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不肯嫁东风》 1 托孤 今年是个寒冬。 从来冬天病人都是最难熬的。 所有将死而未死的人,都会进入一个非常奇妙的境地,因为已经知道是救不回来的,所以来探病的人,多少都带着点小心翼翼,连说的话也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宽慰,明明双方都知道是无意义的话,但仍然维持着一来一往的寒暄。 叶清澜到孟家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她姨母孟夫人身体还康健的时候,也是京中世家夫人里的佼佼者,孟尚书家长房长孙媳妇,何等风光,病了几年,一概心气都病没了。夫君是早有了宠爱的妾室,孩子也生了几个了,她娘家林家,父母都已去世,继承家业的是庶母的儿子,明面上当然来往,但不过是面子功夫罢了。不然不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还只遣了两个婆子来问安而已,连林夫人都没来。 叶清澜到的时候,外面厅堂里只有两个家世不太好的夫人,素日受了孟夫人恩惠的,还有个常往来给孟夫人讲说佛法的中年尼姑,叫作善惠的,在外面小声念着佛经,见了她都站起来了。 叶清澜耐着性子和她们见了礼,才带着两个妹妹走进正房,孟夫人的正房是内外三间隔断,外面一间待客,中间一间是起居,绣架上还摆着秋天时孟夫人说着要绣给凌波的百蝶穿花的缎子,实在让人心酸。 卧房里满是药味。 “姨母。”叶凌波先上去了,她是三姐妹中间的那个,素来和孟夫人最亲,孟夫人见她来,连忙挣扎着要起来,她却先在拔步床的地坪上半跪下来了,姨甥俩握着手相对无言,只能流泪。 “姨母……”最小的妹妹燕燕也跟着哭起来,旁边的丫鬟婆子连忙解劝不迭,孟夫人当年陪嫁的丫鬟姓林,嫁了管车马的林九,孟夫人管家时,她就跟着当管家娘子,人人都叫她林娘子。 “小姐们快别伤心了,大夫都说了,转过年就好了……”林娘子连忙上来劝道。 但孟夫人瘦得脱了相,戴着镯子的手如同一把柴,面上已有死气,三姐妹都是见过自家娘亲临终模样的,连最小的燕燕,当年才七八岁,也懵懵懂懂地跟着哭过,哪会看不出来孟夫人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呢。 叶清澜到底老成,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顺着林娘子的话道:“姨母病着,哭多了不好,凌波,你带燕燕出去,有劳吴妈妈照看她们一下,让我和姨母说说话。” 吴妈妈是孟家的老嬷嬷,是孟老太君身边的人,如今整天守在孟夫人房中,名义上是替孟老夫人照看孟夫人,其实说是监视也差不多。孟夫人嫁来十余年,自己膝下并无所出,但孟大人的妾室却生了儿女,从来庶出子女都算在正室夫人名下,嫁妆又传女不传儿。看孟家的意思,孟夫人这份嫁妆,是要留在孟家的。 但要光是嫁妆,也不难协商,难的是另外一件事,不然孟夫人看着叶清澜的眼神不会这样温柔又充满歉疚,叶清澜也不会来得这样迟。 孟夫人是要托孤的。 孟家的妾室难缠,手段不少,孟大人也是个绵软性子,但孟夫人到底是林家嫡出小姐,自有一股烈性在,谁也没料到,她会釜底抽薪,在生命最后几个月里,收养了一个来自她自己外祖父家的小孤女,当作亲生女儿教养。 从来嫁妆传女不传儿,她既然有女儿,按礼法而言,这份嫁妆是落不到孟家侧室的身上的。 但礼法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孟家深宅大院,孟老太君管着家,孟大人官运亨通,侧室苏姨娘儿女双全,又得宠爱,想要带着这份嫁妆走出孟家,实在比登天还难。 所以孟夫人也并不强求,等人都退下后,她拉着叶清澜的手,并未提及这些琐事,只是先落下泪来。 “清澜,是姨母耽搁了你。” “姨母哪里的话。”叶清澜拉着她的手认真安慰她:“自从我母亲去世后,我带着两个妹妹,孤立无援,要不是姨母时时照看,我们哪能平安长大呢。我感激姨母还来不及呢……” “你这孩子,总是心善,说话做事,处处替人着想。你母亲去世七年,我就病了七年,哪有心思照看你呢,都是你自己性格刚强,又为人和善,这七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只恨我这身体不争气,照看不了你们,到了最后时刻,还要拖累你……”孟夫人说着,又落下泪来。 “姨母虽不能亲自照看,但这偌大京城,有姨母在,我们三个,心里也有了依靠。姨母快别说丧气话了,等养好身体,我们几个,还要依赖姨母照顾呢。”叶清澜勉强笑着安慰她道。 室内只剩下林娘子和她们两人,林娘子端上参汤来,叶清澜要喂给孟夫人,孟夫人只是连连摆手。 “别糟蹋东西了。我知道我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孟夫人喘着气,看着叶清澜的眼睛,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托付她的话来。 叶清澜其实不年轻了,转过年即将二十四岁,在京中的未嫁小姐里,已经是石破天惊的高龄了,和她同龄的闺中好友,几乎都已经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了。女孩子容颜易老,虽然她的杏脸仍然光洁如玉,眉眼也仍然画一般美貌,但到底是辜负了好青春。 孟夫人心中隐痛,更加说不出话来,只是落泪。 “清澜,清澜,以后你可怎么办……”她拉着叶清澜的手哭道:“我如何有脸去见你的娘亲?” 叶清澜只是抚着她的手宽慰她,又劝道:“姨母这时候快别想这些事了,只管好好养好身体,小表妹有我照顾,只管放心。” 不提那个“小表妹”还好,一提,孟夫人更加焦心,叶清澜见状,宽慰道:“姨母放心,我总会想到办法的……” “你才多大,怎么能斗得过他们。”孟夫人焦心地拉住她的手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姨母只管放心,养好身体,自有办法。”叶清澜劝她喝下参汤:“先好好睡一觉,醒来咱们再商量。” 孟夫人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说是睡,其实就是弥留了,尤其是后半夜,几乎是被梦魇住的状态,时不时就惊醒,说着梦话,一会儿说“阿措快走,他们都要害你”,一会儿说“清澜,是我对不住你,误了你的终身”,最后竟然叫起“姐姐”来。 林娘子带着两个丫鬟守着自家主母,叶清澜也彻夜不睡,守在睡榻上,安抚梦魇中的孟夫人,在她偶然地惊醒唤自己名字时,握住她的手道:“姨母放心,清澜在呢。” 到四更时,更深夜重,整个孟府都陷入寂静中,叶清澜仍然安静守在房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凌波过来了。 “我睡不着。”她比叶清澜小四岁,却也老成,没有母亲的女孩子,又长在叶家这样的深宅大院里,是会比别人家的小姐成熟得快的。 叶清澜没说话,只是掀开被子,让她也坐到了睡榻上,姐妹依偎着,一起守着自家姨母。 “燕燕呢?”叶清澜总时刻惦记着自家小妹妹。 “我在这呢。”叶燕燕才十四岁,灵活得很,一钻就钻进了被子里,三姐妹拥着被子坐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像鸟窝里的一窝雏鸟。 叶清澜是习惯照顾两个妹妹的,她们也在她身边才格外安心,姨母弥留之际,各自在房中都睡不着,到了她身边,却个个都打起瞌睡来。燕燕先睡着,凌波也有点顶不住了,把头靠在叶清澜肩膀上,打起呵欠来。 叶清澜给她们俩都掖了掖被子,看了一眼床上弥留之际的孟夫人,目光扫到帘幕后,被后面站着的女孩子吓了一跳。 那是个和燕燕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生得极美,简直是画上一般的人物,尖尖脸儿,一双眼睛漂亮得像秋水,瘦得很,身量苗条如柳,没有盘头,散着髻,像也是睡下之后起身的,怯怯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发现自己被叶清澜发现之后,本能地往后缩。 叶清澜却朝她笑了笑。 叶清澜生得不仅美,而且极温柔,又端庄大气,谁见了也没法不亲近,是天生的姐姐模样。这女孩子也不由得看住了,见她朝自己招招手,是示意自己过去的意思,顿时就不由自主朝她走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叶清澜问她。 女孩子仍有戒心的样子,不安地看看睡着的林娘子,又看看床上睡着的孟夫人。 “我叫叶清澜,你可以跟她们一样,叫我姐姐。”叶清澜轻声教她:“林娘子和姨母都睡着了,不要惊动她们了。” 女孩子显然是听过她的名字的。 “我叫阿措。”她还是很有礼貌地小声道:“清澜姐姐。” 清澜伸手摸了摸她身上,问道:“你冷不冷?怎么还不睡觉呢?” “我睡不着。”阿措看着她,见她只是温柔地看着自己,目光中无限包容,像是什么事她都理解,都会帮自己出主意,顿时红了眼睛,道:“我害怕……” …… 林娘子惊醒过来,发现天已经微微亮了,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去查看床上的孟夫人,好在孟夫人只是昏睡,病情并未更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等回过头来再看睡榻上,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睡榻上,叶家三姐妹依偎在一起睡着,这一幕她倒不陌生,七年前,叶夫人去世时,她随自家夫人去治丧时,这三姐妹就是这样,互相依偎着睡在一起,像三只失去母亲的雏鸟一般,那景象,真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落下眼泪来。 但七年过后,睡榻上又多了个人。 自家夫人收养的,那个和谁也不说话的,极漂亮又极孤僻的小孤女阿措,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也如同一只小鸟一般,依偎在了叶家三姐妹身边,蜷在叶清澜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 孟家大丧。 毕竟是嫡夫人,虽然无所出,但丧事还是要风光大办的,毕竟这不只是孟夫人的身后事,更关乎整个孟家的体面。 丧事办了半月,满京轰动,从最初煊煊赫赫,到曲终人散。送了孟夫人上山,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孟夫人当年是林家嫡女出嫁,带的一笔嫁妆丰厚,自不必说,虽然经过许多年,但价值只增不减。林娘子还是厉害,自她去世后,一把铜锁锁住,只等今日三家齐聚,一起来议定这嫁妆的归属。 林家是娘家,如今只有一个和孟夫人不同母的林大人继承了家业,这样的关键时候,自然是林家夫妇都到场。孟家是夫家,是主家,孟夫人无儿无女,虽然收养了一个阿措,但不是孟家亲生,况且她年纪也小,才十五岁,所以根本无法出现在席上。 孟夫人正房的厅堂里,孟家人和林家人坐了满堂,林娘子手拿钥匙,坐在偏厅里,担忧地看着自家的小姐阿措,丫鬟也人心惶惶,阿措却双手交握着,垂着眼睛不说话。 “他们在说夫人当年的嫁妆单呢……”林娘子贴壁偷听了几句,皱眉道,:“小姐,咱们也出去吧,不能只让他们说。” 阿措摇了摇头。 “小姐还在等什么呢……”林娘子有些焦急:“再等下去,只怕夫人的嫁妆都要被他们分完了。” 阿措只不肯说话,眼睛仍然望着窗外,隔壁的争吵声似乎都没有落在她耳中,庭院中正下大雪,都说今年是个寒冬,梅花树似乎也被冻坏了,满树都是雪,连花苞也看不见。 一只麻雀在雪地上跳着,用爪子扒找着,这样冷的天,麻雀又去哪找吃的呢…… 但那只麻雀很快就飞了起来。 因为庭院的门被打开了。 漫天大雪里,孟家的家仆这样高声通报道:“叶家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到访,请孟二小姐一见。” 孟家长房除了侧室生的一儿一女并无所出,但来人却指名要见阿措这个“孟二小姐”,林娘子惊喜地循声看去,院门口,大雪里穿着狐肷披风到访的,不是叶清澜和两个妹妹又是谁。 - 京中规矩,未嫁小姐抛头露面是极难的,不仅叶凌波和燕燕、阿措,不能出现在正厅里,就连叶清澜这个叶大小姐,要在厅堂落座,都不得不听孟家的苏姨娘来了一句:“到底林家的规矩奇特,未嫁的小姐,就这样跟老爷夫人们平起平坐起来,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叶清澜只是神色淡淡。 “我父亲今日上朝,来不了,我母亲和姨母是嫡亲的堂姐妹,当初我母亲去世,姨母替我家料理过丧仪,如今姨母过世,我不能不来。请老太君谅解。”她瞥了苏姨娘一眼,道:“况且我也不知道,谈正室的嫁妆,侧室在这做什么,舅舅,你说呢?” 林家分家分得晚,长房二房是两府同居,孟夫人和叶清澜的母亲是堂姐妹,因为叶夫人那一脉没有男丁,最后都归于一支,所以她叫林大人舅舅也是正当,林大人见她是给自己助力的意思,连忙应道:“对,外甥女所言有理。” “姨夫。”叶清澜又看向孟大人。 孟大人只好尴尬笑笑,约束地看了苏姨娘一眼,其实叶清澜也没指望他说什么,不过是让苏姨娘收敛一下气焰罢了。 但苏姨娘哪里肯罢休。她进门早,有过困顿卑微的时候,是见过孟夫人当年满头珠翠周身绫罗的正室气度的,也站着伺候过她一段日子。虽然如今有儿有女,处境优渥,但当年的艳慕仍然难以忘怀,所以对那份嫁妆的价值更看重。被孟大人看了一眼,不仅不退却,反而求助孟老太君道:“老祖宗……” “叶小姐。”孟老太君面色平和,看不出喜怒,用劝告般的语气道:“你是闺阁小姐,金玉一般的品格,争产这样的琐事,老婆子我都觉得繁琐,你又何苦替她人做嫁衣。”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得不来,请老太君谅解。”叶清澜只这样平静回道。 孟老太君叹一口气。 “你虽是亡媳的外甥女,但她正经有子女在这,嫁妆是随女儿走的,庶女一份,养女一份,你看,是否公道?”孟老太君用询问般语气道。 苏姨娘听到庶女有一份,先面露喜色,但听到养女有一份,又不太乐意,道:“那养女是她自己娘家的,连族谱也没上,怎么能和我家云翠一样,不行,那养女不能分!” “舅舅。”叶清澜朝林大人唤了一声。 林大人刚说了一句“我来说句公道话”,苏姨娘就连忙道:“论理,娘亲舅大,要是这嫁妆由我家云翠和舅爷来平分,倒还有道理,怎么能轮到外人呢?舅爷,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一句话说得林大人立刻就缩了回去,任凭叶清澜怎么看他,都不出声了。 叶清澜看一眼孟大人,见他也移开目光,知道今日是孤立无援了,但她早已预料到,也不惊讶,只是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姨娘说的虽然有理,但我想起一件事来,不得不提醒姨娘一下。”她只淡淡告诉苏姨娘:“云翠妹妹既然认我姨母做嫡母,那按礼法论,拿一半嫁妆也是应当的。只是礼法还有一道规矩,庶女为嫡母服丧,是要守孝三年的,云翠妹妹今年已经十七岁,正是参加花信宴的年纪,守上三年,就要等到二十了。只怕耽误终身大事。” 苏姨娘顿时噎住了,说了一个“你”字,求助地看向孟大人。 叶清澜继续道。 “当然,我也听说了,说姨父和苏姨娘感情极好,已经商议好了,只等我姨母过世,就把姨娘扶正,这样一来,就算作平妻,那云翠妹妹就只用戴孝,不用守孝了,也可正常参加花信宴。但这样一来,恐怕就没有分我姨母嫁妆的道理了吧?” 苏姨娘被她问住了,反应过来后,连忙道:“你这样说,难道那小养女不用守孝?” “阿措一则年纪小,才十五岁,二则无依无靠,见识也小,姨母本来就打算留她几年,好好教养一下,再参加花信宴的。我问过她,她是情愿为姨母守孝三年的,就是不知道云翠妹妹愿不愿意了。”叶清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句句在理,又精通礼法,驳得苏姨娘无话可回,孟大人、林大人都不好参与花信宴的事,只有孟老太君,在叶清澜驳斥苏姨娘时,就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等她说完,更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依你意思,怎么处置才好呢?”孟老太君问叶清澜。 “老太君既然问我,姨母临终前也托了我,我也想到个法子。”叶清澜这才不紧不慢地道:“我想,姨母嫁妆虽然不薄,但孟家是书香门第,在乎的也不是这点嫁妆,何况拿这嫁妆就意味守孝三年,云翠妹妹大好青春,难免耽误了。依我的意思,不如大家都各退一步。这份嫁妆不再传女,而是分归夫家和父家,一分作十,拿出两份来,送给云翠妹妹,只当今年花信宴添妆,不必苛求她守孝,耽误她时间。一份归给舅舅,只当他日后帮忙照看阿措的辛苦费。剩下七份,给阿措做嫁妆,今年花信宴她照常参加,但是说好亲事后,守孝三年再嫁,这样既全了礼,又存了体面,别让人说,堂堂孟夫人去世,连个守孝的女儿也没有,说出去连孟大人也面上无光。老太君觉得,意下如何呢?” 多余的,苏姨娘听不懂,只听到只给自己女儿两份,不由得有些不满,刚想说“老太君……”被孟老太君皱眉训斥道:“你还真想让云翠守孝三年不成,拿了两份就算了,安静些吧。” 苏姨娘只得闭嘴不再说话,那边林大人也有些不甘心,道:“怎么我才一份……” “阿措现在孤苦无依,舅舅要是愿意接她到家中去,负担她花信宴的开销,衣裳簪环脂粉,宴请杂费,让阿措拿林家的拜帖参加花信宴,就多拿两份也使得……” 林大人听得咂舌,他也知道花信宴的开销不是小数目,而且向来对于自己这个行事端庄的外甥女有些惧怕,只得嘿嘿笑道:“我哪有那闲工夫呢。” “既然这样,那就说定了。”叶清澜对他的态度并不意外,淡淡道。 “且慢。”苏姨娘又道:“那既然这样,那阿措就不能算我们孟家的人,参加花信宴不能拿我们孟家的拜帖,一应费用也由叶小姐来负责好了。” 叶清澜抿了抿唇。 她从来是最合乎规矩的世家小姐,喜怒从不形于色,这已经是盛怒的表现了。 “阿措是姨母的养女,算不算孟家人,不是由苏姨娘来决定的。”她抬起眼睛来看向孟老太君,道:“老夫人,俗话说多子多福,家兴人旺,阿措乖巧懂事,老夫人慈爱,今日庇佑孤女,日后自有投桃报李的时候,于老夫人不过举手之劳,对于阿措,却是雪中送炭,请老夫人三思。” 孟老太君许久没说话。 她像是思考了一下,才缓缓道:“要是她今年能不参加花信宴,让云翠一年……” 叶清澜笑了,这笑容不像是苦涩,倒像是看破了所有事。 “既然如此,那阿措就跟我回去吧。一应费用和拜帖,我自会替她张罗。”她垂着眼睛,神色平静地道:“就请舅父做中,我来作保,把今日议定的事写下来落定了,交割清楚,我今晚就带阿措回去好了。” 2 前尘 虽然嫁妆已经分割清楚,但要到写完落定,还是废了小半个时辰,其中夹杂苏姨娘的各种为难,一会儿要算清楚孟夫人的那套玉石头面是官中的还是自己的,一会儿又要把箱笼全部拆看验过,折腾个不停,最后连孟老太君都不耐烦了,才终于交割清楚。 叶清澜叫丫鬟春鸣把文书收好,带着随身的卫婆子进了偏厅,去见等在那里的阿措和凌波、燕燕几人。谁知道一进来,林娘子就拉着阿措给她跪下了。 “叩谢小姐。”林娘子流着泪给她行礼:“多谢表小姐救了咱们小姐的命,夫人在天有灵,一定保佑小姐多福多寿。” “快起来。”叶清澜连忙扶她们起来,见阿措也眼睛红红,笑着摸了摸她的脸,把她头发掖到耳后,道:“吓坏了吧?没事了,都解决了,快别哭了。” 林娘子仍然只是哭。 “夫人临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拉着我的手说,要是能保住一半,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没成想表小姐竟然能保住七成,怪不得夫人在的时候常说,京中这么多世家小姐,都不及表小姐,相貌才学,人品礼节,都是花信宴的魁首,不是命运弄人,怎么会耽搁到如今……” 她拉着叶清澜的手哭,难免失态,凌波反应快,上来拉开了,冷笑道:“孟家还说是大家,养出这样的姨娘,比市井破皮无赖还下作了。” “她上有老太君压着,孟大人又薄情,她要为自己的儿女着想,这样的深宅大院,孤立无援,难免显得利欲熏心。不过一个挣扎求生的妾室而已,也是可怜人罢了。”叶清澜只淡淡道。 她性格敦厚,有君子之风,所以凡事都体谅包容。叶凌波可不一样,她是个极锋利的性格,听了也不信,只是嫌弃道:“我管她是什么缘故,反正这嘴脸难看。行了,咱们走吧,东西都收好了没有,别在这地方多待了,还书香门第呢?为了点嫁妆斗得乌眼鸡似的,真晦气。” 燕燕本来在打瞌睡,听到这,睡眼惺忪爬起来道:“走了吗?不吃饭了吗?我都等饿了。” 叶凌波立刻戳了戳她额头,嫌弃道:“你想得美,孟家人多小气,还招待你吃饭,不让你倒请他们就不错了。行了行了,走吧,阿措,你不会还舍不得这里吧?你要舍不得,就把你留下来算了。” “凌波。”叶清澜不赞同地警告道:“阿措胆小,你别总吓她。” 阿措虽然眼睛红红,却十分坚决:“我不怕,我要跟清澜姐姐走。” 凌波顿时也笑了:“算你还知道好歹,行了,别一脸要哭的样子,收拾收拾,跟咱们走吧,正好赶得上回去吃午饭呢。” 她说干就干,立刻招呼丫鬟婆子,收拾箱笼行李,本来这些也早被孟家人收拾好了——怕林娘子收拾会偷偷补贴东西给阿措,东西倒不多,只装了两辆车,再加上叶家自己的一辆马车,就载完了。 最后上车,孟老太君又还显出点世家的样子来,还遣人来留,是个老嬷嬷,有礼有节地道:“老祖宗说已经吩咐厨房设宴了,几位姑娘在这用个午膳吧。” 她是客套话,这边叶清澜也回得客套:“老太君慈爱,原不应辞,只是家中还有事等着料理,就不叨扰了。等改日再打发阿措来磕头,叩别老太君。” 改日再来磕头,那今天自然就不磕了,她是真正世家贵女,礼节周全,也是滴水不漏。 叶清澜还在那好脾气地敷衍,这边叶凌波已经带着阿措上了马车,在那催道:“姐姐,走了,这些亲戚来往改日再说,我们回自己家吃午饭是正事。” 姐妹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孟家的事彻底了结了。马车出了三重门,阿措还是进京以来第一次离开孟家,难免有些不安,双手紧握着手帕。叶凌波看得好笑,示意叶清澜看,叶清澜责怪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把阿措的手握住了,安慰地朝她笑了笑。 “放心吧。”叶凌波这才安慰阿措,道:“你这下才是脱了火坑,入了福窝呢,有我姐在,以后你凡事不用担心,只好好参加今年的花信宴就行了。既是姨母临终托孤,我们一定拿你当亲妹妹待,以后你和燕燕就是一样的。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家姐妹是要交心的,我们叶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娘亲不在了,家里是继母管家。我们三姐妹向来是自成一个小家,彼此互相照应,性命相托。你要加入进来,也要给我诚心诚意的。别见了花信宴上争奇斗艳姐妹相争那一套,就也学坏了,回来跟我们离心离德的,那我可饶不了你。” “凌波。”叶清澜见她越说越难听,连忙制止道:“阿措第一天来我们家,你就说这些话,别吓坏她了。” 但叶凌波向来是无法无天惯了的,况且清澜向来惯着两个妹妹,脾气又好,所以她听了也不怕,还继续道:“我这是先立规矩,再谈感情,省得以后闹出事来,伤了感情。阿措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的。” 阿措果然聪明,虽然看起来纤弱,却低声道:“我知道的,凌波姐姐是把我当自己人,才跟我说这些。” 凌波这才笑了,伸手摸了摸她头发道:“这才乖呢。我一看你就知道你聪明,就是怕你心重,有话不跟我们说。我先跟你交底,你听了就明白了。好了,今天就不吓你了。来,见见我的丫鬟,这是小柳儿,这是杨花,小柳儿是跟我的,杨花是管家的,她娘就是我们家的管家娘子杨娘子,有什么东西你只管问她要。” 阿措聪明,脾气也好,立刻道:“柳姐姐,杨姐姐。” 她见过清澜的丫鬟春鸣,却不见她在马车上,车上只有杨柳两位,可见这两位重要,都说清澜温厚,凌波厉害,怪不得她的丫鬟也厉害。 果然,两个丫鬟都是机灵人,杨花安静,只应了一声道:“小姐多礼了。”小柳儿则和凌波一样眼明心快,笑道:“岂敢岂敢,表小姐和我们小姐一样叫我小柳儿就好了。” 小柳儿回应完阿措,还点评了一下孟家,道:“大小姐,今天孟家倒挺好说话的,我们家小姐还说,要是他们非要抢姨太太的嫁妆,就要动用‘非常手段’呢!还好没用上,算他们识相。” 清澜顿时笑了,道:“什么‘非常手段’?” 凌波不让小柳儿说,转移话题道:“他们当然好说话了,不敢不放行。怕的是耽误孟云翠今年的花信宴。你们还不知道吧,今年花信宴,有一波‘贵客’要来呢。” 她说话虽然云遮雾绕,但绘声绘色,常常是说一层,还藏一层,阿措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在说到“贵客”的时候似乎在观察清澜的表情,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小柳儿却没明白这一层,立刻接话道:“小姐说的是镇北军回京封赏的事吧。听说这次有一批拿了军功的年轻将领都回来了,其中还有要封侯的呢,这次的花信宴可谓是人才济济,十年难得一遇,所以孟家才生怕错过今年花信宴……” 她话没说完,被叶凌波掐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立刻闭上嘴不说话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叶清澜。 阿措不明白其中究竟,但看小柳儿这样紧张,也知道一定有隐情,也悄悄观察叶清澜。 叶清澜却神色若无其事,只是安静看向马车的云母窗,阳光淡淡地落在她脸上,光洁如玉的面容,虽然是京中未嫁小姐中少见的二十三岁“高龄”,但却没有一丝焦躁,反而有种庙中菩萨像般的佛性,像是什么都看淡了。 这样花一般的年纪,却这样淡然,实在让人觉得不祥。阿措是见过自家养母最后的时光的,深知这样的看破不是好事。 马车里一时间静下来,人人都安静。阿措也不敢打破这寂静,正如凌波所说,她心重,清澜此刻的淡然,凌波的担忧,她都看在眼里。 但她忘了,叶家是还有一个小姐在马车里的。 “镇北军回来了,那崔景煜哥哥是不是也要回来了!”燕燕忽然反应了过来,她笑逐颜开地道:“那他和清澜姐姐的事……” 她话没说完,被凌波狠狠拧了一下。可见这两个姐姐把她保护得多好,简直一派天真,挨了拧,还没反应过来,还抱怨道:“你掐我干嘛,我说的是实话嘛,为什么不让我说?” 叶凌波气得七窍生烟,索性又把她狠拧几下,燕燕吃痛,直往叶清澜身边躲,道:“姐姐,你看她,又打我……” “我打死你算了,真是猪一样笨。”凌波气得要绕过清澜去揍她。 “好了。”清澜只淡淡一笑,拦住了凌波:“你再打她也听不懂的,算了吧。” 她一句话就让凌波住了手,叶凌波泄气地坐了回去,道:“笨死你算了。” 清澜安抚地摸了摸燕燕,燕燕还给她看自己被拧红的地方,清澜好脾气地给她吹了吹,见阿措正悄悄打量着自己,顿时笑了。 “没事的,她们俩经常闹着玩的,凌波虽然脾气急,轻易是不打人的。”她像是怕阿措误会,笑着跟她解释。 “那她今天还打我。”燕燕立刻控诉道:“不知道发什么疯,下手这么重。” 叶凌波气得又要动手,吓得燕燕往后一缩。 “她打你,自然有个理由。”叶清澜道。看了一眼阿措,神色平静地笑了:“阿措想知道?” 阿措立刻摇头。 她知道一定不是轻松的事,否则叶清澜不会露出连在孟家都没露出来过的神色。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笨死算了。”叶凌波又骂燕燕。 “我哪里笨了。”燕燕不服气地道:“不就是景煜哥哥……” “你还说。”叶凌波竖起眉毛。 叶清澜笑了。 “好了。”她淡淡道:“都说到这了,又何必遮遮掩掩呢,横竖阿措也不是外人,姨母虽然没告诉她,也只是怕我尴尬罢了。” 叶凌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刚要阻止,叶清澜已经平静地说了出来。 “镇北军回京的将领中,有一位曾经和我有过婚约,只是后来被我退了婚,两家从此不往来,已经有四年了。这次他回来……” “他要封侯了。”叶凌波道。 叶清澜不说,她不准任何人说,但叶清澜自己说出来,她虽然眼神如冰,但也不忘补充关键细节。 叶清澜的神色微微动了动。 “是吗?”她的声音很轻,像一场旧梦,道:“那真是好事了。” 叶凌波抿着唇,像是要咽下去什么锋利的东西,又像是要吐出来。 “镇北军要新封的三位侯爷,他是唯一一位未婚的,孟家的孟云翠、卢家的卢婉扬,陈家的陈梦柳,还有宗室里几位贵女,今年的花信宴,都是奔着他去的。”她语气平静地道:“崔景煜要成为今年花信宴的头筹了。” 叶清澜像是要笑,却最终没有笑。 “既然如此……”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安静了许久,忽然道:“那就吃八珍宴好了。” “什么?”叶凌波不解,连阿措也忍不住问了一声。 叶清澜笑了,像是之前那段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说,这两天家里刚好有很好的冬笋和菌子,笋味清淡,配鱼不好,咱们做陆八珍宴吧,名字吉利,又和冬笋菌子相配,大家热热闹闹吃一顿,正好给阿措接风洗尘,不好吗?” 叶凌波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来,握住了叶清澜的手。 “好。”她说。 3 叶家 果然,叶清澜这个宴席,就丰盛得盖过了崔景煜那个名字的阴影。 阿措虽然来京中才四五个月,也隐约听说,当年花信宴上,叶清澜也是京中贵女的榜样,论相貌,论人品,论性情,无一不好,最难得的是还有才干,她母亲早亡,继母刻薄,她带着两个妹妹在叶府里自成一家,内宅照看得妥妥帖帖不说,两个妹妹也带得好好的,多少夫人怜惜她辛苦,又喜爱她的品性,所以把她的美名传扬了出来,就算到了时过境迁的今日,也时不时有夫人提起。 阿措跟着自家姑母孟夫人这两个月,守在病榻边,听来探病的夫人和姑母闲话,提起叶清澜,都是惋惜的语气,说真是命运弄人,这样的才貌人品,耽搁到如今。二十三岁,是万事皆休的年纪了,做填房做后娘都难,就是有人看中,也要疑心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否则为什么拖到今天没嫁。 但阿措心中,清澜姐姐就是样样好,她跟着祖父在扬州住了快十年,就没见过比她还好的女子,京中世家小姐她虽然没怎么见过,但仍然相信叶清澜一定是最好的那一个。 巳时离开的孟家,马车还没到家,指令先到,等到阿措跟着三姐妹进门的时候,午饭已经都预备得差不多了。 一句话,临时就能攒个陆八珍的席面出来,雪蛤,松鸡,鹿肉,驼峰……当中一个羊肉锅子,又丰盛又暖和,可见叶清澜管家的本领,也可见她这个小家素日的底蕴,怪不得叶凌波那样神气,说“放心,咱们家养你一个小姑娘毫不费劲,这又不是七年前了”。 她说拿阿措当亲妹妹待,真就一句不虚,一面招呼阿措洗手入席,一面又吩咐仆妇把阿措的行李箱笼搬去收拾出来的厢房,细软妆奁则是搬去燕燕房间,连跟着阿措的婆子和丫鬟也安排好了接风的席面,让杨娘子陪着她们入席,一整个宾至如归。 林娘子是孟夫人的管家娘子,虽然因为孟夫人病,也有几年没管过家了,但凌波仍然十分以礼相待,非拉着她和小姐们坐一席,又敬她一杯酒,道:“林娘子,这杯酒你非饮了不可。这可不是客气,花信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二十四宴下来,几多辛苦,夫人小姐都要脱层皮,何况你是管家娘子,中流砥柱。阿措的婆子是扬州人,语言都不通呢,更别说花信宴上的规矩了,丫鬟又小,这次的花信宴,阿措可要辛苦你了。这杯我是拜托你的意思,不能不喝。” 她这性格确实利落,该硬的时候,锋利如刀,要说起软话来,又是句句往人心坎里钻,孟夫人新丧,孟家又那样刻薄,林娘子本来心中就心绪复杂,听了这话,顿时眼睛都红了,她是好强的性格,哽着声音道:“二小姐放心,我家夫人的遗愿,也是托我照顾小姐。只是辛苦大小姐和二小姐了,这杯酒我敬你们,真真是古道热肠,救咱们于水火了。这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林娘子说完,一仰头,满饮一杯酒,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么生分干什么,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凌波笑着道,也端起杯来,陪了她一杯。清澜等她喝完,才笑道:“好了,该喝的都喝过了,正经吃饭吧,大中午的,意思意思就行了,阿措今天刚来,只怕那边院里要问话呢,带着酒气去回话可不好。” 她一提“那边院里”,凌波的眼神顿时一冷,但立即就化为了更甜的笑意,意味深长地道:“那正好,我正愁有些事不好开口呢,他们要是主动来找,更好了,省了我还要找机会发难了。” 她说完,见阿措懵懵地看着自己,笑道:“放心吧,这府里虽然有些脏东西,但姐姐们早就收拾好了,你只管放心住下,万事有我们呢。” 果然,说曹操曹操到,宴席吃到一半,阿措才刚刚见识到燕燕的食量,只见杨娘子领着个丫鬟进来禀道:“莺儿说,老爷夫人在用午膳,听说了孟家小姐的事,请大小姐用完午膳后带着孟小姐过去一趟,把事儿说清楚。” “到底潘姨娘好礼节,”凌波冷笑着道:“客人来了,她不主动来接,还让客人去见她,你们院里的规矩,我是越来越不懂了。” 一句话说得莺儿红了脸,求助地看向外面,想必还有个老成婆子在外面,只是被杨娘子挡住了。 清澜比凌波脾气好,道:“知道了,你去回老爷,就说我们吃完饭就去。” 莺儿这才走了。 凌波对那边院里的人凶神恶煞,对阿措却是个十分温柔可靠的姐姐,道:“你放心,等会我陪你去,清澜脾气好,我却不是好说话的,我不找他们麻烦就不错了,他们不敢找你麻烦的。你安心吃饭,把身体养好,花信宴没两天了,那才是今年的正事呢。” 阿措到底心重,也不愿意显出来让她们担心,安静地吃完了饭,跟着清澜、凌波去见叶大人和“叶夫人”。她也知道三姐妹的母亲才是叶家的原配嫡夫人,也就是孟夫人的堂姐,现在这个叶夫人姓潘,原本是叶夫人的丫鬟,是姨娘扶正的,好不容易爬到今天的位置,所以更恨不得把过去都掩埋了才好。叶夫人早逝,留下三姐妹,长姐似母,孟夫人多少次感慨过,还好清澜顶起来了,如同一棵树张开树荫,护住了两个妹妹,不然三姐妹只怕都要折在叶家的深宅大院里。 这话一说,可见这个后来的“叶夫人”不是好相与的。用凌波的话说,“你家苏姨娘看起来势利,其实没什么手段,放在京中姨娘堆里都算老实的”,可见叶家这个姨娘有多少厉害手段。 阿措倒不怕,只是她谨慎惯了,所以凡事小心,燕燕性格全然和她是反的,又莽撞又讲义气,听说阿措要去,立刻也跟了过来,拍着胸脯道:“反正我常闯祸,你别怕,有事往我身上推就行,有我呢。” 她其实比阿措还小五个月呢,这话一说,阿措都不得不感动了。 阿措跟着清澜和凌波穿过小半个叶府,来到正院,其实来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三姐妹住的梧桐院其实是叶家的偏院,离正门远不说,位置也偏,只是清澜打理得好,院子的花木、陈设、仆佣都是极好的模样,其实仔细看,排挤的意味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正院果然气势更足,叶大人的官不小,才四十来岁已经做到了从三品,虽然是个闲职,但也前途无量。 按理说,女眷来做客,叶大人是不用见的,但凌波这样厉害,“叶夫人”没有他在场,只怕还不敢会一会她们姐妹呢。 果然叶夫人那边就严阵以待,丫鬟婆子一堆,如左右护法,当然表面肯定是和煦如春风的,甚至热情得过了头,一见阿措,不等她行礼,直接亲自离座相迎,一把搀住了阿措,把她上下打量,笑道:“好俊俏的姑娘,怪不得孟夫人爱若珍宝呢。我见了都喜欢,好姑娘,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快来见过老爷。” 阿措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她的手,退后了一步,表面看起来仍然是谨小慎微的模样,一边行礼一边低声道:“见过叶家姨夫。” 论理也是该先给叶大人行礼,但顺便给叶夫人行了也是常见的事,阿措不行,叶夫人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叶大人见势于是咳了一声,道:“不必多礼,叶夫人就和孟夫人一样,我这里也和你家里一样。” 他这话一说,阿措就知道他的意思了,也知道叶大人素日多半是偏袒这个新“叶夫人”的,于是朝叶夫人行了一礼,道:“见过夫人。” 叶夫人的脸色这才又回暖来,笑着看向阿措身后,道:“清澜和凌波也来了?怎么不见燕燕?” 阿措冷眼看来,叶大人和她倒是有两分夫妻相,她是个尖尖的瓜子脸,眉目娇美,只是略有点小家子气,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穿戴也有些过于华贵了,看起来气质甚至不如苏姨娘。 叶大人比她略好一点,但也有限,他显然是文章出身,身上还看得出当年翰林院修书的清俊气。但时日一长,消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中年人的疲惫,眼下虚浮,眼尾多纹路,看起来是个性子优柔寡断的多情种,时时注意着叶夫人的意思。 果然,他立刻就皱起眉头,朝叶凌波道:“怎么回事?越大越没有规矩了。见了你母亲也不问好,像什么样子?” 阿措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似乎有些惧怕叶清澜似的,从她进来开始,就有点不自在,连训斥也只敢对着凌波。 但凌波哪里是好惹的,听了这话,立刻就冷笑道:“呵,我母亲七年前就死了,哪里又跑出个母亲来?” 叶大人被她气得眉毛倒竖,指着她:“你你你……”还没来得及说话,叶夫人上来扶住他手臂,劝道:“老爷快消消气,二小姐年纪还小,不懂事,老爷别和她计较。孩子都是慢慢教出来的,最多不过是今年花信宴不让她去罢了,在家好好教养一年,明年也就好了。” 她一句话就想剥夺了凌波今年参加花信宴的资格,阿措听得暗自心惊,不由得担忧地看向凌波,却见她还有空朝自己递个眼色,仿佛在说“看我说得没错吧,她就是没安好心”。 阿措立刻就知道她的悠闲从何而来了。 因为清澜开口说话了。 “父亲。”她只施施然行礼,然后才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其实阿措早就发现了,她身上自有一股沉静的气质,不止是女眷,甚至这些出入朝堂的大人们,在她面前,也不得不沉下心来。作为一个女性晚辈,她身上却天生有种让人慎重对待的气质,标准的世家嫡女模样,让这些大人也不得不在她面前做一个标准的长辈。 连她父亲叶大人也不能例外。 “父亲教训得虽然对,但凌波也不是故意的。她从七年前受了寒,我照料不周,医治不及时,身上一直就有些火症,自己也控制不住,不是故意惹父亲生气的,还请父亲体谅。”她不紧不慢地说道。 叶大人的脸上有愧疚一闪而过,但叶夫人攀着他手臂,又要开口。清澜见状,又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花信宴是一年中的大事,凌波已经十九岁,耽误不得,况且今年时景也好,父亲一直担心我姐妹如何安置,不如趁着今年花信宴给凌波定下来,也算了却府中的一桩心事。”她缓缓地抬起眼睛看着叶大人,道:“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也难怪大人们都怕她,她这一番话,几乎把叶大人所有退路都堵死了,况且话中自有深意,正应了书中的话,哀而不怨,怒而不伤,不卑不亢,又留存了体面,实在让叶大人都有点承受不住。 相比之下,叶夫人的把臂低语,就有点上不得台面了。正应了京中夫人们常骂妾室的话:“一身的狐媚子功夫,专在枕头风上使劲。” 叶大人也只得仓皇答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多谢父亲。”叶清澜不给他改口的机会,直接盈盈下拜,把事情落实了。 叶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怨毒,表面反而笑得更热情,道:“早该这样了,亲生父女,有什么事说不开的呢?到底清澜贴心,怎怪得老爷偏爱她,凌波就太急性子了点,该多向你姐姐学学才对呢。” 难怪燕燕私下给她起个外号,叫五步蛇,看她这样子,从进门来,句句话带毒,不伤人不罢休,确实有点五步之内必取人性命的狠辣劲儿。 相比之下,孟家那位,确实称得上良善了。 好在五步蛇虽毒,也自有治她的人。 “姨娘就别在这儿挑拨离间了,有这一身好功夫,对着我们使可惜了,赶快教给你家引璋是正事,横竖花信宴也没两天了,引璋马上也要定亲了,姨娘这一身功夫断了传承,岂不可惜。”她说完,不等叶大人发怒,直接道:“大家也都知道,我是有火症的人,控制不了,说话冲,大家别跟我计较吧。” “在客人面前,吵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叶大人嫌弃道。 叶夫人从善如流,立刻就来拉阿措坐下,笑道:“正是呢,咱们这么漂亮的小客人,正该好好招待呢,听说是叫阿措是吧,这样的相貌,去了花信宴,也是要夺魁的……” 她一面说,一面把手搭在阿措的肩上,阿措只觉得如同被蟒蛇缠住了一般,寒毛倒竖,连她的手臂也如同蛇一般滑腻冷凉起来,只差少了鳞片罢了。 另一边肩膀却也放上一只手来,阿措抬头看,是清澜,她温柔而坚决地把阿措揽了过去,对着叶夫人道:“花信宴倒也不只是看容貌,总是人品心性为先,阿措才十五岁,今年不过是去凑凑热闹,长长见识罢了。” “清澜这话说得对,不愧是当年花信宴差点夺魁的人物,可惜了。”叶夫人说着可惜,眼中却笑意满满,朝叶大人道:“老爷,我有个主意,不如今年让清澜也参加花信宴,她虽然年纪大了,却可以照看妹妹们,妹妹们有了好归宿,也就跟她得了归宿是一样的。” 这番话一出,凌波眼中几乎显出杀意。 但叶夫人固然是蛇,她的手段也不遑多让。 “姨娘这话说得在理,姐姐既要承担这么重的职责,多劳多得,还请姨娘把今年的新锦缎送一些来我们院子里,好给姐姐做花信宴的衣服。姨娘当年扣下的那些我娘的首饰头面也送还过来吧,虽然引璋妹妹要用,但毕竟是我们娘亲留下的东西,久借不还,不是正理。” 凌波说到这里,见叶夫人无话可回,倒是叶大人又露出要发怒的神情。凌波看了,顿时莞尔一笑。 “好了,知道你们这边院子是属貔貅的了,只有进,没有出。我哪敢指望姨娘给我们东西呢,不搜刮我们的就不错了。阿措也是我们的客人,不是姨娘的,不需要发月钱,我们自己料理,只要你们别来打扰就行了。”她十分洒脱地道。 再怎么拿火症当借口,叶大人都要大动肝火了。 “你听听你说的话,像什么样子。月钱能有几个钱,当着客人的面,这样斤斤计较,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月钱是没多少钱,但姨娘一扣半月不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叶凌波只带笑问他:“虽然我们也不等这份钱用,要等,早饿死了。但该我们的东西,姨娘还是早点送过来吧,要闹到老太君面前,可就不好看了。” 她语带威胁,把叶大人气得浑身发抖,训斥叶凌波道:“女子最重要的是温柔和顺,你这样子,去花信宴也是丢人。” 叶凌波也不接他的话,也不求饶,只是笑眯眯拉着阿措起了身,道:“叶大人教训得是,只是见面礼也行完了,我们就带阿措回去了。没有大事,请姨娘和叶大人不要过来打扰了。有事传话就好,告退了。” 叶清澜还描补了两句,说了“我们姐妹得回去预备花信宴了,谢父亲体谅”之类的话,叶凌波哪管这些,早把她也一把薅过来,带着她一起跑了。 几人走出主院,就看见燕燕正拿着一个锦盒,和个老妈妈说着话,笑嘻嘻地走过来。 “站住,”叶凌波立刻叫住她:“你跑哪去了?说过多少次了,这边院子是什么好地方?到处乱跑,被人害了都不知道,我看你是皮痒了,回去收拾你。” “我去找老太君嘛。”燕燕委屈地道。 “谁不知道你去找老太君。”叶凌波把她揪过来,压低声音道:“老太太现在瘫在床上,虽然有孝道压着,但在媳妇手下混生活,你当很容易么?好不容易给你点东西,你还拿着到处走,生怕潘姨娘不知道。还不跟我回去呢。” 阿措也听说过,叶家老太君自从中风后,一直卧病在床。当年虽然也是个把家管得清清楚楚的爽利人,如今遇上这样宠妾灭妻的儿子,和妾室一条心,把三个孙女逼到了别院住着,她也没什么办法,不过是眼不见为净罢了。 4 姐姐 阿措在梧桐院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亮。 不止林娘子,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入京以来,哪怕是在孟夫人身边,她也没睡得这样安稳过。也许是心中隐隐知道,孟府里人人虎视眈眈,孟夫人身体又不好,看似有了栖身之处,实则是水上浮萍,朝不保夕。 而叶家这方寻常院落,却是叶家姐妹自己的地盘,无论潘姨娘如何心机深重,总有清澜在前,凌波在后,风波进不到这院子来。 不然,燕燕也不会睡得这样四仰八叉,心无挂碍了。 虽然燕燕没起,但阿措也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起来洗漱梳妆,那边凌波的丫鬟小柳儿却进来笑道:“表小姐这么早就醒了?我们小姐说,先不用梳妆盘头,先去吃饭是正事。” 昨日八珍宴,凌波还说没好好准备,果然今日的早膳就更精彩。小圆桌,下罩着熏笼,小房间又聚气,先就显得暖和亲近。中间一盏铜锅子,煮着鸡汤咕嘟咕嘟响,下银丝面,桌上有各色码子,火腿鱼肉丸子肚丝之类自不必说,难得的是那把青翠菜蔬,看起来十分眼熟。 “快来。”凌波招呼她坐:“清澜刚刚还说呢,昨日宴席设得匆忙,没照顾到你喜欢吃的。今日特地招待你,听说扬州早上吃银丝面,而且一定要配这样的野菜,叫作什么草头,配鸡汤是最好的。” 阿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真是草头,清澜姐姐怎么弄来的?” “还说呢,杨娘子问了几家菜贩,都说没有江南菜蔬,还是沈家的世交武安侯家里有个庄子,老太太也是随老太爷上京做官的,是江南人,爱吃这个,所以庄子上有。这不,披星戴月地送来了,将将赶上早饭。”凌波笑着给她下了一筷子在鸡汤里,道:“你尝尝,是不是这味道。” 阿措连忙上去接过碗筷,自己替她夹了出来。又盛一碗鸡汤,先递给清澜。 “草头不经煮的,过一道汤就得捞出来。”她先给清澜盛了,又给凌波下面:“姐姐吃鸡子不吃?” 清澜笑道:“是特地给你弄的,怎么反而成了你服侍我们了?” 阿措也笑了。 “姐姐不知道,银丝面就是一家人关起门吃的。不仅好吃,也好玩,做起来十分有趣。我娘在的时候,就常做给我吃。我娘总不让我靠近锅子,怕我烫了手。我小时候可盼望有天能自己做了,还跟玩伴过家家酒用泥巴做过呢。” “看不出来,你这样文静,以前也和燕燕一样,是玩泥巴的高手。”凌波说笑道:“她前两天还玩呢,十四岁的人了,还在玩泥,说出去都没人信。” “谁又说我坏话呢!”燕燕伸着懒腰出来了,见到桌上这新鲜玩意,顿时来了兴趣,道:“来来来,给我也来一碗,我要加肉燕的,前两天韩姐姐送的肉燕,可好吃了。我一天就干掉两三斤,二姐姐小气,全收起来了。” 凌波立刻笑着骂她:“你还好意思说,那是人家送了过年吃的,特地请的宫里出来的师傅做的,总共也没多少。你倒好,猪八戒吃人参果,拿来当饭吃,白辜负韩姐姐一番好意了。” “没事,韩姐姐说了,吃完了问她要就是。”燕燕笑嘻嘻坐下来:“反正姐姐和韩姐姐的交情,少了谁都不会少了咱们家的,敞开吃就完事了。” 阿措专心垂着眼睛下面,心中也不由得对那个“韩姐姐”更加好奇了。她天生七窍玲珑,又貌美又灵巧,在扬州也是出色的姑娘。但进了京来,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叶清澜这样的出色,见长辈,知礼节,做交涉,上得厅堂;又把家里打理得这样出色,吃穿用度,执掌中馈,处处妥帖周全,哪一样都是即使潜心数年也未必学得会的。 那个韩姐姐虽然素未谋面,但从听到的一鳞半爪来看,也是能与叶清澜齐头的人物。京中世家贵女,培养出来的小姐,是十年如一日的扎实功底,可不是她靠自己的聪明机巧能比的。 - 她们说的韩姐姐,其实嫁在京中沈家。沈家虽无侯位,却是正当权的高官,沈尚书在礼部供职,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膝下两子两女,正房一对儿女,侧室一对儿女,都人才出色,十分美满。沈家嫡子沈云泽,娶的就是韩侍郎家的嫡长女,韩月绮,也就是叶家姐妹口中的韩姐姐,成婚已经三年多,生了一个女儿,小夫妻十分登对,琴瑟和鸣。 阿措也听孟夫人说过,说这几年花信宴都有些萧条,四年前那才是花团锦簇,叶韩卢三家的嫡女同时参宴,难分高下,虽然大家心中隐约认叶清澜为魁,但随着花信宴结束,她却婚事无着,这份光彩就渐渐淡去了。倒是韩卢两家的女孩子,都有了极好的结果。韩月绮尤其好,高高嫁了,夫君年轻有为,隔年就中了探花,又添了一个女儿,双喜临门,十分荣耀。 这样的荣耀下,她却仍然和叶清澜维持着多年的友谊,就更难得了。 阿措都惊讶。数九寒天下,韩月绮仍然早早安排人等在侧门,女眷到访,又是未出阁的小姐,自然从侧门出入,但外院有管家亲自迎接,内院又有管家娘子等在二门处,是个容长脸的中年妇人,穿得比杨娘子还华贵许多,笑意盈盈,亲自来搀扶各位小姐下车,可见重视。 “夫人早两天就开始念了,说年下忙,小姐还不来,哪还有时间好好聚一聚?还好今日小姐来了,不然一定要我去催了。”管家娘子韩娘子笑着道,又朝杨娘子嗔道:“杨姐姐也是,知道我们夫人天天盼着,还不提醒着小姐,亏你还好意思,打发我帮你找扬州菜去。怎么样?那些菜可还中吃?我可费了大功夫呢。” 众人自然都是笑,清澜道:“我也才刚忙完姨母的事,知道月绮挂念我呢。” 杨娘子也道:“好得很,小姐吃了,都说很好,连表小姐也跟我说,多谢你的一片心。” 韩娘子也是机灵人,一面搀着清澜,一面就定睛把阿措看了一看,赞叹道:“这就是那位孟家的表小姐吧,果然好相貌,啧啧啧,到底扬州出美人。” “娘子谬赞了。”阿措垂着眼睛,守礼地答道。 凌波怕她不好意思,上来接过话头,笑道:“韩娘子,我看韩姐姐不是惦记姐姐,是惦记我们家的玫瑰酒了吧?” 顿时众人都笑了,韩娘子道:“哪是夫人惦记,连我也惦记呢。先说好了,杨姐姐,今日可不许见外,咱们喝一个不醉不归,夫人连客房都准备好了呢,就等着和大小姐一起夜话呢。二小姐,你也别推脱,那位也赶回来了,你只等着她和你算账吧。” 众人一团和气,说说笑笑往内院走,沈家家大业大,虽然并未分家,但都是分院居住的,老爷夫人住正院,少爷少夫人则是住在正院侧面一处庭院,韩娘子见阿措是第一次来,还介绍道:“表小姐,这处是咱们夫人住的沉香阁,紧挨着正院,少爷如今供职翰林院,一月只回来住十天,下次休息还得等十来天,剩下都是女眷,这院子都是咱们自家人,你只管放心游玩就是。” 她虽然句句称韩月绮为夫人,但姓韩,又处处说咱们,阿措立刻猜出她就是韩月绮的陪嫁娘子,这样能干精明,说话做事爽利周全,一看就是韩家早早为韩月绮培养的,为的就是以后嫁到夫家,辅佐她当家做主的。 而从她如今已是沈家管家娘子的身份,也看得出韩月绮的人生是正应了这份安排的,高门嫡女,自幼教养,及笄赴花信宴,定亲成婚,夫婿出色,孝顺翁姑,执掌中馈,生儿育女后接手管家大权。简直是可以作为高门贵女模本的一生。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清澜姐姐的一生,也本该如此吧? 阿措心中的复杂情绪,在见到韩月绮的那一刻更加升腾起来。 等在花阁下的夫人,盘了髻,插戴金玉满头,锦缎颜色沉稳,难掩端庄大气的容色,肤色如玉的鹅蛋脸,眉目如画,二十出头的年纪,笑意盈盈。在阿措看来,是和叶清澜一个模样的,但论气度,论风骨,清澜姐姐是更超脱出尘的。 当然,闺中挚友之间,是不会比这个的。真是知己好友,尽管一个已经做了夫人,一个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一见面,仍然是亲昵如同姐妹。韩月绮直接提着裙子下了石阶,亲自来迎,笑道:“可算来了,再不来,我可要叫管家去绑人了。” “哪里就到这样了。”清澜总是平和周正,对什么都淡淡的,所以更显得待韩月绮的情意难得,伸手搀住了她的手,和她一起上了石阶,问道:“你身体怎么样了,送的药膏用了没有?” “都用了,早好了。”韩月绮笑眯眯:“只是扭了下腰,刚巧赶上家里做寿,所以拖了半个月,不然早就好了。我的身体可比你壮多了,倒是你,怎么又瘦了,是忙孟家的事忙的吧?” “倒也没什么事忙,只是天冷,所以瘦了。”清澜道。 两人已经执手进了内室,其实韩月绮早已把阿措观察了几下,见清澜维护她,又见阿措并不因为自己的话而介意,仍然神色恬静,对她的心性就有了三分喜欢,笑着道:“这位就是孟家的妹妹吧?真是生得好。” “回姐姐的话,我姓虞,叫瑶卿,姐姐叫我小名阿措就好了,大姐姐二姐姐都是这么叫我的。”阿措十分顺从地答道。 京中世家没有秘密,何况是在韩月绮这种已经当家做主的世家夫人面前,就是主人家门户严谨,也防不住下面的下人之间来往。看杨娘子和韩娘子就知道,管家娘子之间的来往比夫人小姐之间还紧密得多,互相帮忙是常有的事,消息自然也是流通的。 孟家的作为,几乎吞掉孤女嫁妆的事,京中差不多的世家基本都知道了。虽然也有怜悯阿措的,但更多的是觉得叶清澜不爱惜羽毛,一个未嫁小姐,又是外姓人,掺和人家家事,有点太狂妄了。 但在韩月绮看来,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不枉了你为她背这份骂名。”她对着阿措笑:“既然清澜收留了你,以后也就是我的妹妹了,一点见面礼,不算什么,当给你花信宴添妆了。” 看得出她管家秩序井然,一抬手,早有韩娘子端上托盘来,紫缎子上绣着卷草纹,上面托出一对玉镯,水头极好,如同一汪碧水。孟夫人的陪嫁虽好,到底是二十年前的东西了,金玉款式都过了时,金子改款容易,玉石却难。如今又流行窄袖,花信宴上,饮茶刺绣,抚琴簪花,都正需要这样一对玲珑玉镯。别着手绢,从袖口露出来,衬着纤纤十指,又好看又贵气,又不扎眼。 阿措不敢应对,只好看清澜,见她微微笑着点头,是让自己收下的意思。她却有点犹豫。 “还说我吃醋,”凌波笑着道,“韩姐姐自己呢,刚进门,就送上这的重礼,生怕阿措和姐姐好了是吧?” 韩月绮也笑了,道:“就你刁钻。” “行了,阿措不好意思收,我替她收了。”凌波虽然开着玩笑,收下礼来,却仍然递给林娘子。其实小姐们多是丫鬟伺候,娘子们都自有事忙,她们聚在一起说话,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只是阿措刚来,还没有一个合心的大丫鬟,所以由林娘子顶上了。 韩月绮倒也没多关注阿措,她和清澜许久未见,丫鬟送上茶点,两人在一起低声说话,主要是韩月绮说,叶清澜听。别看韩月绮在外面是个端庄大气的少夫人模样,实则到了清澜面前,还是一幅小女儿情态,而且说起这两个月的内宅事务来,表情十分生动,时而皱着鼻子,时而嫌弃地笑,倒有点向她告状的意思,连语气也是“我当时就让韩娘子去把几个为首的揪出来骂了一顿,我家夫人脾气好,老爷又爱歇在那边院子,把那边惯得不成样子了,几十岁的人了,儿女都要参加花信宴了,还在用这些招数,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清澜只是微笑听着,间或插一句,替她出出主意,或是抚平她情绪,道:“沈夫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只能你受累周全了。其实有些话你是晚辈也不好说,不知道二小姐明白事理吗?亲母女总是好劝一些。” “哪能呢。和她那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好我们家那位大小姐洒脱,不管这些琐事……”说到这里,韩月绮带笑瞟了凌波一眼,后面的声音渐低下去了,阿措只当没发觉。 果然凌波就过来叫她了。 “走,我们去里面烤火去,韩姐姐的绣活也精细,比清澜的还好点呢,带你看看去。我和燕燕都不喜欢绣花,她都不知道教给谁呢。” 5 碧微 阿措乖乖跟着凌波绕过回廊,燕燕早不知道去哪玩了。原来凌波说的里面正是沉香阁的正房,韩月绮的卧房,这样熟稔,可见两家亲近。 沉香阁里遍植梅花,正是含苞待放的时节,隐隐已经有了暗香,都是一色的绿萼白梅,雅净得很,像下了一场薄雪。韩月绮的卧房也熏的是梅花香,隔帘就透出来,里面果然精致又贵气,陈设都是古董。一排十八扇的缂丝屏风隔开。外间是雕了累累葡萄的紫檀桌,连桌锦也是红底金纹的锦缎,凌波带着阿措去里间,看那张传闻中花费了一千个工日的江南拔步床,床帐上的飘带绣满四时花卉,果然是非常出挑的绣活,已经有文人画没骨花的气质,又透着闺阁的俊秀,如葳蕤垂枝的花墙,精美异常。 阿措正认真琢磨韩月绮的针法,只见琉璃窗外一阵喧哗,隔窗只看见一个红色影子,如同一团火焰卷进来,旁边还有丫鬟焦急叫小姐。 她刚抬起头,来人已经闯了进来。 “叶凌波,你想死了?”人未到,声音先出,又脆又冷,简直如同十二月的冰棱,但又透着甜意,骂人也这样好听:“我还以为你是中了邪,回过神来就要给我上门磕头谢罪呢,原来你竟是不怕死的!铁了心要摆我一道,是吧?” 阿措仓皇抬头,被这不速之客的美貌晃了一晃神,一身朱红锦衣是胡服样式,她像是刚骑马回来,连髻也没盘,而是男子一般戴发冠,整个人洒脱又利落,穿马靴,手上还执着鞭子,神色跋扈得很,面若冰霜。 阿措都本能地想保护凌波,叶凌波却一点不怕,只冷笑道:“我给你磕头?你不怕折寿?我还等着你来磕头谢我呢,不识好歹的家伙。” 来人一听叶凌波这样说,脸上更怒了,直接一抬手,鞭子在桌上抽得脆响一声,阿措都吓一跳,以为她要打人。 “我看你是皮痒了!”她说完这话,真就冲了上来,阿措想去拦,没想到她这样快,直接冲到了叶凌波面前。叶凌波要躲,哪里躲得开,早被她拦腰抱住,不知道她哪来的那样大的力气,竟然直接把叶凌波扛了起来。 “你别发疯。”叶凌波在她肩上挣扎起来,她只嘿嘿笑,把叶凌波往床上一放,叶凌波挣扎要起来,被她一只手按住了,笑嘻嘻道:“投降不杀!你投不投降?” 叶凌波只掐她手臂:“沈碧微,你再闹我就恼了!你这疯子,没看到还有客人呢,吓到我家阿措,我打烂你的皮。” 叫作沈碧微的女孩子这才放过她,回头打量了一下阿措,笑了起来。 她在叶凌波面前是任性妄为,但见了阿措,神色却收敛不少,阿措也听说过,说沈家老爷探花出身,子女都相貌出色。看她模样,就知道是众星捧月的高门贵女,把眉毛一挑,就自带一股淡漠贵气。打量了一下阿措,笑道:“好漂亮的妹妹,不愧是‘我家阿措’。” 叶凌波这才挣扎起来,骂道:“你别阴阳怪气,这是我正经表妹。” 沈碧微也不和阿措交际,只把手一抱,又冷笑着逗她:“叶凌波,我看你是真不准备自己的花信宴了?搞这么多美人在身边,自暴自弃是吧?” 阿措听了,心中咯噔了一下。不怪她开始误会这两人关系不好,沈碧微的话,真句句带刺。 其实阿措一来叶家也看出来这件事了,只是不说——叶家三姐妹里,叶凌波样样好,又灵巧,又利落,言辞锋利,反应快,有谋略。唯独一样,相貌平常,在清澜这样端庄美貌和燕燕的娇憨面前,更显普通。不过清秀而已。而花信宴虽说是夫人相看自家媳妇多,但男子的四宴是跟着花信宴一起办的,内外远远望见,还有元宵走百病,登闻寺拜佛,都是男女相看的机会。京中世家公子,都是美人堆里泡大的。虽说娶妻娶贤,娶妾娶色,但谁愿意娶个相貌平平的妻子? 命运就这样吊诡,无懈可击的叶清澜,却没心气。叶凌波有力争上游的心气,美貌却不如自家姐妹十分之一,真是让人扼腕。 而这话都能直接说出口,也可见沈碧微和叶凌波两人的交情。 果然叶凌波听了,就一点不认输,骂道:“你担心,把你脸皮剥下来给我好了,反正你也不准备嫁人了,留着这张漂亮脸蛋有什么用。“ 沈碧微也确实是极美,虽然不似阿措袅娜纤弱,但自有一股火焰般灼热的光芒在,艳光照人,让人不能对视。 她听了叶凌波这话,立刻就笑了。 “你想得美,我留着这张脸有大用呢。” “什么用?去个报德寺都跟要了你的命似的,花信宴还能指望你不成?”叶凌波嫌弃道。 “我虽然不嫁人,但以后是要讨老婆的呀。”沈碧微笑嘻嘻,又笑着抱住叶凌波道:“横竖你今年花信宴也不准备出头,咱们俩凑一对,不是正好。你看花信宴上哪个公子王孙,有我俊俏,又对你好?” 叶凌波懒得理她,只嫌弃道:“你别发疯。谁说我不出头?我今年自有打算。” 沈碧微虽然说笑,其实一脸漫不经心。她家世是确实好,沈家嫡女,父母待她如同掌上明珠一般。在京中贵女里都是横着走的,随意惯了,对什么都是懒洋洋的。听到花信宴就皱眉头,往旁边桌上一坐,端起茶来喝。 “别喝冷茶。”叶凌波打了一下她的手,追问道:“说正事呢,你这次去报德寺,见到长公主娘娘没有?你父亲如今官这样大,宫里都是知道的,贵人们见到你怎么说?” “什么贵人不贵人的,不就是长公主娘娘带着几个郡王妃吗?”沈碧微不耐烦得很:“长公主娘娘见到我,把我叫过去问了几句话,留我在寺里住了几晚,就送我回来了。” “长公主娘娘难道不问你为什么来?” “问了啊。”沈碧微懒洋洋道:“我说没事干,进庙里来烧烧香。长公主娘娘听了也没说什么。” “我把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叶凌波气得直掐她:“好听的话你是一句都不会说啊?就是不想编什么理由,你就捡个现成的也可以啊。给你外祖母祈福烧香,不会说?再不济给父母祈福也行啊?我早跟你说过,长公主娘娘是先太后娘娘带大的,孝心最重,你只要往孝顺上靠一靠,她听了一定喜欢。” “哦,你之前天天跟我说长公主娘娘,是说这个呀?”沈碧微浑然不在意。 “不说这个说什么?”叶凌波气得翻白眼:“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浪费我的好机会。满京城哪个小姐不想在公主娘娘面前冒头?也就你有这样的狗运气,有我替你筹谋。算出长公主娘娘今年冬至要去报德寺,千哄万哄,哄得你去了一趟报德寺,多好的机会啊。你就这样浪费了,真是白瞎姐姐一片心。” 她不说还好,一说,沈碧微抓个正着。 “你现在承认了?”她立刻来了精神:“之前骗我说要我去报德寺给你求签,原来早就算好了,是要我去长公主娘娘面前当马屁精啊?” 她是兴师问罪的意思,但叶凌波比她还理直气壮一点。 “是又怎样?姐姐是为你好。怎么,给长公主娘娘磕两个头折煞你了?我告诉你,多少小姐想求这机会还没有呢。你给我这样白白浪费了,还理直气壮。我没骂你就不错了。”叶凌波嫌弃地瞥她一眼,又道:“当天只有你在吧,要是别人占了这大好机会,我可饶不了你。” 沈碧微立刻露出缄口不言的模样,端起茶来喝。 叶凌波的脸色顿时一沉,像是早有预感:“还有谁在?” 沈碧微只喝茶,不紧不慢地道:“就是你想的那个人。” 叶凌波那一瞬间眼中杀气都起来了。阿措在旁边看着都心中一惊,原来这才是她发怒的模样,怪不得孟夫人在的时候都说凌波太决绝,真发起脾气,她都得让三分。 “卢婉扬?”她直接念出一个名字,见沈碧微点头,气得脸色发白:“你还真让她占了机会去?” “什么机会不机会的,卢家和宫中内相交好,消息自然灵通。长公主娘娘拜佛,谁都不告诉,只告诉了宫里,卢家自然得了消息。你那套为长辈求平安祈福尽孝心的说头,她早准备齐全了,说到动情处,眼圈都红了。我在旁边听得都笑出声了。”沈碧微笑嘻嘻地道。 叶凌波气得直拧她。 “你就只会笑,不会说话,哑巴了?卢家一家子什么东西,嫌舅舅官小宅子小,自家外祖母不亲,拜年都只在表舅家留饭的货色。她们外祖母家和我们老太君娘家就住着对门,每次她们外祖母还拉着我和燕燕问,问她们姐妹什么时候过来,好准时预备热饭,听着都心酸。这样的人,也配在长公主娘娘面前装什么孝子贤孙?”叶凌波一面骂,一面教她:“知道你笨,我也不指望你能在长公主娘娘面前巧妙拆穿她。你照着说都不会?大冬天跑去打啄木鸟给你外祖父治头风,冻得耳朵都快掉了的不是你?只会做不会说有什么用?硬生生被卢婉扬那样的家伙把机会给抢去了,气死我了。” 沈碧微也是个妙人,见她说得这样激烈,也不气,还拍着给她顺气,笑着劝道:“你别急嘛,不就是长公主娘娘吗?我又不是没见过,大不了回去跟我娘说一句,让她带我去公主娘娘府上拜访,也不是什么难事啊。” 她不说还好,说了这话,更气得叶凌波直瞪她。 “我懒得和你多说,上门拜访和偶遇能一样吗?你知不知道今年花信宴的重要性?”她见沈碧微满口答应,实则只知道喝茶,只得叹一口气,放弃教她了,招手道:“算了,懒得管你了。阿措,过来。” 阿措一直乖乖在旁边听她们说话,听她叫才过来。 “认识一下。这是沈碧微,沈家从庙里捡回来的破落小泼皮,不小心养大了,就成这副模样了。”凌波嫌弃地对阿措道。 沈碧微一听就笑了。 但她那股淡漠的傲慢总是在的,笑也是这样。对阿措道:“别信她的疯话,我是我爹娘亲生的。今年花信宴上人多,小妹妹,你别害怕,有事就找我。” 叶凌波听了都惊讶,道:“你今年怎么想开了,要参加花信宴了?” 沈碧微只懒洋洋玩茶杯:“不去不行,老头下了死命令了。说是今年镇北军回来,里面很多他旧日的手下,要替我挑个好的。” 叶凌波神色一动,阿措也明白。 “既是这样,你替我打听个人……” “不用打听了。崔景煜是吧?我嫂子早让我打听过了。”沈碧微了然于心:“听说他在鸣沙河立了大功,回京就是来封侯的。多少人摩拳擦掌,要招贵婿呢。我们家老头也有点想法,我让他别瞎掺和了。” 叶凌波抿了抿唇,迟迟不说话。 “我也知道你今年是要下场了。但劝你一句,清澜姐姐心中是有大主意的,你别掺和还好些。”沈碧微玩着杯子道。 叶凌波只冷冷一笑。 “不下场是不可能的。十年也难遇这样的盛事,我不为自己下场,燕燕和阿措也是要有人撑腰的。哼,卢婉扬她们现在就开始出手了?真以为都是她们囊中之物呢,各凭本事罢了。” 沈碧微见劝她不动,也不勉强,只叫丫鬟拿东西进来,原来她拜佛不干正事,回来路上还顺便打了场小猎。她力气大,丫鬟也不差,一手提一串鸟雀雉鸡,一手是十来只兔子,就要往桌上放,又挨了叶凌波一顿骂。 “你不是在琢磨什么织羽缎吗?这么多羽毛,够不够你织的?”她还有她的道理:“这种青蓝色的鸟很难找的,铺子里都没有呢,特地给你打的,我鞋都差点跑掉了。” “后天就花信宴了,还织什么织,现买都来不及了。”叶凌波嫌弃完了,又叫住丫鬟,“打了鹿没有,阿措体弱,怕气力不济,吃点鹿肉鹿血,花信宴上能精神点。” 沈碧微又把阿措瞟了一眼,淡淡道:“我让人去拿点来,应该还赶得上晚饭。” 沈家的宴席,自然是异常丰盛。与清澜的巧心又不同,用料更是扎实,东西更是新鲜,尤其是晚宴,因为沈碧微问了鹿血的缘故,席上干脆出现了鲜鹿茸,连同山参野茯苓一起煲了鸡汤,补得很,叶凌波都笑:“这一盅下去,半夜也不用睡了。” “正好,都留在咱们家睡,我和清澜还有好多话没说呢,让碧微陪你们姐妹玩,她房间里好多好玩的东西。” “好!”燕燕立刻响应,看得出她十分崇拜沈碧微,一见到她就缠着她讲外面的事。 清澜笑了,道:“我陪你倒是没事,但先得把她们送回去再说。她们都要准备花信宴呢,在外面住不得。” “听说你家潘姨娘在外面说,说你也要参加今年的花信宴呢,究竟有这回事没有?”韩月绮低声问道。 “她给叶大人吹了枕头风,自然是想姐姐参加,趁机给她难堪。”叶凌波道:“要我说,姐姐参加也没什么,横竖我们都在,不会让姐姐吃亏。不到最后一刻,成败也未可知呢。” 她平时几乎不叫姐姐,都是叫清澜。阿措一听,敏锐察觉到了她看似无意下面的使劲,没想到韩月绮也正看过来,两人对了个眼神,韩月绮会心一笑。 确实是七窍玲珑心的女孩子。 其实凌波更聪明,只是关心则乱,所以露了马脚了。好在清澜向来性格温厚,难免失于机巧,也看不出来。韩月绮于是笑着配合道:“那也看清澜的意思吧,反正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家大小姐今年参加,我不做陪客是不行的。我们家今年还是一样,占桐花宴。清澜到时候再做决定都来得及。” 清澜虽然饮了酒,却仍然沉稳,听她们说了这么多话,也只是道:“再看吧。” 大概是从小孤寒的缘故,阿措在这样的热闹中总有种安心感,被凌波哄着喝了两杯鹿血酒,酒意氤氲上来,暖阁里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看着琉璃窗外大雪缓缓飘落,身边都是又和善又保护她的姐姐们,有种醺醺然的安心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过年的时候,虽然父母都不在,但祖父带着她写春联,置办年货,在除夕夜里守岁,给她讲年兽的故事,在扬州城的万家鞭炮声中沉沉睡去,仿佛永远也不会长大。 她在这样的热闹里安心待着,醉着酒,迷迷糊糊笑着,甚至犯起困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宴席散的场,雪也停了,凌波拿来狐肷披风给她裹着,她像个小木偶一样乖巧地任由她摆布。 “来来来,我来送客。”沈碧微把她扶上马车,又把正在爬上马车的凌波双腿抱住,直接把她举上了车辕。凌波也喝了酒,又是笑又是拧她,两个人在车辕上笑成一团。 “你别和韩姐姐犟。”凌波带着醉意威胁沈碧微:“今年花信宴,韩姐姐怎么都给你安排了,你只等着吧。” “你先把你自己安排了是正事。”沈碧微酒量好,喝了也面上不显,还回头看,道:“怎么俞伯牙和钟子期还在那絮絮叨叨呢,说不完的知心话啊。” 她说的是阶下提灯相送的韩月绮和叶清澜,两个人从今天早上进门起就黏在一起,不知道多少话要说,连一道过年的糖水燕窝羹怎么做都能讨论十几个回合。 叶凌波坐在马车里,一边打起帘子一边笑。 “她们明明是梁山伯祝英台,正在十八相送呢。”她比沈碧微促狭多了,说的笑话也更好笑:“你去催催,再送下去天都要亮了。” “凌波又在编排人了。”韩月绮耳朵灵,虽然笑着这样说,但还是把清澜送上了马车,嘱咐道:“要是雪大呢,就算了,雪不大就回来,我总感觉许多事还没和你说呢,怎么一天就这么匆匆完了。” “行,雪大我亲自去接,行吧。”沈碧微催道:“沈云泽也没这待遇呀。” 也就只有她了,虽然是自家兄长,但张嘴就是男子的全名,也是闺中小姐没有的事。顿时小姐们都笑了,连管家娘子们也都不赞同地警告道“大小姐”。 “没事,花信宴那天早上我还要来一趟,问你借拜帖呢。”清澜不紧不慢地道。 韩月绮皱起眉头。 “你家那位潘姨娘也别太得意了。三位嫡出小姐要赴花信宴,她敢扣着拜帖在手里,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要真传出去,她那个女儿又有什么好名声?” “我们也不是宴宴都参加,所以借你家的拜帖,还是方便点。”清澜其实也饮了酒,但仍然是世家贵女的礼节,人前绝不出言褒贬。 韩月绮也只好叹气。 “那是自然。你们只管来拿就是,二十四宴里,我只要能腾出功夫,就陪你们去。就是我不去,也让韩娘子陪你们去。” “那倒不用,你们年下这么忙,何必为这点事占用你们时间呢。”清澜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韩月绮眼中担忧,只是不好明说。 沈碧微于是道:“不如我……” 清澜阻止了她的许诺。 “花信宴已经是让步了,宴宴都去,太难为你了。”她竟然也会笑着开玩笑,摸了摸沈碧微的头发,道:“小姐既是云中雁,自然要展翅高空,又何必自投罗网呢?” 一句话说得沈碧微都眼神震动,自然也不好再说违心的话。 “好了,雪越下越大了,都回去吧,仔细着凉。”清澜笑着安排每个人的去处:“等梅花宴结束,我在家设宴,给大家慰劳庆功。正好今年还没好好安排过宴席呢,大家可不要缺席呀。” “那当然。”众人都答道。 越是亲近,反而越不容易道别,阿措只听见临走韩月绮还在和清澜约下次宴席要准备什么菜,马车却动了,燕燕早醉过去,凌波也在瞌睡,她迷迷糊糊蜷缩在凌波身边,只感觉怀中一暖,原来是清澜把狐肷披风给她们都盖好了,又在怀里挨个塞上暖炉,外面北风呼啸,马车里的几姐妹却都要暖洋洋睡过去了。 6 相遇 正因为这缘故,马车停下时,阿措还以为是到家了,正要说话,就觉察到了气氛的异常。 外面似乎不是灯火通明的叶府,暗得很,而且风雪也大,倒像是还在大街上似的。 凌波已经醒了,虽然睡眼惺忪,神色却警惕,眼睛紧盯着清澜,马车一帮是车头悬灯笼,清澜把马车中间让给妹妹们睡,自己却靠着车壁坐着,倚着琉璃窗。窗格的阴影和微微的雪光印在她脸上,她端庄的面容如同庙中神像,看不出一点喜怒。 “怎么停了,到家了吗?”燕燕一醒,嗓门就大得很,一下子就打破了静谧的氛围。 “嘘。”凌波皱眉阻止,哪里来得及,只得低声告诉她:“撞上镇北军回京的车马了。” “镇北军,那不是崔景煜哥哥……”燕燕刚念出那名字,自己也意识到了,连忙停下来,紧张地去看清澜的神情。 清澜只是平静地坐在马车中。 “没事,睡吧。”她安抚地摸了摸刚醒过来的阿措的头发,朝车外低声道:“杨五叔。去问问是镇北军的那支队伍。” 赶车的车夫姓杨,正是杨花的父亲,杨娘子的丈夫。也是当年叶夫人从林家带来的陪嫁下人,老实敦厚,带着两个小厮赶车,听到叶清澜吩咐,连忙答应了一声,跳下车辕,去前面问道。 其实也是天太晚了,叶家两辆马车,一辆载着小姐和贴身丫鬟,一辆载着仆妇,抄近路,没有走主道,而是从万禧街附近的一条小巷子中穿过去,本来也是常走的路,没想到事不凑巧,正遇上连夜进城的镇北军,有上千人,正经过朱雀主街。叶家的马车一头扎进了队伍中间,两头都被士兵围住了,要退后,又转不了弯,一时双方都僵住了,在马车的灯笼下,叶家的小厮和车夫跟士兵对峙着,双方都十分警惕。 “你们都让开!这可是叶大人家的马车,还不让我们过去!”有小厮立刻就作势道。 杨五叔连忙喝止小厮,不让他们张狂。但士兵听了,都有点被激怒,立刻将手中长枪长戟都握紧了,有几个杀气重的,索性向前一步,更将叶家的马车围得动弹不得。 军队反应还是快的,杨五叔还在犹豫是挤过去见这支部队的将官还是留下来化解冲突的时候,已经有人打马过来了,一来就是一队将领,都披甲,系披风,佩剑悬弓,虽然看不清面容,也看得出都是英武利落的青年郎。为首的一个冷声问道:“什么事?” 看得出军纪严明,士兵立刻就不敢出声了,一个个肃立在一边,一个百夫长模样的士兵上去回道:“将军,不知道哪里来了两辆马车,冲进我们队伍里了。” 杨五叔连忙道:“我们是叶大人家的马车,从沈尚书府上回来,拿了宵禁令的。还请长官行个方便,让我们过去吧。” 他满以为报出叶家名号,又有沈尚书的名字在,就是将军,也要给点面子的。 没想到这话一说,原本朝士兵问话的那将领立刻把眼睛朝他看过来,冷笑了一声。 “叶家?” 他看起来不过十八左右的年纪,异常年轻。一抬手,早有副将递上灯笼来,军中的灯笼又亮,他把灯笼往杨五叔脸上照了一照,见他狼狈地挡住眼睛,又笑了。 “既是叶家的马车,又有宵禁令,那就别回去了。”他冷冷地道:“围起来!” 他一声令下,士兵哪有不听的,立刻把马车都围起来,这下连后退的空间也没有了,杨五叔性格老实,哪里见过这个。顿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怕他们惊扰小姐,又怕触怒这将军,只得赔笑道:“将军,这是为何……” “没你的事,一边站着就是。”这年轻将领冷漠得很,叫人把马车围了,还抱着手在马上看戏,眼看着风雪越来越大,士兵却一步不退,都似铁打的一般。 杨五叔无计可施,只得贴近马车,低声叫小姐。 马车里也是一片死寂,燕燕和阿措都半懂不懂,叶凌波拧紧眉头,要不是顾忌燕燕和阿措在马车上,后天参加花信宴,传出去不好听,她只怕早开口了。看她坐姿就知道,整个人倾身向琉璃窗,已经是忍不住了。 叶清澜却能忍住。 “杨五叔。”她只这样平静道:“问问将军贵姓。” 杨五叔还想去问,那将领已经冷笑道:“我姓什么,不关你的事,老实呆着吧。” 深夜风雪极大,虽然有暖炉,但也是一点点凉下去,主街上风也大,虽然马车壁上是缝了毛毡的,但到底只是个木架子。 杨五叔都不知道这人和自家什么深仇大恨。小姐们都是金尊玉贵娇花软玉的人,一点寒也受不得,真要耗一夜,如何了得。他虽然老实,但心中也有一股血性,想着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保全小姐的安危。打量了一下几个小厮,见他们也都一脸急切,心中顿时有点冲动的想法。 但下一刻,却听见自家大小姐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不论什么时候,总是这么平静,像是天塌下来,也仍然有她,听着就让人安心。 “既然如此,那就请魏帅来问问吧。”她只是平静道:“深夜将官员家眷围在路中,是何道理?” “魏帅早就奉旨进宫,赴官家的庆功宴去了。”那青年将领说话句句锋利:“要是什么人都能求见魏帅,那我镇北军的名号也太不值钱了。放心,御史台问起来有我承担呢。” 他这话几乎是带着威胁的意思了——谁不知道镇北军是带功进京封赏,他身上多半也带着军功,就是围着官眷马车犯法又如何,大不了一个功过相抵。他今日这麻烦是找定了。 此刻,马车中的叶凌波再也忍不住了。 “御史台问起来你不怕,那崔将军问起来呢?”她索性直接叫出这人名字,怒道:“魏禹山,你少在这放肆!” “我放肆又如何?”叫作魏禹山的青年平静回道。被点破姓名,他索性将头盔往上一推,露出一张英俊面孔来,看起来竟然不过十七八岁,唇边带着冷笑,将手一抱,在马上悠闲道:“我围你们到天亮,又如何?” “好有出息!披甲执剑,为难女子!”叶凌波立刻回他。 魏禹山一点不惭愧,连动容也无,刚要回她,只听见队伍前端又出现光亮,竟是一支小队飞驰而来,为首的高头大马,玄甲玄袍,不是崔景煜又是谁。旁边竟然还带着个穿青衣服的家伙,甲也不披,十分悠闲地骑在马上。 魏禹山最怕在这家伙面前丢脸,偏偏今日遇上了。 而原本束手无措的杨五叔,一看见领头的人,顿时眼前一亮。 阿措聪明,虽然坐在马车中,已经差不多猜到今日的事况了,倒是燕燕还糊里糊涂的,还在说“找魏帅干什么,我们直接找崔景煜哥哥啊……”被叶凌波“啧”了一声,狠狠瞪了一眼,不敢说话了。 叶凌波于是继续趴在琉璃窗边,她把窗户偷偷开了一条小缝,车内没有灯,是暗处看亮处,看得清楚,也不怕被发现。 “姐姐,”她惊喜地回头朝清澜低声道:“他真来了。” 清澜却并不动,阿措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身上某种平静而沉重的东西,也知道她绝不会去窗边看。 凌波叫她不动,索性招手叫阿措,燕燕也凑过来,三人一起趴在窗边看。 阿措虽然竭力平静,心中也充满好奇,不像燕燕凌波都是见过崔景煜的,她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是崔景煜,只见来的那几骑为首的人穿着玄甲玄袍,一身肃杀,连肩头落的雪也像是他与生俱来的一般。有头盔,看不清面容,只看见身形非常修长,高大舒展,蜂腰猿背,是个天生武将的身形。 反而是他身边那个没有披甲的,穿着青袍的青年,虽然跟在他身后,只露出半张脸,但一看就异常风流俊美,简直不像个将领,倒像个探花郎。 阿措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换来换去,最终落到那个拦住他们的魏禹山身上。 他姓魏,又这样骄矜傲气,面容英俊,是秦人的清癯脸,镇北军的魏帅祖籍就是秦地,只怕多半是魏家的子侄。 但他对崔景煜却十分尊敬,见崔景煜过来,叫道:“崔哥,是叶家的马车,我帮你围了……” 但下一刻他整个就从马上跌了下去,阿措根本都没看清,只隐约看见似乎是崔景煜直接拽住他衣领,把他像个麻袋一样一扔,他整个人就飞了出去,滚落在雪地中。 “少将军!”亲兵都连忙去扶,魏禹山显然也没受过这样的待遇,也可能是摔的,人都懵了,坐在雪地里,又是懵,又是委屈,震惊地看着崔景煜。 崔景煜没说话,也并没有看叶家的马车一眼。 “散开。”他只是平静地命令道:“让马车过去。” 士兵如同训练好的鸽子群一般让开,如潮水中分出一条路来。杨五叔喜出望外,连忙带着小厮爬到车辕上,一面控马,一面想朝崔景煜道谢:“崔少爷……” 崔景煜像是没听见一般,直接将马一拨,战马十分驯熟,立刻避到朱雀街旁的屋檐下,士兵涌过来,将叶家的马车和他隔开。 他似乎一句话也不愿意与叶家的人说。 杨五叔只得赶着马车往前走,崔景煜不说话,自家小姐也不道谢,四年后的第一面,就这样无疾而终,纵使老实平和如他,心中也百味杂陈。 但他没料到自家还有个二小姐。 阿措也半懂不懂,她年纪虽小,心思玲珑,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什么微妙的情绪在马车内萦绕,正在琢磨呢,忽然感觉头上一重。 是叶凌波,她伸手把燕燕和阿措的头往下一按,先把这两个后天就要参加花信宴的闺中小姐按了下去,然后抬起手,直接将琉璃窗往外一推。 马车的琉璃窗顿时大开,虽然不过窄窄一幅画般的窗口,但她时机选的这样巧,就在马车和崔景煜错身而过的瞬间。 叶清澜在马车内,半隐在阴影里,车外的人只能匆匆看见一张玉一般的侧脸,因为饮酒,带着一点醉意,端庄的观音相也染上胭脂色,云鬓花颜,二十三岁的年纪,如同一枝窗外垂着的芙蓉花。 而崔景煜却连脸也未侧过一下。 玄色盔甲如同铜铸雕像,藏起他面容,也藏起他的喜怒,他平静骑在马上,就仿佛路过他的不过是从未有过交情的陌生人,那游丝般的情愫,四年时光堆叠起的怅然若失,不曾沾染他分毫。 雪花大如鹅毛,纷纷扬扬坠落,两人之间不过一丈距离,却仿佛隔了一整个长安城。风卷起雪花,扑面而来,几乎要让人眼睛都睁不开。 “好大的雪啊。”有人笑着赞叹道,正是那个和崔景煜一起骑马来的青衣将领。他笑起来眉目更风流,说是看雪,其实眼光不偏不倚正看向马车内。是天生的一双桃花眼,实在漂亮。 但叶凌波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她也知道今日这个窗白开了,所以只是迁怒地看了那人一眼,狠狠把琉璃窗关上了。她身上杀气腾腾,燕燕本来还想凑过去看看外面的样子,看她这样不敢动了。 “好,相见不相识是吧。”她眼中转过千百个主意,话音反而软下来,几乎带着蜜意:“那咱们就走着瞧罢。” 她平时发怒,其实还不吓人,这样说话,连阿措都意识到危险了。 反而是清澜平静劝她。 “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介意呢。”她异常平静,甚至面上还带着点微笑,道:“我们今年顾好燕燕和阿措就好了,你也别想这些事了,好好准备花信宴吧。” 外面北风仍在呼啸,阿措心中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心中第一次觉察到了某种类似遗憾的情绪,本能地想要和燕燕靠在一起,像是看见山岳在缓缓倒塌一般。虽然知道不以人力为转移,但也心生感伤。 睡去前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如果那个叫崔景煜的,曾和清澜姐姐订过亲又被她退婚的,铁一般冷漠的年轻将军,真的完全和清澜姐姐成了陌路人的话......那为什么那一阵卷着雪花的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本能地伸手遮挡,却唯有他们,也只有他们这两个互相也不看一眼的人,一下都没有躲呢? 7 宴席 果然应了叶凌波的话,有清澜在,花信宴根本用不着慌乱。 衣裳首饰簪环,样样齐备自不必说,四个梳头娘子也早预备好,叶清澜早早起床,把早饭安排好了,叫醒大家先用饭,再梳头穿衣裳。妆镜一字排开,四人坐着梳头,互相讨论花样,阿措第一次体会到了姐妹在闺中的乐趣。 “要我说,大家一定都梳梅花妆,不如把燕燕往年节下打扮,她本来就可爱,打扮喜气点,夫人见了更喜欢,阿措不要太出挑,反正她怎么都好看,至于清澜么,不如戴冠,也省得她们挑理。正好家里现放着顶玉莲花冠呢。”凌波跃跃欲试道。 清澜只是道:“那也不好,我是陪你们去的,怎么好太出挑。” 虽说如此,但她毕竟是当年花信宴险些夺魁的人物,端庄贵气,又天然美貌。平日穿得素净,还不见精彩。今日梳头娘子只是简单盘个高椎髻,上一套玉石头面,戴珍珠凤钗压住鬓边,她就端正得如同女菩萨,又自有一股清冷意态在,一颦一笑都让人注目。 凌波见了都出神,问林娘子:“看看,比当年如何?” “风姿不减,气质却更出尘了。”林娘子叹道:“要是两位夫人能在这看见,多好……”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眼睛红。 “刚上的妆,别都哭花了。”凌波开玩笑道:“林娘子真是,偏说这个。” “怪我怪我,看见大小姐这样,一时失言了。”林娘子连忙道:“小姐们快不要伤心了,收拾上轿子吧。” 凌波亲自扶阿措上轿,怕她害怕,嘱咐道:“别担心,一概行礼叫人、交际吃喝,只跟着清澜学就行了,林家最出高门仕女,她又是母亲从小教大的,她的规矩是最正的,连花信宴上的夫人都要对照她做标准呢。放心吧。” 四顶轿子,穿过城南,越是这样紧张时候,反而时间越快。阿措还没来得及把林娘子说的名字在心中过一遍呢,就听见门房报名的声音,道:“沈少夫人递帖,携叶家四位小姐到访。” 她知道这就是韩月绮的拜帖了。可惜小寒当天,沈家要招待客人,韩月绮是管家的少夫人,实在走不开,只能拜帖到,人是到不了了。 有凌波的铺垫在前,阿措对这何家就先心生警惕,果然是正当权的人家,家中样样气派,虽然是老宅,也已经修整一新,官府人家,正门常年是关的。小姐夫人的轿子自然都从侧门入,前院不下轿,进了二门,豁然开朗,偌大一个庭院里,数十株红梅花正在怒放,朱砂一样的深红色,映着枝头的积雪,画一般的景象。只是庭院中各家的轿子依次到场,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轿身都夹棉保暖,饰各色绸缎,鲜艳喜庆,又悬灯笼,坠飘带金铃,各家的家徽姓氏也都在灯笼上,精巧异常……轻易不出门的世家小姐们,只有在这些细节上彰显各自身份了。 等到下轿又不一样了。 仆佣们第一重要的事自然是区分身份,家中父亲叔伯正当权的,自然是前呼后拥,奶妈丫鬟,管家娘子亲自搀扶下轿,跟随在自家母亲身后。富贵人家,自然是狐肷貂裘,华丽皮草簇拥娇艳如花的面孔,满头珠翠。也有清贵的,像青缎轿帘那位,只简单一件白狐肷披风,如堆雪一般,也只带了一位婆子和两个丫鬟,手中还抱着一个梅瓶,行动中露出衣角的兰草纹。正如她面容一样,清丽绝伦,气质出尘。 “那就是卢婉扬。”叶凌波告诉阿措。 彼时林娘子正搀扶阿措下轿,因为没有靠谱的大丫鬟的缘故,叶凌波把跟着自己的杨花借给了阿措,阿措自己的丫鬟小月年纪小,也跟着过来长点见识。 阿措抬起头来,越过满庭院的小姐,看向卢婉扬,正巧卢婉扬上了台阶,也正回头看众小姐们,不偏不倚,和阿措打一个照面。和其他小姐看见阿措的愣神不同,她反而露出一个笑容来,颇有英雄惜英雄之感。 “姐姐。”卢婉扬看完她,立刻转头去跟一个十分美貌的少夫人打招呼,笑道:“怎么姐姐这么早就来了?” 那自然是卢文茵了,曾经叶韩卢三足鼎立的那年号称十年来最精彩的花信宴,三甲最终排名,也随着叶清澜的姻缘无着落而成为了悬案。 阿措不管这些,只乖巧跟在叶凌波身后。听见那边有人唤道:“清澜姐姐。” 是叶清澜下轿了。 也正巧,叶清澜的轿子正停在当中,那些小姐如同被分开的流水般分立在两边,看着这曾经名满京城的高门贵女走下轿来。 仍然是无懈可击的仪态,也仍然是无懈可击的容貌。梳简单高椎髻,两鬓仍然乌发如云,羊脂玉莲花冠,这样清素,丝毫无减于她的美貌。眉目低垂,观音一般的端庄秀美。 转过年后二十四岁,正是书上说的花信年华,但放在花信宴上,已经是耽误又耽误了,流言绝不会少。看那些女孩子眼中的错愕,和夫人们复杂的眼神,就明白今日之后会有多少新的窃窃私语出现。 “清澜姐姐。”也有相识的小姐这样叫道。微微低头行礼,是敬重她的人品心性,也难免带着惋惜,放在满庭寂静中,更显尴尬,几近怜悯。 叶凌波第一个受不了这个。 “姐姐。”她立刻上前,搀扶叶清澜,清澜只是微笑,转头看她,神色安抚。 但这也安抚不了多事之人的闲言碎语。 因为燕燕跑上去把清澜另一条手臂占了的缘故,阿措落在了后面,自然也就听见了后面那些窃窃私语,多是夫人带着小姐们,本来正在互相攀谈,遇见这件奇事,自然就顺便发表了一些议论。 “那不是叶清澜吗?” “她怎么回来?” “她不是都二十四了吗?” “二十四,我看有二十七了,老气横秋的,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风度倒还不错。” “风度不错有什么用?还不是耽搁到如今……她当年是订婚被人退婚了吧……” “我怎么记得是出了什么丑事,不然怎会现在还没嫁。” “现在就够丑了,三姐妹一起参加花信宴,亏她好意思。当年怎么说的,花信宴的魁首,那样风光,今日真成了笑话了……” 阿措不动声色,只用眼角余光把那些说闲话的、偷笑的、造谣的夫人小姐们的面孔一个个都记住了。 她不是燕燕,心无城府,她如今是叶凌波的头号弟子,自然也记得叶凌波那句:“花信宴可有二十四场,咱们来日方长。” 众小姐们都下了轿,进了内院门,怪不得都说何家如今仗着何大人的官运亨通,也骄横起来了。正常花信宴的主家,是要从下轿就开始迎接的,何家却只派了几个管家的仆妇在那搀扶下轿,何家的管家娘子却等在内院门口,至于何夫人,更是连正厅都没出,直接等在厅中。 当然面上还是热情的,语气更是亲热,尤其是一见到为首的几个夫人小姐,更显得惊喜,上来就挽手道:“可把你们盼来了,我牌桌都准备好了,今日可不许临阵脱逃,打个通宵才许走。” “真笨。”叶凌波不知道什么时候慢下来,附耳在阿措耳边教她:“何夫人傻得很,花信宴是要宾主尽欢一视同仁的,连结了仇的都要做表面功夫呢,她当成日常来往的小宴席了,只和熟人招呼。这样的眼界手段,难怪被人鸠占鹊巢呢。” 被谁鸠占鹊巢呢?凌波没说,但阿措一看就知道了。一进正厅,何老太君端坐在上头,鬓发如银,不怒自威。旁边依偎着的两个人,竟不是自家的儿媳妇和孙女,而是卢文茵和卢婉扬两人。 昨晚叶凌波就教过阿措,何大人不是正经读书出身,是捐的官,何家也是世家,家底也厚,最近发迹,是锦上添花。因为这缘故,何老太君一直有点看不上自己这个儿媳妇何夫人,本来就嫌她娘家兄弟没出息,断了做官的路子。儿子平步青云后,更是看她哪哪都不顺眼了,其实何夫人家虽然没有官员了,当初却积下好大一笔财产,嫁妆也丰厚,当初何老夫人就是看中她这一项助力才取她进门,如今却嫌弃起她家根基浅薄眼界狭窄来了。 何夫人也确实是心中没什么成算,并不敢对凌波口中鸠占鹊巢的卢家姐妹有什么意见,反而畏惧何老夫人之余,也有点畏惧她们姐妹。毕竟卢家现在也是风头正劲,卢大人兵部供职,卢文茵嫁在陈家,生了嫡长孙,又是当家夫人,把陈家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京中的少夫人中,她只比韩月绮差一点罢了。 但沈家家大业大,管起来费心费力,所以韩月绮今日竟无暇出现,只留卢文茵一家独大。 何老太君见众人进来,作势要起身,有机灵的夫人连忙上前道:“老太君快不要多礼,折煞我们晚辈了。” “是客三分贵,托各位的福,让我们家今年拔了花信宴的头筹,做这第一宴的主人,老身也脸上有光,诸位都是贵客,无论亲疏,自然要好好招待,让各位都宾至如归才是。”何老太君道。 何夫人听出她是在点自己,神色一僵,连和夫人们的笑话也停下来了,讪讪地站到一边。她也确实是没主持过这样的大场面,越是用力,反而越是出错,更加无所适从。 卢文茵果然好手腕,见状于是笑道:“还是老太君厉害,一番话宾主尽欢,婉扬,可学会了?我常说咱们跟着老太君,也学些待人接物的本事,真是受益无穷。” 卢婉扬自然是笑着答应。众夫人也跟着说些奉承的话,把个何老太君哄得笑开了花。看这卢家姐妹受宠的情形,也难怪何夫人怕她。她提一句“前院的梅花盆景真是不错”,何夫人都怕是说她拿盆景充数,连忙道:“后院的几棵梅花开得更好,都是上了几十年的老树。等会让王妈妈领小姐们去看吧。” 何家的管家娘子亲自来斟茶,丫鬟送上茶点,倒也十分精致,看得出何夫人是在这上面用了心的,用心介绍起茶点来,可惜刚说两句,就被何老太君道:“松瓤糕小姐们爱吃,你带小姐们到后堂去饮茶休息吧,夫人们在这她们也拘束……” 何夫人愣了一下,道:“那招待夫人们的事……” “有文茵在这帮你照看着,等开席了你再来照料不迟。”何老太君语气虽轻,却不容置否。 何夫人仍有些犹豫,但卢婉扬笑着道:“我们陪太太们说话最是有趣了,哪里就拘束了呢?” 她在小姐里颇有两个追随者,一呼众应,都笑着说自己不拘束。何夫人刚燃起一丝希望,就听见卢文茵笑道:“到底婉扬有孝心,喜欢在夫人们面前待着,但今日是游园赏景的日子,认识些新姐妹是正事。” 何老太君也道:“这才对呢,你们姐妹去后面喝茶,后面的梅花开得正好呢,扫梅花雪泡茶,也是雅事。” 卢文茵自然又是一番奉承,说只有何老太君知道这样的清雅事,不像她们,都只知道描梅花花样做做女红。何夫人哪还有插话的功夫,只得带着众小姐去后院游玩。正是冬日,又下了雪,难免显得素净,何家不惜材料工本,用绸缎在抄手游廊上扎了缎带绸花,又悬挂各色灯笼,上面或写诗词,或应节令,都是与梅花有关的典故。等到了后堂,地龙烧得温暖如春,新做的琉璃阁四面明亮,外面一株数十年的老梅花树,开的虽是白梅花,但因为悬挂了灯笼和诗词的缘故,倒也显得颇为热闹,喜气洋洋的。 卢文茵在前院夫人中称霸,后院自然是卢婉扬为首,她倒态度谦逊,还让清澜上座,清澜自然辞让,最后虚位以待,何夫人招待小姐倒也用心,十分热情,只是神色难免有些不平。 “何夫人只有个独女,就是穿胭脂红缠枝莲大袖衫的那个,叫作何清仪,两个庶子又还没到议婚的年纪,所以招待小姐是一点用也没有。”凌波附耳告诉阿措:“她想去前院和夫人们交际去,也是为何清仪谋划,但卢文茵哪里会肯。她家的菜花宴还在年后,她现在正和韩姐姐打擂台,正是立威的时候,自然要鸠占鹊巢了。何老太君糊涂,和媳妇不和睦,给他人做了嫁衣裳。不过这背后也有个原因……” 凌波刚要说什么原因,见有人过来,也就不说了。 小姐们聚在一堆,也都还腼腆,并不怎么说话。说是花信宴上结识新姐妹,其实京中世家小姐各有各的交际圈子,这时候也是三两成群,各自说话,阿措谨记凌波“第一宴不要做出头鸟”的教训,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倒是燕燕,四处蹦跶,一会儿去故意蒙住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的眼睛,非要她猜自己是谁,一会儿又去跟何清仪打招呼,问“清仪姐姐,你家的松瓤糕有什么秘方啊,花信宴我吃过那么多家的松瓤糕,就你家的最好。”引得女孩子们都来奉承何清仪了。一眼不见,她又跑到琉璃阁外,拉着最开始那个女孩子,和另外两个女孩子,四人先拉着手发出激动的叫声,又从袄子里拉出一截帕子之类的东西来互相比较,不知道叽叽喳喳说些什么。 阿措看她,凌波就嫌弃。 “你别跟她学,她是整天不学无术,混吃混玩。年纪也不小了,带着她那几个朋友天天琢磨怎么在花信宴上吃东西又不引人注目呢。你可别跟着她学坏了。”凌波骂完她还不够,又捎带上另一个,看了一眼女孩子们,皱眉道:“怎么回事,沈碧微干什么去了,第一天就迟到,都快开午宴了,我找她去。” 阿措道:“那我也去。” “你别去,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在这好好呆着,跟着清澜,要是她有事,你就跟着燕燕。”凌波不给她拒绝机会,叫道:“燕燕过来。” 燕燕倒听话,她长得好看,穿得也好看,花信宴小姐们人人穿大衫,颜色鲜艳,刺绣华贵,她却穿了一身叶凌波给她选的红色小袄,狐肷内里,领口袖口都是毛茸茸的白狐毛,梳的也是双髻,玉雪可爱,夫人们见了都喜欢。被凌波一叫,屁颠屁颠跑过来的时候自然就更可爱了,像只眼睛亮亮的小狗。 凌波可不心软,只命令道:“我要出去问一下沈家的事,你替我看顾阿措,不准离开她半步。” “好。”燕燕答应得爽快。 凌波这才放心,嘱咐杨花:“有事去外头找我。”杨花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点了点头,留下来跟着阿措。 本朝只剩一位世袭罔替的国公爷,就是沈碧微的外祖父勇国公,她母亲是国公府嫡女,父亲又是正当红的尚书大人,天子心腹,除去宗室贵女之外,世家小姐中,数她身份最高。卢婉扬见了她,都不得不把主客的位置让出来。 在叶凌波看来,今年唯一能把卢婉扬魁首位置夺走的希望,就在沈碧微身上了。偏偏这家伙不争气,行事肆意妄为,毫不上进,实在让叶凌波为她操碎了心。 8 侯爷 叶凌波一走,果然就出事。 原本女孩子们在暖阁里聊聊天说说话,做女红的做女红,打棋谱的打棋谱,喝茶吃点心,个个惬意。也有几个胆大的年轻女孩子,见叶清澜教阿措做的针线实在精巧,忍不住过来请教。叶清澜微笑作答,温婉如玉,让她们都有点动摇了对她的看法。原本一片和谐之际,却忽然进来个老妈妈,道:“哪位是孟家二小姐?” 孟家大小姐倒是有一个,正是先前要抢孟夫人嫁妆的苏姨娘所生,叫作孟云翠,听了便有点想上前,但老妈妈正是何老太君身边的何妈妈,自然认得出她,看也不看一眼,只盯着阿措道:“是孟夫人收养的孟二小姐,扬州来的那位。” 阿措这才站起来道:“是我,不过我不姓孟,姑母让我姓虞。” 她看似柔弱,其实也烈性,孟家人所作所为如此,她哪里肯冠他们的姓,仗着孟夫人遗命,辩理也不怕。 何妈妈倒也不计较这个,只道:“虞家小姐,老夫人有请,随我来吧。” 阿措刚要思忖,只听见叶清澜笑道:“不知道是为什么事?还请何妈妈告诉一下。” “老夫人请小姐去,自有她的道理。”何妈妈显然也知道叶清澜是四年未嫁的“花信宴魁首”,语气并不客气。 叶清澜原本温和笑着的脸上,顿时眉头微蹙。 “这话糊涂。”她连身也不起,只坐在世家小姐专坐的玫瑰椅上,手上的绣活也不停,仍然不紧不慢地淡淡道:“老夫人方才还说,来的小姐都是贵客,要宾至如归。阿措刚从扬州来,对京中规矩也不熟,老妈妈正该事事周到说给她才是。这样生硬,有问也不答,知道的说是老妈妈粗心,不愿意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人教出来的下人没规矩呢。” 她不紧不慢一番话,却说得何妈妈脸色都变了。叶清澜在夫人面前小姐堆里有没有地位,是她的事,但何妈妈再有面子,也是个下人,事情传到何老夫人面前,下人怠慢来做客的小姐,为了展示家规,也得重罚她。 所以何妈妈连忙堆叠起笑意,耐心答道:“奴婢哪敢不回小姐的话呢,不过是方才夫人们排座次,说起来,叶夫人说虞家小姐生得美,比卢二小姐还美几分,老夫人说方才没看清楚,所以请小姐过去细看看,还要把一个极贵重的镯子送给小姐呢,我想着这是极好的事,得赶紧请小姐过去才是,就没细说,谁知道叶大小姐竟误会了……” “既是误会,那就算了,何妈妈也用不着跟清澜姐姐赔礼了,下次小心就是了。”阿措也学着清澜语气,不紧不慢地截住了何妈妈接下来的话。 何妈妈吃了个软钉子,只得闭嘴。 阿措学东西,向来是又快又像,一下子就把叶清澜那种举重若轻的小姐气度学会了,连清澜也忍不住笑了,算是明白凌波为什么这样疼阿措了。 要论对内宅那些伎俩的了解,她和凌波是不相上下的,只是她学会了却不用,凌波用得娴熟,又有急智,所以显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但清澜毕竟是当家的大小姐,何妈妈一说,她就懂了是怎么回事了。 何妈妈口中的叶夫人,自然是扶正了的潘姨娘潘玉蓉,潘玉蓉有个女儿,起了个名字叫引璋,相貌极好,只比阿措略差点罢了。今年花信宴是群雄逐鹿,混战中原,潘玉蓉自然也下了场,亲自为自己女儿筹谋。本来以为只有个卢婉扬难缠,沈碧微高来高去,她们是限制不了的,其余人都是手下败将罢了。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来,阿措这样的美貌,实在惊人。潘玉蓉她自己就是美貌改变的命运,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力量。 所以潘玉蓉行了个驱虎吞狼之计,在何老太君面前这样夸奖阿措,就是要引阿措过去,和卢婉扬相斗,最好两人斗个两败俱伤,她好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这样的小伎俩,也太小看了卢家姐妹了。 清澜心中想笑,表面只是温言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陪阿措过去谢谢老太君的赏赐吧。” 她领着阿措,穿过抄手游廊,到了何家的正厅,果然,里面已经摆下了几桌宴席,夫人们都在花厅里坐着,一面对着庭中梅林,原本阻隔风雪的帘子打了起来,铜炉烧着银丝炭,将寒意挡在外面。旁边梅瓶里插着枝盛放的红梅花,夫人们开了一桌小牌,但除了几个牌瘾大的夫人之外,都围在卢文茵身边,看她拟定座次,她依偎在何老太君身边,两人都坐在榻上,只是卢文茵在小方桌上写字,何老太君则是歪着让丫鬟捶腿。 叶大人官不过中上,潘玉蓉出身更低,虽然是良妾,到底不是大家小姐,所以连里圈也进不去,只在外面一层凑趣,眼却尖,一眼瞟见阿措和清澜,笑道:“小美人来了,刚刚还说呢,老太君,你瞧瞧,是不是比我家引璋还漂亮些……” 她声音尖,一叫,众夫人都看了过来,何老太君也拿起单照镜来,认真把阿措看了看,清澜怕这样的场合阿措怯场,对她笑了笑,示意她跟自己学,上去道:“见过老太君,我带阿措来给老太君请安了。” 阿措聪明,况且礼仪都是学过的,立马有样学样,上去道:“给老太君磕头。” 哪里会让她真磕头,她刚拜下去,顿时众人都过来扶了,也是有清澜在前的缘故。阿措眼尖,也发现,清澜行礼的时候,很多同辈的少夫人都连忙侧身避让,应该是这几年花信宴上订亲的,都是同辈姐妹,受不得她的礼。 但卢文茵却似乎专心在看座次,连动也不动,受了她的礼,才恍然大悟般笑着起身,道:“我就说呢,哪家的妹妹这样漂亮,原来是清澜姐姐的妹妹。” 众人顿时都笑了,刚才有两个少夫人都凑在她身边,一红一紫,看起来是她的跟班,立刻就玩笑道:“已婚的夫人称未嫁的小姐作姐姐,也算是新奇事了。” 怪不得韩姐姐说她会尽力赶来,这些从夫人身份来的恶意,以小姐的身份还真是无力回击。 而卢文茵也丝毫不给叶清澜回击的机会,立刻道:“这是哪里话,我们论的是长幼,跟嫁未嫁什么关系。清澜姐姐还大我半岁呢,自然是称姐姐。” “是呀,清澜今年参加花信宴,就是要议婚的意思,万一订了亲,也依旧是做夫人,和各位少夫人也仍然是姐妹嘛。”潘玉蓉反应极快地笑道。 她说得理直气壮,夫人们却都露出讶异的神色来,夫人们城府还深,少夫人却都有些惊讶,更有甚者,像卢文茵身边那个狗腿模样的,索性噗嗤笑出了声。 众人都懂她的意思——四年花信宴未嫁,拖到了二十四岁的虚岁,难道今年反而要出嫁么? 先不说嫁不嫁得出去,单说这份毅力……可见今年确实是好年景,镇北军一回来,多年的老姑娘也要下场了。 清澜并不着恼,她身上就有这种淡然,似乎这些惊讶,议论,明里暗里的嘲讽,都如雪花一般,轻飘飘地落不到她身上,连听了窃笑,也只是淡淡道:“夫人们取笑了,我不过是来照看妹妹们罢了。” 她镇定得可怕,以至于笑声都渐渐寂静下来,何老太君到底是老夫人,礼节还是周全,道:“光顾着说话,还没让两位小姐坐下来呢,快看茶。” 茶上来了,又好点,至少手有地方放了。但偏偏有人不消停,卢文茵不知道为什么,恨叶清澜恨到这地步,清澜连茶盏也没端稳,她又笑着将座位表凑到另一位少夫人面前说了句什么,只听见那位少夫人捂嘴笑道:“不知道‘清澜姐姐’是坐在夫人堆里吃饭,还是小姐堆里吃饭呢。” “巧珍!”卢文茵责备地道,一面连忙朝着清澜赔礼:“清澜姐姐,你别生气,她不是有心的。” “我说的是实话嘛,”那叫作巧珍的少夫人笑道:“既然是照看妹妹,那按道理该坐在夫人堆里,但叶夫人又说叶大小姐是来说亲的,坐夫人堆里,只怕说不了亲事,坐小姐堆里嘛,只怕人家困惑,怎么有这么年长的小姐嘛……” 她一番笑话说完,有被逗笑的,有夫人责备她的,也有见她们取笑清澜,面露不忍的。阿措握紧了拳头,只感觉指甲全都扣进了肉里。 怪不得凌波对这群花信宴上的夫人敌意这么重,她现在也真想撕烂她们的脸。 肩膀上一重,是清澜将手按在了她肩膀上,让她稍安勿躁的意思。 阿措眼中一热,既愤怒,又委屈,更愧疚,为清澜因为她来参加这场花信宴,为等会不知如何和凌波汇报这场肮脏的宴席。 “夫人们喜欢说笑……”清澜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像是要阻止这场取笑的样子,她坐在正厅靠外的位置,外面雪光并着日光,都照在她侧脸上,仍然是菩萨般的容貌,也有菩萨般的气度…… 但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了。 庭院中站着一个人。 是个青年的男子,毕竟是赴宴,他没穿盔甲,只是穿了一身玄色锦袍,上面有团花暗纹,刺绣翎羽,是胡服,所以腰系躞蹀带,佩剑,下面是胡裤与长靴,半侧身站着,所以更显得身形高大修长,整个人如同一只漂亮的黑狼,或者别的什么野兽,在大雪中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脸英俊,但谁第一眼看见的也不是他的英俊,他整个人的身形,宽阔的肩,收窄的腰,还有那眉宇间锋利的气质,都让人有种微微窒息的感觉。放在边疆都是人群中的旗帜,何况是在这样繁华雍容的京城,梅花盛开的院落里。 京中没有这样的男子,有的只是文弱的书生,是宽袍大袖高履博冠的世家子弟,人人都是衣穿人,只有他是人穿衣。让人无法忽视他身体的存在,也无法忽视他的面孔,他发丝上沾着的雪花,以及那雪花如何软弱地在他的颧骨和唇边消融。 夫人们都是怔了一下,才本能地闪躲。 世家贵妇,虽然做了夫人是能见亲戚家的年轻子弟的,但还是轻易不见外男,何况这完全是陌生人。 而追进来的何家管家解释了他的身份。 “侯爷,侯爷……”那管家原有三分谄媚,在他面前更显得佝偻得过分,想拦又不敢拦:“夫人们都在这里呢,侯爷,京中没有这样的规矩……” 众夫人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 京中没有别的年轻侯爷,要是有,也早被花信宴上的“群雄”们给拿下了,只有这次镇北军中回来的那位,群雄逐鹿中最大也最值得追逐的那条鹿,只差一道圣旨就拟定封号的崔景煜。 “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连何老太君也不得不起身见礼,夫人们该躲避的也都不躲避了,都连忙打量这位侯爷,有女儿的自然磨刀霍霍,没女儿的也早替亲戚家的侄女外甥女之类的筹谋起来。 这样的年轻,这样的相貌人才,谁不想收入囊中。 阿措本能地去看清澜,却惊讶地发现她垂着眼睛在饮茶,仿佛那所谓的婚约,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传言。 而这些夫人的反应,也显然并不知道有过这样一场被取消的婚约的存在。 崔景煜也并不看她。 他当然不还礼,何家虽是权贵,到底士大夫与王侯有别,他只冷漠地点了点头,让出身后的人来。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生得并不好看,肤色也粗糙偏黑,不似京中世家小姐纤细白皙,她五官有些钝,圆眼睛,苹果脸,身体也过于健壮了些。虽然穿的也是最贵重的羽缎面白貂里披风,但有点鼓囊囊的,眼神也不似小姐们温柔灵巧,显得有点局促。 “魏少将军没有空,我替他送魏小姐过来。”崔景煜声音冷得很,道:“顺便替魏夫人带一句话,她说今日有事忙,来不了,劳烦各位帮忙照看乐水了。” 众人这才知道,这女孩子就是即将封侯的魏帅的女儿,魏乐水。只听说她哥哥十分出色,十八岁就当了少将军,如今都称少侯爷,没想到还有个妹妹。 卢文茵反应最快,仗着已经是少夫人,并不避让,走下台阶,过去拉着魏乐水的手道:“原来这就是乐水妹妹,我是陈家的少夫人,你叫我文茵姐姐就好了。婉扬,快来见过乐水妹妹。” 众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只恨自己女儿不在身边,不能叫出来与崔景煜见一面,虽然闺阁小姐不见外男,但是他硬闯进来,不算小姐们坏了规矩,后果自有他来承担。趁这时候让自家女儿亮个相,占得先机。 卢婉扬自然是施施然走下来,只可惜还没等她走过去打个照面,施展手段,崔景煜就朝魏乐水嘱咐道:“你在这玩,晚上你哥会来接你。” 魏乐水哪里见过这场面,满心依赖地看着这唯一认识的哥哥,嗫嚅了两下,道:“我……我怕……” “怕什么。”崔景煜皱起眉头。但却没训斥她,只是抬起眼来,看向了何老太君。 “侯爷。”何老太君想要说话。 崔景煜却把目光看向了夫人们,到底是外男,又如此年轻英俊,夫人们都连忙避开了目光。 他环视众人,唯独看也不看阿措和叶清澜。 “我也知道,京中的规矩大,乐水年纪小,各位夫人多担待,日后一并道谢。”他冷冷地道。 卢文茵连忙笑道:“侯爷言重了,我们看待魏小姐,就如同自己妹妹一般,喜欢还来不及呢,哪里就说得上担待了呢。况且花信宴上,女子都亲如姐妹,乐水妹妹也不必认生,只当这里是自己家一样,各位说是不是……” 众夫人自然是一片附和,却有一个声音淡淡道:“话虽如此,清澜姐姐是我见过的最和善的女子,在花信宴上也免不了受人欺凌,我想,花信宴的氛围也没卢夫人保证的这么好吧。” 说话的正是阿措,一片和谐中,她这话不可谓不重。说得魏乐水都一瑟缩,崔景煜也眼神一冷。 阿措平静地迎上他眼神,安静地探究那墨黑瞳仁中的情绪。 凌波那天为什么要推开那扇窗,她明白了。 她这句话不怕得罪夫人们,因为就是说给他听的。 有情吗?有过情吗?还有情吗?曾经京中最出色的高门贵女,和此刻大雪中站着的狼一般的青年,似乎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两个人,许下婚约,又毁弃这段婚约,此刻如同从未见过的两个陌生人,哪怕阿措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段故事,也仍然觉得如同站在一座巨大宫殿的断壁残垣上,忍不住热泪盈眶。 如果这也能消散的话,那还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呢?朱弦断,明镜缺,白头吟,伤离别。女孩子天生明白这段故事的重量,因为许下婚约的是叶清澜,如庙中菩萨般毫无喜怒的叶清澜,谁能想到她也曾喜欢一个人到想要嫁给他,谁能想到她也会毁弃自己的誓约。 崔景煜许久没有说话。 他当然明白,叶清澜喜欢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世事洞明皆学问,战场都能看透的将军,难道看不懂这京中夫人们的世态炎凉?也不会不明白这叶清澜身边的小女孩为什么说出这句抱不平的话。 但他并没有替叶清澜说话。 他只是冷冷道:“京中花信宴的手腕,我也有所耳闻,奉官家命令,镇北军将领今年也参加花信宴,希望往年的种种手腕,今年不要再有。” “侯爷说笑了,哪有什么手腕呢?”卢文茵还想玩笑过去,被他冷冷看了一眼,只得笑道:“花信宴是闺阁女儿参加的宴席,自然是至洁至净,天真无瑕,请侯爷放心。” 崔景煜没有接她的话,自然也没有说什么放心不放心。 他只是道:“中宫娘娘已经请明华长公主殿下主持今年花信宴事宜,镇北军将领则是由我负责,凡有婚约缔结,官家将亲自垂询,兹事体大,请各位夫人小姐好自为之。告辞。” 崔景煜说完话后,自然是扬长而去,何老太君还得起身来送,那边何大人也早赶过来,等在二门外送贵客。 他说完话便走,留下众夫人们都各怀心思,连追究阿措那句话的功夫也没了,所以被清澜一句“阿措年纪小,说话冒撞了点,各位夫人请谅解”就掩盖过去了。那叫作巧珍的夫人还想说一句“你不是号称花信宴魁首,就教出这样的规矩……”没说完,被卢文茵看了一眼,立刻不敢再说了。 卢文茵只管拉着魏小姐使劲,显得十分温柔无害,再也无暇嘲讽叶清澜了。她和卢婉扬两姐妹,一个热情风趣,一个温婉如玉,围着魏小姐又是问她家的情况,又是问她这些年在边疆的见闻,又是送礼物,夸她的衣裳,约她去自家游玩赏花,又有各自跟班附和说话,把个魏小姐弄得眼花缭乱,带着跟班把魏小姐围得是针插不下,水泼不进。阿措看着,就有点担心。 举目无亲的状况下,这样被人热情对待,只怕魏小姐真会觉得卢家姐妹是最好的人,在她们蛊惑下,日后和清澜凌波作对,这可如何是好? “姐姐……”她迟疑地看向叶清澜,不明白她为什么刚才不索性从崔景煜手中把魏乐水接过来。 婚约虽毁,但叶清澜的人品心性,相处久的人,谁不心悦诚服?自己都那样递话,崔景煜难道不明白? 也是,崔景煜做什么都一脸冷冰冰的模样,把个魏小姐送到了卢家姐妹的手心里。说什么知道花信宴的手腕,难道看不出来卢家姐妹才是这肮脏手段的源头? 阿措心中一瞬间转过一百个念头,只是不能宣之于口。偏偏清澜看出她心乱如麻,反而伸手摸了摸她的背,安抚起她来。 阿措顿时更想哭了,只恨命运弄人。若是没退婚,今日清澜姐姐就是正经的侯夫人,什么卢文茵什么杨巧珍,见了她只怕行礼还来不及呢。 可见凌波张罗得有理。 “你呀,就是心思太重。”清澜像是看出她心思,摸着她的背教她:“以后这种时候,不要替我说话了。没有用的。保全你自己要紧。” 彼时正厅里正热闹,拉拢魏小姐的,聚在一起议论镇北军情况的,偷偷说起明华长公主娘娘的,和正在想办法和这两方拉上关系的,都各有事忙,她们俩反而成了角落里没人理的了。 阿措心中更加不服。 “姐姐。这世上的事,不是看有没有用的。花信宴没有结果又如何,我在乎的人受了委屈,才是我要考虑的事。凌波姐姐第一天就教我这道理。我怎么能只顾着保全自己?”她认真反驳清澜。 清澜被她逗笑了。 “话虽如此,但你们比我还小,该我保护你们的,怎么能由你们来保护我呢。”清澜说完,见她还想再说,竖起手指在唇上做了个阻止的手势,道:“嘘,今日的事,可千万不要告诉凌波啊。她要知道,又要生事端了。” 阿措到底没答应她。 也幸好没答应,因为叶凌波一到午宴结束,直接就知道了。她的消息多灵通,手下又是小柳儿杨花杨娘子几员大将,花信宴上的事,哪有能逃过她的耳目的。 9 鸠鸟 午宴其实还是丰盛的,何家正当红,自然是豪富,宴席上山珍海味样样齐备,连洗手的茶也是金盆里盛的碧螺春,饭后茶点又有一道鸡头米糕,又反了季节,又反了地域,不知道何夫人从哪淘澄来的。 但叶凌波可没空吃什么糕点。 她本事足,不知道为什么出门一趟,半个时辰不到,就给自己在何家内院弄了个小阁子落脚,连沈碧微都笑“到底你面子大,我也没有这待遇”,进去就往榻上一躺,从袖子里拿出柄小刀开始削起木头来。 叶凌波耐心等到顾媳妇遣来的人送了熏炉,套了棉罩子,又安置了茶水点心,杨娘子又道了谢之后,才遣了小蝶和小玉去外面守着,不让人靠近偷听,这才关起门来撒泼。 她第一个就骂卢文茵。 “我就知道,卢家一家子都是贱人!”她上来先点题,然后再直抒胸臆道:“她卢文茵什么东西,嫁了个不学无术的陈耀卿,尾巴就翘到天上了。当我们不知道她的底细吗?不就是因为当年陈耀卿也想娶清澜,所以记恨到如今吗?世上最没出息的女人就是这种,不敢找男人的麻烦,只敢朝着女人使劲。卢夫人当年就斗了一辈子小妾,手上有多少可怜女子的人命,她们姐妹俩现在都得了真传了!” “凌波。”清澜不赞同地阻止她:“非礼勿言。不要这样说话,教坏妹妹们。” “我非礼勿言,她怎么不非礼勿行呢。”凌波脑子向来转得快,骂完卢文茵,又转而追究道:“真说起来,还是因为平郡王老王妃这两年身体不好了,剩下这些老太君,没一个德高望重镇得住场的,把个花信宴的风气都败坏了,真成了争奇斗艳的战场了,让卢文茵这样的人在呼风唤雨。当年的花信宴风气可不是这样,像韩姐姐和清澜,亲姐妹一样的关系。如今哪有这样的友谊了?小姐们都斗得跟乌眼鸡似的,都是卢文茵带的好头!” “和老王妃同辈的老太君们都辞世了,年轻一辈的又还没经验,也是常有的事,再等几年就好了。”清澜道。 “等几年?一生能有几场花信宴,谁爱等谁等吧,我可不等,不是说明华长公主娘娘要来主持大局吗?希望她能好好整一□□气吧。”凌波说完,又瞪沈碧微一眼。 “你瞪我干什么?”沈碧微虽然削着木头,反应却敏锐。 “你还好意思说,什么叫未卜先知?姐姐早半个月就给你安排了去报德寺,你偏偏不中用,让卢婉扬抢了机会,在长公主娘娘面前冒了头。现在好了,长公主娘娘主持花信宴,你让卢婉扬欺负一辈子吧。我可先告诉你,卢文茵浅薄,只会乱吠。卢婉扬那才真是,咬人的狗不叫。今年镇北军将领虽多,好的就那么几个,你在这吊儿郎当不想嫁人,卢婉扬可不管这些,照样把你当头号敌人,到时候狠狠咬你一口,可别说姐姐没提醒你。”凌波道。 沈碧微只是不屑地笑。 “卢婉扬?欺负我?除非再投个胎吧。” 凌波恨铁不成钢。 “你知道什么,以为跟官场一样,比官大小呢?她们阴损的手段多着呢。看看我家那条五步蛇你还不明白?她们最会的就是使阴招了。说到这个……”她看了阿措一眼,阿措会意,想要说话,凌波却没继续说下去,因为燕燕终于忍不住了,过来缠着沈碧微道:“碧微姐姐,给我雕个小马,我要会动的那种。” “雕不了,我今天就带了把小刀,工具都没带出来。”沈碧微给她看:“给你雕个小车行不行?” “我雕你的头。”凌波嫌弃得很:“还雕小马,多大的人了,燕燕也是,不学好。这一宴是亮相的宴席,还躲在这玩,像什么样子?” “不是你把我们拉过来听你骂卢文茵的吗?”沈碧微云淡风轻。 叶凌波瞪她一眼。 “懒得管你。行了,咱们忙正事,不说卢文茵了,大家只警惕点就行了。外面估计又要上茶点了,下午夫人们都在春晖堂打牌,小姐在旁边凑趣。阿措,你刺绣好,带燕燕去刺绣,燕燕长得喜庆,很多夫人都喜欢她。可惜姨母不在了,我托付了王夫人,就是穿碧色西川锦缠枝花通袖大衫的那位,还带着个小女孩的。她性情和善,又和姨母亲善,你们依偎着她玩就是。沈碧微,你能出门,去外面看看,把镇北军谁来了问清楚,看崔景煜还在不在……” “崔侯爷送了魏小姐来就走了。我听说,晚上散场,是魏小侯爷来接魏小姐,那崔侯爷应该不会来了。”阿措连忙道。 “凌波。”清澜皱起眉头,看了凌波一眼。 阿措明白她的意思,闺阁小姐,怎么好惦记外男的行踪?自己惦记就算了,还“把阿措教坏了”。 “怎么,就准卢文茵算计,不准我算计?没听见御史台的名言呢?贪官奸,清官要比贪官更奸,不然怎么挡得住她们的明枪暗箭。”凌波不以为意,又道:“小柳儿,你哥不是在小厮里挺有门道的吗?让他去和魏家的车夫小厮结交一下,打探下消息,只别说自己是叶家的,问起来就说是沈家的好了,横竖沈家也借过小厮给我家使唤。” “知道。”小柳儿机灵,立刻就出去干活去了。 “行了,大家都有活干了,散了吧。”凌波挽起袖子道:“下午我哪也不去了,就陪着清澜,我看卢文茵还敢不敢过来撩闲,我不把她皮剥了才怪呢!” 沈碧微看她这样子就笑:“叶二小姐好威风。” “当然威风,不然像你?被卢婉扬踩头?你也别放松,我忙完清澜就来管你,有我在,卢婉扬别想越过你去,这点手段,就想欺负我的人,下辈子吧!” - 凌波放出话来,果然不落空。可怜何夫人一番苦心,在春晖堂摆下五六张牌桌,给夫人们饮酒打牌,又靠南墙放下两排玫瑰椅,又有一张大圆桌,摆上茶点,给小姐们做女红,打双陆,下围棋,描花写字都使得。可惜这份热闹,被卢文茵给占了头筹。 她仗着何老夫人喜欢,反客为主,直接帮着何夫人招呼起来,又会说笑,又生得貌美灵巧,反应快,人缘好,如蝴蝶穿行在花丛中,一会儿说着“老夫人今日牌运好,我来入个股,等会吃红”,一会儿又夸赞“果然清仪妹妹好绣工,花样新巧,不像我们家婉扬,只会绣寿字”,听得何清仪脸色通红——何老夫人寿辰就在下个月,卢婉扬已经在绣万寿屏,这份“孝心”,把她这个亲孙女反而比下去了。 卢文茵暗算了何清仪还不够,又不放过她今日的首要目标:魏乐水。说句刻薄的话,若不是魏乐水是魏元帅的女儿,小侯爷的妹妹,以她敦实的长相和老实到有些迟钝的性格,早就沦为卢文茵夸自己妹妹的垫脚石了。但偏偏她又是魏小姐,所以卢文茵在她面前展露的全是古道热肠一见如故的那一面。连她的跟班孙敏文和杨巧珍也对魏乐水一派热忱。 孙敏文还好,毕竟书香门第,也还算在乎脸面,杨巧珍是个暴发户出身,十分尖刻,仗着有卢文茵撑腰,到处给她充当打手,憋了一年了,花信宴第一宴本来要大展身手立立威的。没想到来了个魏乐水,她在魏乐水面前装了大半天了,实在按捺不住要撩闲。也是一年过去,忘了叶凌波的手段了,只当还是上午叶凌波不在的时候,看见清澜在那里安静绣花,忍不住又过来看了一眼,笑道:“叶大小姐好兴致,还在这绣鸳鸯呢?” 叶清澜也对她的心性有所了解,并不搭理,只是专心刺绣。 杨巧珍却有点装疯卖傻的意思,故作玩笑,一把抓过叶清澜的绣绷子,笑道:“都说叶大小姐的绣工好,大家还没见过吧,这鸳鸯绣的,真是情意绵绵呢,大家都来学习学习呀……” 她一面说笑,一面把叶清澜的绣绷子举起来,给众人传看,顿时引得众人哄笑。谁都明白她话中暗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绣鸳鸯,不是恨嫁是什么? 她正得意,一个人从斜刺里冲出来,直接把她手上的绣绷子抢了下来,身形娇小,五官清秀,不是叶凌波是谁。 光听叶凌波说话,绝想不到她其实一天到晚眼中都是带笑的,就算有狠意,也是笑里藏刀。 就像此刻,她仍然带笑,拿着绣绷子,不着痕迹地隔在杨巧珍和自家姐姐之间,问道:“杨姐姐这么好兴致?怎么不去打牌,反而在这教人刺绣?难道没带零钱?” 杨巧珍其实也有点怕她,毕竟凌波颇有些名声在外面,据说连她继母都怕她,可见手段过人。但当着众人,她又自恃是夫人,让是不可能让的,于是看了一眼身边的丫鬟,丫鬟会意,立刻道:“叶二小姐怎么还称我们夫人做姐姐?该称少夫人才对啊!” 她话音未落,脸上已经挨了个耳光,原来是跟在凌波身后的杨娘子,她是管家娘子中的领头羊,向来威严,丫鬟挨了打,也只敢道:“你凭什么打人?” “小姐夫人们说话,你插什么嘴?”杨娘子只冷冷道:“我家小姐称你家夫人作姐姐,自有她的道理,我家老太君娘家就姓杨,和你家夫人的娘家是大小宗,彼此按表亲称呼,你该称我家小姐一句表小姐才对,自己无知,还敢质问小姐,我替你家夫人教训你,也是应当的。” 杨巧珍吃个闷亏,刚要发怒,就见叶凌波笑道:“杨娘子虽然是咱们自家人,但管教杨姐姐的丫鬟还是越俎代庖了,我替她向姐姐赔个礼吧。” 她一面笑,一面不紧不慢地行个礼。杨巧珍拿她没办法,只得道:“我倒不怪你手长,只是这不是咱们自己家,是花信宴上,打得人狼嚎鬼叫的,让主人家看见,只当咱们没规矩似的。” 她这话一说,原本捂脸垂泪的丫鬟立刻哭出了声来,显然是想把这场冲突传扬开,何夫人见状,连忙赶了过来。 “原来薛夫人也知道这是花信宴?”叶清澜叫着她夫家名号,淡淡地道:“我们都是未嫁小姐,做女红也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薛夫人突然过来,取笑什么‘绣鸳鸯’‘情意绵绵’,不知道是何道理?” 一番话说得杨巧珍脸色微红,辩驳不得,却听见有人笑道:“叶姐姐到底是做小姐的,规矩严,夫人们不过说笑而已,何必当真呢?” 说话的人正是卢文茵,她的智谋就不是杨巧珍可比的了,一面笑,一面走进人堆里来,自有夫人小姐给她让道,她看了一眼叶清澜,将手搭在杨巧珍身上,下巴也靠在她肩上,看着叶清澜笑道:“叶姐姐可别误会薛少夫人的一番苦心,咱们姐妹中只有你还没有个结果,她也是替你着急。盼着你早日成双,加入咱们的行列,这也是为你好啊。” “是呀。”杨巧珍来了助力,立刻反应了过来,不再纠缠什么打丫头的事,继续之前的话头取笑道,“我看叶姐姐都绣鸳鸯了,显然也是想做鸳鸯的,所以一心想助姐姐心想事成。怪我,心直口快了……” “薛少夫人也是为姐姐好,她不说出来,我们还以为姐姐真是来花信宴上照顾妹妹的,哪知道姐姐也还盼着出嫁呢……”卢文茵立刻接上。 她们一唱一和,把叶清澜钉死在了恨嫁老姑娘的位置上,周围的小姐们都借故走开不听了,夫人中却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有心善的,也替叶清澜觉得窘…… 叶凌波眼中神色一冷,刚想说话,却被叶清澜拉住了手。 她像一个姐姐一样站了出来,挡在了叶凌波面前。 “薛少夫人心自然是好的,但眼神似乎不太好。”她平静拿出那个绣绷子来,道“我绣的不是鸳鸯,是鸠鸟,‘鸠’者‘九’也,有长寿之意。方才我听夫人们聊天,说到何老太君寿宴将至,老太君招待我们,宾至如归,我没有什么可报答的,就绣这一幅鸠鸟图,为老太君上寿。” 她一番话说下来,众人都愣了,凌波反应却快,立即笑着问道:“姐姐,这个鸠字怎么写?是不是就是鸠占鹊巢那个鸠啊?” 在这里的夫人,哪个不是人精,对于卢文茵姐妹仗着和何老太君投契,把何夫人挤到一边的行为都看得清清楚楚,叶凌波一句鸠占鹊巢,谁会听不懂?顿时都在心中暗笑,有几个和何夫人投契的,索性干脆笑出声了。 叶清澜无奈地看了凌波一眼,凌波只是吐吐舌头,一脸无辜。 “《后汉书·礼仪志》中记载:‘王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为饰。鸠者,不噎之鸟也。欲老人不噎。’鸠鸟象征的是长寿有德的老人,汉朝老人有德者,过七十,赐鸠杖,自由出入官府,子女都敬重孝顺。正应了老太君今年七十大寿的典故,哪是你说的意思?”叶清澜不紧不慢地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凌波拖着长音作恍然大悟状,看向杨巧珍,笑道,“看来我也得多看点书了,免得和杨姐姐一样,见了鸠鸟还不认得,还认作鸳鸯呢……” 何夫人还在愣神,那边何清仪已经上来朝叶清澜行礼道:“姐姐真是用心,我替祖母谢过叶姐姐了。”何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谢不迭。 她们哪是谢绣礼,谢的就是叶凌波那一句“鸠占鹊巢”,在众人面前点出了卢文茵的行为。 卢文茵和杨巧珍吃了这个大亏,哪肯罢休,但她们没有叶清澜这样扎实的学问,一时又想不到反击的方法,倒是卢婉扬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笑道:“杨姐姐也是关心则乱罢了,清澜姐姐这样良善,老太君知道了,也要为姐姐上心的……” 她是未嫁小姐,不能点得十分明,但意思到了,杨巧珍立刻反应了过来——鸠鸟还是鸳鸯有什么要紧?横竖她们是夫人,叶家全是小姐,夫人天生具有一项权力,无论怎么谈论婚事,取笑姻缘,都是“出于好意,关心则乱”,叶清澜二十四岁没嫁,又参加花信宴,她们这些夫人只要拿着关心她婚事的名义,就能一直说下去。 杨巧珍能反应过来,叶凌波自然更反应了过来。 她也知道这道理,索性先声夺人,在杨巧珍的话头起之前就扼杀。 “杨姐姐心烦意乱也有道理。”她笑着道,“毕竟家里出了那样的事,也难怪。古语有云‘投桃报李’,杨姐姐这样为我们姐妹着想,我们也该把姐姐的烦心事说出来,为姐姐分忧才对。” 她这话一说,杨巧珍顿时色变,也顾不得卢婉扬提醒她要继续说叶清澜的婚事了,立刻道:“你什么意思?别在这胡说八道,谁要管你姐妹的事了……” 叶凌波笑得眼弯弯,眼神中的意思却很明显——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她的手段杨巧珍是听说过的,知道她身边那个杨娘子消息灵通得很,只怕这威胁真不是玩笑。 然而杨巧珍想息事宁人,卢文茵却不肯。 “既然如此,你不如说出来,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为巧珍分忧,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威胁呢?”她立刻更进一步,明摆着是要把叶凌波架上去。 当众说出杨家的秘事,杨巧珍固然丢脸,叶凌波身为闺阁小姐,这样咄咄逼人,在花信宴上的前景也堪忧……卢文茵是拼着牺牲了杨巧珍,也要先斩断叶家一臂了。 局势正僵持间,众人身后却传来笑声。 10 凌波 “怎么就说到威胁了。”韩月绮带笑的声音从叶凌波身后传来,笑道:“凌波要说的话我知道,她是小姐不好说,我代她说了吧。巧珍现在是新婚燕尔,却要出来赴花信宴,想必是想夫君了,哭得眼睛都花了,难怪把鸠鸟都当成了鸳鸯呢?大家说,是不是?” 她的身份,在京中的少夫人里是头一名,沈大人如今正做着六部中的礼部尚书,正是位高权重,沈少爷又中了探花郎,天子门生,前途无量。她娘家清贵,夫家权重,又有女儿傍身,一出现在花信宴上,卢文茵的主客位置都要让给她。 所以她一出来,不管说的笑话好不好笑,众人都得一齐哄笑出声,年轻的少夫人们,让位置的让位置,行礼的行礼,何夫人都得亲自上前迎接,道:“沈少夫人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哪里的话。”韩月绮只笑眯眯拉着她的手,道:“何夫人多礼了,月绮该跟老夫人告罪才是,本来早上就该到的,实在是家中有事,走不开。等到中午,听说今年花信宴格外精彩,又有清澜在,我实在忍不住,就抛下家中的事来找清澜玩了。” 她说完,又拉住凌波的手,朝叶清澜笑笑,叶清澜无奈地看着她,道:“家中那样忙,还赶过来干什么?” “我听碧微的丫鬟传信,说花信宴上热闹得很,就来了。”她笑着回头看卢文茵,“到底陈夫人清闲,一大早就来了,听说你们和我家清澜亲热得很呢?” “吃醋了吃醋了。”有夫人立刻笑道:“谁不知道沈夫人和叶大小姐最好,陈夫人也得排到第二去。” “那是。”韩月绮话里有话地对着卢文茵笑:“你们和别人玩我不管,要是和我家清澜凌波玩到一起,就是家里有事,我也一定赶过来,让我后院起火,我可饶不了你们。” 她说的笑话,自然众人都笑,一片热闹。卢文茵也只得偃旗息鼓,带着杨巧珍等人一起陪笑不提。 - 为了韩月绮来,何老太君亲自赶来待客,韩月绮自然是有礼有节,连连道不敢,但一面“不敢”“老太君折煞我了”,一面带着笑,把卢文茵杨巧珍等人拿着叶清澜绣的鸠鸟图当作鸳鸯,还取笑叶清澜的事说了又说,说得何老太君都没法不教育了卢文茵一句“做夫人的,怎么好取笑人家闺阁小姐,这样待客,人家以后还敢来咱们家吗?”,至于杨巧珍的婆婆薛夫人,更是亲自对叶清澜赔了个不是。 但身份高也有身份高的烦恼,从她出现在花信宴上,周围的夫人们就没断过,熟的自然要来凑趣,不熟的也都赶忙过来攀附,小姐们也都上来诉说对韩姐姐的仰慕,“韩姐姐是咱们闺阁表率”,足足忙活了个把时辰,才终于找到机会和叶家姐妹独处。 彼时已经到了下午,天色将暗,雪也停了,地上一层薄雪,韩月绮的管家娘子打着伞,丫鬟簇拥着,和清澜凌波两人在偏僻院落赏梅花。 这时候才终于能说一点知心话。 “凌波过来。”她其实和清澜同岁,也仍是年轻心性,爱听趣闻,上来就忍不住问道:“杨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杨巧珍那么怕你说?” “也不是什么事,她家‘薛少爷’在外面赌钱,欠了点赌债,薛夫人瞒着薛大人,婆媳俩一起拿钱平了。她婆婆怪她,因为是她堂兄弟带着去赌的,疑心是中了别人的套,婆媳俩因为这事,来的时候马车都不是一起出门的。”叶凌波云淡风轻。 韩月绮听得忍不住笑。 “你这丫头,消息哪这么灵通。”她有心夸凌波两句,看清澜皱眉,只得改口教训道:“你呀,这话私下说说得,花信宴上怎么能出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是未嫁的小姐,怎么能说这种内宅秘辛,不是坐实了心机深沉么?” “杨巧珍欺负我们家上瘾了,不给她一记重的,她也不知道厉害。”凌波道。 “她是小人,你是千金小姐,何苦理她。”清澜纠正道:“就算是为我,也不值得。今年花信宴是你和阿措的事,你要顾好你自己,不用管我。” 凌波在外面总是听姐姐话的,也不反驳。但韩月绮是明白她的心思的,并不点破,只是对她微微笑着,暗自叹息。 等到要进去了,清澜先走,韩月绮落在后面,上台阶时,凌波去搀她,她反而朝着凌波一笑。 “真要续红线?”韩月绮这样问她。 续红线是一出戏,是说王家小姐的丫鬟红线灵巧机敏,施妙计让自家小姐与杨公子因误会中断的姻缘重归于好,做上状元夫人的故事。 凌波也笑:“佳偶难得,自然要团圆。” 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谁不可惜,韩月绮自己都惋惜,所以也并不劝她,只叹息道:“可惜孟夫人今年不在了,你们是小姐,许多话不能说,许多事不能做,处处掣肘,就算有手段能够威慑她们,也要落一个咄咄逼人的话柄。我知道你好强,但这时候只能让个夫人来说话,你就有通天手腕,也要收起来才是……” 凌波不说话,韩月绮知道她是表面顺从,心里还是一意孤行,索性站住了,停下来说服她。 虽然清澜才是凌波的亲姐姐,但韩月绮和清澜一起长大,早把凌波和燕燕也当成了自己的妹妹,不然,也不会这样为她担忧。 “我知道你是为清澜好,但世事如水,人心易变,崔景煜也未必是当年的崔景煜了,你又何必执着呢?” 叶凌波并没说话,她们站着的台阶处正有一棵白梅花在盛放,分不清枝头堆的是雪还是花,只闻见香气幽幽。她的面容映着雪光,即使盛妆也只能勉强算个清秀而已,在花团锦簇的花信宴上,确实太过平常。 好在她也并不在乎这一场花信宴了。 “我当然知道如今时过境迁,他如今做了侯爷了,也许这出戏唱的不是续红线,是马前泼水也未可知,但总要试试。”她站在树下,悠悠道:“我娘在的时候常说一句话,‘凤凰落在梧桐树,从来一物降一物。’要是连清澜姐姐和崔景煜最后都惨淡收场的话,那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可以相信的呢?” 一句话说得韩月绮都叹息,无法再劝。 凌波于是提起裙摆往前走,正沿阶而上,却听见韩月绮在背后问道:“那你自己呢?你要落在何处?” 凤凰般的叶清澜,自有崔景煜来做她的梧桐树,就算最后惨淡收场,也不辜负这一场花信宴。但叶凌波呢?她今年并不是第一次参加花信宴了,京城女儿如花,少年如树,哪棵树又是她的落脚处呢? 凌波没回头,只是笑了。 “此地虽好,却没有我的落处,随缘吧。” 11 燕燕 因为夫人和年长小姐那边热闹了一场的缘故,这边的少女们反而自由多了。 沈碧微是真好,当着叶凌波面不好说,等背转身,立刻悄悄递给燕燕一个小马。燕燕跟得了宝贝似的,还拿给阿措看,道:“你看,我又有一匹小马了,再有两匹,就集齐了,到时候给你看我的宝贝……” 阿措对木头雕的小马一点兴趣没有,不仅没有,对燕燕也有点微词。虽然知道她是天真烂漫心无挂碍,但多少觉得她有点太不知人间疾苦了,两个姐姐这样保护她,她还有心思在这玩。 因为这缘故,她就不太跟燕燕玩,而是独自留意花信宴上的形势,或是和杨花认一认各家的夫人小姐。 燕燕心大,倒也不往心里去。阿措不和她玩,她仍然叫来那三个和她玩得好的女孩子,一起看她新到手的小马。 何家的暖阁是两明一暗连着的三间,夫人们在最外间打牌,年长的小姐们在第二间做针线,燕燕她们在第三间,地上铺了厚厚的羊绒地毯,说是胡人进贡的,倒也暖和。燕燕索性席地而坐,带着三个女孩子,各自拿出些东西来,吃的玩的都有。 但她们家里毕竟管得严,都只有些玉玲珑球九连环之类的玩意,不像沈碧微雕的小木马,栩栩如生,还带着刀痕,满满的都是外面的气息。女孩子们都好奇,燕燕认真教她们:“这叫胭脂马,也是名马,这名字好听吧。” “好听是好听,但为什么叫胭脂马?”女孩子们不解:“是胭脂色吗?” “这明明是黑色的呀。” “我听说是因为女孩子喜欢骑这种马,所以叫胭脂马。” “不对,肯定是因为胭脂色,就跟汗血宝马一个道理……” 女孩子们正争执不下,一个声音在后面响起来。 “是因为胡地有座山叫作胭脂山,那里出产的马就叫胭脂马。” 女孩子们回头看,说话的正是今日梅花宴的贵客,魏乐水。她见众人都看自己,有些局促,就想走,燕燕却十分惊喜,跳起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你也懂马?这么厉害。”她夸奖起人来,向来是不遗余力的。魏乐水性格腼腆,连忙摆手摇头,燕燕却又问道:“那座山又为什么叫胭脂山呢?” “一定是因为山里出产胭脂。” “陶梨儿就是这样,整天只知道胭脂水粉。”燕燕嫌弃地道,其余女孩子也笑起来,叫作陶梨儿的女孩子不服气地皱起了鼻子。燕燕却不管她,拉着魏乐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陶梨儿,这是郭月奴,吃东西的那个叫倪霜霜,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都是十四岁,你多大了?” “我十五。”魏乐水不好意思地道。 “对了,那座山为什么叫胭脂山,你还没说呢?”陶梨儿锲而不舍地道。 “我爹告诉我,不是胭脂山,是焉支山。”魏乐水想写给她们看,又苦于没有纸,燕燕十分大方,把手掌递出来给她写,魏乐水一边写一边解释:“当年霍去病就是在焉支山大破匈奴。匈奴哀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那还是化妆的那个胭脂嘛,不然妇女怎么会无颜色呢……”陶梨儿固执地道。 众人都笑了,魏乐水也忍不住笑了,她到底是年纪小,还是和同龄人在一起更自在些。 但卢文茵铁了心要笼络她,过一阵子,又遣了丫鬟来找,见她正和燕燕等人坐在一起玩,笑道:“魏小姐,原来你在这呢,我们夫人找了你好久……” “你先回去告诉你家夫人,等会我们自然过去。”燕燕见魏乐水神色为难,替她回答道。 丫鬟迟疑地走了,陶梨儿聪明,道:“看着吧,等会陈少夫人就亲自过来了,快把东西收起来,小心她跟我们娘告状。” 魏乐水见自己打扰她们,心下不安,局促地道:“那我现在过去吧,她就不会来了。” “你自己想不想过去嘛?”燕燕问她:“她叫你过去也是看她打牌,没什么好玩的。” 魏乐水神色为难,迟疑一阵,还是摇了摇头。 “你不想去,那还说什么呢。”燕燕拍胸脯道:“交给我好了,你跟着我们,包管她们找不到你。” 她和几个女孩子,带着魏乐水在何家的后院里一顿钻,几个女孩子都是玩惯了的,一个说“走这边,别被何家下人看到,她们看到就会告诉何夫人”,一个说“我们去小书房吧,那地方好躲……”个个都有主意,最终带着魏乐水在何家花园里找到一处花木茂盛的小角落,躲在石桌边上说话,拿出各自的点心开始吃。 “你可别把今天的事告诉夫人们呀,我看你今天,很听她们话的样子。”陶梨儿嘱咐魏乐水道。 她是女孩子里最娇气的一个,又有点喜欢颐指气使,有话都是直说的,魏乐水听得脸一红。 她也知道自己今天被夫人们包围着,看起来像自家哥哥最嫌弃的那种大人的跟屁虫。她虽然性格朴实,但在同龄人面前,也还是有点硬争气的劲头在的。 “我知道她们对我好,都是为了我哥哥。”魏乐水表明立场道:“她们一直在问我家里的事,问得最多的就是我哥。” “你知道就好。”陶梨儿道:“卢文茵最坏了,经常欺负燕燕的姐姐,你可不要信她们……” 她还想往下说,被燕燕阻止了。 也难怪阿措嫌弃她,就连魏乐水也觉得她有点太心无城府了,花信宴上的夫人小姐,就跟打仗一样,一个个都忙着向魏乐水灌输自己这一派的好处,别人的坏话,听得她头昏脑涨。 只有燕燕,仿佛一心只有她的吃和玩。连陶梨儿帮她说话,她都不知道呢。 “行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咱们出去玩吧。”她眉飞色舞地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想吃米花糖吗?” “又是米花糖,我不去了,我娘回头要说我的。”陶梨儿第一个打退堂鼓,另外两个女孩子,一个不想吃东西,一个想回去烤火了。 “真没劲。”燕燕一下子就蔫了。魏乐水看着,于心不忍,踌躇道:“要不我陪你去吧?” “真的?”燕燕喜出望外地看着她。 魏乐水本来行事挺稳重的,这也是为什么阿娘敢让她一个人来参加花信宴的缘故,但被燕燕明亮得像黑曜石的眼睛一看,她也不由自主地答应了。 “真的,我陪你去。” 燕燕十分珍惜这唯一一个愿意陪她出去找米花糖的朋友,悄悄带着她到了前院,叫来自己的丫鬟,让她准备一顶小轿子。 “我们坐轿子去吗?”魏乐水有点惊讶。 “当然,花信宴的规矩还是要守的,总不能翻墙吧,回去要被骂的。”燕燕很守规矩的样子。 魏乐水心下稍安,她早听说过,京中花信宴的规矩大得很,小姐轻易不出门,娘亲也为这个教过她许多,她本来还想好,要是燕燕要做的事太出格,她就临时不去了,原来燕燕的规矩比她还严得多。 两人坐了轿子,魏乐水以为是去街上找卖米花糖的小贩,就跟在杨林城里那样,然而轿子却沿着巷子往里走,抬到了巷尾,进了一处府邸。在二门下轿,早有管家媳妇在那等,上来打伞,称呼燕燕:“四小姐来了?大小姐和三小姐呢?” “这是宋家。是我祖母的娘家。”燕燕悄悄告诉她,“就在巷子尾。我们在这坐一坐,等会回去花信宴,谁也不知道。” 她跟魏乐水说完,朝着那管家媳妇理直气壮地道:“这是我的新朋友,我带她来吃糖的,可是贵客。” 那管家媳妇也是一团和气,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魏乐水,又哄燕燕道:“好好好,知道是贵客,小姐和贵客里面坐,我这就打发人去买米花糖。桃花,快看茶。” 燕燕十分神气地带着魏乐水进了杨家的厅堂,果然,不一会儿就有管事的婆子买了糖来,原来不过是一根根竹签上的糖棒,跟蜡烛似的,带着米香,配着热茶吃,倒是不错。 “你没有丫鬟是吧?”燕燕问魏乐水。 魏乐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时候提起这事来,解释道:“原本有一个丫鬟的,但还在学规矩,我就自己来了。” 燕燕也没细问,叫来自己的丫鬟茯苓,茯苓十分老成,从荷包里拿出几个小银锭子,递给杨家的管家媳妇道:“魏小姐赏的,给大家买茶喝吧。” 那管家媳妇连忙上来道谢,杨家的丫鬟也连忙行礼道:“谢魏小姐。” 魏乐水这才明白,她是替自己放赏,客人第一次上门,是要给下人放赏的,连忙低声道:“我回去后,一定问我娘要钱,明天就还给你。” “嗐,多大点事啊。”燕燕洒脱得很:“不用你还,朋友之间还来还去太小气了,沈姐姐教我的,不计较银钱,才是真朋友呢。” 魏乐水听得想笑,只觉得她这脾气跟自家那个三天两头挨父亲揍的哥哥倒有几分相像,也不知道她说的沈姐姐是何方神圣。但想必也是好人。 燕燕这人,真和花信宴上的夫人小姐都不同,说话就是说话,从来不藏着第二层意思。也不给她说花信宴上其他人的坏话,也不攀关系,只催她吃糖:“你快吃,这个糖不知道怎么,得罪我姐了,她不准我吃,说吃得嘴巴脏兮兮像叫花子,我都是躲着出来吃的。” 魏乐水都知道,这种米花糖只能拿着吃,容易弄脏衣服和手,花信宴上的小姐,吃的点心都是精致得花一样的,还要拿手绢子捧着,小口小口吃。哪像这个米花糖,长得跟塞外打猎猎了黄羊串成串在火堆上烤出来一样的,也难怪她姐姐不让她吃这个。 两人吃了一会儿糖,又喝了茶,魏乐水正想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却看见外面又来了一顶轿子,还以为是燕燕姐姐来抓她回去的,谁知道轿子里却下来一个老太太,由丫鬟搀着,老态龙钟的样子。魏乐水还以为是杨家主人回来了,连忙起身要行礼。 “这是何五奶奶,隔壁何府的。”燕燕告诉她,也起身行礼:“何五奶奶好。” “是燕燕呀。”老太太头发已经全白了,是个老封君的模样,但衣着首饰排场,都不如梅花宴的何老太君,眼睛也似乎已经瞎了,蒙着一层白翳,伸手朝燕燕的方向摸了摸,笑道:“你又吃米花糖呢?” 燕燕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去伸手搀住了她。 “您老怎么知道?” “我一听见你们家打发人去买糖,就知道是你来了。”老人把燕燕的脸摸了摸,道:“燕燕长得越发好看了,对了,今天是梅花宴吧?” 魏乐水也尊敬老人家,连忙起身让座,看着燕燕扶着老人在桌边坐下了。 “是。”燕燕答道。 “你看到我家文茵和婉扬没有?”老人充满希望地道:“她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散场?我打发人去问了,让她们散场来我家转转,她们怎么说没空呀……” 魏乐水心下咯噔一下,只怕燕燕回答不好。好在燕燕答得聪明:“她们俩都忙,好像是何老太君托她们帮忙照看梅花宴,所以一点也走不开。” “是这样呀。”老人立刻相信了燕燕的说法,连忙招手叫丫鬟,丫鬟拿出两个荷包来,老人跟燕燕耐心解释,说这荷包里放的是她年初求的平安符,特地上普照寺烧的头香,如何如何灵验,要她一定交给两姐妹。 燕燕没说什么,只是接了。老人看不见,魏乐水却看见她的神色并不开心,抿紧了唇。 何五奶奶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些琐事,打听卢文茵姐妹怎么样了,尤其是卢婉扬,听说新年病了一场,拜年都没来,不知道怎么样了,大好了没有,是不是瘦了。 “老太君很久没看见她们姐妹了吗?”魏乐水忍不住问道。 老人家神色顿了一顿,但很快又笑道:“这是哪家小姐?听着有些耳生?” “她是我的朋友。”燕燕忽然道:“她和卢婉扬姐姐长得有点像,你摸摸她的脸,就知道婉扬姐姐现在长什么样了。” 老人有些踌躇,魏乐水却沉默着,主动把脸凑了过去。 老人的手指瘦得像一把柴,凉得很,动作却非常轻,好像真把她当成了自己数年未见的外孙女,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脸,摸完了之后,欣慰地笑了起来。 “谢谢你,好姑娘。”她叫丫鬟:“初次见面,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个金镯子是佛前供过的,送给你,不是什么好东西,留在身边玩玩吧。” 魏乐水不肯收,再三推辞,燕燕朝她使眼色,她只好收了。看老人因此笑得开心,更加心酸。 因为这缘故,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了一路。等到了何府,下轿子时,燕燕却把两个平安符交给了魏乐水。 “你去给她们吧。”燕燕道。 “为什么?”魏乐水不解。 但她心里隐隐是知道的。 “我去年给她们带了两个,卢文茵不要。”燕燕道:“你是贵客,她们会收。” 魏乐水气得拳头都握紧了。 “她们为什么不去见自己的外祖母?有仇吗?” “没听说有什么仇。可能跟老人合不来吧。”燕燕也不说她们势利的话。 “她们对何老太君那样好,却连看一看自己外祖母的时间都没有吗?”魏乐水也是个执拗的性格,又把两个护身符塞回燕燕手里,道:“你去送,我偏要看看她们收不收。” 燕燕也没和她多说,直接拿了护身符进去,魏乐水隐蔽身形,远远跟在她身后,只见夫人们都在庭院中赏花,燕燕上去,和卢文茵说了句什么,把护身符递给了她,就下来了。卢文茵神色冷冷的,站了一会儿。魏乐水不放弃,仍然在暗中看着她,只见她路过回廊,顺手将护身符扔进了铜炉里,连头也没回一下,就走回了夫人群里,照样说笑。 魏乐水从小跟着父母在边疆,父亲要打仗,母亲多病,从小是外祖母带大的,外祖母去世时,她哭得几乎晕过去,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事,气得浑身发抖。抬头看见燕燕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一脸了然地看着自己。 “我不喜欢花信宴。”她咬牙告诉燕燕。 “我也不喜欢。”燕燕告诉她:“我二姐姐老要我力争上游,可是我觉得花信宴一点意思都没有,人人都带着面具。但这话我没法和别人说。” “你可以和我说。”魏乐水对自己刚认识的新朋友承诺道。 燕燕笑了。 “好,那我也答应你,以后每次花信宴,你都可以找我玩,不想呆了,我们就出去玩去,我们永远是同盟。” “好。”魏乐水道。 燕燕朝她伸出手。 “拉钩。” 魏乐水只思考了一瞬,觉得这完全不违背自己母亲教自己的任何一条规矩。 “拉钩。” 12 雪球 晚宴散得早,却一个夫人也没走。她们都围着魏乐水,明面上是关心她,实则只为了一件事,看到底谁来接她。 而魏家也不负众望。 晚间大雪,更显得镇北铁骑披风戴雪的飒爽,夫人们在阁楼上打牌,不知道谁说了句“来了”,众人看过去,果然看见长街上一路响起马蹄声,都是朱红锦袍,正是前日受封的镇北骑兵。 领队的是魏禹山。 仍然是直入二门,但他年纪轻,才十八岁,年长的夫人们,儿子也有这年纪了,所以也不避让,只有小姐们隐在帘后,让丫鬟去看这名满京城的小侯爷。 凌波也在帘子后,嫌弃他嫌弃得牙痒痒。 “狗东西魏禹山,又是他,我都记着呢,到时候一个个算账。” 阿措听得好笑,又想起前晚在街上这小侯爷的可恶,心中也有些想法。 果然应了韩月绮的那句话,花信宴上,有夫人跟没夫人,能做的事,能施展的手腕,是天差地别。 果然卢文茵就着力施展手腕。 她霸着魏乐水一整天,等的就是此刻。仗着自己是夫人,亲自带着管家娘子和丫鬟,拉着魏乐水的手,送到二门处,道:“小侯爷总算来了,崔侯爷亲自把魏小姐托付给我,我才疏学浅,还请小侯爷担当则个,替我向夫人赔罪吧,就说陈少夫人照顾不周,改日亲自向夫人谢罪。” 魏禹山毕竟是面过圣的小侯爷,平时跋扈了点,正式应对起来还是礼节周全的。扫了她一眼,见是个美艳妇人,并不放在心上,淡淡道:“陈少夫人多礼了。辛苦少夫人照顾我妹妹,改日一定道谢。” 他一面说着,一面取下头盔抱着,朝卢文茵行了个礼,露出的面孔俊美潇洒,正是风姿俊朗的美少年,又自有一股军中的飒爽气,实在让人目眩神迷。 卢文茵看着,顿时更满意,只是他相貌这样出色,只怕并不看重美人,心下踌躇。 魏乐水却已经挣脱她的手,朝魏禹山走过去,道:“哥,咱们回去吧。” 魏禹山是个大喇喇性格,并不管自己妹妹是不是心情不好,只把接她当成一项父母布置的任务,对卢文茵也并无兴趣,只朝何老太君行了个礼,道句:“告辞。” 他是告辞了,魏乐水的轿子却半天也没准备停当,倒是其他夫人小姐的轿子都纷纷出了门,等到魏乐水的轿子抬起来时,前后已经全是小姐们的轿子了。 