遭奸算,我自为之,你也不须念我。你一女在家,不幸少失母恃,兄弟又小,倘强梁暗逞,你须好自为之。我为父的,恐亦顾你不得。”彤秀道:“爹爹此去,系是大臣,又不欺君谋叛。纵然失职,不过降调,料无大罪,孩儿自放得心下。孩儿在家,虽说孤危,然系春卿闺阁,谁敢妄窥。至于卜子心虽恶毒,而谋疏识短,何能加害于孩儿,爹爹但请放心。”管灰道:“这两件事虽不放心,却也不无可奈何,只得放下。但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恐你不喜,故不曾说得。今日要去,只得与你说知。”彤秀道:“爹爹有甚言语,不妨吩咐孩儿。”管灰道:“你前已说明我的心事,惟儿女嫁娶两端。雷儿今年才十二,娶妇尚属有待。但你年当二八,摽梅将咏,择婿正其时也。青田坦腹,已遍选无人,而海内荀香,又不知何处?这教雷儿的先生长孙无忝,我见他骨凝秋岳,眼湛春星,昂藏似金,温恭如玉。况才倾八斗,年正三春,诚少年子弟中之翘楚也。吾意欲选之入幕,但嫌他既孤且寒,尚无寸进,恐不入吾儿之眼,不知吾儿又以为何如?”彤秀道:“眼前贫贱,如何论得。若取富贵,则卜成仁天官子也,何为拒绝。采葑三诗,孩儿之雀屏也。长孙无忝三诗,虽一时被逼,出于无心,而恰中凤目,孩儿已暗暗卜天心之有属矣。况且,前感知诗内,又无端牵引着孩儿的字,不无夙缘。及细玩其诗,出风入雅,实系多才。岂有多才如此而长贫贱者乎。踌躇再四,正欲禀命爹爹,不意天高地厚,爹爹早为孩儿注意矣。”管灰听了大喜不胜,道:“你我既皆刮目,则其人断能奋飞。冬雪梅花,又胜于春风桃李多矣。只是还有一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连理一时,鸳鸯两地。 不知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才自怜才只一言而婚姻定 恶偏党恶早多谋而机诈生 第五回 才自怜才只一言而婚姻定 恶偏党恶早多谋而机诈生 词曰: 花容何美,花香何□,偏遇猛风暴雨。摧残狼藉不时来,便青帝也难作主。 不是相谗,也应相妒,久矣分开门户。再三推测亦何心,是君子小人之故。 右调《鹊桥仙》 话说管灰见女儿彤秀不厌长孙肖之贫贱,而转爱其才,与自家的主意相合,满心欢喜。因又与女儿商量道:“这一段婚姻,你我既以为可,便须与长孙无忝议定。若论议婚,当请媒妁。若请一个显宦,他尚未遇,又不合宜。要请一个相知,一时却又没个相知,不知还是谁好?”彤秀道:“请媒固是正礼,但今日又不行聘,又不嫁娶,不过一言以明许可耳。媒似可缓,况请媒招摇,未免犯卜成仁之忌,到不如爹爹自言之为相妥也。”管灰听了,点头道是。 因择一个吉日,又命家人备了一席酒,请长孙肖对饮。长孙肖见酒席丰整,异于常时,因讶而请问道:“晚生日日过叨,已愧他山之无补。今无故而又加礼,更令人不敢当。”管灰道:“先生请坐。我学生有一言请教,且要转达令尊堂老夫人,故少致款曲耳。”长孙肖道:“晚生虽居西席,实忝列子侄,有何训诲,呼名教之足矣。何劳如此郑重,敢不拱听。”管灰道:“此事本不当自言,窃恐传言不详,又忝在师友,故不惜直致。我学生惟一子一女。先生所知也。有子有女,则嫁娶关心必明矣。子幼,且姑无论。但思小女正当择婿,故不得物色贤豪。奈青田小邑,王谢寥寥。小女虽非班谢,然酷好涂鸦,自不愿与卖菜为偶,又不知天心谁属?做托名考诗,聊以暗卜。前采葑三题,人尽疑是小女拒绝卜子,而小女实非有意,亦卜子之无才,自为拒绝耳。设天心有在,使卜子亦如先生慨题三诗,则小女何辞,我学生何辞。即使卜子自不能题,默而退,先生虽高才,亦不便夺而代题。谁知天心有在,卜子不自题,转又逼先生题之。即先生之勉强而题,亦不知小女于归之志,已奉天心而决于此三诗矣。此小女之私也。至于我学生,春游一遇,亦已愿具红丝。即今屈之西席,故假此留玉。然而不敢明言者,恐闺中眼浅,不识未化之鹏。今不意采葑三咏,又暗中屏雀,父女同心。故缅颜以告,不识先生亦愿解江皋之佩否?”长孙肖听了,惊讶道:“老先生大人也,正人也,何忽发此不情之论,使我晚生面赤汗下,而置身无地也。”管灰道:“此肺腑之言,何谓不情?”长孙肖道:“窃闻婚姻匹配也,从来鱼不偶龙,犬难偕虎。老先生阶近三台,位居八座。晚生韦布匹夫,草茅一介,引作菟萝,情乎不情乎,还求检点。”管灰听了,不悦道:“此世俗之言也。长孙兄才横一世,眼空四海,何亦以此挂之齿颊,莫非薄我管春吹为世俗人,而故为是世俗言以相轻耳?”长孙肖惊谢道:“晚生怎敢。实惭非分。”管灰道:“玉在璞中,必待剖而后知;剑埋岳底,定俟抉而始见,皆盲目人也。漂母之饭韩信,青莲之援郭令,皆具明眼于未遇之先。我管春吹虽无远识,不敢上比漂母青莲,亦不敢以世俗自待。若以世俗自待,则衣冠门第中,未尝无婿。何舍天官之子,而注意于书生。或亦有睹于凤毛之一斑耳。兄勿自小。”长孙肖道:“虽蒙青眼,只恐以未来之浮云,辱当前之白日,不敢耳。”管灰道:“先生异日之前程,若不知今日之期许,则是我学生与小女失眼,与先生无干,先生不必虑。但只请问先生,以小女之不才不淑,不识还是愿娶,还是不愿娶?便一言而决矣。”长孙肖惊笑道:“老先生是何言也,草木皆知向日,蜂蝶亦望衔春,何况钟情我辈。天衣岂不愿着,胡麻岂不愿饭,琼浆岂不愿饮,但愁无福耳。”管灰听了,大喜道:“无忝既如此说,则婚姻定矣。本当请证盟于月老,又恐闻之卜子,触其惭愤,莫若且隐而勿露。但我与无忝一言既出,千金不移,无忝须慎之。”长孙肖道:“天地既生成一物,一物何敢自外于天地。长孙肖既蒙岳丈大人格外垂怜,即当引一丝为聘。然恨贫不即具,且先请一拜,以正名分。”因立起身,移一椅于上,要请管灰坐拜。管灰也就不辞,忙命铺毡,竟立于上,还两礼受其两礼。 拜毕,竟撤长孙肖上席之座,坐于傍席,重复欢饮。管灰因又说道:“此事尚欲缓议,不期新奉朝命召还。昨曾三疏,以老病上请,俱不蒙怜准,不得不行。但无故而召,北行不知是祸是福,倘有变端,恐儿女无托,故仓促定之。欲无忝暂且小栖荆棘,无远念故乡,一可潜修,一可依傍。若思青紫,纵不欲冒藉青田,而南监亦功名之地,可无虑也。”长孙肖道:“鸟之眷恋故林者,亦绕遍南枝,无可惜耳。今既受恩于此,自努力诗书,以附台望,又谁肯舍近而求远?”管灰大喜道:“无忝之言,更快我心,我可北行无虑矣。”翁婿又快饮数杯方散。随与彤秀说知,彤秀亦喜。 到了次日,管灰又欲郑重其事,又叫长孙肖报知其母亲夫人。又亲自往拜,以明其确。祖夫人又与儿子长孙肖商量道:“这头亲事,乃汝天大之喜。虽管侍郎知汝贫贱,不逼你行聘。然行聘乃男家必不可少之事,岂可一丝也无。你父亲当时聘我,曾有一个玉支玑,颜色光润洁白,是件古物,我甚爱他不舍得,故至今尚藏在箧中,莫若取出来与你送去,聊以表意。虽不大贵重,又还强似没有,不知你意下何如?”长孙肖道:“我倒忘了。父亲在日常对我说,这玉支玑是件古物。孩儿因贪读书,竟不曾取看,不知可拿得出否?”祖夫人忙取了出来,付与儿子。长孙肖接了一看,却是一块美玉,高有二寸,围转约有六七寸,颜色洁白,玉情甚是温润,玉气甚是和柔,果是一件古物。花纹俱琢着河洲雎鸟,又甚合宜。满心欢喜,因对母亲说道:“古人曾以荆钗为聘,这个玉支玑,岂不又胜似荆钗么!”就将原收藏的锦幅包裹好了,亲自送与管灰道:“多蒙岳父大人美意,家母感激不胜,即欲敬致一丝,以光温镜。无奈穷途羞涩,孤寒莫致。万不得已,谨以家藏玉支玑一枚,献之梭杼之前,聊备七襄之用。又愧荆钗之不如,统望岳父大人包涵而存之为感。”管灰看了,见是一块古玉,十分精良。因叹说道:“金谷荒园,方有遗珠;胭脂废井,乃流红水。睹此琼瑶,足徵世宦。”因自携了入去,付与女儿道:“此长孙之聘也。名虽玉支玑,实是一个玉镇纸,正好为你朝夕临摹之用。”彤秀看了半晌,十分喜爱。因说道:“玉支玑三字,名甚风雅,到是个绝妙诗题。孩儿欲题一诗以识其事,不知可否?”管灰笑道:“题得出自是韵事。但支玑二字,枯淡之极,恐难下笔。”彤秀道:“不打紧,待孩儿做来,请爹爹看。”遂走笔题七言律一首《咏玉支玑》: 光同日月照流黄,织女提携展七襄。 锦字欲欹斜□近,回文正对直承当。 偏偏侧听梭声急,顶正平看杼影忙。 莫认银河旧时石,功成龙衮易琼章。 管灰看了,大加称赏道:“我儿,不是我自赞你,要做此诗,只怕青田县里不能再有一人矣。你有如此慧才,若嫁不得一个才子,真是明珠暗投也。”随即取出与长孙肖看。长孙肖看了,连声赞叹道:“如此枯题,做得如此风雅,真仙才也!物不足重,得此诗而增重矣。”自此愈加钦敬。正是: 慢夸蝉薄与蛾长,毕竟枚分才子香。 若使一鸦涂不就,倾城倾国也寻常。 彼此爱才,互相敬重,且按下不题。 且说管灰过不得月余,因朝命不久,府县屡催,知留不住,只得别了儿女与女婿,竟长行进京去了。正是: 既已为臣子,何能复顾家?空教儿女目,目目望京华。管灰行后,卜成仁打听得知,欢喜以为得计。因请强之良来商量道:“既承兄妙计,今已将管老调入朝矣。家中止存得一个幼女,一个弱子,似乎可以蛮做了。但不知还是怎生蛮起,幸长兄教我。”强之良道:“管老虽被用入朝,不料如今却又有一个比管老更加亲切的在家,也必须调开才妙。”卜成仁听了,先吃一惊,后又想想笑道:“这是仁兄戏我。管小姐除了父亲,再有那个亲切?”强之良道:“我怎敢戏兄。前日那个做诗的长孙肖,如今现在他家,岂不又更亲切。”卜成仁道:“他一个西席先生,只好教儿子读书,怎么管得女儿的婚姻。虽有如无,怎说亲切?”强之良道:“兄原来还不知道,那长孙肖如今不是先生,已悄悄偏背兄做了女婿了,岂不比父亲更加亲切。”卜成仁听了,骇然道:“哪有此事,恐怕不确?”强之良道:“怎么不确,聘已行了。”卜成仁道:“我一个天官公子,千推万阻不肯嫁。为何一个穷不了的教书先生,转不知不觉就许与他。”强之良道:“有个缘故,原来前日要你做的那三首诗,是管小姐暗祷于天,有人做成,便情愿嫁他。那日兄不做也罢了,不期兄转逼长孙肖做了。管小姐只认诗不认人,故转甘心许嫁于他,竟受了他的聘物。”卜成仁听说是真,气得暴跳如雷,大骂道:“长孙肖这小畜生,怎敢卖弄有才,夺我之婚,此仇不供戴天矣。我必置之于死,方才出的这口恶气。且问你,你方才说已行过聘了,他一个穷鬼有甚礼物?”强之良道:“他只因那三首诗投其所好,遂爱亲做亲,哪里有一毫礼物,只将一块石头充作古玉,替他起个美名叫做玉支玑,送过去管老就宝一般的受了。又叫女儿做一首玉支玑的诗答他。”卜成仁道:“这首诗,可知是怎样的?”强之良道:“我恐兄不信,已先央人抄得在此。”随取出与他看。 卜成仁看了直气得手足冰冷,连话都说不出。直呆了半晌,方气冲冲发狠道:“我卜成仁,若容长孙肖这小畜生在青田县夺了这头亲事去,我也不要做人了!”强之良道:“兄不消气得,要处他也不难,自有妙法。”卜成仁道:“我肚里恨他不过,也等不得你的妙法。且先叫人蛮做一番,将那畜生捉出来,打他个半死,看他哪里去告我来!”强之良道:“蛮做这题目,虽直截痛快,只好留在后边收场,如今尚行不得。”卜成仁道:“为何行不得?”强之良道:“如今这长孙小畜生,不独是管老的西宾,却又是他的东床了。你若打了他,他虽没本事告你,必报知管老。管老自然要动气;动起气来,或出揭,或上疏,未免又要波及尊公老大人费心。虽未必便弱于他,只觉惊天动地非智者所为。莫若且耍他一耍,使他没趣。他没趣,则管小姐必无颜而追悔,乘其追悔,再使能言人炫惑之,亦一机也。倘有机会可图,去邪归正,岂不大妙。如万万不妥,必须蛮做,亦必禀知尊公大人,寻一事先把管老差出,然后一边毒打,一边强娶,便可一战而成功矣。既成功之后,纵管老有言,而生米已成熟饭,料不至于断离矣。”卜成仁听了,方大喜道:“兄之妙算,前前后后俱虑得分明,真不减周郎矣。但请教,如今耍耍他,却是怎生?”强之良道:“这长孙肖的父亲,曾在青田做过三年知县,后来死在任上,故长孙肖流落于此。如今耍耍他,只说他前日行聘的这件玉支玑,原是县库中的官物,被他偷盗了出来的。兄须去嘱托李知县,要他行一张牌,拿长孙肖去严追还库,则这一场没趣,也够他受用了。况他们的婚姻,以此物为聘。此物若追了还官,则他们的婚姻依旧无着落。他们的婚姻无着落,则仁兄的婚姻,又可复议矣。”卜成仁听了,喜得抓耳揉腮道:“好妙计!好妙计!待我就去与李知县说过。”次日,果然来面见知县,将前情与他说了,要他出牌去追长孙肖的玉支玑。李知县听了,沉吟道:“词讼可以武断,赃物可以严追。若库中之物,皆有册籍记诠,怎可以无为有,无故追求?”卜成仁道:“此举也非定要入他盗库之罪。不过恨他夺治晚生之婚,借此以辱之耳。便追不出玉支玑,而行牌查验,招摇耳目,削他面皮,亦可消治晚生之儡块。”李知县因他父亲现在吏部,不敢违拗,只得出了一张牌,差了两人拿长孙肖,追玉支玑还库。 长孙肖见了牌,大怒道:“玉支玑乃吾家故物,怎么倒要追还库?”因挺身来见李知县,道:“眼前的赃私货物,县印在老父母大人之手,多少有无可以冤人。若数年前之库物,册籍现在,记注分明,不独不能私藏一物,便要妄增一物,却也不能。十年前有甚玉支玑存库,被先人盗去?不瞒老父母大人说,先人在青田做了三年官,止吃得青田一口水。只怕在廷的老成书吏还有知道的。老父母大人若不信,可唤几个一问。清廉如此,怎肯盗库中之物?就是盗库中之物,也须取出册籍来,当堂一查,是某年某月某日失去,方能服人。且既失去,老父母为何一向不查,只捱到今日?势利虽然要行,廉耻也不可尽丧。”李知县出牌拿长孙肖,止不过尽卜公子情,原也无意要追求到底。今反被长孙肖挺撞了几句,按纳不定,便勃然大怒道:“你说你父亲清廉,是明明讥诮我贪污了。一向不查者,无踪迹也。你今已露踪迹,安得不查?你若要取出册籍来,当堂细查,且待你中了进士,做了上司,再来查也不迟,此时只怕还早。且你怎知我势利?怎知我廉耻丧尽?若不看你父亲同官体面,重重责你。”因吩咐差人带出,限三日内要交玉支现,如无,痛惩不贷。长孙肖还打帐要与他辩白,李知县早已起身退堂矣。只得走了出来,对着县门大骂。只因这一骂,有分教:急急丧家,忙忙分路。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慧女心灵用假聘消真祸 奸人计拙装暗鬼哄明人 第六回 慧女心灵用假聘消真祸 奸人计拙装暗鬼哄明人 词曰: 贪眠一枕,思凉一扇,既已满其所望。捕风捉影任慌张,自包管轻轻而放。 好形容怜才模样,装得未尝不象。谁知明眼吐还吞,绝不许金钩钓上。 右调《鹊桥仙》 话说长孙肖被县尊着人押出,限三日内要交玉支玑。要出揭贴到府上去讲,差人又押住不放。欲要央人情来说,管侍郎又进京去了,别无相知。东边讲冤,西边说屈,倏忽之间就过了两日。到第三日上,差人也不管有无,竟押他到县里来。李县尊坐在堂上看见了,就问差人道:“这玉支玑有了么?”差人禀道:“还不曾有。”李县尊因又问长孙肖道:“这玉支玑端的还是有,还是没有?”长孙肖道:“怎么没有!”李县尊道:“既有,为何不取出来完库?”长孙肖道:“有便有,却是我祖传的故物,又不取之库中,为何完库?”李县尊道:“我库中失了玉支玑,你家现有玉支玑,就不是库物,也该取来一验,为何抗违不肯取出?”长孙肖道:“未奉之先,已作聘财用去,教我怎生取来?”李县尊道:“你作聘谁家,可报上来,待我差人去取。”长孙肖道:“又不是贼赃,又不是盗物,叫我报些甚么。婚姻吉礼,怎说个差人去取。老父母大人,无非受人之托,借此辱我。我辱便受了,只要老父母大人常常在此作父母便好,只要我书生常常贫贱才好。”李县尊听了,愈加恼怒道:“书生何一狂至此。你就中了举人,进士,也难为我父母不得。这且不与你计较,只是你盗了我库中的玉支玑,却要还我。你倚着是前官的儿子,道我不便责罚你么!我如今只申文书,解你到府堂上去,只怕盗库有赃,就要死哩!”一面说,一面就叫刑房写文书。 正乱着,忽见一个老家人手捧着一个小锦包袱,一个名帖,当堂跪下道:“有事禀上老爷。”衙役先取名帖上去。李县尊一看,见是管侍郎的名字,就问道:“你家老爷已进京去了,又有何事禀我?”老家人道:“正为家老爷已进京,家小姐有事要禀老爷,不敢擅专,故先以家老爷名帖禀明。”李县尊道:“你家小姐有甚事禀我?”老家人道:“这长孙相公,家老爷一向请他作西宾,教小公子,是老爷知道的。后来家老爷因爱他有才,又将家小姐许嫁与他。家老爷临行,长孙相公恐盟言无据,遂行了一件古物,叫做玉支玑为聘。家老爷原是爱亲做亲,故不论贵贱好歹,竟受了付与家小姐收藏。家小姐昨日闻得老爷库中失了玉支玑,问长孙相公追求。长孙相公又行作聘财,不便复取,故家小姐命小人呈上老爷查取,故家小姐命小人呈上老爷查验。若果是库中之物,求老爷念同官之雅,还库消牌。若不是库中之物,求老爷给还别追。”说完遂将小锦袱呈上。李知县见了大喜道:“这才是道理,毕竟是阀阅人家不同。”因开锦袱一看,见是一块美玉,上面刻着玉支玑三个篆字。他原是□□,哪里认得真假。见有一个玉支玑,就收了道:“正是它,正是它。若论长孙肖私盗官物,本该申上司定罪。姑念前官体面,又要看管老爷西席分上,赶出去不究了。”长孙肖见玉支玑被知县留了,急得只是乱跳道:“也没个官体,怎么妄认民物作官物,竟白白受去。”还要奔上堂争讲,当不得许多皂隶你推我捺,早赶出县门之外。正是: 爱民如子念民生,始尽人间父母情。 名义缘何都不顾,虎威狐假只横行。 李知县赶了长孙肖出来,然后叫礼房取一个名帖答还管侍郎。又对老家人说道:“你回去可拜上小姐,这长孙肖狂生也。既聘物还库这婚姻还须斟酌。”老家人谢了,回家报知小姐,小姐微微付之一笑。 且说长孙肖回到馆中,只认做玉支玑被县官诈去,十分怨恨道:“天下赃官虽有,却从不见这样无廉耻的赃官。库中又不失物,却假此诈人。他若真解我到上司去,我只求他库物的册籍一查看,可有个玉支玑在上面便明白了,只恐连他这知县也做不稳。”因对着学生管雷埋怨道:“你姐姐的胆子也太小,为何忙忙的就将我一个玉支玑送了出来。”管雷道:“姐姐说,若不送出这玉支玑,先生纵不怕他,也要费唇舌与他争论。况李知县既搽了一个花脸,若是没些因由,怎好歇手。故舍此一块玉与他,且卖个干净,再作区处。”长孙肖道:“这玉支玑,你们仕宦人家看他不在眼里,却实实是我长孙氏一件传家的玉物。况今日行聘到你家,又有许多名义在上面,怎轻轻说个一块玉。”管雷道:“先生说的是前日行聘的玉支玑么,这个自然是一件宝物。家父受了,付与家姐作镇纸,朝朝玩弄,爱不释手,谁说一块玉。说一块玉的是今日送与李知县的。”长孙肖听了,又惊又喜道:“难道送李知县的又是一块玉?”管雷道:“那是一个假的,若真的岂肯轻易送出。”长孙肖疑惑道:“若是假的,李知县为何欣然领受?”管雷道:“这话,门生也曾问过家姐,家姐说,若是库中果有一个玉支玑失去,便有识认。此不过李知县受人请托,借此胡赖,焉能辨别真假。故说得对针,便胡虑受去。”长孙肖道:“既送去是假的,这真的如今何在?”管雷道:“现在姐姐房中。”长孙肖沉吟道:“果然在么?”管雷道:“难道门生敢欺先生。先生若不信,待门生取来与先生看看。”一面说,一面就走入去,取了出来,与长孙肖看,道:“这不是真玉支玑么!长孙肖看见是真,只喜得眉欢眼笑,手舞足蹈。因称赞道:“你令姐真同仙人了。既有前日咏雪之诗才,又有今日解纷之妙智。一团灵慧,匪夷所思。使人自□身心,顽石朽木矣。愧杀,愧杀。”自此愈加敬重,且按下不题。 且说李知县,既追出玉支玑,便即刻差人报知卜成仁,要做个天大的分上。卜成仁见说追出玉支玑,只道长孙肖没了把臂,欢喜不过。因又请了强之良来,与他算计道:“长孙肖行聘的玉支玑,已被老李追出来了,这段婚姻,已算得有些没趣,如今却将何计,再去算他一算?”强之良道:“悬殊问你,他的玉支玑又不是真正库物,长孙肖为何就肯轻轻送出。”卜成仁道:“长孙肖哪里就肯送出,被老李百般勒逼只是不肯。转是管小姐闻知其事,恐怕累及,故叫一个老家人当堂呈出。”强之良听了大喜道:“既是管小姐肯叫人呈出,则管小姐看得此物不重,而心已活矣。为今之计,只消再去散谣言,布虚影,两边播弄,则此婚将不摇而自动矣。”卜成仁道:“这谣言虚影,却怎生布散?”强之良道:“不打紧,只消两个朋友,只说慕他之才,与他交结,将他引离了管侍郎之馆,东西游荡。然后再假作他轻薄管小姐的诗文,或是另自求婚的言语,使人流散入管小姐之耳,则管小姐自然闻之不喜而变心矣。再托极能言的谋婆,去夸公子的富贵多情,并爱慕之私,则不怕他少年闺秀,不慢慢舍短而从长矣。”卜成仁听了大喜道:“真是神鬼不测。但如今要引长孙肖游荡,央别朋友又不如就央兄之有窍。”强之良道:“就是小弟也可,但须有一个所在着落,方可留连。”卜成仁道:“这青田县,小弟有个东庄在此,不知可好?”强之良道:“既有宝庄,自然妙了。但不知宝庄在于何处?”卜成仁道:“不远,就在这青田城东,只好二三里,一路娇花新柳,颇堪游赏。”强之良道:“既有此妙地,兄可先往东庄,备下酒肴。待小弟去作渔父,将他引来款留两日,透出他的诗文言语来,便好散布去,以为指实。”二人算计定了。 到了次日,强之良果拿了一个名帖,竟到管侍郎馆中来拜长孙肖。长孙肖迎着道:“强先生久违了,一向为何不蒙一顾?”强之良道:“前日领教长孙兄风流儒雅之章,便已心醉。后又传闻管侍郎采葑秣马三诗,愈令人渴想,几欲追随左右,以明景仰,苦为尘俗所拘,不能如愿。今幸片时摆脱,又见风日甚佳,故特来求教,以消积况。”长孙肖道:“过蒙奖夸,感激不胜。又辱下临,更不敢当,但不知强先生尊府何处,乞示知,以便竭诚进谒。”强之良道:“小弟蜗居,甚是委曲。无忝兄既辱赐顾,小引愿自为引导。” 长孙肖既说出要拜,又见他不辞,怎好缩住。候馆童奉过茶,随取了一个名帖,自袖着遂同强之良走了出来。走到东城门口,强之良因说道:“长孙兄下顾的盛意,小弟已领了,何必定到寒舍。况此时风日正美,何不同出城外闲步两步,使小弟得亲近片时,便胜于垂顾多矣。”长孙肖笑:“借他途以代升堂入室,恐无此趋拜之理。”强之良道:“所差者门户耳,然步亦步,趋亦趋,较之孔子之阙亡而往,岂不更为亲切乎。”二人相视而笑,遂平携着手儿步出城外。行几步,看看花。又行几步,看看柳,早不知不觉走到东庄门前。强之良只推不知,假说道:“好个齐整庄院在此郊外,我们进去步步,将也无妨。” 遂相携入去。刚入到堂前,只见堂上走下一个人来,笑笑道:“二位仁兄,何为有此高兴,直走到这里?”长孙肖即将那人一看,方认得就是向日为求管侍郎婚姻,做诗不出的卜公子。因说道:“小弟偶同强兄闲步,卜兄也为何有兴到此?”卜成仁道:“此即小庄也。小弟避俗,时时住在这里。”强之良道:“原来就是宝庄,这却妙呀。”卜成仁因请二人到堂上去相见。相见过,三人坐定,庄童奉上茶来。茶罢,卜成仁又引二人到各处去赏玩。强之良到一处爱一处,赞不绝口,长孙肖也未免要品题几句。又吃了一道茶,长孙肖就要起身。卜成仁忙留下,说道:“长孙兄敏捷雄才,当今之太白也,特未遇耳。小弟爱慕,不啻饥渴,每欲趋领大教,以快平生。但恨前曲有管老求亲一番之芥蒂,不欲造其门而登其堂,故抱歉至今。今幸无心中得枉长孙兄之驾,此天遣慰我之饥渴也。正好屈留,以为平原丁日之饮,何便轻言别去。”长孙肖道:“承卜兄着着深情,亦不忍言去。但恨馆事牵连,不能从心所欲。”卜成仁笑道:“吾闻孔子师之祖也。东西南北任其周行,亦未尝死守洙泗,何无忝兄坐守也。不敢有离书室,岂学生乃侍郎之子,能责备先生耶?”长孙肖道:“弟子焉敢靓先生,但先生失职未免自愧。”强之良道:“无忝兄急急欲归,是要尽师道。卜兄谆谆留饮,是要尽主道。依小弟论来,天色尚早,略略痛饮一番,待小弟相伴而归,便不失师道、主道并小弟的友道俱尽了。”卜成仁听了道:“这一说还略通,且饮起来再看。”长孙肖没奈何,只得又坐下。须臾酒至,卜成仁送席,就送长孙肖在第一。长孙肖忙推辞道:“强兄年长,小弟怎么敢占。”卜成仁道:“强兄年虽长,却是青田本寺人,怎好僭客,只得屈在第二席了。”长孙肖道:“强兄也曾会过两次,并未敢僭,今日怎好破格。”卜成仁道:“兄说会过两次座位,俱序兄于强兄之下,再无别人,一定就是管春吹家里了。”长孙肖道:“果是管老先生座下。卜兄为何知道?”卜成二道:“从来客不序少长,然而客无定处。本家则以邻家为客,本邑出以外邑为客,本郡则以外郡为客本省则以外省为客。闻长孙兄沧州人也,不独非本邑本郡,而且非本省,奈何序起长幼来,不知礼之甚矣。管春吹官至春卿,礼之宗伯也。岂不知此乃序兄之坐,不序地而序长幼者。因恃官尊欺兄寒素,而仰馆谷于彼,故任意轻薄也。”强之良听了,连连点头道:“卜兄高论,足开茅塞。今日始知五向僭坐之罪,皆为管春吹所误也,无忝兄快请改正坐了,前罪尚容荆请。”长孙肖见他二人如此说,料推不去,只得坐了第一位。 卜成仁坐定,又说道:“偶尔便饭,不敢亲送。”因叫家人送酒,三人痛饮。饮了半晌,大家微有些酒意。强之良因说道:“我常笑人坐井观天。今聆卜兄高论,方自笑从前识见实实坐井耳。”卜成仁道:“何以见得?”