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电影 剧情梗概
1984年,上海电影制片厂
导演:孙道临
演员表
孙道临饰周朴园
顾永菲饰蘩漪
秦怡饰鲁侍萍
马晓伟饰周萍
梁同裕
剧情梗概
30年前的周朴园与女仆梅侍萍相爱,并且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周家为了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蘩漪)结亲,在大年三十晚上赶走了梅侍萍,强迫她留下了长子(周萍),并且带走刚刚出生三天,病重的次子(鲁大海)。侍萍被逼十投河,幸而被救。此后她嫁给了鲁贵,又生了女儿四凤,自己改名鲁侍萍,儿子也改名鲁大海。后来,鲁大海来到周朴园手下做工,四凤则在周家馆做使女。
周朴园与后妻蘩漪有了儿子周冲,而周萍与蘩漪早在3年前就有了乱倫的关系,周萍清醒后十分害怕,急于摆脱蘩漪,而爱上并且追求四凤。蘩漪吃醋,就叫来了四凤的母亲是侍萍要辞退四凤。侍萍来后发现这里的主人便是周朴园,于是她在二人独处的时候用无锡口音引起他的注意,并认出了她。周朴园想用金钱买通侍萍被一口拒绝,侍萍提出他想见见周萍,作为恩断义绝的条件,周朴园答应了。这个时候,工人代表鲁大海来找周朴园谈判,后来周朴园辞退了鲁贵和四凤,鲁贵在家里骂骂咧咧的,鲁大海与其发生了争吵,周冲奉父亲的命令给鲁家送来100元钱,鲁贵厚着脸皮收下,并且要殷勤的款待周冲,而大海得知后却退还了那100块,并且把周冲赶了出去。鲁侍萍决定第二天就带四凤离开,而此时周萍却找了过来。被鲁大海发现,鲁大海要攻击周萍,被侍萍救下,后来,周冲,周萍,周朴园,蘩漪在周家客厅发生矛盾,蘩漪低声下气的求周萍带她走,却被周萍回绝。蘩漪撕掉侍萍的照片,鲁贵和鲁大海先后从外面走了进来,鲁大海跟周萍单独在客厅发生激烈冲突。鲁侍萍找寻四凤而来,却得知四凤和周萍已经有了身孕。鲁侍萍叫周萍带四凤走,从此再无关系。
这个时候蘩漪带着周冲过来,当面公开周萍与四凤的关系,因为周冲也喜欢四凤。周萍与蘩漪发生冲突,蘩涟漪在绝望中叫来周朴园,公开了自己和周萍的关系,周朴园以为蘩漪知道了侍萍的身份,便叫周萍叩头认母。在场的人都呆若木鸡,四凤承受不住打击,跑到花园里,周冲为救她,两人双双触电身亡,鲁侍萍痛苦的哭不出来,蘩漪又哭又笑,周萍在书房开槍自杀,蘩漪和周朴园跑进书房,鲁侍萍晕倒在地上。
人物形象解读
蘩漪的形象
蘩漪是《雷雨》最有特色、个性最鲜明的人物。她是五四运动以来追求妇女解放,争取独立、自由的新女性代表。她敢爱敢恨,对周家人人都怕的周朴园,也不放在眼里。当然,她对旧制度的反抗是有一种畸形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她在重压下,常常无助、自卑、甚至自虐。这是蘩漪无法摆脱的弱点。正象作者所说,她陷入了“一口残酷的井”。作者用力刻画了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她对周家庸俗单调的生活感到难以忍受,对陰沉的气氛感到烦闷,对精神束缚感到痛苦,她要求挣脱这一切。在一定意义上她也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而剧本又使她在难以抗拒的环境中走向变态的发展:爱变成恨,倔强变成疯狂。悲剧的意义于是就更加深刻和突出。蘩漪这一悲剧形象,是曹禺对现代戏剧的一大贡献,深刻地传达出反封建与个性解放的五四主题。剧中蘩漪在双重的悲剧冲突虽走完她心灵的全部历程。在这个悲剧女性身上,闪烁出曹禺卓越的艺术才华。
周冲和四凤
周冲是一个受新思想、新文化影响下成长的青年。他富于幻想、生性浪漫。但他没有韧性,对封建制度的顽固性认识不足,这注定了他悲剧命运。周冲和四凤是整出戏中最让人不忍心的受害者,他们两个同样的单纯、清澈,对甜蜜的爱情那么憧憬,对未来充满了热情,他们明亮的眼睛无法看到掩藏在黑幕下的波涛汹涌,一心只勾勒着幸福的轮廓,当他们的幼稚在残忍的现实面前被得头破血流的那一刹那,老钟就已经鸣起。四凤只是因为和周萍相恋,不料却卷入一场风波。她本是个有着青春、活力的人,然而一连串的打击却使她的命运变得坎坷多难。其实周冲化比四凤更加无辜,看上去他只是一个孩子,没有周萍的成熟,没有周朴园的罪恶,有的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思想,憨厚,甚至在知道四凤同他哥哥恋爱时,不像繁漪那样妒火中烧,但是他对四凤还有一种执着,在四凤冲出去之后,他义无返顾去救她,致使自己也落个触电而亡的结局。
鲁大海的性格
鲁大海是一个有思想、有行动的年轻工人的形象。他直爽、质朴但又头脑清醒。他是一个较为粗犷的人,他厌恶资本家,所以他才会直面周朴园,尽数她的罪恶,并且说话直接坦城,我们还可以从他的言语中读出他的正义感。他代表的工人阶级将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先锋,他们是雷雨,是闪电,将要摧毁黑暗没落的旧制度,作者的立意也在这里。和周朴园进行了坚决的斗争,显示了他的反抗精神。但是,曹禺毕竟对工人不熟悉,所以,鲁大海的形象与别人相比,还是显得单薄。
周萍的性格
周萍,他可以说是一个矛盾的人,他对于他的父亲有一种敬畏,不敢违背他的话,他在这个家庭中也是十分压抑的,否则不可能和自己的后母发生感情。然而,四凤的出现,让他感觉到了生气,青春——他极力渴望的东西。他想摆脱繁漪对他的干扰,因此他决定离开这个家,由此可以看出他还是一个不敢面对问题,极力逃避困难的人。但是他懦弱,是个十足的胆小鬼,单凭这一点,他就永远不会配上蘩漪,到最后,摆在他眼前底一件件事实,却让他选择了死——一个最好的逃避方式。
周朴园简介
周朴园是剧中的中心人物。他是一位既有资产阶级自由平等思想,又有封建专制思想的新兴资本家形象。出场时55岁19世纪八、九十年代出国留学。19世纪欧洲社会主义思潮上升德国是马克思的故乡。大学地域和历史背景对其人生道路的影响。事业地点轨迹无锡—哈尔滨—天津步步上升。
有钱门第的小姐是周朴园有意识地将她的那段记忆抹去了,甚至对其有某种敌对情绪,令他放弃了侍萍,放弃了与社会对抗,从此踏上了归顺之路。
在周朴园的内心深处权利,名誉,秩序才是最重要的。他此时只会用金钱来安抚侍萍,心理已经成为人伦亲情淡漠,情感扭曲的了。在序幕和尾声中的老人展现了周朴园天性的回归。在老人身上看不出个性的强硬,眼睛平静而忧虑,绝望地认为自己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了,呆呆地望着火。从中寄托了作者对人物命运的悲哀。作者对周朴园有一缕淡淡的温情并为他戴上了上一代父辈的影子。他的性格特征,主要是通过他与侍萍、蘩漪两位女性形象以及他与鲁大海等人物的关系表现出来的。他是个内心较深沉的人,他有着当时社会中资本家都有的一面:陰险,狡诈,虚伪。由鲁大海对于他的控诉中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他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折手段,甚至不惜牺牲别人的生命。作者通过周朴园与侍萍的关系,主要考察了他的历史,而通过他与蘩漪的关系,则集中展示了他在现实中作为一个封建专制家长的表现。而他与鲁大海,以及与鲁贵等人的关系,又从不同的侧面补充了他作为一个资本家的本质特点。
在剧中还有一些人物也是可圈可点的。鲁侍萍,虽然处境艰难,但她凭借自身坚强的性格,不屈不挠走过了人生最艰苦的时期,可以说,她是一个顽强的女性。侍萍的沉默却让我们不敢同样沉默地漠视命运。意义恰好相反,侍萍的人生经历最沉重地敲击着《雷雨》的悲剧丧钟:将最有价值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侍萍作为一个旧时代的下层妇女,她的人生已被分成两部分:一半属于丈夫;一半属于儿女。她希冀在默默无私地为他人奉献中得到对方的关爱与理解,从而确证自己存在的价值。鲁贵是资产阶级常见的小人物,他见钱眼开,巴望女儿找一个有钱人的奸恶嘴脸在他的言语中尽显无疑。
《雷雨》的创作中心本来在蘩漪身上,但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由于剧中鲁大海反对周朴园的工人运动,使得这一矛盾被放大,一直延续下来,使人们对《雷雨》的理解与曹禺的本意发生了偏差。
创作背景
《雷雨》创作于1933年,两年前,刚刚爆发了日本侵略中国的九一八事变。全国上下掀起了抗日的热潮。曹禺也积极投身抗日宣传。《雷雨》中的鲁大海,就有曹禺在保定结识的一位有思想、有智慧的年轻工人的影子。
当时,挪威著名作家易卜生许多揭露社会黑暗、追求人性解放、妇女解放的优秀话剧,已传入中国。易卜生的思想,对曹禺影响很大。他在清华大学的毕业论文,就是用英文写的《论易卜生》,此外,莎士比亚、古希腊的话剧也对曹禺有深刻的影响。
内容简介
20年代一个夏天,气候闷热逼十人,室外没有陽光,天空昏暗,暴风雨即将来临。周公馆的老爷周朴园由于处理矿工罢工,一直忙于公务,回到家里没有看到太太蘩漪。客厅里使女四凤正在滤药,她的父亲鲁贵昨天连喝带赌,欠了别人的债,正厚着脸皮向女儿要钱呢,“如果你不给,我就要把你和大少爷之间的私情张扬出去。”四凤无奈,只得给他钱打发他走,鲁贵一高兴,告诉四凤大少爷周萍和他的继母蘩漪有乱倫关系,正在这时蘩漪走进客厅,向四凤打听大少爷周萍的消息。太太这么一问,她心里更紧张了,太太又请她母亲来,不知安的什么心。
这时,蘩漪的亲生儿子周冲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他对母亲说,他想把自己的学费分一半给四凤,好让她去上学,因为他正热恋着四凤。正当此时,周萍走进了客厅,他说他明天休离家到矿上去,找父亲谈一谈。
周萍是周朴园同他家的一个侍女生的孩子,那时候,他还是个封建官僚家庭的大少爷,与仆人梅妈的女儿梅侍萍相爱,侍萍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因周家老太爷不同意这门亲事,所以在侍生下第二个孩子第三天,大年夜的晚上被赶出家门,她抱着孩子冒着暴风雪投河自尽。后周家几次搬家。
蘩漪是周朴园的第二个太太,她只比周萍大7岁,她脸色苍白,面部轮廓很美,眉目间显出忧郁,她有些神经症,得不到任何温情,因而爱上软弱的周萍。蘩漪让四凤的母亲鲁妈来,就是要让她把四凤带走,重新得到周萍。
午饭后天气更加陰沉郁闷。周萍走进客厅,打了个暗号,四凤从外面跑了进来,他们约定晚上11点到四凤的屋子相会。蘩漪希望周萍留下陪陪他,她指责周萍当初引诱她,使她现在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周萍冷漠地说:“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后一次。”她对周萍说:“你不能就这么抛弃我,我不能受周家两代人的欺负。我要让你尝尝一个女人受伤害时的力量。”
鲁妈在四凤的陪同下来到了客厅,就是当年投河自尽的梅侍萍,当年她并没有死,被人救了,后来又嫁了两次,都是下等人。她万万没想到,三十年前她伺候周家的老爷,三十年后,她的女儿又伺候周家的少爷。
周朴园走进客厅,侍萍的无锡口音引起了他的注意,经过盘问,他认出了侍萍,在此之前,他很怀念侍萍,家里的一切都按照侍萍在时的布置,可当活着的侍萍站在他面前时,他却厉声说:“你来干什么?”“是谁指使你来的?”侍萍愤怒地回答:“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周朴园决定用钱来解决他们的恩怨,侍萍当面撕碎了5000元支票,她说只想见见他的萍儿。
这时罢工代表鲁大海闯了进来,他就是侍萍和周朴园的第二个儿子。周朴园拿出复工合同,原来他用钱收买了另外几个罢工代表,而准备开除鲁大海。鲁大海非常愤怒地提露他在包哈尔滨江桥时,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了三千多名工人,发了一笔绝子绝孙的昧心财。周萍上来打了鲁大海两个巴掌,侍萍看到父子、兄弟势不两立的惨剧。
晚上,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周冲奉母命来给侍萍送100元钱。四凤拒绝接收,鲁贵却厚着脸收下了,鲁大海知道此事,带着鲁贵把钱退还给周冲,并把周冲赶出门。周萍也冒雨来到鲁家,周萍从窗子跳进四凤的房间,跟踪而来的蘩漪把窗子关死,进屋拿东西的大海发现了周萍,四凤羞愧地夺路而逃。
侍萍和鲁大海来到周公馆找四凤,侍萍要带四凤回家,四凤不得已向侍萍说出真相,她已经怀了周萍的孩子,如晴天霹雳,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呀。在四凤的苦苦哀求下她答应让周萍带四凤走,永远不要再见到他们。
蘩漪带周冲来阻止周萍带四凤走,周朴园也闻声而至,他以为侍萍前来认儿子,让周萍跪下认自己的生母。严酷的现实让四凤无法承受,她冲向花园,碰到漏电的电线而死,周冲去救她也触电身亡。周萍开槍自杀了,两个妇人疯了。
景
序幕
在教堂附属医院的一间特别客厅内——冬天的一个下午。
第一幕
十年前,一个夏天,郁热的早晨。——周公馆的客厅内(即序幕的客厅,景与前大致相同)。
第二幕
景同前——当天的下午。
第三幕
在鲁家,一个小套间——当天夜晚十时许。
第四幕
周家的客厅(与第一幕同)——当天半夜两点钟。
尾声
又回到十年后,一个冬天的下午——景同序幕。
(由第一幕至第四幕为时仅一天。)
人物
姑奶奶甲(教堂尼姑)
姑奶奶乙姊姊——十五岁弟弟——十二岁周朴园——某煤矿公司董事长,五十五岁。
周繁漪——其妻,三十五岁。
周萍——其前妻生子,年二十八。
周冲——繁漪生子,年十七。
鲁贵——周宅仆人,年四十八。
鲁侍萍——其妻,某校女佣,年四十七。
鲁大海——侍萍前夫之子,煤矿工人,年二十七。
鲁四凤——鲁贵与侍萍之女,年十八,周家使女。
周宅仆人等:仆人甲,仆人乙……老仆。
剧本序幕
景——一见宽大的客厅。冬天,下午三点钟,在某教堂附设医院内。
屋中是两扇棕色的门,通外面;门身很笨重,上面雕着半西洋化的旧花纹,门前垂着满是斑点、褪色的厚帷幔,深紫色的;织成的图案已经脱了线,中间有一块已经破了一个洞。右边——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有一扇门,通着现在的病房。门面的漆已经蚀了去,金黄的铜门钮放着暗涩的光,配起那高而宽没有黄花纹的灰门框,和门上凹凸不平,古式的西洋木饰,令人猜想这屋子的前主任多半是中国的老留学生,回国后右富贵过一时的。这门前也挂着一条半旧,深紫的绒幔,半拉开,破或碎条的幔角拖在地上。左边也开一道门,两扇的,通着外间饭厅,由那里可以直通楼上,或者从饭厅走出外面,这两扇门较中间的还华丽,颜色更深老;偶尔有人穿过,它好沉重地在门轨上转动,会发着一种久摩擦的滑声,像一个经过多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这前面,没有帏幔,门上脱落,残蚀的轮廓同漆饰都很明显。靠中间门的右面,墙凹进去如一个像的壁龛,凹进去的空隙是棱角形的,划着半图。壁龛的上大半满嵌着细狭而高长的法国窗户,每棱角一扇长窗,很玲珑的;下面只是一块较地板〔上田下各〕起的半圆平面,可以放着东西来;可以坐;这前面整个地遮上一面的摺纹的厚绒垂幔,拉拢了,壁龛可以完全遮盖上,看不见窗户同陽光,屋子里陰沉沉,有些气闷。开幕时,这帏幕是关上的。
墙的颜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褪了色。屋内所有的陈设都很富丽,但现在都呈现着衰败的景象。陈设,空空地,只悬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现在壁炉里燃着煤火,火焰熊熊地,照着炉前的一长旧圆椅,映出一片红光,这样,一丝丝的温暖,使这古老的房屋里还有一些生气。壁炉旁边搁放一个粗制的煤斗同木柴。右边门左侧,挂一张画轴;再左,近后方,墙角抹成三四尺的平面,它的那里,斜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式紫檀小衣柜,柜门的角上都包着铜片。柜上放着一个暖水壶,两只白饭碗,都搁在旧黄铜盘上。柜前铺一张长方的小地毯;在上面,和柜平行的,放一条很矮的紫柜长几,以前大概是用来摆设瓷器、古董一类的精巧的小东西,现在堆着一叠叠的白桌布、白床单等物,刚洗好,还没有放进衣柜去。在下面,柜与壁龛中间立一只圆凳。壁龛之左,(中门的右面),是一只长方的红木漆桌。上面放着两个旧烛台,墙上是张大而旧的古油画,中间左面立一只有玻璃的精巧的紫柜台。里面原为放古董,但现在正是空空的,这柜前有一条狭长的矮桌。离左墙角不远,与角成九十度,斜放着一个宽大深色的沙发,沙发后是只长桌,前面是一条短几,都没有放着东西。沙发左面立一个黄色的站灯,左墙靠前〔上田下各〕凹进,与左后墙成一直角,凹进处有一只茶几,墙上低悬一张小油画,茶几旁,在〔上田下各〕向前才是左边通饭厅的门。屋子中间有一张地毯。上面斜放着,但是略斜地,两张大沙发;中间是个圆桌,铺着白桌布。
开幕时,外面远处有钟声。教堂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最好是 bach:highmassinbminorbenedictusquivenaitdominonomini ——屋内静寂无人。
移时,中间门沉重的缓缓推开,姑奶奶甲(教堂尼姑)进来,她的服饰如在天主教里常见的尼姑一样,头束雪白的布巾,蓬起来像荷兰乡姑,穿一套深蓝的粗布制袍,衣裙几乎拖在地面。她胸前悬着一个十字架,腰间一串钥匙,走起来铿铿地响着。她安静地走进来,脸上很平和的。她转过身子向着门外。
姑甲(和蔼地)请进来吧。
〔一位苍白的老年人走进来,穿着很考究的旧皮大衣,进门脱下帽子,头发斑白,眼睛平静而忧郁,他的下颏有苍白的短须,脸上满是皱纹。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进门后他取下来,放在眼镜盒内,手有些颤。他搓弄一下子,衰弱地咳嗽两声。外面乐声止。
姑甲(微笑)外面冷得很!
老人(点头)嗯——(关心地)她现在还好么?
姑甲(同情地)好。
老人(沉默一时,指着头。)她这儿呢?
姑甲(怜悯地)那——还是那样。(低低地叹一口气。)
老人(沉静地)我想也是不容易治的。
姑甲(矜怜地)你先坐一坐,暖和一下,再看她吧。
老人(摇头)不,(走向右边病房)
姑甲(走向前)你走错了,这屋子是鲁奶奶的病房。你的太太在楼上呢。
老人(停住,失神地)我——我知道,(指着右边病房)我现在可以看看她么?
姑甲(和气地)我不知道。鲁奶奶的病房是另一位姑奶奶管,我看你先到楼上看看,回头再来看这位老太太好不好?
老人(迷惘地)嗯,也好。
姑甲你跟我上楼吧。
〔姑甲领着老人进左面的饭厅下。
〔屋内静一时。外面有脚步声。姑乙领两个小孩进。姑乙除了年青些,比较活泼些,一切都与姑甲同。进来的小孩是姊弟,都穿着冬天的新衣服,脸色都红得像苹果,整个是胖圆圆的。姐姐有十五岁,梳两个小辫,在背后摆着;弟弟戴上一顶红绒帽。两个都高兴地走进来,二人在一起,姐姐是较沉着些。走进来的时节姐姐在前面。
姑乙(和悦地)进来,弟弟。(弟弟进来望着姊姊,两个人只呵手)外头冷,是吧。姊姊,你跟弟弟在这儿坐一坐好不好。
姊 (微笑)嗯。
弟 (拉着姊姊的手,窃语)姊姊,妈呢?
姑乙你妈看完病就来,弟弟坐在这儿暖和一下,好吧?
〔弟弟的眼望姊姊。
姊 (很懂事地)弟弟,这儿我来过,就坐这儿吧,我跟你讲笑话。(弟弟好奇地四面看。)
姑乙(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对了,叫姊姊跟你讲笑话,(指着火)坐在火旁边讲,两个人一块儿。
弟 不,我要坐这个小凳子!(指中门左柜前的小矮凳。)
姑乙(和蔼地)也好,你们就在这儿。可是(小声地)弟弟,你得乖乖地坐着,不要闹!楼上有病人——(指右边病房)这旁边也有病人。
姊弟(很乖地点头)嗯。
弟 (忽然,向姑乙)我妈就回来吧?
姑乙对了,就来。你们坐下,(姊弟二人共坐矮凳上,望着姑乙)不要动!(望着他们)我先进去,就来。
〔姊弟点头,姑乙进右边病房,下。
〔弟弟忽然站起来。
弟 (向姊)她是谁?为什么穿这样衣服?
姊 (很世故地)尼姑,在医院看护病人的。弟弟,你坐下。
弟 (不理她)姐姐,你看!(自傲地)你看妈给我买的新手套。
姊 (瞧不起他)看见了,你坐坐吧。(拉弟弟坐下,二人又很规矩地坐着)。
〔姑甲由左边饭厅进。直向右角衣柜走去,没看见屋内的人。
弟 (又站起,低声,向姊)又一个,姐姐!
姊 (低声)嘘!别说话,(又拉弟弟坐下)。
〔姑甲打开右面的衣柜,将长几上的白床单、白桌布等物一叠放在衣柜里。
〔姑乙由右边病房进。见姑甲,二人沉静地点一点头,姑乙助姑甲放置洗物。
姑乙(向姑甲,简截地)完了?
姑甲(不明白)谁?
姑乙(明快地,指楼上)楼上的。
姑甲(怜悯地)完了,她现在又睡着了。
姑乙(好奇地问)没有打人么?
姑甲没有,就是大笑了一场,把玻璃又打破了。
姑乙(呼出一口气)那还好。
姑甲(向姑乙)她呢?
姑乙你说楼下的?(指右面病房)她总是这样,哭的时候多,不说话,我来了一年,没听见过她说一句话。
弟 (低声,急促地)姐姐,你跟我讲笑话。
姊 (低声)不,弟弟,听她们的说话。
姑甲(怜悯地)可怜,她在这儿九年了,比楼上的只晚了一年,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好。
——(欣喜地)对了,刚才楼上的周先生来了。
姑乙(奇怪地)怎么?
姑甲今天是旧历年腊月三十。
姑乙(惊讶地)哦,今天三十?——那么楼下的也会出来,到着房子里来。
姑甲怎么,她也出来?
姑乙嗯。(多话地)每到腊月三十,楼下的就会出来,到这屋子里;在这窗户前面站着。
姑甲干什么?
姑乙大概是望她的儿子回来吧,她的儿子十年前一天晚上跑了,就没有回来。可怜,她的丈夫也不在了——(低声地)听说就周先生家里当差,一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死了的。
姑甲(自己以为明白地)所以周先生每次来看他太太来,总要问一问楼下的。——我想,过一会儿周先生会下楼来见她的。
姑乙(虔诚地)圣母保佑他。(又放洗物)
弟 (低声,请求)姐姐,你跟我讲半个笑话好不好?
姊 (听着有情趣,忙摇头,压迫地,低声)弟弟!
姑乙(又想起一段)奇怪周家有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要卖给医院呢?
姑甲(沉静地)不大清楚。——听说这屋子有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个人。
姑乙(惊讶)真的?
姑甲嗯。
姑乙(自然想到)那么周先生为什么偏把有病的太太放在楼上,不把她搬出去呢?
姑甲就是呢,不过他太太就在这楼上发的神经病,她自己说什么也不肯搬出去。
姑乙哦。
〔弟弟忽然想起。
弟 (抗议地,高声)姐姐,我不爱听这个。
姊 (劝止他,低声)好弟弟。
弟 (命令地,更高声)不,姐姐,我要你跟我讲笑话。
〔姑甲,姑乙回头望他们。
姑甲(惊奇地)这是谁的孩子?我进来,没有看见他们。
姑乙一位看病的太太的,我领他们进来坐一坐。
姑甲(小心地)别把他们放在这儿。——万一把他们吓着。
姑乙没有地方:外面冷,医院都满了。
姑甲我看你还是找他们的妈来吧。万一楼上的跑下来,说不定吓坏了他们!
姑乙(顺从地)也好。(向姊弟,他们两个都瞪着眼睛望着她们)姐姐,你们在这儿好好地再等一下,我就找你们的妈来。
姊 (有礼地)好,谢谢你!
〔姑乙由中门出。
弟 (怀着希望)姐姐,妈就来么?
姊 (还在怪他)嗯。
弟 (高兴地)妈来了!我们就回家。(拍掌)回家吃年饭。
姊 弟弟,不要闹,坐下。(推弟弟坐)。
姑甲(关上柜门向姊弟)弟弟,你同姐姐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我上楼去了。
〔姑甲由左面饭厅下。
弟 (忽然发生兴趣,立起)姐姐,她干什么去了?
姊 (觉得这是不值一问的问题)自然是找楼上的去了。
弟 (急切地)谁是楼上的?
姊 (低声)一个疯子。
弟 (直觉地臆断)男的吧?
姊 (肯定地)不,女的——一个有钱的太太。
弟 (忽然)楼下的呢?
姊 (也肯定地)也是一个疯子。——(知道弟弟会愈问愈多)你不要再问了。
弟 (好奇地)姐姐,刚才她们说这屋子里死过三个人。
姊 (心虚地)嗯——弟弟,我跟你讲笑话吧!有一年,一个国王。
弟 (已引上兴趣)不,你跟我讲讲这三个人怎么会死的?这三个人是谁?
姊 (胆怯)我不知道。
弟 (不信,伶俐地)嗯!——你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姊 (不得已地)你别在这屋子里问,这屋子闹鬼。
〔楼上忽然有乱摔东西的声音,铁链声,足步声,女人狂笑,怪叫声。
弟 (〔上田下各〕惧)你听!
姊 (拉着弟弟手紧紧地)弟弟!(姊弟抬头,紧紧地望着天花板)。
〔声止。
弟 (安定下来,很明白地)姐姐,这一定是楼上的!
姊 (害怕)我们走吧。
弟 (倔强)不,你不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我不走。
姊 你不要闹,回头妈知道打你!
弟 (不在乎地)嗯!
〔右边门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进来,在屋中停一停,眼睛像是瞎了。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由帷幔隙中望一望,又踱至台上,像是谛听甚么似的。姊弟都紧紧地望着她。
弟 (平常的声音)这是谁?
姊 (低声)嘘!别说话。她是疯子。
弟 (低声,秘密地)这大概是楼下的。
姊 (声颤)我,我不知道。(老妇人躯干无力,渐向下倒)弟弟,你看,她向下倒。
弟 (胆大地)我们拉她一把。
姊 不,你别去!
〔老妇人突然歪下去,侧面跪倒在舞台中。台渐暗,外面远处合唱团歌声又起。
弟 (拉姊向前,看老太婆)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是怎么回事?这些疯子干什么?
姊 (惧怕地)不,你问她,(指老妇人)她知道。
弟 (催促地)不,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谁?
姊 (急迫地)我告诉你问她呢,她一定知道!
〔老妇人渐渐倒在地上,舞台全暗,听见远处合唱弥撒和大风琴声。
弟声(很清楚地)姊姊,你去问她。
姊声(低声)不,你问她,(幕落)你问她!
〔大弥撒声。
话剧第一幕
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宅的客厅里。
壁龛的帷幔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去,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并且听见蝉在叫。右边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着许多小巧的摆饰,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柜前面狭长的矮几,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边炉上有一个钟同话盆,墙上,挂一幅油画。炉前有两把圈椅,背朝着墙。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前面的小矮桌有绿花的椅垫,左角的长沙发不旧,上面放着三四个缎制的厚垫子。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台中两个小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圆桌上放着吕宋烟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俱非常洁净,有金属的地方都放着光彩。
屋中很气闷,郁热逼十人,空气低压着。外面没有陽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气。
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边擦着矮几上零碎的银家俱,很吃力地;额上冒着汗珠。
四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很明显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上衣,粗山东绸的裤子,一双略旧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凌凌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她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她的面色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她很爱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
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驰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卑贱地谄笑着,和许多大家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礼节,他的被略有些伛偻,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他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他是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的虽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现在他用一条布擦着东西,脚下是他刚擦好的黄皮鞋。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脸上的油汗!
贵(喘着气)四凤!
四(只做听不见,依然滤她的汤药)
贵四凤!
四(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喝,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的茶几旁听着。)
贵(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
四(厌烦地,冷冷地看着她的父亲)是!爸!干什么?
贵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四都知道了。
贵(一向是这样为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地)妈的,这孩子!
四(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挥扇,嘘出一口气)呀!天气这样闷热,回头多半下雨。(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拿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这么随随便便抹了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
贵(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不用不管。(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遍,回头见着你妈,别望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四(不耐烦地)听见了。
贵(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四(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贵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的好,喝的好,几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
四那倒不用告诉,妈自然会问你。
贵(得意)还有?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四钱!?
贵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
四(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赌了!
贵(笑,掩饰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要钱。喂,我说,我说的是——(低声)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么?
