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说》 第1节 第一章 见此一枝花 引言 可这五百年呵,是我白蛇碧海青天夜夜心的五百年。受足五百年的风,五百年的雨,五百年的日升月起,五百年的花落花开,五百年的乏人问津,五百年的自言自语。经受了两个五百年,我才见到一个他啊。 你还记得吗? 我还记得。 你还记得吗? 最好你已经忘掉。 1.法海 “师父,什么是贪嗔痴?” “于外五欲染爱名贪;嗔者,于苦、苦具,憎恚为性,能障无嗔;而所谓愚痴,即是无明,诸烦恼生,必由痴故。” “师父,那如何参透贪嗔痴?” “以戒,以定,以慧。” “师父,那,又如何戒定慧?” “能忍。” “弟子在!” “是,能忍……” “是,弟子能忍在。” “是,能,忍,啦!” 不记得哪位仙哲曾经说过:娶到一个好妻子,你会得到幸福;若娶到一个恶婆娘,你会成为哲学家。 我倒觉得,收徒亦完全如是。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收徒传业,但我始终怀念有一年的春天。 那一年,冰消雪释,万物复苏。 那一年,我还很年轻。尽管如此,慧根早生,已获为数不少慕名而来的香客没迭声地喊“师父”,只因民间传闻我会捉妖。 我是个捉妖人。 捉妖是我的使命。 捉妖赐符这类三脚猫功夫普通道士都能做,并不稀得什么。而我,是完全不同的。 我是被佛祖所选择的,佛法相依,可开天眼。遇鬼杀鬼,挡我者收!每一个妖精在我的钵内讨饶,各有借口无数。妖言从来惑众,岂可听信谗语。心一软,妖魔气便易侵入。 得道成仙的路,确是极难。但千妖万魔仍愿挤破头过独木桥。我便是桥(翘)客,冷冰冰地告诫他们:此路不通。 那一年春天,我沿江化缘,忽闻幼婴啼哭,便朝哭声走去。远远却见钱塘江边游来半残木盆,盆里竟躺着个似未足月的婴儿,拨开水面,掬起他。说也奇怪,那婴儿见了我,立时止哭,张口来笑。 尔时灵山会上,造书天以金色优菠萝花献佛,佛陀拈花,瞬目扬眉,默然毋措,坐中无一有应对,唯摩诃迦叶破颜微笑。世尊则将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予迦叶,并言:“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即付嘱于汝。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也许,这是佛祖的示意吧。“天地之大,你我有缘。” 我抱起婴孩,大步走去,翻过紫竹林,便是金山寺。 我只是没想到,孽缘也是缘。 那一年春天,林间树木格外繁茂,郁郁蓊蓊,似得了什么灵气,疯也似的向上蹿,争胜好强,唯恐不及。走了好半日,我坐于石上休歇,取素饼而食,逗弄能忍。是的,我将婴孩取名为能忍。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唯一解决之道,不过一个“忍”字。如不能忍,接续再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忍,是最大也是最深的行修。 正吃着,面前奇景教我顿时离不开眼。一处湿石,旁边竟不生任何花草,光秃秃一片,突兀非常,仔细瞧,有两条蛇纠缠其间,似在吞噬什么,一青一白,赫然相映。电光火石之间,我揭杖而起,喝道:“业障,看我好打!” 正欲一杖挥下,一直咧嘴开笑的能忍大声啼哭起来,震落几片树叶。 好家伙,才喂你吃一口饼而已,谅以后好胃口。 面前青白,屈身叩饶,端得美艳好看。不知怎的,我不愿让能忍初随我,便见血污。遂点化道:“你们好生修化,勿贪人间,进阶仙界,不枉我今日饶你们一命。否则功亏一篑,再难有行修之命。” 说完,收拾行囊,提抱能忍而去。 林间盘蛇,吐丝之声,犹似轻笑。 要到后来能忍才说:“要不放过,要全放过。虽是放生,却未放下,并非为放。” 要到后来才明白,原来当年并未放下过。 也要到最后方知,并非我选择了能忍,是能忍选择了我。 2.白蛇 “姐姐,你是看上他了吧?” “他?哪个他?” “啧啧,还装傻呢。” “自昨儿个起,你就魂不守舍,人家摔下山谷去,与你有何相干,急得都吐丝了!” “你浑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修为的一部分。” 丰茂草丛间盘桓着两尾蛇。 青的那尾调笑起来:“分明口不对心。”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白的那条将尾一甩,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功德休”。 听来十分清傲的语气,只有两分是责怪:“你究竟是乌鸦修的还是蛇修的,恁多话。早知当年该让那和尚收了你去。” “是是是,谁叫我欠了姐姐代为求命之恩,谁叫你长我五百年咯,比我见多识广,又比我美……” 五百年。五百年不堪琢磨。 为何仙就是仙,所有的神仙不用炼,就拥有长生不老之躯。 为何人生来就是人,不用勤修苦练,更不用担惊受怕哪日露出原形。 我花了五百年想前者,又花了五百年想后者。 一千年过去了。 答案在风中飘。 五百年前我独自一人,五百年后我遇到了青青。 跟我一样,她是条青蛇。初时近乎墨,如今倒是越长越像紫竹林间的翠竹了,碧绿生青。 两姐妹不免有拌嘴时,青青常常不屑道:“你不过就是比我多修了五百年。”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气得发颤,不住扭动全身。 五百年?你说得轻巧。 后五百年,因遇着她,两个人说笑打闹,时间倒还快些。 可前五百年呢,一岁一枯荣,光是想,都不寒而栗。 “你不过比我多修五百年。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 “我不是比你多这五百年,而是永远比你多这五百年。” “姐姐,你要的我要,你不要的我也不要。” “你学我?” “谁叫你长我五百年呢。” 区区五百年,宇宙洪荒,弹指刹那间。 可这五百年呵,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的五百年。受足五百年的风,五百年的雨,五百年的日升月起,五百年的花落花开,五百年的乏人问津,五百年的自言自语。 经受了两个五百年,我才见到一个他啊。 佛陀问阿难,你有多喜欢。 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但求伊从桥上走过。 我,白素贞,倾心一人之姿,几近阿难佛心。念于此,怎能不狂笑。 可我还是妖。人妖殊途,我并不糊涂。 青蛇闻笑,梭于铺青叠翠间,自在来去:姐姐又犯痴! 人有什么好,肉是咸的,臭脏死的;仙有什么好,肉都老了,还老不死的。 姐姐常说我不懂,可她懂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苦苦营生,自小熬到婆,跟尼姑差不了多少。这不能做,那不能干,为积功德。哪一日才是个头呢。如我这般的妖才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生而不过一袭床,一枝花。 3.法海 妖精是怎么来的? 无数传奇,列传,忙不迭地诉说,然则多为才子佳人著书,恋来爱去,看不出什么名堂。仿佛妖精们天生就是来人间觅爱寻郎,而书生,统共不用念书求取功名,罔顾心思,专事风花雪月,等着被妖精爱,爱完便被吃掉。也有没被吃的,大约是不贪嘴的精怪,但也不幸去掉半条命。饶是千变万化,总之不离其宗。 至于妖精到底是怎么来的?自古也没人说得清楚。 有位我的前辈,取道西域,在求真经的路上,曾对他的四位模样古怪的徒弟说过这么些个颇有哲理的话:“人和妖都是妈生的,不同的是,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做妖就像做人一样,要有仁慈的心,有了仁慈的心,就不再是妖,是人妖。” 这话有点意思,但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有想明白。 能忍问:“何谓妖?” 我回答:“仙、人、妖、鬼,除人以外,位立仙与鬼之间的,就是妖。”妖时好时坏,左右不靠,难以立判。 当然,后面的几句话我没说,说出来,能忍大概会糊涂,因为这一节,为师的也并不比他更不糊涂。 “我们除妖,是为什么?” “他们扰乱纲纪,为天理所不容。” “什么是纲纪?什么是天理?” “纲纪就是三纲五常,人类秩序的规范,自古已然;天理比纲纪则高一点。” “高了哪一点?” 第2节 “高就是高,还有什么一点点不一点点。” 这小子……整天在想什么。他拾掇柴薪,若有所思地拨弄,烟冒起来,把我给呛得乱咳,犹如他的问题。 “师父,既然天地孕育了妖,妖为何不能存在?妖既然已经存在,那他们就应该是天理啊。” “能忍……你该去睡了。” “可是师父……” “能忍,你真的该去睡了。” 这是能忍幼时。我怎么给他解释,天理本身是不可以质疑的。 他必会追问,为什么天理是不可以被质疑的。 这个嘛,我也还没有想明白。 如果明白的话,干吗还修行。 啃烤白薯,仰望星空。 一袭袈裟,一串念珠,一双艺鞋,一只盂钵,一身坚骨,一杯愁绪。 对。 当年的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治愈系和尚。 天空长着好多痣,一闪一闪亮晶晶。 丢开远目,转看能忍,他熟睡的模样似幼兽,蜷曲身形,将己紧抱。 那姿势呵,像在抵御人世的虚妄。 不自觉唇角微扬。 能忍,其实我也思考过的,只是不敢允许自己再想下去。 正如划破夜空的流星,行至另一空间,即便尚有承托物,然到底没了归属感。 而你可知,妖精们苦苦挣扎,经日升月沉,阅斗转星移,只是为在人间寻找自己的位置吗? 我不敢告诉你,是因为我怕话一出口,常识所知的一切便会自动脱离正常运行的轨道,千锤百炼的万事万物将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回不到创建最初,我就再找不回原本属于我的位置。 毕竟,我也有懦弱的时候。 4.白蛇 我羡慕人间。 说来无人信。 人间的花、草、树、木;人类的生、老、病、死;人世的情、恨、忧、恸;人为的礼、义、廉、耻。 我羡慕人间,它自有种秩序的美。 吾等同辈,虽可修行,亦能寿长,但此“长”非彼“长”。此地人迹罕至,鸟路才通,洞中一日,世已千年,坐看云卷云舒,望尽潮汐潮落,这是对的。 虽然也没有人来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修行是怎么样的,如何才算修行完毕。概出自于一种本能吧,我知道遵循此道是“对”的。可太过正确的东西,总嫌它味道淡,少了点什么,又不知道究竟少了什么。 没有人相信。妖精一思考,佛祖就发笑。 但我要什么人信?略施点法,众生皆迷。 人类常用某个词汇来形容如我这般所设的法术——“妖言惑众”。听起来罪孽极深,万劫不复似的,吓坏奴家了。 我嗤笑。其实他们不懂,妖言并无法单向度惑众,但凡存在“惑”,必定是因“迷”,正如他们“信”了,心底深信,不疑有他,才会被“惑”。如若不信,“惑”何所起,祸又何所附耶。 我羡慕人间,人间有我所缺的秩序与弱点。他们一世,不足百年,一天却是一天,每一天都扎扎实实,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比我更具存在感。 活着,没有一点痛,怎么证明活过? 活着,就要像那么回事。 “姐姐你看,那些是‘人’吧,他们真奇怪,攀附陡峭山壁,不知做什么?” 青青与我不同,她短我五百年。问题蛇,问题多多。彼此相依为命,夏眠苦,冬取暖,因是同类,打情骂爱,终归还在一起。有个伴并不容易,我们也是被天地拣选的呀。 并不是所有的蛇,都能成精。 “这傻子还吃花,也不怕扎了嘴。”见我不言语,问题蛇接续道。 “他才不傻,没挑带刺玫瑰。”我放眼定睛瞧去,哗,是他。好个杭城后生,眉清目秀生得俊,举止端庄定志诚。色不迷人人自迷,我禁不住为他辩护。 “玫瑰?可有我美?” 我“哧哧”发笑,不予置评。 那问题蛇见我没声响,兀自游去,“你不说啊,我就,吃了他。”她盘上山,张开血盆大口,徒然将郎吓倒。 只见那青年美质翻身悬崖,“扑通”摔进镜湖,湖面漾起波澜,一似我心。 我怨恼,“青青……” 她扮鬼脸,故作惊讶道:“呀,我还没张口吃他呢,他就吓晕了,掉进湖里。哈哈,可不关我什么事儿。” 我奈她何。替舍妹收拾残局,大抵也是修行一种。 借口。借口。心里暗爽,自古嫦娥爱少年,半为人才半为色。 多年后被镇雷峰塔,四周但闻雷音,这幕序曲,始终历历在目。 那日的天,春暖熏花,温度宜人;那日的我,倦而无力,懒洋洋的。似摆什么款,等什么眉目。日头晒得蛇心焦,这天呀,总该有点什么要发生。 突然体内有股冲动,犹从下而上冲袭来,一浪卷起一浪,皮肤还是阴冷的,但身体已然活络开。尾巴一摇一摆,立时分出了叉,微疼,密度爆棚,抵触格外强烈,我勉力伸缩,心慌意乱,又新鲜又奇异。 千年的修行,使我顿时领悟,人们管这两坨修长的肉叫作“腿”。 妖精并不如人们所想,知道自己何时可以变作人。难道妖精天生懂得,要怎么变成人?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未知的,他们做妖同做人一般,都是初出长来,要学习,要吸收,且比做人费时,人尚且有父母教育师尊教诲,国体环境浸染。我们不,我们只在等待,等待变幻时刻的到来。 因为未知,故而欣喜。 身体的状态,幸不由我掌控。 遇见他,我终于明白,少了的那一点,究竟是什么。 青壁万寻,碧潭千仞。 我纵身跃下,碧琼轻绡飞扬,一搦腰肢赛柳。 如果追寻是错,从今往后,我不愿再“对”。 5.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姐姐,论俊,天底下不知凡几,未见得就属他好了。论才,他不过是个只会吃花品草的药徒,足足似只‘花痴’,怎么你就认定他了呢?” 青青,古有诗云,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我垂直而下,千年等,一夕变。 青青,你尚小。你不知道,我们是被上天拣择的。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水花四溅,把情漾开。 蛇舌,深含细吐,苒苒菲菲荡荡,以吻封缄。 他懵懂睁开眼,惊讶地看我,那眼神,那眼神啊,熟悉已极。是了,因他眼里有我。以真气喂食于他:官人,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切莫忘怀。 我的心语,他自然听不见。 听不见也好。 听见了麻烦也有。 是哪个僧道曾说:压根儿没见最好,省得情思萦绕;原来不熟也好,就不会这般颠倒。 天旋地转没底,共此时长相依。 欠缺的,就这样一点一点给填满。 他睁开眼时,我已不见。偷偷于旁边瞧。 “那美女子呢?”他咳了两声,起身首句便问。 随他一同上山采药者疑惑地瞪着他:“什么美女子?许仙,你可没撞坏脑子吧?” 呵,原来他姓许名仙。真好名字,同他衬哩。 他傻愣愣地说:“刚才我跌落水底,有位美貌女子为我输气,多亏她出手相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 其他小官人们听了,大笑他不知恬:“呸呸呸!果然是跌坏了脑袋壳子,哪里有什么美貌女子。是我,我给你吹气的!” 那个呆子,一时回不了神。 我不由浅颦低笑。 搅事的青青慢吞吞游弋过来,我啐她一口。见我无心怪她,乃将全身腻上来。“好姐姐,原谅我吧。” “嘘!” 我止住她,窃听要紧,勿露声响。她乖乖地依偎我,混沌初开的模样,然而同样情状,已是别桩心态。 “真的是有个美貌女子啊。”呆子仍不可置信。 “不会是美人鱼吧?” “是美人鱼救你的话,你以后吃饭不要吃鱼得了。” “刚才真的是你给我吹气?” “喂,我救了你一命好不好,竟如此念念不忘,”对方忍不住翻白眼,“放心吧,我会有办法让你忘掉这个吻的。” 日已西落,众小官人挤挤搡搡,边催边扶,赶紧下山去了。一路上,还没停地笑许仙魂丢在了镜湖,“算你小子命大。” 蹑手蹑脚跟随,青青见了瘪嘴,“好端端地,怎么变成了这样。” 她是怪我突然有了一双能够稳稳站立的双脚,我并不忙于同她解释。 那呆子沿路拾起一朵花。喃喃着。 是你吗?是你吗? 刚才是真的吗? 如果是的话,请你点点头。 第3节 我吹一口气,风拂过,花瓣颤动。 是你。 是你。 他高兴地什么似的。 哎……你还记得吗?我还记得。 你还记得吗?最好你已经忘掉。 他蹦上蹿下,高兴地什么似的。 哎呀呀,小乙官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第二章 曾几何时梦还非 引言 妖之将死,其言仍惑。追逐多年,竟是为最终丧于法海之手?为什么?欲甚深。僭越本分,是谓“无礼”,故此佛祖要法海“替天行道”。替天行道的“道”,正是指:纵然情有可原,亦罪无可逭。 记忆如同溃决长堤,一经撩拨,刹那间漫过前世今生。 人世的沧海桑田,曾几何时梦还非,昔日容颜今不见…… 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冤孽,宿怨,苦苦纠缠,怎奈还愿与你相随。 1.灵修洞 灵修洞,不比凡洞避却尘氛。 藏于镜湖向西处老槐树遮掩下,洞口窄小,往里探,别有洞天。 一只兔子切切问道:“素贞姐这几天发什么神经,整天傻傻地看着山下干吗?” 青蛇最要不得有人问起,故没好气:“别问我,你自己问她。” 青蛇边上,另有只快盹着的乌龟,听兔子如是问,也就奇附:“她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崖边,天天望着山下,从日出霞胜火,看至月落乌啼霜满天。” “望着山下,想的该就是山下的事,山下有啥?” 小老鼠回答:“有只熊猫在练功夫。”说完,自己先吱吱乱笑起来。 兔子一蹦一跳来到白蛇身边,给她出主意:“你有什么想不通的,说出来,我跟龟仙帮你参详参详。” “我想去一趟人间。”白蛇幽幽地说,听得众妖心神一荡。人间。众妖修炼多年,也是向往已久。 “姐姐,难道你真要去找那个吃花的呆子啦?” “我只是,想去看一看他。”看看就回来的吧…… 洞内群妖,叽叽喳喳。 懒得去听,懒得去想。白蛇心中只有一件事,迫切需要去做。 龟仙一针见血:“你,思凡了。”乌龟老儿被戏称为龟仙,和仙并无关系,修行的时间长,未必就得道。所谓得道有先后,大抵就是那个意思。他还是一个妖,没有什么大志,早点得道和晚点得道,也没大差别。 不是每个妖啊,都像她。 像她伫立在中宵,夜夜为谁? 白蛇被他的话灼到,拉扯青青道:“你跟我走。” 她们幻化作青烟一缕,去到她们想去的地方。 “青青啊,我们也是被天地拣选的,哪里比同他们,他们以凡人精气修炼,到底有限。毕竟凡体污秽甚多,甲患痤疮,乙有心疾,即便懂得去芜存菁,材质欠妥,先天不足,便食一万,亦自损三千。我们吸取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神韵,等级比他们高。” 仗着比同类多几百年行修,白蛇不忘好为人师。 青蛇不语,难得清净。 眼下心躁气盛,只顾把话撂明,哪里知道日后有用到同胞之时。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话虽如此,此时此刻,白蛇只想见到他,顾不得其余。 现在,马上,立刻。见到他。 不能再等了,她已等足千年。 千年前的铁树都开了花,怎能怪她急吼吼地呼之欲出。 人间,她们来了。 轮回,再次启动。 2.法海 幻雪 能忍弱冠之年。我决心带他下山捉妖。 其子跟我多年,所学甚广。诸项皆能,反倒比幼时少提问了。也许生命循环正是如此,渐长渐世故,明知问无答案,也就不再问了,与其相问,不如赶路。 一如世尊问弟子,人生究竟有多长?弟子们互相猜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世尊摇头:人生仅存于呼吸间。 一呼吸有,一呼吸无。 我的禅杖发出“铃铃”声响,遇妖则灵。 大道无形,我们眼前表象是一座幽深荒宅。门开洞天,刹那间漫天飞雪降落。 冰雪华丽飘落,反射出宇宙间炫目的金白,让人难以睁眼,它们不断地飞旋,飞旋,像一个个漩涡盘裹住了人的双腿,一时间,竟难迈开半步。 幻觉。幻觉使人耽溺。 幻境太美妙,感觉太美好,犹如叫不醒不愿醒来之人。 差一点,便沉沦。 “师父,怎么会是漫天飘雪?” “不要轻易相信眼睛看到的。” 能忍功力尚薄,到底哆嗦起来,“可是我真的感觉好冷呀!” “那就说明你已经中了妖术。” 此妖,能力不小。我脚踏雪地如踩浮云。 收了她。 “我还没出招就输了?!” 琉璃世界雪妖红袄,耀得万物风流。 妖精总是把自己扮得美美,他们深知皮相之重要。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伪装,昆虫为了躲避天敌,将身形颜色变得跟树叶绿一般,使难分辨。 这是天性,人也有,人的伪装如面具。有人戴着善良的面具遮掩他的凶残,有人戴着直爽的面具遮掩暗箭,还有人戴着天真的面具遮掩其老谋深算。 各类性格面具纯天然制造,绿色环保,用的时候自然换上,很少有换上却不自然的情况,熟能生巧了,面具与人形合二为一,撕不下了。 而我带领能忍所要做的工作便是,撕下它! 我未及阻止,能忍已经出手。呵斥一声“妖怪,看我能忍的”,从兜里拿出乾坤镜备战,然而脚尚未迈开,已化作一柱冰凌。 妖气作祟。 劲敌狂啸。 我道:“你不是她的对手,放着我来。” “师父你不早说……” “早说你听吗。”总要叫你吃点苦,不然哪里肯听为师的话。 雪妖忽隐忽现时露出一笑,那笑,简直倾国倾城。 她温柔妩媚,轻言细语:“你千山万水跑来找我,是否也想见识我今日的风情?” “三番五次把男人冻成冰柱,你还不知收手。” “要怪就怪那些臭男人,每一个,每一个我都对他们这么好,这么好……”她忧郁地叙述,沉浸在自己甜蜜的回忆里,猝然话音奇峰突转,立时发狠道,“他们却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是他们活该!” “你为妖,他们是人,本就不该在一起的。这就把你收了,剪除后患。” 一把娇笑自雪女那边散漾开来,真的不应怪世人无知,谁能抗拒美?但天地有大美,大美应属无形,她罪在有形,妄图僭越本分。 “说得那么好听,和尚,你是否想把我据为己有,那就来吧!” 3.雪女 雪滚滚,烟涛涛。 美轮美奂身姿下,比拼的是道法。 我金刚怒目,唤乾坤来助。 手起钵落,金罩覆妖,原形毕露。 太无懈可击,宛如一门除妖的艺术。 任何工作与感情,说到底,状如除妖,日久有功罢了。 我注视钵盂内渐渐消弭的雪女:“雪妖,当年你僭越为人,我已再三警告,不忍你多年修为功亏一篑,才放过了你。你却不知好歹,变本加厉,伤害多少无辜性命。” 远处飘荡着雪妖最后的夭矫,徐徐缓缓,虚虚幻幻:“我不过是想寻一个如你这般的好男人……这很奢侈么……” “阿弥陀佛。” 太奢侈了。太可笑了。 感情对于我,是太奢侈又可笑的一件事。 我有爱但无爱情。 菩提树下,未种情根。 “你每次见我,最终还是放了我。我常常想起,想起的时候就吃吃笑了,我有些糊涂……也许我是为了想你再一次放过我,而去招惹别的男人吧……如果不这样,你又怎会来找我,我又怎能再次见到你……即便你每次来,都是为了……收我。”钵盂里雪妖的面容渐渐模糊,似被车辙碾过的雪路,分裂而丑陋。 原形丑,仍贪爱。 “法师啊,若能被你降伏,我也不枉做一回妖了。” “无礼!”我叱。 “呵呵,你信吗……法师……我真的……” 第4节 软语求饶通常是妖最后的挣扎。 我覆钵。不再注视。笑声渐没。 妖之将死,其言仍惑。 追逐多年,竟是为最终丧于我手? 为什么? 欲甚深。 僭越本分,是谓“无礼”,故此佛祖要我“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的“道”,正是指:纵然情有可原,亦罪无可逭。 那头,幻境消失,幻术已逝,能忍全身冰消雪融。 他向我奔过来,欣喜道:“师父,你把她灭了?” “已将她收了,你且将此放到雷峰塔里吧。” 我把法钵交予能忍,他接过去,眨巴眨巴眼,挠挠头说:“又是我?” “那还是我啊?” 这娃,真能挑战你的耐心。 亏得他被冰住,不然还不知道那大嘴巴要叽歪什么。 我望天。雪止,无声,无息。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果然一切是妖术。 殷殷祈求是,艾艾告白是,喁喁私语是,都是,都是…… 都是幻觉吧。 我没有再想起她。雪女。 她仅是一个过客,踏雪而来,凌波而去。 她没有在我心里留下任何东西。 没有。 一点点也没有。 4.无常镜 能忍尊师父命令来到雷峰塔,进塔后,站到一面巨大的铜镜前。 镜面平常,饰纹普通,并不特别。 就是比普通的镜子要大得多。 他把手中的法钵端放好,姿势做惯做熟。 因每与师父捉妖归来,都要把妖精“放进去”。 这是面特殊的镜,名曰“无常”,专门用来放置无数不思正道的妖魔鬼怪。 待开启镜面,能忍身前的无常镜随即出现变化,镜面如水纹般波动起来。猛地,浮现出一张凶恶可怕的魔脸。 随之而来是妖魔的咆哮。“不想死的话,就快些放我出来!” 能忍倒是一点不吃惊,用极其不屑的眼光扫视无常镜里的众魔,卖起嘴皮子坏来:“省省吧,你有本事就不会被我师父收在雷峰塔了。” 妖魔气极,还想发作,但他的脸瞬间就被其他十几张不同的魔脸挤开了。 无数精怪,争相显像,试图谈判。 关起来,还不安分。 其中有个老妖怪,哭丧着脸,懊悔地说:“大师啊,你大慈大悲,让我走吧,我发誓永不害人,专心做好事……” “求求你放了我吧,当年我也是受了灵芝草的恩露……不比其他妖怪……” 能忍止不住回他一句:“既受恩露,却不知报答,难怪师父要把你们囚禁于此。” 铜镜纹动不已,越发现出妖怪来。哀求有之,抛媚眼有之,更多的则欲破无常镜面,不停撞击,试图逃出固若金汤的囹圄。 明知不可能,却拼得一身剐,粉身碎骨尝试,浑不怕。 不知该说他们执著好,抑或太蠢笨好。 半学着法海的调调,能忍对他们说:“我把你们收在雷峰塔,其实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好好修成正果,”然后望向法钵里的雪女,“你也要好好学乖啊。” 可别以为你认识师父多年,师父就会有所偏爱哦。 师父当我没听见,我还真聋了不成。 能忍双手合十,结手印,口中不停地念:“化化重重色色形形空空无无空空形形色色重重化化。” 铜镜像饿了太久的嘴,立时把法钵中的妖灵众魔吸了进去。 诸事完毕,“阿弥陀佛”。 能忍转身离去,身后的铜镜渐渐恢复了常态。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5.白蛇 我忽然想起你 来到人间后,长日无聊,寂寞身后事。 我有一搭没一搭,讪道:“小青啊,这么好的天气,你想到什么了?” 她游过来,翡翠如玉。一条蛇也可以斑斓成这样,翠生生地,像一林子竹叶,可又不全然,她是透彻的,透彻代表不完善,不完善即是修炼没到家,情智未开化。瞧她说的,“太阳晒得我后背暖暖洋洋的,好舒服啊!” “这好的美景,你就知道后背暖和?!没情调!” “情调?有有有……我想起来了,上次好像听见有个人在吟诗,我记得很好听的。念给你听啊。嗯,第一句我忘了,第二句好像跟第一句差不多,呃……啊,我想起来了,最后一句里面,一定有个天字!” “哎,扫兴。” 翠玉一动一扭,周身不安定,我已是她不能懂的。 那个呆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有没有想起,坠落的万劫和不复的甜蜜? 哎。 我幽幽叹息。 来到人间,我最多的就是叹息。 青青没头没尾,突然问起:“姐啊,什么是情?” 傻丫头,怎么问起了这一出。 “动情是不是就像你现在这样?” “我是怎么样啊?” “我说不上来,就是怪怪地,坐立不安。” 原来是拿我取笑呢。 我摇身,学人持着团扇,笑道:“其实我也不懂情。” 我只是,忽然想起。 他。 不是劫后的,万花尽落的。 ……他。 “青青,姐姐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姐姐何用客气,但说无妨啊。” “青青,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这般慎重,快说嘛,什么事啊。” 我掐指一算,“届时告诉你。”时机尚未成熟,暂且不告诉她,免得坏事。 我必须清扫一切障碍,制造必然的偶遇。 半晌,青青忽又接过上一茬,“我知道情是什么了。” “你知道?”我轻笑,“那你说说看呐。” 青青把身体整个儿腻歪在我身上,摇头晃脑道:“你不告诉我呀,我也不告诉你。” 呵,来人间才几日,就学坏了。 人间真是个大染缸。 但,若你想染红就染红,想变黑就变黑,没有人强摁你的头浸到哪个缸。 关乎自身选择。 我们难得如往昔亲热,情好更笃,嘻嘻呵呵笑作一团。 青青知道,笑归笑,玩归玩,但这笑跟从前是不同了的,从前的说不上来是股什么味,可能是人们说的“无欲无求”。 青青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要来人间,因为在人间,成长是太迅速的一件事。 我们纠缠,纠缠,纠缠。 可我心里却种了别个人。 纠缠像一种撕裂搏杀,鱼死网破,你死我亡。 没有一种纠缠最后不是共同覆灭,两败俱伤。 我忽然想起你, 但不是劫后的你,万花尽落的你。 为什么人潮,如果有方向, 都是朝着分散的方向。 第5节 为什么万灯谢尽,流光流不来你。 稚傻的初日,如一株小草。 而后绿绿的草原,转移为荒原。 草木皆焚,你用万把刹那的, 情火。 也许我只该用玻璃雕你, 不该用深湛的凝想。 也许你早该告诉我, 无论何处,无殿堂,也无神像。 忽然想起你,但不是此刻的你, 已不是星华灿发,已不锦绣。 不在最美的梦中,最美的梦中。 忽然想起, 但伤感是微微的了。 如远去的船, 船边的水纹。 第三章 情关总关情 引言 许仙坚定不移地想:我一定会再跟她遇上。佛不是说么,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而她吻了我。那我们一定,一定等了对方几千、几万年了。为了再次与她相遇,我会再次等下去…… 1.渡 渡口渡人。 由此岸渡到彼岸。 中间长长是红尘。 许仙起了个早,因赶送药。特地问药房雇了一只小船,药房掌事的对他说:“汉文呐,这船你拿去用便罢,可借不了人力来为你划了。” 许仙字汉文,父母皆失,家有一姐,姐嫁了人,于是他又多了个姐夫。左邻右舍看他长到如今,极熟的。他没别的爱好,便是读书采药,于是他姐夫托了衙门里的人,为他介绍到一家药房当个小药官。 为人憨厚的他,倒是很得人缘。众人知他爱收集各种草药,且对各种药草的药性知道一些,便更有事无事唤他做事。他从不辞,久而久之,更得人心。 故此今朝问药房掌事的借船使,人一听便肯,踌躇的是,这许仙会否划船呢。 “先生,说来巧,前个庄师傅带我去采药,一路也是划船,他年岁大了,使不出劲道,便教给我,小生遂会了点。”(文-人-书-屋-w-r-s-h-u) “如此甚好,你且去拿了便是,”说罢,掌柜又返来说,“带上柄伞吧,天有不测风云。” 许仙想,今天天气晴朗,料该不会下雨才是。二则即便带在身畔,双手要划桨,也得不出空来持它。不过先生一番好意,自己也不便推辞。随即接过掌事家的伞,礼辞而退。 没有雨,遮阳也好。许仙打开伞,舒家制造,八十四骨,紫竹柄,好伞。 好伞。 春日烂漫,游人如蚁。许仙划着船,兴致高昂。 眼前山山水水朗阔鲜明。 难怪当朝诗人挥毫曰: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划着划着,摇不上十丈,远远看到岸边有两人向这边张望,许仙恐怕他们要搭船,便划了过去。 依他的性子,向来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岸边的人叫唤:“施主,施主,能载我们过河吗?施主!” 许仙划过去,瞧见是两位生面孔的大小师父。 大和尚面容不怒而威,眉宇间气度不凡。 小和尚笑笑地,像个小弥勒佛。 正是法海与能忍。 2.舟咒,伞散 许仙道:“两位师父是要搭船吗?小生送你们一程吧。” 大师父谦问:“不耽误施主时间吧?” 许仙笑道:“没事,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时间。” 可不是,半生等花开,等花谢,在花开与花谢之间把玩药草。 小和尚能忍欢喜地接过话:“太好了。” 法海与能忍轻轻一跳,稳稳落在船面上。 船周身没偏摇一分。 能忍好奇地问:“施主,你刚才那话挺有意思的,你不会真的只有时间吧?” “唔……应该还有点……志气吧。” “这就是啦,跟我一样有志气。我的志愿是当金山寺的住持大师。” 法海被徒弟的一句话当场噎住,“那我当什么?” “我当然不是说现在。我是说等您……” “死了以后?这么快就想着我死了以后的事了?” “不不不不不。” 许仙觉得好玩,这两个师父倒是很不同一般。通常的和尚,都太……像一个和尚。 许仙便说:“大师原来就是金山寺住持法海大师。十年修得同船渡,在下跟大师也算是有缘啊。” 法海谦逊一番,道:“施主是杭州城人士?” “是啊。在下姓许名仙,是个采药的。现在就是送药去给城中的医师。本来是早两天送过去的,但刚到那边,唉,算了,还是不讲也罢,免得染污了大师的耳朵。” 法海瞥见船边靠着一把伞,心头一算,震了一惊。 便问:“施主,这伞可是你的?” “是呢,大师父可要借用?” “不,只是看到伞,又看到施主的面相,如不嫌我多话,我倒有一句劝。” 许仙笑笑,完全不以为意,想着这伞不过是邻人赐的。大和尚见此伞搁着,却有什么好话歹话要说。“不妨事,且请师父明示。” “好伞好伞,好聚好散。” 这话听得许仙云里雾里。遂问:“大师父是指……” “偈语只可悟,不可解。施主且记便罢。” 许仙听法海如此说来,顿觉神神叨叨,好不无趣。 当下谢过法海,并无二话。 好聚好散就好聚好散呗,是非到头终要散。 能忍插嘴:“师父,你前面算什么呢?” 法海颇没好气:“算我什么时候死呀。” 能忍知道师父在亏他,只好打起哈哈:“许施主,今天天气不错啊,是吗?” 许仙心中好笑,口中答“是啊”。 大师父不饶他徒儿。“能忍,不要转移话题,说说你的志愿吧,最大的那个。” “啊?这个,这个嘛……我再想想呵想想……” 能忍支支吾吾,叫法海爽朗大笑起来,小船摇摇荡荡前行,驶向未知。 是谁说过: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3.法海 收雪妖过后,回了一趟金山寺,处理寺内各厢事务。 才想着要给能忍上回经课,却听到几个小沙弥议论纷纷,说山后那条少人走的路惊现一具人尸,说得各个面露惧怖。 我带能忍去查探。 但觉不妙。 尸体毫无血色,透着非自然的冰冷。 “应该是蝙蝠妖。”我经验丰富,盖棺论定。 “蝙蝠妖啊……”能忍若有所思,抬眼,“那……可以吃吗?” 我干瞪他,“你不被他吃就不错了。” “走,我们下山。趁他再度害人前,我们先把他收了。” “遵命!” 我和能忍简单收拾一下,这才带他又下了山。 渡河之际,见一青年,眉清目秀,款款有礼。 说他平常眉心隐隐露出特别,可说他特别又似乎平常得很。 便仙机预指,不料这一算,闻此少年与僧道有缘,却不知是个如何缘法,况时候未到。 略略点拨他两句,要他不要太执著于红尘万象。 他讨巧卖乖,虽兜底不信,仍作揖行礼,我倒不好再劝什么。 第6节 人呢,不到最后时分,谁说的话均没用。 非要自己撞了南墙,知道了痛,才会罢休。 有些人,是撞了又撞,都不晓得退。 大概前世为飞蛾投胎。 我和能忍在清波门与那青年分手,随即马不停蹄朝市集赶。 尚未到市集,近郊处。能忍在路边像是发现什么,急忙跑上前。 原来路边墙根躺着一具女体干尸,面貌惨白,不忍卒睹。 能忍近前蹲下察看。 后告诉我:“师父,好像是被蝙蝠妖咬伤的。你瞧,尸颈有被咬的血洞。” 我心中已了然,遂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能忍答得伶俐爽快:“十五,师父。” 我告诫他:“我们要尽快找到这些妖物,不然今晚镇上花灯会,死的人就多了。” “遵命!” 别遵命啦,我敲了他一记木鱼。 他朝我吐吐舌。 4.欠 大宋繁荣景象,尤以苏杭为首。 