强之良道:“小弟因觅馆烦难,见长孙兄只一首诗,便蒙管春吹尊之西席,资厚款丰,甚以为荣。据卜兄叙坐看来,转以为轻薄,则小弟从前之见,岂非坐井。”卜成仁道:“据兄说来,管春吹一发太差。”强之良道:“怎见得太差?”卜成仁道:“叙坐不论地,以长孙兄今侨居青田,尚有可原。至于师严道尊,执贽拜求,尚恐近亵,哪有个考诗而定之理。若延师必待考诗而后定,则其心眼观师,直如奴隶矣。呜呼,可也莫说小弟得罪,长孙兄是有志之士,为何苟就?”长孙肖道:“卜兄这论,正论也。所言之志,无以夺之志也。但凭吊古今,贤人君子之出处,实万有不齐,亦难执一而论。譬如孔子问礼于老聘,未闻执贽有礼。黄石教于子房,止取进履之恭。或千里而求,或一言而合,大都不从虚文,而贵深知。小弟异乡枯鲋,寄迹村蒙,自分孤生独死,不期偶遇管宗伯,止一见便尔垂青。若论其高义,虽执鞭亦所甘心,何况西席,何况末席。即其考诗,亦不过借此以为去留,实非逞金紫而辱绛帐。故小弟训诂于此,但思感知,而不敢苛求其失礼也。不知是否,乞二仁兄教之。”卜成仁听了,大笑道:“长孙兄英雄也,何说此庸人之语。”长孙肖道:“何谓庸人之语?”卜成仁道:“长孙兄若不见罪,容小弟说来。”未知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实丕丕将人作饵已露芳香 活泼泼以聘为辞终无声臭 第七回 实丕丕将人作饵已露芳香 活泼泼以聘为辞终无声臭 词曰: 金钩尚未穿鱼嘴,先要抛香饵。纵然吞啖不能前,早已甜甜美美挂鱼涎。 何如淡淡向花影,无处教人省。说来说去不分明,始觉有人情是没人情。 右调《虞美人》 话说卜成仁,见长孙肖问他何谓英雄,何谓庸人。因说道:“胸无才,眼无识,手不能拈寸管,朝登于垄,暮乞于燔,而惟望人之垂怜。不论礼之可受不可受,得人之箪良豆羹,即恋恋而任其驱使者,庸人也。若夫英雄,昂藏天地,笑卧古今,置身泰岱,吐乞云霄,视富贵为固有,觑功名如等闲,三公且不能易其介,何况其余,焉肯俯首片毡,而为他人作嫁衣裳耶。以小弟看,长孙兄年才弱冠,学早天人,一任雕龙,不难倚马。今虽有待风云,异日扶摇而上者,正未可量也,实当今之英雄也。把英雄之气骨,而作庸人之知感,故小弟窃为长孙兄不取也。” 强之良听了,早鼓掌大赞道:“小弟聆卜兄之高论,方足称长孙兄之知己。但看起来,长孙兄栖此者,亦未必全为此一席青毡,或别有隐情,不可对卜兄说得。”卜成仁道:“知己相对,肝胆尽倾,就有隐情也不妨见教。”长孙肖道:“小弟不才,谋食青毡,止不过为老母薪水计耳。闻卜兄高论,殊觉愧心,哪里又有隐情。”强之良笑道:“长孙兄若说没隐情,小弟就大胆要代说了。”长孙肖道:“实无隐情。若有隐情,强兄请说不妨。” 强之良只是笑而不言。卜成仁因叫人筛了一大杯酒,罚他道:“知己面前,吞吞吐吐,旦罚三大杯再讲。”强之良道:“要说就说,为甚罚我?只怕说出要触兄之怒,犯兄之忌,却莫要怪。”卜成仁道:“我不忌,我不怒,莫要拿我做推头。快吃干了酒,细细说来。”强之良没奈何,只得说道:“长孙兄恋此者,非为西席,盖为东床也。卜兄前日苦求不得的这段婚姻,小弟闻得长孙兄已不求而自至矣。故忍辱负屈,而不欲高飞也。” 卜成仁听了,笑道:“长孙兄若果为此而不去,则长孙兄可谓有英雄之才,无英雄之志了。小弟自倒不怒不忌,转要为长孙兄怒忌了。小弟前日要娶管老此女者,非贪管老门楣与此女才调。只因有人传说,此女姿容绝世,故小弟一时动心,而再三属意也。及到了考诗这一日,我不放心,因叫四个侍女,只说监察她题诗,实为相看她的颜色。不期看了来,尽道她眉粗眼大,鬓稀发黄,全靠脂粉涂容,绫罗饰体,殊不成人,故小弟唾之而去。若小弟定要求她,岂容她不允。长孙兄万万不可为虚名所惑,娶一丑妇,为终身之玷。”强之良道:“卜兄之论自己则然,至于长孙兄又当别论。”卜成仁道:“此是为何?”强之良道:“以卜兄天官门第,则三台八座何求不遂,故可任意选择。长孙兄虽说多才,尚属寒素,得媚春卿,这一时之荣幸也。至于女之妍媸,包荒可也。” 卜成仁听了,勃然大怒道:“强兄何轻薄长孙兄之甚也,该罚十大杯。”因叫人筛上。强之良道:“此实言也。何为轻薄?”卜成仁道:“强兄莫要小觑了无忝兄,无忝兄这等一个人物,这等一段才华,要到玉堂金马,旦暮事耳,何患无妻,而汲汲贪荣于丑妇,殊不解也。”强之良道:“饥而望食,寒而望衣,未来之袗衣,不如现在之糟糠,是亦一算也。”卜成仁亦笑道:“我笑强兄之见,终未能免俗。我只如此泛言虚说,不独强兄不信,就是无忝兄也认做小弟酒后之狂言。今请与二兄约:若是无袗忝兄肯舍管老之西席,而自养高,则馆金薪水,小弟情愿代纳;无忝兄若欲娶妇,则家君冢宰门楣,或亦不亚于管春卿,小弟有一舍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若较之管小姐才或不及,而工容言貌,颇颇过之,无忝兄若不弃嫌,即便奉箕帚亦无不可。若谓戏言,即请强兄为媒,弟与无忝兄谆谆言及此者,聊以表小弟识无忝兄之为英雄也。” 长孙肖听了,连连打恭敬道:“我长孙肖,贫寒下士也,有何才学,乃辱卜仁兄如此推重。生我父母,知我鲍子。无论事之成否,而卜兄一段相倾肝胆,已令人感泣千古矣。”强之良复赞叹道:“卜兄初为此言,小弟还只认做朋友交结之常套。今乃直言至此,则卜兄之爱长孙兄,不啻美玉兼金矣。由此看来,则长孙兄还该自重。”长孙肖啪了二人一派谀词,虽未动心,然娱情耸听,未免言笑欢然,尽量痛饮。饮到酣酣,又被二人款留在东庄上宿了。正是: 谀言说我应须喜,赞语谁人不愿听。 漫道醒闻难得醉,醉中闻了也重醒。 卜成仁既款留下长孙肖,即暗暗叫了一个在管家常走动的张媒婆来探问管小姐道:“我老媳妇有一件事,要请问小姐,不知可好说的?”管小姐道:“有甚话,说来不妨。”张媒婆道:“我一向打听小姐的姻事,做西宾的长孙相公已行过聘了。”管小姐道:“正是。”张媒婆道:“又闻得这长孙相公行聘之物,乃是县中库里的,又被县中追去,可是有的?”管小姐道:“也是有的。”张媒婆道:“聘物若果追出,则这段姻缘便无凭据了。”管小姐道:“婚无凭据,不知还是算有,还是算无?妈妈久贯为媒必然知道。”张媒婆道:“这个也论不定。若是两相情愿,去了一聘,又可再行一聘。若是勉强成的,借此开交便也只得罢了。”管小姐道:“我的聘物取去,妈妈为何知道,今日又为何问起?”张媒婆道:“我也不知道。只因为卜公子的亲事,东也不成,西也不成,终日奔走。昨日因一头亲事,到东庄上去面复他,恰恰撞见长孙相公,也在那里吃酒,说起县里追聘物的事情,方才知道。”管小姐道:“你知这长孙相公,为甚事在那里吃酒?”张媒婆道:“知是知道,只是不好对小姐说的,说了恐怕明日要成是非。”管小姐道:“老爷已进京去了,我闺阁之中,又无人到,有甚是非,妈妈但说不妨。”张媒婆道:“别人知道都不妨,只怕长孙相公知道怪我。”管小姐道:“你对我说,他如何知道?”张媒婆道:“长孙相公因聘物追去,自觉无颜,料想这头亲事有些不稳。又有一位强相公,访卜公子有一位妹子,今年才十六岁,故此长孙相公央强相公为媒,自同了去求。卜公子因要考他的才学,故留他吃酒。”管小姐道:“这亲事,卜公子曾许了他么?”张媒婆道:“还不曾许。”管小姐道:“既不许,自然就辞他了。”张媒婆道:“也不曾辞他了。”张媒婆道:“也不曾辞。”管小姐道:“既不许,又不辞,却是为何?”张媒婆道:“有个缘故,我实对你说了罢。卜公子自见了小姐咏雪的诗才,又见四个侍女赞美小姐的容貌,一心恨不得即时将小姐抓了去。只苦那三首诗,一时做不出,转被长孙相公抢夺去了,足足的气了许多时,要弄个手脚。又因老爷一个侍郎人家,无可奈何,只得忍苦自咽。今忽见长孙相公求他的妹子,因暗相道’他既来求我的妹子,则管小姐的婚姻一定不妥了。长孙相公若与管小姐婚姻不妥,则我又好去求了’,故托我到小姐这里来打探个消息,看长孙相公这段婚姻可曾退去,就是退去了,不知小姐的亲事,可容卜公子来复求么?故老媳妇今日特走来见见小姐。”管小姐道:“这是两项事,长孙相公求他的妹子,允与不允,其权在他,为何转要问起我来?”张媒婆道:“有个缘故,卜公子说小姐的婚姻,若尚有一线可求,他就将妹子许与他,就断了他与小姐之根。若小姐毕竟为那三首诗不肯嫁他,他一个尚书的女儿,怕没人求,怎肯嫁与一个寒儒,就要决绝回他了,故时时叫老媳妇来打听。老媳妇怎敢在小姐面前说谎,故实实说了,求小姐一个示下。”管小姐道:“原来有这些婉转,就是当初卜公子来求婚,我家老爷原未尝拒绝于他。就是三个诗题,也是我一时对天买卦的,原非有意要刁难卜公子。故卜公子出的咏雪三十韵,我俱一一做了还他。我出的三个题目,卜公子就是一时不自做也罢了,为何定要逼长孙相公做。及长孙相公做出,老爷见了,以为合式,故自许与他,又受了他的聘物,倒叫我没法。前日县里追玉支玑,我只该交还长孙相公,叫长孙相公交到县里,便一件事完了。我不合一时没主意,竟交家人交到县里。如今我没了聘物,他绝我有词。他送聘物与我,是为定亲,未曾叫我交还县主。我要绝他,却还有些不便,且待长孙相公的事完了,我方敢自出主意。况老爷又在京中,我此时只宜静守,这是我的实话。妈妈千万不可说与他知。张媒婆听说,”方才答应去了。正是: 你爱文鳞悬玉饵,我贪锦鲤下金钩。 人人都道丝纶巧,得手方知是上流。 管彤秀见张媒婆来探,知是卜公子的诡计,却不说破,但将计就计,去捉弄他,且按下不题。 却说长孙肖被卜成仁、强之良二人款留在东庄上,直过了两日才放他回来。因暗暗忖度道:“若说是真真爱我之才,我在他庄上盘桓了两日,细细看他,却又一窍不能。哪有一窍不通之人,而能爱才之理。除了爱才,我一个穷儒,他奉承我做甚,且又把妹子嫁我。就是他这妹子生得丑陋,或不是亲生,或是庶出,以他尚书门第,也不愁没人去求,为何定要许我。若说是戏言耍我,却又正色转逼我应承。这段情由,实不可解。若果出真诚,则此一段高义,又不在管岳父之下矣。”再三踌躇,只没处料理。欲与人商议,却又没个知心朋友。忽然有悟道:“我见彤秀小姐,心灵性慧,处事甚有主意。就是前日玉支玑这一案,若非她移接得巧妙,尚不知作何底止。今此一案,莫若请教于她,看她作何见解。”算计定了,因将前事,并胸中所疑。细细对学生管雷说了,叫他去请问姐姐。 管雷具了先生之命,因入内来寻见姐姐。不期彤秀小姐。自闻了张媒婆之言,知是卜成仁的奸诡,正在那里沉吟,不知长孙肖知此意不知此意。欲要叫兄弟通知他,又因有卜成仁要将妹子嫁他,这些言语在内,说来恐涉妒忌;不通他知,又恐他为人忠厚,堕入他术中。又不知他自家的本心变也不变。正沉吟不定,忽兄弟走来,将先生请教他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彤秀小姐闻知,方满心欢喜。因暗念道:“长孙无忝,不诡不随,无欺无伪,真无忝君子矣。”因吩咐兄弟:“你可去对先生说,此非美意。盖因听见县尊追去玉支玑,只道是真。又听见玉支玑是我送出,又认做我送出是有改悔之意,故为此离间之计。谬为恭敬,并以妹子许嫁者,欲先生重彼而轻此也。再三逼先生许可者,欲我闻知而怨先生薄幸也。先生既轻此,我又怨先生,则婚姻离间,而彼之计得矣。此奸计也,慎无为其所惑,亦万万不可道破。只合胡卢提,半推半就,令其痴狂无已,以付一笑,若正容呵斥,削破其面,则恼羞变怒,必有大祸,至嘱,至嘱。”管雷领了姐姐的言语,又一一报知先生。长孙肖方豁然大悟道:“原来是他们的奸计,详察得有理,肺腑如见。我亦疑他一个尚书的女儿,又无父命,怎肯无因无由,就许嫁我一个寒儒。不过要骗我开口,他便可报知管小姐,入我之罪,以为离间耳。莫说你以妹子骗我,就是真以妹子嫁我,我长孙肖亦不以彼为此,作负心之事。但恐误认他作真正怜才,不忍直言,有辜其意,一时唯唯否否,便未免堕入他陷阱中矣。奸人之险,一至于此,真可畏也。多蒙小姐提醒,不独益友,又良师矣。何幸,何幸。”因题一诗,以深致其感激之私道: 功夫只道读书深,善读谁知在意心。 一句一章都道破,腐儒犹自不知音。 长孙肖识破奸谋,且按下不题。 却说张媒婆得了管小姐言语,忙忙报知卜成仁道:“管小姐见李县尊追收玉支玑出了丑,心里也巴不得要退婚。只恨玉支玑不曾交还长孙相公,若又别许,恐长孙相公后来胡赖。除非长孙相相别处聘了。方好作主。再不然设个法儿,在县里取还他这一个玉支玑,才得干净。”卜成仁听了,因又与强之良算计道:“管小姐这话也说得有理,却怎生区处?”强之良道:“只得依着管小姐的言语,一面取出这玉支玑来,叫管小姐交还了长孙肖。一面就叫长孙肖,将此玉支玑来定亲,则两边的事不都完了。卜兄再去求管小姐,则管小姐自然无说了。”卜成仁道:“管小姐既交还了玉支玑,则他的事自然完了。只是我受了他的所定,那时他认真要娶起来,难道我真将妹子嫁他不成,须要打点一个甚法儿回他。”强之良道:“这不难,只等兄与管小姐的事妥了,便仍叫李县尊说长孙肖复盗玉支玑,再追了去完库,岂不连你的踪迹俱无了。”卜成仁听了,沉吟道:“你弄的计,虽然有理,只是这玉支玑,老李当堂追去还库,怎好又无故取了出来?”强之良道:“出乎尔,反乎尔,这是做官的常事,有甚有故与无故。你只管去求他,包管他撇不过天官的情面,自然有个法儿取出来,你切不可先气馁了,开口不猛勇,转使他得以推托。”卜成仁听了,连连点头道:“领教,领教。待我去取取看。”只因这一取,有分教:鹊谋愈巧,鸠谋愈拙。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偿金赎聘有心用术反堕人术中 信笔题诗无意求婚早撺身婚 第八回 偿金赎聘有心用术反堕人术中 信笔题诗无意求婚早撺身婚内 词曰: 千方百计将他算,只道他无干。谁知他算便精神,早已无声无臭暗谋人。 谋人只道将人葬,自占高枝上。请无烦恼请无嗔,何期陪茶陪酒折夫人。 右调《虞美人》 话说卜成仁、强之良,因欲取出这个玉支玑,要管小姐辞长孙肖之聘,又要长孙肖行作自家之聘,只得又到县里来候李知县。见了说道:“前蒙老父母大力,追出长孙肖的玉支玑来。若论聘物已无,这婚姻自然要算断了。奈何长孙肖无耻,说是管小姐送出的与他无干,还要胡赖。故治晚生又大胆来求老父母大人,望推家父薄面,委曲赐与治晚生领出去,将这段婚姻决绝了,即当缴上,不知老父母大人肯用情否?”李知县道:“贤契之命,自当领教。但此物前追出时,已执定是库中官物,故能追出,才即登册入库,今日怎好私自取出。”卜成仁道:“事原不顺,本不当求。只因过蒙老父母大人破格垂青故不识进退,为此无厌之求。”李知县听了,踌躇道:“库中官物,是不便取出。万一台兄必欲要用,只好说公务紧急,取此物变卖,庶不致有罪。”卜成仁忙打一恭道:“多感玉成。乞老父母大人定一价,容治晚生备了来领。”李知县道:“玉支玑,古之宝物也,价原无定,即千金亦不为多。但在台兄,怎好过取。只备百金上库,以应故事罢了。”卜成仁听了大喜,忙叫家人取了一百两纹银,交到县堂,领了玉支玑回来。谁知这玉支玑,原非库中之物,李知县竟暗暗的将百金笑纳了。正是: 鸥嘴慢言利,休夸蚌肉新。 两家都有损,便易是渔人。 卜成仁既得了玉支玑,就依着强之良,仍叫张媒婆来见管小姐,说道:“前日小姐追悔,误将玉支玑交到县中,无以绝长孙相公之念。今卜公子因慕小姐,便已不惜百金之价缴入县中,将这玉支玑领了出来,故又着老媳妇来请问小姐,还是怎生交还长孙相公?”管小姐道:“原来已领回来了,卜公子真好手段。但这玉支玑要在我手中交还他,也不打紧,却不好无故开口。他有事寻我,我便取出来还他,一刀两断也好,只是要多费些时日。我想卜公子既有手段,又不怕人,何不就明说是问县官讨出,送还长孙相公,叫他就作定他妹子之聘。又见得有本事,又见得侠气,又见得慷慨直截,且好先塞倒他无聘之辞,又好后留我更端之地,岂不妙哉。这玉支玑一有着落,则我之婚姻不辞而自断矣。我的主意尽于此,你可报知卜公子,请他上裁。他若是没胆气,定要我交还也使得,只要从容几日,不可屡屡来催。”张媒婆领了言语,只得又报知卜成仁。卜成仁听得说他有手段,满心欢喜,因又与强之良算计。强之良大赞道:“这管小姐真是多才女子,这话甚是说得中听。末后两句,更点醒得明白。这玉支玑与其要管小姐伺前伺后的交还他,何不竟等小弟携去,交付与长孙无忝,他自乐受。倘不乐受,也叫他作聘行来,他不好又说个贫而无聘。他就看破了,不肯以卜家之物,行卜家之聘,恐怕后来牵扯,少不得要我带回。我带回,只说是他托我行聘,他也是一张嘴,他如何赖得我过。玉支玑既明明到了卜家,则吾兄又可以名正言顺去求矣,”卜成仁见强之良剖析的明白,愈加欢喜。因就将玉支玑交付与强之良,去见长孙肖。正是: 梦中说梦谁知梦,镜里看花明是花。 不道醒来移去后,一些形影没抓拿。 强之良自携了玉支玑,竟到管家馆中,来见长孙肖道:“无忝兄恭喜了,小弟物来奉贺。”长孙肖道:“小弟门孤且贫,又未逢青眼,有何喜可贺!”强之良道:“目下就不贫不孤了。前日卜兄所议的亲事,今幸已谐矣。”长孙肖道:“贫儒寸丝也无,谐之一日,恐不易言。”强之良道:“实实谐矣。小弟怎敢有欺仁兄。”长孙肖笑道:“此事若谐,莫非朝廷又新定了一款不用聘物之婚礼了。”强之良也笑道:“聘物虽用,却有豪侠朋友,肯相假借,这又非婚礼之所能拘矣。”长孙肖道:“假借之事,虽或有之,却非我长孙肖所敢望也。”强之良道:“无忝兄反说了。正惟无忝兄才高名重,方有人假借。兄若不信,待小弟取出来与兄一看,方知非小弟之妄言也。”因在袖中取出玉支玑,放在案上,解开了与长孙肖看道:“这岂不是君家故物么?”原来卜成仁在县中取出假玉支玑,要来撺哄的这段情由,管小姐怕长孙肖说错了话,已叫兄弟管雷与长孙肖说得明明白白,叫他怎生答应。故长孙肖一见了玉支玑,假装惊讶道:“这件物事,已被李知县强追入库矣,不知吾兄又从何处得来?”强之良道:“兄不消惊讶,天下知己能有几人,总是卜兄敬重仁兄之才品,欲与他令妹仰攀,又恐兄以无聘推托,故不惜厚资到县中赎取出来,以赠仁兄,即为他令妹行聘之用。虽货财不足为重,然卜兄敬兄的这片肝胆,可谓古今无二矣。仁兄不可不知。”长孙肖又惊讶道:“原来卜兄为小弟之事,如此费心费财,真高义溥天矣,但恐不便。”强之良道:“为何不便?”长孙肖道:“定聘者,以我之物,征他之信也。若吾之物,仍是他之物,则此信将何以徵?”强之良笑道:“兄不要迂了。天下之物,那有常□论。其初。原兄之故物也,不意为县尊追去,则又县尊之物,而非兄之物矣。今既为卜兄赎出,则又卜兄之物,而非县尊之物矣。卜兄今既举而赠兄,则又乃兄之物矣。兄以之为聘,又有小弟敬执柯斧,怎见得不足征信?”长孙肖道:“长兄高论,固出寻常,但恐不足以服世情。既承卜兄见赠,且容小弟领下,再商其可何如?”强之良道:“留下再商,自当听兄。但小弟与兄,忝在相知,莫怪小弟说兄纵取青紫如拾芥,自有嫦娥相爱,却还未曾到手。他一个尚书小姐,也未尝不如嫦娥,又情原唱随,为何还要再商?”长孙肖道:“待商者,不是有疑而待决也。只因向日小弟纳玉支玑与管岳父时,管小姐曾答一诗,前日玉支玑虽被县尊夺去,而其诗笺仍为小弟收藏。今玉支玑既重取回别聘,则管小姐咏玉支玑这首诗,理应缴还。但思玉支玑,虽称宝物,必得佳人之题而增重。若缴还其诗,而单以物致,只觉减色。若并诗而往,又不相宜。前卜兄盛称其妹诗才过于管,不知可也求得一首为玉支玑添色。若能遂愿,则失一诗而得一诗,或不至为管小姐所笑,所以欲商也。不知仁兄何以教我?”强之良道:“他令妹既称有才,要诗或亦不难。但先去索题,未免露轻薄之相。莫若还是先送了玉支玑聘物去,然后求诗方为合体。”长孙肖道:“此论于礼虽合,却于情只觉不安。以他之物,为我之聘,若再不赐咏一诗,则要认则认,要不认则不认,一听他为证,我却全无把臂。小弟所以牢执管小姐之诗而不放,也还望仁兄为小弟周旋。”强之良道:“仁兄既执意如此,小弟怎敢相强。待弟再与卜兄商量,卜兄爱兄敬兄,或者另有主意。这玉支玑就留在兄处也不妨。”长孙肖道:“如此多感。”强之良遂放下玉支玑,起身别去。正是: 将虾钓鳖虽然巧,顺手牵羊却又乖。 慢道人心多委曲,大都天意有安排。 长孙肖受了管小姐之教,将做诗的题目,去难卜成仁,拿稳卜成仁做不出玉支玑的诗来。不期卜成仁这个妹子,小名叫做红丝,是后母所生,与卜成仁不是同胞。后来后母死了,卜尚书又娶了后母。这红丝才三四岁,竟是一个柳乳母抚养成人。父母既年年在朝做官,后母又不是亲娘,哥哥又不是亲兄,虽名分叫做母亲、哥哥、妹妹,却情意都不甚相亲。尚书人家厅屋又多,衣食又足。虽说是一家,却你前我后,你东我西,竟象三家。有甚事情方才一会。所以各人所为,各自并不往来。这红丝小姐,虽在闺中孤立,却天性聪明,凡事一看就知,却又性情纯淑,不在人前卖弄。到了八九岁上,别无所好,只喜的是看书写字。父亲一楼书籍,哥哥又全不料理,尽着她朝夕记诵。只有柳乳母是她的心腹,又喜得柳乳母的父亲,是个老教书先生,读书到有甚不明之处,就叫柳乳母去问他父亲。所以到了十二三岁上,就能诗能文。往往做了,又叫柳乳母悄悄拿与他父亲看,只说是公子做的,不知好坏。柳教书看了,甚是称赞道:“原来公子胸中如此大通,实不愧尚书之子。”柳乳母报知红丝小姐,小姐暗暗欢喜,愈加诵读。到了一十六岁,竟下笔如神。红丝小姐虽有如此才华,却深藏不露。不但外人不知,就是自家的母亲与哥哥也不知道。 恰好这一日,卜成仁与强之良商量,若不做诗,竟赖做受他之聘,也不为难。只怕长孙肖不肯还管小姐之诗,则就算受了聘,管小姐也不肯便应承,岂不与不受聘一样。再三算计,无可奈何,只得四下里央朋友代做。这个也回道题目难,做不来。那个也辞道,题目没抓拿,实实做不出。又抄了管小姐的原诗与人看,人看了,都吐舌道:“这样题目的诗,是千遇一的了,如何再做得出。”二人再四想不出主意来。卜成仁忽想道:“这是个古题目,古人定然做过。我家父亲一楼书,内中无数的诗集,难道就没有一首在内,待我去查查看。就是寻不出诗来,倘查着些玉支玑的故事,抄出来央人去做,也还容易下手。”强之良道:“有理,有理。”卜成仁遂别了强之良,忙忙来家,一径走到书楼前来,只见楼门是开的。因问道:“楼门为甚开在这里?”侍女答应道:“小姐在上面。”卜成仁暗相道:“她又不读书,在上面做甚么?”急急走上楼上看时,只见妹子红丝,据着一张大书案,正在那里拂花笺,打稿儿。看见卜成仁走来,忙将花笺卷起,立起身来相迎道:“哥哥从哪里来?”卜成仁看见妹子象是个做诗的模样,心下又惊又喜,也不答是哪里来。先问道:“原来妹子会做诗。做的诗,他的诗怎不与为兄的一看?”红丝小姐道:“昼长无事,聊以消遣,怎算得做诗。方才佛纸,因没有题目,尚不能下笔。”卜成仁道:“妙得紧。愚兄有一个题目在此,妹妹既有兴,何不做一首与愚兄赏鉴赏鉴?”红丝小姐道:“哥哥,是个甚么题目?且请写出来,与妹妹一看。”卜成仁道:“这题目,虽甚是风雅,却又甚是枯淡,实难下笔。因见一个闺秀题了一首,十分可爱思量要和她一首,却再做不出。”因在袖中将管小姐诗稿儿取出来,付与红丝道:“妹妹若是和得一首出,便要算班谢再出来了。”红丝小姐接了,细细看完,说道:“这题,实实风雅,实实枯淡,已是难于下笔。又被这位才女子出来做了,见更枯淡了。莫说难做,就做了,恐亦不能压倒元白,倒不如不做,藏拙罢。”卜成仁看见妹子口角,像个做得出的光景。便一味撺掇道:“妹妹一个闺秀女儿,若做得成篇,就是奇事了,怎想要压倒元白?”红丝小姐道:“哥哥既是这等说,待妹子胡涂乱抹一首,以发一笑。但哥哥拿与人看,却万万不可说是妹子做的。”因将卷起的花笺,重新打开了,信笔和诗道: 奉和玉支玑诗步原韵 天孙黼黻理玄黄,杼柚高低我赞襄。 锦缕分开无挂碍,冰丝拿直不能当。 终笛力佐寒衣苦,一片心随夜织忙。 若问荆山新玉样,再看何石不成章。 红丝小姐写完,递与卜成仁道:“哥哥试看一看何如?若是不可,就是不要拿去了,恐为外人笑。”卜成仁虽看不出好歹,却见她做得从容,写得精美,及细细读去,却又铿锵有韵。想道:“是好。”因满心欢喜,称赞道:“真做得好。怎么妹子有如此才华,连哥哥也瞒着?若不是今日看见,哪里晓得。”说罢,就拿了出去。红丝不知拿去何用,放心不下,因叫柳乳母暗暗打听不题。 且说卜成仁拿了诗,忙忙又寻见强之良与他看。强之良看了,大惊道:“原来古人原有此妙诗,你在哪个集中寻出来的?”卜成仁笑道:“倒不是古人,反是今人。”强之良摇着头道:“我不信今人中,有如此高才的男子。”卜成仁笑道:“倒不是男子,反是个女子。”强之良听了,惊讶道:“果然是真么?”卜成仁笑道:“怎么不真。若不真,这诗是哪里来的?”强之良道:“若果真,则是青田县又出了一个管小姐了,万望见教是谁?”卜成仁道:“你道奇也不奇,不是别人,恰恰正是我舍妹。”强之良道:“既是你令妹有如此美才,何不见仁兄说起?”卜成仁道:“一向连我也不知道。”就将到楼上寻书,撞见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强之良道:“原来如此。