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之路》 第一章 凤凰 夜空中,一对凤凰,一只炽热如烈焰般红艳,一只冷峻如冰河般湛蓝,双双拖动长而华丽的凤尾,并肩翱翔于星辰之下。 展翅高飞间,凤翅猛然喷薄出火焰。 四条火焰宛如彗星划过夜空的长尾,绘出四道耀眼的弧光,将整个天际染上了一层神秘而斑斓的光辉。 夜空下,广场上,人们抬头仰望,目光紧紧追随那对在夜幕中舞动的神鸟。 这是多架无人机点亮华彩的灯光,通过工作人员的详细编程与排练,完美复刻出凤凰的飞翔轨迹,带来震撼的视觉效果。 人们纷纷掏出手机,捕捉那令人赞叹的画面。 空气中弥漫着肃穆与敬畏,每个人的呼吸似乎都暂时停滞,忘我地凝视着这场天上来客的飞翔。 那飞翔无声无息的,却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波澜壮阔的风暴,人们仿佛听见凤凰的鸣唳,宛如来自洪荒的召唤,穿越深邃的时空,飞跃历史的沧桑,横贯岁月的长河,从渺远的史前迷雾中铿锵传来,承载着永恒的誓言,不断回荡,直至汇入这场畲族人的盛会中,与舞台上歌唱家的歌声同频共振: “梧桐深处,青翠拥凤凰, 展翅云间,羽翼披霞光……” 歌声里,两只遨游的凤凰,身形渐渐消融、模糊,仿佛被星辰吞噬,被夜风吹散,又仿佛飞回时光深处,飞回那遥远的古代,只余歌声,如清泉在山谷中回荡,如夜风在树梢间低语: “山涧清泉,潺潺洗尘忙, 凤鸣声声,唤醒千山黄……” 人们怀着遗憾的心情,收回视线,把目光投向舞台。 舞台上,一束束璀璨的光芒汇聚成光的海洋,照亮了整个表演空间。 歌舞剧团的首席歌唱家正身着火红的凤凰装,光彩照人,站在舞台的中央,在一群和声演员的陪衬下引吭高歌: “凤凰凤凰,高翔九天上, 凤凰凤凰,畲家心所向……” 歌唱家的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感情和力量,仿佛能够穿透人心,触动最深处的弦。 舞台下,来自全国各地、各民族的游客,无不被这声音倾倒,心里赞叹着:不愧是首席! 只有露天舞台背面草地上的年轻人,觉察出了不对劲。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年轻人忍不住迈步向着远处的舞台走了过去,巨幅户外全彩led显示屏的背面是一片背光的阴影,与正面的炫彩璀璨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世界的两极。 夜幕中,浓黑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少女,舞台上那倾倒众生的声音,正是从她的嘴里传出来的。 这一天是农历四月八,畲族人的牛歇节,也被称为歌王节。 白天,畲族人在太姥山脉西边的凤山,举行盛大的歌会。 游客们来到凤山,除了欣赏畲族人唱畲歌,品尝畲族人的“牛角粽”之外,还可以去山上的瑞云寺游玩。这座寺庙始建于后晋天福元年(936年),历史悠久,环境清幽,林木蓊郁,香火鼎盛。 晚间,人们聚集到乡里的广场,参加“火头旺”篝火狂欢。 在农耕文明中,耕牛是重要的劳动力,默默无闻地为农民耕作,对于长期居住在山里,被称为“山哈”的畲族人来说,耕牛更是重要的亲人,它们用辛苦的劳作,帮助一代又一代畲族人养育子女,繁衍生命。 为了表达对耕牛的感激之情,畲族人把每年的四月八定为“牛歇节”。 在这一天,畲族人给耕牛清洁牛栏、梳洗牛身,并绘上彩装,严禁鞭打以定牛魂,不准耕牛下田劳动,并专供好草料和“牛酒”给牛吃喝,以此酬谢耕牛一年的汗水。 现在,畲族人们早已搬出大山,告别原始的农耕生活,但牛歇节依然作为畲族的传统节日,承载着他们的民族文化内涵和历史记忆,保留下来,且一年办得比一年盛大。 因为,除了畲族人,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的游客,也会慕名而来,体验畲族的传统文化和风情,享受一场跨地域、跨民族的文化盛宴。 “火头旺”篝火狂欢,一直持续到半夜十二点,热闹了一天的牛歇节才算正式结束。 牛歇节第二天,钟子期和王子安就决裂了。 他们在柏乐村的孝文化公园里打了一架,王子安的拳头还没碰到钟子期的脸上,钟子期就流了鼻血。 恰好,民警叶神速率领巡逻队,巡逻到此,二人就被带走了。 巡逻队,是柏乐村与鱼井边防派出所共建的,一共有7名巡逻队员,由民警叶神速担任队长,采取定时和不定时、常规巡逻和重点时段巡逻相结合的方式,在柏乐村以及周边一带进行巡逻。 “你俩干嘛呢?跟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叶神速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喝停。 听到要去派出所,王子安拔腿就走。 钟子期看着他的背影骂:“你是不是傻?” 其他巡逻队员上前来拉钟子期,钟子期牛脾气上来,犟在原地,让巡逻队员们好一阵拉扯。 叶神速忍不住出手:“钟子期,你走不走?” “我不走,我犯什么事了,要进派出所?” “你打架斗殴,都见血了,还犟嘴!” 钟子期擦一下鼻子,鼻血顿时染得半张脸都是,更加触目惊心。 “我是流血方,我是被打的。” “我们都看到你动手了。”叶神速话音落,巡逻队员们都纷纷点头。 “那我也是自卫还手,我都被打流血了,还不许我还手?” “要去派出所,经过调查,才能判定你是不是属于自卫。” 巡逻队终于将钟子期带了过来,王子安已经在巡逻车里等老久了,他的白色衬衫上沾染的血迹,都变成了暗褐色。 “你没事吧,哪里受了伤,要不要先去医院?”叶神速问王子安。 一旁,钟子期叫嚷起来:“叶队,那是我的血,好……” 钟子期“吗”字还没出口,就被叶神速朝屁股拍了一掌。钟子期一个踉跄进了车门,摔在王子安身上。 两人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对视了三秒钟。 王子安没说什么,钟子期已经嫌弃地“呸”了一声,坐到王子安身边的座位上去了,那动作倒是丝滑。 ※ 王恺书记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眼睛看着摄像机的镜头,余光还是瞥见村委会的文书小良火急火燎地小跑过来。 王恺书记采访还没结束,小良不能上前,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地等待。 终于见记者满意地收起话筒,和王恺书记握手,小良赶紧冲过去,附耳在王恺书记耳边说道:“王书记,安安被带去派出所了。” 王子安刚从部队退役,正在安排工作的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犯事啊。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王子安怎么可能犯事呢?王恺书记转念一想,悬着的一颗心就放了下来。 “这场采访结束,下一个行程是什么?”王恺书记反过来问小良。 小良愣了愣说:“有个作家,上头派来柏乐村进行定点深入生活的,今天到。” 王恺书记想起来了,对小良说:“谢安民是坐飞机,还是高铁来的,今天几点到?” “飞机,下午三点抵达龙湾机场,我已经给她安排了网约车。” “那怎么行,时间来得及,我亲自去接。” 龙湾机场距离柏乐村至少两个小时车程,小良看着王恺书记那张上了年纪的脸,欲言又止。 王恺书记精力再充沛,也是将近六十的人了,每天应付各级领导、一波又一波的考察团、研学班、记者,应接不暇,身体严重透支,但小良人微言轻,想劝王恺书记不要那么拼,又担心有拍马屁的嫌疑,便只能闭嘴。 何况,对于柏乐村来说,王恺书记是领头羊,离了他,这一盘大棋实在是下不开。 于是,小良忙给王恺书记对接车辆,陪着王恺书记一起去龙湾机场接谢安民。 两人在龙湾机场接到谢安民的时候,王子安已经在派出所里做完笔录。 民警问他和钟子期为什么打架,王子安说一点小误会而已,隔壁讯问室里,钟子期气得拍桌子:“老子都被他打流血了,还一点小误会!” “钟子期,你当派出所是什么地方?”叶神速将钟子期喝回审讯椅,“医生都给你检查过了,你那就是燥热上火流的鼻血,和王子安有毛关系?年轻人,气性这么大,早晚有一天把自己气死了,谁的损失?” 被叶神速教训,钟子期心里不忿,“叶队,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还不是王子安惹我的,我要是被气死,也是他王子安害的,他王子安就是罪魁祸首,是凶手……” “行行行了,”叶神速可不爱听钟子期的鬼话,“整个畲族乡都知道,你钟子期和王子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也就这王子安愿意跟你做朋友,其他人谁看得上你啊,现在现世报了吧?和你这人交往,就是没好处,人家王子安把你当兄弟,你钟子期把人家王子安打进派出所。” 叶神速的话让钟子期的愤懑,更加了一重冤屈。 “叶队,你不能因为王子安有个好爹,就偏向他啊,欺负我钟子期从小没爹……”钟子期突然委屈得有点想哭。 叶神速“呸”了一声,“你爹是我害死的?” 那倒不是。 钟子期的爹是得痨病,没钱治,走的。 那是90年代的事情了,那时,不但钟子期家穷,整个柏乐村就没有不穷的,下辖一二十个自然村的村民都住在山上,尤其畲族人,住的茅草屋都是挂在半山腰上的。 唯一一户有钱人,就是王子安家。 王恺书记当时还不是柏乐村的书记,靠着聪明的脑袋外出做生意,几年时间竟攒下了几十万块钱,第一个在村里盖起了小洋楼。 作为村里第一个发家致富的经济能人,乡党委颇费了一番口舌,终于把王恺劝回来担任柏乐村的村书记一职,接下了柏乐村负债累累的烂摊子。 柏乐村从化债脱贫,到如今成为闽东首个村财破千万的明星村,王恺书记立下了汗马功劳,带领柏乐村人,用生动的实践,证明了“集体经济是农民共同富裕的根基,是农民走共同富裕道路的物质保障”的科学理论。 柏乐村人之所以服王恺书记,听王恺书记的话,那是因为王恺书记办事有公心,最初不但拿出自己做生意积攒的十万块钱积蓄,无偿借给柏乐村委做周转资金,还对钟子期家这样的贫困户慷慨解囊。 钟子期爹生病时,王恺书记就带头捐款,给他凑治疗费,但是钟子期爹当时积劳成疾,早已病入膏肓,最后药石无效,扔下老婆和三个孩子,撒手人寰。 后来随着省里全面推进造福工程,柏乐村下辖的自然村,都从各个山头搬到中心村里,钟子期一家也搬了下来,王恺书记对钟子期一家子孤儿寡母,贴钱贴粮,甚是照顾。 钟子期打小就是个调皮孩子,在村里猫嫌狗厌,谁家的家长也不愿意自己家孩子与他玩,独独王恺书记常常把他带到家里,和王子安一起做作业。 “钟子期,你说这话,摸摸自己良心,不痛吗?” 叶神速的质问让钟子期一腔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瓢水,嚣张的气焰没有了,嘟哝道:“王子安这回真的过分了。” 叶神速问:“他到底怎么着你了?” 钟子期说:“他拐走了我妹!” 第二章 春水 钟春水离家出走了许多次,都没有成功,这回是终于成功了。 钟子期发觉钟春水离家出走后,恨不能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如果不是他听信了王子安的话,去他妈卧室里,把钟春水的身份证、全家的户口本都给偷出来,钟春水根本就走不成。 他们妈为了防止钟春水离家出走,将身份证和户口本藏得可隐秘了,身份证藏在一堆旧衣服里,户口本竟拿尿桶压着。 虽然家里早就用上了抽水马桶,但他妈几十年还是习惯在卧室床后面放个尿桶,起夜方便。 钟子期最后从尿桶底下搜出户口本时,被一股尿骚味狠狠呛到,忍不住骂,哪一天男女结婚不要什么狗屁户口本就好了。 钟子期将钟春水的身份证、户口本,以及钟春水的手,全部交到王子安手上时,眼眶还泛了红。 “王子安,你可得好好对待我妹,还有欠我们家的彩礼,回头你可得补上。” “二哥,妈把我当猪卖,你也把我当猪卖吗?” 被钟春水质问,钟子期心里也窝火,“春水,妈一个寡妇,拉扯我们兄妹三人长大不容易,你要帮妈分担,大哥和盈盈都谈了多少年了,婚事一直定不下来,不就是因为咱们家拿不出彩礼钱吗?盈盈家都下最后通牒了,这一个月咱家再不给彩礼,他们就让盈盈和大哥分手,盈盈跟着大哥,都流了两个孩子了,这次再流掉,怕盈盈以后都不能再生孩子了……” “所以就卖我?” 钟子期看着钟春水泪汪汪的眼睛,叹口气:“女孩子长大不都要嫁人的吗?雷声他从小就喜欢你,又是咱们畲族人,再说,雷家有钱,雷家愿意给多一点的彩礼钱,刚好可以让大哥和盈盈结婚。” “这还不是卖我?” “只是让你替妈分担,如果可以,妈宁愿卖自己。” “恶心,你那么孝顺,你怎么不卖你自己?” “我是男的,我谁要啊?” “男的也可以入赘,也可以赚彩礼钱,你怎么不卖你自己,好让大哥和盈盈结婚?” 见兄妹俩越说越离谱,王子安赶紧叫停。 “再吵下去,民政局要下班了。” 王子安的话提醒了钟春水,她抬头看看天色,立即挽住王子安的手臂,笑靥如花地向钟子期说拜拜。 “哥,你在家等着吃我们的喜糖哈。” 看着王子安和钟春水双双离去的背影,钟子期心里总觉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春水是柏乐村里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打小就美,从小到大都被柏乐村里的男孩子们纠缠,雷声就没少纠缠。 每次,王子安都跳出来保护钟春水。 钟子期从前还问过王子安:“你是不是对我妹有意思?” 王子安说:“你别自作多情。” “那你每次都对我妹英雄救美。” “那是因为他是你妹。” “所以,你是对我有意思?”钟子期开玩笑的话,换来王子安一记白眼。 现在,谜底终于揭开了,王子安这家伙就是对他妹有意思,藏得再深,还是露出了尾巴。如果不是王子安大学毕业又去部队服役,也许自己的好兄弟早就变成自己的好妹夫了吧? 但也说不定,没有他妈首肯,王子安是娶不了钟春水的,他妈也许苦日子过惯了,总是自卑,总觉得自己家配不上王恺书记家,不敢肖想与老王家攀儿女亲家,还说什么婚姻大事要门当户对。钟子期让他妈别那么封建的时候,他妈就说,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作为哥哥,钟子期不服气,钟春水哪点比不上王子安了?除了漂亮,钟春水哪点都比不上王子安,王子安从小学习成绩就好,不管读大学还是在部队服役,都是表现优异,不像他妹,妥妥的学渣一枚。 可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漂亮吗?女人的一张脸就是最好的竞争实力。这是钟子期大男子的狭隘的认知。 王子安这小子可要好好感谢他,如果不是他闻了一肚子尿骚味,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抱得美人归? 等王子安和钟春水领完结婚证,他可要好好敲王子安一顿,再跟他抬抬彩礼钱。兄弟归兄弟,彩礼归彩礼,毕竟钟子望才是他亲哥,他不能不替他亲哥多争取些权益,盈盈成了他嫂子的话,他很快就能当上叔叔…… 但他妈那头又该如何交代,他妈可还应承着雷声家的婚事,这突然换了女婿人选,属于先斩后奏,自己少不得要被他妈打一顿。 钟子期胡思乱想等了半日,也不见王子安和钟春水拿着红本本回来向他复命,倒是等回了王子安。 “春水呢?” “没回来。” “还在城里?” “走了。” “领完结婚证不回来,走去哪里?” “没领。” “什么没领?” “结婚证。” 钟子期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最后却从鼻腔涌出来。 钟子期想知道王子安把钟春水弄到哪里去了,但王子安在派出所里一个字都不肯透露,钟子期牛脾气上来,便也一口咬定自己和王子安是打架斗殴,不是误会。 ※ 王恺书记已经接到了谢安民。看名字,还以为是位男士,没想到是一位年轻姑娘,和印象里的作家也不一样,王恺书记印象里的作家都是朴素的,长得也肯定不是什么大美女,不过是仗了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便宜,但谢安民却是美女,还不是小家碧玉那种,而是浓颜系大美女。 还好,王恺书记早已过了会为美女心旌荡漾的年纪,只是露出长辈看晚辈的慈爱笑容,和谢安民握了手,“没想到谢作家这么年轻。” “三十而立了,不年轻了。”谢安民笑。 “那还是年轻,和我家儿子差不多年纪。” 王子安二十九了,再过几个月就要过三十岁生日了。 说到王子安,王恺书记猛然想起王子安进派出所那一档子事来,但碍于谢安民在场,也不好问小良王子安因为什么事进派出所的。 将谢安民从龙湾机场接回柏乐村,在乡村振兴大酒店里安顿好,又陪谢安民吃了饭,王恺书记走回家去。 柏乐村人安土重迁,出门十五里就成了游子。当初为了搭乘省里“造福工程”的春风,将他们从各个山头搬下山,就已大费周章。这些年大家把房子建在长安街的两侧,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如今村里规划“两园两区”项目,需要征用整条长安街,又要将民居都迁到新区去,村民们都不乐意,这个项目推进起来难度颇大,王恺书记只好发挥表率作用,自己一家先搬到新区去。 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复古大门上方,牌匾还空白着,因为人都没搬进来,新区的名字就都还悬置着。 新区是一栋栋设计巧妙的农家别墅,没有人气,在夜色里显得有些阴森。整个新区都死气沉沉,人走在其中,莫名恐惧,还好远处一栋别墅门前廊下亮了一盏白色的路灯。 有个人影在灯光里晃动。 王恺书记走近了,那人也快步迎了上来,声音很是着急:“老王书记,你快救救子期和子安吧。” 这人是钟子望,钟子期和钟春水的大哥。 夜里十点,钟子期终于从派出所回到了家里。 他娘惠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宽扁的环形银器给他套在手腕上。银器表面刻着云纹,还镶嵌了两颗蓝色的琥珀,显得耀眼夺目。这是他们家最值钱的东西了,惠芳刚嫁进来时,她婆婆传给她的,她原本打算等盈盈和钟子望结了婚,就把这琥珀银镯给盈盈。 但现在,只能给子期戴上。 “阿娘,这不是你要留给嫂子的吗?” “顾不得了,这银器可以祈求平安、驱邪避凶,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蹲牢房……” 钟子期连忙“呸呸呸”,说道:“阿娘,我只是被叫去派出所问几句话,谁蹲牢房了?” “派出所为什么叫你去问话?你犯了什么事,要叫你去问话?” 一旁,钟子望正给钟子期准备洗脸水,恨铁不成钢道:“阿娘,从小到大他就没少跟人打架,这回你猜他是跟谁打架?安安!” 对于惠芳母子来说,王恺书记算是他们的恩人,对他们一家都照顾有加,钟子期竟然和王子安打架,还打进了派出所,这简直是忘恩负义的事情。 于是惠芳把钟子期骂了一顿,钟子望还在一旁帮腔,钟子期没好气,将钟子望从脸盆架一直顶到墙上,生气道:“你幸灾乐祸个屁啊!从小我和春水被娘骂,你都是这个死出。你知道这回我为什么跟王伯牙打架,还不是因为你。” 王伯牙。 整个柏乐村,这是独属于钟子期的称呼,因为那个高山流水、伯牙摔琴的传说。 “你们俩打架,关我什么事?”钟子望不乐意了。 “当然和你有关,都是因为你结婚的彩礼钱闹的!” 惠芳终于搞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直接昏了过去,因为她的宝贝女儿钟春水不见了。 王家,王子安被王恺书记批评了一顿,也就回房躺下。大姐新添了二胎,他妈去大姐家帮忙带外孙,要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家里就剩下他和他爸两个大老爷们,他挨自己亲爹骂,也找没人当救兵,只能受着。 何况,他也不能告诉他爹关于钟春水的事,春水现在一定已经跟着歌舞团顺利抵京了吧? 春水是在牛歇节白天的时候,在凤山唱畲歌被那位游览瑞云寺的首席发现天籁般的歌喉的。恰好那天首席的嗓子不舒服,便在晚上演出时,让春水来了出代唱。这便确定了两人的师徒关系。 首席想要带春水去首都发展,培养她当歌星,但是惠芳还等着春水嫁给雷声,好得到一笔彩礼钱,给钟子望和林盈盈办婚礼。 春水从小唱歌就好听,从小就羡慕电视里的歌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歌星,可是她只是个农村女孩,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歌星,慧芳更不是个可以为她提供资源的母亲,她就是个山里搬下来的农妇,甚至连最起码的鼓励女儿勇敢吹求梦想的话语,都不能提供。 昨晚,在乡里广场演出舞台后面的草地上,春水站在黑暗里快乐地唱着歌: “梧桐深处,青翠拥凤凰, 展翅云间,羽翼披霞光。 山涧清泉,潺潺洗尘忙, 凤鸣声声,唤醒千山黄。 凤凰凤凰,高翔九天上, 凤凰凤凰,畲家心所向……” 她长到二十五岁,还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唱歌对于她来说,是这样一件快乐到冒泡的事情,只有在引吭高歌时,她才感觉自己的灵魂会飞翔,且在空中闪闪发光,可以喷薄火焰,就像那两只展翅翱翔的凤凰一样。 可是这种快乐是短暂的,一时的,篝火狂欢结束,首席和她的歌舞团就要离开村庄,去往他们广阔的繁华天地,而她继续留在村里,嫁人,换取彩礼,帮哥哥娶回心爱的女人。 谁会在意她要嫁的人,是不是她喜欢的人呢? 春水在激扬的歌唱里,心头突然涌过一丝悲凉,眼前黑暗中似乎出现了一道银白的冷光,而王子安就站在那光里。 像小时候每一次,她被人欺负时,他都能奇迹般出现拯救她一样。 当飞机缓缓下降,首都的夜景尽收眼底,万家灯火汇聚成浩瀚的海洋,春水的眼泪涌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这片天地里出人头地,成为闪耀的明星,但是,王子安,谢谢你的掩护,给了我一个探索未来可能的机会。 未来,闪耀的歌坛,无人知道钟春水,但会多一个叫“伊池”的歌星。 几行归鹭浴晴沙,赢得一池春水绉。 第三章 逃婚 林盈盈在被窝里哭了一晚上了,凌晨三四点才迷迷糊糊睡着,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日上三竿。 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头晕乏力、嗜睡、食欲不振、偏食、恶心、呕吐等现象,困扰着她。 还没开始进食,她就跑去卫生间哇哇大吐了一番,吐完白水,吐胆汁,最后吐出来的液体里还带了血丝,这下把她吓得不行。 她前面已经流过两个孩子,这是第三次怀孕,医生说,这个如果再打掉的话,她可能以后都怀不了孩子了。 林盈盈想做母亲,想做妻子,她是打小就活得传统的女孩子,长大后择一良人,生儿育女,白首偕老,就是她的人生追求。可惜她爱上的人是钟子望,一个从小丧父的不富裕家庭的长子。这个家庭里除了老实无用的寡母,就是一双年幼的弟妹,身为长子,钟子望自然要付出比同龄人更多的辛苦。 做寡母的好帮手,做弟妹的保护伞,在自己都没有走稳的年纪,已经在身上扛起了三个拖油瓶,一路奔跑,跌跌撞撞,在生活的坎坷里,碰得头破血流。 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长大的钟子望,敦厚、实诚、温柔体贴,是林盈盈喜欢的类型。 林盈盈是抓超生形势严峻年代里的漏网之鱼。她上面还有个大哥,叫林铛铛。和钟子望的性格完全不同,林铛铛从小就被父母宠坏了,性格唯我独尊,从不像其他兄长那样呵护、疼惜自己的妹妹,而是把林盈盈当做呼来喝去的丫鬟,大事小事都驱使惯了。 林盈盈和钟子望已经在一起五六年了,一开始林铛铛超级反对,约了钟子望去唱ktv,让钟子望买完单,就当着钟子望的面踹林盈盈肚子一脚,直接将林盈盈的第一胎给踹没了。 彼时,林铛铛并不知道林盈盈怀孕了,林盈盈和钟子望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来得猝不及防,也走得猝不及防,让林盈盈和钟子望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 害怕钟子望送自己去坐牢,林铛铛只能说服父母同意林盈盈和钟子望暂时在一起。 林盈盈第二次怀孕的时候,林铛铛又游说父母同意两人的婚事,林家父母很宠爱自己的儿子,儿子的意见决定他们的意见,结婚可以,但是彩礼钱不能少。 于是,林铛铛找钟子望商量说:“我们林家不是你们钟家那种穷光蛋,要靠女儿的彩礼钱,来给儿子结婚,但是彩礼在古代是一种风俗,在现代就是一种尊重,彩礼给的越多,说明丈夫对妻子,婆家对娘家越尊重,回头彩礼钱,我们林家一分不收,都会用嫁妆的形式,让我妹带到你们钟家去的。” 以林盈盈与林铛铛做了二十多年兄妹的了解,林铛铛的话听听就好,钱一旦进了他的口袋,再叫他吐出来,是不可能的,但是人家明面上话说得好听、漂亮,也让钟子望挑不出错来,于是只能接受。 钟子望问林铛铛,林家要多少彩礼钱,林铛铛伸出一只手掌。 五万不多的。 但林铛铛把手掌翻了一下,原本朝上的手掌心,顿时朝下了。 十万,其实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林铛铛又把手掌心给翻上来,又翻下去了。 二十万,对钟家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莫说二十万,钟家连五万块钱现金也是拿不出来的。 “连五万块都没有,就想娶老婆?你钟子望就是打一辈子光棍的命,谁让你不懂得投胎啊?” 林铛铛说什么都要让林盈盈和钟子望分手,还给林盈盈的饭菜里拌了米非司酮片和米索前列醇片。林盈盈当时早过了49天孕早期,误吃了这两种药,腹痛难耐,下红不止,吓得林铛铛赶紧把她送进医院。 又失去孩子的林盈盈,在病床上扬言要把林铛铛送进监狱,林铛铛求饶赔罪,只好又同意林盈盈和钟子望继续在一起,并且将彩礼钱打折一半。 十万块彩礼钱,钟子望无论如何都要去凑足了,否则也太对不起林盈盈为自己的付出。 于是找亲戚朋友借,东拼西凑,凑了十万块钱,正打算给林家送去,慧芳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手术费将这笔钱全部花光不说,家里还倒欠了债。 娶林盈盈过门的事,又被耽搁了下来。 林盈盈不忍心钟子望为两人的婚事终日闷闷不乐,便说:“干脆我去偷了户口本,咱们两个人去城里领了结婚证,生米煮成熟饭算了。” 钟子望怎么能辜负林盈盈这样的好姑娘? 十里八乡不是没有姑娘因为婆家娘家谈不拢彩礼钱,一不做二不休,偷了家里户口本与心上人结婚的,但始乱之,终弃之,终究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不然就是与娘家断绝往来,不然就是在婆家得不到尊重。 钟子望不想林盈盈陷入这样的境地。 “我一定会攒够彩礼,娶你过门的。”钟子望向林盈盈保证。 钟子望是勤劳俭朴的青年,为了还母亲治病欠下的债务,也为了攒够彩礼,他一个人在村里工业小区打两份工,白天在材料厂里干搬运沙石的重体力活,晚上就到白茶厂里包装茶叶。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家白茶厂的仓储物流与销售渠道都出了问题,又遭遇白茶产业的市场波动与价格问题,春茶茶青整体平均价格比前一年同期下降了近两成,除了高端茶的市场销售价格依然坚挺之外,茶农和销售中低端茶叶的白茶企业都面临很大的经营压力,钟子望所在的这家白茶厂就岌岌可危,处在倒闭的边缘。 于是,老板一家勒紧裤腰带,连老带小,不论男女,都熬夜亲自包装茶叶,钟子望被辞退了。 钟子望收入减了一半,林盈盈的第三胎却在这当口来了。 不拿出十万彩礼,休想娶林盈盈过门,林家宁可一尸两命办丧礼,也不要全村人看他们上赶着嫁女儿的笑话。 林铛铛放了话,反正林盈盈当时就是超生的,就不该来他们林家当女儿,他们林家就当没有这个女儿了。 钟子望把心一横,打算和林盈盈,以及林盈盈肚子里的孩子,一家三口殉情算了,慧芳急了,这才有了嫁女儿换彩礼的想法。 钟家走投无路之际,雷家递来了橄榄枝。 雷声一直喜欢钟春水,打小就喜欢,不管钟春水怎么骂他嫌弃他赶他,他都跟狗皮膏药一样,死皮赖脸贴过来。 只要钟春水一句话,他雷声立马捧出二十万块钱当彩礼,娶钟春水过门。 雷声父母脑子活络,在王恺书记回柏乐村当书记,决定带着全村人大干特干的最初,他们就紧紧跟随在王恺书记身边,该投资投资,该出力出力,如今不管是村里的实业公司,还是乡村振兴大酒店,他们统统都有股份,每年就坐在家里分红数钱,都有二三十万的进账,何况他们跟着老王书记学到了经济头脑,又把分红拿去投资更多的产业,钱生钱,用不完的钱。 唯一的儿子雷声要结婚,他们求之不得。 早点找个女人管住儿子,再给他们生几个孙子,老两口的一桩心事可算解决了。 只是儿子看上的是钟家的小女儿,这点让老两口不是很乐意。 雷声父母因为成了村里的有钱人,这几年跟着王恺书记很是见了一些大场面,迎来送往也见多了达官贵人,便自觉在村里高人一等,希望儿子能娶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孩,好帮衬儿子的前途。 他们给雷声投资了一些实业,雷声才二十几岁,就已经被评为市里的十大青年农民企业家,若能结到一门可以帮衬儿子事业的亲家,儿子未来当个代表、委员什么的,那人生就更上一层台阶了。 雷声父母设想得挺好,可偏偏儿子喜欢的人是钟家的小女儿。 钟家是什么人家,一个寡母拉扯三个孩子,过去是村里的贫困户,如今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三个孩子都已长大,但也没什么出息,两个儿子都人高马大了,可是一个老婆都娶不起。 这样的亲家,只会把他们雷家当血包,把雷声当他们家的摇钱树。 雷声父母很是嫌弃钟家,可是架不住雷声喜欢。雷声追了钟春水多少年,才换来钟家人的松口,雷声一直觉得自己会在感情荒漠里枯死,没想到突然遇到了绿洲。 这是他爱情之树得以发芽、开花、结果的生机,他怎么能放弃这个机会呢? 于是找父母从好好商量无果,到最后绝食、闹出家的手段都用上了,父母终于同意了这门婚事。 二十万彩礼钱被雷声从银行取出来,一捆一捆,就像一块一块结实的红砖,用一张大红纸小心翼翼包起来,再用一只精致的红皮箱装了,兴高采烈提到钟家去。 因为他们都是畲族,畲族的婚俗,“歌”是贯穿始终的元素,从议婚到完婚,畲歌都是传情、结交、述怀等环节的载体。 雷声拉上一班子畲族兄弟,提着红色皮箱里的彩礼钱,捧着茶叶、糖果、糕点、鸡、鱼、肉、酒等礼物,一路高歌到钟家,引来了无数路人驻足围观。 在畲族传统中,鸡、鱼、肉等食品是重要的下聘礼物。鸡寓意吉祥如意,鱼代表年年有余,肉则象征生活富足。而酒,是畲族人祭祀和喜庆场合不可或缺的饮品,“无酒不成席”,下聘这天送酒,是对女方家人的敬意和感谢。茶叶在畲族文化中更有着特殊的地位,在重要的日子里作为重要的礼品赠送。 雷声准备的酒,是畲族人家家户户都会酿的红曲米酒,又被称为“山哈酒”,是畲乡的特产,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采用上好的糯米、清澈的山泉水和古老的酿造手法酿制而成,醇香浓郁、清冽甘爽、回味悠长。 茶叶,则是雷声精心挑选的白毫银针,一担陈年白毫银针价格不菲,市面价格不比彩礼钱少。 柏乐村位于闽东茶乡,茶乡人嫁女儿素有陪嫁白毫银针的习俗,以示对女儿的珍爱,对女婿的看重,对女儿女婿婚姻的祝福,因而白毫银针又被称为“喜茶”“福茶”。 钟家的经济条件,无法斥资为钟春水置办这样昂贵的嫁妆,雷声替钟春水置办了。这担白毫银针今天作为聘礼送到钟家,日后作为陪嫁,由钟春水带到雷家,也是美事一桩。 雷声像这样以聘礼的方式,还为钟春水置办了布匹、首饰等嫁妆。 布匹是用畲族蓝染工艺制成的,历史上畲族人善于种植青靛和苎麻,他们用自种的麻,通过破苎丝、捻线、纺线、抽苎、拉线、织布等多个步骤,自纺、自织、自染制成青或蓝色的布匹,利用挑中带绣、织绣结合等技法,绣上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等精美图案。 这项蓝染技艺因为面临失传,物以稀为贵,因而价格不菲。 畲族银器锻制技艺,是唐末五代时期,由王审知入闽传入,以“操、凿、起、解、披”五大工艺精髓为代表,通过三十多道手工工序,控制银料纯度、银片坯厚度,提升银的延展性,再通过特制的束錾镂雕坯件,镂雕出造型凹凸有致、表面天然光亮,色泽鲜活的银器制品。 雷声特意斥不菲的资金,从闽东其他县市畲族非遗传承人那里,购置了蓝染布匹和动感十足的银雕,做钟春水的聘礼兼嫁妆。 尤其珠华堂设计的那款“双龙戏珠”银手镯,最为吸睛。 雷声领着亲友们,捧着聘礼,站在钟家大门前,激动地唱着畲歌,想象着钟春水穿着凤凰服饰,打开钟家门走出来的样子: 她的上衣的衣领、大襟、服斗乃至袖口都带着花鸟龙凤图案的刺绣,黑布做底的下裙绣上凤凰和牡丹的图案,凤衣、凤带、凤围腰分别象征着凤凰的颈项、腰身和羽毛,头上用红色丝绒将一头秀发扎成发髻盘在脑后,再戴上由数百粒白色头玑珠串成的四根珠带用银钗固定住的尖角头冠,头冠下压着一条三尺见宽一尺见长的红菱,脚上穿一双镶有斑斓的花边图案的凤鞋。 到了出嫁那天,她会穿着这身凤凰装,再在雪白的手腕上戴一双“双龙戏珠”的银手镯,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的模样。 此刻,钟家门被打开了。 走出来的却不是钟春水,而是钟子望、钟子期兄弟俩。 两位大舅子来迎接他,也是情理中事。 春水是准新娘,一定害羞地躲在房间里,虽然这不符合春水的性格。过去他缠着她时,她都用最泼辣的语言骂他不要脸。但女人一旦成为新娘子,一定会收敛尖锐的爪子,而成为娇滴滴、羞答答的小白兔。 雷声一手提着红皮箱,一手高高举起,身后,人们的畲歌戛然而止。 雷声捧着红皮箱,乐淘淘地走向两个准大舅子。 两个准大舅子的脸色和他满脸喜色形成鲜明的落差:钟子望一脸苦大仇深,仿佛他不是要嫁妹妹,而是妹妹死了;而钟子期更是一脸焦躁、暴怒神色。 “别唱了,烦死了。”钟子期说。 实际上,求爱的畲歌早就停止,钟家门口人头攒动,却安静得针落可闻,仿佛电影被按下暂停键,画面静止了。 人们伸着脖子,像电影院里的观众,屏息凝神,在迎接一场好戏的到来。 而故事,已经发展到高潮阶段,戏剧性的转折,在此刻被揭开。 电影的暂停键被恢复,故事像流水一样进行下去,不是溪水潺潺,而是狂涛骇浪: “春水逃婚了!”钟子期冲雷声吼道。 第四章 门卫 白茶厂辞退了钟子望,钟子望失去了晚间包装茶叶的工作。 结束材料公司搬运沙土的活计,钟子望迎着夕阳回到家,洗去一身臭汗,骑着电动车又出门了。 慧芳追出去,冲钟子望的背影喊:“子望,你还没吃晚饭。” “晚点回来吃。” 钟子望要去哪里呢? 钟子望骑着小电驴,去了乡里一家玩具来料加工厂。 这家加工厂是一位华侨在乡里投资的“三来一补”模式项目。 所谓“三来一补”,就是来料制作、来样加工、来件装配和补偿贸易。 玩具方面的来料加工和来件加工订单一向有着广阔的市场,而十里八乡的劳动力又十分富余,尤其妇女劳动力闲置得很多,这家玩具加工厂办在畲族乡里,刚好可以把周围的劳动力都调动起来,加工厂不需要厂房,只需要放置原料和样品的仓库,妇女们固定时间到仓库领取原料和样品,回家就能做,这样既能赚钱,又能兼顾家里的家务和小孩、老人。 钟子望将小电驴停在仓库门前的街道边上,向仓库走去。 守仓库的,是个中年男人,正拿着一个计算机,在算账。计算机设置了声音外放模式,听起来刻板又搞笑。 “我想拿些原料和样品。” 听到钟子望的声音,男人抬起头来,说道:“生面孔,你以前没做过吧?” “又不是多难的活,女人都能干,我也能干。” 男人愣了愣,随即笑起来:“我以为你是帮家里女人来领的,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女人抢活干哪?男人应该干男人的活,这些细活小活,留给女人干,让女人们也赚点零花钱,男人有钱变坏,女人没钱变坏,变坏有钱……” 男人说得钟子望脸上火辣辣的。 “你就说给不给我干吧?” “你手粗不一定干得来,”男人的目光瞟了眼钟子望那双长期干粗活的手,手背很黑,手指关节很大,和现在年轻人细皮嫩肉的手区别很大,“你先少拿点原料,做做看,先和你说明,工钱分好几档的,达到一级标准的呢……” 听男人介绍完各挡工钱,钟子望皱起眉头。 “嫌工钱少啊?我都和你说了,这是女人们老人小孩们干得活,你这样的年轻男人应该去赚大钱。” “我想试试看。”钟子望说。 “但我先和你声明,做好了也是小钱,做坏了,你可得赔我原料钱的。”男人强调。 钟子望点了点头,男人就起身去墙角揪出一个编织袋来。 几分钟后,钟子望将一袋玩具原料和样品放到电动车的前边隔板上,跨上车,往回开。 电动车开回柏乐村时,天色都黑了,村里亮起了路灯,盏盏复古,让整个村庄都显得意境十足。 钟子望的小电驴经过村小学大门口,门卫老谢提着畚斗从学校的电动门内走出来。 “子望——”他向钟子望招手。 老谢六十岁左右,比一般的瘦子还要瘦,背都坨了,像一根干瘪弯曲的竹子。他的脚虽然跛了,但步履还是很矫健,甚至走出了一阵风。 见老谢召唤,钟子望停下了小电驴。 “叔,这么晚还没忙完?” “垃圾倒一下就行了。”老谢的目光落在电动车的前面,编织袋里的玩具原料露了出来,“帮你阿娘拿的呀?” “我自己。我阿娘之前动过大手术,不能久坐。”钟子望解释。 老谢嘟哝了一句:“这能挣几个钱?” 老谢拿出口袋里的遥控对着校门口的电子门“滴”了一下,电子门缓缓打开更大的口子,老谢示意钟子望将电动车开进去,自己则快速将垃圾拿去倒了,回到学校。 他为了不让钟子望久等,加快了脚步,因而跛脚跛得更厉害了,一瘸一拐,像一只风里来浪里去的老破船。 钟子望已经在连通着保安室的门卫宿舍里坐着等老谢了。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长方形的白色木头饭桌,桌上零乱地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老人们对于自己的居住布置大多如此,很难做到整洁。 老谢进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分给钟子望一支。 钟子望也不推拒,他已经很习惯抽老谢的烟,他有烟时也会分给老谢抽。但老谢已经很久没有抽到钟子望送的烟了,为了凑彩礼和林盈盈结婚,钟子望已经把烟戒了,一个月也能省下几百块钱。 老谢拉了椅子,在钟子望对面坐下来,两个人点了烟对着抽。 “你妹逃婚了?” “也不算逃婚,他们本来就没有正式订婚。” 钟春水是在雷声下聘前离家出走的,人没了,钟家自然不能收雷家的聘礼,下聘没成功,就不能算有婚约。都没有婚约,哪来的逃婚一说? “那你的婚事怎么办?” “凑不出彩礼钱,凉拌。”钟子望狠狠吸了口热烟,辛辣的烟雾经过喉咙、气管到达肺部,再由肺部通过鼻子呼出,狠狠刺激了钟子望,使他重重咳嗽起来。 人在倒霉时,抽口烟都能呛到。 老谢给钟子望倒了一杯水,接着把烟抽完,再慢慢卷起裤脚,露出红肿泛光的脚踝,说道:“子望你命不好啊,没个爹帮你。” 老谢的脚踝是十几年前去西南打工时,被隧道顶部掉下来的石头砸成了粉碎性骨折,差点要截肢,他在主治医生跟前好哭歹哭,说家里还有两个儿子等着他养活,主治医生颇为动容,后来联合医院的专家组,使用了国外的一款昂贵但先进的内固定钢钉,这才保住了他的脚,但老谢也自此留下了残疾。 老谢带着不多的赔偿回到柏乐村,休养了两年,便又要强地拖着条瘸腿外出打工,凭着一手风枪的好手艺,参与各种凿隧道的工程,几年时间竟又赚到了大几十万,供两个儿子读了书,也娶了老婆。 “我这条腿啊,现在天气一变就各种酸疼,好在大事都已经完成了,疼就疼吧,反正也不靠它挣大钱了。” 老谢口里的大事是指给儿子们盖房、读书、娶老婆、生孩子。 别看老谢瘦瘦的,他这辈子靠一身体力,的确是赚到了大钱,完成了身为父亲的使命。 老了,又到村里小学来当门卫,比谁都勤劳,每天拖着条瘸腿,把整个校园都清扫得干干净净,怕的就是学校嫌他年纪大,哪天就辞退了他。 他在这学校里当门卫,吃住都在学校里,水电都不用掏钱,比去住敬老院还理想。村委会盖的敬老院,老人们住进去虽然不要钱,可是赚不了工资啊。 他在这里当门卫,每个月还有两三千块固定收入,可以贴补两个儿子的生活。 钟子望看着老谢的脚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爹如果还活着就好了,就会像老谢一样,想方设法为自己的儿子们筹谋吧?可惜他爹早早就病死了,临死还给家里欠下债务,他娘一个寡妇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又从山上搬到村里,在长安街上盖了小洋楼,已经太不容易了。 他不能怨父母,要怪只怪自己命不好。自己一个年轻人,竟还不如老谢一个瘸子能赚钱。 他应该算是村里最勤快的年轻人,不怕苦不怕累,赚到的每分钱都上交给他娘,帮着家里盖房子,又供两个弟妹读书,又给她娘治了病,只是轮到自己要成家了,却拿不出彩礼钱,因为家里还欠着债。 如果他再卖力干活,还完债务,攒够彩礼钱,至少得个三五年,盈盈的肚子等不起啊。 钟子望告别老谢,离开学校,骑着小电驴没有回家,而是给盈盈打电话,约她到孝文化公园谈谈。 钟子望打算见到林盈盈的时候,就提出分手,他不能让盈盈跟着他受苦,可是盈盈出不来。他已经听到电话里,林铛铛正在训斥盈盈,不许盈盈和他约会。 挂断电话,钟子望坐在孝文化公园里又抽了根烟,老谢刚刚把自己的半包烟都给了他。老谢说,钟子望还能常常到门卫室陪他说会儿话,比两个儿子还亲。两个儿子各有各的家,很少和他见面,只有他每个月送工资到他们家里时,才能匆匆见一面。但孙子们对他并不亲,嫌他身上有烟味,连抱都不给他抱的。 钟子望抽了几口烟,看着烟头的火星在夜色里忽明忽暗,也不知怎地就哭了起来,那年他爹死了,他在棺椁前都没哭得这么凄凉。 林盈盈被林铛铛骂了几句,也哭着从家里跑了出去。 林铛铛站在门口,冲她的背影骂:“你总有一天会死在畲族人的眉毛坵里!” 过去,闽东山穷地瘦,平地少,多是小小的挂壁梯田,尤其畲族人一直住在山里,虽是山,却缺少林木,不管是海拔千米,还是几十米,都是光秃秃的,像狗的牙齿一样交错着,穷得鸟不拉屎,他们居住的地方都以“坵”命名:眉毛坵、斗笠坵、蛤蟆一蹦过三坵。 像林铛铛这样的人,从骨子里看不起畲族人,尤其柏乐村人都发家致富了,钟子望家还欠着债。