四(惊讶地)他?谁呀?
贵(索性说出来)大少爷。
四(红脸,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谁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胡说乱道的。
贵(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鄙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钱,你放心。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
四哼,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回到中间茶桌滤药)。
贵(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馆帮主儿,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天还穿得上小纺绸么?
四(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书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叫人家使唤。
贵什么脸不脸?又是你妈的那一套!你是谁家的小姐?——妈的,底下人的女儿,帮了人就失了身份啦。
四(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再擦擦吧。
贵(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跑他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当老妈: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家。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
四(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
贵咦,周公馆挡不住我跟我女儿谈家务啊!我跟你说,你的妈……
四(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会一趟家。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
贵我,我,我做了什么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份)喝点,赌点,玩点,这三样,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
四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会答应您!
贵那他敢怎么样,(高声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
四(羞愧)小声点!这没什么喊头。——太太在楼上养病呢。
贵哼!(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这么个机灵人,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那一个不说我鲁贵刮刮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就说你哥哥,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叫你妈说,她成么?——这样,你哥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寡妇脸子,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替我养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哥哥。
四(不愿听)爸爸。
贵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那个王八蛋养的儿子。
四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干什么?
贵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大兵,拉包月车,干机器匠,念书上学,那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四(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觉矿上的警察开了槍,他才领着工人动的手么?
贵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工,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
四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贵(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四(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跟太太送药去了,(端起了药碗向左边饭厅走)。
贵你先停一停,我再说一句话。
四(打岔)开午饭,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
贵那用不着我,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
四(闪避地)哦,好极了,那我走了。
贵(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
四什么?
贵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
四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子也不给您。
贵(鄙笑)你这话对极了!四块钱,够干什么的,还了点帐,就干了。
四(伶俐地笑着)那回头你跟哥哥要吧。
贵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帐?现在你手上方便,随便匀给我妻块八块好么?
四我没有钱。(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帐了么?
贵(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王八蛋!
四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贵真的?——说起来这不怪我。昨天那几个零钱,大帐还不够,小帐剩点零,所以我就耍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谁知运气不好,连喝带赌,还倒欠了十来块。
四这是真的?
贵(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
四(故意揶揄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说毕就要拿起药碗)。
贵(着急)凤儿,你这孩子是什么心事?你可是我的亲生孩子。
四(嘲笑地)亲生的女儿也没法把自己卖了,替您老人家还赌帐啊?
贵(严重地)孩子,你可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处处替你想。
四(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你心里又要说什么?
贵(停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十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更我提过你,大少爷他说——四(管不住自己)大少爷!大少爷!您疯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
贵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四(沉下脸)怎么样?(冷冷地看着鲁贵…
贵(打量四凤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手上的戒指,(笑着)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
四(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
贵(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必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着)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四好吧,那么您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
贵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
四哦,(恶意地)那您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我走了。
贵(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帐大少爷做的事么?
四(惹怒)您是父亲么?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
贵(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问你,前天晚上——四前天晚上?
贵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
四(掩饰)我替太太找东西呢。
贵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四(轻蔑地)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
贵好文明词!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去呢。
四那有什么说不上!
贵什么?说!
四那是太太听说老爷刚回来,又要我检老爷的衣服。
贵哦,(低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谁?坐着汽车,醉醺醺,只对你说胡话的那位是谁呀?(得意地微笑)。
四(惊吓)那,那——贵(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哼,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为这当差的女儿啦!(突然严厉)我问你,他是谁?你说。
四他,他是——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他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倔强。他有一付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的,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但是在他感情激昂的时候,他词锋是锐利的。现在他刚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之一,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上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只有逼十近地观察他,才觉出他的眼神同声音,还正是同他妹妹一样年轻,一样地热,都是火山的爆发,满蓄着精力的白热的人物。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油渍的草帽在手里,一双黑皮鞋,有一只鞋带早不知失在那里。进门的时候,他略微有点不自在,把胸膛敞开一部份,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扣子,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
大凤儿!
凤哥哥!
贵(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四(看大海,有意义地开话头)哥哥!
贵(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大怎么回事?
贵(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
四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
贵(了解地)回头商量?(肯定一下,在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样办。(回头看大海,傲慢地)咦,你怎么随便跑进来啦?
大(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
贵大海,你究竟是矿上大粗的工人,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
四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贵(很有理由地)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
大(冷冷地)他在哪儿?
贵(故意地)他,谁是他?
大董事长。
贵(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
大好,你跟我问他一声,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
贵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回头跟你妈、妹妹聚两天,等你妈去,你回到矿上,事情还是有的。
大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我一个人要你说情,自己再回去?
贵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
大(没他办法)好,你先给我问他一声。我有点旁的事,要先跟他谈谈。
四(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爷的客走了没有,你再领着哥哥见老爷。
贵(摇头)哼,我怕他不会见你吧。
大(理直气壮)他应当见我,我也是矿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们一块在这儿的公司见过他一次。
贵(犹疑地)那我先跟你问问去。
四你去吧。(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
贵(转过来)他要是见你,你可少说粗话,听见了没有?(鲁贵很老练地走着阔当差步伐,进了书房)。
大(目送鲁贵进了书房)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四哥哥,你别这样说,(略顿,嗟叹地)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的父亲。
大(望着四凤)他是你的,我并不认识他。
四(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书房门口,望了一望)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老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
大(轻蔑地望着四凤)好。妈也快回来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好好回家去。
四(惊讶)为什么?
大(简短地)这不是你住的地方。
四为甚么?
大我——恨他们。
四哦!
大(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略顿,缓缓地)我恨他们。
四你看见甚么?
大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陰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
四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
大(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啊,报应,报应。
四(气)你——,(忽然)他待你顶好,你知道么?
大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四(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
大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四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
大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鲁贵由左边书房进)
贵(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我们先下去坐坐吧。
大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贵(拦住他)干什么?
四不,不。
大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贵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爷书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这么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了没有?
四你去吧。
[鲁贵、大海同下。
四(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青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疾步中夹杂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
四(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声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後。
声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很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睛欣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地唤着四凤。
冲四凤!四凤!(四周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开门,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更低声)四凤。
里面的声音(严厉地)是冲儿么?
冲(胆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冲嗯,我叫四凤呢。
里面的声音(命令地)快去,她不在那儿。
[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
冲噢,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四(看见周冲已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贵(向四凤)刚才是谁喊你?
四二少爷。
贵他叫你干么?
四谁知道。
贵(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四噢,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贵(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四我没哭。
贵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
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四(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贵(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帐,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四(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您先拿去用吧。
贵(佯辞)那你不是没有化的了么?
四得了,您别这样客气。
贵(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四(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贵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帐的,怎么打发呢?
四(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法子,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贵(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你这是孝顺父亲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四(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贵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四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贵(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四您留着以後再说吧,我可得跟太太送药去了。
贵(暗示着)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四(沉下脸)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贵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刮刮叫啊。
四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贵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四(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贵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老对的。
四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什么?
贵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四为什么?
贵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
四这我都知道。
贵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
四当后娘只好这样。
贵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
四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贵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四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息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
贵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四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贵(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四你说。
贵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陰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在。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叫我一个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我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样好不去呢?
四您去了没有?
贵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偷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就听见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门缝里,向里一望。
四(喘气)您瞧见什么?
贵就在这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
四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
贵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飕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四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贵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是我们的太太。
四太太?——那个男的呢?
贵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四他?
贵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四我不信,您看错了吧?
贵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四(摇头)不,不对,他不会那样。
贵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
四我不信,不,不像。
贵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脾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四(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贵是啊,我吓出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四那么,二少爷以後就不问您?
贵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四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贵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四(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贵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
四(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
贵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几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银的烟盒里。
四 (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我知道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
贵你别走,我的话还没完。
四还没完?
贵这刚到正题。
四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
贵(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四放开我!(急)——我喊啦。
贵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
四(变色)什么?
贵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
四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贵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四太太要她来?
贵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
四哦,天!您别吞吞吐吐地好么?
贵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
四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
贵这次不对吧?
四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
贵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
四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贵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
四(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
贵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四(低声)要妈来干什么?
贵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四(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加,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贵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样做,他轻轻地抚摸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
四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贵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叫他怕的。
四她会怕谁?
贵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伶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就跟谁拼了。
四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贵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
四(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
贵(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是不她,奇怪,她下楼来了。
四(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
贵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四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贵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
[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繁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陰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
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她的眼睛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四(奇怪地)太太!怎样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繁(咳)老爷在书房么?
四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繁水来?
四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繁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四是的,老爷觉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繁谁说要搬房子?
四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繁(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四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繁(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四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繁(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四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繁不,楼上太热(咳)。
四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繁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那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四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动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
繁白天我像是没有见过老爷来。
四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长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
繁(不经意的)哦,哦,——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
四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
繁你换一把大点的蒲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蒲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繁怎么这两天没有见着大少爷?
四大概是很忙。
繁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四我不知道。
繁你没有听见说么?
四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繁你父亲干什么呢?
四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繁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有起来么?
四谁?
繁(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四我不知道。
繁(看了她一眼)嗯?
四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繁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红面)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繁(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家,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四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家去睡么?
繁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四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句是讨厌女人家的。
繁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四(胆怯地)你说的是大少爷?
繁(斜看着四凤)嗯!
四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繁他又喝醉了么?
四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繁谁说我要吃药?
四老爷吩咐的。
繁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来的药?
四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觉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
繁煎好了没有?
四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四您喝吧。
繁(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四我。
繁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四倒了它?
繁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四(犹豫)嗯。
繁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四(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繁(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见老妈子说瘦了。
四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繁老爷很不高兴么?
四老爷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繁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四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了您的病呢。
繁我现在不怎样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觉帐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四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繁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
四(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繁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
繁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四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装上身。
冲(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繁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繁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冲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繁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繁我想清净清净。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连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冲(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繁(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
冲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您快活的。
繁(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
冲(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
繁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
冲不,妈,您想什么?
繁我不想什么?
冲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繁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冲您想父亲那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天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繁你不要再说了。
冲妈,您也相信这些话么?
繁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冲(忽然高兴地)妈。——[四凤拿汽水上。
四二少爷。
冲(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冲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冲(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繁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
冲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繁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冲让我来开。
四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繁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
(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
冲(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
四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冲(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
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四(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冲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
繁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
繁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冲(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繁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冲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繁那我很欢喜。
冲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繁你先说给我听听。
冲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繁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冲(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繁(笑了)为什么?
冲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繁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冲(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繁嗯,真的——你说吧。
冲妈,说完以後还不许您笑话我。
繁嗯,我不笑话你。
冲真的?
繁真的!
冲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繁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冲(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繁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冲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繁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冲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位移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繁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冲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繁(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冲(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繁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繁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繁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繁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
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福。
冲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繁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冲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繁(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冲(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繁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
冲您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繁她没有说谁?
冲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繁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冲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繁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冲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繁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冲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繁你真是个孩子。
冲(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繁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冲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繁为什么?怪他?
冲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行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感情也很盛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繁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冲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繁他还怎么样?
冲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繁哦!
冲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繁(自语)从前?
冲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十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繁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冲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繁(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冲(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脸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渣滓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是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明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遍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人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密阅自己的内心过缺,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地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冒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嘴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是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说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自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微的情绪,他觉得“腻”。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王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陽,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个整齐,他打着呵欠。
冲哥哥。
萍你在这儿。
繁(觉得没有理她)萍!
萍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繁我刚下楼来。
萍(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冲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萍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冲你不要去。
萍他老人家在干什么么?
冲他大概跟一个人谈什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冲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繁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萍(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冲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繁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冲妈!
萍您好一点了么?
繁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萍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繁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萍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冲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繁(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冲妈,您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繁这是理由么,萍?
萍(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繁(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萍怎么讲?
繁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萍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繁(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冲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萍(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冲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圆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服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十出的冷笑,看着他平日的专横,自信和倔强。年青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转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要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梳到后面。在陽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徽。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斑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萍 冲(同时)爸。
冲客走了?
朴(点头,转向繁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繁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朴还好。——你应当在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
冲母亲远离就没有什么病。
朴(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覆老人家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繁(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朴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生问题。
冲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朴谁是鲁大海?
冲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朴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冲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朴哼,现在一般年青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冲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朴(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
冲(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朴(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繁)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说话说么?
萍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朴哦,什么事?
萍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朴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萍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朴(停一下,看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
萍这两年在这儿做事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
朴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那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大电报给你。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冲(犹豫地)爸爸。
朴(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
冲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朴什么?
冲(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份出来。
朴哦。
冲(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份送给——朴(四凤端茶,放朴面前。)四凤,——(向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跟太太煎的药呢?
四煎好了。
朴为什么不拿来?
四(看繁漪,不说话)。
繁(觉出四周的徽兆有些恶相)她刚才跟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朴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繁(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朴(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四药罐里还有一点。
朴(低而缓地)倒了来。
繁(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朴(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冲爸,妈不愿意,你何必这样强迫呢?
朴你同你妈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那儿。(向繁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繁(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朴(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繁(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朴(忽然严厉地)喝了药,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繁(声颤)我不想喝。
朴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冲(反抗地)爸!
朴(怒视)去!
[冲只好把药端到繁漪面前。
朴说,请母亲喝。
冲(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朴(高声地)我要你说。
萍(低头,至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冲(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繁(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朴(冷峻地)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子女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繁(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朴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萍爸!我——朴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萍走至繁漪面前。
萍(求恕地)哦,爸爸!
朴(高声)跪下!(萍望着繁漪和冲;繁漪泪痕满面,冲全身发抖)叫你跪下!(萍正向下跪)
繁(望着萍,不等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半晌。
朴(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冲)你刚才说的事呢?
冲(抬头,慢慢地)什么?
朴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份?——嗯,是怎么样?
冲(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
朴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
冲(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
朴冲儿,上那儿去?
冲到楼上去看看妈。
朴就这么跑么?
冲(抑制着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
朴去吧。(冲向饭厅走了两步)回来。
冲爸爸。
朴你告诉你的母亲,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跟她看病。
冲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
朴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萍)我看,你也是一样。
萍爸,我想下去,歇一回。
朴不,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向冲)你告诉她,说克大夫是个有名的脑病专家,我在德国认识的。来了,叫她一定看一看,听见了没有?
冲听见了。(走上两步)爸,没有事啦?
朴上去吧。
[冲由饭厅下。
朴(回头向四凤)四凤,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的。
四是,老爷。(也由饭厅下)
[鲁贵由书房上。
贵(见着老爷,便不自主地好像说不出话来)老,老,老爷。客,客来了。
朴哦,先请到大客厅里去。
贵是,老爷。(鲁贵下)。
朴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
萍弟弟跟我开的。
朴关上,(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
萍是。
朴(擦着眼镜,看四周的家俱)这屋子的家俱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这屋子排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
萍(强笑着)不过,爸爸,纪念母亲也不必——朴(突然抬起头来)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萍(惊)什——什么?
朴(低声走到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
萍(失措)爸爸。
朴(仁慈地,拿着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
萍(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朴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
萍(失色)爸!
朴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窝里鬼混,尤其是这三个月,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
萍哦,(喘出一口气)您说的是——朴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说实话!
萍真的,爸爸。(红了脸)
朴将近三十的人应当懂得“自爱”!——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吗?
萍记得。
朴你自己说一遍。
萍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朴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你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
萍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
[鲁贵有书房上。
贵老,老,老爷。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
朴知道。
[鲁贵退。
朴我的家庭是我人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萍是,爸爸。
朴来人啦。(自语)哦,我有点累啦。(萍扶他至沙发坐。)
[鲁贵上。
贵老爷。
朴你请客到这边来坐。
贵是,老爷。
萍不,——爸,您歇一会吧。
朴不,你不要管。(向鲁贵)去,请进来。
贵是,老爷。
[鲁贵下。朴园拿出一支雪茄,萍为他点上,朴园徐徐抽烟,端坐。
落幕。
话剧第二幕
[午饭后,天气很陰沉,更郁热,潮湿的空气,低压着在屋内的人,使人成为烦躁的了。周萍一个人由饭厅走上来,望望花园,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偷偷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里是空的,也没有人。忽然想起父亲在别的地方会客,他放下心,又走到窗户前开窗门,看着外面绿荫荫的树丛。低低地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中间他低沉地叫了两三声“四凤!”不一时,好像听见远处有哨声在回应,渐移渐近,他有缓缓地叫了一声“凤儿!”门外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萍,是你么?”萍就把窗门关上。
[四凤由外面轻轻地跑进来。
萍(回头,望着中门,四凤正从中门进,低声,热烈地)凤儿!(走近,拉着她的手。)
四不,(推开他)不,不。(谛听,四面望)看看,有人!
萍没有,凤,你坐下。(推她到沙发坐下。)
四(不安地)老爷呢?
萍在大客厅会客呢。
四(坐下,叹一口长气。望着)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萍哦。
四你连叫我都不敢叫。
萍所以我要离开这儿哪。
四(想一下)哦,太太怪可怜的。为什么老爷回来,头一次见太太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萍父亲就是这样,他的话,向来不能改的。他的意见就是法律。
四(怯懦地)我——我怕得很。
萍怕什么?
四我怕万一老爷知道了,我怕。有一天,你说过,要把我们的事告诉老爷的。
萍(摇头,深沉地)可怕的事不在这儿。
四还有什么?
萍(忽然地)你没有听见什么话?
四什么?(停)没有。
萍关于我,你没有听见什么?
四没有。
萍从来没听见过什么?
四(不愿提)没有——你说什么?
萍那——没什么!没什么。
四(真挚地)我信你,我相信你以後永远不会骗我。这我就够了。——刚才,我听你说,你明天就要到矿上去。
萍我昨天晚上已经跟你说过了。
四(爽直地)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萍因为(笑)因为我不想带你去。
四这边的事我早晚是要走的。——太太,说不定今天要辞掉我。
萍(没想到)她要辞掉你,——为什么?
四你不要问。
萍不,我要知道。
四自然因为我做错了事。我想,太太大概没有这个意思。也许是我瞎猜。(停)萍,你带我去好不好?
萍不。
四(温柔地)萍,我好好地侍候你,你压迫这么一个人。我跟你缝衣服,烧饭做菜,我都做得好,只要你叫我跟你在一块儿。
萍哦,我还要一个女人,跟着我,侍候我,叫我享福?难道,这些年,在家里,这种生活我还不够么?
四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头是不成的。
萍凤,你看不出来,现在我怎么能带你出去?——你这不是孩子话吗?
四萍,你带我走!我不连累你,要是外面因为我,说你的坏话,我立刻就走。你——你不要怕。
萍(急躁地)凤,你以为我这么自私自利么?你不应该这么想我。——哼,我怕,我怕什么?(管不住自己)这些年,我做出这许多的……哼,我的心都死了,我恨极了我自己。
现在我的心刚刚有点生气了,我能放开胆子喜欢一个女人,我反而怕人家骂?哼,让大家说吧,周家大少爷看上他家里面的女下人,怕什么,我喜欢她。
四(安慰他)萍,不要离开。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怨你的。(想)
萍(平静下来)你现在想什么?
四我想,你走了以後,我怎么样。
萍你等着我。
四(苦笑)可是你忘了一个人。
萍谁?
四他总不放过我。
萍哦,他呀——他又怎么样?
四他又把前一个月的话跟我提了。
萍他说,他要你?
四不,他问我肯嫁他不肯。
萍你呢?
四我先没有说什么,后来他逼十着问我,我只好告诉他实话。
萍实话?
四我没有说旁的,我只提我已经许了人家。
萍他没有问旁的?
四没有,他倒说,他要供给我上学。
萍上学?(笑)他真呆气!——可是,谁知道,你听了他的话,也许很喜欢的。
四你知道我不喜欢,我愿意老陪着你。
萍可是我已经快三十了,你才十八,我也不比他的将来有希望,并且我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四萍,你不要同我瞎扯,我现在心里很难过。你得想出法子,他是个孩子,老是这样装着腔,对付他,我实在不喜欢。你又不许我跟他说明白。
萍我没有叫你不跟他说。
四可是你每次见我跟他在一块儿,你的神气,偏偏——萍我的神气那自然是不快活的。我看见我最喜欢的女人时常跟别人在一块儿。哪怕他是我的弟弟,我也不情愿的。
四你看你又扯到别处。萍,你不要扯,你现在到底对我怎么样?你要跟我说明白。
萍我对你怎么样?(他笑了。他不愿意说,他觉得女人们都有些呆气,这一句话似乎有一个女人也这样问过他,他心里隐隐有些痛)要我说出来?(笑)那么,你要我怎么说呢?
四(苦恼地)萍,你别这样待我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你还——你还这样欺负人。
萍(他不喜欢这样,同时又以为她究竟有些不明白)哦!(叹一口气)天哪!
四萍,我父亲只会跟人要钱,我哥哥瞧不起我,说我没有志气,我母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她一定恨我。哦,萍,没有你就没有我。我父亲,我哥哥,我母亲,他们也许有一天会不理我,你不能够的,你不能够的。(抽咽)
萍四凤,不,不,别这样,你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四我的妈最疼我,我的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做事,我怕她万一看出我的谎话,知道我在这里做了事,并且同你……如果你又不是真心的,……那我——那我就伤了我妈的心了。(哭)还有……
萍不,凤,你不该这样疑心我。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预备到你那里去。
四不,我妈今天回来。
萍那么,我们在外面会一会好么?
四不成,我妈晚上一定会跟我谈话的。
萍不过,明天早车我就要走了。
四你真不预备带我走么?
萍孩子!那怎么成?
四那么,你——你叫我想想。
萍我先要一个人离开家,过后,再想法子,跟父亲说明白,把你接出来。
四(看着他)也好,那么今天晚上你只好到我家里来。我想,那两间房子,爸爸跟妈一定在外房睡,哥哥总是不在家睡觉,我的房子在半夜里一定是空的。
萍那么,我来还是先吹哨;(吹一声)你听得清楚吧?
四嗯,我要是叫你来,我的窗上一定有个红灯,要是没有灯,那你千万不要来。
萍不要来。
四那就是我改了主意,家里一定有许多人。
萍好,就这样。十一点钟。
四嗯,十一点。
[鲁贵由中门上,见四凤和周萍在这里,突然停止,故意地做出懂事的假笑。
贵哦!(向四凤)我正要找你。(向萍)大少爷,您刚吃完饭。
四找我有什么事?
贵你妈来了。
四(喜形于色)妈来了,在哪儿?
贵在门房,跟你哥哥刚见面,说着话呢。
[四凤跑向中门。
萍四凤,见着你妈,跟我问问好。
四谢谢您,回头见。(凤下)
贵大少爷,您是明天起身么?
萍嗯。
贵让我送送您。
萍不用,谢谢你。
贵平时总是你心好,照顾着我们。您这一走,我同这丫头都得惦记着您了。
萍(笑)你又没有钱了吧?
贵(好笑)大少爷,您这可是开玩笑了。——我说的是实话,四凤知道,我总是背後说大少爷好的。
萍好吧。——你没有事么?
贵没事,没事,我只跟您商量点闲拌儿。您知道,四凤的妈来了,楼上的太太要见她,……
[繁漪由饭厅上,鲁贵一眼看见她,话说成一半,又吞进去。
贵哦,太太下来了!太太,您病完全好啦?(繁漪点一点头)鲁贵直惦记着。
繁好,你下去吧。
[鲁贵鞠躬由中门下。
繁(向萍)他上哪去了?
萍(莫明其妙)谁?
繁你父亲。
萍他有事情,见客,一会儿就回来。弟弟呢?
繁他只会哭,他走了。
萍(怕和她一同在这间屋里)哦。(停)我要走了,我现在要收拾东西去。(走向饭厅)
繁回来,(萍停步)我请你略微坐一坐。
萍什么事?
繁(陰沉地)有话说。
萍(看出她的神色)你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跟我谈似的。
繁嗯。
萍说吧。
繁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景。这不是一天的事情。
萍(躲避地)父亲一向是那样,他说一句就是一句的。
繁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
萍我明白你。(强笑)那么你顶好不听他的话就得了。
繁萍,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现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
萍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们见着,互相提醒我们最后悔的事情。
繁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
萍(不得已地)我想,我很明白地对不表示过。这些日子我没有见你,我想你很明白。
繁很明白。
萍那么,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认为我生平做错一件大事。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
繁(低沉地)但是最对不起的人有一个,你反而轻轻地忘了。
萍我最对不起的人,自然也有,但是我不必同你说。
繁(冷笑)那不是她!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不曾经引诱的后母!
萍(有些怕她)你疯了。
繁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
萍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字句不是在父亲这样——这样体面的家庭里说的。
繁(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做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
萍繁漪,大家庭自然免不了不良分子,不过我们这一支,除了我,……
繁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他从前就引诱过一个良家的姑娘。
萍你不要乱说话。
繁萍,你再听清楚点,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
萍(惊异而无主地)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
繁请你问你的体面父亲,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的时候告诉我的。(指桌上相片)你就是这年青的姑娘声的小孩。她因为你父亲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
萍你,你,你简直……——好,好,(强笑)我都承认。你预备怎么样?你要跟我说什么?
繁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
萍引诱!我请你不要用这两个字好不好?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繁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时候,你叹息着说的话么?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
萍你忘了。那时我年青,我的热叫我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
繁你忘了,我虽然只比你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么?
萍哦——(叹一口气)总之,你不该嫁到周家来,周家的空气满是罪恶。
繁对了,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
萍年青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么?(苦恼地皱着眉)
繁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
萍那,那我也不知道,你来说吧!
繁(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
萍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么?
繁你既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
萍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
繁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
萍(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繁(不曾想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些月,你特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
萍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
繁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
萍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
繁(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
萍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我负起我的责任,我承认我那时的错,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後会原谅我。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
繁(沉重地语气)站着。(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里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萍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
[周萍由饭厅下,繁漪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镜台前,照着自己苍白的有皱纹的脸,便嘤嘤地扑在镜台上哭起来。
[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太太在哭。
贵(低声)太太!
繁(突然抬起)你来干什么?
贵鲁妈来了好半天啦!
繁谁?谁来了好半天啦?
贵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见么?
繁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贵(假笑)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有敢惊动您。
繁啊你,你刚才在——贵我?我在大客厅里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繁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贵(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
繁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
贵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明天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
繁四凤跟老爷检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
贵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不要四凤,还是要太太自己拿。
繁那么,我一会儿拿来。
贵不,是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拿出来。
繁哦,好,我就去吧。——你现在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
贵是,太太。
[鲁贵下,繁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
繁(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女石)的人,都来吧,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头去,鲁贵上。)
贵刚才小当差进来,说老爷催着要。
繁(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过去。
[繁漪由饭厅下,贵由中门下。移时鲁妈——即鲁侍萍——与四凤上。鲁妈的年级约有四十七岁的光景,鬓发已经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
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慰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迫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个强烈地对比。
[她的头还包着一条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车围着避上的,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尤其因为刚刚见着两年未见的亲儿女,神色还是快慰地闪着快乐的光彩。她的声音很低,很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曾经和北方人相处很久,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方音,但是她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整齐,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深的笑涡,叫我们想起来四凤笑时口旁一对浅浅的涡影。
[鲁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一个旧包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女的单纯的欢欣,他跟是粗鄙了。
四太太呢?
贵就下来。
四马,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鲁不累。
四(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鲁不,不要走,我不热。
贵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桔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鲁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贵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鲁(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巾都忘了解啦。(要解它)
四(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鲁(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
四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鲁哦,凤儿,你看我的记性。谈了这半天,我忘记把你顶喜欢的东西跟你拿出来啦。
四什么?妈。
鲁(由身上拿出一个小包来)你看,你一定喜欢的。
四不,您先别给我看,让我猜猜。
鲁好,你猜吧。
四小石娃娃?
鲁(摇头)不对,你太大了。
四小粉扑子。
鲁(摇头)给你那个有什么用?
四哦,那一定是小针线盒。
鲁(笑)差不多。
四那您叫我打开吧。(忙打开纸包)哦!妈!顶针!银顶针!爸,您看,您看!(给鲁贵看)。
贵(随声说)好!好!
四这顶针太好看了,上面还镶着宝石。
贵什么?(走两步,拿来细看)给我看看。
鲁这是学校校长的太太送给我的。校长丢了个要紧的钱包,叫我拾着了,还给他。校长的太太就非要送给我东西,拿出一大堆小手饰叫我挑,送给我的女儿。我就捡出这一件,拿来送给你,你看好不好?
四好,妈,我正要这个呢。
贵咦,哼,(把顶针交给四凤)得了吧,这宝石是假的,你挑得真好。
四(见着母亲特别欢喜说话,轻蔑地)哼,您呀,真宝石到了您的手里也是假的。
鲁凤儿,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
四(撒娇)妈您不知道,您不在这儿,爸爸就拿我一个人撒气,尽欺负我。
贵(看不惯他妻女这样“乡气”,于是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走到大家公馆,不来看看人家的阔排场,尽在一边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年的衣裳给你妈看看。
四(白眼)妈不稀罕这个。
贵你不也有点手饰么?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还是我对,还是把女儿关在家里对?
鲁(想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你,我说过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送到一个阔公馆,觉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回头向四凤)你哥哥呢?
四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么?
贵不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鲁妈)去年我叫人跟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也当了矿上的工头,那都是我在这而嘀咕上的。
四(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您看哥哥去吧。他的脾气有点不好,怕他等急了,跟张爷刘爷们闹起来。
贵真他妈的。这孩子的狗脾气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
[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母女二人相对默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来愉快的笑。
鲁(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
[四凤走到母亲前,跪下。
四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
鲁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四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
鲁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怕人家笑我们穷么?不,孩子,妈最知道认命,妈最看得开,不过,孩子,我怕你太年青,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怪!她要见我干什么?
四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
鲁(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是家俱太旧了点。这是——?
四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
鲁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
四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俱多笨哪。
鲁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四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
鲁(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四(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鲁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低下头坐下)
四(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
鲁不,不是,你别去,——我怕得很,这屋子有鬼怪!
四妈,您怎么啦?
鲁我怕得很,忽然我把三十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已经忘了许多年的人又在我心里转。四凤,你摸摸我的手。
四(摸鲁妈的手)冰凉,妈,您可别吓坏我。我胆子小,妈,妈,——这屋子从前可闹过鬼的!