明日仁兄娶了管小姐来家,正好口及唱咏。”卜成仁道:“这且慢算,且讲跟前的了。如今既有了诗,还是如何?”强之良道:“没甚如何。待小弟将诗送去,叫他将玉支玑作聘金来。再叫他将管小姐的原诗缴去,以便仁兄好求,则一场事定了。若后来令妹之事,只消小弟把嘴掉转,便一毫无用了。”二人算计停当,强之良竟送诗来,只因这一送,有分教:将错就错,弄假成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无心罗雀罗得了一网全收 有意钓鱼钓不着两头齐跳 第九回 无心罗雀罗得了一网全收 有意钓鱼钓不着两头齐跳 词曰: 百花深处莺声细,才识芳春滋味。若是鸡鸣犬吠,殊觉无关系。 若施掩耳偷铃计,转为才人吐气。水火料他无济,谁道终须济。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长孙肖受了管小姐之教,拿稳了卜成仁有银子又有势利,县中的玉支玑可以弄得来,若要他题诗,是断断做不出。故长孙肖对着强之良倒丢开玉支玑,反只索他咏玉支玑诗。待他做不出,便好借故推辞。 不期到了次日,忽强之良走来,笑嘻嘻说道:“无忝兄,这一番真正恭喜了。”长孙肖也笑道:“只怕不是恭喜,还是空喜。”强之良道:“断断不空。无忝兄,你只夸管小姐才高,能吟玉支玑,难道卜小姐就无才,不能吟玉支玑么!”因在袖中取出红丝小姐的诗篇儿来,递与第孙肖道:“且请看看这首咏玉支玑的诗,比那管小姐的如何?”长孙肖接了,他初看时,意思还笑嘻嘻,只认做是央甚么腐懦做来的,只好供做笑话。及才看得起句,便不觉收起容来。再看到承句,早有几分惊讶起来。看一二联,便只是点头,及至看完,遂大赞道:“好诗!好诗!愈出愈奇,真不减于管小姐了。不知此诗,出自何人之笔?”强之良道:“无忝兄,一个聪明人,怎么说起涂话来。兄纳聘与何人,便是何人之笔,难道有一个闲人替她?”长孙肖道:“据兄说来,定是卜小姐了,我不信咫尺之间,便有两个才女。莫非卜小姐旁边有捉刀人么?”强之良见长孙肖被诗惊倒,一发说起大话来,道:“兄但知看诗,却不知揆情察理。从来不是芝兰,哪能香馥。若非鹦鹉,怎解今日。你看这首诗,笔笔欲仙,若非一个绝代佳人,焉能道其隽秀。若疑有捉刀人,莫说小弟自笑,就把青田这些秀才,都倒吊起来,也逼他做不出,何况他人?”长孙肖听了,又细细沉想道:“兄言大是有理。此诗出笔不凡,构思灵慧,果非腐儒之笔。”强之良道:“兄想明白了么?此虽卜兄重兄之才,以小弟看来,实实皆兄之福。又不费一丝半线,成就这等富贵才美的婚姻,还要疑惑些甚么?可快快取出玉支玑来去定聘。”原来长孙肖苦苦索诗,只以为万万索不出来,不期忽做了诗来。若是诗做得不好,还要推托,诗又妙不容言,一时转不过嘴来。又仓卒中不便叫管雷入去请教小姐。推不过,因取出玉支玑来,与他道:“既有诗,只得将此聘物,烦长兄致去了。”强之良道:“诗,是我送来。聘,是我送去这便是了。但所说管小姐诗,必须缴还方妙。”长孙肖道:“这个知道了。”两人说定,强之良就袖了玉支玑去了。 强之良一去了,长孙肖就将诗付与管雷,叫他送入去与姐姐看,就请教他一个主意,却是如何。 管雷携入,付与彤秀道:“先生逼他做诗,只道他做不出,不料他竟做了来。叫我送与姐姐看,可真是卜小姐之笔,就请教姐姐一个主意,怎生回他?”青眉接了一看,不觉吃惊道:“这诗怎做得如此风韵入情,且末后两语,竟连我的前题俱要抹倒,笔锋尖利,真可畏也。若非骨带三分仙慧,气运一派灵机,如何得能到此。但卜尚书家既有如此才美的小姐,为甚一向没人知道,待我再访。你可与先生说,这幅诗笺须拿去好好收藏,万万不可还他。若问我前诗,只说已缴还我,先生的事已完了。待他来寻我,我自有语答他。但嘱咐先生,不可与卜、强二人来往密了,恐又堕他之迷。”管雷将诗笺交还先生,又将姐姐的言语也与先生说了。长孙肖牢记在心。 过不得一日,早见强之良又来通知道:“前日玉支玑聘礼,已送与卜兄,卜兄已转付与他令妹收藏了,婚姻已稳如磐石矣。但不知管小姐的旧诗,可曾退去?”长孙肖道:“已退去矣。”强之良道:“诗既退去,则管疏而卜亲矣,不妨同你去盘桓盘桓。”长孙肖道:“同去盘桓固好,但馆事羁身,出入不便。”强之良道:“何不并馆事谢绝?”长孙肖道:“就要谢绝,也须完了一年首尾。”强之良道:“既如此说,我且别去。”遂走了回来,报知卜公子道:“管小姐原诗,他说已退还矣。”卜成仁听见管小姐之诗已退还,满心欢喜,遂又叫张媒婆去打听消息,并催她许可。 张媒婆因复来见管小姐道:“小姐恭喜。聘物已退清,可以自主矣。”管小姐道:“聘物虽侥幸退去,但自主还一时做不得。”张媒婆道:“这是为何?”管小姐道:“只因他前日送聘物来时,我不合做一首诗答他。他如今指定了这首诗要做凭据,不肯放手。我前日见他将玉支玑又定了卜小姐,我因着人与他说,你既将玉支玑别定了亲,这咏玉支玑诗该还我。他回说道,诗本该即还,但因这玉支玑聘物虽然送去,却是哥哥私自受下,并未曾通知母亲与妹子,这事还属虚悬。故这诗暂且留下,只候事体一有着落,便立刻送还矣。张妈妈,你看这样光景,却叫我怎生作主?”张媒婆道:“他说这诗已送还小姐了。”管小姐道:“口虽说还,却实实未还我。”张媒婆道:“若是未还,我再叫卜公子着人去催。”管小姐道:“催也无用。只消与卜小姐讲明了受聘做诗之事,使他心允,这长孙相公自然还我原诗了,又何必催。”张媒婆道:“小姐说得有埋。待我去与他讲妥了,再来请教小姐。”遂辞了出来,一径走到卜尚书家来,要寻卜公子说话。不期卜公子寻不见,恰在穿堂里撞见柳乳母,领了红丝小姐之命,出来打听做诗消息。原是认得的,因问道:“张妈妈一向不见,今日来寻哪个?”张媒婆道:“我寻公子说话。”柳乳母道:“听见说公子拜客去了,妈妈寻公子做甚么?”张媒婆道:“为公子要求管小姐的亲事,故来寻他。”柳乳母道:“管小姐的亲事讲妥了么?“张媒婆道:“我那边管小姐的亲事,倒已讲得妥妥贴贴。只为这边红丝小姐的事,说得不了不结,连那边也弄得耽耽搁搁,倒要我白走了两遍。今日寻他不见,这遭又是白走的了。”柳乳母听了,心下暗惊,装做不知。老实问她,恐她避嫌疑不肯说,只得转做得知的一般。假说道:“红丝小姐的事,听见她说妥了,有甚不了不结?”张媒婆道:“这样做媒的,我不好骂她,不该把人饭与他吃。行来的玉支玑聘物,公子既受了,红丝小姐咏玉支玑的诗笺,又作答聘送与长孙相公收了,就该当面讨出管小姐的诗来,缴还管小姐,使管小姐得以作主,我替公子求的事不就成了。谁知这边的媒人,只顾这边卜小姐的亲事,便不管那边公子的亲事,岂不是不了不结。”柳乳母道:“媒人做事,固不老到,这个甚么长孙相公,却也不通文理。你既受了这边卜小姐的诗笺,那边管小姐的原诗,缘何又肯定不还,终不成两个都与你娶了吧。”张媒婆道:“也莫要错怪了他,他也说得有理。他说他是穷秀才,在人家门下教书,管侍郎老爷爱他有才,故破格将儿女许嫁与他,这也要算做千载难逢的美事了。今不期又遇着公子怜才,又将红丝小姐许嫁他。他慕卜小姐的美才,自然情愿。但疑惑这件事,自是公子的高情,内里太太与小姐未必知道。况老爷在朝,全然不晓。倘明日一旦嫌他贫贱,不肯嫁他,他单拿着小姐这首诗,哪里去叫屈?这边又不成,那边又弄脱了,岂不两失。他因此拿着管小姐的原诗,尚不肯还。虽然虑得也是,倒不知这边公子与小姐转是实心实意。”柳乳母道:“这样两头挑的亲事,我劝张妈妈得管也好,得不管也罢了,后来恐怕有是非。”张媒婆道:“姆姆说得是,我心中也是这等想。等公子来家,回复了他吧。“说罢就去了。 柳乳母打听了这个确信,连忙一五一十的报与红丝小姐。小姐听了,暗想道:“我哥哥好没来由,你要夺娶管小姐,难道再无个别样算计,却拿妹子做香饵,怪道前日苦苦逼我做那首玉支玑诗去。我只道是偶然题咏,谁知有许多委曲,只得要禀明母亲,讨回这首诗来才好。若不讨回,倘或书生无赖,招摇开去,爹爹闻知,只道我女孩儿不守闺训,轻将笔墨付人,那里分辩便迟了。今日便得罪哥哥,也说不得了。”遂同柳乳母走到母亲郑氏房里来,将哥哥如何骗他做诗,并乳母探知媒婆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孩儿静守闺中,从无片纸一字示人。母亲所知,前日哥哥以玉支玑索题,孩儿只认做哥哥无心中要试试妹子之才,故信笔题了。谁知哥哥受了甚么人家的玉支玑之聘,竟将此诗做答聘之用。此事关孩儿名节不小,只得禀知母亲,求母亲唤了哥哥来,吩咐他将孩儿笔迹取回,将玉支玑退去,庶可遮饰前羞。倘不早退,倘那人借口猖扬,爹爹闻知,却如何区处?”郑氏听了,大不快活。因叫人将卜成仁请了来,说道:“你这件事做得大无道理。就是一时遇了才子,要为妹子择婚,也该对我说声,问问妹子肯也不肯。就是不下气对我说,难道父亲也不该着人去请命,竟擅自受聘,十分无礼。”卜成仁忙分辩道:“母亲不要错怪孩儿。哪有个妹妹真真结亲孩儿敢不禀明父母,私自受聘之理。况我一个尚书人家,怕没有公子王孙共结丝罗,却将妹子许与一个赤贫的寒儒,与他结亲。只不过为孩儿要娶管小姐,借此要他退管小姐之婚,难道实实与他不成,孩儿纵愚也不至此。”郑氏道:“婚姻之事从来一言为定,便生死不移。且他行来的玉支玑聘物,你又受了他的,你又哄了妹子诗去与他答聘。又闻得有一个秀才作媒,诸礼俱备,怎么叫做耍他?”卜成仁道:“玉支玑的聘物。原是孩儿上价县中赎出来的,怎算得他的聘物。玉支玑既算不得聘物,则咏玉支玑的诗,如何算得答聘?这个强秀才,不是替他来做媒,原是孩儿请他来替孩儿做证见的。三件俱虚,怎的不是耍他?”郑氏道:“你既要耍人,难道再无别策,却拿妹子出名。你妹子一个闺中淑女,先被你们说得狼狼藉藉,叫她明日怎生嫁人?”卜成仁道:“此乃隐秘之事也,没甚人知道。”红丝小姐道:“此事自是哥哥一时失检点,哥哥也不必辩了。事已做过,母亲也不必追究既往了。如今只求哥哥念手足之情,替妹子异此惜耻,将妹子题的这幅诗笺,设个法儿取了回来还我,便是哥哥的好情了。”卜成仁道:“妹子这幅诗笺,我拿与他们看,原是要卖弄妹妹的才华,又不是卖与他们,要取来何难?待我就去。”郑氏道:“你既去取诗,这个玉支玑也该带去还他。”卜成仁道:“这玉支玑是孩儿一百两银子习来的,又不是他的东西,怎舍得白白与他,不如留在母亲处看看耍子。”因叫人随即取了来,交与郑氏道:“母亲请收了。”郑氏着了道:“倒也是一件好物事,我如何要你的。“因付与红丝道:“你且权收下,做个当头。等他取了诗笺来还你,你再还他何如?”卜成仁道:“有理,有理。待我去取了诗笺来。”一面说,一面就出去了。红丝小姐也只为要他还诗笺,也就叫柳乳母将玉支玑拿了入去。正是: 人心谋算多穿凿,天意成人却自然。 万转千回留不住,一时无故到跟前。 却说卜成仁受了母亲与妹子的数说,又见张媒婆来,回说长孙肖必不肯还管小姐的原诗,心中焦躁起来。因又与强之良算计道:“长孙肖这畜生,怎这般可恶。我和你前日在东庄上,何等敬重他,他只看做等闲。就是今日我赎了聘,转作他的行来,又叫我妹子题诗答聘,这段恩义也不浅,为何不喜而感激,尚勒住管小姐的原诗不还,误我的婚姻。”强之良道:“他已许出就还,难道敢在我面前说谎?待我再去问他,及问了来,他说已还去两日矣。还是管小姐推托。”卜成仁听了狐疑,只得又叫张媒婆去问。及问了来,只说没有。卜成仁道:“一个说送还,一个说没有,端的还是哪个胡赖?”强之良大怒道:“这倒不是一个胡赖,竟是两个串通了捉弄我们,其情甚是可恶。”卜成仁道:“怎见得是两人串通?”强之良道:“若非两人串通,如何言语胡涂?”卜成仁道:“这等样,我怎么处他?”强之良道:“只是管侍郎在朝,不便行事。今日之计,写封恳切家书,遣一人带至京中,与你家老爷作一主意,使管侍郎不在朝,方可行得。我与公子在此,不如蛮做一番,看他光景。”只因这一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卜公子使势老拳头送客 管小姐弄巧乞儿救人 第十回 卜公子使势老拳头送客 管小姐弄巧乞儿救人 词曰: 灵符难遣恩情动,聊借老拳相送。只要折麟分凤,哪管他疼痛。 弄人不道遭人弄,一阵齐人厮哄。莫要笑他无用,微服先过宋。 右调《桃原忆故人》 话说卜成仁,深恨长孙肖不还管小姐原诗,要蛮做他一番,只碍着管侍郎在朝,不敢下手。因写了一封恳切家书,差了一个的当家人,叫他进京禀知卜尚书,要他将管侍郎调开。也是合当有事,恰恰的外国国王死了,差人来进贡,要求继立。朝廷正要议一个清正大臣,前去册封。凑了卜尚书的巧,随荐举了礼部右侍郎管灰上去。阁中知管灰清正,又见他在部不近人情,又知此一行,是个苦差,遂拟旨批准。不多时,卜尚书竟将侍郎遣调开了,叫差人面复儿子。正是: 朝中君命不遵行,一纸家书便用情。 大抵公私原有别,不须叹息不须惊。 卜成仁得了京中之信,知道管侍郎已奉旨出外国封王了,遂放心大胆与强之良商量,要谋害长孙肖。卜成仁道:“既要蛮做,又商量些甚么?你且去哄他出来,待我叫小厮打他一顿,燥燥皮,出出气,再做区处。”强之良道:“打他一顿,通他一个信儿,倒也是一条妙计。”卜成仁道:“打他怎是妙计?“强之良道:“这长孙肖,论起来原与兄无甚深仇阔恨,只是容他在此,未免要碍管小姐之事。如今只哄他出来,先打一顿,使他害怕。然后待小弟去说些利害言语,将他惊吓的逃走了,让兄快活成亲便罢了,何必定要害他性命?”卜成仁笑道:“我只恨他占定了管小姐。他若逃去,让我成亲,我又害他性命做甚。但不知哄他到哪里去打才好?”强之良道:“在家里打,未免搅扰地方,惊天动地。不如哄他到野外去,大家吃个烂醉,数说他的不好,方打得痛快。”卜成仁道:“有理,有理。就是明日罢。”到了次日,卜成仁先带了家人到野外酒家去等。却单叫强之良来约长孙肖,长孙肖再三推辞不消去,当不得强之良苦苦劝道:“兄如今与卜兄是至亲了,应该时时相会。他因与管兄有言,故不便来。今兄又因馆事羁身不去走走,他今日想兄之极,故浼小弟来约兄去一会,兄若不去,岂不扫他之兴?”长孙肖被逼不过,只得随了他去。正是: 巧语花言甘似饴,明知恶意也难辞。 慢言如鬼还如馘,鬼馘安能如是欺? 管雷见先生被强之良突然邀去,光景有些不妙,因入内通知姐姐。青眉小姐听了,着忙道:“此去凶多吉少。”管雷道:“兄弟虽也是这等虑,却不知为着甚么?”青眉小姐道:“这卜公子原为谋我,故加意结交先生。今赔了玉支玑之价,又损了妹子之名,先生如故,我亦如故,他岂不恨我二人。虽恨我,还思得我,故未必害我。见先生婉转不来,故今日诱去,惟有下毒手耳。”管雷道:“若是这等想来,先生此去,定然要吃亏了。兄弟又年幼,去救他不得,却怎生区处?”青眉小姐道:“若明叫家人去救他,未免争争闹闹,要做成对头。若不去救他,先生又要吃苦。我有一善救之法。”因丫头叫了老家人管勤来,悄悄吩咐他道:“今长孙相公被卜公子邀到野外去吃酒,似有个害他之意,你可悄悄的找寻着了,远远观望。倘有变动,只须如此如此,切不可露了形迹。”家人管勤领命去了,且按下不提。 却说强之良将长孙肖引到野外酒馆中,与卜成仁相见,也不叙甚寒温,也不道甚契阔。略坐人多时,便摆上酒来,三人同饮。饮到七八分醉酣之际,卜成仁就放斜双眼看着长孙肖,大声说道:“长孙无忝,你也曾读过书,要算做一个聪明人。你可知我今日邀你来吃酒是个甚么意思?”长孙肖道:“无非是见爱小弟,思量一会耳。”卜成仁道:“你若如此说来,你不但不聪明,竟是一个蠢人了。我一个吏部尚书的公子,爱你一个白衣人做甚么?”长孙肖道:“小弟自知寒贱,原不敢仰扳。今蒙下交者,乃长兄之误,却与小弟无干。”卜成仁道:“我卜公子眼会说话,眉能识人,怎生得误交你者,原为恨你也。”长孙肖道:“小弟自识荆之后,也不曾得罪长兄,为何恨我?”卜成仁道:“你说不曾得罪么?若说起你的得罪来,头也该割你的下来,心也该挖你的出来。” 长孙肖听了,转笑笑说道:“小弟之罪,怎就一重至此?小弟实实愚蠢,竟坐不知,只得要求见教了。”强之良道:“卜兄酒后不要取笑了,无忝兄那有甚罪?”卜成仁道:“我虽然酒后,却还不醉,言出至情,无甚取笑。待我数出来,你方心服。我求管小姐之婚,我做诗不出,我自会挽回。你这小畜生,为何抢做了,出我之丑?”第孙肖道:“我原再三不肯做,是你苦苦逼小弟做的。”卜成仁道:“你若真心不要抢夺我的亲事,何不照众人一例,推辞不做?为何又卖乖就蹊跷话儿,要人逼你做,这是罪不是罪?” 强之良从旁凑说道:“若是这等说来,破人婚姻,果是一罪。”卜成仁道:“他若单为做诗破我的婚姻,也还可赖做出于无心。等我再央贵重媒人,慢慢去求,你为何借此三首诗之力,暗暗设谋,竟将管小姐的婚姻夺去,该恨不该恨?”长孙肖道:“此皆管岳父之美意相怜,故成此议。我一个穷懦,安能设谋相强?”强之良道:“论起来,自是无忝的理屈。但如今既忝在相知,又成了姻眷,这些话都不消提起。” 卜成仁听见说姻眷二字,便一跳了起来,嚷道:“若说到姻眷二字,直将这小畜生杀了,还消不得我胸中之气。你无缘无故走到我东庄来,我隐忍前恨,转治酒优待于你,不过敬重你这小畜生之才耳。又见你诉说玉支玑的聘物,被县尊追去,恐婚姻不稳,我就将我妹子千金小姐许嫁与你。这样的高情,你就杀身也报我不来。我又怜你无聘,又在县中用价赎出,恐不足凭,我又求我家红丝妹子,做了一首玉支玑诗答聘,你又收了。此乃天高之恩,地厚之情,你就该一心归命于我,为何又勒着管小姐的聘诗不还?莫非你还想着要娶了管小姐,再来娶我家妹子与你做妾么?你这小畜生,这等忘恩负义,不知抬举,不打死了还要留你做甚么!”就隔着桌子,先将一杯酒劈脸浇过来,浇了长孙肖一身。随即举手来要打,长孙肖见不是势头,忙撒身要往后逃走,不期身背后早有三四个家人,帮定道:“相公去不得,我家公子还有话不曾说完。” 长孙肖见落在他套中,又见孤身,只得大叫道:“斯文同一脉,自有体面,是凌辱不得的!你若凌辱我,就是凌辱你自家一般。”卜成仁道:“你一个白衣白丁,甚么斯文!且等我打死了你,再让你去告凌辱。”便走上前来一掌。强之良假劝道:“莫动手,莫动手。至亲好友,有话好讲。” 长孙肖正急得走投没路,忽跑进一个烂醉的叫花子来,竟赶到桌子边,乱抢东西吃。大家看见,都吆喝道:“好大胆的乞丐,快打!快打!”家人只得走了两个来赶打。正打不开,早又跑进六七个来,看看先进来的那一个叫花子,大嚷大叫道:“你到瞒着我们吃得好快活呀!我们就不该吃的?”你抢我夺,你推我搡,有两个一推一搡,竟跌到卜公子与长孙肖身边来。卜成仁正扯着长孙肖不放,被花子跌到身边,又臭,又龌龊,只得放了手走开。家人见花子无礼,只得走来赶打。才打不得一两下,那花子是醉软的,早一交跌在地下,竟象死了的一般。众花子看见的,乱叫道:“不好了,打死了!”卜成仁与强之良吃了一惊,忙叫人救,急急救得叫花子起来,和哄着去了。再看时,已不见了长孙肖。卜成仁追悔道:“不期被这些叫花子一吵,造化了这小畜生逃走去,不曾打得他个痛快。“强之良道:“也够了。待我明日去见他,只消几句话,包管打发他走路。”二人说罢,洋洋得意也回去了不提。 却说长孙肖正被打得没法,却喜得一阵醉叫花子跑进来抢饮食吃,遂乘乱逃走出门,恰好管勤带着一匹马,在店门口伺候。见长孙肖走出来,遂扶他上马,忙加一鞭,往家飞跑。到得馆中,早有学生管雷接着道:“先生来了么?”又看见衣裳,虽被酒泼湿,头面却不曾受伤。忙说道:“还好,还好。”长孙肖喘息定了,方说道:“卜成仁这厮,如此可恶,叫许多悍仆围紧了凌辱我。若不亏一班醉乞儿抢夺酒食吃,大家走开,我得乘空走出,不知还怎生模样受他的凌辱哩。”管雷道:“先生可知这乞儿是哪里来的?”长孙肖道:“我怎生得知?”管雷道:“自先生出门,门生与家姐说了,家姐就知卜成仁不怀好意,定要逞强凌弱。待要叫些人来救护,便要明做对头,弄成大事。况家父又奉旨远出,不在部中,故不敢去轻举妄动。若不接应,又恐怕先生吃亏。再三算计,只得叫管勤雇了这班乞儿,倚酒装疯的来夹吵,使先生借此走出,使两无形迹。”长孙肖听了,大喜道:“原来,这班醉乞儿都是令姐使的计策。如此作用,真匪夷所思,使我长孙肖不胜景仰,又不胜感激。”管雷道:“家姐说,卜成仁奸险人也。既如此恶念,断不肯轻易罢手。今日虽幸脱虎口,只怕还有毒心在后,先生须要留意防他便好。”长孙肖道:“恶人如鬼如蜮,诡诈百出,已自难防。况又剥破面皮,不存体面,如何回避?我想卜成仁敢于欺我者,只欺我未曾进得一步。我长孙肖要图寸进,除非回故乡去求。一向不去者,欲奉老母同还,又恐道远跋涉艰难;欲留母自住,又虑饔飧不继。今幸蒙岳父大人厚恩,遣人供给,不愁缺乏矣。贤弟学业,琢磨许久,亦已可观,何不借避恶锋,且暂归故土。倘托赖岳父大人,并贤姐弟之弘恩,博得一路前程,再来图报,便不负一番青眼苦心矣。苦只吞声忍气于此,不独带累贤弟与令姐担惊受恐,即使平安亦无了期。乞贤弟与我达知令姐以为何如?”管雷遂将此言报知姐姐。青眉小姐道:“还乡求功名,自是正理。但恐远无依傍。家父曾说南场亦功名之地,不如还在南场援例应试何如?”管雷又将姐姐之言,与先生说了。长孙肖道:“南场固好,必须另安炉灶,不如还乡之便。虽南北道路有远近,然不能依傍也。”议便议了,却也一时未便动身。 到了次日,忽强之良又来说道:“小弟昨日邀兄去饮,我只道他是好意。谁知他肚皮里怀着许多恨怨,忽借酒发作起来,唐突仁兄,倒教小弟没法。今早小弟还将此言去谏诤他一番,不料他不自惴,反怒悻悻要与无忝兄做对头。昨日被兄逃走了,他还要或早或晚遣人加害于兄。兄忠厚人,恐不留心防备,一旦堕其陷阱,岂不连小弟也有罪了。故小弟特来通知长兄,须早为趋避,勿遭其害也。”长孙肖道:“多感,多感。但细细起来,这卜兄自看未免太大了。他不过倚着尚书门第,欺小弟未遇耳。须要想一想,他家尚书公,也是书生做去的,怎这等轻薄书生。就是管小姐这头亲事,自是你自家无才,做诗不出而辞去的。小弟一个穷书生,又无势力,怎生抢夺。若说管小姐是我抢夺,难道他令妹这段婚姻,是他自家亲口许出玉支玑聘物,又是他自家在县中赎出,这首答聘诗,又是他自叫他令妹做来的,难道也是我穷书生抢夺?窥他之意,岂真怜我之才,实意要将妹子许嫁于我,不过要思量夺管小姐之婚,小觑于我,认我做富贵变心之人,故以此镜花水月为香铒也。不知我长孙肖,虽此时只一穷懦,然功名富贵吾所固有。感恩积恨,人所难忘。我长孙肖既蒙管岳父双目垂青,一言为定,便死生不移焉,肯以浮辞邪说而动心哉!莫说尚书、侍郎爵位相等,佳人才貌不相上下,便贵贱悬殊,妍媸百倍,在前既有成言,亦不以彼易此。烦兄多致卜兄,小弟当此贫困,纵不加恩,亦不必苦苦结怨。小弟昨日既遇匡人,自应必死,不意天心有在,又令脱也。昨日既能脱,则后日之加害,恐亦无如予何。然青田荆棘之地,虎视眈眈,小弟又何苦以身为尝试,请亦从兹逝矣。让卜兄好自为之,倘逞强纵恶,惹祸招灾,却怨我长孙肖不着。“强之良道:“兄之良言,字字珠玉。但可惜卜兄性子暴戾,倚着尊公威福,再不思前想后,无忝兄暂暂避去,自是妙算。但小弟愚不谏贤,还有一事请教。无忝兄既感知敦义,必不舍管小姐而他娶,则卜小姐答聘诗,何不一并缴还,也可暂绝葛藤。”长孙肖听了,说道:“聘既无征,诗又何据。本当送还,今不还者,实爱其诗与字之精美,小弟欲时时赏玩耳。且留此诗,亦可遮昨日饱老拳之差也。”强之良见长孙肖不肯还他,就不苦索。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才别去。正是: 来往称朋友, 心肠若寇仇。 因为一时势, 遂令五伦羞。 强之良打听了长孙肖要避去的消息,忙来报知卜成仁道:“长孙无忝被我说了许多狼虎的话,将他吓倒。他已知安身不牢,思量要走。但恐他耽耽搁搁,又生他变,莫若再弄两支鬼兵去惊他一惊,使他速去就妙。”卜成仁道:“这鬼兵怎么样?”强之良道:“待小弟再去混他,只说仁兄要到府中去告他前日借宿东庄,偷盗物件。又叫张媒婆到管小姐处,说要叫盗贼到书馆中,要害他性命,他自然害怕去矣。”卜成仁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就去行了。”只因这回行,有分教:忽而变作不俟驾而行。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弱书生畏人逃生死未知 俏佳人敢独主强梁不怕 第十一回 弱书生畏人逃生死未知 俏佳人敢独主强梁不怕 词曰: 豺狼道满,去不容人。少缓跄踉,犹追颠危。更逐难保,没些长短。说来稀罕,小蛾眉偏具英雄大胆。青锋相面,溅血加人,敢耶不敢? 右调《柳梢青》 话说长孙肖,虽一时受卜成仁之辱,打点要回乡,却还留连不舍。当不得强之良朝夕来传信,说卜成仁要在府县中告他。又听见张媒婆在管小姐面前,报知卜成仁要暗暗遣人加害,便读书不能安心。因对管雷说道:“我本要与贤弟再切磋些时,等新宗师来,成就了一领青衿,我方安心还乡,办我的前程。不料卜成仁这狗才,只管无水兴波,罹致将来,万万不容不去。