市集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药材店内,医师正为一个衣着美艳的女子在把脉。 医师问诊:“唔,昨晚睡得好不好啊?” 女子答曰:“全镇唯一的大夫,作为全镇唯一的选美冠军,我飘红能睡得好吗?很多表演、很多宴会要出席的啊。” “那么多工作啊?晚上不睡,早上可以睡吧?早上不睡,午间也可以睡吧?不要告诉我你早午晚都要工作,真这样的话,华佗再世也医不了你。” “大夫,你把脉把清楚点吧,什么华佗再世救不了我,我根本没有病。” 医师挥挥手,好奇地问:“那你来这里干吗?” 女子佯装含羞带怯,“人家一坐下来话也没说呢,你就拿起人家的手来把脉,人家是来找许仙许公子的啦。” 医师瞧美女不找自己,却找个尝百草的呆子,便回:“那你真有病,他只是个采药小官人,三天两头送些药来我这里而已,想找他没道理来这儿找呀,还有就是,他是绝不会喜欢你这样贪慕虚荣的小姐。因为他没钱。” “我看有病的是你吧,谁不贪慕虚荣?我知他跟你学医,常来这里,现在是有人付了钱,要我来吻他啊。” “吻?” “吻!” “嘴对嘴的那种?”医师大惊。 “不对着嘴,还对着什么?” “你肯定吻的是他,不是我?” “你病人多,朋友少,所以不会有人付钱请你尝香吻的啦。” “这样的朋友,可真难得啊。” “是这样的,许公子有个朋友吻了许公子,为了要让许公子忘了这一个同性的吻,所以付钱给我,要我施尽浑身解数,把许公子吻个死去活来,好以后都只会想起我的吻,忘记那个同性之吻。” “吻个死去活来,听起来很吸引人啊。你不要骗我啊,骗人是不好的,骗一个济世为怀、医者父母心的医师,是好没有道德的。” “你想不想试试这天下第一吻呢?那你替我把许仙找来啊。” 医师不住点头。“不如这样,你先把那死去活来的吻让我尝尝,真死去活来的话,我立马就把许仙抬过来。” “好。来吧。” “唔,那我来啦。” 香唇正要贴上,许仙刚巧来到药材店外。 女子立时伸手摄在两嘴之间,对牢许仙道:“许公子,找到你就好了,我是飘红,李甲公子叫我来送你一个天下第一吻……” 这番话顿时把许仙吓得不轻,当下快步离开。 一边走一边喃喃着:“不行不行的,说什么也不行的。我许仙已经把那一吻交给那天镜湖里相救的女子了。” 想起那位不知名姓的女子,许仙的脸突然火辣辣起来。 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哪家的姑娘,哪家的姑娘会住在镜湖边呢,抑或她只是路过? 她水性那么好,会是渔家女吗? 会不会是异乡客,误入此间? 许仙拍拍自己的脑袋,怪自己青天白日地胡思乱想,将正事忘记,遂又折回药房对医师说:“掌柜的,药我还是改天再送来吧。” 那名女子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满街满巷回荡着她磨人的声音:“许公子,你去哪儿啊,许公子,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许公子!” 5.还 许仙曾进过庙堂送药。 他从来不是什么忠诚的信徒。 但他相信,世界上真有一种叫人无能为力的力量,而在此力量面前,个人的抵抗是徒劳无功的。 某天,他听见寺庙里的师父讲道传经。 故事是这么说的。 有位年轻貌美的女儿家,到了适嫁年龄,却拒绝了许多登门红娘。她郁郁寡欢,皆因有次她逛庙会之时,遇到了一位她心目中的男子。他们没有贴近,甚至没有对话。可那男子就是深深扎进了女儿家的心里。 然而,她再也没有遇见他。 她想方设法,苦苦寻找,都没有出现有关于那个男子的丝毫讯息。从此以后,女子闭门吃斋念佛,祈求佛祖让他们再次相遇。 佛祖被她的诚心所感,显身问她:“你想再见到那个男子吗?” “是的,哪怕见一眼也行!”女儿家的心总是热烈又执著。 佛祖答应她,将她变作一块石头,躺在他必经的路旁。 女子百般等待千般呼喊万般思念。终于有一天,那男子打从桥上走过。 没有看她一眼。 一眼也没有。 变作石头的她,觉得体内碎成了千片万瓣。 但她依然不后悔,依然祈求佛祖让他们再次相遇。 佛祖叹了口气,将她变为一棵树,长在他必经的路旁。 女儿树等了五百年,又一个长长的五百年。 终于有一天,夏日炎炎,男子挥汗如雨,看到牢牢驻地生长的大树,便走过来,坐在树荫底下,背靠她乘凉。 变作树的她,但觉树心涌动起千愁万绪。 可她没有办法开口让他知道,让他知道啊,她默默地等了他千年。 稍歇后,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子终于落泪,她的泪是凝结于树叶的露珠,在黑夜里熠熠闪光。 她想跟他一起走,陪着他走遍天涯海角。 她的欲望节节攀升,她悲哀自己只是一棵树。她要更多,她希望占据他的生命,成为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部分。 佛祖摇头,叹息。 女子问:“佛祖啊,你能忧愁什么呢?” 佛祖说:“你可知道,有另外一个女子等了那男子五千年,不论你再怎么等,她永远多过你。” 女子怔忡了,她没有想过。同一个赛场里,还有另一位她。 佛祖又说:“但你可曾知道,另一个男子也苦苦等待了五千年,只为你的回眸一笑。” 女子听了,泪流满面。 佛祖微笑: “你是否知道,你们曾经是伴我左右的,互相缠绕的两股灯芯。” 原来。 一切互为因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有欠有还,互为因果。 你欠了他的,来生要还。 他欠了你的,今生要偿。 欠少的,回眸一笑。 欠多了,结为夫妇。 欠来欠去,剪不断,理还乱。 许仙坚定不移地想:我一定会再跟她遇上。 佛不是说么,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而她吻了我。 那我们一定,一定等了对方几千、几万年了。 为了再次与你相遇,我会再次等下去。 “你知道吗,我也找你找得好辛苦。” 第四章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7节 引言 法海并不是相信白蛇,而是相信他自己。他相信他的放行,会感化她的德性。承如多年前,能忍一啼一哭,令年轻的法海,放下血光四射的斩蛇刀。同是修道者,法海怎不知间中的辛苦与哑忍。他放过白蛇,便是放了他自己。他放过白蛇一次,便是放过自己多次。 1.最是人间好时节(1) 这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但法海与能忍无心看。 猎妖人的职责是猎妖。 小和尚低着头,两眼盯住手上托着的罗庚,急躁地往前走。 大和尚步态轻松,镇定自若地走在后面。 小和尚突然停下来,大和尚没准备,差点儿与他撞上。 见小和尚把手中罗庚举过眉心放平,又放下看了看,罗庚上的指针一会儿转一会儿不转。 大和尚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还看什么呀,分头去找。” 小和尚咂咂嘴,“哦。” “东西搁你这儿,可别给我弄坏了。像上次的黄杨钵,上上次的水晶壶,上上上次的……” “行啦,我错啦,师父您就别念我了,我们打个赌吧,这次我一定比你先找到妖。” “但愿如此,”大和尚还是不甚放心道,“如果找到了,千万要发信号,不要单打独斗。” “知道,师父。” “嗯。” 师徒两个分头行动。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命运的齿轮正照它特定的匝闸按部就班地滑动,牙牙相关,丝丝紧扣。 有时候,你起左脚还是右脚,哪一只脚先走,命运就已大不同。 可命运若果真大过天,你起左脚抑或右脚,又有什么区别呢? 2.最是人间好时节(2) 这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一青一白,荡舟湖上。 白的那个娉婷有加,俊立船头;青的那个伺其旁,俏娇无限。小船静静地前行,慢慢冲破恼人的迷雾。 她们相视一笑,轻吐一口气。 渐渐地烟雾散去,剩华灯万盏,照得树影、人影、灯影,一派旖旎。 这就是西湖了。 历朝历代,多少文人墨客来不及地要为它书写赞歌。 说什么“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又说什么“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再有说“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总之,西湖的三潭比月明,西湖的断桥比雪萤,西湖的长桥啊祈愿国昌,西湖的孤山呀永不负辜。 西湖,什么都是好的。 西湖的人儿,也比别处靓。 西湖,西湖,是怎么赞美也不够的。 湖岸边欣荣景象尽现眼前,天空繁星点点,水面彩灯烁烁。一只只张灯结彩的小船缓行,迂回于河道。人们扎灯的扎灯,放生的放生。礼花阵阵,烟火冲天,到处欢声笑语,令人忘忧。 白衣女子不禁赞叹:“青青,你看,人间多美好。” 青衣女子似并不以为然,淡淡接口:“是吗?” 白衣女子到处张望,眉开眼笑。人间的气味,对于她,是新鲜的。 青衣女子倒没什么欢欣的表情。 “青青啊,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青衣吸吸鼻子,“有什么味道?我没有闻到啊。” “你啊你,那么浓烈的人间烟火味,你闻不到吗?”白衣女子灿笑。 青衣努努嘴,知是白衣取笑她,也就有样学样,“是啊,好浓烈的‘烟火’味呢。姐姐可要小心了,我听他们人啊常说一句什么来着,对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 白衣笑看她,并不恼。 一艘扎着花灯的花船,从水面上飘过,花船装饰得富丽堂皇,非常惹眼,仿佛船上坐着的非富即贵。船头坐着几个浓妆艳裳的女子,正拨弄琴弦,琴声颇为优美。 只见那船靠岸,同样抹满脂粉的中年妇女带几位姑娘上了船。 白衣思量会,便同身边人道:“待会儿你上岸,帮我去找那人,我到处蹓跶蹓跶,然后去湖心亭那边,找到他以后,带他来湖心亭见我。” 青衣则回:“干吗你不亲自去找哦?” “好妹妹,你答应过要帮我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忙的啊,现在正是用兵之时了,”白衣拉住青衣的衣袖,露出少见的弱态,“再说啊,人间很多情爱小说,都不是由丫环去做信鸽的吗?” 青衣扁了扁嘴,一脸不乐意。 白衣又紧道:“姐姐可不是把你当丫环,但小说都这样写,一定有它的道理。” 青衣显然较其姐旁观者清。“姐姐,你看的是喜剧还是悲剧啊?悲剧的话你就不要跟着它做了,要不然啊也是悲剧收场!” 白衣轻搡她:“讲话尽往坏里讲,你呀真是乌鸦嘴。苏白有句民谚,叫做‘好的勿灵坏的灵’。你可别再乱讲了。” “好啦,不讲就是了。我的大小姐。”青衣向白衣施了个丫鬟礼。 船继续前行,晃晃悠悠,一如此时此刻难为情。 3.最是人间好时节(3) 这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出乎意料的是,我又见到她。 她见到我,同样大大惊愕,手中啃了一半的水果,掉落。 曾几何时,她还是林中一条摇尾乞怜的蛇。 我看破她,不仅看破,还要说破,给她警告,“来这里做什么?” 她低头,似乎不敢正视我的双眼。她恭恭敬敬地解释:“我有个妹妹,一时贪玩,跑来这镇上,我正要来把她带回去。” 末了,她又急忙加了句:“法师,我们不会害人的。” “千年的道行,修来不容易。人有人道,蛇有蛇路,不要再在人间流连。” 我让她离去。她侧身,施礼,意让我先行,极尽礼数。 太周到了。太周到,非寻常。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但我还是放她走。 我走开两步,再回首。她身子一转,隐入人群。 光看身型,已是人模人样。 我并不是相信她,我是相信我自己。 我相信我的放行,会感化她的德性。 承如多年前,能忍一啼一哭,令年轻的我,放下血光四射的斩蛇刀。 同是修道者,我怎不知间中的辛苦与哑忍。 我放过你,便是放了我自己。 我放过你一次,便是放过自己多次。 4.最是人间好时节(4) 这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相遇的相遇,不该相遇的也相遇。 最后没有该不该,徒留有或没有。 万灯花盏下,统统是相遇。 青衣女子轻巧一跃,跳上了岸,忽然被一只手臂硬生生拦住。青衣女子吓了一跳,差点就要露出蛇面。刚刚变身人形,面貌还不稳定。 转头,见拦截住她的是一个满脸严肃的小和尚——却不是能忍是谁。 他出言制止:“小心!” 青蛇愣住,好奇道:“怎么了?”我走我的阳光道,碍着你什么独木桥了。 能忍十分、十分、十分严肃,再三环顾四周,感觉暂时安全了,这才压低声音说:“有妖!” 青蛇听闻,笑得无比欢畅。 是有妖,大大的妖,美美的妖,就在你身边,你还不知道,且让我试你一试,“有妖啊?你怎么知道呢?” “我是专家!我当然知道,你看!”能忍小和尚边说边给青蛇展示,手中罗庚,不断有反应,指针忽左忽右。 罗庚靠近青蛇的时候,感受到强烈妖气,不停地震动。能忍却不知道身边女子即是他口中的“妖”。 青蛇指指罗庚问:“这又是什么?” “寻找妖的工具呗。” 能忍把目标定为水上花艇。“有妖气,我敢打赌,那是很厉害的妖精。” 他自言自语。 青蛇站在能忍边上逗他:“你说你是专家?什么专家啊?” “除妖专家!” 青蛇一听,大觉不妙。暗暗运劲在手,食指作剑,手伸到能忍颈后,欲除之后快。边柔声问:“那你打算怎样除妖呢?” “嘘,不要这么大声,它们就在附近。”谁料能忍来了个猛回头,青蛇快速收回原欲出招的手。 这个小和尚怎么回事啊,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能忍不疑有“她”,向她解释:“我跟师父已经跟踪了很久,今天晚上一定要除掉这些妖。” 第8节 “那干吗一定要除妖?”干吗一定要除掉我们。 “他们害人啊。”能忍理直气壮地回答。 “那么,不害人的妖,你会除掉他们吗?” 能忍听了,想了一下说:“应该不会吧。” “那会跟他们交朋友吗?” “当然不会了!” “为什么呀?” 能忍没有回答。青蛇逼问他:“为什么啊?” 能忍始终盯住罗庚指针的双眼,这才想到正眼去瞧瞧和自己对话的女子。 女子正笑望他。能忍怔了怔。 “我觉得,你好眼熟啊。” “是吗?我大众脸呗。” “不不不,你笑起来很好看。” “那是有多好看啊?” “好看得就像一只,一只……一只苹果!” 青蛇差点儿没呛住。 说像什么不好啊,像苹果,我哪里像苹果啊。算啦算啦,怎么姐姐碰到的就是青年才俊,我碰到的就是个愣头脑儿!都是人间游戏一场,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吧。 言归正传。“你别瞎扯,我问你呢,为什么不能和妖做朋友啊?” 女人心,真是海底针。说她像苹果那样美,她竟然变脸生气了。苹果多好吃啊,多甜啊,多香啊……能忍随即弱弱地说:“我师父吧,从来只教我怎样除妖,没教过我怎样去跟妖交朋友的。”他可不想开罪笑起来像苹果那样美丽的女孩儿。 “哼,”青蛇摆摆手,气鼓鼓地说,“我看要不是老师出问题,那必定就是教育方法出了问题。” “唔,那为什么不会是我的问题呢?” “我对你有信心,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有问题。” 因为你太傻了。 聪明的人,才会出问题,傻瓜能出什么问题呢。如果天下是傻瓜治理,倒太平了。 就是因为聪明的人太多,老觉得自己得到的比别人少,眼红嫉妒,这一眼红嫉妒呐,就要计划牟私利。 姐姐说的。 姐姐常说,她喜欢老实人。 青蛇也问过姐姐,老实人头上凿着字吗? 姐姐,也就是白蛇神秘兮兮地说,当然不,但天机不可泄露也。 青蛇才不管那么多。 老实不老实,我说了算。 我喜欢同你好,你就是老实人。 我不喜欢亲近你,你再老实也白搭。 能忍自然想不到这层意思,但听了十分得意,忙道:“你太有智慧了,你这个朋友啊,我交定了!” 青蛇笑,一手搭上能忍的肩膀,哥儿俩好呀五魁首哇:“好,你记住啦,我叫青青。” “我叫能忍。” 青蛇想起还有姐姐交代的事要办,便撂下句,“我还有事,先走了。” “——小心啊!”没待能忍叮嘱完,青蛇转身就没了影。 我叫青青。 我叫青青。 我叫青青。 这句话几同青青的笑,后来时常出现在能忍的梦里。 梦里厢,有一棵好高好高,结满了苹果的苹果树。 青青就横坐在苹果树枝上,荡着腿,满着笑。 可是啊可是,能忍如何知道。 青青没有腿,青青只有尾。 5.最是人间好时节(5)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无门禅师 开始的开始,我们遇见对方,面具下的面具,少则几层,多则数十。 最后的最后,我们吓坏对方,收回彼此那一点一滴被蚕食了的信任。 如果当初,原形相对,会比现在好些吗? 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敢。 我们欢喜装饰一新的他们,他们喜欢伪装一世的我们。 如果当初,原形相遇,你还会选择去爱吗? 不,应问:你还能在茫茫人群中认出我吗? 这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这是人间最坏的时节。 第五章 独上兰舟分携处 引言 在许仙尚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白蛇猛地把他推下湖,跟着跳下。水底波浪涤荡着两颗心,急急忙忙地贴住,两瓣热熟的,是树梢跌落下的樱桃红,只等人为的采摘,擦拭,驾驭。濡湿了的,不是身躯,不是唇瓣将出未出碎了的语,而是恒河沙数般不可算计的牵丝攀藤。 后来呢? 我们跌跌撞撞,问前因与后果。 懵懵懂懂,经险历劫, 这是你的第一次, 也是我的第一次呀。 1.白蛇断桥 我焦急地等待。 等待生命中的礼花蓦然绽放,一朵一朵,永不谢。 急起来恨不得甩尾,方想起,没有尾,只有脚。 从此以后,要顶天立地,堂堂为人。 做人,背脊得挺。天塌下来,脊梁骨都不能弯,一弯,就完了。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为这一口气,我挺立了半宿。凉风吹过,脊椎有点疼。 曲了千年的身,单为你而直。 凡事皆有代价,也因为有代价,相守或许方能久长。 人生百年,最入不敷出的代价,当然是时间。 赔了时间等于赔了半数性命,纵然闹得天翻地覆,也要你三生为偿。 正想时。远处有一艘小船不知所以,直直地就往湖心亭开来,速度飞快。 眼看就要撞上,正待施法解救,小船已撞上了湖心亭。船头裂开大口子。 小船上的人摔了出去,“扑通”掉进水里头。 随即,有个人狼狈地从水里挣扎地爬上来。 我一看,欣喜极,是他。 许仙。 定是青青闹鬼,故意将船推快。 那人浑身湿透,只好钻进湖心亭,挥着衣袖,嘴里叨念,“什么季节啊,还大风大浪的。”进了亭,转头发现自己的小船已经漂远了。 他一脸不解,见亭内还有一位女子。四下无人,一个屋檐下,不敢造次,他赶忙退到亭外桥上。 我实在忍不住要笑这呆子。离得这般远,怎么说话呢。 看不把你扯进来。我发力,身子一扭。 桥旁边的水忽然现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旋越大,一条白色的蛇尾正在搅动水浪。 深夜里,诡异莫名。 我用力扭动尾。呼,果然还是尾巴用起来顺手。 水势越来越大。连接对岸的桥不断被水冲击,桥吃不了水压,从中间开始断裂,木条飞散开去,吓得许仙节节后退,桥却像有了自主性,随许仙后退,不断地裂开。 逼得他一路后退到亭子。 他一个不稳当,跌进我怀里。 我拉住他,盯住他瞧。窘得他满脸通红。 他站起身,不住挥动双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过来坐吧。”我亲启朱唇,媚眼如丝。 “哎呀这位姑娘,这里没有灯,黑灯瞎火的,实在不便。” “没有灯不好吗,但使你我相遇,无灯无月何妨。” 第9节 这姑娘不会是……出身花柳吧,说话那般奇怪。 “不,不,不,我还是走吧。” 许仙起身要出亭子,四顾茫茫,湖心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漂浮在湖中间,孤零零地。 呆子,笑得我。 看你怎么走出我的手掌心。 我要你留,你怎舍得走。 老实人嘀咕,“这亭子谁搭的啊,太不结实了吧!” “我看这挺好的,终于可以静静地看西湖美景了。” “我可没有姑娘你那么好的兴致,我得赶紧回家。” 奇怪,他是不记得我了吗。 “嗳,这么急着回去干吗?你看这水中有月,湖中有亭,亭中只有你我,你不觉得这情景特别浪漫吗?”我向他比划着,希望他能记起,镜湖中的那幕。 “我哪有工夫浪漫啊,我……得赶紧回去研读药理呢。” “药理啊,你倒不记挂科举,不求闻达?”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拘束为人。” 我点头附和,就是他了,找的就是他了。“那天天都和药打交道,不闷?” “姑娘有所不知,我的理想就是要当名医师。” 呀,好志向。我对他另加青盻,却忍不住挫挫他的锐气。 “生老病死属天意,连神仙都管不了啊,更何况医师?还不如陪我一起游游西湖呢。这么美的景色,浪费了多可惜啊。” “姑娘……你我素不相识,干吗非要我陪你啊。” 素不相识?他不记得了。“可我是因为你才到这里来的。” “姑娘……我真的该走了。” “你干吗非要拒我千里之外?我到底是哪里不好?”我强词夺理起来,这中间定有什么缘故。我要迫他说出来。 “不是姑娘不好,是……小生心里有人了,只可惜与她缘悭一面。但我心里想着,如果能……” 什么? 你说什么? 2.千年等一回 我大怔。 枉我以为你是个老实人。 不过几天而已,你就心有所属了? 谁,是谁。 许仙很为难地说:“在下只是一介贫寒,就靠采药维生,实在不值得姑娘错爱。” 我切切追问,务必刨根问底。“那你能告诉我,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吗?” 许仙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唉……我也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甚至连她的样子我都认不出,我只知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许仙回忆,述中带笑。“有一天,我上山采药,失足掉进了镜湖,是她救了我一命。” 我转忧为喜,乐不可支。 呆子,早说嘛,你说的人儿,不正在你身边嘛,真正是个睁眼瞎。 我凑到他耳边:“救命之恩,确实无以为报啊,你确实应该以身相许的了。” “但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知所踪,朋友都说这只是我的幻觉,但我确实相信,她是存在的,因为她曾经给我输气……跟我……”许仙说着说着,但觉不好意思,半夜三更,和一个姑娘家聊这个,实在有伤风化。他打住话头。 “总之,这一吻,救了我一命,可也要了我的命……所以,我断不能辜负姑娘你。”既然说清楚了,姑娘你总能放我走了吧。 “要是,你再跟她来个吻,你会记得她吗?” 许仙点头。 在他尚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我猛地把许仙推下湖,跟着跳下。 水底波浪涤荡着两颗心,急急忙忙地贴住,两瓣热熟的,是树梢跌落下的樱桃红,只等人为地采摘,擦拭,驾驭。濡湿了的,不是身躯,不是唇瓣将出未出碎了的语,而是恒河沙数般不可算计的牵丝攀藤。 终于。 我勾搭上了许仙。 许仙勾搭上了我。 调情双簧,此唱彼和。 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你还记得吗? 最好你没有忘掉。 许仙不可置信自己的好运。 好运就像噩梦,不会仅止于一次。 皆因我同你的再次相遇,断桥才有了新意。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 3.红娘 “许仙小官儿,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我明知故问。 与君朝夕,永不厌倦。 “说来奇怪,”许仙与我便干脆在湖心亭续聊,“有一位姑娘来找我,说是她家小姐请我过去。” 我“哦”一声,告诉他,“是我家丫鬟青青。” 原来如此。随后许仙老老实实原原本本说了一回。 前儿青青姑娘唤我,我还道是旁人。 直到她走过来说:“我叫你啊。” “什么事?” “没什么,我家小姐派我来,想请公子你跟她见一面。” “你家小姐……谁是你家小姐啊?” “你见到她,不就知道啰。” “我不认识什么人家的什么小姐,你会不会是认错人了。”许仙把药材收拢好。 “怎么会,你是采药的,是吧?” “是,我是采药的。是八无人,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亲无戚无田无地,你家小姐要见的不会是我。”许仙笑道。 说完,回船头继续整理药材,那些药材都是要给掌柜送去的。 哪知青青姑娘追来,“你说什么都没有就好了,干吗说得那么复杂。” “那也不是啊,起码我没有无良。” “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见我家小姐,不止是无良,简直是无情无义。” “那我是谁呀?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小姐要见的是你就是。” “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肯定是你搞错了,说我无情无义,你呢,无聊。” 说完,哪里知道小船正常走了一会儿,突然头尾调转,随即快速前行。 接着接着就…… “接着呀就撞上我了,是不是?” “是是是,也不是也不是,是撞上亭子了。” 我“扑哧”一笑。前因后果我知道,谅他也不敢骗我,可就想知道他会如何叙述。 听他的絮叨,亦觉有趣。 恋人的心啊,是没有肉麻两个字的。 说起来,青青去哪里了呢?这小妮子,怎么连官人的名字也没听明白就去传话了呢。 4.我不入地狱谁入 夜,暗哑深沉。 月,笼罩乾坤。 能忍拿着罗庚到一处亭内,感觉有些累,乃将罗庚往凳子上一摔,坐下取出干粮吃。 忽然有人从背后吓他,能忍转头,是那个叫青青的女孩儿。 他不免有些惊喜。 青青笑道:“你好吗?我的朋友。” 朋友,安全距离。进可攻退可守。 “噢,是你。你没回家啊?你事办完了吗?”能忍边口嚼食物,边问。 “办完了,唉,不过,人真是挺烦的东西。你说,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亲无戚无田无地,简单地来说,应该是什么?”青青向能忍抱怨着刚才同许仙的问答。 “那不说的就是我嘛。” “你倒有自知之明,”青青坐到能忍旁边,“简单地来概括,就是什么都没有。” “我就是什么都没有啊。” “你现在有我这个朋友了嘛。” 第10节 能忍突然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对青青说:“朋友,这里很危险,你还是快点回家。” 青青也起身:“既然这里很危险,你也快点回去吧。” “我要捉妖!” 这小子,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闹腾着要捉妖。 青青试图劝他,“你听过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句话吗?” “听过。” “那我多送你一句,妖外有妖。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劝你还是放弃算了。” “朋友,那不可能,我跟师父说好了,今晚一定要捉到这些妖。” 青青一屁股坐下,反手把罗庚一甩,叹道:“好一个捉妖专家……” 刹那间,罗庚似有感应,发出声响,动静大起来。 能忍盯住罗庚,再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船。“我觉得,那船上好像有些不对劲。” 青青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打量一下船,“没什么啦?有个女孩被蝙蝠咬住了脖子而已。还血淋淋的呢。” 能忍惊起,一跳老高:“啊?!你怎么知道?” 青青淡定地说:“我看见了啊。” 能忍急得左右张望,嘀嘀咕咕,“师父怎么还不来……这,这——” 话没说完,能忍纵身一跳,跃入湖中,朝发生事故的船只奋力游去。 身体的反应总是比思想更直接。 能忍打小所接受的教育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 “喂喂,你不要去啊!”青青招手呼唤他。还真把自己当普度众生的佛了。他怎么会是蝙蝠妖的对手呢,“唉,又少一个朋友。” 青青这么想着,要不要去救他呢? 可是那蝙蝠妖与我们,从来都是各走各路毫无纠葛。 那么,要不要救? 哎哎,不管了,救人先自救。 第六章 西湖寒碧与谁同愁 引言 没办法了,只得破土分地。法海右手指天,左手垂下指地,随即拿起法杖,对住地面,大叫一声,“分!”顿时,犹如天崩地裂。地面瞬时出现壮观的缝隙,缝隙下,只见烈火熔岩,滚滚火湖。法海飞身扑入。 熔岩火湖中,热气蒸腾,这里的每一滴岩,每一滴浆,都能叫人烫焦。人间炼狱。 1.后果 能忍速速游到船边,手忙脚乱地攀上那艘最大而华美的花船。 几位正在弹琴的女子见忽然冒出个秃顶湿透的男人来,均受了一惊。 可就在此时。 莺莺燕燕的女子,竟然幻化成无数小蝙蝠向四处飞散。 能忍瞧见,大喝一声“不得了”。丢出一杯剑气,逐个消灭。 能忍身形飞快,恰如秋风落叶。 本来他手法快,借着月明,倒有胜算三分。可这时,偏偏乌云遮星,风重月晦。 天地只有一种颜色,墨黑。 小蝙蝠妖乘胜而逃,能忍追击得好不吃力。 他想—— “师父再不来,我一个人就真的抵不住了。” 眼见灭了七八只小蝙蝠妖,他心中略略有些得意。 他跳到甲板上,稳住脚跟,先大大喘上一口气再说。 无明月,无朗星。 一道黑影于湖面流动。 船,微微倾斜。 能忍感到不对劲。 他刚竖起身。 船舱突然伸出双矮短棕黑的蝙蝠爪,将能忍使劲拖进船舱。 能忍但觉肩头一痛,随后颈间犹如针扎。 那是一种古怪的疼痛。 蝙蝠妖一张邪魅猖狂的兽脸,唇边沾满血迹。在黑夜下,说不出的诡异,张牙咧嘴之际,露出两颗尖锐无比的利齿。 他仿佛在开口说话,但发出的声音,犹如夜半坟间的鬼哭。 任谁也不懂其意。 能忍顾不得疼痛,挣扎着从衣服开襟里取出法铃,努力摇动。 法铃的声音透过湖面,响彻天涯。 “师父,师父。” 能忍最后的意识是,师父来救他了。 2.礼物 法海追踪一只蝙蝠妖到林间。 倏忽就不见了踪影。 好生怪异。 直到看见一只巨大的蝙蝠妖破船顶而出,两只半透明的黑色巨翅哗的扇开,力拔千钧,腾空而起,声势浩荡地划破了黑的夜。 还有在他羽翼下叽哇乱叫的能忍。 法海心一沉。 不能放过他。 法海提气,追逐他凌空飞驰。 蝙蝠有翅膀是天然的优势,法海并无,眼见得相当吃亏。 后者便以足尖点湖面停泊的船只借力,蝙蝠妖看出他的借力打力。当下一个甩尾,船只碎成千万,湖面沸腾如斯。一时间,人们逃命的逃命,喊救命的喊救命,更多的则是,已无命。 “伤天害理的孽畜!”法海骂道。遂引他跃上拱桥,实不可令他再造杀孽。 遂取下颈间佛珠以流星之势抛向蝙蝠妖,佛珠像是有生命的绳索飞袭过去,蝙蝠妖胸腹中招,吃痛松手,能忍掉落水中。 分身乏术,此时此刻只能先除妖后救人。 法海追踪蝙蝠妖。 那孽畜影一闪,已不见。 蝙蝠妖血流不止,藏身民房,倒悬于梁。奈何身形实在太大,竟“哐当”坠落地面。 法海循声望去。 为尽量少伤害百姓,法海运气挪移民房。这一挪,蝙蝠妖更无法藏匿,只好钻入地底。 法海欲拉住他的尾巴,他重重将其甩脱。 没办法了,只得破土分地。 法海右手指天,左手垂下指地,随即拿起法杖,对住地面,大叫一声:“分!” 顿时,犹如天崩地裂。 地面瞬时出现壮观的缝隙,缝隙下,只见烈火熔岩,滚滚火湖。法海飞身扑入。 熔岩火湖中,热气蒸腾,这里的每一滴岩,每一滴浆,都能叫人烫焦。 人间炼狱。 火光四射,熔岩灼热。 蝙蝠妖与法海对峙。 形势未见得占上风,再不做点什么,就这样对峙,不是被烧死就是烤死,总之是个死啊。法海有佛光护体,蝙蝠妖可没有,他的喉头尖嗓,挤出话来,听起来声音怪异非常:“法海,你这样赶尽杀绝,还配做和尚吗?” “降魔伏妖,是我本命。”法海立于滚滚熔岩窟,尤显飘飘欲仙,好像连火都怕他。 “你肯罢手的话,我马上离开杭州城!” “那杭州城以外的百姓不就遭殃了吗?” 谈条件,也要估实力。 蝙蝠妖见没有退路,那么今天势必斗个你死我活。“要取我性命,拿真本事出来……” 蝙蝠妖突然发动进攻,朝法海猛扑了过去。 法海前面已遭其大尾巴一甩之亏,力敌殊难攻克,只有巧取。 他点地,一个翻身,骑跨上蝙蝠妖庞大的身躯。再次请出佛珠,勒住蝙蝠妖的脖颈。 蝙蝠妖哪里肯受制。最后的战役,更是铆足全力扭动,势必要将法海摔出去。 蝙蝠妖使出全力摇头晃尾,令法海难以稳坐。底下又是滚烫岩浆,无论是何种情况,都只有被“熔化”的份儿。 千钧一发之际,法海取出法刀,扎扎实实地刺进蝙蝠妖的身体。 他不支,下坠,下坠,坠入熔岩火海…… 远处,传来他最后的挣扎:“法海,你就好好享受我送你的礼物吧——” “哈哈哈哈哈。” 第七章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引言 第11节 白蛇思索千年,终于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她不愿甘做异类,受人指点。她要喝他们喝的水,吃他们吃的菜,跟他们一起生活,遵循他们的道理。她要走大部分人都在走的路。她害怕尘世之大,唯有自己是特别。那日以后,也许就都不同了…… 1.法海 那日(1) 她白衣胜雪,英眉入云,清丽无天。见了我,转身而走,闪进巷子。 再美的妖,还是妖。 千年的怪,还是怪。 我跟前去,脚重千金,耳畔雷音。“你想躲到什么时候?” 法眼无边,我没有办法不看见一只妖。 一切仿佛静止,静止往往暗示一场暴烈的开始。 我与她终于正面对峙了。 风过秀发,一个闪身,她的剑已袭上我面门。 是的,剑,她不知何时变出了一柄剑,我认出它。是仙界的——揭谛剑。 此剑,非破我执而不可得。别说超越,即便是超越了,也不知何处去寻,这柄剑在仙界都已遗失很多年。它还有一把兄弟剑,名曰“摩诃”,至今更是下落不明。难道,白蛇的修为竟已如此之高了? 我赶忙运气,携起一只丈二木桩,见招拆招。木桩虽笨重,击似龙飞。 她避让有余,我反欲试她功力,更加步步紧逼。 伊人飞旋若舞,身轻似燕,凡人肉胎,怎能识别她蛇身人面。并不可单纯怪那呆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多少豪杰百炼钢,瞬时化为绕指柔。 如果不是那么美,也许不会那样惨。 白衣拂面而来,我穿隙而过,正在她未及落地站稳前,实时反手以木桩指其咽喉。她给我力道逼退至角落,无处可逃,神色有不敌的惊,也有知之不敌的懑。 这张脸,俏静如狐。 我可以抓她,却有一事存疑。“化解狐毒的药,是你调制的吗?” 她抬起头,轻蔑又不屑,“说了你会信吗?” “这可耗了你三百年的真气,你对百姓倒终有善心。” 她睥睨我,不加修饰。“在你眼中,吾等只会害人,”她闷哼一声,又续道,“我自也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然则害人一命,亦会自坠十八层地狱。” “笑话。我害了谁的命?” “多此一问。” 她突然运气,挥除我武器。 足尖划立,摆出再次斗法的姿势,“许仙是我所爱,我怎会害他!” 我不动如钟,把法器收了,晓之以理,“人妖两界,你跟他在一起,是损他阳寿,折他福荫。” “我们在一起,他开心快乐,过一天胜似十年。而你却非要让我们分开,他只会痛苦得生不如死,你以为他要这样的阳寿和福荫么?你为何不能让他去选择自己想拥有的呢!” 这话,只有妖会说。 他们罔顾礼法天道,只求得快乐时且乐。 