鲁孩子,你别怕,妈不怎么样。不过,四凤,我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
四妈,您别瞎说啦,您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这儿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这在南方么?
鲁不,不,我来过。这些家俱,我想不起来——我在哪见过。
四妈,您的眼不要直瞪瞪地望着,我怕。
鲁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声音愈低,她用力地想,她整个的人,缩,缩到记忆的最下层深处。)
四妈,您看那个柜干什么?那就是从前死了的第一个太太的东西。
鲁(突然低声颤颤地向四凤)凤儿,你去看,你去看,那柜子靠右第三个抽屉里,有没有一只小孩穿的绣花虎头鞋。
四妈,您怎么拉?不要这样疑神疑鬼地。
鲁凤儿,你去,你去看一看。我心里有点怯,我有点走不动,你去!
四好我去看。
[她有到柜前,拉开抽斗,看。
鲁(急)有没有?
四没有,妈。
鲁你看清楚了?
四没有,里面空空地就是些茶碗。
鲁哦,那大概是我在做梦了。
四(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静一静吧,妈,您在外受了委屈了,(落泪)从前,您不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可怜的妈呀。(抱着她)好一点了么?
鲁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里还有两位少爷?
四嗯!妈,都很好,都很和气的。
鲁(自言自语地)不,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多呆。不成。不成。
四妈,您说什么?这儿上上下下都待我很好。妈,这里老爷太太向来不骂底下人,两位少爷都很和气的。这周家不但是活着的人心好,就是死了的人样子也是挺厚道的。
鲁周?这家里姓周?
四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笑)妈,我明白了,您还是路上受热了。我先跟你拿着周家第一个太太的像片,给您看。我再跟你拿点水来喝。
[四凤在镜台上拿了像片过来,站在鲁妈背後,给她看。
鲁(拿着像片,看)哦!(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手发颤。)
四(站在鲁妈背後)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笑得多美,他们并说还有点像我呢。可惜,她死了,要不然,——(觉得鲁妈头向前倒)哦,妈,您怎么啦?您怎么?
鲁不,不,我头晕,我想喝水。
四(慌,掐着鲁妈的手指,搓着她的头)妈,您到这边来!(扶鲁妈到一个大的沙发前,鲁妈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跟您拿水去。
[四凤由饭厅门忙跑下。
鲁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俱?怎么会?——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哦,好不公平的天哪!(哭泣)
[四凤拿水上,鲁妈忙擦眼泪。
四(持水杯,向鲁妈)妈,您喝一口,不,再喝几口。(鲁妈饮)好一点了么?
鲁嗯,好,好啦。孩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家。
四(惊讶)妈,您怎么啦?
[由饭厅传出繁漪喊“四凤”的声音。
鲁谁喊你?
四太太。
繁漪声四凤!
四唉。
繁漪声四凤,你来,老爷的雨衣你给放在哪儿啦?
四(喊)我就来。(向鲁妈)您等一等,我就回来。
鲁好,你去吧。
[四凤下。鲁妈周围望望,走到柜前,抚摸着她从前的家俱,低头沉思。忽然听见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
[鲁贵由中门上。
贵四凤呢?
鲁这儿的太太叫了去啦。
贵你回头告诉太太,说找着雨衣,老爷自己到这儿来穿,还要跟太太说几句话。
鲁老爷要到这屋里来?
贵嗯,你告诉清楚了,别回头老爷来到这儿,太太不在,老头儿又发脾气了。
鲁你跟太太说吧。
贵这上上些些许多底下人都得我支派,我忙不开,我可不能等。
鲁我要回家去,我不见太太了。
贵为什么?这次太太叫你来,我告诉你,就许有点什么很要紧的事跟你谈谈。
鲁我预备带着凤儿回去,叫她辞了这儿的事。
贵什么?你看你这点——[周繁漪由饭厅上。
贵太太。
繁(向门内)四凤,你先把那两套也拿出来,问问老爷要哪一件。(里面答应)哦,(吐出一口气,向鲁妈)这就是四凤的妈吧?叫你久等了。
贵等太太是应当的。太太准她来跟您请安就是老大的面子。(四凤由饭厅出,拿雨衣进。)
繁请坐!你来了好半天啦。(鲁妈只在打量着,没有坐下。)
鲁不多一会,太太。
四太太。把这三件雨衣都送给老爷那边去啦。
贵老爷说放在这儿,老爷自己来拿,还请太太等一会,老爷见您有话说呢。
繁知道了。(向四凤)你先到厨房,把晚饭的菜看看,告诉厨房一下。
四是,太太。(望着鲁贵,又疑惧地望着繁漪由中门下。
繁鲁贵,告诉老爷,说我同四凤的母亲谈话,回头再请他到这儿来。
贵是,太太。(但不走)
繁(见鲁贵不走)你有什么事么?
贵太太,今天早上老爷吩咐德国克大夫来。
繁二少爷告诉过我了。
贵老爷刚才吩咐,说来了就请太太去看。
繁我知道了。好,你去吧。
[鲁贵由中门下。
繁(向鲁妈)坐下谈,不要客气。(自己坐在沙发上)
鲁(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我刚下火车,就听见太太这边吩咐,要为来见见您。
繁我常听四凤提到你,说你念过书,从前也是很好的门第。
鲁(不愿提到从前的事)四凤这孩子很傻,不懂规矩,这两年叫您多生气啦。
繁不,她非常聪明,我也很喜欢她。这孩子不应当叫她伺候人,应当替她找一个正当的出路。
鲁太太多夸奖她了。我倒是不愿意这孩子帮人。
繁这一点我很明白。我知道你是个知书答礼的人,一见面,彼此都觉得性情是直爽的,所以我就不妨把请你来的原因现在跟你说一说。
鲁(忍不住)太太,是不是我这小孩平时的举动有点叫人说闲话?
繁(笑着,故为很肯定地说)不,不是。
[鲁贵由中门上。
贵太太。
繁什么事?
贵克大夫已经来了,刚才汽车夫接来的,现时在小客厅等着呢。
繁我有客。
贵客?——老爷说请太太就去。
繁我知道,你先去吧。
[鲁贵下。
繁(向鲁妈)我先把我家里的情形说一说。第一我家里的女人很少。
鲁是,太太。
繁我一个人是个女人,两个少爷,一位老爷,除了一两个老妈子以外,其余用的都是男下人。
鲁是,太太,我明白。
繁四凤的年级很青,哦,她才十九岁,是不是?
鲁不,十八。
繁那就对了,我记得好像比我的孩子是大一岁的样子。这样年青的孩子,在外边做事,又生得很秀气的。
鲁太太,如果四凤有不检点的地方,请您千万不要瞒我。
繁不,不,(又笑了)她很好的。我只是说说这个情形。我自己有一个孩子,他才十七岁,——恐怕刚才你在花园见过——一个不十分懂事的孩子。
[鲁贵自书房门上。
贵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
繁没有人陪着克大夫么?
贵王局长刚走,老爷自己在陪着呢。
鲁太太,您先看去。我在这儿等着不要紧。
繁不,我话还没有说完。(向鲁贵)你跟老爷说,说我没有病,我自己并没有要请医生来。
贵是,太太。(但不走)
繁(看鲁贵)你在干什么?
贵我等太太还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吩咐。
繁(忽然想起来)有,你跟老爷回完话之後,你出去叫一个电灯匠,刚才我听说花园藤萝架上的就电线落下来了,走电,叫他赶快收拾一下,不要电了人。
贵是,太太。
[贵由中门下。
繁(见鲁妈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起来啦。(走到窗户,把窗户打开,回来,坐)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怪,谁知这两天,他忽然跟我说他很喜欢四凤。
鲁什么?
繁也许预备要帮助她学费,叫她上学。
鲁太太,这是笑话。
繁我这孩子还想四凤嫁给他。
鲁太太,请您不必往下说,我都明白了。
繁(追一步)四凤比我的孩子大,四凤又是很聪明的女孩子,这种情形——鲁(不喜欢繁漪的暧昧的口气)我的女儿,我总相信是个懂事,明白大体的孩子。我向来不愿意她到大公馆帮人,可是我信得过,我的女儿就帮这儿两年,她总不 会做出一点糊涂事的。
繁鲁奶奶,我也知道四凤是个明白的孩子,不过有了这种不幸的情形,我的意思,是非常容易叫人发生误会的。
鲁(叹气)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万没想到的事,回头我就预备把她带走,现在我就请太太准了她的长假。
繁哦,哦,——如果你以为这样办好,我也觉得很妥当的,不过有一层,我怕,我的孩子有点傻气,他还是会找到你家里见四凤的。
鲁您放心。我后悔得很,我不该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交给她的父亲管的,明天,我准离开此地,我会远远地带她走,不会见着周家的人。太太,我想现在带着我的女儿走。
繁那么,也好。回头我叫帐房把工钱算出来。她自己的东西我可以派人送去,我有一箱子旧衣服,也可以带去,留着她以後在家里穿。
鲁(自语)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坐在沙发上,落泪)天哪。
繁(走到鲁妈面前)不要伤心,鲁奶奶。如果钱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到我这儿来,一定有办法。好好地带她回去,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教育她,自然比这儿好的。
[朴园由书房上。
朴繁漪!(繁漪抬头。鲁妈站起,忙躲在一旁,神色大变,观察他。)你怎么还不去?
繁(故意地)上哪儿?
朴克大夫在等你,你不知道么?
繁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朴跟你从前看病的克大夫。
繁我的药喝够了,我不预备在喝了。
朴那么你的病……
繁我没有病。
朴(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定治得好。
繁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病!
朴(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病忌医,不肯叫医生治,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
繁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
朴(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
繁(不在意地)到楼上去。
朴(命令地)你应当听话。
繁(好像不明白地)哦!(停,不经意地打量他)你看你!(尖声笑两声)你简直叫我想笑。(轻蔑地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啦!(又大笑,由饭厅跑下,重重地关上门。)
朴来人!
[仆人上。
仆人 老爷!
朴太太现在在楼上。你叫大少爷陪着克大夫到楼上去跟太太看病。
仆人 是,老爷。
朴你告诉大少爷,太太现在神经病很重,叫他小心点,叫楼上老妈子好好地看着太太。
仆人 是,老爷。
朴还有,叫大少爷告诉克大夫,说我有点累,不陪他了。
仆人 是,老爷。
[仆人下。朴园点着一枝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
朴(向鲁妈)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鲁(看着他)大概是的。
朴(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就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鲁嗯。
朴(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鲁(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朴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朴你的女儿?
鲁四凤是我的女儿。
朴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哦。——老爷没有事了?
朴(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户,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朴(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
鲁我姓鲁。
朴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朴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朴(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朴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朴(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鲁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朴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哦,好地方。
朴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是,老爷。
朴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鲁哦。
朴你知道么?
鲁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朴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朴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呢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鲁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朴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姓梅的?
朴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不敢说。
朴哦。
鲁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朴哦?你说说看。
鲁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朴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朴(苦痛)哦!
鲁这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朴(汗涔涔地)哦。
鲁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朴(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我姓鲁,老爷。
朴(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鲁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朴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鲁亲戚?
朴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鲁哦——那用不着了。
朴怎么?
鲁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朴(惊愕)什么?
鲁她没有死。
朴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鲁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朴哦,救活啦?
鲁以後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朴那么,她呢?
鲁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朴那个小孩呢?
鲁也活着。
朴(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朴哦。
鲁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鲁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朴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鲁嗯,就在此地。
朴哦!
鲁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
朴不,不,谢谢你。
鲁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朴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朴以後她又嫁过两次?
鲁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朴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鲁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朴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旧衬衣?
朴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朴要哪一件?
鲁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朴(惊愕)梅花?
鲁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朴(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鲁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朴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朴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鲁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朴(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不是我要来的。
朴谁指使你来的?
鲁(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朴(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朴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级,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鲁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十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朴从前的恩怨, 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鲁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後,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十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朴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鲁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抱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朴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个个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做过的事。
朴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朴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俱都是比从前顶喜欢的动向,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鲁(低头)哦。
朴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 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祢补我的罪过。
鲁(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
朴那更好了。那么我见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鲁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朴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鲁你不明白。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朴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鲁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朴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鲁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朴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鲁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朴(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励罢工,反对我!
鲁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朴(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鲁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
朴(忽然)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鲁什么?
朴留着你养老。
鲁(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朴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鲁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会带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
朴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鲁什么?
朴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
鲁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朴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鲁(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
朴什么?说吧?
鲁(泪满眼)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朴你想见他?
鲁嗯,他在哪儿?
朴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鲁不过是什么?
朴他很大了。
鲁(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
朴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
鲁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么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朴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後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鲁好,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
朴(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很好,这胡思乱想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拟补我一点罪过。
鲁(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
朴侍萍。
鲁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那钱就算得清的。
朴可是你——[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放开我,我要进去。”三四个男仆声:“不成,不成,老爷睡觉呢。”门外有男仆等与大海的挣扎声。
朴(走至中门)来人!(仆人由中门进)谁在吵?
仆人 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
朴哦。(沉吟)那你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楼,我有话问他。
仆人 是,老爷。
[仆人由中门下。
朴(向鲁妈)侍萍,你不要太固执。这一点钱你不收下,将来你会后悔的。
鲁(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仆人领着大海进,大海站在左边,三四仆人立一旁。
大(见鲁妈)妈,您还在这儿?
朴(打量鲁大海)你叫什么名字?
大(大笑)董事长,您不要向我摆架子,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
朴你?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代表。
大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才来拜望拜望您。
朴你有什么事吧?
大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朴(摇头)我不知道。
大我们老远从矿上来,今天我又在您府上大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对于我么工人的条件,究竟是允许不允许?
朴哦,那么——那么,那三个代表呢?
大我跟你说吧,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
朴哦,——他们没告诉旁的事情么?
大告诉不告诉于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你的意思,忽而软,忽而硬,究竟是怎么回子?
[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即想退回。
朴(看萍)不要走,萍儿!(视鲁妈,鲁妈知萍为其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萍是,爸爸。
朴(指身侧)萍儿,你站在这儿。(向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
大哼,你们的手段,我都明白。你们这样拖延时候不姑是想去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
朴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
大可是你完全错了。我们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我们代表这次来并不是来求你们。你听清楚,不求你们。你们允许就允许;不允许,我们一直罢工到底,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
朴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都可靠吗?
大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
朴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
[朴园在桌上找电报,仆人递给他;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在旁偷听。
朴(给大海电报)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
大(拿过去看)什么?他们又上工了。(放下电报)不会,不会。
朴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么?
大(惊,怒)怎么矿上警察开槍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么?(又看电报,忽然笑起来)哼,这是假的。你们自己假作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笑)哼,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
萍(忍不住)你是谁?敢在这儿胡说?
朴萍儿!没有你的话。(低声向大海)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代表么?
大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
朴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
大(笑)你不要骗小孩子,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
朴哦,(向仆)合同!(仆由桌上拿合同递他)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
大(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低声)他们三个人签了字。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就签了字呢?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
朴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
大那三个代表呢?
朴昨天晚车就回去了。
大(如梦初醒)他们三个就骗了我了,这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他们就把矿上的工人们卖了。哼,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你们的钱这次又灵了。
萍(怒)你混帐!
朴不许多说话。(回头向大海)鲁大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
大开除了?
冲爸爸,这是不公平的。
朴(向冲)你少多嘴,出去!(冲由中门走下)
大哦,好,好,(切齿)你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朴你胡说!
鲁(至大海前)别说了,走吧。
大哼,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在叫江堤出险——朴(低声)下去!
[仆人等啦他,说“走!走!”
大(对仆人)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放开我。我要说,你故意淹死了二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萍(忍不住气,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大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帐东西!(大海立刻要还手,倒是被周宅的仆人们拉住。)打他。
大(向萍高声)你,你(正要骂,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头流血。鲁妈哭喊着护大海。)
朴(厉声)不要打人!(仆人们停止打大海,仍拉着大海的手。)
大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
萍(向仆人)把他拉下去。
鲁(大哭起来)哦,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萍前,抽咽)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萍你是谁?
鲁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大妈,别理这东西,您小心吃了他们的亏。
鲁(呆呆地看着萍的脸,忽而又大哭起来)大海,走吧,我们走吧。(抱着大海受伤的头哭。)
萍(过意不去地)父亲。
朴你太鲁莽了。
萍可是这个人不应该乱侮辱父亲的名誉啊。
[半晌。
朴克大夫给你母亲看过了么?
萍看完了,没有什么。
朴哦,(沉吟,忽然)来人!
[仆人由中门上。
朴你告诉太太,叫她把鲁贵跟四凤的工钱算清楚,我已经把他们辞了。
仆人 是,老爷。
萍怎么?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朴你不知道刚才这个工人也姓鲁,他就是四凤的哥哥么?
萍哦,这个人就是四凤的哥哥?不过,爸爸——朴(向下人)跟太太说,叫帐房跟鲁贵同四凤多算两个月的工钱,叫他们今天就去。去吧。
[仆人由饭厅下。
萍爸爸,不过四凤同鲁贵在家里都很好。很忠诚的。
朴哦,(呵欠)我很累了。我预备到书房歇一下。你叫他们送一碗浓一点的普洱茶来。
萍是,爸爸。
[朴园由书房下。
萍(叹一口气)嗨!(急由中门下,冲适由中门上。)
冲(着急地)哥哥,四凤呢?
萍我不知道。
冲是父亲要辞退四凤么?
萍嗯,还有鲁贵。
冲即使她的哥哥得罪了父亲,我们不是把人家打了么?为什么欺负这么一个女孩子干什么?
萍你可问父亲去。
冲这太不讲理了。
萍我也这样想。
冲父亲在哪儿?
萍在书房里。
[冲走至书房,萍在屋里踱来踱去。四凤由中门走进,颜色苍白,泪还垂在眼角。
萍(忙走至四凤前)四凤,我对不起你,我实在不认识他。
四(用手摇一摇,满腹说不出的话。)
萍可是你哥哥也不应该那样乱说话。
四不必提了,错得很。(即向饭厅去)
萍你干什么去?
四我收拾我自己的东西去。再见吧,明天你走,我怕不能见你了。
萍不,你不要去。(拦住她)
四不,不,你放开我。你不知道我们已经叫你们辞了么?
萍(难过)凤,你——你饶恕我么?
四不,你不要这样。我并不怨你,我知道早晚是有这么一天的,不过,今天晚上你千万不要来找我。
萍可是,以後呢?
四那——再说吧!
萍不,四凤,我要见你,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见你,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四凤,你…
…
四不,无论如何,你不要来。
萍那你想旁的法子来见我。
四没有旁的法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什么情形么?
萍要这样,我是一定要来的。
四不,不,你不要胡闹,你千万不……
[繁漪由饭厅上。
四哦,太太。
繁你们在那而啊!(向四凤)等一回,你的父亲叫电灯匠就回来。什么东西,我可以交给他带回去。也许我派人跟你送去——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四杏花巷十号。
繁你不要难过,没事可以常来找我。送你的衣服,我回头叫人送到你那里去。是杏花巷十号吧?
四是,谢谢太太。
[鲁妈在外面叫“四凤!四凤!”
四妈,我在这儿。
[鲁妈由中门上。
鲁四凤,收拾收拾零碎的东西,我们先走吧。快下大雨了。
[风声,雷声渐起。
四是,妈妈。
鲁(向繁漪)太太,我们走了。(向四凤)四凤,你跟太太谢谢。
四(向太太请安)太太,谢谢!(含着眼泪看萍,萍缓缓地转过头去。)
[鲁妈与四凤由中门下,风雷声更大。
繁萍,你刚才同四凤说的什么?
萍你没有权利问。
繁萍,你不要以为她会了解你。
萍这是什么意思?
繁你不要再骗我,我问你,你说要到哪儿去?
萍用不着你问。请你自己放尊重一点。
繁你说,你今天晚上预备上哪儿去?
萍我——(突然)我找她。你怎么样?
繁(恫吓地)你知道她是谁,你是谁么?
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真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过去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早明白的很,现在你既然愿意说破,我当然不必瞒你。
繁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是一个下等女人——萍(爆烈)你胡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她不像你,她——繁(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十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萍我已经打算好了。
繁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暗示着恶兆地)风暴就要起来了!
萍(领悟地)谢谢你,我知道。
[朴园由书房上。
朴你们在这儿说什么?
萍我正跟母亲说刚才的事呢。
朴他们走了么?
繁走了。
朴繁漪,冲儿又叫我说哭了,你叫他出来,安慰安慰他。
繁(走到书房门口)冲儿!冲儿!(不听见里面答应的声音,便走进去。)
[外面风雷声大作。
朴(走到窗前望外面,风声甚烈,花盆落地大碎的声音。)萍儿,花盆叫大风吹倒了,你叫下人快把这窗关上。大概是暴风雨就要下来了。
萍是,爸爸!(由中门下)
[朴园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闪电。
幕落。
话剧第三幕
——杏花巷十号,在鲁贵家里。——
下面是鲁家屋外的情景。
车站的钟打了十下,杏花巷的老少还沿着那白天蒸发着臭气,只有半夜才从租界区域吹来一阵好凉风的水塘边上乘凉。虽然方才落了一阵暴雨,天气还是郁热难堪,太空黑漆漆地布满了了恶相的黑云,人们都像晒在太陽下的小草,虽然半夜里沾了点露水,心里还是热燥燥的,期望着再来一次的雷雨。倒是躲在池塘芦草下的青蛙叫得起劲,一直不停。闲人谈话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地。无星的天空时而打着没雷的闪电,蓝森森地一晃,闪露出来池塘边的垂柳在水面颤动着。闪光过去,还是黑黝黝的一片。
渐渐乘凉的人散了,四周围静下来,雷又隐隐地响着,青蛙像是吓得不敢多叫,风又吹起来,柳叶沙沙地。在深巷里,野狗寂寞地狂吠着。
以後闪电更亮得蓝森森地可怕,雷也更凶恶似地隆隆地滚着,四周却更沉闷地静下来,偶尔听见几声青蛙叫和更大的木梆声,野狗的吠声更稀少,狂雨就快要来了。
最後暴风暴雨,一直到闭幕。
不过观众看见的还是四凤的屋子,(即鲁贵两间房的内屋)前面的叙述除了声音只能由屋子中间一层木窗户显出来。
在四凤的屋子里面呢:
鲁家现在才吃完晚饭,每个人的心绪都是烦恶的。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在一个屋角,鲁大海一个人在擦什么东西。鲁妈同四凤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静默着。鲁妈低着头在屋子中间的圆桌旁收拾筷子碗,鲁贵坐在左边一张靠椅上,喝得醉醺醺地,眼睛发了红丝,像个猴子,半身倚着靠背,望着鲁妈打着噎。他的赤脚忽然放在椅子上,忽然又平拖在地上,两条腿像人字似地排开,他穿一件白汗衫,半臂已经汗透了,贴在身上,他不住地摇着芭蕉扇。
四凤在中间窗户前面站着:背朝着观众,面向窗外不安地望着,窗外池塘边有乘凉的人们说着闲话,有青蛙的叫声。她时而不安地像听见了什么似的,时而又转过头看了看鲁贵,又烦厌地迅速转过去。在她旁边靠左墙是一张搭好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凉席,一床很干净的夹被,一个凉草枕和一把蒲扇,很整齐地放在上面。
屋子很小,像一切穷人的屋子,屋顶低低地压在头上。床头上挂着一张烟草公司的广告画,在左边的墙上贴着过年时粘上的旧画,已经破烂许多地方。靠着鲁贵坐的唯一的一张椅子立了一张小方桌,上面有镜子,梳子,女人用的几件平常的化妆品,那大概是四凤的梳妆台了。在左墙有一条板凳,在中间圆桌旁边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圆凳子,在右边四凤的床下正排着两三双很时髦的鞋,鞋的下头,有一只箱子,上面铺着一块白布,放着一个瓷壶同两三个粗的碗。小圆桌上放着一盏洋油灯,上面罩一个鲜红美丽的纸灯罩;还有几件零碎的小东西;在暗淡的灯影里,零碎的小东西虽然看不清楚,却依然领人觉得这大概是一个女人的住房。这屋子有两个门,在左边——就是有木床的一边——开着一个小门,外面挂着一幅强烈的有花的红幔,里面存着煤,一两件旧家俱,四凤为着自己换衣服用的。右边有一个破旧的木门,通着鲁家的外间,外面是鲁贵住的地方,是今晚鲁贵夫妇睡的处所。那外间屋的门就通着池塘边泥泞的小道。这里间与外间相连的木门,旁边侧立一副铺板。
开幕时正是鲁贵兴致淋漓地刚刚倒完了半咒骂式的家庭训话。屋内都是沉默而紧张的。沉闷中听得出池塘边唱着婬十荡的春曲,参杂着乘凉人们的谈话。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低着头不做声。鲁贵满身是汗,因为喝酒喝得太多,说话也过于卖了力气,嘴里流着涎水,脸红的吓人,他好像很得意自己在家里的位置同威风,拿着那把破芭蕉扇,挥着,舞着,指着。为汗水浸透了似的肥脑袋探向前面,眼睛迷腾腾地,在各个人的身上扫来扫去。
大海依旧擦他的手槍,两个女人都不做声,等着鲁贵继续嘶喊,这时青蛙同卖唱的叫声传了过来。四凤立在窗户前,偶而深深地叹着气。
贵(咳嗽起来)他妈的!(一口痰吐在地上,兴奋地问着)你们听,你们哪一个对得起我?(向四凤同大海)你们不要不愿意听,你们哪一个人不是我辛辛苦苦养到大?可是现在你们哪一件是做的对得起我?(先向左,对大海)你说?(忽向右,对四凤)你说?(对着站在中间圆桌旁的鲁妈,胜利地)你也说说,这都是你的好孩子啊!(拍,又一口痰)。
[静默。听外面胡琴,同唱声。
大(向四凤)这是谁?快十点半还在唱?
四(随意地)一个瞎子同他老婆,每天在这儿卖唱的。(挥着扇,微微叹一口气)
贵我是一辈子犯小人,不走运。刚在周家混了两年,孩子都安置好了,就叫你(指鲁妈)连累下去了。你回家一次就出一次事。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叫完电灯匠回公馆,凤儿的事没有了,连我的老根子也拔了。妈的,你不来,(指鲁妈)我能倒这样的霉?(又一口痰)
大(放下手槍)你要骂我就骂我,别指东说西,欺负妈好说话。
贵我骂你?你是少爷!我骂你?你连人家有钱的人都当面骂了,我敢骂你?
大(不耐烦)你喝了不到两盅酒,就叨叨叨,叨叨叨,这半点钟你够不够?
贵够?哼,我一肚子的冤屈,一肚子的火,我没个够!当初你爸爸也不是没叫人伺候过,吃喝玩乐,我哪一样没讲究过!自从娶了你的妈,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一天不如一天,……
四那不是你自己赌钱输光的!
大你别理他,让他说。
贵(只顾嘴头说得畅快,如同自己是唯一的牺牲者一样)我告诉你,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我受人家的气,受你们的气。现在好,连想受人家的气也不成了,我跟你们一块儿饿着肚子等死。你们想想,你们是哪一件事对得起我?(忽而觉得自己的腿没处放,面向鲁妈)侍萍,把那凳子拿过来,我放放大腿。
大(看着鲁妈,叫她不要管)妈!(然而鲁妈还是拿了那唯一的圆凳子过来,放在鲁贵的脚下。他把腿放好)
贵(望着大海)可是这怪谁?你把人家骂了,人家一气,当然就把我们辞了。谁叫我是你的爸爸呢?大海,你心里想想,我这么大年纪,要跟着你饿死;我要是饿死,你是哪一点对得起我?我问问你,我要是这样死了?
大(忍不住,立起,大声)你死就死了,你算老几?
贵(吓醒了一点)妈的,这孩子! |鲁大海!|(同时惊恐地喊出)
四哥哥 |贵(看见大海那副魁梧的身体,同手里拿着的槍,心里有点怕,笑着)你看看,这孩子这点小脾气!——(又接着说)咳,说回来,这也不能就怪大海,周家的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伺候他们两年,他们那点出息我哪一样不知道?反正有钱人家顶方便,做了坏事,外面比做了好事装得还体面;文明词越用得多,心里头越男盗女娼。王八蛋!别看今天我走的时候,老爷太太装模作样地跟我尽打官话,好东西,明儿见!他们家里这点出息当我不知道?
四(怕他胡闹)爸!你可,你可千万别去周家!
贵(不觉骄傲起来)哼,明天,我把周家太太大少爷这点老底子给他一个宣布,就连老头这老王八蛋也得给我跪下磕头。忘恩负义的东西!(得意地咳嗽起来)。他妈的!(拍地又一口痰吐在地上,向四凤)茶呢?
四爸,你真是喝醉了么?刚才不跟你放在桌上么?
贵(端起杯子,对四凤)这是白水,小姐!(泼在地上)。
四(冷冷地)本来是白水,没有茶。
贵(因为她打断他的兴头,向四凤)混帐。我吃完饭总要喝杯好茶,你还不知道么?
大(故意地)哦,爸爸吃完饭还要喝茶的。(向四凤)四凤,你怎么不把那一两四块八的龙井沏上,尽叫爸爸生气!
四龙井,家里连茶叶末也没有。
大(向贵)听见了没有?你就将就喝杯开水吧,别这样穷讲究啦。(拿一杯白开水,放在他身旁桌上,走开。)
贵这是我的家。你要看着不顺眼,你可以滚开。
大(上前)你,你——鲁(阻大海)别,别,好孩子。看在妈的份上,别同他闹。
贵你自己觉得挺不错,你到家不到两天,就闹这么大的乱子,我没有说你,你还要大我么?你给我滚!
大(忍着)妈,他这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妈,我走了。
鲁胡说。就要下雨,你上哪儿去?
大我有点事。办不好,也许到车厂拉车去。
鲁大海,你——贵走,走,让他走。这孩子就是这点穷骨头。叫他滚,滚,滚!
大你小心点。你少惹我的火!
贵(赖皮)你妈在这儿。你敢把你的爹怎么样?你这杂种!
大什么,你骂谁?
