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之夜》 第一章1 夜晚的鲜血,就像红透的草莓,是犯罪者无法抗拒的果实…… 错过誉田哲也,你將错过日本近来最受注目的推理作家! 大热门日剧《草莓之夜》同名原著!继东野圭吾之后,日本电视剧电影最喜爱改编的作家! 销量超越凑佳苗与宫部美幸(2012年度统计),系列累积销量破240万本! 姬川玲子是警视厅里迷人又霸气的女主任, 最喜欢研究尸体、效率一流,功勋多到让男性警官恨得牙痒痒, 唯独討厌夏日的夜晚…… 「这个夜晚怎么搞的,闷热得如同那年令人不痛快的夏天……」 姬川玲子以离鼻尖1公分的距离端详著一具被塑胶布包裹的男尸,其死状极为骇人。尸体生前曾遭虐待,颈动脉被一刀切开,最后还被人像咸鱼一样开肠破肚…… 接连发现的尸体,使得名为「草莓之夜」的隱形网站浮出水面。任何人只要在网站上点选了「是」,就会收到参加「草莓之夜」表演秀的邀请函。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演?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当杀戮变成游戏,血腥为什么会召唤出更多的欲望而不是恐惧?一直埋首工作,不愿去触及过往的姬川,是否能克服內心的秘密恐惧,继续刑侦之路? 在抽丝剥茧的过程中,凶手彷彿捕食的蜘蛛,等待著姬川和她的组员,一步步落入天罗地网…… 第一章 无望的雨天,雨水将世界染成灰色。 不,其实从眼前驶过并溅起泥水的计程车是绿色的,从小路裡走出来的小学生的伞是亮橙色的,书包是红色的,这些都一目了然。自己藏青色制服的肩头已被雨水儒湿,几乎变成黑色,这也是一眼便知的事情。可是,即使我的意识是正确的,我的心却完全感受不到色彩的存在。 灰色的视野,却也不是黑白照片的感觉。既没有那种亲切的韵味,也没有深邃的意境和现实感,不如说是一幅只有浓淡变化的拙劣水墨画。甚至连画面的空白处,也浸染了灰色的墨汁,我身处的就是这样一个灰色的世界。 我的家是一座老旧的公房。房子被雨水淋湿,变成了灰黑色。门没锁,于是我没打招呼就走进了昏暗的玄关。刚一进门,全身就被馊臭味包围了。这并不是我的心理作用,这个家确确实实在腐烂变质。 肆意流淌的粪水,好似畜生气味的人味,密闭的空气,爬满霉菌的牆壁、地板和天花板,在这样的房子裡生活,估计鼻子也会失灵。不幸的是,我还能清楚地嗅到这令人作呕的气味,继而感到一阵绝望。 “回来了啊……” 走廊尽头微亮的起居室裡,传来了像是水衝击塞满污泥的排水口一样的声音。那感觉就像有蟑螂硬是钻进耳朵裡,我感到十分厌恶,堵上了耳朵。 我没有目应。 “喂,我问你是不是回来了。” 一个人影堵在起居室的门口,口中不断吐出黑色的秽物。 他穿著不知多久没换过的灰色,不,应该说是已经葬成了褐色的运动背心,除此之外什麽都没穿。下体松松地耷拉在两腿间,倒也没让人觉得特别的葬,因为这个家裡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够葬了,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乾淨的东西了。 “喂,是你回来了吧?” 很有趣吗?恐吓我这种事就那麽有趣吗? 以为自己是做父亲的,就乱摆威风,不知被哪儿的黑道开除了,然后偷抱回一大堆来路不明的毒品,你这样尽情地折磨自己,我虽然不能随便嘲笑你,但是……但是,这一切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吧。 “这儿,到这儿来!你这该死的家伙!” 和往常一样,我被揪著头髮拖进了起居室。已经露出弹簧的破沙发上,躺著满身是粪的母亲。 她的视线转过来盯著我,但并没有什麽动作。我已经不指望她会救我了,但是,至少做出点伤心的表情吧。她那瘦削的手臂因为注射的针头痕迹变得一片乌黑。她就这样看著我被威胁,我内心还是希望她至少能皱皱眉头的。 “啊哈哈,肚子饿了吧?肚子,很饿吧?有东西给你吃哦,有很多东西给你吃哦,有很多哦……” 男人右手握著黑色粪便,左手拿著白粉。 “这是给你的!” 已经冷掉的湿软粪团和宽厚的手掌“啪”地打在我的鼻梁上,我倒在了地板上。 “唉……” 男人跨坐在我的腰上。又是这一套?又要剥掉我的裤子,把手指插进肛门裡来回地抠麽?今天抠出来的东西他是要自己吃还是喂母亲吃,还是要涂在我身上? “嘿……嘿……嘿……嘿……” 这个男人身上怎麽还会残存著这麽大的力气呢?这个连黑社会都混不下去、压根就不考虑养家糊口的事、连饭都可以不吃、终日生活在毒品和永不厌倦的变态行为裡的男人,身上居然还残存著这样不可思议的蛮力。在这个已经完全浸没在毁灭沼泽中的男人身上,居然还暗藏著这麽强大的臂力。 身上的制服破了,也许是前天自己刚缝补过的地方,还被粪弄葬了。看来明天又只能穿运动衫去学校。 学校裡已经没有同学跟我说话了,老师们也一样,根本不靠近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很臭,臭得几乎让人反胃想吐。没被逐出校门就得向学校千恩万谢了,因为它为我提供了一个除了这个家以外的容身之所,虽然这只限于白天。 我在教室裡的座位是在最后面靠近窗户的位置,那裡原本是放卫生工具柜的地方,不知谁为了我把柜子搬开留出了空间。那个柜子现在就紧靠在我座位的右边,也就是说,我被夹在窗户和柜子中间,在只看得到半块黑板的地方上课。当然,也不会被老师点名,所以我孤身一人整日裹在灰色运动衫裡黯然度日。与这种痛苦相比,别的都算不上什麽了。 挨打挨踹,衣服被扯破,身体被拨弄揉搓,脖子被掐,嘴裡被灌粪,脸被压到地上,我每天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丧失了色彩、丧失了味觉、丧失了语言能力,只能深切感受到恶臭的每一天。被毁灭的沼泽所吞没的不止这个男人,还有我,我是他走向毁灭之路的同伴。我总是担心著不知何时会被杀掉。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想过要去死,依然苟活著。 不知道以后会变得怎样,但总有一天会发生一些变化。我一直都是这麽认为的。 难道现在就是变化的时机? 我忽然发现眼前滚落了一个扁平的东西。粉红色,漂亮的塑胶质地的粉红色。银色的头部,白色的尾部。仅仅如此,却异常醒目。那是从我的前胸口袋裡摔落出来的廉价小刀。 “……嗯啊?” 男人一脸狐疑地俯视我的脸。从按在喉头的手掌裡喷溅出鲜红的血水。那鲜红,那鲜豔的红落在了我身上,变成天然的红色血雨将我包围。这个世界,绝不是只有灰色。 “咦——哇——啊——啊!” 男人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在地上来回打滚。我一直以为他一定很想死,所以他这副表情让我觉得有些意外。 什麽嘛,没什麽大不了的嘛。 这就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 “救……救命……救救我……救救我!” 男人一边用恐惧的眼神看著我,一边沿著牆壁爬行寻求救助。,我正在想他为什麽要向牆壁寻求救助,就看见他爬到了母亲躺著的沙发边上,紧紧地抱住她的腿摇晃著。 “救……救救我……快救我!” 他不时地回头看我,同时摇晃著流泪的母亲。不过,母亲只是往脚边投去了迟缓的目光,并没有一点要救他的意思。慢慢地,男人求救的声音和投向我的惧怕眼神都像母亲的目光一样变得微弱了。 “……太美了。” 我小声地脱口而出。 肆意流淌的粪水和散落一地的白粉全都被染成了红色。鲜血的颜色把我那原本灰色的世界浸染得鲜豔无比。鲜血让我原本所处的只有恶臭和无尽黑暗的世界完全变了模样。 解脱。我的脑子裡忽然蹦出这个词。 浑身沾满大便的母亲也被染成了红色。我盯著看了一会儿,发现这红色开始暗淡了。血慢慢变干,变成黑色。这麽一来,我又回到了灰色的世界。 我慌忙往母亲的喉咙上也划了一刀。 那个让我厌恶的家正在燃烧。 比鲜血更明亮的火从视窗喷出,想要与之抗衡的黑烟在周边弥漫,街道好似被乌云包围了一般。街灯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有几分像被云层淡淡笼罩的满月。 消防队已经开始了灭火行动。一喷水,便产生了大量的白烟。虽然我是从有些距离的公园树丛后面远远观望,不是十分肯定,但灭火行动似乎并未奏效,火势没有一点减弱。我感到非常高兴。 若是继续烧下去,两具尸体一定会被烧成灰吧。员警只要一调查,应该很容易就可以断定那个男人死前吸食了过量毒品。这样的话。就一定会推断他是一时衝动跟妻子殉情。太完美了。我终于巧妙地从那个男人的控制中解放出来,我得救了。 “那麽,出发吧。今天的事情……不,至今为止的所有事情,统统都忘掉吧。全部都忘掉,你要踏上新的人生了。” 我“嗯嗯”地点点头。虽然原本的打算就是这样,但告别时却还是有些依依不捨。 “再也见不到了吗?” “啊,还是这样比较好。” “永远?” “不是永远,但要过好一阵子。” 我又要孤身一人了吗? 黑烟与白烟,街灯的光亮与公园的昏暗,我感觉又被带回到那个灰色的世界了。 东京都文京区大塚地区。 东京都监察医务院附近的日本荞麦麵馆裡,姬川玲子正和法医国奥定之助共进午餐。 “不过……因为遗体已经被烧到完全炭化了,所以很棘手吧?” 1 东京都文京区大塚地区。 东京都监察医务院附近的日本荞麦麵馆裡,姬川玲子正和法医国奥定之助共进午餐。 “不过……因为遗体已经被烧到完全炭化了,所以很棘手吧?” 玲子吃的是天妇罗荞麦面,国奥吃的是小笼屉养麦面。因为今天是国奥请客,所以玲子多少有点罪恶感。但是来这家店又不能不吃他们的招牌天妇罗,国奥却因顾忌到胆固醇问题而不能奉陪,所以没办法,最后玲子只好一个人吃顶级天妇罗荞麦面。 国奥很享受地啜著小碗盅裡的汤汁。 “嗯……外行人要是想把尸体烧毁的话,那麽烧焦的尸体肯定会呈现出拳击手姿势。” “焦尸的拳击手姿势”玲子还是知道的。虽然不知道正式名称到底叫什麽,但那种被称为“拳击手姿势”的状态,是指伸屈肌因受热收缩而引起的现象。总之,就是烧焦的尸体背部蜷曲、四肢前抱的姿势。 现在仍然有很多杀人犯想通过焚烧来处理尸体。虽然这麽说有点不妥当,但身为警官的玲子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值得推荐的方法,因为要把人体完全烧毁,需要密封的焚烧炉才办得到。所以,在空地之类的场所焚烧尸体的话,尸体就一定会呈现出前面提到的那种拳击手姿势,这样反而会坏事。而且还听说,尸体经焚烧后,体内组织的状态会因为热气而被固定,死后变化反而会变少。不管怎样,总之焚尸是不合理的尸体处理方法。 想要把他杀尸体伪装成烧死的尸体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死尸不会呼吸,自然也不会吸入烟尘。只要一解剖,发现气管裡没有煤烟就马上可以知道了。此时就可以断定为他杀,或至少在被焚烧之前就已经死亡。如果是在自然死亡后将尸体烧毁,那麽就触犯了刑法第一百九十条,应被判以尸体损坏罪。 “其实最近也鉴定过完全炭化的焦尸哦……真是可怜,一个孩子掉进了焚烧炉。辛苦查证总算能确定他是被活活烧死的,但到底是不是一起意外事故,还没有定论。不过最终所裡好像还是判定为意外事故。” 玲子每个月都会和国奥吃一两次饭。有时是时尚的法式餐厅,有时是小巷裡的烧烤店,有时也会去拉麵店。不过,谈论的都是有关古怪尸体的话题。 上次,在高级的印度餐厅裡,玲子从国奥口中听说了“福氏耐格裡阿米巴虫”的事件。这种阿米巴虫寄生在夏季的淡水湖裡,通过鼻腔直接进入人的大脑,不断繁殖,最终侵蚀脑浆。说是东京已经出现了全国第二例由福氏耐格裡阿米巴虫引起的死亡病例。 当然,那是一种感染症,是事故死亡的一种,但玲子跟国奥还是认真地讨论了关于这种病能否应用于杀人的问题。据说之后东京都内的池塘都进行了水质调查,但结果如何不得而知。 国奥往小碗盅裡倒了满满的汤汁。 “小孩家属的惨状真是让人不忍目睹,年轻的父母几乎已经疯掉了。那个小孩好像是因为那个老爷爷的疏忽大意而掉进焚烧炉的。” 玲子一边点头,一边看向国奥那乱蓬蓬的标志性白髮。看上去明显比实际年龄要大上许多的国奥称呼犯罪嫌疑人“老爷爷”,听上去实在有些滑稽。 不过,玲子却意外地喜欢和这个“老爷爷”约会,这完全是因为国奥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法医。 法医是“非正常死亡”的专家,负责判断在自然死亡与明显他杀之间的各种非正常死亡状态——事故死亡、猝死、病死、自杀、伪装成自杀的他杀、伪装成自然死亡的他杀。对身为刑警的玲子来说,国奥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很感兴趣。 突然,国奥向她投来了使坏的眼神。 “你还没有男朋友吗?” 玲子立马像是被呛到了似的。 “……喂,拜託不要连您都说这种话啊。” “‘连我都’是什麽意思啊?” 玲子撅起嘴,用有些撒娇的口吻说: “父母总在念刀,最烦的是我姨妈,老说什麽玲子都己经三十岁了,不要再干这种猫捉老鼠的活儿了。我明年就三十了,这的确没错,可是‘猫捉老鼠’这种话就有点过分了吧?而且最近他们还在我不当班的时候给我安排相亲。真是烦人,我才不干呢!” 国奥开心地笑了。 “那麽,相亲结果如何?” 玲子也不禁咧嘴笑了出来。 “今年已经爽了两次约了,有一次是在相亲过程中接了个电话,然后立马跑去案发现场了。” 两人大笑。这时,玲子点的荞麦麵汤送了上来。玲子把汤满满地倒进小碗盅裡。店裡的冷气开得过足了些,刚进来的时候觉得很舒服,这会儿就觉得有点冷了。玲子正想喝点热的东西,这汤来得正是时候。 “那麽,老师,”玲子把碗盅放到面碗边上,“老师是为了什麽开心事把我叫出来的呢?” 国奥也学她的样子放下了碗盅。 “那是因为,跟你一起吃饭让我很开心啊。” “像祖孙一样?” “这话真没礼貌。是恋人吧。” “你那说法对我来说才是没礼貌吧。” 国奥哭丧著脸,表情十分滑稽。 “你这话真让人伤心……算了,话说回来,到了这把年纪还有单恋对象也挺让人开心的。” “那麽工作呢?解剖了几十年非正常死亡的尸体也仍然觉得很开心吗?” “嗯,挺开心的。至今还是每天有新发现。法医学跟临床医学不一样,不会有什麽飞跃性的进步。既没有新药也没有最尖端的医疗器具,有的只是靠解剖积累起来的资料和经验,以及根据经验培养起来的注意力和判断力。我们老一辈的经验是年轻人无法轻易超越的,这一点不是正合我这种懒汉之意麽。” 国奥又拿起了碗盅,手指甲上有几点大小不一的污垢。 “……要说美中不足,恐怕就是工资有点低吧。但归根结底,我们是福利事业的员工嘛。如果开个私人诊所什麽的,日子就可以过得更富足些了,但我反而对现在这样的生活更满意,偶尔跟玲子吃个饭,拿手术刀跟不会开口的尸体交流。” 玲子觉得把这样的国奥当成爷爷级别的实在是有些失礼,那麽,就当成伯父好了。面对一般人闻之皱眉的职业,国奥能够乾脆地说出“很开心”,玲子就是喜欢这样的他。 她很希望自己也能变成国奥那样。 玲子作为一个编外人员,出入意料地在二十七岁就迅速晋升到了警部补。之后不久被提拔到了警视厅总厅担任搜查一课杀人犯搜查主任一职。 一个年轻女性,却是杀人班组的刑警,还是主任警部补。当然,比玲子年长的部下大有人在,背地裡说坏话把她称做“考试型大小姐”的人也不在少数。她一旦失手了,就会招来比男性多三四倍的指责,经常会听到“看仔细了,考试和现场作业可不一样”这种故意讽刺的话。 这绝对不是个让人开心的工作,可是玲子却从没想过转行。要说为什麽,唯一的原因就是刑警是玲子引以为豪的职业。甚至可以说,不做刑警的人生是她无法想像的。她无法逃避,所以她尽可能地像国奥那样“开心”地享受自己的上作。所幸的是,玲子和自己带的班组——搜查一课第十系姬川班的部下们都还处得不错,这跟把她拉“入伙”的直属上司第十系系长今泉警部的指挥也有很大的关系。 拥有可以信赖的上司和部下,自己算是非常幸运的吧,她常会这样想。 不过眼下,来自上作以外的压力却很大。那显然就是家人视她为“剩女”的压力。明年,她终于要从“寄生单身族”上升到“单身三零族”了,这已经不是什麽开玩笑的事了。 八月初结束了板桥跟踪狂杀人事件的搜查工作,好不容易等来三天休假,却在南浦和的老家很不开心地度过。现在在总厅当班的时间,玲子随时待命,准备去处理突发事件。 如果今天还没有什麽案件,那就是连续六天待命了。没有杀人事件发生对世人来说也许是好事,但是对于仍旧和双亲住在老家的玲子来说却是煎熬。如果还不设立专案组,今天就又不得不回南浦和的老家。也许是最近神经痛的缘故,玲子觉得母亲的一张苦瓜脸越发凶相毕露了。 ——啊,神啊,请赐予我工作吧…… 不对,应该不会有神把工作交给负责杀人事件的刑警吧,那样的话也太奇怪了。如果有的话,那就只可能是恶魔一般的杀人犯。 “那个,玲子……” 国奥刚要开口,玲子胸前的手机便响了起来。玲子高兴地掏出手机一听,正是她望眼欲穿的来自总厅的电话。 “是,我是姬川。” “啊,是我。你现在在哪儿呢?” 一如往常的沙哑嗓音,电话那头是第十系系长今泉警部。 “在大塚。” “是跟国奥医生在一起吗?能儘快赶过来吧?” “是的,可以。” “太好了。其实是因为日下得了急性盲肠炎住院了。” “啊?” 