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村》 第1节 第一章 飘忽的鬼影 这是八月的一个夜晚,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无处不可照及。月光下,一个沉睡的村庄,正宛如一条船,在暗香浮动的薄雾中悠然地摇曳着。 也许是莅临江畔的缘故,这里的夜晚,常会被江边涌来的一大片一大片轻纱般的薄雾笼罩起来。月亮升起的时候,月光和薄雾就会融合在一起,形成一袭大大的朦朦胧胧的帷幕,令周围的一切轻纱半掩般神秘和生动起来。就像今夜,那漫山遍野泼洒下来的月光和雾,裹挟着田野里弥漫的成熟气息,迷蒙蒙、湿漉漉地浓郁着一种难言的情愫,在村里村外缓缓地流淌着,让人感觉到一个季节的温馨。 夜,就这样静静地,在晚风柔软如歌的拍哄中婴儿一般甜甜地酣睡着。可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不知从哪儿挤进了一丝风,手一般慌乱地把雾和月光融合的帷幕迅速地掀开,又迅速地合上,宛如幕后一个人掀开幕布时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又宛如一个人刚要说什么,又突然惊讶地闭住了嘴巴。 果然,这时,在村外一条被踩得溜光的蛇一般扭来扭去的小道上,一个被月光拉得斜斜的、细细的、长长的影子,正清晰地映在河道上,鬼魅般晃晃悠悠地从河边飘过来,直至村口一个房屋前停下。 那是一栋状似仓库的房屋,柔柔白白的月光,以银色的镶边赋予了它明明朗朗的轮廓,使它横卧在梦幻般的雾海中,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巨大的礁石。 房屋看似有两个住户那么长,一半亮着灯,一半黑暗着,这就使整栋房屋看上去又像是一只独眼的野兽,卧伏在夜色苍茫中,似乎在警觉地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影子先左右瞅了瞅,然后像长了脚的纸幡般,轻飘飘贴至墙根下。 影子双手抱着一支长棍般的东西,他先是把那东西横握在两手之间,然后半蹲下身,缩伏在亮着灯的那半截房屋的窗台下,伸长脑袋在侧耳探听着什么。影子的个头似乎很高,这就使他半蹲下来的身子显得很笨拙很辛苦,从背后看去,难看得就像一只大大的紧紧贴在墙根的壁虎。 尽管辛苦,他蹲的时间还是持续了很长,以至于刚才因为他的走近而停止了歌唱的秋虫,在厌倦了许久的等待后,终于又不得不重新肆无忌惮地放开了喉咙。 可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只是于许久的探听之后,开始让自己的身体在月光下怪物般地一寸寸向上长起,直至一个长着两只大大耳朵的圆圆脑袋完全暴露在从屋内透窗而出的明晃晃的灯光之中。 这期间,一片落叶曾飘落在他的肩头上。这也许让他误以为是谁在后面轻轻拍了他一下,于是,他受惊般猛地回过头来,同时一只手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挡回了那一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带着惊惧颤音的:“谁?” 那瞬间,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手电筒突然照到了一张恐怖画。月光和灯光交错映出的他五官的阴影,使他的脸上宛如长满了深幽的眼睛或黑色的小洞,在迷离月色的渲染下,在他怪异举止的衬托中,极显恐怖骇人。 当影子意识到只是一片树叶时,因为紧张和惊惧耸起的双肩又缓缓地塌了下去,想是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他没等月光进一步探究,突然巨人般站起,端起手中长棍般的东西,“咣”地怼进了面前挂满日光灯晕的玻璃窗。 窗上的玻璃“哗”地一声碎了,接着“叭”的一声巨响脆脆地从屋内传出,突如其来的闪电般撕裂了小村宁静、安详的夜晚…… 仿佛雷声紧跟着闪电一样,巨响余音未了,窗内的灯就倏地灭了。在片刻的死一般的沉寂后,屋里突然传出了不安的骚动和慌乱的喊声,仿佛睡梦中的人突发了梦魇一般。 影子迅速收回棍子般的东西,狸猫般疾步飞奔到屋子的十米开外,犬一样匍匐在一片荒草之中,并瞪着一双猫头鹰般荧荧闪烁的眼睛,警觉地搜索着四周。 看到四周并没有人来,影子显然松了口气,又竖起耳朵仔细地听起来。大概确定了屋内传出的确实是哭喊声后,影子的脸上露出了阴狠得近乎狰狞的笑容。他抹了一下额头上不知不觉冒出的一层冷汗,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般骂道:“狗日的,别怪我狠,这都是你们逼的……”然后,鬼魅般长身而起,风一样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晚的月亮许是吓坏了,一头扎进厚厚的云层里,再也不肯出来。越来越浓重的风,也怕这一切惊扰了什么似的,一口吹灭了几颗正沿着云层边缘灯笼般游走的星光。没有了月亮和星星,天空像一把巨大的黑伞,严严实实地罩住小村,使小村马上变成了一幅影影绰绰黑黢黢的水墨画儿。 很快,一场冷泪似的雨乘着风的翅膀袭来,似乎想为被害者悲咽,却无意间掩盖了来自窗内的悲鸣,把世界笼罩在一种苍茫而悲壮的混沌氛围中。 罪恶就这样被黑暗和风雨隐藏了。次日,当天生曙色,人们听到消息,一个个在淡青色的晨光中神色匆匆地朝村口房屋奔去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太迟了。 这是发生在一个叫“牛村”的一桩惨案:一个年轻的女子,死于一管猎枪之下。 惨案发生后,猜测、议论如潮而至。有人怪里怪气地说:“我就说嘛,这仓库是动不得的!动了就会倒霉!”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咒语般预测了小村的未来。接下来的岁月里,小村接二连三地承受着一些奇异事件的发生和惊心动魄的折磨,就像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孩童,从此变得惶惶恐恐、惴惴不安。小村,也因此被称为—— “怪村”! 我们的故事,要从小村的由来开始说起。 第二章 小村的由来 在中国东北部有一条中苏界河,叫黑龙江。黑龙江的北岸是原苏联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南岸则是中国边陲小镇萝北县县城。从萝北县城沿着蜿蜒曲折的江畔向南,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宛如一截尾巴似的綴在萝北县城的身后,因此得名“萝尾村”。 萝尾村不大,也不算小,四十几栋房屋,百十余户人家。 小村的西边和北面,是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树林。听老一辈人说,这里原本是一片原始森林,经常有野猪、狍子甚至黑熊等野兽出没。随着后来的开发,林子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薄。小到采蘑菇的山民一天便能圆圆地转个圈,薄得每到清晨和日暮,林子里能看得见密集的晨光和被树木切碎了的斑驳的落日,完全没有了过去的神秘和幽深。 小村的南面,则是一道地势上高出小村许多的山岗,当地人称“南岗”。岗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冢,除了每年清明节的祭祀活动,和成群成片的乌鸦在起飞和降落时发出的呱呱的叫声,这里平时能看到的只有乱草,能听到的只有风声。 小村有着并不多也并不肥沃的土地,却几十年靠着这点薄地过着贫穷但却安安静静一成不变的日子。可八十年代初期开始,这里突然像一个干瘪的气球被挤进了一丝春风,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改革开放的国策,让这里的年轻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镰刀锄头,一批一批地走出村外追逐梦想去了。 小村的人口结构迅速发生了变化,十几年后,村里已经变成老人和孩子的世界,没有一个年轻男女了。没有了年轻人的村庄显出了一种朽木难得生发般的令人心悸的空虚和脆弱,萝尾村,就像一个没有了发动机的铁牛,建设上再也无法启动。 很快,这里被拆迁了。所有老幼妇孺都按照政策进行了外迁。萝尾村的原址上,只剩下了一个空旷旷的名号和一间破旧不堪的仓库。萝尾村的实体消失了,有关萝尾村的一些不在册的历史也随着人们尤其是老一辈人的外迁而从此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无从考问了。 公元2001年的春天,萝尾村的原址上早已长满了荒草的时候,上面的一个政策,把这个已经独有虚名的村子划归给了军垦的一个农场。这个农场的一个政策,又把萝尾村与该农场下辖一个叫洼子沟的连队合为了一体。 合并后的单位,从事的不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种植业,而是引进了一大批优种奶牛。这些气宇轩昂的奶牛一进村,便给小村带来了春风一般的生机和希望。每天早晨和傍晚,大量莹白莹白的从这些牛硕大的ru房中挤出的“血”,被送往农场新上马的一家奶粉厂。 合并后的单位被命名“畜牧站”,后被俗称为“牛村”。成立后的“牛村”,不仅融合了萝尾村和洼子沟两家的血液,还吸引了大批外来人口的源源涌进。牛村,就像一个混血的新生儿,从此,开始了它漫长的历史行程。 “牛村”坐落在原萝尾村址地上,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过去遗留下来的晒场、粮囤以及一些不适合养牛业的设施全部进行改建。 新行业即将带来的前景,像为早已腻歪了传统种植业的人们注射了鸡血一样,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盖牛棚、挖冰窖、修瓦房,使已破败不堪多年的萝尾村完全焕然了一新,在流水东去的黑龙江畔昭示出一种奇异的气质和崭新的风貌。氛。 昂扬的干劲儿和急迫的心情,让人们充分利用起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旧村资源,整个一个漫长的春天里,牛村都洋溢着一种繁忙欢乐的气氛,唯独村头一个破旧的仓库还在孤零零地闲置着,像一头荒原中的老黄牛,在用尽了一生的气力后,身心布满疮痍地悲惨地病卧着,无人问津。 仓库似乎和村庄的历史一样悠久,因年久失修,屋顶的瓦缝间挤满了残叶积骸,甚至长出了二尺多高的荒草,远远看去,就像秃子头上突兀长起的一绺头发。墙壁的泥皮一碰就会剥落掉渣儿,稍稍牢实点的地方也是绿苔绣织,似乎在醒目地证明着它孤独的站立和久远的存在。 仓库的大门紧闭着,像一张缄默了很久很久紧抿着的嘴巴。门上的一把硕大的铁锁也已被岁月腐蚀得斑驳陆离、锈迹斑斑,早已看不清了原有的颜色,却仍如一位威严的老将军,横刀立马地尽现着它的忠心与职责。 牛村在不断扩大着,村子也日益一日地喧哗起来,唯有这间仓库,仿佛一位被人遗忘了的走失了的老人,徘徊在村口孤独地期盼着家人的寻找。可新人不断地进来,奶牛不断地引进,仓库却仍然不断地延长着它的孤独,备受着人们的冷落,偶有外来养牛户问起,也被人们一句“闹鬼哩”吓得再不敢惦记。 “真的有鬼吗?有谁见过?”随着外来养牛户的增多,总有人似信非信好奇地询问着,不甘心地动着仓库的心思。 “鬼是没见过,但总听到鬼哭哩。像是个女鬼,说不上哪天就会来一次。”有人开了头,接下来大家便开锅一般你一句我一句讲开了关于某年某月某日听到的鬼哭的故事。无所顾忌、绘声绘色、生动骇人的讲述,让仓库闹鬼的故事雪球般越滚越大,直至大过了人们对仓库的**。 其实,这些说得真事儿一样的村民们,没有一个亲自经历了他们口中的鬼事。他们中的一些人只不过是来自原萝尾村的周边,过去对萝尾村的一些历史捕捉过一些只言片语而已,但这只言片语很快就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般烧遍了整个村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有想动用仓库的人便都打消了念头、做了罢。信不信不说,主要都想为了图个清静和吉利。 破旧的仓库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冷落下来,在牛村的边缘凄惨惨、孤零零、阴森森地站立着,继续独自承受着岁月的摧残。 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人的到来。 第三章 新来的站长 成立后的“牛村”,俨然一个新生事物,沐浴着农场各种优惠政策的雨露恩泽,也在四年的光景中,先后造就了两位站长的高升。 于是,在很多人眼中,牛村,显然是仕途人士一块平步青云的“跳板”。能来牛村任职的人,也都会被认定是一定有着坚实后盾和远大前景的人。 牛村成立的第五年,麦苗从地下还没有钻出来的一天,村里来了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便是牛村,即畜牧站的第三任站长。 正像大多数人认定的那样,这个年轻人有着旁人望尘莫及的强大后盾,他的舅丈人是农场现任场长,他也因此在这个农场算是个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可人们并不知情的是,年轻人到牛村,并不是舅丈人所使,而是来自他本人的毛遂自荐。为了能来牛村,他在舅丈人面前表态:他不需要舅丈大人的庇护,他要凭自己的能力干出个样儿来,只求舅丈人能给他一个机会和一方舞台。 年轻人表的这个态,颇得舅丈人的欣赏,认为就凭这儿,这孩子也错不了,便满怀欣慰很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给了他牛村这片历练的天地。 年轻人刚到牛村便不闲着,第一天在村里转了一圈后,第二天便在仓库门前停了下来。 年轻人像端详一件古董般,不声不响地围着旧仓库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看了半天,然后又不声不响地转悠着在周围找到一把看似好久没人用过了的废弃斧头,最后抡圆了胳膊哐哐哐向那把早已被锈蚀得不堪一击了的铁锁砸去。 年轻人突然的举动让跟在身边的两个人颇感意外和紧张。“这锁砸不得砸不得的,砸了恐怕要倒霉的。”其中一人拭图阻挡,却又似乎因为顾忌对方的身份而显得缩手缩脚。 听了这话,年轻人抡起的斧头停在了半空,他扭头望着阻止他的人,奇怪地问:“为什么?” 那人嚅嗫了半天,终于用和村人们一样的语气,向年轻人描述了关于这里几年几月几日几时曾有女鬼在哭泣的怪事儿。该人的嘴巴迅速地一张一合着,说得快而急。因为他知道,这个怪事儿已宛如裹着神秘色彩包装的炸弹,经过牛村人一次又一次百试不厌的投掷和传承,已被验证具有了相当的杀伤力。所以他认为,只要听完这个故事,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儿,肯定会马上停止他不理智甚至有些鲁莽的动作。 可事情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年轻人没有等他叙述完,便再一次抡起了手中的铁斧,并在砸击铁锁的过程中不咸不淡地听完他的叙述后,不但没有显出丝毫紧张和害怕,反而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地说了句“是吗?那又怎样,还能放出鬼来不成?”说完,便不再理他,而是扔下刚刚砸开的铁锁,拍了拍粘在手上的铁锈,伸手去拽仓库的大门。 年轻人长得已够强壮,使的力气看着也不小,可大门只是在吱嘎嘎发出一阵痛苦的**后极不情愿地忽闪了两下便执拗地归回了原位,刚刚开启了点的门缝也随着大门地停止忽闪而一闪即逝。 很显然,年深日久的闲置,仓库门已被结结实实地锈住了。 “还不赶紧过来帮忙!”年轻人并不甘心,他有些恼怒地喊上在旁看得胆战心惊的两个人。三人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半晌,才“嘿”地一声哐啷啷拉开了沉重的大门。 门一打开,潮湿阴冷之气便扑面而至,猛烈得巨浪一般,险些把站在门口的三人打个跟头。三人不禁本能地退后两步。年轻人更是眉头一皱,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抬腿跨过了门口那道木制的,已被老鼠蛀虫啃得参差不齐从心里往外糟透了的门槛。 仓库里面,白花花的灰尘铺天盖地。顶棚上,是一串挨着一串的灰掉掉,一张接着一张的蜘蛛网。顶棚下,是厚达数寸的毛茸茸的尘被,严实实地盖住了屋里的所有物件。 年轻人在屋里慢慢地走着,看着,鉴别着还依稀可见的一些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 一个简易的铁桶改制的火炉,笨笨地蹲在屋子正中央,像只委屈的灰头灰脸的小兽,两节铁皮围成的烟筒被焊接成直角,从窗户上方的洞里通向窗外;墙边窗台下是一个沙土砌成的灶台,灶台上散落着一个饭勺、一把锅铲以及一只干瘪的炊头已被磨得平平了的炊帚…… 这些东西在多年来集聚的巨大灰尘的掩埋下,只剩下一些边边角角还露在外边,这使整个屋子乍一看来,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张大大的白色熟料布,而熟料布下面的东西,又不甘心就此埋没似的用自己最锋利的部分顶钻了出来,仿佛要以此具体鲜明的形式告知来人: 这,是一个曾经有人居住的地方,而且,居住的时间还很长。 年轻人在屋里走动着,环视着,不时地摸摸灰尘下的这个东西、那个物件,同时漫不经心地似自言自语又似对身旁的人说:“这哪里有什么鬼,分明以前就有人住过嘛!”说话间,又突然扬手啪啪啪使劲击打了几下矗立在屋中央的粗大房梁,一阵灰尘便雪花般自上而下飘落下来,许是年深日久,又无人清理,灰尘钻入人嗓,竟辣蒿蒿的有些呛人。 年轻人咳嗽了两声,看房梁和屋顶并没有因为他的击打而产生丝毫晃动,脸上显出一丝满意,说:“这样吧,这仓库收拾收拾,可以解决两、三家养牛户的牛棚问题吧!” 身旁的两个人不禁面面相觑,脸露难色。其中一个嚅嗫着说“这,恐怕没人敢用吧,因为,养牛户们都听说了这儿闹鬼的事儿。” 年轻人皱了下眉头,并不坚持,而是寻思了一下说:“那就收拾收拾我来住,安排给我的那间学堂给村民做牛棚吧。”说完,两手互相拍了拍灰尘,走了。只剩下两个目瞪口呆的人和一扇大张着的、嘴一般的仓库大门在春日的阳光下仿佛欲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这个年轻人,就是牛村,不,准确地说,是畜牧站新上任的第三任站长,姓铁,名满仓。 下文里,我们就简称之为满仓吧! 第四章 奇怪的秀才 新站长砸了仓库门锁的消息像一阵风,顷刻间传遍了整个牛村。人们惊叹着,纷纷放下手中的各种活计,争先恐后地向仓库涌去,都想看看这个据说闹了几十年女鬼的屋子里到底有着怎样的奥秘和玄机。。 这一刻,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便像千军万马掠过,淹没了整个村庄。 仓库像一个新开发的景点,涨潮般迎来了几十年来最热闹的时刻,人们一波一波赶集似的,俩俩仨仨地前来,三三五五地离去,络绎不绝。几天后,许是并没有发现自己想要发现的东西,人们便像看腻了一幅旧画,又退潮似地一退千里,再无兴致了,只留下了一些只言片语,很快也被大风刮跑了: “就是一个仓库嘛,竟是些破烂东西,哪有什么女鬼,胡说八道呢吧!” “这可不一定,无风不起浪的,谁知道这里面以前发生过什么呢?” “看着里面过日子的东西还很齐全,想来住的是一家子人吧!” …… 那么仓库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又究竟与谁有关系呢?现在的牛村,恐怕已无人知晓。毕竟,岁月走得太远了,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只留下一个隐隐约约的背影,让人无法辨认,或已辨认不清。而了解这段历史的人们,也在外迁之后,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聚”与“分”的重新组合后,而再也寻不见了踪影。 所以,看热闹的人们在一哄而散时,几乎表达了同样的一个意思:“唉,该干嘛干嘛去吧,闹不闹鬼儿的跟咱又有啥关系呢?” 于是,喧闹了几天的仓库门前,很快又“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就在人们淡漠了仓库话题的时候,再次被冷落下来的仓库却迎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的光顾。 男人走进仓库,环顾了四周后,在满是厚厚灰尘的破桌子上看到了一支钢笔。钢笔被灰尘紧紧包裹着,只有和桌面接触的那边还保留着原来的颜色。男子拿起笔,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用手细细地摩挲着,端详着,背向大门的肩膀有些轻微的压抑的颤动。 男子带走了那支笔,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会对那样陈旧的一支笔如此的看重和珍爱。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对这个村子里的人来说,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除了老根叔。 老根叔六十二、三岁的年纪,虽然长得不够厚实,却看上去少有的硬朗,除了一绺胡须有些灰白以外,整日里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 老根叔自老伴去世后就住在女儿家,平日里没什么事便东瞅瞅西逛逛,帮这家整点啥,给那家弄点啥,要不就上山采点草药什么的。一次上山采药时,恰巧看到男子举着一部相机咔嚓咔嚓对着树丛照着什么,两个人就打着招呼相识了。 老根叔认识男子已经两个年头了。男子不知从哪里来,只说自己是写小说的,在南方一家报社工作。还拿出过一张名片给老根叔看。老根叔出了一辈子苦力,虽说识字,但毕竟对文字不大感冒,所以对那张名片瞅也没瞅,只看男子长得文文弱弱的,一副秀才样,便就信了,也不问他的名字,就直接呼了“秀才”。 秀才不知住在村外什么地方,他不说,老根叔也不问。秀才每次来都没有准时候,也不见其他人,就找老根叔讲故事。而且听得也认真,每件事都记在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本本上,听完后,不管在不在饭点上,背起那个黄不唧唧的背包就走。 老根叔给秀才讲过很多故事,具体都是些啥,他也记不得了。秀才给他的印象很沉稳,不急不躁的。可这天,秀才从仓库出来,找到老根叔突然问: “老根叔,仓库里真的有个女鬼吗?您给我讲讲好吗?” 第2节 老根叔一听,平和的神色倏地严肃起来,他没有言语,而是从身上摸出一张长条纸,又摸出一袋烟丝。 秀才很有眼力价,忙殷勤地递上一颗烟卷。老根叔摆摆手拒绝了,他边用手捻着烟卷边望着远方半山腰处的云卷云舒,自言自语地说:“是有女鬼,可不是恶鬼……” “不是恶鬼?那难道……是好人冤死的不成?”秀才的神色变了,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抓住老根叔的胳膊孩子般晃动起来,“老根叔,您快跟我讲讲,是什么样的女鬼,为什么要在仓库出现?”看得出,他正在被一种很强烈甚至很悲壮的情绪左右着,已经近乎失去了理智。 秀才的这种表现在老根叔眼里还是第一次,老根叔不禁奇怪地看了秀才一眼。秀才很聪明,马上松开手,情绪收敛地说:“对不起,老根叔,我只是太好奇了,您别见怪,我们文人,都这样。” 兴许是,老根叔想。过去他就听人讲过,说文人写起文章来,会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兴高采烈、时而暴跳如雷,说什么是进入角色了,感同身受。眼前这个人,应该也是如此吧。 老根叔不再去看这个让他突然感觉有些精神质的男子,他低头用舌头舔了下已卷好的烟卷的接口处,又捻了捻那个地方,然后并不急着点燃,而是把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自言自语道:“这女鬼,每时每刻都在,又每时每刻都不在。” 老根叔说着,想着,望向远方的目光不知不觉像蒙上了一层雾。 “老根叔,您……”秀才看到这雾突然化成了一朵晶亮晶亮的水花儿,在老根叔的眼中一闪一闪的。 老根叔转过脸,扯风筝线般地把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拽回来,眼中晶亮的水花上又蓄满了往日的威严与慈爱。他仿佛陡然长了精神般地大声对秀才说:“哪有什么鬼,如果有鬼,也是藏在人们心里的鬼。”他点燃烟卷,猛吸了几口后又大声补充了一句,“秀才,你记着,如果有人说看见了鬼影、听见了鬼哭,那是因为他心里就有鬼!” 不知为什么,老根叔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悲愤的力量,一颗心,也似乎凝聚了太多的感慨和沉重,在胸腔里忽闪忽闪发泄般摆动着。 面对老根叔骤然涌现的激昂,秀才突然泪流满面,大概是怕老根叔看到,他快速拾起放在地上墙角边的黄背包,只对老根叔摆了摆手,便匆匆离去。 但老根叔还是看到了,秀才半转身挥手时颊上突然坠落的,在阳光下晶光闪亮的一串泪珠。 他越发觉得秀才奇怪了。 第五章 鬼邻的新居 把仓库翻新成住宅,站长满仓的这一决定,从村干部到村民,没有一人提出异议,可偏偏遭到了老根叔的强烈反对。 那是五月的一天,按照满仓的意思,仓库的改建工程开始启动了。这天,两台从兄弟单位调来的推土机,宣战似地扬起推土铲头,轰隆隆地向顽固倔强了几十年的破仓库牛一般抵去。 可就在这时,一声雷鸣般的“住手”的喝斥声像一枚手雷,咣地一下扔在了施工人员面前。人们抬头一看,响晴的天空下,老根叔正宛如一头倔驴,呼哧呼哧地向这边赶来。 老根叔跑到跟前,先是伸展双臂挡住了推土机的去路,然后扔下了一句“不许动,这仓库拆不得!”的话后,又转身移至仓库墙根,怒目圆睁、一动不动,明显摆出了一付“要拆就先弄死我”的誓死捍卫仓库的架势。 按说这老根叔一不是村干部,二不是养牛户,他的反对应该无效,可以不予理睬。可问题是,眼前的情况,硬来肯定要出人命,哪个还敢再动?无奈,施工队只好车灭火、人住手,偃旗息鼓。可又不能撤,只好与老根叔对峙着陷入了僵持局面。 这种架势村人们还没有见过,所以,仓库再一次受到了高密度的关注,不断接踵而至的看热闹的人们迅速在仓库门前形成了一道人墙。 这让老根叔的女儿脸上挂不住了。她接到信儿后,来不及脱下挤奶时被牛屎牛尿溅得星星点点的围裙就跑了过来。 “爸,您这是干啥呀?出的啥洋相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着父亲,拽着父亲的手臂就往人墙外拽。 老根叔甩开女儿的手,嘴唇抖动了半天,然后用一种气愤得近乎颤抖的声音阐述着他充分得出奇的理由。 他说,这么多年了,虽说仓库里常有女鬼哭泣,可谁听说女鬼祸害人了?没有!这说明这个女鬼不是个恶鬼!可如今若把仓库毁了,女鬼没了住处,有可能就会被逼成了恶鬼!到时村人们遭殃谁来负责?…… 老根叔越说越激动,倔强执拗了大半辈子了的人,竟然抑制不住感情的冲动,当着几百号村人的面哭开了鼻子。浑浊的老泪和酸渍渍的鼻液,一点一滴从眼角和鼻腔里渗出来,湿漉漉地打湿了人们的心。 村民们哗然了,他们不再看热闹嬉笑,而是开始对老根叔滋生了同情:如果不是对仓库有着什么特殊的情感纠结,这个平日里沉稳老练的老根叔,一定不会表现得如此怪异和孩子气。 人群静了下来。几个刚才还不服老根叔作为的施工队员也都怏怏地放下了手中的家伙式儿,只等着站长满仓的到来。 因为是刚刚上任,住房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满仓暂时只好每天骑着摩托车奔跑于牛村和场部岳父家之间。这天,他风尘仆仆地刚进牛村,就听到了老根叔大闹施工现场的消息,这让他连村部都没来得急进,便一脚油门直奔了仓库。到了仓库,看到老根叔的架势,知道现场说什么也不会有用,便当时下令施工队离开,然后恳请老根叔去办公室谈谈。 老根叔同意了,但直到施工队完全在村头消失他才放心地随着满仓进了村部。 面对老根叔这样一个封建迷信、不可理喻的老顽固,满仓实在是哭笑不得,却又不能把他怎么样,只好好茶好水地招待着、劝说说,希望能好说好商量,和平解决。 满仓的一番诚意终于使得老根叔做出了妥协,但条件是:满仓只能改动仓库的一半儿,另一半不许动。理由很简单:怎么着,也得给女鬼留个栖身之处吧。 满仓露出一丝苦笑,自我解嘲地说了句玩笑话:“这不是让我与女鬼做邻居嘛!”可即便这样,他还是看得出,老根叔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了,何况他也明白,老根叔虽然执迷不悟,但终归还是为了村人们着想,无奈也就点头答应了。 这事,曾一度在村子里成为笑谈,一笑老根叔对鬼神的敬畏荒唐至极,二笑满仓从此要与鬼为邻。没事时,村人就逗满仓:“站长,做邻居可以,可千万别领回家金屋藏娇哦!” 满仓的媳妇秀秀有时也冷不丁跟他开玩笑说:“你自己去住吧,有女鬼陪着你,谅也没人敢跟我抢老公。” 说归说,秀秀还是一心一意盼着随丈夫来牛村定居的。这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自结婚以来,两人就跟娘家人住在一起,这让秀秀一直很渴望自由自在的二人生活。这第二个问题就有些大了。前些日子,农场健康大普查,秀秀突然发现自己的血型与父母有些不符,便心怀疑虑地追问父母,父母无奈,只好将她是捡来的身世倾盘托出。秀秀一时无法接受,为了避免真相浮出后面对父母的那份尴尬,她决定放弃图书馆的工作,跟着丈夫去牛村。 来自老根叔的阻力被解除后,翻修仓库的工程就轰轰烈烈地启动了。不消半个月,一座完整的四合院便以其惹人的雄姿稳稳地盘踞于牛村人的眼中。只是,留下的那半截旧仓库也因此显得更加破旧了,蹲伏在新居的旁边,它就像一个年事已高的老爷爷,在时刻守护着自己的孙子一样。 房子一修好,秀秀就毫不犹豫地随丈夫搬进了新居。儿子小涛因为要上学,只好仍然留在场部姥姥家。 原本破破烂烂的仓库,一经修整,立刻有了家的感觉。屋子虽然不是很大,但按照最新的家居格式间隔了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过去小小的两个眼睛似的木框通风口,也被一个大大的几乎占据了半边墙壁的玻璃窗所代替,每天,阳光大片大片地泼进来时,整个屋子不用生火都暖洋洋的。 住着这样诚心的屋子,又能每天和丈夫在一起,秀秀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虽然身世的问题时不时还会像一片乌云飘然而至,可毕竟,到了新环境,这片乌云飘来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也越飘越远了。 第六章 悚人的哭声 搬进新家那天,满仓特意多放了不少炮仗,心想既然都说这里闹鬼,那就多放几挂,驱驱鬼也去去晦气,有鬼没鬼的图个心安也好。 可尽管这样,住进新屋后,满仓的感觉还是跟秀秀的心情大相径庭。 虽说这屋子修整得哪儿都不错,可走进它,满仓的心里就不舒坦,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想到人们说的女鬼,再想到自己第一次走进仓库时屋里依稀留下的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他就感觉有个人或魂魄什么的东西时刻在屋里的某个角落里窥视着他,或许在怨恨着他的奢侈、诅咒着他的享受,也或许,在愤恨着他的强占和霸道。 总之,这种感觉使他每天都如坐针毡、心神不定,尤其每次想到或看到隔壁留下的那半截仓库,他的脑中就会幻化出一个影子,一个女子,不,确切地说,是一个女鬼在灶边做饭的背影。不,鬼是不吃饭的!那她在做什么,不知道,也许,做饭是挡头,窥视自己,才是真的? 每每想到这儿,满仓就感觉一道阴森森的目光定格在了他的后背上,令他的头皮和脊梁冷飕飕地直发麻。为了摆脱那道目光,每次,他都下意识地揉眼睛、晃脑袋、猛回头,企图消除这一切。可越是这样,那个影子和那道目光就越是挥之不去,萦绕不消。 这样三个月下来,满仓吃不香,睡不好,脸色变得黄蜡蜡的,整个人也瞅着憔悴起来。 很快,村里的闲言碎语水漫金山般地淹了过来:“看来,满仓真的被女鬼缠住了哟,你看他那脸色,那神色,哪是个正经颜色啊!啧啧,看样子那仓库里真的闹鬼吔!”就连媳妇秀秀也经常奇怪地问他:“你干嘛老是揉眼睛晃脑袋的,是不舒服吗?”满仓就说是,可具体又说不出哪儿不舒服,再说这样的感觉也没法说出口,一是怕人笑话,再是怕吓着了媳妇,只好自己忍着。 这天,满仓走在路上,迎面走来一个拿着幡算命的。走至对个儿,算命的用一双透着青光的怪眼瞄了他几下后,突然站下问:“年轻人,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啊?可曾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满仓一愣,继而马上明白:碰上骗钱财的了!便马上否认,雷打不动地说自己是军人家庭出生,从不信神信鬼。 算命先生笑了笑,也不深究,丢下一句“你很快就会信了”的话走了。望着算命先生的背影,满仓无奈地摇摇头,心想,算命的怎么到村里来了,真该管管了。 这天傍晚时,村干部开了个临时碰头会,下班时天已蒙蒙黑,月亮在褐色的云层中还没有升起来。这些年,因为仓库闹鬼的说法,过去离仓库近些的住户都陆续搬走了,仓库也就变成了一座孤房,站在小村的边缘,像一匹守门的老马。 满仓向家走着,村子的中心地带在他身后越退越远了。 快走到家门口时,满仓突然觉得风中似乎多了一种声音,他停下脚步,侧耳仔细听去。没错,是多了一种声音,那声音,衣衣嘤嘤的,像人在哭,而且,像是一个……女人在哭!哭声伴随着夜色下四周荒草鬼魅般摇曳的暗影,如诉、如泣,凄惨惨的,不知源头在哪里,只觉得越来越近。 满仓的头皮一紧,惊觉地向四周看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可哭声确实存在着,飘飘渺渺,像在前方,又像就在身后。 满仓不由想起传说中的仓库女鬼,身上的汗毛刷地根根倒竖起来。他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窜到自家门口,拉开门一头扎进了屋里。人进屋了,可哭声依然存在,而且,仿佛就在眼前。 是女鬼跟进了屋里?满仓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他惊恐地抬头,却发现,是媳妇秀秀坐在对面的床上在掩面哭泣。 “没事你嚎啥,吓人倒怪的!”满仓一身冷汗,气急败坏地向媳妇嚷。 媳妇完全不理会他,只顾低着头嘤嘤地哭。满仓气不过,冲过去刚要去掀媳妇的脑袋,却在刹那间感觉,那埋在长发下的低眉顺眼的面孔隐隐约约有些不像是媳妇的脸。 他呆楞了一下,耳边突然响起算命先生最后说的那句话,心中惊惧至极,猛地“啊”地一声大叫起来。 “你疯了,喊什么喊!吓我一跳。”没曾想,他这一声大喊,炕上的女人猛地抬起了头,冲他大叫。 满仓望去,没错,这是自己的媳妇呀!可刚才……? “刚才是你在哭吗?”他小心翼翼地盯着媳妇的脸问。 “不是我是谁?这屋里就我一个人!” 满仓不敢妄动,他直挺挺地站着,最大限度地转动着一双眼珠在屋里巡视了一番后,心才慢慢地落回到了肚子里,转而大怒:“你闲的呀,没事挤猫尿,谁惹着你了?” 秀秀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还不是因为我身世的事闹心。”她仰脸可怜兮兮地问满仓,“满仓,你说我父母当年为什么要抛弃我……” “行了!”秀秀话还没说完,满仓就烦躁地一棍子打断说,“就别提你家那弄也弄不明白的事了!” 这一夜,满仓翻来覆去,睡意全无。虽然哭声已确定是媳妇秀秀发出,可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会发觉坐在床上的不是秀秀?是幻觉?可幻觉又为什么会那么清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满仓苦苦思索着,他又联想到自从搬进新居后自己的种种莫名其妙的异常感觉,不得不开始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魂存在了。 身旁的秀秀香甜地睡着,发出低低的匀匀的鼾声。满仓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又赶紧将身子向床边挪去,这就使得他和媳妇之间空出了长长的一溜儿空间。显然,这个女人傍晚带给他的惊吓还没有完全散去。 唉,这两天,该去找个看事先生好好来瞧瞧。满仓在黑夜中想着,却不知,不等他的想法实施,一个巨大的变故便已阴影般向他悄悄袭来…… 第七章 小村的岁月 如果没有那样的一个黄昏和夜晚,牛村的岁月也许一直都会是安静的、祥和的与富足的。那样的一个黄昏和夜晚,就像是一枚醒目的书签,把牛村的历史隔成了两部,前半部字里行间溢满了祥和,后半部段里段外尽透着恐慌。而要解析那样的一个黄昏和夜晚,我们就必须要从了解小村的岁月开始。 成立了五年的牛村,也许是从业性质的缘故,村貌上暂时还呈现着杂乱无章的状态。 这里没有开阔的场地,凡是空闲的地方几乎都被建上了牛圈、盖上了草棚。村子还没有开始规模性的绿化工作,所以“花如海、树成带”的优美景观还远远不能与之结缘。村子里除了各家各户屋前屋后少有的一些低矮植物外,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树木,只有村边的几株白杨,与小村格格不入地傲然耸入暖洋洋的天空,却把它们瘦伶伶的影子甩在脚下。 村子还没有什么像样的道路。一条贯通东西的土路上,名副其实地散落着密密麻麻的牛蹄窝和排着队伸向远方的牛羊粪便。晴天还好,走在上面,大不了脚底被咯得生疼一些。雨天就惨了,雨水和尿液和在一起,泥土和粪便混在一处,黏腻腻地无从落脚,偶尔有车进来,多数也是在泥泞的路上失控地七扭八扭后,倏地一下滑进路旁的污水沟里去了。 可尽管这样,这条路仍是村里唯一的一条主路,每天承载着牛群的鱼贯而出鱼贯而入,保持着小村与外界的各种生生相息的关联。当然,也代表着牛村的脸面。 为了保护好这张脸面,村头大喇叭里三天两头地招呼大家义务出工清沟垫路。可牛村毕竟是“牛村”,前脚刚拾掇完,后脚便又有牛群大摇大摆地走过。 这些威武的将军般的奶牛们,迈着雷打不动的四方八步,或走向村外,或踱回村里,永远都是那样的心安理得,那样的一付功高镇主的模样。尤其是在滩肥草美的牧地进行了一天的饱餐后,嘴巴更是悠闲自在地不停地捣动着,发出幸福的刷刷的倒嚼声。宽而粗大的鼻孔也时不时朝天扬起,示威般喷出一团团浑浊的白气。 许是早已洞悉了村人对它们无法割舍的依赖,这些牛儿们对手拿工具,站在村路两侧为它们恭敬让路的清洁工们从来都表现得熟视无睹。它们常常在他们无奈甚至有些祈求的目光中,于几声得意的哞鸣声后,再一次旁若无人地把热气腾腾、大小不一的新鲜粪便洒满一地,把腥臊恶臭、小瀑布般的尿液灌满每一个深深浅浅的牛蹄窝,使那原本干涸丑陋的牛蹄窝转眼间便变幻成晨光或夕阳下一只只饱满的黄黄亮亮的眼睛。 这时,整个村子便会“腾”地弥漫起一股浓浓的潮湿的热臊味儿,惹得那些伏在牛背上、藏在牛耳朵里、挂在牛尾巴上的蚊子、苍蝇、瞎蜢也好像约好了似的“哄”的一声群齐而起,一窝窝、一团团、一簇簇地飞舞着、嗡唱着,并在与浓浓的热臊味儿一起进村后,无孔不入、无缝不钻、无肉不盯,恼得村子里的每个人都时不时地操起身边的家伙式儿,边咬牙咒骂,边用力驱赶。 此时,正忙乎在灶台边上的女人们多数是麻利地解下身上的围裙,或是顺手抓起一件正好放在身边的破旧衣服什么的拼力抽打。男人则多数是挥起自己宽大的手掌,啪啪地打在自己身上,一打就是一摊殷红的鲜血,黏糊糊的。许是牲口多的缘故,这个村子的瞎蜢蚊子比别村的都要大出几倍多。 牛村的特点便在每天的这时暴露无遗,腥臊、恶臭、脏乱、无章、繁杂、忙碌,可,却又乐此不疲。因为这样的小村,却是日渐富足的。 虽然牛村是合并单位,可村民大多数是跟土喀喇打过交道的人。所以,跟过去每年辛辛苦苦侍弄的几亩薄地相比,人们现在母牛挤奶、公牛卖肉,实实在在地盘算、勤勤劳劳地做活,日子竟真的出乎意料地一天天好起来了。 牛村人最爱的就是每月发奶钱的日子。这一天,人们像过年一样,每人手里攥着厚厚的一沓,互相打探着、相较着,以此丈量着谁家的日子厚些,谁家的日子薄些,可不管谁厚谁薄,比比过去,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这一天,便也成了牛村人最幸福的一天,人们在场部奶粉厂领了奶钱后,多数会仨一群、五一伙儿地顺便逛逛商场、遛遛集市,除了买些家用,还会给大人孩子买些穿的、戴的或玩的,大包小包喜气洋洋地挎回家,全没有了过去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穷酸样儿。 渐渐的,牛村便成了远近人们羡慕眼红的地方。为了过上牛村人的日子,这些男的、女的、单枪匹马的、拖家带口的人们绞尽一切脑汁托关系、找门路,想尽一切办法到牛村来养牛。于是,原本并不大的牛村阵容渐渐庞大起来,几年的功夫便从二百余户发展到了三百来家,奶牛也从最初的六百余只发展到了三千多头。牛村,就像一棵成长中的树,从此枝干一节节地拔高,枝叶一日日地繁茂起来,牛村人的日子,也越发殷实、越发忙碌、越发红火起来…… 这样的日子,对生活在都市中的人来说是绝对无法想象和容忍的。可这样的日子,这样的一种繁忙,对眼前的牛村人来说,却是健康的、富裕的、满足的和幸福的,因为在这些曾经承受过太多贫穷和劳顿的人们身上,表现更多的,是缺少眼泪却不缺少快乐的艰辛的隐忍和承受。因为,牛村人的特点和优点,便是擅长用汗水和勤劳、用泪珠和承受、用坚强和韧性,来喂养他们孕育在心里的从来不会死去的梦想。 小村,就这样走着,像一匹忍辱负重的马拉着一长串青青黄黄、厚厚重重、层层叠叠的日子,在吃苦耐劳的村人们的驾驭下,淡定地、有条不紊地向前走着、走着……直到,遇到了这样的一个黄昏,和这样的一个夜晚。 第八章 隐患的黄昏 这个黄昏,跟往日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 跌落西山的太阳把最后的光芒洒向大地,让山峦有了红色的轮廓,河流有了金色的波澜,一望无际的田野也因渐袭渐近的暮色而有了流动感,越发显得悠远苍茫。而此时,从牛村袅袅升起的银白色的炊烟,也在不着调的风向中,或升腾、或环绕、或弥漫,最终在渐渐变红的夕阳中幻化成了一缕缕金红色的云彩。 六、七点钟的光景,正是该吃晚饭的时候,可在这个村子里,却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 此时,村里的那条唯一的横贯东西的村路,就像一条长长的输送带,正忍辱负重般地把一队又一队的大小牛群,从野外的四面八方传送到村子的各家各户。 多数这个时候,太阳在西边还没有完全落下,月亮就在东边露出了冰凉凉的脸儿。这让路上行走的牛群便滋生出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影子先是高高大大地笼罩在牛群四周,然后越拉越斜、越拉越长,好似每个牛群后都被挂上了一个长长的战车,阵容便一路壮大着走来,在薄雾渐起的暮色中影影绰绰地前行着,像一次军事大转移,颇显壮观。 牛群进家后,各家各户的声音开始涨潮般此起彼伏地泛滥开来。 放牧归来的男人们一边一个一个地往自家牛圈的木桩子上拴着牛,一边高声叫着自家女人的名字。 家里的女人们习惯了早早把饭做好,因为牛群回来后她们要和男人一起,给牲口饮水、喂料,然后挤奶、冰奶,做好明儿一大早交奶的准备。完成这些活计的过程一般大约需要二、三个小时,为了免得做完这些活儿后腰酸背痛再不想动弹,家家的女人们便提前做好饭菜捂在灶台上。 因牧牛的草滩离村子有些小远,放牧的男人们多数都是中午带了饭的。劳累了一天,中午又啃得冷饭,就的冷菜,所以这时灶台上的饭香是挡也挡不住地直往鼻孔里钻。可男人们只是贪婪地吸溜吸溜鼻子,并没有丝毫放下活计的意思。因为他们看到,饱餐了一天美食的奶牛们,此时一个个的ru房正涨得圆滚铮亮,青筋暴露,仿佛吹弹即破。那是他们的钱袋子,他们必须在最关键的第一时间里把他们挤出来,这样牛奶的质量才会更好,才会换回更多的钱票子。 这样想着,家家户户牛棚的灯就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闪闪烁烁、光光点点,使整个村子看起来既像挂满了灯笼,又像落满了星辰。 人们在牛棚里忙碌着、吆喝着,人和牛的巨大的影子交替或重叠地映在牛棚的墙上、木桩上,晃来晃去的一会儿长、一会儿扁、一会儿圆。嗤嗤的挤奶声、奶桶碰撞的叮当声、奶牛骚动的低呣声交织成一片,潮水般涌满了整个村子。 这个时候,经常会有牛翘起尾巴,决堤般哗哗地洒下一大泡长长的腥臊尿液,十有八九还伴有粪便从高空坠落,让坐在牛肚子下挤奶的人不得不快速操起身边的奶桶盖迅速将奶桶盖上,然后低着头、闭着眼等待着这一切过去,却全然不顾了尿液和粪便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星星点点。 这时的牛村人,之所以按着桶盖、蹙着鼻子忍受着这腥臊恶臭的味道,却丝毫不觉得厌恶,是因为他们知道,这味儿,是他们的命,是他们的福,是他们的日子。没有了这味儿,他们的生活就会再一次回到原点,再一次了无了盼头。所以,他们心甘情愿地守护着那只奶桶,像虔诚无限地守护着一桶桶满满的希望。 第3节 当灶台上的饭菜终于气若游丝了的时候,牛棚里的人开始陆续走进了屋子。 外衣是专门用来干活的,因为怕把臭味带进屋里,每次忙乎完便脱下挂在牛棚的木桩子上。手是要仔仔细细洗上两三遍的,即使这样,举到鼻前,仍有刺鼻的骚臭味道袭来。饭菜在男人的阻止下来不及再去热一遍了,因为来自男人腹内的咕噜咕噜的抗议声似乎比他的吆喝还要响亮。贤惠的女人,这时多半会在灶底的灶灰中扒出一罐烫好的老酒给男人斟上。男人便吱吱地喝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被风吹了一天的脸颊在灯光下本就红亮可鉴,几口酒下肚后,更是红得浓重,像罩上了一块红布。吃饱喝足后,男人把碗筷一推,懒懒地把自己摊煎饼一样摊在床上。 这时候,应该是九点多钟的光景,是牛村老少爷们儿们一天中最惬意幸福的时候。 这时,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握着电视机遥控器随意地找台换台,可以理直气壮地指使妻子为自己拿这拿那儿,可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孩子说话斗嘴儿,可以高一声低一句地哼唱自己喜爱的喜剧或小曲。 这时,他们就像一个在长跑比赛中拿了奖牌突然放松下来的孩子,可以在亲人面前肆意地撒娇、耍赖、捣乱,可以提一些稍稍过分的要求,可以做一些稍稍过分的事情,直到疲倦翻江倒海般一波接一波地袭来,直到接二连三的哈欠带出了没完没了的眼泪,才恋恋不舍地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一丝意犹未尽的遗憾的笑意。也难怪,一天天和牛群泡在河滩草地上,每天只有这会儿,才能够和家人说上一会子话。 随着男人们发出的酣畅的鼾声,牛村家家户外的灯,也相约似地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颗颗地闭上了调皮的眼睛。牛村,就这样在经过了一天紧紧张张、跌跌撞撞、踏踏实实的忙碌后,终于从黎明走到了黄昏,从黄昏走进了夜晚,又从夜晚坠入了梦乡,进入一天中最安静、祥和的状态。 可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安静祥和之下,一声突如其来的炸响却晴天霹雳般划过夜空,引起了牛村一阵惊厥的骚动…… 第九章 骚动的夜晚 那是“叭”的一声脆响,尖锐、刺耳,似鞭哨,又像枪声,强烈地撞击着小村的耳鼓,惹得几声狗吠随之而起。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在柔柔白白的月光中,停止了一天喧闹的牛村,正俨然一只满载归来的渔船,在晚风温柔和美的拍哄下,一路顺水下流至酣畅淋漓的睡梦中,直到,这一声突然而至的炸响。 “唉,怎么回事?”有女人觉轻,迷迷糊糊地嘀咕。 女人的话还没来得急得到任何响应,夜色中便突然“叭”的又传来一声炸响,惊得女人彻底醒来,欠身坐起。刚刚有些弱下去的狗吠也重新猛烈地狂咬起来,此起彼伏,很快连成一片。不远处,谁家的婴儿被惊厥而啼,洪亮的哭声破窗而出,想是惊扰了母亲,那扇明眸似的小窗内,马上透出了橘黄色的让人感觉暖暖的幸福的灯光。 女人再也无法入睡,披上衣服借着满屋的月光走至窗前。她轻轻地掀开一角窗帘,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响声传来的地方。 窗外,夜已经很深很浓了,正如一副黑色的巨翅包揽着酣睡了的万物。应该是农历十五了吧,月亮银盘似地挂在中天,明明朗朗,洒下一片清凉似水的光晕。可就在这一片溶溶月色编织的宁静中,女人突然感觉,似乎有一个黑影,在远方一处月光无法探及的影影绰绰的屋檐下,“嗖”地灵猿般于她的视野中快速地一闪后,鬼魅般迅速地消失了,再也寻觅不着。 女人心头一惊,像要阻挡什么似的猛地放下窗帘,快速地从窗前转回床边,一只手放在胸口,抚着一颗狂跳不止的心簌簌发抖。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半天,她使劲提了几口气,压下了因紧张惶恐而海浪般一波一波涌上的喘息,声音细弱而惊颤地问着丈夫。她知道丈夫也醒着,因为第二声炸响后,丈夫的鼾声就戛然而止了。 “睡吧,一定是谁家的牛不听话挨了鞭子,有什么奇怪!。”男人似梦似醒地回复了女人一句后,沉沉地翻了个身,中断了的鼾声马上就又接续而起。 女人想了想,觉得丈夫的话也在理儿,养牛以来,自家牛半夜顶架乱群的事也不少见,何况全村这么多家哪!牛村的人虽然爱牛如命,可累了一天了,脾气躁,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像对待不听话的孩子似的少不了甩几鞭子的。至于那个黑影,也许只是自己的幻觉吧!这样想着,女人的心,就渐渐地平复下来,她脱掉刚才慌忙披在身上的外衣,重新上床挨着丈夫躺下。 一切很快又归于了平静。狗儿们因为再没有新的“动静”逐渐放慢、放低了吼声,最后终于停下来,在发出了一声带着情绪似的长长怪声后,赌气般伸长脖子,然后把头侧埋在两个努力向前伸出的前爪中,很快,便和着屋内主人的鼾声咪上了夜色中蓝光闪烁的眼睛。 不远处,孩子的哭闹也开始减弱,最后终于只剩下母亲委婉呢喃的拍哄和轻风一般柔和的催眠曲调。再最后,小窗内橘黄色的灯光也倏然而熄,宛若天边的星星咪上了困倦的眼睛。 外面,不知何时,钩子样的月已下沉了,一片浓云蹑手蹑脚地移过来,黑乎乎的像一只慢爬的怪物,神秘秘的又似一个鬼影。 天气略变了,先是呼啦啦起了一阵风,屋前屋后的树木,便像是有人在用力摇晃起来,摇到不久就落了雨。小村的每家每户,便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宛若从远处疾驰而来的千军万马,在迅速地由远而近,仿佛一眨眼,那马蹄阵阵、声声战鼓便已袭至窗前。 这雨,来得及时、来得自然,不大不小、不急不躁,落在铁桶上、打在木桩上、敲在屋檐上、滚在树叶上、润在泥土中,叮叮咚咚、噼噼啪啪、滴滴答答,像众多歌者手中的琴键,此声间歇,彼声响起,彼此呼应,又相互重合,每一下都宛若墙上哒哒的表针清清爽爽地跳跃在人们的心上。这让人们觉得很舒服,横在心上半月有余的粽子样久久不易消化的暑热,也在不知不觉中无声无息地消除殆尽了。 这本是一只再温馨不过了的乡村小夜曲,处处洋溢着和谐动人的音符,可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却成为了掩盖罪恶的最得力画面。 这个夜晚,没有人会刻意去留意、辨别、扑捉来自风中的任何异常,也没有人去惊讶、怀疑、猜测刚才的两声炸响,因为—— 牛村人实在太累了。一天的辛苦劳碌,让完全放松下来的他们轻若片纸,没有一丝力气,仿佛一股轻风就能把他们扬起来随便抛到哪一个角落里而无声无响。他们也太在乎这每一个安静的夜晚了,对一天中只有此时才能够任意亲近的火炕或木床,他们只想尽情享受,不舍得有任何哪怕是小小的打扰和糟蹋。所以在牛村这个时候的每家每户的土炕或木床上,男人们都和谁比赛似的闭着眼、打着鼾,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有力。在这鼾声中,任何世事都已经十分虚渺,似乎都与之没有任何牵涉。 牛村人的思想也太简单、太朴实了。在他们的心中,小村的一切,都是与牛有关的,除了牛,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会和小村扯上关系,除了牛,还有什么能令牛村人作出旁的尤其是恶的举动。 所以,两声炸响,在划过牛村天际的时候,虽然带给了人们些许震惊,但最终还是像一枚石子落入一潭平静的水池,在泛起了一点不大的水纹儿后,迅速地消失了。 小村就这样,梦魇般地轻启明眸后,又沉沉地睡去了,仰在月光下的那张脸依然宁静安详。只是,没有人想到,这两声“叭叭”炸响后,牛村便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从此,再也没有了安宁之日…… 第十章 满仓的心事 自从那天晚上听到悚人的哭声以后,站长满仓的心里就像吊着十五只铁桶,每天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尤其是一看到媳妇秀秀,心里就瘆唠唠地发毛。 满仓今年三十出头,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算得上是仪表堂堂。媳妇秀秀年龄和他相仿,有些跛脚,据说是小时候摔的。这就让一些不知内情的人对满仓和秀秀的婚姻产生了疑惑,认为满仓之所以能娶秀秀,不外乎就是因为秀秀的舅舅过去是农场的主要领导之一,现在是农场场长,数万人之上的一把手。 有胆大的人就逗满仓:“行啊你小子,能攀上场长大人的高枝,不简单啊!有脑瓜!” 对这样的话题,满仓除了苦笑,无以回答。因为他之所以能从一个普通农家弟子进入机关科室,又从机关科室一个小小的科员坐到畜牧站站长这个“仕途跳板”的位置,也着着实实是沾了申志强的光儿。 所以,这些人说得也没错。 可即便如此,满仓每天还是感觉空落落的,像是一颗心被谁挖走了一块似的。 其实满仓自己明白,他缺失的那块心,是被一个女子偷去了。那女子不仅偷走了他的心,还化作一个倩影,每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有着天空一般清澈的眼睛和田野一样爽朗的性格。那是他曾经用青涩的青春苦苦追寻的一个梦,直到现在,这梦还在他心里孤独地灿烂着,像一盏灯,温暖着他的生命和日子。 这也是满仓之所以自荐来牛村任职的原因。因为那女子就生活在牛村这片天空下。像月老搭错了红线,女子嫁给了外地来的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虽也英俊结实,却总是脱不去庄户人的土腥、山里人的敦憨,闷实得像块石头。 嫁给了外地来的年轻人的女子,就像温室里的花朵被移栽到了草地上,经过了阳光的暴晒、风雨的敲打后,扑棱棱地长出了许多野性。来到牛村后,满仓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扎着花围裙,洗衣、做饭、拴牛、挤奶,一身灰满脸汗屋里屋外地忙乎。每每这时,他的心就像误入了刺玫园,躲也躲不开地一阵阵刺痛,觉得那细细的腰身、嫩藕似的手臂,实在不应该与村里这些脏活、苯活、累活扯上关系。 越是这样想着,满仓就越忍不住要有意无意地找机会接近那倩影。可接近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有一次,两人在村路上偶然走了个对头,竞都尴尬得好似无地自容似的。最后还是对方一低头从他身侧急速而过。那神态,既像一朵含羞颌首的荷花,又似一支忧郁静默的丁香。 那是他到牛村后与她的第一次单独相见。他曾为这第一次相见储藏了太多太多的话语,可没成想最终还是彼此缄默着擦肩而过了,只留下那些话语,堵在他的喉咙,像一群失落的孩子,赌气着不肯回去。 这让满仓很难受,当时他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却清晰地感觉到她在他身后的村路上越走越远。他很想回头喊她一声,像十年前他们在一起时的那样。可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那时,他突然发现,那个十年来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呼唤了几千遍几万遍几亿遍的名字,此时涌到嘴边却突然变得那么陌生,就像一颗他珍藏了许久的宝贝,有一天他再次捧出欣赏时,却突然叫不出了它的名字一样。 十年前,他和她曾有过那么一段美好热烈的恋情,可十年后的今天,面对面,他们却恍如隔世,形同路人,满仓的心中不禁涌起一团浓重得任他怎样都无法化开的悲哀。 满仓就在这悲哀里前行着,努力充当着他必须充当的每一个角色,直到有一天他发觉了秀秀的可贵。 满仓的媳妇秀秀虽说腿脚上有些毛病,却生得白净、长得能干。更关键的是,有素养、知大局、善解人意。这个从不多言多语的女人,早在丈夫任职牛村前,就闻知丈夫和这里的一个女子好过。她并非没有揣摩出丈夫来牛村的用意,只是坚持着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聪明的她知道,太过强烈的光,只会让丈夫觉得刺眼而更加极力躲闪。 于是,她在加倍体贴关心丈夫的同时,也努力琢磨着怎样才能让丈夫更加欣赏自己。 正巧,这年,村里分来了两个大学生、一个卫生员。三个单身汉,吃饭成了**裸的现实问题。秀秀就在这上面动了心思,自作主张地在家里开起了小食堂。 别看秀秀腿脚不好,干起家务却马溜利索,饭菜做得香,人也热情好客,所以不仅拢得村里的这三个人“打都不走”,就是上面下来检个查、兄弟单位参个观什么的,也都愿意上她这儿来落个脚儿、说会话儿。每月下来,不仅能实实在在的赚几个零花钱不说,还增加了满仓与上级领导的沟通机会。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了满仓有个能干又聪明的媳妇,对满仓和秀秀婚姻的偏见也改变了许多,说:“难怪满仓能娶秀秀,虽说跛脚,却是个贤内助哪!” 秀秀的做法,不仅让满仓对她刮目相看,就连满仓的家人们也越来越认定秀秀就是自家的“福星”,不免时不时对满仓敲起了警钟。 一次,满仓和弟弟喝酒,弟弟借着酒劲儿教训他说:“哥,你对不起嫂子。嫂子多好啊,除了腿脚有点毛病,哪儿你能挑出毛病?你想想,没有嫂子,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吗?还不得天天两脚泥一脸土地在地里刨食?哥,嫂子可是咱家的大恩人哪!你可不要老活在过去那点事里了……” 弟弟的酒后一番“真言”,像蘸了水的鞭子抽痛了满仓。他思前想后、抚今追昔,也觉得自己确实对不住秀秀,便暗下决心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感情,重打鼓、另开张,一定要真正的对秀秀好起来。 他想,最近的各种骇人感觉,大概是老天在埋怨他对秀秀的不屑和冷淡吧?便寻思着找个机会向秀秀好好表白一番。 第十一章 突发的惨案 有了这个想法,满仓就每天留心寻找着机会。 这天傍晚,月亮在轻纱般的薄雾中穿行着,忽明忽暗。草丛中繁密的虫声、如潮的蛙鸣,交替混杂着落雨般洒落窗前。时令已是农历七月,微风摇荡的大气中,草香、果香和稻香融在一起,就像不大不小的顽皮孩子,在每家每户夜晚关窗的那一刻,雾一般地漫进屋内,浓浓的,久久不肯散去。 这样的空气,让满仓感到兴奋和舒畅。吃过晚饭,收拾完碗筷,看秀秀拿出厚厚的一摞票据准备拢账的样子,刚刚喝了点酒的他也拉了张凳子挨过来,准备借此机会好好与媳妇套套近乎。 秀秀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噼里啪啦地拨打着算盘,神情专注得像一个在认真考试答题的小学生。满仓讪讪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把头凑过去,近乎讨好地问:“老婆,这个月怎么样,还可以吧?” 秀秀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在完成账目的一个小结后,奇怪地扭过头看着他,明亮的日光灯下,俊俏的脸上写满了调皮的讶异。在她的记忆中,结婚这么多年,丈夫还是头一回对自己表现得这么殷勤。这种感觉真好!她既意外又激动,心里喜滋滋地涌上一股暖意。 满仓被秀秀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神情开始不自然起来,被酒精拿得有些微红的鼻尖,此时也变得更红了,像一只红透了的薄皮辣椒,映在擦得油明铮亮的饭桌上,在明亮的日光灯下,一点红变成了一片红。 “去去去!酒气哄哄的。”为了掩饰心底的喜悦和紧张,秀秀把满仓的头推转了九十度,撅着嘴儿撒娇地说,“挣多少都跟你没关系,谁让你当初不支持我来着,所以呀,这是我自己的辛苦钱,年底我要用这些钱买几套好衣裳哪!” “当然,应该买,随便买,钱不够的话我来赞助!”满仓还是第一次看到媳妇半嗔半怒的样子,不禁心里怦然一动,觉得媳妇原来也是这般的漂亮和惹人怜爱。 这与他以往的感觉大大相反。以往,他看到秀秀一步一跛的样子心里就犯堵,所以平时尽量找借口不让秀秀出门,怕秀秀前脚走,后脚就给他引来一串关于他俩婚姻如何如何的纷纷议论。可此时,他开始感激起秀秀的坡脚了,若不是这样,这么个贤惠漂亮的人儿哪会嫁给他这个原本一清二白的穷小子?他满仓又哪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想到这儿,满仓心里不仅对秀秀更加深了愧疚,还平添了惋惜,觉得和秀秀结婚后,那么多本该幸福美好的日子,都因为他对秀秀的冷淡而白白虚度了。 那么,就从这一刻开始弥补吧!他下决心似地长叹了口气,伸手欲去拥抱秀秀。可就在此时,不知为什么,屋顶的电灯突然倏地灭了,屋里的一切,顿时被一片浓浓的黑暗所吞噬,半天,才在窗外透进的月光中隐约露出些许面容。 “怎么偏偏这当口停电了?真扫兴!”满仓一边埋怨地嘟囔着,一边趟着满地如水的月光小心地移步到墙边的柜子旁,弯腰在柜子的抽屉里悉悉索索地摸出一截蜡烛点上,又倒低烛头滴了些蜡油在桌角上,然后不慌不忙地把蜡烛稳稳当当地坐在蜡油上。 蜡烛的灯捻哔剥爆响着,摇曳的烛光立刻把黄黄的光晕铺满了屋子。 烛花一跳一跳的朦胧中,满仓情难自禁,感觉心中像有花一样的东西要盛开,撩拨得他再次拉起秀秀的手,意欲继续刚才的“表白”。 可表白刚要开始,又一个意外状况出现了:但听窗台处哗啦一声,随后跟着“叭”的一声炸响,接着,一股风仿佛从窗外骤然吹进。 烛焰好像一个身姿曼妙的舞女,在使劲地摇了几摇纤细的腰身后,终于不甘地熄灭了。黑暗中,满仓在感到凉风嗖嗖的同时,也似乎听到了风中夹带着的秀秀没有说完的半句甜腻腻撒娇的话“讨厌,灌点猫尿就……” “怎么回事,是暖壶炸了吧?”满仓想到整日放到窗台上的暖壶,问。 没有人回答。四周突然变得死一般沉寂。 满仓怔了一下,伸手去摸桌上的蜡烛,却突然感觉到,不知何时斜倚在了自己身上的秀秀随着他的起身在软塌塌地向下滑去。 满仓一惊,酒顿时完全醒了。“秀秀!”他大喊着,左手搂住秀秀的腰,右手拼命去扶秀秀不由自主向后仰去的肩头,试图以此托起秀秀的头。可惨白的月光下,满仓猛然发现,秀秀象牙般莹白的颈项处像是星星点点地溅满了什么? 在短暂的呆愣过后,满仓突然想起刚才的那声炸响,心,不由得一阵恐怖地狂跳。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战战兢兢地伸手向秀秀的脖子上摸去…… 触摸处,湿漉漉、黏糊糊、热乎乎的,像……血?! 啊?!满仓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他大张着因惊骇而忘记了闭合的双唇,半天,才本能地抬眼向月光**裸射进的地方望去—— 窗玻璃上,一个好似被什么击开的洞,在夜色深浓的背景中,在月亮突然变得极其诡秘、极其挑剔的眼神的暗示下,正宛如一只形状极不规则的怪物的眼睛,在阴森森地盯视着他…… 满仓猛地打了个冷颤。他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抱起已滑落在地的秀秀软塌塌的身体,像被泼了一身冷水似地浑身颤抖着,厚厚的嘴唇在剧烈地翕动了半天后,终于像被什么东西撞击喉管般发出了一声难听的似哭非哭、似吼非吼的野兽般的悲号—— “老婆啊!” 悲怆的呼号,没有改变罪恶的发生,却引得黑压压的一堆云急速聚拢过来,逼得月亮的光影在云层后若隐若现地游离着,最后终于超过了黑云的脚步,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挣扎着露出了半张脸,却终是带了一种残缺的凄美。 第十二章 秀秀的葬礼 在牛村,每一个夜晚,疲惫,都像一张厚厚的棉被,死沉死沉地压在人们身上,让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尽情地享受着深睡的幸福。 昨夜的两声炸响没有唤醒小村的人。炸响后不邀而至的细雨,更鼓点般催深了他们的睡眠。直到清晨早起一个惊人的噩耗迅风一般地传来,人们才像凭空挨了一记闷棍,个个眼睛都立楞了起来,嘴大张着,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秀秀昨夜被人开枪打死了! 秀秀是被连夜送往农场医院的。尽管救护车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可到了医院,秀秀还是在满仓悲怆的呼叫中停止了各项生命体征。 牛村出现了成立以来最大的变故,也呈现了成立以来最肃穆的气氛。 这个早晨,牛村的所有出口都被戒严,只许人进不许人出。 牛群是无法赶出的了,这一天,人们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等待和接受着几个警察正在进行着的挨家挨户的走访调查。 秀秀的尸体在场部医院就被抬走了,说要经过法医鉴定。村里就有人说:“还鉴定个啥,凶手都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了。” 凶手是已经连夜潜逃了的村里的山娃。 这个长着大耳朵、圆脑袋的村人眼中最老实、最憨厚、最本分的年轻人,不知为什么昨晚在开枪打死秀秀后,又疯了般持枪向原萝尾村村长巴叔家奔去,结果没有打死巴叔,却被巴叔家人认了个真亮儿。 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满仓的弟弟满库从场部回来了,带了几个人在满仓家门前一声不响地搭起了棚子。人们立刻明白了咋回事,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赶来帮着忙乎。 “满库,这秀秀,还要回来么?”人们边帮着忙乎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满库的脸色问。原来,当地有个习俗,就是横死的人不能从家里出殡,说是对家人不好。 “唉,本来是不应该回来的,可我哥不干,死活非要我嫂子再回来看看家。”满库眼睛肿肿的,两只眼球上布着一丝一缕的红血丝,像傍晚西天上的火烧云。 小秋的太阳比三伏的还要毒辣几分。秀秀的尸体不能久放,只好第二天便出殡了。 次日早晨,人群、花圈、哭声,悲哀的气氛笼罩了整个牛村。牛村,像一株突然被风干了水分的白杨,每片叶子都默哀般蔫蔫地下垂着。 所有的人都在忙碌,只有满仓,没有泪、没有话、也没有动。他坐在秀秀的灵柩前,瞪着散乱无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被尸布蒙盖的秀秀。自从那晚那声悲天怆地的呼号后,他便噤了声,停了思想,只余下一副空空的皮囊,木然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他眼皮肿胀胀的,却仍盖不住红得可怕的眼珠,似乎是那里集聚着的太过浓厚的悲伤和自责,火一般烘干了他的泪水、烧哑了他的喉咙,让他整个人罩在寂灭之中,极是安静,却静得吓人,直到看到棺棂起杠时儿子追着灵车疯狂哭喊的情景,他才恍然醒悟似的,泪水再一次决堤般奔流不止。 第4节 下午,秀秀的骨灰回来了,下葬在小村南面的高岗上。 村里大部分男人都来了,并在老根叔的指点下不遗余力地忙乎着,把对满仓的同情和对秀秀的惋惜施加在行动上,同时,也把担心的眼神时不时地投向满仓…… 从火葬厂回来后,满仓就静默地站立在坟墓前,即便忙碌的人们怎么围着他绕来绕去,他也想不起挪动一下。人人只道他受了刺激,想不开,不时地给他送上几句安慰的话语,却也得不到他的任何反应,好似他的灵魂,已化作一片枯叶,随着火化秀秀时的那缕青烟袅袅地去了似的。 “可怜啊,年纪轻轻的……”每个人都在心里发着这样的感叹。 埋葬完秀秀,满仓没有随着岳父岳母回到场部去。 昨天,得知秀秀的消息后,跌跌撞撞赶到医院的岳父岳母劈头盖脸就给了他两记耳光,火辣辣的现在还感觉着生疼。 满仓没有埋怨岳父岳母,他理解他们的心情比理解自己还要深刻。他把小涛交给他们后,自己便躲在突然冷寂了下来的仓库新居中无言地哭泣。 门,被他在里面反锁上了,这样,人们就可以认为他不在家,而不用进来对他反反复复说那些对他而言其实根本不起什么作用的安慰的话语。这样,至少他可以让自己的心安静些,让自己可以在这安静中多多回忆一些关于他和秀秀曾经一起生活过的片段。 他不知自己蒙在被子中哭了多久,总之起来时阳光已经从白光光变成了橙黄色。 他站起来,看到了对面墙上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秀秀笑厣如花,生动如初。“她真的死了吗?真的死了吗?”他呓语般一遍遍重复着,问自己,问墙上的秀秀,问已悄然走进的又一个却从此将令他刻骨铭心的惨淡黄昏。 他恍恍惚惚地在屋里各处走着,企图想寻到秀秀还活着的一丝证据。他摸摸冰冷的灶台,觉得秀秀是真的死了,可看看摆放如初的梳妆台,又觉得秀秀还活着。他就这样百无聊赖、行尸走肉般地四下里走着、看着,思维在清明和混沌中半梦半醒着。 他不知不觉移至窗前,发现西斜的太阳黄得有些异常,像是要起风的样子。果然,不久,外面便真的起了风。风一团一团地打着旋儿,从这家转到那家,待转出村外时,一场雨便跟着来了。 这场雨来得很急,也很大。这让走在路上正在进村的牛群们一丢往日的威武和独尊,宛如打了败仗的大军,在放牧人急切催促的响鞭下显得无从招架。 雨,加重了家中的阴冷,也加重了满仓心中的寒气,想起前夜对秀秀没有完成的表白,想想小涛哭着追赶灵车的凄惨场景,他再一次悲从心来,眼泪,如同猛烈敲击在玻璃窗上的雨水一样,倾泻而下。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当新月如钩驱散最后一抹乌云时,满仓发现,一个女子,正站在远处老树下,女神般一动不动地直望着他的窗口…… 第十三章 巧珍的绝望 那个女人,有着东北女性典型的颀长身材,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得像一棵隽秀挺拔的白桦。一头黑黑的有些自来卷曲的头发被挽成一个松垮垮的髻盘在脑后。一张瘦削的脸上恰到好处地分布着大而圆的眼睛、高而挺的鼻子以及小巧的嘴儿和尖翘的下巴。尤其是那双眼睛,像上帝赐给的一双魔幻宝贝儿,时而大且明亮,如一轮明月,放射着清澈动人的光芒;时而深邃迷蒙,像一口幽井,隐藏着湿漉漉撼人的忧伤。这就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两个影子的重合体,一个是开朗,一个是忧郁。正恰如,她此时的双重身份。 她叫巧珍,是满仓心中那个总也挥之不去的美丽倩影,也是在逃罪犯山娃的妻子。 因为山娃的缘故,巧珍在秀秀的葬礼上没敢公开露面,只躲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后默默地目送着秀秀,一双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像一只经过了浸泡的桃子。这个可怜的女人,从闻听了山娃的所为之后,便从心里开始了对山娃的责骂,同时也更加恨起了自己。 可与其说恨自己,不如说是为满仓心痛。与其说是为满仓心痛,更不如说是为自己难过。 这难过,于过去,是遗憾;于现在,却是绝望。 十年前的一场误会,虽然让她和满仓从此形同陌路。可她之所以能坚持着沿着和山娃那死水般不惊不澜、不疼不痒的生活轨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来,完全是靠了她和满仓最初的那段恋情。那段恋情虽然被历史化为了碎片,可那些甜蜜的每一个片段,却被岁月包裹成了一颗颗画面清晰却又恬静安然的琥珀,项链般串在她记忆的屋檐下,悄悄地温暖着她的每一个日子,支撑着她内心深处的那片天空。 满仓来牛村就职后,她表面平静如湖,内心却燃烧着炽热的欣喜。虽然不能像过去那样接触,可同在一个村子里的感觉,就让她感到了莫大的满足。 她想,她的这种心境,满仓也一定同样存在。那次村路上的相逢,她就感觉到了,感觉到了他和她之间,应该还存在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而这种默契,对如今的他和她来讲,应该也算是一种求之不得的幸福了。 然而现在,她马上就要失去这种幸福了。不,应该说,可能已经失去这种幸福了。 这个判断,是她在满仓的眼中读到的。早晨秀秀出殡时,她虽然远远地站着,可满仓红红的双眼还是宛如滚烫的烙铁一般死死地、撕心裂肺地烙在了她的心上。那眼中,不光有悲痛,分明还有仇恨!而给予他这种仇恨的,恰恰是自己的丈夫山娃! 过去只是误会,而现在,却是仇恨了。这仇恨,不光属于她和他,也许还会延续到下一代,甚至,世世代代…… 巧珍觉得自己的日子碎了:秀秀走了,她心中再也不敢奢望他的谅解。因为山娃的罪孽,累及的,不再是他和她,还有两个家庭的坍塌。 巧珍绝望地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村边仓库旁的老树下。 刚刚下过的一场雨,把小村喧嚣了一天的灰尘刷了个干净。每棵草、每片叶子都变得油亮油亮的。唯独这棵老树,不但没有清新的感觉,仅有的几片叶子也被风雨飘摇地打了下来。 “唉,它太老了。”巧珍摸了摸树干,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巧珍知道自己并非无意走到这里来的,背倚老树望去,就是满仓家明亮的玻璃大窗。她确定那个人就在窗后,也确定他一定看到了自己。 巧珍想,出了这样大的事,她无法也没有勇气向他当面说一声“对不起”了,她只能让他看到自己来过了。她相信,只要他真心爱过她,就会明白自己来过的目的,就会明白自己此时的痛苦并不亚于他的。而这一刻的痛苦,只与他和她有关,没有秀秀,也没有山娃。 巧珍痛苦地思索着,不知何时身后走来了老根叔。 从昨晚到现在,老根叔一直就没闲着。他替乱了方寸的满仓把秀秀的葬礼打理得明明白白后,疲倦地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可心里却乱得很,怎么也睡不着,便于雨停后想来看看满仓,结果看到巧珍像端午的艾蒿般挂满露珠地站在老树下。 “巧珍。”他叫。 巧珍扭过头,“老根叔。”她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两只肿得桃一般的眼睛又忍不住噼里啪啦滚下一串串泪珠子来。 “巧珍哪,上午没去送送秀秀?” “送了,但没敢靠前。” “唉!”老根叔发出一声喟叹,试探着问巧珍,“巧珍,能告诉老根叔,山娃,这是为啥不?” 巧珍无语。她低下头,一排好看的细牙咬住了憔悴得没了血色的下唇,泪珠子一串紧似一串地落在地上。有一滴停在鼻尖上,在皎洁的不知何时爬上天际的新月下既像一颗珍珠,又像一滴夜露,晶莹得耀眼、执着得惊心,但最终,还是随着巧珍的一声抽噎滑落了。 “巧珍,不哭。不想说,就不说,赶紧回家吧,俩娃自己在家哪吧!”老根叔似乎看不得巧珍落泪,他边说着,边扭身想先走开。 “老根叔,”巧珍突然喊。见老根叔停下,她迟疑了一下,低着头,用小得近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最早,我和满仓好过,您知道不?” “哦,这个,听说过。”老根叔回答着,接着眉毛一皱,问,“可山娃他,不会因为这个就去杀人吧?” 巧珍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厉害了。她双手捂着脸,两个肩头一抖一抖的。 看着巧珍伤心欲绝怎么也不肯再说话的样子,老根叔心头一震,一个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突然涌上心头。但这个猜测仅仅只在他脑中占据了一秒钟,便被他毫不客气地驱散了,他在心中大声告诫自己: 别瞎猜,这绝对不可能! 第十四章 潜逃的罪犯 当秀秀的惨死和葬礼的哀伤在人们口中渐渐淡去的时候,山娃,自然而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主题。 这个娃子犯下如此深重的罪恶,究竟是所为何事呢?他又会跑去哪里呢? 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山娃用枪捅碎满仓家的窗户打了一枪后,又跑到巴叔家朝巴叔胡乱开了一枪,然后连家都没有回就连夜潜逃了。 山娃先是搭便车、扒车斗地逃回了陕西老家,在老家撒谎说自己回来探亲,路上被坏人抢了包。 山娃自小便没了爹娘,全由哥哥一手带大。哥哥成家后,嫂嫂当了家,山娃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起来,最后,终于架不住嫂子对他的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气之下去了东北。 山娃一去就是十几年,除了偶尔写封信,从来没回过。这次回来,光手光脚、胡子拉碴,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嫂子便起了疑心,怀疑山娃在外犯了什么事儿。 “我看山娃不对劲儿,咱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地收留他。”山娃的嫂子暗地里提醒着丈夫。 “不能,我了解自己的兄弟。”哥哥总是这样含糊不清地回答,但听得出底气明显的不足。 山娃自从杀人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常常在黑暗中两只眼睛瞪得铜铃般。一天晚上,他正在床上翻来覆去时,隐隐约约听到堂屋里的哥嫂在说话。 嫂子说:“我看准有事,不行明天咱们去派出所报告吧,是不是的弄清楚了心里也安生。” 哥说:“别瞎寻思,山娃打小就老实本分,能犯啥事儿啊?再说,他毕竟是我亲兄弟,就是真有事,我也不能那狠心!” “你真是糊涂啊!”嫂子似乎急了,声音稍稍大了些,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像一只讨厌的蚊子在哥耳边嗡嗡地咬着,“若真有事,你就是包庇罪,脱不了关系的!” 屋里顿时沉默了下来,半天才听到哥哥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明天先往东北打个电话吧,问问情况再说。” 山娃听到这儿,心里恨极了这个高颧骨、尖嘴巴的嫂子,觉得她就像一只瘆人的夜鹰,时刻在黑暗中不怀好意地盯视着自己。他不得不边观察着哥嫂的动静,便盘算着自己的下一步去向。 第二天,山娃早早起来,趁嫂子去茅厕的当口,对哥哥说:“哥,我想出去办点事儿,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哥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转身进了卧室,再出来时,手里捏了两张票子,递给山娃。 山娃接过票子,又悄悄到厨房揣了两块干粮,然后忍住心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哥哥笑了笑,走了。临走,扔下一句话:“午饭不用等我!” 山娃不敢坐公交车,一口气爬山越岭到了镇上车站,买票坐上了去山西的火车。 山西矿井多,虽然多事故,但对逃犯来说,应该是最安全的去处。山娃就隐姓埋名地呆了下来。 山娃提溜着心干了两个来月,心里刚刚有了一丝安稳,身边的一个矿工便被一块飞来的石头砸漏了脑浆,吓得山娃再也呆不下去了,心想,自己开枪打的人说不准还没有死哪,与其在这里被砸死,不如偷偷回去看看,如果人没死的话,自己主动自首,兴许还能落个轻判。 抱着这个想法,半月后的一个晚上,山娃偷偷潜回了东北。他没有直接回牛村,而是先摸到了居住在农场场部的岳父家。山娃自小在山区长大,爬山上树,身子轻便得很。他消无声息地翻过岳父家的院墙,透过窗户上的窗帘缝隙向里窥探着。 山娃看到岳父家正对着窗户那面墙上的钟表刚好显示着十点钟。岳父李继山和岳母谢三娘正坐在沙发上磕着瓜籽看电视,神情安然,丝毫看不出家里有大事忧心的样子。 山娃先是一阵愤恨,觉得岳父岳母根本没把他这个女婿的安危放在心上,后又转而为喜,想:兴许自己放的那两枪并没有夺人性命,否则岳父岳母就是再心宽心大,也不能悠然至此吧! 这样分析着,山娃心里轻松了许多。他一个箭步窜到门边,轻推,门没锁,便放松大胆地走了进去。 “怎么,是你?”听到响动,岳父岳母同时回头,同声惊问,前两个字声音还算平稳,后两个字的声调便抬高八度,充满了惊惧。 山娃忙把手放在嘴边,“嘘”地一声示意岳父岳母噤声。 “爸,妈……” “谁是你爸妈,快出去,不然我们叫人了!”岳父厉声吼道,同时一双眼睛快速地左右瞟着,似乎在寻找防卫的武器。 “爸、妈,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我只想在这呆一小会儿…….”山娃哀求道。 “不行!”山娃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继山决绝地打断,“你个杀人犯,杀死了人不去自首,跑到我们这来干什么?”他边喝斥着山娃,边转身对正不知所措的妻子喊道,“还不快去报警傻愣着干什么?” 李继山的话让山娃确定自己真的打死了人,心头一阵绝望。他想到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拜岳父所赐,岳父竞还如此亲情殆尽,便恶向胆边生,一步跃到门口,边堵住岳母的去路,边迅速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对准岳父岳母狠狠地说: “再喊一声试试,你们害我山娃成这个样子,不但没有一丝愧疚,还这样翻脸不认人,你们他妈的还是人吗?” 李继山吓坏了,他一反刚才的强横,像一棵遇到了强风的老树,双手护在胸前,哆嗦着说:“山娃,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只要不杀我们,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好!”山娃刀尖不离李继山胸脯,“去,给我拿些钱,再拿些吃的、喝的!” “这……”李继山犹豫了一下。 “拿不拿?”山娃手中的匕首向前一伸,抵在了李继山的脖子上。 李继山吓得筛糠般哆嗦起来,“去呀!”他带着哭腔冲着吓呆了的老伴喊。 老伴慌慌张张地去了厨房,一会儿就拎来了一兜吃的,然后又极不情愿地从衣袋里掏出了几张人民币。 山娃一把抢过东西和钱,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李继山说:“我们好歹还算是一家人,只要你不告发我,我也不会伤害你们的。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十五章 黎明的缉拿 从岳父李继山家出来,山娃突然想回家看看。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想。 抓捕山娃的通缉令已贴满大小乡镇、农场,所以山娃不敢搭乘任何车辆,只能靠两条腿一路翻山越岭潜回牛村。 时令已近十月深秋。此时的东北天空下,黎明,正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弓着腰、喘着气,虽不停地挪着步,却仍似凝滞不前。这虽给在逃中的山娃提供了绝好的掩护色彩,却也让他产生了沉重的悲哀。这个曾让他生活了十余载正航船般载着他奔向富裕彼岸的小村,此时再次亲近,却让他感到了异常的压抑。似乎这里雄鸡的啼叫都没有了往日的雄壮,而显得粘稠滞涩,像是鸡脖子里充了血。 到了村口,山娃隐蔽地停下。他先用蒲扇般粗大的手掌抚弄了几下胸口,平定了下情绪,然后才溜墙根、翻院墙地摸到自家院里。 数月不见,家里的宅院凌乱了许多。东西影影绰绰毫无规律地摆放着,院子的边边角角竞长出了些许荒草,在秋风中摇曳着几分苍凉。 山娃的心更加难过了,他揉了揉突然发酸的鼻子,伸手急不可待地向家门轻轻敲去。可他的手指还没有触到门板便突然停在了空中,面孔也在月光的注视下倏然变色,因为,他突然感到,几只冰凉铁硬的家伙从不同的方向同时抵上了自己的腰身…… 山娃被捕了! 是李继山一个电话告发了他! 山娃早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却不曾想来得如此之快。 冰凉凉的手铐蛇一般搭上了他的手腕,又在他手腕上咔嚓一声扣成了两个大大的泛着清冷光芒的圆。山娃看着这两个圆,心里竟滋生出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觉自己仿佛从一只过街老鼠又还回了人形。是啊,终于结束了,那惴惴不安的逃亡生活!可同时结束的,也许,还有自己短暂的人生。不是吗?山娃抖了抖腕上的手铐,这两只圆,不就是两个大大的句号在明显地暗喻他吗? 想到此去也许再无回归之日,山娃不禁悲从心来,他扑通一声跪下,恳求警察让他再见家人最后一面。 此时,屋里的巧珍已被惊醒,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睡着,几个月来,失眠已成了她的习惯。此时,她慌乱地披件衣服趿拉着鞋子跑了出来,见到眼前情景,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扑过来抱住山娃放声大哭。 第5节 巧珍和山娃的家位于小村的正中心。巧珍地动山摇的哭喊和警察的呵斥声就像一阵电波,迅速辐射到小村四处。人们敏感地意识到了怎么回事,也不顾了身上的劳累,随手拎起一件外衣,推开屋门,打开院门,急匆匆地向山娃家赶去。 这时的牛村,就响起一片开门关门的咣咣声和噼噼啪啪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晨光还未来临的寂静的村道上一波荡着一波地回响着。 人们聚在山娃家门前,神情各异地议论着、唏嘘着、感叹着。 山娃和巧珍很快被分开。山娃被警察带出院时,山娃十岁的儿子宽宽突然穿着短衣短裤追出来,抱着山娃的腿“爸爸、爸爸”地嚎啕大哭着。这个刚从睡梦中醒来懵懵懂懂的孩子,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在母亲的痛哭和周围的气氛中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山娃停下脚步,并没有去看在他膝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而是转过身,用与周围气氛极不协调的慈爱目光望向站在妻子身边的女儿巧巧。 女儿好像被吓坏了,宛若一只秋蝉,在风中发着抖。山娃走过去,没有跟妻子说一句话,而是弯下腰,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在女儿稚嫩的颊上蹭了几蹭,又凑过脸去,在女儿满是泪水的小脸蛋上贴了贴,然后,黑黑瘦瘦胡子拉碴的脸上挤出一丝憨憨的却让人看着心酸的笑容。 “走吧。”警察发话说。 “爸爸,你不要走,不要走!”宽宽仰脸望着山娃,哭声撕心裂肺,一下子催红了周围人的眼圈。 可此时的山娃,中了邪一般,面目突然从刚才的慈爱变得阴冷,他非但没有向膝下的儿子投下一抹怜惜的目光,反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在场人都惊心动魄无法理解的动作:他铁青着脸,忽地猛一抬腿,试图把宽宽狠狠从身上甩掉。那神态,宛如在甩开一个令他讨厌至极的什么东西。 山娃用的力气太大了,瘦小的宽宽毫无准备地被突然而至的强大力道甩得直向后方趔趄而去,最后无助地跌倒,后脑重重地磕在院旁一块用来压咸菜缸的石头上。 宽宽的哭声嘎然停止,瘦小的身躯开始急剧地抽搐,脑后和嘴角都流出了殷红殷红的鲜血,在皎洁的月光下看上去是那样的怵目惊心。 突发的事态,让人们来不及对满仓的举动发出疑问,他们边大喊着宽宽的名字,边哗然围了上去。巧珍更是疯了一般冲过去,抱起宽宽拼命地摇晃着。宽宽的妹妹巧巧也拥在众人身后发出了尖厉的哨一般的哭喊。 睡梦中的牛村就这样被彻底吵醒,且乱作一团。 山娃先是一愣,继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并用戴着手铐的双手重重地击打着自己的额头。 “都是李继山这个老混蛋作孽、不积德哟!”看着眼前凄惨慌乱的场面,一直站在人群中的老根叔不禁摇头叹息,老泪纵横。这个黄土已埋至脖颈,早已淡漠了穷穷富富、看开了生生死死、看尽了哀哀怨怨的老人隐隐约约感觉到,牛村,从此怕有更大的灾祸了。 山娃被带走时,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村里的老少爷们们,见了李继山,替我捎句话儿,他害了我,还出卖我,我山娃,就是做了鬼,也绝不放过他!还有巴叔,你个老混蛋,你不得好死……” 满仓愤怒绝望的喊声最终随着警车威严而有力的关门声嘎然中止,但他的最后余音,宛如一缕幽魂,萦荡在小村每一个影影绰绰的角落和每一颗茫然惶恐的心里,直至,消失在夜雾渐起的浓重深处。 第十六章 惊天的秘密 山娃就这样被抓走了。 宽宽被送到医院后,一直没有醒过来。医生说,恐怕这辈子,宽宽都只能躺在床上了。 山娃被捕归案后,听说自己打死的是秀秀,气得用脑袋砰砰撞墙,嘴里因过分激愤牛一般呼呼地喘着粗气。他对办案人员交代说,他要杀的原本不是秀秀,而是满仓和巴叔! 为什么? 就在人们在心中划着大大问号的时候,山娃抖落了一个令牛村人目瞪口呆的惊天秘密: 宽宽是巧珍与满仓的私生子! 原来,数月前的那天清晨,山娃早早起来到了牛圈,想把牛早点迁出来,自己也好趁早清理清理牛粪,这样牛群出村后,巧珍在家就能少干点。 山娃很疼巧珍,疼得邪乎,这是牛村人都知道的事。也难怪,一个外来的没根没底没靠山的毛头小子,能娶上巧珍这么个花儿一样的媳妇,搁谁谁也得捧着惯着点。山娃钱不多,文化也浅,所以惯着巧珍的方式只有一个,就是尽量让巧珍少些受累。这样想着,山娃就每天尽量早起个把钟头,好在巧珍醒来之前多干一些。 可这个早晨,当他正要去拔牛圈大门上的牛栓时,却发现牛圈大门上贴着两张照片,每张照片有他巴掌样大小,在青白的晨光下格外显眼。 那是两张孩子的照片,一个是满仓九岁的儿子小涛,一个是自己十岁的儿子宽宽。两张照片紧紧挨在一起,底下还贴了一张字条。 山娃颇感奇怪,仔细看去,但见字条上写着:“瞧,这两个孩子长得有多像,而且像极了满仓。听说宽宽这孩子当年是早产。是真的早产,还是足了月不敢讲出来?呵呵,山娃啊山娃,你这个憨种、蠢货,戴了绿帽子,还乐滋滋地给人家养孩子!” 山娃在心里磕磕巴巴地念完这几行字,浑身的血就忽地潮涌般冲上心头。他气愤地一把扯下照片和纸条,气冲冲地回屋去找媳妇巧珍算账。 可走进里屋,看到妻子还沉浸在梦中的娇憨可人模样,又犹豫了。他想,兴许是哪个缺德鬼看自己日子越过越好故意捣乱生事哩!更或许,是忌妒自己娶了个天仙样的媳妇便吃不到葡萄故意说葡萄酸哩! 想到这儿,山娃便把照片和纸条一并揣进了衣兜儿,释怀不再去深追究。 早上挤过奶,吃过饭后,山娃赶着牛群出了村子。 村外草滩上,已左一片、右一片地布满了牛群,青油油的草地就像一块被绣上了星星点点酱紫色花朵的绿色绸缎,在天高云淡的秋空下,格外艳丽动人。 山娃把牛群赶到一片草肥的地方,然后坐在一棵树下,欣赏着牛儿们刷刷刷地吃得急切欢实的样子。 这样坐久了,山娃便觉得有些无聊,又想起早上的事,便掏出两张照片再次细细对比起来。本来是想打发时间的,没曾想,这一细细比量,还真越看越像,像哥俩儿,哥俩儿又像极了满仓。 山娃的心立时又回到了早起时的状态,像突然被揣上了一块大石头,沉沉的、堵堵的、闷闷的。他又认真地看了遍那张字条,想起宽宽确实是自己和巧珍结婚七个月出生的,当时巧珍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早产,如今看来,事情可能远不止这么简单。 山娃这么想着,脸色便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紫,最后终于变成了猪肝色。 “妈的!”他终于疯了一样抓起丢在地上的牛鞭,啪啪几个炸响,气急败坏地逼迫着吃意正酣的牛群向家赶去。牛群从没有遭受过山娃如此架势,况且肚子还半饱哪,怎肯乖乖就范?所以这一路一步三回头地挨了山娃不少鞭子。 牛群赶到家门口,巧珍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牛群这时候回来,还个个身上布满鞭痕,不禁一愣,还没等张口盘问,就听山娃气急败坏地朝她喊:“傻愣愣的站那干什么,不赶紧过来帮忙!不是这家人吗?”说完,扯下挎在身上的水壶,“哐”地狠狠地扔在院边的地下。 巧珍看出山娃不对劲儿,心想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她清楚山娃的脾气,知道这个时候你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便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话儿,急急忙忙过来帮着把牛赶进圈里。牛圈里,粪还没有清,看上去乱七八糟的。山娃的脸就愈加难看起来。 在牛村,男人出去放牛,女人在家清牛圈、干家务,这是家家不成文的规定,也是巧珍每天都遵循的。可今天实在是个特殊啊,因为往日这牛群一出去就是一天,今天却偏偏半道而回,完全打乱了巧珍一天的计划安排。 巧珍刚要解释,可没等开口,山娃的手就鹰爪一般向她伸了过来,老鹰抓小鸡儿般扯着她进了里屋,并在砰地一声关上门后,不容巧珍回过神来,劈头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掏出兜里的东西狠狠地摔在巧珍面前。 “你——”结婚十一年了,巧珍还是头一回挨山娃的打,心里万分震惊。她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刚要气愤地质问山娃,却见两张照片和一张字条雪花般忽忽悠悠地飘落在她的眼前。 巧珍看完照片和字条,又震惊又害怕。“哪里来的?”她伪装强硬地质问山娃,期望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无辜和冤枉。 可山娃的态度看似比她的还要强硬上千倍,他瞪着两只愤怒得充血的眼睛,再一次把照片摔在她面前,同时挥着两只硕大的拳头冲她嚷着:“说!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两个孩子为什么长得都那么像满仓?”因为咆哮,他的嘴张得大大的,仿佛一口深井,要一口把她吞下去。 巧珍看着照片上两个孩子真的很相像的面孔,意识一片空茫。她迎着山娃因愤怒而变得阴森森的目光,像撞上了两把刀,血淋淋的心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刚刚还试图拼命坚守的心理堤坝轰然倒塌了。她叹口气在心里说:唉,这一天,真的来到了。 巧珍哭着向山娃讲述了一段关于自己和满仓的痛苦往事…… 第十七章 情伤的旧事 之 初恋 其实,每一种有形或无形的事物,都有它固有的建构结构,你可以随意拆卸或更动它的任何一根链条,只是,事物的性质或发展趋向也就因此而改变了。人生亦是如此。 十几年前,巧珍的生活就是被改变了这样一根链条。 那就是她与满仓的爱情。 在距离牛村十二、三里路的一片山洼里,泊着一个少人问津的军垦农场连队,这就是后来与萝尾村二合一的洼子沟连。 据说“洼子沟”连原本是有正规称号的,只因周围山岗环绕,使它就像一只脸盆漂浮其中,因得此名。而以前的官称,除了官册,大概很少有人记得了。 十几年前的洼子沟并不大,几十户的人家,稀稀拉拉地散落着。环绕的山岗宛如洼子沟头上的一圈帽檐,遮掩着晨光和落日,使这里的每一个白天似乎都较别处来得晚,却走得早。帽檐严严实实的压得很低,走在上面,沟里的鸡鸣狗叫,都听得一清二楚。 实际说来,自从黑龙江畔建起了军垦农场后,农场人的日子就成了老地方人艳羡的天堂。像洼子沟连所在农场的四十几个连队,都是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上,驰骋着老地方人很少见到的神武大机械,栋栋青砖碧瓦的屋檐下,家家吃着富足的大米白面,窗明几净的课堂里,孩子们听着城里来的教师讲的课。却唯独这洼子沟,像一个家庭里最不招父母待见的孩子,泊在山洼里,十种九涝,日子难熬。 洼子沟连的连长叫李继山,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满脸坑坑洼洼,据说是青年时青春痘频繁光顾遗留的足迹。可如此形象不堪的李继山却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据说该女生来心灵手巧,五、六岁便能按照自己的想象剪些简易窗花、动物、漂亮衣服什么的,所以取名巧珍。 巧珍十九岁的时候,和村里一个小伙子不声不响地好上了。 小伙子家境贫寒。据说父亲早年也在某个农场做过不大不小的官儿,后因残疾解甲归田,再后来不知怎么就到了洼子沟,除了每年微薄的一点伤残补助外,过着跟当地农户一样窘迫的日子。据说小伙子出生那年,田里正闹着白晃晃的水灾,小伙子的父亲望着儿子瘦削的小脸和营养不足的羸弱模样,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怜惜和期望,便给儿子起了个殷殷实实的名字:满仓。 这样贫寒的一家,李继山怎肯接纳做亲家?门不当户不对不说,好好的姑娘嫁给他,和进火坑又有什么两样?便板上钉钉地明确表白了自己的态度: 不同意! 可巧珍和满仓却认为,同不同意是大人们的事,好不好才是他俩的事。所以对李继山的话是左耳听右耳冒,明里不行就暗里来,反正铁了心要在一起。 李继山人长得粗,心思也不细密,认为只要他不点头,两人再闹腾也不过是小孩儿在过“家家”,掀不起多大风浪,便也没再过多上心。直到一天傍晚,斜阳懒懒散散地还在西天上,他发现巧珍从外面回来,两根长长的辫子上粘着少许碎树叶类的东西,心里第一次咯噔了一下:莫非巧珍和满仓……? 李继山不敢想下去了,他板着脸问:“巧珍,去哪了?” “哦,”巧珍停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跟人学做手套去了。” “学做手套怎么还弄得头发上净树叶子呢?”李继山句句紧逼。 巧珍先是一惊,继而脸一红,有些慌乱地说:“啊,做完手套,和春妮去村头转了一圈,可能是风卷上的吧。” “放屁!”巧珍的异常反应进一步加重了李继山心中的猜疑,他突然暴跳如雷,雷公电母般对着巧珍一顿闪电霹雳,“春妮今儿一早就去了镇上姥姥家,现在都没回来。你说,你是不是跟山娃那个穷小子鬼混去了?” 虽然谎言穿了帮,巧珍仍然不想如实回答,可一时又想不出如何搪塞,情急之下,便气哼哼地扭身向自己屋里走去。可人还没到门口,就被李继山一句如雷贯耳的“你给我站住”定身法似地定住了。长这么大,父亲还是头一回这样对她,巧珍觉得很委屈,叛逆之心也因此生出。她站住了,却背向着父亲,一动不动。 “你给我转过身来!”李继山第二声响雷接踵而至。 巧珍不但没动,还倔强地一甩头,两根长长粗粗的辫子便挑战般飞起,又示威般落下。 “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是不是?”李继山气坏了。他见巧珍对自己的命令不理不睬,无奈之下只好自己转到巧珍面前,用完全高了八度的声音警告说,“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不准你再接近那个穷小子一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您要打就打好了,反正我是一定要嫁给满仓的。”巧珍还是那么硬硬地直立着,目光剑一般与父亲对视着,眉眼和嘴角都透露着一股倔强。 “不可以!”李继山瞪着眼珠子大吼。 “我自己的事,用不着非得您说可以!”巧珍也一反常态一句不让地反驳着父亲。 李继山还是第一次领教女儿的倔强,他本不想对女儿动粗,可巧珍让他骑虎难下的态度让他心里的火像遇见了风,呼呼直往喉咙上窜。他眼睛紧盯着女儿,腿簌簌抖动着,气得说不出话却又无从挣回面子,恍惚间,便一抬手,“啪!”地一个耳光脆生生地落在了女儿脸上。 巧珍愣了。她先是用手捂住火辣辣的半边脸,然后缓缓地抬头望向父亲,陌生而仇恨的目光下,硕大的一串泪珠扑簌簌滚落。 李继山也愣了。他看着女儿手掌下那掩盖不住的正在慢慢扩大并加重的红色,悔恨心痛得直想抬手再烀自己两巴掌。 可李继山毕竟是李继山,父亲和连长的双重身份,让他很快强制住了不稳定情绪的扩大泛滥,他重新板起脸,却又不敢面对女儿那张伤心得近乎木然的脸,便扔下了一句颇有权威代表性的“从今天起,不许踏出大门半步!管不了你了还!”的话后,背起手,迈着看似稳重其实很慌乱的步子走了,留下巧珍一人,像经受了一场暴风雨的小鹿,委屈地啜泣着。 第十八章 情伤的旧事 之 抗争 巧珍被父亲“禁闭”了!除了上厕所可以由母亲陪着去,其余时间一律不许迈出家门一步。 这在巧珍的成长历史中还是第一次。巧珍便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作出了公开的反抗:绝食。 巧珍这一绝食就是三天,任凭父亲呵斥、母亲哀求,就是滴水不沾、粒米不进。 李继山是又气又疼,每每看到妻子送进去的饭最后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就跳着脚地骂:“怎么就生出这么个犟种的丫头来?她不吃给狗吃!”说着,抢过妻子端着的饭菜,哗地就倒进了门口的狗食盆里,引得那只矮矮胖胖的卷尾巴小狗噌地一下扑过来,边欢快地摇着尾巴,边发出香甜急切的咀嚼声,吃到尽兴处,还时不时抬起头瞟给主人一个感激的眼神。 李继山就说:“狗都比她懂得怜惜人!” 头两天的时候,巧珍还沉得住气,躺在床上,一声不响。第三天傍晚,她听到了自家屋后传来一波又一波“喂儿哇”、“喂儿哇”的青蛙叫声,每波叫三声。 巧珍知道那是满仓在叫她。这是她和满仓平时定好的约会暗号。巧珍心里就着急起来,几天没见面,她想象得出满仓因见不到她而失魂落魄的样子。巧珍想到了逃跑,她推了推门,发现门被反锁了,便一边喊着,一边用稚嫩的拳头在门上哐哐一顿猛砸。 门没有敲开,母亲竞站在了门前,透过门缝低低地却是冷冷地对她说:“你想让全连的人都知道咱家的这点事吗?” 母亲的话带着威严的不容置否,巧珍便知道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把头抵在门上嘤嘤地哭起来…… 第四天,父亲起早去场部开会,母亲进来了,一股喷香也随之而来。 母亲把手中端着的一只粗瓷大碗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立时,碗里漂着的两个洁白如玉的荷包蛋像两只圆圆鼓鼓的眼睛,和巧珍接上了目光。 “吃吧,别硬挺着了。”母亲说。 巧珍的眼圈便又红了,她很想马上就把那两个荷包蛋吞咽下肚,以压住叽叽咕咕向她强烈抗议的饥肠,可转而又想,自己和满仓的爱情还没有争取到父母的同意和支持,她的绝食斗争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 她在母亲的眼中读出了隐藏着的心疼和怜惜,便生出了在母亲身上打开攻破父亲那道顽固之堤缺口的想法。 所以,她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强忍着没有去动那碗此时在她眼中黄白鲜艳、异常诱人的美食,而是调开目光,低下头,涨红着脸告诉母亲,她和满仓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求母亲跟父亲好好说说,就成全了他俩吧。 “啥?!”母亲一惊,眼神在显示了短暂的愣怔后,心疼和怜惜马上烛光般倏然而灭,接替而至的是一种瞬间蔓延了整个眼球的冰冷。母亲盯视巧珍片刻,然后突然像一只好斗的火鸡,猛地扇动翅膀,扑棱棱向巧珍啄去,对着巧珍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乱打,边打边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个脸都不要了的妮子啊,你这是要逼死我和你爸俩呀你!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啊?”打累了,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拍左腿打右腿地爹一声、妈一声地嚎起来,“哎呀,我可是要了一辈子的脸啊,这下可真是没脸了啊,我可怎么再活呀……” 巧珍的母亲谢三娘可是个要强得出了名的人,过去挣工分的时候,她若比别人少拿一分都会气得以头抢地,除了心疼那点工分,更怕人们认为她劳动不出力,思想觉悟低,拖了集体的后腿儿。这样要面子的一个人,怎么容得了自己的闺女作出这种大逆不道、丢人现眼的事来? 可是打够了、闹够了、哭够了之后,想想这事还是不要闹大不要张扬才好,丢人不说,关键是以后女儿嫁不到了好人家。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儿,她和李继山还指望着靠她攀高枝光宗耀祖哪! 想到这儿,谢三娘收起眼泪,堆起笑脸,连哄加劝地对被她打得蜷缩在墙角却一脸倔强的巧珍说: 第6节 “闺女啊,事情已经这样了,妈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你这么喜欢满仓,我也只能求你爸成全你们了。不过你一定要听妈的话,这些日子就呆在家里,别再急着跟满仓见面,这样村里人会笑话死咱的,你不替妈着想,也得照顾照顾你爸的面子是吧,好歹你爸也是个连长,丢不起这人哪!好闺女,你就相信妈,凡事就让妈来做主。”看巧珍脸色渐变柔和,谢三娘又补上一句,“咱就是嫁也得要个脸,嫁得明明白白、风风光光、体体面面不是?” 其实,整个洼子沟的人,除了三岁孩子谁都知道谢三娘比李继山还要嫌贫爱富。这个颧骨高得铮亮,长着一双男人大脚,走路总是昂着高头颅、挺着鸡胸脯的女人,永远是一付风风火火奔走于村头巷尾的样子,哪里有风她都是听风者,然后以此丈量着自家的状况,得意了就知了一般高唱不停,落寞了便嘴巴紧抿不言不语。 巧珍不是不知道村人对母亲的看法,可那又怎样?在她的意识中,即便母亲在外人面前是如何的虚荣、虚伪和势利,对自己也永远是最真实、最直面和最贴心的。 所以巧珍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母亲的话。她洗了脸、梳了头、吃了饭,想着只需听从母亲的安排就可以万事大吉了。 近傍晚时,小屋后又传来三声青蛙的叫声。巧珍噗嗤捂嘴乐了,心里笑骂道:死满仓,先急几天吧,等几天你就是真的青蛙王子了。” 这个傍晚,夕阳同往日一样,懒懒地、怏怏地靠在西头影影错错的柴草垛上喘息,却比往日异常的大,异常的圆,又异常的红,像喜气洋洋的请柬,又像离人心上凄惨的血。 这一夜,巧珍睡得很安稳。梦中,她看见母亲正用剪刀剪一块色彩艳丽的布料,早起说给母亲听,母亲说:“那是妈妈在给你做嫁妆哩。” 巧珍的心里就喜滋滋的,更加相信了母亲。 第十九章 情伤的旧事 之 离别 洼子沟的人都知道,李继山虽是一连之长,却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莽夫。历史的机缘虽推他坐上了连长这个位置,可实际在他身后操作的,却是“垂帘听政”的谢三娘。每天,不管是连里还是家里出了什么问题,李继山蹦达得再高,最后都不得不按照谢三娘的眼色和计划行事。 在巧珍和满仓的事情上当然也是如此。 在取得了巧珍的信任后,谢三娘对李继山说:“看样子明拧着来是不行了,你犟,咱闺女比你还犟,所以得想个妥当的法子才行。” 一天晚上,俩人在床上叽叽咕咕咬耳朵似地低语了半宿,直到一个阴谋般的计划大致成型才安然睡去。 第二天午饭时李继山对巧珍说:“巧珍啊,农场明年要给各单位配备一批卫生员,可必须有卫校毕业证才行。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让省城你表姐给你联系了一家卫校,你也去学学,弄个证回来,这样明年你也可以参加分配了。有了工作,将来你和满仓的日子才有保障,不然你俩结了婚指望什么,喝西北风吗?” 李继山的一席话,让巧珍几天来所受的委屈刹那间跑得一干二净。工不工作的先不说,起码父母亲已经开始为她和满仓将来的生活考虑了,这说明父母已经完全不再做她和满仓恋爱途中的“拦路虎”了。想到今后再不用偷偷摸摸地与满仓交往,巧珍的心舒展得像久居深山突然见到了红日,所以父亲的话音刚落,她就小鸟般扑到父亲肩上说:“谢谢爸爸,谢谢爸爸!”转身又捧住妈妈的脸“啪”地给了一个响亮的热吻。 巧珍临上学前,谢三娘专门做了一桌菜,请满仓和其父母来喝杯酒,说是为巧珍饯行。饭桌上,谢三娘能言善道,笑容可掬,亲热、祥和的气氛一下子赶跑了满仓一家人积攒在心头为时已久了的疑虑。 第二天早饭后,盆盆碗碗的还在桌上摆着,谢三娘便催着爷俩儿动身了,唯恐走晚了满仓再来腻歪。可怕啥偏来啥,爷儿俩刚走出大院,就看到满仓已经在外久久地侯着了。 话没说几句,送巧珍的车就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巧珍,别忘了给我写信。”满仓紧走上前两步,当着李继山的面不好说什么,就把一个小纸包塞到巧珍手里。 巧珍打开纸包,见里面板板正正地包着二百元钱,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心酸的甜蜜。她知道,这两百元钱,对家境并不富裕的满仓一家来说,相当于半个月的伙食费哪! 车,缓缓地开动了,脚下的路被车轮越拉越远。想着几个月都不能相见,巧珍的眼中泛起了泪花,她向满仓拼命地挥着手,满仓也向她拼命地挥着手,两人就像两棵树,执着地守望着,直到车行至拐弯处,一片树林不识趣地移至眼前…… 李继山和巧珍爷俩前脚刚走,谢三娘后脚就锁好家门,在昨夜下过雨的村路上左一拐、右一拧的去了赵牌娘家。 赵牌娘家位于连队紧东头,独门独户独人。院子里除了东一撮西一片的蒿草,就是一棵高高的榆树。榆树显然正处在壮年,蓬勃得像一把巨大的阳伞。树上枝繁叶茂间密密麻麻落满了各色小鸟,有人走近院子,便轰地一声齐齐飞起,像给屋里的主人报信似的。 话说这赵牌娘可不是个简单人物,活了快五十岁了,做了二十年的媒婆。再难说的媒,只要她一出场,准成!所以周围十里八村的,没有不知道她的。 除了说媒,赵牌娘还有个重要营生,就是码牌。熟识她的人或听说过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上时刻揣着一副扑克牌,赶上需要时,便顺手摸出,随处可摆,好像这副扑克牌就是她的另一张嘴,不知为她促成了多少桩姻缘,“牌娘”的名号也就由此而生。 据说赵牌娘码牌的瘾头贼大,大到可以不做饭、不洗衣、不做家务、不下田干活,甚至三月半年地不理睬丈夫的亲热,气得丈夫在她41岁那年卷铺盖走了。说是打工挣钱去,却一去再无音讯。也怪俩人这么多年没生个一男半女,之间连个牵头儿都没有,所以说断就这么断得一干二净了。 让人佩服的是,每每说起这事,赵媒婆非但没有半滴眼泪疙瘩,还会不解恨地骂一句:“挨千刀的,一准是死到哪儿了!”有人劝她再找一家,她说没那心情。从此更加靠说媒过活,拿码牌作伴儿了。 奇怪的是,丈夫走了后,赵媒婆的牌瘾不仅大了,还玄了。凡是有人来求她保媒,她都要先摆牌看上一看,牌相好,她就给保,牌相不好,九头牛也别想拉动她。不过倒也奇了,这以后再经赵牌娘保的媒,婚后都是和和气气、平平稳稳、顺顺当当的。可若赵牌娘不看好的,即使吃了一锅饭,也是天天鸡飞狗跳的没个消停时候。 这样,人们便说赵牌娘要出马了。出马就是通阴了,会看虚病看命相了。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赵牌娘便成了村里村外的传奇人物,每每去别村保媒,经常会有人不动声色地围着看,并窃窃私语: “看,那就是赵牌娘,和阎王爷、玉皇大帝都能通上话嘞!” “难怪,长得半人、半仙、半鬼似的……” 赵牌娘的日子便也越发好起来,吃着保媒饭,发着保媒财,还落着“月老”的好名声。时间长了,十里八村要保的、没保的、保了成与没成的这些媒情,在她心中便摆成了一盘棋,该走哪儿,不该走哪儿,清楚明了得很了。 像今儿一早起来,赵牌娘便翻了翻墙上的日历,心里嘀咕着:这个老东西也该来了吧? 赵牌娘的预测没有错,她嘀咕了不到半刻钟,便听到院里榆树上“轰”地一声群鸟惊起。然后,院门吱扭扭地响起来,像在唱一首老掉牙了的歌。 第二十章 情伤的旧事 之 阴谋 群鸟迎接的不是别人,正是赵牌娘心里嘀咕的老东西,谢三娘。 谢三娘来到赵牌娘家时,赵牌娘正坐在炕沿边码她的扑克牌。她磕着瓜籽,盘着腿儿,梳着与年龄毫不相符的高高发髻,留着一排让她倍显滑稽的齐刘海,一副妖妖道道不伦不类的样子。 这会儿,用余光瞥见谢三娘进院,赵牌娘头也不抬地扯着一副天生的哑嗓子喊:“哟,连长夫人,您这是刮的什么风啊,泥了拐泞的从大西头跑到我这大东头来?不是走错门了吧?” “来看看你啊,看你是不是死到屋里了,一天一天地没个动静!干嘛呀,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怕见人呀?”谢三娘边搭讪着玩笑话,边进了屋。 庄户女人性子泼辣,开玩笑也死冷贼辣的,死啊、活啊的都挂在嘴上,但好在没人计较,也没人在意,一切都觉得像吃口馒头喝口冷水那样自然、平常。所以对谢三娘的话儿,赵牌娘就像没听见一样,只用一对被梳得太紧的发髻扯拽得细长细长的掉梢子眼睛斜楞了谢三娘一下,然后用一副先知先觉的口气问道:“想通了?” “想通什么?”赵牌娘的忽转话题,令谢三娘有些发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给巧珍和满仓保媒呀!不然你来我这儿干嘛?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哟!”赵牌娘嘴上阴阳怪气地说着,手里仍然一点不闲着,也不招呼谢三娘坐下或喝杯水啥的。 “唉,保媒是保媒,但不是给巧珍保媒。”谢三娘不愧是个能屈能伸的女人,面对赵牌娘的不冷不热,她先是有些尴尬地立在屋子中央,然后若无其事地看看四周,最后故作自然地自己拽过一个凳子放在屁股底下。 谢三娘的举动提醒了赵牌娘,她把跟前的瓜籽盘向谢三娘坐着的方向推了推,算是礼让了,同时嘴上一点不耽误地整治着谢三娘:“不给你闺女保媒,谁还能求得动你?再说,你有那好心,能为旁人操这份闲心?你这人,哪个不知,谁个不晓,无利不起早吧?” 谢三娘哪里受过别人这样挤兑她,刚要发作,突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便定了定心神,吞死苍蝇一样把涌上心口的怒气硬生生咽了下去。“是给满仓!”她不冷不热地回答,语速快得像放了一个短屁,以此来排泄自己刚才不得已咽回肚里的愤闷。 “那不一回事嘛!你这死婆子,老了老了还学会弯弯绕了!”赵牌娘并不理会谢三娘的反应,怪道。 谢三娘知道赵牌娘没有领会她的意思,便把板凳向赵牌娘跟前又拉近了一步,嗫嚅半天,压低声音说:“是不让满仓跟我们家巧珍,跟别人!”也许自己也认为自己的点子太过不地道,谢三娘的头压得低低的,望向赵牌娘的眼光因躲躲闪闪而显得游移不定,颊上两块高高团团异常充血的颧骨也在过度压低的头颅下倍显紧凑,并在突然涌出的细密汗珠中越发地明光可鉴。 像剥花生扒出了个臭虫,赵牌娘的手不动了,“给满仓?”她抬起头看着谢三娘,黄得发亮的脸上聚起乌云般浓重的疑惑,半天才求证似地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说,拆了巧珍和满仓?为什么?” 谢三娘松了一口气,仿佛终于吐出了郁结在心中的一口令她难受却又吐不出口的脏东西。她鸡啄米般使劲点着头,感激赵牌娘的聪明,替自己说出了难以启齿的心里话儿,同时也求救似地望着赵牌娘,祈求答案般等待着赵牌娘的反应。 赵牌娘寻思了一下,突然把摆好的扑克牌全部打乱,然后重新洗牌、码牌、摆牌。最后,彻底推开手下的扑克牌,以一个不容置疑的坚决拒绝的手势说:“不行,不行,牌相说两个孩子般配得很。这不是作孽吗?不行,我不干!你若非要保,就去找别人吧。” “大妹子,帮帮忙,不会亏待你的……” “不行,再怎么不亏待也不干,这可是昧良心的事!”赵牌娘知道谢三娘又要摆出高高“悬赏”的样子,一股厌恶和逆反之心油然而起,便加重了十二分的语气堵住了她的嘴。 “哎呀,我的好妹妹哟……”谢三娘没想到赵媒婆会如此坚决地推脱,心里有些恼怒,觉得赵牌娘实在有些不识抬举。她的嘴被噎得在空中大张着呆了半天,刚要说出这也是李继山的意思,又突然想到,这个赵牌娘若不想做的事,你就是搬出天王老子来也不行,何况一个小小的连长?便把冲到嘴边的话儿又咽了回去。 谢三娘急得驴拉磨般在屋里转起了圈儿。最后,她突然想到了这个赵牌娘走失的丈夫跟自己沾点九九十八弯的亲戚关系,便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冲到又在重新洗牌、码牌、摆牌的赵牌娘眼前,右手背击打着左手心,近乎歇斯底里地套着近乎说: “妹妹哟,您让我找别人,我也得找得到不是?找得到他也得行不是?再说了,有您赵牌娘在,我再去找别人,这不明摆着让人说我有眼不识金香玉嘛!这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您的本事啊?还有,咱好歹也是亲戚不是?是亲三分向,您就忍心看着咱巧珍跟着满仓那小子过那没权没势穷得直掉渣的日子?那巧珍怎么说也得称您一声表婶是吧?这巧珍若嫁得好,将来您还怕借不上光吗?”谢三娘越说越激动,越激动声越高,那样子好似她之所以如此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赵牌娘似的。 要说起赵牌娘这人倒不坏,就是一颗虚荣心禁不住别人半点奉承。谢三娘的“三寸不烂之舌”机关枪般的一顿秃噜,竞让她心里宛如熨斗熨过了一般,舒服服、暖洋洋、平展展的。也难怪,这些年她自己出门一个、进家一口,摸冷锅灶、睡凉炕头,虽说吃穿不愁,可白天夜里的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心里也藏着几分凄苦。如今能多个人近乎,倒也不是坏事。 赵牌娘这样想着,心里的坚持便老化的牙齿般有了些许松动。她长叹了一口气后,终于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一章 情伤的旧事 之 巧遇 赵牌娘虽然答应了谢三娘的请求,可却像小学生接到了一道难题,每天捧着犯了难。 这样的媒,她还是头一回保,且不说是不是太缺德不说,单看满仓对巧珍的那份痴情,得多么优秀的女子才能够代替呢?可优秀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像巧珍那样对满仓的家境不嫌不弃的呢? 赵牌娘保了二十年的媒,第一次像泄了气的青蛙,心里没了章程和底气,神气不起来了。她每天扳着手指头把周周边边的姑娘们扒拉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扒拉出个所以然来。 有句老话说得好,叫“无巧不成书”。正在赵牌娘犯难之际,老天爷却让她意外地遇到了这样两个人。 这天早晨,太阳照样在洼子沟的沟沿上转悠了半天,直到五点来钟,才向洼子沟的人露出半张调皮的脸。可这时,家家户户的鸡鸭鹅们早已咕咕呱呱地出了院,老少爷儿们也相互打着招呼踏着露水下了地。这个月,雨水多了起来,田里的水稗子草又开始了疯长,不紧看着拾掇是不行的。 赵牌娘照例是连里最后一个从炕上爬起来的人。懒懒地套上衫子、外裤后,她习惯性地先翻翻放在饭桌一角的日历本,发现还有几天就要立秋了,便寻思着自己今天该去场部扯些做棉袄棉裤的料子了。前两天,谢三娘来她家扔下的300元钱,足够她去场部转一圈了。 唉,先去逛一圈再说吧,就当散散心了!这样一决定,赵牌娘就像被上了拧足了劲儿的发条一般,动作突然麻利起来。她这边把昨晚的剩菜剩饭放在锅里,用脚往灶里填着柴禾,那边用蘸有桂花油的手把头发梳得一绺一绺的像牛舔的般油明铮亮,然后再高高地挽成整个洼子沟妇女中独一无二的一个髻,一会儿就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立立正正。 自从男人消失后,赵牌娘从来都是早饭的炊烟午饭冒起,午饭的炊烟下午冒起,如果哪天她家的炊烟和大伙儿的步调一致了,那就说明赵牌娘今天指定要有一个正式的出门了。所以,这个早晨,洼子沟里的人们都指着赵牌娘家的烟筒说:“看,赵牌娘要出门了,这回不知要给哪家去保媒?” 果然,不消一刻钟,便见赵牌娘夹着个花布包,拧着两瓣肥臀一扭一扭地向紧东头车站点走去。说是车站点,其实就是一个简易的棚子,供等车的人阴天防雨、晴天防晒。 话说赵牌娘刚出家门时,就发现自家门前的老榆树上跳跃着两只羽毛黑白相间极其精致的喜鹊,看到自己出来,快嘴儿姑娘般点头翘尾地冲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在向她报告着什么喜讯。 “莫非今天有什么好事?”赵牌娘心里打着问号,一种不错的感觉涌上心头。 赵牌娘刚到棚子底下,公共汽车就到了。因为地势偏僻,这是洼子沟人出出进进唯一能坐的一辆公交车,因为是跑别的线路时拐过来的,所以每天到洼子沟时几乎就没有了空座。可是这次真的不一样,赵牌娘一上车便看到一个座位敞亮亮地在那空着,像专门为她留着的似的。这个早晨一切感觉都那么顺当,这让赵牌娘的心情就像瓦蓝瓦蓝的天,没有一丝的云彩,格外的平展、淡静。 “莫非今天真的有什么好事?”她再一次在心里说着,乐不颠地坐在那张空座上。 很久没来场部了,几栋新起的商厦和居民楼给场部增添了不少繁华。这让赵牌娘又心生了几分贪恋。她在商场扯了布料、买了棉花后,又溜溜达达逛了一上午,直到肚子咕咕咕像藏了只鸽子似地提出了抗议,才发觉已到中午了,便匆匆忙忙向外赶,心想再不走公交车怕是赶不上了。 可这一着急,竟在出口处与一人迎面撞了个满怀。因为走得快,赵牌娘一个倒退没收住,胖胖的身躯竞像皮球一般向后弹去,最后当众实实在在地坐了个屁股礅。 这让要惯了面子的赵牌娘极为恼火,脑子迅速浮现出早上出来时老榆树上的那两只喜鹊,心里不禁骂道:报喜报喜,难道报的就是这个?她从不饶人的刀子嘴刚要说出点什么难听的话来,却听到对方先哈哈大笑起来: “哎呦,这不是赵大姐嘛,怎么这么巧哟!真不好意思,快起来!”说着,就伸手来拉赵牌娘,边拉还边说,“你说你,这么重的身子怎么还能让我撞个跟头呢?白长这么胖了。”不用说,一听这话,就知道是个爽快人。 对方的热情,让赵牌娘硬是憋回了已涌到了嘴边的脏话,她边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边抬头定睛看去。 只见眼前这个妇女四、五十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子,齐耳的短发,四方大脸上配着一双浓眉大眼,一副并不肥胖但很宽厚的身板装在一套街上正流行的中山装中,使她站在那里看起来不仅像一个男人,更像一堵稳稳固固的墙,难怪刚才赵牌娘撞上去,会被弹回一个跟头。 “是……你?”通过一阵极力的记忆搜索,赵牌娘终于认出了对方,她惊讶地叫道。 “是我,赵大姐,想起来了?”对方亲热地在她左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露出一个与其外貌并不相符的略显柔美的笑容。 对方的手很重,赵牌娘不由得咧了一下嘴。若在往日,谁使这么大劲儿拍她,她就算不急眼也得抢白人家几句。可此时的赵牌娘就像完全改了秉性一样,不但没有显示一丝恼怒,还赶紧停止手在屁股后面左右拍打的不文雅动作。可因为包裹滚在地上一时忘了拾起,她的两手停止拍打后竞空空的不知该放向哪里,只好那么尴尬地耷拉着,好像很多余似的。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也为了表明自己并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她于咧嘴之后,又很快牵出一个殷勤得近乎讨好的讪笑来:“啊,是,申大妹子啊。” 