贵我骂你。你这——鲁(向贵)你别不要脸,你少说话!
贵我不要脸?我没有在家养私孩子,还带着个(指大海)嫁人。
鲁(心痛极)哦,天!
大(抽出手槍)我——我打死你这老东西!(对鲁贵)
[鲁贵叫,站起。急到里间,僵立不动。
贵(喊)槍,槍,槍。
四(跑到大海的面前,抱着他的手)哥哥。
鲁大海你放下。
大(对鲁贵)你跟妈说,说自己错了,以後永远不再乱说话,乱骂人。
贵哦——大(进一步)说呀!
贵(被胁)你,你——你先放下。
大(气愤地)不,你先说。
贵好。(向鲁妈)我说错了,我以後永远不乱说,不骂人了。
大(指那唯一的圆椅)还坐在那儿!
贵(颓唐地坐在椅上,低着头咕噜着)这小杂种!
大哼,你不直得我卖这么大的力气。
鲁放下。大海,你把手槍放下。
大(放下手槍,笑。)妈,妈您别怕,我是吓唬吓唬他。
鲁给我。你这手槍是哪儿弄来的?
大从矿上带来的,警察打我们的时候掉下的,我拾起来了。
鲁你现在带在身上干什么?
大不干什么。
鲁不,你要说。
大(狞笑)没有什么,周家逼十着我,没有路走,这就是一条路。
鲁胡说,交给我。
大(不肯)妈!
鲁刚才吃饭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周家的事算完了,我们姓鲁的永远不提他们了。
大(低声,缓慢地)可是我们在矿上流的血呢?周家大少爷刚才打在我脸上的巴掌呢?
就完了么?
鲁嗯,完了。这一本帐算不清楚,报复是完不了的。什么都是天定,妈愿你多受点苦。
大那是妈自己,我——了 (高声)大海,你是我最爱的孩子,你听着,我从来不用这样的口气对你说过话。你要是伤了周家的人,不管是那里的老爷或者少爷,你只要伤害了他们,我是一辈子也不认你的。
大可是妈——(恳求)
鲁(肯定地)你知道妈的脾气,你若要做了妈最怕你做的事情,妈就死在你的面前。
大(长叹一口气)哦,妈,您——(仰头望,又低下头来)那我会恨——恨他们一辈子。
鲁(叹一口气)天,那就不能怪我了。(向大海)把手槍给我。(大海不肯)交给我!
(走近大海,把手槍拿了过来。)
大(痛苦)妈,您——四哥哥,你给妈!
大那么您拿去吧。不过您搁的地方得告诉我。
鲁好,我放在这个箱子里。(把手槍放在床头的木箱里)可是(对大海)明天一早我就报告警察,把槍交给他。
贵对极了,这才是正经。
大你少说话!
鲁大海。不要这样同父亲说话。
大(看鲁贵,又转头)好,妈,我走了。我看车厂子里有认识的人没有。
鲁好,你去。你可得准回来。一家人不许这样呕气。
大嗯。就回来。
[大海由左边与外间通的房门下,听见他关外房大门的声音。鲁贵立起来看着大海走出去,怀着怨气又回来站在圆桌旁。
贵(自言自语)这个小王八蛋!(问鲁妈)刚才我叫你买茶叶,你为什么不买?
鲁没有闲钱。
贵可是,四凤,我的钱呢?——刚才你们从公馆领来的工钱呢?
四您说周公馆多给的两个月工钱?
贵对了,一共连新加旧六十块钱。
四(知道早晚也要告诉他)嗯,是的,还给人啦。
贵什么,你还给人啦?
四刚才赵三又来堵门要你赌帐,妈就把那个钱都还给他了。
贵(问鲁妈)六十块钱?都还了帐啦!
鲁嗯,把你这次的赌帐算是还清了。
贵(急了)妈的,我的家就是叫你们这样败了的,现在是还帐的时候么?
鲁(沉静地)都还清了好。这儿的家我预备不要了。
贵这儿的家你不要么?
鲁我想,大后天就回济南去。
贵你回济南,我跟四凤在这儿,这个家也得要啊。
鲁这次我带着四凤一块儿走,不叫她一个人在这儿了。
贵(对四凤笑)四凤,你听你妈带着你走。
鲁上次我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事情怎么样。外面人地生疏,在这儿四凤有邻居张大婶照应她,我自然不带她走。现在我那边的事已经定了。四凤在这儿又没有事,我为什么不带她走?
四(惊)您,您真要带我走?
鲁(沉痛地)嗯,妈以後说什么也不离开你了。
贵不成,这我们得好好商量商量。
鲁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你要愿意去,大后天一块儿走也可以。不过那儿是找不着你这一帮赌钱的朋友的。
贵我自然不到那儿去。可是你要带四凤到那儿干什么?
鲁女孩子当然随着妈走,从前那是没有法子。
贵(滔滔地)四凤跟我有吃有穿,见的是场面人。你带着她,活受罪,干什么?
鲁(对他没有办法)跟你也说不明白。你问问她愿意跟我还是愿意跟你?
贵自然是愿意跟我。
鲁你问她!
贵(自信一定胜利)四凤,你过来,你听清楚了。你愿意怎么样?随你。跟你妈,还是跟我?(四凤转过身来,满脸的眼泪)咦,这孩子,你哭什么?
鲁哦,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
贵说呀,这不是大姑娘上轿,说呀!
鲁(安慰地)哦,凤儿,告诉我,刚才你答应得好好地,愿意跟着妈走,现在又怎么哪?告诉我,好孩子。老实地告诉妈,妈还是喜欢你。
贵你说你让她走,她心里不高兴。我知道,她舍不得这个地方。(笑)
四(向鲁贵)去!(向鲁妈)别问我,妈,我心里难过。妈,我的妈,我是跟你走的。
妈呀!(抽咽,扑在鲁妈的怀里)。
鲁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今天受了委屈了。
贵你看看,这孩子一身小姐气,她要个你不是受罪么?
鲁(向鲁贵)你少说话,(对四凤)妈命不好,妈对不起你,别难过!以後跟妈在一块儿。没有人会欺负你,哦,我的心肝孩子。
[大海由左边上。
大妈,张家大婶回来了。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的。
鲁你,你提到我们卖家俱的事么?
大嗯,提了。她说,她能想法子。
鲁车厂上找着认识的人么?
大有,我还要出去:找一个保人。
鲁那么我们一同出去吧。四凤,你等着我,我就回来!
大(对鲁贵)再见,你酒醒了点么?(向四凤)今天晚上我恐怕不回家睡觉。
[大海,鲁妈同下。
贵(目送他们出去)哼,这东西!(见四凤立在窗前,便向她)你妈走了,四凤。你说吧,你预备怎么样呢?
四(不理他,叹一口气,听外面的青蛙声同雷声。)
贵(蔑视)你看,你这点心思还不浅。
四(掩饰)什么心思?天气热,闷得难受。
贵你不要骗我,你吃完饭眼神直瞪瞪的,你在想什么?
四我不想什么。
贵(故意伤感地)凤儿,你是我的明白孩子。我就有你这一个亲女儿,你跟你妈一走,那就剩我一个人在这儿哪。
四你别说了,我心里乱得很。(外面打闪)你听,远远又打雷。
贵孩子,别打岔,你真预备跟你妈回济南么?
四嗯。(吐一口气)。
贵(无聊地唱)“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了青春不再来!”哎。(忽然地)四凤,人活着就是两三年好日子,好机会一错过就完了。
四您,您去吧。我困了。
贵(徐徐诱进)周家的事你不要怕。有了我,明天我们还是得回去。你真走得开,(暗指地)你放得下这样好的地方么?你放得下周家——四(怕他)您不要乱说了。您睡去吧!外边乘凉的人 都散了。您为什么不睡去?
贵你不要胡思乱想。(说真心话)这世界没有一个人靠得住,只有钱是真的。唉,偏偏你同你母亲不知道钱的好处。
四听,我像是听见有人来敲门。
[外面敲门声。
贵快十一点,这会有谁?
四爸爸,您让我去看。
贵别,让我出去。
[鲁贵开左门一半。
贵谁?
外面的声音这儿姓鲁么?
贵是啊,干什么?
外面的声音找人。
贵你是谁?
外面的声音我姓周。
贵(喜形于色)你看,来的不是?周家的人来了。
四(惊骇着,忙说)不,爸爸,您说我们都出去了。
贵咦,(乖巧地看她一眼)这叫什么话?
[鲁贵下。
四(把屋子略微收拾一下,不用的东西放在左边帐后的小屋里,立在右边角上,等候着客进来。
[这时,听见周冲同鲁贵说话的声音,一时鲁贵同周冲上。
冲(见着四凤高兴地)四凤!
四(奇怪地望着)二少爷!
贵(谄笑)您别见笑我,我们这儿穷地方。
冲(笑)这地方真不好找。外边有一片水,很好的。
贵二少爷。您先坐下。四凤(指圆桌)你把那张好椅子拿过来。
冲(见四凤不说话)四凤,怎么,你不舒服么?
四没有。——(规规矩矩地)二少爷,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要是太太知道了,你——冲这是太太叫我来的。
贵(明白了一半)太太要您来的?
冲嗯,我自己也想来看看你们。(问四凤)你哥哥同母亲呢?
贵他们出去了。
四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冲(天真地)母亲告诉我的。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一大片水,一下雨真滑,黑天要是不小心容易摔下去。
贵二少爷,您没摔着么?
冲(稀罕地)没有。我坐家里的车,很有趣的。(四面望望这屋子的摆设,很高兴地笑着,看四凤)哦,你原来在这儿!
四我看你赶快回家吧。
贵什么?
冲(忽然)对了,我忘了我为什么来的了。妈跟我说,你们离开我家,她很不放心;她怕你们找不着事情,叫我送给你一百块钱。(拿出钱)
四什么?
贵(以为周家的人怕得罪他,得意地笑着,对四凤)你看人家多厚道,到底是人家有钱的人。
四不,二少爷,你替我谢谢太太,我们好好过日子。拿回去吧。
贵(向四凤)你看你,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太太叫二少爷亲自送来,这点意思我们好意思不领下么?(收下钞票)你回头跟太太回一声,我们都挺好的。请太太放心,谢谢太太。
四(固执地)爸爸,这不成。
贵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四您要收下,妈跟哥哥一定不答应。
贵(不理她,向冲)谢谢您老远跑一趟。我先跟您买点鲜货吃,您同四凤在屋子里坐一坐,我失陪了。
四爸,您别走!不成。
贵别尽说话,你先跟二少爷倒一碗茶。我就回来。
[鲁贵忙下。
冲(不由衷地)让他走了也好。
四(厌恶地)唉,真是下作!(不随意地)谁叫你送钱来了?
冲你,你,你像是不愿意见我似的。为什么呢?我以後不再乱说话了。
四(找话说)老爷吃过饭了么?
冲刚刚吃过。老爷在发脾气,母亲没吃完饭就跑到楼上生气。我劝了她半天,要不我还不会这样晚来。
四(故意不在心地)大少爷呢?
冲我没有见着他,我知道他很难过,他又在自己房里喝酒,大概是醉了。
四哦!(叹一口气)——你为什么不叫底下人替你来?你何必自己跑到这穷人住的地方来?
冲(诚恳地)你现在怨了我们吧!——(羞愧地)今天的事,我真觉得对不起你们,你千万不要以为哥哥是个坏人。他现在很后悔,你不知道他,他还很喜欢你。
四二少爷,我现在已经是不周家的佣人了。
冲然而我们永远不可以算是顶好的朋友么?
四我预备跟我妈回济南去。
冲不,你先不要走,早晚你同你父亲还可以回去的。我们搬了新房子,我的父亲也许回到矿上去,那时你就回来,那时候我该多么高兴!
四你的心真好。
冲四凤,你不要为这一点小事来烦忧。世界大的很,你应当读书,你就知道世界上有过许多人跟我们一样地忍受着痛苦,慢慢地苦干,以後又得到快乐。
四唉,女人究竟是女人!(忽然)你听,(蛙鸣)蛤蟆怎么不睡觉,半夜三更的还叫呢?
冲不,你不是个平常的女人,你有力量,你能吃苦,我们都还年青,我们将来一定在这世界为着人类谋幸福。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我恨只讲强权的人,我讨厌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我们是一样。——四二少爷,您渴了吧,我跟您倒一杯茶。(站起倒茶)
冲不,不要。
四不,让我再伺候伺候您。
冲你不要这样说话,现在的世界是不该存在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底下人,你是我的凤姐姐,你是我引路的人,我们的真世界不在这儿。
四哦,你真会说话。
冲有时我就忘了现在,(梦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想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四我们?
冲对了,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没有……(头微仰,好像眼前就是那么一个所在,忽然)你说好么?
四你想得真好。
冲(亲切地)你愿意同我一块儿去么?就是带着他也可以的。
四谁?
冲你昨天告诉我的,你说你的心已经许给了他,那个人他一定也像你,他一定是个可爱的人。
[鲁大海进。
四哥哥。
大(冷冷地)这是怎么回事?
冲鲁先生!
四周家二少爷来看我们来了!
大哦——我没想到你们现在在这儿?父亲呢?
四出去买东西去啦。
大(向冲)奇怪得很!这么晚!周少爷会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看我们。
冲我正想见你呢。你,你愿意——跟我拉拉手么?(把右手伸出去)。
大(乖戾地)我不懂得外国规矩。
冲(把手缩回来)那么,让我说,我觉得我心里对你很抱歉的。
大什么事?
冲(脸红)今天下午,你在我们家里——大(勃然)请你少提那椿事。
四哥哥,你不要这样,人家是好心好意来安慰我们。
大少爷,我们用不着你的安慰,我们生成一付穷骨头,用不着你半夜的时候到这里来安慰我们。
冲你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大(清楚地)我没有误会。我家里没有第三个人,我妹妹在这儿,你在这儿,这是什么意思?
冲可是谁都没有这么想。
大可是谁都这么想。(回头向四凤)出去。
四哥哥!
大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儿少爷说。(见四凤不走)出去!
[四凤慢慢地由左门出去。
大二少爷,我们谈过话,我知道你在你们家里算是明白点的;不过你记着,以後你要再到这儿来,来——安慰我们,(突然凶暴地)我就打断你的腿。
冲打断我的腿?
大(肯定地神态)嗯!
冲(笑)我想一个人无论怎样总不会拒绝别人的同情吧。
大同情不是你同我的事,也要看看地位才成。
冲大海,我觉得你有时候有些偏见太重,有钱的人并不是罪人,难道说就不能同你们接近么?
大你太年轻,多说你也不明白。痛痛快快地告诉你吧,你就不应当到这儿来,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冲为什么?——你今早还说过,你愿意做的我朋友,我想四凤也愿意做我的朋友,那么我就不可以来帮点忙么?
大少爷,你不要以为这样就是仁慈。我听说,你想叫四凤念书,是么?四凤是我的妹妹,我知道她!她不过是一个没有定性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也是想穿丝袜子,想坐汽车的。
冲那你看错了她。
大我没有看错。你们有钱人的世界,她多看一眼,她就得多一番烦恼。你们的汽车,你们的跳舞,你们闲在的日子,这两年已经把她的眼睛看迷了,她忘了她是从哪里来的,她现在回到她自己的家里什么都不顺眼啦。可是她是个穷人的孩子,她的将来是给一个工人当老婆,洗衣服,做饭,捡煤渣。哼,上学,念书,嫁给一个阔人当太太,那是一个小姐的梦!
这些在我们穷人连想都想不起的。
冲你的话当然有点道理,可是——大所以如果矿主的少爷真替四凤着想,那我就请少爷从今以後不要同她往来。
冲我认为你的偏见太多,你不能说我的父亲是个矿主,你就要——大现在我警告你(瞪起眼睛来)……
冲警告?
大如果什么时候我再看见你跑到我家里,再同我的妹妹在一起,我一定——(笑,忽然态度和善些下去)好,我盼望没有这事情发生。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要睡觉了。
冲你,你那样说话,——是我想不到的,我没想到我的父亲的话是对的。
大(陰沉地)哼,(爆发)你的父亲是个老混蛋。
冲什么?
大你的父亲是——
[四凤由左门跑进。
四你别说了!(指大海)我看你,你简直变成个怪物!
大你,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四我不跟你说话了!(向冲)你走吧,你走吧,不要同他说啦。
冲(无奈地,看看大海)好,我走。(向四凤)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来到这儿,更叫你不快活。
四不要提了,二少爷,你走吧,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冲好,我走!(向大海)再见,我原谅你,(温和地)我还是愿意做你的朋友。(伸出手来)你愿意同我拉一拉手么?
[大海没有理他,把身子转过去。
四哼!
[周冲也不再说什么,即将走下。
[鲁贵由左门上,捧着水果酒瓶、同酒菜,脸更红,步伐有点错乱。
贵(见冲要走)怎么?
大让开点,他要走了。
贵别,别,二少爷为什么刚来就走?
四(愤愤)你问哥哥去!
贵(明白了一半,忽然笑向着冲)别理他,您坐一坐。
冲不,我是要走了。
贵那二少爷吃点什么再走,我老远地跟您买的鲜货,吃点,喝两盅再走。
冲不,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大(向四凤,指鲁贵的食物)他从哪儿弄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贵(转过头向大海)我自己的,你爸爸赚的钱。
四不,爸爸,这是周家的钱,你又胡花了!(回头向大海)刚才周太太送给妈一百块钱,妈不在,爸爸不听我的话收下了。
贵(狠狠地看四凤一眼,解释地,向大海说)人家二少爷亲自送来的。我不收还象话么?
大(走到冲面前)什么,你刚才是给我们送钱来的。
四(向大海)你现在才明白!
贵(向大海——脸上露出了卑下的颜色)你看,人家周家都是好人。
大(调过脸来向贵)把钱给我!
贵(疑惧地)干什么?
大你给不给?(声色俱厉)不给,你可记得住放在箱子里的是什么东西么?
贵(恐惧地)我给,我给!(把钞票掏出来交给大海)钱在这儿,一百块。
大(数一遍)什么,少十块。
贵(强笑着)我,我,我花了。
冲(不愿再看他们)再见吧,我走了。
大(拉住他)你别走,你以为我们能上你这样的当么?
冲这句话怎么讲?
大我有钱,我有钱,我口袋里刚刚剩下十块钱。(拿出零票同现洋,放在一块)刚刚十块,你拿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们可怜我们。
贵这不象话!
冲你这人真有点不懂人情。
大对了,我不懂人情,我不懂你们这种虚伪,这种假慈悲,我不懂……
四哥哥!
大走吧。我要你跟我滚,跟我滚蛋。
冲(他的整个的幻想被打散了一半,失望地立了一回,忽然拿起钱)好,我走;我走,我错了。
大我告诉你,以後你们周家无论哪一个再来,我就打死他,不管是谁!
冲谢谢你。我想周家除了我不会再有人这么糊涂的,再见吧!(向右门下)
贵大海。
大(大声)叫他滚!
贵好好好,我跟您点灯,外屋黑!
冲谢谢你。
[二人由右门下。
四二少爷!(跑下)
大四凤,四凤,你别去!(见四凤已下)这个糊涂孩子!
[鲁妈由右门上。
大妈。您知道周家二少爷来了。
鲁嗯,我看见一辆洋车在门口,我不知道是谁来,我没敢进来。
大您知道刚才我把他赶了么?
鲁(沉重地点一点头)知道,我刚才在门口听了一会。
大周家的太太送了您一百块钱。
鲁哼!(愤然)不用她给钱,我会带着女儿走的。
大您走?带着四凤走?
鲁嗯,明天就走。
大明天?
鲁我改主意了,明天。
大好极啦!那我就不必说旁的话了。
鲁什么?
大(暗晦地)没有什么,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四凤跟这位二少爷谈天。
鲁(不自主地)谈什么?
大(暗示地)不知道,像是很亲热似的。
鲁(惊)哦?……自语)这个糊涂孩子。
大妈,您见着张大婶怎么样?
鲁卖家俱,已经商量好了。
大好,妈,我走了。
鲁你上哪儿去?
大(孤独地)钱完了,我也许拉一晚上车。
鲁干什么?不,用不着,妈这儿有钱,你在家睡觉。
大不,您留着自己用吧,我走了。
[大海由右门下。
鲁(喊)大海,大海!
[四凤上。
四妈,(不安地)您回来了。
鲁你忙着送周家的少爷,没有顾到看见我。
四(解释地)二少爷是他母亲叫他来的。
鲁我听见你哥哥说,你们谈了半天的话吧?
四您说我跟周家二少爷?
鲁嗯,他谈了些什么?
四没有什么!——平平常常的话。
鲁凤儿,真的?
四您听见哥哥说了些什么话?哥哥是一点人情也不懂。
鲁(严厉地)凤儿,(看着她,拉着她的手)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妈。是不是?
四妈,你怎么啦?
鲁凤,妈是不是顶疼你?
四妈,您为什么说这些话?
鲁我问你,妈是不是天底下最可怜,没有人疼的一个苦老婆子?
四不,妈,您别这样说话,我疼您。
鲁凤儿,那我求你一件事。
四妈,您说啦,您说什么事!
鲁你得告诉我,周家的少爷究竟跟你——怎么样了?
四哥哥总是瞎说八道的——他跟您说了什么?
鲁不时,他没说什么,妈要问你!
[远处隐雷。
四妈,您为什么问这个?我不跟您说过吗?一点也没什么?一点也没什么。妈,没什么!
[远处隐雷。
鲁你听,外面打着类。妈妈是个可怜人,我的女儿在这些事上不能再骗我!
四(顿)妈,我不骗您,我不是跟您说过,这两年——鲁贵的声音(在外屋)侍萍,快来睡觉吧,不早了。
鲁别管我,你先睡你的。
贵你来!
鲁你别管我!——(对四凤)你说什么?
四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两年,我天天晚上——回家的?
鲁孩子,你可要说实话,妈经不起再大的事啦。
四妈,(抽咽)妈,您为什么不信您自己的女儿?(扑在鲁妈怀里大哭,鲁妈抱着她)
鲁(落眼泪)凤儿,可怜的孩子,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太爱你,我生怕外人欺负了你,(沉痛地)我太不敢相信世界上的人了。傻孩子,你不懂妈的心,妈的苦多少年是说不出来的,你妈就是在年青的时候没有人来提醒,——可怜,妈就是一步走错,就步步走错了。孩子,我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的女儿不能再想她妈似的。人的心都靠不住,我并不是说人坏,我就是恨人性在软弱,太容易变了。孩子,你是我的,你是我唯一的宝贝,你永远疼我,你要是再骗我,那就是杀了我了,我的苦命的孩子!
四不,妈,不,我以後永远是妈的了。
鲁(忽然)凤儿,我在这儿一天耽心一天,我们明天一定走,离开这儿。
四(立起)什么,明天就走?
鲁(果断地)嗯。我改主意了,我们明天就走。永远不回这儿来了。
四我们永远不回到这儿来了。妈,不,为什么这么早就走?
鲁孩子,你要干什么?
四(踌躇地)我,我——鲁不愿意早一点儿跟妈走?
四(叹一口气,苦笑)也好,我们明天走吧。
鲁(忽然疑心地)孩子,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四(擦着眼泪)妈,没有什么。
鲁(慈祥地)好孩子,你记住妈刚才说的话么?
四记得住!
鲁凤儿,我要你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四好,妈!
鲁(沉重地)不,要起誓。
[畏怯地望着鲁妈的脸。
四哦,这何必呢?
鲁(依然严厉地)不,你要说。
四(跪下)妈,(扑在鲁妈身上)不,妈,我——我不说了。
鲁(眼泪流下来)你愿意让妈伤心么?你忘记妈三年前为着你的病几乎死了么?现在你——(回头泣)
四妈,我说,我说。
鲁(立起)你就这样跪下说。
四妈,我答应您,以後我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雷声轰地滚过去。
鲁孩子,天上在打雷,你要是以後忘了我的话,见了周家的人呢?
四(畏怯地)妈,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鲁孩子,你要说,你要说。假若你忘了妈的话,——
[外面的雷声。
四(不顾一切地)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扑在鲁妈怀里)哦,我的妈呀!(哭出声)
[雷声轰地滚过去。
鲁(抱着女儿,大哭)可怜的孩子,妈不好,妈造的孽,妈对不起你,是妈对不起你。
(泣)
[鲁贵由右门上。脱去短衫,他只有一件线坎肩,满身肥肉,脸上冒着油,唱着春曲,眼迷迷地望着鲁妈同四凤。
贵(向鲁妈)这么晚还不睡?你说点子什么?
鲁你别管,你一个人去睡吧。我今天晚上就跟四凤一块儿睡了。
贵什么?
四不,妈,您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贵侍萍,凤儿这孩子难过一天了,你搅她干什么?
鲁孩子,你真不要妈陪着你么?
四妈,您让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歇着吧!
贵来吧,干什么?你觉这孩子好好地歇一会儿吧:她总是一个人睡的。我先走了。
鲁也好,凤儿,你好好地睡,过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四嗯,妈!
[鲁妈下。
[四凤把右边门关上,隔壁鲁贵又唱“花开花谢年年有,人 过了个青春不再来”的春调。她到圆桌前面,把洋灯的火捻小了,这时听见外面的哇声同狗叫。她坐在床边,换了一双拖鞋,立起解开几个扣子,走两步,却又回来坐在床边,深深地叹一口气倒在床上。外边鲁贵低声在唱,母亲像是低声在劝他不要闹。屋外敲着一声又一声的梆子。四凤又由床上坐起,拿起蒲扇用力地挥着。闷极了,她把窗户打开,立在窗前,散开自己的头发,深深吸一口长气,轻轻只把窗户关上一半。她还是烦,她想起许多许多的事。她拿手绢擦一擦脸上的汗,走到圆桌旁,又听见鲁贵说话同唱的声音。她苦闷地叫了一声“天”!忽然拿起酒瓶,放在口里喝一口。她摸摸自己的胸,觉得心里在发烧。
[鲁贵由左门上,赤足,拖着鞋。
贵你怎么还不睡?
四(望望他)嗯。
贵(看她还拿着酒瓶)谁叫你喝酒啦?(拿起酒瓶同酒菜,笑着)快睡吧。
四(失望地)嗯。
贵(走到门口)不早了,你妈都睡着了。
[鲁贵下。
[四凤到右门口,把门关上,立在右门旁一会,听见鲁贵同鲁妈说话的声音。走到圆桌旁,长叹一声,低而重地槌着桌子,扑在桌上抽咽。“天哪”!外面有口哨声,远远地。四凤突然立起。畏惧地屏住气息谛听,忽然把桌上的灯转明,跑到窗前,开窗探头向外望,过后她立刻关上,背倚着窗户,惧怕,胸前起伏不定粗重地呼吸。但是口哨的声音更清楚,她把一张红纸罩了灯,放在窗前,她的脸发白,在喘。口哨愈近,远远一阵雷,她怕了,她又把灯拿回去。她把灯转暗,倚在桌上谛听着。窗外面的脚步的声音,一两声咳嗽。四凤轻轻走到窗前,脸转向着观众,倚在窗上。
外面的声音(敲着窗户)。
四(颤声)哦!
外面的声音(敲着窗户,低声)喂!开!开!
四谁?
外面的声音(含糊地)你猜!
四(颤声)你,你来干什么?
外面的声音(暗晦地)你猜猜!
四我现在不能见你。(脸色灰白,声音打着站)
外面的声音(含糊地笑声)这是你心里的话么?
四(急切地)我妈在家里。
外面的声音(带着诱意)不用骗我!她睡着了。
四(关心地)你小心,我哥哥恨透了你。
外面的声音(漠然)他不在家,我知道。
四(转身,背向观众)你走!
外面的声音我不!(外面向里用力推窗门,四凤用力挡住。)
四(焦急地)不,不,你不要进来。
外面的声音(低声)四凤,我求你,你开开。
四不,不!已经到了半夜,我的衣服都脱了。
外面的声音(急迫地)什么,你衣服脱了?
四(点头)嗯,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外面的声音(颤声)那……那……我就……我(叹一口长气)
四(恳求地)那你不要进来吧,好不好?
外面的声音(转了口气)好,也好,我就走,(又急切地)可是你先打开窗门叫我。
四不,不,你赶快走!
外面的声音(急切地恳求)不,四凤,你只叫我……啊……只叫我亲一回吧。
四(苦痛地)啊,大少爷,这不是你的公馆,你饶了我吧。
外面的声音(怨恨地)那么你忘了我了,你不再想……
四(决定地)对了。(转过身,面向观众,苦痛地)我忘了你了。你走吧。
外面的声音(忽然地)是不是刚才我的弟弟来了?
四嗯!(踌躇地)……他……他……他来了!
外面的声音(尖酸地)哦!(长长叹一口气)那就怪不得你,你现在这样了。
四(没有办法)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喜欢他的。
外面的声音(狠毒地)哼,没有心肝,只要你变了心,小心我……(冷笑)
四谁变了心?
外面的声音(恶躁地)那你为什么不打开门,让我进来?你不知道我是真爱你么?我没有你不成么?
四(哀诉地)哦,大少爷,你别在缠我好不好?今天一天你替我们闹出许多事,你还不够么?
外面的声音(真挚地)那我知道错了,不过,现在我要见你,对了,我要见你。
四(叹一口气)好,那明天说吧!明天我依你,什么都成!
外面的声音(恳切地)明天?
四(苦笑,眼泪落了下来,擦眼泪)明天!对了,明天。
外面的声音(犹疑地)明天,真的?
四嗯,真的,我没有骗过你。
外面的声音好吧,就这样吧,明天,你不要冤我。
[足步声。
[足步声渐远。
四(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来,自语)他走了,哦,(摸自己的胸)这样闷,这样热。(把窗户打开,立窗前,风吹进来,她摸自己火热的面孔,深深叹一口气)唉!
[周萍忽然立在窗口。
四哦,妈呀!(忙关窗门,萍已推开一点,二人挣扎。)
萍(手推着窗门)这次你赶不走我了。
四(用力关)你……你……你走!(二人一推一拒相持中。)
[萍到底越过窗进来,他满身泥泞,右半脸沾着鲜红的血。
萍你看我还是进来了。
四(退后)你又喝醉了!
