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甜橙树》 第一章 小孩子是不是都退休了 第一部有时圣诞节出生的是小恶魔 第一章 小孩子是不是都退休了 我们手牵手走在街上,并不匆忙。托托卡在教我人生的道理。我很高兴,因为哥哥牵着我的手,教我东西。但是在家里他不教我,因为在家里我自己学——自己发现事情、自己动手做。我有时会犯错,犯错的结果就是被打屁股——直到很近的最近以前,都没有人打过我;但是后来他们开始逮到我犯的错误,然后一直骂我是小狗、是恶魔、是脏兮兮的胆小猫。我不要去想这些。 要不是因为在街上,我就要唱起歌来了。唱歌让我很开心。托托卡除了唱歌,还有另外一项本领:他会吹口哨。虽然我很努力学,却吹不出来。他安慰我说,事情就是这样——我还没有会吹口哨的嘴。既然不能大声唱出声,我就在心里面唱。听起来也许有点奇怪,但是很有趣喔。 我记得妈妈唱的一首歌,那时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蹲在洗衣盆旁边,头上绑着头巾,腰上系着围裙,拿硬硬的肥皂在水肿搓洗衣服,把手浸泡在里面好几个钟头。然后她把衣服拧干,晾在晒衣绳上,再把绳子绑在竹竿上。所有衣服都这样做。她帮福哈博医生家洗衣服贴补家用。妈妈又高又瘦,但很漂亮。她的皮肤是棕色的,头发又黑又直,放下来的时候长到腰际。她唱歌,我在旁边跟着学,感觉真好。 水手,水手 悲伤的水手 为了你, 我愿意明天就死去…… 海浪滔滔,白沙簌簌 水手远洋 我心随之 水手之爱 半日之爱 船将起锚 远洋我的爱 海浪滔滔…… 一直到现在,那段曲调还是让我满怀说不出的悲伤。托托卡扯了我以下,我回过神来。 “你怎么啦,泽泽?“ “没事,我在唱歌。” “唱歌?” “对啊。” “那我一定是耳朵有问题了。” 我不说话。难道他不知道可以在心里面唱歌吗? 我们来到了里约——圣保罗公路上,上面开着各式各样的车子:卡车、轿车、货车、脚踏车。 “听好,泽泽,这很重要。首先我们要仔细看:先看这一边,再看那一边——就是现在,跑!”我们跑过马路。 “你害怕吗?” 我很怕,但是我摇了摇头。 “我们再练习一次。然后我要看你是不是学会了。”我们走回对面。 “现在你自己过。别害怕,因为你是小大人咯。” 我的心跳加速。 “好,冲!” 我冲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停了一下,等托托卡打手势我才回去。 “以第一次来说,你做得很好咯。但是你忘了一件事:你要先看看左右两边有没有车子,我不会永远在这儿打手势给你看。回家的路上我们再练习一下。现在走吧,我要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他牵起我的手,我们慢慢走着。我想着要说的话。 “托托卡。” “什么事?” “你知道什么是懂事的年纪吗?” “你在讲什么鬼话?” “艾德孟多伯伯说的。他说我很“早熟”,很快就会长到懂事的年纪。我搞不清楚那是怎么回事。” “艾德孟多伯伯真蠢,老是往你脑袋里面乱塞东西。” “他才不蠢,他很聪明。我要当诗人,还要打领结,以后我要拍一张戴着领结的照片。” “为什么要戴领结?” “因为没有哪个诗人不打领结的。艾德孟多伯伯给我看杂志上的诗人照片,他们全都打了领结。” “泽泽,不要他说什么你都信。艾德孟多伯伯有点疯疯癫癫的,他有时候会乱讲话。” “那他就是狗娘养的咯?” “你看,你就是因为爱说脏话才会被赏耳光。艾德孟多伯伯不是你说的那样啦,我只是说他有点疯疯癫癫的。” “你说他会乱讲话。” “这件事和那件事又没有关系。” “有关系。前几天爸爸在跟凡塞维诺先生说话,就是和他玩纸牌的哪个人。讲到拉邦先生,爸爸说:‘那个狗娘养的什么都乱讲话。’也没有人打他嘴巴。” “大人说就没关系。” 对话暂停。 “艾德孟多伯伯不是……什么是“癫”啊,托托卡?” 他指指太阳穴。 “他才不是那样呢。他人很好,教我很多东西。到今天为止,他只打过我的屁股一次,而且没有很用力。” “他打你屁股?什么时候?”托托卡跳了起来。 “那一次我很坏。葛罗莉亚叫我去姥姥家,艾德孟多伯伯想看报纸,但是找不到他的眼镜,他发疯似地拼命找。他问姥姥,但是姥姥也不知道在哪里,他们两个都快把房子给翻过来。然后我就说,我知道眼镜在哪儿,如果他给我钱买弹珠,我就告诉他。他从背心口袋摸出一个多索说:“把眼镜拿来,这个就给你。”我打开洗衣篮把眼镜拿出来,然后他就骂我:“就是你干的,你这个小混蛋。”他打了我的屁股,那个多索也没有给我。 托托卡笑了起来。 “你去那边是为了怕在家里挨打,结果还是挨了打。我们走快点吧,否则永远也到不了。” “托托卡,小孩子是不是都退休了?”我一直想着艾德孟多伯伯。 “什么?” “艾德孟多伯伯说他退休了,所以他不用工作,市政府就每个月给他钱。” “所以呢?” “小孩子也不用工作。他们吃饭、睡觉,然后从爸爸妈妈那边拿钱。” “这跟退休不一样,泽泽。退休是一个人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长出白头发了,走路像艾德孟多伯伯一样慢吞吞的。我们不要再想这些复杂的事情了。” “如果你喜欢跟他学东西也没关系,但是别把我扯进去。你就不能和其他男生一样吗?就算你爱说脏话,也不要再往脑子里猛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然我就不带你出去了。” 听了托托卡的话我有点纳闷,不想再说话,也不想再唱歌了, 在我脑袋里面唱歌的那只小鸟已经飞走了。 我们停了下来,托托卡指着一栋很普通的房子,白墙蓝框,门窗紧闭,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 “我喜欢。但是我们为什么要搬到这儿来?” “搬家很好啊。” 我们从围篱的缝隙往里看,房子的一边有一棵芒果树,另一边有一株罗望子。 “你啊,什么都想知道,却没注意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爸爸失业了,对吧。从他和史考费德先生吵架被赶出工厂之后,已经过了六个多月了。你没发现拉拉开始去工厂上班了吗?你不知道妈妈要去城里的纺织厂工作吗?听好了,你这个蠢蛋,这一切都是为了存钱付这间新房子的房租。爸爸已经欠了前一间房子八个月的租金。你还太小,不知道这些令人难过的事。我很快就得去马斯餐厅当服务生,好贴补家用。” 他静了下来。 “托托卡,他们会不会把黑豹和那两只狮子带过来啊?” “当然会。我就是哪个负责拆除鸡舍的劳力。我会负责拆掉动物园,在这边重新盖一个。”他看着我,眼里带着温暖与同情。 我松了口气。幸好有托托卡,不然我就得发明个新游戏陪小弟路易玩了。 “好啦,你知道我和你是同一国的,泽泽。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那个”了吧?” “我发誓,托托卡,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说谎!你一定是和某个人学的。” “我什么都没学,没有人教我学字。不然就是魔鬼吧,贾蒂拉说魔鬼是我的教父,在我睡着的时候教我的。” 托托卡被搞胡涂了。起初他捶我的头逼我说,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没有人可以自己学会那些东西的啦。” 但是他也无话可说,因为真的没有人看到任何人教我任何东西。这是个谜。 我想起上个礼拜发生的那件事,搞得全家人都一头雾水。这件事要从姥姥家开始讲起;当时我坐在艾德孟多伯伯附近,他在看报纸。 “伯伯。” “怎么啦,乖宝宝?”他把眼镜拉到鼻端,所有上了年纪的大人都这样。 “你什么时候学会看书的?” “大概是在我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吧。” “有人五岁就学看书的吗?” “可以啊。但是没有人会教这么小的小朋友的。” “那你是怎么学会看书的?” “跟大家一样,上阅读课啊。从a、b、c开始学咯。” “每个人都一定要这样学吗?” “我知道的都是这样。” “但是没一个人真的都是这样吗?” 他困惑地看着我。 “对,泽泽,每个人都必须这样学。现在让我好好看完报纸。你可以去后院找找有没有番石榴。” 他把眼镜推回去,想要专心看报。但是我不肯离开。 “真是的!” 我的哀号奏效了,使得他又把眼镜拉到鼻端。 “当你有求于人的时候不可以这样……” “我拼命地从家里走过来,只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那就说来听听啊。” “首先我必须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拿到退休金的支票。” “后天。”他浅浅地笑着,打量着我。 “后天是哪一天?” “星期五。” “那星期五的时候,你可不可以从城里带“月光”给我?” “慢点儿,泽泽。什么是“月光”?” “那是我在电影里看到的小白马,是一匹受过训练的马。他的主人是大明星佛莱德.汤普逊。” “你要我开车载匹小马回来给你?” “不是啦,伯伯。我想要一个木头做的小马头——就是那种前面有马缰、后面有尾巴,可以骑着到处跑的。我要先练习骑马,因为以后我要演电影。” “我懂了。所以如果我带小马回来的话,我有什么好处?”他笑个不停。 “我会帮你做一件事。” “亲亲吗?” “我不太喜欢亲亲。” “抱抱吗?” 我看着艾德孟多伯伯,觉得很悲哀。脑袋里面的小鸟对我说了些话,然后我想起了一些听过很多遍的事——艾德孟多伯伯和妻子分居,有五个小孩。他一个人住,走路很慢、很慢……谁知道呢,说不定他走路走得慢,是因为想念他的小孩?这五个孩子没有来看过他。 我绕过桌子走过去,用力抱紧他的脖子。我感觉到他的白发正轻柔地磨蹭我的额头。 “抱你不是为了小马喔,我要为你做别的事。我要念报纸给你听。” “你会认字吗,泽泽?怎么学会的?谁教你的?” “没有人。” “胡说八道。” “星期五把小马带来,就知道我会不会念了。”我走到门口。 到了晚上,贾蒂拉电亮了灯笼——因为我们付不起电费,所以电力公司老早就把电源切断了。我踮起脚尖看门背后的“星星”——那是一颗画在纸上的星星,下面有一句祈祷文,保佑我们全家平安。 “贾蒂拉,把我抱起来,我要读那句话。” “别胡扯了,泽泽。我很忙的。” “把我抱起来,你就知道我会不会念了。” “听好了,泽泽,要是你整我的话,就有你好看的了。”她把我抱起来,抱到门的正后方。 “现在念吧,我等着听呢。” 然后我真的念了。我念出那句祈祷文:祈祷上帝保佑全家免受邪恶魂灵侵扰。贾蒂拉把我放下来,嘴巴张得开开的。 “泽泽,你用背的!你在耍我。” “我发誓,贾蒂拉。我什么都会念喔。” “没有人天生就会认字的。是艾德孟多伯伯还是姥姥教的?” “没有人。” 她从报上选了一段新闻,我念了出来。我念的完全正确。她大声叫葛罗莉亚过来,十分钟只内就来了好几个邻居,要看我的表演。 这就是托托卡想要知道的事。 “一定是艾德孟多伯伯教你的,如果你学会了,他就答应给你小马。” “不是,他没教我。” “我要去问他。” “你去问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托托卡。如果我知道的话,早就告诉你了。” “那我们走吧。你等着好了,看你下次怎么苦苦求我……” 他生气地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回家。然后他想到了一个报复的方法。 “很好,你这个蠢蛋学得很快嘛。嘿,二月你就得上学了。” 那是大姐贾蒂拉的主意。这样一来,家里可以清静一整个早上,我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学点规矩。 “我们再回去里约——圣保罗公园练习。别妄想开学以后,每次过马路都有我照顾你。你很聪明嘛,所以学这个一定也很快。” “小马在这儿。现在让我验收一下吧。” 艾德孟多伯伯翻开报纸,指着一句药品广告词要我念。 “本产品在各大药房及专卖店均有销售。” 艾德孟多伯伯去把院子里的姥姥叫进来。 “妈,他甚至连“药房”都念对了。” 他们两个拿出各种东西给我念,我全都念出来了。姥姥咕哝着说这世界变了。我得到了小马,又抱了一次艾德孟多伯伯。他托着我的下巴,激动地说:“你这个小坏蛋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你的教名“约瑟”可不是乱取的;你将来会成为太阳,星星都围着你闪耀。” 我一直盯着他,不懂他在说什么,心里想着,他还真是有点疯疯癫癫。 “你不懂,那是约瑟在埃及的故事。等你长大点,我再告诉你。” 我喜欢故事,越难懂的故事我越喜欢。 我摸着我的小马。过了一会儿,我抬起眼睛看着艾德孟多伯伯问:“你觉得,到了下个礼拜我会不会就够大了?” 第二章 有一棵会说话的甜橙树 第二章 有一棵会说话的甜橙树 在我们家,哥哥姐姐要帮忙照顾弟弟妹妹;贾蒂拉负责带葛罗莉亚和另一个送去北方抚养的姐姐,我则是给拉拉带——直到不久之前才换成葛罗莉亚。其实拉拉还蛮喜欢我的,只是后来她好象受不了我了——或许只是因为她在和男朋友谈恋爱。她的男朋友是个时髦的家伙,就像流行歌曲里写的一样,一身喇叭裤和短夹克。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外面“溜达”(这是她男朋友发的用词)的时候,他会在车站买糖果给我,这样我回家就会闭紧嘴巴。我甚至不能问艾德孟多伯伯拉拉和她男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其他人就会发现…… 我有一双弟弟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有关他们的事我都只是听说而已。听说他们看起来像两个小皮纳杰印第安人,肤色很深,头发又直又黑,所以女生取名叫雅若西,男生叫做裘伦帝。 后来我的小弟路易出生了,大部分时间是由葛罗莉亚照顾他,然后才是我。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人照顾,因为再没有他这么漂亮、乖巧、安静的小男生了。 听到他用那可爱的声音,正确无误地表达他想要说的话,就算我已经打算踏上街坊,征服世界,又会忍不住回到他身边。 “泽泽,带我去动物园好不好?今天看起来不会下雨,对不对?” 好可爱啊。他的口齿多么清晰伶俐!这个小男生长大一定不得了。 我看着晴朗的蓝天,没有勇气说谎。有时候我不想去动物园,就会说:“别傻了,路易。看看那边,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一次我牵起他的小手,一起去院子里探险。 院子里分成三个游戏;一块是“动物园”,紧临朱林欧先生家牢固围蓠那块角落则是“欧洲”。为什么是欧洲?连我脑袋里的那只小鸟也不知道答案。我们在那儿玩登上麦包山坐电车的游戏;我拿一盒纽扣,把纽扣全部都用线串起来(艾德孟多伯伯说那是珠串,我觉得很奇怪,“猪”怎么能够串呢?后来他解释这两个字念起来一样,但是写法不一样),然后把线的一端绑在围蓠上,另一端缠住路易的手指,再把所有纽扣推到顶,一个一个滑下来。每一辆缆车里面都坐了我们认识的人;有一辆非常黑的缆车,是黑人比利金的车。我们不时听到庭院另一边传来邻居太太的声音:“你们不会是在拆我家篱笆吧,泽泽?” “不是的,迪梅琳达夫人,您来看就知道了。” “喔,这到好,陪弟弟玩啊?真乖。像这样就很好嘛!” 这样也许比较好,但是当魔鬼教父召唤我的时候,我就一心只想胡闹恶作剧…… “您会不会像去年一样送我月历当圣诞礼物呢?” “我上次给你的那个呢?” “您可以到我们家来看,迪梅琳达夫人,就放在麦包袋上头。” 她笑着答应了我。她丈夫在奇可佛朗哥文具店的仓库工作。 第三个游戏区是“路西安诺”。一开始,路易吓得要命,抓着我的裤管求我带他回去。但是路西安诺是我的朋友,他一看到我就放声大叫。葛罗莉亚不喜欢他,她说蝙蝠会吸血,吸小孩的血。 “他不会啦,葛罗莉亚。路西安诺不是吸血蝙蝠,他是我的朋友。他认得我。” “你啊,迷动物迷疯了,还对那些东西说话……” 很难说服他们相信路西安诺是一架飞机,飞翔在阿丰寿草原上。 路西安诺快乐地在我们头上盘旋,好象听得懂我们说的话。他的确听得懂。 “他是一架飞机,他要表演特……” 我得再去问问艾德孟多伯伯那个词要怎么说——我不记得到底是“特戏”、“特技”还是“特性”,反正是其中一个。我不应该教小弟错的东西。 现在他想去逛动物园。 我们走到老旧的鸡舍前。里面有两只浅色羽毛的小母鸡在啄着食物,还有两只黑色的老母鸡,温顺地让我们摸他的头。 “我们要先买票才能进去。把手给我,因为小朋友在人群中可能会走丢。你看,星期天人好多啊!” 他四下张望,注意到拥挤的人群,于是更用力握紧我的手。 我在售票处前面挺挺胸膛,清清喉咙,好显示我是个重要人物。我把手插进口袋,对着窗口问:“几岁以下的小孩可以免费入场?” “五岁。” “那么请给我一张全票。” 我捡了两片橙树的叶子当作门票,我们就进去了。 “首先么,小朋友,来看看这些美丽的鸟。那些鹦鹉、小鹦哥、金刚鹦鹉,有好多颜色。那些最大的鸟,身上有各种颜色的羽毛,就是彩虹金刚鹦鹉。” 路易的眼睛睁得好大,看起来开心极了。 我们慢慢走、慢慢观赏。我们看到好多动物,我甚至看到在这些动物的后面,葛罗莉亚和拉拉正坐在凳子上剥橙子。拉拉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我……难道她们已经知道那件事了吗?如果她们知道了,逛完动物园后有人的屁股就要吃一顿竹笋炒肉丝了——没错,那个人就是我。 “泽泽,我们现在要去看什么?” 我又清了清喉咙,摆出导游的架势。 “现在我们经过的是猴子笼。”(艾德孟多伯伯总是把他们叫做“猿”。) 我们买了些香蕉丢给猴子吃。我们知道不可以这样做,但是因为人实在太多了,警卫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我们。 “不要靠得太近,否则他们会把香蕉皮丢到你身上的喔,小东西。” “我想去看狮子。” “我们现在就去。” 我回头看那两只正在吃橙子的“人猿”,在狮子笼那边可以听到她们的对话。 “到了。” 我指着那两只黄色的非洲母狮。然后路易说想摸那只黑豹的头。 “好勇敢啊,小东西。那只黑豹是动物园里面最可怕的动物喔。她被关在这儿是因为她咬断了十八个训兽师的手臂,把他们吃下去。” “她是从马戏团来的吗?” “对。” “从哪个马戏团,泽泽?你以前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想了又想。我认识的人里面,哪个名字最像马戏团呢?有了!“她是从罗森保马戏团来的。” “但那不是面包店吗?” 他已经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难哄了。 “那是另外一家啦。我们现在应该座下来休息一下,吃个午餐。我们已经走很久了。” 我们坐下来假装吃东西,但是我竖起耳朵听那两个人的对话。 “我们应该学学他,拉拉。你看他对小弟多有耐心。” “是啊,但是小弟和他不一样。他不只是偶尔耍耍赖皮而已,根本就是个十足的坏胚子。” “他确实有当魔鬼的天分,但奇怪的是,不管他多么调皮任性,没有人真的会对他当街发飙。” “他逃不过这顿板子。有一天他会学到教训的。” “晚一点吧,现在不要。他们正安安静静地在玩呢……” 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我从水沟钻进塞丽娜夫人家后院。看到在风中摆荡的衣袖和裤管,我就被晒衣绳给迷住了,魔鬼教父对我说,如果让这些衣袖裤管同时落地,一定很有趣;我同意他的话。我在水沟里找到一片尖锐的玻璃,然后爬到甜橙树上,耐心地割绳子。 全部东西跟着绳子一起掉下来的时候,我差点也跌到地上。人们听到我的尖叫声纷纷跑过来。 “大家快来啊,绳子断了。” 另一个我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喊得更大声。 “是保罗先生家的哪个捣蛋鬼。我看到他拿了片玻璃在爬那棵甜橙树。” “泽泽?” “怎么啦,路易 ?” “跟我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动物园的事。” “我这辈子去过好多动物园。” 我说谎。我所知道的每一件事,都是艾德孟多伯伯告诉我的。他还答应以后要带我去动物园。但是他走得太慢了,等我们走到那儿,动物园大概已经关门了。托托卡和爸爸去过一次。 “我最喜欢维拉依莎贝的动物园,就是在德拉蒙德男爵街上的那间。知道德拉蒙德男爵是谁吗?你当然不知道。你还小,不知道这些事。男爵一定和上帝要好,因为他帮上帝创造了“动物乐”还有动物园。等你长大一点……” 那两个女生还在那儿。 “我长大一点怎样?” “喔,你针对问题很多耶。等时间到了,我会教你认所有的动物和他们的代码,从一数到二十。至于从二十一到二十五的动物,我知道有母牛、公牛、熊、鹿、老虎。(注:动物乐是流行于巴西的一种非法赌博游戏,用二十五个数字代表动物得名。)我不确定他们的正确顺序,但是我会查出来,这样才不会教错了。” 他开始厌倦这个游戏了。 “泽泽,唱《小房子》给我听。” 我放开喉咙唱起来: 我有一间小房子,在高高的山丘上; 旁边有片小小的、美丽的绿色果园。 在远处闪烁的是,银色的海浪。 然后跳过几句歌词。 高高地棕榈树上,蝉儿高唱。 当夕阳逐渐沉入地平线, 花园喷水池边传来美妙音符, 是夜莺欢唱。 我停了下来。她们还在那边等我。我想到了,我可以一直唱到天黑,这样她们就不得不放弃了。 但是她们没这么容易摆平。我唱了两遍《小房子》,又唱《难以捉摸你的情》,甚至唱了《罗曼娜》——我只会唱其中两句——然后就没戏唱了。我绝望到了极点,最好还是赶快结束吧。我走向她们。 “好吧,拉拉,你打我吧。” 我转过身,露出屁股。我咬紧了牙根,因为拉拉举起拖鞋的时候决不手软。 “今天,大家一起去看新房子。”妈妈提议道。 托托卡把我叫到一边,偷偷对我说:“如果你敢告诉他们你已经看过新房子了,我就把你切成八段。” 但是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件事。 我们一大群人走在街上;葛罗莉亚牵着我的手,她收到的命令是连一分钟也不能放开。我则牵着路易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搬家,妈妈?” “圣诞节过后两天。我们很快要开始收拾行李了。”妈妈回答葛罗莉亚的神情有点悲伤。 她的声音听起来好累、好累,我觉得好难过。妈妈从小就开始工作。她六岁的时候,工厂盖了起来,她就被送进去。他们把妈妈放在桌子上,她坐在那边负责清洗工具然后擦干。她个子实在太小了,没办法自己爬下桌子,结果尿在裤子上……因为忙着工作,所以她从来没有上过学,也不认识字。这件事让我很伤心,所以我答应妈妈,等我变成一个诗人,变得很聪明,我会念我的诗给她听…… 街上的商店开始传出圣诞歌曲的音乐,每个橱窗都画上了圣诞老公公。大家开始上街采购圣诞礼物,以免到最后一刻每家店都是人挤人。我隐隐约约希望这一次诞生的是耶苏圣婴,他亲自为我降临。不管怎么样,等我到了懂事的年纪,也许我会变好一点。 “就是这儿。” 我们全都对新房子十分着迷。房子看起来小了一点。托托卡帮忙妈妈解开了绑在大门上固定用的铁丝,让我们进去。葛罗莉亚放开了我的手,顾不得自己几乎算是大人了,一头冲过去抱住芒果树。 “这棵芒果树是我的。我最先看到的。” 托托卡对那棵罗望子树重演了同样的戏码。 剩下我没有东西可以认领。我快哭出来了,看着葛罗莉亚。 “那我呢,葛罗莉亚?” “去后面看看,一定还有其他树的,傻瓜。” 我跑到后院,但是只发现高耸的杂草和几棵浑身是刺的老橙树。还有,在靠近水沟的地方有一棵小甜橙树。 我很失望地跑回去。他们全都在屋子里面兴奋地走来走去,讨论房间该怎么分配。 “没有其他树了。”我拉拉葛罗莉亚的裙子。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怎么找。等一下我去帮你看看。” 过了一会儿,她和我一起到后院仔细研究那些橙树。 “你不喜欢那一棵吗?看到没有?那棵橙树很漂亮啊。 我不喜欢那一棵或其中任何一棵。它们全都长满了刺。 “我宁愿选择那棵甜橙树,也不要这些丑树。” “在哪儿?” 我带她到水沟旁。 “好漂亮的小树啊!你看,连一根刺也没有,长得又很有个性,远远一看就知道是棵甜橙树。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想要别棵树呢。” “但是我想要一棵真正的大树。” “你想想看,泽泽,这棵树虽然还很小,但是它有一天会长成一棵巨大无比的树——它会和你一起成长。你们两个可以互相认识、了解彼此,就像兄弟一样。看到它的树枝了吗?没错,现在它只有一棵树枝,但是这根树枝看起来就像一匹小马,专门给你骑的小马。”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以前家里有个威士忌酒瓶,上面有几个苏格兰天使的图样。拉拉指着其中一个最漂亮的天使说:“这一个天使就是我。” 然后葛罗莉亚选了另一个代表她,托托卡又选走一个。最后只剩下后面那个只露出一点小头,几乎看不到翅膀的那一个天使留给我。第四个苏格兰天使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天使…… 我总是垫底的。等我长大他们就知道了。我要买下整个亚马逊森林,所有高耸入云的大树都是我的。我要买下一整个仓库的酒瓶,上面都是天使,其他人连一片翅膀都分不到。 我噘起嘴,往地上一坐,生气地转身背对甜橙树。 “你不会气很久的,泽泽。最后你会发现我是对的。”葛罗莉亚微笑着走开。我用一根小木棒挖着地面,渐渐止住了哭泣。有个声音在说话,我不知道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但是很靠近我的心房。 “我认为你姐姐是对的。” “每个人都是对的,只有我永远是错的。” “不是这样的。仔细看看我,你就知道了。” 我站起来,害怕地看着那棵小树。真奇怪。我可以和任何一样东西聊天,但是我以为刚刚是脑袋里的小鸟在回答我。 “你真的会说话吗?” “你没听到吗?” 他轻轻地笑了。我很想尖叫着冲出院子,但是好奇心使我留了下来。 “你从哪边说话啊?” “树可以从任何地方说话。从叶子、树干、树根。你想看吗?把耳朵靠在我的树干上,你就可以听到我的心跳。” 