魏禹山倒也不嫌麻烦,只是仍然上马,伴着自己妹妹的轿子缓缓而行。 凌波虽然骂他狗东西,但该力争上游的时候,是一点也不会因为他是狗东西而放弃的。一见小姐们纷纷在这时候起轿,也催着众人上了轿子。清澜和韩月绮有话说,她管不了,于是首先催着燕燕和阿措上了轿子,让她们俩的轿子挤进小姐堆里,自己却顾不得了,反而落在后面,立刻就被隔开了,鞭长莫及。 阿措和燕燕一起坐在轿子里,知道燕燕是不中用的,凌波不在,只能自己筹谋。魏禹山出门的时候,至少有十顶轿子同时出门,巷子又窄,一时摆布不开。全堵在这里,阿措猜有人一定在这时候作妖,果然,就听见卢文茵的声音。 “啊呀,不好!”她在自己轿中叫了一声,与此同时,卢婉扬的轿子,轿夫们一个趔趄,像是失了脚,把轿子往路中间一横,前排的两个轿夫则是摔倒在地。 “怎么落了轿了?”卢文茵仗着是夫人,索性打起轿窗的帘子,往外焦急道:“怎么回事?婉扬没事吧。” “小姐没事,只是有点受了惊。”卢婉扬的丫鬟在轿中叫道:“但两个轿夫好像是崴了脚,走不得了。” “这可如何是好?”卢文茵倾心扮演心急如焚的姐姐,索性打开马车窗帘子,唤道:“魏小侯爷,求你帮个忙。” 魏禹山刚承了她的情,“照顾”了魏乐水一整个梅花宴,自然不会不打马过去。 “陈夫人不必客气,有事请说便是。”他这样道。 英武俊美的少年郎,骑在马上彬彬有礼,就算没有这个小侯爷的名号,卢文茵也是满意的。何况他还是今年花信宴上的三甲,卢文茵自然拿出手段来,面带焦急地道:“这样大雪天,舍妹的轿夫偏偏跌伤了,舍妹孝心虔诚,时刻记挂着家里母亲身上不好,急着回家去,不知道小侯爷有办法没有……” 周围的轿子里都坐着小姐夫人,谁不暗自咬牙。偏生就这样巧,她的轿夫当着魏禹山的面就跌伤了? 要是魏禹山连这个都解决不了,也算不得是花信宴上的头筹之一了。 “老五,过来。”他立刻叫手下:“吩咐两个士兵,替了卢小姐的轿夫,送她回去。” “这怎么好意思!”卢文茵一脸惊喜,连连道谢。 轿子里也传出声音。 “小萱,替我谢谢小侯爷。”卢婉扬的声音极好听,丫鬟也极能干,立刻一撩轿帘,出来,朝魏禹山行了一礼,魏禹山在马上还了一礼,看见丫鬟打起帘子的轿子里,端坐的小姐如同一株精致的兰花,匆匆一瞥,十分美貌,朝他微微一颔首。 “不必多礼。”魏禹山道。 卢文茵连忙道:“哪能这样说,今日天晚了,小侯爷快护送乐水回去吧,改日我一定带舍妹上门道谢,也好拜见侯爷夫人。” 魏禹山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扔了一块令牌给那叫作老五的下属。 “天晚了,怕巡夜的啰嗦,拿我的令牌护送小姐回去吧。” 卢文茵心知他已经对卢婉扬留下印象,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吩咐起轿。旁边轿子里,夫人小姐们再怎么扼腕,也已经落后她一步了。 十多顶轿子都听见这出戏文般精彩的故事,活脱脱是戏里的才子佳人初会,英雄救美,夫人们自然是恨自己没有卢文茵的手腕,她们都掣肘,何况不能见外男的小姐们,也只叹息卢婉扬有个手腕高超的姐姐罢了。 但阿措却不服。 叶家没有夫人,是她早就知道的事,今日在梅花宴上,卢文茵仗着自己是夫人身份处处为难,也映证了这一点。 但做小姐,真就无计可施么? 要是凌波在这,一定不会像自己一样,一点办法也没有,就这样看着卢家姐妹占了头筹。 她看起来娇弱羞怯,其实七窍玲珑,又心气高,有仇必报,有恩必偿。清澜教训凌波不是没道理的,凌波力争上游是一回事,她是大人了,有分寸。阿措再聪明,也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女,是不会知道轻重的。这个年纪,决心要做一件事,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凌波也许都没指望她处处争先,但她少女心性,就觉得热血上涌,不能辜负凌波争取的机会,把她们送上轿子。 偏偏又是刚刚给过清澜难堪的卢文茵。 两下夹击之下,阿措心中如同燃起一把火,听外面卢文茵施展手腕,有说有笑,眼看着就要把个魏禹山收入卢婉扬囊中,顿时更加焦急。 “你玩不玩?”燕燕忽然伸手道。 她正琢磨怎么力争上游,燕燕竟然还有心思玩。阿措攥着帕子苦心琢磨的时候,她正不紧不慢地把马车窗棂上的雪抓起来,团成雪球,还不止团了一个,而是一堆,自己玩还不够,还递一个给阿措。 阿措气得直想瞪她,想想凌波,忍住了,又侧耳去听马车外的动静,从马车窗帘子的缝里,看见魏禹山那个笨蛋被卢文茵笼络得团团转。 前天夜里在街上,她也只匆匆见过魏禹山一眼,只记得是个十分骄矜傲慢的小侯爷,对叶家充满敌意,还为此挨了崔景煜一顿教训。现在看,只看见他的背影,骑在马上,左边是魏乐水的轿子,右边是卢文茵,对面是卢婉扬。 可惜了凌波为她和燕燕争取到的好位置,她的轿子离魏禹山这样近,但没有夫人搭话,她们两个闺阁小姐,困在轿子里,又有什么用呢? 还是自己太无能了…… 阿措正生自己的气,瞥见燕燕手中的雪球,忽然心念一动。 “燕燕,你会扔雪球不会?” - 魏禹山带着点漫不经心,敷衍了卢文茵一通。 他不是不知道卢文茵对他的拉拢,但毕竟是照顾了乐水一天的人,论道理也该谢谢对方。况且这年轻的少夫人行事利落说话干脆,不像是虚伪之人。虽然是有点撮合他和那位“卢小姐”的意思,但也不十分急切,还是合乎情理。 况且轿子中的卢小姐气质超逸,貌如天仙,魏禹山虽然不是好色之徒,也并不反感。 父亲向来不管这些事,母亲今早倒是说过两句,说京中花信宴好,有让他们兄妹定亲的意思。魏禹山不服,又放了些花信宴上的世家小姐虚伪的话,为此险些又挨崔景煜一顿打。 所以他来接人,本来就是带三分气的。本来和卢文茵敷衍完了,准备回去了,没想到背上挨了一下。 是个雪球。 他穿了薄甲,外罩着锦袍,虽是少年,但边疆长大,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少将军,已经是猿背蜂腰的青年模样,朱红锦袍刺绣翎羽,十分漂亮的背影,挨个雪球也没什么。 但雪球接二连三飞来,个个极准,都砸在他身上。 魏禹山皱眉,在马上转过身来一看,正看见叶家的轿子,轿帘下面还收回去一只小贼手,不是她们是谁。 “叶燕燕!”魏禹山立刻就知道是谁在捣鬼,直接拨转马头,朝着叶家的轿子走两步,一把把轿帘打了起来。 “少将军。”旁边的随从连忙阻止。京中不比边关,何况这是花信宴,规矩森严,轿子里是未嫁的闺阁小姐,怎么都是自家小侯爷失礼。 但魏禹山哪管这些。 他厌恶极了叶家人,没想到叶燕燕还敢主动挑衅,一心要抓她出来教训一下,压根没想到轿中还有别人。 轿帘打起,但天色已暗,雪光也被魏禹山的人和马挡了大半。魏禹山打起帘子,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那个惹人烦的叶燕燕,而是她。 昏暗的轿子中,只有丫鬟手中仓促举着的一盏琉璃灯,那灯光照在她的眉眼上,是如同画一般的美貌。她看起来年纪和乐水差不多大,仓皇地抬起头,有点慌乱,像林中忽然被人撞见的小鹿,整个人如同琉璃般易碎,是受了惊吓? “你放肆!” 下一刻丫鬟带着怒气斥责道,连忙上前来挡住了魏禹山的目光,夺走轿帘,用力摔下来。 团花的轿帘落下,中间压帘的湘妃竹上,斑纹也点点清晰。惊鸿一瞥无踪影,但似乎大雪也因为她而停滞,漫天大雪里,魏禹山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叶家的丫鬟在叫轿夫起轿,匆匆离开。 那一幕像是他的梦境。 他甚至不记得叶燕燕是不是在轿中,似乎是在,但穿什么衣服,是什么模样,他全忘了。 只记得那匆匆一瞥的惊艳。 “……哥哥,哥哥?”乐水的声音响起来。 魏禹山匆匆回过神来,听见自家妹妹在轿子的窗口露出面容,不解地看着自己。 “什么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咱们快回去吧,娘还等着我们呢。” “哦哦,好。”魏禹山这才想起正事来,拍了拍轿子顶,示意轿夫起轿。走出何家的门楼时,长街上一片寂静,后面许多轿子都在让他先走,他却毫无察觉。 不知道她的轿子到哪了? 魏禹山看着落雪的街巷,不由得想起这件事。 “少将军,之前那是叶家的轿子吧?”老五问道。 “什么?”魏禹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想起轿子上悬挂的灯笼上写着叶字。眼神一暗,道:“当然是。” “那是叶家四小姐的轿子。”魏乐水听到他们提及,连忙道。 “你认识她们?”魏禹山立即警惕。 彼时已经进了小巷,魏乐水不怕冷,打起帘子,和自己哥哥说话,听到这话,自然不敢回答,只能把帘子放下来了。 她清楚自家哥哥多讨厌叶家。 京中人不清楚当初那桩婚事,但魏禹山是清楚的,那时候魏元帅还不是元帅,只是个寻常将军,崔景煜也只是他帐下一名校尉,但功夫最好,又年轻,又洒脱,十分出色。魏禹山还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谁也不服,就服他,像所有少年崇拜自己兄长一样崇拜崔景煜。 所以对于悔婚的叶家,他一点好感也无。他从小跟在崔景煜身边,自然清楚这事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这些事,魏乐水也是从小知道的,自家哥哥,和叶家是有点势不两立的架势的。 果然魏禹山就敲了敲她的轿子顶,道:“不许和叶家人玩,听到没有。” 魏乐水在轿子里,一点也不想接这话。魏禹山又拍了两下,她才道: “知道了。” 魏禹山这才放过她,跟老五说些军中的琐事去了。 魏乐水坐在马车里,脸上忍不住浮出一个笑容来。 我只说了知道了,可没答应你。她在心里这样想道,并且觉得自己很聪明。 反正哥只是说说而已,但自己和燕燕是拉过钩的,自然是拉过钩的誓言更有约束力了。这才不违背阿娘教的言出必行的道理呀。 13 阿措 花信宴第一天,清澜反而是最后到家的,她送完韩月绮,又被叶大人找去问了一番话,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凌波已经带着阿措和燕燕安置停当了,正围着熏笼玩呢。厨房送上了夜宵,是炖得软烂的燕窝粥,里面放了许多驱寒滋补的药材。大家吃了夜宵,凌波一个人另色点。一边吃粥,一边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小柳儿给她念着账簿子,一个杨娘子在旁边随时回话。燕燕见阿措好奇,道:“没事,她每逢一三五都是这样的,睡前查账,这是左右护法,要是初一十五还厉害些呢,要上四大天王。” 凌波虽然垂着眼睛像是专心喝粥,其实一点不漏,听到燕燕编排她,立刻瞪了燕燕一眼,燕燕皮厚,笑嘻嘻跑了。 其实凌波睡前不只对账,也对消息,听小柳儿附耳说了两句,先是问清澜:“那边院子找你去干什么?” “潘姨娘想找一宴花信宴来做,苦于没有门路,争不到,父亲让我辅佐她。”清澜道。 “她怕是想瞎了心了。别说你不帮,就是你犯了傻,愿意帮,她一个丫鬟出身,扶正的姨娘,还是宠妾灭妻上的位,就是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夫人的圈子去。还想办花信宴,做梦呢。”凌波立刻追问:“你没有答应吧?” “我说我才疏学浅,帮不了,让他们另请高明。”清澜道。 她虽然看起来温和中正,其实是绵里针,不是不辨是非一味滥好人的,何况还是对着这一对害自己母亲早逝的“恩爱夫妻”。 但凌波仍觉不解气。 “他还有脸问,没刺他两句算给他面子了。要是我,直接问到他脸上。怎么我娘在的时候,年年蔷薇宴办得出色,一点不用他叶大人操心。如今换了个‘叶夫人’,怎么连宴席名额都抢不来了?她那些宠妾灭妻的内宅手段都去哪了?”凌波脑子转得飞快,忽然眼睛一眯,笑了。 “要我说,她要是真抢到一宴,到时候才真现眼呢,连个家都管不明白,那边院子从上到下一路损公肥私,中秋节连个像样的月饼都做不出来了,还想举办花信宴……也许要真狠狠丢一次脸,他们才知道痛呢。”凌波蠢蠢欲动道。 清澜无奈地笑了。 “你别总想着往歪路上走,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要管他们的事就好了。”她认真教育凌波。 凌波虽然看起来说一不二,其实还是尊敬清澜这个姐姐的,不然不会处理家中大事的时候,都要等清澜回来了。 就连问话也是。她见清澜否决了她的“歪主意”,倒也不纠结,而是继续往下问起阿措来。 “阿措过来。”她招手叫阿措,等阿措走过来,拉住她坐在自己腿上,认真问道:“听轿夫说,晚上的时候魏禹山那狗东西跟你们起了冲突,是不是真的?” 阿措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那边燕燕十分有义气地承认了:“是的,我扔雪球砸了他!” 阿措怕她挨骂,也连忙道:“是我让她砸的。” 凌波见她们这互相袒护的模样,顿时笑了。 “行吧,砸他是没错,不该闹得那么激烈,怎么还掀起轿帘来了,虽然那小混蛋是有点没上没下的,但只怕带坏你们名声。” 阿措听话,只老实点头。只有燕燕,还意犹未尽,道:“等着吧,我到时候告诉景煜哥哥,又揍他一顿。” 提到崔景煜,阿措自然悄悄看清澜反应,凌波自然也看,但见自家大姐神色平淡,仿佛古井无波,索性道:“你别指望什么景煜哥哥了,他这副撇清的样子,仿佛不认识咱们家似的,看了真让人生气。让他作去吧,到时候被卢文茵姐妹狠狠算计了,才知道厉害呢。” 凌波这么一说,阿措也不好问别的事了,大家烤了一阵火,烤热了身子,各自洗漱入睡不提。 花信宴是五日一侯,满打满算其实只有三天是休息的,所以张弛有度尤其重要。梅花宴第二天,大家索性睡到了半上午,只有清澜仍然是每日雷打不动卯时起床,凌波都躺在床上笑她:“可惜没有个官给你做,不然天天点卯一定是准时的。” 清澜也不催她们,只带着管家娘子们洒扫庭院,下大雪,鸟雀都无处觅食,清澜在檐下悬挂小竹篮子,里面放着各色粮食,给鸟雀取食。阿措和燕燕都晚起,睡在炕床上,隔着琉璃窗看鸟雀吃东西,燕燕一个个给她讲解,什么是麻雀,什么是噪鹃,黑白色的鸟是喜鹊,哪些鸟吃谷子,哪些鸟吃虫子,燕子过年是要飞去南方的,开春才会回来。说得头头是道,听起来倒也有趣。 凌波散着头发,披着狐肷过来,听她正说这个,顿时笑了,在燕燕趴着的屁股上打一下,道:“小王八蛋,偏偏在这些事上花心思,要是在花信宴上有这一半用心,就不用我们操心你了。” 燕燕见她端着桂花糖过来,知道她是昨晚听见自己想吃,连夜让人弄来的,顿时笑嘻嘻吃糖去了。卧室里只剩下阿措和凌波,凌波端着小碟子,喂阿措一颗紫姜,自己也坐在床上,侧身去看外面的鸟雀。 阿措仰着头看了她一会儿。 也许是崇拜凌波的缘故,她一点也不觉得凌波长得有多普通,就像吃点心,漂亮的荷花酥固然可口,但简简单单的白米糕也自有她的风致。 所以她认真请教起凌波来:“二姐姐,怎么让男子听自己的话呀?” 凌波正喝茶,险些呛一口,但她是好强的人,绝对是不能显出慌张来的,清了清嗓子,认真答道:“阿措问的是花信宴上找适合自己的王孙子弟的事吗?” 阿措浑然不觉自己问到了凌波的软肋,还认真解释道:“不是的,找王孙子弟姐姐已经教给我了呀,花信宴的三甲是崔侯爷,魏小侯爷,还有一个要等今年春闱举子出来。我想问的是,找到王孙子弟之后,怎么让他们听我的话呀?不然嫁了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到底是十五岁的女孩子,虽然在外面规矩森严,在家里,还是容易问出这种让凌波都手抖的话来。 但凌波面上还是波澜不惊,还纠正她道:“阿措是想知道怎么做夫人是吧?” 阿措想了想,勉强道:“也可以说是。” 其实她问的是在花信宴上就让人听她话的事,不是做了夫人之后。 她现在就想帮两个姐姐的忙。 凌波好不容易把话头拉回来一点,于是顺着说道:“做夫人呢,有两条路,一条是我前天说的,清澜和韩姐姐那条路,也是我母亲和姨母那条路,做最合乎规矩的少夫人,掌中馈,拿管家权,相夫教子,只要你做得够好,就算是长辈,也得敬你三分。就好像那边院里现在忌惮清澜一样,就算叶大人是我们父亲,也越不过父慈女孝的规矩。夫妻之间也是同理,就算感情不好,但只要正室的威严和手腕在,妾室再得宠也翻不了天。” 阿措当然知道自己做不到。 “那第二种呢?”她认真问凌波。 “第二种自然是夫妻琴瑟和鸣,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凌波坦然承认:“其实另一条路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知道是有的,虽然听起来像妾妇之道,色衰则爱驰,但这世上应该也有真正的爱意的。有时候,男子会真心爱一个女子,就会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就算年长色衰也不会变心,就连帝王将相有时候也会如此。” 不怪她说得这样没底气,她的母亲,她的姨母,谁不是高门贵女蕙质兰心,最后谁又得到真正的爱意?红颜未老恩先断,何况红颜老呢? 阿措也迟疑:“韩姐姐是吗?” “差得远呢。”凌波道:“当年清澜倒有点像……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像是不愿意就这话题继续下去,把阿措的脸揉一揉,道:“小东西,你倒挺会问。我告诉你,什么情啊爱啊都是虚的,可遇不可求,你要是做不到清澜那样辛苦呢,也可以走走捷径,跟我一样,把嫁妆啊钱财啊都握在自己手里,再培养自己的班底,有林娘子和小玉她们当你的左膀右臂,以后也足以自保了。” 阿措听她还是为自己的终身打算,于是点了点头。 但她的疑惑其实是没有解开的。 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就算她嫁得好,能拿捏得了夫婿,日后为姐姐们提供助力,也不过是和韩姐姐一样罢了。 她要的是现在,立刻就能使用的力量,在花信宴上就能帮到清澜和凌波的。她虽无章法,却也懵懂认识到了自己的美貌,隐约知道这背后蕴藏着的巨大力量。不然在轿子里她不会那样铤而走险。 还是不要跟凌波姐姐说好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地下定决心要自己单独行动。像悄悄进行第一次狩猎的小老虎,能打到猎物固然好,否则省得她们为自己担心一场。 第一个就拿魏禹山试手,让他那天晚上那样针对清澜姐姐,是凌波姐姐盖章定论的狗东西,怎么试都不可惜。 14 裴照 凌波直到第二天才有机会和沈碧微讨论阿措问她的问题。 “你喜欢过人没有?”她上来就这样问到。 彼时沈碧微正在打理她的弓,这么多年凌波也看会了,她的弓平时不用的时候弓弦都是卸下来的,半个月至少打理一次,要上松香,角弓要涂油,木头弓要涂蜡。 沈碧微头也不抬,保持了她一贯对于这类话题的冷漠。 “没有。”她把一根弓弦在桌角上反复拉长:“怎么了?” “那有人喜欢过你没有?”凌波问。 “有几个,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沈碧微抬起眼睛来看她:“你看上谁了?” “没看上谁,阿措忽然问了我这问题,我想着怎么教她呢。”凌波嫌弃地拨开了她用来挑自己下巴的弓。 沈碧微立刻笑了。 “就你?还教人呢。纸上谈兵。” 凌波立刻不干了。 “你难道不是纸上谈兵?” “我见过我家老头儿啊。”沈碧微道:“你没听说书先生说,当年我家老头儿在断龙河打蛮子,人都冻硬了,我外祖母跟着人去收他的尸,硬生生背着他走了一晚上,守住了他心口一点点热气,这才救转回来。老头从此一辈子听我外祖母的话,叫他往东不敢往西。京中还有哪家有这样的事?” “勇国公是情深义重,单一辈子没有纳小也没有续娶这点,就是王侯里独一份。不然也不会只有你母亲一个独女……”凌波道。 “你听听你的口气,多功利,仿佛人这一辈子就为了生儿子似的。”沈碧微道:“老头儿真不在乎这个,他喜欢我外祖母也不止为这个,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他从小就皮,棍子都打断几根,还嬉皮笑脸的。我外祖母看他打得可怜,就对着他哭,他什么也不怕,就怕我外祖母掉眼泪。我外祖母去世的时候才四十岁,老头儿骑了三天三夜才赶回来,一到家就看见满府的孝,从马上栽下来了。一辈子没哭过的人,眼睛都哭出血了。现在一到冬天还犯头风呢。” 凌波抿着唇不说话了。 她是有父亲的人,也是见过京中王侯的,自然知道这段往事的重量。 “你问我有没有见过情,我见过,但我觉得不会再有了。情是什么,是至情至性之人才有的。京中这些王孙,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深宅后院珍养,到了年纪就诗酒风流,逛窑子,养外室,置通房。其实根本没长大过,不过都是些狂妄又贪婪的孩童罢了,连成年人都算不上,更别说男人了。一辈子没见过生死,没看过塞上的风、江南的月,没靠自己的双手办成一件事,没担起过一点照顾他人的责任,还谈什么情呢?” 沈碧微难得这样多话,说得凌波都沉默下来。她自己却很淡然,继续玩了一会儿弓,见凌波垂着眼睛不说话,道:“行了,别闷着了,带你去外面玩去。” “又去骑马,我不去,颠得腿疼。”凌波嫌弃道。 “放心,不带你骑马。”沈碧微也学凌波的口气:“沈大人在别苑设酒宴招待镇北军将领呢,带你去看看热闹去。” 凌波立刻皱起眉头。 “镇北军虽是香饽饽,也是烫手山芋,你父亲是文官,怎么好随意结识……” “还用你说。沈大人老江湖了……”沈碧微笑:“镇北军里也分派系,你前姐夫崔景煜是魏元帅的嫡系,一派两个侯爷,魏元帅势力有点太大了,官家欲行制衡术,沈大人在帮他探路呢,这一拨招待的将领全是另一派的,我也不认识,人倒挺多的。放心,我们不下去,就在观景楼上看看,正好我捉了两只鸟,你带回去给燕燕玩。” 凌波跟着她上了观景楼,果然,沈家别苑里大开宴席,都是些镇北军将领校尉之类,却连一个她认识的都没有,不仅崔景煜、魏元帅不在,连魏禹山那狗东西也不见冒头。 “镇北军分为山字营、火字营,还有一个林字营,是预备营。崔景煜就是山字营的,山字营都是京中出去的良家子、军户或者没落世家。火字营都是从各地征来的兵,还有收编的山贼水匪之类,都是底层出身,乱得很,和山字营向来不对路,林字营是魏元帅练的亲兵,魏禹山就在里面混,他功夫倒不错,可惜魏元帅已经升到顶了,北戎也被我们打服了,就是有战事也不会用魏家人,他这辈子也就当个闲散小侯爷了……”沈碧微为她解说。 她惋惜魏禹山,不知道谁来惋惜她? 凌波却不管这些军中闲事,只指着苑中主道问道:“那是谁?” “哦,那是平郡王,他旁边的跟班头子外号叫赵洗马,名字我忘了,是个没落宗室,连爵位也没有,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现在在平郡王身边当跟班。混起来了,还会放贷了,前两天还因为放贷被京兆尹衙门抓住了,平郡王让人捞出来的。沈大人是这样的,和光同尘,总爱招揽些这样的人……” 凌波微眯着眼睛,她对于这种在人群里长袖善舞的人有天生的嗅觉,就好像能在满府的下人里一眼找到那个百事通一样。 平郡王入场,沈大人亲自迎接,将领们都纷纷逢迎,赵洗马也跟着鸡犬升天,在人群里横着走。 但凌波却看见了一个人。 先她还没认出来,只觉得那身青色锦袍有些眼熟,让她注意到的,是赵洗马吆五喝六叫了几个人,要去找个地方开赌局,远远像要与几个人撞上。 其中一个人远远看见赵洗马,立刻转身就走。 别苑里道路狭窄,只有一条路,他索性一闪躲进树林里,这还嫌不保险,索性沿着树往上爬,直爬了一层楼高度,这才停下来。结果一转脸,就和观景楼上的凌波面面相觑了。 凌波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那天魏禹山堵住自己家的马车时,跟着崔景煜来的那个穿着青色锦袍的将领,生得异常漂亮,天生是招驸马的好材料,一双桃花眼,连爬在树上这样的狼狈样子,也仍然显得十分倜傥,笑的时候眼尾弯弯,让人目眩神迷。 他看见凌波身后的沈碧微,显然不想惊动主人家,竖起手指,朝凌波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大概把凌波当成见到外男就失措的闺阁小姐了。 “碧微,帮我去楼下摘枝梅花来,我想描个图。”她道:“别让她们去,你摘的好些。” 沈碧微自然是乖乖去了,她有时候也挺惯着凌波的。 他见凌波还敢支开沈碧微,有些为她的胆色惊讶。 “你叫什么名字?”凌波问道。 “裴照。”他索性往树枝上一坐,笑眯眯看凌波。长青的松针映着他面容,好看的人自然是做什么都好看的。 他显然在等凌波报自己的名字,但凌波哪里会告诉个来历不明的边军自己的名字。 “你为什么躲着赵洗马?”凌波一点不受他的桃花眼影响:“你欠他钱?” 裴照只是笑,不置可否的样子。 “欠多少?”凌波问道。 裴照十分坦荡,举起手来晃一晃,修长手指,简直是文士般的一双手。但凌波知道是“一百”的意思,冷笑一声。 镇北军进京,官家大赏,他又是将领,俸禄应该不比魏禹山低,进京才三天,全败得精光了,还倒欠赵洗马一百两,也是十来户人家一年的用度了。难怪这么潇洒风流,原来是赌徒的气质。 “这枝梅花怎么样?”沈碧微举着梅花上了观景台,凌波回头去看,再回过头时,树上已经没有了人影。 - 沈大人的宴席,提前离席的人少,毕竟是京中正当红的文官领袖,天子心腹。虽然是近十年才发迹起来的,但在瞬息万变的朝堂,也算得上根基深厚了。 本朝是武功立国,所以对武将尤其提防,偏偏边境一直有仗打,不能跟前朝一样重文轻武。所以官家兴出一套新方法,文臣制武将,官家治文臣,又为了防止勾结,所以把文臣当韭菜一样,养一茬割一茬,如今京中的几大世家都是新兴的,倒是勇国公这样的老国公府屹立不倒。 镇北军大捷,进京封赏是好事,但僧少粥多,魏元帅和崔景煜占了两个侯位,其余人难免心中不平,最后一个侯位迟迟没有彻底落定,人人都为此打破头,沈大人是官家安插的镇海神针,其余将领都围着他,如同争食的金鱼群。 裴照却提前离席了。 他向来奇怪,和谁都交情浅浅,却又和谁都相处得来,要不是一起上阵杀过敌,众人都要疑心这漂亮的小白脸压根是混进军营来的了。 他今天像是在躲谁,不顾两个同伴的挽留,喝了两轮酒就离开了沈府。将领们的马都放在沈家马厩里,他的偏偏拴在二门,一个老哑仆看着,他翻身上马,刚走出一段路,被顶轿子拦住了,四个轿夫,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仆,横在路中间。 “杨五。”轿子里的小姐道。 杨五有些犹豫,但还是听令上前,直接把一个小木匣给了他。 裴照也不意外,笑眯眯接过木匣一看,打开,里面是五个小金锭,一两一个,一两金子换十两银,正好够他那一百两银子的数。 他还拿起金锭来对着阳光看,不紧不慢的。 他不问,凌波也不说,见他这样爱财的样子更嫌弃,只道:“起轿。” 她是管家的小姐,下人都如臂使指,杨五虽然不明白自家小姐这出暗巷赠金为的是什么,但还是老实招呼轿夫起轿。 轿子里,小柳儿趴在窗边,看着那带着个老仆和瘦马的青色身影越变越小。 “好看是真好看,比魏禹山不知道强到哪去了。”她认真叹气:“怎么偏偏是个赌鬼呢?” “男子一好看就要作妖,不肯踏踏实实吃苦的。”凌波只嫌弃道:“他聪明外露,这样的人也容易沾赌。不然为什么进京才几天,兵饷、赏银全没了,还倒欠赵洗马一百两呢?强龙不压地头蛇,人家都是做了局的,不坑他这样的坑谁。” 小柳儿听得连连点头。 “还是小姐厉害,一眼就把他这样的人看穿了。” 凌波哼了一声。 “你当这样的人我不认得?四天前他跟着崔景煜,如今又参加沈大人的宴席,这样的人,墙头草两不沾,八面玲珑,不管风从北来还是从南来,总归刮不倒他……” 小柳儿不知道想到什么,捂着嘴偷笑。 “笑什么?” “小姐也是这样的人,怪不得一眼就认出他来呢。” 凌波被她气笑了。 “我看你是皮痒了。”她嫌弃地道:“我哪里像他了,就是手段像,人也不像。我是为我在乎的人用手段,他呢?看那落魄样子,那老仆人跟着他都可怜,马都瘦得跟驴似的,真是作孽!” “他拿了钱去,给马买草料,给仆人买衣裳就好了。” “烂赌鬼会买这些?”凌波昂着脸,胸有成竹:“你放心,他连账也不一定还呢,就算还了,再赌再输,总要再借的……” “我懂了。小姐给他钱,一句话不说,就是看准他一定还会再缺钱,一定会来找小姐,到时候小姐叫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是了,我就是要在他心里种下颗种子,不怕他不来找我。” - 凌波种完种子,带着小柳儿回了家。没一会儿,小柳儿的哥哥,叶家门下的小厮柳吉就来回话了。凌波在帘后,认真听了。 “打听清楚了,裴照是个火字营的少将军,战功也不错。是流民充军,祖籍好像是山西的,从军有五六年了,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家人,估计都饿死了。” 凌波端着茶,听得直皱眉。 “听听,还是个少将军呢,把马饿成那样。”她朝小柳儿看一眼,小柳儿立刻会意,拿出一把碎银子来赏给柳吉。 “去吧,给我多去盯着,别打听山字营了,崔景煜治军严,你打听不到什么。不如把这个裴照看好了,我自有用处。” “是。” “用钱上大方点,不够就跟小柳儿说。”凌波又嘱咐道。 柳吉连连答应,道:“小姐上次给我的还没花完呢。”这才退了下去。临到门口,又停下来了,看了一眼杨娘子。 凌波立刻会意,道:“杨娘子你去问问厨房的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给姐姐准备的丁香汤做好了没有。” 杨娘子被支开了之后,柳吉这才上前来,也不多说,只一句话:“我听我兄弟说,门下收到一张回帖。” “哪家的?”凌波追问。 柳吉并不点明,是怕透露得太多连累人,只道:“二小姐看了就知道了。” - 清澜晚上一进门,看到的是严阵以待的凌波,旁边站着小柳儿和杨娘子,凌波手下按着个拜帖。 “怎么了?”她一见就笑了:“怎么还不摆饭。” “饭早摆好了,但要审完才吃。”凌波也笑。 “审什么?”清澜无奈笑了:“你今天不是去碧微那里玩了吗?审我干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凌波把那回帖往前一推:“你怎么给魏家递了拜帖,也不跟我说一声,人家回帖都来了,我还蒙在鼓里呢。” 清澜平时温文尔雅,关键时候,做姐姐的威严还是有的,她按住了那拜帖,不说话,只往旁边一坐,凌波顿时也不敢玩了。 “好嘛,我不审你了,你告诉我你和魏家怎么回事嘛?”凌波认怂还是快的,立刻从主审官就变成了妹妹,攀着清澜的手臂追问。 清澜拿她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是我看魏禹山实在不像样子,那晚拦我们的马车就算了,还挑阿措和燕燕的轿帘,太没规矩了。就写了个帖子去魏家,说是告罪,其实魏夫人一看就懂了。只要她训斥一下魏禹山,以后他也就不敢了。” “原来是为这事。”凌波也无奈笑了:“你呀,自己的事不上心,老是替咱们出头。” “你们今年花信宴是大事,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耽搁了。”清澜道:“其实我早就算了,他那边也已经看淡了,就只魏禹山,小孩子脾气,还在斗气。” “什么算了,我偏不算了。”凌波拉着她追问:“我不懂了,‘他’是谁?怎么就见得他也看淡了?要是看淡了,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梗着脖子,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呢?” 清澜不说话了,只站起来道:“晚饭怎么样了?我看看。” 她这样强行转移话题,凌波也不管她。叫人摆了饭,吃完了,又坐一会儿,招呼阿措和燕燕:“再坐一刻钟,消消食,就上床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去做客呢。” “做什么客?”正看书的清澜不解。 “我刚刚没说吗?”凌波一脸无辜:“魏夫人回帖,为魏禹山的事跟咱们道歉来着,说会好好约束他,还请姐姐有时间上门叙旧,四年前一别,至今惦念。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已经让人回话了,明日就去他们府上拜访,消息我已经让人送过去了,只怕他们家现在正把魏禹山吊起来打呢。” 15 魏家 魏家确实管得严,叶家姐妹来做客,马车刚进二门,凌波故意笑着问接待的婆子:“怎么不见你家小侯爷?” 婆子也笑:“小姐放心,侯爷已经打过了。” 魏元帅本名叫作魏瀚海,是没落的军功世家出身,和沈碧微的外祖父勇国公爷还有半师之份,但功劳差了点,勇老国公是开疆辟土的功劳,他是打退了北戎的进犯,所以封侯也是到顶了。 元帅进了京,就不再称帅了,凌波见这婆子机灵,改口快,就多看了她两眼,见她衣着打扮都是京中时兴的模样,皮肤也细嫩,没有边关的风霜之色,看来是魏夫人进京后再找的管家娘子,旁边还带了个大丫鬟,和她有些挂相,估计是姑姪母女之类的。 京中的大丫鬟,最好的自然是家生子,知根知底,主仆同心,有时候是比血脉亲人还近的关系。但比这更好的,就是管家娘子的女儿。 世上至亲莫过于母女,京中管家娘子,都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人精,半生的智慧,多少人情世故、京中秘辛,只会倾囊相授给自己的女儿,这是真正的“家学渊源”了。再或是姑姪姨甥之间,也会认真教诲。 就连凌波身边也是一样,虽然小柳儿聪慧机变,凌波出门带她最多。但以后真正培养管家,还是杨花稳重睿智,得了杨娘子的真传。 今日也是一样,跟着凌波下轿子的还是小柳儿,她活脱脱是凌波肚子里的蛔虫,见凌波对这管家娘子满意,立刻笑道:“奴婢小柳儿,不知道姑姑如何称呼?” “姑娘折煞我了,我姓黄,是京中人氏,承蒙侯爷夫人看得起,聘我来替他们管管家事。” “原来是黄姑姑。”小柳儿立刻嘴甜叫道。 凌波笑而不语,她是闺阁小姐,一时兴起问一两句管家娘子没事,要真一来一回和别人家的管家娘子对上话了,也难免显得不自重。好在小柳儿机灵,使个眼色,自有别的大丫鬟落在后面,和黄娘子身边的那个长得像她的丫鬟搭话了。 等到她们进厅堂时,丫鬟已经上来,附耳告诉凌波:“是刘尚书夫人的陪房,刘尚书贬到衡州去了,临走放出许多仆人,她们家也得了自由身,如今赁在城北住着,丈夫死了,魏夫人怜悯她,让她带着女儿一起来做事。” 凌波“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其实一路进来,她也看出来魏家这次上京的匆忙了。首先这处院子位置就不好,京中高门大户都在城南,就是住不下,也至少在城东,这处院子却已经靠近城北了,虽然大点,但附近住的都是寻常人家,况且也太破败了。多半是魏夫人随魏元帅一起上京,拖儿带女,到了就得现住进去,所以也没有机会细细挑了,只得遇到什么就是什么了。 地方既大,更不好收拾,外院一片破败,内院虽然竭力收拾过了,也仍然凋敝。这待客的厅堂,像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桌椅是旧物,椅靠桌围是新的,但却是市卖的粗糙货,一般的世家家里都有几个做针线的人,东西做出来不说漂不漂亮,质感是不会差的。 茶是好茶,多半是应酬来往收的礼物,茶盅却不好,点心更不好,也是市卖的,仆人四五个,上茶的丫鬟,廊下烧茶的丫鬟,庭下的粗使婆子,都不像边疆带回来的旧人,配合起来更是混乱。想也知道,军中是不带女眷的,魏元帅虽然能带家小,但估计女眷也都习惯了自力更生,没有什么人伺候的。 其实凌波也知道,这次拜访有点强人所难了——听说魏夫人进京时身体就有点不好,不然不会花信宴第一宴就不来,让魏乐水一个人来了。 但此时不借题发挥,更待何时?倒不是真为了收拾魏禹山,而是赶在长公主殿下主持花信宴之前,看看这边的情况,知道崔景煜是怎么回事,才好有进一步的动作。 她们能等,卢文茵姐妹可不准备等,梅花宴一结束,卢文茵就约下了来魏家拜访,刚好就在今天。就是她们今天不来,魏夫人也是歇不成的。魏家如今是侯府,客人往来,多少趋炎附势的人上门拉拢。京中向来是夫妻齐心,大人们拜访魏元帅,夫人们自然去后院拜访魏夫人,称病也避不掉的。 但魏夫人多半是真病了,黄娘子看着丫鬟斟完茶,立刻上来告罪:“夫人说她怠慢小姐们了,请小姐们恕罪,由尹夫人陪着喝茶吧。” 凌波心中还在问“哪个尹夫人”,等到来人挑帘出来一看,顿时笑了。 但还是清澜和她最熟,一见,立刻惊喜地起身笑道:“云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来人也笑着和她拉手相见,道:“清澜姐姐,别来无恙?” 傅云蕊名字虽美,其实生得不过中上姿色,性格温婉平和,和当初叶韩卢三甲的风光相比,自然是不及,事实上,她也不是花信宴上最出色的那一拨,而是中上游的位置。 但她和清澜关系好,却不是因为花信宴的关系。 魏元帅当年还是魏将军时,有两个出色的弟子,一个是后来者居上的崔景煜,如今封侯,自不必说。还有一个,是自幼带在身边的战友之子,叫作尹鸿煊,连名字也和崔景煜成了对照。两人年纪相仿,崔景煜武艺、兵法、出身、相貌,都在他之上,当年惊才绝艳的天策校尉,在花信宴上也曾大出风头。 尹鸿煊则不过寻常,他家世普通,不像崔景煜是沉寂的军功世家,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北疆会再起战事,也不知道这场战事会造就这样一批出色的新贵。太平盛世,别说尹鸿煊这样的普通将士,就是魏元帅当年,在京中也没什么地位。 但傅云蕊那时候在花信宴,就和尹鸿煊互相看中了,提亲、定亲,当年就成婚,跟随他远走边疆,四年后衣锦荣归,虽然没能封侯,但一个诰命是少不了的。眼看着就是一段红颜慧眼识英雄的佳话了。 但不知道是心情使然还是怎么的,凌波看她,总觉得有点憔悴。虽然知道边疆风沙大,但四年后的神采,也与当初花信宴上那满心憧憬的少女模样不再相同了。 阿措倒看不出来这许多,只觉得她是个好脾气的妇人,只是有些疲惫,但总是笑微微的,而且和清澜姐姐也确实是好。两人拉着手互看了一会儿,傅云蕊道:“清澜姐姐瘦多了。” “云蕊也瘦了。”清澜也道,伸手怜惜地替她掖了掖头发,傅云蕊的眼睛一红,又露出一个笑容来。 她穿绸缎的大袖衫,是华贵的,只是略微有点过时,看得出是当年陪嫁里的,大概在边疆没有机会穿过,仍然如新。面皮粗糙了,微微有点晒红了,北疆的风沙和太阳,晒出来的颜色不是黝黑,而是一种粗糙的干黄色,总觉得像冬天皴坏了一样,因为这缘故,妆粉也不服帖。但她的神色中自有一股温润恬和,这四年的时间没有虚度。 “瞧瞧我这记性。”她这才想起来:“快把阿蛮抱来,给清澜姐姐看看。” 她身边跟着的老妈子连忙去了,不一会儿,抱来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子,眉眼像她,脸架子像尹鸿煊,更显得精致可爱。 这下连凌波也坐不住了,燕燕更是早就上来了,叶家姐妹都上来逗孩子玩,各自都送了一样礼物,清澜送的小金镯子,凌波送了一把平安锁,燕燕都给了吉祥如意的金锭子。阿措因为是新客,反而收了傅云蕊的礼物。 厅内顿时热闹起来,连茶也没人喝了,还是黄娘子上来笑着催促道:“尹少夫人,快别玩了,厨房那边还等着问菜单呢。” 傅云蕊这才想起来,慌张起身,她性情虽好,才干却一般,京中的宴席是办不太明白的。 “夫人病得很重么?怎么要请你来看菜单?”清澜担忧地问。 “姐姐别怕,夫人的病不碍事的,只是伤了腰,久坐不得,所以躺着养病,我这次回京来,就是住在夫人这里,互相有个照应,我们在杨林城也是这样住的,一个大院子,十来家都住在一起,鸿煊他们出去打仗了,我们女眷互相照应着,孩子都在一起玩,跟亲兄弟姊妹似的。姐姐怎么忘了?当初魏夫人跟我们说边疆的生活,我还和姐姐约定了,到时候咱们要住一起呢。”傅云蕊抱着孩子,对清澜道。 多诛心。 即使是阿措,也感受到了那一瞬间时光的重量。 四年前的花信宴,板上钉钉的婚事,连婚后生活的模样都已经构思好了的两个少女,却在命运的岔路口分开。如今一个仍然待字闺中,一个却已经连孩子都三岁了。 怪不得一瞬间就没人说话了。还是凌波道:“正好今日咱们有时间,一起帮傅姐姐看看菜单,阿措也学学执掌中馈的道理。” 她原是真准备帮傅云蕊的忙,没想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大家一起穿过魏家庭院去小厨房看午宴的菜单,在回廊上一个照面,正遇见崔景煜带着副将走过来。 这还是阿措第一次近看他的模样,没有盔甲,只是寻常锦袍,是镇北军战袍的暗红色,旧战袍洗得没了筋骨,又宽松,穿上应该要显得平易近人的。但再柔软的布料穿在他身上,仍然是气质冷硬的一个身影,佩着剑,手扶在剑柄上,宽肩窄腰,侧站在回廊尽头,微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走过来的她们。 “崔将军是每天早上都会来跟元帅请安的。”傅云蕊替他解释:“不过现在应该叫崔侯爷了,但我看侯爷仍然是当年师徒的规矩,今日晚了点,也许是顺便看了看小侯爷。” 说完,她又笑着朝崔景煜道:“崔侯爷,小侯爷怎么样了,听说棍子都打断两根呢。” 有一瞬间阿措以为他是不会回答的,毕竟他好像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女子说一句话的样子。 但他回答了。 “死不了。” 他神色平静说着这么严酷的话,实在有点好笑。 “那就好。”傅云蕊也笑了,她是知道当年的事的,难免回头看一眼清澜。见清澜神色也这样平静,暗自纳罕。 “对了,夫人说了,说中午要设宴席招待贵客,想必也留下了侯爷吧?”傅云蕊显然也和他颇熟悉,毕竟杨林城四年相处,索性直问了。 “留了。”他这样说道。 但他没说他答没答应,要不要来。 惜字如金的崔侯爷,说完这句,就侧身避让在一边,显然是让她们先过去的意思,和京中的添茶逐客有异曲同工之妙,众人会意,都往前走。 清澜就走在傅云蕊之后。 虽然是京城,魏府里行的显然还是杨林城的规矩,回廊不宽,错身而过,衣袂可触,呼吸可闻。 崔景煜垂着眼睛,并没说话。他仍然是当年的习惯,爱干净,身上的熏香是雪中松树的味道,听说人血的腥气重,他却似乎并未沾染。世人做将军塑像,甲都穿在锦袍外面,其实他们更常在甲外罩一件锦袍,是为了不以甲胄示人,也是因为冬天铁寒。 许多年了,清澜仍然记得锦袍下穿着铁甲的身体的触感,就像她记得唯一一次摸到冬天裸露的铁甲,那寒气几乎要把她的手指都冻伤。 要是就这样平静过去,也好。 但偏偏凌波在她身后走得急了,撞了她一下,她身子一歪,立刻往旁边栽过去。 立刻被扶住了。 也仍然是当年的宽阔手掌,他的手其实很漂亮,手指修长,只是有一层薄茧,也常有许多细碎伤口。 当然这手上也沾染过她的胭脂和眼泪。 隔着袖子轻轻一扶,双方都很快收回手。崔景煜听见她轻声道:“多谢。” “不客气。” 她垂着眼睛,并不愿意抬头看他一眼,就跟四年前一样。崔景煜看见她的脖颈隐入碧色的后领,纤细得像一只消瘦的天鹅。 “崔侯爷午宴会来的吧?”她身后的凌波十分用力地向他确认。 要是四年前,他一定笑起来了。 燕燕的憨气,凌波锱铢必较的小心机,在他看来都是亲妹妹一般的可爱,他也曾充当整个叶家的兄长,不然此刻燕燕不会这样期待地看着他。 “再看吧。”他只这样回答。 凌波立刻抿紧了唇,燕燕也露出失望的神色,她也想和崔景煜说两句,却被凌波一把拉走了。阿措也跟着往前走,知道凌波是要为清澜留面子,不愿显得太急切。 但转过回廊之前,阿措忍不住回头看,见那老旧的木头回廊中,穿着战袍的崔景煜仍然站在那里,像一尊漠然的雕像。 16 厨房 其实凌波想帮傅云蕊来管厨房,还真不是为了续红线,纯粹是看魏夫人和傅云蕊都不擅长主持中馈,杨林城虽然团结,到底是边塞,吃食用度都质朴,一下子要筹备京中的宴席,只怕吃力。而满京中轮到执掌中馈,没人比清澜更厉害了。 本来清澜还不愿意越俎代庖,没想到傅云蕊欣然答应,拉着清澜到了后院,道:“今日只怕要劳累姐姐了,我刚回京,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做起,刚刚还在发愁呢,还好有姐姐在,我可以放心了。” 她到底还是世家小姐出身,身边是有陪嫁的管家娘子的,拿来拟了一半的食单,递给清澜看。清澜筹备宴席比喝水还简单,略扫一眼,就笑道:“这是拿着别人送礼的材料预备的吧?” 傅云蕊也不好意思笑了,道:“实在是没空筹备,这几天都忙着人客往来谢恩了,待客的点心都是张家送的拿来待李家的客,倒也遣人去市面上买了,只是又粗糙又不中吃,没法拿来待客。” 清澜只是淡淡笑,倒也不说什么,她虽然是世家小姐中的榜样,却不会好为人师,四年塞上生活,傅云蕊的经历她也不清楚,自然不会苛责她持家的本领下降了。 所以她只是拈起一支笔来,写给她看。 “京中送礼,都是送些风鸡腊鸭之类,还有肉脯干羊,切一两样来做菜倒还说得过去,满席都用这个,难免露怯。” “但我们进京已经晚了,没有时间采买,仆人也都不懂行市,买办更要现找。家具衣裳这些才是重头,吃食实在顾不上了。这几日夫人都是从外面叫了燕翅席来待客的,今日也是我逞能了,想着招待你们,叫席面来太失礼……”傅云蕊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她一面说,清澜一面已经写了两张纸,等她说完,递给她看。 “京中世家,待客都是用的自家庄子上的出产。采买的都是少部分,所以只选尖选新,你和魏夫人都没有庄子,自然要另做打算。世家采买完了,但京城百姓的年市才刚刚开始,这一张是几处靠谱的采买地点,李家坊的牛羊肉,平安坊的山货,还有城南的几个果贩,都是好的,点心铺子这两年是都开始不像话了,是因为连着两年北方打仗,干果涨价,所以铺子里都有些偷工减料了。差不多的人家,都是自家备好原料,请了师傅来家里做,我荐两个师傅给你,你把这单子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采买,点心师傅知道选最好的原料,就是吃些回扣,你也只当是赏他们的算了,不要点破。点心就做这十样,有个名头叫十样锦,年下待客是最好的,就算要办大宴席也不慌了。”她最后还给傅云蕊一张,道:“蔬菜鲜果这些,实在是买不来,都是各家庄子自己产的,互相送着吃,你刚回京,当年的朋友四年未见,一见面就问人要菜吃,也太露怯。这是我和月绮家庄子上产的,月绮娘家的柿子和香白梨都极好,沈家的蔬菜最多,豆腐更是一绝,因为老太君和沈夫人都是常年吃素斋的,我家的水田专出胭脂稻和青粳米,熬粥最好,可惜今年姨母不在了,再也吃不到孟家的蜜柚和沙海棠了。” 她一番番说下来,别说傅云蕊,连旁边的傅娘子也听得目瞪口呆了,两个厨娘更是都把口张开了,合都合不上。 “乖乖。”厨娘赞叹道:“小姐生得菩萨般相貌,怎么还这样能干,怪不得都说京中人杰地灵,我活了四十年,才见到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今日是长了见识了。” 厨娘显然是从边疆带来的,并不太懂规矩,好在清澜亲和,也并不觉得冒犯,只是笑笑道:“不过是京中小姐都会的事罢了。” “哪是人人都会。”傅云蕊连忙反驳:“你看我就不会。当初人人都说,姐姐是花信宴中的魁首,天生的状元娘子,一本账在心里打坐,管个宰相府都不露怯,我们哪有这样的本领,就是当年韩姐姐、卢姐姐,也赶不上清澜姐姐的能干呀。” 她是真心崇拜清澜,并未意识到这番话和清澜处境的荒诞——花信宴的魁首,如今却仍然云英未嫁,还在被她这已经有了女儿的将军夫人叫着姐姐。 清澜也不介意她提及花信宴,仍然微微笑着,一边仍忙着改食单,道:“你太过誉了,月绮和卢文茵管家的本领也不弱于我,只是你没见过罢了。” - 叶凌波推出清澜去帮傅云蕊,自己却在密谋另一件事。魏家虽是第一次来,但她有的是耳目,派出去打探一阵,就有了消息,她装作散步走过去,果然在马厩里看到了裴照那匹瘦马。 “好了,你去外面守着。”她吩咐小厮柳吉道,自己带着小柳儿准备走过去确认下是不是那匹,没想到还没靠近,只听见有人“喂”了一声,是个成年男子的声音,吓了她和小柳儿一跳。 路边闪出一个人来,正是裴照,不知道他怎么藏的,一点声息也无。凌波吓得不轻,心直跳,反应过来之后,顿时对他怒目而视。 小柳儿厉害,缓过神来之后,立刻上去骂人。 “你放肆!”但凡跟着世家小姐的贴身丫鬟,都有几分飞扬跋扈的劲头,为的是维护小姐的尊严,所以她朝着裴照就骂道:“我们是魏元帅的贵客!你是什么人,敢来冒犯小姐,怕是性命不要了?” 裴照这人天生是个做风流浪子的好材料,能屈能伸,略为退让也不显狼狈,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倒看得小柳儿都避让了目光。 “姑娘恕罪,我是来喂马的,没成想冒犯了小姐。”他说着恭敬的话,脸上却仍然笑眯眯,不紧不慢地道,“我这就退下去,把马厩让给小姐歇息。” “你!”小柳儿被他气得脸都红了,偏偏又想不到什么话来回他。也是因为凌波确实师出无名,一个大家小姐跑到人家马厩去了,虽然可以说是对马感兴趣,但训斥起别人来,到底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凌波倒也不让她为难,只道:“退下吧。” 小柳儿有些犹豫,但凌波向来说一不二,她也只能退到凌波身后。 凌波全然不似寻常闺阁小姐见外男般羞怯,而是平静打量着裴照,见他仍然是一身青袍,世上就有这么适合穿青的人,书上说落拓青衫,他穿青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身上不带一点金玉饰品——当然很可能是都输光了,但自带一股华贵,因为这张脸实在生得太漂亮,真让人想看看他狼狈到底是什么模样。 花信宴上那些女孩子看到阿措的无力感,凌波此刻也能略知一二了。 她打量裴照,裴照也打量她,凌波深知自己绝非世家子弟垂涎的所谓美人,何况在裴照这种真正的“美人”面前,所以倒也泰然。 她要裴照做的事,本就超过了世家小姐应遵守的规矩,越矩是迟早的事。何况此刻是最安全的时刻,外有柳吉望风,内有小柳儿作证,裴照一个落魄赌鬼,就算敢攀咬她,她只要提及他的赌债,不怕他不被当作登徒子打个半死。 所以她十分骄矜地开口道:“裴将军还喂马?我还以为裴将军的马都是餐风饮露的呢。” 裴照立刻就笑了。 生得漂亮的人一笑,自然只有更好看的,如寺中金塑神像映照烛光,光华耀眼。 “原来小姐的钱是送给我喂马的。”他笑着从怀中拿出个锦袋了:“那还是完璧归赵吧。” 这倒出乎凌波的意料了,不过她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裴将军又赢钱了?”她敏锐地道。 赌徒自然有输有赢,输的时候自然是爬上树躲债,赢的时候扬眉吐气也是常事。 裴照只是笑着反问:“难道小姐还想入股不成?” “你做梦。”小柳儿找到个立威的契机,连忙骂道:“多少稳固富庶的产业想我们小姐入股还不能呢,小姐会入股你这赌徒去赌钱?” 裴照听了,倒也不恼,仍然意味深长地笑:“哦,小姐这么厉害啊?” 小柳儿立刻看了凌波一眼,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能见过多少风波。裴照这话里是带着巨大的危险的,她立刻就觉察到了,第一反应自然是看凌波。 凌波见过的风浪多了,倒不怕这个。裴照对她能有什么危险呢?她又不是戏文里被惯坏了的富家小姐,看见一个貌比潘安的穷边军,也顾不得是赌徒还是酒徒了,都死心塌地,缠得家里父母没办法,只好赔上大笔嫁妆嫁给他。 所以她也并不动容,只淡淡道:“我并不厉害,花信宴上有的是才貌俱全的小姐……” 她话说一半,见裴照露出了然神色来,立刻傲慢地昂起头来。 “放心,我不是收买你去祸害别家的小姐,我不是卢文茵,没有那么下作。”她仍然带着骄矜神色告诉裴照:“不过是看将军为国立功,却被人追债,于心不忍,所以资助一二罢了……” “既然小姐这样慷慨解囊,礼贤下士,那裴照少不得投桃报李,但凭小姐差遣了。”裴照只笑着回道。 凌波都有点惊讶,不过很快就掩饰好了。 竟然是个聪明人。 他这么聪明,倒也好办了,许多话就不必点透,大家面上就更好看了。听他声口,倒不像全然是百姓出身,至少这套话里有话的功夫,比王孙子弟也不差。 他说凌波礼贤下士,恰恰是因为凌波对待他并不是礼待,反而是有意骄矜。他说但凭小姐差遣,恰恰是没答应被差遣,而是告诉凌波,他懂她的意图。 话都说到这里,凌波倒也不必绕弯子了。 “将军客气了……” “少将军。”裴照笑着纠正她。 阿措问如何摆布人心,让人喜欢自己,凌波教不了她,其实正该让她现在来学学。裴照就是会玩弄人心的样子。冒犯的话,纠正的话,他笑着说,气氛最好的时候说,像花团锦簇下藏着小刺,轻轻刺你一下,你认真看他时,他却又是笑着的,让你疑心是自己多心,反而还因为这一眼被他的容貌晃了眼。 光有漂亮,不会放肆这一下,就是木头美人,放肆到什么程度,也是要下功夫琢磨的,意态由来画不成,阿措要学的还多着呢。 但凌波并不吃这套,只冷冷跟着他的话改口道:“少将军客气了,只是你我交情尚浅,怎么好麻烦少将军……” “那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交情渐深’呢?”裴照笑着问。 这句话就有点越矩了,凌波的脸一下子就冷下来了。 “我看少将军近来牌运颇好。”她只冷冷道:“等少将军缺钱的时候再说吧。这钱就当送给少将军买草料的了。俗话说寸草三刀,无料也上膘,少将军这匹马实在瘦得可怜,好好养养吧。” 她向来是雷厉风行的。她的脸一沉,小柳儿立刻懂了,上来就把自家小姐和裴照隔开了,也冷声道:“少将军请让一让,咱们小姐要回去了!” 柳吉也连忙过来了,还带着个小丫鬟,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凌波走了。走出一段距离,小柳儿回头看,见裴照还真去马厩喂马了,似乎对这一场意外遭遇毫不挂心的样子,倒也洒脱。 “小姐,我看他样子,倒也挺想和我们合作的,咱们不如先答应下来……”小柳儿有些迟疑地道。 “用他自然是要用的,但不是合作。”凌波神色不动:“他这样优哉游哉,怎么会听我们的话。等到他缺钱了,再找我不迟。” “但卢家姐妹天天欺负人……” 小柳儿只开了个头,凌波就打断了她。 “柳吉,你继续找人跟着他,看他到底在哪赌的,最好能留下点欠条之类的证据。里面是内院,你不必跟着我们了。” “是。”柳吉答应着离开了。 凌波这才回过来教小柳儿。 “越是这时候,越要沉着应对,卢家姐妹又如何,咱们来日方长。去把阿措找回来吧,我看孟家这些天有点蠢蠢欲动,也许重提嫁妆的事也不一定。带她来魏夫人面前留个好印象,镇北军里这么多年轻将领,找个名字来搪塞孟家也好。” 17 故人 然而阿措那边却没在跟燕燕玩。 她一离开凌波,就直接穿过庭院,沿着魏家破旧的院子往外走。杨花都不解:“表小姐是要去找三小姐吗?” “我想散散心。”阿措只这样简单答道。 怎么出来做客的时候散起心来了?杨花心中不解,但她性格沉稳,不似小柳儿跳脱,所以只是跟着阿措往前走。两人在后,远远看见魏夫人身边那个传话的方嬷嬷在前,进了一方院落,里面传来说话声。 阿措不说话,带着杨花围着这院落转了一圈,远远看见方嬷嬷走了,院落里传来争吵声。 “少爷,你听老奴一句劝吧!今日给元帅服个软,也就过去了……”说话的是个老仆人的声音,苦劝着。 “我就不去,又如何!大不了再挨一顿鞭子罢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颇耳熟,杨花还来不及想是谁,没想到说话的人正好从院子里冲了出来。正和阿措跟她撞了个正着。 杨花连忙护在阿措面前,但事出突然,两人还是打了个照面,说话的人顿时愣住了。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魏家那个处处与叶家姐妹作对的小侯爷,魏禹山。 他确实是刚挨过打的模样,连衣裳也是随便披着,里面是白色中衣,看得出是换过了,也包扎过了,但仍然隐隐沁出血迹,看得出魏侯爷这一顿打得狠,脸上也打破了两处,颧骨上带着鞭痕,少年人,挨了打倒也好看。披着的锦衣更是金线遍绣翎羽,红色锦缎,华贵精致异常,看起来倒像是宫中之物。 阿措也似乎吓了一跳,看了一眼他的脸,神色略有不忍,垂下了眼睛,咬了咬唇。 杨花有点讶异,自家这位表小姐,虽然是位孤女,但礼节进退上最严谨,怎么今日见了外男,反而避让不及时了。 但无论阿措如何,她总算是尽职尽责的。 “小侯爷。”她连忙挡在阿措面前,仍礼貌称呼,语气却软中带硬地道:“侯爷夫人一团好意,请我家小姐上门来做客,原是奴婢不小心,带小姐走错了路,冲撞了小侯爷,还请小侯爷不要介意。” “客气了。”那老仆人倒也懂事,立刻回道:“小侯爷也急了点,冲撞了小姐。” 双方仆役都认了罪,好在两个主子年纪都还轻,说成人也使得,说小孩子年纪也使得,离说亲的年纪还差一点,互相致歉后,各走各路,也就好了。 但魏禹山偏要说一句。 “你果然是叶家的人。”他说这话时倒不像纯粹的厌恶,倒像是跟谁赌气似的。 阿措垂着眼睛,她的睫毛浓且密,漂亮得像蝴蝶的翅膀,魏禹山这句话一出,她的睫毛就颤抖了一下。 这样微小的动作,却似乎要钻到人的心底。 但魏禹山没想到她会抬起眼睛。 漂亮的,江南烟岚一般的眼睛,安静地看了他一眼。 “连累少将军受罚,阿措心中不安。”她的声音也好听,道:“原是要道歉的,但叶家人的道歉,想必少将军也不愿意听罢了……”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垂下了眼睛,看了一眼杨花,杨花本就觉得这样的对话越矩了,见她这样,连忙搀着她的手,道了句“告辞”,就带着她离开了。 魏禹山没料到她这样戛然而止,本能地想跟上去,被老仆人老吴拉住了,老吴可不知道他心中盘桓的事,只知道劝道:“少爷快别到处跑了,进去跟我换衣服吧,元帅看到你穿这一身,又要生气了。宴席快开始了,少爷再不换衣服,真就来不及了。” “宴席?”魏禹山反应了过来。 她是叶家的人,自然会出现在宴席上。 “说的就是宴席,少爷快别拖了,不管少爷怎么讨厌那什么叶家,都忍一忍吧,魏将军看到,又要生气了。” 老吴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还在发呆的魏禹山又推回了院落里,好在魏禹山被打断了一下,似乎也不像之前一样固执了。 - 要论叶家来做客,最开心的人,莫过于魏乐水了。 她本来还做好了和燕燕偷偷当好朋友的准备,没想到自家母亲跟哥哥不同,好像一点也不讨厌叶家,两人一下子就过了明路了,手牵着手跑出了后院,她开心地带燕燕去看她的房间,跟她分享自己从燕北带回来的各色东西。 看得出魏夫人搬来得匆忙,魏乐水房中,很多箱笼都没拆封。这处宅子本就有些破旧,好在魏乐水的箱笼摆设也都是边疆的粗糙风格,倒也相得益彰。 “给你看我的陶马,都是古战场挖出来的。”她讲解给燕燕听:“裴哥哥说这是因为前朝的士兵都埋骨在雁荡山下,士兵去了地下,没有马匹兵器打不过别人,但马匹珍贵,不能陪葬,所以拓跋将军就让工匠捏了许多陶马,给士兵陪葬。士兵感激他爱兵如子,后来就跟着他打回了中原,复了国。所以前朝从雁荡山大战后,又延续了一百年。” 燕燕果然十分喜欢,还拿出一只小木马来比,笑道:“哈哈,这可被比下去了。” “你这小木马也挺好的,没有被比下去。”魏乐水连忙道,她性格极好,怕燕燕不开心,连忙把自己的陶马都搬出来道:“来,你喜欢哪几匹,我都送给你。” “我不要,你肯定收集了很久的。”燕燕倒也不贪心。 “不要紧,我还有很多呢。”魏乐水道:“杨林城里很多小孩都会捡陶马回去,但捡回去都被扔了。我家里还好,不管我,我就偷偷攒了很多,这些是我最喜欢的,我们在杨林城的家里还有很多呢,你拿吧。” 燕燕这才选了一匹黄的,拿在手里,又问道:“那士兵只有马,没有兵器,到了地底下还是打不过敌人啊?” “兵器也有的,但是都细,很多都碎了,我也没捡到两个完整的。”魏乐水道:“但我们家里就有校场,什么兵器都有,我就不爱捡兵器了,只爱捡马。” “什么兵器都有?”燕燕一听,眼睛都亮了:“说书的十八般兵器都有吗?” 魏乐水笑了。 “十八般兵器是故事里的,其实打仗只有几种兵器,长兵器,短兵器,还有一类钝器,长兵器用枪,短兵器用剑,钝器用锤,我们镇北军最厉害的就这几样了。” “还有弓箭呢?”燕燕知道得倒多。 “弓箭是火字营的厉害,但他们很早就不怎么听我爹的了,进京之后更加分开了。”魏乐水道:“裴哥哥就是火字营的,现在我们家办宴席,都不叫他了。” 燕燕可不管什么裴哥哥不裴哥哥,只道:“对了,我们去看看射箭呗,碧微姐姐常说最好的弓箭手都在军中,我还想见识见识呢。” 魏乐水面露难色。 “我娘让我哥不要和火字营的来往,我也要听话的……” “那算了。”燕燕倒想得开:“没事,我们玩玩陶马就好了,来,给你看看我给你带的礼物。” 她拿出柄小木剑来,道:“这是我让碧微姐姐给你削的,和我的是一对呢。” 魏乐水进京来第一次收到礼物,顿时更加愧疚了。燕燕倒不在意,已经跪在榻边,把两边的马摆开玩起来,魏乐水想了想,眼睛一亮。 “对了。”她眼睛亮亮地告诉燕燕:“虽然火字营我们去不了,但我们校场上也有箭垛,我们山字营有一支骑兵射箭也很厉害的……” “真的?”燕燕也来了兴趣。 “真的。”魏乐水认真告诉她:“是崔哥哥手下有一支精兵,最厉害了,每次掠阵都是他们,万军中来去自由,这次斩将夺旗,就是他们的功劳。我哥说,可惜他们只有八百人,要是八千人,仗早就打完了。” 燕燕听得眼睛也亮了。 “好诶,那咱们去看看吧。”燕燕也连忙朝她炫耀道:“其实碧微姐姐射箭也可厉害了,下次我也带你去看看,看哪边更厉害!” - 清澜没想到宴席之前还会有这样的意外。 她陪着傅云蕊安排好了食单,有意让功,所以提前出了后院,免得人议论傅云蕊主持宴席还要人帮忙。正准备去找找凌波和阿措,没想到正看见魏夫人身边的方妈妈朝她走了过来,上来行礼道:“叶大小姐。” “方妈妈好。”清澜知道她必定有事:“方妈妈有事?” 方妈妈眼中带笑。 “有位大人,请小姐去院门处一见。” 清澜有点惊讶,第一时间想到的其实是魏禹山。因为往事的缘故,魏禹山这个小侯爷处处对她充满敌意,其实她也并不意外,只是想到当初那对自己服服帖帖叫着“叶姐姐”的少年,常常觉得时过境迁罢了。 但如果是魏禹山,方妈妈怎么会称为“大人”。 她带着疑惑出了院门,她是二十四岁的小姐,虽然未嫁,但已经有了处理许多事的资格——横竖是世人眼中“嫁不出去”的,所以反而不必如寻常闺阁小姐那边严防死守了。 春鸣和杨娘子都是跟惯她的,也没什么,她示意杨娘子推开院门。 没想到会是崔景煜。 他并没有换赴宴的衣裳,想必是并不准备参加魏家的宴席的。而他出现在这的原因也很简单——燕燕正躲在崔景煜身后,见到她,连忙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来。魏乐水也是一副被逮到了的样子。 她当然并不慌,多少场面都见过了,当年为了分院居住的事,潘玉蓉闹到连族中长老都惊动了,不也过来了。此刻不过是四年前射出的箭落了地,他们是故事里在分岔路口凭射出的箭约定自己要走什么方向的人,分道扬镳也是意料之中的结局。 所以她只是温和行礼,问道:“侯爷好,舍妹又闯祸了?” 有一个瞬间,崔景煜似乎并不会回礼。 但他最终也回了一个京中子弟见到同辈小姐的礼,他是军功世家出身,礼节还是周全的。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行的也不过是这个礼罢了。 “算不上闯祸,不过是跟着乐水误入校场,刀剑无眼,叶小姐知道了就行了。” 他把燕燕推到清澜面前,燕燕这样的鬼灵精,终于也有一刻只能被乖乖推回来。 “多谢侯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道:“是我管教无方,打扰侯爷练兵了。” “客气了。” 话到这里似乎就是尽头了,四年后的第一面,比两军对垒平静,又比故友生疏。是最安全又疏离的距离,就像他们的礼节,从最开始的同辈礼,到行礼时会意的一笑,到只是远远看见一个身影就耳酣眼热,到桃花宴的繁花锦簇,桐花宴的把臂同游,四年过去了,南柯山的月色还那样皎洁吗?山鸟飞过的时候,一个夜晚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 然而终于也到今天。 清澜当然并不伤心,她只是像站在海滩上的人,等着潮水一层层涌上来,淹没自己。 然而她并未见过海,她也未曾见过塞北的山,她对这天下山水的印象都来自看的风物志上的描写。她是叶家的叶清澜,最合乎闺阁要求的世家小姐,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日后自然死也死在这京城。 但她也曾经想过要和人周游这天下山川,去见一见真正的海,和他一起看一场书上写的霞光万丈的日出。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挺直了腰,痛也没关系,一点点积攒力气,像抓住了悬崖边的树,一点点往上爬,最终也终于能说出话来。 “听闻封侯的旨意不日就要下来,忘了恭喜侯爷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 能恭喜魏夫人,自然就能恭喜他,她是叶清澜,总归是礼节周全。 他于是便不说话了。 叶清澜用了许多力气,才终于能看一眼他的脸。 当然是瘦了,四年前鲜衣怒马的青年郎,天资卓绝,自信得几乎过于放肆了,以至于她一次次劝诫他收敛的崔景煜,终于也收敛起了锋芒,边塞的风沙磨去了他身上浮华的意气,最终呈现出金石般的质地。 当年跑马宴,那首李白的诗怎么念的来着?“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她那时候也那样年轻,为了最后一句“笑入胡姬酒肆中”,足足几天没有理过他。那时候总是这样,常觉得还有许多日子可以浪费,他要是不来道歉,就一个月不理他也是应当的。 他再也不会自称五陵年少,她也自然不再有资格为诗中的胡姬和他斗气。 但当初他为了争马球宴的赌花给她而摔出来的那个疤,还在旧地方吗? 好在魏乐水还小,当年不知道两人之间的事,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十分期待地问道:“崔哥哥,你等会会来赴宴吧,我听说有烤羊呢。” “我还要巡营,就不去了。” 他话音未落,燕燕已经拉着叶清澜的手大声问道。 “姐姐,刚才你帮魏夫人想食单的时候,不是说要做松瓤枣泥年糕吗?蒸好了没有,我等不及要吃了!”她嚷完还不够,还朝魏乐水道:“这个年糕全京城只有我姐姐会做,特别好吃,你等会吃了就知道了。” 她拉着魏乐水要往里面走,魏乐水还犹豫地看着崔景煜道:“崔哥哥……” 她显然还是想要崔景煜去赴宴的,眼神期待,又不像燕燕外向,能大声嚷出来。崔景煜像是也被打动了。 “那我巡完营后,就去坐一下吧。”他道,虽然仍然是扶着佩刀的冷漠模样,但唇边却似乎勾了一勾,又似乎只是别人的错觉。 18 羞辱 魏家的宴席,本来是极好的续红线的机会,可惜多出个卢文茵来,她今日跟班倒少,只带了一个卢婉扬,显然也是直奔崔景煜和魏禹山而来。 其实席上这道松瓤枣泥年糕不只是燕燕喜欢吃,连凌波也一眼认了出来。魏府的宴席还是杨林城的风格,虽然男女不同席,但并不像花信宴上的人家一样摆在内院和外院,而是摆在堂上堂下,只隔了一道竹帘,声音可闻。 所以点心盘一上来,凌波就笑了,故意问道:“傅姐姐,你几年没回京了,还记得这松瓤枣泥年糕的味道吗?” 傅云蕊只是笑道:“我连糕点都不记得几样了,何况是这么精细的东西。” “这可是我姐姐最拿手的一道点心呢。可惜实在费心思,也有几年不做了。上次做还是四年前吧……”凌波只认真夸这点心,还递给阿措吃:“阿措,你也尝尝,当年姨母都夸呢。” “我尝着怎么用料平常呢。”卢文茵不明就里,只是习惯性贬低道:“要说点心,还是用料要好。一年顶尖的干果就那么些,抢不到,一年的点心就次了,还好今年托魏侯爷的福,北地商路畅通,京中的干果今年还够用。” “只是不知道现在采买还来得及吗?”傅云蕊一听就问道。 “现在采买只怕来不及了,但我家中今年预备花信宴,多囤了点,尹夫人既要,我回头打发个人送来就是了。”卢文茵笑着道。 “我倒还好,我待客少,只怕夫人不齐备……”傅云蕊坦诚道。 她们在里面把话聊开了,外间的魏禹山就坐不住了。 魏侯爷不在,他本就无法无天。加之身上的伤疼得心烦,再一见这松瓤枣泥年糕端上来,顿时更发脾气,索性一把推开了,道:“拿一边去,看着就烦。” 他倒没想推翻,但今日的点心碟子是京中世家的垒法,供的是礼节周全的公子哥们,用的高台盆,点心也垒得高高的,碰一碰就要倒,被他一堆,顿时直接翻了过去,年糕滚了一地,仆人们连忙都去捡。 赴宴的都是将官,都不拘小节。崔景煜倒是没说什么,倒是裴照笑了。 他本来是火字营的人,和山字营若即若离,今日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倒也宾至如归,看到这场景就笑了,道:“看来这一顿还是打轻了。” 顿时众人都笑了,魏禹山顿时更窘了,但他吃过裴照的亏,也不敢十分发飙,只能道:“你少幸灾乐祸,你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哦?我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我怎么不知道?”裴照只是笑。 他人缘好,众人只当魏禹山喝醉了找他麻烦,都上来劝解,等到酒菜上来,也就岔开了。 今日的席面不寻常,丰盛不说,又照顾了将官们的口味,并不往精致里做,而是量足,又适合饮酒,羊肉白煮,切成手把的大块,一点作料不放,只一点粗盐,照样没一点膻味。蘸干碟,又用铁签子串了大块牛羊肉,肥瘦相间,抹了各色香料,烤得焦香四溢,用大木盘一盘盘盛上来。鸡鸭鱼肉则都是京中的做法,炖煮蒸炸,口味丰富,正好佐酒。等到酒过三巡,羊汤上来了。炖成奶白色,热气腾腾,洒了香葱芫荽,外面下了雪粒子,正好冲一冲寒气。 至于点心,鲜果干果,各色冷盘酱菜碟,更是样样精致,吃得外面的将官们个个酒酣耳热,红光满面,个个心满意足。道别的时候都顾不得礼节了,个个亲自来跟魏夫人道别,道:“到底夫人会办席面,这比咱们当初的庆功宴还丰盛!” 魏夫人也笑,把傅云蕊推出去,道:“不必谢我,这是阿蕊的功劳。” 众将官顿时起了哄,把个尹鸿煊推出来,道:“那要谢谢老尹了!”尹鸿煊有些尴尬,傅云蕊也窘道:“我只是顶个名号,真正出力是叶姐姐……” 她也记得当初叶清澜和崔景煜的故事,有意让她出来承受崔景煜的谢意,觉得两人见一面也就好了,但往后看,哪还有叶家姐妹的人,原来都躲在帘子后面,避让外男了。 但她光顾着为叶清澜表功,忘了同席的女客大部分都是当初杨林城一起的军中女眷,回京这几天,这群杨林城的女眷也跟京中的夫人小姐小小打过几场“遭遇战”了,彼此印象都很不好。又兼今天有卢文茵在其中挑拨,她一来,先是广送礼物,一副礼贤下士模样,和这帮女眷搞好了关系,后又是一派热情坦率模样,不拘小节,显得和京中夫人小姐都不一样。 像这种时候,她立刻就笑道:“傅姐姐又犯糊涂了,叶家姐姐是闺阁小姐,书香门第,规矩大着呢,哪会像我们这群粗人一样抛头露面呢,快不要叫她了。” 其实叶清澜避让是因为是未嫁小姐,而她是已婚妇人,她自己家妹妹卢婉扬也一样避让着,但她春秋笔法一句话就带过去了,顿时挑得同席的军中女眷们冷笑不止。 有人立刻就道:“那是,叶小姐书香门第,我们是没规矩的了。” “这话不对,咱们乐水是正经侯府小姐,照样大大方方的,要我说,就是京中这些没用的规矩太多了……” “快别说了,咱们是乡野村妇,哪里及人家闺阁小姐的高贵。”有个同为将军夫人的妇人笑道。 这番话一说,顿时堂下的众将官也笑了,他们都是喝了酒的,情绪一挑就上头,立刻就有人嚷道:“人家千金小姐,怎么会出来受我们这群大老粗的道谢。只怕我们坏了名声罢了!” 帘子内,凌波顿时眼神一冷,她也算是耐心了,还等魏夫人出言约束。 而魏夫人一言不发。 “京中的规矩当然没有镇北军中的规矩大,吃饱了骂治席的人,军中的好规矩,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凌波一出声,外面顿时为之一静,这话又锋利又挑衅,偏偏又诛心,一时竟无人能回。 “小姐既有话说,怎么还遮遮掩掩的……” 是崔景煜的副将罗勇,外号叫罗三的,多半是知道一点当初的事,为崔景煜不平。 然而他话未说完,整个人就飞了出去,在庭院雪地上滚了几滚,是崔景煜刚退了席下来,听到这话,一脚就把他踹倒了。 “滚出去!”他是山字营的上将军,一说话,众将都得垂手听。上过战场的将军,训下属都跟训儿子一样:“喝点马尿就在这撒疯,都给我滚去校场搬石头去,搬完再回营。” “是。”众将官都只能领命,女眷们虽然不归他管,但见一点口舌惹得自家丈夫受罚,也都噤了声。 军中女眷,也都以军令为大,平时斗嘴斗舌没事,遇到战事,只能全力配合做好辅助工作。大多出身都不高,只有少数几个像傅云蕊这样,是花信宴上的失败者,大部分女眷的家世连参加花信宴的资格都没有,都是寻常百姓出身,还有不少边疆的底层出身,自然对世家小姐充满敌意。 虽然一场争执结束,但气氛也冷了下来,等到将官们退场,席上的甜点上来,是非常精致的樱桃奶酥,连模子都是叶家拿来的,可见叶清澜对这场宴席的尽心,却没一个动勺子。 傅云蕊见了,只恨自己说错了话,勉强笑着劝道:“大家瞧这奶酥多精致,京中也没几家会做,叶姐姐可是用了心的。” 女眷们却团结得很,一个也不动,还有人冷笑道:“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馋嘴吃。” “这奶酥也不只有一家会做,我家厨子也做得挺好的,等过几日我忙完了,也请夫人们来我家尝尝……”卢文茵立刻卖弄道。 “那感情好。”罗勇的夫人立刻笑道:“少不得要叨扰陈夫人了。” 傅云蕊还想再劝,被凌波按住了。 “其实姐姐会做这道奶酥,还有个缘故。”凌波无视众人的目光,只朝魏夫人道:“当年夫人来咱们府上做客,最喜欢的的就是这道樱桃奶酥,姐姐记到今日,别人吃不吃都无所谓,夫人总该尝尝吧。” 魏夫人端坐堂上,看不出情绪,倒像个判官。 凌波的行事风格,她第一次见阿措已经说过,她的世界只分为自己人和别人,之前那场争执,魏夫人一言不发,不主持公道,也不约束她那些女眷,凌波已经心生警惕,但她愿意再给魏夫人一次机会。 但女眷们哪里还会给魏夫人表态的机会。 罗勇的夫人魏珊瑚是魏侯爷的侄女,一马当先,立刻按住了魏夫人面前的琉璃盖碗,道:“那叶小姐是有所不知了。夫人这几年,身体不好,奶酥性凉,只怕吃不了。叶小姐处处留心,怎么没想到这点啊?” “一般奶酥性凉,我们家用的水浸法,并非冰镇,又吃了牛羊肉,吃点奶酥降火正好。”凌波寸步不让:“罗夫人自己不爱吃就算了,怎么还管起侯夫人来了呢。” “杨林城四年,都是我们陪着夫人过来的,夫人的身体,自然我们最清楚。”罗夫人寸步不让:“小姐菜蔬安排得好,烧得一手好热灶,医术上只怕就不行了吧?” 她出言讥讽,凌波哪里肯饶她,刚要回话。傅云蕊见她们争执,怕叶凌波吃亏,连忙赔笑上来打圆场道:“叶姐姐家的奶酥做得这样好,夫人没有口福,我却忍不住了,不如给我吃了吧,大家都是为了夫人好,不要伤了姐妹和气才好。” 凌波本来也不怕她们,她言语锋利,连卢家姐妹也不怵,有的是言语回击她们,不然清澜也不会在旁边淡淡看着了。今日宴席,其实算是魏叶两家的来往,作为女主人的魏夫人一言不发,她虽未嫁,也是叶家女眷的领头羊,自然也不好说话。 傅云蕊是好意,凌波也体谅她夹在中间难做人,于是收起了锋利言辞。谁知道卢文茵并不肯罢休,仍然拱火笑道:“云蕊到底是花信宴上出来的,和叶姐姐还是感情好。” “那是,我们是后来的了,杨林城相伴四年,抵不过人家花信宴上的情谊。凉也不怕了,抢着替人吃奶酥。”罗夫人立刻又酸道。 傅云蕊老实,只能辩解道:“不是这样,姐妹哪有亲疏的……”正百口莫辩之际,只听见叶凌波声音冷冷道:“花信宴上的姐妹情自然是最好的,其中也难免有害群之马,一味踩着别人,出自己的风头。各位夫人们刚从边疆回来,对于京中的山高水低还是见得少了,分辨不出,也是有的。” 她一句难听的话说完,不等卢文茵和那些将领夫人们出言反驳,直接站起身来朝魏夫人道:“今日的宴席,本来也是我央告我姐姐,帮着傅姐姐料理的,若有什么不合心意的,也请夫人宽恕则个。” 她问到脸上,魏夫人也只好笑道:“哪里的话……” 但叶凌波并未给她解释的机会,而是直接朝着下人道:“这酥酪虽好,但不合客人口味也是无用。既然剩下的都没人吃,就倒了喂狗吧!” 她虽面容寻常,年纪也不过十九岁,但常年在叶家管家事,辖制婆子管家们,还要管铺子里的账,出了差错,五十岁的掌柜先生也一样挨她的教训。所以一站起来,气势竟比这些所谓的将官夫人们还强些。夫人们错愕之下,一时间竟没人回话。 “凌波。”清澜立刻出言约束,道:“还不快坐下,众口难调是常事,怎么好这样说话?” 她虽然不是夫人,但做长姐打太极的功力只有比卢文茵更高深的,不痛不痒地“教训”了凌波一句,不给其他人替她管教妹妹的机会,就立刻朝着魏夫人道:“请夫人饶恕凌波无礼,她年纪还小,说话没轻没重,夫人慈爱,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罢了。” 她这样说话,魏夫人也只得道:“哪里的话,是珊瑚太尖刻了点……” 叶清澜也并不给魏夫人让魏珊瑚也道歉的话头,连看也并不看她一眼,只是带着叶凌波起身告辞道:“天也晚了,我看妹妹们也都困了,就不多打扰了。春鸣,去帮阿措取披风来,杨娘子,去把燕燕找来,让她跟魏小姐道个别吧。” 主客告辞,魏夫人自然起身亲送,只是这时候叶家姐妹都不似来时和气了,魏夫人亲送到二门处,姐妹四人都一言不发。魏夫人搭讪着说了句“看着要下大雪了”,叶凌波也并未接话,只是偏头去跟阿措说着这件狐肷披风的银毫生得不好。 魏夫人自己也察觉了,她原是病人,又是炙手可热的侯府夫人,这样亲送出门已经是诚意十足了,不然陪同出来的罗夫人也不会看着凌波眼中冒火。 但魏夫人不是京中夫人,自然没有话分两层的功夫。只能意有所指地道:“今日倒是我怠慢了……” “夫人言重了。”清澜只淡淡道:“少将军的事,年轻人口角争端也是常有的,夫人不要记挂在心上,我都忘了,请夫人也忘了吧。” 魏夫人要说席上的事,她偏说魏禹山的事。话里有话,魏夫人听不懂她说的也是当年的事,还当她是真没听懂,还明说道:“席上的事,是我对不住你,难怪凌波生气。” 凌波被点了名,自然不能继续看狐肷了。只得也淡淡道:“夫人不必多礼,人心似水,世事易变,夫人当年喜欢奶酥,现在不喜欢了,也是常有的事。” 她的话就是淡说,也比叶清澜要浓墨重彩十倍,也难怪魏夫人承受不住了。 当年的事,彼此心中都如同明镜,她却指责魏夫人改变了心意,魏夫人哪里受得住这样的重话。 “景煜如今也封侯了,是大人了,这事原不该我说。”她也看着清澜道:“听说你们把花信宴上也比作状元探花。春闱审卷,要是谁到时候没交卷,人家不会管你是不是满腹才华,也不会让你重考,这对交了卷的人不公平,不是吗?” 魏夫人一句话,让叶凌波拳头攥紧了一路,直到马车进了家门,仍然在车中一言不发。 清澜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怜爱,其实她倒还好,四年过来,多少外人的冷言冷语攀高踩低都过来了,何况如今。魏夫人的话虽然重,但她心里早有准备,不然不会接了帖子拜访了。 但凌波不同,魏夫人是崔景煜师母,当初订了婚,等于是一家人。她大概心中早把魏夫人当作自家长辈,孟夫人新丧,她多少有些移情,以为只要她展露善意,以重礼倾心结交,魏夫人就会报以亲近,不然不会那样支持叶清澜去帮忙举办宴席。凌波是把她当作自家长辈尊敬,京中花信宴一宴接一宴,魏家封侯,魏夫人这一宴主宴是逃不掉的,她不是世家出身,现学都来不及,接受叶家姐妹的帮助,宴席能办得体面庄重,叶家姐妹在花信宴上也有了夫人依靠,这是皆大欢喜的事。 可惜落空。 凌波聪明,可惜只懂人性,不懂政事,还是不爱读书的缘故。 马车到了家,清澜见凌波只不下车,只是抿着唇坐在车中的黑暗里,一片死寂,知道她还在记挂之前的事。姐妹的性格多半是相辅相成的,清澜恬淡,凌波就执着,性格过于执拗了点,凡事一定要做到十分十,轻易不放过别人,自然也不会放过自己。 所以清澜又回转来,逗她:“怎么样,孤军深入敌军腹地还是不行吧?” 凌波其实一点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只是咬牙道:“是我一意孤行,害姐姐受辱。” 清澜顿时笑了,也坐下来,握着她手,见她双手紧握成拳,死死攥着,就知道她又在钻牛角尖了,于是认真劝道:“别傻了,虽然是你的主意,但我也是想去看看情况的,不然你就算绑我也是绑不去的。何况小小口角而已,算什么受辱呢?罗夫人她们也没打算得罪我们,只是在边疆待久了,说话没轻没重罢了。你要认真恨她们,反而是犯傻呢。” 凌波也知道那群“杨林城的女眷”不过是做了卢文茵的枪,说难听的话也是因为吃魏夫人的醋,见魏夫人不顾叶清澜当初的退婚,还招待叶家姐妹,又吃了京中夫人小姐的亏,所以新仇旧恨一起算罢了。要是真结了仇,反而是遂了卢文茵的愿。 但她心中如何甘心。 “她们蠢,苗绮云也跟着犯蠢?”她咬牙道。 “凌波。”清澜连忙制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责备道:“就算闹了不愉快,也不能直接叫魏夫人的名字啊,到底是长辈。” “长辈,她也配?”凌波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倒像是眼泪,但她可不是会哭的人,立刻看破这背后的关系:“花信宴在即,她一个侯夫人,一场宴席办不了,到时候不知道要出多大洋相。那什么罗夫人,还笑我们烧热灶,殊不知真正烧热灶的另有其人呢。四年前就有的交情她不认,和卢文茵走那么近,真是瞎了心了。” 她虽然拢着狐肷披风,消瘦肩膀仍然因为愤怒而颤抖着,清澜听她这样愤怒,反而平静。 外面下大雪,她甚至有闲心听雪声,淡淡道:“魏夫人和魏侯爷是内外一体,那么多女眷都视她为领头羊,魏夫人也等于是掌军的人,掌军最要赏罚分明。她和罗夫人她们,是在杨林城接下的生死情谊。而我是没交卷的,孰轻孰重,她分得清。就算是罗夫人她们无礼,她也只能护短。” “护短归护短,怎么一个个跟乌眼鸡似的,她们是夫人,我们是小姐,追着我们啄,脸也不要了?”凌波骂得狠。 清澜只是平静看着窗上的雪光,道:“这里面也有个缘故。刚刚我们走的时候,云蕊很过意不去,一直送我到马车上,拉着我说了一段话。她不好明说,但我也听明白了。镇北军如今炙手可热,进京以来,太多人笼络这些将官们了,别说他和魏禹山,就是罗勇郑忠国他们都宴席不断,牌局,酒局,舞女歌伎乱花迷人眼,更有甚者,还有送姬妾的。甚至有传言,说花信宴上是要给未婚的将官们牵红线,已婚的也要拆散了休妻再娶的,夫人们是糟糠之妻,熬了这么多年,穷易交富易妻,难免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这样的危机当前,魏夫人更要稳定军心了。” 凌波听得恍然大悟,反应过来后,又嗤笑出声。 “亏她们说得好听,男人在前方打仗,女人在后方打仗,说得那样豪气干云,一个个花木兰似的。原来遇到这样的事,不敢和男人闹,只敢把花信宴上的小姐当成想象中的敌人,也太没出息了。”她说话向来锋利,嘲讽道:“原来魏夫人也不过是帮魏侯爷灭火罢了?要真在乎这些女眷,怎么不敢倒逼着魏侯爷约束好手下将官?只敢拿我们来做人情。什么杨林城生死情谊,连咱们花信宴的脚后跟都赶不上呢。” 清澜见她这样锋利,只得无奈约束道:“你别这样尖刻,今年花信宴名声虽然好听,其实是多事之秋,你和阿措要小心,不要掺和进这些浑水里。” “没事,有姐姐在花信宴上照看我们,怕什么。”凌波见她认真,立刻笑眯眯扮乖巧。 “你懂事就好。”清澜摸了摸她的头,见她心情已经平复,这才起身下马车,道:“车里冷得很,你别在里面多待,有什么事回暖阁处理也是一样的,我先进去给你点茶,你也快进来。” “知道了。”凌波倒听话,解释道:“每次回家总是一堆事等着,我习惯先在车里理理思绪,有杨娘子陪着我呢,马上就进去。” 清澜这才下了马车,带着春鸣她们进去了,凌波耐心等她走远,立刻叫道:“杨娘子,去替我送封信。” 杨娘子哪有不知道自家这二小姐脾气的,顿时无奈笑了。 “二小姐。”她是看着她们长大的,如同半个叶夫人,劝也劝得恳切:“俗话说得好,‘法不轻传,道不贱卖;师不顺路,医不叩门’,就算真有情意,也得人家先表示出来才行,上赶着不是买卖,今日的教训还不够么,你这样硬替大小姐筹谋,以后这样的尴尬事还有呢。” 凌波哪里听这些,立刻手一挥道:“你别劝了,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杨娘子只得叉手听令。 “从来成王败寇,谁管你是怎么成的?楚霸王倒是姿态好看了,怎么得天下的反是泗水亭长刘邦呢?只要最后事成了,自有人替你找来好听的借口,戏里都知道,只要得中状元,前尘往事自是一床锦被遮盖,皆大欢喜。”她神色仍然执着:“崔景煜二十四岁得封侯位,京中多少夫人小姐,为他抢得头破血流,脸都不要了,你还管我们姿态好不好看。就算姿态不好看,自有我来承担,不会伤到姐姐身上。你别管,只管替我送信去就是。” 她话中野心勃勃,却也自成一番道理。杨娘子听得都动容,语气也松动了,问道:“是送信给沈家小姐?” “不,送给沈少夫人。”凌波看着雪光,眼神如同出鞘的剑:“就说有要事相商,让她明天下帖子来,请我和阿措上门饮茶。” 杨林城的那些女眷,凶也凶得很,蠢也蠢得出奇。就算花信宴真要拆散原配,配京中小姐,那也是官家的筹谋,正经世家小姐,谁会自降身段跟她们抢男人。她们如果连真正要防备的人都弄不懂的话,京中花信宴二十四宴,对于自幼训练的世家小姐尚且是龙潭虎穴,何况是她们,前路只怕有许多好事等着她们。 横竖是要杀的猪,总不能全便宜了卢文茵。 “对了,你出去时顺便看看阿措她们的马车到哪了,一起回来的,怎么落后这么多。” “是。” 19 玩脱 阿措她们的马车倒不是落后了,而是从一开始就被耽搁了——本来魏夫人安排得好好的,怕她们被雪耽搁了,也是因为自家宝贝儿子第一次就是趁着宵禁把叶家的马车堵在路上,所以这次有点赔罪的意思,各派一队人护送,持魏侯爷的手令,是通行无阻的。 阿措的马车倒先走,因为傅云蕊拉着清澜说话的缘故。当时阿措没说什么,等马车走出两条街了,不在魏侯府范围了,叫道:“杨花姐姐,让他们停车。” 马车停下来了,杨花笑着问道:“表小姐,怎么了?” 阿措抿着唇,神色冷冷,道:“跟小侯爷说,我们叶家的人,用不着他护送。本来魏夫人也没安排他护送,更不用劳烦了。” 其实出门的时候杨花也看见了,护送她们马车的小队本来是个三十来岁的将官,临出门,魏禹山披着他那身华丽的锦袍出现了,也不说话,翻身就上了马。老仆人怎么劝说“少爷身上还带着伤,不能骑马”都没用,队伍只听他的,他招呼一声,就带着人马出了门。 如今阿措发了难,杨花也看出点端倪,横竖今天她们是魏夫人的客人,不怕,又有柳吉在,他是最机灵的,比一般人家的管家还厉害点。所以杨花也笑道:“柳吉,去和小侯爷说一声吧。” 柳吉也胆大,真就跳下了车辕,要去和魏禹山说,其实车里车外这样近,雪又不大,魏禹山早听见了。 边疆长大的少将军,才十七八岁,所有的经验也不过是上阵杀敌,哪里见过女孩子的软刀子手段。论理,是他不对,况且人家也有礼有节的,还请他离开。 但他又不想离开。 服软更是不可能的,他被打成这样也没求过饶,何况还是在自己的下属面前。况且就算服软也不知道如何服,他一时间也难住了,打马两步,就要往马车窗边走。 “小侯爷不可。”柳吉连忙张开手拦住了,他是伶俐小厮,一面阻止,一面满脸笑容,说话也有道理:“车里是闺阁小姐,哪能见小侯爷。” 魏禹山想说一句“今天中午早见过了”,又怕她更生气。何况对她的名声也不好。 所以她中午是主动来找自己的吧?冒着名声不好的风险。 想到这,魏禹山不由得心中一动,想到自己说的那些混账话,顿时更明白她的怒气从何而来。 她一定是生气了,才不让自己送的。 真该死。 见也不能见,只能隔着马车窗说话,魏禹山想象着她在车中生气的样子,顿时更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他踌躇再踌躇,也想不到一句适合这时候说的话来,只能道:“雪更大了,我先送小姐回去吧,别着凉了。” “告诉小侯爷。”她的声音冷冷地从马车内传来:“冻死了不用他管。” 要是下属,这样说话,只怕头都被魏禹山拧下来了。但她偏偏就这样说,魏禹山听了,竟然也一点不生气。 他怕她。 他忽然明白了这件事,也隐约知道了以前为什么在他眼中无所不能的崔景煜,会因为一个叶字就红了耳朵。 雪确实是大了,这样大雪,又刮风,只怕马车要更冷。当初在长安街上崔景煜为什么要把他扔下马的缘故,他也无师自通了。 但他毕竟是魏禹山,虽然动了心,也自有他的脾气。不能勉强马车内的人,马车外的人就得遭殃,叶家的马车夫偏偏又认得他,被他一看,先矮三分。 “赶车。”他催促马车夫。 “不准。”马车内的阿措立刻命令道。 一个是无法无天的魏家小侯爷,一个是自家小姐惯得心尖尖一般的表小姐,马车夫也为难,连柳吉也露出苦笑来。 好在马车内除了阿措,还坐了一位。 “你们干什么嘛。”和阿措一个马车的燕燕顿时不干了,嚷道:“有话就说嘛,反正姐姐们也不在,我又不会告密。到底走不走啊,冻死我了!” 阿措毕竟年轻,不懂张弛有度的道理,还嫌燕燕不该打扰了她。她像个初次拿到弓箭的小孩,正迫不及待试试这新奇武器的威力,一心要驯服了魏禹山,哪里还会记得冷不冷。 反而魏禹山那边反应了过来。 他父亲只管打仗,母亲又久病,早早就如同成年人一般,不然也不会凡事都一意孤行了。所以竟比阿措还知道轻重点,见燕燕叫冷,索性道:“你们都下去。” 柳吉会意,带着马车夫退下去,士兵也退了下去,留出一段距离给他们说话。燕燕却道:“我才不下去,冻死了怎么办。” 魏禹山被她气笑了。 “叶燕燕,四年了,你还是一样没出息。”他终于说出一句四年前的魏禹山会说的话。 燕燕自然不认输。 “哼,你有出息,大半夜带着人把我们围在街上,想冻死我们是不是?怪不得魏叔叔打你呢,你阿娘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欺负我们?我们是你的仇人不是?” 她一番话说得魏禹山也无话可说,道:“我懒得和你多说。” “你不和我说,和阿措说?”燕燕接话倒快:“她惹你了?她十天前才到我家呢!你凭什么把我们家的事也算在她头上?” 魏禹山其实也打听了,知道阿措姓虞,不姓叶,被燕燕这样一问,顿时无话可说了。 但他没想到阿措这样烈性。 “我是十天前来的没错,但谁欺负清澜姐姐和凌波姐姐就等于欺负我,她们的仇人,就等于我的仇人,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她仍然冷冷道:“燕燕你和他有话说,我没有。小侯爷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送,以后也不想再看见你。” 她一番话说得燕燕也无法缓和了,其实像和燕燕这样一来一回,以魏禹山的性格,也许就慢慢转圜了。一直以来,他身边的人也都是这样迁就他的性格的,连魏元帅也不例外。魏元帅这顿打虽然打得狠,他一句也不求饶,打完了,爬起来穿上了这身锦衣,这是官家庆功宴御赐的,他的意思也很简单——我是官家亲封的少将军,不只是你魏瀚海的儿子了,你打不了我!把个魏元帅气得宴席也没来,当然也是魏夫人看见他这倔劲,把魏元帅劝开了,免得这两父子较劲,真一顿把他打坏了。 但马车内那纤细美貌的少女,比他还倔,还固执,滴水成冰的寒冬,她的话却烈得像火,一点转圜的余地也无。 魏禹山握紧了缰绳,身下的黄骠马也不安地呼出白色的雾气。 “我和叶家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许久才说出这一句。 他这句话说出来,燕燕都惊讶,四年前,他们也是斗过嘴的玩伴,魏禹山的犟种脾气,她也有所领教。这在他,已经是难得的服软。 但阿措仍不收手。 “小侯爷不必向我解释,我也不需要小侯爷的解释。”她像叶凌波一样平静地昂着头,冷冷道:“我只是觉得,既然是敌人,那就没必要开始。小侯爷也不必花费时间力气来送我们,以后花信宴上,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才算干净。” 没必要开始,正说明已经开始了。 魏禹山明白她的意思,胸口如同吞了个火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燕燕捣乱,把马车的窗打开一条缝,看他反应。阿措虽然说得狠绝,其实也忍不住去瞟他的表情。 天还没有黑,她在暗,他在明,外面雪光澄澈,映得他身上的锦袍华贵无比,更显得他面容清俊,一对长眉拧紧了,明明是青年未足的模样,却已经有了一身的杀气。 魏家是秦人,他是秦人的窄脸,下颌骨十分利落,咬紧时更加。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阿措都以为他要退让的时候,他抬起了手。 “何九,你把小姐们送回去吧。” 魏元帅的手令原来是一块黑色的牌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落到了那叫作何九的将官怀里。 魏禹山交代完了,打马而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燕燕倒不意外阿措会玩脱,也并不担忧,只是带着笑回头看阿措。 “二姐姐说了,魏禹山这人,是有点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燕燕告诉她。 阿措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更要高傲地昂起头。 “我管他属什么的。”她现在活脱脱是第二个凌波,连放狠话的习惯也一模一样:“花信宴可有二十四宴,咱们来日方长。” 20 公主 十二月十日,明华长公主奉旨,驾临山茶宴。 其实官家今年下旨让明华长公主主持花信宴,满京都早有耳闻,都在传她会在山茶宴亮相,不怪京中夫人如此紧张,实在是因为明华长公主的身份实在特殊。 明华长公主是先帝嫡出公主,身份尊贵自不必多说,当年官家做太子时,和她一起在先太后膝下长大,所以如同亲兄妹一般。但她身份特殊,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本朝除了沈碧微外祖父那一位勇老国公外,没有国公,恰恰是因为当年开国时封的几家国公都凋零了。其中功劳最高、威望最重的一家,开国名将英国公,凌烟阁上的武将第一名,就是明华长公主的夫家。 明华长公主下嫁英国公世子,是英国公府最为辉煌的时刻,不到十年,风流云散,满门抄斩,虽然留了世子孙一脉,算是先帝顾惜女儿和外孙,但民间众口悠悠,难免说起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故事。况且当初的抄家大案就是交给当年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官家办的,天家兄妹之间,又是另外一番故事了。 京中世家中也有秘辛传闻,说正因为这缘故,如今官家对这妹妹的心也极复杂,既有敬,也有愧,当年宫闱一同成长的兄妹之情仍在,又有对现况的无法面对,重重情绪之下,让明华长公主也成了京中一个特殊的人物,说尊贵,京中无数公主帝姬,谁也不及她尊贵。 官家当年登基,先追封了先太后娘娘,第二个封的就是明华长公主,那时候连皇后的封号都未定呢。此后历年番邦进贡,或是国祭大赏,宫中太后和官家之下就是她,多少奇珍异宝,流水般送进来。 当初西域诸国进贡一座宝石攒成的七宝佛塔,官家最宠爱的女儿文贞公主一眼就看中了,爱不释手,借着太后娘娘的口问官家来要,只说要了之后放在永寿宫陪伴太后娘娘礼佛,其实是预备文贞公主大婚以添妆的名义赐给她的。皇后嫡出的公主就只有这一位,自然也是爱若珍宝,也帮着要,相当于后宫最有权势的三位主子都开了口,仍然也没要到,官家仍然送到了明华长公主府上。而明华长公主只是深居简出,甚至都不礼佛。 自从英国公府抄了家之后,先帝就下旨召明华长公主回宫陪伴太后,公主却仍住在英国公府中。到了官家登基也拗不过她,只得修建公主府,赏赐给她,从此长公主更加深居简出,鲜少出现在人前。小辈中,连韩月绮这样的家世都无缘得见,只有沈碧微记得,小时候跟勇国公爷入朝赴宴,远远见过她一面,说是个极明艳的大美人,素衣简妆,仍然气度惊人。一言不发,如同花团锦簇中的一座冰山。 如今官家又兴出新花样,镇北军回京,规模十年难得一见的花信宴,明眼人都看得出官家想操纵这一批年轻将官的婚姻,既不能放他们自由和世家联姻,以免做大,但又要用婚姻来笼络他们,最好能够用沈家这样的心腹忠臣,来将他们看住了,好好收服了,以后战事再起,也有下一代的年轻将领好用。 用沈碧微的话说,这就跟世家拿心腹丫鬟配出色的小厮一样道理,治天下如一府,用百官如家奴,帝王心术,不过如此。这话虽然有点无法无天,却也贴切。 但这样重要的工作,官家却仍然交给明华长公主,几乎让人疑心,他这安排究竟是为了用花信宴操纵镇北军将领的婚姻,还是为了让多年深居简出的长公主入世一趟? 京中多少老成的郡王妃、老太妃,多少立府居住的公主宗室命妇,花信宴的主事却是一位寡居多年的长公主,实在让人费解。 但再费解也要解,叶家是中游的世家,况且如今的“叶夫人”和清澜姐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所以她们并不琢磨这件事。但像韩月绮她们,已经把这事琢磨了又琢磨,连一个花信宴寻常的调换顺序,也被她们揣度,是不是长公主殿下要提前现身的意思。花信宴原本考察的是各家的小姐王孙,但长公主殿下屈尊驾临,那要上考场的就是举办这二十四宴的世家夫人们了,沈家在文臣中是一派首领,自然也不例外。 举办山茶宴的宗室是和平郡王同宗的汝阳王一支,如今没了王位,效力于户部,在那些连自己府里都治不好的宗室里,算是能干的了,不然也不会被临时拔上来举办山茶宴。京中世家都称之为汝阳赵,也都还尊敬他们家。虽然宴席和其他宗室家的一样,办得既繁琐,又不实惠,一席菜色竟有半席是中看不中吃的菜色,按他们的规矩,是“循例”,尽管难吃又贵,但按旧例是有的,就必须摆上来,否则就算不得一桌体面的宴席。 相比京中世家管家夫人们如今花样百出的席面,半年就过时的新鲜菜色,人人推陈出新,为了抢个好厨子能闹翻的劲头,这宴席实在一般。体面倒是体面的,毕竟都按的是宫中旧礼,六畜齐全,五谷丰登,击钟列鼎开席,传菜都用云板,夫人们也都穿的是赴正宴的大衣裳,也有不知轻重的,像何夫人那几个新贵,都穿了礼服,虽然当面没说得太过分,背地里却有夫人在取笑。何夫人自己也有些尴尬。 “看何清仪。”凌波在席上低声提醒清澜:“可惜了,她也是个聪明人。” 阿措立刻就去打量,果然看见何清仪虽然在小姐席上,却一直看着夫人席上的动静,见自己母亲被人打趣,眼睛微红,面前的粥饭也一动未动。 偏偏卢文茵还要卖弄才干,笑着去小姐桌上劝菜,说着“这可是我们庄子上送来的乌鸡,原本就是宫里赐下的,当初南洋进贡的,都是药材喂大的。要不是赵夫人和我们家夫人的交情,我可舍不得送呢……小姐们快尝尝,这鸡汤养身体是最好的。” 作为主人家的赵夫人也笑,道:“我就知道,你婆婆虽然答应得爽快,你是一定舍不得的。” “听听,这不是扎人的心么?汤都炖好了,还问我舍不舍得呢。”卢文茵笑着拉赵夫人坐下,道:“赵夫人你也别忙了,我替你张罗,你坐下多少吃两口,不然我家夫人见了,又要说我不孝顺了。” 夫人们都笑了,都说些“果然赵夫人和陈夫人是手帕交,还是感情好”“赵夫人喝了这汤,可是吃人嘴短,不好再说陈少夫人的不是了”之类凑趣的话。卢文茵张罗了夫人们,又来劝小姐们,何清仪倒是隐忍,尽管卢文茵说出“也就是赵夫人你了,当初何夫人问我家要,我家夫人只送了一席的量”这样的话来,她也平静喝了汤,还道了谢,卢文茵立刻拿她作筏子,摸着她肩膀道:“清仪喜欢,我家还有呢,横竖剩的也不够办花信宴了,不如分送了。” 卢文茵如今手下有杨巧珍和孙敏文一众手下,又拿何家小试牛刀了一番,把何家死死拿捏了在手里,在小姐席上真是无人敢撄其锋芒。 也只有沈碧微了,她地位超脱,卢文茵菜劝到面前,她只一句,皱着眉头嫌弃道:“我闻不惯药味。” 卢文茵脸倒不僵,正笑着说些“这是因为贡鸡都是吃着药材长大的”之类的话,赵夫人立刻上来笑道:“碧微口味是灵敏些,当初宫里赐宴赏花,糕点里的桂花末从状元红换成了朱砂桂,多少贵人都没尝出来,就碧微吃了一口就知道了,皇后娘娘都纳罕呢,一问,果然是换了,真是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千金……” 凌波听了,只笑,看了眼伺候的林娘子,轻声教阿措:“瞧,正是我说的,只要你是贵人,骄纵点又如何,自有人替你描补。” 但韩月绮可不愿沈碧微传出骄纵名声,她是长嫂,沈夫人尊贵,不出声,她和卢文茵是同辈,于是上来笑道:“哪里就这样了?当初宫宴我也在,碧微还小,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皇后娘娘追问,她才说出来的,还请娘娘不要怪罪御膳房的宫人呢。娘娘都夸碧微仁善,口味灵敏倒是小事了。” 赵夫人和卢文茵过招是她们的事,要是拿沈碧微作筏子,她可不允许。 众人这才作罢,继续宴席,这样的一挡一拆,配合默契,更显出何清仪孤零零的可怜了。可惜何夫人也不擅长言辞,席间又被人取笑了两次,实在局促。 其实等到散了席,去暖阁饮茶赏花的时候,才是真正取笑的好时候。好在今日赵家运气不错,席刚散,众夫人刚洗了手,漱了口,饮了茶,正下去在隔壁耳房里各自补妆换衣裳的时候,只听得外面一迭声响起传令的云板,赵家的管家娘子飞奔进来报信,消息如同响雷般炸开:明华长公主殿下驾到,銮驾已经进了望月街了。 赵夫人连忙换衣裳,重新换过凤冠霞帔,诰命大妆,匆匆去外接驾。她是主人家,自然要礼服接驾,夫人们是做客,所以只穿各色大衣裳也并不失礼,何夫人的礼服虽然更恭敬,但显得太急切,多少有点揣测君心的意思了。 好在夫人们都是有诰命的,像年轻的,除却韩月绮几人有诰命外,其余也都是世家小姐出身,是见过大场面的,又有年长夫人领着,并不见慌乱。纷纷列队去二门处接驾,小姐们则是在内院等待传召,汝阳赵到底是王府旧邸,也排布得开。阿措是第一次见这样架势,只听见钟鼓声十分威严,远远传来,又有鼓乐声、挥鞭声、内侍喝令开道声,然后才远远看见开道的仪仗和銮驾,听说官家对这位妹妹又是敬又是愧,连銮驾也比照中宫礼仪,果然十分华贵。 “明华长公主殿下驾到,着外命妇三品赵淑人接驾。”传旨太监高声道。 夫人们都跪下去接驾,小姐们也都跪下。远远看见赵夫人起身,躬身上前,接过女官手中的手谕,又要跪下行礼,才听见女官不紧不慢地道:“免。” 金缕翠盖摇摇,宫娥手中的仪仗如雁翅般分开,才见女官搀扶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宫装妇人下了銮驾,将手交到赵夫人手中。 赵夫人的神色,像是捧着的不是手,而是一件无比矜贵脆弱的琉璃樽,连说话的语气也无比小心翼翼。 “殿下圣驾光临,敝府蓬荜生辉,臣妇惶恐,请殿下因陋就简,移驾正堂,接受臣妇众人朝拜。” 长公主殿下并未说话,只是看了女官一眼。 “准。”女官传令。 赵夫人这才扶着长公主殿下摆驾赵家正堂,长公主殿下端坐堂上,悬下珠帘,众命妇按品级依次拜过。女官这才传下公主口谕,召山茶宴上的各家小姐,进去朝拜。 沈碧微带领的小姐们是第一拨,阿措本来还意外,叶家姐妹怎么不在第一拨里,毕竟叶大人也官居从三品,她们又是嫡出小姐。等到凌波带笑拉起她的手,清澜走在前面,燕燕陪在她身侧,才明白过来,叶家姐妹是特意在第二拨里陪她的。 她心中感动,跟着叶家姐妹上去,阶上红毡崭新,上面压着金色的吉祥团花纹,看来赵家也是早有准备,不然正厅也不会布置得这样庄严,当中主座,是宫中女官铺设好的杏黄椅靠,上绣百鸟朝凤图案。 阿措跟随在凌波和清澜身后,和燕燕并排下拜,学着清澜的样子,将双手枕在额前,行叩拜大礼,这才听见女官淡漠的声音,道:“兴!” 阿措知道这是让她们起身的意思,果然清澜就起身,其实据阿措观察,也有不少小姐在偷偷观察叶清澜的反应,她起身后,她们才放心起身,也都退到一边。 但阿措仍然不敢打量长公主殿下,知道这是失礼,就连女官她也不敢乱看。只听见长公主殿下道:“怎么不见几个侄女?” 平郡王妃和另外两个郡王妃立刻明白她是以示亲近的意思,平郡王妃连忙上去道:“臣妾平郡王妃高氏,回殿下的话,不敢打扰殿下,所以女儿们都和小姐们一起请安了。文娴,文瑜,快给殿下请安。” 长公主殿下也不过是顺口一说,以示亲近,见两个县主上来行了礼,又看了女官一眼,女官自然是传赏,一人一对金镯子,赏的倒一般,但毕竟是长公主首先召见的,这份尊荣自不必说。 “魏侯府小姐和沈家小姐呢?”长公主殿下又问。 夫人们也明白长公主是要认人的意思,平郡王妃已经给她们打了样了——长公主殿下初掌花信宴,自然是要平易近人的,不愿意直接召命妇上来给她认,毕竟其中既有沈夫人这样的二品诰命夫人,又有上了年纪的老封君,一个个叫来认太轻狂,所以只问小姐们何在。 平郡王妃这样的人精,一眼看穿,长公主殿下是认得她的,她主动自报家门其实是在给其他夫人们打个样子,这样的七窍玲珑心思,难怪之前也主持过一年的花信宴。 有她金玉在前,夫人们哪有不懂的。魏夫人还不算十分懂,沈夫人是最懂的,立刻带着韩月绮和沈碧微沈露薇上前行礼,平郡王妃刚才得了长公主一个点头,立刻会意,在旁边为她解说,道:“殿下,这是沈尚书夫人,这是沈少夫人,这是沈家大小姐和二小姐。” “臣妾沈家卢氏,儿媳韩氏,带女儿碧微、露薇,给殿下请安。” 沈夫人行礼,长公主反而一笑,女官会意,道:“免。” “国公爷可安好?”长公主笑着问她。 “回殿下的话,托圣上和殿下的鸿福,父亲身体康健得很,日夜感怀圣恩。”沈夫人道。 “报德寺一见,碧微别来无恙?”长公主又笑着问沈碧微。 沈碧微这样的人,难得也有赧然的时候,不好意思地笑着回长公主殿下:“谢殿下垂询,托殿下的福,碧微很好。” 女官在上面解说,凌波轻声不着痕迹地在下面为阿措解说:“沈碧微的外祖父是勇老国公爷,真算起来,沈大人都要靠边站,只有他值得殿下一问呢。” 清澜皱着眉看了她一眼,是约束的意思。凌波于是不说话了,但她点评得极到位,因为长公主果然就不问沈大人,而是看向了魏夫人。 凌波轻蔑地冷笑一声,为魏夫人的迟钝。 平郡王妃见魏夫人这样迟钝,连忙道:“魏夫人,怎么不见乐水?” 其实魏乐水就在魏夫人裙边,平郡王妃说得这样直白,魏夫人才反应过来,连忙带着魏乐水上前请安,但不等她自报家门,女官就道:“免。” 魏夫人连忙道:“臣妇苗氏,谢殿下的恩。” “不必客气。”长公主仍然微微笑:“平远侯平定北疆,立下大功,是我要谢谢魏夫人才对。” 魏夫人还在一愣,平郡王妃已经反应了过来。 “魏夫人,还不快谢恩。”她立刻上去扶着魏夫人让她给长公主殿下谢恩,道:“侯爷的封号终于拟定了,平远侯,想必圣旨已经到了府上了,殿下是在给你贺喜呢,还不快谢谢殿下。” 魏夫人的脸上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喜色,带着魏乐水跪下谢恩,又被女官搀起,夫人们顿时潮水般涌过来恭贺她,其中又以卢文茵反应最快,挤在最前面,和平郡王妃一人揽住了魏夫人一边的手腕,亲昵无比,各种凑趣玩笑,要魏夫人一定认下花信宴的一宴,双喜临门,好恭贺侯爷得封平远侯,犒赏军士。 “真是烧得一手好热灶。”凌波记仇地道。 “你怎么不去贺一贺她?”沈碧微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下来,明知故问地道。 凌波白她一眼,但也顾不得说她这个,而是压低了声音道:“你别在这里嘻嘻哈哈的,现在不是玩的时候,殿下这样看重你,你还不上去好好伺候着,别又被有心人占了先机了。” 她心思重,这时候讲话句句小心,所以也就丧失了一部分威力,以至于沈碧微压根不怕,还笑嘻嘻地在一边逗燕燕玩。 阿措看着,更替凌波着急。她现在是凌波最忠心耿耿的小跟班,只觉得人人都不靠谱,清澜姐姐虽好,但却太恬淡了点,一点也没有力争上游的心思,燕燕么不用说,小糊涂蛋一个,韩姐姐身份虽高,但实在太忙,况且沈家少夫人也不好全心全力为叶家筹谋,沈碧微倒是身份高,又有闲,但一整个不求上进,比燕燕还让人生气。 其实沈碧微人极好,常常一边逗燕燕一边也逗她,并不冷落她,但她心中只有焦急,哪里还有心思玩。 那边长公主殿下正听着几个郡王妃给魏夫人出主意商议办封侯宴的事,只有京内顶尖的世家夫人小姐仍在长公主驾前伺候说话,稍差一点的,也至少是何夫人家这样的新贵权臣,其余的人家都识相退下来了。按理说,沈碧微是最该在前面的,毕竟宗室之外的小姐,长公主只问了她和魏乐水的话。但她偏偏也退下来,带着燕燕和阿措去一边的暖阁玩。直接把长公主面前的位置让了出来,让卢文茵有机会把卢婉扬带了过去。卢婉扬倒也一副蕙质兰心模样,上去请安,先道:“婉扬给长公主殿下请安,殿下福寿安康,善缘绵长。” 平郡王妃听了便笑道:“婉扬,你怎么知道殿下供佛呢?” 卢婉扬只是笑而不答,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样。阿措一看,就知道她是讨长公主殿下的好,清澜姐姐教过,宫闱里的人,最讲究慎言多思,凭什么话,最好烂在肚子里。要是卢婉扬说出她在报德寺里见过长公主殿下的事,反而落了下乘了,显得轻狂。 果然长公主殿下听了,就朝她颔首,微微笑了一笑,道:“婉扬和我在报德寺有过一面之缘。” 平郡王妃听了,自然是又追问起来,问是哪天的事,又问起卢婉扬为什么去报德寺,卢婉扬于是顺理成章,说出为母亲祈福的事来,又有卢文茵在旁边平添许多她素日孝顺的佐证,引得夫人们夸赞孝心不已,一片其乐融融。 阿措看着,都明白了凌波姐姐当日的恨铁不成钢——都是沈碧微,自己腾出位置来,不然哪有卢婉扬这样的好事。偏是这样的时候,她偏还带着自己和燕燕出去玩,连在长公主殿下面前应个卯都不愿意。 阿措进了暖阁,还恋恋不舍回头看,只觉得是巨大损失,沈碧微还逗她:“好了,你们两个姐姐都跑了,跟我走吧,燕燕,我上次给你的小马还有吗?你们就在这玩吧。” 燕燕立刻拿出来几个,递给阿措,阿措并不接,自己走到一边,生闷气。 她本来是气自己,不能帮叶家姐妹的忙,一句话也说不上,但燕燕偏来惹她,还拉她道:“我们出去玩吧?” “出去干什么?你没听二姐姐说了,花信宴是正事,不准乱跑。”阿措的口气像极了凌波。 燕燕只笑嘻嘻:“那二姐姐自己还跑了呢,行了,别气了,我带你出去买吃的去。” 她一面说,一面拉阿措的手,却被阿措甩开了。 “谁要馋吃的,又不是三岁小孩了。”阿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我又不是魏乐水,再说了,你不是认识魏乐水吗?怎么当着人反而不和她说话了。” “我们不是不和魏家玩了吗?”燕燕一脸理直气壮。 阿措气得头疼。 “你傻呀?”她认真教训燕燕:“不和魏家玩,是因为魏家对姐姐无礼,咱们要表示态度。但魏家现在炙手可热,卢文茵根本和魏家没交情,都要凑上去。咱们两家本来有交情,为什么不玩?” “那你还把魏禹山骂跑了呢。”燕燕反应倒快。 “你懂什么?我自有打算。”阿措催她:“你要是懂事,就快去跟魏乐水玩,就是去长公主殿下面前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我不去。”燕燕倔得很。 阿措顿时皱起眉头,瞪着她。 “姐姐们平时对你好,都是白费了。”她气得凶燕燕:“你就只知道吃喝玩乐,一点也不为姐姐们着想……” 她话音未落,身后就响起了掌声,回头一看,沈碧微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嚯,好厉害,果然是凌波的嫡传弟子了。” 其实阿措也是小孩心性,之所以会和燕燕吵一架,也是因为小孩子的想法,看燕燕不体贴姐姐们的辛苦,所以生气。但沈碧微毕竟也是姐姐,被她逮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阿措只把头一偏,也不回她的话了。 沈碧微一看她表情就笑了。 “怎么,对我也有气?” 阿措只昂着头,连这样子也像极凌波,冷冷地道:“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沈碧微在椅子上坐下来,笑着逗她。 凌波需要操作一番才有的待遇,主家单独留出的小暖阁,她不需吩咐就有。阿措怎么教燕燕都得不到的在长公主殿下面前混的“脸熟”,她天生就有。高贵的家世,命运的偏爱,漂亮的面容,她统统都有。 但她偏偏懒洋洋坐在这里,毫不上进地逗着小孩玩。 阿措心头也有火,所以也顾不得她是比自己大的姐姐了,看了她一眼,索性道:“长公主殿下都认得沈姐姐,沈姐姐在这陪我们已经是浪费了,我可不敢生沈姐姐的气。” 沈碧微立刻就笑了。 她聪明得很,只是不用,哪里不知道阿措的意思,况且这讲怪话的语气和叶凌波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话里的深意自然也是一样,她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那按你的意思,我现在要去殿下面前待着,才不算浪费了?”沈碧微倒不生气,只是笑着问她。 但阿措也不是笨人,当然知道沈碧微这样的天之骄女,连长公主殿下的面子也未必给,怎么可能听了教训还开开心心的。况且她学东西向来快,上次拿捏魏禹山没成功后,也有所反省,知道有些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所以她也不敢真教训沈碧微,怕真把她惹翻了。而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沈碧微那双星辰一般的黑眼睛一望,顿时就有点心虚,语气也软了,道:“都说沈姐姐和凌波姐姐最好,我只是觉得,东西上大方虽然也难得,但真正的好朋友,是要急对方所急,就像韩姐姐和清澜姐姐一样,凌波姐姐这样看重花信宴,沈姐姐就算不想争先,也会为了她多留点心的。” 沈碧微听了这话,认真打量了她一下,又笑了。 “到底是凌波的好徒弟。”她意有所指地道:“我明白了。” 她说完,朝燕燕道:“你们在这玩着吧,我先去了。别乱跑,有事差人找我就行了。” 她一走出去,阿措立刻就跟了过去,回头看见燕燕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副看穿自己要干什么的样子,顿时有点心虚。 “你知道什么,我这是去看看沈姐姐在殿下面前表现如何,需不需要我帮忙策应……”她解释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滑稽——燕燕压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跟她解释什么呢,她也听不懂。于是索性扮作大人语气,对燕燕吩咐道:“你自己听话在这待着,别乱跑,我等会就回来找你了。听到没有?” 她吩咐完燕燕,急匆匆跟上沈碧微,生怕被落下了。 21 柳吉 阿措那边用心筹谋,两个姐姐却并不在场,清澜那边是陪着韩月绮有事,凌波这边却是真出了一件意外。 真说起来,叶家的小厮,最机灵的莫过于柳吉,和杨花是家生子不同,小柳儿和柳吉一对兄妹,其实都是叶家当初买来的,是叶夫人当年还在的时候,年年冬日施粥,救下无数贫民,到后来病了也仍然不辍,柳家兄妹就是永熙三年大水时的难民,父母都死在了路上,兄妹俩才七八岁,连抢粥也抢不过人家,实在可怜。叶夫人看见,就收留了他们。 柳吉那时候就显得聪明机灵,尤其是难得有担当,自己被几个人围着揍,也不肯把怀里的馒头给他们,叶夫人让家丁喝止了流民,问清楚了,才知道他是要带回去给妹妹吃的,可见他小小年纪,心性就难得。 后来到了叶家,做了小厮,叶夫人治家严明,待下又宽厚,仆佣之间都还亲善,柳吉跟着在里面,丰衣足食,还学了赶车、养马和修蹄打草整鞍辔各项手艺,又自己上进,还认了字,在小厮里十分出挑。一般的小厮虽然也听话,但多少有点油滑赖事,不求上进,柳吉却一直可靠,叶家姐妹也还重用他,人客往来下帖送礼,一般的事他自己就做主了,等于是半个管家了。 这次自然也一样,自从叶凌波托付给他跟踪裴照的事,他就上了心,虽然仍然管着轿马出行,但像今日,把小姐们送到了地方,交代了小厮们看好轿马,听杨叔的指挥后,他自己就出了门,骑了匹马,到了平安坊的青梢巷。 那里早有一个人等着他,正是杨花的堂弟,叫做杨小癞的,也崇拜他得很,一上来先牵住他的马头,连声叫:“柳吉哥。” 柳吉其实没正经学过骑马,他又不是世家少爷,哪里会骑马呢,不过是人机灵,看京中王孙往来多了,悄悄学了一点皮毛,能不摔了。但这在小厮里,已经是非常厉害了。 “怎么样?人跟住了吗?”柳吉神气地问道。 “跟住了跟住了。”杨小癞是因为小时候长过一个癞痢头,现在虽然好了,这外号却留下了,他连声告诉柳吉:“那个姓裴的从凌晨就进了这巷子里了,现在还没出来呢。” “待这么久。”柳吉皱起眉头,打量周围,道:“没听说平安坊有什么赌场啊?这里住的都是平头百姓,倒有两个洗作坊是真的。” “或许是有什么暗门子在这里,里面也许也开了赌局。”杨小癞出主意道。 柳吉把他头上敲了一下。 “别浑说。”他道:“好歹是镇北军的人,也不至于那么下作。” “是真的嘛,洗作坊都可苦了,何家府上的小厮李小八,他家里就是干这个的,他爹早早没了,他娘洗衣裳养他,手都洗裂了,指头都冻黑了两个,还养不起他,只能把他卖进何家当小厮,不然自己就要去做暗门子了,他现在提起来还哭呢。” “还说。”柳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杨小癞不敢说了。 “咱们是别院的小厮,走出去代表的是小姐的脸面,别什么事都浑说。暗门子是暗娼,能随便说人吗?花信宴正是关键时候,你别嘴上没个把门的,啥也没看见就在这浑说。”柳吉教训完他,翻身下了马。 杨小癞不敢多说了,只伸出手来托着他的脚帮他下马,羡慕地道:“柳哥你真厉害,连马都会骑。” “你练练也会了,不是什么难事。” “不行,我怕马踹我。”杨小癞道。 柳吉没说什么,朝巷子里望了望,道:“他进去哪家了?” “不知道。”杨小癞老实交代:“我不敢跟进去了,怕他发现了。” “发现又怎么样,还能揍你一顿怎地?” “镇北军都有功夫,万一揍我,还是挺疼的。”杨小癞道。 柳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把缰绳递给了他。 “我进去看看,你替我看好马。” 杨小癞十分惊喜,想了想之后,又皱起脸来。 “我看不住咋办?” “你平日里没跟杨叔出车?马车上那么多马都看住了,这次看不住了?” “马车上的马都套了辕的,跑不了的。这可是咱们家最好的一匹马,二小姐特地赏给你骑的,比马车还贵呢。丢了万一被人捡了怎么办?李小八偷我一只银扣子,现在还不肯还我呢。”杨小癞愁眉苦脸地道。 柳吉被他气笑了,索性把马缰绳拉过来,拴在巷口一棵树上,打个结。 “好了,我把马拴在这,你只要看着不要让人解下来就行了,知道了吧?” “知道了。” 柳吉安排好了马,自己也整理了一下衣帽,走进青梢巷里,打量了几家门口褪色的对联,最终在一家系了布条的木门上敲了敲。 “来了。”门不一会儿就打开了,露出一个黄毛丫头的头来,不过十来岁,把柳吉打量了一下,道:“大衣裳拆洗一文一件,小衣裳一文三件,缝补另算。” “我不是来洗衣服的。”柳吉道:“我问件事,早上有个军爷来这找人了,你看见没有?” “没看见。”小丫头立刻就要关门,被柳吉用脚拦住了,笑着朝她亮出一小吊钱来。 小丫头立刻打开了门。 “军爷我没看见,但我家老婆婆肯定看见了,街上每家人的事她都清清楚楚的呢。” 柳吉进去打听消息,杨小癞百无聊赖地等在巷口,青梢巷这样的穷巷子,他去的也不多,叶家的小厮,比一般百姓家的小子还优渥点,从来不用为衣食担忧。所以他看到这巷子里的事,也觉得新奇有趣。只见一个卖梨的小贩推着车过来吆喝了两声,立刻涌出十来个破衣烂衫的小孩子,围着摊子问价,终于有个孩子买了一个,谁知道刚到手,就被人一撞,梨子掉到了地上,众人都去捡,那小孩终于抢回来时,已经被人咬了几大口了。他顿时大哭大嚷起来,抓着人要赔,被抓着的小孩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就和他打了起来,小孩子打成一团,杨小癞看得有趣,还在旁边鼓劲:“打打打,我刚看见了,就是他咬的。” 他看得有趣,哈哈大笑,笑完了顺手往后一摸,摸了个空,回过头一看,顿时如坠冰窟:柳吉的马不见了。 “好嘞,谢谢大娘。”柳吉打听清楚,一面道谢,一面出了门。那叫二丫的黄毛丫头还缠着他道:“柳哥哥,你说了给我买梨吃的。” “好好好,给你买。”柳吉办完了事,心里高兴得很,正要拉着二丫去买梨给她,谁知道就有这样巧,迎面就撞上那穿着青衣的身影,二丫还指着他道:“柳哥哥,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柳吉连忙捂住了她的嘴,但裴照显然已经听到了,朝他笑了笑,道:“是你,你来找我?” “不是不是。”柳吉笑着摆手:“我是来探望我姨娘家的,她就住在这巷子里,这是我表妹……” “真不是?”裴照只笑。 “真不是。” “那我可走了。”裴照道:“你再要找我,可要叫你家小姐来了。” “将军说笑了。”柳吉死不认账:“我只是来探亲的,哪里敢找将军呢。” 裴照于是往前走,柳吉只当逃过一劫,没想到裴照没到巷口,杨小癞先哭丧着脸跑进来了,看见他,顿时如同得了救星般,又像见了瘟神,不敢往前走了,只敢一脸可怜相地看着他。 柳吉也不用问,扫一眼他,又看一眼巷口的树,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杨小癞见他明白,反而解释起来:“柳哥,这事不怪我,不知道哪里来了一群野孩子……” 他话音未落,那群孩子就跑了进来,看见裴照一个个围着他,叫“裴哥哥”,拖着鼻涕缠着他要糖吃。裴照也不嫌弃他们,反而抱了一个起来,正是之前买梨的那个。 柳吉这么聪明的,哪有不懂的。只气自己终日打鹰,终于也被鹰啄了眼了。 镇北军的人,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他硬着头皮上前,对着被孩子包围的裴照赔笑道:“裴将军,我先前多有得罪,你大人有大量,你也知道,我做的是主子的差使……那匹马原是我自己的……” 裴照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笑着逗小孩。 “我不是说了吗?”他就有这样好看,笑起来也漂亮得气人:“你再要找我,可要叫你家小姐来了。” 22 平安 世家小姐,没有独自出门的道理,但叶凌波是习惯游走在规则边缘的——母亲早逝,叶大人和扶正的潘姨娘一条心,她要是不会自己闪转腾挪,一个孝字就能压死她,她早早学会许多不明不暗的手段,甘愿做清澜明亮身影后的那一抹阴影。有人做面子,自然有人做里子,叶清澜为两个妹妹耽搁到如今,她做些游走在明暗之间的事又算什么呢? 所以她也多少有点寻常世家小姐没有的决断,来的路上就听报信的小厮说完了事情的经过,她也并不慌乱,反而觉得有些有趣。 柳吉是个好小厮,只是过于聪明了点,没跌过跤,所以总也学不会杨叔藏拙守愚的本事。凌波有意教他出来,以后也好顶一方天地,却迟迟没遇到机会,正巧撞上今日。 叶夫人在的时候教她道理,说人教人,是教不会的,事教人,才是一点就通。 果然她到了巷口,隔着马车的琉璃窗一见柳吉,顿时就忍不住笑了。小柳儿见她笑,更着急,连声叫小姐,道:“小姐你看,我哥哥脸都白了。” 何止是白了,简直是脸色灰败。整个人倚在巷口的石马上,旁边守着的大概就是那个闯了祸的小厮,也是杨叔的侄儿,他也知道自己闯了祸,看都不敢看柳吉一眼,心虚得很。 凌波看得好笑,但见小柳儿为她哥哥着急,也知道年轻人心性被磋磨太过不是好事,所以只笑着在马车里问了句:“人呢?” 柳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来马车前请安,道:“回小姐的话,柳吉在此。” 到底是柳吉,这时候仍然有规矩地低着头,回话也一丝不乱,只是脸色仍然苍白。 凌波虽然好笑,但也多少起了点护犊子的心,阖府人谁不知道,二小姐最是护短,偏偏她的下人也都争气,个个逮不到一点错,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几年来潘姨娘掀起多少事,都被她化解了。 所以凌波也并不教训柳吉,她也是自幼聪明的人,自然知道犯了错之后不用别人教训,自己心中的好强就够让自己脱一层皮的,所以只是笑了笑,道:“我问的是那个人。” 贼边军,本事倒好,派柳吉跟着他,反而被他算计了,还真让凌波有些刮目相看。 柳吉自然也刮目相看,对他的称呼都不像以前了,颓然低声道:“裴将军在那边院子里。” “他算哪门子的将军?”凌波嫌弃道:“跑到这样的地方,也不是良家子该有的行径。” 柳吉见她也误会这片坊市,于是挨在马车边,低声把这里的情况说了,他还是能干的,虽然丢了马,该打听的事还是打听清楚了,不紧不慢把裴照为什么在这里出入的缘故细细说给了凌波,凌波听了,倒有点惊讶,也明白他为什么称裴照一个少将军为将军了。 “行吧,我知道了。”她自然比柳吉能干:“既然是这样,你去把他叫出来吧,我听听他怎么说。” 柳吉面露难色。 “裴将军说,要小姐亲自去见他。” 这处坊市的名声确实不好听,因为靠近城西的贫民窟,其实也跟贫民窟差不多了,从水的来历就看出端倪,长安城数朝古都,近百万人口聚居,城中的水早就变了味,城墙根下都结出硝来。城南的贵人们府邸自有圈的好花园,新别苑,打了甜水井,衣裳绫罗都不用外面的水洗。 一般的富庶街巷里,做生意的商人家,也有从西山上打了甜水挑来卖,只有城西这一片,都仍然守着几口苦水井过日子。井水苦涩,碱性重,小孩子喝多了,自然也都面黄肌瘦不长个子,常常还生起病来,却都早早学会了帮家里干活,男孩子去跑腿挑小担,打马草卖,女孩子跟着学浆洗衣裳,今日是因为裴照来,所以才都没出去。 城中贵人们的节日,花信宴二十四番宴席,风花雪月饮酒作诗,轮不到这些小孩子们庆祝,裴照来的日子,才是他们的节日,一个个都围住了他,缠着他要听故事,要他做的小弓箭,要他买糖给大家吃。 裴照脾气倒好,笑眯眯的,坐在井台上,被十来个小孩围住了,几个皮猴儿似的男孩子都爬在他身上,要从他身上掏出答应自己做的小弓箭来。把他当个漂亮又英武的大玩具,裴照倒也不反抗,只笑着道:“诶,怎么还明着抢呀?” 旁边也有妇人,三十来岁,面容愁苦,在搓洗堆成小山似的衣裳,看到这景象,十分过意不去,喝止自己家的小孩:“虎子,还不给我下来,都爬到裴将军背上去了,像什么样子?” 虎子下来,立刻又有人占了他的位置,是个黄毛小女孩,攀在裴照背上,一定要他答应带自己去骑马。 凌波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她虽然长在富贵乡,但托自家父亲和继母的福,对这样的院落也并不意外。当初叶夫人一死,潘玉蓉蓄意报复,借着办宴席找了许多罪过,把叶夫人当初的下人打发了许多,凌波和清澜有了力量后,又一个个把他们找了回来,当初燕燕的奶娘被赶出去后,住的院子,也差不多是这模样,又脏又乱,十几户人聚居在一个大院子里,衣衫褴褛拖着鼻涕的小孩子满地跑。 所以她倒并不觉得什么,裴照是军中出来的人,自然反应敏锐,她进门时他就看见了她,只是微微一笑,那双气人的桃花眼一弯,继续笑着和旁边的小孩子说话了。 但小孩子们却第一次见到这样贵气华丽的小姐,顿时都涌了过来,连那正浆洗衣服的夫人也都睁大了眼睛。 她生得自然不漂亮,但遍身绫罗绸缎,白狐肷披风拥着肤白妆浓的一张脸,头上插戴的珠宝玉石,金簪璀璨,黄金在日光下是有种特别的光芒的,何况是押鬓的各色宝石,贵人就是贵人,自有一股养尊处优的气度。 从来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别说她,就是她身前引路的丫鬟小柳儿,也是绸缎包裹的一个小绢人。 小孩子们立刻围了过来,有胆大的小女孩不自觉走近来,正是之前爬在裴照背上那个,头发黄黄的,像是被凌波的打扮震慑住了,不自觉咬着手,歪着头痴痴地看着她。 凌波觉得好玩,也学她样子歪歪头,笑着看她,小女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自觉伸出手来,想摸摸她的白狐肷披风。 “小姐,仔细有虱子。”小柳儿连忙高声提醒。 她是世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自然有一股威风,这些孩子们虽然不认得凌波身上的绸缎与宝石,但对这股威风可是熟悉的。 长安道中常有世家子弟纵马飞驰,避让不及的贫儿,挨开道的侍从一鞭子都是轻的,就是踹死了,也不过打发家人几十两银子了事。 他们立刻如同警觉的小动物一般往后退了,但仍然舍不得散开,那洗衣服的妇人立刻急了,上来拉开了自家的虎子,又连忙约束其他小孩,一边还忙不迭地对小柳儿行礼道歉:“小姐,小门小户的孩子没什么规矩,冒犯了小姐,还请贵人原谅则个……” 凌波并不说话,只是和蔼地微微笑,贴身丫鬟威风大,小姐是贵人,自然要和蔼可亲,不耽误这妇人和小孩们吓得战战兢兢。 凌波耐心等妇人赔了三遍礼,才抬起眼睛去看井台上坐着的裴照,发现他正平静看着自己。 裴将军此刻的笑意,大概没有那么闲适了吧。 “此地说话不便。”她仍然是世家小姐的礼节,只朝小柳儿道:“去问问少将军,要换个地方说话吗?” 裴少将军自然耳目灵通,是听到了的,不然不会站起来了。 凌波倒也不急着问马的事,只从容地扶着小柳儿的手转身出门,见门外柳吉垂手等着,像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到底心软,自己的马都没找回来,就开始操心起放赏的事了?”凌波一眼看穿他心思。 小柳儿进府的时候还小,况且柳吉也把她保护得好,所以不像自家哥哥,一看到衣衫褴褛吃不饱的小孩子,就路都走不动了。 “柳吉不敢。”柳吉连忙垂头道。 凌波扶着小柳儿的手上了马车,把这重工华丽的马车当作一间小阁子,背风停在巷子中间,小柳儿想放下帘子,凌波只淡淡道:“不着急。” 论男女,自然是她要自重,但论容貌,裴照漂亮得几乎有点过了,凌波倒不用担心裴照会有什么歪心思。 话说回来,裴照这样的相貌,倒真是做“高门贵婿”的好材料。 凌波心中小小刻薄他一句,表面仍然淡定,不紧不慢地问道:“裴少将军喜欢马?” “叶二小姐喜欢人?”裴照正抱着手慢悠悠走到马车边,听到凌波的话,这样回道。 饶是凌波思维敏捷,还是愣了一下才被气笑了。 她说裴照喜欢马,所以才让人牵走了柳吉的马,捉弄他。裴照立刻说她让人跟着他的事,两人一个偷马,一个偷人。 凌波被气了倒也懒得和他说话了,只叫柳吉:“去,报京兆尹,就说这巷子里有人偷马,从头到尾搜一遍,看看你那匹马搜不搜得出来?” 小柳儿略摆一摆威风,都没吓到几个小孩子,他裴少将军就那副模样,她倒要看看,京兆府的官吏把这巷子翻过来时,是什么模样。 果然裴少将军就能屈能伸。 他也知道是他的嘴太气人,立刻就笑了,作赔罪样道:“是我失言,叶小姐快收了神通吧。” 他天生适合这样笑,明明是火字营平头百姓出身的将领,却生得这样好看,过了头,简直把京中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都比下去了。和崔景煜、魏禹山那种寻常男子的英俊都不同,他更像是只漂亮的狐狸,或是雪中的白狼,连尾巴尖都是精致的,危险中自带一股慵懒气质。 说是赔罪,其实还在开玩笑,要不是顾忌身份,凌波真想在他那漂亮的颧骨上扇上两巴掌。 “你知道怕?还敢偷马?”她问道。 裴照下一句话就真值得一个耳光。 “小姐没有偷人。”他不等凌波出手立刻话锋一转,笑道:“我自然也没有偷马,不过是小孩子顽皮罢了。” “你!”小柳儿顿时就忍不住了,但她守规矩,凌波不下命令,她也不能做什么,只是目光灼灼地瞪着他。 柳吉也压着声音叫“小姐”,对这语出不逊的“裴将军”怒目而视,再看凌波时,眼神既隐忍又带着哀求,凌波懂他的意思——小姐,我不要马了,咱们走吧,省得受这贼边军的气。 但凌波今日来,可不只是为了给他找马。 戏文中还是唱得好,但凡有什么纠葛,不管是小姐书生私定终身,还是路逢知己结为兄弟,总要有个由头,有个因缘际会,才好引出后面那一长篇故事来。凌波送金子,柳吉被偷马,都不过是这么一个由头罢了。 这出戏她叶凌波不仅要唱,还要唱得如臂使指,心满意足才行。 所以她倒没发怒,只是冷声道:“那是谁偷的,自己出来承认便罢了,不然我真要搜了。” 她马车停的地方正是大树下,这话一出,顿时就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裴照也笑,他伸手在唇边打个呼哨,立刻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一队小孩来,比之前围着他的大些,都有十一二岁了,半大少年的模样,一共八个,也仍然是衣衫褴褛的,布衣上,手肘膝盖打着补丁,像是会干些苦力活的模样。 裴照见凌波打量他们,还笑着介绍道:“这一队可厉害了,有斥候,有放哨的,有先锋,有后勤,还有弓箭手……” 少年们被他介绍,有点自豪的样子,但仍然很警惕,看着凌波。 凌波倒也不惊讶,看八人中唯一的那个女孩子,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小姑娘看了柳吉一眼,有点不好意思:“我是细作。柳吉哥哥来问裴将军的事,就是我告诉他的。” “那只怕柳吉听到的话有误……”凌波慢悠悠道。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小姑娘立刻认真辩解:“裴将军说,没必要说谎话,把实话告诉他就行了……” “哦……”凌波仍然不紧不慢,打量了他们一阵,忽然冷笑了一声,道:“好啊,小小年纪就会做细作,看来不报给京兆尹是不行了。” 她一句话下去,这支小队伍顿时四散,跑也跑得飞快,都跟小老鼠似的,钻进各种矮墙树后就不见了。 裴照无奈笑了。 “小姐也知道他们的来历,还吓他们干什么?”他对凌波道。 “知道又如何。”凌波变脸比翻书还快,只冷若冰霜道:“把马还来,我还有宴席要去呢,没时间在这管这些闲事。” 裴照倒也不多说,只是又吹一声口哨,凌波也听不出这是军中的暗号,只见柳吉那匹马真从巷子里跑了出来,柳吉喜出望外,连忙一把拉住,查看了一下,发现还是全须全尾的,只是鬃毛被人编了许多小辫子,大概是哪个调皮的小女孩干的。 凌波冷着脸,也不说什么,只一副催促要走的样子,小柳儿心里松下一口气,正要放下帘子,却听见自家小姐问道:“这处坊市住的真是镇北军的遗孤?” “都是孤儿寡妇是真的,不过不只有镇北军,也有两翼协军和收编的靖北残部。”裴照一直悠闲坐在树边上,似乎对她的问题并不意外。 凌波抿紧了唇。 “战死的将士不都有抚恤金吗?何至于这样惨?” “抚恤本来就不多,何况仗打了四五年,早花光了。长安城米贵如金,孤儿寡母沦落到这也是常事,渐渐都聚到一起了。”裴照对这些倒是了如指掌:“这里有上百户,隔壁巷子还有三十来户,而且还在越来越多。” “魏瀚海呢?死了?”凌波皱着眉头骂道:“你们镇北军大赏三军,光封侯就封了三位,有钱办宴席,没钱管战友遗孤?” 裴照只是一笑。 “小姐是官家小姐,自然明白。”他只笑着道:“魏元帅顾忌颇多,其他人也一样,这事谁都能管,就镇北军不能管。” 凌波当然知道,她父亲叶大人的老谋深算不说,就连她的至交好友沈碧微,也是浸在京中的权谋中长大的,自然知道镇北军如今的位置尴尬。说是荣宠,功高震主,这样关键时候,还敢抚恤战死遗孤,说得好听叫体恤士兵,说得不好,叫收买人心,养私兵死士,是取死之道。 不仅魏瀚海不能管,崔景煜,尹鸿煊,乃至新封的火字营的景侯爷,镇北军中有头有脸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也通通不能管,否则都是居心叵测,不用别人多说,言官的折子就能参死他们。 凌波立刻皱起眉头看着他。 “那你管什么?你不是镇北军的人?” “我当然是。”裴照笑得悠闲:“但我无官无职,手下无兵,既无侯位,又无亲兵,不过是一个少将军的空衔罢了,当然可以管。” “你的兵呢?”凌波皱眉问。 “都打光了。”裴照云淡风轻:“一共五千人,在鸣沙河就死完了。” “那你的战功呢?”凌波虽然不懂军事,也本能地觉得不对,五千人战死,该是多大的战功?他为什么不封侯?何况鸣沙河这地名她也隐约听过,似乎就是崔景煜立功的地方。 “我没打赢,有什么战功?”裴照只淡淡笑:“不问罪就不错了,当然不能封侯。” 凌波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他云淡风轻背后藏着许多故事。但裴照这股气质是做不得假的,她从第一天见他,就认定了这是个颓废到骨子里的人,她是力争上游的人,对于这种烂泥般往地上一躺的气质自然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许是鸣沙河一场大败,折损了他的心气,又打掉了他的心腹根本,所以镇北军进京封赏的喜事,在他看来却是讽刺,所以他才不求上进,只在照料镇北军的遗孤,当是为自己赎罪了? 凌波越细想越觉得是这道理,其实裴照这股烂泥般的气质她也不陌生——毕竟身边就有一位沈碧微,这样的不争气背后多半藏着深深的灰心,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所以她想明白之后,看裴照也顺眼几分,见他懒洋洋靠着树坐着,倒也没那么嫌弃了,只是皱眉道:“做的倒是好事,但太笨了些。你这样担水填枯井,有什么意义?你的军饷能有多少,全填了也不够的。” “小姐教训得是。”裴照也不反驳,只从善如流地笑。 凌波越看他这死样子越觉得和沈碧微如出一辙,连这副生就一副好皮囊却毫不在意、连修饰也懒得修饰的懒样也像极了。 “别懒懒散散的,像什么样子。”凌波嫌弃道:“好歹也是做少将军的人,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么?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道理都不懂么?” 裴照倒也好脾气,仍然笑:“请小姐赐教。” “这还要教?”凌波道:“送钱给他们有什么用,你那点军饷,也不够,我虽然不像你,有那么多闲钱,但我手下还是有几个小铺子的,平时也要雇许多做活的人,花信宴正是卖衣裳用具的时候,我叫柳吉拿些络子、花边、纽扣或是手绢香囊来这给她们做,冬日苦寒,比洗衣裳倒也好点。” 裴照先不说,柳吉的眼睛是亮了,小柳儿也惊呼出声:“还是小姐聪明。” “慢着。”凌波举起手指:“我丑话说在前头,只有一宗,我是找人做活,不是送钱,活计要好,手要干净,不能丢东西,要是遇上赶工的时候,不能坐地起价,京中做活的娘子,都懂我的脾气,有一次这样的事,就整拨人都不用了。这话要传下去……” “我知道。”小柳儿也是识大局的,从听到镇北军孤儿寡母的事就替他们着急了,这时候连忙道:“还要派两个做熟的婆子,来这里教她们,既教活计,也教规矩,至少要等她们这边上轨道了才行。还有要选出一个为首的,至少五个分管的,一人管二十人,就差不多了。那些小孩儿也用得上,用来跑腿送东西真好,有什么新花样也好让他们送,这不都派上用场了?” 凌波听她在这分派,连连点头之余,还不忘得意地看裴照一眼,眼里的意思非常明白——你教出一支小队又如何,我这才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呢,一个丫鬟都比你整支队伍还厉害。 裴照也不由得笑了,他笑意到眼底原来是这样,桃花眼都弯下来,像江南的春水。 “对了,你那支小队呢,都叫过来,别偷听了。”凌波道。 裴照一声呼哨,小孩子们又聚集过来,这次看凌波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又是敬畏,又是感激,又不敢太亲近,都仰着脸,眼睛亮亮的,像一窝乖巧的小狗。 “你叫什么名字?”凌波又问那个细作小姑娘。 “我叫二丫。”小姑娘连忙道:“小姐,我娘会打络子,她的手可巧了,我的辫子都是她编的,你看……但是柜上的伙计说打络子的丝线拿一把就要压一两银子,珠子还要另算钱,我们买不起……” “要是勾了丝,打出了次品废品,还要你们倒赔材料钱,是不是?”凌波对裴照没什么好气,对小孩子却和蔼,笑着问她。 “是的是的。”二丫眼中的凌波,什么都懂,还这样心善,立刻崇拜地道:“小姐,你什么都知道,你是神仙吧?” 凌波顿时笑了,摸了摸她的辫子,笑道:“你以后跟着我学,也会知道这些的。” 她从不是养尊处优的小姐,从十二岁时母亲去世,清澜主外,她主内,母亲嫁妆里的铺子全部交由她打理,一点点到了今天,吃过多少亏,学会多少东西,她自己都算不清了。 镇北军在边疆固然是黄沙百战穿金甲,女子在京城打理家业,又能轻松到哪去呢? 想到这,凌波心中自然更理直气壮,瞥了裴照一眼,道:“我看你这支小队不错……” 裴照哪有不懂的,立刻笑了。 “归叶小姐了。” 其实凌波最想要的可不是什么小队,她又不打仗,探听消息,她自有门下小厮,有柳吉,要一帮半大小孩做什么。 她想要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那我还想问将军要个人呢?”她眯着眼睛问裴照。 京中小姐多描翠羽眉,长眉弯弯入鬓,她也不例外,肤白,施了脂粉,生得虽然不算美,但看着人的样子,不像娇花软玉的小姐,倒像一只盯上猎物的狐狸。 裴照哪有不懂的。 他只是笑着站起来,故意朝凌波长揖:“但凭小姐差遣。” 他天生的风流气,连行礼时越过手臂上方看人的模样也这样漂亮,凌波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故作高傲地道:“哼,我看裴将军倒也未必真心……” “叶小姐压着一百五十户人质,还怕我不真心?”他眼中带着笑意看凌波,故作惊讶的样子。 凌波也忍不住笑了,为自己的得逞,也为他的滑稽模样。 “哼,懒得和你耗时间了,我还得回去赴长公主殿下的宴席呢。”她十分得意地道。 “叶小姐这么厉害啊?”裴照又开始讲怪话,他就有这本事,明明是附和凌波炫耀的谄媚话也让人想打他。 凌波瞪他一眼。 “你别在这阴阳怪气的,”她立刻就对这新到手的“手下”分配任务:“你也别整天在这当闲人了,长公主殿下管起了花信宴,镇北军的将军以后都要参加花信宴的,你也收拾收拾,好好给我赴宴去。我要你帮我盯一个人,知道吗?” “谁?” “崔景煜。” “哦,原来是他呀……”裴照故作感慨地道,但语气里哪有一丝意外的样子,看着凌波笑得意味深长,只差把“我就知道”写在脸上了。 镇北军封了三位侯爷,火字营的景侯爷年老,孙子都有了,魏禹山不过小侯爷,只有崔景煜,二十四岁的年纪,英明神武,世家之后,这样年轻的侯爷,二十四番花信宴,他是所有世家小姐追逐的对象,最终得偿所愿的人,会是花信宴当之无愧的魁首。 凌波的脸顿时就红了,好在脂粉厚,并不会太明显。 “你别在这胡乱猜测,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跟裴照解释,顿时眼神一冷,皱眉道:“你管我是为什么,干好你自己的活就行了,给我看好他,有什么事,都要跟我汇报。” “遵命。”裴照又开始笑着扮小厮:“不知怎么向你汇报呀?小姐。” “我会把二丫带回府里教养,以后有事让她给你传话。”凌波示意小柳儿放下帘子,道,“听说后日的魏夫人要办封侯宴,庆祝魏侯爷封侯,我也会去赴宴,你打探到什么消息,到时候告诉我也不迟。” 帘子放下来,她抿紧了唇,神色一冷。 魏夫人真是比她记忆中的还要蠢笨几分,自己这样的才干,是病也好,是不熟京中规矩也罢,一桌京中规格的像样宴席都置办不出来,就这样被架上去了,封侯宴就算了,以后还要筹办花信宴。如今清澜是不可能帮他们家周全了,就看看她新交的“陈少夫人”卢文茵,戒不戒得掉自己鸠占鹊巢的好习惯,会不会真心帮她办宴席吧。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这场好戏了。 23 机会 事实也正如凌波所猜测,魏家的封侯宴,办得实在不成个模样。 宴席倒是小事,毕竟席面也不算差,魏家是新贵,财力物力都不必说,只是缺个统筹一切的女主人。卢文茵自然是当仁不让,来帮魏家张罗了起来。她为人虽然阴狠,毕竟世家贵女出身,办宴席掌中馈的能力还是有的。 但她这个忙也不是白帮的,整个封侯宴上,她可没有一刻忘记提醒众人这件事。 话当然不是她说的,自有人替她说。她的跟班孙敏文和杨巧珍,一个文一个武,从招待茶果开始,就把卢文茵的丰功伟绩跟众夫人宣扬了个遍。好在这些夫人也都是要奉承魏夫人的,要是换了个人家,早被她们当面嘲讽根基浅薄穷乞相了,连一个宴席都办不了,还要别人帮忙张罗,哪配做和她们平起平坐的贵夫人。但同样的事换到了魏夫人身上,顿时都是体恤了,还要夸魏夫人雅量,给了卢文茵施展才能的机会。 “瞧瞧,”韩月绮只冷眼旁观,朝清澜冷笑道:“你家魏夫人真是‘天真烂漫’,人家当面夸几句她就以为真无碍了,殊不知夫人们回去才是议论的开始呢。” 清澜倒也没介意“你家魏夫人”这个玩笑,只是饮着茶淡淡道:“边关风光开阔,所以心大些也是有的。” 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是她的操守。韩月绮也知道,所以倒也没多说,只是道:“你是替我受过了。” 沈大人为官家做事,宴请火字营将领,与景侯爷走得很近,又为平郡王牵桥搭线,在山字营的女眷看来,自然是用心险恶。清澜与韩月绮走得近,也难免受瓜葛。 “没有的事。”清澜并不承认,只道:“不是你的缘故,魏夫人不过是想赏罚分明罢了。” 边关一起待过四五年的将士家眷,自然要赏。她这样在大战前夕悔婚跳船而去的,自然要给她点教训了。 但韩月绮的猜想是对的,论座次的时候,卢文茵照例是鸠占鹊巢的,她代魏夫人安排座位,排首席座次时做出玩笑的模样,朝韩月绮道:“韩姐姐自然是和我一样,留在主桌上伺候自家夫人了。” 沈夫人,陈夫人,两人丈夫是京中文臣两派的首领,自然是要坐主桌位置,但少夫人按例是另开一席的,京中媳妇伺候的规矩没那么严,况且这是外面的宴席,并不需要媳妇站着伺候。但卢文茵有意让韩月绮吃亏,让她在主桌上伺候婆婆,辛苦还是小事,说出去还是韩月绮轻狂,小小年纪,就跟老夫人们坐主桌。 卢文茵自己是鸠占鹊巢,帮着魏夫人办宴席的,等到开了宴,她托词一句去催菜,或是去安排小姐们的座位,就走了,留韩月绮一人被按在主桌上,走也走不脱,怎么做都是错。 这时候,韩月绮自己是不能推脱的,否则卢文茵立刻要开玩笑说她没孝心,躲懒,装作心直口快模样和沈夫人告状,非要把韩月绮按在主桌不可。韩月绮的性子倒不孤,只是沈大人专心做纯臣,不太好结党,所以夫人和少夫人也都不会像卢文茵一样,去哪都带着杨巧珍和孙敏文两个跟班。就是素日跟随她的几个夫人,也都没有急智。 “陈少夫人的孝心是好的,但韩姐姐刚才答应了,要坐我们桌上教我们一些花信宴的礼节呢,可能要跟沈夫人把韩姐姐借过来了。” 沈夫人自然是笑着说好。卢文茵还不放弃,笑着道:“什么规矩非要这时候教?韩姐姐不是想躲懒吧?” “陈少夫人还真是能者多劳,爱操心。”叶凌波不紧不慢接话道:“一手包揽了魏夫人的宴席还不算,还要管我们的教育,就算我们不要韩姐姐教,等会碧微来了也是要韩姐姐照看的,陈少夫人还是好好帮魏夫人操心晚上接驾的事吧。” 她斗嘴向来是一流的,驳得卢文茵也无话可回,只得继续往下排座次了。韩月绮笑着跟清澜姐妹坐了一桌。清澜替她将帕子掖在手镯里,她反而笑了:“怎么不叫韩姐姐了?” 韩月绮比清澜只大十三天,清澜轻轻用筷子敲了一下她的手,把阿措都看笑了。 叶凌波素来是最不喜欢卢文茵的一个,连她的才干也不愿意承认,仗着一桌都是自家姐妹,低声把菜肴挑剔了个遍,处处嫌弃卢文茵小家子气,魏侯府又不缺钱,把众人都听得笑起来。 没想到魏夫人这个封侯宴还有一样得凌波的心意——午宴过后,魏夫人只说道今日阳光好,刚好是镇北军演练的日子,请各位小姐移步校场,去看将军们射箭。 韩月绮一听便笑了,朝凌波道:“这下碧微要后悔中午没来了,没看到这个。” “她才不会呢,她整日还说魏禹山骑术没她好呢。”凌波想起沈碧微的模样,也笑了,道,“反正她觉得她才是天下第一呢。” 一到校场,果然魏夫人早摆好炉火暖帐,垂着帐帘,如同在边关模样,倒也新奇有趣。夫人们坐在暖帐里,看着外面明亮的太阳,饮茶吃点心,看校场上跑马射箭演练,小姐们在廊下散步晒太阳,时不时看一眼校场,倒也有趣。本来规矩还算庄严,男女有别。但夫人中有的是镇北军的女眷,和自己丈夫说话并不避讳。今日不是正规演练,其实是为了给封侯宴热闹一下的,所以也有孩童乱窜,渐渐就有些不规矩起来。 有些女眷就走到了校场上,罗夫人性格最欢快,朝自己丈夫罗勇开玩笑道:“瞧瞧你那模样,我射一箭比你还准点呢。”罗勇笑着就拿了弓来让她试。她果然下场,有她带头,不少夫人们都到了校场中,卢文茵仗着和她们好,也拉着卢婉扬去看魏禹山射箭了,卢婉扬生得如此美貌,几个少将军都看怔了。 凌波立刻心思就活动了起来,看一眼阿措,只可惜自己和镇北军的女眷闹翻了,不能带阿措下去,否则何至于卢婉扬一家独大。 韩月绮在旁边看她眼中神色变幻,只觉得好笑。果然叶凌波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不知道去琢磨什么去了。 她一走,卢文茵正好放心施展手段,立刻朝魏夫人道:“魏夫人呀,怎么只让将军们在这玩呀?”孙敏文会意,立刻上前道:“是呀,魏夫人,听说今年官家要春狩,正好就在花信宴之中,小姐们不会骑马不成,不如请魏禹山小侯爷教女眷们射箭骑马,也好让将军们尽尽地主之谊呀。” 卢文茵好算盘,这是魏夫人的宴席,就算有什么事,也是她不懂京中男女大防的过失,提也是孙敏文提,有跟班就是这点好。韩月绮看魏夫人和那些镇北军女眷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心中冷笑,见清澜皱眉,立刻按住了她。 “别管。”她警告清澜:“你敢去提醒魏夫人,我就生气了。” 清澜无奈,只得坐定了。卢文茵哪里容她们安分,立刻亲自催着魏禹山牵了军中的小矮马过来,换了鞍鞯,又鼓动小姐们,下场学骑术。清澜也被韩月绮一推,下了场,旁边燕燕兴致盎然,拉着她往小矮马边上挤:“姐姐我也要骑马,你快陪我。” “别忙。”清澜无奈教她:“不要浮躁,小心受伤,对了,阿措呢,她也没骑过马吧,别让她一个人落单。” 