我去之后,只有两事不能放心:一为老母,虽蒙贤乔梓与令姐高义,陪伴有人,薪水不乏。然野处忧居,恐忧虑疾病,更出意外,无人慰藉;一为令姐婚姻之事,卜子尚不能忘情,若奸狡不行,未免便要暴横相加,令姐虽智足以御之,然闺中弱质,恐终为所累。况我此去,原为功名,若功名不就,来尚无期,不知令姐何以教我?” 管雷领了先生之言,忙入内与姐姐说了。又出来回复道:“家姐说,此二事请先生勿虑。太师母处问安侍膳,门生须不能一一如礼,亦必遣仆妇代奉。设或采薪有忧,自当躬亲药饵。至于卜之强暴,家姐直土水视之,料不受其挟制,请先生勿虑。但先生此行,恶人谋深,境之内外必网罗密布,须要留心防范。“长孙肖道:“奸人之谋,从来叵测,也防范不得许多。但思死生由命,祸福在天,只合信步行去,听天罢了。”遂择定了一个日子长行。又悄悄回家,与母亲说明。管小姐又与兄弟商量,取出些金银与他做路费。又恐路上有变,又取了一件旧小薄绵衣,絮中俱暗暗缝了许多金珠贵重之物在内,叫长孙肖紧紧穿在贴身,以备不虞。又叫了一个家人暴攸跟去服侍。又整酒叫管雷与先生送行。长孙肖见管小姐事事周密,感激不尽。到了行期,只得再三谢别而去。正是: 生成道路有东西, 草色安能无马蹄。 莫怪春风春雨重, 盖缘桃李要成蹊。 长孙肖既行,早有人报知卜公子。卜公子恐他在路留连,去的不决裂。暗暗教他养在门下的一班游手好闲无赖子弟,赶到前途,寻个事端,将他打走,使他不敢停留,却又不要伤他性命。众人领诺,假扮做打猎的模样,随后赶了上去,只赶到百余里外,一个村镇上,方才赶上。众人见村镇人众,不便下手,遂都在村店里歇了,打点明日到前途算计他。 长孙肖因有影子在心,原也步步提防。见这班人有些踪迹可疑,因起一个黑早,算还了饭钱,乘着微微的残月,就离店而行,叫家人跟在后面。不期才离村店,走不得一二里路远,早听见后面人声嚷嚷,及回头望时,只见灯笼火把乱烘烘一阵赶来。长孙肖看见不是腔,遂顾不得家人,直往前跑。跑不上半里路,早隐隐见是一条溪桥,立在桥上,再回头一望,只见后面赶来的一发近了。心上暗想道:“前面路甚长,跑又跑不动,后面赶又赶得紧,若被他赶上,这荒郊旷野,又兼是黑夜,这条性命只好白送他罢了。”真是人急计生,遂将身上穿的长衣,并头上带的巾帻,都除脱下来,取些道旁的土块包裹着,竟轻轻的投在溪河里面。自却不走大路,转绕着河边,只望有树木的所在躲去。心下暗算道:“且躲到天明,就寻着了,路上有人走,便好再走。”遂不顾高低,乱撞了去。 且说这班恶少,见长孙肖知觉早走了,遂在店里买了几个灯笼并柴草,捆做火把照得雪亮,随后赶来。赶上了家人,见不是长孙肖,便不问他。及赶到桥边,天色微亮,往前一望,并不见踪影。再往前赶,对面早有人来,因问他道:“有一个少年书生,往前跑去,有多远了?”来人道:“并不曾有见。“来一个问一个,皆如此说。这班恶少,方立住脚不赶。此时天已大亮,再走到溪桥上来观望,早看见长孙肖的衣服与巾帻,浮在水上。有几个就要下河去捞看,又有几个捏一把止住,暗暗说道:“他见事急投河死了,眼见一桩绝美的大功已成了。这逼死他的形迹,我们还要兜揽在身上做甚么!快快回去报知公子。”大家都道有理,遂一哄而去。正是: 只道人心乖, 谁知天不呆。 他偏静悄悄, 要你闹埃埃。 家人暴攸,见众人赶来,只道连他也要吃苦,心里甚是惊慌。幸喜众人只往前赶,竟不问他,心才放下。哪里还敢紧走上来,只得缩在后面。今见众人散回,方急走到桥边探望。早看见有人指着河里的衣服,说道:“不知是个甚么人,投在水里。”暴攸忙看时,认得衣服是长孙相公穿的,吃了一惊,因大叫道:“不好了,这是我家相公呀!为何死在溪河里?想是方才天黑,走急了跌下去的。”忙脱了衣服,走下去捞救,捞来捞去,只捞了衣服与巾帻起来,并不见有尸首。暴攸心不死,又走到近村人家,借了一根竹竿来,沿河打寻,哪里有些踪影。乡里人说道:“你不要把这溪河看小了,滩下面的水最紧,连石头也要冲去,直通着外面大河。若是人的尸首,此时也不知流到哪里了。” 暴攸无法,只得将衣服挤干,并巾帻卷做一处,奔回家报知小姐与小相公。 管雷听了,就着惊道:“据你这等说起来,则是长孙相公被人追赶得急,竟跳在溪河死了?”管小姐听得,沉吟了半晌,又将衣巾反复细看,因与兄弟说道:“这投河之死,倒未必确。但黑夜孤身,东藏西匿,却大有可疑。”管雷道:“衣巾现在水中捞起,姐姐怎知不确?”管小姐道:“衣服穿在身上,若果死在水,应随尸漂没,谁替他扯脱下来。此必见人追赶急迫,故作此金蝉退壳之计,将衣巾脱在水中,使人看见疑惑捞救,他方好乘空而走。但恐怕黑天摸地人生路不熟,转又撞到别样的死路上去。”因吩咐暴攸道:“你还须沿路赶去,细细寻访踪迹。”因又取些盘费与他,暴攸只得领命而去,且按下不题。却说长孙肖,自投了衣巾在河里,沿河躲避,也不管哪里是上,哪里是下,高一步,低一步,只望着树林中乱撞。及撞到树林中,虽离溪桥甚远,听不见人声,望不见灯影,心下稍安。却不见有人家,没处落脚。只得穿出树林,又向一条小沙路奔去。又奔了有半里多路,方见一间大庄房。庄房傍一个小门里有灯影,他遂不管好歹,竟推开门走了进去。内里人看见,正待发作,忽看见长孙肖少年人物,不象个歹人,因惊问道:“你是甚么人?乱闯进来做甚么?”长孙肖方说道:“我是读书人,因避仇家之害,要逃回北京去。不期被仇家访知,遣人追刺,方才在溪桥上,几乎着他之手。亏我将衣巾投在河里,他认我投水在那里,我方得沿河逃走到此,万望救命,容我略躲一躲,候天明别去,恩当重报。” 原来这里是一个堆米的庄房。凡浙江的客商,都到这里来籴米。这日杭州的一个王客人,正籴了一船米,起早要行。忽见长孙肖人物清秀,又听见他说得可怜,因问道:“你既有仇家要害你,就是天明在旱路上走动谁不看见,只怕躲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长孙肖道:“我却没有别法,只得听天由命,慢慢去捱。”王客人道:“你既没法,我倒有一法在此。”长孙肖道:“不知老丈更有何别法?”王客人道:“我籴的这船米,要载往杭州去粜的,兄何不躲在我船上,人不觉,鬼不知,顺带你到杭州上岸。便有仇家也找寻你不着了,岂不干净。只是要多费几个日子。”长孙肖听了大喜,忙谢道:“若蒙如此挈带,则恩同再造矣,便多过几日何妨。”此时天已微明,那王客人就领了长孙肖上船,将他深藏在暗仓之下。一面查清了行李,就开船去了。正是:aa 只思芝艾绝,aa 不道又逢生。天意本如此,aa 人心不用惊。 长孙肖随着王客人来船往杭,且按下不题。 旦说这班恶少,将追逼长孙肖跳在溪河桥下之事,报知卜成仁,卜成仁大喜。因又与强之良商量道:“长孙肖这小畜生,一根眼中钉,赖兄妙算已拔去矣。但管小姐为人,大有心机。你越奉承他,他越做作,也必须蛮做方妙。但不知蛮做,却是怎生做起?”强之良道:“蛮做虽是个总题目,须知就是蛮做,也要有些蛮做的文理。他前日推说受了玉支玑的聘物,今日玉支玑已退清了,又行到我家来。他前日又说玉支玑的答聘诗,未曾退还,今屡询已明说还了。就是真正未还,今人已死,亦可不论。况仁兄出的咏雪三十韵,他又一一题了。这段婚姻,已经县令为媒,就说是未曾全允,也不叫做无因了。可先叫张媒婆去说个明白。他若推三阻四,那时竟逞强硬赘入去,不怕他不肯。”卜成仁听了,大喜道:“论得妙。半是理,半是势,兼而行之,自然耸听。”因立刻就唤了张媒婆来,细细吩咐了,叫他去说。 张媒婆是个惯家,前已说过两遍,见管小姐口虽甜软,意实疏远,知道难成。因推辞道:“管小姐说话刁巧,我老媳妇拙口拙腮,往往被他擦倒,莫要误了公子之事,可另叫人去说罢。”卜公子听了,大怒道:“老乞婆,这等可恶!你做媒婆,我叫你说媒,为何推辞不去?你莫非说他是侍郎小姐,笑我尚书的公子讨他不起么!我又不白使人。”因叫家人取出二两一锭银子,丢与他道:“说成了,还有重赏。说不成,送到县里二十板子一拶,还要去说。”一面说完,一面就同强之良到书房中去吃酒了。 张媒婆被骂了几句,是做媒的常事,也还不放在心上。再看看银子,未免欢喜。及听见说事不成,送县拶打,又未免慌张起来。只得走到管府来见管小姐,将卜公子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道:“不知小姐的尊意若何?可能救得老媳妇这条狗命?” 管小姐听了,也变了颜色道:“这卜公子说话也太不通。他来求亲之事,向日已在县尊并众亲友之前,做诗不出,明明谢去矣,为何今日复又叫你来说?莫非乘我家老爷在朝,又奉钦命远出,就欺我孤女在家,无人依傍,思量要来强娶么!他既央妈妈来做媒,就借妈妈之口对他说声,我管青眉,虽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弱女,然读书明理,赋性刚烈,不减于男儿。宁死于礼,断不肯以孤弱而受势焰之欺凌。妈妈可劝他将一片邪心息了吧。如果有所闻,而思’采葑采菲’;有所慕,而愿’秣马秣驹’;有所求,而望’宜室宜家’。则两尊人有同朝之雅,何不引一丝结二姓之盟。诚如此,则百年可托,终身无愧,幸甚,幸甚。倘倚强不循礼,徒夸虎力,小视娥眉,则荆卿匕首,专子鱼肠,皆世人之所有。至其时,非他死则我亡,却请无后悔。” 张媒婆听了,连连吐舌道:“小姐说话,怎说得这样怕人。罢罢,这个媒人,便赚金子,我也不敢做了。卜公子就恼了,送到县里,无过只打我几下。”遂不再开口,竟走了回来。又到书房中,寻见卜公子,先将那锭银子,双手捧上,然后双膝跪下,说道:“求卜相公饶了老媳妇罢。这媒人,老媳妇断做不成。” 卜成仁看见,转笑道:“你不做媒也罢了。你且起来,对我说明管小姐对你说些甚么,你这等害怕?”张媒婆方爬了起来,将管小姐的言语,也细细说了一遍道:“前面的言语,虽也厉害,我还不怕。说到后边,她说公子若要去强娶,她不是匕首,就是鱼肠。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一个婚姻喜事,你贪我爱,怎么说起死亡来,怎教老媳妇不害怕。”强之良听了,笑说道:“这是管小姐唬吓你们的话,怎么就信了真。”张媒婆摇着头道:“强相公你哪里知道,那管小姐脸儿粉嫩,真是吹弹得破;腰儿柳细,真是手捻得断;微微骨儿,竟似未生;小小脚儿,浑如没有;听其声音,娇细不过;看其形象,瘦弱可怜。及听到他说出来的言语,却词明义正,理直气壮。任你就有七张嘴,八个舌头,也说她不过。何况老媳妇一个蠢人,见了她口也不敢开,话也说不出,怎还议得亲。” 卜成仁听见张媒婆说出管小姐无限风流,满心快活,以为娶得这等一个佳人,也不枉做一场公子。因说道:“你既做媒人,怎这等没用。也罢,你且去着,这银子赏你,有用你处,还要来叫你。”张媒婆答应去了。 强之良道:“管小姐这些顽行的话儿,一句也听他不得。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娇柔女子,终不成会杀人。你既想着要偷香窃玉,须把胆子放大些,莫要被她几句狼虎话儿吓倒了。”卜成仁先已被张媒婆之言吓倒。今见强之良又如此说,再想一想,忽又欢喜道:“正是呀,正是呀!她一个小女子,刀还未必拿得动,怎会杀人。若不承兄说破,几乎被她吓倒。但她吓我虽皆一派虚词,却说得朗朗烈烈,如今却怎生应她?”强之良道:“也不要说破她的机关,只说道爱慕她得极了,便死也要结成鸾凤。又见得有情,又见得有胆,看她再有何说?倘或略略有些口气,便可挨身入去。”卜成仁听了,大喜道:“妙,妙,妙!” 因又着人去叫了张媒婆来,吩咐他道:“你可替我再去见见管小姐,说一声,说我想慕管小姐之极,情愿结丝罗,择吉就要入侍妆台。倘触小姐之怒,即手刃之,亦所甘心,决无追悔。”张媒婆道:“那小姐好不厉害,哪里肯听。”卜成仁道:“听与不听,都不要你管。你只去说一声,便算你的功劳了。“张媒婆无法推辞,只得去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玳瑁尸横,鸳鸯血溅。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管小姐巧用松松中着紧 卜公子强寻死死里逃生 第十二回 管小姐巧用松松中着紧 卜公子强寻死死里逃生 词曰: 香香臭臭,暗把人心引透。涎纵垂残,鼻虽熏破,却不能消受。慢夸郎溜,烫一烫,自要伤皮损肉。劝君罢手,休侍临头,呼天莫救。 右调《柳梢青》 话说张媒婆领了卜公子之命,推托不得,只得又来见管小姐说道:“我老媳妇,也晓得这段婚姻,未必遂小姐之心,也不敢只管来琐碎小姐,当不得卜公子要打要骂,逼我来见小姐。“管小姐道:“我前日的话,已回得决决绝绝了,又逼你来见我做甚?”张媒婆道:“卜公子说,他爱慕小姐之极,只要成婚便死也甘心。他又说,这婚姻,原媒已央李太爷并许多亲友做过了,求婚的咏雪诗,已蒙小姐当面亲做过了。小姐若肯相怜,赐个吉期,更觉冠冕。倘或小姐不好说出,他即自择吉日,亲来赘入,谅小姐也没本事赶他出去。” 管小姐听了,大怒道:“他这些强横无稽之谈,只好唬吓你老媒婆。我管青眉小姐,虽红颜鬓,系一柔弱弱女子,却眼睛认得人,胸中晓得事。况国有国之王法,家有家之礼体。我老爷官居二品,现任在朝,卜成仁虽是个尚书公了,也不敢轻戏于我,怎说自家便要择日成亲。想是他父子受享不过,定要谋反寻死了。妈妈你不要管闲事,他若有本事要寻死,只管请他来,我管青眉断断不怕!” 张媒婆见管小姐发话,忙说道:“小姐不要怪我,我原是不肯来的。”说罢,遂依旧来回复卜公子道:“公子莫怪我老身多嘴,管小姐这段婚姻,我劝公子倒不如息了这个念头罢。那管小姐不是个好惹的。公子若必要苦苦去谋娶,只恐怕终要惹出一场大祸来。”卜成仁道:“有甚么大祸惹出来?”张媒婆遂将管小姐的言语,又一一说了道:“公子也要想一想,可做,便做做也好。若是不可做,再做他图也好。若只管去逼,定然有些不妙。我老媳妇且去着。”遂辞了出来。正是: 莫要笑媒婆, 于人识得多。 真心肯说出, 断断不差错。 卜成仁听了张媒婆一席话,忽又惊得呆了半晌不曾开口。当不得强之良在旁撺掇道:“卜兄,你一个眼空四海的豪杰之士,怎被这老乞婆几句话,就弄得没了主意。且莫说她女子家不会杀人,就是个粗手大臂,惯于行凶的泼妇,你好好以礼去求婚,是爱她慕她,也不犯着触她之怒,动她之气,一时之间,便要杀起人来。”卜成仁道:“吾兄所论,最为有理。但不知目下可就行得?”强之良道:“目下管侍郎又不在朝,长孙肖又被逐而去,不知是躲了,不知是死了。兄弟年纪又小,搪不得风,抵不得浪,此外并无至亲密友。青田只一个县官,难道不奉承兄,倒去护她。我看管小姐毫无倚靠。正在此时,长兄若肯呆着脸,大着胆,半以情,半以势,苦苦去求,定然有些指望。若误过此时,管侍郎回来了,兄弟长大了,长孙肖或不死又中了,那时,县公纵要用情,也要论理了,便万万莫想。“卜成仁道:“是呀,是呀。吾兄言之已明,不须再计,只得要行了。倘能侥幸,皆兄之赐,自当重谢。” 因择了一个吉日,用红绫写了,竟不用张媒婆,但叫了八个家人与八个丫头同送了去。送到厅上,只一个家人守厅。看见众人,因说道:“我家老爷又在朝,我家小姐又不嫁人,你家公子送这吉期来作甚么?”卜家家人道:“你不知道,我家公子与你家小姐结亲,前日张媒婆已讲明久了,你可收下。”老家人道:“既是张媒婆讲明,就该叫张媒婆来收,为何张媒婆却又不来?此乃婚姻大事,我一个下人,如何敢做主?”卜家家人道:“你既做不得主,可入去禀声。”老家人道:“老爷不在家,叫我禀哪个?”卜家家人道:“就禀小姐。”老家人道:“小姐深居闺阁,我一个守厅家人,怎敢去禀。你们列位,都在大老爷门下,这些规矩难道不知?”卜家家人道:“你既不敢禀,我们着两个姐姐自进去禀见你小姐如何?”老家人道:“这个使不得。”卜家家人果叫两个年大的丫头,拿了吉期帖子,入去亲见小姐。 小姐见了帖子,因说道:“你家公子不读诗书,不明道理,只靠是个尚书公子,便要使势胡行。若要使势胡行,也只好行于小民面上。怎我家老爷与你家老爷,同在部中为官,一个尚书,一个侍郎,官也不相上下,怎乘我家老爷奉钦命在外,就思量无媒无理,自家择个日子,要强来娶我,何愚蠢一至如此。据汝奸人狡算,不过倚着县公左袒。又欺我家公子年少,制他不下,可以任他强横,希图威逼成事,然后慢慢周全。谁知我管小姐,虽只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子,却薄薄有些胆智。看得恩仇分明,死生容易,决不等闲受人挟制。你二人可回去报知你家公子,就说我管小姐传言与他,他若果爱慕我管青眉之才,可洗净豪强,收心诗礼,候我老爷还朝再作商量,则婚姻未可知也。若听信奸谋思量狂逞,只怕我之死期,即是他之死期,断断不能相恕!你二人去罢。”两个丫头领了卜成仁之命,还打帐说两句歆动她的话儿,不期管小姐早说得明白,说得决决绝绝,哪里还敢开口。只得辞了出来,同着众家人将小姐说的话与卜成仁知道。 卜成仁听了,也有三分狐疑,却自无主意,只得又来请教强之良。强之良道:“凡做事第一要胆。兄又要做事,又没胆气,做事疑疑惑惑,做来也不爽快,倒不如歇了罢。”卜成仁道:“我怎的没胆气。但久闻得这个管小姐为人,有些奇奇怪怪。她说来的话,不得不体察它个来历。”强之良道:“谁教你不体察,就是我也未尝不体察。但小弟体察管小姐话头,总不出一个死来唬吓你。她知你少年公子,若以道理与你讲,你自然不听;若以势利与你抗,你自然不怕;若以情礼向你求,你自然不依;她晓得你富贵公子,只怕的是死,故独独以死来唬吓你。”卜成仁道:“事急了,倘然认起真来,也定不得。你怎就拿定她是来唬吓我?”强之良道:“凡事也要想想,你是个富贵公子,既然怕死,她是个富贵小姐,难道就不怕死?她若有本事杀死你,终不成她还能够得生。她若不能自生,怎肯杀你,此浅而易见者也。她苦苦说这些你死我死的狠话,只不过要唬吓你个不敢去亲近她。况个杀人的凶事,就是你我奉了朝延的旨意,叫去做刽子手,也战战兢兢下不得的手。终不成她一个小女子,倒有本事私自杀人。吾兄何等高明,怎不细细一想?”卜成仁大喜道:“说得明白。若不领教,几乎被她瞒过。如今不必再议,到了吉期,竟大着胆子去做亲就是了。正是: 恶人已有十分奸, 偏有奸人助其恶。 何曾遗害到他人, 还是自家寻死着。 卜成仁因强之良剖说得明白,胆子又大了,遂不管着。及到了吉期,也不备聘礼,也不用媒人,竟自换了一身新鲜衣服,打扮得齐齐整整。等到黄昏,坐了一乘大轿,跟随着二三十个家人,并一班鹰犬,灯笼火把,照得雪亮。又吃得醉酣酣罩着面孔,竟叫乐人吹吹打打,送到管侍郎府中来,又恐管小姐藏在闺阁内,说话不便,又叫前日服侍过管小姐做诗的四个侍婢,也过了来。 到得管府门前,不期管府静悄悄,人影儿也没一个。众家人吆喝了一回。方走出一个老家人来,拦着大门问道:“我老爷又不在家,你们这些人,黑天暗地来做甚么?”卜公子因有三分酒醉,问道:“你是甚么人?”那老家人道:“我是管侍郎老爷府中看大门的老管家,贱号王奉桥。”卜成仁道:“你既管大门,看见我卜公子来做亲,怎不开了大门迎接?”老家人道:“老爷进京时,只吩咐我看好大门,不许放闲人出入,不曾说,做甚么亲。你这人,我又不认得你是谁,我府中又没人做亲,怎敢黄昏黑夜,灯笼火把,结党成群来吵闹。莫非乘我老爷不在家,思量要做强盗么!但这是县城之内,比不得荒村野镇,任你们横行。” 卜公子听了大怒,骂道:“老奴才,不要胡说!难道我卜天官老爷家卜公子,你就认不得?”老家人道:“莫说不认得,就认得你是卜天官老爷家的公子,我奉我家管老爷之命,看守大门,也不敢黑夜放你们进去。若说做亲,一发不中听。大凡做亲,男家必有媒人说合,女家定是尊长主婚。择日安排筵席,请下亲朋欢迎喜接,才像个模样。哪有个老爷在朝,家里无缘无故,忽然做起亲来之理。就是爱亲做亲,两家图省事,也须叫媒人暗暗通知,茶也备一杯。怎胡胡涂涂,拥了一阵人来,贼头贼脑往府里乱闯,不是强盗,却是甚人!” 卜成仁听了,更加怒骂道:“老奴才,还要胡说!我卜公子来与你家管小姐结亲,自有媒婆老早通知,你这看门的老狗,如何晓得?如此多言多语,本该痛打一顿才好,姑念吉期,今日饶你。”因喝众鹰犬道:“还不快将这老奴才赶开!”众人听了,忙将老家人推在半边,竟灯笼火把,鼓乐喧天,将卜成仁拥到堂上,吹吹打打闹了半晌。及往穿堂后一望,却静悄悄,没些动静。卜成仁见管小姐全不招架,只得叫带来的四个侍妾,提了四盏纱灯,入去报知。 四个侍妾走到后厅楼下,只见厅内早已灯烛辉煌,点得雪亮。管小姐却正在厅后帘下,拥着一张书案而坐。书案上点着两支明烛,明烛下却放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看见四个侍女走到面前,就先问道:“你家公子来了么?”四个侍妾答应道:“已来在外厅。因未奉小姐之命,不敢擅入,故着小婢们先来报知,求小姐明示,不知可敢进见?”小姐道:“既要做冤家,哪有个不见面之理?既要寻死,哪有个刀在一处,头又在一处之理?快去请你家公子入来!” 四个侍妾见管小姐说话厉害,大家惊惊慌慌,不敢再开口说话,只得复走出来,报知卜公子道:“管小姐今夜的面孔,与向日面孔大不相同。”卜成仁道:“怎不相同?”四个侍妾道:“向日是文,今日是武。面前案上又摆着一口耀眼铮光的宝剑,好不怕人。公子要进去,也要拿出个主意来。” 卜成仁因有了强之良先入之言,拿定了她舍不得自家与我拚命。转笑嘻嘻说道:“丫头们,怎这等胆小。”因吩咐众人在外厅伺候,自却叫四个侍妾,将灯引路,竟走到后楼厅上,就要请小姐拜见。青眉小姐早隔帘琅琅说道:“且请公子坐了,将前后事说个明白,再相见也不迟。”因叫四个仆妇,移了一张交椅,放在帘外,请他坐下。四个仆妇就立在两边。又有一个侍妾,送上茶来。 卜成仁见从容有礼,一发大胆。因说道:“婚姻大事,造次相求,得蒙召入,感激不尽。”言还不曾说了,早听得管小姐在帘内,将宝剑在案上拍得哗喇一声响,遂大声骂道:“卜成仁贼畜生,我与你前世有甚冤仇!你今世苦苦来害我性命。“卜成仁听了,忙分辩道:“小姐莫要错会了来意。我卜成仁苦苦来求者,原是爱慕小姐,欲见无门,故不得已而为此急计。小姐怎么说个冤仇害你性命?” 管小姐又骂道:“贼畜生,你一个驴马,又不读书,如何得知道理。不与你说明,你死也不服。就是民间一个贞女,若要从夫,也必待有礼。若一礼不具,虽拆狱诉讼,亦不肯从。何况我一个侍郎闺秀,存心贤懿,结想名媛,焉肯等闲受辱于囊酒袋肉乎!今我见你这畜生,东嗥西吠,徒现了一番禽兽之形,于我衩裙无碍。然我管青眉闺阁清幽,未免遭玷,若不痛斩汝首,则此恨怎消!” 卜成仁只认做是吓他,因说道:“小姐若是这等说,便差了。我卜成仁纵不好,也是个吏部尚书的公子,难道一毫礼也不备,就指望米做亲。只因前番苦苦相求,米蒙慨允。故不得已,乘此机会,行权以合经。俟今夜成亲之后,明日即当补上千金之聘,断不敢食言。”管小姐听了,愈加大怒道:“你这样不知香臭的畜生,与你说好话,你也不知道,只合杀了,以消暴戾之气!”因将宝剑又在案上一拍道:“已做冤家,也说不得了,媳妇们快些替我拿下!”帘里只传得一,外面的四个仆妇走近前,将卜成仁掀倒在椅上,动也动不得一动。管小姐看见外面掀倒卜成仁,方手提宝剑从帘里走出帘外来,指着卜成仁大骂道:“贼畜生,你想要成亲么!且快去阎王那里另换一个人身来。”遂提起宝剑照着当头劈来,吓的那跟来的四个侍女魂都不在身上。两个慌忙上前,拼死命的将管小姐抱定道:“这个使不得!”那两个就抵死的撑开了。四个仆妇道:“公子还不快走!”此时卜成仁已吓倒在椅子上,连话也说不出。亏得侍女拨开仆妇,方得挣起身来,说道:“吓杀,吓杀!都是老强误我。” 竟往外跑。管小姐看见卜成仁下阶走了,急得只是顿足,要赶来,又被侍女拦住。只得将宝剑隔着侍女,照定卜成仁虚掷将来。终是女子的身弱,掷去不远,早噹一声落在阶下。卜成仁听见,又吃一惊,早飞一般跑了出去。跑到外厅,众家人接着,见公子形容失色,话说不出,知道吃了苦。都凑趣不再问,竟抬过轿子来,请公子上了。只用两个灯笼照着,飞一般的抬了回去。正是: 来何有兴去何羞,莫怪他人是自求。若是行藏皆合礼,锦衣公子最风流。 众家人见主人没兴回去了,只得领着四个侍女,也悄悄来家,其余灯笼鼓乐,自觉无趣,也渐渐散了。管小姐方吩咐老家人看好门户,与兄弟管雷说笑。管雷道:“兄弟看见卜成仁走起来,昂昂然坐着,恐一时遣他未动,心下也鹘鹘突突。亏姐姐有本事,只一番做作,竟将他吓走了。只怕此后也不敢再来了。”管小姐道:“这卜成仁,为人贪婬无已,又信人挑拨,怎么不来。除非我死了,他方能得断念头。但他再来,我自有算计。”只因这一算,有分教:假福真祸,名死实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恶朋友丧心谋挑唆蠢汉 俏佳人苦肉计吓杀痴人 第十三回 恶朋友丧心谋挑唆蠢汉 俏佳人苦肉计吓杀痴人 词曰: 野心被缚,谁不思量脱。