第二十二章 情伤的旧事 之 做套 和赵牌娘撞了个正着的,正是多年没见了的老熟人申敏。 申敏是谁?为何赵牌娘见了她会如此拘谨?这事儿,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 十几年前,三十多岁的申敏被派到洼子沟做卫生员。当时的洼子沟,条件比现在还要差得多,甚至找不出一间多余或合适的房屋给申敏住。无奈,申敏就像一只无人收留的流浪喵咪一样东家凑合一口、西家对付一顿,久而久之便和洼子沟的妇女们处得跟自家姐妹一般。 只是七年前的一天,申敏突然调回到场部一家门诊上班,从此,便像一只翻过了关山的鸟儿,杳无了音讯。洼子沟地势偏僻,当时的交通条件除了自行车和双脚以外,没有一辆公交车愿意经过,所以消息的传递就相当停滞。直到后来,洼子沟的人才明白,申敏之所以能调回场部,完全缘于她的哥哥,而她的哥哥,正是当时上任不久的农场场长申志强。 申敏的身份就在洼子沟妇女的心中起了变化。过去她们在一起,是心无旁骛坦坦荡荡,如今再相见,总感觉中间隔了一层什么,再也寻不回了当年“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感觉。赵牌娘知道,那不是申敏出了问题,而是洼子沟妇女的眼睛长了“芥蒂”,包括她自己。就像此时,她所有的拘谨其实都来自一个想法,那就是:毕竟自己只是个媒婆,而人家,却是吃“皇粮”的。 申敏确实没有丝毫的问题,她见到赵牌娘,仍像在洼子沟时亲近热乎,仿佛岁月如初如故。 “秀秀,来,叫赵姨。”,几句寒暄后,申敏拉过身后一个二十岁左右、眉清目秀的姑娘。 “赵姨好。”女孩向前走了两步,看得出,脚有些跛。但女孩儿长得很是漂亮,尤其一笑起来,双眼皮一张一合掩映的黑眼珠中荡满了盈盈暖意,一张长着婴儿肥的小脸圆鼓鼓的,饱满明媚得像朵向日葵。整个人看上去恬静可爱阳光。 “这是……”赵牌娘疑惑地问。 “我闺女。”申敏解释道,“我在洼子沟时,她一直在场部姥姥家,所以您没见过。” “赵姨,您是洼子沟的?”听到洼子沟,女孩秀秀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看着赵牌娘,像漂泊的船望见了久违的彼岸,语气中充满了渴望,“那您一定知道满仓吧?” “知道,知道。你认识满仓?”赵牌娘连连点头。 “满仓是我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因为长得帅,好多女生都喜欢他哪!怎么样,他现在在做什么?有女朋友了吗?结婚了吗?”说到满仓,秀秀似乎很兴奋,精致有型的小嘴儿巴嘟嘟嘟冒泡似地涌出一连串儿问题。 秀秀的兴奋,让赵牌娘的心怦然一动。她抛开刚才的拘谨,急切地把申敏拉过一边悄悄问:“咱秀秀也二十来岁了吧,定亲了没有?” “哪有喂!”申敏晴朗的脸上马上飘来几片愁云,她看了一眼边上的秀秀,喊:“秀秀,你先进去逛逛吧,我和你赵姨在这说会儿话儿!” 秀秀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然后不情愿地转过身子,肩头一栽歪一栽歪地走了。 看着秀秀的背影,申敏对赵牌娘说:“你也看到了,她腿这样,像样的、有点条件的谁愿意娶呢?可条件差点的别说她了,我都看不上。唉,不怕你笑话,人家都是有女不愁嫁,我这是为女愁嫁人哪!”说完,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赵牌娘早就知道申敏有个独生女,是天生的跛脚,可没曾想这姑娘的模样却生得如此姣好。模样好,家境又好,就这两样,足以扯平跛脚这一缺陷了。阿弥托佛,这真是天助我也!赵牌娘在心里向老天做了一下揖。 “别愁,大妹子,今儿碰到我,是你家闺女的缘分来了!”赵牌娘像久旱的稻谷迎来了喜雨,精神抖擞得像个勇士,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咋?你有合适的人选?快说,别闷着我了!”申敏突然想起赵牌娘是说媒专业户,保的媒数都数不清,心里不禁涌起了希望。 第7节 赵牌娘说了二十年的媒,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刚才的一番对话,她察言观色,早已摸清了申敏母女俩各自的心思,不免心花怒放,说话底气也充沛起来。此时,她觉得火候到了,便用四平八稳的语气把事情推入关键环节:“大妹子,您还记得刚才秀秀说的那个满仓吗?” “满仓?”申敏皱着眉想了想,说,“他爹是不是叫铁生,腿残了的那个?” “对对!”赵牌娘鸡啄米般点着头。 申敏恍然大悟:“你不会是要把秀秀说给满仓吧?”没等赵牌娘回答,她接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秀秀自己腿脚就不利索,再有个残公公,进了门怎么伺候哇?不行,这我可舍不得!” “大妹子,这可就是你没有见识了。你想啊,满仓家境是不咋地,可咱可以替他斩断穷根呀!斩断了穷根,伺候公爹,还用得着咱秀秀吗?”赵牌娘对申敏的顾虑似乎早有准备,她并不着急,而是用一种松紧带般张弛有度的语调牵着申敏一步步向前。 “咋斩?”果然,申敏本就大大的眼睛瞪成了一对铜铃铛。 “找你哥呀!”赵牌娘边说边不断地变换着手势,一副指点江山的神态说,“找个机会,给他安排个肥差,或者挂个一官半职,不就得了?满仓这小子脑子好使、做事机灵,从小就有章程,这若有了您们的帮衬还不是如虎添翼吗?还怕将来没有发展吗?” 见申敏还在那目瞪口呆、似信非信、似疑非疑地站着,赵牌娘便问了秀秀的生辰八字,然后从身上摸出一副扑克牌,敲吧敲吧脚边装着布料棉花的包裹,神情严肃地在上面东一张、西一张摆了起来,边摆边暗道: “这个套,我不信就做不成!“ 第二十三章 情伤的旧事 之 成交 赵牌娘摆扑克牌时从来不说话,这就唬得申敏大气不敢出一下,她睁大一双看似并不十分灵活的眼睛,看着赵牌娘那只拇指和食指被烟油熏得黑黄的右手在纸牌间推敲着动来动去,似乎在不断对比、肯定、否定着什么,心里不免充满了疑惑。 这样看着有一支烟的功夫,赵牌娘突然一拍大腿,一声浓厚得蹦自胸腔的“太好了”吓了申敏一跳。 赵牌娘指着摆得棋盘般的扑克牌对申敏说:“从牌相看,这俩孩子的八字合得很,是难得的好姻缘哪!”看申敏还是楞楞怔怔的,她有些生气地砰砰砰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子保证说,“大妹子,这牌相不会骗人的,我这二十年说媒,就凭的这牌相呀,你去打听打听,哪家的出了差错了?” 赵牌娘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内心却被内疚和惭愧蛇一样狠狠地咬了一下,因为她突然想起,前几天,她也是用这副扑克牌告诉谢三娘:满仓和巧珍的姻缘合得很哪! 赵牌娘的胸腔里确实装着一颗良心,这良心让她二十年来没有保过一桩亏心媒,今儿个这样,实在是缘于谢三娘那天对她说的那堆掏心窝子的话。想自己在洼子沟这些年,有谁用这样的话暖过自己的心?何况,谢三娘到底是连长的女人,这样低三下四地求自己,自己退一步又何妨呢? 这样想着,良心,便在赵牌娘的胸腔里偃旗息鼓地死去了一般。 赵牌娘的一番话,让申敏的心思也活泛了起来。她早就耳闻了赵牌娘通天通地的传说。通天通地她倒不敢相信,但赵牌娘今天说的每一句话她琢磨着都不无道理。她沉思片刻,突然冒出一句:“那秀秀不乐意咋办?” “放心吧,依我刚才看哪,秀秀心里早就有满仓这个人了哪!这也难怪,就满仓这样的小伙子,哪个姑娘见了会不喜欢呢!”说着,语锋一转,又拍起了申敏的马屁“当然,咱秀秀更不错,他俩在一起,肯定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人见人羡哪!”说完,不等申敏作出反应,自己就先笑了个花枝乱颤。 赵牌娘的情绪很快感染了申敏。想到自己和赵牌娘相识甚早,相互信赖的关系更是年深日久,觉得女儿的婚事真的是有了希望,不禁也心花怒放起来,非要拉着赵牌娘去附近饭馆吃点饭。 赵牌娘在申敏眼中看到了自己一副功臣的样子,便不再客气,颠吧颠吧地随着申敏去了附近一家饭馆。 饭馆不大,却很干净。因为在商场门口唠过了头,早已不是吃饭的时间,所以小饭馆里很清净。 申敏和赵牌娘都能喝点酒,加之多年未见,今儿个凑在一起,不免举杯你来我去地喝了个酣畅淋漓。开始两人还都清醒,酒过三巡后,便都变得醉眼迷离,舌根发硬。 “老姐姐呀,我说你保媒拉线的这么多年,怎么不给自己保一个呢?你总不能永远一个人过下去吧!”申敏一句话一个酒嗝。 这个话题若在以往任谁都不敢提起,因为赵牌娘怕的不是伤心,是伤“脸”儿。可今天不一样,申敏的出现为她解决了闷在心中偌大的一个难题,她怎么的也得给几分面子不是? “大妹子,你说什么呢?老姐我不是没有心上人,而是见不到啊!这个没良心的,早死了……”赵牌娘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猛,酒水顺着下巴流进了前胸,像爬进了几条蚯蚓。放下杯时,她的脸上竟似挂上了泪珠。 “别瞎说,老姐姐,老姐夫只是出去打工了,你怎么能咒他死呢?”申敏被赵牌娘的话惊醒了一半。她意识到赵牌娘醉了,便边去夺她手中再次拿起的酒瓶,边劝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难受就跟大妹子说说,酒就不要再喝了。” 赵牌娘知道申敏跟她说的并不是一个人。这不能怪申敏,因为除了她自己,没有谁知道她心底的这个秘密。当年她一个人从老家来到东北,就是为了对心中的爱情有一个交代。可几十年的光景过去了,她除了从一个秉性宁静、面容忧郁的女子变成了粗门大嗓、风风火火的妇女外,竞一无所获,连爱情的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寻得到。 这么些年,人们只道她的男人跑了,带走了她的一颗心。却不知,在她嫁给这个男人之前,她的心就已经被一段初恋折磨得脆弱不堪了。而又恰恰是这段初恋,心灯一般,鲜亮着她的人生,温暖着她的岁月,令她每每坐在窗前,孤独地凝视着嫩枝绿叶萌发的颤动时,心里,还能浮升起一丝外人不易觉察的心潮骚动。只是她不想说,怕说出来就破坏了那种凄美的感觉。包括此时面对申敏。这些年,她就这样独自拥有着这种感觉,边享受,边寻找着,寻找着她所谓的对爱情的一个“交代”。 此时,申敏的话,让赵牌娘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打着酒嗝,以一个牵强的笑,硬生生拉回了自己有些脱离了轨道的思绪,同时明智地松开了申敏来抢夺的酒瓶。 仿佛又回到了现实中,庸俗势利的习性又慢慢占据了赵牌娘的思维,她突然想到,如果这桩亲事说成了,她将会拿到秀秀、满仓、谢三娘三家的红包,尤其是谢三娘,帮了她这么大的忙,红包一定不会小的了。 想到这,赵牌娘就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在哭闹之时突然得到了一枚糖果,破涕而笑了。 告别申敏时,赵牌娘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朋友,而是一个商人,一个和她成交了一桩特殊买卖的商人。她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终于对谢三娘能有所交待,又有些落魄,感觉自己明着是打了一个胜仗,其实却败得一塌糊涂。而且这个败仗,不仅令她的道德指数直线下降,还让她的良心和自负从此大大打了折扣。 唉,就当不小心平地摔了一跤吧!赵牌娘这样安慰着自己,却不知,这一跤,竟给人们带来了无穷的后患…… 第二十四章 情伤的旧事 之 碰壁 转眼,巧珍走了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里,满仓每天都饱受着相思的煎熬。每天,他有事没事都去连部溜达一趟,希望能碰巧接到巧珍的电话,或看到巧珍的来信。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巧珍就像“孤帆远影碧空尽”的一叶方舟,从此竞没有了音讯。这让满仓的心开始了各种惴惴不安的猜测,殊不知,巧珍打给他的电话和写给他的信都被每天坐在办公室的李继山拦截了。 十年前的洼子沟,全连只有一部电话,那就是放在李继山办公桌边的那部公用电话。全连人的所有电话事宜全部由此拨入或拨出。李继山便利用他连长的职权和天生虎超超的劲儿告诉连干部们:无论谁接到了巧珍的电话,都要回复说满仓出门打工赚钱去了,说回来要给巧珍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八十年代的洼子沟人生活过得不仅不富裕,而且很穷,所以根本就没有心情去管别人的闲事。何况,就凭李继山和谢三娘的为人,他家的事大家碰上都恨不能绕道而行,谁还敢顶风而上?于是,一切便都在李继山的控制和操纵中进行着。 就这样,巧珍每次关于满仓的电话询问,得到的都是一个答案。巧珍不仅相信了,还幸福得流泪了。她就像一只可爱的猫咪,在众人暖洋洋的谎言包围中,眯着眼傻傻地做着幸福的美梦。 转眼,天更凉了。因为一直没有收到巧珍的来信,夜晚,便在满仓的满腹相思中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冷。实在睡不着的时候,满仓便干脆坐起来,面壁抱膝,间或长吁一口气,似乎想挪开不知何时压在心上的那些沉重的东西,可是那些东西像在心里生了根,终是无法移动。 深秋的夜,很静,一切蛙潮虫鸣都不知躲向了哪里,只有一阵阵连夜向南赶路的大雁经过,悲凉地落下些许啾鸣。 这个夜晚,满仓辗转反侧,一夜未眠,赵牌娘夸张的笑声就像一阵夜猫子叫总是在他耳边响起。 昨儿傍晚,赵牌娘百年不遇地来到满仓家,脸上刮着这个家里人平时没有见过的春风,人还没进屋,笑声便报信般先飘了进来。进屋后,屁股还没坐稳板凳,就粗声大嗓地对满仓母亲说“妹子,您家这回可是要时来运转了哪!”没等满仓娘接话,她就麻袋倒豆子般又说又笑地把事情和来意说了个明白。说完了,也不笑了,瞪眼等着这一家大小的反应。铁生夫妇没有吭声,也看不出喜色。满仓则从凳子上忽地站起,没好气地说:“这算哪门子的时来运转,我们不稀罕!”说完气哼哼地向门外冲去。 满仓两只脚刚迈出门槛一只,便被早有准备的赵牌娘抓住了衣襟:“满仓,姨哪,知道你心里有巧珍,可也得人家心里有你才成不是?” “谁说巧珍心里没我了?”满仓变得脸红脖子粗,一副要打架的架势。 赵牌娘嘴一撇,寡着脸说:“哟,满仓,你赵姨可不是没事瞎嚼舌根的人,人家巧珍早就变心了。不信,问问你自己,巧珍走后给你打过电话写过信没有?” 满仓被噎住了,他想想也是,不觉站在那儿愣怔起来,连赵牌娘走时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 可不管怎么说,事情不能凭赵牌娘的一句话。满仓就决定天一亮就去找巧珍的父母问个明白。 满仓就这样想着一宿未眠。因自己的小屋没有窗户,他便一遍一遍地起来去看天色。每回起来都弄得那张老床极不情愿地吱吱扭扭叫个不停,前屋母亲就骂“满仓,你干嘛,睡个觉也不消停,尿憋的你呀!” 好容易熬到天亮,满仓爬起来摸起墙角的一只浑身钻满了眼儿的铁桶就往外走。“一大早,死哪儿去?”身后,母亲的声音和着灶烟一起飘来。“下田捞河蟹去!”满仓瓮声瓮气地回一句,头也不回。 说是下田捞河蟹,满仓出了院子就直奔巧珍家去了。 巧珍家的前院里,谢三娘正端着陶瓷缸子满院转悠着刷牙,看见满仓进来,惊愕地张了张满是牙膏沫子的嘴,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便转身进了屋。一会儿,李继山边往身上套着衫子边走了出来。“满仓来了?这么早,有事啊?”他问。 “叔,我来问问,巧珍来过电话和信没有?”满仓鼓足了勇气问。 “没有啊。巧珍啊,好像新交了个男朋友,大概挺忙吧!”李继山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像说一件和满仓毫无关系的事情。 “什么?新交了男朋友?”虽然心里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满仓还是宁愿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是啊!”没等李继山说第二句话,谢三娘便从屋里走出来把话截了过去,她边用毛巾擦着留在嘴边的牙膏沫子,边说,“满仓啊,巧珍她表姐在省城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巧珍很中意,八成是不想回来了。” 如果说李继山的话像一股寒风让满仓感到了阵阵冷意,那么谢三娘的话就是突降的一场暴雪,刹那间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令他像冻着了似的上下唇哆哆嗦嗦地结巴起来,面部的表情也开始变得僵硬。“啊?真,真的?”他有些不相信地问。 “唉,满仓啊,”李继山接着谢三娘的话头唉声叹气地说,“本来你不过来我们今天也打算去你家把这事说清楚的来。我们也不想这样,可女大不由娘啊,你就别惦记了吧。” 满仓实在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面对着李继山夫妇看似同情实则轻视、傲慢、不屑的表情,他感觉自己既像一个朝贡的败臣,奉上了尊严,却尽扫了颜面,又似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笨鸟,放着广阔天地不飞,非要一大早跑到这里来碰壁!他的脸便先是从红变白,很快又由白转红,一股激愤宛如一头猛兽,在他胸腔里来回冲撞着,难受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愤愤地一个转身跑掉了。 第二十五章 情伤的旧事 之 闪婚 满仓一口气跑到野外河滩边,然后把手里的水桶一扔,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思来想去,越来越觉得赵牌娘昨晚的话不像是瞎咧咧,不然为什么这么久了,巧珍连个响动都没有?还有巧珍妈那副得意的神态,真像是巧珍找了个好人家似的,这个女人,向来是狗肚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八成是真的。 满仓这样分析着,眼里便悄然蒙上了一层雾。想着平日里和巧珍在一起的时候,想着巧珍以往在自己面前乖巧伶俐的模样儿,想着她对自己的温柔和自己对她的好,满仓痛得七零八碎的心里,便又涌起一股暖流,对巧珍怎么也恨不起来。 满仓就在河滩边呆坐着。远处河洼里,是一片苍苍茫茫的芦苇荡。秋天了,芦花开得正旺,白花花像落了一层雪。阵风吹来,芦苇不约而同地随着风势朝一个方向倾斜,好似排练有序的舞者,风来,舞姿绰约,风过,娉婷玉立,并慢慢地在满仓眼中幻化成一个影子——巧珍的影子。他想不起曾经多少个月光如银的晚上,他和巧珍悄悄跑到这里看芦苇,低洼子沟没有好风景,这片芦苇便成了他俩的最爱,也见证了他俩最真挚的爱情。 可如今…… 满仓不忍再看,他先是把头埋在自己弓起的两个膝盖间,然后又抬头两眼直勾勾盯着伸向身前的脚尖,直到两脚尖前的土地上爬满了一群又一群急着搬家的蚂蚁,才发现远处黛青色的山岚不知何时漫上了雨雾。雨雾先是一团一团的,后来变成了一片一片的,再后来,就连成了一张大网。大网像渗满了水,沉沉地,从远处一点一点地漫过来,漫到河滩上时,刚才还响晴响晴的天儿,便像一个说哭就哭的演员,淅淅沥沥地飘起雨丝来。 满仓懒懒地站起来,提起水桶无精打采地往连队里走。 雨,无声无息地,越来越密,路上的行人都在抱着头往家跑,唯有满仓孤独地孑行于雨下,感受着凉凉雨丝的无尽受用。满仓感觉到这雨柔柔的,像一把刷子,正在慢慢地冲刷掉他清晨在谢三娘家所受的耻辱,也在慢慢冲刷掉他对巧珍的那份感情和思念。在这冰凉的雨里,他对生活的那份激情和对爱情的那份渴望正逐渐在淡去,甚至消失。他知道,一个旧的满仓正在逐渐死去…… 几天后,赵牌娘又满脸堆笑地来到满仓家。还没开口,满仓就抢先问:“巧珍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哦,”满仓的话问得有些突然,赵牌娘的反应便有些失措,,但赵牌娘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后马上又回过了味儿来。她故意沉吟了一下说,“好像是在什么公……司,唉,我也说不好,反正听说人长得挺精神,家里条件也不错,在单位好像还是个什么管事的……” 得到了最后的证实,满仓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泡沫般彻底破灭了。他没有向人们暴露他的失望和愤恨,,反倒变得异常平静起来。他知道赵牌娘“猫头鹰进宅,无事不来”,一定是冲着他的婚事来的,所以不等赵牌娘开口,便主动说:“我同意和秀秀的婚事,你和我父母,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完,若无其事地大踏步走出家门,同时一个口哨,唤走了正蹲在门口伸着舌头打呵呵的大花狗。 看着满仓潇潇洒洒远去的样子,赵牌娘咧着嘴笑了,满仓妈虽苦笑了一下,但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她们哪知道,此时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的满仓,却鼻子酸溜溜的想哭。 “大花,过来,没出息!”见大花狗在拱路边的一只死鸡,满仓一声呵斥,像骂大花狗,又像在骂自己。 “李巧珍,你看着吧,我铁满仓也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他在心里恨恨地说。 深秋的一个早上,满仓不声不响地去农场场部上了班,在农场畜牧科做上了文书工作。赵牌娘怕消息传到巧珍耳朵里,早早地就对满仓妈说,这走后门的事终归不光彩,知道的人越多对满仓不利,所以一定要管住嘴,挺过了这些日子就万事大吉了。 满仓的母亲就按照赵牌娘的嘱咐,闭紧了嘴,谁问就干脆说出去打工了,心想瞒一时是一时吧。 其实满仓妈是打心眼里喜欢巧珍的。这孩子心眼好,又聪明、能干,不像她爸妈那样贼道、势力。可人家毕竟是连长的千金,咱满仓没那好命哟!所以每每去场部见到一瘸一拐的秀秀,满仓妈就悄悄抹眼泪,抹完眼泪还悄悄劝满仓说:“也行啊,人只要图一样就行了。秀秀虽然腿脚不好,可人不丑,家境又好,还给你找了工作,也算是没有亏着咱。” 其实满仓的母亲对秀秀的了解只是凤毛麟角。秀秀虽是在爹妈的宠惯中长大的,却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骄纵、霸道不但没有,柔顺、懂事、善解人意却较一般女孩子更占了上风。这让满仓的心里多少有了些许安慰,加之秀秀的父亲在农场中学教书,母亲在门诊上班,这种知识分子家庭中的那种温馨、祥和的氛围,满仓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让他新鲜,也让他迷恋,更让他向往。在这种环境中,满仓渐渐地淡忘了巧珍,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在赵牌娘“两人原本就是同学,彼此都了解,犯不上再等”的有目的地催促下,一个月后,满仓和秀秀在农场场部举行了婚礼。满仓妈也不再掖着藏着,虽然满仓是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什么都不用她操心、置办,可这个朴实的女人还是尽自己最大努力为满仓和秀秀置办了一些她认为还算拿得出手的物件,并专门找了辆手扶拖拉机披红挂彩地送了去。 听洼子沟的老人说,这一天,什么都好,唯独不好的是,后来天边飘过了一道黝黑黝黑的云,直落向现在牛村南岗那个方向去了。 第二十六章 情伤的旧事 之 骗嫁 满仓结婚一个月后,巧珍风尘仆仆地从省城回来了。四个月没有满仓的消息,她的心火急火燎的。所以一进家放下行李,她就急着要去满仓家。她寻思,年根底下了,满仓也该回来了。 巧珍的急不可耐,让李继山和谢三娘的阻拦像两枚被用力掷上铁墙的钉子,在迸发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后,又急速地退败回来,落在地上,无奈地看着巧珍风一般席卷而去。 巧珍到了满仓家,还没来得急跟满仓的家人打招呼,便一眼看到了对面墙正中端端正正挂着的满仓和秀秀喜气洋洋的结婚照。 “这,是怎么回事?”巧珍脑袋嗡地一声,用一种变腔的声调惊疑地问。 “满仓已经结婚啦,你还来干什么?你不是已经和别人好上了吗?”满仓的父亲铁生没好气地说。 铁生的话像当头一记闷棍,击得巧珍一阵天旋地转,她伸手扶住墙壁支撑了一下,却终因体力不支而瘫软在地。 巧珍被送回自己家里,问明了事情真相后,任凭父母怎么转着圈低三下四地对她说:“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啊!”她仍是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并开始一阵阵发烧,憔悴的脸上氤氲着逐渐扩散的红潮。 李继山要去找连队卫生员,被巧珍一声尖叫阻止了脚步。巧珍赌气似地下了床,完全不顾了姑娘家的娇羞,猛地脱掉了套在身上的肥肥大大的衬衫。 “巧珍,你、你的肚子……?”灯光下,巧珍的小腹圆圆地有些微微隆起,像一座小小的坟丘,很刺眼地涌入谢三娘的眼帘。 “我怀孕了,满仓的。”巧珍满腹悲愤,却一脸平静。她眼睛定定地看着桌上的一杯水,仿佛在说着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可这话,却宛若一声惊雷,震得李继山和谢三娘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少顷,谢三娘开始大放悲声。李继山更是一脸的沮丧。再看巧珍,先是两眼直勾勾的,然后突然挥起拳头,咬牙切齿地朝自己腹部打去,打够了,又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泣起来。 谢三娘躲在家里抹了两天的眼泪后,毅然做出了为巧珍堕胎的决定。 为了避开熟人,谢三娘没有带巧珍去农场医院,而是去了地方县医院。 县医院里,一个坐在桌边戴着白口罩的女医生看了巧珍的门诊单子后,很注意地问了一句:“洼子沟的?” “是,是。”谢三娘连连点头。 女医生领着巧珍进了密室。一会出来,轻描淡写地说:“您闺女**壁膜太薄,不能做流产,做了的话,恐怕今后就再不能生育了。” “医生,您再想想办法吧,这个孩子我们真的不能要……”谢三娘跟在女医生身后,边随着女医生走来走去,边不断哀求着。 “没用的。“女医生重新坐回到桌子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谢三娘说,”这种情况任谁都不会给你做的。除非您闺女这辈子不想再做母亲了。”女医生说完,不再理会谢三娘的纠缠,用严肃的语气向着门外等着就诊的人群喊道,“下一位……” 真是天绝人路啊!回到家,谢三娘便急火攻心地病倒了。李继山也像糟了霜打的茄子,整天唉声叹气焦虑不安。过去,两口子走哪都以有巧珍这么个俊俏可人的姑娘为骄傲,如今,看着闺女,却好似突然捧着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拿不得、碰不得、放不得,可怎么办呢? 正愁着,这天,门前的老树上突然飞上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了一阵后,又飞走了。 “家里出了这么倒霉的事,还能有什么喜事?”看着飞走的喜鹊,李继山正没好气地嘀咕着,外面就传来了哒哒哒的四轮子声。李继山伸长脖子望去,见一个人便往院里走,边喊:“李大个子,在家吗?” 第8节 李继山个子大,人送绰号“李大个子”,可这绰号在低洼子沟是没人敢这么公然出口的,是谁呢? 李继山边应答着“这哪,这哪!”边迎着声音走去。到了来人跟前,不由一喜:“是巴叔啊,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请进。” 来的巴叔是萝尾村的村长。虽然那年月农垦和地方在体制和建设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李继山和巴叔不仅是老相识,感情上似乎更比一般人亲近得多,这其中的奥妙,当年了解底细的人就不多,现在,恐怕更无从得知了。 寒暄过后,巴叔感觉李继山心情不佳,便毫不顾忌地追问缘由。李继山无奈,只好将巧珍的事托盘而出,并恳求巴叔帮着想想法子。 “堕胎不成,就赶紧嫁了吧。等到显怀就更麻烦了。”巴叔说。 “那嫁给谁呢,谁能娶这样一个媳妇回去!”李继山垂头丧气,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霸道劲儿荡然无存。 巴叔不再言语。他边往烟袋锅子里装着李继山递过来的旱烟丝,边不动声色地寻思着,沉吟着。烟锅里的烟丝见了底的时候,巴叔从口中抽出烟嘴儿,把烟袋杆儿对着鞋底咣咣就是一阵猛敲,烟灰就一撮一撮地被敲击出来,落在地上,白花花的一层。 巴叔看着一地的烟灰说:“我们村倒有个小伙子,刚从陕西来。从小就没爹没娘,这儿也没什么亲人。小伙子长得不孬,人也厚道实诚,不行给巧珍说说,没意见的话就赶紧把事办了,省得夜长梦多让人看笑话儿。” “嫁给一个外来的,别人会怎么看巧珍呢?”一边的谢三娘愁眉苦脸地搭了腔儿。 “巧珍她娘,放心吧,小伙子帅得是我村姑娘没一个不惦记的!巧珍嫁给他,面子上也算说得过去。” 巴叔说的小伙子,叫山娃。 巧珍就这样嫁给了山娃。 新婚之夜,巧珍羞涩地问山娃:“我很胖,是吗?”山娃没有回答,只是激动地紧紧拥着她。直到后来,山娃才知道巧珍的那句话,对他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谎言、搪塞和讽刺,而自己的那个拥抱,又是多么的愚蠢、可笑和荒唐。 第二十七章 根叔的疑惑 李继山和谢三娘原以为巧珍未婚先孕的事瞒得天衣无缝,不曾想有一个人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个人就是老根叔。 老根叔是萝尾村的老坐地户。可有那么一段时光,他是住在洼子沟的。 老根叔一生娶妻两次,娶第一个妻子时,他在萝尾村,十几年后,妻子病逝,給他留下了一个女儿。第二个妻子,是洼子沟人,除了父母,没有兄弟姐妹。那会儿,正是萝尾村人越走越少的时候,老根叔也无别处可去,便应了对方的要求,领着女儿上门做了人家的养老女婿。可偏偏他跟第二个媳妇的缘分又浅得很,结婚仅仅半年,媳妇便得急病归了天,给他留下了两个需要赡养的老人。 第二个媳妇死后,老根叔很快带着儿子又回到了萝尾村。那时的萝尾村人已走了十之八九,只剩下几户人家因没有去处还留在这里,在村子四处疯长的荒草中,显得格外凄凉。当时,对于老根叔的再回萝尾村,人们只道是媳妇去世后,他既没了理由再住在洼子沟,更没了更好去处的选择,却不知,老根叔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缘于村里的那间破仓库。然而,至于他和这间破仓库究竟有着怎样的神秘瓜葛,这是他自己藏在心里的已很久远的一个秘密,从来不曾向别人讲起过。 在洼子沟的那半年多,老根叔就住在李继山家屋后,有那么一段时日,几乎每个傍晚,他和媳妇都能在自家院里的东墙角上看到满仓。那时满仓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他在李继山家屋后双手拢在嘴边“喂儿哇、喂儿哇”地学着青蛙叫,不一会儿巧珍就穿戴整齐地悄悄溜出来,然后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朝村东头走去。 后来,谢三娘带着巧珍去县上医院堕胎,为巧珍做检查的那个女人恰恰又是老根叔的一个叔伯侄女。 老根叔心里是很厌烦李继山的,他每次见到李继山都会在心里骂上一句:“昧良心的东西!”至于李继山如何昧了良心,他又从来不讲。可李继山有一样还是令他佩服的,就是生了巧珍这样俊俏懂事的好丫头。所以老根叔从堂侄女那听说巧珍坠胎的事后,不但嘱咐侄女不要声张,自己多年来也一直守口如瓶。秀秀出殡那天,他在巧珍欲言又止的表情中,就已猜到了山娃犯罪的根由,只是有些纳闷:到底是谁泄露的这个秘密呢? 老根叔年轻时曾在外面闯荡过几年,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不但不觉得满仓和巧珍做的事儿丢人现眼,还一直为这对离散了的苦命鸳鸯感慨。尤其是眼下。唉!每每想到这里,老根叔都不禁长长叹口气,望着远处发呆。 这天,老根叔正发着呆的时候,一个人走进了院里。 是秀才! 秀秀出事后,老根叔还是第一次见到秀才,本应该寒暄几句的,但因为心情正沉重,便没动。何况,秋阳暖暖的,照得他直发懒。 秀才自己找了块砖头坐下,对老根叔说:“老根叔,看样子,仓库里真的闹鬼哩,不然,这秀秀……” “你见过?”老根叔用硬撅撅的语气狠狠地回了秀才一句后,杠杠地在脚边的石头上磕起了烟袋。敲了几下后,大概自己也觉得对秀才的态度有些生硬了些,不免接下来又缓和了语气说,“再说,闹鬼也是有因由的,秀秀碍着鬼啥了,鬼怎么能闹她?” 秀才觉得,老根叔话里藏音,似乎很袒护人们口中传说的那个“女鬼”,再者,老根叔今天的心情显然是十分的不好,便不好再说什么。 其实,老根叔这几天一直在琢磨两个问题。一个是秀秀出殡那天,在众多送葬人中间,他看到了一张面孔,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那是一个四、五十岁女人的面孔,虽然岁月的刻刀已在她脸上留下了道道痕迹,可仍掩不住她沧桑下姣好的面容。 那个女人不是牛村人,但似乎也不是秀秀的娘家人,因为整个葬礼,她都独自站在一个角落里,像一朵带泪的梨花。 老根爷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那个女人临走时带走了满仓新居隔壁库房里的一个放了几十年的灰头灰脸的破灯笼。老根爷总觉得,那女人当时看那灯笼的眼神,就像秀才前些时候看仓库桌上的那支笔一样。老根爷的心不禁一个激灵:莫非她和秀才都与这仓库有关?…… 这样想着,老根爷便把目光转向秀才,见秀才的身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相机,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这念头便是他这几日苦苦琢磨的第二个问题:是谁透露了宽宽的身世?又是谁给宽宽和小涛拍下的照片? 老根叔在心里把知道巧珍未婚先孕的人挨个扒拉了一遍,觉得谁都不可能,便越来越觉得问题出在了自己身上。 他清楚地记得,刚认识秀才时,秀才说自己在写一部乡土小说,需要一些乡土爱情故事,老根叔禁不住他纠缠,便零零碎碎地给他讲了一些本乡本土的事,其中好似有巧珍和满仓的恋爱故事。但当时自己并没有指明是巧珍和满仓啊,而且也隐藏了巧珍未婚先孕的那段啊!怎么就会……? “老根叔,您别动,我给你照一张。”见老根叔一直沉思地望着远方,沧桑的侧影被阳光镶上一圈金色的光芒,秀才灵感一动,端起了手中的相机,“咔嚓”一声响,把老根叔的思绪拽到了眼前。 难道……?看着秀才手中的相机,他脸色陡然一变,一个念头突然像从深水中倏地钻出的怪物,水淋淋地用一双三角怪眼在他左右两瓣大脑中来回打量着。 这念头让老根叔有些害怕。因为一旦这念头成为真伶伶的事实,他便是杀害秀秀的间接凶手。想到这儿,他的心跳便嘣嘣嘣地变得急促起来。他有些无力地问秀才: “秀才,宽宽和小涛的照片不会是你照的吧?” 秀才一愣,接着一反常态地跳起来大叫:“老根叔,说什么哪,这玩笑可不是随便能开的!” 见秀才急得抓耳挠腮一副冤屈的样子,老根叔一颗提溜的心又慢慢落回到了肚子里。是啊,哪有那么巧的事?再说了,秀才长得慈眉善目的,除了写书,看样子也做不出别的什么事来。 这样想着,老根叔便拍拍身边的石头,让秀秀重新坐下来。 可是,那个女人又在哪里见过呢?放下了秀才这头,老根叔的思绪又转到了第一个问题上。 第二十八章 勾魂的影子 第二年小粒黄开始收获的时候,山娃被执行了枪决。就像一味儿茶叶,在经过了众多人的不断咀嚼终于失去了最初的新鲜一样,随着刑场的一声枪响,牛村人仿佛终于等到了最后的答案,在长长舒了一口气后,又渐渐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山娃死后,为了帮助巧珍放养十几头奶牛,李继山和谢三娘从场部来到牛村,在巧珍家居住了下来。 可从场部来到女儿巧珍家之后,谢三娘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怪怪的,以往风风火火的她,现在抬下腿就像抬一根木头,头皮也经常有一帮小老鼠跑过似的,嗖嗖地带起一阵风样地发凉、发麻。最可怕的是,最近几天,她竞出现了幻觉。 谢三娘的幻觉很可怕,就是总觉得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像一个影子。尤其是只有她自己的时候,影子便如约而至,那感觉,就像有水在慢慢地淹过来,然后停住,再然后就一声不响地立在那里,而且无论她走到哪儿,影子都轻飘飘无声无息地跟着,却看不见摸不着。 谢三娘感觉不到影子的脸,只恍恍惚惚地觉得个子应该是高高的。谢三娘很恐惧,她经常干着干着活儿猛地回头望去,或忍不住转过身大喝一声:“谁?”可身后却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旷旷的屋子出奇地沉寂。她便长长嘘一口气,抚弄几下心口窝后继续手中的活计。可她刚一低头,感觉告诉她,那个影子又来了…… 谢三娘以为影子是山娃的魂魄,想到是自己和丈夫告发了山娃,她心里就胆突突的,认为是山娃回来报仇来了。一天晚饭时,她把这事说给丈夫李继山听,奇怪的是,李继山不但没有表现出惊讶和害怕,还一副低头抬眼的模样望着她,那一双深陷的眼睛在紧紧压低的高高眉骨下突然朝她射出一种恶鬼般阴狠的光,好像怨恨谢三娘突然知道了他的什么秘密似的。 谢三娘从未见过丈夫如此可怕的眼神,她骇然已极,手中的饭碗不由砰地掉落在地上,破裂成两半儿。 谢三娘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仿佛不是她的丈夫。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又不敢开口询问,只好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边低头慢吞吞地去收拾碎碗和撒了一地的米粒,边偷偷窥视着丈夫。 李继山在谢三娘偷窥的目光中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他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一边奇怪地看着谢三娘问:“你不好好吃饭低头在弄什么?” 显然,李继山对刚才发生的事情竟茫然不知,这让谢三娘心中的惊恐乌云般迅速聚集起来。“难道,丈夫的眼睛出现了问题?”她想伸手在李继山眼前试探性地晃上一晃,可刚伸手,脑中又倏然闪过李继山刚才莫名其妙的阴冷目光,手便像被烫着一般又急速缩了回来。 从此,谢三娘再不敢过分接近李继山。不知为什么,自从看到了李继山那个阴冷的眼神后,她就总强迫自己把李继山和身后的那个影子联系在一起。“都是高高的个子......”她想着,身上就一阵一阵地发冷。 这样过了一些时日,谢三娘感觉身后的影子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她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决定拿出自己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劲儿与影子斗上一斗,好歹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吓人。 一天,谢三娘在接水准备饮牛。水哗哗地流着,很快就接满了一桶。这期间,谢三娘感觉那个影子又来了,正鬼魅般地站在自己身后,盯视着自己。谢三娘关掉水龙头,大着胆子问:“你天天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有本事你就告诉我你是谁!你是谁!” 谢三娘的声音与以往大相径庭地充满了严厉和威猛,洪钟般在空旷的屋子中回荡着…… 谢三娘话音落下,感觉身后有了变化,似乎影子不在了。她松了口气,刚要去拎眼前的水桶,整个人却僵住了,面部也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扭曲得变了形:但见桶中,一张脸正从桶底浮上来,并随着水面的晃动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忽而浅、忽而深地漂浮着。随即,一个奇怪的影像又透过扁扁的脸从水中映出来。 谢三娘浑身瘫软起来,她本想推翻水桶,却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栗不已。她惊恐地大睁着眼睛,瞳孔中反射着她刚才看到的一切:一张人脸,毫无表情,却熟悉得像从李继山的脸上刚刚剥离下来。一个牛头,支着两根犄角,在颤巍巍的水中隐隐约约地与脸交叠着,牛眼圆如铃、深如洞,正冷冷地看着她…… 谢三娘病了,整日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看望她的人来了三波又走了三波,第四波来的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婆婆,谢三娘便一骨碌坐起来,吓了老婆婆一大跳。 原来这几日谢三娘并没有病,她之所以装病卧床不起,完全是想避开李继山。今日见老婆婆来了,她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向老婆婆说了个清楚,寻思着老人们见多识广,也许能给出个什么主意驱驱邪。 老婆婆听了,先是惊惧地睁大眼睛,后又趴在谢三娘的耳根子上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老婆婆走后,谢三娘便下了地儿,她找了个手电筒揣在身上,然后开始像往常一样里出外进地忙乎起来。傍晚,谢三娘正站在灶台边摘菜,影子的感觉又弥漫了她的全身。待这种感觉已经十分清晰之时,谢三娘突然一个转身,一道刺眼的手电光亮同时急速向后照去。 这一照,谢三娘“啊”地发出了一声瘆人的惨叫。 谢三娘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毫无表情李继山的脸! 谢三娘的惨叫除了惊走了影子和那张脸,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因为屋里根本就没有可以应声的人。李继山和牛群还没有回来,巧珍在牛圈里做着迎接牛群的工作,宽宽躺在床上还没有恢复意识,整个屋里,除了透窗而入的刚刚升起的冷月之光,其余,全在黑黝黝的暮色中影影绰绰着,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谢三娘坐在地上,浑身松软得像一只散了架的破板凳。她想起了老婆婆对她说的那段话:“如果你照见的是谁的脸,就说明天天跟着你的就是谁的魂魄。而这个人的死期也就快要到了,除非有人能够破除……” 难道,真的是丈夫李继山的寿期到了?谢三娘不情愿地问着自己,身子因极度恐惧筛糠一般剧烈地抖动起来。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村路上传来一阵响过一阵的鞕哨声。是牛群们回来了!谢三娘仿佛从噩梦中突然被惊醒似的,一个翻身爬了起来。“除非有人能够破除……”她想到了老婆婆说的这句话,身上又重新充满了力量,她一个急转身刚要旋出门去找老婆婆,却见一个黑影正向家里跑来。 是巧珍! 巧珍跑到家门口,见到谢三娘,只说了一句话,便又急三火四地旋风般跑远了。 谢三娘再一次瘫软在地,因为巧珍扔下的那句话是—— “妈,快找人救我爹,我爹被牛顶了!” 第二十九章 死亡的约会 自从巧珍嫁给山娃后,李继山对巧珍就一肚子的怨气,怨她自作自受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自己吃苦受累不说,还连累父母承受别人鄙夷的目光而无地自容。加之洼子沟解散后,他自己又从连长一落而成平民,这于他来说无疑是火上加柴,雪上加霜啊! 李继山感到自己的家已经像一棵既老且朽的树,根枯了,干空了,不知还能维系多久? 怎么会到这步田地呢?他经常这样问自己。问来问去觉得根源还在巧珍身上,如果当初她不未婚先孕,如果当初她能嫁个好人家,如果当初……那事情还会是这个样子吗? 李继山这样想着,无处泻火,便经常扬起鞭子,满怀仇恨地啪啪落在那个一半脸黑、一半脸白的绰号“阴阳脸”的奶牛身上,“阴阳脸”的背上便立竿见影地显出几道怵目惊心的渗着细密血珠的鞭痕。 李继山如此狠毒地抽打“阴阳脸”不是没有原因的。一天,他赶着牛群出村的时候,正赶上老根叔去村外采草药,两人顺路走了一段,老根叔就指着“阴阳脸”对他说:“我说你们家这两年会这么倒霉,原来竞养着这样一头奶牛!” “这还有什么说头吗?”李继山问。 “当然!”老根叔有些嘲讽地对李继山说,“亏你活这么大岁数,这点事都不懂?阴阳阴阳,一半在阴,一半在阳。你家发生的那些事,十有八九都是这头牛妨的嘞!” 从那以后,李继山心里便对那头“阴阳脸”产生了偏见,心里不痛快时就赏它一顿鞭子。 奇怪的是,别的奶牛挨了鞭子,都会或表示抗议或表示疼痛地仰头哞哞两声,唯独“阴阳脸”不,它就像一个倔强的山里汉子,不哼不响地承受着每一次从高空落下的长鞭。这就更加激起了李继山的愤恨,他突然觉得自家的霉运都是这张“阴阳脸”带来的,便更加频繁地挥起了鞭子…… 鞭子一次比一次有力,使得“阴阳脸”每承受一次,躯身都要晃动一下,一缕鲜红的血从伤口潸潸流下,滴在黄色的尘土上分外显眼,惊得其他奶牛纷纷哞叫,仿佛在为同伴求情和不平。 “阴阳脸”仍是一声不吭,只是它的眼中开始充血,并开始聚集起阴狠的光。 山娃被枪决的那月下旬的一天夜里,李继山做了一个梦。梦中山娃像一个影子,突然出现在并没有开启的门前。他脸色青幽幽的,被子弹打穿的额头还在一股一股地往下流着血。山娃流着泪对李继山说:“老丈人,你害了我,你不但把怀了满仓孩子的巧珍嫁给我,让我戴绿帽子替别人养孩子,还告发我,害我没命,你说,你要怎样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李继山吓得魂飞魄散,他仿佛一个跟头从床上摔下来,拼命捣蒜似地向山娃磕头说:“山娃,是我不好,我不是人,可看在我是巧巧姥爷的份上饶了我吧。只要饶了我,让我做什么都成,做什么都成!” 山娃说:“那你明天就去我常放牛的南林子河滩给我烧些纸钱来,你若想活命,就得让我在这边过得好好的,舒舒服服的!”说完,冷冷地扫了一眼狗一样跪伏在地上的李继山,木木地缓缓转过身去,悠悠荡荡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天一亮,李继山就匆忙起来。屋里的人都已经起来了。谢三娘在灶间做饭,巧珍已坐在牛肚子下开始挤奶。李继山拿过一个小凳,边坐下和巧珍一起哗哗地挤奶,边对巧珍说了昨夜梦见山娃的事。 巧珍默默地听着,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丝毫别样的表情。自从山娃走后,她一直是这个样子,看不出悲伤,也听不到悲声,她本就少言寡语,日子一长,索性便再也不说话了。 挤完奶,李继山吃着早饭,巧珍便出去了,回来时手里多了几卷烧纸递给李继山。 李继山吃过饭,便赶着十几头牛出了村,剩下巧珍在家交奶、清圈。 到了梦中山娃指定的地方,李继山找了块合适的地方,按照风俗习惯面向西南,并在地上画了个缺口朝前的半圆圈,然后把烧纸放在圆圈里点着。 烧纸很快燃烧起来。李继山开始虔诚地念叨祈求山娃原谅他的话儿。 秋日的上午,阳光高高地洒落下来,不燥、不凉。因为远,这是其他养牛户很少愿来的地方,所以四周静悄悄的,除了自家牛群吃草和李继山鬼念经似的声音。 纸打着卷儿燃烧着,一层层像锅底烙熟了的煎饼。没风,可纸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把地抓着似的,带着火一张张飞向空中,直飞往西南方向去了。 烧纸全部化成灰烬的时候,李继山突然发现,牛群仿佛一下子没有了咀嚼声,一片参差不齐的阴影,正在早晨的阳光下,从自己身后水一般慢慢袭来。 李继山抬头一看,刚才还在好好吃草的十几头牛,不知何时竞站在了他的四周,把他围在了中间,并一个个大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仇恨地盯视着他。尤其是那只“阴阳脸”,正抵着锋利的双角一步步向他逼近着,眼里像罩上了一层红布。 第9节 李继山从这双眼睛里读出了仇恨,这仇恨的眼神,与昨夜梦中山娃的眼神是那样的神似。 一股冷意嗖地从李继山脚底串到了头顶。莫非是山娃回来寻仇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李继山便吓得魂飞魄散,多年来靠自负铸就的心理堤坝彻底崩溃了。他边喊着“山娃,山娃,你饶了我吧,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你不要说话不算数啊……”边疯狂地想从牛群的缝隙中逃离而去。 可奶牛们就像商量好了一般,一齐以角抵地,同时发出一声低吼,吓得李继山不得不收回脚步。许是大脑已经一片空白,“阴阳脸”的双角抵上他的胸部时,他竞没有丝毫反抗和躲闪的动作,只是随着牛角向前一冲再向上的一挑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上立刻出现了一个碗大的窟窿,整个身体被挑至半空,接着,又重重摔下。 李继山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群牛看了他一眼后,又缓缓走开,各自吃草去了,任凭李继山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第三十章 荒野夜寻魂 傍晚,巧珍照常烧好了擦洗牛乳的热水,就等着牛群进院儿了。 可今天的牛群回来得有些晚,左邻右舍的都哞哞进院儿了,自家的还不见踪影。巧珍跑出去看了好几趟,第七趟时,才终于在已有几分浓重的暮色中看到了自家的牛群。 牛群慢条斯理地走来,慢吞吞地进了院儿,却没有看到放牛人的影儿。巧珍围着牛群看了一圈儿,也没有找到父亲。她跑出院外,见村里那条东西横贯的土路上,早已趋于平静,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新的影子走来。 巧珍心里奇怪地嘀咕着走回院里,却发现牛群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自觉地进圈,而是静静地站在院中央,用一种看似复杂的目光齐刷刷地盯视着她,好像有意在等着她似的。 巧珍觉得今天的牛群有些异常,尤其每头牛看她的眼神,都与以往似有不同。那目光,忽而专注、忽而游移,像关注着她,又像提防着她。它们就那么戒备森严地一动不动地站着,肃穆得好似一支严阵以待的金戈铁马,在时间一分一秒的流淌中紧张地在等待着什么,挑衅着什么,或者,在迎接着什么? 巧珍走过去,借着屋里和牛圈透出的灯光,奇怪地挨个查看着奶牛,突然发现“阴阳脸”头上的双角几乎齐根变成了绛红色,用手一摸,黏糊糊的。尤其是当她去摸它的时候,她感觉到“阴阳脸”的眼里竞充满了警觉,身子也在剧烈地抖动着,仿佛随时要爆发一样。 巧珍的心头涌上一丝不祥的感觉。刚才她还在猜想父亲兴许是半道去办了什么事,可看到“阴阳脸”,她才想起从看到牛群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听到一声发自父亲之手的鞭哨,“阴阳脸”的身上也没有新添的鞭痕。这不符合父亲的风格啊! 巧珍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把摸过“阴阳脸”犄角的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立时,一股腥味儿令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是血!谁的血?莫非……是爹的?巧珍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爹,爹!”她环顾四周,用许久都没有用过了的嗓门大喊。 没有人回答,只有那头正准备走向牛圈的“阴阳脸”在听到她的叫声后,凛然地停下脚步,侧身,一动不动地用一种原本人类才应该具有的冷冷目光斜视着她,仿佛在揣测和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机”和行动。 巧珍的身上冷意陡起,她想起父亲早上对她讲的梦,不由“啊”地一声,拔腿向外跑去。她跑到院门,又转回来跑到家门口对着屋里喊了一声:“娘,快找人救我爹,我爹被牛顶了!”后,又折身向院外疯了般跑去。 巧珍一口气跑到李继山放牛的地方,气喘吁吁地环顾着草野。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四周正弥漫起一层薄雾,使得月光下的草野和河滩看上去像蒙了一层面纱,神秘、朦胧而诡异。偶尔,几声夜猫子阴戾的冷笑突然不知从哪儿飘来,呵呵呵的,像嘲讽这月下疯狂奔跑的人儿一般。 巧珍丝毫没有顾及这一切,她完全忘记了害怕,像只迷失了方向的小鹿般,在迷雾笼罩的草野上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着、嘶鸣着。 终于,她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一堆黑呼呼的东西上。那东西,看似非站,也非卧,像一堆被人丢弃的破烂,完全静止着,一动不动。 这是此时草野上唯一肉眼能够看到的东西。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巧珍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她迟疑了一下,迈着突然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向那堆东西挪去。 只有几米远的距离,巧珍却希望自己能走上一个世纪。因为,她不想早早看到结果,尽管这个人曾赠与了她太多的绝望和怨恨,但在她的生命里,却有着与他永远无法割舍无法改变的血脉和亲情。 随着那东西的越来越近,草野上的薄雾也在渐渐散去。月亮好像刚刚睡醒般,突然睁大的眼睛看上去清澈逼人,全没了慵倦之态,草地河滩的轮廓也变得清晰可辨,且放着蛋青般白莹莹的脂质之光。 巧珍眼中的东西也越发清晰起来。先是从一团变成一个半圆,又从半圆呈现为蜷缩的虾状样,最后,隐隐约约看出了手臂、双腿,还有一根横卧在胸前的长鞭…… 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巧珍只在嗓子眼里轱辘了声“爹”,便昏死了过去。 …… 等醒来时,巧珍的身边便围着许多打着火把的人,一个人正掐着她的人中,看她睁开眼睛,惊喜地大叫:“醒来了,醒来了!” 原来,巧珍前脚跑后,后脚谢三娘便慌里慌张地去找了站长满仓。满仓来不及听完原委,立马召集了一些青年去追赶巧珍。因为谢三娘没有交代清楚,所以跑了很多片草场才找到这个地方。 通亮的火把下,血腥的场面惨不忍睹:经过一白天火毒秋阳的暴晒,李继山胸前贯穿的血窟窿已凝结成了黑红黑红的血渍,血渍的周边密密麻麻爬满了蚂蚁和各种小虫。 刚刚醒转来的巧珍,看着眼前的情景,在经过了短暂的惊愕、迷茫和悲恸后,突然推开众人,直奔李继山的尸体扑去,边哭边用脚狠狠地踩着正在李继山胸前贪婪噬血的蚂蚁和小虫,踩着踩着,突然又大笑起来,指着李继山的尸身大骂:“叫你坏,叫你坏。活该,活该,报应啊!” 众人不知所措,呆傻傻地看着。但见巧珍骂完后,又两眼四处寻摸着,看到满仓,拉过来指着地上的李继山说:“看,报仇了,报仇了,报仇了!你高兴吧,高兴吧!”那疯狂的神态,看似快意,却是每一句话都如风一般在呜咽着、回旋着,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内心都不由自主地产生一阵阵剧痛和心酸。 满仓呆呆地任巧珍拉来拽去,起初,他脑袋里一片空白,茫然如这荒野。后来,看着巧珍愈来愈烈似乎已无法停止的疯狂举动,一个意识便仿佛被飓风推着,在他心中逐渐集聚、逐渐清晰起来: 巧珍疯了! 第三十一章 奇怪的牛头 按照当地人的风俗,顶死人的牲口是要被处死的。 可当送李继山的灵车前脚走,人们后脚举着各种家伙式准备去处死那头杀人犯“阴阳脸”时,却意外地发现,“阴阳脸”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头牛?难道他会揣摩牛村人的每个心思? 整个牛村骇然了! “我就说牛会记仇的,可这老东西非不听,往死里打啊。这下好了,死的死,疯的疯,家破人亡啊!”巧珍的母亲谢三娘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天抢地、寻死觅活。见到老根叔,她又疯了似地抓住老根叔不放,歇斯底里地喊,“都怨你,你若不跟李继山说‘阴阳脸’会克人,他怎么会那么拼命地打它,怎么会死?你啊你,你安的什么心啊你……”直到老婆婆来在她耳边又说了什么,她才肯放手。 是啊,老婆婆的话不无道理:“你既早有了预感,就说明这是天定的命运,谁也改变不了,更怪不得老根叔。” 谢三娘信了命,不闹了。可牛村还在战战兢兢:牲口会记仇,这很多人都知道。可记仇记到这份儿上的牲口,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 该不会又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吧?望着死去活来的谢三娘和沉默呆傻的巧珍,人们猜测着、嘀咕着,窃窃私语中,一种不祥的气氛宛若一根旋转的风柱,先是在少数人中间原地不动地急速滚动着,接着又从这些人中间出其不意地冲出去,卷了东家卷西家,卷落处,一种更加躁动的不安便瘟疫般在村子里迅速蔓延开来。 这瘟疫头一个袭击的便是巴叔。 巴叔,前萝尾村村长,也是十年前巧珍与山娃婚姻的主要策划者。巴叔七十多岁,中等身材,不长不短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小桶般方形的脑袋。寸长的立发,凌乱的眉毛,略显三角形并不大的眼睛中时时透着一种让人感觉带刺的光芒,和他那只鼻根与鼻头几乎同宽尺寸的鼻子以及那张没有唇肉且多数时间紧闭成一条缝的嘴巴配在一起,整张面孔看上去精奸透着阴戾。 那个黄昏,山娃虽然一枪只打在巴叔的手臂上,可后怕一直梦魇般缠绕着巴叔。尤其一想起山娃被逮捕时说的那句“村里的老少爷们们,见了李继山,替我捎句话儿,他害了我,还出卖我,我山娃,就是做了鬼,也绝不放过他!还有巴叔,你个老混蛋……”,他心里就飓风掠过般一阵哆嗦。 在巴叔心里,这句话可以说是山娃留给他的最后遗言。有那么一些时日,这遗言就似窖藏的烧酒般日复一日地浸透着他的大脑,侵占着他的思维,着着实实地折磨了他好大一阵子。 可巴叔毕竟是做过村干部的,多少也算见过点世面,对鬼啊神啊的本来就并不十分相信,这次虽然自己受了些惊吓,但随着送山娃上路的一声枪响,这惊吓也开始像退潮的海水般一天比一天淡去了。 “人死如灯灭嘛!变什么鬼寻什么仇,扯蛋嘛!”他开始时不时这样安慰自己,并靠着这句话度过了忐忑不安的一年。 可如今,李继山的死,再一次拨动了巴叔那余音尚且袅袅的惊恐之弦,让他重新相信了鬼魂寻仇之说。他认为,整件事情,完全是山娃冥冥之中指引着李继山走上了黄泉之路。当年,是他和李继山糊弄着山娃娶了巧珍,如今李继山死了,自己怎能侥幸逃脱? 他确定下一个奇妙死去的,一定就是自己了! 这样想着,巴叔就恐惧得近乎窒息,尤其想到那头神秘失踪的“阴阳脸”,他就感觉有一双牛眼正在什么地方冷冷地看着他,那哪里是什么牛眼,分明就是山娃不散的冤魂! 然而,半个多月过去了,预想中的灾难并没有叩响他生命的大门,巴叔紧绷着的神经开始渐渐松弛下来。也许,这都是巧合吧。对于山娃的托梦和李继山的死,他开始这样做出结论,同时又甩出那句话:“人死如灯灭嘛!变什么鬼寻什么仇,扯蛋嘛!” 巴叔便像一只病愈后的公鸡,又开始了他的自鸣得意。他摆出过去当萝尾村村长时的派头,背着手,迈着方步,村头村尾地转着,显示着他的“无所谓”。 这天午饭后,吱吱喝了点小酒后的巴叔抬脚又迈出了家门槛。他低着头哼着戏曲一步三晃地走着。他走走看看,看看走走,不知什么时候一抬头,愣住了。原来,他不知不觉竞溜达到了村边的破仓库前。仓库一半满仓住着,另一半仍是破旧不堪。 巴叔平时是从来不往这里走的,在村人的感觉中,他似乎很忌讳这间仓库。可此时,巴叔心里正得意着,忌讳便暂时被挤到了一边。巴叔想起这里闹鬼的传说,抬头看了看天上高悬的太阳,心里涌起了一丝对村人的鄙视和可笑:“朗朗乾坤,何来鬼怪之说?”他哼了一句不知哪里的戏词,有些忘乎所以地把脸贴近被太阳照得影影晃晃、依然破旧着的那半拉仓库的玻璃窗向里望去。 巴叔这一看,差点把自己的魂吓散喽: 破旧散乱的仓库中,一张半边黑、半边白的牛脸正瞪大着眼睛与他面面相觑。 那是“阴阳脸”的脸,正吊在破仓库大梁的正中上! 巴叔觉得裤裆里一热,一泡尿自己溜了出来。他大张着嘴,拖着突然变得僵硬的腿,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家里。此后,便像个孩子似的扯住老伴的衣襟寸步不离,弄得家人莫名其妙。 那天的那个晚上,巴叔开始发高烧,时而迷糊、时而清醒。迷糊的时候一阵阵吵吵:“别找我,我错了,饶了我吧!”清醒了,便默默地盯着屋顶棚,既不唉声叹气也看不出伤心难过,直至两行泪水从无神的眼里悄悄流至两侧耳旁,人们才知道他的内心一直是波涛翻滚着的。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时候的巴叔到底在想什么?还有那只“阴阳脸”,到底是谁杀了它,它的头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仓库中? 第三十二章 巴叔的忏悔 村里接二连三发生的惨事,让满仓心里像吊上了十五只水桶,每天七上八下的。这个年轻的“无神论”者,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惊心动魄和惴惴不安后,信念之树的根基开始动摇了。 他不得不开始承认这个仓库的的确确存在着问题!秀秀的死不用说了,是山娃所为,有因有果。可这“阴阳脸”是谁杀死的呢?又为何要挂在仓库的房梁上?这仓库里,莫非真的有什么冤死的鬼魂无处伸冤,便以此提醒,想让我为其出头? 满仓就这样殚心竭虑地左思右想着、猜测着,可答案就像一个陷入泥潭的醉汉,怎么也爬不上他思想的边缘。无奈,满仓就去村里小店买了几卷烧纸,打算烧点纸,送送仓库中也许真的存在的冤魂。尽管他知道,这只是一种迷信的做法,但在还没有任何能力改变现状的情况下,他只能试图以此传统形式来做一下努力。 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满仓独自向仓库后的一个小小十字路口走去。这个时候,村里的每家每户都在牛棚里忙着,可仓库因为独处村口,却是异常的安静,仿佛与小村隔离了似的。 满仓悄悄地走着,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因为他知道,他是站长,他的任何一个不合常理的举动,都会引起整个牛村的恐慌。可没等满仓走到地方,就远远看到路口旁亮着一小堆火光。火光处,火焰在风的抚弄下弯着腰向一个方向舞蹈着,火光映照出一个人影,正蹲在火光旁,黑黢黢地背对着满仓,右手臂不断前后左右地动作着,显然是在翻动着燃烧的纸张。 是谁?满仓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急忙拈着脚尖快走几步,然后隐入一片齐腰高的荒草中,在秋虫没完没了的燥叫干扰中,努力捕捉着来自火堆旁的任何一个字眼: “山娃,巴叔今天给你赔罪了。过去是巴叔不对,巴叔骗了你,让你受了委屈,还为此丢了性命,巴叔不是人,巴叔已经知错了,你就饶了巴叔吧……”因为偶尔有风路过,那人的声音断续得近乎飘渺,和飞舞的纸钱一起在空中转了几转后,径直飘向远方。 但满仓还是一字不拉地全部收进了耳里。是巴叔!他刚刚这样告诉完自己,火堆旁接续传来的声音又把他带入了另一个山重水复的思维窘境:“大兄弟,大妹子,大侄女,你们就饶了我这条老命吧!今天巴叔先给你们送点纸钱,以后还会把仓库重新修整修整,好让你们住得舒服些,您们就不要再怪巴叔了,就饶了巴叔吧……” 巴叔与山娃的恩怨已经众所周知,怎么现在又冒出个大兄弟、大妹子和大侄女呢?这个大兄弟、大妹子、大侄女又是何许人呢?满仓心中的疑问,像刚扯完个线头,便又冒出了个线头,没完没了。他忍住秋蚊垂死挣扎般的叮咬,凝望着那个背影苦苦思索着。 火光在渐渐变小,巴叔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终于细若游丝般和火光一起熄灭了。可此时,密布在满仓心头的疑云,却似农人手中的一穗老玉米,在经历了层层剖析后,结论,终于雨后明月般破云而出: 巴叔口中的大妹子和大侄女一定就是传说中的仓库女鬼! 满仓为自己这一发现感到欣慰,只是这女鬼,与巴叔又有着怎样的恩怨呢? 满仓屏住呼吸,没有发出任何响动,直至巴叔离开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他才松口气长身站起,在犹豫了一下后,悄悄转身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满仓迅速打开了电视。这已成为他的一个习惯。 自从秀秀去世后,儿子小涛又长住在场部姥姥家,家里只剩下满仓一个人。满仓每每下班回到家,便感觉孤寂就像生了根,越来越枝繁叶茂。为了让屋里多些生气,也为了驱赶装在心头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怪事儿,满仓每天进家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电视声开得大大的,这样,屋里便像多出了许多人在讲话。 可即便这样,这个晚上的满仓脑子里仍是挤满了各种镜头。他一夜未眠,眼前一会儿是“阴阳脸”的牛头,一会儿是巴叔的背影,他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地告诉他:这个仓库的背后,一定有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冤情,而这冤情,正是村里某些人心中藏着的鬼! 月亮像一面行走的镜子,不知何时移至到了窗前,银色的月辉便清爽爽地洒满了屋子。屋子里的一切,很快在浓重的黑暗中露出隐隐约约的面孔,梳妆台上秀秀生前用过的一圆明镜,也迎接月光般反射出莹莹的光。这令满仓的心怦然一动,他想起秀秀的死,想起贴在山娃家牛棚门上的小涛和宽宽的照片,心里突然悲愤地涌起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件事,会不会也与仓库女鬼有关呢? 这个设想的诞生,让满仓心头亮了一下,有了一种新鲜的震惊。这震惊让他突然感觉到有一张网,正鬼魅般从他背后无声地张着大口向他拈手蹑脚地袭来,而那网的后面,似乎正隐藏着一个人,而这个人,应该就是暗中操纵小村一惊一乍的人! 这个想法,仿佛突然为满仓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令他毅然决定,一定要揭开仓库闹鬼之谜! 可从哪里入手呢?自从牛村成立后,萝尾村老一辈的人,走的走,散的散,这块土地的历史也像一块破布似的被扯得七零八落的,很难再缝合在一起。 满仓思量再三,最后决定先求救于父亲。他想,这仓库已经闲置几十年了,是老爸他们那代人的产物。虽然老爸那时不属于这个村子,但至少应该有所耳闻。 满仓是个急性子人,有了这个想法,不等挨到天完全放亮,便骑上摩托车“呜”地一声直奔场部去了,掀起的一溜儿烟尘,在黎明中,蓬松得像一只飞越的松鼠的尾巴。 第三十三章 黎明的冷笑 满仓刚出村口,就看见前面忽地好像闪过一个身影。“谁,这么早!”他心头一凛,急忙刹车停下,向身影隐没的一片柴草堆寻去。 柴草垛一堆连着一堆,横相连、竖相通,满仓像闯迷宫一样走在里面,却并没有看到有什么人。是自己眼花了?他想了想,正要离开。可这时,一声“嘿嘿“的冷笑突然从附近传来。冷笑低沉嘶哑,在清冷沉寂的黎明中格外清晰。 “谁?”满仓边厉声喝问,边警觉迅速地环视四周。 可周围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声音回答。 兴许是什么鸟叫吧,或是猫狗什么的。满仓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想。可他的想法刚刚闪过,冷笑又出现了!“嘿嘿……”还是那样的声音,还是那样的节奏,却更多了几分惊悚和阴戾。 满仓打了一个冷颤,恐惧宛如一只突然从背后袭来的鳄鱼,紧紧卡住了他的脖子,令他感到了要命的窒息。他不敢再搜寻下去,冲出柴草堆,哆嗦着腿踹着了摩托,七扭八歪地向前驶去。 柴草堆在摩托车后无影无踪了的时候,太阳露出了脸。先是半只,红通通的,好像羞愧于自己的迟到先伸出头探下风似的。 清冷的晨气终于被散去,满仓也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了满腹的紧张和恐惧。摩托车也在他逐渐稳定下来的情绪的驾驭下趋于了平稳。 满仓的父亲铁生自萝尾村与洼子沟合并后便搬到了农场场部定居,每天不是弄孙膝下,便是散步遛弯,日子过得也算惬意,用老伴铁嫂的话说:“一张老脸,整天乐呵呵的。” 可秀秀没了后,铁生的脸不但恢复了以往的冷峻,而且还蒙上了一层愁云。 秀秀是他在部队时一个老部下的外甥女,虽是外甥女,老部下却视为掌上明珠。秀秀死了后,这位曾经的老部下竞在电话里着着实实把他一顿臭骂,难听的话语机关枪般打得他抬不起头来。 这让铁生很是恼火,因为电话那头的人不仅过去是他呼来喝去的一个小兵,而且自己还曾对他有过不小的恩情,这样的以下犯上、忘恩负义岂是自己这样的火爆脾气能够忍受的? 可铁生还是忍了。因为,以下犯上那是过去,现在人家可是农场的当家人,一场之主啊!自己的脸面虽然重要,可儿子的前途也不可小觑呀!所以,在面子和儿子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儿子。为了儿子今后仕途顺利,尽管心里的火气像上了膛的炮弹,最终还是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只罪人般地握住电话筒,或缄默不语,或连声说“是!” 满仓就是在父亲这种心情下赶回家的,所以谈话很不顺利。 第10节 “爹,您知道牛村有个仓库吗?过去萝尾村留下的,就是我现在住着的。”满仓问。 “一个破仓库有什么好谈,就不能说点正事!”铁生没有好声气地说。想到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儿子受了委屈的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是想知道这个仓库过去都住过什么人。”满仓从小就看惯了父亲的脸色,受惯了父亲的脾气,所以并不在意,继续追问。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萝尾村的人!”铁生倔呼呼地说,明显着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下去。 不知为什么,满仓总觉得父亲对萝尾村似乎很敏感,平时说话唠嗑也总是绕着这三个字走,仿佛这三个字就像三只难惹的拦路虎。记得有一次唠嗑时他把牛村说成了萝尾村,父亲便大发脾气,特别纠正说:“是牛村,或畜牧站,但绝对不是‘萝尾村’!”并批评他说话不严谨,不是领导的作风。 这件事当时留给满仓的感觉是父亲太过较真和小题大做,可现在想来,似乎没有那么简单。这让他不得不对父亲的过去产生了怀疑。 也许是因为生气,也许是为了掩饰什么,此时,铁生手里的拐杖与他的那条伤腿一齐上下抖动着。这让满仓心中陡然又漫过了一片新的疑云:自打他记事时起,父亲就拄着拐,并从来不许别人问及此事。问母亲,母亲也是在长长一声叹息后,说:“小孩子别问那么多!”父亲的残腿就在满仓心里形成了一个永久的谜。 难道,父亲的残腿也与萝尾村有什么关联吗?满仓心里快速地想着,嘴上不由脱口而去。“您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想说?您的腿到底是怎么致残的?您为什么不愿让我知道?” “小兔崽子,你到底什么意思?来审问你老子吗?”铁生这回彻底爆发了,他呼地撑着拐从炕沿边站了起来,两眼冒火般逼视着满仓。 满仓并没有被吓着,父亲的举动越发加重了他的疑惑,他冒着挨打的危险,在父亲抄起身边的板凳向他扔过来的同时,争分夺秒地再次向父亲甩过去一句话:“我只是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您干吗这么激动?” “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告诉你,你能怎样!”铁生歇斯底里地喊着,气得牛一般喘着粗气。他右手拄拐,左手哆哆嗦嗦地伸向炕沿,想重新坐下。 满仓知道父亲累了,忙上前扶他坐下。他知道,多数这个时候,父亲就像一只使尽了威风的老虎,脾气是不会再发作了。 “爹,您都知道什么,就告诉我吧!”满仓边扶父亲坐好,边小心翼翼地恳求。 铁生没有回答满仓,而是冲门外一嗓子把老伴喊了进来,问儿子回来了准备做什么好饭,然后耷拉着眼皮吧嗒吧嗒吸起了烟,再不接满仓的话茬。 满仓看得出,父亲有意在逃避这个问题,便想到了母亲。午饭后,他刚要问送他出门的母亲,可没等到他发问,母亲便先对他开了口:“满仓,以后别再追着你爹问那些事了,会要你爹命的。” “为什么?难道我爹以前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满仓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望向母亲的目光有些游离的忐忑,似乎没有信心接受母亲还未做出的回答。 “唉,不是。想要你爹好,就别再问了。”母亲幽幽地叹了口气后,也像满仓父亲一样闭了口。 父母的表现,让满仓心里像上了一把锁,怎么着也打不开。他没有马上回牛村,而是心情极其复杂地在场部转了一圈,直到想起早上来时听到的冷笑,才急急忙忙启动摩托向牛村赶去,怕回去晚了再碰上什么瘆人的事儿。 阳光开始变成橘黄色的时候,满仓远远地望见了村口。这回,在提心吊胆地经过那些柴草堆时,满仓再没听到“嘿嘿”的冷笑声。 可这回,他却看到了一个人…… 第三十四章 自闭的福子 满仓看到的人是福子。福子是巴叔的儿子。 福子患有自闭症,三十几年了没有说过一句话,就为这,如今四十大几了还没说上媳妇。 据说福子十岁之前是说话的,却在十岁那年不知为何突然闭了口,整个人也开始变得孤僻怪异。 满仓听说过福子,可见到本人还是第一次。他之所以认定他就是福子,是因为福子正在做一件事情。 福子正在杀一只漂亮的公鸡!说是杀,其实就是在用手掐! 福子一手反抓着鸡翅,一手拼命去掐鸡的脖子,脸上同时显出极其狰狞的表情。这让满仓很害怕,他看着福子恶狠狠地掐死了鸡,又看着福子用一把铁锹挖坑把鸡埋掉并隆起一个小小的鸡坟,双腿就像被什么钉住一般迈不开了步子。 福子在干这一切时就像没看到满仓一样,直到完成这一切后,才扔下铁锹,抬头送给满仓一个怪异的笑。那笑,在黄昏的夕照下,像一朵带毒的花,又像一道横在他脸上的鞭痕,有几分诡异,又有几分憨直,而更多的,却是怵目惊心。 满仓的目光只与福子的短兵相接了几秒钟,便迅速地避开,而是落在了路边一长溜小小的坟丘上。这里面一定埋着一只又一只的死鸡。他想,心里更加确定了眼前的这个怪异的男人就是巴叔的儿子福子。 原来,满仓刚来牛村不久,就常听村民抱怨说村里养不下鸡,而原因就是巴叔的儿子嗜好杀鸡。他经常把村民家的鸡偷到村外杀掉。福子杀鸡的方式很有限制性,就是必须是用手掐死的,然后也不吃,而是埋起来。村人们也不知他为什么会有这嗜好,又不好跟他这样一个病人计较,想偷偷地去把死鸡扒回来吃肉,可看着福子的样子又觉得不吉利,也就只好作罢,发发牢骚得了。 “那巴叔不管吗?”满仓曾这样问村人。 “管不了哟!”村人七嘴八舌地说,“这个福子很邪性的,听说当年巴叔要搬出这里,可福子说什么都不走,巴叔没办法,也就只好留了下来。” 福子冲满仓的笑只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就像来了个急刹车,嘎然停止了。再然后,福子就转身倒拖着铁锹走了。 满仓看着福子步履迟缓地消失在夕阳橙黄色的光圈里,心惊肉跳的感觉也开始潮汐般退去。他突然感觉有些累,黎明时的冷笑和对父亲的疑惑还没有在他心头消除,竞又碰上了这自闭的福子的一连串怪举。这牛村,看来真的不是一块安宁之地啊! 唉!满仓长叹了一口气,推起摩托车也不想再骑,便慢条斯理地推着向前走,边走边自嘲地说了一句:“瞧我这站长当的,成了天天捉鬼了……” “这是怎么了?放着摩托不骑,推着走?”满仓正琢磨着蚂蝗一样钉在他心上的福子的举动和福子的笑,突然,身后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满仓吓了一跳,手里的摩托车差点邪歪在地上。他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老根叔站在了他的背后。这一天一惊一乍的!满仓边想着,边向老根叔打起了招呼:“老根叔,这是干啥去了,这么晚回来?” “哦,”老根叔抬手指了指背上的竹筐,“上山采点草药,晒干了留着冬天熬水喝,治很多病哪!”老根叔说着,已走到了满仓跟前。果然,背上的竹筐里盛满了各种草药。 “老根叔,您每天都去采草药吗?”满仓又想起了福子的事。 “入秋了,基本上每天都去,想多采点。”老根叔使劲颠了颠身子,使已有些松垮下来的竹筐向上串了串。 “那您每天回来看没看到什么?” 老根叔愣了,他盯着满仓紧张兮兮的脸看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是说福子吧!哦,今天没看到,可能是我回来的晚些,但以前看到过。” 满仓回头用手一指,把路边那一小溜鸡坟指给了老根叔。 夕阳下,鸡坟们馒头似地一个紧挨着一个,长长的像一个欲语还休的省略号…… “唉,这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那年,他究竟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怎么的?”老根叔的目光在鸡坟上一个个地扫过,思绪,却仿佛飞回到了一个久远的年代,以至于他竞忘记了满仓的存在而喃喃自语着。他的脸上挂满了怜悯,不知是惋惜那个自闭的福子,还是心疼躺在小小坟墓里的受虐而死的鸡们。 “老根叔,您说什么?福子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才得病的吗?”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被一件件怪事正折磨得晕头转向的满仓听到老根叔的喃喃自语后,像黑暗中见到了一线曙光,他大睁着眼睛望着老根叔,期望着老根叔的回答能成为解开他心中千重疑惑之门的第一把钥匙。可老根叔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的平淡无奇。老根叔说:“哦,没什么,我也只是顺口说说而己。”说完,用眼角瞄了满仓一眼,招呼也不打一下,转身走了。 满仓因兴奋已涌上脑海的血液,像遭遇了一股寒流,唰地一下被逼退下来,那种失望,好像马上就要到手的东西突然又被抢走了似的。不知为何,老根叔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他什么,可他总觉得老根叔表现出的一切恰恰正是向他表明了什么,尤其最后的那一瞄,那样的意味深长…… 莫非,这个自闭的福子真的有什么故事?当年,他真的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才从此闭口不再说话?他不再说话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守住什么秘密,还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满仓呆呆地望着老根叔的背影,苦苦地思索着,像小学生在抠着一道难解的数学题。虽然这道题的解题思路是那样的错综复杂,但跳过解题方式,他已经基本确定了该题的最后答案,那就是—— 福子一定是知道当年萝尾村某些秘密的人! 但该如何获得破解这道难题关键环节的解题步骤呢?满仓思来想去,最后把砝码压在了谢三娘的身上。 第三十五章 谁封了他口 满仓把砝码压在谢三娘身上是有一定道理的,虽说当年谢三娘和巴叔并不同在萝尾村,但谢三娘的丈夫李继山和巴叔一直关系甚好,这通过巧珍和山娃的婚事就可足以证明,所以满仓想,巴叔家的什么事谢三娘也应该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从场部回来的第二天,满仓就去找了谢三娘。 满仓一推开巧珍家的院门,就看见谢三娘正往牛圈里抱着伺草。 李继山和巧珍一死一疯后,这个家的一切负担就全部落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因为要照顾巧珍、巧巧和躺在床上一直沉睡的宽宽,还要挤奶、交奶、清圈,所以牛就只能圈养了,可这就又为她增加了割牛草、抱牛草这些繁重的活计。 这些没完没了的活计就像山体塌方时纷纷滚落的石头噼里啪啦地向谢三娘身上砸来,令她应接不暇、躲闪不及,只好每天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一样转个不停。这样几天下来,谢三娘便心力交瘁,本来就凹陷的眼窝更像塌下去了的一个坑,双颊也变得像被什么吸了进去,整张脸看着就像一张骷髅。 像这个早晨,谢三娘从三点钟就起来忙乎,可一直到现在,脚仍然还没离过地儿,满心的委屈正无处诉说,此时见满仓进来,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似的,扔下怀中的饲草,撩起衣襟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谢三娘的举动,让满仓颇感愧疚。李继山死后,十多天了,他只来过一次。不是不惦记,有几次他走到了门口又转了回去。都说“**门前是非多”,何况他和巧珍之间还有着这样牵扯不清的过去。可现在看来,作为站长,他实在不应该避这样的嫌,让这一家老小的生活无从着落。 他安慰了谢三娘几句,在大院的前前后后、牛圈的左左右右查看了一番后,终于向谢三娘问起了福子的事。 谢三娘满脸的期望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原以为满仓的到来是因为还牵挂着巧珍,不曾想却是另有目的。所以,她像一个渴望关怀的孩子突然落空了满心的欢喜,一下子寡了脸,闭了嘴,倔呼呼地擦干眼泪继续去抱牛草,再不理会满仓一下。 满仓看出了谢三娘的心思,其实这也是他所渴望的。于是,他跟在谢三娘身侧,边帮着忙乎,边说出了憋在心里许久了的话:“巧珍怎么样了?” 满仓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嗫嚅,可钻进谢三娘的耳中却宛若一声振奋人心的春雷。她放下怀中的牛草,有些激动有些埋怨地说:“满仓,你不能光记得巧珍啊,还有宽宽,他可是你的儿子啊!”谢三娘不愧为心机极重之人,生活都乱成一锅粥了,心思还有条不紊,她知道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骨肉往往比女人更具有说服力。 满仓的脸红了。他正苦于没有借口进去瞅一眼巧珍,谢三娘的话虽然令他有些难堪,却似一阵及时袭来的风,顺势将他推了进去。 屋里,窗帘还没有拉开,巧珍就在阴暗中毫无表情地坐着,旁边,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宽宽。 “巧珍。”满仓喊她,她毫无反应。 “巧珍,你看谁来了。”谢三娘叫她,她还是不吱声,只管两眼木木地盯着宽宽,脸上呈现着一个始终不变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直至满仓伸手去拉那道窗帘。 “别动!”她突然喊,声音硬得像突然抛来的一块砖头。 满仓吓了一跳,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目光不解地望向谢三娘。 “就是不让拉窗帘,说什么宽宽在睡觉,拉开窗帘再不睁眼就说明死了。”谢三娘解释着,又嘤嘤地哭起来,“这孩子就是怕真的有一天宽宽没有了,所以宁肯天天是黑夜,这样她就以为宽宽没有危险,只是在睡觉而已……” “不许哭!”谢三娘话没说完,巧珍突然恼怒地把右手食指放在撅起的嘴唇上,发出了嘘的一声,然后又拍了拍一动不动的宽宽说,“别把宽宽吵醒了,宽宽在睡觉……” “巧珍,你还记得宽宽?”满仓轻声问,唯恐真的会惊到床上的宽宽似的。 “当然!就是他了!”巧珍似乎有些生气,柳眉倒竖起来,她一指床上的宽宽,说,“他是我和满仓的孩子啊,我怎会不记得!” “你也还记得满仓?”满仓有些激动,喉头有些发紧。 巧珍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最后沮丧地说,“当然。可是,他不要我了。”说到这儿,突然眼神一变,像变了个人似的站起来去厮打谢三娘,口中哭喊着,“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撕扯中,一卷纸样的东西从巧珍身上掉了下来。 满仓上前拾起,见是两张已被摩挲得十分陈旧了的百元人民币。他正奇怪着,巧珍冲过来,一把抢走了那两张纸钞,说:“这是满仓送我的,不许你动!” 满仓的眼前霍然出现了十年前他和巧珍告别时的场景。难怪那两张人民币让他感觉如此熟悉、温馨,原来是他十年前送给巧珍的,巧珍竟然一直珍藏着。 这让满仓的心剧烈地痛起来。他原以为,他已经不会再为巧珍痛了,即使有,也已被自己对秀秀的那份愧疚冲淡了,有那么一段日子,他甚至以为巧珍已不在他的心里了。可今天,从跨进这个院子的一霎那起,他才发现,巧珍一直在自己心里还鲜活鲜活的,只是自己一直在逃避而已。尤其眼前,看着那两张纸币,感受着巧珍的痛苦,他的心也像被谁撕扯着一样。 这痛,让满仓发现自己对巧珍的心还是热的。他突然感到肩上突然又多了一份责任。作为一个男人,这个责任,他必须承担。于是,他不顾了谢三娘的存在,勇敢地走上前,握住巧珍的手动情地说:“巧珍,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不管你的,你放心。”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满仓走到门口时,谢三娘喊住了他,吭吭哧哧地对他说:“满仓,福子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我们虽说跟巴叔的关系还可以,可在这件事上,巴叔还是瞒着了我们,他跟我们说福子是不听话被他打了一顿后变成了这样,可当年我们去看福子时,福子还说了最后一句话。” “福子说了什么?”满仓紧张地问。 “福子说,‘他不让我说话,我以后就不说了。’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是说说玩的,可以后就真的不说了。唉!”谢三娘说完,叹了口气,又嘟囔了句,“这事也真够奇怪的……” 谢三娘的话,更加证实了满仓的猜测,一定是福子看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才被人恐吓着闭了口。 那么福子最后一句话中的“他”到底是谁呢?也就是说,到底是谁封了他的口呢? 第三十六章 到底谁女婿 几天后,满仓领着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进了巧珍家,说是给巧珍家雇的放牛工,并说明工钱由他来出。 满仓的做法仿佛一缕阳光,驱散了积压在谢三娘心头的层层愁云,使她就像一只被晾晒在沙滩上许久了的蛤蟆,在再次沐浴了甘霖细雨后,已近干瘪的身躯马上又气吹般鼓起,且呱呱得意的叫嚣比早前还要得意几分: “谁说我们巧珍命苦了,虽说死了个山娃,可来了个更好的。说白了,我们巧珍和满仓的缘分那是命中注定了的,任谁也掰不开呀。”她走在村路上,逢人便主动打着招呼,并每次都千方百计地把话题拐到这个问题上来,好让她有机会极尽能事地向人们炫耀她家巧珍的好运和她们家庭即将到来的时来运转。 就这样,满仓和巧珍很快成为牛村人口中又一个新鲜得冒着热气的话题,被神秘而又热烈地传诵着。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再碰到谢三娘这张鼓风机般的嘴巴?于是,满仓帮助谢三娘雇工的事很快就秋风卷落叶般被卷到了满仓的岳母申敏的耳中。 自从秀秀被山娃开枪打死后,申敏就把心中的多半怨恨寄寓在了满仓和巧珍身上,正愁没有出气的机会,这时一听说两人黏糊到了一起,心里的火儿就像憋了许久的山洪突然找到了出泄口一般,哗地就爆发了。她疯狂地推开试图阻拦她的老公,奔到大街上截了辆出租车就赶到了牛村。 申敏在村里转了一大圈,哪儿都没看见满仓,问村人,村人都讪笑着摇头,说:“不知道。”可那讪笑掩盖的背后,却好像有什么寓意在探头探脑,让申敏嗅到了嘲讽的味道。 申敏幡然醒悟,想到这些日子听到的闲言碎语,便让司机把车停在巧珍家附近,自己悄悄地朝巧珍家走了过去。 巧珍家的院门紧闭着,一副很安静的样子。但院内隐隐约约飘出的声音还是暴露了里面的热闹非凡。申敏更加坚定了满仓就在里面的判断,她透过木质的院门缝隙向里看去。这一看,果然恨得申敏差点背过气去。 巧珍家院里,满仓正和雇工一起在牛棚喂着牛,想是这两天多雨的缘故,巧珍家的牛群并没有出村。巧珍家的院子很大,牛棚的右边,是红砖碧瓦的住处,住处正对着院门的厨房敞开着,可以看得见谢三娘扎着围裙在里面颠吧颠吧地忙乎着。灶台上,一只盖得严严实实的铁锅正呼呼地冒着白色的蒸汽,蒸汽中,一股诱人的肉香弥漫了院里院外…… 怎么,这日子都这么过上了?目睹了此情此景,申敏这个气呀,她二话没说,不声不响推开院门,冲进院子里劈头就给了满仓一记响亮的耳光。 “谁?干什么!……”满仓正低头干着活,莫名其妙地凭空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刚要发火,可抬眼一看是岳母,愣住了,声音也马上低沉了下来,“您,这是干什么?” “你问我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呢!”由于激愤,申敏的声音完全失了真,就像收音机突然遭遇了电压不足。 “怎么了,怎么了?”谢三娘闻声从屋里跑过来,双手和围裙上还沾着白花花的面粉。她突然看到满仓脸上巴掌大的红印,马上触电般蹦起来,指着申敏大声质问:“你,你,你这个疯婆子,凭什么跑到我家里来打人?” 第11节 申敏没有理会半路杀出的谢三娘,而是指着满仓的鼻子破口大骂:“我闺女尸骨未寒,你就等不及了,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了?你忘了你今天的一切都是谁给你的了吗?” 申敏原本人如其身,宽大豁达,通情达理,不好与人争斗,此时想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一反常态,咄咄逼人,把个满仓吓得步步后退,想解释又插不进话去。 旁边的谢三娘不干了,在她看来,满仓现在已经是她的女婿了,即使现在不是,将来也肯定是。所以她拿出母鸡护小鸡的架势挡在满仓前面,气势汹汹地向申敏嚷道:“是你闺女命短,这怨不得别人。再说了,如果没有你家秀秀,满仓和巧珍当初怎么能分开?” “什么,你说是我家秀秀拆散了满仓和巧珍?你、你、你可不要血口喷人!”申敏没想到当年做套的谢三娘如今竞倒打一钯,不由气得语无伦次,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顶对。 谢三娘眼里滑过一丝得意的冷笑,看着被她一句话击中“要害”而变得结结巴巴的申敏,她用一种“推倒在地再踏上一脚”的恶毒口气继续说: “当然!说白了,你家秀秀就是个第三者!” “第三者”这个词在当年是有一定杀伤力的,不像如今,小三遍地,司空见惯。那时谁家若出了个“第三者“的闺女,全家都会觉得是天大的耻辱,走哪都得挨吐沫星子唾弃。所以申敏听到这儿,气得全身发颤,她厚厚的双唇剧烈地翕动着,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好突然扭身像院外冲去,脚下噔噔噔地像踩了一阵风。 满仓以为申敏会想不开,冲出去想要劝阻,却见申敏坐上等在外面的出租车,气呼呼地一溜烟跑了。 申敏当然一百个想不开,可想不开就去死,这实在不符合她的性格。她之所以在关键时刻疯狂地离去,不是懦弱地败下阵来,而是要把满仓和秀秀当年的媒人赵牌娘找来,她要让赵牌娘当着谢三娘,不,最好是全村人的面,把当年如何为满仓和秀秀保媒的事一字一句地说清楚,她要为死去的秀秀讨个公道,不能让秀秀白白地搭上性命后,还要在地下毫无来由地受这谢三娘的侮辱和冤屈。 于是,她丝毫没有理会追出来的满仓,坐上车,用几近命令的口气对被眼前情景弄得莫名其妙的司机说:“回场部,开快点!” 出租车唔地一声飞越起来,剩下满仓一人站在门口,愣愣地,好似一时竞忘了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婿。 第三十七章 三娘们论理 萝尾村和洼子沟合并后,赵牌娘便搬进了农场场部。原想着场部人多,说媒的生意能更好些,可不曾想这些年刮起了自由恋爱风,“媒婆”行业开始从“热门”变为了“冷业”,媒婆的身份也开始逐渐沦落为人们多多少少嘲讽的对象。 赵牌娘觉得自己的好时候已是车窗外掠过的风景了,只好放下身价,在市场摆起了菜摊儿。 申敏找到赵牌娘时,赵牌娘正在为两毛钱与顾客打嘴仗。正打得欢实时,被突然赶到的申敏老鹰抓小鸡般一把揪住了衣领,扯着就往外走,任凭赵牌娘怎样喊怎样骂也不松手。 到了市场外面,申敏把赵牌娘塞进出租车便奔牛村而去。 农场场部距离牛村不过20多里路,来回半个多点足够了。申敏薅着赵牌娘回到巧珍家时,谢三娘气还没消,正指着蜷在墙角痴痴傻傻的巧珍骂:“你说你除了痴和傻还会个啥?养你这么大,什么都没指望上,临老临老还得接着为你操心......”骂到激愤处,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正要扯开架势哭号,一转眼看到申敏扯着赵牌娘进了院子,忙一拍屁股又轱辘站了起来,哭天抹泪的样子马上换成了雄赳赳的斗鸡劲头。 申敏扯着赵牌娘径直走到谢三娘跟前,以命令的口气对赵牌娘说:“今天你就当着谢三娘和巧珍的面,说说当年我家秀秀是怎么嫁给满仓的?是秀秀当了第三者,还是你一张巧嘴吧吧地硬给我们往一块儿撮合的?” 赵牌娘被申敏火气撩地一路扯来,本来莫名其妙一头雾水,此时听了申敏的话,心里全明白了。原来就为这事啊!她松了一口气,对谢三娘说:“巧珍她娘,这话是咋说的,什么第三者不第三者的,当年咱不是说好的嘛,”说到这儿,看谢三娘一双眼睛精光闪烁暗示般地直盯着她,吓得马上把已涌到嘴边的下一句话硬噎了回去。她呆呆地直立在申敏和谢三娘之间,眉眼和嘴巴流露着难言的神色,嗫嚅半天,终于看着谢三娘含糊其辞地说出:“我,不说你也明白的。” 谢三娘没想到申敏真的能把赵牌娘找来,自知再揪着以前的事不放只能令自己理亏,就一转话题,说:“我不管以前是怎么回事,我只管以后怎么样?” “以后怎么样我不管,我只管现在,现在满仓还是我姑爷,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申敏一想起刚才谢三娘护在满仓面前的那个样儿,心里就像不小心吞吃了苍蝇般恶心。 “哎,这你可怨不到我,是你姑爷愿意帮巧珍的,我可没求着他!”说道满仓,谢三娘仿佛又上了发条,来了劲儿。 “这是你说的?那我现在就去叫满仓来,听听他怎么说?”申敏说着就要往外走去找满仓。 “不用找了,我来了。”申敏还没走到院门口,满仓就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早晨,看申敏乘出租车一溜烟地跑了之后,满仓也随后尴尬地走了。为了证明并没有发生了不得的大事,他故意在村里养牛户中转了一圈,故意压下心中的烦恼,与养牛户们谈笑风声着。可他心里终究放不下早晨的事,放不下巧珍和宽宽。这些日子,他每天抽空去巧珍家帮忙,似乎都成了习惯,这冷丁地一放下来,心里竞空落落的。 满仓带着这样的感觉,不知不觉又转回到了巧珍家门前,发现巧珍家院前围了不少人,才知申敏去而复回,两个女人的战斗还在进行。挤上去一听,正听到申敏说要出来找他,便推门走了进去。 看到满仓,申敏像见到了救星,她实在不相信在女婿的心中,女儿还比不上一个疯女人。所以她瞪着一双让期望充灌得有些咄咄逼人的眼睛,说:“满仓你来得正好,你现在就当着大伙儿的面说清楚,是谢三娘缠着你,还是你自己愿意来帮巧珍的?还有,当初秀秀是怎么嫁给你的,是赵牌娘正儿八经儿说的媒,还是秀秀上赶着破坏了你和巧珍的好事?” 申敏一阵连珠炮似的逼问,令满仓满脸无奈和悲愤,他两手插兜,显然在努力克制着心中蠢蠢欲动的情绪,使自己能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对申敏说:“妈,秀秀已经不在了,你干嘛还这么不让她安生?”没等申敏接话,转身又对谢三娘说,“还有你,当初你对我和巧珍横拦竖挡的,现在也不要想得太多了,我帮助巧珍,是因为我是畜牧站的站长,哪一个养牛户有困难,我都会这样做,不光是对巧珍!”说完,又狠狠地瞪了一眼蔫头耷脑站在一旁的赵牌娘后,气哼哼转身走了。 满仓推开院门时,一群人轰然而散,几只路上觅食的母鸡也吓得扑楞着翅膀跳开去了…… 千锤打锣一锤定音。满仓一顿软硬和中的训斥,让三个女人都消停了下来。 谢三娘觉得在众人面前没了面子,冲出院门冲散去的人们喊道:“有什么好看,是不是闲着你们了?” 赵牌娘刚才被满仓那一眼狠盯吓得哆嗦了一下,这会子返过了神儿,想起了自己还摆在市场上的一摊子菜,忙不迭地冲着也气冲冲往外走的申敏喊道:“大妹子,等等我啊!我的菜还在集市上哪!”见申敏上了车,关上车门,丝毫没有等她的意思,便威胁地加上一句:“我的菜若丢了,你得赔呀!” 申敏本身就一肚子的气,觉得女婿今天对谢三娘的态度实在是有些不够坚硬,此时见赵牌娘又来对她大呼小叫,心里说,没收拾你你还不觉闷,觉得没自己的事吗?想到这儿,申敏摇下车窗,狠狠地瞪了赵牌娘一眼,说:“你的菜抵得了秀秀的命吗?”那眼神,恶狠狠的,像两团盯上就能招惹上身的火。 赵牌娘不仅又是一个哆嗦,老鼠见猫般低下头再不敢吱声。 第三十八章 申敏的追忆 一肚子伤心与悲愤的申敏,出了院门便坐上出租车一溜烟儿跑了。 自从知道了赵牌娘和谢三娘当年做套把秀秀介绍给满仓的事情真相后,她就恨极了这两个唯利是图的女人,一心把她们认作了杀害秀秀的凶手。 申敏觉得胸口很闷,突然不想这么早回到那个因为秀秀的离去气氛已变得异常沉重的家,便告诉身边的司机开慢些,她想这样散散心。 出租车就变得不紧不慢地跑着,两旁的风景也从狂奔变成了慢跑,放电影般一幕幕向后退去。 深秋了,路两旁丰收过后的田野就像一只彩鸡,在褪尽了最后一丝斑斓色彩后,呈现出一种喧闹过后的沉静,看去简洁而素雅、开阔而深远、寂寥而苍凉。秋阳映照在曲曲弯弯穿田而过的黑龙江上,也落在白皑连天的芦苇荡中。江风过处,那“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凄美景色直漫至苍茫一色的芦苇荡中,芦苇便金黄黄的像千万只手臂,在水天一色的天地间齐刷刷地挥舞着,并随着出租车的前行而逐渐远去,那千万只挥舞的手臂,便好像在向谁告别似的…… 这更加深了申敏的黯然神伤,她坐在车上,想着秀秀的冤死、谢三娘的猖獗以及女婿的背叛,粗犷外表下的一颗女人脆弱的心,令她一反刚才的泼辣与冲动,泪水悄然涌上眼眶。朦胧的泪光中,第一次见到秀秀的情形悄然浮现眼前——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可在申敏的心中,却恍惚还是昨天的事情。 那时,生活在河南老家的申敏,结婚六、七年了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偏方用了上百付、汤药喝了快一缸,肚子就是不肯争气地鼓起来。正当盼子心切的两口子正琢磨着去哪儿抱养一个孩子时,远在东北的哥哥申志强回来探家了,并出人意料地抱回了一个女婴。 记得那是一个北风徐徐吹来的季节,孩子五个月大的样子,虽在襁褓之中,却已现出掩不住的眉清目秀和乖巧可人,第一眼便让申敏夫妇爱不释手。 可当时,申志强还没有成家,哪里来的孩子? 迎着妹妹、妹夫疑惑的目光,申志强说,这孩子是他在东北一个村庄的野外捡到的,本应送到孤儿院,可想到妹妹这么多年没有孩子,便千里迢迢抱了回来送给妹妹夫妇抚养。 这个孩子便是秀秀。秀秀长到两岁时,申敏夫妇发现孩子有些跛脚,送去医院检查,说是婴孩时就已形成了,无望医治。两口子心里不免有些遗憾,但转念又想:唉,既然到了咱家,就说明跟咱有天定的缘分,何况,若没有残疾,这孩子可能还落不到咱手里哪! 秀秀越长越大了,也越来越乖巧、漂亮,不光申敏夫妇视为掌上明珠,就连申志强都口口声声说有些后悔把这么好的孩子送给了妹妹。 秀秀五岁的时候,申志强把妹妹一家带到了东北,并把妹妹送到农垦卫校学习了两年,回来后安排在基层做了卫生员。妹夫在老家教过几天书,便也理所当然地当了一名小学教员。 申敏总觉得是女儿秀秀改变了她在老家山沟沟务农的命运,因为她看得出,哥哥对秀秀的喜爱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之所以把他们一家办到身边,多半是因为离不开了秀秀。 记得有一年,农场闹洪灾,地里的庄稼几近绝产,大米白面成了稀罕物。那年,秀秀八岁,哥哥的一对龙凤胎儿女也已五岁。元旦时,哥哥单位分了三十斤白面,哥哥家也没回,直接背白面去了妹妹家,任凭妹妹妹夫如何退让,哥哥仍是坚持着倒出了多半袋子,并反复嘱咐申敏,秀秀爱吃枣糕,这些白面是专门给秀秀蒸枣糕用的,千万别做了别的用处。说完背着剩下的小半袋回了家,临走还对申敏说:“千万别让你嫂子知道啊!” 这件事一直让申敏百思不得其解。再喜欢还能抵得过自己的亲生儿女?何况还是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也许,是秀秀实在太招人喜爱了吧!”最后,她只能这样定论。 想到这儿,申敏的两眼泪花便化作了满面泪水:这么多年了,除了哥哥,没有人知道秀秀是捡来的孩子,甚至连她自己,有时都怀疑秀秀不是自己亲生的,因为,秀秀已经是她的命了…… 可如今,秀秀没了。那么多波浪般调皮的话语,那么多银铃般动听的笑声,都随着秀秀的离去,随着那些真实而美好的日子的远去化作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愈来愈明晰地篆刻在了她的心里,让她无数次怀着柔软的心肠和悲痛的心情在无人的角落或午夜梦回中悄悄地揣摩着、摩挲着,使那一个个曾经真实的片段,就像一面古老的铜镜,在她的念念不忘中越擦越亮,而映出的,却是她越来越憔悴的容颜和越来越显现的老态。 申敏知道,没有了秀秀,她的下半辈子,只能抱着这些回忆过日子了,好在,她守住了一个秘密,那就是秀秀的身世。守住这个秘密,人们就会知道,她曾经生养了一个多么漂亮、多么乖巧的女儿。这会成为她永远的骄傲。这份骄傲,将成为她下半辈子生活的唯一支撑。 可想到这儿,申敏的心又有些不安起来,真的会守住这个秘密吗? 她不由又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让她每次见到都有些心慌的人。 这个人叫倩姨,和申敏的家族没有任何瓜葛。可不知为什么,申敏每次见到她,都能在她身上看到秀秀的影子。那动作、那神态、那好听的慢声细语,都好像是从秀秀身上复制过来的一样。 难道,秀秀和她有什么关联?她经常这样一遍遍地问自己,直到问得自己头疼欲裂。 可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怀疑。因为她听说,这个女人年轻时就没了丈夫,也没有再婚,所以根本就没有生过孩子。 这个听说,就像一只熨斗,一次次熨平了她动辄就不安静的心。这个要强又可怜的女人,秀秀的离去,令她就像一个失去珍宝的收藏者,捧着“曾经拥有”的记忆,深陷其中,不想自拔,也不想与任何人分享,哪怕是一丁点儿。 可申敏想不到的是,那个女人,终是她们家族中一个难以绕过的“坎”。当然,这是后话,我们暂且不表。 第三十九章 赵牌娘复出 因为没有坐上申敏带来的出租车,又错过了公交车的时辰,赵牌娘惦记着还摆在市场上的菜摊,情急之下只好动用自己的两条腿往回赶。 二十多里的路程,赵牌娘屁颠屁颠地足足走了一个下午,赶回场部时,已是傍晚五点来钟,市场上的所有摊位都已撤个精光。自己摊位上的筐筐捆捆也全然不见了,只剩下一些烂叶枯皮七零八散地躺在摊位架上或地下。 那可是几千元进的菜呀!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赵牌娘的头还是轰了一下。她四处一看,见还有两个清洁员在打扫被造得一片狼藉的地面,便走上前指着自己的摊位打听货物的去向。 两个保洁员摇了摇头,一脸茫然的样子。 赵牌娘腿一软,顾不上了两个保洁员还在面前,瘫在地上就拍拍打打地哭起来。 赵牌娘正哭到**之处,一双穿着绿色胶鞋的脚出现在她眼前。她仰头一看,一个男人正低头鄙夷地看着她。 男人看上去不到五十岁,肩上搭着一个黄色的旧书包。 “你是谁,想干什么?”赵牌娘边警觉地问,边一骨碌爬起来。 “赵牌娘,想您当年也是一响当当的人物,怎么也会像那些没出息的老娘们似的这么哭啊?脑袋掉了也就碗大的疤瘌,到底什么事啊,至于这样?”男人长的斯文,说出的话却像黑社会。 赵牌娘的眼泪这时已变戏法样猛地收了回去,她扯了挽在肘上的宽大袖子揩了揩颊上东一横西一撇的泪渍,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笑了,说:“在这方圆几百里,若说不认识您赵牌娘,岂不叫人笑话?赵牌娘,我是谁不要紧,关键的是我这人特好事,也爱管个闲事儿什么的。怎么样,愿不愿意把你的事说给我听听,兴许我能为你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哪!” 赵牌娘一想也是,反正自己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去说,不如就说给眼前这人听听,有没有用的发泄发泄也行,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男人听后不以为然地笑了,说:“就这事啊!这事好办,一不做、二不休,您干脆就拿出您当年的看家本事,再为那个满仓和巧珍点上一回鸳鸯谱,第一算是向他们赔了当年的罪,第二又报复了申敏,真正让她少了闺女又没了姑爷,在谢三娘面前丢尽了面子,岂不是更好?” “好是好,可申敏毕竟是场长的妹妹,我老婆子怕惹不起呀!”赵牌娘心有所动,却又有所顾忌,一副极其为难的样子。 男子哈哈一笑,胜券在握地说:“他官再大,你一个小百姓又能用得着他什么呢?他一个大场长又能把你这一个老婆子怎么样呢?别怕,你若相信我,就先照我说的办,有什么麻烦你就来找我,我会经常出现在这里的。不过,”男子话锋一转,脸色陡然严肃了起来,“这件事,你必须保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否则,你我都会有麻烦的。” 看赵牌娘鸡啄米般地拼命点了头,男子似乎才放心地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 赵牌娘做梦一样站在原地呆了半晌,直到秋凉袭身才开始边寻思边向家走去。待进了家门,主意也拿定了。想着自己今天走得生疼的双脚和一摊子白白丢失的青菜,她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道: “申敏,当年我能把满仓说成你们家人,现在也一样能把他说成巧珍家人。你欺人太甚,就别怪我不讲往日情分了!” 这一夜,赵牌娘辗转难眠。她在思考着她即将要实施的这个计划的难度。思考着如何才能把一个疯女人说给一个正常男人,尤其是说给一个不仅正常,而且还有着一官半职的男人。她在黑夜中大睁着眼睛,寻找着整个计划实施中的关键切入点,策划着需要进行的每一个环节步骤,以确保自己的马到成功。 赵牌娘就这样想落了星光、想来了黎明,直到鸡叫二遍时,她终于确定了计划的关键步骤,这才带着满意的笑容在正在逐渐明亮起的小屋中沉沉睡去。 许是心里揣着事儿的缘故,太阳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睛,赵牌娘就一个楞儿起了床,梳妆打扮起来,手里一面镜子左照右照的。 几年没有说媒了,赵牌娘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远离了山林的无精打采的飞禽,早已是满身暮气,满腹牢骚,日子也过得白开水一般寡然无味了。可此时这样近距离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己仍然风韵不减当年,不由心中又充满了满满的自信,感觉自己仿佛要东山再起了。 赵牌娘不禁感激起昨天遇到的那个男人来,觉得是那个男人的一番话,把已死气沉沉了多年的自己又点燃了起来。 赵牌娘收拾停当,挎上自己已经买了两年却一直不舍得背的一只银灰色包包迈出了家门槛。今天,她要实施自己计划中的第一个步骤,要去拜访一个人。 赵牌娘锁上屋里门,又关好院门,刚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十几步,又想起什么似地转回来。原来,也许是多年没再说媒的缘故,此次复出竟让她神经高度紧张,临上阵了突然觉得有些内急。 赵牌娘摘下肩上的包包挂在院门的木杖上,然后猫着腰一溜儿小跑地奔向了不远处一个茅厕。跑到茅厕跟前,她又停了下来,想了想后又折回院门口,伸手在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胡乱撕下两页后,把本子向包里草草一塞,又连跑加颠地折回了茅厕。 可赵牌娘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本子并没有被塞回到包里,而是由于她的匆忙被搭在了包沿上,并与几秒钟后终于架不住身子的歪斜而悄然坠地。 就在赵牌娘在茅厕尽情放松的时候,一只手,不知从何处伸来,拾起并拿走了那个本子,只余下斜上方的一枚太阳,讪笑着,仿佛在嘲笑着赵牌娘的匆忙与疏忽…… 第四十章 成功第一步 赵牌娘要拜访的不是别人,正是满仓的父亲,铁生。 赵牌娘知道,铁生三个儿子,只有小涛一个孙子。可自从秀秀死后,申敏出于对满仓一家的怨恨,便把小涛领回家养着,满仓和铁生夫妇想看一眼都费劲。这完全成了铁生夫妇的一块心病,老两口天天念叨着孙子,梦想着有一天一开门,小涛便会像条可爱的小狗般摇头晃脑地跑进来,可每天,老两口打开门,空荡荡的门口都像一把光溜溜的勺子,在一次次地挖着他们的心。 所以,赵牌娘想,要想说成满仓和巧珍,还得从孙子身上入手,否则,一点门儿都没有。 自从当年和谢三娘一起蒙骗满仓的事情败露之后,赵牌娘就没有再踏进过铁生家。一是自觉羞愧,再者怕铁生夫妇一时激愤做出什么让自己下不了台阶的事情来。可这次,为了自己能出心中的那口怨气,同时也算是弥补当年的过错,这个门槛就是再难迈,自己今天也豁出这张老脸了!这样想着,赵牌娘的底气就有些鼓了起来。能屈能伸才是真英雄嘛!她这样安慰自己。 果然,赵牌娘一推开铁生家的门,铁生夫妇就寡了脸。 “你来做什么?我们家可不欢迎你!”铁生坐在炕沿上,敦敦实实得像一块黑铁疙瘩。 “呵呵…..”赵牌娘讪笑着,磕磕巴巴地说,“是,是,是有人托我来说点事。”说着,自己故作自然地坐在了墙边的一张椅子上。 “说事?那就说吧!”铁生的脸仍是阴呼呼的。老伴铁嫂有些看不过去,倒了一杯茶水放在赵牌娘面前的桌子上。 第12节 铁嫂的举动仿佛鼓励了赵牌娘,她无所了顾忌,一口气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这个女人,说白了就是“给个筐就能趴里下蛋”的主儿,实在不知个深浅里表。 果然,刚一提起满仓和巧珍,铁生就翻了脸,拄着拐杖撑起残腿就要撵赵牌娘出去,并说赵牌娘和当年一样,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铁生的反应早在赵牌娘预料之中,所以她不慌不忙、不急不燥、不羞不恼地对铁生夫妇说:“老铁大哥,当年的事是我鬼迷心窍,我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所以今天才想将功补过呀!” “把个疯子介绍给我们做儿媳妇,这就是你的将功补过呀?你到底又收了谢三娘那个缺德娘们多少钱呀!”铁生的老伴铁嫂本是个性格温和之人,一辈子都没有高声大嗓地说过话,这次听了赵牌娘的来意,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边嘴里骂着,边将本来摆在赵牌娘面前的茶水一把端起倒在地上,意在逐客了。 赵牌娘看了眼被溅上晶亮水珠的裤腿儿,讪笑了两下,脸色有些难看地说:“我现在吃的可不再是说媒这碗饭儿了,你们老两口愿不愿意的对我也没什么打紧,所以犯不着这么给我难看,若不是为了你们那可怜的孙子宽宽,我才不会来登你们家门槛讨你们的没趣。”说完站起来转身就朝外走。 一听说为了孙子宽宽,铁生的面色一下缓和了下来。这个视孙为命的老家伙,自从知道了宽宽是自己的孙子后,嘴上不说,心里却没有一天不惦记的。可无奈宽宽是人家巧珍带大的,自己再想,也是一没权力、二没资格。然而此时听了赵牌娘的话,像是黑暗中见到了一道曙光,他来不及站起,便伸手用拐杖挡住了赵牌娘,问:“宽宽怎么了?你有救我孙子的办法?” 赵牌娘本来就不想走的,现在得了面子,便又回转身一屁股坐在木椅上,有些拿腔拿调地说:“我一个老婆子能有什么好办法,不就是想,满仓若和巧珍合为一家后,宽宽名正言顺地就是您的孙子了。这孩子虽说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可我也打听过了,孩子的手脚现在有时可以动些哪,有好转,肯定能好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铁生夫妇异口同声地问道,睁得溜圆的眼睛中充满了讶异的惊喜。 “我一大早跑你们家来是为了给你们说句谎话么?”赵牌娘慢条斯理地说着,伸手碰了碰面前桌子上的玻璃杯。 杯子空空的,杯口的边缘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芒。 铁嫂马上不好意思地拿过茶壶,“哗”地一声让冷寂的空杯重新变得丰富而热情。 赵牌娘确实没有说谎话。前些日子,满仓专门花钱从省城请了一位理疗师为宽宽进行恢复治疗。原本也没报太大希望,没成想半个月过去了,孩子的手脚竟有了几次明显的反应,脸色看着也一天比一天红润起来。这一现象让希望宛若阳春的枯草一样在满仓的心中复苏了。谢三娘也暗自窃喜,心想只要宽宽好起来,不愁满仓和巧珍不破镜重圆的。 听赵牌娘讲了上面的事情,铁生老两口更是欢天喜地,铁生不断暗示老伴给赵牌娘往杯里续着茶水,并表示只要能把宽宽弄到他们老两口膝下,一定会给予重谢。 时令已是阳历十一月了,东北人家的屋子里大多都起了炉火。就像此时的铁生家,外屋的小炉膛里炉火着得正旺。火苗像一条条伸伸缩缩的金色舌头,贪婪地舔舐着炉盖,顶得炉盖上的水壶像被迫坐在火炕上的黑矮胖子,头上冒着大汗淋漓的热气,嘴里滋滋滋地喊着救命。 炉上的小水壶咕嘟咕嘟开了三遍的时候,赵牌娘脸上挂着成功第一步的喜悦迈着功臣般的步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赵牌娘走后,铁嫂想着想着突然担起了心,问重新坐回炕沿正眯着眼儿吧嗒着旱烟的铁生:“难道,真的要让咱们的儿子跟个疯子生活一辈子吗?那岂不是苦了咱儿子?” 老伴的话让铁生脸上犹未褪尽的笑容宛如秋雨乍遇初霜,突然凝结起来:是啊,光想着孙子了,却忘了儿子的问题…… 铁生神色凝重起来。他沉吟着,半天没有言语,可脸上的风云变幻却显示着他内心正在进行着的极其复杂的斗争。他甚至忘记了夹在指间正在一截一截燃尽的香烟,直到那最后的一点亮色吻到了他的手指并狠狠地咬了他一下,他才梦醒般回到老伴直射过来的等待的目光里。 无毒不丈夫!铁生突然在心里说了句,然后下定决心般狠狠地扔掉手里的烟屁股,对老伴说:“这事你不用操心了,我有办法。”说完,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狠色。 第四十一章 合适的人选 铁生老两口认可的事,在满仓那儿却碰了壁。 那天,就是从铁生家出来的第二天,赵牌娘不顾天上飘起的细蒙蒙的秋雨,坐着公交车便去了牛村。可当她满脸堆笑地向满仓说明自己的来意时,没想到,满仓在说了一句“胡闹腾”后,便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地扭头走了。 这让赵牌娘很生气。她也料到了满仓会拒绝,但没想到满仓对她的态度会这样生冷,那神态,就像在驱赶一只上赶子对他摇头晃尾讨好乞怜的小狗。 赵牌娘有些委屈,觉得自己一张炽热的脸贴在了一张冷屁股上,心里嘟嘟囔囔地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父子团聚嘛,你乐不乐意的也犯不着这样一副不把人放眼里的架势啊! 赵牌娘像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子一样站了半天后,决定去找谢三娘。自从上次受了申敏的冷鼻子冷脸后,赵牌娘便把谢三娘认作了自己的同盟军。 她找到谢三娘时,谢三娘正在屋里灶台上烙着葱花油饼。饼薄薄的,上面嵌着一个又一个绿绿的葱花,下锅前,像一张张白底绿花的圆手帕。下锅后,圆手帕吱吱地响着,很快这一块那一块地鼓起来,仿佛底下有个小老鼠在调皮地东钻西窜似的。很快,饼变得黄焦焦、油滋滋的了,不再是圆手帕,而更像极了圆桌上铺的一张黄黄绿绿的油布。 “油桌布”出锅的时候,辛香的葱花味也随之在屋里屋外弥漫开来,引得赵牌娘不觉快走了几步。 屋里,巧珍八岁的女儿巧巧早已含着手指等在了灶台边。赵牌娘一脚里一脚外的时候,便看到刚出锅的第一张饼被巧巧欢呼雀跃着端进了里屋,喉咙间不觉咕噜一声咽下了一口涎水。 谢三娘还在为上次赵牌娘在申敏面前没有理直气壮地为她说话的事生气,看到她进来,寡着脸。可明白赵牌娘的来意后,马上多云转晴,麻利地把出锅的第二张饼盛在盘子里递给赵牌娘。 两人边烙着、吃着,便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 下午,秋雨息了,天空在露了几下蓝蓝的脸儿后,又铺天盖地地压来了一阵更寒凉的风。窗外的几棵树,在猛烈地摇了几摇后,粘粘的雪花便开始飘落下来。 冬天,就这样准时地来了。 满仓站在办公室窗前,正沉思着什么时,谢三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带着哭腔说:“满仓,你快去看看巧珍吧,非要抱着宽宽走,说是去找她爹!”她的头上沾满了雪花,这使她的头发看上去又多了几分花白。 满仓来不及多问,转身就往外跑。刚到巧珍家院外,就看到巧珍抱着骨瘦如柴的宽宽站在门口,边哭边往外闯,口里大叫着:“爹呀,你快把我和宽宽带走吧,这个人要害宽宽呀,他用针扎宽宽,他是山娃派来的,他想让宽宽死啊!”旁边,山娃请来的理疗师手足无措地周旋在巧珍左右,左挡右拦着,女儿巧巧也拽着母亲的衣襟哇哇大哭着。 “巧珍!”满仓冲过去,拼命从巧珍怀里夺过软软塌塌的宽宽,随手一把将疯狂扑上来的巧珍推翻在地。 “你,你干什么?”脚跟脚赶来的谢三娘拉起哭得满脸花里胡哨的巧珍,冲着满仓大喊,“你再心疼儿子,也不能这么对待巧珍,这么多年,她替你养着儿子容易吗?现在,她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了,你这么对她,良心让狗叼去了?” 在满仓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在谢三娘口中听到的最有劲儿、最着边际儿的话儿。他不觉向巧珍望去。巧珍被他狠狠地推了一把后,正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般躲在谢三娘的怀中瑟瑟发抖,脸上、头发上沾满了灰土。满仓不觉心生怜惜,走上前去,安慰巧珍说:“不怕,巧珍,有我在,宽宽没事的……” 正当院里乱成一团的时候,有一个人却躲在院外的角落里偷听着、窃笑着。这个人就是赵牌娘。 原来,此时院里上演的一切,正是赵牌娘和谢三娘一手导演的。 下午,理疗师去给宽宽扎针时,谢三娘就按照赵牌娘的嘱托悄悄对巧珍说:“巧珍,昨晚你爸爸托梦给我,说这个人是来害宽宽的,千万不要再让他碰宽宽了。” 巧珍木木地看着谢三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来,就发生了先前的那一幕。 此时,院墙外的赵牌娘看到事情正按照她的设计顺利进行着,带着一抹得意的笑走了。她要先回场部去,等水到渠成了再来推波助澜一把。 以后的几天,巧珍都处于疯癫状态,尤其见到理疗师,不是抓就是打,弄得理疗师只能站在一旁唉声叹声,却再无办法走近宽宽一步。 “该不会着什么邪了吧?是不是该找个看事儿的给瞧瞧?”一天,谢三娘对满仓说。 满仓本想说“不”,可看看痴傻疯癫的巧珍和躺在床上的宽宽,一时半会儿也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唉,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他叹口气,点了点头。 两天后,看事儿的先生跟在一走三拧的谢三娘腚后来了。先生先把了把巧珍的脉,又问了生辰八字,然后围着巧珍家的住宅细细观看了半天,最后煞有介事地说,巧珍生来阴气太重,又没了配偶的阳气抑制,导致阴气更甚,总会着些不干净的东西来,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那有没有什么破解的法子?”谢三娘和满仓同声问道。 先生掐指沉吟片刻,回答道:“一般的法子是根除不了的,除非找一个阳气重、命里带锐气的男子与之婚配方可。” “唉,可是巧珍这个样子,哪个男子肯娶哟!”谢三娘急得右手背拍着左手心,望向满仓,一筹莫展。 满仓没有理会谢三娘,他思量半天,问先生:“命里有锐气是什么意思?怎么样叫命里有锐气?” 先生扶了扶鼻梁上圆圆的黑边眼镜,端详了一下满仓,问:“请问这位怎么称呼?” “我叫铁满仓。” 先生突然面露喜色,镜片后的目光舌头般上下舔舐着满仓说:“刚阳显露,一身正气,名字中又有一‘铁’字,铁乃利锐之器。说句冒昧的实话,您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哪!” 第四十二章 一张旧照片 初冬的第一场雪,让申敏在床上躺了三、四天。但说是偶感风凉还不如说是心里窝囊更加恰当。 从牛村回来后,申敏心里就一直气鼓鼓的,眼前不时出现满仓在巧珍家院里帮雇工一起喂牛的情景。 好你个满仓,秀秀死了还不到三年,你就要移情别恋了,而且还是与秀秀的死有着直接责任关系的巧珍!你对得起秀秀吗?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想到满仓今天的一切,都是哥哥给的,一个念头便新芽破土般陡然冒出:不行就废了他,反正秀秀也不在了! “铁满仓,你既然不顾及我的感受,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申敏在心里用一种阴狠得连自己都有些陌生的语气说着。然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迈开两条鸵鸟般的长腿,气冲冲地向哥哥申志强家走去。 申敏本就生的人高马大,加之新念头带来的力量,病仿佛一下子就好了。 哥哥家是一四合大院,前门后门都通。这天是星期六,申敏从后门进去时,哥哥正好休息在家,并坐在沙发上面向南低头看着什么,听到后面有开门声,忙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茶几的最低层,然后回头若无其事地对申敏说:“来了!” “嗯。”申敏答应。 哥哥家外表看着很普通,里面装修得却十分上档次。除了两个卧室、一个客厅外,书房、健身房、卫生间也应有尽有,尤其让申敏喜欢的,是客厅里那两扇自上而下的落地窗,厚厚的,像一堵玻璃砖墙,把阳光无限地引进来,在这初冬的季节,胜过了暖气和炉火。 这样好的住宅,偏偏嫂子还不中意。今年农场新盖了几栋住宅楼,嫂子天天念叨着住楼房哪! 想到这儿,申敏环顾四周,问,“嫂子呢?” “哦,今天休息,回娘家了。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哥哥边问边一指沙发,招呼申敏坐下。 申敏在哥哥的手势之前就坐在了哥哥对面的那对铺着米色底红印花沙发巾的软皮沙发上,她知道哥哥那是习惯性动作。到哥哥家,她从来用不着客气。 申敏的哥哥申志强,和申敏一样,长得肩阔膀大,坐在沙发里,满满地就像一座小山,以至于他每一动弹,申敏的心都同沙发一起发出痛苦的吱呀声。 “有事?”申志强从茶几下端出一盘瓜子放在茶几上。然后两手交叉在一起,整个上身前倾着,用一种询问的目光注视着申敏,仿佛申敏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他的手下。这是他工作性质造就的习惯,他没办法改变。 “哥,你能不能帮帮我……”申敏是个快言快语的人,话开了头,就炒崩豆般把满仓帮助巧珍的事儿以及谢三娘说的那些气人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申志强听完,陷入了沉默。他沉默的样子很严峻,厚厚的双唇紧闭着,短而宽的人中上方,一只硕大的鼻子像只威武的坦克在等待命令似的一动不动地趴着。尤其是那两道目光,在隐蔽在厚厚的眼皮下的并不很大的一双眼睛中射出,敏锐得像两道强烈的光柱。 申敏最怕看到哥哥这种神态。因为哥哥的这种神态多数时候是意味着三个字:不可以! 果然,哥哥说话了,语调慢条斯理:“申敏哪,你想过没有,即使我把满仓的职务撸了,不也是更把他推向巧珍那一边了吗?再说,他和巧珍有个儿子,这确是事实啊,你让他一点不挂心那是不可能的,不符合人情嘛!唉,说起来这也都是命啊,是老天安排好了的,谁也改变不了。”说到后面时,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柔软,脸上充满了无奈。 哥哥过去从来不信命的,现在也……申敏想着,突然发现,几天没见,哥哥好似一下子老了许多,不光是鬓边又增加了白发,就连额上每一根皱纹里,都仿佛挂满了沉重。 这都是因为秀秀,申敏想。过去,秀秀是哥哥生活中的开心果,现在,秀秀变成了哥哥心上的一把刀。申敏不忍心再为难哥哥,她故作轻松地顺着沉默下来的哥哥的目光看到了茶几的最底层。 那里,躺着一张倒扣的已经被岁月腐蚀得有些发黄了的照片。 申敏伸手把照片拿了出来。 那是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满脸稚气,漂亮可爱。 “这是……?”申敏疑惑地问,心里突然跑过了一阵风。 “哦,是过去的一个女战友,这两天收拾东西,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申志强仿佛有些尴尬,伸手拿过照片,摸摸嗦嗦地不知揣在了身上何处。 “可是,她长得好像一个人。”申敏说。 “哪能,这人早已不在了。” “真的,好像倩姨。‘倩姨发屋’的倩姨。真的,特别像。”申敏强调说。 从哥哥家出来,申敏的心泛起了新的波澜。 照片上的女人就像一个影子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从哥哥的反应中她感觉到,这个女人与哥哥一定有着什么鲜为人知的特殊往事。并且,她还感觉到,这个女人除了长得像倩姨外,似乎更像着另外一个人。而这另外的一个人是谁,她不敢想像她的名字,更不敢说出来,唯恐一说出来,事情便变成了不可逆转的真实。 这如此相像的三个人,究竟有没有什么关联呢?她们的关联与哥哥申志强又有没有关系或有着怎样的关系呢?申敏在街上走着,脚下软绵绵的,像踩了无数的疑惑和问号。不知为什么,自从秀秀死后,她总觉得有一个真相在等待着她,可具体是什么事情的真相她又说不清楚。是秀秀的?还是有关哥哥的?还是别的什么?不知道,总之,她觉得这个真相就像一个彼岸,正在前方一个什么地方冷冷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在靠近。 申敏走后,申志强马上松了一口气。他赶紧从身上摸出照片重新锁在床底下一个精致的小木箱里。这只木箱跟了他几十年了,每每家人问起,他都说是一些重要的文件,久而久之家人也就不再好奇和关注。 放好照片,申志强想起申敏说过的话。“像倩姨?”他嘀咕了一句,寻思着:倩姨是谁? 他突然决定要见识见识这个倩姨。 第四十三章 相像的女人 倩姨是“倩姨发屋”的老板。说是老板,其实整个发屋就倩姨一个人。 倩姨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外来户,除了户籍处,大概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家里都有什么人,什么背景。只知道大人小孩儿都叫她倩姨,一个人常年住在她那个并不怎么显宽绰的发屋里。 倩姨不善言辞,却不时绽放一朵看一眼便令人难以忘怀的淡淡的笑。那笑,虽然转瞬即逝,但却让人联想到一种静默的美,就像她摆放在墙角的那盆散发着幽香的白菊花。 所以倩姨的发屋虽然简陋,生意却好得很,尤其是那些没职位或有职位的中年男人们,都为了博得这淡淡的一笑而鬼使神差、心甘情愿、走火入魔似的一次次来此做理发、刮脸等消费。 尽管知道这些人的到来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倩姨在手持剃刀的同时,多余的付出仍然只是一个微笑而已。她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渔者,用最少的鱼饵吸引着更多的来者,使那些愿者上钩的中年男人们,就像一只不谋而合的队伍,成为她的发屋常年的固定收入大军。 申志强很快也加入了这支特殊的队伍。 自从那天听妹妹申敏说了倩姨后,申志强就记住了“倩姨”这两个字,一心琢磨着要找机会见识见识。因为他实在不相信,世上还会有什么人,会与他珍藏的照片上的女人长得如申敏所说——“特别的像”。 那张照片上的女人,是他生命中一个永恒的神话,哪个女人能够打破呢? 所以,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吃过午饭,申志强对妻子说自己出去理理发,便转来转去寻到了“倩姨发屋”门前。 中午,正是人们吃饭和午休的时候,这个时候来,不容易碰见熟人。 申志强来到“倩姨发屋”门前时,一个女人正仰着头从门前横系的一道铁丝上往下收衣服。第一场雪飘过之后,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衣服在铁丝上冻得硬硬的,这就使女人每收一件衣服,都像在掀动一副蝴蝶的翅膀。因为铁丝有些高,女人每取一件衣服,脚跟都要向上垫一下,这时女人就会露出一小截嫩藕般白皙的腰肢。 第13节 女人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头上一顶浅紫色的工作帽,高高地耸着,让人不禁猜想起那帽子下面是否有着高高的发髻或是一头柔顺的长发。 女人收完衣服,刚要转身进屋,却突然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呆呆地望着她的申志强。 四目相对,女人的轮廓在申志强眼中进一步清晰起来:肤白胜雪、身材匀称,杏核眼上的双眉轻轻蹙着,在眉宇间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像是裹着一团莫名的忧郁。好在女人生了一副嘴角月牙般上翘的乖巧嘴巴,这不仅大大减轻了她的年龄,还冲淡了那团忧郁。 这是一个气质高贵的漂亮女人,岁月的风霜虽在她眼角、额头留下了些许沧桑印记,却仍掩不住她姣好的容颜和绰约的风姿! 申志强的心狂跳起来,原来,倩姨和照片上的那张面孔竟真的那样的神似,甚至可以说是一张面孔的两个时光版,除了眼前这张眉宇间的那团忧郁! 是她复活了吗?还是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申志强激动得有些眩晕,竟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才好,只好用两道绳索般的目光紧紧系住女人,唯恐一错眼珠,女人就会跑掉似的。 看到申志强对自己痴痴呆呆的模样,女人先是一愣,继而眉毛一挑,脸上涌上了一丝怒意。但这怒意只仅仅存在了片刻,便被女人飞快挂上嘴角的一个淡淡的微笑代替了。 “大哥,理发吗?”女人边用一种悦耳的好听的声音问着,边习惯性地一扯头上的帽子,一头秀发果然如申志强所想瀑布般倾泻而下。 申志强心头又是怦然一动:好熟悉的动作!他心里涌起一丝暖意,思绪刚要沿此飞往记忆之乡,突听女人在招呼他:“大哥的头发真的长了,进来理理吧!”女人用扯下的帽子在身上抽打了几下,开开门,把夹在左臂弯的衣服放在门里一张凳子上,然后回头等着他,面上的微笑始终灿烂地盛开着。 女人的笑像一根喜庆的红绳扯着申志强进了屋。 这以后,申志强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再以后,女人成了申志强梦里的常客,他经常在梦中看着倩姨,却喊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那似乎是一个女孩儿的名字。 “你喊什么,在做梦吗?”妻子常常被他的叫声惊醒,懵懵懂懂中摇晃着他的肩膀问。 他醒来,感觉有泪水从眼角蚂蚁般爬到了耳边。“哦,好吓人的梦……”他掩饰着,翻过身,装作又沉沉睡去。 妻子再次睡去的时候,他却睁大了眼睛。夜色中,倩姨的面孔和另一张脸一会儿在他眼前分开、一会儿在他眼前重叠,仿佛记忆是一扇双拉门,正在被谁狠狠地一推一拉着,折磨得他再无睡意,只好悄悄下床,拉开客厅落地窗的窗帘,心情复杂地凝望着窗外。 又是月中了,圆圆的皓月当空挂着,底色是天空那种寂静的纯纯的蓝。这样晴朗美丽的一个月夜,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涌进来,便仿佛涌进了一大片瓦蓝瓦蓝的海水,热烈而冷艳,澄明又醇厚,正像此时申志强复杂而摇荡的心旌。 “难道……?”不止一次了,申志强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然后又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摇着头,“这,决不可能!”他想,不过是有几分相似罢了,仔细看,还是有很多不同的,比如倩姨右眉梢上的黑痣,于他的记忆就是极其陌生的…… 是啊,他记忆中的那张面孔,是那样的洁白无瑕、晶莹剔透,像东北的冰,似东北的雪,更像今夜这圆皎洁的满月。只可惜,今生,他只能渴求在梦中遇到她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思绪至此,申志强不仅悲从中来,他在心里咏叹着这千古名句,不知不觉,泪水悄然打湿了衣衫。 申志强的异常,终于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这个人,就是他的妻子。 第四十四章 妻子的怀疑 申志强的妻子叫冷月,在农场机关档案室工作。冷月长得清秀白皙,不仅年轻时是有名的农场“场花”,如今更是别有风韵:细长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虽然嘴巴有些略显微大,但双唇却不失丰满润泽,加之细高挑的个头,高高挽起的发髻,气质上更显压人一等。 冷月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为人正派,生活、工作作风都非常端正、严谨,这给申志强脸上增添了不少光彩,所以结婚几十年来,申志强对妻子是尊敬有加,言听计从。 可随着生活的日渐平淡,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申志强开始觉得妻子身上似乎少了点什么。偏这少了点的什么,恰恰又是他无法说得出口的,那就是女人的温柔和情趣。申志强承认,若以一个正常的标准给妻子打分的话,妻子绝对可以得到九十五分以上,娶妻如此,还不知足么?人无完人嘛!申志强知道自己应该满足,可这心里还是不听话地时时感到遗憾和失落。 申志强的遗憾和失落,冷月一无所知。她认为,只要自己做好一个妻子应该尽到的义务和责任,丈夫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所以她压根就没有想到丈夫会对自己抱有遗憾,更压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深信和深爱的丈夫也会像那些俗男人们一样,会**,并且,再不回头。 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晚上,申志强早早上床睡了觉。冷月在灯下赶一篇工作总结。这样没有交流的夜晚,对他们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了的。 黑暗,在冷月的笔下渐渐浓重起来。夜,很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嗒嗒地马不停蹄地走着。 突然,床上的申志强突然喊了两声什么,然后梦呓般哭泣起来。哭声呜呜咽咽的,像海风,又像被堵截在闸门横冲直撞的海水,在寂静的夜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忧伤和无助,与他硕大的横卧在床上的身躯显得极不相符。 其实,这些日子,冷月早就发觉申志强经常在梦中喊着一句话,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然而每次,她都因为没有听清楚而被他搪塞了过去。所以这次,她并没有惊动丈夫,而是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耐心地等待着情况的再次发生。 这次,一定要听个清楚!她想。 果然,申志强在短暂的停止后,又开始了刚才的呼喊和哭泣。 这次,冷月听清楚了。那确确切切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而且,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名字是—— 梅梅! 冷月的心,像有风掠过树梢,突然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她望着还在睡梦中的丈夫,望着沿着丈夫眼角那道沟壑般深深的皱纹一路流到耳际的浑圆泪珠,第一次感觉到了丈夫的陌生,也第一次把丈夫在她心中的印象从“简单粗犷”改写为不可探究的幽井般的“深不可测”。 可冷月认为,再无法探究的幽井她也要试上一试,哪怕井底映出的是她最惧怕和最难以接受的画面。这个对工作充满责任心的女人,在保卫自己的爱情和婚姻上也是如此。 第二天下午一下班,冷月专门拐弯去了申敏家,借口说自己过两天准备去地方县城购些东西,问申敏能否同去。申敏这些日子正因为满仓和巧珍的事情心情不好,也想散散心,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冷月就好似满心欢喜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装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悄声问送她出来的申敏:“申敏,你哥过去在老家相过亲吗?” “家里倒是给定过一个,但没成。”申敏回答得很干脆。 “真的定过一个?叫什么名字?”冷月紧追着问,神情颇为紧张。 “大名不知道,只知道小名叫林妮。” “林妮?”没有得到意向中的答案,冷月有些失落的样子。 “怎么了?”申敏突然觉得嫂子今天有些怪怪的。 “哦,没事。”冷月搪塞地说着,匆忙走了。 冷月回到家时,丈夫申志强还没有回来。冷月走进厨房,扎上围裙,开始淘米、摘菜。 饭做好了,申志强还没有回来。 冷月心中重重地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今天上班,并没有听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或会议啊!冷月便拄着胳膊肘坐在桌边等,像一个满腹心事的思想者。半个钟头后,大院里传来了开门声和脚步声,很快,申志强像从幕后转出来一样,侧进半个身在门口换着鞋。 “怎么这么晚?”冷月站起来,边盛饭,边问。 “哦,开了个会,回来时,又顺便去理了下头。”申志强边笑着解释。 “撒谎!”冷月在心里反驳着,看着申志强放下夹在腋下的公文包,进了卫生间。片刻,随着“哗”的一阵冲厕声,走出来,抓起筷子就吃,不再说话。 申志强生就一副宽厚的手掌,细小的筷子抓在他手中就像两根针。这早已习以为常了的一个细节,如今在冷月看来却是那样的不舒服。 但她并没有吭声,只是把目光探照灯似的朝申志强头上扫去。果然,那里一尘不染、明光可鉴,确实是刚刚打理过的样子。她突然发现最近男人好似特别注重发型似的,而且,过去理头男人都是叫人帮忙在家理,这些日子怎么自己亲自跑理发店了?是做给谁看?还是冲谁去的?平时不擅心计的冷月边不紧不慢地往嘴里扒拉着饭菜,边心思着。突然,她灵光一闪,豁然开窍,故意笑着问:“这理头的手艺看似不错,不知是哪家发屋?” “哦,是倩姨发屋。”申志强冲口而出,话出口了似乎又觉得回答得太快太明朗,于是又貌似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一个朋友介绍去的,说那手艺不错。” 申志强的解释让冷月想到两个字:心虚。 冷月不再说话,可她的心里愈发觉得丈夫有问题了。她决定要跟踪丈夫一探到底了。 第四十五章 午夜的伤情 当初冬的飞雪送走了因丰满而笨重得一步三叹的秋天,申志强的生活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从第一次见到倩姨起,他就把冬雪一般厚重的相思交给了这个女人,并用频繁的理发为借口,让相思月光般浪漫地铺满倩姨发屋,也令两个人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每次去理发,看着眼前大镜子里倩姨的一举一止、一颦一笑,申志强都觉着是在沐浴一股春风,温温的、柔柔的、痒痒的,是在冷月身上永远体会不到的令他怎样挣扎最终都不忍离开的那种。更何况,倩姨与他梦中的梅梅是那样的相像,看到她,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失而复得的青春一样。 而倩姨呢,一直是那样的静如菊、柔若水、轻如风,笑起来是绽放的花,忧郁时是含苞的朵。她的话很少,可每句话透露出的关心却都令申志强心旌摇荡,这更让申志强觉得她就像一本厚厚的书,耐读,可读,愿读。 他就这样如饥似渴地读着,终于有一天不再仅仅满足于“理发”的拜读方式。 那一天,他借着晚上开完班子会往家走的当口,敲开了倩姨发屋那扇已经上了锁的小门,并终于和倩姨双双躺在了倩姨独居生活的那张小床上。 那一次,他更深一步体会到了倩姨的柔情似水,体会到了在妻子冷月身上久已不遇的魅力和激情。 从此,俩人虽然表面上是死水一潭,你赚你的钱,我理我的发,“从容”得很,暗地里却如两株干枯了的老树,在经过了和风细雨的抚慰和滋润后,突然又奇迹般地重新萌发了新绿、充满了生机。 可这种“从容”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 那是一个傍晚,申志强下班回家,没有看到冷月的影子,却发现一张字条压在茶几的玻璃杯下。字条是冷月留下的,上面说,她母亲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她今晚要住在娘家照顾母亲,让他不要等他。 看完便条,申志强心中暗喜:妻子的娘家在另一个农场,虽说不算远,但来回也得一百来里路,怎么说冷月今天也回不来的。他觉得这是老天赐给他和倩姨的又一个绝好机会。因怕冷月往家中打电话找不到人,他决定把幽会地点定在自己家里。当一切过程都在他头脑中设想一遍并确认没有纰漏后,他抓起了挂在墙壁上的电话拨通了“倩姨发屋”。当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句悦耳动听的“喂”后,他只说了一句“今晚九点钟来我家理发”便挂掉了。 因怕有顾客在场猜忌,这是他们约定好了的联系暗语。 九点钟的时候,倩姨像一个幽灵,从后门悄悄潜入了申志强的家。 倩姨刚进申志强家门,便被申志强一把扯进屋里,挂上门,转身抱住倩姨挪至卧室。在看到卧室里那张铺着牡丹图床单的席梦思大床后,申志强突然宛若一头看到了浓重红色的公牛,狠狠地把倩姨摔到床上…… 也许是大床的温馨加重了本就被压抑得气喘吁吁的欲火,两人就像两只彻底爆发的猛兽,云雨酣畅数次,直到午夜的月亮荡到了中天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们可以彻夜厮守,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打扰。 可就是这一次的这一刻,卧室的门突然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个人,正站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床上的一切,布满仇恨的脸上挂满了伤心、绝望的泪水。 是冷月! 冷月并没有回到娘家去,她一直躲在隐蔽处等待着跟踪申志强。可没想到没等到申志强出来,却看到倩姨从自家后门儿左观右望地走了进去。 丈夫的**竟然是个理发的!自己在丈夫的心中还不如一个理发的?这让冷月感觉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莫大侮辱。她看着倩姨进屋,没有马上做出反应,而是揣着一颗冰冷的心游魂似地在路灯惨淡的马路上转悠了大半天,估摸着是时候了,便转回来悄悄拧开门锁,把两人抓了个正着。 或许是“做贼心虚”,也或许是夜深人静的缘故,冷月转动门锁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啪”地一声很清脆,一下惊起了床上蛇一般死缠在一起的两个人。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坐起,然后女的短促地“啊”了一声,慌忙用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身体。 看着冷月冷冷的且泪流满面的样子,申志强慌了,他手忙脚乱地抓过一件衣服披上,然后跳下床,语无伦次地向冷月做着解释。 此时,冷月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无法接受丈夫**的现实,更无法接受,令自己丈夫**的,竟真的是一个在自己面前毫无优越感可言的发廊女子! 申志强的话冷月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用一种鄙视和怨恨的目光盯视着丈夫,突然觉得过了这么多年了,到现在才发现丈夫就是一只垃圾桶,一只连这种女子都能入眼的垃圾桶!尤其是眼前,他那裹着衣服低声下气的样子让她觉得很恶心。 她想起自己曾经美丽的年华,想起自己这么多年的认真付出,感觉就像一颗石子打了水漂,最后沉在绝望的深水下,再也无法浮起。她的心好痛,同时也滋生起一股绝望的倔强,她毅然擦干泪水,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冬日的午夜街头,寂寞而凄清。几天前刚刚下过的第一场雪,在路灯的映照下泛着清冷冷的白。看过了刚才龌龊的场面,冷月突然喜欢上了这雪路,喜欢走在上面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这声音,此时就像是雪在和她讲的悄悄话,填补了她因绝望已变得空白一片的大脑。 冷月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的脚就像踩着许多往事似的,沉重而酸软,脚下的雪路也随着越来越接近的主街而一段一段地消失了。 没有了雪的悄悄话儿,冷月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不知什么时候被蛀虫掏空了房柱,而这房柱,就宛如支撑了她几十年的自信。如今,自信没有了,她觉得,自己随时都有了倒塌下去的可能。 怎么办?她开始自己问起了自己。 第四十六章 难续的前缘 看事先生走了以后,满仓便陷入了左右为难的沉思。 信吧,自己是个国家干部。不信吧,这一连串突发的怪事也实在让他费解。 他想起小时候弟弟满库有那么-些日子一到半夜就扯着嗓子直腔地嚎,嚎得眼睛都发直,瘆呼啦的。母亲就用一碗小米插上筷子念叨着,满仓就看到碗里的小米真的变少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不断地偷那米似的,米快被偷光了的时候,弟弟也安稳地睡着了。 那时,趴在炕沿上看的自己只觉得很好玩和荒唐,不想今天才明白世上有些事情真的不是用常理能解释用科学能解决的。 这样一想,满仓的心就开始倾向于看事先生了。其实,在他的潜意识中,这恰恰也是他的初衷。因为,当一个人已无力去面对和解决一些矛盾和问题时,他只能期盼外来的力量来帮助他摆脱困境,哪怕这外来的力量曾经是他多么不愿意接受或无法理解的。 满仓也是如此。 可如果这样,自己就必须要听从看事先生的话,娶巧珍为妻。 可自己真的能娶巧珍为妻吗?这两天,满仓整夜整夜在黑暗中问着自己。他双手枕在脑下,晶亮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可那该是怎样艰难的一条路啊,岳父岳母那一关有多艰难不说,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也许都难以逾越。 是啊,每每想到这儿,满仓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秀秀的模样。而且是那个晚上扒拉着算盘拢账的秀秀、扭转头望着他似嗔似怒的秀秀、躺在他怀里软软的再无声息了的秀秀、化作了骨灰盒上的一张相片了的秀秀…… 这时,满仓的眼中就会爬出两条小溪,蚯蚓般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至两侧耳窝。满仓知道,那个曾属于他和秀秀的最后一个夜晚,就像一颗钉子,已牢牢钉在他的心上了,令他不敢拔、不敢碰,一碰,就是一阵锥心的疼痛。 满仓明白,只有这痛淡去,自己才能够安心娶巧珍。 第14节 可那痛已结成了一枚烙着深深愧疚和悔恨的伤疤啊,红亮惊心,也许今生今世都不会褪祛……除非,除非能人鬼相约,自己能亲口对秀秀说一句“对不起”,能亲眼见那灵魂安顿,自己才能卸去心上的枷锁,重新开始生活。 可人鬼相约,这又怎么可能呢?所以让自己娶巧珍是万万不能的。想到这儿,满仓黑暗中的脸上显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可他又真的能放弃巧珍吗?他反问自己。 像走路从一个拐角转到了另一个拐角,满仓的感觉是刚走过一堵墙又遇上了一堵墙。他知道他的思维又开始发生了摇荡。果然,刚才侧重于秀秀那边的天平,此时随着他的自问,又开始了向巧珍那边的倾斜。 这真的是一件令他很无奈的事情,他越是像驱赶蚊虫那样驱赶着这要命的无法掌控的思维,这种思维便越像站在栏外的一头晚归的牧牛,倔强地以角抵栏,哞哞地叫着要进来。 关于他和巧珍的记忆,就在这时从他迟疑着的不知是应该打开还是应该关闭的窗口潮水般涌进来,且从青涩的初恋开始一泻千里,甜蜜、忧伤、怜惜等诸多感觉令他无法招架、无法逃脱、无法不去面对。这个时候,他更多想到的是“责任”二字。 他知道,只有“责任”二字,才是他迎娶巧珍的最有力砝码。因为这“责任”,不仅仅是对巧珍,还有宽宽。 他终于决定下来要娶巧珍。 秀秀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一定会理解我的苦衷的。他这样安慰自己。 这样想着,分析着,他的心情便开始安宁下来。他闭上眼睛,想趁着黎明到来之前睡上一会儿,可也许是刚才再次提到了“秀秀”两个字的缘故,这两个字竞像一根线头,引得他又情不自禁地摁着有关秀秀的记忆的线团使劲地扯起来,且越扯越多,越扯越沉,这就使得刚刚倾向于巧珍的天平又很快地悠荡回来…… 满仓思想的天平就这样在秀秀和巧珍之间来回地摆动着,完全找不到了平衡点。他仿佛处在风口的一条船,在经过了一次次左突右冲后,终于近乎绝望地渴盼着一个人能来为自己进行一次决定命运的推波助澜。 铁生就是这个关口的这个人!他的推波助澜方式很简单,只是一个电话而已。 满仓接到父亲电话时,是上午九点多钟,他正坐在办公室无精打采地写一份关于牛村规划的材料。昨夜的整宿未眠,令他的眼皮就像被粘住了一般,沉重得难以睁开。 父亲的话很直接,大意是,已经对不住了秀秀,就不要再对不住巧珍和宽宽,咱,总得为活着的人着想吧!何况,巧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也是跟你有直接关系的,作为男人,总要有担当才对。再说,秀秀是个难得的明白人,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绝不会怪你和巧珍的。 父亲的语气少有的宽厚、缓慢和温和,却像一把手术刀快速剔除了满仓脑中累赘般多余的思维,他的心随之豁然开朗,立马坚定了迎娶巧珍为妻的决心。 满仓知道,要娶巧珍为妻,必须要过了秀秀的母亲申敏这一关才行。所以趁星期天,他早早赶去了申敏家,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向岳父岳母交代了个明白,并保证即使娶了巧珍,他仍会一如既往地奉养申敏二老,决不让他们觉得晚年孤单。 满仓觉得自己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足够感动申敏二老。可没想到申敏听完仍然火冒三丈,她失去理智般对满仓破口大骂,发疯似地把满仓和拿来的礼品一起推出了门外,同时还扔出了一句锋利无比的狠话: “只要娶了巧珍,咱们从此就是仇人!” 申家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满仓的心也再次陷入了为难之中。他站在嗖嗖的冷风中,像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不知该怎样去面对自己和巧珍的这段难续的前缘…… 第四十七章 夫妻之大战 把满仓撵走后,申敏像枚憋了许久的炸弹,彻底爆炸了。怎么,不是说只是帮帮吗?怎么突然又要结婚了!这,这也太不顾我们申家的感受了!她走马灯似地在屋里一圈圈走着,情绪失控地大喊大叫着,然后一把推开挡在门口企图阻拦她的丈夫,一路哭泣着跑去哥哥家告状。尽管她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哥哥也许并不是她的救世主,可除了哥哥,她还能去找谁呢? 可走进哥哥家,申敏愣住了。 屋里,哥哥正铁青着脸站在客厅中间,脚下铺满了烟头。嫂子流着泪坐在沙发上,跟前的地上乱七八糟的扔满了东西,尤其惹眼的,是几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它们带着形状各异的摔伤,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宛如几只受伤的眼睛,委屈地瞅着身边碎心一般的玻璃碎片黯然神伤。 显然,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浓重的火药味儿还没有完全散去。这可是申敏从来没有见过的,因为在她的心目中,哥哥嫂子一直是恩恩爱爱、和和睦睦的,今儿个是怎么了?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声音有些发抖地问“你们这是……?” “没事,我和你嫂子正谈点事,你若没什么要紧事,就先回去吧。”申志强一屁股坐到离冷月两米之遥的另一张沙发上,双手痛苦地拄着头揉搓着,说。 “干嘛让她回去!”申志强的话音还没落地,冷月就呼地从沙发上站起,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申敏,咄咄逼人地对申志强说“你自己做了不光彩的事,连亲妹妹都不敢见了?有本事把你做的那些丑事说出来给你妹妹听听!”说着扭头又对申敏说,“申敏,你给评评理!你知道吗,你哥长本事了,本事大了!他在外面养了女人,而且还不止一个!”她的双唇快速地翕合着,像一个仇恨满腔的机枪口突地射出了一串又一串子弹,在说到‘一个’两字时还特意加重了语气,以示强调。 申敏大吃了一惊,嘴张得圆圆的,显然是一个没有吐出口的“啊”字的口型。自从那天嫂子问她哥哥过去定没定过亲起,她就隐隐约约感觉到哥哥嫂子之间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又这么严重。 申敏从没见过嫂子如此激动,她边轻轻地拍着嫂子的肩膀安慰着,边从嫂子极其委屈的又哭又说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自从发现了丈夫和倩姨的奸情后,冷月就拒绝和丈夫做任何形式的交流,认为事实胜过雄辩。两个人就这样陷入了僵局。原本想着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的,可一天晚上,正在失眠的冷月再一次听到了丈夫的梦呓:“梅梅,我好想你,你到底在哪儿呀?你原谅我,不要不理我,梅梅,你别走……” 梅梅?丈夫的梦呓提醒了冷月。她突然想起,丈夫已经不是一次在梦中呼唤这个名字了,自己原本要找出的分明是这个梅梅,不曾想半路上却杀出个倩姨来。这些天,光寻思着倩姨的事了,却忘了这个梅梅! 那么梅梅又是哪一个呢?难道丈夫在外养的女人还不仅仅倩姨一个?想到这儿,冷月气愤得发了疯,她仿佛突然从一只忍辱负重的羔羊变成了凶猛剽悍的野兽,掀桌子般掀起睡梦中的申志强厉声质问。 申志强知道自己又闯了祸,可他突然不想再解释。这些日子,他使尽浑身解数乞求着冷月的原谅,但得到的仍是她不依不饶的冷漠和讥讽。这让他感到了失望和疲倦。同时因为看到了妻子刻薄泼辣的一面,他竟对妻子滋生出了从未有过的陌生和厌烦,这让他先前对妻子的隐隐愧疚也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所以,无论是关于倩姨还是梅梅,他都不想再做什么解释,任凭冷月变着法儿地吵闹。 于是,申志强翻了个身又假装睡去了,任凭冷月把东西雨点般砸在他裹着被子的身上,他都缄默如铁,不予理睬。 申志强的漠视让冷月气愤难当又无计可施。离婚吧,这让她的面子实在不允许。不离吧,难道自己就该吃这哑巴亏受这窝囊气吗?思来想去,最后,自觉无路可走的她干脆玩起了与其他俗女人同样的伎俩:一哭二闹三上吊。 听完嫂子的哭诉,申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说哥哥两句,却看到哥哥脸铁青着,眼圈黑黑的,想这几日肯定被嫂子折腾得够呛,心里实在有些心疼。说嫂子两句吧,又实在没有理由,都被抓现行了,这事明摆着是哥哥理亏在先了。 申敏就这样左右为难地站了一会儿。过去,她一直觉得哥嫂的婚姻是完美、最无可挑剔的,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宛如突然拉开的幕布,让她看到了里面每个演员最真实也是最虚伪最残酷的道具下的面容。 “唉,哥哥竟然会**,嫂子原来也会这么泼。人啊,原来就像一本书,无论封皮多么精美,都不要轻易相信里面的内容啊……”申敏在心里感慨着,觉得自己一时间也帮不上哥哥嫂子什么忙,再说遇上这种情况她也无法再说出自己的来意,只好草草地又安慰了冷月两句,然后像一条蛇似的悄无声息地隐退了。 申敏走到屋外,发现来时还响晴的天此时竟从西北方漫上了几片黑云。黑云越聚越多,最后层层叠叠的,像一只只笨重的结伴而行的怪兽在爬,爬到中天时,天就黑压压的变得很低,压得人心沉颠颠的透不过气来。 “要变天了!”申敏想着的当口,头顶便有一阵风斜斜地吹来,像夹着沙,打在脸上生疼。接着,便有几片雪花清爽爽地飘落,探路一般,后面很快跟来了北风裹挟着的白茫茫一片的冬雪大军。 申敏就在这风雪突来的黄昏里,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申家,似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第四十八章 铁生的阴谋 满仓在被申敏第六次赶出家门后,毅然和巧珍简单地举行了婚礼。为了添些喜庆、祛除晦气,满仓找来泥瓦匠,又为仓库新居换了套新衣,想以此再为仓库冲冲喜。 婚后的日子,就像一条刚刚驶出港口的船,沿着计划的航线风平浪静地行驶着。在理疗师和满仓的悉心关照下,宽宽和巧珍的病情都有了好转。宽宽手脚微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巧珍虽还痴痴呆呆的,却平静安然了许多。这一切都让满仓的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心想厄运终于要过去了。 可有一个人却觉得这厄运的尾巴还没有完全过去,所以,他决定要帮着满仓剪掉这条尾巴。 这人便是满仓的父亲:铁生。 铁生今年不到七十岁,除了腿脚残疾外,身体其他状况还算不错。铁生虽然当过干部,可觉悟实在不怎么高,而且生就的倔脾气、冷心肠,所以老早便得一绰号:死铁。 满仓和巧珍结婚后,看着宽宽的病一天天好转,铁生无时无刻不在为孙子的重生而高兴,同时也在为儿子盘算着怎样摆脱掉疯媳妇巧珍。 只要没有了疯媳妇的拖累,儿子的倒霉日子就真的过去了!他想。 铁生就这样盘算着,从寒冬腊月一直盘算到了来年的仲夏。 一天,他拄着拐,在绿意盎然的院子里一瘸一拐地转了几圈后,突然回到屋翻了翻墙上的日历,然后神秘地趴在老伴耳边嘀咕了半天。老伴铁嫂听后面色大变,惊骇地问他:“当初不是你劝儿子娶巧珍的吗?怎么这会儿又……” “当初不是为了明正言顺地要回孙子嘛!这回孙子回来了,难不成还真让儿子跟个疯女人过一辈子?”铁生咣咣地在地上狠顿了几下拐杖,白了老伴一眼说,“亏你还是个当娘的。” “可这毕竟是……”铁嫂继续坚持说。 “行了!”铁生不耐烦地打断铁嫂的话,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有事我担着!” 铁嫂知道老伴的死硬脾气,不再吱声了,可脸上却布满了焦虑与慌乱。 三天后,是农场场部大集的日子。这天一大早,铁生便打电话让满仓把巧珍和巧巧送过来,说要让老伴陪她去集上逛逛,散散心,病兴许会好得快一些。 满仓很高兴,觉得父亲真的是越来越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了,便骑上摩托车早早把巧珍和巧巧送到了父母家。 满仓走后,铁生咬着铁嫂的耳朵把前两天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铁嫂木木地听后,看了铁生一眼,嘴张了几张,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但从她的表情看得出,她此时的心潮一定是惊涛拍岸般汹涌不止。 半个时辰后,估计大集上人上得差不多了,铁生便给铁嫂使了个眼色。铁嫂自从嫁给铁生那一天起,便受了铁生大半辈子的气,听了大半辈子的话,此时更知道拖不过,无奈便带着满脸难色毫不情愿地走到巧珍娘儿俩跟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巧珍呵,走,妈带你去赶集,行不?” 铁嫂人长得慈善,说话又柔软,这让正搂着巧巧坐在板凳上扒花生的巧珍感到了无比的亲近,她抬起头,天真地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问:“那,宽宽呢?” 铁嫂顺杆爬地说:“宽宽在集上,正等着你呢?咱快走吧!” 巧珍眨巴眨巴眼睛,半信半疑地牵着巧巧的手跟铁嫂走了。 九点半钟的光景,集上人正多。可铁嫂领着巧珍娘儿俩并不往集上去,而是沿着场部边上的一条小道向一片山林走去。 路上行人很少,估计都去了集市。铁嫂这时才恍然明白铁生之所以让她这个钟点出来的原因,就是让更少的人看到铁嫂的行踪,以增加行动的保密性。“这个阴狠的老不死的东西!天生的就没长好心肠!唉,命苦哇!”她在心里恨恨地骂着铁生,同时感叹着跟在身旁的巧珍娘儿俩的悲苦命运。 铁嫂引着巧珍娘俩儿走得很快,生怕有人追来似的。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小道曲曲弯弯地越来越幽深,山林也越来越幽静,只听见三个人呼呼的喘息声。 铁嫂突然有些害怕起来。她停下脚步,前后左右看了看后对巧珍说:“巧珍,满仓和宽宽就在前面等你呢,快带巧巧去吧。妈走累了,坐这儿歇歇等你们。” 一听到满仓和宽宽的名字,巧珍立刻面呈喜色,拉着巧巧雀跃前去。 待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倏忽转而不见,铁嫂急忙转身向来路落荒逃去。 话说满仓从场部回到牛村后,边在村里巡视着,边怀着一颗感激的心回想着父亲的一次次人性大改变。他想着想着,前方不远的树上突然扑愣愣地飞起两只乌鸦,“哇哇”地叫着在他头上盘旋。这让满仓脊背一凉,一种不好的感觉突然电流般直击全身。难道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会有什么事呢?他有些不安地问着自己,并对身边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进行猜测着。 突然,满仓的心中突然飘过一片疑云:不对呀,按照父亲粗俗的性格,就是再改变,也不至于精细到专门领疯儿媳妇去赶集呀!没这个必要哇!满仓的心忽悠悠地沉了下去,越发觉得今天的事情,不,确切地说,是今天的父亲表现得实在很蹊跷。莫非……?他突然想起父亲的绰号“死铁“,心里一阵慌张。他来不及再多想,骑上摩托又重新向场部飞驰而去…… 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半多钟,集上的行人较上午已经少了很多。满仓在集上转了一圈没有看到母亲和巧珍,便又旋风般赶到父母家。 推开门,便见父亲和母亲正相对而坐,父亲抽着闷烟,母亲的两眼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 这场景,让满仓的心激伶伶打了一个冷颤,他感觉自己的预感似乎成真了。果然,母亲见他进来,突然放声大哭说:“满仓,妈对不起你呀,妈把巧珍娘儿俩弄丢了呀!集上人太多,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呀!” 完了!满仓心里大叫着。这一刻,他紧张、激愤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把质疑的目光投向父亲。因为,他并不相信这是母亲的疏忽,这一切一定都是父亲搞的鬼! 满仓刀子般的目光让铁生的心着着实实地哆嗦了一下子,但他不愧于他“死铁”的绰号,短暂的哆嗦后,仍能深藏内心的慌乱,勇敢地抬起眼皮去迎接儿子怀疑、激愤、灼人的目光,等待着儿子即将爆发的严厉质问。 可满仓什么也没说,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他深深了解的父亲,转身冲出了大门。 第四十九章 密林中遇险 幽深密集的树林里,一条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上徘徊着巧珍娘儿俩。从早上的八、九点到下午的三点多钟,娘儿俩已在密林里转悠了七个多钟头,饥饿和疲惫早已像两只邪恶的手,牢牢地卡在她们的脖子上,令她们虚弱得喘不上气来。 密林虽然靠近城郊,可却是当年建场时留下的唯一一片原始森林,多年来由于频繁采山的缘故,密林深处山道纵横,宛如一条条爬行在林中的细蛇,或直行、或盘环、或交织,不深熟路径的人身在其中就如陷入迷宫一般。 巧珍领着巧巧就这样在密林中穿来穿去,不但没有见到满仓和宽宽的影子,就连来时的路口都不知遗失在了哪里。 不知不觉,太阳从东边移到头顶,又从头顶坠向了西山。 黄昏了,林中很快暗了下来。透过林间缝隙,夕阳的光束懒懒地照进来,像一支电量不足的手电筒,发射着有气无力的光束,为黄昏的林中铺满了星星点点、斑驳不一的夕照和暗影。 这些暗影随着夕阳的移动忽而变长、忽而变短,忽而直立、忽而潜伏,像一个个怪异的影子在巧珍和巧巧身旁忽隐忽现着。此时,各种莫名其妙的声响也开始在林中传荡开来,在暮色笼罩的沉寂的森林中,宛如一群刚刚醒来的鬼魅,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喜忽怒地叽叽咕咕交谈着,阴瘆而惊悚。 巧珍感到一阵恐怖正在心头快速漫延。此时的她,似乎已完全明白,自己和巧巧,是被人给遗弃了。这从她突然已变得不再涣散的眼神便可看出。于是,一种母爱的本能令她紧紧地牵着巧巧的手,生怕一松开,巧巧就会被突然从天而降的怪物掳去似的。 “妈妈,我饿了,咱们的家到底在哪儿呀!”巧巧突然说,稚嫩而清晰的声音更加重了森林的幽静和巧珍心头的惊恐,她觉得这惊恐正让她原本混沌的思维变得清晰和逼真起来,她伸手一下捂住了巧珍的嘴,一双充满了焦虑和惊惧的眼睛急速地朝四处转动着。 “呵呵呵呵……”果然,随着一阵夜猫子般的笑声,一种低沉阴冷的声音从她身后随风飘了过来,“小丫头,饿了跟我走吧,保你吃个够!” 巧珍一惊,冷汗忽地从全身各个汗毛孔冒了出来。她寻声转身看去,只见微薄的暮色下,一个长相奇丑的背筐汉子正站在她们身后左侧,脸上堆着厚厚的猥琐的笑,在暮色笼罩的林间背景下,更像一只吃人的山怪。 巧珍“啊”地尖叫一声,拉着女儿本能地一步步向后退去。 汉子更加得意,边从肩上往下卸着背筐边说:“老天有眼啊,虽然今天没采到多少山货,可却得到了这么漂亮的小娘们儿,看来我的艳福不浅哪!”说着,伸出暮色中鹰隼般精瘦尖长的双手,一个饿虎扑食便向巧珍扑去。 “不要抢我的孩子!”巧珍尖叫一声。自从谢三娘用理疗师残害孩子的谎言吓唬巧珍后,巧珍的心里就被埋下了“抢孩子、害孩子”的悬念,碰到陌生人就觉得人家要抢自己的孩子,此时更是这样。所以,没等汉子近身,母爱的本能便已令她完全忘记了害怕,她没有坐等待毙,而是抢在汉子之前低头弯腰牛一般迎着汉子撞去。 巧珍这一撞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又恰逢汉子的身后是一个陡得近乎直角的山坡,所以随着巧珍的猫腰前冲,汉子防不胜防,“啊“的一声长叫着向后仰去,顷刻间便没了踪影。只有几只被惊起的猫头鹰,扑愣愣地飞起又轻飘飘地落下,然后嘿嘿嘿地发出一阵咳嗽般的冷笑,像议论,像嘲笑、更像鄙视。 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巧珍由于用力过猛,险些与汉子一起跌落山坡,亏得坡下一米处一棵老树颤悠悠地接住了她。巧珍抱住树干,惊恐地尖叫着救命,惹得上面的巧巧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呼救和哭声惊雷般在密林的上空一阵阵滚过,惊得树丫间众多不知名的大鸟们叽叽嘎嘎地一阵飞起,像一个规模强大的机群,发怒似地在巧巧头上方一圈圈示威般盘旋着,吓得站在坡沿上拼命喊着妈妈的巧巧更加倍地发出了凄厉的哭喊声。 女儿的哭喊,像一把把飞掷的刀子,每一把都扎在巧珍的心上。她不知上面又发生了什么,便拼命摇撼着拦着她身体的老树,边摇边用已嘶哑了的喉咙喊出了聚集了生命所有底蕴的一句:“满仓——” 喊声尖锐而绝望,似乎在每一个树梢上都溅起了火花,精心而动魄。 “巧珍,不要怕!我来救你!”正慌乱间,一个黑影从远处边喊边急速而来,速度快得像一颗疾飞的子弹,瞬间便已奔至眼前。 是满仓。 原来,满仓寻遍了整个场部都没有见到巧珍,便一步步寻上了山,走到半山腰岔路口处,正不知该往何处时,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巧珍娘儿俩的尖声哭叫,便十万火急地循声奔驰而来。 满仓找到一根木棍拽上巧珍。 “怎么样,伤着没有?”满仓急切地问。 第15节 巧珍顾不上回答满仓的话,她拼命指着山坡下,惊喘着说不出话来。巧巧便拉着满仓的衣襟,哭着替妈妈说:“叔叔,刚才一个坏人来打妈妈,被妈妈推到山坡下摔死了。” “啊,摔死了?”满仓一惊,呼呼地喘着粗气问,然后探腰急向山坡下望去。 山坡下,暮色已拉开一张深不可测的大网,宛如一个巨大的麻袋,正向上张开着一张怪嘴似的黑幽幽的袋口。 “有人吗?有人吗?……”满仓两手在嘴边拢成一个喇叭状,对着黑黢黢的下面连声喊着,山林里便荡起一浪接着一浪的回声: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 幽深的山坡下,先是死一般沉寂。少顷,才听到一声**,弱如虫鸣地,仿佛从遥远的地狱传来…… 第五十章 大梦终醒来 巧珍和巧巧得救了。 被巧珍撞下山崖的汉子也很快被救了上来。汉子伤得并不重,只是摔断了两根肋骨。汉子说,他只是一个靠采山过日子的光棍,因从未碰过女人,那天在山上碰到巧珍才起了歹意,至于巧珍娘儿俩是怎样到的山上,他真的不知道…… 可满仓知道,他从父亲躲闪的目光和母亲的闪烁其词中看到了父亲的心虚和母亲的不安。在他的心中,真相,已经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了”。可他还是选择了沉默。毕竟,那是自己的父母,他不想让他们因此惹上牢狱之灾。他只有望着惊魂未定的巧珍母女,一遍遍告诉自己,今后一定要亲自保护这对母女,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巧珍在经历了这件事后,突然变得少言寡语。她较过去不仅又减少了许多的哭闹,而且每天看着满仓忙忙碌碌地上下班,忙忙碌碌地照顾宽宽、巧巧和自己,眼里竟会泛出些许温柔和泪光。这让满仓很知足,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列火车,在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的一段隧道后,终于见到了光明,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这看事先生说得还真准,巧珍跟了我以后,真的好多了。看来我和巧珍也真是天定的缘分啊!”他这样想。 满仓没有想到的是,巧珍的病,其实已经痊愈了。 原来,和满仓结婚后,满仓的细心照顾,已让巧珍的病情慢慢有了好转,意识和记忆都有了断断续续的复苏。那天在山林里的突然惊吓,又宛如一针强心剂,彻底激活和纠正了她原本就已经在慢慢复原的神经。 可是,痊愈后的巧珍,并不想急于说话,她每天陷于沉默之中,其实是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今后的生活,她该何去何从。 巧珍足足想了一个月,当村里村外的丁香花开得灿烂如霞的时候,一个早晨,她推开窗户,迎接着清爽明媚的晨光,眺望着群山如黛的远方,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挺立在一个正在扬帆远航的船头,牛村和关于牛村的一切都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那一刻,巧珍心里突然纯净得像竹林里涌进了清风,她觉得自己应该做出最后的决定了。 巧珍作出决定的时候,满仓正在上班。 这天,满仓下班后,发现屋里没了巧珍和巧巧。他喊了两声,没人回答。往常他这样喊,即使巧珍不吱声,巧巧也会奶声奶气地答应着从什么地方小兔子般蹦出来,今天是怎么了? 满仓觉得很奇怪,他四处看了看,发现茶几的杯子下压着一张纸,纸上放着两张百元人民币。他走过去拿起纸条,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字条是巧珍写的: “满仓,你好。自从那天你救我出密林后,我的病就已经好了。之所以不想让你知道,是不知道清醒后的我该如何去面对你我十年以后又走在一起的那份尴尬。 满仓,其实你我都明白,我们的心里也许还都珍藏着对方,可是,当年的一场误会,已注定了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心境,尤其是山娃死后。 山娃对我很好。在我最绝望、最无路可走的时候是他娶了我,给了我一份曾经十分平静的生活。如今,他已经不在了,对于他的死,你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这责任不在法律的范畴内,但却在良心的词典里。所以,过去我已经对不起他了,现在更不可能用他的生命和鲜血来酿造我们的幸福,那样,对你我来说,也绝对不会是幸福。所以,我走了。宽宽是你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巧巧我带走了。 还有,这二百元钱是当年我上卫校时你送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没舍得花,现在就物归原主吧!……。巧珍” “巧珍!”满仓心里大喊一声,然后拔腿向外奔去。 满仓出门不远,就看到谢三娘手里捏着一封信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向他迎面走来。 原来谢三娘也刚看到巧珍留给她的信。“你说这孩子能死到哪去啊!”看到满仓手里也握着一封信,她彻底失望了,撩起宽大的袖口掩面大哭起来,“这好日子刚开头啊,你说你这苦命的傻孩子唉,怎么就偏跟福气过不去啊……” 满仓没有理会谢三娘,他拼命地向村外跑去,希望巧珍娘儿俩还没有走远。可他沿着村外那条明晃晃的大路追出了几里路,竞没有看到娘俩儿一定点儿的影子…… 满仓的脚步随着内心的绝望渐渐放慢下来,最后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手里捏着那二百元钱,呆呆地站立在灼热的阳光中,两串泪水像两道决堤的山洪,冲破他曾经自认坚强的心理堤坝,奔流而下…… 是啊,在这之前,他还以为自己与巧珍的再次结合完全是为了挽救巧珍的命运,是自己应该承担的一种责任。可当他再次看到那两张百元钞票时,他才明白,自己的内心其实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巧珍的爱,那种灵魂遇到灵魂的感觉,原来一直隐藏在他内心的深处。此时,他再次想起那次在巧珍家看到疯癫中的巧珍从他手中抢过这两张钞票时的情景,心痛得无法抑制,他实在想象不出巧珍是怎样在一次次磨难之中做到完整无缺地保存着这两张钞票的?那一定是把它视之为了与生命的同等重要,不然何以在她痛苦时、疯癫时、遇难时都能够做到如此的小心、如此的在意、如此的珍藏? 那不是两张钞票,是巧珍对自己一直不曾离去的爱啊! 想到这儿,满仓觉得自己的生命也被巧珍带走了一半,他不禁难过地对着远方大喊:“巧珍,你在哪儿啊——” 此时,在离牛村已二百多里的一辆客车上,坐在窗边的巧珍正看着路边飞速疾退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泪流满面。 “妈妈,你怎么哭了?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坐在身边的巧巧看着妈妈问。 巧珍急忙擦开泪水,扭头笑着对巧巧说:“妈妈没哭,妈妈要带你啊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太好了,太好了!”巧巧高兴地拍着巴掌,又突然仰起圆溜溜的小脸,小鸟儿般看着巧珍问,“可是妈妈,那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是啊,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巧珍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大梦醒来,从这一刻起,她必须要学会坚强地自己掌握命运了。 第五十一章 宽宽的复苏 转眼,巧珍出走已半年了。半年中,冬天就像一个串门的常客,来了又走了。满仓也候鸟般来来回回去省城和南方一些地方找了三回,可巧珍就好像突然在人间蒸发了一般,就是没有一点音讯。 为了排解心中的烦闷和对巧珍的思念,满仓就像一头被注射了兴奋剂的公牛,每天不停地奔走于办公室和养牛户之间。尤其眼下是春耕季节,村里的牛群总会和路上来来往往的农用机车频繁碰面,安全问题站在了众多工作的最显眼位置,所以他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这个问题,必要时还要亲自逐门逐户地进行宣传教育。 这天,转完所有的养牛户,已是傍晚时分,满仓拖着酸痛的腿向家走着,疲惫的身影在夕阳中拉得老长。可他越来越喜欢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时候,他可以让后反劲儿的疲累肆意地侵占他的身体和思维,让他没有精力和心思去想念巧珍;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晚归的耕牛,披着晚霞的彩衣,一路慢慢地走来,慢慢地享受着这暂时属于自己的时光。这个时候,他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包括那个没有了巧珍的不再完整的家。因为,他太累了,这个时候,他希望自己就是天上的一抹云,只需慢慢地走着静静地徜徉即可, 满仓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他的心又开始堵了起来。他轻叹一口气,伸手正要轻推家门,突然感到“嗖”的一声,好像有个影子从仓库房头一闪即逝。他先是一愣,接着三两步追过去。可仓库后,但见荒草摇曳,一片夕阳掩映的凄凉景色,哪里有什么影子? 许是自己太累了,眼花了。满仓这样想着,推开了家门。 屋里,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再向里走,却见谢三娘蜷缩在床角,浑身战栗着。 巧珍出走后,满仓除了自己出去寻找过,还一直托人帮忙打探着。前两天,理疗师说他在省城有一些朋友可能会帮上忙,满仓便求他回省城安排一下。理疗师走后,照看宽宽的事自然落在了谢三娘身上。 “怎么了?”看到谢三娘的样子,满仓满心惊讶地问。 “有鬼……”谢三娘一动不动,双手死死抱在眼前。在满仓眼中,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还是头一次表现得如此不堪。 满仓四周看了看,边说:“哪有?”边伸手去扶已吓得软成一团的谢三娘。 “是真的,一个女鬼,先是在屋后哭,后来又站在窗下哭,好瘆人啊!”谢三娘边战战兢兢地起来,边描绘着,额头和两团高高的颧骨上因恐惧挂满了细密的汗珠。 满仓想想刚才似有非有的影子,心里也有些发毛,但不管怎样,总不能在谢三娘面前丢丑。想到这儿,他以一个无畏者的口气下了定论:“哪有鬼,一定是你照看宽宽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满仓的话音刚落,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脆生生地在他耳畔响起。“是真的有鬼,我也听到了!” 满仓一愣,惊讶地抬起头。这一抬头,他的嘴竞也跟着大张起来。他不禁扭头看看谢三娘,只见谢三娘也正眼光直勾勾地望向床上,整个人目瞪口呆:床上,已昏睡了近两年的宽宽不知何时奇迹般地坐了起来,正望着他认真地说:“我真的听到鬼哭了,是个女的。” “儿子!”满仓愣怔了半天,终于回过味儿来,他激动地扑过去,猛地把宽宽拥入怀中,泪水扑簌而下。谢三娘也一口一个“外孙”地叫着拥过来。 宽宽被满仓抱得透不过气来,他拼命挣脱了满仓,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望着满仓问:“你是我爸爸吗?” 满仓一时语噎,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我爸爸吗?”宽宽再次问道,纯净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渴望。 满仓不忍再沉默,使劲点着头说:“是,我是你爸爸,儿子。” “那就好,爸爸是这个样子,我在梦中怎么也想不起来。”宽宽笑了,一副很满足的样子。虽然他看起来还很虚弱,但这丝毫不影响笑容绽放在他脸上的灿烂和光辉。 满仓和谢三娘心里同时一惊:莫非这孩子的脑子留下了什么后遗症?出了什么问题? 满仓想了想,翻出家里的相册,指着里面巧珍和巧巧的照片问宽宽:“这是谁,宽宽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是妈妈和妹妹。”宽宽很自信地回答,接着又用手一指谢三娘道,“这是姥姥!” “那,宽宽还记得谁?”满仓急切地问。 宽宽摇摇头,有些奇怪地望着满仓迫不及待的样子说:“不记得了。” 满仓和谢三娘不禁面面相觑:看样子,这孩子谁都记得,就是把山娃忘掉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几天后,理疗师回来了,解释说:人的大脑有一种自我保护功能,如果一个人或一件事会让一个人伤心痛苦到要发疯或自我毁灭的时候,大脑的这个功能就会自动启用,在这个人的记忆中屏蔽掉这个人或这件事。山娃的被捕和对宽宽的伤害,已经严重刺痛了宽宽,所以宽宽的大脑已经把山娃屏蔽掉了。当然,这种事情不是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可以发生了,可在宽宽身上发生,实在是上天对满仓和宽宽父子的一种眷顾。 理疗师的话让满仓得到了莫大欣慰,不管怎么说,在宽宽的心中,今后毕竟只有自己这一个父亲,更重要的是,自己确确实实是给了宽宽生命的亲生父亲。 宽宽的苏醒,让满仓一时间竞忘掉了那天岳母和宽宽听到女鬼哭泣的事情,不,确切地说,是忘乎所以的欣喜冲淡了来自鬼情的忐忑。他握着巧珍留给他的那两张纸币,看着奇迹般恢复的宽宽,想,巧珍走了,可宽宽却清醒了,老天对他,还算是眷顾的。 可稍有闲暇时,满仓还会在心里问:那个闪过的影子,到底是谁呢?是人还是鬼呢? 第五十二章 谢三娘辞世 “爸爸,我姥姥病了,说是肚子疼。”宽宽苏醒的第七天上午,满仓正在办公室写份材料,宽宽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说。 “疼得厉害吗?”满仓问。 “厉害,疼得都直不起腰来了,直叫唤。” 满仓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拿起电话向农场医院要了辆救护车,然后急三火四地和宽宽一起向巧珍家老房子跑去。自从宽宽苏醒后,谢三娘就搬回了巧珍以前的家。 满仓赶到时,谢三娘正捂着腹部跪在床边,头上汗珠直滚。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鸣着响笛接谢三娘到了农场医院。可各项检查都做完之后,医生的结论却出乎人的意料:没有查出任何毛病。 可谢三娘真的是疼得死去活来呀!这真是太奇怪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满仓又带着谢三娘去了县医院、省医院,结果都被医生沉重而无声的摇头和叹息遣回。 其实在满仓第三次寻找巧珍无望而归后,病魔之手就已经伸向了谢三娘,且像挖墙脚一般,一点一点摧毁着谢三娘本就日渐衰老了的生命根基。对此,谢三娘并非毫无感知,只是,仿佛跟谁赌气似的,她隐忍着丧父又失女的巨大悲痛,拼命照顾着宽宽,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却只字不提。 她自己知道,她只能用此方式来向自己丢失的女儿赎罪了。 这是谢三娘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如今,宽宽苏醒了,并且日渐一日地强壮起来。谢三娘便宛如完成了一项神圣使命似的,心中以此为支撑的人生构架轰然倒塌了。这个强势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终于没有抵得过一次次接踵而至的变故的打击,而毫无选择地摔倒在了病魔的怀中,且很快从虚弱走向了奄奄一息。 谢三娘的状况,让心里对她一直充满了厌恶和怨恨的满仓也不得不同情起她来。他知道医生的摇头和叹息意味着什么。不管怎么样,毕竟是巧珍的母亲、宽宽的姥姥。他这样想着,便不顾工作多么繁忙,坚持一日三餐地照顾着谢三娘。 谢三娘病得很奇怪,虽然在几家医院都没有检查出毛病,可从医院回来后,疼痛竞奇迹般地消失了。这让满仓颇为欣慰,他刚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却突然发现,谢三娘表情奇怪地瘫坐在了地上,任他怎么扶也再也扶不起来。 谢三娘瘫了,满仓只好把她又接回了自己家照顾。 不再疼痛了的、瘫痪了的谢三娘突然恋上了说话。她每天早晨睁开眼就开始不停地说话,好像说话是她的一项工作似的。她说话的神态很自然,好像身边有很多人在跟她唠嗑。她唠的嗑也很广泛,天南的海北的,过去的现在的,村东的村西的,无所不及。她说话的时候很精神,看不出有丝毫病态,可稍微停下来一小会儿,就会气若游丝,好像生命的秋千忽然间悠荡到了死亡的边缘。 每每这时,满仓就害怕地对谢三娘说:“妈,您怎么不说话了?怎么不唠嗑了?” 谢三娘就有气无力地回答说:“他们都走了,不跟我唠了。” 满仓不知道谢三娘口中的“他们”是谁,此时,他只需要谢三娘状态赶紧好起来,跟谁唠嗑并不打紧。他就说:“那您跟我唠呀,唠什么都行。” “你,不行。”谢三娘说,“只有他们才行。” “为什么只有他们才行?他们都是谁呀?”满仓问,其实他只是想让谢三娘继续说话而已。 “他们都是些死了的人,可现在天天都回来看我。”谢三娘说着,便念叨起了那些死人的名字。 满仓的心就“咯噔”一下子,他知道这不是好兆头。他下意识地四周看了看,心有余悸地对谢三娘说,“妈,以后您别再跟他们唠嗑了,他们若来你就撵他们走。没事时我陪您唠嗑。” 这个时候,谢三娘的思维是清醒的,她知道满仓的用心。这些年来,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波折,她也彻底改变了对满仓的看法,对自己当年的“棒打鸳鸯”后悔不已。这会儿看女儿都丢了,女婿对自己还这么不计前嫌地孝敬着,更是羞愧难当。她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满仓说:“满仓啊,别再为我受累了。妈过去对不住你,现在你这么伺候妈,妈心里有愧啊!” 满仓看着岳母,看着这个过去壮实得像头牛,吵起架来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累的女人,如今却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日渐变小的身躯躺在床上,床便像一日日在加宽似的。这让满仓心里隐掩不住地发酸,他说:“妈,您别想那么多,您是巧珍的妈、宽宽的姥姥,我伺候您还不是应该的?” 谢三娘便深深地叹口气,转过头去悄悄地流着眼泪。 两个月后,春天像一双大脚刷刷走过的一个傍晚,夜色吞没了黄昏最后一抹剪影,牛村在突然烘热的晚风中并不急着睡去,而是微微喘息着坚持把人牛共振的交响曲奏得更加响亮而热烈。 可远在村头的满仓家,此刻,却是异常的安静,安静得听得见一根针落地的声响。 这个傍晚,饱受了生活磨难的谢三娘终于挨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是一幅与此时仓库身后的村庄极其格格不入的凄凉画面: 第16节 弥留之际的谢三娘,躺在床上干瘪得像一具木乃伊。苍白的日光灯下,塌陷了的黑黄面颊上,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更显得她发黄的眼白在不断扩大,而瞳孔正在逐渐缩小为一个黑点。沉寂的空气中,她喉咙里拉风箱似的呼噜呼噜响着,偶尔随着眼睛的一闭一睁发出一两下嘶哑的尖厉之声,像是挣着命在呼喊着什么。 满仓知道谢三娘的心思,他流着泪对谢三娘说:“您放心,就是踏破铁鞋,我也一定会把巧珍找回来的!巧珍一定会没事的!” 听了满仓的话,谢三娘青肿的脸上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容。笑容过后,她的呼吸竞出人意料地均匀起来。她伸手招呼满仓离他近一些,然后努力欠起头向满仓靠近着说了一句话,之后,便像阴霾的云缝泄下一缕生机勃勃的阳光一般,她在眼睑里拼命地显示了生命最后一缕回归的活光后,终于“唉”地一声长长嘘了一口气,像是在吐尽一生的郁闷及烦恼,之后,两眼一阖,关闭手电筒般熄灭了眼中的那两道回光之火,沉沉地把头歪向了枕头一边。 满仓知道,这一声轻而沉重的“唉”,已电流般接通了谢三娘今生今世的生死两极。 料理完谢三娘的后事,满仓想起了谢三娘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满仓,福子开始不说话的那年,村里,正好失踪了,一个女子……” 第五十三章 巴叔的怪举 谢三娘死后,满仓难过之余也长长地松了口气。毕竟这么长时间,他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宽宽服伺岳母,就像一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日夜转个不停。如今宽宽好了岳母不在了,他便全身心后反劲儿似地从里向外透着疲惫,以致头一挨枕头便鼾声骤起。 这天中午,太阳炽热得像个燃烧的大火球,烤得人懒洋洋的睁不开眼。满仓草草地吃过午饭,刚躺下想睡会儿,却听到隔壁那半截仓库的门窗一阵阵被敲得当当山响,同时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高叫着:“老赵,老赵!你开门……” “谁呀,这是?大中午的……”满仓不满地嘟囔着,不情愿地登上鞋出去一看,是巴叔。巴叔穿着一件银灰色的汗衫,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正站在隔壁仓库的窗前边奇怪地自言自语着边探头向里张望着。 满仓心里寻思:这巴叔不是一直病着呢吗,今儿个怎么跑出来了?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巴叔自从受了“阴阳脸”的惊吓后,一直赖唧唧地病着,每天白日还可独处,太阳一落山就无法离人。中西看了,西医也瞧了,中药西药也吃了几大堆,就是不见好。家人没办法,琢磨着是不是中了邪儿,就到处打听着想找个能驱鬼除魔的人给他整治整治。 说来也巧,入伏后的一天,榆树钱结得一串一串的时候,村里来了个陌生人,自称是某某派别气功的传人,包治百病。陌生人还从随身的挎包中掏出一大堆证件给村人看,巴叔的家人便遇到救星般把陌生人请到了家里。陌生人教了巴叔一套驱鬼降魔拳,又赠了巴叔厚厚一摞书后便消失了,从此再不见了踪影。 听说这些东西能治病,巴叔马上来了精神,翻开一本叫《梦想的天堂》的书就看了起来,很快便迷入其中,从此一心读书打拳,过着世事不问的神仙般逍遥快乐的日子。 一个月后,巴叔对家人说他感觉腿脚轻快多了,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这就是气功吧!看没人搭理他,他便自己这样总结着。二个月后,巴叔又对家人说,他领悟了书中的许多道理,知道了“死”其实便是仙游,并不可怕。 其实家人并不关心巴叔有了什么感觉或到底明白了什么,他们需要的是巴叔不要再小孩子般的跟脚就好,这样日子也好能正常地过下去。 巴叔很争气,自从迷上了那套拳和那摞书后,他就像服用了仙丹一样,很快便能脱离家人自己单独行动了。 这天中午,巴叔在书中看到“仓库”两个字,便想起了好久未去的村头仓库,当下放下书,摇着蒲扇,哼着小曲,摇头晃脑地向村头走去。 来到村头,巴叔没有惊动满仓便绕到了闲置的半间仓库门前。仓库大门不知何时又被锁得死死的了,巴叔拽了两下没拽开,便走到窗户前当当当敲起了窗户,边敲边喊:“老赵,老赵开门,快开门!” 空荡荡的半截仓库里,当然不会有人答应。 巴叔便继续敲,继续喊:“老赵,老赵,我知道你在里面,不要装了,快开门,开门!听见没有?”巴叔的喊叫一声比一声大,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直到把隔壁满仓喊了出来。 满仓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惊诧地望着巴叔问:“巴叔,大中午的你不休息瞎喊啥,打扰人睡午觉!” 巴叔看到满仓先是一愣,然后很吃惊的样子问满仓:“这是老赵的家,你,你,你怎么在这儿?老赵呢?”由于紧张,巴叔竞变得一反常态的口吃,看满仓的眼神也警觉得精光闪烁,像看一个怪物。 “这是我的家呀,哪有什么老赵?巴叔,你是不是迷糊了?”巴叔的怪举让满仓感到纳闷。心想是巴叔的病还没好吧!可这到底是什么病呀,会让人变得星外来客似的,仿佛时光都颠倒了一样。 “你才迷糊了哪!”听了满仓的话,巴叔突然脸色大变,大喊,“明明就是她自己掉下去的,你瞎说什么?不信,你去问问老李!”接着,又当当地敲着窗户喊:“老赵,你还睡,你家里进贼了!一个老大的贼!”边喊边回头偷窥着满仓,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充满惊惧地大睁着,仿佛不认识满仓了似的。 巴叔不着边际的话语和莫名其妙的举止让满仓突然感到了恐怖。他觉得此时的巴叔,不仅反常,而且诡异。他顾不上给门上锁,慌忙走开,急匆匆地向巴叔家走去。 很快,巴叔的老伴磕磕绊绊地跑来,连喊带骂加拽地把巴叔弄回了家。临走还回头歉意地对满仓说了一句:“别听他胡说,这死老头子这阵子精神好像有点不好。”可那慌乱的神色,却令满仓觉得这句话实在解释得有些多余,似乎有点欲盖弥彰的嫌疑。 巴叔走了,满仓却不敢再直视巴叔敲打的那半间仓库。他疑惑着巴叔嘴中的“老赵”,又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巴叔在十字路口烧纸钱时嘴里念叨的那个“赵家弟妹”。都姓赵,看来他们应该是一家人,而且以前就住在这个仓库中。那么住在这里的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这些事与巴叔又有什么关联呢?巴叔刚才说的“明明就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否真的有所可指呢?自己的父亲又为什么忌讳自己打探有关仓库的这些事情呢? 满仓的思维就像一头犟驴,在几个问号的挑衅下,越发不肯回头。他似乎忘记了母亲对他说的“想要你爹好,就别再问了”的嘱咐,而是毅然决定要访一访村里的一位老人。 这位老人,便是老根叔。 他想,既然跟巴叔有关,作为巴叔同代人的老根叔多少也应该了解一些。 只是满仓没有想到,自己这次对老根叔的拜访,却让老根叔的心里,从此对他产生了很大的隔阂,生出了不小的芥蒂。 第五十四章 意外的发现 满仓走进老根叔家一推开大院的门,便远远地看见老根爷正在院那头收拾架下的丝瓜藤。 老根叔是种庄稼的好手,他每天不闲着地把家里屋前屋后的一些边角空地全部种上了玉米和青菜。老根叔家的院很长,老根叔就在院里搭上了丝瓜棚。每年这个季节,丝瓜蔓爬满了棚架,从屋门口伸向院门外,绿幽幽地像一个绿色长廊。而此时,随着斑驳日光一起从缝隙坠落而下的丝瓜们,把细细的、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热热闹闹的像一个个长短不一的巨大感叹号! 满仓知道,这丝瓜藤可是治疗冻伤的上好良药,所以小村的人在丝瓜结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总是要把瓜藤整理好收藏起来以备冬天用。此时,一根根、一团团的丝瓜藤在老根爷的手上绕来绕去,很像是与他手背上暴露的一股股青筋缠在了一起。 满仓沿着长长的丝瓜棚,不断地低头躲闪着长长垂吊下来的丝瓜走来。寒暄几句后,向老根叔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老根叔边低头干活边听满仓说了巴叔的情况,响晴的脸上马上阴云密布起来,他看也不看满仓一眼便没好气地说了句:“他那是让鬼拿的,活该受着!” 满仓听得出老根叔对巴叔的明显不满。“老根叔,您说,真的会有鬼吗?还是有人在装鬼?”他边顺着老根叔的话题问,边上前帮老根叔整理那团绕来绕去的丝瓜藤。 “你小子相信鬼吗?”满仓的举动似乎让老根叔很满意,他脸上显出了一丝隐隐的笑意,轻描淡写地问满仓。 “不信!”满仓很快地回答着,“我父亲过去是一名军人,他不信,所以我们一家都不信。”满仓似乎很以父亲的军人身份为自豪,所以特别加重了‘军人’两个字的语气。 “军人?”老根叔突然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一脸狐疑地抬头望着满仓。 “是啊,当年,我爹在部队还是个连长哪!”满仓喜滋滋地,语气里充满着羡慕和骄傲。 “连长?这我怎么不知道呢?没听人说起过呀……”老根叔自言自语着。当年,他在洼子沟呆的时间并不长,满仓的爹又很少出门,所以对于满仓一家的来历他并不怎么知晓。 “哦,听我娘说是父亲一直不让说起这件事,所以乡里乡亲的多数都不知道我爹当过兵,还是个连长。我也是有一次母亲说漏了嘴才知道的,为这事,母亲挨了父亲好一顿骂哪!其实我也很奇怪,挺好、挺光荣的事,为什么非要掖着藏着呢?”满仓嘴上说着,手里一直不停地忙乎着,直到清理到最后几根藤条时,才发觉老根叔早已停下了手,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刚才还很温和的脸上竟不知为何挂满了悲愤、疑虑和怒意。 “怎么了,老根叔?”他疑惑地问。 “没怎么,只是突然发现这世上真的有许多鬼。”老根叔的语气突然变得狠狠的,他腾地把手下已缠成一个大车轱辘似的丝瓜藤猛地一翻个儿,然后低下头以高于刚才几倍的速度猛力捆绑着,好像跟谁赌气似的。 “您真的这么认为?那您说仓库真的有鬼吗?巴叔喊的老赵跟仓库的鬼有关系吗?老赵到底跟巴叔有什么仇?巴叔和仓库的鬼到底又有什么纠葛?”满仓没有去深刻体会老根叔的变化,他仿佛一个性急的射手,亟不可待地向老根叔发出一支支问题的利箭。 “那是他自己心里有鬼!”老根叔不耐烦地答了句,突然抱住那卷丝瓜藤进了屋,并哐地一声关上了大门,看样子再不想和满仓多说一句话。 老根叔很响的关门声让满仓的心很强烈地哆嗦了一下,也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阵寒冷。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在老根叔关门的那一刹那,在老根叔最后的一个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对自己的厌恶。 难道,在老根叔眼里,自己也有什么问题吗?还是……满仓呆呆地站在院中,手里握着一根被遗漏的丝瓜藤条百思不得其解地问着自己。 就在满仓站在院中央茫茫然不知失措的时候,老根叔也正躲在屋里窗旁的窗帘后不动声色地窥视着他。这个满仓,曾是他比较看重、比较关爱的一个年轻人,可此时,他那扇曾对他敞开的心窗却在失望地慢慢掩合。 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那个“军人”的身份和“连长”的头衔? 是的!老根叔自问自答着。多少年了,他以为自己或许已经淡漠了这个身份和这个头衔带给自己的痛苦和仇恨,可今天,当他久违地听到这两个字眼时,他才发觉,这两个字眼,原来就像跟在自己身后的影子,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何况,意外的发现,让他眼下对窗外的那个年轻人的身份产生了进一步的猜测和臆想: 说不定,这小子口中句句引以为豪的那个父亲,就是我老根叔仇恨和寻找了多年的那个“军人连长”! 想到这儿,老根叔不禁老泪盈眶。泪光中,他仿佛又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站在台上被人们推来搡去批斗的场景,还有台下一个姑娘因此哭得梨花带雨的凄楚模样…… 这场景虽然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却在他心里形成了疤痕样的一个顽结。这些年,他之所以踏破铁鞋苦苦寻找、关注着他所能遇到的一切“军人连长”,就是为了能够彻底打开这个缠绕了他多年、痛苦了他多年、迷茫了他多年的心结。 可这么多年了,他一无所获,心上的顽结却坚持不懈地在一天天长大。这就仿佛在旧创上又添了新疤,增生的不仅是痛苦,还有绝望。然而今天,在满仓身上的意外发现,让老根叔原本已经干瘪枯萎的希望,又宛如被风灌满的航帆,重新坚挺鼓荡了起来…… 唉!老根叔长叹了口气,在心里说:但愿这回真的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五十五章 乞丐遇恶鬼 农历八月的一个夜晚,牛村再次发生了一件令人惶恐不安的事情—— 一个外来的乞丐被恶鬼掐了个半死! 那是月中的一个黄昏,一个蓬头垢面的外来乞丐在村里讨了一些剩菜剩饭后,转来转去转到了村头仓库门前。乞丐看较破的那一半仓库的门虚掩着,便喜滋滋地走了进去,看样子很庆幸能发现这样的一个栖身之地。 乞丐在仓库里狼吞虎咽地把要来的食物消灭了个精光,然后一抹嘴巴,心满意足地和衣躺在一块木板上,不消一刻钟,便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夜色在乞丐的鼾声中一点点浓重下来。虽是月中了,可这个夜晚并不晴朗,厚厚的云彩像谁不小心泼多了的墨,或黛青、或炭黑、或深棕,一块一块地连成了片。大约九点多钟的时候,月亮在厚厚的云层后翻山越岭般探出头来时,牛村已远离了繁忙的喧嚣,正在河边涌进的雾中迷离着一种舒心的氤氲。 月光渐渐明朗起来的时候,雾也在慢慢散去。整个牛村很快被淹没在如水的月光中。 突然,一声“妈呀”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寂静的夜晚听着格外清晰。 声音惊悚而恐怖,声音过后,便是一阵奔跑和挣扎的响动,接着又是一声“有鬼啊,救命啊——”,再接着,声音嘎然而止,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喊声惊动的第一个人,便是满仓。因为喊声就在他的隔壁——那半截一直闲置着的破旧仓库。 满仓有些胆突,谢三娘去世后,宽宽就去了场部爷爷奶奶家,剩下满仓自己守着个大房子,深更半夜的又听到这瘆人的呼救声,怎能不害怕? 满仓扑棱从床上坐起来,支楞着耳朵细听着,脸色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中显得异常的不安和煞白。 满仓先是听到喊声在隔壁屋里发出,然后听到“哐”的一声门响,一个人和喊声一起从屋里滚了出来,再然后,就是所有的声音都嘎然而止,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满仓的头发竖了起来,他猜想肯定是有什么人死掉了。他犹豫再三,哆哆嗦嗦地摸到墙上灯的开关。 灯亮了,满仓找到手电,战战兢兢地透过窗户向隔壁半截仓库的门前照去。这一照,满仓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手电筒险些丢掉在地。但见窗外的月光下,一个看不出形状的东西正倒在地上,黑乎乎地被月光拉得好长。 但满仓知道,那一定是一个人! 想起刚才“有鬼啊,救命啊!”的喊声,他猜想这个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袭击。 真的是遇到了鬼?满仓极力控制着自己不断打颤的双腿,稳了稳心神,想:不管是遇到了什么,救人总是最重要的。再说,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一定是有人在装鬼!即使真的有鬼,鬼不是怕灯怕亮光吗?自己手里有电筒怕什么? 满仓这样安慰鼓励着自己,一点点向门口挪去,一点点推开了门,一点点走了出去。 可满仓刚刚跨出门槛,就吓得“妈呀”一声大叫着,像一只猴子般窜向了村庄深处。 原来,满仓看到了一个黑影正站在那半截仓库门口与他对视着,像在等待着他的出现似的。黑影长发遮面,头半垂着,煞白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黑影在无边的月色下竟然没有影子投在地上,似有似无的下肢两侧两只瘦而长的黑手五指张开地下垂着,恐怖得宛如两只鹰隼的爪子。 满仓听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全身倏地冒出一层冷汗。鬼!他心里本能地冒出一个字,下意识地狂奔起来。可尽管他倾尽全力努力调动着他的双腿,可转了筋的腿肚子还是像绑了两个沉沉的沙袋,令他怎么也跑不快。在他的记忆中,自己还是头一次这么狼狈。 满仓跑去的方向,是村中心老根叔家。虽然那天老根叔对他的态度令他有些奇怪和不爽,但遇到所谓的“鬼”事,他认为还得老根叔压得住,年事高淡了生死,再加之见多识广,不都说鬼也惧怕这两样吗? 满仓跑到老根叔家时,老根叔也已坐了起来,上了岁数的人了,觉轻,所以乞丐的两声喊叫他都听到了,正捉摸着到底怎么回事哪,就听到了满仓急切的敲门和喊叫声。 老根叔听了满仓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后,脸上也露出了狐疑的神色。他什么也没说,拿起一根木棍,在门边一个柴油桶里搅动了两下,又揣了一根火柴,然后说了句鬼怕火,就急匆匆地跟着满仓奔村口仓库奔去。 两人赶到仓库门前时,黑影已经不见了,只有乞丐蜷伏在地上瑟瑟发着抖,看样子是刚刚醒转又不敢起来,只好捂住眼睛趴在地上无声地哭泣。 老根叔走上前轻拍乞丐,乞丐一个惊吓“啊”地坐起。 月光下的乞丐,看去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此时,见眼前突然冒出两个人能,他身子急速地向后挪动着,还有些稚气的脸上惊恐至极。 “别怕,我们不是鬼,我们是听到你的喊声来救你的。”老根叔蹲下身,轻声安慰着乞丐说,“你能跟我们说说你遇到了什么吗?” 乞丐低头继续抽泣了几下,然后缓缓抬起头,用手一指半截破仓库的门对二人说:“我昨晚就睡在这里面,半夜的时候,突然有双手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挣脱了拼命跑出来,那个什么也跟着追出来,又卡住我的脖子,我这时看到了,是,是鬼,好怕人,我就,就吓昏了吧,什么都不知道了。”乞丐说着,仰起头给老根叔看他的脖子。果然,那里有一道黑红的瘀痕,青白的月色下怵目惊心地醒目着。 老根叔缓缓站起身,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他身旁的满仓,问:“满仓,你看到那个黑影时,注没注意到他有没有影子在地上?” “没有,绝对没有。鬼没有影子,这个我听老人们讲过,所以当时专门大着胆子注意了一下。”满仓及其肯定地说。 老根叔沉默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他说着,再次把目光投向满仓。 满仓也正望着他,说:“这仓库这么邪气,不行拆了吧?” 第五十六章 追魂的印章 乞丐事件让满仓再次陷入了沉思。他从传说中的女鬼想到秀秀的死,从秀秀的死想到时常出现在黄昏的影子,又从这影子想到“阴阳脸”的牛头和巴叔的怪举,再从巴叔的怪举想到了遭遇恶鬼的乞丐。 这一桩桩怪事,像一串串沉重的省略号,让他的心中布满了疑点。 难道,这仓库真的是一座不祥之宅? 满仓像个苦苦的思想者,拄着腮帮子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最后作出一个决定:人都说尿粪辟邪,那么就拆掉仓库,建公厕! 说干就干,满仓和村里其他干部简单商量了一下就定了下来。 要拆仓库,首先满仓一家得从仓库搬出来。这倒不难,满仓想,反正儿子小涛长期住在姥姥申敏家,宽宽以后干脆就去场部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剩下自己一个人就好办了,在村部办公室随便搭张床就可以了。至于巧珍以前的屋子,他是绝然不会去住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那曾经是巧珍和山娃的家,他无法面对。二是在那房子里曾经住过的山娃和李继山都属于横死,迷信说法那房子阴气太重,不吉利。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如果不是天气的突然变化,应该就可以动工了。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工程一切就绪的时候,东北的天空,突然出现了历史上少有的反常变化。 第17节 那是重阳节刚刚过去不久的一天早晨,听了一宿风雨声的牛村人一推门,竟发现外面的世界白白地挂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地上的牛粪也冻成了一个挨一个的硬疙瘩,要用铁锹轻轻地一铲才会活动。 这年的这个冬天,就这么奇怪地早早地来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土地也在日益一日地封冻,满仓推仓库盖公厕的计划也就被封冻到了来年春天。 元旦一过,春节和十五也走马灯似地过去了。很快,阳春三月便乘着东风的花轿来了。 该准备准备动工了。一天,满仓看着**灿烂、融雪成溪的窗外,便琢磨着是先搬家的时候了。 一想到这座充满邪气的仓库就要从牛村消失了,自己和小村的厄运也很快就会过去,满仓的心里就欢快得像有一只小鸟在歌唱,就像孩童时代要过六一儿童节一般。 可满仓实在没有想到,他的一个心思一个举动,都像冥冥之中有人偷窥监视似的,以至于他还没有动手,就有人先动手了! 这天,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宽宽还在睡着,满仓就早早起来,准备收拾收拾送宽宽去场部爷爷家。他把宽宽日常用的东西打成包,然后拎起准备放到摩托车上去,可刚一推开屋门,便见门前老树上,一个白衣人正悠悠荡荡地吊在上面。 满仓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手里的包裹滚出好远。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突然僵硬的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劲儿。无奈,他只好掩住脸趴在膝盖上,想以此平复自己要蹦出腔子来的一颗心。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满仓大着胆子慢慢抬起头,再次战战兢兢眼睛半睁半闭地向树上望去。这一望,才看清楚吊在树上的只是一件白衫而已,白衫随风飘动,乍一看,就像一个白衣人吊在树上。 满仓的力气立刻恢复了几分,他爬起来,壮着胆子走过去。只见惨白惨白的白衫胸前,竟有几个血红血红的大字在随风狰狞地飘舞着: “谁拆我屋,必索其魂!” 字的上面,还印着一只黑黑的手掌印。掌印尖尖细长,似乎是一只女人的手。手掌的五指尖上还向下滴着血,在冥冥的晨光中宛若一枚追魂的印章,惊人魂魄。 满仓的头皮和脊背开始感到了嗖嗖的凉气,很快,凉气变成了寒气,并绳索一般紧紧地捆绑住了他,使他的呼吸变得一阵阵紧促起来。最后,他挣扎般一反平时的镇静,用两条已经不听使唤了的腿挪至门前,“砰!”地关闭房门缩回了屋里,再也不肯出来。 满仓缩回屋里,想起乞丐事件中他看到的黑影,心中更是害怕,便紧紧地躺靠在还在酣睡中的宽宽身边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仿佛要从这小小的瘦弱的身躯上汲取恢复体力的力量似的。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睛时,太阳的脸已笑眯眯地贴近床前,屋内明晃晃地洒满了阳光。 这让满仓内心的恐惧立刻减掉了一大半,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前向外望去。窗外门前的老树上,悠悠荡荡的白色大褂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欢呼雀跃的鸟儿,正藏猫猫样儿在繁茂的枝枝丫丫间忽而集体飞起,忽而集体落下。 大褂自己是不会飞走的,显然,这是一个人为的事件!那么,会是谁呢?满仓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干脆在心里说:管他是谁呢,只要不是真正的鬼就不怕! 满仓这样想着,浑身又来了劲儿,准备按原计划行事。他转身在厨房里简单做了饭,然后回到卧室准备喊宽宽起床好去场部爷爷奶奶家。 他走到宽宽跟前,伸出手正要去拍宽宽的脑袋,手刚伸至一半,却突然停住了,脸上也突显出惊愕的神色: 宽宽身上的被子上,隐隐约约也印着一只黑手,跟清晨门前老树上白杉上的那只一模一样。 满仓惊惧地猛一抬头,但见面前的镜子里,自己的后背上也印着同样惊悚的一枚! 满仓冲出卧室,屋里屋外地寻找着。可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只看见一队队牛群大摇大摆地从仓库前路过。 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是人所为,怎么自己会一点察觉没有? 满仓刚刚恢复的力气又被抽丝般一点点流失,他软软地回屋坐在床沿上,心里沮丧到了极点。他知道,他刚刚恢复的计划这回真的要流产了。因为,他把目光落到了宽宽被子上的黑手印: 因为,不管是人是鬼,他都不想让宽宽受到连累和伤害。 第五十七章 稍安的惊魂 满仓像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孩子,带着宽宽跑到场部父亲那儿足足躺了三天。 三天后,他把宽宽留在了父亲那儿。临走时,父亲铁生欲言又止地对他说了一句话:“别再想着拆那间仓库……” 父亲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满仓知道,父亲说不让拆,就肯定有他坚持的理由,只是父亲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想说出罢了。 晨光中的白衫血字黑手和父亲欲语还休的半句话,彻底流产了满仓拆除仓库的计划。他甚至开始犹豫自己还该不该回到仓库的家里去。 揣着这种怀疑和犹豫,满仓没有急着回到牛村去,他像一个迷路人茫然地推着摩托车围着场部绕了几圈后,最后竞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赵牌娘。 这个时候,也许只有赵牌娘能为他指点迷津了。这时的满仓突然悟出一个道理:什么样的人和事,都有它存在的道理的,自己过去是在不应该那样讨厌赵牌娘。 满仓并不知道赵牌娘家住在哪里,只好一路打听着寻去,最后终于在场部地区的最西边找到了赵牌娘的家。 赵牌娘住在场部边角一个孤零零的八分旧的砖瓦房中,房的四周长满了凌乱的野草,以至于满仓半天才在荒草中找到了那扇用木棍绑成的歪歪斜斜要散架了的院门。推开院门,再推房门,房门竞吱扭一声侧歪了下来,像人的一边膀子突然错环儿掉了下来。满仓就想:离开了说媒这一行,看样子这老婆子真的是穷困潦倒到家了。 满仓走进屋里时,赵牌娘仿佛正在寻找什么东西,嘴里不断嘟囔着:“怎么就会不见了呢……”她神色焦虑,翻完了抽屉翻柜子,因为一会儿站,一会儿蹲,这便使得她肥白的后腰时隐时现着。她找得如此专注,以至于满仓在门口站了半天,她都无所察觉,知道满仓故意发出了一声咳嗦。 “哟,满仓呀,这是哪股风把你吹来了,稀客呀!”赵牌娘的语调虽然又习惯性地充满了阴阳怪气,但从她脸上绽开的笑容看得出,满仓的到来,让她充满了欢喜。 “赵阿姨,您在找什么?”满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随口颇有礼貌地问。 “哦,没,没什么,一个破本子……”赵牌娘边犹犹豫豫地答着,边给满仓拉过一把木凳让满仓坐下,然后迫不及待地问:“有事?” 满仓坐在赵牌娘家一扭三晃吱吱呀呀的木凳上,鼓了半天的勇气才吞吞吐吐地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和自己的顾虑说给了赵牌娘,想让她再找找那个看事先生,帮自己看看能否再在仓库住下去,或者,搬去村部住怎么样? 满仓吭吭哧哧地说完来意,憋得脸红脖子粗。此时的满仓,完全被村里的一连串怪事弄懵了、吓坏了,从来不信宿命之说的他,此时也不得不相信起了鬼魂、信奉起了神灵。更令他尴尬和无地自容的是,如今他竞求起了眼前这个他从来都没有瞧在眼里的赵牌娘,这可是他过去从来没有想到的事情,所以,他边说边两眼盯着地下,好像巴不得地下有条缝,一旦遭到赵牌娘的耻笑,自己也好钻进去。 可赵牌娘并没有嘲笑他丝毫,反倒心里像熟透了的西瓜乐开了花。她嘴上笑着,眼珠转着,想起满仓平日里对自己不屑的态度,便琢磨着再趁机在满仓身上榨点油水,也算刹刹他的傲气,解解自己的恨。 赵牌娘这样想好了,便做好拿腔作势的口型,可当她正要发出一些“这事有点难办啊,需要……”等等的话时,一抬眼,一颗得意忘形的心竞砰然一震,但见满仓蔫头耷脑、恍恍惚惚,一副无精打采、魂不守舍、极其疲惫的样子坐在那儿,哪里还有了平日里的神采? 赵牌娘想起自己当年骗满仓相亲时满仓也是同样的状况,不免心生愧疚和怜悯。她想起了自己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犯下的诸多罪孽,罪恶感油然而生,心想,这小子也够可怜的了,先后两个媳妇,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又跑了,这些,或多或少都跟自己有些关系,不如,这回就放过他了吧,也算为自己积点阴德。想到这儿,赵牌娘犹豫了一下,把涌到嘴边的话一股脑地全部咽了下去。她收起刚才狡黠的暗笑,二话没说便痛快地答应了满仓:“好吧,我帮你联系一下,回头给你电话!” 满仓便站起千恩万谢地告辞,然后狼狈得就像一只夹着尾巴的老鼠,抱头鼠窜了。 回到牛村,满仓仍像一只受惊了的小鹿,徘徊着迟迟不敢回到仓库家中。困了,便在村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一会儿,饿了,便到村小卖部随便买点吃的,直到下午赵牌娘打来了电话。 赵牌娘在电话中充满同情地说,她问过看事先生了,先生说,只要满仓不再想着拆这桩仓库,就会从此人宅两安。并说,有些事,明着看是凶险无比,其实只是有惊无险。巧珍和宽宽的病,不都是住进仓库以后痊愈的吗?这仓库,对有些人可能是凶宅,可对满仓一家,很可能是一福祉嘞! 放下电话,满仓被这些日子发生的奇情怪事堵得满满登登的心,登时像被风吹开了一条缝,清爽、舒坦、宽敞了许多。下班后,他大着胆子支撑着自己走回仓库家中,然后大着胆子焖饭、做菜,大着胆子看电视,最后,大着胆子在夜幕中沉沉睡去。 一夜无事。二夜、三夜……许多个夜晚都相安无事地过去了,满仓的心也从忐忑到担忧,再从担忧到平稳,最后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唉,原本应该就没有什么,一定是有什么人在捣鬼。等着,总有弄清真相的那一天!”他这样安慰和鼓励着自己。 日子就这样随着满仓平复的心又陀螺般日复一日地正常运转起来,并很快进入到了七月雨季。 第五十八章 找妈妈回来 雨季,是牛村最难熬的日子,依照往年的天气,这雨季一来就是半个多月,牛群要被迫圈养不说,本就坑坑洼洼的长短不一的几条村路,被雨水一泡,更成了一汪泥塘。这些泥塘里的泥浆在人们脚步的践踏下,很快被带到小村的每个边边角角,使整个小村看上去污乱不堪。 小村的这种状况在满仓心里一直是个过不去的坎儿。其实早在刚来牛村就职时,他就向农场新农村办提出了申请资金修整村路的请求。可如今,两、三个年头过去了,这事还是没有动静。这让满仓心里很牢骚,很明摆着的一个事,怎么申办起来就这么难呢?他想起了自己刚来牛村时在场长申志强、自己的舅丈人面前发下的豪言壮语,不禁摇摇头,心里一阵感慨:唉,真是年轻气盛啊! 可现在,明知道事情的解决仍然不会那么简单和迅速,满仓还是坐不住了。他先是几次拨通了农场新农村办的电话,结果几次电话都滴滴地响了半天,却无人接听。 这人都哪去了?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回家穿上雨衣,推出摩托车,一溜烟地向场部驶去。反正雨天什么也干不成,不如亲自去农场新农村办跑一趟。 到了新农村办,还好,门半开着,看得见办副主任老张坐在里面低头写着什么。满仓象征性地敲了敲门,然后气呼呼地走进去站在门口,身上的雨衣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水。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这么个大雨天跑来了?”听到敲门声,老张边喊着“请进”边抬头。看到满仓,他惊讶地站起来,大呼小叫道。 “怎么来了?”满仓并不脱掉雨衣,也不坐,他两眼直直的盯着老张,气哼哼地说,“再不来,就被封在牛村出不来了!” “怎么?”老张疑惑地问,苍白的细长脸上因满仓莫名的不友好态度而由惊讶换做了不爽。 “我们只是想申请点资金买点砂子铺铺路,这都几年了都没落实下来,真就这么难吗还是怎么的?大人啊,您抽空也去看看,这一赶上连阴雨,牛村简直就是寸步难行啊!” “原来是为这事啊!”老张的寡脸马上恢复了正常,他招呼满仓先坐下,然后解释说,“是这样,我们正在为牛村直接申报修建水泥路的项目,因为考虑到牛村的从业性质,沙路还是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所以干脆就直建水泥路,一步到位。可你知道,这砂子和水泥的成本相比,可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所以申报起来更慢一些。不过你放心,我们正在努力,相信也不会太久的。” “这还差不多。”满仓嘟囔着,像一个破涕而笑的孩子,脸上涌起了笑意。因为和老张是老相识了,所以平时谁对谁耍点脾气,彼此都不会太往心里去,都是为了工作嘛! 从新农村办出来,满仓又拐回了父母家。 满仓刚走进父母家院里,就听到宽宽在屋里哭:“我要妈妈,我要妹妹,妈妈和妹妹到底去了哪里呀?” “宽宽不哭,妈妈领着妹妹出外干活去了,很快就回来了。”宽宽的哭闹声后紧跟着奶奶铁嫂的声音,声音的后面还拖着一声沉重的“唉”的叹息声。 宽宽今年十一岁了,平时也挺听话的,除了想起妈妈的时候。也难怪,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大梦苏醒般突然不见了妈妈,哪个孩子一时半会儿的会接受呢?况且还有一个麻烦事,那就是宽宽自从苏醒后,记忆就变得断断续续、残缺不齐,这让满仓不得不绞尽脑汁地尽量迎合着他的记忆,已免于或降低对他造成的伤害。 “爸爸,我怎么不记得有个爷爷奶奶呢?你不说爷爷奶奶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吗?”有一次,宽宽这么问他。 满仓知道宽宽虽然忘记了山娃,但却记住了山娃说过的一些话,这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用谎话解析着宽宽心中的疑惑。他说:“是啊。这个爷爷奶奶是把爸爸养大的爷爷奶奶。”话出了口,满仓就在心里啪啪给了自己两个嘴巴,暗暗骂道:铁满仓,你这不是咒自己的父母吗?赶紧掌嘴,消除口业!骂完自己,满仓又在心里对父母说:爸、妈,原谅我对您二老的不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后我会天天祈求神灵保佑您二老长命百岁的。 “那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呢?”听完满仓的回答,宽宽仰起头,看着他毫不松懈地问,那神态,明摆着一股“打破沙锅纹(问)到底”的劲头。 “因为他们以前住在外地,你生病以后,他们就赶过来照顾你了。”满仓回答得很合理,这让他颇为自己的应变能力感到自豪。 “噢,是这样。”宽宽就不吱声了,一副好像完全明白了的样子。 在满仓看来,对宽宽欠缺了的那部分记忆,合理的谎言可以起到一定的填充作用。可对于还存在于宽宽大脑中那部分完整如初的记忆呢,怎样才能让其与大梦醒来后的现实顺理成章地衔接呢?这成了时不时就会把满仓和其父母急出一脑门子冷汗来的一道难题。比如眼前的宽宽要妈妈,就不是谎言能轻易解决的,因为在宽宽的脑中,关于妈妈和妹妹的记忆是十分的完好如初的,任何谎言似乎都难以击碎。除非,除非巧珍和巧珍能够回来。 可巧珍到底去了哪里呢? 春去夏来,掐指算来,巧珍出走已有三个年头了。这三个年头就像三个世纪,让满仓感受到了黑夜的极其漫长和白天的无尽孤单。每次,他躺在那张偌大的席梦思床上,都感觉自己就像一片落叶,飘落在了一个孤岛上。他在这孤岛上辗转反侧期盼着天明,仿佛期待着来自天外的一条船,来载他出岛。每次,他坐在桌前,吃着自己亲自下厨得来的饭菜,都觉得索然无味,仿佛对面少了一张笑脸,就少了半边世界似的。 是啊,人都说“秀色可餐”,可自己心中的“秀色”究竟去了哪里呢?每每想到这儿,满仓就用粗糙的大手一遍遍地搓着自己的脸,眼里是一眶饱满的热泪。 这样的情形,只有满仓独处时才可以出现,否则,就会惹得宽宽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大哭着喊:“爸爸,我要妈妈,妈妈到底去哪儿了呀?”就像此时,宽宽不知怎么看到了站在院里发呆的满仓,他哇地哭着冲出来,踮着脚尖拼命够着爸爸的脖子哭:“爸爸,我想妈妈,想妈妈呀!” 儿子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剜着满仓的心。想到两个儿子,一个儿子的妈妈不在了,一个儿子的妈妈出走了,他的鼻子就酸酸的。为了不让家人看到他的眼泪,他紧紧搂住儿子,脸贴着儿子的脸说:“儿子,不哭,爸爸去给你把妈妈找回来!” 第五十九章 两只油漆桶 儿子和孙子的抱头痛哭,让满仓的母亲、宽宽的奶奶铁嫂内心愧疚不已。这个典型的来自乡村的妇女,虽说跟铁生生活了大半辈子,可铁生的阴冷、自私丝毫没有让她沾染一分。本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和丈夫就像两条平行的河流,虽然共同前行着,却没有交叉和互染。她改变不了丈夫的行为,丈夫也影响不到她的内心。 可这次,她觉得她清澈的河流着着实实被污染了。这污染,来自丈夫的压力,也来自自己对儿子自私的爱。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的她执着地认为,是她对巧珍娘儿俩的丢弃促成了巧珍的出走。她明白,自己的行为已经构成了犯罪,可巧珍,却始终没有告发她,这让她越发的难受,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人,越发对不起巧珍、巧巧和自己的孙子宽宽…… 她觉得这件事毁了她一生一世的善良和清白,她期待着奇迹的出现,期待着用一个完美的结局来弥补她那颗已不再完整的良心。这奇迹,就是巧珍和巧巧的平安归来。 所以,面对每天哭着要妈妈的孙子,铁嫂整日以泪洗面,悔恨自责。她时常牵着宽宽的手站在院门前望啊望,直至晚风袭来,祖孙俩一高一低两个瘦弱的影子在夕阳中形成一个瑟瑟发抖的剪影,才不甘地扭转身向屋里挪去。那情形,看着很想让人落泪。 在经历了失望和良心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噬咬和谴责后,终于有一天,铁嫂病倒了!她躺在床上,没日没夜地昏睡着,任巧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脸在自己的脑中漂浮成一朵云,并用一种被泪水浸泡过的沙哑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念叨着:“满仓,你一定要把巧珍找回来,找回来啊!” “妈,您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巧珍找回来的,您也一定要养好身体。”满仓握着母亲的手,哽咽着说。对于巧珍的被丢弃和出走,满仓虽然没有和母亲直面交流过,但个中的因由和真相,母子俩各自心里却是十分的明了。之所以不说出来,一个是不知该怎样面对儿子坦诚的眼睛,一个是不忍再加重母亲心中的愧疚。母子俩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守护着中间隔着的那层玻璃纸,就像守护着一张亲情的挡风玻璃。何况,满仓一直相信,没有来自父亲的压力,母亲一定不会做出丢弃巧珍和巧巧这样荒唐不堪之事。 满仓的猜测没有错,这样狠心之事,在这个家中,也就只有铁生才想得出来,并且永远不会后悔。就像此时,他看着老伴病得不堪一击的样子,拐杖一顿,扭头低哼一声:“那大点出息,还能干点啥?”看见儿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才低下头,阴着脸吧嗒吧嗒地吸起烟,再不吱声。 满仓决定再次出去寻找巧珍,好在现在是雨季,村里村外的什么事也干不成,只需安排好村里的日常琐事,然后再找一个为自己看家的人即可。 自从岳母谢三娘去世后,满仓在仓库的家就再也没人愿意光顾,尤其前些日子“若毁我屋,必索其魂”的事件发生后,村里人见了满仓都恨不得要绕道遁去,谁还敢去仓库沾染晦气? 满仓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想到了老根叔。虽说最近老根叔对自己似乎不大热乎,可遇事满仓还是喜欢找他帮忙。在他的感觉中,老根叔经得广、见得多,办事牢靠。至于对他热不热乎的,他归咎于是老根叔岁数大了,岁数大了的人,都是老小孩儿,脾气也就好三天坏三天的。 满仓找到老根叔时,老根叔正在院子里收拾一根铁锹把,雪白的一根被剥了皮的木棍在他手里烤了压、压了烤,弄得溜直,白晃晃的在刚刚降临的稀薄夜幕中像一条直立而起的光溜溜的蛇,格外耀眼。 “老根叔,还没吃晚饭哪?”满仓走进院子,打着招呼。 “哦,满仓啊!”老根叔眼光在满仓身上停了一下,又转回木棍上,“家里的牛刚回来,还正忙乎哩。你,有事?” 满仓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最后又补充道:“其实我那家也没什么好看管的,只是隔三差五的,您帮我开开门通通风就行,别潮着。”说着,把家门钥匙递向老根叔。 “唉,阴魂住的地方,能不潮吗?”老根叔接过钥匙,又把木棍按在锹头上,边用力往下噸着,边嘟囔了一句。 满仓顿时头皮一紧:“您,您说什么?” 老根叔一愣,马上解释说:“哦,我是说,今年雨水大,能不潮吗?” 哦,满仓松了口气,但仍有些惊魂未定。他下意识地四周瞅瞅,突然看到庭院西南角落里散落着两桶油漆。 那是两桶已经开了盖的油漆桶,淋漓在漆桶外边的油漆,在夕阳惨淡的余晖中,蚯蚓般地爬行着,呈现着一红一黑两种颜色,像两个已死去的人口角边流出的两道血痕,映在满仓的眼中,诡异而惊心。 满仓突然想起了那个早晨,仓库门前树上的白衫,以及白衫上的血字、黑手…… 满仓的心忽地提溜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莫非……? “哦,那是我刷锹把用的……”满仓正愣怔着,耳边却传来了老根叔的声音。 满仓万分惊悚地望向老根叔,却发现老根叔的眼光阴冷冷地正在他的目光到来之际一闪即逝。 第18节 原来老根叔一直在留心着他!不,应该说是在窥视着他! 满仓的腿突然有些发软。这个黄昏里,老根叔这个村人公认的慈善老者竟在他眼中变得愈渐神秘、愈渐惊骇。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跟老根叔打了最后一声招呼,然后满心惊恐和不安地在老根叔芒刺一般的目光中急速逃离。 可是满仓的心,再也忘不掉了那两个油漆桶,那是他的新发现。他隐隐约约感觉,这两个油漆桶,也许是解开仓库女鬼之谜的一把难得的钥匙。 第六十章 亲子鉴定书 满仓和巧珍结婚后,申敏就与满仓断绝了来往。虽然满仓逢年过节还像过去一样大包小包地去看望,可都被申敏拒之了门外,同时还是那句话:“你娶了巧珍,咱们就是仇人!” 巧珍出走后,申敏的恶气稍稍减了些,但宽宽的认祖归宗又在她的心里添了新堵。尤其看到铁嫂领着宽宽在街上溜溜达达一付亲密的样子,她的心就会被仇恨和忌妒之火灼得生疼,觉得宽宽占据了小涛的位置。 这个星期天,申敏去单位值班。她走在路上,又一次看到铁嫂领着宽宽从一家超市出来,宽宽的手里拎着一包吃的。 “真是冤家路窄!哪儿都能碰到他们!”申敏的恨意又压也压不住地冒出了头。她走到单位,看看还没有人来,便习惯性地拿起了电话,想向哥哥诉诉苦。这已成了她的一个习惯。也难怪,在东北,她只有哥哥一个亲人,哥哥就是她的靠山和家长。 可这次,申敏抓起话筒并没有马上拨号。她突然想起了哥哥和嫂子目前紧张的关系状况,犹豫了。“哥哥也够闹心的,就别烦心了吧!再说,跟他说了他又能怎样呢?”申敏这样想着,放下了话筒。 可话筒刚刚坐到电话机身上,一阵嘀铃的响声便神经质般地叫起来,仿佛话筒坐疼了机身似的。 申敏接起电话,一阵哭闹和叫骂声潮水一般猛撞了几下她的耳鼓后,嫂子冷月又哭又叫的声音传了过来:“申敏,你来一趟吧,我和你哥没法过了……” 又出事了!申敏在心里说。她放下电话,和刚刚走进屋的同事说了一声,便风一般地卷了出去。 哥哥家,申志强正坐在沙发上铁青着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旁边是一只偌大的旅行箱。嫂子冷月则靠在沙发床上看着电视。说是看电视,其实是手握遥控器心烦意乱地不断换着台,脸上的泪痕犹在。 “怎么了?”申敏站在屋中央,她望着冷月凌乱的头发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动手了?” “问你哥吧,让他告诉你,你含辛茹苦几十年,到底替谁养的孩子?”冷月放下遥控器,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转身进了卧室。 申敏把目光转向哥哥。“秀……秀?”她迟疑地问。 申志强看了一眼申敏,什么也没说,继续埋头抽烟。 片刻,冷月从卧室出来,手里多了一张纸。“申敏,你还不知道吧,秀秀是你哥的孩子,这是亲子鉴定!你哥一直藏着的!” 申敏的嘴因惊讶张到了极限。她哆哆嗦嗦地接过那张纸,只用了半分钟,就全明白了。不光是明白了亲子鉴定书的内容,更明白了哥哥这些年为何过分疼爱秀秀的原因。 抱养了几十年的秀秀竟然是自己的亲侄女,申敏的心里既欣慰又难过,欣慰的是,虽然不是自己所生,可秀秀毕竟与自己有着切不断的血脉亲情,这跟自己亲生的没什么两样。难过的是,嫂子冷月贤惠懂事,真不该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 原来,冷月自从发现丈夫的私情后,心里一直被失望和怨恨交织着。倩姨已是抓了个现行,丈夫想抵赖都不成。可那个“梅梅”究竟是谁?冷月几次试着和申志强交流,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可申志强哪,一听到这个话题便摔门而出,留下冷月自己在屋里无助地哭泣。这让冷月从伤心变成了绝望,心里的积怨不知不觉化作了仇恨。“我绝不能就这样输掉!”冷月在心里发着狠,等待和寻找着一切可以接近真相的机会。 今天星期天,申志强吃完早饭招呼也不打一下便出去了。冷月知道他肯定又要转着圈子去倩姨那里理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好,就让你我斗到底吧!冷月就在屋里疯狂地翻起来,心想不信就找不出一点关于“梅梅”的蛛丝马迹。 翻到卧室的床下时,冷月看到了申志强多年来一直封锁着的皮箱。这些年来,冷月一问道这个皮箱里的东西,申志强便说是当年农场还是兵团编制时遗留下来的一些重要文件,因为很机密,便一直锁起放在家里。 丈夫的这种说法,冷月在今天之前一直没有怀疑过,因为,她太相信自己的丈夫了,即使有一天丈夫把黑色说成了白色,她也会认为那一定是政治工作的需要。可现在……她摇摇头,冷笑了一声,找来一把铁锤,三下五除二便砸开了箱子上的铁锁。 箱子被打开了,里面的东西让冷月仿佛看到了一个很久远的年代。一些很老式很老式的文件、一叠很黄很黄的黑白合影照片、一打贴着各色邮票的信件……可最吸引冷月目光的,却是一张单独存放在一个钱夹中的已有些泛黄的年轻姑娘的照片,和一张类似诊断书样的东西。 这一定是一张在申志强心中份量极重的照片,不然他不会以如此郑重的方式区别于其他照片存放着。 冷月的心狂跳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在真相的边缘了。她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张照片,看着照片上的姑娘笑靥如花地绽放着,然后,翻过来照片的背面。 果然,照片的背面清清楚楚地用钢笔写着“梅梅”两个字。 冷月的心只是疼了一下,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的剧烈的悲伤。“唉,也许是已经心有所备了吧!”冷月想着,拿起了和照片放在一处的类似诊断书样的东西。 这,就是一张诊断书!并且,是一张亲子鉴定书! 冷月以为自己眼花了,她颤抖着手悉悉索索地把诊断书再次展开,像黑夜里看鬼片一样目光因恐惧而不敢正视。可是即便如此,鉴定书上的两个名字还是不解人意地钻入了她的眼中,并与她猜测中的两个名字恰好重叠吻合,这令她险些昏厥过去。 那是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是申志强和秀秀。 申志强和秀秀竟是有着血缘关系的父女俩!那么这个“梅梅”,就应该是秀秀的生身母亲了吧! 冷月捧住自己的胸口,半天才令狂跳的心平缓下来。她看着眼前的照片,想着秀秀生前的样子,果然觉得两人有些惊人的神似。 本想找出一个梅梅,不想又多出了一个孩子!冷月正欲哭无泪,却听客厅门一响,申志强回来了。 一场史无前例的家庭战争,就这样在这个家爆发了。 可即使到了证据齐全的份上,申志强仍不想向冷月主动供出。准确地说,是曾经想过,可现在不想了。为什么?是因为冷月的不冷静,已让几十年来申志强心目中文静贤惠的妻子完全消失,取之而代的,是俗妇和泼妇的形象,是失望和厌恶的感觉。 反正,这日子肯定是过不下去了,没有必要再解释。申志强就是这么想的。 冷月哭闹了半天,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心里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申志强甘愿疼爱的那个女人了。她擦干眼泪,收拾好扔的满地都是的东西,挂满泪痕的脸上居然现出一丝冷酷的坚强。 从今以后,这个男人再也无法依靠了,自己必须得坚强。她想。然后,不顾申敏的劝阻摔门而去。 第六十一章 爱情的绝唱 “哐!”冷月把门摔得山响,旋风般跑了出去。 “哥,你去把嫂子追回来。这事是你的错,你应该有点担当才对!”申敏数落着哥哥,这回,她是真的觉得哥哥有些过分了。 “随她去吧。这日子,让她闹腾得也没法过了。再说,她能上哪儿去,无非就是跑回娘家去告状。”申志强气哼哼地说着,随手拿起一只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哥!”申志强的举动彻底激怒了申敏,她呼地冲到申志强面前,像一只要决斗的公鸡冲他吼道,“你能不能理智点,这事本就是你的不对,你凭什么还这么又臭又硬!你好好想想,这些年,嫂子对你怎么样?她做错了什么?她什么都没做错!而你呢,年轻时的过错可以不提,可倩姨呢?你怎么解释你和倩姨的关系?你一错再错,不但没有一点愧疚,还要求嫂子对你宽容、迁就、包容,你凭什么?” 申敏说着说着,竞动了感情,声泪俱下。她几近哀求地说:“哥,把嫂子找回来吧,别再闹了。你和嫂子好好的,妹妹还有事指望你哪!你俩这样,让妹妹有事还怎么再开口给你添乱?” 申志强还是头一回见妹妹这样,心里不免有些难受。他惊讶地望着妹妹问:“怎么了,你有什么事要求哥哥?” “本来早就想来找你的,可你和嫂子这些日子都不消停,我怎么还好再给你添堵?”申敏说着,眼圈一红,眼泪又委屈地流下来。 别看申敏长得人高马大,可在哥哥面前,永远可以放纵地展示她做妹妹的最柔弱的一面。 “先别管我们了,说说你什么事?”申志强转身坐在沙发上,摸出一根烟点上。 申敏便把自己想让哥哥给满仓点“眼罩”戴戴的想法说了出来。 申志强听完,有些不耐烦地对申敏说:“申敏啊,满仓家这样做,我也很生气,我心里也不舒服,可哥哥实在是不能为这事给满仓穿小鞋啊。哥不是不帮你,哥也有苦衷啊!” “哥哥的苦衷,能否说给妹妹听听?不然,妹妹会觉得哥哥不想帮忙。”申敏想方设法地套着哥哥的话,企图从中能听到一些哥哥鲜为人知的事情,因为现在,她也觉得哥哥太神秘了。 申志强没有吱声,他拼命吸着烟,烟圈在脸前层层环绕着,这使他的脸在申敏眼中更加若隐若现地神秘着。大概过了两分钟的时间,申志强在烟灰缸里捻灭最后一点烟蒂,把头靠在沙发背上闭眼养了会儿神,然后突然睁开眼说:“好吧,我就告诉你我的苦衷。” 申志强终于告诉申敏,满仓的父亲铁生于他是有恩情的。在他刚到东北开垦北大荒那年,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并让姑娘怀上了他的孩子。后来,村里发现了姑娘的身孕,没完没了地批斗,非让她交代孩子的爸爸是谁。 “我那时在兵团里任排长,姑娘为了我的前途,咬着牙没有供出我来。可我,竞也没有勇气站出来……”申志强悔恨地一拳打在自己腿上,半天才接着说: “后来,姑娘因为受尽了家人的责备和外人的白眼,怀着身孕走了,却遭到了狼的袭击……”说到这,申志强的声音有些隐约的哽咽,他停了停,两只大手在脸上揉搓着。申敏知道,好面子的哥哥其实是在擦掉眼泪。 申志强揉搓了半天,估计情绪也平复了不少,便接着刚才的话说:“后来,女孩儿的父母气愤我的不负责任,给我所在的单位写了一封上告信。当时的单位领导就是满仓的父亲铁生,他为了保护我,扣下了上告信,并托关系把我调离了原单位。后来,铁生之所以一直没有受到提拔,就是受了这件事的牵连。你说,这样一个对我有恩的人,我怎么能去整治他的儿子?” “这个姑娘就是梅梅,那个孩子就是秀秀,对吗?”申敏被哥哥生命之初的爱情惊呆了,她小心翼翼地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轻声问,仿佛唯恐惊扰了这段凄美的爱情似的。 申志强点点头,眼里游离着泪光。 申敏沉默片刻,又问:“你不说梅梅遭遇了狼的袭击吗?怎么又会有了秀秀……?” 申志强叹口气,说:“我原本也以为梅梅早已不在人世了。可那年开春的一个傍晚,我隐隐约约听到门口有孩子的哭声,推门一看,门口的地上,一个看似三、四个月大的孩子正在襁褓中衣衣嘤嘤地哭泣着。我把孩子抱进屋,孩子胸前的衣服里揣着一封信,信的内容大致是,这个孩子是你的骨肉,你一定要善待她,否则,她的母亲在天之灵不会饶恕你的。”申志强喘息了一下,接着说: “当时的条件,无法做亲子鉴定,只好把孩子抱回老家送给你抚养。但我留下了孩子的一撮胎发,专门去外地大医院做了亲子鉴定,知道了她确实是我的亲生女儿。” “那梅梅呢,你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吗?” 申志强摇摇头,“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跟倩姨好,是因为她长得像梅梅吧!”申敏一直都认为哥哥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好男人,她不相信自己的哥哥会没有缘由的到处留情。 “是的,她真的很像梅梅。每次面对她,我都感觉是梅梅回来了。所以我对她好,便感觉是在向梅梅赎罪,这样,哥哥的心就会好受些。” 申志强说完,把头扭向了窗外。申敏凝视着哥哥的侧脸,第一次觉得哥哥侧脸的线条在阳光的描绘下竟也如此平缓柔和,这让她这些日子以来对哥哥出轨报以的偏见几乎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暖的感动和伤怀。 告别哥哥,申敏的心里亮堂了许多,她决定替哥哥找嫂子好好唠一唠。她相信,这样凄美决绝的一个爱情故事,应该足以打动嫂子的心,使她真正原谅哥哥,并重新认识哥哥、接纳哥哥。 是啊,爱情的绝唱,有谁能够不被感动? 第六十二章 手机的风波 申敏和冷月深谈了哥哥申志强久远的初恋故事后,冷月也颇为震惊与同情。她原以为这一切不外乎是一个男人“胡混”的结果,却没想到这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动人凄美的爱情故事。 冷月开始重新审视丈夫的出轨。除了对丈夫年轻时犯下的错误表示谅解外,她对申志强提出了唯一的要求。 那就是:断绝与倩姨的一切往来。 申志强当然毫不犹豫地答应。妻子如此让步,自己再不答应,还能叫人吗? 日子就这样又归于了平静,就像一部出了故障的机器,在经过了草草的简单修复后,终于又恢复了看似正常的运转。 可那段曾经的“爱情绝唱”所带来的感动,真的能彻底驱散平静生活下面的那股暗流吗? 重阳节后,秋的气息开始浓重起来。