把妹妹嫁给钟子望,真让他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 不料,林铛铛还在骂骂咧咧,一辆小车经过他门前停了下来,副驾驶车窗摇下,一个青年人从驾驶座上把头伸过来,骂林铛铛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姓林的,我们畲族人怎么着你了,拉屎让你吃不饱啊?” 见是雷声,林铛铛立马堆起一脸笑容来。 雷声也是畲族人,但和钟子望不一样,雷声是有钱人,雷家父母有钱,雷声拿着父母的钱建了个家庭农场,又是养蜜蜂,又是种食用玫瑰,还兼顾茶园、民宿观光旅游,挺赚钱的。 “雷总,误会误会,畲族人好啊,畲族人都是雷总这样的青年才俊,是我们柏乐村的骄傲,雷总要不要下来,到我家喝杯茶?雷总,改天我带城里的一帮朋友到你的基地参观,买花饼买蜂蜜,你可要打折啊……” 雷声懒得再看林铛铛的嘴脸,摇上了车窗,将车开走。 钟春水离家出走了,他的婚事泡了汤,他心里烦着呢。 春水,你个傻丫头,到底去哪里了?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雷声真想大哭一场,如果春水能平安回来,他宁可这个婚不结了。他只要春水好好的。柏乐村里的人再坏,也只是勤劳的小蜜蜂,可外面的世界,都是大马蜂啊。 林盈盈一口气跑到了钟家,钟子望却不在。 钟子期来给她开门,看她脸上泪痕交错,钟子期那么燥脾气一个人,此刻心也软了下来,说不出地难过。 “嫂子,你一定要等我哥啊,千万不能把孩子打掉,我一定会想办法给你们筹够彩礼钱的。” 有了钟子期的保证,林盈盈的心总算得到了安慰,她含着泪对钟子期点点头,说道:“子期,你告诉你哥,实在不行,我就偷了户口本和他领证去。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我哥和我爸妈还能拿我怎么地?他们已经杀死我两个孩子了,真的想连我一起杀了吗?” 林盈盈越说越激动,重重抽泣起来:“如果办结婚证不用户口本就好了,那他们藏户口本也没用,国家什么时候才能出台政策,取消这个该死的规定啊?” 钟子期只好安慰林盈盈:“会的,一定会的,也许很快了。” 送走林盈盈,钟子期拔腿就往外走去。 “你去找子望吗?他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晚饭都还没吃,打了电话也没接。”慧芳担心地絮絮叨叨。 “我去把他找回来。”钟子期回她。 钟子期没有去找钟子望,而是去新区找王子安。 已经入夜,新区因为无人居住,整条街都黑咕隆咚的,只有最里面一栋别墅,廊下吊着一盏路灯。 路灯在夜风里摇摇晃晃,发出雪白色的光,衬得新区更加恐怖阴森。 钟子期越往里走,心里越发毛,手臂上都竖起了汗毛,到最后实在撑不住,就掏出手机给王子安打电话,让他来接他。 王子安从别墅里走出来时,钟子期也走到了门前。 “王伯牙,你一定是故意的吧?明知道我害怕,慢吞吞半天才来开门。” “大老爷们,又不是小姑娘。”王子安说着,扭头进了别墅。 钟子期也忙跟了进去,说道:“这新区这么远,大家在长安街住得好好的,都住了二三十年了,现在却让大家搬过来,搬过来还要大家补差价,谁搬谁是傻子。” 钟子期边说边打量别墅内,装潢的确不是长安街那边可以比的,堪称“豪宅”了。 “还是你这柏乐村的太子爷会享受啊,住这么好的房子……” “你要搬过来你也可以,新区每栋别墅内部装潢都是一样的,我家什么样,你到时候搬过来了,你家也是什么样。” 钟子期撇了撇嘴:“我倒是想搬,可我家哪有钱补差价?” “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你们家肯搬,大家一起想办法。” 王子安坐到茶几旁,给钟子期泡茶。 钟子期在一旁沙发上坐了,盯着王子安看了一会儿,王子安眼观鼻鼻观心,专心泡茶,没有旁骛,竟像一尊妙言菩萨。 钟子期把脸凑过去,赔笑道:“王伯牙,我知道你办法多,你们王家人面广,帮我们钟家想想办法呗,拿不出彩礼钱,我哥就娶不了林盈盈。” 王子安给钟子期倒了一杯茶,将茶杯轻无声息地递到他面前茶几上,说道:“你想让我帮你借钱?”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钟子期抓抓头皮,嘿嘿地笑,“我是来请你帮忙,给我找个婆家。” “你?”王子安刚喝进一口茶,此刻全喷了出来。 第五章 婚礼 看着林盈盈泪眼汪汪来钟家找人的样子,看着大哥心事重重不敢归家的样子,钟子期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打小没有父亲,是大哥十几岁就离开学校,帮着寡母扛起了这个家。他不比村里那些聪明人,脑子活络会赚钱,他是个老实人,能靠的只有一身年轻的蛮力,逮啥干啥,攒了钱,给家里盖房子,给母亲治病,供他和春水读书。 春水学习成绩不好,但也读完了职专,他成绩也不咋地,但体育好,还是上了高中、体育大专。只可惜他实在不是考试的料,体育大专毕业后,其他同学都陆续考上编制,成了正式的在编体育老师,他却只能在村里小学当一名体育代课老师。 代课老师的工资很低,两千多块钱,对他一个年轻小伙子来说,有啥用?稍微大手大脚一下就月月光。 轮到他反哺家庭的时候了,可是他却拿不出一分钱,帮大哥付彩礼钱。眼看着大哥的婚事要泡汤,林盈盈肚子里还有他们钟家的骨肉,却面临被流掉的风险,钟子期心里压了块千斤巨石般。 春水骂得对,凭什么只想着把春水嫁出去换彩礼钱?他也可以“嫁出去”,也可以给大哥换彩礼钱。 “老王书记人面广,认识很多好家庭,可不可以帮我介绍那种只有女孩的家庭,我可以给人家招赘……” 王子安斜睨了钟子期一眼,把他面前的茶杯收回来,说道:“你想吃绝户啊?想得倒挺美。” “不是,”钟子期急了,解释道,“王伯牙,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可以不明白我的心思?我只是想给我大哥筹到一笔彩礼钱,女孩子们嫁人都能收到彩礼钱,我如果去入赘,也相当于嫁人,也该给我一笔彩礼钱的,对不对?有了彩礼钱,我大哥就可以和林盈盈结婚了,林盈盈肚子里的孩子就不用流掉了,她已经为我大哥流掉两个孩子了,这第三个再保不住的话,她可能这辈子都当不了母亲了……” 钟子期越说越着急,抓起一整只茶壶,仰头灌起茶水来。 王子安等他将一整只茶壶的茶水都喝光了,这才说道:“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要病急乱投医,我找我爸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他先借二十万给你家,让大哥和盈盈顺利结完婚先,然后再让大哥赚钱慢慢还给他。” 王子安的话让钟子期感动得不行,“王伯牙,上次打你是我不对。” “也没不对,春水的确是我拐走的。”王子安冲钟子期笑了一下。 提到钟春水,钟子期一下来了精神,问王子安道:“安安,你告诉我实话,春水到底去哪里了?” “追梦去了。” ※ 半个月后,王子安往钟子期的账户上打了二十万元过来,于是,钟家和林家开始紧锣密鼓筹备婚礼。 先是钟家请了村中畲族人里德高望重的“赤郎”,带着彩礼前往林家提亲。 赤郎身着传统畲族服饰,头戴凤凰冠,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装满了象征吉祥如意的糯米、红枣等礼品,来到林家,向林盈盈的父母鞠躬行礼,开始提亲。 因为前一天林铛铛的银行卡里已经收到钟家的十万彩礼,所以此时迎接赤郎换了副热情的面孔,他率领亲朋,在门前挂起大红灯笼,院内摆上迎接宾客的桌椅,拿出林盈盈的庚帖,与赤郎带来的钟子望的庚帖交换。 两家又请了阴阳先生为两人合婚,选定吉日吉时。 大喜之日,柏乐村里的畲族人们都自发来钟家帮忙,钟家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向林家出发。队伍中有八位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抬着花轿,还有吹唢呐、敲锣打鼓的乐手热热闹闹地奏乐。沿途村民、游客纷纷驻足观看,孩子们兴奋地跟在迎亲队伍后面跑跳。 迎亲队伍中,赤郎用畲语说:“大家加把劲儿,快点赶到林家,别误了吉时!” 行郎们齐声应道:“好嘞!” 道路两旁的树木全都系着红绸作装饰,迎亲的唢呐更响亮地吹奏起来,欢乐的畲歌伴着唢呐声,洒了一路,喜庆一路蔓延到林家。 若是畲族与畲族通婚,女方家在男方迎亲之前,通常要办两餐嫁女酒。 先是中午一餐,叫落脚酒,请迎亲队伍人坐首席。 午餐后举办“借锅典礼”,赤郎端来一个米筛,米筛上放着一对点燃的红烛、两块豆腐、一刀肉、一个厨师色、一对绑腿布,向灶神作揖后,念借锅词:“郎儿住山头,多见柴林,少上书堂,古礼难全,念错莫怪,请姨妈舅姆多多包容。” 女方代表赤娘则对白:“本日来到太公乡,太公住的好寮场,门前麒麟对狮子,寮后金鸡对凤凰,龙马相会在寮场,不雅音坐落在中心,金字寮门八字开,郎儿借锅上门来。” 接着是念炊具的谜语词,姑嫂们先把炊具都藏起来,赤郎念一样,姑嫂们拿出一样,诸如:“借你姨妈四四方方一堵墙(灶台),中心开个龙潭(铁锅),借你姨妈铜镜双双对月光(锅盖),借你姨妈金鸡沐浴一对(木构)……” 若有没念到的,就要重新再来一遍。 等三四十样厨具全部念齐借齐后,赤郎拿菜刀口对着自己,向厨师作揖,厨师接过反转刀口作揖,尔后,红包跟肉给厨师,绑腿布给烧火的女子。 借锅礼便完成了。 借锅礼后是赤郎杀鸡,要求鸡血一滴都不准滴到碗外,否则罚酒,滴出一滴就罚一碗酒。姑嫂们为了搞气氛,常常故意来碰撞赤郎,赤郎端不稳碗,鸡血洒出来,姑嫂们就罚赤郎酒,赤郎不主动喝,就把锅烟抹到赤郎脸上,按住赤郎,捏住他的鼻子灌酒。大家欢闹一场,祝福新人富贵吉祥。 到了晚上,则由男方代表宴请女方客人,女方近亲坐首席。 女方派出代表“赤娘”,领着伴娘,端一个桶盘来敬酒,桶盘上放一对红烛、一对酒杯,从首席第一位舅公开始敬酒,伴娘告之赤娘“舅公”的称谓后,赤娘便对着舅公唱敬酒歌:“一对酒盏花又红,端上桌来敬舅公,敬你舅公食双酒,酒筵圆满结成双。” 唱完,伴娘斟满双杯酒,赤娘端杯敬舅公,舅公将红包放进桶盘,与赤娘碰杯喝下。 就这么轮着,将各桌客人都敬了一遍酒,伴娘的桶盘上红包堆成尖尖的小山,赤娘的嗓子也差不多要唱哑了,于是分得一部分红包作手薪,伴娘也分得一部分,美其名曰“分姐妹钱”,剩下的红包大头则给新娘带到夫家去,日后生了孩子,就给孩子打制帽子、银牌等。 晚餐后,赤娘跟赤郎还要对歌,村庄里会唱歌的女子都来,跟迎亲队伍的赤郎、行郎等人对歌,一直对歌到深夜,甚至唱一整长夜。 到了迎亲这日,等迎亲队伍到了,畲族女方家要放三响双响鞭炮,还要让家里姑嫂们拿杉木枝栏于大门外路上,示意男方晚上要对歌。赤郎则把杉木枝折一小枝甩路上方,折二小枝甩路下方,放大批鞭炮,再给姑嫂们递上一个红包。若姑嫂们是关门迎亲的,就在门外放大批鞭炮后,再从门缝里塞入一个大红包,让姑嫂们从里面将门打开。 但林家不是畲族人,两个民族的婚俗还是有所不同。 等钟家的迎亲队伍到达林家门口时,林铛铛这个大舅子亲自参与拦门礼。 只见林家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红色的大锁。林铛铛领着林家的亲朋好友挡在大门前,手里拿着谜语卡片,冲钟子望说道:“要想娶走我妹,先得过了我这关!本大舅子请市里灯谜协会的秘书长专门做了几个谜语,如果你能全部猜出来呢……” 市里灯谜协会的秘书长姓林,是林家的本家,林铛铛请他做几个谜语,不过是顺手的事,但此时当着迎亲队伍的面,被林铛铛吹得仿佛认识了什么了不得的人脉。 钟子望文化水平不高,一听要玩这样的文字游戏,顿时就赧了,慌了,谜语还没开始猜,就已经结结巴巴,脸都红了。 钟子期替钟子望出头,对林铛铛说道:“我们畲族人娶亲,不兴猜谜语,我们畲族人一向以歌代言、以歌传情,今天就和大舅哥来一场对歌,大舅哥如果对不上我们的畲歌,这扇门我们可就闯了。” 钟子期说完,也不管林铛铛答不答应,扯开嗓门就开始拉歌:“盘古开天到如今,世上人何几样心;何人心好照直讲,何人心歹侩骗人……” 钟子期歌声起,星星之火立马燎原,迎亲队伍里的畲族人们全都此起彼伏跟着唱起来,很快就汇成整齐的音浪:“盘古开天到如今,一重山背一重人;一朝江水一朝鱼,一朝天子一朝臣……” 林铛铛为首的林家人们立时傻了眼,如果是去ktv,他们还能跟着鬼吼鬼叫几句“爱拼才会赢”,可是眼前光天化日,当着能歌善舞的畲族人,他们就不敢鲁班门前弄大斧子了。 别说对歌了,他们压根听不懂畲语,不知道迎亲队伍唱得是什么,只看见他们一个个唱得兴致勃勃。 钟子期带头唱的这首畲歌叫《高皇歌》,又名《盘瓠歌》《麟豹王歌》,是一部叙事性的畲族祖歌,也是一部英雄史诗。歌词为多段四句七言体,共有64段歌词,每段4句,共256句。 猜谜不行,作为畲族人,唱畲歌可是在行,等钟子期领着迎亲队伍唱完一整首《高皇歌》,钟子望也展开喉咙唱了一首《娇恋》。 这是一首盛行于畲家山寨和崇山峻岭之间的山野之歌,过去畲族人们在山里劳作,累了就唱首《娇恋》提气,丰收了就唱首《娇恋》庆祝,其歌词很独特,和《高皇歌》的四句七言体不同,都是单段五句七言体: “郎一山来姐一山,好比芙蓉配牡丹;郎儿好比梁山伯,姐儿好比祝英台;俩人姻缘配拢来……” 《娇恋》从头至尾都是自由节奏,只听钟子望任意拖腔,每个音都唱出浓厚的山地色彩,更唱出他身为畲族男儿的自信。 此刻的钟子望穿着红色长衫,外套装饰华丽的龙凤马褂,一副畲族新郎官的打扮,浑身上下都散发他平常少见的自信光芒,整个人光彩夺目的。 钟子望的畲歌彻底将林家拦门礼的众人唱傻唱呆,忘了拦门,忘了要红包,也忘了说话。 就在这时,大门内也响起了一首畲歌,那是悠扬的女声唱着:“昨日听说赤郎来,姐妹并肩站门背,姐妹共筑路途长,只为赤郎能来访。” 林铛铛伸出小指头,挖了挖自己的耳朵。 这歌声像极了妹妹林盈盈的声音,她什么时候也学会唱畲歌了?肯定是和钟子望谈恋爱时跟着钟子望学的,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畲族人满山吼啊。 可惜如今钟家已经给够彩礼钱,妹妹马上就嫁作畲族人的媳妇了,他这个亲哥已经无权干涉妹妹唱什么歌了。 林铛铛有些不甘滋味,仿佛自己为了十万块钱就把亲妹给卖了。林铛铛这才想起来,自己收了钟家的彩礼钱,却没有为林盈盈准备陪嫁,他爸他妈提议拿出十万彩礼的一半,给林盈盈置办嫁妆,但被林铛铛否决了,美其名曰,先帮林盈盈管着嫁妆钱,万一将来林盈盈嫁过去,钟家对她不好,林盈盈还有笔嫁妆傍身。 只有林铛铛自己知道,钱进了他的口袋,怎么可能还给林盈盈呢? 虽然没给钱,但林铛铛依照畲族风俗,给林盈盈准备了稻谷、花生、玉米等种子作为嫁妆,喻义林盈盈嫁到钟家后,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林铛铛觉得自己已经对林盈盈尽到了兄妹情。 林铛铛自我感动的时候,赤郎的歌声拉回了他混乱不堪的思绪,只听他唱道:“今晨从寮室起,携带南货满几回,礼物饼茶共面食,担往娘亲洞中栽……” 大门内有人使劲摇晃,门外的红色大锁松开了,大门被打开,穿着华丽畲族嫁衣的林盈盈被伴娘们簇拥着走出来。门口拦门礼的众人连忙让道,林铛铛也被人群挤到了一边。 而迎亲队伍的众人将钟子望推了上去,一对新人被人群挤在中央,郎才女貌,无比登对。 畲歌再次响起,钟子望将林盈盈背上花轿,正式前往钟家拜堂成亲。 钟家,到处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堂中央摆放着供桌,上面供奉着祖先牌位和香烛。两侧悬挂着红绸帐幔,地上铺满了鲜花和彩纸。 高堂的位置只坐着慧芳。慧芳穿着喜庆的畲族服饰,一副喜婆婆的打扮,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笑容。 司仪喊了一句:“吉时已到,请新郎新娘入场!” 钟子望牵着林盈盈的手缓缓走入大堂,两人面带微笑,秋波暗转。 拜过天地、祖先和高堂后,一切尘埃入定,在鞭炮、喜乐、宾客们的欢声笑语中,新郎新娘被送入洞房,宾客们则入席坐定,喜宴开始。 柏乐村里不论谁家结婚,都会邀请王恺书记来参加喜宴。作为柏乐村里的家长,王恺书记自然要赏脸,看着钟子望和林盈盈有情人终成眷属,王恺书记打心底里替寡妇慧芳感到高兴,这孤儿寡母一家子几十年过得太不容易了。 等钟子望和林盈盈过来敬王恺书记酒时,王恺书记当着众人面,不但给了一双大红包,还赠了一首诗:“祝你们一对新人,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 “好!”众人欢呼鼓掌。 王恺书记饮下新人敬的酒,整张脸红扑扑的,他笑着对慧芳母子,以及众人说道:“今天村委会有两拨重要的客人,等着我去接待,我得先走一步,大家吃好喝好,都沾沾子望和盈盈的喜气。” “老王书记辛苦了。”众人纷纷起身,要送王恺书记出去,被王恺书记拦下,只留钟子期作为主人家代表,送他出门。 钟子期将王恺书记一直送到家门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宾客们都在屋子里吃酒宴,无人注意这里,文书小良也站在路边车旁,远远的,未靠近,便神秘兮兮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虔诚地交到老王书记手上。 “什么啊?”王恺书记不解。 “借条,”钟子期解释,“我特意上网查了,借条欠条不一样,欠条过了三年,您就不能告我了,借条的话,如果我不还钱,过二十年您都可以去告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王恺书记骂了钟子期一句,打开那张借条,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半月前,钟子期向王恺书记借款二十万元钱,“你什么时候向我借的钱?” 王恺书记一头雾水,钟子期也懵了,不是王恺书记借给他们家钱,大哥钟子望才顺利将大嫂林盈盈娶进门的吗?刨去彩礼、婚礼的花费,剩下的钱还能留着给大嫂生孩子坐月子用,王恺书记借给他们家二十万实在是想得周到。 “看你大哥结婚,你眼馋了,想找我借钱结婚啊?你什么时候谈的对象,是柏乐村里的吗?” 被王恺书记一问,钟子期愣头愣脑答:“我还没对象。” “那你借什么钱?等你找到女朋友再说,找到女朋友我也不借你钱,想娶老婆啊,自己挣老婆本去。”王恺书记说着,没好气将借条塞回钟子期手上,迈开大步,跟着文书小良走了。 第六章 知音 钟子望和林盈盈新婚燕尔,但也没有沉溺于良宵苦短,第三日,依照“三朝回门”的婚俗,两人提着些酒、肉、糕点等礼品,一同去林家做“头转客”。 林家不是畲族人,没法陪着钟子望唱令歌、行酒令,只设宴款待新婿。林铛铛对不了歌,但喝酒是行家,三两下就把钟子望给喝趴下。 当晚,夫妻俩在林家住了一晚,完成了“对月”的回门礼。 次日一早,钟子望把林盈盈送回自己家,自己则去工业小区的材料公司上班。 如今,他成了家,又即将升格做爸爸,他必须铆足了劲干活才是,只是几十万的债务,靠他一双手、一双肩膀,何时才能还完呀? 钟子望一上午干活,都显得心事重重。 原本,他在材料公司处理各种建筑材料,早已得心应手,但今天不知怎地走神了,搬运一块巨大的石板时,竟差点滑倒,石板重重地落在搬运车上,好在他及时抽出了手,只擦破了一点皮,如果反应不够快,只怕这只手要废了。 “子望,晚上时间悠着点,留点力气白天干活。”有人故意打趣他,其他人则跟着起哄大笑。 钟子望甩着发疼的手掌,心里却一阵后怕。 下班的时候,经过白茶厂,看到白茶厂已经关门大吉,茶厂老板正垂头丧气地拿着把钥匙站在门口,好像在等什么人。看到钟子望骑着小电驴过来,他勉强打起精神和钟子望打招呼。 “子望,真对不起啊,你结婚我也没有给你随礼。” 都把他辞退了,还随什么礼? 钟子望只在心里说,他是个性格温顺的人,不敢跟人硬碰硬,哪怕自己占理,也不敢在嘴巴上有任何得罪人的地方。 面上,钟子望还是露出敦厚的笑容说:“咱们本来就没有人情往来,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茶厂怎么关门了?” “卖了。” 钟子望的小电驴没有停下来,把茶厂老板的声音遗留在风里。反正他也不能继续在茶厂里领第二份工钱了,卖了就卖了吧,关他屁事。 钟子望对茶厂老板的伤心并不在意,他正为自己的债务、擦伤的手掌感到心烦意乱。 工业小区出来,钟子望没有先回家,照例去村小学门卫处,找老谢抽烟。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关上门卫室的门,一边抽烟,一边透过窗户玻璃看校园里的风景。 大部分孩子都已经放午学,少部分留校的,也已经吃完午饭在午睡了,整个校园显得安静而美丽:淡蓝墙体的教学楼,红绿相间的塑胶跑道,操场四周,绿树成荫,花圃里盛开着粉粉白白紫紫的格桑花。 教学楼旁边是图书馆。 落地窗让图书馆里的装潢、摆设一览无余,一排排整齐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书架之间设有宽敞的阅读空间,配备了舒适的沙发和座椅,图书馆的中央还设有一个小型舞台。整个图书馆的设计明亮温馨,时尚得像是一间咖啡馆。 这要不说是一所乡村小学,单看这校园环境,谁看得出来呢?除了师资力量差点,硬件和城里的学校比,也差不离了。 “现在的孩子,真享福。”老谢由衷感叹。 想他小时候哪有这样的读书条件?那时候,学生上课都是在寺庙或祠堂里,根本没有专门的校舍,有的甚至在危房里上课。教书的老师从城里来,连个宿舍都没有,住在村民的房子里,底下养牛,上面晒地瓜米,就算是女老师的住处,也连个房门都没有,只能用竹帘挡一挡。就是钟子望出生的90年代初,也没有现在这样的上学条件,“一无二有”还是闽东教育要实现的目标,即无危房、有课桌椅。 老谢喟然长叹,恨自己生错了时代,没有赶上好时候,只能一辈子当个睁眼瞎。 老谢叹息的时候,钟子望也“嘶”了一声。 “你年轻人可不兴叹气呀,福气都被叹没了。”老谢说。 钟子望拧灭烟头,扬了扬自己的右手,手掌侧面有一条伤口,长长的,破了皮,还隐约可见血丝。 “没叹气,是有些疼。”钟子望解释。 老谢问:“怎么了?” “早上搬石材的时候,不小心擦破了皮,真够危险的。” 老谢不以为意说:“你们这活算什么危险,我们当年在西南凿隧道,石头当帽子,那么大一块石头从隧道顶部砸下来,我就在底下坑里放炸药,就差一秒钟,我要是再慢一秒钟出来,整个人就要被砸成肉饼的,万幸,老天爷开眼,我只被砸了一只脚……”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老谢说起那次工伤,还是心有余悸,一脸后怕。 “叔,你为什么要去干那么危险的活呢?” “因为钱多呀,干一年就顶别人在村里干好几年的,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个男人,要养家糊口,不冒险,两个儿子就要两栋房子、两份老婆本,钱哪里来?谁让我是个父亲?” 他也马上要做父亲了。 从老谢那里离开,钟子望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 钟子期将借条交到王子安手上时,钟子望已经踏上去西南打工的旅程。 借条上写着出借人王子安,借款人钟子望。 “我哥说了,这钱是他借来结婚的,所以借条应该由他写,不管这钱是你跟谁借的,反正对于钟家来说,你都是出借人,”钟子期说着,又在借款人后面补上自己的名字,“如果我哥不是我哥,你也不可能帮他借二十万,你借钱是看了我的面子,所以这钱我和我哥一起还。” 钟子期将借条递到王子安手里。 王子安也不含糊,煞有介事将借条上每个字都看了一遍,指着其中一处说道:“有个错别字。” 钟子期忙将借条拿回来,一一核对,他虽然是个体育生,但也不至于连张借条都写错别字啊。来来回回检查了也就三十遍吧,疑惑道:“哪个字错了呀?” 抬头见王子安正憋着笑,钟子期知道自己被耍了,单手勾住王子安脖子,抬起一脚就要去勾王子安的脚,却被王子安一个反手,就从背上翻了过来。 “当了几年兵,身手就是不一样啊,要打架是吧?王伯牙,我不会输给你的。” 钟子期摩拳擦掌,要和王子安切磋,却被王子安一把推开。 “谁要跟你打架?你个无赖,回头流鼻血,又跑到叶神速跟前耍无赖,让我赔你医药费,呸。” “谁在叫我?” 孝文化公园台阶下的广场上,整整齐齐站着七人巡逻队,为首的叶神速队长穿着警服,背着手,不怒自威。 “你俩又打架啊?”叶神速仰着头,朝台阶上的两人问道。 “没有,怎么可能?叶队上次都教育过了,我们早就改过自新了,叶队教育得好啊……”钟子期嬉皮笑脸,与王子安勾肩搭背,走下台阶。 王子安言语上没有附和,行动上却十分配合。 经过巡逻队跟前时,叶神速叫住他,说道:“王子安,不是听说你退役后被安置在乡里派出所当一名户籍警吗?怎么没见你来报道?” “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王子安说着,拉着钟子期快速溜了。 坐在王子安的小电驴后座,钟子期蓦然一拍王子安的背,吓了王子安一跳。 “钟子期你找死啊?我在开车。” “你在骑驴。” “我在骑你。” 钟子期没有继续和王子安斗嘴,而是让王子安停车。 王子安握紧刹车,将右脚从踏板上抬起,稳稳地踩在地上,左脚也跟着落地,双手握住车把,将车身稳住,扭头看钟子期。两双眼睛透过两个头盔的塑料透明面罩,互视着。 “我明白了,王伯牙,你是不是放弃退役安置工作的机会,直接拿了退役金,然后借给我哥办婚礼呀?”钟子期想明白那二十万怎么来的了,又激动又感动又生气,抬手朝王子安的背又拍了一下,“你是不是傻?我哥办婚礼是重要,但也不能让你放弃编制诶,我考了多少年都没考上的编制,就这么被你放弃了,你是不是傻?” 王子安嘴角微不可见翘了起来,但嘴上说道:“别自作多情了,我放弃编制,直接拿退役金,是为了我自己。” 王子安说着,重新发动了小电驴,突如其来的加速让后座的人措手不及,身体猛地向后仰去,双手急忙抱住王子安的腰,才勉强稳住了自己。 “恶不恶心,你个大老爷们儿做这动作。”前面,王子安故意嘲讽钟子期。 钟子期忙将手从王子安腰上松开,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调整了一下坐姿,确保自己坐得稳当了,这才回嘴:“我就恶心你。” “恩将仇报!”王子安使坏加快了车速。 钟子期不得已,又将双手抱紧王子安的腰,骂骂咧咧起来:“王子安你个变态,你要带老子去哪里?” 小电驴一路风驰电掣,开进工业小区,停在一家白茶厂的大门前。 两人下车。 王子安得意地指着茶厂上的招牌:“噔噔噔澄——” “知音白茶坊,”钟子期念道,“这不是我哥之前打工的地方吗?怎么改招牌了?” “因为换主人了呀。”王子安笑着说道。 “新主人是谁呀?”钟子期从王子安的笑容里看出了端倪,“你呀?你盘下了这个茶厂?” “不只是我,还有你。光有伯牙,没有子期,怎么能叫‘知音白茶坊’呢?” 钟子期有些感动,但理智还是挣扎了一下,“可是我没有钱……” “那就出力。”王安子揽住钟子期的肩膀,说道。 第七章 板凳 盛夏的村庄,仿佛被太阳的热情紧紧拥抱。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大地烤得滚烫。树木虽然郁郁葱葱,但在这炽热的阳光下,也显得有些无力。树叶低垂着头,几只蝉躲在树叶间,用它们那尖锐的嗓音,不停地叫着“知了,知了”,为这炎热的夏日增添了几分喧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的气息,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这里地处沿海,空气湿度较大,属于闷热,和首都的干燥炎热还是有所不同。 天气变化也不同。 虽说六月的天孩儿的脸,但首都的夏季天气只偶尔出现雷阵雨,大部分时间都相对稳定,这里的天气却变化多端,也许是受了海洋气候的影响,强对流天气较多,雷阵雨显得频繁,尤其最近一周,每到傍晚,都准时打雷下雨。不过持续时间不长,大概十几分钟后,天空就会重新变得晴朗。 只是,若人正在路上行走时,被猛不丁一阵淋,就会成为落汤鸡。 此刻,谢安民就是那只狼狈的落汤鸡。 她不仅浑身上下湿透了,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也不能幸免于难,里头还有她的采访资料,她都有些欲哭无泪了。 但是眼前顾不了那么多,找个地方避雨最要紧。 前方不远处有一家便利店,坐落在道路的右手边,被茫茫雨雾遮挡,只露出若隐若现的灯光。 谢安民快步向便利店跑过去,因为是向斜前方冲过去的,身后一辆疾驰而来的电动车,为了避让她,不得已紧急刹车,只听“哎呀”一声惊呼。 谢安民回头一看,电动车已经失控,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那是谢安民和钟子期第一次见面,钟子期差点撞了谢安民,最后摔倒的却是自己,因此钟子期也骂了谢安民,还差点打了谢安民。但好男不打女人,最后,钟子期自认倒霉,拖着一身伤,自己去村里卫生所包扎,去包扎还不忘把谢安民捎上车送一程。 “上来啊!” 见谢安民站在雨里傻,钟子期冲她大声喊,但喊声被几道雨帘消了音,传到谢安民耳朵里,变得很小声了,偏偏天上还打雷,雷声比他的声音响多了。 听到打雷声,谢安民瑟缩了一下,顾不得其他,将湿裙子一撩,抬脚一跨,便上了钟子期后座。 “去哪?” “乡村振兴大酒店。” 钟子期吼着问,谢安民吼着回答。 电动车在雨中发动,像困兽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朝前冲去。惯性使谢安民的身子向后倒去,不得已紧紧抱住钟子期的腰,才避免自己摔倒。 青年人散发满满荷尔蒙的背部即便在冷雨的浇淋中,依然散发足够的热量,通过肢体的接触,传递给谢安民暖意。 这暖意使谢安民像大雨中求生的小动物,贪恋地抓牢,不舍放手,最后干脆连脸也埋在那温暖、宽厚、充满男性气息的背上。 钟子期将谢安民送到乡村振兴大酒店门口放下,又发动车子,冲进雨雾,很快身子就消失在雨雾中。 这人真有意思。 谢安民将笔记本电脑放在前台,让服务员帮忙送去修理,自己则回房间洗漱换衣。 站在花洒下淋浴,温热的水从头顶浇下,谢安民本能闭上眼睛,却蓦地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 她猛地睁开眼睛,关掉水龙头,双手抹掉脸上的水,大喘了一口气。她竟然在回味抱住那个年轻男人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的感觉。 洗完澡,换上一身宽松、休闲的白色t恤和深蓝牛仔裤,吹干头发,戴上一顶鸭舌帽,谢安民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看起来还是很青春的,一点儿都不像三十多岁的样子,不施粉黛,还有点清水出芙蓉的意味。 离开房间,乘坐电梯下楼。 这家酒店虽然坐落在村庄里,却洋溢着现代化的气息,外观设计采用了大量的玻璃幕墙和钢结构,大堂装修精美豪华,人工与自助办理入住的智能终端相结合,全息投影的导航系统,都让客人体验到了科技带来的便捷。 大堂一侧,布置了古朴雅致的白茶展台和开放式的茶室,一位身着传统服饰的年轻女茶艺师,正以优雅的姿势为客人泡茶,一边泡茶,一边讲解茶道,脸上挂着温柔而清新的笑容,客人们一边品茶,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下榻在这家酒店里的客人们,每天晚上都能享受到的福利。 谢安民之前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大堂,享受一下这样的清闲时光,好消解自己白天深入田间地头的疲劳。 但是现在,她停住自己走向茶室的脚步,调转方向,走出酒店。 大雨早已停下,夜幕却也降临了。 整个村庄浸润在蒙蒙夜色里,别有一番韵致。 这里曾是一个贫困村,村民人均年收入只有几百元,村集体负债几十万元,二十来个自然村分散在偏远山头,村民们走的是泥土路,住的是破旧的茅草房、木瓦屋。后来,经济能人王恺被劝回村担任村书记一职后,带领全村实施“兴企创收”计划,盘活集体资产,建工业小区,引进企业落户,带动村民转岗就业,促进了农民变工人、变商人、变股东的“三个转变”,实现了脱贫致富,后又发展第三产业,投资兴建了商务酒店、幸福园及基础配套设施项目等,为村子周边的核电站、旅游区提供服务。 如今,这里是“共同富裕试点村”,是全国各地人们争相来调研、考察、参观的明星村,也是她近两个月来深入定点生活的地方,她对村庄里的发家致富史铭记于心,也对村庄里的纵横阡陌渐渐熟络。 于是,她熟门熟路地找到柏乐村的卫生院。 她到底不放心那个年轻人,不知道他摔了那一跤是否受伤,人怎么样了。 但是,她并没有在卫生院里看到他。 值班的医生问她是不是要拿药,她说找人,问她找谁,她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她并不知道那个年轻人的名字。 悻悻然从卫生院回到酒店睡下,谢安民竟然梦见了钟子期,不过只是背影,高大挺拔,待他回过身来时,梦就醒了。昨日雨中邂逅,其实她并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是觉得配得上那身形的,一定是个帅哥。 突然梦到个帅哥,谢安民躺在酒店舒服的床上有些怔怔,从床头柜上拿来手机打开周公解梦,输入梦见帅哥,立马周公就给了批示:这是一场春梦,梦者可能单身太久,需要一场恋爱来打发寂寞…… 谢安民的脸热辣辣起来,将手机扔在被子上,一个人躲进被窝里大笑起来。 她的确单身很久了,上一场恋爱分手都快八年了。八年她都单着,实在是初恋使人难忘。别想了,谢安民,女人就应该拼事业,让男人都滚蛋。 新的一天开始新的采访任务。 按照采访计划,谢安民来到畲族老伯蓝大风家里。 蓝大风七十岁了,瘦瘦的,笑容和善,这些年他和王恺书记一样,习惯了面对各种采访镜头,接待各路记者、访客,面对谢安民时,一点都不拘谨,穿上他专门准备的畲族服饰,整个人精神矍铄。 笔记本电脑浸了水,谢安民只能拿出最原始的采访工具:笔和笔记本。 “蓝老伯,您能跟我说说,您过去住在哪里,家里的生活怎么样吗?” “从前真苦啊,住在山上,没有水,没有电,路比肩膀宽不了多少,住的是茅草棚,刮风漏风,下雨漏雨,想要建房子,建房用的水泥根本运不上去,粮食还能用肩挑,水泥怎么挑?” 蓝老伯忆苦已经很程式化了,这些话他已经反复说过多遍,但每次说起,依然动情,仿佛那些苦难就在昨天。 “还好2000年左右,村里实施了‘造福工程’,我们十九个‘五不通’自然村的八百多村民,在政府免费提供地基和建房补助,以及帮助解决贷款的情况下,搬到长安街上,建起了楼房……” 老人脸上本能露出了笑容,手飞舞起来,一如他如今正在过的快活日子。 “现在家里什么都有,孩子们也不用再外出打工,就在家里种茶叶,孙辈们则从事茶叶加工,一年家里收入有一二十万,我之前在村里幼儿园做保安,每月工资还有一千五,这几年年纪大了,不想那么累了,就辞了职在家里,现在真的很欢心,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谢安民的笔头飞快在纸张上记录,短短几页纸,却记录了老人漫长、苦尽甘来的一生。 “记者同志,你猜猜我这把椅子有什么来头?” 老人分不清作家和记者的不同,也不知道作家是什么,但知道记者是什么,既然谢安民来采访,就把谢安民当记者了。 他献宝似的将他身旁的一把小椅子捧到谢安民跟前来。 那是一张红褐色的板凳,红漆都褪色了,显出它的历史感来。 这是老人年轻时候,自己亲手制作的一张板凳。那时,他们一家还住在山上的茅草屋里。他用山上捡来的木桩,锯割、打磨成一块块木板,用钉子、楔子组合成一张小板凳。又去山林中仔细寻觅,找到了几棵漆树,小心翼翼地在漆树上割开小口,收集漆液带回家。 从漆树上割取的天然汁液,呈乳灰色或牡蛎色,提到家里放置一段时间,竟然就氧化成黑色。 那时,老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些朱砂,拌在生漆中调出红色,用刷子蘸取漆液,仔细地涂抹在小板凳的每一个角落,一遍又一遍,直到小板凳被红色的漆液均匀地覆盖。 制作红板凳时,老人还年轻,压根没想到几十年后,这张板凳会有那样神奇的境遇。 “记者同志,这张板凳被领导人坐过,”老人整张脸都眉飞色舞,这是他在柏乐村里最引以为傲的事迹,他家的这张红板凳,比他的儿孙还要给他长脸,“那些老领导来柏乐村调研,就坐在这张板凳上,和我拉家常。” 现在,这张红板凳被老人当做宝贝一样,捧在怀里,他说:“他们虽是领导,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把我当老哥哥一样,和我聊天,问我以前住哪里,我说我以前住在山坡上的草棚里……” 老人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谢安民唇角也忍不住向上弯起。 采访告一段落,谢安民深深望了老人怀里的红板凳一眼,起身告辞。 沿着长安街缓缓走着,谢安民看着街道两边的房子,都是样式整齐的小洋楼,看得出来建了也有些年头。前几日跟着王恺书记采风时,偶然听王恺书记讲起来,柏乐村正在规划“两区两园”项目,计划将村民从长安街都搬迁到新区去,新区里的房子都是农家别墅,住得会更舒适些,只是村民们尚在动员中。 谢安民正想着,就听长安街一旁的房子里传出女人的呼救声—— 谢安民没想到,这么快就和钟子期又见面了。 第八章 扣篮 柏乐村小学操场上,正在进行一场篮球赛,球员们没有穿正式的球服,全都背心、短袖、裤衩乱穿一气,有的甚至光着上身,因而分不清哪边是哪边。 只见他们中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也有四五十岁的中老年男士,全都围在篮球架下,对着一个球争来抢去,挥汗如雨。 球场上,虽比不上专业球赛的球技,但观众席上的紧张氛围却一点不逊色于一张票几万块的nba观众席。 只见操场周围站满了人,有柏乐村的村民,也有专门从城里驱车出来的球员们的亲友团,还有市里篮球俱乐部的会员,此刻没有机会上场,混在男女老少中,一起充当观众,跟着欢呼呐喊拍掌,为球场上的球员们拉满情绪价值。 老谢也兴致勃勃站在人群中,伸长脖子。 正是放暑假的时间,每天就他一个人守着学校,真是无聊死了,幸好有这样的球赛,让学校多了人气。而哪个老人不是好热闹的呢?敬老院那帮老头老太太也迈开腿,到学校来凑热闹。 在人们的喊声中,球员们在场上,追着一个球,在两个篮球架之间来回奔跑、流汗、怒吼、骂娘,球好不容易被谁拍了一掌飞到了空中,在所有人目光的追随中,降落,触碰篮框,又被弹起,再次降落,在篮筐内部360c来回撞击、颤动,最终还是弹了出去…… 所有人唏嘘、失落、咒天骂地,惋惜不已。 钟子期发出一声鄙夷的嘶声。 这球技水平也太臭了。 想当初,他在体专打球时…… 钟子期忍不住好汉忆当年的时候,也不知道人群发生了什么,总之有人推了他一下,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像电梯上猝不及防的事故那样,他被身后强大的冲击力撞出了人群,朝着前方球场跌了出去。 他的大长腿往前跨了两三步,整个人已经置身球场。 他的一米八多个子,在人均身高两米以上的专业球员中显得矮,但在此刻的球场上,就显得鹤立鸡群。 他惯性地抬起双手,以超强的定力稳住自己的脚步和身子,使自己不至于摔倒,而那个在空中降落的球,就这么刚好地被他抬到头顶的双手接住。 一种熟悉的肌肉记忆,促使他稳稳地接住那个球,紧接着,身子下蹲,一边控球、运球,一边左躲右闪,绕出人群,向着其中一个球架奔了过去。 速度太快,行云流水,以至于不论球员,还是观众都没反应过来。 当人们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来到三分线外的投篮区域。 随着一声怒吼,他从三分线外几步远的位置猛然加速,如同猎豹般跃起,空中滑翔,双手紧握篮球,以惊人的高度和力量,将球狠狠地扣向篮筐,整个球场为之震撼。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篮球入网的那一刻。 “刷”的一声,篮球准确地穿过篮筐,落入网中。 整个球场瞬间沸腾起来,人们欢呼雀跃,掌声、口哨声,全都为他的精彩进球喝彩。 球员中,一道目光,尤为欣赏与惊艳。 那道目光来自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士,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像在头顶堆了一层晶莹的雪,在这个年纪还是罕见的,但是脸上并没有皱纹,国字脸上神色有威严,也有和蔼,也不像球场上其他球员那样穿背心短裤,而是穿着白衬衫短袖和深色西裤,一副笔挺打扮,仿佛刚结束一场会议,从主席台上下来,就被拉到了这球场。 他侧头似乎在询问其他人刚刚进球的年轻人的身份,目光却是紧紧追随钟子期的身影。 钟子期已经在篮球架下接住那个顺利进框的篮球,朝着球员们顺手一抛,又丝滑又帅气,继而带着得意的表情,从牛仔裤屁股后头的裤兜里拔出正在振动的手机,大步走出球场接听电话。 老谢迈着瘸腿过来敬烟,被他摆摆手制止了。 老谢悻悻然的,还是钟子望和他亲些,钟子期多读了几年书,就嫌弃他老头子的烟不高档吧? 钟子期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没有抽烟的习惯而已,况且他现在正在接电话:“喂,阿娘……” “子期,你怎么才接电话?快来医院,你大嫂出事了。”电话那头慧芳带着哭腔说道。 林盈盈的第三胎差点就保不住,慧芳不由后怕,后悔自己没有阻止林盈盈干活。 林盈盈是个勤劳的孩子,知道家里为了娶她欠了债,子望为此外出打工,她就想着在家里干点手工活,多赚点钱,贴补家用,好减轻子望的负担,只是她到底是个孕妇,需要休息,虽然只是手工活,也经不住她起早贪黑地想要多赚点钱,在加工完一袋玩具来料后,起身上厕所时,竟直接晕倒了。 真是吓死慧芳了。 之前医生可是说过,如果林盈盈这一胎再保不住的话,可能再也怀不了孩子了。 林盈盈如今已经嫁给钟子望,是钟家的长子媳妇,如果不能生育了,那钟家的香火怎么办? 等钟子期赶到市医院时,慧芳就拉着钟子期,心有余悸地说:“子期,你替娘好好谢谢这个姑娘,今天要不是她,你大哥的孩子差点就保不住了……” 顺着慧芳手指的方向,钟子期看到了谢安民。 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再见面了。 