为甚死了复活,无奈被人挑拨。女儿虽弱,有谋偏毒恶。到得血流霜锷,方悔此来是错。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管小姐与兄弟管雷商量卜成仁之事,因说道:“他若再来,除非如此如此,方能绝得他的念头。”管雷听了,大喜道:“姐姐论得有理。”二人算计停当,且按下不题。 却说卜成仁吃了一吓,逃走回家,气了一夜。到第二日,仍叫人请强之良来,埋怨道:“承兄指教,只道佳期一到手,谁知几乎连性命都送了。”遂将管小姐如何拥剑而坐,又怎生拍剑数骂我许多过恶,又怎生叫四个仆妇将我掀定在椅子上,又怎生自家走出帘来,明晃晃拿着宝剑来杀我。若不亏带去的四个侍女,两个抱住了她的手,两个拨开了仆妇的手,放我走了,我此时已做无头之鬼矣,哪得又有余生得与兄相会。好妙计!好妙计!” 强之良听了,只急得跌脚道:”兄自家不会射箭,怎反埋怨弓不利。昨夜既是她亲口叫侍儿请你入去,自是绝妙的好机会了,便千金也遣你不出来。你为何这样胆小,只被她一吓,就跑了出来。”卜成仁道:”兄如今说的都是太平话儿,自在话儿。那时节,四个仆妇将我掀紧在椅子上,动也动不得。管小姐却是锦扎身,绣比甲,装束得天仙一般。玉纤纤一双手儿,提着一把光闪闪的宝剑,横眉怒眼的当头劈砍来,终不成这是吓我!” 强之良道:“若不是吓你,难道就是认真杀你。他若是认真杀了你,你一个吏部尚书的独养公子,难道就肯轻轻罢了。她自死是不消说了。尊公若上起本来,奏知朝延,不但他兄弟在家同谋也是个死,就连管侍郎坐个主谋,一死也还难免。我闻得管小姐,好不孝顺,好不能干,怎肯做此劣事拙事。管小姐若果恨你,要害你性命,只消将中门紧闭,叫一个有气力的硬家人,诱你到夹巷一棒打死,引入暮夜奸盗之条,便有罪名,也减一半。何消开了后楼,点得灯火辉煌,请你入去,方才杀你。既要杀你,竟杀罢了,又何须细细数你从前许多没情之处。既要杀你,不拘何等人皆可动手,又何须叫仆妇掀你在椅上,自携宝剑,亲手杀你。她这些做作,皆是一片深心试你在他面上用情的深浅,兄若是个在行的,等他提剑来杀时,只消迎着跪在地下,伸颈含笑受之道:’我卜某,自仰蒙小姐题诗之后,身心魂梦俱已追随小姐左右,倘书生有福,怜在慨许之,固三生之大幸。即夙世无缘,某愿蒙小姐垂爱,亲手赐戮,则心亦喜,而骨亦香矣。’兄若有此一段深情痴胆,投其机会,包管管小姐掷剑于地,亲手相扶,而同入洞房,共饮合欢矣。兄自误了美事,如何转要怨人,好笑,好笑。” 卜成仁听了强之良这一席话,低了首,想了许久,方微微笑将起来道:“兄这话倒也说得有三分理。哈,正是呢,他既怨我恨我,打帐要杀我,乃是凶恶之事,何须打扮的如此风流。既要杀人,又打扮的风流,则其心情别有所属矣。强兄真有心思,直忖度到此,真要算做一个能人矣。但恨我卜成仁,一时见不到此,胆小了些,忙忙惊走了出来,误了好事。如今却怎生再去?”强之良道:“兄若是放得下管小姐,不思量她,便从此将念头丢开,另去别求。你一个尚书公子,怕没有贵家小姐?” 卜成仁连连摇着头道:“我难道不曾见过,有是有,若要管小姐这般风流娇艳的,真是世上无双,人间少有。向日题诗,顷刻之间三十韵立成,何等文才。昨夜手提宝剑,妆束得翩翩然,不异□家盗金盒的红丝,又何其武。我已惊死,看她一眼,不觉又活转来,若舍她别求,莫说缙云、青田两县,就天下也不能有一人看得上眼了。”强之良道:“兄既爱她,舍她不得,放她不下,只得又换出一副老面孔与一个呆胆来,再去苦缠。“卜成仁道:“不瞒兄说,老面孔吾所自有。若说胆子,蒙兄说破,就要大些呆些也不难。但要请教,昨既逃走出来,明日复去,却将何为辞?”强之良道:“这不难。只说前日不是怕死,因见小姐盛怒恐怕触犯,只得暂避。今修省了数日,知小姐的气平,故特来领死,终不成她又好拿刀剑来吓你。”卜成仁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又拣了一个好日子,捱到黄昏,也不抬轿,竟骑了一匹马,仍旧带了一二十个家人,并前日的四个侍妾,灯笼火把竟往管府而来,到了府前,见门尚未关,竟一拥而入,走到堂上。又叫四个侍妾入内去禀。四个侍妾走到后厅,只见厅上,虽然有灯火,却不似前点得雪亮。管小姐依旧坐在厅内帘下看书。那一把宝剑,原明晃晃摆在面前。四个侍妾看得分明,只得上前叩见。管小姐就问道:“想是你家公子,前日不曾死得,今日又来补死么?”四个侍妾道:“家公子正为前日得罪小姐,不曾讲得个明白,故今夜要进来请谢。”管小姐道:“既做了前生前世的冤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这是躲不脱的。但你四个既来了数番,就是你家公子与我的见证了。凡事须要记得明白,明日大家死后,覆宗绝嗣,你家老爷回来怨恨,你四个人须要禀得明白,都是你家公子自取,却与我无干。快请你家公子进来早早受死,唗!莫要误了时辰。” 四个侍妾见管小姐说的言语厉害,惊得青黄无主,没话答应。走了出来,对卜成仁说道:“我看这管小姐不是好惹的,公子不要进去惹她吧。只怕一惹,就要惹出祸来。”卜成仁因有了强之良的成算在胸中,胆又大了,遂大喝一声道:“唗!莫要胡说!”竟大步进了入去。才进到厅前,早望见一班侍女,有七八个拥着管小姐,手携宝剑,立在厅上。两旁又列着二三十个家人、媳妇,俱手执灯笼相照。卜成仁脚才跨进厅,即早听见管小姐在上面大骂道:“草木不分的野兽畜生!这等门楣相当的好姻缘,你既有心,怎不央在朝的贵重冰人撮合,不知听信了甚么奸人的计策,却这般逞强用暴,威逼人到必死之路。前日既去,为何今日又来,定是冤家相遇,若不一死一亡,如何得能开交!”就手提宝剑,要走下厅来砍。 卜成仁忙说道:“非不知礼,但自恨诗书无灵,难邀朦瞎之誉,非敢妄逞,希图销逾路,近侥幸苟且之容。谁知小姐文莫能加,武又不屈,欲潜身退厅,奈银河咫尺,心又不死。今再三自惴,与其生而相睽,不如死而相傍。故大胆重来,并无别念,只求小姐亲赐一剑,便含笑入地矣。”一面说,一面就俯伏于地,延颈受戮。 管小姐正走下来,提剑要杀。忽见他俯伏在地,只得转缩住了手,顿一顿足,说道:“真冤家,真冤家!你既有这一片好情,为何又行许多恶事?就是我今杀了你,我也是一死。我若不先杀你,竟自死了,恐怕你尚书力量大,又要脱罪逃死。你今既甘心领死,我倒不加杀你。罢,罢,罢,我但自家死了,完了这一场冤孽,你之死不死,我也不来管你了。卜成仁,卜成仁,不知我前生前世与你有甚冤仇,今世只凌逼到这个田地。我虽容你,只怕天理也不容你。”遂将宝剑在台上一拍道:“我管青眉死得好苦也!”就掣剑自刎。 众家人媳妇是吩咐下的,只得小姐拍得剑响,便假做慌张,将提灯丢下大叫道:“不好了,小姐自刎了!”飞赶上前来救解。提灯丢下,厅上一时昏暗。急急再点起,提灯来看时,只见小姐横躺在地下,宝剑丢在一边,颈颈并满面满身都是血。众侍妾仆妇俱大哭起来道:“不好了,小姐刎死了!” 卜成仁初伏在地下,见管小姐不来杀他,以为得计。及听见众人哭做一团嚷道,小姐刎死了。吃了一惊,连忙爬起来看时,早看见小姐血肉模糊的死在地下,众侍妾围绕着哭泣。卜成仁竟吓呆了,走也走不动。亏带去的四个侍妾,拖他下阶道:“还不快走,更待何时!”才走得下阶,早听得里面有人传说,小公子吩咐千万莫要放走了卜成仁。卜成仁听得分明,愈加着忙,往外乱跑,心慌脚软,只跌了两交,方走出厅外,忙叫家人扶他上马,怎奈心慌脚软,越爬越爬不上去。几个家人搀扶上马,飞一般的跑去了。跑到家,扶下马,搀得入去,竟象痴了的一般。坐了半响,还说不出话来。 后面的家人得知了凶信,方领着四个侍妾一哄逃走来家。卜成仁因问四个侍妾道:“她一向恨恨要杀我,为何今日转自杀了?四侍妾道:”管小姐原来要杀公子,因见公子伏在地下,转不忍下手,故自杀了。她曾说破道,我虽自杀,只怕公子这一死也不能免。方才公子幸跑得快,出来了,后面只听得连声叫捉公子。”卜成仁道:“我如今跑脱了,不知可能免祸么?“四侍妾道:“我们下人,如何得知,公子还须与高人商量。“卜成仁点头道:“是。” 此时强之良还留在后园中住着等信,忙叫家人去请来商量。不期强之良打听得知管小姐自刎死了,晓得事情弄得大了,卜成仁自然要埋怨他,遂不顾性命卷了行李,连夜走了。家人忙来报知,卜成仁只是跌脚道:“这样恶人,他哄我坐在竿头,却将梯子移去,叫我怎得下来?”自家一时没主意,只得叫了几个心腹家人来商议。有一个道:“公子三五十人,灯笼火把,到管家做亲,谁不知道。今管小姐自刎死了,不是公子逼死,却推得那一个。”又一个道:“今日公子若被他捉住,便没法解救,幸喜逃走了回来。莫若且逃到别处躲些时,胡赖一番,再做道理。”又一个道:“要躲除非躲到京里,求老爷作主,只说是一向随在任上。青田县威逼死管小姐的,是光棍假充。”又一个道:“管老爷既不在家,凡家中一应事务,都是小姐把握。若小姐活着,她为人千伶百俐,便难说话。她如今又死了,只有一个小公子,才十二三岁,只读死书,晓得些甚么。公子若央青田县大爷,去哄管公子出了纸笔,报称别项情由,不缠到公子身上,立定文案。任管侍郎明日回家,怎生污秽,公子便好分辩。”卜成仁听了,大喜道:“这一论甚是中听。” 捱过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到青田县来见李知县。一见了,卜成仁就纳头四拜,求他救命。李知县忙惊问道:“为着何事贤契这等慌张?”卜成仁将椅子移近前,低低将他去求亲,逼死管小姐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要求他,去哄管公子一张纸笔来分豁开他,立个案,以为后日好脱卸。 李知县听见说管小姐自刎死了,便也老大吃了一惊道:“这事贤契也忒做得孟浪。既是长孙肖逃去死了,管小姐身子无主,禀知尊公大人,邀几位势利贵臣为媒,向管侍郎去求,怕他不从。再不然,就请圣旨赐婚。以尊翁大力,与阁里相通,也是做得来的。兄为何急急忙忙如此妄作。你看那管小姐咏雪诗才,何等精工。况父在朝而前婚未绝,焉肯畏兄粗豪,即废礼苟合。此一死,风化所关,若究起罪来,都加一等。”卜成仁听了,忙又跪一跪道:“若凭老父母大人天恩垂救,自当衔结奉报。”李知县因扯他起来道:“既蒙赐教,自当为兄周旋。兄且请回,本县少刻即到管府去探个消息,再来奉复。”卜成仁又再三恳求,方才退去。正是: 生路不寻寻死路, 正人不做做邪人。 谁知死路邪人走, 不独伤名又损身。 李知县受了卜成仁之托,坐过早堂,即上轿到管侍郎家来探望。先差人拿名帖去通知管雷,管雷只得穿了兄弟的孝服,到门前来迎接。李知县轿到了,管雷迎接到厅上坐下。李知县就先问道:“今早地方来报,昨夜令姊这场大变,本县不胜惊骇,不知是为何而起?特来请教。”管雷垂泪道:“只因家父在朝,儿女孤弱,家门不幸遭此惨变,本当报知老父母大人。因治门生尚在童穉,故不敢以卑微哀苦,上渎公延。怎返辱老父母大人临下存恤,感激不胜。”李知县道:“起祸毕竟还是何人?”贤契此时纵不出词讼理,也须道个纸笔,将其事始末报知本县。容本县替你立一个案,候明日尊公回时,也好追究。管雷道:“出纸笔未免要指名姓。指称名姓,未免要伤奸人。若伤奸人,则前祸未及受尽,而后祸又至矣。治门生一童穉,如何存立?伏望老父母大人,念家父一日之雅,置之不问,则死者虽死,而生者或尚可苟免,则感恩无地矣。”李知县道:“贤契既有此远虑,本县何敢过强。但不知此时,令姐作何料理?”管雷说道:“已棺殓停于旁室矣。”李知县道:“既已棺殓,本县礼当一拜。”管雷辞谢道:“卑幼惨死,又不成丧,怎敢劳老父母大人之吊。”李知县道:“忝在通家,况前咏雪佳章,又已捧诵。今既到此,安可失礼。”管雷再三辞谢,李知县执意不肯。只得叫家人开了中门,引入后厅旁边一间小厅上。李知县早看见中间停着一口棺木,左边香几上,供着血模糊的宝剑;右边交椅上,搭着一领血染透的衣裳。伴柩的十数个侍妾,看见有人来吊丧,小姐小姐的哭将起来。李知县看见,殊觉惨然,遂要行拜吊之礼。管雷再三拦住,只作得四揖。揖罢,管雷又请李知县到前厅拜谢。谢毕,李知县又说道:“令姐遭如此惨祸,所关非小。本县又亲闻亲见,怎漠然不一追究。此虽贤契高明,但恐异日尊公老大人归来,罪及本县,则本县无辞了。贤契还该熟思?”管雷道:“家父还时,老父母这段高情,当先达上,定然深感。若嗔疏失,皆治晚生畏祸之罪也。“李知县听了,叹息道:“贤契少年老成,真可敬也。”只因这一敬,有分教:抱奸恶心肠,受糊涂罪业。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卜公子惊欲死而恶梦颠狂 长孙肖想不了而诗笺丧失 第十四回 卜公子惊欲死而恶梦颠狂 长孙肖想不了而诗笺丧失 词曰: 虚心自馁,有见皆疑鬼。便道无人磨嘴,魂梦也难推诿。 何须人诿,情深应入髓。越看越钦其美,不道落花流水。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李知县才回到县,早看见卜成仁在县前伺候讨信。因请了入去相见道:“管小姐这一死,真也惨然。我到她柩前,看见她左边案上摆着血剑,右边椅上列着血衣,大有记恨报仇之意。及我问她祸起何人,她家小公子绝口不说破是兄。我教他出纸笔报县,他又再三推托不肯。这不知是年少没用,又不知是有深心,暗暗下手。兄也须急急报知尊公,早做防备。恐管侍郎回朝,知史威逼死他能诗能文的爱女,断断不肯轻易了。”卜成仁听了,吓得只是抖衣而战。料想苦求县公也无甚用,只得走了回来,暗暗与人商议。有的说:“管侍郎回来,必不肯轻易放的。”有的说:“管公子不报官者,定有深意要害卜公子。只怕泄漏了,故装聋做哑。”又有人说道:“这些事,卜公子倚着尚书势力,尚容易搪抵。我只愁这管小姐为人甚是刁,及做鬼一定精灵。她受了卜公子这番荼毒,定然要索命报仇。她在陰司阎王面前讨起命来,莫说父亲是吏部尚书,就是皇帝,亦救他不得。若说阎王差鬼使拿人,还只寻常。若恨极了,自家捉人,三更半夜,忽然被鬼作弄,真是可怕。”卜成仁自听这些话在肚里,越想越吓起来。到夜间睡时,叫了许多丫环相伴,还惊惊恐恐。这一夜正朦朦胧胧睡去,忽看见管小姐云鬓散乱,怒目横睁,满头满身都是血污,手提着一把宝剑赶将来,大哭大骂道:“卜成仁恶贼,害得我好苦也!我与你有何冤仇,你既要求亲,亦是好意,怎不以礼,却用威势,将我威逼到这个田地。我已告你在十王殿下,差人拿你,你却躲在这里,还不快去偿命!” 卜成仁吓慌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缩做一团,跪在地下磕头求道:“小姐饶我罢,小姐饶我罢。以后再不敢了。”管小姐哪里肯听,竟恨恨说道:“你不去,我只杀了你,偿我的命罢!”遂举剑劈头砍来,只唬得卜成仁平空的在床上蹿起来,大叫道:“小姐杀死我也!小姐杀死我也!”众丫环忙上前抱住道:“公子醒醒,公子醒醒。”卜成仁再睁开眼看时,方知是梦,惊了一身冷汗。众丫环忙拿茶与他吃了,替他抚摩定了,又放他睡下。睡不多时,又惊跳起来道:“管小姐杀我!管小姐杀我!”一夜当惊十数次,众侍妾只得报知郑夫人与卜小姐。郑夫人忙叫人去请医生看视、吃药,哪里有一些效验。卜成仁日里看人,白瞪着一双眼,竟象泥人一样。眼睁开时还好,只一合上眼,便喊叫管小姐杀我,夜夜如是。郑夫人询问家人,方知威逼管小姐自刎之事,忙忙叫人延僧礼忏,追荐管小姐,求她放赦了卜成仁。又到城隍庙祈禳,求神明庇佑。早有管家家人闻得此事,暗暗的报知管小姐。 原来管小姐见卜成仁苦苦来缠,知道别计虽银,必不能绝他的念头,故半推半就,引他入内。假装自刎之形,跌倒在地,叫人故做惊慌,将灯打灭,暗暗泼些血在颈边衣上,使他看见惊走,以消他的痴想。这些算计,家人与侍妾俱是知道的。不期卜成仁认真过火,竟弄成一个痴病。这日报知管小姐,管小姐因与兄弟管雷商量道:“这畜生,自作自受,便死了,也怨人不得。但恐他口中乱叫管小姐杀我,我的死信,只管传开,传到京中,明日爹爹闻知,吃这一惊不小。”管雷道:“姐姐想得有理,须着人进京守候,报知方妙。且前日先生去后,暴攸在溪河里捞了衣巾来,又到杭州寻访了月余,并无消息,至今不知是生是死?先生原说是沧州人,若差人进京,就叫他顺便到沧州访一访也好。”管小姐道:“吾弟之言是也。”遂写书信仍着暴攸进京去,伺候老爷还朝报信。正是: 儿女远虑亲,责识亲多虑。 他虑未及来,我虑已先去。 又云: 有事必相关,无丝不牵挂。 自从上心来,安能放得下。 自此之后,管小姐得以在家静守。管雷得以安心读书,且按下不题。却说长孙肖,自随了王客人的米船带到杭州,谢别上岸。衣巾虽然失去,却喜得管小姐的盘缠还在,只得买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因慕西湖名胜,遂一径走出钱塘江上玩赏。果然好一个西湖,古人有诗赞美道: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长孙肖赏玩了多时,甚觉风景可人,因想道:“好风景,就与好美人、好诗文一般,自有一种幽斫秀美之致,为人玩赏。西湖闻名久矣,今日见面,果不愧于闻名。譬如管小姐,才美播于一时,美虽未见,而才已惊人。才既惊人,则容貌之光华,未有不沉鱼落雁者也。我长孙肖一贫士,寸眉未扬,一气未味,即蒙管岳父慨系红丝。管小姐不嫌寒素,真垂青之至者也。若此去不拾得一领青蓝,也无面目重到青田矣。”又想道:“女子之才,古虽有之。即如咏雪,只惟传柳絮因风起一句耳。何尝有一笔题三十险韵,而愈出愈奇者也。咏雪还说题目寻常,至玉支矶,从来未有,而所咏何其风雅。”越想越爱,因走到断桥堤上,一块白石上坐下。在胸前锦幅中取出来,细细吟咏玩诵。赏玩了半晌,忽叹说道:“天下事真不可测度,要难则难于登天,要易则易于拾芥。 这支矶石三字,虽见于严君平之传,却从不闻有题咏之章。欲要创题一诗,实难下笔。不期管小姐走笔为之,而风流亦绝。几欲呕心属和,止于畏难,以为千秋独唱。谁知无意中,又有一个卜小姐,能续为之,而又风流欲绝,真奇笔也。管小姐之才,素所共闻,而其诗文,必出己手无疑矣。至于卜小姐,素不闻其名,其诗又来自卜成仁之手,则非真作可知。若非真作,自有代作之人。而遍观青田,笔墨寂寂,谁能为代作之人?即有一二,变笔枯墨颓,乌能簪花摆柳,风流香艳若此,真不可解也。莫非卜小姐赋性幽闲,才而不露?若果如此,则是青田即有两才女矣。”正拿着二诗沉沉诵赏,忽三两个穿青衣的管家,走到面前,说道:“小相公,你看甚么?莫非是女子的诗么?”长孙肖突然被问,不曾打点,遂信口答道:“正是女子的诗。”内一个就在长孙肖手中接过去看。这个还不知看也未看,早又一个劈手抢去道:“既是女子的诗,夫人、小姐立等要看,你还拿着看些甚么?”一面说,一面早走往船上去了。长孙肖看见那个人拿去了,着了急,遂嚷道:“这是我的至宝,怎么竟公然抢去?”就要去赶,又有两个拦住道:“小相公,不消去赶他,他拿上船去与夫人、小姐看了就来的。”长孙肖因看诗出神,竟不知有船来到。听见那个人说,再回头看时,方知一只楼子酒船,歇在岸边。船上四面皆垂挂着珠帘,是来游西湖。因问那两人道:“船上是甚么夫人、小姐?”那两人道:“你不知道么,大多着哩。是襄陽蒯阁老钦召入京,今日府县拔船整酒,请夫人、小姐游湖。你怕拐走你这两首诗去不还么?”长孙肖道:“这两首诗,在他人看见不过是两幅字纸,值些甚么。在我却比性命一般,只求还了我罢。”那两人道:“既是这等说,待我两人去催诗来还你,莫要着忙。”一面说,一面就走上船去了。 原来这船上夫人,不是蒯阁老的正夫人,原是房中一个待婢。因蒯阁老用了,生下这位小姐,就升做了待妾。今日蒯阁老钦召入京,正夫人在家不肯随行,就带了她入京服待。在路上家人不便称呼,故僭称夫人。夫人虽贱,小姐却是蒯阁老亲生,十分贵重。但只是生性骄傲,人物平常,连母亲也不敢管她。这日因府县请游湖,船到了断桥,忽在帘子中,看见了长孙肖生得年少风流,甚是可爱。欲要多逗留他一会,却又无计。又见他低着头只看诗笺,绝不看船,知诗笺是他属意之物,故吩咐家人假说是女子之诗,叫他明借来看。不期家人借了来,果说是女子之诗,就请小姐看过好还他。小姐原不知诗,看些甚么,只不过借此掯勒书生不去。若还了他,书生就要走开。因说道:“这诗,乃女子题的,果然题得好,我还要看看哩!“小姐不肯还,家人怎敢逼他,只得幸幸的走开。 长孙肖初被借诗去看时,心中还惊惊喜喜。暗想道:“这蒯小姐,一定又是个才女子。若非才女,怎么远远就望见是女子的诗。又怎肯不避嫌疑,就叫人来借看。若果是才女,见了此二诗,不怕她不击节称赏。称赏完了,自然要还我,她留下也无用。但拿去了这半晌,为何还不见来?莫非要抄上稿儿。“又停了半晌,不见来。因想道:“就是要抄也抄完了,为何还不见送还?莫非要和一首。”又等候了许久,并不见人来,心下着急,只得走近船边来打听,一时又看不见取诗去的二人,只得在船边走来走去。早看见船头上,立着十数个管家,尽雄纠纠,气昂昂,恰象要与人厮闹的一般。遂不敢上前去问,却又不肯走远。 船上的家人看见,早大骂道:“哪里来的小贼囚根子,只管在船边走些甚么?岂不知船上是蒯阁老老爷的夫人、小姐游湖么?快着人上岸去打这个贼囚根子个半死才好。”长孙肖听了,哪里敢作一声,只得远远的走开。走便走开了有半箭的路,却记挂着二诗在船上,又不舍得远去。两眼只望着船上,指望那两个人走上来还他诗。望得眼穿,哪里有个影儿。渐渐的日落西山,船早开向湖中,往涌金门去了。 长孙肖十分追悔道:“这是哪里说起,我自好好看诗,怎忽被他夺去。这个看诗的小姐也好歹,你不过借去看看,怎不还我。卜小姐这首诗,虽说答聘,却是尚虚,便失去也还罢了。管小姐这首诗,明明答聘,关乎婚姻,倘有差池,明日将何为据。便死也说不得,须要跟去取将来。 遂叫了一只船,尾着那只大酒船而来。那只酒船到了涌金门,早有两乘大轿,一柄深檐黄伞,并许多家人与府县的皂隶、执事伺候,竟簇拥着夫人、小姐上轿而去。长孙肖看见势头来的熏赫,怎敢唐突,只得让她去了。仍又到船上寻那三个人,早已是一只空船,毫无踪迹。恐怕两头脱空,只得又赶上轿子,看个下落,早望见抬到大街上察院衙门里去了。一时乱哄哄,没处去问消息,只得在左近寻个饭店住下。 到了次早,越想越恼,只得走到察院前来寻问那三个管家,却又不知他的姓名。问来问去,都推不知道,只守候到日午,方看见那拿诗的管家走了出来,忙赶上前一把扯住道:“你拿了我的诗去与夫人、小姐看,怎不还我?却叫我在这里呆等。“那家人因一时无诗还他,便赖道:“你这人休得胡说,谁拿你甚诗?”长孙肖见他不认帐,直急得暴跳道:“这两首诗是我的性命,便死也要还我。”那家人道:“就是有诗,不过是两张字纸,值些甚么,却将死来诈人。这是甚么所在,你须去问问人来,不要自寻苦吃。”长孙肖道:“你无过是宰相人家,也没个平白抢劫平人宝物之理。”众人听见说宰相人家抢劫宝物,都围来看,问道:“宰相人家抢劫你甚宝物?敢如此大呼小叫。”长孙肖道:“他现在西湖上,亲手拿了我两首女子的诗去,说是夫人、小姐要看,为何不还我?思量白赖。”众人听了,俱大怒道:“你方才说是宝物,为何又只是两首诗?该死的奴才,怎敢轻薄人家,又怎敢污秽及夫人、小姐,不打他一顿,他也不怕。”众人便你一拳,我一脚,这个将儒巾扯碎,那个就将衣袖抓开,长孙肖被众人攒打得急了,便跌倒在地,大声喊叫道:“宰相杀人耶!宰相杀人耶!”正喊叫不了,恰恰蒯阁老要出门拜客,到堂上听见喊宰相杀人,忙问道:“外边喊叫的是什么人?”左右禀道:“是一个少年光棍,在外面嚷骂,说夫人、小姐抢夺他的诗笺,看了不还。又说老爷无过是宰相人家罢了,也难为他不得。”蒯阁老听了,大怒道:“甚么人敢如此放肆,快拿进来见我!”众人得了主人之言,便乱窜出来,将长孙肖横推竖搡的推到面前,喝着跪下。长孙肖偏自立着说道:“老太师既为朝延台辅之臣,自赫赫炎炎不怒而威。岂应纵任这些虎狼之仆,凌虐我一个懦弱书生,方足以显威哉?”蒯阁老道:“谁来凌虐你?是你自来送死。”长孙肖道:“老太师睿同冰镜,明察秋毫,怎说此胡涂之话。人虽下愚,若不含冤负屈,谁肯自来送死。明明两首诗,被老太师二位豪仆强抢去,说是夫人、小姐要看,许立刻即还,至今不还。及今守候寻见取诗,反说没有,被众毒打。如此凌虐,老太师还说是谁来凌弱?终不成衣巾扯得粉碎,遍体打得损伤,是我书生自致,求老太师详察。”蒯阁老道:“尊卑有分,贵贱有体。你一个贱人要思量傲贵,自应取辱,且你声声称书生,不知书可与你相识否?”长孙肖道:“与我相识不相识,这也一时说不尽,只求老太师赐考一考便知深浅了。”蒯阁老道:“你要考么?我若将大题目难你,只道我有诚心。我且出一个小小对儿与你对,你若对得来,便要算你做个书生了,凡事从宽。你若对不来,将你送到府县去治罪,你却莫要怪我无情。