可这是不对的,悲愁是欲,快乐更是,也正因欲望多,悲愁才多。修行,正是为除一己之欲。快乐,快乐是什么呢?快乐应是不动任何欲念的拈花微笑。 看到路边草,你笑了;看到天上星,你笑了;甚至早间拂尘,风乱尘起,脏了新衣,你笑了;新衣配了旧袜,你也笑了。佛说尘埃,即非尘埃,是名尘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遂道:“不是他要拥有,此系你要占有。” 欲生占有心,愈烧愈烈,久不灭。 “占有又如何?只要他甘心乐意,你何苦插上一脚,”她皱了皱眉头,“和尚,你就念你的经,对爱,你不懂的。” “如果许仙知道你是一条蛇,你以为他还会爱你吗?” 2.法海 那日(2) 伊脸色瞬变煞白,似打中她七寸。退后三步,再难搭话。 我打蛇随棍上,“他会后悔一生,恨你一世。”她低下头,脸孔哀怨,更增秀色。 “你还是走吧,让他永远怀念你,不好吗?” 白蛇仿佛给重拳击中,一语不发。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相爱争如不爱,相守不如相念。或者,连念都不要有,从此蝴蝶离花,相忘江湖。如果人人都无情,那便是人间有情。任凭佛祖说得口干唇燥,世人总是不懂。一次比一次更深地践入道德的边境,坠入欲念的深渊。可怜众生还道:不悔,不悔。 永不悔。 永远别轻易说永远。 佛不说。 佛法永恒,佛也不说。 妖的“永远”可能还长些,仙又更长些,但仍有尽头。 真正的永远,永恒,永生永世,岂是凡人所估得到的? 天荒地老一直杵在那儿的,他们并不自言。人们却动辄许下承诺,动辄“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岂知是山无言水无心,天地是不惊也不动的。 佛曰,不可说。 “你真爱他,就自己流泪吧,何须教他流泪。”什么流泪,在我看来,也是空假,希望白蛇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她仍不言语,我想起来,问究道:“那把剑,从何而来?” “什么剑?”白蛇愕然。 “你刚才所使之剑。” “哦,是它。从前修炼的林间捡的。” “捡的?” “对,”她挑眉,“这又有何不妥了?” 白蛇捡到揭谛剑,又能不费吹灰之力使用它,可见也是天命如此。 今日且罢。 爱太深,难消受。情再浓,难收拾。此际一战,已使屋倾梁塌,{文}白白祸了平民。{人}他日若不收敛,{书}更不知如何。{屋}谁道无罪,一念间,动与不动,业已成罪孽。 我口念“阿弥陀佛”,转身离开,下达最后通令,希望她好自为之。 “你对百姓的情已还义已尽,他日人间再见,绝不容情!” 3.白蛇 今朝(1) 妖最大的困扰也许是,妖有了情,情生了根,根连着心。 妖次要的困扰也许是,她不知道有了情生了根的心,一碰即碎。 我随许仙回了家。 “家”这个字,对于一个妖而言,可能更具深意。 一只妖,飞入寻常百姓家,看什么都是稀奇的。 许仙在屋外洗衣服。 我走至门口,倚门而靠,还未开口,已是千言万语在一眼。 许仙回头见是我,云丝玉梭,淡淡衫儿萍萍罗。 凝出了神,停下手里的动作。 见他还在痴痴望,我便走近他,打趣道:“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那呆子说:“是你。” “是你呀,门半掩,春睡殢人甜。娘子劝我早还家,绿窗下,人似花。” 我听闻,自是喜滋滋,甜蜜蜜。 瞧,这就是人间的好处。 有一个人,一个男人,懂得你的好,懂得讨你欢,说出来的话正好是你心头的那一句。不偏不倚,刚好是那句,击毁了你全面的防护。 可你的防护,不正是等待他的击毁? 如同过招,有去无回,或回了再不去,又有什么意思。 意思就在,两者之间,你来我往。 你皱眉,我就为你抚平;你笑颜,我就问你,哎呀,今日得了什么便宜,笑成这般。有时候,故作吵架的姿态,也有凡俗的趣味。 要什么救国为民的大英雄,我只消做一名小药官的妻,整日里别无他事,光为白术、女贞子、紫背天葵、雪上一枝蒿,伤神痛脑。 许仙把洗好的衣服,逐一拿到竹竿上晾晒。 我走向他,走向他的生命,笑了笑,“那也不用看这么久吧。” “想永远记住你的样子。你真的好美。” 我打量我自己,不过是粗布裙,作妇女普通打扮。“这样子还说美,你也太不会哄人了。” 他看着我。 他眼珠眸光里的我,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 “曾经听人说过,只要心里面一直想着想见的那个人,最终就一定能再见到,原来这不是传说,是真的。” “你是说,你一直都想见我?” 他点头不止,我笑而不语。 不自禁扑到他怀里,半晌,那呆子终于回过神,伸手搂住了我。 深情在眉的我自然没心思去照顾青青的孤意在睫。 青蛇识相地游弋出去。 叹道:“看姐姐和官人在一起,就是自己也觉得,真正是才子配佳人,蹶驴对破磨。{wrshu}好气又好笑,不知道世间,又有谁个来配我。” 如此“夫唱妇随”,真希望永恒不变。 有一回,我问他,人世间的夫妻,都是怎样的呢? 许仙不解,问我何意。 第12节 “我想知道我们会是哪一种,你说来听听。” “唔,有一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我摇头,说不要。 “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 我瞪他,“你敢。” 许仙鉴颜辨色,讨我欢喜地说:“一夜夫妻百日恩……” “这还差不多。” “百夜夫妻没话真。”见他偷笑我,我怯捶他。 “真这样我会杀了你。” 他捉住我捶打他的双手,定睛道:“还有一种……” “要好听的话你才说啊。” “升官发达死老婆,梦中也会笑呵呵。” “许仙,你找死!” 我站起身追打他,他笑任我打,“你小心啊。” 俗是俗得要命。 但乐也是真的乐。 不过就是寻乐,何必管他雅俗。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 4.白蛇 今朝(2) 就这样日升月沉,朝来夕往,无事纷扰。 青青久而久之,也少来了,姐妹多少生分了些。 我依然脸露微笑,像在期待什么发生。 许仙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幸福,就是无事发生。” 许仙望着我,呆呆不做声。 有时候我以为他是真的呆,有时候我又认为他是装傻。 一个平凡的小药官许仙,竟让一只千年的蛇妖猜不透起来。 如同所有恋爱中的女人那样,最后我总是会问:“许仙,你爱不爱我?” 女人总那样问,但男人总不懂。 他们觉得,我是爱你的,我爱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回答,爱就在一遍又一遍的誓言中稀释。 其实女人问你,只是想给你机会再次确认。 确认你即便不爱她了,还愿意说一声“爱”,还愿意至少骗骗她。 女人有多么傻,或者说女人有多么聪明。 你愿意撒谎,她们就愿意相信。 许仙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刚开始,总是肯定的。 “爱。” “那你会不会给我想要的?” “会,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永远都听我的,无论我要你做什么,你都要听。” “嗯。” “要是有一天我让你离开我呢?” “我就离开吧。” “那你就是不爱我。” “吓,那我不走了……” “那你就是不听我话,也是不爱我啊。”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应该又痛苦又纠结又悲痛地离开……然后,偷偷跟在我身后面,守候在我的身边!” ——却始终离我只有一个转身的距离。 许仙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认真地点头,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不明所以跟着笑。 在这人世的沧海桑田,你有了我,我有了你,没有特别的事发生,没有任何异军突起,田园牧歌式的唱腔究竟可以嘹亮多久。 我宁做井底之蛙,不愿想海阔天空。 “许仙,咱们就这样一辈子好不好。” “一辈子抱在一起?那不成了连体人?” “就是要做连体人,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什么时候也一起。” “你不腻?” “不腻,一辈子不腻,下辈子也不腻,”我停顿,看了他一眼,“你会腻吗?” 许仙笑而摇头,“但是……” “嗳,为何所有动听的话,最后总有‘但是’?” 许仙坐直身体,笑续:“但是我不能亏待了你,我要亲自拜会伯父伯母,要求他们准许我们交往……然后……” 我速速接口,“然后明媒正娶地把我娶进门,是吗?” “嗯。”他珍而重之地点头。 我好高兴好高兴。一把抱住他。 我知道我有了依靠,而他是这样愿意把我世俗了的。 你去旅行的日子, 我在这里静静地推想, 是不忍分离的一念, 牵绵这姻缘。 平凡的夫妻, 所谓爱情,是愿相见—— (今晚你宿在四重溪, 四重罗帷隔着四重烟梦 今晚你宿在四重溪。) 你费心把家安顿在 水边堤边, 让我看芳草,芦花。 平静的生活, 所谓爱情,有时也 美如烟霞—— (今晚你住花莲的寺庙, 幽暗的厢房, 你是不是在静静地打坐?) 5.人间序 明媒正娶并不代表什么,但基本上它是一种最基本也最根本的人间秩序。 为了秩序,我赔上我千年的情动。 思索千年。 终于明白我要的是什么。 我不愿甘做异类,受人指点。 我要喝他们喝的水,吃他们吃的菜,跟他们一起生活,遵循他们的道理。 我要走大部分人都在走的路。 我害怕尘世之大,唯有自己是特别。 那日以后,也许就都不同了。 第八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 引言 法海决定放下能忍,但要他争气,要他活下去。活下去,法海才能真正放下他。那日,白蛇说法海不懂情。法海很想告诉她:你错了。 我立于船头,能忍卧在船舱昏睡,船在水中航,驶向金山寺。 甫一靠岸,“正大光明”四大护法已在岸边驻足等候,此时共同趋向前来,随我身后,众小沙弥用竹担架抬着能忍,返到寺中,寺钟长鸣。 第13节 他们师兄弟关切地问: “师父,能忍师弟情况怎样?” “中了蝙蝠妖毒。” “治得了吗?” “要看他的造化。” 我徒儿能忍,中了妖毒,此际生死未卜。 这就是蝙蝠妖化成灰烬之前所说的,留给我的礼物。 将其安顿好以后,我独自一人去了山后的小木屋,不准任何人打扰。 以前,但凡让能忍背经书,背烦了,他就爱藏在这儿,以为我不知,好躲避责罚。 很多事情,不是不知,只是不说。 在这尘世间,总有一二个人,你欠他们比欠所有人加起来的还要多。 我开始冥想。 少年的我最爱冥想,在树荫底下打坐,一坐一晌午。 后来捉妖捉妖捉妖,另又不可避免地承担住持的义务与责任。 冥想,距离成年的我已太遥远。 别问我当时想什么,记忆已不大清晰,但我犹记冥想过程,过程是如此曼妙。 树间鸟叫虫鸣。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透下来。 软软的草地和搔得鼻子好痒好痒的蒲公英。 为何越年长心越糊;为何越修佛心越混? 这也是我当年收养能忍的原因。 他让我看到自己失却很久、很久的,那种,澄明。 几千年前,树不是树草不是草;几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能忍常说,师父的师父如何如何,师父的师父怎样怎样。 树有根人有乡,即便法无边海无边亦有宗族,亦有父母,亦有师父,并非人人都从石头里蹦出来。 我的师父没有名字,我只知我叫他师父。 从来如此。 我拜师父学捉妖。 日有所长,夜有所增。 但我并没有真正见到过师父捉妖。 周围人传说师父法力之高非俗人能轻易参透。 某天。阴。 师父问我,法海,为师将你法号取作法海,可知何意? 我跪于蒲团之上,恭请师父教诲。 法海,你仔细听着。 法海。法者与公俱报,海者地大物博。所谓法,即规范。先哲墨子言,法不阿贵,绳不绕曲。法必须己正,己不正,焉能正人。佛法曰法,则谓能持自性,谓一切法各守自性,如色等性常不改变;二轨生胜解,如无常等生人无常等。 法海,你此生与水结缘,有三次大劫。 求师父告知化解之道。 我俯首静听。 法海,切勿困囿其中。遇水呈祥,还是遇水生祸,皆在自家修为。祸福本无门,为人自招取。若本无招取,又何须化解它。 话说当年唐三藏西去取经,路遇艰难,山水重重访佛。何为?佛祖若有意开示,何苦教经书不在眼前?佛祖若有意授业,又何苦要世人千锤百炼? 其实,西天无经,经驻心中,若你悟了,谅经也无。他们取的不是经,行道艰难是种假象,是要他们知道,一路行一路须得放下。 因此,师徒一行四人,千辛万苦来到对岸,经书却遭难毁于一旦,最后只剩肉眼所瞧见四个字,便是“阿弥陀佛”。 四字箴言,方为佛祖要他们所取之真经。 法海,为师看出你有此慧根。 当能持法守严,秉公无私。 守卫法,即是守卫所有人。 你被授予的,是天道与天命。 因有此天命,故行此天道。 我不止一次想起师父的最后“任命”。 不久,他便圆寂。 面容安详,无皱眉,无挂虑。 是日,晴空万里,一览无余。 少年的我,倔强如斯,无泪。 此后努力修业,饱读经书,勤炼收妖之法。 我将此看作我生命中的全部。 直到我遇见能忍。 能忍成了我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组成。 我将师父传授的武功交给他,也将师父传授的偈语教给他。 他听了以后,这样说:“我觉得师父的师父说得对,但也不对。” 初生牛犊不怕虎。 “你且说说看,怎么个对也不对。” “玄奘师徒历经千难万险,最后得四字‘阿弥陀佛’,已极好。” 我追道:“能忍,何出此言,怎叫作‘极好’?” 他没心没肺地说:“若我是佛祖,四字也不留,叫他们来去空空两袖清风!” 我不由晃了晃身形。 他这番言辞正是“去年贫能立锥,今年贫锥也无”的现世说法。 我想我能教他的,臻至尽头。 我爱惜他的聪敏脑袋,爱惜他的无瑕双眼。 他总不能火眼金睛看出妖怪所在,无论我教他多少次妖气得用心“闻”。 他总是不能,曾也叫我失望,更叫我隐隐害怕。 他不能看出妖,正因他心中无妖! 在他心里,仙、妖、人、鬼,并无确定边界。 他太不适合当猎妖人,而他偏偏跟我学猎妖。 尘世多少事,矛盾不可知。 也许,也是时候放下他了? 让他自由行走,做他真正想做的。 师父的话又一次闪现在我脑海—— “法海。听个故事吧。” “是。” 师徒俩过河。河上有桥,桥上有女,桥窄河深,一过来二过去,三人不能同行。于是大师父把女子背过桥那头,放下后便与徒弟走了。徒弟大怔,一路苦思,终忍不住道:师父,男女授受不亲,况我们乃佛门弟子,不能逾矩。大师父听了,抚须道:我虽背女子过河,但放下她后已经放下,而你虽未碰她,心里却未曾放下。 一念之至,万苦顿灭。 能忍伴我身边成长,朝夕相处,我轻易放不下。 我说服我自己放下,感觉四肢五脏统共被挟制。 即便我知道造化弄人也有其因果。 能忍,我决定放下你。 但你要争气。 你要活下来。 活下去,我才能真正放下你。 那日。白蛇说我不懂情。 我很想告诉她: 你错了。 第九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引言 能忍大哭。青蛇在一旁劝他。能忍仍不搭话,只一直在“控诉”青蛇,“骗子……女子都是骗子……骗子,你这个骗子。大骗子骗一世,小骗子骗一时。你不要学了骗就来骗我,技痒了又来骗骗我。而后就——匆匆离开我……” 1.金山寺 大雄宝殿,巍峨矗立,门庭四开,小沙弥们正忙进忙出,简直似要踏破门槛。 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能忍向来同师兄弟们感情好,年龄并非多大。应了俗语云,先进庙会三日大,倒也有不少大和尚要称能忍一声“师兄”。 此刻,能忍坐在莲花台上,几名弟子围拢着,脑袋挤脑袋,关心他的伤势。 第14节 法海为其察看伤势,食指使五分力道,按了按能忍脖子上的伤口。 能忍浑身上下插满金针,还有两名老僧在他身上其余穴位针灸。 法海左右按按,又端详了会,问道:“可疼?” 能忍不住地点头喊:“疼啊,尤其是腰上那两针。” 法海斜睨他一眼:“我是问你伤口疼吗?” 能忍抬头,又低下头,状如在认真感觉的模样,“这倒没感觉啊。” 法海听了,眉头一皱。 寺内一位老僧走近法海师父,坦白道:“恐怕,妖毒已经渗入了。” “师父啊,我不会死吧?”能忍苦笑着,瞧师父脸色不佳,好不紧张。 你不会死,要死也是我先死,还是被你气死的。 法海不过是叹道:“我不是教过你,不用担心死,要担心怎么好好活着。” 活着比死了更是个大学问。 晨钟声里,金山寺渐从鱼肚色之中显现,万籁俱寂。 禅房内,能忍尚赖在床上。 几个小沙弥走进来,商量着要把能忍师兄叫醒。 小沙弥们合声喊:“师兄,师兄,起来了!” 能忍动也不动,不愿起身,仍躲在被窝里。 小沙弥们觉得颇为奇怪,平时能忍师兄都是最早起的。就算是中了毒,也不能就不下床了吧。难道是身体大坏了?他们推搡着被窝里的师兄。 能忍终于被他们搞得不耐烦,懒洋洋坐起身,掀开被子,慢吞吞的一脸死相。“喂,人家可是中毒了哎,都不让我好好再修养修养。师父说了,要让我……” 能忍的话还未说完,面前的几个小沙弥见到他的模样,不约而同地怪叫起来,摔倒在床榻边。 小沙弥们齐齐指着能忍怪叫道:“师兄,你的耳朵尖了!” “还露出两颗獠牙,很恐怖啊!” “师兄,你这是……变成妖怪了吗?” 能忍对自己的改变并不知觉,听他们说了,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牙,再摸摸耳朵,当下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 2.藏经阁 不得了。 变成妖怪了。 能忍从小只晓得跟着师父猎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作妖。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未感觉有任何大不妥。 就是从前最爱晒太阳的他,如今无法受光。 触及剧烈的光线,则犹如芒刺在背。 白日冗长,感觉疲懒。 他冷静下来。 书里说: 人变妖的第一阶段是生命形式的转变,通常以为是形貌转变最大,其实不然,恰恰是长久以来的动物习性的变化。 也就是说,他们可以长得完全不像某种生物,但经年累月的习性却不可能复转。 能忍伙同小沙弥瞒着师父,去藏经阁寻找答案,希望能够尽快治愈自己的蝙蝠毒。否则的话,第二第三形式的转变就快要到来。 届时,自己会不会咬人吃人,茹毛饮血之类的,能忍想想就浑身颤抖。 藏经阁一片混乱,书丢得满地。 小沙弥抱着一堆书围到能忍身边,“师兄,你且看看这些中不中用。” 能忍遂拿起一本《解毒大全》,从头往后翻,又从后往前翻。“怎么都没有讲蝙蝠妖毒的呢?” “师兄,蝙蝠是不是跟僵尸同科?”一位小沙弥以为有所发现,连忙问。 “当然不同啦,一个是兽,一个是死了的人。” “不都是吸血的吗……谁又比谁高贵。” “那书里怎么说?” 小沙弥顿了顿,模样踌躇,“真的要说啊。” “嘿,你都找到同类的,怎么反而又不说了。赶紧告诉我。” “书上说,为己为人……须当自行了断。” 众多小沙弥皆为能忍师兄扼腕叹息。(文-人-书-屋-w-r-s-h-u) 能忍呆了,身旁有人安慰他:“师兄,住持大师一定会有医治你的方法。” “要是都没呢?”能忍失望了。 “那他肯定会收了你。” “所以你不用担心要自行了断嘛。” 罢了罢了,再次不过是给师父收了,能忍想想也就认了命。 “师父那么忙,我还要给他找麻烦,心里过意不去,我看还是离开金山寺,随便找个地方自己把自己给解决了吧。” “不可以!”沙弥齐声规劝。 能忍愕然。 心里大大地被感动了。 没想到我能忍在师兄弟心里还是有一点地位的呢。 他们舍不得我,就像师父也舍不得我。 但只听沙弥们接着说:“万一师兄你贪生怕死,现在给你一走,世上岂非又多了只妖?” 能忍差点没吐血。 “得了,你们不了解我和师父的感情,你们还小,别为难我。”能忍越解释越无力。 “师兄也要让我们有个交代啊,你让我们把你打晕交给护法师叔们,要不,你把我们都打晕吧。” 真有你们的。 好,就顺你们的意思吧。 能忍刚举起一个手指,几个小沙弥忙互撞晕倒地上,剩下最后一个落单,看这形势,很快也就明白是该自己晕了。 自己晕了的好,至少不用撞疼嘛。 能忍见到此情此景,不禁湿了眼眶,我就说嘛,好师兄师弟们有今生没来世的,朋友用时不恨少,就是义薄云天了。 真英雄的出世,挑剔着呢,天时、地利、人和是缺一不可。 但要做讲义气的人,随时随地可以。 哎,可怜可叹可惜的是,临死前,看不到新交的那位朋友了吧。 3.新婚房 青蛇奉白蛇之命寻找“婚房”,以供她与许仙共度良缘。 “什么嘛,真把人家当丫头使唤了,还要找婚房,我看是‘混账不易防’。” 青蛇叽里咕噜。 许官人着实奇怪,非要拜见姐姐的父母亲人,说什么当面提亲是谓礼。言自己只有一个姐姐和姐夫,尚且要禀明,何况白蛇上有高堂。 啧啧,早知道就不编说有什么高堂了,徒找罪受。 白蛇哪里有什么高堂,许仙执意要尽礼数,又讲得冠冕堂皇,说到她心里去,心一热难免就来事,遂只好使眼色让青蛇应承下来。 好在高堂虽无,狐朋狗友不少。 青蛇想过了,届时让龟仙他们扮一扮便是,也叫他们体验体验人间化简为繁之美。 青白之间最大的分歧便在此。 白蛇深爱这套“繁复芜杂”,青蛇以为,那是她比别人命长,有的是时间做足所有戏码。最好爱恨情仇,能试的都试它个遍,才够本,才不枉人间来一趟。 青蛇甚至怀疑,姐姐爱受束缚。 不然何以解释她特地要来人间遵循“规矩”。 所谓“规矩”即是规则与礼法。 规矩规矩,规是圆,矩是方。圆的是画地为牢,方更是棱角分明。 做人都做疼了! 青蛇只当是郊游,遍地寻房。 要知他们所在之处是全国上下最热闹繁华的都城,想找间能住的屋可不容易呢! 荒郊野地,青蛇瞧见一处破落屋。她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唔,这地方很不错嘛。可以做姐姐的家,绝对豪宅。” 且住,屋内有人! 或者说,屋内有只怪物! 那只怪物深吸一口气,站在摇摇晃晃的破椅上,正把头伸进打了结的绳圈。 哇,是朋友,能忍咧。 青蛇准备好好地调侃他一番:“咦,朋友,你怎么在这里?你要上吊啊?” 能忍见到她,脸不知道是涨红了还是憋红的,总之红红地,怪不好意思地说:“朋友,你快走吧,上吊的样子很难看的,看了会做噩梦。” “我知道啊,身体慢慢变成紫色,舌头会伸出来,眼珠也会突出来。”青蛇不徐不疾。 “吓?” “你不相信啊?试试吧。”我可不会劝你,我还要帮你呢! 第15节 青姑娘撩起一脚就把能忍立足的破椅踢开,能忍毫无准备,脑袋咕噜落进绳圈内,勒得紧紧的,死活透不过气来,整个人腾空驾云似地挣扎,感觉简直天长地久无时尽。青青把破椅重新放回能忍脚下,他双脚荡来荡去寻到支撑物,总算缓过气来。 文“怎么样?还想不想上吊?”青青颇持正义地问。 人“朋友一场,你有没有更痛快的死法?” 书“你干吗一定要死?”青青奇了。 屋“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被蝙蝠妖咬了,马上就要变成蝙蝠妖啦。” 青青望着能忍,又迅雷不及掩耳地一脚踢走破椅,能忍再次张牙舞爪地挣扎起来。 “我看你啊,根本就不想死。”青青试过他后,把椅子放回。 能忍立稳以后,不断喘大气:“你你……你根本就不懂,我是捉妖专家啊,可我现在自己变成了妖。你说,我要是碰上以前我捉过的妖,那该多没面子啊。还有,最关键的是我被蝙蝠妖咬,你看看,我会变得很难看的。” “做妖就做妖呗。妖跟妖碰上了,不就是打个招呼而已,很多妖连手脚都没有,谁会管你有没有面子,我跟妖做朋友,就从不计较模样。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也是一只妖。”青青飞快地朝他吐舌,毫不顾忌地展示她的本相,分叉的蛇舌。“哈哈哈,而且呀你本来就普通,你以为你长得很好看吗。” 能忍被吓呆,跳后一步,生气地用手指着青青,“你你你……” “我什么我呀,你想说什么。我跟你不是一样吗?大家都是妖,你干吗那么仇视我?如果你不想做妖的话,我们妖界也不勉强你。念在我们之前朋友一场,我介绍你一个痛快的死法。走!” 能忍被青蛇连拖带踹,只能喃喃失声痛哭,“骗子……” “走啦!” 4.悬崖边 青蛇把能忍丢到悬崖边,怂恿道:“来,来,跳下去。这样死,很痛快的了。” 能忍向来有点恐高,不敢看山崖下面。“不行不行啊,这个太高了,我怕高。” “你不是想死吗?” “不行,咱们还是换个死法吧,我现在腿都软了。” “真是个软脚蟹,”青青用手托着下巴,想了想说,“算了,换另外一个死法。” “好啊好啊。”能忍如释重负。 哪料青蛇突然转身把能忍踹下山崖! “啊——” 能忍从崖顶一直掉,一直掉,“救命啊,猪撞树上啦。” 眼看就要着地摔个头破血流,青蛇及时伸出长尾一带,缠住了能忍。 能忍头朝下脚朝上,鼻子差点亲吻地面。 呼,万幸万幸,阿弥陀佛,差一点点。 青蛇尾巴一卷,把能忍带回山崖边。见那小子惊魂未定,脸孔煞白的模样,青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告诉你,不是随便什么都能变成妖,就好像那些花草树木啊,再怎么变,顶多也只能变成精怪而已,跟我们完全是不同级别的!”青青好得意,自顾自讲,发觉能忍压根没在听,“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能忍从小到大,哪里受过此等非人待遇,低声讷讷着,“骗子……你这个骗子……” “那你还想去死还是跟我这个骗子学做妖,随便你咯。” 青青悠闲走开,把他甩在身后。 背后的能忍还自惊魂未定,嚷嚷着“骗子……骗子……” 青青琢磨着,太好玩了,从来没有玩过。 再试试让能忍锻炼什么好呢。 他就要变成蝙蝠妖了呢,怎能不先习惯起来。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蝙蝠与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蝙蝠会飞! 青蛇轻轻吐气,能忍的背脊突然蹿出火苗,冒出浓浓黑烟。 能忍感觉不妙,跳将起来,大喊大叫:“着火啦,我着火啦!” 青青坐在树枝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快跑,跑得快就能飞了。不是说什么夸父追日么。” 能忍在树丛里飞奔,苦笑道:“朋友,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我可是好心教你飞。日后你就是蝙蝠啦,总要学会飞的,先开始练,有备无患嘛。” “那也不带烧人啊!” 青青咯咯笑。“喂,怎么样啊?有一点感觉了吧?” 能忍跑到一棵树前,将燃烧的屁股紧紧贴在树身上,用力扭又扭,硬把火挤灭掉。 随即疲惫不堪地躺在地上。 “起来起来,这样可不行,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蝙蝠的生活方式啊。” “别了,你饶了我吧,让我休息会儿。”能忍求饶。 青青哪里顾他,一念之间,便使法力将能忍倒挂在树上。 能忍四肢于空中乱舞,大叫着,“救命啊,救命啊!我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这么折磨我?” “哎呀,我可是为你好。蝙蝠都是倒挂着睡的,你早晚要变蝙蝠的话,那你就要努力学好蝙蝠的一切,好好地迎接新生活,”青青含笑走到能忍身边,不知是揶揄还是真诚,“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正面?很阳光?” “你这是歪理好不好……”能忍没好气地讲。 “怎会是歪理。你想啊,过去二十年,你都是躺着睡的,往后几十年呀,你都得倒挂着睡,你说变化多大。说不定过几年你又给马妖咬了,变了马,就可以站着睡。人生不断变化,你说有多好。” 青青向能忍眨眨眼。 明眸善睐。 5.大骗子 噗,不要拘泥于一种生命形态和生活方式嘛。 多尝试,多回报。 “你别骗我了,这世上谁能站着睡?”能忍愣是不信。 青蛇接口:“我家隔壁就有一只马妖,要不,我把他叫来咬你一下,你不就知道马是不是站着睡觉了。” “我不要他咬我,我现在特别希望你咬我,我想变回人。” “哈哈,我可不是人妖。” 逗他真可乐。 “你快放我下来吧,我真的脑子都充血了。” 青青俏皮回首,“脑子充血,人就会更聪明,问你个问题,我漂亮不漂亮?” “我跟你讲,我现在满眼星星,你的头在下,脚在上,你说你能有多漂亮!” 青青回头对绑住能忍的绳索吹气。绳索断裂,能忍“吧唧”掉地下,呼呼生痛。 “现在可看清楚了,我漂不漂亮?” “现在看是挺漂亮的。”能忍真诚地说。那句像苹果,给他生吞活咽至心底。 “那,有没有对我有种特别的感觉?想不想对着我的脖子咬一口,把我的血都吸干?” 能忍双目盯住青青雪白的脖颈,她揭开衣领让他瞧。 “一口咬着女孩子的脖子,会是什么感觉呢?”能忍突然有了一股嗜血的冲动。但说完就后悔了,阿弥陀佛。 青青却施激将法,“要试试吗?”又道,“咬呗。” 能忍体内一股热流涌上喉头,但觉得吸口血方解渴,他闭上眼睛,使劲咬下去。 是,是鸡腿啊。 哈哈哈哈哈,正是青青变出只鸡腿塞进他嘴巴,能忍睁眼后惊呼狂叫。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来,喝口水吧。”青青假意。 能忍忙于洗清荤腥,赶忙接过青青手中的“水”,猛喝一口,随即喷出,把青青喷个满脸满身血红。 “你给我吃的是什么呀!!!”能忍怪叫。 “你觉得呢?” “骗子……” 青青哈哈大笑,“你咬我的脖子,吃了肉,喝了血,连破三戒,和尚这身份你保不了,以后就专心学做一只妖吧。” 能忍大哭。 “别哭嘛,你不喜欢做蝙蝠妖的话,我可以帮你,不过呢,你得先帮我一个忙。” 能忍仍不搭话,只一直在“控诉”青青,“骗子……” 女子都是骗子…… 骗子,你这个骗子。 大骗子骗一世,小骗子骗一时。 你不要学了骗就来骗我,技痒了又来骗骗我。 而后就——匆匆离开我。 你若决意骗我,就请一直骗下去。 勿要叫醒我,等我自己情愿。 第十章 聚散若匆匆 引言 许仙从小就相信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要得到最珍贵的草药,就要有勇气爬上最高的山;要熬制最好的汤药去医最凶猛的病,就要耗尽最多的心力。能够和白蛇在一起,不知道自己交上什么好运,但他知道幸运只是偶然,幸福不是必然。所以从今以后的每分每刻,他都会用更多的勇气和心力,不是为了上山采药或熬药医病,而是为了让她幸福一辈子。 1.白蛇 盛宴 我带许仙来到我的“家”。 青青选址,一个劲儿说好。 第16节 我便依她,也不知道真好还是假好,自从化身人妇,我似乎比从前少了主意。 能不用法术,就不用法术,用的话,还体验什么平凡夫妻生活。 许仙见宅子门第极深,颇为惊讶,讪讪道:“没想到你家是富家子弟。” 我妥帖地说:“就是个破房子嘛。官人不弃嫌,我就放心了。” 青青喜气洋洋地迎面而来。“你们终于来了,等你们好久了。” 她给我递了宗暗号,我点头表示称赞。 进门一看,果然,不是灵修洞里的他们还有谁呢。关键时刻,还是异类靠得住。 “我们家的亲戚……还都到了?!”我一语双关,并对许仙说,“我们进去吧。” 待许仙往大厅走时,青青拉住我,附我耳边低声说:“姐,时间宝贵,拖太久,他们会现形的。你知道,他们行道不够,有心无力。” 我点头回:“你放心吧。” 鼠精一骨碌翻身跑到青青跟前,扯扯她裙摆。央求着,“我也要玩。” 青青话:“你呀都变不了身,还是走开吧。” 我由得他们胡闹,求人办事,不得不低头。 小打小闹不妨事,祈求可别拆我台角。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许仙见到我的“若干亲戚”,巡礼而揖,“小生这厢有礼了。” “好,好……”龟仙因背后驮着的龟壳不稳当,直晃着。 好什么好,变也不变好。我过来圆场,指着龟仙对着许仙说:“我来给你介绍,这位就是我爹。” “晚辈许仙!” 龟仙慢吞吞地,想说什么又不清楚,好像嘴里含了块石头,“这个……” 这时兔怪突然从后面跳出来抢着说:“这个人是一表人才!”边说还边用手推龟仙,这一推,害龟仙晃得更厉害了。 龟仙又开始“你们……你们”不下去,听得我肝火旺。 兔怪抢他前头说:“你们是天生一对啊。般配般配。” “真是……”龟仙欲言又止。 “真是——良辰美景,今天是求亲的好日子嘛,对不对?”兔怪与龟仙一搭一唱,大错不错。我朝兔怪颔首,谢她帮忙。 兔女见我示意,得意忘形起来,大力推龟仙,险些害龟仙摔倒地上,幸好龟仙及时用自己的龟脚挂住桌子边缘。 许仙见此境况,自然着急想上去扶“我爹”龟仙,被我拦住。“没事没事,不用担心。” 青青过来救场,扶住龟仙,紧接着跑到兔女身边。赔笑道:“呃,这是我的娘。” “这么年轻?”许仙转身回过头去看,大吃一惊。 兔怪乐得笑翻。“真的吗?哈哈哈……贤侄客气了。” 都不知是几百年的妖精,还装嫩兔,哎哎,“她是我后妈。”我怕冷场,只得接茬。 哪知兔怪乐得太高兴,两只巨大的兔耳朵竟原形毕露。 我一见,立刻把许仙转向相反的方向。“我给你介绍——” 许仙被迫转过身来又看见蹲在大厅门口的“人”。 “这位是……” 青青也真是的,怎么把蛤蟆精也唤来。他只会“咕咕”而已。 才想着,他就“咕咕”上了。 许仙错愕,低声问我:“明明是个男的,怎么是姑姑?” “你听错了,什么姑姑嘛,他小时候特别胖,胖鼓鼓的,所以就叫鼓鼓!” “原来是鼓鼓,你好!” 蛤蟆精打了一个响嗝。 我有点烦躁这场“盛宴”。 他们的出乖露丑,提醒我忆起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们是上不了台面的没错,可我不也是吗。 不过仗着比他们多修炼了几年,能略略控制,不至于露出蛇尾罢了。 2.许诺 戏再烂,自己选择的,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 我拉着许仙坐下,一并吩咐大家:“坐下再说吧。” 许仙看见兔怪头上顶着巨大的蝴蝶结很奇怪,轻声问我:“你娘……” 把兔精快露馅的耳朵打了个蝴蝶结,我知是青青动的手脚。示意她给许仙解释,青青勉力笑说:“噢,这是今年最新的发饰。” 好不容易一家人都坐下,家丁趋前来奉茶。 家丁是鸡妖变的,“喔喔”笑着。 一屋子光怪陆离。 绕是把许仙弄懵。 青青再度解释:“他说喔喔酒,是一种新酒!” 许仙好脾气地接过酒喝,但觉那家丁举止有异,正想探看究竟。 我明眼一扫,呀,鸡怪已露半只鸡脚。连忙按住许仙的头转往龟仙处,莹莹笑道:“爹娘喜欢别人看着他们说话。” 许仙疑惑。这个家,好生奇怪。 兔怪忙不迭唤:“你不是来提亲的嘛,赶快说吧,我们等不了了……” 许仙听闻未来丈母娘发话,也就不再疑心疑惑,举杯站起,“各位长辈,许仙家贫,没想到可以得到素素的青睐……今天来到贵府,是希望可以得到伯父大人的同意,应允我跟素素的婚事。” 正在许仙说话的那当儿,蛤蟆怪忍不住吞了一只飞虫,速度太快,许仙想定必是自己眼花了。 又一只飞虫不要命地飞来,蛤蟆怪忍将眼珠都鼓了出来,终于忍不住,再次吐出舌头。 我见不过,一把扯过蛤蟆精的舌头,藏于身下。 幸好许仙不觉有异,仍继续说:“伯父,虽然我什么都没有,但我真的很爱素素……” 蛤蟆怪无法自控的舌头已拉伸得像根细线,我略放松,其舌仿佛弹簧一样回缩,把蛤蟆精像弹弓一样弹飞了。 正应了那句“丢人丢到家了”。 我颇为懊恼,心下惆怅万分。 许仙还要说下去。 龟仙一众实不能支撑人形太久,忙道:“够了,我们完全同意,礼金全免,你赶快带她走吧。去去去去……” 许仙一愣,固执道:“我还有话想对素素说……” 青青也看不下去了,劝道:“哎呀行了,赶快去成亲吧。相公勿要错过佳期。” 我当下反而执拗起来,“不,许仙要跟我说的话,我一定要听。” 青青望着我,急唤“姐姐”。 青青,我不是不知道,但仪式就快要结束了,我希望我生命的开始是个好的开始,也当是讨个吉利啊。 成全我吧。 我柔肠百结地看着许仙道:“你说吧。” 许仙捉住我双手,看着我的眼,深情道来:“从小我就相信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要得到最珍贵的草药,就要有勇气爬上最高的山;要熬制最好的汤药去医最凶猛的病,就要耗尽最多的心力。