萍你,(乞怜地)四凤,你为什么躲我?你今天变了,我明天一早就走,你骗我,你要我明天见你。我能见你就是这一点时候,你为什么害怕你敢见我?(右半血脸转过来)
四(怕)你的脸怎么啦?(指萍的血脸)
萍(摸脸,一手的血)为着找你,我路上摔的。(挨近四凤)
四不,不,你走吧,我求你,你走吧。
萍(奇怪地笑着)不,我得好好地看看你。(拉住她的手)
[雷声大作。
四(躲开)不,你听,雷,雷,你跟我关上窗户。
[萍关上窗户。
萍(挨近)你怕什么?
四(颤声)我怕你,(退后)你的样子难看,你的脸满是血。……我不认识你……你是……
萍(怪怪地笑)你以为我是谁?傻孩子?(拉她的手)
[外面有女人叹气的声音,敲窗户。
四(推开他)你听,这是什么?像是有人在敲窗户。
萍(听)胡说,没有什么!
四有,有,你听,像有个女人在叹气。
萍(听)没有,没有,(忽然笑)你大概见了鬼。
[雷声大作,一声霹雳。
四(低声)哦,妈。(跑到萍怀里)我怕!(躲在角落里)
[雷声轰轰,大雨下,舞台渐暗,一阵风吹开窗户,外面黑黝黝的。忽然一片蓝森森的闪电,照见了繁漪惨白发死青的脸露在窗台上面。她像个死尸,任着一条一条的雨水向散乱的头发上淋她。痉挛地不出声地苦笑,泪水流到眼角下,望着里面只顾拥抱的人们。
闪电止了,窗外又是黑漆漆的。再闪时,见她伸出手,拉着窗扇,慢慢地由外面关上。雷更隆隆地响着,屋子里整个黑下来。黑暗里,只听见四凤在低声说话。
四(低声)你抱紧我,我怕极了。
[舞台黑暗一时,只露着圆桌上的洋灯,和窗外蓝森森的闪电。听见屋外大海叫门的声音,大海进门的声音,舞台渐明,萍坐在圆椅上,四凤在旁立,床上微乱。
萍(谛听)这是谁?
四你别作声!
鲁妈的声音怎么回来了,大海?
大海的声音雨下得太大,车厂的房子塌了。
四(低声而急促地)哥哥来了,你走,你赶快走。
[萍忙至窗前,推窗。
萍(推不动)奇怪!
四怎么?
萍(急迫地)窗户外面有人关上了。
四(怕)真的,那会是谁?
萍(再推)不成,开不动。
四你别作声音,他们就在门口。
大海的声音铺板呢?
鲁妈的声音在四凤屋里。
四哦,萍,他们要进来。你藏起来。
[四凤正引萍入左门,大海持灯推门进。
大(慢,嘘声)什么?(见四凤同萍,二人俱僵立不动,静默,哑声)妈,您快进来,我见了鬼!
[鲁妈急进。
鲁(暗哑)天!
四(见鲁妈进,疾由右门跑出,苦痛地)啊!
[鲁妈扶着门框。几晕倒。
大哦,原来是你!(抬起桌上铁刀,奔向萍,鲁妈用力拉着他的衣襟。)
鲁大海,你别动,你动,妈就死在你的面前。
大您放下我,您放下我!(急得踱脚)
鲁(见萍惊立不动,顿足)糊涂东西,你还不跑?
[萍由右门跑下。
大(喊)抓住他,爸,抓住他,(大海被母亲拖着,他想追,把她在地上拖了几步。)
鲁(见萍已跑远,坐在地上发呆)哦,天!
大(跺足)妈!妈!你好糊涂!
[鲁贵上。
贵他走了?咦,可是四凤呢?
大不要脸的东西,她跑了。
鲁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外面的河涨了水,我的孩子。你千万别糊涂!四凤!(跑)
大(拉着她)你上哪儿?
鲁这么大的雨,她跑出去,我要找她。
大好,我也去。
鲁我等不了!(跑下,喊“四凤!”声音愈走愈远。)
[鲁贵忽然也带上帽子跑出,大海一人立在圆桌前不动,他走到箱子那里,把手槍取出来,看一看,揣在怀里,快步走下。外面是暴风雨的声音,同鲁妈喊四凤的声音。
幕急落。
话语第四幕
景——周宅客厅内。半夜两点钟的光景。
开幕时,周朴园一人坐在沙发上,读文件;旁边燃着一个立灯,四周是黑暗的。
外面还隐隐滚着雷声,雨声浠沥可闻,窗前帷幕垂了下来,中间的门紧紧地掩了,由门上玻璃望出去,花园的景物都掩埋在黑暗里,除了偶尔天空闪过一片耀目的电光,蓝森森的看见树同电线杆,一瞬又是黑漆漆的。
朴(放下文件,呵欠,疲倦地伸一伸腰)来人啦!(取眼镜,擦目,声略高)来人!(擦眼镜,走到左边饭厅门口,又恢复平常的声调)这儿有人么?(外面闪电,停,走到右边柜前,按铃。无意中又望见侍萍的相片,拿起,戴上眼镜看。)
[仆人上。
仆老爷!
朴我叫了你半天。
仆外面下雨,听不见。
朴(指钟)钟怎么停了?
仆(解释地)每次总是四凤上的,今天她走了,这件事就忘了。
朴什么时候了?
仆嗯,——大概有两点钟了。
朴刚才我叫帐房汇一笔钱到济南去,他们弄清楚没有?
仆您说寄给济南一个,一个姓鲁的,是么?
朴嗯。
仆预备好了。
[外面闪电,朴园回头望花园。
朴藤萝架那边的电线,太太叫人来修理了么?
仆叫了,电灯匠说下着大雨不好修理,明天再来。
朴那不危险么?
朴可不是么?刚才大少爷的狗走过那儿,碰着那根电线,就给电死了。现在那儿已经用绳子圈起来,没有人走那儿。
朴哦。——什么,现在几点了?
仆两点多了。老爷要睡觉么?
朴你请太太下来。
仆太太睡觉了。
朴(无意地)二少爷呢?
仆早睡了。
朴那么,你看看大少爷。
仆大少爷吃完饭出去,还没有回来。
[沉默半晌。
朴(走回沙发坐下,寂寞地)怎么这屋子一个人也没有?
仆是,老爷,一个人也没有。
朴今天早上没有一个客来。
仆是,老爷。外面下着很大的雨,有家的都在家里呆着。
朴(呵欠,感到更深的空洞)家里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醒着。
仆是,差不多都睡了。
朴好,你去吧。
仆您不要什么东西么?
朴我不要什么。
[仆人由中门下,朴园站起来,在厅中来回沉闷地踱着,又停在右边柜前,拿起侍萍的相片。开了中间的灯。
[冲由饭厅上。
冲(没想到父亲在这儿)爸!
朴(露喜色)你——你没有睡?
冲嗯。
朴找我么?
冲不,我以为母亲在这儿。
朴(失望)哦——你母亲在楼上。
冲没有吧,我在她的门上敲了半天,她的门锁着。——是的,那也许。——爸,我走了。
朴冲儿,(冲立)不要走。
冲爸,您有事?
朴没有。(慈爱地)你现在怎么还不睡?
冲(服从地)是,爸,我睡晚了,我就睡。
朴你今天吃完饭把克大夫给的药吃了么?
冲吃了。
朴打了球没有?
冲嗯。
朴快活么?
冲嗯。
朴(立起,拉起他的手)为什么,你怕我么?
冲是,爸爸。
朴(干涩地)你像是有点不满意我,是么?
冲(窘迫)我,我说不出来,爸。
[半晌。
[朴园走回沙发,坐下叹一口气。招冲来,冲走近。
朴(寂寞地)今天——呃,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冲(冷淡地)不,不知道,爸。
朴(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没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冲(无表情地)嗯,怕。
朴(想自己的儿子亲近他,可亲地)你今天早上说要拿你的学费帮一个人,你说说看,我也许答应你。
冲(悔怨地)那是我糊涂,以後我不会这样说话了。
[半晌。
朴(恳求地)后天我们就搬新房子,你不喜欢么?
冲嗯。
[半晌。
朴(责备地望着冲)你对我说话很少。
冲(无神地)嗯,我——我说不出,您平时总像不愿意见我们似的。(嗫嚅地)您今天有点奇怪,我——我——朴(不愿他向下说)嗯,你去吧!
冲是,爸爸。
[冲由饭厅下。
[朴园失望地看着他儿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相片,寂寞地呆望着四周。关上立灯,面前书房。
[繁漪由中门上。不做声地走进来,雨衣上的是还在往下滴,发鬓有些湿。颜色是很惨白,整个面都像石膏的塑像。高而白的鼻粱,薄而红的嘴唇死死地刻在脸上,如刻在一个严峻的假面上,整个脸庞是无表情的。只有她的眼睛烧着心内疯狂的火,然而也是冷酷的,爱和恨烧尽了女人一切的仪态,她像是厌弃了一切,只有计算着如何报复的心念在心中起伏。
[她看见朴园,他惊愕地望着她。
繁(毫不奇怪地)还没睡么?(立在中门前,不动。)
朴你?(走近她,粗而低的声音)你上哪儿去了?(望着她,停)冲儿找你一个晚上。
繁(平常地)我出去走走。
朴这样大的雨,你出去走?
繁嗯,——(忽然报复地)我有神经病。
朴我问你,你刚才在哪儿?
繁(厌恶地)你不用管。
朴(打量她)你的衣服都湿了,还不脱了它。
繁(冷冷地,有意义地)我心里发热,我要在外面冰一冰。
朴(不耐烦地)不要胡言乱话的,你刚才究竟上哪儿去了?
繁(无神地望着他,清楚地)在你的家里!
朴(烦恶地)在我的家里?
繁(觉得报复的快十感,微笑)嗯,在花园里赏雨。
朴一夜晚。
繁(快意地)嗯,淋了一夜晚。
[半晌,朴园惊疑地望着她,繁漪像一座石像似的仍站在门前。
朴繁漪,我看你上楼去歇一歇吧。
繁(冷冷地)不,不,(忽然)你拿的什么?(轻蔑地)哼,又是那个女人的相片!(伸手拿)。
朴你可以不看,萍儿的母亲的。
繁(抢过去了,前走了两步,就向灯下看)萍儿的母亲很好看。
[朴园没有理她,在沙发上坐下。
繁我问你,是不是?
朴嗯。
繁样子很温存的。
朴(眼睛望着前面)
繁她很聪明。
朴(冥想)嗯。
繁(高兴地)真年青。
朴(不自觉地)不,老了。
繁(想起)她不是早死了么?
朴嗯,对了,她早死了。
繁(放下相片)奇怪,我像是杂哪儿见过似的。
朴(抬起头,疑惑地)不,不会吧。——你在哪儿见过她吗?
繁(忽然)她的名字很雅致,侍萍,侍萍,就是有点丫头气。
朴好,我看不睡去吧。(立起,把相片拿起来。)
繁拿这个做什么?
朴后天搬家,我怕掉了。
繁不,不,(从他手中取过来)放在这儿一晚上,(怪样地笑)不会掉的,我替你守着她。(放在桌上)
朴不要装疯!你现在有点胡闹!
繁我是疯了。请你不用管我。
朴(愠怒)好,你上楼去吧,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
繁不,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我要你给我出去。
朴(严厉地)繁漪,你走,我叫你上楼去!
繁(轻蔑地)不,我不愿意。我告诉你(暴躁地)我不愿意!
[半晌。
朴(低声)你要注意这儿,(指头)记着克大夫的话,他要你静静地,少说话。明天克大夫还来,我已经替你请好了。
繁谢谢你!(望着前面)明天?哼!
[萍低头由饭厅走出,神色忧郁,走向书房。
朴萍儿。
萍(抬头,惊讶)爸!您还没有睡。
朴(责备地)怎么,现在才回来。
萍不,爸,我早回来,我出去买东西去了。
朴你现在做什么?
萍我到书房,看看爸写的介绍信在那儿没有。
朴你不是明天早车走么?
萍我忽然想起今天夜晚两点半钟有一趟车,我预备现在就走。
繁(忽然)现在?
萍嗯。
繁(有意义地)心里就这样急么?
萍是,母亲。
朴(慈爱地)外面下着大雨,半夜走不大方便吧?
萍这时艘,明天日初到,找人方便些。
朴信就在书房桌上,你要现在走也好。(萍点头,走向书房)你不用去!(向繁漪)你到书房把信替他拿来。
繁(看朴园,不信任地)嗯!
[繁漪进书房。
朴(望繁出,谨慎地)她不愿上楼,回头你先陪她到楼上去,叫底下人伺候她睡觉。
萍(无法地)是,爸爸。
朴(更小心)你过来!(萍走近,低声)告诉底下人,叫他们小心点,(烦恶地)我看她的病更重,刚才她忽然一个人出去了。
萍出去了?
朴嗯。(严厉地)在外面淋了一夜晚的雨,说话也非常奇怪,我怕这不是好现象。——(觉得恶兆来了似的)我老了,我愿意家里平平安安地……
萍(不安地)我想爸爸只要把事不看得太严重了,事情就会过去的。
朴(畏缩地)不,不,有些事简直是想不到的。天意很——有点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为人太——太冒险,太——太荒唐:(疲倦地)我累得很。(如释重负)今天大概是过去了。(自慰地)我想以後——不该,再有什么风波。(不寒而傈地)不,不该!
[繁漪持信上。
繁(嫌恶地)信在这儿!
朴(如梦初醒,向萍)好,你走吧,我也想睡了。(振起喜色)嗯!后天我们一定搬新房子,你好好地休息两天。
繁(盼望他走)嗯,好。
[朴园由书房下。
繁(见朴园走出,陰沉地)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走了。
萍(声略带愤)嗯。
繁(忽然急躁地)刚才你父亲对你说什么?
萍(闪避地)他说要我陪你上楼去,请你睡觉。
繁(冷笑)他应当觉几个人把我拉上去,关起来。
萍(故意装做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繁(迸发)你不用骗我。我知道。我知道,(辛酸地)他说我是神经病。疯子,我知道他,要你这样看我,他要什么人都这样看我。
萍(心悸)不,你不要这样想。
繁(奇怪的神色)你?你也骗我?(低声,陰郁地)我从你们的眼神看出来,你们父子都愿我快成疯子!(刻毒地)你们——父亲同儿子——偷偷在我背後说冷话,说我,笑我,在我背後计算着我。
萍(镇静自己)你不要神经过敏,我送你上楼去。
繁(突然地,高声)我不要你送,走开!(抑制着,恨恶地,低声)我还用不着你父亲偷偷地,背着我,叫你小心,送一个疯子上楼。
萍(抑制着自己的烦嫌)那么,你把信给我,让我自己走吧。
繁(不明白地)你上哪儿?
萍(不得已地)我要走,我要收拾我的东西。
繁(忽然冷静地)我问你,你今天晚上上哪儿去了?
萍(敌对地)你不用问,你自己知道。
繁(低声,恐吓地)到底你还是到她那儿去了。
[半晌,繁漪望萍,萍低头。
萍(断然,陰沉地)嗯,我去了,我去了,(挑战地)你要怎么样?
繁(软下来)不怎么样。(强笑)今天下午的话我说错了,你不要怪我。我只问你走了以後,你预备把她怎么样?
萍以後?——(冒然地)我娶她!
繁(突如其来地)娶她?
萍(决定地)嗯。
繁(刺心地)父亲呢?
萍(淡然)以後再说。
繁(神秘地)萍,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萍(不明白)什么?
繁(劝诱他)如果今天你不走,你父亲那儿我可以替你想法子。
萍不必,这件事我认为光明正大,我可以更任何人谈。——她——她不过就是穷点。
繁(愤然)你现在说话很像你的弟弟。——(忧郁地)萍!
萍干什么?
繁(陰郁地)你知道你走了以後,我会怎么样?
萍不知道。
繁(恐惧地)你看看你的父亲,你难道想像不出?
萍我不明白你的话。
繁(指自己的头)就在这儿:你不知道么?
萍(似懂非懂地)怎么讲?
繁(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情)第一,那位专家,克大夫免不了会天天来的,要我吃药,逼十着我吃药,吃药,吃药,吃药!渐渐伺候着我的人一定多,守着我,像个怪物似的守着我。他们——萍(烦)我劝你,不要这样胡想,好不好?
繁(不顾地)他们渐渐学会了你父亲的话,“小心,小心点,她有点疯病!”到处都偷偷地在我背後低着声音说话。叽咕着,慢慢地无论谁都要小心点,不敢见我,最後铁链子锁着我,那我真成了疯子。
萍(无办法)唉!(看表)不早了,给我信吧,我还要收拾东西呢。
繁(恳求地)萍,这不是不可能的。(乞怜地)萍,你想一想,你就一点——就一点无动于衷么?
萍你——(故意恶狠地)你自己要走这一条路,我有什么办法?
繁(愤怒地)什么,你忘记你自己的母亲也被你父亲气死的么?
萍(一了百了,更狠毒地激惹她)我母亲不像你,她懂得爱!她爱自己的儿子,她没有对不起我父亲。
繁(爆发,眼睛射出疯狂的火)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了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突然,压制自己,冷笑)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萍低头,身发颤,坐沙发上,悔恨抓着他的心,面上筋肉成不自然的拘挛。她转向他,哭声,失望地说着。)哦,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後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哀婉地诉出)今天这一天我受的罪过你都看见了,这样子以後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萍!——萍(心乱)你,你别说了。
繁(急迫地)萍,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信的人,我现在求你,你先不要走——萍(躲闪地)不,不成。
繁(恳求地)即使你要走,你带我也离开这儿——萍(恐惧地)什么。你简直胡说!
繁(恳求地)不,不,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不顾一切地)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热烈地)只要你不离开我。
萍(惊惧地望着她,退后,半晌,颤声)我——我怕你真疯了!
繁(安慰地)不,你不要这样说话。只有我明白你,我知道你的弱点,你也知道我的。
你什么我都清楚。(诱惑地笑,向萍奇怪地招着手,更诱惑地笑)你过来,你——你怕什么?
萍(望着她,忍不住地狂喊出来)哦,我不要你这样笑!(更重)不要你这样对我笑!
(苦恼地打着自己的头)哦,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恨我为什么要活着。
繁(酸楚地)我这样累你么?然而你知道我活不到几年了。
萍(痛苦地)你难道不知道这种关系谁听着都厌恶么?你明白我每天喝酒胡闹就因为自己恨,——恨我自己么?
繁(冷冷地)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不这样看,我的良心不是这样做的。(郑重地)萍,今天我做错了,如果你现在听我的话,不离开家;我可以再叫四凤回来的。
萍什么?
繁(清清楚楚地)叫她回来还来得及。
萍(走到她面前,声沉重,慢说)你跟我滚开!
繁(顿,又缓缓地)什么?
萍你现在不像明白人,你上楼睡觉去吧。
繁(明白自己的命运)那么,完了。
萍(疲惫地)嗯,你去吧。
繁(绝望,沉郁地)刚才我在鲁家看见你同四凤。
萍(惊)什么,你刚才是到鲁家去了?
繁(坐下)嗯,我在他们家附近站了半天。
萍(悔惧)什么时候你在那里?
繁(低头)我看着你从窗户进去。
萍(急切)你呢?
繁(无神地望着前面)就走到窗户前面站着。
萍那么有一个女人叹气的声音是你么?
繁嗯。
萍后来,你又在那里站多半天?
繁(慢而清朗地)大概是直等到你走。
萍哦!(走到她身后,低声)那窗户是你关上的,是么?
繁(更低的声音,陰沉地)嗯,我。
萍(恨极,恶毒地)你是我想不到的一个怪物!
繁(抬起头)什么?
萍(暴烈地)你真是一个疯子!
繁(无表情地望着他)你要怎么样?
萍(狠恶地)我要你死!再见吧!
[萍由饭厅急走下,门猝然地关上。
繁(呆滞地坐了一下,望着饭厅的门。瞥见侍萍的相片,拿在手上,低叹,陰郁地)这是你的孩子!(缓缓扯下硬卡片贴的像纸,一片一片地撕碎。沉静地立起来,走了两步。)
奇怪,心里安静的很!
[中门轻轻推开,繁漪回头,鲁贵缓缓地走进来。他的狡黠地的眼睛,望着她笑着。
贵(鞠躬,身略弯)太太,您好。
繁(略惊)你来做什么?
贵(假笑)跟您请安来了。我在门口等了半天。
繁(镇静)哦,你刚才在门口?
贵(低声)对了。(更神秘地)我看见大少爷正跟您打架,我——(假笑)我就没敢进来。
繁(沉静地,不为所迫)你原来要做什么?
贵(有把握地)原来我倒是想报告给太太,说大少爷今天晚上喝醉了,跑到我们家里去。现在太太既然是也去了,那我就不必多说了。
繁(嫌恶地)你现在想怎么样?
贵(倨傲地)我想见见老爷。
繁老爷睡觉了,你要见他什么事?
贵没有什么事,要是太太愿意办,不找老爷也可以。——(着重,有意义地)都看太太要怎么样。
繁(半晌,忍下来)你说吧,我也可以帮你的忙。
贵(重复一遍,狡黠地)要是太太愿做主,不叫我见老爷,多麻烦(假笑)那就大家都省事了。
繁(仍不露声色)什么,你说吧。
贵(谄媚地)太太做了主,那就是您积德了。——我们只是求太太还赏饭吃。
繁(不高兴地)你,你以为我——(转缓和)好,那也没有什么。
贵(得意地)谢谢太太。(伶俐地)那么就请太太赏个准日子吧。
繁(爽快地)你们在搬了新房子后一天来吧。
贵(行礼)谢谢太太恩典!(忽然)我忘了,太太,你没见着二少爷么?
繁没有。
贵您刚才不是叫二少爷赏给我们一百块钱么?
繁(烦厌地)嗯?
贵(婉转地)可是,可是都叫我们少爷回了。
繁你们少爷?
贵(解释地)就是大海——我那个狗食的儿子。
繁怎么样?
贵(很文雅地)我们的侍萍,实在还不知道呢。
繁(惊,低声)侍萍?(沉下脸)谁是侍萍?
贵(以为自己被轻视了,侮慢地)侍萍几是侍萍,我的家里的——,就是鲁妈。
繁你说鲁妈,她叫侍萍?
贵(自夸地)她也念过书。名字是很雅气的。
繁“侍萍”,那两个字怎么写,你知道么?
贵我,我,(为难,勉强笑出来)我记不得了。反正那个萍字是跟大少爷名字的萍我记得是一样的。
繁哦!(忽然把地上撕破的相片碎片拿起来对上,给他看)你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贵(看了一会,抬起头)你认识,太太。
繁(急切地)你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像她的么?(略停)你想想看,往近处想。
贵(抬头)没有一个,太太,没有一个。(突然疑惧地)太太,您怎么?
繁(回想,自己疑惑)多半我是胡思乱想。(坐下)
贵(贪婪地)啊,太太,您刚才不是赏我们一百块钱么?可是我们大海又把钱回了,你想——
[中门渐渐推开。
贵(回头)谁?
[大海由中门进,衣服俱湿,脸色陰沉,眼不安地向四面望,疲倦,愤恨在他举动里显明地露出来。繁漪惊讶地望着他。
大(向鲁贵)你在这儿!
贵(讨厌他的儿子)嗯,你怎么进来的?
大(冰冷)铁门关着,叫不开,我爬墙进来的。
贵你现在来这儿干什么?不看看你妈找四凤怎么样了?
大(用一块湿手巾擦着脸上的雨水)四凤没找着,妈在门外等着呢。(沉重地)你看见四凤了么?
贵(轻蔑)没有,我没有看见,(觉得大海小题大作,烦恶地皱着眉毛)不要管她,她一回儿就会回家。(走近大海)你跟我回家去。周家的事情也办妥了,都完了,走吧!
大我不走。
贵你要干什么?
大你也别走,——你先跟我把这儿大少爷叫出来,我找不着他。
贵(疑惧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要怎么样?我刚弄好,你是又要惹祸?
大(冷静地)没有什么,我只想跟他谈谈。
贵(不信地)我看你不对,你大概又要——大(暴躁地,抓着鲁贵的领口)你找不找?
贵(怯弱地)我找,我找,你先放下我。
大好,(放开他)你去吧。
贵大海,你,你得答应我,你可是就跟大少爷说两句话,你不会——大嗯,我告诉你,我不是打架来的。
贵真的?
大(可怕地走到鲁贵的面前,低声)你去不去?
贵我,我,大海,你,你——繁(镇静地)鲁贵,你去叫他出来,我在这儿,不要紧的。
贵也好,(向大海)可是我请完大少爷,我就从那门走了,我,(笑)我有点事。
大(命令地)你叫他们把门开开,让妈进来,领她在房里避一避雨。
贵好,好,(向饭厅下)完了,我可有事,我就走了。
大站住!(走前一步,低声)你进去,要是不找他出来就一人跑了,你可小心我回头在家里,——哼!
贵(生气)你,你,你,——(低声,自语)这个小王八蛋!(没法子,走进饭厅下。)
繁(立起)你是谁?
大(粗卤地)四凤的哥哥。
繁(柔声)你是到这儿来找她么?你要见我们大少爷么?
大嗯。
繁(眼色陰沉沉)我怕他会不见你。
大(冷静地)那倒许。
繁(缓缓地)听说他现在就要上车。
大(回头)什么!
繁(陰沉地暗示)他现在就要走。
大(愤怒地)他要跑了,他——繁嗯,他——
[萍由饭厅上,脸上有些慌,他看见大海,勉强地点一点头,声音略有点颤,他极力在镇静自己。
萍(向大海)哦!
大好。你还在这儿。(回头)你叫这位太太走开,我有话要跟你一个人说。
萍(望着繁漪,她不动,再走到她的面前)请您上楼去吧。
繁好!(昂首由饭厅下)
[半晌。二人都紧紧握着拳,大海愤愤地望着他,二人不动。
萍(耐不住,声略颤)没想到你现在到这儿来。
大(陰沉沉)听说你要走。
萍(惊,略镇静,强笑)不过现在也赶得上,你来得还是时候,你预备怎么样?我已经准备好了。
大(狠恶地笑一笑)你准备好了?
萍(沉郁地望着他)嗯。
大(走到他面前)你!(用力地击着萍的脸,方才的创伤又破,血向下流)
萍(握着拳抑制自己)你,你,——(忍下去,由袋内抽出白绸手绢擦脸上的血)
大(切齿地)哼?现在你要跑了!
[半晌。
萍(压下自己的怒气,辩白地,故意用低沉的声音)我早有这个计划。
大(恶狠地笑)早有这个计划?
萍(平静下来)我以为我们中间误会太多。
大误会?(看自己手上的血,擦在身上)我对你没有误会,我知道你是没有血性,只顾自己的一个十足的混蛋。
萍(柔和地)我们两次见面,都是我性子最坏的时候,叫你得着一个最坏的印象。
大(轻蔑地)不用推托,你是个少爷,你心地混帐!你们都是吃饭太容易,有劲儿不知道怎样使,就拿着穷人家的女儿开开心,完了事可以不负一点儿责任。
萍(看出大海的神气,失望地)现在我想辩白是没有用的。我知道你是有目的而来的。
(平静地)你把你的槍或者刀拿出来吧。我愿意任你收拾我。
大(侮蔑地)你会这样大方,——在你家里,你很聪明!哼,可是你不值得我这样,我现在还不愿意拿我这条有用的命换你这半死的东西。
萍(直视大海,有勇气地)我想你以为我现在是怕你。你错了,与其说我怕你,不如说我怕我自己;我现在做错了一件事,我不愿意做错第二件事。
大(嘲笑地)我看像你这种人活着就错了。刚才要不是我的母亲,我当时就宰了你!(恐吓地)现在你的命还在我的手心里。
萍我死了,那是我的福气。(辛酸地)你以为我怕死,我不,我不,我恨活着,我欢迎你来。我够了,我是活厌了的人。
大(厌恨地)哦,你——活厌了,可是你还拉着我年青的糊涂妹妹陪着你,陪着你。
萍(无法,强笑)你说我自私么?你以为我是真没有心肝,跟她开心就完了么?你问问你的妹妹,她知道我是真爱她。她现在就是我能活着的一点生机。
大你倒说得很好!(突然)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娶她?
萍(略顿)那就是我最恨的事情。我的环境太坏。你想想我这样的家庭怎么允许有这样的事。
大(辛辣地)哦,所以你就可以一面表示你是真心爱她,跟她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可以,一面你还得想着你的家庭,你的董事长爸爸。他们叫你随便就丢掉她,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阔小姐来配你,对不对?
萍(忍耐不下)我要你问问四凤,她知道我这次出去,是离开了家庭,设法脱离了父亲,有机会好跟她结婚的。
大(嘲弄)你推得好。那么像你深更半夜的,刚才跑到我家里,你怎样推托呢?
萍(迸发,激烈地)我所说的话不是推托,我也用不着跟你推托,我现在看你是四凤的哥哥,我才这样说。我爱四凤,她也爱我,我们都年青,我们都是人,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结果免不了有点荒唐。然而我相信我以後会对得起她,我会娶她做我的太太,我没有一点亏待她的地方。
大这么,你反而很有理了。可是,董事长大少爷,谁相信你会爱上一个工人的妹妹,一个当老妈子的穷女儿?
萍(略顿,嗫嚅)那,那——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有一个怒容逼十着我,激成我这样的。
大(紧张地,低声)什么,还有一个女人?
萍嗯,就是你刚才见过那位太太。
大她?
萍(苦恼地)她是我的继母!——哦,我压在心里多少年,我当谁也不敢说——她念过书,她受了很好的教育,她,她,——她看见我就跟我发生感情,她要我——(突停)——那自然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大四凤知道么?
萍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含着苦痛的眼泪,苦闷地)那时我太糊涂,以後我越过越怕,越恨,越厌恶。我恨这中不自然的关系,你懂么?我要离开她,然而她不放松我。她拉着我,不放我,她是个鬼,她什么都不顾忌。我真活厌了,你明白么?我喝酒,胡闹,我只要离开她,我死都愿意。她叫我恨一切受过好教育,外面都装得正经的女儿。过后我见着四凤,四凤叫我明白,叫我又活了一年。
大(不觉吐出一口气)哦!