“长孙肖道:“若对不出,情愿甘罪,这个焉敢怪,但请出对。“只因这一出,有分教:恶言贾祸,盛怒成仇。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老丞相一怒害人情性恶 小书生两番登第姓名香 第十五回 老丞相一怒害人情性恶 小书生两番登第姓名香 词曰: 孤寒措大,草茅一介,安敢望三台?不幸相逢,偶然触怒,性命任安排。谁知天子重英才,平步上金阶,再思往事,重追旧恨,方悔不应该。 右调《少年游》 话说蒯阁老见长孙肖少年清俊,又说话铮铮不屈,又见他口称书生,不知真假,遂口出一对,考他道:“祭地误用狗,尽知断送小畜生。” 长孙肖听了,也不假思索,竟应声答对道:“郊天不识牛,只道杀死老乘象。” 蒯阁老听见竟是骂他,不觉勃然大怒道:“这样不知死活的奴才,还留他则甚,快送到县里去,吩咐知县打死了罢。”长孙肖还要分辩,早被众家人横拖直扯,扯出了察院,竟送到县里。正值知县坐堂,众家人便不管好歹,竟带着长孙肖一齐拥上堂来,禀说道:“这光棍少年无知,狂言乱语挺撞了家老爷,故此家老吩咐送到大爷这里来,求大爷登时处死。”原来这钱塘县知县,姓王,是山西人。为人最是耿直。已知道蒯阁老使势骄横,又看见长孙肖,年青人秀,恐当堂审问不便周旋,因对众家人说道:“本县因有些朝延的急务要紧,这光棍且锁在此,容少时处死了,亲来回复太师爷。列位请先回,不消在此守候了。”众家人见知县应承处死,俱欢欢喜喜去了。 知县然后唤长孙肖问道:“你是甚么人,为甚事触怒了蒯阁老?”长孙肖道:“晚生长孙肖,原系北直隶沧州人,因随父南任青田,不幸父死在青田任上,宦囊微薄,不能还乡,遂母子流落于此十年余矣。近蒙管侍郎怜才,先延居于西席,后接引于东床。自愧贫寒,难于亲近,欲归图寸进庶于瑟瑟有光。昨道过西湖,见湖山秀美,因取出管小姐与卜小姐答聘二诗,欲与之比较。正赏玩时,忽撞见蒯家三个恶仆来劈手夺去,口称夫人、小姐要看,看过即还。昨候了一日,竟无踪影。今不得已,只得跟寻到察院去取讨,不期一班恶仆如狼似虎,诗不肯还,转将我长孙肖打得如此狼狈。正打未已,忽又值蒯公自出,我只道大臣度量,休休有容,谁知比恶仆更甚。又疑我未曾读书,出对考我。长孙肖一时耐不定,对了一对,微微伤他,触犯他怒,故送到老父母台前,欲痛加惩罚,以快其骄横之心。今既到此,死生惟命。” 王知县听罢,因问得他出甚对,你对甚句,就至触犯?长孙肖遂将前对述了一遍。王知县听了,不禁大笑道:“骂得他好。但他要处死你,我若轻轻放你,他定然不服,又要送到别衙门去。若要责罚你一番,看你一个瘦弱书生,如何当得起。我如今有处了,目今乡试不远,你既要归图寸进,我如今就出文书,差两名长解,只说重责过,碍在地方生事,竟解回籍去了,他自然罢了。”长孙肖听了道:“若蒙如此则感恩无尽。” 王知县遂一面叫书吏出文书,又一面差两个长解,吩咐道:“这长孙肖是读书人,只因挺触了蒯相公,我故解他回去,以避其锋。原非有罪,你须沿路好生看觑。”又叫库上取了三两银子,赏他道:“回来再赏。”长孙肖见县尊如此用情,再三拜谢。王知县又吩咐道:“速速出城,不可又被蒯家家人看见。”正是: 不思作恶多遭害, 但略施仁便受恩。 试看为官治天下,几人惕惕念民冤? 王知知县既遣长差,解了长孙肖出城。随即自到察院来,回复蒯阁老道:“目今按台将到省,不申文而处死,恐属不便。蒙太师发下光棍长孙肖,已重责四十,遣解役解还原籍矣,特来报命。” 蒯阁老见说,责过解还原籍,也就罢了不题。再说长孙肖,原要还乡,因+遇此一难,几乎不保。幸亏王知县,既仁且智,遂将计就计,解回原籍,可谓不幸之幸。但失去二诗,未免得漠然而无可奈何,只得同着两个长解,竟望沧州而来。 不月余到了沧州,长解与长孙肖同到州中,将钱塘县的解文投了。知州看了,因问长孙肖道:“来文上称你无罪,只为挺撞蒯阁下几句言语,为何就解回籍?”长孙肖道:“此乃钱塘王父母用情之处。王父母因知治民原要回籍就试,故借此周旋,又可泄蒯相公之忿。”知州听了道:“原来如此。”因取收管,发放来差去了。然后又问长孙肖道:“我见你年甚青,人物也甚聪俊,既久住南方,想文字或有可观。但只是你来迟了,本州已经考过,案已送了,不能复考,却如之何?”长孙肖道:“宗师考过正案,少不得还要大收一场。既正案赶不及,只好大收,去图侥幸了。”知州道:“大收虽有一场,只恐烦难。”长孙肖道:“大收畏烦难,乡会两场,便不消指望了。“知州听了大喜道:“贤契有此大志大才,伫目以望与本州争光。”长孙肖谢了出来,找还旧家。过了两日,宗师正案发过,果然又出牌大收,长孙肖方收拾去赴考。 这日考的足有千人,宗师见赴考人多,而所取不过数人。若题目容易,人尽完篇,则难为去取。因出了三篇著的篇经,一篇论,一篇策,共七个大题目,要难倒这些童生。这些童生果然被他难倒。到晚查卷,只得三十三个完篇。其余不过一篇、两篇。到了五篇,便是最多的了。宗师细细检阅,这三十三卷虽然完了,平平无奇者多,惟有一卷,名理渊深,雄才大纵。出之裕如而不穷,测之渊然而自足。宗师得了,大喜道:“不意遗童中有此美才。虽一总取了五卷,惟此一卷,遂取做特等第一。”附送观场拆号看时,却正是沧州长孙肖。 报到沧州,长孙肖倒喜的有限,早把个知州喜得如狂。就着人请长孙肖来衙中,大加称赏道:“贤契前日之言,犹不敢信。今日看来,可谓有志者事竟成矣。今秋折桂,不察可知。“遂殷勤馈赠,不一而足。长孙肖再三辞谢。 到了秋闱,真是文齐、福齐,早不知不觉又中了北榜的第一人。此时管侍郎封王尚未回来,无人替他欢喜。卜尚书又不知儿子替他担忧。惟有蒯阁老此时到京已久,见报北榜解元叫做长孙肖,影影觉此名甚熟。再三细想,方想起:“前日在杭州,做对句触怒我,我送在钱塘县,要处死他的那个光棍,叫做长孙肖。”又想道:“彼时他自称书生,并不曾说是生员。今日为何就能中举?莫非另是一个。但前日那光棍长孙肖,解回原籍,却正是沧州。今这中解元的长孙肖,却又正是沧州。难道沧州一时就有两个长孙肖?莫非恰恰是他?”心中踌躇不定,因唤前日跟在杭州众家人,去查访新科解元,可否就是前日在杭州打的那个光棍。 众家人去查访了,来回复道:“这解元正是前日那个光棍,一毫也不差。”蒯阁老听了,暗想道:“他若只做解元还只有限,一时也奈何我不得。倘然又中了甲科,况他年纪小小的选了,两衙门说长道短,未免要受他的累,除非托座师不要中他才妙。” 算计定了,捱到春闱将近,查知今年主闱,例该陈相公为正主考,王相公为副主考。陈相公与他甚然相知,王相公与他不甚相合。因此,只得再三再回托那陈相公,以为正考做主,王相公料难违拗。不期到了入场,吩咐各房师取的卷子,都送了入来,与大座师分阅裁定。不期长孙肖的卷子,恰恰落在副主考王相公手里。这王相公为人正直,绝不受人请托,又认得文字,只是喜饮两杯酒儿。这日看到长孙肖的卷子,文字甚是得意,看一篇,吃一大杯,看完七篇,吃了七大杯。却又重新看起,重新吃起,心下以为会元定于此矣,就要呈出来与正主考看。因又想,会元卷子,从来是正主考定,我若呈出早了,正主考未免不悦。且留起,待他捡不出好卷子,然后取出,便自然服了。因拿着卷子,赏了又吃,吃了又赏,不觉醉了,遂携着卷子到床上去睡。睡沉了将卷子落在枕后,全然不知,及至醒来,竟忘记了,又看别卷不题。 却说正主考陈相公,受了蒯相公之托,要捡去长孙肖的卷子,捡来捡去,再寻不出,只得又走到副主考这边来寻。寻来寻去,总寻不见。心下疑其不曾完场,只得罢了。及公众捡完,大主考陈相公已定了一卷。副主考王相公看了,殊不中意。方想起曾选了一卷,十分精妙的元卷,放在哪里,一时再寻不着。只寻到床头间,方才寻着。再细看看,果然精妙异常,不胜之喜。因拿出来与陈相公并房师看道:“这方才算得元卷,可以服人。” 陈相公接了一看,见言言锦绣,字字珠玑,也自欢喜。及查了字号,方知恰正是长孙肖的,因受了蒯相公之托,如何可取他。又不便说出是受了蒯相公之托,只得推说道:“这卷文字虽做得有些警拔之处,却欠大雅,恐取不得。”王相公听了,便忿忿不平道:“此卷文字做得出经入史,大雅极矣。若说不大雅,请另寻一卷大雅的来比比。此卷若说取不得,则三百卷,无一卷可取矣!”陈相公道:“文章公器,岂可私争?”王相公听了,益发忿道:“既蒙天子诏旨主场一番,也要取几个真正才子,也要取几篇传世文章,方于科制无愧。佳者不取,取者不佳,又何贵乎主考哉!今略略一言,反谓私争,岂不争而任意私行反谓公乎?此卷,陈老阁下既说不可取,本阁又安敢争以为可取。但留此卷,明日到御前请旨儒臣,三百卷子较较优劣,则孰公孰私自可辨矣。” 陈相公见王相公认起真来,恐怕惹事,因笑说道:“本阁不过一时不言,有不到处,老阁下不妨见教。为何说此客话,伤了同寅和气。”众房师齐打一躬道:“陈太师之言,最为通情,求王太师和衷相侍,勿生他议。会元之卷既照例,陈太师所取之卷定了,则王太师所取此卷,列在第二,其余循序而镇,再无说矣。”王相公见陈相公自认不是,又见众房师和解,便也不复再言。 到了放榜这日,果然,长孙肖中在第二,在他人看了,也遂不觉。惟有蒯阁老,得知甚是惊讶。因自恩道:“我前日已再三托了大主考,教不要中他,不知为何又中了,且又中得甚高。”因差人细细打听,方晓得是副主考王相公作梗之故。既中了,无法奈何。只得叫出众家人来,查了道:“前日在西湖上,是谁抢夺长孙肖的诗笺?致我凌辱他一场,结成冤仇。”你也推不知,我也推不知,只等到要动刑拷打,方招出三人来,道:“两张诗笺,又不是金银,小的们抢他的做甚?实是夫人、小姐游湖时,隔帘看见,说是女子的诗,叫小的们去借他的来看一看,就许还他。不期夫人、小姐看得中意,留了不还,叫小的们没法,他来讨时,故此只得胡赖。”蒯阁老又问道:“这两幅诗笺,如今却实在哪里?三家人道:”如今实在夫人、小姐处。 蒯阁老听了,只得走入内里,叫了权充夫人的侍妾来,问道:“这诗笺乃他人之物,一个女子也不该借了来看。就看了,也该还人,如何竟掯勒在身边不还他?”侍妾道:“自借了来看,家人并未曾来讨。只说诗笺不值甚么,故丢下了,谁袗勒他的。”蒯阁老道:“还不快取出来。”侍妾忙忙取了出来,双手递与蒯阁老。蒯阁老因想道:“这长孙肖,他前日受了我许多凌辱。我今日若亲送还他,他未免要装腔作势。他既是王阁下得意的门生,我只央王阁下送还他,他自然不敢多讲了。” 算计已定,次日恰好在阁下会见王阁老,将前事细细对王阁老说了,就烦他送还诗笺,消释前恨。王阁老听了,应允道:“这个容易。”遂收了诗笺,出阁门回到府中,叫长班请长孙肖来,与他说道:“敝同寅蒯老先生,今日在阁下会着,特托我与贤契说一个人情。他说前进京时,曾在杭州遇见贤契取讨诗笺,他一时不知就理,又在仓卒之间识贤契不深,故多得罪。今见贤契高夺巍科,方悔从前孟浪,故再三拷打家人,追究出原诗,托老夫送还,欲求贤契推薄面,将前愆尽释,不知贤契肯用情否?” 原来长孙肖自从失去二诗,虽在欢忻之际,亦屈屈不乐。今虽中了一个进士,然品级相悬,怎敢与宰相作对。正要打帐在殿试后。慢慢求座师去取讨。今见蒯阁老,转央座师送来,不胜之喜。因忙接了,连连打躬称谢道:“当时借去诗笺,蒯太师原不与知。就是后来送县究治,皆门生狂言触怒,自作之孽,实非蒯老太师作过情之举。门生正打帐殿试之后,求老恩师转恳,怎反先蒙赐还,真天高地厚之情也,容当重谢。”王相公因而问起道:“这两首咏玉支玑的诗,是谁家闺秀所作?怎做得这等风流?”长孙肖因将诗笺,指示与王相公道:“此一首,是管侍郎闺秀,管彤秀所作。因与门生有婚姻之约,门生以玉支玑为聘,故作此答聘。”王相公道:“题得此诗,闺阁风流已占尽矣。为何又有此作?此作又是谁家女子所作?”长孙肖道:“此作传来,虽说是卜尚书家小姐所作,实实连门生也不知真假。”王相公道:“此又是为何?”长孙肖道:“管小姐这头婚姻,原系卜尚书之子,卜成仁所求。只因管小姐访知卜公子无文,不愿嫁他,故出了三个难题目,要卜公子做诗。卜公子自做不出,转要门生做了,故管侍郎只论诗,不论人,转将这段婚姻许了门生,故门生愈触卜公子之怒。然他畏管侍郎官尊。敢怒而不敢言。后乘管侍郎远出封王,遂再三与门生订交,欲以其妹嫁与门生,要门生断了管氏之婚。门生辞以受了管氏玉支玑答聘之诗。他遂令其妹也做了一首玉支玑答聘的诗,来与门生,即此诗是也。若论此诗,实与管小姐所作不相上下,然不知是真是假,故至今怀疑未决。“王相公听了,大喜道:“原来此二诗关乎两段婚姻,怪不得贤契着急。今喜归赵,待殿试后,请旨归娶何如?”只因这一归娶,有分教:非死非生,是一是两。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长孙肖不忘生死请旨归娶报深仇 管青眉巧变姓名暗地养 第十六回 长孙肖不忘生死请旨归娶报深仇 管青眉巧变姓名暗地养姑行大孝 词曰: 耳闻义尽,眼看逼死,惨祸一何深。不报冤仇,徒然富贵,夫岂有人心。装聋装聩且装暗,要做女曾参。芳心不露,香名不朽,留得到而今。 右调《少年游》 话说长孙肖复得了二诗,自以为娶有据,不胜之喜。且按下不题。却说强之良,自闻了管小姐的死信,恐怕卜成仁事急,嫁祸到他,不敢住在青田遂一径走到杭州。在杭州无聊,又随附朋友走进京来。在京中东西游荡,没个实路。今忽见进士榜,放长孙肖高高中在第二,追悔不该附和卜成仁,算计打他。忽又想道:“我虽挑拨卜成仁打他,然事属隐微,他未必深知。莫若转将卜成仁逼死管小姐之信,报与他知,叫全上本参劾卜成仁,要他偿管小姐之命,或者可了从前之恶,而复与他来往。” 算计定了,遂找寻到长孙肖寓处来拜他。长孙肖见了名帖,正要访问青田之信,遂慌忙出来相见。相见过,长孙肖就先说道:“小弟自遭卜成仁驱逐而来,足不容停,只道是祸,今侥幸一第,谁知反叨其惠。长兄安拥诗书,为何亦远远到此?”强之良道:“结交朋友,自古称难,小弟遂往往不信。卜成仁对酒笑谈,春风和气,宛然朋友也。谁知后来在仁兄面上,做出许多恶态,小弟早已薄其为人。及仁兄行后,他洋洋得意,所为骄横,皆王法所不赦。又只管来缠搅小弟。小弟恐终有祸,故绝之而来,欲以观皇居之壮。今幸正值仁兄高登虎榜,分荣借光,何快如之。”长孙肖道:“卜成仁之恶习与性情,可无论矣。但管岳父封王未归,别来许久,不知管小姐并公子俱平安无恙么?” 强之良听了,假做吃惊道:“原来管小姐的大变,仁兄尚不知道?”长孙肖听了,真吃一惊道:“管小姐春卿闺阁,有何大变,莫非生病么?”强之良见问,不觉惨然道:“若是生病,怎算得大变。”长孙肖听强之良说话诧异,急急问道:“难道死了?”强之良道:“若是好死,也还不惨。”长孙肖见说,吓得浑身俱抖起来道:“端的为何?乞快快说明!”强之良道:“卜成仁乘兄行后,欺他孤女幼子,倚强逞横,竟公然入赘到他家。管小姐虽说才智过人,只好在斯文中作用,怎当得卜成仁无伦无礼一味蛮为。管小姐被逼急了,又不肯辱身,竟自刎而死。” 长孙肖听见说管小姐自刎而死,只叫得一声好苦啊,早一交跌倒在地,竟连人事都不知道。服侍的长班急了,慌忙扶起来,将滚汤来灌。灌了半晌,方才醒来,大哭道:“苍天!苍天!何不仁至此,竟将一个才美佳人,幽贞淑女断送耶!”又自怨道:“长孙肖既无福消受,只合自先殒灭。为何不自殒灭,转祸及小姐耶!”忽又大恨道:“卜成仁奸贼,我与你前世何仇,今世直造祸之惨如此。此仇此恨,应不共戴天矣!”一头说,一头痛哭。强之良劝道:“管小姐既已死了,哭也无用。只消上一疏,将卜成仁参倒,替管小姐报仇,便是仁兄之义。“长孙肖道:“报仇不待言矣。但管小姐与我不独夫妇,又良友也。管小姐今死,我还要生在世间何用?”强之良劝了许久,见长孙肖只是哀苦,无可奈何,只得辞别而出。长孙肖自此之后,茶饭少进,精神恍惚,不是愁眉,便是泪眼。见了人不言不笑,竟像一个痴人模样。正是: 等闲死别已伤心, 何况恩情海洋深。 一面未亲先逝矣, 怎叫涕泪不淋淋。 长孙肖终日痴痴迷迷,哪里还打帐去殿试。到了殿试之期,王座师再三差长班来催请,长孙肖推辞不得,方勉强就试。但草草完事,听他殿在几甲。不期才高过人,不十分落人之后,仍殿得一个榜眼。游过街,谢过圣恩,就来拜谢座师王相公。王相公因问道:“闻贤契连日悲哀不知悲哀何人?”长孙肖道:“此事正要禀知老恩师,求老恩师重怜,少助一臂。门生悲哀的,即前日咏玉支玑诗的管小姐。”王相公道:“这管小姐为着何事,贤契悲哀她?”长孙肖道:“此事说来,门生焉得不伤心。这管小姐,因做诗而与门生有婚姻之约,前已禀知老恩师矣。不期卜成仁要夺此婚姻,设心甚险,先谋之于其父,将管侍郎即遣去封王,次又将门生用威逼走,然后欺管小姐孤女无依,遂口称入赘,竟用强闯入深闺,勒逼成婚。管小姐被其凌逼不过,只得自刎而死。此何等奇冤惨祸,而府县官竟畏卜尚书父子之威,置之不问者。恩师,你道此事当哀痛乎不当哀痛乎?” 王相公听了大惊道:“此异常大变也!在庶民之家,亦当伸冤理也。何况卿相之女,遭此惨祸,竟寂寂不言,府县真土木矣。”长孙肖道:“管小姐惨亡如此,父又远出,弟又幼小,竟无人鸣冤。门生既经行聘,即其夫也。欲上一疏陈此冤情,或亦不为多事。倘蒙圣恩怜准,使管小姐之深仇得报,门生便死,亦所苦心。不知老恩师以为可否?” 王相公听了,连连答道:“此义举也,宜速为之。圣明在上,必无不准之理。”及沉吟了半晌,忽又说道:“疏虽该上,但细细想来,莫若且慢。”长孙肖道:“此是为何?”王相公道:“我想此事乃人命重情,必须日时俱实,见证分明,方可入人之罪。贤契若就所闻,遽然上疏,事纵不诳,罪人安肯轻伏其辜,势必游移展转,转弄松了。以本阁算来,贤契只消上疏,单请归娶。且侍归娶无人,那时查清致死之由,升死之日月,并其家人证见。罪人虽有万啄百足,亦不能游移展转矣。“长孙肖听了,大悟道:“老恩师之教蓍龟也,敢不敬从。”因辞了回寓。 过不得一两日,随即上了一疏,内称有母独居于家,又称有玉支玑之聘,未曾完娶,请旨归省归娶。因阁里有人,过不得数日,就命下准了。长孙肖见圣旨批准,遂一面打点起程不题。 却说卜成仁,自见管小姐刎死之后,料想管侍郎回朝,断断不肯干休,因早已着人将前事细细俱报知父亲卜尚书,要他等管侍郎回朝,即设法求他,或者尚可挽回。卜尚书牢记在心,要等管侍郎回来挽回。 不期管侍郎尚未回来,而长孙肖早已中了榜眼,请旨归娶矣。心下十分着急,因想道:“长孙肖请旨归娶者,管小姐也。管小姐既死,却将谁人与他归娶?归娶无人,自然要追究到刎死,并威逼之情。若追究了出此情,再上一本奏知朝延,圣上又最重伦常,恐儿子成仁这一死,虽插翅亦不能逃矣。要挽回,除非此时求他。但他一个新榜眼,从无半面,却如何说得入去。“再四寻思,并无门路。只想了两三日,方才想起长孙肖是王相公得意门生,除非去求王相公,与他做个人情,这事方有三分机括。 遂连夜备了一副厚礼,来见王相公。一相见,便先是一跪,王相公忙扯住道:“这是为何?”卜尚书道:“求老太师救小儿之命。”王相公请他坐下,复问道:“令郎为着何事,至有性命之忧!”卜尚书道:“贵门生长孙肖榜眼,请旨归娶的这位管小姐,不知为着何事,忽然自尽。因小儿向日求亲不允,有些口角,道路之口,遂牵到小儿身上。今贵门生,奉旨归娶,明日归娶无人,恐一时不察,误听人言,信虚为实,形之章奏,则小儿临期莫辩,未免有性命之忧。故晚生特来求老太师,先赐鼎言一声,管小姐之死,实与小儿无干,则恩同再造矣。”王相公听了,大笑道:“老冢宰休得取笑,何自家翁婿不言,而托本阁言之?”卜尚书听了,大惊道:“老太师此言甚奇,谁为翁?谁为婿?”王相公道:“冢宰为翁,榜眼为婿,本阁知之久矣,岂老冢宰反不知耶?”卜尚书道:“老太师何以知之?且知此事何以为据,莫非不确?”王相公道:“怎么不确,长孙榜眼玉支玑之聘,已送入于令爱矣。而令爱咏玉支玑答聘之诗,长孙榜眼已收藏如奇宝。前在杭州西湖,失之于蒯相公。本阁近来为之取归此诗,本阁亲眼见,亲手送,确莫确于此矣。老冢宰何尚生疑?”卜尚书见王相公说得凿凿可据,不禁又惊又喜道:“若果如此,则小儿之生有一线矣。但不知小儿几次书来,为何再不提起?”王相公道:“令郎不提起,有个缘故。”卜尚书道:“有甚缘故?”王相公道:“令郎结此婚者,原非本意,只不过要谋夺管小姐之婚,欲以此为香饵,要令长孙榜眼吞此吐彼也。不期长孙榜眼吞吐尚未分明,而令郎早已与管小姐结此生死冤家矣。若揆情度理论来,则令爱与长孙之结婚假也,令郎于管小姐之威逼真也。然为今之计,行聘有物,答聘有诗,老冢宰若执假以为真,则长孙榜眼万万不能前其非真而是假婚姻。倘弄假而成真,则威逼之情能真而亦假矣,老冢宰不可不认真而图之。” 卜尚书听了,大喜道:“老太师妙论,真有起死回生之力。不惟使小儿少宽法网,且可令小女得此佳婿,何快如之。但不知如今要认真,却如何认起?”王相公道:“这不难。老冢宰只消说,此婚令郎久已报知,但未曾会面,今复请学生为媒,申明前约,以图相见。”卜尚书道:“老太师之算,神算也,妙不容言。即求老太师鼎力一言之,倘邀其允,当治酒以成其礼。”王相公允了。卜尚书因再三致谢而去。正是: 慢言奸计有千般, 天定婚姻只一端。 若使直来还直往, 安能人事有波澜。 王相公因受了卜尚书之托,只得请了长孙肖来,道达卜尚书之意。因说道:“若论卜成仁之奸恶,本不当与他结婚。但细玩卜小姐答聘之诗,诚一代之佳女,不可失也,虽管小姐义不能忘,然不幸遭变矣,未有终身无内助之理。若欲有内助,舍卜小姐而他求,则非义矣。不知榜眼以为何如?”长孙肖道:“老恩师台教,自是金玉。但管小姐既识门生于贫寒之时,又周旋门生于患难之际,此知己也,此恩人也,已不可忘。何况临终一死,未必不为门生之节义。思量及此,虽剖心从之,亦难报德。奈何才闻其死,即欲改图。乍得一官,便谋授室。无情无义,恐狗彘不食其余。”言未及终,早已涕泪如雨。王相公见了,亦不禁惨然叹息道:“无忝义夫也。此议言之太早,是予过也。只是还有一说,卜小姐婚议,出之卜成仁,或有不诚,然卜小姐受聘答诗,则未尝不诚也。贤契守一,固可敬也,而女子从一,若令其无归,亦可念也。” 长孙肖听了,沉吟半晌,无言可答。但说道:“乞容门生且归完娶之案,看作何了结,然后可行可止,再商其他,或亦无伤。”王相公道:“这个自然。但报仇之事,昨已有报管侍郎不日还朝,彼自应料理,贤契似可不必破面。”长孙肖道:“管小姐既已香销玉碎,便寸斩卜成仁,亦于管小姐无补。所谓报仇者,不过表生人感愤之心耳。若论感愤报仇,即杀身碎首,亦所不惜,又何惜乎破面。但既蒙老恩师吩咐,敢不佩领。容门生到彼,再揣情罪而行,以报台教何如?”王相公道:“如此足矣。”长孙肖遂发牌而行。正是: 正人作事不容轻, 酌仪裁情然后行。 不是存心如此厚, 焉能千古得留名。 王相公与长孙肖将前后事情斟酌定了,然后报知卜尚书。卜尚书不胜之喜,一喜儿子借此可以少宽其罪;二喜女儿招了榜眼之婿,且又年少才高,人人夸美,遂殷勤设酒加厚送礼。又知长孙肖归省归娶,忙差家人回去,通知叫卜成仁,央原媒撺掇完婚。又写信与女儿,叫他顺承其事。又托府县周全。凡有可为,无所不可。且按下不题。 却说管小姐,自以诈死吓走了卜成仁,恐怕露了踪迹,遂深藏在内阁,外面的侍妾,一个也不容相见,故邻里亲戚皆认以为真真死了。管小姐独戒家人,不许传与长孙相公的母亲祖夫人知道。家人虽然瞒着,不期长孙肖一个旧学生,在城中城隍庙前走过,忽见卜公子痴痴颠颠备了三牲酒果,在那里祈禳。因问人祈禳何事,早有人传说是为强婚,威逼死了管侍郎的女儿管小姐。如今小姐显灵捉他,他慌了,故此祈禳。 那学生听见说是师母死了,吃了一惊,遂忙走到长孙先生家来报知师祖母。祖夫人正因儿子出门,久不见回来。多亏那未过门的媳妇管小姐供给薪水,甚是殷勤。凡是日用所需,一毫不缺。忽听见学生闻报管小姐被卜公子威逼死,只惊得昏晕了过去。仆妇再三呼唤,方才救醒。因哭说道:“这老天也甚不公道。怎这等一个好贤能小姐,竟遭这样的惨祸死了。我儿子出门音信杳无,全亏了管小姐施仁料理。今管小姐遭此大变,叫我一个穷途寡妇倚靠何人?”仆妇劝道:“家小姐虽然死了,自当托人料理,老夫人不必过虑。”祖夫人道:“纵然托人,怎能得如管小姐之真心实意,情礼兼尽。”由此想一回,哭一回,饮食渐减,恹恹成病。 家人慌了,因悄悄报知小姐。小姐暗想道:“我与长孙聘礼已行,名分已定,则长孙之母,实我之姑也。长孙若在家,犹可以未过门为辞,今长孙又因我而为奸人逼走,临行虑及养母,我又一力应承。今长孙去久,生死未知,则养母之责,非我而谁?况今日祖夫人之病,又因闻我之死信而起,是我不能养其生,反而有以致其死,其罪又加等矣。欲要说明未死,又恐漏泄风声,欲要遣人代事,谁能体心。”再三寻思,并无妙法,只得与幼弟管雷说明,叫他好生看家,自却改了淡妆素服,暗暗叫家人雇一乘小轿,赶天未明,即抬到长孙家来,看视祖夫人。拜见了,就说道:“贱妾寒家姓戴,与管小姐比邻而居。蒙管小姐相爱,虽称结义姊妹,实不减同胞。前管小姐临死时,一心只记挂着老夫人无人侍奉,故再三托贱妾代为侍奉。贱妾一向打听得老夫人身体康健,故不敢轻易来惊动。