能够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交上什么好运,但我知道幸运只是偶然,幸福不是必然。所以从今以后的每时每刻,我都会用更多的勇气和心力,不是为了上山采药或熬药医病,而是为了让你幸福一辈子。” 瞧,青青,这就是为什么,我爱人间的道理。 而此时,我的“亲戚们”都现出原形。 如果有一天,你也看到我的…… 你还会为了我的幸福一辈子而努力吗…… 3.终须散 我见状,当机立断,一掌将许仙拍晕。 怒气无处可宣,顿足而斥:“青青,看你干的好事!” 青青好不委屈。 不多时,鼠精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高声大喊:“法海来了!” 一屋子的妖精惊惶失措,纷纷四散逃离。 青青正视我一眼,“你赶快把许官人带走,我去引开他。” “青青……”我唤住她,“你要小心。” “你还惦记我吗?” 青青撂下话,便飞身出去引法海。 我气焰已平,一盘乱局,还有什么好说。 反正青青无处可去,终归会回来。 我们几百年的牵绊,哪里是朝夕可毁的。 许仙到底不同,他,是要比我们弱些的。 俄顷之间,雕栏玉栋变成断垣残壁,当真是飞鸟尽,狡兔死。想必不止法海,而是正大光明四大和尚都来了。 婚房尚未用到,已竞相腐蚀。 难道上天注定,我不会有一个好的开始?尽管我如此努力,去循人道? 我不信命。 我咬了咬嘴唇,携许仙飞身离去。 第17节 不到最后,我不会轻易认输。 不到最后,谁又知谁是真正赢家。 4.法海 水月镜花 有妖气的地方就有我。 长久以来,在百姓的口耳相传里,法海这个名字等同于捉妖。 我再次下山。 能忍不辞而别,离寺远走,我始终放心不下,他究竟是死是活。 没想到,刚进城,便感觉妖气云集于荒郊一所宅府。 荒郊野外,竟有如此华丽的府邸,乾坤镜下,终于清晰。 那是个旧祠堂。 执迷不悟的你们啊,水月镜花,专是用来迷惑众生的。 眼前的豪宅美景就像是水墨画被浸在了水中,慢慢地消融了,复又露出了残破本相。 一时间,乱鸦揉碎夕阳天。 法理与存在,追逐与逃亡,再次交战。 第十一章 醉眼看透禅心已失人间爱 引言 白蛇不想见到许仙那么辛苦,要帮他。鼠精怕白蛇再这样帮下去,就快要见不到许仙了!白蛇笑言自己有千年之功,叫鼠精不必担心。自己做了人的娘子,就要做得像。势必要助许仙成家立业,替他光宗耀祖,叫他扬眉吐气! 1.白蛇 虫与草 许仙缓缓醒来,我一直守候在他家床榻边。 “你醒了?” “怎么会睡在这里,我们不是去提亲的吗?” “提过亲了,爹娘都允许你娶我。” “是吗?这么顺利?” 我笑着应付:“我爹说了,越早成亲越是孝顺,可惜他们有事出了远门,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 “亲是提过,但是……” “又来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太多的但是。” 总是这样,“我喜欢你,但是我们不合适”;“我爱你,但是我已有了妻”。我怕“但是”。 “但是,如果我们就这样成亲……” 我靠过去,伏在他怀里,感受他的体温,“真就这样成亲了,就这样成了你的娘子,和你生活在一起,一辈子……” “我希望我将来可以开个医馆,多赚点钱,我不要你和我一起吃苦。” “怎么会呢?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永远,永远都不会苦。” 要开个医馆,还不容易吗。 要行医济世,还不容易吗。 要做些好事,好不容易吗。 难的并非这些。 灯儿昏黄,更深夜重。 身似芦苇随风摇,飘飘荡荡无所依。 虽然身畔的人还在,还是他,我依旧心事重重。 我当然会惦念同类。 我们同属异类,若他们被灭,于心何忍。 我对身边人说:“官人……”他完全不记得晕过去的事情,人类的记忆真是出奇得差呢。 “嗯?” “我们搬到别的地方去好不好?” “搬家?为什么?”许仙迷惑。 “我想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我们。” 身边人叫好不迭!他停下,望江兴叹,笑说:“娘子你看这边多美,我们干脆在这里盖一间房子,住在里面,每天都可以看风景。” “我是说离开这里……” “要让我搬走?还真舍不得……这山里还有很多珍贵的药材,好像这虫草,只有这一带才有。你看!” 许仙把虫草找来给我看。 我装作无知问:“虫草是什么?可作何用?” 许仙说起药材,津津乐道:“娘子待我道来。虫草是一种非常珍贵的药材,冬天时是虫,夏天就变成了草。相传虫子爱上一棵草,就一直守护着她,到了冬天,虫子冻僵了,等春暖花开的时候,草就从虫子身上长出来了。” 我知道我笑得勉强。 “虫和草也能在一起吗?” 我不得不想起法海的忠告。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我的…… 许仙仍在自说自话:“虽然虫跟草互不相干,可是他们一旦相逢,就永不分开,就像我跟你一样。” 哎。 我叹息。 挣脱他的怀抱。 支起身子,问他:“……如果我不是现在你看到的样子,你还会不会爱我?” 许仙听不懂,神色诧异。不是现在看到的样子,还会是什么样子。 我指着他手里的虫草,比方给他听:“那如果我是一条虫,你还会爱我吗?” 许仙笑了,原来娘子是担心这个,难怪郁郁不欢呢。 “爱。” “一条好大好大的虫呢?” 许仙不答。 我深吸一口气,似在等待某种判决。 他凑过来,呼吸与共。 多年以后会否想起,是谁在我耳边说: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永不变。” 2.法海 他变了 就像一场奇异的物种大逃亡。 在对生的渴望上,没有哪种生物会更低。 向往生,是自然属性。 其时,当四大弟子飞入破屋院子,众妖早已逃之夭夭。 我觉得事有蹊跷。很显然,他们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脱逃。 眼下,还有一个诱饵。 我让弟子追逐众妖,自己追逐那抹青色。 我们一前一后,追出几里。 “青蛇,还不收手?!” 青蛇闻言止步。旋即转身,跳跃至我面前,伸手一凌,冰与火交缠之焰又高又急地蹿出,攻我于危机。 她的一旋,一跳,一凌,疾如电。仿佛经历了千万次的训练,志在一击必中。 立时,我举起乾坤镜,挡开冰火集结的凶猛攻势。冰火落到处,无不爆烈如画,彻天动地的声响,耸人听闻,空谷回音。 那抹青色见一击不成,便凝神幻化出更多冰火。 我把袈裟取下,盛元气足,抛出惊鸿,形成天然保护罩。冰与火虽巨且烈,始终被袈裟牢牢挡返,徒劳无功地裂袭于飞檐峭壁之上。 那抹青色见状,无从讨巧,翻身欲逃。我飞起追上,再用乾坤镜罩住她,她被镜光逼至悬崖一角,晕了过去。 那是一条青蛇。 不是主谋就是共犯。 我决定收伏她,施展佛掌。 突然一个庞然大物临到我眼前,振翅硕硕。 我吃惊,抬头。 是能忍! 他变成了…… ……蝙蝠。 然而我这一掌已势同水火,掌力未至掌风已到。立即运气变换攻击的方向,强行遏制,血气冲天(w//r\s//h\u),一丝咸自我口中溢出。 顿时,石块迸裂,天摇地晃。 蝙蝠能忍向我哀求道:“师父……请你放了她吧。”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可知道你说什么?!” 他,能忍,猎妖人,我的徒儿,变成了一只蝙蝠妖。 并在此时此刻,向我请求放过另一只妖。 难道,他当真,彻彻底底成了妖? 第18节 蝙蝠妖能忍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跟我回去。”为师的,兴许还有什么办法…… 能忍始终低垂着头,他的兽身蜷曲,一如他幼时熟睡的姿态,他的眼睛依旧是澄明的,无比澄明的,人的眼睛。 我恍惚听见他说…… “师父……可我、我已经回不去了……” 语毕,我感到一阵强大的气流,目睹他毫不犹豫地抱起青蛇,倏然飞走、高远。 我没有追。 那棕黑色的巨影,渐渐变作天边一滴泪。 我还没有放下他,他已经放下了我。 他彻底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 义无反顾。 而我…… 却似乎越来越模糊人与妖的边界。 3.那抹青(1) 能忍抱着青蛇在星空之下飞翔。晚风轻轻吹醒了伏在能忍怀里的那抹青。 那抹青,衣袂飘扬,气弱语微。 “我们……逃出来了?我还没死吗?” “放心,我会给你治伤的。” 青蛇这才意识到,他们飞翔在空中,不禁替能忍欣喜道:“哎呀,你能飞了。” 能忍本来飞得好好的,听到青蛇说了这句话后仿佛点醒了他,顿时失去平衡,东倒西歪地跌落下来。 能忍抱住青蛇摔在地上。青蛇起身,却见能忍挣扎半天也爬不起来,她走过去摸摸他,轻唤:“哎,你没事吧?” “哎呀。你浑身好烫啊!看来再不吸血治疗,会死的!”青青于心不忍,能忍摇头,说:“我没事,没事的。” “蝙蝠就是要吸血的……你别抗拒,越抗拒,越需要……” 能忍艰难地摇头,“不行,不行,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是和尚,我决不能吸血。我要是吸血,师父一定不会放过我。” “好了好了,少说一点,省些力气吧……” 青蛇向空中一伸手,轻而易举就抓来一只鸟,硬是递到能忍面前。“你喝一口嘛,马上就会好了。”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杀生!” 能忍话音未落,便晕了过去。青蛇看着能忍,犹豫了一下。 “真搞不懂,你的命就不是命吗?不能杀生?” 你自己死了难道就不要紧吗? 但青蛇还是放走了小鸟。 因为她有了更好的主意,“我还没死啊。” 青青咬破自己的手指,喂到他的嘴边。 这样应该就不算杀生了吧。 4.那抹青(2) 能忍低头沉默,样子蛮犯愁。 青青在他身边,关心道:“你在想什么?” 能忍忆起师父法海的留手,心里难受极了。 临时收手,真气横流,“我在想师父,我这次把你从他手中救出来,他一定对我很伤心的。”而且,师父为了不伤我,自己一定受了很重的伤。 青青靠近能忍,低低地问:“那……你跟你师父关系那么好,你干吗还要救我?” 有时候,她也想要一个答案的。 她咬了咬嘴唇。 “啊……” “你说啊,啊什么啊?” “虽然你是一个小骗子,但你对我还是挺好的。”能忍思考了半天,那样说。 “我对你当然好啊,你都不知道,你的妖毒发作的时候,你以为你凭什么醒过来?要不是我用我的——”青蛇嘴快,差点儿要说出来,是自己喂他血以医治。 能忍听青青这么说,一脸的紧张:“你的什么?” 青青及时忍住没说出那个“血”字。“——我不用我的袜子塞你嘴里,你怎醒得了!” 能忍一迭声地叫:“你!……你……你!!!!!” 此地风光好,不由心开意豁乐忘归, 一半儿青山,一半儿水。 两个妖精在一起。 或者说,是一个妖精和一个半人半兽的人妖吧…… 青青在旁看着拒绝吃荤腥,只吃胡萝卜的能忍。心想,他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一只蝙蝠妖了,有蝙蝠妖的习性,形貌,还可以飞,唯一或缺的可能就是妖的心。 一个没有妖精心肠的妖,那是妖吗? 根本不是吧。 他只是徒具妖的形态罢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妖,这样一个从人变成妖却还是人的人。 他身上有股力量,青青说不上来,但觉可靠而温暖。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那股正向力量使她特别喜欢与其相处,他坚定他自己的信念,走自己的路。能忍不是气壮山河的那种,他确是小处细处也坚如磐石的人。 人最怕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了以后,又无法锲而不舍地去做。 “好吃吗?”青青犹疑地问。 能忍摇头。 “你干吗不煮熟来吃?” “太麻烦了。” “你是兔妖吗?光吃萝卜和青菜。” “我能吃这个已经很了不起了,已经有很大进步了。” “你应该多吃点肉,你没有力气怎么飞啊?” “干吗要飞啊?我这不是挺好的嘛。” “告诉你,所有植物,都是有生命的。你吃瓜果菜的时候,它们也在叫苦叫痛啊。”青青吓唬他。 “不会吧?” “那些嗖嗖的声音是什么?” “是我嘴里发出的声音啊。” “那是它们的惨叫声。” 能忍鼓起腮帮子,唔,蝙蝠也有腮帮子吗。“你讲那么多,不就是要我吃肉喝血,我做不到。” 咦,这小和尚脑筋倒还蛮清楚的。青青敲能忍的头道:“你已经不是和尚了,干吗还要守那些戒律啊?” “谁说我不是?我是!” 能忍蹲在地上,随手拔了个彩菇正准备放入口。 青青把他手中的彩菇一巴掌挥走。 “不能吃,吃死你呀,颜色愈漂亮的菇愈有毒。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没有人告诉我,我从小吃素,可我不懂这个。还好有你这个朋友,可我是不是老惹你不高兴啊?” 青青拍能忍的肩膀,示意“算了,我没有不高兴”。 笑看他道:“我没打算统一我跟你吃东西的口味与习惯,唔,是不是很饿啊?” 能忍可怜兮兮地点头。 “好啦,陪你去找你喜欢吃的,走啦。” 青青决定不去想,不去想那些伤脑筋的事儿,她不想变得跟姐姐一样。 在一起勿想离别,不在一起别说怀念。 就这样,决定了。 哪怕,她只是他一身坚定以外的一宗意外。 5.药妖(1) 鼠精两手拿住花生,往空中一抛,然后很潇洒地抬头,张开嘴,“嗖”地把落下来的花生吞进口中,像玩杂技一样。 那边厢,白蛇把熬好的药放到药罐里,准备给许仙送去。 才迈开几步,白蛇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整个人的力气像一下子丢失了,站也无法站稳,幸好及时靠在桌子旁。 鼠精关怀道:“娘娘,你怎么了?” 白蛇硬是挤出笑容道:“没事。” “没事——才怪!你天天这样消耗元气,早晚要出大事!” 鼠精替她抱不平。 “我心里有数的……” “你心里只有许仙啦!” 白蛇默然不语。 那只老鼠知道,狐妖来到人界捣乱,尽干吃人的勾当。 第19节 就是同为异类,也看不起她们。 镇上的许多百姓都遭了殃,恳请许大夫医治狐毒,不致死于非命。 可许仙会治个什么……结果,还是要劳娘娘…… 老鼠特别惋惜白蛇。“娘娘,你应该知道这几罐药就损耗了你好几百年的功力啊……” 原来白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越发的要为许仙。 许仙亦不会别的,开药房自是最好选择。 他们见市民被狐妖所伤,许仙心急如焚。“娘子,你说这可怎么办,我这个木鱼脑袋,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术,竟然还不知道如何去诊治。实在愧对他们叫我一声‘许大夫’。” 许仙走来走去,日夜费神,懊恼不已。 白蛇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许仙悬壶济世之心可嘉,但狐妖之毒又非常药能解的。并非他的错。再念药房刚刚开张,也需要一点儿人气。 不如自己帮帮他。 损失点功力让其欢喜,也是值得的了。 白蛇回答:“我不想见到许仙那么辛苦,我要帮他。” “你再这样帮下去,我怕你就快要见不到他了!” 白蛇笑道:“哪里就有那么可怕,别忘了,我有千年之功,又不是你,好啦,我要走了。” 感觉好了点,拎起药罐离去。 做了人的娘子,就要做得像。 势必要助你成家立业,替你光宗耀祖,叫你扬眉吐气! 鼠精唯有叹气,摇头晃脑道:“唉,娘娘,真要吃药的是你呀……” 6.药妖(2) 大批镇上的百姓在轮候喝许仙的药。 法海路过此地,给路人唤住。“大师,你也快来喝碗,有病医病,没病防病,来,不用排队。这是许大夫家的灵药,药到病除。” 法海听闻,觉得纳闷,便接过药,看了一眼,嗅了一嗅。 许仙正拿着一贴新药走出来,见到这位师父,觉得十分面善。 他想起来,哦,原来是上次渡河的那位。 一别好几月。 自己和娘子也已经成亲。 “原来大师也在此处。”许仙想起那日大师父身边还有个小师父,此时却不见他,便关心道:“小师父可好?” 法海却不回答,尽是关心这药,反问:“这药是你弄的?” 许仙称是。自豪道:“还有我娘子帮我一起熬制。受害灾民颇多,我们紧赶慢赶熬出这些来。说来很有些天缘凑巧,开始我想尽办法,但配的药均不灵验。而今反倒好了,多亏了娘子。” “唔。他们死丧均为妖所害,轻者精气神皆涣散,重者命丧当场,你确实不可解,且别自责。”法海顿了一顿道:“你娘子,她在哪儿?” 许仙奇怪大师父问自己娘子是作何,却仍答:“她回家里拿药材了。” 法海从袈裟里取出一柄法刀,递给许仙说:“你们一家都仁心仁术。我替灾民谢过你夫妻。没什么好东西,便将随伺身边的法刀赠送给你吧,以表心意和谢意。” 许仙瞧这刀,面极光,看起来十分贵重,推辞道:“不必了大师,行医救世乃我分内之事,何必大师父言谢。小生心领了。” 法海似乎定要他收下,“长者赐,不可辞,就拿着它防身吧。” 许仙还是不敢接,法海看出许仙的犹豫,又补充道:“刀是平常之物,并不贵重,你且宽心收下吧。” 许仙红了脸,见大师看穿自己,便谢过法海,就收下了。 法海念了句佛,便转身离开。 刀虽好,但也不至于拿来切菜,又是多么浪费,一时间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好。 便带回家搁置了。 许仙在家煲煮一大煲的药,狂打哈欠,显得很疲惫。 “睡一会儿吧,你都熬了三天药了。” “不行呀,还有很多人等着吃药呢。真不明白,哪里来的一场疫病,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要是弄不出克制这疫病的药,就会死更多人。娘子可知道,有个和尚居然跑来跟我讲,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妖怪在到处害人!” 白蛇心头到底一凛:“要不,我们先避到山里去,等疫病过了,又或是妖怪被消灭了,我们再回来。” “那怎么行,老医师都病倒了,要是连我也跑了,大家还能指望谁?我一定要帮大家把病治好。仁人之心,要以天下苍生之心为心呐。”许仙正义感发作,大义凛然地说。随即,想了想道:“咦,连娘子也相信有妖怪害人呀?” “妖不一定是害人的,”白蛇避免对视许官人,“害人的不一定是妖。” “我说哪有这么多妖怪!有的话,来一只给我开开眼界。娘子烦你帮我一下,别让药材都聚到锅底里,不然会烧焦的。” 许仙对于法海赠他法刀的事一提不提,他是无心人,早忘却了,倒是一心一意想着如何救人。从那大堆药书中找出一本,翻开来看,然后皱着眉在想。 “还要加点儿什么呢?藏精、聚气、养神。这三个方面,固本培元的,都加上了……这病来势汹汹,这药能否有效,我真没底,如果喝了还是不管用的话,唉……” 见他眉头深锁,白蛇自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趁许仙忙别事时,偷偷把真气灌注于那大煲药中。反过去软语劝他:“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相信这药一定可以帮到大家的。” 许仙望天,祈祷神灵。 但愿如此。 7.药妖(3) 是夜。 帘子撩开,满以为是许仙,竟是青青走进来,白蛇心头一块大石头放下来。“青青,你没事吧?” 千年的姐妹情,岂是说没就没的。 “没事,幸好有能忍,不然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姐姐担心死你了。” “姐,我是来跟你道别的,你自己保重!” “你要去哪儿?”白蛇疑惑。 “回深山,反正,暂时不能再陪你了。” “小鬼,没说实话,是不是有别的人要陪?”青青莫非是…… 青蛇给识破了,强撑道:“不是啦,我去帮人一把而已,是报答救命恩人嘛!” “真的吗?” 白蛇笑看青蛇,把青蛇看得怪不好意思。 这时,传来许仙的动静。 青蛇乘机脱身。“反正你都已经有许仙了,还要我干什么!” 不等白蛇反应,青蛇已先行离去了。 白蛇想:不回来也好,去深山里避避风头。再过不多久,就是端午了。 第十二章 尔自是笑别人底却原来 引言 那呆子还是那呆子,手中尚握着留有白蛇蛇血的法刀,一滴血即是百年功。可他那姿势多像初遇时,手中捏着一朵花呀。 白蛇念及彼时,心如刀绞,无论如何咬不下口,扳回自己的身子,直直落下两行清泪。蛇是冷血动物。但白蛇的泪是热的。若那时那刻有人问她,爱是什么,她会告诉他——爱就是含笑饮雄黄,任它肝肠寸断,在所不惜。 1.法海 其后 我说过,人间再见,绝不容情。 之后,许仙惊魂未定,慌忙问我:“大师,我娘子呢?是不是被那条大白蛇给吃了?” 我叹息。并告诉他:“你娘子就是白蛇,你娶了蛇妖为妻。” 许仙听了,当即跳脚,驳斥道:“蛇妖?不可能!没道理啊。我娘子性极贞静,貌极和婉,知书达理,众所称赞。娘子待我的好,也是一车子羊毛笔也写不尽。怎么会是妖怪!” 他是无论如何不可置信,越想越着气,“大师您出家人,莫诳语才是。” “阿弥陀佛,骗你于我又有何益。许仙,你执迷不悟。且知世间万物皆为镜像,并非眼前所看到。上次与你同船,便觉有异,但施主执意不听。此次再度行径此地,望见你额头眉心尽显示家宅不宁,妖气冲天,才又赠了你法刀。” 许仙沉思片刻,又是摇头,又是跺脚。 想必是回想与他娘子点点滴滴热满心头,哪里听得进我逆耳忠言。 人只信他愿意信的。 他扭转身,道:“阿弥我也不陀佛,无量我也不受佛。大师,您是出家人,不食人间烟火,就少为人间操心吧。”他虽不敢正视我讲,但语气颇为坚决。 哎。花不迷人人自迷。 我一时也无从说起,反正终归会事到临头的。 此时,四大护法前来向我禀明,白蛇已经脱逃。 我点头说:“不用追了。她中了法器,没有五百年,很难再现人形。” 许仙从旁听到一言半句,拭泪、拂袖而去。 我没有追。 由得他。 这场人间夫妻,做得好不容易。 2.白蛇 之前(1) 之前,我以为会是个无事发生的平常日。 许仙照常日落归家,然而手上却多了大批鸡、鸭、菜、蛋、酒。 两只手拎得满满当当。 我正洗手做羹汤。 见他进门一脸喜乐,遂笑迎过去,“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买了那么多菜呀。” “娘子不知,是乡亲们特地送给我们夫妻俩的。我一个劲儿推辞,他们说‘许大官人,就当是给你和你娘子弥补的贺礼’,我不好意思再推辞,只得收下。”许仙笑得欢畅,接着说:“其次,在别人呢,就是一个热闹的端午节,在我,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日子,我的药治好了大家的病!” “太好了!相公人好药好,济世救人。” 许仙先把收到的礼物放置好,同我进出厨房,将今宵的饭菜一一摆出。 第20节 一切停当后,他倒了两杯酒,递了杯予我。“乡亲父老们太客气了,送我们好多菜肴,我们两张嘴哪里吃得完。还有酒……素素,这几天可辛苦你了,我实在要敬你一杯。” 我唇间泛笑,怎也停不了。 难为他有心,我甘之如饴。且饮这杯酒,莫问身后事。 “来,快吃饭。” “你也吃。”许仙替我端碗、夹菜、盛汤,殷勤周到。我百感交集,气氛好不融洽。 对酒当歌,人生如此;浮生若斯,夫复何求? 两人饮尽了杯中酒。 许仙正欲斟第二杯。 那酒穿喉过道,是划心剖肺的痛! 至胃中更不得了,翻天覆地般地灼烧,犹如沸水烫生。 手中酒杯滑落,掉在地上,碎成七八。 许仙见我脸色倏变,忙起身问:“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这是……什么酒……” “他们自家酿的……” “自家酿的什么酒,可是……雄黄酒!?” “是啊,端午了,喝了雄黄酒是能防蛇虫鼠蚁的。” 岂顾那呆子还在解释,我撑起自己的身体,跌跌撞撞奔到里厢房间,“砰”地关上门,把门阀全部闩上,用最后的力气把能挪的桌椅台统统抵住门。 雄黄酒……是会要了蛇的命。 我不能,不能在他面前现身啊! 我不能让他看见我是……我是一条蛇啊! 青青日后得知,抚昔追今,都替我肚痛。饮下这杯雄黄烈酒,沸水蒸腾。“姐姐啊,你有多傻!才甘做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呢……” 我听见许仙追过来,大力捶敲房门。 “娘子啊!素素啊,到底怎么了?”奈何房门丝毫不动。 “素素!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呀。是酒里有毒吗,还是?” “都不是,我没事,你别管我。我休息下就好的,酒上头罢了。”我吃力地回答。 “你开门啊。素素!至少让我看看你,哪儿不舒服,我也好替你去拿药。” 许仙没法打开房门,更觉不安和担心。 我腹痛难抵,垂头看,蛇尾竟已现形。我得出去,万一给许仙撞进来看到,可就糟了。 我游扑向窗,赫然发现窗外满布金线,远处是金山寺四大护法中的两人把守两角! 我被金丝银线的力道弹回地上。那是种“禅缚”,专作困妖之用。 好你个许仙,好你个许仙啊…… 莫非是你伙同法海来捉我的吗? 却正听得许仙不住拍门,喊问我身子是否有恙,口口声声,又是那样关切。 怎会是他……他再是棉花耳朵风车心也断不会陷我至如此境地……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不是他。 不会是他的。 冤家啊,夫妻本是两相欠。 宿孽总因情。 3.白蛇 之前(2) 我全力顶住那道门。 人妖两隔的门。 我不希望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匍匐在地,皮肉相连,一身软骨。 爱恋人的心,是水晶玻璃做的。 动辄碎满地。 禁不起推与敲。 许仙还在门外迭声道:“素素!你别吓我啊,你没事吧,素素!你快快开门吧,我求你了。” 我拼命抵住门,柔声道:“官人,你还记不记得提亲时你对我说的话?我好想,好想再听你说一遍……” 那呆子于门外一笑,“我就知道娘子你又在捉弄我,我偏不说。” 烈日,雄黄,双双烤得我心焦体躁。我跌坐门前,攀着它,攀着唯一的坚固,无限惘然,“你要是不说,我也许就没机会听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但我说了,你可要开门呐。”许仙凑近门槛,柔声悄言。那重复千遍、万遍的爱的箴言,始终不厌。 “从小我就相信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要得到最珍贵的草药,就要有勇气爬上最高的山;要熬制最好的汤药去医最凶猛的病,就要耗尽最多的心力,”许仙停顿,起头又说,“能够和素素你在一起,我不知道交上什么好运。但我知道,幸运只是偶然,幸福不是必然。所以啊,从今此后,每分每刻,我都会用更多的勇气和心力,不是为了上山采药或熬药医病,而是为了让你幸福一辈子。” 我听他缓缓讲来,泪水盈满了我的双眼。 仿佛不肯干涸的西湖水,春秋冬夏流呀流不尽。 其实,我图什么呢? 不过是指望夫妻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怎么就这么难呢。 究竟犯了什么错? 怎么就这么难呢? “素素啊,我说完了,你可以开门了吧?” 呆子还在门外嚷。 突然。 我看见他。 飞身而入。 佛光凛然。 是他。 法海。 4.白蛇 之前(3) 他是那样顶天立地,不可触犯。不过是一般站着,倒显得此屋小了。 “贫僧警告过你,人间再见,绝不容情。”阿弥陀佛。人执迷,妖执著,孽缘几时休? “大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啊。”但凡有一线生机,我仍然努力求和。 法海威而不怒,始终如一。 也许是希望我 “天性未泯良心发现” 跟他回钵里去吧。 不可能。 我的人间旅程尚未结束。 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我这般哀求,你还不肯。你拆散人家夫妻,天理何在?” “阿弥陀佛。你既知天理,何在世间害人?” “我敬夫如天,何曾害他?你明明煽惑人心,使我夫妻好散不好聚;你步步相逼,容不得我们幸福!你到底念什么经、讲什么慈悲!” 这番话,连我自己都觉牵强。 我们立场不同,各为其主,仅此而已。 我为的主,是我的心。 他为的什么,他自己清楚。 许仙焦急地拿头撞用脚踢,始终进不来,隔门问道:“怎么那么吵?素素,你在跟谁说话?” 趁他话音未落,我剑气已出鞘。 法海轻而易举地挡开,剑花在空中顿了一顿,有气无力地消弭。端午晦时,本无力施法,最后的气力也给雄黄酒一举搅断了肠。 一不做二不休。 索性就现原形吧。 我变化成蛇,猛龙过江般窜身而去,牢牢缠斗法海,像盘住座金山。 和尚好镇定,尚念陀佛。 我毫不放松。敌不动,我不动。看你横到几时! 谁知当门外的许仙发了急,不顾一切撞开阻隔的时候,赫然见到的便是条巨大白蟒紧紧缠牢法海师父,雪色长丈余,人儿吓得大惊失色。 “蛇!好……大……一条蛇。” 他大喊大叫。语无伦次。 我变成了蛇身,又因饮下雄黄,实在极难控制自己行动。连是打斗,均不由自己,虚飘飘地,神志模糊,不知打了谁,干了什么。只晓得避开法海的招数,出于一种生物的本能。 我不由自主地舞起蛇身,扫落一屋器皿,全不曾防胆小的许仙。 出乎意料的是,许仙不知何时,手上多出把刀。正在我身子虚飘,转身飞过来之时。 那把刀,不偏不倚刺中我的心。 你…… 好你个许仙。 你居然还藏有法刀。 法海的法刀! 我血气倒涌,痛彻心扉,死去活来。体内真气乱窜,无法自持,一个劲儿横冲直撞来到他面前,张开尖牙利口欲咬。 第21节 我的身体要我咬断他,今生今世不团圆,不如就……一了百了! 许仙见状,吓得蜷缩到角落旮旯,不知该怎么收拾残局。 那呆子还是那呆子,手中尚握住留有我蛇血的法刀,一滴血即是百年功。可他那姿势多像初遇时,手中捏着一朵花呀。 念及彼时,心如刀绞,无论如何咬不下口,我扳回自己的身子,直直落下两行清泪。 蛇是冷血动物。 但我的泪是热的。 若那时那刻有人问我,爱是什么,我会告诉他——爱就是含笑饮雄黄,任它肝肠寸断在所不惜。 兴许开头就不够好,过程便十分勉强。 后来再好,又能好到哪里。 说来说去,也是我勉强了他。 是我勉强人间道去接受一个妖。 5.法海 之前 世界妖魅丛生。 四大护法在水乡街道疾步行走,目送丧队经过,死者尸身干枯。 我同样见到街道尸体横陈,又目睹了办丧事的人家。 “遁得了形,藏不了迹!” 我从兜里抓了把东西,用力朝空中一掷。声似洪钟:“现形!” 顿时,街道上金婆逻粉四溢。金粉附着到分叉的树枝、开裂的墙角和地面上。原来金婆逻粉有现形之用,遂地面出现了一排排动物的脚印,爬墙走壁蔓延了好几里。 我拄杖而走,寻迹而去。 少了能忍在侧,我自觉衰老。 我来到另一处民房,四下无人。 不正常得安谧。 妖气冲天。 我猛地推开门,地上九条狐狸围住个人,贪婪地吸食着那人的阳气,而那人已经变成一具干枯的尸体,正如刚才办丧人家所抬的尸体。 是狐妖! 我唤来护法。 一刻不能耽搁。 狐妖发现闯入者乃“天敌”,立即四散逃命,一条条溜出民宅,我快步追上。 她们身手灵敏,迅速攀上屋顶。我一个起身,也跃上屋顶,狐妖警惕回望。同时我的正大光明四大护法也已及时赶到,相继跃上屋顶。 你追我赶,奔到林间。 我撒下天罗地网,封了她们的逃路。双手合十道:“妖孽,你等乱闯三界五行,残害百姓,罪该魂飞烟灭,但我佛慈悲,如能立即悔过,或有一线生机。” 那狐妖头儿,并不觉死到临头,妖娆曰:“听你讲道理,比死更难受。” 她们如同说好般,突然就凭空消失。 我看破她们的遁形,她们逃无可逃,必再现身。 果然,翠竹生生,冒出烟来。 我提醒护法:“且小心狐妖的迷魂法。结前!布阵!” 弟子们散开四方,东南西北各处,团坐念经。 竹裂女出,狐妖幻人形,娇声喘,妖爪伸。 她们自信,是男人就逃不出她们的魔掌。 和尚也是男人呢。 一时间,竹林燕莺掩映,旖旎多姿。 她们善用灵活的肢体,诱惑人类。 自然不放过我,一个一个爬到我身上,无限火热的躯体。 我心平气和地念:“净土无耳,极乐无眼,四大皆空。” “嘻嘻,你念什么经啊?正经吗?还是假——正——经呢?可别假正经咯。亲近亲近我们吧,无限风光在险峰啊。呵呵呵……”她们的妖术摄神入魄。 圆目微睁,我始道:“天宽地广,乾坤转移。” 此术乃是利用乾坤挪移法将金山寺整座搬入竹林,或者说是将整个竹林变成了金山寺。 于是,林间无处不佛。 这是一场佛与妖的全面较劲。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吽!” 我大喝:“现形!” 所谓美女都是狐妖画的皮。此时此际,佛法面前,她们皮破肉出,原形趁机逃夭。 “佛法无边,往哪里逃?收——” 四大弟子手持利器,使法铃圈住她们的去路,渐渐围成一个圈,再无生路可逃。 狐妖统统被收进钵里。 不出所料,她们讨饶:“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要把我们打回原形,求求你了!” “六道轮回,各有所序,你们就安分受罚吧。阿弥陀佛。” 为何开始,不思正道? 也许是漫长艰辛的修炼着实太苦。 渐渐地,她们更愿意自甘堕落。 邪魔歪道有其致命吸引力。 不知能忍……是否能敌。 第十三章 当局者迷 引言 许仙被众僧抬起,放置于大佛手掌心,顶上法钵罩下。罗汉大阵,众僧施法。殿外传来示警声,有弟子听到钟声慌乱而不安。法海吩咐他们护法,用金刚绳封住大殿内外。众僧的佛珠竞相连成金刚连锁。大法已经开始,不能中止,一旦中止,必见血光。这,也是法海所担心的…… 1.白蛇的迷 灵修洞中,碧濑漱白石,翠烟含青霓。 脸色苍白的白蛇依靠在一脸哀愁的青蛇身旁。 千百年来的姿势。 青蛇转身对白蛇说:“姐姐,我把元气渡给你吧。” “没用的。再说啊,你只有百年的道行,哪抵得过法刀的千年功力。” “我们这一趟来错了!这一切根本不值得你这样。” 白蛇忍把疼痛自尝,仍然微笑着。“也许不应该这样做,可是我已经做了,方明白何谓人间真爱……” “有那么重要吗?” 白蛇不语,但见其神色,迷一样地无悔。 情冻,心动,如何不懂;情劫,心结,怎么去解? 青青为伊气结。“哼,你家那个许大官人最最奇怪,敢情是被猪油懵了心了,姐姐你对他这样好,他竟恩将仇报,不知好歹。”若果再被我见到他,一刀灭了他! 白蛇闻言,又自伤心添一层。“也许,官人他是有苦衷的……” “有什么苦衷,需要联合法海一起活捉我们?还用法刀刺中你,幸亏没刺中七寸,不然姐姐你……他这样做,对得起姐姐吗?” 青青恨道。 也许是她道行浅,总不能理解白蛇的千般纠结万般迂回。 妖不应是爱恨情仇分明,不该是睚眦必报锱铢必争的吗? 怎么到了姐姐那里,就变得委屈再委屈,枉自付出不求回报。 当真是“从爱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青青,得此比目何辞死……你还小,不懂。”青青不懂,生而为人,此身难得,哎。白蛇闭上眼睛休憩。 青青是不懂,她也不要懂。 如果为懂而付出的代价一如白蛇那样,青青宁肯从未来过。 这人间。 无情、肃杀的人间! 2.能忍的迷 能忍守在洞口外面。 青青低头走出来,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当下能忍劝慰她道:“会没事的,你别担心……” “怎么会,我姐姐快死了。”青青语带哭腔。 “那我问你,妖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呢?”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死过。” “……会不会投胎变回人呢……” “那你去死啊,你这么喜欢做人!” 能忍一副认真考虑的表情。 青青反而焦急了。“你不会真的想要去死吧?我姐姐快死了,你又要去死,都死了,谁来陪我?要不要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死?” 第22节 能忍干脆不吭声了。 “没话讲了?你真的要去?” “唉,不是。”能忍见青青替他们担心得要命,反而不忍起来。自己死了便罢,自己是不知道,没准还是逍遥的,带累活着的人,替己收尸,万分痛苦,像……自己的师父,首当其冲的吧。既然如此,好死不如赖活。