清澜正操心阿措,其实阿措只亦步亦趋跟着凌波。凌波离席,她也离席,跟着她出了校场,正在魏府的矮墙处,凌波笑着回头看她。 “别跟着我呀,你回去和她们一起玩,别错过好玩的事了。”她教阿措。 “我不。”阿措也颇固执:“姐姐每次宴席都离开,是去干什么呀,为什么不带上我。” 她心思深,显然不止观察一次了。 凌波只好笑:“我自然有我的事,你快回去,今日虽不是花信宴,也是好机会,你好好在宴席上待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难道姐姐不要好机会?”阿措立刻反问。 凌波哪会告诉她自己愿意虚掷二十四番花信宴去续这根红线,阿措也小,十五岁,不需要担这么重的责任,于是她只微微笑,道:“你还小,不懂,快回去吧,清澜身边正需要一个人看着呢,等晚上你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那姐姐为什么不留下来看着?”阿措固执道。 “今日韩姐姐在,韩姐姐最记仇,不会让清澜吃亏的。”凌波认真排兵布阵,笑眯眯哄她:“阿措乖,你知道我要你看什么的……” 阿措当然知道,凌波是要看清澜和崔景煜的进展,是否还有可能。她也知道,凌波只有比她更固执的,凌波不想让她跟,她也没办法,只得抿着唇道:“我知道。” “知道就好。杨花,带她回去吧。”凌波摸了一下她的头,带着小柳儿匆匆离去:“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凌波劝回了阿措,自己熟门熟路,穿过魏府,果然,在那个熟悉的马厩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裴照也是真不上进,魏家封侯的宴席,火字营的景侯爷都来贺了,他不来,在这刷他的马。凌波尽管也猜到,仍然佩服他们这类人身上烂泥扶不上墙的懒劲。 但这烂泥生得这样好看,魏家的这个马厩其实是小的,又偏,旁边长了许多构树之类的杂树,显得阴暗,午后的阳光与树丛的阴影落在他身上,点点光斑像下了一场雨。他站在马厩外边摸他的马,看见凌波走过来,抬头朝她一笑,漂亮得如同一棵开满花的树,连周围都明亮了一瞬。 - 阿措对于凌波干事不带自己这件事,是有点挫败的。 但小女孩也自有自己的方法。 她远远看见魏禹山带着几个年轻将军牵着马从那边过来,立刻装作带着杨花走过去的模样,等到近到彼此能望见了,才抬起头来,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 凌波倒也没怪错裴照,这世上哪有人不知道自己生得好看的,就连阿措也是知道的。她的漂亮是一柄锋利的刃,这些久居边疆的年轻将领哪里抵挡得住,顿时都愣了一下。 阿措立刻用帕子挡住了脸,杨花也上来用身形遮住了她。 “小姐……”魏禹山身边立刻有年轻将领想要赔罪。 “我们回去吧。”阿措立刻转身,冷若冰霜,绝不接话。匆匆一瞥才是惊鸿照影,虽然凌波没有教她什么,她也有极高的悟性,一点点掌握了自己手持的利刃。 怕什么,横竖校场要再见的。 果然回来卢文茵就迎上来,一边感谢魏禹山带着年轻将领们牵回来的小矮马,一边提议让他们教小姐们骑马,强调还是要守礼,丫鬟们搀扶着就好了,将军们只管牵马,还开了个玩笑,说:“魏夫人恕我们放肆了,让小侯爷给小姐们当马夫了。” 魏夫人自然也只是笑,道:“他是主人,本来就该听候客人们差遣的。” 其实哪里是给“小姐们”当马夫,魏禹山自然是被她卢文茵霸住给卢婉扬的,卢婉扬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也是知道魏禹山是少将军,少年心气,总归是喜欢明艳的少女,所以整个人如同一朵带露的海棠花,也不似往日矜持,上马时丫鬟自然是不扶的,她用帕子垫在手中,递给了魏禹山,垂头道:“谢小侯爷。” “客气。”魏禹山硬板板地道。 其实这时候卢婉扬已经有所察觉了,本能地跟随魏禹山的目光看了一眼,见他望着的方向是一堆小姐在那上马,所以一时还不明白。 魏禹山看阿措,阿措自然也看他,见他扶着卢婉扬上马,心中更气,旁边杨花看得好笑,提醒道:“小姐。” 阿措回过神来,才看见眼前站了三四个青年将领,都是之前和魏禹山一拨的,正是在矮墙旁边遇见的,一人牵了一匹小矮马。 “怎么称呼各位少将军?”杨花有礼有节地道。 “我不是少将军,是勋武先锋官,我叫岑叡,你叫我岑先锋就好了。”岑叡爽朗得很,还给她介绍道:“我们几个都是勋武先锋营的,他是勋武前锋左将任潼,他是任潼的副手马高,我们都会骑马,其中我的骑术最好。” 任潼听了,立刻在他背上锤了一拳,道:“自卖自夸,前日里是谁跑马输给我来着。” “那是我让你的。”岑叡笑嘻嘻地道,几人虽是一起来的,并不见竞争。阿措保持着小姐的矜持,看了正在教卢婉扬的魏禹山一眼,等到魏禹山也意识到看过来时,立刻骄矜地昂起了头。 她把垫着帕子的手交给了岑叡,道:“那就有劳岑公子了。” 岑叡虽然爽朗,但托着她的手扶她上马时,还是红了脸,但其余几个人见阿措选了他,也并不散去,也不教别的小姐,阿措问一句“这匹小马几岁了”,立刻两三个人都答:“已经一岁半了。” 阿措其实对军中生活还是好奇的,让岑叡牵着马带她在场中慢慢走,问些“为什么这些马比你们刚刚骑着的要矮?”“你们在边疆的时候怎么生活?”“打仗危险吗?”的话,岑叡本来就是个外向的性子,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兴致盎然。 “这里有点晒,我们去那边吧。”阿措指了一指魏禹山的方向。 岑叡自然是答应的,立刻把她的马牵到了魏禹山的边上,笑着给她讲军中的趣事,讲得阿措都笑起来。 阿措和岑叡越投契,魏禹山的脸就越黑。 他平生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他继承了魏帅的天赋,从小样样出色,事事好强,就算被崔景煜压一头,那也是对兄长的崇拜,同龄人中,骑马射箭,掠阵探营,乃至于鸣沙河一场大战,他立功无数,是惊才绝艳的少年英雄。 但偏偏在今日败下阵来。 阿措和岑叡,一人骑马,一人牵马,一人有问,一人就有答,在他旁边有说有笑。最气人的,是她竟然还对着岑叡笑。岑叡不过讲了一个冒傻气的笑话,说他当新兵时巡营,巡过了头,找不到自家的帐篷,又不敢一个个帐篷去问,只好去认栓马桩,她就笑得银铃一般。 他有一万个比这更好的笑话,也有一万个关于边疆的故事,北疆的大雪,春日的河滩,雪山上的鹰捕猎时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它们如何在春日里成对追逐,在悬崖上筑巢,他如何捡到一只离巢的鹰崽子,又如何瞒在营里用生羊肉养大了……这十八年所有的事,他都想告诉她,即使这需要无数个这样的午后,他也一点不觉得麻烦。 但她此刻并不在他的马上,给她牵马的是岑叡那个笨蛋,让她笑出声来的也是岑叡那个笨蛋。他的马比岑叡快,枪法比岑叡好,但他的马上坐的不是她。 连卢婉扬都觉察了,见他面色阴沉,轻声问:“少将军,怎么了?” 她知道他并不在乎自己小侯爷的身份,一定更得意于自己建功挣来的少将军,所以这样问,可惜玲珑心思落了空。魏禹山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她也仍然愿意用对于京中贵女来说是极主动的温言软语道:“少将军是想起了什么事吗?” “不过是打仗的事罢了。”魏禹山道。 但他想的是北疆的蛮子部落,他们常在春天举行赛马大会,最勇敢的少年可以赢得最美丽的少女的心,对着她的帐篷唱一夜的歌,跑马拿了第一名,就可以把她掳上马,带着她去胭脂山看日出。如果她不愿意,就把他的手腕咬出血印子也没关系。 要是有赛马大会,他一定能拿第一名。 卢婉扬就算有七窍玲珑心,也猜不到他此刻的想法,只能温声道:“其实我也很好奇少将军当初立功的事呢,一定很凶险罢?” 京中世家小姐,这已经是最大的主动了,可惜一番情丝都白送给了傻子,魏禹山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要接话,只是心不在焉地道:“一般般罢了。” 要是岑叡再给她讲一个笑话,他一定今晚就罚岑叡去清马厩,不扫光整间马厩不准回营。 好在岑叡也并没有新的笑话,因为阿措只是带着笑在马上看他,他就顿时什么都忘了,只知道憨憨地朝她笑。 “好了。”阿措看也不看魏禹山一眼,就好像身边没有这个人一样,道:“我有点冷了,咱们去那边晒太阳吧。” “好!”岑叡立刻开心地又准备把她的马牵到那边去。 魏禹山因为“咱们”这两个字的气才刚刚生起来,就听见阿措笑道:“岑公子,你也会骑高头大马吗?” “当然。”岑叡道。 “那今天劳烦你骑马,送我和我姐姐们回家呀。”阿措淡淡道:“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的马车总被人拦住呢。” “是金吾卫吧。”岑叡笑着道:“不怕的,我们镇北军有三面通行令牌,魏帅和崔将军的动不了,我等会去问小侯爷,把他那面借过来就行了。” “那太好了。”阿措笑着道。 岑叡牵着她的马往阳光里走,她连头也没回过来看魏禹山一眼。 阿措骑了一会儿马,推说累了,去更衣,带着丫鬟杨花和小月穿过了半个校场,回魏府的内院,经过回廊,被魏禹山一把抓住,十八岁的少将军穿朱红锦衣,气得眼睛都红了,将她按在墙上。 “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杨花立刻如临大敌,看一眼小月,是示意她去叫人的意思,小月也被她教得乖了,立刻提裙就走。 少年人的心意,炽热如烈火。一个是不懂京中规矩的边疆少将军,一个是初入京中花信宴的江南少女,因为年纪小,所以不知轻重,就算听了许多规矩,并未学会,才会有这硬碰硬的交锋,看着就觉得痛。 但阿措手段虽然未足,但也学会了凌波的独断专行,自己还没脱身,先朝着小月道:“小月,不准去。”不管杨花露出多么不赞同的神色。 她约束住了自己的侍女,继续昂着头看他。少女的面孔艳丽如六月的榴花,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魏禹山咬紧了牙关看着她。 “你为什么让岑叡给你牵马!” “你不是也给卢婉扬牵马吗?”阿措只平静反问。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像拥有了一匹不驯服的野马,知道危险,也知道是玩火,但少年的身体靠得这样近,锦衣下的胸膛炙热而起伏着,看着你的眼神既愤怒又克制,会为你的一句话露出被刺伤的神色。你清晰知道自己可以掌控他的情绪,光是想想,就知道心中像有热流在涌动。 原来这便是做红颜祸水的感受。 “我以后不会了。”魏禹山抿紧了唇道。 阿措并不买账。 “先说清楚。我可没有跟你做什么交换。” “是我自己的决定。”魏禹山立刻就上钩。 阿措于是得寸进尺。 “那我还去找岑叡骑马呢?”她平静问他。 这一句刺痛了魏禹山,他眼中又露出那种愤怒的神色,一拳打在了墙壁上。魏家的宅邸虽然是经年的矮墙,但这一拳下去,他的手也仍然受了伤,拳骨上立刻流了血。 “小侯爷!”杨花惊呼,但被阿措的眼神制止,不敢上来。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从一开始就是,什么岑叡卢文茵,都不过是过客,阿措知道,他也知道。 “你要什么?”魏禹山咬牙问她。 “我要你和我一样尊敬清澜姐姐,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把叶家当成自己的家,不许再妨碍她们。”阿措图穷匕见。 魏禹山抿紧了唇。 “办不到。” “为什么?”阿措立刻追问,她错过当年的故事,只能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大致的轮廓,她看出凌波的意图,也愿意促成她的愿望,让这故事获得戏中花团锦簇般的大团圆结局。她不明白魏禹山为什么要横在中间。 而魏禹山没法回答他。少年的犬齿锋利,几乎把自己嘴唇都咬出血来,也不肯吐出半个字来。 为什么办不到呢?为什么不肯把叶清澜当成自己的姐姐呢。她是这样完美的姐姐,温和又端正,永远会微微笑着,包容他们的少年意气,还为他们挡在追责的大人面前。他知道答案,但他无法告诉阿措。 因为他曾这样做过,因为他曾认真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就如同把崔景煜当成自己的兄长一样,那样信任。就像母亲为什么会那样对叶清澜无礼,明知是罗夫人她们冒犯也不维护叶清澜,那是最深的失望。她在大战前夕抛弃了他们,她背弃自己的承诺,也背弃了他们。 但这些东西他说不出来,崔景煜都不说,他都不叫痛,他魏禹山有什么资格叫痛。他只能像个刺猬,像被激怒的小狗,朝着叶家人吼叫,却说不出自己充满敌意的理由,连说出来都像是背叛。 - 所以他只能固执地朝阿措道:“我不准你和别人一起!” 阿措立刻针锋相对地昂起头:“凭什么?” 凭什么,魏禹山回答不出来,京中二十四番花信风,小姐和王孙都自由,愿意嫁谁,愿意和谁在一起,是就连天子也无法干预的。是啊?凭什么呢? 杨花都要替他说出来了,因为你喜欢她,因为少年人的喜欢就是这样毫无道理的东西,因为十八岁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炽热,不顾一切。 但魏禹山不明白,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被阿措问住了一样,沉默地看了她很久,然后忽然转身而去。 是该觉得躲过一劫的,但杨花心中也怅然起来,她紧张地看了一眼阿措,见她只是仍然安静地靠在那堵墙上,像一只被钉住的蝴蝶。 就在杨花以为她是被吓坏了的时候,阿措却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墙上被他打出一个凹陷的地方。陈旧的石墙上糊着一层石灰,被打得龟裂开来,触手几乎是温热的。 那上面有他的血。 杨花见她用纤长手指摸着那堵墙,忽然心中一跳,像是大祸要来临似的,连忙叫“表小姐”。 阿措这才回过神来,收回了手,见杨花和小月都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顿时笑了。 她这一笑像极了叶凌波,小女孩模仿自己的姐姐,向来是会学得很快的。 “没事了,我们回去找清澜姐姐吧。” 24 白马 清澜没想到,她来赴宴是要照料自家妹妹的,结果宴席一散,妹妹全不见了,就剩她一个人在校场,还被夫人小姐们裹挟着,也到了骑马的人群中。 马少,人多,她虽然下场,其实不愿意骑,只站在旁边看,听见旁边有人笑道:“快让让,小心撞到。” 原来是罗夫人,她正骑着罗勇的胡马,有些控不住,罗勇在旁边替她牵缰绳,一路走,一路笑。卢文茵那边正和众夫人说笑,杨巧珍在那大发议论,道:“马也不会骑,算什么大家小姐,根基浅薄……”有魏夫人背书,又有卢文茵大肆鼓动,小姐们早骑上了各自的小矮马,由年轻将领们牵着在校场中走,双双对对,倒也温馨。 “清澜姐姐小心。” 清澜听到声音回头,原来是傅云蕊,她怕自己被排挤,亲自带着尹鸿煊过来牵马,朝她道:“我身体不好,骑不了马,让尹将军带着姐姐熟悉一下吧?也好为春狩做准备。” 清澜看了一眼尹鸿煊,知道他和崔景煜一样,是在魏元帅手下成长起来的,如同师兄弟。他神色有些板板的,显然对当年的事也和魏夫人他们立场一致。 “多谢了。”她淡淡道:“还是不麻烦尹将军了。” 傅云蕊怔了一怔,朝尹鸿煊认真看了一眼,大概觉得是他态度的缘故,尹鸿煊不情愿地道:“不麻烦的。” 清澜仍是微微摇头,她虽温柔,却自有一股坚决在。借着看尹鸿煊的马,越过他去,看见崔景煜站在不远处。 他似乎也并没找到结对的小姐,尽管许多小姐期盼地看着他,他也只是专心抚着自己的马,实在是不解风情。 清澜心中泛起苦涩来,垂下眼睛,刚要回绝傅云蕊夫妻,背后却忽然被人拉扯了一下。 她只当是杨巧珍等人又作怪,没想到回过头来,只看见一个马头,是崔景煜当初在京中骑过的一匹小白马,叫作白麒麟,今日不知被谁牵出来了,竟然认出了她来,直接叼住了她的衣袖,亲昵地拿头蹭她。 “是你呀。”她并不慌乱,笑着摸了摸白麒麟的头,崔景煜的马中,这匹小白马和她最熟,那时节为了赴花信宴,她常穿华丽锦缎,小白马温和干净,不会弄脏衣裳。 傅云蕊却当是这匹马失控了,连忙叫尹鸿煊牵开,小白马倔强得很,根本不肯走,四蹄落桩,和尹鸿煊角力。清澜连忙劝道:“别用蛮力拉它,小心弄伤它……” 背后响起一声呼哨,小白马忽然不倔了,挣脱了尹鸿煊的手,朝呼哨的方向跑了过去。众人回过头去,才看见崔景煜站在了他们身后。小白马更听他的话,用头不断地拱他。 清澜心中的苦涩一层层漫上来,表面仍然平静如海。 “白麒麟不听话,冒犯小姐了。”他只这样说道。 “哪里的话。”傅云蕊不知就里,笑着替清澜回道:“都是自己人,崔侯爷这么客气干什么?白麒麟平时也挺听话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马的记性好,是会这样的。”崔景煜淡淡道。 他也知道这句不该说,但还是说了。冬日下午惨淡的阳光下,她的脸色因为这句话白了白,但很快恢复成平静的样子。 她向来比谁都平静。 “马的记性好,难道比人还好吗?”有人的声音笑着问道。众人一惊,原来是韩月绮,她与崔景煜也四年未见了,已经是高门贵户少夫人的模样,扶着丫鬟的手,神色带笑。 “沈少夫人。”崔景煜也回以她新的称呼。 “说到记性好,崔将军四年前离京时,还欠我一桌酒席呢。”韩月绮笑着打趣他,意有所指地道:“如今是侯爷了,这桌席不知道什么时候还?” “沈少夫人提醒得是。”崔景煜道:“我明日订一桌酒席送到府上就是了。” 韩月绮可不买账。 “我要你订酒席干什么?谁没吃过席似的。我要崔将军在别苑设宴,请我们赏紫桐花,看衔山月,再打一只白狐狸,给我们做披风。”韩月绮笑微微道。 满校场的人群中,她打着只有崔景煜和叶清澜两个人听得懂的哑谜。桐花宴是他们俩定情的宴席,他曾经陪叶清澜看过紫桐花,赏过即将落山的月光,也曾经搜遍整个猎场打来一只白狐狸,陪伴她整个冬天。 她要崔景煜还的,是谢媒宴,因为四年前,她也曾为两人牵线搭桥,亲眼看着他们走到圆满。 “不用了吧。”清澜比他先出声,她早早修炼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过是这样垂着睫羽,声音都如常:“侯爷近来诸事繁忙,只怕没有空。” 她总是这样,一个人替两个人做完了决定。 崔景煜抿紧了唇。他唇抿紧的时候总是很冷,周身肃杀,像一柄没有出鞘的剑,手指还没碰到,就已经触到了寒气。 “那就不用了。”他立刻也冷冷道。 清澜像被扎了一下,但却有种颓丧的安心。 韩月绮却不容她颓丧。 “谁说不用的,被欠的没说什么,欠人的反说不用了,崔侯爷想赖账不成?”她不管这两人的弯弯绕,只管宣布:“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瑞香宴后,在侯爷府上设宴,我也知道侯爷府上没有女主人,自然会带着清澜去帮忙张罗的,侯爷只管提供地方,还不好?说好了,谁也不准缺席,就这样说定了。” - 其实叶凌波离开没有别的缘故,就是为了找裴照问崔景煜的事。 镇北军人住得不怎么样,马倒是住得很好,一匹马一个隔间,裴照在喂他那匹瘦得可怜的老马,马槽里放着浅浅一层蔫了的青草,也没看到多少料豆。 叶凌波见面倒不忙着问崔景煜的事,先嫌弃他:“裴照,你这马怎么喂的,瘦骨嶙峋的,缺钱就跟我说,看着怪可怜的。我前两天还让柳吉寻了个方子呢,专门给马长膘的。” 裴照只是笑:“青狮子有它瘦的缘故。” “青狮子?从来没听过名马叫这名字的,狮子骢倒是有一个,是哪朝的来着?”凌波在他面前倒随意得很。 “唐朝的。”裴照摸着马的头,青狮子虽然是匹老马了,眼睛倒还亮亮的,毛色是介于青色与玄色之间的颜色,表层的毛已经白了,有些黯淡了,像压箱底的狐裘上的锋毛。 凌波看着,也有点想摸,犹豫了一下,伸手没伸到底。裴照看出她心思,笑着把青狮子的头牵得往左一偏,青狮子的头就送到了她手中。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摸?”裴照笑着问她。 凌波自然是要嫌弃的。 “一般般。”她拿出帕子来擦手,说完,见青狮子很通人性地看自己,怕它心中受伤,立刻宣布:“我回头给你打个辔头,用金子打,好不好?” “金子不好。”裴照也学她语气跟马说话:“我们不要。” 凌波立刻嫌弃地瞪他。 “你自己不上进,还带着马也不上进。”她擦完手,只朝他问:“打听到什么没有?崔景煜这四年怎么过的,没在边疆留下什么首尾吧?” 她不自矜是未嫁小姐,首尾这种话也问得出来,裴照听得好笑,把一张表递给她。 凌波接过,她是管家的小姐,看东西极快,翻看一遍,还算满意,道:“这是崔景煜的年资表?十五岁入军籍,二十四岁封侯,倒也算快了。你的呢?” “丢了。” 凌波知道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所以也并不管他,又问:“还打听到什么没有?他这几年怎么过的,回京之后干了什么?听说卢文茵以陈家的名义把山字营的将领宴请了一个遍,他去了几次,席上发生了什么没有?” 她问一长串,裴照只笑眯眯:“我不知道呀,我又没去过。” 凌波只想拿年资表把他抽两下。 “那鸣沙河的事,你是知道的吧,这四年发生了什么,我只觉得他性格也冷漠许多。”她皱着眉,到底是闺阁小姐,只能凭想象:“那一战赢得很惨烈吗?” “赢了就好,哪有什么惨烈不惨烈。”裴照道。 “胡说,你的五千人不是都送在那了吗?怎么会不惨烈?”凌波警告地看着他:“你别想混过去,给我细细道来,崔景煜到底怎么封的侯?” 裴照又伸手去摸青狮子的马头了,就在凌波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他却不紧不慢地道:“不过是北戎人在鸣沙河上游设伏,知道镇北军从下游过,准备来个水淹三军,被我发现了,打了半天没打过,崔景煜来了,夺回了断龙闸,才有后面的玉门关大捷,收复西北,所以山字营两个人封了侯。” 凌波听了,只觉得他还是有点避重就轻,但到底明白了经过,知道没什么晦暗的事,也就放心了。 “那我知道了。”她收起那张年资表,递给小柳儿,道:“柳吉。” 柳吉立刻上来,把一个锦囊递给裴照,裴照接过一掂,见里面是银子,顿时笑了。 “多谢叶二小姐赏赐。” “你别耍宝。”凌波警告地看着他:“银子不是给你花的,是让你去置办两身好衣裳,给我去参加花信宴去,有什么人靠近崔景煜,或是哪家小姐朝他示好,你都要告诉我。” 她把裴照周身扫了一遍,嫌弃道:“京中都是先敬衣裳后敬人,你穿成这样,生得再好看也没用。花信宴上人人都在预备定亲,你天天跟马玩,能有什么出息?下一宴瑞香宴,你给我好好收拾赴宴去,听到没有?” 裴照只是笑:“知道了。” 叶凌波说他生得再好看都没用,其实是假话,他这样的相貌,就算不穿锦衣,光是出现在花信宴上,都能惹得京中那些世家小姐心神荡漾,京中小姐虽然联姻的居多,但也有的是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只求才貌仙郎,不看家世背景的。就算看上探花郎,也要榜下捉婿绑回来的。裴照生得比探花还漂亮几分,不怕没有几家小姐看上他。 虽然卢婉扬目标明确,不会中美人计,但能搅浑一下花信宴的水也好。 - 凌波回来,知道了韩月绮的安排,虽然惊喜,但还是有点担忧。 “只怕没这么简单。”她道:“韩姐姐,你是知道的,这两个人都有些拧巴在身上,牛不喝水强按头,你把他们凑在一起也没用,还是要慢慢解开心结。” “你情我愿的事,能有什么心结。”韩月绮想得坦荡:“大好时光,男未娶女未嫁,早日成双成对,不要辜负青春才是正道理。” 凌波劝她不动,只隐隐觉得不对劲,也只好先放下。看那边校场上,魏禹山丧门神一样站在旁边,卢文茵几次提起话头,让他去陪卢婉扬骑马,他也不理。 “这小子还算有点眼光。”凌波道。 “什么眼光,不过是头犟牛罢了。”阿措在旁边嫌弃道。 凌波听笑了。 “你还记恨上次他拦住你和燕燕的事呀。”她浑然不觉,还蒙在鼓里:“好了,你身子弱,也别去骑马了,当心着凉,等碧微来了,让她射箭给我们看。” 25 进谏 沈碧微向来是难请得很,堪堪卡在长公主殿下驾到之前来赴宴,被叶凌波又嫌弃道:“你再晚点来,大家一起接你的驾算了。” 酉正三刻,长公主殿下銮驾到,已经说好是寻常赴宴,所以今日没有再出穿着礼服朝拜的笑话,魏夫人可能狠狠补习了几天礼仪,请了个宫里出来的嬷嬷在身边提点着,倒也像模像样了,亲自迎了长公主殿下入席,魏夫人亲自上前侍奉,平郡王妃布菜,魏夫人安箸,景侯爷夫人来进羹,沈夫人连忙接过来,道:“哪能劳烦老封君?” 席上并无别的事发生,等到散席时,沈碧微却不见了,清澜心中知道是什么事,正张罗妹妹们上车,前几次她看得松了点,又是被魏禹山掀了帘子,又是凌波马车找不见人,所以她也只好打起精神,看好她们。 谁知道她回去找韩月绮道别时,被一对宫娥拦住了。她们都极年轻,十五六岁,道:“请叶大小姐随我来。” 清澜跟她们绕过回廊,看见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女官提着灯笼,等在那里,像一幅古画。其实清澜一见长公主殿下,哪怕只是侍从,便觉亲近,这种在佛前陶冶惯了的气质是骗不得人的,彼此相见,都十分熟悉。 这女官对她也很客气:“叶大小姐,殿下有请。” 清澜其实心中知道是什么事,见她这样态度,先心安三分,随她穿过回廊,进入长公主殿下歇息的正殿,太监宫女都在外间伺候,内间帘幕低垂,熏香的气味像极了寺庙,长公主殿下倚在睡榻上,闭目养神,一个宫女在边上捶腿,还有个老嬷嬷坐着说话。 沈碧微就站在旁边,见清澜进来,也并不惊讶。 “殿下,叶大小姐来了。”女官上前禀报道。 清澜低眉垂目上前行礼,她的礼节是没话说的,连沈碧微也未必比得上,女官见了,面上先多三分赞赏,只有长公主殿下神色不动,也并未让她免礼。 “是吏部的叶家?”长公主殿下问道。 “回殿下的话,臣女父亲供职吏部侍郎,舅父供职御史台监察御史。”清澜回答道。 上次在赵家,其实被沈碧微带歪了,她不愿意报外祖父家的名号,其实贵人垂询,报父母两边来历才是正礼。 “哦。”长公主应了一声,旁边宫女捧上茶来,她饮了茶,才不紧不慢道:“方才碧微和我说了一番话,似乎有些道理,只是没很明白,我问她是谁说的,她说是你让她劝我的,我便唤你过来,细讲讲,什么叫作‘怀璧其罪’,什么叫‘烫手山芋’?” 如果说长公主殿下这几日来都是在扮演一个神龛上的“贵人”的话,这大概才是她进入花信宴以来,问的第一句话。 但凡对权力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句问话的重量。 而清澜平静地扛下了一切。 “回殿下的话,是臣女让沈小姐对殿下进言的。若有失言,也是臣女的过错。” 沈碧微听到这话,立刻就要上前,被长公主瞟了一眼,只得停下。 “抬起头来。”清澜听见长公主道。 清澜抬起头,仍然垂着眼睛,她当然知道长公主是要看她,不是让她看自己。仰面视君,无异于刺王杀驾,是她五岁随母亲赴宫中宴席就明白的道理,十八年过去,她仍是跪在阶下礼节周全的叶清澜,只是前面再没有母亲的衣角。 她有极好的面相,是最端正的世家小姐,温顺而优雅,又带着文人风骨。 “你为什么让她对我进言?”长公主问道。 “二十四番花信宴,是京中大事,镇北军回京受封,也是国之大事,两件大事撞在一起,难免人心惶惶,流言纷纷。世人愚钝,不知道长公主殿下主持花信宴是为了安置未婚的将官,而不是为了拆散患难夫妻。花信宴事关世家婚配,怀璧其罪,是烫手山芋。所以官家交由殿下来主持,是信任殿下,殿下也愿意为官家分忧。我等身为臣女,自当尽心竭力,为殿下筹谋,勇于劝谏,拨乱反正,不得以自身利害为念。” 清澜娓娓道来,条缕清晰,连一旁的女官也听得眼神一亮,露出赞赏的表情。 长公主殿下却神色不动。 “既是事关重大,你只需提醒我慎重便是。何须用上劝谏二字?”她的声音像来自高高的云端,几乎将人骨骼都看透。 “劝,是要我改心意,谏,是臣子直言规劝,要为君的人改正错误。”她轻描淡写点出叶清澜话中深意:“你也担心,我想替镇北军的将领休妻再娶?” 殿堂内气氛顿时一冷,叶清澜仍然垂着眼睛,抬着头安静跪在地上,并不说话。 但她的不回答已经是答案。 “你放肆!”公主旁边的女官第一个发难:“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质疑殿下?” 叶清澜仍然垂着眼睛,白色的面孔漂亮得像一朵莲花,看不出一丝慌乱。 “殿下不需要替镇北军的将领休妻再娶。”她这样平静回答长公主:“但只要花信宴上再出现任何休妻再娶的事,世人都会默认是殿下的授意。” 她抬起眼睛,安静地看着长公主道:“怀璧其罪的,是殿下,手捧着烫手山芋的,也是殿下,生在帝王家,殿下应当早就明白了这道理。不是吗?” 满座皆惊。那女官指着她,几乎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是了,宫闱中的人赞赏一个人,多半是夸她礼节周全,不比宫中差。但如果一个人,能讲出宫中的人都讲不出的话,那恐怕她们也从容不起来了。 “你放肆!”女官正要喝止她,却被长公主抬手阻止。 年轻得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艳丽得如同一株墨红色牡丹的长公主殿下,似乎并未被清澜的话震惊,而是十分平静地问:“那依你的意思,本宫当如何自处呢?” 她以礼相待,清澜自然也以谋士的礼节回。 “昔日子路问孔子:‘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我能回答殿下的也只有这一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为今之计,殿下不如先办一席,晓谕天下人殿下主持花信宴的初衷,然后设负责人若干,分别约束京中侍女、镇北军将领,嘉奖镇北军女眷,选出数人,封为诰命。再静观后变。” 她引用的论语典故,是卫国礼崩乐坏,卫灵公昏聩无道,子路问孔子,如果卫君请你去主持朝政,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孔子回答的是先正名。凌波闲时发的牢骚并不假,花信宴如今确实礼崩乐坏,夫人里,本该主持的几个老王妃病的病,老的老,平郡王妃还没接过班来,沈夫人也常年病着。小姐里,沈碧微不冒头,卢文茵强扶卢婉扬上台,弄得一片混乱。再加上镇北军回京的事,确实是烫手山芋。 要光是这些,清澜也不会管的。 但镇北军的女眷人心惶惶,京中官员宴请镇北军将领,日夜饮宴,歌伎舞女,小妾流水般送,危及花信宴的名声,再这样下去,要出大祸事。卢文茵心性歪得很,韩月绮也忙,只有她叶清澜,看得穿,也知道如何拨乱反正,才有这一番谏言。 但她其实本来也不准备谏言的。所以才会有长公主此刻淡淡笑道:“是番好谏言,但为什么要沈碧微替你进言呢?” 其实今天进来时叶清澜就并不担心,她这番话字字珠玑,长公主殿下当年就睿智英明,怎么会听不懂,更不可能怪罪她。 她于是也微笑着答。 “殿下自然不会为世俗纷扰,因人废言,但我也不能徒增殿下的负担。” 她如今身份尴尬,虚岁二十四岁未嫁,谁都要疑心她多少有点问题。不如沈碧微,是长公主看着长大的世家女,有这一番进言,在长公主面前的形象也能更好些。 但沈碧微这人不肯占人一点便宜,一定是长公主问起来,她就把叶清澜供出来了。 长公主显然也知道清澜的意思,才会看着她的脸微笑起来。 “你就不怕她吞了这功劳?虽说姐妹感情好,花信宴上事端却多。” 沈碧微真是胆大包天,这时候还不忘悄悄翻个白眼。 “花信宴的风气如何,是由殿下决定的。花信宴风气好,我们也好,功成不必在我。当然,碧微豁达如山中高士,自然不在乎这点小声名。” “叶清澜,我记得你。”长公主不紧不慢道:“当年宫中选女官,提过你的名字。” 叶清澜只是垂头行礼。 “殿下青眼,清澜铭感于心。” 于是云收雨霁,长公主赐下香囊,是宫中花样,表示对她们俩进言的嘉奖。女官亲自提着灯笼送到回廊尽头,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道:“世事如水,潮涨潮落都是寻常事,叶小姐请宽心。” 从来出色的女子之间都惺惺相惜,叶清澜也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笑着回答:“多谢姑姑宽慰。” 女官见她应对得体,心中更惋惜,送别二人,回去之后,见长公主只是拿着份食单在看,似乎把这一番鞭辟入里的进言都抛到了脑后,忍不住道:“殿下,我听说叶小姐今年二十四了……” 宫中女官也是待到二十五岁有一个大坎,或是放出婚配,或是留在宫中终老。依她的意思,不如将叶清澜收入女官之列,又用长公主的名义嫁出去,叶清澜得了体面,长公主也得了助力,以她的才貌,用来联姻拉拢一个镇北军将领也不是难事,不是皆大欢喜么? 但长公主只是头也不抬,淡淡道:“靖容又心急了。” 女官叫苏靖容,正是当初对阿措青眼有加的那个女官,到底年轻,不似嬷嬷沉稳。旁边研墨的嬷嬷听了这话,就约束地看了她一眼。 苏靖容只得接过嬷嬷手中的墨锭,一边研墨,一面看了长公主殿下手中的食单一眼,顿时眼中一亮。 “殿下真要办宴席了?” “叶清澜的谏言这样好,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长公主淡淡道:“我不先办一席,如何清源正名,对得起她这番谏言。” “是。” - 却说清澜这边,只得和沈碧微一起出了魏府,沈碧微向来是把自己当作男子一般,胡服骑马,亲自把她送回了叶家,倒也省了被人堵在路中的事。 叶清澜到了家,见她就要走,叫住了她:“怎么不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不喝了,省得被凌波抓到,又是一番啰嗦。”沈碧微洒脱地道,转身要走,忽然又回转身来,狐疑地看着叶清澜。 “怎么了?”叶清澜笑着看她。 “清澜姐姐让我给长公主进言,不是为了那件事吧?” “哪件事?”叶清澜明知故问。 她端庄坦荡的面容实在让人没法追问,沈碧微也只得道:“算了,不关你的事,都是凌波在作怪。” 她说完,也不再逼问叶清澜,只是自己翻身上马,皱眉道:“凌波又去哪了,别是又在算计什么事吧?” 都说沈家的人厉害,少夫人运筹帷幄,大小姐也气势凌人,其实是表面强势,暗地里吃亏。就好像清澜问都不用问,就知道凌波一定是在算计什么事。 就好像她刚刚也用一番忠心耿耿的谏言,冲掉了韩月绮一心要办的,和崔景煜约定好的宴席。 26 告状 长公主殿下来时,自然是众人跪伏迎接,长公主殿下走时,也自然是众星捧月,无数人簇拥着,魏夫人亲自恭送到门口还不算,无数命妇夫人、官家小姐,也都跪送到门口,仪仗重重,气势庄严。 一片严整的气氛,却被个小丫鬟打破了。 但凡贵人出行,除了仪仗之外,随扈也是必不可少的。作为接驾的魏家,自然也要与之对应,所以也有一队小丫鬟,伺候的甚至都不是长公主殿下,而是长公主殿下的侍从,搀扶她们上车驾。 魏家没有家生仆从,所以小丫鬟们有点参差不齐,虽然穿了一色喜庆的衣衫,仍然露怯。扶长公主上銮驾的时候,小丫鬟们都被宫女隔开,伺候在外围。谁也没料到队尾会冲出一个小丫鬟,往地上一跪,高声道:“请长公主殿下娘娘救救我们镇北军的遗孤吧!” 小丫鬟生得单薄,声音却又高又亮,把喧哗声都压下去了,众人都为之一惊。卢文茵反应快,立刻道:“快打出去,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冲撞殿下!” 平心而论,她这句话倒确实是为魏家考虑,可惜这地方是轮不到她做主的,长公主手下那姓苏的女官立刻皱起了眉头,看了她一眼。卢文茵也自知过火,连忙看向魏夫人。 就算魏夫人心狠手辣,敢在长公主殿下面前把这小丫鬟拖下去,也未必如愿,何况她还不熟悉京中权贵圈的深浅,只会跪下来赔罪道:“臣妇的下人失礼,请殿下恕罪。” 长公主并未理她,早有内侍上前,把那小丫鬟抓住,长公主只淡淡道:“你是何人,上来回话。” 小丫鬟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瘦骨嶙峋,是个黄毛丫头的模样,趴在地上,瘦削脊背在喜庆的红衣裳下发着抖,但口中的话,仍然句句清晰。 “回长公主娘娘的话,我是镇北军的后人,我爹是林字营的百夫长,叫作吕靖国,三年前在落鹰峡战死了,我小名叫作二丫,我娘叫我二娘。我们就住在平安坊里,已经快活不下去了。请长公主娘娘救命。” “是林字营的人?”“真是镇北军?”周围的人不禁低声议论起来,其实京中夫人倒不敢议论,反而是镇北军自己的女眷,并不知道京中规矩森严,其中罗勇的夫人最惊讶,上来道:“小丫头你真是我镇北军的遗孤,有事怎么不和我们说……” 她一面说,一面想上前拉起这丫头,谁知道人没靠近,就被内侍瞥了一眼,道:“放肆。”只得退了下去。 其实她倒未必是真爽直如此,不过是怕这丫头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想要赶紧拉她下去罢了。 “既是镇北军的遗孤,怎么不找魏侯爷求助,反而找到本宫这来了?”长公主只淡淡问道。 不止长公主,这门口的满京城的贵夫人,小姐,乃至于魏侯府的人,镇北军的人,也都在等着这小丫鬟的回答。 而吕二娘直接跪在地上,声音带上了哭音。 “回,回公主娘娘的话,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父亲战死已经三年了,抚恤金都花光了,阿娘说,仗没打完,正是用钱的时候,不准给朝廷添麻烦。但奶奶病了,阿娘手受伤了,这个冬天都说过不去了。我听说魏侯爷回京了,想上门求助,但是却被挡在门外,我就自己签了短契,进侯府做丫鬟,想赚钱给娘和奶奶治病。他们都说,魏侯爷是不会管我们这些遗孤的事的,但公主娘娘信佛,宅心仁厚,也许能救我们,我就大着胆冲出来了。”她仰着头,满脸都是眼泪,可怜兮兮地哀求道:“我知道我犯了罪,冲撞了娘娘,求娘娘只治我一人的罪,救救我娘和我奶奶,还有平安坊里一百多户街坊吧。不然这个冬天我们都要饿死了。” 她虽然一边哭一边说,但条分缕晰,句句情真意切,听得夫人们中有心软的,都为之悲伤,沈夫人也道:“殿下,听这孩子声气,是个孝顺善良的,想必不会说谎。” 长公主殿下只是平静听着,似乎在衡量她话中真假。正如叶清澜所说,身为皇室中人,这样被拦轿喊冤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如何处理,她自有分寸。 有经验丰富的嬷嬷早凑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看了一眼朝她点头的苏女官,才不紧不慢地道:“你说平安坊中还有一百多户,都是和你一样的遗孤吗?” “回娘娘的话,先前是火字营的严老将军的夫人,她在严老将军去世后一直住在平安坊,接济这些落难的镇北军遗孤,后来我娘也搬过去了,大家就渐渐聚集在一起,有镇北军的,也有凉州当地的协军,一共有一百多户,大家互相帮助,也过了三四年了。但今年冬天特别冷,大家都过不下去了……” 二丫答得入情入理,又并不超过一个十来岁小姑娘的见识,实在已经有七八分可信了。 “听说镇北军女眷守望相助,原来只是幸存的,真正为国战死的,早就流落到这些地方了呀。”有个夫人不凉不热地在后面道。 人多,一时也听不出是谁,但镇北军的女眷个个都面上发烧,魏夫人连忙道:“殿下,既是我镇北军的过失,自然由我补过……” “如今已经进了京,就不分什么镇北军不镇北军了,都是官家的子民。”长公主只淡淡道:“既是为国尽忠的战士遗孤,又求到了我面前,自然由我处置了。起来吧,你叫吕二娘是吧?” 宫女上来,把还在发抖的二丫扶了起来,她脸上泪痕未干,战战兢兢地答道:“是。” “要是我查明一切属实,自然会帮你安置平安坊那些街坊。就是分一些田庄给他们经营,也不是难事。”长公主的眼神如同月光般笼罩她:“但你可不能说谎……” 二丫立刻又跪了下去,举手发誓道:“公主娘娘,要有半句虚言,二丫一定被天打雷劈,任由公主娘娘处置。” “都天打雷劈了,我还能怎么处置你呢?”长公主带着笑道。 众夫人顿时识相地都笑了,为长公主的诙谐。 “起来吧,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也很勇敢。”她淡淡道:“要是查明属实的话,就留在我身边,让女官来教养你吧。为国尽忠的烈士家属,流落在民间,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二丫还愣着,那苏女官早把她按下去,道:“傻孩子,还不谢恩。” 二丫反应过来,连忙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谢公主娘娘,公主娘娘千岁千千岁,福寿无疆。” “还是殿下宅心仁厚!”“要不怎么说小孩子都知道呢,殿下的善名早就传得世人皆知了!”“这孩子由殿下教养,以后一定是不用说了。”众夫人顿时都上来贺喜,有反应快的,还拿出见面礼来给二丫,金镯子白玉佩,也都给她戴上了。长公主殿下只是淡淡道:“事情还没查明呢,也许镇北军并没有在安置遗孤的事上有过失呢……” 她这话一说,二丫连忙又要陈情,被苏女官掐了一把,道“傻孩子”,二丫也聪明,知道长公主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于是就不说话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看向魏夫人。 魏夫人顿时如芒在背,硬着头皮上前道:“是臣妇身体不济,只顾着忙府里的事,忘了去探望这些遗孤了,求殿下恕罪……” “那也说明你安分得好,不必介意。”长公主殿下淡淡道,扶着女官的手,上了銮驾。朝二丫招了招手,二丫胆大,真就跟着上去了,坐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这装饰着金玉绸缎的凤鸾车。 “恭送殿下銮驾回宫。”众夫人连忙跪下送驾。心情自然是各有千秋,亲近魏家的,疏远魏家的,心中各有一把小算盘。精于权术的,自然知道其实魏家并没有做错什么——魏夫人回京自然不能去探望什么遗孤,这不是勾结旧部养死士么?是取死之道。相比之下,今日因为所谓的疏于照料,在众人面前留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被长公主落了面子,反而是小事了。 左也是错,右也是错,厉害的不是长公主,而是这事背后有那一双回天妙手,能在这样巧妙的时刻,用一件这样巧妙的事,在这么盛大的场合,既落了魏家的面子,又彰显了长公主的仁德,让魏家吃了这么大的一个哑巴亏,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都说魏家煊煊赫赫,炙手可热,其实京中也自有世家在虎视眈眈,沈家结交火字营,陈家少夫人和魏夫人交好,这局棋渐渐明了。今日这一招,不知道又是哪个高人下场了? 众人纷纷扰扰,猜疑自不必说。却说长公主殿下的銮驾,穿过南城,刚刚回到公主府中,还没下銮驾,消息早就来了。 一个内侍匆匆赶来,穿过正在伺候长公主下銮驾的众人,在嬷嬷身边说了什么,嬷嬷又附耳说给长公主,长公主听了,看了二丫一眼,二丫仍然一脸坦诚地看着她。 “公主娘娘,我没有说谎吧。”她认真地问长公主。 长公主笑了,她伸手摸了摸二丫的头,修长手指上带着宝石的戒指,有一丝凉意,但二丫乖巧地没有躲闪。 “谎倒是没有说,但我怎么听说,有个好心的世家小姐要接济你们,还找了活计给你们做呢?”她不紧不慢地抚摸着二丫的头,道:“这不像是过不了冬的样子吧?” “我没有骗公主娘娘。”二丫倔强地站了起来,道:“我娘说了,做人要有骨气,别人可怜我们,接济我们不能要,平安坊的街坊也都是这么说的。叶小姐没有欠我们,我爹是为国家战死的,要求助也该问娘娘求助。所以我才找娘娘的!” “好了好了,知道你有骨气了。”苏女官看得笑起来,上来打圆场,道:“还敢跟娘娘置气,还不快跟殿下赔罪呢,你这模样,以后怎么学规矩。” 二丫倔强地咬着牙,但还是听话地朝长公主赔罪道:“二娘不该冒犯公主娘娘,请殿下恕罪。” “学得倒快。”长公主倒也没生气,反而笑了,朝苏女官一挥手,苏女官会意,立刻拉着二丫下去了,一面走,一面还说些“瞧你瘦成这样,跟猴似的,到底多大了,十二岁?可不许骗人……”之类的话。 长公主府中已有十数年不见新面孔,也难怪苏女官看到个小孩子都觉得新奇,把二丫当成个新到手的小玩意。 明华长公主下了銮驾,嬷嬷过来搀扶,沉声道:“那叶家小姐……” 话没说完,长公主唇角一勾,嬷嬷会意,也忍不住笑了。道:“这算是什么事呀。” “都说叶仲卿探花出身,花样多,女儿聪明点,也难免。”旁边的内侍也嘲笑道。 一个女儿,端端正正做女君子,劝谏的礼节,赶得上魏征劝唐太宗了,难得是心诚,只为大家好,不管是魏家还是沈家从中得利。另一个女儿,却这样剑走偏锋,不声不响,让魏家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京中今年的花信宴,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27 赌徒 叶凌波行事,向来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就连魏家那场热闹戏,她都只看了前半场,就早早离场,省得被夫人们散场的人潮堵住,马车半天回不来。 她压根没参与夫人小姐们的议论纷纷,早早回到家中,喝了一碗驱寒的姜汤,又和阿措燕燕玩了会儿牌,早早睡下。第二天睡得大饱,看外面雪色晶莹,懒洋洋伸个懒腰,问小柳儿:“什么时辰了?” “已经辰时了。”小柳儿在点茶,到底忍不住,又道:“那人来了。” 凌波只“哦”了一声,继续在床上翻了个身,拿起铜镜来懒洋洋看自己的脸睡肿了没有。 “小姐,那人卯时就来了。”小柳儿又道:“外面可冷了。” “知道了。” 凌波说完,不紧不慢起床,洗漱,梳头,换衣裳,还不忘让小月去给盆子里的水仙花换水。等到小柳儿又要不忍心的时候,才慢悠悠披上白狐肷,出了门。 一夜大雪,天地间一片晶莹。三年前凌波在古董铺子赚了一笔,把后院的小巷子都翻了新,换了碧色的琉璃瓦,衬着柿子树上的雾凇,别提多漂亮了。 这样漂亮的景色,是要配个美人的。 裴照这样的人,自然是冻不死的,大冷天,一件皮草披风也不穿,只是一件青色斗篷,打着把破伞,衬着满天的雪色,容貌昳丽中又透出一份清冷来,实在是画一般。 相比之下,凌波就平淡得多了,价值千金的白狐肷也改不了她容貌的寡淡,被裴照拦住,按在墙上时,那笑意也只是从容,不见艳丽。 “嚯,裴将军生气了。”她还笑着逗裴照。 裴照倒不生气,只是失望。他不笑时原来是这样,眉目都锋利如画,睫羽沾了薄雪,这样好看,一个人就胜过千山暮雪。 “原来叶小姐都是骗我的。”裴照倒还平静,只是神色厌恶:“什么打络子,接活计,原来只是为了骗二丫去送死而已。” “二丫死了吗?”凌波笑着反问他。 裴照并不回答,只是抿了抿唇,冷笑了起来。 “你不过是拿他们做一把刀,去对付魏家罢了。” “所以呢?”凌波懒洋洋地问他:“怎么?他们不能做刀吗?还是做一把刀是很丢人的事?裴将军觉得二丫他们一辈子只能在小巷子里学着洗衣服做饭打络子,拖着鼻涕连一只梨都买不起,我却觉得富贵皆可求。裴将军只知道可怜接济他们,我却助她去博一场泼天的富贵,你我之间,到底谁才是看不起他们的人?” 她说着京中小姐绝不会说的话,素净面孔上一点脂粉也无,就这样平静地站在明亮的雪光中,神色闲散地看着裴照的眼睛。 裴照都难撄其锋。 “如果你赌输了呢?”裴照问她。 “那就赌输了呗。十赌九输不是吗?从来富贵险中求,你们打仗不也是九死一生,为的是凌烟阁万户侯!他们的父辈当年也是为了功名战死沙场,他们有这样的血性,凭什么要骈死于槽枥之间?我和二丫说得清清楚楚,她愿意赌这一场,裴将军却想将她圈养起来,这才是看轻了他们吧!” 这样的锋利,一番话说得人野心勃勃,热血沸腾,她的瞳仁极黑极亮,里面似乎有熊熊燃烧的火焰。 连裴照也只能退而自嘲地笑。 “怪不得叶小姐第一次见面就猜我是赌徒。”他笑叶凌波:“原来叶小姐才是一身赌性。”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想要力争上游,不赌怎么行?”凌波只平静告诉他:“裴将军也大可不必视我为洪水猛兽。” 世人愚钝,只相信坦诚,相信善良如白纸,相信愚钝的真,不知道其实要操纵人,最终也是要带着一点真心。至少昨日下午长公主离席时,没人比她更希望那个叫二丫的小姑娘赌成功。 但她没猜到裴照的回答。 “那倒不至于。”他看着叶凌波的目光甚至有一丝赞叹:“我并不怕叶小姐,只是……”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叶凌波替他续完接下来的话。 “也不是。”裴照的回答再次出乎她意料,笑着逗她:“只是我在想,叶小姐手上少了一百五十户的人质,还怎么和我合作呢?” 凌波也有点意外,在她眼中,世上男子不过分两种,一种是愚钝到看不穿她真面目的,一种是看懂了敬而远之的,就连她自己的父亲叶大人,也是介于两者之间,一面死端着父亲的威严,一面隐隐地有点怕她。毕竟,相较于清澜的光明磊落,她叶凌波,可是常年行走在黑暗中的人。 但裴照看她的神色,和谁也不同。不像是畏惧,甚至没有敬而远之,倒像是在研究她一般,甚至连惊讶也无。就连她野心勃勃时,他也没有跟世上其他男子一样感觉到被冒犯。倒像是早就见过她这一款人物一般。 也是因为裴照身上这点特别,凌波才说出接下来的话。 “裴照,说真的,我确实觉得你是个人才……” “监视崔景煜的人才。”裴照不紧不慢地替她补上。 叶凌波朝他翻个白眼。横竖她早不在乎在他面前的形象,不然也不会脂粉也不涂就来。 “是续红线的人才。”她嫌弃地纠正他。她行事诡秘,鲜少有人知,虽然姐妹亲近,但都不知道她的棋路,就算韩月绮,也是点到即止,第一次提及自己的计划,老辣如她,也有点心潮澎湃:“你不懂,裴照,我要做一件天大的事,做成了就是回天妙手,这件事极难,但我一定要做成!没有别的选择!” 阿措问她情爱,其实这辈子她与情爱绝缘了,她最爱的人是清澜,她要续这根红线,她要堪破崔景煜的可不可靠,母亲去世后的七年太苦了,她要清澜一辈子都美满幸福,为此要动用她的一切力量和才智也在所不惜。 裴照看着她的野心勃勃,有种叹为观止的神色。 “叶小姐这件天大的事需要我帮忙?”他明知故问。 “当然。”叶凌波立刻盯着他问:“裴照,你要什么?财还是名,还是地位,你知道,爵位也不是不可得,鸣沙河一战,你的五千人马不该白死……” 裴照笑着朝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这番煽动对二丫用就行了,不用对我。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一件都没有?”凌波显然不信,她立刻狐疑地盯着裴照,想从他那神像般俊美的脸上看出破绽来。 裴照只是笑。 “要不这样吧?”他笑着问凌波:“我帮你的忙,只要你在这过程中找出我想要什么来。” “真的?” 凌波当然知道不是真的,裴照这人身上有种游戏人间的感觉,也许他只是旁观自己这一场愿望什么时候落空也不一定。 但他既然说了“真的”,凌波也就不往下追究了。 “好了。”凌波把他身上打量一下,顺手扔了一页纸给他,正是之前崔景煜的年资表:“明天长公主府上办宴席,镇北军将领都会到,你也去吧。” “看情况吧。”裴照道。 凌波真是服了他,明明落拓得连个爵位都没混上,一天到晚倒还有许多正事要忙的样子。 所以她放任裴照跟他道了别,走到巷口,才叫住了他。 “喂,裴照。” 裴照回头,只见一团青色朝自己扑了过来,正是一件青狐肷的披风,和凌波身上那件白狐肷不相上下,称得上价值千金。 “给你的。”叶凌波如同演义中一掷千金的主公一般洒脱:“别整天穿得破落户一样,丢我的人。” 她这样嚣张,连她的丫鬟也一样盛气凌人,凌波掷了狐肷披风,自有她的丫鬟来给裴照递上一把好伞,还奉送一句:“我们小姐才不需要人质,从来跟着她的人,都是死心塌地的。” 裴照听得好笑,刚想问一句到底还有多少跟着她的人,她们已经匆匆离去,只在巷子里留下一地的脚印。 28 世子 长公主府的宴席,果然盛大。 其实与其说叶凌波是来参加宴席的,不如说她是来看魏家的笑话的,短短两天,那件事的余波还没过去,正是传言最轰轰烈烈的时候,魏夫人焦头烂额之际,反而更依赖卢文茵,叶凌波见了,也只有暗骂一句“蠢货”而已。 她只管悄悄观察崔景煜和自家姐姐的状态,韩月绮的宴席落了空,其实不落了空她也觉得不太靠谱,这两人面也见过几次,实在是打了一百个死结,不解开就算按头在一起也是不成的。 何况崔景煜如今炙手可热,魏侯府当众丢了人,他只有更好,长公主亲自过问,崔侯爷在外面宴席坐了首席,平郡王亲自招待,叶凌波连一点痕迹都摸不着。 她只能依赖裴照。 但裴少将军实在是闲云野鹤,半日不见人,实在让人生气。找人时又错过一出好戏,是在长公主驾前的事。 长公主府上的宴席,自然是男女分席,外面男客点了戏,是要进来请长公主的旨意的,他们也会凑趣,知道魏禹山年纪轻,才十八岁,算得上少年的年纪,故意让“魏小侯爷”进来请旨,进来之后,果然小姐们躲在帘后,夫人们却都笑了起来。 长公主身边倚重的嬷嬷姓宋,是长公主昔日的乳娘,是封了品阶的,如同老封君,她接过戏本,率头开始取笑魏禹山:“怎么小侯爷大好年纪,只点些打打杀杀的戏,像《山遇娇》《雀屏选》之类的戏也该点点呀,也好合花信宴的节令呀。” 她都开了头,夫人们顿时都笑了,有的开始说小侯爷是害羞,有的夸起他的礼节相貌来,还有的直接问起魏夫人:“小侯爷平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说出来咱们也好做媒呀。” 魏禹山平时虽然脾气怪,这时候还是守礼的,又是在驾前,只能红了耳廓,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杨巧珍这时候哪有不发力的,立刻上来道:“夫人们不忙,这个我是知道的,现成就有一位,正是好姻缘……” 她当然不会挑明卢婉扬,但众夫人与魏卢两家亲善的,立刻就有附和的,其余夫人也都知道卢家是视魏禹山为囊中物了,也就不再言语了。剩那些夫人又是开玩笑,又是拉着魏夫人要她“一句准话”。连宋嬷嬷都来了兴趣,问:“是哪家的小姐?” “嬷嬷你猜。”杨巧珍只不肯明说。 魏夫人没有手腕,被缠得几乎松了口,魏禹山在旁边听着,本来已经心生烦躁,正好听见小姐们的帘后传来一声轻笑。 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阿措的,但本能地觉得应该是。 “刚才夫人问我为什么点打打杀杀的戏。”他连嬷嬷也不叫,只是直板板地道:“霍嫖姚有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北戎未灭,我也不想成家的事。” “傻孩子。”宋嬷嬷立刻笑了,道:“仗都打完了,还不想成家的事呢?就是年纪小点,早些定下来,等个两三年再成亲也是可以的,你说是不是,魏夫人?” 魏夫人只有点头的份,魏禹山却活脱脱是个犟种。 “五年之内,我不会考虑成婚的。” 他这句话一出,帘后的卢婉扬脸色顿时一白。 卢婉扬二十,大他两岁,其实放在花信宴上不是什么事,定亲女方大一些,也是常有的事。但如果再等上五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卢文茵脸色也不好看,但她稳得住,说了句“巧珍就是爱说笑,当着殿下的面也这样诙谐……”就约束住了杨巧珍,把话题岔开了。魏禹山反正是头犟驴,也不管这里如何收场,拿了戏本就出去了。 韩月绮看了这一出好戏,和叶凌波说的时候都忍不住笑,道:“也不知魏禹山是哪里吃错了药,可笑卢文茵辛苦张罗一场,只顾着讨好魏夫人,忘了卢婉扬要嫁的是魏禹山了。” 叶凌波也疑惑:“难道他是看中了什么人?怎么这样明确要五年,只怕是个年纪极小的小姐,不会是何清仪吧,她才十七岁呢。” “谁知道呢,留给你慢慢解吧,我要回去了,家中还有事呢。”韩月绮道。 “韩姐姐整日总是溜号。”叶凌波埋怨两句,反应了过来:“哦,我知道了,今日是二十五是吧,姐夫要回来了,怪不得呢。” 韩月绮笑着掐她。 “听听,这也是大家小姐说出来的话,未嫁小姐取笑夫人,看我不告诉清澜,好好教训你一顿呢。” 她虽然说笑,其实一面说,一面上了马车了。沈家是文臣里的领袖,难得相貌还好,沈大人,沈少爷,一脉相承的探花郎,不然也不会有沈碧微那样漂亮的相貌。算起来,韩月绮当年的花信宴,算是夺得了魁首的,沈云泽十七岁中进士,高中探花郎,供职翰林院,是真正的才貌仙郎,少年夫妻,地久天长。 因为这缘故,叶凌波送别了韩月绮,更加笃定了要给自家姐姐续红线的决心,可惜裴照那家伙不见人影,实在让人生气,倒是逮到了沈碧微,她身份向来超脱,长公主殿下向来对她高看一眼,这样熙熙攘攘的盛会,照样有她的一方清静天地,在小庭院里教二丫踢蹴鞠。 叶凌波本来是找沈碧微的,遇到二丫是意外之喜,二丫对凌波亲近得很,一眼看见,顿时眼睛都亮了,叫着“凌波姐姐”朝她飞跑过来,一把就把她抱住了。 凌波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问她这两天过得怎么样,在长公主府习不习惯。 果然人靠衣装,二丫在长公主府里,换了上好的绸缎衣裳,原本的黄头发也盘成了燕燕一样的丫髻,点缀珠翠绒花,显得喜气洋洋的,一点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规矩也学了,知道回答说:“殿下对我可好了,苏姑姑也一直照顾我。” “不想家?”凌波逗她。 “不想家,我娘说,殿下给她们安排了新住所,又赐了好多东西给她们。她让我在这好好学规矩,多读书,以后好好报答殿下和姑姑们。”二丫答得十分乖巧。 “这才对呢,去吧。”凌波于是放她继续去和沈碧微踢球了,自己在廊下看着她们。长公主府邸处处雅致,连梅花也修剪得好,带着宫廷气质,配上落雪,确实好看。要是以后二丫读了书,闲下来,能在这样的梅花树下品茗赏雪,也算一件雅事。 可惜世上事纷纷扰扰,哪能有闲下来的时候呢。凌波刚在树下站定,看着二丫踢球的苏女官就来了。她对凌波并不客气,面上冷冷的,凌波还要主动行礼:“见过尚宫姑姑。” “叶二小姐客气了。”苏女官淡淡道:“多谢小姐对二娘的照顾了。” “哪里的话。”凌波猜到她的来意,只是如常应对。 果然苏女官就开口了。 “小姐宅心仁厚,疼爱二娘,固然是好事。但如今二娘已经入了公主府,殿下也已经给二娘改了名字,交给我们教养,以后只怕不能常和小姐相见了。”苏女官轻描淡写说着意味深长的话。 凌波哪有不懂的呢。 “尚宫姑姑说得对。”她只笑着回:“凌波明白,以后不会打扰二娘了。” “那就多谢小姐了。”苏女官仍然是那股宫廷里才有的高高在上的语气:“吉祥,给叶二小姐拿个香囊吧,这是殿下在佛前求来的,小姐多佩戴,最是平心静气,修身养性的。” “多谢尚宫姑姑赏赐。” 这一番对话完,凌波的脸色冷得太明显,以至于沈碧微和二丫蹴鞠完了,过来跟上凌波,都忍不住问:“苏女官跟你说什么了?” “不过是宫里那些话罢了。”凌波不以为意,见她倒着在自己面前走,嫌弃道:“你看你,好好的宴席,又弄得一身汗,你是来赴宴呢,还是来做苦力呢?” “又不是花信宴,差不多就得了,我娘都不管我呢。”沈碧微无法无天得很。两人走过一处院落,没有点灯,但透过月洞门,看得见里面竹影森森,十分雅致。门口题着《慎独》两字,笔力遒劲,显然是个书斋,想必是王孙居住的地方。 凌波不过停了一停,沈碧微就无语道:“你又来了!” “我来什么了?”凌波被她气笑了:“我又没说什么,你杯弓蛇影干什么?” “你还装,当我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盘呢。”沈碧微一把把她揽住了,威胁道:“迟早给你逮个正着,看你怎么办。” 其实用不着迟早,到了晚间戏唱完一场,茶点上来,夫人们品着点心,喝着茶,一面谈着戏里的悲欢离合,有感慨因果报应的,有戏说姻缘分定的,也有叹息命运无常的,烛火温暖,地龙暖风熏人,丝竹声悠悠扬扬,连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也露出平易近人的一面,和嬷嬷说了两句闲话。 这样距离近的时候,平郡王妃也显出了年轻活泼的一面,笑着朝长公主道:“殿下,我刚才还听人说呢,说京中今年花信宴,怎么出色的全是武将,王孙不知道都去哪了?” 她一开头,其余人就会意,沈夫人笑着附和道:“是呀,这事正该殿下主持公道呢。” 长公主也笑,道:“怎么就该我主持公道呢?” “军中固然年轻将领多,我们京中王孙也不是无人呀。”平郡王妃说笑道:“虽然沈少爷已经成婚了,但殿下府中不是还有一位么?” “是呀。”良王老太妃也笑着问道:“老身也正想问呢?怎么不见国公爷世子呀,听说是在书院读书是吧?” 虽然是这样温和地问出来,凌波还是觉得整个厅堂都静了一静,仿佛所有的夫人小姐都在等这个答案。 29 犟种 纵使崔景煜青年封侯前途无量,纵使魏禹山少年得志才貌无双,但自从长公主主持花信宴的那一刻开始,花信宴的魁首就多了一个可能,甚至是唯一的可能。 二十四年前,还是先帝嫡女的明华长公主下嫁英国公府,驸马是英国公世子霍翾。一个是备受宠爱的公主,血脉高贵,容色倾城;一个是开国功臣正朔,惊才绝艳。虽然后面以先帝抄了英国公府告终,霍翾也死在离京城不到百里的白马驿,但长公主也是曾经生下一位小世子的。 英国公府被抄家之后,长公主常年寡居,从此少见世人,连带着那位小世子也神隐起来。有说英国公府留下的老仆带着他居住在府中别苑,不与长公主相见的,也有说当今官家曾经下旨,要把他接进宫中和皇子一起教养的。 但小世子确实极少露面,凤毛麟角的一点印象,都来自已故去的几位老王妃,一说他继承了母亲的相貌,身架却像极了英国公世子霍翾,一说长公主亲自带着他赴过宫宴,连宫中皇子都不敢和他攀谈。 但算起来,世子今年应该也有二十一岁了,听说是在永宁山读书。永宁山其实不是山,是座行宫,里面的书院很有名,几位皇子受封前都曾在里面受过课,就连官家有时候闲下来,也要请大儒在永宁山讲经,洗一洗浊气。 世子长居永宁,可见官家的重视,虽然英国公府已经抄了家,但以长公主殿下在官家心中的份量,世子承袭英国公爵位也不是难事。 所以从长公主主持花信宴的事传出来开始,就有无数人猜测,也许长公主殿下是和官家达成了某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官家让世子袭爵,长公主殿下则是帮官家照看今年的花信宴,顺便定下世子的婚事,毕竟二十一岁,也正是该定亲的时候了。 如果这个猜测属实的话,那今年花信宴上的魁首,可就轮不到什么武将了。 勇国公作为如今京中唯一存世的国公,已经绝嗣,沈碧微作为外孙女尚且风头无两,如果出现一个继承英国公府和长公主血脉的年轻国公爷,会引起多大的追逐,简直不可想象。 良王老太妃问出来的,其实是所有夫人小姐都想知道答案的。 而长公主殿下并没有回答。 回答的是宋嬷嬷。 她笑着道:“到底老太妃耳目通明,国公爷在永宁山读书,书院年节下都不放假,且来不了呢。” 她话音未落,正好帘外进了一阵风,吹得柱上缠枝百花照镜烛台上的烛火大亮,沉香凤纹蜡烛被烧得滋滋作响。凌波觉得这不像是蜡烛,倒像是满座夫人心中野心熊熊燃烧的声音。 不是世子爷,是国公。 官家已经封了长公主的独子,为英国公。这偌大的国公府,这雕梁画栋,玉砖铺地的财富,长公主的血脉,还有千里外连天的封地,都属于那个此刻正在不到五十里外的长宁行宫的二十一岁男子,和他未来的妻子——国公府的女主人。 凌波在满座的寂静中和清澜平静对视,后者无奈地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但就连清澜也无法否认,沈碧微会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 沈碧微果然杯弓蛇影,凌波看完清澜,就看她,见她如同炸了毛的猫般,警告地瞪着自己。 但她也无法阻止接下来的事。 一直云淡风轻的、几乎是不理世事的、对花信宴上谁争长短都毫无所谓的、礼佛的沈夫人,在宋嬷嬷的话说完之后,第一个接上了她的话。 “到底国公爷爱读书。”她像个和蔼的长辈,笑着对宋嬷嬷道:“不像我家碧微,整日只贪玩。” “哪能呢?”良王老太妃立刻接话:“碧微可孝顺了,勇国公爷最疼的就是她。何况兄长就是探花郎,妹妹哪能不会读书呢?” “是呀。我家婉扬前些日子去报德寺为母亲祈福,还遇上沈小姐呢。”卢文茵立刻不失时机地跟上:“沈小姐也是去祈福的吧?” “婉扬的孝心自然是没得说。”平郡王妃笑着称赞道。 夫人们的自卖自夸中,长公主殿下只是微微垂着眼睛,并不说话,像极了庙中垂眼看着善男信女的佛像,宋嬷嬷则是代替她来发言,长袖善舞,把各家小姐夸了个遍。 一片热闹中,沈碧微溜了出去,站在廊下安静看月亮。凌波本来是出来透气的,见她这样子,笑了,道:“正唱戏呢,怎么主角反而跑了?” “你别惹我。”沈碧微气闷得很。 “这就听不下去了?”凌波一点不怕她,还过去捏她脸:“等到年后,英国公爷现身,那好戏才开唱呢。” “霍英祯。” “什么?”凌波不解。 “他叫霍英祯。”沈碧微这时候还不忘告诉她:“我三岁的时候,英国公府还没被抄家,他家带他来我家老头家里做过客,拜帖上写的就是霍英祯。” “是个好名字。”凌波感慨,转过来看沈碧微气闷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劝她道:“你看,你的身份和我们到底是不一样的,这满席夫人小姐野心勃勃,其实知道他名字的都没几个,你却三岁就知道了。可见你天生是要跟他成双促对的,何必反抗呢?这也是福气,要是真让卢家得意了,反而不好了。” “这样的福气,给卢家最好。”沈碧微嫌弃道。 “呸呸呸,乌鸦嘴!”凌波立刻掐她:“再说这不吉利的话试试?卢婉扬真得了意,第一个整死你!你没有居过人下,哪尝过小人得志的滋味?你看卢文茵,现在没事都要整清澜呢,就是当年在她下面憋坏了。到时候我可不管你,让你后悔去。” “我就是不想被这样配来配去,我见都没见过霍英祯呢,我娘已经恨不得把我送过去了。” “沈夫人也是为你好。你不嫁霍英祯,想嫁谁?谁还配得上你?”凌波到底还是女孩子,满嘴嫁的时候还是知道瞄一下周围的,见有小柳儿在望风,于是沉下心来,认真劝她:“你别犟了,横竖是要嫁的,不如嫁个最好的。别到时候真闹得山穷水尽,反而捡个差的。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那可真要气死我了。你看卢婉扬,明知道够不上还力争上游呢,你也争气点。” “我就不想争这个气。”沈碧微犟道。 “行行行,又犯倔,我懒得理你。”凌波道:“我还有正事要忙呢,你乖乖在这,别闯祸,等会我忙完了,还要你送我回去呢。” “我就闯祸!”沈碧微犯浑。 凌波被她气笑了。 “好好好,你现在去把戏台掀翻了,再连夜骑马去永宁山把霍英祯揍一顿,看长公主殿下怎么发落你。” 她虽然开玩笑,其实知道沈碧微并不会干什么。她是生来就戴着七重金锁的孙猴子,绸缎堆里长成的沈大小姐,真论起来,礼节比凌波还周全呢。不过空嚷几句过瘾罢了。 所以凌波劝完沈碧微,自去忙她的事。沈碧微觉得席上气氛憋闷,她却觉得这种纷纷扰扰的热闹挺好的,夫人们一人一句,总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和孟姨母都还在的时候,年节下,火龙烧得滚烫,熏笼温暖,橘子在火上烘出温柔的甜香,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什么也不用管,就算偷喝大人的酒醉过去,一觉醒来也总还是有母亲在身边。 可惜如今她早已学会在暗夜里奔走,记忆里那样的年节,细想想,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凌波这边一走,沈碧微更烦了,府里不想呆,索性叫下人牵马,准备回自家老头那里,看他头风好了没有。要是福吉坊的熟食摊子没收,正好带点鹿肉去给他下酒去。 她一面打算,一面牵了马出门,看是沈家大小姐,公主府的人也并不拦她,她远远看见小门外一辆轿子停着,认出是叶家的轿子,猜测多半是阿措。 阿措如今也胆大了,不等自家姐姐,一个人就敢先走了。 她放轻马步声,悄悄过去,准备吓阿措一跳,谁知道一眼瞄见个人影,也牵着马,横在轿子前,穿着锦袍,不是魏禹山那小混蛋是谁。 上次魏禹山拦马车的事,她也听说了,只可惜自己不在场,不然一定揍他一顿,正好看看镇北军的人经不经打。今日大好机会,哪有不打的,立刻拿出随身的小弓箭来。 她整天威胁凌波要闯祸,其实有分寸极了,长安城中施展不开,箭矢都是没有箭头的,顺手一搭弓,连珠三箭,直朝魏禹山而去。 小混蛋反应倒快,到底是斩敌首立过功的少将军,第一箭还没到就反应过来了,立刻一转身,抬起手臂用臂甲挡住了,也有胆色,竟然不躲,反而挡在了轿子前,护住了阿措。 后两箭都被他打落,他直接拔剑出来,道:“谁敢偷袭镇北军!” 沈碧微怕他求援,闹大了真成了闯祸了,于是懒洋洋从暗中现身,冷笑道:“不是一支哨箭就有人来吗?镇北军的支援这么不行?” 其实第一箭出来,魏禹山就有一个本能地放哨箭求援的动作,不知为什么又自己停下了,沈碧微看见这动作,心中已经猜到七八分,等到阿措挑起轿帘的时候,也就猜个十成十了。 魏禹山还在端详她是谁,阿措已经走出轿子来,站在灯下,垂头道:“碧微姐姐。” 沈碧微只冷笑。 “凌波教得好。”她只轻描淡写地道:“黑灯瞎火的,丫鬟也不带,在这‘诉衷肠’呢?” 诉衷肠是戏里私会的戏码,三个字一出,阿措的脸顿时红得如同火烧,魏禹山虽然不懂,也猜出不是什么好话,立刻剑拔弩张朝她道:“你别在这血口喷人,是我拦住她的轿子,不关她的事。有什么事,自有我一肩承担。” “到底魏小侯爷好教养,堂堂小侯爷,拦住闺阁女儿的轿子。”沈碧微只冷冷问他:“要是外人撞见了,闹开来,流言蜚语冲着她来的时候,不知道小侯爷如何一肩承担?” “那我就娶她!”魏禹山立刻道。 阿措就算无地自容,也反应极快,啐道:“那我也不嫁你!” 魏禹山顿时急了,看她一眼,衡量了一下紧急程度,还是选择先解决沈碧微这边,戒备地看着她。 十八岁的少年,在黑暗中的样子,如同一匹毛都竖起来的白狼,倒也还有几分担当。沈碧微看他们这样子,只觉得好笑。她一抬手,魏禹山立刻把阿措挡在身后,大概以为她要收拾阿措了。 “是我缠着她,不关她的事。”方才还在席上傲气得不成样子的小侯爷,又出惊人之语。 沈碧微懒得理他。 “滚一边去。”她嫌弃地道:“阿措,叫你的轿夫和丫鬟回来,我送你回去。” 魏禹山哪里会相信她,只疑心她要带阿措回去给叶家姐妹教训,立家法。但阿措执意要走,他也没办法,只能道:“我让小四跟你回去,有事就让他来找我报信。” “你别发疯。”阿措骂他,见他不肯放手,又耐心道:“没事的,碧微姐姐是为我好,我跟她回去就好了,你也回去吧。” 魏禹山只得放手,看着沈碧微像押送犯人一样,把阿措押送走了,路过魏禹山的时候还冷笑一声,感叹道:“嚯,镇北军。”魏禹山这辈子也没受过这气,只差气晕过去。 沈碧微押着阿措回了叶家,叶家姐妹都还没回来,沈碧微刚还跟叶凌波发牢骚,其实自己做起姐姐也蛮像模像样的,直接往茶桌边一坐,杨花端茶上来,她只一句:“原来凌波让你跟着阿措,是为了教她这些的?” 杨花也是从小跟着凌波的,而且还是大丫鬟里更守规矩的那个,哪里听得起这种话,只能红着脸跪了下来,一言不发。 阿措就算不跟凌波学,也是个有担当的,见杨花为自己担责,于是走过来,垂头站在沈碧微面前,道:“碧微姐姐,不关她们的事,都是我一意孤行,她们也劝过我,只是我不听。” “一意孤行。”沈碧微听笑了:“为了什么?就为了魏禹山那小混蛋?” “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措倔强得很。 沈碧微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打量她神色,内心也觉得好笑。真是讽刺,她其实向来是最胆大妄为的人,此刻竟要坐在这教别人规矩,怎么不算是因果报应呢? “那是怎样?”她平静问阿措:“是卧薪尝胆?还是美人计?你预备把他骗到暗处打一顿,还是坏了他的名声?” 阿措惊讶地看着她。 她哪里知道沈碧微的反叛程度。真要放开手闯起祸来,叶家姐妹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倒也没那么坏。”她总算跟沈碧微交了底:“我只是觉得,他对清澜姐姐很无礼,不想他一直和咱们作对而已。” “所以你以身饲虎,觉得他要是喜欢了你,你就可以拿捏住他了,还能给凌波帮忙?”沈碧微把她的想法看得通透。 阿措立刻抿了唇不说话了,显然是被说中了。 怪不得自家老头常说,笨人其实犯不了大错,真正能闯祸的人,都是那些固执的聪明人。 沈碧微懒得劝她,也知道是劝不动的,就好像叶凌波也劝她不动一样,索性站了起来。 “行了,别在这站着了,我又不是凌波,不喜欢带小孩。”她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你也听不进去,大概还觉得自己很厉害呢,凌波喜欢弯弯绕,走远路,你也跟着学,真觉得摆弄人心那么好玩呢?” 阿措红着脸,一言不发,叶凌波还笑自己犟种,其实阿措这犟种样,明明跟她一模一样。 沈碧微站起来,懒得再说什么,直接从怀里拿出一柄小匕首,放在桌上。 “摆弄人心虽然好玩,玩脱了也不是好收场的。你是聪明人,我劝不住你,自己有点分寸吧。”她转身要走,见阿措一脸忐忑地跟在后面,道:“放心,我不是告密的人。我劝你还是自己找个时间跟凌波坦白吧,不然被她发现可不是好玩的。走了,别送了。” 她洒脱地一挥手,就走进了满庭院的月光中。 30 上游 其实也不怪阿措学歪了,凌波这人的行事风格,本来就有点在规矩的边缘游走,像这样的场合,她也知道自己在夫人面前不讨喜,听戏也是浪费时间,所以一听到小柳儿替柳吉传了消息来,说裴照来了,立刻就找个机会,溜了出来。 要不是溜出来,她也不会看到那幕。 她出来时其实走在后面了,只看见裴照站在巷子里,一个比他矮半头的人似乎和他争执了两句,抬手给了他一拳,大概也没想到他没躲,打完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时打了个照面,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常年跟在平郡王身边的赵洗马,惯常给他们当篾片相公,在酒席上凑趣供人取笑讲笑话的,自己也做些放贷组赌局之类的生意,在京中官员里都是被人看不起的,更别说王孙了,更是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裴照就站着挨了一拳,躲也没躲。 “抓起来。”凌波仗着这地方暗,带着斗篷,吩咐柳吉:“先打一顿,再送去京兆尹那里。” 赵洗马醉醺醺的,听到这话,是官家小姐的声口,顿时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似乎要求饶。却听到背后裴照道:“放他走吧。” 要不是当着外人,凌波真要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一句了。 凌波“啧”了一声,柳吉知道,只得放人,赵洗马倒也是常年混迹世家之中的,知道怕,看也不敢看小柳儿一眼,更别说凌波这个小姐了,带着一身酒气踉踉跄跄地走了。 “小姐。”小柳儿提醒道。 凌波瞥了裴照一眼,不用看也知道小柳儿是提醒什么。裴照这人生得漂亮,其实不适合做武将,崔景煜那种人才是天生的大将军,看起来皮糙肉厚多少伤都没事,像猛兽。裴照像飞禽,也迅捷锋利,也能打,但也易受伤,作为被沈碧微送过上百只鸟的凌波,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如果真要做比喻,他应该是某种有着漂亮羽毛的猛禽,会带着华丽长尾飞过森林,开屏的时候固然好看,但最让女孩子心软的,还是这样受了伤安静地站在暗巷里的时候。 小柳儿这样关注他,凌波难免心生警惕。 凌波向来把小柳儿当半个妹妹,她又向来护短,小柳儿今年也十七了,心气高,长得又好看,风流灵巧,这个年纪的小丫鬟们也会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心事了,也怪不得她,都是裴照这人不知道收敛的错。 所以她上来就嫌弃地道:“早不来,这时候来挨打来了?” “是嘛,”裴照仍然自嘲地笑:“可见我上不得高台盘。” 凌波被他气笑了。 这巷子暗,她自己也提着灯笼,公主府的宫灯这样漂亮,上面烧箔竹纹,四角垂穗,莹白色的光照在他身上,带着银箔的流光。他挨打不知道躲,凌波抬灯把他脸上照一照,他反而似被晃了眼睛一样,避开了脸。 果然是鸟一样的人,也凶猛锋利,但脆弱,赵洗马这样的人一拳下去,他颧骨还是见了红,大概是戴了戒指打的,到底破了皮,窄窄一道伤口,倒不怕留疤。 “小姐。”小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连随身的药都找出来了,也可能是柳吉惯着她,去马车上给她拿的。 凌波在旁边看着,心中如同明镜。见小柳儿小心翼翼往药布上倒药水,想要给他清理伤口,弄好了,看着裴照不配合欲言又止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来吧。”她接过小柳儿手中的药道:“你去巷口守着。” 小柳儿虽然聪明,到底是没经过大事的女孩子,再怎么跟着凌波学看破,也难免动心。 不像她,十二岁就看过自家父亲如何薄情寡义,知道世上的男人长了好看面孔也没用,有才华也没用,高中探花郎也仍然没用,男人终归是男人。就算你穷尽一生去托举他,最后也仍然要伤你的心。 所以她给裴照上药就先带三分气,把灯笼塞到他手里,道:“自己拿着。” 裴照真就拿着,凌波拿着药布往他脸上擦,他就躲,凌波并不惯着他,用力一按,他立刻发出“嘶”的吃痛声。 “现在知道痛了?”凌波给他擦了一下伤口,又撒药粉,粗暴得很:“刚才挨打的时候怎么不躲?醉鬼的拳头你躲不过?赵无赖为什么打你?” “我欠他的钱。” “欠多少?” “很多。” 凌波作势要动手扇他的嘴,裴照笑着一偏头就躲开了,这时候倒是迅捷起来了。 “整天胡说八道,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凌波懒得和他多说:“就该留个疤,破了相才好呢。” 他不愿意说原因,还拿出第一次见面的误会来调侃凌波,凌波也懒得管他,知道他总有他的缘故。爱说笑的人看似平易近人,其实和谁都隔着一层,玩笑是他们的盔甲,也是武器。小柳儿年纪小,所以不明白这一点。 “不是说今天不来吗?怎么又来了?”凌波只管问正事,知道他来也是多半有个缘故。 “听到个消息,跟小姐汇报一下。”裴照又开始作恭敬状,扮小厮。 “什么消息?” “我听说明天会下大雪,小姐记得把树上的柿子收一收。”裴照又开始逗她。 凌波只扬手作势要打:“还胡说?快说崔景煜的事!” “崔景煜在城南买了个府邸,又买了很多下人,据说这两天就要办封侯宴了。” “城南?”凌波招手叫柳吉过来:“城南有什么大宅子?就只有黄侍郎家那个能做侯府吧,他家出过嫔妃,那宅子气派倒是挺气派的。去,问问黄侍郎家的宅子是不是卖出去了?他家守宅子的老管家和杨娘子的母亲娘家是远亲。” 柳吉连连点头:“是,我听杨五叔说过。” 凌波收完消息,立刻就要走,刚把斗篷的风帽戴上,就听见裴照在后面酸溜溜地道:“听完消息就走啊?” 凌波得到消息,心情好得很,也没那么嫌弃他了,回过头来瞥他一眼,道:“不然呢,我还留下来给你换个药?煲个汤?” 裴照只笑眯眯:“那也不错,我可是伤兵。” “你自己不怕疼,都不躲,我还管你?封侯宴你给我早早赴宴,别再街头巷尾地藏着。”凌波狠心得很,说完仍然转身走。但她嘴上说得厉害,走出巷子,仍然吩咐柳吉:“去,让两个人教训一下赵洗马,以后不准他再找裴照的麻烦。” “好。”柳吉答应下来,又有点犹豫:“我看好像是裴将军理亏……” “他脑子不好,你管他干什么?赵洗马就是个帮闲,吃喝嫖赌齐全的很,裴照能对他理亏什么?”凌波护短得很,道:“就算裴照理亏,那也是我们的人,大不了给他点钱,你问他要多少,反正不准他以后再打人,裴照再混蛋,也是打仗立功回来的英雄,赵洗马一个废物帮闲凭什么打他,无法无天了都!” 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裴照偏偏悄悄跟在后面,被她一转头看见,还朝她笑嘻嘻。 “原来我是小姐的人呀?” “一边去。崔景煜的封侯宴,你敢给我迟到一下看看?皮不剥了你的!自己记得换药,听到没有。” “知道了。”裴照作势朝她行个礼,连姿势也风流潇洒,凌波嫌弃地啐了一口,带着小柳儿和柳吉走了。 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做,生得漂亮,天赋好,聪慧懂道理的人,明明可以轻易力争上游,却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在那蹉跎。清澜是,沈碧微更是,裴照也不例外,因为命运给的天赋太容易,所以虚掷起青春来,也毫不手软。不像她,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处处用力,是咬紧了牙关的普通人,能和他们齐头并进就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但没关系,只要在她们的天赋上,配上她无所不用其极的努力,自然就会有个好结果。 31 武将 其实凌波早早离了席,不然她就知道崔景煜为什么要办这个封侯宴了。 长公主的宴席办得热闹,男女分席,内院唱戏,外院也唱,唱的正是周亚夫细柳营的事,唱到一半,圣旨到,接旨的正是崔景煜,传旨太监声音尖细,宣布了官家拟给崔景煜的封号,魏元帅封平远,他封定远,师徒关系一眼即知。崔景煜跪地接了旨,副将给了赏钱,立刻满席同僚和官员都涌上来道喜,如众星捧月般,连正扶持火字营的景侯爷来对抗他和魏元帅的沈大人都不得不带笑过来贺喜,崔景煜也淡淡道:“沈大人客气了。” 很快消息就到了内院,长公主立刻有话,下令重开一席,为定远侯爷贺喜,请了传旨太监内院喝茶。 官场都是人精,谁不明白官家的用意——早不传旨晚不传旨,偏偏选在长公主府设宴的时候传旨,不就是给长公主撑腰吗?送个顺水人情给长公主,再联系上之前魏元帅的封号长公主也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官家抬举长公主的意图,昭然若揭。 懂事的大人们,早就明白官家有多看重长公主殿下,让她主持花信宴,统领满京的贵夫人还不够,还要让满朝的大人都明白,官家如何倚重这个心中对她有愧的妹妹。 今晚回去之后,大人们估计都要和自家夫人剖析这一点了,二十四番花信宴,一定要以长公主马首是瞻。 崔景煜是军中出身,又还好点,不似大人们明显。长公主赐席,他自然是要进去谢恩的,随了传旨太监一起进去,里面也正唱戏,唱得是隋唐,正唱到窦线娘和罗成阵前招亲的故事,平郡王妃见崔景煜进来,顿时笑了,打趣道:“正唱罗成呢,俏罗成就来了。” 其实论年纪,论心性,都是魏禹山这个小侯爷更像罗成,但魏禹山就是太像了,一样心冷口冷,当着女眷们的面,那句五年不娶的话一出,席上足足冷了半刻钟。夫人们也都是贵夫人,都不是吃素的,立刻在心里调换了位置,把目光投到了这个之前觉得太过高傲冷漠的“崔侯爷”身上。 夫人们想法一转,仔细端详起崔景煜,原本三分的满意就到了七分。如果说魏禹山是青笋笋的小树,那崔景煜就是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的松柏,身形更高大挺拔,面容也更英俊超逸,虽然性格是冷了点,也爱穿玄色,整个人有点肃杀气质在身上,但这份青年封侯的尊荣是摆在那里的。又年轻,又可靠,比魏禹山更好一层的是,魏家虽然有魏元帅坐镇,但功高震主,封侯也是到头了,魏夫人前两天又出了个大丑,不如崔景煜,没有父母拖累,高门贵女嫁进去,也不用立规矩侍奉长辈,还立刻就成了侯府夫人,只管过夫妻俩的好日子。 夫人们在花厅听戏,面向戏台,摆着炉火熏笼,蜡烛高照,锦缎垂帘,一片花团锦簇繁华富贵的好景象。但崔景煜上阶来谢长公主,提起玄色锦袍下摆,走的那几步路,何止是潇洒,往前一拜,正如戏台上说名将,是推金山倒玉柱,俯身下去,正应了书上说的猿背蜂腰,肩宽,穿的是御赐的蟒袍,青年如同虎狼的宽背上,暗金色的蟒身在墨黑色的海浪中浮沉,威仪摄人。再往下,躞蹀带系住窄腰,只是一个背影,都衬得台上正扮名将的戏子成了个明晃晃的赝品。 四周长桌上铺的都是锦缎的桌围,地毯也是暗红色满绣凤纹,崔景煜跪在这一片繁华葳蕤之中,却肃杀得如同一柄黑色的利剑。如同猛虎入花丛,夫人们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个活生生的男人。 “起来吧。”长公主只淡淡道。 崔景煜于是起身,太高,宫灯耀眼,照在他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连这阴影也是男子的阴影,夫人们仿佛一夜间回到二十年前,成了羞赧而自矜身份的闺阁小姐,没法儿像对魏禹山一样,开起长辈取笑晚辈的玩笑来。 或许是武将的缘故,他光是站着就让人有种被侵略感,更遑论被他那双漠然的眼睛看上一眼了。 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别人,他是个成年的男子,因为他也时刻让人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子,夫人们心中莫名有种娇花软玉的自怜感。 尽管闻不到他身上的气息,也猜想是边疆的风雪的味道,或许带着树木的香味,不是京中那种精致的炮制过的熏香,而是活生生的、粗壮的树木,被砍出新鲜伤口,流出枝叶的味道。或者更像一场烈火,整棵的树桩在火中熊熊燃烧,那气息跟火星一样蹦到人脸上来。 青涩的小姐们,如何懂这感觉,大概只知道怕他。夫人们心中隐约有点惋惜,难免替他担忧,万一娶个十七八岁的小夫人,惧怕疏远他,只当他是吓人的武将,不是断送了一场好青春? 长公主显然是知道的,当年英国公世子霍翾也是有名的少将军,夫人们谁没见识过那风采,打马长安,何等潇洒风流,在夫人们少女时期的心上,狠狠烙了一笔。 所以长公主自然知道如何和他相处,并不拘泥礼数,寒暄了两句,问了封侯的事,又问:“不知道封侯宴侯爷预备怎么办?” 崔景煜也是真冷,答长公主的话,竟然比长公主话还少:“府中无人,只怕要延后了。” 夫人们总算抓到时机,但不知为什么,都有点慌,连素来伶牙俐齿的平郡王妃都没开口,倒是年老的宋嬷嬷笑道:“侯爷这话说的,花信宴二十四宴,正是帮侯爷解决这问题的,侯爷在宴上遇到个心仪的世家小姐,以后府上不就有夫人了,封侯宴也有人帮忙张罗了,夫人们说是不是?” 夫人们自然都附和,但除了几个年长的,都莫名有些慌乱,不如取笑魏禹山时从容。 还是他眼神太冷,身上危险气息又浓,瞳仁是深黑色,夫人刚开腔,他眼睛就安静地看了过来,如同被头巨狼隔着雪幕定定地看了一眼,谁能不心神一滞。 二十四岁,明明也是做子侄的年纪…… 夫人们都裹足不前,平郡王妃到底是领头羊,虽然也年轻,才三十出头的年纪,是当朝中宫的娘家侄女,十二年前赐婚了平郡王世子,没成想平郡王老王妃这两年身体不好,她三十出头就成了王府主母,正是花团锦簇春风得意。虽然花信宴不由她主持,但也仍然十分热络。 所以她只笑道:“正是呢,嬷嬷说得对,侯爷的终身大事,少不得要各位夫人来帮忙了,只是不知道侯爷喜欢什么样的?” 夫人们也纷纷附和,有说“是呀,侯府没个女主人怎么行?”“侯爷今年也二十四了吧,怎么还没定下呢?”,还有“虽然报国重要,但终身大事也不能放下呀,封了侯,正是定亲的好时候,双喜临门才好呢……” 他来得突然,所以小姐们并不曾撤到帘幕后,都坐在夫人们的身后,围坐在熏笼上的小圆桌,刚上了一轮点心,豌豆黄核桃酥,玫瑰饼堆成一座座小山,小盏盛着燕窝粥,一个个打扮得像小绢人,眼观鼻、鼻观心,端庄如神像,至于心中的波涛汹涌,就没人知道了。 崔景煜只轻轻瞟了一眼她们,他的眼神像冬日缎帘被风吹起,漏进的一丝冷风,连最机敏的夫人也未曾发现。 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道:“哪能劳烦夫人们。” 是个话少的将军,但话少也有话少的好处,不像自家那个大人,整日里啰啰嗦嗦,朝堂上一点事能说半个时辰,哪像他,站在旁边都是好的。像皇寺的琉璃塔,尽管什么关系也没有,远远望见也让人觉得敞亮。 夫人们渐渐缓过劲来,都愿意说几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有问他几月生的,有问他看重女孩子哪方面的,崔景煜只简短答两句,并不多说,更显沉稳,夫人们于是更加追问起来,正热闹的时候,一群小女孩子跑了进来。 虽然女孩子十四五岁订婚也是常事,但京中世家都疼女儿,常常在家留到十七八岁,到花信宴上才相看订婚的。也是为了女儿考虑,早早定了亲事,万一女婿出个三长两短,对女儿也不好,没了回寰的空间。 所以京中世家的小女孩子,反而比寻常百姓家的还天真幼稚些,没心没肺的模样。其中不知道为什么是以叶家的小女儿燕燕为首的,其实燕燕生得漂亮,又可爱,一团憨气,却又是极有福气的模样,长辈夫人都喜欢她。只是看叶家长女迟迟未嫁,有些迟疑,不然有几个夫人也想定下她的亲事了。 这群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自然是燕燕那帮小女伴了,今年的花信宴热闹,上了十七八岁的小姐们暗流汹涌,她们倒乐得自在,还跟孩子一样玩乐,横竖今年是大小姐们的战场,暂时轮不到她们。 长公主家的宴席上,夫人小姐们听戏,喝茶吃点心,她们却跑到庭院中玩雪,一个个冻得脸通红,又笑呵呵跑回来,叽叽喳喳小鸟一样的,正是和燕燕玩得好的郭月奴倪霜霜等人,其中又以陶梨儿最为胆大,陶家祖父是官家当年做太子时的太傅,现在清贵得很,她从小赴宫宴,什么也不怕。女孩子们一边跑进来一边笑着抖斗篷上的雪,正撞见崔景煜站在厅中回话。陶梨儿一马当先,也不害怕,看了他一眼,立刻回去女孩子堆里,朝魏乐水耳语了几句,催促道:“你去跟他说呀。” 众人这才看到原来魏乐水也在小女孩子们中间,被陶梨儿催了,红着脸上来,朝崔景煜道:“景煜哥哥,你教我们怎么滚雪球好不好,我们滚的老是不圆。” 这话一出,夫人们顿时都笑了,崔景煜也笑了,道:“好,我带你们去滚一个圆的。” 他这一笑简直是冰消雪融,高大的身形带着一堆女孩子,简直让人心都融化了。但夫人们难免警惕——魏夫人不是想把魏乐水嫁给崔景煜吧,不过也不怕,正是要拆散镇北军的时候,侯府和侯府联姻,官家也不会允许的。 但崔景煜对魏乐水还是不错的,真就带着女孩子们去了庭院里,教她们怎么滚雪球,不能只顾着推,两边也要滚一滚,否则容易滚出个圆柱模样的。庭院雪薄,滚着滚着没雪了,女孩子们正七嘴八舌想办法时,崔景煜在旁边的侧柏树上踹了一脚,顿时又纷纷扬扬落下来许多。 “好啊,我要去告诉殿下去,就说侯爷无礼,踹了府上的树。”卢文茵笑着道。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卢婉扬出来了,侧柏的叶子碎,积雪一时落不完,仍然如飞絮般在空中飘,卢婉扬双手放在白狐皮筒子里,穿的是大红羽缎,白狐肷镶边,更显得面如美玉,垂着眼睛,眼尾淡扫胭脂,鬓发如云,昭君套衬着肤色,清雅又精致,在雪中如同仙女。 然而崔景煜只是抱着手臂,淡淡道:“陈少夫人说笑了。” “听闻北疆极寒,大雪封山,三月不停……”卢婉扬也轻声开口,她极纤细,和崔景煜穿着玄色锦袍的高大身形一同,恰如戏中的初遇。 但不巧,那堆女孩子中的一个正和朋友打闹着,倒着跑,直往崔景煜身上撞过来,打断了这一切。 32 刺伤 崔景煜反应也快,并不给她撞上来的机会,直接把她拦住了。原来正是燕燕,她正和陶梨儿互扔雪球,被崔景煜抓到,一点不慌,还笑嘻嘻朝他做鬼脸。 “看我的。”陶梨儿又朝她扔来个雪球,被崔景煜接到了。 “你还玩,人家在唱大戏呢。”燕燕嫌弃地朝陶梨儿道。 “唱什么大戏?”陶梨儿一点不怕,还凑过来看。 “雀屏中选,楼台会!”燕燕嚷完,立刻就要跑。 雀屏中选和楼台会都是男女定情的戏,也是夫人们刚刚取笑魏禹山的戏,燕燕学得倒快,可惜动作不快,立刻就被崔景煜抓住了衣领,拎了回来。 崔侯爷的脸色一沉,还真挺吓人,陶梨儿都不敢闹了,只见崔景煜冷着脸训燕燕道:“你也不学好?” “我说的是实话嘛!”燕燕皮厚得很,见他眼睛一眯,像是真生气了,立刻抱着头大叫道:“姐姐救我!” 她自然是一直站在廊下的,但不涉及她妹妹的事,她如何肯出来? 崔景煜站在雪中,看着叶清澜如同被燕燕召将飞符一样,走下台阶来,当这个救兵。 崔景煜心中有气,况且卢家姐妹也并没有眼色,不知道走开,他于是拎着燕燕,朝外面走过去,这下她可急了,立刻提着裙子跟了上来,也顾不得淑女的步态了,只跟着崔景煜走出庭院的月洞门,到了外面的回廊里。 崔景煜拎着个燕燕,仍然比谁都走得快,她急匆匆跟在后面,几乎小跑才跟上,刚走到无人的幽静回廊,他却忽然停了下来,叶清澜停不及时,直接撞在了他背上。 崔景煜把她捞了起来,仍然是纤细腰肢,比四年前更瘦了,她却等不及站稳就往后退,宁愿狼狈地扶住了廊柱,也不愿意和他多接触。 “失礼。”清澜自然什么时候都礼节周全:“请侯爷把舍妹放下来吧,小孩子淘气,说错话也是有的,请侯爷海涵。” 崔景煜的眼神立刻就冷了下来。 但不等他说话,燕燕立刻嚷了起来。 “我又没说错。姐姐,我看见他和卢婉扬说话了。”燕燕理直气壮:“卢家姐妹都是坏人,天天欺负清澜姐姐,你还和她们说话,我以后不叫你姐夫了!” 清澜的脸立刻就红了,她鲜少有这样失措的时候,所以慌起来才比什么都好看,面色如红霞,什么胭脂都没有这样的颜色,立刻抿紧了唇,训斥道:“燕燕,不准胡说!” 在她,这已经是最严厉的话了,反正她这两个妹妹是她心尖上的人,什么人什么事都要为她们俩让步。不然,也不会训了一句之后立刻把她拉到身后,朝着崔景煜道歉道:“小孩子糊涂,童言无忌,请侯爷不要往心里去,我并没有这意思。” “是吗?”崔景煜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问道。 他能封侯,战场受伤并不少,但哪一刀也不能像她这句话一样刺伤他。 她也抿紧了唇,她总有这样的神情,明明握着刀的人是她自己,却仿佛那把刀刺在她身上。 “侯爷如今并无婚约,是自由身,要与哪家小姐说话,与哪家小姐定亲,都是侯爷自己的事。”清澜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道:“与我无关。” 燕燕是小孩子,才喜欢玩雪,其实玩雪玩多了,手会很痛的,手被冻伤过的人才知道,原来麻木可以和痛并存的,那感觉像灵魂飘在上方看着这一切,一边觉得痛,一边又平静地旁观,像看别人的故事,爱与恨都是过去的事。 她不是聋子,刚才站在廊下,该听的话都已经听到了。卢婉扬为他去看了《北疆风物志》吗?是为了找个话题和他搭讪吧。她也曾看完所有关于北疆的书,所以不用问他就知道,边疆大雪封山,是极恐怖的事,如同神话传说中的大灾荒,所有的人都变得如此渺小,只能在御寒的居所里苦熬。 这场大雪永远不会停。 但那也没关系,她是叶清澜,京中三十九家能举办花信宴的世家小姐里,她也是最合乎规矩的那个。她演练过所有的场景,无师自通所有的回答,什么也不会让她失措。 除了他的不放过。 就像此刻,他并不接她两清的话,只是冷冷道:“是吗?刚刚燕燕可不是这么说的。” “燕燕是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世上的事不是一成不变的,”她平静地道:“但没关系,我会慢慢教她的。小孩子总是要教才会长大,侯爷也会教好禹山的,不是吗?” 她是最会京中规矩的,自然也会一层话里藏着一层话,崔景煜知道她说的是——魏禹山也曾念念不忘当初的事,冒犯了我,我不也没有计较吗?所以你也不该计较燕燕吧? “叶小姐当然觉得这是冒犯。”崔景煜语带嘲讽:“毕竟叶小姐最知道什么叫人心瞬息万变,燕燕也不必向别处学了。” 她被刺伤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仍然是那样垂眉敛目的神色,但睫毛有瞬间的颤抖,唇也抿起来了。他在北疆无数次梦见过这场景,也许像魏帅说的,战争真的会磨损一个人的心性。他曾经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但此刻想的竟然是究竟哪句话最能刺痛她。 韩月绮说紫桐花,衔山月,打来给她做披风的白狐狸,他全忘了。就像那一场婚约一样,是埋在沙漠里的古城了,那天从天山下的冰河过,春汛把古时王孙的墓冲坏了,随葬的珠宝和白骨都散落在河滩上。凌烟阁上的万户侯,不过如此。 这世上有什么敌得过时间呢。 当年承诺的那个未来当然不在了,紫桐花,衔山月,都不再属于他们,他们拥有的只有这一点游丝般的过去,如同沙子一样抓不住。 所以他要刺伤她,讽刺她,看着她平静面容露出痛楚,看着她还为他有情绪的起伏,仿佛她还是他的叶清澜,他也仍然还是她的崔景煜,他们还是在满山桐花里许下诺言的两个无知的年轻人,不知命运的险恶用心。 但她毕竟是叶清澜。 短暂的失态之后,她立刻又回到那个无懈可击的端庄大小姐的模样。 “如今已经时过境迁,侯爷显然也已经走出来了,都要在花信宴上解决婚姻大事了,我们再纠缠下去自然是冒犯。”她平静地昂着头,连牵着燕燕的手指也不曾颤抖一下,道:“好在当年的事我也已经忘了,请侯爷也忘了吧。我们各自约束好各自的人就行了。” 崔景煜的眼神都不是冷可以形容的了,一瞬间暗得如同乌云压城时的天空。 “好。”他连下颌角都咬紧了:“很好。”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也许是没来得及说,因为卢文茵迫不及待地找了过来,大概是为了找个由头的缘故,还带着几个夫人一起——虽然她并不知道叶清澜和崔景煜当年的事,但能减少崔景煜和别家小姐的接触总是好的。卢文茵看见他们只是在回廊上对峙,中间还隔个燕燕,心里以为真是为了燕燕得罪了崔景煜,叶清澜在护短的事,所以刚要笑着开口道:“侯爷……” 崔景煜并没有给卢文茵施展交际手腕的机会。 “我将在家中举行封侯宴,占一席花信宴,请夫人们通融。”他冷冷地道,半个身子都站在黑暗中,仍然英俊如同天神。 夫人们顿时大喜过望,一直以来,她们只敢朝魏禹山使劲,不敢对崔景煜下手。怕的是崔景煜年纪较长,不好摆弄,况且也冷面冷心,不像是愿意参与京中这番盛事的样子。花信宴从梅花宴至今,崔景煜一宴都没参加,魏禹山倒来了几次,说明魏家是有意在花信宴上定亲的。崔景煜的侯位虽然高,前途也更好,但女方家是要自矜身份的,只怕姻缘攀不到,平白丢了脸面,失了身份,也怕官家另有赐婚打算。如今他自己入彀,夫人们怎能不狂喜。 相比英国公的高不可攀,连花信宴参不参加都没个准信,崔景煜才是人人都有希望的状元郎。 “这样的好消息,咱们赶快去告诉长公主殿下呀,殿下知道了一定更开心。”有机灵的夫人立刻道。 卢文茵自然也喜不自胜,不自觉看向身后的卢婉扬,夫人们有忙着回去跟长公主报喜的,有在算三天后是什么宴的节令的,也有上来和崔景煜确认细节的。卢文茵最为热情,上来笑道:“三天后正是兰花宴,是大大的雅事,正适合侯爷办宴席呢……” 夫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崔景煜却似不经意般看向回廊的方向。 她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燕燕离开了。 不战而逃,确实是她的风格。 崔景煜意兴阑珊,夫人们还缠着他要一个日期,连声说着:“得在年前相看呀,不然元宵节走百病的事只怕要耽误,侯爷你说是不是……”他也只是兴致缺缺地道:“我自有打算。” 33 佳话 夫人们可不管崔景煜有没有定下确切的日期,立刻将消息传到了长公主殿下面前,长公主一听,神色微动,一面遣了人将崔景煜再传进来,一面问魏夫人:“崔侯爷是甲辰年生人吧?” “是的,景煜是属龙的,正好比我家禹山大六岁呢,禹山是正月生的,他是十月生的,所以也没整六岁……”魏夫人恭恭敬敬,答得详细。 要是叶凌波在这,又要翻个白眼了——可见魏夫人蠢,官家正是忌惮魏家结党的时候,崔景煜在鸣沙河大破北戎人,斩杀北戎左亲王,杀了五万人,将北戎的重骑兵几乎全歼,这样通天的功劳,官家封侯都封得不情不愿,不是忌惮魏家和崔景煜勾结是什么?长公主作为官家指派来主持花信宴的宗室,自然是一条心,她偏张口景煜,闭口就和魏禹山作对比,说得如同自家子侄一般,简直是生怕官家不知道崔景煜少年时就父母双亡,十来岁就跟魏帅学兵法,视他们夫妻如同父母一般。 但魏家这样的功劳,长公主面上自然也不会现出来,只是淡淡道:“那确实也是该说亲的年纪了,耽误不得了。” “是呀是呀,堂堂定远侯府,没有个女主人怎么成……”夫人们都纷纷附和。正如黔驴技穷的故事,魏夫人一入京自然是庞然大物,夫人们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既谨慎又恭敬,如今渐渐看清她的本体,知道这侯府夫人看似尊贵,实则对京中的勾心斗角丝毫不懂,于是也难免放肆起来,已经当着她的面开始对崔景煜下起手来。 要是换了个夫人,不管她有没有预备让魏乐水嫁给崔景煜,都容不下这样的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至少要让她们的试探落空,才算彰显侯府夫人的力量。 但魏夫人不知是没看出来还是怎么的,竟然也只是笑着附和。直到崔景煜被召进来,长公主询问了两句,听他确实有意举办封侯宴,于是道:“确实是件喜事,既然侯爷有这雅兴,少不得要辛苦夫人们了。” 夫人们听长公主的意思,她大概是不会参与这事了,也正常,长公主亲自驾临魏家的封侯宴,已经是给魏派大大的尊荣,再去崔家的,未免就过了,毕竟,景侯爷家的封侯宴,她可是没有去的。如今镇北军好不容易勉强攒出一个二分天下的格局,她要是太抬举魏派,失了平衡,不是权术制衡的道理。 但夫人们就没这担忧,长公主这话,是让她们放开手腕,尽情去崔家角逐这花信宴上未来的“状元郎”了。 崔景煜只淡淡道:“不过小小宴席,只怕怠慢夫人们。” 但夫人们哪肯让他这封侯宴规模下去,都各自出起主意来,卢文茵脑子最快,道:“殿下,我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得通。” “你说便是。”苏女官道,对她越过自己直接接触长公主有些不满。 卢文茵立刻改了过来,看了一眼崔景煜,道:“苏尚宫,京中风俗,从来女子二十四宴和男子四宴是不分家的,官家将二十四番花信宴交给殿下主持,照理,男子的四宴也是由殿下安排,崔侯爷府上没有女主人,同僚多是将官,依我看,不如将男子四宴中的一宴也交给崔侯爷来办,正好,让侯爷熟悉一下京中的同僚们,况且也热闹些。” 她看出长公主殿下对崔景煜是器重的,不似对魏家冷漠,猜想她也愿意抬举崔景煜。举办男子四宴是难得的荣耀,过去都是朝中重臣才能办,一则男子只有四宴,僧多粥少,二则赴宴的全是京中世家高官王孙子弟,非富即贵,能举办四宴中的一宴,就等于进入了朝堂中顶尖世家的行列,过去十年,花信宴的名单一直在变,只有男子四宴,是雷打不动由颖亲王府,平郡王府,良王府,和一个沈尚书府来办的,可见资格之高,之难。 要是长公主答应下来,正好将排名最末的沈家挤了出去,陈家自然开心,崔景煜更是欠她个人情。要是不答应,也是一份顺水人情,不怕崔景煜不谢她。 长公主殿下思索片刻,旁边的夫人们也都屏息静待,知道这样的事不是自己可以置喙的。 “曦兰,你怎么说?”长公主道。 曦兰是平郡王妃的闺名,她听了便笑道:“殿下,我哪敢说呢,本来我想着,兰花宴正合我的名字,我又喜欢兰花,想着要不要举办兰花宴呢,谁知道被崔侯爷抢了先。这还算了,崔侯爷又要办男子四宴,别的还好,要是崔侯爷想办跑马宴,那我家王爷听了可要哭了。” 众人听了自然都笑了,长公主也笑了,道:“那就把兰花宴给你办,跑马宴再商量吧。” “罢罢罢,还是把兰花宴给侯爷吧,保住我家的跑马宴,我好回家问王爷邀功去。”平郡王妃笑道。 一直以来,从长公主殿下接手花信宴开始,平郡王妃都是全力配合,比年老稳重的良王老王妃还恭谨点,这还是第一次驳了长公主殿下的意思,众夫人虽然面上不说,心中都暗自琢磨起来。 “跑马宴盛大,我府上寒微,摆布不开,自然还是交由王爷办更好。我只寻常宴请京中同僚们就行,多谢殿下看重我了。”崔景煜只淡淡道。 一直以来,他冷漠得过分,今日愿意办宴席已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这番话说得这样妥帖,看似宛转,内里又自带一股刚硬。可见他的政治智慧绝不在京中大人们之下,只是藏而不用而已。 卢文茵眼神中都带上惊喜,何况其他夫人。 长公主殿下神色不动。 “那就辛苦崔侯爷,先办一宴兰花宴,至于跑马还是曲水流觞,都等年后再说吧。” 崔景煜只行礼,道:“是,末将从命。” 他行礼是预备退下的意思,长公主殿下却道:“不忙。” 说话间,她站起了身,女官自然去搀扶,平郡王妃和良王老王妃也连忙去扶,长公主殿下把手放在了平郡王妃的手上。 她一起身,满厅的夫人小姐自然都起身,知道她是有话要说,都离席垂手听训,眼睛也都垂着,看向厅中铺着的整块的彩绒绣缎龙鱼团花百鸟朝凤的地毯,不敢直面天颜。 “宫中托我主持花信宴,托得匆忙,我也来得匆忙,不曾提过来意,想必你们心中也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我为什么来。”长公主不紧不慢地道:“正好今日崔侯爷的事提醒了我,不如就借今日的机会开宗明义吧。宫中为什么看重今年的花信宴,想必诸位心中也清楚,镇北军将士回京,其中多有和崔侯爷一样的未婚功臣,国事已了,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要是能在京中花信宴上成就姻缘,也算一段佳话。” 长公主说到此处,目光轻扫魏夫人后面那几个镇北军的将军夫人,果不其然看见她们有些按捺不住的样子。 世人妄自揣测上意,大概会觉得,对于魏夫人的手段缺乏,自己是乐见其成的。殊不知,比起平郡王妃这种过于“有主见”的,倒是蠢人更让上位者觉得麻烦。要是处心积虑能从自己手上拿到东西,也算他们的本事。 但本该管好镇北军女眷的魏夫人自己兜不住事,麻烦就只能往上传了。 “当然,未婚的要赏,已婚的更要赏,镇北军四年苦战,女眷们也辛苦了。宫中自会有诰命下来,嘉奖患难夫妻。京中的夫人们,也要如同自家大人善待将领一样,好好接纳镇北军女眷们才好。”长公主殿下道:“也劳烦崔侯爷,把这些话带给外面的大人们。” “殿下说得极是。”平郡王妃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行礼道:“臣妇们听命。” 京中世家夫人们都跟着她盈盈下拜,魏夫人这才反应过来,也带着女眷们谢恩。良王老王妃是局外人,正好出来笑着总结道:“殿下深恩,实在周到。人人有赏,人人有去处,将士和女眷们都从此心安了,真不枉了官家托付殿下主持花信宴的一片苦心。” 一片歌功颂德中,长公主殿下十分平静,做惯了“贵人”,自然知道不管说出什么来,底下人都会山呼英明,真正英明与否,反而是日后渐渐浮出水面来的。 苏女官在满厅的热闹中抬起眼睛,看向叶清澜的方向。 太接近权力,熬过最初的战战兢兢,之后,常常会有自己也拥有权力的错觉。就像她常年跟在长公主身后,接受众人的朝拜,难免也有一种自己被人朝拜的错觉。一句话,一番进言,被采纳,被使用,被当成金口玉言说出来,满京城身份最高贵的夫人们都得跪伏听话,歌功颂德…… 这样的时刻,就算是端庄持重如她叶清澜,藏在袖中的手,也难免因为心潮汹涌而微微颤抖吧。 但苏女官没想到长公主接下来的处置。 34 祈愿 叶清澜向来最守礼,这样的宴席,她一定是守到最后才走的,不会跟她那个妹妹一样,一错眼就不见了。所以苏女官满心以为长公主是预备赏她的,毕竟已经采纳了她的谏言。 虚心纳谏之后,一般都跟着重赏,这是读书人都知道的道理。就算不提书,宫中哪怕有胆大的小太监小宫女,能描补主子无意的小纰漏,都是要领赏的。至于回去会不会被主事责打,是另外的事了。总之主子总是英明大方的。 所以当长公主让她宣叶清澜进来时,她满心以为是要赏的,所以一路都带着笑意。到底年轻,又实在认可叶清澜,进去时她顺手给叶清澜打了一下帘子,叶清澜知礼,连忙敛容行礼道:“姑姑折煞我了。” 苏女官忍不住和叶清澜开玩笑道:“不妨事,叶小姐记得放赏就行。” 宫中内侍拉拢官员,常有这样的举措,打帘子本来是小太监的事,官员懂事,去跟官家回话时,要是御前近侍主动打帘子,就知道多半是喜事,不是升迁就是官家有嘉奖,要预备赏钱了。 叶清澜哪里会不懂,朝她颔首,淡淡一笑,并不见春风得意的模样。苏女官还以为是她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博得长公主殿下青眼,仍然不愿意显得轻狂。等到进去才知道。 一场夜宴,实在辛苦,长公主殿下也已经准备休息,换了大衣裳,卸了冠,高鬟如云,卸去了威严,更显得容色倾城,垂眼在灯下看一份礼单,旁边宋嬷嬷亲自掌着灯。 清澜进去就行礼通报,跪在地毯上,许久不见长公主殿下叫她起来。 “殿下,叶家大小姐来了。”苏女官忍不住提醒道。 “知道了。”长公主道。 长公主仍然许久无话,耳听得外面已经打了二更,清澜记挂自家妹妹,主动开口道:“夜深了,请殿下保重贵体。” 真是进退有度,无论什么时候都知道该说什么话。苏女官心中感慨。 长公主显然也所见略同,不然也不会放下手中的礼单来看她。 清澜仍然安静跪在地毯上,哪怕是苏女官,这时候也隐约觉得不对劲起来,这实在不像是倚重或者要赏赐的模样,倒像是敲打。 果然长公主就道:“传你来,其实也没有别的事,不过是问两句闲话。” 叶清澜只恭敬答道:“能为殿下分忧,是臣女的荣幸。” 苏女官只在朝堂的大人身上见过这种韧性,和宫人不同,文人是比那更坚硬一点的东西,像竹子,这头压下去,那头又会起来,但也并不是反骨,是膺服中又带着一丝不卑不亢的劲头。 果然长公主就笑了。 “不是什么大事。”她像个寻常长辈一样问清澜:“不过是看你手上带了佛珠,所以问问你,哪家的寺庙灵验。” 子不语怪力乱神,对读过圣贤书的人问起神佛的事来,放在御前的大人身上,是免不了一番据理力争的劝谏的。 但叶清澜仍然只是温驯地垂着头。 “不知殿下所为何事,是打醮还是祈愿?” 真是冰雪聪明,苏女官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要是打醮,那就是为先太后娘娘做法事,是要在皇家寺庙的,她已经知道多半是祈愿,仍然有这一问。 “是祈愿。”长公主答道。 她坦诚,清澜也坦诚。 “回殿下的话,臣女是在京郊一个小寺庙烧了长香,许了灯油,求的是平安长寿。” 她知道长公主要许什么愿,求的是什么。 长公主果然动容。 “灵验吗?” “灵验的。”清澜平静答道。 至少她要保佑的人,已平安回京,封侯拜相,前途似锦,他办的封侯宴,满京的夫人小姐都会到场,趋之若骛。 长公主最终也没有赏赐叶清澜,而是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话,就让她下去了。 叶清澜安之若素,倒是苏女官有些意难平,等她走了,欲言又止,小宫女送上茶来,她看了忍不住道:“茶也没让人喝一口。” 女官都是出身世家的小姐,清高些,不像宫人务实,看不中的人面前,比谁都难讨好,但要是看中了谁,就有点惺惺相惜的心思了。 长公主听得笑起来。 “试玉要烧三日满,靖容怎么今日忽然心急起来?” 苏靖容知道自己逾了规,但也知道长公主不过是开玩笑,而且向来对她是有点纵容的,所以也并不怕,还反驳道:“殿下自然是对的,但叶清澜已经快二十四岁了,哪还等得上七年嘛……”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是连起来的话,她当然知道长公主不是要试叶清澜七年的意思。 果然长公主就问道:“怎么就等不了了?谁嫌她年纪了?” “我听了些风言风语,不是很好听,花信宴原有些拜高踩低,殿下既然欣赏她,不如当着众人给她个体面,也算惜才了。”苏女官劝道。 宋嬷嬷在旁边一直不说话,听到这个才笑了。 “我说为什么姑娘今日处处为叶大小姐说话呢,原是为这个。”她笑着端一盏茶给苏女官,劝道:“姑娘细想,那叶家小姐二十四岁仍未嫁,多半有个缘故,殿下如今执掌花信宴,正是要立威服众的时候,放着那么多立身端正的少夫人大小姐不去抬举,第一个先抬举她,这怎么成呢?” 她见苏女官要反驳,又笑道:“我知道那叶大小姐学问好,人品好,行事端正,那股从容态度,我见了也是爱的,但人言可畏,殿下就是爱才,也不能随心所欲行事呀。叶大小姐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再考查两个月也不碍事,姑娘,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宋嬷嬷看似是在劝苏女官,其实劝的是长公主殿下。她原是长公主的乳母,公主府中所有嬷嬷中,她地位最尊,威望最高,还受过先太后娘娘的托付。苏靖容都是她看着长起来的,所以叫一句姑娘,如同自家晚辈。 苏靖容也知道她说的是正理,见长公主在灯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只得低头道:“嬷嬷教训得是。” “你呀。”长公主知道她是有点孤高的,心再服也仍口不服,笑道:“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二娘明日还等着你给她上早课呢。” “是。” 35 尽兴 崔景煜要办封侯宴的事,韩月绮是深夜才收到消息的。 花信宴虽然重要,但她如今最重要的身份,还是沈家的少夫人,少年夫妻,又是半月没见。虽然她性格端庄持重,到底年轻,一面指挥丫鬟收拾暖阁,好给“沈大人”冬日饮茶看书,一面自己脸上不觉带了笑容,她陪嫁的李妈妈就玩笑道:“我家姑爷,真是好福气喏。” “李妈妈老不正经。”韩月绮嗔道,顿时管家娘子们都笑了,丫鬟们虽然脸红,也都偷着笑了。自家小姐嫁的是探花郎,相貌人才都是一等一的好,仕途又顺利,真是郎才女貌,结婚三年,虽然已有了个小小姐,但还如同新婚夫妻般和顺,她们想着,都替自家小姐开心。 谁知道空欢喜一场,戌时等到亥时,仍不见沈云泽回来,韩月绮也皱了眉头,打发外面的男仆去问,不愿意显得太拘束他,交代了要用沈夫人的名义问,怕万一是公事拖住了,同僚见少夫人遣人来问,会笑他惧内。 不多时,男仆回来了,传了消息给老妈子带进来,原来是沈云泽下午离开翰林院时,被同僚劫走了,一群人去饮酒联诗,为开春后的曲水流觞宴做准备了。 韩月绮这才放下心来,问:“是哪家大人做东?” “听说是高家二房的五少爷做东。”老妈子回禀道:“就是礼部右侍郎高大人的侄子,平郡王爷的妻舅。” “知道了。”韩月绮吩咐道:“打发人送狐肷披风去,预备马车和醒酒汤,别催,让大人尽兴再回来。” 知道是饮宴,还送披风,预备马车,显示的是少夫人的气度。沈云泽年轻,相貌好,才华高,一路顺遂,难免有点世家子弟的傲气,她也愿意成全他的面子,她母亲从十四岁开始教她如何做当家主母,自然知道夫妻俩是一体的,要互相抬举才圆满。卢文茵得了个相貌平平的陈耀卿都当作宝一样,处处曲意逢迎,不顾原则。她虽然不会那么谄媚,但也愿意和和美美地做她的少夫人。 离了席,也不好再回去,她让李妈妈点了茶,自己在灯下看府里账本,等着沈云泽深夜回来,醉酒的人看见妻子这样等到深夜,又是淡妆,散着发,温婉可亲的样子,铁石心肠的人都要感动的。其实她压根没在等他,反而遣了人去问宴席的事,问卢文茵又作妖没有,清澜过得好不好。 等到崔景煜封侯宴的消息一来,她都气笑了。立刻让人去叶家问话,真急人,她在的时候天天什么事没有,一走就出这样的大事。 当时已是深夜,席也散了,也许是她连夜遣人问的急切太好笑,清澜让人带了封信回来,拆开一看,是句诗:岂无雀屏选,可惜抽梯会。 韩月绮被清澜这时候还打哑谜气笑了,十几年的好姐妹下来,没人比她更了解清澜,知道这家伙和自己一样,表面自然是最端庄最温婉的世家小姐,其实里面各有各的脾气,清澜虽然不似韩月绮世俗,但可能是当姐姐当惯了的缘故,熟了之后还挺喜欢逗人玩的——越是韩月绮着急来问,她越要打个哑谜让她猜,实在是让人气得牙痒痒。 不过很快,让韩月绮气得牙痒痒的就不是清澜了。 暖阁的茶续了又续,直到三更,最终李妈妈劝着韩月绮睡了。 而沈云泽,彻夜未归。 - 凌波仍然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消息。 当着阿措和燕燕两个小孩子,她不好说,等她们用了早饭,去外间玩了,立刻扑过来附耳告诉正看书的清澜:“沈云泽不做人,昨晚被同僚卷去喝花酒,彻夜未归,韩姐姐不定怎么生气呢。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 清澜也有点惊讶,皱了皱眉,露出一丝嫌恶来。 “官员怎可狎妓?还是天子门生,就是这样的修养?” “说是没去花楼,是在同僚家的别苑饮酒,叫了人来席上的。”凌波了如指掌:“放心,没传出去,就只与席的人知道,又是平郡王爷的姻亲,御史台应该也没话说。” “月绮那边……”清澜只开了个头,就抿了唇,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道:“春鸣,让外面预备马车,我去沈家一趟。” “我也去。”凌波也准备换大衣裳。 “不行,月绮心高,要是你也去,她一定觉得没面子。”清澜一面换衣裳一面吩咐道:“这消息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知道了。” 清澜匆匆赶到沈家,沈家虽然没分家,但分院居住,小夫妻俩住在沉香阁,绿萼梅最娇贵,谢得早,转眼只有满枝的雪了,之前清澜也劝过韩月绮,不能只种一种花,季节更替,怕没有花可看,但韩月绮说只喜欢满院梅花盛放的景致,其余的花虽多,对她都没有意义。 能做至交好友,骨子里都是像的,韩月绮其实也性烈,但做了沈少夫人之后,也掩藏了许多。就好像她最喜欢的是梅花,但每年仍然是办迎春宴或者桐花宴,为的是朝中官员起复调动多在年后,开春之后好观望形势,帮沈家父子官场上的事打配合。 可惜沈云泽并不珍惜她这份心。 沈云泽彻夜未归,回来后仍然是睡沉香阁的正房里。韩月绮御下有术,一路上李妈妈,韩娘子都不见愤慨,只有丫鬟年轻,神色有些不忿,见到清澜,跟见到娘家人一样,眼圈红红。 韩月绮仍然稳得住,坐在琉璃阁里,在熏笼上刺绣,见到清澜来了,起身来迎,清澜也往前几步,两人拉着手,一时相顾无言,只是看着彼此眼睛。 那年元宵节打灯谜,凌波开玩笑,用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她虽是未嫁小姐,也洞悉世事人情,那是韩月绮出嫁第一年,叶家姐妹连她四人,她是第一个嫁的,大家心中都惴惴不安。何况有叶夫人的前车之鉴,叶家姐妹对嫁人的事充满警惕。 所以才有凌波的灯谜。说的不是出游,是在家做闺女,是自己家,自己父母,千好万好。出门一时难,是出门嫁人,十九岁的年纪,嫁入深宅大院做少夫人,上要孝敬公婆,下要友善小姑子,还要生儿育女,最难的是要和个被众星捧月长大的世家子弟做夫妻,处处妥帖处处难。 但清澜没想到,众人三年前提心吊胆,却一切顺遂,如今刚刚放下心来,却又忽然遇到这样的事。 饶是清澜读遍圣贤书,此刻也没有一句话来宽慰她。 韩月绮也并不需要她宽慰,反而先笑起来,道:“外面下大雪呢,怎么还赶过来,不冷么?” “冷倒还好。”清澜这才解下衣服来,春鸣上来伺候,把披风交给韩家的丫鬟。 冷倒还好,只怕你心寒。要是凌波,一定会这样挑明了说。 但韩月绮不说,她自然也不好说,只伸手牵着她手,在熏笼边坐下,两人仍然相对无言,倒是李妈妈上来端茶,强笑道:“小姐们怎么都不说话呀?” 陪嫁家人就有这点好,平时自然是跟着叫少夫人,略有点问题,就是“我家小姐”了,在韩月绮这种会管家会管下人的小姐手中,比嫁妆还可靠些。 清澜其实是书上的学问厉害,没有急智,况且毕竟是闺阁小姐,没有嫁人,关心则乱,一时竟然想不到这种适合该如何开口。反倒是韩月绮先笑了,道:“怎么昨天哑谜打得那样好,现在却不说话了。” “哪是哑谜。”清澜道:“是我想到一件事,所以提醒一下你而已。” “什么事?”韩月绮追问。 “这时候哪还有心思说这个。”清澜叹气。 韩月绮把手放在她手上,看着她眼睛笑了笑。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韩月绮道,清澜懂她的意思,是不让自己管的意思。 夫妻之间的事,自家人尚且不好管,何况清澜未嫁小姐,牵扯进去怎么都是错。韩月绮也不会让清澜卷进来。清澜第一时间赶过来安慰她,是清澜待她的情意,她却始终只字未提,也是她待清澜的情分。 清澜知道她做的决定也没人能改,只得屏退下人,勉强笑道:“昨日我听长公主殿下提起英国公,见沈夫人似乎在为碧微筹谋,只怕会落空。” 韩月绮细想想,这才恍然大悟。 “我说雀屏选是什么意思,原来你是说碧微的事。”她也是冰雪聪明的人,立刻明白过来:“抽梯问计是三国时刘琦不得后母欢心的故事,你是觉得他们母子关系不好?” 清澜点点头。 她是有些迂腐的人,即使背着人,也不会把见长公主的事说出来,更何况揣测的是长公主与霍英祯的母子关系。但碧微对她来说也是如同半个妹妹一般,看到了坑不会不提醒。 “这里水深,情况复杂。”她劝韩月绮:“碧微倒好,只是沈夫人不要太上心,只怕会落空,静观其变就好。” “知道了,我会劝她的。”韩月绮道。 她到底也不过二十三岁,虽然表面老成,实则对于婚姻中的山高水低并未亲身经历,虽然强撑着不让清澜问,也强撑着聊起别的事,但聊完之后,还是有些怅然若失,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走神。等到清澜把手放在她手上才反应过来。 越是这时候,越是什么都不必说了,韩月绮只是手也握了回去,靠在清澜肩头上,闭目养神起来。 36 辜负 清澜离开沈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韩月绮照例送到她上车,又嘱咐管家娘子找靠谱的门房陪送——上次魏禹山拦马车的事之后,她就有点杯弓蛇影的,沈家的门房和京中金吾卫都是熟的,不仅宵禁不怕,连遇上魏家人也能不落下风,魏家人反而要顾忌呢。 清澜拙于言辞,总觉得没安慰好她,她却笑眯眯:“多大的事呢,这才到哪,不过是饮宴上召了个歌伎,又不是带进家里来了。他们家惯例是这样的,沈夫人也经过的,别担心我了,我可没那么弱。” 清澜只好被送上了马车,说来也巧,出来外面街上,正看见一辆马车回来,上面挂着沈家的灯笼,一看就知道是沈云泽。想必是自己也觉得没脸见韩月绮,躲了出去,深夜才回来。 要不是街道宽,清澜真不想让他。 杨娘子看出她心情,笑着劝她:“小姐别迂了,高门大户里,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事,谁不是这样过来的,韩小姐自己没什么事,小姐也别太担忧了。” “不是这道理。”清澜道。 但不是这道理,是什么道理呢,世上男子,都贪恋新鲜,她父亲叶大人就是例子,能够记得夫妻的恩义,尊重正室,这就已经很难得了。谁又能真正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只是这些花信宴上的女孩子,谁不是如花美眷,明亮眼睛,充满憧憬嫁为人妇,难道是奔着斗小妾抬通房去的么?那些看起来已经看破了的夫人们,谁当初不是和她们一样的女孩子呢?不然为什么看到戏中主角两情缱绻,许下山盟海誓永不辜负,也仍然会红了眼圈呢? 韩月绮看破,早早选择遵守家里的决定,嫁给花信宴上见过两面的沈云泽,彼此满意就好,是她懂事,不是她的丈夫可以漠视她的真心的理由。 她是清澜最好的朋友,如同姐妹一般血脉相连,如果凌波被这样辜负,清澜也无法咽下心头这口酸涩。 她和清澜从小一起长大,曾经也是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少女,也是花信宴上珍重芳姿的大家闺秀,也曾深夜卧谈畅想未来,悄悄描绘未来夫君的模样。也曾凤冠霞帔风光大嫁,把一生交付到一个男子手中。 清澜甚至是不如她成熟的,叶家姐妹多少都更加决绝,因为见识过自己母亲的结局,所以对于感情更加挑剔,清澜温和的表面下性子极烈,崔景煜一句“笑入胡姬酒肆中”,她记仇到如今。 韩月绮比她更圆融,她的婚姻甚至并不是基于爱。尽管她早早跟着母亲学会做大家族的主母,学会把自己的丈夫当作贪玩的孩子安抚,学会温柔娴静,贤惠婉约,在孕期为他备下通房,抬举心腹丫鬟给他做妾…… 但沈云泽仍然辜负她。 - 沈云泽这次回来,仍然有点讪讪的。 韩月绮在沉香阁灯下刺绣,见他进来,头也不抬,只道:“彤云,伺候少爷换衣裳。” 彤云是韩月绮的陪嫁丫鬟,生得纤弱袅娜,既不像韩娘子一样会管家,也不像白蕊绿萼她们一样机灵能干,一个会看账管东西,一个专管着下人,所以陪嫁来就是预备做通房的,韩月绮也早早抬举她做了沈云泽的妾室,彤云倒是仍然忠心耿耿,凡事都听她的,仍然和在韩月绮房里一样没区别。 沈云泽也是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的,虽然也知道自己昨日的事不适合,但放不下身段,局面就有点僵。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狐狸里雪青色妆花缎的鹤氅,翰林院近来流行玉石子母扣,好看是好看的,冬日厚厚的锦缎皮草间,点缀一抹清亮的玉色,显得雅净。但玉石不好做扣子,尤其是子母扣,彤云解的时候便道:“少爷这扣子又把盘的鹤纹蹭坏了。” “那就解下来,我等会补。”韩月绮说着,一面起身站起来查看沈云泽的领口,深夜她已经卸了妆容,面容光洁如玉,垂着眼睛,更觉亲近,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兰花香味,鬓发如云垂在肩头,香气也如云。沈云泽闻着,心中不觉有些悔意。 他见韩月绮又坐下去刺绣,搭讪着走过去,道:“怎么这么晚还刺绣,不怕伤眼睛。” “心乱,刺绣静一静。”韩月绮淡淡道,仍然是素日端庄模样,毫无怨怼,更让人心软。 韩娘子端了牛奶炖的燕窝粥上来,见沈云泽坐在桌边,神色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于是再加一把火,道:“少爷昨日要回来得这么早就好了,可惜昨晚熬的血燕,最是滋补的,都是少夫人亲自拣的,等了一夜,只好浪费了。今日只有银丝燕了,少爷别嫌弃。” 沈云泽听了,更加惭愧,见韩月绮并不借机发作,而是教训杨娘子道:“不要多话,郎君有应酬,回来晚些也是常事,东西是小事,郎君的公事是大事。” 她不似翰林院同僚家的小家碧玉,温柔缱绻,闺房之中,最多不过称呼一句“郎君”,但沈云泽这时候听来,已是满心温柔。 “是我轻狂,没有遣人回来告诉娘子一声。”他承认道:“也不该在外留宿,惹娘子担忧。” 韩月绮的神色顿时如同一江春水般融化了。 “多谢郎君体谅。”她眼睛带笑地看着沈云泽,伸手握住他的手,温柔劝道:“娘亲常说,夫妻本是一体,世上没人比我更盼着郎君好了。郎君不管做什么事,我都会支持的,何况是公事呢。只是如今郎君在翰林院,最要持身端正,郎君心思高洁,不知道同僚间也有勾心斗角的事,遭人算计了。也是我疏忽,只顾着管家,忘了关心郎君了。” 她轻飘飘几句话,内里却有深意,沈云泽本来只当她要劝自己的作风,没想到她竟点中关隘。 是了,翰林院内也有因为职位升迁起的冲突,昨日的事被她这么一说,还真是疑点重重。 韩月绮见他神色震动,知道他是听懂了,粲然一笑。 “翰林院的同僚虽好,到底不如当年同窗纯粹,正好郎君旬休,我也有空,我想着,不如在家中开一宴,宴请郎君当年的同窗,作诗饮酒,议论文章,咱们家也一样有戏班子,唱些南曲雅乐,不失为一件雅事。” 沈云泽听得眼睛一亮。 “娘子说得对,是我疏忽了。” 韩月绮微微一笑,手上摩挲着沈云泽的手,人才出众的探花郎,沈家养出的金玉一般的嫡子,虽然也有诸多瑕疵,但正如她和清澜所说的话,人生如此,岂能事事圆满。只要一切仍在她的掌控中,就没什么大不了。 杨娘子会意,带着丫鬟们退了下去,自有彤云来伺候他们宽衣入睡不提。 37 分寸 凌波这边,倒没多为韩月绮担心。韩姐姐的手段她心里有数,既有正道手段,又比清澜少几分迂,还轮不到她们来担心她。她只管用心筹谋崔景煜封侯宴的事。为这也放松了对燕燕和阿措的管理,连阿措有点异常都没注意到。 燕燕仍然是老样子,整天傻吃傻玩,开开心心的,阿措自从被沈碧微撞破她和魏禹山的事后,就有点魂不守舍,又怕凌波看出来,被燕燕拖着去了陶梨儿家玩,陶夫人家的点心是满京出名的好,阿措也吃得味如嚼蜡。 回来刚到家,就有个六十来岁的老妈妈坐在厅中饮茶,见她们进来,笑道:“天寒地冻的,幺小姐去哪了,让老夫人好等,遣我来问了两次了。” 叶家内宅如今分裂成这样,也只有叶老夫人房里的人,还在孜孜不倦地按大小姐二小姐这样排行,燕燕第四,京城官话念起来不好听,于是叫幺小姐,显得娇惯。阿措可不吃这套,燕燕问她:“咱们一起去给祖母请安吧。”阿措只道:“这两天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给老夫人,还请吴妈妈替我跟老夫人告罪,饶恕则个。” 吴妈妈看她的语气措辞,简直和凌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中也就有数了,陪笑道:“哪里的话呢,老夫人疼表小姐还来不及呢,特地让我来嘱咐表小姐,好好在这住着,只当在自己家一样,不要见外才是。以后有的是时间相处,不急在这一时。” 寒暄两句,吴妈妈自带着燕燕过去,又是一待就是大半天,到晚上回来,身上衣裳换了一圈,穿了件缂丝的银红小袄,外面披着件银狐披风,凌波正在看年下的食单,见了就笑了,道:“又进货回来了?我看看,这还是苏州的老缂丝,当年进上的,韩姐姐一直说想找一件来描描图,可巧老太太就给你了。” 虽然燕燕收获颇丰,但凌波却没有多感激叶老夫人的意思,年关将至,梧桐院里物资丰富,外面的小门房里,管家的杨娘子和杨管家正在带着一堆小厮和能干的婆子清点庄子上送来的年货,京都地处北方,大雪一下,外面就是天然的冰窖,那些獐子肉,羊肉,整片的牛肉,整扇的猪,都可以存在小库房外的雪堆里,清点时和一箱箱菜蔬、果子、各色杂粮,还有一些时令药材放在一起,如同赶大集一般。厨房里在通宵达旦地做点心,炸各色丸子和年下的零嘴,各色酥油的香、红糖的甜香、蜜枣蜂蜜的香,还有面点刚出笼的香,全混在一起,衬着外面大雪中黑漆漆的夜色,是记忆中的年味。 杨娘子管家是一把好手,一边清点年货,一边还有闲心过问厨房,见厨房炸了荷花酥出来,连忙让人送一盘来暖阁里,婆子也会说话,道:“二小姐,杨娘子说,这是今年第一盘荷花酥,让二小姐尝尝,看厨房的手艺丢了没有,是不是夫人当年的味道。” 凌波本来在看账本,听到这话,都不得不尝了一个,眼睛弯弯道:“是这味道,阿措,你也来尝一尝。” 怪不得杨娘子特地送过来,阿措在扬州都少见这样精致的面点,外面是娇艳红色,里面是黄蕊,一朵朵炸成荷花形状,层层叠叠,甜香扑鼻,刚炸出来,还是烫的,味道都在其次,这趣味难得。 “表小姐不知道吧,当年水仙宴后,满京的夫人都让自家厨房学我们家的荷花酥,就没一家能做出这味道的……”婆子又凑趣地告诉阿措。 阿措本能地看向凌波,凌波只是弯着眼睛,朝她微微笑。 “吃吧,这个是素油炸的,又有莲子,吃了不怕胖的。”她朝阿措道。 她会错意思了,以为阿措是怕吃胖了,都是陶梨儿带的坏头,嚷着要纤腰袅袅,不肯吃油炸面点,嫌油腻。 其实阿措从小漂亮到大,哪里在乎这个。她只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凌波在预备过年时总有点忧郁罢了。 不然,凌波也不会这样赏这婆子,她放下荷花酥,道:“你们这几日也辛苦了,大冷天的,夜夜熬到这么晚。告诉杨娘子,让厨房加两个羊肉锅子,晚上你们吃了驱驱寒。所有人多赏一个月月钱,上夜的人再加一百钱。从我私账上走吧。” 婆子听了,自然是千恩万谢,道:“多谢二小姐,二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她拜下去,小柳儿早抓了一把钱来递给她,笑道:“婶子拿着,年下给小孩子发压岁钱吧。” 婆子谢个不迭,出去把话带给了杨娘子,外面自然是一片欢腾,丫鬟婆子都来谢恩,一片热闹中,凌波只微微笑,那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 真正有眼色的人,绝不会以为凌波现在是真心开心的。但叶老夫人让护送燕燕回来的吴妈妈显然就不了解凌波,还真当这是好时机,上来笑道:“二小姐这管家的功夫,真是没得说,比夫人在的时候还周全,老身见了都佩服。可巧了,老祖宗前两天还在念叨这荷花酥呢,说只有夫人做的好,后来吃过多少都不是这味道,正好让他们多炸些,我带去给老祖宗,也是姑娘的孝心不是……” 凌波也笑微微,道:“那感情好,可惜我也是今年刚试试,凑了一点材料,就炸了这一盘子,已经吃动了,不好再给老太太,显得不尊敬。要再做还要再采买莲子莲藕去,等过两天新的做好了,我亲自给老太太送过去。好在今日炸的茶酥点心不止这一种,小柳儿,让厨房把桃花酥蛋黄酥那些装两盒,给吴妈妈带回去吧。” 高手过招,都是点到即止,叶老夫人瘫痪在床,自然不会爱吃什么油炸茶酥点心,说想念先叶夫人最擅长的荷花酥,显然是在跟凌波示好。但凌波偏偏不接这示好,答得也巧妙。 什么桃花酥蛋黄酥,都不是荷花酥,你也知道。可见这世上有的事,就是无法代替的。就算时过境迁后悔了想要弥补,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凌波说过,当初叶夫人去世后,梧桐院的她们,是过了点苦日子的。叶老夫人身为叶家的“老祖宗”,内宅真正的主人,在其中怎么能算真正无辜的呢? 凌波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就像她明明在笑,那眼中的哀伤,却如同她杯中茶水中的碧色,若有还无。 阿措站在凌波身边,心中只恨自己年纪小了几岁,不然早几年入京,当年能给她作伴就好了。 因为这缘故,她晚上也一直不太开心,凌波只当她是记挂清澜还没回来,睡前还来看她,见她坐着出神,笑道:“别等了,清澜和韩姐姐说不完的话,不到二更且回不来呢。” 阿措只漫应了两声,凌波听她哼唧,还当她是着了凉不舒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道:“别是受凉了吧,那个柚子虽然好吃,可是引寒的。” 她说的韩姐姐让人送来的几大篮果子,都是京中没有的品种。叶家虽然也有庄子,都是叶夫人当年的嫁妆里的,但因为如今是两个女儿管家,所以把离京远的庄子都卖了,只留了京郊的几家,让男仆人代管着。韩姐姐就没有这顾虑,她嫁妆里的庄子都远出京畿了,仍然每年雷打不动往京中送年货。果子也出色,一种贡橙,两种柚子,一种皮薄的甜极了,一种圆圆的拿来熏屋子,比佛手还香。阿措第一次吃,觉得新奇,就多吃了点。 凌波这样细心,会照顾别人,阿措更觉得心中又酸又胀,不由得把脸靠在了她手上,为自己帮不上她的忙,也为自己瞒着她的事。 她虽然年纪小,也少有这样依赖的时候,凌波敏锐,立刻就觉察了,顺势坐下来,抱着她肩膀,笑着问道:“怎么了?真不舒服?” 阿措摇摇头,把头埋在她怀里。 在杨花看来,这就是最好的坦白时机了,她了解凌波,知道要是有人瞒了她事,自己说出来还是好的,要是被她逮到,那可是天翻地覆。所以不由得朝阿措使起眼色来。 但阿措仍然没有说魏禹山的事,只是将头埋在凌波怀中,闷声问道:“二姐姐,有娘亲是什么感觉啊?” 她也是自幼就失去了父母,傍着老祖父长大的。凌波心中不由得生起怜爱来,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神怅然。 有娘亲是什么感觉呢?她也快忘了。 大概是不管去哪里,去多远,总知道她会在家里等你,不管多晚,多冷,只要她在,家里就有暖融融的火,热乎乎的汤,冬日会有温暖的被褥,夏天也会准备好冰凉的西瓜,家里的东西她都知道在哪,什么事问她都知道应对。虽然是谁都可以做的事,管家娘子也可以,姐姐也可以,但她在,总是不一样的,连家里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就好像生病时她摸着你额头,喂你喝下并不好喝的汤,你晕晕乎乎一觉睡过去,却那样安心,因为知道醒来她就在,一直都在。 凌波收回目光,摸了摸阿措的头。 “大概是,像在熏笼上打瞌睡一样的感觉,暖洋洋,半睡半醒,像回到小时候一样……”她也知道说得再好也是镜花水月,所以尽管阿措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却也不愿意多说,怕徒添阿措心中的遗憾,笑着安慰她道:“但没关系,我们四个人在一起,也是个家呀。尤其清澜,这两年越来越有‘长姐如母’的气势了,别看她去了沈家,咱们今天要是不按时睡觉,被她知道又要训我们一顿了。” 阿措也很听话的样子,乖乖躺好了,任由凌波给她掖好了被角,又去看了一下睡在外面的燕燕,逮到她把削木头的刀藏在床上,还把地上削的全是木屑,又交代了她的大丫鬟一些琐事,这才回去睡觉。 杨花忍了又忍,终于等到人都散了,才悄悄问阿措:“小姐怎么不跟二小姐坦白呀,后天就是封侯宴了,到时候沈小姐发现二小姐还不知道,一定会告诉她的。” “放心,我自有分寸。”阿措淡淡道。 38 姐姐 杨花也没办法,阿措现在活脱脱是第二个凌波了,心思如海的样子像,一意孤行的样子更像,她和小柳儿都是习惯听凌波的话的,自然被克得死死的。 但阿措也像凌波,并不说谎。她说有分寸,果然就有分寸。京中规矩,年前的最后一宴山矾宴其实是虚设的,不过应个景,因为多半是和年节撞上的。所以崔景煜的兰花宴就是年前的最后一宴了,隆重自不必说,关键是主家是崔景煜,花信宴上的“状元郎”。满京的夫人小姐,没有不去的。 其实这也是好事,因为崔景煜的请柬也漫洒,京中世家,镇北军将领,都全部收到了。叶家也不例外。 凌波自然是要去的,不仅去,还对崔景煜大肆点评:“好你个崔景煜,真当选妃呢,满京城送请柬,有你哭的日子。” 她骂崔景煜其实不是为出气,要出气当面骂不好?其实是想激清澜一起去,但清澜整个就是古井无波的状态,只淡淡道:“今日我要上山礼佛,已经托了月绮照顾你们了。” 凌波还想垂死挣扎:“韩姐姐家里还有事,不好麻烦她吧?” 她话递得太明显,连清澜这种没有急智的都笑了。 “月绮向来是越在人群里心气越高,没什么不好的。”她见凌波神色掩不住的沮丧,笑着摸了摸凌波的肩膀。 在阿措眼中无所不能的叶凌波,在她眼中,也是自家爱动歪脑筋的小妹妹罢了。 “别气了,我去寺里,给你带桐叶糍粑回来吃。”她笑着道。 “又不是小孩子了,谁要吃这个。”凌波嫌弃地道。但最后还是服软道:“给阿措带两个红豆馅的,她不爱吃太甜的。” “好。” 凌波激清澜不成,只得自己去赴宴,没想到临时又出问题,阿措又不想去了,说是有点累了,凌波摸了她额头,见没有发烧,人也挺好的,只当她是真累了,只好把她留了下来。好在清澜下午才去寺里,上午可以在家照料阿措。 凌波一走,家里只剩下清澜和阿措,清澜还在叫厨房做点补精力的汤来给阿措吃,一回转身,阿措直接从床上下来,跪在了地上。 清澜吓了一跳,心里也知道是有事要说,屏退丫鬟,把她扶起来,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这样起来?地上凉,小心受了寒,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 阿措只垂着头,把自己和魏禹山的事说了,但也没全说,多少隐去了自己处心积虑的部分,听起来更像是花信宴常见的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故事,只是其中夹杂着叶家和崔景煜的事,所以弄得复杂了。说到被沈碧微逮到,限令她跟自家姐姐坦白时,更是脸红红…… 清澜听得笑起来。 “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为这个。”她拉着阿措在炕沿边上坐下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花信宴本来也是为了男女相看的,并不算什么事啊。” 她比凌波又不同,凌波虽然也爱护阿措,但那是自家人的护短。她是真的如澄月照山川,有种天然的温和包容,被她那温柔的眼睛一看,阿措心中那些弯弯绕顿时如同烧起来一般。 “但私会女眷,还支开下人,这可不是大家公子的作为。这是禹山的疏忽,也不怪你。以后提醒他记得就行了。”清澜仍然不紧不慢地道。 “那凌波姐姐……”阿措犹豫道。 “没事,凌波那边我会跟她说的。”清澜见阿措神色一动,知道她是怕凌波,笑着按了按她的手:“放心,我会慢慢告诉她的,就算她生气,也有我呢。” 阿措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今天不去宴席也是为这个吧?”清澜笑着问她:“我还以为真是累着了呢。” “有点不好意思去了。”阿措垂着头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清澜道。 “他那么崇拜崔将军,因此误会姐姐。姐姐对我这么好,他还冒犯姐姐,我不想和他好了。”阿措赌气道。 清澜被逗笑了。 “这是小孩子的气话了。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就行了。”她眼神平静:“我和崔侯爷的事是我们之间的事,不该影响到你们的。” “不行,大姐姐二姐姐现在是我最亲的人,他对你们无礼,就是对我无礼,我不会原谅他的。”阿措倔强地道,看了一眼清澜,又道:“崔将军对姐姐不好,我也不会尊敬崔将军的,他也受不了这个,我们不如早散早好。” 清澜屏退自己的下人,却并没屏退阿措的丫鬟,杨花在旁边听着。如果说最开始她还以为阿措是怕凌波所以选择和清澜坦白的话,听到这里,她心中已经一片洞明。 这个表小姐,真是得到自家二小姐的精髓了。 杨花自幼在叶家长大,要论对自家大小姐的了解,没人比她更深了。自家大小姐,端庄如菩萨,但心善也如同菩萨。看起来温和婉约,其实是个女君子的性格,外柔内刚,她认定的事,谁也拗不转,内宅的阴狠手段,到她这儿就折戟。而叶大人身上那些外面的儒家道理,真论起来,还不如她正。 这样既不吃软,也不吃硬的人,唯一的一条路,是自家二小姐琢磨出来的。而表小姐也学会了。 正如凌波所说,清澜是世上最好的姐姐,甚至有着母亲般的光芒。 以崔景煜的权势去劝她,没有用,因为她不是逐利而行的人。用当年的旧情去打动她,也没有用,因为她甚至都不愿意说出当年退婚的理由。 但如果阿措和魏禹山真为了她和崔景煜之间的“陈年旧事”而受困,不怕她不和崔景煜私下交涉,双方大人扮作表面的和善,好给“小孩子们”创作一个友善的环境。 果然,她就道:“何至于此,我和他虽然退了婚,仍然也还算朋友,两家仍然可以来往的。你和禹山别犯糊涂,我找个时间,和崔侯爷说开了就好了。” 二十四番花信风,春色萌动,只要相遇,就有故事。何况他们俩还是曾经定亲的“故人”。 “那姐姐今日去参加崔家宴席吗?”阿措于是顺势问道。 这句话一出杨花就有点不安,意是好意,只是太心急了,阿措毕竟虚岁才十六岁,到底不如二小姐老辣。果然清澜就眉头一皱。 但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船小好调头,见势不妙,阿措连忙一脸乖巧,一副自悔失言的样子。 清澜心思坦诚,哪里会想到阿措也跟着凌波“学坏”了呢。 所以她也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只是道:“今日只怕来不及了,等年后再说吧。” 崔景煜如今正是鲜衣怒马烈火烹油的时候,办这封侯宴也多少有点给她看的意思。想到要主动找他说话,清澜也有点为难。 都已经当了侯爷了,这脾气怎么还和当年一模一样,难缠。 她心中叹气,又有些怅然。见阿措看着自己,怕她担忧她和魏禹山的事,还安她的心,笑道:“没事的,花信宴还长着呢,禹山又年轻,多拖一阵子,反而见他的心性,这是终身大事,不能轻易着急,知道吗?” 阿措哪里是担心魏禹山,但也一副乖巧模样,道:“知道的。” “好了,那就没什么事了,你别担心,凌波那边我会慢慢说的。”清澜摸了摸她头发,吩咐丫鬟春鸣道:“我明日再去礼佛吧,在家里陪你一天,省得你心神不宁。” “好。” 清澜安抚了阿措,自己走出来,脸色就沉了一些,当着阿措,她十分温和,但她毕竟是当家的大小姐,自有一份威严在。杨花机灵,一直跟了出来,见清澜瞥她,立即识相地跪了下来。 阿措年纪轻,不懂事,但杨花作为跟着她的大丫鬟,又是惯知京中规矩的,是难辞其咎的。 清澜虽然仁慈,但从不轻易破坏规矩。 “你这事错得太大了,告诉杨娘子,罚你三个月的俸禄,跟着的下人全都罚俸一个月,罚完了换一批我房里的人过去跟着阿措,小姐犯错,你应该劝,劝不住也该告诉我们。你是大丫鬟,这事办得太糊涂,杨娘子知道了,面子上也不好看,她问起你可以不说,但以后不准再犯。” “是。”杨花知道她是为了存自己母亲的体面——管着整个梧桐院的管家娘子,女儿带着小姐去私会外男,实在太没有规矩了。所以垂头道:“谢大小姐饶恕。” 清澜像是在认真想别的事,罚她们只是顺手的事,想着便在穿堂的茶座上坐了下来,杨花机敏,立刻阻止了要过来回事的媳妇,自己亲自斟了一杯茶来,递给她。 如果说凌波是急智,是弯弯绕,那清澜思考事情的方式更像外面上朝的大人,是谋定而后动,常把前因后果都考虑到,所以她反而话少,平时极安静,但永远镇定可靠,是梧桐院的中梁砥柱。 清澜接过茶,抿了一口,又思索了半刻,大概是在琢磨阿措交到她手中的烫手山芋该如何拆开。见杨花垂手在旁边伺候,问了一句:“你看,魏禹山这个人,究竟怎么样?” 杨花知道她是看重自己的意见,也思索了一下,才开口道:“小侯爷的人才相貌,自然是没得说,但这心性……” 清澜知道她的意思。 “禹山的心性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皱眉道:“也是他没做好榜样,上梁不正下梁歪。” 大小姐从来是严以待己,宽以律人,虽然和崔侯爷如今连话都不说,但她无意间提起崔侯爷的声口,仍然是当作自己人的。怎怪得自家二小姐和表小姐铁了心要续红线。 杨花在心中叹口气,试图道:“我想着,大小姐不如下个帖子……” “下帖子也得是年后的事了。”清澜道,又端起茶来:“你先下去吧,我再细想想,这事怎么办。” 虽然是年后,但到底有个日期。杨花心中欢喜,虽然罚了俸,但她家中四个人都当着差,叶家对下人又大方,年节下的赏赐就能把一年的俸禄抵过了。所以她并不心疼,还为大小姐的事有了进展而欢喜。 自从夫人去世后,为这个家牺牲最多,奉献最大的,就是大小姐。都说长姐如母,但在杨花看来,大小姐简直是如同一个父亲一样顶门立户,扛起了整个梧桐院。和叶大人那个不称职的父亲相比,她才是真正的顶梁柱。为此耽误了自己的姻缘,甚至被京中那些势利眼夫人小姐取笑,杨花也心疼。 所以即使挨了罚,杨花也心中欢喜,忍不住为自家表小姐的手腕赞叹。竟把一件被逮到的坏事转成了这样的好机会。 但她不知道,值得她赞叹的还在后面。 她从清澜那边退下来,回到房中伺候阿措,见阿措正坐在窗边看书,上来给阿措倒了一杯茶,见阿措询问地看向自己,于是轻声道:“大小姐把我叫过去,问了我几句话。” “挨罚了吧?”阿措对清澜也颇有了解了,早预备下一个小锦袋,里面是沉甸甸的银锞子:“你拿去,把你们罚的俸禄都补上。” 清澜和凌波体恤下人,极少体罚,都是罚俸,阿措心中有数。 “我不要。”杨花连忙道。 “拿着,你不要,他们总是要的,大年节下,因为我挨罚,怎么对得住大家。”阿措道:“何况还有一个忙要你们帮呢?” “什么忙?” “你让车夫去一趟崔家的封侯宴,魏禹山这几天见不到我,要急坏了。” “小姐想安小侯爷的心?” 阿措只是一笑。 “你告诉他,就说我们的事,我全给清澜姐姐交代了,清澜姐姐大度,原谅了我,还替我瞒了下来。我心中惭愧,在家闭门思过,不赴宴了,他有什么话,就请清澜姐姐转给我吧。” 杨花眼睛一亮:“小姐英明。” 阿措顿时笑了,映着窗外日光,又清又艳,如同盛放的芍药花。 魏禹山那个笨蛋,一心和清澜姐姐作对,还诸多冒犯。等他知道,他欠了清澜姐姐一个大人情,而且还将一直欠下去的时候,看他还好意思对清澜姐姐恶声恶气吗? 既然要续红线,自然要扫清一路的荆棘,化敌为友,铺平一片坦途才是。 39 望楼 阿措那边出了大力,凌波这边也在刻苦耕耘。 崔景煜这个封侯宴,非常“年轻”。长公主殿下不来,自然是起了领头的作用,镇北军连着两个封侯宴,贺了魏家的,就不能再贺崔家的,否则就太抬举山字营了。景侯爷本来就是硬被扶上马来和山字营分庭抗礼的,老侯爷垂垂老矣,子孙也不出色,官员再不帮衬,镇北军就彻底是山字营一家独大了。 但崔家的权势也真是煊煊赫赫,稍微懂点军事的就知道,魏侯爷是真正一心为国的名帅风范,崔景煜才是他选定的接班人,他的独子魏禹山,在他手下的待遇比外人还不如。偏偏魏禹山也服崔景煜,把他当成自家兄长尊敬。所以未来的山字营,多半是归了崔景煜了。 满朝的大人们,虽然要忠君,但也要谋身。所以尽管自己不来,子侄却都遣了过来,夫人和小姐更是早早就赶来。崔景煜也确实是豪富,本来家世就不错,官家又大赏,封侯原有的赏赐之外,黄金、绸缎、各色宝物,也流水一般赐了下来,所以他毫不费力就买下了黄侍郎家的宅院,用作自己侯府。 黄侍郎家出过嫔妃,虽未省亲,但宅院也是按王侯的规格建的,正适合办这样的盛会,兰花宴本是小宴,但崔景煜一办,就成了京中最大的盛事。男客还有顾忌,夫人们早已摩拳擦掌,要拿下这金堂贵婿。把自家女儿打扮得如同花朵一般,预备贵重头面,宝石首饰,哄抬得京中的绸缎宝石价格一日三变,实在吓人。 唯一有些碍眼的,就是魏夫人,崔家没有女性长辈,所以魏夫人帮他待客,宴席只能算中规中矩,毕竟卢文茵也未十分尽心,但夫人们忌惮魏乐水,所以私下挑了许多刺,反正知道魏夫人的手段十分匮乏,一点耳目没有,骂她也不知道。 夫人们施展出手腕,把个魏夫人缠住了,小姐们就有空出来了。本来这个宅子的后院也是为了嫔妃修的,所以内院大,外院小,内院高,外院低。