虽然昨日大雨倾盆,他没看清谢安民的长相,但此刻钟子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谢安民,并且看清了她的脸庞、五官。一个热心的大美女。谢安民在钟子期心里留下了这么个印象。 钟子期安顿好慧芳和林盈盈的午饭,就领着谢安民离开医院,上街找餐馆。 人家帮了钟家这么大的忙,怎么着也得请人家一顿午饭,以表谢意。 钟子期见谢安民衣着品位不俗,浑身散发一股子时尚气质,和村里的女人们到底不一样,心想她应该是大城市里来柏乐村旅游的游客,便打算找一家西餐馆,请她吃顿西餐,这样不至于失了她的身份,也显出自己道谢的诚意。 谢安民却说:“你还是请我吃一碗福鼎肉片吧。” 这座滨海小城,拥有三百多种美食小吃,是全国第一座地标美食城市,还有条省级美食小吃街,每日里吸引着全国各地的游客来此尽享味觉盛宴。福鼎肉片更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美食,是这座滨海小城响当当的一张名片。 “那年亚运会,跨栏拿了冠军的那位姑娘,刚下领奖台,记者过来采她,问她最想吃什么,她没说自己家乡的美食,竟不假思索说出福鼎肉片,竟这么水灵灵被福鼎肉片蹭了一波流量。” 谢安民说起这个八卦,钟子期一脸人畜无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件事,谢安民无语嘟哝了一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你说什么?”钟子期问。 谢安民做贼心虚,用笑容掩饰,提高嗓音说道:“我说,我们外地人想吃一碗正宗的福鼎肉片不容易,全国各地都有福鼎肉片的店铺和摊位,但想必肯定是不正宗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哪家福鼎肉片正宗。”钟子期抓抓头皮,不好意思地说。 谢安民有些无语了,钟子期却掏出手机扬了扬,说道:“我这就请教伯牙。” “伯牙是谁?” “我兄弟。” “哦,子期病逝绝妙曲,伯牙摔琴断知音,那你的名字叫子期?”谢安民问道。 “钟子期。” “连姓都一样,那他就叫俞伯牙咯?” “那倒不是,他姓王。” 钟子期很快给王子安打了电话,很快得到满意的答案。 他将王子安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谢安民,在城关,后街金店旁的肉片店没有放香菜和任何辅料,碗里只有肉片,客人可以根据自己口味加几朵肉燕,用料足,“泡泡粉”放得少,被认为口感正宗; 人民剧场对面小巷子里的肉片店,可提供香菜,味道受到许多“香菜党”们的喜爱; 北市场十字路口的小木屋肉片,每天口感都不一样,有时候松嫩有时候劲道,但汤汁的味道超好,什么都不加就很淳厚,有大骨的浓香; 此外,被誉为全省十大名小吃之一的西阳村肉片,在城里也开有分店…… “城里正宗的肉片店很多,我也不知道去哪家好,因为我哪家都没吃过,你是贵客,你来定,要吃哪一家。”钟子期善解人意地说。 “十字路口的小木屋吧。”谢安民做出选择。 “为什么选这家?它味道比较好吗?”钟子期问。 谢安民哭笑不得看着钟子期,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真的没说错,他一个本地人尚且没吃过、不知道,她一个外地人又如何知道、吃过? 谢安民也不与钟子期计较这些,只是说:“纯粹喜欢这个名字,十字路口小木屋,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有座小木屋坐落于十字路口,不是很有意境吗?坐在十字路口的小木屋里品尝人间美食,畅享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 钟子期摇摇头,“不懂。”在市医院门口拦下一辆人力三轮车,带着谢安民奔赴那所谓有意境的十字路口小木屋。 真是夏虫不可语冰,谢安民坐在三轮车上,扭头瞥一眼钟子期不由慨叹,虽然没有灵魂,但实在是帅,不是吗? 谢安民坐在三轮车上打量这座滨海小城的城市风貌,街道上既有现代气息的高楼大厦,又有青砖黛瓦的古色古香建筑,古朴雅致,又不失活力,是一处宜居宜家的好地方,只是这里大概容不下她这样野心蓬勃、追名逐利的人。 她只是在这里短暂栖息的候鸟,终要飞往自己的天地。 而身旁这位帅哥,也只是她人生里的一名过客而已。 谢安民思绪沉浮的时候,三轮车抵达了小木屋。钟子期率先下了车,开始和车夫为车费讨价还价,谢安民却往车夫挂在车子前头的二维码上直接扫了88块过去。 听到车夫手机上传来的同步报价女声,钟子期愣了愣,“用不着那么多。” “88,讨个吉利。” “你疯了?钱不是你这样浪费的。” “他是劳动人民,给点小费怎么了?” 两人争执间,那车夫生怕谢安民后悔,要让他把钱还回去,道了“谢谢”,双脚用力蹬着三轮车跑了。 “你是有钱人,干脆这顿肉片也你请客好了。”钟子期没好气地说。 “你很穷吗?如果很穷,那没问题。”谢安民很爽快。 “就算穷,两碗肉片钱还是出得起的。” “那你买单。”谢安民噗嗤一笑。 钟子期被谢安民笑得一颗心拧巴来拧巴去的,一碗肉片根本食不甘味。谢安民就很好地享受了这碗肉片,还留下老板的联系方式,说改天要去参观他是如何制作福鼎肉片的。 老板说白天要开店,制作肉片的工序一般放在夜里打烊以后,或者凌晨,只怕时间上有点不巧。谢安民往老板店里的二维码扫了一千块过去,买下老板半日时间,老板发愣了一下,还从未遇到这样阔气的客人。 谢安民问老板是不是钱不够,拿出手机又打算扫钱过去,老板很有良心地摆摆手,说够了够了,这便带着谢安民和钟子期去自己的小作坊,给二人来了段肉片制作的现场演示。 谢安民看得兴味盎然,也跟着动手实践了一下,拿着根棒槌在猪肉已经捶打成的肉泥上使劲摔打,一时之间肉沫四溅,不但溅到自己脸上,还溅到一旁钟子期的身上,吓得钟子期左跳右跳躲闪,老板在一旁看得直乐,并说如果不是为了向谢安民演示,如今猪肉都是放到料理机里直接打成肉泥的。 钟子期越狼狈,老板笑得越开心,谢安民也跟着笑得很开心,这让钟子期不由有些恼火,要不是看在她救了林盈盈肚子里的孩子,钟子期真想和谢安民翻脸。 从肉片老板的小作坊出来,钟子期忍不住问谢安民是干什么的,一个看起来洋里洋气的大美女,怎么会对打猪肉这样粗鲁的活计也感兴趣呢? 是的,她还没有向他介绍自己。 “谢安民,作家,你呢?” “钟子期,一名体育老师。” 原来是一名体育生。谢安民看着钟子期,哑然失笑,怪不得…… 谢安民差点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四个字说出口,而钟子期却突然撇下谢安民,迈开大长腿,穿过车流,朝着马路对面走了过去。 谢安民目光追随着钟子期的脚步,一直到马路对面。 马路对面站着一个女孩,饶谢安民这辈子看过无数美女,还是要在心里赞叹一句:好漂亮的女孩子。 那女孩一席雪白长裙,站在街边,不知是在等人还是等车,仙气飘飘的,仿佛周身自带祥云。 难道钟子期认识她?只见钟子期已经走到她身边,说了什么,旋即掏出手机。女孩也掏出手机,两人似乎在加微信。 等钟子期再回来时,谢安民问他:“你朋友啊?” 钟子期摇头:“不是。” “那你刚才……” 见谢安民一脸疑惑,钟子期特坦诚,老实交代道:“我看她长得漂亮,就过去加一下微信,看看能不能加上,没想到这么爽快就加上了。” 钟子期兴高采烈地扬了扬手里的手机。 谢安民仰着头看他那张眉飞色舞的脸庞,心里竟然酸溜溜的。 帅气的体育生,犹如行走的荷尔蒙,加微信的确是容易的。 第九章 王谢 谢安民初见王子安的时候,并没有将他和钟子期口中的“伯牙”联系起来。 采访王子安,是阴差阳错,但本质还是因为王恺书记的缘故。 王恺书记是谢安民定点深入生活创作的主人公原型,需要对他做大量的功课。只有掌握越多的素材,才能下笔如有神,将他这个艺术形象创作好、塑造好。 但王恺书记实在是太忙了,从前带领柏乐村创业,忙得没日没夜,如今柏乐村已经成为明星村了,又有新的忙法,接待、受访、上镜、跑新项目……依然是没日没夜,留给谢安民的时间并不多,白天基本腾不出时间来,只能利用晚上休息时间,尽可能聊一聊,但令谢安民没想到的是,王恺书记晚上时间也忙得很,没完没了地应酬。 约了好几天都没见上王恺书记的面,谢安民便找到柏乐村的驻村第一书记刘斌先行采访。 刘斌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三年前从省里发展研究中心来到柏乐村当驻村第一书记,来时还是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读书人,驻村三年,从机关到基层,转变了工作岗位,不但深入田间地头,还帮着村里解决了不少需要对接上级的项目,譬如把村卫生院项目列入省里重点工作议程。 柏乐村的卫生院项目几年前就立项了,但因为用土问题一直被搁置着。 王恺书记往上级相关部门跑了几次,也解决不了,还是刘斌书记来了后,和村两委经过多方协调,召开项目分析会,考察项目选址,确定项目建设方案……花了一年多时间,从前期审批、建设到验收,终于建成,并正式投入使用,不但方便了柏乐村的村民,还惠及周边十几个村的医疗救治。 此外,村里道路硬化、护栏及路灯工程等村容村貌项目、农田水渠及道路建设工程、敬老院建设项目等等,都有刘斌书记的汗水。 尤其在刘斌书记带领下,柏乐村还探索出“网格化管理”联系模式,将全村分为几个网格几个片区,建立片区微信群,抽调党员、网格员,不定期“巡村入户”深入群众家中,倾听意见建议,打通基层治理神经末梢,又协调对接了人社局、农业农村局等部门在柏乐村开展农民技术培训班,培养农民们的烹饪技术、糕点制作、短视频拍摄、剪辑、茶叶、甘薯种植、茶叶加工等等,为了强村富农,可谓煞费苦心。 谢安民见到刘斌时,他已经脱去三年前白面书生的模样,成了个皮肤黝黑的村里汉,但讲话依然风趣幽默,在谢安民眼中显得有些贫嘴。 “别采访我,”刘斌对着谢安民笑,笑起来一双小眼睛闪烁谐星的气质,“王恺书记忙得很,我也忙得很……” 刘斌一边说一边抽烟,说完又觉得自己的措辞大概对谢安民来说有些不礼貌,便改口道:“你乱编吧,反正我们都是乱来的人。” 谢安民:“……”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言语吊儿郎当的人,竟帮着柏乐村干了那么多实事。 谢安民出生于北方的中产家庭,父亲的家族里出过官员、企业家,母亲更是一名职业作家,谢安民打小在母亲的熏陶下展现出了颇高的文学天赋,七八岁就已经出版了个人第一部散文集,十岁就有了个人文学创作工作室,从义务教育到大学阶段,都因写作特长破格录取名校。 大学毕业后,她担任过报社主编,活跃于各种语言类综艺节目,她的漂亮让她的写作事业如虎添翼,使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为畅销书作家,粉丝买她的书,和买女明星的海报,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以她的经历,说她是天之骄女,亦不为过,她人生里唯一的挫折可能就是谈了一段无疾而终的初恋,这注定她的认知距离乡土和农民甚远,使她无法理解刘斌的吊儿郎当的语言,是一种与黑土地亲密接触后自然而然结出的幽默果实,是接地气的表现。 谢安民只觉得刘斌的身份说出“乱编”“乱来”的话,有些侮辱人,是对她此次定点深入生活活动的不支持。 的确,生活里有那么一种人,对于作家这个群体是排斥的,尤其体制内的官员,并不喜欢自己被作家写到小说里,担心自己有什么行差踏错,经过作家的笔,成了现代版《官场现形记》的主角,从而被钉在什么耻辱柱上。 然而刘斌并不是,他只是单纯害怕被采访而已,比起王恺书记面对镜头和人群侃侃而谈的自若大方的e人属性,刘斌迫于工作需要,必须与人群接触之外,其实性格底色属于i人。 见谢安民看着自己的脸色已经不太好了,刘斌忙找补说道:“你还是去采访老王书记吧,他在柏乐村干了三十多年,他手上的素材才是最详实的第一手资料。” “我不是约不到他的人才来找你的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王书记有多忙。”谢安民有些委屈。 刘斌想了想支招道:“这样,你直接去王恺书记家里等他,他再忙也是要回家睡觉的吧?你就去他家里逮他个现形。” “又不是犯人,还逮他个现形。”谢安民哭笑不得,又有些无奈。 “对于谢大作家来说,王恺书记就是你五指山里的孙猴子,你去镇压他。”刘斌边说边伸出五根手指,沿着弧度握成拳头,仿佛王恺书记已经被他囚禁在手心里了。 “好吧,那你告诉我他家住哪里。”谢安民噗嗤一笑,刘斌的办法也是个办法。 “我亲自送谢大作家去。” 刘斌用小电驴载着谢安民去了新区,谢安民这便见到了王子安。 把谢安民交给王子安,见两人并肩站在别墅门口冲他挥手再见,刘斌灵光一闪,说道:“诶,我忽然想吟诗一首,旧时王谢堂前燕……” 刘斌骑着小电驴,像燕子一样飞走,消失在新区的夜色里。而谢安民和王子安,成了偌大的新区唯一的两道人烟。 王子安和谢安民握手、寒暄,将她迎进了家门。 茶几上,摆放着笔记本电脑,谢安民来之前,王子安正在处理茶厂的订单。 将笔记本收走,王子安拿出一泡白毫银针,给谢安民泡上。他将玻璃茶海放到灯光下,让谢安民看茶海里的茶汤,在灯光的映衬下,茶汤呈现胶状,无数白豪在其间飞舞,像北方冬日大雪纷飞的夜空,让谢安民叹为观止。 抿了一口王子安给她倒的茶,谢安民仔细品味,说道:“想来这泡茶不便宜。” “招待贵客,自然要用好茶。”王子安的笑容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谢安民突然发现王子安长得怪好看的,属于气质美男,看着柔美的长相,却又给人坚定、踏实的感觉,让人对他产生信任感。当谢安民知道王子安此前在部队当过多年兵,就理解了他身上这种坚毅的气质是怎么来的,这是磨炼后的沉淀,像顽石经过长时间的磨砺后,焕发出了美玉的光泽。 来柏乐村之前,谢安民做过背调,都说闽东出美女,这座滨海小城尤是,如今看来,这地方也出美男子呀。 不知为何,谢安民突然想到钟子期,那个行走的荷尔蒙体育生,和眼前的王子安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王子安像水,有湖水的温柔、澄澈,又有海的博大、涵容,钟子期就像火,一团燃烧的,随风不定的火焰,热烈,又有些危险,不知道靠近那个人,稍有不慎,会带来怎样的危险。 眼前的王子安,却给她十足的安全感。这是个温暖可靠的人,与他相处,很舒服。 谢安民在心里千回百转、弯弯绕绕的时候,王子安已经起身拿了一盒包装精致的茶叶礼盒出来,放到她身旁沙发上说道:“这盒茶叶,你等下带回去,是我自己茶厂的新品,最近卖得很好。” 无功不受禄,谢安民摆手说道:“我们定点生活有规矩的,不可以借着定点生活创作的名义,向当地群众索要礼金礼品什么的。” 王子安笑起来,原本有些清冷的气质,像涂了一层暖色调的油彩,让看他的人产生了满眼生辉的效果。 “你是知名作家,能否为我的茶厂写篇软广文,酬金可谈,我这也算是借我父亲的名义,近水楼台得月,想用谢大作家您的知名度提升一下我们‘知音白茶坊’的影响力。” 好家伙,她的采访还没开始,他倒是先给她提要求了,不接受他的提议,她的采访也进行不下去。谢安民看着王子安,从他那原本恬淡、不食人间烟火的笑容里,莫名看出了几分商人的精明来。 一个好看的奸商。谢安民在心里又给王子安贴了新标签。 “‘知音白茶坊’?王先生是和自己的女朋友一起办的这个茶厂吗?或者红颜知己。”谢安民一脸八卦。 王子安笑:“谢大作家不愧是个写小说的,想象力就是丰富。我和我的好朋友一起合办的茶厂,他叫钟子期……” 谢安民突然想到了什么,“哦,原来你就是王伯牙!” 这个发现让谢安民有些兴奋。 “谢作家也认识子期?” “也是无巧不成书。” “知音白茶坊”里,正在加班加点的钟子期,耳朵有些痒。他不知道在这样一个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平平凡凡的夜晚,有两个陌生人因为他的缘故,打开了话匣子,拉近了距离。 第十章 四维 谢安民觉得,采访王子安的这个夜晚,是她来柏乐村定点生活以来最开心的一个夜晚。 从王子安那里,她听到了许多关于王恺书记的故事。此前,她在采访柏乐村村民时,也了解了很多关于王恺书记的事迹,那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敢闯敢干、不怕苦不怕难、吃苦耐劳,深受柏乐村人爱戴的老党员、村书记的形象,太正面了,像天上的太阳,耀眼,又遥远,而从王子安这里,谢安民听到的更多是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儿子眼中的父亲并不是太阳,而是地上的一盏路灯,在亲子关系里,是缺位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暗淡的,发光时却在照亮别人。 人的精力总归是有限的,一个夙夜在公的人,势必无法兼顾家庭,这样的王恺书记才是真实的、接地气的,否则就太过完美,以他为原型创作出来的艺术形象也会显得假。 “那你怨过你父亲吗?在你们成长岁月里,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给了柏乐村人,对你的关心很少,你看你起先说了,你小时候生病发烧什么的,都是你母亲照顾你,更别说学业上的辅导,家长会也从来没去过一次,他甚至因为出差跑项目,差点出意外瘫痪,若瘫痪了,拖累的可就是你们家里人了……” “为什么要怨他?作为他的子女,我们从他身上得到的侧面照拂还少吗?他的光环也惠及了我呀。他虽然不参加我的家长会,但老师会因为我父亲是他,而对我另眼相看呀。看父敬子的便宜,我可没少占。” 王子安的坦诚让谢安民不由想到自身,哪来什么天才少女,母亲是职业作家,对她的年少成名加持太大了,当普通写作者们投稿无门的时候,她因为母亲的关系,已经登上了直升的梯子。这也是谢安民成长岁月里最困惑、痛苦的事情,她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对自己的才气产生严重的自我怀疑。 她真的是个有才华的人吗?她真的是个合格的写作者吗?那些名利、鲜花、掌声,真的是她应得的吗?她长期这样扪心自问,不免陷于纠结,才会寻求改变,才会想要挑战,所以放弃自己写作的舒适区,从繁华的都市来到乡村体验生活,希望在观察世界里审视自身,从而寻求突破。 “你比我坦然。” 也许是王子安身上那种让人舒适的气质,使得谢安民打开了内心,她一向是倾听别人的故事和素材居多,向别人打开心扉的时候极少,或者说基本没有,她对世界其实是防御的,只有在写作和阅读时,她才是放松的,仿佛一条鱼,终于游回属于自己的海洋。 “我年少成名,却总想摆脱我母亲的光环,总想证明自己,想来是可笑的。”谢安民露出一个苦笑。 王子安给她空了的茶盏续茶,首泡茶汤早已喝干,茶海里的茶已经是四五六泡了,所以茶汤不再呈现珍贵的胶状,就是清澈的茶水而已,颜色倒是比先头深亮,一改淡淡的浅黄,呈现出明亮、带点褐色的金黄。因为王子安已经将白毫银针换上了陈年的寿眉。 谢安民喝在口里,感觉到明显的苦涩,倒也符合她当下的心境。 “我们不妨用四维视角去看三维空间,自然就坦然了。”王子安说。 “四维视角,三维空间?”谢安民觉得新奇。 王子安点点头:“我们人类活在三维空间,去看二维空间的事物,是不是有一种上帝视角,是不是觉得活在平面里的事物不足为道,譬如我们看蚂蚁,一群蚂蚁寻寻觅觅,勤勤恳恳,可是在我们眼中,他们的劳动又有什么意义呢?” 谢安民默默听着,示意王子安说下去。 “如果这个世界有四维空间的话,那里的生物看我们三维世界里的人类,是不是像人类看蚂蚁?我们人类一切的活动,什么理想、战争、追名逐利、苟且繁衍……在他们眼中是不是也没有任何意义?虽然不知道宇宙中有没有四维空间存在,但我们每个人不妨都抽离一下自己,站在四维空间去审视我们位于三维世界里的得失成败,是不是就不必痛苦纠结了?” 谢安民突然有被安慰到,心头的苦闷竟解了许多。 “这杯茶竟然不苦了。”谢安民笑。 “那是因为它被冲了太多泡,淡了。”王子安也笑。 谢安民便说:“照你这么说,蚂蚁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们人类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那我们还活着干什么呢?” “当你觉得四维视角空虚的时候,就要关闭那双眼睛,让自己回到三维世界,不以上帝视角看问题,只以凡人的视角看问题,蚂蚁会觉得自己的觅食没有意义吗?” 谢安民有被启发到,“所以,需要的时候就打开四维视角,不需要的时候就关闭,脚踏三维世界,咱们中国人果然是实用主义。” 王子安笑着举杯和谢安民碰杯,和有智慧的女人聊天就是有意思。谢安民也有同感,和有智慧的男人聊天,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像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生。谢安民哑然失笑,不知为何,自己又想到钟子期了,也许因为钟子期和王子安是好朋友的缘故吧。 “谢作家什么时间方便,可以去我的茶厂参观一下,我很希望你能为我的茶厂写点文章,你知道现在做企业,宣传和营销很重要……” 谢安民说:“我可以给你腾时间,但你也要帮我约一下你父亲的采访时间。” “没问题。”王子安很爽快答应。 谢安民又说道:“去你的茶厂,是不是就可以见到你那位知音了?” 王子安点头:“当然,你来参观茶厂的话,他身为股东之一,肯定要出面接待你的。” 谢安民感到很满意,于是起身告辞。王子安忙将那盒茶叶礼盒提上,送她出去。新区夜里虽不能算完全的黑灯瞎火,但伶仃的路灯实在驱赶不了那份黑暗带来的恐惧。钟子期那小子上次来都矫情不已,何况谢安民一个女孩子?王子安亲自将谢安民送出新区。 盛夏的夜晚,凉风徐徐,天上有一轮明月,地上有一双人影,远处有影绰的灯光,近处有明晰的虫鸣,王子安觉得有那么一丝美妙,不由问道:“谢小姐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那谢小姐是已经结婚了?” “如今的时代,谁还那么想不开跑去结婚呀?” 谢安民的答案让王子安心情跌宕起伏,不知该喜该悲。 “谢小姐是独身主义者,或者不婚主义者?” 两人已经走到新区的牌匾下,远处的大路灯将新区门口的水泥路照得雪白一片。 谢安民觉察到了什么,抬头看着王子安,笑道:“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王先生不会对我一见钟情吧?” 漂亮、有才气又有个性的女孩,一见钟情不也很正常吗? “报告谢安民小姐,我单身。”王子安挺直了军人的腰姿。 谢安民从新区一路走回到乡村振兴大酒店,想让夜风将自己乱哄哄的脑袋瓜子吹清醒,但脑袋瓜子仍旧乱哄哄的。她竟然被表白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这样正儿八经的表白了。 作为一名知名青年女作家,她的生活里不可能没有男性出现,且迎来送往都是些功成名就的男士,这些男士都已经步入中老年行列,对爱情这件事早就看淡,处理男女关系往往功利,甚至不乏揩油的油腻举动。 谢安民有次在参加饭局时,就惨遭咸猪手,以谢安民的火辣性格,她不可能让自己吃这样的哑巴亏,于是闹嚷得全世界尽知。 职场性骚扰话题,在网络上一下子引发了轩然大波,谢安民得到了成千上万女士的共情,而油腻男在被女网友们讨伐之际,也得到了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中老年男士的声援,甚至有人直接跳出来,指责谢安民毁人清誉。 于是谢安民在被女网民力挺时,又遭遇男网民的讨伐,很是令她陷入了一段网暴的漩涡。 时过境迁,谢安民不太愿意去回忆被网暴的那段日子,那种感觉很不美妙。而今夜听了王子安关于四维视角看三维世界的观点后,突然有了释怀的感觉。 是啊,多大点事呢? 内心似乎有人点了一盏灯,一下驱散了她埋藏心底的一场浓重的阴霾。 心头也清明了,眼睛也清亮了。谢安民洗完澡,裹着浴巾,看着浴镜中的自己,也许是洗了热水澡的缘故,两边脸颊红扑扑的,心头有一只小鹿乱撞。 谢安民你个色女。 谢安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傻笑,笑得花枝乱颤。 人类是需要爱情的吧? 看,此刻似乎一朵在荒漠里枯萎许久的花朵,突然复苏了。 而今夜的王子安同样小鹿乱撞,压根睡不着觉。 他快三十岁了,还是第一次对异性动心,铁树开花头一遭了。这种感觉让王子安很慌,不知所措,但又激动不已。其实,他以前一直怀疑自己取向不同寻常人,不然怎么就和钟子期关系那么好呢,现在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有了答案。 哦,王子安,原来你喜欢女人呀。只是那个女人才刚刚出现而已。 第十一章 当兵 说起王子安去当兵这件事,还挺戏剧性的。 那一年,柏乐村有几个服兵役的指标,但年轻人们外出打工的打工,求学的求学,为完成征兵任务,王恺书记竟将大学刚毕业的王子安拉去凑数,说是一起吃顿饭,走个过场就行。没想到,那顿饭后,王子安却是关关验、关关通,最后竟成了那年村里唯一符合服役条件的年轻人。 在服兵役之前,王子安就读于医学院,打算毕业后当一名医生的。医学生再苦,哪有新兵连的日子苦? 新兵连十个人,连队任命了两个老兵,一个当班长,一个当副班长,带领八个新兵蛋子。五点半吹起床哨,但新兵四点半就起床了,叠被子,整理寝务,帮老兵打好洗脸水,挤好牙膏。集合后,先是一趟十公里长跑,返回一趟四百米障碍,然后吃早饭,饭前饭后都是一首军歌:《团结就是力量》《我是一个兵》……在腾格里沙漠强化训练了三个月,水壶挎包、八一步枪,加上沙绑腿、沙背心负重跑,匍匐前进时,两条胳膊的皮磨破一层又一层,两条小腿跑成骨膜炎,肿得不行,一按一个坑。 那时候的王子安本质还是个书生,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除了肉体上的磨炼,还有精神上的挑战。部队禁止军人喝酒抽烟,新兵连里有个新兵,忍不住烟瘾,竟偷摸抽了根烟,被班长发现罚喝烟茶。 香烟碾碎了,烟丝泡在温水里,整碗喝下去。那是绝妙的戒烟方法,保准喝了烟茶的人,几个月看到香烟都想吐,只是喝烟茶的当场,也会吐得黄疸水都吐出来,搞不好还会尼古丁中毒要送去医院的。 那位被班长罚喝烟茶的新兵,吐得昏天黑地的惨状,着实把王子安吓到,还做了一宿的噩梦。后来有机会回家探亲,王恺书记说当年那顿饭自己就是故意给王子安设了个套,送他去部队里接受磨砺的,还说男人就是要像钢铁一样被锻打锤炼,才能成材。王子安哭笑不得,没想到他爹为了当好柏乐村的村书记一职,狠起来竟连亲儿子都卖。 不过,后来成了一名真正军人的王子安,也就理解了父亲的苦心,也真正爱上了自己军人的身份。 他跟着部队救过灾、维过稳,接受过重大任务,拿着警棍、盾牌,和队伍一起挡在最前面保护民众,被乱石砸得头破血流、两眼冒金星…… 因为平日里各项训练综合成绩都是部队里的佼佼者,王子安接到任务,代表旅级单位参加军级比武,拿到了第一名,荣立了二等功。小时候提早一年上小学,八年军士退役时也才三十不到,可是王子安再回到柏乐村,看村里的山、村里的水,到底和八年前的感触完全不一样了。 王子安,你像个真正的男人了。 真正的男人,对这世间一切的道义、情感都要有担当。对友情担当,于是放弃了人人艳羡的铁饭碗编制,换取退役金,借给钟家二十万办婚礼;对自己担当,就是盘下一个白茶厂,开启新的事业篇章;对自己担当,更是看到喜欢的女人,勇敢表白,不去想配不配,有没有结果,只知道心动了,就要用嘴巴说出来…… 勇敢说出来的王子安,这夜睡得挺香。梦里,还和谢安民在柏乐村的幸福园里约会。正是春天,金灿灿的油菜花一眼望不到头,尽情释放着春天蠢蠢欲动的气息。谢安民在油菜花海里跑,长发与长裙齐飞,王子安在油菜花海里追,她跑他追,她插翅难飞,王子安终于追上了谢安民,两人跌倒在花海中…… 次日醒来,王子安发现睡裤的下面温热一片。 王子安放弃派出所的编制,终究是被王恺书记发现了。王恺书记想骂人,他干了一辈子村书记,都不算正式在编人员,亲儿子到底是怎么想的,脑子被门缝夹了吗? 王子安问他:“爸,你当初送我去当兵,就是为了这个编制吗?” 那倒不是。 他当初就是为了让他去接受部队的磨炼,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的性格不适合体制内。”王子安了然地说。 “你什么性格?” “和爸一样,敢闯敢拼的性格。” 人生有时候就是捉摸不定的,一切以为可以掌控的未来,都充满未可知的变数。 他读了医学院,以为未来会当个医生,可是却又去当了兵。八年辛苦,一朝退役,以为可以捧个铁饭碗,换取下半生的安稳,可是他又拒绝了铁饭碗,下海做生意。 往后的人生又是什么样的呢?一定更精彩吧,因为出现了过去三十年从来不曾出现的人物,他的生命里终于走入了女主角…… 人生正是因为未可知,充满变数,才显得迷人,不是吗? 父子俩一席谈,王恺书记拿王子安实在没有办法,他既然送他去部队磨炼,期待他长成真正的男人,那么当儿子真正如他所愿像个男人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这个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彻底失去掌控命运的权力了,且反过来被儿子支配。 “爸,有件事要麻烦你。”王子安笑眯眯看着王恺书记,看得王恺书记心里发毛。 谢安民很快采访上了王恺书记。 采访长达两个小时,谢安民用笔记本电脑打字记录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王恺书记口若悬河的速度,最后只能干脆用录音笔录音,回去再整理。 两个小时,王恺书记讲了柏乐村的前世今生,畅享了未来的“两园两区”规划,有蓝图有细节,有宏观的国家政策,有具体的实践事例,语言风趣,情感高亢,许多次,谢安民都跟着他的精彩讲述笑出声来。 王恺书记不愧是个能人,且是个有趣的能人。 采访完,谢安民在心里赞叹。 和王恺书记比起来,王子安倒显得有些板,有些规矩,仿佛有个四四方方的框框束缚住他的个性。也许和他被部队规训过的经历有关。 亲父子,性格也如此不同。 采访完王恺书记,谢安民打算好好谢一下王子安。如果没有他的帮忙,王恺书记的采访还不知要安排到猴年马月。 想起王子安让她帮忙给他的“知音白茶坊”写一篇软广,谢安民打算去一趟王子安的白茶厂,但想起那夜王子安的表白,谢安民又觉得有些难为情,于是没有和王子安打招呼,自行来到白茶厂,想悄悄看看,再回去悄悄把软广文写了交差,这样避免尴尬。 谢安民在白茶厂没有见到王子安,但见到了钟子期。 “王伯牙约你来的吗?”钟子期热情接待了谢安民,“我听他说过,他想邀请你给‘知音白茶坊’写软广文的事,只是他今天没在厂里,你来之前没和他约好时间吗?确定是约的今天这个时间吗?” 体育生就是这个样子的吧?聒聒噪噪,说的都是一堆废话。谢安民明面上看钟子期,是一副瞧不起体育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样子,心底里却是根本掩藏不住的喜欢,两只眼睛里荡漾着花痴的目光。谢安民自己都没有发觉,原来人类是如此口是心非的动物,想一套做一套。 “他不在,你也可以接待我呀,王老板说了,你也是这家白茶厂的老板。”谢安民说。 “我没出钱的,算什么老板?那是王伯牙抬举我的说法,他就是为了让我多挣一份外快,又不伤我自尊,才那样说的。”钟子期这样说着,还是将谢安民迎进了厂里。 递给谢安民一件类似医生白大褂一样的工作服,钟子期也给自己穿上一件同款的,然后带着谢安民参观茶厂车间。 已经进入盛夏,萎凋室里层层叠叠的萎凋筛上薄薄摊晾着白毫银针,空气里弥漫着独特的白茶香,使人闻之头脑清醒,又有温厚的饱腹之感。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置身其间,像置身在宇宙里奇特的一隅。 这是谢安民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场景,别有一番妙趣。 “现在过了春茶采摘季了,夏季高温、日照强,不宜采用室外和室内的结合式萎凋方法,因为夏天雷雨多,需要将茶青从室外移至室内再进行加温萎凋,更换现场,工作量相对较大,而且把握不好时间,万一来了一场雷雨,却又来不及收茶青,就芭比q了……” 听着钟子期娓娓道来,谢安民想到了他们邂逅的那场雷雨,不由点了点头。 只听钟子期继续说道:“其实,两种萎凋方式的结合,方法灵活,早上和晚上,当太阳弱时,就将茶青放在阳光下,每次点燃25-30分钟,当叶子稍热时,再移入萎凋室进行萎凋,如此重复2~4次,适合春茶和谷雨前后的茶青萎凋,可以加速茶青水分蒸发、提高茶汤的酒精度,制作出来的银针,香气特殊,那现在正值夏天,气温高、湿度低,茶青易于干燥,采用自然萎凋就可以制作出芽白、梗绿的上等银针……” 谢安民对钟子期有些刮目相看了,体育生不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竟也可以滔滔不绝,且十分专业。 “钟老板对茶研究颇深呀。” 钟子期抓抓头皮,不好意思地笑:“哎呀,都是王伯牙逼得啦,他逼我学,我也是没办法,头疼得很。” 钟子期说着,手机响了。他冲谢安民扬了扬手机说道:“喏,说曹操曹操到。” 谢安民走到一边去,让钟子期接王子安的电话。钟子期正想告诉电话那头的王子安关于谢安民来茶厂的事,却听王子安在那头说:“子期,你现在,马上,进城来!” 第十二章 粉丝 钟子期进城的车,是谢安民打的,因为钟子期口袋里的钱不足以付这趟打车钱。 大哥钟子望去西南打工,暂时还没有寄工钱回来,说是老板押了工资,要等到过年一起发。这样也行吧,这样,小钱就能积攒成大钱,大钱更有用处。只是,养家的责任就落到了钟子期头上。 钟子望在家里时,每个月的工资都拿回来贴补家用,钟子期在村小学里当体育代课老师的工资还能自己花销,现在,家里只能依靠钟子期的工资应付柴米油盐,何况还有个孕妇。钟子期昨天刚把口袋里仅剩的一千多块钱都打给林盈盈,让她去市医院做产检,而今天王子安没来厂里,因而钟子期还没有预支到茶厂的工资。 此刻,囊中羞涩,连应付一趟去城里的打车费都不够。 “我刚好要去城里,你搭我的顺风车吧。”谢安民说。 钟子期没有问谢安民去城里干嘛,他的脑回路不足以让他这么快就转过弯来,甚至他和谢安民一起坐上滴滴车,都没跟谢安民说一句“谢谢”。 几十分钟后,车子抵达市区。 “先送谁?”司机问谢安民。 谢安民指了指钟子期。 钟子期便说:“人大。” 那是王子安在电话里和他说的地点。 车子沿着滨江大道北上,谢安民透过车窗看到一条长溪,往北望不到源头,往南望不见归处,溪面宽敞,对岸是公园,有许多设计富有艺术氛围,适合拍照打卡的设施。 “这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母亲河,叫桐山溪,也有人叫它桐江,对岸就是福文化公园。”司机向谢安民介绍道。 谢安民折回视线,笑着问司机:“你怎么知道我是外地人?” “我还看出来你是个文艺女青年。”司机得意地瞥一眼谢安民随身挎包里露出来的书籍的一角,是一本外国名著。 “师傅您也是火眼金睛哈。”谢安民赞。 司机更得意了:“我们开滴滴的,阅人无数嘛。你身上有文艺女青年的气质,是来我们这个城市里找灵感的吗?” 后座上,钟子期咳咳,人大已经到了。钟子期下了车,走到副驾驶车窗旁,对谢安民说了句迟来的“谢谢”。他那憨憨的模样,颇有些笨蛋美人的意味。 “等下怎么回去?还需要我的顺风车吗?”谢安民问。 钟子期摇头:“不用了,有王伯牙呢。” 钟子期冲谢安民摆摆手,进了人大门卫处。谢安民一直目送他的身影进了人大办公楼,才让司机将车开走。她打算去福文化公园那边走一走,拍拍照。在繁华的名利场过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这座滨海小城的慢悠悠,让她感到舒适。 钟子期走入人大办公楼,看到王子安正站在楼梯口处等他。王子安今天是专程来市里拜访人大主任梅文鼎的。市里白茶产业领导小组,由市委宋青来书记挂组长,人大主任梅文鼎任常务副组长。王子安做了白茶生意,就不能不来结交负责白茶产业的领导。梅主任公务繁忙,王子安要预约他的时间,不能不请亲爹王恺书记帮忙斡旋。梅主任下午要去外县市开会,因而上午没有下乡,刚好可以给王子安一两个小时的谈话时间。 谈话开始前,梅主任想到了什么,对王子安说道:“上次在你们柏乐村小学打篮球,遇到一个篮球打得不错的男青年……” 听了梅主任的描述,王子安拿出手机里钟子期的照片给梅主任看,问他:“主任,您说的是子期吗?” “是他,就是他。”梅主任挺激动。 于是王子安给钟子期打了电话,让他立马进城来,继而将“知音白茶坊”的特色茶“红装素裹”拿出来,请梅文鼎雅鉴。 王子安给“知音白茶坊”暂时定位为高端茶订制,倒也符合当前白茶市场销路状况。梅文鼎见王子安年纪轻轻,对于白茶生意很有自己一套见解,又因他是王恺书记的儿子,于是给了他讲解了国内关于茶叶市场的政策,以及市里对白茶产业方面的扶持政策,以及一些白茶营销方面的建议。王子安获益匪浅。 钟子期来了,王子安领着他来到梅文鼎的会客室,那一米八多大高个顿时让梅文鼎眼前一亮。 真是个帅得一塌糊涂的后生啊。 梅文鼎眉开眼笑,站起身,亲自给钟子期倒茶,问钟子期什么学校毕业的,现在在柏乐村小学的工作是正式的,还是临时的,又问他篮球打得那么好平常在哪里打球等等,听钟子期说,自己只在高中、体专时参加过学校的篮球队,现在毕业回来就没有再打篮球了,梅文鼎就抛来橄榄枝,加了钟子期的微信,给他发了个定位。 “市‘雪风’篮球俱乐部的地址,以后周末,一起打球吧。”梅文鼎热情的邀约,让钟子期受宠若惊,有些无助地看向王子安。 对于钟子期来说,他其实搞不太清楚梅文鼎这个官有多大,王子安是知道的,对于一座县城来说,人大主任是市里四套班子之一的一把手,处级干部,在这座城市里,那是鼎鼎大的官员了。 被王子安拍了拍后背,钟子期神奇的脑回路,向着梅文鼎蹦出了一句话:“安安也可以一起来吗?” 王子安真是服了钟子期了,他拍他后背,是想提醒他向梅文鼎道谢,不是让他举贤不避亲。 梅文鼎愣了愣,继而说道:“子安也喜欢打篮球啊?” “部队里打过。” “那这周末,咱们‘雪风’俱乐部见。” 出差在即,梅文鼎站起来送客。 从人大办公楼出来,钟子期笑嘻嘻对王子安说道:“王伯牙,你还不谢谢我?” “不应该你谢我吗?”王子安觉得奇怪,他带他见到了梅文鼎主任,怎么反过来要他谢他? 钟子期说:“我提议让你周末一起去篮球俱乐部打球诶。” “我谢谢你。” 钟子期的脑回路自然听不出来王子安这话是反讽,只说:“谢我就帮我出回柏乐村的打车费。” 王子安问:“你没钱打车吗?” 钟子期可怜巴巴点头。 “那你怎么进城的?” 钟子期于是告诉王子安,自己是搭谢安民的顺风车进城的。 “谢小姐也进城了?”王子安激动起来,“她现在在哪里?” 钟子期耸耸肩,他怎么知道? 于是,王子安给谢安民打电话,谢安民正在福文化公园拍照,可是拍照怎么能没有摄影师呢?光自拍,可无法将桐山溪畔那些艺术感满满的打卡点都录入镜头里。 王子安自告奋勇来当摄影师。 谢安民在桐山溪东岸的福文化公园见到王子安单枪匹马前来,不由朝他身后张望,王子安说:“你在找子期吧?子期去接朋友去了。” 钟子期已经接到了安红豆。 钟子期站在福文化公园的入口处,看见一个身着红色长裙的女孩子,从马路对面沿着斑马线翩然走过来。她的红色雪纺长裙在夏日里显得风情万种,但她的表情却是纯情的,羞涩的,这使她身上散发反差感,犹如一只颜色火辣的红蝴蝶,飞行的动作却生涩、质朴。 钟子期太爱这只红蝴蝶了,笑嘻嘻奔向她,嘴角咧到耳朵边去。 “红豆。”钟子期自然地向安红豆伸出自己的手,安红豆也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放入钟子期手中。 他们手牵手走下公园台阶,瞬间被横在眼前的长长的桐山溪水治愈。 过去看水,总是纵向的视角,还从未像此刻,以横向的视角看溪流,就是一条向两边无限延伸的银色带子,如此隽永又壮观。 奈何钟子期张了张嘴,脑袋空空,读书恨少,也只能说出两个字:“卧槽。” 一旁,安红豆捏起小粉拳对着钟子期臂膀敲了一下:“说了多少遍了,别说脏话。” 那一拳不比蚊子叮的力量重,但钟子期还是做出不堪一击身受重伤的样子,夸张地弯下身子,龇牙咧嘴,逗得安红豆咯咯咯笑起来,小粉拳不停锤他的臂膀。 远处,秋千架上的谢安民向着这边的笑声投过来一抹漫不经心的眼神,像女孩子的长发失去了橡皮筋,松松散散的,貌似很舒适的样子。 王子安将谢安民这舒适的状态解读成“公园二十分钟”自我放松、精神快充的成效。据说每天在户外待上一小段时间,即便不做运动,只是在公园待上20分钟也能让状态更好。这座沿着桐山溪畔建起来的福文化公园,是这座滨海小城持续推进河湖治理,全域治水、碧水兴城的成果,润泽了这座城市与生活其中的人们。 福文化公园位于桐山桥的下侧,上首往北是沿溪而建的水北公园,一条“彩虹跑道”隐藏在绿荫浓密、鸟语花香中,睡莲从圆形的池水里张开笑脸,娇艳欲滴。 而这下首的福文化公园,还有个美妙的名字:十里桐溪。整座公园,面朝十里桐溪水,满眼皆“福”,有“柱福”创意灯柱群、“花开富贵”休闲福景、儿童娱乐等设施。到了晚间,大人们下班了,孩子们放学了,这里变成了遛娃的好场所。 现在,空荡荡的十里桐溪畔,只有两对年轻人的身影。 俊男靓女,十分养眼。 “我女朋友。”钟子期第一次将安红豆介绍给王子安。 谢安民从秋千架上下来,看着安红豆眯起眼睛,她认出她了,那天她站在马路边,还是穿的一条雪白长裙,钟子期将谢安民撇下,迈开大步跑过去加她微信。 呵呵,进展真快,那时还是陌生人,才几天,就成了女朋友了。 “她叫安红豆。”钟子期满脸灿烂得意的笑容,对王子安和谢安民说道。 安红豆。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谢安民脑海里突然闪过温庭筠的《南歌子》。温庭筠惯喜欢在词里写到红豆,还有一句:罗带惹香,犹寄别时红豆。 “你好,谢安民。”谢安民朝安红豆笑笑。 安红豆说:“谢安民,就是那个大作家谢安民吗?” “是她。”王子安说。 安红豆就一改淑女的作派激动尖叫起来:“谢安民,我是你的粉丝啊。” 第十三章 生日 没想到在一座小县城里遇到了自己的粉丝,谢安民心情很复杂。 人面对自己的追捧者,无论如何内心都是喜悦的,这是人的虚荣本性。 这也导致谢安民看到钟子期对安红豆鞍前马后的时候,内心无法心无旁骛吃醋和妒忌,甚至她还掏腰包请了一顿晚饭,在城里的一家牛肉火锅店里。 王子安抢着来买单,谢安民不让。 钟子期口袋没有碎银,只能眼巴巴看着两个不差钱的人在收银台前推来搡去的。