哎,想起师父……能忍叹口气,干脆道:“我是在想,要不要回去金山寺一趟,去见我师父……” “你不是讲死,就是去找死,你有病啊?”青青一肚子没好气,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死吧死吧,你们都去死吧,你们都死了,我也要好好活着,哼! 青青又道:“你师父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肯定把你收了!” “不会的,上次我抱你走,他本来可以出手,但他都没有……”能忍摇手,兽手短小,却努力而认真地摇摆着,像其为人。倒叫青青看了,“扑哧”笑。 “你干吗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去见他……如果姐姐死了,你又被收了,那我……怎么办?” 能忍望着青青,神色不免黯然。 青青忽然拉住他的手臂,撒娇道:“你不要去嘛,我怕他真的会收了你啊……” 能忍登时觉得心头激烈跳动,一颗心左右不了它了。然后,反像是作了个什么决定,至此似可以如释重负,遂坚定地向青青保证:“你放心,师父不会收我的。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陪你!” 青青听罢,开心地把头靠到能忍肩上。 后者异样的心,更是从此难收拾了。 法海正在大雄宝殿闭目打坐。 远远地看,佛是他,他即是佛。 一只体积庞大的蝙蝠妖飞入大殿,静静地在法海背后不远处跪下叩头。 竟没发出一丝声音。 仅殿中烛光稍许为飞行时的劲风带过,暗了暗,霎时恢复。 静坐的佛感觉到异样,睁眼。 不是妖怪,或者说就是妖怪。 是能忍。 法海沉声道:“能忍,你来了。” “师父……”一声“师父”甫一出口,能忍已是泪如雨下,经年种种与师相伴的岁月爬上心头,泣道:“我已经,我已经变成一只妖了。” 能忍俯拜于地,呜咽着:“师父,以后我不能再待在你身边了……能忍多谢师父您多年的教诲和养育之恩。” 哎。“过来,能忍,你过来。” 能忍含泪跪着来到法海身后。 “记住。守正辟邪,辟不了邪,也要努力守正,守不了正,做妖也要做个好妖。” “师父呀,上天为什么这么对我?”或者说,上天为什么要选择我,成为一个妖?如果这是考验,难道佛门弟子,需要经历如此奇异的考验?能忍想不明白,等待师父的指点。 “做人,不要问太多问题,问题不一定有答案,有答案不一定明白,明白了也未必能接受……” “师父……我是做妖,不是做人啊。”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外表只是个臭皮囊,是人是妖,端看内心。” 过一会儿,能忍听到众和尚赶往大殿的脚步声。若自己留下,少不得又是一番惊异和解释,不如不见。 能忍合十道:“师父,我先走了,你要保重……” 法海从怀里拿出一个苹果给能忍。 能忍了悟师父之意,当下接过苹果,向师父深深拜别。 黑色的翅膀奋力张开,无声无息地穿过窗子,没入更大的黑暗。 法海深深久久地凝望着那扇窗子外沉沉的夜色。 “原本我还真想你将来做住持呢。” 3.许仙的迷(1) 这次第,许仙求告无门,六神无主。 究竟怎么回事,娘子到底去了哪里? 怎么屋子里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和尚和一条巨蟒的呢? 那法海说,他娘子是蛇妖。 【文】几个月来,与之同床共枕的,竟是蛇。 【人】一条世人所称“见蛇不打三分罪”的蛇。 【书】许仙大大地震惊。 【屋】转念一想,种种迹象也是其来有之。 不然她为何要问他,如果她是一条虫,自己会如何呢? 原是种暗示,天晓得,平凡如许仙,正常如许仙,当时岂会想通这层暗示! 许仙越想,疑点越多。 越想越后怕。 一旁的鼠精见到精神恍惚的许仙,试图点醒他。“许相公,你可知娘娘为了你,耗尽她多少功力?你的药纵是好,没有娘娘用真气助力,凭你?” 许仙见到会说话的老鼠,先是一呆。随即指着他“你你你”,一时“你”不下去。 “对,我们是妖。我们就是你心里面想的,妖!”鼠精直白地说。跳到许仙面前,索性大扭屁股。是示威也是嘲笑。 许仙遭受重重打击,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没了主意。但瞧鼠精虽刻薄些,倒也并无伤人意。他想着,自己的药,治百姓不成,给娘子接手,便立刻化险为夷。确实很多蹊跷,然则当时只道是娘子与己妙手回春,原来,都是妖法…… 鼠精像是洞悉许仙心中所想。闷哼一声,“你就当是妖法吧。即便是妖法,也是她帮衬你。你个小小药官,竟博得我们家娘娘喜欢,尚不知珍惜。娘娘若有害你之心,你还能活至今日?” 许仙听了,不禁心下点头,信为实然。可到底,她是何居心……究竟为何,看上了他呢…… “娘娘待你如何,天地良心,你居然还用法刀伤了她!”鼠精忿忿然。早知道,他何必答应青青姑娘来找这冥顽不灵的呆子,更替白蛇娘娘委屈。 “这么说,素素她真的是……” 一条—— 蛇? 还是只—— 妖? 鼠精道行低,总也变不出人态,但到底有了点年岁,他一股脑儿跳到许仙头上,使劲踩他,忍不住道:“你这个木鱼脑瓜子,你这个朽木不可雕。她是妖怎的?只要有情妖也好,人若无情还不如妖。她是妖,她可曾伤害过你半厘?你是人却伤害了她!她三番两次救你,你竟还如此想她,我要是她,早就把你这个负心汉薄情郎一口吞得骨头都不剩!”亏娘娘爱你爱得天地变色,性命不顾。 许仙听鼠精那么一说,身子晃了晃,半是心慌半是无措,失声问:“那素素现在如何?身体如何?人在何处?” “这会子你倒又关心她了。下刀之时,倒是手起刀落又狠又准。”话说得许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鼠精懒得理他,继续陈述事实:“娘娘被你一刀击中心口,怕是快不行了……许大官人真好‘武功’!除非是有……” 许仙大怔。纵然娘子是蛇妖,对我也极尽好处。此刻竟要因我而死,实在是…… 想起她来,往日温情,不及细数: 素素为他抛却华府; 素素为他布衣荆裙; 素素为他起早贪黑; 素素为他水深火热; 素素为他耗尽真气。 尤其是,他怀念素素身体的冰凉净冽,如镜湖的水。 念及白蛇从前种种,许仙委实后悔,央求鼠精:“除非什么,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救素素?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 鼠精见许仙果真有些想明白,也就不隐瞒,如实相告:“除非有仙草,可是你拿不到的!仙草水火不侵,看到摸不到,摸到抓不到。何况我们妖族根本不能靠近那个放置仙草的雷峰塔……” 果然有办法救素素,许仙当即拍板,“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一定要救素素!” 4.许仙的迷(2) 许仙经由鼠精带路,一路朝雷峰塔奔去。 夜极深。 他们来到塔前,见塔上书“无界”两字,外有一副对联:天地有万象,本来无一物。 许仙奔到大门前,使出全力推,但那门纹丝不动。 他四处寻找进塔通路,奇怪的是,每一面都太相似,且进不去,最后只好沿着攀附在塔身的藤蔓往上爬,嘱鼠精留守。 越到上面,风越大。 许仙奋力朝塔顶爬。三下两下爬了一层,再爬了一层,眼看就快到了,他停下,擦擦汗,仰头望去,距离塔顶还是九层。许仙再度往上爬去……可是始终距离塔顶都还有一段距离,仿佛吴刚砍月桂树,永远砍得没有长得快。许仙一介文弱药官,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何奈始终无法接近塔顶。 他此时倒有灵机,干脆一咬牙,伸脚踢破塔身上的木窗,跳进塔内。 塔里面一片漆黑,许仙四处张望,看不清个所以然。 当许仙走过那面锁妖无常镜的时候,镜内无数张妖怪的脸涌现出来,他们盯牢许仙,目光充满饥渴欲噬的表情,有几只妖怪还猛力向外,想冲破镜面去吃掉闯入的人好果腹,但被困镜中,只有看的份。 许仙背脊感到一阵寒意,像给人监视一般。他忽地转身,却什么也见不着,镜面上的一众妖怪脸倏地消失。 他上至另一层,虚空中忽地闪现一条小影子,许仙全神贯注,发现那竟然是一棵人参一样的仙草! 许仙大喜,伸手欲抓,仙草突然就不见了。他再抓另一棵,又消失了。 明明很多仙草,却一棵也抓不到。 许仙忙不迭地伸手,嘿,这次抓到手中了,还未来得及高兴。本来笑嘻嘻的小人参般的仙草,面目忽然就变得狰狞可怕,竟成青面獠牙的一张鬼脸。 “敢偷仙草!你——这——个——贼!你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仙草恐吓许仙,鬼脸千变万化,恐怖莫名。 许仙吓了一跳,强忍心惊,死死地抓着仙草。不料忽然之间,仙草发出更骇人的笑声,接着伸出许多触须缠住他的手臂。 那呆子一阵手忙脚乱,连用另一只手按着手臂。仙草用劲甚巨,他感觉剧痛无比,却始终不肯放手。更多仙草扑向许仙,缠住他全身。 许仙痛得汗也冒将出来,摔倒在地上,“仙草到底在哪里?小生真的急需。如有得罪处,还恳请各位大仙谅解啊!” 仙草们诡秘而笑:“死了,你或许就能知道。” “就算是死,我也一定要找到仙草!”许仙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一定要救素素!” 他想起鼠精的话,仙草是水火不侵的。于是恍然,忍痛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一狠心把自己的衣服点燃,火势迅速扩大,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火里了。火势越来越猛,许仙陷身在火海之中……还不忘喊问:“真正的仙草到底在哪里?” 第23节 仙草乱作一团,齐声怪叫:“这个疯子,不要命了!” 5.许仙的迷(3) 仙草四处乱跳,但都逃不出火舌的吞噬。 余火烟雾缭绕,许仙已不支倒地,浑身遭烈火烧伤,迷迷糊糊之际,许仙像是看到了什么,猛然抓住,不肯松手。 “素素……” 因伤势太重之故,许仙与此同时晕倒。 烟雾渐渐散去,许仙手中的仙草忽然在黑暗中发出阵阵暖光,光线越来越强,宛如一种光电的生命力,慢慢从许仙的手传导扩至整个身体。 光流所过之处,身上的烧伤竟不治而愈。 过了一会儿,许仙居然慢慢地张开了眼睛。接着,许仙“霍”地起来,人犹在茫然,抬手看,发现手中拿的正是唯一一棵货真价实的仙草! 许仙握着仙草从雷峰塔里跑了出来。 兴奋如他,压根儿没听到雷峰塔的警铃大作。 心急如他,也并没看到,塔内出现了异状! 无数黑色的烟雾从塔里冒出,烟雾越来越浓,升腾到空中,宛如一团黑色的烟花,又像黑色的流星雨,在空中炸裂开来,四散下落! 一道道流星般的黑色光雾,像是有生命力的东西,正在寻找什么…… 慢慢地,黑烟像是察觉到许仙的活体气息,争先恐后地跟在许仙身后,但又似乎忌惮着许仙手中仙草的宝光,不敢太接近,如影随形般跟在他身后。 鼠精直立张望,见许仙跑过来,四脚着地往前迎去。“仙草拿到了吗?” “拿到了,拿到了。” 鼠精催促许仙赶快走。 他们发现有和尚正快速上山,朝雷峰塔方向逼近。 那些黑色烟雾又在紧紧无声地跟着许仙。 许仙把仙草交给鼠精,“你先带仙草走!去给素素,我去引开他们!” 鼠精点头,咬着仙草,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跑去。 许仙见鼠精跑远,松了口气,刚回头看,身后一直跟着他的黑烟没有了对仙草佛光的忌惮,猛然间暴涨数倍,竟在许仙面前腾起一堵厚厚的烟墙! 烟雾中似有无数狰狞诡异的脸在对着许仙咆哮,他惊呆了。 没等反应过来,黑烟已经涌到了许仙面前,团团笼罩住他。 许仙的眼耳口鼻,甚至身上每个毛孔都遭受着黑雾攻击,它们硬生生地钻进许仙体内。 惨叫不迭后,一时有过安静。然而当许仙的眼睛再次【文】猛然睁开,整个眼珠尽是【人】墨黑墨黑,瞳孔放射出暗红【书】色妖异的光芒。他的身体摇【屋】摆不定,显得痛苦异常。 金山寺众僧赶来,团团围住许仙。 随即法海赶到,一看情形,立刻取下袈裟为许仙守护。 并对弟子们道:“他中魔了。” 6.法海的迷 许仙坐在大殿中央,几名和尚用袈裟助他。 他不停挣扎,痛苦嚎叫,弟子们已明显驾驭不住。“师父,不行啊!” 我站在不远处。 “这些妖魔收在雷峰塔下千百年,全靠仙草镇压,如今仙草被盗,等于是替他们开了锁……”自然是妖魔并出,横行无阻。谁曾料到那个书生色胆包天,竟为白蛇去偷盗仙草。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绑我!”许仙恢复意识,醒转后拼命挣扎。 一名护法上前喝止:“你偷了雷峰塔的仙草,还敢吵闹?!” 许仙一愣,解释道:“我,我是用它来救命。” 我来到许仙面前。“你已亲眼见到她是条蛇,还如此执迷不悟。” “是我害了素素,是我害惨了她,大师,你别管我们了,求求你放我走吧!” “并非我不放你走,而是你现在不能走。仙草一断,妖灵四散,如今尽数埋伏在你体内,我们正在救你。” “我不管!素素是我娘子,管她是妖是蛇,我都要跟她在一起!”许仙发急,极力挣扎,一动气发怒,头顶竟爆出了黑烟! 众僧慌张地瞅着我。 我想了想,“只有试试罗汉大阵了。” 只是…… 许仙被众僧抬起,放置于大佛手掌心,顶上法钵罩下。 罗汉大阵,众僧施法。殿外传来示警声。 有弟子听到钟声慌乱不安。 我吩咐他们:“护法,用金刚绳封住大殿内外!” 众弟子应。 “金刚连锁——” 众僧的佛珠竞相连起来。 我对其中一名罗汉僧道:“大法已经开始,不能中止,一旦中止,必见血光。”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 一百零八罗汉团团围拢许仙诵经施法,一个透明的钟状物体徐徐降下,盖住其人,他不住叫嚷,痛苦挣扎。 罗汉大阵轻易使不得,师父曾经警告过,甚至一度下令废止。 皆因万一大法不成,必定血流成河,众僧命悬一线。 可唯有这样,方能逼出许仙体内伏魔。 纵然盗草是他之过,不知者无罪。 阿弥陀佛。 第十四章 但只想有些年头 引言 滔滔洪水中,白蛇把许仙抱于怀,随水势飘流到雷峰塔旁。白蛇化回人形,紧紧拥着许仙。许仙慢慢张开眼睛,看到眼前的白蛇,犹疑了一下。许仙一脸茫然,已经忘了眼前人是谁。 我的魂已断,泪始干,心郁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1.我闻 白蛇躺在青蛇怀里,奄奄一息。青蛇不停踱步,焦虑不安。 突然猛回头,见鼠精口衔仙草,跑进灵修洞。 “仙草?哪里来的?” “许仙给我的。” 青蛇欣喜地对白蛇说:“姐姐,许大官人总算为你做了宗好事。” 白蛇听闻,微微一笑,然而很快笑容便隐去,她欠身急问:“那他人呢?” 鼠精迟疑地回答:“他……被和尚抓了。” “什么和尚?” “还不就是金山寺的和尚。” 2.勿使青白两相剑(1) 法海来到山门,远处水面已泛起波涛,眼见两蛇飞快地踏浪而来,转瞬已达山脚。 青白两蛇齐跃上岸,以人形现身示人。 “阿弥陀佛,佛门清静地,你们速速离开吧。” 白蛇冲前喝道:“法海,你还我相公许仙!” “你大难不死,当心存感恩,何必滋生事端?” “你把他放了,我马上就走。” “许仙为你盗取仙草,结果被妖灵附身,危在旦夕,敝寺上下正合力为他施法解咒。” “妖灵附体?和尚你唬谁呢,我要见他!” 法海苦劝白蛇:“他不能见任何人,否则节外生枝,后果不仅危害许仙,还会殃及无辜。人妖孽恋,始终是害人害己!” 白蛇不答,青青帮腔:“说到底,还是要拆散姐姐和许仙,你不放人,好,我们就跟你拼!” 青白两蛇各据一边,齐齐向法海出招。 一青一白围攻法海,左右夹击。 法海功力毕竟更高一筹,几个回合过后,白蛇心中更急。 不论好歹,撂下话:“今天带不走许仙,我就水漫金山!” “为一己私情置众生不顾,白蛇再不收手,今天必定收你。” “好,是你逼我的。” 白蛇说完,朝青蛇看一眼,两妖同时化蛇身投海。 待再起时,海面泛起漩涡,继而一浪高过一浪,如同面面水墙,汹涌已极,压向金山寺。刹那间,雷光电闪,天地一色,滔天巨浪如幕倾覆,水势层层叠叠翻滚过来,不见消停,雨势更是不住。 大水淹至,钟鸣更急。寺中和尚慌忙把经书从架上取下,包裹在方布内,背起便走。远处的峡谷、树木、大殿、山庙民居,无一幸免。 然而刻不容缓,大水一径冲至藏经阁,卷倒了排排书架。 大难已至。 法海见状,立即施法,水墙凝结成冰。 他傲立在云海中,扬起袈裟,眉目如画,宛如尊佛。 忽然,青蛇龙形从地底冲出将法海高高顶起,声势浩荡,气魄如虹,同时白蛇头破冰而出攻法海于右,将其包围。 眼见青龙把法海高推至屋顶,他运劲破顶而出,飞檐走壁,纵横三界。白蛇赶忙尾随。(文-人-书-屋-w-r-s-h-u) 第24节 二蛇身形一变,腾云驾雾,先后追击。 怒涛拍打伟岸,千军呼啸,万马奔腾。 可惨了寺中和尚。 大水说来就来,倒灌进寺,避无可避。 不谙水性的众僧落入水中,随水势起伏,凄呼惨叫,也有一些上了船。船上众人想方设法营救,远远地,天边飞来了已经变成蝙蝠的能忍! 他飞翔盘旋在水面上,抓起眼看就要被洪水猛兽吞没的人,放到船上,又抓起一个呼救者放到安全的地方。激烈交战中,法海瞥见能忍救人,眼中闪出一丝安慰。 二蛇对法海紧追不舍,青蛇更见凶猛。“姐姐,我小青万纵千随,誓助你寻夫。让我来对付这个佛口兽心的臭和尚,你先去救许仙!” “好!你自己小心!”白蛇潜入水中径自游往大雄宝殿。 数丈高的巨浪席卷一切,摧枯拉朽地冲入了金山寺,来不及上船的和尚被浪涛毫不留情地卷走,再不见踪影。 大水瞬间冲垮了金山寺里的建筑,连大雄宝殿也被浸在了水中。 白蛇跟随着巨浪也来到金山寺门口,本想随着巨浪冲进寺内。但刚到寺门口,周围忽然闪出一道金色的光波,整个寺庙被大藏经保护住了。 白蛇撞在了大藏经的保护罩上,她化身蛇形,头撞尾打,但始终不能击破大藏经。 她仍不甘心,转身朝侧面游去,欲从侧面钻入寺,但始终找不到大藏经的任一破绽,徒劳地不停攻击。 3.勿使青白两相剑(2) 一百零八罗汉皆已被水淹没,但因自身功力护卫,所以在水中仍然安稳如常,继续施法。 殿中许仙被和尚们施法形成的透明金钟罩保护着,丝毫没有被水所浸,头顶上的法钵一直在为许仙驱魔。 突然,巨响震撼大殿,有僧人惊恐,经声消弭。 几道黑烟从许仙七孔冒出,危在旦夕。 “心无挂碍,静!”大和尚下令。 众僧听闻,立时凝神屏气,继续镇定念经。 忽然从大殿中心处,平地出现一个尖尖的黑色小东西,小东西不断动着,慢慢从地下冒出来,正是鼠精的小鼻子。 鼠精正在用他的牙齿在地上咬出一个小洞,洞口慢慢变大,不一会,鼠精的耳朵也露了出来,接着是整个头整个身子,最后,“嗖”的一下,鼠精从地下爬了出来。 成功了。 鼠精一声哨,“弟兄们,上!” 他身后紧跟着另一只老鼠。洞口不断被捣鼓大,无数老鼠从地下源源不断地爬了出来。 这场面,惊悚极了,可怕极了。 老鼠扑到一个罗汉僧肩上,对着他的耳朵张嘴咬下,罗汉僧吃痛,驱赶老鼠,但老鼠转眼跑到他的后背,接着咬。罗汉僧失去了镇定,扭动身躯驱赶着老鼠。 其他老鼠也纷纷效仿。跳到各个罗汉僧身上,不停地啃咬他们。众僧驱鼠不迭。 慢慢地,诵经声终于消失了,照在金山寺外的大藏经经文也开始变得透明薄弱。白蛇不断冲撞经界,大藏经文终于碎裂消失。 她闯进殿内游向他,许仙却还未清醒过来。 头顶法钵的法力渐渐衰弱,原本罩着许仙的光圈越来越弱,白蛇施法,吐出一个气泡将许仙周围包住,形成一个安全的空间,不被洪水侵袭。 白蛇进入气泡,变成人形,抱住许仙。 两人飞起,哪管身后洪水滔滔,罗汉僧淹没在水中,惊慌惨叫! 一场停不了的噩梦。 4.如是 滔滔洪水中,白蛇把许仙抱于怀,随水势漂流到雷峰塔旁。 白蛇化回人形,紧紧拥着许仙。 许仙慢慢张开眼睛,看到眼前的白蛇。 “官人!许仙!” 许仙犹疑了一下,“你……” “我是素素啊!” 许仙一脸茫然,不像是开玩笑,“素素……素素是谁?” 第十五章 夕阳残照何处是归程 引言 法海用一己之力抬起雷锋塔,让白蛇和许仙得以最后一见。佛轮漩涡巨大的吸力把白蛇吸住,硬往塔里扯。塔缓缓落下,终于镇下。许仙茫然看着,那一吻让他心头大震,誓要在此等白蛇出来。雷峰塔里,白蛇垂下最后一滴泪,滴在她浅紫的衣襟上。那刹恍如千古的凝视…… 你有金刚伏魔杵,我有揭谛剑。 你为度那许仙,我只为我所爱。 水漫眼角,卿心若昨。 纵你雷霆,有剑无情。 1.他不记得我了 他不记得我了。 许仙竟然不记得我了。 “我是你的娘子!”千方百计来救你,你却不记得我了吗。 许仙愕然:“娘子?我什么时候成亲了?” “你不认得我了?” “我应该认识你的吗?” 白蛇感到震惊。 “他们到底给你施了什么法,让你想不起我……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相遇的?你去山里采药,掉进了湖,是我的一吻救了你,你还说那一吻不只救了你的命,还要了你的命……” 许仙再次茫然无措地看着白蛇。 白蛇伸出手去轻抚许仙。一字一句道:“为了娶我,你还到我家去提亲。你说——从小就相信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要得到最珍贵的草药,就要有勇气爬上最高的山;要熬制最好的汤药去医最凶猛的病,就要耗尽最多的心力。能够跟我在一起,不知道交上什么好运,但你知道幸运只是偶然,幸福并不是必然,所以从今以后的每分每刻,你都会用更多的勇气和心力,不是为了上山采药或熬药医病,而是为了让我幸福一辈子……” 话到此处,白蛇早已泪流满面。 许仙听着,目力所及的一切,让他心头隐隐有哀伤。 可是依然想不起。 人类,就是这么健忘。 许仙轻轻问:“这都是我说过的话?” 白蛇泪凝于睫,缓缓点头,“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你告诉我的,我都记在心里,无法忘怀。” “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记得!?” 白蛇惨然而笑,“我们之间的一切,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我……”许仙紧抓住自己的头,但不管怎样也记不起半点儿从前。 正在此时,青蛇被法海一招击倒,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在白蛇身边不远处。 白蛇转头,见到法海,怒不可遏。“法海,你究竟用了什么恶毒的法术,害得许仙失去了所有记忆?” 随即举起揭谛剑! 法海巍然屹立,面色凝重。“我已说过,他被妖灵附体,罗汉阵也只能保住他的性命……其他的前尘往事,无能为力了。” 白蛇无法相信,痛骂道:“你骗人!什么罗汉大阵,什么消除妖灵,统统都是借口,你就是想让许仙忘了我!今天,你若使我夫恢复记忆,我同你仍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 她只身冲出,与法海交手。 青蛇飞过来,白蛇腾空而起,立于青蛇头上,眼露魔光,衣衫拂拂。幻化出成千条毒蛇,扭曲缠绕着,开始攻击法海。 毒蛇垂着毒液的利齿攻到法海眼前,他抛出佛珠尚不能将千蛇消灭。毒蛇速度之快,法海头身已被它们饥饿的口舌咬伤多处。 法海抛出袈裟,终将千蛇震灭,另使一记杀招,白蛇堪堪避过,可是青蛇却被打中,落入水中。 青蛇性子强。 她浮出水面,张开巨口,生生把法海吞下肚。 法海在蛇肚内挣扎,穿肠破肚而出。 青蛇受到巨大创伤,腰肢乱摆,有丝无气。她恢复人形,掉入水中。 能忍飞身跳入水中救她。 落入水中的青蛇失去了知觉,缓缓下沉,能忍赶至,将其带出水面。 又一次,能忍抱起她飞行,青青张开眼睛。 弱弱地,几乎没了呼吸,她说:“为什么每次我醒来的时候,你总是在我身边?我与你师父为敌,你不怪我吗?” 能忍苦笑。 该怪谁?要怪只能怪浓情厚,非得已。 2.要留青白在人间 法海跌落佛头,自省自责。 天上金光乃现,照亮乾坤。 灰暗天地,渐渐开明。 白蛇见青蛇着伤落水,出招抽起更多水柱,攻向法海,所经之处山石俱焚。 法海身边的金光顿时变成佛掌挡住水柱,水柱升空变成流星雨,佛掌变换手势保护他。 白蛇见状,不甘示弱,再施行法。水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盖向法海,形成水盖将其包裹,法海大念一声“开”。佛掌运转,慢慢升上天将水盖拨开。 白蛇连人带水攻向法海,后者运转佛掌将她困住。 再无力反抗。 胜负已然。 法海念经。 金色佛掌抓起雷峰塔,雷峰塔升起并从底部开始分解。 第25节 只见雷峰塔升至半空中,成千上万块砖石在空中分解,像一个被拆解成零件的精密仪器那样,朝白蛇笼罩过来,包围住白蛇。那些砖石又迅速合拢,再次形成宝塔状,白蛇无力脱困,已被困囿其中。佛掌将雷峰塔连同白蛇抓回原地,雷峰塔落地,开始慢慢重组复原。 白蛇终于感到一阵绝望,身体羸弱,思念甚,敌对数局,功败垂成。 她知道自己无法对抗这个雷峰塔。拼死扒开两块砖石,对塔外的法海叫喊。 “大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错了!” “可惜,你知错太迟了。带累多少城中百姓,在你的一己之爱下活活丧生。” “法师……我只求你让我再看一眼许仙!就看一眼……” 法海一愣,许仙更感愕然。 “千错万错,我都甘心承受……”白蛇哀戚。只是太爱他,太眷恋人世。 寄望众儿女,切莫馋食情根深种丸。 妖精就是这样,只有小情小爱泛滥,没有大智大慧出世。 法海庄严宝相,极力不为所动,强者自救,圣者度人。 雷峰塔渐有合拢之势,白蛇用力尝试撑开砖石。 法海喝止,“快快停手!” 白蛇豁了出去,用尽一切力气死命要撑开那一道正在收紧的裂缝,这时,塔壁发放出强如烈阳的光芒,直射在白蛇身上。 3.法海 成精变人 白蛇啊,你真正无礼,又触犯天条……什么是天条,你定必会问。 触犯天条就是触犯了自然律,蹈踩了天理法网。 自然本身是个整体,大至宇宙,小至微尘,包括各种生命,花草树木亦各有神识,有其自己的运行规律和存在时间。人有生老病死,物有成住坏空。 白蛇啊,斲丧我们的法身慧命,你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你身份系妖,却想成人事,礼崩乐坏天下大乱,是为社会秩序所不许的。纵然你为人间情爱而水漫金山,掀起情感的洪水猛兽,到底还是伤害了无辜百姓,没有谁应该要为成全你的私爱而受罪。我临危受命,不得不为社会秩序将你永镇雷峰塔。 白蛇低低地问:“这因缘怪哉,方喜得和谐,何其又分崩离析?” “物各有分,道不可违。即天理秩序不可违抗。” “法海,如果天理不是要我去爱,那天命究竟意欲何为?” “佛家说,缘起性空。宇宙万物,缘聚则生,缘散则灭。你和许仙,尘缘已尽。” “如果命中注定此时该缘尽,又何必当初让那缘聚呢?”白蛇正眼望我,眼中满是绝望和期待。痴女情重,奈何天地不容。两行热泪复落,尽是人之绝望,“既已相逢,何忍分离……” 血哭出来,何等凄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历经劫数,是为助我们脱离苦海,跳走三界,不再受轮回折磨。” 白蛇怔怔地看着我,已没了泪,“法师啊,可他是我最美的苦海。” 宁愿深陷,不愿成仙。 妖就是这么傻。 她渐渐匍匐于地,金光普照,佛量无边,盂钵之下的她,竟现不出原形! 没有原形,再没有原形。 白蛇,不,是白素贞,她真的化身为人了! 她明明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白蛇啊,若要空空,除非了了。 白蛇啊,人生不是什么,也没有什么参不透的奥义,人生不过是一场经过。 经过了,就是了。经过,是它全部的意义。偏偏你还要追究生的意义,死的意义,爱的意义,恨的意义,执念太不肯住。 意义是幻觉呐。 你想它有它就存在,落在你身上的那一滴,才叫作雨。 从此以后,摄心守戒,修心炼性,正而不邪,觉而不迷,终有你出头的那天。 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从此以后,勘破、放下、自在吧。 4.白蛇 相忘雷峰 “白蛇,收你入雷峰塔,你还可以保住真身。如果你再不停手的话,雷峰塔会烧得你灰飞烟灭,永不超生的!” 佛法是至刚的,无刚不摧;佛法是至柔的,无往不利。 我哭倒。只要见一面许仙,就算灰飞烟灭,我也无怨…… 眼前雷峰塔砖块全部闭合,我被关入塔内。 只听得那呆子飞奔走到法海面前,哀求:“法师,你就让我们夫妻见一面吧!” 法海不动,不语。 许仙干脆跑到雷峰塔前,一边用石头砸锁,一边大声叫喊:“我来帮你!” 我听见许仙的声音,轻轻一笑,随之流下两滴泪。 这个呆子。 不是忘记了吗,又来做什么。 塔内盏灯,四面皆佛。 我缓缓跌坐。 佛无语,雷峰塔里只剩下冷清清的寂然。 许仙不停地敲打雷峰塔的声音隐隐传来。 我顿时心潮起伏,情怀涌动,扑向塔中间,不顾一切地呼喊:“让我们见最后一面都不行吗?就见一面呀……” “法师,我恳请……” 佛依然无语。 可是佛像的面容竟渐渐有了变化。 “阿弥陀佛。”法海从旁看着。 恋恋不休的人呐。 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愁月长圆。 就在这时,浓厚的天空乍地裂开,一道温煦的金光从九天之上映着雷峰塔。 雷峰塔“轰地”缓缓震动! 烧炙着白蛇的强光消失了。 法海抬头望向天上的金光,即有所觉悟。 “我佛慈悲,弟子明白了,阿弥陀佛。” 雷峰塔整个塔身竟然缓缓升起,我见到许仙…… 也见到了法海,是他。 是他用一己之力,血肉之躯抬起了雷峰塔! 敌我从来不是那么分明的,是非也不是那么清晰。 我望着法海,迟迟疑疑。走出塔身,拥抱许仙。那呆子显然还记不起我,但却回抱住我。 诗云呵,温暖的拥抱甜蜜的泪水,有一种离别,一别便是永别…… 见我身上残留战事的伤痕,他怜惜地说:“你受苦了……” 我从不知道一条蛇竟有这么多的泪。 泪,也是水的联想。 一滴滴地落在许仙手上,将他衣袖湿透。 “虽然我不认得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流泪,我的心好痛……” “你不要伤心,我不要看到你哭,就让我一个人流泪好了。” 法海不是说过么,如果真的爱,就让自己流泪,而不是让他。 与其痛苦地相濡以沫,不如就此相忘于雷峰塔。 我续道:“你不记得我了,不要紧,只要我记得就好……遇见你之前,虽然我已经修炼了一千年,可这一千年都不如和你相遇的一瞬间那么重要!你知道吗,就算经历再多的苦难生死轮回,我都不后悔,只要想着你的样子,心里就有着牵挂,有希望。不管受再多苦再多罪,只要我活着,永远都爱你。” 我迎上身,吻了他。 这吻别似覆水。 在这最后的一吻里,段段难忘的情景如潮水一样涌上了心头:第一次的湖中相遇、湖心亭的再遇、往日的温馨、醉人的缠绵、曾经爱的宣言……入定为画。 雷峰塔内佛轮漩涡转。 “没时间了,快!”法海劝我们。 佛轮漩涡巨大的吸力把白蛇吸住,硬往塔里扯。 巨大的力量将我推进雷峰塔。 塔缓缓落下,终于镇下。 许仙茫然看着,那一吻让他心头大震。“我会在这里等你,等你出来告诉我所有我们之间的事,素素!” 雷峰塔里,我垂下最后一滴泪。 滴在我浅紫的衣襟上。 那刹那恍如千古的凝视。 湿了一枝花。 之前,灰飞烟灭。 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为二十念,一念为二十息,一息为六十刹那,一刹那为九百生灭。 其后,烟消云散。 你还记得吗? 第26节 我还记得。 你还记得吗? 最好你已经忘掉。 5.不过人间走一遭 后世民国有位才女,说男人身边有一枝红玫瑰也有一枝白玫瑰。挑了红的,红的就变成蚊子血,白的便是要仰望的明月光;挑了白的呢,白的就是饭粘子,红的呀理所当然成为心头抹不开的朱砂痣。 再后世得解放,也出了一名才女,她引申下去,不仅男人有红白玫瑰,女人同样希望她的生命里有两个男人。她说,一个是许仙,一个是法海。 名字好不熟悉。 总之,得不到的叫人牙痒痒,已失去的让人心戚戚。 其实没什么得不到,也没什么已失去,得到的未必真正属于你,失去的未必不予你。 不过人间走一遭,尝回鲜吧。 第十六章 千里烟波江海寄余生 引言 漫天飞雪,说来就来,未及声明,仿似所有偶然的必然。这景呵,似曾相识。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怎忆前世与今生,无香烛也无经文。 不记来处与归处,无殿堂也无神像。 让这朔日晦月,照我星路。 让那皇天后土,做我门徒。 1.诀别 青蛇与能忍在另一处岸边,遥望雷峰塔。合起了眼帘,泪已流下。 随着白蛇被收,周围的洪水慢慢退散,到处都是随波逐流的尸体。 情火烧野,草木皆焚,乐尽哀生,罪孽深重,罪是犯禁。谁说动情以后,可以全身而退? 青蛇失神地望着白蛇消失在塔身下,受伤不轻的她靠在能忍身旁。 能忍苦笑说:“对于他们来说,这也许是比较好的结局。” 青蛇忍着伤势,默默起身,背对能忍,不去看他。 “你干吗?” 青蛇头也不回地说:“回家。” “你回家,我去哪儿?” “我永远都不会像姐姐那样去爱一个人,而你,也永远学不会做一只妖。” 青蛇惨然一笑,“嗖”地化作一条蛇窜进海里。 忘记他,怎么忘记得起…… “我已经变成妖了,我都已经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你不是说你不会不管我吗?你这个骗子。你骗了我这么多次,别再骗我了!喂,喂,回来,回来啊。别玩我了,我玩不起了。骗子……骗子……” 他声嘶力竭,唤不回那骗子。 轮我上场,恣意抒怀;待我下台,无可恋栈。 妖就是这样决绝。 2.人间世道世间人 “师父,后来许仙怎么样了?” “许仙皈依佛门,常伴雷峰塔。” 物换星移几度秋,人事代谢浪淘尽;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许仙说,从前娘子等了他千年,只为与他相遇,而今,他以余生偿还。敲一天木鱼是一天的意,念一天的经是一天的念,从今以后还一天是一天的情。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师父啊,那后来许仙记起白娘娘没有?” “记起还重要吗?” “不重要吗?” “重要吗?” “不重要。” “那你还问。” “可不记起也不重要,既然都不重要,那记起何妨。师父啊,我们这样漫无目的闯荡人间,长路漫漫,再不八卦下,就要闷死了啦。” “……” “师父,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哪儿也想去,哪儿也不想去。”好个能忍,已有锋机。 “师父,为什么你不留在金山寺继续当住持呢?” “师父,为什么你没有把我收了呢?” “师父,为什么……” …… 法海向空中抛去一只苹果。 问题太多。 塞住他的嘴巴。 “师父……” “又怎么啦?” “师父你看,下雪了!” 漫天飞雪,说来就来,未及声明,仿佛所有偶然的必然。 这景呵,似曾相识。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能忍终于明白。 既然天地生人,同时也生妖,那么妖,必有它存在的道理。 千百年来,我们所谓除“妖”,不过是除“异端”,但凡有悖于我们现阶段常识所识的事物,均视其为“妖孽”,必得“斩除”。 可笑至极! 世界上,不被我们所知所识的事物,何其之多。 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妖莫不如此。顺我,就让你成仙,逆我,便收了你。 多么愚蠢! 师父的师父还执念于佛祖,佛曰佛云佛如何。到了师父这里,是连佛祖都没有了。佛无处不在时时有,佛到处都在刻刻无。 到最后,没有法,没有规矩,也没有秩序。 法是用来犯法的。 规矩是用来犯规的。 秩序是用来被打破的。 倘若不知其味,不受其惑,有何值得夸耀?只有了其味,明其惑,却真正不以为意,不受其扰,才是真的“空无”。 与人无爱亦无嗔。 但无即有有即无。 能忍彻悟。 他把手里,不,是嘴里的苹果咬了一口,流涎三尺,振翅高飞。 好甜。 甜得像她,蓦然绽放的笑颜。 雪花依旧落。 一人一妖走天涯。 雪花依旧落。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灵犀霍然不灵, 心无龟甲,不能卜 来世的约会。 在塞北,在江南岸。 我说故人哪, 道别时你折柳丝 抑或发丝? 回光渐息,如将翕的睡眼。 键上指移走,铿锵也渐息。 像一朵花,无奈、无奈地 在雾中消隐。 卦者说,神将粉碎。 