我有些犹豫,但是因为他实在很小,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于是我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听到远远的地方有个东西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听到了吗?” “告诉我,大家都知道你会说话吗?” “不,只有你。” “真的吗?” “我可以发誓。有个仙女告诉我,如果有个像你这样的小男生成为我的朋友,我就可以说话,变得非常快乐。” “那你愿意等吗?” “等什么?” “等我们全家搬过来。大概还要一个多礼拜吧。这段时间里面,你不会忘记怎么说话吧?会吗?” “绝对不会。不过,我只对你说话喔。你想试试看我的身子有多么光滑吗?” “怎么试?” “爬到我的树枝上。” 我爬了上去。 “现在,轻轻地摇摆,闭上眼睛。” 我照着他的话做。 “怎么样?你骑过更棒的小马吗?“ “从来没有。好棒啊!我干脆把我的小马“月光”送给我弟好了——你知道的,你一定会非常喜欢我的小弟弟。” 我轻轻滑下来,我好爱我的甜橙树啊。 “嘿,在我们搬来之前,我会尽可能想办法来这儿聊天……现在我必须走了,他们在前面已经要离开了。” “但是,我的朋友,我们才刚见面就要说再见了吗?” “嘘!她来了。” 葛罗莉亚出现的时候,我正在拥抱他。 “再见了,我的朋友。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 “是啊,你说的对。现在就算拿芒果树或罗望子树来跟我交换,我也不要。” 她用手温柔地梳过我的头发。 “你这个小鬼头啊,这个小脑袋瓜啊……” 我们手牵着手离开。 “葛罗莉亚,你会不会觉得你的芒果树有点呆?” “现在说还太早,但是好象真的有点呆。” “那托托卡的罗望子呢?” “有一点拙。干嘛?”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但有一天我会跟你说一件神奇的事,葛罗莉亚。” 第三章 当贫穷伸出冰冷的手指 第三章 当贫穷伸出冰冷的手指 “所以,这就是让你烦恼的事?”我向艾德孟多伯伯提出问题之后,他很认真地思考。 “是的,伯伯。我怕我们搬家的时候,路西拿诺不跟我们一起走。” “你觉得那只蝙蝠很喜欢你吗?” “它当然喜欢我啊。” “打从心底喜欢?” “我很肯定。” “那么你就可以确定它也会去啦。可能要过一段时间它才会出现,但是总有一天它会找到你们的。” “我已经告诉它我们要搬到那条街,几号门牌了。” “那就更容易找了。如果它有别的要事缠身,也会派个兄弟或亲戚代替它过去看你——你可能还认不出它们是分身呢。” 但我还是没办法放心。就算我给了它街道名称和门牌号码,路西安诺不认识字的话又有什么用?也许它可以问小鸟、螳螂或蝴蝶。 “别担心,泽泽。蝙蝠是很有方向感的。” “它们有什么,伯伯?” 他向我解释什么是“方向感”,让我更加佩服他的智慧。 问题解决了。我跑去街上告诉所有人我们要搬家的消息。大多数人听都很开心地说:“你们要搬家啦,泽泽?好极了!”“太棒了!”“真是松了口气啊!”…… 唯一没有表示出任何惊讶之情的,只有黑人比利金欧。 “搬到那边不过就是另一条街,离这里很近嘛。那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 “什么时候?” “明早八点,在班古赌场的大门口。听说有一大卡车的玩具。你要去吗?” “我要去。我会带路易去。你觉得我还能拿到东西吗?” “当然,像你这样的小讨厌还用说吗?难道你以为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吗?” 他靠近我,让我觉得自己还很小。比我原本以为的还要小。 “要想抢到东西的话……我现在有其他事情要做。明天在那边见咯。” 我回到家里缠着葛罗莉亚。 “怎么啦,小子?” “明天有一辆卡车要从城里过来,载满了玩具,你可以带我们去。” “喔,泽泽,我有太多事情要做。我要烫衣服、帮忙贾蒂拉打包准备搬家的事,还得一边看着炉上的平底锅。” “有一群军校生要从城里过来喔。” 葛罗莉亚有一本相薄专门贴她收集来的鲁道夫?范伦铁诺(她都叫他鲁迪)的照片。她对军校生也很疯狂。 “你什么时候在早上八点看过军校生了?你以为我是笨蛋啊,小男生?去玩去,泽泽。” 但是我不肯走。 “你知道吗,葛罗莉亚,这不是为了我。我答应过路易会带他去的。他还这么小,像他这种年纪的小孩,心里想的只有圣诞节。” “泽泽,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去了。路易的事你只是说说而已,你才是那个最想去的人。你一生中还有很多机会可以过圣诞节啊……” “如果我死了呢?说不定今年圣诞节我会两手空空地死掉……” “你不会那么快死的,小老头。你会活得比艾德孟多伯伯或贝耐狄托先生还要长两倍。好了,说得够多了,出去玩吧。” 但我还是不走。我赖在那儿,所以她老是会不经意地看到我。她走道橱柜去拿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会看到我坐在摇椅上,用眼神恳求她。这种眼神对她很有效。她去洗衣槽提水的时候,我就站在门前台阶上看着她;她到卧房收拾衣服去洗的时候,我就趴在床上用手撑着下巴,看着她。 最后她投降了。 “够了,泽泽。我已经说过,不去就是不去。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了,去玩你的吧。” 我还是不走。我是说,我本来不打算走,但是葛罗莉亚抓住我,把我抱到门外,放在院子里。然后她进到屋子里,把厨房和客厅的门关上。我没有放弃,我坐在她经过的每一扇窗户前。现在她开始擦拭家具上的灰尘,铺床折棉被。她看到我凝视着她,就把卧房那扇窗户关上。最后整栋房子门窗紧闭,这样就看不到我了。 “你这个肮脏下流的东西!死老太婆!我希望你永远也嫁不了军校生!你最好嫁给大头兵,那种连擦靴子的破布都没有的低级兵!” 我发现自己只是在浪费时间,于是气冲冲地离开家,再度回到街头世界。 我看到纳丁欧在玩什么东西。他蹲在地上,对周遭的事物浑然不觉。我走近一看,他用火柴盒做了一辆小车,绑在一只甲虫身上。那是我看过最大的一只虫子。 “好棒的!” “很大被,对不对?” “要交换吗?” “换什么?” “如果你想要小照片的话……” “几张?” “两张。” “别傻了。这么大只的虫,你只拿两张电影明星的小照片就想换?” “像这样的虫子,艾德孟多伯伯家的水沟有一大堆。” “三张我才肯换。” “我可以给你三张,但你不能选。” “不行。我至少要选两张。” “好吧。” 我给他一张劳拉?拉普兰特的照片,因为我还有很多张一样的。然后他选了一张虎特?吉伯森和一张派西?茹丝米乐的照片。我拿起甲虫放进口袋里离开。 “快点,路易。葛罗莉亚去买面包,贾蒂拉正坐在摇椅上看报纸。” 我们偷偷溜下楼,我带他去上厕所。 “多尿一点,因为白天没办法在街上尿尿。” 然后我在澡盆里帮他洗脸,也洗了自己和脸,我们又回到卧房。 我尽可能不弄出声音地帮他穿衣服,再帮他穿鞋。袜子这种东西真是麻烦,老是卡在半路。我扣上他的蓝外套,找来了梳子,但是他的头发乱翘,不肯乖乖听话,我得想个办法才行。到处都找不到可用的东西,没有发油,也没有顺发露。我到厨房用指尖挖了点猪油回来,在手心揉搓之后闻了闻。 “一点也不臭。” 我把猪油抹在路易的头发上,开始梳理,然后他就有了个漂漂亮亮的头,细细卷卷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就像是肩上扛了只小羊的圣约翰。 “现在你在这边站好,才不会把身上弄脏弄乱。我要换衣服了。” 穿上裤子和小小的白衬衫后,我看着我的小弟。 他真是漂亮啊!整个班古没有比他更漂亮的了。 我穿上网球鞋,这双鞋要穿到明年我上学为止。我一直看着路易。 这么漂亮、干净的小男生,让人觉得圣婴长大一点就会是这个模样。我敢打赌,只要人们看到他,一定会给他各式各样的礼物…… 葛罗莉亚回来了。我把面包放在桌子上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有买面包的日子,就可以听到纸袋发出的沙沙声。 我们手牵手走出去,定定地站在她面前。 “他很漂亮吧,葛罗莉亚?我替他打理好了。” 葛罗莉亚没有生气,而是靠在门边抬头往上看。她低下头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你也很漂亮啊!喔,泽泽!……” 她跪下来,把我的头拥入怀中。 “上帝啊!为什么生命要对我如此严苛……” 她平静下来之后,帮我们理好衣服。 “我跟你说过我不能带你去。真的没办法,泽泽。我有太多事要做了。我们还是先喝点咖啡,我一边想想办法。就算我想去,现在也没有时间准备了。” 她拿出我和路易的咖啡杯,切了面包。她一直看着我们,好像快要哭出来。 “你们这么拼命,只为了拿到一些廉价的玩具。他们不可能发给穷人什么很好东西——人实在太多了。” 她顿了一下,继续接着说:“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我没办法阻止你们去……但是,天哪,你们还这么小!” “我会好好照顾路易。我会一直牵着他不放开的,葛罗莉亚。我们甚至不必穿越里约——圣保罗公园。” “就算这样,还是很危险。” “不会危险的。而且我有方向感喔。” “好啦,这是谁教你的?”她在伤感中笑了起来。 “艾德孟多伯伯。他说路西安诺有方向感;如果比我还小的路西安诺都有方向感的话,那我的方向感一定更强咯……” “我和贾蒂拉说说看。” “不用浪费时间了啦!她会让我们去的。贾蒂拉总是一天到晚看小说、想男朋友。她根本不在乎。” “这样吧,喝完咖啡,我们一起到前门去。如果有认识的人经过,刚好往同一个方向走,我就拜托他们带你去。” 在我看来,就连吃面包也是在浪费时间。我们走到了前门。 没有人路过,只有时间悄悄溜走。但是最后终于有人来了;邮差派夏先生。他脱下帽子向葛罗莉亚致意,答应陪着我们去。 葛罗莉亚吻了我和路易,微微笑着问我:“那个大头兵和靴子的事你怎么说?” “那是骗你的啦!我不是故意的。你会嫁给一个空军少将,肩膀上有很多星星的那种。” “你为什么不和托托卡一起去?” “托托卡说他不往那边走。而且他不想自找麻烦。” 我们出发了。派夏先生让我们走在前面,自己挨家挨户送信,然后加快脚步赶上我们。这样的过程一再重复。等我们走到里约——圣保罗公园时,他笑着对我说:“小朋友,我在赶时间,你们拖累我了喔。现在你们自己往前走吧,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他很快地走开,腋下夹着装满信和报纸的邮包。 我感到一阵厌恶。 “卑鄙小人!你答应葛罗莉亚会带我们去的,结果把两个小孩丢在路边!” 我用力地握紧了路易的小手,继续往前走。他开始觉得累了,放慢了脚步。 “加油,路易,快到了。他们有好多玩具哦。” 他稍微加快了脚步,然后又慢了下来。 “泽泽,我累了。” “我可以抱你走一下,如果你想要的话。” 他伸出双臂,我抱着他走一下。哇!他重得像铅块一样。等我们走到进步街时,我已经气喘如牛了。 “现在你下来走一下吧。” 教堂的钟敲了八点。 “怎么办?我们应该在七点半到那边的。”没关系,会有玩具剩下来的。他们有满满一卡车呢。 “泽泽,我脚痛。” “我帮你把鞋带放松一点,就不会痛了。”我弯下身。 我们越走越慢,感觉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市场那边。我们得先经过小学,在班古赌场街右转。最糟的是,时间正在飞逝。 就在我们快要累死的时候,终于走到了!但是附近没有任何人。一开始我以为他们还没有送出任何玩具,但看起来应该是有的,因为包装纸丢得街上到处都是,把沙地点缀得五彩缤纷。 我开始担心了。 我们走到前头,门房柯奇诺先生正在关赌场的大门。 “柯奇诺先生,全都结束了吗?”我问。 “全都结束了,泽泽,你太晚来了。简直是场暴动啊。” 他关上半边的门,和蔼地笑着说:“没有东西剩下来咯。连我侄子都没份。” 他把另一扇门也关上,走到街上来。 “明年你们两个要早点来喔,小懒虫。” “没关系。” 其实有关系。我好难过、好失望,宁愿马上死掉也不愿意遇到这种事。 “坐下来吧。我们需要休息一下。” “我渴了,泽泽。” “等会儿经过罗森堡先生家的时候,可以要一杯水喝。我们两个喝一杯应该就够了。” 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悲剧发生了。他看着我不说话,嘴巴嘟了起来,泪水在眼中打转。 “没关系的,路易。你知道我的小马‘月光’吧?我叫托托卡换根竿子,把‘月光’当作圣诞老人送给你的礼物。” 他用力吸吸鼻子。 “不要,别这样嘛。你是国王耶。爸爸说,他给你取了路易这个教名,因为这是国王的名字喔。你知道,国王是不会在街上当着大家的面哭的。” 我把他的头拥入怀中靠紧我胸口,抚摩着他的卷发。 “等我长大,我要买一辆漂亮的汽车,像麦纽?瓦拉达赫先生那种车——就是那个葡萄牙人的车子,你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在车站对着曼哥拉迪巴号挥手的时候,那辆车子有经过……恩,我以后要买一辆漂亮的车子,里面装满了礼物,全都是给你的喔。现在不要哭了,因为国王是不哭的。” 我心痛无比,胸口感觉快要炸开了。 “我发誓我一定会买的。就算是用偷用抢的都要买。” 这句话不是脑袋里的那只小鸟说的,一定是我的心自己说出来的。 只能这样了。为什么圣婴不喜欢我?他甚至连马槽里的母牛和小驴都喜欢,但是他不喜欢我。他对我生气,因为我是魔鬼的教子。他对我生气,因为我没办法拿到礼物给弟弟。不该让路易失望的——因为他是个天使,天堂里的小天使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然后,我很没用地哭了起来。 “泽泽,你哭了……” “没什么。我不像你是国王,我只是个没有用的东西。我是个坏男生,很坏的男生……就是这样。” “托托卡,你有去新家吗?” “没。你有去啊?” “只要有空我就去。” “为什么?” “我想去看看米奇欧好不好。” “‘米奇欧’是个什么鬼?” “他是我的甜橙树。” “你倒是帮他找了个好名字嘛。你找东西一向很行。” 他哈哈大笑,继续削木头做“月光”的新身体。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一点也没有长高。” “如果你老是瞪着他看,他是不会长高的。他有没有越长越漂亮呢?你想要把竿子弄成这样对不对?” “对。托托卡,你什么都会做耶!你会做鸟笼、鸡舍、鸟舍、篱笆、大门……” “那是因为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天生注定要做打领结的诗人,但是如果你想的话,一定学得会。” “不对,一个人要有‘才气’才能当诗人。” 他顿了一下,看着我,对这个铁定又是艾德孟多伯伯教我的新词不知该大笑还是愁眉头。 厨房里,姥姥正把面包浸泡在红酒中做法国土司,那时我们的圣诞晚餐——唯一的一道菜色。 “有人连法国土司都没得吃呢。艾德孟多伯伯给我们钱买酒还有水果做明天的午餐。” 托托卡无条件帮我重新打理“月光”,因为他知道在班古赌场发生的事。这样路易至少可以得到一样礼物;虽然是旧的、用过的东西,但是非常美丽,是我珍爱的宝贝。 “托托卡。” “什么?” “你觉得圣诞老人根本不会给我们礼物吗?” “我不这样觉得。” “我认真地问你喔,你觉得我真的像他们大家说的那么坏、那么讨人厌吗?” “我认真地回答你:不是。只是你刚好有魔鬼的天分而已。” “我好希望圣诞节不是那样悲惨。我希望在我死之前能够有一次,为我降临的是圣婴而不是小恶魔。” “谁知道呢,说不定明年……你为什么不学学我呢?” “学你什么?” “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就算是圣婴,因为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好;不像神父说的那么好,也不像天主教教义问答中说的那么好。” 他停了下来,犹豫着该不该把他心里想的其他话全部讲出来。 “所以呢?” “这样吧,如果说你很调皮,不该得到任何礼物,那路易呢?” “他是个天使。” “那葛罗莉亚呢?” “她也是天使。” “那我呢?” “呃,你有时候……你会拿我的东西,但是你还是对我很好。” “那拉拉呢?” “她打人很用力,但是她是好人。以后她会帮我做领结。” “那贾蒂拉呢?” “贾蒂拉还好啦,但是她也不坏。” “那妈妈呢?” “妈妈很好很好。她打我也是不得已的。” “那爸爸?” “啊!我不知道耶。他从来没有遇过什么好事。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是家里唯一的坏小孩。” “所以我们家所有人都是好人。那为什么圣婴要对我们不好?你去福哈博医生家,看看他们的餐桌有多大,上面摆满了食物。还有维拉伯伯家也是。啊达卡度鲁兹家更不用说了……” 我发现托托卡快要哭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相信当初圣婴出生在贫穷人的家里,只是为了要卖弄,在他眼里只有有钱人才重要……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件事了。我刚刚这样讲可能已经犯下重罪。” 他沮丧到连话都不想再说了。他盯着手上正在磨的木马身体,眼睛抬都不肯抬一下。 圣诞夜晚餐一片愁云惨雾,我不愿意再回想。所有人沉默地吃着,爸爸只尝了点法国土司。他不想刮胡子,也不想做任何事。他们甚至没有去参加午夜弥撒。最让人难过的是,晚餐桌上没有人开口说话。感觉比较像是为圣婴守灵,而不是庆生。 爸爸拿起帽子走了出去。他们出门的时候穿着凉鞋,没有说再见,也没有祝福任何人圣诞快乐。姥姥掏出手帕擦眼睛,叫艾德孟多伯伯带她回家。艾德孟多伯伯在我手里放了一个五百里斯的硬币,在托托卡手里也放了一个。也许他本来想给更多的,但是他没有钱。也许他不想给我们,而是想要给他在城里的孩子。我抱了他一下。这可能是圣诞夜唯一的一个拥抱。没有人拥抱,没有人想说什么祝福的话。 妈妈回她的房间去了,我相信她在偷偷地哭。每个人都想哭。拉拉送艾德孟多伯伯和姥姥到大门口,他们很慢、很慢地离开了。拉拉说:“他们好象活得太久,老到厌倦了每一件事。” 教堂的钟声让圣诞夜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却让我们更加感伤。硕大的烟火在空中绽放,这些人正向上帝表示他们的欣喜之情。 我们回到屋里的时候,葛罗莉亚和贾蒂拉正在洗碗盘,葛罗莉亚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大哭过一场。 她强自镇定,对我和托托卡说:“小孩子该上床睡觉了。” 说完之后她看着我们。她知道在这一刻,这里没有任何小孩。每个人都是大人,悲伤的大人,一点一点消化着同样的悲伤。 也许是因为灯笼昏暗的灯光让大家看起来很悲伤——也许吧。 快乐是我的小国王的,他嘴里含着一根手指睡着了。我把小马放在他身边,忍不住用手轻柔地梳着他的头发。我的声音像条河,满载着无尽的温柔。 “我的小宝贝。” 等到整间屋子息了灯,我悄悄地问:“法国土司很好吃,对吧,托托卡?” “我不知道。我没吃。” “为什么?” “我喉咙里有东西噎着,什么也吃不下去。睡吧,睡觉可以让你忘了一切。” 我爬起来,在床上发出一阵声响。 “你要去哪儿,泽泽?” “我要把我的网球鞋放到门外头。” “不要,别把鞋子放外面。最好不要。” “谁知道呢,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你知道的,托托卡,我想要礼物,一样礼物也好。我想要一个新的东西,特别是为我准备的东西……” 他转向另一边,把头埋到枕头下。 我一起床,就叫醒托托卡。 “我们去外头看看,我说会有东西。” “我不想去。” “但是我要去。” 我打开卧室的门,网球鞋是空的。托托卡揉着眼睛走过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 愤恨、讨厌、悲伤——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从我心底浮起。“有个穷爸爸真惨!”我克制不住自己。 我的眼光从网球鞋移开,移到一双停在我面前的凉鞋上。爸爸站在那儿看着我们。他的眼睛因为悲伤而显得巨大空洞,好像可以吞下班古电影院的整个屏幕似的。他眼神中的悲痛如此强烈,我知道他就算想哭因为哭不出来。他站在那儿瞪着我们看了一分钟,这一分钟仿佛永无止尽。然后他沉默地走过我们身边。我们吓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从衣橱里拿出帽子,又走到街上去了。这时托托卡才碰了碰我的手臂。 “你真坏,泽泽。像圣经里的蛇一样坏。这就是为什么……” 他停了下来,神情很痛苦。 “我没看到他在那儿。” “小坏蛋。没良心。你知道爸爸已经失业很久了,所以我昨天晚上吃不下饭,直盯着他的脸。有一天你也会当爸爸,你就知道这种话有多伤人了。” “但是我没有看到他啊,托托卡,我真的没有看到……”我忍不住哭了。 “走开!你不配得到任何东西。滚远一点!”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想跑到街上,抱着爸爸的腿痛哭,告诉他我真的很坏,一定是魔鬼的教子。我回到房里在床上坐下,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空空的网球鞋还在原来的地方。空空的,就像我狂跳不已的心。 “上帝啊,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呢?而且是在今天。为什么在这个大家都已经这么悲伤的时刻,我还要更惹人讨厌呢?午餐的时候我要怎么面对爸爸呢?我一定没办法咽下水果色拉的。” 还有他那双眼睛,大得像电影屏幕一样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不放。我闭上双眼,还是看到那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的脚跟踢到了擦鞋箱,于是我想到了一个点子。或许这样爸爸就会原谅我所有的恶行了。 我打开托托卡的鞋箱,借了一罐黑色的鞋油,因为的快用完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偷偷跑到街上,毫不在意小鞋箱的重量。我感觉好像踩在他的眼神中,在他的眼神中感到痛楚。 现在还很早,人们一定还在睡觉,因为昨晚吃圣诞大餐又参加弥撒,玩得很晚。街上都是小孩,在炫耀和比较他们的新玩具,让我更加沮丧。他们都是好小孩。他们没有人会像我做出这种事。 我在“悲惨与饥饿”酒吧附近停下来,希望能找到顾客。酒吧连今天也开门做生意,会得到这样的呢称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人们穿着睡衣走进去,脚上是室内拖鞋或凉鞋——没有人穿需要擦拭的鞋子。 我没有吃早餐,但是不觉得饿。我的痛苦比饥饿更强烈。我走到进步街,绕着市场走,停在罗森保先生的面包店前面,坐在人行道上。没有人走过来。 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我没赚到半毛钱。但是我必须赚到钱,一定要。气温开始上升,鞋箱的带子弄得我肩膀好痛,只好不停地变换姿势。渴了就到市场的水龙头那儿喝水。 我坐在公立小学大门前的台阶上,我很快就要进入这所学校了。我把鞋箱放在地上,觉得灰心极了。我的头垂在膝上,像个呆坐在那儿的塑料娃娃,万念俱灰。然后我把脸埋在膝盖之间,用手臂抱住头。我还是死了算了,总比没有达成目的就回家好。 有只脚踢了踢我的鞋箱,一个我认得的亲切声音对我说:“嘿,擦鞋童,打瞌睡可是赚不到钱的喔。” 我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是赌场的门房柯奇诺先生。他把一只脚放到鞋箱上,我先用布擦拭,然后沾湿鞋子再揩干,最后小心翼翼地涂上鞋油。 “先生,请把裤管往上拉一点点。” 他照我的话做了。 “今天出来擦鞋啊,泽泽?”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需要工作。” “你的圣诞节过得怎么样啊?” “还好啦。” 我在鞋箱上敲了敲鞋刷,他换了只脚。我重复先前的过程,开始擦另一只鞋。弄完之后,我又敲了敲鞋箱,他便把脚放下来。 “多少钱,泽泽?” “两百里斯。” “为什么只要两百里斯?大家都收四百耶。” “等我成为真正厉害的擦鞋童才能收这么多。现在还不行。” 他拿出五百里斯给我。 “你要不要等一下再给我?我还没拿到钱可以找。” “零钱留着算是圣诞礼物吧。再会咯。” “圣诞快乐,柯奇诺先生。” 也许他来擦鞋,是为了弥补三天前发生的事。 口袋里的钱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但没有持续很久。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人们在街上漫步——但是没有客人上门。没有人愿意花一个多索擦拭鞋上的灰尘。 我在里约——圣保罗公路上的一家邮局周围徘徊,不时用我薄弱的声音呼喊:“擦鞋吗,先生?” “擦鞋吗,大人?擦个鞋帮穷人过节吧!” 一辆有钱人的车在附近停下来。 我把握这个机会叫卖,虽然心中不抱任何希望:“帮个忙吧,大夫。就当作帮穷人过节吧!” 穿着漂亮衣裳的女士和后坐的小孩一直看着我,女士被打动了。 “真可怜。年纪这么小又这么穷苦。给他一点钱吧,亚特。” “不过是个小混混,而且是最恶劣的那一种,利用自己的小个子和节日骗取同情。”那男人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 “不管怎么说,我要给他一点东西。过来这儿,小朋友。” 她打开钱包,把手伸出窗外。 “不用了,谢谢您,夫人。我不是骗子,我只是必须在圣诞节工作赚钱。 我搬起鞋箱背上肩,慢慢地走开。今天我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发脾气。