两个人争抢的太厉害,难免产生肢体摩擦,也不知是谁先握住对方的手,总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王子安还红了脸。 安红豆双手托腮,坐在桌旁,看着那一幕,咯咯咯地笑。 钟子期发现她看谢安民的眼神,比看他时还亮。 “红豆,你吃饱了没?”钟子期拿起捞勺,去火锅里捞起一块锅底的牛排,放到安红豆碗里,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安红豆的视线仿佛用针缝在了谢安民身上,一脸花痴的笑容说:“子期,你说巧不巧,我的姓就是我偶像的名字诶。” 钟子期讪讪然放下捞勺,冷哼一声:“哼,你的姓还是王子安的名字呢,能说明什么?” 安红豆将目光收回来,x光线般投到钟子期脸上,敏锐觉察到什么,咯咯咯又笑起来道:“子期,你在吃醋吗?吃王子安的醋?” “切。” “总不会吃谢安民的醋吧?” 钟子期不吭声。 安红豆一脸好奇宝宝神色,声音也提高了音调,变得尖细:“为什么?她是我偶像诶,她是大作家,是很多人的偶像诶,她还是大美女,你不喜欢她吗?” “我喜欢你。”钟子期有些没好气。 安红豆并没有为此开心,而是继续问:“你没看过她的书吗?” 继而叹口气:“唉,你们体育生就是不喜欢看书,你知道人们都怎么评价你们体育生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已经成功抢赢王子安,买完单的谢安民,听到安红豆这话,顿时四体通畅,百骸舒爽。 她满面春风走回位置,对钟子期说道:“喂,钟老板,你不请你女朋友唱ktv吗?” 钟子期脸色很难看,他把手插入裤兜,右手中指竟然从裤兜底部钻了出去,贴在了大腿的肌肤上,指尖冰得他打了个哆嗦。 该死的火锅店,把空调打太低了。 “唱ktv,好诶好诶,”安红豆兴奋地拍手,“子期,我们去唱歌吧,我平常只看过谢安民的书,还从没听过谢安民唱歌呢。” “晚上给你唱个够,你负责点歌,我负责唱。”谢安民说这话时,眼角眉梢流露一股子坏坏的风情,很有些风流才子勾搭秋香的风范,惹得安红豆差点想喊老公,原来老公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态度呀。 “好呀好呀,太好了,谢谢谢安民,子期,我们去唱歌吧。”安红豆将钟子期的手从裤兜里拉出来,热情地摇晃着。 食指离开了大腿,只余肌肤上一点冰凉,仿佛慢慢消散的涟漪,一点一点散去了那点突兀的触觉。 安红豆一声一声“子期”叫着,但钟子期不吭声,像高傲蓬勃的美人蕉蓦然蔫了脑袋。金钱使人自信,金钱也使人自卑。 王子安了解地站到钟子期身旁,说道:“你们都吃饱了吧?吃饱了,我请你们唱歌。” 钟子期抬头,与王子安四目交汇了一下,心头暖暖的。 于是,钟子期挽着王子安的胳膊,安红豆挽着谢安民的胳膊,四人打了辆滴滴,从火锅店直奔ktv。 车内灯光昏黄,播放着轻柔的音乐,与城市喧嚣的夜生活形成鲜明对比。车窗外的城市夜景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卷,霓虹闪烁,街道两旁的店铺灯火通明,ktv的欢笑声和歌声从远处影影绰绰传来。 安红豆坐在谢安民身边,一颗心激动地扑通乱跳。 呜呜呜,这是她偶像诶,她竟然可以这么近距离和自己的偶像接触,她激动地想哭,她碎碎念着说:“谢安民,你知道吗,我从小看着你的书长大的……” 谢安民扭头瞥了她一眼,车内昏暗的光线隐藏了她的不悦。 呵呵,她很老了吗? 和她们一起坐在后座的钟子期自然无法发觉谢安民的神色变化,倒是副驾驶座的王子安扭过头来,只见谢安民坐在靠窗的位置,已经把头别向车窗外。 耳边是钟子期憨憨的问话:“红豆,你几岁了?” “十八。”安红豆脆嫩的声音,仿佛刚破土的春笋尖儿,轻轻一掐就断了。 钟子期掐了一把安红豆的脸蛋,“你才十八怎么就没读书了?” “和你一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安红豆咯咯咯地笑。 “我读完高中,还上了体专的。”钟子期不服气。 安红豆不以为意说:“哦,我没读高中,我读的是职专,不过已经毕业了。” “满十八了,和你谈恋爱我不犯法了吧?” “你还想干犯法的事啊?” 整个车厢里都是安红豆咯咯咯的笑声,那年轻的,脆嫩的,春笋尖儿似的,一掐即断的声音,听在谢安民耳朵里,聒噪极了。 “你好吵,等下我不给你唱歌了。”谢安民突然板起脸说道。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才是她对她的真实情绪吧,她讨厌这个女孩子,讨厌她如此年轻,只有十八岁,而她已经三十了。三十多的女人站在街边,是不会被体育生冲过去要微信的吧? 谢安民朝着车窗的位置挪了挪屁股,远离了安红豆,不想跟她有任何肢体接触。 而她还偏偏凑过来说:“谢安民,等下我可以点外国歌曲吗?” “不可以。”谢安民直接回绝,厌恶与不满已经控制不住了。 好在,车子抵达了ktv门口。 推开门那一刻,迎面而来的浓烈的音乐节奏以及五彩斑斓的灯光效果,将谢安民从负面情绪中拉了出来。 来到预定的包间,屏幕上正播放着最新流行的mv,服务员已在桌上摆放好几盘精美的小吃和啤酒,还有一个蛋糕。 “谁生日啊?”安红豆和谢安民异口同声。 钟子期看向王子安,王子安看向谢安民,拿起茶几上的话筒递过来,说道:“今天我生日,谢小姐可以为我唱个歌吗?” 第十四章 蛋糕 “你想听什么歌?”寿星的点歌要求,谢安民不会拒绝。 “《丢了幸福的猪》。”王子安说。 谢安民目光一闪。 钟子期已经拍起手来:“对对对,王伯牙最喜欢这首歌。但他自己不会唱,他五音不全。”钟子期说着,哈哈地笑,安红豆也跟着咯咯咯地笑,像两只头脑简单的猪。 只有王子安发现谢安民的脸色变了。 “你如果不会唱,也没关系,就给我唱一支生日歌就行。”毕竟是一首十几年前的老歌了,王子安善解人意地说。 “会唱。”谢安民的笑突然变得很苦。 钟子期和安红豆是不可能发现的,他们欢天喜地的,一个去点歌,一个拿出手机准备拍摄。 大作家在小县城的ktv里k歌,这个视频的含金量要炸。 在ktv的昏暗灯光下,众人在沙发上坐下来,谢安民握着麦克风,站在滚动的屏幕前。伤感的旋律缓缓流淌,大屏上画面缓缓播放,谢安民闭上眼睛,略带沙哑的嗓音将众人带入另一个世界,周围的喧嚣似乎都被隔绝了,只剩下她的歌声与背景音乐交织在一起,讲述着一个关于失去与寻找的故事:“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所以选择退出 因为爱你 所以让你选一个更好的归宿……” 大屏投射出的彩光,投在谢安民的侧脸上,一半黑影,一半晶莹。晶莹的是泪光。王子安心头一颤:谢安民哭了。谢安民的眼泪悄无声息,但她的歌声用力而伤感,就连钟子期和安红豆也收了嬉笑,神色凝重起来,只听谢安民的歌声缠缠绵绵,如曲曲折折的钩子,钩得满屋子人心绪沉浮。 “如果爱情的路还可以再铺 我不会让你再为我哭 如今剩一个没用到不可原谅 丢了自己的幸福的猪……” 安红豆放下正在录像的手机,把身子依偎到了钟子期肩上,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钟子期忍不住伸手揽住了她,问她怎么了,安红豆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看着谢安民,对钟子期说:“我偶像肯定想起她初恋了。” 像谢安民这样的大作家,网上有不少她的八卦,尤以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流传最广,像安红豆这样的书迷不可能不知道。 “谢安民有初恋?”钟子期说完又喃喃,“她看起来岁数不小了,不可能没谈过恋爱。她和初恋分手了?” 安红豆点点头:“我在网上看到过,在谢安民的书里也读到过一些关于她初恋的文字。” 钟子期低下头看安红豆,停顿了几秒钟,说道:“红豆,你那么爱学习,怎么才读职专?” 初中毕业,普职分流,根据中考成绩,考不上高中的学生才去读职业中专。钟子期之所以能上高中,也不是因为文化课,而是以篮球特长生的身份进的乡里的高中。 “我不爱学习啊。”安红豆说。 “那你还看谢安民的书。” “你唱流行歌曲吗?” 钟子期点点头:“唱的呀。” “那能代表你热爱音乐吗?” “不能。”钟子期摇头。 安红豆说:“对啊,喜欢看谢安民的书,和喜欢听流行歌曲一样,只是一种消遣,又不能代表什么,哪个少女不怀春,看几本言情小说怎么了?” 安红豆碎碎念着,钟子期明白了,“哦,谢安民这个作家其实是写闲书的,对吧?” 一曲《丢了幸福的猪》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闲书”两个字从钟子期口里蹦了出来,显得特别大声,特别刺耳。 包间里的空气凝滞了,钟子期抬头看到谢安民正黑着脸盯着自己。安红豆也看到了生气的谢安民,忙从钟子期怀里离开,捏起小粉拳捶了下他的肩膀:“哎呀,子期,你胡说八道什么?” 软萌漂亮的妹子的拳头,不像敲打,像撒娇。 “我我我我在胡说八道什么呀?”钟子期伸出手不停拍打自己的嘴,却不是在向谢安民认错,而是安慰安红豆,逗得安红豆咯咯咯笑起来,越发显得两人在调情。 那什么国王烽火戏诸侯才博美人一笑,他不过拍几下自己的嘴巴,就让安红豆笑得花枝乱颤,钟子期必须更卖力地拍打自己的嘴巴,反正自己打自己,又不疼。于是,钟子期加快了手速,企图让安红豆笑得更开心,可是他还没拍几下,就只觉两眼一抹黑…… 谢安民将茶几上一整个生日蛋糕拍在了钟子期脸上,钟子期的脸上瞬间被奶油覆盖,五彩斑斓的糖珠和水果片点缀其中,只露出两只惊愕的眼睛,一只手臂悬在空中。 安红豆吓得从钟子期身边跳开,王子安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原本欢快的气氛瞬间凝固。 王子安没吃到三十岁的生日蛋糕,三十岁的生日不欢而散。谢安民从ktv里扭头走了,王子安去追。等钟子期从卫生间里清洗完自己满脸满身的奶油,走回包间时,谢安民和王子安早没了人影,只留下安红豆诚惶诚恐地给他递来一整盒纸巾。 她说:“子期,你头发都湿了,擦一擦吧。” 钟子期的脑袋瓜子并没有回过神来,他不知道他怎么就惹着谢安民了。 “她是不是有病?你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偶像?”钟子期对安红豆说。 安红豆原本打算为钟子期擦拭头发上的水珠的,听了钟子期这话,把脸一放:“你才有病。”扔下纸巾,背上包包,也走了。 钟子期追到ktv楼下,没有追上安红豆,反被收银员拦了下来:“这位先生,你们包间还没买单。” * 王子安总觉得自己的三十岁生日过得别有一番趣味。 此前他过过两次特别难忘的生日,一次是医学院临毕业实习那年。 虽然他的专业是消化内科,但却在妇科和产科也轮番实习过。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对异性的身体充满好奇,一想到第二天能去产科见识女性的身体,和男同学们从前一晚就开始激动,结果第二天兴致勃勃地去到产房,看到女人们生孩子的惨烈哭叫,闻到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顿时被吓得软趴趴。 又在妇科接受更血腥的刺激与精神捶打,生病的妇女们流出的那些结块的经血,红到暗黑,散发各种病变的气息,直接让他反胃。那时,一起实习的同学好心地给他过生日,生日蛋糕上点缀的水果片是草莓果干,暗红色的草莓果干,一大颗一大颗连接在一起,像极结块的经血。于是那个生日,他一口蛋糕没吃,呕吐不止。 还有一年生日,王子安也没吃上蛋糕。 那是在腾格里沙漠新兵连的日子。只记得验兵通过后,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银川,下火车时,一辆辆解放141卡车来接他们,将他们拉到了腾格里沙漠的集训营,度过三个月苦不堪言的新兵连的日子。一开始,身为南方人,不适应沙漠的天气,动不动就流鼻血,生日那天,王子安流了很多鼻血,又想起在医院实习时看到的女人们身上流下来的血,生孩子时流的血,以及病变的经血,于是,哪还有心情吃蛋糕? 三十岁生日没吃上的蛋糕,谢安民后来补偿了王子安一个,那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 生日那晚,王子安离开ktv,在城市的大街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谢安民,打了谢安民电话也没接,倒是接到了钟子期电话,钟子期在电话那头都要哭了,他说:“王伯牙,你为了个女人,不要自己兄弟啊?你再不回来救我,我得在ktv扫厕所抵债了。” 钟子期身上没钱,别说在ktv买单了,就是回柏乐村的车费也没有。 好在,王子安终于回来接他回家。这夜钟子期深刻领悟了那个道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安红豆竟然为了谢安民,和他说翻脸就翻脸。 第十五章 情伤 周末来临之前,谢安民提着一个私人订制蛋糕,来到“知音白茶坊”找王子安。 钟子期不在,这让谢安民又庆幸又失落。庆幸的是,不用打照面,就不必为那晚的举动道歉;失落的是,她其实还挺想见到他的。 王子安将谢安民领进办公室,谢安民将蛋糕放到办公桌上,打开了盒子,说道:“这款蛋糕别出心裁,专为三十岁男人设计。你看,它采用了深蓝色和金色的搭配,象征着三十岁男人的成熟与稳重。蛋糕表面装饰着精致的糖霜雕花,以及一个小巧的金色数字‘30’,代表着你步入而立之年的重要时刻。在蛋糕的中央,摆放了一辆精致的糖制跑车模型,寓意着你的事业将以超快的速度获得成功……” 谢安民弥补的生日祝福显得生硬而牵强,王子安的嘴角却翘起来数次,无论用怎样的意念都压不下去。 “对不起啊,王总,那天我搅黄了你的生日……” “你今天不是来给我补过了吗?” 那天是四个人过生日,今天是两个人过生日。王子安更喜欢今天。 谢安民来给他补过三十岁生日,对王子安来说是意外的惊喜。 谢安民在蛋糕上点燃蜡烛,给王子安唱生日歌,王子安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大约许好了愿望,又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将生日蜡烛吹灭。王子安许了什么愿,谢安民没有问,王子安也不能说,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他们在茶几旁一起吃蛋糕,甜甜的奶油让人心情愉悦。 “你为什么喜欢那首歌?”谢安民问。 王子安知道谢安民问的是哪首歌。 “第一次听的时候就很喜欢它的歌词,还有伤感的旋律。”王子安说。 “第一次,是谁给你唱这首歌的?” “我们新兵连的班长。” 谢安民想那也是个受了情伤的人吧,每个喜欢那首歌的人,都有一个为情所伤的灵魂。 新兵连的班长离过一次婚,有一个儿子,离婚原因不再赘述,那是属于一名军人的隐痛。后来,他在一列动车上认识了一个小九岁的姑娘。姑娘很高,一米七一,而班长也才一米七五。姑娘个子很高,却无法将行李放到行李架上,班长搭了一把手,两人坐在邻座,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车到站时,姑娘加了班长微信。 班长转业后曾有个稳定的职业,但因离婚时,前妻不停到单位闹腾,只好辞职去杭州打工,也正是去往杭州的动车上,认识了那位小九岁的姑娘。没想到过了几天,那姑娘竟然追到了班长打工的厂里,让班长给她介绍一份工作。班长在自己打工的厂里给那姑娘安排了一份工作,两个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很快就相知相爱,灵肉结合,纠葛了四年时光。 那四年,姑娘为班长怀过孕,流过产,割过腕,拿了四次户口本,也没能和班长修成正果。姑娘的父母执意反对两人的恋情,因为他们不想女儿嫁给一个大九岁的老男人,还要当后妈,而班长,经历了一次婚变之后,对婚姻也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 一对相爱的恋人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无情,分道扬镳。 拿了四次户口本也没能和班长领证的姑娘,背后是家人的反对、逼迫,眼前是看不到头的虐恋羁旅,终究选择了放弃。 她打算放弃自己被爱情与亲情凌迟得面目全非的生命,于是在班长跟前割了腕。年轻姑娘白皙的手腕如棉絮般破碎,青春的热血撒了一地。在吵架中失去理智的班长,被恋人倒地的身体和殷红的鲜血拉回了现实。 他叫了救护车,将姑娘送到医院抢救。姑娘的命最终救回来了,可是她的爱情死了。她心灰意冷,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了人,而班长为了忘记刻骨铭心的爱情,日日在手臂上烫下烟疤。 后来,姑娘竟然离婚了,带着离婚证,再次找到班长,希望破镜重圆,弥补曾经的遗憾。可是班长的心早已死寂如灰,姑娘在经受一场婚姻的捶打时,班长也正在心灵荒漠里长途跋涉。 他终于从荒漠里走了出来,在感情的沙尘暴里九死一生地完成逃难,重获新生。他的心已经复归平静,不再需要烫烟疤来掩盖痛苦了。姑娘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死去的旧人,被掩埋在记忆的荒冢里,长满野草,落满尘埃。 这一次,姑娘比曾经割腕时更绝望,她揣着离婚证和户口本奔赴旧爱,却连旧爱的面都没见到。 王子安顺利完成新兵连的训练,去往城市边缘下连队,班长转业了。新兵送别老兵,班长流下意气风发的眼泪。多年后再见面,意气风发的班长已经变成一个唱《丢了幸福的猪》的悲伤男人。 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终究是儿女情长,耽误了英雄。 ktv里,班长当着王子安的面深情款款唱了一首《丢了幸福的猪》,那伤感的旋律,忧伤凄美的歌词,一下吸引了王子安的注意力,自此王子安偶尔就把这首歌翻出来听听。 如果王子安知道,班长第一次在他面前唱《丢了幸福的猪》时,在夜晚的首都,有个年轻人也正对着自己的女朋友唱这首《丢了幸福的猪》,一定会慨叹命运的神奇。 那是他送给谢安民的分手礼物。唱完那首歌,他就要远渡重洋,在美利坚的土地上留学、扎根。他是打算带谢安民一起去的,他们是中学就相恋的少年爱侣,彼此交付最纯真、最澄澈的自己,不论情感,还是身体。 彼时,谢安民正以“天才少女作家”的身份破格录取名校,尚在读书,还未毕业。而他的父母却要求谢安民放弃名校求学的机会,陪伴他远赴大洋彼岸的国度求学,做伴读保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填补他的情感空虚,满足他的生理需求。 谢安民何等高傲之人,怎会做这样的妥协与让步? 谢安民父母倒是提出一个退让的要求,放弃名校可以,去异国伴读也可以,只是两人要先领证。奈何,他的父母执意不肯,没得商量。谢安民不能为了他,放弃国内的学业和亲人,他也最终选择放弃爱侣,另攀彼岸的高枝。 现实的反复衡量,磨损了感情的卷尺。卷尺何其软,现实的残酷却是冷冰冰、硬邦邦。 流年似水,岁月催人老,只余一首《丢了幸福的猪》,在王子安和谢安民的脑海里反复盘旋。 大概是回忆使办公室里的气氛太凝重了,蛋糕上的奶油都显得甜腻了,王子安站起来对谢安民说:“明天,我和子期要去市里的篮球俱乐部打球,你跟我们去看吧,当我们的啦啦队。” “你们去市里打篮球?”谢安民问。 王子安笑着点点头:“人大梅文鼎主任邀请,我们就去咯,周末练练球,也挺好的。” 第十六章 雪风 “雪风”篮球俱乐部,在城里众多篮球俱乐部中,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在这座城市举办的每一场篮球赛里,都是冠军的不二人选,在去年的省级全民健身运动会甲级俱乐部篮球联赛中也摘得过金牌。 俱乐部位于市中心繁华地带,交通便利,场馆宽敞明亮,设施齐全,四周环境更是绿树成荫,优雅宜人。 “雪风”俱乐部里的成员皆是这座城市篮球界的精英,既有经验丰富的老将,也有活力四溢的新秀,有球技高超的神投手、篮板王,有稳如泰山、以防守见长的后卫,他们平日里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在各个岗位上,朝九晚五,一旦有赛事,这些篮球队员就会集合到一起,为俱乐部的荣誉共同作战。 除了正式比赛,周末的非正式比赛,更是他们常常相聚的契机,只不过周末的赛场,除了他们这些能上赛场的球员之外,更多的是这座城市里的篮球爱好者,年龄和身份各异,却都因对篮球的热爱而汇聚一堂。 王子安将谢安民领进俱乐部时,整个场馆内,欢呼声、呐喊声正此起彼伏,无论是球员还是观众,都沉浸在一份纯粹的快乐里。 不是对外的赛事,是属于俱乐部内部的打球时间,所以不论观众,还是场上正在对抗的双方,都是“雪风”俱乐部的球员,还有些球员带来看热闹的家属,比如安红豆。 安红豆坐在场馆的观众席上,目光紧紧跟随着场上那个年轻飞扬的身影。 今天场上的球员都是些篮球爱好者,他们大部分是来自体制内的官员,局长、副局长之类的,因为常打篮球,使他们不像其他官员那样顶着啤酒肚,能保持修长的好身材,只是个子普遍不高,少有一米七五以上的,这使得钟子期高挑的个子在众人中格外显眼。 另一个显眼的球员,显眼的不是大个头,而是一头白发。五十开外的年纪,脸型介于国字脸和圆脸之间,没有任何皱纹,甚至红光满面,给人气血很足的感觉。那一头白发,长短恰到好处,堆在头顶,如一簇晶莹的雪。这也成了他的标志性特征。 这便是人大主任梅文鼎。 不过在俱乐部里,他不是什么人大主任、处级干部,他就是一名篮球发烧友,工作日里的局长、副局长们,此刻上了篮球场,全都翻脸不认人,一个两个三个全都围拢在他周围,打着配合,使出吃奶力气从他手里夺球。 “子期,球给你,接着——” 梅文鼎精准地将球传给了钟子期。 钟子期已经穿上梅文鼎事先给他的“雪风”俱乐部标志性的蓝色队服,在梅文鼎将篮球抛过来后,迅速接住篮球,身体灵活地穿梭在对手之间。他利用自己的速度优势,避开了一个又一个防守者,在一个空档处抱着篮球,加速冲刺,巧妙地变换方向,找到投篮的空隙,纵身跃起,稳稳地将球投入篮框。 观众席上,欢呼一片。 安红豆直接从位置上跳起来,激动地尖叫。 年轻姑娘的尖叫声,刺耳尖锐,让一旁的谢安民忍不住皱了眉头,身体往另一侧侧过去。 王子安一直关注着场上,谢安民突然靠过来的身子,让他的心“扑通”了一下。犹如一个安静放置的瓶子,突如而来的碰触,使瓶身倾斜,瓶内晶莹的水液跟着荡漾起来。安红豆的尖叫声很大,谢安民躲避那尖叫,身子倾斜的幅度也挺大,因而撞过来的力气不小,可是王子安的身体却纹丝不动,甚至刻意挺直了腰杆,仿佛回到部队里就地静坐的时光。 谢安民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忙坐正身子,扭头再看王子安,只见他坐在一旁,目不斜视盯着场上,一副挺拔的军人的身姿。 大概是感受到了谢安民的注目,王子安的脸颊火辣辣起来,愈发正襟端坐,不敢扭头与谢安民对视,而那半边脸的火烧云落在谢安民眼中一览无余。 好在安红豆恰巧过来,帮王子安解了围。 安红豆说:“王伯牙,子期都上了,你怎么不上场打球?” 安红豆随钟子期一起喊王子安“王伯牙”,她拍了下王子安的肩膀,使王子安不得不扭头回应她,这便不得不与谢安民四目相对了。 “你也上场打会儿球吧,你看你脸都红成这样了,去打球泄泄火。”谢安民的话让王子安的脸更红了,急忙站起身去做上场的准备。 谢安民则和安红豆继续坐在观众席上观战。 “那天晚上对不起啊,”安红豆递过来一杯奶茶,一脸真诚歉意,“我代子期向你道歉。” 谢安民事后冷静一想,自己的做法显得挺小家子气的,于是此刻欣然伸手去接安红豆的示好奶茶,不料安红豆却说:“子期起先买的奶茶,我和他一人一杯,他在场上,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咱俩先喝好了。” 谢安民伸出去的手一顿,那这奶茶她还是不喝了。 谢安民把视线投向场上,场上王子安已经进了个球,别看王子安个头不如钟子期高,可是投篮竟那么精准,且这个球还是从钟子期手里抢过来的。他俩现在在不同的阵营里对仗。一旁,安红豆随着王子安的进球,忍不住又从位置上跳起来,但这一次,谢安民将她拉坐下来,安红豆一脸困惑,谢安民瞥了她一眼:“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说完,自己跳起来,想要挥手,发现手上空空,于是抢过安红豆手里的那杯奶茶,在空中挥舞。 场上,王子安有些不可置信,什么?谢安民竟然为他进球欢呼喝彩,这下打球更有动力了…… 这场球一直打到日落西山才结束。 所有人都大汗淋漓从场上下来,王子安和钟子期两个年轻人还好,其他那些中老年局长、副局长们已经气喘吁吁、双脚踉跄。这是“雪风”俱乐部开办以来,他们打得最刺激的一场练习球。 安红豆拿着毛巾蹦蹦跳跳迎向钟子期,“子期,擦擦汗吧。” 钟子期擦汗的时候,她又给钟子期递水。 钟子期很开心,顺势捏了下她的脸蛋,说道:“我还以为你那晚生我气后,就再也不理我了呢。” 安红豆早就气消了,冲钟子期撒娇扭动青春的腰肢,咯咯咯地笑:“人家哪里那么小心眼了。” “也是,偶像而已,又不能陪你过一生,但是男朋友可以啊。” “男朋友怎么陪我过一生啊?” “娶你,和你结婚呀。” 钟子期的话像玩笑又像承诺,逗得安红豆咯咯咯笑个不止。 原来这个女孩子就算不高声尖叫,她的声音也是刺耳的。谢安民心情很不爽快,一直黑沉着脸盯着钟子期和安红豆的方向,与钟子期无意中看过来的视线交汇了一下。谢安民愣了愣,也不知慌些什么,急急忙忙就挽住了一旁王子安的胳膊。 王子安整个人如被电击。 谢安民已经无法撤回自己的手了,因为钟子期一直看着她,显然被她对王子安的亲密举动惊讶到。谢安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刚才她想要抓住点什么,好掩饰自己的心虚,而身旁只站了个王子安。此刻,被钟子期盯着,她索性就挽实了王子安的胳膊。 “晚上我们吃什么?”谢安民笑眯眯问王子安,“上次那家牛肉火锅店,我挺回味的。” 王子安的脑子此刻运转飞快,却又一团胶着,完全无法思考,上次吃火锅时,谢安民可没有这样挽住他的胳膊,只在结账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 “子期、子安,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梅文鼎站在不远处,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招呼这边的一对好兄弟。 第十七章 菜鲟 晚餐地点在远离市区的一栋乡下别墅里。别墅主人不在家,只留他的朋友招待大家。朋友是市里某个领导的妻子,与梅文鼎是高中同学。老同学见面,异常亲切。领导的妻子热情接待了梅文鼎和众人,都是老熟人了,只有王子安、钟子期以及谢安民、安红豆四个后生面生。 “这四个帅哥美女是谁?”领导妻子问。 梅文鼎先向老同学介绍了王子安,大名鼎鼎的柏乐村王恺书记的儿子,又顺带介绍了钟子期,也是柏乐村的,篮球打得很好。至于谢安民和安红豆,梅文鼎就把她俩当做是王子安和钟子期的女朋友,在这种场合不必有姓名,有个性别就不错了。 这让谢安民略有感慨,没想到自己在名利场上已经混得风生水起,到了这座滨海小城,也不过就是个“女的”。这也应证了她在柏乐村定点深入生活时听到的一种说法:这个城市里的老百姓不追星,顶流来了也就是路人甲,就算老牌的四大天王来开演唱会,门票也得半卖半送。 谢安民那作家老妈在这座城市里,并不能作为有用的人脉,但柏乐村王恺书记却能让王子安享受到“看父敬子”的福利。领导妻子给了王子安比其他人更多一点的关注,说:“子安看起来比老王书记生得帅气,老王书记长得粗犷,像男人……” “王子安长得像女人吗?”安红豆插话,天真无邪,快人快语,这让一向情商很高的领导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说:“那不是,男人就是男人,怎么会像女人呢?只是子安长得比他爹秀气、斯文,像个书生。” “他可不是书生,他当过兵。”钟子期也忍不住插嘴。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书生又不是什么贬义词,王子安不觉得钟子期替自己解释一句,有什么必要。此时此刻,填饱肚子最有必要,因为打了半天球,燃烧了卡路里,饿死了。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美食,全是这座城市里最有代表性的山珍海味,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餐桌中央摆放的那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羊汤。羊是从大嵛山岛通过游轮运过来的海羊,盛名在外,就连x疆人都从网上下订单的。金黄色的汤汁里,大块的羊肉被炖得软烂却不散架,精心挑选过的羊杂——包括羊肝、羊心、羊肺等部位,经过长时间慢火熬煮后,完全没了腥味,此刻全都散发诱人的香气,使人喉头生津。 紧挨着大锅羊汤的,是一小锅土鸡汤。 “土鸡是我老母亲亲自养的,放养的,白天全都让它们在山上跑,很野,所以土鸡腿比一般的鸡腿都好吃,”领导妻子细心地给王子安四人盛鸡汤,还特意把仅有的两只大鸡腿给了谢安民和安红豆,并对其他人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平常不缺好吃的,就把大鸡腿让给两个小姑娘吃吧。” 说着,又给王子安四人的碗里夹螃蟹。 螃蟹足有成年男性的巴掌大小,切成对半油煎,煎得金黄喷香。 “今天本来想去鱼井码头找渔民买红膏鲟的,可惜没有,只买到野生菜鲟……”领导妻子的解释立马换来众人的安慰,说是野生菜鲟味道更好,鲟肉更嫩,红膏鲟的红膏看着漂亮,实际吃起来挺硬,硌牙。 作为北方人,谢安民不懂众人口中的菜鲟就是一种锯缘青蟹,因其青色的外壳边缘有锯齿状缺刻而得名。菜鲟是普通的锯缘青蟹,而红膏鲟则是处于繁殖季节、体内有红色或黄色蟹膏的雌锯缘青蟹。两者不但口感上有差异,外形上也有差异,菜鲟的蟹尾成细长的三角形,蟹尾盖是细三角型,而红膏鲟的蟹尾呈球形,蟹尾盖呈球型。在营养价值上,红膏鲟的膏更肥美,营养也相对更高。 此刻,看着餐桌上一盘围成圆圈摆放的菜鲟,谢安民只知道这种螃蟹和大名鼎鼎的阳澄湖大闸蟹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应该是独属于闽东的海产品了。 作为客人,又是自己不熟悉的话题领域,谢安民搭不上话,只能默默听着,不经意低头看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有一只剥好壳的蟹钳,正肉嘟嘟躺着。谢安民扭头看见王子安冲自己微微笑了一下,示意她享用那只他剥好壳的蟹钳。 当谢安民吃完蟹钳,盘子里又放了两只剥好壳的九节虾…… 一晚上,谢安民就这么享受着王子安的服务。 她用余光瞥一眼坐斜对面的安红豆,她正在为钟子期剥虾。她在享受王子安服务的时候,钟子期也正享受着安红豆的服务。谢安民的嘴角不自觉翘起来,突然觉得她和钟子期是同一种人,自私的人。 谢安民心情愉悦,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听餐桌上属于这座城市的一点小八卦。 餐桌上,住建局的向梅文鼎聊起自己是如何把亲亲老婆的编制从乡镇调到城关的,说从前在乡镇搞拆迁,得罪了很多村民,自己拆迁有功荣升后,自己老婆被留在乡镇,常常被村民威胁恐吓,于是他亲自杀到领导的办公室,差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与妻子如何相识如何恩爱,若妻子因为他的工作受到牵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自己这个领导也不想当了,甚至不想活了,要学梁山伯殉情。 领导说,梁山伯是先死的那个,殉情的是祝英台。但领导体恤下属,还是解决了这位夫人的编制问题。 又有个教育局的向梅文鼎抱怨,这三年来,进步之心不死,一心想要离开教育局的位置,另谋高就,可是每次提拔前的临门一脚,总有竞争对手比他先进球,又有他从前在乡镇干工作时得罪的村民搞事情,到处写举报信,这使他灰心丧气,才四十岁就有了白头发。 一旁,海事局的端起一杯米酒敬他,笑着说:“四十岁有白头发正常,我三十几岁就有白头发了,而且教育局不是挺好的吗?光全市教师就有五千多人,学生十万人,关系多少家庭,你还不高兴啊?说明你能力好,才把这么大一个差事交到你手上的。” 教育局的喝下海事局的敬的酒,叹了口气。 他是有苦说不出。既然走了仕途,谁不想步步高升呢?但这座城市里,历任教育局领导都止步了仕途,因而这个岗位多多少少都被他们这些还有进步空间的年轻官员所忌讳,仿佛来了这个岗位,就失去了提拔可能性一样,因而当初岗位调整时,他磨叽了很久,才最终接受组织安排的。 “我要是有你‘援疆干部’的身份,我就不愁了。” “我是真心觉得教育局不错,教育是民生大计,能去管教育,也是功德一件。” “那回头我可给你腾地哈。” “你给不给我腾地,我们都得听组织的安排,不是?” 梅文鼎摆摆手,打断对话,安抚道:“你也不要太悲观,你和之前的几任情况不一样,他们担任时年龄都大了,你还年轻,前途还大着呢,事在人为,咱们组织用人的标准是德才兼备,以德为先,你按这个标准要求自己,是不会被埋没的……” 又对海事局的说:“你当真对教育局这个岗位也有兴趣有信心?那回头,若有岗位调整的时候,我可向领导推荐你哈。” 两位忙向梅文鼎敬酒道谢,而领导妻子已经招呼大家吃菜,她不喜欢这种私人朋友聚会的场合,领导们还谈论工作上的事,何况现场还有不熟悉的人在。不过那几个年轻孩子都是梅文鼎主任带来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外人,而王子安还是王恺书记的儿子,这点自觉性还是有的,不会听了几句不该听的话就四处张扬。 领导妻子哪里知道谢安民是个作家呢?若知道了谢安民的身份,肯定要提醒大家不要讲敏感话题。而众人若知道谢安民的身份,言词肯定也要收敛几分,估计还会让领导妻子把老母亲酿的米酒换上果汁和水。 众人中,竟有个见多识广的,觉得谢安民脸熟。 那人坐在谢安民的左手边,是个卖紫菜加工产品的,生意竟也能做到身家几百万。赚钱之余,还有些文艺情怀,颇写了几首酸不啦叽的诗,为了发表,没少给杂志编辑送紫菜,自诩是卖紫菜里诗写得最好的,又是诗人里最会卖紫菜的。 家酿的米酒后劲很大,紫菜诗人已经喝得微醺,盯着谢安民的脸笑眯眯说:“我觉得你长得很像那个谢安民呀。” 众人好奇谢安民是谁,紫菜诗人说:“你们这些领导平常日理万机,也没机会看闲书,当然不知道大作家谢安民了。” “闲书”两个字让安红豆和钟子期不约而同看向谢安民,还好这次谢安民没有黑脸,他们刚想说这个谢安民就是大作家谢安民,但谢安民本人比他们先发声了:“我和谢安民可不像,如果你在桌子底下摸了谢安民的手,她可会当众说出来,让你下不来台的,而我不会。” 谢安民笑眯眯将自己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抬到了桌上,众目睽睽之下,紫菜诗人的右手正如八爪鱼的腕足,牢牢扣在谢安民的左手手腕上…… 第十八章 拜访 那晚的私人聚餐不欢而散。见过大风大浪的谢安民遭遇一两只咸猪手,早已见怪不怪,不欢的是王子安。他为谢安民朝紫菜诗人的脸上泼了一杯米酒,谢安民还怪心疼的,说农家酿的米酒珍贵,她在首都,茅台、五粮液没少喝,独这种手工家酿米酒没机会喝到。 这么好的米酒,泼在腌臜人的身上,是对米酒的亵渎。 但泼出去的米酒收不回来了,王子安次日就去板凳老人蓝大风家里买到了一坛米酒,酒液鲜红中透着微黄,赏心悦目,酒香更是醇厚。 蓝大风直以为王子安的酒是买去孝敬王恺书记的,于是又送给他一坛杨梅酒。杨梅是今年夏天新鲜采摘的东魁杨梅,个个如婴儿拳头般大小,浸泡在一斤几块钱的烧酒里,褪去满身红得发紫的汁液,呈现出米白色,原本透明的烧酒却变得红紫。 谢安民正在乡村振兴大酒店楼下大堂,抱着笔记本电脑,整理素材,王子安提着两坛酒就来了。 去大堂白茶展台上借了两只白瓷茶盏做酒杯,王子安陪谢安民小酌两杯。谢安民已经尝过米酒的味道,所以此刻先打开那坛杨梅酒品饮。杨梅酒的味道甜津津,口感绵柔,好喝得很。谢安民一时有些贪杯。 王子安提醒她,这杨梅酒有后劲的,谢安民不管不顾,只图一时嘴爽。玻璃坛子里,酒液的水位不停下降,米白色的杨梅一颗一颗露在上头,谢安民的脑子终于有了飘忽的感觉。 “醉了吧?我说了,杨梅酒好喝,但是后劲大,毕竟是用烧酒泡出来的。”王子安说。 谢安民似乎没有听见王子安在说什么,微微发作的酒精使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喃喃自语道:“为什么替我出头的不是钟子期?” 从这天开始,王子安发现了一个事实:谢安民喜欢钟子期。这让王子安很失落,他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夭折了。他对谢安民的感情竟是“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遗憾与怅惘。 强扭的瓜不甜,王子安的性格注定他对任何事物都不是强求的人。他把对谢安民的好感收藏了起来,只留心口一缕酸酸疼疼的情愫折磨着自己的神经。 王子安受情伤的时候,钟子期却在享受恋爱的甜蜜,他和安红豆谈着没心没肺的恋爱,像两只快乐的小鸟。钟子期觉得安红豆实在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朋友,她对物质没什么贪欲,钟子期的一杯奶茶、一杯咖啡都能让她快乐半天。安红豆才十八岁,还有足够的时间让钟子期挣钱攒彩礼,将她娶回家。 因为那次私人聚餐的不愉快,梅文鼎一直想找个机会向谢安民道歉,他也没想到王子安和钟子期带来的女孩子会是一个名气那么大的女作家。得罪什么人不好,偏偏得罪作家。梅文鼎对作家这个身份是打心底里敬畏的,他刻板地认为,生老病死死的是肉身,作家的笔却可以叫一个人死在历史长河里,恶毒点的,还会让一个人在历史里被反复鞭尸。 肉身之死,死一次而已;名声之死,却是遗臭万年。 梅文鼎自认是个为民办实事的官员,但被紫菜诗人混入自己的圈子,难免要让人怀疑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是他很想找机会,让谢安民重新认识一下自己,但又不能过于刻意。 好在机会来了。 王恺书记亲自给谢安民打电话,邀请她到王家坐坐。这是定点深入生活以来,王恺书记第一次主动邀约。谢安民欣然前往,且准备全了家伙事,将录音笔和笔记本电脑都带上。到了新区的王家别墅,却发现除了王恺书记,王子安、钟子期都在,梅文鼎那一头标志性的白发更是让谢安民一眼就认出了他。 “今天周末,你们怎么没去俱乐部打球?”谢安民问王子安和钟子期。 回答的却是梅文鼎:“上午打过了,也不能打一天,老骨头了,体力吃不消,跟着子安和子期到柏乐村来看看你。” 梅文鼎于是问谢安民在柏乐村定点生活习不习惯,吃得如何,住得如何,采访顺利不,村里接待可还热情周到等等。谢安民回答一切都好,就是王恺书记的采访素材尚显不够,说着,有点幽怨看了老王书记一眼。老王书记忙道歉,梅文鼎倒是理解他,柏乐村接待任务繁重,王恺书记很是分身乏术,但为了讨好谢安民,梅文鼎还是嘱咐王恺书记不可怠慢谢安民,回头小说写好了,以谢安民的影响力,对柏乐村也是一种极好的宣传。 “我哪有什么影响力?在这里都没几个人认识我。” 梅文鼎听不出来谢安民的话是自谦,还是内涵些什么。 他也不去细究,只转移话题,说他们的白茶产业这十几年来在政府的领导与规划下,在全体茶企、茶农的共同努力下,如何出口转内销,如何风生水起,如今已是国内茶业名列前茅的品牌,希望有机会可以请到谢安民为当地的白茶产业创作作品。 “我们青来书记一直想要牵头拍摄一部关于白茶产业的电视剧,希望先创作小说,再改编成剧本,再拍摄电视剧,也让宣传部门对接了国内一些知名作家,尚没有定音,如果谢作家有意向的话,希望我们能有和谢作家合作的机会。” 有钱不赚是傻子,但谢安民对白茶产业知之甚少,如果合作,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得做大量的采风工作。 梅文鼎便说:“谢作家反正在柏乐村定点生活,将我们白茶产业也一并调研了,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 谢安民觉得梅文鼎说的有道理,她是一个写作者,有机会多采风,总不是一件坏事。于是梅文鼎便说回头安排茶办主任与谢安民联系,商量具体的采风时间与路线。 梅文鼎与谢安民说完,又对王子安和钟子期说道:“还有一件事,忘记和你们说了。” 王子安和钟子期正听梅文鼎与谢安民交谈听得入神,猛不丁被梅文鼎cue到,都愣了愣,不知道梅文鼎要对他们说些什么。 第十九章 村BA 在贵州有个叫台盘的村子,每年农历六月六,都会举办“吃新节”,这是一个庆祝丰收的传统节日,而这个节日里的重头戏则是篮球赛。 台盘村人喜欢篮球这项运动,要追溯到上世纪30年代,那时的台盘村就有了第一块篮球场。 从最初的泥土地篮球场到后来的水泥场地,再到后来的标准篮球架,近一百年来,台盘村的篮球设施不断完善,村民们对篮球的热情和对比赛的执着也越来越强烈,尤其去年夏天,台盘村的篮球比赛吸引了数万名观众赶赴现场观看,并通过短视频平台传播到世界各地,聚集了泼天的流量。 随着流量爆火,全国和美乡村篮球大赛,这项旨在加强农村精神文明建设、增强农民群众健身意识的全国性、群众性体育赛事,也迅速出圈,成为了一个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品牌赛事,更为推动当地体育事业发展、乡村文化旅游产业发展带来了新机遇。 而这项乡村篮球体育赛事,也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村ba。 新一年,“村ba”赛事即将拉开序幕,全国各地的篮球爱好者都摩拳擦掌,想要奔赴台盘村,来一场“村ba”的顶尖对决,但首先必须先从各省省内杀出重围,拿到资格,才有机会去参加全国篮球的民间高手较量。 各省如何组队参赛呢? 需以乡镇或村为单位组建球队,每队包括1名领队、1名教练员,不超过12名球员,所有球员的户籍都必须来自同一乡镇或村。