在粉碎的水晶中死去。 第27节 最后一滴泪,我说就碎向 大海的,大山的, 洪荒的静默吧。 江南,江南我另有约会。 扁柏树织,织最密的网。 网我成茧。 茧外是禅,禅外是迷。 谜底如迷,网在迷中轮回。 一轮一梦,却无以探测。 因为解梦的大书也丢失在梦中。 在迷惘的江南。 注:本书第二章第5节末段诗作引自中国台湾诗人夐虹的《水纹》(全诗);第七章第4节末段诗作引自夐虹的《镜缘诗》(其中两段);第十六章第2节末段诗作引自夐虹的《迷梦》(全诗)。 白蛇传说(番外篇) 1.福 新年时,家家户户门口张贴一挂“福”,字须倒过来,取义“福倒”,寓意“福到了”。传统就是经年累月约定俗成的规矩,谁也休去追本溯源,总之它在那儿,久而久之,也就在那儿了。 久了,就是道理。 和道理别去比久。 我倒挂在房梁上,一梦落,一梦起。 眼前的人间,都是颠倒的。颠倒自有种颠倒的美,别人看不出来,是因为他们始终正,或者始终假装正。我蔑视他们自以为是的“正”。如果开始就以胖为美,以斜为对,以倒为正,那么胖就是美,斜就是对,倒就是正。规矩是人定的,是人焉能不偏颇。 犹似鹰,我有着简直太精亮的眼。张开双翅,俯冲而下,一口咬断猎物的脖颈,贪婪地醉饮新鲜的汁液。那香,满了我四肢百骸;那味,足了我五脏六腑。 我对我的新年首餐表示满足。 猎物倒在血泊里,悲哀地颤动,小小躯体竟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尽管如此,依然难逃命运的蚕食。有时候,我几乎会错意我就是那顶天立地的命运。违背我,就是违背命运。那是个两岁多的男孩吧,大约穿着开年里娘亲给他新做的大红衣裳,于院内蹒跚,最后的亮相还在笑,露两洼酒窝。周围人惊呼的惊呼,哭喊的哭喊,他已经再听不见。 蝠到了,竟意味着他的福倒了。 但听不见是好的,看不到也是好的。听多了,看多了,或会迷了心智,长大后,他也许只是个平凡的娃。人们问,幼孩有什么错呢?没有。那作为一只蝙蝠,我又有什么错呢?生命就是这样在循环,没有谁必须死,却必须有人死。有甚对错可言?勿可怜,若不食他,死的则是我。 修行到了生死关头,千钧一发。 我要成仙的代价,是凡人的鲜血,愈年轻愈新鲜愈好。 很讽刺吧。 世事不过如此。矛盾中前行。 其实,我何尝不想做个好蝠呢。 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吸饱喝足,日修夜炼,原以为总该快要大成了,却始终不温不火,不疾不徐,一切仿佛静止了,没有向上的迹象。我只能变本加厉,吸食更多,对于修行,我从来是最虔诚的教徒。 一百年、两百年都过去了,未见任何变化。 修炼是这样,茫茫无尽头。也没有人告诉你尽头何在,你只是近乎苍白地努力,努力着或许有结果或许没有的那些,正是那些未知,让我着迷地期待,悬心地煎熬。 这是我自选的道路,尽管一片漆黑,仍要走下去。 我见到他,一眼识出。 如今的他,袈裟加身,龙杖乾坤,佛印眉头,大煞四方。 他说了很多话,我没有细听进。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认出我——曾经是幼小生命的终结者的我。 “蝠妖,你把能忍怎么了。” 能忍,唔,我想想,是不是在花船上被我一口咬了脖颈的小子? 看来师父当年的债还继续需要小和尚来还。 他宝相庄严,依稀还有前世的影子。 其实怎么会有呢。多少次的轮回,才能又遇见我。 是我犯了疑心病吧。当年娃子的无辜眼神总是无法控制地浮现脑海。 他望向我,似乎是惋惜地说,“你可知你为何难以修至仙境?” 为何? 是我血吸得还不够多? 我问他。 他闭目而答:“善哉,善哉。你不知无罪,杀生却罪深。” 哈哈哈,这个小娃子说话着实有趣。 若饮血可以不杀生,我倒也乐意;而若饮鸡鸭牲畜等血,亦为修数,我又何必和人过不去。你以为人血就比较好喝? “名闻利养总是空,恩爱到头终分手,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为一己之功而杀生,进一退百。你算算,你究竟修炼了多少年,喝了多少人血,是进还是退呢?” 这个问题我想过,但我不愿承认,尤其被一个昔日我口中亡魂说出来,我加倍怒不可遏。 “昔年你还是幼孩,死在我手,今生,你莫非还想重温故事?” 他不为所动,今生的他,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法海。 不吸血,我就全身发冷,失去动力,不吸血,已经无关乎修行,而是关乎生命。 我也想做一个好蝠的。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纠结。“当你把一切放下,死就是生,生就是死,饮就是不饮,不饮也就是饮了。真的放下不是表面放弃饮血,而是放下此刻的心境,全部放下后,饮血自是无意义的,成仙也没有意义。” “放下以后,我会变成什么?” “放下即是悟到了。‘悟到’是自己的,纯个人的。悟到了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好处’,既不能使你成仙,也不能助你改变生命形式。但悟了,便是悟了。” 他顿了顿,又说:“饮血,是你欲望附着的载体,不是你真正的需求。你以为不饮血会死,实则不然。那是欲望的幻觉,幻觉使你以为非此不可,非得到不行。” 蝙蝠认为不饮血就不能活,女子认为不爱他就难以呼吸,世人认为不考取功名就没法得利禄。其实,并没有一种“什么”缺了不行。 原来这多年的修行,全属徒然? 原来这多年的修行,只是行,而非修? 我无话可说。 这一战,还未开打,已然输透。 “娑婆世界,不能藏身久;光阴有限,莫待死临头。你修为多年,我亦不忍你就此结束。你好自为之,回头是岸。” 他转身而去。莫非他要放过我?他难道不想报仇?从他坚毅的眼神里,我彻底否定了自己刚才对他不记得前世的认定。 他笑了一笑。 俨然佛祖一种。 我不懂佛,但我向往。 我刹那领悟。佛啊禅啊的根本是天真的,是小孩子的,他们不定义任何,不要被任何定义。 难怪那娃子的音容反复出现在我眼前。 我根本是吞了一个佛! 而佛肯被我吞。 肯为我的修业献身,哪怕是错的业。 以生的付出来告诫我,这是不对的。 我却完全不懂,一次次地造孽。 而佛又再次放过我。 与世人所说不同,我自己跳进烈焰火坑。 他欲救我不迭。我却告诉他,我给他留了一件礼物。 是我把能忍变作了蝠妖。我已无法改变这事实。 我咬住能忍的时候仿似咬住前世的他。 时空交叠变幻中,竟然有一些东西意外重合了。 可是我累了,我不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指望地吸吮下去。 隆隆烈焰将我吞没,焚烧我心。 来世,不如让我化作烟,化作气,随风飘荡。 最后的最后,我见到高温岩壁旁,有一眼绿色。 我大笑着,咧嘴嘶哑,无比丑陋,幸亏谁也看不到了。 我想,还是让我变作一尾草吧,长在佛的身边。 闻他讲经诵礼,数云卷云舒。 法海,我欠你的,业已还。 而能忍欠我的,恐怕还在继续。 2.极人间世 后世有人说:我爱这故事的开头就有些运气。 遇见素贞,便是我的运气。 我许仙不过一介药官,家底薄弱,前途渺茫。竟不知交了何等好运,承素贞相救,又蒙她倾心,从她看我的第一眼起,仿佛就认定了,我们会在一起。在一起,只是时机问题。对于这点认知,她几乎有着全然的主动和天然的执著。 说穿了,我,是被她看上的。 她一步一步设法,一次一次制造偶遇,我却也不傻,配合得相当默契。 我如此坦诚直述,非言指不爱。像她这样美貌的女子,是任谁也难不眼馋的,何况我哉。更重要的是,茫茫人海中,她看上了我,为我打点,为我谋划,为我勾勒,光她费尽的心力,我都多有心疼。她乐于主导,我安于钳制;她有心瞒骗,我存心不懂。不论真假,和乐美满极了。关系的和谐,永远是周瑜打黄盖,别人没的好说劝。 她带来一个叫小青的丫鬟,唤我作“官人”,生得是俊俏惹人爱。同素贞的婉约大气,别有不同。从来祸不单行,福有双至。我不得不承认,见到她时,不免也要想“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男人嘛。能得到,是一个不够;得不到,是想想也好。 第28节 可我许仙,毕竟是个老实人呐。 对小青示意过两次,她没接茬,我只好按下不表。欲迎还拒是关系游戏中的一种方式,彼此哪能不懂,而她是一点也没这心思,我看得出来,大约还年轻吧。我不急。渐渐复归平常,想着万一弄巧成拙,给她告诉了素贞去,倒不是一石两鸟,而是一失两鸟了。我懂得计算,也晓得平衡。何况素贞待我太好,我不该吃她窝边草。 关系里面,她占得强势,说话比我有分量,我就该舍弃某些玩乐,毕竟是公平的。以物易物,以自己所有的换取自己想要的,总有代价。 我已十分好运,有些人,抛尽全部,尚换不来一些。 我知足,遂长乐。 素贞愈发地信赖我,待我好。 她是个特别的女人。 我写药方,她挽袖研墨;我渡河采之,她为君递伞擦汗;我洗衣,她晾晒;我扫舍,她煮茶。这些并不特别,每个妇人都会做。特别的是,她做起来格外唯美,一伸手一投足,都像是为了存留定格在人们记忆中那样,仿佛是——最后的姿势。 仿佛是知道快没有时间了,所以做得妥当外兼具美型。 且每一件,都用心做。 眼见喜气洋洋的素贞,心里头是满意的。她常说,一枝草,一滴露,天总是给它口粮的。它们是需求,非欲求,前者乃必需,上天垂怜总会给予,后者则可有可无了。欲壑难填,若以法术逆序恶念强求,就是背天。我听了,曾笑她道:便似娘子你有什么法术似的。她见为我所笑,抿唇不语,眼角清影盈盈。 其时农舍茅屋,依食而住,虽然古朴,一切有情。钵里饭桶里水,都叫素贞真心喜,荆钗布裙好,粗茶淡饭亦有好。这间中有着素朴的大气,市民的贞亲。 有时候,我甚至隐隐觉得,她对于人世的偏爱,比爱我更甚。 游戏人间的七仙女,见董永,乐见忘返,始相依。 素贞也是吧,我只是她游历的一部分。她是为经历人间世,不是为专程来爱我。 小青渐渐回来得少。两个人的世界,容不得三人相处。素贞许看出点名堂经,也许并没有,是我等做贼心虚。总之,大家都做得和和气气,礼遇非常,小青说要出去走走,做姐姐的也无心挽留,客气了几句,便随她去了。女人和女人的友情,脆弱得要命,一个不争气的男人横亘其中尚且如此,要来个真心才貌齐全的,还不知要斗成如何。 我想我懂小青,比懂素贞多些。小青是原始的,孩子般的,不知避忌。她满以为能和姐姐生生世世,偏偏闹出一个我。她几乎是中性的人格,好男好女。三个人中间,不被爱的那个才是第三者,我竟是她们姐妹花的第三者。感情经不起任何考验,长相守它是啊,镜中花,水月中。 比起小青的幼稚任性,素贞持重。她一心一意做人,半点差池不能有。隔壁的王大婶嘴碎不好开罪;右边厢的葛大爷初一十五不忘去送番礼;母鸡生了蛋众邻舍分;家里包了水饺赶忙拿去给三叔四伯七大姑八大姨。面面俱到,缺一罚十。她律己,对我严苛,反正家里一砖一瓦一针一线,都属她,她开口说我,我能拿什么回嘴?尽管她每次皆笑着说,状似不经意地,却分明又是四四方方,瞻前顾后思虑良多的。渐渐她忙得热火朝天,把我累得七上八下。心累。左右前后统统赞她,这位博得众人美誉的貌美娘子,成为一宗传奇,我终于成了传奇的附庸,流言里的小丑,八卦间的背景,成为众人口中那个贤惠白娘娘身后吃软饭的无名丈夫。 我怀抱我的运气,开始沉睡。我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以物易物不是刚开始我就明白的浅显道理吗?可为何我还是意难平了呢。 小青走得好。我要是她,也一走了之。 素贞把我要做的人,也一并做了。 天底下,竟有那么爱做人的人呢! 直至遇见金山寺的大和尚法海。我才知道,她原是一条蛇。 而我是一条蛇的人间奇遇,运气当真好。 想想也是了。 本身是人,还爱做什么,做人都做乏了;本身不是人,才加倍爱做吧。和她朝夕与共日夜相对,我怎就没想到呢。因她太好,太美,手段太高,迷惑了我?但除此外,她又有什么不对劲呢。一条爱人间的蛇,究竟犯了什么错? 法海规劝我的佛语,我听了也是动心的。 毕竟枕边一条蛇,你若不怕,你且睡睡看。不知道时自然有恃无恐,知道后怎能假装一点儿没有。若说我恨法海,多少是有的,我恨他告诉我真相。如我平凡者,是不愿意知道真相的。你假装爱惜我,我假装待你好,哄哄骗骗,一生也就过去了。谁要过得那般清楚仔细了?!飞来程咬金,非捅破纸糊窗不可,真正令人厌。我想她是妖精,和她真的是妖精,毕竟是两回事。他怎么能就此跑来告诉一个男人,和他同床共枕颇有时日的妻乃异物,还是一条蛇呢?蛇多毒啊!如她成了我孩子娘,是否会孵出窝蛇蛋,而后诸多小粉蛇攀附在我身上,吐舌叫我爹? 我一个激灵。 我决定和法海合作。 我不是不爱素贞,我只是一个人。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懦弱的,承担不起,消受不起的小男人。 素贞常说,我是个老实人。 我真的是个老实人。我老老实实同法海说了和素贞的一切,怎么相识,如何相处,等等。法海交给我一支法器,嘱我放好,并须于端午节晌,让她喝下雄黄酒后,刺其七寸处。蛇打七寸,必死无疑。我又是一个激灵。 无论是法海、素贞还是小青,他们强势无敌,是自己的主人。我就唯唯诺诺,无心争斗,过一天是一天,谁说的我都信,虽然都信意味着都不信。可我有什么靠山呢,我也只能靠我自己呀。 惴惴不安地把法器拿回家,搁哪儿好,着实费了番劲。房梁不行,没准掉下来;灶头不行,素贞要煮食;柜子里,不大妥当,小青取物是从来不管不顾,横拉乱翻。最后到底决定放在两件厢房的门缝里,这门久不闭合,无人会想到去动它。我稍许安心,节气越发难熬了,热汗淋漓。素贞挎篮而返,俏脸带喜,兴兴头头拉着我说些有的没的,我应付得体,丝毫不露马脚。而她真是一条蛇?我又迷惑了…… 我是慌惯了的,她是信惯了的,能骗倒的,是深信自己的人。 此话当真不假。 素贞啊素贞,你简直太有自信。 我为伊担足心,我是多么爱她。 端午那日,热烘冲天。 不知法海施了什么法,将素贞困在房内,待见到一条大白蟒蛇冲门而出,我毫不犹豫抄起门缝里早早藏好的法器,一刀斩下,势若屠龙。她怔住,身形乱颤,蛇尾急挥。慢慢落下泪来,滴滴教我无措。 我丢下手中法刀,跟着掉泪。 我没有刺中她的七寸。 我慌了。 怎么办,她势必要报复我的了。 伤身事小,伤心难补。我害她全身,伤她全部。 她会致我不得好死吗? 我以小男人之心,度大蟒蛇之腹。 连法海都难以置信,我竟可以如此凶猛。 一个小男人在保护自己的时候,是前所未有的全心全意。 我纵然爱她,也只能让自己和她保持一个我认为可以的安全距离。她一旦越雷池,我便吓跑,便去寻求法海的帮助。联合别人,杀死她对我挚诚的爱,只因我害怕她占据我的心,还占领我的地盘,爱了我爱的人,以及被我所爱的人爱。她闯入得太深,太决绝,太执意忘我, 我那一刀,是惩罚她几个月来强有力的霸占。她试图倾纳我的生活,决定我的决定,囚禁我毁灭我,她太过分了呀。一旦我觉得不安全了,定会退三舍而反唇讥。我爱她,永不会超过爱我自己。 她伤心了,我才略略宽心。关系总算再度平衡了起来。 保障关系平衡如须用刀,我仍会不遗余力地坚持。 挥慧剑,斩情丝,赢得自控身后名。 后来的事,世人比我更知道。 什么雷峰塔倒,什么西湖水干。通过各种形式方法,煽情了千百万遍,嫌不够。最感动的,永远是别人的童话;最好奇的,永远是别人的传奇。 和所有的故事一样,又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道家看见道,佛家以为佛,孩童看奇,俗人猎艳,女人痴迷情多,男人洞见白捞。每个朝代,看出不同。 而那时法海告诉我,素贞不会出来了,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她了。我突然心潮澎湃,无法遏制,决定做些什么,成全故事的结尾。 我剃了头,进金山寺,对灯诵佛。 与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素贞,隔城相望。 世人为我们涕泪交错,动容不已,赞我们一对蝴蝶,山伯英台。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终于找到了感情关系里最合适的距离。 我安全了。我将被动转为主动。 从此以后,我可以躲在寺内思念她,彻彻底底怀念她的好,她的百般温柔,千重妩媚,耳边的喘息,无限的娇吟。哦,我的思念,再不会给她带去伤痛,最主要的是,更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束缚与灾难。我离她不远不近,看得到摸不着,勿须对任何负责,可攻可守,可念可忘。 爱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思念中加重砝码,而自身错误则在脑海里不断被记忆稀释。渐渐地,我忘记她是蛇妖。唯记我妻,一朵鲜花般的好女,被关押在雷峰塔底,永世不得翻身,万恶的法海秃驴嫉妒人间有真情,世代有真爱,迫使我们夫妻离散,教我们千古难复见。 我坐守金山,等娘子出塔。 哎,我真是有多爱她! 遇见素贞,是我的运气。 她让我最终也成了一宗传奇。 我爱这故事的结局呀仍有些运气。 3.一枝花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唐]张九龄《感遇》 我看见一场相遇。 我遭遇一场相遇。 一位少年遇到一条蛇。 蛇因持有千年道行,化身为人,救他于镜湖。 从此以后,他的眼睛只为她转动,目光只为她散发亮采。 我垂头,叹息,徒奈何。 明明是我先与那少年相遇的。 我不是一条蛇。我是镜湖旁边阡陌一枝花。 ~5~我没有千年功力,无法变作他喜欢的模样。 ~1~他不认识我,我仅是风带来落到此地,随意生长的花。可我亦有情。 ~7~英英少年郎上山去采药,通行阡陌,见娇艳如我。用他干净的手指,拂了拂我的脸颊,并对同伴赞誉:你们瞧,它多美呵。 ~z~那是我一生最喜乐的一刻。有位俊美少年,呼朋唤友来瞧,只为告诉他们我的美。 ~小~而且,不仅仅是赞“美”,还是“美呵”,从他口中说出来,方为天地之大美,呵,是种感叹,你听见吗。他夸我美呵。 ~说~我从来不知,话是可以有这么动听,语言是可以有这么催情。 ~网~我决定。 就是他了。 一枝花没有办法决定自己何时生,何处生,至少可以选择在谁温暖的眼里谢去吧。 我选择了你。 不管你是否选择一条蛇。 爱你,是我所能决定的事。 爱你,是我的事。 我看见一场爱恋。 我遭遇一场爱恋。 第29节 我蓬勃绽放的生命只有一天,一天用来遇见,一天用来爱恋。 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我们恰好遇见了,恰好爱恋了。 佛告诉我,只要我等,就能等来,我所欢喜。 佛是对的。 即便你不爱我,即便你只爱一条蛇,即便你还不知道你爱的只是一条蛇。 我遇见了你,即便你不爱我,也是皆大欢喜。 我不求外相,虽然初始我是因你的外相而将你瞟了一眼的。 但我已经看到你的心,感受到你的本性。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却没有办法透过我的外相接近我的内心。 我的皆大欢喜,有着丝丝隐痛。 我甚至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你,然而,请你相信我的爱,不比一条蛇更轻易。 我尊重我的对手,礼遇所有爱你的人。 我相信爱你的人,一定也有一颗如我这般易碎的心。 爱人,都是易散的彩云;爱人的心,都是易碎的琉璃。 我不想问,你为何不爱我。 因从爱人的眼里望去爱的人也爱自己。 我想,你也是爱我的。 我遇见一场因果。 我遭遇一场因果。 得蒙她救,我也为你高兴。 爱的人即使不在自己身边,也不希望他不存在。 我恨我不能移动的身躯,无法为你做任何别事。 我只有努力盛放,狂姿勃发,盛放的结果是:速速凋亡。 那条白色皮肤的蛇对你说,你们是注定要相遇的。 我也是你的注定,注定为你所摘。 你可知?我们的注定呢。 你与同伴们返城,仍然经过我身边。你的脚步好轻,好轻,是生怕踩痛我似的轻,湿透的浑身,藏满镜湖的水,滴滴入我心。 我闻到你身上镜湖的味道。 我贪婪地汲取。你的味道。 一朵花绽放的意义,也许只是为他所摘。摘下的瞬间,为他倾尽所有,拼取一息,成就最美。摘下后,她就死了。 最后被你摘下的瞬间是我们彼此共同的高潮。 怎么办? 怎么办? 今生爱已完全,来世痛意提前。 那瞬间。我突然想起。 你握住我的手,轻柔下了吻。 告弃: 你不知道我为何狠下心,为何离开你…… 前尘往事如浪滔天惊临眼前。 今生今世,我犹如尾生抱柱,望夫成石,终于等到你。你仍然没有告诉我,当年为何离开我。 也许,今生再次出现的白蛇,已然昭示了前世的结局。 欠她的,你须今还。 欠我的,待到几时? 或者,是我欠你良多,我们将继续纠缠,直至清还? 我恋世同时亦爱一世人。 哎,今生今世不团圆…… 爱是给他他想要的,而非给他你想给的。 要到多年以后才明白,身为一枝花——不是为你而摘,也为别人而摘。 4.她比五百年寂寞 五百年。 又是一个长长的五百年。 在这个五百年里,没有了素贞,没有了许仙,没有了法海,没有了能忍,没有了各种妖。 一千年,两千年,有一种妖在岁月的度化中修长“僵忒” 了,她不欲成仙亦不欲为人,她也懒同妖类打交道,她心如止水。有些东西那时候非得不可,后来也会变得爱理不理,有什么趣。凡事经过以后才能理直气壮道“不过如此”,未曾经过便少了一层底色,没有底色衬托,人多多少少是浮的。 她想起他,是快乐的,是留恋的,那么长的时间里,她把他拿出来想一想,就又过去一日。日复一日,她想明白了许多事。如果许仙和素贞日日如斯生活,也就没什么可传说的了,不过是将结尾改作:从此以后,凡人与蛇妖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人看别人,总是好的。法海的加入,使他们的爱情受阻,有受阻就有弹性,有压迫就有反抗。目的冠冕堂皇,姿势曼妙丰盈,如戏,台上激烈,台下动容,台上台下的交互有了默契,非把这戏给做足咯!演戏没有对手,演不出张力;演戏没有观众,演不出余韵。戏做得那样好看,几乎做绝了,下台后,手麻脚肿,全身都不知怎生安放。 她不要像素贞那般傻,伶人命,悲欢离合统共要别人指手画脚。世人其实不懂其间真相与流变,但一人说一句,假的也就成了真。后世有女谢世书辞道,“人言可畏”。真的是“人言可畏”,人言是无论好坏都杀得死人的! 幸亏素贞和许仙还是以相知相许、唯美的爱情悲剧被记录下来。 她应该为他们上炷香,恭贺他们一声吗? 五百年。 五百年过去了。 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当年许仙爱不爱姐姐,有多爱,或多不爱,我也懒得去清算。姐姐都不在乎了,我又替她在乎什么呢。姐姐不想清醒,不愿知道真相,我又何必担恶名,做此恶人。我和姐姐一起那么多年,到底不比许仙情缘薄。 许仙只是一个人,是人,就有弱点。 他的弱点,真是罄竹难书。不过反过来说,你能指望一个凡人有多大胆?他不过就是个药官,能力胆识皆有限,前怕狼后怕虎,风车耳朵棉花心。 一个词:懦弱。 就是这么个人,你拿他怎么是好。 要怪只能怪姐姐自个儿眼瞎,赔了千年道行,看上一个他。 姐姐曾说:官人有官人的好。 我心里冷笑,不敢叫她看到,怕连累了我们姐妹情深,伤她自尊。陷入爱情的女人,各个是睁眼瞎,盲目到不计后果,旁观者都看出来的事实,她们硬是给屏蔽了,心里不想看的东西,眼睛当然看不到。眼睛只是工具耳。 官人到底哪里好?他太普通。只有相貌生得好。其他男人的好他欠缺,男人的坏处他是一概全揽。他既没有法海的坚毅挺拔与佛肚能容,也没有能忍的真心诚意和四方澄明。他招是非,不知好歹,没有担当,不愿负责,在感情面前,举步不前,在人世前面,踽踽难决。白做好了的,送到他面前,他也不敢食。这等次男,亏姐姐看得上。 要说姐姐是披着蛇皮的人,那许仙才是披着人皮的妖。 可是姐姐爱他。 我为姐姐可惜。 爱情真没有道理。爱时,哪怕他是衣冠禽兽,哪怕他是斯文败类,也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直到把自己燃尽,化灰,灯灭…… 如果被素贞爱上的话,也是不得不沉重的吧。 然而爱,多少都是沉重的呢。不愿沉重或接受沉重者,如许仙,是因他不够爱姐姐吧。如果双方爱都沉重,倒好些;都不爱也不重,见之欢喜,有情有义,也好。最怕就是一方重,一方轻,天平失了准头。这边厢觉得我付出了那么多,那边厢觉得你付出的太多了!你当他是人情,他其实付出的是爱情;你当是爱情的,人家只当是顺水人情。我们想的总是不一样,两边都好生委屈。 我和能忍到底不同。 我们错过了。 但真的是错过吗? 当时我也可以留下不是吗。可我并没有。 虽然我为姐姐两肋插刀,水漫金山,大部分是为了能忍。 混战时,我们相遇,渐渐背离,因为各自脚下有路,终于明确。 什么叫作 “错过”?是“错的过了”,还是“过了则错”?是本来就不该“过”,还是本来就无法算作“错”?错过多了就无所谓,绕是连错过也错过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再要回来,约半是要后悔的。 每一样东西都只是存在,所以我怎么可能错过? 终归是因我道行太浅之故,才能顺理成章抽身。 我让这种感情沉淀,发酵,日后想起来,它就不是水一样的温柔并淌过你心,而是黏稠的,重重的,提不起来,好不容易提起了,放下以后又泛捻出酸。打了个饱嗝,想了想往昔抱拥的滋味,令己感动,可其实你根本记不起那真正的味道。 但愿你知道,我此刻也是真的想念你;但愿我相信,你那时也是真的欢喜我。 五百年真是不能想,不堪想,一想,新恩旧恨扑面而来。心里仍有念想,他就余毒未尽。搁着放凉便是,岂有感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五百年。 又是一个长长的五百年。 我对法海不如姐姐对他。 姐姐对他,虽然嚣张跋扈,但毕竟是谦卑而恭谨的。因为谦卑所以微妙,恭谨而顺服。 她维护的不是许仙,亦非人间,而恰恰是某种她认同的道统。女人对男人不能平视,更不能俯视,唯有仰视。 素贞对许仙明显是俯视,虽然同样温柔有加,却是笃定非常的温柔,这种笃定是孙猴子翻不出五指山的宽恕。她对人世则是平视的,她甚至带着一只妖的原罪去接受眼前平淡的喜乐。这也是她之所以后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功德。 然而对法海,她谦卑。她敬他如佛,他是她不可惊动的最高信仰。她后来惊动他,旨在逼迫他,似在求一个天长地远的回音。他是她存在的福音,她奔赴的力量,她对他是无人世之欲的。好像是佛祖对众佛说,你们要仔细听,说了一遍又一遍,并非菩萨罔顾训诫,或佛法不透,而是唤领他们的内心。他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只是,他终将她的行径看透。一念三千,皆是虚妄。与一个凡人在一起,再坏也有限,何以追踪不止,纠缠得几乎超越了妖与佛的界限。 他身上的佛性,是让一切有灵性之生物愿意靠拢。 他坚如磐石,力拔千钧,广博如海,仰之弥高。她以一只妖的卑微试图接近神的边境,探究佛的底线。如果说佛度世人,理该也度她区区白蛇吧。 她盼望他捉住她,教化她,感召她,如观音大士净瓶里的柳枝,伴其清明。她不是存心闹腾为吸引他的注意,她也是真心爱一个人间凡俗男子,选择与他与子偕老,她把这看作是佛祖对她的考验。她对人好,与世亲,她希望最后可以得到来自神佛的祝福。 姐姐太执著,两头讨不了好处。人恨她寡廉鲜耻,佛责她背天罔道。 结果,她只能水漫金山。说到底并非与佛两立,也不是为救冤家许仙,她为的是她的心。 第30节 姐姐,我们为何选择做女人? 蛇自古是男性始祖的神秘象征。 蛇妖最大的秘密是,他们是阴阳两性。 在他们修炼的最关键时,可以自行选择,成为男儿身还是女子。 姐姐,那我们为何要选择做女人? 思,凡。 无可抵御。 做人的诱惑。 五百年。 五百年过去了。 庭前闲落花,又一年。 由《白蛇传》改编的影视及舞台作品 电影版 1926年,上海天一影片公司出品的《白蛇传》上下集(又名《义妖白蛇传》)及1927年《白蛇传》第三集(又名《仕林祭塔》),由中国第一位电影皇后胡蝶扮演白娘子,吴素馨扮演小青,邵醉翁任导演,该片系中国第一部以影视形式出现的《白蛇传》题材故事。该片的情节简介中有“小青野性未改,欲与许仙调情,受责后,盘踞昆山媚人子弟”,颇值玩味。 1939年,上海华新影片公司出品《白蛇传》(又名《荒塔沉冤》)。杨小仲任导演,陈燕燕扮演白娘子,童月娟扮演小青。 1952年,香港富华影片公司版电影《白蛇传(续集)》,导演是王天林和洪叔云,主演为于素秋、白云、洪波和蓝虹。 1955年,香港泰山影片公司版电影《白蛇传》,导演是周诗禄,主演为罗艳卿、罗剑郎、郑碧影、石坚和飘慧梅。 1956年,山口淑子(李香兰)主演的日本电影《白夫人の妖恋》,导演丰田四郎。该片据林房雄的《白夫人の妖术》改编,由邵氏公司和东宝共同制作,主题思想较各版最为接近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妖气十足。八千草熏扮演的小青伶俐娇俏,委实令人难忘。故事最后,白夫人与许仙舍弃人间,共赴蓬莱,一派仙姿。电影曾获最佳摄影。 1962年,邵氏出品的黄梅调电影《白蛇传》,由岳枫执导。林黛出演白蛇,与赵雷的许仙般配非常,两人演技精湛,堪称当时经典。这部影片的最后情节,却是许仙为救白蛇而死,两人还魂,再不分离。 1975年,中国台湾地区神话电影《白蛇大闹天宫》,由嘉凌、江彬、张琴主演。情节多打斗,一上来便是青白到人间,遇歹遭戏,许仙路见不平相助而识。水漫金山后,许仙再次遇白蛇,两人避往偏处,夫妻恩爱,养儿育女,多年以后,法海才找到他们,将她收归,遂使悲剧气氛大减。 1978年,林青霞版电影《真白蛇传》(又名《新白蛇传》),与秦祥林搭配,两位主演端得青春貌美。剧情由青白拜别师父下山开始,还加了一个人物——师兄。这版的台词令人记忆犹新,明明是古话,意思却现代,小青利嘴张口说来,咄咄逼人,脆生生地好听。此部剧里,白蛇初时应允小青,两人共侍一夫。 1993年,徐克执导的奇幻电影《青蛇》,又是一部经典之作。王祖贤饰白蛇,张曼玉饰青蛇,该片借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掀起的热潮而上映,据李碧华的同名小说改编,探讨了多类与多位感情。在此之前的影视作品,两蛇无论怎个扮相,无论是女女敌对还是姐妹情深,角色地位明显“主仆有分”,白蛇多是正大仙容,青蛇总是娇俏磨人,到了李碧华和徐克这里,才真正平分秋色了。 2000年,叶童、梁琤、林湘萍、唐文龙等共同出演《白蛇新传之妖魅迷踪》,剧情现代,“凶案乃黑青两条女蛇妖所为,黑蛇浓浓因其配偶白蛇无故而别,故带同妹妹青蛇媚媚一同寻找白蛇”,该剧只能算作衍生作品。叶童饰演的黑蛇对白蛇说:“做人有什么好啊,我们在一起五百年,还不好吗?”白蛇执意离去。 2011年,程小东执导作品《白蛇传说》。 电视剧 港剧《奇幻人世间》是1990年12月17日开始于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翡翠台首播的电视剧,全剧共20集。该剧是以《白蛇传》的人妖恋为题材而大幅改编的神话剧,主要由范秀明执导,陈美琪饰白蛇素素,吴岱融饰书生宁丹,邵美琪饰青蛇。本剧颇值一提,一是开头剧情很有《青蛇》之味,书生爱的是青蛇非白蛇,甚至有点褒青贬白;其次是,两年后,此处演白蛇的陈美琪在《新白娘子传奇》里饰演小青,从而被广大受众所记。 《白蛇与张天师》由中国台湾地区拍摄,导演谢德麟,由李全忠、黄冠雄等主演。 《新白娘子传奇》是1992年11月5日起首播的中国台湾电视公司八点档连续剧,全剧共50集,堪称是史上与《白蛇传》相关的电视剧中为最经典、最受好评的版本。制作单位为景得传播,制作人为曹景德,导演为夏祖辉和何麒。本剧主要以玉山主人所著的中篇小说《雷峰塔传奇》与梦花馆主所作的长篇小说《白蛇全传》为蓝本来编剧。剧中推陈出新处在于基本每集都有很多的、由台湾知名音乐制作人左宏元谱曲的“新黄梅调”唱段,使该剧宛如一出连续音乐剧。而赵雅芝端庄大方、温柔高贵的形象以及叶童的反串都相当深入人心。该版本也是回放最多的版本,年年占领暑期档,几乎同《西游记》与《红楼梦》齐驱。 《白蛇后传之人间有爱》是1994年由新加坡新传媒私人有限公司出品的电视剧,全剧共20集。该剧是以《白蛇传》的续篇为题材而改编的神话剧,主要讲述白蛇水漫金山被镇雷峰塔以后,白蛇儿子士林的故事。主要由谢益文执导,刘秋莲等主演。中国大陆部分地区在发行dvd时将剧名改为《人蛇魔神录》。 《青蛇与白蛇》(又名《白蛇新传》)是中国台湾的杨佩佩工作室有限公司与新加坡电视机构联合筹拍的。2001年9月17日在新加坡首播。范文芳演白蛇,张玉嬿演小青,李铭顺演许仙,焦恩俊演法海。该剧颠覆原有《白蛇传》的内容,加上法海和尚的感人故事,以全新面貌来阐述白蛇和许仙的这一段浪漫曲折的恋情。 编外版:《我和僵尸有个约会i》,有一段小剧情,讲的是白蛇对许仙的八百年等待。麦景婷出演白蛇。 2005年刘涛饰演白蛇的《白蛇传》,由吴家骀执导,首播于2006年5月1日。这部剧集保留了民间传说《白蛇传》中大部分基本人物和重要情节元素,但更多的是对整个故事进行重新创作。故事围绕着人间的各种情感展开,其中着重描写了许仙和白素贞的爱情。原有48集,经剪辑后为30集,剧中有些情节(如盗无情草等)前后不够连贯,有些场景缺乏过渡,这些应归咎于剪辑后缩减的原因。 2009年,《白蛇后传》是由杭州嘉艺影视传媒有限公司投资拍摄的一部古装神话电视剧,为2005年电视剧《白蛇传》的后传。由傅淼、邱心志、刘诗诗等领衔主演。 《又见白娘子》是北京柯瑞传媒有限公司筹拍的一部35集的神话电视连续剧,于2011年5月首播。以翻拍《新白娘子传奇》为名义投资7000万元人民币打造。制作方收购了《新白娘子传奇》的部分歌曲及配乐,该剧将实现延续使用《新白娘子传奇》的黄梅戏风格以及部分乐曲。剧情以及在人物的设定上与《新白娘子传奇》有很大的差异。 编外版:2010年,《天师钟馗之青蛇有泪》是古装神话剧《天师钟馗》中的第二单元,讲述了蛇妖小青的故事。 动画版 1958年,《白蛇传》(日原标题为《白蛇伝》),为以中国的民间传说《白蛇传》为题材的日本第一部彩色长篇动画电影。在制作该剧前,日本并没有制作长篇动画电影的体系,因此工作人员们从研究他国的动画、动画师的养成、开发拍摄动画用的器材等开始着手,约花费2年的岁月作成本片。导演为曾担任东宝教育映画部的短篇动画制作的薮下泰司。制作为东映动画,由东映发行,上映日为1958年10月22日。 2007年,艺术沙画《白蛇》由阮筠庭导演。该片以沙动画的形式对这个故事进行了现代意义的解说与颠覆。 《水漫金山》是一部以四大民间传说之一《白蛇传》为主题的52集国产动画片,由南京鸿宝影视文化公司与镇江广电局及中央电视台联合投资拍摄。央视动画导演陈家奇将出任该剧的总导演。现已进入中期制作阶段。 歌舞表演 1975年,云门舞集艺术总监林怀民编创《白蛇传》,成为云门长青舞码。云门舞集,是一个中国台湾的现代舞蹈表演团体,享有世界性的赞誉,是国际重要艺术节的常客。2010年,白蛇、青蛇来到故事背景的杭州西湖畔,对着雷峰塔起舞,圆了一个时代的梦。这也成为云门首次在大陆的大型户外演出。 1982年,汪明荃版舞台剧《白蛇传》,是由罗文独资监制的香港首部粤语歌舞台剧。罗文饰许仙,米雪饰小青,卢海鹏饰法海。 戏曲表演 《白蛇传》的戏曲表演丰富,演绎手法多姿多彩。在其故事传说不断的衍变中,先人给我们留下各种唱词,使它的戏曲表演更加得天独厚。形式有晋剧、潮剧、越剧、京剧、豫剧,粤剧、湘剧、汉剧、秦腔、河北梆子、同州梆子、吕剧、绍兴高腔、歌仔戏、木偶戏、皮影戏等,不一而足。 1962年由陈皮执导的粤剧《仕林祭塔》,1980年李炳淑主演的京剧电影以及青春版越剧《蛇恋》等,都在各个年代,各个阶段,很好地诠释了该传说的核心内容与价值,并用各具侧重的表达方式解读了它的不同侧面,将一本瑰丽的民间珍宝继续流传下去。 注:本附录编辑内容参考了谷歌、百度、维基百科、豆瓣等网站的网络共享资料。如有讹误,欢迎读者予以指正。 参考书目 (以出版时间为序排列) 《西厢记与白蛇传》,黄裳著,平明出版社刊,1953。 《白蛇传》(秦腔剧本),袁多寿改编,东风文艺出版社,1963。 