但是车门打开了,一个小男生跑向我。 “拿着吧。妈妈要我来告诉你,她不认为你是个骗子。”他放了五百里斯在我口袋,还来不及让我道谢就跑走了。我听到汽车开远的声音。 四个小时过去了,我还是一直看到爸爸的目光,直直穿透到我心里。 我开始往回走。十个多索并不够。不过,也许“悲惨与饥饿”会愿意降价卖给我,或让我赊账。 在一道围蓠的转角,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是一只破旧的黑色长袜。我弯下腰捡起来,把长袜在手心里卷成一个小球。我把袜子放进鞋箱里,心想:“这个用来做蛇一定很棒。” 但我和自己奋战:“改天吧。无论如何今天不行。” 我来到了维拉伯家附近。这栋房子有个很大的庭院,地面是水泥铺的。塞金欧正骑着一台美丽的脚踏车绕来绕去,我把脸贴到围蓠的栅栏上看。 那时一台红色的脚踏车,上面有黄色和蓝色的条纹,金属部分闪闪发亮。塞金欧看到了我,就开始在我面前炫耀。他加速、急转弯,紧急刹车弄出尖锐的声音。然后靠近我。 “你喜欢吗?”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脚踏车。” “到大门这边来,你可以看得更清楚。” 塞金欧和托托卡一样大,念同一个年级。 我光着脚,觉得很尴尬,因为他穿着漆皮鞋、白袜,还有红色弹性吊袜带。鞋面亮晶晶的,映照出每一样东西,连爸爸的眼睛都在反光中看着我。我困难地吞了口口水。 “怎么啦,泽泽?你看起来怪怪的。” “没事。靠近看更美呢。这是你的圣诞礼物吗?” “是啊。” 他跳下脚踏车和我说话,并打开大门。 “我收到好多圣诞礼物。有一台手摇留声机、三套新衣服、一大迭故事书、大盒的彩色铅笔。各种纸牌,还有一架螺旋桨会转的飞机、两艘白色帆船……” 我低下头,想起了只爱有钱人的圣婴——托托卡说的没错。 “怎么了,泽泽?” “没事。” “那你……你有拿到很多礼物吗?” 我摇了摇头。 “没有?一样也没有吗?” “今年我们家没有过圣诞节。爸爸还是没有工作。” “不可能呀。你们连胡桃、榛子或酒都没有吗?” “只有姥姥做的法国土司,还有咖啡。” 塞金欧陷入沉思。 “泽泽,如果我邀请你,你会接受吗?” 我可以想象他家会有什么好东西,但是就算我什么也没有吃,我还是不想去。 “我们进去屋里吧。家里有好多甜点,妈妈会帮你准备一大盘……” 我不想冒险。以前我有过很差的经验。我听到过不止一次:“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把这些街上的流浪儿带到家里来吗?” “不用了,谢谢。” “好吧,那我叫妈妈帮你包一袋坚果,让你带回去给小弟弟吃好吗?” “不行,我必须完成我的工作。” 直到这时,塞金欧才注意到我的小鞋箱。 “但是圣诞节没有人要擦鞋啊。” “我一整天都在外面跑,只赚了十个多索,而且里面还有五个是人家施舍的。我还要再赚两个所索才够。” “你要这些钱做什么呢,泽泽?” “我不能说。但是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他露出笑容,想到一个好点子。 “你想帮我擦鞋吗?我可以给你十个多索。” “这样不行啦,我不跟朋友收费的。” “那如果我给你钱,也就是说,如果我借你两百里斯呢?” “那我可以晚一点再还给你吗?” “随你高兴。你可以以后再用弹珠还我。” “好啊。” 他把手伸进口袋,给了我一个硬币。 “别担心,我有很多钱。我有个小扑满装满了钱呢。” 我用手指摩擦脚踏车的轮胎。 “它真的很漂亮。” “等你长大学会骑车了,我就让你骑一圈,好吗?” “好。” 我离开塞金欧家,用跑百米的速度冲向“悲惨与饥饿”,鞋箱晃得嘎嘎作响。 我像一阵旋风似地冲进去,怕店家已经打烊了。 “你们还有那种比较贵的香烟吗?” 他看到掌心里的钱,便拿出了两包烟让我看。 “这不是你要抽的吧,泽泽?” 后面有个声音说:“怎么可能!这么小的小孩。” 他没转身,和对方争辩道:“那时因为你不认识他。这个小坏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是要给我爸的。” 我把烟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看,感到无比的快乐。 “这一种还是那一种好?” “买的人自己决定。” “我一整天都在工作,好买下这个圣诞礼物送给爸爸。” “真的吗,泽泽?他送给你什么?” “什么也没有,好可怜。他还在失业中,你知道的。” 他深受感动,酒吧里没有人说话。 “如果是你,你会选哪一个?” “两个都可以。任何一个爸爸都会很高兴收到这种窝心的礼物。” “那请帮我把这一个包起来。” 他把烟包起来,但是当他把包好的烟交给我时,神情有点怪怪的。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 我把钱递给他,露出了微笑。 “谢啦,泽泽。” “祝你圣诞快乐。” 我又跑了起来,一路跑回家。 夜晚降临,厨房的灯笼是唯一的光线来源。大家都出去了,只有爸爸坐在餐桌前,呆呆地盯着墙壁。他的下巴托在掌心里,手肘靠在桌上。 “爸爸。” “怎么啦,儿子?”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苦涩之情。 “你一整天跑哪儿去啦?” 我让他看鞋箱,然后把鞋箱放在地板上,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那一小包东西。 “你看,爸爸。我帮你买了个好东西。” 他笑了,他很清楚这个东西要多少钱。 “你这吗?这是最漂亮的一种。” 他打开包装嗅了嗅烟,带着微笑,但没有说话。 “抽一根吧,爸爸。” 我走到火炉边拿火柴。我划了一根火柴,凑到他嘴上的香烟前。 我往后退,站着看他吸第一口烟,有种感觉摄住了我。我把燃尽的火柴棒丢在地上,感觉一整天压迫着我的痛苦就要爆发,炸裂我的五脏六腑。 我看着爸爸,看到他的大胡子,看着他的眼睛。 我张口喊着:“爸爸……爸爸……”然后我的声音就淹没在泪水和呜咽中。 他张开双臂,温柔地搂搂我。 “别哭,我的儿子。如果你老是爱想东西,人生还有得你哭呢。” “我不是故意的,爸爸……我不是故意要说……那种话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生气啊——因为事实上你是对的。” 他又抱了我一下。然后他抬起我的脸,用餐巾纸替我擦拭眼泪。 “这样好多了。” 我举起手抚摩他的脸。我的手指轻轻按住他的眼睛上,想把眼睛推回去。如果不这样做,只怕这一双眼睛会一辈子跟着我。 “让我抽完这根烟吧。” 我用因为哭泣而哽咽的声音,抽抽答答地说:“你知道,爸爸,如果你想打我,我再也不会抱怨了……你真的可以打我……” “好啦,好啦,泽泽。” 他把我放下,让我坐在地板上继续缀泣。他从餐橱里拿出一盘食物。 “葛罗莉亚帮你留了一些水果色拉。” 我吃不下。他坐下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我。 “这件事结束了,对吧,儿子?” 我点点头,但是一开始吞下去的几口食物还是有点咸咸的味道。后来我又哭了好久好久才终于停止。 第四章 飞吧,我的小鸟 第四章 飞吧,我的小鸟 新家新生活,我对未来满怀单纯的希望——单单只是希望。 我坐在板车上,一边是亚里斯提先生,一边是他的助手。天气暖洋洋的,我的心也暖烘烘的。 离开泥巴路,转上里约——圣保罗公路的时候,感觉棒极了,板车平顺清爽地向前滑行。 一辆漂亮的汽车开过去。 “那是个葡萄牙人麦纽?瓦拉达赫的车。” 我们穿越阿速德街的时候,早晨的风中传来一阵遥远的汽车笛声。 “你看,亚里斯提先生,曼哥拉迪巴号开过去了。” “你知道得可真不少嘛。” “我认得它的声音。” 只有马路敲在街道上嗒嗒作响的声音回答我。我发现这辆板车并不新——正好相反——但是车身很坚固耐用,跑两躺就可以载完我们全部的家当。拉车的驴子不甚强壮。但是我决定说些好听的话。 “你的车子很漂亮,亚里斯提先生。” “还算好用啦。” “还有驴子也很漂亮。他叫什么名字?” “吉普塞。” 他不太想说话的样子。 “今天我好开心,这是我第一次坐板车耶。我看到葡萄牙人的车子,有听到曼哥拉迪巴号鸣汽笛。” 一片沉默。 “亚里斯提先生,曼哥拉迪巴号是全巴西最重要的火车吗?” “不是,它只是这条路线中最重要的。” 没有用。有时候要了解大人还真是困难啊。 板车在新家前面停下,我把钥匙交给他,试着展现我的热诚。 “需不需要我帮忙做什么事吗?” “你帮个大忙不要挡路。去玩吧,等到要回去的时候,我们会叫你的。” 我走开了。 “米奇欧,现在我们可以永远住在一起咯。我要好好替你打扮打扮,这样就没有任何一棵树比得上你了。你知道吗,米奇欧,我刚刚坐在一辆很大很大、很平稳的板车上,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那种驿站马车喔。这样吧,以后我只要看到一样新的东西,就来跟你讲,好不好?” 我走进水沟边高高的草,看着里面流动的脏水。 “前两天我们决定把这条河叫做什么啊?” “亚马逊。” “对,亚马逊。下游有很多印地安原住民划着独木舟,对吧,米奇欧?” “那还用说吗?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们才刚刚开始聊起来,就听到亚里斯提先生关上门叫我的声音。 “你要留在这边还是跟我们走?” “我要留下来。我妈妈和姐姐应该已经一路走过来了。” 所以我就留在那儿,仔细研究新家的每一个角落。 为了庆祝搬家,也或许是因为我想给新邻居留下好印象,一开始我表现地很乖巧。后来我不小心看到上次捡到的那条女用黑色长袜。我把长袜卷成长条状,把脚趾尖的部分剪掉,然后我找到一条很长的风筝线,就用这条线穿过长袜,在原先的脚趾部分打结固定。慢慢拉动绳子的时候,远远看起来,长袜看起来就像一条蛇。如果在黑暗中效果一定很棒。 到了晚上大家各忙各的,新家似乎改变了每个人的心情。家里有种欢乐的气氛,是我们好久不曾体会过的。 我不出声,静静在大门等待。街灯照亮了半边的街道,高耸的巴豆树蓠在角落投下暗影。工厂里一定有人留下来加班,通常加班不会超过八点,很少晚于九点。我不喜欢工厂。工厂早上的笛声让人心情沉重,在五点下班时刻听起来更加刺耳。工厂是一条恶龙,每天早上把人们吞进去,晚上吐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累坏了。我不喜欢工厂,也是因为史考费德先生对爸爸做的事。 准备好了。有个女人走过来,臂下夹着阳伞,手上拿着皮包。我听到她的鞋后跟敲击路面的声音。 我跑到门后躲起来,试着拉一拉袜子的绳子。可以动,完美无缺。然后我小心翼翼地躲在树蓠的阴影里,手上紧紧抓着那条线。鞋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更近了——咻!——我用力拉线,那条蛇慢慢滑过街道中央。 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我意料之外。那个女人尖叫的声音如此之大,惊动了整条街。她把皮包和阳伞丢向空中,紧紧按着肚子,不停尖叫。 “救命啊!救命啊!……有蛇!快来人啊!救我啊!” 门一扇扇打开。我丢下所有东西,跑到屋子边钻进厨房,打开放脏衣服的篮子,跳进去之后把盖子关上。我的心因为恐惧而狂跳。那个女人仍然在大喊大叫。 “喔,我的天啊!我肚子里的宝宝,六个月的宝宝要保不住了!” 我一边起鸡皮疙瘩,一边发抖起来。 邻居把她带进,缀泣和抱怨持续不断。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最怕蛇了。” “喝点橙花水吧,休息一下。男人们带了棍棒、斧头、还有灯笼出去追蛇了。” 只不过是一条袜子做的蛇,结果搞出这么一场大骚动!但是最惨的还在后头。贾蒂拉、妈妈、还有拉拉也出去看热闹了。 “这不是蛇,各位。这是一条旧袜子。” 在惊慌之中,我忘了把蛇收回来。我完了。 绑在蛇身上的那条线,一路延伸到我们家的院子里。 我认识的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是他!” 现在呀追捕的对象不是蛇了。他们察看了床底下,没有。他们经过洗衣篮旁边的时候,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他们到外面的小房子里去找。 贾蒂拉突然想到什么。 “我知道了。” 她掀开洗衣篮 的 盖 子,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到饭厅去。 这一次妈妈很用力地打我。拖鞋高歌,我用力尖叫,希望能够减轻疼痛,而且这样她才会住手。 “你这个小害人精!你知不知道,肚子里怀着六个月的身孕有多辛苦?” 拉拉尖酸地评论:“他可是花了好长的时间准备在这条街上的首演露脸呢。” “现在给我上床去,你这个小混蛋。” 我揉着屁股走到卧室,面朝下趴在床上。幸好爸爸出去玩牌了。我在黑暗中吞下剩余的眼泪,心里想着,床铺真是治疗竹笋炒肉丝的最佳良伴啊。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了。我有两件很重要的事要做:第一,我要到处看看,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如果蛇还在那边,我就捡起来藏在衣服里,下次还可以用在别的地方。但是蛇已经不在了。要再找一条这么像蛇的长袜,恐怕很难。 我转身走向姥姥家。我必须和艾德孟多伯伯谈谈第二件事。 我知道我进们的时刻,对一个退休老人来说还很早。他应该还没有出门去玩“动物乐”(“试试手气”,他是这么说的)还有买报纸。 事实上,他正在客厅玩一种新的单人纸牌游戏。 “祝福我吧,伯伯。” 他没有回答。他正在装聋。家里每个人都说,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喜欢装聋。 这一招对我没有用。对实际情况而言(我好喜欢这句话啊!),反正他从来没办法对我完全不理不睬。我扯了扯他的衬衫袖子,一如往常地想着;他那黑白格纹的吊裤带真是好看啊! “啊,是你啊。”他假装刚刚没有看到我。 “这种牌戏叫做什么呢,伯伯?” “叫做‘钟’。” “好好看啊。” 我已经认识一副牌里面所有的花色了。唯一一种我不喜欢的,是十一点的杰克。杰克看起来像是国王的仆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知道吗,伯伯,我是来和你讨论一件事的。” “我这一局快玩完了,等我玩完我们再谈。” 很快他就开始洗牌了。 “你赢了吗?” “没有。” 他把纸牌迭成一落推到旁边。 “好啦,泽泽,如果你要谈有关闲钱的事,”他搓着手说,“我已经破产了。” “连买弹珠的一个小小的多索都没有吗?” “一个小小的多索可能有吧,谁知道呢?”他面露微笑。 他把手伸进口袋,但我阻止了他。 “我是开玩笑的,伯伯,不是这件事啦。” “那是什么事?” 我可以感觉到他喜欢我的“早熟”。在我无师自通学会认字之后,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更亲密了。 “我想知道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可以不唱出声地唱歌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像这样……”我唱了几句《小房子》。 “你明明是在唱歌啊,不是吗?” “刚刚是有在唱。但是我可以在心里唱,不用唱出声来。” 他因为我的天真而开怀大笑,但他还是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 “是这样的,伯伯。我小时候以为我的脑袋里面有只小鸟,就是他在唱歌。” “原来是这样啊。你有这样一只小鸟很棒啊。” “问题是,我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小鸟呢?而且我开始会在自己心里讲话、看东西耶?” 他了解了,对我的困惑又笑了起来。 “我来解释给你听,泽泽。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表示你长大罗!你说的那个会说话、会看的东西,叫做‘思想’,这是成长的一部分;有了思想,就表示那个时候快到了,那个我曾经告诉过你的……” “懂事的年纪?” “你记得我的话,很好。然后会发生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你的思想不断成长、成长,逐渐控制了你的心、你的脑。你眼中所看到的一切,生活的每一个部分都受你的思想左右。” “我知道。那小鸟呢?” “小鸟是上帝创造来帮小小孩发现新东西用的。然后等到这个小孩不再需要小鸟了,就把鸟儿还给上帝。上帝又把小鸟放进另一个聪明的小男生身上——就像你这种小男生。这不是很美妙吗?” 我开心地笑了,因为我有“思想”了。 “是很美妙。我要走了。” “那多索呢?” “今天不用了,我很忙。” 我沿街走着,想起了一件让我难过的事。托托卡以前有一只会唱歌的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云雀。它很温顺,在你把鸟食放进笼子里的时候,它会停在你的手指上。笼门不关它也不会飞走。有一天托托卡把它留在室外,结果给太阳晒死了。我还记得托托卡把它的小鸟尸体捧在手心,用脸颊磨蹭着,一直哭一直哭。然后他说:“我再也不会、永远不会抓鸟了。”我在旁边说“托托卡,我也不会。” 到家之后我直接走向米奇欧。 “小鲁鲁,我们来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来等待。” “好。” 我坐下来,把头靠在他细小的树干上。 “我们在等什么呢,泽泽?” “等一朵非常漂亮的云飘过天空。” “为什么?” “我要放我的小鸟走。对,我要放走它。我不再需要它了。” 我们一直看着天空。 “是那一朵吗,米奇欧?” 那朵云很大,缓慢地移动着。边缘呈锯齿状,像一片白色树叶。 “就是它了,米奇欧。” 我兴奋地站起来,掀开上衣。我感觉到它离开了我瘦弱的胸膛。 “飞吧,我的小鸟。飞高一点,往上飞去停在上帝的手指上。上帝会把你送给另一个小男生,你就可以继续唱出美妙的歌曲,就像你一直以来唱给我听的一样。再见了,我美丽的小鸟!” 我感到胸口空了一块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白。 “你看,泽泽,它停在那朵云的手指上了。” “我看到了。” 我把头靠在米奇欧的胸膛,看着那朵云飘远。 “我从来没有对它不好。” 我把脸转开,背对着他的枝干。 “小鲁鲁。” “怎么啦?” “如果我哭了,会不会很丑?” “哭怎么会丑呢,小傻瓜。为什么这样问?” “我不知道。我还不太习惯。感觉心里面好像变得很空……” 葛罗莉亚很早就把我叫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指甲。” 我把手伸给她看,她点头 表示通过检查。 “现在看看你的耳朵——喔,泽泽!” 她把我领到洗衣盆前面,拿一条毛巾沾上肥皂水,把脏东西给掏出来。 “我从来没看过哪个人自称是皮纳杰战士,却浑身脏兮兮地到处跑!去穿上鞋子,我来替你找些象样的衣服。” 她到我的抽屉翻找了一遍,又再找了一遍;看得越久,找到的东西越少。我所有的裤子不是破了洞,就是裂了口子,或是有缝缝补补的痕迹。 “不用听你的话,只要看看这个抽屉,就可以知道你是个多么可怕的小孩了。把这穿上,这是最象样的一件。” 然后我们一起出发。我就要进入那美妙的世界了。 学校附近有好多家长牵着小男生的手要去注册。 “你可别出丑,不要忘记任何事喔,泽泽。” 我们坐的房间里塞满了男生,大家互相张望,直到轮我们进校长室。 “这位是你的弟弟吗?” “是的,女士。家母不能来,因为她在城里工作。” 她仔细看着我。她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显得又大又黑。奇怪的是,她竟然有男生的胡须!一定是因为这样,她才能当校长。 “他会不会太瘦小了?” “他和同年龄的小孩比起来是瘦小了点,但是他已经能识字了。” “你几岁了呢,小男生?” “到二月二十六号我就六岁了,女士。” “很好。那我们来填表格吧。首先是家长姓名。” 葛罗莉亚报了爸爸的名字,接着报妈妈的名字时,她说:“爱斯塔法尼亚?德维斯康塞罗。” 我不假思索地纠正她:“是爱斯塔法尼亚?皮纳杰?德维斯康塞罗。” “这是怎么回事?” 葛罗莉亚红了脸。“还要加上皮纳杰。妈妈是印地安人的女儿。” 我很得意。我一定是学校唯一一个有印地安名字的学生。 葛罗莉亚在一张纸上签了名后,踌躇着不肯离去。 “还有什么事吗,小姐?” “我想问一下制服的事……您知道的,家父失业了,家里的经济状况很差。” 校长叫我转过身好看清我的身高尺码,结果看到了我身上的补丁,证实葛罗莉亚所言不虚。 她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号码,叫我们到里面去找尤拉丽雅太太。 尤拉丽雅看到我个子这么小也很惊讶,她拿出最小号的制服让我穿上,结果看起来像套了个面包袋。 “只有这一件了,还是太小。这个孩子个子这么小……” “我会带回去改短的。” 我拿到两套免费的制服,快乐地离开学校。我开始想象,米奇欧看到我穿上新制服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之后几天我向他报告大大小小的事;学校里是怎样的、又不是怎样的。 “校工会敲一个很大的钟,但是没有教堂里的钟那么大,你知道吧?所有人走到一个很大的露台上,去找自己的老师。老师让我们四个一列排好队,然后所有人乖乖地进教室,像绵羊一样。我们座位的桌子有盖子,可以打开来把所有课本文具放进去。我要学很多爱国歌曲,因为老师说,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巴西人和‘爱国者’,就要学会我们国家的歌曲。我学会了以后就可以唱了,是吧,米奇欧?” 崭新的经验。内在的冲突。上学就是发现全新的世界。 “小女孩,你拿着那朵花要去哪里?” 她看起来干干净净的,手上拿着课本和笔记本,梳着两条辫子。 “我要带给我的老师。” “为什么呢?” “因为她喜欢花。每个好学生都会带一朵花给老师。” “男生也可以带花吗?” “如果他喜欢那个老师就可以啊。” “真的吗?” “真的。” 我的老师希西莉亚?潘恩小姐连一朵花都没有收到过,一定是因为她长得很丑。要是她的眼皮上没有那一小块胎记,看起来就不会那么丑了。但是她是唯一会在休息时间给我零钱,让我去糕饼店买包馅小煎饼的老师。 我开始注意其他教室,发现每一张讲桌上的玻璃花瓶里都有花。只有我们教室的花瓶一直是空的。 我还学会一种刺激的游戏。 “你知道吗,米奇欧,今天我抓到一只蝙蝠耶。” “你上次说的那个路西安诺飞过来和你一起住了吗?” “不是啦,别傻了,我说的蝙蝠是可以坐的那种。玩‘抓蝙蝠’的时候,要先注意学校附近有没有开得很慢的车子,然后跳上去抓住车子后面的备用胎搭一段顺风车,超级好玩的。等车子要转弯时会停下来,我们就跳下车。但是要很小心,因为如果在车速很快的时候跳下来,就会屁股落地、手臂擦伤,痛得要死。” 我喋喋不休地告诉米奇欧课堂上和休息时间发生的每一件事。当我告诉他在阅读课上,希西莉亚?潘恩小姐说我是全班读得最好的,我可以看出他十分以我为荣。然后我突然搞不清楚到底说“读得好”还是“阅得好”,于是决定有机会要问问艾德孟多伯伯。 “不过说道蝙蝠——现在你知道是什么了吧,米奇欧——坐蝙蝠几乎和坐在你身上骑马一样棒呢。” “不会吗?你忘了我们上次玩猎牛游戏的时候,你疯狂地急驰过西部原野的样子吗?” 他不得不同意,因为他从来就辩不赢我。 “但是有一辆车,米奇欧,有一辆车一直没人敢上去抓蝙蝠。你知道是哪一辆车吗?就是那个葡萄牙人麦纽?瓦拉达赫的大车。你有听过比这更难听的名字吗?麦纽?瓦拉达赫……” “是啊。但是我想也许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但是现在我暂时不想。我还要多多练习……然后再去冒险。” 日子就这样在欢乐中度过。有一天早上我带了一朵花给希西莉亚?潘恩小姐,她非常感动,称赞我是个小绅士。 “你知道‘绅士’是什么吗,米奇欧?” “绅士是很有礼貌的人,就像王子一样。” 每一天我都更加喜欢学校生活,更加投入其中。学校里没有人抱怨过我。葛罗莉亚说,我把小恶魔关在抽屉里,变成另一个人了。 “你觉得我有变好吗,米奇欧?” “我想大概有吧。” “那好吧,我本来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的,现在不讲了。” 我赌着气走开,但是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我的怒气绝对不会持续很久。 这个秘密会在当天晚上发生,我的心脏紧张到快要蹦出胸口来了。我等了好久好久,工厂才终于鸣笛,下班的人们缓缓从我眼前走过。又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夏天的太阳下山,黑夜降临。连晚餐时间都来得特别慢。 我待在工厂大门口东看西看,心里面没有蛇,也没有任何念头。我坐在那儿等妈妈。就连贾蒂拉都好奇地问我,是不是吃了不熟的水果肚子痛。 妈妈出现了!不可能是其他人,世界上没有人像她一样。我跳起来跑过去。 “祝福我吧,妈妈。”我吻了她的手。 就算在昏暗的街灯下,我也看得出她很累,整张脸垮了下来。 “你今天工作累不累,妈妈?” “很累,儿子。织布机旁边好热,没有人受得了。” “袋子给我拿,你累了。” 我背起里面装着空午餐盒的袋子。 “今天又到处恶作剧了吗?” “只有一些些而已,妈妈。” “你为什么要出来接我呢?”她猜想着。 “妈妈,你有没有至少喜欢我一点点?” “我爱你和爱其他兄弟姐妹一样多。为什么这样问?” “妈妈,你知道巴塔乔卡的外甥纳丁欧吗?” “我记得。”她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她妈妈帮他做了一套好漂亮的西装。深绿色,上面有细细的白色条纹。里面有一件背心,扣子扣到脖子,但是他穿太小了,他又没有弟弟。他说他想卖掉这套衣服……你可以买下来吗?” “哎,我的儿子啊!