日下守是第十系的另一名主任警部补,是玲子在这世上第二讨厌的男人。虽然同在第十系,但日下班组是姬川班组的天敌。那家伙得了急性盲肠炎,真是让玲子“幸灾乐祸”得不得了。 “这麽一来,是要换我去现场喽?” “正是如此。根据情况变化,下一个会让胜俣警官上。” 胜俣健作,第五系的主任警部补。胜俣的班组被称为“一课内的公安”,是收集情报的专业部门。即便跟他们一起工作也不会获得帮助。他们只会吸取情报,却什麽都不会提供。即使是这头先展开调查,如果不注意防备的话,一定会被他们抢佔先机。 “明白了,短期决战。” “地点在金钉,归龟有警署管,我把地址告诉你。” “请讲。” 玲子把地址写在工作手册上,看了一眼手表。从这裡出发到金钉大概要五十分钟吧。 “我三点前可以赶到。” “那拜託了。我也马上赶过去。” 玲子合上手机,眼前的国奥满脸笑容。 “你看上去很开心哦。” 的确如此。虽然这麽说有点不太合适,但是赶赴杀人现场这事著实让玲子乐不可支。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觉得这样一来就不用回家看父母的苦瓜脸了。” 她好像还是无法老实地承认自己很开心。 第一章2 2 八月十二日,星期二,下午两点三十七分。玲子搭乘jr常盘线在金钉站下车。 如果换乘京成金钉线往南一站路,就可以到达因寅次郎【日本著名的励志喜剧片《寅次郎的故事》裡的男主角,乐善好施,秉性率真。】而闻名的柴又帝释天【位于日本东京葛饰区柴又地区的日莲宗寺院,正式名称为题经寺。】,不过今天是坐公车去北边。 玲子用自己惯用的地图查了一下今泉告知的地址,发现遗体的发现现场就在离都立水元公园很近的地方。水元公园是依河而建的由诸多小水塘构成的公园,位于葛饰区的边缘,对面就是埼玉县的三乡市。 虽然不是很意外,不过刚一下车,玲子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震住了。 一阵冰冷的反胃感涌上来。 最讨厌夏天,令人作呕的夜晚记忆。 那个被黑色涂满的十七岁的夏天。 ——不会有事的,我已经不是高中生了…… 玲子努力抑制住心中那个快要爆发的“夏日恶魔”。那是过去的自己,是曾经软弱时的记忆,这几年她已经能够轻鬆面对了,尤其是在成为警部补以后,更不会输了。身为员警的自觉和警部补的骄傲支撑著今日的玲子。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晒出色斑才是大问题…… 她摇摇头,把手帕挡在额头来让自己安心。 虽然这裡尚属东京二十三区内,但周边的高层建筑比都心地区少了许多。相应地,日照阴影也就少了许多。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让人感觉酷热难当。 穿过交通繁忙的大路,围栏下面是一片类似河流的水域,大概就是地图上称为内池的贮水池吧,总之就是一个用水泥牆围起来的三角形钓鱼池。水面挺宽阔的,但却丝毫没给人带来凉爽感,真是有够讨厌。 岸边系著近二十条掉了漆的小船,估计是钓鱼船,不过却不见钓鱼人的踪影。大概是非休息日的缘故吧。 沿著内池边上的小路往前走,慢慢地可以看到对岸员警的身影。和在地图上查到的一样,案发现场好像就是在这个内池沿岸。不过并没有看到警车,是停在别的地方了吗?玲子一边走,一边把“搜查一课”的袖标套在了左手臂上。 “警视厅、禁止入内、keepout”——熟悉的黄色警戒带阻断了小路的交通。站在一旁的制服员警【在日本,刑警一般都穿便衣工作,穿制服的员警一般不负责刑事案件的侦查工作。】以怀疑的目光打量著玲子,仿佛在说“这女的是干吗的啊”。不过,他可能看见了玲子的袖标,便向她行了个礼:“您辛苦了。”姑且算是承认了玲子是厅裡的同仁。 制服员警身后也立马传来了打招呼的声音,说话的人是玲子的部下汤田巡警。 “主任,您辛苦了。” “啊,康平,动作很快嘛。” 听了这番对话,那个制服员警好像明白了玲子原来是警视厅的主任,也就是警部补。他马上换了一副脸孔,满脸的敬畏神色。这一切都一目了然。 玲子故意慢慢地从那个员警拉起的警戒线下钻过去。 ——看,这就是等级社会的妙趣。 警界同军队一样,是个等级制的世界。 与一般企业的职位等级有所不同,警界存在著九个阶层。从下往上依次是:巡查、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和警视总监。辖区警署署长跟员警厅的课长处于同等地位,警视厅的部长则比地方县警的正部长地位还要高些。 这种等级制度让即使是初次见面的同行也能马上明确相互间的地位高低,从而形成迅速有效的命令管理系统。比如说,接下来辖区警署的龟有署和东京都员警本部的警视厅就将联合设立专案组,这也是依靠上面所说的等级制度才能顺利运作。 从左胸上的胸章来判断,这个制服员警应该是一名巡查,等级比玲子低两级。这意味著不论年龄与性别,也不管经验或是人格,在他面前,玲子就是个“大人物”。这种不容置疑的等级制度对现在的玲子来说,是最为有力的后盾。 如果能爬到警部补的级别,警界的这种等级森严的制度会让人觉得还不错。虽然不是编内人员,但玲子付出的努力是别人的两倍。正因如此,她才能在二十七岁年纪轻轻的时候,就爬到了这样的地位,所以她堂堂正正地利用著等级差别的力量。她并不是靠运气或是不择手段才有今天的地位的,她凭藉的是实力,所以她丝毫没有顾虑。 ——谁敢干涉我,我可是警部补呢。 玲子带领著汤田,大大方方地走向案发现场的中心区域。两边站著的便衣员警是龟有署的强行犯系【强行犯系是日本警视厅刑事课搜查课的一个部门,具体负责侦办强盗、杀人、绑架、性侵等重大案件。】人员麽?没有一个面熟的。玲子不时感觉到他们投来的视线,跟之前那个制服员警很相似,不过她一概无视,仍旧是目中无人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同事间的招呼回头再补也不迟。 “大家进行得怎麽样了?” 玲子头也不回地问汤田。 所谓的大家,指的是搜查一课杀人犯搜查第十系的成员,也就是她的部下。他们分别是:四十七岁的石仓保巡查部长、三十二岁的菊田和男巡查部长、二十七岁的大塚真二巡查以及二十六岁的汤田康平巡查。玲子的部下就是这四人。 “阿保和菊田说是去机动搜查队有点事情,所以走开了。大塚嘛……” 汤田指了指前面。 沿著内池往前约莫二十米的地方,一块蓝色塑胶薄膜挡住了去路。利用左手边的围栏和右手边的电线杆拉起一条绳子,塑胶薄膜就挂在那上面。薄膜后面就是遗体的发现现场了,看时间,总厅的鉴定人员应该还在工作。用于保护现场的黄色警戒带一直铺到薄膜前面,大塚巡查一路小跑过来。 “……您辛苦了。” 他喘著气跟玲子打招呼。 “情况如何?” “差不多快结束了。” “鉴定人员是哪边的?” “是小峰那边的。” 鉴定课的小峰主任可是个棘手的人物,不过他经验丰富,技术也十分精湛。 “遗体怎麽样?” “这个……” 大塚快速地和汤田对视了一眼。 “我觉得还是主任您亲自去看比较快。” “啊,也对。” 玲子走进了警戒带,大塚和汤田紧随其后。道路两边,辖区警署和总厅的鉴定人员混杂在一起,认真地工作著,那劲头好像不肯放过与案件有关的任何线索。总厅的鉴定人员与玲子目光交汇时还会点头打个招呼,辖区警署的鉴定人员则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打量著她。 玲子等人在塑胶薄膜前停住了脚步。 “我是搜查第十系的姬川。小峰主任,我可以进去吗?” “……嗯,好的。” 回答她的声音很是低沉。玲子拨开亮蓝色薄膜的正中部位,朝裡面张望。 薄膜的右边及上方围成“コ”形,左边垂挂在内池边的围栏上。右手边还有一条路通向别处,现场形成一个“t”字形的交叉路口。路的宽度大概只能供一辆普通轿车勉强通过。 粗看上去,薄膜围住的场地内除了鉴定课的工作人员以外别无他物,根本看不到什麽遗体。不过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在左手边内池和围栏中间的狭窄矮木丛上有一团东西,大概一个成人那麽大,用蓝色塑胶薄膜包裹著。 “行了,进来吧。” 小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玲子钻过薄膜,望著那团蓝色的东西。 “这就是被害人吗?” “嗯。” “为什麽用薄膜裹起来了?” “谁知道,问凶手去。” “什麽?” “这种事情得去问凶手——为什麽要特意用蓝色塑胶薄膜把尸体裹起来。想知道为什麽就去问凶手。” 因为是很常见的蓝色,所以玲子一开始以为薄膜是鉴定人员包的,不过再仔细想想就知道他们是不可能做那种事情的。 “遗体被发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吗?” “准确地说,是用这绳子把头脚两端、脖子、肘关节、腰和膝盖的周边都紧紧地捆起来了,嗯,就是这麽个状况。” 小峰所说的“绳子”是指年轻的鉴证人员手裡拿著的白色塑胶绳。就是那种在捆旧报纸或是搬家时常常会用到的塑胶绳。现在,切断的绳子已经被捆成了一团。 玲子往遗体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请。” 小峰有些赌气地把包裹著遗体的塑胶薄膜掀了开来。在这个被蓝色薄膜覆盖的空间裡,遗体露出了它的真面目——白色、红色、褐色、黑色、紫色,遗体周身好似一片迷彩花纹。 玲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真惨啊!” “嗯,闻闻看,保证让你想吐!” 玲子仔仔细细地把尸体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因为尸体是全裸的,所以一看便知死者是男性。年纪大约三十出头,身高一米七左右,不胖不瘦。从脸部到上半身到处都有不大的刀创,血已经干掉,全身一片红黑色血迹,压痕和擦伤也为数不少,有几个伤口裡还隐约可见闪著亮光的不名物体,但不管怎样,这些看上去都不像是致命伤。 致命伤估计是在喉部,因为左侧颈动脉已被尖锐的刀具彻底割断。奇怪的是,从心窝的位置到髋关节,有一道很长的伤痕,这个应该是死后才施加的伤害,因为和喉部的伤口比起来,这道伤口的边缘并没有萎缩的迹象。更不可思议的是,尸体的下半身几乎没有伤痕。因为现在是夏天,周身的伤口都已经开始腐烂。 小峰咳嗽了一声。 “据说已经死了两天左右。” “死因是失血过多?” “大概是吧。这个是致命伤。” 小峰指了指遗体的喉部,转而又指向腹部。 “据说这是死后才……你是个‘尸体迷’,这个不用别人说也应该知道吧?” ——尸体迷?我? 玲子闻言虽然有点生气,但还是努力压住怒气,继续发问:“……这个在发光的是什麽东西?” “是玻璃片。虽说要送去科学搜查研究所检测一下才知道是什麽,但很有可能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窗玻璃而已,要确定这个薄膜和塑胶绳是从哪裡来的更费时。” 这种蓝色薄膜在建筑工地之类的地方十分常见,几乎是用过即扔。经常可以看到那些流浪汉把这些废弃的薄膜捡回去盖帐篷。如果是产量很少的厂家的商品倒也罢了,怕就怕是产量很大的那种,那样的话要查出入手途径就比较困难了。如此看来,使用这种薄膜和塑胶绳的组合,是经过凶手精心筹画的。 玲子凑近被害人的脸细看,那距离几乎像是要亲吻了。 “……又来这招?” 小峰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她“变态”。但这正是玲子特有的和死者的交流方式,是不可或缺的礼貌,绝对不能省略。 ——告诉我。把你临死前看到的东西告诉我。 已经摆脱了死后僵硬状态的男人面无表情,半开的眼睛直直地定在一个点上。即便如此,尸体有时还是会传达一些资讯,譬如恐惧、懊悔、悲伤、愤怒等等。眼前的这个男人传达的是什麽呢?是后悔、悲伤、恐惧,还是愤怒呢? ——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这次,眼前的这具尸体什麽资讯都没传达出来。若是换成国奥,应该能从这具尸体身上读出些资讯吧!显然,这个受害人是他杀。出于司法解剖的需要,他将被送往大学裡的法医学教室,而不是监察医务院。只可惜玲子不是法医专业,如果是国奥的话,估计就能跟死者“交谈”了吧。 才刚和国奥分别,玲子现在又想跟他见面了。 分区调查,在弃尸现场附近开展地毯式走访调查——初期侦察是基本工作中的基本。 菊田把分散在现场周围的搜查员召集到一起。 “集合……” 在姬川的班组裡,发号施令是他的职责。 姬川刚当上主任那会儿,发号施令时没人理会,这对她来说是奇耻大辱般的经历。从那之后,发号施令的活儿就全部由菊田代劳了。菊田和男巡查部长是一直在玲子身边给予帮助,稍微有些年长的忠实部下,是她最为重要最可信赖的直属部下。 “一课,机搜,在前面排成一列。动作快!” 玲子一言不发地等著伫列排好。 随后进行了便于初期搜查的区域划分。总厅和辖区警署各安排一名人员组成二人组负责一块区域。数了一下搜查员的人数,总厅一课四人,机搜六人,辖区警署—— “辖区警署有十一人。” 玲子告诉姗姗来迟的今泉警部。 “那把你自己也算进去。” “是。” 玲子走到那名多出来的辖区警署搜查员面前,忽然—— “啊……” 看到那张脸,玲子不禁叫出了声。旁边的菊田朝她这边看过来。 “啊,你……你这家伙!怎麽回事啊?” 菊田用颤抖的手指指著他。 那个搜查员散漫地笑著。 “嗯?啊……唉……” 他吐了吐舌头。 井冈博满是去年年底共事过的一名巡查长,当时为了一起发生在世田穀署辖区内的杀人事件,两人一起展开了搜查行动。年纪上,井冈比玲子大个一两岁。不过,因为所谓的巡查长并不算正式的等级,所以他的地位其实和巡查是一样的。 “等……等一下,你不是在世田穀署麽?” 井冈搔搔头。 “没有啦,四月份我就调到王子署了,然后上个月又调来了这裡。” 原来如此。凸眼龅牙,再加上夸张的招风耳、装腔作势的关西腔,他真是个特徵鲜明的人物。 “怎麽会这麽频繁地调动啊?” “显然是各署都对我的搜查能力垂涎得很嘛。” “不可能吧。肯定是你做了让大家讨厌的事情吧。” “喂,姬川,怎麽这麽吵!” 玲子回头一看,只见拿著夹纸书写板的今泉耸著肩膀,面露不悦。 “对不起……” 玲子振作了精神,又回到伫列裡。井冈见状不禁偷笑,玲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对方却一脸坏相地冲她挤了挤眼。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虽说是巡查长,却总是对玲子说一些没教养的话,最后往往发展成两个人的争吵。人倒是不坏,只是不大适合干员警这一行。 “一区由姬川负责调查401到408号。” “明白。” “晓得啦。” 井冈始终是这副腔调。菊田最看不惯这种嬉皮笑脸的人,几次都不爽到想要拳脚相加。井冈作为一名员警也许勉强够格,但其他方面的不足实在是太多了。不知怎麽地,菊田总觉得这次的搜查工作前景堪忧。 分配完工作区域后,十一组总计二十二名搜查员开始分头展开工作。菊田刚要离开,发现井冈正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著他。 “喂,我们也出发吧,玲子主任。” 井冈用手搓著脸颊。 “不要随随便便地叫我名字!” “不行吗?我们都那麽熟了啦。” “请不要说会引起别人误会的话。” “啊,请一定带上我呀。” “你一个人钓鱼去吧。” 井冈是要配合玲子的挖苦吗,只见他转向内池,做出了投竿的动作。 这男人蠢得几乎让人羡慕。 分区调查中所负责的区块当然是离现场越近越好,因为离得越近情报量就越大,就越容易做出成绩。玲子正是由于自己的警部补身份才得以分配到这麽好的区块。不过,除了等级以外,还存在著宗派主义这种东西。 杀人事件属于搜查一课的专业范围,主导权自然就落在一课,机动搜查队只能跟在后面。工作区域就是按照一课内部自上而下,然后是机搜内部自上而下的顺序来划分的,越往后分配到的区域就离现场越远。这回,井冈能和搜查一课的主任玲子结成二人组,对于一个辖区警署搜查员来说,算是很走运了。 “真的呐,能和主任一组真是太幸运啦。” 井冈的话裡带著不合时宜的亲昵。儘管搜查工作都还没开始,但一想到直到调查结束都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工作,玲子就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了。 “……先从第一发现人入手吧。” 玲子歎了口气,摇摇头转身背对井冈。 玲子再次钻过覆盖在现场的薄膜,穿过右手边的小路。那裡同样铺著黄色的通行带,鉴定人员正在周围工作。往前一点,停著相关人员的车辆,主要是鉴定人员的厢型车和机搜人员的改装警车。道路分为人行道和狭窄的水道。估计水道是和水元公园的小池塘相连的吧。 第一发现人是一名家庭主妇,她的家就在现场的正对面。来到挂著“平田”门牌的大门前,按下对讲机的门铃,出来一个胖乎乎的矮个儿中年妇女,应该就是平田夫人了。 “抱歉,我们是警视厅的。” 看过警官证之后,那妇人忽然眉头紧皱,抬起下巴看著玲子。 “……如果是关于那件事情,我都已经一五一十地跟派出所的巡警交代过了。” 