摆了戏班子在水榭,太湖石围成九曲十万的堤岸,岸上遍种腊梅花,开得晚,不怕雪,被取暖的铜炉一熏,暖香满院,实在惬意。 小姐们结对游庭院,对这富丽堂皇的府邸十分满意,京城里造出江南庭院的意境,不知道花了多少物力人力,光是那一个连通内外府的大湖,以及湖畔的假山、流泉、水榭楼台、稀奇花木,就是京中罕有的。也难免让她们畅想起做这方庭院女主人的事来。 “听说崔侯爷还在买别苑呢。”何清仪道。 “那是自然。”陈家小姐陈梦柳得意道:“崔侯爷是世家出身,自然知道世家规矩,京中府邸是上朝住的,春日赏花,要去别苑,这叫春苑,秋日射猎,还得有个秋苑,讲究的人家自然知道。那些根基浅薄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呢。” 陈家相貌不出色,陈梦柳也自然,但跋扈是极跋扈的,而且也笨,看不出自家嫂嫂卢文茵虽然带她来,但全力托举的是卢婉扬,反而充当起马前卒,替她撕咬起何清仪来。 何清仪脸色一冷,便不说话了。知道不能和陈梦柳争论,省得别人看笑话。却听见有人笑道:“那这样说,你们陈家的菜花宴,岂不是要在山中别苑办了?” 陈大人位高,但被沈大人压一头,所以常常为了力争上游干出点尴尬的事来,每年抢菜花宴倒是小事,虽然也是为了像官家表明自己的俭朴,常常还故意把菜花宴扮出曲水流觞宴的模样来,带着门生故旧要“赋菜花诗百首”,写了一堆颂圣的诗递了上去,官家也没多看。 真正丢人,还是去年官家秋狩。因为前年官家在沈家别苑盘桓了一刻钟,这对臣子是极大的体面,陈大人记了一年,去年就忍不住也邀官家去自家别苑休息。偏偏官家也抬举他,真去了,结果到了一看,是个农家庄院的模样,修了一堆泥墙茅草顶的柴房,到处是菜圃,连驻马的地方都没有。官家倒是有地方歇息,但随驾的官员,宗室王孙,乃至于内侍都没地方休息,鸡鸭还在地上跑。 官家也没说什么,略停了一停,说了句“陈卿还是朴拙”就回宫了。陈大人把这理解为夸自己俭朴,大为得意。消息传出来,陈夫人和陈少爷都觉丢脸,陈梦柳也大发脾气:“人家沈家接驾,红缎铺地,锦幛围了三四里,偏爹爹另色,非要把现成的好房子拆了,建柴房,丢死人了,满京人都笑话我们家呢。” 陈大人只道:“你们懂什么!这才叫清廉呢,官家看在心里,虽然不说,一定看重我们家!” 谁知道沈大人回头就让御史台的门生往上递了奏章,参陈大人的得意门生在江南查盐,贪了百万,银子放在粮船里运上京,被府尹衙门逮个正着。 运上京是送给谁的,不言而喻。官家把事压了下来,并未让人查下去,召了陈大人进宫,官家也不说话,自己在那看了一个时辰奏章,见陈大人还跪在旁边战战兢兢,才把那弹劾的奏章扔给他,道:“到底是陈卿朴拙。” 陈大人面红耳赤,吃了个大亏,这才回去拆了柴房,也照其他人家别苑的模样,建起庭院楼阁,一样华贵。 这样的丑事,偏偏凌波消息灵通,知道得清清楚楚,反应也快,偏在这时候说出来。满院小姐中有不少听过这笑话的,顿时都笑了,不知道的又去问知道的,顿时一片欢乐。陈梦柳涨得脸通红,狠狠瞪了凌波一眼,道:“有你什么事,偏你爱出头!” “本来花信宴上大家都是姐妹,哪有什么出头不出头的。”凌波只微微笑:“要是因为一点小事就生气的话,那陈小姐方才那番话,可误会的地方就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何清仪,何清仪也聪明,立刻微微一笑,道:“叶姐姐说哪里的话,陈妹妹有口无心,我哪是那样的糊涂人,会被陈妹妹一句玩笑就激怒呢?” 陈梦柳吃个暗亏,只得忍下,说了句“叶凌波,你给我等着”就气哼哼走了,大概是去前面找她嫂子卢文茵告状了。何清仪瞥一眼人群中冷眼旁观的卢婉扬,对凌波欲言又止。 但她到底年轻,在崔家的管家娘子带大家去赏暖阁的山茶花时,还是忍不住落在人群后,接近了凌波。 凌波于是停下来,听她要说什么。 “陈家势大,不是好相与的,二小姐还是暂避锋芒吧。”她道。 凌波笑着,反过来问她:“我资质平平,自然不争,但何小姐蕙质兰心,难道不想争一争?” 何清仪眼中神色微动,但很快归于平静,苦笑道。 “我势单力薄,有什么好争的。” 何夫人没有才干,空有爱女之心。何老夫人犯了老糊涂,不托举自家孙女,反而为了辖制自家媳妇,被卢文茵笼络住了,她也确实是没有助力。 “势单力薄,我看也未必吧。”凌波微微一笑。 何清仪心念一动,不由得看向她。凌波只朝她眨眼一笑。 “我送你个礼物吧,何小姐。” 她说得神秘,何清仪还想再问,她却走了,外面传话进来,说是摆午宴了,只好放下不提,自去扮演最合乎规则的世家小姐。 卢文茵的力争上游,有时候也挺让人佩服的,要不是敌人,凌波只怕更能欣赏她的手段。像这样的午宴,她先是交际了一番,力图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出了力,帮了魏夫人的大忙,连崔景煜作为主人来例行问候夫人们,她也不忘表功一番,问:“崔侯爷,我这羊肉预备得怎么样,不比你们镇北的差吧?” 崔景煜只淡淡道:“辛苦陈少夫人帮我师母的忙了。” 他连朝堂上的事都洞若观火,何况卢文茵的小手段,但卢文茵偏偏不放弃,又道:“其实饮食都是小事,待客的诚心,可不是在这些事上体现的,夫人们你们说是不是呀?” 她那些跟班如杨巧珍之类,自然都笑起来,陈夫人也道:“文茵,不许开崔侯爷的玩笑。”显然是默许的,场面看起来是她仗着夫人身份开崔景煜这未婚侯爷的玩笑,倒也不算失礼。 魏夫人笑着道:“景煜待客是最有礼的,哪里不周全,夫人们只管和我说就是。” 她大概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趣,殊不知其他夫人们在心里忌惮得很,只觉得她是为魏乐水筹谋,想把崔景煜绑死在她魏家,私底下不知道要怎样骂她呢。 卢文茵表面和她和善,私下也差不多,不然也不会不接她的话,只朝着崔景煜道:“都说宾至如归,怎么侯爷只知道关心我们的宴席菜色,不安排东西给我们解闷呀?” “已经请了戏班子,夫人们尽管点戏就是。”崔景煜只淡淡道。 “谁要听戏,天天听戏,耳朵都起茧子了。”卢文茵图穷匕见:“那天在魏夫人府上,魏夫人让将军们射箭给我们看,那就很好,可惜仓促了点,没看足。又是在外面,女眷们不敢抛头露面,今日大好机会,刚好内院宽阔,又有楼阁,魏夫人,我们正好把茶点摆在楼上,让侯爷和将军们在楼下坪里表演骑射给咱们看,岂不是新奇有趣?” 魏夫人不知京中规矩,想要答应,看了一眼崔景煜,崔景煜只是冷冷道:“战场功夫,并不好看,况且杀气也重,怕吓到夫人们。” 他言下之意,其实是并不想让将领们表演给夫人们取乐。 但卢文茵只当听不懂,拖着魏夫人的袖子,道:“哪里就吓到了,况且长公主殿下前些日子也说了,今年的花信宴,是要帮镇北军的未婚将领安排婚事呢,靠的可是我们这些夫人们,连面也不见一下,怎么知道青年将领什么模样脾性,如何安排姻缘,夫人们,你们说是不是?” 其实安排姻缘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夫人的事,但她混为一谈,魏夫人也察觉不出来,反而信了她的话,朝崔景煜道:“景煜……” 崔景煜对这师母还是尊重的,见她开了口,于是唤小厮道:“平遥,去叫人预备箭垛,清理一下吉坪。” 望楼不高,下面的大坪叫吉坪,是黄侍郎家当初预备接娘娘省亲,预备了各种节目灯火,让娘娘在楼上看,人在下面表演的。所以极宽极大,能摆得下几个戏台子。女眷们早早上了楼,在上面烤火饮茶吃点心,楼下的将领也陆续到了。本来骑射对他们来说就是日常训练,丢不下的,又是刚好酒酣饭饱之后,顿时都来了兴致,甚至有人连甲都披上了,外面罩着庆功宴圣上赏赐的团花锦袍,十分华贵。 来赴宴的文官子弟也都年轻,只在书上见过战事,也都对镇北军的骑射功夫十分好奇,都聚过来观看。低阶的将官都上场去射了几轮了,有射中的有射不中的。卢文茵意不在此,笑着问魏夫人道:“怎么不见崔侯爷上场呀?” “景煜功夫好,轻易不和他们玩,怕挫他们的锐气。”魏夫人道。 她其实也像魏帅,对崔景煜比对魏禹山还满意点。 “怎么不见小侯爷?”有夫人好奇问道。 这位夫人家的女儿小,自然觉得魏禹山还是一样的好目标。但卢文茵从上次后,就替卢婉扬淘汰了魏禹山,况且崔景煜条件更好,所以只让魏夫人回答了一句“禹山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连人影都见不着”又把话题兜了回来,摇着魏夫人手臂道:“夫人,你让崔侯爷上场骑射给我们看呀,他最听你的话了。” 魏夫人笑了,她倒是很受用这句话,真让人下去传话了。本来崔景煜光是穿着他的玄色锦袍站在旁边,就够引人注目了。他是天生的武将,比旁人高,比旁人舒展,宽肩窄腰,站着都如同一只虎豹。何况是拿着齐肩高的弓出来时。 夫人小姐们都站起来去看,只见他走出人群,将领们偏也服他,他一走出来,人群如同分开的水流一般让开,连射箭的都停了,有个愣头青青年没看到,还要射,都被旁边的人按住了。 他们比女眷们更期待看他射箭。 40 弓箭 崔景煜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抬手,旁边小厮连忙递上箭壶,他拎了三根箭出来,顺手搭在弓上,连瞄也没瞄,直接箭去如连珠,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三箭攒射靶心,轻松写意的如同闲庭信步一般。 旁边先是静了静,然后骤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将领们都涌上来,夸赞崔将军厉害,女眷们虽然不懂,也都跟着喝起彩来。年轻的女孩子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将领气质,都有些心潮澎湃,尤其是他被众人簇拥着,像要看谁似的,往望楼上扫了一眼,英俊面孔,气质却阴沉,众星捧月的地位,尊贵无比的身份,女孩子们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谁不为这一幕动容。 凌波在栏杆角落,气得牙痒痒。 “好你个崔景煜,这样出风头,开屏的孔雀似的……”她小声磨着牙,望楼上象征性垂着帘幕,她把帘幕的流苏边折起来扯着,心头火起,又迁怒道:“裴照也是死人,说了赴宴,又死到哪去了?他要在这,也能抢点风头呀!” 世上偏有这样巧的事,说曹操,曹操就到。楼下的将领们,已经开始热闹起哄,嚷道:“这就是我们山字营的本事!”“还有人说我们山字营的侯位是运气吗?”显然是山字营的将领为多,正在热闹时,只听见有人轻笑道:“山字营这么厉害吗?我怎么不知道呢?” 下雪的天气,他骑着马,穿了一件青狐肷的披风,夫人们都知道青狐和玄狐不是一样东西,但看起来都是黑色,所以也混为一谈了。 原来青狐肷的锋毛,在明亮的日光和雪光下,会呈现这样的深青色,簇拥着他的面孔。人漂亮到极致,别人是看不见他身上的装饰的,只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面孔,《世说新语》上说美男子,是风姿神貌,容貌昳丽,原来真不是虚言。 怪不得世上男子贪恋美色,原来人同此心,远远望见尚且有一瞬间忘记了呼吸,何况他凝神注目对着你笑的时候。 花信宴上的小姐,都因此对阿措陡然而生了一层敬畏,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又如何?真让哪个王孙迎头撞见,只怕要有一番执迷不悟的故事。 世家小姐,自然不会像王孙一般自由,婚事是在花信宴上的王孙中挑选,要他家世良好,要他恪守规矩,最好能潜心读书,或是有世袭的前程,要父母首肯,要对方也有意,然后才能三媒六聘,规规矩矩地嫁为人妇。 这样的好看,过了分,眉眼自带风流,又是将领,又无爵位,绝非良配…… 但小姐们,谁也没有办法不在见到他第一眼时,就忽然想起自己的婚事来。至于说服自己,收回目光,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就连卢婉扬都有瞬间的失神,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匹配得才貌仙郎,博一个地久天长,这是所有女孩子都有过的幻梦。 他长了一张女孩子们幻梦中的脸,偏偏身形也好看,也高,也是将领的身形,只是崔景煜如虎豹,他如鹰隼,那样修长灵巧,翩若惊鸿,衬得周围的人都笨重了起来。许多将领簇拥着他,让小姐们徒生幻想——要是个功高的将领就好了,或者是哪家世袭的王孙,只不要是个白身,这样才好名正言顺地争夺他。 但崔景煜并未叫出他的名字,只是抱着手冷冷道:“你来打擂台?” “不敢。”他仍然笑眯眯,连马也不下:“听说山字营厉害,过来看看罢了。” “山字营就是最厉害的!”“你们火字营只会打扫战场罢了!”众将官又嚷起来,裴照也不生气,挑了挑眉,又朝崔景煜道:“站着射箭太笨了,咱们比骑射吧。” 崔景煜也不啰嗦,小厮牵了马来,他翻身上马,道:“你定规矩。” “从这跑过去,射三个靶子,谁先脱靶谁请喝酒吧。”裴照道。 “你穷成这样,还请喝酒?”崔景煜笑他。 裴照正挽转马头,听到这话回头道:“那你请?” 请喝酒等于认输,崔景煜自然不会。他接过小厮手中的弓箭,策马过去,连射三箭,马上骑射,自然和站着攒射的难度不可相提并论,崔景煜仍然连中三箭,山字营的人顿时又欢呼起来。 裴照连弓也没带,只笑着看别人递过来的弓。他做什么动作都好看,骑在马上弯腰下去,都漂亮得像故意逗别人。 “比射箭,弓都不带?”崔景煜嫌弃他。 “你弓箭不如我,让你一下嘛。”他仍然笑眯眯,那桃花眼比戏子画出来的都好看,眼尾的深痕一直扫上去,像水中漾开的笑意,崔景煜把手中的弓抛给他,他轻巧接过,试了一下弓弦,接过箭来。 他也策马,夹住马鞍,他那匹老马瘦骨嶙峋,却跑得极快,如同影子一般。他的青狐肷在风里飞起来,露出里面穿着的锦袍,他松开缰绳,腰肢顿时如同风中的杨柳树一样仰过去,他就这样在风里张开弓,连射三箭。 说来复杂,其实也不过是一瞬之间,弓箭的破空声刚消失,他已经调转马头,跑了回来,勒住缰绳。 他甚至也没有戴冠,只有漂亮惯了的人才有这样的随意,只系了一根发带。他漂亮得几乎有了贵气,也许是五官太端正的缘故,连额边散发落下来,也仍然如同庙中的二郎神塑像。 “不好了,是平手。” 他这样笑着说道,看也不看一眼靶子,就把弓扔还给了崔景煜,然后带着他的火字营的游兵散勇,扬长而去。 小姐们高踞望楼,看不见场上的靶子,不会知道楼下的一片死寂从何而来——崔景煜射的三个箭垛上,都只有一支箭。军中箭垛不精细,所以不会像京中王孙一样分出内中外环,但他们自有他们分高下的方法。 裴照的每一箭,都射在了崔景煜的箭上。 他破开崔景煜的箭羽,射在他的原位,用这个方式告诉他,我的箭术比你强。火字营虽然没有军功,唯一封的一位老侯爷,也是官家制衡之术的结果。 但火字营并非无人。 41 中计 裴照狠狠地在望楼那里露了一把脸,不到一刻钟之后,就在崔景煜侯府的偏僻处,被凌波掐得手臂都青了。 “就你厉害,就你威风!”凌波把他狠狠掐了两把,恨铁不成钢:“这时候知道出风头了,之前不见你?崔景煜封了侯,满京城的小姐都抢破头,你不早早露脸,这时候再抢他风头,有什么用?难道她们不嫁侯爷,嫁你这个穷边军?” “之前在养伤嘛。”裴照笑眯眯。 “什么伤?”凌波立刻警觉起来。 裴照笑眯眯凑过来,手拉着衣襟,像要给她看的样子,等凌波紧张起来,才粲然一笑:“骗你的。” 凌波气得要拿东西来打他,他只笑着躲:“小姐饶命,别打了,再打打死了,就没人帮你的忙了。” “指望你,黄花菜都凉了。”凌波嫌弃地道,瞥他一眼,道:“穿上这青狐肷倒是有点人模样了,之前那是什么,穿得跟叫花子似的。” “我是穷边军,自然全靠小姐施舍了。”裴照立刻露出可怜兮兮神色,他也是仗着漂亮,做什么表情都好看,所以也格外敢笑敢做,凌波看了,更加嫌弃。 “行了,这套别对着我用,收拾收拾,在花信宴上博得哪家大小姐的芳心,做个高门贵婿还差不多。” “做不了。”裴照又笑:“穷边军上不了高台盘……” 凌波懒得理他,瞟了一眼周围,他们待的这地方是去外院厨房的必经之路,有裴照的消息,黄侍郎这宅子她已经摸得清清楚楚了,卢文茵这时候一定陪夫人们喝茶,喝完了会陪魏夫人去过问晚宴,一定是要从这过的,怎么半天不见她过来。 “叶小姐又要去干大事了。”裴照又逗她。 凌波白了他一眼。 “都跟你一样,整天无所事事才好?” “是啊。”裴照仍然笑眯眯背书:“巧者劳而智者忧,唯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凌波瞥了他一眼,正要说话,一眼看见卢文茵和魏夫人被簇拥着走过来,把他往树丛里一推。这地方原是个牡丹花圃,这季节牡丹只剩下枝干,如同一大丛树丛。也是裴照活该,他没事总喜欢逗凌波,跟崔景煜都能较量的功夫,骑射那么好的腰力,在凌波面前故意不设防,没成想被她直接推到了树丛里,整个人都仰倒在雪堆里。 “诶?”裴照不赞同地笑起来,躺在树丛里,一副赖上了凌波的样子。 “嘘!”凌波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就带着小柳儿走了出去。 凌波如同谋划什么大事一般,神神秘秘地走到花圃外,然后一转身,故意背转身朝着主路,带着小柳儿在雪堆里找着什么。 裴照也不急着起来,躺在树丛里,看着她在那忙活,还悠闲地用手臂枕着头。 凌波动心思的时候总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抿着唇,眼睛微微眯着,像个狐狸,实在好笑。但谁也没有她这样的勃勃野心,比什么花容月貌都灵动。 魏夫人带着卢文茵等人走过来,见到她在这,这些夫人们都是卢文茵的跟班,并不理她,尤其陈梦柳更是恨透她,但魏夫人还是有女主人的自觉的,问道:“凌波怎么在这里,在找什么?” “小姐掉了个戒指,等会还要去那边找呢。”小柳儿指一指湖那边。 黄侍郎的宅院大,崔景煜又买得匆忙,所以虽然收拾出了办宴席的地方,宅子北边的一片院子却还关着,冬日阴暗,京中世家办宴席,下午就灯火通明了,那片院落却连灯也没点,看着黑沉沉的。 “怎么这么不小心。”魏夫人道:“冷风朔气的,别冻坏了,等会找两个仆人帮你找找就行了,再不然,等雪化了自然就出来了。” 凌波只淡淡答应了一句,但看样子没有听话的意思,魏夫人走出很远,她仍然带着仆人在那找着。让有心人看着,难免动心。 果然陈梦柳就忍不住。 她耐心陪着卢文茵走到厨房,看了卢文茵身边的杨巧珍一眼,后者会意,立刻脱身出来。 “嫂子,我想起一件事来,要回去望楼上看看。”陈梦柳道。 “什么事非得现在去看?”卢文茵皱眉道,她虽然借着给陈梦柳筹谋婚事的名义,把陈家的人力物力大肆调动,但也不是全然没为她打算。只要卢婉扬先夺得崔景煜这个花信宴上的头筹,她倒是不介意帮陈梦柳也拿下魏禹山,正好结成一派,守望相助,反正魏夫人这样的糊涂人,自己摆布起来不是易如反掌么? 所以她也有意带着陈梦柳在魏夫人面前露面,正想着今日借着管家的机会让她展现才干,自己这个小姑子她知道,才学是没有,容貌也一般,但胜在心性狠,有威严,府中的丫鬟小子,哪个不怕她,一句话不称心,立刻罚到大太阳底下跪碎瓷片去,膝盖跪烂了她也不心软,所以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魏夫人性子绵软,正需要这样的儿媳妇。 陈梦柳倒没想到这么深,但见她不答应,一时脱不了身,只得道:“嫂子你跟我过来。”拉着她到旁边,说了两句话,找了个别的隐秘理由脱身了。 她一从厨房那边出来,立刻带着杨巧珍和一堆丫鬟婆子,就浩浩荡荡杀到了崔府的北院边,在那里把还在找她那个破戒指的叶凌波堵个正着。 这地方又黑,又偏,人迹罕至,寻常小姐哪敢到这里来,真是大好机会,陈梦柳也是横行霸道惯了,先让丫鬟把她们主仆围住,立刻嘲笑道:“真是丑人多作怪,叶凌波,你也不看看你长的那模样,还敢来参加花信宴?” “我长什么模样了?”叶凌波微微笑:“总比陈小姐的尊容好一些吧?” 其实论相貌,凌波也并没有比陈梦柳出色多少,但陈梦柳自家嫂子美貌,又有个更美貌的卢婉扬在旁边衬托着,心中多少知道,她虽然不敢对卢婉扬动手,但常年折磨家中的美貌丫鬟,尤其有个长得略像卢婉扬的,被她找个借口直接划花了脸,赶去配小厮,小丫鬟可怜,吓破了胆,自己投了井。京中世家虽然仆佣如云,但虐待下人可不是什么好名声,陈夫人怎么掩盖都没盖住,到底传了出来。 凌波却不同,她虽然生得平凡,却有才干,清澜燕燕虽然都漂亮,但姐妹一心,从来不在乎这个。况且她心也高,从不为这个自卑,所以这话一点刺伤不了她。 陈梦柳听到这个还了得,就想上前打她,丫鬟不敢拦,杨巧珍还知点深浅,拦住了,道:“好妹妹,花信宴上怎么好打人,她是嫁不出去的,你别中了她的计了。” 彼时她们正在一方小阁子外面站着,身后就是黑漆漆的门窗,凌波听了这话,粲然一笑,道:“你拦着她就不中计了?” “什么?”杨巧珍还没明白,只见凌波往后一闪身,就进了阁子的门,她的丫鬟小柳儿拿出一把锁来,直接把门锁住了。然后推开众人,就往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嚷起来。 “救命啊!崔侯爷,魏夫人,快来救命!陈小姐和薛夫人把我们家小姐锁在空房子里了!救命啊!快来人救救她!” 42 铜锁 本来以清澜的性子,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崔景煜的宴席的。 他要炫耀,就让他炫耀,四年打仗,侯位是打下来了,性子也这样狂妄起来,就是满京的小姐都去争夺他的婚事,又威胁得了谁?他自有他的青云路,清澜自有清澜的天地宽。 当着家人面,清澜是稳重的大姐,但私下也仍然有赌气的一面,就一辈子桥归桥路归路好了,当初的桐花宴也好,婚约也好,都只当是少年糊涂,横竖就算成了婚,也不过是那样,少年夫妻又如何,沈云泽照样在酒席上和同僚招妓联诗,彻夜未归。 可见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清澜坐在窗下绣花,虽然面如平湖,其实心中潮涨潮落,一波又一波。褪去成熟稳重的大姐的名头,其实她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四岁的女子,会同自己的好友一起嫌弃男子,也会为崔景煜的负气之举而心绪难平。 但更难平的还在后面。 窗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像是有人匆忙闯进来,杨娘子也被惊动,清澜皱起眉头,坐起身来。 “春鸣,去问问外面怎么了?” 她话音未落,外面的人已经闯了进来,是杨娘子,神色慌乱。 “大小姐,柳吉回来传话,说二小姐在崔家的封侯宴上被人欺负了,柳吉赶着回来告诉大小姐……” 清澜蹭地站起来,连鞋也来不及穿好,春鸣机灵,连忙过来帮着她换衣裳,叫小丫鬟:“景禾,去把小姐的大衣裳拿来,阿碧,你去拿头面来……” “还梳什么头。”清澜也早经历过许多这样的时刻:“杨娘子,去让杨五叔套车,春鸣把昭君套拿来,我换个衣裳就可以出门了!” - 也不怪夫人们忌惮魏夫人,这样午宴跟晚宴之间空闲的下午,要是为了避嫌,魏夫人正该好好和夫人们交际才对,但她被卢文茵怂恿得,也一直拉着崔景煜在说话。下午风凉,望楼上就撤了席,夫人小姐们又移到了戏台对面的琉璃阁,在那喝茶听戏吃点心,魏夫人带着卢文茵坐了主桌还不够,还一直和崔景煜说着些晚上的安排,偏偏魏乐水又一直在旁边,在其他夫人眼中,这跟魏家把崔景煜视为囊中物了有什么区别。 长公主殿下虽然没来,却遣了个女官来,正是她最倚重的苏女官,年纪太轻了点,况且也是来当个摆设的,自然是不关己事不开口。平郡王妃倒是来了,良王老王妃缺席,平郡王妃也是颇倚重卢文茵的,所以竟无人去拆解开他们,任由魏夫人和卢文茵一直带着魏乐水和卢婉扬在聊天。 崔景煜面冷心也冷,虽然陪着,也是看魏夫人面子,兴致缺缺的模样,但水滴石穿,卢婉扬的人物又那样出色,夫人们怎能不心慌,可偏偏一个个都没有由头开口,就是开口,也被卢文茵挡住了,实在是让人心焦。 别人都还好,何夫人整个是心急如焚,还有其他几个世家的夫人,也都暗自咬牙,听着那边一问一答,正在气氛焦灼时,一声呼救却打破了这僵局。 “崔侯爷,魏夫人,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吧!”一个生得眉清目秀的丫鬟直接闯进了宴席,直接往崔侯爷面前就是一跪,满脸眼泪,十分可怜:“我家小姐被陈小姐和薛夫人关起来了!” 崔景煜本来也是站在旁边和魏夫人说话,见小柳儿这样,顿时皱起眉头:“叶凌波怎么了?” “小姐被陈小姐关在北院的空房子里了,还锁起来了。”小柳儿虽然一副被吓坏了样子,眼泪直流,但说话却句句清晰,让满堂夫人都听得清楚。这还算了,她一眼瞥见魏夫人身边的卢文茵,直接扑了过去,跪在地上哀求道:“陈少夫人,求求你放了我家小姐吧,陈小姐说她是替你出气呢。小姐得罪你也不是故意的,求求你饶了她吧!” 饶是卢文茵有通天手段,这时候也慌乱起来。 “你胡说什么,谁要暗算你家小姐了,关我什么事!”她被小柳儿抱着腿,气得眉毛倒竖,就想踹她,一眼瞥见崔景煜的神情,顿时不敢动了。 “究竟是什么事?你从头细说,不要冤枉好人。”卢婉扬上来,皱着眉道。她平日里温柔婉约,关键时候却这样沉得住气,直接朝旁边的丫鬟使眼色,卢文茵的丫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来想拖开小柳儿。 小柳儿却极灵巧,立刻往崔景煜身边一躲,哀求道:“没有时间细说了,侯爷,我家小姐还被锁在北院呢,那里又黑又冷,求求你了,快去救救她吧!” - 但凡有热闹看,人群是没有不聚集的。何况这还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封侯宴,又是花信宴,聚集了京中所有世家的夫人小姐们,又出了这样的大事,别说席上原有的夫人小姐们,就是本来在外面游玩赏雪的,听到消息也过来了,一堆人浩浩荡荡的,朝着北院就去了。 偏偏北院离她们听戏的暖阁也不远,崔景煜自然是一马当先,带着魏夫人卢文茵等人匆匆赶去,在路上撞见匆匆往外走的一行人,正是陈梦柳和杨巧珍等人。一脸心虚,撞见大部队,更是慌乱。 “就是她们!”小柳儿立刻跳出来指认:“陈小姐打了我家小姐,薛夫人说犯不着,然后她们就把我家小姐锁了起来,我跑得快,她们没追上我……” 陈梦柳又是慌,又是急,听到她这样指认,立刻破口大骂:“你这贱胚子胡说什么?”冲上来就要打她耳光,却被一个穿着玄色锦袍的身影挡在前面。 她再跋扈,见到崔景煜还是要收敛的,歇了气焰道:“侯爷,别听这贱丫头造谣,我可没欺负叶凌波……” “有没有欺负,找到叶二小姐就知道了。”崔景煜神色冷如冰,叫魏夫人的管家娘子:“黄娘子,扶好陈小姐和薛夫人,我们一起去北院看看就知道了。” 哪里还需要进北院,光是走到北院旁边,就听见了叶凌波的呼救,北院一片黑漆漆,又阴又冷,夫人们看着都起恻隐之心,魏夫人连忙道:“快点灯!” 下人们举着灯笼蜡烛过来,崔景煜嫌慢,自己拿过一盏灯台,往发出声音的小阁子面前一照,只见门上拴着把簇新的铜锁。 “那可不是我栓的锁……”陈梦柳连忙辩解道,被崔景煜冷冷瞥了一眼,顿时不敢说话了。 “求求陈小姐,把钥匙交出来吧。”小柳儿又哀求道,陈梦柳看她如同看见恶鬼缠上了自己一般,连忙往后退:“我可没有钥匙。” “那钥匙一定在陈少夫人这里了。”小柳儿又求卢文茵,卢文茵气得眉毛倒竖,道:“你别乱攀咬人,哪里有证据说是我?” “卢文茵,你就别装了,平白无故,陈梦柳怎么会来找我麻烦,不是你指使的是什么?你平时欺负我们家还少吗?”凌波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里面传来,悠悠道:“况且你家陈梦柳也承认了,你还负隅顽抗什么呢?等从你身上搜出钥匙来,再承认可就来不及了。” “你放肆!谁敢搜我的身?”卢文茵本能地反驳道,等反应过来这像是心虚之后,顿时气急败坏,朝众人道:“你们听听,她这中气十足,是被欺负了的样子么?谁家小姐被关起来不慌乱,可见是假的。” 众夫人自然是笑而不语,被她看到的都点点头作附和状,但心里怎么想就未可知了。 “那当然,我又不会装可怜,又不会诬告人,大家也不必替我主持公道,都散了吧。”凌波在里面不紧不慢地道。 要是凌波跟一般内宅斗争的妻妾一样,扮惊慌,装晕倒,哪怕哭上几声,夫人们反而要怀疑她是有预谋了,偏偏她这样从容,一点看不出要装可怜的样子,反而让这事变得无比可信了起来。别人不说,苏女官是忍不住了。 “这地方阴冷,小姐被关在里面,只怕伤身体。”她看似没说什么,实际已经做出了判断:“侯爷尽早决断吧。” 崔景煜自然不会让人去搜卢文茵的身。 他只走到阁子的门前,道:“叶凌波,躲得远点。” “知道了。”叶凌波仍然中气十足:“请侯爷快点,我要冻死了!” 崔景煜直接拔出随身佩剑来,一剑下去,自然是摧金断玉,普通的铜锁被一斩两断,他抬起脚,一脚踹开了阁子门,雕花门扇带着灰尘倒下,夫人们身后的丫鬟都不由自主抬起灯笼朝里照去,想看清里面的景象,只见叶凌波裹着个狐肷披风,用手帕子遮着口鼻,平静地站在一处空屋子里。 “小姐!”小柳儿立刻哭着扑上去,如获至宝般把她浑身上下查看了一番,又忙替她擦头上的灰尘:“小姐,担心死我了,要是我们一起关着就好了!小姐一定受苦了。” “傻丫头,你也被关起来,谁去报信求救呢?”凌波笑着道。 她越是云淡风轻,越是显得这事可信,如果说夫人小姐们赶过来时只信三分,现在至少信了七分了。等到叶凌波自己裹着披风走下台阶,说出后面的话时,夫人们就信到九分了。 魏夫人到底是忠厚长辈,见她走下台阶,本能地上去扶,叶凌波却不着痕迹地往后一退,避开了。 “夫人赏罚分明,既不是同路人,就不劳烦魏夫人了。”她用魏夫人当初的话来回绝她,顺便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卢文茵一直搀着的魏夫人的手肘,轻笑了一声,就走下了台阶。 夫人们都是人精,谁看不懂她的意思呢——你魏夫人整日和卢文茵形影不离,不包庇卢文茵就不错了,还装什么好心来扶我? 众人哪知道叶清澜和崔景煜的旧事,又哪里知道魏夫人对叶家姐妹的情感复杂,魏夫人刚回京的时候,是有点怪罪当年叶清澜退婚的事的,所以当初才没有约束那些女眷的冒犯,但叶家姐妹从此伤了心,和她划清界限后,她又隐隐有些后悔,这次被叶凌波这样一说,不由得悻悻收回了手,也有点脸红,不自觉就抽出了被卢文茵搀着的手。 卢文茵哪有不懂的,顿时心中一沉。叶凌波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一句话就断她一条臂膀,由不得她不怕。 所以她只得主动出击,强自笑道:“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吧,叶家妹妹今天是怎么了,吃了火药似的,一会儿说我害你,一会儿又对魏夫人这样说话,别是冻病了吧?” 她一面说,一面上来伸手摸叶凌波的额头,一副关切模样,事发突然,以她的急智,也只能想到先把叶凌波打成疯女子,多攀扯上两个人,好坐实是叶凌波杯弓蛇影,不关她的事。 但偏偏叶凌波手下就有这样的强兵悍将,那个小柳儿,比凡京中所有的丫鬟都机灵,卢文茵一抬手,她先横在两人之间,一副被打怕了的样子,护着自家小姐,惊慌道:“陈少夫人,你还想对我家小姐干什么?这里这么多人都看着呢,我也知道你和魏夫人都交好,但花信宴是长公主殿下主持的,可不是你一手遮天的地方!” “小柳儿。”凌波立刻约束她,意有所指地冷笑道:“花信宴虽有长公主殿下做主,但这可是崔侯爷的封侯宴,我们还是息事宁人,快些走吧。” “站住。”“且慢!”崔景煜和苏女官同时出声,凌波的话真是比刀还锋利,一句话点了两个人,由不得他们不出来,崔景煜是主家,苏女官代表的是长公主殿下,她这话一说,他们想不管都不行。 崔景煜看了一眼苏女官,让她先说。 “姑娘也知道,如今是殿下奉官家的旨意主持花信宴,前些天才刚三令五申过,今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怎么能轻轻放过呢?”苏女官神色冷冷地环视众夫人,在卢文茵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又看回叶凌波:“今日的事,不查个水落石出,岂不影响花信宴的风气?” 但她哪想到叶凌波会反过来劝她。 43 手段 “水落石出?”叶凌波轻笑了一声,她相貌平凡,但此刻的神色,却没人敢忽视,朝苏女官道:“双方各执一词,如何查?我们只有主仆两人,陈小姐和薛夫人却带着一堆人,我劝大家,不如息事宁人,大家只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过,就是周全殿下的面子了。” “瞧,她就是心虚!”陈梦柳立刻跳出来,指着凌波道:“就是她诬陷的我,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不止众夫人露出了看蠢货的神色,连卢文茵也按捺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把她拉住,推到一边去了。 “事情真相如何,自然不能只听你们双方各执一词,偌大的侯府,不可能没有人证物证……”苏女官瞥了一眼卢文茵道。 “这是崔侯爷的府邸,魏夫人办的宴席,人证物证么……”凌波轻蔑一笑。 魏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看了一眼身边的黄娘子。 “未时的时候,我们侯爷夫人带着陈少夫人、陈小姐和薛夫人去看厨房的食单,确实看见叶二小姐带着丫鬟在牡丹花圃旁边找丢失的戒指,她当时还说要去北院找……”黄娘子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魏夫人。 而魏夫人抿紧了唇,自己站了出来。 “在厨房的时候,陈小姐是曾经和文茵两个人走到一边去,说了两句话,然后陈小姐就和薛夫人一起消失了。”她平静说出了可以为凌波作证的话:“府里处处有下人,要知道陈小姐和薛夫人有没有去北院,把下人叫来问问就知道了。” 不止陈梦柳,连卢文茵也一脸震惊地看着魏夫人。 什么秉公直言,那是骗小孩的话,京中的夫人,就和朝堂的大人们一样,谁无派系?谁不为自己一派的人说话?就算有什么证据,也会瞒下的,何况只是疑影,她竟还主动说出来。 夫人们一直只觉得魏夫人愚蠢,没料到她竟是如此耿直。 只有叶凌波并不意外。 她甚至看向了小姐丛中。 而何清仪就在这时候站了出来。 “上午的时候,陈梦柳确实和凌波姐姐起了冲突,还扬言要报复,不止我一个人听见,其他小姐也都是听见了的。”她一面说话,一面环视小姐们。果然就有人出来作证:“是的。”我也听见了。”陈小姐说,让叶二小姐等着!然后就走了。” 陈梦柳顿时脸涨得通红,冲出来道:“你们胡说八道,那不过是斗嘴罢了……” 她还要越描越黑,卢文茵看一眼左右,早有得力的丫鬟媳妇上来,把她拉下去了。她也知道今日陈梦柳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脱了,陈梦柳扬言报复叶凌波是众人都看见的,她带着杨巧珍和一堆丫鬟婆子去堵叶凌波,也多半是事实,至于有没有打人,门是谁上的锁,这才是真正的各执一词,说不清的……就算是叶凌波自己上的锁,也并没挨打,但能作证的都是陈家和杨巧珍的下人,谁不怀疑她们是包庇自家主子呢? 怪只怪杨巧珍和陈梦柳蠢笨如猪,知道叶凌波这人手腕厉害,还偏要凑过去,还以为能教训得了她,结果反中了叶凌波的计,还牵连到自己! 卢文茵心中电光火石间已经下了决定,是个弃卒保车的计划,和卢婉扬对视一眼,上前朝苏女官笑道:“原来是这事,梦柳年纪小,一时糊涂也是难免的事,大家在花信宴上,都是姐妹,起了冲突也是难免的。怪只怪梦柳脾气冲动,薛少夫人也是,怎么不劝着她点?怎么能任由她去找凌波理论呢……” 杨巧珍也还算聪明,毕竟跟着她这些年,熏陶也熏陶出来了,立刻就上来赔笑道:“怪我,我也糊涂了,听说梦柳受了委屈,就想陪着她去找叶二小姐说清楚,哪知道会起了冲突,我给叶二小姐赔个不是吧……” 在她们看来,这已经是难得的让步了,她们也不再争辩什么锁门打人的事,捏着鼻子认了,叶凌波一个计谋,害了卢文茵两员大将,也该心满意足了。 “还是陈少夫人厉害,一面放水,一面放火,一个人就能唱两台戏。”沈碧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冷笑道:“听说你指使陈梦柳和杨巧珍去欺负凌波,事情败落,又在这扮好人?还有脸替陈梦柳说情?话都让你说完了,我们说什么?” 这样的事,最多夫人说两句,何清仪作为小姐出来作证已经是大胆了,未婚小姐,最要安静腼腆,温柔娴静的。但偏偏就有沈碧微这样的异类,家世好得很,我行我素惯了,说出的话比刀子还尖。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一开口就锋利如刀,直指卢文茵。 叶凌波无奈地叹了口气。见沈碧微一面说话,一面走到自己身前,挡在自己和众人之间,无奈地道:“你不是去送韩姐姐回去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还好我想回来看看镇北军的弓长什么样子,杀了个回马枪。不然你不是被人欺负死了?”沈碧微嫌弃地低声道:“真是笨,被欺负了也不知道去叫我,还跟她们在这辩什么?” 其实叶凌波哪里是不知道叫她,本来就是故意支开她的,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沈碧微是真正高门贵女,靠身份家世就能碾压京中大多的世家小姐,卢文茵就算借个胆子,也不敢对她动手。所以她也习惯横冲直撞了,哪知道凌波的手段。 她一插进来,形势就攻守易形,凌波原本的策略也就不管用了。不过好在卢文茵也不是沈碧微的对手,什么内宅手段,计中有计,在真正的力量面前都是虚谈,沈碧微就这样开门见山地破口大骂,卢文茵也只能因为羞辱而涨红了脸。 “沈小姐也太蛮不讲理了,我是夫人,叶凌波是小姐,说句狂话,凌波还不是我家梦柳的对手呢,我有什么理由去叫梦柳欺负她?难道光凭叶凌波一家之言,就能定我的罪吗?”受沈碧微的影响,卢文茵话中也不自觉卖弄起家世来。 “陈少夫人素日针对叶家小姐们,针对得还少了?”沈碧微轻而易举地说出了花信宴上的小姐们绝不会说的话,如同把遮羞布揭开,把所有的秘密都放在阳光下晒:“你不就是嫉妒四年前花信宴清澜姐姐比你出色,如今你成了夫人,清澜姐姐却未嫁,虎落平阳被犬欺,所以你处处针对叶家姐妹,不是吗?” 她穿着价值千金的紫貂裘,整个人长身玉立,紫貂颜色凝重,更衬得她美貌如冰雪一般,立在夜色中,让人不能逼视。环视众夫人小姐,冷冷道:“这事,夫人们知道,小姐们也知道,只不过大家都装成不知道罢了。苏尚宫不妨转告殿下,要想肃清花信宴的风气,首先就该把有些人嫉妒、恶毒的坏根子拔出来才行!好端端的花信宴,就是被你卢文茵这样的人,搅成了党同伐异的烂泥潭!” “你!”卢文茵被噎得无话可回,本能求助地看向魏夫人,叶凌波冷笑一声,魏夫人如同被刺伤了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她和卢文茵朝夕相处,自然知道卢文茵对叶家姐妹的敌意,就算她再不熟悉内宅手段,日积月累,总能看出一些端倪。 “碧微这话说得未免太重了,”平郡王妃笑着打圆场:“文茵平时虽然活泼了点,心性总是好的。” “是吗?那王妃你替她打包票?”沈碧微平静反问,见平郡王妃碰了个软钉子不言语了,又看向魏夫人:“还是魏夫人能打包票?” 魏夫人只轻轻摇了摇头。 卢文茵如遭重击,她素日春风得意,树敌也不少,这也算了,毕竟借着风势,别人也难撄其锋,谁知道沈碧微就这样狠,非要今日狠狠给她个教训。 正无措间,只听见一个声音不急不缓地道:“沈小姐一定要人打这个包票的话,我来替我姐姐打这个包票就是了。但沈小姐又能为叶二小姐打这个包票吗?” 说话的正是卢婉扬,她一面说话,一面看着沈碧微和她身后的叶凌波。 “废话,我自然敢。”沈碧微不等叶凌波反应,昂着头道。 卢婉扬敏锐地捕捉到了叶凌波的神色一动。 “那便好。”她带着微微笑意,转身向一直旁观这一切的崔景煜:“苏尚宫虽好,毕竟年轻,殿下也不在。崔侯爷是此地的主人,就请崔侯爷做主,用军中手段,查清此事的来龙去脉,究竟是谁锁的门,谁打的人,是不是我姐姐指使,都请查个水落石出!也好正一正花信宴的风气!” 叶凌波还好,身后的小柳儿,顿时心中一紧,本能地看向自家小姐。 卢婉扬只平静地看着叶凌波的眼睛,露出一个笑容来。 一直以来,都是卢文茵冲锋陷阵,干尽了脏活累活,卢婉扬是她背后温柔娴静的“卢二小姐”,饱读诗书,知礼仪,识进退,如春风拂面,从来不与人交恶,不露一点锋芒。 但当爪牙被斩断后,背后的操纵者,也不得不露出真身吧。 叶凌波也看着她的眼睛,露出一个微笑。 “小姐……”小柳儿忍不住轻轻唤她。沈碧微立刻觉得了,眉头一皱,看向叶凌波。 凌波却看的是崔景煜。 立下赫赫战功的崔侯爷,鸣沙河一场大胜,战表上动辄是数万的性命,要真动用军中手段来查的话,还真让人有点害怕呢。 崔景煜也看她。 所有人都只看见燕燕对崔景煜的亲近,不记得四年前,她叶凌波也是十五岁,也是叫着“景煜哥哥”的年纪。在崔景煜眼中,她也是一样,是自家的妹妹。她的心性,她的手段,那时候已经初现端倪。 不然他不会问:“真要查?” “当然要查。”叶凌波平静道。 她看见卢婉扬眼中露出笑意。显然她也是对军中手段有所了解,当初叶凌波在平安坊见的那支小队,不过是裴照的游戏之作,就已经能把柳吉一个训练有素的成人耍得团团转,更别说真正军中的斥候了。 是个聪明人,卢文茵短视,所以还想着摘出去自己,她已经看破凌波的底牌,索性真查一个水落石出,赌一个凌波是诈她的可能性,京中的风评已经不论了,魏夫人也只能放弃,只要守住崔景煜这最后的阵地。 手段是好手段,厉害也是真厉害,可惜是临场的反应,怎么抵得过她叶凌波提前铺的局。 如果是提前三天铺,也还算了。 可惜她卢婉扬并不知道,她叶凌波这个局,有着四年的重量。 所以她也永远猜不到叶凌波还有个最后的杀手锏。 “平遥,去叫鸣沙过来……”崔景煜刚开口,只见一个丫鬟匆匆过来,在小厮平遥耳边说了什么,平遥看向他,欲言又止:“侯爷。” “什么事?”他不耐烦地皱起眉毛。 平遥走近他,轻声说了出来。 “叶家大小姐上门,递了拜帖,来接叶二小姐回家了。” 44 决断 谁也没看出气氛从这一刻逆转,在所有夫人小姐看来,不过是落魄的、二十四岁仍然未嫁的,连崔家的封侯宴都不太好意思参加的叶家大小姐叶清澜,后知后觉自己的妹妹受了欺负,所以来接她回家。 年轻的女孩子有种天真的残忍,因为不相信自己会落入这样悲惨的境地,但又隐隐地知道害怕,所以更要和她划清界限。夫人反而好些,毕竟都是念佛的慈悲夫人,就算议论也是在背后和自家心腹面前,当面总是说,可惜了这样的相貌人才,有些心善的,甚至还说得落下泪来。 但不妨碍她们仍然视她为异类,尽管她仍然是四年前的叶清澜,再着急也仍然是世家小姐的范本,即使疾步走来,仍然只是钗环微动。 来得匆忙,她只穿了一件家常的杏色大袖褙子,披的是银鼠披风,更显清瘦,头上没有戴头面,想是匆忙赶来,只戴了个昭君套,银白色锋毛衬着她如玉面容,不施一点脂粉,连唇也只是自然的淡红色,仍然美得让人心中尘念顿消。 崔景煜平静站在夜色里,看着她走向自己。 她当然是不准备来这个封侯宴的,不然不会只挽着这样的家常小髻,当年是怎样说好的来着,封侯拜相,让她做自己的诰命夫人。她也曾红了脸,骂自己是登徒子。 只是转眼就到了今天。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这样,没有纯粹的黑与白,只有一望无际的灰。他的封侯拜相并不痛快,只有无尽的算计与阴谋,最终连她的妹妹也是其中一个。二十岁的崔景煜,和十九岁的叶清澜,他们能预料到这一幕吗?还是一厢情愿地在山中赏桐花,以为这世上真有一个天长地久的未来? 叶清澜走到他面前,盈盈一拜。 他是主家,圣上亲封的定远侯,就算要给平郡王妃和代表长公主殿下的苏女官行礼,都该在他后面。 “听说舍妹在侯爷府上出了事,我来接她回家。”她平静地垂着眼睛道。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目光似乎有千斤重,因为她始终也不肯抬起眼睛来看他一眼。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当年为他念了这句诗和他赌气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如今是炙手可热的崔侯爷,满京中的夫人小姐趋之若鹜,都想嫁得这样的贵婿,她自然也不再有赌气的资格。 所以她一眼也不看他。 “好。”清澜听见他说。 “侯爷。”饶是卢婉扬心思再深沉,这时候也有点急了,要是事情就这样结束,那不是坐实了卢文茵指使陈梦柳和杨巧珍欺负叶凌波的事吗?所以她不由得道:“此事事关我姐姐清誉,还请侯爷查清楚……” 卢婉扬到底年轻,她广读诗书,了解了世上所有的事,唯有一件事不曾经历。 她如何懂情字。 “花信宴虽是大事,但军中只听命于圣上,没有任由卢小姐调动的道理吧?”何清仪淡淡道。 卢家姐妹素日横行霸道,欠下的债,此时都趁这时候来追讨了。众夫人听着,也没有要帮忙说话的意思。 但听在清澜耳中,又是一番天地了。 到底是崔侯爷,花信宴才到兰花宴,卢婉扬和何清仪就都下场了。 清澜并未多说话,只是招手叫凌波过来,见她身上并未受伤,低声问了两句,凌波只垂着眼睛道:“姐姐,咱们回去吧,我想回家了。” 她也是算准了人心,当着外人面前,是锋利如刀,见了自家姐姐就软得如兔子,清澜一听,只当她受了大委屈,顿时心中一酸,神色立刻冷下来,冷冷看向崔景煜。 崔景煜对她这任何时候都如同护崽般护自己妹妹的习性一点办法也没有。刚想开口,清澜已经直接将脸转开。 “叶小姐……”当着众人不能明说,崔景煜只得向前一步,想和她说话。 他要说什么呢?他举办这盛大的封侯宴,惹得京中夫人小姐如同群雄逐鹿一般上门,她已经退避三舍,但她的妹妹来他的宴席,他不加以庇护,还受了别人的欺负,真是可笑。 什么旧日交情,什么仍是朋友,不过是她一厢情愿,他们之间,早就比陌生人还不如了。 他往前走,清澜立刻往后退,还好凌波及时上来,带着小柳儿将两人隔开,夜色又暗,这一番官司竟然无人看见。不然,卢婉扬也不会还后知后觉地上来道:“侯爷,今日之事,还请决断……” 她一心挽回在崔景煜这的形象,殊不知正中了凌波的计。 “是啊。”清澜平静地站住了,朝着崔景煜冷笑:“听说舍妹被人关在侯爷府上,还挨了打,那就请崔侯爷决断吧。” “姐姐。”叶凌波偏这时候装可怜:“算了吧,今日是崔侯爷封侯宴,多少夫人小姐都在这里,忙中出错,忽略了我也是正常的,姐姐别怪侯爷呀。” 崔景煜被她的话气得要吐血。 但真正让他想吐血的还是叶清澜,平素聪明的人,只要沾着她的妹妹,就跟护崽的老虎似的。果然,听了这句话,她那双漂亮的杏眼立刻一冷,唇也抿紧了,看着他的目光立刻冷若冰霜。 “是呀,我也忘记恭喜崔侯爷了。”她直接朝他行了个告别礼:“崔侯爷今日封侯拜相,前途无量,是舍妹给侯爷添麻烦了。” 崔景煜的眼神一下子阴沉起来。 他就知道她还记得。 “叶清澜!” 他咬牙低声叫她的名字,卢婉扬听得一愣,心中大惊,这才看见叶凌波懒洋洋靠在叶清澜肩头,朝着自己粲然一笑。 上当了哦,卢妹妹。卢婉扬几乎听见她的声音这样笑道。 因为下一刻叶凌波就朝叶清澜一脸可怜地劝道:“姐姐,算了吧,卢小姐和崔侯爷向来交好,两家已是通家之好,犯不着为我让侯爷难做,咱们还是回去吧。” 就是把整个京城的冰雪都倾倒下来,也不及叶清澜那一瞬间眼中的寒意。 下一刻,她就朝着崔景煜道:“侯爷既然为难,就不需决断了,我来决断吧,从今日起,我叶家人不再参加侯爷府上的宴席,也请侯爷不要再和我家有任何的往来了。” 总是如此,世上最利的剑也不如她的心,什么时候都能一刀斩断。 崔景煜站在那里,如同站在四年前那场大雪里。 “好,很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连说了两个好。 卢婉扬仍然没猜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旧情,但又似乎决绝如仇敌。 好在她也不需要猜了。 因为崔景煜宣布了他今晚的决断。 “既然叶小姐已经做了决断,那也不需要再查了,我和卢小姐也并没有什么交情,叶家和侯府绝交,那卢家也一样和侯府绝交就行了,不必再查,这就很公平。烦请卢小姐告诉苏尚宫,这就是我的决断。” 45 谋划 侯府一番事了,叶家姐妹直接离席,连在外面和陶梨儿偷偷摘崔家的山楂果的燕燕也被带走了。夫人们听见崔景煜的处置,虽然惊讶,但也心中暗喜。 不管叶家是怎么话赶话,逼得崔景煜下了这决定,这在她们看来都是同归于尽一般。叶家姐妹是小事,叶清澜二十四岁,已经是毫无希望的年纪,叶凌波生得一般,性格又不讨喜,毫无竞争力。能把卢家姐妹换走,实在是夫人们想都不敢想的大喜事。 卢家和崔家断交,卢婉扬就再也不在崔景煜的选择中。对于京中的世家小姐而言,何止是少了一员劲敌,简直是状元郎自毁前程,从此人人都有机会做状元了。 所以晚上的宴席,简直是夫人们的庆功宴。只可惜立下大功的叶凌波也已经回去,不然夫人们真恨不得敬她一杯酒才好。 可惜崔侯爷的脸色太差,夫人们也不好太得意,只猜想也许是叶家姐妹言辞冒犯,逼得崔侯爷和卢家断交,以示不徇私。所以崔侯爷才全程面如冰霜,晚上一台大戏,唱的是盘沙河大战,其实就是隐喻鸣沙河,是圣上亲赐的一台戏,不看都不行。男女席隔着水榭看,远远看见崔侯爷坐在首席,神色冷如冰,一杯接一杯饮酒。 说句不正经的话,他越是这样阴沉,反而越好看,像大雪中远远望着的一头黑狼,让人心中慌乱,可见世人气质百样,各有各的好。 可惜白日那和他比骑射的青袍将领不在,不然和他以及魏禹山都坐在一起,称得上芝兰玉树。 说到魏禹山,他也不知为什么,魂不守舍,早早离席。 - 凌波这边,晚上是不用赴宴了,却比赴宴还忙。 在路上沈碧微是没说什么,叶家和崔侯府绝交,她也不去晚宴了,只亲自把叶家姐妹送回家了。等到了家,门一关,她立刻审叶凌波:“你给我交代清楚,究竟什么事?为什么闹得这样大,你是不是成心的?” 叶凌波只朝她做“嘘”的动作,彼时两人正在里间换衣服,清澜在外间,凌波蹑手蹑脚走到门边,看了一眼,谁知道清澜正站在镜前发呆,一眼看见,问她:“凌波,你怎么样了,过来我看看,到底受伤没有?” “嗐,我一点事都没有呢。”凌波十分洒脱地给她转了个圈:“其实也没挨打,陈梦柳不过是想吓吓我罢了,我没吃亏呢。不过是故意把事情嚷大了,让她下不来台而已。” “哦哦,那就好。”清澜仍然有点木木的,过来检查了一下,发现她确实没有受伤,也没着凉,才心安一点。 “好了,你先别管我,自己先换衣服吧。”凌波眼神温暖地看着她,捏了捏她的衣裳:“穿得这么薄,靴子都没换,也没戴雪帽,小心着凉呢。” “当时有点急,我就匆忙出门了。”清澜顺手摸了摸鬓发,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太狼狈吧。” “没有没有,我姐姐就算不打扮,也是美若天仙。”凌波笑道。 清澜被她逗得淡淡地笑了笑,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显然,和崔景煜的“决裂”也耗费了她极大的心力,以至于她现在有点魂不守舍的。 凌波于是不再烦她,只让春鸣和景禾伺候她换衣裳,自己和沈碧微回到里间。沈碧微看了她这一番动作,已经猜到个大概。 “好你个叶凌波,又对姐姐耍心机。”她立刻把凌波扑倒在睡榻上:“还不从实招来,你招不招,我可要用刑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招什么?”叶凌波嫌弃地道,但她毕竟也才十九岁,还是少女心性,干了这样一番漂亮的大事,连卢婉扬也算计进去了,怎么忍得住不炫耀,立刻附耳悄悄给沈碧微全说了,沈碧微都听得连连感叹。 “亏你从哪弄到的他们府上的地图,又算准陈梦柳的性格……”沈碧微感慨道:“都说打仗要天时地利人和,你已经占了地利和人和,难怪她们赢不了你。” “胡说,明明是因为我是仁义之师,卢家姐妹平时作恶多端,陈梦柳和杨巧珍更是两个恶毒废物,她们要不是想害我,怎么会中我的计,我这叫师出有名,自然大获全胜。”叶凌波笑道。 沈碧微被她逗得直笑。 “快别说了,你这还好意思称自己是仁义之师呢,你仁在哪里,处处是算计,一环扣一环,还好你这人心思还算正,要真是坏人,肯定比卢家姐妹还作恶多端呢。” “哼,懒得和你说。”叶凌波只能听好话,听她批评,立刻翻脸,转头去一边。 沈碧微也不生气,自己也躺下来,枕着头躺在她旁边,看着叶家暖阁顶上悬挂的灯笼,感慨道:“其实你这辛辛苦苦算计了一场,也不知道图个什么,说是为了赶走卢家姐妹,但清澜姐姐不也和崔景煜绝交了么,这不是两败俱伤?” “你懂什么。”叶凌波立刻翻身过来教她:“你想想,满京中的小姐,谁能和清澜比一比,也就只有卢婉扬了,她们姐妹也是这主意,就想拿下崔景煜,我偏不让她们如愿,现在崔景煜和她们家断交,她们难道还好意思纠缠不成?至于清澜和崔景煜,他们是一对前世冤家,说什么绝交呢,四年前都退婚了,和绝交有什么区别?只要情未了,缘未断,有的是转寰的机会,难道他们重归于好之后,还会有人上来怪他们没有遵守绝交的约定不成?” “话是这样说,但他们现在这样,话都说不了三句,如何转圜?”沈碧微道。 “所以我就说你不懂情,你看戏里,难道是话说得越多的人情越深不成?真正有情,就算不说话,一个眼神就够了。我们只要不断给他们制造相处的机会不就成了?崔家和我们家绝交,又没和你家绝交,到时候韩姐姐办个席,把两人一请,不怕他们不去,到时候他们还能转头就跑不成?”叶凌波其实自己也不懂情,不然也不会不知道怎么教阿措了,但对着沈碧微,还是说得头头是道的。 沈碧微弹了起来。 “好啊,我就知道你跟我嫂子琢磨着干坏事呢!是想续红线不是?” 叶凌波坐起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小声点,别让清澜听到了。”她按着沈碧微低声警告她:“我可跟你说,这事是我自己筹谋的,谁也不准来打搅,韩姐姐我都没让她插手呢……” 沈碧微只懒洋洋躺着笑。 “没让她插手,但还让她支开我呢……” 叶凌波被她说中,笑着拧她,沈碧微哪里怕她,一只手就把她两只手都抓住了,叶凌波打不过她,只得警告道:“我生气了。” “你还好意思生气?你把我和清澜姐姐耍得团团转,我这就告诉清澜姐姐去,看她打不打你。” “你敢。”叶凌波也知道她是逗自己玩,立刻又软起来,道:“你别捣乱了,你知道这事对我多重要的,你不帮忙就算了,还来捣乱……” “你干坏事,我不阻止你,还帮着你摆弄清澜姐姐?”沈碧微问。 叶凌波顿时挑起了眉毛。 “行,就按你说的,我什么都不管了,那又怎样呢?不过是和这四年一样,清澜虎落平阳被犬欺,她现在二十四,等三十四呢?四十四呢?就算我们能保护她,但她一身的才干不是付之东流了?难道你不觉得可惜?” “清澜姐姐以君子之德约束自己,她并不在乎这个,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她从小教你这个,你又何必替她做决定?”沈碧微皱眉道。 “我就要替她做决定。”凌波也固执道,她的脸映着雪光,因为执拗而带上一层特别的光彩:“什么君子之德,那是给男人遵守的,先不说如今朝堂上最得意的也不是君子,就算做君子又如何?姜太公八十岁还能发迹,清澜二十四岁就被人诟病嫁不出去,这世上给女人留的道路何其窄,何其险,清澜一辈子做君子,谁来嘉奖她一个圆满结果?凭什么卢婉扬和卢文茵机关算尽还能名利双收,凭什么清澜就得让人惋惜?我偏要扭转过来。咱们不谈情,只说利。崔景煜当初是没落世家的时候,谁看见他了?是清澜和他订的婚,如今封侯了,倒是满京城争抢了,清澜反而成了退婚的坏人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碧微听得笑起来。 封侯又如何,她是京中仅存的国公爷的后代,父亲沈尚书官居二品,是文官首领。凌波这话别人听起来太势利,她却只觉得好笑。 “关键不就是这个吗?他们退婚了。”她提醒凌波:“你再怎么谋划,都绕不过这一点去……” 凌波烦闷地皱起眉头。 “难道我不知道吗?这不是先解决了外敌,再慢慢找机会嘛,偏偏清澜嘴紧得很,我们那时候年纪也小,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退婚了。”她眼睛一亮:“你说,杨娘子会不会知道原因?还是老太太那边知道?我感觉只要找到退婚的理由,他们俩之间的死结就能解开了……” 她正筹谋,只听见外面一阵热闹,守在门外的小柳儿叫“表小姐”,是提醒的意思,果然阿措就匆匆忙忙地冲了进来。 “凌波姐姐,你怎么样?受伤没有?是卢文茵欺负的你吗?”她心急如焚地跑进来,一看到凌波和沈碧微蜷在榻上,马上冲过来检查,杨娘子跟在后面,笑着跟凌波解释:“柳吉传信回来,大小姐知道了,怕表小姐着急,所以让表小姐跟我去学清点年货,管理厨房,把她支开了。她刚刚才知道呢,立刻就跑过来呢……” 凌波自然是笑眯眯,安抚了阿措一番,告诉她自己没事,把事情说了个大概。但阿措向来心重,立刻眼神就沉下来,估计又恨上卢家姐妹了。好在清澜进来,让杨娘子传了晚饭,话题也就转开了。 阿措心重,清澜又因为和崔景煜绝交而魂不守舍的,所以凌波一送走沈碧微,临走还用眼神警告了她两下之后,回来立刻装得有点着凉,也不敢装得太过——以清澜护崽的习性,要是真病了,又要怪崔景煜了,只是让她们有个事做,围着自己团团转,也就不用想别的事了。 别人都还好,燕燕最傻乎乎,还当了真,连她压箱底的榔梅都拿出来给凌波吃了,人也十分老实听话,看得凌波都笑起来:“这时候知道对姐姐好了,平时那么浑。” 闹了一番,到了晚间,其实凌波也是真累了,阿措和燕燕比赛吃醋,都赖在她床上要陪她一起睡,凌波也不好厚此薄彼,把她们都哄睡着了,准备出来找点东西睡前看看,却看见清澜在外面暖阁里坐着,在绣一块缎料。 凌波一看就知道是给自己做衣服的,她相貌生得平常,所以衣裳尤其难选,又不能太花,也不能太素,颜色也要好好选,不像清澜除了太艳的色之外什么都能穿,她最适合穿浅色,比如清澜手上这件西子绿就不错,刺绣也要刚刚好,白色太暗,银线又太亮,清澜是劈了银线在上面绣冰裂梅花纹,看起来最雅致,也最伤眼睛。 “怎么起来了?”清澜问她:“受凉了最要静养,我让杨娘子在煲姜汤了,你喝了再睡。” 凌波心下愧疚,她虽然当着沈碧微嘴硬,面对清澜的时候还是有些心虚。再怎么铁了心续红线,其实她也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这样放弃崔景煜。 她不自觉走到清澜身边,把头靠在清澜肩膀上。清澜还当她是困了,摸了摸她额头,笑着问道:“怎么了?” 凌波不说话,只是忽然伸手来抱着她。清澜好脾气地任由她抱着,听见她闷声闷气地问道:“姐姐,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不怪崔景煜生气,清澜这人有时候是有点后知后觉的,凌波都长成能把卢家姐妹算计得有苦说不出的大人了,在她眼中,还是需要自己保护的温和无害的小妹妹呢。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她笑着摸了摸凌波的头发,顺手替她理起头发来。 “你别管,你先回答我就是。” 清澜只当她是身体不舒服撒娇,笑着道:“当然呀,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大坏事,我都会原谅你的。” “那要是伤天害理呢?”凌波又追问。 清澜略微思索一下,又笑了。 “那就该我承担后果呀,是我把凌波教成这样子,对不对?”她笑着逗凌波:“况且我家凌波也不是做伤天害理事的人呀,最多只是争强好胜了一点,能闯什么大祸呢?放心吧,万事有我呢。” 凌波把头埋在她肩膀上,心中一阵阵的心酸,但心却如同吃了秤砣般铁起来。 机关算尽又如何,不是君子所为又如何,这么好的清澜,她值得世上最好的。所以凌波就算倾尽所有,把自己也补上去,也要续上这根红线。 京城最好的世家小姐,自然该配花信宴上的魁首崔景煜。没人比清澜更值得戏中那个花团锦簇、幸福圆满的结局。 46 保护 年节下,阖府都忙,梧桐院向来是自成一派的,不与正院通消息,连年也不一起过,只是年夜饭的时候,看叶老太君面子,会和叶大人、“潘姨娘”一起吃一顿饭罢了,清澜还好点,还会给叶大人拜个年,至于凌波,那是根本连爹都不叫一句的,燕燕也跟着她学,把个叶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但拿她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今年也是一样,潘玉蓉管家,凌波根本不和她说话,就连年下的安排也是直接问管家的。听说老宅有消息来,所以带了丫鬟婆子准备去前院问。她实际得很,看不起正院是看不起正院,但她们三个嫡女,该有的东西都得有。连杨娘子也摩拳擦掌,道:“正该这样呢,还是二小姐厉害。” 阿措本来在窗边梳头,听到这话就道:“我也要去,二姐姐带我一起去。” 凌波神色微动,但没说什么,倒是小柳儿欲言又止,道:“表小姐……” “没事。”凌波制止了小柳儿,笑着朝阿措招手,道:“阿措想去就一起去吧,正好学学管家的规矩。” 阿措毕竟年纪小,跟着凌波去了一趟,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凌波就是问了问叶家的老管家,今年老家庄子的收成,还有族中的事情,几句闲话,看起来似乎并不值得特地跑一趟的样子。 倒是回来的时候遇到个意外,本来年下也是京中这些官员的门生故旧上门拜访的日子,叶大人做的侍郎官虽然不大,但因为曾经供职翰林院的缘故,门生倒是不少,正好都赶在今年回京述职,同窗好友一起约了上门,有十来个,都是年轻人,为首的几个都是青年俊彦,文文雅雅的。 凌波带着一堆丫鬟婆子从回廊下过,正好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凌波是闺阁女儿,自然避让在杨娘子身后,倒是杨娘子认了出来,道:“邹相公,齐相公,你们来给叶大人请安吗?有礼了。” 她行礼,那两个青年也都回礼,穿绿袍的那个尤其和善,道:“杨娘子有礼。师母过世,小侄在扬州赶不回来,实在惭愧,请杨娘子替我向小姐赔罪。” 穿朱袍的那位则安静许多,跟着行礼而已。 “哪里的话。”凌波在杨娘子身后淡淡道:“杨娘子替我谢谢两位师兄,家中没有长辈,不便留饭,请恕我失礼吧。” 青年们这才抬起头来,本来是要看凌波的,但阿措在凌波身后,穿着银红袄子,石榴红裙,白狐肷披风簇拥着一张芍药般的脸,虽然只露出半张脸来,也让他们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小柳儿看见,只得在心中叹息。 小姐辛辛苦苦张罗一场,最终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阿措没发现,凌波也不说,仍然如常,带着阿措回了梧桐院,怕她无聊,安排了小丫鬟陪她玩飞花令,男子四宴都在春后,阿措年幼,骑马是来不及练了,练练诗词是好的,美貌固然是好事,但如果再配上才情,才真正是所向披靡。她是好姐姐,自然为阿措计长远。 午饭摆在暖阁,凌波是真有点受了寒,吃得简单,下午本来是要算账的,小柳儿期期艾艾进来,要说不说的样子,凌波一眼看出来,道:“那混蛋又来了?” 其实裴照也没什么混蛋的地方,但凌波就是莫名地喜欢骂他,常常面还没见到,就觉得牙痒痒。 这次也是一样,大雪天,凌波懒得再去巷子里见他,直接叫了进来,横竖回事的人也多,里面不乏管着庄子的老管家来回话,裴照混在里面,跟柳吉也没区别。 偏偏裴照也不争气,又穿得灰扑扑的,他也是仗着脸漂亮,怎么穿都好看,火字营的旧战袍是深青色,松松垮垮的,被他一穿,漂亮得像锦缎。实在是气人。 小柳儿也像凌波,嫌弃他道:“你又穿这样,小姐又要骂你了。” 裴照也不生气,只抬头朝她一笑,浑不在意的样子,小柳儿顿时有点脸红,打起帘子进去了。 凌波正算账,倚在床边的熏笼上,穿秋香色的小袄,散着头发,只梳着个小髻手上拿着支朱笔,正在圈圈点点。她相貌平常,头发却多,波浪一样散在背上,如同一团云,脸生得薄,光落在她脸上,有种瓷器般的温润感。 裴照故意悄悄走过去,也凑过去看她账本,凌波其实早知道他来,也装作不知道,等他凑过来,反手就拿笔在他脸上一画。 裴照往后一仰就躲过去了,笑眯眯道:“嘿,没画着。” 他确实是有一把好腰,像诗中写的骑射俱精的名将,或者来去如风的胡人少年,上次在望楼下三箭赢了崔景煜之后,看完那一场比试的世家小姐,大概都忘不掉他在马背上仰射的风采。 但凌波可不管这个,她早早习惯了做管家的二小姐,不是春心萌动的小姑娘。风花雪月的事已经与她无关,就像她教阿措的道理,要能自己掌管自己的命运,才能保护好自己和家人。 “厚脸皮。”凌波嫌弃地收回笔,不耐烦地道:“有什么消息要说?” “没消息就不能来了?”裴照笑着逗她,凌波的反应是立刻把眼睛一瞪,她生气还是颇吓人的,连叶老夫人也不敢惹她,至于卢文茵姐妹也是刚吃了亏去的。但裴照也确实是皮厚得很,还敢抱着手笑眯眯地道:“叶小姐现在心满意足了?” 对他,凌波还是有点心虚的,毕竟沈碧微也只猜到个大概,裴照可是全程看着她如何算计卢家姐妹的,但她向来越心虚,越要凶,道:“你懂什么?我这也是见招拆招罢了,卢家姐妹欺负我们家的时候你没看见?就看见我反击了。我成了蛇蝎之人了是吧?” “我可没说。”裴照一脸无辜。 “你眼神里就说了。”凌波挑起眉毛。 “好好好,我说了。”裴照笑着道。 “看吧,终于承认了,可见你就是这么想的。”凌波立刻道。 裴照也被她逗得笑起来,举手道:“我投降了,都是我的错,我以小人之心,度小姐之腹。” “这还差不多。”凌波终于放过他,道:“说吧,你来干什么的?” “我来给小姐送个东西的。” “什么东西?”凌波漫不经心地问。 裴照没说话,只是拿出一把钥匙来,凌波一见,顿时脸色大变,伸手去抢,被裴照轻巧闪过,把手放到身后,凌波又绕到身后去抢,裴照却把钥匙举高,他比凌波足足高出一个头, 凌波到底是闺阁小姐,虽然心急,也不会真和他拉扯,只怒道:“你给不给我?” 裴照低着头看她,笑眯眯:“要是我不给呢?” “那你今天走不出这门。”凌波立刻发狠道,裴照的眼神也一暗,原来他也是有威仪的,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杀过不知多少人,神色一冷就让人心中发寒,凌波虽然不怕,但也本能地往后退,裴照立刻就察觉到了,顿时收敛起神色,又勾着唇角笑起来。 “好了,给你就是了。”他又变成那个整天懒洋洋的裴照,将钥匙一抛,正扔到凌波怀里,凌波拿起来一看,顿时更生气了。 “这不是我们那把锁的钥匙!”她气得眉毛倒竖。 “我也没说是那把锁的钥匙啊。”裴照笑眯眯。 小柳儿正好端茶进来,见他们说到钥匙,自从上次二丫的事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小姐的事是不用瞒裴照的,所以坦荡笑道:“小姐说什么钥匙啊?我们那把铜锁的钥匙还在我这收着呢,小姐是要这个吗?” 凌波这下真是气坏了,恨不得端起茶去泼他,裴照立刻识相地道:“小姐饶命。” 凌波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裴照,你说你,天天这么多心眼,怎么就知道跟我斗呢,你要是走走正道,这么好的功夫,又有战功,早也该封侯了,哪轮得到崔景煜嚣张。” “不去,没劲。”裴照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下来,懒洋洋地拿起茶盏来看。 “那什么有劲?” “逗你玩就很有劲。”裴照笑道,桃花眼笑得弯弯。 要不是顾忌小姐身份,凌波今晚也不知道打了他几顿了。 “行了。”凌波的性子也是被沈碧微磨出来了:“我也懒得管你们了,你们这种人,反正都是这样的。” “哪种人?” “你和碧微这种人。”凌波停下笔认真端详他:“你说说,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生得也不错,天赋也好,才干也高,容貌还出色,为什么就是不肯力争上游呢?难道做人上人不好么?权力,财富,地位,世人都追求,你们为什么偏偏不要?就算不为了自己,为家人也该努力呀。” “世人都做人上人,谁来做人下人呢?”裴照歪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道。 凌波被他气得想笑。 “所以你就来做人下人,填补这个空缺是吧。”她白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厚脸皮的样子,又自嘲地笑了,道:“也许你们还在心里笑我呢,笑我汲汲营营,勾心斗角……” “没有。”裴照玩着茶盏道。 “什么?”凌波没听懂,也是本能地觉得他一定又会开自己的玩笑,有点防备。 裴照把目光从茶盏上收回来,看着她。 “我说,我不会在心里笑你。我知道你做事总有个缘故,况且你也很厉害,一张黄侍郎府上的地图,你就能弄出这么多事来,要是是男子,一定是个算无遗策的好军师。” 47 烧香 越是平素玩世不恭的人,偶尔认真说起话来,才真让人猝不及防。何况他还生得这样好看,明明是精致到极致的桃花眼,眼尾斜飞,还带着泪痣,眼中却并无水光,而是如星辰般亮的瞳仁,是极深的烟黑色,凝神看人的时候,有种连魂魄也要被他吸走的感觉。 饶是凌波和他相处许多日,也有一瞬间的屏息。 但她毕竟是看破情爱的叶凌波,立刻就收回心神,像南方的鸟雀逃出瘴气,或是沙漠的灵狐从流沙上挣脱。 “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凌波笑着问他:“生得这么漂亮,是什么感觉?裴照。” 裴照也笑了。 他身上有种坦然,恰恰是漂亮惯了的人才有的,从来不担心自己的衣着,也不管自己的姿态表情,就像此刻,他直接用仰在椅子上的姿势把脸凑过来给凌波看:“那看我这么漂亮的人,是什么感觉?” 冬日下午,天色晦暗,室内点灯,是最不好看的时候,这样的光照在他脸上,仍然光洁得如同绸缎,他的头颅生得好,像匠人巧手造就的神像,皮肤是紧紧贴在这神像上的,没有一丝错误。 凑得近,他身上就有青草的气味,凌波知道他多半又是从马厩来的,让人想想都有点绝望,生得好看的人,连马草味在他身上闻起来都像价值连城的熏香。 他坦然地任由凌波看他,从那双桃花眼,到高挺的鼻梁,总是带着笑意的薄唇,唇形像一把弓,既精致,又英气,实在是无可挑剔。 “你母亲应该是个美人。”凌波得出结论:“你父亲生得好看吗?” “应该吧。”裴照懒洋洋道:“我没怎么见过他。” “怪不得西施是浣纱女呢,世家子有时候确实没有平民百姓好看。”凌波感慨道。 “那是因为百姓人多。市井众人,多数还在为生计奔波,哪有心思顾什么好看不好看,都是灰扑扑的……”裴照纠正她。 凌波向来是有点忠言逆耳的,立刻就瞪起眼睛。 “要你教我?我接触的百姓可不比你少,我还打理着铺子和庄子呢,可不是什么不识人间烟火的闺阁小姐。” 裴照立刻就笑起来。 “是是是,是我失言了,小姐说得对,嗻!” 凌波被他逗笑了。 “你又没接过旨,怎么嗻得这么好?” “之前宫里办了庆功宴,传我们去参加,传旨太监也是这么嗻的。” “偏你会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凌波坐在熏笼上,比他高,一边看账本,一边就踢他一脚:“对了,宫宴什么味道?听说宫中的黄金肚才是正宗的,海事司上贡,御厨房年年换新,一点没有哈喇味。我们民间买再好的都比不上,是不是真的?” 裴照懒洋洋:“我没吃。” “为什么不吃?”凌波问他。 “不想吃。”他道:“不是当时魏禹山把你们堵在路上吗?我跟着崔景煜来看热闹,看完他们回去赴宴,我嫌冷,就直接回营了。” 凌波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就知道你上不了高台盘。多少人一辈子也去不了一次宫宴呢,你倒好,还往回走。” 裴照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的,他其实也不像平头百姓出身,因为老是一副慵懒惯了的样子,像猫,凌波和他说话,他就说,凌波不和他说话,他就仰在他的椅子上,像个漂亮的摆件,给冬日的下午也增添一抹色彩,连账本看起来也没那么枯燥了。 他懒,凌波却勤快,一下午不知道处理多少事,好在都是杨娘子进来回话,一会儿是年夜饭的食单定了下来,让她过目,一会儿是家里两个小厮因为抢一样活计打架,要她裁夺,一会儿又是叶大人的门生送了礼物进来,问要不要告知那边院里。 凌波一件件处理得极好,得心应手,裴照在旁边听着,还要笑她:“叶小姐日理万机。” “你别找打。”凌波嫌弃地道。 但她其实也知道裴照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提起他父母的样子,像是都不在了。镇北军已经被陆续编入京中卫戍部队,士兵过年也都可以回家。但他大概是没家可回,平安坊又被长公主安置到别处去了。 再怎么玩世不恭的人,在大年节下,京中的大雪里,也是想要在自己认识的人家里烤一烤火的。 所以凌波直接让他在这待到了天黑,让外面传晚饭,问他:“你没什么忌口的吧?” “叶小姐还赏我晚饭吃,太感谢小姐了。”裴照又开始逗她。 “别耍宝。”凌波嫌弃地道:“吃完就回去吧,别喝酒,大雪天的别到处乱跑。” “遵命。” “对了。”凌波见他往外走,又叫住他:“对了,过年那天中午你来一趟,我有话要问你。” 裴照在的时候不觉得,一走了,确实整个暖阁都空了下来,凌波写了一会儿账本,有点写不下去了,自己站起来,小柳儿在旁边伺候,问道:“小姐要什么?” 凌波没说话,只是在暖阁里走了走,不知为什么,有点意兴阑珊,一眼瞥见菱花镜里自己的样子,自嘲地笑了。 裴照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问他漂亮是什么感觉的。 漂亮的人都是这样的,并不把漂亮当回事。 就好像阿措也不会知道,今日去前院,其实凌波是不应该带她去的。 那群父亲的门生里,能回京做京官的只有两个,朱袍的叫作齐相咏,绿袍的叫作邹茂林,齐相咏家中父母双亡,当年寄住在叔父家,后来中的进士,他叔叔婶母都吝啬刻薄,所以母亲在的时候,他一年中有半年是在叶家生活的。邹茂林则是本人品德好,少年老成。 二十四番花信风,桃杏犹解嫁东风,凌波并不是毫无打算。 只是她的打算,并没有什么力度。 去年其实也有这么一次,就像这次一样。她这几天辛苦张罗一场,连邹茂林的文章都看了两篇,知晓他的喜好,了解他的家世,甚至知道他喜欢人穿绿衣,但是一个照面,他就看上了阿措。去年则是清澜。 年少慕艾,凌波小时候就在纸上写过的字,她那时候不懂,如今才明白这意思。食色性也,世上谁不爱慕好颜色,就算层层斟酌之后知道谁才是良配,但是第一眼看上谁,是连自己也控制不了的。 她从来不漂亮,连清秀也勉强,她以后要嫁的人,很可能是全然不喜欢她的,不过是门当户对,相敬如宾,恰好年纪到了,条件也还相当,就结了。虽然这是世家小姐常有的结局,但想想也觉得灰心。 她不会有清澜那样的少女情怀,也不会有两心相知,不会有人像崔景煜看清澜一样看她,仿佛她对他拥有无上权力,仿佛他的心就握在她手里,仿佛他所构思的所有未来里,都有她的影子。 如果已经看穿这结果的话,为什么她会这样怅然若失呢? 为什么阿措要一起去的时候自己没有拒绝呢? 大概她也仍然心存希望,想要被谁真正地喜欢吧。 凌波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孔,不由得自嘲地笑了。 真该给裴照脸上画上几道的,横竖他也无所谓。那家伙,真是比沈碧微还浪费,明明有着所有人都羡慕的东西,却总是毫不在乎。 但就算天赋再高,这京城的,漫长而寒冷的冬夜,一个人回到孤零零的家里,也仍然是难熬的吧。 “小柳儿,去让柳吉把厨房炸出的荷花酥送一盒给裴照,再带一壶酒去。”凌波吩咐小柳儿:“要是雪大了,今晚就不用回来了。” 小柳儿机灵,顿时眼前一亮。 “知道了,我这就去跟我哥说。” - 十二月二十九,清澜上山去烧香。 慈恩寺其实是个很小的寺庙,坐落在京郊一处偏僻的小山林里,山并不高,景色也不很好,如果一定要说什么特别的话,就是当初叶夫人还在的时候,有次带清澜出门玩,曾经在这寺庙里停留过,吃过一顿斋饭。 清澜最大,又懂事,不似凌波心重,又不似燕燕缠人,所以叶夫人多半的注意力是放在两个小的身上。那次是难得的单独相处,所以很多年后,清澜仍然记得第一次牵着母亲的手踏进这寺庙禅房的感觉,那种四周都是古木的湿冷感,还有院子里那树栀子花的清香。 只是后来家中事忙,她来的时候总是年底,所以也就看不到栀子花了。 她在这庙中烧了几炷长香,许了一年的灯油,寺中尼姑也都是熟悉这位香主的。今年减了一炷,庙中的姑子欲言又止,说:“姑娘,已经烧了四年了,烧香不到头,实在可惜,要有始有终才好呀。” 清澜没说什么,姑子自觉失言,又悄声问:“想是姑娘要保佑的人出了什么意外?不如求菩萨保佑,也许能逢凶化吉呢。” “没有什么意外。”清澜淡淡道:“他回来了。” 二十四番花信宴结束时,他自会有一位配得上他的定远侯夫人,日日祈祷,保佑他平安无事。 这香轮不到自己来烧。 就像自己和他的事,终究是有始无终。 48 过年 叶家这个年过得很平静。 别人都还好,这个年对阿措尤为特别,因为是在叶家的第一年,她祖父虽然也慈爱,但到底是老人了,家中诸事照顾不到,都托给了管家娘子,所以年节下也不很热闹,只是祖孙相依为命而已。 但梧桐院的年味,可就不一样了。 年三十一整天,热闹得不行,从昨晚开始,厨房就没停过,连夜地炸东西,送各色食盒给京中的世交,又有各色的礼物送进来,各色干果,果脯,点心,糖果,堆得小山一样,燕燕都挑花了眼,何况是阿措呢。 燕燕这人也确实搞笑,明明都是自己家的东西,她偏要囤起来,她和阿措冬日是睡一张床的,是叶夫人留下来的拔步床,三面都是橱柜,本来是放各色针线、绸布或者一些用的小东西的。被燕燕跟松鼠一样囤满了各色零食蜜饯,阿措已经很容忍她了,谁知道她还要趁着过年来换新,把橱柜里囤的零食一样样清出去,又放进新的来,阿措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了了,跑去跟凌波告状:“二姐姐,燕燕一直在囤点心,把床上掉的全是酥皮!” 凌波都被逗笑了,她正安排午宴的菜色,安慰阿措道:“没事的,她是有这怪脾气,一到过年就发作,你忍她一忍,横竖床铺都要换新的,我们去吃年夜饭,回来杨娘子就给你们全部弄好了。” 阿措只好忍着,也不知道燕燕哪来的坏习惯,她小时候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没跟她一样,饿死鬼投胎似的。囤的吃的够吃到下次过年了。 她正生燕燕的气,那边又有人撞到枪口上来。 崔家和叶家倒是绝交了,魏家不知道怎么回事,是魏夫人觉得卢文茵欺负了凌波,她心中有愧还是如何,并不和叶家绝交,不仅不绝交,年下还送了重礼来示好,除了宫中赏赐的药材和绸缎之外,还有整头的梅花鹿,还有许多獐子麂子之类的野物,管家亲自进来回话,说:“夫人说了,这些是小侯爷进宫去陪官家射猎,在鹿苑打的,请小姐们留下吃吧,不够还有呢。” 魏夫人也是粗心,只隐约知道叶夫人去世了,如今管家的是继夫人,并没弄清楚这里面的关系。送礼差点送到正院去了,让潘玉蓉空欢喜一场,把叶大人都惊动了,以为魏侯府主动来结交他了呢。 叶凌波骂魏家没少骂,礼一样收,直接遣了杨娘子去,当着潘玉蓉的面把礼拖回来,潘玉蓉给叶大人递话,说小女儿近来畏寒得厉害,正需要鹿血食补呢。杨娘子答得风趣:“夫人放心,这鹿都冻硬了,等我们拖回去解了冻,一定放了血给夫人送过来。” 至于送过来的东西他们敢不敢喝,那可就难说了。 礼送过来,魏家的人自然也进了梧桐院,阿措就知道魏禹山一定有动作,果然,就有个面生的小丫鬟过来传话,道:“表小姐,小侯爷让我给你带话,说有话跟你说。” 阿措嫌弃得很。 “有话说他自己为什么不说,让你带什么话。拜年的时候不知道说吗?传来传去,有什么意思?这样鬼鬼祟祟的,把我当什么人了!” 话传回去,魏禹山立刻问魏夫人,初几给叶家拜年?偏偏崔景煜也在席上,魏夫人气得直在桌下踢他的脚,让他别问了。 除了魏家外,镇北军还有一家也来了礼,是傅云蕊,她虽然不及魏夫人东西富足,也认真挑了礼物送来,清澜很珍惜她这份心,也认真回了重礼去了。又吩咐把家里的吃食拣复杂难做的装上几盒,送给她年下待客。 凌波当时也在旁边,就说了一句:“傅姐姐如今日子只怕也不好过呢。” “她怎么了?”清澜不解。 “不过一点疑影而已,回头我跟你细说。”凌波道。 沈家自然是来往更密切,到午饭时还送了食盒来,是沈家最出色的几样菜,清澜也照样送了回礼去,下人回来,个个喜气洋洋,说是沈少夫人重赏,一人一个小金锞子。 “到底韩姐姐大方。”凌波立刻道:“等韩家的人晚饭再来,我们也赏金锞子。” “你攀比这个干什么,月绮又不是外人。”清澜被她逗笑了。 “就是因为韩姐姐不是外人。今年我们铺子里结余那么多,肯定先赏自己人呀。”凌波又惆怅起来:“要是姨母还在就好了,她一定也喜欢这热闹。那年她赏我们家的人一人一把金叶子,柳吉高兴得睡不着,半夜都要数几遍呢。” “小姐又笑话我哥哥。”小柳儿不干了。 但凌波一句话还是说得大家都惆怅起来,阿措更是泪汪汪,道:“二姐姐,我想去看我姑母。” “要看也等年后祭祖呀。”凌波劝她:“不要紧的,我家惯例是大年夜上了香,留一桌好菜给我娘,姨母也一定会来的。” 午饭时果然留了一桌,阿措怕孟夫人找不到地方,还认真在佛龛面前祷告好久,叶家姐妹知道她心诚,都没有笑她,反而帮着她祷告了一番。 午饭自然是丰盛无比,凌波怕阿措伤感,还故意逗她:“中午多吃点,晚上过去那边,谁知道饭菜有没有毒呢。” “凌波。”清澜不赞同地约束她:“你别吓阿措,那边是老太君办的宴席,怎么会有毒?别说怪话。” “听到没,清澜都觉得正院的饭菜有毒。”凌波还逗阿措:“你看到潘姨娘躲远点,她浑身冒坏水。” “还有叶大人。”燕燕补充。 “对,叶大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凌波道。 果然凌波一语就成谶。 她和“叶大人”的关系,本来就是最坏的,清澜守礼,燕燕年纪小,和叶大人都还算面上过得去,至少是愿意叫爹的,凌波则是不然,当初叶夫人卧病时,正赶上潘姨娘抢管家权,斗得死去活来,叶大人也歪了心肠,偏帮着潘姨娘,对正室诸多苛待。叶凌波恨叶老太君也为这个——她身为老太君,持身不正,没有主持公道,任由叶大人和潘姨娘两个人狼狈为奸,宠妾灭妻,叶夫人死后,几姐妹艰难成那样,也不见她帮扶。等到后来潘姨娘真当了继夫人,对她不敬,她才后悔起来。再想来挽回三姐妹的心,梧桐院却已经渡过难关,不需要她了。 清澜虽然心中是跟凌波一样决绝的,表面却仍然维持着体面,也没十分约束燕燕和叶老太君往来,只是让她不要接近正院那边。 凌波则更明显些,从叶夫人七年前去世开始,她对正院就没有过一个好脸色,熬过最难的一段日子,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她跟着十六岁的清澜,把叶夫人留下的嫁妆收拢打理起来,渐渐与正院脱离了关系,再也不用受正院的掣肘,把燕燕也养得很好,日子过得欣欣向荣,就更加与正院势不两立了。 每年在叶老太君这的一顿年夜饭,已经是她能给正院的最大的忍耐了,也并不是因为叶大人或者什么叶老太君面子,纯粹是为了清澜和燕燕的名声考虑,怕京中流言太过。虽然都知道叶大人宠妾灭妻辜负叶夫人,但毕竟有孝道压着,所以凌波一年也愿意捏着鼻子一起吃顿饭。 但没想到叶大人也许是这两年日子好过一点了,凌波还没说什么,他先发难了。 当然也是潘姨娘吹的好枕头风,叶大人本来就是个糊涂人,心也不软,骨子里刻薄寡恩,甚至是狠毒的,不然也不会潘姨娘挑唆几句就宠妾灭妻。潘姨娘招数多,他心又狠,一拍即合,所以大年下也不消停。本来叶家三姐妹带着阿措进来,一色的红色妆花缎新衣,唇红齿白,个个人物出众,行礼时如同花朵一般,齐声道:“给老祖宗拜年,祝老祖宗福寿康宁,长命百岁。” 叶老太君作为长辈,看着自然欢喜,连忙让吴妈妈放赏,给每人都赏了一样的宝石簪子,绸缎料子,又给梧桐院的下人发了金银锞子,嘉奖他们伺候得好。 但叶大人和潘玉蓉可就没这样的慈心了,潘玉蓉是笑面虎,也夸奖几句,说些:“几个孩子出落得越发好了,真是整齐,我家引璋要是有这样乖巧就好了。” 潘玉蓉当年能够扶正,凭的就是引来的那个“弄璋之喜”,只是后来不知是坏事做多了还是什么,到底夭折了。她的女儿叶引璋的名字倒是留了下来,京中其他世家虽然也一样看中男丁,但这样大喇喇起在女儿名字里的还是少,也难免成为其他夫人取笑她的罪状之一——这样急切想要儿子,可见是小家子气。 凌波懒得理她,只嗤笑一声,当时叶大人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叶老太君如今也学乖了,不像往年一样喜欢调停,也没说让姐妹几个给叶大人拜年的话,所以她们也就只站着,只有清澜说了句:“父亲新年安康。”连燕燕都专心在问吴妈妈今晚的菜色。 叶大人自然是憋了气的。在花厅摆宴席,外面放焰火,燕燕跑来跑去拉阿措出去看,大人们都笑眯眯的,只有叶大人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那时候凌波就有所警惕了。 果然一到饭桌上潘玉蓉就开始了。本来叶老太君办的年夜饭,味道不说,材料是没得说的。一道八宝填鹅,梧桐院都做不出来。潘玉蓉见了,便笑道:“还是老太太厉害,这道八宝鹅京中夫人都夸赞过,陈夫人前些天还跟我说,说她家的厨子怎么仿都不像样呢。” “既然陈夫人爱吃,就让人送两份过去就是了。”叶老太君淡淡道。 人老成精,虎老威犹在,她也是早对京中的人客往来了然于心了,送菜是可以的,绝不会把自家的招牌菜和盘托出,因为是要留着给自家的闺女当作嫁妆的。 潘玉蓉本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了这话便笑道:“那感情好,只怕今年送不成了。” 她摆明了要撩闲,叶老太君懒得理她,一年一次的团聚,自然不会给她当枪使,但叶大人可不一样,立刻皱眉道:“怎么又不送了?陈大人和我是同榜进士,多联络总是好的。” “老爷说得是,但不是我不愿意送,是人家现在也不愿意收了。”潘玉蓉意有所指地道:“咱们家这次可是把陈家得罪得狠了,陈小姐被禁了足,元宵节都不定放出来,陈夫人心疼得不行,年下都没给我家回礼,是真生气了。真说起来,咱们两家还算得上姻亲呢,好好的一门亲眷,就这样断了,怪可惜的。” 凌波七窍玲珑,已经猜出她的来意,顿时冷笑一声。她正坐在叶大人对面,叶大人正愁没机会发作,见她这样,顿时大发雷霆。 “孽障,你还好意思笑?”他怒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得罪了陈家,自己也丢了人,弄得满京城风风雨雨,还当我不知道呢?” 清澜立刻回护。 “父亲息怒。当日的事我也在场,实在是陈小姐先无礼,不然陈家也不会自己禁足了陈小姐,陈夫人和咱们家不来往,是她自己心中有愧。潘姨娘不去花信宴,不明白内情,父亲误会了,也是情有可原,今天是大年夜,何必动怒,不仅兆头不好,还冤枉了凌波,何苦来哉?” 她话虽婉转,其实句句绵里藏针。称呼潘玉蓉为姨娘不说,又暗点了她没资格进入花信宴夫人圈子的事,语气虽软,实则寸步不让。偏偏又这样端正,倒比叶大人更像个冷静公平的一家之主。 叶大人对清澜还是有几分尊重的,见她说得倒也有礼,就有些偃旗息鼓。清澜也把凌波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凌波知道她是不愿意搅乱了年夜饭的意思,看她面子,也就只是冷笑,并没说话。 但潘玉蓉哪肯息事宁人。 “大小姐这话就说得偏颇了。”她带笑说道:“我虽然进不去花信宴夫人圈子里,但也是一心为老爷,人客往来,拜会节礼,没有一点不尽心的地方。小姐们倒是进得去花信宴,但怎么一点不把咱们家的名声当回事,我们女人家的事都是小事,老爷在朝堂上的大事要紧,你们成日里和沈家交好,年节往来,赏下人都是金银锞子,大把银钱漫洒,小斗进,大斗出,也不知道搬了多少去了,我们都不计较,但沈家在外面一点不给老爷助力,还使了许多绊子。我好不容易搭上陈家的线,二小姐又搅散了,怎么怪得老爷生气?大小姐也该替老爷的前程想想才是呀?” 潘玉蓉一番话,夹枪带棒下来,把清澜刚灭掉的火又撩上来了,句句扎的都是叶大人的心。叶大人越听眉头越是皱紧,面红耳赤,顿时按捺不住,骂道:“一群孽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们哪知道大局的重要!” 他要是骂的是凌波还算了,但骂到了清澜头上,凌波就忍不住了。 好在清澜也不按了,凌波直接冷笑道:“是呀,我们哪知道什么大局,叶大人这么有进取心,做梦都想着巴结陈家,正好,我知道陈大人门下还缺几个门生呢,叶大人不如去补缺好了。正好,年夜饭也别吃了,赶紧收拾收拾,去给陈大人磕头拜年吧,晚了可就不赶趟了!” 要论手段,可能京中世家小姐中还能分出几个来和凌波做对手,但要说骂人,那凌波可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了。 她母亲去世得不早不晚,正好是她十二岁,要晚一点的话,她就和清澜一样,被教育成了大家闺秀,读多了圣贤书,骂不出太难听的话。要早一点,她又和燕燕一样被保护好了,整天傻玩傻乐,没这么多的难听话好骂。 偏偏她是夹在中间的老二,十二岁已经懂事了,见到了叶大人宠妾灭妻的恶心事,又因为学着管家理铺子,所以市井习气也见过,接触的都是杨娘子这些管家媳妇,个个都是使计谋的好手,骂街的状元。所以她也自嘲过,说清澜是雅人,她是俗人。 但也只有她这个俗人,能短短几句话,就把叶大人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指着她“你你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潘玉蓉倒还敏捷,立刻站起来,道:“二小姐怕不是失心疯了吧,这样忤逆,来人啊,还不快把她抓起来。” “你敢!”清澜立刻变脸,她对正院也是时刻警惕的,道:“老太君都没说话,你一个姨娘,敢动小姐?” 潘玉蓉立刻哀哀地哭起来,朝叶大人道:“老爷,你看她们,真是反了天了,这还未嫁,就这样起来,以后得了意,这家里哪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她也知道最大的危机是这个,今年花信宴上,国公府、侯府、世家子弟、清流士子,纷纷下场,虽然三姐妹各有各的问题,清澜年纪太大,凌波性子歪,燕燕又小,但到底底子在这里,尤其那个阿措更是心腹大患,万一她们要是有一个嫁得贵婿,绝没有她的好日子过。 所以她日夜筹谋,就要趁着年夜饭这天,把家里闹翻了,最好让叶大人仗着父亲的名义把几姐妹禁足了,再不济,也把她们的名声闹坏,把忤逆的恶名传扬出去,毁了她们的婚事,才好保住自己一生的富贵安稳。 但凌波怎会让她如愿。 她也看出潘姨娘是冲自己来的,索性冷笑一声,道:“潘姨娘,你也别嚎丧了。我来吃饭,是给老太太面子,你们给脸不要脸,那就都别吃了。” 她递话递到这程度,老太太也是人精,立刻就怒道:“吵什么,大过年的,都说家和万事兴,听听你们这些话,那还有点大家的样子?我还没死呢,轮得到你们在这说谁忤逆?都给我消停点!” 要说叶大人是被老太君说服了,不如说他是被那句“轮得到你们说谁忤逆”给震吓住了,但他不说了,潘玉蓉却不肯消停,毕竟她也知道叶老太君不会真去告叶大人忤逆,那后半生的荣华富贵还能靠谁呢?索性有恃无恐,道:“老太太自然是对的,但梧桐院这作风,只怕是早有渊源,当初夫人就……” 她话音未落,脸上直接挨了一个巴掌,是叶凌波出手如电,一见她牵涉到自己已故的母亲,立刻就动了手。 “逆女!”“你敢打人!”顿时叶大人和潘玉蓉都暴起了,正院的管家娘子和丫鬟也都涌了过来,但凌波早有准备,她梧桐院里日常养着强兵悍将,等的就是这刻,什么杨娘子,林娘子,罗娘子也都过来拦住,嘴里说着“姨娘别恼,我家姑娘的火症又犯了”“姨娘别和小辈计较”,直接人墙一般拦住了,叶凌波反而全身而退,在人墙后冷笑。 “打的就是你,潘玉蓉,你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当年在房里给我娘当丫鬟的时候不见你这样刚强?是谁差点被酒鬼爹卖到窑子里去,求着我娘买下你的?又是谁趁着我娘生病,就勾引上了她丈夫的?叶大人喜欢你这样式的,我不惯着你。奴才欺主,是要凌迟的,你这辈子也别想睡个安稳觉了,我迟早来收拾你。”她在人堆里笑得开心:“不就是一顿饭吗?我家不是没有饭吃,要看你们的脸色?” 她不用递话,清澜也是要回护她,立刻就上前朝着叶大人行礼:“父亲息怒,凌波是火症犯了,不是有意冒犯姨娘的。凌波,还不快下去,还在这说什么疯话,杨娘子,林娘子,快把小姐送回去……” 她们姐妹俩的好配合,人也打了,责任也逃了,凌波整个全身而退。潘玉蓉哪里肯,立刻嚎啕起来,攀着叶大人的手臂,要他惩治凌波,叶大人刚要骂清澜,叶老太君断喝道:“好了,大年节下,闹什么!来人,把二小姐送回去,让她闭门思过吧。一年难得聚一次,你们再闹,惊动族中,可就不好了。” 叶老太君这样偏帮梧桐院,是潘玉蓉没想到的,叶大人书生出身,也好面子,怕惊动族中,让人看笑话。潘玉蓉再摇他手臂要他做主,他也只冷着脸不说话了。 但阿措却不肯,立刻闷声道:“我也跟二姐姐回去。” 她反正是最忠于凌波的,也不管对错,就是一心做凌波的小跟班。别人看来,凌波今天人也打了,骂也骂了,还全身而退,已经是大胜而归,她还替凌波委屈呢。 清澜被她逗笑了,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背。 叶老太君对这个表小姐倒是高看一眼,知道三姐妹看重她,这样的相貌,确实也不会一直寄人篱下,就是嫁到王府当个侧妃,也是贵不可言。 “来人,把年夜饭送一桌去梧桐院。”叶老太君还是有大家主母的风范,就算想拉拢阿措,也不似玉蓉那样急切,如蜻蜓点水一般。叹气道:“我也知道,我是老了,你们都不把我看在眼里了,吃了饭就散了吧,省得在这待着,碍我的眼。” “老太君说哪里的话。”清澜连忙劝解,燕燕也连忙上去拉着她的手撒娇。叶老太君目光越过桌面,凉凉地看了自己的独子一眼。虽然她瘫痪多年,但虎病威犹在,叶大人也有些警醒,垂着头不说话了。 只有潘玉蓉心仍有不足,捂着脸哭泣着,眼中不知在琢磨什么,显然是不愿意善罢甘休的样子。 49 鱼肚 却说凌波这边,回到梧桐院,正如戏中唱的,是劈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如同大胜而归的将军。她向来待下人宽厚,还逗杨娘子和罗娘子:“今日是我连累你们了,大年夜的赏都没了。” “哪里的话呢。”杨娘子也笑着道:“姑娘可狠狠替我们也出气了,我们是跟着夫人一起过来的,也恨得潘玉蓉牙痒痒呢。要是知道她后来这样坏,我当初怎么都要劝夫人,不要买她的,这真是东郭先生和狼,夫人救了她的命,她只顾着往上爬就算了,还反噬旧主,世上哪有这样坏的人呢。” “怪我。”罗娘子也叹气:“当初是我做的保,她母亲和我嫂子是一起在洗作坊里做事的,知道夫人心善,托了人求过来的。夫人临去前,我于心不安,提起这事,夫人还宽慰我呢,说不关我的事……偏偏世上就有这样的事,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她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红了眼睛,叶夫人当年确实是好,三个女儿,清澜的仁慈,凌波的能干,燕燕的纯良,都有她的影子,哪怕最难的时候,也如同护崽的母鸡一般,护住了这满院的下人。所以三姐妹也像她,一等条件好点,就立刻四处归拢旧部,当初在洗作坊找到了被赶出去的罗娘子时,大家抱头痛哭。 “好了,明明是打了个胜仗,罗娘子偏要惹大家哭。”凌波就看不得这样愁云惨雾的,道:“罗娘子就是爱哭,行吧,我也知道你意思了,不用多说,按我娘的旧例,放完焰火就放赏钱,再翻一倍,大家说好不好!” 众人顿时都笑了,杨娘子嗔道:“姑娘还放赏呢,年下都放了几次了,姑娘的零花钱还要不要了。” “不打紧!”凌波豪情万丈:“姑娘今日心情好。况且我的绸缎铺子今年囤的一仓库的妆花缎,赌对了,价格翻了一倍,你们的赏钱还不及我赚的零头呢。杨娘子快去叫柳吉来,大家放焰火,热闹热闹,去去晦气!正好让那边院里看看,老太太的焰火还没我的好呢!” 于是梧桐院一片欢腾,人人开心。小厮们搬了焰火来,在院中摆好,凌波虽然说着要让那边院里看着,其实最好的还是舍不得放,准备等清澜她们回来一起看,虽然能进内院的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厮,但她还是只指挥柳吉:“去,把那几棵火树银花搬到一边去,我们先放两个小宝塔看看……” “我也要看小宝塔。”一个声音笑眯眯在她背后说。 凌波回头,看见裴照,柳吉正好点燃一个小宝塔,焰火的光在雪地上打着转,照着他带笑的桃花眼,自然好看。 但凌波还是嫌弃道:“就这么让你大喇喇走到内院来了?看我不把柳吉打一顿呢。” “小姐打我哥干什么。”小柳儿立刻护短:“是小姐让他来的嘛,况且杨五叔也和裴将军熟了,门房几个小厮都想跟他去从军呢。” “让他们去,少将军都混成这叫花子样,有好等着他们呢。”凌波嫌弃道:“大年节下,你就穿成这样,也不嫌寒碜。” “叫花子是这样的。”裴照只笑。 小柳儿到底年纪小,心直口快,立刻道:“小姐不是让人做了新衣裳吗,都是裴将军的身量,裴将军快跟我去换……” “哦?”裴照笑着看凌波:“原来是这样呀?” 凌波的脸顿时有点红,好在外面夜色暗,也看不出来,骂道:“少废话,还不去换了,小厮都比你穿得好点呢。” 裴照从善如流,真去换了衣裳回来。书上说粗服乱头难掩国色,凌波只在阿措和他身上见过。 他平时穿着那旧战袍已经够耀眼了,偏偏凌波今年什么都不多,就是妆花缎多,知道他是将军,穿胡服方便,做的是碧色织金的大袖圆领袍,通体刺绣花树流水孔雀纹,金银二色相间,耀眼夺目,那孔雀的尾羽如箭翎般在他肩背上展开,连冠也没戴,墨黑发上的织金发带,在风雪中飞舞,拂过他神像般俊美面孔,谁也没法不想起那天望楼下他三箭力压崔景煜的风采。 别说丫鬟们,连十多岁的孩子和管家娘子们都看呆了。可见好看的东西人人都喜欢。 他自己打帘子出来,看凌波盯着他,笑道:“怎么了?叶小姐舍不得了?” “你做梦。”凌波骂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舍不得衣服,不是舍不得人,顿时耳朵发烧,好在小柳儿在旁边,立刻道:“哼,裴将军也太小看我们小姐了,我们小姐还做了身白色的呢,等会就给裴将军带回去。” “还给我准备换洗衣裳了。”裴照笑道:“那我可要谢恩了。” 凌波立刻又骂他。 “你别只顾着说笑。妆花缎水洗不得的,穿完了送回来,让杨娘子给你洗。”凌波骂归骂,主要是舍不得浪费东西。 “这么贵重,我可不知道。”裴照只笑眯眯。 “那当然,京中除了公侯府邸,一般世家谁舍得妆花缎日常穿。”小柳儿连忙道:“小姐是谢谢裴将军上次的消息呢,裴将军以后就知道了,我们小姐对自己人是最大方的……” 小柳儿只怕是凶多吉少,本来在裴照面前就有点心猿意马,见了他这一身,更加不住地和他搭话,凌波看着,心下也了然。 偏偏裴照这家伙闯了祸还不知道,还笑眯眯听她说话,外面鞭炮闹,他还偏着头过去听,把小柳儿当成平安坊的二丫逗着玩,凌波看着,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到雪里去。 “好了,别卖弄了,菜都要凉了。”凌波没好气地道:“去把杨娘子叫进来,大家吃团圆饭是正事。” 暖阁早摆好了两桌饭,一桌是老太太那边送过来的,一桌是梧桐院自己的,杨娘子她们到底是跟着叶夫人过来的,年纪大了守规矩,不似小柳儿她们活泼,凌波让她们坐下,无论如何都不肯,道:“二小姐,实在没有这样的规矩,主仆同桌,外人看着不像话的,夫人在的时候也不是这样。” “是呀,小姐待我们好我们知道,但我们坐下也不心安,不如让我们自己在外面吃,留几个人伺候小姐就是了。”林娘子也道。 “好了。”凌波也只能道:“那你们去外间吃,小柳儿也别在这里了,大过年的,还伺候我干什么,我有事自会叫你的。” 于是人群也都散了,去暖阁外间,确实也主仆有别,凌波再好,她们也是自己私下吃更放松,况且里面还有的是一家子母女姑侄,连小柳儿也认了杨娘子做干娘,在外面和罗娘子林娘子一起灌杨娘子酒,笑得银铃一般:“干娘只喝杨花的,不喝我的,可见亲疏有别,我要伤心了!” 凌波听得笑起来,虽然是她们在闹,她听着也开心。 笑完了她自然还是骂裴照:“站着干什么,还要我给你盛饭不成?” 裴照笑着坐下来,反给她盛汤,还好做的是胡服样式,方便骑射,大袖在袖口收紧,不然他这样,立刻就拖到汤里,凌波嫌弃道:“看你这样子,就没伺候过人?” 裴照笑得眼弯弯,低头看她:“那小姐教教我?” 其实凌波更是没伺候过人,但她聪明,学着小柳儿平日样子,给他也盛一碗,训他道:“看到没,动作要轻,不要盛满,要端平了……” “那盛饭又有什么秘诀呢?”裴照逗她。 凌波还真要盛,反应过来之后,骂道:“你手断了?” 裴照顿时笑起来,怪不得他爱穿青,绿色确实衬他,暗有暗的好,那绿色凝重,更显得孔雀银白辉煌,他整个人像一件价值连城的摆设。 他这样的相貌,正如书上的兰陵王,在军营里要立威服众,付出的努力只怕比崔景煜还要多。 偏偏他这样不争气,有功劳也不知去争,不然早也跟崔景煜一样穿上御赐蟒袍了。 但他脾气也真是好,堂堂少将军,真给凌波盛起饭来,虽然还是那不会伺候人的蠢样,认真在碗里把米饭垒成圆形,用勺子拍着,十分认真的模样,凌波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垒坟包呢?” 她话音未落,额头上忽然被弹了一下,这在她也是没有的事,母亲和清澜都不这样,就是沈碧微也不敢,所以一时竟忘了反应,瞪着裴照道:“你!” “过年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裴照笑着看她:“念在叶小姐有口无心,饶你一次。” 凌波恨不能也还他几下,又打不过他,只能瞪他。两人正僵持呢,小柳儿那边自己和杨娘子划拳划得开心,还不忘这边的事,喝了酒,脸红红地掀开帘子,道:“小姐别忘了让裴将军尝那道菜呀!” “什么菜?”裴照笑着问。 “就是鹅黄盅子里那道。”小柳儿什么底都交了:“裴将军,小姐可废了大功夫呢。” 裴照于是揭开盅盖一看,顿时笑了:“鱼肚?” “没见识,这是黄金肚。”凌波嫌弃地道,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算是报了他弹额头的仇,给他盛了一份,道:“知道你上不得高台盘,吃不到宫中的,吃吃民间的吧,别出去了说连黄金肚也没吃过,怪可怜的。” 裴照于是尝了尝,凌波说得轻松,其实在认真观察他脸色,见他半天不说话,道:“怎么样?” “果然油腻腻的。”裴照笑道。 “没眼光!”凌波嫌弃道,自己盛了一勺来尝,也没有尝出什么好坏来,道:“哪里油腻了?这已经是整个京城最好的黄金肚了,说是宫里太监从贡品里偷出来的,有市无价,我都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 “好啊,叶小姐偷贡品,我这就告到宫里去。”裴照又笑着逗她。 凌波气得直想拧他。 “你去告去,我不把你腿打断了,白眼狼。” 裴照这人也确实是混蛋,自己爱说笑,非要逗凌波,等把凌波逗翻了,不理他了,他又要过来求和。他求和也好玩,并不说软话,只是给自己又盛一碗饭,一边盛一边道:“这次可要好好垒个坟包……” 凌波再也忍不住,立刻伸手,下狠手掐他,一边掐一边问:“现在是谁说不吉利的话,是谁要挨打?” “叶小姐饶了我吧。”裴照很配合地笑着求饶:“妆花缎要掐坏了。” 凌波狠掐他几下,等气出完了才罢休,骂道:“你还知道呢?没良心,你也知道妆花缎好穿呢……” “那我还是更喜欢缂丝。”裴照又笑道。 “你倒是想呢!”凌波嫌弃道:“缂丝这几年比黄金还贵,平郡王妃穿的都是老缂丝,长公主殿下倒是穿了两件新的,你没看见,圣上赏崔景煜都是赏的锦衣呢。” 但裴照提起这话头,还是中她的意的,她自己私下也琢磨过,裴照这人不力争上游,也许是没见过富贵荣华的好,所以有意先用好东西唤起他的上进心。用书上的话说,这叫千金养士,横竖她现在有钱,裴照一个消息就帮了她大忙,要是能再把裴照推上去,甚至不用到崔景煜的地步,只要能和魏禹山齐头并进,以后消息有的是。 她对自己的人,向来是很舍得的。 所以她借机道:“你想穿缂丝也不是没办法,我听说今年年后,圣上要狩猎,王侯子弟都要随扈,你们镇北军将领也要参加,你的箭术那么好,夺个魁首不是难事,到时候圣上赏你一件缂丝蟒袍,多威风?” 但裴照这人就是气人,听了这番话,一般男子都要热血沸腾的,他却只懒洋洋喝汤:“没劲,我不去。” 凌波气得要揍他。 “这个没劲,什么有劲?天天屈居人下有劲?那天在望楼,你射箭那么厉害,赢了崔景煜,多扬眉吐气,满京的小姐都惊艳,多好的事,你怎么脑子就是转不过弯呢。” 裴照反正皮厚,只当她念经,安之若素吃饭,他连吃饭也气人,凌波准备的好菜全不见他吃,黄金肚嫌腻,沈家送来的御赐的鲟鱼他也嫌腥气,鹿筋也不吃,只用茶汤泡了一碗饭,吃了点叶家自己的菜蔬和鸡肉就算了。 凌波也没想到他这样好养,想想也是,人生在世,不过衣食住行,他口腹之欲也低,衣裳也分不出好赖,确实是没什么力争上游的理由,偏偏崔景煜也太和善,要是狠狠欺负他一把,也许能逼得他振作起来。 她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等到外面放焰火时,两人站在阶下看,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 “是因为鸣沙河的事吗?” 50 北疆 “什么?”裴照一时没听清。 彼时两个人都站在梧桐院的屋檐下,屋里灯火通明,透着暖融融的光,外面正飘着年雪,院子里下面亮,更显得雪从黑魆魆的天空上落下来,像从遥远的虚空来的。下人都在院子里放焰火,小孩子跑来跑去,是极温馨又热闹的画面。 凌波穿着狐肷披风,双手放在暖手筒里,披风的锋毛被吹得摩擦她的脸,毛茸茸的,身边站的青年,高大俊美如神祇,漂亮得像一只孔雀,散发出灯火的暖意,即使凌波早早看破这世上情爱,也有一瞬间的自怜。 不该说的,说了一定打破这一片温馨。 但她毕竟是叶凌波。 “你不肯力争上游,是因为鸣沙河的事吗?”她平静地这样问裴照。 该玩笑的时候,她让他玩笑,但想问的问题,他开一万个玩笑也逃不过。 裴照许久没说话,他侧脸映在光里,在见到他之前,叶凌波一直以为崔景煜就是青年将领的标准了,直到看到他。 他再怎么装作无所谓地笑,开许多毫不在乎的玩笑,凌波都知道,他比崔景煜更在乎,他就是比崔景煜更纤细敏感,所以崔景煜是狼和熊,他是鹰隼,养过鹰的人都知道,猛禽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几片飞羽受了伤,就再也飞不好了。不像猎场的狼王,就算半边身子被咬得血淋淋的,伤口见骨,仍然能在雪里厮杀捕猎,大口地撕咬猎物,抬起头沉默地看着你。 所以崔景煜能封侯,他不能。他也不愿意赴庆功宴,不愿意做花信宴上的贵婿。 这是凌波的猜想,但她没想到裴照真会回答。 也许是今晚的灯火太暖和,他站在檐下,平静地回答了凌波。 “我真垒过坟包。”他这样告诉凌波,他的眼睛从侧面看有种琉璃般的质地:“不过北疆冬天的土都冻住了,比铁还硬,根本挖不动,一整个江面都是尸体,河滩上都铺满了。留着就是给狼和秃鹫做食物,北戎人称之为鹰葬,不过我们汉人信的是如果死后尸体不全,是投不了胎的,所以我带着剩下的十几个人把他们都扛到了一起,垒在一起,用石头和雪块盖住,干了几天,白天的时候搬尸体,晚上的时候轮流守夜,因为狼群就在离我们三丈远的地方看着我们。垒好了我一看,想起书上说的京观。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战争就是这样的,封侯拜相,那是活人的事,如果你死了,输赢就没区别。” 是该敲他一下的,这不是过年该说的事,但凌波不知道为什么,根本说不出来,像喉咙被冻住了,动一动都觉得疼。 裴照也知道这话不该说,凌波虽然常常扮作老成模样,也把她的小院子当作一支军队来调动,但毕竟是闺阁小姐,没有见过血。 这故事说出来会吓到她。 但他没想到凌波会按住他的手臂。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是非常漂亮的手,指节带着薄茧,因为要写字算账,皮肤薄,是玉白色,这只手应该藏在毛茸茸的暖手筒中,不该伸出来在寒风中。 但裴照直到被她按住手臂,才意识到自己在微微发抖。 凌波抬起眼睛看着他。 她比他矮一个头,纤细而柔弱,像裹在绸缎和皮草中的一个小动物,是鹿或者兔子,但她平静看着他的眼睛,比什么都让人安心。 “我母亲去世那年,燕燕才七岁,我是正月十八的生日,过完年才满十三岁。但清澜要在京中世交家奔走,要和夫人们交际,唤起她们的怜悯,要守住母亲的嫁妆,我就要管家。那时候家里所有的银钱都放在一个螺钿盒子里,我睡觉的时候就枕在上面,有时候清澜留在孟姨母家,不能回来,奶娘被赶走了,我就带着燕燕睡,用一根绳子把她的手和我绑在一起,怕我睡觉的时候她被人抱走了。” “这些都不难,我最记得的是小年夜那天,因为燕燕那段时间生病了,以前我娘在的时候,每年小年都特别隆重,做了许多好吃的,但是那年连厨子都凑不齐了,我就想着打发柳吉上街去买点点心盒子,我问燕燕要吃哪家的,其实我很怕她要吃如意坊的,因为如意坊的最贵,叫作八大件。但燕燕偏偏就要如意坊,柳吉看出我为难,问我是不是没有那么多钱,其实我是有的,我只是不敢拿出来,因为我不知道过一个年要多少钱,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我怕家里再出现什么意外,万一燕燕的病要更贵的药,万一清澜收不到今年铺子的进项……” 她顿了顿,像是喉咙哽住了,但是不等裴照安慰她,她就继续说了下去,有种对自己的平静的狠绝。 她说:“所以我让柳吉买了兰花居的,我现在还记得,兰花居的比如意坊的便宜了一两八钱,我把点心放在如意坊的盒子里,骗燕燕这是如意坊的,燕燕好像也没吃出来,很开心的样子。但是当天晚上她的病就又重了,发了一夜的烧。清澜被雪困在庄子里,回不来,杨娘子去请大夫了,我抱着燕燕,坐着哭了一夜,我又害怕,又后悔,要是她在那个晚上死了,我这辈子都会觉得我是世上最坏的姐姐。” 她的眼中蓄满了眼泪,像浸泡在水中的棋子,裴照本能地想安慰她,她却倔强地昂起了头。 “但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我和清澜用了一年时间,就重新把家聚拢了起来,到第二年过年的时候,已经和我娘在的时候差不多了。四年前如意坊的老板在通州沉了船,要卖铺子抵债,我花了一万两银子把如意坊盘了下来,从此我家的点心就是京中最好的,燕燕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吃到她想吃的点心……” “你看,裴照。”她平静地看着他笑,唇角勾勾:“这世上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除却生死,无大事,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能往前走,就算横在我们面前的是山,也能给它搬开了。你笑我力争上游,我笑你故步自封,死去的人已经死了,带着他们的份一起活下去,才是你我该做的事。” 像是为了呼应她这番话一般,院中忽然炸开一团焰火,火光映在她脸上,如同她脸上熊熊燃烧的野心,再平凡的面孔,也璀璨如珍宝。 是小柳儿不听话,到底缠着柳吉放了最大的那一棵火树银花,比人还高的纸塔,上面先是亮起一个火星,然后蔓延开来,一点点扩大,忽然一瞬间爆发出来,如同喷溅的泉水一般,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迸发出无数明亮的火星,如同下了一场金黄色的雨一般,照得半个庭中亮如白昼。 满院的人都在笑闹,小孩子也发出开心的尖叫声。两人也都停下话头,去看焰火。七年前的梧桐院也好,四年前的鸣沙河也罢,只要沐浴在这一场金色的雨里,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样的时刻,是该有一首诗的。但凌波想不出来。她也不是念诗的人。 “要是清澜在这就好了。”凌波感慨道:“她一定知道这时候该念什么诗。” 裴照笑了。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他认真念诗的时候竟也这样好看,在火光中笑得眼弯弯,侧低着头看凌波,要是能中进士,少不得一个探花郎。 凌波骄矜地昂起头。 “一点也不好听。”她不挑剔诗,只挑剔念诗的人。 裴照也不生气,只是笑着,眼神专注地看着她,瞳仁中像藏着云雾。 “你看我干什么?”凌波没好气地道。 “第一次看你穿红色。”裴照笑道:“确实好看。” 凌波当然知道他是客套话,但还是受用的,不然不会连嫌弃他的语气都硬不起来了,道:“过年当然穿红,难道都像你似的,就爱穿青色,整天青笋笋的,多不吉利。” “我不是爱穿青色。只是不喜欢穿红。”裴照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不过要是叶小姐做的红色,我就穿。” 也许是硝烟味太重的缘故,凌波莫名得有点气短,像无法与他对视似的,把头别去了一边。 “你想得美,我下次给你做衣裳不知道猴年马月呢,让你整天跟我作对,当你的叫花子去吧。” 51 许愿 清澜和燕燕阿措回来,已经是深夜了。凌波就知道是叶老太君留人,岁月不饶人,越是这样年节下阖家欢乐的时候,越显出老人家的凄清和衰老来,所以更需要孙男娣女围绕,承欢膝下,才好抵挡岁月的寒意。 叶老太君平素为什么喜欢燕燕,也是这缘故。 但叶凌波可不吃这套,三姐妹中,她最记仇。见她们这么晚回来,就有点不开心,燕燕还乐颠颠把一套插梳拿来给她看,说:“这是老太君给你的,她让我们打开她的首饰盒选,我们都选了,这是吴妈妈帮你选的,她说你头发多,用插梳好看。” “阿措选了没?”凌波先问这个。 阿措给她看自己的押鬓,老太君的东西还是好,这套插梳也是赤金的,镶嵌着宝石璎珞,十分大气。 但凌波又问:“叶引璋也选了?” 清澜笑了。 “潘姨娘虽然狠毒,大年节下,老太君也没有当众给叶引璋难堪的道理,祸不及子女。” 凌波可不信这套。 “我们祸不及子女,当初潘姨娘可不是这么对我们的。”她对叶老太君不满,连插梳也嫌弃起来,看了看,就扔回匣子里,道:“当时不见她主持公道,现在知道出来了,晚了八秋了。” “当年的事,你别老在记在心里,对自己也不好。”清澜劝她:“大年节下,别说这些话了,开开心心的。” “为什么不记着,我就要记着,现在是没空,等我今年花信宴把正事忙完了,就找她们算当年的旧账去。潘姨娘和叶大人都别想跑,那时候我才真是开开心心呢。”凌波发狠道。 清澜被她逗笑了。 “你今年还有什么正事?说给我听听。” 凌波倒不怕失言,横竖清澜这人心思太坦荡,所以对别人的一些幽微心思也很难察觉,发现不了凌波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琢磨续红线的事。倒是阿措反应快,抿着嘴朝凌波一笑。 “小鬼灵精。”她把阿措的脑袋揉一揉,见她生得实在漂亮,小绢人似的,又忍不住把她脸捏了一捏,燕燕虽好,到底不如阿措七窍玲珑,她把阿措当成个可心的小玩意儿,揽在怀里,道:“阿措胆量怎么样?怕不怕焰火,我可准备了好多焰火,等会要一起放呢。” 阿措依赖地任由她抱着,道:“我才不怕呢。” “我也不怕!”燕燕早跑去外面,抓了一把焰火回来了,道:“你们别说话了,等会焰火都潮了,快来,我放给你们看,我最会放焰火了,比柳吉放得还好呢。“ “你真是欠打了!焰火也敢拿进家里来,走水了怎么说。”凌波一面骂她,一面追着她跑出去:“跑慢点,仔细摔了。柳吉,不准让她碰焰火,烧到手不是好玩的!” 外面夜色渐深,家家户户都响起送祟的鞭炮声,柳吉带着小厮,也用长杆高高挑起鞭炮放起来,鞭炮声震耳欲聋,仿佛心中的郁结也被震碎了。焰火一抬抬搬上来,被点亮,雪地中像盛放开了一大树一大树的花,四姐妹站在阶下,凌波和清澜站在两边,两个小的在中间。杨娘子指挥杨五叔烧了一炉旺旺的明火,把铜炉子抬到庭中,朝清澜和凌波道:“小姐,烧太岁了。” 这是京中风俗,相信除夕夜的火可以通神,所以会烧一炉彻夜不灭的明火,请来太岁符,在除夕夜的火中烧掉,称之为送太岁,也叫烧太岁,是送祟的意思,寓意来年万事太平如意,一切顺遂。 在别人家,这是一家之主该做的事,但梧桐院的一家之主就是清澜和凌波姐妹俩。 杨五叔递上符来,清澜看过,放在火中烧化了,杨娘子点了一把香,递给凌波,凌波分给四个人,各自执香,在火前闭目祷告,她怕阿措不懂,认真教她:“许个愿吧,这是新年的祝祷,一定会实现的。” 阿措听话地点头,双手执香,合十闭目,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面前默声许愿。 新的一年,她希望叶家的姐姐们都能得遂心愿,大家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永不分离。 雪花从无垠的天穹上落下,落在她们的脸上,悄然融化,像一个亲吻,又像一滴眼泪。 姑母孟夫人也一定在天上看着吧,她和叶夫人团圆了吗?祖父呢,一定和阿爹阿娘待在一起呢。她十岁养的小鸭子,被仆人不小心踩死了,她哭得一天没吃饭,祖父也陪着她不吃。为了她亲自去农户家里,问有没有新孵的小鸭子卖。连府衙的担水妇人都感慨,从来没有见过养得这样娇的小女孩…… 那个花白胡子的,清癯脸,干干瘦瘦的老头,到了天上,一定不要再为他的阿措担心了呀。她已经长大了,拥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她再也不是一个人,她也有了新的家,她有了待她如同亲姐妹一样的家人,她会在二十四番花信宴上,为自己和她们博得一个圆满的未来。 - 京中的规矩,守岁是一家之主来守,基本都是男丁。但梧桐院的规矩不是这个,都是清澜和凌波一起守,守到子时,放了鞭炮再去睡觉。一般是燕燕先去睡,今年有了阿措,自然也是和燕燕一样的待遇,大家一起围着熏笼玩了一会儿牌,说了些话,燕燕就有点打瞌睡,凌波就让杨娘子把她抱到床上去睡了。阿措固执,要一起守岁,凌波知道她把自己当作大人了,倒也不拦着她,还把熬的酽茶给她尝一尝,苦得阿措直皱眉头。 熬到快子时,阿措其实有点熬不住了,站起来走了走,外面正下雪,寒风吹在脸上,凉得清醒了点。她看见杨花在一边朝自己招手,不知道什么意思,疑惑地走了过去。 “表小姐,你跟我过来。”杨花笑着道。 阿措跟着她绕过回廊,她知道这里是梧桐院的后院,靠着外面的街,有一条小巷子,仆人都从这进出,虽是公巷,但原来的名字没人叫了,都叫叶家巷子。 外面正下雪,杨花替她打着伞,巷子里一棵梅花树开得正好,京城人家都在守岁,万家灯火,时不时还传来鞭炮声。 阿措还以为杨花要给自己看什么,结果巷子里梅花树下站着个人,穿着巡逻的金吾卫的披风。阿措一看就知道是替魏禹山送信来的人,顿时脸色一沉,道:“又是这套,我说过了,不要鬼鬼祟祟的,有什么事让他自己说。” “我是自己说的啊。”那人明朗的声音笑道,把雪帽一掀,正是魏禹山。 过年,他自然穿新衣裳,是朱红色的锦袍,这次上面绣的是江崖海水和麒麟,金红相见,锦绣辉煌,正适合在雪中看。 京中小姐把他视为花信宴当之无愧的前三名,也悄悄私下议论过,当然并不明说他名字。但阿措听见,也知道是说他,说少年将领还是有威风,说打仗的人有少年气,不似书生迂腐。 都说他生得好看,英气十足,阿措觉得也就那样,漂亮又如何,她从小在镜子里看得多了。就算魏禹山像只摇尾巴的小狼一样在雪里对她笑,她也并不为所动。 “你来做什么。”她仍然娇气得很,嫌弃道:“你不和你的家人一起过年吗?” “没什么意思,吃了年夜饭我就跑出来了,还带着我营里的人爬了钟楼呢。”他得意地道。 阿措对于他那些十八岁少年莫名其妙的好胜心,和男孩子气十足的爱好也并无兴趣,只是待听不听的。 “你怎么穿金吾卫的衣服?”她问道。 “我在金吾卫挂了个闲职,以后不管宵禁,可以在城里到处跑了,你被关起来也不怕了。”他得意地道。 魏家是秦人,是窄脸,脸上肉薄,但因为骨相好,一点不显得尖,反而做什么表情都好看,尤其适合这样得意的笑,唇角勾起来,还带着笑弧,活脱脱是书中少年扬名的将军。 但阿措一点不买账,他不提宵禁还好,提宵禁难免想起当初他借着宵禁名义拦住叶家的马车的时候。 “我不能出来太久,回去了。”阿措没什么好气地道。 魏禹山也不生气,只当她是因为被禁足了生气,笑道:“那我明天再来拜年,我家拜年都是我去,我初一就来给你拜年。” “不要。”阿措道:“你拜年又不算,又不是魏家来拜年,倒像叶姐姐蹭你家的名声似的。” “我代表的就是魏家嘛,放心,我拜完长公主府和四个王府就来你们家,车驾礼仪都是一样的,礼物我娘也准备好了。”魏禹山道。 阿措毕竟是女孩子,不知道男孩子到了十七八岁等于半个大人,是可以和父母分庭抗礼的,况且魏禹山自己带兵打仗,更是胡作非为惯了。 “行吧。”阿措这才好一点,转身准备走,袖子却被拉住了。 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平素在下属甚至父母面前都是不好惹的模样,今天却格外好相处,对她笑眯眯的,把披风拉开给她看,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阿措才不会主动去找,魏禹山也是不怕冷,锦袍薄薄的,腰上还挂着剑,看不出藏了什么东西。 魏禹山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交到她手里。是个石雕的模样,巴掌大小,是个鸟模样的神兽,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敲下来的,上面也破破烂烂的,风吹雨打了许多年似的。 “这是什么?”阿措不解。 “是钟楼上的镇瓦,”魏禹山见她不懂,道:“长安最大的钟楼就是藏经寺那座南钟楼,有二十八个镇瓦石兽,京中传说这些石兽听了经,都成精了,可以用来许愿,百试百灵,都被偷完了。我爬上去看了看,原来最高的地方还有一个,别人都拿不到,不敢爬,我去敲下来了,送给你。” “送给我干什么,我又没有愿望要许。”阿措道,忍不住把他身上看了看,道:“你没受伤吧?” “我好得很。”魏禹山立刻活动一下,给她看自己身上没有伤。 确实没受伤,就是锦袍的袖子被刮了一下,麒麟的须子有些脱线。阿措顺手拿出针线包来,给他补缀了一下,他倒也听话,把手臂递给阿措,另一手举着灯,替阿措照着。阿措没有剪刀,她凑过去,把脸贴着他的手臂,咬断了线头,带着脂粉香味的脸颊从魏禹山的胸口擦过去,是极短暂的一下,但魏禹山立刻就耳朵通红。 “好了。”阿措把针线收起来。 魏禹山按着手臂上她补好的地方,似乎还摸得到线头上的湿意,明明没有受伤,他却觉得手臂上像多出了一个伤口,是快要长好的新伤口,肉是粉色那种,皮肤也软,痒痒的,让人无所适从。 “我明天来给你拜年。”他又说道。 “你说过了。”阿措垂着眼睛道,魏禹山觉得她应该还是在为被沈碧微发现的事生气。 他人生是极顺遂的,因为人聪明,又强壮,文武都难不倒他,打仗这么难的事,他也迅速地学会了,十四岁上战场,在战场上成长了起来,就是父亲不封侯,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少将军。 但他解不开阿措这个谜题。 “给你。”他又把那只怪模怪样的镇瓦递给阿措,阿措这次倒是收下了,慢吞吞地带着杨花走回叶家的小门里,上台阶时她忽然听见魏禹山道:“阿措。” 她回头看,十八岁的少将军站在雪里,带着笑看着他。 “新年安康,阿措。”他认真祝她:“健康长寿,万事如意。” “你也一样。”阿措道。 52 神色 不知为什么,见了魏禹山一面之后,阿措反而不太开心,连成功守岁到子时也没什么感觉,等到卸妆睡觉的时候,杨花过来伺候她卸钗环,忽然道:“其实魏小将军也挺好的。” 满京都叫他小侯爷,仿佛他最大的价值是作为魏元帅的儿子,未来侯府的继承人。杨花却叫他魏小将军,阿措七窍玲珑,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杨花是在劝她:不要想什么续红线的事了,也不要再抱着利用魏禹山的想法,毕竟,哪怕是作为少将军的魏禹山本人,也是花信宴上不可多得的良配呀。年少相遇,一见倾心,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放下那些算计,真心换真心,怎么不好呢? 但阿措许久没说话,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个丑丑的镇瓦石兽蹲在梳妆台上,石头雕的双眼鼓出来,像在无声地谴责她。阿措忽然把心一横,把抽屉打开,把它扔到一堆杂物里去了。 “告诉清澜姐姐,明日魏禹山会来拜年。”她顿了一下,又道:“记得趁二姐姐在的时候说。” 杨花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 - 第二天魏禹山果然如约来拜年。 凌波早有准备,直接引着人,把人带到了叶家正院里。叶大人满心欢喜来和“平远小侯爷”交际,凌波直接一句“下人不懂事,带错地方了”,又把魏禹山截走了。 可怜叶大人,本来还有意在宾客面前炫耀,故意带着几个同僚和门生过来接魏禹山,穿着簇新的礼服,十分恭敬,谁知道凌波当着众人面来了这么一出,实在丢脸。 叶大人还试图和魏禹山攀谈,道:“小侯爷请正院用茶,正好兵部的同仁也在呢……” 魏禹山是四年前看着叶清澜和崔景煜秘密订婚的,对于叶家什么不知道?要是换了魏夫人也许好点,他是最嫉恶如仇的,什么都是直抒胸臆,连魏元帅的面子都不给。见了叶大人这样宠妾灭妻还把自己孩子交给妾室虐待的东西,哪还有什么好脸,连问好也不问,只冷笑一声,道:“不必了,我是来给叶姐姐拜年的,正院就不去了。” 凌波见他这样配合,倒也消了点气,带他过去梧桐院,路上冷笑道:“算你还有点用。” “没你有用。在崔哥家撒泼打滚,现在你们两家绝交了,你开心了。”魏禹山和她向来不对付,当年就是,凌波本来就嘴巴不饶人,当年也嫌他打扰崔景煜和清澜相处,也没少挤兑他。 “你不是也盼着崔景煜和清澜闹掰吗?现在装什么呢?不是你大雪天堵住我们马车的时候了。”凌波立刻回道:“还是上次摔得不够惨?还想被崔景煜再摔一次。” “你做梦。”魏禹山道:“崔哥早看开了,只要这次花信宴上他找个心仪的小姐定了亲,以后跟你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也懒得管你们了。” 两人一路斗嘴一路走回梧桐院,魏禹山对凌波针锋相对,见到清澜还是有点心虚的,也是清澜自有一股气质在,总是沉静端庄,让人没法不收起成见,对她无礼不起来。 魏禹山拜年,当然是托了魏夫人的名义,凌波再想骂他,也不得不安静跟着清澜回礼,大家礼节周全,入座饮茶。清澜找个理由道:“凌波,时间不早了,你去沈家拜年吧,不然碧微不好过来。” 叶凌波自去找沈碧微,问:“阿措在哪呢,我带她和燕燕一起去,收沈夫人的压岁钱。”清澜笑道:“阿措昨晚睡得晚,你别带她了,沈夫人反正周全,红包少不了她的。” “沈夫人还年年给你压岁钱呢。”叶凌波笑道:“说是只要未嫁,就该收,我推辞不掉,只能收了。” 她于是带着燕燕出门,临出门时不忘瞪正喝茶的魏禹山一眼,从袖子里拿出个红封,扔到他面前。 “我不要。”魏禹山神气得很:“你才大我一岁,凭什么给我红包。” “凭我是当家做主的小姐,你还跟着你爹娘一起过呢。”凌波嫌弃道:“别装了,四年前你少收了?小白眼狼,当年吃了姐姐多少好东西,现在掰了,你就给崔景煜当小狗,天天对我们龇牙咧嘴的,白瞎我的东西了。” 她几句话把魏禹山骂得要跳起来,自己倒是轻飘飘走了,她颠倒黑白也是有一套的,四年前的事,真说起来是叶家的错,没有叶清澜退了婚,他们还能若无其事和叶家相处的道理。况且又正好卡在镇北军出征的时间上,胜负未知,生死未卜,就算清澜立身再端正,也没法让人不怀疑她是怕崔景煜回不来,所以抛弃了自己的未婚夫。 但清澜如今安安静静坐在这里,眉目低垂,仍然是四年前那观音般端庄的姐姐,院子是四年前的院子,茶也是四年前的茶,魏禹山都不禁有点恍惚。 清澜见魏禹山看她,先笑了。凌波一走,厅堂里都是清澜的人,她的丫鬟也像她,稳重得很。 “禹山做的事,实在不像话。”她只这么轻轻说了一句。 对于她来说,这已经等于是谴责了。魏禹山顿时有点脸热,也知道自己没道理,阿措毕竟是闺阁小姐,这里也不是杨林城,是他行事冒犯。 “我知道了。”他也难得听话,这是在魏元帅和魏夫人面前都没有的一面,十八岁的少年,正是倔得像牛的时候,以前只有在崔景煜和清澜面前稍稍听得进去一点,后面就只有崔景煜了。但崔景煜毕竟是兄长,不如清澜细腻,所以也看不到这些。 如果没有退婚的话该多好。 “好了。叫阿措出来吧。”她朝杨花道,又教魏禹山:“既是世交,又是年节礼,见个礼没有什么,有话也可以说。私下见面,反而不好。” 魏禹山只点头。 果然阿措就出来了,昨晚天色暗,看得并不全,原来她穿的是缠枝花团纹的大袖衫,戴着璎珞项圈,转过年来虚岁十六了,就可以开始盘髻了,过年胭脂打得重,她的脸是尖尖的,像一片桃花瓣,眼睛垂着,睫毛也好看。 魏禹山端端正正跟她行了个礼,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只有私下相处才有意思,就这样规规矩矩的,也很好。 “好了,迎春宴是沈家的,都是自家人,有话到时候再说也可以的。”清澜笑着提醒。 两人于是又分开,杨娘子再添一杯茶,魏禹山记得清澜教过自己,这是京中世家送客的意思,于是起身告别。看见清澜对自己微微点头,带着赞许的笑。 原来她也还记得。 外面大雪晶莹,清澜亲自送客到庭下,杨娘子用托盘递上来红封,里面还有一块平安符。 明明那天自己拦马车,拦的是她,她却也没和叶凌波一样,把红包摔给自己。 “禹山如今也是将军了,”清澜甚至像个寻常人家的姐姐一样嘱咐:“兵者凶也,虽然是为保家卫国,自己也要多保重。这是报德寺的涅槃符,最灵验的,勇国公爷身上常年戴的也是这个,保的是平安长寿,禹山自己戴一个,拿一个送给侯爷,不用说是我,只说是沈家送的就行了。” 魏禹山知道,一定是她托了沈碧微求的,报德寺是皇家寺庙,只有沈碧微能自由出入。 她不要自己家人承他的情。 她和崔景煜定亲的时候,魏禹山才十四岁,并没有杀过人,还是崔景煜身边一心崇拜他的少年,嚷着要跟他上战场杀敌,但有次也问崔景煜,杀人是什么感觉,崔景煜细细给他描述血溅到身上的温热,刀柄会因为浸透了血而握不住,所以刀柄要缠牛筋绳。 为这事,清澜还训了崔景煜,怪他吓坏了魏禹山。特地熬了安神的茶来给他喝,带他去听讲经,安慰他许久。 后来魏禹山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杀人,反而没什么感觉,北戎大军压境的时候,没人会特地来安慰一个第一次杀人的新兵,崔景煜也只是奖了他一把新刀。 魏禹山今年虚岁十九,已经杀过许多人,北戎士兵很多是牧民出身,闲时牧马放羊,到季节了来边疆劫掠一番,他年轻,但有时候死的人比他更年轻,打到后来,北戎人渐渐不再每个人都能装备重甲,有时候甚至只是薄薄一层皮甲,所以后来魏禹山用剑更多,剑刺穿人体时,不管是什么角度刺进去的,血都会沿着剑刃倒冲上来,满手都是温热的血,偶尔他也会想起那个寺庙的栀子花香,想起叶清澜在屋檐下温言软语地安慰他,仿佛他真是她的弟弟,仿佛她真的在乎他的恐惧,为此不惜和崔景煜吵架。 想到这些,他都有种自暴自弃的快感。利刃刺入人的身体,像撕毁虚伪的面具,叶清澜当然不在乎他,她不过是在花信宴上短暂地扮作温柔的姐姐,顺手安慰了他,只有他傻乎乎地觉得她是真的预备做他的家人,以为她会跟随崔景煜去到杨林城,和他们一起面对所有的敌人。 哪怕不去杨林城呢,哪怕留在京城,他都能找到借口。 但她偏偏退了婚。 自己不过是把她当作姐姐,尚且如此受伤,崔哥呢? 那天在寺庙,他在老尼姑枯燥的讲经声中昏昏睡去,醒来时已是下午,蝉鸣满山,他睡眼惺忪地绕过禅房,看见庭院中一树栀子花盛放,香气充盈满庭,盛放的花树边,崔景煜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叶清澜靠在他的肩膀上,安静地睡着了。 崔景煜见他过来,朝他做出了“嘘”的手势,露出一个笑容来。 在那之后的四年里,魏禹山作为他的副将,跟随他去过许多地方,爬过雪山,也趟过沙漠,在冰封的鸣沙河上和北戎人大战,河水都染成了暗红色,也曾五百人夜袭北戎大相国驻扎万人的营帐,只为了给魏元帅争取先机,那晚上跟着他们去的人只有十几个人回来,魏禹山自己也摔下马去,是崔景煜把他救回来,魏禹山的手掌在那一次差点被打碎,至今左手的几根手指还不能伸直。北戎人放出一支轻骑兵追逐他们,魏禹山和崔景煜带着残兵在戈壁滩上逃了百里,北戎人如跗骨之蛆般不肯放弃,因为崔景煜的马上还悬着他们大相国的头颅。 他们不再只是兄长和弟弟,也是生死相托的战友。他是崔景煜的副将军,知晓他每一个行动的深意,也明白他每一个表情的意思。 但他再也没有见过崔景煜露出跟那天一样的神色。 叶清澜的退婚似乎抽走了他身上的某种东西,他仍是那个崔景煜,百年不遇的将才,高大如山岳,凶悍如虎豹,却又狡猾如雪狐。是北戎人噩梦中的名字,镇北军的将士视他为战神,只要看见他的旗帜,就算明知是赴死也毫不犹豫地跟随。 那天过金沙滩,北疆的古国在石壁上开凿出巨大的石窟和佛像,又因为山岳的变迁,佛像破碎坍塌下来,他们骑马经过一个巨大的佛头,有三个人高,表面布满了裂痕。 崔景煜总让魏禹山想起那个佛像。 他仍然强大,仍然坚硬,甚至仍然是凡人无法摧毁的存在。 他只是自己从内部,安静地破碎了。 53 树桩 魏禹山接过了清澜的平安符。 但他也问出了那个问题。 那个他从四年前开始就想问的问题。其实回京之后,他也仍然是想问的,只是四年过去,他已经不是那个能对清澜坦诚相待的魏禹山了,他充满了愤怒、冲动与怨怼,再也无法和叶清澜好好地说话。 如今他的怒气渐渐散去,他也终于能问出那句。 “叶姐姐,你为什么要和崔哥退婚?” 清澜仍然很平静,她的手甚至也没有因为这个问题抖一下。 “是他让你问的?” “不是。”魏禹山又有了那种赌气的冲动,但他克制住了,毕竟阿措估计还躲在屋里看着呢:“你忘了,你说叶家和崔家断交了。他是不会来问你的。” “那这就没办法了。”清澜仍然微微笑:“这个问题,我只会回答他。” - 大年初一,京中最出风头的世家,自然是沈家无疑。 京中宗室以外,位置最高的自然是有长公主殿下坐镇的英国公府,其次便是四个王府与勇国公府。而在公侯之外,地位最高的,则是沈尚书府上了。 沈尚书供职吏部,是六部中实权最大的,门生故旧遍天下,自己又是朝中文官的首领,沈夫人则是勇国公独女,一对嫡出子女里,沈云泽是清贵的探花郎,正在翰林院历练,过上几年,外放扬州,替官家查几年盐,再调回京中,刚好接过沈尚书的班底,再为沈家的权势延续二十年。 而沈碧微的出色,也是人人看见,况且勇国公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外孙女,京中人暗忖,勇国公百年之后,一份家私多半是要给沈碧微充嫁妆的,虽然沈碧微脾性怪了点,但容貌才情都是没得说的,看这样子,日后不进宫,也至少要高高嫁了。 这样煊煊赫赫的沈家,儿媳娶的也是高门,光禄寺少卿韩大人唯一的嫡女韩月绮,当年大婚,官家都送了贺礼,题的牌匾至今还挂在内院的门口,把当初平郡王妃的婚礼都比下去了。 大年初一,沈家门庭若市,各色门生、世交、故旧,络绎不绝,官轿,车马,把正门外的街道都堵住了,男客如此热闹,女眷也不遑多让,而且因为正是花信宴的时候,女客反而更重要些,沈夫人大开正院厅堂,宴客留宾,流水般的夫人们,都是盛妆礼服,沈夫人带着韩月绮和沈碧微,接待不迭。 这样的时候,韩月绮也没怠慢了叶凌波和燕燕。虽然不能亲自迎接,仍然派出沈碧微,好好把她们接到自己的沉香阁中,暖暖和和地喝着茶,等沈夫人有了闲暇的时候,才让她们过来拜了年,沈夫人自然是赏了红封,见燕燕实在可爱,又额外给她一个金子打的小罗汉,说是保平安的,小孩子戴着最好。 到快中午时,韩月绮才空出点时间来,过来和叶凌波打招呼,见面自然是行礼,叶凌波年纪小,叫着韩姐姐,拜下去,韩月绮笑起来:“我们凌波几时这么乖巧过,也幸亏是过年罢了。” 叶凌波自然知道她是说自己暗算卢家姐妹的事,真说起来,沈碧微虽然和她好,但两人其实许多观点不尽相同,倒是韩月绮和她兴趣相投,都喜欢狠狠教训那些欺负自己家人的人。 可惜今日韩月绮太忙,没空细说,凌波也只点了一点,道:“只怕陈家这个年不好过。” “说是内院起火呢,陈夫人疼女儿,和卢文茵没少置气。”韩月绮提醒她道:“你最近小心提防点,卢文茵还好,卢婉扬是有些手段的,毕竟是读书人。保不齐有你算不到的招数来。” “清澜也是读书人,怎么还整日束手束脚的呢?我不怕她。”凌波只笑眯眯。其实她天天琢磨得脑瓜子都要嗡嗡作响了,但实在好面子,尤其是在韩月绮面前。 “对了,清澜该是忘了跟你说了,我家今年要办迎春宴,已经定下日子了,过两天请帖就送到了。” “迎春宴,那不是初五附近?”凌波吓了一跳:“怎么那么早。” “夫人今年身体越发坏了,怕撑不到后面海棠宴桃花宴那些,想着不如早些办了,省得再生事。”韩月绮现在是一人做两家的主:“没事,横竖我娘家还有一宴呢,我嫂子也文文弱弱的,我娘到时候也要请我回去主事的,到时候我们再在桃花和桐花里选一宴,不怕没有好戏听。” 她一打谜语,凌波立刻就笑了,横竖她现在也在沈碧微面前过了明路了:“那我可要听《续红线》。” “好好好,给你听。”韩月绮今日接待了许多贵妇人,长袖善舞,忙活一上午,如同刚赢了一场恶仗的将军,也难免有些踌躇满志:“等我忙完这一阵,我们专心办一宴,到时候别说《续红线》,《鸿鸾禧》也不是唱不了呀。”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会意。旁边沈碧微正看书,看到她们这副样子,不由得嫌弃道:“我看你们俩这样子,唱个狼狈为奸倒是正好。” “听听。”叶凌波立刻拱火道:“这可是你的小姑子,就这样说嫂子,你也不管管?” “没办法,大年初一,不兴打孩子。”韩月绮笑眯眯地道:“好了,我还要张罗那边留饭呢,你们是在这吃还是过去呢?” “那边闹哄哄的,谁要去。”沈碧微嫌弃道:“我带她去我院子里吃去。” “你自己不上进,还拉上我呢。”凌波笑她,见沈碧微一副要发飙的样子,又忙安抚她:“好了好了,逗你玩的,走,咱们吃小厨房去,去让人做个黄金肚给姐姐吃,我家上次的没做好,油腻腻的。” “黄金肚就是油腻腻的。”沈碧微道:“我家也做不好,只有宫宴里的好些,但也不好吃,这些宫里爱吃的东西其实味道都一般……” “亏你还是大家小姐呢,就这口味。”凌波又笑她。 “越是大家越是这口味。”韩月绮也笑着道:“碧微是猫舌头,什么都不爱吃,宫宴也只吃点鸡汤泡饭,皇后娘娘见了,还说这是贵相呢,说宫里养大的孩子都这样,说到这个,其实五皇子殿下……” 她虽是沈碧微的嫂子,其实也等于半个姐姐,说到这里,见沈碧微脸立刻就是一冷,只好安抚地笑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你们去吃饭吧,我等会让人送点东西给你,你直接交给清澜就行了。” “又把我当跑腿的呢,什么好东西,整天神神秘秘的。对了,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呢。” “好,我送完客人就来找你。” - 除却魏家,梧桐院其实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客人,都是一些叶夫人在时的旧交情。清澜坐镇家中,凌波四处拜年,三天也就拜得差不多了。初四去的孟家,孟家如今已是苏姨娘的天下,有些冷待,凌波也没说什么,略坐了一坐就走了。路过孟夫人当初住的琉璃阁,如今已是苏姨娘住的了,靠窗的一棵海棠树也被砍掉了,可惜了那么大的树,当年孟夫人有几年办的海棠宴,就是在这棵树下赏的花。 阿措还好,林娘子就有点伤心,看着那个树桩子,一时挪不开目光。凌波见了,劝道:“林娘子别伤心,山不转水转,咱们预备好银钱,迟早有我们买下来的日子呢。” 杨娘子听了都笑:“这是官员府邸,小姐以为是铺子呢。” “官员府邸怎么样,黄侍郎当初家里还出了妃嫔,不是一样卖给了崔景煜。”凌波淡淡道:“持家不正,富不过三代的故事,京中有的是呢,咱们只走着瞧吧。” 谁知道她这句话一语成谶,而且还应在了她最不希望出现的人身上。 54 处置 初五是正日子,京中世家里,许多夫人是吃花斋的,初一、十五之外,还要吃个初五的斋,所以沈家的迎春宴也照例定在了初六,沈家的宴席,热闹自不必说,满京的夫人,能来的都来了,连长公主殿下也亲自驾临,沈家接驾是熟练的,当初娶媳,可是太后亲临,立刻收拾出正院来,迎接凤驾。 叶家姐妹自然都是到齐的,用韩月绮的话说:“这是咱们自己家的宴席,咱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所以比起前几宴的冷遇,这次叶家姐妹可是贵客,直接坐上了首席,清澜更是作为长公主殿下的陪客,和平郡王妃沈夫人陈夫人同席。 陈夫人自然记恨之前陈梦柳的事,装作无意问了句:“怎么叶家是晚辈来赴宴了?” 韩月绮答得飞快:“叶大人如今府中是姨娘当家,所以都是大小姐来赴宴。” 她对清澜的维护是一以贯之的,那几个素日以她马首是瞻的年轻妇人自然也懂,最得力的王少夫人立刻就道:“说起叶家姐姐,我们真是佩服,一个人就能把家业打理成这样,我们几个捆上还赶不上她呢。” “是呀是呀,不知今年哪家有这么好的福气。”其余人也附和道,清澜只谦虚道:“夫人们过奖了。”陈夫人也知道这是韩月绮的地盘,奈何不了她,也只得偃旗息鼓入座。 卢文茵却被排到了三桌开外,沈家如今是朝堂文臣的首领,韩月绮也是京中少夫人的领头羊,自有她的霸道在,用她的话说,在别人家还有所不便,今日是咱们自己家的宴席,还顾忌什么。 她虽然年轻,但是相貌好,家世好,又有才干,性格也是极爽朗的,不似卢文茵笑里藏刀。沈夫人对这媳妇也是非常满意的,一力抬举她,不然不会把管家权都交给了她,这样的场合,更是以她为主。韩月绮也对得起这份信任,宴席办得极精彩,接驾、宴席、赏戏乃至于外面的男客招待,样样妥帖。三十多桌席面,没有一丝意外,比宫宴还平静无波,没有像之前卢文茵一样展示应变能力的机会。凌波都教阿措:“这才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呢。” 但她没想到意外就在这时候产生。 夫人们都在正厅入席,正厅十席,花厅十席,暖阁也有十来桌,正好把戏台三面围住,庭院中摆设迎春花盆栽百来盆,开得黄灿灿的,都是京郊的暖房里连夜送来的,可见沈家富贵。 那个娇滴滴的女人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本来正厅十席都是有头有脸的夫人,座次都是排好的,出现个陌生面孔,本就奇怪,何况她还那样美貌。芙蓉面,杨柳腰,梳的是京中最时新的飞燕髻,只是身上气质有点怪怪的,不似夫人端正。 而她果然也不是夫人。 当时韩月绮正亲自给长公主殿下进羹,沈夫人布菜,转身接过宫女的手巾,正是最荣耀的时候,那女子却袅袅婷婷走到韩月绮面前,盈盈一拜,声音如娇莺一般。 “贱妾苏烟柳,拜见夫人,少夫人,夫人,少夫人万福。” 满厅都因为这话而静了一静,王少夫人反应最快,当即怒道:“什么人,敢冲撞凤驾,来人,快把她拉下去。” 那叫作烟柳的女子顿时一脸惶恐拜了下去,连声道:“少夫人饶命,我不是有意的。” 杨巧珍就在这时候上场。 “哎呀,这真是误会大发了,”她笑眯眯朝韩月绮道:“我也是听说,沈少爷在小花枝巷养了个外室,还带到他们男人的宴席上去了,我还以为沈少夫人知道呢?原来竟不知道。” 她还不忘朝烟柳道:“你也是,不好好在花枝巷待着,怎么跑到这来了。” “我听说夫人今日办花信宴,想着来为夫人分忧。”她一脸恳切道:“烟柳虽然出身低贱,也知道在外住着不是常理,特来求少夫人收留,请少夫人看在……” 沈夫人打断了她的话,朝长公主殿下拜了下去。 “今日迎春宴,本是极喜庆的事,臣妇看管下人不严,冲撞凤驾,求殿下恕罪。” “哪里的话。”长公主殿下神色冷如冰:“既是花信宴,免不了这些内宅琐事,沈夫人言重了。” 当朝二品夫人的面子还是有的,换了别人,只怕立刻就要起驾离席,以后主人家在京中的地位也要一落千丈了。 烟柳见势不妙,刚要说话,沈夫人一个眼神,早有婆子上来,将烟柳两边挟住,塞住嘴巴,拖了下去。 沈夫人身体并不好,虽是勇国公府的独女,但也深居简出许久了,连管家权也早移交给了韩月绮,所以京中夫人们,也有数年没有见她的手段了。见到这样干脆利落,虽然震惊,也都心中暗自佩服。 虽是病虎,到底余威犹在。 “月绮。”她唤自己儿媳妇名字,韩月绮垂首上前,沈夫人心中不由得叹息。 到底是年轻,没经过事,平日聪明,这时候也难免糊涂起来,倒还不如她素日玩得好的叶家姐妹,清澜神色凝重,凌波目光如刀,显然都有了应对的办法,只是碍于小姐身份,无法站出来。 “我也是精力不济了。”她当着满厅夫人们,再次彰显她的态度,将权力交到韩月绮的手中:“这下人交于你处置吧。” 韩月绮还是聪明的,虽然事发突然,愣了一瞬,这时候还是反应了过来。 “既然如此。就先罚苏姨娘到内院书房跪着吧,等夫君回来再处置,冲撞凤驾,万死莫赎。韩娘子,去请夫君回来领罪,听候殿下发落。” “老爷那边……”沈夫人如同教自家女儿一般提点。 “老爷那边,也差人告知一句。”韩月绮发落完毕,才朝着长公主殿下跪下来道:“月绮疏忽,让府中下人冲撞凤驾,请殿下惩罚。” 长公主殿下当然不会罚韩月绮,轻轻放过了,但却早早离席,长公主一走,其他人哪还有留的理由,都知道沈家内宅出了大事,其实娶妾倒是小事,外室也时而有之,但今日是夫人的宴席,满堂都是诰命夫人,外室却公然出现在主母办的花信宴上挑衅,说明韩月绮对内宅失去了控制,这才是最致命的。 卢文茵自然得落井下石,早早带着杨巧珍一干人告辞,话还说得漂亮:“韩姐姐席上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姐妹也痛心,可惜了迎春宴,等韩姐姐什么时候整顿好了内宅,我们姐妹再聚不迟。” 用叶凌波的话说:“她还在这装什么,多半就是她的手笔,杨巧珍那句话垫得好,想是她们早有准备。为的就是今天打韩姐姐一个措手不及,真是恶心,偏偏沈云泽也不争气,还是探花郎呢,干出这样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真是混账东西!” 她只管骂,叶清澜却帮着韩月绮收揽烂摊子,韩月绮到底是世家贵女,经历了这样的事,面上仍然撑得住,等到在花厅帮忙照料的韩夫人过来,才红了眼睛,叫了一声:“娘。” 韩夫人的眼泪也顿时就下来了,一面抱着她安抚道:“囡囡不慌,娘亲在这呢。”一面朝自己的管家娘子怒道:“去问沈夫人,她家是什么规矩,当初嫁女的时候怎么说的来着,出了这样的事,怎么跟我交代!” 韩夫人说这话时是在旁边的小暖阁里,并无外人,韩月绮听了反过来劝她:“娘,快不要这样,夫人倒是还好,娘不要错怪了她。这事夫人全部交由我来处置了,我自有分寸。” 她主意大,韩夫人虽然心疼,也只能作罢,道:“囡囡放心,爹娘总是在这的,要是能让人这样把我们家欺负了去,那老头子这几十年是白过了。别怕,咱们家有的是手段,这就让人去喊你哥回来,参不死他们。” 但具体要参谁呢,韩夫人也不知道。沈夫人态度已经这样好,自己女儿仍然是沈家的少夫人,要是沈家家中内斗起来,是给别人看笑话,烟柳背后是谁指使,还要慢慢探查,最难的是止住现在的颓势。 韩月绮神色也有一瞬间的茫然,但清澜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智仁难遍,当务之急。”她平静地告诉韩月绮:“不怕,事情要一件一件做,晚宴还有两个时辰,咱们把晚宴的事解决了,再做别的。” “好。”韩月绮也回握住她的手,就算做了四年的少夫人,她也不过是个虚岁二十四岁的年轻女孩子,手心难免有薄汗,但神色却如同重拾信心的将军,一点点坚毅起来。 “阿娘,劳烦你去帮我清点一下哪些夫人走了,哪些留住了。”韩月绮道:“陈家、薛家、卢家、孙家,这几家以卢文茵为首的不用管了,要走就让她们走,用不着留。王家、叶家、彭家,这几家都是和我交好的,也不用费心。关键是以何家为首的那几家,还有宗室,劳烦你稳住她们,有什么事随时叫人来找我。” “好。”韩夫人也道:“你放心,娘的面子她们还是要看的,这时候跳船,以后就休怪我手狠了。” “魏家我去。”清澜道:“镇北军的女眷,乃至于兵部几个世家,都以魏夫人马首是瞻。我了解她,虽然和卢文茵交好,但不是分不清是非的人。” “辛苦你了。”没有人比韩月绮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有之前被魏夫人冒犯在前,她不肯为了当年的婚约和魏夫人解释,却愿意为了韩月绮去筹谋。 “凌波也要借我用一用了。”她朝一旁本就浑身杀气的叶凌波道:“事发突然,有劳你去打听了。” “放心。这世上只要做事,必有痕迹。”凌波哪还等她多说,刚说了一句,小柳儿就匆匆进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这才皱眉告诉韩月绮道:“韩姐姐,不是杨巧珍,就是卢文茵干的。她家陈耀卿从年前就开始大肆饮宴,帮着平郡王招待各色人物,镇北军将领、京中六部官员、新科士子。你家沈云泽是被同僚带过去了,跟块傻乎乎的肥肉似的,卢文茵知道了,哪有不下蛆的,立刻就做了个局,这什么烟柳就是她送的,他们两夫妻也是绝了,男的是龟公,女的做老鸨,从扬州采办了一堆年轻女孩子,还有个名头叫作瘦马,调教好了,四处送人,这个烟柳来历应该也是这样,放心,我这就让人下扬州去查,半个月,包把她祖宗十八代都查出来。” 韩夫人素日只知道叶家姐妹和自家女儿交好,也听说过清澜饱读诗书,但凌波最厉害,却不知道究竟怎么厉害,听到这番话,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手段倒是其次,听她这番话,既有大局,又有细节,话里话外,哪还把京中的夫人和王孙放在眼里。