家计已经很困难了!” “但是他可以让我们分两次付。而且又不贵,比买布料还便宜。”我把当铺老板关雅各布的话搬出来。 她不说话,默默计算着家里的花用。 “妈妈,我会努力当班上最用功的学生。老师说我可以得荣誉奖。买下来嘛,妈妈。我好久没有新衣服了……” 她的沉没转为痛楚。 “你看,妈妈,如果不买这套衣服,我就没有当诗人穿的衣服了。拉拉可以用她的一块绸布帮我做个领结……” “好啦,儿子。我会加班一个礼拜,帮你买那套小西装的。” 然后我亲吻她的手,把脸贴着她的手心,就这样一路走到家门口。 我就是这样得到我的诗人装。穿起来非常帅气,艾德孟多伯伯还带我去拍了张照片。 上学,摘花,摘花,上学……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哥多腓多校长走进我们教室为止。他先为了打断上课而向大家致歉,然后跑去和希西莉亚?潘恩小姐说话。我看到他指着玻璃花瓶里的花,然后他就走了。老师用伤心的眼神看着我。 下课的时候,老师叫住了我。 “等一下,我想和你说话,泽泽。” 她一直在整理包包,看得出来她其实不想和我说话,想从她的东西之中找出勇气。然后她终于下定决心。 “哥多腓多校长跟我说了一件有关你的不好的事,泽泽。是真的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 “是关于花的事吗?是的,女士,没错。” “你是怎么做的?” “我早早起床,到塞金欧家的花园旁边等着,等大门一打开,我就赶快溜进去偷一朵花。但是他们家有好多花,根本看不出来少了一朵。” “是没错,但这是不对的。你不应该再做这种事了。这虽然不是严重的偷窃,但仍然是一种未经允许拿别人东西的行为。” “不对,不是的,希西莉亚?潘恩小姐。这个世界不是上帝的吗?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也都是上帝的啊!所以这些花也该是属于上帝的……” 她听到我的逻辑后吃了一惊。 “只有用这种方法我才能拿到花,老师。我们家没有花园,又没有钱买花。我不希望你的桌子老是摆着一个空瓶子。” 她哽咽了。 “偶尔您会给我钱买包馅小煎饼,不是吗?” “我可以每天都给你钱,但是你……” “我不能每天拿钱。” “为什么?” “因为还有其他穷学生没有点心吃。” 她拿出一条旧手帕擦眼睛。 “您看过鲁金哈吗?” “谁是鲁金哈?” “是一个个子和我差不多的黑人小女生,她妈妈总是把她的头发扎成小卷。” “我知道,是多洛提拉。” “就是她,没错,女士。多洛提拉比我还穷。其他女生不喜欢和她玩,因为她是黑人,又很穷。所以她总是躲在角落。我把您给我的煎饼分一半给她。” 这一次她的手帕在鼻子上停留了许久。 “您有时候可以直接把钱给她,不用给我。她妈妈替人家洗衣服,家里有十一个小孩,都还很小。每到周末我的姥姥会给他们一些豆子 和 米 应急。我把煎饼分给她,是因为妈妈教我们,要和那些比我们更穷的人分享我们所拥有的东西。” 她的眼泪在脸上奔流不止。 “我不是故意把您弄哭的。我保证不会再偷花了,而且要做个更好的学生。” “不是这个意思。泽泽,你过来。” 她拉起我的手。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因为你有一颗美丽的心,泽泽。” “我答应,但是我不想骗你。我没有美丽的心。您会这样说是因为您不知道我在家里的样子。” “那不重要。就我所看到的,你的心很美丽。从现在起我不要你再带花给我了,除非有人给你花。你可以答应我吗?” “我答应,女士。那花瓶呢?会不会一直空着?” “那个花瓶永远也不会空。每当我看到它,就会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我会想到:送我这朵花的,是我最好的学生。好吗?” 然后她笑了,放开我的手温柔地说:“现在你可以去玩了,小天使。” 第五章 皮蛋二重唱 第五章 皮蛋二重唱 我们在学校学到的第一件有用的东西,就是从星期一数到星期日,所以我知道“那个人”总是在“星期二”出现。后来我 还 发现,如果这个星期二他去火车站另一头的街区,再下一个星期二他就会来我们这边。 这个星期二我逃课了。我没让托托卡知道,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得送他弹珠,免得他回家告状。那个人在教堂的钟敲九声的时候才会出现,时间还早,所以我就在街上闲晃——当然啦,我只敢去没有任何危险的街道。我先在教堂前停下来看圣像。那些静止的雕像身边围满了蜡烛,蜡烛火光 摇曳,圣徒好象也跟着晃动。我觉得有点害怕。我没办法判断当圣徒到底好还是不好,要一直保持固定的姿势不动。 我走到圣器收藏室附近,隆凯利亚先生正把蜡台上用过的蜡烛取下,换上新的。他换下来的蜡烛头在桌子上堆成小小一堆。 “日安,隆凯利亚先生。” 他停下动作,把眼镜拉到鼻端,转过身吸了吸鼻子道:“日安,小男孩。” “需要我帮忙你吗?”我的眼睛贪婪地盯着那些蜡烛头。 “除非你想碍我的事。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我去了,但是老师没有来。她闹牙疼。” “你几岁啦,小朋友?”他又转身来,把眼镜拉到鼻端。 “五——不对,六,六岁。不对,其实是五岁啦。” “哎,到底是五岁还是六岁?” 我想到学校的事,便撒了谎:“六岁。” “那你已经可以开始上教义问答课咯。”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每周四下午三点钟开始,你想来吗?” “看情况咯。如果你把蜡烛头送我,我就来。” “你要蜡烛头做什么?” 天知道魔鬼已经给我一个好点子。我又开始撒谎。 “我要拿来涂风筝线,这样比较牢固。” “那就拿去吧。” 我把蜡烛头捡起来,收进袋子里,和笔记本、弹珠放在一起,雀跃不已。 “非常感谢浓密,隆凯利亚先生。” “别忘了星期四的教义课。” 我飞也似地离开教堂。因为时间还早,所以还有空做这件事。我跑到赌场前面,等附近没人经过,就跑到马路对面拿蜡烛头拼命擦地面。然后我跑回对街,背对着赌场四扇紧闭的大门在人行道上坐下来,等着看谁会是第一个滑倒的。 等到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突然间——碰!——我的心跳加快,是科琳纳夫人,南隆兰纳的妈妈。她走出家门,拿着书本和手帕,朝教堂的方向前进。 “圣母玛利亚!” 她是我妈妈的朋友,南隆兰纳又是葛罗莉亚的好朋友。我真不愿意见到这一幕。我冲到街角,然后回头偷看:她摔了个四脚朝天,躺在地上不断咒骂。 人群聚集过来,看她有没有受伤。从她骂人的凶狠样子看来,应该是只有一点擦伤而已。 “一定是在这附近游荡的小混混搞的。” 我送了口气,但是还不至于没注意到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抓住我的包包。 “是你干的吧!难道不是吗,泽泽? 是奥兰多?凯布洛德弗哥先生,他是我们的老邻居。我说不出话来。 “是还是不是?” “你不会到我家告状吧?” “不会。但是注意了,泽泽,这一次我放你走,因为那个老女人是个大嘴巴。但是你绝对不能再干这种事,因为这很可能会害人摔断腿的。” 我装出全世界最乖巧的表情,然后他放了我。 我回到市场附近等那个人出现。我先晃到罗森保面包店,和老板微笑打招呼。 “日安,罗森保先生。” 他冷冷地道了日安,但是没有赏我任何甜头。这个狗娘养的!只有和拉拉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给我东西吃。 就在这时,他出现了。 九点的钟声响起,他从不迟到。我远远跟着他的脚步。他走过进步街,在街角停下。他把包包放在地上,外套往后一甩搭在肩上。好漂亮的格子衬衫啊!等我长大以后,我一定只穿这种衬衫。他的脖子上绑着一条领巾,帽子斜斜地戴在后脑勺。他那低沉的嗓音,即将为整条街带来欢乐。 “乡亲们,快来吧!来听最新最流行的歌曲!”他那巴伊亚地方的口音好听极了。 “本周排行榜畅销歌曲是‘克劳帝诺’、‘原谅’、奇可维欧拉的最新作品,以及凡森色拉斯提诺的新进榜歌曲。乡亲们,快来学最新流行的歌曲吧!”他说话的方式简直像唱歌一样好听,让我深深着迷。 我希望他唱“芬妮”,他每次都会唱这首。我想把它学起来。每次他唱到“在牢房里,我要看着你死去”这一段,我总是感动得起鸡皮疙瘩。他拉开嗓子,唱起了“克劳帝诺”: 我上曼谷拉跳森巴, 混血女郎邀我同乐…… 但我不敢随她去,因为—— 她那口子身强体壮,只怕我小命难保。 我不想象克劳帝诺一样, 为养家活口上码头做装卸工…… 他停止唱歌,继续叫卖。 “最多只要四百里斯,就可以拥有六十首新歌!快来听听最新的探戈舞曲!”然后是我的最爱,“芬妮”。 你见她独自一人, 还来不及哭泣或嚎叫出声, 你已无情地刺入她心窝,毫无怜悯。 他的声音婉转轻柔,温柔到足以熔化最冷酷的心。 可怜啊,可怜的芬妮,她有她的好。 我向天空发誓,要让你辗转呻吟,在牢房里,我要看着你死去。 你无情地刺入她心窝,毫无怜悯, 可怜啊,可怜的芬妮,她有她的好。 人们纷纷聚拢过来选购歌谱。为了“芬妮”,我紧紧地跟着他。 “你要买歌谱吗,小男孩?” “我一毛钱也没有,先生。” “我想也是。” 他拎起包包沿街往下走,一路喊着:“好听的华尔兹舞曲都在这里,有‘原谅’、‘我在烟雾中等待’、‘再见男骇’,还有比‘国王之夜’更棒的探戈舞曲。城里人人传唱‘天国之光’,这是一首绝妙的探戈,歌词美丽无比!” 你的眼中闪耀着天国之光, 闪亮如星辰高挂夜空。 天上人间再找不到, 如此充满爱意的目光。 喔,在我的眼中你会看到, 我在月光下的悲情述说着一段不幸的爱情…… 他又唱了几首歌,卖出几份歌谱,然后一转头看到了我。他向我比比手势。 “过来,皮蛋。” 我笑着照着他的话做。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跟着我啊?” “不行,先生。世界上没有人唱歌唱得像你那么好。” 他受到称赞十分高兴,降低了戒心。我想我有机会达成目的了。 “可是你像水蛭一样粘着人不放。” “那是因为我想确认,你唱的有没有比凡森色拉斯提诺和奇可维欧拉更好。结果确实有呢。” “你有听过他们唱歌吗,皮蛋?”他咧嘴而笑。 “有的,先生。我在阿达卡度兹医生儿子家的唱片里听过。” “那是因为播唱片的机器老旧,说不定唱针大折弯了。” “不是的,先生,那是一台新唱机。你真的唱的比他们好听多了。我还想到一件事喔。” “什么事?” “我要一直跟着你。唔,你告诉我每一份歌谱的价钱,然后你来唱歌,我来卖歌谱。大家都喜欢向小孩子买东西。” “这个注意还不坏嘛,小家伙。但是你得告诉我,你是自愿帮我的忙吗?我可没办法付你钱喔。” “没关系,我也不想要钱。”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很喜欢唱歌,我想学唱歌。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芬妮’更美的东西了。我还有个请求:要收工的时候,如果那天卖得不错,可不可以送我一份没人买的歌谱?我想带给我姐姐。” 他摘下帽子,挠了挠头发被压扁的地方。 “我有个姐姐叫做葛罗莉亚,我想带歌谱给她。就这样。” “那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沿街唱着歌叫卖。他边唱我边学。 到了正午时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不回家吃中饭吗?”他说成“匆饭”。 “等我们卖完歌谱再说。” “跟我来。”他再次挠挠头。 我们在塞瑞街上一家酒吧落座,他从袋子底部掏出一个大三明治,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很吓人的刀。他切下一块三明治给我,然后自己喝了点甘蔗酒,又叫了两杯柠檬苏打。他把三明治送到嘴边的时候,一边仔细地打量我,看起来非常满意。 “你知道吗,皮蛋,你带来了好运气呢。我自己家里有一打胖小子,却从来没想到让他们任何一个来帮我。”他灌下一大口柠檬水。 “你几岁啦?” “五……六……五岁。” “到底是五还是六?” “我还没满六岁。” “恩,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下星期二我们还可以一起工作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大笑。 “我愿意,但是我要得到我姐姐的同意才行。她会了解的。这个机会很棒,因为我从来没去过车站的另外一边。” “你怎么知道我会去另外一边?” “因为我每个星期二都在注意你。这个礼拜你会出现,下个礼拜你就不出现了。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去车站的另外一边了。” “哇,好聪明!你叫什么名字?” “泽泽。” “我是艾瑞欧瓦多。咱们握个手。” 他用长满老茧的双手包住我的手,表示我们要做永远的朋友。 要说服葛罗莉亚并不难。 “但是泽泽,一个礼拜要工作一整天,那学校的功课怎么办?” 我给她看我的写作练习簿,所有习题都用心写得端端正正,成绩是优等。算术练习簿也一样。 “还有阅读课,葛罗莉亚,我是全班表现最好的。”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以后课堂上会重复练习一样的东西。那群蠢材不管学什么都要花很多时间。 “瞧你说的什么话,泽泽。”她笑了。 “不管怎么说,葛罗莉亚,唱歌可以学到更多呢。我已经学会了‘装卸工’、‘天国’、‘残酷’、‘怜悯’,艾德孟多伯伯会教我这些字里的意思。每个礼拜我还可以带一张歌谱回来,教你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好吧,但是还有个问题。如果爸爸发现你每个礼拜二都不回家吃午餐,我们要怎么跟他说?” “他不会发现的。万一他问了,你就说我去姥姥家吃饭了。或说我要带个口信给南隆兰纳,然后留在那边吃午餐。” 圣母玛利亚!幸好这只是瞎掰的借口,因为要是南隆兰纳的妈妈知道我上次对她做了什么的话…… 最后葛罗莉亚终于答应了,因为她知道这样一来我就没空捣蛋,省得挨板子。而且,她也喜欢星期三下午我在橙树下教她唱歌。 我简直等不及下一个星期二的到来。我要去车站等艾瑞欧瓦多先生。他没错过火车的话,八点半就会到了。 我踏遍大街小巷,看着街头的形形色色。我喜欢走面包店前面的那条路,看着人群走下车站的台阶。这是个摆擦鞋摊位的好地点,但是葛罗莉亚禁止我这么做,因为警察会来赶人,没收我的擦鞋箱。而且那边会有火车经过,除非艾瑞欧瓦多先生牵着我的手过铁轨,不然我不能自己过去。 他匆匆地赶来了。自从我告诉他我喜欢“芬妮”之后,他相信我能够掌握听众的喜好。 我们走到工厂的墙边坐着,就在工厂中庭的前面。他打开歌曲目录,唱每首歌的第一段给我听,如果我不喜欢就换一首。 “这一首新歌是‘小小流浪者’。”他开始唱。 “再唱一次。” “就是这一首,艾瑞欧瓦多先生,然后再多唱几次‘芬妮’和探戈舞曲,就可以全部卖光光啦!” 我们走在满上阳光和尘土的街道上,就像两只高歌盛夏的快乐小鸟。他的大嗓门敲开了早晨的窗户:“在此为您献唱本周精选,也是年度最佳歌曲‘小小流浪者’,由奇可维欧拉主唱。” 银色月亮升起, 高悬绿色山峦。 情郎高歌夜曲, 随风传送至爱人窗前。 热情旋律响起, 吉他乐音流烨; 情郎低诉衷情,婉转唱出爱意。 他在此略停,点两下头示意,让我那尖细微弱的童音加入: 喔,美丽的爱人,你的身影诱惑着我。 如果能够,我要将你供奉祭坛, 让你的身影永存梦中, 让你流浪在我心中。 成功了!年轻女孩纷纷掏腰包,有越来越多的人们靠过来了。 我希望能卖出高一点的价钱。如果遇上的是年轻女性,我知道该如何应付。 “您的零钱,女士。” “留着买糖吃吧。” 我还学会模仿艾瑞欧瓦多先生讲话的样子。 中午的时候,我们会走进路上经过的第一家酒吧——嚼啊!嚼啊!嚼啊!——大口大口地吃三明治,有时候配上橘子水,有时候配醋栗汁。 我把手伸进口袋,把零钱掏出来放在桌上。 “拿去吧,艾瑞欧瓦多先生。”我把铜板推向他那边。 “你真是个乖巧的小孩,泽泽。”他微笑着评论道。 “艾瑞欧瓦多先生,你以前叫我‘皮蛋’是什么意思啊?” “在我的家乡,也就是神圣的巴伊亚地方,皮蛋就是指肚子鼓鼓的小男孩。”他挠挠头,把手捂在嘴上打了个嗝。 “我在想啊,泽泽,以后你可以留着这些小零头。毕竟我们现在是二重唱了。”他拿起一根牙签,零钱还留在原来的地方。 “什么是二重唱?” “就是两个人一起唱歌。” “那我可以用这些钱买玛利亚摩尔糖吗?” “钱是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谢谢你,‘吼伴’。” 我模仿他说话,逗得他笑了起来。我一边吃糖,一边看着他。 “我和你真的是二重唱吗?” “是啊。” “那就让我唱‘芬妮’的副歌。你先大声唱开头的部分,然后我再加入,用全世界最甜美的声音来唱出悲伤的段落。” “这个点子不错喔,泽泽。” “那我们吃完‘匆饭’回去的时候,就从‘芬妮’开始练习。这首歌会为我们带来好运的。” 艳阳下,我们重新开始工作。 大祸临头时,我们正在唱“芬妮”。玛利亚?达本哈夫人走过来,撑着阳伞,上了许多粉的脸孔像一堵白墙,看起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她停下来听我们唱“芬妮”。艾瑞欧瓦多先生用手肘轻轻推了我一下,暗示我一边唱歌一边往前走。 糟糕!我被可怜的芬妮迷得神魂颠倒,根本没注意到暗示。 玛利亚?达本哈夫人关上阳伞,用伞尖轻敲自己的鞋尖。等我唱完,她嫌恶地皱起眉头,开始大声嚷嚷:“好极了,让小朋友唱这么伤风败俗的歌,真是再好不过。” “女士,我的工作一点也不伤风败俗。任何诚实的工作都是正当的工作,我并不以此为耻,你了解吗?” 我从没看过艾瑞欧瓦多先生如此恼怒。她想找人吵架就来吧。 “这个小孩是你的儿子吗?” “不是的,夫人。很遗憾他不是。” “那是你的侄子或亲戚罗?” “他和我没有亲戚关系。” “他多大年纪了?“ “六岁。” 她看看我的身材,有点怀疑我的年龄。 “你连这么小的小孩都要剥削,难道不感到可耻吗?” “我没有剥削任何人,女士。他和我一起唱,是因为他喜欢唱歌也想要唱歌,你懂吧。而且我有付他钱,不是吗?” 我点头。我恨不得他们两个打起来,我要用头猛撞她的肚子,看着她倒在地上,发出“碰”的一声。 “好,我要你知道,我打算采取行动。我要告诉神父,还要告上少年法庭,我甚至会去找警察。” 这时她突然闭上嘴,眼睛因为恐惧而张地大大的——艾瑞欧瓦多先生抽出那把切三明治的大刀向她逼近。我看这下伦到她要紧张了。 “去啊,女士。但是动作要快点。我是个很好的人,但是现在我非常生气,气到想要割掉那些长舌女巫的舌头,因为她们太爱管其他人的闲事了。” 她像是背后插了根扫把似的,挺得直直的走开,走到一段距离之后又转过身来,拿起阳伞对我们指指点点:“给我等着瞧……” “消失吧!库克罗女巫!” 她撑开阳伞,消失在街道尽头,身体还是僵硬得像竹竿一样。 下午将尽的时候,艾瑞欧瓦多先生计算了今天的收入。 “今天的货都卖光罗,泽泽。你的方法真管用。你带给我好运呢。” 我想起玛利亚?达本哈夫人的事。 “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吗?” “什么也不会,泽泽。她顶多会去找神父告状,然后神父就会告诉她:‘最好忘了这件事,玛利亚女士。这些北方来的人可不好惹。’” 他把钱收进口袋,卷起包袱。然后,按照惯例,他从裤袋掏出一张折好的歌谱。 “这个给你的小姐姐葛罗莉亚。” “今天真是个该死的好日子。”他伸了伸懒腰。 我们决定休息一下。 “艾瑞欧瓦多先生。” “怎么啦?” “谁是库克罗女巫?” “我怎么知道呢,小朋友?那是我生气时随口瞎掰的。”他笑得很开心。 “你真的打算用刀刺她吗?” “当然没有。只是吓吓她而已。” “如果你刺了她,流出来的会是肠子还是木屑呢?” “你说呢,泽泽?我想流出来的会是大便。”他大笑,友善地揉着我的头。 我们都笑了出来。 “不用怕,我连只鸡都不敢杀呢。我怕老婆怕得要命,她甚至会拿起扫把打我。” 我们走到车站前,他紧握我的手说:“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过一阵子再去那条街吧。” “下个礼拜再见罗,吼伴。”他更加用力捏紧我的手。 我用力点头。他缓缓走上车站台阶,一阶又一阶。 到了台阶顶端,他读我大喊:“你是个天使,泽泽……” 我朝他挥挥手,忍不住笑了起来:“天使?那是因为他不了解我啊。” 第一章 不打不相识 第二部 当圣婴满怀悲伤降临 第一章 不打不相识 “快点,泽泽,不然你上学就要迟到了!” 我坐在餐桌前喝着咖啡,啃着面包,不慌不忙地细嚼慢咽。我一如往常把双肘撑在桌上,看着墙上的月历。 葛罗莉亚急得脸都红了。她等不及所有人快快离家出门,好留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做家事。 “快点,你这个小恶魔,连头发都还没梳呢。你真该学学托托卡,他总是按照时间准备好。” 她从客厅拿了把梳子过来,拂平我的金色刘海。 “还有啊,这一团乱糟糟的黄色杂草根本没什么好梳的。” 她把我按在椅子上仔细端详——确认我的衬衫和裤子是否还象样。 “我们走吧,泽泽。” 托托卡和我拿起书包,里面只有课本、练习簿和铅笔。没有午餐。午餐是别人家孩子的专利。 葛罗莉亚捏捏我的书包底部,掂了掂里面的弹珠数量,浅浅一笑。我们手上拎着网球鞋,准备走到学校附近的市场再穿上。我们快走到街上的时候,托托卡跑开了,剩我一个人慢慢走。我身体里那个诡计多端的恶魔早就开始苏醒,所以我很希望托托卡走快点,这样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我一心想着要去里约——圣保罗公路附近抓蝙蝠。一定要去抓蝙蝠。攀在汽车后面,让风迎面吹来,呼啸而过,是世界上最棒的事。我们全都爱极了。 托托卡教我抓蝙蝠的时候警告过我好几千次一定要抓牢。因为跟在后面的其他车子很危险。我一点一点克服了恐惧,冒险的欲望让我们一再挑战更难抓的蝙蝠。我变得非常勇敢,甚至敢跳上拉迪劳先生的车子。唯一还没挑战过的,就是那个葡萄牙人的漂亮大车。 那辆车好美,显然受到精心的照顾;轮胎总是簇新,所有金属部分都亮晶晶的,简直可以当镜子用。我喜欢它的喇叭声:雄厚低沉的声音,就像牧场上牛只哞哞的叫声。那个葡萄牙人开车经过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他是所有这些美丽事物的主人,脸上带着全世界最不悦的表情。听说他会扁人,还会威胁要先阉了你再杀掉,所以到现在为止全校没有一个男生敢在他的车上抓蝙蝠。 我把这些讲给米奇欧听,他说:“真的没有人敢试吗,泽泽?” “真的没有。” 我感觉到米奇欧在笑,八成是猜到了此刻我心里想的事。 “但是你想抓住他的蝙蝠想得要命,不是吗?” “是啊,我真的很想。我想……” “你想怎样?” 这一次换我笑了起来。 “你就说吧。” “你真的很好奇耶。” “你一定会跟我说的。你每次到最后都憋不住。” “你知道,我每天早上七点出门,走到拐角的时候是七点过五分。然后呢,七点十分的时候葡萄牙人会停在‘悲惨与饥饿’酒吧那个转角,下车买一包烟……这几天等我鼓起勇气,等到他上了车之后——轰!” “你没有这个胆量啦。” “我没有吗,米奇欧?你等着看吧。” 我的心狂跳不已。车子停下来了,他走了出来。米奇欧故意激我的话,和恐惧及勇气混杂在一起,在我心中翻搅。我不想去,但我的自尊催逼着我向前。我绕着酒吧走,在墙角躲躲藏藏。我把网球鞋塞进包包。我的心跳越来越剧烈,让我担心全酒吧的人都要听到了。 他从酒吧走出来,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 “错过这次就一辈子没机会了,米奇欧!” 我奋力一跳,紧紧攀住轮胎,因恐惧而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到学校还有很多长一段路,而我已经可以看到同学们眼中羡慕我胜利的表情…… “哎哟!” 我发出尖锐刺耳的哀叫声,使得大家都跑到酒吧门口,看看是不是有人被撞到了。 现在我离开地面一尺,两只脚悬在空中晃呀晃的。我的耳朵像烧碳一样滚烫。我的计划出了纰漏——在匆忙之中,我忘了要等引擎启动以后再行动。 葡萄牙人向来凝重的表情这时更加不悦,他的眼睛像要喷出火花来。 “好啊,你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捣蛋鬼。是你干的吧?你这个嘴上无毛的小家伙竟然敢!” 他放下我的脚,松开我一边的耳朵,硕大的拳头在我面前晃动。 “小家伙,你以为我没看到你每天都在偷瞄我的车子吗?等我好好教训你一顿之后,保证你再也不敢动鬼脑筋了。” 屈辱的感觉比疼痛更令我难受。我只想对这个禽兽大骂一长串三字经。 他的一只手仍然抓住我的耳朵,而且好象猜到我在想什么,作势要用另一只空下来的手匡我。 “说话啊!骂脏话啊!你怎么不说话?” 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因为疼痛,也因为屈辱;因为周遭的人在看我,在笑我。 “所以,你为什么不骂脏话呢,小混蛋?”葡萄牙人继续激我。 胸口一阵难忍的激愤,让我忍不住狂暴地顶回去:“我现在不打算开口,但是我的脑子在转。等我长大以后要杀了你。” “那就快点长大吧,你这个小流氓,我会等你的。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先给你一点教训。”他大笑,旁边的人跟着起哄。 他松开我的耳朵,用他的腿顶我的膝盖窝,让我的双腿跟着弯曲。他只打了我一下屁股,但是力气好大,我感觉屁股都贴到肚子上去了。直到这时他才放我走。 我在人们的嘲弄声中摇摇晃晃地逃离现场。我无意识动机过了马路,走到里约——圣保罗公路另一边的时候,才有力气用手揉揉臀部以减轻疼痛。狗娘养的!我会给他好看。我发誓一定要报仇,我发誓…… 随着我离开那群讨厌的人越远,痛苦也跟着减缓。学校里要是有人知道这件事我就惨了。我该怎么跟米奇欧说呢?最近如果路过“悲惨与饥饿”,大人们一定会贼贼地嘲笑我。我得早点出门,到另外一边过马路。 我忧心忡忡地走到市场。我在水龙头下洗了脚,穿上网球鞋。托托卡正焦急地等着我。我才不要跟他讲我的丢脸事。 “泽泽,你一定要帮我。” “你干了什么好事?” “你记得比耶吗?” “住在巴洛德卡帕尼马街的大个子?” “就是他。