昨闻老夫人因念管小姐,忧思成病,故贱妾心慌,恐负管小姐之托,故只得前来趋侍。凡药饵所需,皆妾料理。只求老夫人宽心保养尊体。” 祖夫人听了,又悲又喜,又感激道:“管小姐既守节如此,又尽孝如此,真淑女中之有一无二者矣。我与小儿无福之人,如何消受得起,遂累其遭变也。”说罢,又痛哭起来。戴小姐因劝道:“管小姐临死嘱托,不忘老夫人者,欲老夫人安也。若老夫人转为管小姐过伤而不安,则是老夫人悲伤管小姐,反令管小姐不能瞑目也。今愿老夫人节哀以两全。”祖夫人听了,方才说道:“闻戴小姐高论,点醒甚明,自此之后,再不痛哭矣。”只因这一不痛哭,有分教:觌面不识,寸心留恋。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祖夫人舍不得捉李代桃 卜公了慌杀了移花接木 第十七回 祖夫人舍不得捉李代桃 卜公了慌杀了移花接木 词曰: 好情替代,怎想他偿债。不是人情惫赖,实难当心相爱。身遭祸害,全望有人遮盖。岂肯轻招你怪,只为要留我在。 右调《少年游》 话说管小姐,因念祖夫人有病,无人侍奉,遂自充做邻女戴小姐,朝夕与祖夫人谈笑饮食,直奉承得祖夫人心欢意悦。不但疾病全安,更兼身体康健,管小姐暗暗欢喜。只恨长孙肖去了许久,并无消息。虽有人传说他死了,管小姐只是不信。思道:“长孙肖其父为官不贪,廉吏也。母安贫教子,淑媛也。就是长孙肖,不仅年少多才,又且言行不苟,君子也。天道虽深微不可知,若以常理论之,君子如长孙,决未有困厄不禄而即早死者。” 到了秋闱,榜发北京报到。管小姐叫人买了一张来看,见第一名解元,就是长孙肖,沧州人。直喜得心窝里酥麻不了,忙报知祖夫人。 祖夫人这一喜,也非常。喜定了,忽又大哭起来。管小姐问道:“令郎高发,喜事也。老夫人为何转生悲伤?祖夫人道:“戴小姐,汝不知道,我小儿因父死清廉,流落于此,贫人也,贱人也,有谁瞅睬?幸管亲翁一见垂青,即招之西席。西席未暖,又蒙管小姐以三诗刮目,复举入东床。若论相知,此何等之知。若论施恩,此何等之恩。故小儿常自奋励,欲致身青云之上,以酬其知,以报其恩。若不幸无才无命,遭逢坎坷而死。倒也罢了。今既侥幸,忽有寸进,酬知报德此其时也。乃管亲翁既海上未归,而管小姐又人间早谢,小儿纵再进一步,腰金衣紫,却报之何人?思量到此,怎教我不痛心。”说罢,涕泪如雨。 管小姐听了,暗暗感激。因慰说道:“老夫人不必多忧。管小姐蒙老夫人如此追思,真管小姐之福也。老夫人但请放心,只在贱妾身上,包管终有一个管小姐来奉侍老夫人。”祖夫人道:“管小姐才美,人人所称,安能复有?纵使别有一个管小姐,也不能比这个管小姐的情深义重了。且莫说以往恩义,即今死后,犹殷殷托戴小姐如此看视老身,则其孝义渊深为何如,焉能复有?”婆媳二人,一明一暗,相对着,彼此互相感激。正是: 恩知不减邱山重, 情若难忘海样深。 莫向伦常虚摸索, 本根原自在人心。 长孙肖中了北京解元,报到青田,李知县犹不在心,以为隔省举人无甚相关。及到春闱见报,中了会榜第二名,便不觉惊心。晓得他母亲尚住在青田,忙差人找寻着了,只得亲自到门来恭喜。遂要送两榜的匾额来,并要竖立旗竽。 祖夫人与戴小姐商量了,因叫人回复道:“家爷尚在京未回,家中老夫人不便为礼,凡事俱求大爷从容,候家爷回时,再举行罢。”李知县只得去了。 祖夫人与管小姐见县官来报,知道是真,喜个不了。过不多时,又报殿试中了榜眼。过不多时,又报奉旨回籍归娶。李知县因旧时有追取玉支玑这些芥蒂,未免着急要周旋。因在大街上,选择了一所大厅屋,收拾得齐齐整整。门前竖立旗竿,堂上高悬匾额。一个解元、一个会魁、一个椁眼,好不兴头。又备下薪米供给,择个吉日,就要敦请祖夫人到新屋去住。祖夫人着人再三辞谢道:“寒儒偶尔登第,自有敝庐可居。况翰苑清署,且一劳未效,一功未奏,怎敢便改寒素之常,僭居华屋之下。”李知县道:“居官自有居官之体。若居官而仍安侧陋,则是辱朝延也。要求老夫人迁居新屋为合理。”祖夫人又回道:“就理合迁居,也须候榜眼回时再议。”李知县耸她不动,只得又去了。正是: 欺贫曾诈玉支玑, 捧贵新开金屋扉。 总是一人分两截, 问今何是昔何非? 管小姐见祖夫人心上欢喜,安然无恙。又见长孙肖身荣贵,不日即归,恐一时撞见不便,因辞祖夫人道:“贱妾原不该来亲近老夫人,只因受管小姐之托,闻老夫人有恙,故代为侍奉。今幸康饶,榜眼又荣贵还乡,贱妾可谢无罪,且请别去。候榜眼完娶事毕,老夫人有暇,倘不弃嫌,再来趋侍。” 祖夫人听了,着惊道:“戴小姐何遽言别去?我老身前日当惊悸成病之时,若非戴小姐亲来看视,百般开慰周旋,则我老身一悲一伤,此时已死久矣,安得至今。此虽戴小姐推管小姐之爱,然老身一冷一暖,一饥一寒,亲受戴小姐之惠不浅矣。今日枯木回春,正思图报,奈何遽言别去,使我心伤。”戴小姐道:“贱妾蒙老夫人视如儿女,亦不忍舍老夫人而遽言别去。但恐榜眼归时,贱妾非亲非故,难于相见。若躲躲藏藏,又殊属不便,故不得已而请归,乞老夫人谅之。” 老夫人听了,忽沉吟半晌道:“我老身有一言,似乎合理,又似乎不合理;似乎近情,又似乎不近情。欲与戴小姐言之,不知可容我启齿?”管小姐道:“老夫人与贱妾恩犹母也,贱妾于老夫人义犹女也,有何不可言,还要下问?”祖夫人道:“既如此,我就直说了,若不中听,戴小姐却休怪。昨县尊报小儿奉旨归娶,想是小儿在京,尚不知管小姐之变,故有此请。明日归娶无人,察知其事,小儿感管小姐情义之深,定有一番举动,不忍再娶。此虽酬知报德,理宜如此。但长孙一脉,宗祧所系,终非了局,设或再娶。我想管小姐既托戴小姐以事姑,戴小姐何不一发仗义,竟代管小姐以为妇。此虽老身舍不得戴小姐,而欲行权。戴小姐若慨然从而行之,虽另是一局,然尚不出管小姐遗意也,不识戴小姐以为何如?” 管小姐听了,假吃惊道:“老夫人之言,果不近情,果不合理,毋怪乎老夫人之不轻于言也。令郎榜眼,今非昔比,乃玉堂金马贵人也。奉旨归娶者,管侍郎女也。纵管小姐有变,岂少公卿之女,怎能议及寒贱?”祖夫人道:“贤愚品也,贵贱遇也,当取其实,不当循其名。即小儿之慕管小姐,亦慕其咏雪之长才,答聘之佳咏,并御变之妙智,非慕其侍郎女也。我看戴小姐,赋窈窕之容,抱幽贞之性,朱嫌其赤,粉压其白,诚绝代之佳人也。至于受死亡之托,而死不变心。事疏远之人,而有知骨肉,虽古贤媛莫能过也。惜管小姐遭变,未接其芳香,而今怏怏。然私心揣度,设或见之,则比于戴小姐不相上下。我不敢重死而轻生,亦不敢贵名而贱实。戴小姐与管小姐周旋久,不识以老身之言为何如?” 管小姐听了,嘻嘻笑道:“老夫人怎看得这等分明。且候令郎榜眼归时,迎娶无人,再当别议,此时未免太早。”遂辞别而归。祖夫人知道,留她不住,惟执手留连,再三订后会之期。正是: 若信虚名最误人, 但随两耳失精神。 谁声谁色谁形影, 明眼方才认得真。 祖夫人送了戴小姐回去,且按下不题。 却说卜成仁,自管小姐死后,便痴痴呆呆,见神见鬼。虽眼前不见管小公子动作,还怕管侍郎回朝报仇。虽有信求父亲挽回,犹恐挽回不来,未免愁闷。再不想到长孙肖连科中了,又殿了榜眼。忽然见报,直惊的一个小死。惊虽惊,却还认他新中了,自然要在翰林做官。况他又是沧州人,定然要接母亲,不是还乡,便是上任,再没个又到青田来的道理,略略放心。过了半月,早有人纷纷传说奉旨归娶,这一惊真要惊死。还恐传闻之信不确,因又来见县尊打听。 李知县道:“怎么不确,本县已替他置了新屋,候他衣锦归娶。”卜成仁听见是真,一发吓慌了。因问道:“他奉旨归娶,不知娶何人?”李知县道:“一定是娶管小姐了。”卜成仁道:“管小姐已死,却娶何人?”李知县道:“若归娶无人,只怕还要波及到贤契,贤契也要早为之计。” 卜成仁已自惊慌不了,忽又听见说要波及到他,一发惊慌。早不觉屈了双膝,跪在县尊面前,再三要求他救命。李知县忙扯起他来道:“本县向日因徇了贤契之情,追出他的玉支玑来,得罪于他。如今匆匆置屋周旋,尚不知可能周旋得来,所谓自救,尚且不暇,焉能又有余力庇及贤契。我且问贤契,向日上库的玉支玑,贤契上价取出又作何用?”卜成仁道:“并未他用,原为长孙无忝转定下舍妹了。”李知县道:“这又奇了,他既定了管小姐,为何又定你令妹?”卜成仁道:“有说也。只因治晚生要求管小姐,欲长孙无忝贪此弃彼,故以此为香饵之钓。彼此说合,虽不啻再三,然俱非实情。”李知县道:“若果如此,则贤契尚有一线可救。”卜成仁道:“有何可救,万望见教。”知县道:“他聘令妹之事,昔日虽说是假,今日他一个榜眼,也不辱了你尚书的门楣,何不间认了真,等他归娶之时,竟公然执聘请嫁与他。他见管小姐死了,或欣然愿娶,亦未可知。嫁娶若成,则管小姐威逼之事,自不问了,岂非救你之一线。”卜成仁道:“老父母之算,可谓妙矣。但虑长孙榜眼为人最重情义,况他与那管小姐的情义又更重。他若知管小姐死了,定要为管小姐报仇,哪里便肯改娶。不知可还有别策使他不追究,而竟娶则妙了?” 李知县又沉吟半晌道:“既是这等说,我又有一法。我想他在京中,既请旨归娶,自然不知管小姐之变。待他来娶之时,等我与管公子说知,央他不要说出管小姐之死,竟将令妹充做管小姐,暗嫁与他。等成亲之后,再细细说明,那时银河已渡,玄霜捣成,再愁他做甚。纵使有言,亦不为大害矣。”卜成仁听了,大喜道:“此计妙甚。容归与舍妹言之,若舍妹允从,再来恳求老父母与管公子去说。”说罢别去。正是: 只知罪当死无辞, 谁料团团都是疑。 到得机关看破后, 方知久已失便宜。 卜成仁虽与县尊商量,要将妹子充做管小姐去嫁与长孙肖,是一条妙计。及走到家里,要向妹子开口,又知妹子年纪虽小,却为人言语不苟。因向日骗他的玉支玑诗去答聘,被他絮聒了一番,今日如何又去开口。若妹子不嫁他,明日长孙肖归娶无人,追究起来,这一死何辞。无可奈何,只得先进来下一礼,求母亲郑氏道:“孩儿的死期将到了,母亲知道么?”郑氏道:“我怎么不知,只是没甚救你。”卜成仁道:“母亲若肯救孩儿,倒有一个妙法,只怕母亲不肯。”郑氏道:“痴儿子,怎说此呆话。你父亲有几个儿子!若是有法救得你,便割我的肉,我也不惜。有甚妙法,可快快说来。”卜成仁道:“管小姐被孩儿威逼死了,人人皆知。亏得府县畏父亲吏部之威,不敢胡言乱语,故讨得暂时安静。不期管小姐许嫁的丈夫长孙肖,昔日是一个寒儒,还欺他得下。谁知他连科中了鼎甲,做了榜眼。今又请了圣旨,来娶管小姐,已出京在路。倘明日到了,访知管小姐是孩儿威逼死的,奏知朝延,则孩儿这一死如何免得。”郑氏道:“我一个妇人,如何救你?你前日已写信去求父亲,难道父亲就没个回信?”卜成仁道:“父亲不回信者,想也是没法。孩儿今日与李知县再三商量,倒有一法在此。向日这长孙肖,孩儿因要夺他管小姐之婚,曾戏将妹子许嫁与他,要他退了管小姐之婚让我故求妹子做了一首玉支玑的诗答他。后来妹子知道,为此诗与我争闹一场,此是母亲所知。在当日设计,原是耍他。就今日想起来,管小姐又死了,他一个青年榜眼,才又高,人物又风流,不嫁他却嫁何人?莫若将当日之假,竟认真了。等他来归娶,竟执了玉支玑之聘,请府县为媒,竟嫁了去。以妹子的才美,怕他不喜?婚姻既成,一可以完妹子终身之事;二可以救孩儿的性命。此虽两利之道,但恐妹妹性子有些高傲,恐以权变为嫌,不肯应承,故孩儿特求母亲苦劝她一番,或者她才心肯。”郑氏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彼此有益,待我就去劝她。” 遂不叫人去请,竟自走到后楼来,寻见了红丝小姐,将卜成仁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这一事你若许了,一时就有三利,你哥哥威逼管小姐之罪,可以由此而免,一利也;哥哥若免死,又可全了父亲的宗嗣,二利也;我儿你负此才美,得嫁这个风流榜眼,也不枉了,三利也。以我算来,实实是好,不知你意下何如?”红丝小姐道:“若单论婚姻,只闻淑女君子求之,未闻畏诉讼逮狱,即轻身而往者。若论保哥哥之性命,全卜氏之宗桃,虽死亦无不可,何敢争礼?但女子三从,父在从父。今父命不知谓何?而为女子者,竟自适人,虽民间嫁娶,亦不敢行,何况卿相之家乎!且于榜眼不榜眼,风流不风流,孩儿不问也,乞慈母谅之。” 郑氏见红丝小姐说得正大有理,无言可劝,只得又走了出来,说与卜成仁知道。卜成仁听了,因跌脚道:“要等父命,这还好哩!听得人说,长孙肖已出京多时了,只怕早晚就到。若再差人去请父命,只怕请得命来,我的性命已呜呼了!”郑氏道:“你且不必着慌。你妹子虽然如此说,但我看她沉沉吟吟,也还不十分固执。你且去料理管家之事,妹子待我再去劝他,或者肯了也不可知。”卜成仁道:“母亲吩咐的是。孩儿且去外面打点,妹子之事,要在母亲身上。” 遂走了出来,又去见李知县道:“舍妹之事,治晚生已曾说明了。只求老父母到管家一言,倘能救得治晚生,自然重报,决不敢忘。”李知县道:“本县一官,俱蒙尊公覆庇。贤契之事,即本县之事,敢不周旋,怎么说起报来。贤契且请回,本县即刻就去见管公子,看他是何光景,再作道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屏开双孔雀,褥隐两鸳鸯。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管不闻婉转探才费小心 卜红丝信笔题诗存大礼 第十八回 管不闻婉转探才费小心 卜红丝信笔题诗存大礼 词曰: 闻名不久,未识才真否。果是闺中八斗,结他做英皇偶。题诗信手,聊免涂鸦出丑。识破珠玑琼玖,大礼如何敢苟。 右调《少年游》 不说李知县受卜成仁之托来见管公子。且说管雷,有人报知长孙肖中了榜眼,奉旨归娶之事,大喜不胜。因暗暗着人到祖夫人处,请姐姐回家,与她商量道:“姐姐诈死,外面人都信了。今先生奉旨归娶,将近到了。爹爹又封王未回,倘有府县来问,却怎生答应?”管小姐道:“若竟说是死,恐别牵终幕,岂不有误?若竟说是生,则生死至情,又无以见。吾弟且含糊于生死之间,看长孙作何情态。倘责汝优柔不断,只以待父归为辞,便可掩饰。”管雷一一领受。 正算计未了,忽报李知县来拜,管雷忙出来接见。方才坐定,李知县就先说道:“今高亲长孙无忝,高揍巍科,奉旨归娶,贤契知道了么?”管雷道:“已闻知了。”李知县道:“令先姐既遭此变,却将奈何?”管雷道:“实无可奈何。”李知县道:“虽无可奈何,然此系奉旨之事,须先商量一法以待之,方可免临时之误事。”管雷道:“家父奉王命而远出,治门生又年幼无知,实不知商量何事?只合等长孙先生到日,他与治门生有师生之谊,于家姐有夫妇之论,家父又与他有通家之好,此时当作何举动,他定有以教之,治门生实不能先打点于此时也。”李知县道:“子候父命,固是正理。然尊大人(原书自此缺二页共三百六十字)小存仁道:“管家的事,已说得明明白白了。但只要妹子乐从,便救了我的性命,不知母亲曾又与她说通么?”郑氏道:“我已说过三四次,她执定要待父命,教我也无法奈何她。”卜成仁道:“若要待父命,不知父命几时来,莫说他来寻我,便是我自家急,也要急杀了。“正在着急,忽父亲卜尚书有信寄到,忙忙拆开看时,恰正是教女儿从权嫁与长孙榜眼之事。喜得卜成仁抓耳揉腮,不知是处。郑氏听知,也自喜欢,因拿了卜尚书的书信来,与女儿看道:“这番没得说了。”卜小姐看见书中说道:“既玉支玑有聘,答聘有诗,则婚姻定矣。”又说道:“长孙榜眼青年才子,你若嫁得他,我心高兴。我已央大座师王相公为媒,与彼说明矣。”卜小姐看完,沉吟半晌,方说道:“父既有命,母亲又再三教劝,事又与哥哥相关,孩儿怎敢再辞,听其来娶可也。若先往管家与她弟为我弟,则恐涉嫌不便。”卜成仁道:“她家公子才十二三岁,有何嫌可涉,贤妹既允了,他明日就要来接贤妹了。”红丝方元言语。正是: 惜情争论恨沉吟,默默无言定遂心。 谁说凑来人事巧,大都天意别高深。 卜成仁见妹子允了,遂复来见李知县,央他请了管公子来,同回家去见妹子。此时红丝小姐正在书楼上题咏陶情,忽卜成仁慢慢同管雷走到楼下,先见了郑氏,便教侍妾报知小姐。红丝小姐见事已至此,不免要相见,叫侍妾请上来。卜成仁遂与管雷上楼,管雷到得楼上,将红丝一看,只见: 是花却不露花妖,秋水春山别样娇。 若就文心认君子,其中恰又逗桃夭。 管雷看见卜小姐仪容秀美,竟与姐姐相似,心中又惊又喜,因上前施礼道:“尊姐请坐,待愚弟拜见。”卜小姐道:“姊弟雁行,拜何敢当。”卜成仁道:“只是常礼,长揖罢。”揖罢坐下,送茶。茶毕,管雷道:“长孙先生奉旨归娶家姐,以完玉支玑聘定之盟。李父母久知家姐之玉支矾,已追出上库。又闻上价赎出,转聘尊姐。总一玉支玑,故婉转屈尊姐以曲完三家之美,故愚弟敢越礼请见。欲迎请尊姐至舍,早领教诲,使得习熟,庶免临时错乱。”卜小姐道:“愚姐闺中柔弱,足迹不逾阃外。今承父命,欲以卜家碧玉代周南窈窕之庖,难免抱惭。明日鸠居鹊巢,非宜不类,尚望贤弟时为指点。”管雷道:“前日长孙先生,以玉支现聘定家姐。家姐咏一诗以答其聘,自以为摹形寓影,微有可观、不意复见了尊姐答聘之诗,出风入雅,真是后来居上,甚是抱惭。几望飞恃闺席,以领香奁大教,却恨无由。今兄弟借此一脉,转得至前,真侥幸也。“卜小姐道:“当时咏此,只因见了原韵精微,一时技痒。又因哥哥索和,故一时续貂。原不知为答聘之用,又何知传到尊姐并贤弟之前,为大方贻笑。”管雷听罢,就走近书案前,翻她的笔墨观看。只见题花咏柳,赋物娱情,或长篇并绝句,不一而足。因说道:“尊姐翰墨淋漓,真家姐闺中之良友也,可敬,可敬。但愚弟不识进退,携得素扇一柄,欲求尊姐挥洒数行教训愚弟;不知允否?”因向袖中取出一把金扇,放在案上,卜小姐道:“要题写何难,但恐不佳,贤弟不要见笑。”一面说,一面磨起墨,遂信笔题一首道: 春风不问是谁家,吹得桃夭片片斜。 幸喜支玑支得住,两花织做一枝花。 管雷立在案旁,看见卜小姐落笔花妍,柳媚吐词,燕乳莺雏,不觉惊喜欲狂。因称赞道:“真吾姐也,明日即当具香车奉迎,万望尊姐慨然。”卜小姐道:“且到临时再看。”管雷遂辞了卜小姐,依旧同卜成仁出来。送到门前,卜成仁又再三叮咛管雷择日来接。管雷应允,方才别了。 回家入见管小姐,将相见之事说了,道:“这卜小姐,真又是一个才女了。”管小姐道:“何以见得?”管雷道:“愚弟见她案头,笔墨纵横,吐谈风雅,不问已知其为多才闺彦。但恐姐姐不信,故以扇索题。不得已,又露出窥见浅态,未能使她笑愚弟无目。”管小姐道:“求她题扇,她曾题么?”管雷道,“她接过扇子,也不问题,遂信笔写出一首七言绝句,竟将这一番举动曲曲道尽,却不露一痕形迹,而又风雅特甚。“向袖中取出,递与管小姐道:“姐姐请看。”管小姐看了,不觉喜动颜色道:“风流香艳,实实可爱。吾弟赏鉴不差,须速致其来,以鸣河洲之盛。”管雷道:“卜小姐不独才美堪怜,而一种幽贞性情更可敬也。我看她嫁与长孙,虽承父命不敢推辞,但教她充作姐姐,这一段委曲,未免近亵,似非所愿。明日请她,未必肯来,我们若逼请她来,虽若亲爱,实屈辱之也。不知姐姐可能兔其屈辱,以昭亲爱?”管小姐道:“卜成仁逼妹代嫁者,是认我死,虑祸及于他。我今尚生,他原无祸。他既无祸,则他妹之嫁,自有正途,何须借径,以损闺颜,但此时不便说破。贤弟既欲全此女之贞,明日往迎,须隐隐约约微露其意,止其勿来可也。”管雷道:“姐姐此论大妙,愚弟即如此行。”到了次日,遂不通知卜成仁,意自到卜尚书家来要求见。家人是公子吩咐下的,也不说公子不在家,竟将管雷引了入去。走到中门,又叫管中门的仆妇引至楼下,又叫管楼门的丫头禀知小姐,方才请管雷上楼去相见。相见过坐下,卜小姐道:“贤弟今日之来,莫非接我到府上去么?只怕今日还不及。”管雷道:“昨日愚弟妄想要接尊姐至舍者,以常人论也。及见尊姐,而知尊姐德性过于古媛,才美高于今淑,行为闺范,止作女仪,非常人比也。归而思之,安敢献媚华堂,而移花易柳,以辱春光。故愚弟今日之来,虽名为迎接,实欲暂停鸾凤,以待百辆之迎,不知尊姐以为何如?”卜小姐道:“体贴至此,贤弟之情,可为深至,感激不尽。但恐安坐不往,祸及家兄。倘伤手足,则争礼又属虚名,有所不忍,故踌躇不决耳。”管雷道:“愚弟既不欲辱及尊姐,又安敢祸及尊兄,实有所持,万万可以两全。故敢为尊姐作温椟之思,尊姐但请放心。”小姐听了,又惊又喜道:“贤弟说来,虽觉快畅。但不知就理,终怀疑虑。贤弟何不明以告我?”管雷道:“此中就理,浅而易见,尊兄拿隐无伤,故敢请命。尊姐若不深信,乞至舍一观,自然明白。若要此时明言,窃恐耳目漏泄,有伤大事,实实不敢。”红丝见管雷说得侃侃,料不是谎,满心欢喜道:“贤弟既有大力,覆庇愚兄妹之功多矣,感激,感激。”管雷说明,就辞去了。 卜成仁闻知管雷来接,忙赶了来家,要撺掇妹子速去。不期来迟,管雷又去了。因急急上楼,问小姐道:“管不闻既来接妹子,为何又独自先去了?”卜小姐道:“他不是来接我,是来辞我,教我不消去了。他说自有妙法,可以保全哥哥,决不至有祸,所以自家去了。”卜成仁听了,连忙跌脚道:“管公子不肯接妹子去,反说这些好话,这事不好了,是我的祸到了。”卜小姐道:“这是为何?他难道小小年纪,会捉弄人?“卜成仁道:“妹妹你不知道。这管公子的姐姐,是我威逼死了。论起理来,原与我是仇人,若是个奸狡的,不知几时把我告了。只因他年纪小,糊糊涂涂,又没胆气,故隐忍至今。我只愁管恃郎回来,这一死难逃。只指望管侍郎死在海外,便是我的造化。今不期添出个长孙榜眼来夹炒。多亏李县尊设此移花接木之计,全我的生。管公子一时想不到,昨已应承了,来认做姐姐,愚兄一场大祸已可消释。不知为甚,今日又变了卦。定有人点醒他知,要与姐姐报仇,故改口来回妹子。妹子若不去,我自然是死了。”说罢,便哭将起来。 卜小姐道:“哥哥不要哭。我看这管公子年纪虽不,说话却老成,决无报仇之意。但我再三问他,他不肯直说,只教我到他家去一看便知。”卜成仁道:“既教妹妹去看,妹妹何不为我的性命去看一看?”卜小姐道:“若论女子守身,决无轻易出门之理。既哥哥如此慌张,只得蒙羞冒耻为哥哥走一遭。“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美应爱美,才自怜才。不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二小姐惊惊喜喜说幽心 两尚书真真假假讨情面 第十九回 二小姐惊惊喜喜说幽心 两尚书真真假假讨情面 词曰: 冷暖幽心俱悄悄,暗痛私疼,不许他人晓。一旦春花遇春草,自应细细啼春鸟。只道相逢刚凑巧,台接衡连,情面轻轻讨。谁知都是没相干,空惹许多烦与恼。 右调《蝶恋花》话说红丝小姐,前因管雷止她不去,包管没祸。又说如不信,请至舍一看便明。今又因哥哥卜成仁见她不到管家去代嫁,十分惊慌。因暗想道:“此事若管雷之言果真,固可以全我婚姻之大礼。倘管雷之言涉谬,岂□□哥哥威逼之实。何况管雷有请我至舍之言,何不借此去看个明白,也可放心。设或不然,当再作区处。且此时往来,于婚礼无碍。”主意定了。又见卜成仁着急,遂许他一往。因差人知会管公子,竟悄悄的一乘小轿,抬到管恃郎家来。此时管雷闻信,已与管小姐打点停当。见卜小姐到了,接入后厅,方才请她下轿。早有许多恃妾,前前后后簇拥入去。入到深闺秘阁之中,忽见又许多侍妾簇拥着一位小姐,在那里拱立相迎。 卜小姐远远望见,吃了一惊,不知何人。困她心灵性慧,又有了管雷的前言,忽悟到管小姐原来未死。因笑嘻嘻,就象认得的一般,忙趋上前说道:“姐姐游戏入神,竟不顾愚人惊死那。”管小姐见卜小姐才会面,即参透其微,深服其颖悟敏捷。因笑答道:“虽是一番游戏,只怕惊姐姐不动,何敢称神。“卜小姐道:“小妹传闻纵未惊死,今日骤然识面,难道不要喜死么!”管小姐道:“深感姐姐今日见面之喜死,早救了小妹未见面之想死,真侥幸也。”二人大喜,拱让入室,分宾主对拜。拜毕,坐定,侍妾送上茶来。卜小姐早看见管小姐,生得: 花样清癯柳样肥,裁云带月凑腰围。 慢言想象浑如渴,秀色餐来早不饥。 管小姐也看明卜小姐,生得: 莺般娇媚柳般妍,眉蹙堪增笑可怜。 料想人间闺阁少,多应天上滴仙来。 二人互看分明,各各爱慕不已。卜小姐先说道:“姐姐好作用耶。此虽家兄愚不量力,妄作天姝之想,自作还应自受,然所受亦已苦矣。无论从前被吓几死者数次,即至今尚惊魂未定,累小妹几几为受辱之事,而姐姐竟深闺享安贞之吉,以待佳期,真好作用耶!敬服,敬服。”“管小姐道:“此举虽小妹之过,然非此则令兄之威势不可当,痴念不能止,故不得已而出。此空惊虚喝之罪,望姐姐恕之。”卜小姐道:“家兄忧死,而忽然得生;小妹待辱而一朝获免,感激已自不胜,何敢言罪?”管小姐道:“小妹自愧不能韬隐,浪得虚名,以招实祸。怎如姐姐秘窈窕于河洲,潜幽贞于睢鸟。若非答聘玉支玑一咏流出,胡麻纵渔父能寻,亦不知桃源深处,别有一天,已恨当面错过。今忽相逢,真梦想所不能到,何幸如之。”卜小姐道:“小妹原系无才,实非韫玉。即前玉支玑一咏,小妹只认做家庭涂抹。