萍这些话多少年我对谁也说不出的,然而。(缓慢地)奇怪,我忽然跟你说了。
大(陰沉地)那大概是你父亲的报应。
萍(没想到,厌恶地)你,你胡说!(觉得方才太冲动,对一个这么不相识的人说出心中的话。半晌,镇静下,自己想方才突出的原因,忽然,慢慢地)我告诉你,因为我认你是四凤的哥哥,我要你相信我的诚心,我没有一点骗她。
大(略露善意)那么你真心预备要四凤么?你知道四凤是个傻孩子,她不会再嫁第二个人。
萍(诚恳地)嗯,我今天走了,过了一两个月,我就来接她。
大可是董事长少爷,这样的话叫人相信么?
萍(由衣袋取出一封信)你可以看这封信,这是我刚才写给她的,就说的这件事。
大(故意闪避地)用不着给我看,我——没有功夫!
萍(半晌,抬头)那我现在没有什么旁的保证,你口袋里那件杀人的家伙是我的担保。
你再不相信我,我现在人还是在你手里。
大(辛酸地)周大少爷,你想想这样我完了么?(恶狠地)你觉得我真愿意我的妹妹嫁给你这种东西么?(忽然拿出自己的手槍来)
萍(惊慌)你要怎么样?
大(恨恶地)我要杀了你,你父亲虽坏,看着还顺眼。你真是世界上最用不着,子没有劲的东西。
萍哦。好,你来吧!(骇惧地闭上目)
大可是——(叹一口气,递手槍与萍)你还是拿去吧。这是你们矿上的东西。
萍(莫明其妙地)怎么?(接下槍)
大(苦闷地)没有什么。老太太们最糊涂。我知道我的妈。我妹妹是她的命。只要你能够叫四凤好好地活着,我只好不提什么了。
[萍还想说话,大海挥手,叫他不必再说,萍沉郁地到桌前把槍放好。
大(命令地)那么请你把我的妹妹叫出来吧。
萍(奇怪)什么?
大四凤啊——她自然在你这儿。
萍没有,没有。我以为她在你们家里呢。
大(疑惑地)那奇怪,我同我妈在雨里找了她两个多钟头,不见她。我想自然在这儿萍(担心)她在雨里走了两个钟头,她——没有到旁的地方去么?
大(肯定地)半夜里她会到哪儿去?
萍(突然恐惧)啊,她不会——(坐下呆望)
大(明白)你以为——不,她不会,(轻蔑地)不小想她没有这个胆量。
萍(颤抖地)不,她会的,你不知道她。她爱脸,她性子强,她——不过她应当先见我,她(仿佛已经看见她溺在河里)不该这样冒失。
[半晌。
大(忽然)哼,你装得好,你想骗过我,你?——她在你这儿!她在你这儿!
[外面远处口哨声。
萍(以手止之)不,你不要嚷。(哨声近,喜色)她,她来了,我听见她!
大什么?
萍这是她的声音,我们每次见面,是这样的。
大她在这儿?
萍大概就在花园里?
[萍开窗吹哨,应声更近。
萍(回头,眼含着眼泪,笑)她来了!
[中门敲门声。
萍(向大海)你先暂时在旁边屋子躲一躲,她没想到你在这儿。我想她再受不得惊了。
[忙引大海至饭厅门,大海下。
外面的声音(低)萍!
萍(忙跑至中门)凤儿!(开门)进来!
[四凤由中门进,头发散乱,衣服湿透,眼泪同雨水流在脸上,眼角黏着淋漓的鬓发,衣裳贴着皮肤,雨后的寒冷逼十着她发抖,她的牙齿上下地震战着。她见萍如同失路的孩子再见着母亲呆呆地望着他。
四萍!
萍(感动地)凤!
四(胆怯地)没有人儿?
萍(难过,怜悯地)没有。(拉着她的手)
四(放胆地)哦!萍!(抱着萍抽咽)
萍(如许久未见她)你怎样,你怎样会这样?你怎样会找着我?(止不住地)你怎样进来的?
四我从小门偷进来的。
萍凤,你的手冰凉,你先换一换衣服。
四不,萍,(抽咽)让我先看看你。
萍(引她到沙发。坐在自己一旁,热烈地)你,你上哪儿去了,凤?
四(看着他,含着眼泪微笑)萍,你还在这儿,我好像隔了多年一样。
萍(顺手拿起沙发上的一条紫线毯给她围上)我可怜的凤儿,你怎么这样傻,你上哪儿去了?我的傻孩子!
四(擦着眼泪,拉着萍的手,萍蹲在旁边)我一个人在雨里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天上打着雷,前面我只看见模模糊糊的一片;我什么都忘了,我像是听见妈在喊我,可是我怕,我拼命地跑,我想找着我们门口那一条河跳。
萍(紧握着四凤的手)凤!
四——可是不知怎么绕来绕去我总找不着。
萍哦,凤,我对不起你,原谅我,是我叫你这样,你原谅我,你不要怨我。
四萍,我怎样也不会怨你的,我糊糊涂涂又碰到这儿,走到花园那电线杆底下,我忽然想死了。我知道一碰那根电线,我就可以什么都忘了。我爱我的母亲,我怕我刚才对她起誓,我怕她说我这么一声坏女儿,我情愿不活着。可是,我刚要碰那根电线,我忽然看见你窗户的灯,我想到你在屋子里。哦,萍,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就这样就死,我不能一个人死,我丢不了你。我想起来,世界大得很,我们可以走,我们只要一块儿离开这儿。萍啊,你--萍(沉重地)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
四(急切地)就是这一条路,萍,我现在已经没有家,(辛酸地)哥哥恨死我,母亲我是没有脸见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我只有你,萍(哀告地)你明天带我去吧。
[半晌。
萍(沉重地摇着头)不,不——四(失望地)萍!
萍(望着她,沉重地)不,不——我们现在就走。
四(不相信地)现在就走?
萍(怜惜地)嗯,我原来打算一个人现在走,以後再来接你,不过现在不必了。
四(不信地)真的,一块儿走么?
萍嗯,真的。
四(狂喜地,扔下线毯,立起,亲萍的手,一面擦着眼泪)真的,真的,真的,萍,你是我的救星,你是天底下顶好的人,你是我——哦,我爱你!(在他身上流泪)
萍(感动地,用手绢擦着眼泪)凤,以後我们永远在一块儿了,不分开了。
四(自慰地,在萍的怀里)嗯,我们离开这儿了,不分开了。
萍(约束自己)好,凤,走以前我们先见一个人。见完他我们就走。
四一个人?
萍你哥哥。
四哥哥?
萍他找你,他就在饭厅里头。
四(恐惧地)不,不,你不要见他,他恨你,他会害你的。走吧,我们就走吧。
萍(安慰地)我已经见过他。——我们现在一定要见他一面,(不可挽回地)不然,我们也走不了的。
四(胆怯)可是,萍,你——
[萍走到饭厅门口,开门。
萍(叫)鲁大海!鲁大海!——咦,他不在这儿,奇怪,也许从饭厅的门出去了。(望四凤)
四(走到萍面前,哀告地)萍,不要管他,我们走吧。(拉他向中门走)我们就这样走吧。
[四凤拉萍至中门,中门开,鲁妈与大海进。
[两点钟内鲁妈的样子另变了一个人。声音因为在雨里叫喊哭号已经暗哑,眼皮失望地向下垂,前额的皱纹很深地刻在面上,过度的刺激使她变成了呆滞,整个激成刻板的痛苦的模型。她的衣服是像已经烘干了一部分,头发还有些湿,鬓角凌乱地贴着湿的头发。
她的手在颤,很小心走进来。
四(惊慌)妈!(畏缩)
[略顿,鲁妈哀怜地望着四凤。
鲁(伸出手向四凤,哀痛地)凤儿,来!
[四凤跑至母亲面前,跪下。
四妈!(抱着母亲的膝)
鲁(抚摸四凤的头顶,痛惜地)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
四(泣不成声地)妈,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忘了你的话了。
鲁(扶起四凤)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四(低头)我疼您,妈,我怕,我不愿意有一点叫您不喜欢我,看不起我,我不敢告诉您。
鲁(沉痛地)这还是你的妈太糊涂了,我早该想到的。(酸苦地,忽而)天,这谁又料得到,天底下会有这种事,偏偏又叫我的孩子们遇着呢?哦,你们妈的命太苦,你们的命也太苦了。
大(冷淡地)妈,我们走吧,四凤先跟我们回去。——我已经跟他(指萍)商量好了,他先走,以後他再接四凤。
鲁(迷惑地)谁说的?谁说的?
大(冷冷地望着鲁妈)妈,我知道您的意思,自然只有这么办。所以,周家的事我以後也不提了,让他们去吧。
鲁(迷惑,坐下)什么?让他们去?
萍(嗫嚅)鲁奶奶,请您相信我,我一定好好地待她,我们现在决定就走。
鲁(拉着四凤的手,颤抖地)凤,你,你要跟他走!
四(低头,不得已紧握着鲁妈的手)妈,我只好先离开您了。
鲁(忍不住)你们不能够在一块儿!
大(奇怪地)妈您怎么?
鲁(站起)不,不成!
四(着急)妈!
鲁(不顾她,拉着她的手)我们走吧。(向大海)你出去叫一辆洋车,四凤大概走不动了。我们走,赶快走。
四(死命地退缩)妈,您不能这样做。
鲁不,不成!(呆滞地,单调地)走,走。
四(哀求)妈,您愿意您的女儿急得要死在您的眼前么?
萍(走向鲁妈前)鲁奶奶,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不过我能尽我的力量补我的错,现在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你——大妈(不懂地)您这一次,我可不明白了!
鲁(不得已,严厉地)你先去雇车去!(向四凤)凤儿,你听着,我情愿你没有,我不能叫你跟他在一块儿。——走吧!
[大海刚至门口,四凤喊一声。
四(喊)啊,妈,妈!(晕倒在母亲怀里)
鲁(抱着四凤)我的孩子,你——萍(急)她晕过去了。
[鲁妈急按着她的前额,低声唤“四凤”,忍不住地泣下。
[萍向饭厅跑。
大不用去——不要紧,一点凉水就好。她小时就这样。
[萍拿凉水淋在她面上,四凤渐醒,面呈死白色。
鲁(拿凉水灌四凤)凤儿,好孩子。你回来,你回来。——我的苦命的孩子。
四(口渐张,眼睁开,喘出一口气)啊,妈!
鲁(安慰地)孩子,你不要怪妈心狠,妈的苦说不出。
四(叹出一口气)妈!
鲁什么?凤儿?
四我,我不能告诉你,萍!
萍凤,你好点了没有?
四萍,我,总是瞒着你;也不肯告诉您(乞怜地望着鲁妈)妈,您——鲁什么,孩子,快说。
四(抽咽)我,我——(放胆)我跟他现在已经有……(大哭)
鲁(切迫地)怎么,你说你有——(受到打击,不动。)
萍(拉起四凤的手)四凤!怎么,真的,你——四(哭)嗯。
萍(悲喜交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四(低头)大概已经三个月。
萍(快慰地)哦,四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我的——鲁(低声)天哪!
萍(走向鲁)鲁奶奶,你无论如何不要再固执哪,都是我错:我求你!(跪下)我求你放了她吧。我敢保我以後对得起她,对得起你。
四(立起,走到鲁妈面前跪下)妈,您可怜可怜我们,答应我们,让我们走吧。
鲁(不做声,坐着,发痴)我是做梦。我的女儿,我自己生的女儿,三十年的功夫——哦,天哪,(掩面哭,挥手)你们走吧,我不认得你们。(转过头去)
萍谢谢你!(立起)我们走吧。凤!(四凤起)
鲁(回头,不自主地)不,不能够!
[四凤又跪下。
四(哀求)妈,您,您是怎么?我的心定了。不管他是富,是穷,不管他是谁,我是他的了。我心里第一个许了他,我看见的只有他,妈,我现在到了这一步:他到哪儿我也到哪儿;他是什么,我也跟他是什么。妈,您难道不明白,我——鲁(指手令她不要向下说,苦痛地)孩子。
大妈,妹妹既是闹到这样,让她去了也好。
萍(陰沉地)鲁奶奶,您心里要是一定不放她,我们只好不顺从您的话,自己走了。凤!
四(摇头)萍!(还望着鲁妈)妈!
鲁(沉重的悲伤,低声)啊,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这种孽!——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伤心地)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经 做了的,不必再怨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过,第二次也就自地跟着来。——(摸着四凤的头)他们是我的干净孩子,他们应当好好地活着,享着福。冤孽是在我心里头,苦也应当我一个人尝。他们快活,谁晓得就是罪过?他们年青,他们自己并没有成心做了什么错。(立起,望着天)今天晚上,是我让他们一块儿走,这罪过我知道,可是罪过我现在替他们犯了;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惹的,我的儿女都是好孩子,心地干净的,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让我一个人担待吧。(回过头)凤儿,——四(不安地)妈,您心里难过,——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
鲁(回转头。和蔼地)没有什么。(微笑)你起来,凤儿,你们一块儿走吧。
四(立起,感动地,抱着她的母亲)妈!
萍去!(看表)不早了,还只有二十五分钟,叫他们把汽车开出,来,走吧。
鲁(沉静地)不,你们这次走,是在暗地里走,不要惊动旁人。(向大海)大海,你出去叫车去,我要回去,你送他们到车站。
大嗯。
[大海由中门下。
鲁(向四凤哀婉地)过来,我的孩子,让我好好地亲一亲。(四凤过来抱母;鲁妈向萍)你也来,让我也看你一下。(萍至前,低头,鲁望他擦眼泪)好!你们走吧——我要你们两个在未走以前答应我一件事。
萍您说吧。
鲁你们不答应,我还是不要四凤走的。
四妈,您说吧,我答应。
鲁(看他们两人)你们这次走,最好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今天离开,你们无论生死,永远也不许见我。
四(难过)妈,那不——萍(眼色,低声)她现在很难过,才说这样的话,过后,她就会好了的。
四 嗯,也好,——妈,那我们走吧。
[四凤跪下,向鲁妈叩头,四凤落泪,鲁妈竭力忍着。
鲁(挥手)走吧!
萍我们从饭厅出去吧,饭厅里还放着我几件东西。
[三人——萍,四凤,鲁妈——走到饭厅门口,饭厅门开。繁漪走出,三人俱惊视。
四(失声)太太!
繁(沉稳地)咦,你们到哪儿去?外面还打着雷呢!
萍(向繁漪)怎么你一个人在外面偷听!
繁嗯,你只我,还有人呢。(向饭厅上)出来呀,你!
[冲由饭厅上,畏缩地。
四(惊愕地)二少爷!
冲(不安地)四凤!
萍(不高兴,向弟)弟弟,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冲(莫明其妙弟)妈叫我来的,我不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繁(冷冷地)现在你就明白了。
萍(焦燥,向繁漪)你这是干什么?
繁(嘲弄地)我叫你弟弟来跟你们送行。
萍(气愤)你真卑——冲哥哥!
萍弟弟,我对不起你!——(突向繁漪)不过世界上没有像你这样的母亲!
冲(迷惑地)妈,这是怎么回事?
繁你看哪!(向四凤)四凤,你预备上哪儿去?
四(嗫嚅)我……我……
萍不要说一句瞎话。告诉他们,挺起胸来告诉他们,说我们预备一块儿走。
冲(明白)什么,四凤,你预备跟他一块儿走?
四嗯,二少爷,我,我是——冲(半质问地)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四我不是不告诉你;我跟你说过,叫你不要找我,因为我——我已经不是个好女人。
萍(向四凤)不,你为什么说自己不好?你告诉他们!(指繁漪)告诉他们,说你就要嫁我!
冲(略惊)四凤,你——繁(向冲)现在你明白了。(冲低头)
萍(突向繁漪,刻毒地)你真没有一点心肝!一以为你的儿子会替——会破坏么?弟弟,你说,你现在有什么意思,你说,你预备对我怎么样?说,哥哥都会原谅你。
[繁漪跑到书房门口,喊。
繁冲儿,说呀!(半晌,急促)冲儿,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你抓着四凤问?你为什么不抓着你哥哥说话呀?(又顿,众人俱看冲,冲不语。)冲儿你说呀,你怎么,你难道是个死人?哑巴?是个糊涂孩子?你难道见着自己心上喜欢的人叫人抢去,一点儿都不动气么?
冲(抬头,羊羔似的)不,不,,妈!(又望四凤,低头)只要四凤愿意,我没有一句话可说。
萍(走到冲面前,拉着他的手)哦,我的好弟弟,我的明白弟弟!
冲(疑惑地,思考地)不,不,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闹!
萍(感激地)不过,弟弟——冲(望着萍热烈的神色,退缩地)不,你把她带走吧,只要你好好地待她!
繁(整个消灭,失望)哦,你呀!(忽然,气愤)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像我,你——你简直是条死猪!
冲(受侮地)妈!
萍(惊)你是怎么回事!
繁(昏乱地)你真没有点男子气,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烧了她,杀了她。你真是糊涂虫,没有一点生气的。你还是父亲养的,你父亲的小绵羊。我看错了你——你不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儿子。
萍(不平地)你是冲弟弟的母亲么?你这样说话。
繁(痛苦地)萍,你说,你说出来;我不怕,我早已忘了我自己(向冲,半疯狂地)你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高声)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父亲压死了,闷死了。现在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她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
冲(心痛地)哦,妈。
萍(眼色向冲)她病了。(向繁漪)你跟我上楼去吧!你大概是该歇一歇。
繁胡说!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神经上没有一点病。你们不要以为我说胡话。(揩眼泪,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没有死;你的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然而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指萍)
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冲(痛极)妈,我最爱的妈,您这是怎么回事?
萍你先不要管她,她在发疯!
繁(激烈地)不要学你的父亲。没有疯——我这是没有疯!我要你说,我要你告诉他们——这是我最後的一口气!
萍(狠狠地)你叫我说甚么?我看你上楼睡去吧。
繁(冷笑)你不要装!你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你的后母。
[大家俱惊,略顿。
冲(无可奈何地)妈!
繁(不顾地)告诉他们,告诉四凤,告诉她!
四(忍不住)妈呀!(投入鲁妈怀)
萍(望着弟弟,转向繁漪)你这是何苦!过去的事你何必说呢?叫弟弟一生不快活。
繁(失了母性,喊着)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我是你的。
萍(苦恼)哦,弟弟!你看弟弟可怜的样子,你要是有一点母亲的心——繁(报复地)你现在也学会你的父亲了,你这虚伪的东西,你记着,是你才欺骗了你的弟弟,是你欺骗我,是你才欺骗了你的父亲!
萍(愤怒)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欺骗他!父亲是个好人,父亲一生是有道德的,(繁漪冷笑)——(向四凤)不要理她,她疯了,我们走吧。
繁不用走,大门锁了。你父亲就下来,我派人叫他来的。
鲁哦,太太!
萍你这是干什么?
繁(冷冷地)我要你父亲见见他将来的好媳妇再走。(喊)朴园,朴园……
冲妈,您不要!
萍(走到繁漪面前)疯子,你敢再喊!
[繁漪跑到书房门口,喊。
鲁(慌)四凤,我们出去。
繁不,他来了!
[朴园由书房进,大家俱不动,静寂若死。
朴(在门口)你叫什么?你还不上楼去睡?
繁(倨傲地)我请你见见你的好亲戚。
朴(见鲁妈,四凤在一起,惊)啊,你,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繁(拉四凤向朴园)这是你的媳妇,你见见。(指着朴园向四凤)叫他爸爸!(指着鲁妈向朴园)你也认识认识这位老太太。
鲁太太!
繁萍,过来!当着你父亲,过来,跟这个妈叩头。
萍(难堪)爸爸,我,我——朴(明白地)怎么——(向鲁妈)侍萍,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繁(惊)什么?
鲁(慌)不,不,您弄错了。
朴(悔恨地)侍萍,我想你也会回来的。
鲁不,不!(低头)啊!天!
繁(惊愕地)侍萍?什么,她是侍萍?
朴(嗯。(烦厌地)繁,你不必再故意地问我,她就是萍儿的母亲,三十年前死了的。
繁天哪!
[半晌。四凤苦闷地叫了一声,看着她的母亲,鲁妈苦痛地低着头。萍脑筋昏乱,迷惑地望着父亲同鲁妈。这时繁漪渐渐移到周冲身边,现在她突然发现一个更悲惨的命运,逐渐地使她同情萍,她觉出自己方才的疯狂,这使她很快地恢复原来平常母亲的情感。她不自主地望着自己的冲儿。
朴(沉痛地)萍儿,你过来。你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
萍(半狂地)不是她!爸,您告诉我,不是她!
朴(严厉地)混帐!萍儿,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萍(痛苦万分)哦,爸!
朴(尊严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
四(向母)哦,妈!(痛苦地)
朴(沉重地)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万没有想到她今天还在,今天找到这儿。我想这只能说是天命。(向鲁妈叹口气)我老了,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预备寄给你两万块钱。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
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
萍(向鲁妈)您——您是我的——鲁(不自主地)萍——(回头抽咽)
朴跪下,萍儿!不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是你的生母。
四(昏乱地)妈,这不会是真的。
鲁(不语,抽咽)
繁(转向萍,悔恨地)萍,我,我万想不到是——是这样,萍——萍(怪笑,向朴)父亲!(怪笑,向鲁妈)母亲!(看四凤,指她)你——四(与萍相视怪笑,忽然忍不住)啊,天!(由中门跑下,萍扑在沙发上,鲁妈死气沉沉地立着。)
繁(急喊)四凤!四凤!(转向冲)冲儿,她的样子不大对,你赶快出去看她。
[冲由中门下,喊四凤。
朴(至萍前)萍儿,这是怎么回事?
萍(突然)爸,你不该生我!(跑,由饭厅下)。
[远处听见四凤的惨叫声,冲狂呼四凤,过后冲也发出惨叫。
鲁 四凤,你怎么啦!
(同时叫)
繁 我的孩子,我的冲儿!
[二人同由中门跑出。
朴(急走至窗前拉开窗幕,颤声)怎么?怎么?
[仆由中门跑上。
仆(喘)老爷!
朴快说,怎么啦?
仆(急不成声)四凤……死了……
朴(急)二少爷呢?
仆也……也死了。
朴(颤声)不,不,怎……么?
仆四凤碰着那条走电的电线。二少爷不知道,赶紧拉了一把,两个人一块儿中电死了。
朴(几晕)这不会。这,这,——这不能够,这不能够!
[朴园与仆人跑下。
[萍由饭厅出,颜色苍白,但是神气沉静的。他走到那张放着鲁大海的手槍的桌前,抽开抽屉,取出手槍,手微颤,慢慢走进右边书房。
[外面人声嘈乱,哭声,吵声,混成一片。鲁妈由中门上,脸更呆滞,如石膏人像。老仆人跟在后面,拿着电筒。
[鲁妈一声不响地立在台中。
老仆 (安慰地)老太太,您别发呆!这不成,您得哭,您得好好哭一场。
鲁(无神地)我哭不出来!
老仆 这是天意,没有法子。——可是您自己得哭。
鲁不,我想静一静。(呆立)
[中门大开,许多仆人围着繁漪,繁漪不知是在哭在笑。
仆(在外面)进去吧,太太,别看哪。
繁(为人拥至中门,倚门怪笑)冲儿,你这么张着嘴?你的样子怎么直对我笑?——冲儿,你这个糊涂孩子。
朴(走在中门中,眼泪在面上)繁漪,进来!我的手发木,你也别看了。
老仆 太太,进来吧。人已经叫电火烧焦了,没有法子办了。
繁(进来,干哭)冲儿,我的好孩子。刚才还是好好的,你怎么会死,你怎么会死得这样惨?(呆立)
朴(已进来)你要静一静。(擦眼泪)
繁(狂笑)冲儿,你该死,该死!你有了这样的母亲,你该死。
[外面仆人与鲁大海打架声。
朴这是谁?谁在这时候打架。
[老仆下问,立时令一仆人上。
朴外面是怎么回事?
仆今天早上那个鲁大海,他这时又来了,跟我们打架。
朴叫他进来!
仆老爷,他连踢带打地伤了我们好几个,他已经从小门跑了。
朴跑了?
仆是,老爷。
朴(略顿,忽然)追他去,跟我追他去。
仆是,老爷。
[仆人一齐下。屋中只有朴园,鲁妈,繁漪三人。
朴(哀伤地)我丢了一个儿子,不能再丢第二个了。(三人都坐下来)
鲁都去吧!让她去了也好,我知道这孩子。她恨你,我知道她不会回来见你的。
朴(寂静,自己觉得奇怪)年青的反而走到我们前头了,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忽然)萍儿呢?大少爷呢?萍儿,萍儿!(无人应)来人呀!来人!(无人应)你们跟我找呀,我的大儿子呢?
[书房槍声,屋内死一般的静默。
繁(忽然)啊!(跑下书房,朴园呆立不动,立时繁漪狂喊跑出)他……他……
朴他……他……
[朴园与繁漪一同跑下,进书房。
[鲁妈立起,向书房颤踬了两步,至台中,渐向下倒,跪在地上,如序幕结尾老妇人倒下的样子。
[舞台渐暗,奏序幕之音乐(highmass-bach)若在远处奏起,至完全黑暗时最响,与序幕末尾音乐声同。幕落,即开,接尾声。
尾声
〔开幕时舞台黑暗。只听见远处教堂合唱弥撒声同大风琴声,序幕的姊弟声音:
弟声 姐姐,你去问她。
姊声 (低声)不,弟弟你问她,你问她。
〔舞台渐明,景同序幕,又回到十年后腊月三十日的下午。老妇(鲁妈)还在台中歪倒着,姊弟在旁。
姊你问她,她知道。
弟我不,我怕,你,你去(推姊姊,外面合唱声止)
〔姑乙由中门进,见老妇倒在地上,大惊愕,忙扶起她。
姑乙 (扶她)起来吧,鲁奶奶!起来吧!(扶她至右边火炉旁坐,忙走至姊弟前,安慰地)弟弟,你没有吓着吧,快去吧,妈就在外边等着你们,姐姐你领弟弟去吧。
姊谢谢您,姑奶奶。(替弟弟穿衣服)
姑乙 外面冷得很,你们都把衣服穿好。
姊再见!
姑乙 再见。(姊领弟弟出中门)
〔姑乙忙走到壁炉前,照护老妇人。
〔姑甲由右门饭厅进。
姑乙 嘘,(指鲁妈)她出来了。
姑甲 (低声)周先生就下来看她,你照护照护。我要出去。
姑乙 好,你等一等,(从墙角拿一把雨伞)外头怕要下雪,你要这一把雨伞吧。
姑甲 (和蔼地)谢谢你。(拿着雨伞由中门出去)
〔老人由左边厅出,立门口,望着。
姑乙 (指鲁妈,向老翁)她在这儿!
老人 哦!
〔半晌。
老人 (关心地,向姑乙)她现在怎么样?
姑乙 (轻叹)还是那样!
老人 吃饭还好么?
姑乙 不多。
老人 (指头)她这儿?
姑乙 (摇头)不,还是不认识人。
〔半晌。
姑乙 楼上你的太太,看见了?
老人 (呆滞地)嗯。
姑乙 (鼓励地)这两人,她倒好。
老人 是的。——(指鲁妈)这些天没有人看她么?
姑乙 您说她的儿子,是么?
老人 嗯。一个姓鲁叫大海的。
姑乙 (同情地)没有。可怜。她就是想着儿子;每到节期总在窗前望一晚上。
老人 (叹气,绝望地,自语)我怕,我怕他是死了。
姑乙 (希望地)不会吧?
老人 (摇头)我找了十年了,——没有一点影子。
姑乙 唉,我想她的儿子回家,她一定会明白的。
老人 (走到炉前,低头)侍萍!
〔老妇回头,呆呆地望着他,若不认识,起来,面上无一丝表情,一时,她走向窗前。
老人 (低声)侍萍!侍——姑乙 (向老人摆手,低声)让她走,不要叫她!
〔老妇至窗前,慢吞吞地拉开帷幔,痴呆地望着窗外。
〔老人绝望地转过头,望着炉中的火光,外面忽而闹着小孩们的欢笑声,同足步声。中门大开,姊弟进。
姊(向弟)在这儿?一定在这儿?
弟(落泪,点着头)嗯!嗯!
姑乙 (喜欢他们来打破这沉静)弟弟,你怎么哭了?
弟(抽咽)我的手套丢了!外面下雪,我的手套,我的新手套丢了。
姑乙 不要紧,弟弟,我跟你找。
姊弟弟,我们找。
〔三个人在左角找手套。
姑乙 (向姊)有么?
姊没有!
弟(钻到沙发背后,忽然跳出来)在这儿,在这儿!(舞着手套)妈,在这儿!(跑出去)
姑乙 (羡慕地)好了,去吧。
姊谢谢,姑奶奶!
〔姊由中门下,姑乙关上门。
〔半晌。
老人 (抬头)什么?外头又下雪了?