明明只是个十九二十岁的女孩子,说的话却比她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夫人还狠辣。 韩月绮见自家娘亲震惊,反而笑了。 “好了,娘,你先去吧,我还要去见夫人呢。”她嘱咐道。 韩夫人一走,凌波更加毫无顾忌,嫌弃道:“沈碧微呢,整天管闲事,正用得着她的时候,她反而不见了。” 韩娘子上来附耳说了几句,韩月绮一听,忍不住笑了。 “她的格局可比我们朗阔多了。”韩月绮告诉她:“事情一出,她就去把她哥抓回来了,如今已经按在了老爷书房了。现在正在赶老爷回来呢,外面男客也出了点乱子,但还好,她还问我要不要去赶老爷子。” “哪个老爷子?”叶凌波也懵了。 “自然是勇国公爷。”韩月绮不觉垂下眼睛道:“她是担心我应付不来,让国公爷来给我撑腰呢。这份心倒真,可惜……” 夫家的人再好,到底隔了一层,不似她和叶家姐妹,是真正如亲姐妹一般。 “有什么可惜的,韩姐姐你当初要不是看他家的人,也不能上这么大当。”凌波偏在这时候说俏皮话:“没事,大不了把沈云泽踢出去,你们一家人过日子,照样好好的。” 55 尽力 虽然玩笑,但稳住局势,却花了一番大功夫。 京中格局,本来就是沈陈两家分庭抗礼的,平时还好,如今沈家出了这样大事,陈家那一派哪有不落井下石的,自己要走不算,还把一些本来中立的夫人们都劝走了,话倒好听:“沈家正是忙乱的时候,我们还能留下添乱不成,万一成了看笑话,倒不好了。再者夫人们身份多尊贵,长公主殿下尚且走了呢,贵人自重,被冲撞了倒不好,咱们也走吧,等沈家收拾好了,再来不迟。” 卢文茵是天生的说客,又自有许多跟班,今日一场大胜,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个个劲头十足,一下子说走了几桌夫人。 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要稳住,午宴已是一场尴尬,要是晚宴人少一半,更显得沈家无力维持局面,用管家娘子们爱说的话,叫倒驴不倒架,要是今日花信宴晚宴能热热闹闹圆满结束还好,外人说起来,不过是沈少爷不知轻重,伤了韩月绮的面子。但要是晚宴一片凄凉,那韩月绮的才干地位都要受到质疑,以后在京中夫人圈子里的位置,可就要受动摇了。 沈大人在官场得意,是外面的事,内宅的事虽然依托于男子在官场的地位,但也自有一份规矩在。远的不说,何夫人的例子就在眼前,何大人在官场是新贵,势头直追沈陈两家又如何?何夫人立不起来,她家照样在花信宴上吃亏,梅花宴白办一场不说,相比卢婉扬的春风得意,何清仪的姻缘至今还没一点影子呢。 所以今晚的晚宴,是重中之重。办得好虽然也不过亡羊补牢,办不好却是一泻千里。 世上的难事就是这样,但就算难,也要办。清澜也有数年不在花信宴上着力了,但今日一样昂着头走进了魏夫人休息的暖阁。 里面正热闹,卢文茵,杨巧珍,孙敏文,都伴在魏夫人身边,竭力劝说,罗夫人,姜妙兰,这都是当日在魏夫人家嘲讽过她的镇北军女眷,更有一干给魏夫人凑趣的中年妇人在看热闹,而她孤身一人。 “小姐。”连春鸣都犹豫,都说主仆同心,她也是极沉稳的性格,鲜少有这样迟疑的时候。 “不妨事。”清澜只淡淡笑。 卢文茵已经看见她,依偎在魏夫人身边,朝她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来。 都说当年花信宴上,她们三人,是跑不脱的三鼎甲,最终却因为清澜意外的未嫁,而未分出胜负来。 就让今日来作为四年前的结局吧。 听说他曾在北疆以五百人夜袭万人营地,虽然消息传来晚了半年,她也仍然惊心动魄。 他和她,总是这样,最难的仗,总不能一起打。 清澜微微一笑,走入了暖阁。 - 魏夫人看着清澜朝自己走来,微微有些恍惚。 她身体不好,子女缘分薄,女儿尤其生得晚,但偏偏最喜欢女儿,当初第一次在花信宴见到清澜的时候,就心生欢喜。但那也是旧话了,四年前,哪个夫人不喜欢叶清澜呢?世家贵女的范本,端庄大气,却又自有一股温柔和缓,几乎是慈悲的,柔中带刚,不卑不亢,事事周全,是所有夫人梦想中的女儿。 她只感慨景煜好福气。 她甚至微微自卑过,自己并非最好的夫人,她知道,她出身将门,母亲早逝,父亲又只知练兵,无人教她内宅手段,管家也管得并不好,家中甚至称得上清贫,她有的,只有一腔热血,支持那时只是将军的魏元帅的一切决定,和他一起爱兵如子,散尽家财。 崔景煜是在她家长大的,魏元帅亦师亦父,如果说叶清澜是她梦想中的女儿的话,那崔景煜实际上就是她半个儿子了,她看着这父母双亡的少年一点点长大,展露惊人的天赋,长成英挺潇洒的青年,在花信宴上带回端庄的女子,叫她师母,羞怯而温柔。 她对叶清澜,是倾注了全部的心的。她甚至看好了杨林城的院子,知道她一定带着妹妹一起走,所以连她妹妹的大毛衣裳也预备好。那件灰鼠小袄现在穿在乐水身上,时时提醒着她的一厢情愿。 退婚时她甚至并不意外。 但景煜伤心得可怜。 那日的嘲讽,众人的围剿,她知道并不地道,也知道自己并没尽到作为女主人的责任。 但她至今记得崔景煜被退婚那晚,魏元帅也和她一样通宵未眠,他说:“景煜哭了。”魏夫人忍不住去看,淋得透湿的青年蜷在他房间的角落,像受了伤的狼。 她心都碎了。 她知道自己并不聪明,也不大气,她没有驾驭这京中夫人圈勾心斗角的能力,很多年前她以为找到了解决的方法,她愿意交付她的权力,给这崔景煜带回家中的端庄女孩,托举她成为花信宴的魁首,只要她能跟着自己,熬过一个杨林城的寒冬。 但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她仍是叶清澜,但她不再是魏夫人了。 面对她的时候,她只是个愤怒的母亲。 - 卢文茵总是惯常先开口。 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也一样。三人中,她早早选定心术不正的陈耀卿,赶在陈家起势前嫁了进去,她不如韩月绮的家世,也不如清澜的才貌,她并不想做魁首,也知道自己做不了魁首。 她只想把她们都踩在脚下。 陈家的内宅斗得如同战场,那些恶毒的战争摧毁了她,即使如今成了一派的领头羊,她仍然学不会和人平分天下,总是处处力争上游,为一点好处,摧毁别人的整个世界也在所不惜。 就如同现在,她张口就笑道:“叶大小姐来了。沈少夫人怎么样了?今日的事真是太离奇了,也难怪她承受不住,我还想去安慰安慰她呢……” “你都承受得住,她怎么会承受不住?”清澜淡淡道。 凌波的锋利其实像她,只是时间太久,很多人都忘了她当初的模样了。君子贵直,御史台的奏章篇篇锋利如刀,读遍圣贤书的叶清澜,怎么可能一直是一心礼佛的温和样子。 卢文茵的脸色顿时一变。 四年前的卢文茵知不知道自己会沦落至此呢,内宅的斗争就是这样讽刺,斗来斗去,失去本来面目,赢得什么东西呢?和丈夫一起调教扬州瘦马送人的“琴瑟和谐”吗? 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笑道:“清澜这是说什么话,别是也为月绮担心坏了吧。见到你们这样,我心中也不好受,正跟魏夫人说呢,我们早些回去,别给你们添乱了……” 瞧,她也记得四年前彼此是称呼名字的关系,只是终于也走到今天。 “月绮正在备晚宴的食单,陈少夫人要回去,也好,正好我有番话和魏夫人说,请魏夫人屏退左右吧。”清澜平静道。 魏夫人并不为所动,反而卢文茵笑道:“清澜今日是怎么了,咱们关系亲近,你随便些也还罢了,说句不好听的话,魏夫人是侯府夫人,你就算有话要说,也要看夫人愿不愿意听呢。夫人,咱们走吧,我看沈家今日是真乱了,沈少夫人处理不了这番乱象,冒犯到夫人就不好了。” 傅云蕊顿时急了,她虽势单力薄,也竭力帮清澜说话,道:“夫人不如听听清澜姐姐要说什么……” 但镇北军女眷中也自有人阻止她,罗夫人立刻道:“云蕊怎么也糊涂了。夫人,咱们走吧,沈家乱成这样,我们留着也是添乱,别让沈少夫人多操心了,晚上再来也行。” “珊瑚当日也曾问我墨子,今日就不顾兼爱非攻的道理了吗?”清澜平静地问她:“沈少夫人已经明说,希望你们晚宴留下来,你们与其找借口离开,不如坦荡承认。陈少夫人的话术虽然巧妙,不是正道,学多了并不好。” 罗夫人的闺名叫珊瑚,是魏元帅的远房侄女,她的丈夫是崔景煜的副将罗勇,彼此青梅竹马,当年也曾追着她叫清澜姐姐,一心崇拜她读的书多,热情地要教她舞剑,日后好防身。 魏珊瑚的眼睛立刻就红了。 “我倒是想学正道,只可惜没人教我。”她朝着叶清澜怒道:“要不是沈家今日出事,叶小姐也不会来找我们吧,可惜夫人现在听不进去你的话了,我们杨林城的人,讲的就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清澜笑了。 “魏夫人听不听得进去我的话,我都要说。”她平静地看着魏夫人道:“昔日夫人曾教我打仗的道理,有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义战必胜。月绮今日遭受的是无妄之灾,陈少夫人再怎么巧言争辩,此刻离开都是不义之事。这京中的风气混乱,勾心斗角,让人厌倦。长公主殿下今年主持花信宴,为的也是正本清源。夫人听不进我的话,我也不劝夫人了,就请夫人遵从自己的心,以应王义吧。” 世人都以为劝谏是极复杂的事,要驳倒众人,如同诸葛舌战群儒才行。但怎能人人都如诸葛亮呢,群敌环伺下,能将自己的道理陈述出来,被该听的人听见,就已经是成功了。至于会不会被扭曲,被采纳,那是后面的事了。 她只能尽力而行。 56 接驾 这番劝谏,本该是朝着长公主殿下的,但殿下也有诸多考量,没有当场离开,已经是她对沈家的支持了。 卢文茵这一招,脏就脏在这里。她自己都说出来了,贵人自重,爱惜羽毛,所以但凡有这样的混乱发生,主家失职之余,贵人的威仪也受到冒犯。所以长公主不得不走。 长公主殿下一走,其余人自然也要从众。走才是正常的,留下来的只有抱着支持沈家的心思才行。清澜竭力留下魏夫人,也是为的这个。有她作为标杆在,留下来的人会多一点。晚宴的局面也好看点。 京中四王府,平郡王妃也已离开,良王老王妃倒是留了下来,也是看在沈夫人的面子罢了。勇国公驾到,也是外面男客的事,与花信宴无关。哪里再找一位能与长公主殿下同等的贵人,来镇住这场面呢?能留住魏夫人,就已经了不得了。 清澜心中忧虑,回到暖阁中,却不见凌波,问了问,原来凌波去后院了。 “听说沈大人罚沈少爷跪在祠堂呢,说是已经打了一顿了。”林娘子道:“沈小姐倒是真好,一力为沈少夫人着想,听说她正满京城找人来赴宴呢。”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凌波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一边进来一边取下披风,道:“沈碧微平时不爱和那些王公贵女来往,现在再想找人,多难呢。本来京中也有几个公主府,老郡主、老侯府,要来一两位,沈家的面子也就回来了。” 清澜过去替她掸去雪粒,正说话间,只见杨娘子匆匆进来,说了句什么,凌波眼睛一亮。 “真的?”她抬头看清澜,粲然一笑:“到底姐姐厉害,魏夫人留下来了。” 清澜自己都有点惊讶。 “真的?” “当然是真的,听说卢文茵因为这个还跟魏夫人置了气呢,魏夫人这也算是悬崖勒马了,跟着卢文茵那种人能有什么好结果,不过卢文茵今日倒是出息了,我上次那样,逼得魏夫人给我作证,她也不敢和魏夫人翻脸,今日是真急了,还敢给魏夫人甩脸子了。”凌波喝了一口林娘子递上来的热茶。 “可惜魏家根基还是浅了点,虽然留下,也扭不转局面。”凌波叹息道:“今日的局难解了。” “我去看看月绮,看能帮什么忙。”清澜不由得垂下眼睛道。 凌波却已经进入下一个话题了。 “不管了,救得回来就救,救不回来,她做初一,我们做十五,补瓷器不容易,摔瓷器还不容易么。韩姐姐也不是好惹的,她家的花信宴不是也没办么?大家斗到底,看是谁先求饶!” - 沈碧微难得似今日这般着急。 要说花信宴,她其实并不在乎,沈家的声誉,也不过如此。都说她是贵女中的贵女,高不可攀,但她却早早勘破这京中的游戏,女子在内宅辛苦维持,不及男子一夕挥霍。 就像今日,沈云泽干下丑事,害的却是韩月绮。 都说她冷,她也确实是冷,厌倦这京中追逐贵婿的游戏,抢到又如何,沈云泽当年不是号称花信宴的魁首?今日呢? 不过是抢着的腐鼠罢了。 抢到了,吞下去,自觉成了胜利者,但人总归是吃不了腐鼠的,迟早要肚子痛。 她看破了,却又没看破。对这游戏嗤之以鼻,但当代价落到具体的人身上,她却仍然没法不为之奔忙。那是韩月绮,说是她的嫂嫂,其实她只当她是自家的姐姐,见证她那样蕙质兰心,苦心经营,大冬夜里,一个宴席又一个宴席地筹备,累得晕头转向,累得怀上的孩子都掉了,仍然勉力维持,只为了做一个合格的大家夫人…… 就像她的母亲。 是啊,就像她的母亲。 这京中是个巨大的漩涡,一代代的高门贵女,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填补这巨大的漩涡,要她貌美如花,要她温柔贤惠,要她解语,又要她三贞九烈。要她孝顺顺从,又要她能约束好满府的下人,然而就算她做到这一切,甚至都不值得一个体面的结局。她的丈夫仍然这样羞辱她,在她耗尽无数心力的宴席上。 沈碧微从长安街策马出来,正月的空气冰冷,吸入肺里,仿佛整个人都从里面凉起来,心里却好像仍然有一团火,京城的楼阁鳞次栉比,她却想大吼一声。 终究是无能为力。 她当然知道如何变得有力,像凌波说的那样,走“正道”,像清澜姐姐,像自己的母亲,像月绮姐姐一样,耗尽所有心力,做最好的世家贵女,做最好的大家夫人,她会有她的跟班,她的派系,以她在京中贵女里独一无二的身份,甚至能轻易进入宗室贵女之列,就像她能轻松进入卢婉扬要算计才能去的报德寺一样……这样,今天她也许能轻易请来一位自己立府的公主或者王妃,为韩月绮撑腰。 但然后呢? 她也自有她的沈云泽,自有她的烟柳,她也逃不过她的困境,她的羞辱,到那一天发生的时候,她也如同韩月绮一般,被自己数年的付出困在这一场羞辱之中,还得含羞忍辱收拾残局,维持自己辛苦挣来的地位。 清澜姐姐看的圣贤书,讲的是无欲则刚,但沈碧微比那更乖僻点,她看的是庄子。山木自寇,源泉自盗,巧者劳而智者忧,唯无能者无所求。她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在乎,所以这京中的规矩才无法束缚她,她才得以这样冷着一张脸,穿行在京中的腥风血雨中。 凌波骂她傲气,说她是故意与人作对,其实她哪有那么厉害,如果如她说的那样力争上游,她就不是沈碧微了,就成了这京中面目模糊的少夫人之一,在一日日的内宅争斗与党同伐异中忘却了自己的名姓。只有现在这样,她还能保得住她是她自己,是沈碧微。 她不是什么目下无尘的世家贵女,她只是站在深渊般的一个孤独者,因为看穿迷雾下深渊的真相,所以固执地抱着树不肯下去。 但也总有这样的时刻,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深渊里受苦,她也怪自己不能伸出手,即使知道自己伸出手也不过是又掉下去一个。 她们也是这样下去的吧?谁生来是做夫人的料子呢?不都是懵懂而可爱的小女孩,渐渐就长大,想要父母的认可,想要自己的母亲为自己骄傲,想要翁姑的认同,想要夫婿的赞许,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渐渐就到了今天。 沈碧微不信佛,但那天站在报德寺,皇家的寺庙那样巍峨,巨大的佛像有四五层楼高,彩塑金身,平静地俯视着她。仿佛它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理解。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京中的夫人都信佛,而不向道家求解脱。 因为她们从未被看见。 佛说众生皆苦,每思及此,让人想落下泪来。 沈碧微牵着马,缓缓走回自己家的侧门口,觉得有些异样。 “为什么又在铺红缎子?长公主殿下回来了吗?”她问这忙活的仆人。 沈家的门房对于自己家这个特立独行的小姐也已经习惯了,横竖有勇国公撑腰,京中说起来也是一句“自幼当作男儿教养,是文武双全的”,都是好话。所以管事的连忙上来恭恭敬敬回道:“是有贵人来了。” 能以长公主的规格接待的,是什么贵人?再者说了,长公主都离场了,谁会这时候来,不是与长公主殿下分庭抗礼么? 沈碧微皱着眉往里走,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名字。 “是不是霍英祯?” - 沈家的内宅,也因为这消息而震动。 当然第一反应也猜是霍英祯,因为长公主殿下的人先到,还不止苏女官,连宋嬷嬷也一起来了,话说得漂亮:“殿下身体不适,先回去了,怕沈夫人担忧,所以让奴婢陪着苏女官一起回来,沈夫人和少夫人只管安心办宴席就是。” 这话一说,明眼人哪还有听不懂的,刚好外面传进来消息,让预备接驾,说也说不清楚,只说老爷已经率领官员们去街口迎接了,那时候韩月绮就猜是霍英祯了。 英国公府的事,要认真说来,是皇家对不住霍家,英国公再如何骄纵跋扈,再如何功高震主,那也是开国时血里火里打下来的功勋,本朝没有异姓王,封到公侯已是到顶,英国公也没说什么。公主下嫁也是先帝为了安抚英国公府的行径,谁知道一代英国公霍安国薨逝不到三年,先帝就抄了霍家。从此大周开国功劳最高的霍氏,主支只剩下霍英祯一人。虽然是帝王权术,但满京世家私下议论时,也难免为之齿冷。 所以霍英祯深居简出,长公主幽居宫外,官家愧疚重重,都是世家心知肚明的事。这次沈大人出迎到街口,不止沈夫人和韩月绮,留下来的夫人也都猜是霍英祯,到底沈碧微好运气,和她同年纪的高门贵女,宗室王亲里,她相貌体质,头脑才干,都无人匹敌。往下虽有好的,如卢婉扬何清仪之类,门第又比沈家差了太多。众人都猜测,像今日这样的尴尬事,长公主都没有立即离场,说明也是中意沈碧微的。 但重重猜测,最后还是要落地。 沈家管家亲自进来传信,传给了管家的韩娘子,韩娘子面上带喜色,上来跪禀道:“回夫人的话,王爷车驾已经进府了,老爷让夫人预备接驾呢。” 沈夫人都惊讶了:“王爷?” “是的。”韩娘子朝韩月绮会意一笑:“来的是睿亲王殿下,见过老爷后,就要来内院拜见夫人了。” 57 御辇 如果说官家对长公主是既敬又愧的话,那对睿亲王府,就是既爱又怜了。当初封睿亲王的,其实是官家做太子时,和官家一起放在先太后宫中教养的七皇子,睿王赵浱。当初先帝偏爱四皇子,封为晋王,对当今的官家造成巨大的威胁,睿王在夺嫡时是太子一党的中坚力量,当初洪畴大案,牵连甚广,睿王一人扛下所有风波,阖府幽禁,自己也被关入大理寺狱中,甚至被用了刑。事后虽然晋王因为动刑惹怒先帝,因此失宠,但睿王的身体从此一蹶不振,官家登基大典也未能参加,官家一再追封,封地,开府,甚至将陵祭大事交给了睿亲王府,都没能留住睿亲王的性命。仁照三年,睿亲王薨逝,官家辍朝三日,天下举哀。 未尽的恩宠,都放在了睿亲王世子赵衍泽的身上。自幼接入宫中教养,比一切皇子都看重些,病重时甚至是住在官家常居的仁寿宫的,官家亲自看护,赵衍泽七岁大病一场,官家为此兴建鹡鸰寺,大赦天下,为他祈福,好不容易救回一条命来,又将汤泉宫赐予他做别苑,御史台的奏章雪片一般飞来,也不管不顾。 外人不懂,还以为京中是以颖亲王府为首,其实颖亲王当初站队是在官家位置安稳之后,哪及睿亲王府一半的恩宠。 都说霍英祯神秘,其实睿亲王赵衍泽也是深居简出,常年在汤泉宫温养,除却几个顶级世家的夫人,其他家的夫人就算常赴宫宴,也无缘得见。等到内侍开道,仪仗围绕中,穿着白色衮龙袍的俊美青年带着笑意踏步走来,才真是如同梦中。 说是拜见夫人,其实沈夫人倒要先拜他,赵衍泽扶起沈夫人,口称世媪,还要以子侄礼相待,旁边自有宋嬷嬷和良王老王妃上来笑着凑趣,让沈夫人安心受礼,沈夫人固辞,赵衍泽再请,一片其乐融融。 他们一来一去推辞个没完的时候,满厅女眷都在跪着接驾,这还是好的,要是有离席给沈家难堪的,这时候来不及赶回来,那才叫一个尴尬,总不能单独上去给王爷行个礼,但不行礼,更是目无皇室。 所以当赵衍泽在厅中坐下来之后,仍然有不少匆匆赶到的世家夫人上来行礼。连平郡王妃都一样尴尬,她上来见礼,赵衍泽只微微笑:“平郡王妃来得倒早……” 平郡王妃也闹了个红脸,道:“实在是家中有事,老王妃召我回家伺候,不知王爷降临,请王爷恕罪。” 他是亲王,平郡王府是郡王,平郡王妃也只能搬出老王妃来作筏子才堪堪逃过一劫。 平郡王妃尚且尴尬,何况其他世家夫人,连卢文茵都不得不乖乖跟着陈夫人回来赴宴,赵衍泽也记不得这许多人物,只笑眯眯在厅中品茶,倒是韩月绮有仇就报,冷笑道:“陈夫人来得倒快,我还以为你们不来赴晚宴了呢?” “哪里的话。”陈夫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受小辈的奚落,笑道:“也是家中有事,回去料理一下,今日是沈家的大事,我们哪会不回来呢。” 所以说韩月绮也是天生做领头羊的性格,先前遭遇大败,那样愁云惨雾,换了别人早灰心了。但如今形势逆转,她立刻又信心勃勃,乘胜追击,一个个清算起来。陈夫人,卢文茵,杨巧珍,孙敏文……每一个离席又回来的夫人,都逃不过她的问话,脸皮厚的还好些,有些脸皮薄的,直接被问得脸通红,哑口无言下去了。旁人看着,也知道她是杀鸡儆猴的意思,对这看似端庄温柔的沈少夫人也多了几分敬畏。 也不知道睿亲王是真不知道内宅规矩,还是有意给沈家撑腰,竟在厅中坐了足足一刻钟,等沈夫人来传话,说:“禀王爷,筵席已备,请王爷移驾。”他才慢悠悠起身,准备移驾到沈家外宅的正堂,去赴沈大人的宴席。 沈碧微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她也不去别的地方,直奔正厅,正好看见赵衍泽起身,这样大雪天,她穿红,一般红羽缎的面子都配白狐肷里子,更显鲜艳,也衬雪景。她里面却是墨貂里子,衬着她乌发如云,胡靴胡带,手上还拿着马鞭子,站在满庭的迎春花中,飒爽得如同戏中的明妃。 看见赵衍泽,她眉毛先挑了挑。 “碧微,还不给王爷行礼。”沈夫人训斥道。 她于是上前来行礼,行礼也潇洒,撩起披风,行的虽是女子的万福礼,却比男子都硬气得多。赵衍泽笑着叫“免礼”,被她自下而上地扫了一眼,她是天生的凤眼,线条极漂亮,颜色又浓,冷得像刀锋。 “王爷怎么不饮了茶再走。”她甚至主动问道。 赵衍泽就笑。 “确实听说府上的茶好,请沈夫人再赐一杯吧。” 于是移步暖阁饮茶,更显亲近,真是如同自家子侄了,赵衍泽刚刚落座,沈夫人还没下去,就听见沈碧微冷冷道:“这样的大冷天也敢出来,你小命不要了?” “碧微!”沈夫人大惊,连忙训斥自家女儿,但见睿亲王微微笑,哪里是受到冒犯的样子,韩月绮也笑着上来扶着她道:“夫人息怒,碧微和王爷自幼相识,少年情谊是这样的,我们下去吧,有韩娘子看着,让他们自在说话……” 她虽然比沈碧微年长几岁,到底是同龄人,知道彼此的情况,沈夫人倒也听劝,虽然仍有些不安,仍然行礼告退了。 沈碧微的婚事,多半落在几个公侯府邸,若是进宗室,也多半是皇子侧妃,毕竟翰林院有的是清贵的老臣,而且皇子们婚事都已定下。 若是睿亲王府,倒也不失为好选择…… 但沈碧微和赵衍泽的相处却与沈夫人期望的全然不同。沈夫人一走,沈碧微立刻检查门窗,叫韩娘子和丫鬟:“去,把门窗关起来,不要有一点风。” 她自己则是直接举了一盏烛台,点上蜡烛,门窗一关,虽是下午,室内也暗得如同夜晚,她举着烛火,脸在摇曳的烛光中漂亮得像陶瓷的人偶,十分专注地检查一个个门窗的缝隙,看有没有冷风进来。 韩娘子和丫鬟虽然不懂,也仍然依言关门窗,点起灯来。 赵衍泽只懒洋洋喝茶。 “哪里就这样了。”他笑眯眯道:“我现在好多了,早就不怕风了。” 对此,沈碧微的回答是一言不发,只把烛火往他面前晃一晃,沈家的蜡烛已经是烟极少的了,但烛烟往他脸上一飘,他还是剧烈地咳嗽起来。韩娘子在旁边看着,心中也一惊。 谁能想到呢,看着玉树临风的一个王爷,身体底子这样弱,实在可惜了…… “不嘴硬了?”沈碧微问他。 赵衍泽咳得答不上来,脸色通红。沈碧微虽然脸冷,其实对他还是不错,韩娘子上来添茶,她接过壶来,直接将杯中茶叶清空,只倒了半杯白水,自己还试了试杯沿,吹了一下,再递给赵衍泽道:“喝吧。” 赵衍泽就着她的手喝了,他确实是脾气极好,一笑,眉眼都弯弯,赵家人相貌出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父亲当年也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赵衍泽也像他,眉色疏淡,肤白得不祥,唇色也浅,不是长寿之相。 可惜这样好的身架了,赵家是马背上打的天下,都高大舒展,要是不这么弱,其实也是武将的好材料。 “药呢?”沈碧微问他身后的随从福安。 “上个月换了个太医,说是药吃多了也伤身,就停了。现在每天只喝汤药,半月下一次针。”赵衍泽仍然抬头看她,他连瞳色也浅,在灯下几乎是烟灰色,笑起来眼尾有颗小痣,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倒是有个说法,说赵衍泽久病,是赵家人在英国公的事上亏了心,开国第一功臣,抄家夺业还不算,连尚了公主的英国公世子霍翾也害死在了白马驿。因为官家凉薄,不报应在皇子身上,反而报应在赵衍泽身上,要让睿亲王一宗都绝嗣,让官家享受摧心折肝之痛。 但官家在他身上付诸的心血,确实比哪个皇子都多。光是太医就不知道换了多少。太医院私下都说,说要做太医院首领,请孕脉,保长寿都是其次,先得学会治虚症才行。只要在血虚一症有所建树,立刻就能青云直上。 赵衍泽的病就是虚症,还是最难治的血虚,由此衍生出诸多病症,冬日不能见风,也不能受炭火气味,一概四时衣物,都由苏州织造局单开一条织厂贡上。这都是老生常谈了,去年暑热,官家又要赐他清泉宫,被劝谏了几次才停下。 沈碧微小时候不知道厉害,还敢带他去上林苑捉鸟,就消失了一下午,阖宫找翻了天,皇后娘娘都急得一身汗,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赵衍泽自己倒没事,拿着沈碧微给他买的糖人笑眯眯的。 但沈碧微如今已经长大了,不似小时候是个混世魔王了。 “行了,差不多就回去吧。”她催促他:“让宫里知道,又要着急了。” 其实哪是宫里,中宫自有自己亲生的皇子,真正着急的从来都是官家,可见人间皆苦,贵为天子,也仍然也诸多不如意。 “知道了。”赵衍泽倒是好说话,赵家人其实都薄情,但他薄情的一面也从来不朝着她。说着要走,却又不动,仍然在磨蹭。 “要我拖你?”沈碧微立刻把眉毛一挑。 他笑眯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笑着往后一仰,倒是巨大的一只,像一头白色的鹿,有着漂亮的一对大角,惬意地躺在草地上,衮龙袍上的银色龙纹在灯下微微地发着光。 其实他也有过病好的时候,也去狩猎过,骑着御赐的骏马,亏比沈碧微还高出半个头的身架,弓都拉不开,打了两只还是三只兔子来着,把官家高兴坏了,弓箭,胡马,流水一般赐下来。 但当年冬天他就病重,才十四岁,躺在床上病恹恹地问沈碧微:“我死了你会和别人去骑马吗?” 赵家的人,惯常是会玩弄人心的。 沈家的人,也常年是做最忠诚的臣子的。沈夫人倒是正直,但也有限,不然不会留他们两人在这里。 但沈碧微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连生气的时候也那样漂亮,霜雪般面容,眼神却如同雪地里烧起一团火,挑着眉毛看他:“赵衍泽,我数到三!” “好了好了,起来了。”赵衍泽笑着站起来,立刻有宫女随从替他整理下摆,内侍过来搀扶。 沈碧微道:“等下开门,等御辇抬过来。” “不至于。”赵衍泽笑眯眯道,可惜并没人听他的,仍然等到御辇抬来,这还不算,又有宋嬷嬷带着苏女官匆匆在沈夫人陪伴下找过来,赵衍泽扶着内侍手上了御辇,问道:“什么事?” 在沈碧微面前如何平易近人,都不影响他对着长公主最倚重的嬷嬷也这样漫不经心,好在沈碧微也并没当真。 要是傻到把皇家的“青眼相加”当真,沈大人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从来伴君如伴虎,都说他是官家最宠爱的子侄,确实也是学得最像的。 宋嬷嬷连忙笑着答道:“是宫中有旨意到,请王爷回宫,说晚上宫中还有晚宴,北戎使臣送公主入京,官家请王爷帮忙招待呢。” 哪里会用得到他去招待?中宫皇后寿宴,他说句病了都可以不去的。何况北戎大败之后来求和的宴席。不过是找个理由让他回宫,不要吃外面的东西罢了。 顺便还点沈家一下,不要痴心妄想,有的是小国公主和宗室女供他选择,几位公主郡主的嫡女都还未嫁呢,沈碧微乖乖待在花信宴上就好。 赵衍泽果然皱了皱眉头。 “这才多久,就来催。”他抱怨完,不忘朝沈碧微笑:“今年有春狩,到时候我还来。” 当着众人,沈碧微不好骂他,只淡淡道:“王爷客气了。” 于是御辇回宫,阖府恭送,沈大人又再次亲自送到街口,在风雪里看着御辇离开才罢。 不怪沈大人怕他。赵衍泽这人也确实难缠,看起来病歪歪的,其实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宫中几个皇子都是被他磨大的,都不太敢惹他,四皇子是皇后亲生的,赵衍泽七岁时,宫中做仪仗,圣上想到他出入不便,赐了一台御辇给他,阖宫皇子都没有,四皇子就有点不满。赵衍泽身边讲书的老师教他推辞,说:“官家恩宠虽深,王爷也要为将来考虑,官家保不了王爷一世,以后难免要与诸皇子相处,不如现在早做打算。”话虽隐晦,暗示的是以后皇子登基,只怕容他不下。 赵衍泽答得也巧妙:“我未必活到那时候。” 宫中没有秘密,这话立刻就传到官家耳中,官家心中何其沉痛,一夜都难眠。后来宗室中商议立太子,官家只一句话驳回:“老四诸样都好,只是没有容人之量。” 十三年过去,宫中至今未立太子,明眼人都知道,赵衍泽会是其中举足轻重的力量。说句诛心的话,也正是因为他这身体,所以官家可以肆无忌惮地宠他,封地、宫殿、府邸,一年年地赐,把对诸皇子的宠爱都寄托在他身上。 他是没有根的树,看不到未来的溪流,堆花的锦缎再好,未来都要被一刀斩断,权势再高,家业再厚,终不是长久之计。 58 罚跪 沈碧微其实知道,但众人只当她不知道,尤其叶凌波,赵衍泽一来,沈家的危机迎刃而解,但她过河就拆桥,抓着沈碧微在暖阁里就地教育:“我可警告你,你别上他的当,他这身体,过得了冬过不了春的,你可别上赶着去当寡妇,况且还多半是个侧妃,连个正室都不是呢,还要在王妃手下讨生活的。” 沈碧微逗她:“谁是他,他是谁?” 叶凌波当然不敢说名字,就说睿亲王也是冒犯,君是君,臣是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就是官家今日真的一道旨意下来,把沈碧微抬进睿亲王府,那也是沈家的荣幸,沈大人沈夫人还要叩谢君恩呢。 但她这人实际,就算不能说名字,也一样把其中利弊想得清清楚楚:“你别跟我耍贫嘴,你知道是谁就行了。反正我盯着你呢,你别想犯傻,正正经经在花信宴上挑个好的是正事,霍英祯不是还在呢?你定个好亲事,沈夫人也轻松些,省得你家那边院里天天蠢蠢欲动。” 她再怎么劝,沈碧微也只一句话:“没劲。” 这死样子倒跟某个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凌波懒得管她,横竖官家也不想要她,京中的世家小姐,虽然不上朝,听自家父兄的只言片语也听够了,对宫中那位的性情是有数的。 说是比先帝仁慈多了,又疼爱睿亲王,又愧对长公主,但到底是帝王,仁慈都是对着自家人罢了。 在官家心中,自家这个侄儿,只怕行事疏懒任意的沈碧微还远远配不上呢。 因为睿亲王的缘故,沈家的晚宴十分气派体面,扬眉吐气。韩月绮重新抖擞精神,长袖善舞,把个晚宴办得如同鲜花锦簇一般,不仅席面是京中一等一的好,人客安排,焰火赏灯,乃至于听戏赏曲,和晚上夫人们的牌局,都极妥帖。连宋嬷嬷也被她留了下来,她不知道从哪找到一桌老夫人,都是会打宫中的老叶子牌的,把个宋嬷嬷喜得不能自胜,直打到三更才离席。 这是外人,对想结交的自己人,她也是下了大本钱的,魏夫人虽是清澜劝下来的,但关键时候没有离开,还为此和卢文茵闹翻了,可见情谊。韩月绮在席上就给足了魏夫人面子,因为宋嬷嬷和苏女官虽然代表着长公主,但彼此推却,都不肯做首席,韩月绮于是力劝魏夫人坐首席,又亲自敬酒,安排王少夫人陪席,自己安一圈席,又回来与王少夫人一唱一和,问魏夫人在北疆的见闻,问北戎人是什么模样的,打起仗来如何。 魏夫人心无城府,她问,她就答,说起北疆的寒冬,大雪连下三个月,水缸都冻破。衣裳不用洗,在雪堆里滚一滚就变干净,说起她收养镇北军的孤儿,没有母亲照看,只能让他们睡在马厩里,借着马的热气熬过寒夜。说起断龙口一场大败,北戎人长驱直入来劫掠,杨林城险些告破,她带着女眷转移到山上,连夜赶路,打起火把,还是被狼群盯上,她让会功夫的女眷在队伍头尾和两侧,把体弱的女眷和孩子都夹在中间,她和罗夫人一头一尾,让罗夫人带着会骑射的女眷披甲,每走出一里路就清点一次人数,射杀一头狼,就这样,仍然杀了十来头,狼群才退散…… 满厅中夫人都是京中世家长大,哪里听过这个。最开始都只是凑趣附和,后来都听进去了。也明白她们那所谓的“杨林城的情谊”是怎么回事,想象她们打着火把在黑魆魆的密林中跋涉,身边群狼环伺,确实是过命的交情。 也有刁钻人,卢文茵和魏夫人掰了之后,杨巧珍立刻充当马前卒,不咸不淡地道:“真有那么惊心动魄吗?我怎么听着跟唱戏似的呢……” 被称为罗夫人的魏珊瑚性子直,立刻站起来佐证:“当然是真的,看,当初的狼牙我还做成项链佩戴在身上呢。” 于是人人都传看那项链,罗夫人得意得很:“我一个人就射死三头,夫人还杀了一头呢。夫人现在是身体不好了,以前身体好的时候,也能开三石的强弓呢。” 满厅中都赞叹,看向魏夫人的目光都充满佩服。从来是这样,男子再抢,女眷自己不厉害,借到的势也不是自己的。魏夫人一直以来受尊敬都是因为她是侯府夫人,人人表面都对她恭敬,私下传扬她的各种不足,宴席做得那样粗糙,又没心计,被卢文茵捏在手心里,踩着她给自己做身份她也不知道…… 谁能知道呢,原来她也曾在杨林城力挽狂澜,挽救一城的百姓安危。 就连魏珊瑚,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不由得看向一旁的清澜。清澜却似乎并未察觉,只安静地为韩月绮盛着燕窝粥。 此时此刻,正应了韩月绮的那句话,有些人帮了你,弄得举世皆知,人人都知道你欠她的情。有些人帮你,却是衬托你的出色,她自己功成身退,让你散发你的光芒。 此情此景,魏珊瑚也不由得内心有些复杂。 散场时,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叶清澜,见叶家姐妹站在廊下和韩月绮说话,叶凌波正给阿措戴雪帽,见到她的眼神,立刻冷冷地看了回来。 魏珊瑚也只能故作傲慢地昂起头,不再看她们。人生总是这样,后悔也没用,总归是木已成舟。 - 韩月绮把叶家姐妹早早送走也有缘故,沈家如今渡过难关,接下来的事是内宅的事了,她们是未婚小姐,参与别人的家事,无论如何都讨不着好,她作为朋友,要主动把他们摘出去,免得伤到她们。 但叶凌波到底忍不住,等到上马车时,忍不住低声嘱咐道:“韩姐姐,别轻易放过他。” 韩月绮都被逗笑了。 “好,不放过。” 她虽然笑,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笑容的意兴阑珊——不放过又怎么样呢?光禄寺少卿的嫡女,难道还能再嫁吗?况且沈家人这样好,难道真负气出走,将自己打下的好江山让给别人吗? 况且二嫁又能嫁给谁?多半还不如沈云泽呢。父母在时,娘家固然是自己的家,父母不在了,兄弟再好,还有嫂子呢。 正如沈碧微骂的:这天下的规矩最可恶,逼着女子无家可归,去哪都是外人! 但韩月绮自有她的办法,上马车的时候清澜握了握她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 韩月绮懂她的意思。 都说她们端庄大气,都说她们是京中世家高门贵女的范本,她们生于斯,长于斯,从小学的是这个,如果连她们都应对不了这些状况的话,那京中也就没人能应对了。 都说她韩月绮是京中世家女的范本,那就看看她这个世家女的手段吧。 韩月绮办完一场迎春宴,自然是忙到深夜才散场,转去沉香阁入睡,到早上,沈夫人旁边的沈妈妈来了,一上来便满脸堆笑问道:“夫人遣我来问,少夫人昨夜睡得可好?迎春宴办得辛苦,这几日不用问安了。” 韩月绮当然懂她意思,一面用着早膳一面问道:“听闻少爷在书房罚跪,今日不知怎么样了?老爷虽然生气,身体要紧,别气坏了身体。” “听说跪到三更才起呢,也不让回沉香阁来,只在小书房胡乱睡了,天也怪冷的,只怕落下病根来。”沈妈妈道。 韩月绮自然明白,这已经是到顶了,总不能为了这“一点错”,真打死了自家的儿子,何况还是前途无限的探花郎。所以也就顺水推舟道:“妈妈说得对,我正想去求老爷呢,还好老爷没十分认真罚,不然郎君真要吃个大苦头了。” 一句话说得沈妈妈脸上也讪讪的,沈夫人倒也还好,但沈妈妈是当年的管家媳妇,看着沈云泽长大的,自己妹妹又做了沈云泽的奶妈,所以慈爱之心不同寻常。一大早就劝着沈夫人,求得她松了口,然后亲自出马来找韩月绮,是想替沈云泽说些好话的。 韩月绮这话其实还好,但韩娘子的话就更难听了,道:“沈妈妈,有句话我也不知当说不当说,昨日你是不在席上,没看见那状况,别说我们家小姐,就沈夫人都吓得可怜呢。咱们家夫人就更不用说了,眼泪都下来了,嚷着要找沈夫人说理去呢。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家小姐也是金尊玉贵的,从小哪里受过这气,俗话说,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只有互相帮衬才是越来越好,京中哪有这样的姑爷,自己拆自己夫人的台?” 戏曲里都知道,小姐一定是极温柔腼腆的,性子又善,心又软,偏偏丫鬟难缠,一天到晚对人吆五喝六,牙尖嘴利。 韩娘子不长一张利嘴,韩月绮也端庄不起来。她句句话往沈妈妈心里戳,管着夫人叫沈夫人,称韩月绮也是小姐,称韩夫人是“我们家夫人”,这声口已经全然是划分两家了,连沈妈妈想倚老卖老的“家和万事兴”之类的说辞也拿来用了,句句声讨起沈云泽来。 沈妈妈久不上战场,难免生疏,被驳得无话可回。只能讪笑道:“话虽如此,夫人和老爷总是看重少夫人的。” “正是因为夫人老爷看重我们小姐,我们小姐才留下来呢,不然,昨晚就跟着我们夫人回去了。你们少爷干出来这样的事,我们小姐再一走,御史台不知道要把少爷参成什么样子,翰林院的差使都要丢呢。”韩娘子知道沈妈妈年老胆怯,句句话震吓她:“有句不中听的话,我是为少爷好才说的,从来慈母多败儿,少爷如今也太轻狂了点,人生日子还长着呢,现在不把心性转过来,以后天长日久,有的是吃亏上当的时候。沈妈妈你细想想,是这道理不是?” 沈妈妈被说到了心坎上,也无法辩解,只能红了脸道:“既然少夫人原谅少爷了,那老身就不打扰了,这就去跟夫人复命去。” 沈妈妈尚且挨了一顿说走了,其余人更不必说,沈老爷虽然心疼儿子,也觉得娶妾不是什么大事,但内宅事自有内宅料理,也不便插手,所以竟没人去迎沈云泽,沈妈妈安排了两个婆子,搀着腿都跪瘸了的沈云泽回来了。 沈云泽自然也知道自己是做错了的,就是他不知道,沈碧微也让他知道了,沈碧微也知道今日韩月绮必定是要收拾沈云泽的,早早赶来助威,堵在沉香阁门口,冷着脸道:“沈云泽,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么不睡卢文茵家里去,亏你还是读圣贤书的人,学会了当嫖客,圣贤书都被你读脏了!” 沈云泽被骂得脸通红,道:“又有你什么事?这是闺阁小姐该说的话?” “可别恶心我了,就你,还配议论什么闺阁小姐。我嫂子倒是正经闺阁小姐,温柔娴静,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当着众人这样下她的面子,要不是我嫂子厉害,帮你善了后,我们家都成了笑柄了。你这样不忠不孝的家伙,配说闺阁小姐吗?” 沈碧微平素是不骂人,但没少听叶凌波骂,光是用了她二成功力,就把沈云泽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韩娘子虽然感激沈碧微,京中多少家,小姑子千刁万恶,公婆昏庸,只知道偏帮儿子,合起来欺负媳妇的。她这样的小姑子已经是最好的了。 但夫妻俩的事,外人其实是帮不上的,就像今日这样,沈碧微虽然骂得沈云泽无地自容,但也架着沈云泽下不来台,要是他们夫妻二人,沈云泽也许能拉下身段,说些软话,现在却不可能了。 所以沈云泽也怒道:“你少给我扣帽子,三妻四妾是人之常情,京中哪家不是如此,怎么就不忠不孝了!” 这句话一出,韩月绮的眼神就一冷,沈云泽也立刻觉察到了。沈碧微更是火冒三丈。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她立刻挽起袖子:“沈大人舍不得打你,我舍得。娘的日子怎么样,从小我们是怎么看过来的,你现在有脸说三妻四妾好?不是当初被那边院子上眼药让沈大人打得你起不来床的时候了?” 沈碧微这人说打,是真打,而且她也不是第一次打,兄妹俩里,她才是那个和勇国公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沈云泽反而文弱,像沈大人,所以她从小也没少揍沈云泽,后来大了才好点,也愿意扮一点世家小姐的样子了,所以动手就少了。 要不是韩娘子和丫鬟绿萼白蕊上去拉住了,沈云泽这一顿揍怕是免不了了。 韩月绮不让叶家姐妹介入,自然也不会让沈碧微替自己出头,虽然沈家如今惯着沈碧微,但最终是惯女儿。都是做过女儿的人,她自然知道世家对女儿和儿子的分别。就像娘亲心疼她到流泪是真的,但自始至终,没提过接她回去也是真的。 当然她也并不需要。 昨日在席上,虽是为了捧魏夫人,但听着听着,她也有些入神。要是在杨林城的是她,她会如何应对呢? 好在她也自有她的仗要打。 59 郎君 “碧微,你先回去吧。”她认真走过去劝沈碧微,见沈碧微想要反驳,微笑着道:“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沈碧微看着她直摇头。 “我觉得我们家这样不对……”她道。 沈大人对沈云泽说是罚了,却这样轻轻放过,那个烟柳却至今还关在柴房里,沈家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过是想要韩月绮跟其他家的主母一样,拿妾室撒气,至于问责沈云泽,那是长辈的事。 但韩月绮也早料到了。 “没什么对不对的,这也是我家。”她语气温和:“就是不对,我也会让它对的。” 劝走沈碧微,韩月绮坐回暖阁中,看着沈云泽在丫鬟搀扶下进来,没有沈碧微,他身上压力显然也卸了许多,只是仍有点讪讪的。 他也知道迎春宴上那一场事,韩月绮有多尴尬。何况韩月绮现在还并不介意的样子,示意绿萼给他倒热茶,道:“加点姜片,驱寒的。” “是我不对。”他自觉这话已经足够软了,端起茶来喝:“纳妾不该不告诉你。事发突然,我也没想好怎么跟你说,烟柳心急,就找过来了……” 韩月绮并没看他,而是绣着花,头也不抬。她也没有听他说话,不然不会这样打断了他。 “郎君真觉得三妻四妾好?”她平静地问,眼睛垂着看着绣绷子,她是温润的鹅蛋脸,素着脸更觉得可亲。 沈云泽莫名地觉得喉头有些干涩。 但沈大人都没让他认错,他的妻子自然也不能,这才结婚四年,就已经管得这样严,翰林院的同僚取笑的话又浮到面前来,何况他还是人人追捧的探花郎。 红袖添香,贤妻美妾,享齐人之福,是他的权力。就算他行使了这权力,也没什么可指责的。何况他早早成婚,从来没有机会做什么荒唐事。 “烟柳姑娘虽是酒席上结识,也是清倌人,和我兴趣相投,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自觉自己的解释无懈可击:“她身世堪怜,我把她安置在小花枝巷,也是为了救她出火坑,你素日就有容人之量……” “郎君已经脏了我这院子,就别脏了钟子期了。”韩月绮平静地道。 沈云泽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韩月绮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她只是不紧不慢地绣着她那绷子上的花,似乎是一只小麒麟。 “我说,韩娘子,你带着几个婆子把郎君的东西都从我房中清出去吧,把清晓阁收拾出来,给烟柳姑娘和郎君住。顺便问问韩六,小花枝巷里烟柳姑娘的东西搬回来了没有,把卖身契给我就行了,其余的东西都烧了,夫人正病着,外面的东西不好进府。” 她平静地嘱咐道,韩娘子连忙补充道:“那烟柳姑娘身上的衣服也该全换下来烧了吧,再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她到底是上一代的人,仍然只冲着烟柳来。 韩月绮笑了。 “郎君的东西,搬不走的也烧了吧,趁着今日天晴,把沉香阁的地也洗洗,我还约了杨家姨母下午去饮茶呢,等会就走了。” 沈云泽这才反应过来。 “月绮,你什么意思?”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拉住了韩月绮的袖子:“你赶我走?” 韩月绮没说话,只轻轻瞥了一眼沈云泽抓住她的手,自有韩娘子上来隔开,丫鬟也劝道:“少爷,快别这样,让人看见多不好。”沉香阁中的下人都是韩家的,对沈云泽看似恭敬,其实全听韩月绮的,立刻就把沈云泽拉开了。 “这是我的家,你赶我走?”沈云泽仍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韩月绮在心中冷笑。 但她面上仍然是温和的世家主母模样,十分温婉地道:“这也是我的家,我如今是当家的少夫人,夫人把沉香阁拨给我居住,一应家中安排全部由我做主,我要住沉香阁,沉香阁自然是我的,郎君适合住清晓阁,清晓阁自然是郎君的。年后事忙,又有花信宴,我无暇照顾郎君,所以托付给烟柳姑娘,也是常情,郎君连三妻四妾都懂,怎么会不懂这道理。杨娘子,送郎君过去吧。” 沉香阁中的仆妇何等忠诚,立刻七手八脚把沈云泽搀住,沈云泽向来自矜是读书人,探花郎出身,哪会和仆妇撕扯,毫无还手之力。 “你们放肆!”沈云泽怒斥道,但却一点力度也无,他能做探花郎,其实是极俊美的,沈家人也都是好相貌,正如戏中所唱,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 只是终于也到了今天。 韩月绮站在暖阁中,脸上像是在笑,眼中却一点点冷下来。 “慢着。”她一开口,仆妇们立刻都停手听着,沈云泽震惊地看着她,听见她不急不缓地道:“对了,忘记把这东西给郎君了。” 她一个眼神,彤云上来,把一叠东西交给沈云泽。 “这是烟柳姑娘入京时的路引和鸨母的供词,略吓唬一下就全招了。”韩月绮平静看着沈云泽:“她不是什么扬州人,是陈家少爷和少夫人在冀州采买的十几个女孩子之一,放在春意坊养了半年,教的是琴棋书画,清倌人只是托词而已。在郎君之前,她也曾与其他两个进士彻夜长谈诗词,只有郎君要救她出火坑,可能这就是知己吧。” 她看着脸色通红的沈云泽,轻飘飘地笑了。 “放心,我没有拆散郎君和烟柳姑娘的意思,清晓阁都给你预备好了。”她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希望郎君劝告一下烟柳姑娘,不管她以前是谁家的人,现在都是我家的人了,以后安分些,像昨日那样让我和夫人都大失体面的事,不可再有,不然下次就不是关柴房的事了。” “好了,天也不早了,送郎君回去吧。” 韩月绮一声令下,仆妇们就将沈云泽送出了沉香阁,连同他的东西也雷厉风行运到了清晓阁,甚至还是周全的,很快也把清晓阁布置好了,把在柴房里关晕了的苏烟柳也抬了出来,往房里一放,留下两个丫鬟伺候,就都去韩月绮那里讨赏了。 沈云泽的小厮无乘倒是找过来了。他自幼苦读,身边的书童都是顶尖的,当了小厮之后也个个机灵,但再机灵,也看不懂这状况了。见沈云泽拿着叠东西木呆呆地看,只觉奇怪,毕竟沈云泽平素都是一目十行的,忍不住问道:“少爷?我刚去沉香阁找少爷,少夫人的丫鬟让我来这,以后少爷都住在这了吗?”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惹到沈云泽,向来温文尔雅的探花郎忽然把手头的东西就朝他砸了过去,道:“滚!” 无乘见状,只得连连赔着罪退了出去,其实他也隐约猜到是因为那个什么烟柳姑娘的事,说起来还真是自家少爷的不对,京中少爷有小妾通房的不少,但妾室是妾室,谁会让自家妾室这样当众扫正室夫人的面子呀。 自己家少爷,聪明的时候这么聪明,怎么糊涂起来也比谁都糊涂呢。 沈云泽性格高傲得很,韩月绮把他从沉香阁清出来,他也真赌气不回沉香阁了,在清晓阁住起来,虽然是屋内屋外住着,但外人只当是收了新姨娘了。无乘看得着急,劝沈云泽道:“少爷,这多吃亏,少夫人听见也不舒服呀,这个什么烟柳姑娘不是正道来的,不如送走了吧,少爷回去跟少夫人低个头,重归于好,不好么?” 沈云泽只说“多嘴”,烟柳听见,却悄悄寻起死来,自然是死不成的,被丫鬟撞见,救了下来,她只哀哀哭:“妾身是蒲柳之命,玷污郎君,不如一死了之,省得落人口舌。” 沈云泽被她吵得头疼,骂了无乘一顿,不让他进清晓阁伺候,无乘从此也寒了心,请辞要走,说要去族中书院里伺候新士子去,强过在这里听人的谗言。 沈云泽内院起火,头昏脑涨之余,韩月绮那边却浑然不在意。他也借口一支笔不见了,要去沉香阁找。正遇见韩月绮在那听婆子们报年下的帐,绿萼白蕊都在旁边伺候着,一边听一边写,他见韩月绮披着衣在那听,道:“我来写吧,我比她们写得还清楚点。” 是韩月绮刚嫁过来的时候,因为沈夫人身体实在不好,新妇也只得学着管家,她那时候见了沈云泽还是很腼腆的样子,沈云泽有意逗她,拿过笔来帮她记账,在灯下偷看她微红的脸颊。只是后来她渐渐谙熟,就少有这少女般的一面了。 但这次她立刻就避开了,拢了拢衣裳,道:“不劳烦郎君了。” 冷若冰霜的态度还好,拢衣裳那一下实在伤到他。沈云泽早习惯韩月绮温柔娴静予取予求的,哪见过这一面。 连他的借口也被拆穿,韩月绮只说事情繁琐,不适合郎君听,怕打扰他读书,就遣人将他半押半送地遣回了清晓阁,过了半个时辰,让丫鬟送了一封银子过去,语气也板板的,道:“少夫人说了,没找到什么笔,拿些银子给少爷,少爷自己遣无乘去买吧。” 沈云泽气得又自己待了一天,烟柳趁机又是弹琴给他遣怀,又是给他打诗谜,都没开解得了他,依偎在他身上软语相劝,偏偏彤云正好来送东西,打起帘子看见这一幕,她性格温柔,也不说什么,只放下帘子,垂着眼睛往外走。 沈云泽连忙追出去,叫彤云,拉住了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彤云只垂着眼睛,道:“少爷不用跟我解释,少爷对不住的不是我。” 其实沈云泽也不是觉得对不住她,他知道彤云是韩月绮的人。 彤云看见这个,一定会告诉她的。 彤云也是聪明人,看见了他的神色,反应过来,苦笑了一下。沈云泽也反应过来了,道:“我不是怕她。” 彤云只是摇头。 “我爹娘在的时候,感情极好,我爹是小姐家的门房,那些门房大叔都笑他怕媳妇,我爹说:‘怕媳妇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日子是自己家过的。’”她问沈云泽:“少爷以前跟我说,翰林院的同僚起哄,说少爷怕少夫人,所以少爷每次旬休都很晚才回来。我一直不懂,难道那些同僚比少夫人都重要吗?少爷难道是跟他们过日子的吗?现在这样,少夫人倒是不管少爷了,少爷真的开心吗?” 她问完,并没有等沈云泽的回答,而是把东西放下就走了,倒是沈云泽被问住了,一直想着她这段话。 60 夫人 好在沈夫人还是上心的,沈大人其实也凉薄,沈夫人的出身,国公府的独女,当年也是傲气过的,夫妻俩也斗过一段时间的气,后来就有了二房的事,她大概是怕韩月绮也走她的老路,借着初九是沈家已故的老太爷生日,办了一桌宴席,只有自家人参加,把韩月绮和沈云泽都叫了过来,又让奶妈把两人的女儿阿杏抱了过来,在席上哄着玩,沈碧微尤其喜欢阿杏,一直抱着她用拨浪鼓逗她玩。 阿杏这名字是因为当初赴宫宴的时候,韩月绮有些反酸,皇后娘娘顺手递了一只贡杏给韩月绮吃,回来请太医查脉案,就有了身孕。这样高门贵族,最喜欢孩子,偏偏常养不大,所以都不敢起名字,只敢胡乱起个小名养着,说是这样才好养活。起名叫阿杏,也有借皇后娘娘的福泽庇佑的意思。 沈碧微也乖张,明眼人都知道,沈夫人是要撮合这俩小夫妻的意思,她偏抱着阿杏不放手,惹得沈云泽怒目而视,她反而挑衅沈云泽:“你那个烟柳姑娘呢?” 沈云泽其实也知道烟柳身份不干净,但越是这样,越要回护,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如何能承认自己犯了错,还道:“烟柳说过,她已经改过自新了,既然进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了。” 沈碧微叹为观止:“你真是蠢得出奇。” 她骂完沈云泽,还逗阿杏:“我们阿杏可要像娘亲哦,太笨了可不好,会被人耍得团团转的。” 沈云泽被她气得头上直冒烟,道:“明天不是花信宴吗?你不去早睡,怎么还在这里。” “要你管我。”沈碧微骂他:“你好好跟你的烟柳姑娘过吧,住你的清晓阁去,烂在那才好呢。” 沈云泽冥顽不灵:“是她让我去住清晓阁的,我为什么不能住?她自己赶我出去的,就让她自己请我回来。” 沈碧微被他逗笑了。 “请你回去?你做梦呢,你自己求着回去她还未必要你呢?你当月绮姐姐是那什么烟柳梦柳的,一心讨好你呢。”沈碧微笑得直拍手:“我还嫌今年花信宴没笑话看呢,原来你就是最大的笑话啊!” 沈云泽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他自幼就被当作状元郎培养,四岁开蒙,读书读了快二十年,吵架反而不会吵,有心转头要走,又舍不得,只能留了下来。好不容易等到沈夫人看不下去,把沈碧微赶走了,阿杏交还到韩月绮手里,他才找到机会和韩月绮搭话。 其实真想起来,这三年多的婚姻,也确实如同梦一般,他也不知道是如何就定了亲,阿杏都两岁多了,只记得自己走进一片火红的洞房里,她举着扇子端坐在婚床上,旁边闹洞房的夫人们起哄得她脸通红,安静而腼腆地等着他写一首却扇诗。 然而转眼都到了今天,他期期艾艾走到她身边,她却哄着阿杏,头也不抬。 好在阿杏还是认得他的,甩着手中的拨浪鼓,口齿不清地叫“爹爹”。 “诶。”沈云泽开心地答应着,想要从她手中接过阿杏,她却不理,他只得搭讪着道:“怎么两岁了还是这样,我两岁都会背诗了。” 这句话一定是说错了,因为她的脸色立刻就沉下来了。 “郎君自然厉害。”她只淡淡地道,把阿杏交给了韩娘子,道:“带小小姐去睡觉吧,让奶妈给她拍拍嗝,今日天冷,只怕要生风。” 阿杏被抱走,自然大哭,更显得此情此景惨淡。 沈云泽想起沈碧微刚才骂的话,虽然是疯,也确实有点道理,原来她让自己去住清晓阁,是跟自己赌气,多少也抱着考验的意思,自己在清晓阁却一住三天,她果然误会了。 所以他开口就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跟烟柳也说了,她上次的事冒犯了你,是她不对,你不想看见她在府里,我就把她送走。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也会告诉你,不会在外面偷偷纳妾,这次的事是我不对,你不要和我赌气了,你赢了,我也知道错了,我这就搬回沉香阁吧。” 他满以为自己这已是极软和的一番话了,是前所未有的低头了,她听完就算不动容,也要心软的,等搬回沉香阁,再过几天,也就好了,就跟之前一样…… 但韩月绮跟没听见一样,站起来朝韩娘子道:“等等,我还有件事没嘱咐呢……” 沈云泽顿时急了,一把拉住她的袖子,道:“我说的你听见没有。” 韩月绮只平静对他笑:“郎君说的,我自然听见了。” 沈云泽刚要开心,又听见她淡淡道:“但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心一沉,这才意识到韩月绮如今和他印象中的模样到底相差在哪。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那些深夜的等候,灯火相亲的时刻,温柔缱绻的笑意,小火熬着的燕窝粥,因为他忽然握着她的笔教她一句诗的脸红,还有那三年来的日日夜夜,都似乎是他的错觉…… 沈云泽的心不由得一紧,又因此生出无尽的愤怒来。 “你,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郎君不是很清楚吗?”她仍然平静地看着沈云泽:“这不就是郎君要的吗?沉香阁和清晓阁各不打扰,不管郎君纳多少妾,娶多少外室,我只做我的沈少夫人。” 沈云泽显然把这个又当成了她在吃醋。 “我说过了,我和烟柳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当时以为她身世可怜,席上的同僚又起哄,鸨母说要逼她卖身,我一时义愤就……” “郎君和烟柳是什么样,不必和我交代,我是少夫人,不管郎君纳妾的事,只要纳进来听我的管理就行。如今这样子不是很好吗?郎君又有什么不满足呢?”她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平静问他。 是啊,有什么不满足呢?沈云泽的心中一阵空荡荡,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但看见她平静的眼神,陡然而生一股愤怒。 “我就是不满足,如何?我要搬回沉香阁,你是少夫人,我是你的丈夫,我有搬回沉香阁的权力!”他抓着她的手腕宣布。 韩月绮轻蔑地笑了。 “要是我不同意呢,如何?”她冷冷反问沈云泽:“郎君能怎么做?休了我?” 她不说这话,沈云泽还想不起这话来。 是了,世上女子最怕的事,被休弃。他立刻抓住了这唯一的利刃,也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威胁道:“你如此善妒,就因为一个妾室就把自己丈夫赶出来,你要是不让我回沉香阁,我这就休了你。” 沈夫人有意留出机会让他们小夫妻相处,早早把沈碧微催走了,又亲自带走了沈大人,如今这暖阁中只剩下夫妻两人,其余都是下人。韩娘子和沈妈妈等人在旁伺候,听到这话都顿时变色。 “少爷不要胡说……”沈妈妈连忙上来劝道:“这样伤感情的话怎么好出口,少夫人这些年为府里操劳了多少,你这样说话,多伤她的心!” 韩娘子也红了眼睛,道:“少爷怎么这样没良心,少夫人这些年阖府哪里说过一个不字,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彤云更是直接跪了下来,道:“都是我们的错,请少爷和少夫人息怒。” 而韩月绮只冷冷瞥了她一眼,道:“起来。” 她一句话,彤云都不敢再劝,眼里哪还有他这个少爷,是该觉得愤怒的,但沈云泽只是死死盯住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像是红了,又似乎并没有。 但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下一刻她就笑了起来,仿佛沈云泽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休我?郎君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她站在暖阁的灯光下,重重锦绣裹着花容月貌,满头珠翠,云鬓花颜,明明是这样娇艳的世家小姐,眼中的光芒却让人不敢逼视。 “沈云泽,你给我听好了。我韩月绮不是你娶来的,是公婆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请来的,秦太师主的婚,中宫娘娘添的礼,官家写的‘琴瑟和谐’的牌匾,至今还在沉香阁的门口挂着。你沈家满族的族老,受过我的礼,我的名字,告知了你家的祖先,也上了你家的族谱,别说七出之条我一条没犯,就是犯了,凭你一家之言,你休得动我?” “夫人指望我管家,老爷将后宅交托给了我。我的父亲是光禄寺少卿,至今手上还压着门生弹劾你的三道奏折,我的母亲是诰命夫人,随时一状告到中宫,你当你的探花郎前程千稳万稳?到时候不怕御史台参不死你!” 沈云泽愣住了,不为她的跋扈,为她话中的条缕清晰,像是她自己已在深夜中斟酌过无数次。 而韩月绮显然把他的反应当成了另外一重意思。 不然她不会冷笑出声。 “你想休我?先看看你周围。这席上的菜,一半是我嫁妆里的庄子所出,这周围的下人,哪个不是我家中带来?这整个沈府,离了我怎么转得动,是靠你管家,还是靠你在酒席上勾搭的那些风尘妓女?” “你还想回沉香阁?沉香阁哪一样东西,不是我嫁妆中所出,你脏了自己,还想弄脏我的地方不成?”她轻蔑地告诉沈云泽:“不怕告诉你,你这辈子也进不了沉香阁。但就算这样,我也仍然做着你沈家的少夫人,日后还会是沈家的主母。你娶的所有妾室,都要给我磕头行礼,称我为夫人,官家日后赏你的每一个诰命,都要落到我头上。你妾室所有的子女,都要养在我名下,称我为母亲!外宅归你,内宅归我,只要我韩月绮在一天,这沈家的少夫人,就仍然是我。至于你喜欢谁,睡在那里,要跟谁在一起,早就不关我的事了。要好,咱们相安无事,要是你再张口就是休妻,我不介意让夫人和老爷听一听,看是书房的砖头硬,还是郎君你的膝盖硬!” 她这一番话,不仅听怔了沈云泽,也听呆了韩娘子和沈妈妈。想也知道,她这样滴水不漏的人,会当着沈妈妈的面说出这一番话来,其实也是存了让她传话的意思。 迎春宴的事,沈家处置沈云泽处置得太轻,韩家早就有意见,以至于沈云泽今日说出休妻的话来,被韩月绮正逮着把柄。事情闹到沈大人和沈夫人那里,受训斥的一定是沈云泽。 “还是大家公子呢,为个烟花女子,就欺负起媳妇来,还好意思张嘴要休妻,还不去书房给我跪着反思呢!” 这样的话,是少不得有一番的。 所以韩月绮也丝毫不惧,直接从沈云泽手中抽出手腕来,平静地走开。 “月绮。”沈云泽忍不住道,他的神色几乎是有点无措的。 他并不是因为韩月绮那番话而慌乱的,他知道,但韩月绮并不知道。 但正如她所说的,这些都不重要了,有什么区别呢?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带着一众丫鬟仆妇,离开了这间暖阁,就像之前在迎春宴上她带着仆妇去收拾沈云泽的“烟柳姑娘”造就的一片狼藉一样。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61 漂亮 沈云泽果然受到了沈夫人的责罚。沈大人无暇顾及内宅的事,所以沈夫人重重罚了沈云泽一番,让他在祠堂抄了三日的佛经,为此还迁怒了那个什么烟柳姑娘,罚她每日到清晓阁门外跪着,日日不辍,等到沈少夫人什么时候忙完了,有空处置她才罢。 沈夫人这样抬举她,韩月绮倒仍是淡淡的,知道她无论如何都只是儿媳,而沈云泽是儿子。否则,在她闹开之前,沈家也不过只是轻罚了。 唯一值得信任的,只有沈碧微。她本来也看不惯沈家这一档子事,整日只傍着勇国公爷过活,用她跑去祠堂骂沈云泽的话:“作吧,现在作成这样,开心了?好意思说自己聪明呢?沈大人和娘怎么样?你不是从小看大的,分院子居住是什么稀罕事吗?娘心冷之后,不也是分院子住着,沈大人能拿她怎么样?你还好意思拿这个去威胁月绮姐姐要休妻,真是不怕死。到底你厉害点,娘都是三十来岁才和爹分院子的,你厉害,二十五岁你媳妇就不要你了,哈哈哈!” 其实相比京中其他家宠妾灭妻的大人,沈大人的罪过还小点,也是沈夫人的娘家确实过硬,他灭不过,不过弄到现在夫妻“相敬如冰”而已。但沈碧微不管这些,叶凌波记恨叶大人,不叫爹,叫叶大人,她也跟着叫沈大人,这还算了,见韩月绮不理沈云泽,于是也不叫韩月绮嫂子了,跟着叶凌波叫月绮姐姐。 叶凌波笑她:“你整日跟着我叫什么?学人精。” “妻唱夫随知不知道。”沈碧微只懒洋洋伸懒腰:“唉,我要是个男的,不知比沈云泽强出多少,哪里容得下他得意。我看他就是自视太高了,觉得自己多了不起,模样稍微规整点,学问也懂一点,就沾花惹草起来,这下好了,死得其所。” 叶凌波只冷冷道:“你要是男的,肯定也得意起来了。京中男的都是惯坏的,歪瓜裂枣。” “我要是个男的,一定娶你。”沈碧微逗她:“我们凌波天天想着力争上游呢,嫁了我,自然就上流了,我一定挣一个诰命夫人给你。” “你要是男的,也不娶我,肯定追着花信宴上生得漂亮的女孩子跑了。”凌波道。 “谁说的,我家凌波也好看呢,只是世人眼瞎,看不出来。再说了,我已经这么漂亮了,要个漂亮的干什么?看自己就够了。”沈碧微道。 她说的是歪理,但也似乎有些道理。 对于自己的不漂亮,凌波其实也没多介意。人生前缘,各有分定,生成什么模样是命中注定,就是打扮也有限,所以她对于京中一年一次争奇斗艳的元宵节盛会,也并不在意。 京中风俗,元宵节是要走百病,世家小姐们都穿新衣裳,在月光下从各自家中走到南城门去,摸一摸城门再回来。不仅保佑自己,也替家人祈福。再怎么规矩森严的人家,在这一天,也会把深宅大院的小姐放出来的。所以元宵节也常常是男女相看的时候,花信宴男女分席,夫人看中的小姐,常常和自家儿子没见过,所以常约在这时候男女相看一眼,看中不中意。 卢文茵早早放出话来,说京中对卢婉扬有意提亲的就有十几家,世家子弟也早早决定好,在元宵节这天都起哄,要让卢婉扬去二月十九观音寿诞去扮观音。 “她想得美呢。民间庙会扮观音自有推举,况且百姓庙会她也不会去。官中的则都是选宗室贵女,就是四年前选到清澜,那也是难得的破例了,为的是她施粥救了灾民,进言书都送到府尹衙门了。她们家卢婉扬除了在长公主殿下面前装装样子,做过一件好事不曾?就想扮观音,我看她是想瞎了心了。”叶凌波在家里骂道。 “是呀,要是漂亮就扮,那阿措去扮最好了。”燕燕在旁边吃着点心说道。 叶凌波听得心头一动,但这事不是她一人能决定的,还得与清澜商议才行。 好在第二天就是樱桃宴,京中不流行赏樱桃花,办这宴的孙家也没有什么好别苑,投长公主所好,索性办在了佛寺,长公主殿下小宴自然是不来的,派了苏女官做代表。 叶凌波连元宵节都没怎么打算,自然不会把樱桃宴当回事,又出去找裴照要消息了。 “偏你刁钻,迎春宴那样的大事不见你,樱桃宴这样的小宴来得起劲。”她上来就嫌弃裴照:“又穿成这个样子,上次过年那身衣裳呢?” “卖了。”裴照也爱逗她。 “你敢?”凌波也是被他逗出来了,反过来取笑他道:“花信宴也不穿得好点,你这样的相貌,也许就被哪家的小姐看中了,招了贵婿了,以后好衣裳就尽有了。” “别家小姐没有这么好眼光,我看还是拜托叶小姐把我收留了吧。”裴照笑眯眯在樱桃树下看她。 凌波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的意思,被他气笑了。 “别在这胡说八道了。消息呢?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崔景煜这几天在干什么呢?没有和卢家来往吧?魏夫人和卢文茵掰了是吧?那她的花信宴想好怎么办没有?卢文茵虽然人坏,还是有点才干的,她不帮忙,魏夫人的宴席不是更完蛋了?” “这不是有你吗?”裴照笑眯眯。 叶凌波如同被刺了一样,警觉地看着他。 “谁跟你说的?” “我猜的。” “不准猜。”叶凌波蛮横得很:“魏夫人和我们家闹成那样,我怎么可能帮她?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呢!我警告你,不准胡说,传出去了,我唯你是问。” “那可不行。”裴照笑着说反话:“我现在整天兵也不练了,营也不巡了,就专心传闲话呢……” 凌波听出他的讽刺,也有些心虚。 到底是个少将军,撇去玩世不恭的外表不说,还是个有大功劳的、极正直的少将军,被自己整天拉着讲些内宅消息,也确实不像话。 “好嘛。那你帮我盯一会儿崔景煜,我下次再设一宴好好招待你,反正你花信宴也不参加,吃不到什么好的,衣服你也够了,对了,那身白色的妆花缎是给你元宵节穿的,平时你可不准穿,听到没有?” “知道了。”裴照伸手攀着樱桃花枝,低着头朝她笑,樱桃花开得这样热闹,簇拥着他的一张脸,却一点不显得女气,总是极清冷,因为他的轮廓生得极好,那鼻子,眉骨,简直是贵气的,冲淡了眉眼的桃花意。对叶凌波笑道:“我不要吃的,也不要衣服,只要小姐陪我去个地方就好了。” “真的?”叶凌波惊讶之余,又有点狐疑:“你别是在想什么坏事吧?” 裴照只是露出受伤的神色来,明明是这么高大的少将军,装起可怜来也这样适合。 叶凌波拿他也没什么办法。 “好嘛,陪你去就是了。”她威胁裴照道:“但你可不准耍什么花样,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裴照顿时就笑了。 不怪凌波有时候也有点惯着她,他像只极漂亮的什么动物,骄矜的孔雀之类,只要顺了他的毛,立刻露出笑容来,是双倍的好看,就像此刻,他弯着眼睛一笑,简直让人目眩神迷,谁能忍住不顺着他走。 何况凌波也并不怕他,她早早看穿他的玩世不恭只是面具,撇去平安坊的事不说,会一直记得鸣沙河的战友的人,又会坏到哪去呢? 于是凌波就跟着他悄悄绕过了这佛寺的庭院。其实凌波也发现了,他对这寺庙熟悉得很,很轻易就绕开了人群,找到竹林中一处偏僻小路,带着凌波拾阶而上,越往上走越幽深。 “这寺庙以前是供京中宗室用的,后来报德寺建成后,这里就不用了,渐渐成了京中世家用的,所以寺中的佛像都还是按宫中内命妇的模样造的。”裴照带着她一路往上走一边说。 其实走路凌波是不怕的,但爬山对于她这样的小姐还是有些累了,爬了一段,她就气喘吁吁起来,皱眉道:“怎么还不到?” “还有半里山路呢。”裴照笑着伸出手来。 凌波自然不可能去握,反而敲了一下他的手,道:“你想得美。” 但再爬了几十阶,裴照就不止是想得美了,凌波爬得实在辛苦,裴照取下随身的佩刀来,把刀鞘伸给凌波来握着,凌波反而骂他:“那我跌一跤跌到刀上,撞死了怎么办?” “那我也只好给小姐赔命了。”裴照笑眯眯。 凌波瞪他一眼,他会意,伸出手来,凌波用手帕垫着手,放在他手中,道:“让人知道,你就等着吧。” “知道了。”裴照微微笑:“竹林里的事,就留在竹林里,一定不让人知道。” 其实裴照还是好体力,凌波走到后面,完全是由他搀着,几乎是提上去的,等爬到竹林之上,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山顶有块巨石,还刻着字,凌波爬山爬得脸通红,凑过去辨认:“什么?霍什么?” 裴照写给她看。 “霍翾?”凌波疑惑:“那是谁?” “是英国公世子。”裴照见她不解,提醒道:“死在白马驿那位。” 凌波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那不是长公主殿下的……” 她抿住唇,不敢再说了。这样的秘事,就算在自己家,也不敢宣之于口的。 英国公府,其实是开国的大功臣,一代英国公霍安国是凌烟阁第三名的重臣,武将的第一名,与大周开国太·祖一起打下这天下,功成身退,封的是英国公,世袭罔替。在重臣中,英国公府算是幸运的,躲过了第一波的鸟尽弓藏,等到了先帝继位,甚至是颇为倚重英国公府的,不然不会下嫁长公主,把第二代的英国公倚为肱骨重臣。甚至是希望英国公府帮着皇家去辖制其他手握兵权的将军的。 谁知道天意弄人,先帝春秋正盛时,龙体却急转直下,四十岁上,就添了头风,又几度吐血……身体一变,帝王的心意也难免要变,皇子虽多,最年长的一个,是当初的太子,如今的官家,当时也不过二十出头。而英国公府人才济济,又把握着兵权。 所以英国公府难逃一抄。 据说原本先帝是想留下英国公世子的,毕竟长公主年轻,霍英祯更小,没有让长公主丧夫的道理。但下面的人会错了意,竟然在白马驿害死了英国公世子霍翾,先帝虽然迁怒右相,到底抄了窦家,但长公主从此与先帝离心,守在英国公府,独居至今,官家对这个妹妹也心存愧疚,处处维护。 凌波没想到在这能看到霍翾的笔迹,一直以来,霍翾都是京中不能提的名字,像沈碧微这样真正的权臣家里倒是能知道些真事,像叶家这样的中等家族,都不过是听故事罢了。 “这气度倒是不错。”凌波是常看清澜练字的人,也能看出字如其人的道理:“看起来朗阔豁达,可惜了……” 裴照却对这个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想也知道,他应该常爬到这上面来,看都看惯了。凌波还认真想评价一番,他已经把凌波转了过来。 凌波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豁然开朗。 明明这山也不高,但位置竟然这样好,山顶可以俯瞰大半个京城,与镇国寺的塔顶遥相望见,京城的无数坊市如同小盒子一般排列得整整齐齐。 “怎么会?”凌波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她反应也快,立刻认了出来:“那是平安坊,那是南城,那是我们家附近的钟楼吗……” 裴照射箭那样好,视力自然比她更好,笑着将她的手拨过来,指向正确的地方:“那才是你们家附近的钟楼。” 凌波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京中闺阁小姐,不像王孙们可以肆意架鹰走马,四处狩猎,就是今天樱桃宴,说是在山寺上,其实也不过是圈出一块地方,让女孩子们在那赏花游玩,外面的世界如何,对她们来说是不开放的。 怪不得男子动不动就豪情万丈把天下视为己任呢,就连她,看了这一幕也觉得心中野心勃勃。 “你看。”她指给裴照看:“那里是南坊不是?如意坊就在那,我想好了,世上事不过衣食住行,绸缎铺子和点心铺子我都有了,客栈不好开,也要路引,和官府打好关系,我家没有男丁,实在麻烦,这一块我就不要了,但韩姐姐说今年忙完了,是想要放两个仆人出来做点生意的,她家的仆人厉害,沈家的权势又足,是可以安排一下,这样南城这一块,我们两家就能做起来,我想着,等柳吉成了婚,放他出来管绸缎铺子,杨娘子年纪大了,也可以放出来了,给她们家在城南买个小院子,一家子过活,胜过做人奴婢。如意坊就给她家管着,杨花留下来做管家娘子,接她母亲的班……” 她说得看似琐碎,其实句句有打算,一个府里的仆人,她分出两派来,各自平衡着。这还不算,还有一派:“对了,刚好林娘子跟着阿措,也没什么事干,我想着把首饰铺子交给她,以后就做阿措的嫁妆,不然燕燕的奶妈和罗娘子也跟她一样懒洋洋的,让林娘子打个样子给她们看,也激励一下她们……” 这份权衡的心思,和朝中的大人们比也差不多了。 她说得野心勃勃,清秀脸上带着光彩,并不是小姐们常见的温柔娴静模样,而是如同一棵挺拔的树,纵使没有繁花似锦,谁又能不被吸引呢。 裴照只笑着看她。 “是,小姐谋划得真好……”他一天到晚像逗小孩一样逗她。 凌波嫌弃地看着他。 “裴照,你少给我来这套。”她认真问他:“你看这京中千家万户,如同棋盘,难道心中真一点波澜没有?凭什么崔景煜封侯拜相,你骑射比他还好,功劳也不比他小,难道没有一点力争上游的想法,诗中怎么写的来着?”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裴照倒懂诗,还替她补充。 “你看看你,文也有,武也有,就算错过了这次封侯,以后力争上游,不也前途无量吗?为什么一直在这混着呢,花信宴你也不去,军中的事你也不争……”叶凌波教训他起来总是气势十足。 裴照只笑着附和,懒洋洋靠在一旁的松树上。 “是是是,小姐教训得对。” 叶凌波有心再说几句,裴照却忽然神色一凛,道:“有人来了。” 叶凌波倒不很慌,毕竟有小柳儿在,倒也不算孤男寡女单独相处,况且花信宴上虽然一起游园的少,但她和裴照在一块,谁也不会往私会的方面想——她这样平常的相貌,裴照却是花信宴上数一数二的俊美青年,多少小姐话里话外打听他呢,怎么会和相貌平平的叶凌波私会?就传出去也没人信的。 但裴照还是挡在了她身前。 真是傻子,叶凌波心里好笑,却没提醒他。这家伙处处反骨,给他的妆花缎他不穿,仍然是寻常青袍,肩宽腰窄,挡得结实,叶凌波站在他身后,闻见他身上微微的草木香。 不速之客爬上来,竟然也是个女孩子声音,还极熟悉:“哎呀,累死我了。” 凌波探头一看,正是燕燕,她身边不是穿着男装的沈碧微是谁?果然阿措告状是对的,燕燕不学好,天天跟着沈碧微到处跑,花信宴也不好好待着了。 “怎么是你?”沈碧微一眼就看见了凌波,见她躲在裴照身后,立刻把裴照打量了一下,神色充满敌意。 这真是王不见王了,叶凌波看着都好笑,京中最不上进的两个人给撞在一起了,偏偏都生得这样漂亮,打一架可不是闹着玩的。 “镇北军?”沈碧微敏锐地看出了裴照身上的战袍。 62 求签 没人比叶凌波更清楚这家伙有多难缠了,她还笑沈云泽被惯坏了,其实她也不遑多让,当初看到阿措都要吃醋的,现在看到凌波和别人玩在一起,还有好话?别看她平时冷冷的什么都不在乎,真算起来,京中的世家小姐,没有比她更骄矜的了。 凌波笑着走出来,去拉她的手。 “好了。”她知道沈碧微这家伙吃软不吃硬,笑着哄她:“这是我朋友,帮了我忙的,你别犯傻了。快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也正巧,偏偏是霍英祯父亲的字,可见沈碧微和霍英祯有缘。她拉着沈碧微去看那石头上的字,这献宝的态度诚恳,沈碧微虽然不知道什么东西,但看态度倒是满意了,裴照却往后一闪身,把两人挡住了。 凌波没想到这家伙还有这一面,立刻瞪他。 “你干什么?”她不解地看着裴照。 裴照看了一眼凌波拉着沈碧微的手。沈碧微其实是高的,但那是在女孩子里,比裴照还是矮了半个头,裴照偏在这点上做文章,越过沈碧微的头顶看了一下山下,笑了。 “山上风大,我要下去了。” “那你下去嘛。”凌波不知道他跟自己交代什么,横竖他这个人整天神出鬼没的,有时候留都留不住,这时候怎么又报备起来。 裴照的脸顿时就冷下来了。 凌波还是第一次看他认真摆脸子,只觉得好笑。但这家伙也许是生得太好看的缘故,平时笑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脸真冷下来的时候,竟然还颇有几分威仪,比沈碧微还吓人。 就说这家伙应该力争上游的,要是弄个侯爷当当,这模样,还挺镇得住场面的。 沈碧微也幼稚得很,立刻就把叶凌波朝她的方向一拉,想要把叶凌波拉到她身后,却拉不动,因为裴照把叶凌波的衣领一拎,就把她拖了回去。 就算叶凌波脾气好,这时候也要生气了。何况她平素在裴照面前就是横惯了的。 “你发什么疯嘛?”她嫌弃地朝裴照道,平时多少过分的话都说了,这次裴照的眼神却一下子就暗下来了,衬着满山翠色,整个人锋利得像剑。 他像是真生气了,也不说话了,立刻转身就走。沈碧微倒是还好,只是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叶凌波,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我还想哼呢!”叶凌波气得把沈碧微的手打了一下,沈碧微反而笑了,十分得意。 叶凌波也不知道她在得意个什么劲,这两个活宝,力争上游是不会的,争这些闲气倒厉害,好在这边已经摆平了,她只得色厉内荏地威胁了一句沈碧微,道:“回去再找你算账。”就转身去追裴照了。 裴照这家伙,走得倒快,叶凌波本来就追不上,叫了两句“裴照”,只见他不搭理,气得捡起路边的石子,来砸了他一下,也没砸中,但他倒是停下来了,仍然是很傲气的样子,头也不回地站在那里。 叶凌波只得疾走几步,追上他去。见他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还抱着手,冷冷地看着自己,顿时气笑了。 “你气什么?我还没生气呢?”她把裴照打了一下,见他还是这副死样子,顿时来气了,道:“说话?不然我不理你了。” 裴照只骄矜地昂着头,这模样倒真像极了一只漂亮的白孔雀。 “我又没有好东西给人看,说什么?” 凌波被这家伙的幼稚逗笑了。 “你几岁了,裴照?燕燕都比你成熟些呢。那块石头又不是你的,我指给人家看看怎么了?这就生气了?” 裴照的反应是立刻转身又走。 凌波只得拉住他。 “好嘛。”她其实也不哄人,今天已经是破例了:“你怪我和沈碧微好,冷落你是吧?你也不想想,我才认识你多久,认识她可是从小至今,你别看她看起来大喇喇的,其实气量可小了,我现在哄完你,还得去哄她呢……” 可见她实在是不会说好话,越说,裴照的脸色越冷。 “那你现在就去好了,别在我这浪费时间了。” 凌波见他这样油盐不进,也来气了,恨不得踹他两脚。 “你发什么疯呢,沈碧微跟我好了十几年了,她还不知道你是帮我忙的人,我这样跟着你跑,不定她回头怎么笑我呢。” “哦,我只是帮你忙的人……”裴照语带讽刺地道。 凌波只觉得他莫名其妙。 “不然呢?”她生气了也是句句锋利:“难不成我们还是通家之好不成?” 裴照立刻转身就走。 长得好看的人,脾气是会大点的。 “等等。”凌波叫住他,见他回过头来,又问道:“你说不用给你东西,只说陪你去个地方就行了,现在算是去完了吧?” 裴照被她气得脸都白了,直接走了,头也不回,把路边的竹子都踢了两脚。 凌波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一问,刁钻得没道理。可能这山顶真的有什么怪诞之处,到了这里,一个个都变得幼稚了。不仅沈碧微和裴照像小孩斗气,连她也幼稚起来,倒像是故意惹裴照生气似的。 怪不得四年前的时候,崔景煜就喜欢逗清澜玩呢。长得太好看的人有时候就像个好玩具,看着他们在自己的逗弄下露出情绪来,确实有种拥有了这玩具的错觉。 凌波自觉自己一点错没有,裴照整天还没少逗她呢,她逗逗裴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 凌波之所以敢在樱桃宴上离场乱跑,也是有缘故的,这次韩月绮来赴宴了。 她如今是全胜之姿,迎春宴上虽然出了事,但不仅没丢脸,还扳回一局,家里又被她整顿得服服帖帖,沈夫人身体不好,也是为了抬举她,一应重大场合,全让她代替自己出场,就比如这次樱桃宴,孙家封了寺庙办宴席,长公主殿下不来,第一炷香就由替长公主出场的苏女官来敬,那第二炷是轮到沈夫人的,自然就到了韩月绮手中。 满殿的女眷看着她,都心生艳慕。 二十四岁的年纪,执掌偌大家业,说是当家主母也不为过,丈夫是探花郎,膝下又有女儿,娘家还那样靠谱,简直是样样圆满。虽然闹了烟柳那一回,但谁家没两个小妾通房,她现在能风风光光站在这里,就是京中少夫人中的头名。 但韩月绮自己心中却有些意兴阑珊。 她倒不是怕清澜担心,她们俩的关系,有什么好瞒的呢?只是清澜如今也自有她的事,如果说韩月绮在少夫人中做主的话,那崔景煜如今就是男客中的领头羊,长公主在的时候,他向长公主禀报,长公主不在,他进来问过苏女官:“外面开宴了,请问苏尚宫女眷几时下山。” 在寺庙中办宴席,固然投了长公主礼佛的缘,但地方狭窄,男客女客只能寺外寺内两处待着,女客离开时男客最好避让,所以才有他这一问。 苏女官自然是交给主家来安排,韩月绮在旁边,看崔景煜全程垂着眼睛说话,看也不看一眼苏女官身后的众人,自然也不会看自己身边的清澜。韩月绮又低下头,看一眼清澜紧握的手,心中叹息。 多可惜,年轻人总觉得自己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浪费,这样的良辰美景,满山的樱桃花开得如同锦屏,却被他们这样虚掷…… “听说永安寺的菩萨灵验得很。怎么只有我们女眷祷告,”韩月绮带着笑意开口:“崔侯爷辛苦了一天,也去求一签吧,不然我们也于心不安呀。” 王少夫人是她万年的副手,立刻接话道:“是呀,听说姻缘签尤其灵呢。” 夫人们顿时都笑了。大家这些天也都看出来了,崔景煜虽然看起来冷心冷性,其实骨子里倒是世家风范,对女眷十分守礼,就是夫人们起哄,他也仍然彬彬有礼,不像魏禹山那个小侯爷,说话句句难听。 “少夫人取笑了。”崔景煜只淡淡道。 “哪是取笑?”韩月绮再加一把火:“难道崔侯爷今年不准备在花信宴上解决终身大事不成?” 崔景煜的目光平静扫过众夫人,不意外地看见叶清澜神色平静地站在韩月绮身后。 她似乎对他的回答漠不关心,甚至有闲心去看菩萨。 “我自然会在今年花信宴为侯府找一位女主人。”崔景煜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尽管早就知道这事,但听到他亲口说出来,夫人们还是都按捺不住地露出喜色。 “那更应该去求一签了。”韩月绮不动声色地道。 四年过去,许多事都变了,但这两人的犟种脾气,却是一点都没变呢。 崔景煜虽然当着众人答应要求签,其实进了佛殿,也什么事都不干,只是安静站在殿内,看着佛前众人供的灯火摇曳。 他早在很多年前就不信佛了。 他现在什么东西都不相信了。 席上的喧闹传来,丝竹之声对他来说是没有效力的,酒色财气也没有,他像是站在跟这世上的东西都隔了一层,他的世界从很久之前就荒芜了,他站在一片旷野中,安静地等着一场大雪落下来。 “侯爷在这站着,怎么不求一支签呢?”韩月绮的声音从内殿门处传来。 她今日是故意要引他来,多半是有一段话要说的。崔景煜知道,她们都有许多话说,叶凌波有,韩月绮有,连燕燕也有。 只有她叶清澜没有。 四年前的退婚也好,四年后的相见也好,她似乎都没有什么话说,她早早划下楚河汉界,为两人写好了结局。 崔景煜平静地看着韩月绮。 “我无所求。”他回答道。 63 旃罗 韩月绮笑了。 “是无所求,还是不敢求呢?” 她也知道崔景煜不会回答她,这人从四年前就是这副死样子了,那时候还多少看点清澜的面子,对她们还算和颜悦色,到如今,直接是不假辞色了。像现在,自己再打两句机锋,只怕他立刻就会走。 所以韩月绮只得笑着问他:“这寺庙以前有个名字,叫作旃罗寺,因为供的是旃罗王,也称旃罗佛,崔侯爷知道他的故事吗?” “不知道。”崔景煜语气生硬。 韩月绮笑着指给他看,满殿神佛中,有一尊黯淡的金色佛像,两眼的颜色不同,座下伏着一只孔雀,手持一枝树叶。 “传说旃罗王原是孔雀王朝的王子,生来富贵,诸般圆满,还有一位天下最美的未婚妻。只是后来父母为奸人所害,王位也被人夺去,他流落到沙漠中,遭受诸多苦难,最终成了土匪,瞎了一只眼睛,却得到了一处尘封的宝藏。于是他回到自己的国家中,在王宫的对面修建了一处宫殿,夜夜笙歌,举办盛大的宴会。醇酒美人,极尽奢华。当年害他的人已经成了国王,他的未婚妻则是成了那人的王后,那人为王后修建了一座高塔,每当他举行宴会的时候,王后的影子就出现在高塔的琉璃窗上,像是在偷偷看他。” 就算是傻子,也听得出韩月绮这故事中的隐喻。 “后来呢?”崔景煜冷冷问她。 “后来国王终于被旃罗王的宴会引诱,偷偷出宫来参加他的宴会,旃罗王于是和他拔剑决斗,斩下他的头颅,当众宣布他王子的身份,打入宫殿之中,复国成功……”韩月绮娓娓道来:“但是当他满心仇恨又是满心期待地登上那座高塔时,却发现,原来塔中关着的他的未婚妻,早就是一具白骨了。他夜夜看到的身影,都是她的尸体,她从来也没有屈服于他的仇人,自然也就没有机会等到他回来。他这么多年的仇恨与期待,原来早就注定要落空了。于是旃罗王从此看破红尘,大彻大悟,立地成佛。佛经中说,这就是旃罗王登塔成佛的故事。” 韩月绮讲完这故事,安静地看着崔景煜,笑了。 “崔侯爷,你看,这人世间的生死离别多么玄妙,爱与恨有时候也只是一线之隔,你是聪明人,又何必执着于过去。不如放下过去,往前走不好么?人生苦短,经不起浪费。” 崔景煜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上过战场的人,杀过的人比她请过的客人都多,怎么会被她的一个小小故事打动。 “既然如此,沈少夫人不如等找到了那具白骨,再来和我说。” 他平静说完,也并没有多看一眼满殿的佛像,就离开了佛殿。外面正是月上西山的时候,月光照了满庭,樱桃花的香味有种惹人厌恶的甜腻感,花树下却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崔景煜有一瞬间以为那是她。 但想也知道,不可能她。 崔叶两家绝交,半月不到,她自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是谁?”崔景煜身边的小厮喝道,崔景煜皱眉阻止了他,军中士兵,难免粗野些,容易冒犯闺阁小姐。 但那道身影已经从樱桃树后现身,崔景煜过目不忘,自然认出她是何家的女儿,似乎叫作何清仪。 “崔侯爷,”她朝崔景煜盈盈一拜:“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 凌波最近诸事不顺。 首先自然是裴照那家伙,不知道谁借给他的胆子,竟然还认真和她生起气来了,凌波让柳吉去看他怎么样了,他也不让柳吉进门,消息倒是给了,就三个字“陈耀卿”,是卢文茵丈夫的名字,这谁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凌波倒是想再问,又怕坐实了裴照的赌气——果然只在乎要消息。其实真说起来,她又不是没道理,两人本来就是因交换消息而开始的,要消息又怎么了? 但她近来不知道为什么英雄气短,对裴照总有些心虚。 第二件事,就是崔景煜。 不知道崔景煜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的。樱桃宴后就是望春宴,办望春宴的李家办了个小跑马宴,在那宴席上,崔景煜竟然是跟何家人一起来的。而且不止何夫人,连何清仪也是一起的。 这下整个京城都炸了,虽然都知道崔景煜的婚事是要在今年花信宴上解决的,但谁也没想到何家下手这么快,元宵节还没到呢,这就攀上了崔景煜了?虽然何清仪才干不错,但相貌并非顶尖,难道是因为何大人如今和兵部关系近,近水楼台先得月? 京中夫人沸腾,还是小事,凌波是真生气了。在她看来,崔景煜怎么都得是清澜的,怎么能和别人走到一起呢? 沈碧微倒看得开,劝她:“算了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崔景煜和清澜姐姐已经这样了,不是你一个人能左右的。” “那我也要管。”凌波嫌弃她道:“你不管就算了,别来泼冷水,上次的账还没和你算呢。” “什么账?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上次樱桃宴和你一起爬山的那个人是谁?看那模样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狐狸精!”沈碧微比她还理直气壮:“躲什么?心虚了是吧,你去哪?” “懒得和你多说,明天就元宵节了,我要早点睡觉,你把你那件昭君套给我送来,我给清澜戴,她就适合这个,毛茸茸的,跟王昭君似的,上次在崔家,把崔景煜眼睛都看直了呢。” 凌波虽然说着这个,其实自己心里也有点后悔:是不是上次在崔家那招行得太险了,虽然断绝了卢婉扬和崔景煜的所有可能,但清澜和崔景煜之间也闹得太僵了。本来她想着,有韩月绮在,手握至少两场花信宴,还没有算上她那一派的王少夫人手上的,怎么都能把崔景煜和清澜撮合好了。 谁知道迎春宴杀出个烟柳来,韩月绮后院起火,虽然摆平了,但也无暇顾及清澜这边了。刚缓过一阵,崔景煜又和何清仪走到一起去了。虽然凌波也知道多半是为了气人,崔景煜这人犟得很,轻易不会变心,只会伤心。但看着也真觉得危险,崔景煜那边还好,要是清澜当了真,那事情可就越走越远了。 也怪她自己,都说一年之际在于春,她光忙着管铺子的事了,也忘了替清澜这边筹谋了。 好在现在还为时不晚,元宵节走百病,是最热闹也最开放的时候,美人竞出,锦障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正是小姐王孙相看的好时候。多少姻缘故事都从这时候起,说起来,当年崔景煜和清澜,还是在元宵节上正式结识的呢。 还有裴照那家伙,也正好在元宵节解决一下,自己都没说什么,他还生上闷气了,真是过分,看自己不狠狠教训他一下呢。 凌波摩拳擦掌,元宵节当天起个大早,先把阿措和燕燕解决了。阿措是不用操心的,穿什么都好看,还怕她太好看,招惹不必要的是非呢,所以凌波只给她准备了一身霞影织金的大袖衫,外面仍然是朱红羽缎面狐肷披风,梳的是京中时新的双翻髻,戴的是红珊瑚头面,点缀全套的金插梳,正与衣裳呼应。和燕燕如同一对双胞胎似的,各有各的好看,阿措风流袅娜,燕燕冰雪可爱,一人提一盏金鱼灯,上面贴的都是金箔,一人跟两个丫鬟,一堆婆子,不怕出什么意外。 安排好两个小的,她专心磨清澜。 本来清澜都是不想去的,用她自己的理由,叫:“你们热闹一会儿就好了,我年年看,也没什么好去的,在家看着灯火,等你们回来也有热汤热饭,多好。” 凌波哪里肯,道:“家里有杨娘子看着呢,她年下打牌打伤了,正好在家里养伤,你留在家里干什么,她们反而歇得不安心,这叫我们杨娘子几时才能赢回来……” 杨娘子被她气得直笑。 “就除夕守夜的时候输了几吊钱,二小姐要说到啥时候嘛……”但她还是厉害的,抱怨完,立刻就跟着凌波劝道:“不过大小姐元宵节真该出去看看才是,就是二小姐她们不需要照看,大小姐跟着散散心也好呀。京中人人都去元宵赏灯,咱们家不去,倒像有什么事似的。” 杨娘子这番话一出来,凌波就在清澜背后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杨娘子自是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十分得意。 什么叫越老越辣,杨娘子这就是。第一句说凌波她们不需要照看,恰恰让清澜想起照看她们的责任。第二句说“倒像有什么事似的”,不是说京中人,说的就是崔景煜。 崔景煜刚和何清仪走得近些,清澜立刻连元宵节都不去了,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果然她劝人劝得又准又狠,清澜也只得犹豫道:“但我今年也没预备去……” “怕什么,有我呢。”凌波立刻招呼小柳儿:“把那件月光衣拿来,我正是照着四年前姐姐那件做的,谁知道我脸不如姐姐白,穿上就是不像话,正好给姐姐穿,不然除了今晚,也没有好穿的日子了。” 64 红线 拿来一看,杨娘子都喝一声彩,所谓月光衣,是京中风俗,元宵节穿白绫袄子,照着月光,正应了诗中说的,“白绫衫照月光殊,走过桥来百病无。再过前门钉触手。一行直得一年娱。”但白色毕竟不是人人都穿着俏丽,而且能做的花样也有限,所以渐渐就不时新了。 但凌波这件月光衣可花了大功夫,用的不是白绫,而是一匹重锦,月光白的锦缎上织着银色的莲花暗纹,通体相连,万字不到头,往榻上一放,照着雪光,锦缎上的光泽都如同流水一般,熠熠生辉,不难想象,照着元宵节的灯光,会有多好看。 裁得也漂亮,做得也漂亮,圆领大袖,袖摆如云,又如流水,扣子都用的上好羊脂玉,下配遍地金的裙子,也是水波纹上开着朵朵荷花,金绣葳蕤,但穿起来只在下摆露出短短一截裙摆,虽是精致,却也含蓄雅致,更显贵气。 清澜立刻皱眉头:“这样好的衣裳,你怎么不留着自己穿。” “饶了我吧,我最近睡都睡不饱,一穿,更显得脸黄,我准备穿翠色呢。”她劝清澜:“你穿吧,我真穿不了,留着也没用,也就元宵节穿穿,别的时候穿,那边院子又要说我在咒叶大人了。” 清澜被她逗笑了。杨娘子也一直劝,清澜只好留下了。 其实凌波还准备了一套极漂亮的珍珠首饰,项链,耳环,还有头面,怕一起拿出来显得预谋太明显了,准备晚上再用,到时候赶鸭子上架,不怕清澜不戴。 她为清澜筹谋,自己倒穿得简单,也是多年的习惯,知道再打扮也就那样,太出挑反而引人注目。长得一般是一回事,让人知道自己努力想变漂亮,更显尴尬。所以并不十分打扮,倒显得豁达。 今日她穿翠色织金的妆花缎大袖衫,说来气人,还是给裴照那家伙做衣裳剩下的呢,凌波虽然会赚钱,自己平日却也挺节俭的,好东西自己都不舍得用,偏偏那家伙不识好人心,还和自己斗气,想想就想揍他。 等到黄昏时候,清澜果然上当。凌波只顾打扮她,自己翻了一些首饰来,都不中用。梳头娘子看着,只当她是别人家那样嫉妒自己姐姐美貌的妹妹,故意不拿出好的来,还拖延时间呢。谁知道到了申正,沈碧微提着灯笼一进门,催道:“快酉时了,你们准备好没有?”凌波一见她,立刻道:“哦,我想起来了,我们家也有套珍珠头面呢。” 有场戏叫一斛珠,凌波这一斛珍珠拿出来,梳头娘子都看愣了。耳环那比大拇指大的珍珠就不说了,最难是一串项链,又圆又大,颗颗均匀,宝光内蕴,放在妆台上,连妆台都照亮了。 清澜再傻也反应过来了:“你干什么准备这么贵的珍珠给我?” “谁说给你的,我预备和月光衣一起穿的,现在衣裳穿不了了,珍珠也只好给你戴了。”凌波理直气壮得很:“快快快,快梳妆,不然来不及了,我自己还没梳呢。” 清澜读圣贤书,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反应却慢,虽然知道不对劲,却琢磨不过来,在催促下,只得由梳头娘子戴上了,梳头娘子插戴完头面,却朝凌波道:“二小姐,有点空。” 她们也看出来了,清澜虽是大小姐,家中贵重东西都是凌波管着的了。 “我说不是给你做的吧,我可着我的头发做的呢,我的头发比你细软,梳不了高髻,像你,梳出来这么一大把,头面都显小了呢。”凌波还抱怨道。 清澜只当她说的是真的,照镜子看了看,道:“那也没什么,空就空吧,不过元宵赏灯而已,太奢靡了也不好。” “那怎么行。”凌波想了想,一指沈碧微:“对了,你不是还送了我个昭君套吗?快给清澜戴上,毛茸茸的,正好,头上就不空了。” 沈碧微看着凌波把清澜骗得团团转,叹为观止。 但凌波这番苦心经营,打扮出来的清澜,真是人人赞叹,梳头娘子都夸:“梳了这么多年的头,从来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小姐,简直是画上走出来的,戏中的美人也不过如此了,二月十九菩萨寿诞,小姐真该去扮观音才是呢。” 凌波怕她们夸得太多,清澜会过意来,连忙打断道:“行了行了,别夸了,不就是要赏钱吗?杨娘子快赏快赏。” 梳头娘子也觉得这人家奇怪,说姐妹感情好,这二小姐连夸大小姐也不让夸,说不好,那一斛珍珠首饰,说是把几间铺子穿在身上都不为过,这也舍得让出来。 清澜也真是有点笨笨的,也是凌波说的道理,漂亮的人,自己在镜中见惯了,是不觉得的。她打扮停当,一起身,别人都好,都是看过的,阿措是第一次见清澜这样盛妆,顿时眼睛都直了。凌波直朝她使眼色,不让夸,怕清澜会过意来。 到了门口,正撞上潘玉蓉也带着叶引璋出门,是精心打扮过的,本来也颇得意,正和叶大人说话,道:“我们家引璋这样的相貌,夫君还不好好给她筹谋呢……” 谁知道叶清澜正这时候带着几姐妹出门,她是姐姐,向来习惯开路,手上提着个兔儿灯,正举高给众人照路,旁边仆妇簇拥着,如同一轮明月落在了叶家的门口,潘玉蓉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叶大人也是见过世面的,看着自己这个大女儿,顿时心情都复杂起来。 叶清澜的才学,心性,乃至容貌人品,他都是清楚的。就算再禽兽心肠的父亲,想到她耽搁到如今二十四岁,都有片刻的愧疚…… 但叶凌波哪里给他说话的机会。 “行了,都让一让吧。”她一个眼色,林娘子她们立刻上来把小姐们和叶大人潘玉蓉隔开,簇拥着她们,就汇入了街上元宵节走百病的人流之中。 元宵节走百病是京中盛事,南城又是官员世家府邸最集中的地方,这时候出门的人最多,夫人领着自家小姐,仆妇簇拥着自家主人,灯笼照得整条街亮如白昼,人流如织,但就算这样,叶家姐妹周围,也自动清出一段距离来。 走在后面的,不敢跟上来,走在前面的,回头看见叶清澜,也自动让路。神色有惊艳、有忌惮、有刮目相看,也有惋惜,有诧异,也有不少夫人,露出追忆的神色。 叶凌波在心里冷笑。 四年前花信宴公认的魁首,跟你们开玩笑的么? 世人庸碌势利,攀高踩低,二十四岁,明明是女子最大放光彩的花信年华,他们却以讹传讹,把叶清澜传成了无人愿娶的过时之人,就算有人靠近,也多半是当年连边都沾不上的货色,不是家中磨死过妻子的,就是品行极差之辈,传多了,更显得行情差了。 其实清澜一直是那个清澜,哪里变过呢? 想到这里,叶凌波心中就杀气四溢。 从崔景煜回京以来,她就一直在筹谋,但与其说是续上这段姻缘,不如说,她要让崔景煜,把这世道欠清澜的还给她。 清澜本就值得一段最好的姻缘,最好的结局。说是他崔景煜被退婚伤透了心,但清澜何尝不是为他拒绝了这世上所有的可能性呢?如果四年前退婚后立即再嫁,不也是多少王孙任由她挑吗? 四年后,清澜仍然未婚,甚至因为这成为了世人眼中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就够说明问题了。 偏偏崔景煜那混蛋,也是笨得出奇,和清澜两个人笨到一处去了,四年了,男未婚女未嫁,这还不够明显吗?偏偏脑子还都转不过弯来,还在这犟着呢,这样大好青春,神仙般的小姐,俊美的将军,正该轰轰烈烈成就一段好姻缘呢,偏他们浪费得起劲! 好在,她叶凌波不是吃素的。 这段红线,续得上也要续,续不上她也要续,她一定守着崔景煜和清澜两个笨人,守着他们讲开了过往,解开了心结,成就了姻缘,开开心心地成了亲,最好还生个犟牛般的小孩子,赶着她叫姨姨,那才叫幸福圆满呢。 65 青鸾 但凌波的主意虽好,到得却早了点。到了一看,就没几个生脸,全是去年花信宴就见过的王孙子弟们。韩月绮倒是到了,知道她们来,远远来接。 凌波立刻悄悄绕到她身边,低声问:“崔景煜呢?” 韩月绮自然也神神秘秘小声告诉她:“说是镇北军酉正才到呢。魏夫人魏元帅都会来,现在还早着呢。” “元宵节还巡营呀。”凌波对镇北军摸得透透的。 元宵节走百病,其实都是在南城墙下的百禧街盘桓,百禧街不到半里,早被各色商贩挤满了,各色灯笼摊、吃食摊、茶水摊,还有专给燕燕她们这些小女孩玩的买瓷兔瓷鹅各色玩具的摊子,光是灯谜摊就有一长排,照得整条街白昼一样。 韩月绮还是厉害,早早包下最好位置的茶楼,就在南城楼下,正对着城门,是整条百禧街最热闹也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她带着家中仆妇下人几十个,大开所有门扇,楼上楼下摆下数十桌,灯火通明,高悬沈家灯笼,预备最好的点心热茶,只招待和她亲善的夫人小姐,何其热闹。 “咱们楼上等。”韩月绮带着她们上楼,倚着楼上的栏杆摆了几张小桌,俯瞰整个百禧街,来了什么人都看得见。叶家姐妹都坐下来,燕燕看见点心,开心地吃起来。 凌波见她这样,知道她是要接手的意思,跟她会心一笑。 “酉正还早得很呢。”她朝韩月绮道:“你陪着清澜,我去找个人。” 沈碧微防她像防贼:“我也去。” “你别添乱了,我干正事呢。”叶凌波见她把脸一垮,笑了:“别气了,你不是一直想教我骑马吗?过两天马球宴,我就让你教我,不好吗?” 沈碧微这才开心点,但也知道她是为裴照在哄自己,立刻又昂着头露出傲慢神色。 “你去吧。你当我不知道你去找谁呢。”她威胁道:“别让我逮到了,把他花花肠子都捏出来呢。” 凌波因为她这句话,一直笑到了裴照家门口。 “小姐。”小柳儿忍不住提醒她。凌波反应过来,连忙收敛了笑容。 裴照那家伙,连小心眼这点也像极了沈碧微,要是笑着去找他,肯定劝不回来。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有点想笑,柳吉去通报,凌波趁机打量了一下周围,这地方离魏夫人的府邸倒近,年前镇北军遣散了大半,留下来的都是将领,都住在这一块。 裴照住的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小得很,不过寻常人家四五口人的样子,跟平头百姓也没区别,门口倒是种着棵柿子树,上面挂着几个经了冬的柿子,萧条得很。 凌波一看这景象又想骂他了,一样是将军,崔景煜现在什么宅院住着,裴照偏窝在这里,真是白瞎那一身的好功夫了。但今天是要顺毛捋的,再说他不争气,只怕又把裴照惹翻了。 柳吉进去通报了,迎着凌波进门。果然裴照这家伙就在家,也果然没穿好衣裳,像是刚练过武的样子,穿了身胡服中衣,浅白色,衬得面色如玉,冠也不戴,用发带简单束发,也好看得跟二郎神似的。看见凌波,招呼也不打一个,坐在院中的石鼓上,自顾自擦他的佩剑。 凌波按捺住想骂他的冲动,走到他旁边。小柳儿笑着打圆场,道:“裴将军,还是咱们家小姐好吧,知道外面元宵节热闹,特地来约你去逛元宵灯会呢,快起来换衣裳吧。” 裴照只当没听见,这人骄矜起来也是真气人,一句话不回,小柳儿顿时就红了脸。 凌波看他这样子就来气,走到他旁边,踢了一下他穿着胡靴的脚,道:“起来。” “我腿断了,起不来。”裴照话也说得气人。 只可惜今天不是过年,不然真的要给他来一下。这人还有脸说别人,自己过节也是什么不吉利的话都敢说。 凌波懒得理他,叫小柳儿:“去,把他那身白色衣裳翻出来。” 柳吉机灵,早就翻了出来,这身妆花缎其实比那身绿色更贵重,但凡绸缎,都是色越浅越贵重,因为浅色藏不住瑕疵,所以除了朱色和紫色之外,浅色的妆花缎衣裳也难做。 仍然是花树流水翎羽纹,但这次不是孔雀,是鸾鸟,做衣裳的人常讲究呼应。先前他那件绿色的,织金绣的是白孔雀,这件白色,绣的却是青色鸾鸟。虽不及清澜的月光衣,也是把半个院子穿在身上了。 偏偏裴照这家伙还不肯穿,小柳儿在旁边捧着衣裳,见他一动不动,为难地看凌波。 凌波又踢他:“起来,把衣服换了,带你看灯去。” “我不去。”裴照抱着手。 凌波嫌弃地“啧”了一声。 “你不去元宵节,在家干什么?看看你这地方,跟猪窝有什么区别。” 其实裴照这家里虽然简单,却也挺整洁的,凌波今天不知怎地,发挥也不如往日了。说他不动,仍然朝力争上游的方向劝道:“你快起来,换衣裳跟我去,元宵节可是大事,你们镇北军的将领都去了,魏侯爷和魏夫人也要去,听说长公主殿下都要来呢。” “那我更不该去了。”裴照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我又上不得高台盘。” 凌波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性子,况且这还是向来对她总是笑眯眯的裴照,劝了两句,见他不听,顿时把眉毛竖起来了。 “我生气了。”她瞪着裴照道:“起来把衣裳换了,听到没有!” 裴照也知道她要被惹翻了,瞥了一眼衣服,像是要起身,又道:“这衣服我穿不了。” “为什么穿不了?这就是给你做的。” “我太高了,穿不了,留着给小矮子穿吧。” 凌波只觉得他莫名其妙。 “什么高子矮子的,你别给我打哑谜。”凌波见他冥顽不灵,忍不住要动手:“你再不起来,我打你了。” 裴照不动,凌波只得把他掐了两下,只不见他动,还要再打,裴照忽然站起来,握住了她的手,平静地看着她。 “你干什么?”被裴照的眼睛一看,她莫名得有点慌,自己也觉得嚣张得太过,到底是个将军,要真生起气来,也不是好惹的。 但裴照却又松开了手,他眼中一丝笑意也无。凌波看着,觉得有些陌生,但她又清晰地知道,这仍然是裴照,甚至比几天前在山上来得更亲近,只是没有来由。 气氛一时有些僵,小柳儿不知看出了什么,忽然道:“小姐,咱们快回去吧,不然等会沈小姐要找过来了。” “什么沈小姐?”裴照忽然接话道。 一整天踢也踢不动,这时候倒知道搭话了。 “沈家的沈碧微沈小姐呀,”小柳儿也一脸疑惑:“裴将军你前两天不是在山上还见过她吗?她和我们小姐最好了,从小一起长大呢,小姐谁都不怕,就是怕她。” “谁怕她了。”凌波嫌弃地道。 但沈碧微对裴照莫名的敌意倒是真的,用她的话说,真让她找到这,不把裴照的花花肠子捏出来才怪呢。 大概凌波强自镇定的样子太好笑,裴照看了她一眼,脸上又露出一个笑容来了。 他像是听到了沈碧微那番威胁一般,笑着问凌波:“沈小姐这么厉害,那我等会去了元宵灯会,她欺负我怎么办呀?” “你这么大个,皮糙肉厚的,谁能欺负得了你。”凌波嫌弃地道,见他松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催促道:“还笑,还不快把衣服换上,再拖下去,还看灯,扫大街都没你的份了。” 裴照这人也怪得很,生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生的,好也不知道是怎么好的,接过衣裳就要换,凌波吓了一跳,直骂他:“你要死啊,在这换,还不进去换了出来。” 她也是好骗,等到裴照笑起来,才意识到他是在逗自己,气得要踢他,裴照轻巧闪过,进去换了出来,顿时照得满室生春。 如果说清澜的端庄是明月的话,那裴照和阿措的这种好看,大概就是日光般耀眼了。偏偏好看的女子多,男子少,所以裴照的相貌更难得,也不知道今晚多少高门贵女都在等他出现呢。 “多谢小姐赐我衣裳穿。”他稍微好点,又开始欠揍,故意凑过来,对着凌波扮小厮。 “你还知道呢?”凌波也确实是容易得意:“今天也亏得是我了,换了别人,谁管你去不去元宵节,让你烂在这里好了。” “是呀是呀。”小柳儿也狗腿地附和:“我们小姐对自己的人最好了,我们跟着我们小姐之后,都一年比一年好了。裴将军不要跟我们小姐斗气,要服她管,她不会害你的。” 裴照只笑眯眯:“这么厉害?那我以后不是归小姐管了?” “你是我的人,自然归我管,就是小柳儿她们斗气,我也要开解她们,教育她们的。”凌波昂着脸道。 “原来我是你的人啊?”裴照朝她笑。 他最近常有这样的姿势,因为比凌波高,所以低下头来,却又是极耐心的姿势,看着她的眼睛笑,也许是桃花眼的缘故,总让人觉得十分温柔。 凌波不愿意接他的话。 “少开玩笑,换好衣裳就出门吧,柳吉,给他盏灯,我们过去百禧街还要半刻钟呢,估计崔景煜他们都到了。” 66 开屏 虽然凌波担心得很,但到了百禧街,其实是刚刚好。韩月绮眼最尖,一眼瞥见,在楼上就倚着栏杆笑道:“嚯,好俊的郎君。” 凌波带着裴照上了楼,惊讶地发现沈家兄妹都在,而且一样地沉着脸。沈云泽探花郎出身,向来也是自矜相貌的,结果被裴照一衬,都黯然失色,脸顿时黑下来。 沈碧微则更幼稚,裴照上来,凌波是让他坐自己身边的,结果沈碧微把灯一放,冷着脸道:“这儿有人了。” 裴照也不生气,笑眯眯的,道:“这位就是沈小姐吧,末将有礼了。” 沈碧微恨不得把他从楼上扔下去,自然没什么好脸色。把裴照上下打量一番,看出他衣裳是凌波家的料子,顿时更不待见他,裴照倒是十分好相处的样子。 凌波懒得管他们,只专心盯楼下,远远看见魏家一行人过来,立刻站了起来,道:“诶,那不是魏夫人吗?”一面朝韩月绮使眼色。 韩月绮哪有不懂的,立刻吩咐韩娘子:“去,请魏夫人上楼来饮茶。” 卢文茵如今和魏家闹翻了,没有人霸住了魏夫人,韩月绮轻轻巧巧就把魏家一家人截了过来,自然也附赠一个崔景煜,凌波想起他和何清仪走得近的事,在心中暗骂混蛋。 但混蛋今日也仍然是英武贵气的年轻侯爷,元宵节日,他难得穿了一身朱红锦袍,虽然仍然是玄色做衬,但凝重又热烈,金银二色绣蟒纹,似乎是御赐的。威武又英俊,把魏禹山衬得跟个小孩子似的。 魏夫人近来好了很多,带着的杨林城女眷们也稍微像话点了,和韩月绮都客客气气的,一行人在楼上坐下,都各自带着自家夫君,成双成对的,凌波看着崔景煜和清澜各自占据栏杆两端,更觉可惜。 韩月绮还是比她稳重点,看了两眼崔景煜,见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清澜,眼神幽深,顿时心中了然。 “侯爷今日好兴致。”她开口先称赞崔景煜:“好在元宵节军营中也是有假的,可以出来赏灯,不然多少小姐都要空等了。” “今日也要巡营,等会就回去了。”崔景煜一点不接话。 韩月绮只好开魏夫人的玩笑,问魏侯爷怎么这样不近人情,元宵节还要巡营,魏夫人也认真辩解,说是灯烛危险,况且将领也都年轻,怕他们在元宵节灯会上盘桓太久不回去,所以要约束他们。 那边崔景煜就脱了空,冷冷站在栏杆边看着楼下。裴照也是坏心眼,还故意逗他:“你看,在对面城墙上和这楼上架三台弩,是不是整条街都守住了?” 崔景煜这时候哪有闲心聊打仗,冷冷瞥他一眼,道:“开屏了?” 裴照只笑眯眯不说话,十分得意地任由他观赏自己身上衣裳,引以为荣的样子。 叶凌波在旁边听着,就有些不耐烦。心想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轮得上清澜和崔景煜说话,但她尊敬韩月绮的手段,所以还按捺得住。 但等到何家人上来时,她可就忍不了了。 何夫人也确实是不容易,可怜天下父母心,何清仪在卢文茵手上吃了大亏,不仅第一宴的梅花宴被抢了风头,后面宫中的差使,长公主殿下要她出绣样,也被卢文茵搅黄了。做母亲的哪有不着急的,所以一看到崔景煜身上的些许希望,立刻就全力以赴了。明知这是韩月绮的地盘,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带着何清仪上来交际,问崔侯爷好。 崔景煜这混蛋也真气人,还认真和她交际起来了,有问有答的。 韩月绮性格端正点,讲的是成王败寇,虽是自己地盘,也不会让何夫人和何清仪难堪。凌波也不是卢文茵那种只朝女孩子下手的人,看到这一幕,索性自下自的猛料。 “清仪妹妹今日的衣裳真好看。”她夸何清仪道:“到底元宵节还是要穿浅色,这件的颜色是叫柳梢月吧?真雅致。” 若论衣裳针线,何清仪是一流水平。她也知道自己是清丽文雅的,所以并不争奇斗艳。这件衣裳又好看,又有巧心。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正应了元宵节的典故,女孩子的巧心,都藏在这些小细节里。 但凌波点破她,却不是为了害人。 何清仪守礼节,也低声回夸道:“是呢。清澜姐姐这件月光衣也真好看,是重锦吧。重锦又叫花城锦,‘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也是好典故。” 而凌波的棋路,也称得上是润物细无声了。 满楼人只有韩月绮一个人听得懂凌波的布置,立刻接话道:“那裴将军身上那件有什么说法没有?” 众人本来也在时不时看裴照,好看的人总是这样,坐在那里,扫过去难免要在他身上停一停,无关情意,纯粹是本能,就连何清仪也不能免俗。听到这话,更加齐齐看他。 凌波就在这时候笑起来。 “这个我也不知道呢。”她笑眯眯道:“但也巧了,裴将军这件衣裳,倒跟我姐姐的像一对似的。” 众人顿时都起哄,元宵节本来也是开禁的时候,一年一度,夫人们这时候最放肆,小姐们也不必太守规矩。韩月绮一马当先,立刻将清澜推过去,清澜挣扎不肯,哪里抵得过众夫人们,到底推了过去,裴照那边也被凌波按着不让跑,两人被推到一起,都是一身白,俏丽的俏丽,俊美的俊美,如同月光下的两棵花树,人人都赞叹:“这真是一对璧人。” 一片起哄中,凌波好整以暇地看着崔景煜站在人群后,脸黑如墨。 从来因爱生妒,总不能只有他气人的份,没有人气他。 清澜本来就端庄守礼,被人这样玩笑,顿时脸通红,也挣扎不开,更显得有趣。不怪她四年前是花信宴的魁首,夫人们最爱取笑的就是这样的女孩子,要像凌波这样的滚刀肉,反而没什么趣味了。 夫人取笑,清澜羞赧,裴照又是这样漂亮的年轻将军,是最好的工具。如女孩子们看完戏,忽然取笑,要把戏中的俏罗成配给对方。这场面看起来,简直不要太热闹。 唯一的不好,是虽然崔景煜被气得脸都黑了,但被凌波推入这居中的裴少将军,脸色也不算太好看呢。 67 元宵 闹了一番,终于到了走百病的时候,女孩子依次下楼,汇入人群中,有结对的,有成群的,也有悄悄约好了相看的人,不远不近地跟着的。百禧街东侧是城墙,西侧是护城河,上面有曲亭水榭,不少人在放河灯,水面漂满了莲花灯,被水冲着,如同满天繁星。 姐姐们都在前面,阿措有意提着灯落后,果然,走不两步,就有个身影跟上来了。 元宵节虽然女孩子自由,但真正放肆的还是那些王孙,成群结队在道边等着,看着各家女孩子,大肆欣赏,有些轻狂的,还敢上来问名字。阿措这样漂亮,自然免不了,连着两家来问,都被林娘子隔开了,第三个还要问,刚开了个口,就被人一把推开了。 “一边去。”魏禹山仍然是那样横行霸道的性格,那人被推得跌了一跤,刚要找他算账,看清是谁,立刻不敢说话,连连赔着罪跑了。 他赶跑别人,自己却也不说话,手上提着条鱼灯,特别大,跟在阿措身边,悄悄借着灯光看阿措,不知道在傻笑什么。 “你看我。”他叫一下阿措,阿措看过去,他把鱼灯一提,鱼灯的下巴忽然张开了,偏偏阿措的金鱼灯小,他把灯往阿措的金鱼灯上一碰,顿时整盏金鱼灯都被他的鱼灯吞下去了。 魏禹山笑着看她:“看,大鱼吃小鱼。” 林娘子都忍不住笑了,阿措看着却一点笑意没有,看了他一眼,又转头走了。 魏禹山见逗不笑她,立刻绕到她前面,倒退着走,认真看她脸上表情。 “怎么了?又生气了?”他认真道歉:“我说错话了?不该吃你的鱼吗?” 阿措只别过眼睛不看他。 “不是。” “那是为什么?谁欺负你了,我帮你去教训他。”魏禹山认真问:“还是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一定弄来给你。” 阿措只是摇头。 “不关你的事。” 她不是傻子,方才在席上,凌波那样努力地想要刺激崔景煜,她都看在眼里。清澜姐姐和崔景煜的事,是凌波姐姐全部的心愿,自然也是她的心愿。 但如果最后都做不成呢? 又如果,因为这个狠狠刺伤了魏禹山呢?或者魏禹山知道了呢?所有的示好,他以为的心有灵犀,他人生第一个元宵节的约会,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纯粹只是为了利用他呢? 但魏禹山显然猜不到这个。 “没事,我带你去散散心就好了。”他看一眼前面的众人,忽然伸出手来,拉住了阿措的手。 少年的手宽大而温暖,带着常年练剑的薄茧,一点也不容挣扎,仿佛也永远不会放开她。 “走,我们去猜灯谜去,我看见那边有套圈的摊子,我玩这个可厉害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套,我们去弄条真正的金鱼来。” 阿措并没有挣扎,她似乎有点自暴自弃的,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在人群里穿梭,隔开那些会挤到自己的人,在糖人摊前买下巨大的糖人,带着自己去套圈的摊子,赢下让人称羡的奖品,得意的十九岁的少将军,耀眼得如同一团火焰,在满街的灯火里对着自己笑,像十岁养过的那条忠诚的小狗,让阿措赢来无数羡慕的眼光。 灯会的最后,魏禹山带着她躲到水榭的亭子上,把奖品摆了一桌子,得意地等待她的表扬。 阿措只是侧过脸,认真地看着他喂金鱼的样子。 “魏禹山,你喜欢我吗?” 他的耳朵迅速地红了。 “当然。”他答得笃定。 “那如果如果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呢?如果你以后觉得我变了呢?如果我骗了你呢?” 魏禹山认真地看着她,他的眼睛亮得如同星辰。 “那我也骗你一次,我们就扯平了。” - 众人逛灯会的时候,凌波在城墙上找到了裴照。 裴将军生气的样子还是这么明显,笑也不笑了,玩笑也不开了,什么妆花缎也不管了,只冷冷往城墙上一靠,看着凌波朝他走过来。 凌波自己也觉得好笑,这才好了多久,又惹翻了。她倒是没事,估计小柳儿都要看笑话呢。 所以她道:“小柳儿,你们在那边等我,我和裴将军说会儿话。” “我没有话要和叶小姐说。”裴照冷冷道。 “是我有话和你说,好吧?”凌波干完一件坏事后往往是脾气最好的时候,提着灯走近裴照身边,还不直奔主题,先问他:“你的灯呢。” “扔了。” 凌波笑了。 她比裴照矮一个头,凑过去看他脸色是比他更方便的,她学着裴照平时逗她的样子凑过去看:“真生气了啊?” 裴照自己显然也对这场景很熟悉,所以更生气了。 凌波笑着用提灯的小木棍戳了戳他的手臂,道:“别生气了嘛,不就是开了一下你和清澜的玩笑吗?我也是没办法嘛,我身边又没有别的人可以用,自然只能用你了,主要也是为了气气崔景煜嘛,你是我的人,自然要帮我的忙的呀……” “你家沈碧微不是在旁边吗?”裴照没好气地道。 “她今天又没穿男装,况且崔景煜也是认得她的。”凌波见他油盐不进,索性学着他平日样子,开始谄媚起来:“主要还是我们裴将军条件太好,生得又好看,又会骑射,又会带兵,当初在望楼下,三箭赢了崔景煜,满京谁不知道,崔景煜如今如日中天,只有你能比得过他嘛,不用你用谁呢?” 裴照仍然昂着头,但脸上的神色,多少是有所松动的。 “只有这些?还有呢?” “还有裴将军是天生的衣架子,这身衣裳本来就是做给裴将军穿的,绝不是为了算计裴将军的。我也是急中生智,看见裴将军穿这身太好看了,忍不住拿来气气崔景煜嘛……” 裴照挑了挑眉毛。 “那你给我‘嗻’一声我就原谅你。” 凌波气得笑了。 “你想得美呢!”她伸手就掐裴照:“本小姐惯坏你了还,不就是拿你开了个玩笑,你还想爬到我头上了?还让我给你‘嗻’一声,你给我‘嗻’一声还差不多,快嗻,不然打死你!快点!” 裴照被她掐得笑起来,笑着躲避,顺手把她的两只手都抓住了,城墙上暗,他的脸却在暗中带着浅白色的光,因为暗,所以更显真实,因为是世人都看不见的一面,这是她一个人才能见到的裴照。 凌波本能得有点慌,尤其是在裴照笑着凑过来的时候。 裴照的脸凑近,高而窄的鼻梁和眉骨,还有那双桃花眼都一瞬间到了眼前,几乎可以闻见他身上的草木香。 “干什么?”凌波的汗都出来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轻声在凌波耳边“嗻”了一声。 偏生他这么会这个,不是凶狠的狼群,是懒洋洋的老虎,和他说话常有种被当作猎物玩弄的感觉,跑也跑不掉,真生气了,他又在地上打个滚,朝你露出肚皮来。 饶是凌波向来厉害,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才像话呢。”凌波色厉内荏地道,抽出手来。 如果不是有点结巴的话,凌波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威严的。 裴照只笑着又去看城墙下面了。其实凌波也知道裴照这个人的底色并不开心,玩世不恭的表面下,暗流汹涌,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常常想要揭开他的表象,碰一碰下面那个真实的裴照。 “大家也都知道是开玩笑的,就你小气。”她又开始刺裴照:“本来叫你来元宵节就是为了出风头的嘛,知道你不喜欢力争上游,但出头总是好事嘛。你生得这样漂亮,老是闷在家里,不是可惜了?今日元宵灯会,满京城的小姐都出来了,或许哪家小姐就看上你了,当个乘龙快婿也是好的。” “你当我是高欢呢。”裴照无奈地道。 “做高欢还不好啊?”凌波笑话中带着真话劝他:“有了权力,才好去做些为国为民的好事呀。” “或许我就是不肯做利国利民的好事呢?”裴照笑着反问她。 “别骗我了,鸣沙河那样的仗你都打了,那种苦都能吃,哪会不愿意为国为民呢?”凌波道:“我知道多半有个缘故。太平盛世,力争上游其实只要走正道就行了,你明明能走,却不愿意走,肯定是有原因的。” 她都激将到这地步,裴照仍然不愿意说,她也没办法了,只好陪他一起去看城墙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其实她和裴照也有像的地方,他们似乎都不属于人群,总是在黑暗的边缘游走,所以常常遇见。就像此刻,他们都觉得下面的万家灯火很好,人人开开心心和和美美,这很好,只是他们却都习惯在黑暗中看着这一切。 “裴照。”凌波忽然叫他的名字。 裴照安静地转过脸来看她,发现她却并没有看自己,而是看着城墙下的人群。她的轮廓清秀,很轻易就在黑暗下变得模糊了,但裴照却记得清楚她脸上每一颗痣的位置。 68 上游 “那天除夕夜,你在我家,你说战争对死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但其实是不一样的。鸣沙河大战是去年十月的事,我一直在想,十月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后面想起来,我在忙着借船从北疆往京中运棉布。我用的是运粮的浅船,一船可以装粮五百石,十条装棉花就是二十万斤,因为要预防棉花吸水翻船。二十万斤棉花到了京城,就有二十万人可以穿上暖和的棉袄。这还是我一家贩的,京中还有无数的布料铺子在做这件事,何况是天下。” “因为你那五千士兵死在鸣沙河,因为你们保住了北疆。京城就有无数人今年能穿上北疆的棉布,天下也有无数人得以过一个暖和的冬天。这里面也有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兄弟姐妹。”她平静地看着裴照:“他们的死并不是毫无价值。输赢有区别,赢了就是不一样。赢了战争的人,国家得以繁荣,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今日你看到的这元宵节的万家灯火,就是你那五千士兵死在鸣沙河的意义。” 她不是清澜,说不出圣贤书上的话,她汲汲营营,勾心斗角,力争上游,相比高贵的世家小姐,她甚至更像个商人。但她自有她的道理,她会用这道理来劝裴照。 但她没想到裴照的回答。 “我知道。”他平静笑着告诉她:“所以我才下令让五千人去填河,只为了给崔景煜拖延半天的时间。” 凌波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知道这后果,他知道这代价,他下令时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死,他会折损自己全部的兵力,而封赏时候不会有他的功劳,因为他的折损,嘉奖的一定是崔景煜。 “况且我也不是为这个消沉的,我自有我的理由。”裴照又道。 凌波自然忍不住地问道:“那是什么理由?” 裴照笑眯眯地朝她眨眼。 “不能告诉你。” 凌波懒得理他,转而去看城墙下的观灯人,这时候正是热闹的时候,人人都提着灯在百禧街上游玩,灯河汇成一条长龙。 说她没技巧,脾气坏,但她也知道自己先伸出手,袒露自己柔软处,引出裴照最深处的话来。是叶夫人教她的道理,燕燕小,不记得了,清澜听得多,不像她,十二岁娘亲去世,刚刚开始懂事,所以她教她的每个道理她都记得,要善待“自己的人”,做能遮风挡雨的主子,要先展露善意,即使这与她的本性相悖,她也努力遵守。 尽管她也知道,很多时候不是这道理,是谁有力量,谁就能赢。迎春宴一场意外,力挽狂澜的不是韩月绮的道理,是忽然来了个睿亲王。叶大人和潘玉蓉也没报应,尽享富贵荣华,在元宵节招摇过市。 “生气了?”裴照又凑过来看她,笑眯眯的,凌波经历过,自然知道他这时候有多开心。 能把人惹翻了,又哄好,会给人极大的成就感,像是捏着对方的喜怒,拥有就带来幸福感,就像她买下如意坊之后,就算一口点心都不吃,也时时觉得香甜。 “你以为我是你,那么小气。”凌波骂他一句,见他只是笑眯眯听着,心中又惆怅起来,忍不住问他。 “裴照,我真不懂你。力量有什么不好呢?在我看来,权势最好,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报自己想报的仇,没有权势,有财富也好。我跟你说过我十二岁时家中的变故,那时候我就发誓,再也不会让我身边的人过这样的日子。”她问裴照:“你看,现在多好,清澜,燕燕,阿措,我能保护我家每个人。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比我厉害得多,你的家人呢?你的抱负呢?” “死光了。”裴照只这一句。 凌波被他气得想笑。 “行了,懒得管你了,走吧,带你下去玩去,别整天待在这黑漆漆的地方,让人看见,还以为你是做贼的呢。” 凌波带着裴照往下走,其实更像是裴照带她,射箭的人眼睛就这样好,凌波的小兔子灯也快烧完了,光暗得很,裴照一手提灯,一手拉着她下城墙。凌波其实怕暗,一点看不清,但跟着他一步步走下去,竟也觉得安心。 其实凌波真没说错他,他天生是适合元宵节这样的盛会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长得好看的人天生就占便宜,听说连官家选臣子也偏向芝兰玉树的。他这样的人只要愿意入世,哪里没有人愿意托他一把呢。 就连百禧街上的小商贩也不例外,裴照见她的灯灭了,去向灯谜摊上的摊主借火,问道:“劳烦,借个火。”摊主是对三十来岁的夫妻,妇人很能干的样子,应着过来,看见他的模样,都顿时一愣。 “郎君的蜡烛要燃尽了,我给郎君换一支吧。”妇人满脸堆笑道,也不管裴照答不答应,径直换了,又笑着赞道:“郎君真是好相貌,是官员家的子弟吧。” 裴照只是淡淡笑,并不回答。 他这人其实不好相处,看似常年慵懒带笑,实则对谁都不上心,是近中远,不像凌波,是远中近,骂完人之后,又认真替人操心。 不过也只有裴照这样的性子,才好配这样的相貌。 百禧街上本来就人多,今日是各家小姐都出门的日子,只带个丫鬟仆妇,就能在外游荡到深夜方回。一年一度难得的盛会,都打扮得俏丽娇艳,整条街上都是年轻小姐和妇人,衣香鬓影,摩肩接踵。裴照这样的相貌,又高,一身妆花缎,如同明月落人间,所过之处,不知道多少小姐夫人都看愣了。有腼腆的,不过回头恋恋不舍,更多的,是仗着今日盛会,悄悄跟在后面,有小家碧玉、家里规矩小的,早推着自家嫂子或者婆子上前,追问“不知郎君是哪家的少爷”。 裴照只是笑着,不说话,也不回头,只拉着凌波走,凌波向来是怕这样的场合的,不似清澜总是落落大方,她更懂人心,但反而畏惧人群。总觉得被人注目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比裴照还局促,几乎是躲在披风雪帽里走的。 也正因为这缘故,几乎没有小姐注意到她,都是注视着裴照。有问名字的,有问家承的,有递灯递香囊的……个个都脸红红的,面带笑意,满面春风。 但小柳儿可就不干了。 “怎么都挤过来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跟着我们干什么?哪有你们这样的!” 但敢跟着俊俏青年追问的,哪里会是腼腆小姐,就是腼腆些,也自有婆子丫鬟来出头,顿时众人都笑了。 “小姐好大的脾气!”“元宵节本来就是男女相看的时候,问个姓名又怎么了?”“公子还没说什么呢,丫鬟先生气了?”“这小丫鬟急了,是不是怕我们看上你家少爷呀?” 小柳儿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凌波见她关心则乱,约束道:“不要起争执,小柳儿。” 偏有耳尖的,立刻听见了:“是姓柳的是吧?”“京中哪有姓柳的官宦家?” 眼看着人越跟越多,把他们一行人直堵在了一处茶楼下,走不回韩月绮包的那家了。裴照只得站定了,将凌波和小柳儿挡在身后,朝着众人淡笑着开口道:“烦请各位小姐……” 谁知道偏这样巧,楼上也正有人在观灯,还是一家子包下了茶楼,带着家中女眷都出来了,光自家小姐就有五六个,还有亲眷家的、玩得好的小姐,二十来个小姐都在楼上看热闹,听见动静往下看,裴照也正往上看了一眼,楼上顿时“哗”地一声炸开了锅。 “是镇北军的少将军。”有眼尖的女孩子立刻认了出来,叫道:“在崔家的封侯宴上赢了崔侯爷的那个。” 顿时楼上的小姐都跑过来倚着栏杆看,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许是没抓住,丢了一枝席上行令的梅花下来,开了个好头,立刻就有人把花朵果子扔下来,这下炸了窝了,楼下也不甘示弱,也有扔扇子的,也有扔手巾香囊的,都赶着叫“少将军”。 “这下真是掷果盈车了。”凌波在后面笑着感慨,多少有点看戏的意思:“楼上是金家吧,也是京中新贵了,再这样下去,不怕没有一个高欢给裴将军做。” 裴照也无奈地笑了。 他倒灵巧,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将军,索性不带小柳儿了,拉着凌波匆匆穿过人群,不管她们怎么搭话,一概不理,路过卖面具的摊上,顺手拿了一张戴上,扔给小贩一锭银锞子,凌波眼尖,看出是宫中庆功宴赏的。 他倒大方,怪不得常年身上花得精光呢。 百禧街虽然不大,倒也被他七绕八绕,把人都甩开了,剩下几个顽固的,等他带着凌波转入一处小巷,躲在巷口的梅花树后,也就追丢了。 “你倒熟悉这里。”凌波笑他:“裴将军逃跑是厉害的。” “刚才在城墙上看熟的。”裴照看一眼外面,见没人追了,也笑着回她:“叶小姐不会不认路吧?” 凌波的回应是踩他一脚。 “真该让她们把裴将军抓走,不怕没有一个贵婿给裴将军当。” 但其实她也知道这是玩笑,敢在街上追着美男子跑的,最多不过小家碧玉,真正的世家,哪怕是刚刚升上来的暴发户金家,女眷也都是矜持的,更可能的是悄悄看中了,托奶妈和姨母去和父母说,让父亲去和裴照的长辈接洽。 上次望楼那三箭后,估计不少人跟镇北军打听过他是谁。裴照从那之后,几乎不在花信宴上露面,估计也是因为这个。 偏偏就有这样不上进的人。 外面的金碧辉煌,鲜花锦簇,正配衬他的好相貌,好功夫,这样的年轻,正适合金殿对策,春风得意。只要稍微一露面,不怕没人传颂他的名字。 但他偏偏不去,宁愿躲在这陋巷里,靠着一株开败了的梅花,和自己在这当世外之人。 裴照也是太了解凌波了,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叶小姐又要劝学了。”虽然带着面具,也听得出他在笑,懒洋洋往梅花树上一靠,道:“饶了我吧,你知道我是烂泥扶不上墙的。” “谁要劝你了。”凌波看一眼他的脸,嫌弃道:“怪模怪样的,丑死了。” 裴照也不恼,笑着把面具往上一推,笑眯眯看她。 要自己是他这样的相貌,还戴面具呢?早就跑到灯楼上去了,要的就是让京城人都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元宵节灯火辉煌,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阿措倒还好,不别扭。沈碧微却也是和他一样,天天衣锦夜行,这样的日子,她也是胡乱穿了一身衣裳,灯也不赏,跑得没影了。 “偏是你们这样的人,就喜欢浪费时光。”她又骂他:“你看崔景煜都不这样,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好处一点没少拿,又封侯,又出风头,今日元宵节也没见他不来……你真不觉得亏的?” “我和他不同。”裴照只是笑:“他是山,我是雨,各有各的路数。” 凌波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两个人不同营。崔景煜是魏帅的得意门生,他的火字营却派系众多。 “他是山字营,你不是火字营吗?哪里又跑出一个雨字营来?” “雨就是水,水火无情,都是一样的。”裴照笑她。 凌波也懒得管他说没说真话了,反正这人的弯弯绕心思都是用来玩笑的,一点也不肯用到正道上。 “你说你,这么爱打字谜,怎么不去猜灯谜呢?” “我不爱猜灯谜。” “那你喜欢干什么?”凌波也被挤得可怜,现在才有空整理自己身上的披风系带。正在认真把结拆了重打一个呢,听见裴照笑着道:“我就喜欢这样,和叶小姐躲在巷子里打字谜。” 凌波也习惯他这时不时的一句了,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如同佩戴了香囊一样,他随时撩拨一句是天性,你当了真,那就尴尬了。 “我也懒得管你了,横竖你这人也是分不清好歹的,也不知道我整天替你操什么心,我自己家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我知道叶小姐为什么整天为我操心。”裴照忽然笑着道。 “为什么?”凌波嫌弃地看他一眼。 其实她也是明知故问,知道裴照就算说不出“我知道叶小姐是为我好”之类的话,也会开个玩笑说“因为我是叶小姐的人”。 谁知道裴照道:“叶小姐不过是想要我的消息罢了。” 凌波气得直想踢他。 “我算是白认得你了。当我缺你这点消息呢!”凌波一面骂,一面要打他。偏偏裴照把她的兔子灯挂在梅树上,灯光映在他眼中,满眼笑意如同江南春水,凌波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看着自己笑。 凌波想起来了,这话也是她那天在山上的原话。 真是记仇的混蛋。 “你就知道记仇了。”凌波骂他:“我当初说这话,也是为了让你力争上游……” 裴照也不说什么,只把脸侧过来,凌波正骂人,被他忽然凑近吓了一跳。 “干什么?” 裴照指指自己的耳朵,见凌波不解,转过脸来朝她笑:“瞧,耳朵都起茧了。” 69 澄明 凌波气坏了,更要揍他,他轻巧躲过,和凌波在梅树下追了两圈,见凌波追不上,还气喘吁吁,又停下来等她,看着她笑。 “叶小姐这么喜欢力争上游,怎么自己也不去看灯呢?”他弯着眼睛问。 明知故问的话,都是想要某个答案的,就像刚刚凌波问他的一样,可惜叶小姐正喘着气,意识不到这点。 “你以为我不想呢,要是我有你或者碧微的条件,我早去了。”她自觉这个回答坦诚得很,但裴照又把他那张破狐狸脸往下一沉,不甚满意的样子。 真是惯着他了。 凌波一面在心里骂他,一面很没出息地继续往下说道:“其实去年有这么一次,我辛苦张罗一场,结果那人仍然看中卢婉扬。我已经做好最好的不归我的准备,但中等的也还是一上来就喜欢漂亮的。从那之后我就看淡了。花信宴不是我的事,我出色的不过是才干罢了。也许以后嫁个废物点心替他理家业,也许给人当后娘呢。” 其实今年前些天她还试了一次呢,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敢跟裴照说。 她只是自顾自地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早看破了,花信宴也好,元宵节也好,都不关我的事,没人会因为我会管家喜欢我的。” 明明是非常丧气的话,她说话时却偏昂着头,像一只高傲的鹤。 “谁说的。”裴照仍低头看她:“会有人喜欢你的。” 凌波自嘲地笑了:“比如谁?” “比如我。” 说没有惊讶,是骗人的,凌波有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心都停跳了,但她是聪明人,很快就缓了过来,一点也没有被骗到,自然也没有小尾巴给裴照抓。 她甚至努力抬起头看了裴照一眼。 “别开这种玩笑。”她道:“留着你的玩笑跟别的小姐开吧,对我用是浪费,我不是你的目标。” 她也知道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也难怪裴照不说话了。 他也是越来越难缠了,动不动就生气,不过长得好看的人是会容易被惯坏一点的。 凌波在心里叹了口气,见他不说话,只是安静看着自己,又有些愧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最近面对他这些愧疚到底从何而来,仿佛心软得跟面团似的,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先在这为缓和气氛说出两车话了。 好在裴照的圆领袍是联珠扣的,玉石的扣子易滑,是通病了,给了她找话的机会。 “怎么连个扣子也扣不好。”她见裴照一动不动,道:“过来。” 给他系个扣子,就算示好了。沈碧微生气的时候她也这样,是最原始的示好方式,跟端茶倒水没区别。 裴照果然就上当,走过来两步,恰好从树荫下走到月光里。低着头任由她摆弄,有种打理庙中神像的错觉。但他不是神像,是个活人。凌波抬手给他系扣子,偏偏玉石做的扣子又滑,两个扣子只找着一个,剩下一个怎么都找不到,妆花缎上面的绣花又硬,手心都是汗,凑得近,仿佛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凌波正努力摆弄扣子,他忽然低下头来,凑近她的脸颊。 他是闻了一下她的头发,但凌波却吓得一弹,本能地反手一下,正打在他脸上。 这看起来像她打了裴照一耳光。 她自己也觉得这下无从解释了。从来是裴照胡乱行事,她总是沉着冷静,控制着一切的那个。怎么忽然发疯打起人来。 月光澄明,她脸上发烧,心中却忽然也一片澄明,如醍醐灌顶。 她怕裴照。 这几天莫名的愧疚,心软,却又一直去找他,还有莫名其妙地对裴照的玩笑开始惊慌,还有如今这惊弓之鸟般的反应,甚至还打起人来。 因为她怕裴照。 裴照还是那个裴照,她却不是那个她了。 她受不了裴照的玩笑,不是因为怕裴照喜欢她,是因为她喜欢裴照。所以对他心软,怕他靠近,因为怕他看出端倪,所以才恼羞成怒。正应了沈碧微的警告,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她动了心,所以处处是破绽。 想通这一切,她反而平静下来,见裴照仍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又无奈地叹息起来。 总是这样的,明明干坏事的是他们,还老一副比谁都委屈的样子。 但凌波也只能哄他。 “好嘛,对不住了,谁让你忽然凑过来,跟小狗似的。”她努力用玩笑的口吻道:“我还以为你要非礼我呢,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裴照道。 “什么?”凌波以为自己听错了。 裴照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来。 远处的百禧街喧哗得如同沸腾的海,元宵节的灯光映得京城的夜空都是极淡的灰白色。但那都不关他们的事了,这处小巷子里,昏暗的月光中,裴照的手心里,躺着凌波迟迟找不到的那粒扣子。 裴照站在月光下,如一只漂亮的白孔雀,却又化成了人的模样,带着青年将军的英武,如同一场每个少女都会沉迷的幻梦。 他说:“我喜欢你,所以我想让你给我系扣子,踮起脚主动靠近我。” 他说:“我就是故意的。” - 凌波落荒而逃。 戏曲里也没有这样的故事,永远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书生上京遇到的小姐永远是倾城之色,将军救下的孤女也该是花容月貌,就连和主角打趣的丫鬟,也该是娇俏可人。 她做惯了续红线的配角,当然有大段唱段,也有精巧谋划,到最后送入洞房时,也该有她在人堆里祝贺的戏码。 但今日怎么就轮到她。 她像是毫无准备被推上台去,只得落荒而逃。在街上正遇见焦急找她的小柳儿,带着杨娘子,看见她,连忙过来,气哼哼道:“都怪裴将军,把小姐带得不见了,我们一番好找呢。” “今天就不该跟他出来,在一起就是惹祸。”凌波心神不定地道。 “那倒不至于。”连杨娘子都笑:“今日元宵节,多少人出来相看呢。就是两个人走一走,也没什么,有下人跟着就行。” “小姐怎么和大小姐一样声口了。”小柳儿立刻察觉了。 凌波知道自己又判错情况,杨娘子和小柳儿不知道内里情况,自然觉得他们俩坦坦荡荡。 是她做贼心虚。 也许他也是看破她的慌乱,所以故意将计就计,开这玩笑呢,说不定此刻正在那巷子里等着她醒悟过来,回去找他算账呢。 但她跑走的时候,他只安静站在那里,似乎对这结果并不意外。 那他今日怎么回去呢,他那院子,又没下人,又没朋友,孤零零的,还是这样的节庆时刻…… 凌波惊醒过来,气得在心里啐自己两口。 刚刚还说呢,偏偏这样没出息,又心疼起他来了。他那样的人,又高又大的,不过长了张漂亮面孔而已,凌波被他拉住手的时候就发现了,手都比凌波大一号,推开人群跟刀分水似的。而且还是个少将军,一箭估计都能射死老虎呢,也就自己犯蠢,还整日心疼他呢。 而且他还打自己的主意呢! 想到这里,凌波不由得硬起心来,灯也不赏了,带着一众下人早早回了府中。偏偏府中今日也炸供,小柳儿也是没出息的,还问她:“小姐,我看家里今天的黄鱼炸得挺好的,要不要给裴将军送一些去呀,上次送的他什么都不吃,就吃了点鲥鱼。” “不送。”凌波嫌弃道:“他不吃就饿死他算了,当谁惯着他呢。” 小柳儿碰了个钉子,饶是她从小跟着凌波,对自家小姐了如指掌,也不明白自家小姐这是怎么了。难道又跟裴将军吵架了?但也不至于呀。 自家小姐的脾气,她是清楚的,样样都好,只有个小爱好,最喜欢漂亮的东西,漂亮的人。虞家表小姐一来,小柳儿就知道,自家小姐一定会和她玩得好的。沈家小姐也是,这么多年了,和自家小姐磕磕碰碰没少过,自家小姐也没真动过气,除了知道她的心正之外,还因为她实在生得好看。 用自家小姐的话说,看着她那张脸,犯了错之后过来嬉皮笑脸讨好几句,就什么气都没了。 裴将军自然也是一样的,相貌是没得说,脾气也正,平安坊那件事之后,连自己哥哥柳吉都对他心悦诚服,小姐虽然表面精明,其实骨子里对好人是最容忍的。 想到这,小柳儿也放下心来。 反正自家小姐和裴将军是吵不散的。 小柳儿这边心安,凌波那边却有点心乱如麻。 她活了十九岁,鲜少有这样无措的时刻,哪怕是七年前,也只是愤怒和不甘,并没有现在这种迷失感。那时候是如同站在雪原上般孤立无援,知道要跋涉过一段极艰难的日子,但至少知道方向在哪。 此刻才真是晕头转向。 那感觉像大病一场之后,做什么都不安心。又像是快要生病了,隐隐觉得自己不对劲,但也毫无办法。连平素最擅长的管家也无法让她安心了,拿起账本来看,看了半天,一行也没看进去,出神倒是出了半天。 凌波自己也觉得这样没出息。要是被人看出来,更丢人。 怪不得戏中演小姐思春,都是围着满场团团转呢。打比喻,把自己比作鸟比作花,又怕人知道,又怕事情起变化,唱个没完,反正就是一件正事都不干。 好在外面很快热闹起来,是清澜回来了。 她见到凌波先回来了,也吓一跳,凌波终于有机会转移一下注意力,马上问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为什么不在外面好好玩玩?韩姐姐呢?” “沈云泽催着她回去,不成样子,碧微骂了他两句,月绮就回去了。”清澜换着衣裳,慢悠悠地道:“我看外面吵得很,就回来了。” 凌波仍不放弃:“那他们呢,魏夫人呢?阿措呢?” “阿措和燕燕出去玩了,我怕她们拘束,就让林娘子好好跟着她们,给了两人一人一袋钱,让她们玩去了。”清澜想起来,嘱咐道:“春鸣,你出去告诉一声,让林娘子不要给她们买太多吃的,外面吃的不干净。燕燕前几天闹肚子刚好,阿措身体也弱。就说是我说的。” 春鸣答应着出去了。 “燕燕哪里是闹肚子,就是年下吃太多了,撑的。”凌波顺手接过春鸣的手,替她解衣裳,偏偏清澜这件月光衣上领口也绣了云纹,摸上去质感简直太熟悉,凌波指尖像被烫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脸红如霞。 “怎么了?”清澜对两个妹妹向来了如指掌,看出异常,伸手摸摸她的脸颊:“脸怎么这么红,别是着凉了吧?” “不相干,我穿得挺暖和的呢。”就是不暖和,有裴照那混蛋在前面挡着,也够了,凌波这才回忆起在城墙上的时候,他往后一点站在自己身侧,原来是替自己挡风呢。 偏他会在这些小处做功夫,可见是惯犯了。不知道以前是跟哪个小姐相处学会的呢。 凌波一阵阵出神,好在清澜只当她是受了寒,连忙自己衣裳也不换了,先安置凌波要紧,把她衣裳换了,换上暖和轻软的小袄,又亲自布置好熏笼,让小柳儿抱来被子,让凌波睡在上面,灌好汤婆子给她抱着,又让厨房做姜汤。 凌波正好安安静静当个二小姐,任由她安排。 清澜安排一波,又伸手探探她额头,她的手又温暖又修长,跟暖玉似的,弯下腰来看凌波的情况,影子落在凌波身上,这场景像极小时候,凌波顿时觉得心中一阵软弱,不由得把脸贴在了她手掌里。 “凌波这是怎么了?”清澜向来是最惯着她的,摸摸她额头道:“别是真病了。” “你陪我一会儿。”凌波低声道。 70 喜欢 清澜哪有不答应的,真就坐下来,但凌波却掀开被子道:“你陪我睡一会儿。” 清澜笑了,但见她执着,也只得笑道:“好。”真就换了衣裳,也上来睡着,替她掖掖被子,笑着逗她道:“瞧我们凌波,成小孩子了。” 凌波只闭着眼睛,清澜虽然笑她,其实也担心,见小柳儿端了姜汤进来,朝她嘘了一下,小柳儿也会意,悄悄出去了,放下帐帘,暖阁一下子暗下来。清澜自己却坐起来,借着灯笼的光,把姜汤端过来喂给凌波。 清澜本来就像叶夫人,在暗中看的时候,侧脸简直和娘是一模一样的。 凌波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地软弱起来,混账裴照,今日真是栽在他手里了。自己何曾这样没出息过,以前燕燕想娘想得半夜直哭的时候,还是自己安慰她呢。 “慢点喝。”清澜认真哄她:“喝完了就躺着,但别睡,现在睡了,晚上怕醒过来,对身体就更不好了。” “现在就是晚上了。”凌波固执道。 清澜也拿她没办法,看着她喝了汤,陪着她躺下来,怕她睡着了,故意找话来和她说:“今年元宵节倒不错,挺热闹的。” “不错你怎么那么早回来。”凌波就算这时候,也敏锐得吓人:“都怪崔景煜,一定是他又跟何清仪说话了,真混账,迟早要治他一治才好。” 清澜被她逗笑了。 “我们早没什么事了,他要和谁说话都是应该的,治他干什么。”她总是这样平静。 但凌波不信这个。 “那你呢,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了吗?”她立刻问道。 要是清澜说不喜欢了,那她一定追着道:“那为什么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喜欢新的人呢,明明四年前还那么多人来提亲呢。” 但清澜是不说谎的人。 她只是忽然安静下来,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如果是以前,凌波一定乘胜追击,问出许多跟力争上游有关的话题来,但今日也许真是被裴照那混蛋弄栽了,她最关心的,竟然不是清澜未来的幸福,而是别的事。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道,她甚至转过脸去看着清澜的眼睛:“姐姐。” 这一刻世界忽然变得很简单,她不再是叶家威风凛凛机关算尽的二小姐,而只是叶凌波,在一间昏暗的暖阁里,和自己的姐姐躺在床上,问她一个世上的妹妹都会问的问题。 而清澜也垂着眼睛回答了她。 “太久了,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她回答凌波这问题的时候这样慢,字斟句酌的,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一粒珍珠,要剖开她的心口才能拿出来:“只记得是很快乐的,轻飘飘的,但又有点乱……” “是心乱吗?”凌波问她。 “心倒不乱,反而像定下来了一样。”她终于想到一个恰当的比喻:“你还记得那年娘带我们回江南,坐船采莲花吗?” “记得的。” 清澜的脸躺在枕头上,月光和雪光一齐照在她脸上,她像一座玉石雕成的观音相。 “那天娘带我们采莲花,坐的是小船,燕燕没去,只有我们三个人,还有两个船娘。我们喝醉了,娘说让我们歇一会儿,我们就躺在船上,船娘把一块石头捆在绳子上,扔下了水,船就下了锚……”她微微闭着眼睛,道:“喜欢一个人,就像那种感觉,是下了锚的船,你躺在船上,水流推着船任意东西,并不受你的控制。