虽然她说话的语气是在嫌再次查问很麻烦,但从她的眼睛裡可以明显看出她对玲子的厌恶。年轻女性、成功女性、高个女性,每一点都让她嫉妒。 ——觉得自己是美女就有些自以为是——她肯定是这麽想的。 玲子努力装作很平静的样子。 “是的,这个我们知道。不过,还是要麻烦您再跟我详谈一次,主要是关于发现尸体时的情况,此外,还会有一些我们想打听的内容。” “……是。” 那妇人一脸不满地打开门,让两人进了屋。 “打扰了。” 也许是洒了水,有树荫遮蔽的小院子裡十分凉快。房子本身显然已经不新了,但进入玄关后发现屋内打扫得很乾淨,给人一种洁淨感。 “请。” 刚要往开足了冷气的起居室走,井冈忽然举起了手。 “夫人,不好意思,能给我一杯冰镇饮料吗?喉咙都快干死啦。” 玲子条件反射地往井冈的腰上捶了一记。 ——拜託,正经一点好不好。 “好的,您先请坐吧。”夫人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然后走去厨房。 “……你忽然瞎叫什麽呀?” 玲子压低声音,又用手肘捅了捅边上的井冈。 “什麽啊,我的喉咙……” 本来就已经够给人家添麻烦的了,这会儿刚进屋又问主人要冰镇饮料,真是岂有此理。要是把主人惹怒了可怎麽办,玲子这麽想。 “……本来嘛,冰啤酒比较过瘾一点,不过,您现在还在工作中呢。”平田夫人回来的时候,脸上出奇地和颜悦色。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客气啦!” 井冈把大麦茶一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又很开心地打算倒第二杯。 ——这到底是什麽跟什麽嘛…… 那头,井冈跟平田夫人开始拉起了家常。“外面很热吧。”“是啊,热得受不了啦。”“真辛苦啊,这麽大热天的。”“真希望等天气凉快点了再有什麽案件啊。”“这不大可能吧。”“不可能吗?哇哈哈哈哈。” ——这个蠢货! 玲子故意乾咳了一声,介入两人的对话。 “唉……抱歉,那我就开门见山了,能不能先介绍一下您的家庭成员呢?” 还没说完,夫人的脸上又回到了最初的不悦神情。 “……是。嗯……我丈夫是个普通的职员,我儿子是个大学生;我公公现在在文化中心,还有就是我自己了。” “您儿子呢?” “他出去了。” “不,我想问是一个人吗?” 夫人一脸讶异。 “是的,因为还是学生,所以是单身。” 都怪玲子的问法有问题。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他是独生子吗?” 夫人瞪大了眼睛:“啊,对不起。”不知为何她望著井冈笑了起来。 “我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已经大学毕业了,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裡。因为是在宇都宫,所以盂兰盆节假期的时候总应该回来一趟吧,你说是不是?” 井冈也对她笑了笑:“是啊。” ——盂兰盆节假期吗? 因为玲子从事的工作放假时间跟一般单位不一致,所以不知不觉间已经快要忘记这种日子了。如果是有条件放长假的单位,估计这一整周都是盂兰盆节假期吧,一般的单位是怎麽样的呢,从明天开始五连休应该算是惯例吧。 “那您丈夫是去上班了吗?” “是的,因为是外资企业,所以没有盂兰盆节假期。” 玲子一边点头,一边端起面前的大麦茶喝了起来。不过她并没有像井冈那样喝个精光,而是喝了一小口。喝下去的水分会转变成汗水发散出来,汗流浃背的女性可比这样的男性来得更让人讨厌。在走访调查工作中尤其要注意这一点。 第一章3 井冈记下了所有家庭成员的名字,又抬头看向她。 “那麽,下面请你介绍下发现尸体时的情况。时间是在今天早上,这个没错吧?” “嗯,对的。唉,我和丈夫的卧室是在这裡的正上方,不过窗户正对著内池那边。早上拉开窗帘的时候……” “大概几点?” “刚好六点。第一次看到就是在那个时候。” “是在矮树从上吗?” “嗯,一开始还以为是垃圾。最近,听说后边的神社裡常有非法丢弃垃圾的事件发生。我还以为是他们把垃圾扔到河边的矮树丛上来了。” 非法丢弃吗?关于这个问题,鉴定人员应该已经调查过了吧。 “不过,您那个时候并没有报警,是吧?” “嗯……因为早上我有很多事情要忙。送丈夫出门上班,叫公公和儿子起床,等他们吃完早饭,然后出去丢垃圾,洗衣服……” “您实际上的报警时间是十一点半,为什麽是在这个时间呢?” “这个……唉,因为要送公公去培训中心,所以我得陪他走到车站。去的时候还在想,这麽大的东西都随便乱扔,真是可恶。结果回来的路上就看到了那个……那个……人的……人形的东西,我顿时觉得这真是太恐怖了。” “于是报了警。” “是的。我心想,假设那东西不是尸体,看到这麽大的垃圾被随便丢弃也有必要报警,员警应该也会受理的吧。” “嗯。您的判断十分正确。” “是吧。就……就是这样的。” 她好像在担心什麽,继而又放心起来。但不管怎样,在玲子看来她都只是一个善意的旁观者而已。到目前为止她的反应都很符合逻辑,很真实——刚开始以为包裹在蓝色塑胶薄膜裡的东西是垃圾,当发现是人的尸体之后就大惊失色,立刻报了警。 “那麽昨天您最后一次看到还没放上尸体的矮树丛是什麽时候?” “还没有……放上尸体?” “嗯,我们想根据您所知道的资讯来推断那个尸体大概是什麽时候被放上去的。” 她好像顿时松了一口气。 “啊,昨天应该还没有放上去哦。我出去买了趟东西,回来的时候还是正常的。” “那是几点左右?” “四点半,快五点这样吧。” “那卧室的窗帘是什麽时候拉上的呢?” “因为是睡觉前拉上的,所以大概是十二点左右吧。” “那个时候您没有看到可疑得东西吗?” “外面那麽黑,就算看了也看不清是什麽东西吧。” 原来如此,也许她说得没错。 “有没有听到什麽可疑的声音或是看到可疑的车辆呢?” “您是指把那个东西运来这裡的汽车吗?” “嗯。” “嗯,我家边上的确有一条路。虽说车流量可能很小,但也不至于会注意到每一辆通过的车辆吧。” “……也是,您说得有道理。那麽,昨天您的家人分别都是什麽时候回来的呢?” “我丈夫是八点左右回来的,儿子大概是十点半。公公昨天根本就没出过门。” “您丈夫和儿子有没有跟您提起矮树从?” “没有,完全没提起。即使是在晚上,从边上经过的话应该还是会看到的,如果看到了的话一定会跟我说起的吧……可是,儿子什麽都没说,对,他什麽话都没说。” 真奇怪。不,奇怪的不是她,奇怪的是凶手竟然把尸体丢弃在那种地方。 这种收费钓鱼池边上的矮树丛虽然在天黑的时候并不起眼,但天亮后还是会被附近的居民发现的,而且来往的行人也为数不少。这几点只要凶手稍加考虑是不难想到的,那地方绝不是丢弃尸体的理想场所。另外,虽然只是从数码相机上看到了用塑胶绳捆起来的尸体,但看得出包得十分仔细。这种周到仔细和弃尸场所选择上的草率间存在著一种很强烈的不协调感。玲子虽然感觉得到这种不协调感,但尚不能对此作出很好的解释。 玲子略一点头,继而对她鞠了一躬。 “多谢您的配合。非常抱歉,日后还会有需要您提供资讯的地方,到时可能要麻烦您去署裡走一趟,还请务必配合。还有就是您的家人,特别是您的儿子,如果有什麽线索的话,麻烦务必告知我们,不管是怎样的资讯都可以。” 玲子在自己的名片后面写上了龟有署的电话号码,然后递到对方手中。平田夫人恭敬地用双手接过,在确认了名片上的字后,又快速地打量了玲子一眼。 ——什麽嘛。是想说“你是警部补吗”? 不过,她对警部补的瞭解到底有多少呢?外行搞不好还以为巡查部长的地位更高一些呢。要说一般市民对员警的认识,也就是这种程度了。 ——还是想说我名不副实?要是这样的话也太没礼貌了吧! 玲子这样想著,忽然注意到夫人脸上的妆化得整整齐齐的。是一开始就这样吗?也有可能是在去厨房准备大麦茶的时候,偷偷化的吧。 ——啊,我的妆…… 玲子忽然开始注意起自己脸上的妆有没有花掉。 关上门,两人回望平田家。沐浴在耀眼夕照下的平田家,看上去很适合这家人居住。 “大麦茶味道不错呢。” 井冈拭了一把已经开始出汗的额头。 “是啊……” 这时,玲子胸口的手机一阵震动。她接起电话,井冈就从旁边厚脸皮地偷窥手机萤幕。 “干吗啊,不是说了不要从家裡打电话过来麽。” “从家裡打来有什麽不好啊?” 萤幕上显示的是“姬川宅电”,也就是说是她妈妈打来的。在单位上班的父亲是不可能这个时间从家裡打电话过来的。 手机还在微微震动,肯定是在说些玲子不爱听的话,像是“今天晚饭前一定要回来哦”、“下次休假是什麽时候”、“跟横滨的姨妈打过电话了吗”之类的。 玲子按下“结束”键。 “没……没必要这麽快就挂了吧。” “没事的,我们去下一家吧。” 玲子带著井冈,按响了隔壁“松宫”家的门铃。刚一按下去…… ——啊,该死,都怪来了这麽个电话。 玲子发现自己忘记补妆了。 3 八月十二日,星期二,晚上七点三十分。 在龟有署最大的会议室门口,贴著写有“水元公园异常尸体丢弃事件特别专案组”字样的纸。其实准确地说,尸体的发现现场并不在水元公园内,不过姑且随它去了。 玲子就坐在会议室最前方的正中位置。 “那麽会议正式开始。起立,敬礼……” 包括鉴定人员在内,出席会议的搜查相关人员有三十个左右。也许是因为分区调查的时间安排得足够充分,全体搜查员都按时回到了署裡。 龟有署署长、搜查一课课长和田以及第十系系长今泉并列坐在上座。会议由搜查一课的桥爪管理官主持。 “首先,由我来报告一下司法解剖的结果。被害人是男性,约三十五岁左右,身高一百七十釐米,体重约七十公斤。血型,b型。死因是颈部刀伤引起大量出血导致失血性休克死亡。推断死亡时间为前天晚上七点到十点。刀伤从下颚骨左下方到喉头上方呈一直线走向。创口深度二点五釐米,长度十二釐米。左侧颈动脉被切断。” 桥爪在自己的喉咙上比划了一下。 “凶器为剃刀、美工刀之类的薄刃刀。从施力点的角度来看,被害人应该是从背后被人绕到前颈割了一刀杀害的。到目前为止,有什麽疑问吗?” 没有人举手。 “其次,上半身可见多处刀伤。大小伤口总计九十四处,每一处都比较浅,虽然出血,但与死因无关。其中有五十二处伤口虽然大小不一,但都是玻璃片所致。此外,在相对较深的伤口周围,可见有活体反应的钝力性损伤痕迹,这样的伤口有十一处。未发现骨折现象。综合以上各点,可以断定,被害人是在仰面躺卧状态下,被压上玻璃板,再以拳头大的钝器击打至死的,也就是说——” 桥爪再一次演示了具体动作。他假定上座的桌子上有人仰面躺著,然后模仿从上面敲击殴打的动作。 突然,井冈在边上小声地说道: “……是要变魔术什麽的吧。” 怎麽可能,没这种事吧。 玲子首先想到的是一一私刑。在受刑者身上压上玻璃板,然后用钝器击打,最后用别的方法给予致命一击。这样的做法很容易让人想到私刑。到底是出于逼供还是杀鸡儆猴的目的现阶段尚不清楚。其他的与会者中也不乏持相同想法的人,会议室的某个角落裡就传来了“是私刑吧”的声音。 被害人到底是由于什麽原因遭受了私刑呢?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在玻璃板私刑发挥功效后做了最终的坦白?还是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呢?不,这样的主观臆断是不好的,只会给搜查工作带来阻碍。 “如果没有疑问的话我们继续下面的内容……这是最后一道刀伤。这道伤口是在被害人死后划上去的,从心窝一直延续到髋关节。伤口深九点五釐米,长三十六釐米。这应该是用有~定厚度的刀具,像是弹簧刀、厚刃菜刀之类的划出来的。首先,深深刺入心窝部位,然后一一点一点地往髋关节剖过去。创伤部位内部的伤势十分複杂,应该是两手施力几十回,才切出了长达三十六釐米,几乎可以将腹部切断的伤口。关于这些,有没有什麽疑问?” 玲子立马抓住时机举起手,桥爪点了她的名。 “腹部的刀伤仅仅是普通的切开伤口吗?” 桥爪一脸的不可思议。 “怎麽讲?” “是这样的。假设被害人把凶手想要的某个东西藏在了肚子裡,在被施以私刑后,他把这个事情坦白出来,然后就被割断喉咙杀死了,继而被剖腹。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是单纯的切开来了,凶手应该是在腹部内来回搅动过了吧。” 桥爪盯著手头的资料。坐在对面的辖区警署的年轻警官捂住了嘴巴。是在想像了画面后感到噁心了吗?邻座的大塚摩挲著他的背询问道:“没事吧?” “这种想法不管从哪一点来看都是不成立的。如果真是如你所说,一定会反映在检查报告上吧。可事实是完全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恐怕事实真的如桥爪所说,如果是切开来后又在裡面来回搅动,解剖报告裡一定会有相关要点的记录。 “明白了。” 玲子坐下后,桥爪把解剖报告这一页翻了过去。 “那麽接下来,看一下手腕的压痕和擦伤。从手腕的表皮上检测出了微量的黏合剂成分。虽然还不是十分确定,不过可以初步断定是用胶带固定手腕后留下的痕迹。被害人试图抵抗或是挣脱胶带,胶带卷了起来,在手背上勒出了一道约一釐米宽的压痕和擦伤。双手被绑,失去自由的被害人隔著玻璃板遭受殴打,然后又被人从背后割断了喉咙。以上是司法解剖的结果,各位有什麽问题吗?” 没有人举手。 “那麽,接下来是来自总厅的鉴定。” 坐在玲子后面的鉴定人员站了起来,是小峰主任。 “好的。首先是包裹尸体的蓝色塑胶薄膜,据瞭解这是一种在建筑工地很常见的薄膜,製造商是箕轮材料有限公司,所在地是川崎。指纹一共有七种,有一种是被害人自己的,其他六种都没有犯罪记录。然后是塑胶绳,课搜研已经推断出了製造商,不过可惜的是来历还不是很清楚。因为死者的牙齿有治疗过的痕迹,所以已经移交法医学会牙科去做检验了,对照检查的结果明后天就可以出来。嗯,下面是关于现场周边的情况……” 接下来,小峰和辖区警署的鉴定人员做了关于现场周边鉴定结果的报告,不过,并没有提出什麽有价值的物证。因为有一部分资讯送去课搜研做鉴定了,所以明后天可能会有新的情报出来。基本上,鉴定部门的暂时报告估计也就是这些内容了。 “下麵轮到分区调查报告。一区。” “是。” 玲子站了起来。其实本应该用麦克风的,不过她还是努力提高了自己的嗓门。 “我们对现场周边做了走访调查。第一发现人是现场对面住户的主妇,叫做平田康子。康子在今天早上六点,从二楼卧室的窗户目击了包裹著尸体的塑胶薄膜,当时她误认为那是非法丢弃的垃圾,没有通报警方。第二次目击是在中午十一点过后,当时她送公公去水元公园的公交站,在回家的路上,她发现包裹是人体的形状,于是在十一点半报了警。这与最初赶到现场的水元公园派出所的新井巡查部长的报告是完全一致的。 康子昨天并没有发现包裹。另外,晚间也没有注意到可疑的声音或车辆。刚才我又给平田家打了电话,已经回家的康子的丈夫干夫和公公安次郎都在今天早上知道了包裹的存在,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线索了。平田家的另外一位成员,目前是大学生的次男正行与父母同住,不过因为当时人不在,所以没能进行问讯调查。改日会再次前往调查。接下来……“玲子又将负责区域内其他人家的调查情况作了报告,不过证言的内容大抵相同。其实不止玲子,后面的人所做的分区调查报告也都是大同小异的。 现场周边没有一个居民注意到当晚有可疑的声音或是车辆。到了早上,大家都瞥见了那个蓝色包裹,然后从旁经过,谁也没想到裡麵包的会是尸体。 果然十分奇怪——周边的居民怎麽也想不到凶手会把尸体丢弃在大家路过就能看见的地方。因为这一举动实在是太过大胆了,居民们的举报有些晚,但这应该并不在凶手的算计当中。 为什麽凶手把尸体捆得那麽结实仔细之后却随随便便地丢在了那种地方?尸体被发现又有什麽意义呢?虽然不是有意要掩盖死者的身份,但目前只能确认被害人不是周边的居民这一点。周边的居民裡没有从周日晚上开始行踪不明的人,至少在分区调查范围内的居民裡没有。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会是死者的熟人吗?还是在此地区的流动人口?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被害人被送去做检查的牙课资料了。 搜查会议即将结束。以第一次会议来说,时间有些短。仅凭现状的话并没有得到什麽有力的物证或证言。 一课课长和田拿过麦克风做总结。 “现阶段,对于被害人的身份以及凶手的作案目的和动机我们都一无所知。但从这个有计划且猎奇性的杀人方法来看,凶手很有可能再次作案,我们必须尽力避免惨剧再次发生。从明天开始,希望本部的搜查员能够团结一致,早一天,不,哪怕是早一分早一秒,也要儘快把案件破掉。今天的搜查会议到此结束。” 在桥爪管理官的口令下,全体起立,敬礼,然后解散。会议结束了。 玲子正在整理东西,后面传来了菊田的声音。 “主任,喝一杯如何?” “是哦。走吧。” 玲子望向上座方向,朝著今泉系长做了个举杯喝酒的动作。不过,今泉眉头紧锁,挥了挥手回答她“不去”。 ——算了,得过胃溃疡的人总要有点禁忌吧。 玲子点点头,又转向石仓。 “阿保,偶尔也去喝一杯如何?” 虽说姬川的班组裡大都是年轻的调查员,但年近五十的石仓也的确是其中一员。他是老资格了,所以不像大塚或是汤田那麽随意。不过正因如此,或许他愿意一起喝一杯。再怎麽说,石仓也是玲子的部下,同其他年轻人一样,他也希望能有跟上司推心置腹地谈话的机会。 “虽然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不过今天……这边离家裡反而挺近的,所以我想偶尔也早点回家一次。” 石仓弓起他的虎背,致歉道。 “这样啊,阿保住市川是吧。” 石仓家裡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和一个上中学的儿子。听说儿子拒绝上学,女儿的工作也还没著落,石仓为此烦恼不已。虽然并不是玲子自己问出来,而是从菊田那裡打听到的,不过她还是知道石仓的大概情况的,所以也不会勉强他去。 “嗯,那明天见。辛苦了。” 石仓鞠了好几个躬,弓著身子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 井冈突然插了进来。 “等等等等,还有我呢。” 大塚从后面抓住了井冈的手腕。 “是我要去,你们也要一起去吗?” 井冈来回看著大塚和汤田。 汤田也学著大塚的样抓住了井冈。 “不,我们另外行动。” “啊,怎麽回事?” 玲子的问题被无视了。 “不,我要和玲子一起去……” 这时候,菊田才稍稍抖了下眉毛。 大塚抱住井冈的肩膀。 “快别说这种话了。我们不是在世田穀的任务中一起作战的好同志嘛。” “我是很乐意跟你们一起作战啊。” “就是嘛,井冈。我们走吧。” 汤田跟大塚完全是同一战线。 “怎……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能等一下吗?” “知道了,我会替你拿包的啦。” “别这样,喂!” 菊田一语不发,玲子也保持著沉默。 井冈被大塚和汤田各抓住一隻手倒拖出了会议室。如果下楼梯的时候也是这样倒退的话就有点危险了。 “……那我们差不多也出发吧。” 菊田的表情有点僵硬。玲子也不是迟钝的人,这麽一来,终于恍然大悟了。做准备工作的只有大塚和汤田吗?还是石仓和今泉也参与了呢? “是啊,走吧。就我们两个。” 玲子说完,偷偷瞄了一眼紧张得喘不过气的菊田,他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两人来到了一家连锁小酒馆。 “辛苦了。” “辛苦。” 一开始,两人就争相把中杯生啤一饮而尽。 差不多到了第二杯,两三碟小菜送了上来。就在这时,菊田回避了玲子的视线,问道:“……对了,上次的相亲怎麽样了?” 玲子故意把嘴巴撅成“ヘ”字形,直直地瞪著他。 “菊田,连你都说这种话啊?到底是为什麽啊?我为什麽就非要这麽早结婚不可啊?” “连我都?什麽意思啊?”玲子只是瞪著他不说话,菊田拨弄著毛豆粒自言自语道,“啊,是国奥先生吧?” 方而有力的下巴张合著咬碎了豆子,一张大嘴大口吃著玲子点的海藻沙拉,粗脖子上的喉结十分突出,啤酒杯大幅度地倾斜著,好像有多少啤酒都灌得下去似的。对于菊田的这种豪放的吃喝方式,玲子早就看惯了。以往,那总给她一种“这才像男人”的感歎,并从中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不过今天,他好像是为了堵住自己的嘴巴才拼命把嘴塞满,不停地灌酒,看起来总有点缺少男子汉气息。 ——你到底想说什麽啊? 玲子既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傻瓜。像菊田这样笨拙老实的表现背后的意思,不用说她也知道,但并不是说她知道,菊田就不用说出来。也许的确有这样的女性存在,但玲子不是那类人。她希望对方能好好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在欲言又止的气氛中,靠菜肴和啤酒来掩饰犹豫,结果最后又逃避到工作的话题上,这种情况是玲子无法忍受的。 ——你到底想怎麽样啊? 工作中的沉默寡言可以原谅,也有原谅的理由。可是,像这样工作结束后特地约出来吃饭,只顾著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却连“喜欢”的一个“喜”字都说不出口,就不能原谅了。说不能原谅有些傲慢,这一点她也很清楚。但是,既然这样为什麽要两人单独吃饭呢?玲子很想这样反问他。 说起来,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玲子相亲结束,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他也约她吃过饭。如果你在意就说出来,如果喜欢我就请清清楚楚地表示出来,只要你说了,只要你说了,我就—— 玲子向路过的服务生举起了空啤酒杯。菊田像是把这当做了信号一般,小声地说道:“说到底,那个还是私刑吧。” 还是那一套。玲子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自己如果接他的话就又前功尽弃了。一旦开始了工作的话题,菊田的犹豫和不安就像指间漏出的细沙一样跑得乾乾淨淨。脑海中已经清晰地描绘出了尸体的图像,甚至连搜查会议上获得的情报也像注释一样浮现出来。 “……那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玲子自然地皱起了眉,随口答道:“是不是私刑,还要等被害人的身份确定以后才能做出判断。其实最让我在意的还是腹部那个三十六釐米的刀伤,搞不懂有什麽意义。” “啊,你在会上也提出来了呢。” 菊田喝光了第四杯啤酒。 “……另外,用词也很血腥,在伤口内部来回拨弄什麽的。” “胡说。当时说的是‘来回搅动’。” 玲子也喝光了第三杯啤酒。 “差不多啦。对了,那个捂住嘴的年轻人,那人,你知道是谁吗?” “啊,大塚对面的那个年轻人麽,嗯……不知道。” “那个啊,好像是协力厂商面本部部长北见的公子。” 协力厂商面是统领涩谷、目黑、世田穀的总部。说到方面本部部长,那可是了不起的员警官员了,属于警视监级别。如果是他的公子,那级别就可想而知了。 “也就是说,那位公子哥也是编内人员喽?” “嗯。应该是警大毕业了,正在实习吧。” 菊田不禁面露苦笑。玲子侧起头表示不解。 “不过这样很奇怪啊。干吗要把培训期的公子哥特地派来这种乱糟糟的地方呢?说到底也就三个来月,适当地给他些活儿干不就好了。” “这个嘛,肯定是他本人说这也是一种经验什麽的坚持要来吧。” “你说什麽呀。然后他就这样在会上噁心了,不是给人添乱吗?” “嗯……说得也是。” 这时,玲子发现菊田正直直地看著自己。对了,谈论这类话题的时候,菊田就可以和自己直接对视。问相亲问题时游移不定的目光现在正很强势地直直盯著玲子。就这样,就用这样的目光说出“我喜欢你”吧,我一定会立马说“好的”,大声地说—— 可惜,这种念头菊田根本想都不会想到。 “编内人员还真是不错啊。那麽年轻就可以混到警部补。” 玲子有些想把菊田吃得乾乾淨淨的盘子全都从桌子上推下去。 ——都是你一个人吃的,可别想我跟你平摊饭钱! 金钉的夜又更深了。 第一章4 4 八月十三日,星期三。 在早会上确认了当天的搜查方针后,玲子打车离开了龟有署。上午九点半,她来到了现场附近,决定再度展开分区调查。就在这时,口袋裡的手机发出了震动。命令简洁至极:紧急会议,回本部。 “什麽快回来啊。” 玲子一边合上手机一边苦笑。 “啊?你不都已经出来了嘛。” “说是已经查清被害人身份了,果然牙齿的治疗痕迹立了大功啊。” 井冈微微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太棒了。这样的话就可以跟没啥用的分区调查说拜拜啦。” “针对被害人周边人员的问讯调查有没有作用,还要等问过之后才会知道。” 话虽如此,其实玲子心裡也想著“太好了”。 其实她早就认定了这次的案件做再多的分区调查都没有用,很显然这一犯罪行为是有计划的,甚至是相当有组织性的。一课课长用了“猎奇性”这个描述,但透过那个塑胶薄膜包裹,凶手所显露出来的老练稳健远不止如此。周围居民没能提供任何线索,也同样反映了这一点。即便之后再做更多的调查,只怕也不能发现什麽有用的资讯。如此说来,其实刑警早就已经向凶手投降了。要说可以调查出一些情况的,恐怕就是那些鉴定人员和课搜研的人了。当然,因为分区调查的时间还不够充分,所以那只不过是玲子的初略印象而已。虽说如此,她还是希望能够找到别的突破口来展开调查。 ——儘管如此,总还是有些在意的地方。 玲子要往大路上走,于是就跟井冈并肩前往内池沿岸的小路。正走著,她忽然回头望向尸体丢弃现场。尸体就是被丢弃在内池沿岸狭窄的矮树丛上,那是一片挤满密密麻麻的细叶的深绿色树丛。 ——凶手为什麽要把尸体丢弃在那裡呢? 天空乌云密佈。内池的水而映出一片浑浊的墨色。 “刚才,中野的牙医向我们彙报,有一名患者的治疗痕迹与死者一致,所以我把大概情况向大家做一个报告。金原太一,三十四岁,事务机械租赁公司大仓商行的员工,住在东京都练马区平和台***运动公寓707号。已婚,无子女。昨晚,金原的家人向练马署提出了寻人请求……姬川和大塚马上去中野的牙课医院对尸体的牙部x光照片及诊断记录进行对照核查,然后到大仓商行进行走访调查;石仓和菊田带上鉴定人员去被害人家裡及周边地区进行调查:汤田留在这裡待命。机搜的分区调查编制做一下调整:一区和二区,由池上负责;三区和四区,由荻尾负责;五区和六区……” 玲子还没听完所有的分区安排,就起身去向坐在上座左手边的记者索要资料了。拿到手的茶色信封裡,装著被害人牙部x光照片,刚才已经宣读过的那个叫做金原太一的人的个人资讯以及写有牙科医院和工作单位位址的纸条。 玲子走向会议室的出口,后面很快地跟上了井冈、大塚以及昨晚被菊田叫做“免试公子哥”的北见警部补。按道理不会是玲子先跟北见打招呼,她也没想要北见主动跟她打招呼。不过麻烦的是,对方肯定会这麽做的。一个搜查员打不打招呼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所以玲子想还不如赶紧跟上吧。 他们正快步走下楼梯的时候—— “主任,昨晚怎麽样啊?” 大塚小声地询问道。 “什麽怎麽样啊?” “啊……不,没什麽,没什麽。” 玲子并不是有意要用这麽不高兴的语气答话,但大塚还是放慢了脚步,跟后面的北见并排走在了一起。 ——总之,就是大家平摊饭钱啦。 玲子鼻子裡哼了一声。 这次换井冈站到边上了。 “这下有得忙啦!” “是啊。不过总算是看到一点希望了。” “要去中野的话,可以先到大手钉然后换乘东西线,换三条线就可以到了。” “啊,是吗?我还想著要打车去呢,这样一来时间就不大好控制了吧。” 最后,玲子还是听从了井冈的提议。他们先从金钉坐常磐线到北千住,然后换乘千代田线到大手钉,再在大手钉换乘东两线到了中野。出了检票口一看手表,刚好是中午十一点。 他们首先来到了被害人治疗牙齿的牙科医院。那个医院的名字就叫做“中野牙科诊所”,医院在一栋老旧杂居大楼的四层,距离车站只有三分钟的脚程。也许是经过了改建,医院内部还算整洁明亮,打听后得知,这家医院已经营业多年了。 因为本部已经通知了院方会有人来调查,所以有关被害人的资料都已经整理好了。 接待玲子他们的是院长的儿子,现在绝大部分的患者都由他负责诊治。 “我是一大早看到传真才注意到的。这颗智齿是很明显的特徵,而且已经开始龋化,于是我想起了金原曾经说过,如果蛀了的话就狠狠心拔掉吧。不过他十分害怕拔牙,所以一直拖著,现在已经比我给他看牙的时候蛀得厉害多了。” 把尸体的x光片和留在医院裡的牙部x光片比对了一下,治疗痕迹的确是完全重合的。玲子把这一情况向本部做了彙报,今泉告知她会立即下令让守在金原家门口待命的鉴定人员做指纹採集。 搜查行动终于开始了实质性的进展。 本部自然也已经通知了大仓商行。商行与医院同在中野区,公司的所在地是一栋十层楼的建筑。 也许是上司已经事先告知了员警会来,前台小姐在玲子刚出示警官证之时就立刻站了起来。 “营业二课的麻田在六楼的第三会议室等您。请沿著这条走廊往裡走,坐左手边的电梯上去。” 按照前台的指引,他们在六楼下了电梯。根本没必要去找第三会议室在哪裡,因为电梯门一打开,就看到一个身穿西装的男子站在面前。 “恭候多时了。” 那男人大概四十岁上下,前额的头髮略微有点稀疏,个子很高。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姬川。” “哦,我是金原的上司,营业二课的课长,我叫麻田。那麽,请到这边说话。” 也许是因为听说了这是一桩杀人案件,社长、专务、常务和部长等七八个人都一脸不悦地聚集到了会议室裡。如果不加干涉的话,估计麻田要把全体人员都介绍个遍才完事,所以玲子中途打断了他:“……那个,十分抱歉。由于案件性质,我们能告知各位的情况非常有限。我只能告诉大家,现在有一名疑似金原太一的男性被杀害了。然后,我有个不情之请,我需要跟你们每个人单独谈话,能不能麻烦大家都先到房间外面去,然后另找一个房间,我们个别谈……请问能另借一个房间吗?小一点也没关系。” 听到玲子这麽说,那个之前介绍说是社长的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就下令麻田去另外准备一个房间。 社长又转过身来面向玲子。 “您就是姬川警官吧。” “是的。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姬川。” “由您来负责这起案件的搜查工作,没错吧?” “嗯,就今天的调查来说,是没有错的。” 麻田很快就回来了,报告说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个会议室,当作临时的问话室。 玲子把大塚和北见抛在身后,走向另一个房间。他们负责看著那些有点来者不善的大人物们。有必要的话,玲子会让他们一个个地把人叫进去,跟她待在另一个房间裡单独谈话。只是,有谈话必要的恐怕不是这些大人物们,而是同金原的关系更为亲近的同事、上司和部下吧。跟金原没有特殊关系的董事阶层的人根本派不上什麽用场。 是谁呢?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视线紧盯著玲子不放。她故意装作不经意地一看,原来是那个社长。 ——不知怎麽的,总觉得有点可疑。 玲子走出房间的时候,只有那个社长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另外准备的房间是一个能容纳十人左右的会议室。用来做问话室有些太大了,但也没有什麽不合适。也许是因为冷气刚开始运作,室内还有些闷热。 玲子第一个面谈的,是金原的上司麻田。 据他说,在被推断为金原遇害时间的那个周日晚上,他一直都待在自己家裡。虽然能替他作证的只有他的家人,但看上去并没有特别可疑的迹象。 另外,週一上午,麻田还接到过金原夫人的电话。她是来问金原是否在公司裡,当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就跟麻田商量是不是应该报警。那个时候,麻田回答她是否应该再等等。最终,在第二天的晚上,金原夫人还是向练马署提出了寻人请求。 “说起金原,可真是个诚实正派的男人。不过这并不是说他是个顽固不化的人,他平日裡待人和蔼可亲,人缘也很好。他的主要工作是外勤业务,不过若要把举办活动这类事情交给他去办,他也能出色地完成……他怎麽会被杀了呢,不会是搞错了吧?” 金原太一被杀,这件事情本身就让人难以置信,麻田的言行中处处透露出这种资讯。如果这是演戏的话,他的演技未免也太高超了。 “金原最近有没有什麽可疑的举动?” 麻田歪著头。 “没有,并没有什麽……特别的举动。” “变得怪怪的,或是最近开始做的事情,新认识的朋友等等,什麽都可以。” “没有什麽特别的……嗯。” “那麽,有没有跟人结仇呢?” “没有没有,这怎麽可能啊。他不是那种人。” “你这麽肯定的根据是?” “根……根据麽,要说根据……他对家庭十分负责,工作上也比别人更加努力。” “在工作上,有没有跟谁有矛盾?” “这个嘛,因为是做业务的……需要跟别的同行抢客户,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如果因为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痛恨的同行都一个个杀掉,有多少条命都不够用吧。” 说得没错。要是知道了凶手的杀人方法,这位麻田先生恐怕会更坚决地否定吧。 “那麽,在公司裡有没有跟他不和的人?” “没有。金原不管在上司下属还是同辈同事中都很有人缘。” “那麽反过来,跟他关系比较好的人呢?” “关系比较好的……” 麻田沉思了一会儿。 “……也许也没有什麽特别要好的人。不,我不是说了很多次了嘛,他绝对不是个惹人讨厌的人,也不会跟大家孤立开来。不过,说到好友,可能是我们公司外的人吧。至少就我所知,他在公司裡是没有的……这麽说起来的话,他好像很少有说真心话的时候呢。在人死了之后这麽说可能不太厚道,不过非要说的话——我是说硬要说的话——他好像都只是跟别人做一些表面上的应酬,也许是这样的,嗯。” 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怎麽想的,但这绝没有什麽特别之处,还不如说是他为人正直的表现。 