今天放学回家的时候他要堵我。你可以代替我和他决斗吗?” “但是他会打死我的。” “不会啦。你是英勇的战士耶。” “好吧。” 托托卡老是这样,到处找人打架,然后把我扯进去。不过这样也好,我对葡萄牙人的满腔怒气,正好可以发泄在比耶身上。 结果那天是我被打得惨兮兮,眼眶黑了一圈,手臂也伤痕累累。托托卡和其他人坐在地上加油,膝上放着我和他的课本。他们不断呐喊,乱出注意。 “用头撞他的肚子,泽泽。”“咬他!用手指抠他,因为他的肥油太多了!”“踢他的蛋蛋!” 尽管有这么多人加油助阵、发号施令,但要不是面包店的罗森堡先生,我大概会被撕成碎片。他从店里的柜台走出来,揪住比耶的衬衫领子,赏了他一巴掌。 “你丢不丢脸啊?大男生欺负这么小的男生!” 罗森堡先生对我姐姐拉拉有种秘密的情愫。只要拉拉和我们任何一个在一起,他就会拿甜食和糖果给我们,绽开欢天喜地的笑容,金牙闪闪发亮。 我还是忍不住告诉米奇欧我那可耻的大失败。反正带着个肿胀的黑眼圈,想藏也藏不住。爸爸如果看到我这样,会打我的头,然后训托托卡一顿。爸爸从来没揍过托托卡。我的话就会,因为我太坏了。 米奇欧总是会好好听我说话,所以我什么事都跟他讲。他听我说打架的事时面露嫌恶之色,我说完后他用愤怒的语调下结论:“真是个懦夫!” “打架还不算什么,如果你看到……” 我把抓蝙蝠的事全部告诉他,一点一滴也没漏掉。米奇欧很佩服我的胆量,还对我说:“有一天你会讨回公道的。” “是啊,我一定会讨回公道;我要去向西部牛仔明星汤姆?米克斯要左轮手枪,向佛莱德?汤普逊借‘月光’,然后和卡曼契印第安人一起设陷阱。有一天我要剥下他的头皮,悬在竹竿上带回家。” 不一会儿,我的怒气渐消,我们聊起其他好玩的事情。 “小鲁鲁,你记不记得上次老师送我故事书《神奇的玫瑰》当好学生奖?” 我喊米奇欧“小鲁鲁”时,他总是很高兴,因为他知道这表示我很爱他。 “记得啊。” “我已经把书看完了。那是一个王子的故事。有个仙女送他一朵红白相间的玫瑰,然后王子骑着一匹用黄金马鞭装饰的漂亮马儿出外冒险。遇到危险的时候,他就挥舞那朵神奇的玫瑰,四周就会出现一大片烟雾,然后王子就可以安全地逃走。” “说真的,米奇欧,我觉得这个故事有点蠢。要是我的话,才不喜欢这种冒险呢。真正的冒险要像西部英雄汤姆?米克斯和巴克?琼斯,还有佛莱德?汤普逊和理查德?塔马奇那样。因为他们打起来很疯,拼命开枪、挥舞拳头……如果他们每次遇到危险,就挥动神奇的玫瑰去避难,那还有什么好玩的!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有点蠢。” “我想要问的是,你真的相信一朵玫瑰可以发挥这样的魔力吗?” “似乎是有点奇怪。” “那些作者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会相信。” “没错。” 我们听到声音,一看是路易正走过来。小弟弟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可爱了。他不常哭,也不会制造麻烦。就算轮到我照顾他,我也几乎上心甘情愿。 我对米奇欧说:“我们换个话题吧,因为我要讲这个故事给他听,他会觉得这个故事很美。我们可不能破坏小孩子的幻想。” “泽泽,我们来玩。” “但是我已经在玩了。你想玩什么呢?” “我想去动物园。” 我不甚感兴趣地看了看鸡舍;那只黑母鸡还在,还有两只新的小母鸡。 “现在很晚了。狮子已经睡了,孟加拉国虎也睡了。这个时候动物园早就已经关门,不卖票咯。” “那我们去欧洲旅行。” 这个小子全部学会了,听到什么都能正确无误地讲出来。但问题是,我不想去欧洲旅行。我真正想做的,是待在米奇欧身边。米奇欧不会瞧不起我,也不会取笑我肿胀淤青的眼圈。 我坐在小弟身边,平静地说:“等一下,让我来想个游戏。” 不一会儿,有个纯真仙子乘着白云飞过,轻拂过枝头树梢,水沟边高耸的草和小鲁鲁的叶片随之轻轻摇动。一抹笑容浮上我那饱受凌虐的脸庞。 “是你弄的吗,米奇欧?” “不是我。” “哇,好美啊。这么说来,这是风来的时间咯。” 在我们住的这条街上,什么事都有一定的时间——玩弹珠的时间、打陀螺的时间、收集电影明星照片的时间。放风筝的时间是所有时间里最美的。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美丽风筝飞扬在天空中的每一个角落。它们掀起了空中的战争——碰撞、争执、缠绕,最后一刀两断。 刀片起落,断线风筝回旋坠落划过长空,原本用来牵引的线和风筝尾巴纠结在一块儿,死去的风筝缠绕在电线上,这一切都美不胜收。这是个仅为街头儿童存在的世界,存在于班古所有的街道。还有和电力公司卡车的赛跑:车上的人气急败坏地拉出和电线牵扯不清的坠落。风啊……风啊…… “我们来玩打猎吧,路易。”风儿捎来一个好点子。 “我不会骑马。” “你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就可以骑马咯。所以来坐在这儿学骑马吧。” 突然之间,米奇欧变成世界上最美的马。风势更强劲了,水沟边稀疏的草变成一望无际的青翠草原。我一身牛仔劲装,镶着金色的缀饰。在我胸前闪烁的,是警长的星型徽章。 “来吧,小子,来吧,来吧……” 哒、哒、哒。汤姆?米克斯和佛莱德?汤普逊就在我身边;巴克?琼斯这次不想参加,理查德?塔马奇在拍另一部片子。 “上路吧,马儿,像风一样往前跑。前面来了我们的老朋友阿帕契人,小径上扬起一阵灰尘。” 哒、哒、哒。印第安人的马儿制造出疯狂的响声。 “快跑,马儿,草原上都上一野牛。开枪吧,大伙儿。碰!碰!碰!……烘!咻!咻!……箭失呼啸而过。”狂风、疾驰、飞奔,烟雾如尘。 “泽泽!泽泽!”路易几乎尖叫起来。 我勒紧马头,放慢速度跳下来,为这场英勇战役激动得满脸通红。 “发生什么事了?有野牛跑过来吗?” “不是。我们玩别的嘛!有好多印第安人,我好怕。” “但是这些是阿帕契印第安人,全都是我们的朋友。” “但是我害怕嘛!太多印第安人了。” 第二章 作敌人的朋友 第二章 作敌人的朋友 起初我故意提早出门,免得葡萄牙人停车买烟的时候不小心碰上。不仅如此,我还特意在经过那个街角时,走到路的另一边——那一边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有巴豆树篱,树阴遮住了大半条街道。在走到里约——圣保罗公路时,我立刻拎着网球鞋快速穿过马路,然后紧紧贴着工厂的高墙走。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这一切行动失去了意义。街坊邻居的记忆很短暂,一阵子之后再也没人记得这档事——不过是保罗先生的儿子又挨了一顿打而已。他们谴责我的时候,就是这样叫我的:“保罗先生的儿子……”、“保罗先生家那个可恶的小鬼……”、“保罗先生那个臭小子……”那次安达莱大败班古足球队,他们竟然自以为是地说:“班古队简直比保罗先生那个儿子还糟啊……” 有时候看到那辆天杀的大车停在街角,我会故意走得更慢,避免看到那个葡萄牙人(我长大以后一定要杀了他)。他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摆出全世界、全班古最豪华大车的主人的架子。 后来他消失了几天,让松送了一口气。他一定到了很远的地方,或是去度假了。我又像以前那样,带着平静的心情上学,开始有点不确定以后是不是真的要杀了他——这样值得吗?可以确定的是,现在每当我跳上其他没那么漂亮大车子抓蝙蝠时,本来应该是快乐的心情却没那么兴奋了,而且耳朵热辣辣的。 人们平时琐碎的生活如常进行,又到了放风筝的季节,街上充满自由的气息。白天的蓝空中闪烁着美丽多彩的星星;起风的时候,我会暂时放下米奇欧,出去看风筝。有时候在家人痛打我一顿又禁止我走出院子的时候便去找他——这种时候我不敢偷溜出去,因为连续两顿竹笋炒肉丝我可吃不消。我会和路易国王装饰我的甜橙树,让他灼灼生辉(我觉得这个形容词很美)。 还有啊,米奇欧长高了好多,他很快、很快就会开花、结果实送我了。其他橙树要很久才会成熟,但是这棵甜橙树就像艾德孟多伯伯用来形容我的那个词,非常“早熟”。后来他向我解释这个字的意思:比其他事情先发生(不过我认为他没有解释地很好,他要讲的意思应该就是“提早发生”)。 我找来一段一段的麻绳和被丢弃的细线,在很多瓶盖上穿洞串起来,把米奇欧打扮一番,看他变得光鲜俊美让我很开心。风一吹来,瓶盖互相碰撞,看起来就像拂莱德?汤普逊戴上银色马刺,骑着马,不用打仗也不需要打猎的时候,他会对我说:“来吧,皮纳杰战士,唱那首‘自由颂’吧!” 我纤细的声音回响在广阔的草原上,比起每周二我帮艾瑞欧瓦多先生走唱叫卖的时候要动听多了。 每个礼拜二我都会逃课到街上去,等待火车载来我的好朋友艾瑞欧瓦多。他走下台阶的时候,手里抱着准备在街上贩卖的歌谱,还提了两大袋备用的。这些几乎每次都可以卖完,让我们两很开心。 下课的时候,我有时会和班上的男生玩弹珠。我瞄得很准,是他们口中的“坏老鼠”。几乎每次回家的时候,小袋子里叮当作响的弹珠总是一开始的三倍。 我的老师——希西莉亚?潘恩小姐——很令我感动。他们可能已经告诉过她,我是整条街上最调皮捣蛋的小恶魔,但是她不相信。她也不相信我是顶尖的脏话高手或是常挨板子的小恶棍。在学校里我是天使,从来没有挨过骂。她最懂我们家的窘况,总是会给我零钱买点心吃。她对我实在太好了,所以我想我之所以表现那么好,就是为了怕她对我失望。 但是他又出现了。我和平常一样,慢慢地沿着里约——圣保罗公路上走,那个葡萄牙人的大车缓缓开过我身边,喇叭响了三声。我看到那个怪物冲着我微笑,再度点燃我心中的怒火,又让我想要长大以后把他杀了。我鼓起所有的自尊,皱着眉头假装没看到他。 “所以,就像我告诉你的,米奇欧,每一天都是这样,真要命。他好象是故意等我经过,然后过来对我按喇叭,连按三次耶。昨天他还跟我说再见。” “那你怎么办呢?” “我才不理他呢。我都假装没有看到他。他一定是怕了。你看,我快要满六岁了,很快就会变成真正的男人了。” “你认为他想和你做朋友,是因为他怕你吗?” “一定是这样没错。你等一下,我去拿小箱子过来。” 米奇欧长高了好多,我得用小箱子垫在脚下才够得着他的马鞍。 “好啦,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了。” 骑在米奇欧上面,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人,周遭的景色一览无遗。我看着水沟边长长的野草,有山雀等鸟类来觅食。傍晚在黑夜完全降临之前,有只路西安诺在我头上盘旋,快乐地像是一架小飞机。自从上次看到路西安诺以后已经过了好多天,他一定在其他地方找到了飞机场。 “你看到了吗,米奇欧?尤金纳家里的番石榴开始变黄,一定已经快熟了。该死的是会被尤金纳太太逮到。米奇欧,我今天已经挨了三次鞭子了,所以现在才会被困在院子里……” 但是魔鬼推了我一把,让我忍不住溜出家门走到巴豆树篱前。午后的微风把番石榴的香味送到我鼻端,也或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我在那儿观察,拨开一小块树叶,注意听有没有任何响声。这时,魔鬼在我耳边说着:“去啊,笨蛋,你没看到那边根本没有人吗?这个时候 尤金纳太太一定出门去买菜了。尤金纳先生以近个老到又聋又瞎,什么也看不见。就算他发现你,你也来得及逃走。” 我沿着树篱走到水沟边,下定了决心。我先向米奇欧打暗号,叫他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心跳开始加快。尤金纳可不好惹,天知道我的嘴巴有多大。 我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一步步往前移,却听到她那大嗓门从厨房窗户的方向传来:“你要干什么,小鬼?” 我甚至连想都没想就回答,我是来捡球的。我飞快转身一跳,扑通一声跳进水沟里。但是里面等着我的不是球,而是一片扎进左脚的玻璃。我感到一阵巨痛,差点要放声尖叫,但是我知道如果真的叫出声来,一定逃不过双重处罚:第一,我没遵守禁足令,擅自走出院子;第二,我跑到邻居家偷番石榴。 我头晕眼花,忍痛挖出酒瓶碎片。我发出微弱的呻吟,看着血和水沟的脏水混成一片。现在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止血。我用力压着脚踝减轻疼痛。真的很痛,但是我要忍耐。天色渐暗,爸爸、妈妈、拉拉就快回来了,他们任何一个抓到我都会开打——说不定三个人会分别揍我一顿。我慌乱地爬出水沟,用一只脚跳到我的甜橙树边坐下。还是很痛,不过已经没有想吐的感觉了。 “你看,米奇欧。” 米奇欧吓得半死。他和我一样,不喜欢看见血。 托托卡会帮我的,但是这时他会在哪里?另一个救兵是葛罗莉亚,她应该在厨房里。她是唯一一个看不惯他们打我打得那么凶的人。也许她会揪住我的耳朵,再罚我关在院子里,但我还是得试一试。 我拖着脚步走到厨房门前,想着该如何打破葛罗莉亚的心防。她正在刺绣,我苯手苯脚地坐下。这次上帝是站在我这边的。她看着我,看到我低垂着头,决定什么话也不说,因为我已经被罚禁闭在院子里。我坐在那儿,双眼含泪,用力吸气。我注意到葛罗莉亚盯着我看,停下了手中的刺绣活儿。 “怎么啦,泽泽?” “没事儿,葛罗莉亚……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 “因为你很顽皮。” “今天我已经被揍了三次了,葛罗莉亚。” “难道不是你自找的吗?” “不是的,是因为没人喜欢我,所以他们无原无故就打我。” 葛罗莉亚那十五岁少女之心开始动摇,我感应到了。 “我觉得,我最好是明天在里约——圣保罗公路上被汽车撞得稀巴烂。”眼泪如泉涌般从我眼中夺眶而出。 “别说傻话,泽泽。我很喜欢你啊。” “你也不喜欢我。如果你喜欢我,你就会保护我今天不再挨打。” “天色都已经开始变黑了,你根本没有时间做什么坏事,也不会挨打了。” “但是我已经做了。” 她放下刺绣的活儿走过来;当她看到我脚边一滩血时,差点尖叫起来。 “我的天啊!糖糖,这是怎么回事?” 我赢了!如果她叫我糖糖,就表示我已经安全了。 她把我抱到膝上,再小心翼翼放到椅子上,然后迅速端来一盆盐水跪在我脚边。 “会很痛喔,泽泽。” “已经很痛了。” “我的天啊,伤口几乎与三根指头那么长。你是怎么弄的,泽泽?” “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拜托你,葛罗莉亚,我保证会乖乖的,别让他们一直打我……” “好,我不说。但是我们该怎么办?大家都会看到你的脚上绑着绷带,而且明天你也没办法上学,他们到最后还是会发现的。” “我还是会去学校的。我可以穿着鞋子走到街角,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了。” “你得躺下来把脚抬高,否则明天根本没办法走路。” 她扶着我跳到床边。 “在其他人回来之前,我先拿东西给你吃。” 她拿食物进来的时候,我忍不住亲了她一下。我是很少做这种事的。 大家回来吃晚餐的时候,妈妈发现我不见了。 “泽泽呢?” “他去睡了。他今天一直犯头痛。” 我兴奋地竖起耳朵,甚至忘了伤口的疼痛。我喜欢成为谈话中的主角。然后葛罗莉亚决定为我说话,她的抱怨同时带着谴责的语气:“我认为大家都在轮流打他,他今天完全崩溃了。一天打三次太过分了。” “但他是个小害人精。他只有挨打后才肯安静下来!” “难道你敢说你没打过他?” “很少。我最多拉他耳朵。” 他们不说话了,葛罗莉亚继续为我辩护。 “不管怎么说,他还不满六岁呢!虽然他很调皮,可是他还是个小小孩啊!” 这段谈话让我觉得好幸福。 葛罗莉亚一边苦恼着,一边帮我穿上衣服和网球鞋。 “你能走吗?” “我可以的。” “你不会跑到里约——圣保罗公路上做傻事吧?” “我不会的。” “你昨天说的是认真的?” “不是。只是想到没人真心喜欢我,就很难过。” 她用手指梳着我的金发,然后让我出门上学。 原本我以为最困难的部分是走到公路这一段,等脱掉鞋子就会比较不痛。但是我的光脚接触到地面之后,我发现必须扶着工厂的墙壁慢慢走才能前进。以这种速度我永远也到不了学校。 然后又来了——喇叭响了三声。真丢脸!我都快痛死了,他还要来嘲弄我…… 车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走下车问我:“嘿,小家伙,你的脚受伤啦?” 我本来想回说这不关你的事,但是因为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叫我小混蛋,所以我决定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他发动车子,超越我,然后停在靠墙的地方。车身有点偏离公路,挡住了我的路。他打开车门走下车,巨大的身躯让我无处可逃。 “痛得厉害吗,小家伙?” 一个扁过我的人,怎么可能用这么温和,甚至可以说是友善的声音对我说话?他走近了点,毫无预兆地弯下肥胖的身体,脸对着脸盯着我。他的微笑如此和善,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很亲切。 “看起来你好象伤得很严重,对不对?发生什么事了?” “一片玻璃。”我吸了吸鼻子。 “很深吗?” 我用手指比出伤口尺寸。 “啊,那很严重耶。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休息?你好象正要去上学,对吧?” “家里没人知道我受伤了。如果他们知道了会狠狠教训我一顿……” “来吧,我载你一程。” “不用了,先生,谢谢你。” “为什么呢?” “学校里每个人都知道上次那件事了。” “但是你这样根本没办法走路啊。” 我低下头承认他说的是事实,同时感到我那微薄的自尊即将碎成片片。 他抬起我的头,托着我的下巴。 “让我们忘了那些事吧。你坐过汽车吗?” “从来没有,先生。” “那我来载你。” “不行,我们是敌人。” “就算是敌人,我也无所谓。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在快到学校时放你下车。你觉得怎么样?” 我太兴奋了,没办法回话,只能点头表示同意。他把我抱起来,打开车门,小心地把我放在座椅上。他自己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前又对我笑了一下。 “你看,这样好多了吧。” 车子平滑地往前跑,间或轻轻地颠簸;这种愉快的感觉让我闭上眼睛开始幻想。比起佛莱德?汤普逊的“月光”,这台车子更平稳、更棒。但是我的幻想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我一张开眼睛,就发现已经快到学校了。我看到成群的学生走进校门,便惊恐地滑到座椅下,把自己藏起来。我紧张地开口:“先生,你答应过会在学校前停下来。” “我改变注意了。你的脚不能放着不管,可能会得破伤风。” 我根本不敢问“破伤风”是什么东西,虽然这个词听起来很有优美、很艰深。我也知道就算我说我不想往前进也没用。车子转上卡辛哈街,我坐回原先的位置。 “我看你是个勇敢的小大人。现在我们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很勇敢。” 他把车停在药房前面,抱着我走进去。阿达卡度鲁兹医生招呼我们的时候,我怕得要命,他帮工厂里的人看病,和爸爸很熟。他看着我的眼睛问话的时候,我更害怕了:“你是保罗?德维斯康塞罗的儿子,对吧?他找到差事了吗?” 我必须回话,虽然我万分不情愿让葡萄牙人知道我爸爸失业了。 “他还在等。他们答应给他很多机会……” “我们来看看这里怎么样了。” 他揭开粘在伤口上的碎布,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恩”。我的脸皱成一圈,就要哭出来了,还好有葡萄牙人在我身后。 他们让我坐在铺了白布的桌子上,拿出很多工具。我开始发抖——但是没有抖很久,因为葡萄牙人让我把背靠在他胸口,坚定但温和地扶着我的肩膀。 “不会很痛的。等弄完我带你去喝汽水、吃糖果。如果你不哭,我就买有明星头像的那种糖果给你。” 所以我鼓起全世界所有的勇气,眼泪直流,但是我任他们摆布。他们把伤口缝起来,还给我注射了一针“破伤风疫苗”。我忍住了想吐的冲动。葡萄牙人紧紧地抓住我,好象希望能够分一点疼痛过去给他。他用手帕擦去了我满头满脸的汗水。手术好象永远不会结束,不过最后终于结束了。 他抱我上车的时候很高兴,兑现了他承诺的糖果汽水,但是我根本没有心情享受,感觉他们把我的灵魂从脚底给抽走了…… “现在你没办法上学了,小家伙。” 我们坐在车里。我坐得离他非常近,近到挨着他的手臂,几乎可以说是妨碍驾驶了。 “我载你到你家附近。回去时编个理由吧。你可以说你下课的时候受伤了,老师带你去药房……” 我感激地看着他。 “小家伙,你是个勇敢的小大人。” 我忍着痛微笑,在痛楚中我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葡萄牙人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了。 第三章 葡仔老兄 第三章 葡仔老兄 “你知道吗,米奇欧,我已经打听出每一件事情了。每一件事情喔。他住在巴洛德卡帕尼马街的尽头,那辆大车就停在房子旁边。他有两个鸟笼,一笼里面养着金丝雀,另一笼是蓝知更鸟。我一大早背着鞋箱过去,假装没什么事的样子。我去是因为我非常想去,米奇欧,我甚至忘了鞋箱有多重。然后,我仔细研究了那栋房子,我觉得只有一个人住在里面实在太少了。那时他人正在屋子后头的水槽那儿刮胡子。” 我拍了拍手。“要擦鞋吗?”他走过来,脸上都是肥皂沫,已经刮好一小块了。 “啊!是你啊!进来吧,小家伙。”他笑着说。 我跟着他走过去。 “等我弄完。” 然后他继续“擦、擦、擦”地刮胡子。我心想等我长大,成为一个男人的时候,我也要有可以刮的胡子,像那样“擦、擦、擦”地刮…… 我坐在我的小鞋箱上等。他从镜子里看着我。 “今天不用上学啊?” “今天是国定假日,所以我出来擦鞋,想赚几个里斯。” “哦!” 他继续动作,然后在水槽前弯身洗脸,用毛巾擦干,他的脸发出红润的光芒。然后他又笑了。 “你愿意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吗?” 我说我不想,但是其实我很想。 “进来吧。” “米奇欧,我真希望你能看到,他家的每一样东西都那么干净整齐,餐桌上铺着红色格子的桌布,还摆着一个真正的咖啡杯,不是我们在家用的那种马克杯喔!他说他出门上班的时候,有个黑人清洁妇每天会去收拾屋子。 “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学我,把面包浸在咖啡里吃。但是吞下去的时候不要发出声音,这样很难看。” 我停下来看着米奇欧,他像稻草人一样安静无声。 “怎么啦?” “没事。我在听啊。” “听着,米奇欧,我不希望和你吵。如果你不高兴,最好马上告诉我。” “没什么,只是现在你只爱玩葡萄牙人的游戏,都没有我的份了。” 我陷入沉思。他说的对,我从来没想过他没办法参与。 “从现在算起两天之后,我们就可以见到巴克?琼斯了。他正在很远的莽原上打猎,我请蹲牛酋长送了口信……米奇欧,你说应该是‘莽原’还是‘芒原’啊?我看电影的时候没听清楚。等我去姥姥家的时候再问艾德孟多伯伯好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说到哪儿啦?” “把咖啡浸在面包里。” 我大笑。 “是‘把面包浸在咖啡里’啦,你这个呆瓜——然后我和葡萄牙人都没有说话,他仔细打量着我。” “你真的很努力,终于找到我住的地方了。” 我有点措手不及,决定实话实说。 “先生,如果我说实话,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朋友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其实我来这边并不是要擦鞋的……” “我知道。” “这里没有灰尘,没有人要擦鞋;只有住在里约——圣保罗公路附近的人才需要擦鞋。” “所以你可以不用背这么重的家伙过来,不是吗?” “如果不是背着鞋箱,他们就不会让我出远门,只能待在我家附近。得三不五时回家露个脸,你懂吧?要到比较远的地方,就得假装是要去工作。” 他因为我的逻辑而发笑。 “如果是去工作的话,家里的人就知道我不会去惹麻烦讨打了。” “我不相信你有你说的那么坏。” “我根本一文不值。我坏透了。圣诞节那天为我降临的是小恶魔,所以我什么礼物也拿不到。我是个害人精、小坏蛋,是小狗、是没用的人。我姐姐说,像我这样的坏东西根本不应该出生。”我的神情很认真。 他诧异地抓抓头。 “光是这个礼拜,我已经被揍了好多次,有几次真的很痛。有时候根本是胡乱冤枉我。反正所有的事情都会怪到我头上,他们就是习惯打我。” “你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一定是魔鬼在旁边鼓动我,然后……我就放手去干了。这个礼拜我放火烧维金纳家的围篱;叫寇迪丽雅小姐胖鸭子,害她大发脾气;我还把布球当足球踢,结果那个愚蠢的球飞进窗子,打破了娜西隆小姐的大镜子。我用弹弓打破三个灯泡,还拿石头丢艾伯先生的儿子。” “够了,够了。”他掩着嘴窃笑。 “还没完呢。谭诗纳小姐刚为院子里的花草插完枝,我就把它们全部拔起来;又强迫泊罗森娜小姐的猫吞弹珠。” “啊!这可不行喔。我不喜欢看人虐待动物。” “但是那个弹珠不大,很小一颗,他们给猫通便之后就拿出来了。结果他们没还我弹珠,反而请我吃了一顿竹笋炒肉丝。最惨的一次是我正在睡觉,爸爸拿拖鞋狠狠地打我,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 “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那一次我们一群小孩子一起去看电影。我们买的是二楼的票,因为比较便宜。然后我得那个……你懂吧?所以我到角落去解放,水自然就流到楼下去了。如果我到外面上厕所,就会错过一部分电影情节,这样不是太蠢了吗?你也知道,男生都这样,只要一个人这么做,全部人都会照做。所以每个人都有样学样到角落去解放,结果水流成河。后来戏院的人发现了,而且马上就知道是保罗先生家那个男孩干的。他们罚我一年之内不准踏进班古电影院,直到我学乖为止。