可这个秋天,人们热衷的并不是商场里琳琅满目、款式各异的秋装,而是一种新型的通迅工具: 手机! 这种小巧新奇的东西一上市,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手持一部手机,成了这个边陲小镇的新时尚。 手机,当然也勾起了冷月的欲望。尤其是看到身边的同事都挎上了手机,她的心就痒痒的。 这天,看单位没有什么事情,冷月就提前下了会儿班,遛达着去了一家商场。 商场的手机柜台前,买手机的人一波走了一波又来,总是三五成群地围叠着。冷月在人群外转了几转,刚要挤上前,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挤出,拎着个手机袋子匆匆离去。 是丈夫申志强! 他来做什么?买手机?可农场刚刚给他配了部手机呀! 冷月来不及多想,挤上前去指着申志强的背影问柜台后的男人_:“老板,刚才那位男士买的是什么牌子的手机?” “哦,是摩托罗拉。”被称作老板的男人看了申志强背影一眼,说:“这个牌子特别好,电池能待机十几天哪!那位男士可能是给媳妇买的,选了部红色的。”男人边说边指着柜台里一款红色的手机给冷月看。 冷月心里骤然涌起一丝不安,她已经恢复明朗的心空又突然布满了雾霭:丈夫买那部红手机是要送给谁呢?难道……?冷月的心刚要不受控制地胡乱飞舞,又被自己的一个转念拽了回来:没准是给自己买的哪,先回家看情况再说! 冷月回到家时,申志强正在厨房忙乎着做中午饭。这让冷月心里不禁一紧。因为平时的申志强从不做家务,除非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虚。 冷月不动声色,她放下拎包,走进厨房,边帮着忙乎,边等待着申志强对她说:“冷月,我给你买了部手机……”女人就是这样,像冷月,尽管她一进门就已嗅到了丈夫心虚的气味,但内心里还是渴望着这句话的突然响起,那样,她就不会再次走进情感迷失的森林。 可,饭都上桌了,那句话还是没有响起。 失望,在冷月心底慢慢沉淀着,逼迫着她故作轻松地试探着对申志强说:“志强,同事们都买手机了,我也想买一个。” “哦,可以呵,你去选,挑好的自已喜欢的买。”申志强表现得尤其热情。 冷月的心登时忽悠向下沉去:看样子,丈夫新买的手机真的不是送给自己的! 如果说刚才还是失望的话,那么此时的冷月,已完全堕入了绝望的冰窖。看样子,丈夫的“悔改”实在值得怀疑。 冷月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吃过饭,申志强去卧室午休了,她便装作收拾屋子的样子,东扒扒,西翻翻,企图找出申志强新买的那部手机。可忙乎了一中午,连个手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那么大的一个盒子,他会藏在哪儿呢?”冷月望向丈夫,丈夫正酣声正浓地午睡着,看不出一丝不安和防备。 显然,新手机已经被丈夫送出去了。原因很简单,只有两个,一是为了立刻讨取对方欢心,二是怕被冷月发现。 不用问,傻子都想得出,那款红色的摩托罗拉手机,此刻一定是在倩姨的手里! 冷月正气呼呼地站在客厅中间想着,突然听到丈夫放在沙发上的公文包里传出了嘀嘀两声响。 第19节 冷月拿出申志强的手机,发现是一个属名“小吴”的人发来的信息。冷月虽然还没有买手机,但早在同事那儿学会了玩弄手机。她打开信息一看,气愤得差点把手机掷击在地。 信息上写着:“志强,太感谢你的礼物啦,这么好的手机,我都有些舍不得用哪! 真是冤家路窄,说谁谁到!冷月在心里气哼哼地骂道。她当然不相信申志强输入在手机上的那个“小吴”是真的小吴,便回复了对方一句话:“用它给我打电话,我听听!”因为怕铃声惊醒了申志强,冷月接下来把手机铃声调成了震动。 一分钟后,申志强的手机嗡嗡地发出了老牛般的低吼。冷月按下接听键,没有说话,而是在等待。果然,里面传出了一个悦耳的女人的声音:“志强,真的好感谢你……” 冷月的脸色变了!她什么也没说,便悄然挂断了电话。因为,她得到了那个她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电话那头的女人是倩姨!到死,她都能记住她的声音! 丈夫还在呼呼午睡的时候,冷月就疯牛一般跑出了门。出了门,才发现丈夫的手机还握在自己手里。许是那个“小吴”已在电话中嗅到了不安的气味儿,所以半天了再没有打回来。 “哼!瘪茄子了?”冷月抬手看了看变哑巴了似的电话,突然心头涌起一种悲怆的狠劲儿,使得她在恨恨地注视了手机几秒钟后,突然咬牙切齿地向街上的水泥地面摔去。 手机在发出刺耳的破裂声时,冷月的心也碎成了几半…… 一个下午,冷月都在时不时地独自冷笑,弄得同事莫名其妙。傍晚下班回家,申志强焦急地问她:“冷月,看到我的手机没有?” “手机?”冷月故意想了一下,反问,“要手机干嘛?是要打给那个小吴吗?其实你直接找她就好了。“ 冷月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听在申志强的耳中却是心惊肉跳,尤其是“小吴”两个字,像两枚从冷月口中突发而至的铁钉,把申志强整个人目呆呆地钉在了那里。 他知道,他设计东躲西藏的秘密,再次被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第六十三章 天使的蜕变 手机事件,让那首“爱情的绝唱”黯然失色,也让冷月对申志强的心再也泛不起丝毫波澜。这个曾经爱工作、爱家庭、爱丈夫的贤良女人,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 忘了什么时候,她也去买了手机,是最好的那种,最起码,要比丈夫送出去的那款要好。这样,每每看到手机,她就会觉得自己的清高,想像着那个女人的轻贱,这让她的心里就会暂时地挤进一丝舒爽的风,暂时地得到些许慰藉。同时,她开始学会了与男同事在手机中肆无忌惮地谈天说地、打情骂俏。并且,她做这一切时表现得极其自然,无论是在同事面前,还是在丈夫申志强面前,她都旁若无人。 这让申志强十分恼火。虽然有了倩姨后,他对冷月冷淡了许多,感情上也越来越偏重倩姨,可当他意识到冷月真的要离他而去时,他还是无法容忍和接受。那感觉,就好像自己舍不得扔掉的一件旧衣服突然不翼而飞或突然穿在了别人身上了似的。总之就是让他不痛快? 放臭了也不准别人吃!这是男人的通病,当然申志强也不例外。 这天傍晚,俩人正各在各的小桌上不声不响地吃着晚饭(自从手机事件后,他们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冷月的手机响了。冷月看了下来电,按下接通键便聊了起来: “亲爱的,这么急着打电话,想我了?”不知何时,冷月的声音竟也多了几分放荡,这让申志强心里很不舒服。 “嗯呢呗……“电话那头清清楚楚地传过来一个男人近乎讨好的声音,蚊子般影人地刺激着申志强的耳鼓。。 “那你稍等啊,一会儿我去找你。” “好,宝贝儿,我等你,不见不散。” 通话后的冷月,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完全不去理会脸己变成了猪肝色的申志强。 吃完饭,冷月搽好脸、梳好头,然后拎包向门口走去。 此时的申志强再也无法忍受,他一个箭步冲到冷月面前,抢过冷月肩上的包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冷月似乎早有准备,她并不惊慌,回头冷冷地看着申志强质问。 “你说,你要干什么去?那个男人是谁?你们到底什么关系?”申志强喘着粗气,一反往日的镇定与风度,整张脸扭曲着,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冷月并没有回答申志强的话,她在回敬给申志强一个轻蔑的回眸后,拣起被申志强摔在地上的包,再次向门外走去。 冷月的眼神像一把剑,狠狠刺痛了申志强,使他宛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被疼痛刺激得兽性大发。他一把揪住冷月的头发狠狠向身后抡去,同时嘴里骂道:你,贱货!” 冷月被申志强像老鹰摔小鸡一样抡得一个趔趄从门口摔向屋里。“哐当当”撞翻了沙发边的一组盆景,头,重重地磕在茶几边角上。 冷月闷哼一声,一缕殷红的血,缓缓地从发际间蛇一样爬出来。 “冷月,冷月!”鲜红的颜色,骤然唤醒了申志强几近疯狂的意识,他吓坏了,跑过去,扶起冷月的上半身,急切地呼喊着。。 冷月双目紧闭,没有丝毫反应,只有额上的血,从一缕变成了一长一短的两条。 申志强心惊肉跳地探了探冷月的鼻息,面部的肌肉攸然放松了许多。平时习惯了支使别人的他,手忙脚乱地把冷月弄到了床上躺好。 冷月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擦了一下头上的冷汗,接过来冲着里面冒然传出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咆哮:“不管你是谁?我警告你,以后不准再打这个电话!” 当晚,冷月开始发烧,并伴有胸部剧痛。申志强无奈,只好打电话给妹妹申敏,请她过来帮忙把冷月送到医院。 申敏看到冷月的伤,什么也没问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心想哥哥在跟前也是让嫂子看了添堵,便在哥哥为嫂子办完住院手续后劝他回去了。 冷月这一高烧迷糊便是三、四天,四天后她醒来时,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舔了舔烧得干裂的嘴唇,刚要张嘴喊人,却依稀听到申敏在门口打手机的声音: “哥,你再忙也把手头的活放放吧,嫂子的病好像不太好,医生说,是乳腺癌,需要做手术……”申敏的声音轻而颤抖,却似一根根针,一字一句都扎在了冷月心上。 冷月如雷轰顶,她闭上眼,两行冰冷的泪不邀而至,并从眼角流向两侧…… 其实申敏对自己的病早就有了预感。自从发现了申志强那么多的神秘往事和**端倪后,她就伤心、痛苦,吃不下、睡不着,又无人可说、无处可诉,到头来弄得自己肝郁气滞,常常胸部疼痛。如今看来,这疼痛,真的是癌症的典型症状,也是申志强送给她的致命礼物。 自己的生命,难道就这样即将走向终结吗?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难道注定要比自己快乐长寿吗?不,这不公平,不公平! 深秋的天气,窗外,落叶已秋雨般飘零。冷月望着它们,像望着自己一片片碎了的无处安放的心。想想自己这一生,最美的年华、最好的时光都给了申志强,可到头来却落得个“花自飘零水自流”,想想,真的是一场梦,一场被欺骗了二十多年的梦。 “申志强,你这个大骗子,大骗子!”冷月不禁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喊。 自从发现了丈夫的私情后,冷月曾不止一次渴望着接近死亡,渴望着死亡对她的解救和解脱。“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这是她人生的信条,也是她对爱情曾经的价值诠释。可如今,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冷与热的交替,爱与恨的对搏,以及接踵而至的生与死的抉择,她变了—— “我要报仇!报仇!”再次睁开眼睛时,冷月的泪水已被仇恨烧干,一种复仇的渴望烈兽般在她日渐坚硬的胸腔里来回冲撞着…… 申敏走进病房时,冷月朝她要了一面镜子。生死线上,她突然想开了,自己一定要漂漂亮亮地与申志强决斗到底,决不输给那个女人! 只是,这以后的决斗,将不再是游戏,而是——毁灭! 冷月望着镜子里还算娇好的面容,突然觉得自己正从天使蜕变成为一个魔鬼。 第六十四章 痛苦的抉择 申敏给哥哥申志强打手机时,申志强正搂着倩姨腻歪在一家旅馆的席梦思大床上。 自从上次在自家被妻子冷月抓了个现行后,申志强和倩姨便把约会的地点从两人住处转移到了外面的旅馆,并进行游击战似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以防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两天,冷月虽然住在医院,但申志强想,不过是一点皮外伤,又有申敏陪着,不会有什么事,便借故单位有事和倩姨去了附近县城的一家旅馆,想趁这个机会和倩姨好好亲热亲热。 申敏的电话打进来时,申志强和倩姨正亲热着。 申志强有些扫兴地拿起电话,刚要说出点不耐烦的话,申敏那边便急三火四地把嫂子患了癌症的事说了出来。 乍一听冷月患了癌症,申志强也懵了,他握着手机,刚才还激情澎湃的一颗心,此时就像突然被抽干了油的机器,缺氧似地呼吸急促起来。原本,他以为他和冷月之间已经完了,他和她的婚姻就像一辆跑了太久的车,出现故障时,才发现,外表光鲜之下,却隐藏了太多的隐患。这些隐患,大多数来自于他的历史,无从改变,除非,重新改写,或者,淘汰旧车。 可如今,他才明白,他和冷月的那辆婚姻的老车,虽然已然破旧,却记录了他们太多的行驶航程,承载了他半辈子的苦乐人生,没有了这部车,他的人生大部分印记将会无从寻找?对他的人生来说,这部车很重要,而与他共同驾驭这部车的,只有冷月。大半辈子的夫妻啊,矛盾归矛盾,别扭归别扭,真的要面对突然而至的生死离别,感情上还是无法接受的。 申志强脑海里茫然一片,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直至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他还呆坐着紧蹙双眉,像在想一个想也想不通的问题。 “怎么了,志强?”一边的倩姨小心翼翼地问,从申志强的神态她想得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小的事情。 倩姨的声音轻得像根针,但还是刺醒了申志强。 申志强把脸缓缓转向倩姨,脸上的表情复杂而怪异。“冷月患了绝症。”半天,他的嘴才动了动,话像从地底下冒出来,幽幽的。 申志强的语气同样的清幽,却像突然爆开的冷气弹,冰冷的气息顿时弥漫了屋里的任何一个边角,令刚才还温馨**的空气霎时变得冰冷沉滞起来。 这个时候,仿佛一切话语都显得多余。只有沉默才是最合适的。于是,屋里静得很,影影绰绰的夜色中,倩姨和申志强对坐着,一动不动地像两个雕塑,彼此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倩,我们是不是错了?”不知过了多久,申志强终于忍受不住心中的郁闷,语气沉重地问。 倩姨浑身颤动了一下,接着,愣怔呆板的脸刹那间转为死灰一样惨白,似乎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伤害。她看着申志强自从和她相好以来从未有过的沮丧和痛苦,像看到了这个男人骨子里隐藏着的先天的脆弱和犹疑以及自己无望的未来和无言的结局。 倩姨的心仿佛随着这个男人的微妙变化而倏然坠入深井,目光开始变得冰冷而陌生。突然,她眼圈一红,猛地扑过来,像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般抓住申志强宽厚的臂膀急切地摇晃着说:“志强,我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们不是要故意伤害冷月的!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们没有错!如果错了,也是命运错了,老天错了!再说,我们可以在冷月有生之年尽最大努力去弥补她,我们一定会做到的!” 或许是愧于自己对冷月的伤害,也或许是申志强对他们爱情的怀疑让她感到了伤心和绝望,倩姨的脸上挂满了惊慌、无助与悲戚,尤其是那双明眸深处的泪珠儿,在透窗而入的如水月光中莹莹烁烁,像两汪楚楚可怜的叹息,重新撼动和软化了申志强那颗刚刚有些变硬的心。 申志强太爱这个女人了,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容貌酷似梅梅,还因为她的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他问自己,如果这种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同样存在于冷月身上,自己今天还会和倩姨在一起吗?他思来想去,答案是:会的。原因是,自己第一次被倩姨吸引,只是因为倩姨长得太像梅梅了。所以,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源自他年轻时犯下的那个美丽又凄惨的错误,源自于上天的安排,源自于命中的注定……无论怎样,他都是逃不掉也躲不过的。 这样想来,申志强心里的罪恶感就减轻了很多。他长叹一声,怜惜地将倩姨重新搂入怀中,问,“倩,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不是了,没钱没地位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跟我在一起,对我好吗?” “当然!”倩姨觉察到了申志强内心的转变,知道这个男人的心又重新转到了自己这边。她毫不犹豫地答应着,一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申志强,突然问,“你怎么会这样问?难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吗?” “我也不知道,只是总有一种特别不安的感觉。”申志强说完,见倩姨一脸担忧的样子,又不忍心地挤出一丝笑意安慰说,“但也许,只是神经过敏吧!” 申志强说这话的时候,一片乌云正好从月亮边走过,这让屋内一地的皎洁月光顿时黯淡无光,也让申志强和倩姨各自含在眼中的泪水悄然而下。他们感激着这一片乌云的及时到来,能够让此时的他们因此而看不到彼此的泪水,能够让他们在这共有的温馨而又凄楚的夜里,还能怀着各自的回忆和心事,坚持着沿着他们共创的命运轨道未卜地走下去。 申志强在经过了一夜的痛苦挣扎后,终于再次选择了倩姨。 可申志强的不安感觉并不是神经过敏,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情,真的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越来越偏离了原本的人生航道,甚至,踏上了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不归之路。 第六十五章 彻底的决裂 “不,不,我绝不做切乳手术,绝不!”申志强刚走进医院病房的走廊,便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从某病房传出。 申志强的心收紧了一下。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还是快走几步,来到了冷月的病房门口。 尖叫果然是冷月发出的,她正披散着头发,捂着耳朵摇着头拒绝着周围亲人的劝说,完全失去了过去的沉静与矜持。 申志强出现的那一刻钟,大家都住了声,并不动声色地接连走了出去,只剩下申志强与冷月面对着。 冷月已经不再喊叫,刚见到申志强的那一时,她的眼中骤然涌起了泪光。毕竟,他是她的丈夫,几天之前,他们还一直在闹,毫不相让,互相伤害,却没想到几天后再次相见时,死神竟已来敲门。这其间的心潮涌动、万千感慨、伤感绝望又怎是用语言能够表达的? 面对冷月的泪光,申志强的鼻头也红了。他一时不知怎样来安慰冷月,只是静静地坐在她床头,望着她被病魔笼罩着的瘦弱生命,和那张已尽失血色的憔悴的脸,心情复杂地沉痛着。 从医生和家人的口中申志强得知,冷月需要做切乳手术。手术如果成功的话,生命的延长是不成问题的。可冷月却毅然拒绝。说:“我宁可死,也不会做的。”大家都认为冷月是怕手术影响了她的形体美,却不知,她心底另藏着她无法说出的隐忧。 这隐忧,除了申志强,没有谁会知道。所以申志强劝冷月说:“听医生的吧,爱你的人,永远不会因为这个去嫌弃你的。” 冷月的眼泪流了下来,申志强还是了解她的。其实她真的是怕手术后,申志强会更加的嫌弃她、疏远她。虽然她表面上与丈夫仇恨着、相互伤害着,内心里却仍渴望着丈夫的回心转意。她倔强地等待着这一天,她要为这一天的到来而保留着作为一个女人应该保留的一切,哪怕去死,她都要完完整整的。女人啊,真的好傻! 冷月认为自己听懂了申志强那句话的内在意思,她把这句话理解为:“如果我们能重新开始的话,我绝不会因为你身体的不完整而嫌弃你!”所以,她听从了申志强的话,同意做切乳手术。 申志强知道冷月重新对自己燃起了希望,这让他又欣慰,又不安。欣慰的是,他终于能够阻止冷月义无反顾地去接近死亡,这让他对冷月的那份愧疚终于能够渐渐地减弱或消淡。不安的呢,则是他自己明白,他真的无法再为了冷月而松开倩姨的手,尽管他知道,他这样哄着骗着冷月,只会对以后的冷月造成更大的伤害,但他也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说一步了。 申志强就这样每天抽空去医院陪伴冷月,他想尽最大的努力来陪伴冷月走完她生命中最痛苦最需要人搀扶的里程,冷月也在申志强的悉心关照下情绪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如果,如果没有那一件事的发生,或许,冷月没有发现那一件事的发生,那么,生活又会朝着哪一个方向发展呢?我们不知道,生活也没有如果。我们要说的是,这件事的的确确地发生了,也的的确确激发了冷月要用生命的最后一点热量来与申志强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心和力量。 这件事,其实就是一个电话。 那是一个黄昏,申志强躲躲闪闪地去门外接一个电话,却一个字不漏地被冷月收进了耳里。她听见自己的丈夫很温柔地对电话中的人说:“别闹了,我这两天确实不能陪你,不过等过去这一阵,我一定天天陪着你,听话,啊!” 申志强回到病房时,惊讶地看到冷月正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直视着他。“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他隐隐觉得不对,但还是硬着头皮问。 “你们就不能等到我死吗?我的存在就这么妨碍你们吗?”冷月直截了当,语气寒冷得像冻在冰天雪地中的一块铁。 “不,不是……”申志强刚要解释,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慌乱地抬头看了眼冷月,犹豫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边接边走出了病房。 那一刻,冷月彻底被绝望的痛苦窒息了。用生命都无法挽回丈夫的心,这对一个女人来说,该是这样的一种无助和打击?更何况是对冷月这样一个充满清高、自信的女人? 冷月的心被冷得僵了,她觉得自己该行动了,哪怕是彻底的决裂。否则,她只能被白白冻死。 星期五的晚上,申志强在医院露了一下面,然后打电话给申敏说自己晚上有个会,请申敏来医院帮忙陪伴一下冷月。 申敏知道哥哥要做什么,在电话里埋怨了几句。见到嫂子冷月,又替哥哥说了几句好话,无外乎什么身居要职、身不由己了等等。 冷月除了冷笑,没有一言一语。她明白,这是谎言,而且是世上最苍白无力、不堪一击的谎言。她告诉申敏,今晚不要陪她了,她想自己清净清净,况且她能走能动的,没什么事。 申敏确定冷月没事后,走了。 第20节 第二天星期六,申志强和申敏一前一后来到了医院。 医院里,却不见了冷月的踪影。 值班护士说,早晨冷月说出去转转,也应该快回来了。 可冷月一上午没回来、一下午没回来,一天了,还是没有回来。 娘家、朋友家、单位……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冷月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全无了声息。 就在申志强为找冷月差点把天翻了个个儿的时候,省城农垦总局办公大楼却迎来了一个风尘仆仆满面憔悴的中年女人...... 几天后,命令一级级传下来,一个调查小组来到农场,对申志强生活作风问题进行了深入调查。 当申志强得知是自己的媳妇放了他的冷箭后,勃然大怒,对冷月仅存的一点内疚荡然无存,甚至想到了“贼喊捉贼”这个损招,在调查组面前编造了一些关于冷月**的**烂桃之事,企图以此为自己开脱,争取同情。 可调查组得到的普遍反映是,申志强与倩姨有染是真,冷月****是假,而且大家普遍对冷月抱有同情,就连申志强家的邻居都出来作证,说冷月不在家时,经常看到倩姨从申家的后门出入。 形势越来越不利于申志强。 申志强觉得自己真的完了。 调查组走了,申志强也被告知“解甲归田”。此时,回忆往事,他才在绝望和悔恨中为自己的生活作出了十分准确的评价,那就是—— 以错误的方式开头,又以错误的方式结束。 第六十六章 仇恨的化身 冷月从省城回来后就一直住在娘家。从她去告申志强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生今世,她和申志强只能以仇人的身份面对了。 切断了后路,这让冷月的心反倒安静了许多。她想,置于死地而后生,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关系是闹掰了,可真正的分道扬镳,还要等到离婚判决以后。 这天,冷月想回家拿些衣服到医院去。当她在母亲的陪同下回到家中时,却看到,申志强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旁边,一个女人正背对着门在忙乎什么。 听到门响,女人回过头来。是倩姨! 倩姨见进来的是冷月,似乎一愣,手里的水杯险些滑落在地。 看样子,申志强也病了。而且,这对狗男女是真的要公开地在一起了。 冷月轻蔑地扫了这对男女一眼,本想拿了衣服便走的,转念一想这个倩姨也太没数了吧,自己这个女主人还没死哪,她就想鸠占鹊巢?便收回已迈出门槛的脚对倩姨说: “对不起,请你最好不要光顾这里,这里目前还是我和申志强的家,你若想伺候他,请等我死了之后。或者,你可以把他接到你那里去伺候。” 冷月以为她的一番羞辱足以令倩姨汗颜,可没想到的是,倩姨不但不羞不恼,还很镇定地回答她说: “好吧,只要你愿意,我会的。” “你闭嘴吧!”冷月刚要反唇相讥,一直躺在床上沉默的申志强突然冲她怒吼一声,并扔过来两张纸说:“事已至此,把这个签了吧。” 纸飘飘悠悠地落到冷月脚前,冷月捡起来一看,是离婚协议书,不仅心里一痛,颤声质问申志强:“你要和我离婚?” “是的。”申志强把头扭向窗前,语气无比坚定。 “你何必那么着急,等不到我死吗?为了成全你们,我会死的!”冷月咬着牙,流着泪,嘶声喊叫着,并发疯般把手里的离婚协议书撕个粉碎。 望着一地白花花的碎片,申志强似乎早有准备,他无声地冷笑了一下,用平静得让冷月近乎发疯的语气说:“别这样,我们再在一起只能是更加痛苦,还是面对现实吧!何况,你已经毁了我,还要怎么样?” 其实冷月早已做好了面对离婚的准备,只是她不希望是在这样的一个状况下,尤其是在一个她已经输给了的情敌面前,申志强更不应该让她输得如此惨烈,连一点自尊和颜面都不肯给她留下。 可申志强偏偏这样做了,而且态度万分的坚决! 冷月的心碎了。此时,透过泪光,她在丈夫的眼中再也寻不到半点温暖和亲情,有的只是冷漠和绝然。难道,自己几十年的美好年华,就这样在这个男人身上白白托付了?冷月忍不住泪珠扑簌簌滚落,她哽咽着反问:“我毁了你?那么又是谁毁了我呢?我这一身的病痛不是拜你所赐还有谁?你失去的只是一个乌纱帽而已,而我即将失去的呢,是生命,生命!”说着,她感到胸部一阵剧痛,忙用手捂住,面部肌肉因疼痛而扭曲着。 眼见冷月如此痛苦,申志强也着实于心不忍,他刚要喊倩姨扶冷月坐下,可一想到自己今天丢官又丢人,落到这步田地全拜冷月所赐,心中的怒火便压也压不下去,忍不住继续刺激冷月说:“不离婚也行,但别再管我的事,以后倩姨照顾我,你别再计较就成。” “你妄想!”冷月被激怒得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她放开捂住胸部的手,刹那间变得异常坚强。她用一双被仇恨燃烧得异常红肿的眼睛瞪着申志强和倩姨说:“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们这对狗男女,就不要太得意!” 冷月踉踉跄跄地走了,望着她被病魔折磨得近乎皮包骨的背影,倩姨的心里涌起了沉沉的愧疚。她想追出去,又觉得不妥,便转身对申志强说:“志强,我觉得她好可怜。若不,这阶段,我俩不要总见面了,她的日子看来真的不多了,你好好陪陪她,毕竟……” “别说了!”倩姨话音未落,申志强便打断她说,“虽然我有错在先,可她也实在太狠毒,今后叫我还怎么在这里呆下去!她是在绝我后半生的路啊!” “有脸没脸,可你毕竟还能活。可冷月呢,她是想活都活不成啊!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自私?难道不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吗?”倩姨突然叹了口气,半责备半自语地幽幽地说。 “你,什么物极必反?”申志强有些不解地转过身,面对倩姨欲言又止。 “哦,对不起志强,我说错话了。”倩姨突然一改刚才兔死狐悲的表情,去扶申志强躺下。 物极必反?申志强听话地躺下闭上双眼,可脑子里却总是不听话地重复着“物极必反”这几个字,陈年往事也一幕幕地涌进脑海。 记得当年老连长送他离开连队时就对他说:“走吧,最好走得远远的。物极必反你懂吗?你把人家害成那样,所以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人家找到你……” 当年老连长的一番苦口婆心他还是辜负了,他在别的兵团呆了几年后,终因忘不掉自己初恋的地方而重返旧地。只是,重返旧地的他,无论在政治地位上,还是高姓大名上,都已摇身一变为一名新人。 报应啊!当年没有遭遇到的“物极必反”,如今却由冷月对自己实施了“践行”,可见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报应啊! 申志强长叹一口气,猛抬头,却见许久没有了响动的倩姨正直直地望着他,冷冷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冰寒的毒,那神态,像一只狮子正在盯住一只浑然不觉的猎物一般。 申志强心头一凛,问:“怎么了,倩?” 申志强连叫了两声,倩姨才梦醒般浑然一震,慌乱地说:“啊,没怎么,我,我,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她在哪里?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她,早不在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狼吃掉了。”倩姨的声音很小,语气也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事情。只是,她的脸始终扭向窗外,一直不肯转过来。 申志强望着倩姨的侧脸,心中陡然想起了遭狼袭击的梅梅。“怎么这么巧?”他在心里纠结着,“这么相似的两张脸,又都与狼有关系,难道……?但不可能啊!倩姨的母亲,说起来也是梅梅的长辈了,怎么可能和梅梅是一个人?这不可能!” 申志强的心忽悠又落回到了肚子里。虽然他怀念着过去,却不希望历史的再现。因为他知道,经过了生与死、爱与恨的美好,即便再回来,也只能是仇恨的化身。 比如眼前的倩姨,他喜欢她的酷似梅梅,却不希望她真的就是梅梅。 第六十七章 黑手与僵尸 这个秋天最后一场雨的时候,满仓回到了农场。 一个多月来,满仓寻遍了省城及周边县、乡、镇,还是没有寻到一丝巧珍的踪影。无奈,他只好去省电视台、报社等媒体打了寻人广告,花光了身上的三万元钱后,只好打道回府了。 坐了一宿的火车和三个小时的客车后,傍晚时分,满仓终于在农场场部下了车。 没有找到巧珍,满仓这一路上都在想着见到宽宽该如何应对。果然,刚一进父母家门,宽宽看到满仓身后再没有人跟进来,一句话没说便哇地放声大哭起来。铁嫂也扭身走进里屋默默哭泣着,直到听说满仓在省电视台、报社等媒体都做了寻人启事广告,一家人的心才稍稍好受些,铁生的脸也舒展开不少。先前铁生指示老伴害巧珍,是怕疯疯癫癫的巧珍影响儿子一生的幸福,可现在巧珍的病也好了,这些年还为自家养着孙子,也算是铁家的恩人了,何况,巧珍懂事、能干,若不是当年她爹娘势利,早就是铁家的儿媳妇了。所以,铁生现在倒也是真的希望巧珍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满仓在父母那和儿子亲热了一宿后,第二天一早便坐早车赶回了牛村。 村里这个时候正是奶牛出村食草的时候,陆陆续续的牛群边在人们的吆喝声中慢腾腾地向村外走着,边心安理得地撒下一路新鲜的还冒着热气的粪便。 在外呆了一个多月,满仓还真的有些不适应了这些牛粪散发的气味儿,他蹙了下眉头,忍住了想捏鼻子的冲动,边与路上的人们打着招呼,边惦着脚尖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粪便中走过。好在现在已是深秋,牛粪落地不久就被已经探头探脑的料峭寒风驱散了热气,气味便也因此减弱了不少。 估计再有五、七天,村外的野草就枯萎了,牛群不用出村了,这村里的景观和这路上的状况也就会改变很多了。满仓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进了牛村深处。 满仓进村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老根叔要钥匙。一个多月未见,老根叔见到满仓似乎也很高兴,胡子一翘一翘的,边颠吧颠吧地招呼满仓坐下,边询问找寻巧珍的情况,这让满仓一个多月前对老根叔产生的种种猜疑和恐惧登时云消雾散。是啊,那些事情哪里会是老根叔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能做出的呢? 满仓拿到自家的钥匙,匆匆忙忙回家打开了家门。 一个多月了,还好,家里一点潮湿发霉的味道没有,看样子老根叔真的很上心,满仓心里便又生出了几分感激。 放下身上的背包,满仓疲惫地坐在床边,正要躺下休息休息,可头一挨枕头的瞬间,突然发现床单上有几个巴掌大小的印记。印记是隐隐约约的,冷丁一瞅,像织在床单里的暗花,但细一看,又像是浮在暗花之上。满仓觉得很奇怪,便趴下仔细看去,这一看,不仅又惊得头发倏地竖起! 床单上,分明是几个手掌的印记,瘦瘦的、长长的女子的手! 满仓想起印在老树白衫上的女人黑手,忽地一下起身站起,一步步向后退去,最后终于夺门而出。 满仓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老根叔家,气喘吁吁地对老根叔说:“手,女人的手……” 老根叔跟着满仓来到家里,趴在床上看了半天说:“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是你眼花了吧?” “没有,我怎么会眼花呢?”满仓说着,一下想起应该是老根叔眼花了,所以才看不见。想到这儿,满仓一下泄了气,本来他找来老根叔是想让他帮着分析分析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可现在再怎么说老根爷也是看不见,看不见事情在老根爷那里就等于不存在。满仓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只好悻悻地让老根叔回了家。 可满仓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老根叔一走,满仓就给父亲拨去电话。满仓跟父亲说自己在村里住很孤单,想请父母带宽宽过来住几天。 满仓想,若不是岳母申敏把着儿子小涛不撒手,他会把小涛也接回来住些日子,好好驱驱鬼气。不是说人多阳气重嘛! 这个晚上,满仓不想在家过夜。他抱起一床被子正准备去办公室,却恍惚听到隔壁仓库似乎有什么响动。 满仓的头皮又有些麻嗖嗖起来,现在的他,就仿佛一只惊弓之鸟,听不得半点异动。 响声悉悉索索的,时大时小,宛如一只大老鼠在翻动着什么。 也许真的就是一只大老鼠,这仓库这么多年了没人理会,钻进几只大老鼠也在情理之中。 满仓这么想着,刚刚松了一口气,眉头就又紧张地蹙了起来,因为他突然听到,那悉悉索索的声音中,似乎夹杂了阵阵窃窃私语。 谁在说话?难道里面不是老鼠,而是人?或者……鬼? 人在这里干嘛?那么,就是鬼了?鬼在……窃语? 怎么办?满仓哆哆嗦嗦地在屋里寻思了半天,最后终于对自己说:“是人是鬼都要面对。看都不看又怎知是人是鬼?再说,鬼再怎么的也是怕人的!” 自己给自己打满了气后,满仓轻轻推开门在门口拎了把铁锹,然后蹑手蹑脚地向隔壁仓库走去。 走到门口,满仓大喊一声:“谁在里面?出来!”同时,一铁锹把仓库大门拍得山响。 悉悉索索和窃窃私语戛然而止,里面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满仓又是一铁锹拍去,喊声更加用力:“出来!” 没有反应。这让满仓更加坚信了“厉鬼怕恶人”的说法,他信心大增,心想自己今天就当一把“恶人”了,哐哐又是两铁锹向门上拍去,最后,竞大着胆子哐啷啷拉开了大门。他已下定决心,即使此时出来的真的是鬼,他也要一拼到底,绝不再继续忍受这非人的折磨。 可大门完全敞开的那一刻,满仓愣了! 站在仓库中央的,不是鬼,而是巴叔的儿子——福子! 福子站在非明非暗的光线中,正朝他笑着。那笑容,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看似憨憨的,却隐藏着几分诡异,似一朵带毒的花,或一条惊心的鞭痕,横在脸上。 满仓倒吸了一口凉气,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怎么在这儿?在,在这儿干什么?” 福子没有回答他,而是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行尸走肉般顺着目光直视的地方走了出去。 福子从满仓身边走过时,满仓急向旁边一闪。可福子并没有扭头看他,仍是僵硬着脸上的笑,直挺挺着目光、直挺挺着身板向前走着,直至消失在远处晨起的薄雾里。 拍了半天,只拍出了个福子,真是虚惊一场!满仓松了一口气,刚抬手要去擦拭额上的冷汗,手却在空中停住了: 不对呀,福子是不说话的,怎么会窃窃私语呢?再说,即使福子会说话,仓库里也只有他自己,他又是和谁在私语呢?莫非,刚才走出的,不仅是福子,还有什么东西…… 满仓突然觉得,刚才的福子,好似一副僵尸。 第六十八章 失踪的孙子 满仓打电话的第二天,铁生夫妇就带着宽宽大包小包的来到了牛村,准备在儿子家多住些日子。 住了两天后,宽宽便喊着没人跟他玩,没意思。铁嫂就说:“若是小涛在就好了,宽宽也有个伴儿。” 铁生知道老伴是想孙子了,其实他自己也想,便对满仓说:“你也该接小涛回来住些日子,也好让他们小哥俩儿亲近亲近,培养培养感情,将来好相处。” 满仓想想也对,就说:“好。” 自从秀秀去世后,小涛就一直和姥姥申敏生活在一起。开始满仓去看小涛,申敏还不排斥,虽然秀秀的死与满仓和巧珍过去的一段恋爱有关系,可那毕竟是过去,是满仓和秀秀恋爱前的历史。可满仓和巧珍再续前缘后,申敏对满仓的态度就变了。每次满仓去看小涛,申敏的脸都拉得老长,赶上饭点也不留满仓吃饭,几次弄得满仓都好难堪。渐渐地,满仓去得就少了,想儿子了,就给儿子打个电话,听听儿子的声音,实在想得厉害了,或儿子也想爸爸想得狠了,满仓才不得已上门再与儿子见上一面,也不在那儿吃饭,跟儿子说会儿话就走。 第21节 申敏的这种做法受到了丈夫方全的极力反对。这个老实巴交的教书匠,曾多次因为申敏的偏激做法而忍不住大发脾气,说申敏不通情达理,总想着自己的感受,丝毫不去理解一下满仓的处境。申敏背地想想,虽说满仓娶了巧珍,可也一直没断了孝敬自己,便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可申敏是要面子的人,也不想主动去找满仓,便一直这么僵着,其实心里却在盼着满仓来。 所以这次满仓去接小涛时,境况起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天,申敏和丈夫方权都在家。见到满仓,方权热情得又是沏茶、又是递烟,倒弄得满仓颇觉过意不去,觉得自己不该和岳母赌气,这么久不来。申敏虽然不好过分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欢喜,却也不失礼数,寒暄两句后,便去市场买了好吃的,默默地在厨房弄出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一会儿,小涛从外面进来,见到爸爸,一头扎进怀里,半天不愿离开。这不禁让三个大人的心里都起了感慨。 饭桌上,满仓把自己想接小涛回牛村住几天的想法说了出来,全家人都欣然同意,以往的隔阂登时云开雾散。 吃完饭,满仓便带着小涛回了牛村。可没成想,一路上都兴高采烈的小涛进屋一看到宽宽,马上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是我家,你走!你走!” 宽宽也不示弱,大声申辩说:“这是我爸爸家!” “谁是你爸爸,他是我爸爸!不许你再喊他爸爸!”小涛哭得更伤心了,他指着宽宽抽抽搭搭地说,“你爸爸叫山娃,已经死了,他害死了我妈妈,被枪毙了!你是杀人犯的儿子,不是我爸的儿子!” “你撒谎!”宽宽也大哭起来。宽宽自从苏醒过来后,便失却了关于山娃的这部分记忆,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满仓,母亲是巧珍。此时听小涛这样一说,他辩不过,又气不过,便冲上前和小涛厮打起来。小涛虽比宽宽小点,却又好不惧怕,两人扭在一起,一个揪头发,一个去抓脸,任三个大人连吼加叫半天才硬生生拉开。 被拉开的宽宽和小涛,一个被撤下一绺头发,一个脸上被抓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宽宽虽然委屈,却是无处可去,小涛就不一样了,他一扭身哭着向外跑去。 “不能让他跑回姥姥家,申敏看到会不愿意的!”铁生忙喊满仓。 满仓早已窜了出去,他一把抱起小涛,任凭小涛在怀里乱踢乱蹦。 屋里,宽宽也偎在奶奶怀里在哭。铁生则礅着手里的拐棍叹道:“这都造的什么孽呀!” 这一夜,小涛和宽宽好不容易停止了哭闹疲惫地各自昏昏睡去。满仓和父母也都松了一口气,唉声叹气地闲聊了一会儿后,也不知不觉地在此起彼伏的哈欠声中进入梦乡。 许是太累了,心里的累,身体上的累,让满仓刚闭上眼睛,便起了鼾声。 鼾声中,满仓感觉仿佛有个小小的身影在自己床前环绕而过,悄悄的,毫无声息。满仓努力看去,小小的背影好似宽宽,又好似小涛。他张嘴想喊,却不知怎么喊也喊不出声音。他站起来,想伸手抓住那正向门口走去的小小身子,却感觉自己宛如被缚住一般,怎么也站不起来。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推开屋门逐渐消失在黑暗和黎明交替的夜幕中,满仓徒然地挣扎着、叫喊着,急出了一身一头的淋漓大汗。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拼着命用尽全身的力气爆发出了一声:“回来!” “怎么了,满仓?”墙那边卧室传来母亲铁嫂的声音。 满仓拼力的一声叫喊,把自己从梦境中拽了出来。他擦了擦一头的冷汗,发现窗外已蒙蒙亮了。 “做梦了?”母亲披着衣服走了进来。刚要关切地看看儿子,突然惊叫起来,“妈呀,小涛呢?” 满仓顺着母亲的目光寻去,发现睡在自己左边的小涛不知何时没有了踪影。摸摸被窝,已没有了温热,估计已走了多时。 满仓刚刚退去的冷汗又忽地冒了出来,他想起梦中的情景,心仿佛一片脱离了树干的叶子忽悠悠地向下飘去…… 很显然,梦中的小小背影一定是小涛无疑了!这孩子一定是离家出走了。 “天哪,这可怎么办呢,这么小的孩子,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可怎么办?”铁嫂一听说孙子出走了,登时按耐不住,长一声、短一声地哭起来。 铁嫂的哭声惊醒了铁生。他拄着拐杖来到满仓屋里弄清原委后,忽然没好气地大喝一声:“光鬼哭狼叫般有什么用啊,还不赶紧找去!” 生姜还是老的辣,关键时候还是经世多的铁生稳住了阵脚,一喝震醒了梦中人。 铁生的一声怒吼宛如一个响雷,震得满仓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轱辘到地上,披衣、穿鞋,另找了一个手电筒推门而去。 “等等我啊!”身后,铁嫂也拎了件衣服,一步三颤地跟着满仓走入晨曦的薄雾中。临关门,还回头冲老伴丢下一句:“看好宽宽啊!” “哎呀,你快去吧,哪儿那么多废话?”铁生急得用拐杖碓得地哐哐响。 满仓和铁嫂觉得小涛走时天肯定还半黑着,依小涛的胆量,肯定不会出村,便先在村里把犄角旮旯的地方寻了个遍,然后才向村外找去。 七点来钟的时候,两人一无所获地蔫蔫回到了家。 “没找到?”铁生急急地问。 满仓先摇了摇头,然后说:“给小涛的姥姥打个电话吧,兴许坐公交车回姥姥家去了呢。” “给申敏打电话,那万一不在那儿,申敏不得给咱们吃了?这个娘们,自从秀秀死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但愿小涛能去她那儿。”满仓说着,拨通了申敏家的电话。 第六十九章 出走与回归 满仓拨通申敏家电话的时候,申敏和丈夫正准备去上班。 “什么,小涛不见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对小涛做了什么?”铁生一家的担心并不多余,果然,申敏一听说小涛出走了,火爆的嗓门恨不得要把话筒爆开。 申敏在电话里急头白脸地把满仓刷了一顿后,扔下手里的包,拉着丈夫先在自家房前屋后找了一遍。然后又挨个给小涛常去的几个小朋友家打了电话,都说没见到小涛。 申敏疯了一般,秀秀没有了以后,她一直视小涛为心头肉,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到了小涛身上,如今万一小涛出点什么差错,她是断不能活的。她来不及给单位打电话,来不及叫上用她的话来说“肉得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丈夫方全,一个人叫了辆出租车便向牛村奔去。 铁家人早料到申敏会来,所以一听到她的动静,全家人都心虚地出来迎接。宽宽也怯生生地冲她叫了声:“姥姥。” “你别叫我姥姥,我承受不起。”申敏不冷不热地说,看也不看宽宽一眼。 宽宽立马噤了声。 “妈,宽宽还是个孩子……”满仓说。 “怎么,我说错了吗?我知道,你在乎巧珍,找不到巧珍你心里难受,所以疼爱宽宽,可小涛也是你的儿子啊!你不喜欢他,也不能这么容不下他吧!”申敏气得双唇颤抖,一串话说下来竞上气不接下气,一滴泪在眼角顽强地挂着。 “亲家……”铁嫂上前想解释安慰一下申敏,却被申敏一句“你们谁也不用说了,找不到小涛,我搭上这条老命也和你们没完!”说完,踢翻脚下的一个小板凳,气呼呼地向院外走去。 院外,挤满了一帮看热闹的人,他们都是被申敏的大嗓门引来的,听了半天,听明白是小涛丢了。人们不禁开始同情地议论起来: “唉,这满仓也不知犯了哪门子邪了,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 “按说,这孩子人也不错,这日子咋就这么不顺呢?” 申敏咋见院外这么多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气哼哼地瞪了众人一眼,匆匆离去。人们又说: “摊上这么个丈母娘,也够满仓受的了。” “也不能怪她,闺女没了,外孙子又丢了,搁谁谁都受不了。” “是啊。” …… 申敏走后,一些人走进院子,对满仓说:“满仓,今儿个不干活了,我们都去找小涛吧。人多,总是好些。” 满仓正难受着,看到呼啦啦涌进这么些人,一时感动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只好流着泪向大家抱拳致谢。 于是,从这个上午开始,村里村外的山坡、树林、草场,都落满了从村人口中飞出的“小涛”的名字。甚至有一些人开始骑上摩托或自行车,去周边的村子、连队寻觅,并引得这些村子、连队的热心人也加入了寻人大军。一个寻找小涛的行动正浪潮般在蔓延。 逐渐扩大的浪潮带给了满仓一家无比的感动和希望,他们相信,有这么多好心人帮助,小涛会很快回来的。 可他们实在想不到,小涛这一走,竞走了近二十年。二十年后再次相逢时,一切都已是物去人非。 就在全家人都在为小涛的出走奔波着急时,宽宽一个人躲在卧室里泪流满面。这个整天思念着妈妈的可怜孩子,昨晚被小涛的一顿打骂哭闹,思维竟似突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从昨晚在小涛口中听到“山娃”这个名字后,他的大脑就在无法控制地运转着,极力搜索着有关这个名字的一切影像。直到一个长着两只大大耳朵的圆圆脑袋的轮廓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然后,他又越来越多地想起了一些童年往事,想起往事中,这个人不止一次地牵着他的手,在雪中或雨里走在那条脏兮兮、泥泞泞的村路上。想起自己真的曾经不止一次两次、一年两年地叫着他——爸爸!想起自己在他后背上骑过大马,在他脖子上掉过秋千,更想起,那个淡青色的黎明中,他手上铮亮的手铐,和对膝下拼命抱住他大哭的自己厌恶地一甩……仿佛就是他的厌恶的那么一甩,自己才和现实世界相隔了这么久,以至于他再次面对时,一切竞已不可挽回地发生了错位。 他不由恨起了那个叫山娃的爸爸,可这恨里,分明又夹杂了那么强烈的思念之火,让他小小的年纪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宽宽终于哭出了声,他终于相信了小涛的话是真的,也终于明白了“父亲”这个原本简单的概念和名称对他来说竞具有着多么复杂的关系和内幕。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该是多么的沉重和繁琐,就像人生突然被戴上了一副枷锁,虽然无形,却无法挣脱。尤其是在他知道那个他刚刚回想起来的“爸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时,他感觉自己的人生被撕裂成了两半,而有那么一半,就随着那个“爸爸”远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 宽宽就这样自己在卧室呆了很久,想了很久。人们只道他是因为和小涛打架在生闷气,诸不知他的头脑和内心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直到一个静悄悄的黄昏,宽宽突然问满仓:“爸爸,你和山娃到底谁是我爸爸?”时,大家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当然我是你爸爸。儿子,你怎么了?”满仓问。 旁边的铁生也着急地插话说:“宽宽啊,别听小涛瞎说啊,那是打架时的气话,不能当真的。” “不是小涛的事,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宽宽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说,“我想起来了,我以前叫山娃爸爸的,我小的时候,他还经常带着我玩儿……” 宽宽轻猫淡写的叙述,像在大家心里砸下个大坑。铁生夫妇和满仓面面相觑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有一个事实大家都不言而喻,那就是: 宽宽的记忆彻底复苏了! 完全复苏后的宽宽,在家人委婉的诉说中,终于明白和接受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于是,这个季节的这一天,满仓出走了一个儿子,却又真正回归了一个儿子。 第七十章 果真就是你 三天后,小涛没有回来,寻找小涛的行动也慢慢停息了下来。那些热心人开始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和劳作,只是再见到满仓时,多了几分不自在,仿佛觉得自己这样毫无声息地放弃寻找,是对满仓的伤害似的。 其实满仓根本没有在意村人的反应,他的心正在一天深似一天的陷入一种绝望之中。可他必须得保持镇定,这样,他的家人们才会始终怀抱希望,尤其是他的父亲铁生。 满仓知道,他的父亲铁生虽曾是国家干部,可思想却封建迷信得很。父亲的祖上是杀大牛的出身,从父亲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开始,铁家就人丁不旺,几代单传。人们私下里说起此事,就归咎于祖上的杀牛行为,说是作孽做大了。这种说法流传了几代人,成为了铁家人的一种耻辱,所以铁家代代暗下决心,一定要改变这代代单传、人丁不旺的境况。到了铁生这一代,虽说儿子的婚姻出现了太多的不顺和麻烦,但上天毕竟送给他了两个孙子,他将成为铁家逐渐走向兴旺的第一号功臣。小涛出走以前,这一直是铁生最引以自豪的事,可现在……? 满仓这样想的时候,铁生也正坐在屋前的砖头上这样苦苦寻思着,难道,我们老铁家就该着人丁不旺,得来一个就得丢失一个?想到这儿,铁生赶紧往地上呸呸了两口,好像不呸这两口,那个不祥的想法就会成真似的。 但铁生还是有一种隐隐的不祥的感觉,那就是,这次若找不回小涛,恐怕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见到小涛了。所以尽管满仓不止一次劝他回到场部去,他仍然舍不得离开,因为他始终觉得小涛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村里的某个犄角旮旯在和他藏猫猫儿,等玩够了,不定哪天就会突然跑出来,扑进他怀里爷爷爷爷地叫着。所以,他不想就这么离开,他要在这里等着小涛回来。 这天,铁生在自家门前郁闷地晒着太阳,一个看着比他小一些的老者溜达地走过来,看见他问:“你是满仓的父亲吧?” 铁生说“是”。老者便在铁生身边不远处的一个木墩上坐下来,说:“我是这村里的万老根,以前在低洼子沟住过,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就叫我老根吧。” 来人正是村里的老根叔。这些日子,老根叔正犯着胃寒的老毛病,这是他的老病根,一到每年的春、秋两季就会跑出来折腾老根叔一阵子,所以小涛出走这些天,老根叔一直没过来看看。这两天,温度又还阳似地一天比一天高起来,老根叔的胃痛也渐渐地消失了。他心里记挂着小涛的事,所以刚好点便赶来问问。 听说小涛还没有音讯,老根叔也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只好唠些别的话题来冲散铁生的悲伤情绪。 两人边抽着烟,边唠着,从当前唠到了过去,唠到了自己的出身及经历。两人越唠越激动,以至于铁生竞冲口而出:“我当兵那会儿……”话一出口,他又住了嘴,像说错了话似的闷头吸着烟,不再说话。 老东西,不说也得让你说!老根叔在心里恨恨地骂着。自从听满仓说过铁生当兵出身,并当过连长时,老根叔就记住了他,并一心想找机会会会他,好好挖挖他的老根底。如今见铁生突然刹住了话头,心里的怀疑不免更加重了几分。 老根叔一眼看出,若想让铁生这样的人主动吐槽,就得引发他藏在骨子里的虚荣心。 老根叔就说:“不谦虚地说,六几年那时候,我万老根也算是个知名人物,再难的事儿都干过,再大的苦也吃过,还经常带人救援驻扎在我们周围的兵团。一次,为了帮助周边的兵团,我带着八、九个人,从西边那片老林子穿过,一路上……” “那都不算啥。”老根叔洋洋自得的语气果然刺激了铁生,他突然寡着脸截住老根叔的话,把手里的烟屁股狠狠地撇到地上,然后像有仇似地用脚使劲一碾,说:“想我当年那才叫……” 铁生话没说完,就被老根叔一棒子似地打断说:“咋的,您老哥还能有什么辉煌历史?这我还真没看出来。”说完,老根叔又自顾自掏出一根烟点上,那神态,就好像身边没有铁生这个人似的。 老根叔的轻视令铁生肝火大涨,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村民竟敢如此侮辱自己,实在令他忍无可忍。于是,他突然脸红脖子粗地大叫起来: “就你,还援助兵团?这话反过来说还差不多!想我当年,堂堂的一名军人,连长,光援助你们秋收、施工、救人就多少次?啥时用你们援助过了?” 铁生喊完了,老根叔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异样。可他需要得到更进一步的证实,便不动声色地说:“你说你那时在我们这边当过兵团连长?我们那时周边的兵团最近的就是四连,可当时四连的连长姓胡,怎么会是你?” “老子就是那位胡连长,当年哪个不知、谁个不晓?” 铁生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保守多年的秘密。可事已至此,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怎样也无法收回了,索性就这样吧,反正事情已过多年,又有谁会真正去理会呢? 可老根叔真正的理会了。他无言地看着眼前天生一脸横肉的铁生,刚才还活泛的面容变得异常生硬,心里狠狠地说:老东西,原来还真是你。我终于寻到你了! 老根叔的表情让铁生觉得很奇怪、很害怕,他小心翼翼地问:“老根兄弟,你怎么了,没事吧?” 老根叔当然不会无动于衷,多年来,他一直苦苦寻找着的“仇人”,此时就在眼前与他咫尺之隔,并让他心潮澎拜、激愤难平。可他此时什么都不能去做,尽管对付一个靠拐杖走路的人他的力量还是绰绰有余,但他要的却远不是这样的结果。 老根叔知道,他仍需等待。所以,老根叔突然扔掉手中的不知不觉已烫到手指的烟屁股,故作玩笑地说:“你才有事哪!”然后,站起来悠哉乐哉地走了。 第七十一章 好戏刚开始 老根叔回到家里,感觉胃又疼了起来。他知道这是情绪所致。难怪,找了半辈子的“仇人”,今天突然出现在眼前,他面子上虽然不动声色,内心里却是“分外眼红”地仇恨着。 难怪这老东西家接二连三地出事,原来都是他的报应来了!唉,只是苦了满仓和小涛这些孩子喽!他恨恨地想着、骂着。 老根叔吃下了两片胃药,和衣躺在床上,眼前一幕一幕闪过因为铁生勾起的记忆。 老根叔闭上眼,恍恍惚惚中又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向他轻盈盈地走来,小嘴抿着,泛着迷人的笑意。 这是老根叔不知第几次与姑娘梦中相见了。姑娘每次见到他都这样抿嘴乐着,轻轻地叫着他“根哥”。在老根叔的记忆里,那是他幸福、甜蜜的而又没有倾诉的初恋。这初恋对他来说虽然自始至终都是一杯自酿自饮的苦酒,可却给他留下了永久的萦绕一生的怀念,让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终究有了一丝靓丽的人生底色。 第22节 这一丝底色,原本是反射他青春的一面镜子,在即使年深日久的岁月里,也能明光可鉴地照亮他曾经因为爱情而无限美好的年华。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面镜子开始变作一把刀,在每一个漆黑的午夜里明晃晃地刺痛着老根叔的心,令他涌起了愈来愈浓烈的复仇之念。 因为,他忘不了每次的梦中,姑娘转身离去时的凄楚幽怨面容……她分明是在怨我呀!老根叔每次都在梦中哭醒,复仇的信念更加坚定。 “杉杉,虽然我不知是谁害了你,但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你们家仇人中的一个,我不会放过他的,你一定要保佑我……”此时,老根叔喃喃自语着。 可究竟该怎样惩治这个“仇人”呢?老根叔还没有想好,但不管怎么说,先试探试探他还是应该的。 第二天一早,家家户户的牛群刚刚出村,老根叔照样又转悠到了满仓家门前,照样看到铁生坐在自家墙根底下抽着闷烟。铁生抽烟时面无表情,烟雾飘过他的脸面,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尊香火烟气笼罩着的泥塑神像。铁生旁边倚着窗台斜杵着的,是他那支从不离身的拐杖。由于太长的使用年限,拐杖靠近咯吱窝和手摩擦的地方已被磨损得铮亮,在渐渐明亮起的深秋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老根叔装作全忘了昨天的争吵似的过去跟他打了声招呼,然后一屁股坐在昨天坐过的地方,掏出早已卷好的烟卷递过去。 铁生看了一眼老根叔递过来的旱烟卷,没有接,却伸手慢腾腾地在自己身上摸出一个烟盒,打开盖,熟练地弹出一支点上。看得出,他还在生老根叔昨天的气。 装个鸟球!老根叔斜眼看着铁生的一连串动作,心里骂着,脸上却显出不在意的样子笑呵呵地道:“到底是坐过官的人,不一样啊!可是在场部住久了,这仓库也能住得习惯?” “这是我儿子的家,有什么住不惯的?再说,这家修整成这样,估计也没几人能比得上吧?”铁生并不看老根叔,他慢悠悠地吐出一串烟圈,一脸的傲气和无所谓。 瞧那样子就不像什么好人!老根叔在心里骂道。脸上却依旧笑着,他有意干咳了两声后,接着铁生的话说:“是啊,是你儿子的家,可也是那女鬼的家啊!你真的不害怕?” 铁生扭头看了老根叔一眼,有些蔑视地说:“那些无……”别看铁生当过兵、做过干部,可那全是凭的蛮劲儿,其实他骨子里就是个大老粗。此时,他本想说的是“无稽之谈”,可“无”了半天,也没想起这四个字是该怎样说的来,只好改成“那些别人胡说八道的事,你也信?”那意思是说,你也太没文化了吧? 老根叔当然听得出铁生的话外之音,可他并不在意。他的目的不是和铁生打嘴仗,而是要把恐惧的种子播撒在铁生的骨子里。于是他说:“可是这里真的有过女鬼哭嘞,还有那些怪事,你难道一点不纳闷?” 铁生仍然坚持着他的无神论,可又没有更好的语言来反驳老根叔,便反问:“哪来的女鬼,什么来历,姓什么?你若说出来我便信你,若说不出来,就甭再提!” “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仓库里过去好像住过一家姓赵的人家。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这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失踪的失踪,其中的一个姑娘据说还怀孕了。大概,这个姑娘就是现在这个女鬼吧?” 老根叔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可飘到铁生那却变成了冰冷冰冷的雨,就像他脊背上突然冒出的冷汗。“姓赵,一个姑娘?”他看着老根叔,眼睛瞪得老大,刚才的傲慢和不屑登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是啊!对了,好像还说和什么兵团的什么人有关系!”老根叔故意一惊一乍的说着,同时用余光观察着铁生的反应,“听人说,是兵团的一个年轻人让那姑娘怀了孩子,可随后又抛弃了她。女孩儿的家人写了上告信,却被那年轻人的一个领导,可能是连长吧把信给截了下来……”老根叔说到这儿,像想起什么了似的问铁生,“对了,你那时不是连长吗?这个缺德的连长,该不会——是你吧?” 老根叔的问话没有得到铁生的任何应答,这倒不是因为心安镇定,而是突然而至惊慌恐惧,让铁生已经完全惊呆了! 老根叔当然想象得出铁生的反应,他解恨地回头看了铁生一眼,像看到了一具没有思维的木头人。 老东西,害怕了吧?这叫自作孽不可活!等着吧,这才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哪! 老根叔在心里恨恨地说着,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老根叔走的时候,铁生还雕塑一般坐在那里,将至中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明晃晃的。这让老根叔更加觉得有些恶心,因为他感到,阳光下的铁生,五官变得更加清晰地丑陋着。 第七十二章 夜半的叹息 铁生坐在屋外窗台下发呆了很久,直到铁嫂喊他进屋吃饭他才发现太阳已上杆头了。 进屋后的铁生开始心事重重、闷闷不乐。饭桌上,沉默了许久的他突然开口对满仓说:“明天我和你妈带着宽宽就回去了。” “为什么?”父亲的话有些出乎满仓的意料,他不解地看着父亲问,“您不是不想走吗,那就多住几天嘛,反正宽宽现在是休学养病,回去也没什么事。再说,您不是说要在这儿等小涛回来的吗?” 满仓的话没错,铁生本来是想住在这儿等小涛回来的,可现在,老根叔的话,让他对这个仓库改成的家产生了恐惧。在这之前,他自己实在没想到自己过去的那段有悖于良心的不光彩历史,会与这个仓库联系在一起。一想到这儿曾经住过那个被自己间接害死的姑娘,他的浑身就一阵阵发冷。他甚至想到了秀秀的死,并把秀秀的死归咎为这个仓库的不吉利和那个含恨而死的姑娘的冤魂的复仇。所以,他要尽快离开! 可铁生不想说出自己真正要离开的原因,因为那是他自己心里藏着的鬼,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于是,他怏怏地问满仓:“前些日子你不是还劝我回去的吗,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因为我要出去寻找小涛,需要您在这里给我看家。” 小涛出走六天了,当地警方仍是毫无线索。满仓无奈,心想村里的牧草已收得差不多了,也没别的大事了,不如自己出去亲自寻找小涛吧。可自从上次在老根叔家发现了红、黑两种油漆桶外,满仓心里一直对老根叔若有若无地存在着余悸和戒备。虽然两桶油漆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凑巧的事,总会让人浮想联翩。所以这回出去寻找小涛,他准备不再找老根叔为自己看家,可实在又找不出像老根叔这样的闲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请父亲留下来等他回来。 听了满仓的话,铁生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但又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勉强答应。 满仓临出发的头两天,买回了两部手机。一部自己留着,一部交给了父亲,说联系起来更方便,并教会了父亲大概的使用方法。 满仓走后没几天,铁嫂带着宽宽也回了场部。这是铁生的意思。 铁生虽一条腿不方便,但日常生活完全能够独立。况且满仓走后,老根叔有事没事的也经常过来坐坐,帮着忙乎忙乎。一来二去,铁生对老根叔那天说的话也不再在意。老根叔也隔三差五地拎瓶酒来,由铁嫂弄俩菜,热热乎乎地喝上两盅,越处是越投脾气。老根叔也绝对不再提那天说过的话题,这让铁生紧绷的神经渐渐地松弛下来。心情一放松,铁生就觉得铁嫂在这儿有点妨碍了他和老根叔的交往,索性让她带着宽宽走了人。 转眼,残秋被西风一扫,狐狸的尾巴样倏地无影无踪了。冬雪飘来的一天夜里,铁生把跟他喝得话扯扯话扯扯的老根叔送出门,转回屋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看电视。九点来钟的时候,困意涨潮般一波一波漫上来,冲得眼皮拼命睁也睁不开。铁生便把拐杖放在床边,脱鞋上床,头一挨枕头鼾声便雷鸣一般低一声高一声地响起。 不知睡了多久,铁生突然被一种声音惊醒。 “唉——” 仿佛是一声叹息,而且是一种女人的叹息,低沉而冗长、神秘而清晰,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地惊悚。 铁生浑身一个激灵,却没敢动弹,而是屏住呼吸,在黑漆漆的夜幕中惊恐地睁大双眼,极尽努力地搜索着声音的来处。 “唉——”又是一声,像是来自厨房,又像是来自窗外,又像是来自身边。 “谁?”铁生吓坏了,抗美援朝渡过江,开垦荒原打过狼的他,此时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下一个叹息声刚刚响起之时,惊惧地发出一声惊颤的喝问后,倏地用被子紧紧蒙住了头。 叹息声嘎然而止,再没有出现。可不久,一阵女人的哭声却隐隐约约由远而近地传来。 很快,哭声似乎在门口停住了,门窗突然像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直响。这平静的天哪来的风啊?铁生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地想着,却听见一个女子啜泣的声音在叫:“爸,妈,开门,开门啊!” 铁生想到老根叔说的女鬼,肩头突然一松,一泡尿吓得撒了出去。他既害怕,又委屈,第一次孩子般地压抑着嘤嘤地哭起来。 许是女鬼听到了铁生的哭泣声,叫门声停止了。女鬼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啊,走错门了啊。”接着,门窗不再哗啦哗啦山响,倒是隔壁半拉仓库门突然吱呀一响,又哐地一声,仿佛有人进去后,又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铁生听着这一切发生,一直躲在被他尿骚的湿被窝不敢动弹。看样子,这间仓库闹鬼是真的了。大半辈子都不相信鬼神之说的铁生此时也不得不这样想了。 那么这女鬼到底是谁呢?铁生想到老根叔说的几十年前曾经住在这里的一家人,想到自己曾经对这一家人的伤害,心里越加害怕。他猜想着,是不是女鬼知道了自己独自住在这里,故意来找自己寻仇?转念又一想,不一定,刚才女鬼不是自言自语地说走错门了吗?这说明女鬼并不知道自己住在这里。这样想着,铁生的心又稍稍宽敞了许多。 鸡叫头遍的时候,天开始了蒙蒙亮。铁生的困意再次袭来。他听人说过,再厉的鬼也会在鸡叫之前离开的,便心里没有了负担,也不顾了被窝里的潮湿,开始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明天一定给满仓打个电话。进入梦乡前,他这样嘱咐自己。 一切归于平静的时候,只有月亮钻出层云重新睁大了眼睛,因为它看到,一张脸,此时正贴在仓库的玻璃窗上,诡异而得意地看着浑然不觉的铁生无声地怪笑着…… 第七十三章 诡异的电话 连续两天飘来的小雪并没有稳稳地站住脚,而是被还有些温吞的江风一吹,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小层薄薄的冰,在雪过天晴后的阳光的照耀下,隐约地闪烁着莹莹晃晃的七色之光。 因为太滑,路上来往的行人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就连每天太阳还没露脸就已在村里嘚嘚跑着按喇叭的收奶车,今天也姗姗来迟。 这一天,牛村的节奏仿佛一下子缓慢了下来。 可此时,一个身影却从村口处焦急而来。身影一下一下侧歪着,走到近处,才看出是一只单拐和一条好腿交替挪动的结果。由于欲速不达,来人焦虑的脸上和额头已经渗出了密集的汗珠,在阳光下随着脚下的一跛一跛而一下一下地闪着亮光。 来人正是满仓的父亲铁生。此时,他无视于不断遇到的行人,无视于脚下的路况,就像一只咬败了架急着去搬救兵的野兽,气急败坏地向老根叔家走去。 铁生好不容易挪到老根叔家时,老根叔正坐在外屋地抱着一张铁皮叮叮当当地砸着。看到铁生,很诧异,问:“这刺溜滑的天,你怎么跑来了?” “找你有事!”铁生闷声闷气地说着,一屁股坐在门边的一个小板凳上,气喘如牛。 “哎呀,今天孩子让我帮着砸两个奶桶,就没过去看你。你也是,有啥事打个电话不就得了,非要自己一瘸一拐地跑来。这要不小心滑一跤可咋整?”老根叔嘴上关切地说着,心里却在骂:咋不一下子摔死你个不积德的老杂种哪! “你老东西说得怪中听,你啥时候告诉过我你家的电话号码了?”铁生忍不住回了一句,话一落地不等老根叔张口就又一本正经地转了话题,并且脸上挂着少有的紧张,“不说这些了,我来找你,可是碰到大事怪事了!” “啥事啊,这么邪乎?”能从铁生脸上看出紧张,老根叔猜想事情一定不会小,不禁神色也跟着肃然起来。 原来,那天晚上铁生听到女鬼敲门吓得屁滚尿流后,就想着天亮后赶紧给满仓打个电话,可第二天一拨电话,没人接。再拨一遍,还是没人接。铁生感到很奇怪,担心满仓遇到了什么事,不放心,就一遍一遍地拨,结果拨了一整天,满仓的手机不是没人接就是提示正在通话中。铁生更加纳闷,晚饭后就接着拨。结果,天很黑了的时候,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夜半深更的时候,电话终于通了。铁生倏地松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像太阳落尽了大海里一般一下子落在了肚子里。他刚要开口训儿子几句,电话那头却先传来了声音: “爸——”声音沙哑而低沉,在寂静的黑夜里,仿佛从阴冷的地下传来。 铁生一惊,虽然对方喊自己爸爸,可听声音分明不是自己的儿子呀! 铁生沦陷在疑惑和惊恐中还没醒过神来,对方又说:“爸,我是您儿子满仓,我现在已经不是人,而是一个孤魂野鬼了。我是被人勒死的,所以您听不出了我的声音。爸,我死得好冤,您一定要找出凶手,替我报仇,否则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说着,声音像随着什么飘走了似的,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丝呜咽,和风搅在了一起。 铁生一直是呆愣愣的,整个过程,他一直手持电话,嘴张得老大地听着,直到电话中只剩下了滴滴的忙音,他才反应过来重新拨通电话大喊:“满仓,满仓啊,你这是咋的啦,你快回来,回来呀——” “嘿嘿,你儿子已经走了,他回不去了。唉——”电话中,突然传来一个女人诡异的冷笑和尖细的声音,尤其那声“唉”,让铁生陡然想起了那个夜晚那声女人的叹息声,他不仅手一哆嗦,电话重重地掉在地上,发出了滴滴的声响。 半天,铁生才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正好指向十二点。这正是传说中鬼魂出没的时辰。想到这,恐惧、无助、伤心立马像三根拧在一起的绳子,紧紧地捆绑住了他,令他瞬间有了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软软地从床上出溜到了地上,有生以来第一次泪流满面,压抑地大放着悲声。 铁生哭了半宿,天麻麻亮时意识才开始逐渐苏醒、逐渐清晰起来。他细细地回想了昨晚整个事情的所有细节,想,一般冤死的鬼魂,都是托梦才对,没听说过鬼魂还会打电话,这其中一定有诈。想到这儿,铁生决定早饭后便去找老根叔商量商量这事咋办,在这个村,除了老根叔,他也不认识别人了。当然,铁生是没心思吃早饭了,“早饭后”当然指的是老根叔的早饭。 老根叔听完铁生的叙述,也颇感奇怪。自己这辈子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识不短,可这种惊悚、玄乎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确定号码没有拨错?”他眯着阳光下一双颇显锐利的眼睛问铁生。 “没有,绝对没有!”铁生使劲礅着拐杖咬牙切齿地保证着,“不信你来拨试试看,这大白天的肯定是无法接通,或通话中,要不就是没人接。” 老根叔拿过铁生递过来的手机,按照铁生的指点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拨出了满仓的手机号。结果情况真的和铁生说的一样,手机那头传来的果真是滴滴的占线声。 “真是奇怪了。”老根叔摆弄着手机左看右看,嘟囔着,“是不是这玩意儿出了毛病?” “不能吧,如果是它出了毛病,应该怎么都不会通的,可晚上时它确实是通了……”铁生急急地说。 老根叔想想也是,他沉吟了半晌说,“要不然这样吧,今晚我陪你一块住在你家,半夜时再打电话,我听听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然后咱再想办法看咋办。” 铁生无比信赖地看着老根叔点了点头,那神态,就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这个自以为是了大半辈子的人,现在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六神无主了,只好老根叔说啥就是啥了。 第七十四章 捉鬼的夜晚 这是一个平常得再不能平常了的夜晚。天有些阴,没有月,也没有星,整个天空就像扣在大地上的一只铁锅,倒现着黑黝黝的锅底。 此时,在满仓仓库的家里,铁生和老根叔正对头躺在一张床上,望着墙上的挂钟的钟点无声地等待着。 时间,在挂钟哒哒的响声中流逝着,像一片水在慢慢流淌。不知何时,外面似乎有了一点风声。风不知打在什么上,当当的,像是谁的手在轻轻敲击窗棂。 铁生和老根叔仿佛约好了似的一骨碌坐起来,同时向窗户的方向望去:那里,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是风哦。两人心里同时说着,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然后迟疑地重新躺下。 许是风声衬托的缘故,屋里越发显得异常的安静,静得仿佛彼此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墙上的挂钟当当地响了十二下的时候,铁生战战兢兢地掏出手机,仔仔细细地拨出了满仓的手机号,然后哆哆嗦嗦地把手机递给老根叔:“你听吧。” 老根叔接过手机贴在耳朵上,里面滴滴几声长音后,果然一个嘶哑得可怕、阴沉得瘆人的声音传了过来:“爸,我好疼好闷啊,我现在就在一间被水泥压住的屋子里。我的尸体正被一群野狗撕咬,您快来救救我吧,别让我死了连尸首都回不去,回不去呀……”老根叔的头皮开始过电般麻嗖嗖起来,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事,不免也有些心惊肉跳。但短暂的恐慌后,他还是稳住了心神,冲着话筒破口大骂起来: “你到底是谁?有种的出来,不用装鬼弄神的吓唬人,老子不怕你!……” 正所谓,“厉鬼怕恶人”。老根叔的一通咆哮怒骂,让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老根叔喂喂地对着里面喊了几声,见没有回音,刚要放下手机,一个尖厉的猫头鹰冷笑般的声音却猛然在他耳边炸起:“老不死的,你儿子的命我收了,你是要不回去的了。我告诉你,你害得我做了孤魂野鬼,我迟早也会收了你的……”说着,声音渐渐变小,似乎一路阴笑着走了,任老根叔怎么喊怎么骂都再无声音。 “你害过人?”老根叔放下手机,一头冷汗地扭头望向铁生,却发现铁生两眼直勾勾地望向门口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是诧异还是惊恐难以描述。 老根叔顺着铁生的目光望去,不由也倒吸了一口凉气:透过敞开的卧室门,他看到,正对着卧室的客厅大门不知什么时候四敞大开了! 这?那明明是上了锁的呀! 老根叔犹豫了片刻,突然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谁?”他大喝一声,一个箭步冲到大门外。可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轮不知何时出现的冷月正在风的助力下透过厚厚的云层露出半张惨白的脸,在陈旧的仓库上空显得愈加清冷,仿佛一只诡秘、挑剔的眼睛在冷冷地看着他,讥笑着他。 老根叔重新朝四处看了看,在确定真的没有什么异常时,才重新关好门,上好锁,然后向卧室走去,边走边奇怪地琢磨着,不知琢磨到了那一块儿,嘴上突然冒出一句:“难道除了我,还会有别人?” “什么除了你还会有别人?”老根叔说者无心,铁生却听者有意,他本来一直呆呆地坐在床上,虽看着老根叔完成这一连串动作,思维却无法聚拢,脑袋里空空一片。可老根叔的这句话却仿佛一个鼓槌,一下敲醒了他,他觉得奇怪,不知老根叔为何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铁生的突然发问,让老根叔愣怔了一下子。他下意识地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解释说:“哦,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说难道真有比我还胆大的鬼么?” “哦。”铁生答应了一声后,思想马上从刚才的呆傻和混沌中回到了眼前的恐惧和悲伤里。想到刚才手机里传出的鬼话,他几乎孩子般带着哭腔问老根叔,“怎么办呢?满仓是不是真的死了?” “不会……吧!”老根叔本来想干脆利落地回答个“不会”,可突然间想到铁生就是自己寻找了二、三十年的“仇人”,看到他担心难受痛苦悲伤的样子,自己真是觉得很快意,便马上改了口,多出了个犹犹豫豫的“吧”。 铁生当然从老根叔的口气中闻出了不祥的气味儿,他低下头,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明天去找站长助理。”欣赏够了铁生的落魄样后,老根叔又向铁生抛出了一线希望,“听说站长助理学识渊博,肯定比咱俩见多识广,知道的事也多。” 老根叔的话宛如一只强心剂,让铁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心跳,最后终于抵不住疲惫的煎熬昏昏睡去。 当铁生的情绪正趋于平静的时候,老根叔却躺在床的那一头毫无睡意。他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苦苦地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第23节 当然,他绝对不相信手机中那个所谓的“鬼魂”就是满仓,更不相信大门是鬼打开的。可那又会是谁呢?老根叔思来想去,把整个事情发生过程中的细节一个一个地在脑子里过着幕,还是寻不出蛛丝马迹,得不到丁点儿答案。他闷得实在睡不着,便坐起来,从身上摸出烟丝,借着窗外射进的若有若无的月光卷成烟卷吧嗒吧嗒吸起来。烟蒂明明灭灭地闪着,映照在老根叔和铁生的脸上,让这两张不同的面孔明明暗暗中呈现的不同表情在这个夜晚里暴露着不同的心事。 这是不在一条人生轨迹上的不同的两个人,此时,却怀着不同的目的,试图揭开着同一个谜底。 难道,在这个村子里,还有比我更恨他的人?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是敌是友呢?望着面前躺着的铁生的那张脸,老根叔突然这样问自己。 老根叔觉得,自己真的要留心了。 第七十五章 鬼魂的手机 牛村的站长助理姓周,四十出头的模样,细高个儿,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周助理刚刚上任没几天,是上面考虑到满仓这两、三年虽然工作很努力,但因为家里大事小事连连不断,分散了经历,工作上难免受些影响,所以专门为他配了这位周助理协助工作。 周站长很敬业,自从上任后很少在办公室呆着,不是走家串户查访民情,便是溜达着村里村外的到处查看,短短的几天时间,便把村里的大事小情以及一些关键人物弄了个一清二楚。所以老根叔找到他时,他一下就喊出了老根叔的名字。这让老根叔不禁倍感亲切,刚才在路上还满腹的疑虑立时就遁得无影无踪了,一口气把铁生家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有这样的事?”周助理眉头一皱,问,“满仓的父亲在哪儿?” “我让他在家等着哪!他腿脚不好,不方便跟着我到处找您。所以,还得请周助理辛苦一趟啊!”老根叔客气地解释着。 “好吧,那您请带路。”周助理腰身略弯,右手向前一伸,做了个请的动作。 两人来到仓库满仓家时,铁生正坐在沙发上着了魔般地一遍遍拨着手机,看到两人进来,也不站起来打招呼,那神态就像跟谁赌气似的。 周助理看也不看铁生一眼,直接从他手中拿过手机,按照他拨过的号码重新拨了一遍,结果里面传来的果真是手机系统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周助理把手机放回到铁生手中,看铁生正用一种无助、悲哀、祈求和渴望的目光瞅着他,便安慰他说:“这玩意儿我也刚用不久,弄不太明白。不过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估计不是满仓的手机出了问题,就是有人故意恶作剧。” “你是说,满仓肯定……没事?”铁生磕磕巴巴地问。 “没事,放心吧!”周助理一边往外走,一边肯定地说,“有事的话,公安局那边早有动静了。”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补了一句,“这样吧,我托省城的朋友帮忙找一下满仓,看能联系上不,联系上了告诉您。” 周助理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仿佛在铁生心上卸去了千金重负。他长舒了一口气,因来不及抓起拐杖去送客,只好坐在床上,不断向周助理的背影哈着腰,嘴里重复地叨咕着一句话:“谢谢周助理,谢谢周助理……” 铁生近乎讨好的神态,令站在一旁的老根叔不禁面露鄙夷,心里叹道:这样一个厕所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的主儿,一辈子可能没向谁弯过腰,现在为了儿子,竞也能如此卑躬屈膝。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周助理走后,铁生借着突然好起来的心情,颠吧颠吧地鼓捣了点简单的饭菜,和老根叔俩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 心病卸去了一大半、或者说是没有了心病的铁生,基本是敞开了怀地喝着。可喝到最后,他恍恍惚惚听到了一句话: “哼,别高兴得太早,谁的话也不能证明满仓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即使现在还活着,但是不是在明天后就可以如所预料的归来,这还无从估定!” 铁生想反驳,舌头却硬得无法打弯儿。他在心里不服气地骂了句:“操,你算个逑,说这样混账至极的话!”后,便无法控制地昏昏睡去。 铁生睡着,思绪却还在儿子满仓身上,尤其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令他本已轻松不少的心又重新提溜起来。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自己的腿脚好像突然好了,于是扔掉拐杖,想冲出门去寻找满仓,可这时门却突然哐地自己大开了,一股风随即旋转着涌进来。风是立着的圆柱形,转着转着站住了,瞬间变成了一个人形。人形似乎没有脚,飘飘荡荡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绳索,舌头伸出老长。铁生定睛看时,人形青白的脸便逐渐清晰起来。是满仓! “满仓,我的儿啊!”铁生大哭起来,上前欲去拥抱人形,却一下扑了个空,这才想起满仓已是鬼魂,人是碰触不到鬼的。 人形丝毫不理会铁生的伤心欲绝,用一种似哭非哭、似怒非怒的声音说:“爸啊,你三十几年前做错事情,害得你儿我断命为你还债,尸首也被野狗啃得只剩下骨头,可你却还有心思喝酒,我要挖出你的心看看还是人心吗?”说着飘到铁生床前,伸出两条被野狗啃得只剩下骨头的手臂向铁生胸前抓去…… “啊!”铁生吓得大叫起来,扑通一声从床上掉在地上。 滚落到地上的铁生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看看四周,哦,原来是一场梦! 铁生松了一口气,但仍是心有余悸。他拖着残腿,费劲地爬回到床上去。这时,透窗而入的月光在铁生眼中逐渐清晰起来,月光惨惨淡淡的,把屋里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神秘,令铁生看哪儿都像是满仓站在那里。铁生不敢再看下去,他慌乱地用被子把自己整个紧紧包裹起来,闭着眼,大气不敢出一下,甚至连哭都没有了胆量。 鸡叫头遍的时候,铁生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他知道,鸡叫之前,任何鬼魂都会离去的。 第二天早起,铁生摸摸自己,感觉胸部还在隐隐作痛。他回忆着昨晚的梦境,心里刚要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的时候,一样东西却在这时进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部银灰色的手机,静静地躺在床下的地上,像死去了一般。 铁生的心一震,他睁大了眼,迟疑了半天才撑起拐杖向那部手机颤颤巍巍地走去…… 那果真是儿子满仓的手机! 儿子的手机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儿子昨晚真的来过了?这么说,儿子真的一是鬼魂了? 连续几天的惊吓、担心和此时突然而至的恐惧绝望,令铁生这个自认为铁打的汉子再也难以支撑下去。他无计可施,抱住儿子的手机,独狼一般嚎哭起来。哭累了,就抱着拐杖坐在窗边桌子旁,用嚎得沙哑了的嗓子一遍遍无力地问: “满仓,小涛,你们到底在哪儿呀?” 第七十六章 掐痕与还债 就在铁生被恐怖电话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申志强和冷月的婚姻战争也进入了白热化。 申志强的绝情,让冷月想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你不让我好活,我偏偏要好活给你看。于是,冷月答应了申志强的离婚要求,但条件是,申志强必须要净身出户。 申志强当然不同意这样的离婚条件。他想,自己已经被冷月毁了政治生命,不能经济上再一无所有。所以,“你别想!”他这样冷冷地回答冷月。 两人的战争在离婚的环节上陷入了僵局。 “净身就净身吧,我的理发店足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了。”倩姨劝他。 “不行,”申志强决绝地说,“这个女人也太狠毒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再说了,我一个大男人,哪能让你一个女人养活呢?” “那就这么僵着?”倩姨问。 “不会太久的。”申志强吸着烟,眯眼看着眼前的烟灰缸,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说,“着急的不应该是我们,应该是她,她的病拖不起。人若没了,还能争什么!”申志强话说完了,才发觉说出的话实在太过分,说难听点,有些不像人说的话。他有些不安,抬头望向倩姨。 果然,倩姨刚才还温婉柔和的脸,此时突然布满了阴云,一种掩饰不住的鄙视正在破云而出。 “倩,我……”申志强欲言又止,情急之下,竞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没有错。”倩姨的话平静而低沉,却完全出乎申志强的意料,“什么时候都不应该被女人绊住脚,这才叫男人,不是吗?” 自从认识倩姨,申志强向来对她都是百依百顺,此时,他也很想附和着倩姨说“是”。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突然看到倩姨的嘴角竞挂着冷笑。那冷笑,淡淡的,似有似无,可落在申志强的眼中,却宛如一把刀,刺得他的心痛痛的。 是自己愧对过去的心太敏感?还是自己太在乎倩姨了,不想自己在她的心中有一点点的瑕疵? “倩,你是在讥讽我吗?”申志强问。 “没有,我只是害怕有一天,你也会如此对我。”倩姨说着,竞悄然泪下。 申志强的心又暖暖地涌起一丝感动,这个女人原来竞真的如此离不开自己!申志强走过去,疼惜地把倩姨拥入怀中,动情地说:“倩,我不能就这样答应冷月的离婚条件,因为在我东山再起之前,我必须要保证不让你过太辛苦的日子,理解我吧。” 申志强感到自己怀中的倩姨小猫一般乖巧地点了下头,心中不免更加充满了怜惜和陶醉。 转眼,过了元旦,春节的尾巴又触手可及。“倩姨发屋”的生意也开始进入一年中最鼎盛的时期。这个时期,倩姨几乎每天都要忙个通宵,申志强的生活也因此变得单调、枯燥、寂寞。尤其是晚上,没有了倩姨的陪伴,每天,他只能抱着枕头入睡。 这天,申志强睡意正浓,却感觉一片凉意袭上了他的额头,像一片水,又像是一只手。 申志强心里一惊,想睁开眼睛,可无论怎么睁,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抬手想去触摸那片凉意,可手也抬不起来,再动动腿,两条腿竞也无法控制,直直的动弹不得。他有些害怕,想张嘴大呼救命,可两片嘴唇也像被黏在了一起,张也张不开。 申志强在拼命挣扎了几下后,终于泄气地停了下来。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静静地躺在床上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梦魇”这个词。 他听人说过,梦魇就是这种症状,心里不免轻松了很多。心想,过一会儿就会过去的。果然,那片凉意突然消失了。 没事了。他想,混混沌沌地正要再次睡去。 可就在这时,那片似水又似手的凉意经过了短暂的离开后,又再次重新袭上了他的额头,同时一个同样凉凉的声音突然在他耳畔响起: “怎么样,这样是不是很舒服?”声音阴柔冷浸,让申志强在无边的黑暗中感到了冰一般的寒冷。他想问:“你是谁?”无奈动了动嘴儿,两片嘴唇仍是无法张开。 “你不用着急问我是谁,我是谁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欠下的债……”阴柔冷浸的声音好似明白他的心思一般,不紧不慢地继续着,那片凉意也从他的额头开始下滑至他的颈部,然后停下,徘徊在那里。 恐怖立时摄住了申志强,我的债?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了梅梅?难道是梅梅回来寻仇来了?想到这儿,他更加拼命地挣扎着想起来。 申志强的挣扎,第一是因为害怕,第二是他想借此机会向梅梅表示他的愧疚和悔恨,想卸掉他背负了大半辈子的良心枷锁。 可他并没有得到机会,那片凉意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贴近他的耳边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来找我的,我要让你活着还债,还你应该还的所有的债……” 那片凉意向下稍稍使劲的时候,申志强先是感到一阵眩晕,然后就迷迷糊糊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那么一刻,申志强在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正走在通往天国的路上。可第二天早上,当太阳照常升起时,申志强也同往日一样照常睁开了眼睛。他活动活动了酸痛的四肢,坐了起来。 窗外,冬阳明亮地照着,令雪地泛起了一层耀眼的光芒。穿着各色羽绒服的人们走在上面,像盛开的一朵朵雪莲。 一切看起来一如既往的美好。可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真的梦魇吗? 申志强想起了昨夜卡在他脖颈上的那片凉意,心里一惊,急忙抓过身边桌子上的一面镜子向自己脖子上照去。 果然,一道青紫的掐痕,在申志强的脖子上惊心地横亘着,宛如一张欲语还休的嘴巴,向他表述着昨夜的真实。 申志强一下子瘫软了下去,惊悚化作冷汗倏地涌遍了全身。他仔细回想着昨夜似梦似真遭遇的一切,终于想起了似乎曾经响在耳畔的阴柔冷浸的一句话: “放心,我不会让你来找我的,我要让你活着还债,还你应该还的所有的债……” 掐痕,还债……?申志强的心突然像被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的远山,变得空旷而迷离,就像走进了一段久远的故事。 第七十七章 再叫我阿国 “北大荒啊,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 这是一九五八年开始流传在中国东北的一首顺口溜儿。当时,天外突然开来一队又一队穿军装的汉子,他们驻扎在荒效野外,白天开地种粮,夜晚篝火成片,自成体系,热闹非凡。他们开垦的所有地方都被称作“北大荒”。可唯独遗憾的是,他们的群体里,几乎见不到女人,甚至没有女人。于是,不知谁有感而发,编出了这样一首顺口溜儿,并很快在周边流传开来。 可当时军屯附近的萝尾村有女人,而且是城里来的水灵灵的女人。 那是特殊时期中被下放到萝尾村的一家人,一对儿夫妇带着四个孩子。其中两个是一对儿双胞胎的女儿。两女儿虽长相酷似,性格却迥然有异。姐姐杉杉性子沉稳、恬静,很少说话。妹妹梅梅却天生一脱兔儿,随着父母从省城被贬到乡村,不但不觉得委屈,反而像发现了新大陆,每天除了要读的书、要干的活儿,其余时间就像飞出牢笼的小鸟儿,和村里一些少不更事的孩子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到铮亮铮亮的冰面上打滑哧溜儿…… 这天,梅梅和几个孩子沿着冰面正哧溜哧溜滑得带劲儿,突然从旁边的荒草中钻出一个穿军装的男人。男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子披着件白色的斗篷,边向梅梅几个滑行过来,边粗声大嗓地喊:“喂,哪里来的野小子,不要到这边玩耍!”话音落了地儿,人也跟着到了眼前。 “为什么不能?”梅梅不服气地问。 “嘿,你这臭小子!”男人看梅梅穿一身略显肥大的绿色棉衣棉裤,狗皮帽子下一张冻得通红通红稚嫩的脸,还以为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便吼道,“这是中苏界河,再滑就过界了,苏联军队会把你们逮起来的!” “我不是臭小子!”梅梅气愤地扯下狗皮帽,一头秀发瀑布般倾泻而下。 男人吸溜倒吸了口凉气:好漂亮的一个姑娘! 以后的日子里,梅梅再不去那地界溜冰儿,怕被苏联军队逮了去。可奇怪的是,那男人却常常莫名地出现在她玩耍的地界,而且就像专门在等待梅梅似的每次都能与她打个照面。一来二去,梅梅的心里对男子有了异常的变化,感觉一天不见,就像丢了魂似的。 严冬一点点过去了,冰面也愈加轻薄,到了四月中旬时,冰面变成了冰河,一大块一大块的坚冰,浩浩荡荡地漂浮在江面上,好不壮观。这时的梅梅,虽然每天都来到江边转悠一圈,却再也不见了铮亮铮亮的冰,和冰那边刺溜儿刺溜儿滑过来的男子,心里不免无限惆怅…… 当冰河上消失了最后一块坚冰时,冬眠了一冬的田野也开始慢慢睁开了眼睛,并一层一层向上泛着汗滴一样的水珠儿,一层一层地变软、变黑。这时候,牛儿们开始活动起来了,挂着犁,哞哞地在土地上翻出一道道、一圈圈黝黑黝黑的新土,和碧空白云辉映成一幅繁忙的五月乡村图。 梅梅是不肯放过这既美丽又热闹的一幕的,她尾随着叔叔婶婶、哥哥嫂嫂辈儿的一些人,高兴得燕子般在田里飞来飞去。近中午时,她想起该帮父亲给猪号的猪剁菜糊食了,便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热闹的人群,然后怏怏地向村子走去,临走,还忘不了薅一把刚刚长出的新草放在嘴里嚼着,并使劲抽下鼻子,一股新土的清新便倏地钻进了她的鼻孔。 走出田野,转过弯儿,是一片刚刚泛绿的树林儿。树林儿边是一泓连着一泓的雪水。梅梅正垫着脚尖一蹦一跳地走着,突然一个人便挡在了她面前。 梅梅下了一跳,抬头看去,便见到那个久违了的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梅梅一愣,她站在原地,平日里吧吧伶俐的小嘴儿竟没有了话儿。 “梅梅。”男人微笑着叫她。 梅梅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很难吗?”男人走过来很自然地牵起梅梅的手,领着她绕过一个又一个水坑,实在难走的地方,便轻轻一挟,梅梅的双脚就微微离开了地面,然后一荡,又轻轻被放回到地面,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坑,就迈过去了。 梅梅自己很奇怪,奇怪自己此时为什么这么乖巧听话,完全不像了往日的自己。 走到了小树林尽头,男人松开了梅梅的手,说:“我该回去了。” 梅梅有些不舍,却又不便表露出来,只好松开手,听话地点点头,然后看着男人走远。男人个子高,腿长,夸夸的大步迈着,几下便返回到小树林那头,临转弯时还回头向梅梅笑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 梅梅的鼻子就有些酸酸的,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再是刚才还在田野里疯跑的小丫头了。 这天以后,梅梅变了个人似的,虽然每天帮父亲干完活儿也如往日一样上外玩去,可每次回来小脸都红扑扑的,像个大苹果。不同的是,话儿少了,心思多了,经常自己发着呆,呆着呆着又突然一笑,一朵红云便飞上了双颊。 转眼,时光到了六月底七月初,梅梅的父亲赵成伟照样扫着村路、喂着母猪,母亲余文慧照样在村里食堂里外地忙乎,姐姐杉杉照样每天做饭、洗衣、看书,两个弟弟小成和小文也照样背着书包去村里的学堂。日子表面上一层不变,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忙乎着,只有梅梅一天比一天地沉稳,一天比一天地多思,看到眼里的人都想:“梅梅长大了,不再是个疯丫头了!” 第24节 梅梅是真的长大了。这些日子,她每天和男人匆忙地见面、匆忙地分手,心里充满了甜蜜和忧愁。男人叫王志国,二十六岁,是对面轰隆隆开着拖拉机开荒种地的军人们当中的一个。 王志国大梅梅九岁,高高大大的站在梅梅面前就像一堵墙。梅梅喜欢这种感觉,跟被人压抑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的父母相比,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的靠山和未来。每每想起和面对这个男人,她都芳心尽许,羞涩无限,原本的几分顽皮和狂野全部被一腔柔情涤荡得无影无踪,她经常撒娇地趴在男人的肩头,一遍遍地喊他:“阿国,阿国……” “阿国……”回忆中的申志强突然泪水盈眶,他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不禁喃喃自语,“梅梅,再叫我一声阿国好吗?” 第七十八章 前生与今世 “志强,阿国是谁?”申志强还没有从回忆中走出来,倩姨不知何时走进来站在了他身后。 申志强吓了一跳,他赶紧装作迷迷糊糊地擦了下眼睛,故作轻松地说:“哦,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好像做了个梦……” “你刚才说阿国,谁是阿国?”倩姨继续问。大概是这些日子连续熬夜的缘故,她的眼睛有些发红。 “我说梦话了吗?我有说阿国吗?”申志强伸了个懒腰,一副无辜和无谓的样子。 “是的,你说了阿国。阿国是谁?”倩姨肯定地回答后,并不放弃刚才的问题。 申志强不禁奇怪地看了倩姨一眼,他突然觉得今天的倩姨好奇怪,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盯住这个问题问个没完。 “哦,阿国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只好硬着头皮说。 “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哦,他,已死了很久了。” 倩姨沉默了一下,又突然发问:“既然是你的朋友,应该跟你年龄相仿,怎么会那么早就死了?” “他……自杀。”申志强无奈地编造着。 “为什么?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吗?”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倩姨,似乎特别关心别人的问题。申志强有些不耐烦,可迎着倩姨的目光,又实在不忍心发作,因为那双太像梅梅的眼睛,宛若一片海,只是轻轻的一眨,便把他又淹没在了回忆的波涛中,令他的回答不再生硬牵强,甚至更多了几分动情和感慨。 “是的,他伤害了一个女子,一个深深地爱着他的女子。他无法承受良心的煎熬,所以……”申志强既像是在回答倩姨,又像是在反省自己,他的思绪仿佛还徘徊在回忆里,声音竞似有些哽咽。 “瞧你,还真动了感情!弄得好像在说自己似的。”倩姨嗔怪道,接着问,“他怎么死的,是被狼吃掉的吗?” “你?”申志强心里一惊,望着倩姨磕磕巴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你怎么了?”倩姨惊讶地看着申志强,委屈地说,“我只是说说玩而已。不是你跟我讲过,过去的这里到处是狼,并且经常有人被狼吃掉吗?” 申志强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第一次气急败坏地冲倩姨吼道:“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不喜欢!” “那你就是不喜欢我!”倩姨不但不恼,反而撅着嘴儿撒娇道。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就是被狼吃掉的。”倩姨孩子般冲口而出,神情平淡得像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倩姨的话就像晴天里炸响的一声霹雳,惊得申志强的头发根根直立了起来。“你,你,到底……是什么?”他用手指着倩姨,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布满了惊疑和恐惧。 申志强的强烈反应,令倩姨忍不住咯咯大笑了起来。半天,她捧着笑疼了的肚子对申志强解释说:“我是说上辈子。我的上辈子是被狼吃掉的,是我小时候一个算命的说的……” “你……”申志强又气又急,却一点办法没有。 倩姨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继续笑个不停。 “我记得你说过你妈妈也是被狼吃掉的,怎么你们都这样……”申志强惊魂未定,他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 “唉,这大概就是命吧,算命的说,我的前生是因为遇上了负心人不想再活,便自己冲进了狼群……而我今生的妈妈,却是在寻找她心上人的路上被狼吃掉的。前生的我和我今生的妈妈就是这样都是被狼吃掉的。”倩姨的语气低沉下来,神情也万分沮丧。 申志强感到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部,眼前一片血腥的场面,仿佛是梅梅在冰天雪地中被群狼撕咬着。他望着倩姨与梅梅酷似一人的面孔,想着倩姨所说的前生的经历,心中陡然涌起一个念头: 难道,倩姨会是梅梅投胎转世的化身? 他呆呆地想着,呆呆地望着倩姨,眼中竞不知不觉盈满了泪水,有一滴竟似要滴下来。 “志强,你怎么了?”倩姨惊讶地问,上前欲帮他拭去那滴眼泪,却被申志强一把搂入怀中,紧紧地抱着。 “倩,今生今世,我一定要好好待你。”申志强哽咽着,两滴热乎乎的东西滑落在倩姨的脖颈上。 此时的申志强,完全是把倩姨当做了梅梅的转世。他好想把有关他和梅梅过去的事情说给倩姨听,好让她知道她和他前生今世命定的因缘,好让她知道他当年的不得已,好祈求她的原谅,好卸去他心灵的重负。可他不敢,他怕吓到倩姨,也怕倩姨会因此仇恨他、鄙视他、远离他。所以,他只能用尽全力拥抱着倩姨,像拥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一段青春,只能默默地在心里说:“梅梅,我愧对你的前世,但今生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一定会!” 可此时,同样趴在申志强肩背上的那张脸,却在申志强如诉如泣的表白中,悄然挂满了无声无息的冷笑。那笑,充满了复仇的快意和未知的阴狠,在这温馨的气息中,宛若红色的花瓣包就的一朵黑色的花蕊。 许久,倩姨从申志强的肩上抬起头来,静静地深情地凝视着申志强。突然,她的脸色一变,手伸向了申志强的脖子,抚着那道醒目的掐痕惊讶地问:“志强,你这儿是怎么了?怎么弄的?” “没什么。”申志强掩饰地说,“昨晚睡觉时不知怎么搞的,可能是碰到了,不要紧的。” “碰到的?”倩姨边摸着那道掐痕,边喃喃道,“奇怪,这怎么像……?志强,你昨晚没做什么梦吗?” 申志强知道倩姨那句半截话完整地说应该是:“这怎么像鬼掐的?”其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他没有回答倩姨的话,而是耳边又响起了梦中那个阴沉冷浸的声音:“放心,我不会让你来找我的,我要让你活着还债,还你应该还的所有的债……” “我想答应冷月的离婚条件。”他突然对倩姨说。 第七十九章 儿女双归来 申志强的话并没有引起倩姨的惊讶。“想开了?”她问。 申志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望向窗外时,那句阴沉冷浸的话又冷冷的雪般飘进他的耳里: “放心,我不会让你来找我的,我要让你活着还债,还你应该还的所有的债……” 申志强知道,就是这句话一下点醒了他,让他认识到了自己不仅过去对梅梅欠下了无法弥补的债务,眼前对冷月也已是债台高筑。为了下半生良心不再负重,他决计尽最大努力满足冷月的要求,以减轻他这一生造下的罪孽。 尽管他始终在怀疑那个晚上的真实性,但不管那个晚上的那片凉意、那个声音是人是鬼,终是使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做人,就要勇于担当。 年根底下的时候,申志强按照冷月的意思进行了协议离婚,并搬出家门,和倩姨在外租了间房子。 生活就这样发生了无声无息但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申志强的脾气性格也随着他登高跌重的人生而变得越来越差、越来越糟糕、古怪。这样的日子里,他不想出门,也不敢出门,唯恐外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或一句别有用心的寒喧,都会令他的神经系统严重失衡,心绪越发低沉,性情愈加地歇斯底里。尤其是,当他的一双儿女也视他为路人的时候。 冷月手术的前三天,申志强的一双儿女从省城赶了回来。这是一对孪生兄妹,哥哥英俊、妹妹漂亮,集中了冷月和申志强的所有优点。兄妹俩去年才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接到母亲的电话后就赶紧请假奔了火车站。赶到农场时,已是清晨四点多钟。兄妹俩家都没进,直接奔去了医院。 医院里,冷月得知儿子姑娘要回来,激动得一宿没睡,垫个枕头靠在墙壁上胡思乱想。自从查出病症以来,两个多月了,这两个月,冷月先是沉默、后是爆发,和申志强一路互怨着、互搏着、互伤着走来,拼尽了气力、拼重了病症、拼尽了情分,到现在,只剩下了黯然神伤。 这是重症病房,是她自己向医院申请的。因为,她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在窗外透进的黎明的晨光中或黄昏的余晖里静静地回忆、深深地思索和沉沉地哀伤……就像此时,她靠在墙壁上,头微微地向右倾斜着。她秀目微阖,眼睫轻颤,时而嘴角上扬,牵出一丝笑意,时而鼻翼微张,显出几分紧张,又时而轻叹一声,落下两串泪滴,在她憔悴的面颊上就像雨水顺着窗玻璃在流淌…… 兄妹俩急匆匆推开病房门时,冷月正在忽冷忽热的思绪中重新萌生着模模糊糊的困意。她的肩膀在不知不觉中沿着墙壁向右歪斜而去,大脑倏地一紧,又忽地一松,一个打盹后,她清晰地听到了一个久违了的亲亲的声音: “妈妈——” 她知道她一直盼望着的来到了。她努力睁开眼睛。果然,她的一双儿女正从门口快步走到了她床前。 “强强!月月!”宛若阳光驱散了最后一丝迷雾,冷月似有似无的睡意消失殆尽。她直起身,伸出双手,呼唤着儿子和女儿的乳名。 母子三人拥抱在一起。哭泣声在小小的病房内压抑地放纵着。 “妈妈,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呢,爸爸呢?”半晌,女儿月月擦干眼泪,问。 “哦,”冷月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四周,说,“你爸这阵子也挺累的,我让他回去了。再说,他白天还要上班,在这儿,也休息不好。” “我爸爸不是办理病退了吗?怎么还要上班?”旁边的强强插嘴道。 冷月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给孩子打电话时,她只告诉孩子们爸爸办理了病退,并没说申志强和倩姨以及自己和申志强离婚种种事情,却不想刚才一着急竟说漏了嘴。她装作不舒服咳嗽了几声,然后故意放慢语速寻思着说:“唉,瞧我这张嘴,到现在还没完全转过弯。我是想说,你爸白天还要为我洗洗涮涮、跑前跑后的,所以,晚上我就让他回家休息去了。再说,我自己能走能动的,也没事,晚上就是睡个觉嘛!” 八点钟的时候,医务人员陆陆续续上了班。强强和月月去见了主治医生,得知母亲做完手术生命应无大碍后,兄妹俩倍感欣慰,这时才想起父亲。 “爸爸怎么还没来?”月月问。 “哦,”冷月犹犹豫豫地编造着回答说,“我这两天感觉还不错,就告诉你爸没事不用过来了,有事时我会给他打电话。再说,我能走能动的,没必要都在这儿陪着。不信,你们看——”冷月走下地,夸张地伸伸胳膊踢踢腿,直到两个孩子脸上露出放心的表情。 “妈妈,您既然没事,我和妹妹就先回家看看爸爸,中午给您做些好吃的带来。”强强说。 “不用。”冷月说,“医院中午饭是送到门口的,你们不用端来端去的。再说,坐了一宿的车,好好在家睡一觉,不用惦记妈。” 两个孩子前脚走,冷月后脚就拨通了申志强的手机。在这之前,她已经和申志强商量好,要申志强这两天回家里去住,以免引起孩子们的怀疑。 冷月打电话的意思是想告诉申志强,孩子们已经往家里去了,倩姨若在的话,请她赶紧回避,别让孩子撞见难过。 电话通了的一霎那,里面果然传出了一男一女正在压低的笑语声。 “看你们能快活到什么时候!”想想自己身患绝症躺在医院里,申志强却如此快活,冷月就恨得牙根疼。她三言两语告诉申志强孩子回家的事后,就啪地关掉了手机。 虽然已经和申志强办理了离婚手续,但再次听到他和倩姨一起苟合的声音时,冷月的心还是疼痛难当、气愤难平。就像此时,她的嘴唇强烈地蠕动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在撞击着她的喉管。她知道,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带着一种生死两茫茫的无情的隔离感觉又在挡也挡不住地滚滚涌来。 “申志强,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到你倒霉的那一天!”冷月愤怒地在心里呐喊着。 第八十章 绝不放过你 申志强和倩姨第一次发生了战争。 那天,放下冷月的电话后,申志强就急着催倩姨赶紧回自己店里去,免得让两个孩子撞见。 倩姨自从和申志强的事公开化后,就不再躲躲藏藏,而是顶着外人的不耻自觉充当起申志强妻子的角色。这让申志强非常感动。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怀疑过倩姨亲近他的目的,那么现在,已经一无所有的他只能为自己对倩姨曾经的不信任而倍感汗颜了。 倩姨的不离不弃,让申志强更加理解了“因祸得福”这几个字的含义。所以为了和倩姨更加长久,也为了不让孩子受到伤害,他不想让孩子们知道他的生命中还有个倩姨存在,至少现在不想。 可事情的发展往往会脱离预想的轨道,就像一块小小的礁石可能就会突然扭转了前行的舵。 倩姨就是这样一块小小的礁石。 过去她每次去申志强家,因不愿与人相遇,每次出去走的都是后门。可那天,她不知为什么却跑去了前门。走到前门发现不对,又转回身绕向后门。到了后门迟疑了一下后,又回到前门,说什么“后门好像有人说话”,还得走前门。走前门就赶紧走吧,要走时又转回身给申志强掖了掖被角儿。 申志强知道倩姨是个细心的人,平时照顾自己是格外的细腻,可今天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倩姨有些过分的仔细,一个被子掖了又掖的。他心里也着急,可感受着倩姨对自己的关心,嘴上又不好说什么,心想,马上就好了,不差这一下了。 就在申志强这样想着时,一声清脆脆的“爸,我们回来了”的喊声百灵般从窗外飞进屋里,同时,门也“哐”地一声被推开,一男一女两个脸上还堆着稚气的年轻人几乎同时拥进屋里。 倩姨在门被推开的刹那也急忙起身离开申志强的床笫,可即便这样,她慌忙的举动和窘迫的神情还是纳入了两个孩子的眼底。 “爸爸,你们在做什么?”刚刚还挂在两个孩子脸上的喜悦立时无影无踪。月月扯着嗓子,嘴上质问着父亲,眼睛却圆睁着怒视着倩姨。 “你是谁?”强强毕竟是男孩子,他沉住气,质问着倩姨。 “我……”倩姨嚅嗫着,不知说什么好。突然一个转身,慌忙从后边夺门而去。 很明显,父亲与这个女人之间存在着很不正常的关系。 仿佛从暖春突然走到了严冬,从天上突然坠到了地上,强强和月月的心立马变得哇凉和生疼。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好,直到父亲装作无所谓地说:“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坐下歇歇。什么时候到的,去医院看你妈了吗?” 一句话,仿佛一根导火索,引得月月“哇”地哭了起来。她白净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鼓鼓的腮帮和翘翘的嘴巴上都挂满了泪水,水光油亮的头发也因为哭泣而显得有些凌乱。她边哭边责怪着父亲说:“怨不得您不去陪伴妈妈,原来是在做对不住妈妈的事!妈妈都那样了,您还有这心情!我,我……”她“我”了半天,犹豫了半天,突然下定决心般冒出了心里想说的狠话,“妈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丈夫?我和哥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爸爸?!” 申志强没想到自己平时宠爱疼爱惯了的女儿会对自己如此说话,本就性情大改的他恼羞成怒,抓起身边床柜上的一只茶杯向女儿砸去。 茶杯擦着女儿的耳边呼啸而过,响亮地落在对面的墙上后,又变成无数碎片散落在地,在窗外投进的上午的阳光的映照下,熠熠闪光,像一滴滴晶莹的泪滴。 月月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刚一见到父亲,便得到了这样的对待,这在她从小到大的记忆上,是绝无仅有的事。父亲变了,为了一个外面的女人!她望向父亲的目光变得愤恨而陌生,两道泪水像两个长长的感叹号。 “爸爸,你太过分了!”父亲的举动同样震惊了强强,他快速地把妹妹拦在身后,大声地质问着申志强。 申志强也为自己对女儿的粗暴态度惊呆了。他在心里问自己,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盼着女儿回来的吗?如今女儿回来了,你又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外人,对女儿动手?可“外人”这个词一冒头,他又感到对倩姨无比的内疚。你怎么可以视倩姨为外人?妻子已经和自己离婚了,儿女将来都要有自己的家庭,那么你的后半生,除了倩姨,还会有谁能日夜伴你度过? 想到这儿,申志强的内心又从对女儿的惭愧转变为对倩姨的内疚。他看着女儿那张几乎和前妻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又眼见儿子对自己的厉声喝问,突然感到这两人不是自己的儿女,更像是冷月的两个帮凶。 有多久了,申志强都不愿意再深想起冷月这个女人。虽然是自己对不起她在先,自己也努力在承担自己理当承担的责任,可每每想起这个女人害得自己丢了官、没了钱,真正成了十足的穷光蛋,申志强心里就像被谁扔进了一把火,烤得他心焦。所以此时,他冲着儿子女儿大声咆哮:“滚——!” 儿子女儿走了以后,申志强又搬回了他和倩姨租的房子里。反正事情已经败露,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顺其自然吧。 这天晚上,倩姨从发屋回来,见到申志强,高兴地过来拥抱他,却被申志强生气地一把推在床上。 “你干什么?”倩姨喊。 第25节 “我儿子、姑娘都不理我了,这你满意了高兴了?”一想起那天的情景,申志强就气不打一处来,总觉得那天倩姨是故意整事儿似的。 “你自己做的孽,跟我有什么关系?”倩姨也真的生了气。 “我作孽?那你是在做什么?”也许是良心债欠得太多的缘故,申志强现在最怕听的就是‘作孽’两个字。尤其从倩姨的口中说出,感觉就像是梅梅在揭他的伤疤一样,令他不禁暴跳如雷,冲着倩姨雷鸣般大吼,“你就是个冤孽,你和梅梅一样,都是我命中的冤孽!” 倩姨从床上坐了起来:“梅梅?梅梅是谁?” 申志强也发觉了自己的失言。没办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只好缄默不语。 “说,梅梅是谁,和我一样的冤孽?是不是?”梅梅追问着,问到最后,突然大喊起来,一头长发发疯似地左右摇摆着。 申志强被倩姨失控的情绪吓着了,他只好承认:“是……可是,她早已死了。” “是被你害死的?”倩姨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死死的盯着申志强。 “哦,不,不是我害死的,是她自己想不开,跟我没关系……”话一出口,申志强的心就剧烈地疼痛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也许,是怕倩姨低看了自己? 倩姨笑了,尽管脸上突然莫名其妙地挂满了泪,可笑容却是花一样灿烂地开着。她走过来,重新搂住申志强的脖子,久久不放。 夜晚,很快拉下了帷幕,浓重的夜色里,申志强酣然地睡着,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对他说:“阿国,你放心,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第八十一章 菜刀与血书 就当申志强似梦似真地听到那个声音时,屋内,影影绰绰的黑暗中,一双眼睛,正在他蜷侧的背后一动不动地盯视着他。 那双眼睛,晶亮晶亮的,似两汪莹莹的泪泉,又似两道闪着光芒的仇恨的利剑! 黑暗中,看不清眼睛的主人,只依稀从一头秀发看出是一个女人。 女人坐在申志强的背后,一动不动,像一座平静的雕塑。可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她,内心,却似一片愤怒的大海,波涛翻滚,浪浪紧逼。 女人想起了“冤孽”这个词,想起了眼前这个男人白日里说过的那句话:“哦,不,不是我害死的,是她自己想不开,跟我没关系……” 女人的心痛得像闪电撕裂的天空,真想爆发出惊雷般的喊声。可她没有。因为,面对这个男人,她现在只剩下了失望,不,是绝望!对一个只能赠予自己绝望的人,她只想做一颗开花前的炸弹,保持死铁一般的静默,耐心地等待着,那最后的世界末日般的地动山摇。 当一颗心,完全没有了期望的时候,一切尘缘,便都了如了落叶,腐烂成泥,或风过无痕,正如眼前这个男人,如果说在听到那句话之前,她还时有时无、或多或少地被他偶尔流露的真情所打动的话,那么现在,她就像一个误入泥沼之人,在拼命地想抓住眼前那株救命的稻草,可抓住后,才发现稻草已从根上腐烂了。 “别怨我狠,这一切都是你逼的!”女人在心里恨恨地说着,再次低下头,俯在沉睡中的申志强的耳畔,轻声地重复着已经说过的话: “阿国,你放心,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女人的话刚说完,申志强就扑棱坐了起来。看到女人,惊讶地问:“你坐在那干什么?不睡觉……” 女人没有回答,而是背转过身去。 “怎么了?”申志强拉开床头灯,扳过女人的身子,竞发现女人满脸泪水。 “谁惹你了?你说嘛!”申志强着急地问。 “你!”女人推开申志强的手,气呼呼地说,“你说我是冤孽……还有那个梅梅,你是不是很喜欢她?” “原来你是为这个。”申志强松了口气,重新扳过女人的身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那是着急时说的气话,你别当真,啊!” “那梅梅是怎么回事?”女人不依不饶地,灯光下哭得红红的眼睛愈加惹人怜爱。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对了,”申志强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女人,“你一直没睡吗?” 女人点点头。 “那你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或听到什么响动没有?” “没有啊!怎么了?”女人睁大了一双眼睛,一副好无辜的样子。 “真是奇怪了,我睡觉时,感觉有人在我耳边说话……”申志强挠挠头。 “那,都说什么了?” “说……唉,记不清了,可能是我的错觉吧!”申志强重新躺下,拉灭床头灯的同时也一把把女人扳倒在床上,说,“睡吧,明天你还要干活哪。” 可女人似乎根本没有睡觉的意思,她缠着申志强说:“志强,你给我讲讲梅梅的故事吧。” 申志强知道自己无法推脱了,因为他太了解女人的性格。可是,该从哪里讲呢? 黑暗中的申志强,目光牢牢地定在天花板上,思绪宛如一条慢慢腾腾的小虫,沿着他斑驳的记忆青苔爬回到了他久远的故事里。 那是一个东北的秋天,家家院门口挂满了成串的辣椒、干菜,村路上也挤满了左一堆右一堆需要晾晒的粮食,小村因此变得拥挤而庞大。 可这个秋天,梅梅的脸儿却从满月变成了蜡黄的窄条儿。 因为每天的一大早,这个村村部前的一个土台边便会挤满了人。土台上,站着肥大的棉袄下肚子仍微微鼓起的梅梅。一块偌大的木板被挂在她胸前,木板上大大的“破鞋”二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旁边,几个人正声嘶力竭地审问着梅梅。他们一遍遍追问她肚里的野种是谁的,一遍遍使劲向下摁着她的倔强的头。可梅梅,始终沉默着,没有吐出一个字。 这是第几次了,梅梅不知道,但申志强知道。因为每次,他都站在台下的人群里,心痛地看着台上被推来推去饱受着折磨的梅梅。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梅梅的眼光惊讶地射向了他…… 他就这样慌乱地逃离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敢承认,不去救梅梅?”一直沉默地倾听着的女人突然问。 “唉,我也是没办法,梅梅的出身不好,我当时又正值提拔……”申志强的声音极低,充满了无奈和愧疚。 “为了这个就跑了?不要了梅梅不说,连自己的骨肉都抛弃了?” 申志强无言以对。 “卑鄙!不是人!”女人突然喊起来。接着又意识到了什么似地叹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那个梅梅,好可怜哪!” “你说我卑鄙?”女人的话激怒了申志强,在官场了滚了大半辈子的他哪容人说过他这个?再说,在自己喜欢的女人心里,他实在不想留下这样不堪的印象。所以他说。“当年我只是喜欢她而已,至于她肚里的孩子,我还真不知道是谁的。” 申志强感觉怀里的女人剧烈地动了一下,便问:“你这又怎么了?” 女人没言语,一会儿,竞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申志强笑了,抽出被女人压痛了的胳膊,闭上了眼睛。 冬日的早晨终于慢吞吞地来到窗前。女人醒来时,太阳已升至窗棂。女人拉开窗帘,突然感觉一股光晃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她顺着亮光的来处望去,却发现一把菜刀不知何时躺在了床头柜上,刀刃上,隐现着斑斑血迹,刀下,压着一张纸…… “志强,你快醒醒。”女人推着床上的男人。 男人醒来,刚要伸懒腰,突然发现了女人手指方向的怪事。 男人走过去,拿开菜刀,发现纸条上写着几个血红的大字: “阿国,你死定了!” 第八十二章 死亡白布单 “你是阿国?”看到纸条上的字,女人惊讶地问申志强。 “倩,我……”申志强嚅嗫着,不敢正视女人的眼睛。 “那么这个……”女人指着眼前的菜刀和血书,惊颤地问,“这个是梅梅,难道是梅梅送来的?她、她不是死了吗?” “倩,我本来从不信鬼魂的,可现在,我有些信了。”一旦被揭开了身份的面纱,申志强的心倒有些坦然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两天,我总听到梅梅在跟我说话,还有,”申志强把脖子向上扬了扬,把那里的掐痕亮给了女人,“这道於痕,就是梅梅在梦中掐的。”说着,申志强把这两天遭遇的一些灵异怪事讲给了女人。 女人的脸由红到白,由惊骇变得恐怖。最后,她捂住申志强的嘴,战战兢兢地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仿佛世界末日将要来临。半晌,女人幽幽地问:“梅梅是想要你的命?她真的那样狠心?” 申志强坐在沙发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一个什么地方,眼神愣怔了很久,才回答:“也许是吧,不然,为什么她会回来,而且,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回来……”申志强尽量让语气听上去有些无所谓,可女人却捕捉到了他镇定之下隐藏着的不安。 女人心里涌上一丝快意,这快意,差点暴露在她迷人的眼睛中。为了掩饰,她只好垂下眼睑,顺着申志强的眼神,把目光最后定格在申志强那双宽大的脚掌上。 此时的这两只脚,是套在一双软料的拖鞋中,与几十年前那双翻毛的军皮鞋显然截然不同,可此时的女人却觉得,无论是软料的拖鞋,还是翻毛的军皮鞋,同样令她仇视、恶心…… 几十年前的那天,她不知第几次了站在台上挨斗,在秋风中接受着审问、讥笑和各种羞辱。但她始终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响地坚持着,因为她要保护好肚里的孩子,保护好那个心中的男人,因为她相信,这一切很快会过去…… 直到有一天,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那天,批斗会又一次开始,几个人粗野地用同样的方式问着她同样的问题。她看他们一眼,蔑视地闭上眼睛,却一个趔趄被推跌下台去。脖子上沉重的木板,使得她的头重重地磕在已有些秋霜的地上,她眼冒金星,却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双脚就站在她的眼前。她恍惚觉得,眼前的这双脚、这双鞋是那么的熟悉,这种翻毛皮式的棉鞋,是只有那些穿军装开荒种地的人才有的。当时,她的心一紧,努力抬起流着鼻血的面孔向上望去—— 果然,她看到了那双令她朝思暮想的眼睛。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让她痛彻的心涌起了暖意,她抓住那双鞋上的裤管,想借此爬起来,却不想,那双脚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快步地走开了。 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宛如一片突然蒸发的云,再无音讯,丢下她一人,独自忍受着余下的悲惨人生…… 事情虽然过去多年了,可即便现在想起,女人仍听得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就像那年,一种痛和绝望迅速传遍全身。 记得那天回到家里,女人就开始发烧,说着胡话。父亲便又开始责骂妻子身为母亲,没有看教好女儿。这个文绉绉了半辈子的男人,从自己出事后便学会了骂人。母亲则默默承受着丈夫的责骂,一边流泪一边用汤匙一点点向女儿嘴里渗着姜汤。双胞胎的姐姐杉杉则趴在她耳边说:“你快说,是谁欺负了你,我们去找他讨个公道。”两个弟弟小伟和小文也气愤地符合着说:“是,找他讨个公道!” 两天后,她渐渐地退烧了,人也开始清醒起来,只是仍不言语,时不时就望着窗外发呆。家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见一棵枯树,枯树上仅剩的一片叶子,在秋风中凄惨地站立着、瑟瑟着…… 突然有一天,没刮风,叶子却落了,悄无声息地。“真奇怪,没有风怎么就落了?”小文说。“唉,有什么奇怪,它是枯透了,心干了。”她突然幽幽地叹口气,说了话。 那一天,确实没有一丝儿的风儿,但天气却少有的干冷,就像今天。 女人的目光依旧在申志强的脚上停留着。 那天,自从那双翻毛皮鞋离她而去后,她便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能靠母亲从村卫生所每天拿来两片安眠药催眠。全家人都盼着她能熬过此劫,可她却暗藏着心思,每天的安眠药她吃一粒,悄悄地留一粒儿。 半个多月过去了,这天,那片树叶落下后,她也开始昏昏沉沉了。她本一心想死,可当吞下了平时攒下的十几粒安眠药后,肚里的孩子突然软软地踢了她一下。这便让她又突然怜悯起了肚里的孩子。她挣扎着起来,连滚带爬地向村卫生所跑,结果动了胎气,到了卫生所便破了羊水,两个七个月大的孩子就这样早产了,她本人也因为吞食的药量不够而免于了一死。 父亲虽说一下得了两个外孙女,可这却比杀了他还难受。劳累和屈辱,让他变得越发粗暴不堪。他每天阴着脸,不停地埋怨妻子教女无方,指责女儿丢尽了全家人的脸,骂不解气的时候,便揪住两个儿子痛打一顿出气,弄得家里天天乌烟瘴气,人人都提心吊胆。 “日子总不能这样过下去,这两个孽种不能要!”一天,父亲在猪号里喂猪,看到待产的母猪,气又不打一处来。他**似的把母猪抽打了一顿,联想到自家的状况,便突然滋生了这样疯狂可怕的念头。 他急冲冲地跑回家,想趁着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的当儿,把女儿的两个孩子抱出来送人,或者干脆扔掉。 可父亲回到家,发现没人,女儿和孩子都不在。还在襁褓中的孩子,这么个冷天,能去哪儿。再说,女儿自从出事后,几乎就没有出过家门。他喊了两嗓子,没有回音。他再找,便发现饭桌一角的茶缸下压着一封信。他拿起信,看了一眼,便慌了。 就这样,她抱着孩子出走了,不,按照信上的说法,是去寻死了。母亲惊天动地的哭声惊动了全村的人。不消一刻钟,人们聚拢来,边打听着状况,边自觉地三五一群,帮去寻人了。 傍黑天时,有人在野外的一棵老树下发现了她的外衣和孩子的帽子。外衣好像被什么东西撕咬过,一条一条的破碎,且带着斑斑血迹。 狼!人们的脑海同时闪过一个字。却都嘴大张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她的家人们在刹那的惊呆之后开始大放悲声。 几天后,村西南树林里又多出了一座新坟。新坟里没有尸身,只有一件破碎的外衣和两顶婴儿的帽子。坟周边也没有任何标志,与周围其他那些立着碑牌的坟茔相比,越发显得孤零、凄惨。 从那以后,她就彻底地被埋葬了。今天的自己,完全是劫后的重生,和,复仇的化身。 女人想到这儿,把目光从申志强的脚上移到了脸上。 那已是一张行将朽木的脸,透窗而入的上午的阳光在半拉开窗帘的遮挡下,有一半罩在了他的脸上,像为他盖了半边的死亡的白布单。 第八十三章 坠入恶魔窟(1) 当住在牛村的铁生绝望地呼喊着孙子小涛的名字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小涛也在梦境中哭着寻找着回家的路。“爷爷!”这天,他又在梦中大叫起来,并扑棱一下从床上坐起。 “发什么梦魇?好好睡觉!”随着呵斥,一根棍子从小涛的床前方狠狠地怼过来,怼在小涛的背上,疼得他不禁咧了一下嘴。 小涛忍着痛,重新躺倒在床上。床铺又潮又湿,躺在上面后背就像沁着一层水儿。因为怕挨打,小涛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翻身弄出动静,可偏偏肚子这时又饿得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棍子再一次伴着粗鲁的骂声伸过来打在他的左侧胳膊上:“妈的,叫什么叫,明天出去再找不到活儿,就饿死你个龟孙子王八蛋!” 棍子的头上似乎带着刺儿,疼得小涛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他强忍住涌上喉咙的哽咽,想起刚才的梦境,心里一遍遍呼喊着亲人们的名字,后悔当初一时冲动跑了出来。 第26节 那天和宽宽歇斯底里吵了一架后,小涛就觉得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完全坍塌了。妈妈被仇人打死,仇人的儿子却又要来分享自己亲人的爱,甚至还占据了自己的主角位置,这对从小就饱受着娇生惯养的小涛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委屈且无法忍受。 所以那个早晨,他满怀着伤心绝望,赌气绕过正在熟睡的父亲的床头,悄悄溜出了家。他想,他要以此方式,惩罚一下把爱分给了宽宽一半的爷爷、奶奶还有父亲。 那个早晨,实在是太早,虽说已有鸡叫,但秋末的拂晓,还是像个裹脚的老太太,紧赶慢赶也没赶在鸡叫三遍头前。 所以,小涛走出家门的时候,天仍然还没有放亮的意思,村里的一切都还在朦胧的月光中影影绰绰着,像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怪物,看得小涛心里直发毛。 小涛不敢再看下去,他边哭边沿着月光照亮的村路向村外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天逐渐亮了起来。小涛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并搭上了去萝北县的唯一一辆公交车。 “小朋友,去哪儿啊,把票起了吧!”刚上车,一个胖胖的女人便挎着票夹向他走来。小涛急忙向身上抹去,可他满头大汗地摸遍了全身也没摸出一分钱来,这才发现,因为走得急,自己身上没揣一分钱。他半是绝望半祈求地仰头望向胖女人,可迎到的,却是两道已从热情变成鄙视嘲笑的目光。 “师傅请停下车,让他下去!”许是见多了这样的事情,胖女人的同情心没有被掀起半点波澜,她毫不客气地伸长脖子冲着司机的方向喊着,丝毫不顾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理状况和小涛苦苦的哀求。 “不用停了,这票我帮他买了,一个孩子,至于嘛!”座位上,一个中年男子站了起来,递给售票员一张纸币。 两个小时后,车停在了萝北县城公交车站。小涛随着人流下车后,茫然地站在车来人往的路旁不知该向哪里去。 “小朋友,你要去哪里呀?”帮他买票的中年男子又走了过来,十分关切地问他。 “叔叔,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我是和家里生气跑出来的。”因为买票的事情,小涛认定这个叔叔一定是个大好人,便把自己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哦。”中年男子沉吟了一下,抚摸着小涛的头问,“那你愿不愿意跟着叔叔走?叔叔给你找个能赚钱的活儿干。” “那太好了,太愿意了。谢谢叔叔!”小涛高兴得蹦起老高,脸上的愁云也一扫而光。 小涛跟着中年男子又坐上了一辆长长的客车,在不知睡过了几个囫囵觉后,小涛迷迷糊糊被男子拽下了车,又随着川流不息拎着大包小包的人群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新的不能再新了的地方。 “叔叔,这就是城市吗?”小涛边跟着中年男子走,边看着周围高高低低的楼房、五颜六色的招牌、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排成长行的车队好奇地问男子。 得到中年男子的肯定回答后,小涛的心更兴奋了,他早就听大人们说城市城市的,没想到城市这么好,便觉得自己真的是没有白白出走一回。 中年男子领着小涛在路边的一个小吃铺里胡乱吃了点饭,然后带着他走迷宫般七拐八拐、七上八下地走了半天,最后在一间地下室里停了下来。 地下室黑黑的,但挺大。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几个蓬头垢面的男孩子早已散坐在几个墙角里,正用一种漠然的眼光迎接着他的到来。 中年男子和屋里一个理着寸头的大块头男人咬着耳朵嘀咕了几句,然后从墙上的一个木架子上拽下了一个破草席和一套灯光下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被,扔在小涛脚下,说:“早点睡吧,明天你就有活干了。” 小涛愣了,刚才还欣喜若狂的一颗心,此时仿佛完全不跳动了一般。这,难道就是自己即将要生活下去的地方吗?怎么会如此……他把满心的疑惑化作两道不解的目光投向中年男子。 “看什么看,听不懂人话吗?”中年男子恶狠狠地接住他的目光,凶狠地喝道,态度与先前竟然完全判若两人。 男子的突然改变,让小涛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颗心忽悠悠地忐忑不安起来。他知道自己很可能碰上了坏人,很可能坠入了只有电影上才会出现的魔窟,不禁害怕地低下头,默默地铺好草席和棉被,默默地躺下。 昏暗的灯光很快被灭掉了。小涛在黑暗中无声地哭了。前半夜,他丝毫没有睡意,闭着眼,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测着自己今后的命运。后来,因为是地下室的缘故,看不到外面的星光和月亮,小涛也不知夜到了几何,沉闷混沌中才被连着几天的路途劳累不知不觉地拽入了梦乡。 第八十四章 坠入恶魔窟(2) 小涛感觉并没有睡多久,就被一阵喊声惊醒。他极不情愿地睁眼一看,原来是中年男子和大块头男人正拿着棍子边一个个地怼着各个草堆儿铺成的床沿,边吼叫着叫他们起床。因为是地下室,闹不清外边亮天没有,但从两个男人的“起来起来,吃完早饭去干活儿喽!”的喊声中小涛知道,应该是往常在家时该上学的点了。 早饭很简单,是一兜馒头、两包咸菜和几杯凉开水,可几个蓬头垢面的男孩子却吃得很香。 吃过饭,中年男子薅着小涛的脖领子,拎小鸡般把小涛弄到看起来比小涛大点儿的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子面前,说:“听着,这个新来的就交给你们哥儿俩了,怎么干活儿,你们负责领着,领好了,他干的活儿你们有份儿。若把人带丢了,我让你俩吃不了兜着走。听到没有?”说到最后一句,中年男子的语气突然恶狠狠地加重起来。 “听到了!”两个男孩子吓了一跳,赶紧齐声回答。 小涛转了转被弄疼的脖子,不敢问中年男子自己要被领到哪里去,直到跟着两个男孩子走出了男子的视线,才悄悄地问:“两位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两个男孩儿并不看小涛一眼,其中一个瓮声瓮气地回答:“跟着走吧,到时你就知道了!” 城里真是热闹,到处都花花绿绿、人山人海、车水马龙的,从没出过家门的小涛不断东瞅西望着,很快忘记了眼前的困境和未卜的命运,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起来。 小涛的兴奋并没有维持多久。当两个男孩子把他领到一个大商场门口,并郑重其事地问他“你当过扒手吗”时,他刚才还兴奋得热烘烘的头脑马上犹如一个红通通的炉盖突然被一盆冷水浇过一般,变得滋啦啦地清冷异常。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什么?扒手?是干什么的?” “唉呀,就是当小偷,偷东西!”矮个子男孩儿有些不耐烦,直截了当地解释道。 小涛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有些磕磕巴巴地问:“怎么,我们……要去偷……偷什么东西吗?” “实话告诉你吧,我们的活儿就是偷,就是当扒手,这回,你明白了吧?”看小涛一脸茫然的样子,高个子男孩不得不直入话题。 “可我不会偷,我也不想偷……两位哥哥,你们就放了我吧,我爸爸和爷爷奶奶一定找我找得着急哪!”小涛没想到中年男子对他许诺的挣钱的活儿就是这个,心里一下失望至极,话音里也带了哭腔。 看小涛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就要滴下来的样子,高个子男孩儿的语气不禁软了下来,叹口气说:“兄弟,你是遇上坏人了,跟我们当初一样。可既然来了,就别想着逃跑了,逃也掏不掉,被抓回来反倒被打个半死,再说,给你看丢了,我们俩回去也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我们是不会放你走的,你就认命吧,先活着再说。” 看着男孩儿一副无奈的认真劲儿,小涛即使再一千个不愿意,可也没法再不认命。想想高个男孩儿的话也不无道理,便在心里想着,没办法,先活着要紧,瞅机会再逃吧! 可小涛没想到,到了这里,想活着都难。 小涛和两个男孩子连着出去了两天,每次都是去不同的地方,每次,两个男孩子都满载而归,钱包、手机、首饰等揣满一身。唯独小涛,回回跟在他们后面,蔫头耷脑,除了一副羡慕的目光,什么都没有。其实小涛羡慕的,并不是两个男孩子丰厚的战利品,而是顿顿他们碗中令人垂涎欲滴的饭菜。 因为没有偷回东西,小涛已经被罚两天没有东西可吃了。这比揍他还要让他难以忍受。白天还好说,他可以多喝些水,晚上就难捱了。躺在地铺上,饥饿已让他忘记了潮湿,满脑子都是那两个男孩子蹲在墙角狼吞虎咽吃饭的情景。样子很急,声音很响,速度很快,换做往日,他一定想不出世上有哪种可口的食物会使人嚼出这样香甜这样急切的响声。可现在不同了,不管那两个男孩子碗里盛的是什么,即使是很糟糕的东西,他都会觉得那是何等美妙的一顿佳肴。 他想,如果现在有人扔给他一块狗都不吃的东西,他都会管他叫爹,只要那东西能吃。 可是,即使连这样的一块东西现在都没有人能够给他,他远离家乡来到着混沌闹市,就如同鱼儿离开了水,游不动,也爬不得,干瘪得快要死了。 小涛便哭了。他用想象的目光遥望着坐落在记忆中的农场和牛村,想着亲人们一张张慈爱的面孔,令他咬牙切齿的悔恨就化作一串串泪珠无声地滚落在黑夜里。 下半夜,小涛刚刚睡着,爷爷铁生便走进了他的梦中。爷爷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拄着拐杖,在牛村黎明的村道上跌跌撞撞地走着,迎风呼喊着他的名字。爷爷的后面,踉踉跄跄地跟着奶奶。奶奶习惯穿的蓝花大褂被晨风吹起,鼓鼓的像一把降落伞…… “爷爷,我在这儿!”小涛忍不住大叫起来,他高兴得刚要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却被睡在自己左上方床上的男子又一棍子杵醒。 爷爷消失了,余下的,是那一棍子的疼痛。可小涛的心里此时却是重新充满了希望。通过梦境,他突然想到,自己的亲人们此时一定在千方百计地寻找他。这两天,他除了饥饿,就是沮丧,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一个问题忽略了呢? 他相信,迟早有一天,他的亲人们会寻找到这里来的! 心情一放松,小涛的肚子就又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在他突然涌进希望的心中,像一面激情擂响的战鼓。 不行,为了活着见到亲人,明天就当一把小偷,干出点活儿来!小涛咬咬牙,恨恨地下着决心。 第八十五章 他乡遇故人 第二天早饭时,小涛可怜兮兮对男人说:“叔叔,求您给我点饭吃吧,不然,我是没有力气干活的。” 男人看了他一眼,被饭塞得鼓鼓的腮帮子停止了咀嚼。他想了一想,出乎意料地从桌旁的熟料袋里抓出两个包子向小涛扔去,同时瞪着两个凶光暴露的眼珠子恶狠狠地说:“就先给你两个包子吃。不过,今天再不出活儿,这两个包子老子就打也给你打吐出来!” 小涛顾不得男人说什么,他抓起被男人扔在草席上的包子,瞪着一双突然发光的眼睛,像跟包子有仇似的,顷刻间将其吞咽而下。 吃下两个包子,小涛感到身上有了几分力气。他突然还了阳似的从床上爬起,跟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子像只无人豢养的小动物般钻进了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包子里似乎有点羊肉,料峭的东风吹过,一股膻味顺着牙缝溢出,似在提醒小涛不要忘了肩上的“使命”。 小涛想起男人恶狠狠的话语,心里又发了毛,他知道自己若想活着回家,今天就必须得有所收获。 小涛学着两个男孩子,眼睛开始长了钩子般开始在四周留意起来。突然,他看到一个男人的手臂在他眼前晃着,原来是男人的一只手在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了一个皮夹,在一个摊位上付了什么钱后,钱夹又被塞回了原处。 小涛盯着那只被钱夹塞得鼓溜溜的裤兜,为男人的粗心遗憾着,也为自己的发现欣喜着。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便向前凑了凑,好让自己的手臂与男子的裤兜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然后,他左右看了看,伸手快速向男子裤兜伸去,抓出钱夹,扭身就跑。 小涛太没经验了,以至于手一伸进去,就被男人感觉到了。男人边喊着“抓小偷!”边迅速回身向小涛抓去。偏偏小涛又陷在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他横冲直撞地没跑出多远,就被三步并作两步的男失主追上来揪住,并猫捉老鼠般把小涛狠狠摔在地上,然后上前,左右开弓地把小涛抽了个鼻孔穿血。 人群哗地散开,又呼地围上,谩骂声、叹息声、劝阻声响成一片。可男子仍不肯罢手,他抽够了小涛耳光,又不顾小涛的哀求,抬起一只穿着皮鞋的脚踏在小涛的肚子上,正要使劲儿踩下去,却听到一声响亮的“住手”穿透人群而至。 人们循声望去,但见一个女人正推开人群急速走出。女人中等偏高的个头,一头短发别在耳后,椭圆形的脸蛋上,眼睛大而圆着,鼻子挺而直着,嘴巴俏而俊着,怎么看都俊秀无比。 “对一个孩子下此重手,你还配做老爷们吗?”女人怒目圆睁,呵斥着男人,“偷你钱包你可以把他交给警察,这样恶狠狠地殴打一个孩子,恐怕你也不会无罪吧?再说了,这钱包不是还在你手上吗?你至于这么死死揪住不放吗?” 女人扒拉了下躺在地上的小涛,见没有反应,便直起腰愤怒地冲男人喊道:“孩子没气了,还不赶快叫车送医院!” “不,不可能!我只是打了他几耳光,怎么会……?”男子看小涛真的一动不动了,脸上立时冒出了冷汗。他边嘟嘟囔囔地辩解,边一步步向人群中倒退着,最后终于一个猛转身穿过人群落荒而逃了。 巧珍当然知道小涛没有死,所以见男子跑了,也不追赶,而是蹲下身轻拍着小涛的脸蛋,喊:“小涛,小涛,醒醒,我是你巧珍姨!” 小涛躺在地上,痛苦地哼唧半天,才费劲儿地睁开双眼。他望着眼前越来越清晰的面孔,使劲儿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当确定真的是巧珍阿姨时,挂着血痕的嘴角委屈地撇了几撇,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自从母亲秀秀去世后,小涛原本是恨透了巧珍一家人的,可此时,异地他乡投身无处,又饱受折磨无人做主,所以此时小涛见到巧珍,便像见到了亲人一般,心中的怨恨早已被他乡遇故人的意外欣喜冲得无影无踪了。 当小涛的哭声从嚎啕变为哭泣的时候,巧珍领着小涛坐了一站又一站的车,天擦黑时,在一个远离了高楼大厦的地带下了车。 下车后,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一个个简易的木棚,一家家简陋的小饭店、修鞋铺和服装屋映入小涛的眼,还有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经常有人戴着帽盔,帽盔上架着一副望远镜似的东西。 “阿姨,这是什么地方?”小涛问。 “煤矿。”巧珍边回答着,边领他走进一间似乎用碎砖头垒砌的房子里。房里的摆设很简单,两张木床,一张方桌,一个洗脸架。再向里走,是一个小隔间,隔间里一个七、八层新的大立柜,漆着乳白色的油漆,温润中透着几分高档,在众家什中宛如鹤立鸡群。立柜旁边,是一台正处在工作状态的缝纫机。缝纫机上,一件灰不溜秋的衣服被机针死死地咬着,余下的部分却从机上滑脱下来,吊在半空,像一只刚被屠宰了的死鸡。 “妈,您回来了!小涛哥找到了吗?”小涛正环顾着,一个灵巧的身影伴着一串银铃似的声音宛如一缕清风飞进屋里,羽燕般轻轻盈盈地落在屋里的桌子旁。 进来的是一个小姑娘,十岁左右的年纪。芊芊细细的身材,清秀的面孔上一对黑黑的眼珠藏在忽闪忽闪的长长睫毛下,像两颗水灵灵毛绒绒的黑葡萄。两条刚好搭在双肩的辫子,不时地随着她脑袋的转动活泼地左甩右甩着,像两条好看又调皮的小尾巴。 看到屋里有生人,女孩猛地闭上了嘴巴,白净的颊上随即飞上两朵红云。 “巧巧,不认识你小涛哥了吗?”巧珍对女孩说。 “小涛哥?”被唤作巧巧的女孩儿愣了,两道怀疑的目光投向小涛,“你真的是小涛哥?” 巧珍带着巧巧离开牛村不过才三年,可对于正处在发育中的少男少女们来说,却是完成生理成熟的一个关键年限。三年前的小涛,面容清秀,声音稚嫩,还是一副小男孩儿的模样。可三年后的今天,小涛不仅声音已带有几分雄浑,原本清秀的面容也开始逐渐凸显出成熟男性的线条,就连厚厚的嘴唇上,也细细密密地拱出了一层黑黑的茸毛。 显然,他已从一个男孩儿出落成了一个少男,难怪巧巧对他会相见不相识。 “真的是你呀小涛哥!”当记忆之手慢慢在小涛身上还原出过去的影子,巧巧的怀疑彻底遁去了,她欢呼雀跃着上前擂着小涛的肩头说,“你个死小涛,这些年跑哪儿去了?” 巧巧毫无芥蒂的表现,让小涛刚见面的拘谨心情登时松弛了下来,他看着巧巧溢满兴奋的双眼,笑着说:“你竞问我这些年跑哪儿去了,其实应该是我问你这些年跑哪儿去了,不,是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 是啊,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呢?巧巧把目光转向正在望向她和小涛的母亲巧珍。 巧珍叹了口气,思绪回到了三年前。 第八十六章 仇人变恩人 三年前那个夏日的早晨,巧珍带着巧巧离开牛村,一路心情复杂地来到了省城。 巧珍身上带的钱不多,到了省城后,先找了一家价钱极低的私人旅馆住下,第二天便转悠着上街寻摸起了工作。 在省城成群成片的高楼广厦下,巧珍就像一只孤独的小蚂蚁,毫无目标地转悠着,打探着。可连着两天,城里人看她都像看外星人似的,根本没有给她一丝希望。巧珍低头看看自己太过土气的服饰,知道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城市,可为了生存,她只能期望着奇迹出现。 一天,巧珍在吃了一家聘人单位的闭门羹后,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突然,她在一个电线杆子上发现了一则广告。广告是一个煤矿发的,内容是要招几名裁缝和包扎护理女工。巧珍想起自己在洼子沟时跟一些婶子大娘学过裁剪衣服,后来又来省城上过卫校,就仿佛久旱的庄稼沐浴了甘霖,耷拉了两天的脑袋像喝饱了水的叶子又高高地昂了起来。 巧珍先拨通了广告上的联系电话,确认无误后,便带着巧巧按照广告上的提示,下了公交车坐汽车,过了一屯又一镇地来到了煤矿,并从此在煤矿定居下来。 其实矿上是有卫生院的,只是因为矿工太多,卫生院人手又太少,所以才想起再招几名懂点包扎常识的女工,全当建几个临时诊所,既不占矿上卫生人员编制,又缓解了矿区医疗压力,一举两得。 就这样,巧珍每天替外来的矿工们缝缝洗洗、包包扎扎,每月下来,倒也能挣个温饱。 一天,她的小屋里突然来了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男人的手上流着血,说是被矿石砸了一下。巧珍熟练地为他清理、消毒,包扎,不小一会儿就处理好了。男人露出很满意的笑容,问她是否学过包扎,巧珍就说自己过去上过卫校。 “上过卫校怎么没找份工作,却跑到这山沟沟里来?”男人不解地问。 巧珍没有言语,俊俏的脸上掠过一丝忧郁。 男人看出了巧珍的难言之隐,没有沿着原话题问下去,而是向巧珍抛出了一枚重磅惊喜:“如果让你去矿上卫生院工作,你可愿意?” 男人的话明显地问得多余,矿上卫生院,那可是吃“皇粮”的地方,哪个会不愿意呢?可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会轮到自己头上呢?巧珍既惊喜又疑惑地望着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男人似乎在巧珍脸上得到了答案,不假思索地说:“就这么定了,你准备准备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男人走后,周围的人告诉巧珍,这个男人,便是矿长。巧珍才相信自己的命运真的要改变了。 巧珍就这样成为了矿卫生院的一名医务人员,虽说工资不是很高,但加上她抽空给矿工们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辛苦钱,日子还是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巧珍进了卫生院不久,女儿巧巧也上了矿区学校。生活就这样像生了根似地稳定下来,且渐渐在不知不觉的岁月中日胜一日地枝繁叶茂起来。 第27节 没有了衣食担忧,故乡,便成了巧珍眼前常常显现的风景。她时常在闲暇之时,想起牛村,想起母亲,想起宽宽和满仓。她知道她的出走对于自己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可对于他们,却是一种逃避。她不知道自己要逃避到什么时候,只希望有一天,时间能为她解除这尴尬的一切,让她能重新回到他们身边,或者,让他们来到自己面前,闯入自己的新生活。 巧珍就这样思念着故乡,在一切可能的地方搜索着来自故乡的声音。前些日子,巧珍正在卫生院值班,电视上省台的一个插播广告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寻人启事,走失的孩子叫小涛。落款的联系人是:铁满仓。 那一霎那,巧珍的心狂跳起来,激动、难过、担忧等种种复杂的情绪像顷刻间涌来的沉沉迷雾,压得她胸口透不过气来。 小涛,这个满仓和秀秀爱情的结晶,在过去的岁月里,曾多少次成为她心头的痛、心中的刺、心里的河,令她难以忍受、难以拔除、难以逾越。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痛、这刺、这河都神奇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母爱的伟大,静静地流淌在她想起小涛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就像此时,她担心着小涛,竟像担心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小涛能去哪儿呢?她在心里一遍遍问着、分析着,觉得小涛怎么都不会出了省城,便决定去省城寻找小涛。 第二天,巧珍以进药为理由,坐最早一班车来到了省城,希望能发现小涛的行踪。 巧珍想,小涛既然是突然出走,身上肯定没带什么钱,没带钱怎么吃饭?会不会去乞讨?或者……去偷? 巧珍这样分析着,从火车站沿着街道一路走到市繁华地带,不放过任何一个小涛可能出现的场所和地带。 第一天,巧珍一无所获,她找了个便宜旅店住下,第二天天一亮,便开始了继续寻找。 巧珍边四处留心查看着,边向路边的清洁工、商贩、交通岗警察打听着。巧珍不知打听到第几个清洁工时,清洁工告诉她,前面正在打架,好像被打的就是一个孩子,个头穿着跟她的描述似乎有些相像。 巧珍来不及说“谢谢”,拼命向前跑去。果然,前面不远处的商场门口,一大群人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阵喝骂和殴打声清清楚楚地从人群缝隙中传出。 巧珍不顾一切地从人群中挤进去,果然看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被人踢倒在地,头上悬着一只还没有落下的穿着皮鞋的大脚。 巧珍一眼认出那个被踢倒在地的男孩子就是小,两三年未见,小涛虽然长大了许多,但那张像极了满仓的面孔在巧珍眼里是还是那么清晰,似乎没有一丁点的改变。 就这样,在那只穿着皮鞋的大脚就要落下之际,巧珍一个箭步冲过去,同时喊出了那句响亮的:“住手!” 小涛就这样被救了,可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个他曾恨得咬牙切齿的仇人,竟在一瞬间不可思议地变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第八十七章 铁生的命债 就在小涛在巧珍那儿安住下来的时候,铁生却被突如其来的病魔之手扼住了生命的喉咙。 自从那天满仓的手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铁生面前时,铁生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人机分离,这不是更进一步证明了儿子的遇难么? 铁生坐在仓库满仓家的地上,一动不动地呆愣着,直到老根叔在门外梆梆地敲门喊他。 原来老根叔早上吃完饭便溜达着去找铁生,心里嘀咕着:“看看这个老东西被鬼吓得怎样了。”嘀咕完,又奇怪地想:这个‘鬼’到底会是谁呢? 老根叔一路寻思着走到村头仓库时,见满仓家的窗帘还挡着,心里一惊:莫非这老东西真的被鬼吓死了?这样一想,老根叔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门前,拽门,门没动,便使劲地连喊加捶地叫起门来。 半天,路面似乎有了脚步声,不大一会儿,门咔哒一声无力地开了,老根叔便看到了一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接近死人的脸。 “你这是怎么了?”老根叔惊讶地大声问。 铁生愣愣地瞅了老根叔半天,才眼球间或一轮地朝地上一撇,颚下的喉结咕噜了一下,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老根叔顺着铁生的眼神朝地上望去,一部银灰色的手机进入了他的眼帘。他上前拾起,“这,是谁的?”他疑惑地望着铁生。 铁生没有直接回答老根叔的疑问,而是突然清醒过来一般掩面呜呜呜地哭起来。他哭得很伤心、很绝望、很厉害,以至于半天才透过一口气,捶胸顿足地说:“满仓真的死了,死了!” “你是说满仓死了?”老根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铁生涕泪交流地点着头。 “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老根叔还是不相信。 铁生指指老根叔手上的手机,哽咽着说了一句:“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到屋里地上的……” “你是说,这手机是满仓的,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这地上的?你就是凭着判断满仓死了?” 铁生使劲点了点头。 老根叔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他恨铁生,但终究不想把孩子们牵扯进去,他不想伤害无辜的人。 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老根叔心里的快意又油然而生,他像猫看着被戏耍的老鼠一般看着铁生,不动声色地问:“老铁大哥呀,我说话你也别在意,我这也是为你着急呀。这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这一天天的老遇见这乱七八糟、古里古怪的事,难不成你真的做过什么害人的事?” 刚刚有些安静下来的铁生脸上涌现了愧意,他吭哧憋肚地嚅嗫着说:“这,谁年轻时还不犯点错……” 老根叔打断他的话说:“但我猜你这错犯得肯定不小,不然鬼不会这么追着你的。” “那你说咋办?”铁生不再辩解,他抬起头,求助地看着老根叔。在牛村的这些日子,他已经把老根叔当做了主心骨。 “唉——”老根叔沉吟半晌,最后长叹口气说,“不行就找个看事的破破吧!也好看看满仓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两天后,看事的人来了,仍然是跟在赵牌娘的身后。在过去的老萝尾村和现在的牛村人眼中,找个看事的或风水先生什么的,都要经过赵牌娘,在村人们眼中,赵牌娘好像天生就与这些神鬼先生有关联似的。 看事先生一身黑衣黑褂,手里握着一串说黄不黄、说黑不黑的珠子,见了铁生后什么也不问,便捻着珠子闭上眼鬼念经似地嘀咕起来。念着念着,突然两眼一睁,两道精光直射向铁生,道:“你罪孽深重,曾背有四条命债,如今三条的魂魄依附于你,你还是拿命去吧!” 看事先生的话正如他眼中的两道精光,刺得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铁生更是如闻惊雷,呆若木鸡。他两眼发直地盯了看事先生半天,突然说:“你,你撒谎!” 看事先生不惊不怒,说:“有没有你心自明,我只是点到为止,告辞了。”说着,起身欲走。 “先生请留步!”老根叔伸手拦住了看事先生,回头对铁生说,“老铁大哥呀,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位先生既已看出你的事,你承认就是,好歹也给你破破。说真的,我这样劝你可不是为你,我是怕你连累到满仓和你的孙子们啊!”老根叔这话说得完全是心里话,若不是怕满仓和小涛、宽宽受眼前这个不是人的铁生的连累,他才不会这么热心地帮忙寻找看事先生,就让鬼把这老东西捉去算了。 老根叔的话似乎说到了铁生的心里,他想了一会儿,慢慢地低下头,低声对看事先生说:“您说得没错,我年轻时是欠下几条命债,但那都不完全是我的过错,我也没想到底他们会死,所以您帮帮忙,替我……” “那就把你当年如何欠下命债的经过先说一说吧!”看事先生又重新眯起眼做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就简单地说说吧。”铁生眼盯着地面,一脸沉重地叙述起来——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在兵团四连当连长,当时连里的一个年轻人和附近村里一个姑娘好上了。后来,姑娘怀了孕,年轻人怕受牵连,抛弃了她。姑娘的父亲一封上告信告到了连部。 那年轻人是我老上级的侄子,又正值提干,为了保护他,我就扣押了那封信,并通过后门调走了那个年轻人。 后来,听说那个姑娘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因受不了白眼和年轻人的抛弃,在出走的路上被群狼围攻,死了……” 大概因为承受不了自己罪孽的深重,铁生深吸了口气,继续说:“姑娘的爹因此去找我拼命,却失足摔在了石头上,也死了。” 铁生的话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般,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格外紧张和沉重。 “那个姑娘家姓什么?”一直沉默地呆在一边的赵牌娘突然问。 “姓赵吧。”铁生蔫巴巴地回答。 赵牌娘没再吱声,可没有人注意得到,她的脸突然变得有些扭曲,眼里的光也倏地变得极冷极冷。 第八十八集 荒坟遇鬼事 就在看事先生为铁生画符破关的时候,赵牌娘却悄悄走出了门外。这个平时风风火火、说起话来从来没有把门的妖道老娘们,此时竞两眼含泪,一副和谁仇深似海的模样。 赵牌娘确实发现了自己已默默寻找了多年的仇人,这个仇人不是别人,正是此时坐在屋里的铁生。 刚才,当铁生说出他背负命债的经历和受害之人姓赵时,赵牌娘的思维一霎那间仿佛经历了一场冰川,冷浸木然。那种感觉,就像吞下了一块坚冰,呕不出来,咽不下去,只能安抚着一颗心耐心地等待它慢慢融化。 相识了多年之久的老街坊竟然就是自己苦苦寻觅了多年的仇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赵牌娘走在门外的院子里,在初冬的寒风中一历历过幕着往事—— 她想起她和表哥青梅竹马相亲相爱的那十五年,想起和表哥最后一次挥手告别时她扑簌滑落的眼泪,想起她为了表哥逃婚时的那个漆黑的夜晚,想起几十年来为了寻找表哥吃尽的苦头,想起听到表哥遇难的消息时她的惊天动地的悲怆和寻仇抱恨的决心…… 这些年,为了这个决心,她在没有一个亲人的东北安了家,年年岁岁守护着南岗上表哥一家的坟冢;为了这个决心,她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妖里妖道的老媒婆,只为了能走南闯北打探仇人的消息;为了这个决心,她丢弃了老公也不奢望找回,只想为了复表哥之仇,宁愿舍弃自己终生幸福…… 这些年,她曾以为,她的这个决心和仇人的身影也许早已化作了岁月长河中的一个泡影,没有机会扑捉和实施了,却没想到,千回百转,不经意间,仇人却已在眼前! “铁生,等着吧,从现在开始,咱们的关系重新处!”赵牌娘咬牙切齿喃喃道。 看事先生给铁生破关的最后一道程序是:上南岗,给受害人一家赎罪! 初冬,傍晚眨眼间便到了。七点钟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 这是村里最繁忙的时候,人们都在自家牛鹏里忙乎着,没人注意到此时有两个人正向村南的南岗走去。月亮刚刚升起来,两个人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斜斜长长的,令人想到两个正在缓缓爬行的怪物。 两人不是别人,正是要去南岗的看事先生和铁生。因铁生腿脚不好,所以两人走得比较慢。 冬日的地面多少有些滑,待走到南岗时,月已升至头顶,月光惨淡淡地直泻而下,照得俩人脸色白煞煞的吓人,也映得眼前的三座坟冢倍显凄凉。 三座坟冢两座大、一座小,两座大的并排挨着,显然是夫妻俩。一座小的坐落在它们几米开外,孤零零地宛如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铁生按照看事先生的指点,先是把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分别摆在三个坟冢前,然后掏出一沓厚厚的烧纸点燃。烧纸很快燃烧起来,并很快化作燃烧的纸屑,黑色的蝴蝶般落满每个白雪掩盖的坟头。 “接着接着喽!铁生给你们送钱赎罪来喽!”旁边的看事先生突然一声大喊,接着,两手抱在胸前,嘴里嘟嘟囔囔开始念叨起别人听不懂的一些话来。 看事先生本就一身黑衣,此时浑身抖动,两眼时睁时闭,精光闪烁,两手时合时张,张牙舞爪,看得铁生心惊胆战,他感觉此时看事先生就像一只满身妖气的怪物,在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随时有吸附他魂魄的危险,使他不由得一点一点向坟后移去。 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扎了他一下,像是蒺藜类的东西,他扭过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已挪到了坟后的一堆荒草边。他暗笑了一声自己的胆小,刚要移开,却突然看到荒草中一双眼睛正在一动不动地紧盯着自己。 那只是一双眼睛,似乎没有依附在任何躯体上,像一幅被谁遗落的眼镜,挂在荒草中,并闪着同月光一般冷浸入骨的光。 铁生一愣,他突然觉得这眼神很熟悉,多年前那最不愿被他提起的一幕倏忽涌到了眼前。 那年,那双眼睛也是用这样的眼神仇恨地一动不动地逼视着他的! 可他明明已经死了的呀!怎么会……? “我是死了,可这是我的家。”铁生正这样惊恐地想着,一个声音突然飘进了他的耳朵里,像回答着他的疑问似的。 鬼魂!铁生的脑中第一反应便蹦出了这样两个字。难怪,突然飘至的低哑、阴冷夹杂着喟叹的语气,加上那样悚人的回答,实在没有人会相信这会是活人所为。 铁生在那一霎那的恐怖之极无言可表,他像一只被突然点燃的刺猬般连滚带爬、鬼哭狼嚎地从坟后轱辘到了坟前,望着看事先生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看事先生的破关事宜还在进行之中,冷不丁看到铁生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以为铁生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忙停下手对铁生进行了锤前胸砸后背的施救。 半晌,铁生才缓过神来,他推开看事先生,用手指着坟后,一个劲儿地说:“有鬼,有鬼!” 看事先生明白了铁生的意思,他看了铁生半天,然后半信半疑地向坟后走去。 坟后,荒草密集。看事先生先是警惕地用脚踢了踢荒草, 在没有得到任何危险的信号后,又伸出手臂在荒草中胡乱摸了摸,可除了细碎的月光外,荒草中什么都没有。 看事先生边从坟后向前走,边埋怨铁生说:“你这位老哥呀,一定是良心亏大了,才这样神经兮兮的……” 看事先生叨叨咕咕地走到坟前,见铁生狗一样跪在坟前半天没有动静,便伸手去推,可这不经意地一推,却把铁生推得木桩子似地一下侧歪到了一边。 看事先生心里一惊,定睛看去,但见惨白的月光下,铁生四肢佝偻,双目紧闭,嘴角边,挂着一抹诡异的淡笑和一道浓得近乎发黑的血痕…… 第八十九章 麻袋里的脸 铁生被送进了医院,他因为过度惊吓发生了中风,偏瘫了。痉挛中,竞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清醒过来后的铁生,几次用还能活动的左手去拔插在身上的输液管,想以此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啊,儿子、孙子都生死未卜,自己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自己死了,求得那些冤魂谅解,兴许还能换回儿子、孙子的一条命。 可几次,都被铁嫂发现,从死亡边缘把他拽了回来。铁嫂哭着对他说:“死老头子,你咋这么自私啊,你死了,丢下我可咋整啊!再说,就算儿子和小涛回不来了,咱们不是还有个孙子宽宽嘛,为了宽宽,你也不能去寻死啊?” 铁嫂的话,像枯灯里浸入的一点油,令铁生原本已经死鱼般的眼睛又渐渐燃起了一丝光亮。是啊,自己还有个孙子哪,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了哪! 半个月后,铁生出院了。虽然半个身子还没有康复,但口齿间却已时而能冒出一两句断断续续的话来。 这天,铁嫂正在灶间做饭,听到里屋斜倚在床上的铁生含糊不清地喊:“邮递员来了,是满仓、小涛,来信了吧!” 铁嫂抬头向门外望去,果然见邮递员正大踏步地向自家屋里走来,手里显然捏着一封信。 铁嫂接过信,习惯性地向信封右下角望去,可那里空空的,没有反应一点寄信人的信息。“会是谁呢?”铁嫂奇怪地嘟囔着,撕开信封,打开信纸,刚刚看了两行,突然喜极而泣地跑进里屋冲着正等着消息的铁生喊:“老头子,真的是小涛写来的,真的!” 原来,小涛被巧珍解救后,就跟着巧珍在矿区住了下来。 脱离了魔窟,又有了巧珍的照顾和巧巧的陪伴,小涛那因为饱受折磨而蜡黄的脸变得红润起来,整个人也快乐了许多。 第28节 原本,巧珍只计划让小涛在这儿住一阵子,心情好些后,便想办法让他回到牛村去。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半个月后,当巧珍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小涛时,没想到小涛的头却摇得像拨浪鼓。“不,我不想再回牛村了,我只想与您和巧巧生活在一起。”他先是低头嗫嚅着,声音低得像蚊鸣,像害怕巧珍拒绝似的,可说完后,又把头抬得高高的,一脸期待地望向巧珍。 “为什么?”巧珍奇怪地问。 “因为家里没有妈妈。”小涛的眼圈一红,“巧珍阿姨,我想要妈妈,我以后可不可以叫你巧珍妈妈?” 小涛的一句话牵出了巧珍满眼泪花。自从把小涛领回来后,她从小涛口中也得知了家里的一些消息,得知了母亲谢三娘的离世和儿子宽宽的苏醒,所以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处在悲喜参半、感慨万千的心境之中,尤其是每每看到小涛时,她就感觉命运就像和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让她远离了一个儿子,却又得到了一个儿子。她有时甚至想,既然宽宽已经有那么多人疼爱,那么自已就来疼爱小涛吧,也算是对小涛的母亲秀秀的一种赎罪吧!可碍于小涛心里一直视她为仇人,才没敢过分奢望。如今,望着小涛充满渴望的目光,她才觉得自己和小涛真的是“母子连心”了,她不禁喜极而泣,连声回答:“好呵,小涛,只要你愿意,阿姨愿意做你一辈子的妈妈。” 小涛就这样成为了巧珍家庭的一员,并从此安心地在煤矿居住了下来。 但巧珍知道,满仓和小涛的爷爷奶奶一定在疯狂地寻找着小涛。 这天,巧珍对小涛说:“小涛,你不回家也可以,但给家里写封信吧,报个平安,也好让家里人放心。” “不!”小涛说,“写了信他们会按照地址找来的。” “傻孩子,我们可以不写发信地址啊!”巧珍似乎早已寻思好了。 就这样,铁嫂收到了这封没有寄信地址的信件。信件是以小涛的名义写的,小涛在信中说,他现在一家个体单位给人打工,活儿不累,老板人也好,所以请家人放心,不用惦记他。 铁嫂把信念给铁生听后,铁生像一头伤残的豹子样放声大哭,哭够后,又良久良久不再吱声,只用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 窗外,昨夜刚刚飘过了一场雪。雪掩盖了一切尘埃污痕,使整个世界像披了一身白纱,干净、素雅、恬静…… “老头子,你怎么了?小涛有信了,你怎么却不高兴了呢?”铁生的表现令铁嫂有些害怕,自从铁生病倒后,她突然觉得半边天塌了下来,虽然平时对老伴的一些做事很看不惯,但此时才觉出,这个家若没有铁生撑着,还着实玩不转。所以现在,铁生的任何一点异常表现,都会牵动她的全部神经。 “唉!”铁生叹口气,嗓子里呼呼噜噜地滚动着说,“满仓,满仓……回来……” 铁嫂明白了老伴的心思,她大声对铁生说:“不用着急,小涛都有信了,满仓肯定也快回来了!” 铁嫂的话没有错,半月后的一天早晨,铁嫂起床刚刚推开屋门,便看到门口横躺着一个圆滚滚的麻袋。麻袋蠕动着,里面还发出极其微弱的唔唔的声音。显然,麻袋里肯定装了什么东西。 是什么?猪羔子?铁嫂想起前几天她曾对一家养猪户说要抓他家两只猪羔子养,难道是给送来了?那怎么的也得打个招呼呀!再说,也用不着这么早啊!还有,猪羔子送来了,钱却不要了? 这人!铁嫂边想着边去解麻袋口,可麻袋口捆系得太结实了,她只好拿剪子铰开。 铰开口,才发现里面竞裹了两条麻袋。真是,就是装人也用不着这么多麻袋呀!铁嫂刚这么想着,麻袋里却突然发出一声“噗”的吐气声,接着一个声音传了出来:“妈呀,可把我难受死了!” 铁嫂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正要惊呼,但见麻袋口竟左摇右摆地探出了一张脸! 第九十章 门口的福子 那是一张灰突突的脸,在凌乱的有些偏长的头发下异常憔悴瘦削,这更显得位居脸中央的那只鼻子愈加硕大挺拔,鼻子下面,嘴中被塞进的毛巾大概是因为主人的不断噌磨已经秃噜出来一半,这使主人得以含糊不清地冲铁嫂叫着: “妈!” 妈?铁嫂愣怔了一下后,仔细向那张脸辨别着望去:天啊,这不是满仓还会是谁? “满仓啊!你跑哪去了,怎么连个信都没有哇?”铁嫂扑过去,一把拽下对方嘴里半秃噜的毛巾,然后抱住那张脸放声大哭起来。 “妈,您先别哭,先把我手上脚上的绳子解开……” 铁嫂这才意识到儿子还被裹在麻袋里,她手忙脚乱地把儿子从麻袋里拽出来,然后用剪刀使劲铰着捆绑在儿子手脚上的绳子,边铰边兴奋地冲屋里喊:“老头子,儿子回来了!宽宽,快起床,爸爸回来了!” 满仓见到铁生时,铁生正在床上躺着,看到儿子,他嘴张了好几张,才在嗓子眼里挣出了一句裹夹着哭腔的:“儿子啊——” 这让满仓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待发现父亲真的是偏瘫了时,他不禁扑上去抱着父亲的上半身大哭起来。仅仅一个月而已,他不明白父亲为何会变成了这样。他哭着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母亲。 铁嫂边撩起衣襟擦拭着眼泪,边向满仓讲述了铁生发病的原因和经过。一时间,一家人哭成一团。 早饭时,满仓吃得狼吞虎咽,像一只许久没有猎到食物了的狼。父母几次问他这些日子的情况,他都翻嚼着满嘴的食物忙不迭地抽空回一句:“爸、妈,等我吃完饭再跟你们讲,我都快饿死了。” 饭后,满仓满足地用手抹了一下嘴巴,开始向父母讲述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离奇遭遇—— 一个多月前的那个早晨,满仓连着做了两宿的车,第三天傍黑天时到了省城。满仓下车,找了一家很便宜的私人旅馆住下。睡到半夜时,有人敲门,说是公安查房。满仓就开开了房门,还没看清对方长得什么样儿,就被突然涌进来的几个人捂嘴的捂嘴、捆绑的捆绑、套头的套头,稀里糊涂地装进了麻袋里,然后又不知怎么支开了旅馆主人,把他从旅馆弄了出去。 满仓不知自己被弄到了什么地方,反正周围除了这几个人的动静,整天都静悄悄的。 “他们不让你吃饭、上……厕所?”听着儿子的叙述,铁生比比划划、磕磕巴巴着急地问。 “让啊,但这一切都是蒙着眼睛进行的,完事后再捆上手脚,堵上嘴。唉,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们了哪!”满仓伸出手,抚弄着上面被绳子勒得通红的血痕,叹着气说。 “那……就是说,你这一个多……月里什么都……没干,一直被绑……架着?”孙子有了音讯,儿子又回来了,铁生的精神头好多了,舌头似乎也灵活了许多。 “是啊,我一直被人家绑架着,控制着。”满仓有些惭愧地回答。 “那,你的手……手机是……怎么回……来的?”铁生说着,朝老伴示意地摆了一下头,铁嫂便站起去了厨房边的小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部银灰色的手机递给满仓。 满仓接过手机,两面看了看,脸色倏地变了:“这真的是我的手机,奇怪呀,这手机是谁送回来的呢?难不成,绑架我的人是熟人?” 满仓的话让大家都紧张起来,尤其是铁生,刚刚有些喜色的脸马上又被死灰罩住。他抬眼望着满仓,感觉整个事件的重心又宛若夕阳下的阴影一点点向自己身上袭来。 “不、不、不会吧!”虽然铁生心里已完全明白满仓是受到了自己的牵连,可他嘴上仍然坚持着不肯承认。对于自己年轻时犯下的罪孽,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让儿子明白而已。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儿子面前保持着他一生一世的威严和正统,保持着他那颗虚荣心的继续满足。所以,即使上帝已让病魔封住了他半张嘴,他仍然极力地把矛盾从自己身上向外引开着,“熟人,那么……做,会为……什么呢?有……什么必要……吗?” 是啊,为什么呢?有什么必要吗?满仓望向父亲,重复着父亲的话。突然,他发现父亲本来直视着他的目光突然在他的目光到来之前迅速地转移开去,那神态,让人感觉到了游离和躲闪。 难道,是父亲有什么问题?满仓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刚要说出自己的想法,突然想起母亲跟他说过的那句话:“满仓,别再问那些事了,会要你爸的命的。”于是,他憋回了已到嘴边的话,却又冒出了新的一句: “爸爸,看事先生替您破关时,没说您为什么会招惹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吗?会不会是因为您过去的一些什么事?”因为刚才铁嫂说铁生生病只是在路口烧纸时着了风,这让满仓很不相信,他觉得父母一定向他隐瞒了什么。 “你!”铁生一个“你”字刚出口,铁嫂就接过了话,她瞪着眼训斥着儿子,“满仓,你爸的病刚有点好转,你可不能再胡说八道气着他!”说着,连连向儿子使着眼色。 “妈,你不觉得奇怪吗?人家大老远的把我绑了一个多月,什么都没做,就把我手机偷偷送回来吓唬我爸,这不是冲着我爸来的还会冲着谁?”满仓明白母亲的意思,可这回,他实在不想就这样再装糊涂下去,他渴望弄清真相。 “你——”铁生又一个“你”字还没完全出口,整个人就突然向后倒去,气得背过气去。 “爸,我只是在分析事情,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您干嘛这么激动啊!”满仓边喊着边去掐父亲的人中。 铁生咿呀一声醒来,瞪着两只牛一样的眼珠子,冲着满仓愤怒地嗷嗷大吼着。 正在一家人乱作一团的时候,外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满仓扭头一看,不由倒吸口凉气—— 那突然站在门口的,脸上鞭痕般横着毒花一样笑容的不是福子是谁? 第九十一章 带刺的一瞥 看见福子,满仓心里一惊,不由喝问:“福子,你来这儿干什么?快出去!” 福子当然没有回答,他就像没听见满仓的问话,也没看见这一家老少的似的,带着一抹不同常人的笑意,径直走进了屋里,然后在一个角落里背对着大家站了下来。 满仓跟过去,喊:“福子,你要干什么,快出去!”见福子依然毫无反应地一动不动,满仓伸手欲拉之出去,可看到福子的眼神,手却胆怯地收了回去。 但见福子死死地盯着脚下的地面,眼神中透着极冷极骇人的光,与脸上那道鞭痕样毒花一般的笑容融在一起,显得极其怪异、诡秘、阴冷、悚人。 可那地面上,什么也没有哇,除了一层亮亮的水泥。可福子就是对着这什么也没有的地面冷笑着,嗓子眼里偶尔发出两声呵呵的猫头鹰般的似笑非笑的叫声,令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恐怖之中。 那一霎,满仓的感觉是,温水里突然飘进了阴魂。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福子时的情景,身上更是起了一层冷冷的疙瘩。他不敢再对着福子看下去,他感到福子身上就像隐藏着一个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吸附着他的血浆或魂魄,令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此时的满仓,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打电话让福子的家人来接他走! 满仓用眼示意母亲递给他父亲的手机,刚要轻手轻脚地走向屋外,福子却在这时有了动作。但见他突然转过身,望着窗外无声地咧嘴笑了一下,然后漠然地从人们眼前走过,身子呆板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大家立马都松了一口气,待福子走出院门完全不见了的时候,满仓突然说:“不行,这个福子平时就很奇怪,正好今天我趁机跟踪他一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满仓追出院子的时候,福子已经没有了踪影。他不相信福子这么快就会走远,便在附近转悠着。果然,大约一刻钟的时候,他看到福子从另一户人家中走出来。他躲在一棵树后,待福子走过,他倏地窜入了这户人家,想问问福子在这里又做了什么。 满仓窜入这户人家的时候,这一家大小正惊魂未定,见突然窜进一个人,又是一大惊吓。待弄清了满仓的来意,男主人说:“真是奇怪,他什么都没做,从进门来就站在我家墙角那儿盯着地面,问什么也不开口,盯够了就走了,就像没看见这些人似的。” 一样的情况。满仓这样想着,几步又跑到大街上,到处寻找着福子,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揭开这个福子之谜。 临近中午时,满仓再次看到了福子,他正在一个公园的一角背对着人们站着。 那是一个建了已经很久的公园,满仓四周环顾了一下,发现只有福子所站的那个角落的水泥地面还算完好,别处都已经因为人们的过多踩踏而变得斑驳陆离,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又是水泥地面,又是角落,福子这样做,究竟缘于什么呢?他的这个喜好跟他杀鸡的习惯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他的这些奇怪的反应是与生俱来的?还是性格所致?还是,在暗示什么呢? 想到“暗示”两个字,满仓的耳边突然响起谢三娘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满仓,福子开始不说话的那年,村里,正好失踪了,一个女子……” 难道,福子所做的这一切,真的是在暗示什么?当年,他真的看到了什么罪恶的发生?他既然可以暗示,就说明他有说出这罪恶的欲望,那么,他为什么不说?是受到了威胁,还是想保护谁又抵不过良心的反抗,所以才做出这许多纠结矛盾的事情? 满仓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发现背对着他的福子两个肩膀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福子的这个举动更加坚定了满仓刚才的分析和设想,他没有把福子的这个举动归类到他的自闭型不正常人格的范畴中,而是纳入了正常人的情感。这样一想,满仓对当前的福子的动作的定论便成了—— 福子在笑?不,应该是在哭! 那么,是什么样的罪恶之人,会令他宁可自闭沉默宁可暗地哭泣也不肯吐露真相呢? 满仓在离福子不远处的树下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一遍遍来回走着,一遍遍解析着自己打在心中的一个又一个问号。可就在这些问号像一个个落水的醉汉正拼命向岸边爬行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了满仓耳畔: “是站长啊,这大冷天的,站长站在这儿干嘛呢?” 满仓下了一跳,转身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巴叔站在了他身后。 一个多月未见,巴叔好似瘦了很多,裹在厚厚的棉袄里,鼻子冻得红红的,像一个化了妆的小丑,精明少了几分,却在人眼中又生出了几分猥琐的样子。 今天真是奇怪,这爷俩儿都在场部出现了,不知是怎么回事?满仓心里疑惑着,嘴上说:“哦,是巴叔啊,今天阳光不错,出来转转。您这是干嘛来了?” 巴叔并不急着回答满仓的问话,他转到满仓眼皮底下神秘兮兮地问:“听说你出去找小涛去了?怎么样,找到了吗?” “哦,找到了,去省城一个亲戚家去了。”面对着巴叔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满仓实在是不想跟他说实话,他拐着弯岔开话题又问:“您这是来场部干嘛来了?” “哦,我来找我那败家的儿子,你看——”巴叔说着,把手指向公园一角的福子。 满仓顺着巴叔的手指望去,然后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那是福子啊,我早看到了,在那呆了半天了。我还心思着,这是谁呀,也不嫌冷,一动不动地站着。” “唉,就这样,到处走。唉,没办法,摊这么个精神病儿子,操心哪!”巴叔边无可奈何地说着,边向福子的方向走去。临走,还回头瞥了满仓一眼。 满仓身上像被刺了一下,他突然感到,巴叔的那一瞥里,裹挟着锋利的警觉的芒刺。 第九十二章 蹊跷的助理 满仓只在父母家休息了两天,第三天便回牛村上了班。 一个多月未见牛村,牛村已从他走时的青青黄黄变成了白皑皑一片。白雪掩盖了原有的气味与脏乱,加之冬天各家牛群都进行了圈养,这使整个牛村看起来干净了许多。 满仓在村里转了一圈,看到各家门前的卫生搞得不错,心里很满意,便突然想起了还没见过面的站长助理。 “站长助理还没上班吗?”他问跟在身边的会计小张。 “站长,您忘了今天是星期天了。”会计小张说,“周助理今天可能不会来了。” “谁说我不会来了!”小张的话音刚落,一个声音竟接地而起,“再说,站长回来了,我哪能不来给接接风?” 满仓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已随声而至站到他面前。 来人正是站长助理老周。之所以称之为老周,是因为他的年龄看上去似乎比满仓足足大了一旬还要多。 老周中等偏高身材。偏薄的嘴唇,瘦削的下巴,鼻梁上架着一付黑边眼镜,整个人让人感觉斯斯文文的。 “站长,您好!”老周微笑着向满仓伸出手。 “您好。”满仓应付地伸出手,在与那只手相握的霎那,身上竟莫名地冒出了一层冷汗。 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心理上会对眼前的这个人如此的抵触?是哪里不对劲儿呢?满仓对自己的反应有些奇怪,他抬眼悄悄望向那个老周,却突然发现对方也正用一种冷冷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在反窥着自己,看到他的目光扫来,不但不躲避,反而很大方地迎接着,同时用一种好听的磁性声音问:“站长,您是觉得我们见过是吗?” 第29节 周站长的发问轻如细雨,落在满仓的耳中却宛如惊雷滚过屋顶。他恍然大悟,难怪自己刚才一直觉得哪儿不大对劲儿,原来不对劲儿的是这声音! 满仓想起了他被绑架的那段日子里他听到的唯一一种声音。 那是他被绑架的第几天他不知道,因为被蒙着眼,他无法辨别白天黑夜。那一天,几个人正把他硬往麻袋里塞不知又要转往何处去。因为几个人用力太猛,他听到自己的腿卡巴了一声,他不由疼得一咧嘴,被堵上毛巾的嘴发出了呜的一声抗议。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大概因为终于隐忍不住而发出的声音:“别弄伤他,这不是我们的目的!” 仅仅一句而已,却让满仓刻骨铭心地记住了它的声音。那是一种动听的带有磁性的男中音声音,就像刚才周助理的这一句。不!不是像,而是完全可以说是同一个人发出的同一种声音! 确定了这一点,满仓的后背真的开始麻苏苏的了,他实在不敢去想,自己千里之外被绑架的事会与眼前的这个人有关,不,确切地说,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参与者,甚至谋划者! 想到这儿,面对老周的问话,满仓短暂地犹疑了一下后,还是努力地镇定回答道:“怎么会呢?我们应该是第一次吧?”满仓的语气表现的很轻松,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内心,因为他已在对方微笑的背后看到了对方对他试探的企图。 “那就好,那就好……”大概是完全放松了的缘故,周助理竟有些忘乎所以,回答的话也有些言不达意,令旁边的会计小张有些纳闷,心里想,怎么初次见面就那就好呢,以前认识又会有什么要紧呢? 可满仓明白,周助理是一时得意竟透露了心声,就像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 周助理的表现让满仓更加坚信了对他的怀疑,所以,他故意反问道:“周助理,你这话什么意思啊,难道我们以前若见过就不好了吗?” 满仓的一句反问让周助理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神色尴尬地干咳了几下,然后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对满仓说:“站长真爱开玩笑,我可不是那意思,本人巴不得早几年认识您嘞……” 周助理的这话满仓是一百个相信,因为此时他已确定眼前的这个人跟他绝对有着他所不知道的敌对关系,他之所以这把年纪还来牛村做他的助理,多半是为了复仇而来,所以他所说的“巴不得早几年认识您”别人听着好似一句拍马屁的客套话,钻进满仓的耳中,却大有深意,那就是:早认识你早报仇! 可我或者我的家人究竟与他会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呢?满仓的心思刚要沿着这个疑问走下去,突然发现周助理的一双眼睛正隐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鬼祟地斜视着他,那眼神,与他刚才溜须拍马的神色截然不同。 满仓的心激灵一下又提溜了起来,可很快,他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一个多月的被绑架遭遇,让他似乎坚强了许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他会怎么样!他这样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 满仓的心里活动,虽然只在脸上显示了几秒钟,但还是被周助理毫不动声色地捕捉到了。为了消除满仓的疑虑,他突然举了举一直拎在手里的装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轻松愉快地说:“好了,中午了,我买了烧鸡烧酒之类的,咱们就到老根叔家跟他凑个热闹,算是给站长接风了!” 这个中午,就着周助理的烧鸡烧酒,老根叔又配着做了几道菜,几个人就这样喝得昏天昏地。 喝着喝着,老根叔不离嘴边的酒杯突然不动了,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坐在他对面的周助理问:“我说周助理啊,您在东北还有什么亲人吗?” 周助理不明白老根叔为何这样问,他愣怔了一下回答说:“没有,就我自己啊!怎么了?” 老根叔“哦”了一声,连说:“没什么,没什么,随便问问……” 周助理没再追问,继续与身边的人碰着杯、划着拳。可老根叔却再没心思参与,他端着酒杯思量着,夹着饭菜嘀咕着,心里一遍一遍地在问自己:这周助理长得到底像谁呢?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正午的太阳斜向三十度角的时候,桌上的人们走出门外开始各忙各的去了。老根叔目送着他们,直到周助理最后一个在他的视野中消失。 老根叔转回屋,刚要躺下歇息,突然周助理刚刚离去的背影不邀而至地涌进了他的脑海,令他心窍顿开—— 虽然周助理来牛村一个多月了,可平时见面不多,见的时候又多数是远远地打个招呼,所以老根叔的老花眼根本就没有完全看清楚过周助理的长相。今天在饭桌上,由于近距离的接触,他突然感觉周助理很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了像谁。此刻,看到了周助理的走相和背影,一个人的名字才跃然跳到他的舌尖: 秀才! 第九十三章 日记的秘密 老根叔想到秀才的时候,秀才正在翻看一个软皮的笔记本。他不知自己这是第几次翻看这个本子了,以至于本子的四角已经被他磋磨得毛了边,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放手,总希望在里面能再发现一些新的令他既惊讶又欣喜若狂的东西来。 那天,这个笔记本从赵牌娘挂在院门上的书包上滑落在地时,正好被站在不远处的秀才看到。其实秀才那天只是想去拜访一下赵牌娘,不想恰巧看到赵牌娘临出门时发生内急的情形。 秀才本以为,这么个农村娘们手里的本子会有什么稀奇,没想到随便的一翻,却翻出个惊天秘密。 原来,本子里展现的竟是赵牌娘近两年的日记。日记虽然不是每天都有,但从其断断续续的记载中,秀才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赵牌娘一直在追寻着一个她日记上所谓的“仇人”。 日记上说,这个仇人姓“胡”,曾是一个兵团下辖的连长。 这让秀才极其惊讶。他惊讶的不是赵牌娘复杂的背景,而是赵牌娘追寻的仇人与他这些年苦苦寻找的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就是说,他和赵牌娘很可能有着同一个仇人! 这让秀才惊讶的同时又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他一直就想拉拢赵牌娘好好为自己所利用,这下机会真的来了! 可赵牌娘究竟与这个姓胡的连长结下的是怎样的梁子呢?这些日子,秀才反复在笔记本的字里行间中斟酌着、反推敲着,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这天,他照例把赵牌娘的日记本又翻了翻,还是一无所获,便心思着不如亲自去拜访一下赵牌娘,套套她的话。 秀才说做就做,他走到市场,装作不经意路过的样子钻进了赵牌娘的菜摊。 冬天了,赵牌娘的菜摊已从露天搬到了一间小屋里。秀才走进小屋时,赵牌娘正应付着顾客的讨价还价。赵牌娘一眼认出了这个有着一面之缘的男人,所以顾客走后,她招呼秀才坐下,然后大咧咧、笑嘻嘻地问:“大兄弟也是来买菜的?” 秀才按照赵牌娘手指的方向一屁股坐在火炉旁一只小板凳上,接着赵牌娘的话茬回答:“嗯,正好路过,想顺便买点。”说着,从身上摸出一颗烟点上。 秀才长得斯文,烟抽得也斯文,尤其在每次做“吸”的动作时,他两眼一眯再一睁,额头和鼻梁上便因此显出了许多细密的皱纹,惹得赵牌娘的心竞怦然一动。 这个动作和表情赵牌娘太熟悉了!多少年了,它们就像两只酸酸甜甜的果子,结在她心房的枝桠上,令她每每想起,都会情肠寸断,宛如从老妇又变回了少女…… “你抽烟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人。”赵牌娘想着想着,突然脱口而出。 “是吗,像谁?我认识吗?”秀才故意问,他觉得他要引出的话可能就要来了。 赵牌娘摇摇头,她走到窗前,沉静得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喃喃自语道:“他,早已经不在了……” “他,是你的什么人?”秀才有些迫不及待地问,见赵牌娘扭头看着他,马上又说,“哦,当然,你若不愿意,可以不说。” “唉!”赵牌娘叹了口气,坐回到菜摊旁的破椅子上,说,“其实也没啥,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其实,他是我年轻时在老家的恋人。” “他,不在了?”秀才有些被赵牌娘的情绪感染了,不禁小心翼翼地问。 “是,六几年的时候,死在这东北了。可惜,那时我还在安徽老家,所以连他最后一面我都没有见上……”赵牌娘的眼圈漫上了两片微红,像海水里飘落了两片晚霞,令秀才不禁在心里赞叹:原来赵牌娘还有如此美的一面! 六几年,死在东北了? 秀才的心一震:难道赵牌娘的初恋恋人会是……?这怎么可能? 秀才突然对事情的真相产生了害怕,他正犹豫着该不该问下去的时候,赵牌娘突然说:“天晚了,我该收摊锁门了,大兄弟,这时候了,您还需要买菜吗?” 秀才向窗外一看,冬天的天真是短得很,不知不觉夜幕已经降临了。 “哦,那,买一点吧,明天也得吃。”秀才说着,胡乱地选些菜买了,然后心不在焉地与赵牌娘道了别。 秀才的身影消失在刚刚亮起的霓虹灯的光晕中后,赵牌娘的眼泪忍也忍不住地滚落下来。不知为什么,今晚的她,突然觉得秀才的那张脸像极了一个人,一个影响了她一生的那个人—— 赵牌娘的老家在安徽,当她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便指腹为婚,把她许给了她的表哥赵成伟。她和赵成伟青梅竹马了十五年,十六岁那年,赵成伟随父母远迁省外,从此竞音讯杳无。 可偏偏赵牌娘是个死倔死倔的丫头,虽然知道其实打小表哥赵成伟就看不上她,拿她就是妹妹而已,可心里偏偏抱定了“非表哥不嫁”的决心。 二十岁那年,父母强迫赵牌娘与当地一男子订婚,赵牌娘在一黑夜逃了出来,从此踏上了寻找表哥赵成伟的漫漫长路。 赵牌娘一路边打听,边乞讨,辗转数年,等到打听到表哥的消息并追随到东北时,表哥一家已经是家破人亡,从此与她人鬼殊途。 从此,赵牌娘在东北安家落户,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出迫害表哥一家的罪魁祸首。 多少年过去了,北大荒冷硬的风已把赵牌娘从一个文静少女打造成了一位泼辣悍妇,可无论怎样,赵成伟的面孔却一直在赵牌娘心里年画儿一般新鲜着、清晰着,就像这个傍晚她看到的这张脸。 这两张脸是如此的相像! 难道这位大兄弟与表哥……?赵牌娘不敢再想下去,她说不出此时的心情是高兴,还是畏惧。尽管多少年了,她日日夜夜想得到表哥家人的消息,可如今真相似乎已经崭露头角,她却有些不知所措了…… 赵牌娘呆呆地站在屋中央,像一根朽木。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翻天覆地地在屋里翻找起来,边找边嘟囔着:“应该记下来,应该记下来!可是笔记本究竟哪去了呢?” 第九十四章 最后的告别 一间屋子里,墙壁上的挂钟正指向下午四、五点钟,可冬日的这个时辰,夜色已像一片水,正无声地从天地间的某个角落漫过来。 夜色涌进屋里的时候,申志强正失望地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 这是他第四次与他的一对儿女进行交涉了。作为一名父亲,他在电话里力所能及地对儿女进行了软硬皆施,希望儿女能原谅他这个父亲。可明了了一切真相的儿女,不但没有答应他的请求,还在电话里甩下了一句让他寒彻浸骨的话:“如果不跟那个倩姨分手,我们从此就没有你这个父亲!”尤其是女儿月月,一想到父亲对她劈头盖脸掷过来的那一茶杯,就痛哭流涕,认为以前那个高大严慈的父亲已经不复存在了。 申志强明白,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因为,他不可能离开倩姨。自从自己被免职后,这个女人就像挽救一条被晾晒在沙滩上的垂死的鱼一样,给了他太多如水的温柔和安慰,令他一点点地复苏过来,一点点地重新活过来。他已习惯于她的温柔,依赖于她的安慰,就像一辆汽车,习惯了一种型号的汽油,再不愿更换。 所以,连续的遭逢怪事,加之儿女的疏远绝情,终于让申志强下定了随倩姨远走他乡的决心。 “那我们收拾收拾,这几天就走。”倩姨说。 最后的决心已坚定,申志强竞突然产生了些许故土难离的情愫,尤其是对冷月和他们曾将拥有的家,竞有了想再看一眼的念头。 可他已经不属于那个家了,即便再看一眼,也要征得冷月的同意才行。 于是,在一个冬阳暖暖的上午,申志强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推开了冷月病房那扇刷着蓝色油漆的门,看到了正独自半倚在床头的冷月。 在那一霎那,申志强愣住了:那还是他曾经公认一致的漂亮妻子吗?瘦削的肩头、萎黄的脸色、苍白的嘴唇,头上因化疗大概脱落了秀发所以扣着一顶白色的帽子,以及因听到推门声而望向门口的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 申志强突然想哭,因为在妻子的身上,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不可饶恕的罪孽。虽然在这之前,他还在怨恨妻子告发他的绝情举动,可此时面对妻子被病魔如此折磨的境况时,他才感到自己失去的与冷月相比,简直是天地之差。毕竟,他失去的只是名利权职,而冷月,为了他们的婚姻,有可能要赌上了性命。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申志强的眼睛湿润了,在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想拥抱冷月的感觉。尽管在此之前,他们彼此都已经伤害太深,他也曾发誓永生都不再与这个女人相见,可此时,这一切毒誓都已在心中动摇,取而代之的是曾经那么多美好幸福的岁月,在遥远得已不可触及的往昔岁月中滚滚而来,让他终于想尽自己的能力给这个女人一些哪怕是很微小的安慰。 可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因为冷月在看到走进来的人是他时,无神的眼里立马燃烧起两团灼人的火焰,仿佛两座火山要把他吞噬似的。 可申志强在进行了短暂的犹豫后,还是大胆地走进了冷月,并不顾冷月的拼命拒绝拥抱了她。 “冷月……”他任凭冷月在他怀中挣扎着,口中喃喃呼唤着。 “对不起,冷月……”他发自内心地道歉着。 此时,被抱得透不过气来的冷月并非没有体会到申志强的一片诚意,可她不想接受,也不愿接受!这个原本文静淡然的女子,在与病魔进行殊死搏斗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变得顽强了许多。尽管她知道自己其实还在爱着申志强,包括此时,可又能怎样呢?该摔的摔了,该碎的碎了,难道还能再完好如此地缝合吗?所以,爱就爱得真实,恨也恨得彻底吧! 想到这儿,冷月停止了挣扎,她哼了一声,用冷冷的声音说道:“申志强,你给我放手!” 冷月的声音充满了少有的威严,像冬天里猛然冻住的冰霜,冰得令人无法抗拒。 申志强宛若从梦的高空猛然跌落到现实,他缓缓地松开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对冷月说:“冷月,我来看看你。过两天,我就要走了。” “是去度蜜月吗?”冷月淡淡地问,眼睛直视前方,看也不看申志强一眼。但此时的她,脸上竟泛着红晕。显然,刚才申志强的拥抱还是带给了她许多幸福的感觉。 “不是度蜜月,是随她去她过去生活的地方。”说出这句话时,申志强心里很难受,他低着头,不敢正视冷月的眼睛。 果然,冷月的脸上起了变化,红晕消失的同时,一种夹杂着痛苦的冷笑挂上嘴角。 “那是你的事,用不着告诉我。”她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听着平和起来,可声音突然夹带的嘶哑还是暴露了她的悲伤情绪。 “冷月,你一定要好起来,这样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些……”冷月的情绪感染了申志强,他更加难过地说。 “你心里已经有了那个小妖精,何苦还来关心我?再说,我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你不用上我这儿来这么表示费心,出去!”一想到申志强真的要跟倩姨走了,自己又病重若此,今生今世可能都再见不到他了,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无助感觉霎时笼罩了冷月全身,她不禁悲从中来,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开始冒头。 申志强完全理解冷月的心情,他安慰冷月说:“冷月,事已至此,你也想开点,好好养病,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 “滚!”冷月彻底崩溃了。 “爸,我妈这么病着,您也忍心走?她毕竟和您生活了二十几年,难道在您心里还比不上那个什么倩姨吗?”不知什么时候,病房的门打开了,申志强的一双儿女走了进来。他们显然早已在门外听到了父母的谈话,所以,哥哥指责着父亲,妹妹则满面泪水。 “孩子,爸爸现在也为难啊……” “是为了倩姨为难,还是为了妈妈为难……”女儿月月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冷月突然疯了一般,举起骨瘦如材的双手冲着申志强摇晃着尖叫:“滚——” 申志强流着泪逃离了病房,身后传来了冷月地动山摇的一句:“申志强,你听着,我不会死在你前头的,我要看着你先死,看着你遭报应,报应!” 第九十五章 倩姨的谎言 申志强真的和倩姨走了。在元旦来临之前,在一个飘着细雪的早上。送行的,除了申敏两口子,再没别人。 “哥,非得要走吗?”已劝了哥哥几天的申敏仍不放过最后的机会。 “唉,哥意已决,你就别劝了。”申志强说着把头掉向一边,他知道他的这句话一出,妹妹肯定又会眼泪汪汪。他的这个妹妹啊,自从秀秀出事后,就变得极其脆弱。 果然,申敏的眼圈又红了,她喃喃地说:“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呢?唉,秀秀没了,小涛又出走了,你再一走,”她突然把朝着哥哥方向的脸转回望向自己的丈夫,“咱们还有谁呢?” 第30节 申敏的丈夫是个老实得出名的男人,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更是无法表述复杂的心境,干脆就陪着妻子一起落起泪来。 这时,一直站在一边的倩姨走了过来,对申敏说:“申敏,你别难过,等我和你哥在那边稳定下来后,你们可以经常去看你哥,顺便散散心。” “我看还是算了吧!没有你,我们家不会乱成这样!”申敏没有好声气地怼了倩姨一句,扭过头去再不看她,弄得倩姨晾在那里,尴尬得不知所措。 一直背对着申敏的申志强听不下去了,他转过身对申敏说:“申敏,这事是我自己的决定,怨不得……” “怨不得她是吧?”申志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申敏气愤地打断,她指着倩姨对哥哥说,“不怨她那怨谁?没有她你和嫂子能离婚吗?嫂子能得绝症吗?你的乌纱帽能丢吗?没有她,你能落得个众叛亲离,连儿女都不认你吗?” 申敏一阵连珠炮似的质问,打得申志强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他正要暴跳如雷对妹妹大吼一番,突然发现客车已到眼前,便拎起东西,拉着正满脸委屈的倩姨赌气似地上了车,再没向车下看上一眼。 车门“哐”地一声关上的同时,客车也“呜”地一声迈开了步子。 “哥,哥!”看哥哥生气而去,申敏的心又生出了几分后悔,觉得下一次兄妹相见还不知在何时,自己真不该在这样的时候还惹哥哥生气。她跟着车追赶了几步,终于无助地蹲下身来痛哭起来。 此时的申志强,在客车的倒车镜里看到了妹妹的情形。他想到自己只有申敏一个妹妹,自己早年把她弄到东北,可以说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让她抚养自己的私生女秀秀,可如今秀秀不在了,自己偏又远离了她,心中不禁颇感愧疚。他望着倒车镜里妹妹已逐渐远成一个黑点的影子,暗暗地说:“放心吧,妹妹,哥哥就是走到哪里都不会不管你的,只要哥哥稳定下来,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可是申志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分手,他和妹妹,竞成了永别。 申志强和倩姨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到了省城,在省城倒车又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后,终于在一个小镇下了车。 “这就是我过去生活过的地方。”面对申志强的满脸疑惑,倩姨解释说。 “这就是宾镇?”申志强问。在这之前,倩姨不止一次跟他提起过这个地方。 “是的。” 说话间,倩姨伸手截了辆出租车。 小镇不是很繁华,占地却似乎不小,出租车七拐八拐地转了二十来分钟,才在一个胡同里的一个砖房前停下。 砖房上着锁,许是因为很久没人居住的缘故,显得有些荒凉破旧,但打开锁,屋里却温温的,好像一直在烧着炉火。 这边屋门一响,东边隔条路的邻居就听到了动静。很快,一个与倩姨年龄相仿的矮胖女人就大惊小怪地跑了过来,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先飘了过来:“那天你打了电话过来,我就开始一天多加了顿柴,怎么样,屋里温度还行吧?” 胖女人进了屋,看到申志强,愣了一下,然后收敛地讪笑着说:“哦,有客人啊,不好意思。” 倩姨忙拉过申志强向胖女人介绍说:“胖姐,这是我爱人。”又对申志强说,“志强,胖姐是我的好街坊,我不在这里的时候,都是她帮着我照看房子。” “您好,多谢您了。”申志强向胖姐打着招呼。 胖姐在得知申志强是倩姨爱人的一霎那起,嘴就张着一时忘了合上,直到见申志强向他致谢,才回过神来连声说:“不客气,不客气……” 胖女人和倩姨寒暄了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走了。临走,还斜着眼睛扫了申志强一眼。这让申志强很是不舒服,说实在的,从一下车的时候起,他的心里就起了不适应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就像一棵去异地他乡完成嫁接使命的植物似的,身子被剪接走了,根却还留在原来的地方。这种身首异处的感觉令他的眼睛突然有些涩涩的。 “志强,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虽然比不上你原来的大房子,但在这里,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鄙视我们,不是吗?”大概看出了申志强不经意间流露的失落,倩姨走过来,轻轻的抓起他的手,真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 申志强看着倩姨眼中的那两汪似水柔情,心里的失落和空荡一点点在消失。是啊,自己为了得到这个女人,不惜丢官弃子、夫妻反目、众叛亲离、名声扫地,难道还在乎眼前的这点不如意吗?自己的所有付出不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吗?难道有了这个心爱的女人还不够吗? 申志强一连串的扪心自问终于消除了思想上突然出现的小障碍,他回握着倩姨的手说:是的,只要有你,就足够了!” 申志强就这样随着倩姨在小镇生活了下来。倩姨重新在小镇开了一家发屋。申志强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先在家干干家务,日子也还过得安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走着,很快,春节就像一头牛,抵在了年关的栅栏前。 大年的气味越来越浓,理发店的生意也开始多起来。这天,倩姨从店里回来说:“这几天吃饭不用等我了,店里活儿太多,我自己对付一口就行了。” 唉,都是自己没本事,还得让倩姨受累。每天看倩姨忙得脚打后脑勺,申志强都这样叹口气,深深地责怪着自己。 这天,他照旧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外面喊着:“倩姨,倩姨!” 他推开门,见是一个年轻媳妇站在门外喊。 “倩姨去发屋了。”申志强说。 “啊,没有啊,这两天她都不在,我去了几次了。唉,倩姨手艺好,我就喜欢她烫的头。”年轻媳妇嘟囔着走了,却在申志强的心头留下了一片疑云: 倩姨究竟去了哪里?她为什么要撒谎? 第九十六章 神秘一句话 这年除夕的晚上,牛村再次发生了一件怪事—— 村口仓库破旧的那一半里竞出现了火光! 火光不大,从门缝中透出来,影影晃晃的,像灶膛里的火。 火光恰巧被一个路过的村民看到。这破破烂烂的,谁能在里面点火呢?再说点火干嘛呢?村民看了看天上的冷月,想到传说中的女鬼以及这个仓库里曾经发生的怪事,吓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慌里慌张地去拍另一半满仓的家门,没有应声。他忘了满仓已回场部父母家过年,刚要开口大喊,却听到身后哐的一声门响,接着一个怪怪的似人非人、似鸟非鸟的声音阴森地从身后传来:“朝前走,别回头……” 村民就这样连头都没敢回,屁滚尿流、狼哭鬼叫地向村里跑去。 村民的叫声很快惊动了大家。大家纷纷聚拢来,待听明白事情的原委赶到仓库打开门时,仓库里的火光早已熄灭,只有刚刚燃过的一堆纸烬还在冒着微微的青烟。纸烬的面前,还摆着两个白白胖胖的馒头。 显然,是有人在这里祭奠亡魂! 那么是谁?在祭奠谁?女鬼吗? 人们你一言我一嘴地猜测着、面面相觑着,都惊恐地在对方脸上寻求着答案。老根叔也是如此。 从听到村民哆里哆嗦的叙述开始,老根叔就一言不发。他站在人群中,眼晴和脑筋急速地转动着,扫描和捕捉着每个人的神色变化和心理活动。 最后,老根叔的目光定格在了一个人的脸上。 这个人站在人群后,鞭痕样横在脸上的毒花般的笑容仿佛他永恒的典型标志。 是福子! 福子两眼仍然直视着,像往常一样,让人弄不懂他的目光究竟落在了何处。 望见福子的那一刻,老根叔的脑中便疑云顿起:这个福子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今儿个怎么也凑起热闹来了? 老根叔死命地盯住福子,希望能以此在福子身上找到突破点。因为老根叔知道,福子并不傻,只是病了而已。 老根叔的目光像两道绳索死死缠在福子的身上,然后两手分开人群,一点一点向人群后走去。 老根叔一步一步向后走着,两眼一时也没有离开福子。随着离福子的越来越近,他发现福子开始起了变化:先是脸上的笑容开始了不自然的僵化,然后原本一直直视的目光也开始发生了游移。 这让老根叔更加坚定了心里的揣测。当他与福子之间仅剩一步之遥的时候,他暗暗准备着伸出背在身后的手,好给福子来个突然的袭击,抓住他的臂膀,或扭住他的胳膊,好让他手心里的东西自动滑落在地! 原来,老根叔还发现了福子的一个反常,那就是,福子平时从不背手,可今天两手却始终背在身后。所以老根叔断定:福子的手里肯定攥着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 于是,老根叔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他冷不丁冲上去,抓肩、扭手,终于听到了一声“啪”的真实的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老根叔朝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果然见一件东西躺在地上。但,那东西却不是老根叔想要看到的。老根叔想要看到的是一个打火机,至少是一盒火柴。可此时映入眼帘的,黑乎乎的却是一把小小的铁铲。 老根叔的突然袭击吓坏了福子,他发出“嗷”的一声闷吼,转身逃去,那神态,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 “老根叔,你这是干什么?”老根叔正呆愣着,一个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接着,巴叔从人群中冒了出来,他满脸怒气,冲着老根叔质问,“福子到底怎么了,你这样对他?你还是个长辈的样子吗?” 老根叔知道自己理亏,边站着没有吱声,任巴叔得理不饶人地吼了几句。 夜,渐渐地深了起来,月光亮得像半个银盘。巴叔不知喊第几句的时候,人们开始三一拨两一伙地散去,并很快,四周开始响起了鞭炮声,除夕的味道儿很快冲淡了刚才的惊恐。 老根叔回到家,不出意料地被女儿数落了一通。当然,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仍是刚才仓库门口的情景。他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在仓库里烧的纸钱,到底烧给谁的?还有,福子从来不凑热闹的,为什么今天也会站在人群里?真是看热闹的话,为什么手里要拿着一把铁铲,还掖掖藏藏的? 老根叔揣着这些疑问翻来掉去地琢磨着,直到八点十分电视里中央电视台转播的春节晚会开始,他的心还没有从这些问题中走出来。他抽着女婿给他买的烟卷,不习惯地抽着,想着,直到电视里新年的钟声敲响,才听到外孙来喊他:“老爷老爷我们去放炮,放完炮好回来吃饺子。” 老根叔就领着外孙子来到屋外,刚来到屋外,便听到各家各户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涨潮一般。 老根叔的心情很快被这些鞭炮声点燃了起来,他彻底放开了刚才的事情,和外孙很快融入了放鞭中。 鞭炮声一波赶一波、一轮追一轮,等到完全寂静下来的时候,月亮已开始西沉。 老根叔让外孙先走回屋去,自己去屋后茅厕小解。向回走时,他边望着满地的鞭炮碎屑,边有些伤感、有些感慨、有些不甘地说:“新的一年又开始喽!” “是啊,你也快死了!”突然,一个声音接上了他的话。 “谁?”老根叔大喊一声,警觉地四周看着。 没有回答。四周出奇地静着。 “谁?出来!”老根叔再次大喊,还是没有回声。“奇怪,难道听错了?”老根叔嘟囔着,转身继续向院前屋里走。 可老根叔刚走了两步,那个声音又响起了,而且特别的清晰。这回,老根叔完全听清楚了,他两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大年初一的凌晨起,老根叔病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被分割成了两半,右半是自己的,左半却像被谁塞进了什么东西,闷闷的,能动,却好像不听使唤。 这时的老根叔不再说话,要么坐着,要么躺着,就是不想站着。 一天,老根叔突然站了起来,并对家人说:“我那天听到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家人忙问。 老根叔就趴在家人的耳朵上,神秘地说出了一句话。 第九十七章 被鬼送回家 老根叔趴在家人耳边说出了除夕晚上他听到的来自黑暗中的后一句话:“我是李继山,回来找你索命来了!” 老根叔的家人吓坏了,女儿问:“您是出幻觉了吧?他是被牛顶死的,找你寻什么仇?” “是我挑唆他狠命打‘阴阳脸’的。说心里话,那时我也希望他死,所以才那么做。”老根叔说,“我知道牛记起仇来很可怕。” “那,您为什么盼着李继山死?”家人不解地问。 老根叔“唉”了一声,躺下,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屋顶棚,再不言语。 尽管老根叔说的有理有据,可家人们还是认为是老根叔岁数大了,偶尔出现了梦魇或幻觉,便好生伺候着老人,让他好好养养身体。 正月里的一天早上,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的老根叔突然起床了,说是去邻村参加一个老朋友儿子的结婚喜宴。女儿说没听说这个老朋友的儿子要结婚呀,您怎么知道的?老根叔就说:“你们不知道,昨天你们不在家的时候,他来告诉我的。” 女儿一想,自己昨日确实带孩子回娘家嘞,再看看老根叔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觉得不会有什么事,就让他去了。 老根叔一个人沿着一踩一吱嘎的雪路,快中午的时候走到了邻村。可进了邻村,才发现村里静悄悄的,根本嗅不到办喜事的气息。 老根叔走到了老朋友家门口,见门紧闭着,伸手一拽,门在里面反锁着。“怎么还锁上门了,喜事不办了?”老根叔自言自语着,啪啪把门拍得山响。 “您找谁?”里面传出了趿拉趿拉的脚步声,很快,门开了,一个脑袋从门里探了出来。 老根叔一看出来的是个陌生人,好生奇怪,便报出了老朋友的名字。 没想到,陌生人惊讶地看着老根叔,说,“你找错门了。” “啊?”老根叔大张着嘴,不相信地说,“不可能,昨天他还告诉我,说他儿子结婚来着,我就是来参加他儿子的婚礼的。” 陌生人的嘴马上长得比老根叔的还大,他惊骇地看着老根叔愣了一分钟,然后“妈呀”一声缩回门里,任老根叔再怎么喊也不肯再出来。 “什么人?”老根叔嘟囔着,无奈地往回走去。 老根叔缓缓地沿着来路向牛村走着。因为没有吃中饭,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着,脚步也变得极其缓慢。 冬季的傍晚总是来得很早,四点多钟的时候,天就落下了黑色的帷幕。 老根叔的肚子再次响起的时候,月亮升了起来。十五刚过,月亮还依然明亮。老根叔越走越饿,越饿越累,便不由自主地骂起了老朋友:“这个老不死的,把我骗来了,他却不知死哪儿去了,净骗人……” 老根叔正嘟囔着,突听一个声音说:“我在这儿哪!” 老根叔猛一激灵,抬头四处一看,但见前方几步远的一个横卧在地的电线杆上正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蓝色的棉袄,佝偻着背,不是他的好朋友还是谁? 第31节 老根叔便喊:“老东西,大冬天的坐在那儿不怕冻死啊?快过来陪我说话,送我回家!” 老根叔说着便走到了电线杆前,果然,那人站起来就扶住了老根叔的胳膊同他一起朝前走去。 老根叔任人扶着,边东扯西拉地说着话,边朝前走着。只是他扭了几回头想看看扶他人的脸,却都没有看清,心里很纳闷,可又一想,明明就是我那老朋友,有什么好看? 老根叔走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七、八点钟。家人已经出去找了他几回,奇怪的是都没有与他碰到,心里正又气又急,此时见他突然到家,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免不了又是一顿埋怨。 老根叔也不在意,也不解释,边往屋走边对身边扶他的人说:“老哥,别急着走,这么晚了,就在这住一宿明天再走。” 没人回答,只有女儿女婿奇怪地面面相觑着。 老根叔走进屋,回头一看,突然冲女儿女婿大发雷霆道:“你们把我的客人弄哪儿去了?” “什么客人,没有啊?”女儿女婿委屈地说。 “就是刚才扶我回来的那个人!” “没有啊,刚才我们只看到你自己回来的,没有什么人扶你的呀!”女儿女婿更加奇怪,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老根叔狠狠瞪了女儿女婿一眼,哐哐两步迈到了门外。可门外,除了请冷冷的月光,什么都没有。 “真是奇怪了……”老根叔走回屋,看也不再看女儿女婿一眼,饭也不吃,径自走回自己屋躺了下去。 第二天凌晨,女儿一家还在梦乡之中,便被老根叔的一声惊叫惊醒。两口子衣服来不及穿便奔向了老根叔的屋子,但见老根叔端着自己的右胳膊正在一脸骇然地看着。 两口子凑上前一看:老根叔的那只胳膊上,一道青痕环绕着,像被谁用绳索勒过的一般! “这……?”女儿惊问。 老根叔先是摇摇头,随后又一字一顿地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出门去参加一个老朋友的婚礼,可婚礼没参加上,回来时却看到一个人大半夜地坐在电线杆上,然后站起来把我送回了家。奇怪的是,这人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光听我说了。还有,我一直都没看清他的脸……” 老根叔的话让女儿女婿一脸茫然:这昨晚真真发生的事,老爷子竟说是在做梦!这,到底是老爷子的脑子出了问题,还是……? 两口子正想着,老根叔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对了,那个人送我的时候就是扶着我这只胳膊嘞。” “啊!”女儿女婿同时惊呼一声。脑海中同时涌出一个字——鬼! 三个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地在未知的恐怖中惊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女婿大着胆子哆嗦着问了一句: “爸,你那个老朋友叫什么名字?” 老根叔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方德建。” “啊!”老根叔话刚出口,女儿女婿便再次啊地一声,蹬蹬蹬齐步退到了门口,望向老根叔的目光充满了惊慌与恐怖…… 第九十八章 命案的沉思 此时,在女儿女婿的眼中,老根叔已经不是他本人,而是沾满了鬼异之气的半阴半阳之物。 因为,他口中的老朋友方德建早已在八年前就已经跟他人鬼殊途了。 难道,老根叔是被鬼魂缠身了? 女儿女婿相对而视,同时在心中划着问号,又同时朝对方点了下头,不用说便都在对方的眼神中猜到了对方的心中所想。 “爸,方德建早就死了,您不记得了吗?”女儿终于壮起胆子问,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父亲完全唤醒。 老根叔神色大变,他半信半疑地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望着女儿女婿恍然大悟地说:“对啊,方德建是早死了啊!可是,”老根叔沉吟了一下,还是惊疑地说,“我昨晚确实看到他了啊!”说到后一句,老根叔的声音明显有些剧烈的颤抖,显然心中已是惊恐至极。 老根叔的女婿感觉到了岳父思维的混乱,他试探着提醒岳父说:“爸,您究竟是梦到了方德建,还是真的看到了方德建?” 老根叔一脸茫然,他坐在床上像一个被家长紧紧逼问的孩子似的苦苦思索着,半天,才狐疑地说:“我感觉是在做梦,可梦怎么会那么真实?再说,若是做梦的话,我这胳膊又是怎么回事?” “爸,您不是在做梦,您昨天真的是去了邻村,然后很晚才回来,还说是一个朋友扶着您送您回来的,可我们却只看到了您一个人,根本没看到有人送您回来。”老根叔的女儿终于忍不住了,觉得必须要告诉父亲真相,她觉得父亲这辈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只要头脑一旦恢复清醒,便一定会弄清事情真相的。 “是呵,爸。”老根叔的女婿也附和着。 老根叔知道女儿女婿不会骗自己,他一脸严肃地沉思了半天,自言自语道:“难道我真的遇到了方德建的鬼魂?” “爸,大年初一那天,您不是说是李继山要来向您索命吗,怎么又成了方德建了呢?”女儿问。 “是啊,怎么回事呢?”老根叔故作镇定地嘀咕着,其实心里已是七上八下地打起了鼓,因为他知道,无论是李继山还是方德建的死,都与他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尤其是方德建。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方德建和老根叔都生活在萝尾村。方德建是村里的治保主任,老根叔则是瓦工班的一名班长。虽然职务高低不同,但因为性格方面的缘故,老根叔与方德建一直是众所周知的铁哥们,直到后来发生了一桩命案。 那年,村里的一个中年妇女在去医院看丈夫的路上被人设计暗害了。当时老根叔和方德建都在那名中年妇女坐的车上。中年妇女死后,人人只道她是自己站在车斗边不小心栽下了车去,却不知方德建暗地里的一个动作恰巧被老根叔看在了眼里,那就是:方德建趁着天黑,悄悄翻动右手掀动了正站在自己身侧弯腰扶着车斗帮边缘的中年妇女的脚踝。当时,拖拉机正走在一个陡坡上,妇女扶着的车斗帮正严重地向下一侧倾斜,导致妇女大半个身子都向车斗外倾斜着。所以,方德建的这一暗暗举动后,中年妇女就啊的一声栽向了车外…… 老根叔那些日子很痛苦,告发吧,不忍看朋友入狱。不告吧,良心的自责又让他每个夜晚都无法安然入睡。 终于有一天,老根叔说出了他所看到的一切。 也许是无法熬过良心的这一关,被拘捕的方德建毫不犹豫地供述了自己的罪行。可令老根叔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方德建直到被执行死刑都没有说出自己的杀人动机,只说自己是不小心。 可老根叔知道,方德建在说谎,因为那个晚上,他当时右手的那一个动作,绝对是憋足了暗劲儿的。 方德建绝对是另有苦衷! 这些年来,老根叔每每想起方德建都会这么想。他也一直没有放弃寻求方德建撒谎的原因,一是为了还好朋友一个公正,二是为了表示对好朋友的一份歉意。 可这些年过去了,在这件事上,老根叔是一无所获,这成了他心底的一个结。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结,在时光的流沙中被冲刷得日渐圆润,渐渐地没有了刺心的棱角,也渐渐地被老根叔从忽略变作了遗忘。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方德建的鬼魂突然出现,是为了伸冤?还是为了索命? “会不会,方德建的事与李继山有关系呢?”老根叔正想着,女婿突然说。 女婿的话,像突然点亮了老根叔心里的一盏灯,令他混沌的思维空间立刻亮堂起来:对呀,不然,为什么李继山和方德建的鬼魂会同时出现在自己身侧? 可是,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场命案上,李继山和方德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联呢?是共谋作案?还是方德建受了李继山的胁迫?以至于方德建宁可牺牲性命都不供出李继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李继山谋杀中年妇女的目的又何在呢?难道,难道李继山也是受人指使?那么李继山又会是受谁指使呢? 老根叔这样顺藤摸瓜地分析着,思绪最后在一个名字上定了格—— 巴叔! 当时,巴叔是罗尾村村长,李继山虽不是罗尾村人,但与巴叔关系甚好,况且李继山为人鲁莽,帮助巴叔解决点心腹之患按其性格百分之百是办得出来的。 那么,巴叔为什么非要置中年妇女于死地呢? 老根叔清楚地记得,那年的那个黄昏,中年妇女临上车前,一反文静的常态,指着巴叔大骂:“如果我丈夫有什么不测,我不会放过你,我会去上面告你,让你偿命!” 老根叔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巴叔突然在车上增派了方德建,而随方德建一起来的,就是李继山。如果不是那天天色映照的缘故,老根叔记得当时方德建的脸紫红紫红的,难看得很。 难道中年妇女真的是因为自己的那一句话就丧失了性命?如果那样,在这句话的背后,一定有着别人鲜不为知的龌龊黑幕。 想到这儿,老根叔感觉自己身上轻松了许多。本不相信鬼魂之说的他,此时更加坚信了无神论者的信念。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揪出扑在自己身上和隐藏在村里的多年的鬼! “什么鬼魂,我看是有人在捣鬼!”老根叔刚激愤地说出这句话,忽听窗外传来一阵嗷嗷的喊声,接着,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影子嗖地从窗前掠过! 第九十九章 巴叔的杀机 “谁?”老根叔一凛,边厉声喝问着,边向门口冲去。 屋外,非人非鬼的影子已从窗前跑过很远。影子没有戴帽子,有些稍长的头发由于飞速奔跑飘逸在两侧耳畔,远远望去,就像两个怪异的大耳朵。 影子嗷嗷地叫着。是福子!老根叔说。他太熟悉这声音了,因为那天在仓库门口他抓住福子的肩头和手臂时,福子就是这么叫的。那是他听到的福子的第一次叫声,所以印象特别的深。 福子这样嚎啕地叫和落荒地逃,肯定是遇到了什么惊恐的事! 老根叔正这样想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蹬蹬的脚步声,扭头一看,果然见一个人正咬牙切齿地向福子奔跑的方向追着。 是巴叔!显然,他正在追赶福子。可怕的是,他的手里竞拎着一把短小的铁斧! 这爷儿俩大清早的在干什么?但无论如何,老根叔都不会让巴叔伤到福子的。 老根叔从门口一个箭步窜到正飞奔而至的巴叔面前,双手平身拦住了他。 巴叔没想到这么早会有人出来,心里一愣的同时脚步也急刹车般停了下来。 “巴叔,你们爷儿俩这是演的哪门子戏啊,这么早扰得人家睡不好觉?”老根叔看着巴叔手里的斧子,意识到这期间肯定有事,便边问着边观察着巴叔的脸色。 “哦,这小子不听话,教训他一下。老子教训儿子,老子教训儿子……”巴叔嬉笑着说。 “老子教训儿子用起斧头来了?”老根叔一指巴叔手中的斧头,故意加重了口气说,“我看你是想杀了儿子吧!” 巴叔脸色大变,他好像忘了手中还攥着斧头似的,一下把斧头扔落在地,然后很无辜的样子说:“是啊,我怎么抓了把斧头!”说着,抬起头朝巴叔讪笑着说,“抓错了,我本来是要顺手抓个棍子抽他两下的,谁想天黑没看清竟把这玩意当成了棍子……” 老根叔冷笑了一下,刚要说出什么来,却听到又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接着一个身影冲过来抓住巴叔说:“死老头子,你可不能下这么狠的手啊,再怎么说,他也是咱的儿子啊!你不能杀……” 来人正是巴叔的老伴,人称巴大娘。 “你胡说什么?你看清楚了这是谁!”巴叔大声呵斥着,他知道老伴眼神不好,加之天还蒙蒙地黑着,肯定是把眼前的这个人影当做了儿子福子。 这个败家娘们儿,什么都说!巴叔心里暗暗骂着,嘴上却对老根叔说:“别听这娘们胡说八道,一天到晚嘴上没个准头!”说着,狠狠地瞪了老伴一眼。 这时,巴大娘也看清楚了站在丈夫对面的不是儿子而是老根叔,不由心里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为了不让老根叔产生怀疑,便赶紧附和着丈夫说:“是,我这人,一着急,就爱胡说八说的。其实也没什么事,福子不听话,他爸想吓唬吓唬他。” 老根叔听着巴叔夫妇一唱一和地说着,心想这两个老东西双簧演得还不错。但他相信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为了不打草惊蛇,老根叔装作很相信的样子说:“哦,那吓唬吓唬就得了,别弄得孩子大冬天的往外跑。”说着转身就往屋里走去。 其实论辈分,巴叔比老根叔要高上一个的,可此时,不知是不是心里有鬼的缘故,面对老根叔的嘱咐,巴叔竟点头哈腰地一个劲儿响应着:“是,是……” 老根叔回屋后,看两人相对而视地看了一眼后,迅速消失在朦胧的晨光中,心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巴叔肯定是想杀了福子,只不过被福子嗷嗷的叫声和自己的及时出现打破了计划而已。 那么,巴叔为什么要杀福子?而且,这么精明古怪的巴叔,怎会让自己的杀人计划糟糕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老根叔在这边想着的时候,巴叔那边也胆战心惊地在琢磨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此时的巴叔,已完全没有了刚才在老根叔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两口子刚进屋,他劈头就给了老伴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的这张臭嘴,今天险些害了我你知道吗?”他气急败坏地问老伴。 老伴也毫不退缩地说:“谁让你那么狠心,自己的儿子都想杀!” 巴叔更火了,他一步窜过来捂住了老伴的嘴,压低着声音狠狠地说:“你还看不出来吗?留着这孽种只会害死我,害死我你会得好吗?” 老伴拼命掰开巴叔的手,同样以低狠的声音回敬巴叔说:“那都怨你自己过去作孽,怨不得儿子!儿子已经被你逼成这样了,你还要怎样?” “那都是过去犯下的事了,现在你还要我怎么样?真的让我去蹲大狱吗?” “那你也不能杀了自己的儿子呀!虎毒还不食子哪!”老伴含泪道。 “那你说咋办,看样子这个孽种早晚得把这事抖落出来,一旦那样,咱们这个家就完了!” “福子又不说话,他怎么就会把当年的那件事抖落出来了?”巴叔老伴反驳道。 “他是不会说,可你没见他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和当年的那件事有关?” 原来,随着村里怪事的连连发生,巴叔越来越害怕自己当年的一件罪行被人发现。当年,他犯下那件罪行时,目击者只有福子一个。当时,他为了不让福子说出这件事,竟当着福子的面做了一件十分残忍的事,以此“杀鸡儆猴”,好让福子永远守住秘密。福子受了惊吓,从此不再说话。 福子的闭口,让巴叔以为自己的那件罪行将永远成为无人破译的秘密,可近两年来福子的变化让他重新感到了恐慌。因为他发现,福子的举动一年比一年怪异,而且每一个反常的举动似乎都在影射着他当年的那件罪行。尤其是大年除夕那天发生在村头仓库里的祭奠事件,让他一下便猜到了是福子所以,因为他知道,这个祭奠行为的含义,除了福子想要表达,别无他人。 所以,他越来越感到,福子的存在,对他而言,已经成为一种威胁。他甚至觉得,福子是在用一种肢体语言,向人们阐述着他当年所犯下的罪行。这让他越来越感到恐惧,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行,那就是杀掉福子。 于是,今儿凌晨,他悄悄溜进福子的房屋,蹑手蹑脚地做了这样一件事情…… 只可惜,他就差了那么一点点,福子就睁开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那么这个凌晨,巴叔到底对福子做了什么?此时的老根叔,也在自己的家里来回踱步苦苦思索着…… 第一百章 那两人是谁 春节前脚刚走,十五接着就来了。 第32节 这天,刚吃过早饭,倩姨就对申志强说:“志强,这两天店里有些忙,我先走了,饭碗你收拾吧。” 申志强心里的火腾地着了起来,他恨恨地想:正月里不理头,这是人们都知道的事,你去店里干什么?他想起年前那个来家里找倩姨烫发的年轻媳妇说过的话,心里又添了一句:不知又去搞什么名堂? 可申志强气归气,脸上却一点没有表露出来,他不动声色地说:“哦,那你赶紧去吧,别让顾客老等你。” 倩姨前脚刚走,申志强后脚便穿上衣服,悄悄跟了出来。 申志强的猜测没有错,倩姨果然没有去发屋,而是截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呜地走了。 看你能上哪儿去?申志强气哼哼地说着,伸手也拦了辆出租车跟了上去。 申志强不远不近地跟着黄色出租车走着。黄色出租车出了小镇后,又七拐八拐地穿过了一段山路、一趟树林、一条古桥,然后“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地在一个看似小县城的一个住宅小区里停了下来。 倩姨刚下车,一个老年男人和一个中年男子便不知从哪里冒出迎了上来。 申志强坐在出租车里远远地看着,直到看到三个人寒暄着走进了一栋住宅楼,黄色的出租车也空着踏上了归途,才断定倩姨短时间内是不会回去的了,便铁青着脸对出租司机说:“回镇上!” 回到镇上的申志强再没心思吃喝,他不知道那一老一中两个男人会是倩姨的什么人,但不管是什么人,他觉得倩姨都不该瞒着他,更不应该骗他。 申志强的心里不由产生了空落落的感觉。本来,他以为自己已是倩姨生命中最最重要、最最可靠、最最依赖的唯一亲人。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倘若自己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还并不可怕,万一还有别的……? 申志强不敢再想下去,这两年来,为了倩姨,他经历了太多命运的跌宕起伏,实在不想眼前的这份生活再发生什么波动。 申志强就这样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煎熬着,直到黄昏来临,十五的花灯璀璨如星的时候倩姨回到了家。 倩姨进屋时,屋里黑乎乎的没有开灯。“这人哪里去了?看灯去了?”她边说着,边咔地一声摁响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啊——”随着屋里的豁然明亮,倩姨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屋里,桌前的椅子上,正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铁青的申志强。 “你吓死我了你!怎么不开灯啊?我还以为你不在屋哪!”倩姨上前给了申志强一拳,然后抚摩着自己的心口问。 “我吓死你了?还是被你自己心里的鬼吓着了?”申志强眼睛直视着倩姨,阴阳怪气地说。 “你这是怎么了,谁心里有鬼?”倩姨边说着,边脱下散着寒气的羽绒服,挂在衣柜旁的衣架上,“你还没吃饭那吧?我去给你做饭。” “那两个男人是谁?”申志强并不接倩姨后一句的话茬,他毕竟当过兵、做过领导,说话做事喜欢直入主题。 “哪两个男人?”正推门向厨房走去的倩姨突然停下脚步,可她并没有回头,许是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已经开始打鼓。 “别再演戏了,好吗?”申志强缓缓地站起身来,站在倩姨的身后,看着倩姨灯光下洁白如玉的后脖颈,幽幽地说,“我都看见了,在一个小县城,一老一中两个男人……” “你跟踪我?”倩姨猛地回过头,眼睛向上看着申志强气愤得有些发红的眼睛,嘶声力竭地喊,“你,太过分了!” “过分的是你!”此时的申志强已被怒火鼓涨成了一头野兽,而倩姨的指责又恰恰像在野兽的尾巴上点燃了一挂爆竹,令申志强一下子暴跳如雷起来,他对着倩姨大喊,“年前你就骗我,说什么店里生意多,忙!年后你还骗我,还说忙,正月里不理头,老百姓的习惯你忘了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还不许我自己弄清真相吗?你说,你这究竟是为什么?你到底还有多少事在瞒着我?” 自从认识倩姨以来,申志强还是第一次对倩姨发这么大的脾气,这让倩姨很委屈,但她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嚎啕大哭,而是两眼含泪一字一顿地问申志强:“志强,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申志强也一字一顿地回答。 “既然喜欢我、爱我,为什么不相信我,还要跟踪我?” “因为,我不许你背叛我!为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理由!” 倩姨冷笑了一下,目光和泪光一齐射向了申志强:“那我问你,当年的你,为什么不这样为梅梅着想一下,她不也是为了你什么都没有了吗?” “我不许你提梅梅,不许你提!”申志强疯狂到了不可理喻。 “哼哼!”倩姨嘲讽地冷哼着,叹口气说,“你们男人啊,为什么该抓的时候不抓住,不该抓的时候又死不放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整个人走进厨房全然听不见。 什么意思?这梅梅与眼前之事又有什么关系?