在现代社会,特别是在公司内部,说一个人好无非是为了公司的既得利益,说一个人不好也无非是出于利益衝突的个人成见罢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基本上都是灰色的,大概就是这麽一回事。 玲子渐渐地对这个叫做麻用的男人失去了兴趣。 “明白了。那金原有没有部下呢?” “嗯,有的。因为金原是主任,所以手下有六个人。” “是男性吗?” “是的,全部是男性。” “这裡面跟金原关系最好的,或者说交情最久的是哪个?” “……不管是交情好还是时间久,都要属小泽了。小泽虽然比金原晚来五六年,但来二课之前他们在同一个分社工作。儘管业务部的工作都是各管各的,但以前在分社的时候,金原应该指导过小泽的工作。在几个部下裡面,小泽应该是他最中意的一个了。” “那麽,能不能麻烦你把小泽叫过来呢?” 麻田表情沉痛地走出了房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紧绷著脸的小泽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金原先生被杀了,这是真的吗?” 真是个麻烦人物。如果他一直这麽大声讲话,谈话内容就让走廊上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是真的。” “这究竟是怎麽回事?为什麽金原先生会……他是在哪裡,被谁杀害的?” “总之,请你先坐下。” 必须得让他先冷静下来才可以开始谈话。这个年轻人真麻烦。 玲子把两手交叉在胸前,抬头看著他开口道:“……小泽先生,我们想要抓住杀害金原的凶手,但是目前我们还处于收集金原本人相关资讯的阶段。所以,不论巨细,请务必把你知道的关于金原的所有资讯都告诉我。” “他是怎麽被杀死的?” 有谁能教一教这个年轻人怎麽问话吗? “这个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几……几时被杀的?” “星期天的晚上,大概八点钟左右。那个时候,小泽先生你在什麽地方呢?” “啊……” 一瞬间,也许是觉得自己被怀疑了,小泽挑起了眉毛。不过,最近这几天员警会对所有的相关人员做不在场证明的取证也是基本常识,他应该已经预计到了这一点。小泽轻轻呼了口气,终于坐在椅子上。他看上去似乎稍稍恢复了冷静。 “……我週五晚上就去朋友家的别墅了。那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别墅位于轻井泽钉。星期天的晚上,我们正陷在返程的大堵车中。也不知是从哪裡开始堵起来的,车龙排了多长时间,总之应该是由很严重的事故引起的堵车。” “是谁开的车?” “是我那有别墅的朋友。” “收费站的收据呢?” “……如果没扔掉的话,应该还在我朋友手上。” “那麽,能否把你朋友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我?” 小泽说今天把手机落在家裡了,没有裡面的通讯录就不知道朋友的号码,所以玲子让井冈同他一起去取。这样是为了不让小泽给他朋友打电话或是发邮件。话虽如此,玲子也没有觉得小泽特别可疑。知道了对方不是可疑人物,就可以把他从名单裡划掉了。不如说,玲子心裡就是这样期待著。 记录下了关于小泽朋友的资讯后,提问再次开始。 “金原是个怎麽样的人呢?” “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努力地工作、努力地放鬆、努力地……对太太也十分重视。如果要晚归,肯定会事先打电话通知,而且还常常会买些小礼物什麽的回去。” “有没有什麽跟人结仇的事情?” 小泽微微愣了一下。 “结仇……” 井冈在旁边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一定是想说“这下精彩了”吧。不过玲子不这麽认为。她换了一个切入点,继续提问:“最近,金原自己和他周围有没有什麽变化?” “变化?比如说是什麽呢?” “交友关系的变动,常去的饭馆不去了,行动反常,外貌形象的改变等等,什麽都行。” 小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井冈静静地合上笔记本。这是“休息一下吧”的暗号。说起来,在谈话过程中,本来就不需要一一记录,只有在具体的人名、团体名称或是地名出现的时候才会记下来,其他的都不太需要记录。其实,在他翻开的那一页上,只有轻井泽这个地名以及和小泽的朋友有关的一些内容,其他什麽都没写。一旦想到自己说的内容会被记录下来,人就会变得寡言少语。井冈合上了笔记本,这让谈话变得稍微轻鬆了些。 ——不错。差不多可以开始了吧。 玲子再次交叉两手,把手肘支在桌子上,有意变换了声调。 “我说,小泽先生,虽然我不能告诉你具体情况,不过,金原他呢,是被非常……残忍的手段杀害的。跟一般的情形有点不大一样。” “……不是无差别杀人狂之类的干的吗?” 玲子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所以现在,我们也没什麽头绪。小泽先生,最近金原有没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跟人结仇什麽的,有没有相关的线索?” “说什麽结仇不结仇的……” 小泽长长地歎了口气,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 玲子可以看穿他的犹豫。他在为要不要说出某些重要的事情而犯难。他在担心说出来以后会不会给已经死去的金原带来不好的影响,抑或是给他的遗属添麻烦等等。 终于,小泽似乎考虑成熟了,慢慢地开始说起来。 “……金原先生他,在我这种人看来也许有些耿直过头了。老实讲,这样会让人活得有些累。当然,他不会直接说‘你们也多加把劲’这样的话,虽然不说,但他会用自己的行动来暗示。我们就常常会有这种压力,尤其是从今年初春的时候开始……” 井冈的手指微妙地动了起来。玲子也感觉到“今年初春”这个词裡有些特别的意思。 “他是不是有些努力过头了呢……说到我们公司的业务,跟分社的业务是不一样的,我们的主要客户是企业,而且基本上都是些拥有千名以上员工的大企业。那些企业裡的影印机、传真机、电话机之类的就不必说了,桌子、柜子、书架,甚至连文具用品都是由我们公司汇总租赁或是贩卖的……总之,一个人可以负责好几个这样的企业。特别是租约快到期的时候,为了不让别的同行把生意抢走,必须儘早提出议案,否则就有可能被别人抢走客户。老实讲,防止自己负责的客户资源流失,就已经是一项需要付出大量精力的工作了,而且上面应该也没有十分期待开发新客户。可是,金原先生从今年开始……准确地讲,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果断地开始开发新客户了,而且还不是之前那种类型的企业。” 小泽稍微停顿了一下。 “……他想要把东都银行也拉来做客户。” 说起这个东都银行,可是位列市银前五大的公司。 “承包东都银行的所有租赁业务吗?” “不是……要是那样的合同能谈拢的话,也太厉害了吧!因为这样一来,全国的各个支店都可以有收入了。但现状应该是,东都银行跟巨额融资物件的办公设备租赁商、下属的中规模业者以及某家大型製造商之间直接签订租赁合同。各方都达成协议,这是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情。但只要有一部分收入流入我们这裡,就会让利润得到大幅度的提升。即便是让下属的商户获利,对我们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于是,就跟人结仇了?” 小泽露出了複杂的笑容。 “没那回事。因为到头来,金原先生什麽都没能做成。他又没有违反合同,怎麽会跟人结仇呢。只是,本来订立这种巨额合同的时候,如果对方是东都银行,我们就应该组一个至少二十人的项目组负责谈判,这是惯例。可他却一个人单枪匹马地站出去,反倒让人觉得不大正常。如果他有自己独特的门路那另当别论,问题是他好像也没有。” “那周围的人在这半年裡都一直处于旁观状态吗?” 小泽好像对玲子话裡的“旁观”一词有些不满,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个我之前也已经说过了。我们的主要工作是维持住自己负责的客户。金原先生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出色,因此我们没话说。所以,他绝不是什麽坏人。他是个大好人,很了不起。不过,在某些时候会有一点……怎麽说呢,会让人很累,虽然我也不想这麽说,但说实在的,他总是让人想跟他保持一定距离。” “原来如此。” 到此,玲子结束了与小泽的谈话。小泽出去时的背影好像比进来时小了一圈,是在后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如果是因为努力过头而死掉的话,那也太夸张了吧。” 井冈倒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一看时间,已经是十二点五十分了。 玲子和大塚他们用便利店的便当解决了午饭。虽然麻田说他们可以叫外卖什麽的,但出于职务上的不便他们还是谢绝了。结果麻田只好请女员工沏了茶招待他们。 下午,玲子又跟金原的另一名叫贯井的部下进行了面谈。遗憾的是,还有四位部下因为出去跑业务当天不能赶回来。此外,还有两名女职员、其他课的同期职员、人事部的两个职员接受了面谈。在面谈了八个人之后,当天的工作宣告结束。 第一章5 5 八月十三日,星期三。晚上九点,晚间搜查会议。 分区调查改由机动搜查队负责,但他们并没有拿出什麽特别有价值的新资讯。说可怜也真是挺可怜的,因为恐怕这本就不是他们的责任。 然后是一课负责的走访结果的报告。首先,玲子报告了同大仓商社八名职员面谈的结果。 “……周围的人对金原的印象就如上面所说的那样,一致认为他是一个认真勤勉的人。不过他的直属部下小泽和贯井好像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金原的节奏,从金原拼命工作的样子中承受著无声的压力。特别是小泽,把今年春天作为了一个分界点。我已经约好了明天和馀下的四名部下面谈,所以会再去一趟大仓商社的总部。然后,我已经通过每日业务报告瞭解到了与金原有业务关系的东都银行相关人员的名字,计画明天下午去那裡。报告结束。” “有什麽问题吗?” 因为桥爪管理官缺席,今天的会议由今泉系长亲自主持。对于玲子的报告,大家没有什麽疑问。 “那麽,接下来是关于被害人家庭的报告。” “是。” 坐在后面的菊田站起身。 “今天,我们先去了被害者的家裡,向金原夫人打听了有关情况。金原在被害当晚,以去会见工作上的朋友为由离开家,但没有具体说对方是谁。他离开家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多。他并没有开自己的车出去,而是选择了坐电车或是打车,也有可能是坐公交。” 电车、计程车、公车,如果要一个不漏地调查的话,会需要大批的人力—— “为了谈工作出去喝个酒是很平常的事,但到了半夜一两点都没跟家裡联繫却是很罕见的,于是他妻子先打了他的手机,但是没有接通。就这样直到天亮他都没有回来,妻子又给公司打了电话,发现他也没有去上班。一直等到了中午,妻子才又给公司打了个电话,金原还是没有出现,直到这时,妻子才向金原的上司麻田说明了情况。麻田建议她等段时间后可以考虑向警方提出寻人请求。在又等了一天之后的昨晚七点,金原夫人直接前往练马警署,提出了寻人请求。” 在这些方面,跟玲子从麻田那裡听到的情况是一致的。 “金原和他夫人是大学时代的学长学妹,学生时代就开始交往了,七年前结的婚。虽然没有孩子,但夫妻感情好像还不错。但是,从今年春天开始,每个月他都要在休息日的晚上外出一次,而且每次的理由都不一样。这之前也不是没有把工作带回家来做过,但没有一个人外出过。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总之是十分罕见的。一开始他妻子好像也没有觉察,但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年多,她便开始怀疑起来了。上上个月他外出的日期不大确定,不过上个月可以肯定是十二号,当月的第二个星期天。金原被杀当晚是十号,也是这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天。” 如果是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交往的话,那到现在为止应该已经有十多年了。也就是说—— “我也问过他妻子会不会是金原有了外遇,她说虽然不敢绝对肯定,但应该不会是因为女人的事情。虽然没有什麽根据……怎麽说呢,是女人的直觉吧。非要说的话,就是每月有一个周日,在晚上六点出门然后十一点回来,除此之外,好像都是比较随意正常的作息了。另外,关于金原的人品,他妻子说……” 菊田的报告仍在继续,玲子却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金原会在每月第二个周日的晚上,去见某个人。 玲子首先想到的,是东都银行的相关人员。也就是业务上的应酬。不过,从小泽的话来看,因为不是什麽特殊关系,所以好像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工作。中型办公设备租赁商的一般职员金原单靠招待一下大型城市银行的人就能签成合同了吗?就凭他在公司裡的地位,哪怕就算是他自掏腰包了,成功的可能性肯定也是很低的。 要知道,与目前所知的金原的好人品相对的是,他也有试图抢别人生意的行为和侦查别人的举动。那样的话,就比较好理解为什麽会出现那种杀人方法和类似私刑的刀法了。对方发现了金原每月第二个周日的侦查行为,然后对他施以报复,动用私刑,将他杀害。不对,普通的企业为了争夺客户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吗?而且说起来,为什麽一定要在每月的第二个周日呢? ——这样看来,事情有些扑朔迷离了。 玲子把自己的想法先放到一边,打起精神,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报告上。 “……关于被害人家裡周边的情况,请石仓来向我们报告一下。” 菊田把报告的位置让给了石仓。今泉催促道:“那麽,请石仓继续。”石仓慢吞吞地站起来。 “唉,首先是周围的人对金原的评价……” 搜查会议一直持续到了十点半。 接下来的两天,玲子和井冈都忙著调查金原的业务关系。可是,不管跟多少相关人员谈话,都找不出一丁点儿金原被杀的原因。大家都说他是一个认真努力的人,并众口一词感慨著“这样的人就这麽死了真是可惜”。 在金原果断开展业务的东都银行那边也没有发现什麽有价值的线索。访查后得知,金原并不是直接打入银行本部试图订立合同,而是同每个支店建立业务关系,想要先从每一个支店的往来开始,使整个业务关系得以巩固。 “他真的是很努力拼命,来回奔波。比方说电脑器材一类的我们不会一开始就交给新的业务伙伴,影印机啊传真机之类的我们也已经有固定厂商合作了,所以一开始我们是拒绝他的……不过,他说‘不是还有消耗品吗’,不管是複印纸、圆珠笔、橡皮还是名片或者文件夹什麽的,希望能在小的办公用品上跟我们合作。” 原来如此。金原是“从小事情开始不懈努力”的那种人。 “老实讲,我们也挺为难的。像我们这种支店的确有自由购置的权利,不过,这一块也已经有了固定的供应商……不过呢,说起来也许有点小气,如果他能这样子努力个半年的话,也许我们多少也得通融些,好歹照顾他一下。我们最近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真的很遗憾……金原先生被杀害了吗?唉,虽然他跟我们并没有什麽往来,不过对大仓商社来说一定是不小的损失吧。他是个不错的业务员,连我们公司都想要这样的人啊。” 说这番话的是中野分店的次长,而其他的分店,像是池袋分店已经和金原开始了小额的交易。玲子对已经与东都银行有业务关系的其他业内商行做了调查作为参考,其他单位暂且不说,关于东都银行,其他商社同大仓商社并没有产生衝突矛盾的迹象。这样的话,也就不存在什麽结仇的说法了。 “这条线又白费力气啦!” 在回本部的电车上,井冈两手挂在吊环上,动作灵活得像只猴子。 “也许是吧,当然如果是在私人事务上另有隐情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总之,他是那种结束了工作,人格就会转变的人吧。” 玲子露出了苦笑,如果是这样的话,玲子的班组就没辙了。若是私人感情的恩怨纠葛,就要靠菊田和石仓来立功了。不过算了,自己的部下能做出点成绩也是好的,总比让机搜立功来得有面子。 “不对,照他妻子的话来看,应该是没有那回事。要是相亲结婚的话我不清楚,但他们从学生时代就开始谈恋爱,是恋爱结婚,说是有第三者什麽的不大可能吧?” “是吗?