若是新迁入的户籍,户口迁入时间须满一年,年龄以18至50周岁为限。 因为这是一项群众性体育赛事,为了确保比赛的公平公正,曾在中国篮球协会cba、nbl联赛注册过的专业球员不得参赛。 “我们柏乐村有这么好的篮球胚子,单独组队如何?”梅文鼎问王子安和钟子期,转念一想,组队这种事还是得由村委会牵头,于是把目光调向王恺书记。 王恺书记不带任何犹豫,立马就答应了:“好啊!” “除了他们俩之外,还得有一名领队、一名教练,再找十名篮球队员,柏乐村拿得出来吧?”梅文鼎再次向王恺书记确认。 王恺书记拍着胸膛表示:“我们柏乐村如今人丁兴旺,还给你拉不出一支十几个人的队伍……” 相比其他山村人口凋零,逐步消亡,身为全国知名的明星村,柏乐村本地村民就有两千多号人,更有工业小区、核电承包商营地那边吸引了外来人口上千人,平日里人气旺盛,十分热闹。 “关键不在人多,要会打篮球。”梅文鼎强调。 “放心吧,梅主任,我们柏乐村搞不好就轻轻松松拿到全市冠军。”王恺书记打了包票。 梅文鼎笑起来,这老王啊,办事说话就是有一股子热情洋溢的气场,外人送他外号“王忽悠”,好在善于忽悠也善于落实,也正是这样善于忽悠善于落实的性格,才能把一穷二白的柏乐村打造成如今的明星村。 梅文鼎不知怎的,从王恺那张有了皱纹的老脸上想到了他年轻时候的样子,想到了柏乐村一路走来的不易,也想到了自己的满头白发。青春已逝,韶华不在,哪怕人生已经赢过很多普通人,日暮西山的年纪,一时也有了戚戚感。 “王恺呀,干完这一任就要退下来了吧?”梅文鼎问。 王恺点点头。 梅文鼎又问:“接班人物色了吗?柏乐村是明星村,是共同富裕试点村,柏乐村的工作能不能干好,事关榜样,接班人一定要好好选。” 王恺书记点点头:“一直在物色,届时一定会尊重柏乐村群众的意见,也会征求乡党委的意见。” 如今急在一时的,是组队参加“村ba”赛事的遴选。 梅文鼎又嘱咐王子安和钟子期,以“村ba”为契机,各省份会利用农闲时间,与农事农季和民俗节庆相结合,与乡土文化展示、农产品展销和乡村旅游相结合,自行组织基层乡村篮球赛,把篮球赛办在乡村、办出农趣、办出农味。 届时每个省份会派出2支代表队进入大区赛,全国共设立东南、东北、西北、西南四个赛区,在四个分赛区同时开展省级代表队比赛。各赛区的获胜球队最后晋级第三阶段在贵州台盘村举办的总决赛。 每个代表队在每个赛区夺得前三甲,都会获得相应的奖金。成绩越好,奖金越高。 王子安不置可否,但钱对钟子期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再过几个月,大嫂林盈盈就要生产,而大哥钟子望的工资还一分未见到。何况他本身又对篮球有着浓厚的兴趣,但钟子期还是把询问的目光投向王子安,他如今是茶厂的打工人,能不能去参加比赛,要看老板肯不肯放人。 “你们俩篮球都打得那么好,这么好的机会,还犹豫什么?” 听了谢安民的催促,王子安更没什么好不同意的了。 就这么说定,柏乐村此行,收获满满,梅文鼎很高兴。 在王恺书记家里吃过便饭,梅文鼎便起身告辞,离开柏乐村,回城里去了。 梅文鼎一走,王恺书记眉头一皱,冲王子安和钟子期严肃道:“梅主任怎么知道你们会打篮球?你们什么时候让他见识到你们那蹩脚的球技了?” 作为父亲、长辈,王恺书记年轻时在外做生意,后来回柏乐村担任村书记,又一心扑在带领全村发家致富的事业上,哪里关注亲儿子会不会打篮球呢? 他也就是当年哄王子安去验兵,接到王子安验兵通过的通知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儿子的身体素质这么好的吗? 至于钟子期,因为钟家孤儿寡母的特殊家境,自己对钟子期这个后生很是倾注了一些心血,可钟子期打小调皮捣蛋,不爱读书,这使他对他恨铁不成钢,后来钟子期以篮球特长生的身份破格录取到乡里高中,在王恺书记看来也是这小子不务正业,歪打正着而已。 现在,两个小子会打篮球这件事,竟然舞到了人大主任梅文鼎跟前,这让王恺书记一时不知道该忧该喜。对于年轻人来说,这到底是机遇,还是个坑啊? 身为父亲、长辈,王恺书记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他在梅文鼎主任跟前的满口应承、拍胸脯打包票,都是硬着头皮做的。至于这件事会干好,还是会干砸,他心里完全没有底。 此刻面对王子安和钟子期,难免就焦躁起来。 “老王书记,子安和子期啊,他们俩的球技可一点都不蹩脚,他们的篮球打得极好,我是现场见识过的,应该是业余里头打得相当专业的了。”一旁,谢安民出声了。 她打小就在民主、自由的家庭氛围里长大,实在看不得家长在子女跟前霸道、专制的作派。王恺书记的大嗓门只是肺活量足的表现,但落在谢安民眼中,就成了老父亲在孩子跟前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尤其王子安那一副斯文秀气的小模样,很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激发起了谢安民的保护欲。 此刻,她十分认同那夜在农家别墅里,那位领导妻子——梅文鼎主任那位高中老同学的观点:王恺书记生得粗犷,像男人,而王子安……王子安不像女人,只是比王恺书记长得俊秀、文气。 有了谢安民作证,王恺书记将信将疑,打量王子安和钟子期说道:“是吗?他们篮球真的打得那么好?我却不信,除非让我亲自领教一下。” 第二十章 石榴 蓝大风将他的宝贝板凳擦了又擦,用一条正方形的蓝染花布盖起来,小心收到墙角,悠闲地背着双手出了家门。 柏乐村村委会外墙公告栏前挤了一堆村民,男女老少,黑压压,齐刷刷,仰着头看红色显示大屏上的字。 那一刻,蓝大风不由发出元代杂剧家王晔所著的《桃花女破法嫁周公》中周公的仆人——彭大公看周公卦铺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场面时发出的那句惊叹:“真个好热闹也!” 继而抬腿就凑了过去。 “上面写了什么?”蓝大风识字不多,放眼人群,看到了雷声的父亲雷定武,便用畲语问他。 雷定武也用畲语回他:“让村里对篮球有兴趣的村民,都去柏乐村小学操场上参加考核。” 说着,又瞥了蓝大风一眼:“叔,你还是别去了?” “为啥?只要女的呀?” “只要男的。” “我就是男的呀。” 雷定武有被蓝大风可爱到,忍不住笑出声,“你老多大岁数了,抱得动篮球吗?”说着一边挤出人群,一边掏出手机给儿子雷声打电话。 “叔,别理他,女的怎么了,年纪大怎么了?” “就是,还不许我们去看热闹吗?” 安慰蓝大风的是村里几个汉族小媳妇,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其中一个穿一件黑色上衣,扎一把马尾辫,年纪比其他人大了些,约莫有四十岁的小媳妇,一只手抱着三岁小儿,腾出另一只手来搀住蓝大风的手臂。 这年纪不小的小媳妇叫黄芸芝。 那些年,王恺书记把自己从商多年积攒的钱无息借给村里作周转资金,将原有的村集体茶厂和果场等连年亏损的村办企业转让经营或租赁承包,为村委会腾出一笔启动资金,又将调整产业、优化结构作为立足点,引导柏乐村群众靠种植经济效益高的作物和养殖弹涂鱼、紫菜等念活“山海经”,黄云芝两口子就在王恺书记的鼓励下在自家山地上种东魁杨梅,一年就赚了好几万块钱。 钱有了,黄云芝家那口子竟和村里一些村民一起迷上了赌博,把辛辛苦苦种东魁杨梅赚的那点钱都输光了,还倒欠了债。 欠了债,心情不好,又去赌博娱乐,十赌九输,输了钱心情更不好,只能回家打老婆。 如此恶性循环,让黄芸芝的日子苦不堪言。 后来,还是王恺书记和蓝大风等村里年长的长辈出面,狠狠教训了黄芸芝家那口子,让他不想好好过日子,就和黄芸芝离婚,终于吓住了黄芸芝家那口子。 有了众人的监督,舆论的谴责,黄芸芝家那口子也是要脸的,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如今两人的家庭,不管经济还是生活,都走上了正轨,四十岁还有了二胎,正在黄芸芝手里抱着呢。 饮水思源,黄芸芝很是感激曾经帮她撑腰的王恺书记、蓝大风等人,平日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往蓝大风家里送点。 黄芸芝父母早就过世,很把蓝大风当亲长看待,而蓝大风看她,也有几分看女儿的目光。 “咱们畲汉一家亲。”蓝大风心情好起来,虽然普通话有腔调,但“畲族”的“畲”字可是会翘舌了。 “石榴籽·同心圆。”小媳妇们说。 国家早在2014年就用石榴“千房同蒂,千子如一”的形象,来比喻56个民族血脉相连、命运与共的关系。柏乐村是少数民族村,畲汉两族人民聚居地,民族团结的理念在这里深入人心。 黄芸芝抱着她的二胎,和小媳妇们一起,簇拥着蓝大风一起前往柏乐村小学操场。 就算没有篮球这个噱头,蓝大风也是要去柏乐村小学的,还是暑假,学生们没开学,门卫老谢闲得很,每天去陪老谢唠唠嗑,是蓝大风这段时间每日必做的功课。 正是傍晚时分,烈日收敛了攻击性,阳光相对轻柔洒在柏乐村小学的操场上。 操场被临时划分为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都设有不同的考核项目:三分球投篮、运球绕杆、定点传球等。 此刻,操场上人头攒动,大人小孩济济一堂,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运动服,也有穿便服的,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一对父子搭档,正在配合完成定点传球任务,父亲高大魁梧,儿子则显得有些瘦小,两人之间默契并不足,传球总是失败,好不容易成功完成一次传球,小男孩激动地跳起来,而父亲则是满脸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另有几位年轻小伙子正在展示他们灵活的运球技巧,他们快速地绕过一排排摆放整齐的小锥桶,动作流畅而自信。 在三分球投篮区,一位身穿蓝色汗衫、瘦高个的老大爷正专注地瞄准篮筐,他双手稳稳地托住篮球,深吸一口气后跃起投篮,只见那球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唰”的一声应声入网。 旁边的观众们都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声,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老大爷本人显然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如此幸运地进球。这个球完全是侥幸,所以当他进球后,在原地呆愣了很久。 周围的喧哗终于拉回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扭头看人群,露出腼腆的笑容,尔后一瘸一拐离开操场。 竟然是老谢,门卫老谢。 人群中的蓝大风惊讶得无以复加,这瘸子深藏不露呀。 一旁,小媳妇们纷纷怂恿蓝大风,老谢都能进球,让他也上去试试。蓝大风可不敢,黄芸芝便说:“叔,有什么不敢的,那篮球又不会吃了你,难道你真的如雷定武所说,篮球都抱不动啊?” 士可杀不可辱,一句话激起了蓝大风的斗志,当他被小媳妇们推到场边时,又打了退堂鼓。 “等等等等,我还是问一下老谢吧,他进球有没有什么秘诀。”蓝大风一只脚抵住操场边缘,任小媳妇们如何推搡,身子再也不肯上前了。 那窘迫样,惹得小媳妇们哈哈大笑。 女人们的笑声清脆悦耳,如同山泉叮咚作响,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老谢也一瘸一拐地过来了,看着蓝大风被小媳妇们簇拥着,露出男人本能的艳羡。 蓝大风问他:“老谢,你进球有什么秘诀没?” 老谢双手叉腰,伸长了自己的瘸腿,站成伶仃的圆规的姿势,说道:“瘸腿呀,瘸腿好进球。” 小媳妇们立即哄笑一片。 第二十一章 崖蜂 在巍峨的峭壁之上,一个身着专业攀岩装备的年轻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阳光透过云层,斑驳地照在他汗水浸湿的额头上,折射出金色的光芒。他的脸上全神贯注,眉头紧蹙,戴着手套的双手紧紧攀住冰冷的岩壁,露出来的手指像铁钩般牢牢嵌入岩石的缝隙中。 若在峭壁对面的山头看过来,可以看到年轻人的周围全是蜂箱,密密麻麻,或悬挂于凸出的岩石下,或隐匿在深邃的石缝中,宛如自然雕琢的艺术品。 近看,这些蜂箱外观粗糙,由泥土、树脂和崖蜂分泌物巧妙混合而成,呈现出一种原始而坚固的美感,与险峻的悬崖环境融为一体。 这就是模仿蜜蜂野外筑巢习性创造出来的一种独特的养蜂方式:崖蜂养殖。 崖蜂养殖通常选择在远离污染的原始森林或悬崖峭壁上,由于崖蜂生活在自然环境中,它们可以采集到多种野生花卉的花蜜,蜜源丰富,收割出来的蜂蜜也更加纯净,无农药残留,因此蜂蜜的口感和营养价值较高,因而市场价值也较高。 但是,在悬崖上安装和维护蜂箱,以及采蜜过程中需要特殊的设备和技术,使得崖蜂养殖的成本增加,又因为气候变化、天敌侵袭等自然环境影响,使得崖蜂养殖产量不稳定。 有时,一日台风暴雨,或者一夜的鸟类啄食攻击,都能让几十个蜂箱在悬崖上集体消失。 就算避开了这些不可抗力因素,在悬崖上进行养蜂活动仍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容易发生工人割蜜时坠落等意外事故。蜂箱悬挂在悬崖上,日常管理和检查也变得非常困难,增加了崖蜂养殖这项活动的困难和挑战性。 越困难,越珍贵。 为了及时了解和处理蜂群健康状况,作为峭壁上这几十个蜂箱的主人,雷声常常和工人们一起,穿上专业装备,下崖作业。 他的动作敏捷而精准,像一只灵巧的壁虎,在垂直的岩壁上迅速攀升。 一开始,他是畏惧的。 这毕竟是悬崖,虽然腰上系了绳子,但不小心摔下去粉身碎骨。 他是父母的独生子,还没有娶到亲爱的姑娘给雷家延续香火。 但自从被钟春水逃婚后,他的一颗荡漾的春心便死了,他在峭壁上、蜂箱间作业时就豁然从容了。 他随着不断下放的安全绳,身子不断下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在他面前,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缝,里面隐藏着一个由崖蜂精心构建的蜂箱。这个蜂箱外观奇特,呈现出不规则的多边形,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崖蜂。它们忙碌地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在警告外来者不要侵犯它们的领地。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工具,开始轻柔地刮取蜂蜜。 过去他只下崖,从来不参与割蜜。但现在,他着魔了似的,割蜜割到忘我。那不断重复的割蜜的动作,能让他暂时忘记春水逃婚这件事。 他的动作又疯狂又小心,以免惊扰到这些敏感的小生物。随着一勺勺金黄色的蜂蜜被收集起来,他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有什么砖头从他心头被卸下了。 于是跟随安全绳,回到崖上的平地。 平地上,一栋雪白色的农家别墅静静地矗立着,四周环绕郁郁葱葱的树木,别墅前的空地上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此时正竞相开放,散发出阵阵清香,与崖下飘来的蜜香交织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 别墅是一栋隐于山野的民宿,城里的人们需要预约,才能到这里度假,体验山间野趣。 别墅门前有一条小径,一直通往主屋,两旁摆放着几件简单的木制家具,如摇椅、茶几等,几只蝴蝶正从小径飞往花丛,和它们一起飞出来的,还有民宿里的女服务员小黎。 小黎手里还拿着一只正在作响的手机,手机铃声是春水唱的畲歌。 某年,也是四月八牛歇节,春水穿着火红的凤凰装,站在凤山通往瑞云寺的山坡上拉歌,人美得像仙女,歌声好听得像天籁。雷声便把那一幕拍下来,视频在半夜他忙完一天的工作躺下休息前反复播放,而歌声就被单独抠出来,制作成来电的铃声和闹钟的声音。 此刻,工人们正帮着雷声卸下身上的安全装备,而小黎就举着雷声的手机,踩着春水的歌声,从民宿里像蝴蝶一样飞出来,说道:“小雷总,老雷总的电话,找了你好几次了。” “小黎,提醒你多少次了,在‘甜蜜蜜’,没有小雷总老雷总,只有雷总。” 这栋雪白别墅的外墙上,贴了淡蓝色的招牌,正是“甜蜜蜜”。 “甜蜜蜜”是雷声的公司品牌,包括民宿、蜂蜜、食用玫瑰等各项业务。 创业的第一桶金是雷定武夫妻俩提供的,但雷声爱面子,总想让自己的奋斗史摆脱父母的影子,在“甜蜜蜜”一再强调自己的独家老总的定位。 小黎吐了吐舌头,把手机递给雷声,雷声接听了,只听雷定武在电话那头说:“哎哟,儿子,你又下崖割蜂蜜呀?你是个老总,你是董事长,是老板,你把工人的活干完了,工人们干什么?再说了,下崖割蜜多危险哪,我和你妈只有你一个独苗子……” “武哥,麻烦你说普通话。” 作为畲族人里的年轻一辈,雷声的畲族话有些不太会说了,这让雷定武意见很大。不管哪个民族,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语言哪。 对于父亲的抱怨,雷声说:“我会唱畲歌,不就好了?” “畲歌,也是为了春水才学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雷定武想抽自己,这段时间,儿子的心情不好到了极点,在家里,他和老婆想尽办法就为了让儿子开心,避而不谈钟家那个小闺女的名字,这会儿怎么又说溜嘴了呢? 雷定武赶忙在电话里找补说:“声声,你快点从山上下来,来村里小学,热闹,热闹得很……” 雷定武心里想着,只要雷声和其他年轻人们一起打打球,出出汗,所有的不开心也就烟消云散了吧? 谁能不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呢。 第二十二章 录取 雷声和王子安、钟子期不同,雷声从小到大就没打过篮球,被雷定武从山上的“甜蜜蜜”喊到柏乐村小学操场上参加篮球选拔,完全是赶鸭子上架。 选拔已经接近尾声,村民们赶回家做晚饭吃晚饭,操场上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只剩零星几个老人,还没回敬老院去,坚持留下来把最后一点子热闹看完。 而门卫老谢,勤快地帮忙收拾操场上的器材,将小锥桶归拢到一起,将散落一地的篮球一一捡起,收拾到筐子里。 校门口响起了小车驶来的声音,雷定武知道是雷声来了,赶紧从筐子里捞起一个篮球,等雷声停好车,一从校门口走进来,他就抱着那个篮球跑上去,塞到雷声怀里。 “快快快,声声,给安安和子期投个球。”雷定武腆着一张笑脸,巴巴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全是讨好,还有几丝崇拜,是不属于长辈对晚辈的眼神。 他看着雷声时,眼里笑眯眯、亮晶晶,像看自己的偶像。可是雷声却没有接住他的球,篮球径自从雷声两只手间滑落,雷定武紧张地拉住雷声的两只手查看:“声声,你这是怎么了?你的手怎么连个篮球都抱不住,是不是割蜜时受伤了?” “怎么可能?”雷声有点烦,从雷定武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老谢已经从筐子里重新给他扔了个球过来,他竟本能伸手接住了,继而运球,向操场一侧的篮球架跑去,三步上篮,投—— 自然是投不中的。 球从篮筐里弹出来,在操场上四处弹跳。雷定武忙去逮了那球,抱回来,重新交到雷声手里,雷声再投篮,再不中,雷定武再捡球,再交给雷声…… 忙乎了好半天,雷定武来回捡球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而雷声却一个球都没有投进去。 雷声也不想再投了,他看到钟子期,就想到钟春水,头痛得不得了。转身蹒跚向外走去,身后传来钟子期的声音:“雷声,邀请你加入柏乐村篮球队!” 雷声愣了愣,回头不可置信看着钟子期,他刚刚明明一个球都没投进去呀。这么烂的球技,也能被录取? 雷定武跑过来,兴高采烈对雷声说:“声声,他们录取你是他们有眼光,我家儿子这么高这么帅,生意都做那么好,打几个篮球,是小菜一碟。” 他是不会告诉雷声,就在雷声来之前,他是如何做王子安和钟子期思想工作的,不管雷声篮球打得如何,一定要录取,因为老雷总会给篮球队提供赞助的。 见雷声还在懵逼,王子安走过去加雷声微信说:“回头把你拉到篮球队的群里。” 雷声终于相信,自己一个球没进,但还是光荣地成为一名篮球队员了。 “儿子,你真棒,录取了,爸晚上请你去市里吃宵夜,庆祝一下。” 雷定武说着要拉雷声走,雷声却杵在原地,末了,推开雷定武,走向钟子期。日头已经跌落山的那边,天色瞬间暗了下来。雷声脸上的表情很有些山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钟子期,你录取我是不是因为春水的缘故?为了春水,弥补我。”雷声问。 钟子期想说你别自作多情了,但被王子安拉住了。 王子安说:“雷声,咱们柏乐村想组一支篮球队,参加市里的‘村ba’篮球选拔赛,你是年轻人,又是柏乐村人,本该尽一份力的。” 雷声看着王子安,想到春水逃婚一事,心里的气还是难消,可是质问王子安的话出了口,却变成卑微的询问:“春水到底去哪里了?她现在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帮我转告她,我可以不和她结婚,只要她平安回来……” “我也不知道春水在哪里。”王子安实话实说。 “王子安,你拐走了春水,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雷声一下激动起来,揪住王子安的衣领,钟子期连忙过来阻拦。雷定武也过来将雷声拉开。 钟子期说道:“雷声,我们家春水的事轮不到你多管闲事,她回不回来,关你屁事,我们家没有收你的彩礼钱,你们本来就没有婚约,好吧?” 雷定武哪里能让别人如此埋汰自己的儿子呢?正要捋起袖子,教训钟子期,却被雷声一把拉走了。 “去城里吃宵夜去。”雷声拽着雷定武向外走,雷定武有些不明白,儿子怎么肯吃哑巴亏,平常在爹妈跟前,可是霸王得很。 雷声说:“春水只是离家出走,又不是不回来,春水以后回来了,万一回心转意,还愿意嫁给我呢?你现在跟钟子期关系闹僵,我以后还怎么和春水结婚?他是春水的亲二哥。” 原来如此。 雷定武向雷声竖起大拇指:“我儿深谋远虑,能忍,是个干大事的。” 车子发动,雷声父子俩离开了柏乐村小学,钟子期和王子安帮老谢一起,将篮球、锥桶那些器材搬到体育功能室去,谢过老谢,两人边合计名单边向外走去。 他们得拿着组队名单去村委会向王恺书记复命。 村委会,王恺书记正准备跟随文书小良前往乡村振兴大酒店,晚上,那里有一个省里来的参观学习团队,需要他去接待。 看到王子安和钟子期来了,王恺书记便让文书小良先去楼下车上等他,自己则留下来看一眼王子安和钟子期带来的名单。 “这才几个人?”王恺书记用手指头将名单点了又点,眉头皱起来,“梅主任说了,一个教练、一个领队,除了你们俩,还得再找十名球员,可这才七八个人……” “叔,你是不知道,咱们村虽然人不少,可会打篮球的,真的不多,门卫老谢虽然进了球,可不能算在考核分内呀,他是个瘸子,年纪又那么大了,总不能让他上场比赛。”钟子期解释道。 “可这人数明显不够……” 王子安说道:“爸,其实上场五名球员就够了,十二名球员里,大部分都是候补,候补队员可以不用那么多的……” “那不行,有备无患,反正得凑够十二名球员。”王恺书记说着,将手里的名单塞回王子安手里,霸气走了,留下王子安和钟子期面面相觑。 第二十三章 夜行 参加篮球赛,每支篮球队最多可以报12名球员,这是由国际篮联(fiba)规定的正式比赛人数范围之一,nba等职业联赛中的球队通常拥有更多的球员,如15人,但在实际比赛中,每支球队仍然只能派上12名球员参赛。 具体来说,其中5名为首发球员,7名为替补球员。 在比赛开始前,首发球员需要向裁判登记,而替补球员则可以在比赛进行中随时换上场。这一规定确保了球队在比赛中可以有足够的人员进行调整和替换,以应对可能出现的伤病或其他紧急情况,保证了比赛的公平性和竞争性,又为球队提供了足够的灵活性来应对各种情况。 王恺书记并不知道这些专业规则,他只知道梅文鼎主任说了,一定要准备一名教练、一名领队、12名球员,那么柏乐村就得硬性凑出这些人来。严格执行上级领导的指示,是一名村书记的优秀素养。 而遵循王恺书记的指示,也是王子安和钟子期的素养。 王子安的小车已经载着钟子期、安红豆、谢安民,向着白茶小镇出发。 原本只是王子安、钟子期两人出行,但安红豆从市区出来探望钟子期,钟子期就不能不带上女朋友了,而谢安民就是安红豆想要带上的。作为谢安民的粉丝,安红豆真想多一点的机会与谢安民接触,这次她特意网购了一大箱谢安民的书,带出来让谢安民签字,好回去送人显摆自己认识大作家谢安民。 谢安民今天在田间地头采风了一天,原本很累了,洗了澡想要包被窝,但架不住安红豆的邀约,竟鬼使神差上了王子安的车。 王子安看看车后座腻在一起的钟子期和安红豆,又看看副驾驶座上的谢安民,谢安民脸色不太好,王子安也跟着胡思乱想了一下,脸色也落寞下来。他从驾驶座探身过去,吓了谢安民一跳。 “你干嘛?”见王子安的身子已经探到自己跟前,谢安民往靠背上缩了缩身子,紧张问道。 谢安民的应激反应落在王子安眼中有些可爱。他的唇角翘起来,说道:“我想帮你系安全带。” 谢安民这才松弛下来,而王子安的手伸到车门与座椅之间捞到了安全带,细心替谢安民系上,那么近的距离,彼此感受得到彼此的鼻息,温热的,男性、女性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多少有些暧昧不明。 两人的目光交汇了一下,谢安民看到王子安已经红了脸。 “谢谢。”谢安民说。 王子安抿了抿唇角,坐回自己的位置。 而车后座的两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知道前排刚刚发生的那一场波涛暗涌。 “子期,你手上戴着什么,真好看。”安红豆盯着钟子期的手腕。 那是钟子期和王子安进派出所那次,慧芳在钟子期回家后,送给他的琥珀银镯。 现在,钟子期把琥珀银镯从手腕上捋下来,套到了安红豆手上,说:“这是我们钟家的传家宝,我娘嫁进来的时候,我奶奶传给我娘的,现在传给你了。” “什么意思?”安红豆盯着已经戴在自己手腕上的琥珀银镯,不解。 钟子期得意一笑说:“谁戴上我们钟家的琥珀银镯,谁就要给我们钟家当儿媳妇。” “那我现在是你们钟家的儿媳妇咯?”安红豆没有推拒,反而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起来。谢安民被她的欢呼声吸引,回头看过来,只见安红豆正挥舞着手臂,那琥珀银镯也从手腕滑落到青春白皙的手臂上。 不管是琥珀银镯,还是十八岁女孩莲藕般白皙的手臂,都格外扎眼。 而钟子期的声音就是刺耳了:“是的,是的,戴上了琥珀银镯,你就是我们钟家的儿媳妇了。” 谢安民的脸色更难看了。 王子安已经发动车子,车窗外夜色如墨,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了前方蜿蜒的山路。稀疏的星光透过云层,洒在茂密的林梢,树影婆娑,如同舞动的幽灵。山风轻拂,带来阵阵凉意和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车轮缓缓滚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与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交织成夜的乐章。 谢安民将车窗摇下,将脑袋靠在车窗上,失神地看车窗外的夜景。 车轮下,公路的海拔逐渐升高,薄雾缭绕,给这趟夜间旅程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幽静。偶尔经过的小溪,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潺潺流水声伴随着车辆前行。沿途,有零星的灯火从村落中透出,温暖而遥远,让人感受到一丝人间烟火的温馨。 这是谢安民在大城市里极少看到的山野夜色。 直到白茶小镇的轮廓渐渐清晰,谢安民方才问王子安:“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白茶小镇。”王子安说。 “中国白茶第一镇”的招牌在夜色里又亮又红,一如白茶小镇当下的繁荣盛况。整个街道都被柔和的灯光包裹,街道两旁,茶香袅袅的茶馆和白茶专卖店热闹非凡,不亚于白天的门庭若市,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与茶商。 很难想象十年前,这座小镇曾遭遇过经济重创,所有人都以为,这座小镇完了,小镇上的居民长期陷在悲伤的情绪里,外出不敢自报家门,以自己是这座小镇的人,而背负了羞耻心。 没想到,白茶产业拯救了这座小镇。 小镇作为白茶的核心产区,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丰富的茶文化底蕴,加上政府的规划与引导,通过产业振兴、产业链延伸、科技创新、市场拓展和政策扶持等措施的实施,让白茶产业在小镇迅速崛起,使小镇从倒会风波中恢复并实现经济繁荣,迈向了新的发展阶段。 谢安民跟随王子安等人从车上下来,目睹眼前小镇繁荣的夜景,哪里还能看得出它曾经经历的悲伤往事、遭受的沉重打击呢? 英雄莫问来路。 此去皆是坦途。 “你是要来这里开拓白茶生意?”谢安民问王子安。 王子安微笑着说:“来拜访一个茶老板。” 第二十四章 拜访 茶老板罗有财戴着一顶鸭舌帽,坐在茶行的茶几前泡茶。 他面前茶几上是一套精致的茶具: 一把紫砂壶,色泽温润如玉,表面细腻光滑,壶身圆润饱满,线条流畅自然,壶盖上雕刻着精美的莲花图案,配套使用的茶杯,大小适中,杯口微微向外撇开,杯壁薄如蝉翼,透光性极佳,内壁施以淡雅的青花釉色,上面绘有山水和花鸟。 紫砂茶壶与几只茶杯整齐地排列在一只小巧玲珑的茶盘之上。 茶盘采用优质木材制成,表面经过特殊处理后呈现出自然古朴之美。四周边缘刻有连续不断的回纹装饰,既增加了视觉上的层次感,也体现了主人对于细节之处的考究。整个茶盘既能有效接住溢出的水分保持桌面整洁,又能作为展示其他小件艺术品的平台,实用性与观赏性兼备。 此刻,罗有财捣鼓着茶盘上的茶具,悠哉悠哉地泡着茶,等待他今晚的客人。 茶行的玻璃门被推开,一行四人,两男两女走了进来,青春俊美,格外养眼。 罗有财向门口看去,“蓬荜生辉”四个字在此刻具象了。 两个身着淡蓝色改良棉质旗袍的茶小妹已经迎上去,“先生小姐们,是来买白茶的吗?” “阿朱、阿紫赶紧给客人泡茶。” 罗有财从茶几旁站起来,热情迎过来,与王子安等人握手,又招呼两个茶小妹过去泡茶。经由王子安介绍,知道谢安民是大作家之后,罗有财先是快速拿出手机,搜索谢安民的资料,当即对谢安民刮目相看了,拉着谢安民合影,安红豆自告奋勇为他们拍照。 “谢作家,回头我把咱俩的合影挂墙上……” 顺着罗有财手指的方向,谢安民看到茶行墙壁上已经悬挂了几幅罗有财与名人们的合影,有茶界泰斗,有官员,还有过气的明星。 “别挂这堵墙,”谢安民指了指那个过气的男明星说,“和他挂一起不吉利。” 那男星曾娶过一个顶级女明星当妻子,后来下海做生意,欠了很多钱,已经和女明星离婚了。 谢安民知道,自己定点生活结束,就会离开柏乐村,山高皇帝远,届时也阻拦不住罗有财在店里挂与自己的合影,只能提出这个要求,为难他一下。 罗有财却是立马答应,并把谢安民拉到茶行另一堵墙跟前,说是以后就把谢安民的合影挂在这堵墙上。那堵墙很宽敞,雪白色的,墙根摆满鲜花,花香浓郁,似乎掩盖住了什么奇怪的味道。 墙的旁边装修了三根立柱,用几根横木连接出了一块固定的屏风。谢安民朝那里瞥了一眼,就知道那后面是解决人之三急的地方。 “你把那张合影挂这里吧,以毒攻毒,以邪镇邪。”谢安民指了指过气男星的合影,冲罗有财笑笑。罗有财竟觉得这是个绝佳的建议,拍手叫好,于是让茶小妹取出茶行里最贵的茶叶,重新冲泡,招待王子安等人。 罗有财虽在白茶小镇做生意,却是地地道道的柏乐村人,自然知道王子安是王恺书记的儿子,便让王子安以后可以将“知音白茶坊”生产的茶叶拿到他的茶行销售,对此,王子安很是感激,因为他投资资金有限,目前还没有自己的茶叶门店可以直接销售自己厂里的白茶。 罗有财表示,这也只是权宜之计,毕竟没有自己的茶叶门店对于一家茶厂来说,会有很多不便,比如失去直接顾客接触的机会,品牌展示的机会也会减少,销售渠道更是受限,因为实体门店能提供即时购买的便利性,以及试喝和体验产品的机会,这有助于增加销量和客户忠诚度。 此外市场推广难度增加、利润空间压缩,以及对价格、促销策略和客户服务等关键因素控制力减弱,客户忠诚度建设困难等等,都是没有自己门店的不利之处。 见王子安等人听着他的讲述,面容越来越沉重,罗有财又笑道:“尽管如此,没有自己的门店并不一定意味着无法成功。许多企业通过强大的在线营销策略、优质的产品和服务、合作伙伴关系以及创新的销售模式等,都能取得良好的业绩。关键在于找到适合自己的商业模式和市场定位,并有效地执行策略。” 王子安举茶敬罗有财,“财总,今晚叨扰你,多谢你不吝赐教,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还是借用财总你自己的茶。” “安安,你客气了,叫我财哥就可以,咱们都是柏乐村人,我还要喊老王书记一声叔呢,作为柏乐村人,谁没有沾过老王书记的光,得到过老王书记的照拂呢?”罗有财喝下王子安敬的茶。 王子安又说道:“其实今晚拜访财哥你,还有一件事……” 罗有财虽然户口还在柏乐村,却已经在白茶小镇扎根多年,生意在这里,全家人的生活也都在这里,因为总是热衷白茶小镇的体育事业,出手阔绰,比如为镇上小学的运动会、镇政府组织的全民体育赛事提供赞助等等,因而担任了白茶小镇体育协会会长一职。 王子安今夜前来,不但是向罗有财请教白茶生意经的,还想让他推荐几个会打篮球的柏乐村人,毕竟王子安之前在外读大学四年,又服役八年,不可能将柏乐村几千号人全部认识,更不知道还有哪些人会打篮球,而罗有财是体育协会会长,总比他认识的人脉多。 “财哥,你是柏乐村人,我们想邀请你,担任柏乐村篮球队的领队,同时也想请你推荐篮球队员和教练员的人选,目前,我们的组队遇到了一些困难,还请财哥出手相助。” 王子安的不情之请,正中罗有财下怀。 市文体局正要举办一场篮球赛事,作为参加全省“村ba”篮球赛的选拔赛,像白茶小镇这样的体育强镇,绝不可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罗有财作为白茶小镇体育协会的会长,原以为可以抢到镇上篮球队的独家赞助,奈何,白茶小镇的篮球队员很大一部分是市里“雪风”俱乐部的成员,球技精湛,是本次赛事的夺冠大热门,不少大企业争着抢着要赞助,以罗有财的财力根本排不上号。 不能成为赞助商,就对球队组队没有发言权,这让当惯体育协会会长发号施令惯了的罗有财来说,真是一件郁闷的事,没想到王子安却抛来了橄榄枝。 “只是咱们柏乐村只是个村,真的有组队参赛资格吗?” 罗有财将信将疑,如果是以畲族乡的名义组队参赛,可能性还大些。 王子安告诉他:“这是人大梅文鼎主任单独给的名额,托了子期的福。” 王子安说着,看了一旁发懵的钟子期一眼,脸上掩不住满满的骄傲,“他篮球打得特别好。” 一晚上听着王子安与罗有财对话,差点睡着的钟子期,这刻被安红豆推了一下,醒了过来。 “什么?”钟子期因为睡意拉得很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本能用手背擦了把嘴角。他打盹的时候常常会流口水。 那憨头憨脑的模样,让一旁的谢安民忍不住笑起来。钟子期在她眼中一直是笨蛋美人的形象,此刻又具象了。 “王伯牙说你篮球打得好。”安红豆笑眯眯给钟子期递过来一杯茶。 钟子期接过那杯茶问安红豆:“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篮球打得特别帅。” 安红豆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不打篮球也帅。” “我老婆有眼光。”钟子期说着,捏捏安红豆的小脸蛋。 安红豆说:“讨厌啦,人家会疼的啦。”却是咯咯咯开心地笑个不停。 一旁,谢安民撇了撇嘴角,将原先的那抹笑意掩藏了起来,黑沉了脸色。而王子安将三人的神色全部看在眼底,随着谢安民拉下脸,也跟着收敛了笑容。 “安安,我没说不答应你的要求啊,你别不高兴。”罗有财举起一杯茶敬王子安。 还好有个人关心他一丝一毫的高兴与不高兴。王子安哭笑不得。 “咱们柏乐村会打篮球的小伙子大有人在,教练员也包在我身上。”罗有财的话,让王子安彻底打起了精神。 返程变得愉快了很多。 但钟子期却快乐不起来,因为安红豆将他送给她的琥珀银镯摔断了。 第二十五章 分手 告别罗有财,从茶行出来,安红豆不小心摔了一跤,还好钟子期及时拉住了她。 “你这鞋不合脚。”钟子期说。 安红豆说:“那你给我买一双合脚的。” 之前安红豆看上了一双品牌旅游鞋,价位要四位数,她把链接发给钟子期,钟子期没有吭声,安红豆当时心里有些不高兴,但她知道钟子期平日里要养家,囊中羞涩,也不好怪他什么。 此刻,安红豆无意中又说到了这个话题,钟子期倒是接话了,说:“不能给女朋友买鞋,给女朋友买鞋不吉利,女朋友会跑。” 钟子期这样说的时候特心虚。 这是他为自己没钱找的好借口。安红豆也知道这是钟子期的借口,但默契地没有戳破。偏偏钟子期说这话时,谢安民投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那含义深刻的眼神让原本就心虚的钟子期,一下就自卑了,因自卑又产生了莫名的恼火。 钟子期回了一个眼神:看什么看? 不看就不看咯。谢安民不置可否,跟着王子安上了车。王子安照例从驾驶座上探过身来,细心地替副驾驶座的谢安民系好安全带。这次谢安民没有大惊小怪,而是笑着说了谢谢。 “客气。”王子安也松弛了很多,没有红脸。 坐回驾驶座,正准备发动车子,就听后座上安红豆大呼小叫起来:“琥珀银镯,我的琥珀银镯不见了。” 于是,一行人下车去找,在安红豆刚刚差点摔倒的地方,琥珀银镯乖乖躺在地上,已经断成两截。原本是个满月,现在断成了两个半月,在距离不远的位置,相对躺着,仿佛在预示着什么悲伤的结局。 看着摔断的琥珀银镯,钟子期的心咯噔了一下。一向神经大条的他,在此刻敏感地意识到,他和安红豆注定修不成正果了。 “不单单你和安红豆,有没有可能你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 这句话是谢安民对钟子期说的,淡淡的语气说出了诅咒般的恶毒。 彼时,两人坐在一辆滴滴车上,由柏乐村出发,前往隔壁县城。 这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了。 琥珀银镯摔断的那天晚上,钟子期平生第一次,心事沉浮,跟随王子安的车,从白茶小镇返回柏乐村。一路无话。不论是驾驶座的王子安,还是副驾驶座的谢安民,都不再听到后排两人叽叽喳喳,快乐如小鸟的聒噪。 仿佛一瞬之间,两人就从天真无邪的小孩,长成了心事重重的大人。 那是象征姻缘与承诺的琥珀银镯,摔断了,是不吉利的征兆。 车子抵达柏乐村时,已是半夜。柏乐村里还有正在营业的小酒楼,工业小区的工人们还在小酒楼里吃吃喝喝,犒劳自己辛劳的一天。王子安提议要请安红豆和谢安民吃夜宵,钟子期口袋没钱,买不了单,无法吭声。谢安民表示太晚了,不想吃了,只想回酒店睡觉。 安红豆的住宿还没有安排,她是钟子期的女朋友,不可能让王子安为她的住宿买单。安红豆倒是开放地要跟钟子期回家过夜,钟子期突然就保守扭捏起来了,说两个人没有订婚没有领证,啥也不是,就带回去过夜,像什么话,对安红豆影响不好。 “现代人不都这样吗?男朋友女朋友是可以住在一起的呀,哪里就影响不好了,钟子期你头上也没有长辫子呀,怎么长了颗大清的脑袋?” 钟子期第一次发现安红豆说话难听,以前他只觉得安红豆大大咧咧,爽朗天真。 “我长了颗大清的脑袋?你才长了颗大清的脑袋呢,你像大清的青楼女子,太随便了。” 钟子期说完,就被王子安重重推了一下,钟子期后退了几步,还是谢安民伸手接了他一把,他才站稳了。等钟子期一站稳,就看到安红豆哭了。 安红豆红着眼睛,眼眶里蓄满了眼泪,委屈、不满、愤愤不平的情绪酝酿到一定程度,眼泪就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钟子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是自尊心不允许他上前道歉并安慰。安红豆就那么看着他,短暂地等待之后,拔腿就跑。 三更半夜的柏乐村街头,安红豆能跑到哪里去呢? 跑回市区不现实,除非王子安开车送她。可是王子安已经开了一晚上的车,很累了。王子安倒是没考虑到自己的辛苦,而是今晚不宜送安红豆回市区,他还希望过一夜,明天钟子期能和安红豆和好。安红豆今夜留在柏乐村,对明天和好有利,如果安红豆今晚回市区了,钟子期想和她和好,就没那么便利了,起码得多一趟去市区的车费。 于是,这一夜,谢安民收留了安红豆。 能和自己的偶像共度一晚,安红豆开心到冒泡,把与钟子期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安红豆在谢安民的房间里洗澡,换上谢安民的睡衣,与谢安民包同一个被窝,开心地诉说自己看谢安民书长大的快乐的少女时期。安红豆对谢安民诉说自己崇拜的时候,眼里全是布灵布灵的小星星。 那一刻,谢安民实在无法再讨厌安红豆,女孩子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生物,谁会讨厌一个天真可爱,且深爱着自己的女孩子呢?谢安民想起她像安红豆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有一个女朋友盯着她看了很久说,谢安民,你身上有一股风流的气质,不是那种风流,是风流才子的风流。 谢安民觉得那女朋友实在有眼光,那么早就看出她身体里住了一个唐伯虎。 作为安红豆的偶像,谢安民觉得自己有一份引导粉丝的责任,便问她,是只想和钟子期谈一场恋爱,还是想和钟子期结婚。 安红豆不明白,谈恋爱不就是为了结婚吗?