但你却很安心,因为知道不管怎么漂,船锚总定在那里。” 下了锚的船,凌波抿着唇,在心里认真琢磨这比喻,不知道是忽然点醒哪里,心中豁然开朗。 有几次深夜,清澜去了沈家陪韩月绮,燕燕和阿措已经睡着了,她一个人看着账本,思索着接下来如何走,如何续红线,不知道为什么,思绪总是绕到裴照身上。她以为是因为要问他要消息,原来不是。 就好像今晚在韩月绮包下的茶楼上,她一直想着,等会要去找裴照,把他叫来观灯。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确切的好处,她自己也不知道。甚至很多时候,说起话来的时候,她甚至不记得是要去找裴照的,只是隐隐觉得有一件很开心的事等着自己去做,那感觉像小时候知道明天要下第一场雪,半夜的时候半梦半醒,早上起来的时候,第一眼就去看窗外的雪光。 裴照于她,就是窗外的那抹雪光,小时候过年藏在盒子里最后的那块糖果,无人知晓的秘密。这偌大的京城,这京城中的芸芸众生,似乎都是以他为中心,凌波无论怎么想,都如同漂着的船一般,总是围绕在他身边。 原来自己是这样中的招。 凌波躺在枕头上,只觉得水波一阵阵涌上来,甚至有点晕眩。 “是不是也像喝醉了酒呢?”她认真问清澜。 清澜也认真想了一下。 她向来不似凌波思维敏捷,由一能推三,还以为凌波是想起那天在船上喝醉酒的事呢。 “像,但也不像。”清澜认真形容道:“小时候我老以为云是棉花一样的东西,可以踩上去。喜欢一个人就像那样,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像深一脚软一脚地踩在云里的感觉,生活得不太实在,有点轻飘飘的,有时候甚至想要跳起来,有时候又忍不住想笑。确实也跟喝醉有点像,但始终是清醒的。” “清醒地沉沦。”凌波总结道。 清澜点点头。 “其实自己心里是知道的,有时候看到跟他的名字像的字也很慌,但有时候又忍不住写他的名字……” 凌波这时候也不忘续红线。 “怪不得我那时候在一件花样子上看到墨涂了几个名字呢,三个字三个字的,原来是崔景煜呀。” 清澜被逮个正着,立刻不管凌波怎么问都不说话了。 其实夜色也深了,凌波也说累了,也可能是姜汤喝的,心中似乎有暖意一阵阵涌上来。 她没骗清澜,其实真的像喝醉了酒,躺在床上,仍然觉得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那情意像水波一阵阵涌上来。 裴照,光提到这两个字就一阵阵胆怯。他现在在哪里呢?大概又回到他那个破院子,练他的破剑去了。他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没出息,也不知道他闯下了多大的祸。 叶凌波怎么能是被人喜欢的人呢。叶凌波更适合被人畏惧,被人提防,成为京中夫人小姐都忌惮的名字,传颂她的事迹,不认宠妾灭妻的父亲,又从苛刻的后母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有仇必报,却又手眼通天,京中的小道消息不知怎么就到了她手里。 叶凌波当然也被人依靠,被人仰望,梧桐院里数百的下人,内院的管家娘子、丫鬟、婆子,几个已经退下去在家含饴弄孙的老奶娘,外院的管家、门房、小厮,铺子里的掌柜、伙计,乃至于运河上雇着的几艘船,都仰赖着她生活。清澜的姻缘,阿措和燕燕的未来,也都在她的计划中。 人人都知道她可靠,永远理智,永远寻求最经济的解决方法,时刻力争上游,就算这让她显得过于世俗,也在所不惜。 风雅,那是沈碧微的事,正直宽容,那是清澜的事,她只管最大的收益,最高的地位,所有人的决定也许都各有道理,但叶凌波的永远最划算。 就连韩月绮,后院起火的时候,也能安心放下清澜的事,因为知道凌波总不会让自己姐姐吃亏。 何况她生得也并不漂亮,从来也没有人喜欢她,只有夸她厉害,夸她聪明,但就算前途未卜的士子,也仍然会越过她去看中阿措。 偏偏是裴照。 书上说吹尽狂沙始到金,其实金子哪里怕被埋没呢,稍微露一露面就光芒照人。崔景煜的侯位再尊贵又如何,望楼下他射上三箭,就让满京的世家小姐都记住了这张脸。 但他偏偏这样沉沦。 凌波改变不了他,她知道,反而是她自己,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针,藏身在砖缝中也没办法,仍然被他一点点引了过去。 真是引火烧身。 凌波闭上眼,仍然感觉巷子里的一幕就在眼前,裴照的脸如同烧红的铁,是握在她手中无处安放的东西,羊皮一碰也一个烙印,她像扔进火中的丝绸,无措地在被子里蜷缩起来。 他说喜欢她,而她也知道是真的。 真要命。 怎么会是裴照呢,他漂亮得像一条银龙,是传说中才有的生物,凌波像个误闯入神话的樵夫,她上山只为打一担柴,却无意间闯入他的领地。 他看见她,凝视她,却也垂涎她,这对她已经太多,她甚至像每个十九岁的闺阁小姐一样羞怯起来,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怕他。 因为他喜欢她。 她有女子的自觉,被他的目光注视,本能地觉得危险。因为知道男子的喜欢多半带着侵略,就像他承认,他就是故意扯下自己的扣子,引她上钩。她踮着脚靠近他的时候,他也在端详她的脸。 那过去的每一次注视,每一次安静的端详,自己在城墙上大发议论的时候他看着自己,在想着什么呢…… 听着多自作多情,相貌平平的叶凌波,不敢靠近裴照,因为觉得危险。这像个自恋的误会,是她自己都会觉得尴尬的那种…… 但他承认。 他甚至知道自己也是喜欢他的。这甚至无关自己的表现,谁会不喜欢裴照呢?他在望楼下射那三箭的时候,连卢婉扬都有一瞬间的心猿意马。这无关喜好,就是本能。就像沈碧微从来不担心谁不愿意娶自己,因为只有她不愿嫁的份。 就像裴照那天生笑意中带着疏远的态度,因为见惯了这世人对他的渴求。这才是她那句问话的答案,生得这么好看是什么感觉?就如同怀抱价值连城的宝藏穿行在闹市,知道人人都会迎上来。 而他喜欢她。 当然也许只是一时,也许只是错觉,因为没人和他聊起鸣沙河。也许他只是觉得自己用力的模样很好笑…… 但那扣子就躺在他手中。 如果自己当时不是反手打了他一下,事态会如何发展呢?当然凌波知道他还是会守礼,但戏中的小生也常常很守礼,事情还是一步步无可挽回地走下去。她渐渐做不成叶家的叶凌波,唱不成扬眉吐气报仇雪恨的戏码,只能做成双成对的蝴蝶。 而她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71 诰命 凌波睡了一觉,醒来就好了许多。 她偶尔脱空一天,家里还是不会乱的,阿措和燕燕有林娘子照看,带了回来,清澜也安排了夜宵和早膳,还留了桂花元宵给凌波早上尝一尝。 但她也只会脱空一天。 一觉醒来,她仍然是无坚不摧的叶凌波,昨夜的小小软弱似乎只是她的错觉。她没有生病,也不会生病,多病的美人,那是别人的事,她只会做她无坚不摧的叶凌波,如同顽石一般,谁也打不倒越不过,但又随时预备给家人依靠。 她正月十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韩月绮复盘昨夜的失败,怎么会走脱了到手的崔景煜,明明清澜已经漂亮得像观音。 韩月绮也觉得遗憾。 “怪我。”她一面给凌波让茶点一面扼腕:“昨晚清澜是真好看,听说有几家人都动心了,还托人打听清澜为什么未嫁呢。” “问我们干什么,去问崔景煜呀。最好让他急一急才好呢。”凌波饮着茶道:“对了,昨晚你们怎么早早回去了,清澜还说碧微骂了她哥哥呢。” 韩月绮只是垂着眼睛,看不出喜怒。 “他发疯,小姐元宵节都常有深夜回去的,我是夫人,他还管起我来了。碧微嘲讽了他两句,他就发脾气了,不用理。”她淡淡道:“熬过后天就好了。” “不是今天吗?都过完元宵了,翰林院还不上值?” “你没听说?后天陈家的菜花宴,就在他们家的流水别苑办,陈大人最近有件差使办得好,官家到时候会来一趟,虽然不与我们相干,也不用预备礼服,但陈家却指着这事一雪前耻呢。我们家也要去赴宴,所以他过了后天再回翰林院。”韩月绮有点惊讶:“你不是向来消息灵通,怎么不知道这事?” 凌波怎么好意思说是这几天色令智昏了,只是打哈哈过去了。暗自更加坚定了决心,无论如何最近都不能理睬裴照了,要干正事。 好在很快她也没有闲心去想裴照的事了。 - 正月十六,京中爆发一件大事。 陈家东窗事发。 其实与其说是东窗事发,不如说是见效了。事情出来时,其实叶家姐妹包括韩月绮都不惊讶,甚至京中夫人也并不觉得意外,真正惊讶的,只有魏夫人和她那群杨林城的女眷。 自从镇北军回京以来,各方势力纷纷下场,明眼人都看得出官家是有意收回镇北军的兵权的,不仅将数万士兵都解甲归田,只留下精锐的几营士兵,编入京城卫戍军中,与其说是安置士兵,不如说是安置这些将领。魏禹山就在卫戍军中找到了一个虚衔。 鸟尽弓藏当然不至于,刚立下大功,况且魏帅也向来谦逊谨慎,从来没有骄横之举,也并没有扶持家族中人,连亲儿子魏禹山也不怎么栽培。封侯之后,魏夫人在京郊买庄园,置田地,兵部有人一本参奏,保魏帅出任大司马,多少有点捧杀的意思,魏帅却也看出来了,上旨请辞,反而是官家连忙赐下封侯的封号,连封他们师徒二人,满是安抚之意。 但镇北军总归是要拆的。 大人们在朝堂上干活,女眷也在私下干活,沈大人作为官家心腹,自然是一力与魏家对峙,不曾有往来。和平郡王爷都跟镇北军火字营的景侯爷走得很近,大肆拉拢他来对抗魏家。新贵的陈大人家却似乎落了后,只好和魏家走近了。 卢文茵作为陈家的少夫人,女眷交际的主力军,上来就和魏夫人走到了一起,更坐实了陈大人这次是要成为官家和魏家之间的传话筒,虽然因为叶凌波和陈梦柳的事,以及在迎春宴上的事,魏夫人都有点过于帮理不帮亲,导致和卢文茵的关系紧张了许多,但谁也没料到这一步。 消息最开始是从吴家传出来的,吴家本来是个中下流的世家,花信宴都排不上前百名的,自然也没有什么新鲜消息。但这次却近水楼台,因为魏夫人买下的府邸就在他家旁边。 先是吴夫人家的婆子和丫鬟议论,京中的婆子流动性尤其大,不仅常有换主家的,就是家生的婆子,私下也是许多往来,不管是打牌还是饮酒闲话,消息都是流通的。所以中午消息一出来,凌波就知道了。 然后才是吴夫人,按捺不住,下午就坐着轿子回了娘家,把这个消息和娘家姑嫂以及玩得好的几个夫人好好说了一通,顿时就传开了。 花信宴正是夫人们一年中最得闲的时候,年前还好些,因为要预备过年,还有事忙,等到元宵节结束,正摩拳擦掌准备花信宴呢,偏偏这时候爆出这么惊天的消息,哪有不传的。顿时一天就传遍了,满京都知道了。 据吴夫人的说法,她是亲眼见到的,说卢文茵被魏夫人轰出门去,这还不算,魏珊瑚还带着几个杨林城的女眷,跟她讨一个说法。那几位女眷虽然生气,却只是哭和骂,罗夫人魏珊瑚最性烈,竟然一把揪住了卢文茵,险些把她从马车上拖下来,虽然被卢婉扬严词厉色喝止了,魏夫人也出来阻止她,她却仍然不肯善罢甘休,等卢家的马车走远了,还一箭射去,正中马车的尾辕,吓得卢家的丫鬟都尖叫起来。 但婆子们的说法又还更明晰些,直接把两家决裂的原因说了出来——正应了凌波当初的话,原来陈耀卿和卢文茵两夫妻真是做龟公鸨母做上瘾了,陈大人本来就有点立身不正,当初升官,也有宫中娘娘美言的原因,陈耀卿现在还认在皇后娘娘的侄儿膝下,算做皇后的娘家侄孙呢。陈大人在江南查盐三年,也没少搜罗江南美人进献宫中。 陈耀卿自然也有样学样,养了一院子的歌姬舞女,大肆饮宴,酒酣耳热之际,拿出来送人也是常事,有得宠的就做了妾室,这些女孩子也都是从扬州等地采买来的,早就没有了父母本家,因此也就认陈家做娘家,甘心做卢文茵的爪牙,把京中许多官员的后宅搞得血雨腥风。 谁也没想到她这招竟敢用在镇北军的将领身上。 而且还是当着那群杨林城女眷的面用的。明面上只说宴请杨林城女眷,让她们带着丈夫一起来,女眷有女宴,男子有男宴,她在内宅和女眷们和和美美,谁能想到她丈夫陈耀卿就在外面给这些女眷的丈夫送美人呢。京中这些声色犬马惯了的大人尚且中招,何况那些心思爽直的将领,据说陈耀卿都不是直接送,只说请将领们教习舞姬骑射,为了排演什么剑舞,是要给官家表演的,将领们哪有不好为人师的,立刻就拿出孙武子练女兵的架势来,据说还让她们各自拜了师父,一对一地教学起来。 教刀剑骑射,难免就肢体接触起来,软玉温香,又都是十六七岁的花容月貌,温言软语的,休息时说起家乡来历,竟有几个和将领是同家乡的,用家乡话唱起小调,说起童年回忆,战争期间的流离失所,红颜薄命,无依无靠,身世堪怜,干脆认了义兄妹。接下来自然是有恶人出现,或是陈少爷要将她送给别人做妾,或是席上有轻狂客人看见她,要求娶…… 看起来唯一的出路,就是义兄收留无家可归的义妹,好在陈少爷也愿意成人之美,甚至为了怕嫂夫人误会,在外面安排一处宅院,暂且替他安置义妹。只是恶人还是追上门来,只好先成了亲,生米煮成熟饭,断了恶人的念想再说。 算起来年前年后不过两个月左右的功夫,陈家用这方法竟然送出十多位舞姬,镇北军山字营的将领算上少将军,总共也不过三十来人,竟有近半数沦陷。 最终东窗事发,是罗勇发现手下一名将官夜不归营,找过去竟发现他在家外还有个家,而且那女子已经有孕在身,罗勇震怒之下,罚了军棍,将官挨打不过,嚷出来,说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做,罗勇这才追查出来,他们夫妻感情好,魏珊瑚立刻知道了,直接冲进魏夫人堂上,把正到访饮茶的卢文茵揪了出来,纠集杨林城女眷,闹了一个天翻地覆。 京中夫人听见,又是感慨,又是惋惜,也有同情,也有嘲笑。感慨是感慨卢文茵到底藏不住狐狸尾巴,惋惜的是杨林城女眷跟着镇北军将领,真是刀山火海过来的,操持后方,整理军需,连夜赶制战袍棉袄,雪天行军,也跟着推车,许多人都落下病来,孩子也没保住。那深夜举城带着老弱妇孺上山被狼群跟踪的故事,谁听了不胆寒。 所以夫人们难免同情。但也难免嘲笑,觉得魏夫人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女眷们也太托大,只以为冰天雪地里结下的夫妻情谊是一辈子都背叛不了的,谁知道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糟糠之妻不下堂已经是圣人,男人喜新厌旧是常事,贪恋美色更是人之常情,杨林城女眷这样冲动,可见幼稚,还不知道如何做夫人。 四年前是花信宴的魁首之一的韩月绮又如何,沈云泽一样有他的烟柳,当着满京的夫人给韩月绮难堪。虽然韩月绮手段了得,把公婆和管家权都握住了,但烟柳照样进了门。这就是世家夫人必经的路,人人都要走。 所以她们甚至不怎么谴责陈家,也不觉得卢文茵有多险恶,反正陈家不送也会有别人送。人心就这点贱,知道恶人狠,恶人恶,所以反而畏惧。对于杨林城的女眷们,反而笑起她们愚蠢来。 凌波早看透这些,她甚至连怜悯也没有,反而有点幸灾乐祸:当初在魏家的宴席上,这群女眷怎么嘲讽清澜来着,真是现世报,偏偏是卢文茵,狠狠刺了她们一刀,真是大快人心。 她甚至送张拜帖去魏家,什么也不写,就用上次去魏家拜会时的拜帖原文,魏夫人看了自然会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两个月过去,看看背叛你的是谁?可见你眼光差,毒蛇当作好友,反而把凤凰赶出门去,真是活该! 韩月绮知道这事,也笑得直拍手。立刻在家里开了一席,邀叶家姐妹来饮酒,清澜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劝也劝不住,只能看着凌波和韩月绮喝。 她和沈碧微都读书多,视角自然又不同。沈碧微上来便道:“我看这事没这么简单,陈家如果没人撑腰,怎么敢和魏家决裂?这事干出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清澜也道:“但不管是什么派系,这样行事都不对,道也不对,术也不正,陈大人好歹是户部尚书,一部主官,这样行事,棋路太不正了。” 陈大人供职户部,户部尚书去年刚卸职,官家就把他提拔了上来,可见官家倚重他。 但这似乎还不够让陈大人和魏家决裂。 叶凌波在沈家喝完酒,回到家中,杨娘子匆匆递来一个小纸卷,凌波拆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个“平”字,她有些微微醉了,问:“什么意思?” “裴将军写给柳吉的,让带给小姐。”杨娘子道。 凌波跟烫了手似的,扔到一边了。 那时候其实她就隐约猜到陈家背后的势力是谁了,这样说的话,其实魏家这个亏也只能吃了,毕竟用京中夫人的逻辑来说,镇北军将领总是要纳妾的,纳谁不是纳呢。镇北军总是要拆的,给谁拆不是拆呢?已经是奄奄一息的大骆驼,不是这只秃鹫上来吃,别的秃鹫也要吃的。 但谁也想不到杨林城那群女眷竟然这样性烈。 当然也可能是凌波当初的招数给了她们启发。 正月十七日,陈家在京郊鹧鸪山的别苑举办菜花宴,满京夫人都赴宴,同时因为有传言说官家会驾临陈家别苑,为春狩做预备,所以京中王孙子弟也纷纷赴会,倒是大人有些派系不同的,或者自矜身份的,不愿意去逢迎。 长公主殿下作为官家指定的花信宴的主事者,菜花宴这样的大宴,又是御前重臣的陈大人家的宴席,自然是要亲临的。至于会不会因此和官家遇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甚至也可能是官家的目的。正如凌波和韩月绮给清澜和崔景煜续红线的道理:再沉重的过往,只要多见面,多相处,就如水流冲刷石块堆积的山,日积月累,总会渐渐倒塌。 官家仍想挽回这个姐姐。 所以长公主殿下辰时就摆驾,仪仗森严,翠盖摇摇,显然也是做好了面圣的准备的,好用女官和宫人围着自己做一道屏障,不必应对官家。 辰时一刻,长公主銮驾出府。 镇北军女眷,五品诰命夫人魏珊瑚,率三十余名女眷,其中不乏诰命夫人,当街拦驾告状,呈上联名书。状告礼部员外郎陈耀卿卢文茵夫妇,假传圣旨,借花信宴机会谋私,设宴引诱镇北军将官狎妓,败坏军中风气。同时状告镇北军将官数人,冒犯军法,私娶外室,宠妾灭妻,有辱军威。 举京皆惊。 72 秃鹫 虽然出了这样的大事,菜花宴仍然一样要办。 陈家也是滚刀肉了,陈大人当年江南查盐,虽然充实了国库,为官家修三大殿筹足了银两,但御史台也有不少奏章,弹劾他在江南受贿,勾结盐商,贪污盐税,还纵容门生勾结成党,欺压当地官员。 陈大人为此进大理寺待了足足一个月,也正是花信宴时期,但那又如何,陈家的宴席照办,礼物照收,也仍然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新贵。事情过后,陈大人安稳放出,不过斥责了两句,要他爱惜羽毛。众人更知道君恩深厚,从此陈家一跃成为能与沈家分庭抗礼的势力。 所以今日菜花宴,不曾因为魏家那一状动摇分毫。 反而正因为那一状,所以更要热闹,更要繁华,才显得毫不在乎,否则人心散了可就不好了。和沈家的根基深厚不同,陈家的煊煊赫赫,一大部分是势撑起来的,势倒了,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长公主仍然如约驾到,只是和在沈家一样,略露了一面就走了,陈家人也恭敬送了凤驾。韩月绮也仍然不含糊,立刻带着自己派系的人就走了,只说“出了这样的事,怕你们家忙不过来,先回去了”。陈夫人如何苦留都没用,反而卢文茵笑眯眯的,一切如常。 韩月绮越过满庭夫人和她对视,微微一笑。 命运玄妙,简直一丝不乱。十天前如何,现在又如何?此时此刻,她们互换了位置和处境,真是报应不爽。 当然她也知道今日动不了卢文茵的根基,卢文茵虽然没有防范,但至少也能留下一半的夫人。等到官家圣驾驾临时,另一半的夫人也就回来了。 就连这结果,也正如十天之前,只是睿亲王换成了官家而已。 而陈家所倚仗的新靠山,也在这时候现出原型。 良王老王妃离席,沈家离席,而平郡王妃不似十天前在沈家时那样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众人都知道,京中花信宴这几年风气坏了,是因为平郡王老太妃老了之后,一直没有能够主持大局的贵妇人出现,所以各自为政,斗得乌眼鸡一般,不似之前虽然也竞争,但至少是有一个人来做主的,如缂丝,是纬乱经不乱,总不会太出格。 官家圣旨,钦定长公主殿下来主持今年的花信宴,所有人都忙着去讨好长公主,猜度她的心思,迎合她的喜好,所以也就没人去想这个问题:如果没有长公主殿下横空出世,本来应该接替平郡王老太妃位置的会是谁? 而平郡王妃就是那个答案。 她本姓高,算起来,还是皇后娘娘的内侄女,父亲是正经的国舅爷,高家长房的嫡小姐,嫁了平郡王世子,苦熬十年,生下一儿一女,等到老王妃薨逝,终于可以接过她的位置时,横空里杀出一个长公主殿下。 她当然不敢争,但也没有错过今年的道理,花信宴全宴让给长公主殿下也还算了,但至少也要培养点自己的势力。毕竟宫中的那一位,也不是吃素的。 也难怪卢文茵这样大胆,抛下魏夫人,原来是寻更高的树去了。拆分镇北军是沈大人和平郡王爷的事,沈大人为主,平郡王爷身为宗室,却低他一头,难免想要联刘抗曹,卢文茵这一出蒋干盗书,正是平郡王爷和陈家联合,对抗沈大人的前兆。 镇北军这只大骆驼,哪只秃鹫吃不是吃呢? 官家显然是赞同的。什么杨林城女眷,好不容易把镇北军拆成山字营和火字营两派,山字营却是铁板一块,将领都服魏帅就算了,女眷还都团结在魏夫人的周围,亲如一家,简直是荒唐,山字营要是成了一家了,这眼中还有君父吗? 所以官家仍然如常驾临,甚至还早了半刻钟。陈家反正也没少贪,接驾花钱如流水,布障从皇家猎场一路铺过来,雪扫得干干净净,地铺黄土,嫌道路两侧的冬树太萧条,甚至让人一路挂彩带扎彩花,陈大人早早到皇家猎场外相迎,陈耀卿则是跪伏在别苑门口,带着官员和王孙接驾。内宅都是外命妇,虽不接驾,也都跪伏等待旨意,官家让女官进来,传了口谕,让命妇们不要拘束,照常举行花信宴就是。 陈大人能有今日的地位,跟他的身段柔软是分不开的。四五十岁的御前近臣,还能这样颠颠地跑前跑后,况且和御前的内侍关系也好,黄公公,吴公公,他都不知打点了多少,迎了官家进来,又出来招呼内侍们,口称老内相,请他们到侧室休息,银票从袖子就送了进去。 黄公公和吴公公自然也不辜负他这份心意,立刻提点道:“听说镇北军的女眷现在还在公主府没出来呢,陈大人可记挂着点。” 陈大人今日得意,官家面前自然恭谨,背过脸后就有点志得意满,道:“一群妇人而已,能成什么事?” 黄公公老辣,听了就不言语,吴公公到底年轻点,就嗤道:“长公主殿下面前,陈大人也敢这样说话?” 陈大人连忙收敛了得意,道:“老内相提点得是,快请喝茶。” 茶水上来,又送了许多东西,都是陈家在江南搜刮的古董玉石之类,只说“请老内相赏玩”,陈大人安顿了这边,官家那边也安顿下来了,传他进去,陈大人自去回话不提。 其实官家今日来,倒不是为了陈家撑腰,而是去年北疆一场大胜,难免唤起了雄心,大周本来就是马背上打的天下,官家又才不到四十的年纪,春秋正盛,因为操心战事,冬狩也取消了,所以春狩有心大办一场,又怕御史台那帮迂书生掣肘,动不动就劝谏起来,所以先来陈家露露面,陈大人向来是最会揣摩圣意的,先在他这里漏个口风,他一定就心中有数了。官家走了,他运作一番,连同众臣,上书“恭请官家春狩,以庆贺北疆大胜,扬我国威”,官家再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也就不怕什么御史台了。 所以官家也只略坐一坐,就召进镇北军的将领和王孙来,免了他们的礼,让他们站起来看了一看,夸道:“朕真是老了,看着你们人才济济,都是我大周的好儿郎,朕心甚慰。” 魏帅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怎么,竟不知道接话,还是陈大人反应快,立刻笑着劝慰道:“圣上这是哪里的话,圣上龙体康盛,我大周武运昌盛,所以魏侯爷在北疆才能长驱直入,扫靖胡尘。这都是吾主圣明,德耀四邦!” 大臣们自然都随身附和,把个官家哄得眉开眼笑,陈大人又唤了陈耀卿上来,让他进献弓箭和鹰隼给官家,只说是:“今日犬子不逊,在宴席上开了个赌约,约了大家后山狩猎,这弓箭就是头彩,满京人谁不知道圣上射术最精,请圣上赏脸,指点一下犬子。” 官家见他这样知心,哪有不配合的,立刻拿过弓箭来拉了一拉,嫌弃道:“弓是好弓,只是力道小点,黄骏,拿朕的强弓来。” 出巡还带着弓箭,圣上想要春狩大办的心思已经是写在脸上的了。 内侍抬上弓来,果然是把好弓,圣上让众人传看,道:“这还是太·祖爷留下的弓箭,是凌烟阁里的名将用过的,一共五把,这把叫作‘画蜮’,用的是檀山木,弓弦是先英国公用亲自猎的鹿筋做的,今日也巧,遇上你们比试狩猎,朕也添个彩头,谁要是赢了,就把这把赏给他!” 陈大人立刻凑趣笑道:“圣上,那其他几把呢?这里这么多高手,一把可不够分呀。” 他愿意做弄臣,躬身打趣,官家哪有不配合的,拿弓箭敲了一下他的头,笑道:“放心,老滑头,那四把朕迟早也会拿出来赏人的,我大周儿郎,本就是马背上打的天下,只要勤练骑射,朕有的是赏赐!不止这一次,人人都有机会!” 话说得这样明,满厅大人哪有不懂的,陈大人的幕僚都已经在心中默拟请圣上春狩为臣民作表率的奏章了。顿时都附和地笑起来,有夸赞这把弓好的,有自夸要为了这把弓赢得比试的,也有拱火说镇北军将领一定厉害,只怕王孙赢不过的…… 也有逢迎上意失了火候的,这时候就提起春狩来,刚开了个头,说:“圣上英明,正值春狩时节……” 陈大人虽然全心全意逢迎官家,反应却快,立刻一个眼刀杀了过去,眼中杀气腾腾,那小官反应过来,又刚好是陈派官员,连忙闭了嘴不说话了。 官家只当没看见,仍然笑着打量满厅的将领和王孙,笑道:“瀚海今日不下场?” 魏帅刚直是出了名的,不然也不会入京至今,连个魏党也没有。听到这话,也不知道颂圣,也不知道玩笑,只板板地垂头回道:“回圣上的话,末将骑射实在平庸,也怕扰了下属们的兴致。” 官家顿时笑了。 “是了,朕倒忘了这个。”他笑着看崔景煜,道:“今日镇北军将领可是来齐了?朕看这把弓多半是崔侯爷的了。” 崔景煜到底年轻,也是世家出身,虽然一样刚硬,但多点武将的心气,回道:“回禀圣上,山字营来齐了,火字营有几位要管晨练,所以还没到。” 火字营的景侯爷见他告状,立刻也道:“圣上,看崔侯爷这样,是十拿九稳了。” 话音未落,王孙子弟中立刻有人道:“那也未必吧。” 众人立刻都看过去,见是个穿着朱红锦袍的少年,看起来和魏禹山差不多年纪,看打扮是侯府子弟,但腰上又挂着鹅黄缨子,又是宗室,生得十分俊俏,只是面有些薄,气质也阴郁。 官家立刻笑了。 “朕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鬼头。怎么不在宫中陪着衍泽,跑到这来了。” 众人立刻明白,这是睿亲王的人,想必是心腹,常在御前行走,所以官家认得。 “王爷听说赵家有鹧鸪打,所以遣我出宫,打两只回去给他解闷。”这锦衣少年跟官家奏对也从容得很,神色骄矜地看着镇北军众人。 别人还好,魏禹山第一个忍不住了。 “鹧鸪算什么,比傻狍子还好打呢,要比,就比猎猛禽,我们镇北军的强弓,在北疆的时候,金雕都打下来几只呢。” 他也是少年心性,处处争先,一点不肯让人。 “这里是京城,不是北疆,没有什么金雕银雕的,你要比,咱们就比猎游隼,《塞上风物志》里说,游隼飞得比金雕快多了,大小却不到金雕一半。刚好,陈大人家中就有一只,咱们就放这只出去,谁猎到算谁赢!”那少年立刻响应道。 他们两人争得起劲,陈大人却没有这样雅兴,只怕触怒圣上,满脸赔笑,想上来拆解开,却见官家听得正有趣,眼带笑意。 “力争上游,不让人先,这才是我大周的好儿郎呢。”官家一开口,众人都静下来垂手听训,那少年也不例外。官家笑着唤那少年名字:“就按元修的说法吧,拿游隼来。” 内侍连忙把游隼笼子抬上来,游隼在京中也是稀罕物件,死的都少,何况是活的。 陈大人连忙道:“圣上小心,这只游隼是关上的牧民捡来的,是捕猎时撞晕在雪里的,野性十足,至今不吃不喝,戴上眼罩才好些,不然仍然是见人就叼呢。” “啰嗦。”官家瞥他一眼,元修上来,他一看就是宫廷行走惯的,既骄矜,又会伺候贵人,但又不似内侍谄媚。像是个练家子,手极快,打开金笼,不等那游隼反应挣扎,一把抓住了,捂住了它的耳朵。 “游隼飞得极快,不是好捕捉的猎物,现在放飞,一个时辰就到了关外了,但在它们身上放一块磁石,它们就不能飞远距离了,会在一个区域打转,就跟鸽子一样。”元修小小年纪,懂得却多,随从递上一对带着磁石的小金环,他套在了游隼脚上。 “两边重量一样,就不会飞偏。”他恭敬地告诉官家。 官家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一切,见他忙活完,笑着朝内侍道:“拿笔来。” 内侍捧上笔盒,正是御前的朱砂御笔,朱砂墨中又有金粉,正是天子御笔的象征。落纸如漆,水火不侵,就算烧了,也仍然在灰烬上显性。 官家接过笔来,在这游隼的头上点了一笔,灰色的游隼羽毛上,留下一点鲜艳的朱砂墨,带着金粉的光。 “圣上御笔,点石成金,这只游隼真是几世的福气,如鲤鱼跃龙门了。”陈大人的马屁永远这么及时。 官家只是淡淡一笑。 “易曰:''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他手执笔,朝眼中野心勃勃的众人笑道:“诸位都是我大周的好儿郎,今日就看看,谁能夺得这开头彩了!” 元修得令,手握游隼走到庭中,取下这世上最快的猛禽头上的眼罩,游隼剧烈地挣扎起来,他几乎握不住。 他松开手,游隼如同一只穿云的箭,直冲云霄,转眼已没入山林之中。镇北军将领按捺不住,王孙的侍从也都牵上马来,官家看着跃跃欲试的众人,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去吧,今日是你们的日子,不必拘束!”官家兴致高昂地宣布:“谁猎到这只游隼,来朕面前领赏,画蜮弓之外,还有重赏!今年春狩,就由今日的头名来射这第一箭!” 官家一声令下,众人上马的上马,持弓的持弓,镇北军将领、京中王孙乃至于陈家自己的子弟,全都如同出笼之鸟一般,呼啸而出,惊起山林中的鸟雀,喧哗满天! 73 倒茶 陈家的盛事,叶凌波自然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官家给陈家抬举成这样了,这体面,赶上男子四宴了都。”她立刻替韩月绮筹谋:“我看陈家蠢蠢欲动,就是想取代沈家的位置呢,又有平郡王府撑腰,现在沈家最好在颖亲王和良王府里选一家联合起来,不知道沈大人有这打算没有。” “结党营私,是臣子大忌。”清澜仍然是逗妹妹的语气,笑着教凌波:“凌波别的事聪明,这事怎么犯傻了。” “我知道,因为二姐姐不读书。”燕燕在旁边抢着答道。学叶大人语气摸胡子:“唉,终究是不读书之过。” 凌波哪里肯,立刻要抓燕燕来教训,燕燕跑得飞快,见小柳儿主仆一心,把门关了,准备瓮中捉鳖,连忙一个急转身,躲到阿措身后,凌波抓她,她就拿阿措来挡,一边跑一边笑,笑得跑不动,到底被凌波抓住了。 “大姐姐救我。”燕燕立刻求援。 清澜也被逗笑了,连忙过来拆解,劝道:“算了算了,看我面子,放过她吧。” “不行,次次都这样嚣张,简直是目无尊长!”凌波做金刚怒目状,叫道:“小柳儿快来,把她腿按住,今天我不把她屁股打烂了算她厉害。” 燕燕见势不妙,立刻在炕上打起滚来,她本来就灵活,生得又壮,打起滚来,三四个人按不住。杨娘子也疼她,听见消息,连忙赶来救驾,一见她这模样,顿时笑了:“好一条滚地龙,三小姐这下是学到真功夫了。” 凌波看得又是笑,又是气,直掐她,道:“还不快起来,什么样子,当人家夸你呢?哪里像个大家小姐了。” “就是大家小姐。”燕燕理直气壮:“是沈姐姐教我的,她还不是大家小姐么?” “我就知道是她!你跟着她能学到什么好?快起来,接下来还要演示撒泼打滚了吧?别丢人现眼了。” 叶家姐妹正开心,连阿措也放下心事,看笑了。外面却忽然有个管家娘子匆匆进来,后面还跟着柳吉。 凌波眼尖,隔着窗户一眼看见,连忙理了理头发,起身去门口,小柳儿也能干,跟着她出门,顺手掩上了门帘。 “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把柳吉也带进内院了?”她皱眉道。 婆子刚要说话,回头看了一眼,凌波也随她看去。 苏女官手执拂尘,身后跟着两个内侍,看见凌波,眼神冷冷。 “长公主殿下有旨,召叶家大小姐,二小姐,即刻进府回话,不得拖延。” - 事发突然,凌波只得使个眼色给阿措,燕燕是指望不上的,阿措聪明,一定知道赶去通知沈碧微和韩月绮,韩月绮都不好出面,得是沈碧微才行。 但也怕沈碧微太担心,惊动了睿亲王,那人对她可是虎视眈眈,凌波有心吩咐两句,刚唤道:“小柳儿。”想让她脱空去传话,小柳儿机灵,知道分寸。苏女官就咳嗽一声,清澜知道她意思,连忙按住了凌波的手。 长公主召见,还并不知是福是祸,但中途让仆人去传递消息给别人,可是大不敬。 但也难怪凌波心中忐忑,用她的话说,叫作“好事从来轮不到我们,坏事倒是样样有我们的份”。 叶夫人去世之后,她早习惯自家的野孩子生活,孟夫人多病,况且别人的家事也无法插手,能帮助的有限。她和清澜是梧桐院中唯二的两个大人,什么风雨落下来,都是一肩挑的。自然学会了事事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她虽然一面力争上游,一面又非常警惕所谓的“贵人”,她始终是那个没娘的野孩子,虽然通过自己的才智和算计在成人的世界为自家赚来一份富贵安稳,但骨子里仍然是只龇牙的小狼,随时戒备地看着周围的大人。 好在仍有清澜。 这样的时刻,清澜始终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极暖和,平时柔弱无骨,像娘,但这时候紧紧握住了她,也像小时候娘牵着她去逛集市,紧紧拉住了她,绝不让她脱手。 长公主殿下自然是贵人,贵人多喜欢立威,甚至不是因为喜恶,就是规矩森严。自家的马车也不让坐,跟着苏女官的车驾过来,虽然让一人带了一个丫鬟,但这时候,是要主子替丫鬟扛的,怎能指望丫鬟顶事。凌波倒宁愿不带小柳儿,省得万一是坏事,小柳儿为了护着她,干出什么傻事来。 清澜平日的底蕴这时候显出来了,她不仅自己比凌波镇定,连丫鬟春鸣也比小柳儿镇定得多,还安慰地握住了小柳儿的手,安她的心。 清澜和凌波跟着苏女官在公主府的二门下了马车,跟随她穿过重重庭院。这次的路线和当初长公主饮宴时不同,经过许多陌生院落,里面种的都是竹子,这样的大雪天,仍然绿意幽幽,只是雪太大了,压折许多。竹子断了原来是这样,从中间裂开一半,袒露出里面惨白的内壁,一路酣畅淋漓地撕下来,像一道道伤口立在雪中,有种决绝的快意。 怪不得裴照那家伙爱穿绿色呢,原来绿色也有这样的一面。 偏是这时候,偏想起这些没用的事来,凌波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绕过一处回廊,吓了一大跳。 雪地里跪着一大片人,约有三十来个,一样的旧红色袍子,一看就是镇北军的旧战袍改的,一样的简单梳妆,简直如同一支女兵。 凌波知道,这是镇北军那群告状的女眷,她们竟一直在长公主府中,看起来已经跪了一阵了,雪已经没过膝盖。魏珊瑚直挺挺跪在前面,睫毛上都落了雪,但神色坚毅,见她们进来,看了她们一眼。 是该觉得快意的,但凌波一点也不开心,甚至心中有点恻隐起来。 她本能地看向清澜,清澜的脸色却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到了。”苏女官将她们领到花厅中,外面就跪着镇北军的女眷,厅中则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凌波知道这是宫中贵人立威的方法,衙门中也同此法,不管告什么,只要是下告上,就先打三十杀威棒再说,省得说出不好听的来了。 但她也没想到长公主接下来的安排。 苏女官将人领到,自己进去回话,花厅中的侍女垂手侍立,有四个,凌波扫了一眼茶桌,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如果侍女倒茶上来,就说明是好事,如果不倒茶,就是坏事。 这想法有点傻气,监牢里还有断头饭呢,但她就是忍不住这样想。 但世事从来都不按她的章法来。 苏女官匆匆进去,匆匆出来,只有一句话:“请叶大小姐进去回话。” 凌波顿时心中一慌,拉住清澜不肯放手,她也知道苏女官一定看在眼里,一定笑她小家子气。 但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清澜。 这些所谓的贵人,她们蒙受不公平待遇的时候从来不见他们出来,连主持公道也做不到。不需要他们的时候,反而出来搅动风云了。 “放心,没事的。”清澜安慰地笑着,她甚至摸了摸凌波额边的头发,替她将散发掖到耳后,然后松开她的手,跟着苏女官走了进去。 74 谏言 其实清澜早已猜到长公主殿下召她们是为什么。她先前那一番谏言,触动了长公主殿下,将花信宴的危险剖析得清清楚楚,但长公主殿下到底是避世多年,对于京中的形势还是不太了解,想不到在自己有言在先的情况下,卢文茵还敢动手。所以震怒错愕之余,也难免有狐疑。 你叶清澜的谏言,究竟是准得像预言?还是早就知道了,却有心瞒报? 叫凌波一起来也为这个——在长公主眼中,叶凌波可是有前科的,平安坊的事,虽然算计的是魏夫人,但也借了长公主的势,甚至可以说是把长公主的反应也算了进去。这样不安分的事,做一次就会在“贵人”们的心中挂上号的。有了坏事,第一个也怀疑你。何况后面又出了陈梦柳的事,叶家当众和崔家绝交,更像是撇清,里面又有凌波的身影。 但清澜并不清楚平安坊的事,对于陈梦柳的事也没有怀疑过凌波,但长公主叫凌波一起来,她也隐约猜到了。 不会是好事。 凌波的性子,她也教过许多,但始终纠正不过来。毕竟言语轻如风,真正有重量的,是经历。 凌波曾经用这些方法捍卫了自己的家,保护了自己的家人,也用这些算计杀出一条血路,为自己家里带来今日的富贵安然,就算知道善泳者溺于水的道理,又如何忍得住? 好在还有她。 都说她像梧桐院的父亲,凌波像梧桐院的母亲,其实是有原因的。京中的世家中,以前常有这样的搭配,大人在外面弄权,夫人在内宅合纵连横,一个做面子,一个做里子,出了许多珠联璧合的例子,一代人就能成就一个世家的崛起。 但是随着先帝最后几年的清理,满朝臣子都被洗过一轮,现在的世家中,似乎没有一对夫妻称得上这样的配合无间了。沈大人倒是重臣,但夫妻之间关系淡得很,沈夫人也不是能做暗中配合的人,勇国公的独女,比沈大人倒还正直些。所以沈家虽然权重,但力量却有限。陈大人夫妻倒是齐心,但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唯利是图,所以面子又不好看了,其余的更不用说。 反而是清澜和凌波,有这种状态。清澜过分正直宽容,凌波就做她背后的剑,等到凌波要被问责了,清澜又挡在前面,靠她一贯的口碑正直扛下来自上而下的问责,真正是背靠背作战,配合无间。 今日形势凶险,但说实话,满京中,除了叶清澜,也无人可以应对这局面了。连杨林城那些女眷也不能,不然,她们就不会现在还被长公主晾在雪中了。这还是看魏夫人面子,魏夫人就算不到场,这笔账也要算到她身上。 苏女官还是惜才的,引她进去,打起帘子时,帘上流苏落下来,拂过清澜额头。苏女官语带双关地道:“叶小姐请小心。” 叶清澜也语带双关回她:“多谢苏尚宫提醒。” 暖阁中,长公主殿下端坐在榻上,正看书,旁边一个脸生的女官在伺候,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穿玄衣,有金纹,素着脸,宋嬷嬷、宫女则是侍立在旁边。 清澜提裙,上去行礼,跪倒在柔软的地毯中。 “臣女叶清澜,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福寿康宁。” 这是宫中才有的獬豸纹,獬豸能辨忠奸,向来只用在官家处理政事的地方,不用在后宫。这地方应该是长公主处理正事的地方。 长公主仍然没叫她起来回话,反而她身边穿着玄衣的女官说话了。 “听闻叶小姐的谏言举世无双,我神交已久,今日特来聆听。”那女官的声音冷得很,偏又带笑:“不知叶小姐方才路过庭中,有何评价?” 清澜如果这都听不出她的敌意,那就太笨了。 想也知道,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女官不可能都是苏女官那样心思正直明朗的人,说是心灰意冷避世多年,但霍家倒台十七年有余,官家的恩宠和愧疚都不减,长公主的地位在外命妇中,甚至满宫廷的内命妇中都是第一,连中宫皇后的风头也盖过。恐怕也不是全然顺其自然得来的。 被先帝倚重,嫁给英国公世子来平衡朝堂的长公主,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一两柄利刃。 所以她只是垂头答道:“秦尚宫言重了。臣女不过是想为殿下分忧罢了。” 秦尚宫立刻就笑了,看一眼苏尚宫,如同看自己被人蒙蔽的小妹妹。 “面都没见过,就能叫出我的来历,这就是靖容说的心思端正之人?” “能选上女官,是世家女子顶尖的荣耀,名姓也会为人传颂。所以臣女也对秦尚宫神交已久。”叶清澜答得平静:“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秦尚宫原谅。” 她答得实在天衣无缝,旁边的苏女官忍不住笑了一声,秦女官立刻瞟了她一眼。 “靖容今日也辛苦了,不如下去歇一歇吧。”秦女官道。 苏靖容却拒绝道:“秦姐姐不用担心我,殿下还没歇呢,我怎么好歇。” 清澜听在耳中,对形势也有了初步的判断,看来长公主殿下,也并没有下定决心。否则不会连身边女官也各执一端。 秦女官显然对于现在的状况十分不满,见苏靖容坚持留下,声音更冷,道:“叶小姐口口声声说要为殿下分忧,你一无职位,二非局内人,之前那样热心,难道是早有消息?那今日镇北军女眷告状的事,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来禀报殿下?这是为殿下分忧的表现?” “之前的事,我已和殿下阐明。秦尚宫这样诛心,不是取士之法。”清澜平静地抬头,看着秦女官道:“秦尚宫要是疑心镇北军女眷有预谋,为何不去质问她们的首领?” “我倒是想问,只可惜一个个都当缩头乌龟呢。光是惩治这几个出头鸟,也难解气。”秦尚宫眯着眼睛道。 猫的身上常有这种神态,是捕猎前的准备,大猫自然也一样。崔景煜当初和清澜说起他当初猎一只老虎的经历,在密林里跟随它整整一天,如何看着它捕猎,看着它狼吞虎咽吃下一头鹿,在它餍足放松警惕的时候出手,射杀这丛林之王,她听着都觉得心惊。 正如凌波所说,长公主殿下久不上战场,生疏日久,未免忘记了轻重,这样的事就动用秦尚宫这样嗜杀的猎手,不是好选择。 听她语气,不止对魏夫人不满,连魏侯爷也算上了。 如果说苏女官还算得上谋士,那秦女官,应该就是长公主殿下的“爪牙”了,爪牙自然只知道杀人,但要做丛林之王的人,还得有颗大度的心才行。 所以清澜只朝着长公主殿下谏言。 “殿下,魏夫人不来,是因为她忠。不是她不敢,而是她知道自己不只是镇北军女眷的首领,也是魏侯爷的妻子,魏侯爷身上担负的是军国大事,无论如何,不能把魏侯爷牵扯进去。”她平静地朝长公主殿下陈述道:“魏侯爷不出面,也是因为他的忠心,听说魏侯爷今日仍如常参加陈家宴席,不曾处罚这些将领,殿下不妨想想,按照军法,将军嫖妓也该罚,但他却不罚。因为他在等殿下处置,由殿下裁夺。他们已经表达了自己的忠心,现在的问题是,殿下是否愿意体谅他和魏夫人苦心?” 秦女官立刻就冷笑了。 “你果然给魏家当说客。” 清澜垂下了眼睛,她甚至有点自嘲地笑了。 “秦尚宫太高看我了。”她似乎并未被挑衅到,道:“也太高看魏家了。” 长公主的神色终于微动。 一个人如何听得进另一个人的话呢?全然陌生,如何相信,一定是发现对方的某些判断,和自己的一模一样。长公主也一样看不起魏家,尤其是魏夫人,上位者不怕恶人,只怕蠢人,因为蠢人蠢起来,比恶人的破坏性更大。在她看来,杨林城女眷这次,更多的是犯了蠢,卢文茵才是做了恶。 清澜的话,也是要试探长公主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听说你和魏夫人有过冲突。”长公主淡淡开口:“她当着卢文茵的面辱你。你不记恨?今日还替她说话?” 满京人都知道,魏家和卢文茵以前关系好的时候,魏夫人没少充当卢文茵的武器,远的不说,上次在崔家就是一次,虽然最后站出来说了公道话,到底也是伤了叶家的。 长公主这样问,怕的是周瑜与黄盖的故事,但长公主殿下也知道,魏夫人的谋略,如何做周瑜?连做黄盖只怕都难。清澜那句高看了魏家,与她对魏家的判断是对得上的。魏家,并不是表面恭顺、实则处心积虑阳奉阴违的臣子,那种臣子多出在文臣清流之中。武将一般要跋扈也是明着跋扈。 宫廷中出来的人,见识过最险恶的人心,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但清澜答得出乎长公主殿下意料的坦荡。 “殿下让人去过鹿鸣寺吗?”她这样问。 “自然去过。” “那殿下应该知道魏夫人为何辱我。”清澜平静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魏夫人对清澜并不宽厚,她却处处为魏家担保,这个点说不清,她的话在长公主面前就始终带着疑影。 但早在长公主问她寺庙的时候,她就已经坦诚以待。京郊的那间小寺庙里,她供了四年的长生香,写的是崔景煜的名字。有了这个线索,以长公主的手段,不难查出她和崔景煜的过往,桐花宴也好,曾经的定亲也好,乃至于今时今日的尴尬处境…… 她一开始就知道长公主要用她,所以交出软肋,是臣对君的臣服。就像此刻,她安静跪在长公主面前,神色坦荡而平静,面容宁静如玉,所有的试探、猜测甚至激将法都失去了意义。 早在长公主问她之前,她就已经给出答案。这样坦诚,反而显得长公主殿下失了气度。 所以长公主殿下才会道:“起来吧。靖容,去给叶小姐倒杯茶来。” 女官亲自倒茶,是难得的荣耀。但前倨后恭,先打后哄,也不过是帝王心术罢了。 苏女官敬重她,所以愿意倒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是秦女官不满,先出声,道:“说来说去,不过都是要殿下管魏家的事罢了,干政可不是什么好事,难道能为了送几个小妾的事,去把当朝尚书大人治了不成?” 清澜笑了。 “殿下顾忌陈大人,但陈大人是否顾忌殿下呢?” 她一句话问得秦女官脸色都冷下来,长公主殿下却仍然只是悠闲喝茶,身后琉璃窗的光照在她脸上,是倾城的美貌,但贵气逼人,如同霜雪般凛然。 “干政自然不对,殿下的慎重也是理所应当,但花信宴是殿下主持,已经三令五申不许有肮脏事,陈家的人却这样放肆,不教训一下他们反而失了殿下的威严呢。”苏女官立刻道。 她之所以欣赏清澜,就是因为两人的见解极像。而秦女官则不同,在旁边冷冷道:“只怕叶小姐这话也有私心吧?” “谏言的好坏,是由话中的正理决定的。秦尚宫事事论发心,难□□于末流了。”清澜语气淡,话却极锋利。 长公主笑了。 “那叶小姐有何正理,说来听听。” 清澜起身离座,跪下陈词,她这样的姿态,所有人都明白接下来的话一定重极了,连故作不屑的秦女官其实也凝神认真在听。 “殿下问起我和魏夫人的过往,其实我早已经看开了。军中之人爽直,因为战场容不下蝇营狗苟,彼此要将后背相托,所以经不起背叛,哪怕是误会的背叛也一样。魏夫人误会我,也有她的道理。她说赏罚分明,是带兵的方法,我劝殿下的道理,这也是第一层。” “方才秦尚宫说,不过是送几个小妾的事,把这次的事看作小事。我觉得不然,小事,是对京中世家夫人而言,但杨林城女眷,是曾跟着镇北军出生入死的糟糠之妻,陈耀卿和卢文茵侮辱了她们,她们的丈夫也侮辱了她们,士可杀不可辱。殿下是花信宴的主事,赏罚要分明,满京城的夫人都仰赖殿下做主,镇北军的女眷也不例外,她们找殿下做主不是她们大胆,要是不找殿下做主,殿下才该担心呢。护不住自己士兵的将军,无法服众。这是第一层。” “第二层,是如何对待魏家。北疆战事已了,看似魏家逃不过功高震主的结局,所以陈家也好,沈家也罢,都只想着拆解镇北军,给魏家使绊子,借此讨好官家。但殿下是经过事的人,自然知道,朝中派系总会变化,十年前得意的势力,十年后也许就什么都不是了。潮涨潮落,变化万千。但无论怎么变,有一条变不了,就是我大周永远需要有才干的忠臣。” “魏侯爷是忠臣,是大周的栋梁,也是官家的肱骨重臣,束缚他,削弱他,算计他,削弱的是大周的力量。钻营算计永远是末技,就算一时得势,也不过镜花水月。这世上只有真正做事,做好事,做实事,做有益于江山百姓的大事的人,才能是最后的赢家。这从来是官家和魏元帅的事,不是其他人应该染指的,陈家不明白这道理,卢文茵也不明白。但殿下应当明白。” 这一番谏言,格局极大,道理也极正,不仅苏女官听得心潮澎湃,秦女官的神色都微动。 世人没说过谎话,都以为欺骗是极简单的事,不知道一个人想要伪装成另外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任务。就算竭力模仿,模仿的不过也是术,不是道。一个人的本心如何,会体现在细节中,也会体现在气韵中,写字讲究气韵贯通。心中没有大丘壑和浩然正气的人,是说不出这样一番话的。 只是到底太正直了点,做文章是好的,用来政斗,未免太天真了点。 秦女官于是淡淡道:“那如果如传言所说,官家不明白呢?” 这话多放肆,虽然借了传言的名义,但判个妄议圣上都是轻的。但清澜从进入这暖阁时就猜到了长公主殿下不是要问责,而是要她来说些话的,在这些话里,大可以不必担心妄议圣上的罪名。 但清澜更清楚,长公主之所以召她,不是要她说别人都能说出的话,而是要说谁都说不出的话。 就像此刻,她平静反问:“秦尚宫说传言,其实我也听说了,传言也说,官家刻薄寡恩,但我大周国运昌隆,所以英国公之后有勇国公,勇国公之后有魏元帅,但魏元帅之后,不知有谁?” 长公主的神色都有瞬间的震动。 清澜前面那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喻之以义,诱之以利。但那不过是读圣贤书的人的基本功,整个下午,只有这一句,才是真正的谏言。 “我要劝殿下的,第三层的道理,是《春秋》说的,义战必胜。陈家行事不正,而魏侯爷行的是忠义,这其实也是殿下的家事,听闻殿下当年和官家一起受太傅教育,殿下应当要听到的话,由我来说给殿下听。官家应当要听到的话,不知谁来说给官家听?” 清澜的话说完,秦女官今日才第一次认真端详起这个横空出世的叶小姐起来。 读书的女子虽多,但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是大才。 今日长公主迟迟未断,忌惮的人甚至都不是什么陈大人,而是另有其人。叶清澜这番话已经点透了。 人人都知道了,卢文茵背后的人是平郡王妃,而平郡王妃,是中宫皇后的娘家侄女,不然她一个郡王妃,怎么敢指使卢文茵公然违反长公主的禁令,在花信宴上送起小妾来。 今年的花信宴若是平郡王妃主持,因为那是世家之间的事,和沈夫人主持没有区别。但官家指定了长公主,那是宫中内命妇的事了,因为愧疚也好,因为潜邸时的情意也好,太后薨逝之后,最尊贵的待遇和权力都被官家转交给了长公主,而本该是天下之母的,是中宫。 话不可点透,但长公主一定懂。甚至今日这一番谏言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不言之言。什么陈家,什么魏家,什么平郡王妃,都不是长公主的对手,都说帝王是家天下,这从来都是宫中的事,是他们一家人的事,是谁来管这个家?是小姑子还是嫂子。 但清澜也没想到长公主的回答。 “你说陈家的家风不正,但你叶家的家风正吗?”长公主殿下问道。 75 盟友 秦女官难得有机会,立刻冷笑着补充道:“你那个妹妹,也是很喜欢耍小聪明的。崔景煜的封侯宴上,她也没少算计陈家人吧?” 清澜脸上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掩饰好了。她总算明白,今日为什么长公主殿下要召凌波和她一起来了。 宫中用人,最讲究家世清白,尤其女官,因为手握着和前朝大人们一样的权力,所以更要慎重。长公主殿下不仅查过鹿鸣寺,还查过凌波。 她于是低头道:“凌波今日的性格,有她的缘故,而且也是为了保护家人,请殿下谅解。” 但秦女官显然却不打算轻轻放过。 “卢家姐妹不也是为了保护家人吗?”她总算在清澜如平湖般的脸上找到破绽,立刻乘胜追击。 清澜抿紧了唇。 方才谏言时也没见她这样紧张,连手也握紧了,到底是没经过真正的宫廷风雨,虽然聪明,到底年轻。谈正事自然纵横捭阖,但刀剑落到自己家人身上,才知道紧张。 真是有趣。 “但我家有我在,我会一直约束着凌波的。迄今为止,她做的事也都仍在我允许的范围。”她几乎是恳求地看着长公主殿下:“殿下,臣女能用自己的人品,为舍妹担保。” 宫中的人,是干得出用你的同时却惩罚你的家人的事的,赐死也是常有的事,大概还觉得在替你清除累赘呢。所以清澜根本不向秦女官说话,只恳请长公主殿下的宽容。 长公主殿下也看出了她的紧张,微微一笑。 她终究是有着山林之王的心。 “好。”长公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说了大半天了,你也累了,靖容,吩咐留饭吧,备车驾,我要进宫一趟。” 清澜这才放松下来,仍跪在地上,等长公主殿下摆驾离开,才虚脱般坐在地上,偏偏秦女官还没走,见她这样,反而发出一声带着嘲讽的笑声。 清澜也懒得管她对自己的不满从何而来,横竖长公主要用自己,已成定局,一次谏言被采纳是幸运,两次就是必然了。说明长公主的见解和自己是有些相同的,就像官家倚重沈大人和陈大人,皇后娘娘倚重平郡王妃和卢文茵一样。 她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早明白这道理,这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君明臣直,就好像苏女官欣赏她,秦女官却不屑一顾一样,不过是见解刚好合上了而已,就好像前四年她在花信宴的不得志,平郡王妃不欣赏她,沈夫人虽然和她亲近,却不懂她的抱负。长公主出山之后,她的声音才有被听见的资格。 所以她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因为知道劝谏带来的荣耀不值一提,终归是依附于他人,不由自己控制。 但苏女官却对她很上心,上次清澜的谏言被采纳却无赏,她已经很不解了,这次又一样,长公主听了一番在她看来是比书上那些名臣也不差的谏言,却只是赏了一顿留饭而已,她顿时更加意难平了。算来算去,也只能算到叶凌波头上。 于是她一面送清澜出去,一面私下劝她道:“叶小姐,有句话我本不该说,但这世上,本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知道你心善,但也未必要被拖累。” “哪里就是拖累呢?”清澜笑了:“凌波在家中起的作用,比我还大呢。” “我知道你们姐妹感情深,看重家人是好事,但也要分对错。”苏女官仍然劝道。 “先不论凌波心地善良,不会犯什么大错,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就算她有错,也是我的错,我是长姐,是我没有教好她。长公主殿下听我一次劝告尚且采纳,她和我朝夕相处,从一个小姑娘长到现在,怎么不算我的责任呢?她有错,也是我的错。” 苏女官自小进宫,显然对清澜这话无法理解。 “就因为她是你的妹妹?” 清澜笑了。 “因为我是她的姐姐。” 她反问苏女官:“人无完人,世上谁都有缺点,比凌波问题大的人有的是,我不曾纠正他们,为什么要苛待凌波呢?就算凌波有问题,我也该包容她,替她扛才对。书上说小人群而不党,小人也知道包庇自己的人,怎么君子反而不知道了?否则我们读这么多书,拥有这份力量干什么呢?” 苏女官自小进宫,和亲人缘淡,本来是预备劝清澜的,反而被清澜这番话说得怅然若失起来。 她也忘了,家人是什么感觉了,既被人无条件地保护着,怜爱着,同时也无条件地爱着自己的家人,随时为她们遮风挡雨。后背相托,如同在寒冬中相拥取暖,想想也知道,一定是极好的事情。 - 其实也怪不得苏女官说清澜,凌波身上的内宅智慧,实在是足足的。把京中世家夫人的后院消息都了解得透透的就算了,到了公主府了,也仍然有她运转的空间。清澜跟苏女官一回来,先看见她带着个小女孩在玩,正是平安坊的二丫,听说长公主殿下已经正式收她为义女,改名叫窈娘。 “小郡主,你怎么在这里,早该去上课了。”苏女官立刻警惕起来,看一眼旁边,窈娘的奶妈丫鬟连忙上来,窈娘却不肯走,仍然拉着凌波的手,看在苏女官眼里,更是凌波用手段的证明了。 清澜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还当自家妹妹只是在内宅操纵点消息的水平呢。见苏女官紧张,于是笑着拆解开了两人,道:“郡主娘娘有礼了,殿下开恩,留我们姐妹在府上用饭,郡主喜欢舍妹,等上完课来,再来找她玩也是一样的。” 虽然没封,但公主的女儿封郡主是十有九稳的事,对人高抬一格也是世家小姐的礼仪。窈娘虽然当了未来的郡主娘娘,但心里还是认当初的账,一心听凌波的,清澜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但见凌波朝自己使个眼色,这才放开凌波的手,跟着奶妈和宫女去上课不提。 看在苏女官眼中,自然凌波又多一项操纵郡主的罪名。但她敬重清澜,还是认真预备晚膳,留两姐妹用饭。 - 明华长公主进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她素来地位超脱,问一问宫人,就知道今日官家回来之后,径直去了翠微宫,连去椒房殿见一见皇后都没去。 这样宠爱淑妃,难怪中宫心中不稳,总是这样,一处动,就处处动,太傅当年早早教过,为君者最要稳,平和中正,因为一点动荡,落到下面就是地动山摇。 京中流行南戏已有大半年,终于也传到宫中,淑妃机敏,立刻就排了个戏班子,拣宫外最时兴的新戏排演起来,今日正好借机邀官家来宫中坐坐。谁知道没多久外面就通报,长公主殿下驾到。 官家连忙让人都退下,自己扫了一眼镜中,理了理自己的翼善冠,他见到这个姐姐,总有点不自在。 也是愧疚,也是崇敬,所以加倍地想要补偿。她的下嫁为的其实是他,所以后面英国公府的惨剧也多半该算在他头上。 长公主进来,给官家行礼,官家自然是让免礼的,又和淑妃见礼,淑妃倒机灵,主动上去抢先行了礼,又借口去看茶点,避让了出去,让他们说话。 宫女上来倒茶,长公主落座。倒是官家先主动与她寒暄,问道:“阿姊从哪来?” “有些事耽搁了,所以一天都在府中处理。”长公主淡淡道。 “怪不得花信宴不见阿姊。”官家端起茶来喝,氤氲的烟雾中,似乎仍然是十九岁那个气质阴郁的青年,就算用心机,也是优柔寡断的模样。父皇当年就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怕他守不住江山,所以一心扶晋王上来。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父皇身体不好,今日江山归属,倒还真有几分悬念呢。 但二十年过去了,他老了,她也老了,这宫廷的日日夜夜如此漫长,时光仿佛凝滞不动,宫殿也总是旧模样,总让人疑心他们仍然困在当年的皇宫里,从来未曾走出来过。 她向来是三个人里最果决的一个,不然他也不会做了官家也仍然叫她阿姊。 “听闻圣上要去春狩?”她也端起茶来,不紧不慢地问道。 官家的脸上有瞬间的尴尬,做帝王固然是百般好,但明面上总归是不自由,因为动一动都劳民伤财,明眼人都看得出官家对春狩的兴致勃勃,但官家自己却不能承认这一点。 陈大人大概也不知道,她一句话就差点把整个春狩问没掉。 “也是钦天监说,今年春天天气好,再者也辛苦了大半年了,所以想去猎场松快松快。”官家自己也觉得心虚,所以先拉钦天监出来挡一挡。 长公主听着也想笑。 他倒坦诚,纵使自己也觉得不像话,还是如同当年一样。 他们之间,从来是不需要谎言的。 “春狩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辛苦了一年,圣上正好去求个好兆头。为的是边疆战事不要再起,百姓安居乐业,想必他们也没什么话说。”长公主淡淡道。 御史台那些人,也有点过分嚣张了。若是修三大殿那样的事,劝一劝还犹可恕,连个春狩也管起来了,只怕真是忘了这天下姓什么了。也是如今官家脾气好,若是父皇当年,只怕早杀几个来教教他们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了。 但脾气好也有脾气好的好处,就像现在,因为她开了头,他自然就会意接话,甚至顺着她的话道:“有魏侯爷在,自然是安稳的。” 长公主笑了,道:“圣上说得是。” 帝王也有许多种,有父皇那样英明神武的,自然也有他这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虽然灭起臣子的九族来时也未曾心软,但总归是行事更委婉柔和。相比之下,不管是她,还是老七,当年都比他更刚直。 不然老七也不会折在诏狱里,过刚易折,过柔则靡,是书上的古理。 而他也确实过于靡徒了点。做夺嫡的皇子时固然好,做君王就有些失了尊贵。 “听闻有人动摇军心,又是在花信宴上,阿姊可自定之,不必经过宫中。”官家主动道。 长公主听得只想笑。 都是读过史的人,这句话也颇有那句“君可自取”的风范了。 她也并不接他的话,只是又问道:“听说阿偃换了太医,究竟如何,怎么又说病了呢?” 阿偃是赵衍泽的小名,她问侄儿的脉案,他竟也心虚,搪塞道:“不碍事。就是出宫去了沈家一趟,冻的,多养养就好了。” 那叶家的女孩子,借市井人的口,说他刻薄寡恩,真是说绝了。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推了几人出来背黑锅了,钦天监,沈家,还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那一列。 长公主也懒得点破他,只是起身道:“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还想着,陛下春狩的时候,能让阿偃一起随行呢。记得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每年春狩,我,陛下,阿七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的,让太后娘娘好生担心呢。” 她提起当年,官家顿时眼睛也亮了,他们都老了,钝了,眼角也都有了皱纹了。这宫廷熏人的暖意,和无上的权力,像污水一样浸泡着他们。所以想起年少时跟着先帝去春狩,因为要表现,要显得勤勉,显得英勇,显得孝顺,所以早早赶在天亮前去皇帐前伺候,每一句答话,每一个抉择,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旁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皇子们,随时准备抓住他这个太子的一个错误而大做文章,如同一群饥饿的鬣狗,随时准备围上来将他们三人分食殆尽。 那感觉如同头顶悬着利剑,没有人经过那么巨大的压力还能一切如常的。他们只是各有各的伤疤,有人在身体上,有人在心里。 但人就是这样容易适应,二十年后,那早春寒冷的凌晨仍然在他们心中留下烙印,他不必闭上眼就能想起那浑身紧绷寒毛倒竖的状态,也记得卯时的清晨里,冬日的冷风被吸进胸腔的感觉。 光是回忆那感觉,他都觉得自己重新又活了过来。 “是呀。”他终于坦诚承认,有些雀跃地道:“朕也是这样想着,才觉得今年该好好春狩一场。” 从她进门,这还是他第一次称朕,到底也露出狐狸尾巴了。 长公主并不觉得距离感,反而有些想笑。有什么好意外的呢,早在二十年前,她就知道有这一天了。生在帝王家,她早早就知道,皇位上坐的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也不是自己的兄弟,只会是个怪物。 否则他为什么推出钦天监和沈家,却就是不肯推出陈家来给她发落呢? 但这是她和阿七一起养起来的怪物。阿七过刚易折,没能看到这结果。只剩她一人品味这胜利的果实。她当然知道他对她有愧疚,想补偿。但再多的愧疚也有用尽的那天,就像他对阿偃,极尽宠爱和怜悯,却一点实权不给,不然阿偃何至于要亲至沈家才能替那个沈家的女孩子撑腰? 他不想动陈家,她就不动。但她不是二十来岁了,她也不是多病的侄子,她是这个王朝唯一的长公主,先帝嫡女,在权力中长大,在权力中守寡,也在权力中出山。这京城忘掉了她的名字,以至于一个新贵陈家也敢挑衅她的规矩,但没关系,她会让他们想起来。 补偿是君对臣的事,她需要提醒他,她也曾是他的盟友,她,老七,他,三个人,曾经在夺嫡之战的狂风暴雨中结成最稳固的联盟,远在中宫成为皇后之前。皇后不会明白的,君王是没有家人的,夺嫡时,兄弟,姐妹,叔伯,甚至父亲都不再可靠,都可能是要你命的敌人。 如同在一片风波险恶的大海上,驾驶一叶小船,四面群敌环伺,不知道什么时候铺天盖地的浪打过来,血缘,亲情,情爱,忠诚,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和自己在同一条小船上的人是可靠的,因为上了船,就注定和自己赢,或者一起死,没有别的出路。 经过那样凶险的夺嫡战,就不会再有别的家人了。二十多年过去,她仍然常常梦见自己仍是那个公主,在父皇膝下竭力扮演让他骄傲的女儿,要英气要尊贵,却又要随时臣服于皇权,孝心虔诚,她常常觉得自己就是被两匹马拖着头和尾,仿佛要被撕裂了,又似乎走在独木桥上,略偏向哪边都要栽下去。他应该也会常常梦见做太子时的生涯,是储君,也是世上最尊贵的人质。 就像老七当年在诏狱中,用了重刑后又陷入发烧,烧得迷迷糊糊时,还记得招供,咬死:“所有事情与东宫无关,是我一意孤行。” 而老七如今不在了,他们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欠她的,就像他欠老七,英国公府的事,先帝欠她,这债务也成了他夺嫡的筹码,就好像老七的性命也被押上去一样。 没有什么比得过这个,是真正的从龙之功。她不用,但他不会不记得。 长公主告退,官家仍然是那副在长姐面前有些无措的样子,亲送到门口。先帝最厌恶他的也是这点,唯唯诺诺,没有点储君的贵气。也曾说过:“若是蔚华是男子,哪还有你们的事?”夸的是长公主,众皇子都服气。 但他们都清楚,要真有个这么英武刚直的嫡出皇子,第一个死的就是他。就如同太·祖皇帝废太子一样,英武的皇帝,从来容不下同样英武的太子。 所以如今的官家是过柔则靡的他,在自己的长姐面前那样退让,看起来似乎毫无刚性。宫中的妃子也个个性格张扬,他是温和文弱的皇帝,脸色是有一点点疲态的苍白,因为所有欲望都被满足,甚至常常有种厌倦的神色。说要春狩,他骑射其实不好,身形也并不挺拔。 但这并不妨碍他微眯着眼睛,召来心腹内侍王常忠。 “去给皇后娘娘请个安。”他眯细了眼睛,斟酌了一下措辞,忽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来。 “就说,花信宴事忙,所有外命妇,今年上半年都不必进宫请安了。” 就算是王常忠,也有瞬间的心惊。那是皇后,是母仪天下的国母,不是什么可以随便训斥的妃嫔。但他偏要让内侍去传话,连罚也罚得这样隐晦,隐晦又狠毒,这半年罚的不仅是皇后娘娘不得插手花信宴,而且连皇后娘娘的母亲和祖母也不得进宫相见了。 都说今上凉薄,其实帝王哪有不凉薄的,先帝说是重情,收拾起那帮功臣勋贵也未曾手软过。与其说官家凉薄,不如说他是阴郁。什么事都不从正面攻击,所以格外有种残忍的快意。 王常忠去传口谕,连个旨意也没有,只能站着说了。皇后娘娘倒也平静,正看着十二皇子写文章,连头也没抬,只道:“去回禀圣上,就说本宫知道了。” 但她显然是不知道的。因为她并未传信去约束平郡王妃,而是一切如常,静观事态发展。 76 游隼 长公主府别的不说,席面是极好的。虽然用膳的只有叶家姐妹两个人,仍然是规矩十足,苏女官亲自来待客,宫女如同流水一般穿梭上菜,席面是宫宴的规矩,虽然并不似宫宴富贵,但鲍参翅肚样样齐全,一道鹿筋尤其好,一看就知道是宫中出来的做法。 但正如叶大人当年升了官,第一次赴宫宴时回来与女儿们说的话,赴宫宴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去注意好不好吃,就是山珍海味吃下去也是木木的,不是害怕,而是兴奋过度,舌头都失去了味觉。 但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凌波还是会缠着叶大人问宫宴滋味的小女儿,而今日,她坐在这里,即使内心忐忑,前途未卜,也未有一刻想过自己的父亲是自己能依靠的对象。 哪怕指望燕燕和阿措呢,都比叶大人靠谱。 - 两个姐姐被带走,梧桐院乱成了一团。 不管是其中哪一个单独被带走,都不会这样乱,倒不是因为另一个能主持大局,而是这两姐妹素日的棋路相差太远,若不是姐妹,根本遇都遇不到一起。会有什么事,需要把她们一起带走问话? 不止阿措想不到,连杨娘子也想不到。但她到底是经过事的管家娘子,还算处变不惊,用她自己的话说:“当初那样的绝境都过来了,现在才哪到哪呢?长公主殿下不过是召两位小姐去问话,兴许是好事呢,大家先别慌,去知会一下沈家少夫人就好了,也不必惊动林家舅爷。” 她没想过惊动那边院子里的叶大人,阿措更加懂,她比燕燕大五个月,立刻自觉地接过了指挥大权。吩咐道:“我跟燕燕去通知韩姐姐,你们看好家里,有什么消息去沈家找我和燕燕,让柳吉去公主府附近打探着……” 她虽然故作老练,其实没经过大事,还是慌乱的,原来人一急,心里想的东西反而变得狭窄起来,一点想不到除了韩姐姐那,哪还有办法。 杨娘子也隐隐觉得不妥,但毕竟她们是主子,她身为管家娘子,只能提点,不能越俎代庖。正在犹豫时,燕燕却说话了。 自家这个三小姐她是清楚的,从小看着长起来的,整日里只知道吃吃玩玩的,被两个姐姐保护得好好的,不谙世事的模样。就是出主意,也是不能听的。 但她偏偏出主意了。 “我们两个去沈家有什么用,”她一点不慌,还笑嘻嘻地道:“我看,不如你去沈家找韩姐姐,我去魏家。” 阿措一愣,道:“你去魏家干什么?” “你想啊,长公主殿下今天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因为镇北军女眷拦轿子告状吗?刚刚姐姐们还在说这个呢,就被长公主叫过去了。殿下叫她们一定是为了问这个,不然殿下不可能是放下这件事不管,找姐姐们去拉家常吧?”她说话好笑,却也句句是道理:“镇北军女眷的事,就是魏家的事,所以我去魏家问魏夫人呀,是他们家惹出来的事,现在殿下把我家两个姐姐带走了,不问她问谁去?” 阿措听她的话只觉荒诞,但又无从驳起,反而是杨娘子眼神一亮。 “是,三小姐说得极是,这事就该找魏夫人,好在魏夫人也是个硬气的人,极负责任,找她是一定管用的。”她也不愧是管家娘子,立刻举一反三起来:“对呀,还可以找崔侯爷呢,他也是最负责任的人,虽然当初……” 事关婚约,她立刻闭了嘴不说了,但眼中神采奕奕,哪还是刚刚慌乱的模样。 阿措狐疑地看向燕燕,燕燕的话听起来确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但平素这家伙太不靠谱,为了一碟子点心都能双眼放光,实在让阿措不敢信她的话。 “那不如我去找魏夫人。”她提议道。不由得想起魏禹山来,不由得心中一热。 无论如何,魏禹山总是靠得住的,就算魏夫人没有她们说的那么负责任,她也有把握,至少能把魏禹山拖下水。 大不了就让魏禹山去恨自己吧,反正只要两个姐姐平安,自己就什么都可以。 “那不如我们都去找魏夫人好了。”燕燕仍然笑:“让杨娘子去找韩姐姐,她说话有分寸,不然沈姐姐知道,又要闹出大事了。” 阿措虽然仍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说不出什么不妥。况且杨娘子听得神色炯炯,显然是赞同燕燕的,还道:“三小姐说得对,如今事情还没弄明白,不好直接去找长公主殿下,不然好事都成坏事了。沈小姐关心则乱,最好是我来跟她说,三小姐和表小姐都去魏家,这样沈小姐那边万一劝不住,还可以让她去魏家找到你们再商议下一步怎么办。就这样说定了,林娘子,你跟两位小姐去魏家,罗娘子留下来看家,我去沈家走一趟再说。” 她一番安排下来,倒也妥帖。阿措虽然觉得燕燕不靠谱,但对杨娘子的判断还是相信的,也就不多说了。刚好马车也预备好了,就和燕燕一起上了车,赶去魏家不提。 燕燕这家伙,一点不着急,还笑得出来,这就算了。临上马车,她还吩咐杨娘子一句:“杨娘子,要是沈姐姐实在着急,你就劝她去找她姥爷帮忙呀,找别人都没用。” 杨娘子今天也倒听她的,答了句好,自己也上了轿子去沈家报信。 阿措和燕燕一起坐在马车里,如今办法有了,她倒也心安了,本来还觉得今天的燕燕有点陌生,等她又开始把马车暗格打开,把里面的果脯翻出来吃时,那份陌生感也没了。 “果然还在这里。”她把里面的东西翻来翻去,暗格里本来放了些书信之类的东西,她也不管,只管找东西吃,阿措看不下去,教训她道:“你别翻姐姐们的东西。” “好嘛,就不翻嘛。”燕燕立刻一脸老实的样子,把暗格又推回去,也不知道马车里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暗格,明明板壁光滑得很,一点摸不出来。想也知道,姐姐们在这放东西,一定是预备家中若有大乱,不必收拾东西,直接驾上马车就可以出逃。防的就是那边院子里的潘玉蓉和叶大人。 但燕燕这家伙,一点不知道这暗格的重要性,还拿它来放吃的,这就算了,还递一块给阿措:“你吃不吃?” 阿措气得想瞪她。 “姐姐们都被人带走了,你只知道吃东西,还不一边去呢。” 燕燕被骂了也仍然好脾气的样子,阿措不吃,她一个人吃双份,吃了一路,到了魏家才停下来。 阿措懒得理她,让林娘子去递帖子,本来是想把事情说清楚的,燕燕又道:“魏夫人不笨的,肯定知道我们是干什么来的,你直接递拜帖就行了。” 阿措细想想,也有道理,魏夫人知不知道是小事,镇北军女眷告状这事其实不小,而且事关多方,不要留下什么话给人传才好。 果然,帖子递进去,魏夫人立刻就让内院回话,两人的马车进去,停在内院,魏夫人早等在这里,神色复杂的样子,脸上也有些病容。魏乐水也在她旁边。 燕燕也是正经不了一下,立刻就跳下马车,叫魏夫人,魏夫人连连答应,她却不说正事,却去拉着魏乐水的手了。 她不说,阿措反正也要说,和魏夫人见了礼,不到厅堂,在路上就把事情说完了:“魏夫人,长公主殿下差了女官来,把两位姐姐都带去问话了,我想,多半是为了今日镇北军女眷告状的事,所以来问问夫人,看有什么消息没有?” 魏夫人听了,十分惊讶,思忖一下,神色更复杂。 “我这边也没有消息,我们的人现在还在公主府没出来呢。”她神色惭愧:“我这边实在是不方便再去公主府。” “那魏侯爷呢,侯爷总归是有消息的。”阿措追问道。 “侯爷在陈家赴宴呢……”魏夫人犹豫道:“就是侯爷在,也不能让他去问。” “那景煜哥哥呢?”燕燕正拉着魏乐水说话,耳朵倒尖,立刻就冒出这一句。 “景煜和禹山都跟着侯爷在陈家,听说官家让他们比试骑射,要猎个什么鸟,猎到的人就是状元郎,可以去春狩的时候射第一箭,所以都封在猎场了,说是结果不出来,谁都不能离开猎场呢……”魏夫人道。 她一面走,一面带着两人去内室看茶,阿措听得眉头紧皱,越听越不耐烦。 魏夫人也不去,魏侯爷也不去,崔景煜和魏禹山又不在,谁也不能去公主府问消息,那这趟魏家不是白跑了吗?果然燕燕的主意就是不靠谱。 但不靠谱的人不仅自己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在一边和魏乐水聊起来了。 “官家让他们猎什么呀?” “听说是游隼。”魏乐水对于一切边疆的飞禽走兽都了解得很:“游隼是飞得最快的,比一切鸟都快……” “那你们镇北军为什么不让游隼来送信呢?”燕燕问道。 “游隼虽快,不听人的指挥,驯化不了。鸽子又太弱了,虽然听话,但路上不说被人打掉,遇上随便什么猛禽就丢了,所以我们军中都是用海东青,但海东青也少,都是将军以上才用,平常的,用烽火和跑马来送也就够了。”魏乐水耐心地给她解释道。 阿措听得眼睛一亮。 “那现在你们家还有海东青吗?”她立刻问到。 “有的,现在营中就养着两只呢,一只是我爹的,一只是景煜哥哥的。”魏乐水也反应了过来,朝着魏夫人道:“娘,我们用海东青给景煜哥哥送信吧。长公主殿下本来也器重他,让他去问叶姐姐的情况是最好的。” 魏夫人犹豫一下,想到那两人的纠葛远不像要结束的样子,也只能点了点头。 阿措喜出望外。 魏夫人于是叫人来送海东青,准备亲自写信过去。阿措只在魏夫人身边看她拟措辞,没注意送海东青进来的人,只听见燕燕道:“欸,怎么是你?” 阿措抬头看,见站着的是那日在韩姐姐包的茶楼上见过的那个少将军,二姐姐那天似乎跟他悄悄在一边说话。生得倒是挺好看的,连今日穿得这样随意,也如同明月入室,把整个厅堂都照亮了。 魏夫人也有些惊讶,问道:“裴少将军,怎么你没去陈家赴宴吗?” “去倒是去了,他们在那猎鸟,猎不到还要封猎场,没意思,我就先回来了。”裴照笑眯眯:“怎么,夫人要送信去猎场吗?” 事关女眷,魏夫人也没有和他多说,只是道:“是有点消息要送去猎场。” 谁知道燕燕却认得他,连魏乐水也不管了,站在旁边,把他看了又看。裴照倒是习惯了被人观赏,挺坦然的,仍然笑眯眯,也回看着她。 “怎么了?”阿措问燕燕。 “没事,就是觉得挺眼熟的。”燕燕指着他道:“我怎么记得看见你和柳吉在一起说过话似的,要是小柳儿今天没跟二姐姐去公主府就好了,她一定认得你。” 裴照挑了挑眉。 “你姐姐去公主府干什么?” “长公主殿下召她和我大姐姐去问话了,下午去的,现在还没回来呢。”燕燕对他倒是坦诚。 裴照只“哦”了一声。 “这只海东青懒得很,换我那只吧。”他朝魏夫人道:“我那只最喜欢啄魏禹山了,一定能把消息送到。” 77 赏赐 凌波和清澜,却在公主府等到了天黑。 终于,公主銮驾回府,显然是已经和宫中打过招呼了。苏女官去接长公主殿下,清澜也带着凌波去了,长公主看见她们,还有些惊讶,道:“清澜还在这里?” “想必叶大小姐是想协助殿下处理外面那群女眷吧。”秦女官道。 她本意是讽刺清澜,没想到长公主竟然道:“也行,靖容,去宣她们进来吧。” 虽然凌波对镇北军那群女眷当初的无礼耿耿于怀,但看她们现在的惨状,还是有点于心不忍。又是大雪,又是长跪,这跟掉到冰窟里有什么区别,一个个都冻得快僵了,有几个已经晕过去了。公主府的下人偏偏这样听话,全部扶了进来,在地毯上歪七扭八地跪成一团。 但她们也是真团结,三十来个人,跪在一起,冻得七倒八歪的,仍然互相依偎着,照料着晕过去的同伴,揉搓着她的手,又扶着她的头给她喂热茶,看起来既团结又凄惨。 到底魏珊瑚身体好,这时候还能强撑着答话:“臣妇魏珊瑚,携杨林城女眷三十一人,叩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求殿下为臣妇们主持公道。” 长公主自然是不会理的,仍然高坐着慢悠悠饮茶,由秦女官上去训斥道:“告状也该有个状纸。” “我们有的。”魏珊瑚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卷状书来,高举在头上。秦女官眼神一动,宫女上去接过,呈给她,她再展开给长公主细看。 一边看,秦女官一边就冷笑了,其实清澜也猜她是学过刑名的,心性也像极法家出身。果然就挑剔道:“这是什么道理,军中将领都是朝廷官员,纳妾也合乎法理,你们告私自纳妾就行不通。私自纳妾不通,那陈耀卿和陈少夫人私送妾室也就不通了。既然是送妾,那嫖妓也就告不通了。三妻四妾是京中官员常事,总不能为你们正室的妒忌,就处置当朝官员吧?” 懂权术的人都知道,立威是常事,公堂上还有杀威棒呢,进得门来,先打三十棍杀杀威风。况且让她们从跪在庭中,到进来回话,就已经说明是愿意受理了。不然,为什么之前她们拦御辇告状时也高举状纸,长公主殿下却没让人来接呢。 但魏珊瑚显然不懂这道理。 她还只当秦女官是替长公主在驳回她们,也不想想,如果要驳回,肯定在庭中驳回了,怎么会叫进来再驳回,多此一举。兼之跪了一天,心中一腔义愤,怒道:“难道长公主殿下当初在宴上说的规矩都不作数了吗?糟糠之妻不下堂,花信宴不可藏污纳垢,都是骗我们不成?” 秦女官也答得简单。 “掌嘴。” 立刻有能干的嬷嬷上来,将魏珊瑚拖出来掌嘴,其余女眷哪里肯,就要上来相护,魏珊瑚倒还有点头脑,知道喝道:“都不许还手。”她的威信在这,其余女眷只得忍泪看着她被拖出去,眼看着嬷嬷已经拿出掌嘴的板子上来,帘后有个声音叹息了一声,道:“罗夫人冒犯殿下,确实该打。但如果言语冒犯就该掌嘴,那陈耀卿夫妻无视殿下为花信宴立下的规矩,撺掇镇北军将领抛弃糟糠之妻,动摇军心,也惑乱花信宴的风气,不知秦尚宫准备如何处罚?” 说话的正是叶清澜,她一面说,一面自帘后走出来,仍然是淡扫脂粉,清雅穿衣,郎朗如月的模样。 但今时今日彼此的处境,与当初在魏夫人的宴席上,众女眷围攻嘲讽她的处境,如同对照。就算最笨的女眷,也知道她是在为魏珊瑚说话,也是为杨林城女眷们说话。 地位调转,以德报怨,不过如此。 女眷们心中怎一个五味杂陈了得,有脸皮薄的,已经满脸通红,眼中热泪盈眶,哪里还敢看她。就是魏珊瑚这样性格刚直的,也红了脸,眼神愧疚地看着她。 叶清澜对这一幕并不意外。 官家凉薄,长公主殿下却并不凉薄,苏女官替她抱屈,因为两次谏言都没有赏赐。但长公主殿下留下她来旁听自己处置杨林城女眷,用的又是心性最狠绝的秦女官,要的就是叶清澜仗义执言。 她要杨林城女眷记清澜的恩。 什么赏赐抵得过这个呢? 真正的权术高手就是这样,事事用的都是阳谋,明着来,局中每个人甚至都知道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但也无法反抗,只能跟着她的布置往下走。 就像此刻,秦女官也只能冷笑道:“陈耀卿那边,自有处置。” “陈耀卿夫妻藐视规矩在先,罗夫人口不择言冒犯殿下之后,既然陈耀卿要容后处置,那罗夫人的责罚也可以暂时寄在这里,等秦尚宫处罚了陈耀卿,再处罚罗夫人也不迟吧。”叶清澜不紧不慢地道。 女眷们都惊讶,只有魏珊瑚没有。就算秦女官一个眼神,嬷嬷们停了手,她也并不惊讶,而是眼睛发热。 叶清澜是京中世家小姐的范本,她一直知道,叶清澜能和京中女官辩驳,甚至能赢,她也知道。叶清澜比谁都会说话,甚至自己,也是听了她一番话驳倒秦女官却又不触犯规矩,才明白自己那番话为什么要挨打——再有怨怼,也不能直指长公主殿下,就像叶清澜,句句辩驳,只朝着秦女官说。 不然自己当年不会像崇拜最厉害的姐姐一样崇拜她。 崔景煜心中一定也是这样五味杂陈吧。叶清澜退婚后,崔景煜就上了战场,魏珊瑚去送罗勇的时候看见他,半个月不到,他瘦了一圈,曾经那样鲜衣怒马桀骜不驯的崔将军,半个月就变了眼神。魏珊瑚押送的是女眷们预备的冬衣,交接的时候想和他说句什么,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魏夫人宴席上,自己真是觉得叶清澜多不堪吗?并不是。她只是愤怒。她一直知道,叶清澜仍然是那个叶清澜,叶清澜仍然很好,只是叶清澜不再属于他们了。 或者说,叶清澜不要他们了。 魏珊瑚心中如同烈火在烧,又是愧疚,又是意气,那火焰几乎要烧破她的胸膛,她的眼睛也因此而发热。 “叶小姐不必替我脱罪。”她梗着声音道:“我不懂京中礼仪,冒犯了殿下,冒犯了秦尚宫,要怎么罚,我自领。但请殿下为我杨林城女眷主持公道,我魏珊瑚虽死无憾。” 说完,她挣脱嬷嬷的手,在地上重重磕头,额头因此磕破,流下血来。军中女眷,多少是有股烈性在身上的。清澜平静看向长公主殿下,见她神色不动,身边的苏女官却因此神色震撼,眼神不忍。 很久以前,母亲还在的时候,叶大人也还是慈爱而值得尊敬的父亲,赴了宫宴,青年得意,饮了酒,回来兴致好得很,教两个女儿道理。说起帝王心术,说君王是没有喜怒的,那官员如何揣测君心呢?看君王的身边人就行了。好的君王,身边常有几个人,不要信他被人蒙蔽,能做近臣的,都是君王允许的。忠臣也好,佞臣也罢,人人都是他的一面。凑在一起,就是君王全部的模样。 就好像长公主也有许多面,秦女官的疾言厉色当然是她,但苏女官的正直不忍也是她。 魏珊瑚的处境,和魏侯爷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明明一身武艺,可以轻易挣开嬷嬷的束缚,但她甘愿受罚,跪伏在地,愿意受嬷嬷的掌嘴,只为了向长公主要一个公平。这是刻在魏家人骨子里的忠心,更衬得陈家人居心叵测。 哪怕是铁石心肠的君王,也要有所动容的吧。 但秦女官显然做惯了利刃。 “你要殿下主持公道,但陈家几曾冒犯你们的公道?殿下说的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陈家又不曾谋图你们的正室之位,不过是送个小妾而已,京中有的是这样的事。”她冷冷道:“大周律例,官员娶妾不违法理。京中富贵世家,有的是三妻四妾的,你们要做诰命夫人,就免不了这个。迎春宴你们不是不在,难道要殿下为你们单开一条律例,让镇北军将领都不得娶妾么?” 一番话又锋利,又刻薄,但又合乎法理,把女眷们说得遍体生寒,哑口无言。连魏珊瑚也一时无话可答。 可见人在局中,是看不透的,清澜叹一口气,轻声替她们回答。 “秦尚宫说的法理自然没错,但法理之外,还有人情。”她平静替女眷们讲出她们的委屈:“纳妾没有不经过主母的,私自纳妾,与打正室的脸无异,士可杀不可辱。富贵世家三妻四妾自然是常理,但当初女眷们冒着生死,追随自己的丈夫去到边关,同生共死过了四年,她们求的自然不是富贵,自然也不该用富贵来回报她们。” 一句话说得众人振聋发聩。 有时候辩论也像打仗,清澜替她们撕开一道口子,魏珊瑚立刻抓住战机,上前带泪禀报道:“殿下,正如叶姐姐所说,当初我们嫁给他们,图的并不是拜将封侯,而是愿意同生共死,只要能替他们分担一点重量都值得。镇北军在前方打仗,我们稳住后方,冬日的棉衣,夏日防暑的草药,整个杨林城就是镇北军的根基,全民皆兵,我们连着三天不眠不休赶制棉衣的时候,怎么他们不跟我们说要娶妾?他们在流沙滩被困,我们爬过雪山去送粮的时候,他们也没说要娶妾?说的都是一心一意,一生不负。他们要娶妾,早在我们要嫁的时候就该说,一样是娶妾,一样是做夫人,我们为什么不嫁给京中王孙,省过这四年的辛苦,雪里火里,脱了几层皮!这不是负心是什么!” 她说得激动,直接站了起来,拉着其中几个夫人,对长公主殿下道:“吴姐姐,李姐姐,你们让殿下看看你们的手。” 被她拖着跪到长公主殿下面前的几个夫人伸出手来,关节都变了形状。魏珊瑚说得声泪俱下,朝长公主殿下道:“这是当年为了爬雪山送粮,几个姐姐的手都冻坏了,现在一到风雨天就刺骨地痛。当初北戎人打过来,我们上山去躲,吴姐姐的孩子都掉了。还有李姐姐的腿,宋妹妹的眼睛……” 清澜用君臣之道劝谏并不算离题,魏珊瑚这行为,确实和凌烟阁上的功臣亮伤疤数功劳没有区别。 秦尚宫再冷心冷性,也仍然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出身,几时在同样是夫人的女眷身上见过这样严重的伤疤,即使仍然冷着脸,神色也难免震撼。年轻的宫女们也都受了点影响,神色不忍地看着夫人们。苏女官更是神色愤慨,按捺不住地看着长公主殿下。 倒是在旁边给长公主斟茶的宋嬷嬷并未受影响,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精,见过风雨,越老越辣,一点不动容,反而带笑劝道:“罗夫人这话说得偏激了点。夫人们在边疆吃了大苦头,圣上也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一个个诰命夫人封下来了,都说女子是妻凭夫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是民间的俗话,也有几分道理。夫人们当初是自己选中的丈夫,这场豪赌,不是也都赌赢了么?说句不中听的话,夫人们当初要是留在京中,嫁得也未必有这么好呢。” 她这句话下去,女眷们自然都一派哗然,魏珊瑚更是肺都要气炸了,刚想回话,宋嬷嬷却又笑道:“夫人们也且慢生气,该替殿下想想才是。如今你们义愤填膺,要来状告亲夫,要殿下帮你们处置陈家。但告完了,罚完了呢?夫妻总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殿下罚完了,你们回去过日子了,陈家人可就有话说了。” “我们不是那样没骨气的人!”魏珊瑚立刻道。 宋嬷嬷笑了。 “这是小孩子话了,罗夫人。”宋嬷嬷不紧不慢地道:“你们也别嫌老身啰嗦,其实你们生气也有道理,老身也懂,戏里还唱秦香莲呢。但真能把陈世美铡了么?真赌气和离了,那不是便宜外人么?秦尚宫有句话说得好,做夫人,就免不了这个,你们得想开点,什么妾室通房,都不过是玩意儿罢了,你们才是雷打不动的诰命夫人。要有做夫人的气度,沈少夫人你们也都见过,她那才是大智慧……” 魏珊瑚被劝得心头火起,手越握越紧,但她还是负责,所以尽管眼中愤慨得要冒火,还是只看向众女眷。 而一直沉默的吴静娴,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是众女眷中最年长的一个,满面风霜之色,看起来已经有三十来岁的模样,相貌也平常。其实宋嬷嬷听到孩子掉了的时候,就知道她吃的苦头了,其实女子奔波劳苦,最怕的都不是外伤,而是妇科内症,子嗣艰难都另说。最是难以根治,又易复发,患上后容颜易老,又折磨人。据说魏夫人就是当初生魏乐水之后,伤了根本,所以四十来岁的年纪,泼天的富贵也无福消受,只能常常卧病在床。 但这样憔悴的女子,也朝魏珊瑚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 “嬷嬷说我们赌赢了,但正如叶小姐所说,我们当初图的不是富贵,如今赢得富贵,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到底是赌输了,愿赌服输。”她平静地说着石破天惊的话:“嬷嬷说得对,法理如此,既然做夫人就要忍受三妻四妾,那我们就不做夫人了吧!” 她这话一出,女眷们也纷纷露出决绝神色,倒也真不愧是战场上血里火里过来的,也都快意恩仇道:“好,那我们就不做夫人了!”“这个劳什子夫人我早做厌了!”“哪里不能讨我们娘儿俩一口生活呢,胜过在京中受这鸟气!”“那就不做夫人!什么狗屁夫人,天天这个宴那个宴,男人还在外面偷人!还不如平头百姓快活呢!” 宋嬷嬷暗讽女眷们出身不好,有今日的富贵已经是意外之喜,她们许是没听懂,许是听懂了也不在乎,她们中也确实很多出身不高,就是真书香门第,经过战场几年,也都粗豪了起来,这话说得市井。顿时女官和嬷嬷们都皱眉了。 “夫人们慎言。”宋嬷嬷立刻制止道:“俗话说,宁破十间庙,不毁一桩婚,夫人们这大好姻缘,年轻夫妻,怎么能提起和离来?倒是老身的不是了,夫人们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孩子考虑才对呀……” “为孩子考虑?”魏珊瑚一见女眷们众志成城,立刻也来精神了:“京中夫人们倒是没和离,她们的孩子好过到哪去了?不是被小妾整天吹枕头风,好不好打一顿?夫人们斗妾室也要丈夫裁夺输赢,咱们又不是没本事,凭什么过这种仰人鼻息的日子?” “是呀!”李萍姑虽然瘸了腿,但也是个硬气的,立刻嚷道:“俗话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杨林城四年都过来了,那时也没见他管我们娘仨,一年也未必见一次呢。咱们一个大活人,哪里养活不了孩子呢?大不了回杨林城去过活。京中那些斗妾室争宠的戏,我们懒得看,不受这鸟气!” 夫人们来京中,虽然规矩没学多少,但戏是看了不少的。什么宠妾灭妻,逼得原配妻子在庙中生产的,什么母亲早逝,父亲听小妾枕头风,要打死自己儿子,把女儿低嫁的,京中的夫人看了,是勾起伤心事,个个伤心泪流,她们则是个个握紧拳头,义愤填膺,如今勾起这些回忆来,自然个个愤慨。 “就是,我们大不了回杨林城去!”“只要我们姐妹在一块,哪里养活不了孩子?”“就是我病死了,托给你们养,也好过在家受负心汉和婊子的折磨!”“我的孩子,要是舍不得这富贵,那也不算我养的种!” 众夫人们义愤填膺,别人都还好,有个人是忍不住了。 要单是杨林城女眷们受气,凌波是不管的,虽然看过她们跪在庭下的惨状,对于她们上次对清澜的嘲讽算是消了气了,但也只能算两清而已。 但要是说到宠妾灭妻,说到原配和小孩的凄惨,那她可就坐不住了。 她也知道对贵人最要臣服,所以也学着清澜样子,先不说什么,走出帘子来,在地毯上就是一跪,道:“臣女叶凌波,有话要说,请殿下恩准。” 别说杨林城女眷们,就是长公主殿下,都微微有些惊讶。但叶大人的所作所为,在当年清澜的四处求告和凌波通过下人的传播下,是举京皆知的,所以细想之下,也不意外。 长公主殿下打量着凌波,相貌是太平常,气质也不好,面相太薄了,况且礼节也荒疏,是不如她姐姐的。只是不知道能说出什么话来。 “说来。”长公主冷冷道。 叶凌波扫了一眼杨林城女眷们,这才回道。 “禀殿下,臣女方才听着夫人们的话,说是和离后要回杨林城,要靠自己的手养活子女,我听着,虽然敬佩,但也觉得有点荒唐……”她不紧不慢,循循善诱,这话术倒不像苏女官或者秦女官,也不像她姐姐,倒跟宋嬷嬷有几分相似,甚至从容笑道:“殿下,你想,夫人们的伤,可不是为自己受的,是为了镇北军受的,是为我大周立的功,圣上也是认可她们的功劳的,不然不会每个夫人都封了诰命。论理来,不止身份荣耀,连圣上的赏赐,也是给夫妻一体的,夫人们该占一半才是,怎么说起和离来,夫人们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带着孩子离开呢?” 她一句话点醒了众夫人们,众人都若有所思,魏珊瑚急性子,立刻道:“是呀,家产也该分一半才是呀!” 宋嬷嬷连忙道:“叶二小姐,这话可不好说,殿下是受圣上旨意,来主持花信宴的,可不是来主持镇北军和离的……” 叶凌波笑了。 她面薄,一笑,更有点像狐狸了,笑着问宋嬷嬷:“嬷嬷也糊涂了,圣上让殿下来主持花信宴,自然是主持夫人小姐们的,将领和大人们,那是男人们的事,男人们认圣上做主子,女人们自然只认殿下做主子,不然为什么不去找圣上告御状,而是来找殿下告状呢?” 她的目光如丝,看似轻飘飘从众夫人身上拂过,但众人都不自觉屏息静气听她说话,她话中似乎也藏着无尽的诱惑。 “夫人们说和离之后只能回杨林城,我却觉得未必。横竖圣上赏赐将军们的封地也都是在京郊的,赏的财物也都在京中,北疆苦寒,还不如在京城呢。大家分了田宅家产,就跟在杨林城一样,继续买下宅邸,住在一起,互相照看,报团取暖,不是也很好么?大家也都是有品级的诰命夫人,官府都要尊敬,花信宴上你们也是座上宾。虽然魏夫人的身体不好,但有殿下做主,有什么事应对不了呢?” 这番话,杨林城的女眷们是听不懂的,魏珊瑚都未必懂。苏女官是读圣贤书的,秦女官是长公主的利刃,只有宋嬷嬷这样老于世故的嬷嬷,立刻就懂。 清澜和苏女官说的是道理,秦女官维护的是尊严,杨林城女眷要的是说法。 而凌波和宋嬷嬷,说的是一件事。 利益。 78 利益 宋嬷嬷站出来和稀泥,打圆场,劝女眷们回去,不愿意让长公主殿下承担帮她们和离的恶名,说来说去,不过是一件事,这事对长公主殿下有百害而无一利。长公主殿下为什么要帮你们? 而叶凌波站出来,点明了长公主在此事中的利益。 杨林城的女眷们,样样不好,但胜在团结,还胜在富贵。她们人人有诰命,如果能连赏赐的田庄和家产都争到手的话,那会是京中夫人中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 长公主殿下大恩,她们这样刚直,是绝不会忘恩负义的。这事之后,长公主在她们心中的地位,也就只略排在魏夫人后面罢了。 而叶凌波如此狠绝,直接点明魏夫人的身体不好。就算能长寿,也是有心无力。 那这股力量,其实是只能为长公主所用的。 一直以来,长公主所谓的主持花信宴,都更像个高高在上的神像,神像虽然尊贵,无人敢冒犯,但京中夫人吃斋念佛,在菩萨眼皮子底下,也没少争权夺利,或杀或卖下人。 曾经参与夺嫡大战,不让男儿的长公主赵蔚华,怎么会甘于只做个木雕泥塑的神像。还是在中宫指使平郡王妃,让陈家人先挑衅,无视她的规矩的情况下。 清澜的进谏,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杨林城女眷们的控诉,是一腔孤勇,凭的是心中的热血和义愤。这些都很动人,但凌波都不信。 她只信利益,也只以利益去打动人。 什么大义,什么仁道,她早看透,话都可以从两边说,就好像为杨林城女眷主持正道是对的,但宋嬷嬷说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似乎也说得通,只要有力量,自有人会为你来粉饰太平。 唯有利益是不变的。杨林城女眷身上有力量,而长公主殿下需要这股力量,就这么简单。 凌波只相信这个,因为只有这个,能给她自己和家人带来绝对的安全。当然,话还是要委婉着说,就像她说的也是女眷们依靠长公主殿下,而不是殿下需要女眷们。 杨林城女眷们不懂,但她们也隐约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知道叶凌波的话似乎起了某种微妙的作用,连魏珊瑚也没那么焦躁了。 而清澜就在这时候开口。 “殿下恕罪,臣妹的话实在冒撞,她也是直性子,只顾着为女眷们着急,忘了为殿下考虑了。兹事体大,里面还有重重疑点,实在不是可以贸然决定的……” 魏珊瑚果然听不下去。 “还有什么疑点?”她立刻就道:“难道我们是说话不算数的人?会干出出尔反尔的事?就是有,我们杨林城也容不下这样的人,大家今日不如立个誓在这里……” 清澜并没让她继续说下去,而是淡淡笑道:“别人先不说,罗将军并没有私自纳妾,罗夫人也并非苦主呀?怎么这事反而由你来领头和离呢?” 魏珊瑚果然就上钩。 “叶姐姐,我知道今日你是帮我们,但你也不必劝我。我向来最不喜欢京中称我为罗夫人,怎么嫁个人,把我的姓都嫁丢了?我是魏珊瑚,也只是魏珊瑚,是,罗勇没有找小妾,还回来告诉了我们。我也不是来和离的。但夫人身体不好,我就是大家的领头羊,大家受了欺负,我就要担起这副责任,带着她们来寻公道。” 她看一眼周围的女官和嬷嬷们,跪着朝长公主道:“殿下,我知道京中规矩大,我在学了,但仍然学得不好。殿下要我挨打,我也是认的,但我还是要问,引狼入室固然是我们杨林城女眷不对,但我们和陈少夫人来往,是因为觉得她是花信宴的夫人,是姐妹。我们也相信长公主殿下的三令五申,才放心和花信宴上的夫人们结交的,以至于引狼入室,后院起火。我是领头羊,承担了领头羊的责任。殿下作为花信宴的主持者,是不是也该承担主持者的责任呢?” 这句话都出来了,长公主殿下还说什么呢。 秦女官自然是道:“你放肆,还敢诘问殿下不成?” 但长公主殿下制止了她,淡淡道:“你这话虽然偏激,也有几分道理,当初我确实三令五申,不让在花信宴上出现丑事,你们既然决心要求公道,我也该给你们一个公道。” 不过一句话,众女眷顿时感激涕零,其中几个性子急的,更是直接落泪了。连魏珊瑚,一整天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脊梁笔直地跪在地上,终于也松懈下来,脱力般坐在地上,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长公主抬手,苏女官上前。秦女官是刑名,她自然是文书,从来衙门里少不了这两位。长公主于是口谕,苏女官提笔记下。 “今日也晚了,你们先回去,商议一下,究竟多少人要和离,要如何和离,分割哪些东西,等商议好了,明日一起来见我。” 女眷们顿时心又提起来,只当长公主是要容后再议。只见长公主朝宋嬷嬷一个眼神,宋嬷嬷立刻上前笑道:“傻夫人们,殿下金口玉言,说了给你们公道,自然给你们公道。只是你们毕竟是三十多个人,其中或有和罗夫人一样不需要和离的,或是舍不得孩子的,或是有隐衷的,你们都可以私下商议,不必强行和离。再者,分割东西也需要细细思索,你们放心,殿下金口无戏言,大不了老身跟你们回去,就当压给你们了,也和跟魏夫人打个招呼,有个交代。” 其实她哪里是为了给魏夫人交代呢,不过是回去帮着她们分割田庄财产罢了,省得她们吃了亏,也就等于长公主吃了亏。管文书的文书当然好,管刑名的威严也足,那她宋嬷嬷管的是利益,自然是一丝利益都不肯让了。 但女眷们哪知道这个,顿时都感激涕零。拉着宋嬷嬷道:“多谢嬷嬷,有嬷嬷陪我们同去,我们就放心了。” 宋嬷嬷只微微笑着,朝长公主的方向一努嘴。众女眷们在京中学了这么久规矩,也是有点收获的,立刻明白过来。重新起身整理仪表衣裳,在魏珊瑚的带领下,朝着长公主殿下齐齐拜倒,齐声谢恩,道:“谢殿下主持公道,臣妇们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这样的整齐,三十来个诰命夫人,俯首帖耳听命,哪怕是再淡泊的人,也能感受到这份巨大的权力,为之心潮澎湃。但到底还是太直白了点,苏女官立刻上来笑道:“哪里是指望你们报答呢,殿下为的是公道,这一次不知道要为你们开罪多少人呢。” 众女眷们顿时更加感激,纷纷落下泪来,磕头道:“殿下大恩大德,臣妇们没齿难忘,来世做牛做马,定当回报。” 长公主殿下这才笑道:“好了,都跪了一天了,还不累呢。靖容,安排车驾送她们回去吧。把叶家两位小姐也送回去吧。” 清澜和凌波这才上来谢恩,秦女官仍然是淡淡的,苏靖容哪里忍得住,上来连忙把两人搀扶了起来。 杨林城女眷一派赤诚,虽然也知道感谢叶家姐妹,魏珊瑚那样要面子的人,也改口叫了叶姐姐。但她们哪里知道事情能收得这样圆满,叶家这一对姐妹起了多大的作用。 她们能听懂的,只不过是叶清澜前面那番义正严词的劝谏罢了。为的是里面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后面凌波的那番话,才是做臣子最顶尖的功夫之一,叫作诱之以利。而清澜最后那两段引得魏珊瑚仗义执言的话,则是臣子顶尖功夫的另外一半,叫作喻之以义。 凌波为长公主殿下剖析了为杨林城女眷主持公道的利益,虽然锋利精准,但到底太过现实势利。这世上虽然人人行的是势利事,但却不能宣之于口。利益之外,往往还需要一张皮,就好像再好的戏,到最后,也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立意,要一床锦被遮盖。 清澜就是那床锦被,她将话挽回来,让魏珊瑚亲自说出大义凛然的那番话,求着长公主主持公道。这样,长公主殿下插手这件事,就不是为了力量,也不是为了争权,而是行使自己主持花信宴的职责,是巍然正道。 叶家这对姐妹,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寻利的那个,锋利得如同一柄利刃,行庖丁解牛之事,以无厚入有间,将所有的利害如同牛肉般分解得块块分明,从中寻出最珍贵的那一块,献到长公主面前。 而做姐姐的那个,读尽了圣贤书,自有最正义也最光明的一个理由,给这块膏腴覆上华丽的锦缎,让长公主殿下可以合乎正道地接收。就算拿到朝堂上供御史们检阅,也挑不出一丝毛病。 也只有这样的姐妹,能从叶家那宠妾灭妻,父亲冠冕堂皇不闻不问,继母谋财害命的吃人内宅里,杀出一条血路来。 杨林城的女眷们不懂,但长公主麾下,哪有笨人?秦女官苏女官都不是吃素的,宋嬷嬷一送走人,苏女官就一面上来伺候长公主起身,一面低声抱怨道:“这是第二次了,殿下又把人轻飘飘送走了。” “不送走,难道赏她个诰命不成?谁让她自己不做夫人的,二十四岁的老小姐,如何赏?”秦女官淡淡道:“倒是她那个妹妹有趣,是个妙人。” “什么妙人,那才叫心怀鬼胎呢。”苏女官大不赞同,抱怨道:“殿下也对叶清澜太苛待了点。只听说把妾养在外室的,没听说过谋士也养在外室的。” 长公主殿下其实也忙了一天了,虽然身体康健,也有些疲态,其实苏靖容也是能作她女儿的年纪,她听了这话,笑着将苏女官的额头敲了一下,道:“靖容这话也太刁钻了。” 苏靖容倒也不在意,一眼扫见有个宫女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什么事?” “回禀姑姑,”宫女上来行礼道:“崔侯爷带了几个镇北军将领,来递帖子接女眷回家了。” “瞧瞧,一定是来闹了。”秦女官皱眉道:“这些男人,就是把女眷看作自家私产似的,希望这些杨林城女眷真有她们说得那么硬气,别回去之后,一个个都变卦,不和离了,那才是白费一场力气呢。” 她说完,见众人都笑了,长公主和嬷嬷们笑也就算了,苏靖容也笑了。 秦女官是自请不嫁,留在宫中的,虽然世事洞明,情爱之事却断绝了。苏靖容却也有定了的婚约,长公主和嬷嬷更是过来人,所以个个都懂。 “秦尚宫也傻了,哪是来闹呢。”有个嬷嬷笑道:“殿下在这,负心汉哪敢冒头,来接人的,都是有担当的男子呢。” “有担当,那也未必吧。”秦女官道:“崔景煜被叶清澜退了婚,如今封了侯位,哪有不扬眉吐气的,要有心,早再次提亲了。镇北军风气也不好,殿下要是看中叶清澜,早日接她进来,做个女官是正经。” 79 生辰 虽然杨林城女眷们不懂权术,也不知道叶家姐妹做了多少,但出了厅堂,还是对叶清澜连连道谢。 魏珊瑚最直白,直接一撩下摆,对着清澜行了个跪礼,道:“素日是我无礼,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姐姐,今日才知后悔,请叶姐姐恕罪。” 当日在席上冒犯过清澜的女眷也纷纷道歉,清澜只是笑着道“哪里就这样了”。但凌波可不管,只是催道:“现在知道看错人了?晚了,怎么不见你们和卢文茵玩去呢?轻飘飘两句道歉就想既往不咎?行了,我们走了,姐姐,别和她们歪缠了,趁早回家吃饭是正事。” 她也是乘胜追击的高手,一席话说得众人脸红如烧。魏珊瑚到底还是领头羊的格局,含羞忍辱道:“叶姐姐放心,等此间的事了,我一定亲自备一席,向叶姐姐赔罪。魏夫人那边,也还有话和姐姐说呢。请姐姐一定赏脸。” “那也只看我姐姐心情罢了。”凌波只管催:“好了,姐姐快上车吧,冷死我了。” 她最记仇,清澜也知道她是故意的,所以并不跟着她上车,而是拉着魏珊瑚嘱咐道:“不用这样介意,我早就忘了,凌波也是跟你们开玩笑呢。你们先忙正事要紧,虽然殿下已经许诺主持公道,但你回去要做的事还是很多,要和魏夫人商议着来,她们中要有人有顾虑不想和离的,也不必强逼……” “好了,姐姐还真管起这些家务事来了,我们是小姐,管夫人们干什么?”凌波坐在马车上,又用她们当初跟着卢文茵的话来笑她们,见她们全部脸红低头,忽然道:“诶,傅姐姐这是怎么了,不是要倒了吧?” 众人忙看,傅云蕊本来身体也不好,又是世家娇小姐出身,众人其实也照顾她,跪着都让她跪在中间,这时候也只是脸色苍白而已。忽然被凌波问起,连忙摆手道:“我没事。” “还说没事呢,脸都白了。”魏珊瑚也道,拿手试了试她额头,道:“不好,只怕要伤风了,额头都滚烫的。” “都说你身体不好,今日不要跟着来了……”“是呀,你家尹将军又没做什么烂事,偏偏你讲义气,也跟过来。”“刚刚就晕过去一次,要落下大病可不得了……” 众人七嘴八舌,将傅云蕊围在中间,傅云蕊本来是个文静胆小性子,一句话也插不上,还是凌波道:“好了,不如把傅姐姐放我们车上,让我们带回去。你们今日回去,也要议论和离的事,只怕通宵都睡不了呢。横竖傅姐姐又不和离,留在我们家也挺好的,我们照料她就是……” 傅云蕊还想推辞,魏珊瑚已经答应下来。 “别在这客气了,说起来也只有你配去叶家,从回京来,你对叶姐姐就好,不像我们,让我们去都没脸去呢。”她不论三七二十一,和旁边的夫人一起把傅云蕊抱上叶家的马车。 叶凌波见她爽快认错,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倒也开心。出气倒是小事,主要是魏珊瑚回了头,以后续红线不就又多了一员猛将了么?所以也趴在窗上,嘱咐魏珊瑚道:“别开玩笑了,我们家又不是你们那样的小气人,等吃了你的赔罪饭,我打开大门让你们来玩。” “一言为定。”魏珊瑚顿时眼睛一亮。 “你先别操心这个,先管好你们的事是正事。”叶凌波已经把她当半个自己人了,也知道以后这些力量自己都用得上,认真嘱咐道:“好好分割田庄那些,别让那群臭男人落到好去,账目上要细心,多倚重点宋嬷嬷,我再派个管家娘子去,帮你们看账,功劳你们是有一半的,封赏至少也要分到一半,连孩子的那份也要有,在京中养孩子可费钱了,知道吗?” “放心,我们可不是好惹的。”魏珊瑚拍着胸脯保证:“有夫人给我们撑腰,魏帅虽然不说,也是站我们的。就是论起功劳,我们也不怕他们,李姐姐家那位,连命都是她从鬼门关救回来的,我们这三十来个人,谁不是一身功劳一身伤。保证不吃亏!” “这才叫本事呢。”凌波嘱咐完,见自家姐姐在旁边不赞同地笑,也笑了,挥手道:“你们去吧,我们也回去了,等你们好消息。” 众人上了马车,齐齐出了公主府,此时已是月上中天,满地大雪,大家都有种山中才半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这一天也算是惊心动魄了。却看见长公主府外,停着几骑人马,都是镇北军的将领,为首的正是崔景煜,带着罗勇、尹鸿煊和几个随从。 “罗勇!”魏珊瑚向来是直呼自己丈夫名字的,叫停了马车,自己从车上跳下来,罗勇也开心地下了马,一把接住她。她立刻得意洋洋地炫耀起今日的所作所为来,如何告状告赢了,如何获得了长公主殿下的首肯…… “……对了,今日还有个大功臣呢。叶姐姐帮着我们在长公主面前讲了一番大道理,你不知道当时多惊险,我们学了那么久规矩,还不及叶姐姐一句话厉害呢……”她也是恩怨分明,立刻朝着崔景煜表功:“崔侯爷,你可要替我们好好谢谢叶姐姐。” 崔景煜只“唔”了一声,冷冷地看向叶家的马车。叶凌波看到他这样子就来气,看看自家姐姐也仍然是八风不动的模样,被这两人的淡然气得头晕。 魏珊瑚这人空有热情,毫无技巧,她哪知道这两人的难搞,这样直来直去,一百年也不能把这两人捏到一起。不过凌波是懂的,她也知道指望魏珊瑚是不成的,索性推开了马车窗,截断了魏珊瑚的话。 “魏姐姐,你们还有事忙,先回去吧。”她嫌弃地看了一眼还在那扮冷脸的崔景煜,看到他身后的尹鸿煊,心中不由得生了一计,也正巧,柳吉早把家里的马车赶了过来,等在公主府外。她一眼看见,立刻朝清澜道:“行了,我也不坐这车了,你和傅姐姐坐吧,我坐自己家的车回去。” “殿下赐的车,怎么好不坐?”清澜皱眉道。 凌波哪管这些,立刻招手叫柳吉把车赶过来,自己上了车,看崔景煜真就那样要面子,骑马跟着杨林城女眷们的马车走了,在心里冷笑了。 臭崔景煜,以为他多紧俏呢,整日里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不来就不来吧,横竖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段。 不然他以为自己为什么留下傅云蕊呢。 凌波带着小柳儿上了马车,仍野心勃勃看着窗外的崔景煜,直到他跟着杨林城女眷们消失在街道尽头,仍在盘算,听见小柳儿小心翼翼叫“小姐”,也只不耐烦地“嘘”了一声,让她不要吵。 “小柳儿,别吵小姐了,她在琢磨大事呢。”一个带笑的声音在马车里道。 凌波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果然是裴照这家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坐在了叶家的马车里,也是柳吉有出息,马车也让他上,真是反了。小柳儿估计早发现了,擒着盏灯,脸红红地看着凌波,手足无措的模样。 倒也不能怪小柳儿,从来灯下看美人,就更动人,因为触手可及,更显亲近。也怪裴照这家伙,他这人就是天生的狐狸精,放在女子中也是倾国倾城的绝色,沈云泽那家伙,书香门第又如何,还不是一个烟柳就神魂颠倒。小柳儿只是心潮澎湃,已经很有出息了。 但凌波比她更有出息,立刻嫌弃道:“你来干什么?小姐的马车也敢上,看我不把你扔下去呢。” “听说叶小姐在长坂坡七进七出,我怕小姐杀得不尽兴,所以来看看。”裴照仍然笑眯眯道。 从他元宵节在那巷子里挑明了以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凌波其实也不似当初慌乱了:是裴照喜欢她,她又不一定喜欢裴照,慌什么?裴照才该慌呢。 小柳儿机灵,立刻道:“我去跟大小姐的马车回去。”立刻就想跑。凌波本来皱眉道:“你又走什么?”想到小柳儿可以留在那边看看清澜的情况,回来汇报,于是道:“行吧,你去看着,机灵点啊。” “小姐放心。”小柳儿笑嘻嘻地跑了。 其实小柳儿真是不错,除了碰到裴照这家伙,就没有不机灵的时候。凌波心里满意,再看裴照,就更加不顺眼,嫌弃道:“小柳儿都走了,你还不下去。等会被人逮到,把你送到官府去打板子。” “小姐饶命。”裴照又笑眯眯逗她。 也怪小柳儿,自己走就算了,偏把灯留下了,裴照这人也有点当狗腿子的天赋,立刻自己举着灯,灯光昏黄,照在他脸上,都说面容好看是如玉,他却更像白石,是山庙中被人遗忘的神像,在山色葱茏之中,有种摄人心魂的昳丽,分不清是神是妖。 凌波立刻别开了眼睛。 “别开玩笑了。”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话中带着股莫名其妙的抱怨:“我可累了一天呢,没时间陪你玩。” “那可把我们叶小姐累坏了。”裴照立刻笑着道。 “哼,你当长公主府是什么容易去的地方呢,女官个个厉害,连嬷嬷也不是好相与的,都是老人精了,句句话都要藏着说……”凌波虽然语气嫌弃,但不自觉地有点朝他炫耀,又是表功,又是抱怨自己辛苦,她素日聪明绝顶,却意识不到自己话里对裴照莫名的亲近。 就算意识到了,她也自有一套话说,因为裴照是她的人,亲近点又怎么了? 聪明人自欺欺人起来,也是比别人要厉害的。 “那么厉害啊。”裴照也爱逗她,立刻附和道:“那还是我们叶小姐棋高一着,比老嬷嬷们都强一截。” “哼,那当然,不然我们能全须全尾走出来?”叶凌波得意道:“魏珊瑚那笨蛋,只知道谢我姐姐,哪里知道我的厉害。不过我也习惯了,事能成就行,横竖我和清澜不分彼此,她感激清澜和感激我也是一样的,都是我们家受益。” “叶小姐高风亮节,让人佩服。”裴照笑得眼弯弯看她。 叶凌波被他看得有点赧然,也怪裴照,生得好看就算了,一双桃花眼实在风流得太过,眼尾带痣,在面相中更是极坏。叶凌波平素连被穷士子注目都少,哪里经得住他这样专注地盯着看,眼中带笑就算了,还这样温柔专心,仿佛她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仿佛这世上除了她叶凌波,他再也看不见旁人。 就是卢婉扬来,也未必经得住这个。怎怪得了她叶凌波英雄气短。 好在她向来忍得住,再难断的事,她也断过来,当年依偎在叶大人怀中叫着父亲的娇娇女,如今也能面如霜雪地叫一句叶大人了。多少难关都过了,没道理到了二十岁,倒在了情字上。 将荣华富贵虚掷,换一个才貌仙郎,那是不谙世事的世家小姐才能做的事,而她是叶凌波,梧桐院上百口人仰赖她生活,她没有那样的豪情。 所以她只是冷下心来,道:“别开玩笑了,我回去还有正事的,你回去吧。” 裴照是聪明人,哪有觉察不到的,他这样的人,是命运偏爱,相貌好,有天赋,二十一岁成了少将军,要不是他怪脾气,封侯也不是不成的事。样样得意,所以一点冷眼对他也不算什么,横竖满京城的小姐都可以做他的俘虏,少自己一个又如何。 但他偏偏这样笑:“我不回去,我也有正事呢。” “什么正事?”凌波都好奇了。 裴照只把脸凑近来,凌波本能地往后躲,这辆马车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舒适,凌波舍得用料,内壁都用锦缎铺面,地上是和长公主府一样的西域来的织金地毯,柔软温暖得像一场幻梦。 锦缎在暗中微微发光,这像是天下最漂亮也最华贵的囚笼,她是笼中的困兽,因为裴照笑眯眯地对她道:“你。” 她是他的正事。 饶是凌波英雄盖世,也难免有一阵气短。但她到底是叶凌波,很快骂道:“别开玩笑了,我没空说这些……”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裴照从身后拎出个东西来,很大,像个箱子,但又太轻,被锦缎罩着,这锦缎估计都是自己送他的,这没出息的穷边军…… 但他说:“生辰安康,叶小姐。” 锦缎上的帖子,是京中最常见的朱红拜帖,连洒金都没有,梧桐院都不用,但他的字写在上面,比什么洒金都好看。 总是这样的,他们这样的人,被命运偏爱,样样好,所以样样不在乎,反正再普通的东西,到了他们手里也散发光彩,反而衬得叶凌波的精致是刻意做作。 但他这帖子写的是她的名字。 琉璃窗外,大雪漫天,月上中天。巡夜的打更人敲的是子时的梆子,今日不再是正月十七,已经是十八日的凌晨。 这是她的生日。 80 彩头 朱红贺帖上,他用和他的容貌同样昳丽又清俊的字体写就她的名字和祝福:“祝叶家小姐凌波,生辰安康,年年无碍,岁岁无忧,但有所愿,皆得圆满。” 窗外的雪光映在他脸上,是所向披靡的一张脸,却这样认真地记得她随口一提的生日,为她预备下贺礼,这在她已经是太多。她从来不要姻缘,今年的花信宴也不是为她自己而准备,她只要清澜得遂所愿,不要什么自己的圆满。 但命运偏偏这样捉弄人,送给她一个裴照。已经远远超过她所求,在很多人眼中,裴照甚至比崔景煜更好,不然那日的望楼上不会那样惊艳到死寂。 只是她无福消受。 凌波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硬起来,这样冷的冬天,人的心是会硬一点的。 “我不要你的生辰礼物。”她平静地道:“听说今日官家驾临陈家的菜花宴,让你们比试射猎,还定了彩头,有重赏。你与其给我送生辰礼物,不如力争上游。把那鸟猎到手我才开心呢。” 凌波不用说,都知道他眼中的光一定暗下去。戏里是怎么说她这种女子的,利欲熏心,嫌贫爱富,最好的结局一定轮不到她们,最后一定是机关算尽却白费心机,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样的戏凌波从十二岁看到二十岁,但她早早选好自己的路,她做不成戏中的主角,没有温柔敦厚的性子,也不会逆来顺受地忍受命运的折磨。她就是要争,要抢,要力争上游,要费尽心机挡住命运的洪流,为自己的家人撑起一片天来,为此机关算尽也毫不在乎。 圆满的结局是给清澜的,她只要续她的红线。在团圆美满的结局到来时,和丫鬟一起站在人群中,做金红相间的背景上无关紧要的一朵小花。 她不需要裴照。 但裴照偏不退场。 他似乎对凌波的“利欲熏心”毫不在乎,只是微微笑着,道:“不是要崔景煜抓到你才开心吗?” 凌波知道他的意思:你想要我力争上游,其实还是希望和我有未来的吧? 但凌波偏不顺着他的话说。 “当然是你猎到最好,崔景煜地位再高,更加高不可攀。你猎到了,领了赏,也是我的助力。对了,今日到底有人猎到那只鸟没有?” “没有呢。”裴照仍然只是笑:“人人都空手而归,彩头放在陈家无人拿,宫里还遣了太监来问呢。” “真是浪费。”凌波嫌弃道:“你那天在望楼下不是挺厉害的吗?为什么不把那只鸟射下来去领赏?” “那不是鸟,是游隼,很漂亮的,射死了多可惜。”裴照笑道。 凌波立刻警觉地看着他。 “你不会看到那只鸟了,没有射吧?”她的眼睛立刻瞪起来:“要是你因为舍不得一只死鸟而错失领赏的机会,我……” 她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因为裴照直接拉下了她的生辰礼物上的锦缎。缠枝花葳蕤的锦缎如流水般落下,金铜色的笼子里,一只灰不溜秋的鸟站在里面,眼上被布条绑住,不安地转着头,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无比警觉。看起来平平无奇,一点也不值得作为一份珍贵的礼物。 但这只鸟头上似乎被什么笔重重点了一下,如同神话中被天笔点中而化龙的鲤鱼,那一笔朱砂墨金红相见,即使在昏暗的马车里,也微微闪着光,凌波知道那是御用的朱龙墨,搀的是货真价实的金粉。 凌波震惊地瞪着裴照,后者则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她气得想揍他:“你疯了?你猎到这只鸟,为什么不去领赏?” “我不喜欢领赏。”裴照懒洋洋靠在马车壁上,洒脱得很:“我又不缺弓箭。” 他连彩头是弓箭都知道! 凌波只恨自己不能给他两下。 “那你就放了它啊,留着干什么。” “活的游隼多难得,我捉来给你玩玩啊。”裴照还有心思逗她,见凌波着急笑道:“逗你玩的,其实是因为放不了,放了就被人打去领赏了。这种墨用什么都擦不掉,只能等慢慢褪色,等风头过了,我再把它放了,游隼飞得快,一天就回塞上了。” 凌波被他气得头晕。 世上只有想讨赏没能力的人,他却是有能力但不讨赏的怪人,千万人里面也难有一个。偏偏两个都被她遇到了,沈碧微那家伙的德性,和裴照简直是如出一辙。 凌波恨自己竟然懂得他那些怪想法。他一定是觉得这游隼像他,就好像沈碧微那年去打猎,看到一只白狼,离群独居,在雨里狩猎一只鹿,她看了一下午,回来跟凌波说那只狼让她想起自己。 但凌波既懂他们,又不赞同他们,就像她听到沈碧微的话,第一反应也是:怎么没人可怜那只鹿呢? 像现在,她第一反应也是骂裴照。 “你养着它干什么?闯祸吗?你又不喜欢鸟。” “谁说的,”裴照仍然随性地躺着,懒洋洋地用一根喂食的木棍逗那只游隼:“我挺喜欢鸟的,你送的衣服我就喜欢,上面绣的是青鸾。” 凌波立刻把头别开:“我不知道什么青鸾不青鸾的。” 裴照哪会错过这时候,立刻凑过来看她的表情,笑眯眯道:“昔罽宾王结置峻祁之山,获一鸾鸟……” 凌波抬手就要打他,他轻巧躲过,仍然对着她笑,漂亮得如传说中的青鸾鸟,不似人间所有。 但凌波消受不起这个。 “裴照。”她认真叫他名字:“你别逗着我玩了,我真没空跟你玩这个,我们就不是一路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你也知道的,你喜欢的东西我不喜欢,我想要的东西,你不想要。” 裴照的笑容淡下去,但那双桃花眼还是安静地看着她。 “你想要什么?”他其实也知道答案,自问自答道:“我们叶小姐就喜欢权力。” “对,就喜欢权。”凌波也坦荡承认:“没有权,钱也可以。” “总归是要力争上游。”裴照替她总结。 他的眼中仍带一点淡薄的笑意,是天生的笑眼,怎么怪得了小姐们喜欢他,这样的才貌仙郎,才不辜负了一场花团锦簇的好青春。 “对,总归是要力争上游。”凌波也平静道。 他了解她,她也了解他,他不会力争上游,她偏要力争上游。她这辈子学不会淡泊处事,他偏偏连御赐的彩头也可以弃之不顾…… 他们谁也改变不了谁。 81 缘浅 “好了,我知道了。”裴照平静地坐起来,哪怕是他,这时候也是笑不出来的,看他的字就知道,他是读过书的人,书上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如果求之不得,纠缠也不是君子所为。 彼此都是聪明人,话说三分就懂,事已至此,自然也不必多说。 外面大雪纷飞,凌波想叫一句柳吉停下来让他下车,他却直接挑起帘子,一翻身就下了车,想也知道,战场上杀出来的将军,奔马尚且可以驯服,何况一辆马车呢。动作也轻,柳吉几乎都没察觉,迟疑地回头问:“小姐。” “不关你的事,赶你的车就是。”凌波平静道。 马车里一时间静下来,凌波到底刚过二十岁的生日,再怎么老成,此刻也心乱如麻。 这感觉于她也全然陌生,像失望,但也不是失望,更像仓库里积年的画褪了色,什么都灰了一层,又像大病一场初愈,浑身都失了力气。 凌波在车里坐了许久,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一处马车壁,半晌才回过神来。 那只游隼恰好在这时候挣扎了一下,果然是最快的鸟,扇翅也这样有力,凌波安静地看着它,游隼似乎也有所察觉,朝她的角度偏过头来。 裴照那家伙,哪里是喜欢鸟呢,他不过是喜欢青鸾的故事罢了。 说起来,凌波还是当年因为沈碧微而知道这故事的。她和沈碧微自幼相识,感情也极好,到了十二三岁,各有各的变故,凌波是家中的乱事,还好解决,历练的不过是处事的能力和坚韧的心性罢了。 但沈碧微到了十三来岁,性子里却生出一股极乖僻又不合群的傲气来,仿佛这世间万事都不合她的意,身上像揣着一团火,时不时就要发作起来。 凌波身为她的好友,虽然隐隐知道是为什么,但又说不出名状来,直到那年在书画铺子里看到一幅画。画得一般,题的字却好,字字有金石气,感觉敲起来简直要铮铮作响。 那字写的是南朝时的典故,也是裴照今日要说却被凌波打断的话。 “昔罽宾王结置峻祁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能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言,鸾睹形感契,慨然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 故事很简单,不过是说罽宾王得到一只青鸾,却不肯叫,王的夫人出主意,说青鸾见到同类就会叫,不如在它面前挂一面镜子试试。青鸾见到镜子里的自己,悲鸣不止,哀响中霄,奋舞而绝。 那幅画被凌波送给了沈碧微,至今还被她挂在卧室里。陪着她安稳度过最愤怒也最危险的几年,长成今日仍然不容于世但冷漠平静的样子。 见到裴照没多久,凌波就隐约察觉到了他身上和沈碧微的相似性。 做青鸾当然很惨,举世无人可以倾谈,所以如果有人能够走进他们的心,能够获得他们的认可,得到他们的信任,往往也等于得到了无上的荣耀。传说中的仙鸟也为你低下头来,想想就让人激动。 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青鸾的。清澜不想做青鸾吗?她的才学多好,今日长公主驾前的女官都辩不过她,那是她一夜一夜读出来的书,积累的学识,但她甚至没有选择去做青鸾,而是从云端落下来,做她叶凌波和燕燕的姐姐。 魏禹山那笨蛋,大年初一站在庭中问清澜为什么要退婚,她能为什么退婚呢?如果不是为了她们,为了这个家。哪怕在四年后,她看崔景煜的眼中都带着隐痛,崔景煜看她也一样,这样的好姻缘,能是为什么被拆散的呢? 四年前,凌波才十五,燕燕才十岁,她怎么可能抛下这一切,去做崔景煜的妻子? 她不说,凌波不能当作不知道。 沈碧微和裴照永远不会懂这道理,做青鸾固然很惨,但那也是很奢侈的事。像清澜,像她叶凌波,根本都不会考虑这个,她们不会颓丧,也不能颓丧,只能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往上走,直到为自己的家人杀出一片天来。 今年的花信宴,不是她叶凌波的花信宴,再好的才貌仙郎,再好的姻缘,只要不能为她的计划添助力,她就不会要。 这是她欠清澜的,清澜不要她还,但她一定要还。五年前清澜为她葬送一段姻缘,她就还清澜一段姻缘,四年前清澜为她错过一个春天,她就还清澜一个春天。 裴照祝她生辰安康,祝她但有所愿,皆得圆满。 清澜的这场故事,能有好结局,就是她的愿望,也是她的圆满。 除此之外,一切都要为此让步。 - 清澜自然是比凌波先到家。 她先安抚了一下两个妹妹,听说她们今天跑去魏家找魏夫人搬救兵,只觉得好笑又心疼,于是把今天的事拣不危险的和她们说了说,安了她们的心,让杨娘子安排她们睡觉,然后让人去看下凌波的马车到哪了,怎么还不回家。 忙完这些,她才去看已经安置好了的傅云蕊,却看见丫鬟端着个药碗一脸无措,问起来才知道傅云蕊匆匆出去了。 她心中隐约有所察觉,带上罗娘子,让她带上一件披风,跟着脚印就出了梧桐院。 果然是在老地方,梧桐院的侧门小巷,梅花树下,见证多少故事。从这小巷子扔个石头,正好可以砸中暖阁南间的屋顶,当年崔景煜找她也常用这方法。 雪已经停了,满地的月光里,傅云蕊正和尹鸿煊相对而立,罗娘子想要叫尹夫人,被清澜制止了。 凌波看到一定惊讶,平时兔子一样温顺的傅云蕊竟然也有这样凶的时候,她涨红了脸,反而向来闷葫芦一样的尹鸿煊成了控诉的话。 “……我并没有赴宴,也没有娶妾,为什么你要去告和离,连家也不回?你知不知道我刚刚找了你多久,魏珊瑚她们还不肯说……”尹鸿煊这向来冷冷的人,竟然也有那么多的话。 “你没有想娶妾吗?你母亲为什么话里话外都在嫌弃阿蛮是个女孩子,说我身体不好生不了,说你成了将军,以后一定要有个儿子。”傅云蕊虽然声音不大,却整个人都绷直了,如同蓄势待发的箭,朝着尹鸿煊道。 “我娘几时说的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说过,我和家里本来就不好,带你回去也只是他们想见见阿蛮而已,我根本没有嫌弃过阿蛮是女孩子。”尹鸿煊也委屈争辩。 “你明明就有!为什么你上次说你的剑法失传了。你也从来不肯抱阿蛮,奶妈交给你你也不接。你要娶妾你就去娶,喜欢儿子你就去生,阿蛮是我的女儿,在我心里就是样样好,我不要别的儿女,不要她受委屈!” “那是因为我不敢抱她,我们从战场下来的人,身上杀孽最重,宫中早说要做罗天大醮,一直拖着没有做,罗勇还不肯回家住呢,为什么魏珊瑚不怪他?他们送舞女我也没要,我没和你说,是怕你多心……” 谁能料到呢,一直性格绵软的傅云蕊,也有这样的刚性,竟然一巴掌打在了尹鸿煊脸上。 “你不要找借口!”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朝尹鸿煊道:“我知道我没有本事管家,我不会办宴席,也生得不漂亮,但我不是软柿子。我不会忍受你纳妾,也不会和我娘一样看着自己的孩子受委屈,我和阿蛮离开你也能活,你要是不想和我过了,就趁早和我说,我带着阿蛮和你和离。你要是违背当年的誓约,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回答她的,是尹鸿煊的拥抱。 罗娘子生在京中,哪里见过这样的故事,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夫人,竟然敢打自己的丈夫,而挨了打的尹将军,竟然也不还手,而是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夫人,两人在雪地里相拥,就好像四年前一样。 杨林城的夫妻,大概确实是和京中不一样的,坏的时候坏极了,和戏中的陈世美有得一拼,但好起来的时候,也真让人怅然若失,让人觉得,也许自己也值得这样的一段故事,才不枉了这场好青春。 好在罗娘子当年没有去过花信宴,不知道自己大小姐和傅云蕊之间的渊源。 清澜举着伞,在雪中的街巷,和巷口的身影远远相望。 他还是老样子,再大的雪也不肯打伞,那时候清澜也常为这个说他,也曾悄悄在伞下看过他头发上的沾雪,想象他老了之后的样子。 现在想想,其实那时候就有预兆了。 到底是情深缘浅,不能共白头。 他也会有遗憾吗?还是一直在怪自己呢,为自己的退婚,为自己断送了两人的所有未来。看着尹鸿煊和傅云蕊这对夫妻的时候,他也会和自己一样有瞬间的恍惚吗?想着这是不是自己和他的结局,或许自己和他也可以去到边疆,可以在杨林城组一个小小的家,自己会永远为他留一盏灯,不管他什么时候带着寒气进门,都有人在等他。也许也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他会是很好的父亲,这四年的每一天都会有值得记住的时光。 当然也会有争吵,有误解,有许多不能宣之于口的事,但也仍然还有体谅,有缠绵,有爱,有这样深夜大雪中的相拥,弥平一切委屈和不解…… 但人生如棋,总归是落子无悔。四年已过去,这是她叶清澜自己选好的结尾,在这样的陋巷里,和他隔着大雪远远相望,等待一个形同陌路的未来。 他会有他的妻子,会有他的家,也会有他的儿女,他已经封侯拜相春风得意,以后也自有人陪他白头偕老。 而她有她的家人,她的梧桐院,有她的困境,自然也有她的力量,她仍然是那个在山月下和他许下誓约的叶清澜,如同江心巨石,被藏在水面下,无人看见。但自己知道在哪里。 这也是很好的结局。 82 正缘 叶凌波斩断自己的情丝,接下来自然是专心为清澜续红线。 菜花宴后,年节的余韵彻底消失了,如同惊蛰百虫动一般,京中人人心思萌动,暗流汹涌。一般这时候也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的,凌波也知道今年的花信宴不是好玩的,崔景煜和魏禹山两条大鱼没定不说,霍英祯又迟迟未下场,这下镇北军又和离了这么多人,虽然都是陈世美负心汉,但那也是有战功有封地的负心汉,辜负的也是接受不了他们纳妾的糟糠之妻,但京中许多小姐可不在乎这个,从小就跟娘亲耳提面命学拿捏妾室的功夫,还怕英雄无用武之地呢。 从来风波越大,弄潮儿越多,凌波一面盯着镇北军那边,一边细心探查陈家卢文茵那边还有没有新的幺蛾子,倒是韩月绮那边传过话来,让她放心,说她如今腾出手来了,准备好好和卢文茵玩玩。 叶凌波听她话音,就知道卢文茵这下有好果子吃了。 韩姐姐这样厉害,她也不能落后,立刻把家中几日的拜帖都看了看,从中挑出两张来,问杨娘子:“这两个客人是怎么回事,怎么男客的帖子递到我们梧桐院了?” 彼时正是十八日的上午,清澜正带着阿措和燕燕认真筹备凌波的生日宴呢,都不在这边暖阁里,杨娘子于是看了看周围,放心说话,笑道:“二小姐还不知道呢?自从元宵节你给大小姐那样打扮之后,多少人都看见了,来了许多想要和咱们家来往的,多半是想提亲。那些不成器的我都挡下了,这两位不错,就把帖子留下来了。” 凌波顿时来了兴趣,细看看,皱眉道:“这个贾华晔不行,虽然是翰林院的,但他家老夫人极难相处,刚把大儿媳妇磋磨病死了,下次他的帖子来,直接扔了就行了。倒是这个戴玉权不错。” “戴家不是皇商吗?”杨娘子也道。 “是的,既是皇商,又是仕宦之家,只是听说家业都在金陵,在京中势力一般,也就和孟家差不多吧,但他家是独子,戴玉权中了举人,捐的官,如今投在平郡王门下行走,也算是有权有钱了。” 杨娘子只是笑。 “笑什么?”凌波问她。 “我笑戴公子怪可惜的,好好的富家子弟,给人抓去做鹞子。”杨娘子笑道。 凌波顿时也笑了。 所谓放鹞子,是商人的黑话,是说在有人犹豫不决不肯出价时,故意做局,引入一个人来出价,制造危机,逼这个买主成交。杨娘子也是七窍玲珑心,知道自家二小姐是一心续红线的,这个戴玉权对自家大小姐有意,递了帖子来,但多半是要沦为自己二小姐放鹞子的工具了。 “什么放鹞子,我可不懂这话。”凌波只故作老实:“行了,回一封帖子回去吧,就说家中没有男客,不好接待,不如去拜会老太君吧。” 梧桐院没有男人,所以只能拿叶老太君做筏子,好在叶老太君如今也有些悔意,对三姐妹十分愧疚,没有不答应的。 “对了,说到老太君,她老人家倒记得今日是二小姐的生辰,一大早就遣了吴妈妈来,送了一尊玉观音给二小姐做贺礼,成色极好呢。二小姐还是去谢个恩吧。”杨娘子劝道。 “知道了。”凌波道。 要是为什么玉观音,凌波是不会去谢恩的,她又不缺什么玉石,如今铺子里有的是好玉,当年缺的时候不见她出手,如今再想找补,是晚了。 但考虑到清澜的事以后还有用得着老太太的时候,凌波也就只能去敷衍敷衍。 到了叶老太君院子里,那边果然十分惊喜。老太太自从中了一次风后,就起不了床了,坐着也有些往下溜。但到底是做了几十年主母,院中还是秩序井然。凌波进去的时候,正有个姑子在陪叶老太君说话,凌波认出那是静心庵的罗姑子,会起卦占卜看相的,倒也挺准,当初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就欲言又止,说母亲眉短,要养身体,果然后来身体就垮得极快,多少药也救不回来。 凌波进去,先给老太君行了礼,又和罗姑子寒暄几句,说起花信宴的事,叶老太君如今也慈祥了,也叮嘱凌波:“今年花信宴是好时候,你也不要只管家里和铺子的事了,好好赴宴,不要辜负好青春。” 凌波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答应几句而已。但罗姑子不知道是为了凑趣还是什么,忽然笑道:“老太君不必担心,小姐眼中似有水光,是正在走桃花运了,似乎就是这两日的事呢。” 凌波兴致缺缺,连装闺阁小姐的羞赧不敢听也懒得装。倒是叶老太君信得很,连忙追问道:“是正缘到了吗?我看凌波这丫头是有福气的。” 罗姑子定睛把凌波看了看,忽然摇头笑道:“怪我,害老太君空欢喜一场了,原是不相干的,不是正缘。” 饶是凌波从来不信什么看相命数之类的,那瞬间也有些怅然。 这两日的桃花,还有谁呢,不就是裴照那混蛋么? 偏偏罗姑子只当她不知道,还认真嘱咐道:“小姐,这两日可要小心,红鸾星生辰动,是极凶的流水桃花,千万不可轻信,不要轻易做决定,反而把日后的正缘断送了。” 还有什么日后的正缘呢?早被裴照这混蛋断送了。凌波听得好笑,只漫应着。倒是叶老太君实在担忧,罗姑子又安慰道:“老太君放心,我看小姐的面相,是福缘极深厚的,以后自有大富贵呢,真是好造化。” 凌波记得她五年前说清澜也是这一套,可见看相的人都是一套老话。 她也懒得在老太君院子里多待,告了辞,带着小柳儿沿着回廊往回走,偏偏这两日转暖,院子里的白梅花开了,是韩月绮送的绿萼白梅,正是某个混蛋衣裳的配色。凌波不自觉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她从来行色匆匆,兴致勃勃意气风发,力争上游,少有这样怅然的时候,连小柳儿也不敢打扰,还是她自己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 不是正缘,是一场流水桃花,不正应了裴照那混蛋么。她其实也并不觉得意外,像块大石头落了地,也并不觉得伤心,只是心中空空的。 裴照那家伙,也不怕走不出来,也不怕娶不到媳妇。 搞不好自己真要给他守活寡了。 - 凌波的生日宴,清澜自然是上心的,她从来是最好的姐姐,别人的宴席都着力,自家妹妹过生日,更是用心大办。请的人倒不多,只有韩月绮和沈碧微,傅云蕊是连夜被尹鸿煊接走了,倒是把凌波生日的消息带回了镇北军,那群女眷正预备对叶家赎罪呢,在忙和离的事之余,也不忘预备了各色珍贵的贺礼送了来。 如今形势大好,梧桐院连魏夫人带着整个镇北军女眷都拿下了,又得长公主青眼,叶大人那边院子还消息闭塞,分不清东南西北,潘玉蓉还敢和往年一样,送了两捆寿面,几匹破布来,说是绸缎,杨娘子也懒得理,直接吩咐扔了出去,不让打扰小姐们喝酒的兴致。 今日生日,凌波自然觉得是可以喝酒的,她不喝,沈碧微也放不过她,亲自提了两坛子酒来,劝凌波:“来来来,兰陵美酒郁金香,这可是正经的兰陵美酒,我从老头子的私房里搜出来的,是当初先帝赏的,别怕,试过毒了的,早被郑将军偷了两坛子喝了,别说姐姐不疼你,第一口就给你喝,快干了,别辜负姐姐的心意。” 凌波哪里是她的对手,被搂着灌了两口,直叫清澜救命,清澜笑着过来拆开:“碧微,哪有这样灌的,虽然是好酒,也要慢慢品啊。凌波酒量不好,你别灌她了。” 韩月绮在旁边也笑,道:“碧微这几日天天赴宫宴,憋坏了,一定是太想凌波了。” 其实沈碧微这边还好,主要是管家娘子多,阿措的林娘子,凌波自己的杨娘子,还有罗娘子,韩月绮的韩娘子,都是有头有脸的管家娘子,虽然别的主子也好,但只有凌波,素日敬重她们,看见了她们的才干,也都是酒逢知己饮,一个个上来敬凌波,凌波好不容易喝了一轮下来,大丫鬟们又上来敬了,直把凌波喝得脸色通红,清澜心疼妹妹,连忙让杨娘子去传解酒的热汤来,让凌波去里面歇歇,等会再来吃点心。 凌波其实也有几分是借酒浇愁的意思,沈碧微向来了解她,哪有看不出来的,在外面还不说,把她扶进去,见她倒在熏笼上哼哼唧唧,立刻上去掐住她的脸道:“好你个叶凌波,是跟你的小白脸闹翻了吧,怪不得喝成这样呢。” 凌波只笑:“小白脸,嘿嘿嘿……” “就知道你重色轻友呢。”沈碧微听了更气,道:“哼,下次别让我碰到他,不把他的脸打肿算他跑得快。” 其实她也不只是吃醋,主要是一山不容二虎,凌波这人自己虽俗,对于他们这种肆意颓唐的人却很包容。沈碧微被凌波包容惯了,忽然来了个人要分她的凌波,哪里肯干,恨不得打死裴照才算呢。 但凌波醉得晕晕沉沉的,哪管这些。见沈碧微生气,还想逗她开心,拉着她的手,神神秘秘地道:“你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沈碧微嫌弃得很:“不会又是什么首饰吧?我可不戴。” 凌波只朝她嘘了一声,拉着她绕过暖阁,回了自己的卧房,清澜住南,她住北,正好把阿措和燕燕护在中间,不似清澜房间规整,她房间其实东西太多,有些乱,单开一间小厢房放账本,仍然有许多账本散落在桌上,暖榻上,年节下的礼品也有很多还未拆封,堆在外间。都是金红色的锦匣,十分华贵。 凌波带着沈碧微绕到礼物堆后,拉开一块绸缎,像当初裴照给她送礼一样,献宝地道:“看!” 饶是沈碧微见过无数好东西,也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是……游隼?怎么头上还点了朱龙墨?”她常年赴宫宴,立刻就认了出来:“这是昨天陈家那只游隼,头上是官家点的?多少人把林子都翻过来了还找不到呢,怎么在你这里?” 凌波醉得晕乎乎,被沈碧微摇了两下,不仅不说话,还笑眯眯的。 沈碧微也拿她没办法。 “为这只游隼没找到,很多人现在还在林子里翻呢,官家的彩头送不出去,也恼火得很,陈大人还说要进宫去谢罪呢……”沈碧微皱眉道:“你再不说话,我就拿去上交给宫里了。” 一说要送走,凌波顿时不干了,立刻把笼子抱在怀里。 “我的。”她醉了也一样贪财:“这是我的生日贺礼,谁也不准拿走。” 沈碧微立刻反应了过来。 “贺礼?一定又是那个叫裴照的小白脸送的吧,狐狸精!就知道折腾这些没用的东西……”她虽然嫌弃,但倒也实事求是,嘀咕道:“那小白脸哪里学的射箭,这么厉害,我当时也去林子里找了,连根毛也没看见,怎么他就打得到?我们想射个死的都难呢,他还能活生生地抓回来,真是见了鬼了,也没听见镇北军有什么擅长射箭的老将军啊,究竟是谁教他的!” 凌波却不管这些,只搂着笼子,眼看着又要睡着了。 沈碧微连忙把她拎起来。 “你别靠着这笼子,你当游隼是什么好东西呢,这可是猛禽,小心把你身上的肉叼一块下来呢!”她找到理由,立刻又骂裴照:“死狐狸精,好点的礼物也不知道送,就知道卖弄,咬伤了人,要你好看!” 偏偏凌波还替裴照辩解:“这鸟不咬人的。” 沈碧微只冷笑一声:“是,游隼不咬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真的。”凌波见她不信,立刻急了:“它从到我家就不吃不喝的,我给它喂肉,它动都不动的。” “被你家小白脸打坏了吧。”沈碧微嫌弃道:“饿死最好,留着还是个烫手山芋呢,捉了御赐的鸟,又不去领赏,这事说大不大,被发现了也是欺君之罪呢。” “啊?”凌波醉得晕乎乎的,反应不过来,沈碧微见她这样,就知道她舍不得,顿时更加生气。 “哼,什么好东西,等我有空,给你去塞上打一堆呢。”她一面嫌弃,一面还是负责的,把笼子拎起来,晃了晃,道:“多半是气坏了,游隼这鸟气性也大,放在笼子里养不活的,我带回去,放在我家老头那里,他家有间空马房,我捉了鸟都放那养的,把门关上,每天扔一只活兔子活鸡进去,让它自己抓着吃,兴许能养活,等风头过了,再还给你……” 凌波立刻笑眯眯,把她抱住了,道:“还是你好。” “哼,现在知道姐姐好了,平时就跟那狐狸精玩是吧,连生日贺礼都先收他的,气死我了。”沈碧微被她抱着,仍然气得牙痒痒:“臭狐狸精,别让我碰上了,我不信我射箭赢不了你!” 83 马球 凌波醉了一场,醒来后也没什么事,知道自己把游隼送给沈碧微养了,反而放心了。横竖自己也养不活,看着还心烦。 京中如今风起云涌,大事一件接着一件,也没有时间给她感伤了。先是杨林城女眷果然硬气得吓人,一夜过去,三十来个人,竟然只有两个反水的,一个是因为家里父母以死相逼不让和离,一个是因为男子悔恨,跪地求她回心转意,再加上孩子嚷着要爹爹,也就算了。 就这样,魏珊瑚还意难平呢,说:“都是傻子,上了当还不知道,这次和离了,以后后悔了,大不了再嫁回去。但是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想和离谁来给她们做主?” 但她骂归骂,还是给这两人留了话,万一日后过不下去了,杨林城女眷还是会接纳她们,但现在是要分道扬镳了。 这样一番操作下来,倒真让她们和离成了,长公主做主,召来崔侯爷、陈大人、京兆尹,三方坐谈,让崔侯爷拿来功劳本,把御赐的田庄财物一分两半,算上养孩子的花费,分给了这些女眷们。京兆尹作保,陈大人在旁边垂手听训。 话是宋嬷嬷说的,仍然是又老又辣:“陈大人,你也是朝中的老人了,圣上的肱骨重臣,怎么做出事来,全然不顾大家体面?论理,这话不该我一个做奴婢的来说,但老身在宫中的时候,也在先太后娘娘宫中,受娘娘的教养,娘娘有句话说得好,也是民间的话,叫作‘宁拆千座庙,不破一桩婚’,镇北军的将领,本就是国之栋梁,能有同甘共苦的妻子,多不容易。你家公子和少夫人,却干出这等坏人姻缘的事来,逼得她们安身不住,求着殿下帮她们和离。二十多个家庭,就这样拆散了,这是多大的罪过?我也知道陈大人你的福泽深厚,不怕报应,但老身看着,也觉得作孽……” 她这番话说得圆融,不仅把这些女眷和离的罪名全推给了陈大人,连骂名也让陈大人背了。陈大人哪里不知道她是替长公主殿下训自己,所以也不敢反驳,只连连称是,赔罪不迭。道:“微臣回去,一定好好约束犬子犬媳,不让他们出来作孽。” “约束就不必了。”秦女官淡淡发话:“正好你家的菜花宴也办完了,不如就让陈少夫人在家中歇着,不要插手今年的宴席了。” 一句话就剥夺了卢文茵今年花信宴赴宴的资格,陈大人冷汗涔涔,但还是竭力求饶道:“尚宫大人容恕,犬媳虽然不成器,但拙荆身体不好,犬女又未嫁,姻缘全仰赖今年的花信宴,还请殿下饶恕则个。” 其实长公主已经是大胜,惩罚卢文茵不过是乘胜追击罢了,倒也不在乎这点小事。横竖真正的对手是她背后的平郡王妃和中宫,所以只淡淡道:“那就闭门思过半个月吧。” 陈大人连忙跪下来谢恩,宋嬷嬷还有几句话说,道:“陈大人,你只知道自家女儿的姻缘重要,怎么不想想人家的镇北军的女眷,被你家坏了姻缘,以后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多么可怜……” 陈大人只得又松口道:“微臣自请,罚俸一年,补给镇北军和离的女眷们,以儆效尤。” 长公主处置了这件大事,从此就成了杨林城女眷们的大恩人,说是手下多了一支精锐女兵也不为过。这时候就看出魏夫人如何不会弄权了,也是手下无人可用,长公主麾下,本来就有几员大将,苏女官正直,秦女官狠绝,几个嬷嬷长袖善舞,各有各的能耐,顿时把这群女眷收得服服帖帖,如臂使指。菜花宴之后就是杏花宴,长公主小试牛刀,立刻用在了杏花宴上。 杏花宴本是小宴,但长公主抬举,立刻就成了难得的荣耀。叶凌波早意识到长公主要立威,告诉了韩月绮,韩月绮自己办过了迎春宴,立刻让王少夫人抢下了这一宴,长公主果然有旨意,让平郡王府顺便一起把马球宴办了,免得打扰到春狩。 平郡王府正是下风,中宫受了训斥,不敢妄动,长公主如今说一不二,也只能吃了这个闷亏。说是马球宴一起办,其实风头全被王少夫人抢了。 王少夫人其实是韩月绮的远房表妹,本名叫作王予薇,其实并不爱争斗,但当年和卢文茵是结了大仇的,本来她比卢文茵韩月绮都小两岁,参加花信宴也晚两年,所以根本是犯不着的。但卢文茵偏要没事踩她一下,她当年在说御史王家,本来是挺好的婚事,卢文茵却不知是为了孙敏文还是谁,在王夫人面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听说古礼是同姓不婚的,怎么你们晋地反而没有这规矩了?”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还是顺利成婚,但王予薇从此记恨上了卢文茵,新婚之后,就投到韩月绮麾下,唯她马首是瞻,成了韩月绮的一员大将。 这次自然也一样,说是王家的杏花宴,其实等于是韩月绮的杏花宴,所有迎春宴没来得及做的事,她都安排在了杏花宴上,遍请京中青年才俊,又邀请镇北军的青年将领,在平郡王府的别苑杏子林,女眷端坐二楼,看楼下男客的马球赛。 用沈碧微的话说,沈云泽这人也确实是骨头轻,天生欠教训,当初韩月绮温柔贤惠,他不珍惜。如今韩月绮不理他了,他反而听话多了。杏花宴也没请他,他却早早带着翰林院的同僚都来了,其中不乏年轻俊美的年轻翰林,凌波看了都笑:“还是韩姐姐的鹞子放得好,我甘拜下风。” 韩月绮反而逗她:“这样大好春光,难道凌波没什么打算?” 叶凌波只浅浅笑:“韩姐姐别取笑我了,我没这心思。” 然而话虽如此说,她却也不自觉朝镇北军将领里看了又看,虽然知道裴照那惫懒脾气,上不得高台盘,这样的盛事他多半是不来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往那看。 韩月绮不知道这些故事,还当她是担心崔景煜和清澜的事,道:“崔景煜等会还要上场打马球呢,要不我把何清仪的座次排到后面去吧。” 凌波失笑。 “犯不着,我又不是卢文茵,咱们不用这些手段。”她平静道:“花信宴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他要真犯蠢,就让他犯蠢吧。” 她都这样坦荡,何况是清澜。因为是王少夫人家的杏花宴,清澜也早早到场帮衬,淡扫脂粉,穿得也素,一身莲青色。因为马球赛的缘故,楼上靠栏杆的位置全坐满了,也有胆大的小姐索性离席去站着看的,也有人雀跃地道:“听说崔侯爷要上场呢。” 清澜只安静帮着韩娘子点茶,韩娘子都惊异:“小姐手真稳。” “心静下来,自然就稳了。”清澜道。 她早早修炼出古井无波的心性,不然如何熬过这许多年。 但韩月绮却不容她静心,和凌波在栏杆边给她留下空位,硬把她拖过去,说是马球赛好玩,看了也散散心。 其实她不是傻子,自家妹妹和韩月绮的盘算,她隐约也知道。倒不觉得她们冒犯,只觉得好笑,又为她们的苦心可惜。 这万事皆有缘法,哪有可以强扭的呢? 楼下也确实是热闹,其实上次陈家菜花宴的赌约,京中也传遍了,是官家有心纵容也好,是年轻人的意气也好,镇北军的将领进京以来,终于不再是一枝独秀了,京中王孙也团结了起来,领头的便是睿亲王身边的近侍,叫作元修的,也是宗室出身,家中还有爵位。宫中规矩如此,帝王身边的侍卫,很多都是出身极好的宗室子弟或王孙,离权力也近,与贵人情谊也深,所以以后放出来,多半大有作为。 雨水之后,天气转暖,雪终于不下了。平郡王府底蕴深厚,别苑也有这样的大坪,铺地的都是石砖,扫干净后,是一片坦途,正适合打马球。又是好天气,大晴天,王孙都着鲜亮锦衣,镇北军将领也不遑多让,都是穿着御赐的朱红锦衣,十分精神。 