我觉得倒也不一定哦。” “你是说,当初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两人也相处了十来年,他还会对妻子有隐藏著的‘另外一面’?” “这麽一说看起来像是有罪之人了,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吧?我觉得就算是真的,也没什麽好奇怪的。” “是吗?我看不大像。” 然后,两人沉默了一阵。在电车裡是没法认真讨论案件的,因为随时都可能有人在偷听,所以只能很小声地说话,甚至连措辞都要特意有所选择。于是这样的谈话自然就变得类似于悄悄话了,哪裡还是什麽讨论。 “……啊,中午吃的那个拉麵,很不错哦。” “是啊。我本来还想吃饺子的,但是很臭【日本的饺子馅大多有大蒜,所以闻起来气味比较重。】。” “明天再去那裡吧。中午在那裡碰头,然后去巢鸭分店确认他们的生意往来内容,如何?” “那不行。明天轮到我了,得按照刚刚安排好的顺序来吧。明天要去小石川新开的那家义大利菜馆试试呢。” 出了金钉站的检票口,一看时间,已经七点半了。西边的天空还留有部分的亮光。大楼顶上一圈圈的霓虹灯在淡紫色天空的映衬下很是显眼。马路上,白天的热气还没有消散,玲子光是站著就慢慢地渗出汗来了。 ——啊……好讨厌……夏天的……夜晚……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她就在心裡对自己说“我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她努力把脑子裡那个阴暗的恶魔驱走。玲子所厌恶的夏夜,不过是倦怠感和闷热空气的混合物而己。现在总算有了一群朋友,昨天才刚一起喝过酒。玲子努力把自己从过去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生活裡。 前面的路口上,就是玲子头一天和菊田一起去过的店。说起来,自那天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跟菊田单独聊过天了。喝酒的时候总是大塚、汤田也都在场,昨天连井冈也来了。对了,顺便一提,工作结束以后,井冈回到龟有署的单身宿舍,姬川班组的成员则是在训练场裡铺了被褥睡觉。 ——不是抱怨过冷气太大冻死了吗?真是可怜。 玲子住在车站边上的经济型城市酒店裡。虽然龟有署署长说她可以去女宿舍的空房间住,但玲子觉得住酒店比较自由随意,床单也可以每日一换,著实不错。因为每次都有人送她回家,她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身为一个警部补还跟父母住在一块儿,而且这阵子手头也还算宽裕,酒店的房钱算不了什麽。不过,搜查工作看上去不会持续很久,这应该也是她选择住酒店的原因之一。 在公车车站等车的时候,玲子拿出手机确认它是不是处于震动模式,虽然她记得在坐电车的时候已经调好了。 ——啊,对了,今天家裡打过电话来了。 玲子在现场工作的时候,基本不接家裡打来的电话,总是看一下来电显示就按掉,而且事后也不会再打回去。因为电话的内容无非是一些有关相亲的牢骚。她满脑子都是搜查的事情,可不想被这些无聊的事情打扰。 玲子顺手把来电记录也删除了。 抬眼一看,前面正停著一辆公车,是开往水元公园户崎调车场方向的。说起来,玲子只有在去现场的第一天坐过它。第二天开始就是直接跑去访查地点了,这之后再也没有去过弃尸现场。而且,头一天的分区调查也是早早地结束了,并没有看过天黑后的现场。这时,玲子头一次注意到了这一点。 ——是不是应该再去现场看一遍呢…… 玲子叫住了井冈,他正走去坐开往马桥的反方向公车。 “怎麽啦?” 井冈估计是误会了,笑著回过头来。 “再去水元的现场看看吧。” “啊?你说什麽?” “行了行了,你看,那车马上就要开了。” “现在过去的话,估计开会要迟到的。” “反正开头都是分区调查的报告,如果有什麽情况出现的话,会通知我们的,这种事情又不急。” 忽然,玲子想起了大学时代跷课的感觉。 “啊,也罢,既然主任您这麽说了,去哪儿我都奉陪。” 玲子忽然抓起了井冈的手,心裡竟有一丝莫名的喜悦。 下了公车的时候,周围已经一片漆黑了。 穿过人行道,两人走在内池沿岸的小路上。左手边,越过围栏看到的水面黑漆漆的一片死寂,勉强能看到渔船,但也很难分辨清楚。倘若已经回家的周边居民不再出门的话,这裡的确是一个黑暗冷清的地方。 “主任……” 井冈开始在后面说著什麽,玲子没有理他。 ——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再晚一点的时候,尸体被丢弃在了这裡。在周围的人家都已经关灯睡觉的时候,金原的尸体被运到了这裡……应该就是这样。 玲子走在昏暗的池边小路上,向弃尸现场的方向走去。在这种时刻,她竟然意外地对夏夜的黑暗都不感到恐惧了。 “主任约我来这麽昏暗的地方……” ——首先,一定是用汽车把尸体运送到这附近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从哪边开过来的呢? “唉……我呢,从第一次见到主任就……” ——如果是从外面进来,就是从水元公园的道路过来的了。就是第一天鉴定人员停车的地方。这边与那条路的交叉点,就是弃尸现场。是从哪边过来的呢……哎哎,不知道了。 “觉得你真是既漂亮又可爱的人啊……” ——的确,只要天一亮,这地方谁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天再黑一点的话,就很难看清楚了。这个t字路口的交叉点……t字路口,交叉点。t字路口,交叉点。尸体丢弃、t字路、矮树丛、围栏、内池…… “玲……玲子也……对……对我……” ——啊,总感觉差一点点就快看到了。还差一点。再多待一点时间,再看得仔细一点,就可以看到些什麽了。 “印象深刻吧?我真的很高兴哦!” ——在胡说八道些什麽,烦死了。咦?是什麽来著?我最怀疑的,最疑惑的地方是什麽? “这都是命中注定吧。像这样,玲子的小拇指和我的小拇指……” ——对了,是刀伤,那个腹部的刀伤。玻璃片划的伤口应该是为了让死者受疼痛的折磨:咽喉部的伤口应该是为了让他断气。那腹部的刀伤呢?在他死后加上去的腹部的刀伤到底是为了什麽呢? “是红线,不……是毛线。不对,是更粗一点的,像缆绳这样系在一起。一定是的。” ——把腹部切开来,然后把尸体丢在这裡,会怎麽样?反过来,没有把腹部切开来就把尸体丢在这裡,会怎麽样?会有什麽区别? “我就是这麽想的哦。去年年末的时候,我们在命运的安排下见面了。那之后,我调动又调动,然而在这裡再一次走到了一起。这都是已经……联……联……” ——死后的伤害是出于什麽目的?就是说,尸体损坏是出于什麽目的呢? “联……联……联联……联联联……联结……在了一起,不……不是吗?” ——尸体损坏、尸体损坏…… “小小……小……小玲。” ——尸体损坏、尸体损坏…… “小玲,我的……这份心意……请你接受吧……” ——尸体损坏、尸体损坏、尸体损坏、尸体损坏…… “小玲,抱我,抱住我。” ——啊,知道了!真走运。 “小玲,抱紧我——” “吵死了!” 玲子的右拳挥在了井冈的左脸上。 “……你刚才一直在唠刀些什麽呢。” 井冈并膝瘫坐在地上。 “唠……唠刀,你……你好过分啊。那可是我爱的告白,小玲……你别害羞嘛。” “随便你。我已经明白了!搞清楚了!” “是说我的深情吗?” 井冈啃著大拇指。 “那种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你别纠结了。我说的不是那个,我是说我知道为什麽尸体会被丢弃在这裡、为什麽腹部会被切开了。” “小、小玲……你就没想过除了那以外的事情?” 玲子从上面敲了敲井冈的头。 “不要装得很熟地叫小玲好不好。说什麽‘除此以外的事情’,除了这个还能想什麽事情。” “非要说的话,就是关于你我未来的事。” 又是一记。 “够啦。该回去了。还要开会呢,开会!” 玲子转身往回走,井冈慌忙跟上。 沿著内池的小路上一片昏暗。右手边的围栏在中段有一个开口,从那裡往水面延伸出一段人行道一样的东西,也可以说是沿岸的栈桥。也许垂钓的人就是在那裡钓鱼的吧! 玲子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那段栈桥上。路面宽度大约有一米半左右,钓鱼的人坐在椅子上垂钓的时候,也不会影响身后的人通行。长度也足足有三十多米。 “……钓饵回收……这是什麽啊?” 左手边立著牌子。玲子从包裡掏出一支笔形手电筒照著看。 写著注意事项的牌子背对著栈桥立在垂钓者回头就能看到的位置。其中一块上面写著“请将不需要的钓饵放入‘钓饵回收箱’。它可以转化为优质的肥料”。立这块牌子的是葛饰区。不过,让玲子感到讶异的是另一块牌子。 “东京都、环境局……” 上面用红色的大字写著“禁止游泳”。后面写明理由是“此处水质不宜游泳,危险”,并注明是今年的八月十日由东京环境局设立的。 “这是什麽啊,主任?” 边上的井冈探过头来看。 “我说,井冈你会想要在这裡游泳吗?” 玲子把笔形手电筒塞回包裡。 “不会吧,总觉得有点葬葬的很讨厌啊!不过,要是能看到主任的泳装秀那就另当别论啦l” “就是说,如果不是我提起来你就不会想到游泳这回事,是吧?” “嗯,我才不会想要在这种地方游泳。” “可是,最近特意立出了这样的警告,而且还是东京环境局立的。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故呢?” 井冈想了一会儿,突然击了一下掌。 “啊,对了。那个,什麽来著。说是进行了水质调查,查出来裡面有一种细菌还是什麽的,人如果入了水就会感染,好像是这样的。所以不让入水,对吧?” ——细菌什麽的?难道是…… 本应没有交点的两样东西突然在玲子的脑中发生了激烈的碰撞,进发出白色的火花。这一闪光的瞬间朦胧地映照出一个黑影。 ——难道,难道,难道难道难道…… 玲子用手机拨通了监察医务院的电话,呼叫音只响了两声。 “你好,这裡是东京都监察医务院。” 接电话的是自己认识的职员,听声音就分辨得出来。 “打扰了。我是搜查一课的姬川。请问国奥先生在吗?” “在,换他听吗?” “拜託了。” 等了一会儿,听筒裡传来了国奥的声音。 “哦,姬川吗,怎麽了,是想我了吗?” “那个,老师,我想问您一件事情。上回您跟我说过是寄生虫还是什麽细菌的事,对吧?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因此死亡的病例呢?” “啊,是福氏耐格裡阿米巴虫的事情啊。不对,那个不是细菌,是一种阿米巴寄生虫。死者是……等一下啊。” 国奥放下听筒,估计是去拿诊断记录了。 “……嗯,是这个吧。唉……死者叫深泽康之,二十一岁,住在足立区。这些资讯可以吗?” “之后对都内各个地方进行了水质调查是吧,那麽,这个深泽是在哪裡感染上这种寄生虫的呢,您知道吗?” “福氏耐格裡阿米巴虫啊,嗯,检查以后的确发现了。不过很遗憾,没有发现具体是在哪个区域。据说好像是在葛饰区的某个垂钓场出现了这种寄生虫,检查结果显示在都内只有那裡有这种病原,可是深泽好像并没有垂钓的爱好。” “那裡是指水元公园附近的内池吗?” “不是,是哪裡呢……因为不是我们做的调查,所以……” “那是哪个单位做的调查呢?” “哪个单位……是在环境局的环境指导课和帝都大学的环境卫生学研究室。” “不好意思,请您现在马上准备好调查结果的报告书。” “你这麽急就要,我……” “拜託了。这事情关系到杀人案件的调查,已经没时间跟您提出正式的申请了。” 国奥从玲子的语气中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明白了,我马上准备。” “太好了。然后,能不能把关于那个深泽的现有资料也随同报告书一起寄一份到龟有署的专案组呢?” “哦,知道了,我会给你传真过去的。” 玲子鞠了个躬,挂断了电话。 “主任,你在千什麽呢?”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好了,开会去,开会!” 不管是案件还是玲子本身,都开始向著顺遂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第一章6 6 计程车停在了龟有署楼前,玲子和井冈跳下车,跑著冲向玄关。经过玄关的自动门时,站岗的制服员警向他们行了个礼。因为电梯太慢,两人直接跑上三楼,然后在走廊上狂奔,撞开了会议室的门。 “管理官!” 玲子面向会议室正前方。 大部分搜查员已经回到了本部,大概有二十多个人。他们的视线齐刷刷地转向了玲子他们。在这些人当中,“免试公子哥”北见警部补的视线尤为严厉,精英们应该都会讨厌这种迟到的人吧。 “怎麽回事,这麽吵吵闹闹的。” 桥爪这麽一说,玲子就有机会说一说是“怎麽回事”了。 “管理官,我有话要说,能否让会议中断一下?” 闻言,坐在旁边的今泉看向玲子,皱起了眉头。 “怎麽回事,姬川,突然说这种话。” “系长,很抱歉。可是,如果我的判断正确的话,这将是一件骇人听闻的案件。现在急需召开紧急领导会议,调整搜查方针。” “我说,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玲子又重新转向桥爪。 “所以,我会在领导会议上对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进行说明。总之,请先中止会议,拜託了,管理官。” 龟有署署长、副署长和刑事课课长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玲子觉得,如果一课课长和田在的话可能有点不好办,但如果是现在这些人的话,多少应该还是会配合一下吧。 “拜託了,管理官。” 领导们面面相觑。龟有署的刑事课课长给强行犯系系长递了个眼色,强行犯系系长又快速瞥了北见警部补一眼。大家多少都有些顾虑。 “姬川,你的话有听的价值吗?” 今泉沉闷的声音证明他已经接受了玲子的提议。 “是的,我确定。” 桥爪两手交抱胸前,怒气衝衝地说:“姬川……你又来了,不要老是毫无根据,只凭推断或是灵感就吵吵闹闹的,想想你没说中的时候吧。大家不单是向你,还会向今泉系长问罪的!” 玲子快速地瞥了一眼桥爪身边的今泉。今泉用目光表示了认同。 玲子一直觉得挺过意不去的。如果自己能像同是第十系的日下警部补那样,踏踏实实地搜查确凿的证据,用物证来增强说服力并且迅速地办完移送手续的话,就不会让上司为难了。只是,平日裡今泉老是对玲子说“照你想做的去做”,而玲子也颇为受用。 也许自己是想一步登天,立马得出结论吧!说是要好好理清案件的脉络,其实只不过是拙劣的吹牛罢了。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自己就无法被视为一名优秀的刑警。只是做普通的调查,一定没有办法被大家认可。听说今泉系长当年跑现场的时候也是这样,是个相信直觉的鲁莽刑警,所以他才会把在现场认识的玲子拉到一课来。想来今泉是把玲子看成当年跑现场时候的自己吧。 “就请听听看吧,管理官。” 今泉歎息著低下了头。 “……唉,既然你这样说了,我是没什麽意见。” “非常抱歉,多谢了!” 玲子也向桥爪低头致意,但更多的是在向今泉表达感激。 ——我一定会做出有力的举证。 桥爪站起身,宣佈会议中止,在会议继续之前请全体待命。 只有领导们参加的会议换到了一间小会议室进行。 在座的有龟有署署长、副署长、刑事课课长、总厅的桥爪管理官和第十系系长今泉,再加上玲子和井冈一共是七人。一课课长和田因为在别处的部门召开会议,所以短时间内不会到这边来。对了,井冈此时正狡猾地站在玲子身后,摆出一副自己是总厅人的模样。 “那麽,你到底进发了什麽好想法啊?” 桥爪掏著耳朵,看都不看玲子一眼。 他这副态度也不是全无原因的。去年年底,由于玲子的疏忽,即将被逮捕的嫌疑犯死掉,今年也已经解散过一次专案组了。整个姬川班组姑且不说,玲子个人在今年一直没有什麽作为。而这样的玲子现在却突然提出中断会议,要人家都听她讲,别人说个一两句挖苦的话,她也只能当耳旁风了。 “是的。” 玲子起身,站在井冈身前。 “我一直在思考被害人腹部的刀伤。那个伤口到底是出于什麽目的施加上去的呢?金原已经受尽玻璃片的疼痛折磨,被割断颈动脉而死了,凶手是出于什麽目的非要再把他的腹部纵向剖开呢?” 桥爪用食指挠了挠额头的髮际线。 “你终于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吗?” 玲子点了点头。 “凶手破坏尸体,主要是为了对尸体进行处理,就跟分尸和焚尸是一个道理。我觉得在这个案件裡,凶手把死者的腹部剖开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光是剖腹的话,对处理尸体没什麽用吧?” “说得没错。剖腹本身并不是在处理尸体,只不过是准备工作而已。”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足因为“处理的准备工作”这样的用词让他们大感意外,还是玲子没有很好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不管怎样,在场的人好像都没有明白玲子的意思。 “当然,和以往一样,这只是我个人的假设而已……虽然之前已经被你们否定了,但是我想,其实,凶手是不是打算把金原的尸体沉到内池裡去呢……” 五个领导顿时大惊失色,井冈也在她身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正如各位所知,尸体内部会产生腐败气体,所以尸体即使被扔到水裡也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浮到水面上。举个例子,即使把尸体放入冷冻柜沉到水裡,它还是会慢慢地浮到水面上来。所以,腐败气体产生的浮力是非常大的。但是,包裹住腐败气体的气球,在这裡也就是尸体的内脏,如果从一开始就被破坏了,那会怎麽样呢?自然是不管过多久气球都不会鼓起来,尸体也就不会浮起来了。我认为,尸体腹部的刀伤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桥爪竖起了食指。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凶手为什麽不迅速地把尸体沉到水裡去?没必要在矮树丛上放一晚吧?” 问得有道理。 “我也是这麽想的。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是凶手在处理尸体过程中的一个事故。凶手原本是打算把尸体沉到水裡去的,但是没能成功。也就是说可以有这样的一个假设:把尸体运到那裡的是一个人,而负责把尸体扔到水裡的是另一个人。但是出于某种原因,负责把尸体扔到水裡的人既没有行动,也没有出现在现场。这或许是因为……负责把尸体丢弃到水中的人此时已经死了。” 今泉插话道:“为什麽这麽说?” “嗯,我这就说明。” 桥爪沮丧地垂下头,深深歎了一口气。 “……这裡有一份尸体检查的影本,死者名叫深泽康之,二十一岁,于一个月前离奇死亡。他在夏季的淡水湖或是池塘裡感染了一种叫‘福氏耐格裡阿米巴虫’的极为罕见的寄生阿米巴虫。结果,脑浆被逐渐侵蚀,最后导致死亡。感染初期表现出来的症状与脑膜炎极为相似,一般的医生很难诊断出他是受了福氏耐格裡阿米巴虫的感染。死亡日期是七月二十一日,感染的时间大约为死亡前一周,也就是七月十四日前后。这与金原在上个月外出的日子大致是重合的。” 玲子把资料放在桌子上。 “关于这个深泽康之到底是在哪裡感染上福氏耐格裡阿米巴虫的,现在尚无定论,但人致可以推断是在内池裡。因为在对东京都内全部水域进行水质检测后,除了内池,环境局并没有从其他地方检测出福氏耐格裡阿米巴虫。这意味著什麽呢?对了,顺便提一下,这个深泽正处在保护观察中,是不可能擅自离开东京的。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违反了管束,跑到了别的地方,然后感染了寄生虫,但还是首先考虑事情发生在东京都内比较合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推断出深泽是在七月十四日前后偷偷跑到内池附近,然后失足掉了下去。” 玲子把手裡的资料翻到了有关内池的一页给大家看。 “正如各位所知,即使是在夏天,内池也不是个适合游泳的地方。一边有水闸,另一边是水泥牆壁和供垂钓者坐著钓鱼的类似通道的栈桥,这些形成了一个不适合游泳的环境。然而,深泽偏偏就进入了内池。在七月十四日前后,深泽出于某种原因进入了内池水域,然后感染了福氏耐格裡阿米巴虫。这样一来……” 今泉闭著眼睛默不作声。龟有署的各位大人物都愁眉苦脸地等著玲子继续往下说。全场只听得到井冈呼呼的鼻息声。 “……这样一来,怎麽样呢?” 桥爪抱著两手,靠在椅背上。 “嗯。也许……在金原之前的被害者还沉在内池裡。” 领导们一个个大惊失色。 对于玲子来说,没有比看到这一幕更开心的事了。 第二章1 没有丝毫的改变,我的人生依旧是一片灰色。 不管是收容了失去父母的我的福利院,还是强制我入院的医院,都不是栖身之地,我依旧完全感觉不到活著的真实感。 那个家已经不再燃烧了,但它特有的憋闷窒息的感觉却依然折磨著我。恶臭、呼喊声、训斥声、暴力、破坏、癫狂、毁灭。 “要是没生下你这种东西就好了!” 这种话只是个开头而已。 “去死吧!你死了,我还能凑到一笔钱,就可以再去买药了。” “拉出来的东西再吃回去,还是会再拉出来。你吃了又拉的这种粪便,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排——泄——物。” 排泄物,也许的确如此。 毫无意识地被送到福利院,在那裡我依旧被人讨厌,继而又被送到了医院。也不知有没有治好什麽病,总之时间一到,我又被送回了福利院,到了照顾不过来的时候,就再被送去医院,过了一阵子还是会回到福利院,如此反复。医院、福利院、医院、福利院、医院。哪个在排泄,哪个是厕所,哪个是污水,哪个是污水处理厂,连我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楚了。大概全都是吧。可以确定的是,我不仅是父母的排泄物,而且对世上所有人来说,我都只不过是排泄物。这一点,我十分清楚。 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自寻短见。我在寻找什麽东西。我找的到底是自己的栖身之所,还是能让我有活著的真实感的东西,又或者是打从心底裡想要的东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为了寻求某些东西,我在街头流浪徘徊。 涩谷的繁华不适合我,六本木、原宿之类的根本不可能,池袋还凑合,但与之相比,还是新宿更适合我。我觉得新宿是最好的选择。 新宿的街头极度肮葬和吵闹,和我想像中一模一样。歌舞伎钉即使是在晚上也灯火通明,但是里弄小路却十分昏暗,这裡充满著各种光亮与黑暗。只要夜晚不是灰色的,是黑白分明的就好。 我知道新宿有很多黑社会,心裡总有些忐忑。流浪汉也非常多,还时常可以看到在路边大叫的人,以及跟我类似的人。偌大的公园裡总好像潜伏著什麽,让人恐惧——我感到,新宿最终会伤害我。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裡,不对,正因为是在这样的环境裡,才会有待我很好的人。流浪汉大叔就是其中之一。 “你可真够葬的!不嫌弃的话,把这个换上吧。这个是捡来的,太小了,我没法穿,反正还是要扔掉,你不嫌弃的话就换上吧。” 他给了我一件像是摩托车手常穿的黑色皮质连体裤。天气正逐渐转冷,刚好可以拿来防寒。从那之后,我就一直穿著那条裤子。 当然,这种好事是很少的。对我很好的那个大叔在某个早上死了,而地道裡流浪者们的“纸箱村落”也被清除一空,我只好回到歌舞伎钉。也许是我太葬的缘故,大家都只是远远地看我,这让我再次强烈地产生了一种自己是排泄物的感觉。然后,不知怎麽回事,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医院了。我从医院逃了出来,又回到了新宿,在车站的公共厕所裡脱掉医院的棉布病服,换上了那条连体裤。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真子。 “太可恶了。这种事情真是太可恶了。我知道……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我正蹲在路边,她突然过来抱住我的头哭了起来。金色的长髮十分漂亮,眼睛也十分明亮,于是我也伏在她的膝头哭了起来。 “真是太惨了。不那样做的话就没有活著的真实感吧!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儘管哭出来吧,让眼泪尽情地流出来吧!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嗯,不是你的错。我都知道,都明白……来,我把你介绍给伙伴们。” 所谓的伙伴,就是当时以“匪帮”闻名的少年团伙。他们划地盘,组团伙,同黑社会或员警发生各种衝突,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在新宿存活著。 虽然我喜欢真子,但并不怎麽喜欢其他成员。真子的哥哥“阿时”很擅长打架,像是成员中的领导,但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光跟班主任一样,充满了厌恶。他并没有赶我走,所以他也许还算是个好人,给我的食物也是同大家一样的,还给我治过几次伤。可能是因为我一直粘著真子的缘故,他才用那种眼光看我吧。因为真子实在太漂亮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著她。 我只有靠作战来报答自己领受到的恩情。不管对手是黑社会还是员警,我都毫无畏惧地一心想把对方杀死。因为说到底,流出来的血不都是一样的吗?看上去很了不起的人物流出来的血,跟我自己的、跟我那被烧成灰的父亲的血不都是一样的吗? 看,我脚上流出来的鲜血。连体裤本身是黑色的,所以看上去没有什麽变化,但是把手在裤子上蹭几下再看,分明是鲜豔的红色。看,我的血也是一样的红色。如果是蓝色的,可能会大吃一惊,但完全没有那回事,就是最正常不过的红色。哪边更漂亮一些?胡说,明明就是一样的嘛。一样的就好。一样的话就可以安心了。因为这鲜红色十分漂亮,大家都是一样漂亮的鲜红,这样一来,不管怎麽比,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这不就让人很放心吗?明白吗? 但是,真子老是在哭。每次看到我染上鲜红色的时候,她就会发疯似地哭个不停。这时候,她哥哥就会把她架开。我知道真子为什麽哭,因为她对我说过“我不希望看到你受伤”。所以,每次我浑身缠满绷带的时候,就会觉得有些对不起真子。 不过,听到同伴们“你这家伙真厉害啊”的称讚时,我还是非常高兴的。我开始觉得这也许就是我的立身之地、生存价值和我想做的事情。同伴们也开始把我放在眼裡。望著真子的金色长髮,我找回了久违的色彩。 同伴之间都用简短的名字互相称呼。真子、阿楠、l、阿望、阿九、阿时。因为我不会说话,所以在地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刚一写完,真子就决定了我的名字,“那你就叫‘f’好啦”。真是个不错的名字,跟我的本名是完全不同的发音,让我有一种重新投胎做人的感觉。 从那以后,打架的时候我总是站在最前面。;这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强,只是我从不放弃而已。儘管对手已经跪地求饶,自己也已遍体鳞伤,但我仍不收手。自然,受伤比较重的往往是我,但我从没有认输投降过。我无法投降。不管怎样.每次打到最后,总是对方在请求饶命。 对了,就像那个男人一样。 渐渐地,“f”这个名字在别的团伙中也有了点名气。甚至在“狭路相逢”的时候,对方都会绕道而行。虽然我并不觉得讨厌,但随著打架次数的减少,我的世界又变成了一片灰色。这让我感到有些痛苦。 就是在这个时候,真子被杀了。 发现真子尸体的是其他团伙的成员,他还特地跑来通知我们。在通往皇居的隧道裡,真子全身赤裸地惨死在那裡。一片凌乱,死得十分难看。 “是那些混蛋。是那些混蛋把真子轮奸再杀了她。” 阿望的声音在颤抖。 “畜生!畜生!” 阿九死命地捶打著地面。 大家都瘫坐在路中央哭个不停。那个来通风报信的家伙并不是自己人却也跟著我们一起哭。喇叭声不绝于耳,但是谁也没有让开。大家就一直像这样在阿时的身后哭泣著。 “……我要去报仇。请……给我……带路!” 同伴们一开始听到我的话都大吃一惊,甚至都没搞清楚是谁说的。那个报信的人说“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话音刚落,就听到警笛声由远而近,我们只得四下逃散。只有真子一个人被抛弃在了隧道裡,我们只有逃跑,别无选择。 ◇ 我们从第二天开始寻找杀害真子的混蛋们。除了我以外,好像大家都知道是谁杀了她。我只是跟在他们后面。惯用的美工刀在口袋裡咔咔作响,我只是跟在大家后面。 搜查的第三天,我们终于找到了杀害真子的混蛋们——一个貌似大学生的三人组。他们拿著真假难辨的手枪。也许他们只是打扮得像大学生,实则是黑社会。但这并不重要。这个世上只有两种人,投降的人和不认输的人。而且,血的颜色也是一样的,都是漂亮的鲜红色。 “是这家伙怎麽都要……不过,不管怎麽说也太过分了。我知道是他不对,让这家伙付出代价吧!” “喂,喂,没那回事吧。” “别放屁了!你一会儿用手掐她,一会儿又对她动手动脚,才把她弄死的!” “可是,你……你们又没有亲眼看见!” “还真就让我们看见了!你敢说你没有强暴她!” “这……这种事情,现在还提什麽……” 够了,我已经受够了。我要动手了。 “呜哇!” “哎呀!” “别叫……诶?” 是喷泉。鲜红的喷泉。红色液体飞溅之处,我的世界又恢复了彩色。从高楼间隙中望见的淡紫色天空、外牆的浓重绿色、对面外牆的米色,还有美工刀的粉红色。 “呜哇!呜哇!呜哇……” 对方同伙中早已经有一个人快步逃走了。但我却心情大好,抬头望著暮色低垂的天空。我想起了杀死那个男人时的情景,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了大叔那温暖的纸箱小屋,想起了真子那温柔的笑脸、美丽的金髮。 不知何时,我的同伴也都四散跑光了。脚边的家伙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搐著,他满脸鲜血,是我所熟悉的草莓般的鲜红。另外,不知为何,他的另一个同伙留在了现场。 1 八月十六日。在水元公园附近的垂钓池,也就是内池周围,停著数辆警车。从一大早开始,这裡就被一种紧张的戒严气氛所包围。 专案组大概有二十个人,其中包括一课课长和田、桥爪管理官、第十系系长今泉、龟有署署长和副署长、龟有署刑事课课长、连同玲子在内的第十系的搜查员,以及他们的搭档——鉴定人员。机动队派出了六名水难救助部队的潜水夫和两名指挥官。另外,为了维护交通秩序和控制好事围观者,龟有署还出动了二十名地域课的制服警官。 对了,那些好事的围观者实在是十分碍事。 不凑巧的是,今天刚好是礼拜六。附近的居民和过路行人姑且不说,到内池来垂钓休閒的人也非常多。不过说起来,水元公园本身也算是一个观光景点,所以一到週末就特别热闹,但是要把搜查活动拖到下周去也是不可能的。 “要是不能发现些什麽线索,你可就惨了。” 桥爪每看一圈,就会对玲子说同样的话。 “这个跟围观人数没有关系吧。” 玲子巧妙地把话搪塞过去,把视线投向了水面。 “……也是。不过,这次有水难部队的第七方面协助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是跨区域提出的派员请求,所以什麽都调查不出来的话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玲子已经完全搞不懂他到底想说什麽了,但不管怎样,她能回答的始终只有“是”。 “听好了,姬川。虽然你很优秀、很突出,但是眼下盯著你这位子的人可远不止二三十人这麽简单,单是这一点,你就该牢牢记住。” “是。” 是是是是是是是是。那种事情我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员警系统内部实行的是完完全全的扣分制评价体系。做出业绩是必须的,如果出现失误就会遭到诸如“怎麽会犯这种错误”的谴责。而且,越往上层,这种现象越明显。结果,比起那些积极工作但会出错的人,那些既不积极工作也不会出错的“无为”之人反倒更能得到肯定。所谓的员警界,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世界。 一一就算我被贬职到辖区警署的交通课,对你来说也是无关痛痒的事吧。 其实,令桥爪担心的并不是玲子从搜查一课主任的位子上被拉下来,而是自己的管理能力将会受到质疑这件事。 到目前为止,玲子的直觉都还算准确,所以桥爪才请来水难救助部队。不过,看到潜水夫们潜入现场进行水中作业以及周边围观群众的数量后,桥爪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了,事态比之前想像的要严重多了。还有,至今为止第一次在早会上露面的一课课长和田今天也向他询问了关于水中搜索的必要性,但他没能清楚地回答出来,这也让他有些心事重重。 ——可是,如果没有人去做事,如果没有人举证,那就没法开始办案。不管何时,我都只是起到一个抛砖引玉的效果而已。 玲子凝视著潜水夫们的工作区域。 水而反光非常刺眼,朝水域看不到一分钟眼睛就会受不了。一想到搜查作业要像这样一直持续到午后,老实讲,玲子著实感到有些厌倦。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才上午十点半,可身上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成半透明的了。 “主任,都看到内衣肩带了哦。” 