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吧? 谢安民笑着说,恋爱是恋爱,婚姻是婚姻,婚姻要以物质为基础,先不说结婚以后的柴米油盐,以及养儿育女的花费,就拿走进婚姻大门的那场婚礼来说,所费就要不少。 “你们这儿结婚,女方收彩礼吗?” “收的呀,就算有陪嫁,也是基于彩礼的基础,彩礼多少,陪嫁多少,就没有陪嫁多过彩礼钱的。” 安红豆不知道富人们结婚,彩礼和嫁妆是怎么来怎么去,她是个平民女孩,只能基于自己这个阶层的现实来回答谢安民。 谢安民发现安红豆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彻底不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了,她的脸上充满了神圣的严肃的表情。 “你觉得钟子期拿得出你们家想要的彩礼钱吗?”睡觉前,谢安民抛给安红豆一个现实的冰冷的充满荆棘与尖刺的问题。 次日一早,钟子期的手机里收到了一条安红豆的分手留言。 钟子期并没有感觉到危机,他只以为安红豆在闹脾气,因为摔坏琥珀银镯而开启的自我保护的以退为进的举动。 “镯子摔了就摔了呗,我不怪你,我把它修好,再送给你。”钟子期甚至给安红豆发了一条自以为大度的回信。 安红豆不再吭声,钟子期也不再说什么,他想赶紧把琥珀银镯修好,再找安红豆道歉,且不能让慧芳知道。琥珀银镯也许不值钱,可毕竟是钟家的传家宝,意义不同,摔断了,到底不吉利,慧芳知道了,还有一箩筐的话要教训他了。 啰嗦,是慧芳这类型母亲的特征,在儿女的人生大事上,屁忙帮不上,但就是喜欢啰嗦,絮絮叨叨,说一些没个卵用的话,自以为母爱如山般伟大。 作为一个知道母亲一辈子很不容易的儿子,钟子期心里烦,也不能在明面上戳破母亲的尊严,还是得作出俯首帖耳的样子,来表达自己的孝顺,表达对母亲的敬意。 这方面,钟子望就好得多,钟子望是真的孝顺慧芳,打心底里尊敬母亲,钟子期比钟子望叛逆,而钟春水就更叛逆。在钟家,孩子们越年轻越叛逆。 据慧芳以前说过,琥珀银镯的工艺出自畲族银器锻制技艺,这种国家级非遗工艺来自隔壁县城韩阳的一个老手艺人。 从柏乐村打车,向韩阳出发,需要两三个小时,是一笔不小的车费。对于钟子期来说,自然是不小的车费,因为他的微信余额今天只有个位数,而对于谢安民来说,却是毛毛雨。 钟子期觉得自己为了一趟车费,就把自己卖给了谢安民,有一种大男子主义不得伸张的屈辱感。 “除了车费,修补银镯还需要一笔手工费吧?”偏偏,谢安民还要在钟子期心上再补一刀,“你如果觉得花我的钱,心里不自在,你可以给我打借条呀。” 这倒是个能让钟子期又可以暂时花谢安民钱,又暂时维护住可怜巴巴一点体面的法子。 当钟子期在谢安民写好的那张借条上签了字,有一种小马过河前的七上八下的忐忑,小马忐忑是因为不知道河水到底有多深,而钟子期,是因为谢安民的借条上没有具体金额。也就是接下来钟子期想花钱,都可以向谢安民借,谢安民愿意成为钟子期的提款机。 当钟子期在谢安民的借条上签好自己的名字,谢安民便说了那句:“不单单你和安红豆,有没有可能你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 不知道车子前方遇到了什么拦路石,司机紧急踩下刹车,钟子期因为车子的惯性,脑袋狠狠撞在了前排的车椅靠背上。 第二十六章 绝技 “不单单你和安红豆,有没有可能你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 谢安民的诅咒凉凉地响在耳畔。 如果不是谢安民手里还握着他的借条,钟子期一定要发作的。可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谢安民手里捏着他的借条,就像捏住了他的七寸,让他作不得声。 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怎么可能呢?等他修好琥珀银镯,戴在安红豆的手腕上,安红豆就会和他和好如初的。什么分手留言,在他看来,都是女孩子任性的撒娇而已。 当钟子期在韩阳畲族银器锻制技艺的非遗传承人那里修好琥珀银镯,想要第一时间拍照给安红豆看时,才发现安红豆的微信已经把他拉黑了。 那刻,钟子期品味着谢安民的话,不管未来他是否会孤独终老,总之安红豆与他是be了。 而彼时,当车子经过两三个小时的跋涉,终于抵达韩阳,钟子期尚未体会到那种被心爱的女孩子突然甩了的撕心裂肺的感觉,他仍旧怀揣暗暗的憧憬,手里攥着那断裂的琥珀银镯,跟着谢安民走进一条古色古香的老街,来到一家店铺跟前。 店铺的门面并不显眼,但透露出一股沉稳的古朴气息。店铺的招牌用质朴的木材制成,上面雕刻着“畲家银匠”几个大字,显得庄重而古老。 两人走进店内,扑鼻而来的是空气中一股金属加热后的微妙气味,与老木头和皮革混合在一起,让整个店铺充满一种独特的手工艺氛围。 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着店铺门的墙上挂着几幅畲族传统银饰的照片和设计图稿,展示了畲族银器锻制的悠久历史和精湛工艺,以及满墙的工具架,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锻银工具:锤子、钳子、刻刀、坩埚、风箱等,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一件工具都磨得锃亮,显露出它们被主人频繁使用的痕迹。 店铺内的一角堆放着一些原材料,包括不同纯度的银块和银条,以及用于锻造银器的炭火炉,炉旁堆满了木炭,准备随时生火加热。 店铺中央是一张长条形的木质工作台,台面上铺着一块厚实的黑毡,上面散布着银屑和工具痕迹。工作台上方悬挂一盏明亮的白炽灯,为精细的银器制作提供充足的光线。一位老师傅正全神贯注地坐在工作台前,他戴着一副老花镜,眼睛紧盯着手中的银器,手中的小锤在银器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 老师傅的手法熟练而精准,他正在用一把细小的刻刀在银器表面雕刻着复杂的花纹,每一道线条都流畅而细腻,显示出高超的技艺。他的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握着银器,随着小锤的敲击轻轻转动,让雕刻更加均匀。 偶尔,他会停下来,用布擦拭一下眼镜,或是仔细观察银器的某个细节,确保每一处都完美无瑕。 当他再次停下来时,看到店铺内站了一对青年男女。两人都样貌不俗,令人眼前一亮。 老师傅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镜架,问道:“是要定制银器,还是修补银器?” 谢安民看了钟子期一眼,钟子期忙把手上用蓝染布条包裹的琥珀银镯拿了出来,递到老师傅跟前。老师傅接过去看了一眼说:“可惜了,断了。” “师傅,能修吗?”钟子期问。 老师傅答:“世间万物,除了人心破碎,皆可修复。” 当钟子期发现自己被安红豆拉黑后,突然品味出老师傅这句话,充满了哲学的精妙。 而彼时,站在店铺内,钟子期只是小心翼翼询问老师傅修复这个琥珀银镯,有哪些办法,都需费多少手工艺费。 老师傅拿出清洁剂和软毛刷,仔细清洁琥珀银镯断口两侧的银镯子,放到老花眼镜跟前仔细观察,确保表面没有油脂或污垢后,对钟子期说如果是裂口较小,可以选择软焊,即使用银焊丝和焊锡枪进行焊接,将两块断银镯子正确对齐,在焊接接头处放一小块焊锡,然后加热焊锡直到它融化并覆盖焊接接头,等待焊接点在表面完全冷却。 但显然,这个琥珀银镯镯身比较粗,断口也比较粗,就需要硬焊,即在高压力或拉伸条件下工作的焊接点,使用银焊丝以及更高温度的焊锡。 也可以在断口处加入银接口,将断口连接在一起,然后再进行焊接和打磨处理。 不过焊接法有一个不足之处,那就是不美观,像一根绳子断了再接起来一样,会有一个疙瘩,即使再好的手艺人,也只能让疙瘩显得尽量小,而不能让它不存在。 钟子期便问,有什么美观一点的修复方法没有,他不想让慧芳发现琥珀银镯断裂的事。 老师傅便说了包金包银法,用胶水粘住接口,再用金银箍起来,但这种方法可能不如焊接牢固。 不论哪种方法,工艺费都不贵,几百块钱就够了。 再少的钱,也需要从谢安民口袋里出,于是钟子期回头看了谢安民一眼。谢安民正在展示柜前看一些银器成品,听老师傅和钟子期的谈话突然中断了,便回头看过来,见钟子期正眼巴巴看着她,不由有些可怜。 “师傅,您看着修吧,手工费随意,如果实在修不好,也可以一模一样的打一只。” 谢安民冲老师傅说道,主打一个不差钱。 “一模一样打一只的话,至少要……” 老师傅剩余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钟子期打断了,“师傅,还是修吧修吧。” 再怎么地,修复也比重新打一只便宜。钟子期不想欠谢安民太多钱。 老师傅便让二人留下琥珀银镯,过几日再来取,但这个提议被谢安民拒绝了。韩阳距离柏乐村还挺远的,她不想再来一趟,最好的办法就是拿钱买时间。于是多付了一些工钱,于当天下午便拿到了修好的琥珀银镯。 谢安民又在店里看中了一款“双龙戏珠”银镯,也当即斥资买了下来。 虽然畲族银器锻制技艺融合了中国传统银雕工艺与畲族文化的独特风格,是珍贵的非遗技艺,可到底只是银器,再贵也贵不过奢侈品专卖店里的奢侈品,对于谢安民的消费水平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除了“双龙戏珠”银镯外,谢安民又在店里买下了几件造型精致的银器。 老师傅见谢安民出手阔绰,又见她气质不凡,便询问她来历,谢安民也不隐瞒,落落大方说自己是个作家。 作家这个身份难免带有光环,老师傅连忙让自己的儿子出来店里,为谢安民演示了畲族银器锻制技艺中的“操身”技艺,这是一种通过控制银料纯度和银片坯厚度来提升银的延展性,再利用特制的束錾进行镂雕,使坯件造型凹凸有致的锻银技艺。 老师傅的儿子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打制银器时,几乎一气呵成,将器物一体成型。谢安民和钟子期对老师傅的儿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忍不住双双鼓掌。 老师傅一边在一旁修补那只琥珀银镯,一边骄傲地向谢安民、钟子期介绍,他儿子的这项手艺有个形象的名字叫“一张打”,是独门绝技,就是他自己也不会的。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钟子期和谢安民从韩阳回到柏乐村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钟家,饭桌上的饭菜热了又热,慧芳让林盈盈先吃,毕竟肚子里还有一个。林盈盈的肚子已经显怀,熬过了孕吐期,饭量也开始变大。但钟子期没有回来,林盈盈也不愿意动筷子,她不想让钟子期吃剩菜剩饭。好在,门外已经响起了钟子期的声音:“阿娘,大嫂——” 钟子期回来了,冷清的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林盈盈给钟子期盛汤,钟子期注意到她的手腕空空的,虽然他们家给了不少彩礼,可是那些钱都落入林铛铛手里,林盈盈是没有嫁妆的。 吃完饭,趁着慧芳去洗碗的工夫,钟子期从口袋里掏出那只修好的琥珀银镯,递给林盈盈:“大嫂,咱家的传家宝送给你。” 第二十七章 失眠 林盈盈让钟子期为自己拍了一张照片,特意将显怀的肚子、手腕上的琥珀银镯,全都入了镜头,并发给了钟子望。 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钟子望终于回了微信。 林盈盈一喜,从婚床上坐了起来。 “老公,你下班了?” “嗯。” 看起来钟子望今夜上的是前半夜的班,这样挺好,就不用睡到三更半夜睡得正香时,却要被闹钟叫醒去隧道内上工了。 虽然钟子望很少拍自己的工作环境,以及自己在工地上班的照片给林盈盈,但林盈盈可以想象钟子望的辛苦。 听钟子望说他的工资很高,一年干下来,可以有一二十万的工钱,只是老板要将工钱压到过年才发。如果不是高强度的工作和恶劣的工作环境,像钟子望这样的体力劳动者,是不可能领到那么高的薪水的。 怕林盈盈心疼,钟子望在电话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林盈盈也知道钟子望怕自己心疼,因而也不多问。相隔千里的新婚小夫妻在这夜照例互报平安,分享对那个还未出世的小生命的期待。 终于,钟子望通过视频电话,注意到了林盈盈手腕上的那只琥珀银镯,林盈盈高兴地抬起手腕,向他展示:“子期给我的,说是咱家的传家宝,阿娘嫁进来时奶奶传给她的,现在也应该传给我,因为我是咱们钟家的儿媳妇。” “子期懂事了哈。”弟弟的举动,让钟子望还挺感动。 “是的,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多亏了子期养家……”对于小叔子,林盈盈也是不吝夸奖。 钟子望想到还有好几个月才能过年,才能拿到工资回家团圆,妻子怀孕了,他都不能陪伴她左右,对林盈盈就充满愧疚。而林盈盈因为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钟子望,心里也充满了忧伤和思念。 钟子望安慰林盈盈,只要熬过这一两年,等还了债,他们就不必两地分居,备受相思煎熬了。届时,他和她,还有孩子,朝夕相处,每天都是天伦之乐。无论如何,日子都是充满盼头的,希望就像那火红的太阳,只要熬过黑夜,就能看见了。 林盈盈带着丈夫的期许,甜甜睡着。 钟子期这一夜却辗转反侧。 安红豆把他拉黑了,无异于和他断崖式分手,他都没有缓冲期,就进入了煎熬的失恋阶段。 和安红豆从相识到相恋的每一天,每一个相处的温暖细节,安红豆的一颦一笑,都在钟子期脑海里反复回放,他在心里质问安红豆:为什么?怎么做得出来?安红豆你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心?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被安红豆拉黑这件事,让钟子期近乎恼羞成怒,心底里烧着一股熊熊心火。 钟子期睡不着,还因为谢安民。 花了谢安民的钱,将自己的大名签在谢安民的借条上,就像交了个定时炸弹到谢安民手里,总感觉谢安民能随时炸了自己,因而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恰好这时收到了王子安的微信:今天死哪里去了? 和谢安民去韩阳修补琥珀银镯这件事,钟子期不能说,更不能说自己花了谢安民的钱,还给谢安民打了借条。说出来丢脸。 也不能说被安红豆甩了、拉黑了。说出来更丢脸。 “你到现在才关心我,我不管死哪里也都馊了。”钟子期给王子安回,每个字都透着委屈,冲安红豆发不到的火,冲谢安民不敢发的火,全都冲王子安发了出来。终究是王子安承担了一切。 王子安本来想对钟子期说,你还好意思说啊,你知道茶厂有多忙吗?你不是茶厂的股东吗?茶厂是我一个人的吗?除了茶厂的事务,还有篮球队,组织柏乐村篮球队,可是梅文鼎主任交给你的重任……但千言万语,王子安一句怨言都没有说出口,末了,只关心了一句:子期,你遇到了什么事? 钟子期突然好想哭,好想爆哭,泪如雨下那种,但他是个男人。 “王伯牙,我想你了。” “子期,那你要不要来我家睡?” 想到别墅新区那么远,钟子期放弃了。 “太远了,小电驴没电了。” “那我过来你家睡?” “那么远,你会累,我会心疼。” 王子安在手机那头皱起眉头,这是安红豆那边没说完的情话,匀两句给他吗? “好的,子期,你早点睡,有事我们明天说。” “晚安,王伯牙。” “晚安,子期。” 放下手机那刻,钟子期发现心头清明了许多。无论如何,他钟子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个最好最好的兄弟,不是吗? 这一夜,终于可以睡着。 次日,钟子期早早起来,赶赴茶厂。王子安比他更早,已经在厂里忙开了。 罗有财那边帮“知音白茶坊”拉到了好几笔订单,王子安正指挥工人备货。 “那个财总可真肝胆。”钟子期一边一起投入工作,一边忍不住夸赞。 “他的茶行在当地虽然算不上龙头企业,但也是资深的中小型企业,他愿意带着咱们‘知音白茶坊’,至少他吃肉,我们也可以喝到点汤。”王子安说。 正因为罗有财的茶行只是中小型茶企,一直经营中低端的白茶,而“知音白茶坊”是定位在高端白茶的业务上,两下里恰好彼此弥补。 钟子期对王子安很是崇拜,“知音白茶坊”之所以能在高端白茶上拓展业务,要得益于王子安手上屯下的那些陈年老白茶。这应该是王子安服役,甚至是读大学期间就开始做的事。那时候,王子安还年轻,手上也没有很多钱,只不过奖学金和服役的工资,王恺书记都帮他攒着,且陆陆续续购买优质的陈年老白茶作为投资而已。 这些都离不开王恺书记的人脉、资金支持。 有一个好父亲,对于子女来说,太重要了。 王子安也不能和钟子期说这么多,怕说多了,又勾起钟子期的伤心事。毕竟作为一个从小丧父的孩子,钟子期看着大大咧咧,内心实则敏感、脆弱。 王子安岔开话题,告诉钟子期:“财哥不但肝胆,而且是真有本事,咱们篮球队组队方面,他可帮上大忙了。” 钟子期眼睛一亮:“十二名篮球队员凑齐了?” “就连教练都给你找好了。”王子安笑着说道。 第二十八章 过招 王子安、钟子期再次光临“雪风”俱乐部,没有着急上场,而是换好球衣,先坐在观众席上观看场上的赛况。 场上,老中青球员们你追我赶,正在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篮球赛。 王子安和钟子期认出了场上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梅文鼎主任那晚饭局的客人: 教育局和住建局的两位领导,那晚用来喋喋不休抱怨的嘴巴,此刻正因为篮球被对手抢走而发出失落的惊呼,他们的个头都偏矮,腿短步伐窄,导致他们的奔跑显得费力、笨拙,浑身已经大汗淋漓,头发也湿漉漉沾在头皮上,只有海事局那位瘦高个的“援疆干部”,以其沉稳的步伐和精准的传球控制着场上的节奏。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显得那么从容不迫,仿佛时间在他手中凝固,继而如同场上的闪电,来了个精彩的扣篮,速度和弹跳力让对手猝不及防,得到了现场观众热情的掌声。 王子安和钟子期也不由自主跟着鼓掌。 场上,比赛继续。 罗有财走过来,王子安和钟子期往两边挪了挪,腾出自己中间的位置让罗有财坐,罗有财一坐好,就伸出一手,直指场上。王子安、钟子期不约而同把脑袋凑过来,顺着罗有财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高高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球衣,号码是醒目的“77”,在球场上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引人注目。 他的身材修长而健壮,肌肉线条流畅,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美感。阳光透过俱乐部的窗户洒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更显得活力四射。 此时,他正从“援疆干部”手中成功抢下一球,在教育局、住建局两位领导的掩护下,带球快速推进。 突然,他一个急停,晃过了防守球员,紧接着一个华丽的转身,如同舞蹈般优雅,然后高高跃起,手臂轻轻一挥,篮球便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入篮筐。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赢得了现场观众的阵阵喝彩,就连“援疆干部”等对手球员也为他鼓掌。 落地后,他又迅速回防,脚步轻盈、充满力量,仿佛球场上的猎豹,随时准备着下一次的冲刺和拦截。 他的存在,无疑给这一方球队带来了无限的活力和希望,教育局、住建局两位领导也跟着士气大涨,虎虎生风起来。 罗有财看着场上的年轻人,眼中透着几丝赞许,唇角勾出一抹得意,对身边的王子安和钟子期说道:“那个小伙子,咱们柏乐村的!” 王子安和钟子期同时惊讶地看向罗有财。 柏乐村有这样优秀的篮球胚子,作为土生土长的柏乐村人,他们怎么不知道? 想要认识场上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柏乐村篮球高手,那就先上去和他打场球,高手过一过招先,有道是不打不相识嘛。 场上,“援疆干部”这一队,刚好有两个球员体力不支,要求下场,王子安和钟子期对视一眼,眼中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们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与场上气喘吁吁走下来的两人分别击掌,继而上场。 随着裁判的一声哨响,新一轮比赛正式开始。 王子安、钟子期两人的加入,瞬间点燃了场上的氛围,开场阶段,双方球员似乎都在试探对方的实力,传球、跑位、挡拆配合得十分默契,当那个小伙子接到球后,场上的气氛瞬间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只见他轻盈地运球突破,如同一阵风般掠过防守队员身边,紧接着一个急停跳投,篮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唰”的一声准确无误地落入篮筐之中。 这一刻,不仅让现场观众沸腾了起来,也让王子安和钟子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不能再试探了,对手的实力不必试探,已经一目了然。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支球队的较量,俨然变成了三人之间的较量。王子安和钟子期配合得当,很快也进了一球。 而那小伙子很快拿下下一个球。 紧接着,钟子期也进了一球。 就这么你追我赶,每当一方得分时,另一方总能迅速做出回应,比分交替上升,难分伯仲。 整个球场,成了三个年轻人的秀场。 而“援疆干部”等人,为了各自球队能赢球,都很快调整了战术,打起了配合,做好防守。 那小伙子球技再高,终究敌不过王子安、钟子期两大高手。王子安在几次尝试之后很快找到了对付小伙子的方法——让钟子期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加强内线攻击,同时不忘外线精准投射;而自己则充分发挥灵活多变的特点,不断通过快速移动创造机会,给钟子期送出妙传。 最精彩的一幕发生在终场前最后一分钟:彼时,场上的比分打成了平手,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场下的观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罗有财也激动地从观众席上站起来燥热地摘掉了他的帽子,露出他半个谢顶的脑袋。 最后一分钟,小伙子再次展现出他的个人能力,先是连续两次变向晃开了防守者,在空中做了一个漂亮的拉杆动作将球送入网窝,帮助球队取得了领先。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胜负已定时,王子安却用一记超远三分球完成了绝杀,最终以一分之差险胜对手。 场内场外,一片欢腾。 “雪风”俱乐部开办以来,从未打过一场如此激烈、激动人心的训练比赛。 罗有财在台下挥动手中的帽子,完全不顾自己的颜值是否因为脱掉帽子露出稀疏的头发而大打折扣。 他嘴里激动喊着几个字:“柏乐村威武!柏乐村威武!” 在场的所有人才反应过来,今天球场上表现最精彩的三个年轻人,竟然都来自柏乐村。 这让一波来自白茶小镇的球员不免提前生出了危机感。 “晚上我做东,请你们几个吃饭。”罗有财迎向从场上下来的三个年轻人,笑眯眯,兴奋地说道。 第二十九章 幸会 “介绍一下,他叫邵锋。”罗有财向王子安、钟子期正式介绍红色球衣上印着“77”号的年轻人。 他们一行四人已经坐在那条省级美食街的一家海鲜大排档里。 一整排的落地玻璃被隔成一间一间的包间,包间正对着街道,透过落地玻璃,街道上的热闹景象尽收眼底。对面大排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服务员正拿着点菜单子招揽来往的食客。 这座城市不仅靠山吃山,而且靠海吃海,山珍海味不一而足,吸引着全国各地的游客来此享受饕餮盛宴。 “邵锋你好,我叫王子安。” “我叫钟子期。” “你们好,我叫邵锋。” 三个年轻人彼此握手、认识,罗有财却还没有让服务员上热菜,桌上只摆了些凤爪、卤猪蹄、水煮花生、蜜汁黑枣等冷盘。 “等一个人。”罗有财说。 那人终于姗姗来迟。 那人个子不高,甚至有些矮,目测还不足一米七。外貌也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皮肤略显黝黑,头发略显凌乱,脸上露出疲惫之色,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跑或是急忙整理而来。 身上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领口微微敞开,袖口被随意地卷到了肘部上方,露出一段晒得健康的小麦色手臂。下身是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虽然款式普通但剪裁合体,显得整个人干练利落。脚上则是一双已经有些旧了的运动鞋,鞋面上可以看到几道明显的折痕和轻微的磨损,显然穿了不是一天两天。 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三个年轻人都是第一次见这位男士,不约而同在心里生出第一印象。 这位男士的岁数看起来比三个年轻人年长,但比罗有财年轻,罗有财对他却很是客气,甚至带了一丝恭敬。 能让罗有财这样精明的商人都敬他三分,想来这人身上必有什么过人之处。 难道这人也是罗有财找来打篮球的柏乐村人?这身高未免也太不合适,平常打打篮球当作运动无可厚非,可要上场打比赛,就悬了。 几个人内心腹诽的时候,罗有财发话了:“罗楚秀,我给你们找的教练员。” 罗楚秀和罗有财是本家,老家都是柏乐村的,但后来都定居在白茶小镇,罗楚秀更是从童年就随父母生活在白茶小镇,长大后结婚就业都在白茶小镇,故而王子安、钟子期这样的柏乐村年轻人并不认识罗楚秀。 “我在镇上的中心小学教体育。”罗楚秀自报家门。 同行啊,王子安扭头看了钟子期一眼。接收到王子安眼里的讯息,钟子期忙和罗楚秀套起近乎,“巧了,我也是体育老师,不过我在柏乐村小学代课。” “代课老师工资少,你可以搞点副业。”罗楚秀说话很实在。 钟子期指了指王子安,“跟着他干呢。” “咱们柏乐村王恺书记的儿子,王子安,在柏乐村办了个白茶加工厂。”罗有财向罗楚秀介绍完,便让服务生上菜。 几人打了一下午的球,消耗了体力,早已饥肠辘辘,几个硬菜、热菜上来,都埋头猛吃,一时之间,餐桌之上没了交谈声。 罗有财觉得几人差不多垫了三四分饱肚子,便提议举杯共饮,王子安的杯子里却只倒了矿泉水。 “我开车。”他说。 钟子期看过来,举杯的手有些迟疑。 王子安笑道:“你又没开车,你喝点吧,一醉解千愁。” 王子安一副了然于胸的笑容,让钟子期心头一咯噔,什么都瞒不过好兄弟的法眼,这是已经知道了他和安红豆分手的事了,一醉解千愁,自然也包括失恋的愁绪。 有了王子安的怂恿,钟子期这夜颇放开了喝酒。罗有财给大家伙上的是白酒,钟子期平日里没什么机会喝高度酒,也就喝了小半扎,头就有些懵了,人也跟着轻飘飘起来,看谁都觉得喜庆,嘴巴也没把门起来,一会儿夸罗有财的光头敞亮,一会儿夸罗楚秀的个子精致,他也想夸王子安和邵锋,但盯着两个人看了半晌,也没夸出个子丑寅卯来。 “你俩身上没丁点优点。”钟子期终于干完了一小扎白酒,对王子安和邵锋说道。 “是个人都有优点的。”邵锋不服气地举起酒杯,他的酒杯里和王子安一样,装的也是矿泉水。 晚上,罗有财敬他烟敬他酒的时候,他都摇头拒绝了,表示自己是个不抽烟不喝酒的乖宝宝,还好有钟子期和罗楚秀作陪,不然罗有财觉得这个饭局实在没意思透顶。 “男人不抽烟,何必在人间,男人不喝酒,何必交朋友。”罗有财喃喃自语,罗楚秀深以为然,与罗有财不多时就对干了两扎白酒,合抽了半包烟,钟子期不胜酒力,但分担了另外半包烟。 烟酒浸润,已经浑身男人味的钟子期,听到邵锋的话,不由嗤之以鼻,“你有啥优点,说来听听。” 钟子期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怪嚣张的,王子安急忙向邵锋解释,钟子期平常不这样,是个谦逊的人,晚上只是喝多了。 钟子期喝得并不多,也才一小扎白酒,可是这么点量的高度酒足以攻克钟子期的酒量,让他一改平日里的秉性,变得嚣张而讨厌。 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钟子期才冲着邵锋嘚瑟了片刻,便捂着腮帮子什么话都说不了了。 坐在牙科诊所里,钟子期呆呆地张着嘴,任由穿着白大褂的牙医拿着各种器械在口腔里摆弄。 牙医戴着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专注的眼睛,喃喃地说了句:“现在知道我的优点了吧?”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关键时刻,牙医能救命。 一旁,王子安忍不住噗嗤一笑。 而钟子期早没了笑的力气,先是突如而来的牙疼让他瞬间酒醒,继而清晰地承受牙痛的折磨,后又被邵锋带回牙科诊所进行物理治疗…… “我为什么会突然牙痛?”山崩地裂的牙疼仿佛敌人终于被邵锋的巧手镇压,钟子期缓过神来,吐掉漱口的盐水,讷讷问道。 “有可能是喝了高度酒,上火了,不过我替你检查了一下,你长龋齿了,还是早点治疗吧,免得影响了周边其他健康的牙齿。” 即便邵锋在牙科诊所已经打烊后,还是好心地带钟子期回牙科诊所治疗,但当他给出一名牙医的专业建议时,钟子期依然把他当做唯利是图、为了赚钱无孔不钻的奸商,拉着王子安气鼓鼓离开了。 从未患过牙疼的钟子期,跟着王子安回到柏乐村,睡了一夜,次日一早坐在饭桌上吃慧芳做的早饭时,牙齿竟然又疼了。他捂着腮帮子,想到昨夜邵锋的建议,心里忐忑不安。 一钱逼死英雄汉,他哪有钱治牙呀? 第三十章 鬼屋 邵锋还没记事,就跟随父母离开柏乐村,去了浙省北部、太湖南岸。 那是一座有着2300多年建城史的城市,拥有丰富的文化遗产和名人故事,不但历史人文景观丰富,自然美景旅游资源也十分丰富,被誉为“丝绸之府、鱼米之乡、文化之邦”。 它在古代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到了现代,地处长三角中心区域,是连接南北两翼和东中部地区的节点城市,拥有便捷的铁路、公路和内河水运中转港,因而新型纺织、特色机电、医药和精细化工等现代经济产业也十分繁荣。 不过这里最有名的产业,是“文房四宝”之一的湖笔产业,已有六七百年的历史。相传秦朝大将蒙恬在此发明了毛笔,使得湖笔的制作技艺得以传承和发展。湖笔以“圆、齐、健、尖”为特色,制作过程复杂精细,需经过择料、水盆、结头、装套、蒲墩、镶嵌、择笔、刻字等十二道工序,大小工序达120余道。每道主要工序分别由技工专司,制作选料精细,工艺精湛,讲究锋颖尤显其独特之处。 当地政府高度重视湖笔产业的发展,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支持湖笔企业的创新与发展,使得湖笔产业成了当地经济的重要支柱,不过,邵锋父母在此地发家致富,靠的并不是湖笔产业,而是餐饮业。 起初,他们面临着诸多困难。作为外来创业者,对当地市场不熟悉,需要时间去适应和了解当地的消费习惯和市场需求。餐饮业又竞争激烈,要在众多餐馆中脱颖而出并非易事。加上邵锋父母资金有限,只能在控制成本的同时,保证食材和服务的质量。 他们走访了多个区域,了解当地人的口味偏好和餐饮消费习惯。通过与当地居民的交流,他们发现当地人偏爱清淡、健康的饮食,与闽东的饮食习惯倒颇为相似。于是,选址、装修、宣传推广、不断研发菜品……经过多年的努力和积累,邵锋父母的餐厅在太湖南岸扎下根,且越来越有名气。随着生意的不断壮大和盈利的增加,他们的身家也达到了几百万,成为了当地餐饮业的成功典范之一。 在邵锋父母打拼生意的岁月里,邵锋也从懵懂孩童,长大成人,成绩不算拔尖,但也考取了中东部的一所医专,选的专业是口腔医学。 和父母的人生轨迹不同的是,邵锋的父母是背井离乡外出发展的游子,而邵锋医专毕业兜兜转转,竟回到老家的牙科诊所,当了一名牙医。 回乡发展前,邵锋先在浙省的牙科诊所干了一两年,因为心灵手巧技术好,很快盛名在外。盛名在外的,除了治牙技术,还有球技,篮球打得甚好,参加了浙省口腔篮球联赛,他所在的球队还拿到了冠军。 因高薪跳槽回老家,邵锋埋头苦干几年,已经买起了奔驰,虽然比不过邵锋父母那辆价值百万的梅赛德斯奔驰,但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来说,拥有一辆三五十万的奔驰,已然是奋斗路上的勋章。只是一天到晚围着手术台,邵锋已经许久没有摸过篮球了。 托罗有财的福,阔别多年,邵锋终于去“雪风”俱乐部打上了一场久违的球赛,且遇到了王子安、钟子期两大高手,有点“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意思。 邵锋再次见到钟子期,他由谢安民陪着来牙科诊所看牙。坏了的牙齿,该根管治疗的进行根管治疗,该窝沟封闭的窝沟封闭,还有两颗龋齿严重,牙冠与牙体间有了缝隙,需要做牙套,才能避免基牙烂掉。只是一整套治疗方案完成下来,不但需要个把月时间,费用也需要大几千块,不过谢安民二话没说,就替钟子期把费用缴了,继而便安静地坐在一旁,一边拿出笔记本电脑码字,一边等待钟子期今日份的治疗结束。 治疗终于结束,邵锋瞅了眼诊疗室外橙色沙发椅上的谢安民,问钟子期:“你姐呀?” 钟子期不吭声。 “治了牙,只是暂时不能吃东西,但是可以说话。”邵锋说道。 钟子期情绪不佳,张嘴说话,不过没有回答邵锋关于谢安民的身份,只是告诉邵锋,按照王子安在微信群里通知的时间,准时回柏乐村练球。 “好的,我已经请好假。”邵锋说着,送钟子期出去。 因为他一天有好几台牙科手术,下一个患者已经进诊疗室等他了,他没法送钟子期太远,只将他送到等候室,冲正好看过来的谢安民笑了笑,便进诊疗室继续做手术。 谢安民收拾了笔记本电脑,跟着钟子期离开牙科诊所。 “这就回柏乐村了呀?”谢安民问钟子期,“难得进一趟城,不在城里玩一玩吗?” 钟子期垂头,没有搭腔。 谢安民继续问:“你想看电影,还是去游乐场,还是……” 他囊中羞涩,不管哪种娱乐项目,都做不了东,买不了单,叫他怎么表态? 人穷志短,自然话也少。 谢安民完全明白他的心情,笑着说道:“反正你给我打了借条,你请我,费用回头我全给你算到借条里呗,你不能为自己治牙就肯算借条上,带我玩就不肯算借条上呀。都是借钱,还对自己大方,对别人小气呀?” 钟子期没法反驳,只好带着谢安民去了城里唯一的游乐场。 白天,温度高,游乐场没什么人,谢安民和钟子期仿佛包场,一会儿化身海盗船长,在高空中尖叫欢呼,享受速度与激情,一会儿在“夺命”大摆锤里,体验徐徐向上又极速俯冲的失重感,一会儿在摇头飞椅上感受伞形转盘和中间转台错位旋转时的腾云驾雾的刺激…… 钟子期起初很是拘谨,不一会儿就跟着谢安民一起尖叫、呼喊。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如此释放过压力。所有的室外项目体验一遍,他跟着谢安民气喘吁吁走到鬼屋跟前。 谢安民停住脚步,看着阴森森的鬼屋门口,说:“这个就算了吧。” “我请客哦,怎么能算了?” 钟子期不由分说拉起谢安民的手,谢安民一时愣住,这还是钟子期第一次拉她的手,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钟子期拉进了鬼屋…… 第三十一章 集训 钟子期挺直了背脊望向前方,他身旁,谢安民正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鬼屋内光线幽暗,钟子期看不见谢安民紧张的神情,却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微颤抖。 没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谢安民也有害怕的时候。 “别怕,我在这儿。”钟子期一出声,自己都愣住了。 谢安民也愣住了。 没想到印象里相当傲娇的钟子期也会关心人了,他甚至伸手握住了她紧紧抓住他手臂的手,用一种很强的力道按住了她手指的颤动,继而他便紧紧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去。 这一瞬,谢安民有些恍惚。 她抬眼看钟子期,他高大的身躯站在她身边,像一根定海神针。 那感觉似曾熟悉,甚至他的侧颜都似曾熟悉了。谢安民就任由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深入鬼屋,这一瞬间鬼屋里浓重的阴森气氛,被恍如隔世的亲切感取代…… 谢安民心头被什么重重撞击过,她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见他第一眼就有眼缘,目光就被牵引,仿佛他身上长了钩子,将她的心绪细细密密、丝丝缕缕勾住、牵绊,原来是这个人与她心底里早已被尘封的那个影像有几分相似呀。 突然,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划破宁静,紧接着是一阵低沉的笑声,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将谢安民的思绪从飘飘渺渺的宿命感中拉回,吓得她发出一声尖叫,而钟子期伸手一揽,就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她在他怀里瑟缩着,显得小小一只,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小鸟依人,还从未在另一个人身上寻到这样踏实的安全感。而他这一刻紧紧将她护在怀里,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一边没有丝毫畏惧地迈向鬼屋深处,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男人过。 这一天,谢安民与钟子期一起从鬼屋走出来时,两个人之间的磁场就变了。 王子安后知后觉,他正奔波于茶厂的生意,以及备战篮球赛的忙碌里。 柏乐村篮球队的第一次训练终于集结完毕,一名领队、一名教练、十二名球员全都集中在了柏乐村小学的操场上。 为了不打扰球员们训练,老谢关闭了学校的电动门,偶有路过的村民会在校门外驻足,目光越过电动门看操场上十几个年轻小伙子的表演。 老谢已经关闭电动门,柏乐村小学的操场仿佛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篮球场上,球员们正按照罗楚秀的安排进行着热身运动,有的在慢跑,有的在做拉伸,还有几个年轻人围成一圈练习传球。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青春的气息,透射着活力与激情。 “好了,大家集合!”罗楚秀的声音响彻整个操场,队员们迅速响应,整齐地站到了一起。 “你,先从基础开始练起,到一旁练习运球。”罗楚秀的食指先指指雷声,又指指操场一侧。 雷声还没反应过来,罗楚秀已经布置其他人进行分组对抗赛。 “根据实力均衡的原则,我们把队伍分为两队,每队五人。比赛采取三局两胜制,每局十分钟。” 随着罗楚秀话音落,雷声看到钟子期、王子安等人成了一组,另一组陌生面孔较多,他只认识巡逻队的叶神速。 随着哨声响起,激烈的比拼正式开始了。进攻方快速移动寻找机会投篮,而防守方则紧密盯防,不给对方留下任何空隙。每当有队员成功得分时,都会引来校门口村民们的欢呼声。 不知何时,电动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堆村民,伸长脖子看着操场上奔跑的球员。 雷声也伸着脖子,站在操场边上。 罗楚秀朝他吹哨子:“雷声,愣着干什么,还不练球。” 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参加对抗赛,就他得单独练习基本功呢?还不是因为他基础比别人差? 雷声悻悻然的,罗楚秀已经安排同样站在场边的另一个年轻人过来陪他练球。 “‘甜蜜蜜’的雷老板?”那人问,脸上挂着干净的笑容。 “你是……”雷声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孔。 “邵锋。” “哦,你就是那个牙医。” 他们已经在微信群里彼此加了好友,只是尚未见过本人。这次集训,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线下见面。 “听罗教练说,你篮球打得很好。”雷声展露生意人在社交场上的圆滑一面,和邵锋握了手。 邵锋却没有与他浪费口舌,而是直接带着他练球。 “咱们抓紧时间开始吧。” 邵锋说着,先是示范了几个基本动作,然后让雷声跟着做。 这牙医还当上他老师了,雷声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显得不耐烦,动作也总是不到位,要么力度过大,要么方向偏离。邵锋看在眼里,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反而更加耐心地一遍遍指导他。 “放松点,”邵锋温和地说,“打篮球最重要的是心态要放松,动作才会自然流畅。” 雷声再次尝试运球时,仍旧显得笨拙而僵硬。 “你看,这样。”邵锋接过篮球,示范了一个标准的运球动作,“手腕要灵活,手指要张开,让球在你的掌控之中。” 雷声仔细观察着邵锋的动作,模仿着做了一遍,心下更加不耐烦了。 “你动作有问题,根源是心态有问题。”邵锋竟直言不讳,这让雷声脸上更加挂不住。 “我心态有什么问题?”