看倩姨进了厨房,申志强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气鼓鼓地在心思着那两个男人和倩姨的关系以及刚才倩姨说过的话。 一刻钟后,倩姨端着饭菜进了屋。她把饭菜放在桌子上,对着仍板着脸的申志强,语气平和了许多说:“志强,吃饭吧。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若真的想知道那两个男人是谁,我就告诉你。” 申志强没想到倩姨这么快就转变了态度,他抬头看着倩姨,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真的。”倩姨说着,拉过一只凳子挨着申志强坐下,然后向申志强说出了在这之前她从没有对申志强说过的两个人。 第一百零一章 眼睛和臂膀 倩姨对申志强说:“那是我的父亲和哥哥。” “你的父亲和哥哥?”申志强惊讶地问,“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再说,既然是父亲和哥哥,怎么不介绍我认识,还要偷偷摸摸的去见?” “你做好不要认识他们,也不要让他们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存在。” “为什么?”倩姨的话让申志强大吃一惊。 “因为,他们根本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和哥哥。但他们比亲生父亲和哥哥对我管教还要严,他们不允许我和任何男人交往。”倩姨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个字都咬得特别清晰。 倩姨说这句话时面无表情,但申志强却从这面无表情中感到了一丝冷意,他有些口吃地问,“这,究竟怎么回事?” 看到申志强突然涌现的慌乱,倩姨的心里掠过一阵刀割般的带点疼痛的快意,但她姣好的面容依旧平静如一盘莹白的满月。她淡淡地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岁数大的那位,精神有些问题。多年前,他们救过我的命,从此就把我误认做了她的儿媳妇,也就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妻子。” “那他的儿媳妇呢?” “死了。”倩姨的声音一下变得沉重下来,像一首低沉的歌,在满溢着十五月光的小屋中回旋着—— “当年,他的儿媳妇出门办事,因迷路被一个男人拐骗。男人把她糟蹋后,为了毁尸灭迹,把她扔进森林里喂了狼。儿媳妇死了,肚里的孩子被扯出体外,也许是狼也怜悯幼雏的缘故,并没有吃掉胎儿,可胎儿仍然死掉了……” 倩姨的声音突然停住了,把不断在屋内游离的目光集中在了申志强的脸上。倩姨的目光幽幽的,这使她整个人在朦胧的月光和灯光下俨然一只受伤的狐狸,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哀怨的气息。 倩姨的讲述在申志强的背后吹起了一阵冷风:又是狼群!又是女人!他倒吸口凉气,突然觉得倩姨望向自己的眼睛好像洞穿到了他的心里似的。为了掩饰几乎要脱体而出的恐慌,他干咳了一声问:“那,后来呢?” 倩姨把目光从申志强身上缓缓移开,叹口气说:“两人赶到出事现场后,女人的老公公因心疼孙子,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变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女人的丈夫还算好,但从此话也少了不少。” 倩姨顿了一下,端起桌上的水杯呷了一口,继续说:“从那以后,女人的老公公就经常去那个地方看孙子。出事以后,他给他可怜的孙子起了个小小的坟墓,每年都去看。说起来也巧了,那一年,两人再去时,恰恰碰到了迷路在森林里的我,当时的我已在树林里转了好几天,又饿又冷,时时有遇到野兽的危险。两人就这样救了我。从此,女人的老公公就认为我是他的儿媳妇回来了,不让我离开他们,说怕再碰上坏人,尤其不让我接触男人,说男人没有好东西,除了他的儿子……” “那,你和他的儿子怎么样了?”听到这,申志强打断倩姨的话问。 倩姨明白申志强的意思,不由现出了一丝嗔怪:“瞧你,想到哪里去了?能怎样啊,女人的丈夫可是个好人、明白人,他和我约好,表面上应付一下老人,背地里他还是他,我还是我。” “那这些年,你既然已经走出来了,为什么回来了还要跟他们联系?以后不再联系不行吗?”申志强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祈求。 “不行。”倩姨见申志强的神色已恢复常态,心情也松弛了下来,她把凳子向申志强跟前靠了靠,拉住申志强的手说,“志强,你想啊,女人的公公那么大岁数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如果我现在突然不理他们了,他马上会觉得这个家又完了,这会要了他的命的。再说了,他们毕竟救过我的命,我关照关照他们,就当关照我的父亲和哥哥了,也是应该的吧!” 申志强刚要说“也对”,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那你不在的这几年,他们不也好好的吗?” “那是因为我一直跟他们保持着联系,而且,没认识你之前,我每年都回来看他们一次的。” “那,你每次看他们时,那个男人没对你做什么吧?比如……这回回来?”申志强终于说出了心里的担忧。 “没有哇,志强,你就放心吧!”倩姨伸手勾住申志强的脖子,把脸贴在申志强的胸前柔声说,“我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去帮他们准备点吃的,真的没有别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不然我真生气了。告诉你,我生起气来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哦!”说道最后一句,倩姨抬起头望着申志强,孩子一般撅起了嘴巴。 申志强被倩姨的娇憨逗乐了,心里的疑云登时一扫而光。他紧紧搂住倩姨,悄悄在她耳边说:“那,这辈子都不打算把我介绍给他们吗?” “是的,”倩姨也动情地说,“为了你的安全。若知道了你的存在,女人的公公疯病上来会杀了你的。” 申志强想了想,终于说:“好吧,那我就听你的。”说着,低头亲吻了一下怀中倩姨红润饱满的双唇,又满怀歉意地补充道,“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 申志强的举动让屋内的气氛马上暧昧起来。两人就在这暧昧中很快从凳上移到了床上。 月亮,不知何时含羞着走了。屋里陷入黑暗的时候,一双眼睛却变得精亮起来。眼睛看了看身边已鼾声如雷的男人,披上衣服,悄悄走到了门外。 门外,一个臂膀立刻拥抱了她。 “走。”眼睛轻声说。 “没事吧?”臂膀向屋里望了一眼,问。 “没事。我在饭菜里下了安眠药,一时半会儿他醒不了的。”眼睛说着,不等臂膀再说话,便拉着他的胳膊走了。 月亮不知何时又转了出来,好似一个人在幕后偶然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待说话的人走后,悄悄出来打探似的。 第一百零二章 苏醒的迹象 福子被巴叔狠狠地吓了一把后,不但更加沉默,整个人看上去还增添了几分阴狠。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挺直着腰板,而是猫着腰,两手耷拉在大腿两侧,看到人两眼先是提溜直转,然后定住,射出警惕而狠毒的光。整个人的架势看去就像时刻准备要逃跑似的。 老根叔知道福子的心里一定藏着秘密。这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老根叔决定接近福子。他想法设法寻找着接近福子的最佳时机。 过完了初一,送走了十五,月亮,就慢慢沉到了东海,很快,便托起了二月二的龙抬头。 “二月二里剃龙头”,这是民间老百姓的风俗,人们都喜欢在这一天理理发,沾沾祥龙的运气。 这一天,年轻人都跑去了场部理发店,只有上了些岁数的在村里互相之间理理了事。 老根叔是个热心肠,平时也经常给人理个发什么的,今天更是躲不过。所以,从早晨到下午,他手持推子剃刀除了吃饭还没怎么闲下来哪! 往年,来老根叔家请求帮忙理发的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可今年,却多了一个不在这个年龄段的中年人。 那就是四十七岁的福子! 福子是他母亲巴大娘领着来的。巴大娘一进门就不好意思地笑着对老根叔说:“他叔啊,你看真是不好意思,上午你给我们家老头理的,这下午,还得劳烦你给福子再理理。” “没事。”老根叔让福子坐在凳子上,边给他往脖子上围着布单,边问,“这上午怎么没和巴叔一块来呢?” “唉呀,这不上回那死老头子管孩子管过劲儿了吗,把孩子吓着了,死活不跟他来。唉!”巴大娘叹口气,一脸的无奈。 巴大娘的话让老根叔心里一动,想:这不是接近福子的好机会吗?他刚刚有些喜形于色,突然看到了巴大娘,心马上又沉了下来:巴大娘在,自己怎么好对福子开口呢? 有了心事,老根叔便不再说话,他边在福子的头上动着剃刀,边琢磨着怎么把这个巴大娘支出去! 老根叔正苦于没有借口时,突然屋外风一般卷进一个人来。是巴叔的邻居!巴叔的邻居一进门就冲着巴大娘喊:“快,巴大娘,巴叔又犯病了,非要把房子点着,您快回去看看吧!” 巴大娘一下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她边往外跑边骂:“这个死老头子,他这又抽得哪门子疯哎!”完全顾不上了正在理发中的福子。 “真是天助我也!”老根叔心中窃喜,看看屋里屋外确实没有了别人,便清了一下嗓子,试着叫了一声:“福子。” 福子没有反应。老根叔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听到回答。老根叔觉得奇怪,停下手,想从眼前的镜子中看看福子正在做什么,睡着了吗? 可这一看,老根叔吓了一跳—— 镜子中,福子正低头翻眼地从镜子中看着他,阴毒的目光向两把刺向他的剑,加上不知为什么泛红的眼球,让老根叔觉得自己突然遇到了鬼! 老根叔一惊,手里的剃刀嘡啷一声掉落在地。 福子听到了声响,回头看了老根叔一眼,再转回头去时,镜子里的眼神竟似柔和轻松了许多。 老根叔不知福子为何会有如此的变化,他弯腰拾起剃刀刚要在福子头上继续,抬眼间却发现福子的眼神又恢复了狠毒和凶狠,两眼似乎一直定格在映在镜子中的那把闪闪发光的剃刀上。 老根叔的心中豁然明白:原来福子眼中射出的不仅仅是狠毒,更多的是一种警觉。他在提防,提防任何一个人对他可能产生的伤害,甚至杀害。 看样子,这孩子真的被巴叔吓坏了! 看样子,这孩子心中真的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福子,咱用推子吧!”老根叔尽量很随意地说着,然后把剃刀放进一个纸盒里,又从纸盒里拿出了一把推子。 果然,福子的神情放松了下来,眼神中的阴狠和警觉再次消失了。 老根叔知道福子一时半会儿的不会接受他的亲近,所以他决定要用文火一点点的煨熟他。 老根叔就慢腾腾地边干着活边说:“福子啊,这屋里现在只有咱爷儿两个,老根叔跟你唠唠嗑行不?这些年,你一直不说话,老根叔都想听听你的声音了。”看到镜子里的福子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神色,老根叔想,机会来了,福子也是人,也需要关怀和亲近哪! 老根叔就说:“福子啊,那天在仓库门口,老根叔不应该去抓疼了你,可当时你手背在身后,我还以为你真的做了什么坏事哪!可后来想想,福子不是那样的人,福子小时候就很听话,只是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唉,真让人心疼啊!” 第33节 老根叔说到这,看福子没有反感的样子,便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对了,福子,说到这儿老根叔突然想起来了,你那天手里拿着个小铁铲干什么?还有,你爸爸那天天还没亮就追着你到处跑究竟为了什么?孩子,你别怕,告诉老根叔,老根叔不会告诉你爸爸的,老根叔以后会保护你的……” “他根叔啊,你这是干啥呢?想跟我们抢儿子吗?还是有什么别的用心?”老根叔话没说完,巴大娘就寡着脸迈进了门槛。 老根叔一愣,这个娘们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进来,看来在门外已听了许久了。 老根叔有些尴尬,但很快他就为自己找到了借口:“福子他妈啊,我哪有什么别的用心啊,我只是觉得福子这么多年一直不说话,怪可惜的,想引他说话而已……” “我们的儿子可受不了你的关心和教育,我怕越教儿子与我们越生疏啊!”巴大娘说着一把扯下围在福子脖子上的布单,扑拉了一下福子已理得差不多了的头发,掏出一张五元的票子放在老根叔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扯着福子气哼哼地走了。 “哎,我这可是免费的啊!”老根叔拿起钱追到门口,却见巴大娘“啪”地给了正在回头的福子一撇子。 老根叔的心里涌起了一丝欣喜,因为他看到,福子那对他一回头的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祈求和渴望。 他觉得,福子就像冬眠了一冬的蛇,开始有了苏醒的迹象。 第一百零三章 沉默的恐慌 巴大娘领着福子一路匆匆地走着,刚进自家门,就把福子推进他自己的屋里,转身气急败坏地冲刚刚犯过病的巴叔压低着声地嘶喊:“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就作吧,没你这一会儿的死作,老根叔能得空跟福子说那么些个话?” 原来巴叔自从看了那本《梦想的天堂》的书后,就对死有了新的认识。他认为人间根本就不存在幸福,人之所以生下来就哭,正是因为人间是苦难的所在。那么幸福在哪里,在西方极乐世界!所以死是对苦难的一种摆脱,是对幸福追求的一种方式。 有了这种认识,巴叔时不时就会产生“死”的念头,但究竟怎么死呢?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火焚的好,在熊熊烈火中奔向天堂,腾云驾雾一般,该是多么的壮观! 所以,很多次巴叔都想点燃自家的仓房,然后纵身其中,可好多次都被家人和邻居发现阻止。 为了这事,老伴多次好说歹说地劝他,可每次事情一过,他就仿佛做梦一般死不承认自己会做这样的荒唐事,任大家如何证实说劝,他都只是吧嗒着烟卷,再不说一句话。 此次也一样,闹完了后的巴叔,正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抽烟,本不想搭理老伴的唠叨,可当听到老根叔对福子如何如何的话,眼睛立刻睁得老大,以至于眼里的瞳孔因为他的用力过猛,就像突然散开的浑浊的湖水一样,颜色由深变浅,并似乎还挣出了一圈圈的苍白色的波纹。 “他都问福子什么了?”他问,声音明显充满了紧张。 “什么‘你那天手里拿个小铁铲干什么呀’、‘那天你爸为什么追你呀’、‘以后有啥事尽管跟老根叔我说呀,老根叔会保护你的呀’什么的,反正就是在套福子的话,我在门外都听见了……你说这老根叔到底要干啥呀?”巴大娘一口气说完,由于太激动,她肥胖的身躯坐在凳子上呼呼地直喘粗气。 巴叔听完老伴的话,黄白净的脸上慢慢聚起了黑云,他盯着地上一只正沿着火墙边快乐奔跑的蟑螂,用阴狠的声音低低地说:“要干啥?我看他是要死!上次吓了他一下,他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了!” 原来,大年三十那天晚上,老根叔听到的来自黑暗中的阴冷声音并非别人,正是巴叔。巴叔当时之所以说自己是李继山来索命来了,是因为他知道老根叔和李继山过去一段鲜为人知的过结。而且,他还知道李继山的死与老根叔有着直接的关联。 那还是李继山活着的时候,一次巴叔看到李继山又在疯狂地抽打那只绰号“阴阳脸”的奶牛,便对他说:“这样打牛牛会不产奶的。” 可李继山回答说:“我不需要它再产奶,我就是要打死它。老根叔说我家的厄运都是它带来的,这种长着黑白脸的家伙本身就不是什么祥物!” 精明的巴叔在那一刻就明白了老根叔的用意,虽然他不相信“阴阳脸”真的就会领会老根叔的意思去顶死李继山,但既然“巧合”,就可以沾边就赖呀! 所以,他就利用李继山的魂魄对老根叔实行了“索命”的惊吓。 老根叔毕竟不是神仙,再加上毕竟有些心虚,还真的出乎巴叔意料地病倒了。 其实,那些日子里,巴叔还做了一件现在看来除了他自己完全没有旁人知道的事—— 老根叔病倒后,整天昏昏欲睡。一天,趁着老根叔家人在离家几十米远的牛圈干活的当口,巴叔从后门悄悄溜进了老根叔的卧室。他趴在正迷糊中的老根叔的耳畔轻声说:“老根,我是方德建,明天我儿子结婚,去喝喜酒啊!” 巴叔连着说了三遍。第三遍的时候,老根叔睁开了眼睛。当时正是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屋里的灯没开,借助朦胧的月光,老根叔看到了一个黑影正推门走出,然后在窗前一闪不见了。 方德建!老根叔想起了刚才听到的名字,猛然觉得,刚才出去的背影真的很像方德建。 巴叔本以为吓吓老根叔的,没想到那些日子被病拿得意识有些糊涂了的老根叔第二天还真的早起去邻村参加方德建儿子的婚礼。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计就计地在傍黑天的时候扮作方德建的样子坐在老根叔回来时必经的路边的电线杆上,看到老根叔来,便上前扶着他压低着帽檐一路走回家。途中,巴叔仗着老根叔意识还不是特别的清楚,便用扶着老根叔的那只手狠狠地掐着老根叔的胳膊,为老根叔制造了一道骇人的“鬼掐痕”。 巴叔以为他对老根叔实施的“鬼魂索命”行动至少可以让老根叔老实许多,至少在对福子的“关注”上收敛一下。可没想到的是,这老东西就像一棵路边的草似的,踩不死就往上长,真够烦人的! 怎么办呢?难道真的非要自己做了他这条老命才算了事吗? 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做掉他,谈何容易? 可不这样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吗?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像从土里抓蛇一样把自己一截截地扯出来,然后一把握住自己的七寸? 不行,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巴叔的眼睛在屋里滴溜溜来回转动着,显然他的心里已陷入了极度的不安和恐惧。可最后,他还是以一声沉重的“唉”暴露了内心的无奈。 “你养的逆子,不能再留着他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老伴脸上,又气又急又似恳求地说。 “你还要……”老伴刚要说出“你还要杀儿子”,见巴叔单指放在嘴上一声“嘘”,马上住嘴朝儿子房屋看了一下,然后回头对巴叔说,“上次老根叔已经怀疑你要杀福子了,再这么做,公安局很容易会查到你的。”巴大娘知道再从心疼儿子的角度劝丈夫已是无济于事,便从对巴叔的厉害关系上开始劝阻丈夫。这个女人,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虎毒尚不食子”,可自己的丈夫,畜生都不如。 果然,巴叔的脸上现出了难色,整个人立马沉默了下来,直至晚上睡觉前,家人也没听他再说一句话。 家人都以为巴叔是遇到了难事在思考,唯独老伴巴大娘心里开始慌慌地打鼓。因为她知道,这么多年了,每次巴叔要作什么坏事之前,都是这样沉默的表现。 这种沉默带来的恐慌,让巴大娘像怀揣了五十只兔子——百爪挠心。老天爷,千万别再出啥事了!她默默地祷告着。 第一百零四章 申敏的拜年 近几年的春节,对申敏一家来说,是一年比一年难受。秀秀的离去、小涛的出走、哥哥的远迁,像一枚接一枚的炸弹,令申敏夫妇晕头转向、应接不暇。 尤其是今年的除夕,看着窗外夜空中盛开的礼花,听着左邻右舍觥筹交错的欢声笑语,坐在屋内沙发上的申敏不禁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小涛,你到底在哪儿呀?”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哭喊着。 “要不,明天咱去小涛爷爷家问问,看他们有没有小涛的消息?”屋内没有开灯,一切都陷入在影影绰绰的黑暗中。可尽管如此,丈夫方权还是感觉到了妻子的悲伤。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不知怎样来安慰妻子,只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建议。 他没有听到妻子的回答,但他知道,妻子是默许了。因为他明白,妻子之所以不回答,是怕他听到自己声音中的掩饰不住的哽咽。 方权的鼻子有些酸。这个除夕之夜,他和她都没有心思去打开电视,因为,他们突然害怕电视里那些喜庆和团圆的场面。 申敏和丈夫就这样在黑暗中默默地坐着,直到困意袭来,才各自在悲伤的陪伴下和衣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两人不知睡了多久,初一的爆竹此起彼伏地炸响时,他们才腾地坐起。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也许彼此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憔悴和泪痕,两人无声地站起,先后走进了洗漱间,再出来时,脸上的悲伤淡去了不少。 方权洗过脸便去了厨房,一会儿,两盘饺子摆在了餐桌上。这是几天前方权提前包好放在冰箱里的,因为他早已想到,这个春节一定会是眼前的这个样子。 “吃点吧!”方权摆好碗筷,对申敏说,“吃完,咱去铁生家拜年,也好打听一下小涛的事。” 申敏拿起筷子,勉强吃了几个饺子。饺子很好吃,可她就是吃不下,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心口窝也堵得难受。 “不吃了,走吧。”她对正默默无语细嚼慢咽的方权说。 外面,天气很好。大大的太阳把地上的雪映得一片晶亮莹白。申敏夫妇踩着满地的红红的爆竹碎屑,像踩着一条长长的红地毯,向小涛的爷爷铁生家走去。 自秀秀去世后,两家因为满仓娶巧珍和抚养宽宽的事闹得很僵,已很少来往了。所以申敏夫妇一进门,铁生老两口就诧异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大张着嘴望着两人。 “亲家、亲家母,过年好哇!我和申敏过来瞅瞅你们!”方权说着,把手里拎的礼品放在桌上。 “这多……”铁嫂刚要说句客套话,却被铁生一眼珠子瞪了回去。铁生顿了顿手里的拐杖,阴阳怪气地说:“亲家?哦,那可是过去的事,现在我们两家已经没有关系喽!所以你们二位今天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铁生的话让申敏的耳朵感到了极不舒服,她刚要说几句难听的反驳铁生,却被丈夫方权暗中伸手一把制止。但听方权说:“铁大哥,你说的没错,我们已经不是亲家了。但我们曾经是亲家不是?不管怎么说,我们两家之间还有个小涛不是?”说到这里,见铁生一时无话应答,方权诚恳地继续说,“铁大哥、铁大嫂,我和申敏今天来,一是确实想给二位拜个年,再则呢,就是想打听一下小涛的消息。小涛出走这么久了,大家都在找,不知铁大哥你们这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听了方权的话,铁生心里一愣:怎么,小涛这孩子没有给他姥姥家写信? 铁生乐了,心说:哼,你再疼、再抢,那也是我们铁家的人,关键时候想到的还是我们老铁家! 铁生这样想着的时候,那边铁嫂面露喜色,刚要把小涛来信的消息告诉申敏两口子,却见铁生突然射向她的两道目光冷峻中带着责备,便急刹车般猛然闭了口。 铁生的暗示和铁嫂的欲言又止一丝不漏地尽入申敏眼底,自踏进这个门槛后,申敏除了勉强挤出的微笑外,还没有说一句话,此时见铁生和铁嫂如此表情,知道必有隐情,就亟不可待地开口问:“你们这是干嘛,是不是小涛有消息了?” “唉,我也希望小涛能有消息,可是……”铁生叹了口气,一脸难过心痛的样子。 申敏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激动地说:“不可能,你们肯定有小涛的消息!”说着,目光定格在铁嫂脸上,期待地说“铁嫂,你刚才高兴的样子,原本是有话要说的,是不是?” “没,没有,我只是见你来,有些高兴……”铁嫂吭吭哧哧地回答,然后低眉顺眼地不再吱声。 “铁大哥,铁嫂,如果你们知道小涛的消息,就赶紧告诉我们,申敏这阵子想小涛想得都要疯了,你们总不能见她这么难受下去吧?”见申敏眼里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光又电光石火般熄灭,方权的心像被万虫噬咬般难受,他疼妻心切,不免口气较往常生硬了一些。 方权的口气惹怒了铁生,他拐杖一顿,喝道:“谁不难受?我不难受吗?那可是我孙子啊!你们没他的消息,我怎么会有?再说了,秀秀不是不是你亲生的吗?那么小涛跟你们也没什么血缘关系,还操那心干啥?” 说实在,铁生的这番话说得有些混账,这他自己也知道,但一想到自己过去救过申志强,可申志强升官后这些年因为儿子工作的原因自己没少在他和亲家申敏的面前唯唯诺诺,这一直让他很憋气。现在好了,申志强官也撸了,人也走了,自己的这口怨气也可以明目张胆地撒了。不过,铁生也明白,自己一激动,说出的话也确实过分了些。但说就说了,又能怎样?所以,铁生话出口后,就睁着一双眼睛盯着申敏夫妇,好像在专门等着这夫妇俩爆发似的。 果然,申敏爆发了。可这一爆发的后果,却令在场的人谁都没有意料到。 第一百零五章 急闪的红线 申敏蓦地直视向铁生,眼神中仇恨代替了凄楚。她指着铁生的鼻子指责道:“你说什么?什么叫小涛跟我们没有关系?秀秀的确不是我生的,但你别忘了,她是我哥哥的孩子,是我的亲外甥女,所以小涛怎么就跟我没血缘关系了?怎么就没有了?!” 申敏越说越激动,胸腹剧烈地起伏着,说到最后,声音已凄厉异常。 申敏的话,噎得铁生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若没有申敏的这番话,他还真忘了申敏原本是秀秀的亲姑姑,血缘关系无论如何也是逃脱不了的啦。 见老伴瞠目结舌地晾在那里,铁嫂赶紧过来打圆场,她走过来拉住申敏的手,边往椅子上按着,边劝着说:“大妹子,这个死老头子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想让你想开点,因为不会讲话,才让你误解了……”说着,转身又嗔怪铁生说,“你个死老头子,不会说话就别说,看把亲家母气的……” “什么亲家母,那是以前,现在已经不是了。”铁生并非不知老伴是在缓和气氛,可偏偏他的倔劲儿又上来了,不但不闭口反而话里的火药味更加浓重起来,他仿佛刚从刚才的尴尬中反应过来似的对申敏嚷,“说到底,你最多也就是秀秀的姑姑,小涛的姑姥姥,哪比得了我们这亲爷爷、亲奶奶,就是打官司,小涛也是我们的,你抢都抢不走的!所以我劝你也别再费这心思了,就是有小涛的消息,我们也不会告诉你的!” 铁生一口气说完,再仔细看申敏时吓了一跳。但见申敏脸色铁青,两眼冒火,两手握成拳头,一副就要拼命的模样。 屋里的空气一下子僵冷下来,每个人都惊恐地望向申敏。 果然,申敏在经历了短暂的沉默后,终于爆发了。她大叫一声:“王八蛋!”冲上去对着铁生就开始了疯狂的扑打,边打边歇斯底里地喊,“王八蛋,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方权和铁嫂都惊呆了,直到大脑向他们发出了“拉架”的信号,他们才同时上前试图拉开两人。 可尽管两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申敏还是像一只挂在了铁生身上的猫一般,疯狂地向铁生实施着抓、挠、打等连串动作,直至铁生因腿脚不便被她打到在地,她才在方权的拼命阻止下停止了对铁生的继续厮打,呼呼地牛一般喘着粗气。 铁生躺在地上,半天才在铁嫂的帮助下坐起来。铁嫂见丈夫的鼻子都被打得流了血,眼睛也红红的似乎要肿起来,不免尤其有疼,她抬头对着申敏大喊:“你个疯女人,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要报警告你!”说着就跑去拨打放在墙角边的一个小小圆桌上的电话。 “亲家,这都是误会,不可报警啊!”方权正要去阻拦,却被申敏一把拉回,“别管她,让她告,她告我也告!”说完,竞咯咯咯地笑起来。 申敏笑得时间很长,也很厉害,笑到后来,竞浑身颤抖,像一株在风中抖动的老树。 屋里的人都惊骇了,惊骇得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就连地上的铁生也停止了呻吟,惊愕地盯着笑得不停的申敏。 终于,申敏停止了莫名其妙的笑,脸上又恢复了先前的仇恨,她对着要去打电话却又停在屋当中的铁嫂,挑衅地说:“打呀,怎么不去打了?” “大妹子呀,你这到底是咋的了呀?我们也没得罪你什么呀?”铁嫂被申敏的又哭又打又笑吓坏了,她哭丧着脸不知所措地说。 申敏没再说话,而是挎起丈夫方权的手臂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还站在当地的铁嫂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赶紧打,不打的话,我晚上来取你人头。”说完,继续向门外走去,任背后传来铁嫂一句“大妹子,你别这样啊!”却也再不回头。 “申敏,你怎么了?”方权发觉了妻子的反常,刚走出屋门,他就亟不可待地看着申敏的眼睛问。他认为,一个人如果有什么不正常,首先从眼神上就可以看出。 可是,申敏的眼睛很正常,除了隐隐的亮亮的泪光,并没有别的什么。方权的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已是中午时分。方权把申敏扶进卧室休息,自己转身进了厨房。 半小时后,方权弄好了两盘饺子两盘菜,他摆好碗筷,对着卧室喊:“申敏,出来吃饭了!” 方权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听到应答,也没有听到有人出来的声音。 “睡着了?”方权嘀咕着,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向卧室。“看样子,真是折腾累了。”他边苦笑着摇摇头,边推开了卧室的门。 可卧室门打开的那一霎那,方权一个瘫软倚在了门框上—— 屋里,申敏正坐在床上,左手握着一把水果刀,右手正在往刀刃上涂着鲜红的颜色。雪亮的刀被染上一抹红,使压抑的气氛中更增添了几分血腥。 “申敏,你,你要做什么?”方权努力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的腿不再颤抖。 “警车没来。我说了,她不打,半夜,我就去取她的头来。”申敏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像说一件今天吃什么之类的无关紧要的事。 方权的心沉了下去,他突然感觉到了申敏的不对劲儿,脑中涌出了三个字:“精神病?” 望着申敏手中的刀,方权不敢走上前去,他站在原地试着劝阻申敏说:“申敏,咱把刀放下去吃饭好不好?吃晚饭再说别的好不好?” “不好!”申敏腾地从床上跳下来,身体突然像少女般轻盈。她摆弄着手里的刀,心智仿佛一下子降低了很多,说,“我先去把那女人的头取来再说!” “不行啊,你打不过她的,别去了,听话啊!”方权既不敢上前,又不敢退后不管,急得两手直摇。 第34节 “瞎说,这很容易的。不信,我表演给你看!”申敏说着,扬起刀一挥……. “不要!”方权话刚出口,便见一道红线从自己眼前急速闪过…… 第一百零六章 未知的赌局 那是从申敏手腕上激射而出的一条血线,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下泛着一道弧形的红亮的光。 “申敏!”方权大叫着冲上去,一把夺下申敏手上的刀。此时的他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怯懦,一边拼命捏着申敏嗤嗤向外喷血的手腕,一边拖着她拨通了急救中心的电话。 救护车闪着灯急叫着飞驰而来的时候,申敏已陷入昏迷。可即使在昏迷中,她的嘴角仍挂着一抹怪异的笑。 没有人能读得懂这笑的怪异背后预示着什么,唯独方权。此时的方权已是泪流满面,因为他知道,挂在申敏嘴角的,不是笑,而是——一种绝望。 他看得出,那是一种彻底的无法救治的绝望,尽管医生告诉他,只要输液及时,申敏是完全可以摆脱生命危险的。可他的忧虑仍然无法消除,因为他知道,医院解除的只是申敏身体上的伤痛,那么已根植在她心头的孤独绝望呢,怎样才能够祛除?怎样才不能让它再一次或进一步去腐蚀她的意志、吞噬她的生命? 申敏从手术室推出来时,已是傍晚,病房的窗户挂满了桔黄的夕照,很像申敏此时虚弱的脸色。 申敏清醒过来了,先是眼睛四处转了转,然后眼神定格一处,不再动弹。 “申敏,你醒了?”方权走过去,望着她的眼睛柔声地问,“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申敏的眼球间或一轮,轮到了方权的脸上。申敏盯着方权的脸足足看了有半分钟,看得方权心里直发毛,他刚要说话,却见申敏开口了。 “你是谁?”申敏问,语气生硬而陌生。 方权的心忽悠一下子,像夕阳突然跌入了西山。他喉头发紧,嗓音嘶哑地对申敏说:“申敏,我是方权啊,你不认识我了?” “方权?”申敏皱紧眉头,一副极力思索的样子,最后还是摇摇头,怏怏地说,“不认识。” 方权忽地抓住申敏的手,急切地说:“申敏,我是方权,你的丈夫啊,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你放手!”申敏突然猛挣双手,大声尖叫。这个女人平时就身板强健,颇有几分气力,此时伤势丝毫没有影响到她似的,竟然一使劲儿,把方权推了个跟头。 “哈哈哈,太好玩了!”看方权一屁股坐在地上,申敏竟孩子般乐得手舞足蹈起来。乐够了,才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腕痛痛的。她举起缠着绷带的手腕,面色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厉声问仍然坐在地上的方权,“这是怎么回事?你绑我?想杀我?” 此时的方权已忘记了从地上爬起来,他望着蓦然变了个人似的妻子欲哭无泪,因为他知道:妻子疯了! 申敏确实疯了,听到喊声赶来的医生护士们都看到了申敏发疯的场面:她不认识任何人,也不亲近任何人,只是时不时地问周边人:“说,是不是你们把秀秀和小涛藏起来了?快说,不然半夜我去取你们人头!” 申敏很快被转到了精神科,经过了一个月的治疗后,终于可以回家休养了。 申敏回家后,邻居们都摇头叹息,说好好的一个人、一个家就这样毁了,可惜啊! 可方权却不这么认为,这个原本生性怯懦的男人,在经历了家庭的几次变故后,已变得一次比一次坚强起来。虽说申敏疯了,可难过之余的他竟找到了让自己欣慰的心理良药—— 他发现,疯了后的申敏,经过治疗后,不仅安静了许多,痛苦仿佛也减轻了不少。她每天不再念叨秀秀和小涛的名字,而是天天摆弄着沙发靠垫挑毛病,还喊着让方权给她买些毛线回来她要亲自动手织漂亮的靠垫。方权当然照办,申敏就每天坐在沙发上钩啊织的,那神态,看起来并不乏快乐。 这让方权心里安慰了很多,如果这样病着能让妻子忘掉痛苦,摆脱绝望,那么他宁愿她这样病下去。只要妻子活着,只要妻子高兴,自己苦一些又能怎样呢? 申敏出院的第五天,铁生和铁嫂来家里看望申敏。 也许是觉得自己真的闯下了大祸,老两口面对方权和申敏战战兢兢地不知说什么好,干脆就从兜里掏出了小涛写来的那封没有住址的信。 方权看完信,先是虎目圆睁,怒不可遏地对铁生夫妇说:“原来小涛早就有消息了,你们,你们,你们害了申敏啊……”说完泪水盈眶,紧握双拳,却又无从下手。 能把方权逼成这样,铁生夫妇还是头一回见到,不免心里害怕。铁生底气不足地低声狡辩说:“我们哪知道小涛真的没给你们写信呀?你们去问我们小涛的消息,我们以为你们要的是小涛的地址,可小涛的地址,我们确实不知道啊!” 铁生的话仿佛提醒了方权什么,他抓过那封信翻到了后面。果然,写得满满登登的信纸后面留有一句话:“爷爷奶奶,我就不另给姥爷姥姥写信了,因为邮车马上就要走了,收到信,您们告知他们一声,省得他们惦记。” “你们看看!你们办的好事!”方权把信扔到铁生面前,自己一转身抱住正在旁边织椅垫的申敏放声大哭。 申敏被吓了一跳,她抬头望向眼前,突然目光停滞了,然后推开方权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你,别,别过来……”铁嫂慌了,一个劲儿地往老伴身后躲。 申敏没有停下,她径直走着,眼光直勾勾盯着一个地方。 方权和铁生夫妇顺着申敏的目光看去,同时发现了她关注的目标—— 是那封信! 果然,申敏旁若无人地走过去,拿起了那封信。 “信?”她自言自语着。随即抬头望着方权,突然问:“谁的信?”此时,她的声音轻轻的,神态也祥和得很,好像这封信突然勾起了她心底的什么美好的东西似的。 方权的心一动:兴许这封信能让申敏好起来!于是,他激动地同样轻声回答:“小涛的信,小涛来信了!” 方权话一出口,就紧张地等待着申敏的反应,他不知自己这样的回答,是能找回一个正常的申敏,还是能加深申敏的病症? 但无论怎样,此时的他,都要赌上一赌! 第一百零七章 大胆的设想 申敏病后,忙坏了满仓。虽说申敏曾扬言不再认自己这个女婿,可在满仓心里,从来就没有怪过申敏,也没放弃过这份亲情。 过了二月就是三月。三八节一过,风就变柔了。 这个季节,是牛村最不多事的时候。满仓每天在村里转一遭,看看没啥事,便开着自己新买的二手轿货直奔场部。 满仓回场部住在父母那儿,中午或晚饭后再去方权家看看岳母。 这天晚饭后,满仓准备去岳母申敏家。申敏家住在场部大东头,满仓父母家住在场部大西头,若走路的话怎么也得走上近三十分钟。满仓便启动了车。 场部这几年建设得飞快,街上的土路全部换成了水泥地面,车子走在上面异常的平稳。可不知怎么,满仓突然觉得车子动了一下,似乎被谁扒了一下的感觉。 怎么回事?满仓下意识地叨咕了一句,接着想:肯定是轧到了小石头之类的东西,今年场部没少起楼,路上有点小石头的东西也是常有的事。 满仓这样想着的功夫,申敏家就到了。他停了车,熄了火,正要开门下车,一抬头,却看到自己头前的倒车镜中一个黑影一闪。黑影圆圆的,像只动物急速蹦出,又像一个人猫着腰快速掠过。 “谁?”他刚要开口喝问,突然见倒车镜里影影绰绰的甚是瘆人,忙把眼光收了回来。 申敏家住的是一个独门宅院,即使左右邻居也都距离十米以外。平时满仓来这也不觉得什么,可此时被刚才的黑影一闹,心里突然对申敏家的住宅竟也产生了恐惧,觉得那黑幽幽的宅院里,不知会隐藏着什么?尤其刚才的那个黑影,会不会就在他停车的一霎那,倏地已隐入这个大院深处在等待着他了呢? 那个黑影,究竟是人是物,它究竟要干什么呢? 满仓不敢再多想,他突然重新启动车,打开大灯,一溜烟地跑回到了父母家。 满仓把车停在父母家的大院里,接着屋里射出的明晃晃的灯光把车从前至后检查了一遍。结果,什么可疑的迹象都没有。 那个黑影是从哪来的呢?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不可能,那么大的一个黑影,怎么会是眼花能造成的呢? 满仓揣着疑问度过了难熬的一宿。第二天一早起来,但见风和日丽,春天已在探头探脑,心中一爽,不免对昨晚的事情有些哑然失笑,心里嘲笑自己说:“铁满仓啊铁满仓,亏你堂堂七尺男儿,一个幻觉中的黑影竟吓成这样!”他这样说着幻觉,就真的认为昨晚的黑影就是幻影了,心里不觉像放下了一块石头。 满仓开着车向牛村驶去。到了办公室,周助理还没来。这让满仓很不高兴。这个周助理,平时都住在办公室,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天天回场部,而且也不打声招呼,班上得比他这个站长还晚,太不像话了! 满仓正拾掇着办公桌,生着气,周助理风尘仆仆地进了屋。见了满仓打招呼说:“站长来得好早啊!” 满仓本想批评他两句,可看他面颊被风呲得血红血红的,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心想四十多岁的人了天天跑来跑去的也不容易,算了吧,也没耽误什么事儿。 这么一想,满仓的恻隐之心又涌了上来,他坐下看着进屋就忙着烧开水的周助理,问:“老周啊,你这两天都怎么回家的,有车吗?” “啊?”周助理脸色一变,手里的暖壶差点跌落在地。他望着满仓,以往的沉稳突然无影无踪,磕磕巴巴地回答,“有……哦,没有,我,我,走回去的。”说到最后,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似的松了口气,然后笑了笑。 满仓突然觉得此时的周助理有些奇怪,一句问话而已,怎么弄得如此紧张?完全不像工作起来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那个他嘛! “走回去的?”满仓有些不相信,“走回去,再走回来?” “是。”周助理很快恢复了常态,自信满满地说,“不就二十里路嘛,就当锻炼身体了。” 满仓笑了,他喜欢这个样子的周助理,充满了力量。“这么走来走去的,一定是家里有事吧?不行的话,从今天开始,来回搭我的车,就这么定了!”他说。 三月的白天,比起冬日来已长了许多。四点多钟了,太阳还白亮亮地不肯收工。 满仓手拿抹布,擦了车前擦车后。虽然买的是二手车,但在满仓眼里,跟新车没什么两样,所以满仓像爱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护着这辆车,每天都要检查擦拭上一遍,唯恐哪儿有个磕磕碰碰或沾上泥啊水啊的。 满仓擦车的时候心情极好,吹着口哨,打着节奏,心头里的那些个烦心事都在此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可这回,满仓擦到车后的半截斗时,突然不动了,脸上的快乐神态也先是冻结,然后消失,再然后,一种恐惧便蛇一般爬上来。 满仓的目光直直的,像两道手电光直射住车斗上的一个地方。 那是一双脚印,在铺就的白色塑料布上倍显清晰! 满仓清楚地记得,这张白色的熟料布是他昨天下午铺在轿货后半截斗的斗面上的,直至现在他的后半截斗都没有上过任何人,那么,哪里来的脚印? 满仓就站在那儿,脑海里极力搜寻着一切发生的可能,可是,没有,真的没有任何可以造成这种现象发生的可能。除非…… 满仓的头突然大了起来,他想到了昨晚的黑影!难道昨夜的那个黑影并不是幻觉?而且,黑影在窜出之前一直是坐在或蹲在自己的后车斗上? 那么,黑影是人是物?它坐在车后是无意搭车,还是有意隐藏?它隐藏的目的何在?满仓的心思在被迫回到昨晚的纠结中后,又马上被新的疑云所覆盖。他正苦苦思索着,身旁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站长,还不走吗?” 满仓一回头,周助理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旁。 满仓心头一凛,一个大胆的设想陡然在心中升起! 第一百零八章 暗中的眼睛 满仓的设想来自于早晨他和周助理这样的一段对话—— “老周啊,你这两天都回家了吗?怎么回去的,有车吗?” “啊?”周助理脸色一变,手里的暖壶差点跌落在地。他望着满仓,以往的沉稳突然无影无踪,磕磕巴巴地回答,“有……哦,没有,我,我,走回去的。”说到最后,像好容易完成了一项任务似的长松了口气,然后笑了笑。 不知为什么,刚才,在看到周助理的那一刹那,早晨这段对话时周助理陡然失态的神色突然出现在满仓的眼前,令他顿生疑窦: 昨晚那个黑影会不会是眼前的周助理呢?周助理这几日宁可步行也要天天回家,原因何在呢?难道,是家里有什么紧要的事? 想到此,满仓故作关切地问等着搭他车的周助理:“老周啊,天天走着回家,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啊?用不用我帮忙?” “哦,没有,没有。就是我自己想锻炼锻炼。”周助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忙不迭地说。 既然想锻炼锻炼,怎么今天又应着搭我的车了?明显的撒谎!满仓在心里说着,越发觉得这个周助理平静中正透着隐隐的慌乱,不免扭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满仓才惊觉:看似望向车前方的周助理,镜片后的眼睛其实正在微眯着斜视着自己,不,应该说是偷窥! 满仓不仅心一哆嗦,感觉周助理的这种眼神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他再无心思继续擦车,便扔下抹布,坐在车旁的一根木头上点燃一根烟默默地抽起来,边抽边在脑中搜寻着关于这个眼神的记忆,全然忘记了周助理的存在。 满仓的举止让周助理颇感奇怪,他不明白满仓为什么突然神情严肃起来,不免在一旁有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自寻台阶地望着四周说:“时间过得真快呀,想我刚来的时候……” 周助理的话没说完,满仓的心中便灵光一闪:对,就是他和这个周助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来自周助理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的,也是这种躲躲闪闪的偷窥的目光,还有,还有……声音!对,声音。当时自己刚刚摆脱别人的绑架,周助理的一句“站长,您好”却让他突然发觉这句话的声音跟绑匪的声音是那样的相像。虽然当时自己也曾对周助理产生过怀疑,可后来由于接触,他又发现周助理不像是个坏人,对他的观察和戒备也就慢慢地由紧张到松懈,又从松懈到放弃了。 可如今,周助理的反常表现令满仓不得不又重拾起了这种观察和戒备。他在脑海中大胆无声地想象着周助理的行踪:为了在晚饭前赶回场部,宁可步行也不惜辛苦。赶回场部后,吃过晚饭,便开始监视自己的行踪,并利用天黑跳上自己的车后斗,然后在适当的机会再悄无声息地跳下去…… 满仓越想就越觉得合理。可是如果他和那个绑匪同为一人的话,他对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尤其是昨晚,他到底想看到自己什么? 满仓决心弄个明白,他强制自己压下几乎要飘上面颊的疑云,站起来走到后车前三下五除二地把铺在后车底的白色熟料布翻了过来。这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其实蕴含着一个很深刻的用意:他要把带有脚印的那一面翻到底下去,新的一面他要用来记录周助理的新脚印,然后再把两双脚印进行对比…… 满仓不露声色地做完这一切,然后笑着对周助理说:“老周,上车吧!” “好!”周助理答应着,拉开车门腾地一下坐在了驾驶室副驾的位置上。 这让满仓一愣,然后暗骂自己糊涂:就他们两个人,搁谁谁也得坐在副驾上啊! 亏得满仓反应快,他突然对周助理说:“唉,老周啊,我忘了一件事,一会儿你还真不能坐在驾驶室里,得坐在后车上帮我扶着……” 满仓把车开到仓库自家门前,在周助理的帮助下抬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高低柜放在车后斗上,然后由周助理跳上车斗扶着,免得路颠柜摇。 回到场部时,正是家家做晚饭的时间。周助理帮满仓把柜子搬进铁生家后,就急着告辞回家了。 第35节 吃过晚饭后,满仓跟父母打了声招呼,说是出去办点事,就走到院子里启动了车。 满仓这回并没有去看岳母申敏,他故意把车放慢速度在街上慢条斯理地溜达着。 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街灯全部放亮的时候,满仓把车渐渐向岳母家驶去。看样子,今晚不会有什么怪事了。他想。 在去岳母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段没有路灯的老胡同,胡同里的房屋因年久失修,已被列入农场危房改造工程,里面的人家都已搬走了。所以整个胡同黑得幽深,静得可怕,尤其两侧残兵败将般列阵而立的破旧房屋,在暮色中影影绰绰地站立着,更像一群高矮不齐的妖魔鬼怪。 奇怪,往常走在这也不觉得害怕呀,怎么今天觉得这么瘆的慌呢?难道是因为昨天黑影的事情?想到黑影,满仓不觉抬眼向自己头前的后视镜望去。可这一望不要紧,满仓是吓得魂飞魄散—— 后视镜中,一双幽深的眼睛正透过车的后窗玻璃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 满仓“妈呀”一声惊叫,伸脚欲去踩刹车,可慌乱中却一脚向着油门很踏下去…… 满仓只觉得车子突然像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接着只听“哐”的一声巨响,自己就啥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满仓感到一双手在试自己的鼻息,接着又掐他的人中。满仓就这样悠然地醒过来。可清醒过来的他并没有在身边看到任何人。他想到那双眼睛,还有刚才的那双手,恐惧又无边无沿地从心头及四周漫延过来。满仓动了动身子,剧痛立马让他放弃了行动。他只好试着从身上摸出手机,好在手机还完好如初,他暗幸着拨通了父亲的手机…… 第一百零九章 是谁在偷听 其实,满仓前脚走,铁生和铁嫂老两口就出了门。老两口知道儿子应酬多,便没打算惊动他,而是截了一辆出租车早早到了亲家申敏家。 自从申敏疯了后,铁生俩口子心里就一直不是个滋味。尤其是铁嫂,总觉得是自己和老伴把申敏逼疯了。“你说,如果咱当时告诉她小涛来信的消息,她是不是就不会疯了?”她经常想起来就这么问铁生,弄得原本铁石心肠的铁生也开始变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 “不如,我们去看看亲家吧,顺便也把小涛写信的事告诉他们?”一次,铁嫂终于忍不住了,望着老伴试探着说。按照平时的惯例,说完这话,铁嫂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一个是挨骂的准备,一个是被冷落的准备,总之就是没有被应允的准备。 可偏偏这次铁嫂错了,因为铁生不但没有反对和责骂,反而叹口气说:“唉,是该去看看啊!” 铁嫂先是惊讶,然后感动,最后喜极而泣地说:“死老头子,你总算懂了把人事啊!” 老两口就这样来到了申敏家,并拿出了小涛写来的信,希望以此能唤醒疯了的申敏。 果然,申敏拿着那封信,在听到丈夫方权说这是小涛来的信后,先是脸上呈现出久违了的柔和,随后眼睛也开始渐渐睁大,并放出欣喜的光芒。 “真的是小涛的信?”她有些不相信地问,望向丈夫的目光充满了应该是正常人才有的幸福的期待。 申敏的表现,让方权既高兴又心碎。高兴的是,他在此时的申敏身上看到了康复的希望。心碎的是,为了这平常人最正常不过了的婆孙幸福,申敏竟忍受了如此多痛苦的煎熬,尤其她此时望向他的这种眼神,实在是太令人心痛,太令人怜惜了。 “是的,真的是小涛的信。”方权哽咽着点头回答。 “我外孙?”申敏喃喃着,见在场的人都在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接着“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申敏大哭了一场后,整个人竞神奇地好了起来。方权对她说了去铁嫂家拜年的事,她不好意思地拉着铁嫂的手连连道着歉,说自己当时因为想小涛真是要疯了,所以才做出伸手打人这种荒唐事。 铁生这些年一直隐忍在申敏的哥哥申志强的权力之下,何时受过申家人如此的谦卑礼让,不仅有些野草见春风之势,洋洋得意起来。他说:“申敏啊,若说起来哪,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该责怪你铁生大哥呀。想当年,若不是你铁生大哥护着,你哥哥申志强哪能坐到后来的场长位置?你哥哥当年犯下的事可不小哇……” “唉呀,好好的,你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嘛?”铁生正说得得意,却被铁嫂一话头子打断。 “哦,是啊,是啊,瞧我……”见申敏和方权都尴尬地看着他,铁生也感到了不自然,他抬头正想向方权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却突然发现对面的窗前“倏”地闪过一个黑影。黑影身姿呈弧形,像猫腰跑过的人,又像扬爪扑过的兽。 “谁?”铁生大喝一声,同时,拐一点地,腾地站了起来。 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屋里的气氛立刻紧张了起来。 “什么?”方权问。 “我看到一个人从窗前一闪。”铁生边说着,边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向外望着。 窗外,黑黢黢的,看不到有什么异常。 “老头子,你看走眼了吧?”铁嫂嘴上不相信,可声音却颤抖着。 “不会,是有东西。”铁生礅着拐,肯定地说。 “会不会是猫或野兽之类的?”方权紧紧地看着铁生,不安的眼神已完全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慌。 铁生“哼”了一声,有些瞧不起方权的样子说:“哪有那么大的猫?野兽也不可能,这又不是荒郊野岭。再说了,现在的东北,见只野鸡都难,别说这么大的动物了!肯定是人!若不是人的话,难道还会是……” 铁生虽然硬生生地把“鬼”字咽了回去,可屋里的人还是不约而同地猜到了那个字,不约而同地感到了恐惧在漫延。 没有人再说话,也不知能说什么。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直站在一旁沉默的申敏突然说话了:“难道,是有人在故意偷听我们说话?” 申敏话音刚落地,铁生就猛地抬起了头,他望着申敏,心里突然开了窍:是啊,会不会是有人在偷听我们说话呢?他为什么要偷听我们说话呢?他想听到我们什么话呢? 想到这儿,铁生突然问:“我们刚才都说什么了?” 大家一愣,见铁生神情紧张、面色冷峻,不禁都噤若寒蝉,不敢吱声。不想,铁生的语气更严厉了: “说!我们刚才都说什么了?”他喝道,眼睛探照灯般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此时的铁生,虽然表面上严厉冷横,其实内心已是相当的紧张、尤其的恐慌。试想,一个真正镇定无畏的人怎会不记得了自己和大家刚才都谈论了些什么呢? “你,你刚才说,什么申志强当年犯了错,你护了他,保了他,没有你,他……”面对铁生的威逼喝问,铁嫂只好站出来喃喃地回答。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铁生突然的一声大喝阻止了: “行了,闭嘴!不要再说了!”铁生疯狂地指着铁嫂,然后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再次行至窗前继续查看。 铁生的疯狂举动引得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向窗外望去。可窗外,除了黑黢黢,还是什么都没有。 “赶紧给满仓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我们回去。”铁生突然从窗前转过身,像是对铁嫂又像是对自己说,边说边在身上慌乱地摸着手机。 铁生刚把手机摸出来,手机的屏幕就亮了,一阵听起来异常刺耳的铃声也在此时响起来,震得屏幕上的图案小鬼儿一般跳跃着。 铁生摁下接听键,刚听了几句,便脸色大变,对铁嫂喊:“快,满仓出事了!” 第一百一十章 身边的炸弹 满仓被迅速送进了农场医院。 由于慌乱,满仓的车冲向了路边的一排房子上,好在撞上的只是一个散了架的木质仓房,满仓除了惊吓外,只是受了一些皮肉之伤。 满仓在医院住了一天,处理了一下伤口,又确定没有别的伤情意外,便回到父母家进行了休养。 回到家,父母问起他的出事情况,满仓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也没啥,是我自己不小心,把油门当成了刹车。” 满仓说得轻巧,可铁生还是在满仓短暂的迟疑和那句“其实也没啥”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知道儿子若不想说,自己再问也没用,便把昨晚在申敏家看到的黑影的事说了出来,想以此来引出儿子的话题。 “黑影?”果然,儿子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差点撤掉了手上的输液管。他眼睛睁得大大地问,“怎么,您也看到黑影了?” “是。”铁生点点头,反问儿子,“这么说,你也知道那个黑影?你在哪儿看到的?” 满仓慢慢地把身子倚到床头上,一脸茫然地喃喃自语:“奇怪,又是黑影……” 满仓把自己这两天看到黑影的事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 铁生半天没言语,直到口中的烟卷被吸得只剩下一截烟屁股,他才啪地扔掉,腾出嘴来问满仓:“你说,这个黑影如果是人的话,应该会是谁呢?” 铁生的问话一下点醒了满仓,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翻身就要下地,却被输液管挡了一下子。他抬头一看,见高悬在自己头上的输液瓶里已没有多少液体,便粗鲁地一把拔下手上的针头,右手胡乱一摁向屋外走去。 屋外大院里,那辆昨晚因为他的慌乱而头部带伤的车正狼狈不堪地停在院中央。还在它的伤跟满仓一样,并不算严重,否则,此时早已躺在汽修厂了。 满仓并没有去关注车头的伤情,而是急匆匆地直奔车后半截的斗子而去。因为,父亲的话让他一下想起了他特意铺在车后斗的那块熟料布。应该是让它出来说话作证的时候了!他想。 可满仓走到后车斗便傻了眼:铺在车后斗的那块熟料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翼而飞了! “爸,爸!”满仓边在车斗里翻腾着,边急迫地朝屋里大声喊。 “我在这儿哪!”铁生不知何时跟了出来,站在满仓身后回答。 “爸,谁动我的车了?”满仓着急地问。 “没有哇,就昨晚我找了个出租车把你送医院后,又请他帮忙把你的车开了回来,别的没人动啊!”父亲一脸无辜的样子。 “那司机没有拿我车上的东西吗?比如熟料布之类的?” “没有啊!我一直跟着,没见他拿什么东西,人家把车放下收了钱就走了。”铁生说着,看满仓一脸既着急又迷茫的神色,心里颇感奇怪,“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不就一块熟料布嘛,用的话再买一块不就得了?” “爸,那块熟料布不是买一块就能代替的。走,咱进屋去说。” 回到屋,满仓把对周助理的怀疑和那块熟料布的作用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直听得铁生目瞪口呆。 “那,如果说你看到的黑影和我看到的黑影是一个的话,那天,偷听我们说话的难道也是周助理?”铁生蹙着眉头分析着,语气逐渐从高到低,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那么这个周助理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我们跟他有仇……”想到这儿,铁生心头一凛,一个可怕的念头宛若一个得意怪笑的妖魔蹭蹭几下便沿着他的思维藤条攀上了他的大脑,令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怎么了,爸?”父亲的些微异常引起了满仓的注意,他关切地问。 “哦,没什么,没什么。”铁生搪塞着,接着说,“满仓啊,什么时候请周助理来家坐坐,我跟他唠扯唠扯。”铁生心想,如果这个周助理真的和他们家有仇的话,我三五句就可以套出话来,到时他的狐狸尾巴想藏也藏不住喽!只是,自己过去的那段不地道的历史恐怕也得曝光了。唉,管它呢,先弄清楚眼前的事再说,一步步来,总比坐以待毙的强! 铁生正这么想着,门外却传来了敲门声,接着一个声音在问:“请问这是铁满仓铁站长的父母家吗?” “哦,是!”满仓边高声答应着,边走过去推开了门。 满仓推开门,愣了,心想:天啊,这真是应了那句话了——东北人不抗唠叨,唠叨谁谁就到! 门外站着的,果然就是他们刚才还在唠叨的中心人物:周助理! 周助理手里拎着两个大大的礼品盒,脸上挂满了笑意,:“站长,听说您受伤了,我来看看您。”见满仓愣愣地看着他,开玩笑说,“你这是怎么了,不认识我了?不是说伤得不是很严重吗?不至于连人都不认得了吧!” “哦,认识,认识,哪能不认识。只是有点没想到。”周助理的玩笑一下把满仓的思绪拽回到了眼前,他极力掩饰着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疑窦重重,暗告自己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满仓拿过凳子让周助理坐下,又让母亲给泡了茶。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他跟周助理东一下西一下地拉起了呱: “老周啊,我不在这些天,村里没什么事吧?”他问。 “哦,没什么事!你就安心在家养伤吧,不用挂记着,村里有我哪!”周助理边回答着,边恭敬地接过旁边铁生递过来的烟卷。 “这是我父亲。”铁生指着铁生向周助理介绍着。 周助理微笑着说:“哦,大叔我见过,那还是你被绑架那会儿,大叔得不到你的消息,急得去找我……” 他怎么知道我被绑架的事呢?周助理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满仓的脑筋就急速地转了起来:这件事除了我和父母,连儿子宽宽都不知道啊,他怎么会知道的?莫非他真的是绑架我的那些人之一? 满仓刚要发问,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不行,这样做一定会引起他的惊觉,不利于弄清事情真相,还是装作没有听清楚的好,且看他还会怎样一步步地走下去。 这样一想,满仓的心神又重新安定了下来。他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看似老成稳重正有说有笑的周助理,突然感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被装上了一颗炸弹……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是正还是邪 四月初的时候,黑龙江上开始漂浮起大块大块的冰坨。这些冰坨宛若一座座小小冰山,在开始流动的湍流不息的江水的推动下,一队队、一列列地向东涌去,并从早晨到黄昏,接受着因行走而远近不同、厚薄不一的阳光,折射着或冷峻、或莹白、或如血的光芒…… 这是黑龙江每年最热闹的时候。壮观的开江景象,吸引了大批游人;鲜美的开江鱼,迎来了一波又一波食客。垂钓者们在僻静处玩够了“愿者上钩”的游戏,便跑到热闹处吆喝着高价出售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引得一堆一堆的人群跟着讨价还价,都想少花些票子多得些开江鱼回家尝鲜。 这天,在众多人中突然挤出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女人。女人微胖的身材,梳着一只与她年龄毫不相符的高高发髻,额前留着一排让她倍显滑稽的齐齐刘海,一副妖妖道道不伦不类的样子,不是赵牌娘是谁? 但见赵牌娘挤出人群就急奔到鱼摊跟前问:“渔家你这鱼多少钱一斤?” “四十块钱一斤,刚钓上来的,还活蹦烂跳的哪!怎么样,就这几条了,再晚就没了,要不要?” 赵牌娘犹豫了一下,可一看人越围越多,都争着在讲价,索性心一横,对渔家说:“这样吧,就按你的价,这几条我全包了。” 赵牌娘拎着鱼从人群中往外走时,人们纷纷埋怨:“哎,这人,价都不讲,很有钱是吧?再有钱也不能这样啊,好歹也给别人留两条啊!”其中一个认识赵牌娘的喊:“赵牌娘,今儿个怎么这么大方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这种情况,要依赵牌娘以往的脾气,早扯着嗓子还击了。可如今的她已不是以往的那个她了:自从发现了她几十年来日寻夜找的仇人以后,她就懒得再与人无聊地斗嘴、没分寸地嬉闹。她像变了个人似的郁郁寡欢着、沉思默想着、孤独自处着……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要做什么…… 赵牌娘没有理会身后的不满嘈杂,拎着鱼回到了家。 赵牌娘很利落地把鱼抠好弄干净下锅,半个时辰后,鱼炖好了、出锅了。赵牌娘把鱼装在一个一次性饭盒里,用塑料袋装好后拎着走出了家门。 赵牌娘来到客车站,很快坐上了一辆去牛村的客车。 第36节 这时,晌午刚过,太阳在头顶暖洋洋的。 赵牌娘没有进村,而是直接去了村南面的南岗。 赵牌娘在南岗的杂草中穿来穿去地走了半天,最后在两座坟前停了下来。 可刚到坟前,赵牌娘就愣了:坟前,竟整整齐齐地摆着两盘鱼! 是谁?赵牌娘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没有人! 奇怪,表哥家的人没的没,散的散,除了她,谁还会给表哥来上坟?难道,他也知道表哥生前最喜欢吃开江鱼? 赵牌娘想了一小会儿,没想明白,便不再理会,而是蹲下来把自己炖好的开江鱼和其它一些吃的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表哥的坟前。然后又掏出几卷纸钱烧了。 纸钱快燃尽的时候,赵牌娘的眼泪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她面对坟墓哭着说:“表哥,自从你走后,我一个人跑到大东北来,就是想找到害你的仇人为你报仇。表哥,我是日思夜想啊,盼着早一日能找到那个挨千刀的仇人。可如今仇人就在眼前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呀表哥!表哥,你说你留下我一个弱女子,该怎么才能为你报这如此大仇哇……” “赵牌娘,这又有何难,何必哭成这样?”赵牌娘正哭得昏天昏地,一个人站在了她面前。 赵牌娘吓了一跳,她抬头一看,惊问:“怎么,是你?” “是我。”来人边回答,边蹲下来问赵牌娘,“这坟里躺着的,不知是赵牌娘您的什么人?”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老根爷称之为的“秀才”,赵牌娘口中的“大兄弟”。 赵牌娘先“唉”了一声,然后幽幽地说:“大兄弟,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我的表哥吗,这就是了。” “哦?”秀才面上假装惊讶,内心却狂跳不止。因为自从看了赵牌娘的日记和听了赵牌娘的故事后,他就怀疑赵牌娘苦苦寻找的人就是这坟茔中人,原来真的没有错! 原来我和她真的面对着共同的仇人啊!秀才在心里暗自喟叹。 “唉,原来是这样。让您伤心了。”秀才对赵牌娘表示着歉意和同情。 赵牌娘先是摇摇头,然后突然抬头问秀才:“对了大兄弟,这荒郊野岭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秀才迟疑了一下,似乎在顾虑什么,可最后还是指着坟茔说,“来看,我的老师。” “什么?”赵牌娘颇感意外,她站起身子注视着秀才说,“你说,我表哥他,他是你的老师?” “是的。”秀才说,“他不仅是我的老师,还是我的恩人,这些事,我以后再对你讲吧!” “这么说,这两盘鱼,是你孝敬老师的?”赵牌娘指着先前的那两盘鱼说。 “是的,老师生前就喜欢吃开江鱼……唉,老师一家,太惨了……”秀才回忆着,黯然神伤。 此时,赵牌娘已没有了眼泪,她望着眼前高高大大的表哥的学生,心中突然涌起了希望,一个想法竟脱口而出:“那你,想给老师报仇不?” 秀才望着赵牌娘,一字一顿地回答:“不瞒你说,我想,一直都在想!” 赵牌娘哭了,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像她一句句无法组织的语言和一阵阵难以表述的心情,她回望着秀才,悲痛万分而又喜极而泣地说:“那,咱俩一起,成不?” “成!”秀才响亮地答应着,一转身,泪水竟也随风洒落。 就这样,在这个正午的太阳下,在这个荒草萋萋的山野中,一个约定正在形成着。 是正义?还是邪恶? 也许,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只有这无边的山风,跑来跑去的,却仍阻不住这山腰中的云卷云舒,吹不散这人世间的恩恩怨怨…… 第一百一十二章 得意的冷笑 夜,很深了的时候,沉睡中的申志强梦呓着翻了个身,手也下意识地向身边的倩姨摸去。 可申志强的手却突然扑了个空,就像梦中的孩子刚要扑向母亲的怀抱,张开手却突然发现面前的母亲只是个幻影而已。 这让申志强一下子惊觉而醒,他伸手打开床头的台灯,人也随之坐了起来。 果然,申志强身边的床位上早已空空如也,倩姨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倩,倩倩!”申志强喊。 没有人应答。 可能上厕所了吧!申志强想着,重新躺下,可却再无睡意。不知怎么,他突然有了一种慌慌的感觉,似乎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申志强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半个钟头了,倩姨还是没有回来。 不会出什么意外吧?申志强披衣下地,拿起手电筒趿拉着拖鞋走出屋外。申志强走到屋后的厕所前,压低着嗓子喊了两声。没有回答。他又用手电筒向里照了照,里面空无一人。 这深更半夜的,到底去哪儿了呢?申志强回屋坐在床沿上再无心睡觉。他觉得倩姨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他,因为他突然想起,倩姨这样大半夜的跑出去好像不是一次两次了…… 自己现在睡觉怎么这么沉呢?而且吃完晚饭就哈欠连连,脑袋挨上枕头就着…… 申志强正责备着自己,忽听外屋的门锁哒地响了一下,他想一定是倩姨回来了,刚要关灯躺下,突然想到倩姨可能已看到了灯光,便索性坐在床沿上不动,静观其变。 “你怎么起来了?”果然,倩姨走进屋,见状问。不知是不是因为从窗外看到了灯光有所心理准备的缘故,她的语气里竟没有一丝的意外和惊慌。 “你干嘛去了,这么久?”申志强问。 “哦。”倩姨顿了一下口气,说,“闹肚子,去了趟厕所。” 撒谎!申志强刚要冲口而出,突然想:不行,不能这么轻易地揭穿她,要想弄清楚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就要沉住气,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其实申志强并非不信任倩姨,只是自从跟随倩姨来到这个小镇上后,申志强就无意无意地发现了倩姨许多躲躲藏藏不想为他所知的神秘行为。尽管被发现后倩姨也向他做过一些解释,可那些解释当时听来还算说得通,过后再细细一品,仍是漏洞的出,过于牵强。所以这一次,申志强想以此为切入点,对倩姨来一个秘密大侦查。 于是,他将计就计地顺着倩姨的话说:“难怪这么久,我都等了半天了!”说完再次抓起手电,出屋向厕所走去。 申志强前脚刚走,倩姨后脚便陷入了沉思。但见她刚才还阳光明媚的脸,此时却突然疑云密布,若有所思。 倩姨知道,申志强多半对她起了疑心。因为在她和申志强生活的这些日子里,申志强是从来不起夜的,今儿个却坐在床边等了这么久,这不得不让倩姨觉得有些反常。 但是,不管是不是真的反常,倩姨觉得,都该想个法子证明一下自己的“无辜”和“清白”。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月亮的脸又在一日一日地变圆。倩姨这阵子很安静,每天除了白天去发屋,晚上再没有出去过。但申志强却丝毫没有因此松懈下自己那根紧绷着的神经。他不知道倩姨那天晚上出去究竟干了什么,但他可以等待,等待一个新的时机的到来。他甚至有些期盼着类似事情的再次发生,好让他早日揭开这些“谜底”。 申志强没有白等,新的时机终于来了。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整个小镇静悄悄的,静得仿佛听得见万物轻微的呼吸。 可就在这静谧之中,沉睡中的申志强突然感到身后有了轻微的响动。他的眼睛一下半睁开来,觉得自己苦苦等待的时机终于要来到了。 果然,身后的倩姨在轻微地动了一下后,发现申志强没有反应,便悄悄地坐起来,摸着黑儿穿上早已放在床头的衣服,然后登上鞋,蹑手蹑脚地向屋外走去,边走边回头看着申志强。 待外屋的门轻微地响了一开一关两下后,床上的申志强也坐了起来,他没有开灯,胡乱穿上衣服后,摸起手电筒便悄悄向外走去。 他要跟踪倩姨! 申志强出屋后,倩姨已走出一段路了,白色的外衣在轻纱笼罩的月光中随着她的匆匆急行影影晃晃的,像一个女鬼在迷雾中飘荡…… 倩姨边走边不时地回来看着,好像唯恐有什么人跟来似的。也许是月光的缘故,倩姨每一次回头,脸都煞白惨淡,加之直直地垂在面颊两侧的黑黑长长的头发,使申志强骇然得浑身冷汗,几次都想折身而回…… 好在倩姨在一处白天都少人问津的陈旧公园的一个角落里停住了。公园因为破旧,残墙断壁无法遮风,倩姨的头发就被风吹得凌乱起来,一下子竟少了许多的诡异。 申志强不由松了一口气,他躲在一根粗粗的水泥柱子后面,刚伸手去擦额上的冷汗,却看到倩姨合掌对击啪啪啪拍了三下。 三声过后,一堵断裂的墙壁后,缓缓地走出了一个戴着针织毛线帽的男人。 好啊,倩倩,你果真背着我在干这偷鸡摸狗的龌龊之事!申志强看着男人,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着倩姨。 申志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眼前两个人的对话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爸,您这又怎么了,您能不能让我好好在这赚点钱?您白天电话里我怎么告诉你来着,告诉您别来别来您非不听,你这大晚上跑出来我哥还不知道吧?”是倩姨气呼呼的声音。 “我没不让你赚钱啊,我只是想住在你家里,和你生活在一起……”一个含糊的上了岁数的老男人的声音。 “爸,我这真的不方便!您有我哥照顾着不挺好的吗?我不忙的时候也会去看您的。” “不!”老人似乎很任性,“你哥做的饭没法吃……” …… 申志强的心放了下来,他仔细辨认了一下月光下那张男人的脸,虽然看不大清楚,但大致轮廓上确实是那次他跟踪倩姨到县城里看到的那个上了岁数的男人。 显然,这是倩姨娘家的家务事! 看看两人确实没有什么事,申志强悄悄转身向回走去。他要在倩姨回来之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重新躺回到被窝里去安然入睡。 申志强钻回被窝不久,倩姨就蛇一般地溜回了屋。她摸到床前,上床,脱衣,在躺下之前,看了一眼背对着她的申志强,透窗而入的月光下,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冷笑…… 第一百一十三章 注定是克星 苜蓿草开始撒播的时候,福子结婚了! 这是牛村近几年接二连三的恐怖怪事后,出现的第一件喜事! 只是这喜事来得实在突然,让大家懵懵懂懂地疑似梦中。 可福子确实是结婚了,新娘虽说是个哑巴,但长得还算是标致。 结婚那天,人们第一次看到了福子与往常不一样的笑:憨憨的、笨笨的,完全没有了鞭痕样的诡异。 “这福子早该娶个媳妇的。早娶了,病兴许早好了!”看着福子发自内心的憨笑,有人说。 “是啊,”有同感的人纷纷附和,“这福子原本也没什么病,只是不好说话罢了。这下正好,俩人都不说话,也能过到一起去。” 福子结婚,高兴的不仅是福子,还有福子的爹——巴叔。 巴叔当然高兴,看福子的嘴都合不拢了,他心里的担忧就像开灯被突然惊散了的一窝老鼠似的四处逃窜了。当然,巴叔究竟在担忧什么,别人不知道,他的老伴巴大娘却一清二楚。 “这回你高兴了!”儿子娶媳妇,巴大娘当然也高兴,但她看不上老伴给儿子娶媳妇的动机。 “当然!”巴叔说,“我儿子娶媳妇了,就意味着很快我就会当爷爷了,我怎么不高兴?”巴叔的这番话若说给外人,估计没有不相信,因为巴叔和老伴共生了三个孩子,只福子一个儿子,这唯一的一个儿子结婚,搁在谁身上谁都得乐得屁颠屁颠的,没有理由不信啊。可偏偏这番话的听者是巴大娘。这巴大娘跟巴叔过了大半辈子了,巴叔是个什么样的人,肚里又几根弯弯绕的肠子,她都一清二楚。 所以,暗地里,她便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巴叔说:“你那哪是为儿子高兴啊,若为儿子,你至于现在才为儿子的婚事操心?你分明就是为了笼络儿子,让儿子娶了这个好忘掉那个,不至于再把你以前干的缺德事抖落出来!不过你这回还算做了件人事,虽然给儿子娶了个哑巴媳妇,但总比动不动就要杀掉儿子的办法强多了……”巴大娘说着,站起来装模作样地给巴叔做了个揖,讽刺地说,“我和儿子都谢谢你了!” 其实巴大娘还知道巴叔之所以给福子娶个哑巴媳妇的另一个目的,那就是这辈子都不想让福子再说话。福子本就不哑,日里夜里对着个会说话的媳妇时间长了难免要说话,说话了就难以保证不把他知道的事秃噜出来。所以,娶个哑巴儿媳妇,巴叔不仅放心,还希望福子跟着哑媳妇有一天能变成实实在在的“真哑巴”。 虽然巴大娘对巴叔的如此用心恨之入骨,但即便如此,她天天悬着的一颗心还是落回了肚子里。自从那天看到巴叔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她的心里就像悬上了十五只吊桶,每天都七上八下的,唯恐巴叔对福子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伤害行为。可如今看来,不管怎么说,老伴还算顾及了父子之情,考虑到了她的感受,就知足吧。至于福子和哑儿媳,自己以后多关照一些就是了。 巴大娘想到这儿,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觉得日子总算平静了下来。 可日子真的会从此平静了吗? 福子结婚后,第一个月,小两口看着还算恩恩爱爱。第二个月,也算和和美美。可第三个月的一天,福子的哑巴媳妇小玉哭啼啼地来找巴叔老两口。 进门三个多月了,关于哑语对话,巴叔老两口也跟着学了个大概。所以对于小玉的比比划划,他们也看懂了一些。 “你是说,福子不理你,天天看……照片?”巴大娘问。 小玉点了点头。 “看谁的照片?照片在哪儿呢?” 小玉哽咽着,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张已有些发黄的皱巴巴的黑白照片来。 照片上,一个穿戴与这个时代已极不相符的年轻姑娘正望着他们在微笑! “啊!”巴叔和巴大娘同时惊呼一声,手像被烫着一般一哆嗦,照片便宛如一片羽毛飘然落地。尤其是巴叔,望着地上的照片,惊恐至极,不由自主地急速后退。 “死老头子,不赶紧捡起来愣着干啥?现在知道害怕了,早干啥去了?”还是巴大娘理智返回得快一些,她边低声地骂着巴叔,边左右看了看,然后快速地弯腰拾起照片塞进裤兜。 第37节 “小玉啊,”巴大娘藏起脸上的惊慌,哄着小玉说,“你先回家去,回头我和你爸好好说说她,保准他不敢再这样,听话,啊!” 看小玉转身要走,她忙又喊回,嘱咐道:“这事千万别再跟别人讲,听见没?要不人家会笑话你的。快,先把眼泪擦干了,别让人看到。” 把小玉哄走后,巴大娘狠狠地瞪了还在傻呆站着的巴叔一眼,恨恨地扭身进了屋。 巴大娘刚进屋,巴叔就哭丧着脸跟了进来,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抽起了闷烟。 此时,看着眼前长得方头方脑的巴叔,巴大娘这个气呀,她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像对待拨浪鼓一样使劲推了一下巴叔的脑袋,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你倒是说话呀?你闷葫芦似地又在憋什么缺德屁?我告诉你,你若再敢对福子下什么死手,我这把老骨头就跟你拼了!”巴大娘知道,巴叔只要闷头不说话,多半是在琢磨什么心狠手辣之事,所以便先对他来了个“丑话说在前头”。 这若在往常,巴大娘的话早把巴叔惹烦了,他会急皮酸脸地对她说:“臭老娘们儿你懂啥,就知道瞎吵吵!”可此时,他不但没有冲老伴嚷,望向老伴的目光竞还饱含了悔恨、委屈和无助,最后终于连哭带说起来:“老伴啊,若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我好后悔呀,我没有办法了啊……”许是怕被人听到的缘故,巴叔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像一只低吼的受伤的野兽。 巴大娘心软了,大半辈子了,她还是头一回看到老伴这样,不由也鼻子一酸,流下泪来。平时她恨巴叔做事专横、冷酷、没有人情味儿,可如今,巴叔的悔恨和绝望,却又让她感到了大厦将倾的危机…… 难道,福子注定就是这个家的克星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冲天的惨叫 巴叔疯了! 在福子婚后第三个月的一天里,他突然像一头感染了疯病的公牛,噌地一下从屋里窜到了街上。 没有人知道巴叔发病的原因,除了巴叔的老伴巴大娘。 巴大娘断定:巴叔一定是在装疯。尽管巴叔从发病的那一刻起,就胡言乱语、东跑西窜,天天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但巴大娘还是百分之百地断定:巴叔确实在装疯! 巴大娘知道,这是巴叔的又一遭计策,不!应该说是阴谋。这一点,她从巴叔动辙胡言乱语中的一句便可得知。 巴叔的那一句是:“让我得精神病吧,让我得精神病吧!得了精神病,谁惹我我就杀死谁!嘿嘿,你们知道吗,精神病杀人不犯法,精神病杀人不偿命!” 巴叔每次说完这话都要哈哈大笑,笑完后就大把大把地抓沙子往嘴里塞,边塞边口口声声地说吃沙子有助于得精神病。那样子,想让人不相信他有病都不行。 巴高的突然发疯不仅惊呆了村里人,还吓坏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巴叔的儿子:福子! 福子感觉,父亲的发疯完全是冲着自己来的。因为他发现,父亲每次咬牙切齿地说那句“精神病杀人不犯法,精神病杀人不偿命”的话时,都是有他在场的时候,而且每次父亲阴狠的眼神都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瞟向他,那神态,就像在警告他什么似的。 福子很害怕,他知道父亲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就像那次的那个夜晚--- 那个正月里的一个夜晚,新年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去。可那个夜晚,对福子来说,却是一个充满了极度恐惧的夜晚。 当时,福子正在睡梦之中,突然,他被一些细微的响动惊醒了。 那响动,极小极轻,像窗外流动的风,又像某个角落里老鼠在黑暗中的嬉戏或打斗。 这是牛村的黑夜中再常见不过了的一种声音,是天地间万物或休养生息、或滋生暗长的自然节奏。 所以,福子只是于半梦半醒中短暂地聆听了一下,便翻了个身想再次沉沉睡去。可福子的身只翻了一半,便突然惊厥般寂然不动。 福子突然感觉,那轻微的响动,俨然不是什么风声、老鼠的嬉戏声、万物的休养生息声或滋生暗长的自然节奏,而更像是一阵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和一阵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 而且,那声音,正仿佛在一步步向他靠近、靠近…… 福子不敢再动。不,应该说是不敢再动弹。他就那么身子侧歪着闭眼躺着,直到闻听声响真的到了床前,才不得不惊恐地猛然睁开双眼—— 果然,昏暗的屋子里,一个手持短斧的人已移至床前,正向床上的福子举起了手中的斧头…… 福子绝望地“啊”地一声坐起。这一坐起,他的眼睛突然睁得圆圆的、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惊讶和恐怖—— 近距离下,那洒满屋内的星光下,面目狰狞高举短斧的人不是父亲巴叔是谁? 福子在父亲的斧头落下之前“嗷”地一声逃出了屋。没有得逞的巴叔见福子已发现了自己的动机,当然不肯巴叔,干脆随后便追,企图趁着天还没亮把福子解决掉,到时死无对证,福子平时本就不算是正常人,谁还会相信是他这做父亲的下的毒手? 所以,那个夜晚,若没有母亲的阻止,没有老根叔的介入,恐怕…… 福子不敢再想下去。那个夜晚,给了他极其恐怖的记忆,而眼前的父亲,又给了他一个忐忑不安的现实。面对父亲突然而至的发疯和含沙射影的警告,他最好的应对策略也只能是继续保持沉默。 可是,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发疯呢?问题究竟出在哪一个环节上了呢? 福子绞尽脑汁地想着,正想得头痛欲裂时,母亲走了进来。 福子结婚后,虽说和媳妇单锅独灶地另过,可新房却离父母的房子只有一路之隔。这虽然是老巴叔为了监督儿子有意为之,却也为巴大娘有事给儿子通个风、报个信提供了方便。过去不能在巴叔眼皮子底下说的话,这下也总算有了说的地方和说的机会。这不,巴大娘装作闹肚子上厕所的机会就溜了过来。 巴大娘见到福子,先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唉”地叹了口气,对福子说:“儿子呀,能不能长点记性啊?别再戳那老东西的伤疤了好不好?惹急了,他会弄死你的……” 巴大娘知道儿子不傻也不聋,儿子之所以不说话,应该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种保护。所以对巴大娘而言,儿子说不说话不打紧,只要能听她的话,记住她的话,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就行。 可福子听了母亲的话,只是呆呆地望着母亲,一副茫然不知所以的样子,似乎在表示对母亲的话十分的不理解。 巴大娘叹了口气,从身上摸出了那张发黄的照片。 见到照片,福子“嗷”地一声就扑上前夺了过去,然后像宝贝儿一样东掖西掖地藏在身上。 巴大娘说:“儿子呀,你的心事妈都知道,也理解,可那也是你爸的一个污点啊!妈知道你怕你爸,恨你爸,可他毕竟是你爸啊,你只要别老想着过去的那件事,把它忘了,跟小玉好好过日子,妈敢保证,你爸他就不会再伤害你……” 看福子一动不动地瞪眼瞅着她,巴大娘又说:“儿子,听话,别再看那张照片了。你老看那张照片,不仅你爸会受刺激,小玉也会不高兴了,那天她拿着这张照片去找妈妈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妈看着都心疼,你能不心疼?” 母亲的话终于让福子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原来问题竟出在照片上!我说这阵子找不到这张照片,原来是小玉这个欠揍的女人拿了去……哼!看我不好好收拾她!福子这么想着,凶狠之色不觉现之脸上。 巴大娘见福子突然眼露凶光,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更不知自己的话触动了儿子哪根敏感的神经。她望着儿子的眼神,突然像看到了巴叔的一样,不仅心头恐慌,偏偏这时,她又想起一次她偶然看到的儿子掐死母鸡的狰狞模样,更不敢再啰嗦,迈着突然变得死沉死沉的腿转身离开了。 走到屋外,巴大娘禁不住仰天流泪:冤孽啊,当年的一件事,却成了丈夫和儿子心头的两块无法示人的伤疤。老天啊,你让他们父子俩就这样你揭我一下我揭你一下的互相残害到什么时候啊!老天,求求你…… 巴大娘的祈求和悲鸣,并没有换回老天的一丝反应。这个夜晚,似乎比往常更加出奇地平静,只有树下和草窠中涌起的呢喃虫鸣,催眠曲般和轻柔的风一起,正拍哄着夜晚安然睡去,宛如巴大娘一颗刚刚安静下来的心。 可,就在这寂静的背后,一声惨叫突然冲天而起,然后像一朵凋败的礼花,在牛村的上空散落下无尽的惊慌和躁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哑语的秘密 那是一声女人的凄厉尖叫,哨一般穿透了整个牛村,惊扰了正在倒嚼沉睡的牛群,惊醒了酣畅梦中的牛村人。 老根叔是第一个被尖叫惊觉而起的人。“怎么了这是?”他先是仔细辨别了一下叫声传来的方向,然后匆忙穿上衣服,胡乱趿拉上鞋,向着尖叫发出的方向急速而去。 老根叔家的大门一开、脚步一响,就像军队里吹起了冲锋号,几乎全村的门和脚步声都跟着响了起来。 奇怪的是,尖叫只发出了一声。一声过后,仍是无边无际的漫漫黑夜。 但老根叔还是凭着这仅有的一声断定出:尖叫来自福子家! 果然,老根叔一踏进福子家的大院,就见屋里刚才还昏昏黄黄亮着的灯此时竞警觉地“倏”地熄灭了。 这让老根叔更加察觉出问题的严重性,他先是冲着屋里喊了两嗓子,见无人理会,便和脚跟脚赶来的人们一起,哐哐两下推开了那扇在里面反锁上了的大门。 老根叔等人呼地涌进屋,刚进门就乍见头顶上悬着一个黑影。黑影不时地拧动着,并发出“唔唔”的压抑之声。 人们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其中一人打开随身带来的手电筒向黑影处一照,只见屋顶上,一个人嘴被堵着悬在半空,身上只穿了套**内裤,裸露的肌肤上横一条竖一道的,青红相间,似乎都是鞭痕或棍伤。 “是小玉!”大家异口同声地喊着,拥上前七手八脚地把黑影从半空中解救下来。 “小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根叔一把扯下堵在小玉嘴里的毛巾,边问边去解捆着小玉双手的绳索。 小玉浑身筛糠般颤抖着,刚嘤咛两声要哭,屋里的灯却在这时“啪”地一声亮了。 黑暗中的一切立刻暴露在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之中。 惨白的灯光下,但见福子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屋中央,脸上重新又横起了已消失三个多月的鞭痕样的诡异笑容。 “福子,你这是干什么,深更半夜地打媳妇?”人们纷纷指责。 “就是,这个岁数了娶个媳妇还不知疼……”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唯有老根叔低头不语,一付沉思状。 老根叔的确是在沉思,因为他实在不明白,前些日子还领着小玉美滋滋地村里村外转悠着的福子,今天怎么会如此对待小玉?还有,这巴叔家接二连三地出事,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呢?福子打媳妇,跟这些事有没有关联呢? 老根叔想起大年三十那天福子手持铁铲藏在背后的样子,想起正月里巴叔手抡短斧对福子的追杀,想起二月二自己给福子剃头时福子的表情以及巴大娘试探性的话语,想起三月前福子的突然大婚以及三月后巴叔的突然发疯和今晚福子对媳妇的暴打,越想越觉得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天大秘密,不然,何以能让这家人父欲弑子、夫暴于妻呢? 可怎样才能掘开这秘密之坟呢?巴叔疯了,福子自闭,小玉又是个哑巴,巴叔的两个女儿又远嫁外地,全家人现在只有巴叔的老伴巴大娘还算是个正常人,可这巴大娘人虽不坏,却精明的很,平时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想要在她身上找出破绽,恐怕比登天还难。 老根叔正苦思冥想着,却见福子突然向门口处走来,脸上仍挂着那抹鞭痕样的诡笑。这让站在门口处刚刚有些安静下来的小玉马上又紧张急促起来,她嘴里啊啊叫着,边用眼睛不安地瞟着福子,边用双手在身边人面前比划着,看那神情似乎是怕极了福子在乞求人们保护她、救救她。 小玉的比划让老根叔的心怦然一动:对呀,这小玉虽不会说话,但会比划呀!这比划也是一种语言,自己可以留心一下,只要想办法让小玉说出福子暴打她的原因,事情不就有了突破口了吗? 想到这儿,老根叔把战战兢兢的小玉拉到自己身边,和声细语地说:“小玉呀,别怕,告诉老根叔,福子为什么打你?告诉老根叔,老根叔替你做主,以后他就不敢再打你了!” 可任凭老根叔如何询问,小玉也只是无助地望着他,似乎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根兄弟呀,我看你就别费这个心思了。难道您不知道,哑巴是听不到声音的吗?” 老根叔正着急着,一个声音就阴阳怪气地从屋外传了进来。 大伙儿抬头一看,见巴大娘正从门外走进来。 巴大娘的一句话,让老根叔恍然大悟:是啊,自己光顾着急了,怎么就忘了哑巴是听不见声音的了呢?他不仅暗骂自己这大岁数了,做事还这么不沉稳,让巴大娘看了笑话。 巴大娘的态度很不友好,她气势汹汹地看了眼老根叔说:“老根大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是插手别人家的事这不好吧!真不知你这是成心呢,还是无意。要我说,你这岁数也不小了,少操点心多活几年享享福不好吗?”说完,不等老根叔搭腔,便对正走到门口的福子说:“儿子啊,带上小玉回妈那里去住吧,我在这儿和你老根叔说会儿话。” 福子就拉起小玉的手向外走。小玉使劲两下挣脱了他,腾出两只手突然向老根叔比划了几下,然后被福子扯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小玉比划的那几下动作,宛若一个人欲言又止,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可老根叔却默默地记下了那几个动作。他认为,小玉只是不会说话,脑子却不傻,她既然能情急之中留下这几个动作,那就说明,这几个动作,对小玉,或对巴叔一家甚至整个牛村发生的一系列怪事或许都至关重要,意义重大。 所以,面对巴大娘的无理取闹,老根叔并无心思去理睬。他像没听到巴大娘的话似的转身默默地走出了福子家门,倒背着手步履沉重地边走边盘算着,下一步,该怎样去弄清小玉展示给他的那几个动作的具体含义……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奇怪的路遇 苜蓿草播完后的一天,老根叔琢磨着去邻村表侄家一趟。 其实这表侄跟老根叔的亲戚关系差不多拐了有七八个弯了,平时都很少走动了,老根叔这乍一要去,家人都有些奇怪。 可老根叔当然有自己要去的原因,而且这原因,他暂时还不能告诉任何人。那就是,表侄家有个哑巴。老根叔就是冲这哑巴去的。他要在这哑巴身上揭开小玉那几个动作的谜底。 老根叔吃过早饭,跟家里人说了一声,自己就溜达地上了路。表侄家所在的村子并不远,溜溜达达地差不多两个钟头就能到,这对走惯了路的老根叔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老根叔既不想骑自行车,也不想搭什么便车,而是自己溜达着就出了村。 老根叔嘴里吧嗒着烟,边走边低头琢磨着到了表侄家自己怎么说才不至于引起表侄家人的奇怪和疑心。 不知不觉,转眼间老根叔就走出了村外两里多路,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坡前。沿着山坡是一条平缓的土路,老根叔不紧不慢地走在上面,沐浴着深春的阳光,颇感惬意,不仅更加放慢了脚步。 老根叔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软软的风中似乎夹杂着有人说话的声音,不仅停下来侧耳听去。 果然,似乎是两个人在对话: “这些年你哪里去了,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给我?” “……”后一句话老根叔没有听清就被一阵风吹跑了。 说话声好像是从山坡那面传过来的。 会是谁呢?老根叔心里划着问号,脚步不由自主地像山坡那侧绕去。 说话声越来越清晰了:“以后不管做什么,咱俩都必须先通个气,约定好,以免节外生枝……” …… 下面的话又听不清了。 待老根叔觉得说话的人应该就在不远处了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利用山坡的拐角作为掩体悄悄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探出了头。 第38节 果然,大概二十米处远的一个坡体凹处,两个人正鬼鬼祟祟地在交谈着。 尽管深春的阳光已经十分的耀眼,但老根叔打着手罩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那两个人,不是别人,一个是他已许久未见了的秀才,一个是村里的周助理。 这两个人怎么会认识的呢?他们在一起在谈什么? 老根叔凝心静气,想再次在风中探听到点什么,可此时的风突然也像他似的,静止着,再没有了声息。 老根叔正着急着,突然不小心扶住坡体的手一使劲竞扒下了一大块土块。土块滚落在地上,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噗”的一声,有两块竞沿着地势朝秀才和周助理站立的地方滚去。 “谁?”秀才和周助理显然吓了一跳,两个人同时向土块滚来的方向转过了脸。 老根叔急忙向坡体后面隐去。 两人看了半天,虽没发现什么异常,但还是开始警觉了起来,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后,各自朝对方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直到两人看不到了踪影,老根叔才放心地从坡体后站出来。望着两人的背影,老根叔内心的疑惑很快在脸上形成了越来越浓重的疑云。他突然想起,那次在他家为满仓接风时,他就发现,这个周助理无论在面相上还是走路的姿势上都与秀才有些神似,当时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只是电光石火般一闪罢了,觉得世上相似的人实在太多,不算什么事,可现在看来,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那么,他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是哥俩儿?那为什么不敢公开相认?而且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次在饭桌上周助理曾说过自己没什么亲人了的,这就说明他和秀才不会是什么亲兄弟,除非……老根叔心头突然一凛:除非周助理在撒谎! 如果真是这样,那周助理为什么要撒谎呢?老根叔想起周助理和秀才刚才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说:难道,他们之间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约定? 想到“约定”这个词,老根叔突然想起了刚才听到的两人的对话中的一句:“以后不管做什么,咱俩都必须先通个气,约定好,以免节外生枝……” 对,就凭这一句,这两个人在一起,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事! 老根叔正苦思冥想着,肚子突然像揣了个小鸽子般咕咕叫了起来。他抬头一看,太阳已快行至头顶。看来,自己这一耽搁,竞推延得时间已近中午了。这个时候了,再去表侄儿家,恐怕中午饭都赶不上了,干脆先回家,改天再去吧! 老根叔边想着,边转回身向来路走去。 老根叔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身后也像有个人在走路似的。而且他走得快,那人就走得快,他走得慢,那人也走得慢。老根叔就蓦然停了下来,然后转身向后看去。 可后面,什么都没有! 老根叔突然想起正月里自己参加朋友婚礼无故遇鬼的事,不仅头皮有些发炸,脚下的速度也加快起来。 老根叔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放慢脚步喘息。可此时他发现,身后的脚步声似乎没有了。 他仔细听了听,真的没有了,心里不禁松了口气,望着圆圆大大的太阳想:这晴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净自个儿吓唬自个儿……”想着,干脆找个舒坦地儿坐下来,掏出一支烟卷点上。过去老根叔都是抽旱烟的,这两年,种旱烟的越来越少了,老根叔也就改抽了烟卷。但老根叔一直觉得,这烟卷抽起来就是没有老旱烟来的劲儿大,不过瘾。所以老根叔每次抽起烟卷,一抽就是两支。 老根叔这两支烟卷一抽就是半个钟头过去了。不知是不是烟能顶饿,总之老根叔的肚子不再鸽子般咕咕地叫了。他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准备继续向家走去。 老根叔走着,等走到下山坡路的时候,恍惚看到一个影子突然从自己前方不远的地方掠过,并很快没入到山坡下的一片疯长起来的荒草中。 这又是什么东西?还是自己眼花了?老根叔先是吓了一跳,觉得今天怎么净碰到些意想不到奇奇怪怪的事,后又安慰自己:肯定是自己累了,出现了一些幻觉…… 老根叔走下了山坡路,又很快把那片荒草甩在身后。 老根叔的身影变成了黑点的时候,荒草中缓缓站起了一个人,他望着老根叔走去的方向,嘴角牵起了一丝得意的、阴冷的笑意…… 第一百一十七章 荒草中的人 荒草中缓缓站起身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疯了的巴叔! 其实巴叔并没有疯,正像巴大娘和福子猜测的那样,巴叔的疯,一是为了逃避现实,二是为了吓唬福子。 其实对于巴叔突然发疯的原因,除了以上两个以外,还有一个恐怕只有巴叔自己才知道,那就是暗暗地监视老根叔,即使被发现,也会因为他是个疯子而不了了之。 巴叔监视老根叔的目的,就是了解和阻止老根叔对福子的关注和诱导。他知道老根叔想在福子身上得到什么,也知道老根叔万一得到这些后对自己的极其致命打击和极其不利后果,所以,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掌握老根叔的行踪和福子的动向,哪怕眼前的装疯! 今儿早上,巴叔刚刚起床,上茅厕的时候发现老根叔一大早便向村外走去,心想这老家伙急匆匆地要去哪儿呢?他来不及多想,提上裤子就向儿子家奔去。 巴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儿子家时,儿子家的窗帘还没有拉开,看样子两口子还没起床。巴叔也顾不上避嫌,抡起拳头哐哐哐地就朝门上砸去,边砸边装疯卖傻地喊:“起床起床起床了,查户口!” 巴叔连着砸了几遍,里面才有了“啊啊”的叫声,应该是哑巴媳妇小玉的声音。果然,一会儿,门“吱扭”一声开了,福子探出了半个脑袋。 福子一看是父亲,刚才还睡眼惺忪的他一下子清醒了,眼睛和嘴巴同时张得老大。他像不认识巴叔似的看了半天,突然缩头、关门地返回了屋里,那神态,并没有让巴叔进去的意思。 巴叔并不计较,他看到福子在家,紧张的神情一下子舒展了开来,同时转身向来路转回。 看来老根叔的行动跟福子没有什么关系。可这么早,老根叔到底要去哪里呢?难道,老根叔还有什么秘密的事情自己不知道? 这样一想,巴叔越发觉得事情严重了起来,他跑回自家屋里,急匆匆地对老伴说:“饭好了吗,我要吃饭!” 巴叔这一着急,竟忘记了自己疯子的身份,神情和语气不由自主地呈现出正常人的样子。 巴大娘知道巴叔本来就在装疯,所以对他偶尔忘记“身份”的事并不觉得奇怪,只是觉得这样一会疯一会不疯的状态实在是不好,便提醒他说:“疯就有个疯样儿,别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别人看到了更起疑!” 巴叔最讨厌的就是老伴这付对他好话不好说偏要连讽带刺的样子,刚要给老伴甩两句难听的,一琢磨老伴说的也是个理儿,便把已到嘴边的难听话又憋了回去。 巴叔匆匆忙忙地扒拉了两口饭,换上了一件符合自己“疯子”身份的衣服,魔魔叨叨地就向村外走去。 出了村子,巴叔就快马加鞭地一路追赶,终于看到了老根叔的背影。 目标一进入视线,巴叔就不那么火烧火燎地着急了,他开始利用路旁一切可以利用的荒草、树木、土坑作为掩体,小心翼翼地跟踪着老根叔前行,一直到老根叔在山坡路上突然停下。 其实老根叔在风中听到的人说话声巴叔也听到了。但是他不认为那有什么重要,也没有绕到前面去看说话的人是谁。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老根叔,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发现老根叔要原路返回,才隐蔽着绕到坡体的那面去查看原因。 巴叔绕到坡体的另一面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正奇怪着,抬眼间却看到前面两个人正沿着坡路的地势越变越小。 老根叔的原路折回一定与这两个人有关系!这两个人会是谁呢? 巴叔疑惑不解,便趁老根叔还没有完全从坡体斜侧走出来,一个箭步穿进了路旁的一个草丛。然后,他就像来时一样,一会钻草丛、一会蹲土坑、一会藏树后地跟踪着前面两个人,想看清楚他们到底是何许人也。 可也许是还要顾及身后老根叔的缘故,巴叔顾了“头”顾不了“腚”,一会儿就把跟踪的目标弄丢了。没办法,巴叔只好躲在荒草中,瞪着两只溜圆的眼珠子,让老根叔再走到自己的前面去。 话说老根叔快走到村门口时,突然感觉身后仿佛跟着的那个人又出现了。老根叔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可是村口在望,谁还能怎么的?就算是鬼,大白天的还敢跟人斗? 想到这儿,老根叔沉住气,装作什么也没发觉的样子继续向前走着。老根叔走着、走着,待被跟踪的感觉再次加重的时候,他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要看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以,老根叔在大转弯的同时怒喝:“谁?” 果然,身后一个黑影似乎刚要躲避,却终究来不及了,只好巴巴地站在了原地。 “你?”老根叔望着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人,惊疑地问,“巴叔?” “嘻嘻……”巴叔一身皱巴巴的蓝色衣裤,眼角噙着眼眵,看着老根叔傻乎乎地笑着。 “你跟着我干什么?”老根叔厉声问。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巴叔的傻笑后隐藏着什么。 “我,我,我出来找媳妇!媳妇跑了……”巴叔“我”了半天,突然憋出了这句话。说完后,竟两手平伸,一上一下地摆动着跳起了舞,边跳边唱,“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 尽管巴叔的表演极具装疯卖傻的天赋,可落在老根叔的眼里,却是那样的滑稽、好笑和低级。因为,自从村里传出“巴叔疯了”的消息的那一刻起,老根叔就对这消息回馈了暗暗的冷笑。他不相信,“疯”会是那样的容易,没来由的疯他更是不相信,除非这巴叔过去做了什么丧天良的事情,现在突然良心发现。但就凭这一点,老根叔还是不肯相信:良心发现?在他身上?哼,一个连儿子都想杀的人鬼才相信! 所以,面对此时巴叔躲闪不及的出现,老根叔的唯一感觉就是:这个老东西,一定是在跟踪我! 看来,这个老东西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意图!老根叔望着还在自己面前表演的巴叔,心中突生一计。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又遇那俩人 只见老根叔望着巴叔面带惋惜地自言自语说:“巴叔啊巴叔,你这人可怎么说呢,年轻时太精明,临老临老还落了个疯子的下场。唉,你快好起来吧,再这么疯下去,再好的女人也跟你熬不过哟,到那时,别说没人伺候你了,就连你可能做过的那些坏事,估计也没人替你掖着藏着了。啊,当然,我不知道你做没做过什么坏事,但我估计,就凭你,肯定做过,不然老天怎么会这么惩罚你,让你跟畜生一样地傻乎乎地活着?” 说完,老根叔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临走还回头又补了一句:“巴叔啊,听话,别在外面疯了,赶紧回家守着吧,你疯别人可不疯啊!” 老根叔的一番话,着实让巴叔的一颗心提溜了起来。很显然,老根叔的话里包含着以下几层意思:第一,他真的认为巴叔疯了。第二,再这么疯下去,巴大娘好像要受不了,一旦起了外心,自己过去和现在的一切丑事恐怕都要再包不住。这第三嘛,就是不要再疯疯癫癫地在外面跑了,赶紧回家看着媳妇吧! 细品这番话,巴叔的心中是又气又恨:难道自己的老伴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停止手舞足蹈,看着老根叔的背影想:如果没有,老根叔怎么会这么讲,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再说了,老根叔也不是随便说这话的人哪! 这个死老婆子,老了老了想干什么?红杏出墙吗?排除了老根叔说谎的可能性,巴叔就把火气转移到了老伴身上。他恨恨地骂着,看看周围没什么人,便甩掉装疯卖傻的样子,气汹汹地大踏步向家里走去。 话说老根叔说完那番话走掉后,并没有立刻回到村里去,而是故意在前面一个柴草垛后躲了起来。他要看看巴叔听了那番话后的直接反应。果然,不一会儿,他便看到巴叔气呼呼地从他隐藏的柴草垛前走过去,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疯样儿。 哼,装不住了吧!老根叔心里说着,嘴上忍不住一乐,想:这老不死的,这会儿一定是回家找老伴干仗去了! 想到巴叔的老伴,老根叔的心里不由有几分过意不去,他知道自己刚才那样说,一定会给巴叔和老伴之间多少带来些麻烦,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除此,他实在没有别的可以让巴叔以后不再跟踪他的法子。 唉,巴大娘,你就委屈些吧!老根叔边走边在心里歉意地说。 日上中天的时候,老根叔终于磨蹭到了家。家里人已经在吃午饭,见到老根叔这时回来,都张大了嘴。老根叔就找借口说,因为半路有些胃痛,怕到表侄家不方便,就又转了回来。 老根叔边说着,边坐到桌边吃了起来。转悠了一上午,确实饿了,肚里的小鸽子都叫了好几回了。 老根叔吃完饭,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再站起来时觉得精神多了。 老根叔就又走到了外面,边溜达边跟碰到的人说“晒晒太阳”,其实他是想打探一下巴叔的动静。 老根叔两次故意从巴叔家门口路过,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第三次的时候,看见巴大娘从屋里气冲冲地出来,脸色铁青地朝西边走去。 老根叔刚要问巴大娘哪里去,巴叔就从屋里追出来,冲着巴大娘的背影刚要恶狠狠地喊什么,突见老根叔站在门口,便马上收住嘴,随之脸上现出嬉皮笑脸的疯模样来。 “巴叔啊,这又怎么了?我可告诉你,把巴大娘惹急了,你以后可是没有好日子过啊!以后别再给老伴气受,没事在家多陪陪,别疯了吧唧的可哪乱走,不怕人笑话!”老根叔看似在调侃着巴叔,其实却是对巴叔的一种警告,意思就是:不要给巴大娘气受,以后在家多看着点就是。 巴叔装作不明不白似地对老根叔做了个鬼脸,然后嘿嘿傻笑着追着老伴去了。 向西隔条路就是福子家。巴叔追去的时候巴大娘已进了福子家的门,巴叔后脚赶到,紧随着一头钻了进去。 老根叔笑笑,背着手又溜达着走了。经过了上午和刚才的两次说教,他相信,以后巴叔不会再跟踪他了,也不会再伤害老伴,他能做的,肯定是会在家乖乖地陪老婆。老根叔太了解巴叔了,这个老不死的家伙,有时看着城府颇深,有时却又让人觉得傻得冒烟。 果然,老根叔前脚刚走,后脚巴叔和老伴就从福子家出来了。巴叔牵着老伴的手,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巴大娘呢,挣了几挣都没挣脱巴叔的手,见到人只好不好意思地说:“这老东西,疯病又犯了。” 打探到了巴叔和巴大娘的消息,老根叔的心放回到了肚子里。没出什么乱子就成啊!想想回家也没什么事,这么好的阳光不如在外多呆一会儿,老根叔便悠闲地向村东头走去,不知不觉竟出了村口。 待老根叔发现自己出了村子时,自己已站到了一个岔路口。 这个岔路口是通往村外南岗的。南岗是一片坟地,集中了村里大大小小几十座坟茔。 怎么转到这儿来了?老根叔心里嘀咕了一句,刚要转身往回走,突然看到岔路口的尽头好像走来了两个人。 谁呀,大下午的去坟地干嘛?老根叔定睛仔细看去,越看越觉得这两人的身影很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老根叔忙屈身蹲在一片草丛中,等着这两人走过。 身影越来越近了,面孔也逐渐清晰起来,待距离十几米远的时候,老根叔看清楚了:是周助理和秀才! 怎么又遇到这俩人?他们去南岗干什么?老根叔觉得奇怪,上坟?不对呀,这俩人都是外来的,南岗上怎么会有他们要上的坟呢?就算有,哪座会是呢? 老根叔藏在草丛中,看着两人的身影从自己眼前走过,又走远,心里不断地询问着,琢磨着。终于,一个答案般的问号令他突然腾地从草丛中站起,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暗中的对话 就在老根叔为周助理和秀才而心生疑问的时候,远在宾县下面小镇的申志强也遇到了一件让他疑窦重生的事情。 这个春天,申志强没有继续呆在他和倩姨小镇的那个小屋里,而是在小镇的一段繁华地带开了一个小小修车铺。 申志强早年在部队时当过汽车兵,对各类机动车修理还是懂点行的。虽然几十年没接触了,但没用上十天,一切又都熟练地回到了申志强的手上。这让申志强甚感欣慰,虽然累点,但总比一天天呆在家里虚度光阴的好。 就这样,申志强修车,倩姨理发,两人的日子越来越正轨地转动起来。 一天,申志强的修理铺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申志强一看此人推着摩托车不骑,就知多半是轮胎漏了气。打眼一瞅,果然,那摩托的后车带快瘪成了一层皮,一走噗噗地直响。 申志强当下就拔下车胎补了起来,边补边与来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师傅,您不是本地人吧,我可是头一次见到您这店铺,也头一次见到您这人。”小伙子问。 “嗯。刚来不久。”申志强边忙乎边答应着说,“听你这口气,你是镇上人?镇上人都认识?” “哦,不不。”小伙子急忙说,“我不是镇上的,是宾县的。” “哦?”申志强抬眼看了下小伙子,刚要低下头去继续干活,可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抬头看着小伙子问,“宾县?” 第39节 “对!”小伙子点点头。 申志强若有所思地呆了一小会儿,说:“小伙子,那我向你打听个人呗!” “谁?你说!” “你认识宾县这样的两个人不?一老一少,老的看着快八十了,少的也快六十了吧!老的好像精神有些毛病,说是儿媳妇怀孕时被狼掏了吓的……” 小伙子听了,愣了半天,茫然地摇摇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两个人。倒是我叔叔家的对门住着两个大男人,年龄似乎与你说的相符,但老的精神没有毛病啊,很正常……而且也没听说过他们家儿媳妇被狼掏掉啊,倒是听说过那小一点的男人的媳妇好像在外地……” 申志强听年轻人说着,起初一脸失望,听到后面,突然眼睛一瞪,发问:“你说什么?在外地?外地是什么地方?在外地做什么?” 年轻人被申志强的神态吓了一跳,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修车人不好好修车而是非要东问西问这些与修车毫无关系的问题,而且神态还这么吓人。年轻人不知他们的谈话出了什么问题,又不敢问,只好有些胆怯地说:“好,好像是干理发什么的,具体在哪儿,不,不,不知道……” “理发?”申志强浑身一震,啪地扔下手中的家伙式儿,望着年轻人,咄咄逼人地说:“过去是在农场,现在是在镇上,是吗?” “啊,不,不,不知道!那人的媳妇据说走了很多年了,我从来就没见过,只是听人偶尔说起来的。”年轻人吓坏了,他牙尖打颤地回答着申志强的问话,整个身子也缩成了一团,蹲在那里,像一只随时准备着保护自己的刺猬。 看着年轻人的样子,申志强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便不再说话,低头使劲儿干起活来。 一会儿,带补好了,年轻人问了价钱,价也没敢讨,骑上摩托车唔地一声就跑了,那飞起的一道轻烟,使他从后面看去,就像一只夹着尾巴仓皇逃窜的被吓破了胆的狗。 年轻人走后,申志强把戴在手上的油漆麻花的手套一摘,一屁股坐在一个废弃轮胎上牛一般喘着粗气,再无心思干活。 不知为什么,年轻人的话虽然没有确定性,但他还是觉得年轻人所说的那个在外地理发的女人就是倩姨。如果真是这样,那两个男人与倩姨的关系就绝对没有倩姨说的那么简单! 到底是自己太敏感,还是倩姨真的骗了自己? 申志强想起来到这里后,倩姨先是背着自己去宾县,后又经常半夜出去……可这些事的起因自己也都弄清楚了呀,难道还有什么不对吗? 申志强绞尽脑汁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决定再留心一下,好好观察一下倩姨的动静再说。 太阳西斜的时候,申志强开始收摊。待他把零零杂杂摆在外面的东西全部搬进屋里,锁上门时,太阳已经倚在西山腰喘息,天已现出暮色。 申志强的修车铺虽然离家不是很远,但也要走上十五分钟的路,要绕过三个胡同弯。绕过第三个弯时,申志强远远看着自己的房子并没有灯光亮起,心想这个倩姨怎么还没有回来? 申志强走进家门口,刚要掏出钥匙开门,却突然听到屋里似乎有说话声。谁在屋里?他停止开锁,犹豫了一下后把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传出的是倩姨的声音。 原来倩姨已经回来了。可是,为什么不开灯?而且,她在跟谁说话?在说什么? 申志强贴在门上的耳朵拼命地搜索着里面传出的任何一个音符,可除了听到两个声音在对话外,什么内容都听不清。 申志强没有了耐心烦,他捏着钥匙插进锁孔,“啪嗒”一声转动了钥匙,然后推开门冲进了屋里,并快速按动了门边墙壁上的开关。 屋里的灯一下就亮了。倩姨暴露在了光亮中。 可屋里的情景并不像申志强心中想象的那样:屋里除了躺在床上的倩姨,并没有第二个人! “你在跟谁说话?”申志强问着倩姨,眼睛的余光还是在屋子四周扫描了一下。 “没有啊,只是刚才接了个电话。”倩姨像是累坏了,歪躺在床上一副懒懒的样子。 “那我怎么听到是两个人在说话?”申志强继续穷追不舍地问。 倩姨先是一愣,然后说:“哦,我开了免提,这两天一接电话耳朵就嗡嗡地响,可能是辐射太厉害了吧!” “那为什么不开灯,还以为家里没人哪!吓人到怪的……”申志强边把外衣挂在衣服架上,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着。 “没想开,累了,眼睛有些难受,怕刺眼。”倩姨说。 听起来,所有的回答仿佛都天衣无缝,可申志强就在挂完衣服一转身的功夫,看到了一样东西。 申志强在看到那件东西的一霎那,愣了…… 第一百二十章 那一截烟蒂 那是一小截烟蒂,静静地躺在倚墙而立的桌子上的茶几里。 申志强的第一直觉是,那绝不是自己留下的烟蒂。因为自己早晨出去时并没有抽烟,中午又吃在店里,所以家里何来的这截烟蒂? 想到这儿,申志强不仅暗暗地抽了抽鼻子。果然,一种残留的淡淡的烟香进入他的鼻腔。凭着吸烟多年的经验,申志强断定,这是中华烟的味道。 这进一步说明了,这烟蒂之事绝不是自己所为。像中华牌这样的名牌香烟,自己身为农场一场之长时尚不常抽,何况如今这清贫的状况? 那么这烟蒂,会是谁留下的呢?能抽得起如此名烟之人,显然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再说了,申志强不由又轻轻抽了下鼻子:如此还算浓重的烟味儿,应该不会是早晨或中午留下的。 那么,是刚才?申志强想起刚才在门口时听到的倩姨和谁说话的声音,更加断定刚才倩姨不是在打电话。 不是打电话,却非说在打电话,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如果倩姨真的是和一个人在一起,那么这种“在一起”一定是不想为人所知的,至少是不想为申志强所知。 申志强琢磨着,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重起来,最后,终于形成了一个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云团般的答案:难道,刚才倩姨是在约会? 那么,她在和谁约会?从这截烟蒂来看,对方显然是一个男人! 想到是个男人,申志强登时心头火起,他扭身刚要对倩姨厉声质问,却猛然发现倩姨好似一直在盯着自己,那目光虽然似有游离,但目光的中心却好像时刻不离自己左右。申志强不仅心头一凛,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努力装出无事的样子问倩姨:“看你的样子是累了吧,晚饭想吃什么,我去做。” 倩姨在申志强扭身面向她的那一刻便把眼珠飞快地转到了别处,此时,听申志强在问她,忙又把眼珠转回,妩媚地一笑回答申志强说:“你也累了一天了,还是我来吧,我的活儿终究不比你的费体力。”说着从床上起来,抓起卷成一团放在窗台上的围裙就向厨房走去。 往常碰到这种情况,申志强每次都会感动于倩姨对自己的疼惜而从后面拥住她表示一下自己内心的感动与感激,可这次,他完全没有了这种心情,想到眼前这个令自己爱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和把自己变得众叛亲离、一无所有了的女人兴许刚才还在和某个男子在黑暗中做着他所不知道的事,申志强的心就像被鞭打了一样战栗地疼痛,哪里还想得到去重复往日的温情? 就在申志强心情复杂地呆愣之时,倩姨的心也在被惴惴不安冲击着。尽管申志强并没有说什么,但她明显地看出,申志强已对她今晚的行为起了疑心,这一点,单凭他没有像以往那样从后面拥住她就可以证明。 怎么办?倩姨边摘着菜边琢磨着怎样去打消申志强的疑虑。可该从何处入手呢?问题出在哪里了呢?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倩姨突然感觉到,客厅里仿佛出奇的安静,不知申志强在做什么? 倩姨想了想,终于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从门缝里向外望去—— 客厅里,申志强正站在桌边,手里举着半截烟蒂在沉思着…… 倩姨恍然大悟:原来申志强的疑虑来自那截烟蒂!想想自己也真够马虎,竞没有想到把烟蒂及时处理掉。不过也难怪,平时申志强回来的都要再晚一些,谁知今天……所以当时那样紧张仓促的时刻,哪还顾得上这些细节!不过,这也不打紧,自己想办法打消他的疑虑就是了。 倩姨琢磨好对策,心里一轻松,手下也麻利起来。很快,热气腾腾的两菜一汤摆在了饭桌上。 吃饭时,倩姨说:“志强,我今天遇到了我的一个高中同学。” “哦。”申志强不冷不淡地回答。 “我请她进家坐了一会儿,本来说晚上请她吃饭来着,可马上饭点了,她非要走,说什么老公晚上有饭局。” “她老公也来了?”申志强突然抬起头,刚才还黯淡无光的眼神此时大放异彩。 “是啊,人家两口子。到了咱家唠起嗑来我才知道人家混得不错,否则就咱家这条件,我还真不好意思往回领……” “再不错,还能有多不错啊,真是……”听了倩姨的话,申志强心里很不舒服。 “真的,尤其是她那老公!”倩姨瞪大了眼睛,仿佛对申志强的不屑表示不满似的,“说是在什么公司当什么经理,一年挣上百万哪!就,就连他抽的那烟,我听我同学说,都是六、七十块钱一盒哪,有的都上百!是什么什么烟来着?哎呀,我不抽烟也没记住,不过……”倩姨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把放在桌角的烟灰缸拽到眼前,指着那半截烟蒂对申志强说,“这一小截烟好像就是他抽完剩下的,你看看,应该是好烟吧?” 申志强的心又是一阵猛烈地颤乎,他看着倩姨既艳羡又天真的表情,感觉倩姨不像是在说谎。“原来那烟蒂是这么来的!”他不动声色地想着,突然又抛出了自己最后的一点怀疑:“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你回来之前,他们刚走有十分钟?唉,正是饭点,老同学了,都没吃我一顿饭,真不好意思……”倩姨喟叹地摇头。 难怪烟味儿还没有完全散去!申志强想,他刚要开口安慰一下倩姨,却突然觉得喉头发紧,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只觉胸腔里像涌入了一丝暖流,刚才还哇凉哇凉的一颗心此刻又冬眠的动物般开始了一点点的复苏。 