谁知为家兄所卖,竟献之国士之前,又流入闺宗之目,愧且不知,又何知其为答聘。后家兄获罪姐姐,自分必死。妄听人移花接木之谋,有求于小妹,说出从前。小妹方知家兄暗以小妹为香饵,欲长孙吞小妹之钩,吐出姐姐,以遂其虾膜之想。彼虽假途,实非真念,然小妹名节已被其丧尽矣。今闻长孙归娶,畏祸本身,又欲执前之假,为今之真,以求苟免,竟不念小妹之名节为何物。及小妹不从,又苦求父命来压,使小妹无可奈何,只得如落花飞絮而来,已摈飘泊不能自主。不料姐姐安然无恙,又使小妹得以自主,不轻受辱,真快事也。“管小姐道:“姐姐之快,以小妹尚存,于令兄无伤,嫁娶得以自主。敦知小妹既见姐姐如影恋形,如声恋响,安忍再离。只恐又要生姐姐之不快,却将奈何?”小姐道:“不快者,不快干矫强也。至于孤思依傍柔思,小妹株守香奁,无依无傍,今幸逢姐姐,倘蒙不弃,常使相亲,则何快如之,姐姐为何反言?但恐花枝在前,幽草不敢言芳。明月居上,疏星自难再照,不知姐姐将何以教我?”管小姐道:“玉支玑之聘,虽或真或假,出于人事。然玉支玑答聘之诗,或有心或无心,则实有天意存焉。且闻英皇两帝女,共媲美于虞廷。甘糜二夫人,实齐眉于先主。每每希心内美,千古无多。何幸屈指闺才,一时有两。况色香相接,既得之比邻,且缘分有因,安忍失之当面。在小妹既不肯自让,在姐姐又何必多谦。自是一天好事,不识尊意以为何如?”卜小姐道:“女子有家,谁人不愿。况良人又称国士,安肯自失。但恐长孙借聘行聘,未必出于真诚。即家兄窃诗作答,不过行其诡诈,实于婚姻之礼不相符合。况长孙奉旨归娶者姐姐也,小妹突出分奉箕帚,纵姐姐私僇木之量,置之不校,在长孙未免赘疣相视,乌乎可也?”管小姐:“长孙笃信人也。明知行聘是虚,独赖姐姐这一首答聘诗,死也不敢还出,则其属意此诗可知也。既属意此诗,岂不愿意做诗之人。然而不敢明言者,因先有小妹婚姻之约,不忍负心。又以姐姐门媚太高,不敢妄想。然揣度其私心,则未有不展转反侧,而殷殷爱慕者。今尊公大宰,既肯认假以为真,则长孙自将错以就错,而遂其心矣。姐姐何必相疑?”卜小姐道:“长孙若不嫌貌陋,姐姐又贤德相容,家父又喜牵丝幕,小妹何人,敢过于推调。但思婚姻大礼,不宜苟且,以辱关睢之雅化,尚望姐姐为小妹主持。”管小姐道:“姐姐赋姿既美且才,而德性又正静温和,若不弃嫌,小妹愿结为姊妹,日相晤对,则平生之大快也。至于长孙归娶,誓必双飞双宿,决不独自于归,有负此盟,天地不容盖载,不识姐姐以为何如?”卜小姐道:“蒙姐姐以此垂怜,无论结义,直胜同胞矣。感激不尽,更有何言。”二人说得投机,俱各大喜。一面治酒款待,说说笑笑。不独管小姐留住不放,就是卜小姐也不愿言归,一连住了三日。两小姐在闺中留恋一毫不觉,惟卜成仁不知何故,急得抓耳挠腮,叫侍妾来探听。卜小姐打发回来,不容入去。卜成仁摸不着消息,更加着急。卜小姐此时已与管小姐结成姊妹,二人俱是十八。管小姐长一月为姐,卜小姐小一月为妹。卜小姐见哥哥着急,因辞管小姐道:“小妹蒙姐姐真诚相待,一刻也不忍离。但虑愚兄着急,只得要回去安慰他。”管小姐道:“贤妹回去安慰令兄,只宜力保其无他,断不可说出愚姐不死,恐传闻于长孙之耳,不能察其真情。”卜小姐道:“此意小妹晓得。”方才别去。正是: 儿女天生多俏心,俏心能浅又能深。 说来除了知音听,明月芦花没处寻。 卜小姐回到家中,卜成仁来问。卜小姐安慰道:“此事委曲甚多,一时难言,哥哥也不必细问。但一毫祸患,俱与哥哥无涉,哥哥只管放心,妹子可以力保。”卜成仁道:“妹妹既肯力保,谅非骗我,我为兄的心已放下八九。但不知长孙榜眼归娶时,妹妹还是嫁他,还是不嫁他?”卜小姐道:“嫁也不可知,不嫁也不可知,哥哥总不必问,只包管哥哥无祸便了。“卜成仁听见妹子说话朗烈,方才欢喜去了。自此之后,连卜小姐也安心以待长孙肖归娶不题。 却说管恃郎奉旨往海上封王,因争礼不屈,被留了八九个月。后服其持正,方优礼遣还。及归,海上又遭风涛之险,故往来将有年半,方回至京师复命。朝廷嘉其有功,进升尚书。管灰思家之极,又闻知长孙肖中了榜眼,已奉旨归娶,一发要回。因此告病,一连上了三疏,方准给假归程,俟病痊复任。管灰得了旨意,忙打点归程。满朝文武都与他欢喜。独有卜尚书有些着忙,恐他归去,闻知女儿逼死之信,安肯甘休。与其后日挽回,不如今日相求。因盛设酒筵,又说贺喜,又说送行,又请了王相公来相陪,就求他在中间说合,情愿献金赎罪,只求恕他儿子卜成仁之死。 不期管侍郎一到京,早有人报知他女儿为卜成仁威逼的死信,虽不深信,未免也吃一惊。及到衙门,家人报知是吓卜成仁之计,实实未死,愈服女儿之妙用。 忽见卜尚书殷勤来请,知是为此;恐不应承,他急了又下毒手,便欣然而往。宾主相见过,又请王相公来相见。相见毕,略叙几句闲文,就拱请上席,欢然而饮。饮至换席,王相公方邀了管尚书到一间书房中,悄悄说道:“今日卜冢宰之席,虽为老先生贺喜荣归,然实有一件万不得已之苦情,要恳求老先生开恩赦罪,情愿以千金为酬,自不敢说,故托学生代为请命。不识老先生可肯念同列台衡,再推薄分,宽容一线否?”管尚书假意惊讶道:“不知何事这等要紧?且先求教,方可酌议。“王相公道:“卜冢宰令郎卜成仁,一向慕令爱窈窕贤淑,再三为荇菜之求,此老先生所知也。不幸为三诗所误,自求不遂,转成就了敝门人长孙肖之婚。他心不服,往往多方苦求,虽说有之,然尊府之闺阁深沉,揆情度理亦不过骄横于外,实不能亲入于内,而妄加荼毒也。后来令掌珠不知为着何事,遂猜为威逼而然。若果然威逼,令公子虽然年少,未必无言,却从无片纸到县存案,而道路之口,却轰传不能禁止。卜冢宰恐老先生归时,误听以为实,归罪其令郎,私心甚惧,故惜杯酒陈情,求老先生细细加察。倘注误中有一线可原,欲求老先生念其独子之苦,曲赦其辜,则感恩不浅矣。”管尚书听了,故作沉吟道:“原来家庭又有此变,虽弱女遭祸,未免痛心。然死者不能复生,即沥血申冤,亦于死者无益。况卜老先生与晚生有同官之雅,何敢以我之痛心,复为彼之痛心。今蒙老太师赐教,即情罪真确,亦不敢复较矣。”此时卜尚书正在房外窃听,听见管尚书说得慷慨,满心欢喜。忙走进来,叫人铺下红毡,深深向管尚书拜谢道:“多蒙开赦小儿,此恩此德,天高地厚矣。“管尚书忙忙答礼道:“女儿一死,其事甚小,怎敢劳老先生如此屈体?”卜尚书道:“义有所感,礼自生焉。恩不能忘,报所必至。王老太师所云千金为寿,即当奉上,决不食言。但只是还有一事奉求。”管尚书道:“小女之死生,非货利之可赎,厚惠何敢当。但不知有何事见教?”卜尚书道:“老先生高怀智识,看破一切,故于事作特达之观。但恐长孙榜眼,少年情重,,未免苛求。学生已恳之王太师,以师生之谊,再三嘱托矣。倘儡块消之不尽,尚望老先生推天地之量,广日月之仁,再为一解,则小儿之生,实洪恩再造矣。”管尚书道:“学生既相忘于无言,谅长孙无忝亦未必多口,老冢宰请放心。“卜尚书听了大喜,谢了又谢。因复请上席,席终散去。卜尚书暗暗送了千金与管尚书,管尚书登时退还,哪里肯受。卜尚书见管尚书不受,疑惑起来,复央王阁老来见管尚书,说道:“卜公一芹,者先生拒而不纳,莫非有他意么?”管尚书道:“既蒙老太师赐教,怎敢复有他意。但思小女薄有权术,以卜公子之粗豪,未必能制小女于死命,其中只怕尚有可笑。容晚生回去,同贵门生回复了归娶之旨,则老太师自然明白矣。“王相公大惊道:“令爱之变,血衣血刃皆有人见,相传确矣,安有他疑?”管尚书道:“若是是真,晚生亦安于命,必不二三。求老师慨谕卜冢宰,万无多虑。”王相公见管尚书说得斩截,方才半信半疑的去报知卜冢宰不题。正是: 耳闻眼见皆云确,怎敢轻言不是真。 到得双双归娶后,方才巧妙说佳人。 管尚书回复了王相公,在京无事,方才遣牌而归。按下不题。 却说长孙肖奉旨归娶,知管小姐为卜成仁威逼而死,痛恨不胜。只待归娶无人,便好上疏请命,将卜成仁抵偿。又虑着离家日久,管小姐又死,母亲无人料理,不知安与不安。在路上思想一回,悲痛一回,十分不快。又虑着原系贫居茅檐草舍,圣旨到了,无处供奉,衙役人等,无处安顿,甚是踌躇。将近青田,将圣旨并从人仪仗,俱安在三十里外一个馆驿中。先自便眼私行到家,来见母亲。只愁母亲饥寒消瘦,心下惶惶。不期一跨到门,早有管家的老仆接着。及走入内室,只见母亲服饰华美,颜色丰腴,倍于往日。又有管家仆妇随侍,满心欢喜。俯拜伏于地道:“儿不孝,弃亲远游,一时功名牵绊,不敢急归,所赖者媳妇管小姐,曾应承代养,稍稍放心。后闻其遭变,只虑母亲凄凉消瘦,日夜优心。今见母亲安康如故,真感天不尽,但不知是谁供给?”祖夫人忙挽他起来道:“闻你已继书香,我心甚喜,不觉前愁尽释。你若问起是谁供给——?”因啼嘘位下道:“好个贤孝媳妇,只恨你我没福消受,致她守你之贞节,罹卜成仁之惨祸。她在日殷勤供给,还说图后来相见。最痛心者,她杀身不顾,尚托她结义的姊妹来代她奉养我。我儿你细想一想,从古以来,曾有几个如此贤孝的媳妇,叫我如何思想得了。”说罢,不觉泪下如雨。长孙肖听了,早一交跌倒在地,哀哀大哭道:“管小姐!管小姐!怎生我长孙肖面上,用情如此之深,叫我杀身也难报你万分之一。”祖夫人忙叫仆妇扶起,再三宽慰道:“死也不能复生,哭之何益。但你既已侥幸,惟有为她报此深仇,方可少申一念。”长孙肖道:“报仇之事,自不待言。但此仇切齿,即将卜贼断首刳心,亦不能消其毫毛。”因问管小姐灵柩,不知已葬,还是在家。祖夫人道:“不闻出葬,想是在家。”长孙肖听了,遂对母亲道:“祭尊之礼,一时等不得,孩儿且去抚棺先拜一拜,少展悲哀。”遂忙忙走到管家来,早有人报知管雷。管雷忙出来接着,就要请他拜见。长孙肖忙摇手道:“且慢。可先引我到灵柩前一拜。”管雷此时已受了管小姐之戒,不许说破。遂不推辞,竟引他到停棺的小厅上来。长孙肖一进厅门,早望见一棺在上,旁列血衣血刃,不觉伤心。遂拜伏棺前,大声痛哭道:“小姐呀!小姐呀!你一个千秋才美淑人,何为我长孙肖一贫寒不肖,竟轻身不顾至此耶!此恩此情,虽粉身碎骨,不能补报。今惟有手诛卜贼,以展血诚。终身不娶,以明无负,要再返魂,实无计耳。”一回诉位,一回哀号,只哭得天惨惨,日陰陰。只因这一哭,有分教:再续鸾胶,重开笑口。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乍相见未说破犹自疑 大团圆看分明方知巧 第二十回 乍相见未说破犹自疑 大团圆看分明方知巧 词曰: 口口声声道无恙。事在嫌疑,怎教人心放。百算惟思消死恨,何曾再想生模样。 报道门前迎百辆,柳度花倩,有女谁承望。相逢原是旧新人,惊喜满堂真快畅。 右调《蝶恋花》 话说长孙肖痛哭不已,管雷再三劝解,方才拭泪而起。因请到书厅上,铺下红毡,要以师生拜见。长孙肖复堕泪说道:“当日婚姻之事,虽有玉支玑定盟,却尚未实结,而尊舅又正执经问难,故师生道严,婚姻礼略。今弟已侥幸科名,不能复为尊舅商量笔墨。况令先姐又为我捐生。我又奉旨归娶,则师生之情可以少谢,而婚姻之痛,正尔伤心,安可不笃郎舅之好,以慰九泉。若据青毡之席,而妄自尊大,断断不可。”管雷苦苦敦请,而长孙毕竟不从,竞对拜了四拜,方才坐下。 长孙肖道:’我长孙肖,一贫困寒儒,蒙尊公岳父与令先姐文字相知,便慨留入幕,此千古特达之知己也。实指望博得一第,以谢青眼。奈何才入凤池,而鸳帏已成穗帐。虽号天泣地,无济于生。即剖腹屠肠,亦何所补。惟今之计,惟有断贼首,以报深仇,誓鳏居以示不背而已。”管雷道:“世事变幻不常,认真不得。尊师何为出此决绝之言耶?况今奉旨归娶,岂可不娶而违旨?”长孙肖道:“请旨归娶者,欲完玉支玑之盟。今支玑空设,而织女无人,将谁娶也?”管雷道:“闻卜小姐亦有玉支玑之约,何不移彼作此,或亦权变之一方也?”长孙肖道:“生者若移,死者何辜。世纵无常,我心不易。尊舅知我,何故不谅也?”管雷道:“门生小于,怎敢苦劝尊师。昨县中来报说,家父还朝,进给尚书。请假归里,已蒙怜准,只伯归期不远,侯家父归时,自别有商酌。”长孙肖道:“既泰山锦旋,自当恭候,以听指挥。”管雷欲款留再坐。长孙肖道:“刚到即来,老母温情尚未少致,焉敢久留。”遂别了回家。 祖夫人道:“县中李父母已来两次了。”长孙肖道:“他来作甚么?莫非又来追我的玉支玑。”祖夫人因道:“他买了新屋在大街上,门前竖立旗杆,堂上悬了新匾,十分华丽,屡屡要请我去居住。我因你未回来,故不肯去。今日连来,想又是为此。”正说不了,老仆又来报道:“县里李太爷轿子歇在林外,已步行到堂,要求老爷一见。”长孙肖吩咐道:“你可回复说,老爷私行回家,衣冠俱在后面,便服不便相见,太爷请回,容明日到县相见罢。”老仆出去回复,又进来说道:“太爷说,老爷上台,何须衣冠,只求赐一见,便沐洪恩矣。”长孙肖恐过于矫抗,因走出来。李知县看见,忙忙呈上手本,就当堂一跪。长孙肖忙挽起道:“老父母旧识,治生新进,怎么行起客套礼来了。”李知县道:“老大人乃玉堂大贵,知县风尘下吏,礼宜如此,非过也。”彼此谦让了半晌,方宾主坐下。 李知县道:“知县俗吏,有眼不识泰山,向多得罪,统祈海量包容。”长孙肖道:“往事口角不逊,彼此俱罢,不必提了。但闻老父母为治生新设一第,华丽异常。治生寒儒新进,价尚无偿,如何敢居。有辜高义,却将奈何?”李知县道:“富贵行乎富贵。圣人之训,夫岂不义。若名高金榜,而身处草茅,未免有辱朝廷。知县仰体台意,因先治一居。明日圣旨到了,方有供奉之所。衣冠往来,方有晋接之地。乞老大人俯鉴微诚,移居于内,庶于礼体相宜。若虑伤廉,从容给价可也。“长孙肖本不欲居,被李知县半情半理,说得痛快,又因草屋往来,实是不便,只得欣然笑纳了。 正是: 行藏不必苦安排,春到枝头花自开。 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 李知县见长孙肖肯移住新居,前结已解,方放心回县不题。却说长孙肖既有了新居,请祖夫人移入居住。一面迎请圣旨,并人役一同到家。 原来强之良自报信之后,见长孙肖认作故旧,相待甚优,便追随不去,跟了回来。一路上,闻知长孙肖声声只要报卜成仁之仇,料想卜成仁必定着忙,因思乘机诈他一块用用。一到青田县,就来见卜成仁。卜成仁一见,就埋怨他道:“好人耶!今日也叫我呆着脸法强她,。明日也叫我大着胆去追她,直叫我将管小姐威逼死了,你却逃走的无影无踪,叫我一个当灾。幸亏得管公子年纪小,不晓得告人,故得挨延这条性命在此。今不幸,长孙肖中了榜眼,来复仇了。管侍郎又升了尚书,来索命了。还亏得近日家父有信来,叫我将舍妹玉支玑的婚姻来和他好。此事已央王相公说过了,尚不知何如?你今日忽然到来,莫非害我不尽情,又要来加害么?”强之良听了,叹气道:“好人难做,冤屈死人。小弟劝你去亲近管小姐,原是一片美情。不料管小姐性烈如此,竞弄出这场大祸来。我想管小姐死了,惟有长孙肖一人,怀恨最深,故赶进去寻他挽回。不期他恰恰又高中了。他又十分念旧,留我住下,一刻不离。因此,乘机每每将令妹的婚姻挑逗他。恰喜尊公又央王相公也将此婚来说,已说得有几分就绪。我恐怕明日事成,要寻原媒,一时无人,故又随他回来。本是一团好意,你为何反。埋怨我。你既埋怨我,我只得去了。明日要成此婚姻,撮合无人,休要见怪。”就起身要走。 卜成仁听见强之良说出他是原媒,因回喷作喜,慌忙留住道:“埋怨你,正是盼望你不来,你为何就认真起来。长孙榜眼既待你甚厚,这桩事全赖于你。若周全成了此事,免了我威逼之罪,我当重重相谢。”强之良道:“谁要你谢。只要你认我是个始终为朋友的好人。”卜成仁道:“多感,多感。”正是: 小人灾祸暗中挑,灾祸挑成只一逃。 背地说人言带剑,当前依旧笑藏刀。 卜成仁与强之良以小人而弄小人,按下不题。 且说长孙肖奉旨归娶,虽知管小姐死了,无人可娶。欲要上疏,说管小姐是卜成仁威逼死了,无奈管小姐死时,管公子不曾出得纸笔到府县,一时无据,又不敢劈空上疏。欲要听信人言,移花接木,将卜小姐充作管小姐娶了,以完玉支玑一段归娶的公案,却念管小姐情深义重,一旦死了,又娶别人,于心又万万不忍。欲要一味拒绝,又因王相公临出京时,再三嘱托,难以回复,只得与祖夫人商量。祖夫人道:“管小姐为你而死,你若守她之义,终身不娶,我也不强你。你若念及宗祧,终不免要娶。我心上有一淑女,虽不是管小姐,却与管小姐一样。我为母的主张,定要娶她,却不许你更娶她人。”长孙肖道:“此女却是伺人?”祖夫人道:“此女姓戴,就是管小姐结义的姐妹。此女贤不过,孝不过,又才美不过,真淑女也。“长孙肖道:“此女缘何得知?”祖夫人道:“此女因管小姐临死托她来看我,她不负所托,闻我有病,竞亲身来侍奉。寒即添衣,饿即劝饭,’又善于劝慰,使我愁见之欢然,闷见之释然,故我近来形神安泰,皆此女之功也。娶妇不娶此女,更娶何人?”长孙肖道:“此女既来,如何不见?”祖夫人道:“此女当我凄凉愁若之时,朝夕不离。直到闻你中了鼎甲,见我心欢悦,方才辞去。自彼辞去,令我心中快快,如有所失,真淑女也。”长孙肖听了想道:“管小姐才美贤淑,已不必言矣。即卜小姐支矶一咏,儒雅风流,睹其诗,如见其人,自应窈窕。二女一死一生,已难为情。今又添一未经择婿,先得治心之戴小姐,一发乱人肠肚。”长孙肖正踌躇不定,忽报管尚书驰驿还乡,已到家矣。慌忙冠带,打执事往拜。才到门落轿,早有一个家人低低禀道:“今日乃老爷荣归吉日,求姑爷万万不可说出小姐之死,伤老爷之心,犯老爷之忌。”长孙肖正打帐进见,痛哭一场,以诉衷曲。忽见家人传示,只得含屈,强作欢额。才上月台,管尚书早迎出厅门,笑嘻嘻说道:“无忝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在此得意之际,可还思量及我与小女昔日之赏鉴私?”长孙肖道:“小婿贫困无聊,多蒙岳父大人并令爱小姐破格垂青,多方提拔,较之天地父母,更知亲切。自违隔至今,魂梦未尝少忘。今幸叨一第,止思承欢报德。但恨——”才说出”但恨”二字,管尚书即摇手止住道:“前程锦片,有何可恨?”长孙肖遂不敢再言。因步趋于管尚书之后,引入厅中,以翁婿之礼,拜了四拜。拜毕,侍坐于旁。 管尚书道:“老夫归询令堂亲母康健安泰。则贤婿所请归省之旨,可以报命矣。至于归娶之事,贤婿抵家久矣,为何尚不料理,未免怠慢。若不曾请旨,怠慢无妨。今既请旨,却是怠慢不得。”长孙肖道:“小婿怎敢怠慢,但事无头绪,一时不便举行,还要恳求岳父大人指教’”管尚书道:“明明之事,怎无头绪?我见贤婿所上之疏,内称玉支玑有聘,乞恩归娶,只消问玉支玑所聘何人,行了大礼去娶就是了。明明之事,怎无头绪?”长孙肖道:“玉支玑之聘,固然尚在’。只因昔是今非,其中有变,故不敢妄动。”管尚书道:“贤娟初入仕途,尚不知朝廷礼法,大凡事涉朝廷,便揣摹不得。纵使明知,亦须遵行有据,方可回旨。贤婿既奏过玉支玑有聘,可速照聘去娶。倘其有变,亦必俟其报明致变之由,然后可以据实回奏。若不一一奉行,而即思以传闻复命,便是违旨,便是欺君,断乎不可。”长孙肖听了,吃惊道:“原来如此。既是如此,且待小婿行过大礼,再求岳父指教。”管尚书道:“贤婿所定之玉支玑,小女受了。小女咏玉支玑之诗,以为答聘,贤婿收了。贤婿行礼来娶,不待言矣。但老夫行后,又闻贤婿于卜冢宰之令爱亦有玉支玑之聘。 卜小姐于贤婿亦有玉支玑之咏以答聘,此事果有么?”长孙肖道:“此事虽有,却是卜成仁欺诈小婿。小婿游戏应之,彼此俱非实情,如何当得实事。 管尚书道:“即行聘有物,答聘有诗,昔虽欺诈游戏,今则已成实事。贤婿或隐蔽而不举行,倘卜老指聘陈情,则贤婿未免有违旨欺君之罪,呜呼可也!”长孙肖听了,默默无语。管尚书道:“贤婿不必沉吟,此乃奉旨之事,一痕也差池不得。贤婿有何隐情,不妨直说,好作商量。”长孙肖道:“才美千秋所重,令爱小姐才美举国所知,姑且勿论。即卜小姐答聘一诗,风流大雅,实不易得,小婿虽愚,安能不幕。在卜子当时实实是假,今日去假成真,自是快事。但回思及令爱小姐,一番桃花潭水之情,今一旦据鹊巢而独拥雎鸠,则其负心为何如,故宁甘伏违旨之罪,而不欲抱负心之愧,故低徊惆怅耳。”管尚书听了,大笑道:“贤婿差矣。从来闺淑不妨有二。况小女又不嫉不妨,何为负心,有甚愧抱?苦苦推辞,可谓过情矣。贤婿且速归,行礼事已定矣。毋容再议。”长孙肖见管尚书说到此际,词语俱厉,不敢复辩。只得说道:“此俱奉岳父大人之命。但小婿还有隐情禀知岳父大人,上求裁度。”管尚书道:“更有何事?”长孙肖道:“小婿未归未第之前,老母忧疑成病,赖一戴女推令爱小姐亲爱之情,殷勤慰藉,方保无虞。今老母感之不尽,又称其才美贤孝,欲小婿娶之为妇。今若单守岳父门楣,老母自然无说。若傍兼卜氏而不及戴,未免违母亲之命,罪当何如?还求岳父教之。”管尚书道:“令堂之议,虽感深习熟,别具思慈,然私也。今日之娶,是奉圣旨,公也。安可以私而废公。倘亲母必不忘情,娶后再娶可也。”长孙肖听了,心服其处分之妙。遂连连打恭称谢而出。正是: 处事虽兼情与理,审时先要别公私。 情理公私都虑到,自然半点不差池。 长孙肖辞了回家,将管尚书的前言细细与母亲说知。祖夫人见管尚书论得公私有理,只得听从。独有长孙肖心下疑惑,暗想道:“管小姐既死,他竞不提起,莫非受了卜尚书嘱托,要我行了卜家的大礼,然后推辞?”然事已讲定,无可奈何。只得备了两副大礼,择个吉日,一副托李知县为媒,送到管尚书家来。一副仍央强之良原媒,送到卜尚书家来。 卜成仁见长孙榜眼行大礼来,喜得只是打跌。强之良再三邀功求贿赂,卜成仁一一奉承。这边李知县身虽为媒,押礼送到管尚书家来,心下还暗打帐着,他决然不受,别有一番议论。不期礼送到,管尚书竞相见款留,欢然受了,一字也不说甚。李知县回来,复了长孙肖之命。各各怀抱鬼胎,不知是个甚么意思。长孙肖又想道:“他受了大礼,却将甚人嫁我。莫非到临娶时方退?”再猜不出。 及到了亲迎这日,大开喜筵,遍请合邑乡绅。众乡绅见他少年鼎甲,谁不亲来奉承,贺礼缤纷于道。到了黄昏,长孙肖身穿翰林吉服,簪花挂红,亲骑一匹骏马,旌旗满道,灯火分行,竹箫鼓乐前后簇拥,来到管尚书家亲迎。既到了门前,心下还鹘鹘突突的恐有变封卦。不期,候不多时,早有一位新人上轿,管雷骑马在后面送嫁。长孙肖见了,又惊又喜,暗想道:“此却是谁?莫非叫人代替?前闻要卜小姐移花接木,今卜小姐已自于归,岂复代人?”推测不出。须臾到了,吩咐稍停。另是一番旌旗灯火,笙箫鼓乐复到卜尚书家亲迎。候不多时,郑夫人打发了卜小姐上轿。卜成仁见光景有几分无恙,便欢欢喜喜,也骑马跟在妹子轿后送嫁。 须臾到了,长孙肖方命两轿分左右一齐抬入后堂。赶出众人,开了轿门,令各家的侍妄挽扶出来,簇拥上堂。此时堂上灯烛辉煌,香烟馥郁。长孙肖先自拜过了天地,然后自居于中,请管小姐居左,卜小姐居右,三人交拜,以成夫妇之礼。拜毕,复令侍妾挽扶,拥入洞房,然后揭去盖头,觌面相见,同饮合卺之礼。长孙肖偷眼将二小姐一看,一个袅袅婷婷,比花解语,一个温温软软,似玉生香。真是天仙一对,神女一双,不胜大喜,大家同饮。 不过数怀,长孙肖怀疑不解,便忍不住,遂开口问管小姐道:“合邑之人皆传夫人为卜舅所逼,已遭大变,为何安然无恙也?”管小姐全不作儿女之态,竞朗然应道:“贱妾既受君子之聘,苹蘩是任,安敢轻生。相传之变,不过借此以惊蜂蝶耳!有何大害,至于杀身。”长孙肖听了,直喜得眼跃眉扬,鼓舞称快道:“夫人好妙用耶!不独惊杀卜舅,凡相识妾友无不惊杀也!”又问管小姐道:“夫人既无恙,老母抱病,所托看视老母之戴女,又未知是何人?”管小姐道:“戴女即妾也。恐露妾机,故假托姓名耳。”长孙肖听了,不胜羡叹道:“一缘才定,就劳如此用心,真令人感激不尽。”此时祖夫人,因寡居吉日不便相见。长孙肖恐其挂念,忙命一侍妾入内报知。然后又问卜小姐道:“玉支玑之聘,原属令兄之虚假,彼时寒儒,焉敢过望。不意天原有在,得蒙夫人答聘之诗,始知有美,不能无思。今忽借假成真,真出望外。”卜小姐道:“贱妾弱女,严父在京,亲母见背,从来户外不窥,安知吉士。惟猎诗书,用代针线,不意为兄所愚,妾题以涉多露。后又急望保全,假父命逼亲,不能自主。幸赖青眉贤姐,扶持闺体,补遣妄还。又蒙君子高义,百辆同迎,使贱妾今日娥眉不屈。庶异日箕帚无惭,诚不幸中之大幸也。”于是一夫二妇,金玉相辉,左眉右髻,应接不暇。闺房乐事,于兹占尽矣。到次日,传出管小姐是捉弄卜公子,原未曾死。合邑人间知,无不称奇称快。将一个卜公子几乎气死,受了多少惊慌恐张,都是虚的。 李知县也自笑被她耍了。怪道管公子不出一词,强之良也自追悔,空逃走了一番。报到京中,不独卜尚书称快,连王相公也惊讶以为奇。 长孙肖因宜家得意,只在家留过了年余,方进京复命。后来无风无浪,也真做到侍郎。两夫人各生一于,俱成伟器。管尚书从此告病不出,教子管雷,也登了科甲。管尚书因儿女婚嫁毕,遂一意辟谷。虽不逃命,也能得其遗意,已登了上寿。后人览史,因题诗赞之道: 绝代佳人信有之,难于同地更同时。 一朝才美相逢巧,敢夸千秋闺阁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