本来今日宴席还一般,因为长公主不在,只派了苏女官来,但睿亲王也许是为元修撑腰,竟然也来了,他一来,自然又是众星捧月,平郡王爷也亲自来驾前伺候,他倒谦逊,还叫王叔,平郡王爷哪里敢应。 睿亲王自己玩不了,但兴致却高,笑道:“马球赛怎么也没个彩头?” “回禀殿下,是有彩头的。”平郡王爷也连忙带笑回道:“小王准备了一些东西,只怕微薄了些。” “王叔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只是马球赛和杏花宴一起,也该有两份彩头才好。”睿亲王微微笑:“今日明华姑姑不在,这份彩头我替她出了吧,元修,把本王的弓拿上来。” 上次官家拿来做彩头的画蜮弓,因为是在御前,众人拘束,都不敢细看,只知道名贵,这次的弓却是众目睽睽之下拿上来的,场上的人也都是懂骑射的人,顿时眼睛都亮了。 “皇伯父收藏众多,小王不及,拿不出画蜮弓那样的好东西,但这把饮羽弓也是凌烟阁的名弓之一,小王不擅骑射,就拿出来赏给今日马球赛的胜者吧。”睿亲王笑眯眯道:“希望各位不要嫌弃才是。” 众人哪会嫌弃,本来上次的游隼赌约就没结束,双方都没有猎到,这次就算没有彩头也要分个高下的,何况睿亲王还拿出这样的重赏。会谄媚的,像陈大人,早已经笑着附和道:“哪有那样不知好歹的人呢,王爷的东西自然是顶好的,能够夺得彩头,一定是无上荣耀……” 其他官员也都附和,倒是两边要上场打马球的人并不多说,而是各自野心勃勃,清点要上场的人数。 到底是在别苑里,两边只上五个人,所以人数更要选了又选,王孙那边自然是元修为主,他这人行踪神秘,消息却灵通,一下子就把陈耀卿沈云泽这几个为首的王孙都刷了下去,道:“今日马球赛是正事,就是不为了王爷的彩头,为了京中王孙的名誉,也该好好打,身份都是其次,以球技优先。沈少爷,陈少爷,得罪了。” 王孙自然也无话可说,但见他虽然独断,选起人来却也自有一套,而且极公道,选的都是素日马球打得极好的几个没落王孙,也不知道他在深宫之中哪里知道的消息。 将领这边,魏禹山自然也是铆足了劲想赢,镇北军中,打马球其实不多,练的都是骑射,战场上哪有游戏的闲心呢?都是进京后才学的,所以选择也不多。他第一个自然是选崔景煜,上去道:“崔哥,今日靠你了。” “是啊。”罗勇也道:“当年咱们将军的马球就打得极好,跑马宴上还是夺了魁的呢。” “我早生疏了。”崔景煜兴致缺缺,他如今是侯爷,本来性子也冷,自然不会参与他们这些少年意气的游戏。前些天在御前,也是官家点名,才参与狩猎,现在官家不在,自然抱着手一副不想上场的样子。 魏禹山顿时泄了气,但他不愿意服输,眼睛四处扫了扫,正好看见观景楼上,女眷们倚着栏杆正看热闹,偎红倚翠,何其热闹,顿时来了主意。 “对了,我可听说了,马球宴的规矩,赢了的队伍可以打马一周游园,还可以把摘下来的花抛到女眷席上,要是看中谁就抛给谁,被抛中的女孩子也只能接着,这可是难得的荣耀呢。”他用马球杆推了一下罗勇,说道。 罗勇这个直肠子,果然就接话:“那我今天可要好好打了,我媳妇可还在楼上呢,万一输了,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朝她抛花,看我不把他腿打断呢!” 其实魏珊瑚生得相貌也一般,而且也是已婚妇人,梳了头的,也就他会担心这个了。 魏禹山惹了他还不够,还去撺掇尹鸿煊:“尹将军,听说你也后院起火,可要小心一点。” “尽力而为罢了。”尹鸿煊淡淡道。 魏禹山对他们拱完火,这才去惹崔景煜,道:“崔哥,你上场玩玩吧,我看兄弟们就没几个会打马球的,你再不上场,大家就完了,楼上可都是咱们镇北军的女眷,要真让他们打马游园,朝楼上抛花,那可晦气了。” 罗勇也是好骗,立刻也附和道:“是呀是呀,将军,你只当帮我们打一场吧。” 崔景煜这才接过马球杆,预备上场,神色仍然冷冷的,也不看一眼楼上,只一人一马站在旁边,不管楼上多少女眷偷偷看他,也神色不动。 魏禹山心中感慨。平时叶凌波在那鼓捣些阴谋诡计,就是想把崔哥和叶姐姐撮合到一起,他还嫌弃。今日自己试了试,才知道有多难,叶姐姐的性格就不用说了,整个是外柔内刚,一点撼动不了。崔哥的性子也是冰山一座,要真想让这两人重归于好,只怕叶凌波要等到海枯石烂才行呢。 元修那边不只管着自己的排兵布阵,还时刻盯着他们这边,见崔景煜上场,有些忌惮,想了想,又道:“老七,等会要是输了一球,你就上。” 睿亲王在旁边看着,顿时笑了:“还没开打,阿元就要耍赖了?” 叫作老七的是睿亲王身边的一个侍卫,官家看重他,他身边的侍卫自然也是人中龙凤,也是猿背蜂腰,鹤势螂形,天生的高手身架。元修听睿亲王这样说,顿时不干了。 “还没开打,王爷就偏帮他们了?”他也是少年心气,而且比魏禹山那股直愣子脾气又多了一分宫廷才有的阴沉,骄纵得很,道:“老七怎么不算京中王孙了?他家老子现在还坐着鸿胪寺的职位呢。本来他就是可以上场的。” 睿亲王只是笑:“好好好,算你有理。” 元修安排好伏兵,这才放下心来,又让随从去赶马来,说是有两匹好马养在京中家里,就是预备京中四宴的,本来今天应该牵来的,不知道这里什么地,不好换蹄铁鞍辔,现在临时再让人去牵。 陈大人是老马屁精了,立刻道:“小元大人还是思虑周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那是自然。”元修傲气地昂着头:“男子四宴是大事,自然要慎重对待。像前些天狩猎的赌约,圣上兴致那样好,又立了彩头,偏偏不知道被谁搅散了,林子翻遍了都没找到那只游隼,真是晦气。我查问了几个京郊的哨站,都说没见到头上有朱龙墨的游隼出京。多半是被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藏起来了,别给我查出来了。” 睿亲王听得好笑,道:“是,我们家元修,虽然找不到鸟,找人是最厉害的。” 元修被他气得无话可说,只能暗自咬牙道:“王爷只等着我今日夺魁吧。” 元修不愧做了这许多布置,果然马匹一上场,就十分亮眼,清一色的汗血宝马,天冷,也有披着棉披的,鞍辔都是一色的朱红,足足比镇北军的胡马还高出一截来,是真正的高头大马。球杆也好,两根长杆,两根短杆,还有一根中杆他自己拿着,分配道:“高少爷,卫衙内,你们俩骑青骓和黄骠,这两匹脾气好,不认生,你们只管放心骑就是,拿一根长杆,一根短杆,守好后场。窦渊,老袁,你们跟我去进攻,老袁你骑赤骅,帮忙看着点后场。” 众人自然都听令,翻身上马,见到自己这方人强马壮,顿时信心十足,元修也翻身上马,走到做评判的平郡王府校官面前,问道:“不知赌什么,只赌进球还是算上挑花?” “自然是算上挑花。”魏禹山立刻道:“你们整出那么大阵仗,难道只为了进几个球不成?” “那就挑花。”元修冷哼道。 立刻有仆役上来,用竹竿高高挑起缎子花球,支在双方球门后,偏偏老袁促狭,笑道:“挑花哪有主人家准备的,都是问女眷要的啊。” 元修扫一眼镇北军众人,立刻笑了。 镇北军前些天和离了二十多位夫人,一时间传为京中笑谈,如今女眷又都在楼上,要是今日输了,可真难收场呢。 84 合卺 他立刻道:“是这道理,那就请评判大人去问女眷要几束杏花来,充作彩头。马球宴本是盛事,女眷们干看着无趣,参与赌花,也多些乐趣。另外也该再安排两位评判,我们双方各一位,这样也好保证公平才是。” 果然消息传到楼上,女眷们也都热闹起来,看马球本来就有趣,加上赌花,更添兴味。夫人们平素都是打牌的好手,随身都让丫鬟带着散碎金银锭子,立刻就都下了注,多半是赌王孙这一边赢的,也有故意赌镇北军的,还有年长的夫人,爱说笑的,家里有女儿的,故意让管家娘子朝楼下道:“崔侯爷,咱家夫人可以赌了你们赢的,不要辜负长辈呀。”顿时众人都笑成一团。 韩月绮也爱说笑,立刻也让丫鬟取出一封银子来,压在镇北军这边,王少夫人也识趣,索性叫来丫鬟,说了几句,只听见丫鬟高声唱道:“沈少夫人押镇北军赢,纹银一百两。” 夫人们顿时更踊跃,丫鬟连声唱名,楼下听得清清楚楚,平郡王爷倒也和善,立刻让人上来敬酒,道:“各位夫人襄助马球宴,王爷感激得很,请夫人们饮酒,共享盛事。” 叶凌波这时候哪有不参与的,她也聪明,先不去,等人都押完了,唱名渐渐稀了,只剩下一些几两碎银子的了,才让小柳儿上去。 楼下本来都清点装备准备上场了,崔景煜也在熟悉自己的球杆了,忽然听见楼上的丫鬟脆生道:“叶家大小姐,二小姐,押黄金十两,赌镇北军夺得先机,先拔头筹。” 镇北军将领中顿时嚯了一声,魏禹山都惊讶:“一定是叶凌波,只有她才这样财大气粗,初一我去她家拜年,她还给我吃海参锅呢。” 崔景煜只当没听见,面寒如冰,提杆上场。 所谓赌花,就是在球门后的竹竿上悬三个花球,进一球就摘一个,谁先摘光对方的三个花球,就算赢了。竹竿足有丈高,其实镇北军是吃亏的,他们的马是为了打仗的,不是京中王孙专门养在马厩中,有马童专心伺候的高头大马,而是强耐力的杂胡马。况且战场上生死一线,就是有名马,四年仗打下来,也是一身暗伤,早就难以高高跃起摘花了。 马是如此,人也一样。都以为镇北军年轻将领多,其实个个一身伤,连魏禹山,元帅的独子,遇险时身边的将官都愿意拿命来护他的,照样一身伤,左手几个手指至今伸不直,是被北戎人的铁瓜捶捶断的。更遑论其他从底层士兵一步步爬起来的人了。 罗勇因为魏珊瑚在楼上,最着急,但和元修缠斗两番,被他一个拨球,球从马腹下穿过,也是满身力气无处使,道:“这小子怎么这么灵活,这样的身手不上战场可惜了。” “哼,他们官宦子弟,哪里敢上战场呢。”魏禹山立刻追上去,但马也慢,人也慢,哪里追得到,被他轻松越过半场,镇北军这些将领本来没打过两场马球,只知道一窝蜂往前场冲,后场无人,等元修冲过去魏禹山才反应过来。 “人呢!怎么都跟着我冲了?”魏禹山气得直骂人:“在战场上一个个精得像猴,怎么到这全犯傻了。” 元修长驱直入,直冲镇北军的球门,正要挥杆长击,斜刺里杀出一骑,轻轻一拨,将他的球断了下来。 “崔侯爷。”元修一点不恼,反而在马上朝他微微笑:“早听说侯爷的马球打得好,今日请教了。” “客气。”崔景煜冷冷道,直接一个长击,将球传给追过来的魏禹山,魏禹山见他不过中场,知道他估计又是和楼上僵持呢,也知道劝不动,独自带着球直冲元修他们的球门,但镇北军将领都不擅长马球,配合不来,即使四人进攻,也被元修这边两个人防了下来,还被那个老袁抢了球,又带回中场。 楼上叶凌波看得想骂人。 但她也不朝清澜骂,只敢和韩月绮小声说崔景煜坏话:“韩姐姐,你看看崔景煜那家伙,多小心眼,我赌他先摘花,他偏不过中场,就是为了让我输呢,摊上这样的姐夫,我也是捡到宝了。” 韩月绮也用帕子捂着嘴,看了一眼在桌边坐着的清澜,低声笑道:“所以他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嘛,都是牛一样的倔脾气,拧巴得很呢。” 叶凌波只能叹一口气,看看周围,反应过来。 “诶,沈碧微呢,平时她不是最喜欢这些马球骑射之类的,我不看她还要逼着我看呢。怎么今天人都不见了?” 不管楼上怎么商议,楼下的马球赛,局势总之是越来越朝着元修他们这边走了。本来魏禹山他们四个人都凑不出一个马球高手,根本攻也攻不进,元修他们也看出这点,索性连老袁也一起叫过来,三个人一起进攻,彼此掩护着,终于杀近球门,元修趁崔景煜一个人守不住,进了一球。跃马就想摘花,谁知道竹竿被人一敲,上面悬挂的花球立刻高高荡起,他回头一看,正是崔景煜。 他也知道时机已失,索性笑道:“侯爷,一个人带四个人怎么能赢?不如趁早算了吧,我摘了花,好请侯爷喝酒。” “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呢?”崔景煜只淡淡道。 “难道魏小侯爷这样子还能攻破我们的球门不成?”元修笑着反问。 “我又不管进球。”崔景煜十分淡然:“只要你摘不到花,不就行了?” “侯爷也太小看我们了?”元修眯起眼睛。 崔景煜不答,倒是魏禹山又拍马赶来,道:“元大人又在跟我崔哥说什么呢?你们自己说的赌花,球进了,花没摘到,可是不算的。” 元修这人只敬重实力,只和崔景煜说话,连理也懒得理他,冷笑道:“魏小侯爷还知道马球规则呢?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打马球呢。” 他一句话把魏禹山气得暴跳如雷,自己轻飘飘回了中场。魏禹山要不是在马上,估计都跳起来了,嚷道:“崔哥,你就让他那样嚣张?快和咱们一起打过去啊!弟兄们都急坏了。” 崔景煜只冷冷道:“打什么,我们又赢不了。” “赢不了也要打呀,难道就认输不成?”魏禹山急得不行:“我不管,反正我不能这样丢人,有人还在楼上看着呢!” 其实他不懂马球,哪里懂。崔景煜的意思是,虽然他们赢不了,但对方也赢不了,这么大的实力差距下,能僵持出一个平局,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熬到天黑,元修他们人困马乏,平郡王爷又要开宴,自然就握手言和了。 倒是罗勇,赶过来听到这一句,嘿嘿笑道:“嚯,小侯爷也有人在楼上看着呢,是哪家的姑娘,我去告诉侯爷夫人去!” “罗大头,你敢!”魏禹山威胁完罗勇,又一脸期待地看着崔景煜,崔景煜被他的可怜模样看笑了。到底是自家的弟弟,也只好提杆跟上了他。 “我只进一球,帮你出了气就算了。” “好好好!”魏禹山喜出望外,顿时开心嚷道:“那我去给你掠阵,罗大头,快给咱们开路。” 崔景煜一过中场,元修那边顿时紧张起来,也不进攻了,人人来拦他,但镇北军虽然不会打马球,但配合是早娴熟的,罗勇是副将,魏禹山是崔景煜配合最默契的协军,双方各带一人,摆雁翅阵,知道自己传球不准,所以只短传,竟然硬生生把元修的防线撕出一道口子,崔景煜一马当先,球杆一扫,马球滚过地面,直中球门。 楼上的叶凌波立刻踮起了脚,韩月绮笑道:“凌波到底小气,舍不得金子。” “谁说的。”叶凌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场中,道:“我可不是为这个。” 场中崔景煜进球,顿时元修队人人都去守竹竿,但他们哪里知道天策上将军的厉害,二十四岁封侯,是什么样的功夫,哪是京中王孙的花拳绣腿能比的。负责防守的高少爷和卫衙内被他轻轻在马鞍上一拍,马匹都立身不稳,立刻让开了。崔景煜冲到竹竿下,抬杆去勾花球,元修顿时急了,也抬杆去拦,却听见崔景煜淡淡道:“得罪了。” 元修立刻知道,自己上当了。 崔景煜的球杆,根本不是朝着花球去的,马球球杆都带钩,他等的就是元修出杆,立刻用他的球杆勾住元修的球杆,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拉,元修到底是宫中侍卫,腰马不稳,被他拉得往前一栽,他再一推,元修整个人都险些翻下马去。 旁边两人连忙来救,元修匆忙勾住马镫,头低脚高之际,看见崔景煜在马上一个翻身,谁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身形,真是如同一只鹞子一般,御赐的玄色锦袍在风中翻滚,他身形从马上跃起,一丈高的距离,根本不用立马,轻轻摘下最下面的那个花球,又如同一片落叶般落回马鞍上。 场中有一瞬间的寂静,然后骤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喝彩声,楼上的女眷倒没看清,但也知道崔侯爷是摘花成功,也都喝起彩来。平郡王爷亲自斟了酒过来,贺道:“真不愧是圣上亲封的定远侯爷,崔侯爷夺得头筹,请满饮此杯!” 其实军中的人轻易是不饮酒的,但崔景煜也接了过来,他不似魏禹山他们,是苦练出来的功夫,他是军功世家,祖辈也是上过凌烟阁的人物,虽然没落,但习武的血脉却在他身上登峰造极,是少年得意的天才,否则,魏元帅当初也不会把他收为唯一的弟子。 跑马,马球,骑射,狩猎,京中王孙会的东西,他样样会,样样精彩。“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这诗不是虚言,他当年在京中,也是无人可以匹敌的少年郎。 他人生中没有学不会的东西,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如意,二十四岁,大破胡虏,获敌首万余,斩左相国,封侯拜相,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要上史书的功绩。 他的人生没有什么不如意,也自然没有什么求不得。 唯一求不得的东西,在他饮酒时越过酒杯上沿,看向的望楼上。 那年桐花宴,山月高悬,韩月绮促狭,行酒令偏偏行到他和清澜要罚一杯,她立刻开玩笑,说:“真是好福气,花信宴还没结束,就喝到谢媒酒了,快喝快喝,我这一杯是谢媒,你们这一杯,可是勾手酒。” 韩月绮老家是晋地人,和崔景煜祖籍相同,两家祖辈是一起进京,有些远亲,她也是仗着这个,频频为崔景煜和叶清澜牵红线,自封做媒人。 清澜不是晋地人,听不懂。不知道勾手酒是晋地的方言,说的是洞房夜的合卺酒,也叫交杯酒。但他听得懂,却装作听不懂,借着月光看她的微红的侧脸,那一夜的月光这样好,连山风吹起她额角的碎发也根根分明。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他不再是二十岁的崔景煜,也没人会再叫他这名字,他是京中最年轻的侯爷,魏帅已老,以后的二十年,大周的边疆都要仰赖他。所以人人都追捧他,他喝过许多人斟的酒,圣上的庆功宴,第一杯酒赐魏帅,第二杯就斟给他。长公主,睿亲王,平郡王,人人都朝他敬酒。 只有那一杯二十岁的合卺酒,他再也喝不到。 那是他唯一的求不得。 85 竹竿 果然,正如崔景煜所说,这局他们是赢不了的。 崔景煜摘花成功后,元修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立刻什么也顾不得了,下来只有一句话:“老七,你上场。” 那个叫老七的侍卫上场,果然形势就逆转。用罗勇看见他第一眼的话说:“这人真是一员虎将。只是怎么留在侍卫中,不去边疆效力呢?” 这老七虽然没去过边疆,但也够打了,虽然崔景煜还是一样厉害,但他和元修老袁三人夹击之下,竟然常常能从镇北军的后场撕出口子来,倒真让元修也进了一球,还从镇北军的竹竿上摘了个花球下来。 “承让了。”元修也学崔景煜模样,摘了花也冷冷的,仍旧驰回自己半场,道:“再来。” 果然再来仍是一样,元修这边兵强马壮,虽然崔景煜这次防住了老七和元修,但那边魏禹山和罗勇两人却都没防住老袁,硬生生让他进了一球。再防挑花,已经来不及了,元修策马向前,学着崔景煜的样子,也跃身采花,只是功夫到底差了点,只能落回地上。但观众和楼上女眷也不懂内里门道,自然又是一阵喝彩。 魏禹山这下彻底急了。 本来崔景煜要是不先下一城,他还不会这样着急,现在他觉得自己这边明明是能赢的,所以更加执拗,立刻就训罗勇:“你怎么回事,我叫你包夹他,你放个口子给他跑了?” “我怕把马撞坏了嘛。”罗勇不好意思地笑:“他那马多壮,把我的黑子撞伤了怎么办?黑子已经是老马了。” “老马就不要骑上场了!”魏禹山骂道:“圣上不是赐了你新马,干什么不骑来。” “我又不是那样喜新厌旧的人。”罗勇还把黑子的耳朵捂住:“你小声点,黑子老了本来就心眼多,知道你嫌弃他,等会回去又不吃料豆了,你怎么赔我?” 魏禹山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又不能把他怎么办,只能狠狠摔了一下球杆。崔景煜打马上来,看见他这样,淡淡道:“为将者可不能意气用事。” “我知道。”魏禹山以他做榜样,他的话自然是听的,但还是气得脸通红:“但我就是不想输给那帮富家子弟!” 崔景煜笑了。 “谁说我们要输了?” 魏禹山惊讶地看着他,看他目光指着场边的某个地方,也跟着看过去,顿时恍然大悟。 他找到办法,顿时心情大好,人轻马快,立刻追上元修,甚至主动挑衅道:“仗着人多打人少,这就是你们取胜的方法?” 元修哪里会吃亏,立刻惊讶地看着他:“怎么?难道我们不是五对五吗?我们几时多上了一个队员,我怎么没看见呢?” 他是宫廷出来的人,再骄矜傲气,说话总有点话里有话的,听在魏禹山的耳中,就是阴阳怪气了。魏禹山本来在菜花宴上就和他不对付了,听到他这话,立刻道:“我听说你们在御前当差的男的,都是把下面割掉的,是不是真的?怪不得你说话怪里怪气呢!” 元修是侍卫,玉佩上又带鹅黄缨子,是宗室,自然不可能是太监,但魏禹山偏要这样问,元修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听到这样的话,哪有不火冒三丈的。 “我怪里怪气?”他骂道:“你们镇北军才真是一群莽夫,没有脑子,只知道用蛮力,怪不得打不过我们呢!” “你就知道我们赢不了了?”魏禹山立刻激他:“要是这次我们赢了,就证明你们才是孬种,这样好的马给你们,全是浪费,你们还不如太监呢!” 他也是会拱火,骂完立刻打马回头就走。 元修被气得脸通红,立刻勒住马,站着回骂道:“那要是我们赢了,就证明你们镇北军都是废物!什么不世功勋?我们侍卫营去打仗,一样能赢北戎!” 魏禹山骂他是凑近骂,骂完走了,元修为了让他听见回骂,自然是高声,半场的观众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镇北军将领一片哗然。作为主人的平郡王爷都有点尴尬。 睿亲王却淡然得很,他向来是享特殊待遇惯了的,就逾制了也没什么。元修这样也是他惯出来的,听到这话,仍然慢悠悠喝茶呢。 但镇北军将领却不知道京中的天高地厚,顿时个个怒发冲冠,都抢着要上场。嚷着道:“魏将军,让我上场,杀杀他们的威风。” 魏禹山却不着急,从来阵前骂仗,激起血性,是军中常有的事。他打马过众人面前,看他们情绪激昂,却一个不选,而是朝着人群中一个懒洋洋抱着手的穿青袍的人道:“都这样了,你还坐得住?” “坐不住又怎样?”裴照看得通透:“你不就是想让他激我上场?哥哥能不懂你的心思?” 魏禹山被他点破,也有点脸红,道:“哪是我激他,那小子本来就看不起我们镇北军,不然也说不出那样的混账话来。” 裴照是向来淡然,但他身边的火字营将领就有人忍不住了,嘟囔道:“又想让裴将军替你们善后,每次都是这样,硬仗裴将军打,功劳你们山字营来……” “哪有每次,不就是鸣沙河那次……”魏禹山想到那时的惨状,也有些心虚。低声道:“反正已经这样了,你不上场,大家一起丢人。” 裴照只笑,但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他心情极不好。 “求人上场,还这样说话?”他虽然在笑,桃花眼里却无一丝笑意。魏禹山看着,也有些怕他。整个镇北军,他只怕两个人,一个是崔景煜,一个就是裴照,前者是自家兄长,后者则是因为实在捉摸不透。 要不是今日这个气实在咽不下去,他也不会向裴照求助。 但裴照话锋一转,却没多为难他,而是看了一眼观景楼,懒洋洋道:“求人也不知道说点好听的,先叫句哥哥来听听。” 魏禹山放下心来,知道他不是在对自己生气,这才大胆回道:“你做梦呢,把我头砍了差不多,叫你哥哥……” “诶。”裴照立刻答应一声,笑着伸手,自有副手递过球杆来,他轻巧接过,是长杆。魏禹山先放三分心,听见他笑道:“小魏子,还不给哥哥牵马来。” 魏禹山见他肯上场,也懒得和他计较他占自己的便宜了,问道:“你怎么不骑绝影,那才真是好马,也让那些娘娘腔看看真正的汗血宝马。” “打这些人,还用得上绝影?”裴照笑了,翻身上了副将牵过来的马,正是这次御赐的胡马,其实罗勇他们不骑新马也是因为不熟悉,还不如用惯的。但裴照这人向来古怪。 说他不好,他什么都擅长,也会骑射,也会近战,鸣沙河大战之前,打独龙城,魏禹山有次碰巧和他一起为魏帅做左右护军,见过他的兵法,怪得很,但又极厉害,鬼使神差一般,和崔景煜全然不同的路数。 但要说他好,他这人又好像什么都不上心,打仗好,却无军功。骑射好,又不见他赢下什么狩猎,就连这样的好相貌,也只常年穿一身慵懒青袍。倒是楼上的女眷喜欢这模样,他一上场,楼上先喧哗了一阵,小姐们矜持,只听见丫鬟和婆子鼓噪,道:“那日望楼下的青袍将军上场了。”顿时人人都涌到栏杆前来,还有年纪大的婆子和媳妇,直接下楼到场边来看,都要一睹他的风采。 元修虽然不清楚这新换上场的人是什么来路,但看这架势,也有些警惕。只见裴照上场,竟不去前场,也去后场崔景煜旁边,把马一拨,和他并排站着。 崔景煜和他在鸣沙河做过战友,虽然彼此常年王不见王,但见识都是一样的,知道他意思。 “你要我给你掠阵?”他问裴照。 裴照只懒洋洋抱着球杆坐在马上,笑得凉意十足。 “打了半个时辰了,连几个侍卫都拿不下来,你不掠阵谁掠阵?”也只有他了,这样嘲讽崔景煜还不会挨打:“快去吧,追两球回来,正好赶得上回营吃晚饭。” 不怪裴照这样嚣张,他也确实有嚣张的资格,崔景煜一去,后场只剩他一个人,元修也是有意试他的深浅,故意和老袁带球到他面前,主动道:“裴将军一个人守得住吗?” 他走近了,才惊觉裴照的容貌有多漂亮,放在侍卫中,一定是一露面就得贵人喜爱的。关键他还一点不加修饰,冠也不戴,只简单束发,京中王孙又是帽纱又是抹额,都不及他额边散发在晚风中从面上拂过的风流。 这样散漫着装,连胡服也不换一身,可见压根也没把这场马球当回事,元修心中正恼怒,却听见裴照轻笑道:“马球是什么好东西?玩意而已,还用上了攻守了?” 他话音未落,元修手下一空,从来长杆力大势沉,短杆灵巧多变,是打马球的人都知道的常识,但他拿长杆,却不知怎么,从元修的短杆下硬生生把球给截走了,元修虽然满头雾水,也只能策马去追,但哪里还追得上。 从来打马球,都要马好,跑得快,对方球技再怎么娴熟,你只追上去截球就行了。打马球的人也都是这样的,比拼马好,球杆好,人齐,配合娴熟,基本输赢就分了,虽有临场发挥,那也是十场里的一两场罢了。 但哪有这样的事,裴照的马不如他们,用的又是长杆,元修和老袁两人包夹,仍然追他不上,元修惊讶之余,索性停下来观察,看他怎么甩开老袁,才知晓他的路数。 他全然不是和人比拼马的速度,而是自己一人控住了球,打马球再怎么独,也得要两个人配合才行,互相你传我我传你,才能带到对方球门。但他却是自己传给自己,按理说怎么都被老袁的快马追上了,但眼看着老袁要截到他击出去的球了,那小陶球却在地上一弯,变了轨迹,从老袁的马腹下穿走了,跟有了意识似的。他自己早以逸待劳等在那里,用杆子接住球,再轻轻一击,球又朝前飞走了。 元修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的球路是弯的!”他立刻叫老七:“你们包夹他,要小心,他是高手!” 马球难打,甚至成了王孙和贫寒士子的分水林,男子四宴里,马球,骑射,跑马,都是王孙子弟的游戏,因为普通人家马都买不起,买了也养不起。骑马已经要从小练起,马球更要童子功,球杆细长,击锤窄,球也小,光是能在飞速奔跑的马上击中球就不容易,更别说要击远,长杆要势大力沉,短杆要控好球飞走的方向,还要互相配合传球、截断、变向……里面都是学问。 能把直球打好就不容易,何况是击出弧形球。在元修看来,裴照的球路全是弯月一般的弧线,他们追他,只知道往直追,哪能想到会是弯的,就算知道,也不清楚会往哪弯,就算马再快,哪怕挡在他面前,也不过是抓瞎罢了。 听说射箭极好的高手,都不是直射,是抛射,更加难以防范,以前开国时的神机营里有一支小队,不过百余人,全是万里挑一的神射手,在渡江大战时,曾经隔江射出火油箭,烧了小梁王的粮仓,成了大周立国最关键的战役之一。据经过那场大战的人说,当时神机营的箭雨如同陨石天降,带着火光笼罩大半个江滩,那景象真如末日一般。 裴照这马球打的,也恰如当初神机营的神射手了,整个是出神入化。元修也听说过他在崔家的封侯宴上三箭夺魁的故事,只是没想过镇北军中真还藏着这样的高手。 早知道就不把整个镇北军骂进去了,不然,也不会激得他上了场。 元修也知道悔之晚矣,好在自己谨慎,放了老七守他,所以只叫老七小心,老七也道:“知道了。”他们如临大敌,招呼后场两个人上前,一起包夹他。 但魏禹山哪里肯,早带着人冲过来,强行用马将两人隔开,放裴照和老七单挑。 一个照面,老七就知道今日难了。因为裴照还是笑着的。 他像是终于来了一点兴趣,看着老七迎面上来,知道老七是铁了心截他的球,所以故意策马狂奔,老七有意控马,也是想看他的深浅,谁知道他提速,也只好策马跟上,好在他的胡马也一般,根本不是汗血宝马的对手。 元修为了这场赌约,把最好的马都给老七来骑了,老七知道他甩不开自己,策马赶上,就要断他的球,裴照微微一笑,把球轻轻一拨,穿过自己的马腹,手中长杆换手,球就换了一边。 要是这样,也没什么,不过是换手,老七也知道再追他也不过再换,索性跑到他前面去拦,眼睛余光看到他还在身后,刚松一口气。却看见裴照在马上身形微斜,单手持杆,高高挥起。 老七心道不好,连忙去拦,哪里拦得住,只见裴照一杆挥去,那红色的小陶球如同利箭一般,飞过小半个场地,直进球门。 与此同时,裴照已经策马到了挂花的竹竿前。 他连摘花也摘得游刃有余,一夹身下的马,那胡马高高立起,他举起长杆,将竹竿上的花球一勾,竹竿都弯下来。倒不是他去就花,是花来就他,他轻巧摘下花球,抛给了跟过来的魏禹山。 86 缠斗 “行了,不玩了。” 他笑眯眯。魏禹山哪里肯,连忙跟着他道:“你别这样,再赢一球就行了,我知道他们不是你的对手的。” “那你说句好听的。”裴照又玩他。 魏禹山脸顿时涨得通红,握紧了拳,也不肯说。裴照还激他:“好,那今天输了就怪你,镇北军的面子就是你丢的。” 魏禹山被他架得下不来,险些没逼死在场上,还是崔景煜看不下去,道:“别玩了,快点打完,晚上还巡营呢。” “人都走光了,巡什么营。”裴照把球杆搭在肩上,仍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但走过元修身边,却朝他一笑。 元修果然就上当,追上来问道:“裴将军是哪家的子弟,怎么没在京中见过你。” “一定得是哪家的子弟才会打马球?”裴照虽是笑着,却一点笑意都没到眼底。 元修也是被惯坏了,连眼色也不会看,还自顾自道:“那当然,就像崔将军,虽然是军中出来的,也是有家世传承的,裴将军的马球打得这样好,哪可能是平民出身?不如直接告诉我好了,不然迟早我也是要知道的。” 也不知道他哪句话惹到裴照,接下来他把元修这群王孙逗得在场上团团转,几次能进球的机会,偏偏不进,一个人带着几个王孙满场飞,偏偏几个人都追他不上,铁了心要包夹他,仍然被他找个空隙跑了,还停下来笑问元修:“怎么元大人家世这么好,却连马都骑不好了?” 他这样玩,就算女眷们不会看马球,也看出他的本领了。本来像这样俊美如神祇般的青年郎已是难得,何况还有这样的本领,只见他骑着匹胡马满场乱飞,把对手玩得团团转,何其风流潇洒,真是意气风发。要是崔景煜那种,直截了当取胜的还好,他偏偏是猫一样的习性,爱逗人,一会在前面闪转腾挪,如同蝴蝶穿花,光动作就漂亮得不行,引得楼上看球的女眷一阵阵惊呼,险象环生,如同走钢丝,看的人都紧张起来,不自觉为他担忧。但每次眼看着他要被截住了,又偏偏以意想不到的技巧逃出生天,哪能不让人心潮澎湃。 这还算了,等追的人生气了,不追了,他又故意去惹他们,甚至停下来,元修他们越是气恼,越衬托出他笑眯眯的狐狸模样。原来好看的人也分许多种,像崔景煜,是越冷漠越整肃越好看,他却是越动起来越好看,不管什么表情,是笑,是眯眼,还是故意挑衅,都自有一股风流态度。尤其是他悬在鞍上探身下去时,整个人修长如风中竹,却又灵巧如猿猱。青袍被风鼓动,如同托着他的云,这一切还是在飞奔的马背上完成的,让人惊叹他的腰力,实在是比什么表演都好看。 满楼的女眷都被吸引了目光,连卢婉扬也念了句诗,道:“胡儿处处路傍逢,别有姿颜似慕容。乞得杏仁诸妹食,射穿杨叶一翎风。” 是文不对题的诗,裴照自然不是诗中姿颜如慕容般俊俏的胡儿,他此刻打的也是马球,不是骑射,但这份恣意潇洒,尤其是漫不经心却又如此熟稔的态度,仿佛他不是和人在争输赢,只是在做偶然游戏,实在是如诗中的胡儿一样让人向往。 都说花信宴要嫁高门,嫁王孙,但女孩子谁不想嫁个这样的青年郎,跟着他春游乐游原,夏赏荷花池,秋日上山拜庙,在满山暮色中站在他身边,悄悄偷看他英俊侧脸,就觉得不枉费了这一场好青春。 本来今日的马球打到这,输赢已是昭然若揭,陈大人也上前笑劝睿亲王道:“不如让元大人下来吧,省得伤了和气,双方握手言和也好……” “谁说的,我还没上场呢。”一个声音在睿亲王身侧说道。 陈大人定睛看,顿时有些疑惑,京中王孙,他都是谙熟的,就是元修这种久居宫廷的,他也叫得出来历,但这穿着朱红锦袍胡服的青年,他实在不认得。 确实好相貌,也好气度,肤白如雪,墨黑如发,一双凤眼,满身贵气。他只疑心是跟着睿亲王出来的宗室子弟,刚要赔笑问话,这青年已经翻身上马,马也是好马,通体枣红色,比元修他们的汗血宝马还高出半个头。 青年策马进场,也不多说,只朝元修道:“换个人下来,我去对付他。” 元修此时也是一肚子气,本能地要发火,看见这青年后,却不敢朝他发怒,只指了指老袁,道:“你下去。” 青年策马上场,满楼小姐们虽然常年守礼节,对京中出色的王孙也是有数的,只是没见过这位,偏又隐约觉得眼熟,都在低声询问自己母亲或者跟来的婆子,问他的来历,偏偏长辈也不知道。倒是卢婉扬反应快,似乎认了出来,神色中略有迟疑。 清澜看在眼里,心道:“不好。” 此时场上,这青年已经上了场,也不多说,直取裴照,裴照被几人围攻,还有闲心看见他,顿时笑了,道:“小矮子来了。” 沈碧微顿时火冒三丈,她和裴照,是第一眼就不对付,说起来其实也是因为叶凌波,都觉得对方抢走了叶凌波,尤其是她刚刚知道裴照还把游隼送给了叶凌波,她虽然骂裴照不要命了,但心里也气——去哪再找件这么特别的礼物给叶凌波呢? 其实她也是以己度人,游隼这种麻烦的东西,只有她和裴照这种不上进的人当作宝贝。用叶凌波的话说:你拿游隼去跟官家领了赏来送给我,那才是好礼物呢。 但她和裴照是一山不容二虎,相见格外眼红,裴照骂她,她立刻也骂回去:“你个穷边军,还想打她的主意,趁早给我滚远一点。” 这话实在是骂到裴将军痛处了,她哪里知道这两人如今是闹崩了的状态。裴照听了,反而更笑,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动了真怒了。 “那我可不让你了。”他只笑着朝沈碧微这样道。 “好笑,我要你让我?”沈碧微只冷笑,一挥杆,竟然真将他的马球截走,一马当先,直冲镇北军的球门。 崔景煜倒是眼力好,也是认识日久,早四年前就知道沈碧微的习性,她那时也和凌波玩得好,都算是他的自家妹妹。所以见她动了真火,策马冲过来,也不拦她,反而拎着长杆往旁边避让。 他二十四岁了,不是十八岁,不争这闲气。 但场上自有十八岁的人在,魏禹山见他这样让出位置,急得大叫:“崔哥。”一面连忙赶过来补防,元修也不遑多让,赶过来,两人缠斗在一起,彼此用球杆推搡,都有点动了真火了。 他们这边上火,裴照那边也全力以赴,不等沈碧微冲到球门前,直接从后面一勾,又断了她的球,带回中场。他说句不让,真就不让,也并不把沈碧微当女孩子对待,沈碧微追他,他直接把沈碧微的球杆一推,好在沈碧微腰马好,并未坠马,只是身形一晃,稳住了。 “马都骑不稳?还打马球?”裴照笑着问她。 沈碧微哪里受过这种气,她的功夫,别说在京中王孙里,放在镇北军当个将领都是够的,偏偏遇上裴照这种怪物,只能咬牙再追。 他们两人的官司直打到元修他们这边的球门前,裴照也是性情恶劣,到了球门前也不进球,又开始传球逗沈碧微,沈碧微却比元修他们厉害得多,打法也凶狠,她也用长杆,两人球杆勾住,她直接将杆子一转,要不是裴照反应快,侧脸躲过,脸上就要挨一下重的了。 “嚯,小矮子还下黑手。”裴照也是欠打。 “怎么?怕打出你这狐狸精的原型来?”沈碧微只骂他:“要进球就进,别在这装模作样,能摘花才算你的本事。” 裴照也不多说,直接一挥杆,进了球,拍马直冲竹竿下。 沈碧微立刻跟上。她这人学勇国公学了十成十,看似粗豪,其实粗中有细,用她自己的话说:贼老头一身的心眼。她也看出自己马球不是裴照的对手,她虽然随心所欲,但毕竟是女子,没人和她练马球,技术有限。所以她索性不比马球,比的就是身上功夫,引裴照去摘花,再狠狠教训他一顿。 他们两人直冲竹竿下,眼看一场恶战就开始,楼上却有丫鬟唱道:“叶二小姐,白银十两,压裴少将军取不到花,握手言和。” 两人都为之一顿,都知道是叶凌波看出这两人在公报私仇,所以出言约束他们,要他们握手言和。 但这两人哪是听话的人,正事不见他们力争上游,偏这时候,为个花球打破头。 果然,沈碧微就先笑出声:“瞧瞧,凌波压崔景煜就黄金十两,压你就是白银,你是什么位置,自己心里有数。” 裴将军哪听得了这个,从来没冷笑过的人,这时候也冷笑起来了。 “那你这小矮子又是什么位置?” “我今天打完你,回去就跟凌波喝酒去,你呢?”沈碧微只平静反问。 她话音未落,直接出手,挥杆如枪,直取裴照面门,正是老头子教的好功夫,兵不厌诈,奇袭才是战场王道,打的就是对方的措手不及。但裴照也是战场上下来的人,哪里怕这个,一拧身闪过,见沈碧微这样狠辣,他也懒得留手,直接挥起球杆一格,出手如龙,竟然也是枪法。 戏台上演将军打仗,总是要对战十几个回合,满台乱飞,原来真交起手来,竟然这样快,沈碧微将球杆一拧,点刺裴照面部,裴照身形一斜,半边身体侧在马上,这样悬空不着力的姿势,手上竟然也能扫出枪影,眼看沈碧微就要被扫中腰部,她直接一拍马鞍,整个人飞身而起,如同鹞子一般朝地上落去,手中的球杆却也变刺为扫,挥向裴照脖颈。 裴照枪势已老,谁也想不到如何化解,连沈碧微也不知道他如何躲过这一击,却见他将腰一拧,将八尺长杆往背上一背,像极剑法中的一招“苏秦负剑”,却又与那不同。“苏秦负剑”是将剑高举,从肩上背下,用剑身迎敌,他这背枪的一招却更像枪法的起手式,枪法起手,很多时候是握枪垂手在腿侧,将枪尖朝下,大半的枪杆都藏在背后,这样转出来时,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裴照这招也是如此,负枪挡住沈碧微这一下,立刻一个转手,在她肩上轻轻一击,将她打飞出去。 这样的时候,他竟然还有余裕留手,可能是凌波那十两银子压得好,这一下轻而又轻,沈碧微功夫好得很,索性借力往后一跃,轻轻落地,也不多纠缠,将长杆隐在身后,是休战的意思,宣告一场较量的结束。 说来复杂,其实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在楼上女眷,乃至于场下众人的眼中,也不过是这两人在竹竿下相争,球杆碰了一碰,裴照把沈碧微推下了马,沈碧微一翻身轻巧落地罢了。也只有崔景煜这样的高手,能看出他们俩的路数。 裴照这次摘花,索性连马也不立,直接将长杆抛起,明明是木质的长杆,碰着丝绸,丝绸立断,花球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怀中。可见他枪法厉害。沈碧微小时候听国公府的瘸腿老马夫讲故事,讲勇国公年轻时和一支巡逻小队遇见北戎的老王爷,护卫上千人,他也敢冲下去截杀,被团团围住,他瞄准被随从掩护逃遁的老王爷,直接将长枪抛出,如同标枪一般,直接将老王爷洞穿,虽然自己也差点死在那场截杀中,但回来后也因此封侯。 但沈碧微却不记得自家老头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你输了。”裴照在马上冷冷宣布。 沈碧微反而笑了。 “是吗?” 她被裴照击飞出去,连束发的带子也有些散乱,但她站在暮色中,懒洋洋将手中长杆一挥,一丝不错,正是裴照刚刚在马上背枪那一招。 “等我今晚回去,给我家老头子演示完这一招,你这狐狸精的来历可就清清楚楚了。还想骗人可就难了。”她笑着反问裴照:“到时候我们再看看,是谁输了呢?” 兵不厌诈,这才是她从小和老头子学到的真功夫。 京中生活无趣,女子天空尤其逼仄,花信宴二十四宴,不过是待价而沽。直到裴照这人骤然闯入她领地,还敢招惹她的叶凌波,她今年的好戏才真正开始呢。她向来是最好的猎手,沉得住气,遇到心仪猎物,在密林中追踪一天一夜也毫不疲累,一定要射穿它脑袋。 等她扒下这狐狸精的皮送给叶凌波玩,他才知道她的厉害呢。 裴照却似乎并不慌乱,只在马上回头看一眼观景楼。 “我的来历没什么稀奇,你的来历,可马上要众人皆知了。” 其实早在他们两人缠斗、众人都紧盯着他们时,清澜就已经悄悄走到了栏杆边。 谁也想不到她这时候会选择和谁说话。 “婉扬。”她劝的竟是卢婉扬:“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人,不要糊涂。” 87 夺魁 卢文茵不在,禁足半个月,她的跟班自然是以卢婉扬为首,卢婉扬听了她这句话,神色微动。但她身边的杨巧珍哪里忍得住,怕她听了叶清澜的劝,一看楼下已经分出胜负,立刻靠在栏杆上,高声笑道:“沈小姐真是厉害!堂堂女眷,竟然可以和镇北军的将军打得难分彼此,真是我们女中豪杰!” 如果说楼上是有一半人没认出沈碧微的话,那楼下马球宴的人,是除了崔景煜、裴照和元修,几乎无人知道沈碧微的来历。杨巧珍这高声一喊,顿时一片哗然。 都知道沈碧微傲慢,特立独行,是勇国公爷最宠爱的外孙女,所以惯坏了。但谁也没想到,竟能如此惊世骇俗,满京城的世家女子都只敢在观景楼上看马球赛,连话也不敢说,最多只敢参与赌花,借王家丫鬟之口,喊出对哪支队伍的支持。 谁能想到,她竟然换上男装,直接出现在了马球赛的场上。这还算了,竟然还出手和男子打架,闹得满京皆知。 沈碧微倒不慌不忙,仍然冷冷站在场中,看着楼上,似乎对这结果并不意外。甚至看见叶凌波在栏杆边满心担忧看着自己时,还有心情朝她笑一笑。 饶是叶凌波聪明绝顶,这时候也想不到挽救的方法。虽然沈碧微地位超脱,但这样的事传扬出去,对她的名声也是有百害无一利。别说霍英祯,就是寻常世家,也要因此对她改观的。 她只得求助地看向韩月绮,见韩月绮也是紧皱眉头,似乎想不到解救的办法,总不能说是她这个嫂子允许的…… 楼上是一片紧张,楼下自然更加,几个老大人哪里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女子,都在张口结舌“这这这……”,作为主人的平郡王爷也手足无措,本能地看向睿亲王。 睿亲王笑了。 虽是晴天,他在室外待了这么久,狐肷暖炉围着,也仍然是一开口就先咳了起来,但他咳嗽,众人也只能等他咳完发话。 “是本王欠缺考虑了。”他笑着朝众人多:“看元修他们队要输,实在着急,就去楼上搬救兵了,知道勇国公爷的真传只在沈小姐身上,所以请她出山,帮我们打一阵。只顾着为京中王孙争气,忘记了沈小姐的身份了。楼上是哪位夫人,实在说得好,沈小姐确实是女中豪杰,来人,将皇伯父赐我的玉麒麟牵来,这是今年北戎进贡的马王,正配沈小姐。沈小姐这身功夫,若是能上阵杀敌,少不得封侯拜相。” 元修自然也赶过来描补,道:“都是我轻狂,打不过他们,就求沈姐姐下场,明日娘娘知道,又要罚我了。” 两人一人一句,实在是权势压人,硬生生把沈碧微的男扮女装扭成了木兰从军,是真正的女中豪杰。众位大人哪还敢有异议,立刻个个称颂道:“是是是,这才是勇国公爷的传承呢!”“我朝女子,要是都有沈小姐这样的豪气,何愁北戎不灭!”“这真是堪比木兰了,可惜老臣才疏学浅,不然写一长赋,歌之颂之,才配得上沈小姐的才能呢……”“沈大人真是好福气,一儿一女,真是文武双全,不像我家,犬子犬女,全无大用,实在是让人羡慕……” 众人吹捧中,把原本面黑如铁的沈大人吹得换了脸色,连连谦虚道:“哪里,都是我家泰山教得好……” 一场祸事几句话就消弭于无形,沈碧微只是冷冷站着,像是看惯了这京中攀高踩低的戏码。赵衍泽看见她这样,虽然好笑,也只能叹息一声。 他自幼多病,鲜少狩猎,只有一次,跟着皇伯父去狩猎,坐在他的马上,海龙皮紫貂里子的披风,暖和得很。陪同狩猎的是勇国公,指给他看,只见山岭上站着一只麋鹿,那是赵衍泽第一次见到活着的麋鹿,通体棕色,全然不似御园中的梅花鹿漂亮,也没有长角,似乎还很年轻。站在林中的雾霭里,阳光洒满全身,那双眼睛一转一转,像褐色的宝石,是这样鲜活灵动。 林中的风向一变,它立刻发现了他们,耳朵一闪,立刻跑到了灌木丛中,消失不见了。 回去之后,赵衍泽在病中常想起这只鹿,它现在在哪里呢?是在林中吃着带露珠的青草,还是在溪流边饮水,抑或是在躲避狼群的追逐呢? 他当然知道它也活不久,皇家的猎场里,一头鹿怎么能活得久呢?但他始终记得那一幕。它站在那里,只是天地之间一个普普通通的生灵,它站在这里,谁也没法把它怎么办。 这世界不会放过她的,他知道,他一直知道。 而他甚至活不到这世界清算她的那一天。 但他还在这里,他就拥有无边权势,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把她怎么办,哪怕是她的父亲也不例外。 “来人。”赵衍泽笑眯眯叫来王府内官,吩咐道:“将本王的赏赐,赏给赢下跑马宴的队伍,输的队伍也赏百金,楼上参与赌花的夫人,赌输的本王给了,赌赢的本王也加一份,沾沾夫人们的喜气。双宴同办,本就是喜事一件,大家不要拘束,该热闹起来才是,晚宴平郡王爷还准备了许多表演呢。” 他先立威,这话却又说得平易近人,人人有赏,其实赏银都是小事,难的是睿亲王赏的,说起来实在尊贵,所以人人都开心,不仅席上大人都称颂起“王爷盛恩”,年轻的王孙也都一片欢腾。 旨意到了楼上,夫人们更是一片开心。正应了叶凌波之前的话,花信宴本是大好事,这些夫人们一年到头,管家累死累活,也难得有段时间可以休息玩乐。小姐们更是深闺拘束,也只有这段时间可以游玩赏景,和姐妹来往,更是婚前难得的自由时光,青春岁月。不是卢文茵那种天生坏种,在家宅里斗瞎了心的,谁没事就要给别人找不痛快,要拉帮结派找这个斗那个呢?人人都开开心心赴宴不好么?就是有竞争,也是光明正大的,横竖京中小姐几十家,夫妻也要讲求缘分,难道斗死了一个小姐,其他小姐就不存在了么?还是要双方都对上眼的。 所以今日卢文茵不在,纵使跑马宴王孙齐出,镇北军更是将领都在,本来是崔景煜和魏禹山的天下,偏偏来了个裴照,把魏禹山衬得跟青瓜蛋子一样,王孙没他游龙般功夫,将领又不及他风流俊美,一人就摘了两次花,大出风头。 但并不见楼上为此明争暗斗,当然,凌波也知道,多半是因为喜欢他的多是小姐,夫人们还没下场呢。 只是小姐们的喜欢,也够成声势的了。近来京中多看南戏,戏中有的是小姐私定终身,丫鬟从中做媒的。所以楼上的丫鬟们也多多少少学了点,再加上婆子媳妇也都爱看这样俊美风流的子弟,听见睿亲王的旨意说不要拘束,要热闹,哪还忍得住。顿时就有爱说笑的婆子道:“王爷说不要拘束,那咱们可要说了,听说以前跑马宴赢了的子弟都要打马游园,抛花上楼的,怎么今日没有呀?” 婆子媳妇们顿时都起哄起来,丫鬟有胆大的,也夹杂在其中助威,夫人们虽不知道裴照的底细,但看相貌总是一等一的好子弟,何况又是镇北军的将军,差也差不到哪去,也朝王少夫人道:“是呀,打马游园是天黑了不方便,怎么抛花上楼也没有啊?” 王予薇其实也是个洒脱爽朗的性格,和韩月绮常年说笑惯了的,况且刚出了沈碧微这事,也正需要一场大热闹盖过去,立刻也朝管家娘子笑道:“快去问问平郡王爷,这抛花上楼还算不算数呢,赢了的队怎么还不动呀。” 有睿亲王旨意在先,话传到下面,平郡王爷也笑道:“是呀,这是京中风俗,崔侯爷,景侯爷,你们是赢的队,该成全夫人们这份雅兴才对。” 魏禹山其实从裴照摘花的那一刻,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恨不得在元修面前狠狠得意一番,主要是楼上嚷破了沈碧微的身份,他也吓一跳,没想到当年她只敢跟着凌波和自己打两架,现在更加嚣张了。等睿亲王一番处置完,夫人们又传话下来,横竖他爹也不在,没人揍他,立刻带着罗勇尹鸿煊他们一帮人打马向前,笑道:“不就是打马游园吗?游园游不了,游场是可以的,咱们跑个马给夫人们看看。” 他自己跑了还不够,还挑衅元修,故意骑着马到他面前,一个勒马急停,自觉自己非常潇洒,楼上阿措看见,一定更喜欢他了。他到底才十八九岁,哪里知道女孩子的心思。 元修毕竟在宫中行走,比他还是懂女眷些,见他这样,嫌弃道:“你别发疯了,夫人们哪是要看你耍宝,站一边去吧。” 魏禹山只当他是恼羞成怒,自己是胜方,自然要更宽宏大量,所以笑嘻嘻道:“夫人们不想看我,难道想看你啊?你还没说呢,现在是镇北军厉害还是你们王孙子弟厉害?” 他们两人在下面斗嘴,其实夫人们哪里管他们,只朝着崔景煜和裴照发话,王少夫人作为女主人,索性道:“什么打马不打马的,夫人们不管,主要是要抛花上楼,怎么还不见动呀?” 夫人们见她带头,立刻都笑了,七嘴八舌都开了口,横竖她们是已婚的夫人,又在楼上,不算冒犯规矩。于是纷纷开口,朝崔景煜道“崔侯爷可是夺了头筹的,应当让他先抛呀”,有道“这抛花上楼可是规矩,逃不脱的”。 还有王少夫人,大概韩月绮也给她透过一点风,知道要拿下崔景煜,所以只把话往崔景煜身上引,催促道:“崔侯爷,怎么还不见抛花呀。” 崔景煜骑马站在楼下,平静看着楼上。 满楼偎红倚翠里,唯独不见叶清澜。想也知道,这样的场合,她总是往后的,是世家小姐的做派,自己尊重。虽然跟着起哄也无伤大雅,但她总是不会。 哪怕为他也不会。 所以他也只是淡淡回道:“夫人取笑了,末将不敢冒犯小姐们。” 其实他倒一直不是最受女眷欢迎的那一类,因为一直太冷,泾渭分明,不被夫人调笑,也不调笑小姐。大好的热烈气氛,他往这一站,就有点冷了下来。 王少夫人见磨不动他,心中叹息,也只能转换目标,笑道:“崔侯爷是严肃些,但没事,咱们还有裴少将军呢!” 这名字一叫出来,满楼顿时都沸腾了。本来众人就对裴照虎视眈眈,就算王少夫人把话题引向崔景煜,也有不少夫人小姐在悄悄打量楼下的裴照呢。虽然暮色渐渐下来,但他站在校场里,正好在楼下,周围暮色簇拥着他一身青衣,一手控缰的样子漫不经心,身形修长风流,青衣衬托出一张脸,如同庙中二郎神君,英挺俊美,眉眼又昳丽,唇角带勾,眼中带笑,实在好看得让人心惊。 所以夫人们即使在权力场浸淫多年,这时候也难忍得住。王少夫人一吹响进攻的号角,顿时楼上都炸开锅了。个个都有话说。 “是呀,裴将军今日夺魁,怎么还不抛花上楼呢?”“摘花时那么厉害,抛花时却慢了,这可不像话呀。”“裴将军,你抛花上楼,要是抛中谁,可就是看中了谁,不许反悔的!” 这还是正经说话的,也有不正经的,是规矩没那么严苛的世家,夫人平素说笑习惯了的,三四十来岁的夫人,是最活泼的,因为孩子都大了,开些姻缘玩笑也都是长辈对晚辈的取笑,但偏偏人还没老,仍是花容月貌的尾巴,韶光易逝,花信宴难得,裴照这样如同少女时梦中少年的英俊将领更难得,所以个个都开起玩笑来。 “是呀。裴少将军今日一人摘两朵花,可别跟戏中王少山一样双喜临门了,那可不兴这样花心的!”说话的是陈夫人,陈家本是新贵,规矩也小,也惯女儿,也有权力,陈梦柳一直依偎在陈夫人身上咬耳朵,陈夫人这句话显然也是为女儿说的。 王少山是南戏《钏钗合》的主角,最后是娶了两家小姐,一日成婚。众夫人听了,顿时更笑成一堆。有说:“裴少将军看面相是极好的,一定专情,陈夫人可不用担心了。”有说:“我看不是夫人在问,是陈小姐在问吧?”也有自家小姐也看中的,本来还扮矜持,见陈夫人下场,也忍不住了,连忙道:“陈夫人怎么能这样说,裴少将军少年风流,也是难免的,就让他抛两朵上来嘛,横竖花信宴还长着呢……” 夫人们笑闹成一团,小姐们也都脸红红,偷眼看楼下裴照,丫鬟们,婆子们,凑趣说笑,楼上一片热闹中。只有叶凌波一个人在角落里,脸色越来越黑。 怪不得沈碧微骂他是狐狸,真是臭狐狸,拈花惹草。 偏偏楼下裴照还不知死活,骑马站在暮色中,有点自嘲地笑道:“夫人们取笑了。我的花,自然是没人要的。” 从来男子生得好看,最怕的是自己也知道自己好看,由此生出一股沾沾自喜,卖弄英俊的劲头来,那就称不上王孙,而是一股面首的脂粉气了。什么英气都没了。 已经长成潘安的相貌,自然是谦逊更好,守着礼,眉目低垂,但又落落大方,安静站在楼下,身形修长风流,谁看了不动心。 但谁能想到裴照能说出这话来。 楼上楼下是隔了一段距离的,夫人们自然看不见他眼睛低垂的神色,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颓唐,但这话说得真让人心疼,又让人心软,尤其是说这话的人,刚刚还展露这样的身手,在马球宴上打败京中王孙,夺得魁首。 别说夫人们,小姐们都动了容。陈梦柳性子最急,第一个忍不住,嚷道:“谁说裴将军的花没人要,我要!” 本来陈夫人还怕她话过了分,又不知如何描补,只见卢婉扬也笑道:“英雄不问出处,裴少将军这样好身手,又是战场回来的功臣,何必不自信呢?” 她这样一说,众人都猜裴照是因为身世自卑,本来也是,元修之前骂镇北军,就有点仗着王孙身份嫌弃镇北军的出身,骂的话她们楼上都听见了。怪不得裴少将军赢了马球赛,还怕自己的花没人要呢。 顿时众人都对元修他们那一队怒目而视,有脾气急的小姐,顿时嚷道:“裴将军,快别信他们的话,圣上早说过,镇北军才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京中王孙都该向你们学才对呢!” “是啊,不过是仗着出身好,又不是自己的功绩,还敢骂起功臣来,真是反了他们了!” 本来要是夫人们那样调笑裴将军,小姐们是不敢插话的,但要说到声张正义上来,那小姐们就有话说了。顿时个个义愤填膺,把元修他们队骂了个狗血淋头,有说:“你们还好意思说裴将军,自己成天在乐游原上跑马,把花甸子都踏得不成样子,到时候还影响我们赏花呢。”有附和道:“是呀是呀,那样练还赢不了,刚才我们都看见了,被裴将军玩得团团转呢!”“是呀,裴将军跑马也厉害,跑马宴也来吧?我们都喜欢看你跑马呢……” 元修他们也是惨,输了马球赛还不算,还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偏偏骂他们的还是小姐,也不能还嘴,只能一个个气得握紧拳头,魏禹山这人最喜欢乘胜追击,听到跑马,又骑马到他们面前转一圈,笑嘻嘻嘲讽他们。 裴照看看事情也差不多了,这才收了神通,抬头对着楼上笑起来。 暮色四合,楼上却张灯,王府豪富,都是用最亮的羊角宫灯,明瓦宫灯,沿着楼阁悬挂数十盏,照得楼上楼下都亮如白昼。但裴照毕竟是站在暗中,所以仰面看楼上时,光彩都照在他脸上,桃花眼中带笑,唇角微勾,实在是玉石般的一张脸。 都说花信宴看权势,但年少慕艾,谁不看容貌呢?千年前的女子就知道东食西宿,权势,财富,什么都是过眼云烟,唯独这青年俊彦风流模样,是会镌刻在心上的。 “多谢夫人们抬爱。” 但谁还管他说什么,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楼上骤然爆发一声喝彩,然后称赞声、玩笑声、起哄声都一齐涌过来,其实是夫人们先扔下席上的杏花枝,道“多谢裴将军帮我们赢了赌花”,也不过是找个借口而已。但一个人开了头,顿时众人都扔下花枝来,小姐们也混在其中,满楼花坠,如同下了一场杏花雨。正是书上掷果盈车的故事。 裴照只笑着躲闪,用手挡头,并不见抛花球上去。还是魏禹山带着众人驰马过来,给夫人表演了一阵跑马,解了他的围。 88 怀疑 小柳儿到底还是在乎裴照的死活,见自家小姐脸也冷了,拳也攥紧了,晚宴也不去了,就知道有个裴将军是要倒霉了。 自家小姐的记仇,她作为丫鬟,是最清楚的。 偏偏自己哥哥的能耐也大,凌波一声令下,不多时就托了丫鬟进来传话,说:“在杏花林呢。” 凌波立刻提着灯笼,杀往杏花林,小柳儿跟在后面,看着自家小姐杀气腾腾,心中也是乱成一团。 她也听自己哥哥说了,论理呢,小姐和裴将军,是说好要分开的,那既然分开了,裴将军向谁示好都是正当的,不算他花心,怎么自家小姐还这样生气呢。 不过小柳儿也是看了戏听了书的,自然明白自家小姐是为什么。想到这点,她也有点想偷笑。原来聪明如小姐,也是身在局中不自知。裴将军引得小姐们趋之若鹜,这下好了,把小姐的醋坛子都打破了。 小柳儿提着灯笼,一面在前面走,一面引路,这季节其实杏花都没开呢,今年是寒冬,春天来得迟,花枝在夜色中横斜,满枝都是累累的花苞,莫名让小柳儿想起一句戏词来: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等到看到杏树下抱着手,靠着树安静站着的裴照时,什么迟来的春天都值得了。 小柳儿心中想笑,找个理由道:“小姐,我去看看有没有哪树杏花开了。”说完,就溜了下去,准备留他们两人说话。 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她现在也是练出来了,不会只盯着裴照的脸看了,也看见他手中其实随意提着那两个花球,是用绸花、杏花枝、梅花和缎带之类扎在一起,虽是席上仓促扎成,但夫人小姐们巧手,仍然精致可爱。 裴将军虽然有些卖弄风流,但到底没把花球抛上楼,还是留给自己小姐的啊。 可惜凌波心中不这样想。 她手中也提着灯笼,明明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近了却不动了,只站定了,冷冷看着裴照。 裴照却朝着她笑。 其实凌波也看出来了,她来的时候,裴照虽然抱着手站在树下,也是闲散模样,他天生眼中带笑,是桃花眼,但周身笼罩的,其实是有股疏离在的。直到看到自己,才认真露出一个笑容来,眼也弯起来。 但自己对他心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就这样,以后不是要被他狠狠捏在手心里。 “给你。”裴照又逗她,他就是沈碧微那种喜欢没事折腾的人,凌波称之为“闲得没事干”,把两个花球都系在树枝上,跟一对小灯笼似的,献宝似的递给了凌波。 凌波接过来,就朝他砸了过去。 第一个被他躲开了,砸在他身后的杏树上,花球本来是松松一捆,顿时碎开了,杏花枝,梅花枝,绸花缎带都溅开来,落了他一身。第二个他就不躲了,稳稳接住了,仍然是笑的。 “花球抛中谁,可就是看中了谁,不许反悔的。”他还笑着用之前那些夫人的话逗凌波。 凌波见他记得这样清楚,顿时更气。 “裴将军既然记得这么清楚,正该把花球扔到楼上去呀。”她立刻骂他:“这样的好相貌,行动风流,怎么不去招贵婿?横竖满楼的小姐都喜欢你,裴将军大有可为,还给我干什么?”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这脾气发得没道理:你自己不和裴照好,还不让他和别人好么?不管裴照被谁看中,或者看中谁,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花信宴,本就是男女相看的宴席,就是定了亲的尚且有退婚的,何况你又不是裴照的谁…… 但是想到裴照会跟另外一个女子订下婚约,她还是肺都要气炸了。 那甚至无关得失,几乎是本能的暴怒,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把帕子都撕出几道小口子了。 其实她想撕的可不是帕子,而是裴照的脸。 偏偏裴照还这样笑着问她:“不是小姐要跟我桥归桥路归路的吗?” 这话一说,凌波就心虚,确实是她,生日之前还好,生日之后醉酒醒来,在房中躺了一会儿,只觉得空落落的,反正游隼也送走了,罗姑子的谶语也说了,流水桃花,有始无终,不如当断则断,于是索性让柳吉传了话给他,说桥归桥路归路,省得再起事端。 但裴照也没纠缠,也没多说,只是打了半场马球赛,自己就气急败坏地追了过来,实在太没出息。 凌波也知道自己这样说不过去,所以也不说了,只冷着脸站在原地,一副负隅顽抗的样子。裴照见她这样,好气又好笑,往前一步,她立刻就往后退。裴照见了,笑道:“那我可要赴雀屏会去了……” 雀屏选婿,也是有名的典故,裴照故意逗她。 “你敢!” 裴照立刻笑开了,又凑过来看她,凌波本能地往后躲,裴照却道“小心”。原来她身后正是杏花树,被树根一绊,往后一个趔趄,好在裴照早伸手过来,揽住她的腰,将她勾了起来。 怪不得古人都用美人计,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凑近来,确实会让人神魂驰荡,难以自持。 但裴照这人性子恶劣得很,明明知晓自己的威力,还笑着逗她:“好了,我又要挨打了。” “别胡说。”凌波立刻一把推开他,学着清澜的模样,端起架势,拿出世家贵女的威严来,啐道:“我什么时候打你了,还‘又要挨打了’。” “刚刚还打我呢。”裴照只笑眯眯看她,给她看自己身上衣裳被花枝蹭上的花汁。 “破衣裳。”凌波立刻嫌弃他:“你个穷边军,只知道穿破衣裳,还好意思给我看呢。” 裴照挨了骂,立刻露出受伤的神色,等凌波心软,停了骂,又立刻笑道:“我穿破衣裳叶小姐还骂我呢,要是穿好衣裳去马球赛,叶小姐肯定从楼上跳下来打我了。” 这话说得又刁钻又好笑,偏偏正中凌波软肋。确实,今日还好穿的是青色的旧战袍,尚且引得满楼小姐掷下花来,要是穿了那两件妆花缎的衣裳来,场面会如何,简直让人不敢想。 凌波说不过,所以更生气,立刻转身就走。裴照也是促狭,拉住她袖子,凌波作势要打他,却听见裴照声音带笑地问:“那叶小姐愿不愿意接穷边军的花球呢?” “不愿意。”凌波仍然心如铁:“我说过了,我要权,没有权有钱也可以,不然拿什么庇护自己的家人。” 她甚至反问裴照:“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力争上游,沈碧微颓丧,是因为觉得世间女子无路可走,但朝堂上也没黑暗到无路可走吧?虽然出了个陈伯宗,但沈大人和魏侯爷都是走正路上去的,你效仿他们也可以呀?” 这样的话,裴照也确实是听到耳朵起茧了。但他好耐心,只是微微一笑,道:“不力争上游,叶小姐就不和我好?” 叶凌波把心一硬,道:“是。” “那叶小姐今天还来找我干什么呢?”裴照只自嘲地垂着眼睛笑:“横竖我是不肯上进的人罢了。” 又来了又来了,刚刚在观景楼下,也是这样,露出三分委屈,就把满楼的夫人小姐玩得团团转。其实天下谁有他的好运气,这样的相貌,这样的身手,荣华富贵一步之遥,应有尽有,偏偏不肯争气。 凌波强自硬着心,不让自己像那些夫人小姐一样对他心软。索性赌气道:“那我还要找你打探崔景煜的消息呢!” 上次她说这话,把裴照气翻了。但这次裴照只是抬起眼睛来,看了她一眼。 她只知道桃花眼用来传情是好的,不知道露出伤心的神色时,也这样让人心软,恨不得什么都答应他。 但他毕竟是裴照。 鸣沙河送掉自己全部兵力,因此一夜夜活在那场愧疚中,他也不曾拿出来换人的怜悯。 “我这就去打死崔景煜。”他不急不慢地道。 凌波被他气笑了,推了他一把。 “你去,你现在就去。”她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催这混蛋:“你怎么不动了?不是要去打他吗?你打死崔景煜,大家一了百了。” 裴照被她推了一把,一点不生气,反而笑了。 “打不过。”他坦诚地道。 凌波这下彻底被他逗得破了功,又是气,又是好笑,狠狠把他掐了两下,道:“我真想打死你,裴照,你这人怎么这么气人!你一天不气人会死么?” 裴照挨了她的掐,也不闪不躲,还看着自己被掐的地方。凌波反而意识到了自己的越界,连忙收回手来,本能戒备地看着他,又为自己的谨慎觉得好笑。 这可是裴照。观景楼上多少小姐等他的花球,说出去一定要被笑的,相貌平平的叶凌波,竟然在他面前如同闺阁小姐一般珍重芳姿起来…… 但裴照看她的眼神也确实称不上清白。 凌波怀疑过很多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刻真的怀疑过裴照是在耍自己,假装对自己的喜欢,其实别有所图。 可能是因为他看自己的眼神,几乎称得上灼热,桃花眼本来风流,看谁都像水光泛滥,但他看自己的时候总是那样专注,凌波几乎不敢与他对视。那感觉像冬日烤火,烤得太近了,皮肤都能感觉到那股热意,像要被灼伤了,本能地想往后退。 她没有被人喜爱过,但也有身为二十岁的女孩子的自觉,甚至会觉得危险,因为知道这个人是真的喜欢自己,如同虎视眈眈的敌人,随时准备闯进自己的世界里,攻城略地,为所欲为。 每到这时候,裴照总是异常安静,反而是她自己,心乱如麻,总想找点话来打破这片危险的寂静。 如果他不是这样犟,该多好呀。自己可以和清澜跟崔景煜一样,和他定下婚约,从此花信宴的每一宴,都是不一样的,因为他总在,看过许多次的桃花、桐花、满院的芍药,清晨的熹微日光和黄昏时满天的晚霞,只要是和他一起看,总归是不一样的…… 但远处的宴席传来丝竹声,提醒她这里是杏花宴,她是叶凌波,而他是打死也不肯上进的裴照。 总归是流水桃花,有缘无分。 “是贺家吗?”凌波忽然问。 “什么?”裴照也有听不懂的时候。 “你是贺家的私生子吗?”灯笼的微光中,凌波这样问他。她的面相薄,极聪明,但也过于冷了些,五官都窄而薄,映着光的时候,有种薄冰的质感。所以锋利也是薄冰的锋利,轻轻划你一下,冷而痛。她就这样看着裴照的眼睛,平静问他:“贺家二房曾经在通州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生了个儿子,一直没有认回来。你是贺家的那个儿子吗?还是何家的外室?” 89 鹞子 裴照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是为什么一直躲避花信宴的大宴,不愿冒头,也不愿在人前扬名?”凌波仍然逼问他:“是私生子,还是有世仇在,或者是换了名姓?总归有个缘故。否则你何必这样自甘沉寂,总归有个理由,让你不能出头。” 裴照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带笑看着她。 不愧是他的叶凌波,像极了边疆的冰雨,看似润物无声,其实一阵风过,就如同冰锥铺天盖地落下来。 “不肯说?”凌波皱起眉头,她连皱眉也这样可爱。 裴照只是笑着摇头。 真气人,偏偏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凌波只好威胁他:“那你就别怪我继续去忙崔景煜的事……” 真让人灰心,想威胁他,却连一个拿来放鹞子的对象也没有。怪不得这混蛋有恃无恐呢,认准了自己是跑不脱的。 他甚至还反过来威胁自己,笑着道:“那我就去参加跑马宴了。” “你敢。” 凌波就知道他一定又要把今天这一套在跑马宴上来一遍,到时候不知道多少人看中他,想到这个,凌波眼神就一冷。 裴照只带笑看着她眼睛,看她深黑色眼睛里神色变幻,是在飞快地算计利害,一点不觉得她势利,只觉得好玩。 “跟我走吧,凌波。”他认真问她:“我们去边疆,去看振山关,去看鸣沙河,你要的东西都会有的。” “边疆的战事早打完了,去那干什么。”凌波本能地反驳道,等反应过来,脸顿时红了。 好他个裴照,无婚无媒,就要带人跟他去边疆,这跟私奔有什么区别。不,分明就是私奔,怪不得都把他比作戏中的王少山呢,果然是一样的行径! 但凌波心中也难免闪过一念。 当年崔景煜也这样问过清澜吗?要她跟他走,去到塞上边疆,天地宽广,双宿双飞,白头偕老。 “呸,我才不去!”她立刻骂他:“我就要留在京城,一辈子也不离开我的家人。” 裴照果然露出受伤的神色,他这人就有这样的力量,明明痴心妄想的是他,但他只把他那双桃花眼往下一垂,再把他那个破脸往下一垮,就让人对他心软如棉,恨不得什么东西都捧给他。 凌波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也觉得有些灰心。 “你别这样了,裴照。”她认真劝他:“我不可能跟你走的,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这样了,只会弄得我心乱。” 裴照仍然垂着眼睛,只“哦”了一声。 又来了又来了,总是这样,明明比凌波还高出一个头呢,身板也壮得像马,刚才在马球场上那样的身手,只怕老虎都能打死两只呢,偏偏要露出这样可怜样子,穿着他旧旧的青色衣裳,抱着手靠在杏花树下,一副被这世界辜负了的样子。 怎怪得了凌波心乱如麻。 她于是也安静看着他,两人一时间都无话可说,只有月亮升起来,杏花林起了微风,她立刻咳了一声,她到底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少个暖炉都要冻病的。 裴照抬起眼睛,往旁边转身,替她挡住了风。 “回去吧,天要冷了。”他甚至劝起她来:“我不会去马球宴的,也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了。今天是逗你玩的,我再也不会了。” 凌波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想说点什么,看着他的脸,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倒是小柳儿,在外面望风久了,也急了,过来催道:“小姐,我们得回去了,等会席上找过来只怕不好,大小姐也要着急的……” “知道了。”凌波只得答应着,不自觉又看向裴照,见他不再开玩笑,还朝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来,懂事得简直和小时候她要忙生意出门时的燕燕的一模一样。 “你回去吧,我等会也回去了。”他甚至朝凌波道:“崔景煜那边我会看着,有消息我也会告诉你的。” 连小柳儿都叹息一声,何况凌波呢。 她跟着小柳儿往外走,走出一段距离,忍不住回头看,看见裴照仍然安静地站在那树下,抱着手,看不清表情。杏花林树影憧憧,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他总是一个人。 凌波魂不守舍地回到席上,味如嚼蜡地吃了几口,连韩姐姐和清澜跟她说什么也只是漫应着,席上自然是灯火通明,满厅都是华贵装饰,帘幕也是锦缎,瓶中插着满满的杏花枝,又挂着朱红璎珞,十分喜庆。 裴照现在在哪呢?他那样的犟种,一定不会上席的,肯定又回到他的破院子里,穿着他的破衣裳,吃着他的破饭菜…… 要是自己问出那个缘故就好了。 要是自己刚刚在林中接过他的花球就好了,虽然最后也不会答应他和他好,但至少他会因此开心一点吧。 凌波在席上暗自决定,等散了席,立刻让柳吉送一席宴席到裴照家里去,必须看着他吃下去,不然就骂死他。 偏偏就有小柳儿,比她还心软,晚上睡觉,本来凌波就已经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她还来劝,道:“小姐,我看裴将军也挺好的呀,一片真心,怎么小姐就是不答应他呢?” “你又知道了?”凌波好强得很:“他要是一片真心,怎么就是不肯告诉我他的来历呢。他为什么不肯力争上游的理由,他不说,这个结怎么解,我看他根本就不想和我有将来……” “不是啊。我刚刚在林子里听裴将军和小姐说话,他对小姐真是一片真心呢。”小柳儿急得很:“小姐不和他好,又不让他去找别人,他也答应了,还帮小姐去看着崔将军呢,难道小姐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凌波气哼哼地道,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他给小姐的生辰贺帖上写了呀。他要小姐事事如意,诸事圆满。”小柳儿认真道:“裴将军虽然总爱跟小姐开玩笑,但他从来没骗过小姐的。” - 凌波对裴照的心软,只持续到了几天之后。 杏花宴狠狠热闹了一波,李花宴就平平无奇地过去了,确实五日一宴时间也紧,热闹过了,夫人小姐们也需要时间恢复过来,所以李花宴凌波就只去应了个景,横竖也没什么大事,连崔景煜都没去呢。所以她早早回家,来干件正事。 叶老太君如今一心要挽回凌波,所以大行方便,真就替她做主人,设了宴,请了那戴玉权上门来做客,说得好听,是卧病多年,故交子侄都生疏了,知道他进京一年多,竟不曾来往,特地设了一席来赔罪。 话说成这样,戴玉权哪有不来的,果然早早到了。凌波早有准备,先晾他在厅堂,只让一个老嬷嬷招待,两个丫鬟伺候茶水,看看心性。自己则在帘后,偷偷看了一眼。 模样倒还不错,相貌端方,身材也高大,是个正直爽朗的模样,称不上英俊,但是有股实干的气质。性格也还沉稳,凌波故意让小柳儿上去给他倒了杯茶,茶水洒出来一点,差点泼到他鞋上,他也不气不恼的。小柳儿连连道歉,替他抹了。小柳儿兄妹生得都好看,都是扬州人的美貌,眉目精致,瓜子脸,苗条修长身形。柳吉在外面行走,连赏银都比一般的小厮多点。 但这人目不斜视,也不和小柳儿搭话,可见人品不错。 凌波心中十分满意,决定给这人一个做鹞子的资格,这才吩咐里面开饭,请客人上席。自己换了大衣裳,和吴妈妈一起出来。 “老太太身上不好,招待不了贵客,只能让奴婢越俎代庖了。”吴妈妈也是精明强干的老嬷嬷,话说得滴水不漏:“怕客人见怪,所以让二小姐出来和客人见个礼,横竖是自家子侄,她是主人,怕怠慢了客人。” 凌波本来是不爱梳妆的,但知道他也是为了元宵节见了清澜的美貌而来,怕自己太素净了不好,也认真换了大衣裳,穿了一身碧色妆花缎,高梳云鬟,插戴珠翠,十分隆重,上来跟他见礼。 “不敢不敢。”戴玉权自然离座行礼:“老太君深恩,折煞晚辈了。” 离得近,更好打量。但凌波知道他们看中的都是清澜的端庄仪态,所以极守礼,只在抬起眼时匆匆扫他一眼,偏偏这人也在那时看他,两人眼神一对,凌波立刻别开,他反而笑了。 “说起来,我和二小姐还是同行呢。”他开口寒暄道。见凌波不解,才补充道:“西城那家如意坊争地的事,小姐忘了?” 凌波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再看他的眼神,顿时就幽深了许多。 其实哪是如意坊争地,这是在老嬷嬷面前,他不好明说罢了。其实真算起来,这人还是自己的劲敌呢。 说起来,是去年贩棉花的事,本来大战之下,京中把一切都收得很紧。粮船、茶船、丝绸船,三日一查,五日一搜,说是为了怕夹带信件,搜查间谍,实则是几个衙门借着打仗的机会,狠狠捞一笔,因为他们本来管不着河道衙门,是因为打仗有的权力,都知道仗要打完了,所以更要趁这时候狠捞,否则等打完就做回清水衙门了。 这样的形势下,许多商家就退了出来,只守着些存货,以图自保,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但凌波却看出了机遇,知道商家再怎么省,京中有些东西是省不了的,因为衣食住行是逃不脱的消耗,总有人要用。所以豪赌一把,拿出钱来疏通了衙门,包了一百条粮船,拿的是兵部的通行令,九省无阻,天下通行。 要说这是豪赌,其实也不准确,因为凌波聪明就聪明在这,一百条粮船,她自己只用二十条,剩下八十条全留在手里,等到了冬日,有些商家看出了商机,准备要往京中贩东西了,却苦于没有船只,主要是没有通行令,凌波全拿了出来,直接租给其他商家,那真是天价租金,又不用自己承担风险,赚的是净钱,商家还要为了抢这个而互相争抢,为此送礼都不知道送了多少给她。 凌波自己赚钱赚得开心,没想到惹恼了一个衙门,正是皇商。本来管着织造皇商的是平郡王爷,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但没想到他们也想做丝绸的价格,京中航路一断,丝绸进不来,内府库的丝绸就是唯一的来源。花信宴开办在即,不怕夫人不抢出天价来。 偏偏叶凌波的船多半租给了丝绸商,他们从江南往京中贩,仗着船快,一冬能跑两三趟,本来内府库的丝绸就款式老,又是上贡里面挑出来不要的,号称是贡品,其实京中稍好点的世家都看不上。本来他们想趁着今年大好时机好好赚一些,其实不止丝绸、茶叶、存粮,乃至于干果之类,皇商都有想法。但还是丝绸价最贵,重量又轻,所以负责丝绸的皇商和叶凌波撞在了一起。 从来商人背后都是官,他们也不客气,直接想从衙门下手,找凌波船的麻烦,谁知道凌波这样舍得,早拿出大笔银子打通了上下,正如杨娘子的话说,是“狗咬乌龟,无从下手”。一点短处没抓到不说,还被凌波发现了形迹,凌波做事也简单,直接托了韩姐姐,让沈夫人知会平郡王妃,夫人之间的对话,云淡风轻,说:“凌波这孩子也实在热心肠,看不得百姓受苦,自己拿出私房钱来,帮商户疏通了水路,怎么还听说有人翻起案子,要查她的错处呢。” 平郡王妃自然也是笑,说没有这样的事,回头问问门下家人。 凌波也没让沈夫人这话落空,她自己二十船上京,十船跟的丝绸商人,十船全是从北疆往京中贩的棉花,棉花又好又轻,又暖和,全部低价卖给了百姓,她店铺也多,按坊市卖,免得人低价买去囤积。正是京中缺棉花的时候,又是寒冬,她这十船棉花本身倒还好,救不了全部的急,但一个人把京中棉花的价格都打了下来,顿时百姓传颂,称她为叶菩萨。 这还算了,她收棉花本就给北疆种棉户解了燃眉之急,收到京中卖了的钱,又全捐出来做了军费,何其大气,何其体面,夫人都夸赞。谁也不去计较她那十条船在丝绸上和那八十条船的最近赚了多少,是不是一船就赚回了棉花的钱。 这才是凌波去年干的正事。她心知不算十分光彩,但做商人,只要让东西运转起来,不要让人囤积压价,让百姓能买到多多的东西,便宜的东西,这就是最大的光彩。她从来大气,这次用的钱里面,韩姐姐是参了股的,她高高地返了利息不说,连沈夫人那边也备下重礼。现在惹得王少夫人她们都蠢蠢欲动,跟凌波约好,日后再有这样好事,一定叫她们参股。横竖她们家中也有大人,也是说得上话的。 但有人欢喜就有人愁,为这事,也确实得罪了管丝绸的皇商。所以西城那家如意坊看好了地,要开业时,被人截了胡,凌波也并不意外。杨娘子忿忿不平,说没有这样的道理,要去把保人和地主都告到衙门去,凌波反而劝她算了。 大路自己走了,自然要留出小路给人行,虽然是损人不利己,但让他们出出气也好。 没想到他们出气太过,还找到她家里来了。凌波心中好气又好笑,一时摸不准这戴玉权的路数,只淡淡道:“戴大人客气了,都是自家亲戚,什么争地不争地的,伤了和气。戴大人喜欢吃点心,我等会让厨房安排就是了。” 她这话也说得巧妙,戴玉权顿时就笑了,长得一般,笑起来倒是挺爽朗的,道:“传言都说二小姐行事大气,果然不虚。确实是我们小气了,实在惭愧。” 凌波没想到这人看起来粗枝大叶的,说话倒还中听,心中对他能胜任鹞子的身份更加笃定三分。于是试探笑道:“戴大人这是说哪里的话,元宵节刚过,家里本来就预备了点心,正好又是赏月光的时候,有什么大气不大气的。” 戴玉权也笑:“那我今年既然给老太君拜了个晚年,少不得也要吃一顿晚元宵了。” 凌波见他接上暗号,心知他确实是为元宵节的清澜而来。于是道:“听闻大人也是去年秋来的京中,正好赶上京中花信宴盛事,前些天的马球宴好生热闹,怎么戴大人没有参加呢?” 戴玉权笑道:“实在是衙门事忙,不过如今也忙完了,王爷也体谅我们,知道我错过马球宴,特准我协理桃花宴呢。” 正好,要是参加还不够体面,协理桃花宴,何等荣耀,可见前途大好,虽然不如崔景煜是王侯,但对峙起来也不算寒碜了。凌波得到满意答案,也不多说,立刻扮作端庄模样,好衬托清澜的品德,告辞道:“闺阁女儿,和大人说了这些已是冒犯,我告退了,请吴妈妈好好招待大人,只请大人也宽恕我的无礼吧,等桃花宴再见,再向大人赔罪吧。” 戴玉权倒是好说话,仍然宽厚笑着,道:“哪里,小姐蕙质兰心,是戴某失礼了。等桃花宴我向小姐赔罪才是。” 长得大模大样的,气度也好,也会说话,滴水不漏。家世也好,前途也好,家底也豪富,作为追求者,这才不辱没了清澜呢。 凌波办完一件大事,心情大好,回到暖阁里,一边给清澜和阿措燕燕预备桃花宴的衣裳,一面不自觉哼着小曲,十分惬意。正是大晴天,琉璃阁外日光明亮,正衬她的好心情。 凌波正开心,理到一件妆花缎,不由得想起某个混蛋来。忽然心中一动,明白了过来。 自己还想用戴玉权做鹞子,刺激崔景煜,让他抓紧对清澜上心,还觉得这是绝世的计谋呢! 其实前些天在杏花宴上,裴照那家伙,摘花夺魁,那样卖弄风流,惹得满楼小姐心动,不是拿这些做鹞子,来气自己吗! 可惜凌波还没来得及教训裴照,京中就又出了一件大事。 90 疹子 卢文茵这次禁足半个月,是大大地失了面子,她自己也清楚这点,所以更要立威。她是从卢家的内宅里杀出来的,她们姐妹两个,并无兄弟,为了帮母亲稳住地位,斗倒妾室,也干了不少肮脏事,手腕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在她看来,什么花信宴上的姐妹情,共患难的情谊,都是假的,不过是利益一致罢了。镇北军那堆女眷,要不是长公主帮她们分了家产,她们会这样团结一致和离吗?估计都去原谅丈夫,斗小妾去了,为此互相背刺也不是不可能,早就分道扬镳了。 她这样看别人,自然对自己的跟班也一样。并不信杨巧珍和孙敏文是真对自己忠诚,不过是既敬又畏,又有利可图,跟着自己在夫人堆里作威作福罢了。 所以她解除禁足,第一件事就是先狠狠立一番威风。 菜花宴已过,她没有花信宴可办,也不想去杨巧珍孙敏文家里去帮她们办,那是韩月绮那种人才会假惺惺做的事,不计成本帮王予薇出头,什么时候被狠狠背叛一下,才知道厉害呢。 卢文茵也知道王予薇那边自己暂且插不进手,只能先存着这想法。先把自己这边的威风找回来,所以也不等花信宴,自己在家办了一宴,借口是给过世的母亲过冥寿。有着孝心作筏子,自然怎么铺张炫耀都不为过。陈家最大的优势本来也是这个,正是煊煊赫赫、金玉满堂的时候。 所以卢文茵初九凌晨,起了个大早,这时间,陈耀卿才刚刚饮酒作乐回来,刚刚睡下,通宵后睡觉的人脾气最坏,稍微一点动静都要大发雷霆的。所以卢文茵蹑手蹑脚起来,到外间梳头,一面把跟着陈耀卿出去的媳妇叫来问话。 “又是在杏子街那贱人家里招待的?”她开口就是这个。 媳妇一半是怕她,一半是嫉恨,撇了撇嘴道:“回少夫人,可不是那家么?不知道少爷是中了什么迷魂药,这一个月来,跟那婊子如胶似漆,银钱漫洒,我们做奴才的看着都替少夫人不平。” 卢文茵自然不管这些话,只在镜中冷笑一下。偏偏梳头娘子不知在犹豫什么,盯着她后颈出神,被她看了一眼,吓了一跳,手中玉梳掉在地上,顿时摔作两截。 “蠢货!还不当心点。”卢文茵身边的丫鬟巧菱也是凶悍的,立刻上去给了梳头娘子一巴掌,梳头娘子不敢说话,捂着脸去捡起玉梳,又换了木梳来梳。 “少夫人放心,凭那贱人怎么勾人,少爷总归是要回少夫人这里的。”巧菱见卢文茵心情不好,忙附耳劝道:“这十来天,少爷跟少夫人才真是浓情蜜意呢……” “你这小东西,也跟着学坏了。”卢文茵啐道,脸色这才好点,朝心腹卢婆子低声道:“再安排两个人去那贱人院子里,不怕找不到她的把柄。夫君也是糊涂,那么多自家人不喜欢,偏那么宠爱个外来的贱人……” “男人嘛。总归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等少爷年纪大些,收了心就好了。”卢婆子劝道:“少夫人放心,等老身找到那小贱人的把柄,趁少爷去锦州,连夜请老爷夫人做主,找个人牙子把她卖了,省得留在京中碍夫人的眼。” 卢文茵解决了自家内宅的麻烦,这才打扮得雍容华贵,去迎接来赴宴的众夫人们,席上自然是山珍海味无一不足。杨巧珍也会凑趣,谄媚道:“到底还是卢姐姐的宴席是京中独一份,席上都是贡上的东西,别人家见也见不着,什么杏花宴迎春宴,还不及姐姐这宴席的一半呢……” 卢文茵虽然知道她是奉承,但也听得舒心,这季节原不是虾蟹的季节,但宫中娘娘喜欢吃一种干红虾,说是最养颜的。卢文茵带着满席夫人用完了,丫鬟端上金盆来伺候洗手,卢文茵正和孙敏文说话:“听说这红虾越吃,肤色越白,可惜只有秋冬三月出产,过了季节,虾就没有籽了。” “秋冬捕虾,倒也难为这些渔民了。”孙敏文道。 “管他呢,反正宫中要用,就短不了我们家的。”卢文茵漫不经心地道,见丫鬟巧菱盯着自己手臂,道:“怎么了?” “呀,卢姐姐,你这手臂怎么起了疹子了。”杨巧珍惊呼一声,她和卢文茵关系最近,于是挽起她的袖子来看,只见卢文茵莲藕般白嫩的手臂上,长了一片红色的疮,说是疹子,其实是好听的说法,这些疮是一个个圈型,外重内轻,倒像是铜钱似的。 “这不像是吃虾的疹子呢。”有个口快的夫人脱口而出:“怎么像是铜钱疮似的。” 铜钱疮可不是好听的话,是花柳病。杨巧珍立刻维护道:“别浑说!你才铜钱疮呢,卢姐姐是金玉一般的人,你说什么肮脏话呢!还不快闭上你的嘴呢!” 那夫人被骂了个满脸通红,不敢说话了。杨巧珍虽然这样维护,但自己却也没有再碰卢文茵的手臂,丫鬟巧菱也眼神躲闪,还是卢文茵自己沉着脸,把袖子捋下来的。 出了这样的风波,一场宴席最后也只能匆匆散了。卢文茵面沉如水,径直带丫鬟巧菱进了暖阁,把门一关,旁边丫鬟、媳妇、婆子,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只听见里面传话道:“再点两盏灯来。” 灯点了来,里面门却不开,管家媳妇硬着头皮去敲门,半天,巧菱才过来把门打开一条缝,把灯拿了进去,看她神色,也是吓丢了魂的样子。她伸手接灯,管家媳妇连忙松手,险些让灯掉了地。 “贱人!”巧菱张口就骂,见管家媳妇畏惧地往后缩,知道她是怕什么,咬牙骂道:“这才哪到哪,你们就这样起来,到时候虚惊一场,看我不让少夫人扒了你们的皮呢。” 她骂完,又转身进去,众人站在暖阁外,见里面灯火通明,心中惴惴不安。 过了许久,门才又打开,这次卢文茵倒是衣着整齐,坐在椅子上,叫卢婆子过来,道:“奶妈,你去找个有经验的妇人来,要有见识的。” 她把“有见识”三个字重重说了。卢婆子会意,连忙低声道:“小姐放心,我这就去。” 不多时,卢婆子果然领了个中年妇人,提着药箱匆匆来了。此时府中下人已经基本都传遍了,但畏惧卢文茵威严,都装作不知,看着那妇人跟着卢婆子进了暖阁,只提心吊胆等着,连洒扫婆子也不敢出一声。只见里面一片寂静,许久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不多时,那个中年妇人低着头跟着卢婆子出来了。立刻有角门上伺候的媳妇传回来,说见到那妇人被卢婆子从角门送出来,给了赏银,但也震吓了她几句,不准她把事情外传,否则就把她抓到衙门去。 到这时候,是什么情况,陈府的下人都心中有数了,不由得也十分唏嘘。自家少夫人,平时何等风光,可怜竟也摊上这样的事,可见做女人真是难,正是戏中所说,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下面低等仆妇还好说,高等仆妇可还是要进去回话的。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只见卢文茵披着衣裳坐在榻上,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全然不见平时的意气风发。旁边卢婆子在收拾一堆药物,丫鬟巧菱也蔫蔫的。 “少夫人,门房上来报一月的赏银,正月来往人客,元宵节已经报完了,但还有两份赏银……”管家媳妇硬着头皮正报着,却见自家少夫人不知道为什么,蹭地站了起来,直冲厢房卧室。 那可是自家少爷休息的地方,平常不到中午,连洒扫婆子都不敢靠近的,少夫人还特地让小厮掏了树上的鸟窝,不让鸟雀嘈杂,怕吵到少爷睡觉,可见夫妻恩爱…… 但卢文茵此时气汹汹冲进卧室,哪里还管这些,一把把正在睡觉的陈耀卿薅了起来,厮打着他的胸膛。 “我把你这丧了良心的,整日里寻花问柳,什么脏的臭的,你只管往你床上带,把这样的脏病过给我,让我日后怎么做人!” 她一面哭着,一面厮打控诉,旁边婆子丫鬟吓了一跳,都连忙过来拉扯,陈耀卿也一头雾水,但他是陈家独子,也是被惯坏的,从来不管怎么胡作非为也是被包庇的,外有陈大人权势正盛,内有陈夫人最溺爱他们兄妹,就是前年在冀州因为躲雨调戏民女,手下随从打死一家农户,闯下大祸,陈大人说着要打死这个逆子,也在陈夫人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下罢休了,最后只把一个随从推出去顶罪罢了。 所以他也不管自己有理没理,立刻就还手,一把将卢文茵推开,就想上手打她,道:“你疯了,撒什么泼。” 但卢文茵找他可不是全然为了发泄,也是事已至此,所以先发制人,要一次闹服了他,见他还敢生气,立刻把一头撞在他怀里,道:“你来,你杀了我,你把我害成这样子还不够,你有本领今日杀了我,不怕我妹妹不来找你赔命!” 要说别人,陈耀卿是不怕的,但说到卢婉扬,他是既敬又怕,本来卢婉扬生得十分美貌,他不是没垂涎过的,但卢婉扬可不比卢文茵,卢文茵再厉害,也是他知道的那些手段,看着自己母亲施展过来的,也见过父亲的姨娘千娇百媚。但卢婉扬却不同,兴许是读书的缘故,她这人身上自有一股冷意,凛然不可侵犯,再加上她们姐妹俩却也团结,几次试探,他都没捞着好,反而吃了大亏,也就歇了心了。 所以卢文茵提起卢婉扬,他先矮了三分。旁边丫鬟婆子也上来拦,但都是隔开他,解劝卢文茵,道:“少夫人不要着急,兴许是认错了呢,不如正经请个大夫来看,也许是虚惊一场呢,不要错怪了少爷了。” 卢文茵坐在床沿上,一面哭,一面骂。这样的大闹,早已经惊动陈夫人,她又溺爱儿子,本来就对媳妇的大包大揽有些不满,听说她敢和自己儿子闹,立刻赶了过来,当然也不好直接训斥媳妇,毕竟现在是体面人家了,况且卢家也算是世家,虽然不及陈家煊赫,但陈耀卿本身也有不少毛病,真论起理来,只怕还说不过卢家,只好道:“又是怎么了?刚禁完足,怎么又闹起来了,你们两个是要气死我呀。” 卢文茵等的就是她,立刻将袖子挽起,手臂往她面前一伸,露出满手的圆疮来给她看,倒把陈夫人吓了一跳。 “娘,你可要给我做主。”卢文茵立刻拉着陈夫人哭起来:“夫君不知道从哪些腌臜地方,惹得这样的脏东西,还传给了我,如今可怎么得了,让我如何出去见人。” 陈夫人也大骇,待要挣扎,又不好挣扎,还是旁边的婆子老成,立刻上来拉开了,劝道:“少夫人快不要这样了,不过出点疹子而已,这就传太医来。圣上如今看重老爷,太医院的御医都紧着咱们用,前些天为夫人咳嗽,还宣了三个太医来呢。少夫人到底没经过事,仔细让人看笑话……” 卢文茵只是哭,拉着陈夫人不放手,道:“我还怕人看笑话呢,今日我想着给我娘做冥寿,把姐妹们都叫了来,满堂夫人,都看见了我这模样了,今年花信宴,我还有什么脸在京中见人。下人也都议论纷纷呢,只怕早传出去了。” “胡说,我家哪有这样敢传话的下人,就有,不过拉过来打死,赏他们家几两银子罢了。”陈夫人被她哭得烦躁,不由得发狠道。周围的丫鬟婆子听着,顿时心神一凛。 “好孩子。”陈夫人也是被卢文茵降服得差不多了,只好忍着恶心,劝她道:“你放心,我这就让人封锁府里,不让下人乱传。就是那些夫人,我也自会警告她们,横竖你爹爹现在是人人尊敬,沈家都要让他三分呢,谁敢说我们家一个不字试试。” 卢文茵被她劝了一番,总算好点,仍然不肯松开她的手,只是伸手抹了一把眼泪,顺手理了理头发,旁边的丫鬟婆子见机连忙上来替她挽上头发,低声劝解。 卢文茵也不回应她们,只朝陈夫人道:“那娘可要答应我,以后要夫君把外面那些脏的乱的全断绝了,不可再留恋烟花,包的那几个外室也要打发了,这样不干不净的病都带到府里来,我的身体是小事,夫君的身体可如何是好。” 她是图穷匕见了,陈耀卿顿时也就按捺不住了。立刻道:“怎么见得就是我传给你的,我还说是你自己得的呢。” 陈夫人本就被卢文茵拉着,又是怕,又是烦,被人围着,又是热,听到这话,火冒三丈,气得朝陈耀卿骂道:“孽障,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自己媳妇,能从哪得这些脏病,不是你过给她的是什么,你胡说些什么呢?” 夫人们对于贞洁的指控是一等一的敏锐,毕竟是安身立命之本。卢文茵听了,顿时也一跃而起,立刻就扑向了陈耀卿,拉扯起来。 她铁了心今日要降服陈耀卿,横竖病被当着众人撞破,府里是瞒不住了,不如拼着丢脸,捞点好处,于是往他身上一撞,拉着他衣襟,大闹起来,道:“夫君这话,是要我死无葬身之地了。我自从嫁到你们家来,三从四德,几时不守过妇道,夫君说这话,让我和两个孩子如何自处……” 她一面哭,一面骂,本来陈耀卿穿的就是睡觉的丝绸亵衣,又轻又薄,最是脆弱易坏,被卢文茵拉扯之间,只听见“嘶啦”一声,直接撕开一大块衣襟,半个上身都露出来,只见他侧腰到背上,也长满了这样红色的铜钱疮,让人触目惊心。 众人顿时都大惊,卢文茵也一愣,倒是陈夫人到底见多识广,也是陈大人这些年官运亨通,春风得意,她也算“见过了世面”了。所以第一个反应过来,面色黑沉,道:“快,宣太医来,请林太医,钟太医,去南城的黄花巷,去年退下去的老钟太医就住在那里,千万把他请来,叫管家来,用轿子去抬。把府里消息都锁住了。谁要敢传一句闲话,立即打死!” - 这消息虽然耸人听闻,但也是锁得住的,虽然京中的下人常常互换有无,传些闲话,但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真正大事,还是不敢轻传,何况还是在主子动了真怒的前提下。毕竟都是奴仆,身契都捏在主子手中,虽然打死是气话,但真闯了大祸,确实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何况陈家待奴仆下人,在京中都是最苛刻的。虽然赏赐多,打骂也狠,京中世家背地里也常说这是暴发户行径,一朝飞黄腾达,不知道怎么得意才好了,所以不把人当人来糟蹋,男的就在外面穷奢极欲,夜夜笙歌,女的在家折磨下人,作威作福。 但那也只是背后说说,真见了卢文茵,谁不恭恭敬敬叫一声陈少夫人,也许还要奉承几句呢。真算起来,其实是不无羡慕的,这样年轻,就已经坐上了京中少夫人的第二把交椅,陈大人又还年轻,正当权,陈耀卿虽然不堪,但她膝下一儿一女,一世富贵荣华是稳的。 陈夫人动了真怒,又有卢文茵在其中公报私仇,真就把陈耀卿在外面几个外室全部收拾了个干净,依陈夫人的意思,或是卖,或是打发去庄子上,只不要在京中碍眼。但卢文茵哪里肯,只卖了一个平素就老实的。另外两个,或是跟她争风吃醋过,或是在陈耀卿旁边吹过耳旁风,都被她借着陈夫人的名义一顿毒打,跳舞的那个,直接打断了腿,奄奄一息,瘫在床上。还有一个性格好强的叫惜云,被她以验病的名义在庭中就剥光了。这女孩子也是从小貌美,被人娇生惯养大了,献给贵人的,学的是琴棋书画,一般也有几个丫鬟婆子伺候惯的,称的也是小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半夜就吊死了。 这惜云倒也刚烈,卢文茵当时带着几个能干婆子,一群小厮,如猛虎饿狼一般,把这小院的丫鬟婆子打了个鬼哭狼嚎,惜云被拖出来,衣不蔽体,旁边丫鬟忠心,搂着她哭,她不但不哭,反而看着卢文茵,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卢文茵问她。 “我笑夫人糊涂。”惜云看着她道:“夫人今日对我赶尽杀绝,殊不知我看夫人也是冢中枯骨呢,夫人和我一样,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疯妇,还敢辱骂夫人!”丫鬟巧菱立刻骂道:“还不掌嘴。” 婆子们自然上来,打得惜云满嘴是血,再也说不出话来。 太医院的医术虽然高超,但到底太谨慎了点,丹石之类的用得太多,又用水银,虽然铜钱疮很快退了下去,但药性太燥了。卢文茵和陈耀卿分房睡在暖阁里,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不知为什么,总想起那个惜云满嘴是血对自己凄然大笑的模样。 要是以前,还能要巧菱陪着她睡,但经过这一次铜钱疮的事,卢文茵也看出那丫头的畏惧和敢怒不敢言的厌弃了。亏得她那时候还借着递茶和陈耀卿勾勾搭搭,这点事就怕成这样,可见不堪大用。 她倒不在乎什么巧菱真心不真心。在卢家的内宅争斗里,她早早明白这道理,只要你有权,有钱,真心应有尽有,但要是你落魄了,什么下人的真心,又救得了你么?难道跟叶家姐妹一样,带着一院子仆人,凄凄惨惨地过日子?叶清澜当年风头无俩又如何,如今还不是旧日黄花,在这做老姑娘。想到这个,她心中就一阵阵快意。 治好了这该死的铜钱疮,她仍然是风头正劲的陈少夫人,正好趁这一回把丈夫身边的外室都收拾了,再给他安排几个听话的,看住了他,省得他再拈花惹草,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回来。 卢文茵算得仔细,自觉已经算无遗策。虽然熬了一夜,仍然收拾停当,穿戴满头珠翠,一身绫罗,让人去请小姐,一起去赴韩家的桃花宴。近来她风口浪尖,所以故意疏远着婉扬,她毕竟是闺阁小姐,不好带坏了她名声。 如果说卢文茵还有一点真心的话,也只是对自己这个亲生妹妹罢了。 91 仇恨 - 陈耀卿最近被关得严实。 那日被撞破铜钱疮的事,他确实心中有愧。卢文茵立刻抓住痛脚,借机发作,又是让陈夫人为他身体着想,不让他再和外室接触,又假借陈夫人的命令,把他的外室打的打,卖的卖,肆意收拾。 偏偏老钟太医人老了,格外谨慎,开了一副药每日让人灌他喝不说,还要他戒绝女色,半月不得纵欲,把不听话的后果也说得格外严重。陈夫人立刻紧张得不成样子,派了两个婆子,又叫来两个小厮,日夜守着他在南厢房养病,不得出来一步,连药也要亲眼看着他喝下去才罢。 陈耀卿好不容易熬了几天,再忍不下去,拿出钱来,买通个婆子,放他出来,婆子虽然舍不得钱,但也怕死,亦步亦趋跟着他,陈耀卿也没了兴致,准备叫几个旧日相识,去喝点酒,听听曲。他虽然好色,倒也怕死,不敢真不听太医的。 谁知道刚出府门,就被个丫鬟冲了过来,跪着道:“可让我等到郎君了,我们姑娘好容易逃出来,在晚香街里赁了个小院子,整日等着郎君,人都望瘦了呢。” 陈耀卿一看,原来是外室里他前些天最痴迷的那个,叫瑶琴的。这是她的丫鬟,叫作小萍。他本以为都被卢文茵收拾干净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顿时喜出望外,跟着她到了晚香街,一看,果然瑶琴早在那收拾好一方院子,十分雅致,又备好酒菜,软玉温存,温柔入微。 陈耀卿喝了个半酣,让瑶琴在旁边唱曲,十分惬意。但到瑶琴唱完,坐到他腿上时,他还是想起太医的告诫,大着舌头道:“你家爷,这几日可要清心寡欲了……” 瑶琴只是笑道:“铜钱疮确实是要这样治的。” “你倒有见识……”陈耀卿刚夸赞她一句,忽然遍体生寒,警惕地看着她。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有铜钱疮,我明明前日才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腹部一凉,是瑶琴直接将一把匕首捅进他身体中。 “郎君的铜钱疮,我当然知道,因为就是我传的。”瑶琴对着他凄然笑:“郎君的大恩大德,瑶琴永世难忘,但郎君却早已不记得我了!” 陈耀卿大骇,伸手捂住腹部,指着她张口结舌,终于认出她美艳面孔上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三年前在扬州,郎君找来我们当地县令,要选瘦马,我家本来是本本分分的渔家,虽然贫苦,也是正经百姓。郎君在扬州城里买不到好的,逼着我们家卖女儿,我父亲不肯,被抓进县衙,病死在狱中。我母亲被强逼着按了手印,我和姐姐被带到扬州城,教习一年,我姐姐经不住打骂折磨,病死了。我犯了女儿痨,被贱卖到娼寮里,好容易找到我母亲的下落,她已经哭瞎了眼睛,没半个月也死了……”瑶琴满面泪水,如同泣血:“为了你陈家一句话,我一家人家破人亡。” “苍天有眼,让我找到机会,有贵人相助,帮我报仇。原本我想着进了你家,杀了你爹那个狗官,断了你家的权势。没想到你家夫人不肯让我进门,那只好今日跟你了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瑶琴说完,拔匕首再杀,谁知道陈耀卿原来是装作听她控诉,早已悄悄将靴筒里匕首拔了出来,两人缠斗,陈耀卿毕竟是男子,虽然受伤,到底力气更大,被他占了上风,反而将瑶琴捅伤,他也顾不得再看,连忙逃出门去。慌忙中还知道怕死,拿出御赐的保心丸含在嘴里,他在缠斗中割伤了颓筋,跑没两步,栽倒在地,只得爬出卧房门,一边爬一面大喊:“元宝,云贵,人呢,救命!快来救我!” 他正喊着,眼前一亮,原来是那个丫鬟小萍,手上还端着酒菜,看见他这模样,吓得一松手,酒菜掉了一地。陈耀卿见她虽然不是自己人,但也有了希望,连忙大叫道:“小萍,快救我,瑶琴疯了要杀我,你快带我逃出去,我们去找巡街的金吾卫,府尹衙门的罗大人是我父亲门生,我家有的是钱,你救了我,我赏你百金,封你做姨娘!” 小萍听到这话,这才上来,像是被说动了的样子。一把将陈耀卿拎起,做活的丫鬟果然有力气,陈耀卿正开心,却见她一脚踩在自己手上,他吃痛,顿时松开了匕首,小萍拿起匕首,将他的手筋全部割断,拖着他回了卧室。 瑶琴靠在桌边,已经奄奄一息。看到小萍将陈耀卿抓回来,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我大意了,让他跑了,幸亏有你。” 小萍的眼睛通红,上前替她包扎伤口,瑶琴只是摇了摇头。 “傻丫头,我来报仇,就没想着要活着回去,别管我了,咱们快点干完正事,你快逃吧。” “我不走,我也没有家了,姑娘去哪,我都跟着姑娘。”小萍摇头道。 陈耀卿见到她们齐齐看向自己,眼神中都是仇恨,顿时杀猪般惨叫起来。 “小萍,你放了我,我和你没有仇恨,我爹一定重赏你,他就我一个儿子,千金万金都会给你的,我保你做诰命夫人……” 回答他的是小萍的手起刀落,直接抓住他的舌头,杀鸡一般利落,拖出来割成两截。 如果卢文茵在这的话,应该会惊讶地发现,此刻陈耀卿满嘴是血惨叫的模样,和死在她手中的惜云也有几分相似。 “陈家自然什么都有。”小萍相貌平平,眼中却因为仇恨而闪耀着宝石般光芒:“但我家因为收留陈公子避雨,就被杀了个干净,不知道谁来赔呢?” - 卢文茵到桃花宴的时候,夫人们已经议定座次了。 好在有陈夫人带着她,陈夫人也知道这事是陈耀卿做得不对,所以这几天对卢文茵都是予取予求,训斥禁足了陈耀卿不说,还给了她收拾外室的权力,这还不算,又拿出御赐的一件大红缂丝百花锦的通袖大衫,原本是准备给陈梦柳的,也给她了穿,搭配一套华贵的玫瑰红宝石头面,何等华贵。 况且有平郡王妃做主,也没人敢轻看她。 所以卢文茵自然是走到自己惯常的位置上想要坐下,大凡花信宴大宴,有长公主殿下在时,自平郡王妃和良王老太妃以下,就是沈夫人和陈夫人二分天下,但卢文茵刚想在陈夫人身边坐下,却听见王予薇笑道:“陈少夫人,多日不见,怎么越发清减了,我看看,真是瘦多了。” 她一面说,一面走到卢文茵身边,将她与长公主隔开,卢文茵并不慌乱,笑道:“王妹妹真是说笑了,到底你心疼我,见我瘦了,连位置都要替我坐了。” 王予薇的嘴皮子功夫自然不是她的对手,但被说倒,也不见退下,卢文茵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安,果然,立刻就有年轻的夫人笑道:“陈少夫人的身体是小事,但殿下的凤体安康可是大事,殿下可有言在先,花信宴上,是容不得腌臜事的。” 韩月绮也好,王予薇也罢,都是世家贵女出身,也做的是贵夫人,所以有些话是说不得的,但只要话传出去,自然会有人说。 卢文茵平日欺负的人也多了去了,所以一时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旧怨还是韩月绮一派的打手,好在她也自有一帮跟班,杨巧珍立刻道:“这是什么话?殿下说过,花信宴上,都是姐妹,怎么还有人含沙射影,中伤夫人们?” 但这时候哪容她辩解,作为主人的韩夫人已经带笑道:“少夫人们,都消消火,这可是长公主殿下驾前,不比寻常地方。月绮,带少夫人们都去外面坐坐吧,留我们在里面说话就好了。” 一句话把少夫人们都赶到了隔壁厅堂,但这个少夫人也是由主人家来界定的,韩月绮这边只带着王予薇出来,但是卢文茵一派的少夫人都被带了出来。 卢文茵走时,从外围穿过,看见那些素日不入流的夫人们都打量了她一眼,眼中都带着看好戏的神色。主要她确实也有事在身上,不由得有些心虚,坐在厅堂里,心乱如麻。 被赶出权力中心,在她,是从来没有的事。但越是这时候,她越要张狂,这样才掩盖得住心中心虚,强笑道:“月绮把我赶出来,自己却也要陪我,难道赚了不成。” 韩月绮安静坐在椅子上品茶,卢文茵穿得华贵,她却温婉端庄,卢文茵当年就想不通这一点,明明一样是被叶清澜压一头,怎么她就不避让,还敢和叶清澜穿一样的衣裳,还不生嫉恨。难道真有人天生愿意做万年老二,一辈子被人踩头? 但她穿秋香色,戴玉石头面,神色平静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否的威严,这一幕恰如四年前。 “我出来陪你,是因为我是主人家,下一宴自然有别的主人家陪你。只是文茵你,只怕再也进不了别人家的正堂了。”她手持盖碗,对着卢文茵身后众人微微一笑:“大火已起,各位是时候跳船了,再等,恐怕就来不及了。” “你什么意思!”杨巧珍第一个发怒,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怒火中多少有些心虚,因为她说完之后,不是看韩月绮,而是回头看众夫人,似乎也要从她们的反应里判断什么。 韩月绮微微一笑,并不说话,看见帷幕边探出一个身影,顿时笑了。 “凌波怎么来了?” 凌波索性站了出来:“姐姐担心韩姐姐,叫我来看看。” “哦?只清澜担心我,凌波不担心?”韩月绮还有闲心笑着逗她。 凌波到底年纪轻,进了厅堂,如同进了关猛兽的笼子,还要瞥一眼卢文茵,才敢继续和她说笑,道:“韩姐姐瓮中捉鳖,我担心什么?” 这四年来,叶家姐妹受卢文茵的磋磨也不少,要细算起来,只怕一本账本都写不完呢。不过也没什么好诉苦的,京中哪个地位低的夫人和卢文茵没有一本账要算呢。魏夫人这样的功臣诰命,照样在她身上吃个大亏呢。 她们俩闲庭信步,卢文茵心中更慌,所以更要先发制人,道:“我看你们俩别是伤心太过,气坏了吧。韩姐姐,姐夫不知道回家住没有?我前些日子还说呢,一日夫妻百日恩,韩姐姐的心气也太高了些,三妻四妾常有的事,怎么能为个小妾就和姐夫闹翻呢……” 这里是厅堂,话传不到那边,也难怪她敢这样说话。凌波哪里肯让她,立刻道:“卢文茵,我看你才是疯了,夫人不做,做起老鸨来了!真是天生爱往下流走,一天不害人,你觉都睡不着是不是?” “听听,这也是未嫁小姐说的话。”卢文茵立刻嘲讽她,笑道:“不过我看凌波这样,是嫁不出去了,随心所欲点也是应该的。毕竟你这相貌普通,不放得开些,只怕王孙公子看也不会看你一眼吧。” 她的话力度倒是其次,主要常常是又刁又歪,全然不是正道。凌波倒不怕她,还想再回她,被韩月绮拦住了。 “言语争锋,又有什么意思。”韩月绮只微微笑,叫丫鬟:“白蕊,去把陈少夫人的茶杯收下来吧,别交厨房,就放在廊下砸了,椅子也烧了,省得过病给人。” 她一句话说得卢文茵身后炸开了锅,这些少夫人都是卢文茵母亲冥寿那天在场的,自然早有疑影在心中,所以更要道:“你什么意思!”“这是做主人的道理!”“真该让殿下听听!” “该听的话,殿下早听到了。”韩月绮只淡淡对卢文茵笑:“文茵,早四年清澜就劝过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夜路走多了,总是要撞见鬼的,你夫妻收买烟花女子,到处给人家里送小妾使绊子时,可曾想到会有今天呢?” 卢文茵脸色惨白,汗也出来了。但想起钟老太医说过,这病治得好,而且堂堂少夫人,也不可能被脱衣查验,所以强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她这话说完,也是回头去看一众少夫人,心中盘算究竟是谁走漏风声。府中下人她是有数的,但有一点她不明白,就是走漏了风声,韩月绮凭什么笃定她身上一定是花柳?难道不怕反咬一口她造谣。 可是她也不用去想了。 外面响起喧哗声,是韩府管家的婆子,几个人,匆匆带着一个婆子模样的人闯进来,这是花信宴,除有非天大的事,不然不会来打扰夫人小姐的雅兴,何况这还是在长公主驾前。所以哪怕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 卢文茵一眼就认出了那几个韩府婆子带着的婆子正是陈家自己的婆子,姓余,是陈耀卿的奶妈之一,也是陈夫人当年的陪嫁。年高望重,所以花信宴不跟着出门,而是留在府中,自己和陈夫人不在时,内宅一应大小事宜,由她定夺。说起来,她也是陈家真正的元老,看着陈大人从户部小官到今日户部长官,位高权重,眼看着陈家高楼起来了,再大的风雨,也不会让她变色。 而此刻余婆子满脸六神无主,又是汗,又是泪,由丫鬟扶着,直跟着韩府的婆子,深一脚浅一脚往正堂走,眼看是出了天大的事了。 卢文茵眼前一阵阵发黑,知道今日一定是有大事,不敢叫余婆子,也跟着她进去,厅堂里的少夫人们自然也都跟着她进去。 余婆子被领到正堂上,被满目富贵打扮的夫人耀花了眼,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自家夫人。 “放肆。”苏女官立刻呵斥道:“长公主驾前,怎么敢乱闯进来?还不跪下。” 余婆子本就六神无主,被她一呵斥,自然腿一软就跪下了。正好这时,看到了长公主身边的陈夫人,连忙膝行过去,拉着陈夫人的手。 “殿下恕罪,这是我家的下人,老糊涂了……”陈夫人本来还在笑着跟长公主赔罪,没想到余婆子膝行过来,拉着她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92 点茶 “夫人,出大事了。少爷偷溜出府去,在外室的院子里被人害了,挑了手筋脚筋,挖了眼睛,身上烧得一处好地方都没了。太医如今都在府里,老爷也赶回来了,都说是救不活了。” 陈夫人顿时也身子一软,整个人栽倒下去,旁边丫鬟婆子顿时都来扶,夫人们一片哗然,也有心善的,连忙道:“快扶她坐下,这是急火攻心,快拿镇神的丸药来。” 丫鬟婆子们七手八脚,好容易灌下药去,陈夫人幽幽醒转,一眼看见正堂门口呆呆站着的卢文茵,抬手叫她。 “文茵,你快,快回家去,老爷书房里现放着保心丸,圣上御赐的,什么都救得活……” 但卢文茵只是呆呆站着,失魂落魄一般。 从余婆子匆匆进来时,她就有了预感,为什么偏选在今天,偏偏是韩家办宴席的时候出事,这样韩家的下人才好把余婆子引到御前,好让她在长公主面前,在所有京中的夫人面前,这样丢脸! 一丝凉意从她背上爬上来,这感觉她从不陌生。过去许多年,在卢家,也有这样的时刻,逼着她变成了野兽,撕咬着周围的人。因为知道没有人是好意的,都是虎视眈眈的,等着自己一松懈,就从自己身上撕下肉来。 那股凉意渐渐变成了怒意,如同火焰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她知道了,是陷阱!今日的桃花宴整个就是个陷阱,是个大阴谋!她早知道,韩月绮不会善罢甘休,当年花信宴上,她能压自己一头,怎么会没有手段?还有叶清澜,叶凌波,她们姐妹帮着她,又有沈家人撑腰。有内鬼!对,说不定是就是孙敏文,杨巧珍也有可能,她们一定想坐自己位置! 卢文茵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无论她们眼中是怜悯,戒备,还是唏嘘,她都报以一样的愤怒和警惕,杨巧珍要伸手过来扶她,被她一把推开,跌在桌上,杯盘落地,年轻的夫人们都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满目都是华服,是珠翠,是吉祥喜庆金红,是体面尊贵,这牢笼困住了她们,也困住了她。而她是落败的困兽,恨不得撕咬每一个敢于靠近她的人。 卢文茵环视着周围的人,仍然准确地在人群中找到了韩月绮。 她就站在人群后,平静地看着自己,眼神中既有怜悯,也有厌弃…… 卢文茵立刻朝她扑了过去。 “是你,就是你!”她把韩月绮视作仇敌,目眦欲裂地瞪着她,道:“是你算计我,你要报仇!都是你作的怪!” 但周围人哪容她发难,早有婆子一起上来将她拖住,劝解的有,求告的有,卢文茵却只当她们都是韩月绮的同伙,朝着陈夫人求助:“娘,是她害了夫君,都是她的算计……” 陈夫人是真无才干,这时候已经失魂落魄,被她一叫,仓皇地看着她,仍然是六神无主。 “少夫人快不要这样了……”“快拿安神汤来……”“快拉住陈少夫人。”堂中乱成一团,卢文茵被七手八脚困住,挣扎间,看见长公主殿下身边的苏女官,带着宫女将殿下挡住,警惕而嫌恶地看着自己…… 卢文茵心中凛然一惊。都没有用,她知道,她空自在这出丑,丢的是自己的人……陈耀卿完了,她一生都完了,京中也有守寡的夫人,那是怎样的日子她很清楚,她再也做不出风光肆意的陈少夫人了,以后人人说起她都是带着怜悯的神色:好命苦的陈少夫人,年纪轻轻丧了夫,带着一对儿女过活,守着重重规矩,以后还有什么指望…… 她们当然不会欺负她,但那目光比被欺负还让人难受。混杂着好奇,疏远,和居高临下的怜悯,过去的几年里,她就是用这招去折磨叶清澜的…… 卢文茵遍体生寒,任由婆子把自己按住,听见苏女官道:“来人,陈少夫人急火攻心,失了神智了,把陈少夫人和陈夫人都送回去吧,节哀顺变。” 一片混乱中,终于将陈夫人和卢文茵都送上轿子,安神汤灌下去,卢文茵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呆呆坐在轿子里,丫鬟婆子围上来,轿子抬起来,夫人们都亲自送到廊下,一个个脸上都是怜悯和不忍,卢文茵靠在轿壁上,看见了人群中的韩月绮。 她站在人群中,安静地看着自己,看见自己看她,朝自己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来。 她似乎朝自己说了什么,但隔得太远,听不真切,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等到轿子抬出韩家,卢文茵才忽然明白,韩月绮说的是什么。 她说:没错,是我。 - 其实不止韩月绮,另有一个人,也隐隐看出韩月绮的棋路。 准确说来,其实是两个人。 一个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秦女官。本来京中夫人们,就喜欢议论,出了这样的大事,哪有不窃窃私语的,碍于在长公主驾前,不好多说,好不容易等待开了宴,戏也上来了,有了掩护,立刻借着散席饮茶看戏的机会,在暖阁里三五成群议论起来,各有各的信息来源,各有各的话说,有说陈家原本就家风不正的,有说陈耀卿素日做事就不成体统的,从没见过王孙子弟那样跋扈的,好色得太过了,还自己采买瘦马,这不是自己不尊重么?贵人不临贱地,不操贱业,都是有道理的,难怪这次栽这么大的跟头呢。 其实这时候夫人们就隐约知道了,都说是陈耀卿的外室下的手,主仆一起动手,把跟他出去的小厮都下了药酒,迷晕过去,之后还放火烧了院子,烧得红焰连天,还是金吾卫里有人认出小厮是陈耀卿的人,拼死进去把陈耀卿救出来的,说是已经烧得全身都黑了,不成个人形了,只怕救不回来了。 陈耀卿好色,陈大人也不遑多让,反而子嗣艰难,一个独子,出了这样的事,也有人说是陈大人素日做事太绝,折了子孙后辈的福荫,所以有此一劫。 夫人们尚且有这些消息,长公主殿下自不必说。午宴已毕,晚宴更有安排,韩月绮陪着韩夫人送上晚宴的食单给长公主,秦女官就在旁边打量她,等到说完了,忽然道:“今日出了这么多大事,辛苦沈少夫人周全了。” “哪里的话。”韩月绮答得妥帖:“唐突了殿下才是,多谢殿□□谅。” 她不是叶清澜那样的孤女,沈家的少夫人,韩家的嫡女,两边都给她撑腰,自然也审问不得。留也留不住,一击即走,走到偏厅去看茶。但秦女官自有她的手段,又悄悄跟过来,又道:“听闻沈少夫人和陈少夫人相识已久,不知道对陈少爷这事有什么头绪没有?” “秦尚宫说笑了。”韩月绮只微微笑:“陈少爷是外面行走的男子,我是闺阁女眷,能有什么头绪?倒是我看秦尚宫很是投缘,可惜今年我家的迎春宴已经办过了,要是那时候认识倒好了。” 贵人说话都说两层,韩月绮这话,从字面理解倒也没错,陈家出事,你找沈家少夫人做什么?但如果深思,却让人有些不安,似乎在说:当初陈家夫妻俩送小妾,扰乱我的迎春宴,不见你秦尚宫出来主持公道。如今陈家出了事,你却来追查来了?这一碗水似乎端得不太平吧。 听起来是极快意的话,但这句话一出,秦尚宫立刻眼神一冷。 这不是无辜的人说得出来的话。 韩月绮也意识到失言,但秦尚宫已经欺身上来,见她手拿着点茶的银匙有些不稳,笑着道:“这可是殿下的茶,少夫人可要仔细……”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韩月绮的手。 是叶清澜。 给贵人点茶,是世家夫人必备的能力,前朝还常常以点茶来论人的心境高低,其实也不是没道理,点茶最要手稳,手稳要心平,心平则气和,能面对宫廷贵人而心如平湖,才是真正的贵夫人气度。 而清澜的茶向来点得好。 她一手握住了韩月绮的手中茶匙,一手提起茶汤,缓缓注入盏中,乳白色的沫饽渐渐从盏中浮上,她用银勺在沫上轻轻几划,有山川隆起,水绕山行,再在盏中一点,山川之上浮起一轮明月,是极雅致的景象,难的是豁达开阔,让人心中尘念顿消。 “多谢清澜。”韩月绮道,收回手去,和清澜对视,微微一笑。 “叶小姐和沈少夫人的情谊自然是好的。”秦尚宫在旁边冷眼旁观,不紧不慢地道:“只是叶小姐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陪着沈少夫人吧?” 清澜只垂着眼睛,将茶盏放入盘中,饰以茶点。 “陈家遭遇意外,我们同为京中世家,也唇亡齿寒,十分关心。”她平静地抬头看秦尚宫:“要是秦尚宫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奏请殿下,请求协理大理寺,彻查此事。这样秦尚宫也能大展宏图,胜过在花信宴上随意盘问世家夫人。” 秦尚宫也没料到她竟敢这样硬气,一时竟找不到话回,连心中对韩月绮的怀疑也打消不少。 而清澜只是将茶匙放回原处。 “其实茶匙最好用瓷,不该用银,银器性涩,挂着沫饽下不来,有失圆融,不够雅致。”她抬起眼睛对着秦尚宫笑:“但殿下是贵人,小心点总是好的。秦尚宫伴驾日久,什么时候该存体面,什么时候该求万无一失,想必心中都有分寸。” 她是在说:此事与长公主殿下无关,你要真搅动风云,失了花信宴的体面,可是得不偿失。 “好了,再说下去茶都要散了。”她对着秦尚宫淡淡道:“请尚宫将茶呈给殿下吧。本来该是谁做了茶,谁就去呈的,但这盏茶只怕是说不清了,只能劳烦秦尚宫了。” 秦尚宫仍然不肯动,她是法家出身,自然锋利,锐不可当。但清澜是最坚实的盾,不似韩月绮都有取巧,她这样坚实敦厚,让人产生自己要被折断的错觉。 秦尚宫于是冷冷一笑,端上了茶盘。 “叶小姐像是喜欢做姐姐的,只是不要太和光同尘了才好。” 秦尚宫被打退,韩月绮才松一口气,继续收拾茶筅,道:“我得跟过去才行,不然那边又要起疑心了。” 清澜轻轻拉住了她。 “你这样紧张,反而处处都不像了。”她总是最温和的姐姐,总是先替她们解决了问题,才来教她们道理,看着她眼睛轻轻批评道:“月绮这事做得不妥当。” 但也因为这缘故,所以她们也都不怕她,都自有一套道理。 韩月绮又更加,因为她才小清澜一个月,虽然敬重她,但毕竟自己也做了这么久的夫人了。 官家坐久了尚且圣纲独断,何况普通人呢。韩月绮本来经过秦尚宫一番,惊魂普定,心中是有委屈的,听了清澜这话,立刻直直地道:“卢文茵给我家送小妾,我也给她送。怎么,卢文茵做得,我做不得?” 要是这时候停下,也许就不会起争执了。 但要是会停下,就不是叶清澜了。 “君子谋道不谋食,小人谋食不谋道。”她仍然平静劝韩月绮:“卢文茵平素张牙舞爪,是她糊涂,但如果你也跟着糊涂,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因为她说的是真话,所以才更难消受。长公主殿下尚且要克己才能采纳,何况正在心绪难平的韩月绮呢。 “清澜倒是不糊涂,但怎么到了如今呢?” 话出口韩月绮就知道失言,张口说了句“我……”,要去伸手拉清澜,清澜已经往后退了一步。 她生气也是这样平静:“天色不早了,沈少夫人自去忙宴席的事吧,我也要去照看妹妹们去了。” 93 表白 因为和叶清澜这一场事,韩月绮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但再心乱如麻,才干仍然是在的。帮助着自己母亲办完了桃花宴,从宴席到戏班,从茶果到点心,样样周全,晚上送客也是她亲自来,留着韩夫人跟几个相熟的夫人在暖阁打牌。亲自送的叶家姐妹,清澜倒是没怎么,她没有提前离去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异样来,她总归是这样,任何时候,都顾全大局。 所以韩月绮心中更加愧疚,有心要和清澜道歉,又碍于人多,开不了口。偏偏凌波这家伙,心性比她还锋利一点,干下这样狠的事,毕竟是一条人命,韩月绮心中都有些不安,她反而赞叹得很,上马车时,韩月绮亲自把暖炉递给她,凌波接过,顺手就握住了韩月绮的手。 “今日这台戏好,入冬来,从没听过这样好的戏。”她只弯着眼睛问韩月绮:“不知道是不是韩姐姐亲自挑的本子?” 韩月绮无奈笑了,正要说话。只听见清澜在马车中冷声道:“凌波,回来。” 凌波也是七窍玲珑,立刻就觉察到了两人之间的氛围不似往日。 “这是怎么了?”她甚至马上猜出了大概,问韩月绮:“我姐姐又说教你了,是不是?” 韩月绮对这两姐妹一点办法没有。偏偏这时候燕燕还嚷道:“什么戏,我也要看!为什么点戏不带我看!韩姐姐吃独食。” 她平时犯傻,都是笑声一片,今日却一点笑声没有,只有清澜淡淡道:“戏本子虽好,都是打打杀杀的玩意。挑戏是大人的事,小孩子还是不要沾才好。” “但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啊。”燕燕还想争,被凌波掐了一把,不再说话了。 韩月绮叹了口气。 “明日事忙,好在后天桃花宴还有一天,我在别苑设宴,当年我和清澜小时候,就常常在那个溪谷里玩。”她声音里带着惆怅:“虽然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但清澜还是会来的吧?” “我们一定会去的。”凌波认真跟她保证。 凌波是真正的七窍玲珑心,不仅猜出了自家姐姐和韩月绮之间起了争吵,甚至连她们的分歧也猜了个大概。 陈家的事,多半是韩月绮的手笔了。虽然以韩姐姐的手腕,多半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只要做过,就会留痕迹。况且后果还那样惨烈。 清澜读的是圣贤书,自然迂腐,讲的是道理,不是实际。韩姐姐自然也有脾气了:成年人的世界,本就是生死搏杀,卢文茵先动韩月绮的内宅,就要承受好韩月绮报复回来的准备。彼此坏的都是对方安身立命的营生,自然是胜者为王。卢文茵下场凄惨,是她棋差一着,该有此报。 但清澜其实也没说错,这是夫人的内宅手段,不是正经营生。不是她这样的小姐该问的。 凌波自己做小姐日久,也常常觉得有所掣肘。虽有财富,也有家人,到底用得不顺手。要换了别的小姐,看见今日卢文茵的下场,也要觉得心惊肉跳的,毕竟这可是一条人命,还是王孙子弟的人命。 但凌波反而觉得快意,卢文茵素日欺压了多少人,就连清澜,也没少吃她的苦头。清澜不在意,她却不能不记仇。韩姐姐今日的手段,她不觉得畏惧,反而向往。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拥有夫人的力量,撑起自家的一方门第。 凌波从桃花宴回到家中,仍然心绪难平。稍微一错眼,燕燕就不知道又疯到哪去了,好在有阿措跟着,倒也不怕。清澜倒是在看书,但凌波有些不想见清澜,她虽然爱自家姐姐,但实在是彼此道不同。她理解不了清澜对正道的捍卫和信心,也不敢告诉清澜自己内心那些阴暗的想法和算计,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将分歧搁置,彼此都不提起。 但偏偏有人不让她清闲。 她正思索,杨娘子忽然进来传话,上来就带笑,道:“二小姐,有客人送了礼来,人在正厅等呢。” 这样说,一定是男客,梧桐院哪有男客来,她还以为是魏禹山那小混蛋,见杨娘子的笑,才反应过来。 “是戴玉权吧?”凌波失笑:“怪我,今日被陈家的事一闹,忘了他这茬了,他倒真去了?这是没见到清澜,来兴师问罪来了?” “小姐不怕,桃花宴有三天呢。”杨娘子笑道:“也只有韩家有这财力,能够连办三天。听说陈家出了这事,春狩帮不上忙了,只怕圣上春狩要倚重沈家来办了。京中财力够的也就这几家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帮圣上做事,难道会有亏么?”凌波一边笑,一边强撑着起来换衣裳,道:“要真换了沈家,也是一件好事。只看明天长公主殿下还来不来,要是来,那就十拿九稳了,多半是要考察韩姐姐治筵席的本事呢。” 杨娘子能做管家娘子,哪会不爱权力,顿时也听得心花怒放。 “要真是沈家,那可就太荣耀了。”杨娘子仍然按旧时叫法:“那韩小姐可是二十四岁就预备接驾的宴席了,满京中的外命妇,这也是百年来头一位了,也真亏了是她,才有这样的才干。” 韩姐姐自然也是自家姐姐一般,杨娘子夸她,凌波听了自然也高兴,但每当这时候,总有一句话浮出来。 要知道,清澜的才干,当年可是远在韩姐姐和卢文茵之上的…… 只是命运弄人,到底走到今天。她叶凌波不做夫人,没有什么可惜。清澜却是真正被困在这小姐的身份里,一身才干无处施展。所以凌波才会在黄昏时一身疲累,也要换上衣服去接待戴玉权。 见过了一次,就好多了。但叶凌波还是叫了两个老嬷嬷一起,这才出来见戴玉权。其实她也觉得有点怪,桃花宴还有两天呢,姓戴的做什么这么着急。 但见了面还是不能叫人家姓戴的,而是称戴家表兄,互相见了礼,凌波见他今日穿的锦袍,倒挺精神,带了一份礼物来,锦匣盛着,放在桌上。 “戴家表兄客气,我们该去拜会老太太才是,还劳表兄送礼来。” “表妹客气。”戴玉权只笑:“别的礼物表妹用不上,这一件一定要今日送来。” 凌波也被他说得来了兴趣,当面拆礼物是失礼,她也只好耐心等着戴玉权慢悠悠拆开锦匣,戴玉权坐在她对面,见她眼神中光彩勃勃,但又强自忍耐,实在好笑。 锦匣打开,鹅黄缎子里躺着两只小雀鸟,还是干的,凌波第一反应是嫌弃,反应过来之后,顿时眼神一亮。 “孝雀?”她立刻反应了过来。 戴玉权竖起手指,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凌波也反应过来,连忙噤声。但眼中的兴奋显而易见。 才刚说到这个,戴玉权就帮她把猜想坐实了。孝雀其实是禾花雀,是太·祖皇帝开国后,得了头疼病,唯有禾花雀与一众药材炖酒能治,所以先帝潜邸时在猎场养了一大群,猎来献给太·祖,以孝称名。这规矩一直延续到如今,每次皇家狩猎,禾花雀都是第一道头菜,虽然药方换过,多用驱寒补身的药,但这一道菜,雷打不动。 叶家和沈家交好,阖京皆知,戴玉权是皇商,负责采买,自然知道宫中在预备春狩了,而且选定的是沈家接驾,所以把这消息传给她,卖她一个人情。 “杨娘子,快,把这份礼物送到韩姐姐家,让她早做准备,越快越好。”凌波兴高采烈地道,送完了才想起戴玉权来,笑道:“戴家表兄这份礼可帮了我一个大忙,等我这边忙完,少不得要回份重礼给表兄了。” 戴玉权笑得坦荡:“表妹客气,能帮上忙愚兄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知情识趣,凌波不由得越看他越顺眼,吩咐厨房留席,道:“家中没有男子,本来是不便留客的,但表兄放心,我这次的陪客,一定让表兄满意。” 投桃报李,戴玉权去年入京,虽然得平郡王爷器重,但京中人脉只怕是不行的。横竖镇北军如今和自家最好,请不来魏禹山,尹鸿煊和罗勇来帮忙陪客总是可以的。 凌波安排妥当,就预备进去,却听见戴玉权道:“愚兄不才,春狩也在伴驾之列,听闻京中风俗,女眷喜欢打雀鸟来镶簪子,不知道表妹喜欢什么鸟雀?” 凌波本来当他寒暄,刚想说“不拘什么都好”,然后才反应了过来,惊讶地回头看着他。 戴玉权安静坐在厅堂中,带笑看她,眼中神色,哪里是要做她姐夫的样子。 他是问她要什么簪子,不是清澜。 饶是凌波机关算尽,也没想到今天算错了这一招。 她手中冒汗,不由得皱眉问道:“元宵节表兄是在哪里看到的我们姐妹?” 戴玉权仍然笑得坦荡,只当她是女儿家的一问,虽然过分直白,但仍然坦诚答道:“实不相瞒,元宵节愚兄是同几个同僚一起逛灯会,有人指给我看,我才知道把我打得落花流水的叶二小姐原来如此年轻,还待字闺中,所以一见倾心。愿表妹恕我轻狂吧!” 凌波这下真是心乱如麻了。 鹞子丢了是小事,清澜的出色,哪里找不到一个够格的爱慕者呢?留客也是小事,魏禹山那小子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转了性,随传随到,本来是请罗勇的,他听到,抢着来了,而且还规规矩矩地吃完了席,没有说出什么闯祸的话来。 韩姐姐那边,自然也是喜出望外,连夜让人回了礼来,是一副玉石头面,温润又清雅,十分贵气,一看就是给清澜的。还让人传了信,说多谢凌波提醒,明日桃花宴一定把清澜带上,她也有礼物要给凌波。 要是席上有个鹞子就更好了…… 但这个鹞子看上的却是她叶凌波。 怎么会看上自己呢?叶凌波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她生来相貌平平,放在小姐中都不是泯然众人,简直是低出一截,她也早早断了女儿情丝,只预备先了却家中的事,再嫁个老实正直的,掌管家业,夫妻感情一般也无所谓,她只过她的日子就好。 但偏偏有个裴照,搅得她的世界天翻地覆不说,又来一个戴玉权,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也说看中了她。 难道还真走起了桃花运不成。 杨娘子不明就里,还笑着劝她:“这下真是好了,小姐这一身的本事,正需要一个有容人之量的郎君呢,又是同行,又年轻,家底又厚,人物也不错,真是前程似锦,小姐别听着皇商像是商人,其实戴相公也是五品官呢,这不强似嫁个进士?” 话倒是好话,但凌波一点听不进去。 要是放在以前,这已经是她奢望不来的结果。有权,有钱,有才能,还年轻,没有长辈掣肘,前途无量,孤身一人在京中,正好她也不用离家,开辟府邸,名正言顺,把清澜和燕燕都带过去,梧桐院虽好,到底是叶家。 也难怪杨娘子喜出望外。 但凌波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 从戴玉权表白心意开始,她满脑子想的没有别人,全是裴照那混蛋。 裴照拿小姐们当鹞子,骗得她不由自主。如今她也有了个戴玉权,不,相比戴玉权,裴照才是那个鹞子,是孟姑子的说的流水桃花,有始无终。 她的正缘似乎真的来了,样样好,样样对,没有比这看起来更符合她心意的了,简直比她想的还好,因为他竟然还喜欢她。 男人的心意虽然不可靠,但至少也能撑个几年,以她的才干,在那份喜爱消散前,早已经建下和韩月绮一样的家业,让满府都捏在她叶凌波手中了。 但她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呢? 越是这时候,越是被清澜逮到。晚间入睡前,她正坐在床上心乱如麻,清澜却走了过来。 她一看就知道清澜是要说什么,提早说道:“姐姐,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不会跟着韩姐姐学的。” 不跟着韩姐姐学,可不代表她不能走自己的路,以叶凌波的脾气,可能都不是冲着陈家人使劲,而是直接冲着卢文茵来。 但清澜也没有被她这说辞骗过。 非但没有骗过,她还在床边坐下来了,拉住凌波的手,认真看着她,凌波一看,就知道今日是逃不掉一场道理了。 “其实我也不是说不能还击,只是月绮还击得太过,卢文茵这样的人,戾气太重,迟早会自食恶果,但月绮这样做,就要承受她的反扑。固然是卢文茵先动手,但月绮还手太重,就成了死斗了,我担心的是月绮的安危。”清澜说完,自己也自嘲地笑了:“你看,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光明磊落对不对……” 凌波笑了。 世人都有私心,像卢文茵那一帮人,纯粹是因为利益才团结在一起,哪管什么道德和对错。也只有清澜了,还会因为自己站在朋友的一边而觉得自己不够公正。 “别傻了,姐姐。”凌波也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卢文茵这样的人,只要活着就是害人,像何清仪那样忍受固然是一种安全的选择,但韩姐姐的心性如何忍得下?她要争这个高低,我们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就得支持她争这个高低。谁都可以教训她,但姐姐不可以。不然韩姐姐就要想了,为什么卢文茵可以给我送小妾,我给她送了就不行?你就要训我?” 清澜垂下眼睛,苦笑道:“可见做我的朋友辛苦,我对自己人,总是比对外人还严格些。” “谁说的。”凌波立刻抱住她,认真道:“这世上对人好有很多种,像我这样帮亲不帮理的自然是好,但姐姐这样,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守住正道,就算朋友不喜欢听,也会讲出为她好的话的人,也是很好的朋友啊。就像上次在长公主府邸,如果不是姐姐,我们怎么能够平平安安走出来呢?” 她见清澜情绪低落,立刻道:“我觉得姐姐就是世上最好的人,什么花信宴不花信宴,我家姐姐就是真正的状元之才,翰林院的才子见了我姐姐,都要甘拜下风呢。” 清澜被她逗笑了。 “油嘴滑舌。” “我说的是实话嘛。”凌波也是跟裴照学坏了,笑眯眯逗她:“姐姐后天跟我去桃花宴吧,不然月绮姐姐真要觉得你为了卢文茵跟她生分了呢。” 94 桃花 深夜的陈家,一片哀戚。 陈耀卿如今不成人形,躺在床上,浑身烧成个炭人,偏偏还昏迷不了,只是哀嚎不止,是烧伤的剧痛,太医来看,都没有办法,钟老太医提议用麻沸散,“让少爷在睡里过去了吧”被陈夫人骂出门去,一定要他拿出仙方,救回陈耀卿的命来。 卢文茵却沉默地坐在外间,面如死灰,听着陈耀卿的哀嚎,旁边的卢婆子端了汤饭来,欲言又止,劝道:“少夫人,多少用点吧,少爷福大命大,一定能逢凶化吉的,少夫人别把自己的身体糟蹋了……” 她话音未落,只见卢婉扬匆匆进来,一面解下披风,一面问道:“我姐姐怎么样了?” 陈耀卿对她有过觊觎,她也不在乎他死活,但自家姐姐还是关心的,见她这样,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见她双手冰凉,整个人像是僵住了,见到卢婉扬,才慢慢把眼珠子转过来看着她。 “是韩月绮。”她仍然开口就是这句,声音嘶哑,饱含怨恨,卢婉扬听着心中都一惊。卢文茵只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叶清澜多半也有份,她们从四年前就恨我了,我知道。” 旁边的卢婆子眼露不忍,劝道:“二小姐,你劝劝少夫人吧,她这话我们听着没什么,传出去只怕不好。” 卢婉扬皱起了眉头。她虽是极清雅精致的长相,但神色一冷,仍然十分威严。 “都下去。” 下人只好都下去,卢文茵见她们下去,急切地握住卢婉扬的手道:“她们都不信,但我知道一定是韩月绮,婉扬,你要信我。” “我信你,姐姐。”卢婉扬不知是安抚还是真话,但听起来总是恳切的:“我知道你心中有数。但我们如今没有证据,也拿她们没有办法。” 卢文茵的眼中这才落下泪来。 她看了一眼内室,陈夫人仍然在床前嚎啕着。 “不堪大用。”她说。 卢婉扬自然知道她说的是陈夫人。陈夫人确实空有一张跋扈的皮,内里懦弱不堪,只敢依靠父兄,哪及她们内宅厮杀出来的本事。 “姐姐,如今咱们落了下风,只好韬光养晦罢了,你守着麟儿雁儿两个,花上十年二十年,养大了,不怕没有将来。”卢婉扬劝她:“如今最重要的,是我要在花信宴上谋个将来,我们姐妹守望相助,才有来日可言。” 卢文茵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捂住了头,神色痛苦,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有。 十年二十年,太长了,她经过那样黑暗的日子,自然知道那是怎么一种滋味。每日每夜,都感觉像浸在深深的井里,偏偏找不到一点路往上爬,只能死熬。那痛苦仍然留在她心里,即使拥有了巨大的权力,煊赫的富贵,她仍然觉得那些日子在背后追着她,所以更要跋扈,更要作威作福,好驱赶那刻骨的寒意。 再来一趟这样的历程,熬上十年二十年,再等一场富贵荣华,光想想都觉得绝望。 但正如卢婉扬劝她的话:“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哪有其他办法呢。” 卢文茵于是仍然坐在侧室里,卢婉扬是闺阁小姐,不得在外留宿,自然仍然要送回卢家。她仍有锦绣未来,就跟四年前的自己一样。 失去权力的人常有这种错愕感,怎么拥有权力的快乐那么短暂易逝,而痛苦却如影随形,这四年似乎来不及品味就已经结束了,而前面是一望可见的暗夜。 内室的陈夫人忽然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哭嚎,陈大人也在怒吼,要让京兆尹去抓捕背后的主使者,要把那一对害人的主仆戮尸,要追查她们是何人送给陈耀卿的,说:“害我孩儿的,一个也别想跑掉,都要凌迟处死。”多半是陈耀卿断气了,要是没断气,大概也不远了。卢文茵听见她骂自己的声音:“她还在那装什么样?我做娘的还没疯,她先受不了了?” 四年婚姻,接下来守孝就要三年,她对自己先前客气,是因为陈梦柳的婚事用得着自己,自己也笼络得住陈耀卿,如今守孝,花信宴三年都参加不了,三年后,京中夫人圈里天翻地覆,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么?不过是陈家一个寡妇罢了,要在公婆手上讨生活,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到时候陈夫人为了把两个孩子抢过去放在膝下教养,也许还要大闹一场呢。 卢文茵清楚看见自己的未来,但并不觉得痛苦,只觉得麻木。 到底是不堪大用的老妇人。 她于是不再犹豫,叫来卢婆子,让她跟自己回房拿个东西,顺便把她的老头子,昔日卢家的门房叫来。 卢婆子有些犹豫,道:“小姐,真要到这步吗?” “事已至此,你还问我?”卢文茵反而笑了出来:“去吧,当年留这一手,不就是为了这时候用么?” 虽然是她先行诛心计,却低估了韩月绮,反而棋差一着,自食恶果。但正如卢婉扬所说,事已至此,那也只能斗到底了。 - 桃花宴第二日,因为有凌波的提醒,韩月绮办得极为奢华妥帖。 连见过世面的世家夫人们都连连惊叹,说“要是在城中办,能这样事事周全妥帖都难得,何况这是在别苑?月绮这才干,真是让人没话说,我要有这样的儿媳妇,死也甘心了。” 人人都夸沈夫人好福气,沈夫人自然是笑眯眯道:“哪里,她年纪还轻,你们这样夸她,只怕惯坏她了。”韩月绮也开玩笑,道:“那也是我家夫人教得好,我这样的宴席给娘家办,夫人还帮着我,惯坏我的是夫人呢。” 她这话虽是玩笑,其实也有几分真意:从沈云泽和那个什么烟柳的事后,沈夫人从未偏帮过一次沈云泽,都是全力支持她,真是母女般的情谊了。 众夫人自然都笑,称赞连连。如今陈家虽然不算坍台,也是元气大伤,沈家风头一时无两,满京夫人都奉承,哪怕卢文茵一派的,也只能韬光养晦在其中附和罢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韩月绮办桃花宴,沈云泽还从翰林院告了假来,众夫人都跟忘了迎春宴的事一样,打趣小夫妻。韩月绮当着众人面自然是笑意融融,转过脸来,仍然是冷如冰霜,道:“夫君不必为我耽误正事,省得同僚取笑,坏了夫君清名。” 沈云泽着急剖白,道:“月绮,我如今醒悟了,陈耀卿的事,是他自作自受,我从他的事上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三心二意了,一定真心待你。我发誓,如违此誓,如同此杯。” 他大概觉得这就是极忠贞的表示了,谁料韩月绮只是淡淡一笑,道:“可见郎君还是惜身的,不怕,咱们自己家中也有美貌的婢女,知根知底,郎君不必对我发誓,只管随心所欲过活吧。” 她说完,不等沈云泽回话,自顾自走开,吩咐丫鬟再去换一套杯来,十二花神杯是应景的好花样,缺了一个,实在不吉祥。 韩月绮把这个宴席办得这么周全,也自有缘故。第二日还好,是办给众人看的,唯有第三日最特别。她把夫人们安置在山上佛院听经,安排了姑子给大家讲经,又预备了牌桌,只有戏酒不好在佛院,所以另开一席。自己则是在桃花林中设下小宴,只有一席,参加的人也简单,叶家姐妹四人,再加上她和沈碧微,本来叶凌波还以为她是真准备赔罪的,结果席刚刚摆好,就听见马蹄声,是崔景煜和魏禹山驰马到了,后面还跟着同乘的尹鸿煊和傅云蕊。 凌波在心里默默给韩月绮竖个大拇指,真是惊涛骇浪犹弄潮耳,她自己和清澜都没和好呢,就开始续上红线了,也不怕玩脱了。 果然清澜就起身要走,崔景煜自然脸色也不好看,显然是因为清澜要走,但他这人是好面子的,立刻马也不下,道:“沈少夫人,你帖子上写的可不是这个。” 叶凌波在心里暗骂混蛋,死要面子。装成这冷漠的样子,韩月绮的帖子,你能不知道什么意思吗?偏偏还要装是被骗来的,怪不得花信宴都过半了,你还没有老婆呢。 她一面在心里骂,一面拉住了清澜,笑道:“姐姐别走,韩姐姐今日可是说要赔罪呢,你走了她可怎么办,还以为你不原谅她了。” 她稳住清澜,一面朝韩月绮使眼色,果然,韩月绮还是有手段的,立刻叹息道:“两位,我也知道我今日使了手段,但你们也听听我的道理。你们两个,是在我手上成的,也是在我手上散的。今日这一宴就当是你们为了我一春的辛苦吧。过了今天,我也再不管你们的事了。大家就此说定,好不好?” 她先问清澜,再问崔景煜,见两人都不说话,知道他们也是默许了,于是让人安排宴席,道:“就摆在桃花溪边吧,当年我们也是在那玩的。” 今日席上没有别人,十个人全是知道当年两人婚事的,听了韩月绮的话,心中也都各有遗憾,只有魏禹山不识相,欲言又止的样子,被阿措瞪了一眼,也就好了。 于是下人在溪边铺好锦幛,摆设酒菜,韩月绮家的这处别苑,最好的景色就是这处桃花溪,韩大人爱好这处的景致天然,一点也不曾动过,也轻易不接待外人。溪边绿草如茵,只有溪石自然错落,溪水是从山上的温泉流下,所以这处的桃花比别处开得都早,二月里,已经开了大半,落英缤纷,尤其是风起来时,暖风熏熏,吹得满地的桃花瓣在地上打转,再铁石心肠的人,这时候也要泛起情思来。 何况韩月绮还备了这样的好酒,全是贡上的惠泉春酒,又清又冽,香气扑鼻,酒里还浸了玫瑰和青梅,随席小菜也都是适合饮酒的,不是宴席的隆重菜式,都精致有趣。 但清澜第一个道:“今日我就不饮酒了。” 崔景煜果然立刻也道:“我要巡营,也饮不了酒。” 凌波不耐烦:“你巡什么营,你巡营的排班还在三天后呢,张口就来是吧?” 她消息灵通就这点好,有事只管问裴照。 但她今日功力也不在,看着满溪谷桃花,心中想的居然是:要是裴照今日在这就好了。 95 判词 有什么好呢?她不知道,不过是赏桃花,饮酒,开些玩笑,借着春风,偷偷看他站在花树下的样子。但也许是遗憾吧,这混蛋这样不上进,二十四宴一宴也不好好参加,以至于自己都没机会和他看一场好春花。 同样是续红线,韩月绮就不似凌波粗暴,只是笑道:“放心,不灌你们酒,谁喝,谁不喝,自有花签决定。”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一把牙筹往席上一撒,竟然是一把花名签,顿时女孩子们眼睛都亮了。 “我早听说了,京中有用花名签占卜的习俗,只是没有亲眼见过。”阿措立刻好奇地拿起一支来:“是一支签代表一种花吗?听说上面还有判词呢,有重复的没有?真的灵验吗?” 韩月绮又拿出签筒来,笑着跟她解释:“花名签这玩意,我们当年玩得多。偏偏我就没玩过,不是人少凑不齐,就是人多了又没空,被别的事混过去了。所以等到我订亲都没玩过一次,实在遗憾,这不,趁着今日人多,我们玩玩,就当全了我当年的遗憾了。” 她话都说到这里,自然大家都坐下来玩。韩月绮先申明:“玩这个最要心诚,不管掣出来什么签,都不许生气。签上的话要好呢,自然是万事顺意,要不好,就只当是玩意罢了,可别认真。” 她也是起了玩心,众人自然都陪她,其实女孩子们也都没玩过,就连傅云蕊也兴致勃勃,道:“我当年倒是玩过,但是人太多了,跟别人掣到一样的了,就被抢去了,说不是我的。” 众人都还不解,凌波第一个反应过来:“是跟卢文茵那帮人玩的吧。” “是。”傅云蕊不好意思地承认了:“跟卢文茵掣到一样的了。她说是她的,我不配,就抢走了。” 尹鸿煊听得都神色一冷,也只有她了,这样绵软性子,也不觉得很愤慨。 “是哪句?”众人立刻都问,她只不肯说。好在丫鬟斟了酒来,菜也上齐了。韩月绮作为主人家,立刻把签筒递给她,道:“那正好,让云蕊先掣,弥补她当年的遗憾。” 云蕊让不过,只好接过,她倒是老实虔诚,闭着眼睛,抓着签筒一阵摇,摇出一支来,掉在锦缎上,众人都忙去看,她拿起来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 “这真是神了。”她惊讶地道:“难道花名签真这样灵?怎么又是这一句?” 韩月绮第一个接过去看,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来,道:“这一句你们女孩子可不能看。” 她这话别人听了还好,沈碧微可不管这些,第一个抢过去,立刻念出来:“‘椒聊之实,蕃衍盈升。’这不是诗经上的吗?下一句是‘彼其之子,硕大无朋’,采椒就是山茱萸,有说是寓意女子多子嗣的,有说是讲男女相会的,卢文茵什么见识?就抢这个?” 她也是未婚小姐,从她讲到子嗣,韩月绮就发出不赞同的制止声,见她这样,道:“你看看后面,卢文茵抢的是这个。” “得此签者,晚福无尽,子孙贵不可言。”沈碧微又读出来。 傅云蕊这下脸都红了,她性格腼腆,虽然嫁人已经几年了,仍然性格不改,立刻要抢回来,道:“大家别取笑了。” “不行不行,这可不成。”韩月绮立刻按住,笑道:“签上都写了,同席人共贺一杯,你都得贵子了,还不让我们好好看看这签。” “不用贵子。”傅云蕊红着脸辩解:“你们别开玩笑了,我有阿蛮就很好了。” 尹鸿煊也道:“是,阿蛮就是我们的贵子。云蕊身体也不好,我们不要别的孩子了。” 他平素闷葫芦一样,说出这话来,众人都惊讶,连沈碧微都刮目相看,韩月绮哪肯放过,立刻取笑道:“我看也不是子嗣,一定是男女相会。” 众人都是女孩子,想笑又不敢笑,只有他们小夫妻俩,都不是能言善辩的人,被韩月绮取笑得脸通红,又让丫鬟斟酒,劝道:“你们先喝,贵子不喝,我们哪里敢喝啊。” 一番笑闹下来,席上也热络起来,大家共饮一杯,连崔景煜也没有扫兴。韩月绮还故意逗他:“崔将军如今酒量不知道如何,我记得当年是很好的。” “崔哥酒量可好了,庆功宴千杯不醉呢。”魏禹山立刻接话。 崔景煜不说话,只是安静饮酒,这种女眷都能喝的惠泉春酒对他来说自然是白水一样,韩月绮取笑他自然也不是为这个。 叶清澜安静坐在他对面,似乎对魏禹山的话也无动于衷。 她不会再像四年前一样,管着他喝酒了。 众人喝过一杯,韩月绮立刻催着傅云蕊掷骰子,只见骰子滚出一个二来,是沈碧微。她也不等催,立刻抓着签筒一阵摇,摇出一支来,看了一眼,立刻冷笑:“我就知道一定是这种话。” 叶凌波立刻抢过去看,看了就笑,道:“这下沈夫人可以放心了。” 顿时阿措和燕燕都抢着要看,还是韩月绮拿过去,念了出来:“‘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是菊花,后面写的是:‘菊花隐逸潇洒,有君子贵气,得此签者,可得贵婿,桂花陪饮一杯,同席共贺一杯。’” “你还念,看我不把你这破签撅折了。”沈碧微立刻发脾气。 也只有叶凌波了,这时候还能笑着逗她,把她按下来哄道:“好了好了,你不喜欢签语,不信不就行了?要说,这花名签还是准的,除了菊花,谁能配得上你这犟种脾气,快坐下吧,我们大家一起陪你喝一杯。” “那你可要掣出桂花来。”韩月绮也笑着道:“正好,都开在秋天,正是一对,不枉了你们从小到今天的情谊。” 叶凌波长袖善舞,立刻道:“那韩姐姐和我姐姐肯定也是一对,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就看这花名签准不准了。” 这话一说,清澜也动容,她和韩月绮,也是从小到如今的情谊,极少这样闹矛盾。她也知道,沈云泽的事,韩月绮虽然不说,其实心中也是很伤心,再怎么精通做夫人,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女子,怎么会对夫婿的背叛无动于衷。 自己还选在这时候和她闹意见,实在不该。 偏偏这花名签就这样准,沈碧微掷完骰子,出来个九,正是韩月绮。她也没料到这么早到自己,接过签筒一摇,一支签就掉了出来,落在锦缎上。 她自己拾起来一看,顿时笑了,但这笑却带着点悲伤。 “果然准得很。”她念道:“‘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梅花高洁,得此签者,自饮一杯,不用陪饮。” “怎么没有判词?”沈碧微还问,被叶凌波掐了一下,这才不说话了。 叶凌波端起酒来劝道:“韩姐姐平日不是最喜欢梅花吗?可见梅花也知道姐姐的品格,和姐姐最相衬,我陪姐姐一杯吧。” “我也陪一杯。”沈碧微立刻也道。 韩月绮只是微微笑。 “没事,掣到梅花签,我已心满意足。这诗也衬我,人人都往前走,只有我还留恋去年花,不是惹人讨厌么。骂得正好。可惜梅花开在冬天,是注定没有朋友的了。” 她端起酒杯来,正要一饮而尽,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她的酒杯。 叶清澜越过叶凌波,对着她微微笑。 “‘几度寒来望春归,梅花亦有落泪时’。”她淡淡笑着道:“李义山的诗虽好,我却更喜欢易安居士,谁说只有季节一样,才能做朋友呢,我偏说梅花是望春花,一年的花,都可以做梅花的朋友。我陪你一杯。” 清澜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韩月绮也落下泪来,两人对饮一杯。清澜不等韩月绮掷骰子,自己取过签筒来,道:“让我来掣下一支吧。” 她顺手取出一支来,象牙花签上,是朱红小字刻就的诗句,背后镌刻没骨花图案和判词,精致一看既知。凌波等不及她念,凑过来看签上的诗词,等到看清楚,倒吸一口凉气。 怎怪得了众人信花名签,她这样从来不信命运的人,今日也胆寒。 换了是她,是做不到这样平静地坐在这里,在对面自己曾经要嫁而未嫁的人面前,念出这句话来的。 但清澜偏偏就做得到。 她平静地坐在锦茵上,不急不缓地念道:“‘当年不肯嫁东风,红衣脱尽芳心苦。’得此签者,定当晚嫁,不必饮酒,同席者各饮一杯,以送东风。” 席上都有一瞬间的寂静。 只有沈碧微不怕死,还能解道:“是荷花。” “是荷花。”清澜平静回答,她甚至还能带一丝微笑,垂着眼睛,在崔景煜的注视下,背出整首词来。 “是贺铸的词,改了一个字。”她念道:“‘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凌波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笑得出来。 但她也强自笑道:“这做签的人只怕学问不怎么样吧,怎么两句凑成一句了,这也不通啊。怎么不嫁东风,就红衣脱尽芳心苦了?” 但她也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原本是要嫁,最后不嫁,所以穿上红衣,又脱尽红衣。荷花脱尽红衣,剩下的莲蓬,可不是莲子心中苦么? 偏偏崔景煜字东昭,如今青年封侯何等春风得意,正应了东风的意向。 