那天晚上电影院老板跟爸爸告状,他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有趣……” 我讲得兴高采烈,但米奇欧还是闷闷不乐。 “好啦,米奇欧,不要这样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呢,毫无疑问是树中之王,就像路易绝对是我们兄弟里面的国王一样。你要知道,人的心是很大的,放得下我们喜欢的每一样东西。” 他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米奇欧?和你讲话真的很无聊耶。我要去打弹珠了。” 起初我要求守密,只是因为我不好意思让大家看到我坐在扁过我的人车上,后来继续保密,则是因为有秘密是很有趣的事。在这方面葡萄牙人倒是很听我的话。我们发了誓,到死都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友谊。第一是因为他不想让所有小朋友搭车,所以如果我看到认识的人,甚至包括托托卡,就要弯下身躲起来。第二,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会介入我们的世界。 “你从来没有看过我妈妈吧?恩,她是印第安人,是真正的印第安人家的女儿喔。所以家里每个人都是半个印第安人。” “那你的皮肤怎么这么白?而且头发还是浅金色的,几乎接近白色了。” “我是葡萄牙这一半的啦。妈妈是印第安人,皮肤很黑,头发很直,家里的小孩只有葛罗莉亚和我是金丝猫。妈妈在英国纺织厂工作帮忙家用。前两天她在抬线轴的时候觉得腹部很痛,痛到必须去看医生,医生给她一条腰带保护脱肠的部位。你知道妈妈对我真的很好,她打我的时候只拿院子里的小树枝,而且只瞄准我的腿。她总是很累很累,晚上回到家的时候连话都不想讲。” 车子继续往前开,我继续讲。 “我大姐就不一样了,男朋友不断。妈妈要她带我们去散步的时候 ,会叫她不要往街的那一头走,因为有个男朋友在转角等她。好啦,她往街的另一头走,结果有另一个男朋友在等她。她的铅笔老是不够用,因为她不停地写情书给男朋友。” “到啦……” 车子开到了市场附近,他在我们讲好的地方停下来。 “明天见啦,小家伙。” 他知道我会想办法经过他停车的地方,找他喝点饮料、买几张小照片。我已经摸清他哪些时间有空了。 这场游戏已经持续超过一个月,超过很多。我万万没想到,当我告诉他圣诞节的事时,他那看起来成熟理智的脸上会露出如此悲伤的表情。他的眼眶湿润,摸着我的头向我保证,我再也不会有拿不到礼物的圣诞节。 日子就这样在快乐中过去,连家人都开始注意到我的转变:我不再那么常恶作剧,而是常常一个人躲在后院,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尽管有时候恶魔会战胜我的决心,但是我不像以前那样满口脏话、调皮捣蛋,街坊邻居的生活也因此清静许多。 只要他有空,就会开车带我去走走。有一次兜风途中,他停下车子对我微笑。 “你真的喜欢搭‘我们’的车子兜风吗?” “这辆车我也有份吗?” “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好朋友就是这样。” 我高兴得不得了。啊,真希望我能告诉所有人,我也是这辆全世界最美丽车子的主人之一。 “你是说,我们现在完全是朋友了?” “是啊。所以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可以啊,先生。” “你长大以后还要不要杀我?” “不,我绝对不会的。” “但是你说过要杀我的,不是吗?” “那只是气话。我绝对不会杀任何人,因为连家里杀鸡我都不敢看。而且,我发现你和他们说的完全不一样。你绝对不是饕餮什么的。” 他差点跳起来。 “你刚刚说什么?” “饕餮。” “你知道那时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啊,艾德孟多伯伯教过我,他很聪明,城里有个人要请他编字典呢。到现在为止,他唯一没办法教我的就是‘碳化硅’是什么东西。” “先不要转移话题。我想听你说说看,饕餮到底是什么意思。” “饕餮是贪吃的人。以前印第安人不是会吃人吗?巴西历史里面有一张图,就是印第安人在拨葡萄牙人的皮,准备吃了他们。印第安人也会吃敌人部落的战士,就和食人族一样。不过食人族生在非洲,而且喜欢吃留胡子的传教士。” 他放声大笑,中气十足,没一个巴西人比得上。 “小家伙,你这个小脑袋瓜是金子做的,有时候真让我害怕。” 然后他认真地看着我。 “告诉我,小家伙,你几岁了?” “要说谎话还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我不想要说谎的朋友。” “是这样的:其实我只有五岁,但是我要假装是六岁,不然我就不能上学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快就送你去学校呢?” “想也知道!大家都巴不得能摆脱我几个小时。你知道什么是碳化硅吗?” “你在哪里看到这个词儿的?” 我把手伸进口袋,在打弹弓用的小石子、小照片、陀螺绳、弹珠中摸索。 “在这里。” 我掏出一块金属牌子,上面有个印第安人的肖像,他的头上插满了羽毛;另外一面写着“碳化硅”。 他把牌子翻来覆去地看。 “呃,好吧,我也不知道。你在哪儿找到这个的?” “这是从爸爸的表上拿下来的,原本系着一条皮带,可以挂在裤带边。爸爸说那个表要留给我继承,但是后来他需要钱,就把它卖了。那个表好漂亮喔。他把这块牌子拆下来送给我。我把皮带切掉了,因为上头有股很重的酸腐味。” 他开始用手摩挲我的头发。 “你是个很难懂的小男孩,但是坦白说,你让我这个老葡萄牙人的心里充满了欢乐。真的是这样。现在我们上路吧。” “太好了。再等一下下。我要谈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说吧。” “我们从现在开始是朋友了,对吧?” “毫无疑问。” “连车子也有一半是我的,对吧?” “有一天会全部变成你的。” “是这样的……”我咽了咽口水。 “怎么了,你咬到舌头啦?这不像你嘛!” “你不可以生气喔?” “保证不生气。” “我们的友谊里面,有两件事我不喜欢。”话没有想象中容易说出口。 “哪两件事?” “第一,如果我们两个是好朋友,为什么我要‘先生’长、‘先生’短的叫你?” 他大笑起来。 “那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老兄或哥们都可以。” “哥们不好。我会把我们的所有对话讲给米奇欧听,但是如果是‘哥们’就很难念了。‘老兄’比较好听。你不会生气吧?” “为什么要生气?这个要求很合理啊。这个米奇欧是谁?我从来没听说过。” “米奇欧就是小鲁鲁。” “呃,小鲁鲁是米奇欧,米奇欧是小鲁鲁,我们好象一直在绕圈圈。” “米奇欧是我的甜橙树,我很爱他的时候会叫他小鲁鲁。” “所以你有一棵甜橙树,叫做米奇欧。” “他真的很了不起喔。他会和我说话,会变成马,和我们一起奔跑——我们是巴克?琼斯、汤姆?米克斯、还有佛莱德?汤普逊和我。老兄(这个称呼一开始还真是不习惯),你喜欢凯梅纳吗?” 他摆摆手,表示对西部片不怎么熟。 “前几天佛莱德?汤普逊介绍我认识他。我好喜欢他戴的那顶大大的皮革帽子喔,但是他好象都不会笑的样子……” “慢慢来,我已经被你小脑袋里的世界给搞昏了。还有另外一件事呢?” “另外一件事更难了,但是既然我已经叫你‘老兄’,你也没生气……我不太喜欢你的名字,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它,但是朋友之间应该……” “圣母玛利亚!这次你要说什么啊?” “你觉得我应该叫你瓦拉达赫吗?” 他想了想,露出微笑。 “确实不太好听。” “我也不喜欢麦纽。你不知道,爸爸每次讲有关葡萄牙人的笑话的时候,说到‘麦纽怎样怎样’时我有多生气。你知道,这个老不死的从来没有葡萄牙朋友。” “你刚刚说什么?” “说我爸爸模仿葡萄牙人说话的事?” “不是,是后面那句不好听的话。” “‘老不死的’和‘老不修’都是骂人的话吗?” “差不多是一样的意思。” “那我就努力不要说好了。所以呢?” “问问题的人是我才对吧。既然你不想叫我瓦拉达赫,也不想叫我麦纽,那你的结论是什么?” “有个名字我觉得很赞。” “是什么?” “在糖果店的时候,拉迪劳先生和其他人都会这样叫你……”我露出了全世界最厚脸皮的表情。 “你是我认识最没大没小的人了。你想叫我葡仔,对不对?” 他握紧拳头,假装生气了。 “这样比较友善嘛。” “你喜欢这样叫我吗?很好,你获得我的同意了。现在我们出发吧,好不好?” 他发动引擎,若有所思地往前开了一点,然后把头伸出窗外,摇望路的远方。没有人或车过来。 他打开车门命令我:“下车”。 我听他的话下了车,跟着他走到车后面。他指了指备胎。 “现在好好抓着。小心点。” 我让自己就“抓蝙蝠”的定位,快乐得不得了。他上了车,慢慢开动。几分钟之后他停车下来看我。 “你喜欢吗?” “简直像梦一样。” “好啦,玩够了。我们走吧,天要黑了。” 夜晚缓缓降临,远处树林中虫儿高声鸣叫,唱不尽的夏天。 车子轻柔地往前滑行。 “好啦,从现在起我们不要再提以前那件事了,好吗?” “再也不提了。” “我真想跟你回家,看你怎么解释这一整天去哪里混了。” “我已经想好了,我会说我去上教义问答课。今天不是星期四吗?” “没人抓得到你的小辫子,你永远都有办法逃过去。” 然后我挪到离他非常近的位置,头靠在他的手臂上。 “葡仔!” “恩……” “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你知道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没人敢欺负我,我觉得心里好像有个‘幸福的太阳’。” 第四章 纸球飞走了 第四章 纸球飞走了 “这边要这样折,然后沿着折线用刀子切开。” 刀子边缘割着纸,发出轻柔的声音。 “现在薄薄地涂一层胶,留一点边。像这样。” 我正在跟着托托卡学做纸球。粘好之后,托托卡用晒衣夹把纸球挂在晒衣绳最高的地方。 “等到完全干了以后,才能作开口的部分。懂了吗,笨蛋?” 我们坐在厨房的台阶上,看着要过很久才会干的彩色纸球。然后,沉浸在教学角色里的托托卡继续说明:“等你练习够了以后再做桔色纸球。一开始先做那种分成两截的,比较简单。” “托托卡,如果我自己做好纸球,你可以帮我做开口吗?” “看情况罗。” 他又来了,老是想趁机搜刮我的弹珠或电影明星照片。他们很诧异我怎么能收集到这么多。 “天啊,托托卡,你还拜托过我帮你打架耶。” “好吧。第一个我可以免费帮你在做,但是如果第一没学起来,以后就要拿东西交换喔。” “就这么说定了。” 同时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很快学起来,让他再也没办法碰我的东西。 从那个时候起,我的纸球再也没离开过我的心里。那是“我的”纸球。想想看,如果我告诉葡仔这是我做的,他会有多么骄傲!小鲁鲁看到我拿着纸球晃啊晃的会有多么佩服! 我心里转着这些念头,在口袋里装满了弹珠和一些重复的照片,走上街头的世界。我要卖掉这些弹珠和照片,好去买至少两张色纸。 “快来看啊,各位!五个弹珠换一个多索,新的就像刚从店里买来的一样。” 没人理我。 “十张照片只要一个多索,连洛塔太太的店里都没这么便宜!” 还是没有回应。街头顽童的世界里根本没有钱这种东西。我从进步街的街头走到街尾沿路叫卖;又几乎跑遍了整条巴洛德卡帕尼马街,都毫无收获。如果去姥姥家的话呢?我去了,但是姥姥不感兴趣。 “我不想买照片也不想买弹珠。你最好还是自己留着吧,因为明天你就会来求我再把这些东西卖给你。” 姥姥肯定没有钱。 我又跑回街上。我的腿上沾满了灰尘,脏兮兮的。太阳就快下山了。 “泽泽!泽泽!” 比利金欧发狂似地朝我跑来。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你要卖什么?” 我晃动一下口袋里的弹珠。 “坐下来看吧。”我把要卖的东西摊在地上。 “怎么卖?” “五颗弹珠一个多索,十张照片也是一样的价钱。” “好贵。” 我快抓狂了,这个不要脸的小偷!贵?我开的价格,其他人只肯卖五张照片或三颗弹珠!我开始把东西收回口袋。 “等一下嘛。可以选吗?” “你有多少钱?” “三百里斯。我最多可以花掉两百。” “好吧,我给你六颗弹珠和十二张照片。” 我揣着钱拔腿就飞奔到“悲惨与饥饿”去。已经没人记得“那件事”了。这个时间只有奥兰多先生在柜台和人闲聊;等到工厂鸣笛下班,工人纷纷近来喝一杯的时候,就挤不进来了。 “你们有卖色纸吗?” “你有钱吗?你爸的账户已经不能再赊欠了。” 我没生气,静静掏出了两个多索的铜板。 “只剩粉红色和南瓜色的。” “只有这两种颜色?” “大部分纸都被抢去做风筝了。不过什么颜色的风筝大会飞,不是吗?” “我不是要做风筝;我要做我的第一个纸球。”我希望我的第一个纸球是全世界最美的纸球。 快来不及了。如果我跑去奇可佛朗哥文具店,会浪费很多时间。 “不管了,我就买这种吧。”感觉多少有点遗憾。 我挪了张椅子,让路易国王坐在桌子旁边看。 “你会乖乖的喔,说好了?泽泽现在要做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等你长大一点,我就会教你,不收任何费用喔。” 我们做着做着,天色很快开始变黑。工厂鸣笛了,我得加快速度。贾蒂拉已经开始在桌子上摆碗盘。她习惯让我们先吃,这样我们就不会干扰其他人了。 “泽泽!路易!……” 她吼叫的声音大得好象我们远在木朗度似的。我把路易抱下来说:“你先去,我待会儿就来。” “泽泽!你给我马上过来,不然你就惨了。” “等一下就来!” 魔鬼的心情不好啊。她一定是和哪个男朋友吵架了;不是街尾那个,就是街头的那个。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胶快干掉了,做糨糊用的粉粘在我手指上,越急越难做,好象是故意和我作对一样。 喊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光线太暗,我快要看不见了。 “泽泽!” 好吧,我输了。她进来了,暴跳如雷。 “你把我当成你的仆人是吧?现在就给我过来吃饭!” 她好象一阵暴风卷进房里,抓住我的耳朵,把我拖进饭厅丢到餐桌前。我的怒火被她点燃了。 “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我要做完我的纸球。” 我溜出饭厅,跑回原本的房间。 她发狂了。她跟着进来走向桌子——那上头 有我最美的梦——我那尚未完成的纸球被撕碎,一片片坠落。仿佛这样还不能满足她(我吓得目瞪口呆,以至于毫无反应),她抓住我的手脚,把我丢到房间正中央。 “我跟你说话,你就要听。” 我体内的恶魔松绑了,愤怒有如狂风般袭来,我开始反击。 “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妓女!” “你有胆子就再说一遍。”她把脸贴进我的脸,眼中喷火。 “妓——女——”我放开喉咙大喊。 她从衣橱拿出皮带,开始狠狠地鞭打我。我转过身用手护着脸,怒气比疼痛更甚。 “妓女!妓女!你是婊子养的!” 她不停地打,我的身体痛得变成了一团火。然后托托卡进来了,他是来换手的,贾蒂拉因为打得太用力已经开始累了。 “杀了我吧,凶手!然后等着坐牢吧!” 她继续打,打到我跪在地上,抱住衣橱。 “妓女!妓女生的!” 托托卡把我拉起来,转向他们。 “闭上你的鸟嘴,泽泽,你不能这样骂你的姐姐。” “她是妓女!杀人凶手!婊子养的!” 然后托托卡开始狠狠打我的脸、眼睛、鼻子、嘴巴,拳头雨点般落在耳刮子上…… 葛罗莉亚救了我一命。她那时正和邻居罗森娜小姐聊天,听到了屋里的喊叫声,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葛罗莉亚可不是好说话的,她看到我脸上血流如注,一把推开托托卡,甚至不在乎贾蒂拉的年纪比她大,一掌把她赶走。我躺在地板上,眼睛几乎张不开,呼吸困难。葛罗莉亚把我抱到卧房。我竟然没有哭,不过路易国王代替了我,他躲到妈妈的房间里大哭大闹——因为他们揍我让他觉得很害怕。 “有一天你们会打死这个小孩,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那么这些没心肝的怪物!”葛罗莉亚痛斥他们。 我在床上躺下,她准备好那盆万能的盐水。托托卡尴尬地走进房间,葛罗莉亚把他推开。 “滚出去,你这个胆小鬼!” “你没听到他怎么骂人的吗?” “他什么也没做,是你们逼他的。我出去的时候,他正在安安静静地折纸球。你们两个真是没有良心,怎么会这样打自己的弟弟呢?” 她替我擦拭血迹,我吐出一颗牙齿在水盆里。火山的火被点燃了。 “你看看你干了什么,懦夫!你自己要打架的时候就害怕,叫他代替你上阵。孬种!九岁了还尿床。我要把你的床垫拿给大家看,还有你每天早上藏在抽屉里尿湿的睡裤!” 然后她把所有人赶出房间,锁上门。她点上灯笼,因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脱下我的上衣,清洗我身上的污渍和伤口。 “痛不痛,糖糖?” “这一次真的很痛。” “我会很轻的,我最亲爱的小鬼头。你得先脸朝下趴一阵子等它干,不然衣服粘在上面会很痛的。” 但是痛的最厉害是我的脸;不只是伤口疼,更为了如此不必要的残酷行为感到愤恨。 处理好伤口后,他躺在我身边,轻抚着我的头。 “你看到了,葛罗莉亚,这次我什么也没做。如果是我活该,我不在乎被处罚。但是我什么也没做啊。” 她干涩地咽了口口水。 “最令我难过的是我的纸球,它本来会很美的,就像路易一样。” “我相信那一定会是个很美丽的纸球。但是没关系,明天我们就去买色纸,我帮你做全世界最美丽的纸球,美丽到连星星都嫉妒。” “没有用的,葛罗莉亚。只有第一次才能做出美丽的纸球;如果第一次做不好,就永远也做不好,或是根本不想再做了。” “总有一天,我要带你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家。我们可以去住……” 她陷如沉默。她一定是想到了姥姥家,但是那边不过是另一个地狱。所以她干脆跳进我的幻想世界,我和米奇欧的世界。 “我会带你去汤姆?米克斯或巴克?琼斯的牧场。” “但是我比较喜欢佛莱德?汤普逊。” “那我们就去他那儿。” 然后,我们这两个无助的人开始一起轻声哭泣。 整整两天,尽管我很想,却没办法见到葡萄牙人。他们不让我上学,怕别人看到残暴行为的痕迹。等到脸上消肿、嘴唇愈合,我才能重拾生活的节奏。我整天和小弟坐在米奇欧身旁,不想说话,看到什么都害怕。爸爸威胁说,如果我敢重复对贾蒂拉说的话就要揍我。我甚至连呼吸都胆战心惊,只能躲在米奇欧小小的树阴下避难,看看葡仔买给我的许多明星照片,耐心教路易国王打弹珠。他有点笨手笨脚的,不过再过几天他应该就可以抓住诀窍了。 我对葡仔的思念越来越深,他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不见了。我好想听他的声音,听他用温柔醇厚的声音叫我“小老弟”。我也好想看看他黝黑的脸。他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总是干净整洁得无懈可击;衬衫领子总是硬挺,像是刚刚烫好,还有他的格子背心,和他袖口的锚型金炼扣。 我很快就会好起来。小孩子的伤好得快,大家都知道这句话。 有一天晚上爸爸没出门,此外家里就是我和路易。路易已经睡了。妈妈应该快从城里回来了。有时候妈妈会留在纺织厂加班,所以我们只有在星期五才看得到她。 我决定待在爸爸身边,因为这样我就没机会做什么坏事了。他坐在摇椅上,呆呆地盯着墙壁。他老是不刮胡子,衬衫也乱糟糟的;他没去和朋友玩牌,可能是因为没钱了。可怜的爸爸,要让妈妈和拉拉去工作帮忙家计,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我可以想象爸爸找工作到处碰壁,一次次失望而归,耳朵边不断响着:“我们需要比较年轻的人……” 我坐在门栏上,数着墙上白白的毛毛虫,然后把眼光转向爸爸。 我只有在圣诞节那天早上看到过爸爸这么难过,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唱歌给他听怎么样?如果我唱得很好听,肯定可以让他高兴起来。我在心中回想了一遍所有会唱的曲目,想起艾瑞欧瓦多先生最近教我的一首歌;那是一首探戈舞曲,是我所听过最美的一首歌。我开始轻声地唱着: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裸体女郎就是我想要的…… 在夜晚明亮的月光下, 我想要女人的身体…… “泽泽!” “是的,爸爸。” 我马上站起来。爸爸一定很喜欢这首歌,希望我靠近一点唱给他听。 “你在唱什么?” 我重唱一遍。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谁教你这首歌的?”他的眼光阴沉灰暗,好象快要抓狂了。 “是艾瑞欧瓦多先生。” “我已经告诉过你,不准你跟着他到处跑!” 他从来没说过这种话,我想他甚至不知道我帮忙艾瑞欧瓦多先生走唱叫卖。 “再唱一次那首歌。” “那是一首摩登探戈。”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一个耳光甩在我脸上。 “再唱一次。”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又一个耳光,再一个,又来一个。眼泪不听使唤地倾泻而出。 “继续啊,继续唱。” 我想要个裸体女郎…… 我的脸都麻了,眼睛因为受到强大的撞击不停地眨啊眨。我不知道应该停下来,还是应该听爸爸的话……但是在痛楚中,我决定了一件事。这是我最后一次挨打了;一定、一定是最后一次,就算要我死我也不肯再挨揍了。 他停下来,命令我再唱一遍。我不唱了。我用无比蔑视的眼神看着爸爸说:“杀人凶手!来啊,来杀我啊!然后等着坐牢吧!” 他满腔怒火,起身离开摇椅,解下皮带,皮带上有两个金属环。他开始愤怒地叫骂:“狗娘养的!肮脏的东西!没用的家伙!这就是你和爸爸说话的方式吗?” 皮带在我身上响起强有力的哀鸣,感觉像是个长了好几千根手指的怪物,用力打击我身体的每一部分。我倒在地上,瑟缩在墙角,我想他是真的要杀死我。然后我听到葛罗莉亚的声音,她冲进来救我了。葛罗莉亚,家里唯一一个和我同样是金发的孩子,没有人敢打她。她抓住爸爸的手。 “爸爸,爸爸,神是爱世人的,您打我吧,不要再打这个孩子了。” 他把皮带丢在桌子上,用手摩擦自己的脸。他为自己、也为了我而哭。 “我一时胡涂了。我以为他在捉弄我,嘲笑我。” 葛罗莉亚从地上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昏倒了。 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正发着高烧。妈妈和葛罗莉亚在一旁轻声安慰着我;客厅里很多人来来去去,连姥姥也来了。我一动就痛,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本来想叫医生的,但又怕丢脸而作罢。 葛罗莉亚端了她煮的汤来,想让我喝一点,但是我连呼吸都很吃力,更不用说喝东西了。我整天昏昏欲睡,醒来之后疼痛减缓了许多。妈妈和葛罗莉亚一直陪着我,妈妈整晚躺在我身边,直到隔天早上才起身去上班。她向我说再见的时候,我抱住她的脖子。 “不会有什么事的,乖儿子。明天你就会好起来……” “妈妈……” 我轻轻地开口,说出可能是我生命中最深沉的控诉。 “妈妈,我不应该出生的。我应该像我的纸球一样。” 她哀伤地抚摩我的头。 “每个人生下来各有各的样子,你也是。只是有时候你啊,泽泽,你太皮了点。” 第五章 卡洛塔女王陛下 第五章 卡洛塔女王陛下 过了一个礼拜以后我才完全康复。我无精打采的;不是因为痛,也不是因为精神上的打击。家里的人变得对我很好,好到让我有点疑神疑鬼的,但是总是感觉少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让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也许是对人的信任吧。我不再相信人性本善。 我变得很安静,什么也不感兴趣,大半时间都坐在米奇欧身旁冷眼看人生,对一切漠不关心。我不和米奇欧说话,也不听他说话,大半时间只是温柔地看着小弟在我身边整天上下滑动那一百辆扣子缆车,因为我你他这么小的时候也喜欢这种游戏。 葛罗莉亚对我的沉默感到担心,她把我收集的照片和装弹珠的袋子拿来放在我身边,有时间我连碰都不碰。我不想去看电影,也不想出去擦鞋。事实上,痛苦仍不断在我心里扩散,就像一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痛打的小动物…… 葛罗莉亚问起我的幻想世界。 “已经不在了。走得好远好远……” 没错,佛莱德?汤普逊和其他朋友都已经离开我而去。 葛罗莉亚没有发现我的内心革命。我已经下定决心以后要看别的电影,再也不看西部牛仔片或是印第安人那一类的东西。我要看浪漫爱情片,那种有很多亲吻、拥抱的电影,每个人都深爱对方。我唯一的用处就是挨打,但至少我可以看其他人相爱。 我可以回学校上学的日子终于到了。我走出家门,但是没有往学校去。我知道葡仔在“我们的”车子里等我等了一个礼拜,他一定很担心我怎么不见了。就算他知道我生病了,也没办法来看我。我们约定过,要以生命保护两个人的秘密。除了上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友谊。 我走到车站前的糖果店,那辆美丽的大车停在那儿。欢乐绽放出第一线光芒,我的心迫不及待飞驰向我的想望。我真的可以见到我的朋友了。 就在这一刻,车站入口响起悠扬的笛声,把我吓了一跳。曼哥拉迪巴号——凶猛骄傲的铁路之王——正奔驰而过,车厢神气地摇晃着。乘客靠在小小的窗口往外望,每个旅行的人都很快乐。我小的时候喜欢看着曼哥拉迪巴开过,不停向它挥手道别,直到火车消失在铁路的尽头。现在换成路易去挥手了。 我在糖果店的桌椅间搜索——他在那儿,坐在最后一张桌子边。他背对着我,身上没穿外套,漂亮的格子背心衬托着干净的白色衬衫长袖。 我觉得好虚弱,连走近他的力气都没有。拉迪劳先生帮我通报。 “你看,葡仔,是谁来了?”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绽开一朵快乐的微笑。