《白蛇传集》,傅惜华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白蛇传》(苏州弹词),俞筱云口述,韩德珠、易枫整理,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 《西湖佳话》,[清]古吴墨浪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警世通言》,[明]冯梦龙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白蛇·橙血》,严歌苓著,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 《青蛇》,李碧华著,天地图书,1998。 《霸王别姬 青蛇》,李碧华著,花城出版社,2001。 《悟空传》,今何在著,光明日报出版社,2001;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 《白蛇传》,张恨水著,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 《舞动白蛇传》,蒋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禅是一枝花》,胡兰成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 《人间:重述白蛇传》,李锐著,重庆出版社,2007;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白蛇传奇:中国的魔法世界》,马特著,刘达、邓晓菁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 《白蛇全传》,梦花馆主,岳麓书社,2009。 《一只牧羊的金刚经笔记》,郝明义著,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 《楞伽经》,赖永海主编,中华书局,2010。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明]冯梦龙编)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湖景致,山水鲜明。晋朝咸和年间,山水大发,汹涌流入西门。忽然水内有牛一头见,深身金色。后水退,其牛随行至北山,不知去向。哄动杭州市上之人,皆以为显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门,即今之涌金门,立一座庙,号金华将军。当时有一番僧,法名浑寿罗,到此武林郡云游,玩其山景,道:“灵鸳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见,原来飞到此处。”当时人皆不信。僧言:“我记得灵鹫山前峰岭,唤作灵鹫岭。这山洞里有个白猿,看我呼出为验。”果然呼出白猿来。山前有一亭,今唤作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靖先生在此山隐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条走路,东接断桥,西接栖霞岭,因此唤作孤山路。又唐时有刺史白乐天,筑一条路,南至翠屏山,北至栖霞岭,唤作白公堤,不时被山水冲倒,不只一番,用官钱修理。后来时,苏东坡来做太守,因见有这两条路被水冲坏,就买木石,起人夫,筑得坚固。六桥上朱红栏杆,堤上栽种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画。后人因此只唤作苏公堤。又孤山路畔,起造两条石桥,分开水势,东边唤作断桥,西边唤作西宁桥。真乃: 隐隐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锁二高峰。 说话的,只说西湖美景,仙人古迹。俺今日且说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单说那子弟,姓甚名谁?遇着甚般样的妇人?惹出甚般样事?有诗为证: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话说宋高宗南渡,绍兴年间,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个宦家,姓李名仁。见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与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一个兄弟许宣,排行小乙。他爹曾开生药店,自幼父母双亡,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做主管,年方二十二岁。那生药店开在官巷口。忽一日,许宣在铺内做买卖,只见一个和尚来到门首,打个问讯道:“贫僧是保叔塔寺内僧,前日已送馒头并卷子在宅上。今清明节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烧香,勿误!”许宣道:“小子准来。” 和尚相别去了。许宣至晚归姐夫家去。原来许宣无有老小,只在姐姐家住,当晚与姐姐说:“今日保叔塔和尚来请烧子,明日要荐祖宗,走一遭了来。” 次日早起,买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一应等项,吃了饭,换了新鞋袜衣服,把子钱马,使条袱子包了,径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李将仕见了,问许宣何处去。许宣道:“我今日要去保叔塔烧子,追荐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李将仕道:“你去便回。” 许宣离了铺中,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铁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径到保叔塔寺。寻见送馒头的和尚,忏悔过疏头,烧了子,到佛殿上看众僧念经。吃斋罢,别了和尚,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落下微微细雨,渐大起来。正是清明时节,少不得天公应时,催花雨下,那阵雨下得绵绵不绝。许宣见脚下湿,脱下了新鞋袜,走出四圣观来寻船,不见一只。正没摆布处,只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过来。许宣暗喜,认时正是张阿公。叫道:“张阿公,搭我则个!”老儿听得叫,认时,原来是许小乙,将船摇近岸来,道:“小乙官,着了雨,不知要何处上岸?”许宣道:“涌金门上岸。”这老儿扶许宣下船,离了岸,摇近丰乐楼来。 摇不上十数丈水面,只见岸上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则个!”许宣看时,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髻,乌云畔插着些索钗梳,穿一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这妇人肩下一个丫鬟,身上穿着青衣服,头上一双角髻,戴两条大红头须,插着两件首饰,手中捧着一个包儿要搭船。那老张对小乙官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发搭了他去。”许宣道:“你便叫他下来。”老儿见说,将船傍了岸边。那妇人同丫鬟下船,见了许宣,起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深深道一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那娘子和丫鬟舱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频转,瞧着许宣。许宣平生是个老实之人,见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妇人,傍边又是个俊俏美女样的丫鬟,也不免动念。那妇人道:“不敢动问官人高姓尊讳?”许宣答道:“在下姓许名宣,排行第一。”妇人道:“宅上何处?”许宣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儿巷,生药铺内做买卖。”那娘子问了一回,许宣寻思道:“我也问他一问。”起身道:“不敢拜问娘子高姓,潭府何处?”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官人,不幸亡过了,见葬在这雷岭。为因清明节近,今日带了丫鬟,往坟上祭扫了方回,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实是狼狈。”又闲讲了一回,迤逦船摇近岸。只见那妇人道:“奴家一时心忙,不曾带得盘缠在身边,万望官人处借些船钱还了,并不有负。”许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须船钱不必计较。”还罢船钱,那雨越不住,许宣晚了上岸。那妇人道:“奴家只在箭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可到寒舍拜茶,纳还船钱。”许宣道:“小事何消挂怀。天色晚了,改日拜望。”说罢,妇人共丫鬟自去。 许宣入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到三桥街,见一个生药铺,正是李将仕兄弟的店,许宣走到铺前,正见小将仕在门前。小将仕道:“小乙哥晚了,那里去?”许宣道:“便是去保叔塔烧子,着了雨,望借一把伞则个!”将仕见说,叫道:“老陈把伞来,与小乙官去。”不多时,老陈将一把雨伞撑开道:“小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儿破,将去休坏了!仔细,仔细!”许宣道:“不必分付。”接了伞,谢了将仕,出羊坝头来。到后市街巷口,只听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许宣回头看时,只见沈公井巷口小茶坊檐下,立着一个妇人,认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许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儿都踏湿了,教青青回家,取伞和脚下。又见晚下来。望官人搭几步则个!”许宣和白娘子合伞到坝头道:“娘子到那里去?”白娘子道:“过桥投箭桥去。”许宣道:“小娘子,小人自往过军桥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伞将去,明日小人自来取。”白娘子道:“却是不当,感谢官人厚意!”许宣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来,只见姐夫家当直王安,拿着钉靴雨伞来接不着,却好归来。到家内吃了饭。当夜思量那妇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梦中共日间见的一般,情意相浓。不想金鸡叫一声,却是南柯一梦。正是: 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到得天明,起来梳洗罢,吃了饭,到铺中,心忙意乱,做些买卖也没心想。到午时后,思量道:“不说一谎,如何得这伞来还人?”当时许宣见老将仕坐在柜上,向将仕说道:“姐夫叫许宣归早些,要送人情,请假半日。”将仕道:“去了,明日早些来!”许宣唱个喏,径来箭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家里。问了半日,没一个认得。 正踌躇间,只见白娘子家丫鬟青青从东边走来。许宣道:“姐姐,你家何处住?讨伞则个。”青青道:“官人随我来。”许宣跟定青青,走不多路,道:“只这里便是。”许宣看时,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槅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对门乃是秀王府墙。那丫头转入帘子内道:“官人请入里面坐。”许宣随步入到里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许小乙官人在此。”白娘子里面应道:“请官人进里面拜茶。”许宣心下迟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许宣进去。许宣转到里面,只见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菖蒲,两边也挂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地道一个万福,道:“夜来多蒙小乙官人应付周全,识荆之初,甚是感激不浅。”许宣道:“些微何足挂齿!”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罢,又道:“片时薄酒三杯,表意而已。”许宣方欲椎辞,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将出来。许宣道:“感谢娘子置酒,不当厚扰。”饮至数杯,许宣起身道:“今日天色将晚,路远,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伞,舍亲昨夜转借去了,再饮几杯,着人取来。”许宣道:“日晚,小子要回。”娘子道:“再饮一杯。”许宣道:“饮撰好了,多感,多感!”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这伞相烦明日来取则个。”许宣只得相辞了回家。 至次日,又来店中做些买卖,又推个事故,却来白娘子家取伞。娘子见来,又备三杯相款。许宣道:“娘子还了小子的伞罢,不必多扰。”那娘子道:“既安排了,略饮一杯。”许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筛一杯酒,递与许宣,启樱桃口,露榴子牙,娇滴滴声音,带着满面春风,告道:“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缘,一见便蒙错爱,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烦小乙官人寻一个媒证,与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对,却不是好!”许宣听那妇人说罢,自己寻思:“真个好一段姻缘。若取得这个浑家,也不枉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谐:思量我日间在李将仕家做主管,夜间在姐夫家安歇,虽有些少东西,只好办身上衣服,如何得钱来娶老小?”自沉吟不答。只见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语?”许宣道:“多感过爱,实不相瞒,只为身边窘迫,不敢从命!”娘子道:“这个容易!我囊中自有余财,不必挂念。”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锭白银下来。”只见青青手扶栏杆,脚踏胡梯,取下一个包儿来,递与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人,这东西将去使用,少欠时再来取。”亲手递与许宣。许宣接得包儿,打开看时,却是五十两雪花银子,藏于袖中,起身告回。青青把伞来还了许宣。许宣接得相别,一径回家,把银子藏了。当夜无话。 明日起来,离家到官巷口,把伞还了李将仕。许宣将些碎银子买了一只肥好烧鹅、鲜鱼精肉、嫩鸡果品之类提回家来,又买了一樽酒,分付养娘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却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饮撰俱已完备,来请姐夫和姐姐吃酒。李募事却见许宣请他,到吃了一惊,道:“今日做甚么子坏钞?日常不曾见酒盏儿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饮酒。酒至效杯,李葬事道:“尊舅,没事教你坏钞做甚么?”许宣道:“多谢姐夫,切莫笑话,轻微何足挂齿。感谢姐夫姐姐管雇多时。一客不烦二主人,许宣如今年纪长成,恐虑后无人养育,不是了处。今有一头亲事在此说起,望姐夫姐姐与许宣主张,结果了一生终身,也好。”姐夫姐姐听得说罢,肚内暗自寻思道:“许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坏得些钱钞,便要我替他讨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话。吃酒了,许宣自做买卖。 过了三两日,许宣寻思道:“姐姐如何不说起?”忽一日,见姐姐问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许宣道:“如何不曾商量?”姐姐道:“这个事不比别样的事,仓卒不得。又见姐夫这几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烦恼,不敢问他。”许宣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紧?这个有甚难处,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钱,故此不理。”许宣便起身到卧房中开箱取出白娘子的银来,把与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时在叔叔家中做主管,积攒得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却说李募事归来,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来自攒得些私房,如今教我倒换些零碎使用。我们只得与他完就这亲事则个。”李募事听得,说道:“原来如此,得他积得些私房也好。拿来我看。”做妻的连忙将出银子递与丈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翻来复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苦!不好了,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惊,问道:“丈夫有甚么利害之事?”李募事道:“数日前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俱不动,又无地穴得入,平空不见了五十锭大银。见今着落临安府提捉贼人,十分紧急,没有头路得获,累害了多少人。出榜缉捕,写着字号锭数,‘有人捉获贼人银子者,赏银五十两;知而不首,及窝藏贼人者,除正犯外,全家发边远充军。’这银子与榜上字号不差,正是邵太尉库内银子。即今捉捕十分紧急,正是‘火到身边,顾不得亲眷,自可去拔’。明日事露,实难分说。不管他偷的借的,宁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将银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老婆见说了,合口不得,目睁口呆。当时拿了这锭银子,径到临安府出首。 那大尹闻知这话,一夜不睡。次日,火速差缉捕使臣何立。何立带了伙伴,并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径到官巷口李家生药店,提捉正贼许宣。到得柜边,发声喊,把许宣一条绳子绑缚了,一声锣,一声鼓,解上临安府来。正值韩大尹升厅,押过许宣当厅跪下,喝声:“打!”许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许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赃正贼,有何理说,还说无罪?邵太尉府中不动封锁,不见了一号大银五十锭。见有李募事出首,一定这四十九锭也在你处。想不动封皮,不见了银子,你也是个妖人!”不要押,喝教:“拿些秽血来!”许宣方知是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说!”大尹道:“且住,你且说这银子从何而来?”许宣将借伞讨伞的上项事,一一细说一遍。大尹道:“白娘子是甚么样人?见住何处?”许宣道:“凭他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亲妹子,如今见住箭桥边,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黑楼子高坡儿内住。”那大尹随即便叫缉捕使臣何立,押领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本妇前来。 何立等领了钧旨,一阵做公的径到双茶坊巷口秀王府墙对黑楼子前看时:门前四扇看阶,中间两扇大门,门外避藉陛,坡前却是垃圾,一条竹子横夹着。何立等见了这个模佯,到都呆了。当时就叫捉了邻人,上首是做花的丘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孙公。那孙公摆忙的吃他一惊,小肠气发,跌倒在地。众邻舍都走来道:“这里不曾有甚么白娘子。这屋下五六年前有一个毛巡检,合家时病死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无人敢在里头住。几日前,有个疯子立在门前唱喏。”何立教众人解下横门竹竿,里面冷清清地,起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倒退几步。许宣看了,则声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数中,有一个能胆大,排行第二,姓王,专好酒吃,都叫他作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来!”发声喊一齐哄将入去,看时板壁、坐起、桌凳都有。来到胡梯边,教王二前行,众人跟着,一齐上楼。楼上灰尘三寸厚。众人到房门前,推开房门一望,床上挂着一张帐子,箱笼都有。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穿着白的美貌娘子,坐在床上。众人看了,不敢向前。众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临安大尹钧旨,唤你去与许宣执证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动,好酒王二道:“众人都不敢向前,怎的是了?你可将一坛酒来,与我吃了,做我不着,捉他去见大尹。”众人连忙叫两三个下去提一坛酒来与王二吃。王二开了坛口,将一坛酒吃尽了,道:“做我不着!”将那空坛望着帐子内打将去。不打万事皆休,才然打去,只听得一声响,却是青天里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起来看时,床上不见了那娘子,只见明晃晃一堆银子。众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计数四十九锭。众人道:“我们将银子去见大尹也罢。”扛了银子,都到临安府。 何立将前事禀复了大尹。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罢,邻人无罪回家。”差人送五十锭银子与邵大尉处,开个缘由,一一禀复过了。许宣照“不应得为而为之事理”,重者决杖,免刺,配牢城营做工,满日疏放。牢城营乃苏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许宣,心上不安,将邵太尉给赏的五十两银子尽数付与小舅作为盘费。李将仕与书二封,一封与押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许宣痛哭一场,拜别姐夫姐姐,带上行枷,两个防送人押着,离了杭州,到东新桥,下了航船。 不一日,来到苏州。先把书会见了范院长并王主人。王主人与他官府上下使了钱,打发两个公人去苏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讨了回文,防送人自回。范院长、王主人保领许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门前楼上歇了。许宣心中愁闷,壁上题诗一首: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 抛离骨肉来苏地,思想家中寸断肠!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年之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门首闲立,看街上人来人住。只见远远一乘轿子,傍边一个丫鬟跟着,道:“借问一声,此间不是王主人家么?”王主人连忙起身道:“此间便是。你寻谁人?”丫鬟道:“我寻临安府来的许小乙官人。”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他出来。”这乘轿子便歇在门前。王主人便入去,叫道:“小乙哥,有人寻你……”许宣听得,急走出来,同主人到门前看时,正是青青跟着,轿于里坐着白娘子。许宣见了,连声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库银子,带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屈无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赶来做甚么?可羞死人!”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来与你分辩这件事。我且到主人家里面与你说。” 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轿。许宣道:“你是鬼怪,不许入来!”挡住了门不放她。那白娘子与主人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奴家不相瞒,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缝,对日有影。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负。做下的事,是先失日前所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畅我,特地来分说明白了,我去也甘心。”主人道:“且教娘子入来坐了说。”那娘子道:“我和你到里面对主人家的妈妈说。”门前看的人,自都散了。 许宣入到里面,对主人家并妈妈道:“我为他偷了官银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场官司。如今又赶到此,有何理说?”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银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来的?”许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时,门前都是垃圾,就帐子里一响不见了你?”白娘子道:“我听得人说你为这银子捉了去,我怕你说出我来,捉我到官,妆幌子羞人不好看。我无奈何,只得走去华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担垃圾堆在门前,把银子安在床上,央邻舍与我说谎。”许宣道:“你却走了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将银子安在床上,只指望要好,哪里晓得有许多事情?我见你配在这里,我便带了些盘缠,搭船到这里寻你。如今分说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没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许多路来到这里,难道就去?且在此间住几日,却理会。”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劝解,娘子且住两日,当初也曾许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随口便道:“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只为分别是非而来。”王主人道:“既然当初许嫁小乙哥,却又回去?且留娘子在此。”打发了轿子,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妈妈。那妈妈劝主人与许宣说合,还定十一月十一日成亲,共百年谐老。光阴一瞬,早到吉日良时。白娘子取出银两,央王主人办备喜筵,二人拜堂结亲。酒席散后,共入纱厨。白娘子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百媚千娇,喜得许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见之晚。正好欢娱,不觉金鸡三唱,东力渐白。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第31节 自此日为始,夫妻二人如鱼似水,终日在王主人家快乐昏迷缠定。日往月来,又早半年光景,时临春气融和,花开如锦,车马往来,街坊熟闹。许宣问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闲游,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你也好去承天寺里闲走一遭。”许宣见说,道:“我和妻子说一声,也去看一看。”许宣上楼来,和白娘子说:“今日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我也看一看就来。有人寻说话,回说不在家,不可出来见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只在家中却不好?看他做甚么?”许宣道:“我去闲耍一遭就回。不妨。” 许宣离了店内,有几个相识,同走到寺里看卧佛。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了一遭,方出寺来,见一个先生,穿着道袍,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符水。许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贫道是终南山道士,到处云游,敞施符水,救人病患灾厄,有事的向前来。”那先生在人丛中看见许宣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怪缠他,叫道:“你近来有一妖怪缠你,其害非轻!我与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烧,一道符放在自头发内。”许宣接了符,纳头便拜,肚内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妇人是妖怪,真个是实。”谢了先生,径回店中。 至晚,白娘子与青青睡着了,许宣起来道:“料有三更了!”将一道符放在自头发内,正欲将一道符烧化,只见白娘子叹一口气道:“小乙哥和我许多时夫妻,尚兀自不把我亲热,却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烧符来压镇我!你且把符来烧看!”就夺过符来,一时烧化,全无动静。白娘子道:“却如何?说我是妖怪!”许宣道:“不干我事,卧佛寺前一云游先生,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样的先生。” 次日,白娘子清早起来,梳妆罢,戴了钗环,穿上素净衣服,分付青青看管楼上。夫妻二人,来到卧佛寺前。只见一簇人,团团围着那先生,在那里散符水。只见白娘子睁一双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声:“你好无礼!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面前说我是一个妖怪,书符来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变出真形来。”那白娘子道:“众人在此,你且书符来我吃看!”那先生书一道符,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过符来,便吞下去。众人都看,没些动静。众人道:“这等一个妇人,如何说是妖怪?”众人把那先生齐骂。那先生骂得口睁眼呆,半晌无言,惶恐满面。白娘子道:“众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学得个戏术,且把先生试来与众人看。”只见白娘子口内哺哺的,不知念些甚么,把那先生却似有人擒的一般,缩做一堆,悬空而起。众人看了齐吃一惊,许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众位面上,把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喷口气,只见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娘少生两翼,飞也似走了。众人都散了。夫妻依旧回来,不在话下。日逐盘缠,都是白娘子将出来用度。正是夫唱妇随,朝欢暮乐。 不觉光阴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释迦佛生辰。只见街市上人抬着柏亭浴佛,家家布施。许宣对王主人道:“此间与杭州一般。”只见邻舍边一个小的,叫作铁头。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里做佛会,你去看一看。”