申志强的表现让倩姨觉得奇怪,她望着申志强惊讶地问:“志强,你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是感冒了吗?”说着,关切地伸手去摸申志强的额头。 申志强一把抓住触上自己额头的倩姨的温热的小手,眼睛开始不争气地潮湿。他想起自己刚才对倩姨的怀疑和态度,心里愧疚得发痛,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吃饭吧!”倩姨抽出手,端起碗向嘴里扒拉着米饭,半天没有去夹一口菜。因为她怕,一旦碗离开了自己的脸,申志强会看到她那已有些隐藏不住了的得意的表情……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早该结束了 没有了心理上的负担,这一夜,申志强睡得异常酣畅。外面,中天上的月亮大大的、圆圆的,只是还不算十分圆满,还差那么一个小边边。 那小边边也变圆了的时候,就该阴历十五了吧!倩姨明知故问地想。 其实,倩姨一直都没有睡。误会解除后,申志强抱着她温存了一番后,便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留下倩姨一人大睁着眼沉浸在这月夜漫无边际的孤独里。 其实,此时倩姨的孤独并非来自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几十年前就已经在她心里死去了,现在充其量就是她玩弄于掌骨之间的一个玩物。现在,她躺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心里思念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虽然这个傍晚,她和这个男人刚刚完成了一次幽会,可每一次幽会后的分离,都只能令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咫尺天涯的相思痛苦。 就像今夜,为了排遣相思的煎熬,她只能望着窗外静静的月光,一遍遍回想这个傍晚,她心爱的男人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倩,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但忘掉吧,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总不能让仇恨毁了自己一辈子……为这样一个男人,值得吗?” “不,我要报仇!” “可是倩,你想过我吗?每天一想到你为了报仇,过着强作欢颜演戏一般的生活,我的心就痛得不行。你就当为了我,结束这种日子,回到我身边,好好过我们的日子好不好?” “不好!”她打断他的话,蛮横地说,“如果你爱我,就再等等我好吗?我会很快了断我和他之间的恩怨的!” 他有些失望了,静静地看了她半天一字一顿地说:“倩,你这是在糟蹋自己,你知道吗?不仅是在肉体上,还有灵魂!” “你……”她刚要反驳,突然听到了外屋开动门锁的声音。 就这样,在她的催促下,他在后门走掉了,临走,还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明白那眼神中意味深长的含义,有爱、有恨、有怜惜、有遗憾、有无奈、有……每一种都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上,令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碰,因为哪怕是最轻微的碰触,都会让她感到最锥心的疼痛。 她知道,男人出门后必定会黯然落泪,为不能挽救她而伤心。这是男人爱她的表现,也是她的心为之所往的缘由所在。 可这一切都该归咎于谁呢?她在心里喟叹地问着,同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了正在鼾声如雷的申志强。 在目光接触到申志强的那一刹那起,倩姨的心就开始一点点变硬。这个长相颇有几分威武的男人,即使在睡梦中也忘不了吹胡子瞪眼睛,一副仿佛随时都会跳起来发脾气的样子。唉,几十年前,自己曾被这张面孔迷得神魂颠倒,可如今每每看到,她只会觉得恶心。 “倩,为这样的一个男人,值得吗?”她把目光从申志强脸上快速移开,脑中突然迸出她心爱的男人傍晚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是啊,为了一个自己已经觉得恶心了的男人糟蹋肉体出卖灵魂,值吗? 这个月夜,倩姨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这样的审视,对她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可不同的是,过去每次审视时,她想的都是关于她和申志强的过去、现在和她拟想的悲惨的未来。可这次,她想的只是她和她日益牵挂的男人。是啊,她和他都即将步入老年,人生无常,谁说得准老天留给他们的时光还会有多少呢?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辜负了相互深爱的人,自己是不是太傻呢? 可自己真的会放过身边的这个男人吗?如果那样,自己这些年孤身流浪在外,苦苦等来的机会以及其间付出的一切岂不全部半途而废?倩姨的目光再次回到申志强的脸上,心中的不甘溢于颜表。 干脆……!倩姨沉思良久,突然心中噌地冒出一个念头。 倩姨浑身一哆嗦,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坏了,她拼命摇头,想以此驱走它,不料这念头就像一只讨厌的苍蝇,飞起来,又落下,就是不肯远离。倩姨便“啪啪”拍了两下自己的额头,试图以此唤回自己已步入歧途的思维。 “大半夜的不睡觉干什么?”声音惊动了申志强,他睁开眼看了倩姨一眼,嘟囔了一句。 倩姨看申志强再次闭上眼睛,突然想试探他一下子。“我头疼。”她假装有些痛苦地说。 岂料,申志强非但没有去理会她,反倒一翻身给了倩姨一个后背。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倩姨都会谅解地认为申志强一定是干活累了才会这样。可这次,她非但不这样想,反倒在心里有意刻画和深化着申志强的丑陋:自私、无情、冷酷! 这些就足够了!她想,足够她重新拾起她刚才试图放弃的念头了。 主意已定,倩姨像终于理出了堵在心口的一团乱麻。她长舒了一口气,一翻身也给了申志强一个冷漠的后背,同时在心里恨恨地说:游戏该结束了! 一天傍晚时,倩姨背回了一方便袋盐一样的东西。 “你买这些盐做什么,家里不是还有很多的吗?”申志强问。 “腌咸菜!”倩姨毫不打犇地说。 “好家伙,买这么多,这得腌多少腌菜,吃得了吗?” 倩姨背对着申志强,暗自冷笑了一下。她嘴上说着:“咱东北人冬天能离得了这个?”心里却骂:嫌多?嫌多也得让你都吃下去! 第二天中午,忙乎了一上午的申志强把手擦洗干净,把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在自己搭建的简易灶台上热了一下后就吃了起来。 “怎么这么淡?”在喝第一口汤时,他突然皱了一下眉,埋怨着倩姨,“这人,怎么突然变了口味?明明知道我口重,还弄这么淡!”他说着,突然想起刚才打开饭包时,好像看到里面还装有一袋盐似的,便站起身去翻装饭的包皮。 第40节 果然,里面真的还有一袋盐! 申志强笑了:这个傻媳妇,看样子对我是两手准备啊!便舀了一小勺放进汤里。 回家后,他问倩姨:“你今天给我带的汤怎么那么淡啊?你不知道我爱吃咸的吗?” 倩姨正在擦窗户,听了他的话头也没抬地说:“这个岁数了,还是吃的清淡一些好。再说了,怕你实在喝不下去,我还给你带了一小袋盐啊,怎么,你没看见?” “啊,看见了,亏了有那袋盐,不然午饭真的没法吃了。”申志强一听媳妇也是为自己好,也不好再埋怨什么。当然了,媳妇的好意领了,但吃咸还是吃淡,还得自己决定! 听了申志强的话,倩姨滑动在玻璃窗上的手暂停了一下,宛若她的心轻轻颤了一颤。 第一百二十二章 那串手机号 白色,全是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灯光、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影子……这,到底是哪里呀! 从手术室被推出时,冷月的意识还处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之中。她试图转动一下身体,却感到一阵剧痛。想睁开眼睛,努力了几次,眼皮却沉重得无法开启,只能露出两条缝隙,朦朦胧胧地感受着周围这无边的白色。 “妈妈,您醒来了吗?您感觉怎么样?”是女儿小月的声音。 冷月张了张嘴,可手术后极度的虚弱和干渴终究让她没有力气去回答女儿的问话,她努力抿了抿干渴得已经黏在一起的两片嘴唇,挣扎着从喉咙里迸出了一个字:“水!” “好,水来了!”女儿的话音刚落,一股清泉就从冷月的唇边渗进了心里。好舒服! 冷月像一株饱受干渴之苦的禾苗,在经过了清泉的灌溉后,渐渐地立起了身上的叶子。她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见床边坐在自己身边的,只有女儿小月一个人。 “妈,您完全醒了!太好了!医生说您的手术做得特别成功,所以您一定会没事的!就是暂时您只能先吃点流食。不过只是暂时而已,估计明天晚上就可以正常吃饭了……”小月见妈妈有了几分力气,高兴得像只小鸟叽喳地叫。 “怎么就你自己?”冷月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而是诧异地环顾着四周问。 “哦,老爷姥姥回家给您炖鸡汤去了,哥哥出去买东西了。”小月看着妈妈说,一步也不肯离开,那样子仿佛刚和妈妈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似的。 冷月突然发现女儿瘦了,小脸都变尖了,不免心里一疼,刚要伸手去摸女儿的脸,却发现手上竞扎着输液管,只好“唉”地一声作罢。 冷月手术成功,恢复得也不错,所以术后半个月就出院回家静养了。 冷月出院后不久,一双儿女便回省城上班了。陪伴她的,是七十多岁的父亲和母亲。 前来探望冷月的人络绎不绝,朋友、同事、亲戚……可冷月的心却始终高兴不起来。每天,在父母和外人面前,她极力掩饰,努力装出一付无事的样子,可背地里,却是心事重重、一筹莫展。 一天晚饭后,申敏来看望冷月。 自从申志强和倩姨走后,申敏除了丈夫方权就再没有了别的亲人。好在她和冷月过去感情就好,申志强和冷月离婚后,,两人仍没断了联系,一来二往的,做不成了姑嫂,却做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冷月做手术后,申敏更是三天两头地来看冷月,向她讲一些听来的或看来的好玩的事情。 可这次,申敏无论说什么,冷月都提不起兴致,一脸怅然掩也掩不住地钻进申敏眼底。 “怎么了?”申敏小心翼翼地问。 “唉!”冷月长叹一声,并不言语,只是眼光始终不离前方一块雪白的墙壁。。 申敏注意看了看,并没觉得那儿有什么特别,只是再仔细看时,才发觉那儿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相镜框儿留下的印迹。 申敏猛然想起:那儿,以前就是挂哥哥申志强与嫂子冷月结婚照的地方! 难道冷月还在对哥哥念念不忘? 申敏心里登时泛起一丝喜悦与辛酸。喜的是她实在不希望哥哥和嫂子今生就此别过。酸的是对冷月命运的同情以及她对哥哥痴心不改的那份儿坚持。 果然,一直沉默着的冷月突然喃喃自语道:“唉,都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冷月,你是,在说我哥吗?”申敏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 冷月先是吃惊地看了申敏一眼,像是惊咤于她的洞察力,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许久,才又抬起头,声若轻风地问:“申敏,你哥现在怎么样了?” 申敏的鼻子一般,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么久了,她一直盼望着,盼望着,盼望着有一天哥哥和嫂子还能忆起彼此、关心彼此,还能重新再走到一起,就像从前那样。如今……这怎能不令她喜极而泣? “嫂子……”申敏哽咽地叫,见冷月没有排斥的反应,便大胆地说,“我给你我哥的手机号码,你自己问他好吗?” 冷月没有言语,半天,才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一脸极其矛盾纠结的样子。 申敏没再吱声。她十分理解冷月此时的心情:渴望、不安、牵挂、怀念、怨恨、纠结……总之,一言难尽! 这一切,都是哥哥造成的,自己这个做妹妹的有责任和义务替哥哥弥补和赎罪。想到这儿,申敏什么也不再说,她从随身带的包里摸出一支笔,然后拉过冷月的手,趁冷月还在惊愕之际在她手上写下了一串手机号码,然后流泪而去。 申敏已经走出了门外,冷月还在望着手上的数字发呆。她知道,这串数字,就是她这些日子日夜渴望得到的再次打开她和申志强命运之门的一串钥匙。 可如今,钥匙在握,自己该怎么办?是直接拨打过去,还是……? 这些问号在脑中一形成,冷月才知道自己捧在手里的不仅仅是一串手机号码,还是一道难算的数学题,要想算好这道题,看样子必须要动番脑筋才行。 这个夜晚,冷月自离婚后头一次睡了个好觉。那串手机号码不仅为她畅通了走向申志强的秘密通道,还使她的心不再像一叶浮萍在波涛汹涌的命运之河上飘浮颠簸,让她多多少少又重新拾回了一点归宿感。 当然,再次走向申志强后的命运如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这么一搏,自己还要这行将朽木的生命做什么! 次日醒来,想到那串手机号码,冷月不禁为之一爽!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病歪歪、懒洋洋地赖在床和沙发上,而是高高兴兴地吃完饭,换上一套漂亮衣服出去了。 没有人知道冷月出去做什么,当然,除了冷月自己。 这个早晨,对冷月来说,是那样的少有的明媚!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小镇新女人 麦子抽穗的时候,冷月决定出趟远门,她对父母说自己想出去转一转。这两年发生了太对的事,她不想再回单位面对以往的同事,所以不如自己出去看一看,有好的项目的话就自己单干,没有呢,就当做旅游散心了。 冷月的父母理解女儿的心情,虽然不放心,但自知拧不过女儿的犟脾气,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地应允了。 冷月给父母留下了一笔钱,然后带走了自己这些年的全部积蓄。“穷家富路嘛!”她对父母说,“再说,万一碰上了合适的项目,这笔钱也正好派上用场。” 父母当然举双手赞成:只要闺女高兴,有利于身体康复,怎么的都成!可他们没有想到,冷月这一走,便不见了回来,虽然也经常有电话来,也是不告知所在地址,只说自己在外面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请父母放心,待她稳住脚后,就会来接他们二老去享清福。 就在冷月的父母天天为冷月的行踪牵肠挂肚之时,在宾县下面的小镇上却出现了一个女人。 女人长得很漂亮,衣着也时尚,每天骑着一辆红色的轻便摩托从街上跑过,引得许多人赞叹不已。 一天上午,女人的摩托出了点问题。女人推着摩托转来转去转到了申志强的修车铺。 “师傅,帮我看看摩托怎么了呗?”女人脆声脆嗓地喊。 车铺里,申志强正背对着门口撅着腚干活儿,听到女人的喊声急忙回头。开铺子这么长时间了,还是第一次有女人光临。 申志强这一回头,登时愣了—— 这女人长得怎么那么像冷月啊:高挑的个头,细长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白皙的脸庞,虽然嘴巴有些略显微大,但双唇却不失丰满润泽…… “冷……月?”申志强疑似梦中,怔住了。 “嗯?”女人回头朝门口处看了看,见并没有什么人,便回头奇怪地问,“冷月?你是叫我吗?可我不叫冷月呀!” 女人的话一下子点醒了沈志强:是啊,冷丁一瞅蛮像,可细一看,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冷月四十八九,这女人看上去却要年轻十几岁。冷月头上盘的是发髻,这女人是长波浪的披肩发。冷月眉心间距宽宽,而这女人双眉之间却长有一颗朱砂痣,虽然位置不是很正中,但却因此更多了几分妩媚与俏皮…… 沈志强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一下,推过女人的摩托按照女人的描述检查了起来。 女人的摩托没有太大的毛病,只是轮胎有些撒气而已。这点活儿,若在往常,申志强不消一刻钟就干完了,可今天不知为什么,他不是忘了拿这个,就是找不到了那个,心里慌乱乱的十分紧张。虽然自己也不断安慰自己“慌什么,只是像而已,又不真的是冷月”,可仍是控制不住,总觉得是冷月在旁边看着自己。 申志强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忙着,女人噗嗤一声乐了,说:“师傅,我怎么瞧着您手忙脚乱的,是我在这碍着您了吗?” “哦,没有,没有,是我自己记性不好,总是忘记工具放在什么地方……”申志强笑着回答。他看女人站在一堆油漆麻花的铁疙瘩中花一般地笑着,感觉气氛好似缓和了许多,便大着胆子和女人聊起天来—— “大妹子,瞅着你不是本地人吧?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他问。 “嗯。”女人答着,身子左转右转的似乎在寻找什么。 申志强当然明白女人要找什么。他扔下手里的工具,快速走进了铺子里边的一间小屋,再出来时,手里用抹布拈着一个板凳。 申志强把板凳递给女人,自己蹲下继续干活。 女人接过凳子坐下,边看着申志强干活边问:“大哥,您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吗?家里都有什么人?” 女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就把“师傅”改成了“大哥”,可申志强注意到了。于是他的心便变得喜滋滋的,对女人突然产生了一种亲近感。 “不是,我也是外来的。”由于激动,申志强的回答竟变得磕磕巴巴的,“家里有个媳妇。” “媳妇?”女人重复了一下,不知为何脸上的肌肉突然猛烈地牵动了一下,然后问,“没有孩子吗?” 申志强正在干活的双手同时停顿了一下,少顷,说:“没……有。” 女人面上的肌肉再次牵动了一下,眼里的笑意也灯一般倐地熄灭了。可这微妙的变化也仅仅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又被先前的表情卷土重来地覆盖了。“怎么?是嫂子……” “哦,不!”申志强知道女人要说什么,所以不等女人说完便断然否定,然后似乎鼓了半天的勇气才说,“我是二婚……孩子,跟女方了!” “哦——”女人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像惊讶,又像是替他惋惜。然后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后悔吗?” 申志强没料到女人会这么问自己,他侧过脸去看了女人一眼,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低下头干活不再吱声。 女人知道自己触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七寸”。尽管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从男人那声长长的叹息声中,她已获悉了她想要的答案,并且,她十分满意这个答案,更享受于对眼前这张脸的“复杂”甚至有些痛苦表情的尽情欣赏。 自作自受!女人心里恨恨地骂着,同时又感觉一种快意在全身快速地传递,就像酒后尽情漫延的红晕…… 车子修好的时候,太阳已升至中天。女人掏出钱递给申志强,却被申志强一胳膊挡回。“小活儿,不用给钱。”他说。其实他自己明白他为什么不收女人钱的缘故:女人长得太像冷月了,见到她,竟有见到亲人的感觉。 “大哥,既然您不收钱,那这样吧,中午了,不如我请你吃饭吧!” “不用不用!”申志强连连摆手,他怕女人执意坚持,忙拿出早晨带来的饭菜给女人看,“我带饭了,热一下吃就行!” 女人看清了:那是一盒米饭,上面浇了层红红的辣椒酱! 女人突然推车而去,再没回头! 申志强愣了,他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空空的门外 自从见到女子后,申志强开始有了些许变化。他除了每天吃饭、睡觉、干活,其余的时间差不多都是在发呆。 每每这时,他的眼前就全是女人的影子。女人的眉眼、女人的声音、女人的举手投足、女人的一颦一笑都放电影般在他的眼前一幕幕地转来转去,驱不走,赶不散…… 这让申志强颇感痛苦,他知道,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女人长得和冷月太像了,以至于自已深陷其中却无力自拔。 申志强也实在有些弄不明白自己,他常常问自己,到底爱的是倩姨呢还是冷月?答案是当然是倩姨!那自己为什么见到酷似冷月的女人又会如此的牵肠挂肚呢?申志强一遍一遍地提问自己,一遍一遍地回答自已,又一遍一遍地否定自己,最后终于确定了两个可能性答案:一是自己心里还有冷月,这种“有”也许只有分离后才会显现,就像一种隐性的墨水,只有经过一种药水的浸泡后字迹才能够逐渐清晰。他对冷月的感情也许就是如此吧,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平淡、乏味,甚至有时还会心生厌烦,如今一经“离别”的“药水”浸泡,方知旧情依在,并且从来就没远离后。二是自己已经不爱倩姨了,至少已经开始要不爱了。 申志强被自己的第二个答案吓坏了------ 这怎么可能?记得自己第一眼看到倩姨时心里就激动地告诉自己:这个女人,应该属于我,属于我,属于我!可如今,自己怎么会有不爱她了的想法呢?这绝对不可能,也绝不可以,不可以!他不可以允许自己不再去爱倩姨!因为在他的心中,倩姨就是他曾深爱的梅梅的化身! 可倩姨真的可以代表梅梅吗?申志强努力收集着他和倩姨在一起生活后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得倩姨和他心中的梅梅相比差异越大。比如梅梅单纯率直,倩姨却越来越表现得城府较深。尤其是来到这个小镇上后,倩姨的一些神秘举止和行动总是让他觉得陌生,虽然每次她都给了他听上去似乎还算合理的解释,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由此可见,倩姨并非梅梅,她只是长得与梅梅有几分相似罢了! 如此结论一下,倩姨的形像就在申志强的眼中矮了下去,相反,女人的影像反倒更加清晰起来。 “唉!她若真的是冷月就好了。”一次,申志强想着想着,突然不自觉地自言自语起来。 “什么,你在说什么?”倩姨问。最近,她总发现申志强在自言自语。 “哦,没什么。”申志强猛然惊觉,站起身上床睡觉去了。 虽然没有问出什么,但倩姨还是听清楚了申志强自言自语中的“冷月”二字。她的心有了一点撕裂的痛,因为她以此感觉到了申志强与她疏远的开始。 第41节 但,这绝对不可以!因为她的计划的关键部分还没有实施,她怎么可以如此就甘拜下风?所以,她必须要采取行动,弄清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第二天,申志强早早吃完饭就去了修车铺。自从那天见到女人后,他就巴不得天天呆在车铺里,盼着哪天女人能再次推车进来。 申志强的盼望在一周后的某一天终于又变成了现实。 那天,天色还早,还没有生意上门。申志强就坐在板凳上边抽烟边想着那个长相酷似冷月的女人。 申志强正低头想着,突听有人在当当敲那敞开着的两扇大门,抬头一看,不禁惊呆地愣住了------ 大门处,女子正站在早晨的阳光下笑吟吟地看着他。女人的身后,红红的摩托车也在阳光下亮丽地发着光。 申志强心里一阵窃喜,正慌乱得一时不知怎样打招呼时对方先说话了:“大哥,您看我这摩托,自从上次见了您以后,这三天两头地闹毛病,不知是不是想您了?麻烦您好好给瞧瞧!” 女人连说带笑,话里似乎含着话。申志强不傻,当然听得出。虽然弄不懂女人是不是有意要这么说,但不管有意无意,这样的话,他听着就是受用。 申志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答,只好笑着站起来去门外帮女人把摩托推进来。 申志强拿出工具,边检修着摩托边强做镇静地与女人说着话------ “大妹子,你是何时来镇上的,在镇上做什么呢?” 女人笑了:“我是镇上中学新来的老师,我叫严阳。” “严阳?”申志强重复了一句,突然脑中冒出一个想法:一个叫冷月,一个叫严阳,倒像故意对仗似的……他苦笑着摇摇头,不禁冒然说出:“也不知冷月怎样了……” “冷月,冷月是谁?”女人睁大眼睛问。 “哦,”申志强不免有些尴尬,吭吭哧哧地说,“冷月,是,是我前妻。” “噢。”女人恍然大悟的样子,突然又接着问,“你好像很关心你的前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我第一次来时你看到我叫出的也是这个名字。对了,“女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为什么上次你见到我要喊‘冷月’?我,跟冷月有什么关系吗?” “哦,没有。”申志强摇头说,“只是,你和冷月长得很相像,所以,第一次见你时,还以为是冷月……”说到后来,他又低下头,拼命地用工具拧着摩托车轮胎上的镙丝,那神态,不知是窘迫,还是难过。 不知为什么,女人突然没了话,屋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冷寂凝固了起来。 申志强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转回身望向女人,却突然发现女人身后的大门后似乎探出个半拉脑袋,因背向阳光,脑袋整个轮廓黑黑的,像挂在门把手上的一个什么物件。但申志强还是确定,那确实是半拉脑袋,不,确切地说是半张脸在向里窥探! “谁!”申志强厉声喝问,“谁在外面?” 没有人回答,但却见一个身影,倏地从门前一闪,快得像阵风…… 女人被申志强的喝声吓了一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申志强一个箭步跨到门外。 门外,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除了远处渐多的行人和已经炽热起来了的阳光…… 第一百二十五章 倩姨的伎俩 “是你眼花了吧?”叫严阳的女人说。 申志强没有马上回答,他满腹狐疑地从门口走回,半天才说:“也可能吧。”然后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工具,继续干活儿。 申志强再无心思说话,虽然刚才他回答严阳说“有可能吧”,但他心里明白,他真的没有看错,那一闪即逝的身影,绝对不是他的幻觉。想到这儿,他想要得到进一步证实似的扭头又向大门处看了一眼:果然,大门门把上刚才似乎挂着的那个什么物件真的不见了…… 这更加证实了刚才他并没有看错的判断! 到底是谁呢?鬼鬼祟祟的要干什么?偷东西?不像!修车?更不像!那么就是想偷听或窥视什么!可到底想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呢? 这些疑问就像钻进申志强大脑里的一窝小虫,乱哄哄地搅得申志强再无心唠嗑和干活。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是刚才发生的一幕肯定与眼前的这个叫严阳的女人有关!本来,女人的摩托也没什么大毛病,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可他之所以如此慢条斯理地进行,无非是想跟这个长相酷似冷月的女人多说会儿话儿。可此时,因为“身影”的出现,这种心情就像正快乐着的鼠群突然见到猫一样,瞬间便逃窜得无影无踪。 申志强加快速度,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女人的摩托,并帮她把摩托推到门外。 女人给申志强付钱时,申志强没有像上回那样推脱,而是一把接过,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 申志强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令女人不仅有些惊愕,她张嘴刚要说什么,申志强却转身进了屋。 女人走后,申志强深深叹了口气。虽然他知道,这样做对女人很是不礼貌,甚至有些过分。但对他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他总觉得,刚才的那个身影并没有走远,只是躲在某个角落在窥探或监视着他们。所以,他必须要让一切都变得看似正常起来。 很快,太阳就这样在申志强的疑惑中倒向西山了。傍晚时分,申志强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疲惫地回到了家。 家里,倩姨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做饭。申志强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想了想后走进了厨房,一声不响地帮着忙乎了起来。 申志强的举动似乎让倩姨感到很奇怪,她抬头看了申志强一眼,迟疑了一下笑着说:“志强,怎么今天这么主动和我一起做饭了?不会是做什么亏心事了吧?” 申志强心里一惊。他没有看倩姨,却感受到了倩姨锥子一样的目光。不过,申志强到底是做过领导的人,脑子反应得也快,面对倩姨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他说:“铺子里今天生意不多,所以没怎么觉得累。” 其实申志强明白,自己今天之所以这么自觉地走进厨房,无非是想早一点了解倩姨此时对他的态度。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隐没在铺子大门外的身影,很有可能就是倩姨! 申志强的这种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这天,吃完晚饭,倩姨说今天站了一天,累了,便早早进卧室躺下睡了。申志强则借口说要看会儿电视,便倚在靠墙的简易单人床上沉思着。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申志强突然听到卧室传来一阵哭泣声。哭声断断续续的,但俨然伤心得很。 是倩姨!申志强只侧耳倾听了一下,便冲进了卧室。 果然,床上的倩姨正闭着眼满脸泪水地哭泣着,显然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倩,你醒醒,醒醒!”申志强在床边坐下,摇晃着倩姨。 倩姨很快醒了,大睁着眼睛看着申志强。 “做噩梦了?”申志强轻声问。 倩姨点点头,突然坐起来抱着申志强的脖子又哭泣起来,边哭边说:“志强,你会不会离开我?” “你到底梦到什么了?”申志强没有直接倩姨的问题,不知为什么,他此时实在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 “你先告诉我会不会?”倩姨不依不饶地撒着娇。 申志强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不会。” 倩姨便哭着说:“志强,我刚才梦到冷月了……” “梦到冷月了?”申志强一震,他嘴上问着,心里却想:怎么这么巧? “嗯。”倩姨继续说,“不知怎么,她现在年轻得很,穿一身黑色的**风衣,开着一辆红颜色的小型轿车,每天在街上跑来跑去的,见到我还说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志强,我好害怕,你会不会真的会回到她身边去?……” 申志强双手拥抱着倩姨,嘴角边却牵起一丝冷笑:他的怀疑并没有错,白天那个躲在铺子大门后面偷窥的人果然是倩姨!虽然倩姨把“摩托”变成了“轿车”,但这种并不高明的伎俩仍然不能撼动申志强的判断。 说实话,此时的申志强从心眼里对倩姨产生了一种排斥和轻视。过去他抱着倩姨时,感觉是抱着一只柔顺乖巧、心底纯净的小猫。可此时怀中的倩姨,让他多少感觉到了一些害怕:这个女人,城府太深了,深得让他总觉得她仿佛披了一张画皮…… 所以,他突然觉得有些疲倦,不想回答倩姨的问题。 申志强的沉默似乎让倩姨觉得有些异常。她止住了哭声,从申志强肩上把头抬起,泪眼婆娑地望着申志强问:“志强,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难道,你真的厌倦了我又想起了冷月?” 倩姨的脸上泪痕纵横,深邃、妩媚、饱含渴求的双眸中泪光闪烁,透着一种凄楚的美…… 申志强的心立刻又软了下来:这双眼睛,太像梅梅的了。不,应该说是一模一样。梅梅,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掌控着我的人生啊!申志强心中悲鸣着,双手情不自禁又把倩姨拥入怀中。 “不会的,放心吧……”他双手抚弄着倩姨脑后的如缎秀发,轻声地安慰着仍在啜泣的她。 此时此刻,申志强虽然知道自己又在自欺欺人,努力把倩姨臆想成梅梅,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么多年了,他心里始终过不去梅梅的那道坎儿,有倩姨这么酷似梅梅的一张脸让他爱护着、陪伴着,他的良心会好受得多…… 那么同样的道理,那个酷似冷月的叫严阳的女人呢?自己是该放下,还是…… 申志强想了又想,最后终于暗叹道:唉,这么多年,冷月跟着自己也算享福了,反倒是梅梅…… 想到这儿,申志强搂着倩姨的双手不禁又加了把劲儿。 申志强的细微变化,让趴在他怀中的倩姨当然有所察觉,她知道自己又胜利了,不禁脸上暗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哼,在计划没有完全实施之前,我决不允许申志强对我的感情有丝毫动摇! 第一百二十六章 难道会是她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不知不觉,树叶已由嫩绿变成了浅绿,又从浅绿变成了墨绿。 路上的车更多了起来,申志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 两个月了,那个叫严阳的女人再没有来过。许是自己上次的态度太冷硬了些。申志强想。不过这也不错,省得自己在她和倩姨之间两头为难。 可申志强忘了,有句话说得好,叫“东北人不抗唠叨,唠叨谁谁就到”。这不,申志强只是这么想了想,就把这人想来了。 女人是不声不响进屋的,因为她这次不是来修摩托的,只是顺路而已。 申志强正好刚干完一件活儿,刚起身擦擦汗,便发现身后站了一个人。 “你,严阳?”他吓了一跳,冲口叫道。 “是我。还好,你还能记得我的名字!”严阳微微一笑,还是那么明快爽朗,好似申志强上次对她的态度她已全部忘掉了似的。 “你,修……车?”申志强看了看她空空的身后,有些奇怪地问。 “怎么,不修车就不能来你这里坐坐吗?”严阳调侃地说,看着申志强有些窘迫的神情,又嘻嘻一笑,“我是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你!” 申志强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望了一眼门外,搓着油腻腻的双手说:“我这有什么好看,油腻腻脏兮兮的……” 严阳并不理会申志强的感受,她背起双手,带着几分调皮的神色在申志强的铺子里来来回回地参观似地转悠着,边转悠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问着申志强各种问题,弄得申志强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你不上班吗?”申志强生怕再让倩姨碰上,可又不好明着撵人家,只好讪讪地问。 “哦,我今天休息。”严阳好似故意让他为难似的,丝毫没有走的意思。转到申志强里屋的小锅灶旁边时,她站住了。 小锅灶上,摆着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饭盒,饭盒旁边应该是一小袋白白的食盐。 严阳眼前出现了上次她看到的申志强的午饭:一盒米饭上盖着一层红红的辣椒酱。严阳的脸上便突然退去了几分俏皮,增添了一丝怜惜。“大哥,你每天都带饭来啊?今天带的什么好饭呀?”她冲着外面喊。 申志强很快跟了进来,刚要说什么,又见严阳指着那袋食盐说:“怎么,带着饭,还带着咸盐?” “哦,我媳妇做的菜太淡,所以我每天还得自己加盐。”申志强解释道。他感觉今天这个女人着实有些奇怪,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反感,便转身回到外屋叮叮当当的干起活来,想以此告知女人自己的不满。 严阳没有理会申志强的用意,而是突然对那袋咸盐产生了兴趣。因为她觉得,那袋盐似乎与一般的咸盐不大相同。她盯着那袋盐看了一会儿,终于抓了一些包在一张纸里。这时,严阳似乎才听到外屋叮叮当当的响声。她走出去,对着正闷头不响拼命干活的申志强说:“大哥这时往外撵我哪!好,我走了!”说完,也不等申志强说话,便笑嘻嘻地毫不在意地走了 严阳一走,申志强又开始后悔:自己这是怎么了?就算在意倩姨,也不至于对这个严阳这样吧?人家只是顺便进来看看而已,又有什么打紧呢? “以后再不能这样了!”申志强把工具嗙地一声扔在脚边的地上,生气地对自己说。 申志强坐了一会儿,再起来时,突然觉得浑身无力,眼前一片金星闪耀。“怎么回事?”他嘟囔着,突然想起这种现象似乎近来出现得越来越多了。 “唉,老了,干不动了。”他实在想不起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只好把这种情况的发生归咎到自己的年龄上。 申志强这边自怨自艾着,那边严阳一出申志强修车铺的大门,便急匆匆直奔商场而去。 严阳赶到商场,找到卖食品的摊位便掏出了从申志强那偷偷装来的一小纸包食盐。“唉,大姐,请您帮看看,这是食盐吗?”她对摊位上的一个比她大些模样的人说。 那人接过纸包,拿到亮光处辨认了一下,又还到她手上说:“这哪是食盐,这是亚硝酸盐!一般用来做咸菜用的。” 果然不是普通的食盐!严阳心里说着,又追着问,“那,它可以当食盐用吗?” “当然不能,这东西常吃会中毒的!”对方肯定地说。 好你个倩姨,果然心狠手辣!严阳在心里骂了一句后,旋风般向外卷去,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又快月中了,月亮就像一只有人在吹的气球,一天天地鼓起来。 辛苦了一天的申志强懒懒地向家走着。这两天生意好,活多得做不完,只好每天都要摊点晚。 申志强像一只晚归的耕牛正有气无力地走着时,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吓了申志强一跳。 申志强摸出手机,以为是倩姨打来的,便看也没看就摁下了接听键。不想,手机那边却传来了一个闷闷的男人的声音: 第42节 “请问,您是申志强吗?” “是啊,请问您是谁?”申志强甚感奇怪,觉得这个电话有些说不出来的诡异。 “您先别管我是谁,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行。”对方的语气虽然礼貌,但也很有几分霸道,“请问您最近有没有感到身体不对劲儿,比如,过分的疲惫、乏力?” 申志强心头一震:他怎么会知道?他有些害怕,大声问:“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对方毫不动气,仍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有人要害你,你要多加提防才是,比如说吃的东西。” “你胡说!……”申志强正要大声反驳,对方却突然挂断了电话,只留下一阵滴滴的声音像嘲笑他似的。 真是奇怪!放下电话,申志强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竞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人说的难道是真的?不然的话,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怎么会知道?提防……吃的东西?照他这么说……申志强突然一惊:我要提防的,难道会是她?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各怀鬼胎夜 申志强为自己推断的结果感到吃惊—— 如果这个陌生人电话中所说的属实的话,那么他的这个断定便绝对没有错,这个断定若没有错的话,那自己和倩姨的要好,岂不从一开始就是倩姨设下的一个陷阱? 那么倩姨为什么要如此陷害自己?难道,她与自己有仇? 申志强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不再去想,心想:没准是哪个人在故意恶作剧,不理他就是了! 心里一放松,脚下的步伐也不觉快了起来。转眼,转过前面的胡同角,自家的灯光就在不远处暖暖地亮着了。 申志强进屋时,倩姨已经在做饭了。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是倩姨回来得早些。 饭菜摆上桌子的时候,申志强更加打消了在路上对倩姨的疑虑。看到倩姨屋里屋外地忙碌,闻着这一桌香喷喷的饭菜香,他此时心里所有的,就是对倩姨的歉疚。 申志强敞开怀吃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示对倩姨的感激似的。吃到大汗淋漓之时,倩姨说话了。 倩姨问:“志强,今天生意好吗?” “好,好,好得很!”申志强嘴里边咀嚼边含糊不清地回答着。 倩姨沉默了一下,又问:“早晨带的饭都吃了吗?” “吃了。” “你吃饭的时候,有人在吗?”倩姨问这话的时候很是随意自然,一副随口问问的样子,可传进申志强的耳朵里,却让他觉得怪怪的:倩姨为什么要这么问,难道有什么事吗? “没有哇!”申志强抬头看着倩姨,“怎么了?” 倩姨笑了一下:“没什么,每天给你带的饭菜那么简单,我怕别人看到了笑话,所以随便问问。” 倩姨说的似乎很在理儿,可申志强却猛然注意到,似乎今晚自己一进门,倩姨的表情就不像往日那样明快,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难懂真的有什么事? 申志强的猜测没有错,倩姨今天确实遇到了一件令她心惊肉跳的事情—— 和申志强一样,倩姨也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电话里是一个闷闷的男人的声音。 男人说:“你是倩姨吧?” “是的。你是哪位?”当时,倩姨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还以为是哪个顾客要急着理头,才按照她留在店门上的号码给她打的电话。可对方下一句的话着实令她吓了一跳。 对方说:“你别管我是谁,我只奉劝你一句话:别再想着害人的事,赶紧悬崖勒马。否则,迟早会有人把你送进监狱的!” 那一霎,倩姨的脑子一片空白,半天,才想起冲着手机喊:“你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 可对方的手机已经挂断了,倩姨只听到一片风声在应和着她有些发颤的声音。 倩姨放下手机,感觉喉咙已被突来的恐惧扼得发紧。她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好稳下心神,边向家走边梳理着自己已完全紊乱了的思绪。 倩姨根据电话中陌生人“害人”的字眼,很敏感地联想到了自己在申志强伙食中做的手脚。 难道真的是这个环节出了毛病?可是如果没有较近关系的接触,谁会发现那袋特殊的“食盐”呢? 所以吃饭时,倩姨向申志强问出了那句:“你吃饭的时候,有人在吗?”的话。 可此时,申志强的回答让倩姨再一次陷入了沉思:究竟怎么回事呢?既然没人看到,事情又是怎样败露的呢?除非,除非申志强自己…… 倩姨的默不作声再次引起了申志强的注意,他放下碗筷,郑重其事地问倩姨:“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哦,”倩姨抬起看似沉重的眼皮,无精打采地说,“可能最近吃咸菜吃得多了些,血压有些高。志强,你以后也少吃点盐,对身体不好。” “我?”申志强点燃一根烟,大咧咧地说,“我好着哪,就你给带的那袋盐,我都快吃光了,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酒足饭饱后的申志强,完全忘记了自己近日越来越频发的过分疲惫、乏力等身体不良状况。 申志强的话让倩姨一愣,又一喜。愣的是,看样子申志强并不知道自己在那袋“食盐”上做的手脚,否则不会明知故“食”。喜的是,那袋“食盐”仿佛并没有伤害到申志强,所以她现在及时“悬崖勒马”还大大来得及。 显然,那个陌生人的电话警告还是对倩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志强,那袋盐明天你拿回来吧,我再给你带点好的,现在市面上卖一种盐,说是里面添加了什么人体微量元素……”倩姨说。 没有回答。 倩姨抬眼望去,但见申志强正望着头上的天花板吐着烟圈,脸上一副沉思状。 原来,倩姨的关心非但没有让申志强感激,还引起了他的疑心:倩姨今天怎么对“盐”这么感兴趣呢?只不过一袋盐而已,好不好的也不至于换来换去的呀!难道这盐……申志强突然想起了今天他接到的陌生人电话中的一句:“有人要害你,你要多加提防才是,比如说吃的东西。” 难道这盐有问题?申志强心头一凛,投向倩姨的眼光不觉浸透了冷意。 对接到申志强的目光,倩姨浑身不禁打了个冷颤: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莫非他意识到了什么?倩姨心里慌乱,表面上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不动声色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心里却决定:明天自己一定要亲自去把那“食盐”拿回来,免得夜长梦多! 想到这儿,她再次看了申志强一眼,发现申志强的眼光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心里更加慌乱,手一哆嗦,一筷子米粒竞全都扒拉到了地上。 “怎么了这是?”申志强说着,下意识地弯腰去看。恰巧倩姨也正弯下腰去。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突然在桌下相遇。 这一刻的相遇,短暂而自然,却让倩姨的脑中突然惊厥地蹦出四个字—— 各怀鬼胎!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各自的阴谋 第二天一早,申志强刚刚打开店铺门,倩姨就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跟着申志强走进了屋里。 “哎,你不是去理发店了吗?怎么在这儿?”申志强奇怪地问。 “哦,我来拿那袋盐。”倩姨说着,径直走进店铺的里屋。 倩姨刚进里屋,便一眼瞧见那袋盐就摆在灶台上。她上前一把抓起,看了看,然后放进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扭身就要向外走。 可倩姨这一转身,却看到申志强就站在里屋与外屋间的门槛处,目不转眼地看着她。 倩姨心里一惊,但还是故作镇静地娇嗔道:“你干嘛?吓人家一跳!” 申志强没有理会倩姨的撒娇,而是紧紧盯着倩姨身上的挎包说:“就这么一袋盐,你至于吗?我晚上拿回去不就得了!” 倩姨和申志强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神情,不禁心里有些发毛,嚅嗫着说:“我这不是怕你忘了嘛!再说,我也好久没上你这儿来看看了,正好顺便……” “神经病!”听着倩姨不成理由的理由,申志神嘟囔了一句,转身回外屋干活去了。 申志强的最后一句嘟囔让倩姨不禁心花怒放:她太了解申志强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他说出“精神病“三个字,就意味着他觉得这事或这人不可理喻,不值得追究。用在今天的这事上,那就是你爱咋的就咋的吧,我懒得管! 可今天的申志强,真的是懒得管吗? 倩姨走后,申志强就停下手中的活陷入了沉思。这个倩姨,太奇怪了嘛,竟然能为了这一小袋盐早早跑到这儿来等候,可见这不会仅仅是因为这盐太普通要换掉的缘故吧!那么如此还会有什么原因呢?难道这盐……会有毒? 申志强被自己的猜测吓得腾地站了起来,他紧张地自问自答着:难道,倩姨要害死自己?可如果真的是盐有问题的话,那么自己每天中午都吃为什么也不见中毒呢?难道会是**?想到这儿,申志强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最近总感到过分疲惫乏力的情况,想想自己每天中午吃这盐也两个来月了。不会真的是慢性中毒了吧! 申志强慢慢地又瘫坐回到凳子上。心,虽像只受伤的兔子般紧张慌乱地跳动着,可思绪却依然清晰------ 不对呀!他对自己说,倩姨既然想害自己,干嘛又突然把盐拿走啊?难道……她知道自己已露了马脚?可是,她又怎样知道的自己露了马脚?申志强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了自己昨日傍晚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不觉茅塞顿开:莫非,倩姨也接到了那个陌生人的电话?只是,陌生人对自己是提醒,而对倩姨,则是警告…… 正当申志强满心疑惑地在修车铺里走来走去的时候,那袋原本放在他小厨房的那一塑料袋“盐|,此时已被倩姨唰地扔进了垃圾箱,并很快同那些各种各色的垃圾一起,被运到城外荒郊,一把火儿烧成了灰儿。 倩姨把“盐”扔进垃圾箱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亲眼目睹那袋“盐”被垃圾车拉走后,才长吁一口气,满身轻松地转身离去。 倩姨走回发屋,刚开门不久,就进来一个时尚的披着长长烫发的女人。 倩姨乍见女人,吃了一惊:这女人太像冷月了! “你、你、你……来干什么?”倩姨有些口吃地问。 女人笑了:“我,当然是来弄头发的喽?怎么,你这除了美发,难道还有别的?” “哦,不不不,我是说您的头发想怎么整?”倩姨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纠正。 女人很自然地在镜前的座位上坐下,大大方方地说:“就给我焗焗头发的颜**,最近发现有白头发了。唉,可能是这阵子吃盐吃多了吧。” 听到“盐”这个字,倩姨的心动了一下,问:“只是几天吃多了就会长白头发?盐有这么厉害吗?” 女人在镜子中看了倩姨一眼,很奇怪地问:“怎么,你连这个都不懂吗?亚硝酸盐你知道吗?” 倩姨吓了一跳,手里的剪子差点掉在地上。心想:她为什么要提亚硝酸亚?难道她知道自己的什么事吗?倩姨装作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女人,发现女人也正在看着她,一颗心更是打鼓似的跳个不停,心里越发觉得这个女人好像知道自己什么秘密似的。 想到这儿,倩姨不动声色地回答女人:“亚硝酸盐?不知道是什么?有什么用吗?” “当然!”女人说,“亚硝酸盐通常用来腌制咸菜,若单吃会死人的。怎么,你没用过吗?” “没……有。”倩姨回答,但明显底气不足。 “也没给别人吃过吗?” 女人说这话时口气随便、态度轻松,可落在倩姨的耳朵里,却像一道猛烈冲击的浪,打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有些温怒地说:“这位妹妹你说的什么话,既然是有毒的东西,我怎么会给别人吃?再说我自己都不认识这种东西!” 女人歉意地笑了,说:“我这人不太会说话,你别在意,我没有那意思! 女人解释得很轻松,可倩姨的心却再也轻松不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眼前这张酷似冷月的脸,应该与冷月有着什么明里暗里的关系。就像自己,自己都能隐藏身份千方百计地接近申志强,冷月又何尝不能呢? 想到这儿,倩姨的心越发警惕起来,她觉得自己下一步必须要弄清楚两个问题了:一是先弄清楚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否已经和申志强接触上了。二是要尽快弄清楚她的身份,如果她不是真的冷月的话,又会是谁。只有弄清楚了这两个问题,自己所做的一切才不会前功尽弃。 倩姨长时间的沉默,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女人抬起头,发现镜子中的倩姨不仅若有所思,还目聚了阴冷,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不免心里冷冷一笑。 倩姨似乎察觉到了女人对她的关注,她故作无事地抬头看了镜子中一眼,并给了镜中女人莞尔一笑。 很快,镜中的女人也回以了她一笑。 但两个女人都知道,这各自看似明媚的一笑后该隐藏着多深的阴谋。 第一百二十九章 逼近的真相 麦苗长成绿油油的地毯时,老根爷终于去了一趟邻村表弟家。 老根叔去表弟家的目的,就是想弄清福子的哑巴媳妇小玉比划给他的那两个动作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因为表弟有个儿子是哑巴,所以表弟懂哑语。 老根叔把小玉的那两个动作原原本本地做给表弟看后,马上得到了一个令老根叔大吃一惊的答案:福子有女人,是照片! 老根叔往回走时,一路上都在琢磨着这句话。福子有女人,自己怎么不知道呢?而且连听都没听说!并且他敢保证,这件事,不仅他不知道、没听说,空怕全牛村的人都不会知道、不会听说。 那么小玉口中的这个福子的女人到底是何许人呢?她到底是不是小玉挨打的直接原因呢?而且这件事与牛村先后发生的种种怪事到底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老根叔想着,耳中突然又迸出那个答案的后半句:“……是照片!” 照片!老根叔脑中灵光一现:对呀,小玉之所以说福子有女人,是照片,那就说明她一定是见到了这张照片,也就是说,她能见到这张照片,就说明这张照片多半是在福子手里的。 老根叔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是呀,只要找到照片,不就等于找到那个女人了吗? 第43节 可福子不仅自闭,还阴沉倔强得很,要想在他手里看到那张照片,不想个好法子恐怕是不行的。 老根叔就这样边走边想着,走到村口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值了一天班的太阳正懒洋洋地向西山倚去。 老根叔走着走着,马上就要进村了,突然听到一阵“呜呜”的声响急促地传来,仿佛一个人被堵住了嘴时发出的求救声。 老根叔四处望去,突然在一堆柴草垛的后面发现了福子的身影。福子的半边身子露在柴草垛的外面,双肩耸着,仿佛一双手直伸着不知在柴草垛后面究竟做着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老根叔听到的“呜呜”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老根叔心里一惊,知道大事不好,撒开两条老腿就向那座柴草垛跑去。 果然,柴草垛后,福子正双手死死卡在一个人脖子上用力。因为杀心和用力,他的脸涨得通红。 老根叔向福子的对面望去,只见小玉的脖子正被福子卡着,脸被憋得像张红纸。 老根叔大喊了一声:“住手!”,整个人像枚手榴弹似的飞扑过去。 老根叔这一扑就扑在了福子身上。福子全身的力气正聚集在双手上,这突飞而至的老根叔,就像一把从天而下的飞刀,一下把他铁钳般的双手从小玉的脖子上斩了下来。 “福子,你这是干什么?小玉可是你媳妇啊!”福子的双手被迫离开小玉脖子的霎那,老根叔由于用力过猛,也砰地摔倒在地。可救人心切,老根叔又轱辘一下从地上翻起,冲着福子大喊。 福子杀妻未遂,站在那儿瞪着老根叔呼呼的直喘粗气,眼中充满了怨恨 “小玉!”老根叔过去扶住因为脑部缺氧险些晕倒的小玉,转头对福子严厉地说,“福子,如果你再敢动小玉一下,我就报警让警察来抓你!” 福子不服气地瞪了老根叔两眼,转身恨恨地走了。 在小玉一遍又一遍的比划中,老根叔大约猜到了事情发生的主要原因:福子要掐死小玉去跟他的女人作伴儿。 这么说,小玉所说的福子的女人已经死了?难怪只有照片! 有照片就好说! 老根叔回到家后,就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家人问他找什么他也不说。最后,老根叔在一个红布包中找出了一叠旧照片,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已陈旧得发了黄的照片揣进怀里。 第二天,老根叔顶着火毒火毒的太阳村里村外地转悠着,期望能碰到福子。 老根叔转悠了大半天,才在村头的仓库外发现了福子。福子正在那半截破旧的仓库外东看西看着,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老根叔不知福子要干什么,便躲在仓库房头观察了一会儿,在没发现什么端倪后,老根叔便大模大样地走了出来,边走边喊:“福子!” 福子先是一惊,看清是老根叔,神色立马警觉起来。 “福子,来帮我看看这女人好看不?”为了打消福子的警惕,老根叔故作轻松地喊。 福子迟疑了一下,走过来站在老根叔面前。老根叔从身上摸出一张已经发了黄的照片,指着上面的女人问福子:“福子,你看这女人漂亮不?” 老根叔拿出的是自己已故的妻子年轻时的照片。老根叔的妻子虽然短命,但长得还算是漂亮,用她来激发福子的攀比心应该是没有问题。 果然,福子看了看老根叔手里的照片,摇了摇头。 “怎么,这女人还不漂亮?咱村里还有比她漂亮的吗?”老根叔故意大声地问。 福子点点头。 老根叔一副不屑的神情说:“我不相信,除非你让我见到那个人!”说完,老根叔死死地盯着福子,一副挑衅的架势。 福子迟疑了一下,终于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自豪地亮在老根叔面前。 那也是一张已陈旧得发了黄的照片,显然代表了一个陈旧的年代。 老根叔刚刚看了照片一眼,便惊呆住了—— 照片上的女人年轻、美丽,清纯得像一朵清雅的水仙花。 “杉杉……”老根叔喃喃自语道,一时间竟站在当地忘了一切。 老根叔的思绪不知不觉飞了很远很远,待醒悟过来时,福子已经不知去向。 杉杉已经失踪几十年了,怎么会成了福子的女人呢?再说,杉杉活着的时候,福子也才十几岁,还在上学,怎么着两人也扯不到一起去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根叔开始一步一步朝家沉重地走去,走着走着,又发现福子在前方不远处谁家新砌的一个水泥牛圈旁正用铁铲挖着什么,不禁心里一震,想:这个福子整天用铁铲东挖西挖的,到底在挖什么,会不会与杉杉的失踪有关呢?难道,当年这孩子看到的一幕,真的会是…… 老根叔心一痛,不敢也不忍再想下去。他突然觉得,一切事情的真相,仿佛突至的潮水般一下子已经逼近到了眼前! 第一百三十章 巴叔的自焚 就在老根叔为自己的发现颇感欣慰时,村里又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件—— 巴叔**了! 原来,巴叔自从看了陌生人送的书后,变得一天比一天神乎其神起来。每天没事就给家里人讲人死后的去向,说什么人死不是毁灭,是升天成仙,是享福去了。并说害过人的人要早日赢得被害人的谅解才能成仙,否则死后就会被打进十八层地狱,饱受各种酷刑折磨。 “若被害的人已经死了,又去哪里赢得人家的谅解呢?”巴大娘不服巴叔之说,故意与之抬杠问。 巴叔眨巴眨巴眼说:“我现在已有仙游的本事,你若有这样的孽缘,我去帮你解决。” 巴大娘看他说话越发不着边际,认为他是岁数大了,难免有些老年痴呆,只要不闯祸就行了。所以也就冷笑一声,不再理他。 这天早晨,巴叔家里吃饺子,吃过饺子后,巴叔嘴里边念叨着“送客饺子,送客饺子”,边剪着一个个纸画符往屋子四角贴,巴大娘制止不了,也就随他去了。 “我看巴叔好像不大对劲儿,真应该领他出去看看了。”巴叔家的邻居对巴大娘说。 “唉!”巴大娘叹口气说,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骂:看啥呀,看也那样,都怨这老东西年轻时不积德留下的心病。 巴叔得的确实是心病,几十年前的那件事,让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尤其是李继山的惨死和“阴阳脸”事件更让他相信了因果报应之说。他因此更加恐惧、焦虑、负疚。可自从读了陌生人送的书后,他的心渐渐有了安慰。书中的的因果轮回以及生死之说,让他几近窒息的心渐渐有了缝隙。他决定按照书中之说去搬掉一直压在自己心头的巨石,那就是: 去向他对不起的已死去的人请罪,然后,轻轻松松地去西天成佛或作仙。 所以,当老伴干活出门时,他对老伴神兮兮地说了声:“再见!等我成功了再回来接你。” 巴大娘看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句“神经病”后走了。 巴大娘走后,巴叔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汽油闭着眼哗哗地浇在自己身上,然后走出室外。 室外阳光灿烂,和风习习。 “真是好天气呀,看样子老天也同意我的决定。”巴叔有些怪异地笑了一下,然后掏出打火机贴进自己浇满了汽油的棉衣。 随着打火机“咔”的一声,巴叔登时忽的一下变成了一个大火球。火球通红通红的,嵌在巴叔两条短短的腿上,像一支短粗短粗的火把,在风中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巴叔很快被裹在火球里,他失控般疯狂地奔跑着,像一个红色的大大皮球时而滚动,时而上窜下跳着,火球中发出绝望的、歇斯底里的叫声:“赵家弟妹,大侄女,我来向你们陪罪来了!” 巴叔一直跑到村头仓库边才停止了脚步,但整个人却没有倒下,而是直直地站着,左手遮在额头,好似在遮挡熊熊火焰的燎烧。右手伸向前上方,像是企图腾飞起来。整个姿势看上去就像要腾云驾雾的孙悟空。风中,火舌从他眼前舔往身后,并左右包裹着他,使他在熊熊火光中逐渐没有了声息,身体在咔巴咔巴燃烧的劲火中也很快变成了黑黢黢的焦碳。 巴叔的**惊动了整个牛村。一切发生得是那么突然,以至于惊讶的人们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巴叔便在站立了片刻之后像烧焦了的树干一样轰然倒下。 这时,尾追而来的人们才得以扑上前去,用各种顺手操来的家伙扑打着还在巴叔身上肆意燃烧的火焰。 火终于被扑灭了,巴叔很快被送进了医院。 “他在那么大的火中究竟喊了些什么?”有人突然问。 人们茫然地摇头。难怪,在那么罕见惊人的情形下,惊慌失措的人们只看到了火光,只想着去扑火,根本没去注意巴叔到底喊了些什么。 可有两个人却听清楚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人正是满仓和老根叔。 巴叔**那天,满仓正在村办公室。看到巴叔一身火光连喊带叫地从门前跑过,大吃一惊的他当即冲门而出尾追而去。那时的巴叔刚刚把自己点着,声音还很洪亮,所以满仓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赵家弟妹,大侄女,我来向你们陪罪来了!”那句话。 又是“赵家弟妹、大侄女”。这巴叔究竟与这赵家弟妹、大侄女有着怎样的不解之仇?难道巴叔不是**而是“被焚”? 满仓越想越觉得蹊跷,便毅然向农场公安局报了案。 公安局很快来了人,在村人中调查了解了巴叔平日的表现,又在巴叔家中找到了一封信,信放在巴叔家墙壁上的画框后面,连巴叔的家人都没有发现。信中只有潦潦草草的两行字: “不要找我,我去天上办点事情,事情办得顺利的话,三天后必回来,而且仓库从此也会再无女鬼哭泣。” 看完信,又确认了笔迹,巴叔之**事件也很快被定了性:精神不正常,系自为。 公安局人走了,满仓却陷入了沉思:为什么巴叔的信中会提到仓库?巴叔**为何不跑向别处,而偏偏要跑向仓库?难道这“赵家弟妹、大侄女”真的就是传说中的“仓库女鬼”?还有,去年秋天“阴阳脸”的头为什么被人偏偏挂在仓库之中?巴叔又为什么夜半去仓库后给“赵家弟妹、大侄女”烧纸?……这左一桩、右一件的怪事为什么都围绕着仓库发生? 就在满仓在绞尽脑汁挖掘真相的时候,老根叔也在不动声色地暗暗观察着巴叔家的一动一静。 巴叔住进医院的第三天,巴大娘回家了一趟。当时,村里的男人几乎都去村外放牛了,留在家里的女人们也都各自忙乎着自家牛圈的清理工作,所以村路很少见到人影。 老根叔就趁这肃静的当口溜达到了巴叔家的房后。在房后,老根叔听到巴大娘好像在自家后屋里哭,便把耳朵凑了上去。 这一凑,老根叔不仅面色大变! 第一百三十一章 福子的暗示 老根叔听到巴大娘在自家后屋里哭着这样说:“你个老东西,真是作孽啊!你说你以前当村长就当村长呗,非要仗着自己有点权力糟践人家闺女。糟践就糟践了呗,还……”说到这儿,巴大娘突然住了嘴儿,哭声也一下小了下去。 老根叔朝墙根底下又凑了凑,想再听到点什么,可无奈巴大娘再也不肯出声,估计也是怕隔墙有耳。 老根叔从巴叔家后屋墙根退出的时候,脸色煞白煞白的。他想着巴大娘“……”糟践就糟践了呗,还……”那句话,觉得自己的手心都攥出了汗。还……什么?巴大娘为什么欲言又止,难道后面没有说出的那句会是——“还杀了人家!” 如果真是这样,那杉杉……? 老根叔猜想巴大娘口中的“人家闺女”一定是杉杉,因为他知道当年巴叔曾经糟践了杉杉。 那是三十年前的夏季,牛村还是萝尾村的时候的一天,二十几岁的老根叔去找他暗恋的姑娘——杉杉。往常,老根叔很轻易就能看到杉杉美丽的倩影。可那天,老根叔转遍了全村也没有找到杉杉。正当老根叔失魂落魄地向家走时,突然看见两个人影在村东头小树林边一闪。老根叔悄悄跟过去,发现是当时的村长巴叔和杉杉在说什么。 这两人怎么会在这儿呢?当时老根叔心里有些酸酸的,便躲在一棵很粗的树后偷听。只听杉杉说:“村长,你不能这样,我不仅顺从了你,还怀了你的孩子,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杉杉啊,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如果你继续听我的话,我会放过你妹妹的,不然的话……哼,就别怪我不客气!”是村长巴叔的声音。 “不,这孩子我不能打掉……除非你……”林中风大,那天晚上巴叔和杉杉的对话,老根叔断断续续的只听到了这些。但有一点老根叔听得非常清楚,那就是:杉杉为了救妹妹,顺从了**的村长巴叔,并怀了巴叔的孩子。巴叔逼迫杉杉堕胎,杉杉不从…… 那个夜晚,老根叔看到的有关巴叔和杉杉的最后一幕,就是二人不知形成了怎样的协议后分道扬镳,各自走出树林转回了家。 老根叔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心痛欲裂的感觉,第二天,他借故看病离开了村子,想以此平复一下自己难以抑制的激愤心情。 十天后,当老根叔再次回到村子时,却意外地听到了一个令他更加悲愤难当的消息:杉杉失踪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杉杉……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来,直觉一直在提醒他,杉杉的死肯定与巴叔有关,可他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年复一年地在寻找,在等待…… 如今,巴大娘的话终于让他在心里揣了几十年的怀疑有了些许依仗的证据。可单凭这点证据又怎能为杉杉伸冤呢?再说,今天巴大娘的话,除了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来作证,又如何可作为证据呢? 老根叔思来想去,又想到了福子。既然当年巴叔跟杉杉有了不可告人的关联,那么杉杉怎么又成了福子的女人呢?巴叔与福子之所以反目成仇,难道都是因为杉杉而起?但不管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现在看开,要想打开缺口,只有在福子身上下功夫了。 可究竟怎么样才能在福子身上打开缺口呢?老根叔抽着烟,踱着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东头村口。 说实话,老根叔每次走到东头村口,都希望能有所新的发现,这样也好让他能以此从中获取些新的情况。不是有那么句话吗——“言多必失,行多必漏”!可牛村成立几年了,村口除了换了一个顶气派的大门外,还是“一片草垛,几棵老树”的老模样,这就让老根叔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感觉这牛村的面貌就像自己要侦探的“杉杉失踪案”似的,进展太慢。 可今天老根叔在村东头除了看到那“一片草垛”和“几棵老树”外,又多看到了一样—— 那就是福子! 福子不知又抓了谁家的母鸡,正倒拧鸡头咬牙切齿地捏着母鸡的脖子。看到老根叔,还露出了一丝颇为怪异的笑容。 往常看到福子这样,老根叔一点不觉得奇怪,觉得那就是一个不正常人的不正常行为。可这次,不知为什么,老根叔总觉得福子对他露出的那怪异的笑容,就像一只钩子似的,总也不离他的左右,好像那笑容里包含着许多许多的话要对他说似的。同时福子手里的动作也在加重,弄得他手上的那只鸡更加凄惨地叫着。 难道,福子是在向我暗示什么? 第44节 老根叔走过去,问福子:“福子,你为什么见鸡就杀,你特别讨厌鸡,是吗?” 福子脸上诡异的笑容立时凝固了。他把目光转回到手中那只已经彻底死亡的母鸡身上,突然肩头抖动,抱着那只鸡放声大哭起来,并不时用脸贴着鸡的脸摩挲不已。 老根叔知道,显然,福子是在告诉他,自己不但不讨厌鸡,还相当喜欢鸡。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死它?”老根叔指着死鸡,趁热打铁地问福子。 福子突然又目露凶光,但凶光却含着泪光,显示着他又恨又怨又悲的复杂心情。 “福子,你是用此方式在告诉人们什么呢?你当年到底看到了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开口说话呢?”老根叔由衷地叹口气说。 “他叔啊,这福子只是个不正常的人,你天天盯着他到底想让他说什么呢?”不想,福子还没反应什么,一个声音却突然接上了老根叔的话。 老根叔回头一看,巴大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老根叔有些无奈:这个巴大娘,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出来打岔呢?看样子这福子的所作所为还真的暗藏文章! “老嫂子,巴大哥怎样了,你怎么没在医院陪着?”老根叔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所答非所问地应答着巴大娘。 提起巴叔,巴大娘的眼圈红了,刚才的凌厉之气骤然消失。她叹口气说:“唉,还能怎样,烧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只会昏沉沉地说胡话……” “这个时候,你咋会不在医院守着?”老根叔问。 “医生说他已经脱离危险期了,我惦记着福子,回来看看。医院里有福子他叔照看着哪!” 巴大娘的话音刚落,老根叔迷云密布的心头便豁然一亮,一个新的想法涌上心头……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丢失的水泥 这个想法一出现,老根叔便借故有事急匆匆地离开了巴大娘和福子。 老根叔连家也没回,就急匆匆地在村外公路上截了一辆便车直奔了农场医院。他要在巴大娘不在医院的时候听听巴叔昏迷中到底都讲了些什么。 老根叔赶到医院时,见果然有一个长相酷似巴叔的中年男人在床边守着巴叔。巴叔的头上方悬着输液的吊瓶,整个人浑身上下缠满了纱布,有露出的地方肌肤也是黑黢黢的焦炭一般。 老根叔并没有急着进病房,而是在病房外面观察了一会儿,待看中年男人出去大概是买饭的功夫溜进了病房。 老根叔蹑手蹑脚地坐在巴叔病床旁,轻声呼唤:“巴村长,巴村长……” “是……谁?”昏迷中的巴叔突然接了话。 老根叔欣喜若狂,捏着嗓子扮作女声回答说:“巴村长,我是杉杉啊,您不记得我了吗?我就是你当年害死的赵家的那个大姑娘啊!” “杉杉?”巴叔的身子突然剧烈地一震,颤声问,“你,你来干什么?” “村长啊,杉杉是回来找你索命啊!”老根叔的假声中增添了几分阴森。 巴叔沉默了一下,突然尖声叫道,“杉杉,我对不起你,你饶了我吧,当年我也是被你逼得没有办法才那样做的呀……”说到最后,竟突然寂然无声了,任凭老根叔再怎么问也无济于事。老根叔慌了,他突然听到屋里似乎有“滴滴”的声音,四周一看,才发现巴叔床边柜上的什么仪器在响,仪器荧屏上的曲线似乎也在拉平。 老根叔虽然不懂这是什么,但也知道出现这种情况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便冲到走廊里大喊:“大夫,大夫……” 听到喊声,几位医生不知从哪屋里冲出来,直奔了巴叔的病房。 在医生们一通又挤又压又按的抢救下,巴叔哼的一声有了意识,嘴里轱辘了一句:“杉杉,饶了我……” 在医生们还没有撤离病房之前,老根叔悄悄地走出病房离开了医院。在回牛村的路上,老根叔的心情既欣慰又沉重。欣慰的是,他终于在巴叔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显然,巴叔在昏迷中的话语绝对暴露了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病。沉重的是,过去自己一直期盼着有一天杉杉还会奇迹般地出现,可如今看来,杉杉多半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如果杉杉的死真的是巴叔所为,那么巴叔的意图何在呢?仅仅是因为当年老根叔听到的杉杉说的自己怀了巴叔孩子的原因?可如果是这样,福子和杉杉又是怎么回事呢? 杉杉啊,杉杉,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么多年了,你倒是托个梦给我也好哇,我也好为你报仇伸冤啊!老根叔想着,不禁老泪纵横,觉得十几年前关于杉杉的往事一下子涌到了眼前—— “杉杉,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就是喜欢你怎么办?”当年,老根叔曾经这样向杉杉表白。 “可是根哥,我家成分不好,我真的怕连累你。”当时,杉杉看着老根叔,面露难色地回答。 “杉杉,我不怕。只要你愿意,我会带你远走高飞……” 那次谈话后,老根叔一直期盼着杉杉的决定。可等来的,却是听到的那次村头树林里巴叔与杉杉断断续续的对话和不久以后杉杉的失踪…… 杉杉,即便你已经不在人世,也得让我知道尸骨葬在何处吧! 老根叔伤心地走着、想着,不经意间,客车已停在了村头等车处。老根叔下了车,刚向前走几步,就见周助理行色匆匆地向村头仓库满仓家走去。 两人走了个对头。 “老根叔,这么晚了,是去哪儿了?”周助理礼貌地向老根叔打着招呼。 老根叔下意识地看看天,可不,看太阳的位置,应该已经是四点多钟的光景了。“哦。天气好,出来转转。”他回答,接着反问,“周助理你这是忙啥呢!” “哦,”周助理煞有介事地说,“村里新拉来的水泥,想打水泥路面来的,可不知怎么啦,这两天总是一袋一袋地丢,也不知是谁干的。这不,我来找站长商量商量看怎么办!”周助理说着,推开了满仓家的屋门。 周助理的话让老根叔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前天,他好像看到福子不知从哪儿扛了一袋什么东西藏到了村头的柴草垛后,当时他还以为又是福子在胡闹腾,也没当回事,可现在想想,难道,那天福子扛的是水泥? 想到这儿,老根叔反身又向村头走去。走回村头,老根叔便在一片排列得迷宫一般的超草垛中寻找了起来。最后,在一个稍微偏远的柴草垛后面发现了三袋用稻草掩盖的水泥。 果然是福子干的!他弄这些水泥做什么呢? 老根叔正站在水泥前纳闷着,忽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老根叔估计是福子来了,便躲在了另一堆儿草垛后观察着。 很快,脚步身越来越近,最后终于停在了隐藏水泥的地方。 来人正是福子! 只见福子从稻草中拖出一袋水泥,用剪刀剪开,然后倒出一些在地上,用旁边水沟里的水混合好,再然后,就用一个小铁桶装上一些和好的水泥拎到路边他早已用土堆砌好的那溜鸡坟前,开始一点一点地把那些鸡坟用水泥一点点抹平…… 福子在干这些时,神情严肃,精力集中,好像在做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以至于感染得躲在不远处的老根叔都大气不敢出一下。 福子做完这些事后,直起身对着砌好的地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身,木木地走了。 望着福子渐行渐远的背影,老根叔百思不得其解:福子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他所做的这些,到底是无聊之举,还是真的另有所指呢? 老根叔走到福子刚刚抹上水泥的地方,左看右瞅,前端后祥,不料这一看,老根叔竟真的看出了端倪。 第一百三十三章 蹊跷的鬼节 就在老根叔在为自己看出的端倪犹疑着是否点破时,阴历七月十五就来了。 阴历七月十五,是中国民间传统的鬼节。这天,人们纷纷为自己已故的亲人上坟烧纸,送纸钱、寄哀思。 一大早,老根叔也背着祭品、拿着铁锹上了南岗。老根叔娶妻两次,两个妻子都先他而去,并葬在村南的南岗上。 去南岗的路是一条羊肠土路,土路两边是一些高低不一的矮丘陵。老根叔一路走过去的时候,见很多上坟的人已朝下走来。老根叔就一路打着招呼。 老根叔走上南岗,在两个妻子坟前摆上供品,然后点燃烧纸,叨叨咕咕地和两位亡妻说了会儿话,又拿过随身带来的铁锹给各自的坟头培了些土。做完这些后,看看太阳已向中天转去,便起身向回走去。 老根叔在排排坟茔中穿过,在快接近小路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在小路左侧丘陵中竟出现了一个小土包,土包的面前竟还摆着两盘供果,还有未燃尽的烧纸在冒着烟。 老根叔停下了脚步。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小包似的坟茔因为很久没有人理会早已被一丛荒草埋没了,今儿个怎么会…… 看着这个小小的坟茔,老根叔的心就一阵疼痛,因为这坟茔中埋葬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心中的恋人杉杉的妹妹梅梅! 梅梅和杉杉是一对孪生姐妹,三十年前因被心上人抛弃,在离家出走的途中不幸殒命狼口。所以这坟茔中埋葬的并不是梅梅的尸体,而是衣冠。 多可怜的姑娘啊,和杉杉一样可怜!老根叔望着孤苦伶仃坐落在丘陵中的小小坟茔,像看到了当年美丽活泼的梅梅,心里不禁一阵感慨。 可梅梅的亲人没的没、散的散,谁还会为她的亡灵做这一切呢? 老根叔边想着,边走过去在那小小坟头上又填了些土,这才满腹狐疑地沿着小路向下走去。 老根叔走到半山腰时,发现迎面走来一个人,背上背着一个袋子,看样子也是来上坟的。两人越走越近时,老根叔隐约看出来人好像是秀才,心想他一个外来的会是给谁上坟来了?便加快脚步想上前打个招呼。不料,来人不知怎么,突然就转了弯,小路上没有什么岔路口,来人就朝斜里的丘陵翻过去,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咦?老根叔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不是秀才,自己看错了?或者,来人并不是上坟的,而是去南岗那边的树趟子采野货? 想到这儿,老根叔便不再理会,继续向岗下走去。 老根叔走到下岗的路口时,一抬头竟发现一个人正朝上走,两人脚跟对脑门地一碰面,都吓了一跳,然后又同时大叫: “周助理!” “老根叔!” “周助理,你这是去做啥?”全牛村的人都知道这周助理是外来人,所以老根叔实在想不出这大鬼节的周助理去这南岗干嘛。 “哦,我,我,我去办点事!”平时伶牙俐齿的周助理此时不知为何突然口吃起来。 “去岗上办事?”老根叔指着周助理手里的兜子,“我正纳闷,琢磨着这南岗也没有谁能跟你有关系啊!” “是啊,是啊!”周助理符合着,镜框后的目光却慌乱地游移不定。 老根叔和周助理嘻哈了两句后继续向下走去。可表面不动声色的他此时内心却疑惑不已:自己刚才还怀疑看到的可能不是秀才,可这一遇到周助理,他坚定了刚才半路岔道而走的人肯定是秀才。 自从上次去表弟家的路上偶尔看到秀才和周助理鬼鬼祟祟地在一起的样子后,老根叔就怀疑两人之间肯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上次两人同时从南岗下来被老根叔看到后,老根叔的心里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莫非南岗上的那两座无人问津的坟茔里躺着的会是他们二人的亲人! 尽管自己早就有了如此猜测,可第二次重复,老根叔还是又一次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想想周助理和秀才有些相像的脸,他不禁止步自问: 难道,这两人会是赵家的人?那么,他们到底是赵家的什么人?亲戚? 老根叔想着,突然眼睛睁得大大的,整个人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突然不动了:难道,这两人会是赵家的那两个小子! 老根叔想起,当年赵家蒙难,两个姑娘一个失踪,一个命丧狼口。赵家夫妇遇难后,两个儿子全部被送走。也就是说,如果赵家有人能活下来,一定会是那两个儿子。 可那两个儿子据说后来全部被有钱人领养并出国了呀,怎么会?老根叔摇摇头,所以,自己的推断多半是站不住脚的! 老根叔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到了午饭时间,肚子说叫就委屈地叫了起来。老根叔拍拍脑门,自言自语地说:“不想了,不想了,纸里包不住火,真相终会冒出来的。现在还是回家喂这颗脑袋要紧呦!” 老根叔说完,有意加快了脚步,因为熟悉,脚下的步子也变得飞快起来。 很快,老根叔走下了羊肠土路,往村口走去时,却见村口外面的公路上走来了赵牌娘。赵牌娘挎着个不大不小的竹筐,低着头,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老根叔以为赵牌娘要进村,心想,这娘们儿,进村怎么还绕远?边扯开嗓门喊:“赵牌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怎么,不认识进村的路了吗?” 赵牌娘听到喊声,回头一看,不禁脸上变了颜色。可很快,她就恢复了自然,转身向老根叔走过来,边走边说:“瞧我这人,光琢磨事了,竟走偏了路。”说着,和老根叔一起向村里走去。 “去村里做啥,有事?”老根叔背着手笑眯眯地问。 “哦,啊!”赵牌娘哼哈了两声,说,“有点事,但先保密。” 两人边唠边走着,很快,老根叔到家,两人分了道儿。 老根叔推开自家院门向屋里走着,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喊了一声:“赵牌娘——”同时转身向后望去。可这一望,老根叔又愣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迷途遇草屋 老根叔因和女儿一家生活在一起,住的屋子是从女儿家房西头按九十度直角接出的一间,屋门远远对着的正是东头村口。所以老根叔这一望,恰恰望到了这样的一幕—— 刚才和他一起进村的赵牌娘这会儿又转身向村外走去,而且脚步匆忙、频频回头,一副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这个赵牌娘,搞的什么鬼,怎么刚进村就又走了?老根叔嘀咕着,突然想起刚才遇到赵牌娘时赵牌娘绕远的情形,想:难道这个赵牌娘刚才的本意并不是来村里?既然不是,干嘛要瞒着自己?难道她不想让自己知道她真正的去处?可照她刚才的走法,她能去的地方除了南岗还会有哪儿呢? 难道,她也是去南岗?去上坟?可南岗上的坟茔哪座会与她有关系呢? 老根叔思来想去,最后对自己说:“这样猜来猜去的,还不如自己亲自去看个究竟来得快!”老根叔说着,进屋拿了两个女儿刚端过来的刚出锅的包子就朝着赵牌娘去的方向尾随而去。 老根叔走得很快,可到了村头还是丢失了赵牌娘的踪影。他不相信赵牌娘的腿脚会如此之快,就在附近的树林和山坡坡上寻找了起来。 老根叔找了有一个多时辰,毫无所获,便沿着通往南岗的那条羊肠土路向上走去。他想知道,赵牌娘是不是去了南岗?去南岗是上坟吗?到底给谁上坟?老根叔认为,只要他把这一件件奇怪的事情弄个清楚,牛村一些离奇事件的真相估计也就该浮出水面了。 第45节 南岗离牛村有八里多路,老根叔上午就走了一个来回,这次再往上走,真的有些力不从心,加之中午没有好好吃饭,就更觉得浑身没劲儿了。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坚持吧! 老根叔像匹老马一样弓着腰向岗上一步一步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的时候,他终于抵制不住疲累,坐下来打算休息一下,不想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老根叔这一迷糊,就迷糊到了天黑。醒来时,四周已经黑黢黢的了。这是哪儿啊?老根叔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跟踪赵牌娘来着。唉,这个时候了,还跟踪个啥,赶紧回家去吧,这么晚了,估计家里人一定急坏了! 老根叔站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开始辨别回家的路。可这一仔细辨认,老根叔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身在一片树林中。而且这树林似乎还很大。 不对呀,自己明明是在羊肠土路上,怎么会? 老根叔正疑惑着不知该怎样才能走出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似乎亮着一盏灯。灯光橘黄柔和,很有家的感觉。 那大概就是牛村的方向了!老根叔想着,拔腿向灯光处走去。 灯光看着很近,可老根叔走了很久才走到。走到近处,老根叔才发现,这是一间茅草屋,灯光就是从屋里发出来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看着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这么一间小屋呢?唉,不管怎么说,有屋就比没屋强,自己已经迷路了,不如就先在这借住一宿再说。 老根叔想着,就上前去敲草屋的柴门。老根叔敲了几下,都不闻里面有声响。心里想大概里面的人睡着了没听见。便试着推了推柴门。结果,柴门吱呀一声竟开了。 老根叔轻轻走进屋,昏暗的灯光下,见屋里有一方土炕,土炕上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从背影头上的发髻看,炕上的人应该是位老太太。老根叔进屋后,老太太一直没有回头。可能是岁数大了,耳背。老根叔想,便高声冲着背影喊: “老姐姐,我迷路了,想在您这儿借住一宿!” 老根叔连喊了几声,才听老太太哼了一声说:“行啊,你看哪儿能睡,就睡吧!”老太太兴许真的很老了,说话的声音苍老得像夜鹰低鸣。 老太太说这话时,也没有转过身一下,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这让老根叔突然有些害怕,他想看看老太太长什么样儿,或者,坐在哪里究竟在干什么?可他又实在没有勇气,因为他怕看到的万一是一张可怕的脸或什么的……这荒郊野外的,说她是鬼,也不一定。 老根叔刚想到这儿,老太太又说话了:“怎么,害怕了?害怕就别住了!哼!” 这老太太,好像后背长了眼睛,竟能看穿人的心思!老根叔吓得不敢多说什么,他看炕边地下有一堆柴草,大概是烧炕用的,便拾掇了一下躺在了上面。心想:先睡下再说吧,如果是鬼的话,即使现在出去估计也会被抓回来的了。 老根叔躺在草堆上,却不敢闭眼入睡。他大睁着两只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炕上的那个背影,心里紧张得像有只鼓在敲。他不想也不敢就这么入睡,只好期待着拂晓的到来。 老根叔就这样躺着,戒备着,突然,老太太那苍老低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你不好好睡觉,老盯着我看干什么?” 老根叔吓得一激灵,像得到了命令一般马上闭上了眼睛。 老根叔眼睛一闭上,便再也不敢睁开,只能屏住呼吸,凭着听觉捕捉着来自土炕上的哪怕一丁点的信息。 可土炕上任何声息都没有,只有外面隐约的风声柔柔的,像一首催眠曲。老根叔觉得这风声很受用,恐惧感刚刚开始淡去,却突然感觉这风声中似乎多了点什么怪异的音符似的。仔细听去,可不是炕上的老太太在唱歌怎么的!歌声像一把老掉牙了的琴,琴弦生涩、声音暗哑,吱吱嘎嘎的,不仅难听,而且诡异。 老根叔的头皮马上发了炸,他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告诫自己忍住、忍住,天就要亮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根叔终于熬不过疲惫在极度的紧张中进入了梦乡。 老根叔这一睡着,便酣声如雷,直到被一阵冷意冻醒。 可这一醒来,老根叔却吓了大大的一跳! 第一百三十五章 秀秀回来了 老根叔不仅吓了一跳,还感到了无比的恐惧,因为他看到,醒来的自己不是躺在昨夜走进的茅草屋里,而是置身于一片荒凉的坟地。 老根叔朝四周环顾了一下,渐渐辨出这正是南岗的那片墓地。 老根叔回想着昨晚遭遇的境况,越发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是睡在一个茅草屋里,怎么会出现在露天下呢?昨夜的那个茅草屋又是在哪里呢?老根叔站起身来手搭凉棚前后左右地望着:没有,根本就没有茅草屋的踪影…… 难道……?老根叔在心里进行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最后,所有的答案都汇聚到了一点:难道自己遇到了鬼,钻进了鬼的坟墓? 想到这儿,老根叔不禁又警觉地看了下四周。但见荒草摇曳、坟茔寂寂,偶尔有一两只乌鸦飞落,也是洒落两声悲鸣,又振翅飞走。 老根叔感到浑身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冷意,他无法再在这个地方多呆一分钟,便慌忙向岗下逃窜而去。 老根叔沿着羊肠土路一路翻跟头打把式地向下走着,快走到土路尽头时,他听到了村里村外遍地的喊声,接着看到了前来出村找他的三三两两的人群。 原来,老根叔到半夜还不见回来,家人就和左邻右舍一起开始了寻找,这一找,就找到了早晨。 老根叔回到家,把昨晚的遭遇向家里人叙述了一遍。家人听后惊奇不已,说:“那不对呀,既然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南岗坟地中,可我们昨晚去南岗坟地找过,并没有发现你呀,也没看到有什么茅草屋!” “这……”老根叔语塞了,他想到茅草屋里背对着他坐在土炕上的老太太,心里一阵激灵:难道自己真的遇到了鬼,并和鬼在一屋呆了一宿?可那茅草屋又是什么?难道会是坟墓? 老根叔说出自己的猜测,正符合了家人正犹疑着不敢说出的想法。原来,家人也一致认为老根叔是住进了鬼屋,遇到了鬼,都劝老根叔以后不要独自再往南岗上去了。 老根叔没有言语,只是叹了口气。 老根叔在家躺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觉得闷得慌,便起身出门想在村里溜达一圈儿。老根叔溜达着,不知不觉溜达到了村头仓库。 老根叔习惯性地看了眼仓库破旧的一半,又瞅了瞅另一半满仓的家,突然发现,满仓家今天竟没有上锁。 难道满仓家有人?可有人也不用这么紧关着门啊,大热天的,捂蛆哪!老根叔想着,走过去推开了满仓家的门。随着门吱呀一声的打开,老根叔有些愣了—— 客厅中的沙发上,正呆呆愣愣地坐着一个人。此人两眼直勾勾地朝前望着,脸上布满了恐怖的怪异表情。 “满仓,你这是怎么了?”老根叔大叫。 来人没有吱声,只是半天才把眼珠一轮,看着老根叔喃喃地说:“老根叔,秀秀回来了……” “啊!”老根叔一惊,边急声问道:“在哪儿?”边迅速地向身后和左右看去。 原来,昨天鬼节,满仓也去南岗给秀秀上了坟。上坟回来满仓就去上班,一天无事。可到了晚上睡觉时,满仓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起初,他还以为是窗外有人走过,可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发现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这个点还会有谁走过?在牛村,这个点是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睡得正香的时候,谁还会在外面溜达?满仓这样一想,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便屏住呼吸,希望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 可脚步声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踏踏地响起来。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却很清晰。满仓仔细倾听着,越听越觉得脚步声就在自家的客厅里。 这个想法和感觉不禁让满仓有些毛骨悚然:门都锁得好好的,谁会进来呢? 满仓缩在被窝里捂出一身冷汗的时候,脚步声突然消失了。满仓不敢冒然行动,他屏住呼吸又等了一会儿,觉得脚步声确实消失了,才战战兢兢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蹑手蹑脚地向客厅走去。 满仓走到客厅门口,刚探头探脑地望去,便吓得魂飞魄散—— 客厅沙发最中间的一间,竞坐着一个长发遮脸的女子!而且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已死去了多年的自己的亡妻:秀秀! 秀秀穿一袭白裙,正坐在沙发上盯着脚前的一个什么东西在笑,笑容忽有忽无,诡异非常。 满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咬住自己的嘴唇,阻住了差点破腔而出的那声惊叫。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稳住自己颤抖不已的双腿。他双手半开半掩地遮在眼前,想看看秀秀到底要做什么,可另一幕恐怖的情形又发生了—— 秀秀的胸前竟突然冒出了许多小洞洞,然后殷红殷红的血一股一股地从小洞洞中涌出来…… 满仓再也忍不住,他惊恐地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回到卧室,抱住被子裹在头上缩在床脚下老鼠见到猫一般瑟瑟发抖。 可接下来,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好像客厅里的女人并没有发觉满仓的存在似的。 满仓这一哆嗦,就哆嗦到了天光大亮。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外面已有成群成群的牛队走过。满仓这才壮起胆子,穿上衣服,然后小心翼翼地站在卧室门口向客厅里望去—— 客厅里,已空无一人。阳光射进来,暖洋洋的,哪里还留有昨夜的一丝诡异气息? 满仓的胆子大了起来,想:自己这些日子太累了,所以才会做昨夜这样的噩梦,也或者,是自己的眼睛出现了幻觉,耳朵出现了幻听。 这样一想,满仓心中的恐惧便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坐在沙发上,掏出一根烟点燃。早起一根烟,这是他的习惯。 满仓吸着烟,眼睛一睁一闭的,正觉得惬意,突然,地上的两块什么痕迹进入了他的眼帘。是什么,这么显眼?满仓心里问着,低头仔细看去。 满仓这一看不要紧,再抬起头时,整个人却因此变得目瞪口呆、面部扭曲!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张女人脸 满仓仔细辩去,原来地上的那两块痕迹,竟是两滴已凝固了的有些发黑了的血! 这一发现,非同小可,让原本已经消失了的恐惧重新又聚拢来,绳索一般勒紧了满仓的喉咙。 满仓想起了昨夜看到的秀秀脖颈上突然涌现的那些小洞和小洞中涌出的血,一种灾难降临的感觉让他绝望地告诉自己:昨夜,真的是秀秀来过了! 满仓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甚至忘记了害怕,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从上午坐到了中午,从中午又坐到了下午,甚至老根叔推门进来,他都忘记了应该站起。 老根叔听完满仓惊魂未定的叙述,心里只有惊诧,却没有任何怀疑和恐惧。因为他就曾在这间屋子里接过鬼的电话,听过满仓变作鬼魂后的声音,结果呢,满仓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所以,老根叔认为此次的秀秀事件百分之百也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所以老根叔对早已失了方寸的满仓说:“满仓啊,别怕,也别先急着惊动你父母。今晚,就让老根叔我跟你住一宿,我倒要看看,到底是鬼怕人,还是人怕鬼!” 晚上,老根叔就真的住在了满仓家。他对家人说,满仓这些日子心里有些不舒服,想跟自己唠唠嗑。 满仓确实跟老根叔唠了很久。他唠了很多,天南地北的,村里村外的,从小到大的,一直唠到自己的上下眼皮拉也拉不开地在打架,这才昏昏睡去。 许是有老根叔在的缘故,这一夜满仓睡得特别沉稳。可是这一夜,也的确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声响。因为老根叔一直在听,直到鸡叫头遍过了鬼魂游荡的时辰,他才放松警惕地打了个盹。 早晨,二人醒来,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说了句:“昨晚没来。” 两人简单地套上衣服,一起走到客厅,仔细观察着。可这一看,两人的脸色同时变了: 客厅的地面上,竞又多出了几滴血迹。血迹沥沥啦啦的,并不在一个地方。显然,昨夜秀秀不仅来了,还在客厅里游荡了一番! “这、这、这……”满仓看着老根叔,惊恐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根叔没有言语,他把目光转向窗外,心想:看样子不下点功夫这个鬼是捉不到的! 老根叔决定,今晚,再在这儿住上一宿! 夜幕,很快又降临了。月中一过,月亮就开始缺了一个边儿,但仍然明亮得很。 夜幕中,老根叔大睁着眼睛,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和放松。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原本和他一样大睁着眼睛的满仓竟发出了不大不小的鼾声。 年轻人,就是觉多,都吓成这样了,还睡得着!老根叔笑着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很快又把注意力从满仓那儿转移了回来。 老根叔就这样用眼睛盯着,用耳朵听着,不知过了多久后,终于抵不住困意的阵阵来袭,竟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正当老根叔刚要进入梦乡之时,一声清脆的“啪嗒”的声响惊醒了他。 老根叔迅速睁开眼睛,耳朵也机警地工作起来。 果然,“啪嗒”声响过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显然,是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屋。 老根叔屏住呼吸,静听着,直到脚步声完全停止,他才悄悄从床上坐起来。好在昨夜他就没有脱衣,否则这会儿再忙着穿衣真怕惊动了外面。 老根叔没有穿鞋,待再次确定没有了声响之后,他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门口,探着头向客厅里望去—— 果然,正如满仓所说,客厅的沙发上端坐着一个长发遮脸的女子,女子一身白裙,清秀的脸上透着几分阴森和诡异。 那不是秀秀还能是谁? 老根叔有些腿软了。他确定自己这次真的是看到了鬼,确定沙发上此时坐着的一定是秀秀的鬼魂。不然,这世上还上哪儿去找与秀秀如此相像之人! 老根叔惊惧着,竟忘了动弹。他看着女子先是坐着,然后痛苦地捂住突然流血的颈部,再然后,又站起身悠荡荡地消失在门口…… 女子刚刚消失,村子里就传来了公鸡报晓的声音。 早晨,醒来的满仓麻木地望着客厅地上的血迹,感受着老根叔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转着。 “屋门都锁着,怎么进来的呢?”老根叔踱着步思索着、嘀咕着。突然,他想起了昨晚听到的“啪嗒”的一声脆响,便一个猛转身把目光投向了客厅的门锁。 “满仓,你这门锁的钥匙除了你,还有谁有?”老根叔神色严峻地问。 满仓想了想,说:“除了我,就是我父母,没有别人呀!” “你再好好想想!”老根叔厉声喝道,望着满仓的目光咄咄逼人。 老根叔的目光让满仓不仅打了个哆嗦。他低下头,苦思冥想了一会,抬头无奈地说,“真的没有了啊!再有,再有,就是……” 第46节 “就是秀秀了……”满仓嘟囔着说,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 “这么说,秀秀死了后,你和巧珍结婚时门锁没换?”老根叔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线索,语气急速地追问。 “没有,当时只把房屋里面重整了一下,并没有换锁。” “那这事,多半与秀秀的娘家人有关。”老根叔分析说。 “怎么可能!”满仓喊,“秀秀的娘家人,只剩下她父母了,还能有谁?” “秀秀真的没有其他的娘家人了吗?”老根爷似乎有些不甘心地问。 “不还有个舅已经走了吗?” 老根叔不再言语,可他的脑瓜却没闲着。他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在一遍遍搜索着他所看到的和知道的秀秀的家人,试图能从中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老根叔的大脑机器般飞速地转着,转着,最后突然定格在一个突然闪现的面孔上!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那张脸,老根叔还是在秀秀的葬礼上看到的。当时自己便觉得那张脸即熟悉又陌生,现在想来,难道真的是…… 想到这儿,老根叔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第一百三十七章 再陷迷茫中 老根叔对女人的注意,来自不经意间的一瞥。 老根叔清楚地记得,那女人近五十岁的模样儿,皮肤白皙,容颜姣好,当时就躲在秀秀葬礼的一角暗自哭泣,无人关注,无人问津,看情形多半是独自而来。 当时老根叔只觉得女人看着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没有把她与秀秀联系在一起。如今想来,却觉得她的容颜似乎与秀秀有些相像。 这个女人会是谁呢?如果她真的是秀秀娘家的什么亲戚,满仓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想到这儿,老根叔朝满仓望去,刚要问什么,却见满仓发癔症似地一震,抬头说:“难道是他!” “谁?”老根叔问。 “周助理!”满仓停顿了一下,终于神色肃然地说,“我的钥匙经常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会不会是他偷配了我家的钥匙?”说到这儿,满仓突然又发出疑问,“不对呀,配钥匙要去场部才行,可我的钥匙他并没有拿走过呀!” “他可以用纸描下你的钥匙形状,完全不用带着钥匙去。”老根叔先是解答了满仓的疑惑,随后问,“为什么你会怀疑周助理偷配了你的钥匙?” 满仓当然有自己的理由,这个周助理,从他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起,他就确定了周助理就是参与曾经绑架他的那伙人之一。这是一颗埋在自己身边的炸弹,虽然自己一时半会儿还弄不清楚他隐藏在自己身边的目的和原因,但通过自己和他相处的这些日子看来,周助理来牛村,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工作。 但在还没完全弄清楚周助理的真实身份之前,满仓还不想把自己对周助理的怀疑说出来。所以,满仓对老根叔说:“哦,我只是觉得周助理每天和我接触得最多也最近而已。” 老根叔当然不相信这是满仓的真实答案。自从自己在去表弟家的路上遇到过周助理和秀才鬼鬼祟祟地在一起后,他就开始对周助理产生了说不出的疑惑,总觉得这人背后隐藏着什么。但此时他和满仓的想法一样,在事情还只是直觉和推测阶段,他不想随便“下定义”。 于是,老根叔没有再接满仓的话头,而是沉吟了半晌后说:“这样吧,我们今天把门在里面再加一道门栓,这样后如果再有人进来,那就说明我们兴许真的遇到了鬼。反之,就表明这鬼一定是人装的。” 老根叔见多识广,满仓当然听他的。两人说干就干,很快就在门里又简单地加了一道铁丝拧成的门栓。 完成这一切后,满仓振作精神,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去了村办公室。 办公室里,周助理正在伏案写什么,见满仓进来,忙站起身来说:“站长来了。怎么,站长您看着好像很憔悴,没休息好?” 周助理十分关心的一句话,落在满仓的耳中却似炸响了一个雷。也许是心里对其早有戒备的缘故,这个雷听起来还不算太响,起码,没有让满仓觉得动魄惊心。 满仓看了周助理一眼,心想:你这目光也太毒了吧,还没在我脸上站稳,就看出我憔悴来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什么? 满仓心里想着,嘴上打了个哈欠说:“是啊,昨晚一宿没睡好,总觉得有什么响动似的,可看看,又什么都没有,真是怪事了。可能是我最近太累了,出现了幻听。” 周助理没说话,但满仓看到,周助理转身重新坐下的那一瞬间,嘴角牵起了一丝冷笑。虽然那冷笑一闪即逝,却真真实实地落在了满仓眼里。 这天,是鬼节过后的第四天,月亮比前两天又少了两个边儿。因为怕人发现,老根叔早早的来到了满仓家。临走还嘱咐家人,如果有人问自己去了哪儿,就说出村串门去了。老根叔这样做当然有他的道理,他怕自己的行踪惊扰了“鬼”的计划。 满仓家,两人早早挂上门,拉上窗帘,悄无声息地吃过晚饭后,又悄无声息地看着电视。一切都显示出屋里只有一人的样子。 这一夜,两人都和衣而卧,毫无睡意。 “这样不行。”老根叔突然轻声对满仓说,“你,打呼噜!跟以往一样!” 满仓一下子领会了老根叔的意思,睁着眼高一声低一声地扯起了呼噜。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十二点的钟声一过,老根叔听到外屋传来了“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动,似乎有人在拧动门锁。 老根叔努力倾听着。第一声“啪嗒”过后不久,又传来了第二声“啪嗒”。显然,来者没有推开门,以为门锁没打开,又来了第二下。 当然,门肯定是不会被打开的,除非来者真的是鬼!想到这儿,老根叔突然哑然失笑了:对呀,是鬼的话根本也不用开锁呀,悠荡一下不就进来了?自己昨晚也听到了开门声,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老根叔胆子大了起来,他悄悄起身走下床,光着脚向客厅门口走去。 满仓在老根叔的暗示下,还在惟妙惟肖地打着鼾。这让来者觉得这个夜晚跟往日的并没有什么异常,所以进行了第三次“啪嗒”的开锁行动。 老根叔走到门口,正要出其不意地拉开门栓看看来者到底是谁,却猛听到卧室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有鬼呀!” 是满仓! 老根叔先是一愣,接着猛地跑回卧室。 卧室里,满仓正抱着脑袋,惊恐地望向窗外。 老根叔顺着满仓的眼光望去,但见窗帘后竟明晃晃地映出一张恐惧的青薅薅的一张女人的脸! 老根叔奔出卧室,迅速拉开门栓向外追去。但他还是迟了一步,待他冲出门外时,只看到一个白色的背影缥缈缈地消失在夜色中,与月光融在了一起。 “看清是谁了吗?”老根叔返回屋急切地问满仓。 “是秀秀……”满仓捂着被子,缩在床角,哆哆嗦嗦地说。 既然不是鬼,又何来的秀秀?难道这世上真的有死而复生之事?老根叔也陷入了迷茫之中…… 第一百三十八章 黑衣与白影 老根叔正在迷茫之际,白影转眼已经奔出了村外。 白影奔出村外,停下。待看后面并没有人追来之后,才一朵儿云似的飘进了前面不远处的一片树林。 树林不是很大,却很阴森。白影鬼魅般地飘移着,很快在一棵粗大的树下停住,并伸手轻拍了三下。很快,不远处,一个人朝她走了过来。 来人着一身黑衣,一顶鸭舌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来人很快站到了白影跟前,两张脸凑在一起嘀咕了起来。两人嘀咕得正紧,突然,一声咳嗽声让两人的脸迅速分开。 两人不约而同四处张望着,正惊疑间,忽听扑棱棱一阵响,一只猫头鹰突然似咳似笑地在两人头上掠过。 原来是这家伙发出的声音!两人同时松了口气。互望一眼后,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同时向树林外走去。 两人前脚走,后脚一人便悄然紧跟了上去。该人着老绿色上装,捂住嘴,唯恐再一声咳嗽出其不意地呼啸而出。 黑白二人在前面快速走着,绿衣人在后面无声地跟着,走到树林外的一片沙丘时,绿衣人突然停住了。因为,在空旷的沙丘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似有似无的茅草屋,屋里,隐隐透出橘黄色的灯光。 这不是鬼节那天晚上自己迷路时看到的那个神秘的茅草屋吗?怎么在这里出现了?难道这就是自己那天晚上迷路的地方?绿衣人四处打量着,疑惑着:不对呀,那天自己天亮醒来时是在南岗上呀,这茅草屋是在哪儿呀? 绿衣人正迷惑着,却见前面黑白二人已然倏地钻进了茅草屋。 这茅草屋难道是他们的住处?可那天自己住在里面时只看见了一个老太太的背影并无旁人啊!绿衣人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走上前去看上一看。 绿衣人大起胆子向前走去。可想不到的是,这茅草屋看着挺近,走起来却是没完没了。明明看着已到眼前了,待走到跟前儿,茅草屋仿佛一下子又忽地变远了,令人总也靠近不得。 就这样,绿衣人在沙丘中转来转去,却一直没有转到茅草屋前。这茅草屋,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巫婆,带着神秘的橘黄灯般诡异的微笑,搞得他筋疲力尽。 周围不知哪里传来头遍鸡叫的时候,茅草屋在绿衣人的眼中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一溜溜、一片片渐渐显现的大大小小的坟茔。整个沙丘,就像一片海水退潮后,露出的布满了大小岩石的满目苍夷的海底。 原来这儿就是南岗! 绿衣人惊呆了,如此诡异的情况,自己还是头一次见到,难道那天自己在睡梦中经历的,也是如此境况吗?绿衣人浑身上下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冷意:这么说,刚才看到的黑白二人都是鬼魂了?不然,怎么会同茅草屋一起不见了呢? 想到这儿,绿衣人再也无法驻足,一溜小跑地向岗下跑去。 绿衣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岗下时,天已蒙蒙冒亮,一种淡青色的晨光开始在岗上岗下弥漫。绿衣人停住脚步,坐在路旁的一块土喀拉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绿衣人喘够了,胸口平复了很多。这时,晨光一点点地明亮起来,很快把晨光从淡青色变成了乳白,映在绿衣人的脸上,让他的五官很快清晰起来—— 是老根叔! 原来昨夜白影消失后,老根叔就跟着追了过去。既然已经确定是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所以老根叔一路追过来并没有感到害怕,直到看到了茅草屋的再次出现和消失。 虽然晨光已现,可夜里的所见和周围的密林、风声,还是令老根叔不敢久留。他吃力地用手撑着身旁的地面站起,向后望了一眼后,开始疲惫地向牛村的方向走去。 岗下牛村已有奶牛的哞鸣传来,勤快的牛村人已经起来开始挤奶了。这让四周的诡异气氛一下子便消失殆尽了,也让老根叔一颗抖索的心也宛如雨叶见到阳光般,开始暖暖地舒展开来。 这个南岗,还真有点邪气,看样子以后真的要少来才好!老根叔边告诫着自己,边从身上摸出一根烟卷来点燃吸上。 消失了恐惧,又吧嗒上了两口烟,老根叔的身上来了几分力气,脑子里又闪现出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到底是人是鬼呢?老根叔想:说是鬼吧,换了门锁,她也进不去屋!但若不是鬼吧,又怎么会出现如此离奇的事情?这可都是自己亲眼看见的呀! 到底该怎么办呢? 老根叔一路想着,琢磨着,转眼就走出了岗下的那条羊肠土路,牛村,就在眼前了! 唉,不想了,先回家睡一觉再说!连着两三天没好好睡觉,疲倦一股浪一股浪地涌上来。 老根叔抽完一只烟时,远处河上的雾开始涌了上来。这是这个地方惯有的天气,一旦雾起,便是大雾。老根叔扔掉手里的烟屁股,快步向村口走去。可就在这时,一声“噗嗤”的笑声传了过来。 谁?老根叔在心里叫了一声,同时停下身四处张望着。 可周围,什么都没有。 唉,自己这是怎么了,疑神疑鬼的?老根叔责备了一句自己,继续向前走去。 “咯咯咯——”老根叔没走几步,笑声又开始传来。这一次,不仅清晰,还甚是动听,像一串银铃。 “谁!”这一次,老根叔大声发问,刚刚舒展开一会儿的心又变得毛愣愣的。 笑声嘎然停止,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老根叔不敢再继续观望,加快脚步向村口走去。可老根叔还没走出多远,就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大叫:“秀秀!” 老根叔一惊,猛回头,只见一个一身白裙的女子正站在自己身后,长发半掩的容颜苍白中透着青光,袒露的白皙脖颈上血迹斑斑。在刚刚泛起的薄雾笼罩的寂寂晨光中,正直勾勾地看着老根叔…… 刹那间,老根叔钉在了地上一般。他想跑,可双腿沉得像被灌了铅无法移动,只得站在那里,哆哆嗦嗦地问女子:“你,到底是人,是鬼?” 女人并不回答,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后,突然长叹一声,转身,并很快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雾气之中…… 第一百三十九章 看见了死人 就在满仓家频频闹鬼的当口,在农场场部边缘的一间破旧的无人关注的小屋里,一个身着陈旧的草绿军装的男子正伏案疾书着,身旁的书桌上,已堆起了一摞手稿。 男子写写停停。停的时候就拉开抽屉拿出一支钢笔端详着。 那是一支黑色的貌似年头很久了的钢笔,可男子却视若宝贝,时不时把它抚在胸口,闭上眼,像在回忆什么。 男子的确实在回忆。他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在牛村仓库里见到这支钢笔时的激动心情,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就看到父亲每天夜里用这支笔写啊写的。那时的男子,不知道父亲在写什么,只知道父亲对这支笔很珍爱,从来不让他们姐弟几个碰。当时男子还为此怨过父亲,可后来才明白,在当年的那个生活环境中,能陪伴父亲做学问的,只有这一支笔,除此,他们没处可以去买笔,就连父亲当年用的墨水,都是父亲自己用锅底灰调和的。 如今,父亲早已不在了,这支笔却成了父亲的象征。虽然它盛过锅灰墨水的囊袋已经被岁月腐蚀得破损,但父亲的余温仿佛还在。每每看到它,男子就感觉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眼泪便小溪般无声无息地流出来,直至滴落手背才令自己觉醒。 男人在写一部书,一部一直埋在他心底的那个《家》。那个家,虽然几十年前就已经支离破碎、不复存在了,可那段时光却像一截被封存了的胶片,常常在他记忆的深处上演着,让他有了重新找回那个“家”的感觉。 于是,他从大南方来到了东北,来到了当年他们的家生活的牛尾村,即现在的牛村。他本以为,几十年过去了,有关他的家的历史应该已经了无痕迹,但他没想到,他还会在牛村,看到他们当年的家——仓库,并在仓库中找到了自己手中的这支父亲曾经视若为命的钢笔!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终于把钢笔从胸口上拿下来放回到了抽屉里,然后继续开始了笔耕。 第47节 男子的小说里,不时地提到一个名字,那就是——老根叔。 想起老根叔,男子的心情就变得极其复杂。他知道老根叔是好人,他甚至还记得几十年前老根叔经常帮助他和家人的事情。记得有一次,村里的孩子们一起打他,还是老根叔冲上来帮他解了围,并警告那个带头打架的孩子以后不许再欺负他和家人。那时,想起老根叔,男子是感激。可现在想起老根叔,男子不仅有感激,还有愧疚。 因为,他利用了老根叔! 这些年,自从自己有意回到东北后,就开始了有目的地接近老根叔。在老根叔口中,他知道了很多事情。有些是老根叔当故事讲给他的,有时是他从老根叔口中套来的。总之,他利用了老根叔的善良和好客,为他的复仇计划掌握了第一手资料。 可是忠厚的老根叔直到现在还被他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之中已被扯进了牛村发生的一系列怪事中去,甚至是有些人的死。 想到这儿,男子闭上眼睛,内心一阵痛苦地痉挛。他不知道,等到有一天,一切真相都浮出水面的时候,自己该怎样去面对老根叔,面对他的家人。 唉,不想了,听天由命吧!男子想得头疼,只好放下念头,给了自己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男子写了一天,感觉手腕酸痛。便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望着。 因为男子住的是场部边缘一个破旧的房子里,周围既没有其他的房屋,也很少人来,即使偶尔见个人影,也一定是上山路过。所以男子这一望,只能望见远处山峦和周围的一片乱草。 可今天,男子这一望,却望到了别的—— 在通往自家门前的那条小道上,正有一个影子朝这边急匆匆走来。影子看上去有些胖,走在两侧荒草齐腰的小道上,宛如一个椭圆形的桶正在绿海上滚动而来。 男子认出,来人正是赵牌娘! 男子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桌面,见从赵牌娘家门口捡到的那本笔记本正很显眼地躺在桌面上,便一个箭步过来把笔记本连同桌上的手稿一起通通塞进抽屉里,并“啪”地一声上了锁。 男子刚刚做完这一切,便听到屋外的院门吱嘎一声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大兄弟,开门,是我!” 男子眉头皱了一下,心想,这个赵牌娘,告诉她和自己来往要保密,还这么大声! 男子赶紧走到外屋,打开了门让赵牌娘进来。 赵牌娘进了屋,见男子脸色有些不好看,愣了一下,接着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讪笑着对男子说:“大兄弟啊,您别生气啊,我这人高声大嗓的习惯了,忍着忍着,一不留神,这嗓门就又出来了。嘿嘿,以后不会这样了……” 男子本想说她两句,此时见她这么讨好着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忍,就说:“好啦,下次真的注意就行了,不然被别人知道咱俩在联系,事情就不好办了。” “那是,那是。”赵牌娘陪着笑脸有些点头哈腰地说。 赵牌娘的样子让男子不觉感到一阵恶心,心想:当年爷爷奶奶怎么会给父亲定下这么一门亲呢?不可思议! 可恶心归恶心,正事还是要办的,这赵牌娘急匆匆地赶来,估计一定有什么事!男子从桌下拉出一只凳子递给赵牌娘,自己也拽出一只坐下问:“这么着急来,有事?” 赵牌娘接过凳子放在屁股底下还没等坐稳,便大呼小叫起来:“大兄弟哎,出了怪事了呀!” “什么怪事?”看赵牌娘慌慌张张的样子,男子心头一震! “我看到了一个人!”显然,赵牌娘一着急竟不知从何说起。 “看到一个人有什么奇怪?什么人?” “一个死人!”赵牌娘拍着大腿。 “啊!”男子一惊,腾地站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章 男子的寒意 赵牌娘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秀秀! 原来,赵牌娘今早去菜市场摆摊,摊位刚刚摆好,就有两个女人来买菜。 这令赵牌娘很是感到奇怪,因为这个点正是人们开始上班工作的时候,早饭刚完,午饭还早,这时来买菜的人着实不多。可令赵牌娘更惊奇的是,这两个女人的穿着实在怪异。盛夏八月,这两人竟都披着长长的看似颇像棉袄的外衣,而且面上都半掩着围巾,既像怕冷,又像是怕别人看到似的。 赵牌娘看不清两人的容颜,只觉得其中一个女子露在围巾外面的眼睛似乎有些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便边给她们向塑料袋中捡着菜,边问:“两位这是从哪儿来呀,穿这么多,不怕热呀?” 眼熟的女人刚要说话,另一个女人连忙碰了她一下,同时回答赵牌娘说:“哦,我们昨天去串亲戚,今早骑摩托回来的,只好穿多一点。” 赵牌娘没再吱声,心里却想:这还叫穿多‘一点’?冬天骑摩托穿的也就这样吧! 赵牌娘把装好的菜放在称上称好递给两个女人。两女人付了钱,转身离去。两女人转身转得很急,长长的外衣竟带起了一阵凉风。这让赵牌娘越发疑惑,感觉这两个女人的行为怎么像“逃跑”似的呢,便不由自主地朝两人急匆匆走去的方向望去—— 可那里,空空的,并没有什么摩托车啊! 女人正疑惑着,突听其中一个女人“啊”了一声。原来,那个看着眼熟的女人外衣里穿着一条几近拖地的白色长裙,由于脚步太快,长裙绊住了脚险些摔倒。 女人摇晃了几下,最终还是站稳了脚跟。可是由于是迎着风,女人光顾着去平衡身体,不想面上的围巾此时却被风突然掀开,并随风向后飘去。于是,刚刚站稳了脚的女人又慌忙转身去追赶围巾。 可就在这一霎那,女人的面孔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赵牌娘的眼中。 秀秀!赵牌娘心中惊呼一声,身体几乎失去重心。 听完赵牌娘的叙述,男子的第一反应就是问赵牌娘:“你是不是看走眼了?” “没有,绝对是秀秀。我是秀秀和满仓的媒人,认识秀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看错?”赵牌娘急赤白咧地解释着。 “你确定?” “确定!一百个确定!”赵牌娘使劲儿地拍着自己的胸脯。 