姑乙 (沉静地点头)嗯。
〔老人又望一望窗前的老妇,转身坐在炉旁的圆椅上,呆呆地望着火,这时姑乙在左边长沙发上坐下,拿了一本圣经读着。
〔舞台渐暗。
读有感那些关于和的八卦
我第一次知道《雷雨》的故事是看小人书,是那种话剧剧照的连环画,当时为繁漪激动不已。后来翻看姐姐的高中课本看了周朴园会见鲁侍萍哪一段。再后来就是在市图书馆找《雷雨》,但都是空的书目,对应的书籍早已丢失了,市面上也见不到有《雷雨》卖。到了199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作家名剧丛书,(现在想起来,曹禺1996年底去世,这套书很可能和纪念曹禺有关),那时候刚刚上高一,节省午饭钱,先后把曹禺的《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都买回来,还记得大概是9元一本,黄色封面,开本很大,摆在书架上,比其他书要高出一截。(许久不逛书店,前几天在***图书城发现了上海译文一套名著简装本极为便宜,弗吉尼亚.伍尔芙的达罗卫夫人原价仅仅12元,这书价和十二年前竞相仿佛)
高中的时候写过一篇评论《雷雨》千字文,文章里引用曹禺的《雷雨序》《日出跋》什么的,很zhuangbility的样子,老师也没理会,甚至都不屑于批评,原因大概是高考作文不会考文艺评论,文章交上去没有再发回来,这样我丢失了第一篇貌似论文一样的东西,甚至底稿都没有留下。
再一次忍不住八卦这个人,是在天津游玩时和曹禺的再次相遇。曹禺生于天津,他老爸貌似阎锡山的同学,又是黎元洪的秘书,曹禺少年和青年所住的房子就在新.意街自由道上,两栋意大利风格的小洋楼里。房子并不大,我在他门前歇脚的时候甚至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曹禺故居,虽然我知道我很可能已经很接近了。门前一只欧洲风格的石雕狮子和一个我认为是韩国古典风格的雕塑(囧)怎么看都像是来打酱油的,和房子不搭调。曹禺曾形容这是一栋陰郁而忧伤的房子。可以理解的是,曹妈妈在曹禺出世后不久就得产褥热死掉了,曹禺的童年在这里想必是十分孤单的。曹禺的继母是他的生母的亲妹妹,并且继母一生没有生产,并总带年幼的曹禺去看新式的文明戏。
曹禺中学上的是位于南开五马路的南开中学。父亲希望他学医,考了两次协和都没有考上(呵呵,复读生啊。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吴阶平兄弟考进了协和医学院吧),然后免试进了南开大学(以中国人逻辑看,肯定是走了后门),读政治经济学,一年以后转学到清华大学,插班进了外文系二年级(呵呵,好大背景啊),毕业的时候出国考试挂掉了(gre,toeflfailed),然后去了保定一所中学当教书先生,大概是工作找的不理想吧,有点郁闷,从在清华毕业那年开始就在清华的西文图书馆里创作《雷雨》,到保定后又五易其稿,写成了给他南开时一个好朋友送过去了,朋友是个编辑,稿子在朋友手里压了小半年(私下里揣测这人肯定嫉妒曹禺才华的说),才交给了为新办的杂志《文学季刊》组稿的巴金手里,才发了文章。文章出来后反响平平,没人理,也没人要演。倒是日本一帮留学生看中了这个本子,翻译成日文,在东京神田一桥讲堂公演,因此《雷雨》的首演不仅是在日本,而且很可能还是用日文演的。剧本的日译本成了畅销书,留日的郭沫若看了佛头著粪添了个序。4个月之后,也是《雷雨》发表了一年多后才在天津迎来了他的国内首场公演,这才火起来。在这之前曹禺在保定工作了半年,生了病,辞了工作。回北京清华大学研究院混了大半年,又在天津找了个工作,还是教书先生,不过这次是在女校。同时开始写《日出》,和《雷雨》所遭遇的最初的冷遇不同,《日出》从最开始就受到极大的关注,卡司阵容超级强大的评论队伍参与了评论和讨论。两年后,曹禺赴南京国立戏剧学院任教,其余的就是陈词滥调了,《原野》,《北京人》《家》,以及建国后的bb....
我感兴趣的其实是曹禺早年的几次人生的失败,考协和考了两次不成,然后清华的出国考试有没选上。清华毕业生去保定的中学当教员。这些生活经历对于戏剧家极为敏感的心灵具有怎样的影响,是我最想知道的,可惜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去了解了,后人只能根据自身的经历去猜测。
读有感真的是悲剧
悲剧往往最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为看经典之作《雷雨》,我等了好几年。
所以尽管觉得票价贵,尽管是个带着凉意的雨夜,
尽管因为怕看不上序幕而不打伞在街头抱着快餐背着大包提着裤管狼狈至极的一路狂奔,
我依然觉得,经典终归是经典,《雷雨》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当引导员刚刚为我指好我的座位时,灯光落下,帷幕拉开,四凤和她爹鲁贵已经开始对话……
剧情扣人心弦,故事情节紧凑曲折,人物个性鲜明,严格地遵循戏剧的三一律,
不知不觉,三个多小时过去,演员谢幕,我们在经久不息的掌声里体味着意犹未尽之感。
曹禺先生在二十三岁就能创作出如此优秀的作品,并且几十年经久不衰,实乃天才。
《雷雨》,多好的名字。
故事在天边轰隆隆的闷雷声中酝酿,在闪电交加中绝望与挣扎、在霹雷声中死亡与爆发,
阶级地位,复杂关系,爱恨情仇、利益冲突……
我想,《雷雨》之所以具有这样永久的生命力,在于它历久弥新的现实主义,
以及对于人性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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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漪。
这牢笼中的女子,这暴风骤雨般的女子,这在压抑中痛苦万分的女子,
是曹禺先生创作剧本时最先想出来的人物,也是大部分人眼里《雷雨》的主人公。
在剧中,我们感受到她内心撕心裂肺的疼痛与挣扎,
感到她在命运面前、在爱情面前无力的抗争,
是的,繁漪足够痛苦,甚至足够可怜,她的命运不能自己主宰,
除了竭尽全力拯救那畸形的爱恋,她始终没能坚持做她自己。
她在周朴园的步步紧逼十下成了所有人认为的疯子,她抵抗喝药却最终僵持不过周朴园,
还是要硬逼十着自己喝下去,她喝下的不仅是一碗的苦水,更是麻痹她躯体与灵魂毒药。
繁漪的悲哀在于进了不该进的门,爱了不该爱的人,把乱倫的爱情当作生活的救命草,缺乏对摆脱现状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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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萍。
一部分男人的劣根性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欣赏这样的男人。
男人可以花心,但不可以缺乏责任感。
他软弱,在自己制造的错误里抓狂、逃避,
他的错误给了繁漪生命中最耀眼的陽光,却为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埋下了灭顶的种子。
虽然他在爱上四凤以后认为是找到了真爱,找寻到了未来的方向,
可天知道如果没有最后的悲剧,四凤又是不是他最后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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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凤。
她也许纯美,但她不是天使。
爱上周家大少爷,那是怎样一种爱?
灰姑娘与王子的爱情,总会动人,总会美好。
但四凤爱的是那样一种荣华富贵,还是那样一种悬殊地位从遥不可及到近在咫尺的温暖?
可她眼里怎么又不加二少爷?
她爱上的是周萍的成熟讨巧,还是只因自己情窦初开,而周萍又恰恰符合她的理想?
排除所有怀疑,她真的爱周萍。
只是,在遥远的一九二二,这种理想中的爱情,不计后果,不计代价的盲从,导致的结果只有一个——悲剧。
可怜的四凤,如果活在今天,她一定不会那样悲惨地死去。
你知道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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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冲。
最天真,最浪漫,最善良,最宽容。
只是这样的人,最终还是一死。
他可以傻傻地说要带着四凤去飞,
四凤喜欢周萍,他可以憨憨地说没有关系,只要四凤喜欢。
他的爱里不夹杂一丁点自私,这真是一种超越了爱情本身的大爱。
只是,
他的悲哀在于太过乌托邦,太过天真,太过善良。
曹禺先生如此狠心,如此正面的人物也没能免于一死,
是否要告诉我们,人太过理想化,太过善良,就是一种愚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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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朴园。
周朴园坏到不认识了自己。
他禁锢繁漪的躯体与精神,麻痹她的思想与灵魂。
他让侍萍捱过了三十年困苦的生活,用陈旧的家具,年轻时的照片和夏日永不开窗的习惯来怀念侍萍,
却在相认的那一刻退避千里,用钱来收买侍萍的人心。
这是怎样一种滑稽和低贱。
他高高在上的父亲形象时常把孩子们吓得肝颤,可内心又有谁是真正屈服于他?
他可以面不改色的让那么多工人死在殷红的鲜血里,丧失人性。
但《雷雨》的悲剧是否大多数都是周朴园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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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萍。
我个人认为,她是最为悲惨,最为可怜的人。
被周朴园抛弃,三十年见不到自己的大儿子周萍。
三十年带着鲁大海艰苦的过活,两次嫁给下人。
生了四凤,哪里料到四凤又去侍奉抛弃了她的周朴园。
更哪里料到四凤又偏偏爱上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哥哥,
万万没料到的是,四凤竟然怀上了和周萍的孩子。
她知道真相她无法张嘴说一个字,她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马上去济南而老天却连一晚也不再等待下去。
这样残酷的事实,也只有一个炸雷,方能代表侍萍所经受的巨大打击吧!
所以,漫天雨网替代了侍萍所有的眼泪,
她失去了三十年未见的亲儿子周萍,失去了自己最疼爱的好女儿四凤,
她依然活着,只是,目光呆滞,眼睛干涸。
为什么这样的悲剧发生在他身上?
是因为与周朴园的关系从第一步就开始错于是步步错错到毫不知情无可抑制?
还是这本就是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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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贵。
这市井气十足的侍从太具有现实意义了。
在老爷面前马首是瞻,
在金钱面前黑白不分,
在利益面前不顾爱女,
在漫漫的历史长河里,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
这样的小人始终具有着自己蟑螂般的顽强生命力,
他们是雷电交加时刻的偷窥者,带来了静静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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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题目起的有点废话,实际是为了和一位朋友的博文“《雷雨》不是喜剧”对应。
在看这部话剧的过程中,有至少五分之一的观众有过多次哄笑。
也许是被周萍傻憨憨的话语和直愣愣的语气冲击到了,
也可能是被周萍的无助抓狂的表演刺激到了,
我斜后面的一对情侣一个坐在另一个的腿上哈哈大笑,好像在看《武林外传》,
我倒觉得真正值得笑的是他们的无知。
如果我站在剧场外面,绝对想象不出来,这五分之一的观众是在观看《雷雨》。
愿曹禺先生的在天之灵能够谅解。
愿我们每个人可以带着一颗敬畏的心和一个愿意思考的头脑,
去解读这样一部中国话剧史上最杰出的作品,去解读那未曾被我们完全理解的——人性。
书评有关中周朴园的形象
曹禺先生的原话:“周朴园坏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认为,先生之所以这样评价自己戏剧的主人公,是有着深厚的时代背景的。在那样一个极左年代,能不这样说吗?周朴园在并未认出鲁侍萍时,站在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下人的母亲,可是,即使是一个“局外人”的客观的讲述,也会让周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苦;我......(1回应)
2007-01-238/11有用来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01版
曹禺先生的原话:“周朴园坏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认为,先生之所以这样评价自己戏剧的主人公,是有着深厚的时代背景的。在那样一个极左年代,能不这样说吗?
周朴园在并未认出鲁侍萍时,站在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下人的母亲,可是,即使是一个“局外人”的客观的讲述,也会让周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苦;我们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愧疚与痛苦感有多深。如果周朴园只是一个随意玩弄女性的封建纨绔子弟,有能出现这样的心态和情绪反应吗?再有,周朴园因考虑到鲁侍萍的出现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声誉及家庭,欲用金钱收买和打发鲁侍萍这一细节,虽说手段龌龊与庸俗,但也或许是周朴园想以此弥补三十年前的过失,求得良心的安慰。且,三十年前抛弃周朴园也决非周朴园所愿。由此可见,周朴园绝对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男子。
当然,就情感问题之外的集团利益讲,故意淹死两千两百个小工的周朴园的确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读书笔记涨胸中
最近猛k经典。经典都蛮沉重,写都不敢写说也不敢说。
但是《雷雨》沉重过头到最后我反而笑了。
一开始就不自觉地和《满城尽带黄金甲》对上了号。尤其是周萍,和刘烨那张陰郁的脸简直严丝合缝再不做第二人想。其次是巩俐之于繁漪。还有李曼之于四凤。不过,在脑海中,她们的胸都自然而然地缩小了一半。其他人就对不上了,周杰伦既不像周冲也不像鲁大海,周润发的霸气和周朴园的深沉也不是一回事,至于鲁侍萍,当然不会武功。
她们的胸都正常,涨大的是我的。憋得,透不过气。太紧张,太焦灼,夏天雷雨中的糊烂潮湿气左奔右突。最滥情的琼瑶戏也不会这么歇斯底里悲伤逆流成河。剧本里到处都是“天!”“哦!”“我可怜的儿啊!”
到最后我想,不就是乱倫吗,至于那么呼天抢地吗?谁的身子也不就是那条身子?关系如果乱了套,就好好捋捋。
这出剧的第一男主角,当然是周萍,一个人乱了两套伦,最后自杀。世上最悲情的事,莫过于此。
也许整件事坏就坏在,真相在最后一刻突然爆发在年轻人的思维里,把他们的脑子烧着了,怎么都转不过弯来。鲁侍萍那么大年纪的人也只是悲伤过度,没有立刻疯癫,最后的结局只是类似于老年痴呆而已,因为她是一步步知道的。
曹禺二十岁出头大学期间就写了这么一出凄惨惨死翘翘乱七八糟欲望四射的戏,非常好奇他是怎么长成的,那张脑袋,一点也不“人民艺术家”,一点也不“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后来竟然也被捧得很高,虽然不得不戴上一顶“反封建”的帽子。
读书笔记三十
若屏弃这些世俗的眼光,切不断的血缘,四凤与萍之间,那真的是一场平淡无奇的男欢女爱。甚至于是在广褒的沙漠里都觅不见的爱。
可是真的无法这样的,在这个封建礼教的年代,在这个周家大院,他与她血脉相连,他与她同姓一个周字,他与她的不伦之恋早在开始前就注定了它的支离破碎,它将会在一个雨天的夜晚死于这场命运的谋杀。他与她都将不得好死。
命运笑着说:不得好死。然后露出鄙夷的笑。
在七月与八月交替之间,时光流转,昼夜更替无常的日子里,我目睹这场爱恋的灰飞湮灭。违背伦理的事实曝光于这陈旧的家具之上,像是宣告着它的死亡。侍萍跪倒在地上时发出的撕心裂肺的钝响还在屋子里久久回荡,我甚至能看到她瘦小的背影,僵硬地跪着,一动不动。
可我仍然在想她在决意让四凤和周萍远走高飞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她是如此轻易地成为他们的帮凶,让他们走了便不再回来,她别离的是她的骨肉。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她的下场是天理不容,永世不得超升,但她还是做了,为她亲生的儿女。可还是来不及躲避命运的玩弄,一切又回到起点,他们错误的最初。
我的耳朵突然耳鸣,嗓子突然失声,她真的就这样看着她的儿子和女儿的死亡,欲哭无泪。她是真的哭不出来,她不是在假装坚强。而我,我就这样看着她,看着这样的她,万般怜惜。然后我躺倒在地板上,闭上眼沉默,她的身影挥之不去,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措手不及。地板很凉,寒冷浸透了我的骨髓。
侍萍,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了她。你知道么,我真的爱上了她。
只是三十年前的一场错误的爱,三十年中的忍褥偷生,三十年后的意外重逢,却得知一切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这一世的情,一世的冤孽都在子女的身上刻骨铭心,烙下永世的疼,疼得她不再记得这一切。
亲爱的侍萍,我知道你最终选择了逃避,但我肯定你是对的。你的所有记忆都该撕碎,烧毁。
读书笔记蘩漪和周冲才是戏剧的灵魂
有些人的慈善和爱,是晴天把雨伞借给你,雨天又凶巴巴地把它收回去。
周朴园和周萍就都是这样的人。
第一次看《雷雨》是在高中2年级,那时侯年龄小,只顾看热闹。
看完后恨透了蘩漪这个女人,
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周冲这个善良单纯的孩子死去。
5年后再看,竟对蘩漪生出了巨大的同情和怜惜。
也对周冲死的缘故越来越来明朗。
曹禺说,在这八个人物里面,“最早想出来,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蘩漪,其次是周冲。其他人都是后来编出来的。”
不难看出,我们长久对《雷雨》的赏析偏离了曹禺最初的用意,其实戏剧的灵魂角色是蘩漪和周冲。
蘩漪和周冲是剧中两个最偏离现实的人。
蘩漪是她想打破,并改变命运。
而周冲是天真烂漫,始终对世界充满最美好最纯真的期盼和向往。
最终他俩都失败了,所谓的社会悲剧,性格悲剧,以及命运悲剧依旧在流转。
现实与理想永远不会是相安无事的关系。矛盾和冲突无处不在。
蘩漪也曾经有过像周冲一样年纪时候的天真浪漫。
直到周朴园一次酒后失言道出了那些陈年旧事。
我想他也是那个时候开始要求蘩漪喝药的,他惟恐蘩漪泄露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他害怕了。
周萍并不爱蘩漪。他在一个没有母爱,只有一个专制父亲的封建家庭长大。内心的痛苦和挣扎让他不由地在蘩漪处寻地一些释放和暂时的解脱。
而当蘩漪真的拿他当自己的男人一样去依赖和信任的时候,他想要逃了。
父子的欺骗和丑恶终于把蘩漪推向了“清醒到无路可走”的地步。
如果你说蘩漪是个恶女人,咎由自取。
那么周冲呢?他爱他的父亲,爱他的母亲,爱他的哥哥,爱每一个人,充满公平和正义感。
只有他心疼和懂一点自己的母亲:“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知道他的哥哥喜欢四凤,蘩漪让他去抢,他却小声说:“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四凤。”
周冲是唯一一个在戏剧中让你觉得鲜活,和自如的角色,最终也死了。
让人不禁感慨:好人真的有好报吗?
其实,曹禺借蘩漪的疯和周冲的死,在告诉人们;个人的反抗终究是要失败的。不管你是自私,无私,清醒地认识了残酷的现实,还是始终对现实抱最美好的愿望。
很多人都说,周冲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这一定不对。
周冲是希望。
是在曹禺所说的“人最痛苦的是醒来发现无路可走”苦闷的唯一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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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雷雨》中单单拿出哪个人物,都是饱满和丰富的。
我只是在昨天又草草浏览了第2幕后,心里突然想到的一丁点话。
蘩漪这个名字不是随便取的。漪,有涟漪之意,这本就不是个安
分的女子。偏偏给了她有旺盛,多和复杂含义的繁,且上又有利于
滋生,蔓延的“草头”。
读后感地火
地火
——评繁漪
在纯白有如鸽子的周冲之后,繁漪作了一个哥特式的出场:“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陰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她通身是黑色。”(《雷雨》第一幕)这个由苍白和黑色构成的女人,用无法控制的烈焰烧毁了周围的一切。而那不可知的命运在毁灭了所有青春之后,却又将这一捧燃尽的残灰留了下来。
走向性格的反面
繁漪十七岁嫁给周朴园做第二任太太,可以推想她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小家碧玉——既不像侍萍是下等人,又不像第一个太太出身过于富贵。在这样的家庭里,繁漪接受过旧式教育,于诗文略通,也会画几笔画(见第一幕),生得雪白细弱,有气质,会管理家庭,是个很象样的主妇。同时她也接受过一点西式教育,从略略开启的窗缝里感受过自由与民主的微风,而那点微风很可能就此唤醒了她天性中的热情和强悍,使她比其他同样景况中的女子,多了几分勇气和果敢,少了几分忍耐与顾忌。
繁漪本身的性格是怎样的呢?从周冲的话里隐约可以得些消息:“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这样一个开朗通达、善于倾听的好性格,又怎会变得“陰鸷”?
当17岁的繁漪初到周家,周朴园已近中年,累年经商,经历过可以说是两次丧妻之痛,性情逐渐冷淡而生硬下来,而繁漪则还是个未经世事、怀着缥缈梦想的孩子。无论如何,在心灵之外,新婚还算是甜蜜的,第二年,周冲出世了。当周冲2岁大的时候,周朴园醉酒之后向繁漪说出了惊人秘密——周萍的身世。有理由推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从这时起加剧了变化。
可以设想,周朴园曾经是个正直、漂亮、热情而温柔的少年,这样,同样高洁纯净的侍萍才会爱上他。但他的软弱和回避,直接导致侍萍被赶走、投河,他受了良心和爱情双倍的打击。一方面他以不间断地回忆侍萍(如维持侍萍的房间)作为心理补偿(这便也阻止了繁漪走进他的内心),另一方面,他慢慢在记忆中将这件事修改成符合道德的版本:侍萍是他的妻子,他爱侍萍,侍萍病死了。他对别人这样说,也未尝不对自己这样说,只有这样他才有勇气保持正直的形象,铺平良心,继续过体面的、有道德的生活。其实他欺骗不了自己,在酒后控制力最低的时候,把这件事吐露给了繁漪——一个理应臣服于他、全心全意敬仰他的女人。酒醒以后,周朴园会因为重新揭开这件事而良心发痛,更会因为繁漪也知道了这件事而愤怒。一件不道德的事只有自己知道,是悔恨;被别人知道,则意味着谴责和信任崩溃。恼怒痛悔之下,周朴园只有依靠加重自己的权威和更加疏离繁漪来保持自己的威严,维持家庭的秩序。而在繁漪这一边,从此看周朴园这些举止无疑是装模作样,虚伪可笑了。一方是戒备、施压、管束、疏离,一方是怀疑、不屑、寂寞、愤怒,再加上两人巨大的年龄差距和性格差异,发展下去,只能是彼此越来越嫌恶对方,最终使婚姻变得名存实亡。
而同时繁漪的性格也在感情的枯井中慢慢走向反面。
“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繁漪。(当然她们不是繁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她们都在陰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的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曹禺,《雷雨?序》)
本来繁漪也将会像这些女人一样,残喘、挣扎、干枯、死去,然而命运却给她安排了另一条路:她生命中的那个人出现了。
地火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鲁迅,《野草》)在繁漪的心中也燃着这样深沉的、随时预备冲出来献出自己、毁灭一切的地火,她用无数冰冷、干渴、长夜和泪水滋养这地火。
这时,风华正茂、被少年的热和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周萍改变了繁漪的生活。正像繁漪说的:“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雷雨》第二幕)
这一不伦的恋情,在周萍是冲动,是一时失手,足以引起无尽的恐慌和烦恼。在繁漪,则是生命的灰死而复燃,是地火找到了出路,是残生中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她不惜抱住对方双双燃尽,也不愿意放弃这感情。“也许繁漪吸住人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的,她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曹禺,《雷雨?序》)
这吓坏了周萍。
周萍是软弱的,他无力也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特别是这样惊世骇俗的责任。周萍只有二十几岁,他有宽广的道路可走,有父亲的事业可以继承,有一个温暖的小家在未来某处等着他,繁漪只是他在路上走累了,遇到的一枝藤,他倚着它休息,然后,要继续沿着大路走了。但那有毒的、滴着血的藤纠缠他,因为它三生三世才遇见他。
这时周萍发现了四凤,那是一朵纯净轻盈,未经世事的柔软小花,透过它,他窥到了一个新的、轻快的、干干净净的世界,他愿意捧着它,滋养它,从此逃离那歇斯底里的枯藤及其带来的一切麻烦与恐惧——至于枯藤为什么歇斯底里,他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深究。
然而一部根本没有制动装置的车子,一旦启动,不撞到山崩地裂是停不下来的。
命运之手
悲剧的崇高之处就在于揭示人的无能为力。“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曹禺,《雷雨?序》)一群不太好的人,受到命运的折磨。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处心积虑要害谁的,每个人都只想要一点点从自己的立场上说最正常不过的事,却因了性格、感情、血缘、陰差陽错,纠缠在一起,彼此压迫,扭曲,逐渐像弹簧一样压、压,直至崩盘。到最后一刻之前,没有一个人,只有那雷火之上的命运,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
而繁漪,就是命运用来推动毁灭之轮的那只手。“她每走一步,身边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每走一步,就毁灭掉一些东西。最后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到这个地步,整个悲剧爆发出来。”(陈思和《细读《雷雨》》)
繁漪无法接受周萍的离开,“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
繁漪不是软弱的女子,“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曹禺,《雷雨?序》)她用被热力烧昏了的心和自以为周密的头脑开始挽回这一切,不惜代价。她恳求、威胁周萍,昏乱地向他妥协,甚至说出“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只要你不离开我”这样绝望的话来。她真的疯了。她跟踪情人,像鬼魂出现在四凤的窗下,她要扮演命运,精心安排所有人大碰撞,她以为当真相揭开,就可以阻止周萍。疯女人哪,你要留一个恨你、嫌恶你的人在身边作甚么!她以为自己是命运,岂知命运尚在身后;她以为自己掌控着真相,岂知真相的丑恶远胜于想像。当她召集起所有的人到场,命运便举起了毁灭的雷火……
曹禺先生说:“繁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救出自己,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雷雨?序》)
末了,繁漪疯了,这一回,她是真的疯了。
读后感情感领域中的
情感领域中的《雷雨》
梦者无涯
2004年7月27号和好友一起去首都剧场看人艺经典保留话剧目《雷雨》的第三代演出,随后再一次阅读剧本。心中无法平静,夜里醒来,胡思乱想,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人。这样的悲剧,为什么产生了?我不知道。
一
也许一切悲剧的直接制造者是周繁漪:是她喊来周朴园使得一切赤裸裸的真实情况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我们来看看主人公最“雷雨”般性格的周繁漪:
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周繁漪,这样的女人正如曹禺所说:我喜欢看这样的女人,我会流着泪水哀悼这可柃的女人的。我会原谅她,虽难他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
他在陰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地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息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古干地生长在沙上。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这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变为乖泣,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在遭遇这样不幸的女人里,周繁漪自然是值得赞美的。她有火炽的热情,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争。虽然依旧落在火坑里,情热烧疯了他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怜悯与尊敬么?这总比阉鸡似的男人们为着凡庸的生活怯懦地度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人佩服吧。平心讲这类女人总有她的“魔”,是个“魔”便有她的尖锐性,她是一把锐利的刀,她越爱的,她就要越划更深的创痕。爱这样的女人需有厚的口胃,铁的手腕,岩的恒心。
二
也许一切悲剧的根本原因正是因为周朴园,是他抛弃了侍萍的命运,才使得悲剧再一次产生:
突然仿佛听见远处传来周朴园的声音:。。。一个一生中不得不两难中选择时,不得不的选择造成的结果。。。即使是一时的错误选择。。。可谁能一辈子都不犯错误呢。。。特别是在人年轻的时候犯的错误。。。对最心爱的人自杀了。。。我一辈子都生活在自我折磨中。。。可有谁能体会到我的苦楚?。。。
文本中对当时鲁侍萍离开周家的回忆是由鲁侍萍本人来描述完成的,假如由周朴园来描述当时的情景或许会完全不一样的(可参考《所罗门》、《格本哈根》以及刘小枫《牛虻和他的父亲、情人和她的情人》),三十年前大年三十的晚上当鲁侍萍带着儿子投水自杀后,周朴园知道是自己的选择杀死了心爱的鲁侍萍和儿子。虽然当时的选择我是不得不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无比爱我的母亲在这件事上却是用死亡逼十着我当面对侍萍说:我喜欢上一个小姐了,我对你的感情只是年轻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母亲是说到办到的人,不会我和侍萍的感情如同周萍和四凤一样吧?)来威胁我,我还是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做的选择。难道我真的要不顾一切,选择爱情才对吗?如果是这样,母亲因我的选择而选择自杀怎么办?那我同样也会自责一辈子的。是命运如此残酷的把“让人生让人死的爱情”和“让人生让人死的亲情”两者中只能让我选择一个?让我无论何种选择都会痛苦一辈子的。有谁知道啊?我的痛苦也是一辈子说不完的?我也知道我不能怪母亲。后来直到母亲去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我知道母亲是有苦楚的,她知道侍萍带着儿子自杀后,原本性情开朗的她不再对任何人说一句话。其实我成亲的事情是假的,根本没有,那是装出来,为了骗侍萍(下面有侍萍分析。其实他自杀前和周繁漪是一样的)死心的。否则侍萍根本不可能会和我分开的,她会不顾一切的。我们只好假结婚真搬家。搬家后母亲还要求一切都按照着鲁侍萍正式嫁过周家的人来看。不准改变。
等母亲去世后,我本来想到要自杀的。可为了儿子,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如果再没有了父亲?萍儿怎样生活下去?我只能活下来(正如鲁侍萍为了孩子活着一样。正如我常常对周繁漪说的“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一样)。
是命运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有谁知道我有多苦?
十二年后,我遇到了等许多方面和鲁侍萍几乎一样的周繁漪。周繁漪就这样走进了周家。很奇怪的是周繁漪和鲁侍萍几乎完全一样。他同样喜欢周家依旧保留着鲁侍萍喜欢的家具和许多习惯。或许正因为如此,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似的,结婚后我才发现或许正是周繁漪的出现使得我无法更无法忘记自己的罪过。更使得鲁侍萍带着儿子自杀的情景更经常在梦中出现。常常有死去的鲁侍萍和儿子不断在梦中来控诉我的罪过。现实的周繁漪并无法代替死去的鲁侍萍。我只能常常看着鲁侍萍的相片,还依旧保留夏天关窗的习惯。这是周繁漪无法接受的唯一两点。我能理解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的罪过压得我好重。
同时为了孩子成材,周朴园从小对周萍可能严厉点,常常要周萍记住“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要叫萍”。常常要周萍说“那是因为母亲的名字是鲁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周萍犯一点小错,常常对周萍讲“请为了你的生母,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常常要周萍记住“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要叫萍”。常常要周萍说“那是因为母亲的名字是鲁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或许正因为如此,周朴园对周萍的爱之深,同时为了不让当年的悲剧再次发生,我一个女仆人也不请的,更别说年轻的女仆人。想让周繁漪一个人来好好照顾周萍。
同时后来周繁漪变了,变得可怕,正如当年我告诉鲁侍萍我们只能分手后的一样可怕(正如周繁漪对移情别恋后的周萍一样)我们之间充满着矛盾和争斗,我同样也是非常累的,家庭生活中总是充满伤痕。原本我对待的女人特别地温柔。可是面对如此个性的周繁漪,我只能慢慢地样变了,不再是软弱的性格,而变成了坚强的性格。我只能采取被他认为是“专横、自是、倔强的方式”。我也不想,可除了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怎样和周繁漪相处。我常常到矿上去,不想和周繁漪过这样的生活。
我想死?可为了儿子我只能活下来。可是除了要在儿子面前表现“外表是一幅道德的面孔,是慈善家,是社会的好人物”,外面前维持“体面的家庭”外。我是个“活死人”。现实生活的苦楚,现实生活的伤痕,现实的周繁漪常常使得我只能更加怀恋鲁侍萍,更经常呆呆看着鲁侍萍的照片。可那可怕的罪过有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生活只能是活在对鲁侍萍可爱又可怕记忆中,也对鲁侍萍的回忆既温暖有冰冷。后来我还常常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还派人到无锡打听鲁侍萍投水后,被一个穷人见到埋了的坟墓在哪?