许宣转身到里面,对白娘子说了。白娘子道:“甚么好看,休去!”许宣道:“去走一遭,散闷则个。”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旧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鲜时样衣服来。许宣着得不长不短,一似像体裁的。戴一顶黑漆头巾,脑后一双白玉环,穿一领青罗道袍,脚着一双皂靴,手中拿一把细巧百摺描金美人珊瑚坠上样春罗扇,打扮得上下齐整。那娘子分付一声,如莺声巧啭道:“丈夫早早回来,切勿教奴记挂!” 许宣叫了铁头相伴,径到承天寺来看佛会。人人喝采,好个官人。只听得有人说道:“昨夜周将仕典当库内,不见了四五千贯金珠细软物件。见今开单告官,挨查,没捉人处。”许宣听得,不解其意,自同铁头在寺。其日烧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来来,十分热闹。许宣道:“娘于教我早回,去罢。”转身人丛中,不见了铁头,独自个走出寺门来。只见五六个人似公人打扮,腰里挂着牌儿。数中一个看了许宣,对众人道:“此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以那话儿。”数中一个认得许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许宣不知是计,将扇递与公人。那公人道:“你们看这扇子坠,与单上开的一般!”众人喝声:“拿了!”就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 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饿虎啖羊羔。 许宣道:“众人休要错了,我是无罪之人。”众公人道:“是不是,且去府前周将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贯金珠细软、白玉绦环、细巧百摺扇、珊瑚坠子,你还说无罪?真赃正贼,有何分说!实是大胆汉子,把我们公人作等闲看成。见今头上、身上、脚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无忌惮!”许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则声。许宣道:“原来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众人道:“你自去苏州府厅上分说。” 次日大尹升厅,押过许宣见了。大尹审问:“盗了周将仕库内金珠宝物在于何处?从实供来,免受刑法拷打。”许宣道:“禀上相公做主,小人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从何而来,望相公明镜详辨则个!”大尹喝道:“你妻子今在何处?”许宣道:“见在吉利桥下王主人楼上。”大尹即差缉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许宣火速捉来。 差人袁子明来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娘子在楼上么?”主人道:“你同铁头早去承天寺里,去不多时,白娘子对我说道:‘丈夫去寺中闲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楼上。此时不见回来,我与青青去寺前寻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门去了,到晚不见回来。我只道与你去望亲戚,到今日不见回来。”众公人要王主人寻白娘子,前前后后遍寻不见。袁子明将主人捉了,见大尹回话。大尹道:“白娘子在何处?”王主人细细禀复了,道:“白娘子是妖怪。”大尹一一问了,道:“且把许宣监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钱,保出在外,伺候归结。 且说周将仕正在对门茶坊内闲坐,只见家人报道:“金珠等物都有了,在库阁头空箱子内。”周将仕听了,慌忙回家看时,果然有了,只不见了头巾,绦环、扇子并扇坠。周将仕道:“明是屈了许宣,平白地害了一个人,不好。”暗地里到与该房说了,把许宣只问个小罪名。 却说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苏州干事,来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许宣来到这里,又吃官事,一一从头说了一遍。李募事寻思道:“看自家面上亲眷,如何看做落?”只得与他央人情,上下使钱。一日,大尹把许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押发镇江府牢城营做工。李募事道:“镇江去便不妨,我有一个结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针子桥下开生药店。我写一封书,你可去投托他。”许宣只得问姐夫借了些盘缠,拜谢了王主人并姐夫,就买酒饭与两个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并姐夫送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且说许宣在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镇江。先寻李克用家,来到针子桥生药铺内。只见主管正在门前卖生药,老将仕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公人同许宣慌忙唱个喏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书在此。”主管接了,递与老将仕。老将仕拆开看了道:“你便是许宣?”许宣道:“小人便是。”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饭,分付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了钱,保领回家。防送人讨了回文,自归苏州去了。 许宣与当直一同到家中,拜谢了克用,参见了老安人。克用见李募事书,说道:“许宣原是生药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买卖,夜间教他去五条巷卖豆腐的王公楼上歇。克用见许宣药店中十分精细,心中欢喜。原来药铺中有两个主管,一个张主管,一个赵主管。赵主管一生老实本分。张主管一生克剥奸诈,倚着自老了,欺侮后辈。见又添了许宣,心中不悦,恐怕退了他,反生好计,要嫉妒他。 忽一日,李克用来店中闲看,问:“新来的做买卖如何?”张主管听了心中道:“中我机谋了!”应道:“好便好了,只有一件,……”克用道:“有甚么一件?”老张道:“他大主买卖肯做,小主儿就打发去了,因此人说他不好。我几次劝他,不肯依我。”老员外说:“这个容易,我自分付他便了,不怕他不依。”赵主管在傍听得此言,私对张主管说道:“我们都要和气。许宣新来,我和你照管他才是。有不是宁可当面讲,如何背后去说他?他得知了,只道我们嫉妒。”老张道:“你们后生家,晓得甚么!”天已晚了,各回下处。赵主管来许宣下处道:“张主管在员外面前嫉妒你,你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儿买卖,一般样做。”许宣道:“多承指数,我和你去闲酌一杯。”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将要饭果碟摆下,二人吃了几杯。赵主管说:“老员外最性直,受不得触。你便依随他生性,耐心做买卖。”许宣道:“多谢老兄厚爱,谢之不尽。”又饮了两杯,天色晚了。赵主管道:“晚了路黑难行,改日再会。”许宣还了酒钱,各自散了。 许宣觉道有杯酒醉了,恐怕冲撞了人,从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间,只见一家楼上推开窗,将熨斗插灰下来,都倾在许宣头上。立住脚,便骂道:“谁家泼男女,不生眼睛,好没道理!”只见一个妇人,慌忙走下来道:“官人休要骂,是奴家不是,一时失误了,休怪!”许宣半醉,抬头一看,两眼相观,正是白娘子。许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无明火焰腾腾高起三千丈,掩纳不住,便骂道:“你这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事!”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许宣道:“你如今又到这里,却不是妖怪?”赶将入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着笑面道:“丈夫,‘一夜夫妻百日恩’,和你说来事长。你听我说:当初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与你恩爱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将仇报,反成吴、越?”许宣道:“那日我回来寻你,如何不见了?主人都说你同青青来寺前看我,因何又在此间?”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听得说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听不着,只道你脱身走了。怕来捉我,教青青连忙讨了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这里。我也道连累你两场官事,还有何面目见你!你怪我也无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难道走开了?我与你情似太山,恩同东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处,和你百年偕老,却不是好!”许宣被白娘子一骗,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胆,留连之意,不回下处,就在白娘子楼上歇了。 次日,来上河五条巷王公楼家,对王公说:“我的妻子同丫鬟从苏州来到这里。”一一说了,道:“我如今搬回来一处过活。”王公道:“此乃好事,如何用说。”当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搬来王公楼上。次日,点茶请邻舍。第三日,邻舍又与许宣接风。酒筵散了,邻舍各自回去,不在话下。第四日,许宣早起梳洗已罢,对白娘子说:“我去拜谢东西邻舍,去做买卖去也。你同青青只在楼上照管,切勿出门!”分付已了, 自到店中做买卖,早去晚回。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过一月。 忽一日,许宣与白娘子商量,去见主人李员外妈妈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去参见了他,也好日常走动。”到次日,雇了轿子,径进里面请白娘子上了轿,叫王公挑了盒儿,丫鬟青青跟随,一齐来到李员外家。下了轿子。进到里面,请员外出来。李克用连忙来见,白娘子深深道个万福,拜了两拜,妈妈也拜了两拜,内眷都参见了。原来李克用年纪虽然高大,却专一好色,见了白娘子有倾国之姿,正是:三魂不附体,七魄在他身。那员外目不转睛,看白娘子。当时安排酒饭管待。妈妈对员外道:“好个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温柔和气,本分老成。”员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俏。”饮酒罢了,白娘子相谢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这妇人共宿一宵?”眉头一簇,计上心来,道:“六月十三是我寿诞之日,不要慌,教这妇人着我一个道儿。” 不觉乌飞兔走,才过端午,又是六月初间。那员外道:“妈妈,十三日是我寿诞,可做一个筵席、请亲眷朋友闲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乐。”当日亲誉邻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请帖。次日,家家户户都送烛面手帕物件来。十三日都来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们来贺寿,也有二十来个。 且说白娘子也来,十分打扮,上着青织金衫儿,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带了青青,都到里面拜了生日,参见了老安人。东阁下排着筵席。原来李克用是吃虱子留后腿的人,因见白娘于容貌,设此一计,大排筵席。各各传杯弄盏,酒至半酣,却起身脱衣净手。李员外原来预先分付腹心养娘道:“若是白娘于登东,她要进去,你可另引她到后面僻净房内去。”李员外设计已定,先自躲在后面。正是: 不劳钻穴逾墙事,稳做偷香窃玉人。 只见白娘子真个要去净手,养娘便引他到后面一间僻净房内去,养娘自回。那员外心中淫乱,捉身不住,不敢便走进去,却在门缝里张。不张万事皆休,则一张那员外大吃一惊,回身便走,来到后边,往后倒了。不知一命如何,先觉四肢不举! 那员外眼中不见如花似玉体态,只见房中蟠着一条吊桶来粗大白蛇,两眼一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惊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绊一交。众养娘扶起看时,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来。老安人与众人都来看了,道:“你为何大惊小怪做甚么?”李员外不说其事,说道:“我今日起得早了,连日又辛苦了些,头风病发,晕倒了。”扶去房里睡了。众亲眷再入席饮了几杯,酒筵散罢,众人作谢回家。 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员外在铺中对许宣说出本相来,便生一条计,一头脱衣服,一头叹气。许宣道:“今同出去吃酒,因何回来叹气?”白娘子道:“丈夫,说不得!李员外原来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见我起身登东,他躲在里面,欲要奸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欲待叫起来,众人都在那里,怕妆幌子。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没意思,假说晕倒了。这惶恐哪里出气?”许宣道:“既不曾奸骗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这遭休去便了。”白娘子道:“你不与我做主,还要做人?”许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写书,教我投奔他家。亏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子汉!我被他这般欺负,你还去他家做主管?”许宣道:“你教我何处去安身?做何生理?”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贱之事,不如自开一个生药铺。”许宣道:“亏你说,只是那讨本钱?”白娘子道:“你放心,这个容易。我明日把些银子,你先去赁了间房子却又说话。” 且说“今是古,古是今”,各处有这般出热的。间壁有一个人,姓蒋名和,一生出热好事。次日,许宣问白娘子讨了些银子,教蒋和去镇江渡口码头上,赁了一间房子,买下一付生药厨柜,陆续收买生药。十月前后,俱已完备,选日开张药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员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许宣自开店来,不匡买卖一日兴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门前卖生药,只见一个和尚将着一个募缘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龙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烧香,布施些香钱。”许宣道:“不必写名。我有一块好降香,舍与你拿去烧罢。”即便开柜取出递与和尚。和尚接了道:“是日望官人来烧香!”打一个问讯去了。白娘子看见道:“你这杀才,把这一块好香与那贼秃去换酒肉吃!”许宣道:“我一片诚心舍与他,花费了也是他的罪过。” 不觉又是七月初七日,许宣正开得店,只见街上闹热,人来人往。帮闲的蒋和道:“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去寺内闲走一遭?”许宣道:“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蒋和道:“小人当得相伴。”许宣连忙收拾了,进去对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烧香,你可照管家里则个。”白娘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去做甚么?”许宣道:“一者不曾认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烧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挡你不得,也要依我三件事。”许宣道:“哪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内去;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来得迟,我便来寻你也。”许宣道:“这个何妨,都依得。”当时换了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同蒋和径到江边,搭了船,投金山寺来。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绕寺闲走了一遍,同众人信步来到方丈门前。许宣猛省道:“妻子分付我休要进方丈内去。”立住了脚,不进去。蒋和道:“不妨事,他自在家中,回去只说不曾去便了。”说罢,走入去,看了一回,便出来。 且说方丈当中座上,坐着一个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圆顶方袍,看了模样,确是真僧。一见许宣走过,便叫侍者:“快叫那后生进来。”侍者看了一回,人千人万,乱滚滚的,又不认得他,回说:“不知他走哪边去了?”和尚见说,持了禅杖,自出方丈来,前后寻不见。复身出寺来看,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等风浪静了落船。那风浪越大了,道:“去不得。”正看之间,只见江心里一只船飞也似来得快。许宣对蒋和道:“这船大风浪过不得渡,那只船如何到来得快!”正说之间,船已将近。看时,一个穿白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子来到岸边。仔细一认,正是白娘子和青青两个。许宣这一惊非小。白娘子来到岸边,叫道:“你如何不归?快来上船!”许宣却欲上船,只听得有人在背后喝道:“业畜在此做甚么?”许宣回头看时,人说道:“法海禅师来了!”禅师道:“业畜,敢再来无礼,残害生灵!老僧为你特来。”白娘子见了和尚,摇开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个都翻下水底去了。许宣回身看着和尚便拜:“告尊师,救弟子一条草命!”禅师道:“你如何遇着这妇人?”许宣把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听罢,道:“这妇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来缠汝,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有诗四句: 本是妖精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 汝因不识遭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许宣拜谢了法海禅师,同蒋和下了渡船,过了江,上岸归家。白娘子同青青都不见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来,教蒋和相伴过夜,心中昏闷,一夜不睡。次日早起,叫蒋和看着家里,却来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他登东,我撞将去,不期见了这妖怪,惊得我死去;我又不敢与你说这话。既然如此,你且搬来我这里住着,别作道理。”许宣作谢了李员外,依旧搬到他家。不觉住过两月有余。 忽一日,立在门前,只见地力总甲分付排门人等,俱要香花灯烛迎接朝廷恩赦。原来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其余小事,尽行赦放回家。许宣遇赦,欢喜不胜,吟诗一首,诗云: 感谢吾皇降赦文,网开三面许更新。 死时不作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宥罪除根。 归家满把香焚起,拜谢乾坤再造恩。 许宣吟诗已毕,央李员外衙门上下打点使用了钱、见了大尹,给引还乡。拜谢东邻西舍,李员外妈妈合家大小,二位主管,俱拜别了。央帮闲的蒋和买了些土物带回杭州。 来到家中,见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见了许宣,焦躁道:“你好生欺负人!我两遭写书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员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书来教我知道,直恁的无仁无义!”许宣说:“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见今两日前,有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说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烧香,不见回来。那里不寻到?直到如今,打听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这里,等你两日了。”教人叫出那妇人和丫鬟见了许宣。 许宣看见,果是白娘子、青青。许宣见了,目睁口呆,吃了一惊,不在姐夫姐姐面前说这话本,只得任他埋怨了一场。李募事教许宣共白娘子去一间房内去安身。许宣见晚了,怕这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着白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饶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许多时夫妻,又不曾亏负你,如何说这等没力气的话。”许宣道:“自从和你相识之后,带累我吃了两场官司。我到镇江府,你又来寻我。前日金山寺烧香,归得迟了,你和青青又直赶来。见了禅师,便跳下江里去了。我只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怜见,饶我则个!”白娘子圆睁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为好,谁想到成怨本!我与你平生夫妇,共枕同衾,许多恩爱,如今却信别人闲言语,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拱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惊得许宣战战兢兢,半晌无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劝道:“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听我说,与娘子和睦了,休要疑虑。”许宣吃两个缠不过,叫道:“却是苦耶!”只见姐姐在天井里乘凉,听得叫苦,连忙来到房前,只道他两个儿厮闹,拖了许宣出来。白娘子关上房门自睡。许宣把前因后事,一一对姐姐告诉了一遍。却好姐夫乘凉归房,姐姐道:“他两口儿厮闹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张一张了来。”李募事走到房前看时,里头黑了,半亮不亮,将舌头舔破纸窗,不张万事皆休,一张时,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头在天窗内乘凉,鳞甲内放出白光来,照得房内如同白日。吃了一惊,回身便走。来到房中,不说其事,道:“睡了,不见则声。”许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头,姐夫也不问他。过了一夜。 次日,李募事叫许宣出去,到僻静处问道:“你妻子从何娶来?实实的对我说,不要瞒我。自昨夜亲眼看见她是一条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说出来。”许宣把从头事,一一对姐夫说了一遍。李募事道:“既是这等,白马庙前一个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同你去接他。”二人取路来到白马庙前,只见戴先生正立在门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见谕?”许宣道:“家中有一条大蟒蛇,想烦一捉则个!”先生道:“宅上何处?”许宣道:“过军将桥黑珠儿巷内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两银子道:“先生收了银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谢。”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小子便来。”李募事与许宣自回。 那先生装了一瓶雄黄药水,一直来到黑珠儿巷门,问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面那楼子内便是。”先生来到门前,揭起帘子,咳嗽一声,并无一个人出来。敲了半晌门,只见一个小娘子出来问道:“寻谁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么?”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说宅上有一条大蛇,却才二位官人来请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家哪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与我一两银子,说捉了蛇后有重谢。”白娘子道:“没有,休信他们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发落不去,焦躁起来,道:“你真个会捉蛇?只怕你捉他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条蛇有何难捉!”娘子道:“你说捉得,只怕你见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如走,罚一锭白银。”娘子道:“随我来。”到天井内,那娘子转个弯,走进去了。那先生手中提着瓶儿,立在空地上,不多时,只见刮起一阵冷风,风过处,只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连射将来,正是: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且说那戴先生吃了一惊,望后便倒,雄黄罐儿也打破了。那条大蛇张开血红大口,露山雪白齿,来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两脚,一口气跑过桥来,正撞着李募事与许宣。许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项事从头说了一遍,取出那一两银子付还李募事道:“若不生这双脚,连性命都没了。二位自去照顾别人。”急急的去了。许宣道:“姐夫,如今怎么处?”李募事道:“眼见实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张成家欠我一千贯钱,你去那里静处,讨一间房儿住下。那怪物不见了你,自然去了。”许宣无计可奈,只得应承。同姐夫到家时,静悄悄的没些动静。李募事写了书贴,和票子做一封,教许宣往赤山埠去。只见白娘子叫许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胆,又叫甚么捉蛇的来!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许宣听得,心寒胆战,不敢则声。将了票子,闷闷不已。来到赤山埠前,寻着了张成。随即袖中取票时,不见了,只叫得苦。慌忙转步,一路寻回来时,哪里见! 正闷之间,来到净慈寺前,忽地里想起那金山寺长老法海禅师曾分付来:“倘若那妖怪再来杭州缠你,可来净慈寺内来寻我。”如今不寻,更待何时?急入寺中,问监寺道:“动问和尚,法海禅师曾来上刹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来。”许宣听得说不在,趋闷,折身便回来长桥堍下,自言自语道:“‘时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着一湖清水,却待要跳!正是: 阎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许宣正欲跳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死了一万口,只当五千双,有事何不问我!”许宣回头看时,正是法海禅师,背驮衣钵,手提禅杖,原来真个才到。也是不该命尽,再迟一碗饭时,性命也休了。许宣见了禅师,纳头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则个!”禅师道:“这业畜在何处?”许宣把上项事一一诉了,道:“如今又直到这里,求尊师救度一命。”禅师于袖中取山一个钵盂,递与许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妇人得知,悄悄地将此物劈头一罩。切勿手轻,紧紧地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且说许宣拜谢了禅师,回家。只见白娘子正坐在那里,口内喃喃地骂道:“不知甚人挑拨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听出来,和他理会!”正是有心等了没心的,许宣张得她眼慢,背后悄悄的,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按住。不见了女子之形。随着钵盂慢慢地按下,不敢手松,紧紧地按住。只听得钵盂内道:“和你数载夫妻,好没一些儿人情!略放一放!” 许宣正没了结处,报道:“有一个和尚,说道:‘要收妖怪。’”许宣听得,连忙教李募事请禅师进来。来到里面,许宣道:“救弟子则个!”不知禅师口里念的甚么。念毕,轻轻地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作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双眸紧闭,作一堆儿,伏在地下。禅师喝道:“是何业畜妖怪,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子答道:“禅师,我是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住,一时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则个!”禅师又问:“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一时遇着,拖他为伴。他不曾得一日欢娱,并望禅师怜悯!”梯师道:“念你千年修炼,免你一死,可现本相!”白娘子不肯。禅师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词,大喝道:“揭谛何在?快与我擒青鱼怪来,和白蛇现形,听吾发落!”须臾庭前起一阵狂风,风过处,只闻得豁剌一声响,半空中队下一个青鱼,有一丈多长,向地拔剌的连跳几跳,缩作尺余长一个小青鱼。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宣。禅师将二物置于钵盂之内,扯下褊衫一幅,封了钵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一塔。后来许宣化缘,砌成了七层宝塔,千年万载,白蛇和盲鱼不能出世。 且说禅师押镇了,留偈四句: 西湖水干,江潮不起,宙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禅师言偈毕,又题诗八句以劝后人: 奉功世人体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 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 法海禅师吟罢,各人自散。唯有许宣情愿出家,礼拜禅师为师,就雷峰塔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临去世时,亦有诗八句,留以警世,诗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 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