他张开双臂,抱着我许久。 “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你今天会来。” “所以,小逃兵,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到哪儿去啦?”他仔细打量着我。 “我病得很重。” “坐。” 他拉过一张椅子。 他向侍者示意,他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但是服务生把饮料和糖果送上来的时候,我连碰都不想碰。我把头靠在手臂上不动,感觉自己软弱而忧伤。 “你不想吃吗?” 我没有回答。葡仔托起我的脸,我用力咬住下唇,但泪水仍然忍不住决堤。 “嘿,怎么啦,小家伙?告诉你的朋友吧……” 我不能,在这边不能……” 拉迪劳先生在一旁摇头,不解这是怎么回事。我决定说些话。 “葡仔,车子还是‘我们的’,没错吧?” “是啊,你还怀疑吗?” “你可以载我吗?” 他听到这个请求吃了一惊。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现在就走。” 他看到我的眼眶更加湿润,便拉起我的手臂,带我到车子里。 他回店里付了钱,我听到他对拉迪劳先生和其他人说的话。 “这个孩子的家里没人懂他。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纤细敏感的小男生。” “说实话,葡仔,你真的很喜欢这个小鬼。” “你爱怎么想都无所谓,他是个不可思议又聪明的小家伙。” “你想去哪儿?”他钻进车里来。 “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这里就好。我们可以往木朗度开,那边比较近,不会用掉太多汽油。” “你年纪这么小,怎么这么了解大人的烦恼啊?”他笑了。 我们家实在穷到了极点,所以我们很早就学会不要浪费任何东西,因为每样东西都要花钱,每一样东西都很贵。 短暂的车程中他没开口说话,让我慢慢平复情绪。当一切事物都被抛在脑后,窗外出现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原野,他停下车子看着我。他的微笑弥补了人间其他角落所缺乏的美好。 “葡仔,看着我的脸——不对,是我的这张狗脸。在家里他们说我的脸是‘狗脸’。我不是人,是动物。我是皮纳杰印第安人,是魔鬼我儿子。” “我喜欢看的是你的脸,不是什么狗脸。” “反正你看就对了。你看我被打到现在还肿肿的。” “他们为什么打你?”葡仔的眼睛上蒙上担忧和同情。 我原原本本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他听了我的话后眼睛湿润,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无论如何不该这样打小孩啊!你还不到六岁呢。法蒂蚂圣母在上!”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一无是处。我坏透了,所以圣诞节的时候为我降生的是小恶魔,而不是圣婴!” “胡说八道!你是小天使。也许你有点淘气……” “我坏透了,我根本不应该出生的。我前两天这样跟妈妈说过。” “你不应该说这种话的。” 他舌头打结了,第一次说话结巴了起来。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真的很需要跟你谈。我知道爸爸这个年纪还找不到工作一定很伤心。妈妈天亮前就得出门,赚钱帮忙支付家用。我姐姐拉拉很用功,但是现在也必须去工厂工作……这些都是不幸的事,但他还是不该这样打我。圣诞节那天我答应过他,可以随他高兴打我,可是这一次实在太过分了。” “法蒂玛圣母啊!像这样一个小小孩,为什么必须承受这些苦难?我真不愿见到这种事。” 他稍稍压抑有一下他的情绪。 “我们是朋友,对不对?让我们以男人的方式谈话吧。唔,我想你真的不该对姐姐说那么不好的话。事实上,你根本不该说脏话,懂吗?” “但是我还小,我只能用这种方式顶他们。” “你知道那些话的意思吗?” 我点头。 “那你就不能也不应该说。” 他停了一下。 “葡仔!” “恩?” “你不喜欢我说脏话?” “简单地说,对。” “好吧,如果我没死,我就答应你再也不说脏话。” “很好。突然讲到死不死的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我就告诉你。” 我们再度陷如沉默,葡仔有点疑惑。 “既然你相信我,我还想知道另外一件事,是有关那首探戈。你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吗?” “说实话,其实我不太确定。我学这首歌是因为我什么都想学,因为它的音乐很好听。我连想都没想过歌词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打我打得好痛、好痛啊,葡仔。没关系……”我用力抽了一口气,“没关系,我会杀了他。” “你说什么啊,小男孩,你要杀了你爸爸?” “对,没错。我已经展开行动了。杀他并不是表示要拿巴克?琼斯的左轮手枪‘砰!’的一下。不是这样的,是在心里杀了他。因为只要你停止喜欢一个人,他就会慢慢在你心里死去。” “你这个小脑袋还真会想些有的没的!”他嘴巴上这么说,眼神还是充满了温情。 “但是不不是也说要杀了我吗?” “我是这么说过,然后我用相反的方式杀了你——你在我心里重生,旧的你就死了。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人,我唯一的朋友,葡仔。不是因为你会送我小照片、请我喝饮料、点心,或给我弹珠……我发誓我说的是实话。” “听好,大家都喜欢你——妈妈、葛罗莉亚、托托卡、路易国王,甚至你爸爸……还有,你忘了你的甜橙树了吗?那个米奇欧,就是……” “小鲁鲁。” “对,所以……” “那不一样,葡仔。小鲁鲁只是棵小小的甜橙树,甚至连开花都不会……但是你不一样,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从现在起这辆车是你一个人的,因为我是来跟你说再见的。” “再见?” “我是认真的。你看,他们都那么讨厌我。我已经受够吃板子和揪耳朵了。我再也不要被当成米虫……” 我感到喉咙因为痛苦而打结,需要很多勇气才能吐出所有的话语。 “所以,你要跷家罗?” “不是。我想了一整个礼拜,决定今天晚上要去躺在曼哥拉迪巴号下面。” 他说不出话来,用手臂紧紧圈住我,用一种只有他才会的方式安慰我。 “不可以这么说,上帝是爱世人的。你有想象力、有聪明才智,前面还有大好的人生等着你呢。我不希望你有这个怪念头。难道你不喜欢我了吗?如果你说喜欢我是真的,就不应该再说这种傻话了。” 他松开我,看着我的眼睛,用手背擦去我的泪水。 “我非常喜欢你呢,小家伙。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多。来嘛,笑一个。” 我笑了一笑,因为他的表白而感到放心。 “不开心的事都会过去。很快你就会变成街头老大,因为你的风筝做得好,是弹珠王,是像巴克?琼斯一样厉害的牛仔……还有啊,我想到了一件事,你想知道吗?” “想。” “这个周末我不去安康塔多看女儿了,她要和丈夫到佩瓜他去玩几天。我在想啊,既然天气这么好,不如去关杜河钓鱼吧。因为我没有其他好朋友可以一起去,我就想到了你。” “你要带我去吗?”我的眼睛亮起来。 “恩,如果你想去的话。你不一定要答应我。” 我把脸靠在他那蓄着落腮胡的脸上,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脖子作为回答。 我们笑得很开心,把悲伤的事都忘光了。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我们可以带点东西去吃。你最喜欢什么?” “你啊,葡仔。” “我是说腊肠啦、蛋啦、香蕉啦……” “我什么都喜欢。在家里我们学会要喜欢我们吃的每一样东西——如果我们有东西可以吃的话。” “那我们要一起去钓鱼罗?” “想到这件事我连觉都睡不着。” 但是有个麻烦的问题在快乐之中投下阴影。 “你要怎么解释说为什么你要出门一整天?” “我会想出理由的。” “如果后来被他们发现呢?” “到这个月底前没人可以打我,他们答应过葛罗莉亚,因为葛罗莉亚气疯了。” “真的吗?” “是啊。一个月之后才能打我,等我‘康复’之后。” 他发动引擎,开始往回走。 “你不会再想那件事了吧?” “哪件事?” “曼哥拉迪巴的事?” “过一阵子看看……” “那就好。” 后来我才知道——拉迪劳先生告诉我的——尽管我已经答应葡仔不做傻事,他那天还是等到很晚,一直等到曼哥拉迪巴号回程经过镇上之后才回家。 我们的车子在一条美丽的小路上前行。路面不算宽敞,也没有铺柏油或鹅卵石,但是沿途的树和草原很美,更不用说艳阳和令人快乐无比的晴空了。姥姥曾经说过,幸福就是“心里有个光辉灿烂的太阳”,这个太阳让所有事物染上快乐的光采。如果这是真的,那藏在我胸口的太阳此时也让所有东西变得好美…… 我们轻松地聊着,车子缓缓向前滑行,不慌不忙,仿佛正在聆听我们的对话。 “奇怪了,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很乖很听话。你说你的老师——她叫什么名字?” “希西莉亚?潘恩小姐。你知道吗,她的一双眼睛上面有块小胎记。” 他笑了起来。 “唔,潘恩小姐。你说她不相信你在学校外面恶名昭彰。你和小弟或葛罗莉亚在一起的时候也很乖。那为什么你有时候会突然变了一个人呢?” “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啊。我只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结果都变成坏事,整条街的人大知道我有多恶劣。感觉好象是魔鬼一直在我耳朵边讲悄悄话,否则我怎么可能发明这么多恶作剧的方法,就像艾德孟多伯伯说的一样。你知道我有一次对艾德孟多伯伯做了什么吗?我没有跟你说过,对不对?” “你没有跟我说过。” “那是大概半年前的事了。他上北部买了个吊床回来,当成宝一样,不肯让我在上面躺一下,这个狗娘养的。“ “你刚刚说什么?” “呃,我是说,差劲的家伙。他睡过吊床之后就收起来,夹在手臂底下带走,好象我会偷走一块布似的。有一次我去姥姥家,姥姥没看到我进来。她一定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上的广告。我在屋子里面到处跑。我去看了番石榴树,没有结半颗果子,然后我看到艾德孟多伯伯的吊床悬挂在篱笆和一棵树中间,他在上面睡得跟死猪一样,嘴巴开开,鼾声大作,报纸掉到地上。这时魔鬼戳了我一下,我发现口袋里面有盒火柴。我撕下一张报纸揉成纸团,再用火柴点燃,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等到火焰烧到他的…….葡仔,我可以说‘屁股’吗?”我停下来,认真地问。 “恩,这个词不太文雅,还是少说比较好。” “那要说屁股的话该怎么说呢?” “臀部。” “什么部?我要学这个字,这个字听起来很难。” “~~。一个肉字部,上面是宫殿的殿。” “哦。火一烧到他的臀部我就跑出大门,躲在篱笆的小洞旁边,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那个老头子跳起来举起吊床,姥姥还跑出来骂他:‘我已经说过几百次了,不要躺在吊床上抽烟听到了没有!’她看到报纸烧掉了,还抱怨说她还没来得及看呢。” 葡仔快活地大笑。看到他开心我很高兴。 “他们没发现是你吗?” “一直没有。我只跟小鲁鲁讲过。如果他们发现了,会把我的蛋蛋给割掉。” “割掉什么?” “呃,他们会阉了我。” 他又笑了。我们的大车沿路扬起尘土,像一片土黄色的云。我在思考一件事。 “葡仔,你没有骗我吧,有吗?” “你是指什么,小家伙?” “是这样的,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说:不要跟在我臀部后面走。” 他放声大笑。 “你真了不起。我也没听过,但是别想这个了。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否则最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了。你看看风景——等一下就会看到很多大树,我们越来越靠近河罗。” 车字转上一条小路,一直往前开,最后停在一处空地。那里有一棵大树,露出巨大的根部。 “好美啊!真是美呆了!下次看到巴克?琼斯的时候,我要告诉他,他的牧场和草原比我们这逊多了。”我高兴得拍起手来。 “我希望能永远看到你像现在这样拥有美好的梦想,不要胡乱想什么阴谋诡计。”他用手揉揉我的头。 我们下了车,我帮忙把东西搬到树阴下。 “你都是一个人来吗,葡仔?” “几乎都是。你看到了吗?我也有一棵树呢。” “它叫什么名字,葡仔?这么大一棵树,一定要给它取个名字。” 他想了想,笑了出来。 “那是我的秘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叫做卡洛塔女王。” “她会跟你说话吗?” “她不说话的,因为女王不会直接对臣民讲话。我总是尊称她陛下。” “什么是臣民啊?” “就是要听女王话的人。” “那我是你的臣民吗?” 他忘情地捧腹大笑,笑得之尽兴,在草原上掀起一阵微风。 “不是,因为我不是国王,我也不会命令你。我只会请求你。” “其实你可以当国王,每个国王都和你一样帅,葡仔。” “走吧,开始干活了。不然我们光顾着讲话,鱼也别钓了。” 他拿起钓竿和一个装满蚯蚓的罐子,脱掉鞋子和背心。不穿背心让他看起来更胖了。他用手指着河的一段。 “你可以在上游那边玩,那边水比较浅,但是不要到对面去,那边很深。现在我要待在这边钓鱼,如果你想留下来陪我就不能说话,不然鱼会被吓跑。” 他一个人坐在那儿钓鱼,我自己东看西看到处去探险。这一段河流真是美丽。我打湿了脚,在水里看到一大堆小青蛙。我还看到沙地、鹅卵石,和顺水漂流的树叶。我想起了葛罗莉亚教过我的一首诗: 喔,清泉,放了我吧。 花儿如此哀泣。 别带我流向大海,我本生于高山之巅。 喔,我的枝叶摇摆, 我的枝叶随风摇摆。 喔,清澈的露水点点 ,落下蓝色天空。 清泉凛冽,嘲弄的水声潺潺 流过沙丘,花儿随之片片飘落。 葛罗莉亚说地对,诗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真可惜我不能告诉她,我看到一首诗的景象在我眼前活生生地上演;而且从树上掉下来的不是花,是很多小小的叶子。这条河是不是也会流向大海呢?我可以问葡仔——不行,这样会干扰他钓鱼。 结果葡仔只钓到两条小鱼,小到让人不忍心抓起来。 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我因为四处玩耍、思考人生的道理,脸都晒红了。之时葡仔来叫我,我像只小山羊一样蹦蹦跳跳地跑过去。 “你身上弄得好脏啊,小家伙。” “我玩了好多东西。我躺在地上、在河里泼水……” “我们吃点东西吧。但是你这样不能吃,脏得像小猪一样。来吧,把衣服脱掉,到那边比较浅的地方洗一洗。” 但是我有点犹豫,不想照他的话做。 “我不会游泳耶。” “不要紧。我们一起过去,我会在旁边陪着你。” 我赖着不走。我不想让他看见…… “你该不会要说,你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脱衣服吧?” “不,不是这样的。” 躲不掉了。我转过身开始脱衣服;先是衬衫,然后是呆带长裤。 我把所有衣服丢在地上,转身以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他什么也没说,但是眼中染上了震惊和嫌恶之色。我就是不想让他看到无数次殴打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 他喃喃地说:“如果会痛,就别下水。” “现在早就不痛了。” 我们吃了蛋、香蕉、腊肠、面包、香蕉糖——最后一项只有我爱吃。我们到河里取水喝,然后回去坐在卡洛塔女王下面。 他正要坐下的时候,我做手势阻止了他。 我把手放在胸前,恭敬地对着大树说:“陛下,您的臣民——麦纽?瓦拉达赫绅士,以及皮纳杰最伟大的战士,吾等现在要坐在陛下您的树阴下了。” 我们大笑着一起坐下。 葡仔在地上躺成了一个大字形,把背心铺在树根上当作枕头说: “现在来睡个午觉吧。” “但是我不想睡。” “无所谓,我是不会放你到处跑的。像你这种淘气鬼啊。” 他一只手放在我胸口把我给压住。我们躺了很久,看着云朵在枝杆间忽隐忽现。时候到了,如果我现在不说,就永远也说不出口了。 “葡仔!” “恩……” “你睡着了吗?” “还没。” “你在糖果店对拉迪劳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吗?” “嘿,我在糖果店和拉迪劳先生说过很多哈呢。” “是有关我的事。我在车上听到你说的话了。” “你听到什么?” “你说你非常喜欢我?” “我当然喜欢你。这又怎么样呢?” 于是我转过身,但没有挣开他的怀抱。我凝视着他半闭的双眼,他的脸看起来更胖,变得更像国王了。 “不怎么样,但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当然是真的,傻瓜。” 他更用力抱紧我,想用行动证明他说的话。 “我很认真地在想,你只有一个女儿,住在安康塔多,对不对?” “没错。” “你一个人住在那栋房子,还有两个鸟笼,对不对?” “没错。” “你说你没有孙子,对不对?” “没错。” “而且你说你喜欢我,对不对?” “没错。” “那你可不可以到我家来,叫爸爸把我送给你呢?” 他激动地坐起身子,两手圈着我的脸。 “你愿意当我的小孩吗?” “我们出生之前没办法选择父亲,但是如果我可以选,就会选你。” “真的吗,小家伙?” “我可以发誓。而且,家里少了我就少了一张嘴吃饭。我保证永远不再说脏话了,连‘屁股’也不说。我可以帮你擦鞋、照顾笼子里的鸟,我什么都会喔。我在学校也会当最棒的好学生,我愿意做所有对的事情。”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我被送走的话,家里每个人都会高兴死了。这是一种解脱。我有个姐姐,排行在葛罗莉亚和托托卡中间,从小就被送到北方一个有钱的亲戚家,这样她就能够上学读书,成为大人物了。” 仍然是一片沉默。他的眼中满是泪水。 “如果他们不愿意送我走,你可以把我买下来。爸爸一点钱也没有,我可以打包票他会愿意把我卖掉。如果他开的价码很高,你可以分期付款,就像雅各布先生买东西那样……” 他还是没回答。我把身子挪开了一点点,他也是。 “你知道吗,葡仔,如果你不想要我也没关系。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哭的……” 他缓缓地轻抚我的头发。 “我不是不喜欢你,我的孩子,但是生命不能这样一下子用力扭转。我不能带你离开家庭、离开你的父母,虽然我真的很想这么做,但这是不对的。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我本来就爱你像爱自己的儿子,从现在起,我更要把你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 “真的吗,葡仔?”我欣喜若狂地站起身。 “‘我可以发誓。’你不是常常这样说吗?” 然后我做了一件事——这件事我平常很少也不愿意对亲人做——我亲了他那圆圆胖胖的和蔼脸夹…… 第六章 温柔,点点滴滴 第六章 温柔,点点滴滴 “它们没有一个会跟你说话,也不能让你当马骑吗,葡仔?” “一个都没有办法。” “那时候你不也是小孩子吗?” “我是啊。但不是每个小孩都像你那么幸运,可以听得懂树说话。而且不是所有树都 喜欢说话。” 他温柔地笑着,然后继续说:“事实上它们不是树,它们是葡萄滕——在你问我之前,我先解释一下:葡萄滕就是会长出葡萄的地方。它们本来只是很粗的滕蔓,但是等到葡萄结实累累的时候变得美极了(他停下来解释‘结实累累’)。然后农人将葡萄摘下来用榨汁机做葡萄酒(他又停了下来解释‘榨汁机’)……” 看来,他和艾德孟多伯伯一样有学问。 “再多说一点嘛。” “你喜欢听吗?” “非常喜欢。我真希望能够和你聊上八十五万二千公里,都不要停。” “跑那么多路要多少汽油啊?” “假装的嘛!” 他又告诉我农家把青草晒成干草,还有做起司的事——他念成‘气死’,听起来很特别。 然后他停下来,深深戏了一口气。 “我很快就要回葡萄牙去了,也许会在一个安静、怡人的地方平静地度过晚年。可能是在我家乡东北部美丽的山林里,靠近蒙瑞尔的福哈德拉地方。” 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葡仔比爸爸老很多,只是他的脸圆圆鼓鼓的,皱纹比较少,看起来容光焕发。有种奇怪的感觉穿透了我。 “你是说真的吗?”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我很失望。 “别傻了,那还要很久以后呢。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也说不定。” “那我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变成我想要的样子耶。”我的眼中满是泪水。 “哎,你知道的,有时候我也需要作作梦嘛!” “可是你的梦里没有我。我所有的梦里都有你,葡仔。我和汤姆?米克斯、佛莱德?汤普逊在大草原上面逛的时候,我会雇一辆马车让你坐,这样才不会太累。有时候在学校里,我看着教室门口,想象你出现在那儿对我挥手……”他露出微笑,被我的话感动了。 “全能的上帝啊!我从来没见过你如此渴望被疼爱的幼小灵魂。但是你不应该太粘我,你知道的。” 我把这些告诉米奇欧。米奇欧的话有时候比我还少。 “事实上,小鲁鲁,自从他成为我的另一个爸爸以后,就变得像只老母鸡一样婆婆妈妈的。他觉得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可爱,问题是他认为的可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不像其他人老爱说:‘这个男孩将来会出头。出头?出什么头?我们连班古都没出过哩。’” 我温柔地看着米奇欧。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温柔,所以我对喜欢的每一样东西都投入温柔。 “你看,米奇欧,我要生一打小孩以后再追加一打。其中有一打是小孩,我绝对不打他们;另外一打会长大成人。我会问他们;你想做什么呢,我的儿子?伐木工人?好,这是你的斧头和格子衬衫,拿去吧。你想在马戏团训练狮子?很好,这是你的鞭子和表演服……” “可是圣诞节的时候,这么多小孩你要怎么办?” 米奇欧真是的!这种时候就爱打岔。 “圣诞节的时候我会有很多钱,我要买一卡车的栗子和坚果、无花果、葡萄干,还有好多好多玩具,多到他们可以分给贫穷的邻居。我一定会有很多钱的,因为从现在起我要变得很富有,非常富有,我还要中乐透。” 我看着米奇欧,责备他不该打岔。 “让我说完,因为我还有好几个小孩没讲到。好,我的儿子,你想当牛仔?这是你的马鞍和绳索。你想做曼哥拉迪巴号的技师?这是你的帽子和哨子……” “什么哨子,泽泽?你这样一直跟自己讲话会发疯的。” 托托卡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带着友善的笑容审视我的小甜橙树——它身上挂满蝴蝶结和啤酒瓶盖。他一定有企图。 “泽泽,你要不要借我四百里斯?” “不要。” “但是你有钱,对不对?” “我是有。” “你说你不借,连问都不问我要拿钱去做什么?” “我会变得非常富有,这样就可以到葡萄牙东北部去旅行了。” “你在说什么疯话啊?” “不告诉你。” “那就收回刚刚的话。” “我收回,而且我不要借你四百里斯。” “你是‘坏老鼠’,射的那么准,明天去打几场,多赢一些弹珠拿去卖马上就可以把四百里斯赚回来了。”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借你——你不要故意惹我喔,因为我正在努力乖乖的,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我不想和你吵,但你是我最喜欢的弟弟,怎么会变成无情无意的恶魔……” “我才不是恶魔呢!我现在是没有感情的穴居人。” “你是什么?” “穴居人。艾德孟多伯伯给我看过一张杂志上的照片,那是一种身上长了很多毛的人猿,手上拿着一根棒子。反正,穴居人就是世界刚开始时候的人,住在一个山洞叫做……不知道什么的,我想不起来了,是个外国名字,太难记了……” “艾德孟多伯伯不应该往你脑袋塞这么多奇怪字眼的。你到底要不要借我嘛?” “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呢……” “天哪,泽泽,我们一起出去擦鞋的时候,有多少次你什么也没做,我却把赚来的钱分你?有多少次你累的时候我帮你背鞋箱?……” 他说的是真的。托托卡很少对我不好,他知道最后我会借钱给他的。 “如果你借钱给我,我就告诉你两件很棒的事情。” 我不说话。 “我还会说,你的甜橙树比我的罗望子树漂亮多了。” “你真的会这样说吗?”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 我把手伸进口袋晃动钱币。 “那两件很帮的事是什么?” “你知道吗,泽泽,我们的苦难要结束了——爸爸找到工作了!他要在圣托艾雷工厂做事,我们家又会变有钱了。天啊!你不高兴吗?” “我很为爸爸高兴,但是我不想离开班古,我要和姥姥住在一起。要离开的话,我只去葡萄牙……” “我知道了,你宁愿和姥姥住,每天吃泻药,也不愿意和我们走?” “对。你绝对不知道是为什么……那另一件事呢?” “在这边不能说,‘有人’会听到。” 我们走到厕所附近。即使已经离开很远他还是说得很小声。 “泽泽,我必须先告诉你这件事,好让你有心里准备。市政府要拓宽道路,他们会填平所有水沟,把路穿过所有人家的后院。” “那又怎样?” “你这么聪明还不懂吗?