看着赵牌娘不容置否的神态,绝对不是随意说说的样子,男子的心里也开始了暗暗吃惊:这秀秀已经死了几年了,怎么会又出现了呢? 男子寻思了一会儿,抬头问赵牌娘:“会不会只是一个与她长相颇为相似之人呢?” 男子话音刚落,赵牌娘便弹簧般“腾”地从凳子上蹦起来,再次坚决的否定:“不可能,当时那女人转身追她的围巾,因为围巾已快飘到我摊前,所以那女人当时的模样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真真亮亮,一点不带差的。真的不是长得像而已,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既然是秀秀,为什么见到你不说话?” “就是,这我也觉得很奇怪。过去秀秀见到我都亲热得了不得,可这回,不知为什么,就像不认识我一样……”赵牌娘喃喃自语道。 “那就说明这个人根本不是秀秀!”男子接着赵牌娘的话大声地说。 “那,按大兄弟的意思,这个人应该是……”赵牌娘两眼瞪着男子,犹疑地问。 男子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后,说:“此人到底是谁,我现在也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查出来的。”说到最后,男子的脸上现出了与他儒雅的气质颇不相符的狠角神色。 赵牌娘走后,男子就陷入了沉思。在他的感觉中,这个长相酷似秀秀的女人的出现多半是冲着他来的。 因为,当年秀秀的死,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甚至可以说,秀秀就是他害死的。 那是几年前夏日的一天,他在牛村村头看到了正在一起玩耍的小涛和宽宽。这让男子突然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和弟弟在一起玩耍的情景,不觉多看了一会儿。可这一看,竟看出了几分端倪—— 这小涛和宽宽竟然长得有些相像,而且,越看越像! 男子知道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满仓和秀秀的孩子,一个是山娃和巧珍的孩子,不觉心里一动,望着两个孩子又仔细端详了起来。结果,得出的结论是:这两个孩子真的是长得很相像,而且都像一个人,这人就是——满仓。 当时,男子已得知满仓的父亲就是自己家的老仇人,正愁不知如何报仇,便从包里掏出相机,咔嚓咔嚓给两个孩子一人拍了张照片。 后来,这两张照片便出现在了山娃家的牛圈门上,并引发了山娃误杀秀秀的事件。 唉,都怪我,不然秀秀不会这么冤死的……几年过去了,每每想到这件事,男子都十分自责。可每回,男子又都如此安慰自己:算了,既然她是老铁家的媳妇,为老铁家承担罪孽也是应该的! 男子知道,秀秀死后,满仓一直在寻找幕后黑手,即在山娃家牛圈上贴照片之人,可是一直没有寻找到。男子曾以为,这事慢慢就会这么淡下去了,况且自己当时给小涛和宽宽拍照时,俩小子应该并没有发现,可没想到今天竟冒出个秀秀来!当然,死而复生的事当然不会有的,可如果有人冒充的话,目的又何在呢?当年枪杀秀秀的山娃已经被枪决了,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寻仇,都找不到人了,还能怎么样呢…… 男子想着想着,最后终于把念头定格在自己最不想放置的关键的也是最惊心的部位:难道,这长相酷似秀秀的女人的突然出现,完全是冲着自己而来?也就是说,自己当年的所为,已在自己的毫无察觉下被人不动声色地识破了? 男子的身上不觉涌起一股冷意,一个大大的寒颤令他战栗不已。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号码的主人 盛夏的夜晚,湿热而烦闷。天空像一口涌动着蒸汽的铁锅,牢牢地扣在人们头上。 看样子,又要下雨了!坐在电视机前的申志强边摇晃着手中的蒲扇,边嘀咕着。果然,很快,窗外电光石火般晃过一道闪电。 申志强关掉电视机,脱吧脱吧开始上床睡觉。 申志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也睡不着,刚要脸朝一侧说句话,却又想起身旁之人已经出门十天了还没有回来。 十天前,倩姨对他说,自己要出去培训一些日子,学习一些美发新发型,回来也好多吸纳一些顾客。 唉,在一起时不觉得怎么样,可这有一个不在时,这日子还真难打发,尤其是这漫漫长夜,难捱得很! 申志强瞪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儿后,摸起了放在枕边的手机。他突然想给谁拨个电话,好打发一下这难耐的夜晚。他拿着手机在通讯录里上下滑动着,浏览着,很快,目光定格在一个署名“莫名男人”的号码上。 申志强突然想起,这个“莫名男人”就是前些日子给自己打电话,让自己防备有人陷害的那个男人。若不是存下了他的号码,自己险些将他忘了哪!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虽然已很久没有接到“莫名男人”的电话,可此时的申志强,却对该名男子重新产生了兴趣,他突然涌起了想打电话过去试探试探的念头。 申志强刚要拨电话过去,突然想如果对方认出自己的手机号码不接或有所防备怎么办?他犹豫了一下,起身从自己脱下的衣服里翻出一张新卡放在手机里,然后拨打了出去。 很快,电话接通了,里面传出了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喂,请问是哪位?” 申志强一愣:怎么会是女人的声音?难道是那人的媳妇接的?申志强赶紧捏着鼻子说:“您好,请让您丈夫接电话好吗?” 对方一听,嘟囔了一句:“你打错了吧!”然后,“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显然,对方应该没有丈夫,不然,为什么拒绝老公接电话?可既然是本人电话,为什么变成了女人?而且,这女人的声音似乎还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可是,在哪儿听过呢?申志强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不知不觉想到了雨落,又想到了雨停,待到困意袭来一觉睡去时,屋里竟隐隐涌进了晨光。 申志强这一睡便睡到了早晨八点钟,若不是手机嘀铃铃地叫个不停,他觉得自己今天真的要睡到“自然醒”了。 申志强拿起手机,屏幕上“严阳”两个字正随着铃声的震动而跳跃着。“她打电话干嘛?”申志强嘀咕了一句,按下了接听键。 “申老板,怎么,生意不做了吗?都几点了,还不上班?我的摩托出了点问题,正等着你哪!”马上,手机那边传来了一串清脆悦耳的声音。 “哦,马上就到,马上!”申志强连声应答。 申志强放下电话,套上外衣刚要出门,却马上又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感觉到,刚才电话里的声音和昨晚他拨通的电话里的女人声音似乎很有几分相像。不,应该说,是很像! 难道,昨晚的那个接电话的女人就是严阳?这么说,自己存在手机上的“莫名男子”的号码是严阳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曾经给自己打电话的那个人就是严阳?可严阳是女人呀,怎么会发出男人的声音?是她故意伪装?还是…… 申志强正琢磨着,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严阳的。申志强没有接,而是快速走出家门,推出新买的摩托车,向修车铺赶去。 远远地,申志强就见自己门前站着一个红衣人,走进前,果然是严阳。 “申大哥,我是不是扰了你的美梦?嫂子不在家,你做梦都在想嫂子吧?”看到申志强,严阳打趣地说。 “哪有,只是昨晚看电视看得晚了一些,今早才……”申志强停好摩托,边开大门,边不好意思地回答着。可话刚说了一半,心里却突然一震:她怎么知道倩姨不在家的? “你怎么知道我妻子不在家的?”申志强心里疑问,嘴上也不由自主地说出来。 严阳显然一愣,她“哦”了一声,有些慌乱地说:“我,我去过两次她的发屋,都锁着门。怎么,有什么奇怪吗?” 明显在撒谎!申志强在心里说:倩姨是不在家,可发屋的生意并没有停,倩姨的助手一直在撑着。 申志强并没有揭穿严阳,而是若无其事地说:“哦,没有什么,只是顺便问问。”说着,推过严阳的摩托,按严阳的问题描述检查了起来。 申志强的举动让严阳脸上的慌乱很快隐退下去,可严阳的神态变化却一丝不漏地落入在了申志强的眼中。他越发觉得了这个女人的可疑,心里暗暗揣摩着该如何弄清楚她和那个电话号码的关系。 申志强在修摩托的时候,严阳就在店铺里四处转悠着,转悠到申志强身边时,她身上突然有手机叫了起来。严阳从兜里掏出手机,接下了电话。这让申志强突然心生一计,他放下手中的家伙式儿,说了句“我方便一下”,便进了里屋那间简易的卫生间。 申志强走进卫生间,掏出手机,听外面严阳的通话已经结束,便用自己那张新办的卡拨出了“陌生男人”的号码。 果然,对方的手机在申志强的店铺里响起,接着,严阳的声音传了过来:“喂,请问哪位?”语气与昨晚一模一样。 真的是这个女人!申志强想了一下,迅速挂掉手机,又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然后走出卫生间,又随便拿了件工具走回工作间。 工作间里,严阳正握着手机背对着他在发呆,嘴里还嘟囔着:“到底怎么一回事?” 申志强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一心一意在修着车。可突然,他看见严阳一个猛转身,大声地问他: 第48节 “申大哥,你的手机为什么没有响?” 第一百四十二章 手机的文章 “啊?”申志强一惊,看着严阳手拿手机正惊诧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警觉和敌意。申志强一愣之后,心里马上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人在试探自己的手机! 申志强感觉眼前这个女人一定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于短暂的惊愕之后,开始了下意识的演戏—— 申志强“啊”了一声后,双手开始在布满油渍的身上乱摸,然后突然说:“哎,我手机怎么没带?落在家里了?”接着又摸了两把,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向严阳一摊双手,无可奈何地说,“真的落在家里了!” 严阳还没有说话,申志强突然问:“我人在跟前,你还打什么电话?” 严阳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嚅嗫着说:“我,我发现电话突然有些不好使,想试试电话。” 严阳的理由听着挺合理,可她不自在的表情却暴露了她在撒谎。 申志强当然看出了严阳的心虚,但他知道,眼前还不是互相戳穿的时候,若想弄清眼前这个女人的来头、身份和接触自己的目的,就得稳下心、沉住气,切莫打草惊蛇。 很快,申志强为严阳修好了摩托。严阳付完钱正推着车子向外走时,突听申志强在身后一声喊:“严阳啊,请等一下!” 严阳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申志强。 只见申志强走上来说:“严阳啊,借你手机用一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所以想给邻居打个电话。” 严阳先是“哦”了一声,半天才极不情愿地说:“手机呀……” 申志强注意到,严阳的睑都有些白了,他越发断定严阳的手机里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于是,申志强故意开玩笑地说:“怎么,不愿意?手机里有秘密吗?” “瞧您说的,有秘密也不怕你看!”说话间,严阳已从包里掏出手机,对申志强说,“说吧,什么号,我替你拨!” “哎呀,这点事还能劳动你?”申志强笑呵呵地走上来,也不管严阳愿不愿意便把手机拿到自己手中。 申志强拿过手机后,第一眼便看到了上面显示的双卡标记。果然是两个号码!他心里说着,手上飞快地用一卡和二卡分别拨打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又飞快地删掉了通话记录,然后才装作不懂的样子边摆弄着边对严阳说:“不行,你这手机太高级,到底拨哪个键子是啊?” 严阳在一旁早已急得不行,听到申志强的话忙抢上前夺过手机说:“我说我帮你拨吧,你还不干,怎么样,弄不明白了吧?告诉我号码,我来拨!” 申志强说出邻居的号码。电话接通后,申志强对着手机告诉邻居说,自己早上出来时把被子拿出来晾了,拜托邻居下午帮忙收一下,否则收晚了会返潮的。 申志强放下电话时,发现严阳正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仿佛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似的,不禁微微一笑:“怎么了?” “你们和邻居的关系好像不错!”严阳所答非所问却若有所思地回答。 “哦,”申志强说,“是我妻子的朋友,她们认识很久了。” “你妻子的朋友?认识很久了?”严阳重复着问道,一付突然很感兴趣的样子。 “是啊,怎么了?” “啊,没什么。”严阳说完,推起摩托车走了。 严阳走后,申志强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果然,手机上显示着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严阳;一个是“莫生男人”。 事实已再明显不过:严阳和“莫生男人”果真是一个人! 为什么会这样?严阳如此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从她那天以“莫生男人”的身份打给自己的电话看仿佛并没有什么恶意,不然她不会在电话中提醒自己要提防食物中毒或身边什么人等等的。单纯从这个提醒电话推断,此人应该对自己还存有善意,可对自己身边人就不言而喻了。换句话说,此人很有可能是冲倩姨而来! 那么,谁会袒护自己而却对倩姨心存芥蒂呢?申志强的脑海中电影般闪过一个又一个名字,一张又一张面孔,最后,终于一个名字和一张面孔重合了—— “冷月!“申志强不禁惊叫起来,他被自已突然灵光一现的想法惊呆了,“难道,严阳就是冷月?” 申志强雕塑一般站在那里,双手无力地下垂着,像一株突然遭了霜打的植物。不知为什么,在这之前他曾无数次暗自祈祷严阳就是冷月,因为他欠冷月的,他希望冷月像严阳这样健康、阳光地活着。可如今,当他的祈祷有可以就是现实时,他竟然有些害怕了。因为他知道,一旦这是现实,就说明他的身后,已有一张网,向他张开了喉眼深幽的巨嘴…… 不可能吧,冷月怎么会来这里呢?想到这儿,申志强突然想起:真是,给妹妹申敏打个电话,问问冷月在不在家不就得了吗? 申志强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申敏的手机。 “哥,好久没联系,今儿个怎么想起打电话?”电话通了,里面传出妹妹申敏的声音。 “申敏哪,我想问问冷月怎么样了,她在家吗?”申志强开门见山地问。 “哦,哥你终于关心起嫂子来了!”申敏说,“嫂子不在家,做完手术后就出门了,说是散心去了。怎么?有事?” 果然不在家!这更加深了申志强的疑虑,他只好把严阳和冷月长得酷似的事情以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妹妹。 “哥哥,这不可能啊!”申敏在电话那头果决地否定了申志强的想法,她说,“哥你是不知道我嫂子做完手术后的那个样子,整个人都瘦成了皮包骨。说她老了十多岁还差不多,哪能会年轻十几岁。你想啊,一个女人,家没了,病来了,还是那样要命的病。这样的双重打击男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女人?这样的伤痛,一生都难以愈合,何况这么短的时间?所以你说的那个严阳肯定不是大嫂,别胡思乱想了!” 申敏的话像一串连珠炮,彻底击散了申志强心头的忧虑:是啊,这些只有电影上才能看到的离奇剧情,怎么会那么巧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哪! 就在申志强刚刚卸下心上的负担时,他家的门前,却迎来了一个奇怪的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新的突破口 这个人就是严阳。 严阳从昨晚接到那个奇怪的电话后,就对两个人产生了怀疑:一个是申志强;一个是倩姨。因为,她只用自己的那个不是实名制的秘密号码给这两个人打过电话。所以,今天一大早,她便借故摩托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来试探申志强对自己的反应。 结果,事态的两个发展让严阳更加确定了昨晚那个神秘的电话十之八九就是申志强所为—— 一是申志强去卫生间的那个时间,严阳的电话突然响了,而且来电的恰巧又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那个秘密号码。这种碰巧让严阳感到实在有些太过“凑”巧,总觉得有故意安排的嫌疑。所以严阳认为,那个突然给自己打电话却又不说话之人,一定就是当时在卫生间里的申志强; 二是申志强向自己借用手机。严阳的分析是,申志强在卫生间拨完自己的手机后,为了防止自己打回来,所以将手机调成了静音。然后为了证实自己就是曾给他打过电话的陌生男人,又借故手机忘带了要求严阳将手机借他一用。严阳确定,申志强拿过自己的手机后,一定查看了自己的两个号码,或是用两个号分别往他自己的手机上拨打了一下,这样他通过手机上的未接来电号码就可以进一步确定严阳是否就是那个陌生男人了。 所以,严阳从修车铺一出来,就直奔了移动通讯厅,想查一下那个秘密号码的通话记录,想证实一下申志强是否真的用该号拨打了他自己的手机。 可移动厅的回答是:该号不是严阳自己实名,所以不能予以该项服务。 怎么办?严阳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干脆想:算了,他若真的拨打了,就是查出来也无可挽回了,干脆,就按他打了的发展状况进行自己的下一步行动吧。 严阳的下一步行动,就是在申志强揭穿自己身份之前戳穿倩姨接近申志强的真实目的。 严阳知道做到这一点很难,可好在她今天从申志强那里听到了一句话,那就是:倩姨和他们的邻居是认识很久了的好朋友。 这就是严阳在倩姨家门前转悠的原因所在。她相信,只要这样多转悠一会儿,肯定会引起倩姨邻居注意的。 果然,倩姨在倩姨家门口转悠了不消一刻钟,一个胖胖的女人便向倩姨走来。 “请问这位大妹子,你找谁?”胖女子走到倩姨跟前,问。 “我,我找……这家的女主人。”严阳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想出该怎样称呼倩姨。 “是这家的倩姨吗?”胖女人指着申志强的家门问。 “倩姨?”严阳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问,“怎么,你叫她倩姨?那不是吧,我找的人没有这么大岁数的!” 看严阳一脸疑惑,胖女人笑了:“她是没我大,可因为她的美发店叫‘倩姨发屋’,所以我们这儿大人小孩儿的都称呼她倩姨,就跟名字一样!” “哦。”严阳笑了,又说,“请问她们家怎么没有人?” “她出门了,可能还得等几天才能回来。请问你是谁,找她有事吗?” “哦,”严阳说,“我是她表妹,从她老家来,请问您是谁,我该怎么称呼您?” “噢,我是她家邻居,你就叫我胖姐好了。”听说是倩姨的老家来人,胖女人马上热情起来,说,“若不你先到我家坐会儿吧,一会儿她丈夫就回来了。” 严阳想了想,说:“那就麻烦您了。” “您和我表姐认识很久了吧?”到了胖女人家,严阳屁股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地问。 “是,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我们老姐俩儿,好得就像一家人!”胖女人边忙着给严阳沏茶,边套近乎地说。 “唉,我这表姐呀,哪儿都好,就是有些太任性,尤其在婚姻方面……”严阳故意向外扯着线头。 “就是,就是。”胖女人显然是个“狗肚里藏不住二两香油”之人,见严阳跟自己并不见外,便干脆拿自己当起了自家人,嘴上不由自主地没了把门的,“就说现在吧,以前的老公还没离利索,这不又从东北领回来一个……唉,这个倩姨呀,哪儿都好,就这婚姻上,真让人猜不透她到底是咋想的!” “什么?”严阳一愣,心说:这真是一个大收获!表面上却说,“表姐怎么会这样啊?胖姐,您和表姐这么好,可得好好劝劝她,这不玩火**吗?弄不好会出事的!” 胖女人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对严阳说:“大妹子,不瞒你说,我也没少劝,可劝一回,她和我急一回。你表姐的脾气你不知道吗,怪得很!长这么大,我还没碰到过第二个。你说,是不是与她以前被狼撕咬过有关?” 胖女人的声音并不大,可严阳听来却震耳欲聋。她惊讶地问胖女人:“你是说,她被狼撕咬过?” “听人说她被狼群围攻,死里逃生后性格就变成了这样。”胖女人讲到这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奇怪地问严阳,“怎么,你是她表妹,这么大的事,竟然会不知道?” “哦,“严阳口吃起来,“好似听家里人说过,但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因为……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后来的时间,严阳除了看到胖女人那张一翕一合的大嘴外,其余什么都没有再听到,因为那一刻,她大脑的思维空间已全部被胖女人的那句“听人说她被狼群围攻,死里逃生后性格就变成了这样”塞满了,直到她找借口离开了胖女人的家。 走出胖女人的家,严阳长长舒了口气,放松了自己刚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她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送她出来此时正在回屋的胖女人,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自己命中的贵人。因为,正是这个女人,让她获取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并让她的思维由此找到了一个问题的新的突破口和切入点。那就是—— 倩姨,真的是倩姨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无名小屋内 当晨光明晃晃地洒进窗内的时候,在一个不知名、不知地儿的小屋内,一双手正向一张陈旧的木质方桌上摆着两盘菜、两碗汤、两个馒头和两双筷子…… 两双筷子刚刚摆上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子奔至桌边,伸手抓起一双筷子说:“哎呀妈呀,可算吃饭了,饿死我了!” “琪琪,慢点吃,别烫着!”看着年轻女子狼吞虎咽的吃相,旁边,一个五十多岁年纪的中年女人忍不住开口劝道。 “嗯。”被称作琪琪的年轻女子嘴里答应着,手上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中年女人看着这一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自己也坐下来,拿起筷子吃起来。 “妈妈,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年轻女子大概肚里有了底,进食的速度大大地放慢下来。 “再等两天吧。”中年女人不抬眼皮地回答。 大概对中年女人的回答不是很中意,年轻女子皱了皱眉头,又撇了撇嘴儿,然后问:“妈妈,咱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呀?咱们吓唬的那些人都是咱们的仇人吗?还有,我真的和已经死去的那个人很相像吗?” “吃饭吧,干嘛问那么多!”中年女人突然有些不悦,瞪着眼睛嗔怒道。 年轻女子不服气地白了母亲一眼,埋下头继续吃饭,不再吱声。 中年女人知道自己过于生硬的语气对女儿很不公平,但她并不想做过多的解释,最起码现在不想。因为这样的话题,只能引起她内心隐藏了几十年的无尽的哀伤和痛苦。在这些哀伤和痛苦的折磨和刺激下,她只能在复仇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甚至无法控制。这并非她的本愿。她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无非就是想把自己曾经承受过的痛苦全部返还给那些予己以这些痛苦的人,并不想复仇扩大化。可即便这样,她的心里还是因矛盾而痛苦着,因为每一次复仇行动,都仿佛又一次揭开了自己的伤疤,痛并流着血。 所以,在中年女人的潜意识中,她只想默默地迅速实施并完成自己制定的这一系列的复仇计划,不多想,也不愿多说。然后今天她对女儿的生冷态度并非完全由此而生,而主要是近几日对满仓实施的惊吓行动,多少让她心里感觉到了些许愧疚。 严谨地说,这个铁满仓原本并不在自己的复仇之列,虽然自己的女儿秀秀是受他连累而死,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亲外孙小涛的爸爸。可后来,小涛的出走,让她对这个铁满仓开始滋生了不满和怨恨,而新近她发现的一件事,又让这种不满和怨恨渐渐向她的复仇计划靠拢—— 那是她刚刚从远方的那个小镇回来的第二天,她专程去南岗上的坟地去看秀秀。当时,鬼节刚过,坟地一片刚刚祭奠不久的样子。 女人走过一个个拾掇得整洁肃穆的坟头,最后在边缘处的一个坟头前站下。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寂寥的坟茔,虽然坟前也有刚祭奠不久的痕迹,但坟上坟下长满了的荒草,仍然暴露了这里长久的荒凉和备受的冷落。那些荒草长在坟头上,像一头无人梳理的乱发,随风飘舞。长在坟侧旁,又像一群营养不良的哨兵,凄惨而忠诚地守卫着地下的魂灵。 当时,女人的鼻子一酸,心里发狠道:好你个铁满仓,我女儿因为你搭上了性命,你却如此对待她的遗骨,亏我还拿你当亲女婿看待…… 女人就这样,把铁满仓划入了她的报复目标行列,并很快付诸了行动。 事后,在琪琪的描述中,女人仿佛亲眼看到了满仓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心里在感到痛快的同时也滋生了一丝痛苦。她知道,如果秀秀地下有知,一定会责怪她这样做的,因为秀秀爱满仓,胜过了爱她自己。 中年女人想到这儿,刚刚叹了口气,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女人拿起手机,只见来电显示着“申志强”三个字,便走到一边小声去接电话。 中年女人刚按下电话,就听对方问:“你什么时候学习结束?” “大概再三天吧,就结束回去了。怎么,有事?”女人边说边向瞪眼瞧向她的年轻女子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对方叹了口气,说:“我想让你顺便拐回家一趟,最好能去我妹妹申敏那好好打听一下冷月的情况,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究竟在哪儿!” 女人的心里涌起一丝不快,阴阳怪气地问:“打听她干什么?怎么,还惦记着呢?” “不是!”男人提高了嗓门,显然有些生气地解释,“我是发现咱镇上有一个女人,长得跟冷月一模一样,我是怕冷月在捣什么鬼,所以让你核实一下冷月是不是在家!” 第49节 哦,女人心里松了一口气,同时想起,自己此次回来的目的也是为了查实冷月的情况的。自从一次自己在申志强的店铺外看到那个长相酷似冷月的女人外,中年女人就产生了这人就是冷月的念头。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中年女人只参加了三天的美发业务培训就偷偷溜回了农场,想认真查访一下冷月的情况和行踪。可这两天,光顾忙着“教训”满仓了,却把这件事忽略了。 于是,中年女人痛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挂断电话后,女人想,其实老公老早就认识了那个长相酷似冷月的女人,为什么早不怀疑,这时候又怀疑了呢?一定是那个女人露出了什么马脚,不然,申志强不会这么着急的! 想到这儿,中年女人觉出了事态的严重。本来,她想再变着法儿的吓唬满仓一回,可被这电话一搅,她落在满仓身上的思绪便全部撤回并集中到了电话中交代的新事情上。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最要紧! 可怎么样去打探呢?自己总不能就这样伪装着去大街上找人问吧? 女人想来想去,最终,还终于想出了一个合理又合情的方法!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申敏惊魂夜 女人敲开申敏家门的时候,申敏吓了一跳。“你,倩姨?”她惊讶着,下意识地向女人身后看去。见女人身后并没有其他人,申敏的脸立马变得冷冰冰的,同时语气生冷地对女人说:“你怎么来了?” 叫倩姨的女人就对申敏说,自己出来学习,顺便拐弯来看看申敏,并说这也是申志强的意思。 听说是哥哥的意思,申敏的脸色柔和了许多,她请倩姨进了屋,接着忙着给倩姨让座、沏茶,毕竟,倩姨也算是自己的嫂嫂了。 闲聊时,倩姨吭吭哧哧地问起了冷月的情况。 亏你还好意思问出口!申敏心里骂着,嘴上说:“我也不太清楚,她去外地了,走了已经很久了。” “走了很久了?”倩姨睁大了眼睛,“去哪儿了?” 申敏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走时我也不知道,后来才听说的。” “那,她父母呢?你可不可以向她父母打听一下她的去处,或者,要来她现在的手机号?”倩姨恳切地望着申敏。 申敏再次摇摇头,无奈地说:“她父母也都被冷月接走了。” “啊?”倩姨轻轻地惊呼了一声,“这么说,冷月是不想回来了?” “大概是吧,唉!”申敏轻叹了一口气,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屋里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许久,倩姨怯怯地问:“我听说,秀秀回来了。” “什么?”申敏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像摔出了满地的眼泪。“怎么会,会……”申敏哆哆嗦嗦地问。 “我也是在大街上听人在议论。这事既然都传到场部来了,我想一定是真的!”倩姨望着申敏,一脸的难过与同情。 申敏的眼里泛起了泪光:“一定是可怜的秀秀死得太冤,这才……”说着,拭起了眼泪。 “唉!”申敏的难过引发了倩姨的悲伤。秀秀是申敏的养女,却是她倩姨的亲骨肉。所以此时,她忍也忍不住地跟着申敏抹起了眼泪。 倩姨没有打听到冷月的行踪,不自然地小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倩姨走后,申敏就在屋里转开了磨磨。她想起倩姨的那句“秀秀回来了”的话,心里一阵阵的发慌、发冷。她不知这是不是真的,就战战兢兢地坐在床沿边胡思乱想。 申敏这一想,便想到了天黑。快吃晚饭的时候,丈夫方权打来了电话,说晚上要给学生补课,自己在外随便对付一口,就不回来吃晚饭了。 申敏放下电话,自己也没心思吃饭,便打开电视机无聊地看着。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快九点的时候,申敏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急切地响起来。申敏走过去拿起手机一看,不禁“妈呀”一声,手机掉落在地上! 掉落在地的手机仍然没有停止它的呼叫,屏幕上,“秀秀”两个字正向两个不安分的魂魄在她眼前一闪一闪地跳跃着。 那确实是秀秀的手机号!秀秀死后,申敏一直没舍得删除,因为她总感觉,只要自己保留着这个号码,秀秀哪一天就会回来似的。 几年了,今天,当这个号码终于再次响起的时候,申敏却被吓得魂飞魄散。 申敏望着躺在地上执着地拼命呐喊着的手机,哆哆嗦嗦地伸手拾起,并摁下了接听键。 “喂——”申敏的声音抖得像波浪。 “妈妈,”电话那头真的传来了秀秀的声音,“妈妈我住的地方好冷、好黑、好孤单啊!妈妈我想回家,可是满仓不让我进门,不让我进门……” 真的是秀秀,一点没错!申敏心里想着,嘴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妈,我要去找您,我要和您住在一起……”电话那头,秀秀的声音还在响着。 申敏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她冲着手机近乎绝望地大喊:“不要啊,秀秀!你先别来,我现在就去找满仓,让他给你好好修修房子,你等着啊……” “可我已经到您门口了。妈妈您开门哪!”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真的到了门口似的。 “啊!”申敏转身,惊惧地望向门口。 “妈妈,开门哪!开门哪!不然,我自己进去了!”申敏手中的手机又在叫道。 申敏迅速回过头,看着手机,突然“妈呀”一声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就在这时,门“砰”地一声开了,一个女人一袭白裙地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奇怪笑容,在黑色夜幕背景的衬托下,煞白的被长发半掩着的脸宛若一张白纸被画上了五官,惨淡而鬼魅。 真的是秀秀! “妈妈,我回来了!您为什么不开门?难道您也不要我了吗?”秀秀眼神直勾勾地望着申敏,一字一顿机械地说。 申敏先是“啊”地一声尖叫,整个人退缩到沙发脚边,然后语无伦次地望着门口说:“不,不是的,秀秀……你,你别吓唬妈妈……你忘了,你活着时,妈妈是最疼你的了……” “妈妈,我怎么会吓唬你,我只是太想你了,所以回来看看你……”说着,秀秀行死走肉般直挺挺地向里屋迈进了一步。 “不要啊,你,你,不要过来,求你了,秀秀,妈妈求你了不要过来!”申敏全身抖若筛糠,喉咙里已哭了出来。 “不许哭!”秀秀突然大骂起来,“谁是你的秀秀!你这个烂婆娘,当年若不是你那丧尽天良的哥哥,我怎会陷入狼群,丧失性命?怎会沦为孤魂野鬼,至今不得超生?报应啊!”说着,突然仰天长笑,以至于那条猩红的舌头万分清晰地落在申敏眼里,似兽非兽的样子! 啊!申敏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不像是秀秀的口气呀!再说,什么哥哥、什么狼群,跟秀秀根本不搭边呀!难道,眼前的这个,并不是秀秀? 想到这儿,申敏把挡在眼前的双手张开了一条缝,想看看眼前的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来客到底是何许人也。可不看还好,这一细看,申敏一下就晕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手机又响了 申敏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丈夫方权正坐在她的身边,关切地看着她。 “申敏,你怎么会晕倒,发生什么事了?”看她醒来,方权急切地问。 “你,你回来了?”看着丈夫,申敏有气无力地说。 “嗯,我回来了。申敏,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诉我!” “方权,你回来看到什么没有?” “没有啊,我一进屋就看到你晕倒在地上,别的什么也没看到啊!”方权说着,目光再次在屋内快速扫射了一番。 申敏疲惫得不想说话,只把目光投向了门口。此时的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可她明明记得,在她晕倒之前,一个女人站在那里,胳膊、大腿裸露的地方布满了红亮精心的伤疤,仿佛被什么撕扯过似的。 “狼!”申敏突然想起女人说过的话,口中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 “狼?”方权惊讶地重复到,四处观望的同时,说,“现在哪儿还有狼啊!你是出现幻觉了吧?” 申敏要表达的当然不是狼的问题,而是那个女人被狼撕咬的故事。因为在那个女人提到狼的那一刻,申敏便猛然想起了哥哥申志强曾给她讲过的梅梅的故事。当年梅梅就是命丧狼口,难道如今回来找申家的人讨命来了? 申敏很想把自己的这个分析讲给丈夫听,可又突然想起丈夫方权似乎并不知道哥哥的这段往事,想说,又一言难尽,便干脆闭上嘴,不再开口。 方权看妻子一脸疲惫的样子,便不再追问,任申敏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并很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方权松了一口气,躺在申敏旁边也很快睡去。 夜,就这样一点点深了下去,像突然坠落深渊的一枚石子,无声无息。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方权突然被一声炸雷惊醒。他摸了摸枕边,发现申敏的枕头上是空的,不觉心里一惊,倏地坐起。此时,恰巧又一个闪电划过,明晃晃地照见申敏正直直地坐立在床上,一双大睁的眼睛中布满了恐怖和惊惧! “申敏!”方权摇动着申敏。没有反应。再摇动,还是没有反应。 方权的身体像突然涌进了一阵冷气,簌然发抖。他稳定心神,顺着申敏的目光向门口望去。 可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对呀! 方权把目光收回来,却发现申敏的脸上多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一颗心不禁猛地揪揪起来,嘴像跑偏了的车轱辘一般语无伦次地说:“申敏,你在看什么,告诉我,快告诉我!” 申敏眼珠朝方权一轮,轻声且神秘地说:“别吵吵,咱闺女回来了!” “秀秀!”方权倒吸一口冷气,朝申敏睁大了眼睛。 申敏点点头,然后一指门口,对方权说:“你瞧!” 方权再次向门口望去,仍是什么都没有。 方权觉得申敏的精神再度出现了问题,他好害怕,板着申敏的肩膀摇晃着说:“老婆,你不要这样了,秀秀早就死了,你不要再想她了,你醒醒啊!” “没有!”申敏突然怒目圆睁,冲着方权大喊起来,“秀秀没有死,秀秀刚刚还打过电话来!”她说着,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递给方权说,“不信你看,上面还有秀秀跟我通话的记录。” 看着申敏认真得让人无法拒绝的样子,方权接过手机,满腹狐疑地打开了秀秀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只是一秒钟的功夫,方权便大惊失色:妻子说得真的没有错,那打进来的号码,果真是秀秀生前所用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方权用哆哆嗦嗦的手按动了回拨键,又哆哆嗦嗦地把手机贴近耳边。很快,里面传来悦耳的语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是啊,秀秀的号码已经成为空号几年了,可既然是空号,又怎么能拨通申敏的手机呢?方权把目光转向申敏,问:“你说是秀秀打来的,那秀秀都说了些什么?” “秀秀说,她住的地方好冷、好黑、好孤单……说她想回家,可是满仓不让她进门……”说到这儿,申敏情绪激动起来,“不行,我得去把秀秀找回来,不然外面那么大雨,她无处可去的!”说着,跳下床,向门口冲去。 “申敏!”方权一个跟头随着申敏下了床,伸手去拉她的衣襟,可此时的申敏已“哐”地一声把屋门拉开,“哗——”雨声涌进屋内的同时,门外,一张顶着雨帽的挂满雨水的苍白的脸也出现在两人面前。 两人吓了一跳,方权本能的一声“谁?”刚刚出口,对方就突然一个机械地转身,然后悠悠荡荡地消失在雨雾之中…… “秀秀!”申敏冲着雨雾凄厉地大叫。 方权腿一软,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真的是秀秀回来了?”他喃喃自语着,眼中充满了茫然和迷惑。 雨声渐渐小了的时候,申敏的哭泣声小了很多,她抬头向着一直坐在沙发上沉思不语的方权说:“我们不能这样,秀秀回来了,我们应该把她找回来!” 此时的方权早已恢复了原有的理智,他不相信秀秀还活着,虽然刚才看到的那张面孔确实和秀秀一模一样,但他认为,再像,也绝不会是一张面孔!因为几年前,他亲眼看到秀秀入棺、火化,怎么可能会起死回生?所以他对申敏说:“秀秀早就死了,那人不是秀秀。一定是有人在捣鬼,我们应该做的不是去找秀秀,而是应该去报警!” “不!”申敏疯狂地大叫起来,“她就是我们的秀秀,她是跟她亲生母亲一起来的,我都看到了,看到了她的亲身母亲。你不知道,她的亲生母亲衣服破破烂烂,浑身都是被狼撕咬的伤痕。我不能让秀秀跟她在一起,她会召来狼群的……” 方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因为他断定,申敏是再一次精神错乱了!他正不知所措间,却听到申敏的手机响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猫鬼的咒语 申敏手机的突然响起,让方权再度陷入了恐惧之中。他想起申敏手机中的通话记录,唯恐又是“秀秀”的来电。 方权犹豫着不知接还是不接,他回头望了眼申敏,见申敏也正望着那部手机在瑟瑟发抖。 看来,只有靠自己了!想到这儿,方权咬了咬牙,终于闭着眼上前抓起了那部一直在疯狂嚎叫震颤着的手机。方权把手机抓在手中攥了半天才大着胆子看了眼来电号码。这一看,方权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了下来。原来,来电虽是一个陌生号,但决不是秀秀的。 “喂,您好!”方权接通了电话。 “您好。”显然,手机那头沉默了一下,接着传来一个低沉的女人的声音,“请问,这不是申敏的手机吗?” “哦,是的,申敏已经睡了,我是申敏的丈夫。请问您是哪位?有事就请跟我说吧!”方权看了一眼妻子说。他知道,妻子现在的状况已经不能够再正常地应付和处理任何事情了。 “好吧。”女人答应了一声,接着问出了一个让方权毛骨悚然的问题,“请问,这么晚了秀秀怎么还不回来?” 女人的话像平地乍起的惊雷,令方权在那一霎那惊恐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瞪着眼、张着嘴雕塑般呆愣了半天后,才想起嗑嗑巴巴地问对方:“什么秀秀?哪个秀秀?” “当然是方秀秀,你和申敏的女儿呀?”对方不慌不乱地回答。 方权的眼睛变得加倍地大,他突然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方秀秀?她,她怎么会……你,你,请问你又是谁?” “怎么?”对方似乎很奇怪,“你们没有看到秀秀吗?她很早就去了你们家啊,她说她想你们了,你们真的没有看到她?那,那这孩子哪里去了呀?秀秀,我的秀秀……”说道到最后,对方竟着急起来,然后着急变成了歇斯底里,她在电话中开始大哭大叫,“一定是你们害死了秀秀,一定是!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不会!……” “可是秀秀真的没有来啊,秀秀不是早已死了吗?你说你到底是谁?到底在搞什么鬼?想干什么?”对方的蛮横突然激起了方权的倔强,他忘记了害怕,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朝着对方大吼起来。 “我是谁?我是秀秀的妈妈,亲生的妈妈!这回你该告诉我秀秀在哪里了吧!”对方一点没有被吓住的意思,恶劣的态度竟然变本加厉。 第50节 “什么,秀秀的妈妈?亲妈妈?”方权像电压不足了的收音机,声音一下子低落了下来,“不对呀,申敏对我说过,说秀秀的妈妈早已死了的呀,怎么会?”他喃喃自语着,突然想起申敏手机通话记录里的秀秀来电,像被一棍子抽醒了似的一惊,冲口说道:“难道……你,你,是鬼?” 方权的话音刚落,手机话筒中便传出了一阵“嘿嘿”的冷笑,接着一种凄凄的惨惨的阴阴的声音在说:“你说的没错,我是鬼,可如果不是拜申家所赐,我怎么会变成鬼?又怎么会成为猫?” “猫?”方权又是一惊,嘴巴也变得不听使唤起来,“这,这,这跟猫又有什么关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我是鬼,因为含冤而死,不肯投胎,魂魄无所可依,便只好依附在猫的身上。所以,我是一只鬼猫,或者一个猫鬼!”大概由于怨毒太深,对方的语气恶狠狠的,发出的声音真的像凄厉的猫叫一般。 “你走!赶紧走!”方权大受刺激,他惊恐地环望四周,疯狂地大叫着。 “你不用害怕,”对方的语气突然又温柔下来,“我只想找回我的秀秀,只要你把秀秀还给我,我马上就会走开。否则,”对方语气一变,阴狠怨毒之气再次显现,“明天,明天你们就会看到我作为鬼的尸体,然后,从此你们必将永无安宁之日,永无安宁之日,哈哈哈哈……”说着,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像突然吹远了的一阵风。 虽然手机里已经传出了嘟嘟的挂线声,可方权的手却还在那里机械地举着,直到一直傻呆在床上的申敏突然说出的一句话惊醒了他。 “是猫吗?”申敏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原来她在一旁一直侧耳倾听着电话。“我今天看到一只猫。”她说。 “什么?”方权吃了一惊,转过头看着申敏,“在哪里?” “就在秀秀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一只猫一直跟在她身边。有那么一会儿,我看到那猫好像还变成了人的模样,直勾勾地看着我,身上的皮毛掉得一块一块的,八成是被狼咬的。”说到这儿,申敏孩子般嘻嘻一笑,又说,“活该,活该,咬死她!谁让她长得像**我哥哥的那个贱货!”说着,孩子般举手瞪眼的做了一个恶狠狠的狼扑相。 申敏只是做了一个鬼脸,但方权还是被吓得禁不住背过脸去。在这样恐怖的气氛下看到这样一副近似穷凶极恶的鬼脸,他实在是有些胆战心惊。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方权实在是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世上有鬼,他决定天一亮就去公安局报案,或者自己想法探个究竟,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夜晚,就这样折折腾腾地过去了一大半。一夜惴惴不安未曾合眼的方权,待天光一亮,便推开了门。被恐怖死缠了一晚上的他,此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早一点看到黎明的曙光,好以此来驱散弥漫在心头的迷雾和惊惧。 可就在推开门的那一霎,方权愣住了,同时,一股寒意也鬼魅般地附上了他的身—— 晨光下,一只看似已死去多时的猫正直挺挺地躺在他家门前,身上的皮毛脱落得一块一块的,一副被什么野兽撕裂了的样子…… 方权彻底惊呆了,一个声音咒语般在耳边响起:“明天,明天你们就会看到我作为鬼的尸体,然后,从此你们必将永无安宁之日,永无安宁之日,哈哈哈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咸盐的问题 豆子开始结荚的时候,倩姨回到了小镇。 小镇除了偶添凉意外,并没有一丝的变化。倒是申志强,整个人竞平添了几许忧思和憔悴。 倩姨到家的时间是傍晚六点多钟,申志强正坐在桌前抽烟,烟雾缭绕在他的面部周围,让他云里雾里的似一座隐隐约约的雕像。 倩姨见到申志强的第一眼,就感觉申志强变了。在她的感觉中,分离十几天,再见时,申志强对她的反应应该是激动、热情、迫不及待,可此时的申志强,面对风尘仆仆归来的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然后淡淡地简单问了一句:“回来了?吃饭了吗?” 申志强的态度让倩姨有些语塞,她意外地看一眼摆在申志强眼前桌子上已经凉了半天的饭菜,又瞥了一眼自从自己进屋后一直纹丝没动的申志强,心里突然生出了些许委屈。 “你怎么了?我回来你不高兴吗?”她把手里携带的包包放下,又把薄薄的外衣脱下挂在衣架上,转头再看申志强时,见他还在那儿样子悠然地吐着烟圈,忍了几忍后,还是终于忍不住地问。 倩姨的话并没有让申志强有明显的改变,他只是眼睛再次朝倩姨转动了一下后,很快又转了回来,然后继续眯眼、睁眼,再眯眼、再睁眼地一口一口地吸着香烟,根本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申志强的怠慢彻底激怒了倩姨。怎么可以这么对我?真是岂有此理!她边想着,边冲向申志强,一把抢过他正夹在手指中央慢吞吞向嘴里送去的香烟撇在地上,大声喊道:“你这是怎么了?前两天不还给我打电话让我查清一件事吗?现在我回来了。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呢?你不想知道那件事的结果了吗?你说话呀!” 没有了烟雾的掩盖,申志强的面部表情完全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倩姨眼前:冷漠、怀疑、淡然和不信任…… “你想听什么?”申志强毫无表情地说着,同时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愤怒得斗鸡般的倩姨,先是沉默,然后突然出手卡住了倩姨的脖子。恶狠狠地低吼:“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害我?” “什么?”申志强的手宛如一把铁钳,让倩姨的脸涨得通红。她拼命搬动着申志强卡在自己脖子上的大手,口里支支吾吾地叫,“你干什么,先放开我!” 许是真怕闹出人命。也许是内心还是隐隐不忍,申志强犹豫了一下,终于放开了自己卡在倩姨脖子上的手。 申志强的手刚一放开,倩姨的喉咙里便“呼”地呼出一口粗气,脸上绛红的血色也倏地消褪下去。 危险解除了。可惊吓和委屈像左右开光的耳光,令倩姨“哇”地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说:“好你个申志强,为了跟你好,我差点被唾沫星子淹死,可你竟这么对我!你到底有没有点良心哪!” 其实倩姨心里明白,申志强突然这么对她,一定对她起了疑心。可自己一直小心翼翼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所以。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真相之前,倩姨必须以哭为自己做辩护,否则。她不仅会输,而且还会输得很惨。 所以,倩姨哭得很厉害,也很伤心。本就生就一副楚楚可怜模样的她,此时便更像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怜惜。 倩姨的“表演”确实引起了申志强的恻隐之心。这从他前后的判若两人就可以看出。他收敛了凶巴巴的样子,更换了恶狠狠的语气。低声回答倩姨:“你先不要管我的良心去哪儿了,我希望你能先真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倩姨止住哭泣。啜泣着问。 “你到底是谁?你接近我的实际目的是什么?”申志强说完,便两眼死死地盯住倩姨,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什么变化的蛛丝马迹。 可结果让申志强很失望,因为他在倩姨的脸上并没有发现他想要的东西。因为倩姨听了他的话后,竟显现了一脸的轻松,同时很自然很坦荡地回答他:“我不知道你问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但关于你刚才提出的问题,我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就是我,倩姨,一个靠理发过活的普通人。至于说为什么接近你,我想这还用说吗?我对你到底是不是真心难道你就一点感觉没有吗?” 倩姨说着,眼泪又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把眼光从申志强脸上移到别处,突然改用一种决绝的语气对申志强说,“好了,我不想做过多的解释了,如果你对我已经没有了起码的信任,那么,我们可以分开!”说着,眼泪一抹,便向卧室走去。 “倩!”申志强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倩姨,一叠声地说:“倩,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说,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你坐下听我解释好不好……” 自己又胜利了!背对着申志强的倩姨嘴角牵出一丝得意的笑意。她故意扭动着身子坚持了一下自己的倔强,然后一副毫不情愿的样子坐下来,眼睛赌气地盯着别处,装作似听非听地听着申志强的解释。 原来,就在申志强给在外学习的倩姨打电话让她顺便回趟农场打探一下冷月行踪的第二天,申志强的家门口来了一个算卦的。 算卦的是一个精瘦矮小的老头,虽然长得很不起眼,但一张眼便精光直射,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你的今生来世,令人好生畏惧。 申志强是早晨一出门碰到老头的。老头手拿一幡儿,边来回走着,边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念经般叫唱着:“看运程,看健康,瞅今生,知来世,消灾解难喽……” 申志强素不信命,所以尽管推门出来跟老头走了个对面,也没有正眼瞧一下,只急匆匆地走了。可申志强前脚走,老头后脚便说了起来—— “这位先生,我看你印堂发黑,两颊发暗……怕是不祥之兆啊!近日,身体可有无力之征兆?” 申志强本想不予理睬,可听了老头后面那句话,不禁停下了脚步,心想:咦,他怎么知道自己最近浑身无力呢? 申志强转过身,见老头气宇不凡,刚才问话时又声若洪钟,不似等闲之辈,便主动走上前去。 “这位先生,请问你身边可有一妖媚女子?”老头不待申志强说话,便主动发问。 申志强点点头:“我只有一个妻子,不知道算不算是妖媚女子?” “妻子?”老头一捋莹白的胡须,沉思良久,然后若有所思地问道,“此女是否双眉之间有一偏痣?” “是啊,是啊!”申志强连连回答,越发觉得老头神了,同时心头也滋生了一丝不安,问:“怎么,她,有什么问题吗?” 老头停止捋须,掐指一算,突然脸色大变道:“此女非妻,她可是你命中的煞星啊!” 申志强浑身一震:“什么?这,怎么可能?” “先生既然不信,就算我没说好了……”老头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唉,老先生,请留步!”申志强一个箭步挡住了老头的去路,坦诚地说,“谢谢老先生,不知她会对我造成什么样的伤害?还请您明示!” 老头细细端详起申志强,然后叹口气摇摇头说:“最毒妇人心啊,你要切记病从口入!” “什么意思啊,老先生,您干脆明说好了!”申志强着急地说。 “好,那我就明说好了。”老头收起刚才玄玄乎乎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问申志强,“请问你最近吃没吃过什么不好的东西?” “没有啊!”申志强想到没想,便一口否决。 老头毫不理会申志强的否认,继续说:“当然,这东西必须是你妻子非得让你吃的,或者平时故意放在你满前,引诱你吃的什么东西。因为看你的脸色和身体状况,你多半已经中毒了。” 老头的话终于引起了申志强的重视,因为他最近确实感觉自己的身体较过去差了很多。他苦思冥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一样东西—— “盐!”他冲口而出。 他清楚地记得,倩姨平时总是把菜和汤做得淡淡的,还说这是为他的身体着想。可每次吃饭时又把咸盐罐子放在他眼前,让他忍不住便撒上一把。申志强想着想着,突然又想起那次倩姨故意起大早去他修车铺去拿那袋盐的情景,当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现在想想,难道这里面真的有什么问题!或者,干脆就是盐有问题? 说到这儿,申志强把眼光再次投向倩姨,似乎期待着她能给出一个答案。 倩姨当然读得懂申志强目光中的含义。可了解了事情来龙去脉的她,此时已没有了丝毫的恐慌。不就是对盐的解释嘛,这又有什么可难的呢? 所以,迎着申志强质疑和期待的目光,倩姨温柔地笑了,她走过去撒娇地搂着申志强的脖子,说:“就这事啊,老公,那等我解释完了,你得好好地补偿我!” 看着倩姨的笑厣如花,申志强知道,即使没有解释,光就这一个笑,自己就已经又输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下步会怎样 申志强确实又输了,不仅仅是因为倩姨的笑,还因为倩姨的解释的确是合情又合理。 倩姨说:“老公啊,就这点事你还想不明白吗?按我的本意,确实是想让你少吃点盐,这样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所以才把饭菜做得清淡一些。可猛地一下子改变饮食口味,又怕你一时适应不了,难以下咽,所以才出现以上你说的矛盾情况,就是又想你身体好,又怕你吃不香,这么说,老公你应该理解了吧?”说完,倩姨小嘴儿一撅,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那我修车铺里的那一袋盐呢,你为什么那么着急拿回去,就是再为我身体好,也不至于一大清早去门口等着吧!就凭这一点,我真的有些怀疑那袋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申志强干脆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最主要疑点。他想,既然敞开“天窗”说一回,不如就把“亮话”全说透。 倩姨心里一惊,心想申志强是不是发现什么了?她先是大大地“啊”了一声,以表示自己的惊讶,同时也以此掩盖一下自己的惊慌,缓解一下紧张。 倩姨在拖着长腔的“啊”的同时,脑中迅速收集好了搪塞的语言,她说:“那盐会有什么问题呀,你这也太心惊了吧!其实我那天早晨是去了发屋后,见还没有顾客上来,心想不如先去把那袋盐拿回来吧,不然上来顾客后自己就抽不开身了。再说,让你拿吧,你肯定今天忘明天忘的,还不如我自己去算了!” 倩姨叽里呱啦地说完这些话后。脸一绷,突然由解释变成了嗔怪,“志强,你还说哪,那天我拿到那袋盐。一看几天的功夫被你吃进去了那么多,心里后悔死了,真不该那么惯着你!以后千万不要这么拼命地吃盐了,知道吗?” 倩姨千娇百媚的表情,温柔体贴的话语,早弄得申志强心旌摇曳。满腹疑云也一散而光。他望着倩姨,语气不由自主地和缓下来。“唉!”他说,“其实我本来也没想这么多,只是前两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告诉我说……” “什么人打来的电话?”倩姨脸色变了。她打断申志强的话,问,“是男人还是女人?” “听着是个男人。”申志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么一说,倩姨肯定会想到打电话的人很可能是个女人,也由此会想到严阳身上去。虽然自己从未正式与倩姨谈过严阳,可申志强确定。那次在自己修车铺大门外的人影,肯定是倩姨,她也一定看到了严阳。不管严阳的身份到底是谁。也不管她是不是在有意接近自己,总之申志强还不想让倩姨就这么快开始怀疑严阳。因为,严阳长得太像冷月了,他潜意识中已把严阳当做了冷月,感觉对严阳好,就是在弥补冷月。 可是倩姨实在太聪明。她接着申志强的话分析着说:“听着是个男的?那就是说,不排除是个女人的可能!” 申志强没有言语。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肯定还是该否定。 不知为什么,倩姨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文。而是突然对申志强说:“对了志强,你让我打听冷月的行踪,我打听了。”说完,紧紧盯着申志强,像观察他的反应似的。 申志强当然感觉到了倩姨探照灯一样的目光。“是么?”他故作并不怎么关心的样子淡淡地问,“她现在怎样了?” 倩姨盯住申志强的眼睛,用一种沉静得有些过分的语气说:“她做了手术。但是,”倩姨突然加重了语气,“手术后,她消失了。” 申志强再也无法伪装自己了,他瞪大了眼睛,嘴唇抖动着问:“消失了?什么意思,是手术没成功?人……没有了?”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弱如蚊蝇。 一丝嘲意无声地绽放在倩姨嘴边,很快又昙花一现地消失了。她告诉申志强说:“不是人没了,是人不见了!不知去哪儿了?” 申志强暗暗松了口气,心静下来才发觉自己竟然冒出了一身冷汗。“哦。”他不由自主地抹了下自己的额头,心里迫切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问,“去哪儿了,我妹妹申敏也不知道吗?” “我找过申敏了,”倩姨把目光从申志强脸上移向窗台,那里,一盆康乃馨正开得灿烂,这让她的心情多多少少好了一些。因为,她实在不愿申志强那付虚伪的嘴脸再入自己的眼。倩姨看着那盆花,淡淡地说,“可申敏也不知道冷月去了哪儿,说是冷月走得很突然,走时也没有向她告别,所以,她根本不知道。” “那,那,冷月的父母呢?”申志强真希望能得到关于冷月的更多消息,可偏偏倩姨就像吊他胃口一样慢条斯理的问一句说一句,这让申志强很着急。可为了展现自己漠不关心的态度,申志强尽管心里像着了火,嘴上也只能用挤牙膏的方式去问倩姨。 “唉,也同时消失了!”倩姨慵懒地说着,站了起来,迈着与她实际年龄很不相符的优雅步子移至窗前,然后用一种不太愉悦的语气说,“志强啊,我怎么感觉你现在对冷月很是关心呢?不会是后悔离婚了吧!” 申志强知道倩姨看透了自己的内心,有些不自然地说:“哪能啊,我只是问问,毕竟夫妻一场嘛!再说了,她都那样了,你还吃她的醋?”说着站起来走到倩姨身后,想从后面拥住她,对她表示一下亲热。 不想,倩姨突然转过身对他说:“你可别这么讲,没准人家这会儿就改了头革了面的在哪个角落里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哪!” “你?”申志强一愣,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我什么我!”倩姨突然生气地提高声音说,“你是没长脑子,还是不想往上去想?你不觉得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很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啥事啊?”申志强还在狡辩,但从语气上判断,已明显的底气不足。 “你还在护着她是不?”倩姨被彻底激怒了,她像一头母兽般瞪着一双气愤得要冒火的眼睛对着申志强吼道。 “什么呀,我护着谁了呀?”申志强的语气也强硬起来。他知道,如果此时自己还低声软语的话,那就是心虚的表现了。所以不管倩姨说得对与不对,自己一定要先表现得理直气壮才行。 “非得要我说出她的名字吗?”倩姨咄咄逼人地看着申志强,脚步开始向申志强一步步逼近。“那个叫严阳的女人,已经住进你心里了是吗?她长得那么像冷月,正好可以寄托你对冷月的那份已经无处安放的相思和愧疚,是吗?可是你怎不好好想想,你遇到的这些离奇怪事,是不是都出现在认识这个女人之后?是不是?” “你,怀疑严阳?” “不,不是怀疑,是一定!”倩姨肯定地说,“这个女人,一定是冷月伪装的!别看她看上去年轻了十几岁,可容颜可以保养甚至改变,但神态和举止、声音却是无法改变的!还有,你不觉得她是在有意接近你吗?你不觉得在她的外表之下,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吗?还有那个算命的老头,我都觉得跟这个女人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倩姨的话,每一句都想扔在申志强脚下的炸弹,让他一阵阵的心惊肉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在他的心里,不是害怕,而是绝望。 其实对于严阳是不是冷月这个问题,申志强早在内心研究探讨了上百上千甚至上万遍。探讨的结论是,不管严阳是不是冷月,他都不希望能引起倩姨的注意,因为在他看来,是冷月最好,那说明冷月的病基本上已经康复了,这对他来讲也是个安慰。若不是冷月,自己就把她想成冷月好了,能经常看到这张酷似冷月的脸,经常对她好一点,自己内心对冷月的歉疚似乎也能减少一些。 第51节 申志强知道自己这么想对倩姨也是一种背叛和不公平。过去,他那么爱倩姨,为了倩姨他不惜丢官弃子,不顾众叛亲离,不问病重的妻子……那时的他认为,拥有了倩姨,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拥有了倩姨,自己就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 可申志强没有想到的是,随着两人从朝思暮想到日夜厮守的进程,过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也在渐渐变淡。倩姨,一日一日地在他眼中平凡起来,而冷月的影子,却一天胜似一天地在脑中开始挥之不去。他渐渐开始了痛苦的思念。这种痛苦和思念积压在他的心里,就像一满瓶水都堵在瓶口一般,拥挤着,却一时无法排出,直到,他遇见了严阳。 虽然他从未说出过,可在他的心里,他似乎已经爱上了严阳,就像当年爱上冷月一样。但他知道,严阳只是她的一道风景,他只希望,这道风景永远都不要被破坏。 可此时看来,事情已经开始朝极其糟糕的方向发展了。下一步,倩姨不但会阻止自己与严阳的正常往来,还会想方设法像剥毛葱一样把严阳的身份一层层扒开,然后…… 申志强实在不敢想象,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第一百五十章 申敏的劫难 自从那个恐怖的夜晚后,申敏就彻底崩溃了。身宽体胖的她,每日就像一只受惊的羔羊,稍有什么响动,便战战兢兢地蜷缩在床边桌角,大气不敢出一下。 这让方权很着急,虽然申敏因为小涛的出走也曾患上过精神类疾病,可这次的病情明显大超以往。方权很是心疼妻子,每每看到妻子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他的内心都会涌起万分强烈的怜惜。每次,他都伸出手欲把妻子轻拥入怀,或想抚摸她的额头或脸颊表示抚慰,可每次,妻子都突然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先是惊惧地睁大眼睛,然后倏忽跳起,疯狂逃窜。 申敏逃窜的样子很像一只猫,双手着地,双腿急蹬,这让方权不由想起了那只躺在自家门口的死猫。难道,是死猫的魂魄附在了妻子身上?他想。 申敏成为这个样子后,左邻右舍都走马灯似的不断前来看望,异口同声地劝方权把申敏送去精神病院。方权当然不舍得,他想,只要妻子的病不再深入,自己绝不会把妻子送到那到处是妖魔鬼怪般病人的精神病医院中去受苦。 但方权的这个想法很快就改变了。 那是五天后的一个夜晚,方权正在睡梦中。突然,一阵“喵喵”的叫声击打着他的耳鼓。“哪来的猫叫呀?真烦人!”他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一边下意识地向身边的位置摸去。 方权这一摸,发现自己身边是空的,申敏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方权一惊,登时睡意全无。“申敏。申敏!”他边叫着,边伸手摁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灯亮了,申敏也完全暴露在了方权的眼前:她穿着睡衣睡裤,四肢着地,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正在地上无声地走动着。 方权吓坏了,他不敢走上前去,只好冲着申敏喊:“申敏,你在干嘛,快点起来,别闹了!” 方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可申敏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依旧四肢着地地走着。走着走着,竟站起来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放在地上,倒上水后,又重新四肢着地地趴下。然后脸贴在烟灰缸上像猫一样喝起水来。 方权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停止了出声。此时的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叫:“是鬼魂?不,是精神病!是鬼魂?不,是精神病……” 方权就这样看着申敏心里斗争了一夜。第二天,他还是战胜了有神论思想,毅然决然地把申敏送进了县精神病医院。 申敏进入精神病医院后,就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了病床上。尽管申敏撕破了喉咙喊破了嗓子。换来的仍是医生们一副见怪不怪了的冷漠模样,或者,一针镇定剂。 方权慌了。他后悔不该这么冒然地把妻子送到这看起来如此不近人情的地方来。他找到院长理论,希望能对申敏改变治疗方式。得到的回答却是:“病人已经送到了,对精神病患者的初步治疗都是这样的。所以请您回去吧,有事我们会通知你的!” “院长,我可不可以在这陪我的妻子?”方权实在不忍心把妻子一人留在这里,恳求道。 “不行。这是我们医院的规定:病人家属不允许在这陪护治疗!”院长的态度很坚决,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方权无可奈何。他有心带妻子回家,可看妻子已经病至如此。回到家里不但自己应付不了,恐怕还要惊扰到左邻右舍。思来想去后,他终于咬咬牙,决定狠下心来留申敏在这里接受治疗。 方权临走时,最后来看了一次申敏。许是刚刚注射过镇定剂的缘故,申敏安静了许多,神智也清醒了不少。她静静地望着无声地握住她的手默默流泪的方权,突然轻声问:“你要回家了,是吗?” 方权伸手抹了下眼泪,使劲点了点头,然后故作轻松地问:“你怎么猜到的?” 申敏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失望,她看了看周围说:“我看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的……” 方权当然察觉到了申敏的失落,心里不禁更加凄楚,他努力露出一丝笑容安慰申敏说:“你在这要好好治病,乖乖地听医生的话,我会经常来看你的,等你病一好,我就接你回家。” 申敏点点头,突然孩子般地说:“我想哥哥了,能不能让哥哥回来看看我?” “好,好!”方权含泪连连点头。 方权走出病房,泪水更加肆意横流。这个教了一辈子书已临近退休的老实人,还从来没有觉得如此伤心、凄惨、孤独过。他快步地走着,唯恐让人看到他止也止不住的泪水。 方权走到医院大门外,正要打车离开,却又忍不住转身回望了一眼。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隐隐觉得,医院那高高的楼层,在已向西天醉倒的夕阳的辉映下,似乎正斜斜地向他压来,让他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感觉…… 方权回到家的第二天,便拨通了申志强的电话,告知了他申敏生病住院的情况。 “精神病?怎么会这样?”申志强和倩姨正在吃早饭,听了方权的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强烈要求方权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说得再详细一些。 方权一五一十地说着,说到最后竟涕泪交流。 申志强从方权的情绪中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一声不响地听着,待放下电话时,脸色已经是十分的难看。 申志强把眼光望向倩姨。他隐隐约约感觉,申敏的出事似乎与眼前这个女人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倩姨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申志强并没有回答倩姨的问题,而是盯着倩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申敏疯了,你知道吗?” “疯了?”虽然刚才倩姨已隐隐听到方权的声音,但她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说,“我怎么会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怎么会疯了呢?” 申志强想问:“申敏家闹鬼的那几天,你在哪里?”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己只是凭直觉而已,不可以这么冒失。如果她真的是一条毒蛇,自己的冒失岂不是会打草惊蛇! 想到这儿,申志强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想当初,自己舍弃一切要娶的女人,如今竟被自己认作是毒蛇,这岂不是天大的讽刺? 其实申志强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具体说起来吧,尽管自己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可凡是涉及到倩姨的,倩姨也都做了合情合理的解释,听起来也真的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什么可值得怀疑。 可尽管这样,申志强还是无法驱散时时依附在他心头的那种感觉,这感觉就好比一种声音,在他每次看到倩姨时都会在他耳边响起:她不是女人,是一条蛇,一条吃人的毒蛇…… 申志强不动声色的自嘲一笑,当然没有逃脱倩姨的眼睛。她知道,此时的申志强,内心里一定在动着对她极其不利的念头。但申志强不说,她也无法去问,只好照常吃饭,照常穿上外衣去发屋上班。她知道,只有一切照旧,才更能体现出自己的从容和无愧。 申志强接到方权电话的第三天便动身回到了农场。 临动身前,倩姨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家里不能没有人。再说了,你刚回来没几天,怪累的,别折腾了!”申志强嘴上说得很体贴,心里却说,带着你干嘛,监视我吗? 两天后,申志强回到农场找到了方权。两人二话没说,就坐上了去县城精神病医院的第一班车。 农场距离县城并不远,两个小时就到了。两人急匆匆地赶往医院,刚进医院大门,便听到不远处一幢高楼内传出一阵阵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叫喊: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找我哥哥,找我哥哥!哥,哥,快来救救我,救救我,他们要害我呀!” “好像是申敏!”方权说。 申志强脸色一变,和方权一起撒腿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两人刚刚跑到那幢楼下,就看到一个人蓬头垢面地从楼道里奔出,接着“砰”地一声一头撞在门边的一个水泥柱子上! “申敏!”申志强和方权同时大叫着,发疯一般扑过去。 撞在水泥柱子上的人正是申敏。由于她奔跑的速度太快,所以撞击在水泥柱子上的力道非同一般。 “哥,你,来了?”看到申志强,瘫软在柱子上不断下滑的申敏艰难地扯出一丝微笑,在额头上不断涌出的蛇一般向下爬行的殷红鲜血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凄惨…… “申敏,你一定要挺住,挺住……”申志强和方权一边抱住申敏已软软的无法站立的身子,一边冲着追出来的已被眼前情景惊呆了的医护人员吼道,“还傻愣着干什么,赶紧抢救啊!” “哥,不用了……”申志强和方权正喊着,怀中的申敏突然微弱地说了话,“看到你,就,好了……”说完,眼睛游离着在两人脸上分别看了一眼后,便像一盏没油了的灯似的,倏地灭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智斗的夜晚 申敏离世了。这对申志强和方权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怎么会突然这样了呢?那天我离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呢?”方权流着泪喃喃自语。 两个人一起找到了医院。 原来,自从方权离开医院后,申敏就每天吵着要见哥哥,还口口声声地说她本是天猫,来到人间是为了执行一件任务,如今任务完成了,她就要回到天上去了,不过,在她回到天上之前,一定要最后见一次哥哥,因为,她要告诉哥哥一个秘密。出事那天,申敏又开始这样胡言乱语,并挣开绳索,吵着闹着要去找哥哥,医护人员紧跟其后,结果就出现了那天的惨事。 申志强听完泪流满面。他没想到妹妹原来在心底是这样的思念挂念着自己,自己悔不该当初那么狠心地把她和妹夫孤零零地抛在农场。另外,妹妹说要告诉自己一个秘密,那么一定就是真的有秘密要告诉自己,绝不会是医院认为的疯话。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 可是妹妹究竟有什么秘密要告诉自己呢?申志强问方权,方权茫然地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处理完妹妹的后事,申志强一脸沉重地回到了宾县小镇。进了家,一句话没说,便一头扎在床上。 看到申志强的样子,倩姨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她一句话没说,只静静地坐在申志强身边,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 倩姨没想到,自己这次的行动,原本只是想吓吓申家的人。却没想到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所以倩姨很后悔,她甚至开始审视起自己的行为,开始一遍遍地默问自己:你究竟在干什么?你究竟要达到什么样的后果才肯罢手?你这样做,难道心里真的很快乐吗? 倩姨开始动摇自己的计划,她甚至开始渴望自己能真正远离仇恨。至少能走到仇恨的边缘之外。这样想着,倩姨的眼神便开始真正的柔和起来,尤其望向申志强的时候,眼中竟多多少少含有了歉意。 可倩姨的这种变化只维持了一个星期,便被申志强彻底扭转回到了原状。 因为,申志强终于知道了申敏要告知她的秘密。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申志强回来的第三天。便在修车铺里接到了方权的一个电话。听完电话后,申志强的脸色立刻严峻起来,对倩姨的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原来,方权在收拾申敏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封申敏写给申志强的还没有来得及发出的信笺。 申敏在信中对哥哥说。上次倩姨去看她时,无意中从包里掉出来一张照片。倩姨说那照片是她年轻时照的。可申敏看得清清楚楚,那张照片跟她曾在哥哥家里看到的梅梅的照片一模一样。所以申敏想对哥哥说的秘密是:倩姨应该就是梅梅!而且那张照片就在倩姨的钱夹里,哥哥可以找机会证实一下! 如果在以前,申志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种推断结果的,可现在,他不得不认认真真地回忆起认识倩姨以来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了那次在自己家里,因为倩姨的拖延使得两个孩子与自己反目;想起了倩姨对自己离婚的鼓励;想起了自己随着倩姨来到这个小镇后。倩姨行踪的一些诡秘,举止的一些反常,还有那两个与之接触亲密的身份不明的男人…… 以前。自己常感情用事地看待这一切,认为这些都是倩姨因为深爱自己才会发生。可如今理智地分析一下,才觉得事情应该不仅不是那么简单,而且还有几分可怕…… 申敏的信就这样令申志强茅塞顿开,也让他心里基本断定:眼前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就是他曾经背叛的初恋情人——梅梅! 可梅梅不是早就命丧狼口了吗?怎么又会…… 难道梅梅根本就没有死? 那。那个坟茔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里面……是空的? 申志强越想越害怕。如果倩姨真的是梅梅的话,那么她再次回到他身边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那就是:报仇! 想到这儿,申志强不寒而栗。但他毕竟是当兵出身。又做过多年的领导,在经过了一番思考后,还是能够稳下心神应付的。 申志强决定先试探一下倩姨,看看她到底是否真的就是梅梅! 所以这天晚饭时,申志强就对倩姨说:“倩,你说申敏临走前要告诉我的秘密到底会是什么呢?你这次去时没听她说什么?” 倩姨摇摇头:“没有。你知道,你妹妹一直当我是外人,怎么会跟我说什么?” “你也是!”申志强突然灵机一动,接着倩姨的话埋怨道,“多好的沟通感情的机会,你就不知道珍惜。如果你能陪陪她,她还能一个人在家被鬼吓成那样?”说完,不等倩姨接话,马上又调侃地说,“也不行,你长得跟鬼那么像,在那的话儿,更得把她吓得够呛,肯定以为鬼进屋了哪!” 听了申志强的话,倩姨脸色一变,怒道:“你什么意思,竟拿我跟鬼比!我那天是想在她们家住来着,可你知道你妹妹说什么吗?” “说什么?”申志强放下手里的碗筷问。 “她说,‘我哥跟你在一起,可不代表他就是喜欢你。他之所以能跟你在一起,无非就是因为你长得和他的初恋情人十分相像而已。说白了,你在我哥心里,就是一个替身!’你说,她这样侮辱我,我还能在她家待下去吗?” 倩姨越说越气,最后对着申志强怒目圆睁地喊,“这两天,我看你因为申敏去世心里难受,没有质问你这个问题哪,你倒有礼了!拿话来挤兑我!那你现在就说说,申敏说的是不是真的?在你心里,我就只是一个替身吗?”倩姨说着,放声痛哭起来。 申志强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望着倩姨痛哭流涕的样子,一颗冷酷的心开始柔软下来,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和申敏是不是都冤枉了倩姨。 申志强站起来,走到倩姨身后,轻拥着倩姨的双肩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哪有什么替身这回事,我跟你在一起,就是因为喜欢你!申敏也是怨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所以故意说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那,我真的和你那个初恋情人长得很像吗?有没有照片?我想看看。”倩姨止住哭声,回身恳求地望着申志强。 申志强想了一想,终于默默转身去了卧室,一会儿,捏着一张已经很久了的照片出来。 倩姨接过照片,刚刚看了第一眼,便惊呼起来:“真的好像啊!志强,快把我的包拿来!” 申志强不知倩姨要干什么,只见倩姨从他手中抢夺似地拿过包,快速拉开拉链,然后从里面摸出一个钱夹来。 “哥,那张照片就在倩姨的钱夹里,你可以找机会证实一下!”申志强突然想起了申敏的这句话,心里不免紧张了一下。 第52节 倩姨三下两下从钱夹里拿出一张照片,与手中的那张并列摆放在手中比较着:“啊,怎么会这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哎!” 申志强的心跳加快了,他屏住呼吸把头凑了过去。 此时的申志强,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他明明知道,倩姨能这么主动拿出自己的照片,只能说明倩姨心里并没有“鬼”,那张照片也绝对不会和梅梅的那张一模一样,但他就是紧张,莫名其妙的紧张! 正如申志强的分析,倩姨和梅梅的两张照片上,除了两人的模样颇为相似,其余身材、背景什么的都大不相同。 申志强长长地松了口气,仿佛自己身边的一颗炸弹被清除掉了似的。可同时,他又感到一丝淡淡的失落和忧伤,开始藤条般缠绕起他的心…… 申志强开始重新相信起倩姨,他对自己曾经对倩姨产生的一切怀疑和误解感到愧疚。他这样想着,重新再望向倩姨时,竟觉得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倩姨又重新在他身边鲜活了起来,包括当时心跳的感觉。 “倩,对不起!”他百感交集地握住倩姨的手说。 倩姨愣了:“好好的,为什么要说这话?”她问。 申志强笑了,没有解释。因为,此时这三个字的深刻含义也只有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才清楚、明白。在这个含义的督促下,他现在想做的,就是抱起倩姨向卧室走去…… 卧室的灯,啪地灭了…… 夜晚,就这样变得温馨起来。可此时在一个人的心里,这个夜晚似乎并没有那么美好。 这个人,就是倩姨! 温存过后的申志强,就像一头疲累的牛,很快鼾声大作地睡去,全然不顾了,身边还有一双大睁着的眼睛。 眼睛大大的、亮亮的,既让人想起夜幕中的明亮星辰,又令人忐忑地揣测着,那精光闪烁的背后,是不是会有一个阴险的阴谋织就的巨网,正张着鳄鱼一般的大嘴,一步一步地向着身边之人、向着这个小屋蹑手蹑脚地走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谁织就的网 倩姨确实怀揣并实施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本来这两天,申敏的死去已动摇了她实施阴谋的决心,可申志强试探性的态度又令她收敛了自己那刚刚滋生的还并不浓重的恻隐之心。因为,眼前的这个申志强,已不是自己刚刚接近时的那个申志强了。那时的申志强,,就像一只老虎,徒有威武,却乏心智。可现在的申志强,却仿佛一条狡猾的老狐狸,或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早已在她身上嗅出了危险的气息,随时都有可能发起进功或进行反扑。所以,自已哪怕一点点的犹移,都随时有可能换来坐以待毙的下场。 所以,这两天,她仔细盘查了一遍自己身上可能怀有的不安全元素,并对这些随时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危险元素进行了清除和整改,尤其是那张照片! 自从那天在申敏家无意中被申敏看到自己年轻时的那张照片后,倩姨便更换了那张照片。因为她知道,自己年轻时的那张照片,申志强手里应该也有一张。这样就不排除申敏也看过那张照片的可能。 如果申敏看过那张旧照片,又看到了自己这张无论人物造型、背景景物都与之一模一样的照片会怎么样?申敏断定:一定会疑心大起,并把此事告知她的哥哥! 所以,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申敏回到小镇前就先去宾县自己的另一个住处找出了自己的另一张旧照片放在了钱夹里,并故意导演了一出比对照片的现场剧作,再次赢得了申志强的信任与怜惜。 想到这儿,倩姨不免为自己的聪明机智得意起来,她扭头看了一眼睡在自己身边的申志强,嘴角边不由自主地牵起一抹淡淡的、冷冷的轻蔑的笑意…… 可是应付过了今夜,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倩姨想了想,决定,下一步,自己行动的目标应该是:弄清严阳的真实身份! 自从第一次看到严阳,倩姨的直觉就告诉她:这个人一定是冷月无疑!虽然在年龄和精神状态中有所不同,但只要好好保养或者做个微整容什么的,看起来年轻个十岁八岁的肯定不成问题。至于精神状态嘛,这更容易,多吃点营养保健品,就有了! 而更让倩姨疑心的,是严阳有意无意对申志强的接近!试想,一个女人,长得如此相像一个男人的前妻,,又无视于那么众多的其他修车铺,偏偏如此热衷地频繁出入这个男人的修车铺,这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 所以倩姨断定,这个严阳,一定是冷月的化身,至少,与冷月有着极大的关系! 可是,若想查清这个严阳,该从哪里下手呢? 倩姨思来想去,最后突然想起了沈敏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她父母也都被冷月接走了。”想到这儿,倩姨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对呀,自己何不从她的家庭住处、人员查起呢? 可能过于兴奋的缘故。冷月在用力一拍大腿的同时,“对呀”两个字竟也冲口而出。 “你这不睡觉在干什么,什么对呀错呀的?”申志强被惊醒了,他看了一眼倩姨,嘟囔了一句。然后翻了个身,背向着倩姨又睡去了。 倩姨没有接话,她看了一眼申志强,悄悄地躺下去,不久便响起了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倩姨真的睡着了。可此时,背对着她的申志强。却突然睡意全无。倩姨的举动突然让他本已安静下来了的心再一次陷入了层层疑云的包围之中:倩姨这次出门学习回来是怎么了?为什么总在他睡着之后悄悄起来沉思默想?难道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尤其刚才,她到底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还拍着大腿喊着什么“对了!”难道,她在构想着什么? 申志强越想越害怕,越想。一个可怕的念头便越飓风般离他越来越近:难道,倩姨的心里真的藏有什么……阴谋? 申志强被这股飓风刮得透不过气来,晚饭时的温馨气氛和对倩姨重新涌现的怜惜和体贴也随着飓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各怀鬼胎之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申志强早早去了修车铺。倩姨收拾完碗筷刚走出家门,迎面便看到了隔道邻居胖姐。 胖姐见到倩姨就大呼小叫地喊:“哎呀你回来了呀?这几天我去县城姐家刚回来,咱俩这是你回来我走,谁也没见到谁!今儿个可真巧,我正有事想告诉你哪!” “什么事?”倩姨停下脚。望着正向她走来的胖姐问。 “前些日子,你表妹来了!”胖姐人胖,可行动却一点不笨。说话间,便来到了倩姨的面前。 “我表妹?”倩姨愣了,“什么我表妹?从哪儿来的?” “什么?你表妹你都不知道吗?哎呀,你表妹可真漂亮,我说你们这对表姊妹可怎么长得哟,都这么招人稀罕!那天……”胖姐连说带笑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哦。”倩姨的心里立时警觉起来。她着急地对胖姐说:“我有三个表妹哪,不知来的是哪一个。你能不能仔细说说她的长相?” 胖姐来说带比划地把倩姨“表妹”的身材长相仔细描绘了一遍。 倩姨的心忽悠一下沉了下去:很显然,冒充她表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严阳!“你,你,你真的把我过去遭遇过狼群围攻的事情也对她讲了?”她着急地看着胖姐问。 胖姐被倩姨的神态吓坏了,她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错,脸上的欢喜立马受惊的走兽般四下逃窜而去,语气也一下子嚅嗫起来:“是,是讲了。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倩姨险些窒息过去,她抚着自己的额头半天才令自己透过一口气来。然后,她近乎气急败坏地对胖姐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随便透露别人的事?你,你……以后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也再不要对别人说我一句话!否则,”她咬咬牙,突然一跺脚,“我就跟你没完!”说完,也不听胖姐解释,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胖姐被倩姨说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她呆愣着站了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冲着倩姨的背影“呸”了一口道:“有什么了不起,至于发这么大脾气……”说完,怏怏地向家里走去。 倩姨并没有向发屋走去,她像一只突然迷了路、乱了方寸的野马一样,在小镇的大街小巷上转起了磨磨,最后,终于在一个小巷里停了下来。 倩姨之所以停下来,不是已经无路而去,而是因为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正急匆匆地从一个小屋里走出,并在旁侧的一间简易坯房里推出了一辆红色的摩托车。 严阳!倩姨心里叫了一声,急忙闪在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子后面。 红色的摩托车很快从电线杆子后面疾驰而过。 原来严阳住在这里,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倩姨窃喜着,从电线杆子后面闪出,若无其事地向严阳刚才走出的那间小屋走去。 只是一个十分简陋的小屋,挤在拥挤的小巷中,瘪小得像一个不起眼的小叫花子。这只能说明,这样的住所,对严阳那样一个光鲜亮丽的女人来说,绝对不是一个想要常住的住所,只能说是一个临时栖身的地方。看样子,这个女人突然出现在小镇上,绝对是有着什么外人不知的目的和秘密! 这一发现,让倩姨更加坚定了“严阳就是冷月”的想法。为了证实这一想法,她走上前,轻轻地叩响了小屋的门。 可她叩了几下,里面都没有反应。推推门,门却在里面反锁了。倩姨没有办法,只好怏怏地向来路走去,心想,不急这一时,知道了地方,随时都可以前来“拜访”。 可倩姨刚刚走开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接着一个颇有几分苍老的声音问:“谁呀?” 倩姨一惊,心想:果真是个老人,严阳啊严阳,这回你该原形毕露了吧! 倩姨带着一股得意的浅笑回过了头,可回头后,她却愣了—— 只见站在小屋门口处,正手把屋门,一满脸惺忪睡态向外张望的老太,貌似七旬,弯腰塌背,满脸的麻点…… 这哪里是冷月那收拾得干干净净、长得慈眉善目的母亲!并且老太的两只三角鹰眼精光闪烁,极不友好。 倩姨被老太两道目光刺得极不舒服,她突然有些莫名地紧张,不禁口吃起来:“哦,对不起,我走错地方了……”说完,不等老太有什么反应,转身狼狈离去。 倩姨一路快走,待走出小巷后,心里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慢慢恢复了平静的倩姨,很快又被如水袭来的失望淹没了:小屋内走出的既然不是冷月的母亲,那就说明,严阳有可能真的不是冷月!可既然不是冷月,为什么要拼命接触申志强,还冒充自己的表妹去打探自己的底细?这也太说不通了吧! 倩姨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飞虫,突然撞上了一张蜘蛛网,怎么奋力挣扎,都无法脱身! 可织就这张网的蜘蛛,到底是谁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迷第宫的钥匙 就在倩姨满腹狐疑地在大街上走着时,从刚才小巷中疾驰而出的红色摩托车又悄悄地拐回了小巷。 摩托行至简易小屋前停下,摩托上的女子下车敲开小屋的门走了进去。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的功夫,女子又走出小屋,重新骑上摩托扬长而去。 骑红色摩托的女子正是严阳。 其实早上出门时严阳就发现了躲在电线杆子后面的倩姨。她之所以若无其事地骑车掠过,就是想看看倩姨到底要做什么。严阳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停下,然后窥探着倩姨的一举一动。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倩姨果真走向了她所居住的小屋,并叩响了屋门…… 看着倩姨一脸失望地从小巷走出,严阳得意得差点笑出声来:这个倩姨,一定以为我会跟父母住在一起…… 原来,严阳在得知了冷月出门培训的消息后,就猜想到了这很有可能是倩姨的一个幌子。倩姨一定是回农场打探自己的状况去了。她想,倩姨得知了她和父母都离开农场的情况后,一定会想法设法地接近自己的父母,以判断自己的父母来判断自己到底是不是冷月的身份。 倩姨的这一招很聪明,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所谓的严阳,竟比她还要聪明! 摸透倩姨的心思后,严阳便决定将计就计,把自己在宾县新认的干妈哄着到了自己家,说是出来散散心,也好给自己一个尽孝的机会。 严阳的这个干妈,就是倩姨看到的那个小老太。也是成全了严阳这出好戏的主要角色。 倩姨,跟我斗,好戏还在后头哪!严阳恶狠狠地低声骂着,骑着摩托车一路来到一个挂着“志强修车行”牌匾的店铺前停下。 “申大哥!申大哥!”严阳一进店门,便高声大喊。 “哦。是严阳啊!”随着喊声,申志强从一堆铁疙瘩中站起身来,边用一块油污污的抹布擦着手,边朝严阳打着招呼,“怎么,摩托又出毛病了?” “没有。申大哥,我是来问申大哥点事!”严阳快言快语,明快得像一只八哥。 “什么事?” “嫂子去我家干啥嘞,有事吗?” “什么?”申志强诧异地问,“你是说。冷月去了你家?” “是啊,但是我不在家,听我妈说的。”严阳始终一脸阳光,“我也没嫂子的号码,去店里找她吧,又怕真的有什么事当着顾客的面不方便,想来想去就跑你这儿来了。怎么,申大哥。你不知道这事吗?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知道……” “没关系,没关系……”申志强说着。眉心间却蹙起了一个大疙瘩,心里说着:这个倩姨,又在搞什么鬼? 倩姨确实又在搞鬼。她从小巷里出来后,越想越不对劲儿:屋里出来的人确实不是冷月的母亲,可也不代表就是严阳的母亲呢?也许是她的舅妈、她的婶婶什么的呢?这完全没有可能啊! 倩姨这么一想,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又往回走去。她要去小巷里悄悄打听一下,那个长着一副三角眼的矮小老太。是否真的就是严阳的母亲? 倩姨走至小巷巷口,看看左右无人注意。便走至巷里一家打探小老太和严阳的关系。 对方似乎很反感,不冷不热地反问倩姨说:“反正我们听到女子喊小老太妈妈,那你说小老太是不是女子的妈呢?” 倩姨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讪笑着转身离开。 倩姨刚走至这家门口,就看到严阳骑着摩托车驶进巷子,车把上,悠悠荡荡地挂着一方便袋还在里面拼命挣扎跳跃着的鲜鱼。 倩姨忙收回已卖出的脚,看着严阳骑车至小屋前停下,然后双腿叉在摩托两侧冲着屋里喊:“妈,妈,快把鱼拿进去!” 几嗓子过后,就见小老太颠巴颠巴地从屋里跑出来。 “妈,我买了几条你爱吃的鲶鱼,我一会儿还有课。你在家炖了吧!”严阳说完,把鱼递给小老太,自己又拐过车头一脚油门一溜烟地走了。 倩姨彻底泄了气:一切都是自己亲眼所见,这回还有什么话可说? 倩姨垂头丧气地向发屋走去。走到发屋门口,远远就见申志强在门口徘徊着。他怎么来了?倩姨心里打着鼓,一种不祥的感觉涌遍全身。 “志强,你怎么来了?”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 第53节 “还问我?你这生意到底还做不做了,顾客一波一波地都走了!”申志强说着,狠狠地扔掉手里的烟屁股,问,“你这一上午都哪去了?电话也不接!” “哦?”倩姨一愣,伸手在包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着对申志强说,“不好意思啊志强,手机放在包里没听见!” “你去找严阳了?”看样子申志强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而是不耐烦地转移了话题。 “我?没有啊!”倩姨一惊。 “没有?”申志强厉声喝道,“人家严阳都去找我了,说没有你的手机号,又不好意思来店里找你。你说,你找人家干啥呀?你是不是又想整什么事?” “我只是找错了地方而已,她严阳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再说了,她又没在场,她怎么知道是我?难不成她在监视我?”说到这儿,倩姨想,没准自己这种想法真的是歪打正着? “你瞧瞧你,能不能不把人想得那么歪?”申志强皱眉嗔道,“是人家老母亲告诉她的。”他指指倩姨身上硕大的一张披肩,“全镇上就你一人这种打扮,一说谁不知道?再说人家严阳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以为你真的找她有什么事呢?” “呸!”倩姨朝地上轻轻啐了一口,蔑视地说,“我看她是故意的!哼,跑你跟前装无辜,我看她才是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完,开开门,扭身进去,然后“砰”地一声把申志强关在了门外。 看倩姨真的动了气,申志强也没了辙。看倩姨气成那个样子,他的心也软了下来。也许真的像倩姨所说,只是找错地方了哪!唉,本就没有多大的事,这严阳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这样想着,申志强就想进去安慰倩姨两句,可推了两下门,没有推开。喊,倩姨也不搭理。无奈,申志强只好叹口气,无趣地向回走去。 申志强正走着,兜里的电话又炸锅似地响了起来。申志强掏出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申志强摁下接听键,里面传出了一个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请问是申志强吗?” 申志强答道:“是,请问你哪位?” 里面的人“嘿嘿”冷笑两声,说:“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只问你,这几日家里的怪事很多吧?” 申志强心头一凛,警觉地问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对方并不回答申志强的问题,而是神秘地告诉申志强说:“看在你是个实在人的份上,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不知你是否愿意听?” “什么事?你说!”申志强说。 “你知道吗?你的妻子,也就是倩姨,当年曾遭遇过狼群的袭击……” “什么?”对方的话像箭一样射进申志强的耳朵里,使申志强的眼睛瞬间睁得大大的,语气也变得磕磕巴巴的,“你,你,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这件事就行!” “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敢说,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话?”申志强嘴上说着,心里实在不希望对方报出名号。因为那样就说明,对方透露给自己的秘密很有可能是真的! 对方在话筒中犹豫了一下,然后给了申志强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和安慰: “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的,但还不是现在!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个本地人,倩姨也是本地人,所以她的底细,多数我都知道……”见申志强沉默不语,对方最后说了一句,“我绝对是为你好才告诉你这个秘密,信不信由你。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申志强放下电话,心里再也无法平静。恐惧、怀疑、迷茫宛如拧在一起的绳索,缠在他的身上,令他近乎窒息般透不过气来! 申志强不知自己该不该相信这个匿名电话,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走入了迷宫的孩子,无法找到出口,也无处去寻求帮助…… 申志强在街上走了很久,直到中午下班时间路上的车流、人流突然多了起来,他才总算理出了一点头绪,那就是—— 要走出这偌大的迷宫,自己必须先找到这个给他打匿名电话的人!因为他认定,这个打匿名电话之人,一定掌握着打开这迷宫之门的最关键钥匙! 虽然这件事做起来有些难,甚至很难,但有了计划的第一步,申志强的心情总算像漫天的乌云被拨开了一条缝,多少开朗了一些,也让他走向车行的脚步加快了许多。 可令申志强想不到的是,下一步,还有更糟糕的事在等待着他! 第一五百五十四章 严阳的秘密 到底谁是匿名电话的主人,申志强第一锁定的当然是严阳!自从那次在车行试过严阳的电话后,申志强就确定严阳一定就是那个曾经给自己打过匿名电话的人! 申志强认为,今天自己接到的这个匿名电话,肯定也是来自严阳。 那么严阳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到底是在帮自己还是害自己呢? 申志强在脑海中一遍遍过幕着认识严阳以前的点点滴滴,怎么琢磨都觉得严阳的身上有冷月的影子,甚至有时严阳会不经间冒出一两句与冷月同样喜欢使用的口头禅。甚至连某些动作都像。比如,冷月爱把头发梳成一个发髻,所以平时总爱有意无意地做一个向后拔头的动作。可严阳是披肩头,却也喜欢做这样的动作。而且做这个动作时的手势和一扬脖的神态都和冷月太像太神似。 那么,会不会真的像倩姨怀疑的那样,严阳就是冷月呢? 冷月、严阳,严阳、冷月……申志强想着,踱着步一遍遍在心里念叨着两个人的名字。念着念着,申志强突然站下了,两手猛地一对碰,竟然冲口而去:“没错,这严阳一定就是冷月!” 申志强何以这样肯定?原来,申志强在念叨两个人的名字时,竟突然发现了两个名字之间的反义关系。你看,申志强想,这“严阳”两个字从意义上可以理解为“炎阳”,即炎热的太阳。而这“冷月”二字显然就可释义为冷冷的月亮。这两个名字的含义明摆着就是对仗着的吗?如果不是有意而为之,怎会有这么巧都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人身上? 所以申志强进一步断定:严阳就是冷月!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严阳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的目的无非就是两个:一个是报复自己和倩姨;一个是抢回自己,打击倩姨! 可不管严阳的目的是什么,自己目前都要先弄清一件事,那就是找到证明严阳就是冷月的有力证据! 可这样的证据,究竟该去哪里取得呢? 就在申志强不知从何入手之时,机会,却自己来敲门了! 一天傍晚,申志强关好店门正要往家走,一辆红色的摩托却从远处向他疾驰而来,他定睛一看:是严阳! 严阳的车骑得画龙般东倒西歪,人还在车上高声大喊“救命!”待奔到申志强面前时,整个人竟“啊”地一声随着失去控制的摩托车向前扑去! 情形危急,申志强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向前,张开双臂抱住了被摩托车惯力甩向他的严阳! “怎么了?摩托骑成这样?”待严阳站稳,申志强问。 “有,有人追我……”严阳惊魂未定,浑身筛糠般不停抖动。 申志强向严阳的身后望去,两个黑影正消失在夜幕之中。 “你也是,一个女人,黑天了不回家乱跑什么?”望着严阳受惊的样子,申志强心里突然涌起一丝怜惜,他忘了松开自己抱着严阳的双手,忍不住嗔怪道。 “我……”严阳刚要说什么,一个声音突然从两人身侧传来:“好哇,我说今天怎么这么晚了还没见人影,原来是在这儿卿卿我我上了呀!” 是倩姨! 两人急忙分开。申志强嗑嗑巴巴地对怒目圆睁的倩姨说:“你别误会,听我解释……” “我不听!”倩姨打断申志强的话,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目光看了两人一眼,然后哭着跑开了。 申志强看了严阳一眼,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还不赶紧去追?”严阳看出了申志强的心思,催促道。 “那你。没事吧?”申志强不放心地问。 “哦,没事,坏人已经走了,我也该回家了。”严阳说着,骑上摩托唔地一声走了。 严阳前脚走。申志强后脚就向家急急走去。虽然他对现在的倩姨的行为举止多多少少产生了些疑惑不解,但倩姨对他的好,他还是十分感激的,所以,不管怎么样,他仍不忍去伤倩姨的心。更不希望倩姨会有什么事。 申志强赶回家,大门没有像往常那样敞开着。他心里滋生了一丝不安。急急上前一拽门,门竟丝毫没动!仿佛在里面反锁上了。 “倩!你开门哪倩,开门!”申志强双手在门上拍打了起来,边拍打边喊。 可无论申志强如何拍打。里面仍是毫无声息。 申志强心想坏了,他一着急,抬腿向门上使劲踹去。 只听“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了。申志强冲进屋里,客厅里空无一人。申志强的目光迅速投到卧室之门,接着推门闯了进去。 卧室里,首先刺入申志强眼的,是一缕红色。那缕红色。来自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腕,像一节玉藕被系上了一段红绳,格外分明。 “倩!你这是干什么?”申志强先是一愣。接着扑上去捏起倩姨的手腕,并快速抓起门上挂着的一条毛巾,三下两下紧紧缠在倩姨还在流血的手腕上。然后,掏出手机拨打了急救中心的电话。 十分钟后,救护车呼啸而来,将几近昏迷的倩姨送进了医院。 经过紧张的抢救、输血。倩姨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申志强的心也一下子掉回到了肚子里,整个人放松地瘫软下来。 倩姨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便出院回家静养了。因为失血过多。需要好好进补,申志强只好关了店门在家好好伺候着。同时也是怕倩姨想不开再寻短见,所以小心陪伴提防着。 可即便这样日夜厮守着,申志强的心还是丝毫没有回到这个他和倩姨的小屋里来。他常常在做完每天该做的事后,自己躲在一边沉默不语,并且脸上布满了凝重的忧郁。 申志强的神态举止,倩姨当然都尽收眼底。但她并没有向申志强提出任何疑问。她觉得这根本没有必要。因为从那天她看到申志强和严阳抱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申志强的心已经不完全在自己这一边了,或者,根本就已经转移了。也就是说,自己现在拥有的这个男人,只是个躯壳而已。 倩姨的这种想法和判断,在申志强蔫头耷脑“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上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这让她心里不由难受起来。更让她惊诧的是,这种难受竟然掺杂着丝丝缕缕的“醋意”! 怎么会这样?自己接近他原本只是为了复仇的呀?什么时候竟不知不觉中再次对他动了真心? 不,就不能任自己的这种没有原则性的感情再次泛滥成灾!倩姨暗自告诫着自己,在心里一遍遍例数着申志强过去对自己所犯下的罪恶和当前对自己的日渐冷淡和疏忽,甚至不忠,以此驱散自己内心时不时对申志强产生的谅解和真情。 就在倩姨在为自己和申志强的问题大伤脑筋的同时,申志强也在为他今后的感情去向而绞尽着脑汁。 此时的他,真正体会到了男人的多变。早在两年多前,他对倩姨的感情还保持着坚贞不移的态度,可真正过起了油盐酱醋茶的日子,他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倩姨在他心中已从一只白天鹅慢慢退化成了一只丑小鸭,当年一见钟情的新鲜和神秘,也宛如神女峰上的迷雾般,太阳一出,再见的,只不过就是一块石头而已。而对前妻冷月的回忆,却不知从何时起,竟慢慢地由“偶尔想起”变成了“经常想起”,又由“经常想起”变成了“牵挂和思念”! 申志强曾把自己的这种变化归结为男人与生俱来的“花心”,可自从见到酷似冷月的严阳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冷月,尤其在那一天,自己为了保护严阳拥抱了她以后,他的心里更加倍增了为冷月而滋生的痛苦和牵挂。 因为那一天,他竟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天,他在情急中冲上去扶住严阳时,右手竟无意中触碰到了严阳的左胸。本来,处于救人,这并无可厚非,可让申志强当时没有想到的是,他右手的触摸处,厚厚的文胸下,似乎空空如也! 这个女人,竟没有左乳! 当时,申志强的心,就随着右手触摸处一起凹陷了下去。一个念头随之而起:上次倩姨学习回来时对自己说过,冷月做了切乳手术后不久就消失了…… 难道,这个严阳真的就是冷月! 这个重大发现就像一只巨大的寄生虫,从那以后便蜗居在申志强的大脑中,啃食着他的脑力,占据着他的思维,撕咬着他的心灵…… 申志强很痛苦,尤其是在他想到严阳那只空空的左胸后,他就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拼命击打自己的额头。因为他认为,这对一个女人来说致命的缺陷,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早年,他没有遇到过梅梅,或者没有辜负梅梅,他就不会把倩姨当做梅梅的替身,如果见到倩姨后,自己能理智地把握好尺度,就不会伤害到冷月,甚至害她患上绝症,而成为今天这样一个不完整的女人…… 申志强这样悔恨着,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向倩姨坦白自己的感受。 敬告敬读者 本人因身体原因,数月没有更新,现给关注和支持我的读者朋友们致以歉意!新年后,本人将继续写作,不再令读者朋友们失望! 莫言秋敬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阳 严阳的秘密 到底谁是匿名电话的主人,申志强第一锁定的当然是严阳!自从那次在车行试过严阳的电话后,申志强就确定严阳一定就是那个曾经给自己打过匿名电话的人! 申志强认为,今天自己接到的这个匿名电话,肯定也是来自严阳。 那么严阳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到底是在帮自己还是害自己呢? 申志强在脑海中一遍遍过幕着认识严阳以前的点点滴滴,怎么琢磨都觉得严阳的身上有冷月的影子,甚至有时严阳会不经间冒出一两句与冷月同样喜欢使用的口头禅。甚至连某些动作都像。比如,冷月爱把头发梳成一个发髻,所以平时总爱有意无意地做一个向后拔头的动作。可严阳是披肩头,却也喜欢做这样的动作。而且做这个动作时的手势和一扬脖的神态都和冷月太像太神似。 那么,会不会真的像倩姨怀疑的那样,严阳就是冷月呢? 冷月、严阳,严阳、冷月……申志强想着,踱着步一遍遍在心里念叨着两个人的名字。念着念着,申志强突然站下了,两手猛地一对碰,竟然冲口而去:“没错,这严阳一定就是冷月!” 申志强何以这样肯定?原来,申志强在念叨两个人的名字时,竟突然发现了两个名字之间的反义关系。你看,申志强想,这“严阳”两个字从意义上可以理解为“炎阳”,即炎热的太阳。而这“冷月”二字显然就可释义为冷冷的月亮。这两个名字的含义明摆着就是对仗着的吗?如果不是有意而为之,怎会有这么巧都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人身上? 所以申志强进一步断定:严阳就是冷月!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严阳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的目的无非就是两个:一个是报复自己和倩姨;一个是抢回自己,打击倩姨! 可不管严阳的目的是什么,自己目前都要先弄清一件事,那就是找到证明严阳就是冷月的有力证据! 可这样的证据,究竟该去哪里取得呢? 就在申志强不知从何入手之时,机会,却自己来敲门了! 第54节 一天傍晚,申志强关好店门正要往家走,一辆红色的摩托却从远处向他疾驰而来,他定睛一看:是严阳! 严阳的车骑得画龙般东倒西歪,人还在车上高声大喊“救命!”待奔到申志强面前时,整个人竟“啊”地一声随着失去控制的摩托车向前扑去! 情形危急,申志强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向前,张开双臂抱住了被摩托车惯力甩向他的严阳! “怎么了?摩托骑成这样?”待严阳站稳,申志强问。 “有,有人追我……”严阳惊魂未定,浑身筛糠般不停抖动。 申志强向严阳的身后望去,两个黑影正消失在夜幕之中。 “你也是,一个女人,黑天了不回家乱跑什么?”望着严阳受惊的样子,申志强心里突然涌起一丝怜惜,他忘了松开自己抱着严阳的双手,忍不住嗔怪道。 “我……”严阳刚要说什么,一个声音突然从两人身侧传来:“好哇,我说今天怎么这么晚了还没见人影,原来是在这儿卿卿我我上了呀!” 是倩姨! 两人急忙分开。申志强嗑嗑巴巴地对怒目圆睁的倩姨说:“你别误会,听我解释……” “我不听!”倩姨打断申志强的话,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目光看了两人一眼,然后哭着跑开了。 申志强看了严阳一眼,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还不赶紧去追?”严阳看出了申志强的心思,催促道。 “那你。没事吧?”申志强不放心地问。 “哦,没事,坏人已经走了,我也该回家了。”严阳说着,骑上摩托唔地一声走了。 严阳前脚走。申志强后脚就向家急急走去。虽然他对现在的倩姨的行为举止多多少少产生了些疑惑不解,但倩姨对他的好,他还是十分感激的,所以,不管怎么样,他仍不忍去伤倩姨的心。更不希望倩姨会有什么事。 申志强赶回家,大门没有像往常那样敞开着。他心里滋生了一丝不安。急急上前一拽门,门竟丝毫没动!仿佛在里面反锁上了。 “倩!你开门哪倩,开门!”申志强双手在门上拍打了起来,边拍打边喊。 可无论申志强如何拍打。里面仍是毫无声息。 申志强心想坏了,他一着急,抬腿向门上使劲踹去。 只听“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了。申志强冲进屋里,客厅里空无一人。申志强的目光迅速投到卧室之门,接着推门闯了进去。 卧室里,首先刺入申志强眼的,是一缕红色。那缕红色。来自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腕,像一节玉藕被系上了一段红绳,格外分明。 “倩!你这是干什么?”申志强先是一愣。接着扑上去捏起倩姨的手腕,并快速抓起门上挂着的一条毛巾,三下两下紧紧缠在倩姨还在流血的手腕上。然后,掏出手机拨打了急救中心的电话。 十分钟后,救护车呼啸而来,将几近昏迷的倩姨送进了医院。 经过紧张的抢救、输血。倩姨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申志强的心也一下子掉回到了肚子里,整个人放松地瘫软下来。 倩姨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便出院回家静养了。因为失血过多。需要好好进补,申志强只好关了店门在家好好伺候着。同时也是怕倩姨想不开再寻短见,所以小心陪伴提防着。 可即便这样日夜厮守着,申志强的心还是丝毫没有回到这个他和倩姨的小屋里来。他常常在做完每天该做的事后,自己躲在一边沉默不语,并且脸上布满了凝重的忧郁。 申志强的神态举止,倩姨当然都尽收眼底。但她并没有向申志强提出任何疑问。她觉得这根本没有必要。因为从那天她看到申志强和严阳抱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申志强的心已经不完全在自己这一边了,或者,根本就已经转移了。也就是说,自己现在拥有的这个男人,只是个躯壳而已。 倩姨的这种想法和判断,在申志强蔫头耷脑“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上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这让她心里不由难受起来。更让她惊诧的是,这种难受竟然掺杂着丝丝缕缕的“醋意”! 怎么会这样?自己接近他原本只是为了复仇的呀?什么时候竟不知不觉中再次对他动了真心? 不,就不能任自己的这种没有原则性的感情再次泛滥成灾!倩姨暗自告诫着自己,在心里一遍遍例数着申志强过去对自己所犯下的罪恶和当前对自己的日渐冷淡和疏忽,甚至不忠,以此驱散自己内心时不时对申志强产生的谅解和真情。 就在倩姨在为自己和申志强的问题大伤脑筋的同时,申志强也在为他今后的感情去向而绞尽着脑汁。 此时的他,真正体会到了男人的多变。早在两年多前,他对倩姨的感情还保持着坚贞不移的态度,可真正过起了油盐酱醋茶的日子,他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倩姨在他心中已从一只白天鹅慢慢退化成了一只丑小鸭,当年一见钟情的新鲜和神秘,也宛如神女峰上的迷雾般,太阳一出,再见的,只不过就是一块石头而已。而对前妻冷月的回忆,却不知从何时起,竟慢慢地由“偶尔想起”变成了“经常想起”,又由“经常想起”变成了“牵挂和思念”! 申志强曾把自己的这种变化归结为男人与生俱来的“花心”,可自从见到酷似冷月的严阳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冷月,尤其在那一天,自己为了保护严阳拥抱了她以后,他的心里更加倍增了为冷月而滋生的痛苦和牵挂。 因为那一天,他竟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天,他在情急中冲上去扶住严阳时,右手竟无意中触碰到了严阳的左胸。本来,处于救人,这并无可厚非,可让申志强当时没有想到的是,他右手的触摸处,厚厚的文胸下,似乎空空如也! 这个女人,竟没有左乳! 当时,申志强的心,就随着右手触摸处一起凹陷了下去。一个念头随之而起:上次倩姨学习回来时对自己说过,冷月做了切乳手术后不久就消失了…… 难道,这个严阳真的就是冷月! 这个重大发现就像一只巨大的寄生虫,从那以后便蜗居在申志强的大脑中,啃食着他的脑力,占据着他的思维,撕咬着他的心灵…… 申志强很痛苦,尤其是在他想到严阳那只空空的左胸后,他就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拼命击打自己的额头。因为他认为,这对一个女人来说致命的缺陷,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早年,他没有遇到过梅梅,或者没有辜负梅梅,他就不会把倩姨当做梅梅的替身,如果见到倩姨后,自己能理智地把握好尺度,就不会伤害到冷月,甚至害她患上绝症,而成为今天这样一个不完整的女人…… 申志强这样悔恨着,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向倩姨坦白自己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