字字准,句句准,简直是为清澜生成的一般,饶是她能言善辩,此刻也只觉口中苦涩,无话可说。 倒是沈碧微这家伙,还有闲心聊诗词,道:“这样写倒也不是学问不好,我听说现在外面都在写集句诗,本来就是这样的,两句集成一句,只要合辙押韵,有时候倒比原诗还好听些。像有一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更邀明月说明年’就非常工整有趣。” 叶凌波恨不能瞪她一眼,只能悄悄掐了她两下,不让她多说。 她只顾着管沈碧微,没注意到韩月绮自从上次干倒卢文茵之后,已经是彻底开了枷锁了,这时候索性也不再装了,也许是借着酒意,笑道:“作诗我是不会的,不过集句我倒会,我记得崔将军的学问也好,不如听听我这句:当年不肯嫁东风,笑入胡姬酒肆中。工不工整,有不有趣?” 顿时席上都为之一静。 叶凌波是知道“笑入胡姬酒肆中”的故事的,立刻看向崔景煜,只见他面如冰霜,神色不动,只道:“我不懂沈少夫人的意思。” “不懂最好。”韩月绮笑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堪折枝。你们年轻,自有大好光阴可以浪费,不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月绮醉了。”清澜示意叶凌波,叶凌波连忙按下韩月绮的酒杯,笑道:“韩姐姐,我还没掣呢,你省点酒给我,到时候也许我要大家陪三杯呢。” “是是是,凌波一定能掣出好的来。”韩月绮这才乖乖听话。 叶凌波于是接过签筒来,她表面云淡风轻,其实也是怕这花名签的,主要是太吓人了,要真是句句灵验的话,那可怎么得了。满席人可都还不知道她和裴照的事呢,别把裴照的事也露在众人面前了。 至于掣出坏的来,她倒不怕,还有什么比流水桃花更坏的吗?总归是有始无终。 白色的象牙签子在签筒里摇了又摇,始终不见出来,凌波正疑惑,手一歪,一支签掉了出来。 这一支签却是背面朝上,她眼尖,一眼看见背后的黄色,顿时心神一凛。 是桂花。 真是准得让人害怕。 但她毕竟是叶凌波,仍然神色不动,捡起签子来。其实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悬念,但看见正面的诗句,还是一愣。 沈碧微凑过来,靠在她肩膀上,念了出来。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她笑道:“刚说易安居士,就来易安居士的词。倒真跟我是一对,‘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和我的‘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像极了,都是用暗淡来写颜色,是唐诗的习惯。只是这桂花怎么这么刁钻,还骂人呢。” 96 杀气 “谁骂人了?”凌波立刻翻脸,问清澜:“姐姐,你看她卖弄学问,还不替我驳回她。” 满席女孩子里,学问最好的就是清澜和沈碧微了,但清澜沉稳,只是笑着安抚凌波道:“她不是说你骂她,是这词里写的:‘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是说桂花极好,但世人不知,连屈原也漏过了桂花,没有在离骚中写到过。” “骂了我和韩姐姐还不算,连屈原也骂上了。”沈碧微立刻笑她:“确实是凌波的脾气,一件事不顺她的意,立刻学泼妇骂起街来。” “你好意思说我,你还教燕燕滚地龙呢。”凌波立刻跟她闹起来,横竖今天看崔景煜那死样,是别想有进展了,不如玩个高兴。 她闹完了,翻过花名签一看,立刻笑了:“好,这支签果然好。” 众人都来看,也都笑了,只见签上写着:桂花主贵,为三秋之主,得此签者,可以任意命席上人饮酒,不得违抗。 “这下好了,可让她得意坏了。”沈碧微立刻笑她:“这不得作威作福,折腾死我们才罢。” 她话音未落,头上就挨了一下。凌波十分神气,拿着花名签,当作令牌。先惩治了沈碧微这个反贼,道:“你还敢质疑令官,先罚你一杯,快喝,还想赖账不成?” 沈碧微倒也惯着她,真就喝了。凌波站起来,拿着令牌围着酒席转了一圈,韩月绮道:“我也喝一杯。”她反而道:“不行,韩姐姐不能喝。”神气得很,见魏禹山盯着她,道:“小魏子,我看你是皮痒了是吧?” “我怕你?”魏禹山得意得很:“小爷早练出来了,我有两斤酒的量。” 叶凌波其实哪里管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走到崔景煜身边,对他意味深长地笑:“崔侯爷?你一诺千金,不会不听令官的话吧?” 崔景煜也是淡定得很,道:“你说就是。” “那我要你饮一杯酒。”她不紧不慢地说完,等崔景煜举起酒杯之后,才道:“但是你要先敬一个人一杯,她喝了之后,你才能喝。” 席上人就算是傻子,也猜到她要崔景煜敬谁了。 “凌波。”清澜立马轻声警告。凌波在外面神气,在她面前却委屈:“好啊,我当令官,姐姐先违令,让我还怎么号令众人呢?” “不就一个什么破签,你还号令上众人了?”魏禹山立刻嘲笑她,阿措的眼睛还没瞪过去,凌波先道:“魏禹山违令,先罚一杯。” “喝就喝,当我怕你呢。”魏禹山嚣张得很。 凌波只笑着吩咐丫鬟:“绿萼,多多地往酒里放糖,有蜂蜜更好。” 魏禹山顿时露出苦瓜脸来,魏小侯爷什么都不怕,就是怕甜,阿措见了,顿时笑了,道:“二姐姐说得对,甜死他才好呢。” 韩月绮一直在旁边醉醺醺,听到这话,忽然看了阿措一眼,但众人都在看凌波,所以也无人察觉。 “好了,现在没人敢阻我行令了。”她笑道:“崔侯爷,先斟一杯吧。” 崔景煜冷着脸斟了一杯酒,就要起身往清澜那边走,凌波叫住他道:“我还没说斟给谁呢,这杯酒先敬我呀。” 顿时众人哄笑,凌波也笑:“崔侯爷以为是敬谁呢?” 崔景煜只冷着脸不说话,将酒敬到她面前。 “崔侯爷怎么只敬酒,不说话的?”凌波又逗他。 “请喝。”崔景煜只干巴巴地道。 啧,这记仇模样,还好现在不是自己姐夫,不然不知道要怎么摆架子呢。凌波在心里暗骂:好你个崔景煜,姐姐我辛辛苦苦给你们续红线,一杯酒都不配喝了吗? 但她心里骂归骂,嘴上却道:“魏禹山你也别瞪我,我这杯酒罚的有缘故。正月十八是什么日子,我看崔侯爷是忘了。当年答应我和燕燕的事,也都不作数了。但我每年十月初三的贺礼,可还是作数的。” 魏禹山不知道正月十八是她的生日的,但却知道十月初三是崔景煜的生日。她这样一说,是人都知道了。 崔景煜的神色一暗,什么都没说,自己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了,是认罚的意思。 韩姐姐今日的破题是没错的,可惜后面还是喝了酒,就乱了路数了,归根结底还是不太了解他们这种人,威逼是不成的,利诱也不管用,只能抓住他们的软肋——过于负责任这一点。 换了别人,一定不管用的。婚都退了,你家谁哪天生日还关他什么事呢。但崔景煜是能做名将的人,责任心自不必说。当年他承诺过把凌波和燕燕当自己妹妹待,这诺言他自然一直记到如今。 但这席上比他责任心还重的还有一个,凌波刚拿捏完崔景煜,就听到背后自家姐姐愧疚道:“其实我也该罚一杯,轻许承诺,伤了你和燕燕。” 这句话一出,凌波心中一沉。果然,席上有两个人都被惹翻了。魏禹山这小混蛋立刻道:“只伤了叶凌波和燕燕吗?我娘现在还在伤心呢。” 崔景煜就比他沉稳得多,只冷笑一声,又饮了一杯。 凌波看得好笑又好气,还说尹鸿煊是闷葫芦,那这位是什么?清澜说自己不该轻许承诺,他听在耳朵里,大概觉得清澜是说后悔跟她订婚了。估计心里早闹翻天了,又不像魏禹山一样嚷出来,只知道做这死样子不知给谁看。 怪不得说冬天生的人都记仇呢。 但叶凌波也不管他,只管自续红线,借着这机会立刻道:“那正好,崔侯爷也敬我姐姐一杯吧,横竖你们俩的恩怨,你们自去解,自去算。” “说得好。”韩月绮立刻借机端起酒杯:“我也陪一杯,我是媒人。” 谢媒酒除了洞房夜,什么时候喝呢?她这话正戳中两人心事,但两人都不说话,还是凌波催促道:“行了,我这令官马上卸任了,你们还要违令不成?” 有她提起今年生日崔景煜没管的铺垫在前,这次崔景煜真就端起杯来,走到叶清澜面前。凌波看着,都有点恍惚,这样高大英武,英俊如神祇,要是真是自己的姐夫该有多好。除了这样的人物,又有谁配得上清澜? 偏偏他们这样拧巴,平白错过好青春。 清澜也站起来,桃花林嫣红细软,她偏穿素色,鱼白色衫子衬着如玉的面容,发如墨,又如云,额角发丝拂过她皓月般面容,因为饮了酒,眼尾带红,垂着眼睛的样子,恰如一朵开在水中的莲花。 崔景煜穿玄色锦袍,站在她对面,是戏台上都看不见的美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一杯敬给她,一杯自己饮,不过短暂的一幕,如惊鸿照影。四年前的一对璧人,被命运耽搁到今天。 凌波也饮了酒,所以眼睛才这样发热。 她不信花名签,但那签语让她不得不信。“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席上最美,其实是沈碧微和阿措,恰好一碧一红,而清澜有意态,韩月绮有贵气。只有叶凌波,是薄而又薄的寻常相貌。凭什么她做花间第一流? 只能凭她胸口一股意气,要将这股红线续到底。她会是世上第一流的妹妹,永远不会辜负叶清澜。 凌波掣完,就卸任了令官,交由其他人掣,其实也只剩阿措和燕燕了,她们乱掣一番。凌波酒量其实最差,也是心里有事的人喝酒易醉,所以靠在沈碧微肩膀上,和她懒洋洋说话。 沈碧微正给燕燕解诗词,听见肩上的凌波道:“我问你一首诗好不好?” 要是别的诗,哪有什么该不该的问,可惜沈碧微被燕燕分了心神,也没细琢磨,只道:“你说。” “是首写过年的诗,‘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这是谁写的?”凌波把裴照那天随口念的一句诗说了出来:“我不懂诗词,但听着也像女子手笔。” 她不爱治学问,但身边有清澜和沈碧微两个人,所以品味是没得说的。果然,沈碧微就道:“确实是女子,朱淑真的,她的词好,诗也不错。这首是她的元夜三首之一:‘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她的词都缠绵忧伤,虽然写的是元夜,也带着遗憾。” 凌波听得垂下眼睛。 她就知道。 他念的元夜诗,热闹中也藏着无尽遗憾,他就是这样的混蛋,早知道这世间万事不如愿,所以时时做好落空的准备。 宴席的后半段,人人都各自散开,游玩赏景。沈碧微还在给燕燕讲诗,清澜又去管菜,要给大家预备热菜驱寒,韩月绮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又准备拉着崔景煜续红线…… 凌波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看看裴照在不在桃花林里。 小柳儿见她往桃花林里走,先还以为她是要赏桃花,后面见她越走越深,才急起来,连声叫小姐,但却追不上,被她甩开在后面。 凌波不管她,只往前走。越往里,其实桃花开得越好,因为越暖和,常有开了整树的碧桃花,云蒸霞蔚,如同堆锦一般,树上花开灿烂,树下更是落花层层叠叠,如同铺了地衣。凌波扶着粗糙的桃花树干,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正是如清澜所言,喜欢一个人,如同整日踩在云中。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眼中发热,心中却一阵阵发酸。她当然知道自己找不到,正如她许过的每一个愿望一样落空。到底是流水桃花,有始无终。 是在母亲去世那年,她养成这样的坏习惯,总喜欢用小事来断大事的好坏,就好像那天在公主府邸她用茶来预测吉凶一样。说来可笑,不过是徒劳地想抓住哪怕一点预兆罢了。 “叶小姐在找我吗?”声音却从背后传来。 凌波回头看,看见裴照穿着自己给他做的青衣,站在桃花树下,仍然是微微笑,安静地看着自己。 凌波有一瞬间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往他那走了两步,裴照立刻上前来,凌波又本能地往后退,觉得内心一阵软弱。 偏偏他又在这里。 连同他的桃花眼,高挑修长如孔雀的身形,连同他的风流,他的玩笑,和他的不肯上进…… 凌波明明知道是必输的战役,仍然控制不住地想要赌一赌。春日的风,带着桃花的微醺气味,暖融融地往脸上吹,再铁石心肠的人这时候也要投降。 “如果是我呢?”她用带着醉意的声音问裴照。 聪明如裴照,也有听不懂的时候。 “什么?”他不解地问。 他往前走,就像凌波也常常控制不住地想往他那走,近一点,再近一点,近到头顶的桃花枝都在他们身上落下阴影,近到他眼尾的小痣也看得清清楚楚…… 凌波靠在桃花树上,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问出那个她今天一直想问的问题。 “如果是我呢?裴照。”她认真问他:“我值得你力争上游一回吗?” 裴照的眼中有瞬间的怔愣,显然他也没料到凌波这个问题。 但他没有回答。 因为他忽然敏锐地转过了头,看向身后的某个方向,这是凌波第一次看见他脸上露出这种神情,一直以来,他都是慵懒而随意,带着笑,甚至有点信口开河,随意玩笑,对一切都漫不经心。 但此刻他皱起眉头,眼中神色锋利,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凌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应该是杀气。 裴照挡在了她身前,专注地看着某个未知的方向,认真倾听,秀气的长眉也因此皱紧。 “那是什么声音。” 97 了结 韩月绮这次续红线,却没带上清澜,而是自己一个人在溪边,截住了要离开的崔景煜。溪流到了这里,汇成一汪山涧,水流冲荡落花,是最好的美景,可惜无人欣赏。 “你要我来赴宴,我来了,欠你的宴席还给你了。”崔景煜仍然是当年的死样子。 但他要走,说一声就走了,偏又不走,难道自己看不出来么。 韩月绮心中好笑,她今日饮了酒,笑道:“我有一句话,崔将军不听,一定遗憾。” 崔景煜只冷冷看她一眼。 “什么话?” “当年清澜退婚的话,是我替她传的。”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面打量着崔景煜脸上的神色:“如果我说,也许清澜当初没要退婚呢?” 真该让清澜过来的,看看崔侯爷那一瞬间脸上的神色变化。 韩月绮都本能往后退,因为他眼中都有杀气。 “你说的是真话?”他立刻往前一步,看样子恨不能把自己抓起来审问。 真好笑,立下不世军功的崔侯爷,细作斥候不知道审了多少,到底也关心则乱,这样好骗,一句话就让他失了态。 “假的。”韩月绮笑着告诉他:“我不过是想看看你的反应罢了。” 要是换了别人,假的她也要做成真的,罪名她来背,当年的退婚全然是一场误会,是她假传圣旨。什么大战前夕退婚,什么负心变节,什么马前泼水扬眉吐气的戏码,全都变成一场误会,如同戏中的大团圆,人人笑着说“真是阴差阳错,险些耽误好事”,在金红相见的背景里,将前嫌尽释郎才女貌的小两口送入洞房。 但偏偏是叶清澜。 她绝不肯说一句谎话,更遑论配合自己去骗人。当年的退婚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就认,甚至不肯有一句解释。哪怕今日的崔景煜已经是花信宴上的魁首,哪怕他身后代表的是王侯府邸,无边富贵。 所以韩月绮也只能束手,在这努力替她圆回来。 “你喝醉了。”崔景煜立刻收敛神色,转身要走,韩月绮却不放弃,仍然笑着劝道:“我知道你想说我疯了,但你细想想,刚刚我说清澜没跟你退婚,你那一刻的想法是什么?是不是去找她,去挽回你们之间错过的这四年?你是不是仍然想娶她,想和她一起度过余生,满京城的女子里,她是不是仍然是你的情有独钟?但怎么我一说是假的,这些事就变了呢?四年前,你也没有封侯拜相,清澜仍然选中你,你也喜欢上她。其实她仍然是那个叶清澜,你也仍然是那个崔景煜,何必执着过去呢。” 她不管崔景煜听不听,仍然自顾自讲自己的道理,好在崔景煜也并没走远,只是神色并不耐烦。 “那沈云泽也不过是你一念之间,怎么不见你回心转意呢。”他反问韩月绮。 韩月绮就知道他有这一问,所以也并不意外。而是笑着回答道:“要回心转意,还是不要回心转意,都和别人无关。我不原谅我丈夫,是因为他不值得原谅,因为我根本不是非他不可,没了他,我的日子一样过。但你呢?崔景煜,其实你也很清楚,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劝你,不是要你放过清澜,她没什么做错的,我是要你放过你自己。过去都是虚的,只有结结实实握在手中的日子是真的。我不信你没想过,和清澜成婚后的日子怎么过。那些日子现在就在你眼前,难道你真不动心?尊严固然很重要,但清澜难道不值得你放下一次尊严?” 崔景煜仍然不为所动,只是道:“我不是这样想事情的。” 韩月绮也知道多半是说他不动,但正如她今天开席时说的那样,他们因她而成,也因她而散,她总要尽完最后一份力,才不觉遗憾。 所以她也并不生气,只是笑着道:“空谈无益,我做给你看吧。” 她看见远处正忧心忡忡看向这边的清澜,朝她招手,清澜是顾忌崔景煜,不肯过来,但韩月绮道:“你看,清澜有多心软。” 果然,韩月绮一露出受伤神色,她立刻就过来了。 她当然是心软,只是这份心软从来不给自己。 崔景煜平静看着叶清澜走过来,韩月绮也是装醉,朝她伸出手来,一脸委屈。 “我知道我前日说错了话,我也不是诚心的,请姐姐原谅我吧。”她露出愧疚神色,服软地道。 清澜哪受得了这个。 “哪里的话,我早忘了。”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崔景煜,本来是顾忌他在的,但韩月绮一脸醉意,软绵绵往她身上一倒,她立刻也不管崔景煜了,伸手探了探韩月绮的脸,笑道:“瞧你,喝这么多,明天一定头疼了,绿萼,跟我送你家夫人去休息吧。” 她送走韩月绮,看见崔景煜站在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像有话要说,但又似乎只是意兴阑珊。 凌波那天问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她其实有所察觉。但她的性子恬淡,并不愿意把妹妹们管得太严,而是只管给她们提供好温暖的家,自保的力量,相信她们的判断,也相信真有危险,她们一定会回家来。 况且最开始喜欢人的时候,总是情难自制的,别人插手不得。 后面就好了。 熬过最开始的心跳如鹿撞,熬过最热烈的神魂颠倒,再熬过缠绵的相思情长,像煎一帖药到了最后,苦味也渐渐熬了出来,三碗水收成一碗,浓黑的药水里沉渣一片,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但她记得,他也记得。 这一碗苦涩里,装的是曾经的他和她。 只是到底面目全非。 有人吃不得苦味,就不爱喝药。但清澜从小是最懂事的孩子,只要知道有道理,再苦的药都咽得下去。 凌波在暗,韩月绮在明,人人都想撮合她和崔景煜,她看得出来。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没有什么误会一定要解开,也没有决定要更改,她在四年前就做好了她的选择,亲自熬出这一个未来。 她拥有过最好的崔景煜了,二十岁的青年郎,一无所有,却意气风发,要封侯拜相,要给她一个诰命,他知晓她的才华,敬重她的人品,也爱慕她的容貌。就好像她对他一样。 她没有遗憾了。自然也不要什么将来。 “景煜。”她安静站定,用当年的方式叫他的名字,不管他有没有因为这两个字而瞬间变了脸色。 有些事应该在今日说开,免除之后长远的苦涩。今日席上没有坏人,自然也没人应该被煎熬。 除了她自己。 崔景煜也觉察到了她要说什么,因为她异常平静,像是要给这一场闹剧一场了结。 但她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因为林中忽然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98 勇敢 沈碧微没想到赵衍泽会出现在这桃花溪。 本来她是准备带着燕燕去捉桃花雀的,远远看见明黄车驾,就知道不寻常,走近一看,果然是赵衍泽,春日风暖,别人是最舒服的,他却一到这时候就犯柳花咳,要说是为了春狩,那昨日长公主来了也就够了,他今日再来,就有点过分抬举韩家了。 “燕燕,阿措跟傅云蕊她们去水轩看画了,你也去吧,明天再带你捉鸟去。”沈碧微先支开燕燕。 燕燕向来听她的话,立刻跑开了。沈碧微于是悄悄摸过去,倒把陪着赵衍泽的元修吓一跳,刀都差点出鞘了。 “沈姐姐又吓人。”元修也和她熟识,道:“上次怎么样了,那些人没为难你吧。” “不妨事。”沈碧微只轻车熟路,踢一脚赵衍泽的靴子:“你不想活了,这地方花这么多,你还敢来?” “春分之后我才会犯柳花咳呢,年年如此,准得很。”赵衍泽只微微笑:“这地方这么漂亮,你不尽地主之谊?陪我走走吧。” 沈碧微三岁就赴宫宴,被宫里的娘娘抱来抱去,从小知道沈大人教的道理:在宫中贵人面前,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驳斥他们,就算不想做,表面也是要答应的。 她对赵衍泽其实也是这态度,看起来没上没下,其实骨子里还是伴君如伴虎那一套,但这世上的事,如果真细究起来就没意思了,人生苦短,难得糊涂。能在这样醺然的桃花春风里跟喜欢的人走一段路,又何必想得太透呢? 赵衍泽噙着笑,慢悠悠跟在沈碧微后面走。他身体不好,走也走得慢,还得靠一根手杖,沈碧微本来还没注意到,等到走了一段路,一眼扫见,才反应过来。 “给我看看你的手杖。”她皱紧眉头,只不敢相信,细看了一眼,上面确实是五爪金龙没错。顿时反应了过来:“你把圣上的手杖拿过来了?” “就不能是皇伯父赐给我的?”赵衍泽还笑眯眯逗她,见混不过去,才笑道:“是嘛,皇伯父在书房考我们的书,我看这根手杖顺手,皇伯父就送给我了。” 他就算不细说,沈碧微也能想见那场面,御书房可不止他一个,一定是众皇子都在。一边是严肃的君父考查文章,众皇子战战兢兢,一边是他谈笑风生,甚至把官家的手杖都顺手要了过来。这场面只怕皇子们到四十岁都忘不了。 沈碧微立刻骂他。 “偏你喜欢干这种事,不计长远。你只活今天了是不是?” 赵衍泽挨了骂,只是微微笑,道:“你喜欢,给你好了。” “我要这东西干什么?你自己留着就行了。”沈碧微嫌弃地道。 但她虽然嫌弃,也知道这背后藏的深意。不然,她不会带着赵衍泽走到了桃花溪边,就停了下来。 “你们刚刚在这饮宴呢?”赵衍泽有着宫中贵人的脾气,对一切外面的东西都十分好奇:“这是什么,花名签吗?用骰子玩的吗?” “赵衍泽。”沈碧微忽然叫他名字。 赵衍泽抬起头来看着她,神色带着询问。 沈碧微安静看着他眼睛,她五岁就认识他了,虽然仍是君臣有别,但在彼此,都已经是不能更近。 “我不嫁人的,赵衍泽。”她这样平静告诉他。 赵衍泽笑了。 “我知道。”他是聪明人,听话听音,何况沈碧微已经这样明说。他于是道:“我明天就回清凉宫了。” 群臣反对的那座宫殿,官家到底还是赐给了他。说句诛心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好争的,反正没多久就会收回来了,仍然归于皇家产业。 沈碧微梗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有点不知道如何说。她也没有机会说了,因为林中忽然传来一阵极嘈杂的声音,像有千万只蚊子在一起嗡鸣,但声音比那凶险得多,也可怕得多,几乎让人瞬间就寒毛直竖,那声音像从头顶轰下来的,让人脑中如同炸开一般。 林中冲出了一团深黄色的雾,如同黑烟一般,但要比那快得多。因为立刻就冲到了眼前,沈碧微不愧是勇国公爷教出来的,立刻反应了过来,一手抓住赵衍泽,将他身体按低,一手扯下来狐肷披风,覆盖在他头上,她拉着赵衍泽就道:“走!”带着他就往马车的方向跑过去。 赵衍泽被披风盖着头,晕头转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着她走了几步,才意识到周围的嗡鸣般的马蜂声。 他立刻挣扎,想站起来,把披风掀开,沈碧微本来按着他脖颈,立刻一捏,道:“你敢站起来试试,快跑……嘶……” 她被马蜂叮中,一声痛呼,背上又挨了两下,这时候最要理智,决不能还手,好在赵衍泽的车辇离这不远,她几乎是以身体掩护着赵衍泽跑了过去,那边元修也早反应了过来,赶过来接,剩下的人也都解下衣裳,扎成火把烧起来,马蜂怕火,就没有成群地飞过来了,只有零星几只,他们用披风也就拍下来了。 “别动。”沈碧微仍然死死按住赵衍泽的脖子,等到了车辇门口,直接把他拎了起来,塞进车里,关上门。这才拔下剑来,砍下几大枝桃花,堆在地上,抢过内侍手中的火把,点燃了,嫩叶青枝,顿时浓烟滚滚。 “马蜂怕烟,不怕火。”她吩咐元修:“你去再点几堆火,他们看见烟,也好赶过来。” “我有传令哨箭,已经用了。”元修道。 沈碧微眉头一皱,但还是没说什么。这是韩家的宴席,睿亲王在这遇到危险,韩家一定落不是,也许沈家春狩的事都要受连累,但瞒也瞒不住。 她一面说话,一面用手撑着辇车的门,赵衍泽从里面想打开,根本推不动。 “别吵。”她训斥道:“你在里面好好待着,不准出来。” “你受伤没有?”赵衍泽声音焦急:“我听见你被叮了。” 沈碧微烦不过他,顺手用剑刺中了一只在烟雾中晕乎乎的马蜂,伸手从地上捡起尸体来看,元修看到她这样彪悍做派,都连忙道:“沈姐姐小心。” “不碍事。”沈碧微道:“马蜂又不是蛇,死了之后就不叮人了。” 凭谁来听,也想不到这是京中文臣领袖沈大人家的嫡女会说出来的话,马蜂也好,蛇也罢,她样样了解。 “还好,不是虎头蜂,毒性不大。”她捏着马蜂尸体看了一下,又问元修:“你们有药没有?” 偏偏赵衍泽作死,今日带的人也少,也就一个元修,一个侍卫,一个内侍,虽然都老成,但不堪大用。元修也是宫廷长大,哪知道治马蜂的药,沈碧微见他不懂,也懒得多问,自己拍打了一下身上,确定没有马蜂藏着,才打开辇车,自己爬了上去。 她上去就关了门,赵衍泽的辇车,她也熟悉得很,上去先把灯点亮了,撕下一片衣袖,打湿了让他捂着口鼻,免得外面烟尘呛到他。然后擎着灯,打开辇车上放东西的暗匣,翻找起来。 “这是保心丸,这是止血的药,这是什么?”她闻一闻,扔到一边:“找到了,这是九珍解毒丸,蛇毒都能解,蜂毒应该也对症。” 她翻出几丸来,先自己吞下去半丸,又将丸药捣碎,用水调和。调了小半碗,忽然一把抓住旁边正担忧看着她的赵衍泽,把他身上翻看了一阵。 赵衍泽像只温顺的麋鹿,任由她把自己头脸检查了一阵,又翻看他身上,把他四肢捏捏,摸摸背,道:“身上没有哪里痛吧。” “没有。”赵衍泽被她揉捏得乱七八糟的,十分听话地答道。 沈碧微于是不管他,直接把自己衣裳一脱,顿时把赵衍泽惊得差点坐起来。 “坐下。”沈碧微瞪他:“外面全是马蜂,你还想出去不成。你眼力怎么样?” “还……还好。” 沈碧微一边解开衣裳,她换衣裳倒快,很快脱得只剩朱红主腰,她肤色如雪,肩膀,手臂,胸口,都是如同雪堆成的一般,整个车辇都似乎被照亮了,饶是赵衍泽心机深沉,也不知道往哪看了,脸上涨得通红。 沈碧微拔出一把小匕首,将鞘咬在口中,认真削一根树枝,坐在辇车中,头发散落下来,削好之后,递给赵衍泽,自己擎着灯,举在肩上,道:“帮我把蜂刺夹出来,留着蜂毒更重,看到没有,红肿的地方就是。背上两处,一处在左肩胛,一处在右肩头,还有一处在后腰上。” 赵衍泽知道她用身体护着自己,挨了几下蜂蜇,强自镇定,答应一声,接过灯来。 他其实是被伺候惯的人,连一盏灯也没有自己点过的,难免有点笨手笨脚的。沈碧微削出的树枝都比他的手粗糙,所以挤了两下,毫无成效。 “你行不行?不行把你那小太监叫进来,我弄完了还要去找人呢,凌波她们可都还在溪边,要不是我上次被马蜂叮了没一会儿就头昏脑涨,我现在就去了。”沈碧微立刻训他。 “我可以的。”赵衍泽红着脸道。 他学东西倒快,没两下,倒真把沈碧微的几处蜂刺都挤了出来,又帮她敷上药。最难的是后腰那处,虽然沈碧微毫不在乎,俯身向前,头发瀑布般散在背上,腰肢裸露。但赵衍泽自幼守的是宫廷礼节,男女分席,连多看几眼都是冒犯,身体不好,又没有妾室,碰到沈碧微暖玉般的皮肤,顿时脸色通红,手忙脚乱。 沈碧微等他敷完药,立刻把衣裳一穿,头发一挽,抓过那几丸药,就下了车。 “我去找燕燕,你们带他回去。马蜂喜欢追风,越跑越追,你们要慢慢走,知道吗?辇车上不知道有没有缝,要是蜂子钻进去,咬到他,我们大家一起完。你们多带几个火把,用烟熏。不是放了哨箭吗?等大队人来了,把蜂子彻底驱散了,再一起走也是可以的。”她交代元修,忽然想到一件事,顿时心一沉。 “不好,凌波还在林子里。”她脸色惨白:“阿措身边有魏禹山,清澜身边有崔景煜,她可是孤身一人,我得去找她,再去找燕燕。” “元修跟你去。”赵衍泽立刻命令道。 “不行。”沈碧微道:“你出了闪失,整个韩家都不够赔的,你给我平安回去是正事。” 她看一眼桃花林中的蜂群,不能再等,下定决心,用披风将浑身上下裹住打湿,拿过一支火把,回头看元修一眼,道:“等把殿下送回去了,请你帮我一个忙,去那边水轩找一个叫燕燕的女孩子,她今天穿的红衣裳,绣的是桃花。我要去找凌波,怕她没走到水轩,会有危险。” “沈姐姐放心。”元修认真道:“我送完殿下,一定回来。” “好。”沈碧微立刻就要走,却听见赵衍泽唤道:“沈碧微。” 他自幼是宗室中的宗室,贵人中的贵人,已经早早习惯了保全自身,因为知道官家对他的看重,只要他有丝毫闪失,身边的人一定遭殃,为他一个风寒,伺候的宫人都死了一院子,所以保全了自己,就是保全了所有人。 但沈碧微总是不同。 他当然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她是天上的鹰,云中的雁,她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是山林中的孤狼,不为任何人停留。但她又这样勇敢,总扮演保护者的位置,从来不逊色于最优秀的男儿。 所以他也只能认真嘱咐道:“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放心,我一定回来。” 沈碧微说着,头也不回地举着火把走入了桃花林中。 99 水性 蜂群来的时候,裴照立即就反应了过来。 他只侧耳听了一瞬间声音,立刻明白。 “是马蜂,有一大群。”他伸手就抓住凌波:“快跑,声音是从那方向过来的。” 凌波还以为他是要带自己一起跑,谁知道他直接揽住自己的腰,直接把她抱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家伙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看起来高挑修长,其实比一匹马还壮,抱着自己也跑得飞快。她本来还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真的,毕竟裴照这家伙也没少开玩笑。直到在他肩头看见了后面的景象,顿时大惊失色。 “快跑,裴照,真有蜜蜂,好大一群。”她吓得直接攀紧了裴照的脖子,叶二小姐别的没有,惜命是一等一的。 但惜命之余,她也担心自家姐妹:“怎么办,她们全在那溪水边,一个躲避的地方也没有,清澜怎么办,燕燕倒是跟沈碧微在一起,但沈碧微一定逞强……” 她话音未落,手臂上就被轻咬了一口。 “这时候还想她们呢,我都要跑死了,叶小姐可怜可怜我吧。”裴照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叶凌波有心要骂他两句,但看见后面马蜂如同雾一般扑了过来,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但她怕归怕,心中也不由得闪过一念: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这么多马蜂跑出来?别是有什么缘故吧。 - 马蜂从桃花林中起,但其实凌波已经走过了马蜂爆发的位置,沈碧微她们又在外围,真正在中心的,恰好是崔景煜和叶清澜。 不怪沈碧微放心清澜,崔景煜的脾气不说,任何时候总是最可靠的青年郎。 马蜂冲出来的瞬间,他立刻反应了过来,挡在了清澜身前。 这一波马蜂来得又多又凶,几乎是遮天蔽日一般,个个都有拇指大小,黑黄相间,从来会狩猎的人都知道,林中最怕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样是毒蛇,另一样就是马蜂,其余虎狼之类的,不过是看着厉害,其实强弓利弩就可以对付,人多了,就算是狼群也成了猎物了。 只有马蜂最危险,马蜂不比蜜蜂,寻常蜜蜂采蜜为生,马蜂却是食肉的。蜜蜂蜇人就死,而且毒性小,马蜂的蜂毒却极严重,马蜂的窝都建在地上,常有马匹踩中马蜂窝,被马蜂叮死的。马都扛不住,何况是人。人被马蜂叮中四五下,就已经极凶险了,如果是惊动了大蜂窝,下场常常是肿得面目不能辨认,死在林中。 况且马蜂极凶,又狂躁,一旦被惊动,都是倾巢而出,见人就蜇,又随风走,越跑越蜇,一直到人倒下,还不放过。 崔景煜当年是京中最出色的王孙,自然没有不懂的。 生死关头,他只来得及扫视周围,看见岸下水涧,一把抓住了清澜。 “跳。”清澜只听见他这样说,只觉得身形一晃,就被他拉着,跳入了水中。 他叫清澜跳,是因为自己要先跳,先入水,这样好先碰到涧底,怕水不够深,水中有石头,清澜跳下去撞伤了。 还好,这山涧够深,他落下去之后,且沉不到底,这才在水中一个翻身,堪堪接住了落下去的清澜。 她不懂水性,他知道。所以上来先踩水,抱住了她,不让她往下沉,但她向来心性坚忍,异于常人,竟然忍得住不挣扎,只是闭住了气,在水中惊慌地看着他。 是他教过的,如果落水,不要挣扎,不要呼吸,越挣扎越沉,越呼吸越呛水,他一定能救她上来,不要怕。 头顶马蜂仍在嗡嗡作响,隔着水面,也有种让人恐惧的感觉,那甚至无关判断,是人本身对于死亡的畏惧。清澜抬起头,隐约看见水面之上,似乎仍然有蜂群在盘旋。 她不会水,在水中也根本看不清什么。二月的溪水,再怎么从温泉中流出来,也是寒彻骨。头顶还有蜂群停留,明明是想也不敢想的绝境,但也许是因为握着他的手的缘故,她竟然也觉得心安。 崔景煜在水中安静地看着她。 许多年了,他没有这样近地看过她,仍然是记忆中的面容,在北疆的日子,也曾梦见过许多遍,他记得她的发丝柔软得如同雾,记得她皮肤的光泽如玉一般,记得她眉目低垂的模样,也记得她耳垂上的一颗小痣…… 而此刻她安静地沉在水中,握着他的手,这场景如同一场幻梦。 她不会游泳,所以憋气其实是憋不久的,而头顶仍有蜂群盘旋。 韩月绮为什么一直纠缠自己当年的问题呢?叶凌波又是怎么笃定自己一定会站在她的那边呢?还有燕燕、阿措……她们似乎都知道那个秘密,那个崔景煜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秘密。 韩月绮以将来来引诱他,希望他放下过去。但他放不下的就是过去。他们已经没有将来了,她做下的决定,从来不会反悔。他们所拥有的,也只有四年前的一场过去。 她不要他们俩的将来,所以他也只好装作不想要。 那些曾经想过的未来的构思,要建怎样的一个家,要带她去看海,看山川,看她没有机会看过的大江大河,要带她骑马,要给她挣得诰命,要保护她的家人,要和她一起度过日日夜夜,在清晨一起醒来…… 那些东西都没有了,所以他也就不想要了。 但一切的一切之后,所有的故事都沉寂之后,他只要一件事。 他要她活着。 清澜其实没想过自己的死亡,她还预备做许多年的姐姐,照顾凌波和燕燕,但意外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二月的溪水寒冷入骨,她泡在水中,明明因为窒息而痛苦,心中却有种异常的平静。 人生在世,常常有许多的不得已,但死亡至少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吧。 如果是死在这里,死在他的身边,其实是她对于死亡最好的选择。好过在许多许多年后,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人和孩子时,在他已经爱上了别人时。 至少这也算履行了当初的承诺。 清澜就有这样坚忍的心性,紧紧闭着气,在水中感觉自己胸腔中一点点憋闷,眼中渐渐发黑,四周也渐渐模糊。 直到唇上被碰了一下,她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清冽的溪水中,崔景煜的脸近在咫尺。仍是四年前那英气的眉眼,窄窄的颧骨上却带着伤口。 直到齿关被撬开,清澜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曾经水性最好的,可以在水中憋气近半刻钟的崔景煜,浮上水面,又潜入水中,带着蜇伤,将自己换来的气渡给了她。 100 选择 凌波直到被裴照抱着躲进一个山洞中,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冒着被蜇的风险一直跑,原来是知道这地方有个山洞。 这山洞虽然只有一个口,口却敞得很,裴照直接拔出佩剑,砍下树枝挡在洞口,刚想叫叶凌波进去,却见叶凌波已经用了全身的力气,悬在一大枝树枝上,把那树枝整个从树上折了下来。 “快快快!”她甚至还催起裴照来,和他一起把砍下的树枝挡在洞口,又垒起石头泥土,裴照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世家小姐,没有工具,直接用手垒起泥土往树枝上糊,比他还惜命。 裴照被她逗得想笑,想起叶二小姐平素骄矜的模样,只怕吃不得马蜂的苦,就是看到一只估计也要吓坏的。所以认认真真用树枝挡好洞口,又烧起一堆篝火来,在火里扔了药粉,烧出药烟来,好让马蜂不敢靠近。 “来,吃一颗。”他还拿出药丸来给凌波吃:“这个最能解毒的,吃了蛇都不咬你。” 凌波满手都是泥,自然不能接,立刻瞪他一眼,裴将军还是训练出来了,立刻知道剥开蜡丸,给她喂到嘴里。 “一股药味。”她吃了还嫌弃,皱起眉头来:“你哪来那么多药?” “偷的。”裴照张口就来。 凌波的反应是直接用泥手糊他的脸,道:“反正你也不要脸。”裴照虽然笑,反应却快,轻巧地躲过,一手把她两只手都抓住了。 “先给叶小姐缴了械再说。”他仍然笑着逗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凌波的手帕蘸了水,把她的手擦干净了,凌波嫌他不会擦,道:“笨手笨脚的,还不如我呢。”抢过来自己擦了。 裴照也不生气,在旁边笑眯眯看她擦,反而凌波被他看得发毛,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你这浸帕子的水从哪来的?” 裴照笑得意味深长:“你猜。” 凌波的脸唰地红了,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把裴照一顿打,裴照笑着招认:“是水袋,我从水袋倒的,你想到哪去了。” 凌波被他耍得团团转,打也打不过,只能在一边生闷气,正不想理他时,却听见裴照叫她:“凌波。” 他从来没叫过她名字,所以凌波立刻就知道严重,转过头来问道:“干什么?” 裴照鲜少有这样紧张神色,盯着她的发髻,道:“你不要动。” 凌波浑身汗毛竖起,其实已经隐约猜到,吓得一动不敢动,她再勇敢,也是闺阁小姐,没吃过这种苦头的,光是想着一只马蜂停在自己发髻上,就觉得想要尖叫了。 但好在有裴照,他盯着凌波发髻,似乎在寻找机会,忽然伸出手来,将那只马蜂一把握拳抓住,马蜂显然是叮了他一口,因为他也发出吃痛的“嘶”声。 说他是飞禽,崔景煜是走兽,显然就是因为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漂亮,他受伤的时候总有一种让人感到担忧的脆弱感,但偏偏他受伤比谁都频繁得多。 凌波急得眼泪都快出来。 “你傻啊。”她看着裴照把那只马蜂捏死在地上,气得骂道:“你用手抓什么?不知道用匕首?” “用匕首伤到叶小姐怎么办?那叶小姐饶得了我?”他还有闲心逗凌波。 凌波狠狠瞪他一眼,只可惜眼中都是眼泪,削弱了这一瞪的威力。 她要哭的时候原来是这样,当然仍然是颐指气使的模样,但眼中眼泪晶莹,让人心甘情愿被她骂。 其实那一刻他忘记了,只想用手去抓。崔景煜知道一定要笑他,整天开屏的孔雀,如今也遇到死穴了。 凌波把他的手掰过去看,见虎口处果然红肿了起来,马蜂她虽然没见过,也知道厉害,奶娘小时候讲的故事里,熊罴,灰狼,毒蛇,蜂子,都是能要人命的东西。 这时候逗逗她一定很好玩,但她的眼泪立刻下来了,落在皮肤上有种滚烫的感觉,比蜇伤还牵动人的心神。 所以裴照笑着跟她解释:“没什么事的,马蜂叮几下又没事,把毒针吸出来就好了。” 他本来是为了安慰凌波,但却忘记了叶二小姐的行动力了。话音刚落,凌波就低头,噙住了他的虎口。 因为折过桃花枝的缘故,他手上有好闻的桃花香味,凌波也是到把蜂刺吸出来,吐在地上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的。 这在京中规矩里,就算有了肌肤之亲了,传出去的话,凌波是无论如何都嫁不掉了。 “要是别人知道,要你好看。”她立刻威胁裴照。 裴照立刻露出受伤的神色来,凌波却不管他,自顾自翻他身上:“解毒的药丸呢,拿出来碾碎了敷上啊,沈碧微说过的,外用内服是一个道理……” “我不敷。”裴照立刻耍赖:“毒死我算了。” 凌波气得要揍他,他却忽然指着凌波头上道:“又有一只。” 凌波吓得差点坐起来,但又不敢动,只能看着裴照凑过来,像是要找到她发髻上的马蜂一样,他的脸越凑越近,近到凌波能看清他眼尾的小痣其实是浅棕色的,凌波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就在凌波以为他要亲自己一口的时候,他却忽然别开了头,笑了。 “骗你的。” 凌波哪里肯,立刻把他手臂都掐紫了,裴照也不躲,只笑着求饶:“掐死人了,蜂毒要发作了……” “你别想骗我。”凌波毫不手软:“你再谎话连篇,看我不把你脸掐烂呢。” 但她其实不敢掐裴照的脸,就连现在这种这样打他的时候,明明看起来像凌波占据了全部的上风,她都有种魂不守舍的感觉,像喝醉了站在悬崖边,仿佛只要他一拉自己,自己就会同他一起栽到谁也不知道的深渊里去。 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的缘故。 每当这时候,他总是这样笑微微地看着自己,像是收起了他所有玩世不恭的本事,像是在看一场注定留不住的桃花。 阳光透过洞口的桃花枝在地上洒下斑驳阴影,山洞里一时静下来,凌波也觉得口中干涩,像是想不到该说什么。 但就算不说什么,她竟然也觉得这一刻非常好,像是儿时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暖融融一觉睡过去,醒来也仍然觉得安心。 清澜说的那个关于船和锚的比喻确实很贴切,和他在一起,就是不管怎样都安心。 但自己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是独当一面的叶凌波,叶凌波自有叶凌波的责任要尽。 “裴照,”光是叫他的名字,她就觉得苦涩一阵阵从心头往上涌:“我刚才在桃花林说的那些话……请你忘了吧。” 她不是断织劝学的贤妻。为了她力争上游,今日听起来是很让人感动的理由,五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鸟终究变不成鱼的,何必拉着他跟自己一起在水中沉沦,终成怨偶。 不如停在今天,这一场流水桃花,美轮美奂,一辈子都记得。 裴照立刻自嘲地笑了,他是聪明人,凌波知道他一定懂自己的意思。 “叶小姐又替我们两个人做决定了。”他平静地笑道,眼中却毫无笑意。 你没有替我们两个做决定吗?你选择了随心所欲的人生,你决心不要力争上游,你甚至不肯说出你闲云野鹤的理由,是你替我们两个做了决定。 你选择你的过去,多过选择我。 凌波心中有无尽的愤怒,她从来不是清澜,无法将这份痛苦转为缠绵悱恻,哀而不伤,她已经习惯争抢、搏斗,习惯尽力到最后一刻,对于这不得不的放弃,她像只受伤的困兽,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撕咬一口才算。 不然,她不会对着裴照也发起脾气来。 “你就当我是势利吧。”她冷着脸道:“我叶凌波不嫁白身。” 关于叶家三姐妹曾经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她不曾怨恨过母亲。毕竟叶夫人也不知道自己全力托举的夫君最后会是这样苛待亲生女儿的衣冠禽兽。 但她也决不会做叶夫人。 而嫁白身,是比重蹈母亲覆辙更差的选择,叶家姐妹也好,镇北军的女眷也好,她们之所以能从内宅的争斗中脱困,是因为她们还有家业,还有诰命夫人的身份,她们的“一家之主”,也仍然要受京中世家的规则束缚,不会彻底撕破脸,所以就算负心,仍然有翻身之路。 但再往下走,就好像如果镇北军的女眷不是诰命夫人,丈夫没有功勋,没有赏赐和封地,那她们就算能和离,又有什么来补偿她们一身的伤病,和已经耗尽的青春年华? 更遑论照顾家人,清澜和崔景煜已经走到今天,成或不成,都是天意。燕燕又小,傻乎乎,还有一个娇弱的阿措,她叶凌波必须扛起这份家业,做稳中又稳的选择。 而那个选择绝不是裴照。 就算裴照此刻露出被刺伤的神色,她也绝不后悔。 裴照苦笑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但他也没来得及说了。 因为山洞外传来了沈碧微的声音。 “凌波,是你吗?你在里面吗?”沈碧微道:“蜂群已经散了,你快跟我去看清澜姐姐吧。” “怎么了?”凌波吓得站了起来,顾不得有没有残留的马蜂,一把掀开了门口的树枝。急切问道:“我姐姐怎么了?” 沈碧微如获至宝,先接住她,把她检查了一遍,然后一眼看见桃花枝上的剑痕,立刻警觉地看向山洞里。 凌波一把把她的脸掰了过来。 “是裴照,你别管他。”她追问道:“你快说,我姐姐怎么了,她受伤没有,燕燕和阿措呢?你呢,有没有事。” “你放心,我没事,清澜姐姐也没事,燕燕和阿措也在找了。”沈碧微一口气说完,然后顿了一顿。 “怎么了?”凌波敏锐地察觉到了。 “但崔景煜有事,他救了清澜姐姐,但自己伤得不轻。”沈碧微说出这句话,发现凌波对这件事并不惊讶,甚至一脸的意料之中。 101 皇商 崔景煜这个人,确实是天生的武将。相比裴照那种被凌波说是“少爷身子小厮命”的模样,崔景煜真是野兽一般的体格,明明在水中待了至少两刻钟,挨了那么多下,但被沈碧微带来的宫廷秘药一喂,再一敷,竟然连肿都消了大半,也不烧了,只是人仍然昏迷着。据沈碧微说,她是去找凌波找不到回来,才看到水中的清澜和崔景煜,那时候蜂群已经散了大半,睿亲王的侍卫正在搜桃花溪边,她连忙叫他们过来救人。 就是这样,崔景煜也仍然是把清澜托出来,交到沈碧微手里,才倒下去的。 沈碧微都因此对崔景煜生了敬意,道:“确实是名将的心性,要是战事再起,对他来说,可能封侯都未必是顶。” “说我官迷,你呢?”凌波立刻笑她。彼时她们正匆匆赶去韩家的水轩看崔景煜,外面已经站了许多人,有睿亲王的侍卫,也有韩家自己的下人,醒了酒的韩月绮正指挥下人清理水轩周围的马蜂尸体,宫中侍卫带了杀五毒的熏香来,水轩周围都是满满一层马蜂尸体,密密麻麻,看得人心惊。 这样百忙之中,韩月绮仍然来得及和凌波对一个眼神,其中深意,自不必说。 “你们俩!”沈碧微实在受不了了:“这时候你们也还在想那破红线呢。还是人吗?” “谁说的。”凌波立刻嫌弃她:“猜不准就不要猜,谁说续红线的事了,我是在提醒韩姐姐,这次马蜂来得蹊跷,背后说不定有人作怪,让她去追查呢。” “是呀,这时候还说什么红线,我们也没那么不顾人死活啊。”韩月绮也道。 其实她们彼此都知道,这时候哪有什么续不续红线的事。崔景煜带着清澜在水里待了至少两刻钟,清澜又不识水性,在哪换的气?拿什么换的?为什么崔景煜被蜇成那样,清澜却毫发无伤? 落水已经是踩在京中世家小姐“失了清白”的边缘了,何况这背后的故事,一细想就知道,有了“肌肤之亲”之后,两人其实根本用不着别人来续红线了。 清澜那样的死心眼,看着圣贤书长大的世家贵女的范本,经过这一遭,也不会再选别人。而崔景煜也是世家出身,一定会“负责任”。虽然在凌波看来,这是便宜他了,明明是给他个台阶下了,不用再纠缠四年前的前尘往事了。 这根红线,其实根本用不着她们来续了。 但沈碧微哪管这些,见她们说到她感兴趣的地方,连忙也道:“对!我也觉得这波马蜂来得蹊跷,从来马蜂窝再大,也不过几百只,哪有这样一大片来的,只怕十个窝还不止,而且平白无故,怎么会这样发疯,一定是有人毁了它们的窝,它们才四处乱飞找人蜇呢。不妨事,睿亲王的侍卫已经在查了,我等会就陪他们一起搜山去,一定查一个水落石出。” 她只管查真相,其实凌波和韩月绮心中早就有了人选了,所以韩月绮只顾着说别的事:“对了,燕燕找到了,是碧微托的元大人找到了她,她倒机灵,躲在一个小石洞里,元大人护着她,也被蜇了两下,也送到水轩来了。” “我就说元修办事,一定靠谱吧。”沈碧微道。 凌波于是跟着她们一起走进水轩,说是水轩,其实就是个里外三间的小阁子,因为桃花溪改道,不从这走了,也就空下来了。只在韩家人自己来桃花溪赏花的时候,用作歇息的地方,所以里面一应陈设都是全的。 阿措正等在外间,旁边还有燕燕和元修,傅云蕊平时娇弱,其实关键时候还是有当家夫人的样子的,把几个小的管得很好。丫鬟也都聚拢在这里,小柳儿、春鸣,杨娘子,都平安无恙。阿措本来还在急得团团转,看见凌波,顿时放下心来,眼泪也下来了。 “二姐姐。”她立刻上来抱住凌波:“你去哪里了,吓死我了。” 凌波也笑着检查她。 “你有没有事?燕燕呢?”她招手叫燕燕过来,检查了一番,发现两个小的都是全须全尾的,又摸摸燕燕的脸,道:“还好你们两个都机灵,都没受伤,不然我可要担心死了。” “我和傅姐姐她们在水轩里,马蜂一来,魏禹山就发现了,他和尹将军把所有的门窗都关起来了,我们躲在水轩里,魏禹山想去找崔将军的,傅姐姐拦住了他,我们等到马蜂散了才开的门……”阿措惊魂甫定,仍然竭力跟凌波说清楚情况。 燕燕则是笑嘻嘻。 “我听到马蜂怪叫,就跳到溪边的小石洞里躲着了。有两个马蜂落下来,还被我用小石头砸死了呢,我正玩马蜂,就听见元大人叫我,我就答应了……”她大方得很,立刻拉着凌波道:“二姐姐,元大人救了我,我们送他两抬点心做谢礼好不好?” 是如意坊的点心盒子,凌波新琢磨出的花样,不再一盒盒送,而是一送一抬,选的都是最贵最好的几种点心,用朱红缎子装饰抬盒,又精致又华贵,送人十分体面,京中年下,世家送礼,都少不了几抬点心盒子。 元修这人,也是犟种脾气,挨了蜇还不老实,本来坐在那里,两个小内侍给他敷药,他听到燕燕的话,还嫌弃道:“我说了我不要你那什么破点心盒子,你还送给我做什么?” “你吃了就知道了嘛。真的很好吃的。”燕燕只笑眯眯跑回他身边去:“我刚刚给你糖,你怎么还吃了呢?” “你还敢说!我以为那是药!”元修顿时脾气更大了。 凌波不管这两人的官司,径直去里间看崔景煜和清澜。 果然崔景煜这家伙真被放倒了,这家伙平时冷漠得让人心烦,昏迷了倒是挺不错的,尤其是考虑到还是为救清澜受的伤。 清澜自然是失魂落魄,坐在床边,魏禹山则是在床尾,又是生气,又不知道向谁生气,人是崔景煜自己要救的,难道能怪清澜么?但想到崔景煜这么多年后仍然还为了叶清澜而受伤,还是在她退婚辜负了他的前提下,真是让人生气。 所以看见凌波进来,他第一个道:“你现在开心了?” 凌波懒得理他,倒是身后的阿措立刻护姐姐:“魏禹山,你什么意思?” 魏禹山当然不会朝她发脾气,只是一拳打在旁边柱子上,叶凌波看了骂道:“你要发疯出去发去,这里还有伤者呢。” 其实她倒不觉得魏禹山发脾气有什么用,横竖魏夫人和镇北军女眷那边上次都拿下了,看崔景煜为了清澜伤成这样,就知道自己和韩月绮的估计没有落空,这家伙就是死鸭子嘴硬,那一个魏禹山在这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她也不管魏禹山,只在清澜身边坐下来,摸了摸她的手,清澜不知道在想什么,怔怔地看了她一眼。 崔景煜这家伙,倒有几分能耐,听沈碧微说,马蜂来时,他们在的地方是最危险的,离水轩又远,周围又是一马平川,一点遮蔽都没有,他还能把清澜保护得全须全尾的,连个磕碰都没有,也算他的本事。 不然,自己和韩月绮也不会这么笃定他就是清澜的正缘。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正缘两个字,凌波心中忽然被刺了一下,又想起裴照那个家伙来。 不知道他如何消化自己的那句话,实在是太过狠绝了,何况他还刚刚救了自己的命,实在是忘恩负义。 但恰恰是因为喜欢,因为是有情人,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伤害对方,因为自己心中也很痛,因为恨他不肯和自己一起建一个未来。 凌波坐在床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崔景煜护着清澜,自己受伤昏迷,都让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因为他仍然无可救药地爱着她。 那裴照何尝不是让自己毫发无伤呢? - 因为崔景煜受伤,不好搬动,所以魏夫人亲自带着军医过来照料,见到这场景,和旁边毫发无伤的叶清澜,也只能叹一口气而已。 四年了,兜兜转转,到底逃不脱。她虽然心疼自家子侄,却也记得清澜上次帮镇北军女眷的恩情,因此对她客客气气的。 魏珊瑚就比她爽直得多,一来先感慨:“诶,还好今天我没来,本来我还准备跟云蕊一起来呢,不然也要挨蜇了。” “我才不会让你挨蜇呢。”罗勇立刻表忠心。 “呸,我用得着你?”魏珊瑚骂道:“我也是女中豪杰呢。当年我跟我爹在老家,还抓蛇卖呢,什么马蜂没见过,马蜂泡酒驱寒的,蜂蛹还能炸着吃呢,你们都不知道吧。对了,韩夫人,我刚才来的时候也看了,这些马蜂应该是从山里飞出来的,窝不在你们这片地方,应该是在桃花林深处,那应该是有个大窝,被人捣烂了,才飞到你们这来的……” 查案的自去查案,守伤员的守伤员,清澜自然是不肯走,韩月绮已经在安排晚上留宿的事了,把韩家一个大院子腾出来给客人住。凌波只得自己先回家,去收拾些换洗衣裳和用品带过来,谁知道刚上马车,准备让柳吉赶车,只见车帘子被人一掀,沈碧微就钻了进来。 “你不是去查马蜂窝了吗?怎么在这里?”凌波不解地问她。 “睿亲王把宫里惊动了,官家直接派了捕雀处来查,我们插手不进了。据说已经找到了蜂窝,是一个贯通的石窟,蜂窝足有一辆车那么大,捕雀处抓了几个附近的樵夫,正在审呢。”沈碧微一口气回答完凌波的问题,把手往马车壁上一撑,道:“你别管别的,先告诉我,你和裴照那狐狸精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凌波烦躁地道:“我们早没事了,已经断了,今天就断了。” “人家救了你,你跟人家断了?”沈碧微反问。 凌波立刻挑起眉毛,惊讶地看着她。 “你不是一直看不惯裴照,不准我和他混在一起吗?怎么忽然改了主意了。” “你别在这搅浑水。”沈碧微直接得很:“我嫌弃裴照,是因为知道你喜欢他,我是你朋友,自然看不惯他。你以为当年韩姐姐嫌弃崔景煜嫌弃得少了?这是我跟他争风吃醋,没有外人的事。但你搞了个戴玉权来,是什么意思?” 凌波没想到她还知道戴玉权的事,第一反应是看马车里的小柳儿,小柳儿立刻一脸无辜:“小姐,不是我说的。” “你别看她,跟她没关系。”沈碧微山大王一样,把凌波的脸扭回来:“是戴玉权自己漏出了风来,他截了一单子宝石,说是预备送礼,他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多少人揣度他的喜好,立刻就猜出他是在预备下聘。他入京来也没和别的世家走动过,有些人立刻就猜到是你家了,都猜是清澜,但我知道你去年运粮船的事,知道他想求娶的是你。你是不是最近续红线把头续昏了,我都知道的消息,你却不知道了。” 其实她这话倒是错怪了凌波,从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沈碧微就算再不理京中俗事,消息自会跳到她眼前来。光是一个勇国公府,能接触到的消息就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不然怎么只有她知道霍英祯的名字呢。 凌波也立刻警觉起来:“戴玉权不是平郡王府的人吗?官员揣测他的喜好干什么?” “你以为他是谁?”沈碧微到底是吏部尚书的女儿,看京中官场如同棋盘般分明:“戴家世代经营江南,为什么送人入京?就是因为上一趟陈家查盐,下手太重,自己在中间贪了太多,官家和江南两头都各有意见,只是没有现成的人能换。所以江南士族愿意自己供一个官出来,戴家就是他们的领头羊,不然为什么那么多进士不选,让戴玉权一个举人来做官?平郡王府是官家的眼睛,如果再和你联姻,通过你和我家沈大人打招呼,那就是官家、平郡王府和我们沈家,三家达成默契,把陈家排挤了出去,下次江南查盐,就是元修和戴玉权去下江南了。京中官员虽然看不透这大局,但也知道戴玉权非池中物,只是暂时养在平郡王府罢了,所以个个巴结呢。” 凌波自嘲地笑了。 “我说呢,怎么忽然看中了我。” 非池中物的戴大人,要多少美貌的世家贵女不可得,怎么偏偏看中她呢。 沈碧微被她气笑了。 “你能不能别一涉及到婚姻,就这样妄自菲薄,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在乎容貌的人,你家裴照倒是姿色十足,不照样喜欢你?”她训叶凌波:“戴玉权要是只想联姻,早来求娶我家沈露薇了,他既然想娶你,就是真喜欢你,和我家的关系只不过是顺带的。你又不是我家亲戚,只是朋友而已,虽然和我感情好,但沈大人又不认,怎么可能是只为了联姻娶你。你也别太把世上的人看轻了,破落户才拿婚姻做交易呢。戴家在江南五代经营,富可敌国,嫡子娶妻,肯定是要自己也喜欢中意的。不然一生跟个不喜欢的人过,生一堆不喜欢的儿女,那要财富和权势干什么?” 都说她惫懒洒脱,其实她格局不小,真论起道来,凌波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但凌波听了,也只有苦笑而已。 她当然不是不信。正如沈碧微所说,裴照都喜欢她,何况戴玉权呢。她知道自己自有自己的风采在,这京中也不是哪个世家女都能把皇商打得节节败退的。 但如果只是皇商也罢了,偏偏戴玉权比自己想的还要高,权势,财富,都是超过想象,那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沈碧微毕竟是自幼和她一起长大,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你先给我停下,别露出这副算计的样子。”她被凌波气笑了:“我刚说过破落户才算计婚姻呢,你就在这算计上了。你又不喜欢戴玉权,嫁他干什么?” “不嫁他嫁谁?难道以后还有更好的?”凌波反问。 “当然是嫁自己喜欢的。”沈碧微道:“虽说人心易变,男人尤其靠不住,但你的人生也是一生一次,自然要按自己的心意来。你要想嫁谁,你就嫁去,你要不想嫁,就陪我在京中浪荡着,我还更开心呢。凭你的本事,怎么选都一定能够经营得有声有色。七年前怎么样?现在怎么样?你连那样的绝境都能翻出来,何况现在,为什么一定要拿自己的婚姻做交易呢?” 她一句话问住了凌波。 “好了,我还要去看睿亲王,不跟你多说了。”沈碧微认真嘱咐凌波:“我特地赶过来跟你说,是知道戴玉权在预备提亲了,所以跟你打个招呼,等我忙完这边,我再和你细说。这次马蜂的事实在凶险,官家的脾气你也知道的,我不能让他把这事怪在韩姐姐身上。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千万不要轻做决定,一定要和我商议了再说。知道吗?” “知道了。” 102 托底 凌波也知道马蜂的事是大事,涉及到睿亲王,官家一定又要发落许多人命了。所以看着沈碧微要下车,也拉着她手嘱咐道:“你也别只顾着为别人奔忙,自己也要小心,尤其……不要上了睿亲王的当。” 最后几个字她是压低声音说的,听得沈碧微都一笑。 沈碧微下车,外面已是一片暮色,在这样的暮色中乘着马车匆匆赶路,有种深夜明火执仗的倒错感,最开始做女孩子,总是在家的时候多。后来渐渐就要自己扛事,这样的时刻也就多了。 这世道从来危机四伏,再怎么消息灵通,她们的世界也是一片蒙昧,就像她不会知道随便一个官员都能打探到戴玉权的家世背景。就像沈碧微也被宫中人在暗中凝视,处处审判她配不配得上赵衍泽,而不管赵衍泽有多觊觎她。 但她们也早习惯,要从这一片未知的暮色里,为自己和家人做出至关重要的决定,杀出一片天来。 “小姐。”小柳儿看着凌波脸上的神色渐渐坚毅,莫名有点不安。 但凌波却没生气,而是好脾气地笑了。 “怎么了?”她一眼看穿这个跟自己多年的丫鬟,笑着逗她:“小柳儿也有话要说。” 小柳儿其实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幼稚,但自觉不得不说。 “小姐。”她鼓足勇气道:“我觉得沈小姐说的是对的,嫁人不能只嫁权势,而是要嫁自己心中喜欢的人,杨娘子说了,嫁给喜欢的人,吃糠咽菜也是甜的。” 她自己也知道“吃糠咽菜”这四个字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所以连忙改口道:“但小姐这么厉害,一定不会吃糠咽菜的。小姐不是自己也经常教我吗?杨娘子都说,我跟小姐学的,做个富家的主母都够了,何况小姐自己呢。就算裴将军不上进,但裴将军的才干比崔侯爷都不差,再加上小姐的筹谋,一定也是一世富贵荣华……” 凌波看得想笑。 人都是这样,哪怕是小小一个,也想要为自己在乎的人倾尽全力,殚精竭诚,好换得她的平安无忧。 她听得心软,笑着将小柳儿揽过来,贴了贴她的额头。 “小柳儿担心我?” “我怕小姐后悔。”她认真道:“我娘亲以前说亲的时候,其实也喜欢同村的一个年轻人,但被我姥爷嫁给了另外一家有钱的,结果我爹好赌,把家产全败光了,荒年来了,一样成了流民,逃难到京城。我娘临走前,拉着我和哥哥的手,叹气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那时候小,后面才懂她的意思。小姐,你看戏里也说,命运无常,生如浮萍,就算我们求富贵也未必求得到,反而只有一份真心是可靠的。” 凌波听得笑起来。 “小柳儿说完了?”她认真问小柳儿。 小柳儿只当她是不耐烦,连忙道:“还有呢,我知道男人靠不住,但裴将军生得多好看啊,比戏里的小生还好看呢,我看花信宴上的王孙,就没有比他漂亮的。就算以后靠不住,至少这几年能够和小姐在一起也是好的。而且小姐不是一直介意自己生得不够好看吗?要是嫁了裴将军,生的小小姐小少爷一定好看,小姐看表小姐,生得好看,就算身世飘零,也一直遇贵人呢,魏小侯爷多听她的话呀,可见生得好看也是很有用的。” 马车里暗暗的,小柳儿的眼睛却亮晶晶的,竭力想要说服自己,因为她在乎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所以生怕自己走错了路。 她的想法虽然和沈碧微全然是两套,但这份心,却是一样的真。 看着她的眼睛,凌波忽然理解了清澜当初为什么要退崔景煜的婚。 一定是为了她和燕燕,但不像她开始想的那样,只是为了照顾她们。而是为了这份情。 戏中总唱才子佳人,郎才女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但金风玉露凌波见多了,沈夫人和沈大人,自己母亲和叶大人,哪个最开始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连小柳儿都知道,男子的心易变。所谓的金玉良缘,也不过几年就褪色,还不如丝绸长久。反而是女子之间的这份情谊,说是友情也对,说是亲情也对,甚至是带着独占欲的,不然沈碧微不会只能坦诚承认她对裴照的敌意,却不会提起自己第一次带阿措见她时,她的那份戒备。 如金之贵,如玉之坚,如月之澄,如日之恒。女子之间的情谊,哪里不比男女之间的情谊出色呢? 高如沈碧微,低如小柳儿,勇如魏珊瑚,怯如傅云蕊,但却各人有各人的一份情意,不是自己真心在意的人,风头无俩也不去攀附。是自己在乎的人,剖肝沥胆也想要她好。女子有百样,但这份心都是一样的。 就像自己对清澜,燕燕对清澜,甚至阿措对清澜,和梧桐院的众人,杨娘子,春鸣,景禾……清澜怎么可能抛下这份笃定的情谊,去和崔景煜远走天涯呢? 就像自己也不会抛下她们一样。 但好在自己也不需要抛下她们。 她不仅不抛下,还要一直照顾她们,做给她们遮风挡雨的叶凌波,就好像她永远是小柳儿的小姐,一辈子的依靠,再不会让她回到当初孤苦无依和柳吉一起流浪的时候。 所以她才这样笑着教小柳儿:“小柳儿这道理虽然好,我却听着,却不太对呢。” “哪里不对。”小柳儿顿时急了,见她眼中带笑,立刻明白过来:“小姐又逗我。” 她也知道凌波的脾气,是最喜欢奉承的,立刻摇着凌波手臂道:“我说的哪里不对,小姐教给我嘛。” 凌波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才笑着教她。 “你刚刚说我不怕裴照负心,我要嫁自己喜欢的人,这话听着不错,但还是太把自己放低了点。怎么我嫁人虽然不是托付终身,但也是命运由人呢?这话听着仍然是人选我。但我却要选人。我选裴照,不是因为他比戴玉权好到哪里去了,就是因为我喜欢,我买得起!” 她看着一脸不解的小柳儿,笑了起来。 “刚才沈碧微都说了,戴玉权都能娶自己喜欢的人,我难道不能?我的运粮船可没有输给他!他要娶喜欢的人,因为要一生舒坦,那我也要自己一生舒坦,裴照爱力争上游或不力争上游,什么都不要紧。我花得起。一掷千金买连城锦舍得,买他为什么不舍得?连城锦年年出,他那样漂亮好玩又喜欢我的人,可不是处处都有。赏桃花尚且要配好酒,这一场花团锦簇的好青春,我凭什么不和他一起过。” 都说连城锦难得,但最难得是裴照。当初马球宴上他不过是取了个花,就引得京中世家小姐,个个想要他。陈梦柳都敢去接他的花,自己为什么不敢?何况裴照喜欢的还是自己。京中小姐享受得起的东西,她也享受得起。 世家小姐有家世,她有家底。世家小姐有父母撑腰,她有清澜和韩月绮托底。世家小姐有金玉满堂的陪嫁,她也有,而且她还有才干,这个才是跟随她一生的东西。 况且裴照也不是不好,他只是不愿意上进,但人性如此,只要喜欢,总归是会尽心的。就像崔景煜拿出性命来保护自家姐姐一样,自己待在他身边,也总归是安全的。 他不爱争富贵,就不用他争,她叶凌波自己会挣。 戴玉权看见了她,因为她的才能,但没真正看见她,因为他还想着收集彩礼,向叶家提亲,而不是先博得她的心。 她不是等待人采摘的花,她是叶凌波,是和他一样能搅动京中商行风云的女主人,如果有和他一样的家世和男儿的身份,她也会是人人都需要猜度她心思的枭雄。 她也娶得起自己喜欢的人。 小柳儿也许听懂了,也许听不懂。但她能看见自家小姐的眼睛在暗中闪着光,不知道为什么,她本能也跟着兴奋起来,虽然她听不懂,不妨碍她也觉得豪情万丈。 是啊,自家小姐就是不输男儿,凭什么不能选个貌美如花又两情缱绻的裴将军呢。小姐嫁得起! “让你哥去告诉裴照,叫他明天早上来等着,我有话对他说。”凌波说着,虽然看不清她神色,也知道必定是眉飞色舞。 “是,小姐!”小柳儿学着戏中的丫鬟,给凌波行了个礼,被凌波敲了一下额头,笑倒在她怀里。 103 孽障 马车到了梧桐院,本来是要走南侧门的,但门房过来传话,说是锁上了。小柳儿道:“一定是那边院子又作怪呢。” 叶凌波其实一天惊心动魄,也困极了。但再困也仍然知道防备潘玉蓉,道:“柳吉,你去南门等着。” “我明白。”柳吉也是一点就通。梧桐院再怎么自成一派,终究是在叶家之内,她们都是叶家的小姐,叶大人是父亲,潘玉蓉是继母,不闹起来还好,闹起来,一个孝字就能压倒人。这么多年下来,积怨太深,潘玉蓉估计做梦都想弄死她们几个,别的不说,这份财产就值得一搏,别的东西她不知道,元宵节清澜的月光衣和珍珠头面她是亲眼看见的,据说立刻磨了叶大人半个月,一定给叶引璋也做了一身好的才罢。 平时有沈家看顾着还好,就算把她们三个困住,韩姐姐和清澜是每天都互遣仆人来往问安送菜的,一天没消息,沈碧微就立刻杀到了,还有勇国公爷在,不怕参不死叶大人。 何况她们三个也不是吃素的,凌波这人是有点做枭雄的性子的,银钱散漫,乐善好施,结识了不少人物,除却柳吉这种忠心的小厮外,门房里,车夫里,还有铺子里,衙门里,到处有得力的壮丁。仆妇里自不必说,整个京中的仆妇里都是她的人,虽然不是什么救命之恩,都是些寻什么食材绸缎寻不到,要受主人发落时,被杨娘子送了过来,解了燃眉之急的事。但传递个消息送个信是足够的。 所以凌波虽然知道今日韩家大乱,韩月绮和沈碧微都分不出心来,也并不很担心潘玉蓉那边,横竖梧桐院里是铁板一块,不怕潘玉蓉作妖。 但她没想到潘玉蓉就是为了把她截在府中。 马车从前院过,早有家丁把守,潘玉蓉自己是被家人卖掉的,但是后面因为没有娘家人,又把家人找回来了,自家的堂哥找回来当主院的管家,会卖女眷的家,能是什么好家风,自然是大贪特贪,待下人又刻薄。因为额头上有一片胎记,正院里的下人背地里都叫他乌梢蛇。 如今乌梢蛇带着七八个小厮,守在前院的巷子里。凌波也不急,叫道:“杨叔。” 这次是杨五叔赶车,本来是带着柳吉和自家儿子杨福的,柳吉下去了,就只剩他们父子二人。但杨家是叶夫人的陪嫁,忠心自不必说,赶得上许褚典韦。杨五叔当即停住了车,从车辕下抽出一根铁钎来,杨福也抽出一根齐眉短棍,两人挡在车前。 “潘管家,这是什么意思?”杨五叔问道:“自家的巷子,怎么不让我们小姐的马车过了。” 凌波坐在马车里,手上不紧不慢地抚着手炉,小柳儿坐在车门边,从帘缝里看外面,给凌波汇报:“小姐,是乌梢蛇和七个小厮拦着路,我估计潘姨娘就在门里呢。” 潘管家见他们这样反应,反而有点畏惧,赔笑道:“杨五,你这是干什么?夫人听说二小姐回来,找她去问几句话,你们拿枪拿棒的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要造反呢。” 凌波知道等闲几个人也不是杨五叔父子的对手,而且潘玉蓉管家管得一塌糊涂,下人贪钱躲懒是一等一的厉害,真做起事来没几个人,更别说拼命了。于是朝小柳儿使个眼神,小柳儿会意,立刻也掀起帘子,露出脸来笑道。 “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夫人?想找小姐说话,那正好,小姐刚从韩大人家回来,累得很,没空去正院。夫人不嫌麻烦的话,有话可以来我们梧桐院里说,潘管家快把路让出来吧,大家都累了一天了,火气大得很,真动起手来就不好了。” 潘管家自然也知道叶凌波是梧桐院里的头号硬茬,再僵下去他是占不到便宜的,但也不甘心就这样算了,无法和潘玉蓉交差,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着。那几个小厮倒是挺有进取心,也许是潘玉蓉许诺了重赏,竟然还敢散开来,准备悄悄摸近马车。 杨五叔不动声色,给杨福一个眼色,杨福素日是凌波放在外面历练的,花信宴最近事多才召回来,身手不比寻常。耐心等到小厮靠近,只当看不见,等走近了,棍子一扫,先打退一个,转身就是一个窝心脚,踹在后面那个的身上,将他踹得跌坐在地上。 小柳儿立刻趁机发难。 “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家好歹官宦人家,小厮敢摸到闺阁小姐的马车边上了。”她比潘管家还凶一些,立刻叫道:“杨五叔,去报府尹衙门,就说有恶奴欺主了,让他们带衙役和刑枷来!别放过他们!” 那几个小厮哪里见过这场面,顿时吓得不敢动弹,挨打的也只好下去。倒是潘管家还算镇定,连忙赔笑道:“大小姐快别生气,都是误会,误会!” 其实小柳儿也看出来了,这几个人都是诱饵,巷子左右的小门后面才危机四伏呢。估计潘玉蓉预备等这几个小厮上来,吸引了杨五叔父子的注意,再趁机让仆妇们上来,选几个粗壮有力的婆子,把凌波和小柳儿从马车上揪下来,再怎么找罪名治罪,都随她了。 所以她也不多纠缠,只道:“误会什么?你们几个小厮,还敢误会主子了。杨五叔,放哨箭,正好把金吾卫叫来,反正丢的是叶大人的人!” 听到这话,巷子左边门后立刻咳嗽一声,小柳儿也不知道是让他们退下还是要进攻,杨五叔已经拿出哨箭来预备,潘管家见了脸色也大变,正在一触即发之际,只见他们身后忽然冲出一行人来,正是柳吉。 他带着一群小厮,足有十来个人,后面还跟着罗娘子和几个粗使婆子,气势汹汹冲过来,将潘管家都撞得往旁边一偏,只得让出路来。 “小姐,我翻墙进去,原来是那边院子的潘姨娘说府里丢了东西,要戒严,所以锁了南门和西侧门,咱们院子里的人不敢做主,所以让他们锁了,都在院子里等小姐回来呢。”柳吉只管和凌波说话。 当着潘管家,他偏叫潘姨娘,潘管家脸色难看,但看他们人还多些,也不敢说什么。 凌波在马车里笑了一声。 “咱们院子里的人太老实了,以后还得改改。”她毕竟是小姐,一说话,众人都只能听训,笑道:“潘管家,你来得晚,不知道,府里正院的事向来是不与我们相干的。柳吉,以后再有人来干这种锁门的事,直接连人带锁都砸了吧。” “知道了。”柳吉大声答应。 “行了,咱们回去吧。”凌波说完,见杨五叔跳上车辕,要赶车走,又不紧不慢叫道:“潘管家。” 潘管家不情不愿,站在原地答了声“是”。被柳吉冷笑道:“正院好规矩,管家也这么大的架子。”一个眼色过去,立刻两个小厮上来,将潘管家左右一夹,拎到马车面前,按着他的头跪下来,正院的小厮想动,被梧桐院的小厮围住,直接亮出了随身的刀来。 “恶奴欺主,是打死不论的。”柳吉冷冷警告道:“你们敢动,要想想自己有几条命。” 顿时正院的众人都不敢说话,潘管家被按在地上,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那小巷子的门。但还算老辣,没有直接喊出“夫人救命”来。 “潘管家。”凌波又唤道。 潘管家答了声“是”,柳吉嫌他声音不够大,在他屁股上狠狠一踹,潘管家惨叫一声,大叫道:“是是是,奴才在这里。” 马车里传来凌波的轻笑声。 “你回去告诉潘姨娘,有什么话说,来梧桐院找我就是,我随时恭候。最好连叶大人也带上,正好我最近无聊,手痒得很,她不怕死,尽管来就是。” 她说完这句,小柳儿会意,立刻道:“杨五叔,我们走了。”杨五叔赶起车来,小厮仆妇簇拥着马车,柳吉和杨福垫后,浩浩荡荡一大波人,大摇大摆穿过了正院,就回了梧桐院。 小柳儿得意了一路,道:“小姐,还是你厉害,一眼就看出潘姨娘要搞鬼了,早做准备,不然今天咱们哪能这样神气,乌梢蛇也算是碰到硬茬子了。我哥还是厉害,嘿嘿……” “花信宴过半,叶引璋还没着落,五步蛇能不急吗?估计最近这段时间还有得作妖呢。” 凌波只当潘玉蓉是作妖失败,没想到她还真敢来。 当时天已经黑透了,凌波今天也是吃了苦头的,虽然是被裴照照顾着,但一天下来,也是挺累的,当时不觉得,现在身上就有些酸疼,所以晚饭并没摆得丰盛,只是和小柳儿对坐,吃了个驱寒的羊肉锅子,下了些豆苗之类的青菜,吃了半碗血稻饭就算了。倒是小厮们今天开心,小柳儿出去一趟,说:“我哥今天请客呢,自己掏钱让厨房杀了一口猪,给他们做大肉菜吃,说奖赏他们今天勇敢,还要请杨五叔坐上席,他们现在个个都在缠着杨福哥学枪棒功夫呢。” “柳吉也学会重赏勇夫了。”凌波在熏笼上假寐,听到这个,眼睛也不睁,笑着道。 “那不是小姐教得好嘛,赏罚分明,下人才有奔头,不然人家凭什么听你的呢。”小柳儿见她困倦,上来劝道:“小姐,要不晚上你别过去了吧,我跟罗娘子走一趟,把东西送过去也是一样的。” 凌波困得直摇头。 “燕燕和阿措没成年,我不过去,就成了清澜独自在外面留宿了。况且崔景煜今晚醒不了,清澜心中一定难受,我去陪陪她也是好的。”她向来主意大,劝不动,道:“我睡两刻钟,你就叫我起来。你去帮罗娘子收拾东西去,铺盖不用管,韩姐姐那一定是全新的,主要是要把那身杏黄色衫子带上,头面配玉莲花冠和插梳的那套。再把元宵节那套带上,到时候清澜没得换了,不穿也得穿。” 崔侯爷能豁得出命来救清澜,也该赏他点好东西看看。凌波现在想起来元宵节还好笑,崔景煜估计明明心里喜欢得要命,眼睛都直了,偏偏一脸冷若冰霜,真是该,怪不得魏禹山都跑在他前面呢。 她被熏笼的热气一熏,迷迷糊糊正要睡觉。没想到刚睡着,就被惊醒了。 外面沸反盈天,闹得不成样子。她皱着眉头起身,问道:“怎么了?” 小柳儿匆匆忙忙跑进来,还算稳得住,道:“小姐,没什么大事,就是老爷带着潘姨娘过来了,说让小姐出去认罪呢。我哥带着人把他们拦住了,不让他们进来。” 凌波听得好笑,柳吉也是胆大,潘玉蓉就算了,叶大人说起来还是一家之主呢,他也敢拦,这胆量,看来真可以送到军中去历练了。 “行了。”她伸个懒腰道:“想必五步蛇是有新牌要打了,让柳吉放他们进来吧。” 她不紧不慢,抿了抿头发,换了衣裳,慢悠悠带着小柳儿走到正堂,果然,叶大人和潘玉蓉正坐在那里,叶大人上了二十年朝,当官的气度是练出来了,到哪里都是正襟危坐,还挺能唬人的,但潘玉蓉是改不掉了,到哪都是歪歪扭扭的,菟丝花似的,正是花信宴上的夫人骂的“小家子做派”。 一般这时候,都是叶大人出头,果然叶大人也被潘玉蓉训练出来了,见到凌波,先大喝一声:“逆女,还不跪下。” 凌波只当他是耳边风,以前年纪小,还会吓一跳,现在连反应也欠奉,只懒洋洋走到玫瑰椅上坐下,伸手端起茶来。 “哎呀,咱们二小姐这气度是越来越好了,如今见着老爷,安也不请了。我是没资格受你的礼,但咱们老爷整日在朝中辛苦,养活一大家子,怎么二小姐见了爹,一句话也没有呢。”潘玉蓉立刻拱火道。 叶大人被拱上去,立刻站起来要教训凌波,凌波只一个眼神,罗娘子立刻带着仆妇上来劝道:“老爷息怒啊,饶了二小姐吧,二小姐前些天咳嗽才好点呢,像是火症又犯了。” 这就是手下有人的好处,凌波只管随心所欲,自有人替她想理由,虽然是荒诞不经的什么火症,说来说去,叶大人也信以为真了,只当这是个疯女儿罢了。 仆妇上来,叶大人自恃身份,自然不会和她们拉扯,于是重重哼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叶大人和潘姨娘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吧,我等会还要去韩家走一趟呢。”凌波喝着茶道。 “咱们二小姐倒是繁忙,大晚上还在外面自由来去,比一般的世家小姐都能干些,怪不得名声传遍了呢。”潘玉蓉又上眼药。 叶大人本就心中有事,听到这话,立刻骂道:“孽障,你干出什么事自己知道。父母给了你的身份,你自己不尊重,干出这种事来,辱没门楣,还有脸坐在这里喝茶?” 凌波听得好笑:“我干什么事了?我又没有宠妾灭妻,娶丫鬟做正室,我辱没什么门楣了?” 一句话说得叶大人和潘玉蓉都火冒三丈,叶大人还好,潘玉蓉听了,眼中杀意都出来了,估计恨不得勒死她。但表面还笑道:“二小姐怎么这样说话,明明是你有错在先,你还辱骂尊长,这样忤逆,难道真准备带着你这一院子的奴才和你一起死不成?你和戴大人的事,早就传得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谁不知道你手段了得,戴大人这个官场新贵,都成了你的入幕之宾。只有我和你父亲还蒙在鼓里呢。今日叶大人上朝回来,听到人跟他道喜才明白呢。” 凌波笑了。 “原来是为这事,我当是为什么呢?” “不知廉耻的逆女,我打死你,也算为我家清理门户了。”叶大人闻言顿时大怒,叫道:“还不把这逆女拉下去,锁进祠堂里,我倒要问问你娘,是怎么教女儿的。” 他毕竟是叶家的主人,一声令下,顿时涌进不少仆妇来,都是潘玉蓉的爪牙。凌波也不含糊,罗娘子立刻带着一堆仆妇也冲了进来,明面上是劝架,说着“老爷不要和病人计较……”“小姐是火症犯了……”之类服软的话,其实手上寸步不让,推搡之间,还狠狠掐了那边的人几把,只等她们动起手来,就好浑水摸鱼,趁乱把潘玉蓉打个头破血流。 但凌波却已经被激怒了。 叶大人说别人还好,说起叶夫人来,那可是碰到她的逆鳞了。凌波本来还有几分困意,此时都被愤怒冲散了,看着叶大人,见他仍然是当年衣冠楚楚眉目清俊的模样,只是脸上多了点皱纹,胡子也有点灰了,发怒的样子,连胡子也跟着抖,满心信赖潘玉蓉的挑拨,一副理直气壮要打死“逆女”的模样,只觉得十分讽刺。 真可笑,自己竟然是这个男人的女儿,身上还流淌着他的血,真是让人恶心。 但就算再恶心,她也是那个不吃亏的叶凌波。 “叶大人,你先别被你家小妾挑拨两句就急着咬人,先说来听听,我哪里触犯了天条了?”她袖手站在人墙后,平静问叶大人:“花信宴本就是男女议亲的场合,我和戴玉权,男未婚女未嫁,就算他看中了我,要向我提亲,也是正当的,长公主殿下还要奉官家旨意主持姻缘大事呢,怎么叶大人反而不准了?” “你干了什么事,你自己清楚!”叶大人立刻怒道。 潘玉蓉也笑着挑拨:“论理,这话我不该说,我也知道二小姐是不认我这个娘的,但二小姐不认,不等于外面的人不认呀,说出来,二小姐总归是我女儿,要是干出什么事来,坏的也是我和叶家的门面,叶大人在朝堂上,也要替二小姐丢人的……” 凌波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我竟不知潘玉蓉在外面还是有面子的?那怎么不见谁下帖子请你去参加花信宴呢?怎么沈家的宴席,你好不容易混进去了,还是在外围给人端茶递水的,连个好座儿也混不上呢?你舔着笑脸跟那些不入流的夫人说话,别人还不理你的时候,你的脸不是在地上给人踩?叶大人娶你那天,你们俩夫妻就已经选择不要这个脸了,怎么今日又想起自己的脸来了?” 一席话说得叶大人暴跳如雷,潘玉蓉也满脸杀气,恨不能掐死她,当年她和梧桐院闹翻时,凌波年纪还小,就算牙尖嘴利也有限,如今七年过去,当了七年的家,这张嘴简直比刀还锋利,句句往他们心里扎。 “你,你!你这个孽障!”叶大人气得浑身发抖:“我打死你!” 凌波只冷笑着躲在仆妇身后,就算事情再变化,不过叫小厮进来而已,横竖梧桐院有的是人手,来硬的不怕,就算告到府尹衙门,也不过是塞钱而已。叶大人这点权势,在沈家和勇国公爷面前还不够看呢,何况今年梧桐院的助力又多一个魏侯府。 但潘玉蓉却似乎还有杀手锏。 她一面叫人拉住了叶大人,一面怒道:“二小姐,我们顾及你的脸面,不愿意当众说出来。但戴大人和你的婚事究竟怎么回事,你心中要有数。我们今日来,不是为了审你,是为了劝你,咱们一家人私下解决了,比什么都好。” 凌波顿时笑了。 104 清澜 果然是为这事。 花信宴过半,戴玉权要跟自己提亲,这下让潘玉蓉怎么坐得住,她自己靠婚姻爬上如今位置,自然以为婚姻是女子唯一的出路。梧桐院欣欣向荣,叶凌波的铺子开得满京都是,日进斗金,清澜成为长公主府的座上宾,她那个脑瓜子是不明白的,只有叶凌波被朝中新贵提亲这件事她看得懂,顿时坐不住了,要来下手抢了。 “潘玉蓉,”她笑着道,“行了,咱们也怪累的,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就是在说我和戴大人来往不清白,所以撺掇着叶大人来教训我吗?我还当有什么新谣言呢?你手头有什么证据,平白诬陷我清白,你要说不出来,那我这就去请戴大人过来,看看他对你的污蔑作何反应。” 倒不是她说不过潘玉蓉,她也知道,这样耗下去,不怕逼不出潘玉蓉那句话来——你们俩就是暗通款曲,你用私情勾引了戴玉权,他才会来提亲的。潘玉蓉一辈子就忙这点□□里的事,自然凡事都会朝这想。叶大人和她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个人,什么探花出身,进士及第,现在也不过是个长舌妇人的傀儡罢了。 但她懒得再纠缠了,斗赢了又如何,潘玉蓉和叶大人是她名义上的父母,杀不得打不得,就算要教训,也不是这个春天的事。日后自有大把机会慢慢玩,叶大人又无子侄,叶引璋也是被潘玉蓉教得一副脓包样,这两人的晚景可以预见,未来还有大把时间和他们慢慢玩。 但潘玉蓉却看不到这层,见她主动说出来,顿时大为得意,嚷道:“老爷,你看,这可不是我说的,二小姐自己也心虚了……” 她话音未落,罗娘子先忍不住了,冲上去就是一个嘴巴,事发突然,众人都懵了,其实凌波都没料到有这一出。 “贱人,叫你几声夫人,你真把自己当夫人了。当年你跪在地上求夫人买你的时候你忘了,跟我一起做奴婢的时候装得那样温良,如今夫人走了,你就暴露蛇蝎本性了,还污蔑起二小姐来了!”罗娘子眼泪直流,直接求叶大人道:“老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二小姐行得端做得正,俗话说,从来捉贼捉赃,拿奸拿双,二小姐才干出色,才有这门亲事上门,老爷你难道要听信潘玉蓉的谣言,把这么好的一门亲事整散了么?” 从来人人自有心性,有杨娘子那样冷静的,自然就有罗娘子这样过了七年还在觉得叶大人是被“奸人”蒙蔽了心性,哭着求他主持公道的。凌波倒不恼,横竖要打就打,丢的也是叶大人的脸,她又不要嫁戴玉权,怕什么。 但难得的是潘玉蓉竟然忍住了没有发作,只是捂着脸,眼泪涟涟看着叶大人,哭道:“老爷,你看看,我没有骗你吧,这梧桐院整个已经是不成样子了,奴才不像奴才,主子不像主子,凌波和戴大人的事一定有鬼,她这个相貌,又无品行,戴大人怎么会向她提亲,这里面一定有鬼。老爷,当断则断,要为了咱们家的名声着想啊。” 潘玉蓉之所以能得叶大人这么多年宠爱,容貌是一方面,其实这两人的心性像极了。叶大人虽然探花出身,但早年是贫寒过的,所以也爱富贵,又不敢爱富贵,如同昏君遇奸臣,自然需要一个人把他不好说的那些话说出来。 与其说他是真相信叶凌波和戴玉权偷情私定终身,不如说是因为不管叶凌波怎么和戴玉权结的亲,他都从中占不到便宜,反而知道凌波恨毒了他们,一定会借戴玉权日后的权势来报自己母亲的仇,所以赶快趁现在来搅散了这门亲事才罢。 但凌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叶大人比她想得还要蠢恶。 “玉蓉说得对,你这逆女,就算嫁得高门,也是祸害我家门。好在我家引璋听话,现在事情没说定,我自会和戴大人说明,拿引璋把你换下来,引璋容貌品行都比你好得多,料戴大人也会心满意足。”叶大人极有威严地道。 不止凌波听得笑出来,梧桐院的下人也都目瞪口呆。 小柳儿尤其震惊。 “老爷,你当戴大人是什么人?人家是江南世家出身,不是能被你随意配来配去的。他看中的是小姐的才干和胸襟,你凭什么觉得他会随随便便要一个小姐就可以?” “放肆,一个丫鬟也敢和老爷这样说话。”潘玉蓉立刻骂道。 凌波却从叶大人刚刚说话就大笑起来,到现在才笑完。她简直笑出眼泪。 “我们家的丫鬟不安分,不是从潘玉蓉你开始的吗?”她笑着讽刺道。 “你闭嘴,孽障!”叶大人仍然满心的如意算盘:“就是戴大人看中你这逆女做生意管家的才能,大不了把你陪嫁过去,给他做妾罢了。引璋为嫡,你为庶,引璋性子沉稳,也好约束约束你,省得你哪天在戴大人面前也发起疯来,祸及爹娘。”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震惊的话,叶大人这番话出来,众人才真的瞠目结舌。 连凌波也神色一凛,眼中杀气顿生。 “叶仲卿,我看你是疯了吧。”她立刻指名道姓骂他:“宠妾灭妻还不够?你还打上变嫡为庶的主意了?你有胆子把这话再说一遍,我即刻奏请宗亲,咱们祠堂相见!柳吉,差人请老太君院里的人来,叶大人疯了,请老太君来裁夺。” 就算早知道自家父亲的德性,她也万万想不到他会狠毒到这程度,世家小姐去做妾,只怕戴玉权没有这么大的造化。 但叶仲卿毕竟是他名义上的父亲,甚至掌握着她婚姻大权,真发起疯来,还真只有靠叶老太君来弹压他,大不了出动族中宗亲,多使点钱罢了。那些族老不过是认钱,那边院子里如今被潘玉蓉都蛀空了,量他们也拿不出钱来。 正如她和裴照所说,这世上最可靠的是权,没有权,有钱也是好的。偏偏裴照不听。 但他不听,她仍然嫁他,便宜这混蛋了。今日争什么戴玉权,不过是要叶大人和潘玉蓉吃瘪罢了。 但凌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潘玉蓉的回答。 “二小姐,你也别发你那火症了,你有错在先,再辱骂父亲,错就更重了。我劝你还是乖乖听从叶大人的安排,不然真引出不好听的来了……” “哦,我还真要听听,还有什么不好听的?”凌波冷笑。 潘玉蓉环视一下周围,见她主仆虎视眈眈,戒备森严,叶大人又被气得晕头转向,不堪大用,只能把心一横,亮出杀手锏来。 “二小姐刚刚要去请老夫人,不劳麻烦,我早已请了老夫人的人了,吴妈妈,进来吧,我看二小姐是不到黄河不掉泪了。” 潘玉蓉能叫作五步蛇,还是有几分手段的,这时候还不忘挑拨凌波和叶老太君的关系,她叫吴妈妈进来,是做个人证,作为叶老太君的代表,斩断凌波的退路。真正的杀手锏,其实是走进来的这几个衣衫褴褛形容猥琐的老年男女,都是市井底层百姓模样,还不是平安坊里自己辛苦寻衣食那种,而是男子似赌鬼,女子似老虔婆。一上来就朝着叶大人插烛似的拜,道:“大人万安,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少说废话。”潘玉蓉不耐烦地道,一指凌波,道:“你们说吧,这是不是你们当初看着叶夫人收养的那个女婴。” 就算凌波知道她口中没有一句真话,也顿时心中一惊。 “回夫人的话,年代久远,实在记不起来了。”为首的婆子猥琐笑道:“我们来一趟实在辛苦,请夫人的赏……” “少废话,只要你们说得对,自然有赏。”潘玉蓉身后的丫鬟莺儿呵斥道。 那婆子立刻把凌波端详一下,笑道:“看模样,是跟当时住在我家隔壁的孙娘子有点像,眼睛尤其像。对了,我记得那女婴生出来的时候,腿上有块胎记,是条小鱼儿的形状,要是小姐腿上有胎记,一定能对上。” 凌波心中一惊,感觉身边的小柳儿也身形一晃,她身上有块胎记,除了母亲,只有小柳儿和她知道,还有从小带她的奶妈李妈妈…… 但凌波毕竟是凌波,看一眼罗娘子,罗娘子会意,立刻呵斥道:“哪里来的流民,敢上来攀咬小姐,还不快打出去!” 然而潘玉蓉哪肯作罢。 “是二小姐自己说的,要有人证物证,捉贼捉赃,二小姐根本不是老爷的血脉,是叶夫人当初自己生的孩子夭折了,找人抱了一个女婴过来,寄托丧女之痛的,这件事,梧桐院里上年纪的老妈妈都知道!还能抵赖不成!”潘玉蓉立刻大闹:“这可是混淆咱们家血脉的大事,吴妈妈,你可要代替老夫人,给咱们做主啊!就是闹到祠堂里,咱们也是不怕的,请族老们都来评评理吧!” 凌波站在堂中,只觉得寒气一阵阵浸上来。饶是梧桐院的下人再厉害,也没处理过这样的大事,都面面相觑,在等她的号令。 “你胡说!”小柳儿立刻上去和潘玉蓉争辩:“小姐是仁照十七年生人,你却是仁照十九年才被买进来的,你怎么可能知道小姐的身世?你就是在造谣!” 潘玉蓉顿时笑了。 凌波是掌管铺子和庄子,管着几百号人的小姐,怎么可能看不出人有没有底气,潘玉蓉这笑,和仰仗叶大人做主都不同,而是真正有恃无恐。 “你们也别徒劳挣扎了,真的假不了,叶凌波就是叶夫人抱养的,别的人证物证你们都可以不信,有一个人证,你们一定掰不过来……” “是谁!”“有本事让她出来指认,不要鬼鬼祟祟藏在暗中!”“胡说八道,小姐就是夫人生的,我在院子里十五年,从没听过什么谣言……” 梧桐院的下人竭力争执,而凌波却只是平静地站着。 为什么看不起内宅争斗,因为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卢文茵耗尽心机四年,抵不过韩姐姐一招致命。没有什么可争的,争来争去,不过是如同沈碧微说的争夺腐鼠,有什么意义? 她只是平静地越过人群,看着叶大人。 而叶大人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神。 凌波是仁照十七年正月出生,叶夫人永熙十年去世,他也做了她十二年还算合格的父亲,在她幼年时候,甚至是宠爱她的,她的记忆中,也有过一家团圆开心过年的日子,又恰好她的生日在正月,所以至今她仍然可耻地喜欢过年…… 但他是那个人证! 叶大人虽然蠢恶,但真正的大事,还是没有说过谎。他是发自内心地要将她添作叶引璋的陪房,嫁给戴玉权做妾。他也是发自内心地,将他觉得可以拿捏凌波的秘密,可以让她乖乖做妾的秘密,凌波最大的软肋,告诉了恨她入骨的潘玉蓉。 他是那个人证。 梧桐院的下人也觉察了,聪明一点的,这时候已经转过弯了,柳吉先反应过来,然后是罗娘子,众人都看向叶大人,神情复杂,有鄙夷,有不解,有痛恨…… “小姐。”小柳儿不安地唤道,伸手拉住了凌波的手,与其说是拉手,不如说是搀扶。 她怕她承受不住这个打击,会倒下去。 但她是叶凌波,她什么都受得住。什么做妾陪嫁,什么调换婚约,什么靠身世就能拿捏她,自然是潘玉蓉和叶大人的一厢情愿,什么也无法打倒她,她仍有她的铺子,她的家人,她的朋友,还有这满院忠心的仆从…… 但他是那个人证。 当年也是为了缓解丧女之痛收养她的吧,所以他知道,也许是他收养的,所以他连当年的人证都能找齐,所以他能做这个人证。 多可笑。 凌波想笑,但眼泪反而很快下来了,这是她的父亲,她仿佛忽然才想起这件事。她恨透了他,为了自己的母亲,为了他坐视潘玉蓉把她们姐妹逼到死路不管,为他的偏心,为他的凉薄,为他的狠毒…… 但她至少把他当作父亲。 而他把她当作叶引璋嫁人的添头,只是因为戴玉权是他想攀附的新贵,他损失不起。 多狠毒。 “有谁做人证又如何,人证物证,都是用来呈堂的。”凌波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道:“叶大人不怕丢脸的话,我们就府尹衙门见面,看府尹大人认不认你的人证物证。否则你想动摇我的身世,没有别的方法。” 有一笔重财,宗族就不会管这事,什么混淆血脉,她是女儿,不是承嗣的儿子,不过是借口。老夫人那边,早就和潘玉蓉离心,也未必会出来,看吴妈妈一言不发就知道了…… “笑话,我们自家的家事,老爷就是家主,叶夫人收养的你,可叶夫人已经不在了,老爷如今要将你扫地出门,你还有什么资格赖在这里,还不快滚!你根本不是我们叶家人……”潘玉蓉看出她转攻为守,立刻乘胜追击道。 但凌波打断了她的话。 “是卢文茵吧。”她平静问道。 “什么?”潘玉蓉一惊,反应过来之后,连忙遮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耀卿死了,卢文茵要守寡,她要和所有她的仇人同归于尽,今天刚在韩家的桃花林弄出一堆马蜂,想害死韩姐姐和我们,结果牵连到了睿亲王,如今宫中已经派人下来查了。”凌波平静点破卢文茵的棋路:“原来她还双管齐下,联合了你,想从我们家里击破。戴玉权要提亲的消息,是她给你的吧,你兴冲冲的,以为能抢走戴玉权给叶引璋,其实不过是给卢文茵做了一杆枪而已。叶大人宠妾灭妻七年多,夫人们不肯接纳你这欺主的丫鬟,叶家早就不在京中世家的圈里了,什么消息都没有,只能给人做刀做枪罢了,你们现在醒悟,为时未晚,否则一定死相凄惨……” 但潘玉蓉如何听得进。 “老爷,你听听她的话,她在诅咒我们呢!”她立刻骂道:“果然是下等市井出来的小贱种,怎么配做我们叶家的小姐。她已经恨透了我们,快把她赶出门去,我们知会老太君和族中宗亲,将她从族中除名,看戴大人还会要她么!” 而叶大人仍然不敢看凌波的眼睛。 他只是色厉内荏地骂道:“我看你这样子,也难悔改,可见人的本性是天生的,后天教化不来,到底贵贱有别。我们父女缘已尽,以后你不是我叶家的人了,更不是我的女儿,你滚出我叶家门去!把分你的家产奴仆留下,带走你的随身衣裳就是,不要再回来了!” 凌波并不害怕,只是有些疲倦。她知道有一场恶战要打,法理甚至都站在他们那边。 但她是叶凌波,她一定能赢。 而清澜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凌波是不是我们家的女儿,叶大人说了是不算的。”无论什么时候,她的声音总是这样温和,像玉,但也有着玉的坚硬,和玉的寒意。她就这样带着春鸣出现在了门口,看着堂中的闹剧,不怒自威: “我还没有说话呢,谁敢赶我的妹妹出门?” 105 责任 当初叶夫人还在的时候,聊起几姐妹的名字,清澜那时候还不是现在全然沉稳的模样,也会有小女儿模样,故意抱怨母亲起的名字不好:“清澜听起来就小得很,水面上的小波澜而已,意境不开阔。” 叶夫人也笑着安慰她:“谁说的,我家清澜的名字明明意境开阔得很,‘水远波澜碧,山高气象清’可是唐诗里的名句呢。况且波澜是一体的,你和凌波永远是姐妹,同气连枝,这名字还不好么?” 但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叶夫人不在了,曾经在她怀里撒娇的叶清澜,也长成了一肩扛起梧桐院的长姐,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她出现在堂中,所有人的心神都为之一凛,正应了诗中的景象开阔。而她带着笑走过来,拉住凌波的手的样子,也正是叶夫人期望的那样,姐妹一体,同气连枝。 凌波的眼睛发热,本能地想收回手,但清澜却紧紧握住她的手,拉着手走到了叶大人面前。清澜看着叶大人的眼神坚定而严肃,叶大人却有点心虚,不敢与她对视。 “我刚回来,也只听到一鳞半爪。”她总是先礼后兵,但身上的庄严气度却让人本能地畏惧,即使她问得这样不紧不慢:“是我听错了,还是父亲真在说,要赶凌波出门?说她不是我们叶家的女儿?” 她递的台阶太明显,叶大人有瞬间的犹豫,但潘玉蓉哪容他犹豫,立刻嚷道:“当然是真的。叶凌波根本不是老爷的血脉,不过是收养的一个贫民丫头,夫人如今不在了,老爷就是府里的天,叶凌波这样忤逆老爷,败坏家风,老爷说赶她出门,告到哪道理都在我们这边……” 凌波也知道潘玉蓉这次说的是正理,连大周律法也站在她那边。而清澜其实是最守道理的人,只怕破不开这场困境。 但她没想到清澜的回答。 “既然姨娘说到血脉,那咱们就说说血脉的事。”她平静道:“我不擅长辩驳,不如直说了吧。不管凌波是谁生的,她都是我的亲妹妹,娘在的时候,我们是姐妹,如今娘不在了,我和凌波,和燕燕,也仍然是亲生姐妹,谁都拆不开。如果姨娘要翻出这件事来,那我也要翻出姨娘的事来了。” 这句话换了谁来说,哪怕是凌波,潘玉蓉都不会慌。 但偏偏是叶清澜。 这么多年下来,无论凌波怎么不认正院,称呼叶仲卿为叶大人,不叫父亲,称她为潘玉蓉,但叶清澜仍然是守礼法的,逢年过节,仍然称呼父亲,也从来不像凌波一样指着她的脸骂。正如潘玉蓉所依仗的那样,叶大人如今是一府的家长,他扶正了潘玉蓉,明面上她就是新的叶夫人,动摇不得。 但向来最守礼法的叶清澜说出这话来,潘玉蓉当然害怕。 “你什么意思!”她又惊又怕,所以更要发怒,立刻攀着叶大人的手臂道:“老爷,你听听,大小姐也疯了,威胁起我来了。” 叶大人立刻也怒道:“清澜,你什么意思?玉蓉是我扶正的,禀过天地祖先,入了宗牒的,你还想翻案不成?” “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清澜只平静回他:“从七年前开始,梧桐院便与正院互不相干,我以为父亲是遵守我们之间的默契的。今日父亲越过界限,那我也别无他法。潘玉蓉是我母亲门下奴仆,你冒犯主母,以奴欺主,论律当剐。大周律中,良贱不婚,父亲身为官员,以奴婢为妻,宠妾灭妻,自当杖九十,降职一阶。既然父亲要赶凌波出门,那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潘玉蓉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听到这个,顿时冷笑起来。 “大小姐真是疯了,我虽是奴婢出身,早在老爷纳我为妾时,就已经将卖身契从夫人手中拿出来了,赎回了我的良民身份,我是良妾,才做了叶府的夫人。”她甚至讽刺道:“大小姐有这钻研大周律的功夫,早七年前就该发作啊,怎么拖到现在呢?” “是吗?”清澜只平静看她:“你的卖身契,真的拿回去了吗?” 潘玉蓉心中一惊,只当她是在诈自己,强自镇定道:“卖身契自然在我手中,不然还能在你手中不成。” 清澜只淡淡道:“杨娘子。” 原来杨娘子也跟着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着一个螺钿匣子在旁边,听见清澜叫她,连忙上来,将匣子打开。 看到匣中东西的一瞬间,潘玉蓉立刻扑了上去。但杨娘子哪会给她机会,梧桐院也自有如狼似虎的仆妇在,立刻将她拦住,杨娘子施施然端着匣子,回到清澜身边。 “不可能的!”潘玉蓉目眦欲裂,整个人全然失去了理智:“夫人把卖身契还给了我的,是老爷跟她说的,她当时就答应了。不会的,夫人是最好说话的,她从来行事端正,怎么会骗人……” “母亲自是行事端正,宽容大度,所以你才敢背主,父亲也才敢宠妾灭妻,放任你对我们姐妹赶尽杀绝。”清澜平静陈述道:“好在母亲早洞悉你们夫妻的本性,所以留下这一手,给我们姐妹做杀手锏。她交给父亲的卖身契是假的,真本一直在我这里。父亲宠妾灭妻,你冒犯主母,以奴欺主,人证物证俱在。我还在一天,你们就动不了凌波。” 最诚实的人说的谎言,才最致命。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难以想象叶夫人最后的时刻是怀着多大的忧虑,留下三个女儿在群狼环伺的叶家内宅里,到死也不能放心。所以才会抛弃毕生准则,埋下这样的伏笔,最后再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次。 梧桐院的仆妇都是做了母亲的,想到这其中深意,都不免落下泪来。连素来心如铁石的杨娘子也眼睛通红。 清澜的眼中也有泪光闪烁。但她看着叶大人和潘玉蓉的眼神,仍然是万丈寒冰一样的冷。 而叶大人也终于变了脸色。 “我早叫你不要轻狂,就是凌波有错,自有清澜训斥她,你偏要来越俎代庖。一家子骨肉,闹得这样难看,就是清澜宽宏大量,这次也饶不了你……”他立刻训斥潘玉蓉道。 潘玉蓉会意,连忙转而朝清澜求饶道:“大小姐误会了,我也是听说外面说得二小姐很不堪,关心则乱,怕影响府上的声誉,才来找二小姐对质的,为的也是大家好……” 清澜打断了她的话。 “父亲,以后咱们家仍然是正院归正院,梧桐院归梧桐院,互不干扰,是吗?”她只冷冷问叶大人。 叶大人也只好硬着头皮道:“那是自然。” “那就恕我不远送了。”清澜下逐客令。 这一仗打得漂亮,梧桐院的下人都个个扬眉吐气,管家娘子和婆子们还好,小厮们很多是没见过七年前的景象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都挤在前面,如同押解犯人一般看着正院的众人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不知道是谁吹了一声口哨,其余的人都大声起哄,有嘲讽的,有大笑的,大部分都是笑着说:“五步蛇今日被人拔了牙了!”“知道我们小姐的厉害了吧!”“快滚回你们院子去吧!” 潘玉蓉脸色通红,又怒又怕,只得挤在叶大人身边,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逃命般走了。叶大人也自觉受了大侮辱,一路上理也不理她,大概又预备像当年她苛待三姐妹时一样,托辞工作忙,在衙门一待十来天不回来了。 赢了一场胜仗,自然人人欣喜,梧桐院一片欢腾。罗娘子性格最热络,立刻道:“大家今日都出力了,柳吉,你去叫人打酒来,叫厨房预备席面,我来做东,请大家吃顿好的。” “还等你呢。”杨娘子笑道:“小姐早说了,大家都辛苦了,人人有赏,厨房按过年的席面做几桌,犒劳大家今日出了力。” 院中顿时欢天喜地,真是如同过年一般。杨娘子处置好了外面,这才走进暖阁,见凌波仍然呆呆坐着,清澜在旁边陪着她,于是和清澜对了一个眼神,招手把小柳儿和春鸣都叫了出来,将门关上。 虽然赢了正院,但到底事关二小姐的身世,二十年的秘辛一朝暴露在人前,叫二小姐如何受得了。这时候,就算姐妹间多一盏茶都是多余,何况是外人,只能让她们俩说话罢了。 但她还是没料到凌波的心性。 与其说震惊,不如说她是被这秘密刺伤了。但心中反而并不痛,只是像一件布满裂缝的瓷器终于碎了,所有前因后果都有了解释。 怪不得。 像是一道光,将过去所有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都照亮了,但那光也是惨淡的光,像曲终人散后的酒席,杯盘狼藉,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室内,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清澜却不劝她,只是倒了一杯热茶来,坐在她身侧,将熏笼上的锦被盖在她身上,凌波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但她竟然不想哭,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是冰凉的,耳朵和眼睛却在发热,像自己在熬煎自己。 她甚至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太凄凉,简直像是哭。 “怪不得。”她怔怔地看着清澜,像第一次认识她,也是第一次认识自己,明明在笑,眼神却像在哭:“怪不得我长得不好看,怪不得我一点都不像娘,怪不得你和燕燕都爽朗大气,我却总是斤斤计较。鸠占鹊巢,原来我才是那只鸠。原来我不是叶凌波。” “凌波!”清澜断喝一声,她从来也没这样大怒过,眼睛里都像有火焰在烧,伸手握住了凌波的手,认真道:“不准你这样说,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我是吗?”叶凌波脸色苍白地反问,她的神色像悬在空中的风筝,随时要离家而去。 清澜的回应,是握紧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 “不许胡说。凌波,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是燕燕的姐姐。这跟你是谁生的根本没关系,难道你不是娘生的,这二十年就是假的了?娘去世前怎么说的来着,我们三个永远是彼此最亲的家人,只要我在家里一天,谁也不能说你不是叶二小姐。谁也没有这资格。” 凌波反应过来了。 她脸上的神色像是忽然恢复了血色,看着清澜的眼神震惊而愧疚。她甚至“噌”地站了起来。 “天哪,”她说出了自己也无法接受的答案:“你是为我留下来的。” 她太聪明了,哪怕在这样魂不附体的时刻,仍然锋利得如同一把刀。她站在熏笼边,看清澜的眼神充满了心碎。 “如果你嫁了崔景煜,你就是出嫁女,不再是叶家人,燕燕虽然是在室女,但年纪太小,就算有潘玉蓉的卖身契,也无人有资格提告。”她一瞬间就洞悉了过去四年的全部答案:“所以你不能嫁,你要等着我平安离开这个家,你才能卸下姐姐的身份,嫁做人妇。所以你要退婚!” 清澜端庄面孔上,终于也有一天会出现心虚。 “不全是如此。”她徒劳地解释:“我也可以先订婚,你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婚姻……” “但战争爆发了,不是吗?”凌波实在太过聪明,什么理由都比不过她找到的真相,她如同最好的屠夫,一刀刀凌迟出当年退婚的真相:“你原本准备和崔景煜先订婚,等到我出嫁,离开这个家,你再嫁给崔景煜。但是战争发生了,他要赴边疆,如果他死在战场上,你就算未嫁,也是遗孀,不再是在室女,没有资格以娘亲的名义提告叶仲卿和潘玉蓉,所以你要退婚!” 她洞悉全部真相,崩溃地大笑起来。 “我一直不解,为什么四年前我们家已经安稳下来了,我和燕燕都能照顾自己了,你却也不肯嫁崔景煜,非要留下来照顾我们。原来是为这个!你知道我不是亲生的女儿,叶大人随时可以将我扫地出门,所以你要留下来保护我。”她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亏我还整天撮合你和崔景煜,原来让你悔婚的不是别人,就是我。是我摧毁了你们的姻缘!” 清澜要靠近她,她却往后退,看着清澜的眼神实在让人心碎。 “你不许这样说。”清澜仍然徒劳无功地警告她:“悔婚是我自己的决定,因为家人对我而言就是比婚约更重要。摧毁我们姻缘的是我自己,让我们形同陌路的是他。我来不及解释,他也不愿意听解释,所以我也不想再解释。今时今日的情形,是我和他共同的选择,是我们共同酿就今日的苦果,没有旁人的责任。” “真的没有旁人的责任吗?”凌波流着泪看着她:“如果没有我这个人呢,如果只有你和燕燕,你早就带着燕燕嫁给他了。你今日应当是侯夫人,你和他会过上最好的人生,如果没有我……” “但我愿意选现在这个人生。”清澜看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没有人能取代你和燕燕在我心中的位置。就算是崔景煜也不能。” 凌波没有能再说话,因为清澜往前一步,抱住了她。 “我已经做出我的选择。”她在凌波耳边告诉她:“再来一万次,我仍然会这样选,因为你和燕燕就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清澜的怀抱熟悉而温暖,带着清淡的兰花香味。她是大她四岁的姐姐,从最开始的开始,小小的襁褓中,这怀抱就跟随着她。即使在许多许多年后,她仍然是她叶凌波的姐姐,永远毫不犹豫地保护着她,就像小时候不管凌波闯下多大的祸,她都会替自己扛下来。 而凌波也终于像小时候每一次一样,倒在她的怀抱中,失声痛哭。 106 阿蝉 一夜之间,风云变幻。 虽然清澜陪着凌波睡了一晚,但凌波仍然一夜不曾合眼。小柳儿在旁边暖榻伺候,也隐约觉得自家小姐身上的气质忽然变得很危险。 她像在筹谋什么凶险的大事。 早膳的时候,小柳儿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脸色苍白,眼尾却带红,她像是一夜间瘦了几斤,但眼神却如同火焰般灼灼燃烧,让人害怕。 但她却异常平静,甚至想劝走清澜,让她回桃花溪去照看崔景煜。 “放心吧,我不会再胡乱续红线了。”她认真劝清澜:“毕竟他救了你的性命,你这样连夜赶回来,魏夫人她们不知道内情,心里只怕要有意见的,显得像我们家不负责似的。况且燕燕和阿措还在那里呢,燕燕还好,阿措最胆小,魏禹山那家伙脾气又坏,她被欺负了怎么办。” 清澜也是好骗,立刻不好意思道:“她和魏禹山,你知道了?” 其实凌波也只有七分笃定,但看了她的反应,自然是十分了。 “能不知道吗?沈碧微和杨娘子都漏出话了,昨天在水轩里又那样……”她甚至带笑劝清澜:“你快回去韩家吧,我等会收拾好家里,也要去的,魏禹山那小混蛋,真配不上我们家阿措呢。” 她半哄半劝,就是想把清澜送走,显然是要做什么大事。小柳儿心中不安得很,有心想叫清澜留下,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好在清澜到底是姐姐,虽然不像凌波脑子转得快,但主意也正,道:“没事,燕燕和阿措有林娘子照看呢,而且月绮也在那,我们在她们这个年纪,已经自己做主了。他也不是那样心肠窄的人,我今天哪也不去,就在家里陪你。” 小柳儿松一口气,被凌波看个正着。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得有些不安地叫:“小姐……” 但她没有说话的机会,因为角门上的丫鬟立刻来报,看那羞赧模样就知道是谁来了。但顾忌清澜在,不敢明说,只说:“二小姐,你吩咐的人来了。” “什么人?”清澜不解。 “铺子里的人罢了。”凌波支开她:“对了,姐姐,大报恩寺那几家铺子的地契你收在哪里呢,刚好我要对着看看。” “好,我去给你拿。” 不怪小柳儿心中慌,实在是清澜一转身,凌波的表情就平静得让人害怕。 小丫鬟还不懂,只以为是因为那俊美的少将军而脸色通红,等清澜走了,雀跃地道:“二小姐,客人就是裴将军。” “知道了,请他去梅花树下等着,我换个衣裳,就去和他说话。” 小柳儿心中七上八下,跟着凌波伺候她换衣裳,见她站在镜子前,发了一会儿呆,看着满桌的首饰,忽然自嘲地笑了。 差点忘了,她只是坊市里捡来的一个孤女,相貌平平,竟然也想换一身最漂亮的衣裳,去见他这一面。 “去年元宵做的那根小凤钗呢,还在吗?”她轻声问。 这是去年她做来在元宵节戴的簪子,那是她第二年正式参加花信宴,也选好了某个人,姓张还是姓王来着,可惜一个照面,那人就看上了卢婉扬,最终成为卢婉扬美人名号下垫的一块砖,她这支簪子自然也没戴过了。 这是她最初的少女心事,也是最后的。她在那时候决定做最有用的叶凌波,而不是花信宴上两情缱绻的少女。 小柳儿找来了凤钗。凌波对着镜子照了照,簪在了鬓边,小凤钗口中衔珠,那珍珠在她额边一晃一晃,像一滴眼泪。 她和裴照,时机总归是不对,勉强不来。但她戴上自己最喜欢的簪子,来见他这一面。 二月的清晨,外面冷得很,小巷子里,裴照安静站在梅花树下,手扶着佩剑,穿着青袍,仰头看着落光了梅花的树。 四年前,崔景煜和清澜在花信宴上结识的时候,也在这小巷子里见过几次面,都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还带着小柳儿和杨娘子,偷看过一次。见他们在树下站着仍然隔着一尺远,守礼得很,说的话也是无关紧要的那些:咳嗽好了没有,明日天晴适合跑马,想要什么颜色的鸟羽毛。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但她也曾想过,自己会不会遇到一个人,他是高是矮,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会不会像崔景煜喜欢自家姐姐一样喜欢自己。 直到遇到裴照,他已经超过她所有的期望。这样聪明,这样漂亮,站在树下的样子,漂亮得像一匹野马,她一来,他立刻察觉,回过头来对她笑。因为他在树下,落完花的梅树也像开满了花。 多可惜。 命运多会捉弄人。 昨天她在马车里想着要嫁给他的时候,他大概在桃花林里走,因为她的“不嫁白身”而生气。等到今天他带着笑来了,她却又换了主意了。 凌波站住了。 她并不觉得很痛,那痛只是钝钝的,像心脏被一只手握住了,像牙疼的时候伸手去摇,一摇就痛,但你总忍不住。 因为那痛一直在那里,从来不曾离开。 当初清澜也是这样的吗?她说她不后悔,但如果一直这样痛下去的话,谁不会后悔呢? 好在她是叶凌波,从来心狠,从来舍得。如果没有权,她就要很多钱,如果有很多权和钱,她就要她恨的人付出代价。 而裴照是她无比清晰的道路上唯一的一个意外,像一棵开满花的树,极好,极漂亮,极温柔,想到他的时候那花香都似乎在鼻尖,让人心软。 但终究是流水桃花,有始无终。 “下雪了,小姐。”小柳儿忽然道。 二月常有这样的雪,是倒春寒,当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的时候,什么花也经不起这样的寒冷。 凌波抬头看雪,而裴照在看她,他认出了她的表情。 “叶小姐是来跟我告别的。”他平静地陈述道。他人生鲜少有不笑的时候,所以才这样难得,上勾的唇角,和弯弯的眼睛都落了下来,他站在雪里,周身气质像一柄出鞘的剑。 崔景煜身上的气质也常是这样,像一柄愤怒的剑,要割伤每一个敢于靠近他的人。 “裴照,为什么你们男的喜欢谁,就觉得谁是属于你的?”凌波也平静问他。 “因为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他这样回答她,看着她的眼神这样恳切:“跟我走吧,凌波,你想要的东西,都会有的。” 但去哪里呢?这世上哪个地方没有人群的等级,没有地位的高低。哪里是世外桃源,不需要权势与财富?哪里既能随心所欲又能保护自己的家人,不让四周虎视眈眈的目光打上门来…… 现在固然很好,三年后呢?五年呢? 何况她现在满心愤怒,做不了满心只有他的新娘。 “我的小名叫阿蝉。”她忽然这样告诉裴照。 “什么?” “我家的女孩子,大名都从水,凌波,清澜,涟漪。小名都是鸟兽虫鱼,所以我叫阿蝉。”她这样问他:“你的小名是什么呢?” 她要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是他的小名,所以那个字都会不一样,像那天她看诗书,看到裴照两个字在一行诗里,心都乱跳一下。 她问他的小名,因为她不肯跟他走。这就是她的回答。 裴照自嘲地笑了。 “阿蝉不嫁白身,是吗?”山洞里的那句话果然刺伤了他,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但这远远不够,她要权势,要财富,唯独不要他。崔景煜当日的痛苦,他如今知道了。所以他才垂下眼睛,道:“我明白了。” 雪一点点大,但两人都没有躲。凌波几乎是有点贪婪地看着他,像用目光一寸寸丈量他的脸,他的发丝沾了雪原来是这样,几乎可以想见他白头发的模样。到了他五十岁,他还会像现在这样看着自己吗?像是他的心都被自己撕裂了,像自己对他拥有无上的权力。像这山川万里,京城千家万户都对他没有意义,他只要她。 如果他不这样看自己,自己的五十岁如何过呢。 他说:“我的小名叫作阿鹩,是一种鸟。” 那天后来的事,凌波几乎都有些记不清了,她从来活得很用力,很清楚,但那天却过得有点糊涂,她记得裴照离开的背影,记得那天下了极大的雪,记得小柳儿打了伞来,担心地一直叫小姐,她却只是站在雪里,一句话不说。 当然,她最后还是说了一句话的。 她说:“请戴大人上门来做客吧。” 107 价值 戴玉权上门的时候,清澜还问了一句,因为印象中似乎从燕燕嘴里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据说送的果脯特别好,惹得燕燕天天念,连她都记住这名字了。但清澜性格还是太方正,对眼角眉梢的细节还是不敏锐,没看到燕燕念一次凌波就瞪她一次。 但这次凌波格外平静,只说是个皇商,因为如意坊的事交过手,如今化敌为友,所以来做客。 她也没说谎,只是没说全而已。清澜不清楚官场情形,也就混过去了。 多可惜,读遍圣贤书的叶清澜,做一个宫中女官也绰绰有余。却因为梧桐院里没有官场的耳目,就这样被混过去了。世人爱惜她的才华,但爱惜完了,仍然是敬而远之,不曾雪中送炭,就连与她见解相同的长公主,也只是一次次用她,却不给她应得的奖赏,即使她远比她驾前的那两个女官都要优秀,却连一个女官的名号都得不到,连用她也只是悄悄用,一句赞赏就打发。 世人攀高踩低,让人厌恶。 凌波不是沈碧微,她看穿这世道,却不疏远这世道。她也不是清澜,她不原谅。 她只想凭着自己的头脑,从这世道里挣出一片天来。 不然,她不会约来戴玉权,又让杨娘子引走清澜,自己换上元宵节的新衣,单刀赴会。 戴玉权仍然是那样子,并不是英俊的长相,只是五官端正而已,高大身形,有官相。男女之间,一旦涉及情字,气氛都是不一样的,他立刻成了个陌生的高大男子,如同厅堂里忽然出现一头麋鹿,让人警惕。 他是聪明人,看见凌波的衣裳,立刻就心中有数,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来。 凌波却神色淡淡,道:“家中无男丁待客,怠慢戴大人了。” “哪里。”戴玉权道。 他于是上来与她见礼,是江南士族子弟的守礼,但毕竟是爱慕她的男子,行礼时也悄悄看她,被她发现,立刻爽朗一笑。 谈过大生意的人都知道,和打一场仗的难度差不多,诱敌以误,虚虚实实,一上来自然是示好,但紧接着就要摆出骄矜冷淡的脸色来,世人不解,以为只是为了让人知道东西珍贵,有价无市,其实也有丑话说在前面的意思,实话实说,省得日后再起争端。 毕竟生意不止做一次,好店的老主顾,都是一辈子的事。 所以凌波开门见山:“戴大人也知道,我不是会托付终身的女子。” 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带着江南士族的重任上的京,他什么不知道。京中百官观察他,他也观察京中这官场,估计想打听的事立刻就能打听得清清楚楚,叶家的过去不是秘密,三个女儿斗倒了自己的父亲和继母,从此在母亲留下的小院里自成一派,过自己的生活。他随口一问,自然就有人把这故事讲给她听。 所以他也笑,道:“我知道叶二小姐不是菟丝花,是能和男子争高下的女中豪杰。” 世间男子都如此,对于打败过自己的女子,自然会高看一眼。 凌波知道他还不懂自己的意思。 “我不谈情。”她平静告诉他:“江南春好,风花雪月好风景,但戴大人只能独看了。” 他的神色一动,大概把这当作拒绝。是个有胸襟的人,巨大的失望下也不见失态,仍然能维持礼貌的笑容。凌波于是继续道:“要是戴大人能接受的话,就饮了这杯茶吧。” 小柳儿端茶上来,是上好的明前春茶,一两明前一两金,何况是在远离江南的京城。茶盏是天青色汝窑,一样价值千金,市面上想要一盏都难,她却有一套。 她用这样的方式展露自己的家底,小柳儿上前敬茶,道:“戴公子请饮茶。” 称公子,不是大人,是江南风俗。这美貌的丫鬟是她的大丫鬟,京中规矩,小姐的丫鬟多半是陪嫁,戴玉权也是聪明人,立刻明白这敬茶的意思。 “小姐不喜欢江南,长居京城也是好的。”他带着笑和她打哑谜:“我看十五日是个好日子,正好赏月。” 元宵节他错过的灯谜,今日和她一个个来拆。十五赏月是十五提亲,长居京城,是说嫁了他之后不必回江南。 凌波只垂着眼睛看茶盏。 “十五确实好。但今年花信宴也好,不知道戴大人有没有耐心,等我看完二十四番花信风?” 她答应他十五提亲,只是要等花信宴结束后再谈婚事。这在戴玉权,已经是意外之喜的快了。 但他也是个好对手,并不显得过分欣喜,而是沉稳笑道:“听小姐安排就是。” 谈多了生意,自然还是要说点人情话的,毕竟日后是要做夫妻的,虽然他如今看她样样好,就连未婚小姐这样讨论自己的婚事,也一点不觉得不守规矩。但人心易变,焉知他日不会翻出来说呢。 所以凌波谈完条件,只垂着眼睛道:“家业凋零,让戴大人看笑话了。” 其实她的家业倒不凋零,能把皇商打个跟头的家业,长安城中也未必寻得出多少个,但戴玉权知道她说的不是家业,是家丑不可外扬的那个家。 凌波并不很高,瘦削身形,穿的是翠色衫子,没有元宵节的狐肷披风,更显得身形单薄。不过虚岁二十的年纪,在父亲和继母的手下生活,还经营出这样大的一份家业,谁看了不生怜惜。 所以戴玉权也只是正色道:“小姐请放心,相机行事,因地制宜,小姐何必在乎迂腐规矩,戴某也从不是那样的人。” 小柳儿虽然满心不赞同自家小姐的选择,但听到这话,也忍不住高看戴玉权一眼。 事已至此,也只能相信小姐的判断了。横竖戴玉权也确实是京中炙手可热的王孙,只是到底意难平。 谈到这里,大事都已谈妥,凌波最后只有一句:“承蒙戴大人青眼,凌波十分惭愧,希望戴大人日后多多指教。” 她起身离座,留罗娘子接待他。杨娘子眼力太好,只怕看出端倪,而她这时候不需要任何意外。 但他叫住了她。 即使是向来沉稳的戴玉权,这时候眼中也难免有按捺不住的喜悦。毕竟是终身大事,他叫道:“二小姐。” 凌波停下,抬头看他。 青年的眼中不只有喜悦,还有势在必得的自信,看着她的眼睛道:“二小姐说不谈情字,我知道二小姐的意思。其实我也并非儿女情长的人,在入京前,我也没想过婚事。直到遇到二小姐,才知道什么是天作之合。二小姐放心,我愿与二小姐一起成就一番事业,在那之外的事,我愿意和二小姐用一生来慢慢谈。” 小柳儿都听得神色一动,但凌波只是微微一笑。 “多谢戴公子体谅。”她也改了口,但随即问道:“十五刚好是棣棠宴的正日子,诗经上说:‘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我想,棣棠的意境虽然多用在兄弟身上,但用来指姐妹也是一样的。我家今年还没办花信宴,京中风俗,讲究双喜临门,不如将棣棠宴也一起办了,不知戴公子意下如何?” 戴玉权碰了个软钉子,但也知道她这“不谈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扭转的,于是笑道:“但凭小姐安排,我配合就是。” “多谢戴公子体谅。”凌波向他道别:“愚妹先告退了,请戴公子在府中用了午膳再走吧。” “多谢二小姐。” 凌波走出厅堂,从回廊转去后院,外面的阳光灿烂得让人目眩,短短一刻钟,说定终身大事,连她也有种虚脱感。不自觉伸手扶住了回廊的柱子。 “小姐。”小柳儿担忧地问道:“会不会太快了点……” “既然是天作之合,有什么快不快的。”凌波淡淡道。 既然是正缘,有什么快不快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中说,就遂了命运的愿吧,抛却那一场流水桃花,皈依这一场大好姻缘。 她要成为戴夫人了,江南百年望族的嫡夫人,前途无限的官场新贵是她的夫君。她可以仍然住在京城,建她的家,庇护她的姐妹,成就她的事业,她将有权势,有财富,有人人称羡的地位,来年的花信宴上,她会成为举足轻重的一股力量。 她才见过戴玉权三面,就说定了婚事,嫁给这爽朗大气的戴大人,做他的妻子,从此荣辱与共。 她会是他最好的妻子,用毕生才能去和他建一个家,京中的波谲云诡,商场的瞬息万变,她一个人就能扛下,和他并肩作战,自然是绰绰有余。她会帮他成为京中风头无俩的戴大人,也会在这过程中保护自己的姐妹,等到许久之后,等到她的羽翼彻底丰满后,她也许能够了结当年的恩怨,给自己的母亲一个迟来的公平。 他们会是最相辅相成的一对夫妻,权势,财富,世人的追捧,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难事。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戴玉权是懂得她价值的人,而她最擅长的就是利用自己的价值,这京城都会记得她叶凌波的名字。 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108 无忧 桃花宴上出了马蜂这样的事,大人和小孩子的感受是全然不同的。 大人自然是深知利害,其余的事都是小事,最凶险处,在于睿亲王也险些受伤,惊动了宫中。背后究竟是不是有人在作祟害人,韩家会不会因此被圣上迁怒,还有崔景煜和叶清澜的事……实在是千头万绪,让人忧心。 但小孩的世界就简单多了。 魏乐水本来是跟着母亲来探望崔景煜的,也一起住下了。本来第一天还担心着崔景煜,第二天就被燕燕带到外面一起玩了,阿措本来是不愿意和她们一起玩的,嫌太幼稚,结果偏偏魏禹山这人烦人,叶清澜连夜回去,魏夫人都没说什么,他气得够呛。经过穿廊,看见燕燕和魏乐水在院子里玩,立刻道:“哼,你还有心思玩,等会崔哥醒来,看见你姐姐都不在旁边,我看她怎么办。” 他这话一说,魏乐水都忧心忡忡了:是啊,崔景煜是为救叶清澜受的伤,但醒来她都不在旁边,得有多伤心,想想都觉得受不了。 但燕燕听了这话,一点不担心,头也不抬,继续玩她的小石子,道:“我姐姐回去肯定有大事,不然也不会走的,景煜哥哥才没你那么笨,肯定会理解的。” “会理解就不会生这么久气了。”魏禹山气得冷哼:“叶燕燕,你真是一点指望不上,还不如叶凌波呢,至少她还知道干点正事,你都十五了,只知道玩!” 燕燕只抬起头,神色奇怪地看着他。 “干什么?”魏禹山嫌弃地皱着眉。 “你这人也真是怪,你之前不是还拦我们的马车吗?怎么现在又着急了。你到底是想我姐姐和景煜哥哥在一起,还是不想啊?你有个准信没有?”她疑惑地问魏禹山。 魏禹山被她问得一噎,偏生阿措就在附近,听了个满的,立刻冷笑道:“他当然是巴不得崔侯爷和大姐姐老死不相往来才好呢。” 魏禹山一听她这声口,就知道她一定是生气了,见她说完转身就走,只好追着哄去了。 庭中于是又清净下来,其实这处水轩小,虽然有休息的房间,但庭院却不大,大家来来去去都在这里。燕燕玩了一会儿石子,嫌白石子少了,想带魏乐水去水边再捡点,刚起身,就听见一个声音冷冷道:“你们可别到处乱跑,虽然侍卫清过一轮了,但保不齐外面还有落网的马蜂,把你们蜇一下,就知道厉害了。” 两人回头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睿亲王身边常跟着的元修,他其实生得挺漂亮,就是性格太嚣张了,老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留下来养伤,韩月绮都不知道怎么招待才好,送他去韩家正院休息他也不去,就在这里。看得出他身份不比一般侍卫,宫里都特地送了内侍出来伺候他。 大晴天,阳光灿烂得很,他披着锦袍,手上蜇了两下,当成一件大事,包得粽子一样不说,还吊在脖子上,一副光荣负伤的模样。 燕燕也很知恩图报,立刻上去,朝他没心没肺地笑,问:“你怎么样了,晚上疼不疼啊?” “你当我是你,那么怕疼。”元修嫌弃她得很,但偏偏又找她说话,问她:“你拿石子摆什么?” “摆棋谱呢。”燕燕笑嘻嘻地道。 “你会下棋?”元修扫了一眼,见是一堆碎石子,就知道她又是在乱说,嫌弃道:“等我回宫,把我那副棋子送给你,白棋子是羊脂玉,黑棋子是墨晶,宫里就这一副,便宜你了。” “宫里就这一副,怎么给你了呀,那官家要下怎么办呀?”燕燕问得幼稚。 元修被她逗笑了。 “官家自然有更好的,用你操心?” 魏乐水见他对燕燕不很客气,心中就不太开心。好不容易等到他走了,就有点闷闷的,燕燕再摆石子跟她玩,她都有点没兴致了。过了一会儿,忽然道:“燕燕,你以后别这样了。” “哪样啊?”燕燕不解,脸上还带着笑。 “就是……”魏乐水性格和善,也怕说得太直白了燕燕听了不开心,偏偏委婉了又说不明白,只得道:“就是,别这样什么事都不当回事,不深想,活得有点太简单了。我娘前两天还跟我说呢,我们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这样了,要负起责任了,不能再凡事都靠他们想了。” 燕燕仍然老样子,明亮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魏乐水不由得一阵气馁,刚想埋头继续玩石子,却忽然听见燕燕问:“你知道我大姐姐为什么和景煜哥哥退婚吗?” 魏乐水心中一惊,刚要问为什么,燕燕又道:“你知道我二姐姐为什么那么努力赚钱吗?” “她们那么努力辛苦,就是希望我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告诉魏乐水:“所以我无忧无虑地生活,什么都不想,就是对她们最好的报答。不然,一切的辛苦遗憾又都是为了什么呢?” 清晨明亮的阳光下,燕燕梳着双鬟,装饰着漂亮的红色绒花,如同庙中菩萨座下的玉女童子,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从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这模样,魏乐水惊觉,这几个月的花信宴下来,所有人都在变,只有她仍然和自己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魏乐水几乎要以为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燕燕了,过去的所有一切,都像她的笑容一样,是庙中的泥塑金雕。 但燕燕很快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好了,我们去溪边捡点石头来玩吧,我们试试,能不能把我解出来的局摆出来。” 如果元修不是只顾着夸耀他的棋盘,而是认真看过燕燕那堆乱石子一眼的话,他会惊讶地发现一件事。这堆乱石子,摆的不是别的阵型,正是官家的珍珑阁里,所有棋谱的残谱中,最难一局的解法。 但燕燕一边拉着魏乐水跑过去,一边就从石子堆上踩过,把那棋局踢散了。 在很久之前,叶夫人还没去世的时候,她也曾把陪嫁的藏书拿出来给女儿们启蒙,讲起诸子百家的学问,清澜自然学的是圣贤书,做最正统的儒家淑女,才能成为世家贵女的典范。凌波虽然没有认真学,多半是从了杨朱的趋利避害,所以管家开铺子都这样妥帖。 也只有燕燕了,在姐姐们在外厮杀的日子,有那样多的时间,可以拿着点心和果脯,把叶夫人留下的藏书,一本本看完。 因为小时候体弱,所以人人都不叫她的大名,都叫她的小名燕燕,叫来叫去,渐渐都忘记了她还有个大名。 清澜与凌波,自然可以在京中卷起滔天的波澜,而她是小小的涟漪,是风起于青萍之末,人人都知道她天真无邪,毫无机心,所以也无人看见那水面之下,是什么将满池的落叶,推到了如今的位置。 可惜燕燕最终没能带魏乐水到水边去捡白石头了,因为一个婆子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见到燕燕,知道这个三小姐是不管事的,连忙叫道:“林娘子,表小姐,三小姐,大喜大喜!” 阿措如今已经有了凌波的模样了,带着林娘子往外走,一面问道:“什么喜事?”一面示意杨花预备赏钱。 “表小姐,实在是大喜,”婆子满面欢喜地道:“咱们家二小姐定亲了,小姐猜是谁?正是平郡王府供奉的皇商,戴玉权戴大人。” 众人都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道这个戴玉权是何方神圣,喜的是梧桐院从四年前退了婚之后,这还是第一桩喜事,况且凌波心中的成算大家都清楚,她能看中的姻缘,一定是极为周全。 一片欢欣中,偏有人泼冷水,那元修正带着两个内侍准备出门,听到这消息,冷哼道:“戴玉权倒有意思,都说成家立业,他千里迢迢从江南来,圣上吩咐的正事都还没办呢,先成上家了。” 但要是有官员在这的话,立刻能听出,他这话不是泼冷水,反而是坐实了戴玉权的前途无量了。 但阿措和林娘子听不出来,也不管他,又惊动了里间的魏夫人和魏珊瑚傅云蕊等人,都出来道喜,说要去府上跟凌波贺喜。 一片欢腾中,燕燕慢吞吞地靠近了正准备出门的元修。 “你要回宫了呀?” “废话,你没看见行李都带好了,不回宫干什么,逃荒啊?”元修不耐烦得很。 “那我送你的点心盒子怎么办?”燕燕立刻急了。 元修表面一脸嫌弃,说出的话却是替她出主意:“你傻呀。你送到睿亲王府上,我自然会遣人去拿。” “哦。”燕燕一脸老实地道:“那你再帮我个忙好不好?” “什么忙?”元修冷冷道:“要是你姐姐的婚事我可不帮,官家几百年没给人赐过婚了,你求我也没用。” “不是。”燕燕笑着道:“我就是想让你通知沈碧微姐姐一声,我二姐姐和她最好了,她都定亲了,沈姐姐还不知道,回头一定生气。” “就这点事,还值得跟我说。”元修嫌弃得很:“行了,我回去了,消息一定给你带到。春狩你家有没有资格去?” 燕燕老实摇头。 “那我把你家名字加上。”元修潇洒地一挥手:“走了,春狩再见吧!” 109 两全 元修的消息中午带到,下午沈碧微就杀到了叶家。 她昨晚刚嘱咐过凌波提防戴玉权,说得好好的,结果自己就在宫中留宿一晚,出来天都塌了。 她跑到叶家,正赶上叶凌波送了人走,她立即问叶凌波:“你疯了?让你防着点戴玉权,你跟人订上亲了?” 叶凌波见她自然和见清澜又不同,刺猬似的,道:“我让你替我做主了?” 沈碧微和她的交情,自然知道她的神色不寻常,见小柳儿在旁边玩命朝自己使眼色,就没和她硬顶,说了句“我去问清澜姐姐”,躲了出来。没多久小柳儿也跟了出来,在偏房里和她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清楚楚,听得沈碧微瞠目结舌。 “反正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我们小姐就变了,也不哭,也不闹,冷静得让人害怕。”小柳儿道:“本来那天沈小姐你在马车说了一番话,小姐都决定选裴将军了。但是回家闹了这么一遭,她就改了主意了。都怪正院那边干的好事,五步蛇最坏了,叶大人也不是好人,这下小姐和裴将军的姻缘可怎么好……” 沈碧微听了个明白,自然是心疼凌波的。再进去,就不似之前生气了,道:“你家里发生这样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给你的哨箭呢?” 凌波只冷冷的:“告诉你有用?” “怎么没用。我这就叫我家老头去上一本去,参死你家叶大人和那个潘姨娘。横竖证据还在清澜姐姐手上呢。”沈碧微发狠道:“我如今也学会了,这种满肚子坏水的家伙,要的就是斩草除根,别给他们机会,不然不定干出什么坏事来呢。” 她也是被那场马蜂吓怕了,她和清澜是一样的人,尽管再怎么聪明,对于人性的幽微处还是有些缺乏认识,不知道恶人有时候作恶也不是为了挽回局势,纯粹就是想同归于尽,自己不好,也见不得别人好。 “行了。”凌波对她的方法并无太大兴趣:“现在弄他们干什么,等到我成了婚,要弄多少弄不得。到时候自有他们摇尾乞怜的日子。” 沈碧微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这就是你想成婚的理由?你想快点摆脱叶家女儿的身份,成为戴夫人,拥有权势去报复他们?” 凌波只懒洋洋玩着妆奁。 是太仓促了点,她其实没给自己备过嫁妆,因为觉得不是今年的事,倒是为清澜预备了很多,如今清澜的仍然归清澜,她自有她的安排。 正如戴玉权所说,他们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她此刻也都会为了他的青云路而准备。好的时候,自然是夫妻同心,将所有眼前的障碍一扫而清。等到几年之后,爱意渐渐消散,他自然也会厌倦她,而她因为没有动过心,自然也不会伤心。于是就成为配合默契的同伴,各住各的院子,各有各的人生,她会生一两个孩子,吸取母亲的教训,养好自己的身体,将内宅整治得安稳服从,安心做她心如止水的戴夫人。 她会和韩月绮一样,成为少夫人,但也只是少夫人。大概心性相同的人最后路也都会相同,就像沈碧微和清澜一样,如果知道了全貌,也都不会支持她。 所以凌波只是笑着道:“别傻了,我怎么可能为了报复他们就改变自己的人生,不过是顺手的事罢了。我只是想要权势罢了,戴玉权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那为什么昨晚我走的时候你还好好的,回了家里一趟,就要嫁戴玉权了。”沈碧微一点不好骗,催促道:“你别在这跟我绕了,说一千道一万,你都是被你家正院那两个玩意儿气的,你趁早去跟戴玉权说清楚了,花信宴还没结束呢,你订什么亲?” “与其说我是被气的,不如我是看破了。”凌波只平静告诉她:“昨晚他们要扫我出门,是清澜保护了我,是我娘为我早做了打算。但人生漫长得很,这京中波谲云诡,世人攀高踩低,这样的事还有得是。一个卢文茵倒下去,自有另一个卢文茵站起来,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与其到了那时候再着急,不如现在早做打算,拥有权势保护自己和家人才是硬道理。清澜当年为了我和燕燕留下来,没道理同样的事我做不到。” 沈碧微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话背后的道理。 “你是为了清澜留下来的,是不是?”她和凌波多年好友,彼此都太了解,立刻走到她面前,追问道:“你觉得清澜为了你们牺牲了自己,所以觉得自己也不配追寻自己的幸福,一定要像她一样为姐妹付出才行?你别犯傻了。” 凌波的沉默不答更验证了她的看法,沈碧微这性子哪能忍,立刻道:“我这就去告诉清澜去!” “你敢!”凌波立刻喝道:“你敢说,我们以后朋友都没得做了。” 沈碧微震惊地看着她。 “叶凌波,你疯了?”她向来吃软不吃硬,何况是威胁,立刻回道:“你莫名其妙找了个戴玉权来成婚,我不过质疑几句,你就这样起来。好!我这就去告诉清澜,我管不了你,我让她来管!” 凌波也知道自己失误,所以立刻服软,拉住她道:“你别发疯了,我又没干什么坏事,你去告什么密,以为我们还是七八岁呢,动不动就告诉大人去?” 告密这说法对别人没用,对沈碧微是立竿见影,果然她就不再嚷着去告诉叶清澜,而是嫌弃道:“是你先发疯,你瞒着我和清澜搞这么多东西,我阻止你还有错了?” 凌波叹了一口气。 “我确实瞒着你和清澜,但并不是怕你们知道,就好像我不是因为正院从中作梗而想嫁戴玉权,而是我忽然想明白了。”她拉着沈碧微的手,让她坐下来,一面问道:“微微,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被困住吗?” 她眼神诚恳,语气清醒,实在不像是钻了牛角尖的样子,而像是认真和她论道,沈碧微也只得板板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什么都想要,想要自由,又想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人,自然处处掣肘。是勇国公爷误了你。以他的将才,都无法两全,尽了忠,就再难施展才干,连国公府的爵位也保不住,可见做人求两全多难,有时候是一定要决绝点,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你如果总想着两全,最后只能两败俱伤。” 她见沈碧微有些动容,于是继续道:“人生在天地间,有时候很渺小,因为无法决定命运,就像韩姐姐斗赢了卢文茵,但怎能想到还有马蜂这一招。就像我以为自己考虑了所有的东西,兴冲冲想嫁裴照,又怎么会想到原来我不是叶家的女儿,我连有今日的身份,都是我娘和清澜在背后替我扛了多少事。但人有时候又很强大,人定胜天,如果你用铁了心去做一件事,这个世界都会给你让路的。” “就好像清澜要的是保护我们,她铁了心做,就做成了。至于和崔景煜的婚事,是她放在第二位的事,自然处处让步,处处不成。我一门心思想续红线,却不知道她早就做好了选择,所以总也续不成。你常看道家,这也是一种顺其自然。” “我最想要的,是我的家人平安快乐,谁也不能伤害她们。裴照给不了,那他就不是我的正缘,我于是去做戴夫人,这也是顺其自然。” 但沈碧微毕竟是沈碧微,不会轻易被说服。她和清澜一样,只求道理,不求结果,是自己认定的事,粉身碎骨也要做,不管结局会不会好。而凌波和韩月绮是一类人,她们求的是结果。 所以沈碧微仍然劝她:“可是你们已经没有危险了,你何必委屈自己,去求一个所谓的绝对安全,这世上又哪有绝对的安全?哪怕有新的危险发生,我们也能一起面对,就好像这次的马蜂一样,我们不是因为有准备才平安,是因为在对的人身边才平安。权势,财富,都是过眼云烟,只有对的人才不会让你失望。我母亲缺少权势和财富吗?为什么她总是不快乐。” 到这时候,其实已经互相都说服不了对方了。 但凌波其实也不是为了说服沈碧微。 她总有她的目的。而她在乎的人,就是那繁多的目的中藏着的一点真心。 “那也许我选了裴照,也仍然觉得不快乐呢?还不如选戴玉权,至少权势和财富是一定的。”她认真看着沈碧微,拉着她的手恳切道:“我们是朋友,我做出了我的选择,也请你尊重这个选择,不要告诉清澜我和裴照的事,我不想她因为我订婚而不开心,你能答应我吗?求你了。” 这么多年下来,她很清楚什么能打动沈碧微,什么能让她即使被煎熬也会做出承诺。 果然,沈碧微在她的目光下败下阵来。 “好,我答应你。” 110 棣棠 清澜倒没因为凌波的订婚不开心,她只是有些疑惑,而且觉得有些太仓促了。不知道这个戴玉权是何许人。 但凌波铁了心要瞒的话,什么都是瞒得住的。何况她说的还是实话,把戴玉权从递帖子,到在叶老太君院中见面,到原来戴玉权喜欢的是她,甚至戴家在江南的背景,和他来京中的原因都说了一番。只是避开了还有裴照这个人这件事。 清澜听了便道:“确实,看行事和来路,像是不错的人。但一则门第是不是太高了点?祖籍又在江南,以后查盐,难免要回去,天远地远,只怕我们顾看不到你。二则也太仓促了点。” 凌波反正事事有答案,笑道:“门第是不错,但我们已经说好了,婚后我也只住京城,不回江南。仓促也仓促了点,但好在只是订婚,我想着,因为我身份的关系,怕那边院里再起风波,所以先订下来为好。” 她说得清晰,清澜听得便点头,道:“也是,怪不得那边院子忽然把你的身份翻出来说事,想必是听到了消息,所以要破坏你们的事。你也是,怎么一点也不跟我商量?到了订婚才告诉我。” 凌波于是道:“我说过的呀。” 清澜和沈碧微是一样的人,虽然聪明,但性子太好,只要是她们认定的人,不管多过分的事,她们自己就给自己说服了。清澜听了,想了一想,果然恍然大悟。 “元宵节那天,你问我喜欢人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说的就是他?怪不得呢,其实我也隐约猜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凌波只微微笑。 其实不是他。 但那也不重要了。 元宵节的时候,她第一次接触情字,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如同大醉一场,那情形仿佛就在昨天,但仔细想想,简直恍如隔世。 她像是大病了一场,病的时候固然神魂颠倒,但她已经痊愈了。 真诛心,偏偏又是十五,刚好一个月。于她,却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元宵节的凌波仿佛是另外一个她,她已经决绝地往前走,于是留下裴照一个人在那里。 没关系的,他还会有另一年的元宵,二十一岁的少将军,前途无量。京中喜欢他的世家小姐那么多,自己只不过是近水楼台而已。就像买锦缎的时候错过了最喜欢的那匹,但只要剩下的足够多,足够好,最终还是会忘掉那这份遗憾的。 大年夜他念的那首诗,正好做他们俩的谶语。“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明年的时候,他身边赏灯的人就不会是她了。 但他也会在梅花树下看着她笑吗? 光是想到他会喜欢另外一个人,会用带笑的眼睛看着她说话,会给她讲那些气人的笑话,逗得她掐他,光是知道他会有他的妻儿子女,他也会成婚,会和她一起在这长安城的某一处生活,度过之后的每一个年夜和元宵,她就觉得心要被撕裂了。 但没关系,当年清澜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凌波这样想着,有种赎罪般的快感。 沈碧微确实没说错,她是因为知晓了当年的事,自己的身份,和清澜为了她的牺牲,才觉得自己不配去追寻自己的幸福的。为什么清澜为了她退了和崔景煜的婚,她却能毫无负担去奔赴自己不管不顾的未来呢? 但她不在乎这道理,她只在乎结果。只要这结果能给清澜更多的保障,她就会选,就像清澜当初为了她选了一样。 她是叶凌波,她什么都忍得住。 二月十二日,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江南世家戴家的嫡子,织造局供职,平郡王府门下行走的戴玉权,向叶家二小姐叶凌波提亲,花信宴上第一桩亲事就这样落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叶家二小姐也因此小试牛刀,抢来棣棠宴,其中自然少不了戴玉权的推波助澜。七年来,叶家没有资格举办花信宴,因为潘玉蓉的出身人人知晓,夫人们虽然不至于为叶家姐妹主持公道,但也耻与之为伍。叶家姐妹虽然有举办花信宴的才干和资格,但却不愿意为叶大人和潘玉蓉做嫁衣。 直到这次。叶凌波抢来棣棠宴,只在梧桐院举行,潘玉蓉不得插手,明面上也说得过去,因为这是她的订婚宴,不至于冒犯孝道。同时,也避开了订婚宴要拜见父母的环节,因为叶大人不认她,所以她也不认叶大人做父亲,她只是叶夫人认的义女,一如阿措和孟夫人的关系,她继承嫁妆,叶夫人也享受荣耀,牌位等着这前途无量的女婿来拜。 七年大战,这是最关键的一次胜利,据说潘玉蓉因此被气病,叶大人也托词公事繁忙,连家也不回。 举京皆惊,没想到横空里杀出一个叶凌波,竟然拿下了炙手可热的戴玉权,虽无爵位,却是江南士族的代表,以后查盐事起,自然贵不可言。至此,今年花信宴三甲格局,稍显端倪。 - 毕竟是大喜事,叶大人和潘玉蓉没脸来,叶老太君却不含糊,立刻拿出压箱底的东西来,凌波也算是握手言和,和清澜燕燕一起过去,拿了东西,也听了一番教训。 “……我也知道,当年的事你们心里也难过去。前两天的事更是不像话,我如今骂他,也是无用了,你们也是知道的……”老太太说得惆怅起来,叹一口气,自己转移了话题道:“明日的棣棠宴,你们准备怎么办来着?” “听说长公主殿下要驾临,所以请了韩姐姐帮忙料理,要是老太君能够露个面,自然更好。”凌波不紧不慢地道。 叶老太君毕竟是几十年的叶府女主人,听到这话,顿时眼睛都亮了。 “殿下可从来不来小宴,这真是孙女婿的面子了。”她感慨道。见凌波神色淡淡的,于是叹息道:“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们撑腰。当年的事,我也知道你心中是怨我的,我也确实做得不像话……” “当年老太君也没想到会有今日,纵容儿子,也是难免的。”凌波只淡淡道。 “凌波。”清澜毕竟守礼,立刻低声警告她,见叶老太君被她噎得无话可回,只能假装咳嗽,引得宋妈妈上来给她捶背,谴责地看着凌波。 “已经扰得老太君劳了半日神,我们就先回去了,还得预备明日棣棠宴的事呢。”清澜怕叶老太君心中不安,临走还安慰道:“老太君放心,凌波定了,燕燕也大了,家中会一日比一日好的,不用担心。” “我只担心你。”叶老太君见她这样宽容,顿时愧疚得无以复加,眼泪都要下来,拉着她的手道:“都是我当年没有站出来,耽误了你。” 凌波在旁边听得心头火冒,亏她自己也知道。就算她不知道凌波是被收养的,但毕竟是老太君,只要她拿出态度来,就算潘玉蓉和叶大人再作妖,清澜也不至于要退婚才能留下来照顾妹妹们,偏她还好意思说。 也只有清澜了,这时候也能既往不咎,还认真宽慰她,旁边的仆妇们也上来劝些“好饭不怕晚”“大小姐生得菩萨相貌,一定有晚福”之类的话。正劝着,外面有人笑着道“恭喜恭喜,老祖宗好福气”就进来了,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和叶老太君讲经说话的孟姑子。 凌波见到她有点勾起痛处,就想先出去,偏偏孟姑子要拉着她道喜,她挣扎着避走了,丫鬟婆子们还当她是害羞,都一阵笑。 其实应该问问她的,流水桃花拆散了之后,裴照会怎么样呢?他会过得好吗?凌波其实知道柳吉仍和他有联系,小柳儿也常常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裴照这人身上自有一股魅力,接近他的人都跟着了迷一样,人人替他说话。 该问问柳吉的,他还住在那个院子里吗?棣棠宴是京中盛事,满京来贺,镇北军也不例外,因为和杨林城女眷的关系,大概他的同僚很多都会来。明日一整天,他要如何度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