要拓宽路就要弄走所有这些东西。”他指着我的甜橙树所在的地方。我嘟起嘴巴要哭了。 “你在骗我,对不对,托托卡?” “不要这样嘟嘴巴,还要等很久呢。” 我的手指紧张地数算着口袋里的铜板。 “你是故意骗我的吧,托托卡?” “完全是事实。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我当然是啊。” 但是眼泪不听话地沿着脸庞流下,我抱着他的腰哀求:“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对吧,托托卡?我要召集很多人,我要抗争。没有人可以砍我的甜橙树……” “好啦好啦,我们不会让他们砍的。现在你要不要借我钱了?” “你要干什么?” “反正他们不让你进班古电影院——现在放‘泰山’耶。我看完之后会告诉你在演什么。” 我掏出一个五百里斯的硬币给他,一边用衣服下摆擦眼泪。 “剩下的不用还我了,你可以去买糖果……” 我回到甜橙树下。其实那部电影我前天已经看过了——我故意跟葡仔提起这件事。 “你想去看吗?” “我是想去啊,可是我不能进班古电影院。” 我提醒他上次电影院闯的祸,他笑了。 “但是我想,如果有大人陪我一起去,就没人会说什么了。” “如果这个大人是我……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我高兴得眼睛一亮。 “但是我要工作啊,孩子。” “这个时间不会有生意上门的啦。与其留在这边聊天或在车上睡午觉,我们不如去看泰山和豹子、鳄鱼、大猩猩对打。你知道是谁主演吗?是法兰克?马林耶!” “你这个小恶魔,什么大有你说的。”他还是忧郁不决。 “好,我们去吧。” 所以我们就到电影院去了,但是售票小姐说,上面有严格的命令,一年之内不准我进去。 “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学乖了,我可以替他担保。” 售票小姐看着我,我对她微笑。我亲了亲自己的手指,送给她一个飞吻。 “注意了,泽泽,如果你不乖,我可是会丢掉饭碗的!” 我本来不想告诉米奇欧看电影的事——但憋不了多久还是说出来了。 第七章 为国王献上一朵小白花 第七章 为国王献上一朵小白花 希西莉亚?潘恩小姐问有没有人愿意到黑板上写下自己造的句子,只有我举起手来。 “你要来试试看吗,泽泽?” 我离开座位走到黑板前面的时候,很骄傲地听到她对我的赞美:“看到了吗?是全班小 的男生呢。” 我连黑板的一半高都够不着。我拿起粉笔,小心翼翼地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只要再过几天就放假了。 我看着她,想知道有没有写错的地方。她愉快地对我笑着。空花瓶端坐在桌上,里面插着一朵想象的玫瑰花。 我回到座位,对自己写的句子感到很高兴;高兴假期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可以和葡仔开车到处逛。 其他人也跟着到黑板前造句,但只有我是第一个尝试的英雄。 这时,有个迟到的男生杰若尼莫慌慌张张地进教室,在我的正后方发出很大的声音把书放下,然后对隔壁的人说了些话。我没注意听,因为我想好好用功;但是他们的谈话里有个字眼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们在谈曼哥拉迪巴号。 “撞到车子啦?” “就是麦纽?瓦拉达赫那辆漂亮的大车。” “你们在说什么?”我转过身,一脸困惑。 “曼哥拉迪巴号撞到葡萄牙人的车子了,就在奇他街的十字路口,所以我才会迟到。火车把汽车压得很扁,那里挤满了人,消防队已经过去了。” 我冒出一身冷汗,眼前开始发黑。杰若尼莫继续回答隔壁男生的问题。 “我想他一定已经死了,但是他们不准小孩子靠近。” 我毫无意识地站起来,有一股想吐的冲动,冷汗湿透全身。我走向门口,甚至看不见希西莉亚?潘恩小姐的脸。她来到我面前,被我苍白的脸色给吓坏了。 “怎么啦,泽泽?” 我没办法回答。我的眼中开始盈满泪水,然后一股强烈的狂乱摄住了我——我开始疯狂地奔跑,完全忘了学校的事,只是不停地跑。我跑到街上,脑中一片空白,我只想跑,跑去那儿。我的心痛得比胃还要厉害。我一口气不停地跑过卡辛哈街,跑到糖果店;我瞄了一眼那里的车子,想确认杰若尼莫有没有说谎——我们的车子不在那儿。我呜咽出声,又开始跑,却被拉迪劳先生强壮的手臂给拦住。 “你要去哪里,泽泽?” “那里。”眼泪沾湿了我的脸。 “你不必去了。” 我发疯一样用力乱蹬乱踢,但是没办法挣脱他的手臂。 “冷静点,小男孩。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那,曼哥拉迪巴号撞死他了……” “没有,救护车已经到了,只有车子毁了而已。” “你说谎,拉迪劳先生。” “我为什么要说谎?我不是老实告诉你被火车撞上了吗?好啦,等医院让他见访客的时候,我就带你去。我保证。现在我们去喝点饮料吧。” 他拿出手帕替我擦掉满身大汗。 “我想吐。” 我背靠着墙,他扶着我。 “好一点了吗,泽泽?” 我点头。 “我带你回家吧?” 我摇了摇头,非常缓慢地走开,心里乱成一团。我很清楚事实真相。曼哥拉迪巴号毫不留情,是最厉害的火车。我又吐了几次。可想而知的是,没人理我。根本没有其他任何人在乎我。我没有回学校,我的心叫我到哪里,我就往哪里去。偶尔停下来吸吸鼻子,用制服上衣擦脸。我再也见不到我的葡仔了,永远见不到了。他消失了。我一直走,一直走。我停在他答应让我叫他葡仔,还让我在他车上抓蝙蝠的那条路上。我坐在树干上弓起身子,把脸埋在膝间。 一阵强烈的情感突如其来地涌上心头,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 “圣婴你好狠啊!我以为这一次上帝会降临,结果你却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不能像爱其他小孩一样爱我?我很乖啊。我不打架,我认真做功课,我还戒掉说脏话,连‘屁股’都没说。你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对待我?他们说要砍掉我的甜橙树,我只哭了一下下。但是现在……现在……” “我要我的葡仔回来,你一定要把葡仔还给我……”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 有个非常甜美柔和的声音轻轻响起,一定是我坐的这棵树在对我说话。 “别哭,小男孩。他已经上天堂了。” 天色渐渐黑了,在我已经身心俱疲,连哭或吐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托托卡在爱莲娜?维拉伯夫人家的台阶上找到我。 “你是怎么回事啊,泽泽?跟我说话啊!”我哼哼地呻吟着,托托卡摸我的额头。“你在发高烧耶!怎么回事,泽泽?跟我来,我们回家吧。” 我在呻吟之中吐出:“别管我,托托卡。我再也不要回去那栋房子了。” “你当然要回去,那是我们的家啊。” “那里已经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全部都消失了。” 他试着扶我站起来,但是我全身软绵绵的。他把我的手绕过他的肩头,扶着我慢慢地走;进了家门之后,他把我放在床上。 “贾蒂拉!葛罗莉亚!大家去哪里了?” 他在邻居家找到正在聊天的贾蒂拉。 “贾蒂拉,泽泽病得很厉害。” 她边走边发牢骚:“他一定又在演戏了。看我赏他一顿好打……” 但托托卡神情紧张地说:“不是,贾蒂拉,这一次他真的病得很重,看起来要死了!” 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我什么都不想要,任高烧吞噬我。他们喂我吃的东西统统吐了出来。我越来越瘦,越来越瘦。我直直盯着墙壁,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动也不动。 我听到身边的人在说话,每一个字都懂,但是不想回答。我一心只想上天堂。 葛罗莉亚搬到我房间,晚上就睡在我旁边,她甚至不让他们吹熄灯笼。每个人都努力对我很好,连姥姥也来我们家住了几天。 托托卡也过来陪我。他被我的病吓坏了,偶尔会对我说话。“那是谎话,泽泽,相信我。我实在是太坏了。他们没有要砍树什么的……” 静默笼罩家中,仿佛死神正蹑手蹑脚地走过。他们不敢制造任何噪音,每个人都轻声细语地说话,妈妈几乎每天晚上都陪在我身边。但我忘不了他;他洪亮的笑声,他独特的说话方式,连窗外的蟋蟀都在模仿他刮胡子时“擦、擦、擦”的声音。我无法停止想念他。 现在我才真正了解什么是“痛苦”。痛苦不是被狠狠地打到昏厥,不是脚被玻璃割伤之后一针一线缝合。痛苦会刺伤你的整颗心,是一个到死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这种痛苦侵蚀你的四肢和头脑,榨干所有力量,连在枕头上转头的意志都跟着消失。 我的病况越来越糟,憔悴到只剩一把骨头。他们请福哈博医生来看我,他没花多久时间就找出病因:“是震惊所造成的,很严重的创伤后遗症。除非他能克服这次的冲击,否则恐怕没办法活下去。” 葛罗莉亚把医生带到外面说:“他确实受到了重大冲击,医生。自从他知道有人要砍掉他的甜橙树,就病成这样了。” “那你们必须让他相信这不是真的。” “我们已经试过各种方法,但是他不相信我们。他认为那棵小甜橙树是个人。他是个非常特别的小男生,很敏感,很早熟。” 我全都听到了,但还是没有活下去的意愿。我想上天堂,可惜活着的人是没法上天堂的。 他们喂我吃药,但是我不停地呕吐。 然后不可思议的好事情发生了——街坊邻居纷纷来看我,他们忘了我是“披着人皮的魔鬼”。“悲惨与饥饿”的老板来了,还买玛利亚摩尔糖给我;尤金纳太太买蛋给我吃,又为我祷告。 “你一定要好起来,泽泽。少了你和你的恶作剧,街上变得好冷清啊。”他们对我说着好话。 希西莉亚?潘恩小姐也来看我,还带了一朵花。结果我又哭了。 她说起那天我茫茫然跑出教室的情形。她也只知道这么多而已。 艾瑞欧瓦多先生的出现最令我难过。我认出他的声音,假装睡着了。 “您在外面等他醒过来吧。” 他坐下之后,和葛罗莉亚聊了起来。 “哎,小姐,我找了好久,把这个地方都快翻过来了,到处问他住在哪里。”他很大声地抽了抽鼻子。“我的小天使不能死,不行。别让他死啊,小姐。他说要带歌谱回去,就是要带给你的,对不对?” 葛罗莉亚说不出话来。 “别让这个小男孩死掉,小姐。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再也不要回到这个悲惨的地方了。” 他走进我的房间,坐在床边,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 “泽泽,你一定会好起来,再继续和我一起唱歌的。我最近几乎什么歌谱都卖不出去,每个人都在问:‘嘿,艾瑞欧瓦多,你的小金丝雀上哪儿去啦?’答应我你会好起来,好吗?” 我还有仅存的力量可以流泪。葛罗莉亚不希望我的情绪再次起伏,所以把艾瑞欧瓦多先生带走了。 我的情况逐渐好转,已经能够吞下一点食物留在胃里面了。只有在回想起那个恶梦时,才会发烧、呕吐,然后发抖、冒冷汗。有时候尽管我不去想,还是一直看见曼哥拉迪巴号飞驰而来把他撞得粉碎。我问圣婴有没有为我行那么一点点好,让葡仔没有任何痛苦。 “别哭,糖糖,这些都会过去的。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整棵芒果树都送给你,没有人会去动它的。”葛罗莉亚用力抚摩我的头。 但是我要一棵老掉牙的,连结果子都不会的芒果树干嘛?就算是我的甜橙树,也会很快失去魔力,变成另一棵平凡的树,和其他树一样……不过,也要他们给那棵可怜的树足够的时间长大才行。 为什么有些人这么容易就死掉了?来了一辆可恶的火车,然后他就被带走了。为什么我要上天堂又是如此困难?每个人都抱住我的腿不让我走。 葛罗莉亚的温柔和努力让我终于肯开口说一点点话,连爸爸晚上也不出门了。托托卡因为自责而消瘦许多,被贾蒂拉责骂。 “一个还不够吗,托托卡?” “你不知道我的感受。是我告诉他那个坏消息的。我到现在连睡觉的时候都会看到他哭泣的脸……” “好了,你不要也跟着哭。你已经是个大男孩了,而且他会活下去的。忘了这件事,去‘悲惨与饥饿’帮我买一罐浓缩牛奶回来。” “那就给我钱,因为老板不肯再让爸爸赊账了。” 虚弱的身体让我一直昏昏沉沉的,分不清是白天或晚上。但是热度逐渐减退,发抖和寒颤开始消失。 我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总是可以看到葛罗莉亚,她从未离开我半步。她把摇椅搬进房间,许多时候累得在上面睡着了。 “葛罗莉亚,现在很晚了吗?” “有点晚了,亲爱的。” “你想不想打开窗户?” “吹风不会让你头疼吗?” “我想不会。” 光线透了进来,可以看见一小片蓝天。我看着那片天空,又开始掉泪。 “怎么啦,泽泽?这么美丽、这么蓝的天空,是圣婴特别为你创造的,他今天这样告诉我……”她不了解天空对我的意义。 她靠近我,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话,想鼓舞我的精神。她的脸庞消瘦而憔悴。 “你看,泽泽,你很快就会好了。又可以去放风筝、赢好多弹珠、爬树、骑米奇欧、唱歌,然后带歌谱回来教我唱歌。我希望看到你和从前一样,做这么多美好愉快的事情。你知道这附近变得多么消沉吗?大家都想念你,想念你给街上带来的欢乐……你一定要好起来,要活下去,要活很久很久。” “你知道吗,葛罗莉亚,我不想活了。如果我好了又会变成坏孩子。你不知道,已经没有人可以做让我变好的力量了。” “但是你不用变得那么好啊。只要做个普通男生,保持你原来的样子就好了。” “为什么呢,葛罗莉亚?为了让大家狠狠打我吗?为了让大家虐待我吗?” 她用双手捧起我的脸,毅然决然地说:“听好了,糖糖,我向你发誓,等你好了以后,没有人,没有人能够碰你一根手指头,连上帝也不能碰你,除非他们跨过我的尸首。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发出咕哝声表示答应。“什么是‘尸首’啊?” 葛罗莉亚脸上长久以来第一次露出愉悦的光芒。她笑了出来,因为她知道如果我对困难的字眼有兴趣,就表示我又有生存的意志了。 “尸首就是死掉的身体。但是我们现在别讨论这个,现在不适合。” 我也觉得现在不适合,但是我忍不住一直想着,他已经变成一具尸首好几天了。葛罗莉亚继续说话,承诺很多事,但是我现在想到的是那两只小鸟——蓝知更鸟和金丝雀——他们现在怎么样呢?也许他们已经伤心而死,像奥兰多?卡布洛德佛哥那只小雀儿一样。 也许有人打开鸟笼的门放他们飞走了,但是这样等于是杀了他们一样,因为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飞翔了。他们会呆呆地坐在树上,直到有男生用弹弓把他们打下来。街上开鸟园的利可每次钱不够,养不起鸟的时候,就会开门放鸟。然后男生们就会干那种事,没有一只能够逃过瞄准他们的弹弓…… 家里的生活步调逐渐恢复正常,开始在这里那里听到各种声响。妈妈回纺织厂上班,摇椅搬回客厅;只有葛罗莉亚坚守岗位,在看到我起床到处走动之前,她是不会离开我的。 “喝了这碗汤吧,糖糖。贾蒂拉杀了那只黑母鸡,只为了给你做这碗鸡汤。你闻闻看,好香哪。”他轻轻吹着汤匙上的滚烫鸡汤。 “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学我,把面包浸在咖啡里吃。但是吞下去的时候不要发出声音,这样很难看。” “怎么啦,泽泽?不会是因为他们杀了那只老母鸡所以你要哭了吧?她很老了,老到甚至不会生蛋了。” “你真的很努力,终于找到我住的地方了。” “我知道她是你们动物园里的黑豹,不过我们可以再买一只新的黑豹,比原来那只更凶猛的豹子。” “所以,小逃兵,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到哪儿去啦?” “葛罗莉亚,我现在不想喝。如果喝下去又会吐出来。” “如果我晚一点再端来,你会喝吗?” “我保证以后我会乖乖的,我不再打架,也不说脏话了,连‘屁股’也不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们同情地看着我,因为他们以为我又在和米奇欧说话了…… 一开始窗户上只是发出轻轻的刮擦声,后来变成连续的敲击。有个非常轻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泽泽……” 我坐起身,把头靠在窗户的木框上。 “是谁?” “是我。开窗吧。” 我悄悄拉开窗门,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这样才不会吵醒葛罗莉亚。在黑暗中宛如奇迹般出现的,是闪闪发光的米奇欧,他全身亮晶晶的。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但是不要发出声音,否则她会醒过来的。” “我保证不会吵醒她。”他轻轻跳进房间。 “看看我带什么给你了,他坚持也要来看你。” 他把手臂伸到前面,我好象看到了一只银色的小鸟。 “我看不太清楚,米奇欧。” “仔细看,你会吓一大跳的。我用银色的羽毛把它装饰得亮晶晶的,很美吧?” “路西安诺!你变得好美啊!你应该永远保持这个样子的,我还以为你是从卡利佛故事里面飞出来的猎鹰呢!” 我摸着他的头,第一次发现他是这么柔软,原来蝙蝠也喜欢被温柔地对待。 “你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喔。注意看嘛!” 他转一圈展示自己的行头。 “这是汤姆?米克斯的马刺、凯梅纳的帽子,两把手枪是佛莱德?汤普逊的,和理查德?塔马奇的子弹带和靴子。还有,艾瑞欧瓦多先生借我他的格子衬衫——你最喜欢的那件。” “真是酷毙了,米奇欧。你是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他们一听到你生病,就把东西全都借给我了。” “你不能一直像这样打扮真是可惜。” 我看着米奇欧,担心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等着他的命运。 “怎么回事呢,小鲁鲁?”他在床边坐下,眼中流露出温和与担心。他的脸靠近我眼前。 “但是小鲁鲁是你啊,米奇欧。” “那好吧,你是小小鲁鲁,比小鲁鲁还要小。难道我不能对你亲密一点,就像你对我那样?” “别说这种话,医生说我不可以哭或难过。” “我也不想看你这样。我来是因为我很想念你,我希望看你好起来,和以前一样快乐。生命里的每件事都会过去,所以我来带你去散步,我们走吧。” “我还很虚弱呢。” “来一点新鲜空气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于是我们从窗户跳出去了。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去大水管那里吧。” “但是我不想走巴洛德卡帕尼马街,我再也不想经过那个地方。” “那我们从阿速德街走过去。”米奇欧变成一匹飞马,路西安诺快乐地停在我肩膀上。 到了大水管边,米奇欧拉我一把,让我在大水管上站稳。遇到有洞的地方,水柱像是小喷泉似地喷涌而出,弄得我们身上湿湿的,脚底痒痒的,真是有趣。我觉得有点晕眩,但是米奇欧带给我的快乐,让我觉得我正在康复之中。至少我的心跳轻快了起来。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笛音。 “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米奇欧?” “是一辆火车在很远的地方鸣笛。” 但是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汽笛声划破宁静。 “米奇欧,是他,是曼哥拉迪巴号,那个暗杀者!”恐惧吞没了我。 轮子在铁轨上滚动,发出骇人的巨响。 “爬到这里来,米奇欧。快爬上来,米奇欧。” 因为戴着闪亮的靴刺,米奇欧在水管上很难站稳。 “爬上来,米奇欧,把手伸给我。他想杀了你,他想杀了你,他想把你撞扁,他想让你粉身碎骨!” 米奇欧才爬上水管,那辆邪恶的火车一边鸣镝喷烟,一边从我们身边穿过。 “暗杀者!刺客!” 火车继续飞快沿着轨道往前奔驰,夹杂着阵阵尖声狂笑……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家里的灯全部亮了起来,我的房间涌进许多半醒半睡的脸。 “做恶梦了,”妈妈伸手抱起我,试着用她温暖的胸膛压抑我的哭泣。“只是个梦,乖儿子,一个恶梦……” 葛罗莉亚讲给拉拉听的时候,我又开始吐起来。 “他大声尖叫‘刺客’把我吵醒了,他还讲到什么杀人、撞扁、压死……我的天啊,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没几天之后就结束了。我的宿命注定要活下去。有天早上葛罗莉亚容光焕发地进来,我正坐在床上,沉思生命的苦痛。 “你看,泽泽。”她手中拿着一朵白色小花。 “米奇欧的第一朵花。很快他就会长成一棵大甜橙树,开始结果子喔。” 我不断抚摩这朵小白花,我再也不会因为小事而哭泣了,即使我知道米奇欧是在用这朵花向我告别。他已经离开我的幻想世界,进入我真实的痛苦世界…… “现在来喝点麦片粥,然后在屋子里走个几圈,像昨天那样。我马上回来。” 这个时候路易国王爬上我的床。现在他们总是让他亲近我,起初他们不想让他也跟着伤心。 “泽泽!” “怎么啦,我的小国王?” 事实上,他现在是唯一的国王了。其他国王,包括钻石、红心、梅花、黑桃的国王,都不过是图像,被玩牌的手指给玷污。至于另外一个国王——他已经不能活着当国王了。 “泽泽,我好喜欢你喔。” “我也喜欢你啊,我的小弟弟。” “你今天要和我玩吗?” “今天我会和你玩。你想玩什么呢?” “我想去动物园,然后我想去欧洲。然后我还想去亚马逊森林和米奇欧玩。” “如果我不太累,我们可以全部都去。” 喝完咖啡,在葛罗莉亚愉快的眼神目送下,我们手牵手走到后院去。葛罗莉亚靠在门上,松了口气。我转身向她挥手道再见,她的眼里闪耀着幸福的光辉。我那奇异的早熟脑袋,猜到了闪过她心头的话:“他又回到幻想世界了,感谢上帝!” “泽泽……” “恩?” “黑豹到哪里去了?” 已经不再相信梦想却还要投入其中,实在很难。我想告诉他实话。“傻瓜,从来就没有黑豹,只不过是只黑色的老母鸡,已经煮成鸡汤被我喝掉了。” “现在只剩两只母狮子罗。黑豹去亚马逊森林度假了。” 美好的幻想还是维持得越久越好。我小的时候也相信过这些事情。 “那边那个森林吗?”小国王睁大了眼睛。 “别害怕,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再也找不到路回来了。” 我干涩地微笑。亚马逊森林不过是几棵浑身是刺的橙树。 “你知道吗,路易,泽泽非常虚弱,他必须回去休息了。明天我们再来玩,面包山缆车或你想玩什么都可以。” 他同意了,跟着我慢慢往回走。他还太小,猜不到事情的真相。我不想靠近水沟——也就是那条亚马孙河——我不想看到失去魔力的米奇欧。路易不会知道,那朵白色的小花就是我们的诀别。 第八章 倒下的与站着的树 第八章 倒下的与站着的树 天色还没黑,消息已经获得证实,感觉好象和平的祥云再度君临我们家。 爸爸拉着我的手,在所有人面前把我抱到他膝上,很慢地摇着椅子,这样我才不会头晕。 “一切都结束了,儿子。有一天你会成为父亲,你也会发现男人的生命中有某些非常困难的时刻;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对劲,绝望永无止尽。但是现在都过去了。爸爸已经被任命为圣托艾雷修工厂的主任,你们再也不会过没有礼物的圣诞节了。” 他顿了一下。他这一生和我一样也很难忘记“那件事”。 “我们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妈妈不用再工作了,你的姐姐也是。你还留着那块印第安人头的金属牌子吗?” 我手伸进口袋找到那块牌子。 “很好,我要再买一只表,把这块牌子挂上去。有一天它会变成你的表……” “葡仔,你知道什么是碳化硅吗?” 爸爸一直说话、一直说话。 他用长满胡须的脸摩擦我的脸,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他那旧衬衫发出的气味让我起鸡皮疙瘩。我滑下他的膝头,走向厨房门口,坐在台阶上看着院子,看着日光渐渐暗淡下来。 “这个男的对我这么好做什么呢?他不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已经死了,被曼哥拉迪巴号杀死了。”我感到一阵嫌恶,却毫无怨气。 爸爸跟了出来,他看到我的眼中又起雾了。 “别哭,儿子。我们会有一间很大的房子,后院有一条真正的河,还有很多大树,全都是你一个人的。你可以荡秋千玩。”他几乎是跪在地上跟我说话。 他不懂,他不懂。没有其他树能像卡洛塔女王那么美。 “你可以第一个选树。” 我盯着他的脚,脚趾突出了凉鞋的鞋面。他是一棵老树,树根漆黑。他是一棵父亲树,但却是一棵我几乎不认识的树。 “还有,他们不会这么快砍掉你的甜橙树。等他们要砍的时候,我们已经搬到新家,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 “没关系,爸爸,没关系……”我抱着他的膝盖哭泣。 我仰起头看他的脸,他的脸上也满是眼泪。我喃喃地说:“他们已经把树砍掉了,爸爸,一个多礼拜以前他们已经砍掉了我的甜橙树。” 结语 结语 好多年过去了,我亲爱的麦纽?瓦拉达赫,现在我已经四十八岁了。有时候在思念之中,好象又回到了小时候,你常常送我电影明星的小照片或弹珠。是你教会了我生命的温柔。我亲爱的葡仔,今天换成我送出小照片和弹珠,因为没有温柔的生命并不美好。有时候,我在温柔中感到快乐;有时候,更多时候却非如此。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我们的那段时光,我不知道曾经有个傻瓜王子跪在祭坛前面,含泪叩问圣像: 他们为什么要让小孩知道那些事呢? 事实上,我亲爱的葡仔,他们很早就告诉我那些事了。 珍重再见,愿上帝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