雷声提高了音调。 “雷声!” 钟子期从场上跑了下来,拍拍邵锋的肩膀,让他过去接替自己的位置,参加对抗赛,自己则接替邵锋,带雷声练习基本功。 “春水来电话了。”钟子期捧着篮球,在两只手间来回颠,突然念叨了一句。 “春水来电话了?”雷声一下打起了精神,“春水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春水现在人在哪里?” 看着雷声迫不及待的表情,钟子期一笑,将手里的篮球抛给他,说道:“先练球,集训完告诉你。” 就仿佛一只小狗被在脑袋前方挂了根肉骨头般,第一天的集训,雷声精神饱满地完成下来了。场上对抗赛结束的时候,雷声早已在一旁练习基本动作练得浑身大汗。 第三十二章 印象 第一次集训完美结束,罗楚秀集合十二个球员做了总结,并布置了每天的练球任务,以及下次集训的时间。 一直坐在一旁观场的罗有财也走过来,摘下他的鸭舌帽,抓抓头皮,又将鸭舌帽重新戴上,也发表了一通讲话。 帽子戴上、摘下又戴上之间,罗有财的颜值也忽上忽下又忽上,跟坐过山车一样。 脱下鸭舌帽露出半个谢顶脑袋的罗老板,像个长脸精明的糟老头子,戴上鸭舌帽的罗老板,就长得清新脱俗,怪好看的。罗有财想必是早就知道头发对一个男人颜值的重要性,又不想戴假发,便用一顶鸭舌帽遮羞。 作为柏乐村篮球队的赞助商,罗有财自然得拿出金主的范儿,一会儿霸气地发号施令,一会儿慈祥地殷殷鼓励,恩威并施,提振士气。罗楚秀并着球员们,秉着谁给钱谁是爹的修养,认真聆听罗老板的训示,全都双手背在身后,立正稍息,腰杆子笔直,目光坚定。 只有雷声觉得罗有财的讲话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盼着他早点闭嘴,放大家归山。因为练了一下午的球,他实在累得不行,还要留一点力气,好向钟子期打听钟春水的下落。 “今天辛苦了,大家解散。”罗有财终于说道。 雷声第一个欢呼起来。 所有人扭头看他,他尴尬地指指天边,笑着掩饰道:“晚霞,嘿嘿嘿,今天的晚霞真美呀!” 于是,所有人又整齐划一,扭头看天边的晚霞。 但见晚霞绚烂于天际,金红交织,似锦缎般铺展。 绝美。 有人忍不住吟诗一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是王子安,念的是南朝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的诗句。谢朓把晚霞比作绮罗,写出了晚霞如绮罗般绚烂多姿的景象。雷声哪里懂“练”就是绮罗,他练了半天球,大汗淋漓,心有余悸,一听“练”字就头大。 “可别练了,再练下去要练死人了。”雷声吐槽了一句,撒腿就跑。 跑到校门边,见电动门还没打开,赶紧喊老谢拿遥控开门。 雷声回到停在校门口的车上,开了一瓶矿泉水,仰头便灌,眼睛却透过车前挡风玻璃,紧紧注视着校门口,终于看到钟子期跟着王子安,随人流从校门口走出来。 他急忙将头探出驾驶座的车窗,喊道:“子期,子期,我送你回家。” 钟子期和王子安交汇了下眼神,他们约好了晚上一起去茶厂,这会儿要各自回家先冲个澡,洗去一身打球流出的臭汗先。 “去吧,吃完晚饭,茶厂见。” 得到王子安首肯,钟子期这才走向雷声的小车。 王子安则回头向邵锋招手。邵锋今天向牙科诊所请了假,晚上不必着急回城,王子安想邀请他一起去参观一下他的茶厂。邵锋也正有此意,于是王子安上了邵锋的奔驰,两人一起回新区的王家别墅洗漱更衣吃晚饭去。 钟子期上了雷声的副驾驶座,雷声便讨好地递过来一瓶水,嘿嘿地笑着。他不开口,钟子期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春水的手机号,我暂时不能告诉你。”钟子期也向雷声嘿嘿地笑。 “为什么?”雷声的笑容僵住。 “没经过春水同意,我不敢,我连我妈、我嫂子都没透露,这是我和春水之间的约定,如果我违反约定,春水以后就不和我联系了,好歹我现在还能知道春水的下落,要是她连我也不联系了,那可就真的是失踪了。” 钟子期危言耸听,字里行间都隐藏一个真相:他也不知道钟春水的手机号啊。但他不能让雷声看出破绽,只能继续编理由。 “相比春水下落不明,还是现在这样好,你至少还能从我这里知道春水的消息,雷声你说是不是?” 钟子期看着雷声,那一双眼睛竟有些含情脉脉。 同父同母的兄妹,遗传基因相似,外形上也是相像的。 雷声被钟子期这样注视着,仿佛被钟春水这样注视着。那目光也许就只是普通得像空气一样,其实啥也看不见,但恁是被雷声解读出了无数的温柔与多情,进而一颗心也跟着跌宕起伏,在浪尖上颠来簸去。 在这一刻,所有的喧嚣都仿佛远去了,只剩下雷声的遐想万千,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是窃喜、是开心,更是难以言喻的甜蜜。 这种感觉就像是冬日里的一缕暖阳,温暖而不刺眼;又像是夏日傍晚轻柔的微风,让雷声感到舒适而又心旷神怡。 对于雷声来说,钟子期的直视,不仅仅是钟子期的直视,而是钟春水的认可和接纳,使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形成了一抹幸福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春水她现在在哪儿?”雷声在驾驶座上坐好,戴上安全带,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悸动,假装毫不在意问道。 钟子期“啧”了一声,雷声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又换了个问题:“春水她最近好不好。” “好,你放心。”这个答案是钟子期对妹妹的祝福与希望。他这样告诉雷声的时候,自己也安心了不少,仿佛钟春水真的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过得非常好一般。 雷声发动车子,很快将钟子期送回了家。 林盈盈大腹便便,出现在钟家门口。她手里正提着一袋垃圾要拿去扔。 “嫂子,你肚子都这么大了,别干这些,我来我来。”钟子期忙迎了过去。 雷声也迎过来,“我带走扔吧。”说着,从林盈盈手里接过了那个垃圾袋。 都是一个村里长大的,林盈盈自然知道雷声,也知道雷声和钟春水差点结婚的事,两个人之所以差点有姻缘,还是因为她要嫁给钟子望需要彩礼。 现在她倒是顺利嫁给钟子望了,钟春水却逃婚了,雷声还是孤家寡人。 想到这些,林盈盈有些唏嘘,不由冲雷声露出笑容:“雷声,这多不合适,还是让子期去扔吧,毕竟是垃圾。” 于是,钟子期拿着那袋垃圾,快速跑去扔了,而雷声却没有马上走,而是留下来,向林盈盈打听钟春水的消息,他从钟子期那里打探不到,希望从林盈盈这里能问到些什么,然而林盈盈摇头,一脸担忧。 “春水妹妹没有任何消息,都怪我……”林盈盈叹了口气。她是个长得还不错的年轻女人,又怀了孕,身上散发着一股温柔的母性光辉,说着失落的话,无助地叹息着,很是让人心疼。 “怎么能怪你呢?嫂子,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雷声想如果春水在,也是要喊林盈盈一生“嫂子”的吧?如果他娶了春水,自然也要随春水喊林盈盈一声“嫂子”。他未来也许能娶到春水呢?现在“嫂子”先喊起来,以后就不嘴生了,只当是提前练习。 “如果不是我要和子望结婚……” “嫂子你别这样想,你要是这样想,该怪的人是我,我不该强娶,如果我不那么逼着春水,春水也不会离家出走,都怪我……” 这是林盈盈第一次和雷声这么近距离说话,对雷声的印象还怪好的。 第三十三章 光环 王子安乘着邵锋的车抵达新区的别墅家里。两人下了车。王子安领着邵锋走进别墅门,一眼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谢安民。她面前茶几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 “你怎么在这里?”王子安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邵锋也忍不住多看了沙发上的女人一眼,有些眼熟。 谢安民站起身,笑着说道:“今天老王书记刚好有空,约我来家里采访。” “我爸呢?”王子安环顾客厅。 谢安民指了指楼上:“王书记上楼去书房给我拿本资料,说是畲族乡建乡三十周年的画册,他上次从村委会拿到家里来了。” 于是,王子安向谢安民介绍邵锋,谢安民却说:“我见过了,邵院长你好——” 看着谢安民伸过来的手,邵锋本能伸出手与谢安民握手,脑子却在飞快运转,回忆着在哪里见过谢安民,还是谢安民提醒他:“上次我陪子期去您的牙科诊所看牙。” 邵锋想起来了,他还问过钟子期陪同来的美女是不是他的姐姐,可惜钟子期不肯回答他。 “不好意思,平常牙科诊所接待的病人太多了。”邵锋不好意思地解释。 而谢安民却是一眼就记住牙科诊所接待室靠墙的宣传海报上悬挂着邵锋的大幅广告,上面写着邵锋是牙科的技术院长。于是此刻她称呼邵锋“邵院长”。 如此正儿八经的称呼,让邵锋有些难为情,脸和耳朵都红了。 “过几天,子期还得来治牙,”邵锋没话找话,掩饰自己的局促,“不过你也不用提醒他,前一天牙科的护士会给他打电话的。” 谢安民点点头:“如果我碰到他,也会提醒他的。” 正说着话,王恺书记就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拿着本画册。见到客厅里除了王子安,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又见他和王子安一样,穿了一身打篮球的运动服,便问王子安:“他也是咱们村篮球队的?” 王子安点点头,王恺书记便问了邵锋的家庭情况,父母是谁,在哪里做什么工作,邵锋都一一回答,王恺书记很兴奋,作为老柏乐村人,他当然听说过邵锋父母的名字,知道他们在太湖南岸做餐饮发家了,如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没想到发达了也没把户口迁走,且儿子还回乡发展了。 “合适的时间,你们牙科也到咱们柏乐村,给村民们科普科普口腔卫生的相关知识呗,”王恺书记笑眯眯对邵锋说道,“村民们对其他身体健康很重视,但对口腔健康就不一定了,总认为牙疼不是病,忍忍就能过去。” “好。”邵锋乖巧地答。 等王子安和邵锋都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王恺书记带着谢安民三人去乡村振兴大酒店吃了晚饭,尽了地主之谊,便让年轻人们自己活动去。 王子安便带着谢安民、邵锋去到“知音白茶坊”,和钟子期汇合。钟子期还没到,王子安便领着谢安民、邵锋先去参观茶厂刚刚设立的直播间。 “没有实体门店,光依靠财总的实体门店作为销售渠道,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打开线上销售渠道,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出路。” 听着王子安的介绍,邵锋频频点头,“别说你们卖货了,就连我们牙科现在也搞线上卖优惠券的。” “线上销售与实体门店比起来,优势很多,通过互联网平台进行销售,可以快速扩大销售规模,降低成本,提高效率,不仅能够全天候,甚至可以全球化地开展业务,不受时间和地域的限制。线上销售还能通过数据分析进行精准营销,提高销售转化率,并通过社交媒体实现品牌宣传和口碑营销,提升品牌影响力和知名度。” 王子安开启茶厂的直播卖茶叶模式也不过几天,已经切身感受到线上卖货的好处,但他话锋一转,看了眼谢安民,对邵锋说道:“不过,如果没有谢小姐为我打开这个思路,我还真一时脑子短路了,光为如何打开线下销售渠道绞尽脑汁,而忘记了另辟蹊径。” 外头有工人喊王子安出去,直播室里就只剩了谢安民和邵锋两人。 这间直播间是新装修的,摆设与装潢都簇新、耀眼,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精致的木质茶桌,桌上整齐排列着各种茶叶样品和一套精美的茶具,还配备了高质量的摄像头和麦克风,背景墙上挂着一幅描绘山水的中国画,房间的一角设有一个小型绿植区,几盆翠绿的盆栽为空间带来生机。 谢安民走到桌前,站在这些日子王子安直播卖茶叶的位置,柔和的灯光自天花板缓缓倾泻而下,如同温柔的月光,轻轻洒落在谢安民的面庞与身姿之上,为她披上了一层梦幻般的纱幔。 在这片光影交错中,她仿佛被赋予了神祇般的光辉,抬眼看邵锋的每一个微笑、每一道眼神,都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邵锋不由恍惚了一下。 当钟子期出现在这间直播间门口的那刻,看到了一幕: 邵锋对谢安民说:“对我来说,你头上有一圈神秘的光环。” 谢安民问:“什么神秘的光环?” “老王书记和小王厂长都介绍了,你是大作家呀,你们身上有一股神秘的光环,同样是脑袋瓜子,你的脑袋瓜里怎么能写出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呢?” “你都没看过我的书,怎么就知道我写出的故事有趣?” “直觉。” “都说女人的第六直觉最准,你一个男孩子,直觉竟也敏锐起来了?” “我刚才已经下单网购你的书了,过几天你的书到了,我就立马看,到时候就能证明我的直觉准不准了。” 邵锋的夸赞与做法,一定让谢安民很满意吧?不然她怎么能笑得那么开心,简直花枝乱颤了。 钟子期站在直播室门口,看着一桌之隔、相视而笑的两人,心里似乎打翻了一瓶醋,酸溜溜的情绪在肚子里到处乱窜起来了。 身后,王子安不知何时到了,拍了钟子期的肩膀一下,吓了钟子期一跳。 “子期,愣着干什么?进去呀。”王子安说。 钟子期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王子安进了直播室,晚上他要给王子安当助手,在直播间里卖茶叶,王子安说了,跟几天,熟悉直播流程之后,就让他出镜卖茶叶,那么帅的一张脸不上镜可惜了。 他很帅吗?王子安眼中他是帅的,伯牙眼里子期肯定是帅的,只是和那个牙医比起来,谁帅呢? 直播在十二点前终于结束,晚上的销量还不错,因为谢安民也帮着王子安在直播间吆喝了,大作家的影响力还是有一些的,很快吸引了一些书粉进直播间买茶叶。 虽然是临时起意,谢安民的粉丝们并没有接到直播预告,因而很多人是误打误撞进的王子安的直播间,不过这一晚茶叶的销量已经是过去王子安所有直播带货数量总和的好几倍了。 直播结束,王子安还要留在茶厂处理订单,安排工人准备发货事宜,邵锋开车他的奔驰送钟子期和谢安民回去,自己再回城。 邵锋的车子先将谢安民送到乡村振兴大酒店门口,钟子期却跟着谢安民一起下了车。 和邵锋道了晚安、再见,目送他的奔驰消失在夜色里,钟子期耳边响起谢安民的声音:“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这个女人确实有些讨厌,她总是聪明得可怕,比一般女人都聪明很多。 钟子期回头看谢安民,她站在酒店大门前,酒店门口廊下的灯光从她的头顶倾泄下来,那一幕如梦似幻,妙不可言。钟子期不由慨叹邵锋的形容是那么精准,谢安民身上的确散发着一股神秘的光环,而他是今夜才如此清晰、深刻地认识。 第三十四章 吃醋 他的确有话对她说,但不是站在酒店门口说。她说太晚了,去她房间里说吧。这让钟子期迟疑了,这个女人的脑袋瓜里到底装了什么,明明知道太晚了,还要他去她的房间里说。 “都是成年人了,你装给谁看?”谢安民说着,不由分说拉了钟子期的手,走进酒店大堂。 从酒店大门,穿过大堂,在吧台值班服务员的注视下,走向电梯,也就一小段距离,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可是钟子期已经面红耳赤。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电梯的,又是如何走进谢安民房间的,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谢安民的房间内,甚至还紧紧牵着谢安民的手。 “可以放开了。”谢安民笑着提醒他。 他这才窘迫地放开她的手,自己的那只手已经僵得没有了知觉。 “你这生疏的样子,好像你从未谈过恋爱似的,也不知道之前谁胆子大得当街要安红豆的微信,每次和安红豆约会,腻歪的样子不是都很开心吗?”谢安民其实很不喜欢自己酸味十足的样子,觉得很小家子气,但是一张嘴,就难以控制地在钟子期跟前尖酸刻薄起来。 “你和那牙医,也很开心。” 没想到钟子期竟还针锋相对起来了,谢安民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窃喜又得意起来:“哈哈,别告诉我你在吃醋呀。” 自己这是在吃醋吗?他明明不喜欢这个女人的,他喜欢的是安红豆!安红豆!安红豆!可是此刻,心底里安红豆的名字成排成队飘过,也不能让他的心湖泛起任何涟漪,甚至可以用心如止水来形容。 见钟子期一副被说中的心虚又词穷的模样,谢安民就觉得很爽,她走上前,逼近钟子期的脸,露出巫女才有的邪恶的神色和笑容,说道:“被我说中了?没事,这就叫报应,你和安红豆你侬我侬的时候,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每次和安红豆亲亲我我的时候,我就是你此刻的心情,你能理解我打翻醋坛子的心情了吗?” “什么打翻醋坛子?谢安民,你什么意思啊?你把话说清楚。” 钟子期依旧一副笨蛋美人的蠢萌模样,美则美矣,没有灵魂,可是已经有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还要灵魂干什么呢? 谢安民仰着头看着钟子期,不由骂道:“钟子期,你真的太讨厌了,没事长那么高干嘛?你再不扶住我,我的脖子要断了……” 钟子期接收到谢安民的指令,忙伸手去扶谢安民的脖子,谢安民又嚷起来:“扶我的腰,我要站不稳了……” 谢安民的身子已经摇摇晃晃,还好钟子期在她摔倒前及时扶住她的腰,另一手又托住了她的后脑勺,虽然手忙脚乱的,但终于稳稳将谢安民护在了自己怀里。 这样近的距离,简直已经亲密无间,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再加上酒店房间里明暗恰到好处的光线,使得此刻的气氛暧昧不明…… 次日一早,林盈盈去钟子期房间喊钟子期吃早饭,发现钟子期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叠放着。林盈盈伸手一摸,那被褥一点人体的温度都没有,她不由有些奇怪,下楼去厨房,找慧芳念叨:“子期好像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慧芳笑着说:“怎么可能?除了在学校寄宿时,子期还从来没有在外面过夜的。” 林盈盈看着婆婆乐淘淘的样子,嘟哝:“那能一样吗?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子期长大了,子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是啊,如果不是咱们家条件差,子期的年纪早就可以结婚了吧?都怪娘没用,给子望娶了你,就没能力再给子期娶老婆了。” 慧芳忘了,实际上钟子望娶林盈盈,也不是她这个当婆婆的掏腰包付彩礼的。但她说的话,还是让林盈盈感到不舒服,不过林盈盈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会把不满当着慧芳面说出来。 中国的婆媳关系总是如此微妙,亲如母女的婆媳关系是难得一遇的,大多时候都是彼此不满意的,哪怕两个人彼此单看都是好女人,但因为同一个男人的关系,住在一个屋檐下,就开始互看不顺眼了。 对于林盈盈来说,慧芳这个婆婆已经好得没话说了,家里什么家务她都任劳任怨、大包大揽,她也会关心她怀孕了的身体,细心照顾她的孕期,比她的娘家父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可还是时不时在言语上冒犯到林盈盈,让林盈盈感到不舒服。 林盈盈是个好姑娘,她也知道也许慧芳说那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得罪她的意思,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想多。这个家,是因为娶了她这个儿媳妇进门才负债的,她是这个家的罪人。 这种感觉让林盈盈很不开心,和慧芳一起同坐一张桌上吃早饭,都显得压抑了。好在钟子期回来了。 “你大嫂说你昨晚没在家睡。”慧芳一边给钟子期盛稀饭,一边出卖林盈盈,林盈盈显得尴尬,不待钟子期开口,就自己先妥协了,说道:“没有的事,别听妈瞎说,你肯定只是起早出门了,怎么可能彻夜不归?不在家里睡觉,还能在哪里睡觉呢?柏乐村里,你还有另一个家不成?” 钟子期脸上也现出尴尬的神色,但林盈盈已经掩饰了这个话题,使他很好逃过了慧芳的盘问。 吃完早饭,趁着慧芳出门,钟子期递给林盈盈一本书,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谢安民”的大名。 早上离开酒店的时候,谢安民送给钟子期的。钟子期原本要像邵锋那样网购几本谢安民的书,但他没有这份闲钱,何况谢安民也不要他买,一个都给别人打借条的人,怎么还可以大手大脚花钱买必需品以外的东西呢? 对于钟子期来说,谢安民的书和柴米油盐比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必需品。 书可以不买,但必须要看。 于是谢安民直接送了几本自己的书给钟子期,殊不知,对于像钟子期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体育生来说,看书的难度不比买书小。买书烧钱,看书烧脑,从小到大,钟子期一看书就脑袋疼,但为了谢安民,钟子期必须看,下次邵锋在谢安民跟前侃侃而谈发表读后感的时候,钟子期不能输。 谢安民不希望钟子期输,经过这一夜,钟子期怎么能输给邵锋呢?钟子期不是单纯的钟子期了,而是谢安民的男人。 谢安民的男人不能差,必须优秀,这就苦了钟子期了。 不过,钟子期有妙招,他让嫂子林盈盈帮着分担。 “看书,对我小侄子的胎教好。”钟子期笑眯眯对林盈盈说道。 第三十五章 女友 又到了集训的时间。 这次集训放在市里的“雪风”篮球俱乐部进行,梅文鼎主任特意向俱乐部的老板打了招呼。当罗楚秀指挥柏乐村篮球队球员们在场上进行对抗赛时,梅文鼎主任就坐在场边观看。 梅文鼎身边坐着教育局、住建局、海事局那班领导,一起充当观众。 放眼看去,梅文鼎因为一头雪一样的白发,在人群中显得尤为显眼,雷声抱着一个箱子径自朝他走了过去。 为了能顺利和梅文鼎对上话,雷声将箱子里的鲜花饼、蜂蜜一一分发给梅文鼎周围的观众们,发到梅文鼎手上时,就显得自然而不刻意了。 突如而来的鲜花饼、蜂蜜,暂时吸引了观众们的注意力,大家纷纷将视线从激烈的篮球场收回来,看着满脸堆笑的雷声,还有些颇有眼力见的,已经给雷声腾出位置,好让他坐在梅文鼎身边。 梅文鼎此刻手里也正翻看着雷声送过来的鲜花饼,只见鲜花饼的包装搭配了粉色、淡黄色和米白色,图案以玫瑰花为主题,看起来温馨而柔和,包装盒的边缘采用奢华的烫金工艺,盒子表面还添加了一些凹凸有致的纹理。 “包装很漂亮。”梅文鼎说。 雷声忙介绍道:“除了包装,品质更有保障。” “哦?” 雷声眼疾手快,撕开鲜花饼的包装袋,又用纸巾垫着鲜花饼,掰开两半,只见金黄酥脆的饼皮之下露出里头色泽淡粉,并散发淡淡花香的内馅。 雷声将半块鲜花饼尊敬地捧给梅文鼎,说道:“这是由新鲜玫瑰花瓣精心熬制而成的香甜馅料,梅主任,您品尝一下,看看是否能感受到玫瑰的清新与甜蜜,是否有置身玫瑰花丛中的感觉。” 雷声说得绘声绘色,梅文鼎果然咬了一口手中的鲜花饼咀嚼起来,继而问道:“这是玫瑰制作成的?” “食用玫瑰,还有我家的蜂蜜,用的是崖蜂养殖技术。”雷声又忙不迭从箱子里掏出包装精致的蜂蜜递给梅文鼎,蜂蜜无法当场品尝,但那精致的包装已经叫人喜欢得忍不住多看几眼。 梅文鼎主任抬眼看雷声,笑着问他:“你们家鲜花饼和蜂蜜叫什么品牌?” “甜蜜蜜。” “似乎有听过,”梅文鼎说道,又打量雷声,见他竟穿了身打篮球的装备,便问,“你也是来打篮球的?” 不待雷声回答,场上,罗楚秀已经冲雷声喊道:“雷声,准备上场。” 雷声又看了梅文鼎一眼,梅文鼎冲他和蔼可亲一笑,点点头,雷声这才放心放下箱子朝场上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时,不止梅文鼎,梅文鼎周围那班观众都开始品尝鲜花饼了,这让雷声很开心。 有机会见到梅文鼎这样的领导,雷声以后打篮球可有动力了。 做企业,有没有官方支持,能不能获得官方支持,那可太关键了,官方的关照往往使企业发展事半功倍,少走弯路。 雷声上场替换下的是钟子期,一直等候在场边的邵锋过来询问他:“没事吧?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好端端的,对抗赛才开场不到十分钟,怎么会突然被替换下场呢?难道是哪里受伤了? 上次在“知音白茶坊”直播室门口吃的醋,还没稀释干净,钟子期这会儿看到邵锋并没给好脸色,甚至把他的好心当做驴肝肺,说道:“你来这么迟,是不是断胳膊断腿?” 邵锋感受到钟子期满嘴火药味,但不知道具体原因,只能归结为钟子期性格带刺,认真解释道:“今天牙科比较忙,最后一台手术时间比较长……” 在钟子期眼里,牙医算什么医生,拔牙算什么手术,尽管他是邵锋正儿八经的病人,且让邵锋为他治疗过牙齿,见识过牙医手里的十八班复杂兵器,但钟子期并不把邵锋放在眼里。 对于邵锋的解释,钟子期没有回应,他已经朝外走去,梅文鼎主任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钟子期指指外面,笑着说道:“我去接个人。” 和对邵锋的态度,天上地下。 谢安民正站在“雪风”俱乐部门外,门卫大爷十分敬业,没有他同意,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何况谢安民这么大一个人? 谢安民今天在柏乐村做田野调查,耽搁了时间,因而没有和王子安、钟子期一同进城,但她一结束采访任务,还是立马赶到城里来看钟子期打篮球。 看男朋友上场打篮球,尤其男朋友又高又帅,球技还好,对于正牌女友来说,是一种顶级享受,是可以向其他女孩子炫耀的事情,可惜安红豆不在了,谢安民无人可炫耀,颇有点锦衣夜行的意思,有些扫兴。 谢安民的这些小心思,在外人眼中大抵有些幼稚,但一个作家本身就是千面性格,否则怎么能写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呢?好在,谢安民的这些小幼稚,自己知道而已,外人并不知晓。 钟子期自然也不知道,只是笑着跑出门卫室,跑向她,说道:“嗯,你来了?” 谢安民和他约定好,平时要喊她“小安”,因为“安安”是属于王子安的昵称,但钟子期恁是叫不出口,站在谢安民跟前,只有红脸的份儿,红了半天脸,只喊了声“嗯”。 谢安民自然不满意,嘟嘴嗔怪道:“我是嗯?” “嗯,俱乐部很严,不认识的都不能放进来,怕存在安全隐患,我们今天能在这里练球,还是人大梅主任和俱乐部老板打的招呼。” 钟子期牛头不对马嘴的解释,谢安民才不买账,嘴巴撅得更高了,“你要是不喊我……我就不进去了。” 钟子期红彤彤的脸颊让谢安民也觉得那两个字很烫嘴了。 谢安民扭扭捏捏又耍无赖的样子,终于让钟子期做了妥协:“小安。” 谢安民噗嗤一笑,这才挽着钟子期的手,走进俱乐部大门,经过门卫大爷身边时,还特地扭头向他炫耀了一下。 现在的年轻人谈个恋爱,恨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黏黏糊糊的,哪像他们年轻的时候,相个亲就结婚了,被窝里睡了三个月,都不敢看清老伴的脸。 门卫大爷莫名其妙被塞了一嘴狗粮,忙拿起桌面上的水杯,灌了一口,又立马慌乱吐出舌头。 狗粮太干,开水又太烫,他一把年纪在篮球俱乐部看个门而已,为啥要这么被虐呀? 第三十六章 问题 俱乐部内,观众们的目光牢牢被场上吸引,场上的气氛紧张得仿佛要炸裂,球员们个个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那在空中飞旋的篮球。 叶神速高高跃起,试图将球揽入怀中,可对方球员如影随形,猛地伸手一捅,篮球瞬间改变方向。 竟是雷声。 雷声今天的状态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很是亢奋,虽然从专业角度,很有些乱打一气的味道,但他的态度足以让罗楚秀教练对他刮目相看,想来他只是没有被激发出潜能而已,只要调教得宜,也是个可用之才。就算不能上场,当个候补,也是不错的。 “雷声,稳住!”罗楚秀一边跟着球的方向跑,一边喊,想为雷声打气,但雷声到底是稳不住的,另一名球员已经快速穿插进来,张开双臂,准备接球。双方身体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肌肉紧绷,汗水飞溅。 是王子安。 场边,观众们忍不住大声呐喊起来,此刻没有领导,只有篮球爱好者,热爱的声浪几乎要将俱乐部的屋顶掀翻。 王子安在激烈的争夺中终于抢到了球。他迅速降低重心,双手稳稳护住球,目光如炬地锁定对方篮筐。只见他灵活地控制着球,快速运球推进,左突右拐,轻松过掉了一名防守球员。 此时,对方球员也迅速围追堵截上来,纷纷伸出手臂,试图阻拦王子安的去路。好在同一方球队的队员都为王子安保驾护航,于是王子安继续加速奔跑,就在他即将冲向篮筐准备投篮之际,突然看到谢安民正挽着钟子期的手臂,从外头走进来…… 王子安一愣神,注意力瞬间分散,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雷声趁机扑了上去,王子安不但没能进球,还因失去平衡而摔倒在了地上,篮球也被夺走,场面顿时一片惋惜声。 雷声今天一定是踩了狗屎运,他从王子安手里抢到了球,并冲着篮筐投进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球。 王子安被扶下场的时候,雷声正在篮球场上接受观众席热烈的掌声,带头鼓掌得最热烈的人,正是梅文鼎,他鼓掌时还把双手高高举过了头顶。 这一天,对于柏乐村篮球队来说,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雷声无异议是当天的幸运儿,他成功走入梅文鼎主任的视线,此后他的食用玫瑰种植基地被评为省级示范家庭农场、省级美丽庭院,他的崖蜂养殖基地还入选省级数字化蜜蜂科技小院,与省级农林大学的蜂学专家结成帮扶结对关系,他自己还当选了市里新一届的人大代表。 他老爹雷定武努力为儿子规划的路线,曲曲折折,诸多打点,最后还是由雷声自己实现了。 想来,一个人行不行,最终还得靠自己,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当天,柏乐村篮球队内部对抗赛结束后,罗楚秀又组织了几个人,与梅文鼎,以及住建局、教育局、海事局的领导们打了一场球。 柏乐村篮球队球员们颇有些愣头青的味道,尤其在钟子期的带领下,在场上那是真枪实弹地冲锋陷阵,把一班领导打得落花流水,不过也让领导们觉得是真过瘾。 平常被尊敬惯了,遇到几个不敬的、玩真的,他们颇感刺激,甚至球技都被激发出了平常压根没有的水平,使得场边的观众看得十分过瘾,喝彩不断。 在一片欢呼与掌声里,只有王子安安静坐着。今天他在场上摔跤了,罗楚秀自然没让他再上场,养精蓄锐,休养生息先。 王子安的安静,与他身旁谢安民的激动,形成了鲜明对比。 钟子期又在台上投进个三分球,帅得要命,还回头特意往谢安民的方向,投过来一个邀宠求夸的眼神,谢安民心领神会,坐在观众席上也冲他抛了个媚眼,以示赞赏。 钟子期仿佛动力桶里被人加了把燃料,越发撒开大长腿在场上奔跑起来。 谢安民的身体随着他的奔跑律动,坐在王子安身边扭来扭去,仿佛一下子回到十八岁,又活泼又讨人厌。 “谢安民,我们出去谈谈。” 耳边突然响起王子安的声音,谢安民的两只手僵在了空中,她扭头看王子安,王子安一脸严肃。谢安民印象里,王子安一直是个如春日般和煦、春风般柔和的男人,从来没这样严肃过,也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地喊过她。 当钟子期再次从场上投下目光寻找谢安民的身影时,谢安民和王子安都已经离开了观众席。 在一家咖啡馆里,王子安已经换下球衣,换回自己的便服,恢复了他温文尔雅的模样。 两杯咖啡已上桌,谢安民喝了一口自己的拿铁,抬头冲王子安露出甜腻腻的笑容,绝不是因为拿铁里加了糖,而是因为恋爱的缘故。 谢安民的笑容有多甜,品味在王子安心里就有多苦。 “我们也是刚刚确立关系不久,子期可能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别怪他。”谢安民第一句话就开始维护钟子期,王子安听了很不是滋味,他的好兄弟不仅仅是他的好兄弟了,还是别的女人的男人了。 “我没有生气,我怎么会为这个生气?”王子安的笑容很难看,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好听的,“只是子期和红豆分手没多久,我不想他再次受到伤害。” “怎么会?我不会让子期受到伤害的,我又不是安红豆,再说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所以你不用替子期担心,我在和子期谈恋爱,我也在帮子期治情伤啊。” 谢安民是作家,一个随随便便就能写出几万字几十万几百万字的人,王子安知道自己是断然说不过谢安民的,他也不想在言语上与谢安民多做周旋,因为就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战,不打也罢。 王子安直接说道:“也许可以伤到子期的,并不是安红豆,而是你呢?” 王子安的话让谢安民不高兴,她已经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道:“王子安,你不能因为你追不到我,就故意贬低我、丑化我啊。” 谢安民的话让王子安也下不来台,但为了钟子期,他还是必须和谢安民摊牌。 “这是两码事,我是我,子期是子期,今天我们就谈子期,”王子安认真说道,“谢大作家,你是因为创作才来我们柏乐村定点生活、深入采风的,时间到了,你很快就会离开柏乐村,到时子期怎么办?” 谢安民愣住了。 王子安又说道:“与其让子期到时候痛苦,还不如现在他还未深陷其中的时候,你就放他一马,他虽然和安红豆分手了,但并没有受多大伤,因为他还没有深陷其中。” 王子安的话句句在理,让谢安民脸上很是挂不住。但她很快就调整了状态,笑着问王子安:“那如果当初,我答应了你的表白,我们两个恋爱了,你也会考虑这些问题吗?” 这回轮到王子安愣住了。 谢安民笑笑说道:“所以哪有什么问题,不过是你在妒忌而已。” 谢安民的手机响起。她冲王子安摇了摇自己的手机,说道:“子期打来的,我先走一步。” 一走出咖啡馆,谢安民就笑不出来了,其实王子安说的问题的确算一个问题。 第三十七章 心非 这天集训过后,又是梅文鼎主任做东,请球员们小酌,地点仍旧在他已经退休的高中女同学的乡下别墅里。 这一次,一起为大伙儿下厨的还有另一位高中女同学,同样也退了休,且刚刚在日本照顾完女儿坐月子回国。 俩女同学读高中时就是闺蜜,长大后又都嫁了政界老公,老公们与梅文鼎在一个战壕里为人民服务,战友情加同学情,使得几家人交往愈发密切。 梅文鼎喜欢打篮球,又喜欢与年轻人们相处,心态自然比两个已经退休的高中女同学年轻很多。这乡间别墅平时都闲置着,托了梅文鼎的福,这才迎来这么一大帮年轻人,顿时生机勃勃起来,两个老闺蜜也很高兴,殷勤地为大家做好后勤工作。 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摆了两大张桌子,一番味蕾盛宴过后,众人去客厅或打牌或看电视地休闲娱乐,梅文鼎则领着王子安、钟子期、谢安民去小书房里聊天,因为和这几个小年轻都更熟络。 “你女朋友今天没来看你打球吗?”梅文鼎环顾一圈,发现少了上次见面的安红豆,本能去问钟子期。凭着上次四人两两互动的情况,盲猜安红豆是钟子期的女朋友,而王子安和谢安民之间有点什么。 但这次,谢安民和王子安分别挨着钟子期的两侧坐着。 被梅文鼎询问,钟子期心虚地看向谢安民,谢安民落落大方向梅文鼎解释道:“梅主任,我才是子期的女朋友。” 这是彻底官宣了,王子安心头一朵乌云飘过,心情晦暗了几秒钟后,又彻底明朗起来,是一种接受现实的释然。 梅文鼎主任正讶异着,罗楚秀就领着邵锋和叶神速敲门进来,他们身后跟着雷声。 梅文鼎主任交代罗楚秀挑几个打球技术好的,大家坐下来聊聊,雷声原本是排不上号的,但架不住他今天场上场下都表现好,博得了梅文鼎主任的好感。 等大家伙都坐定后,梅文鼎主任还特意指着雷声,笑着向大伙儿说:“在篮球的世界里,有许多高手都是从最初的乱打一气,到后来打出了名堂的,比如樱木花道。” 罗楚秀对于启用王子安、钟子期、邵锋、叶神速、雷声的五人组合作为打比赛首波上场的五名球员,还在斟酌当中,其他人没有什么异议,主要是雷声。 他或许有些做生意的头脑,但打篮球这件事,实在是个菜鸟,可是梅文鼎主任却用樱木花道作为对标对象,为雷声撑腰,罗楚秀作为柏乐村篮球队的教练,不能不表达自己的担忧。 在《灌篮高手》中,樱木花道一开始对篮球一无所知,打球时毫无章法,被队友和对手都不放在眼里,但他凭借着出众的身高、惊人的弹跳以及自身努力,逐渐成长为称霸禁区的篮板王,最后甚至开发出了稳定的中距离投篮,成为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的篮球天才。 显然,雷声只像了樱木花道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不论是惊人的弹跳还是出众的身高,都没有可比性。 “《灌篮高手》就是部漫画,樱木花道就是个虚构的人物……”罗楚秀声音不大,小心翼翼提出自己的看法,也不敢太驳梅文鼎主任的面子,毕竟是这么大的领导。 梅文鼎却对雷声抱着乐观的态度,随和笑道:“但雷声可以学习樱木花道的努力呀。” 雷声拼命点头,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篮球打得很烂,但这一刻他必须绝对与梅文鼎主任站在统一战线上,这么大的领导如此信任自己、看好自己,自己必须顺着杆子往上爬。 雷声的态度让梅文鼎很满意,好在王子安也帮了腔,说nba传奇球星罗德曼刚接触篮球时,只是一个普通的街头少年,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篮球训练,但他对篮球有着极高的热情和天赋,通过不断地努力和摸索,逐渐掌握了篮球技巧,在活塞队和公牛队期间,展现出了超强的篮板能力和防守意识,多次获得篮板王称号,成为nba历史上最伟大的大前锋之一。 邵锋也补充提到nba球星巴特勒在高中时期并不是校队的核心球员,也没有受到太多关注,但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坚韧,不断提升自己的技术和身体素质,进入大学后,他成为了球队的重要成员,并在之后的nba职业生涯中,凭借着顽强的斗志和出色的表现,成为了全明星球员和nba冠军队的核心成员之一。 梅文鼎微微颔首,看着王子安和邵锋两位的眼神都亮起来,钟子期却只做了个闷葫芦,谢安民便不动声色捏捏他的胳膊,提醒他也要在领导跟前表现一二。 可钟子期是个笨蛋美人,从小到大都不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因为从来就没有出风头的机会,习惯了在任何场合都做一个钝感力十足的边缘化人物。 这让谢安民有些着急,忍不住提醒钟子期道:“还有华莱士,子期,你说对吧?” 作为一名篮球特长生,钟子期自然知道各大球星的履历,尤其对华莱士,因为华莱士和他一样都出自不怎么富裕的家庭。 “华莱士打小家庭贫困,成长环境恶劣,也没有接受过正统的篮球训练,但他从小就喜欢打篮球,经常在街头打篮球,但后来他还是得到了进入nba的机会,逐渐在联盟中站稳脚跟,成为了联盟中的顶级蓝领球员。” 得到了年轻人们的认同,梅文鼎主任很开心,冲罗楚秀说道:“罗教练,你看,虽然樱木花道是漫画里的角色,但现实生活里这些球员们的经历都告诉我们,只要有足够的热情、努力和坚持,即使起步时基础薄弱,打法混乱,也能在篮球领域取得巨大的成就。何况,咱们就是想打进村ba而已,又不需要打nba的球技,你说是不是?” 罗楚秀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梅主任您说得对。” 雷声立马也表了态,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备战的。 说完篮球的话题,继而说到白茶,梅文鼎问谢安民是否抽得出时间深入闽东的白茶产业采风和调研,因为前几天市里茶产业领导小组例会上,宋青来书记又提到要为白茶产业创作一部文艺作品的事宜,还说他这段时间特意看了一些谢安民的作品,觉得以谢安民的创作能力完全可以胜任这个项目。 梅文鼎主任有梅文鼎主任的考量,全国知名作家成百上千,创作能力各有千秋,特意请他们来调研白茶产业,要磨合他们的时间和档期,不能立马请过来,请来了也许只是走马观花,未必就能潜下心来深入采风、调研,以及创作,还有采风需要花费的各项酬劳,动辄五六位数出去,也不能保证最后就能达成合作意向,创作出理想的作品。 而谢安民就在柏乐村定点生活,近水楼台先得月,请她调研白茶产业,不需要花费太多额外的费用,就算合作不成,也没有损失。 谢安民何等聪慧的人,难道会全信梅文鼎嘴上说的那些恭维话,而想不到潜在的理由? 因而,梅文鼎的邀约,她既不拒绝,也不应承,态度暧昧。 一个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官员,一个是写出几百万字世事练达的作家,两个精明灵魂之间的拉扯,满屋子只会打篮球的小伙子们是洞悉不了一点的,那年纪尚浅、性子单纯的牙医还直接为谢安民说起话来,说自己最近拜读了谢安民的很多书,相信以谢安民的才华绝对能写出一部很好的反映白茶产业发展的小说的。 邵锋的赞美博得谢安民美人一笑,钟子期又不是滋味起来,他胜负欲十分强地也想夸赞谢安民的才气几句,可是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谢安民送他的书,他一个字都没看。 