而正是对鲁侍萍的美好回忆使得我更加对周繁漪不满。对现实不满。同时自己“造成鲁侍萍和儿子的自杀”的罪恶经常折磨我自己。我经常不自主地放纵自己,喝酒,寻欢,沉溺在刺激中,并且表面上还要给儿子一个体面的家庭。这样的生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年、两年,十几年多是如此生活的,如此这样家庭生活折磨下的周朴园,为了儿子,活着;最终成为周繁漪说的“背地做出了许多可怕的事情,是大家庭中这一房中的第一个伪君子”。
可谁知道命运还有更加残酷的:
为了自己的儿子我活着,也是为了他有一个体面的身世,我一直告诉他一个高大的母亲形象。甚至为了她我本来连自己过去的爱人相见后都不敢叫他来认。还要预备给济南的鲁侍萍送去两万。后来当鲁侍萍再一次来周家的时候我以为它是来相认的。我知道无法再让周萍再保持高大的母亲形象。我只好沉痛地说“萍儿,你过来,你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她不认时,我还严厉地对周萍说:混帐,不许胡说!他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郑重地对周萍说: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暴怒地对周萍说:跪下,认她!这是你的生母。更可怕的是我的儿子不仅和我的女人乱倫,还和我的女儿乱伦。是的要使我能和他们一样自杀该多好啊?选择求生,其实比求死更难。你们知道吗?
三
如果四凤不出现在周家,也许悲剧不会出现,可为什么会出现呢?鲁鲁侍萍一直不愿意四凤去当女仆人(我怕你太年轻,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周朴园本来也不允许由让年轻的女仆人来周家。是鲁贵!是他,两年前无意中走进周家当仆人。来到周家不久就抓到“鬼”(知道周萍和周繁漪的事情),或许这是利用这,他逼十着周繁漪让四凤来周家。周繁漪没办法只好想法设法让周朴园同意四凤来周家。而周朴园看到四凤,就如见到鲁侍萍(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也同意了。而四凤呢?软弱的四凤在父亲的牵引或者还有逼十迫下来到周家了。悲剧或许只能怪鲁贵。
看看鲁贵如何说:我一肚子的冤屈,一肚子的火,我没个够!谁知道我的历史啊!其实当年我家很富有。我也是一个少爷。可没想到我和周冲一样情况(下面有对周冲的分析)。面对着亲情的恶俗。是的周冲可以死去。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活吗?我也自杀过。可命运叫我连死都不能。被人救活了,我想是上天叫我活着。但是我只能像死人一样活着。灵魂上的死,现实生活中我无能为力地只能放纵自己“喝点,赌点,玩点”。家境变坏,我成了一个下等人。
后来我遇到鲁侍萍。我认为我真地爱上了他。是上天安排我活着就是等待真正的爱情出现。不顾她已经带有一个带着孩子还是和她结婚了。可是鲁侍萍结婚后对我永远是天天一样地“那幅寡妇脸子”,还有她带来的孩子只听她,从来就不听我的。同时这小子当大兵,拉包月车,干机器匠,从来就没有好好地干过,即使让他念书上学,也同样不行。最可恨的是连我还也敢打。面对这样的情景,你说我能怎么办?你说我不委屈吗?早就死去的亲情,再加上这死去的爱情。你说我是否还应该活着。但我已经不会再自杀了。我只能更加放纵自己。这样的放纵,对生活,对子女我只能如此呈现。没有人看得起我!是的我自己早就看不起自己了!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情感已经完全地死去。什么对我来说都失去了意义,时间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惩罚。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对时间的逃避。后来我到周家当仆人,混口饭吃,无意中知道一点周家的乱倫的事,于是把自己的女儿,还有大海安排有活干。难道还不行吗?难道这也错了?
四
生者有苦衷,那么看看死去的人?他们的死能怪谁?或许能怪的是周萍,如果他没有和周繁漪之间产生感情。那么事情就不会这样。
看看周萍,前面说到周朴园对周萍的爱之深,常常过分的严厉,到了周萍长大后本能地开始反抗周朴园,开始要对父亲不服从,但他正面不敢反抗父亲。同时可能是“年轻人一时糊涂”。还有正如周繁漪后来对鲁侍萍所说“周家里的女人很少”,也许那时周繁漪还很美丽。同时周繁漪对周萍特别好。于是周萍对她如同周冲对于四凤那样的情感产生了。认为自己和周繁漪的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甚至牺牲亲情。大胆地对周繁漪说了一句,周繁漪一生都不会忘的,并且不断提醒周萍的话“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意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周繁漪需要的是有这样胆量的人,本来是“没有爱情”但个性中“不能没有爱情”的她疯狂地爱上了周萍。并且在周朴园到矿上不在家的时候和周繁漪产生了“乱倫”。是的周萍不应该和周繁漪产生那样的情感?“可如果想想在那样的环境下,做错事情也是非常难免的”,并且假如四凤不出现,周萍还一直以为自己和周繁漪是真正的爱情。他本来有勇气为那爱情,不顾一切的。难道认识到自己真正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爱情的周萍也是一种错吗?
可是四凤的出现改变了周萍。周萍发现自己真正爱的不是周繁漪这样的女人。不再喜欢周繁漪而爱上了四凤。他喜欢上自己真正爱的女人——需要依靠男人类型的弱女人,需要“说一句,听一句”的女人。而绝不是为了爱情可以不顾“性命,名誉”,敢说出“我不是周冲的母亲,不是周朴园的妻子”这样的周繁漪。他需要的是四凤这样“没有你,就没有我”的女人。那么他爱上四凤后,反过来周萍如何从新看待自己与周繁漪的感情。他如何来解释他和周繁漪之间的情感?正如他对弟弟说的“我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或许正是为了那真正的爱情使得周萍对自己的过去从新界定。周萍否定了自己和周繁漪的感情是真正的爱情,正是对他和周繁漪的情感的否定,使得他一步一步的往这个方向进行解释。“我厌恶这种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你说我错,我承认,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
四凤的出现,使得周萍认为自己和周繁漪的关系,是“年轻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而不再是真正喜欢周繁漪,他真正爱的是四凤。他必须对周繁漪的感情进行从新“解构”,而正是他的这一次从新组合他和周繁漪的情感,一切都变了。他对周繁漪不再是“高尚的爱情”,更多的只是“替代的母爱”。否定了与周繁漪的爱情,他接受世俗社会的伦理道德判断,于是他开始害怕自己的“乱倫”行为,对“乱倫”行为本身的性质进行了彻底的否定。更可怕的是接着他开始害怕了自己做过的“罪恶”。他年轻人一时糊涂,为这样的情感竟然干出了对不起深爱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对自己很好的弟弟的事。面对着自己做的“罪恶”,他知道这是无法改变的,无法弥补的。接着他开始从精神上,更加害怕自己的父亲,从内心中否定了自己。从此对父亲更加唯唯诺诺,成了一个“活死人”,同时自己做出的“罪恶”又经常折磨自己。他就这样如同当年他的父亲一样。经常不自主地放纵自己,喝酒,寻欢,沉溺在刺激中。正如他对鲁大海说所“我怕我自己”。“我死了,那是我的福气。你以为我怕死,我不,我不。。。我够了,我是活厌的人”。
是的这个时候他还活着。是四凤的爱让他活着:“我活着就是为着她(四凤),我是真爱她(四凤)”。真正的爱情让人依然活着。真正的爱情,周萍依旧还有一点勇气活下去。他要离开家,离开自己做出“罪恶”的地方。到矿区去,依旧还有勇气为了真正的爱情去寻找逃避罪恶的地方。
当直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四凤原来跟自己是同一个母亲的事实,他不能接受。他“颜色惨白,神气是沉静的”。不敢面对周繁漪的情感的周萍,对不起了父亲,还对不起了母亲他,还敢活着面对自己和“亲妹妹”的情感吗?当自己再一次面对着自己和四凤之间的情感其实和与周繁漪一样,更加是一种乱倫,是一种真正仪式上的乱倫。周萍还有勇气再活下去了吗?
谁能保证自己在开始进入情感领域的时候就一定能找到自己真正需要的爱情?可以找到自己能不顾一切而值得追求的爱情?可以找到为之生为之死的爱情?是的,周萍不同于他父亲当年的选择可以为了爱情,抛开一切,甚至亲情。可结果还是一样。
五
也许下面两个人的死亡最无辜。那条走电的电线杀死了两个人。
看看软弱单纯的鲁四凤,一个父亲只会跟人要钱的,一个被哥哥瞧不起的四凤。一方面对周萍说“我信你,我相信你以后永远不会骗我”,“我现在什么都是你的”,“没有你就没有我”,“我父亲,我哥哥,我母亲,他们也许有一天会不理我,你不能够。”同时已经怀有周萍的孩子。另一方面跪下起誓“见了周家的人,天上的雷劈了我”。当面对着亲情(母爱)和自己爱情的矛盾,他到底选择什么?当被家人知道自己和周萍的情感后。“我想找着我们门口那条河跳”,“我糊里糊涂又跑到这里,走到花园那电线杆下,我想死了算了。我知道一碰那根电线,就可以什么都忘了。”可她没有和她母亲一样选择跳河自杀的道路。是周萍的爱让四凤活着:“我突然看见你窗户的灯,我想到你在屋子里。我突然觉得,我不能这样就死,我不能一个人死,我丢不了你。我想我们还是可以走,只有一块儿离开这儿”。爱情让人活着。
但是现实是残忍的。自己的爱人和她的后母私通。单纯的四凤有勇气面对吗?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自己心爱周萍原来跟自己是同一个母亲。她的选择又能是什么呢?更有可能的是同她母亲一样自杀了。而电线不过是替代品。。。
可不可以给四凤一条生路。有!那就是除非四凤如同周繁漪一样能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甚至要比周繁漪还要周繁漪敢面对真正的乱倫。
六
终于又回到主人公周繁漪了。一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女人。这样性情的女人是既可爱又可怕。
周朴园像真的一样爱上了我,我也认为爱上周朴园。可是一结婚后,周朴园就变了。对我冷冷淡淡,这样冷淡地生活我无法接受,我需要更多。更受不了的是周朴园常常看着前妻的相片,保留那搞不懂为什么夏天还关窗的习惯?我对这事一说他,她就对我大发脾气。我开始有点怀疑他的情感。
更无法忍受的是后来他一次喝醉了的时候竟然指着相片对我说:。。。年轻的时候我和她。。生了萍儿。。。可后来我放弃她。。。她。。。自杀了。。。。其实。。许多方面她和你完全一样。。。我以为我爱上你就可以忘记。。。可我无法忘记。。她。。。(繁漪听到这受不了跑了)。的。。自。。杀。。。
从此我再也无法相信周朴园的情感,对周朴园的感情也慢慢地变了。从此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不断产生矛盾和争斗。我好苦?“你父亲对不起我,她用同样手段(引诱)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就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磨成石头样的死人。”本是“安安静静地等死”。
而后来周萍出现了是周萍“把握引诱到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大胆地对我说了一句,我一生都不会忘的话“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意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周繁漪需要的是有这样胆量的人,本来是“没有爱情”但个性中“不能没有爱情”的她疯狂地爱上了周萍。
周萍爱上了她,他也爱上了周萍。可是四凤得出现,周萍移情别恋了。不再爱周繁漪了,而开始怕周繁漪了。如同他的父亲一样
但是周繁漪是一个为了爱情什么都不顾的人。再一次面对失去爱情的她,并不甘心。她知道是四凤的出现才会这样。她要四凤离开周家,可知道“有鬼”的鲁贵他不愿意女儿四凤离开周家,她拿他没有办法。她努力想尽办法,好不容易才知道四凤她妈要回家,周繁漪马上要鲁妈一下火车来见她。可没想到周萍自己也要离开,她努力的软的硬的想尽一切办法想跟他在一起,只要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什么都可以。最后明白一切不再有可能时,可以对着自己的孩子说出:“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为了仅仅只是周萍的一句话:“我只要你说:我——我是你的。”
这样的女人?不知道周朴园、周萍有没有或许真正爱过。但他们都至少真正的怕过。周繁漪的真正爱情会在哪?而命运却叫她进入周家。正如鲁侍萍、四凤进入周家一样,都是上天的不公平啊!还有一个命运更加不公平的人那就是无法活下去那就是梦幻者周冲。
曹禺早自己就说明白了:周冲是追求不可及的理想他藏在理想的堡垒中,有这一切青春发动期的青年对现实那样的隔离。在喝药那一场,他才认识了父亲权威笼罩下的家庭;在鲁贵家里,忍受着鲁大海的悔骂。他才发现他和大海中间隔着一道不可填补的鸿沟;在情爱中,他依然认不清真实。当四凤不得不说破了他同周萍的事,使他伤心的却不是因为四凤为了他哥哥离弃了他,而是哀悼着一个美丽的梦的死亡。于是他慷慨地让四凤跟着周萍逃奔;在末尾,周繁漪唤他出来阻止四凤和周萍逃奔的时候,那是十七岁的孩子的梦里幻化的最聪慧而慈祥的母亲,也这样丑恶地为了情爱在喊叫。他才彻头彻尾地感觉到现实的粗恶。他不能再活下去,他被人攻下最后的堡垒,于是整个死了他生活最宝贵的部分——那情感的激扬。以后那偶然的或者残酷的肉体死亡对他算不得痛苦,也许反是最适当的了结。
七
最后看看鲁侍萍,原本鲁侍萍或许和周朴园有着美满幸福的生活,本以为可以光明正大的跨进周家。“可不知道原本还是性情开朗的周母,一知道这事,竟然干得那样决。最可恨的是周朴园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喜欢上一个小姐了,我对你的感情只是年轻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我没有了爱情,又气死了自己的母亲,投水死过,又被人救活了。“死过一次”鲁侍萍为了她自己的孩子,嫁过两次,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差。更想不到是自己的女儿还和周家少爷发生关系。最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之间也发生了关系,还有一个三个月的孩子。最后他们都死了,那剩下的唯一一个儿子十年一点影子都不见的。
看看鲁侍萍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鲁大海。当知道大海可能会伤害周家时说“你只要伤害了他们,我一辈子也不认你的”,“你知道妈的脾气,你若要做了妈最怕你做的事情,妈就死在你的面前”。当看到大海要打周萍时“大海,你别动,你动,妈就死在你的面前。”我不知道当年的周朴园是否遇到这样的一位母亲,是否是和大海一样服从母亲的要求。放弃鲁侍萍。
再看看她如何对待女儿:落眼泪对四凤说话“不是我不相信你”,“你要伤妈的心么?你忘记妈这一生为着你”无论如何要四凤对天起誓;“以后一辈子不见周家人,以后忘记妈的话,见了周家人的话,让天上的雷劈了我”,不要忘记此时鲁四凤是已经有了周萍三个月孩子的人了。这样总是用眼泪和死来要求孩子的妈,我不知道当年的周朴园是否遇到这样的一位母亲,是否和四凤一样服从母亲选择。放弃鲁侍萍。
那么鲁侍萍是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呢?
或许许多人会认为她同四凤一样软弱,面对鲁贵还能那样。我认为完全不是这样。
鲁侍萍面对着四凤和周萍之间真实的乱倫,她明白没有了爱情,四凤就会求死。四凤说到“我的心已经定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他的”鲁侍萍不顾一切选择了让四凤和周萍在一起,或许是为了孩子,更重要的明白四凤和她一样,没有了爱情就等于没有了一切。假如是她本身面对四凤的情况下,她会什么样的选择?
这样的女人当年或许其实比周繁漪还要周繁漪,可面对着爱情、亲情的死亡,他自杀了。后来的他改变了一些。看看鲁侍萍和周朴园的对话并不是一个可谁会想到是十年后我还要再次面对爱情叛徒周朴园,“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手的苦。你大概已经忘记了你做的事了!”。“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在伺候你生的少爷们。”
,。
同样还要再提周朴园,周朴园假如如同上面分析的同样是一个一生充满悲剧的男人:心爱的女人因为自己的“选择”投河自杀了。为了自己的儿子活着,或许也是为了儿子未来的体面生活不敢再认自己的爱人。同样也和鲁侍萍一样面对着儿子和女儿之间的乱倫,和随之而后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死亡。还有那十年一点影子都不见的另一个儿子。
为什么他们还活着?经受过如此多痛苦的人,他们活的勇气来自何方?来自孩子。
鲁侍萍为了孩子,一直活着。为了孩子,她不顾一切,面对自己儿子和女儿的乱倫,为了孩子能活着,“这罪我知道,我都替他们担戴了;要是真的有了什么,也就让我一个人担戴吧。”后来,自己儿子女儿死后,她依然勇敢的活下,她还一直在等待他的儿子(鲁大海)的出现。
他同样为了孩子活着,为了孩子,他也不顾一切,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尽自己最大的牺牲。也是还有那“爱、罪与罚”,最后周朴园把自己好房子卖给医院。或许正是他把鲁侍萍,接来医院。每次来总要问一问鲁侍萍,还十年来为鲁侍萍也为自己寻找那失散的儿子鲁大海(鲁大海这个时代不便分析,本文跳过)。
八
而如果孩子是父母失去任何依靠后唯一生存的理由。为了孩子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而正是他们这样的精神,使得亲情永远感动着我们!周朴园、鲁氏萍就是这种亲情的代表。
而如果爱情是青年失去任何依靠后唯一生存的理由。为了爱情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而正是他们这样的精神,使得爱情永远感动着我们。周萍、四凤就是这种爱情的代表。
而如果纯洁是灵魂失去最后净土后唯一本能的挣扎。为了纯洁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而正是他们这样的精神,使得纯洁永远感动着我们!周冲就是这种纯洁的代表。
而如果执著是灵魂失去最后净土后唯一疯狂的挣扎。为了执著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而正是他们这样的精神,使得执著永远感动着我们!周繁漪就是这种追求的代表。
然而
过分的亲情束缚,会让青年失去爱情,没有意义的活着。周朴园还是这种情况的代表。
过分的爱情追求,会使青年没有亲情,没有结果的死去。周萍还是这种情况的代表。
过分的纯洁梦幻,会让人们忘记现实,没有宽心的死去,周冲还是这种情况的代表。
疯狂的执著诉求,会使人们抛弃现实,没有自我的疯了。周繁漪还是这种情况的代表。
问题是人们,如何在“纯洁的梦幻”和“现实的粗恶”中平衡?如果命运的悲剧使得人只能在“现实的粗恶中求生”和“纯洁的梦幻中求死”与两者中选择其中一个时,鲁贵走了前者,周冲走了后者,你要如何走呢?
问题是人们,如何在“执著的追求”和“现实的无奈”中平衡?如果命运的悲剧使得人只能在“执著追求中发疯”与“现实无奈中求生”两者中选择其中一个时,周繁漪走了前者,鲁鲁侍萍走了后者,你要如何走呢?
问题是人们,如何在“生死的爱情”和“生死的亲情”中平衡?如果命运的悲剧使得人只能在“生死爱情中生死”与“生死的亲情中生死”两者中选择其中一个时:
周萍走了“生死的爱情”中死亡,周朴园走了“生死的亲情”中求生,男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男人的你要如何走?
鲁鲁侍萍走了“生死的爱情”中求生,四凤走了“生死的亲情”中求死。女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女人的你要如何走?
周冲走了“生死的亲情”中死亡,鲁贵走了“生死的亲情”中生存,纯洁者的走法是不一样的,纯洁的你要如何走?
周繁漪走了“生死的亲情”中发疯,鲁鲁侍萍走了“生死的亲情”中求生,执著者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执著的你要如何走?
周朴园是不变的坚强,周萍是坚强变为软弱。男人是不一样的,你是什么样的男人?
周繁漪是不变的坚强,鲁鲁侍萍是坚强变为软弱。女人是不一样的,你是什么样的女人?
坚强的周朴园爱的是坚强鲁鲁侍萍,坚强的周朴园无法爱上坚强的周繁漪。
坚强的周萍无法真正爱上坚强的周繁漪,坚强的周萍爱的是软弱的鲁四凤,男人是不一样的,你是什么样的男人?
坚强的鲁鲁侍萍爱的是坚强的周朴园,
周繁漪爱过周朴园、也爱过周萍;四凤只是永远爱着周萍,女人爱的是不同的男人。
单选择爱情的周萍四凤情侣,不顾亲情,无地自容的死了!
单选择亲情的周朴园鲁鲁侍萍情侣,没有爱情,为了孩子的活着!!
而只为爱情却无法得到永恒爱情的周繁漪,不顾一切,可爱可怜的疯了!
九
在爱情、亲情上,男人选择是不一样的;在个性上,男人是变化的。
在爱情、亲情上,女人选择是一样的;在个性上,女人是不变的。
软弱变为坚强的男人选择是软弱的女人,坚强变为软弱的男人选择的还是软弱的女人。男人选择的都是软弱的女人。女人的你是否知道?
不变坚强的女人选择坚强的男人,不变软弱的女人选择软弱的男人。不同的女人选择不同的男人。男人的你是否知道?
只要爱情,不顾亲情的情侣,没结果的死了!
只要亲情,不顾爱情的情侣,无意义的活着!
只要爱情,不顾一切的爱人,幻想似的疯了!
读后感对死亡的祷告
对死亡的祷告
——读《雷雨》人物
加盐
一个人一生只死一回,我们都欠上帝一死。今天死了,明天就不必等死。(《亨利四世》)
——题记
读《雷雨》,我只用了半天时间。应该说能够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地感受其神韵的文字魅力和行云流水的情节,本就是一种非凡享受。而其中最玄妙,也是最出彩的地方,无疑是结局一个又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它会让人们在匆匆的一瞥中有些措手不及的茫然。
然而平复了那些纷乱的情绪,定神浅思,也许“死亡”,对于这些生活在痛苦之中的人们,本就是一种痛定思痛的解脱。抛离爱恨的纠葛,解系世俗的仇恨,最终我们还是要把灵魂交还给上帝,经历审判,得到救赎。
“死亡”一词,可以说贯穿了整部《雷雨》,姑且以此为线索梳理一下思绪,会发现它更像是一个引子,通络了一个家族的命运。
从序幕中两位尼姑谈论的神鬼,再到周萍和周蘩漪各自的忏悔或执着,最终直指那些无知青年的咽喉,每一个布景和情节,都或多或少弥漫着对死亡的叹息和恐惧。然而面对这一出悲剧,真正可怕的到底是死亡,还是爱情的盲目?
其实我一直在想,鲁四凤——这个揣着小幸福蠢蠢欲动的女人,这个在爱情与道义的挣扎中活脱出来的女人,如果不是意外,不是命运的捉弄,她是否会得到最终的幸福呢。也许会吧,带着母亲临终的祝福,携着爱人私奔海角,从此摆脱家族地位的一切捆绑和束缚,从此过上一种世外桃源的生活;但是更也许不会吧,因为她双手紧紧挽着的是一个背负罪责,终生处于悔恨和惶恐中的男人,他们可以背离家族的往生,可以亡命天涯追寻他们想要的幸福,然而无论足迹印留在多远的彼处,他们的精神里却始终会残留另一个的女人身影。如那夜雷鸣的雨后,她恶毒的诅咒,那低低的呜鸣声竟会如此四壁回荡。四凤的悲哀并不在命运玩人,而在于她本就选择了一个担不起责任的男人。
所以说周萍的死,在我看来到并不算意外。感情用事地讲,我很不欣赏这个男人。周萍的一生应该可以用极其卑微潦倒来形容了,他总是在是非之中摇摆,前世深陷在与继母的乱倫情事中,后世又投入了鲁四凤的爱恋纠结。此人活得实在不够坦荡,属于淡薄尊严,丢弃理想,泯灭自由,只把结余的生命留给“情”字,死不撒手。我以为,爱他,就好比施舍同情,女人的怜悯下,只有懦弱的男人。
曹禺曾经在《雷雨》的序言中评价过他自己笔下的人物,但得到其大加赞赏的却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死得很不值当的二少爷周冲。相比而言,我觉得周冲是《雷雨》里最具悲情色彩的人物。他先是对四凤的求爱失败;又在争执中委命于父亲的呵斥,认识到独权的威严终究是不可动摇的;之后他又抱着近似菩萨的善心去探望困顿中的四凤,却被鲁大海视为不速之客辱骂出门;最终他还是被自己最敬重的生母周蘩漪利用,做了一段家族恩怨的陪葬品。一件件打碎他梦想的事情接踵而来,残酷的现实生活留给他的只有悲痛——剩下的是一种掉到黑洞中不可重生的绝望。周冲是无辜的,他只是一个被社会矛盾、家庭仇恨无故吞噬了的受害者,一个在梦想与现实中游离屈尊的年轻人。他最终还是死在自己梦开始的地方,令人悲怜不忍,心痛不已。
从死亡的陰霾中走出来,我看到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就是整部《雷雨》的灵魂——周蘩漪。她是曹禺老先生最喜欢的一个人物,也是他认为最“雷雨的”角色。按理说,周蘩漪并不算什么讨巧的角色,但她的行为和心理状态却尽显了一个女人最刚烈最隐忍的一面——为了爱情而活,却又被爱摧残了身心,绝望了人世。我能够给予她的更多的是同情,更或者说是仁爱。周蘩漪是鲜活的、真实的,她生命的一半已经沉沦,但是在感情崩溃的边缘却忽地惧怕起了死亡,露出对现实的无尽渴望和激|情,于是她本能地抓牢身边最后的一棵救命草,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向上攀爬,但却不料,她所有的希望最终还是土崩瓦解在一个懦弱卑微的男人手里。而我的同情,最终停留在曹禺先生没有给周蘩漪一个超脱的权利,死亡对于她来说是甜的,但却不可得,她将带着遗恨和罪责感孤守在爱人和儿子的墓冢前,直至生命的终结。
在我看来,《雷雨》里这几个徘徊在死亡边缘的角色,其实都有着对生命的无限渴望和追求,只是他们在命运的冲突里偏离了原有的轨道,最终,泪水和痛苦交织相容,命运之手把他们拽到了它永不知足的戏弄之中。但是,关于那些爱与恨的矛盾纠缠,也许也会因为这些死亡而被释解,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
人与人的交往就好比一只刺猬,总需要保持一定距离来自卫的。或生或死,或矛盾或统一,总有那么一些关系,一些感情,始终纠结不清的。
读后感其他的都被别人说了,就说说女性和父权
女性
因为想写一个故事,就和别人聊了聊。别人问我故事的主题是什么,我说大概是女性在爱情里的报复。他说:哦,像繁漪一样?
所以我就重新看了下《雷雨》,看完后觉得曹禺其实是怕女人的。
曹禺说繁漪是这出戏里最好的人物。他对女人的可怕是很了解的,女人的利害不在杀人,而在她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生活。当然这种过程中十有八九也要搭上自己的生活。其实书里两个女人都是这样,就算抛开其他所有矛盾,美丽的四凤还是摧毁了周家两兄弟的一切。再远一点,卡门提起了裙子,就摧毁了唐?豪塞的一生,(梅里美对女人的恐惧更是怕到了骨子里,《伊尔的美神》在这点上简直登峰造极),此类,等等。
在有女性恐惧心理的男人看来,女人永远是破坏性的。无论她是否善良,无论后果是否出于她的本意,总之她在破坏。
这点很奇怪,理论上讲,女性应该和破坏无关,因为她们能生育,所以她们应该是“建设性”的。在男人那里,女人永远的美德自然是母性,只有坏女人才在破坏。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写到那些美丽的,摧毁了男人生活的妖精们,卡门和四凤们,她们都是没有生育的年轻姑娘。而已经生育了的繁漪,只有歇斯底里地将母性抛弃掉,才能担当一个合格的坏女人。
如果能结合这两点,一个女性能通过生育来破坏,那她简直就是天下无敌了。想来想去,想到一个莉莉斯。她是中东和伊斯兰教,犹太教等同源的小宗教里的人物,在这些宗教的传说里,世界上第一个女人不是夏娃,而是莉莉斯,但是因为亚当压在她身上,她不高兴地打了亚当跑出伊甸园,后来化成毒蛇引诱夏娃吃禁果。据说她最后逃到红海之滨,和魔鬼签下契约,每天生100个小魔鬼来祸害人间。看看,宇宙头号女魔头果然是成功结合了这两点的女人。
四凤最后要死,也就是因为她肚子里孕育着一个破坏性的力量。这太可怕了,曹禺无法忍受这种事情的发生。事实上我觉得曹禺对世界是没有绝望的,比如虽然他安排了天使角色的周冲死去,但在尾声里,周朴园还是没有戾气地要去看两个女人。最重要的是,他让最大的罪孽在瞬间的电光里胎死腹中了——就像上帝在瞬间的火光里毁灭了所多玛。
父权
整部剧里,周朴园代表了父权社会的全部力量——他是无所不在的,可怕的皇帝,可怕的父亲,可怕的丈夫。而三个儿子,一个通过乱倫,一个通过罢工,一个通过争执,从伦理上,地位上,思想上,对父权发起了挑战。
张艺谋后来改编雷雨拍黄金甲时,加重了弑父的情节。除了原本就有的长子和继母私通外,起兵弑父的次子有非常明显的恋母情结,恋母和弑父是一体的,而三子最后弑兄,这是弑父的另一个变体。其实光说这一个矛盾上,他改编得已经很高|潮了,却被其他东西弄的稀奇古怪。
黄金甲的最后,儿子还是失败了。母亲还得继续喝药。但在雷雨里,最后一个儿子不剩的周朴园要面对一个父亲的黄昏。父权社会看似牢如铁桶,其实岌岌可危。所以又是前面那句话,曹禺对世界也没那么绝望,他觉得父权是可以被摧毁的,弑父是可能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