结束了与梅文鼎主任的聚餐,众人各怀心事,各回各家。 钟子期一回到家就去找大嫂林盈盈,想问她对小侄子的胎教做得如何了,可是夜已深,林盈盈早睡下了,钟子期也不能把她吵醒。 钟子期正打算洗洗也睡下,就接到了王子安电话。 “来茶厂聊几句,我睡不着。”王子安在电话里说。 他和谢安民谈恋爱的事终究纸包不住火,没能瞒过王子安,钟子期已经做好准备,虽然王子安已经知道了,但他还是得亲自向王子安交代一番的。 于是,又骑着小电驴出了家门,直奔茶厂。 抵达“知音白茶坊”,王子安正在直播室里卖茶叶,等钟子期一到,就被他拉进直播间,两个人专心卖了一晚上的茶叶,倒是拿下了几笔小订单,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二人终于是困了。 于是关了直播间,走出茶厂,踏着晨曦,慢慢走去早餐店。 两个人并肩走着,都有千言万语,但谁也不好先开口,最后还是王子安振作精神,露出笑容,对钟子期说道:“恭喜你呀,祝你和谢安民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偕老。” 钟子期的脸已经红了起来,支支吾吾,难为情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很喜欢她……” 钟子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口是心非,仿佛在王子安跟前承认自己对谢安民的感情,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一样。 他的话让王子安很吃惊:“那为什么你……” “为了忘记安红豆。” 其实钟子期现在已经不太记得安红豆长什么样了。 移情别恋,原来是一瞬间的事情,并不需要什么排山倒海的大工程。 “钟子期,”王子安站住了,提高了音调,连名带姓喊着钟子期,满脸严肃,“感情不是儿戏,如果你是为了忘记安红豆才和谢安民在一起,这样也太不尊重谢安民了,你这样不行。” 他不想自己的好兄弟在这段感情里受伤,同样也不想自己喜欢的女人在这段感情里受伤害。 这段感情里,如果一定要有个人受伤的话,那就是他王子安好了。 钟子期也不知道王子安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动,他伤不伤害谢安民,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才是他的好兄弟,谢安民又不是。 钟子期想,大概是因为王子安心中他这个好兄弟的形象太正面了,他和一个女孩子谈恋爱的动机如果不纯,会令他好人的形象大打折扣吧。 “其实,一开始我可能没有喜欢谢安民,但和她接触了一段时间,发现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她甚至帮了我很多……” 比如借给他很多钱。 这个话,钟子期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 自尊心不允许他说出来。 “伯牙,你希望我喜欢谢安民吗?” 王子安阿平绝倒了,“你谈恋爱,还是我谈恋爱?” “那我会喜欢她的。” “什么叫会喜欢?”王子安还是皱眉。 钟子期只好摸着良心说:“好吧,我坦白,我现在已经喜欢上谢安民了,我配不上她,但她就是喜欢我,一开始我自卑,可是现在我不想想那么多了,先喜欢着呗。” 谢安民,一个漂亮、有才的知名女作家,他王子安都动了心,钟子期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动了心,就要面对很多困扰,比如两人的未来。 “先喜欢着是什么意思?喜欢多久,喜欢到谢安民离开柏乐村那天吗?” 王子安的话提醒了钟子期,谢安民是要离开柏乐村的!这让钟子期的心立时咯噔了一下,似乎裂开了一个口子,丝丝缕缕疼了起来。 于是,早饭也没心情吃了,只顾跌跌撞撞走回家去。 一段不算远的距离,钟子期却走了很久,他原本打算走去乡村振兴大酒店找谢安民把话说清楚,可是走到酒店楼下,他又退却了,折返身子无头苍蝇一样走回家。 期间,走错了好几次路,等到了家里时,东方破晓,红日冉冉升起,林盈盈捧着谢安民的书,正坐在家门前的竹椅上认真看着,朝阳的金光洒落在她肩上,令她整个人都闪闪发光的,大腹便便的肚子尤为显眼。 第三十八章 误会 “嫂子,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看书?” “你交代的任务,我必须好好完成啊。” 林盈盈坐在竹椅上,仰着头,笑眯眯看着钟子期,谢安民的书被摊开摆放在林盈盈的膝上,雪白扉页将早晨的阳光反射到林盈盈脸上,令她的笑容更增添了明媚的光彩。 钟子期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对不起啊,嫂子,其实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逼你的意思……” 林盈盈摇头:“我还要谢谢你呢,虽然我读书的时候学习成绩不咋地,但以前我也是爱看小说的人,谢安民的小说写得真好,你说得对,就当给宝宝做胎教了,让他在肚子里提前接受一下文学的熏陶。” 听林盈盈这样说,钟子期便也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问她:“嫂子,你觉得谢安民的书写得好?” “人家是大才女,能不好吗?” “具体怎么个好法?”钟子期想起昨天在乡间别墅,邵锋向梅文鼎主任盛赞谢安民的书写得好,说得有鼻子有眼,不但梅主任听进去了,谢安民也被夸得心花怒放。这令钟子期很好奇,不知道邵锋是不是为了讨谢安民欢心,才拍了那一堆马屁的。 此刻,他想听听林盈盈的看法。 林盈盈果然不让钟子期失望,合上手里的书,说道:“谢安民的文字很细腻,且富有情感,我这几天读了她的处女作《仰望天空》,你完全无法想象这会是一个九岁孩子写出来的文字,那些生活感悟我长这么大都没有领悟呢,只能说她真的是个天才。” 林盈盈说着,扬了扬手里这本《樱花往事》继续说道:“我正在看的这本《樱花往事》是她的新作,就更绝了,记录的是她曾经旅居日本的时光,语言幽默,字里行间都体现了她对文学、艺术、老龄化、死亡等话题的关注与思考……” 谢安民在《樱花往事》里还谈了对性的观点,前卫又深刻,看得林盈盈一颗心狂跳不已,又忐忑不安,令她不由对谢安民生出崇拜和羡慕的情愫来。 同是女性,谢安民怎么就可以活得那么自由、耀眼,像美丽的天鹅,而她就只能是小村庄里的井底之蛙。 可是林盈盈无法向钟子期分享谢安民在书中那些关于“性”的文字。 她是他的大嫂,他是她的小叔子,这样的话题太过敏感,且羞耻,不适合谈论,林盈盈只能单纯表达自己对谢安民的仰视。 钟子期却说道:“你崇拜她做什么?她不过就是出身比我们好了点,如果大嫂你出身在她那样的家庭,你未必比她差,你要有钱去日本,说不定写出来的书比她还好呢。” 钟子期一边说一边心虚,也不知道自己死鸭子嘴硬些什么,承认谢安民优秀有那么难吗? 还是林盈盈坦然接受谢安民的优秀,说道:“子期,你好好看看谢安民的书,就知道她有多优秀了,也是如今咱们柏乐村出息了,才会昨天来大领导,今天来大明星,明天来大作家的,要是以前,咱们生活在柏乐村里,怎么有机会见到像谢安民这样的名人呢?” 这个名人还救过自己和肚子里的宝宝,自己和宝宝都是幸运的人呀。林盈盈将自己手里的书塞给钟子期,庆幸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起身进屋去了。 这一天钟子期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怀着复杂的心情翻开了谢安民的书…… 第二天傍晚,罗楚秀又召集所有球员集合在柏乐村小学操场上练球,除了在城里的邵锋,其他人都到了,钟子期却姗姗来迟,他出现时吓了大家伙一跳,因为他一双眼睛已经熬成了熊猫眼,黑眼圈浓得化不开。 “一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当钟子期站到王子安身边时,王子安错愕地小声问他。 钟子期不好意思告诉王子安,自己熬了两天一夜,终于将谢安民送的几本书全都看完了,但又不想欺骗王子安,于是只能含糊蹦出两个字:“看书。” 王子安偏要追根刨底:“看书?什么书?” “有用的书呗。”钟子期继续敷衍。 王子安却解读成他是看和白茶相关的书籍了,读书的时候看书为了考试,如今两人都办茶厂,做生意了,看的书自然是和生意经有关的。 这让王子安很满意,伸手拍了钟子期肩膀一下:“不错,继续保持这种学习态度。” 加上和王子安通宵直播卖茶叶那晚,钟子期有两天两夜没睡觉了,被王子安这么一拍,竟踉跄了一下。 他这仿佛身子被掏虚了的样子,引起了罗楚秀的遐想与不满,毕竟在梅文鼎主任女同学的乡间别墅里,罗楚秀已经知道钟子期和谢安民正在谈恋爱的事。 此刻,罗楚秀让球员们一字排开,立正稍息,自己则双手背在身后,拿出一个教练的威严,训起话来:“你们全都给我记住,我们是要代表柏乐村上场打比赛的,除了好球技,更要有好的体力,只有好的体力,才有在赛场上和对手交锋的资本……” 罗楚秀的这些话,球员们听着都不觉什么,就当作是教练的正常废话,一个教练不会说废话,那还哪有教练的尊严呢?但钟子期越听越不是滋味起来,尤其罗楚秀话锋一转,就开始给球员们讲故事。 罗楚秀说道:“我之前也带领我们白茶小镇中心小学篮球队去参加全市教育系统教职工篮球赛,你们知道我最防球员的一点是什么吗?” “什么呀?”雷声像个认真听课的好学生,在老师提问时,不知道答案,也要应和一下老师的问题,哪怕老师其实是自问自答的设问,只为让老师看到自己认真的态度。 罗楚秀果然看了雷声一眼,眼神里尽是满意的神色,这让雷声很开心,毕竟凭借他的烂球技,要让罗教练对自己满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了雷声的配合、罗楚秀的停顿,所有球员此刻全都竖起了耳朵。 罗楚秀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在上场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都把球员们留在酒店里,宁可陪他们打牌,也不放他们单独出去活动的,万一和一些狂热的女粉丝加了微信,约着去见面,干了一些不该干的事,那第二天还有体力在赛场上奔跑吗?” 罗楚秀的话成功让球员们笑出了声,只有钟子期没笑,因为罗楚秀已经把警告的目光向他投了过来,严肃说道:“有女朋友的,比赛前的这段时间都要悠着点,最好不要约会,不要见面了。” 钟子期伸手揉了揉自己掉下来的眼袋,有些哭笑不得,这误会也太大了吧? 罗教练一言既出,球员们谁敢当这是误会,全都听到耳朵里,记在心尖上。 叶神速还特认真地大声询问:“那我们有老婆的,是不是要分居?” “分居,一直分居到我们打进总决赛,等拿了冠军再和老婆,和女朋友,好好庆祝,到时候就是小别胜新婚。” “yessir!” 港剧里看来的一句台词,终于派上用场了。 大家嬉笑调皮的时候,雷声十分认真严谨向罗楚秀保证,自己没结婚,也没女朋友,这段时间一定会保持好体力,全力训练,以最饱满的状态备战比赛的,毕竟他如今也是首波上场的五名种子选手之一。 不料,罗楚秀却说道:“雷声,你当候补就可以。” 雷声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第三十九章 私教 梅文鼎主任钦点他上场比赛,罗楚秀竟然不给梅文鼎主任面子,雷声很郁闷。 在罗楚秀看来,梅主任不过是随口一说,哪就能当真呢?他是柏乐村篮球队的教练,他就必须为这支球队负责,在赛场上打赢对手、夺冠,才是他必须要承担的使命。 至于其他人情世故,他一个小学体育老师可不想管那么多,他又不想当校长,没必要巴结领导。 如果说,他有什么必须要交代的领导,那就是罗有财——这支篮球队的赞助商、金主爸爸。 而打赢比赛,拿到冠军,就是他对罗有财最好的交代。 如何打赢比赛呢? 在比赛前充分熟悉每位队员的身体状况、技术水平、心理特点和擅长位置等,根据队员的实际情况进行合理分工,明确每个队员在比赛中的职责和任务,充分发挥队员的优势,再依据比赛时对手的实力和特点,精心设计比赛战术,包括进攻战术、防守战术、快攻战术、阵地战战术等等。 显然,以他的教练专业水准来说,雷声不够格上场,候补队员都是凑人数的。 罗楚秀直言不讳,听得雷声很不服气。 “那天梅主任的话,你没认真听吗?”雷声冲着罗楚秀皱起眉头,“那天梅主任说了,多少nba球星一开始都是乱打一气的,还有《灌篮高手》里的樱什么道……” “樱木花道。”还是罗楚秀提醒了雷声,不过又给了雷声一个“那又怎么样”的表情,说道,“梅主任举的那些人,你和他们有什么可比性?他们的乱打一气不过是没有专业老师的指导和专业的训练而已,而你,是真的乱打一气,因为你没有他们的天赋,懂吗?小雷总。” 罗楚秀大概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又找补安慰雷声道:“小雷总,术业有专攻,打篮球你没有天赋,但你蜜蜂养得好啊。” “我食用玫瑰也种得好。” 雷声不服气,是真的不服气。集训结束,就以送钟子期回家的名义,一边开车,一边对着副驾驶座的钟子期发了一路牢骚。 “打个球而已,还要天赋?我就不信我花钱买篮球,篮球还要看我有没有天赋,才肯跟我跑的。天赋,狗屁天赋,天赋算个什么东西?” “天赋这东西还是存在的,”钟子期说,“比如我们家春水,就很有唱歌的天赋,从小就有一副金嗓子。” 雷声本来要反驳钟子期,但听到“春水”二字就闭嘴了。 见雷声不说话,满脸郁闷的样子,再想到今天集训时,他被罗楚秀各种教训,很是失了一番面子,钟子期不禁觉得雷声也挺可怜的,便安慰道:“没有天赋又怎么样,不还有一句话叫勤能补拙吗?你记不记得咱们读书的时候学过童第周的故事?” “《一定要争气》?” 难为雷声还记得那篇课文的题目,他瞬间有被鼓舞到,心生一计:“子期,我请你当我的篮球私教吧?” “什么鬼?” “我付你钱。” 雷声的提议让钟子期无法拒绝,但他有个要求:“你能不能先付课费?” 钟子期缺钱,林盈盈又到了产检的时间。雷声自然了解钟家的难处,于是爽快地给钟子期转了三千块钱过来,“一节课三百,先跟你约十节课,看看钟老师的水平先。” 就这么达成协议。 下一次集训之前的几天,钟子期每天都到柏乐村小学操场,陪雷声练球。 从简单的原地高运球开始,每天进行10-15分钟的原地高运球练习,左右手各运球200次。 等雷声能熟练掌握原地运球后,再进行行进间运球。先慢走运球,感受在移动过程中对球的控制,然后逐渐加快速度,练习全场往返运球上篮,每次练习3-5组,每组从球场一端运球到另一端上篮。 之后又练习体前变向运球、背后运球和胯下运球等进阶技巧。每天练习15-20分钟,每种技巧重复练习30-50次。 雷声的投篮技术很差,原因是投篮姿势根本不标准,钟子期又花大力气专门纠正他的投篮姿势,让他双脚微微分开,膝盖微屈,重心落在两脚之间。 又向他一边示范一边讲解持球的要点,但在打篮球这件事上,小雷总委实没有什么天赋,还有点笨,常常让钟子期耐心的教学变成不耐的嘶吼: “手指自然分开,掌心空出,将球置于右眼上,掌心空出懂不懂?投篮时,从腿部发力,通过伸直手臂和拨指将球投出,拨指,你懂不懂?” 眼看着钟老师要暴跳如雷了,雷声就把球一扔,说:“等一等,我去喝口水。” 然后跑到场边拿自己的手机,又给钟子期转了两千块钱过去,跑回来笑眯眯对钟子期说道:“钟老师,我觉得教人打篮球这件事确实挺辛苦的,我刚刚给你加课费了,一节课三百怎么够,必须五百。” 雷声将一只巴掌在钟子期跟前晃了晃。 钟子期不好意思再发火了,学生这么懂事好学,当老师的,必须呵护学生的上进心呀,于是又对雷声进行体能训练。 “雷声,上肢力量对于投篮和抢篮板来说,非常重要,”钟老师的声音温柔了很多,眼睛里也带了笑意,“我们可以进行俯卧撑练习,来提升上肢力量,每天做3-4组,每组10-15个,有没有问题?” 钟子期说着,心里想雷声会不会做俯卧撑啊?于是又继续降低难度:“如果觉得标准俯卧撑有难度,可以先从跪姿俯卧撑开始哈。不会也没事哈,我陪你一起做。” 一起做完提升上肢力量的俯卧撑,又一起做增强下肢力量的深蹲,又一起做了提升核心力量的平板支撑练习和训练敏捷性的折返跑、绳梯训练,模拟赛场上的各种脚步移动动作,如小碎步、交叉步等等。 每天当完雷声的私教,钟子期都一身臭汗地回到家里。 听到开门声,林盈盈赶紧从厨房迎出来,她迫不及待想要告诉钟子期,她去市里做好产检了,宝宝在肚子里一切平安。 “子期……” 林盈盈看见门外进来的人时愣住,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瞬间变得尴尬,因为门外进来的人不是钟子期,而是雷声。 第四十章 出发 雷声怀里抱着大包小包,全都是孕妇吃的用的,这家里没有别的孕妇,那么这些礼物自然是送给林盈盈的。林盈盈有些难为情迎过来,不明白雷声怎么突然就给她送这么多礼物,嘴里一边道谢,一边去接。 “嫂子,你是孕妇,这些东西沉,我来就可以。”雷声说着,亲自将怀里的一大堆东西放到客厅八仙桌上。 他喊她嫂子。林盈盈明白了,雷声送她礼物,是因为春水的缘故。甚至,他请子期当私教,也是为了贴补他们家的生计吧。现在,春水下落不明,就算以后春水回来了,也未必就会嫁给雷声,因为春水就是不想嫁给雷声才离家出走的,而雷声这样为他们家付出也未必会有回报…… 林盈盈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对雷声充满抱歉:“雷声,你下次不要这样破费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嫂子,你误会了,这些礼物不是我买的,这些礼物听说都是大牌,得不少钱呢,我没那么大方,这些礼物是那个谢作家买的。” 钟子期正在钟家门外感谢谢安民呢。 “你下次不要这样破费了。”钟子期局促不安,都不敢正眼看谢安民。在钟子期的认知里,只有男人给女人钱花的,哪有女人给男人钱花的?“你一共花了多少钱,也一起记到借条上吧,等过年,茶厂分红了,我一起还给你。” “这是我送给盈盈的,和你无关。”谢安民笑吟吟地说。 怎么会无关呢?天下孕妇那么多,她怎么不送给别的孕妇,只送给林盈盈,还不是因为林盈盈是他嫂子?钟子期心里门儿清。 “她是我嫂子。”钟子期低着头看自己的鞋面。 钟子期心里想什么,谢安民怎么会不懂?他是个男人,他有自尊心,可他的家境不允许他的自尊心放到明面上作祟,只能在心里自卑。 “钟子期,你别胡思乱想了,我有钱,我乐意给你花。” 钟子期抬起头看谢安民,好一朵富贵花,她的笑容比夕阳还要耀眼,她是像牡丹一样浓烈绽放的生命,越发衬得他像乡村小路边的狗尾巴草一样卑贱。 “你是富婆,可我不想做一个被富婆包养的……” 钟子期话未说完,谢安民就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钟子期面红耳赤。 “钟子期,你真拧巴,什么富婆,什么包养,你有病啊,我是不是你女朋友,你是不是我男朋友,谁说女人一定要花男人的钱,男人就一定要给女人钱花,男女平等,众生平等,我有能力,我能力比你强,我就想让我喜欢的人过上好的生活,你明白吗,钟子期,别污名化我们的感情。” 钟子期看见谢安民的笑容在夕阳底下是光明磊落的,这愈发衬出他的渺小与卑微来。 “接下来我挺忙的,不能常常和你见面了,”谢安民已经跟着梅文鼎主任去见过了宋青来书记,对于创作一部关于白茶产业的小说,已经达成了协议,接下来就要马不停蹄地去各大茶厂、茶园采风调研,“不过你去打比赛的时候,我一定会到场见证你的风采的,你打篮球的样子很帅。” “你的书也写得很好。” 钟子期的话让谢安民一愣,“你看了?” “嗯。”钟子期点头,有些难为情。 “怎么个好法?” “等我打完篮球赛,再告诉你。”钟子期不善表达,谢安民也不再为难他。 她走上前,踮起脚尖亲了下钟子期的脸颊,挥挥手,笑眯眯走了。 看着谢安民的背影在长安街上走远,钟子期突然回过味来,她说她想让她喜欢的人过上好的生活,是喜欢的人,而不是爱的人…… …… …… 为了选拔队伍参加全国村ba比赛,省内先举办了一场和美乡村篮球大赛活动,由省农业农村厅、省体育局等相关部门主办,省篮排球运动管理中心、省篮球协会等承办,各地市参赛单位通过对本区域内以乡、镇为单位报名的队伍进行选拔推荐,最终报送不超过2支队伍参与省赛。省赛的冠亚军将作为省代表队参加全国村ba比赛。 省赛的时间定在金秋十月。 这之前,各县市比一轮,又报送不超过2支的最强队伍到设区市的篮球赛比一轮。 王恺书记对柏乐村篮球队的期许就是不要一轮游,根本不敢肖想能胜利拿到参加设区市篮球赛的资格,毕竟面对的是十几个乡镇和街道办的篮球队,篮球高手肯定比他们一个村要多,因为人口体量就不一样。 但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时令到了九月,秋意渐浓,柏乐村的天空湛蓝如洗,云朵洁白似棉絮。山林仿佛是大自然打翻的调色盘,有的金黄灿烂,有的火红似霞。田野里,稻谷成熟,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轻轻摇曳,泛起金色的波浪,传递着丰收的喜悦。 柏乐村大会议室里,十二名球员并着罗楚秀、罗有财等人端坐就绪,王恺书记亲自主持动员会,他站在主席台上,目光如炬,话筒里传递出他洪亮的声音:“小伙子们,这次比赛是咱们村的荣誉之战!平日里大家在训练场上的拼搏我都看在眼里,汗水不会白流,是时候展现咱们的实力了,我们一定要赛出水平,赛出成绩,保二争一,争取杀进村ba,为柏乐村争光!你们就是柏乐村最靓的仔!” 王恺书记的声音铿锵有力,很是提振了球员们的士气,但最后一句不知道他老人家哪里学来的俏皮话,让一个个挺直腰板,满脸斗志的球员一下破了功,会议室里窃笑一片,就连罗楚秀和罗有财都没憋住。 只有老王书记,依旧沉浸在自己高昂激动的情绪里,右手握拳,高举过头顶:“出发!” 村口的道路上,送行场面十分精彩。村民们早早聚集,自发地拿着小红旗,拉着横幅,上面写着“村队加油,载誉而归”。 篮球队的大巴已在路边等候,柏乐村篮球队球员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在父老乡亲的欢呼声里鱼贯上车。 罗有财作为领队,走在队伍最后,临上车前,与站在车边的王恺书记握了握手。 “王恺书记,放心吧。”罗有财说。 他有啥不放心的? “一轮游也没事,别那么大压力。”王恺书记说。 这话让罗有财不怎么开心。 车门关上,鞭炮声响起,孩子们欢呼雀跃,村民们目送大巴车缓缓驶离,速度越来越快,向着城市进发…… 第四十一章 会长 这是金阳普照的傍晚,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柏乐村别墅新区宛如一片欧式风格的梦幻之地,错落有致的别墅群矗立在葱郁的花木之间,洁白的墙壁在光影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尖顶的瓦片反射出五彩的光晕,为方圆数里地都披上了一层华丽的锦衣。 一行数人的队伍,缓缓走在别墅区的道路上。 为首的一男一女,两人都是五六十岁光景,男的身着笔挺西装,黑白相间的头发略显凌乱,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与无奈。女的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衣着华丽,且精气神饱满,大副的墨镜遮住她半张脸,使她看起来气定神闲,却又浑身散发强大的气场。 男士正殷勤地指着一旁的别墅群,向女士介绍着什么,女士唇角流露自信的微笑,从她不时点头的动作里看出她对这片别墅区有着浓厚的兴趣。 终于,女士停住脚步,男士也立马停住了,他们身后的跟班们也立即站住。 只听那女士说道:“程董,这别墅新区的环境确实不错啊。” 女士的声音很轻,却让一旁的男士如听伦音佛旨,连连点头,脸上更是堆满笑容,“是啊,我们可是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资金来打造的,如果季会长能接手我们这片别墅区的话……”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 众人回头循声望去,一辆黑色小车紧急停靠路边,副驾驶座车门打开,王恺书记匆匆下来,奔向众人。文书小良最快速度停好车,也跟着下车,紧追其后。 “程东董事长!” 王恺书记喊的,正是这片别墅区的开发商。只见王恺书记越过众人,径自奔到程东跟前,双手抓起程东的双手紧紧握住。 程东抬头便看见老王书记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老王书记身后,文书小良手里抱着一些文件资料,神情紧张。 “程董,你来柏乐村了,怎么也不跟我通口气?我好去村口接你呀。” 程东董事长脸上显出不耐,抽回自己的手,说道:“王书记,关于这片别墅区的着落,我都给你通过多少次气了,你们柏乐村人迟迟不愿意搬进别墅新区,我开发的这些别墅卖不出去,现在资金吃紧啊,实在等不起了。” “程董,您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做通村民思想工作的,村民们在长安街已经住习惯了,又要搬迁到别墅区,还得掏钱补差价……” “我等不起了,柏乐村人既然瞧不上我们集团辛辛苦苦精心建设的这片别墅区,我们集团又有那么多号员工要发工资要吃饭,刚好季会长对我们这个别墅区感兴趣,我们集团有意向把整个别墅区打包卖给季会长……” 王恺书记这才注意到程东身旁的女士。虽然她戴着墨镜,但那波浪卷的齐耳短发,以及通身气派的贵妇人打扮,还是让王恺书记一眼就认了出来。 “季彤会长,我今天可算见到真人了。”王恺书记已经热情伸手与女士握手。 女士摘下墨镜,一边与王恺书记握手,一边饶有兴味地问:“王恺书记认识我?” “新闻里见了不是一回两回了,网上全是铺天盖地关于您的报道,久仰大名。” 王恺书记的个子算高的,此刻站在季彤跟前,也要仰头看季彤的脸,心里不由赞叹,不愧曾是国家队的女排运动员,这身高确在一米八一米九左右了。 “季彤会长能到柏乐村来,是稀客,请到我们柏乐村委会坐坐,好不好?我们柏乐村的体育事业很需要得到季会长您的指导呀。” 去年开始,季彤担任了市排球协会会长后,便以她担任创始人的白茶企业“十卄卅卌”冠名主办了全国性的气排球赛,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十支气排球队数百名气排球爱好者参加,对气排球、硬排、沙排运动的推广和普及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也推动了全市全民健身活动的发展。 因着季彤的关系,市排球协会还成为省级排球竞赛培训基地。 此后,市里承办省级全民健身运动会轮滑交流赛和锦标赛,也离不开季彤在政体界的人脉与雄厚的资金赞助。 对于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此前数十年并不知道季彤这号人物,她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位乡贤,无人知晓她过去有着怎样传奇的经历,有着怎样跌宕起伏的创业史,她的生命里经过了多少低谷,闯过了多少难关,总之,她带着超雄厚的财富,回归故里,开始了一系列反哺家乡的行动。 作为国家队的前女排运动员,她的华丽归来,在最短时间内提升了这座城市的体育竞技水平,还促进了全民健身和体育产业的发展,为这座城市的经济社会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使这座城市的体育事业一骑绝尘。 对于这座城市里风头无俩的风云人物,王恺书记从网络上,以及人们茶余饭后的八卦里,对于季彤的事迹早已耳熟能详,只是一直无缘得见真人,没想到托了程东董事长的福,竟然猝不及防就见到了。 体育事业,无疑是季彤最感兴趣的话题。 王恺书记的邀请,果然引起了季彤的兴趣。 程东为了这片别墅区的出路,见了很多财大气粗的富豪,都未能达成意向,好不容易找了季彤会长,季彤会长对这片别墅区很感兴趣,又有吃下这片别墅区的资金实力,绝不能让王恺书记横插一脚,把这事给搅黄了。 一听王恺书记邀请季彤去村委会,程东立马就要出言阻止,却见季彤随行人员中,有个小青年捧了手机上前给季彤看,手机屏幕上正在直播市里的篮球赛,又一场比赛因为一名球员漂亮的扣篮而分出胜负。 与此同时,老王书记的手机铃声也响了起来。 电话是罗有财打来的。 “什么,又赢了一场?”老王书记扯着嗓子,对着电话那头惊讶说道。 “是的,老王书记,这场太悬了,最后一分钟都是平分,还好你儿子在最后关头进了一个球。”罗有财在赛场的观众席上,向老王书记汇报战况。 “我们柏乐村篮球队,杀进总决赛了!”罗有财兴奋地说。 老王书记忍不住眉飞色舞,声音也高亢起来:“杀进总决赛了?” 老王书记的大嗓门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季彤盯着小跟班的手机屏幕,向王恺招手:“老王书记,这是您儿子呀?” 王恺书记立即凑到季彤身边,目光往小跟班的手机屏幕上一扫,那位正被球员们抱起来扔的青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宝贝儿子王子安。 第四十二章 决赛 总决赛在市里体育馆举行。 总决赛这天,体育馆的上空,几盏巨大的高悬挂荧光灯如同炽热的太阳,灯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巨大明亮的光晕,将体育馆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通亮。 观众席上座无虚席,全城的篮球爱好者,以及爱凑热闹的群众都来观战,主席台上则坐了四人,中间显眼的白头发干部,正是梅文鼎主任。 他左手边,五十开外,椭圆形脸,鼻梁挺直,神色严肃,身穿黑西装、白衬衫,戴了一条灰色条纹领带的官员,是市里分管文体工作的何冰常务。 他右手边三四十岁,齐耳短发,面若满月,皮肤白皙,神色温柔的年轻女性,则是文体局的洪芳菲局长。 除了三名领导,主席台上的另一人便是季彤会长,虽然坐在主席台最旁边的位置,但优越的身高、笔挺的腰板和华丽的衣着,使她浑身散发睥睨一切的气场,一双眼睛流露出的淡定的目光告诉人们,她这辈子见过的大场面,不是这个小小的县级市体育馆所能比拟的。 从主席台的视角看下去,整个体育馆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观众席上,五彩斑斓的助威旗帜在各个角落舞动,观众们的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期待。 赛场两边,两支球队的球员们身着黑红两色的队服,做着简单的热身运动,有的拉伸肌肉、活动关节,有的则紧闭双眼,默默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心态,个个都精神抖擞,蓄势待发。 场地中央,裁判员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他身材高大挺拔,面容俊秀出众,神色严肃而公正,手中紧握着哨子,目光专注而锐利,时刻准备着吹响比赛开始的哨声。 他正是市里少体校的负责人魏书然。 此刻,魏书然正同两支球队的教练交代着什么,一高一矮两个教练专注听着魏书然的嘱咐,不时点头。 须臾,两位教练转身,走下赛场,分别走向自己的球队。 高的,走向红衣队服的球员们,球员们红衣队服上印着雪白色的“白茶小镇”四个字。 矮的,则走向黑色队服的球员,不是别人,正是罗楚秀,而黑衣队服上赫然印着“柏乐村”三个字。 “第一场上场的是,子安、子期、叶队、邵锋……” 罗楚秀已经开始排兵布阵,当他喊出最后一个名字“雷声”时,雷声激动地“耶”了一下。 台上坐着梅文鼎主任,他说什么都要好好表现,但直到上场前一刻钟,罗楚秀都没点头让他上场。 “这段时间球技进步很大,上场好好表现。”罗楚秀冲雷声笑了笑。 雷声有些感动,心想等比赛结束后,一定要送两瓶崖蜂的蜂蜜给罗楚秀尝尝。 五名队员列队完毕,由王子安领着上场了,“白茶小镇”代表队的球员们也从赛场另一边走了上来。 两支球队在赛场上会晤,向全场观众挥手致意。 随着魏书然一声哨响,观众席迅速安静,比赛正式开始,先是王子安如灵动的猎豹,迅速控球突破,带球朝着对方篮下飞奔而去。 邵锋在内线虎视眈眈,借助队友的掩护,顺利卡位。 王子安心领神会,一个巧妙的假动作晃过防守球员,将球朝着雷声抛去。雷声高高跃起,单手狠狠将球砸进篮筐,瞬间点燃了全场的气氛,“柏乐村”代表队的支持者欢呼雷动,可把雷声激动坏了,钟子期没白教,他的课费也没白花。 他激动地与钟子期击掌,继而看向主席台。 梅文鼎主任一头白发,目标明显,远远的,雷声约摸确定梅文鼎主任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这使他越发打了鸡血,可是接下来,似乎没什么能让他发挥的余地,对方球员勇猛地连进几球,比分已经超越了柏乐村球队,好在王子安和邵锋很快将分数追平了。 紧接着,子期在一旁紧密防守,成功截断了对方一次传球,将球传给邵锋。邵锋迅速推进,将球分给外线的叶神速。叶神速稳稳出手,三分命中,进一步扩大了领先优势。 就这么你追我赶,首局结束,“柏乐村”以38比35暂时领先。 观众席上,喊的最大声的,是一老头和一年轻美女。 夹在两人中间的罗有财,忍不住捂住了耳朵,真没想到王恺书记和谢安民大作家激动起来,如此不顾形象。 “咱们柏乐村赢球了,你喊呀,加油助威。”王恺书记将罗有财两只手从耳朵上扒拉下来。 罗有财给了他一个尴尬的笑容,他是个生意人,一般情况下,加油助威的方式就是掏钱赞助。 王恺书记听不见罗有财的心里话,干脆摘下他的鸭舌帽,吓得罗有财惊呼出声,赶紧抢了帽子给自己戴上。 今晚体育馆里这么多观众呢,他必须顾及形象,戴帽子没戴帽子颜值差好多。 “财总,你有声音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他有声音,可他没头发呀。 王恺书记和罗有财上演罗生门的时候,谢安民已经离开位置,去给钟子期送水了。 第一场比赛刚结束,第二场还没开始,球员们的休息时间,周围的嘈杂声在谢安民耳边已经隐去,她的心中只有走向钟子期的急切。 “子期!” 钟子期正微微喘着气,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在休息区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别样的光泽。 看到谢安民突然站在眼前,他意外又惊喜。 他们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她忙于采风、调研和写作,他忙着练球。 “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我会来看你总决赛的。” “可我要是打不进总决赛呢?” “你会的,我相信你,你是最棒的。” 谢安民说着,踮起脚尖在钟子期脸颊上蜻蜓点水一吻,继而快速跑走了,钟子期回过神来时,只有手上抓着一瓶谢安民送给他的矿泉水,让他确定刚才谢安民的确出现过。 他抬头四处张望,想要寻找谢安民的下落,对上的却是众目睽睽,罗楚秀和一众球员都正盯着他看,有人还吹起了口哨。 这不由让钟子期两颊火辣辣的,所以大家刚才一定都看见了谢安民亲他那一幕了吧? 这个谢安民也真是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这么多人呢,她怎么好意思的呀? 尤其,钟子期与王子安的目光交汇时,更有一种想要找个地缝钻起来的羞耻感。 而王子安眼中,钟子期正满脸绯红,抓着一瓶水,手足无措。 “准备下一场,不要影响状态。”王子安小声提醒了钟子期一句,仰头喝了口自己手中的水。 钟子期也本能跟着喝水,果然,冰冰凉凉的矿泉水顺着食道进入肚子,很快使他冷静下来。 交换场地,第二局开始。 王恺书记、谢安民和罗有财等人还期待着柏乐村能乘胜追击,拿下第二局时,情势却急转而下。 在两边比分不相上下时,雷声有些急于求成,莽撞接过王子安传给叶神速的球,却被对方球员抢断。对方快攻打进,扳回几分后,逐渐找回状态,加强防守,打出一波小高潮,实现逆转,赢下了第二局。 关键的第三局,罗楚秀教练换下雷声,雷声不敢有怨言,只垂头丧气坐在休息区,期待王子安、钟子期等人能赢下比赛,可是今晚的运气似乎不愿意眷顾柏乐村篮球队,而“白茶小镇”的几名球员就跟开了挂似的,接连投进三个三分球,一下拉开了比分,继而王子安扭了脚,尽管换了新的球员上场,但团队气势受挫,球员们配合略显凌乱。 末了,随着魏书然一声终结比赛的哨响,“白茶小镇”代表队三局两胜,获得了全市总冠军。 观众席上,特意从柏乐村赶进城里助阵的村民们都很失落,王恺书记脸上更是从自豪的笑容变得凝重,嘴里喃喃念着:“这家伙怎么就扭了脚了呢?关键时刻掉链子……” 还是罗有财安慰了他:“老哥,别这样嘛,他们这段时间训练辛苦了,虽然没有拿到冠军,但也是全市亚军,好歹拿到了去设区市比赛的名额啊。” 老王书记这才悻悻然点了头,起身去关心自己受伤的儿子。 场上,罗楚秀正在安慰球员们,“白茶小镇”篮球队的教练率领球员们过来和柏乐村篮球队联络感情。 “其实你们柏乐村是真的强啊,你们一个村竟然能集结这么多篮球队员,而且都打得这么好,真是不容易,”高中兴教练对罗楚秀说道,“我们白茶小镇今晚是险胜。” 第四十三章 不投 第二天,王华就把钱打到卡上,林天也没有再去买车,还是龙天翔听说了以后,又给林天配置了一辆,还给林天装上了一个特殊的号牌,一般人是看不出号牌的作用,只有那些圈子里面的人明白,特殊的号牌代表着什么。 这座山峰可能大型机械要数十天才能摆平了,龙组的一个金丹期的成员过来,几下就搞定,飞剑一削,整整齐齐的就下来了,要比那些大型设备还要‘精’确的多。 江映梦听到男子的话语,心里嘀咕着谁会担心他,他是生是死可不关自己的事,最好不好牵连到她最好,不过这样的话语,她说不出來的。 “这!我昨天好像是跟林天喝酒……,然后自己喝醉了,再然后就不知道……”张敬努力的回忆昨天的记忆。 扫地僧倒飞出去,无力的倒飞出去,哪怕可以飞行,此时他也无法稳定自己的身姿,力量太强了,根本没有在同一层次。 爸爸和妈妈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她一直看在眼里。很多时候真的非常的羡慕。 杨国安回到屋里,王常林心里紧张,却装作没事人式的打量着杨国安,他要从杨国安的表情上看出端倪。 所以,墨凉就是被太皇太后给拉到一边去,又开始和太皇太后这个赖皮的家伙下棋了。 一旁的慕子谦也是神色凝重,替叶羽捏了一把冷汗。中等武技那。可不是一般武技所能媲美的,况且上清道的双龙拳,以攻击杀伐为主,凌厉无比。 似乎想要在第一时间内抢完华南圣城的好苗子,断了这个凌霄宫的根基。 “正是如此,那董卓虎狼之辈,常有不臣之心,恐怕将来要与之对上,不若早图之?”曹操眼睛一亮,对着长天说道。 “此时如何能歇,挡住贼子,杨县才能安宁,老哥的家人才可得保障,你们也才好有个落脚的地方。”那张老哥,虽已力竭,却仍然不愿退后,誓要杀敌保家。 轰隆!一声巨响,吴天的身体最终撞击到了齐天宗厚重的围墙,高大的围墙轰然倒塌直接将吴天掩埋其中。 琳想要的,张烨恐怕短时间内无法取到,毕竟纲手和自己可不一样,人家可是木叶医院的院长,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所以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叶无双耐着性子,尽管很想抽这几个看门狗,不过,昆仑学院报名已过去三天了,只能在万家与风家两家得到名额,他只能暂时忍耐一下。 强烈的光芒充斥着张烨的眼睛,张烨伸出手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之后,再次睁开眼睛。 “对,上次你还在我家偷了一筐金元宝呢。”我忙附和道,也不担心后边到底给不给得起夜游神这个钱,反正老子家是印钞票的,大不了一张票子上给他戳25个o就行了。 在吴天与老鼠汇合的时候,周楠以及其他八个龙鳞成员非常疑惑。 所以他们就去了郊外去寻找,希望可以找到一些比较厉害修为比较高的。 被防御塔锁定的瞬间,李炜也是果断的按下e技能古灵精怪,这一个e技能他原本是想用来躲避爆破鬼才技能的,谁曾想竟然用来了躲避防御塔的攻击。 “到时候凯南跟上一个奥义电刃,或则直接开启大招的话,妖姬很可能直接就会被眩晕在原地任人宰割!”九玫说道。 “都怪你!难道你穿着湿湿的衣服不难受么?!”李若曦美目白了唐天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说完便走进了更衣室,将门锁了起来。 一直静止不动的圆球,此时开始缓缓的移动起来。一道道闪电一般的电流从圆球上射出,在地面上划过,地面的几乎每一处都被电流流过,爆炸的火光将市区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呦呵!你叫王大虎是吧?乡巴佬我最近比较穷,麻烦你把这一万块钱,先还给我这个乡巴佬再说!”唐天眉头一挑,也不生气,而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把欠条,将王大虎的那一张,挑了出来!满脸微笑的说道。 “哈哈……你天哥什么时候不帅过?”唐天露出一个十分迷人的微笑,顺手还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万分自信的说道。 是一幅一米多长,绘画山水的古朴画卷,洋溢出的波动,晦涩神秘。 “很少可以见到,有人类的出现,或者说,沧海大地不欢迎人类”。 至于眼前这位嘛,呵呵了,胖爷自负有上百种法子坑的他怀疑人生。 “你!叶枫你完蛋了,你连市长公子都敢打,你等着被抓起来吧。”跟着杜星宇的几个高年级生,脸色难看的盯着叶枫,却又不敢上前帮大哥找回场子。 “yf公司。”我去yf公司的目的,就是要问问王天萧他们知不知道有关于李佳恤发明的这个东西。 巫城大怒道:“那你祖宗的还装神弄鬼做什么!”巫夫人急劝他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