话音刚落,井冈的胯股间就被玲子用膝盖狠狠地顶了一记,之后足足有三十分钟,井冈一直保持安静。 他们向出租钓船的钓具店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内池裡水位最深的地方有三米左右,就如同是一个巨大三角形的中垂线一般。当然,虽然没有一一细问,但谁都知道水池正中央一般就是水位最深的地方。也就是说,如果凶手打算把尸体沉在水底的话,很有可能选择水池中央。于是,潜水夫们也在内池的中心水域进行搜查。 水面上的四个浮标标示了目前的调查区域。划定的水面约五米见方,调查的时间大概是五到十分钟。搜查完这一区域就移动浮标,潜入另一块水域。每次看到潜水夫们浮出水面的时候,玲子总是怀著期待的心情,希望他们能发现些什麽,但当他们六个人全部出水的时候,连“观众”都感到很失望:还是不行吗?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此循环往复。 ——到底有没有好好在找啊?真是的,拜託你们了! 其实,玲子手头并没有什麽材料可以让她断言尸体绝对沉在水底,所以她格外焦躁不安。但此时,她也只能眼巴巴地等著潜水夫突然冲出水面,大叫一声“找到了”。 大概是到了第六块水域的时候,一名潜水夫在水裡潜了一两分钟后浮出了水面。一开始玲子以为他的氧气瓶出了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 “好像有什麽东西。相机!相机!” 岸边早已准备好了带闪光灯的防水相机,潜水夫接过相机,马上又潜回水裡去了。东西?是什麽东西?我们可是从来这儿之后就一直忍著不去上厕所,就是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找到什麽东西,好歹也说个一字半句吧! 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一个没有拿相机的潜水夫率先浮出水而,往岸边靠近。 “喂,发现什麽东西了?” 一课课长和田蹲下身子,往水面窥视。 “有一个……一人长的东西……站在那裡。” 有东两……站在那裡? “现在正在清理葬东西,看起来好像是一个蓝色塑胶薄膜包裹的东西。” 一一蓝色……塑胶薄膜…… 从指尖到头顶,玲子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随后,那个拿相机的潜水夫也从水裡钻了出来,他一手还拿著刷子之类的工具,便开始跟部队的指挥官和鉴定人员说起话来。 “可以切断吗?” 鉴定课的小峰主任冲著潜水夫歪起脑袋。 “其实,保持原样比较好……” “办不到吗?大家一起把它扛上来?” 指挥官在两人之间斡旋。 “可以试试看,但是如果从上面拉的时候造成了什麽意外损坏,那还不如乾脆切断了好,我是这麽想的……” 小峰抱起双臂。 “是吗?这样的话,那还是切吧……” 指挥官点点头,朝水面一指。 “好,切吧。” “明白。” 潜水夫再度潜同水中。 过了一会儿,这次是六个潜水夫一起浮出水面。但是,人头却有七个。六个是黑色的,还有一个是蓝色的。然后,那个有著蓝色人头的身体就像上浮的潜水艇一样露出了水面,长度足有一人高。 四周一片惊叫。环绕著内池的围观群众开始骚动起来。 今泉拍了拍玲子汗津津的肩头。 “……干得不错啊!” “嗯。老实讲,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玲子长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在她胸口不知已经积蓄了多久。 ◇ 塑胶薄膜包裹物被弄上岸后,就地打开了。 “这也太残忍了!” 四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尸体全身赤裸,也是一具男尸。脸部膨胀成正常人的一点五倍大,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赤鬼状态”。没有血色、惨白的身体上连著一张红黑色的大脸,实在是挺恐怖的画面。 死者的颈部有一个和金原一样的刀伤,两人都是被割断了颈动脉。上半身上还有很多伤痕,但不知是怎麽形成的。然后是腹部的损坏,大部分内脏都已经腐烂败坏,变成了白色的发泡肉片附著在塑胶膜内侧。所有伤口边缘都已经被水泡得发涨,如果不是已经看过了金原的尸体,估计很难分辨出那是伤口。 不过反过来说,正是因为用塑胶薄膜密封起来了才能保留这些肉。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估计尸体早就被鱼吃光或是被湖水冲走,落得只剩下一副白骨的下场。虽然手脚都已经涨成了气球一般,但都没有剥离骨头,仍旧是附著著的。如果能顺利采到指纹,说不定很快就能确定死者的身份。 潜水夫之前说要不要切的,是把尸体固定存水底的绳子。凶手应该是先把建筑工地上常用的、固定围栏的圆形水泥块沉到水底,然后再用绳子把它和塑胶薄膜连接在一起。只要不产生腐败气体,尸体就会沉到水裡,所以作为重力施加的话,这样的措施足够了。 搜查作业一时中断,尸体在保持原样的状态下被运去大学的法医学教室。但是,一部分水难救助部队的人员仍在继续搜查。谁都无法保证沉在水底的尸体只有一具,很有可能还会有第二具、第三具。 全体搜查员暂时被召集到了龟有署。搜查方针重新做了调整,即必须把发现其他尸体的情况也列入考虑。 下午一点,全体人员都在会议室裡待命。大家都在等水难救助部队队员的调查报告和水中现场的照片。没有去现场的调查员们向去过现场的人询问著尸体的情况。而那些出过任务的人正在快速流览著早上还没来得及看的报纸。有人一边无聊地喝著大麦茶一边吸烟,有人把堆积在桌上的搜查资料重新翻阅一遍,环顾四周,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打发著时间。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回头一看,门口整整齐齐地站著五个身著朴素灰西装的男人。 ——顽胜。 玲子无声地都哝道。 顽胜,指的是胜俣健作,警视厅刑事课搜查一课杀人犯搜查第五系主任。胜俣警部补率领的胜俣班组是被称作“一课内公安”的情报战专业集团。听说,这个班组包括胜俣在内的大部分成员都有过公安经历。 ——完了,完全给忘了。 说起来,今泉之前就告诉过她,如果搜查时间延长、需要补充一课人员的话,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胜俣班组。虽然搜查工作并不算进展缓慢,也不是因为要延长办案时间,但出现了另外的尸体的话,补充搜查员是必然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胜俣班组按照顺序加入进来。 一进门,五个人就径直朝玲子的方向走来。 “哟,姬川小姐。生理期还游泳可是对身体很不好哦!” 胜俣的大嗓门在屋内迴响。菊田顿时红了脸,握紧拳头站起身。玲了把他按在座位上,自己站了起来。 “没事,因为下水的不是我。” “我当然知道,乡巴佬。你也就只有普通驾照和英检二级资格【英文水准检测二级。】,怎麽可能会潜水呢。” 的确,玲子所持有的正式资格只有这两样,并没有潜水夫的资格。只是,虽然并不是真的处在生理期,但也确实不远了。 ——为什麽连我的生理期都知道啊? 胜俣在后面又补上“普通驾照和英检二级”一句,应该是为了表明自己前面的那句话不只是口头上的性骚扰。他那语气像是在说,你的事情我可全都知道哦。这样看来,与其说他是个前公安,不如说他是个在职的跟踪狂。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还请赏个脸,姬川。” 突然,胜俣背后的四人把玲子包围在了中间。菊田再次起身,这次,大塚、汤田和井冈也纷纷效仿。只有石仓一个人坐著,目光落在报纸上。 “什麽呀。我可没找姬川小姐的粉丝哦。” 胜俣用几乎刺眼的目光瞪著菊田,菊田也不甘示弱地同瞪他,但这正中了胜俣的下怀。眼下,除了顺从,别无选择。 玲子再次稳住菊田。 “知道了,我去。” “啊哈,不愧是理解力过人的家伙啊。接下来只要再学会大猩猩的训练方法就可以得满分啦。” 井冈和大塚死死按住菊田那已经举过了肩膀的拳头。 玲子跟著胜俣走了,走到门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菊田像是被母亲抛弃的小孩一般,一脸凄惨。玲子向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胜俣来到走廊上,进入了一室相隔的会议室。玲子跟著进去后,胜俣的部下在身后关上了门。 “先坐吧。” 胜俣把她让到近旁的钢管椅上。 “不,不必了。” “还以为自己很年轻?三十不到也已经快是极限了嘛。” 玲子闻言感到不快,但还能忍住。 “您说有事要商量,不知是什麽事?” “我说的只是请你赏个脸,没说要跟你商量事情。” “那有什麽事情要找我?”’ “都说了你先坐下来嘛。” 不过,玲子依旧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倒是胜俣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胜俣用那昆虫一般的小眼睛望著玲子。他身材矮胖,身手却颇为矫健。因为跟今泉是同期的同事,所以应该也是五十上下的年纪,不过,短短的头髮中,白髮却显得十分醒目。只是他看上去不像是喜欢操劳的那类人。 玲子死了心,也坐了下来。两人的视线变得几乎等高,于是胜俣那昆虫般的视线也多少变得从容了些。 “请问有何贵干?” 话音刚落,胜俣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嗯,简单地说,就是请你们把手头掌握的资讯毫无隐瞒地全部告诉我们。下面就轮到我们著手侦办此案了,凡事都有个先后顺序,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玲子紧盯著胜俣,说话间,已经有一名他的部下挡在了面前。玲子往四周一看,发现自己已经被四个人包围了,这种感觉就像是身处阴暗的井底。要不是那些人是自己的同行,玲子一定会感到自己的安全正受到威胁。 “如果是想瞭解到目前为止的进展情况的话,我觉得您可以看一下卷宗记录和报告书。” 从部下们的缝隙间,露出了胜俣怒气衝衝的脸。 “笨蛋!卷宗记录和报告书我都已经看得烂熟了好不好!但裡面根本没有任何直接根据可以证明你的言论,也就是腹部伤口和内池以及一个月前死掉的男人有关那回事。说什麽还要进一步调查,都是一派胡言,根本就是避重就轻,想蒙混过关吧!这种东西我根本就用不上。你倒是说说看,为什麽你觉得把死者扔到矮树丛上和扔到水裡的是不同的人?为什麽那个男人是负责把尸体扔到水裡的人?为什麽你会知道根本就不在搜查范围的那个男人死在内池裡了?为什麽……” 玲子不禁站起身来。 ——什麽,居然说我是笨蛋! 她推开那些碍事的部下。 “我知道,我们是不会对你们隐瞒什麽的,如果有什麽想知道的就儘管问好了。啊?你说什麽?你想知道些什麽?” 胜俣的圆肩膀微微抖动。 “……这……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啊,姬川小姐。那麽,能不能先说说你觉得腹部的伤口和将尸体丢弃到水中有关联的理由呢?” 玲子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声。 “……认真仔细的塑胶膜包裹手法和不合理的奔尸场所之间,存在著不和谐的感觉啊。于是,我根据三个层次的伤口又重新做了思考。然后发现那些死后的伤口大概是为了进行尸体处理而施加的。矮树丛之后的目的地就是内池,就是这些而己。” “尸体的包装、搬运和丢弃分别由不同的人完成,这个又怎麽讲?” “要使水中丢弃的假说成立,就只能这麽考虑了不是吗?而且,实际上矮树丛所处的是t字路的交叉点,而尸体就被丢弃在那上面。如果是在环境昏暗的情况下,可能不容易被发现,但如果说是放在交叉点的矮树丛上,那麽就能简单准确地传达放置尸体的场所了吧。” “那麽,你是怎麽知道,一个月前的那个异常尸体的呢?又是那个法医老头子搞的鬼?” “是的。我就是从国奥老师那裡听说的,说是之前发现了奇怪的尸体。那可是比这起案件要早得多的时候的事了。内池裡竖了块‘禁止游泳’的牌子,在那种看上去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游泳的钓鱼池裡特地竖这种牌子有点奇怪吧。所以,这些事就在脑海中联繫起来了。” 胜俣不屑地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你知道的都是些说明不了问题的事情啊。不过,我的问题只有一个。听好了,被你认定为负责将尸体扔到水裡的那个叫深泽的男人,早在金原被杀的三周前就死了,但是凶手,或者说是负责搬运尸体的人还是把尸体运到那裡去了,对于这个矛盾你为什麽没有过丝毫的怀疑呢?” 胜俣用肥大的食指指著玲子。 “自己要交付尸体的物件,也就是同伙,早在三周前就死了。但是为什麽负责搬运尸体的家伙并不知情呢?如果深泽已经死了,那麽完全可以让其他人来负责沉尸,或者是由负责把尸体搬运到内池的人自己把尸体沉到水裡。但凶手并没有这麽做,而是仍旧在期待已经死掉的深泽来替他完成沉尸的工作。是这麽一回事吧?为什麽?为什麽你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玲子著实被他问得呆若木鸡。 “啊……” “不是什麽啊不啊的,回答我!” “唉,应该是联络不到……之类的吧?” 玲子迟疑地微微侧起头。 “之类的,什麽之类的啊。这样回答合适吗?” “嗯……我想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吧。” “这是什麽嘛。你连这个问题都没解决就要求机动队出动了吗?” “是的,事实就是这样。” “什麽就是这样了啊……太惊人了!你还真是无所谓啊,真搞不懂你的脑袋是怎麽长的!” “这也是您的问题吗?” 胜俣摊开两手,表示自己束手无策了。 的确,玲子自己也怀疑过这个问题。不过,她真的毫无来由地认为是联络不到之类的原因导致这种状况发生。包括深泽没有沉尸成功的情况在内,都只是凶手的失误而已。也许你可以说这并不能说明问题,但是说到底,这些都是人为的事情,要从头到尾一一分析清楚也是不大可能的。这一切也有可能只是凶手的“疏忽”造成的,非要纠缠细节的话她也无话可说了。 “姬川啊,你的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胜俣双眉紧锁地回头看向玲子。 “这对谁而言是危险啊?” “当然是对你自己了,笨蛋!” “我不是很明白您这话的意思。” “所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白痴。” ——又不是我的上司,为什麽要被你“笨蛋”、“白痴”地叫?! “嗯,请容我好好想一下。先告辞了。” 玲子用双手推开挡在面前的两名便衣,朝门口走去。 推开门,只见菊田、大塚、汤田、井冈,还有石仓都一脸担心地站在门口。背后传来胜俣的声音:“喂,你到现在还在怕吗?” 玲子险些撞在半闭的门上。 “炎热的夏日夜晚。” 几乎可以撼动牆壁的轰鸣扩散到了走廊上,胜俣的话语一下子消失了。就在刚才,他确确实实地说了“炎热的夏日夜晚”,从口型就可以看出来。他确实这样问了:你到现在还在怕炎热的夏日夜晚吗? ——难道他知道?关于我的那件事情…… “主任,没事吧?” 菊田向她伸出了手,玲子正欲靠过去,那手却突然收回去了。瞬间,玲子只觉得眼前有一片黑暗扩散开来。 第二章2 2 八月十七日,星期天,中午十一点。玲子和井冈前往足立区江北辖区警署——西新井署,深泽康之生前就居住在这一一区。 “啊,是是,那个脑浆溶解事件,嗯,真是吓人呢。” 接待他们的是地域课的伊藤系长。 “不过,我记得那件事并没有被定为刑事案件……怎麽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对于法医务院已经诊断为感染症致死的异常尸体,总厅的搜查一课再度展开调查,令人讶异也是正常的。如果这本身是一桩刑事案件,那就是西新井署的工作失误了,搞不好会受到一些处罚。但其实这根本无需担心。 “不,深泽的死因没有什麽好怀疑的。就如法医所做的诊断一样,是病死的一种。不过最近,我们发现深泽涉嫌在生前参与了某起案件,所以今天想向您打听一点关于这件事情的情况。” “啊……” 伊藤依旧是一脸不安。 “深泽的遗体是在江北的公寓裡发现的吧?” “嗯,是的。” “做过现场勘查吧?” “是的,确实做了。嗯,应该是做过的。” “那麽,能让我看一下卷宗记录吗?” “啊,好的,马上拿给您……喂,古田,古田!” 那个叫古田的年轻警官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资料夹。伊藤接过资料夹,翻到深泽家宅的实地搜查记录那一页,递到玲子面前。 快速游览后,玲子首先起疑的是房间佈局和同居人的记载。房间佈局是这样的:从玄关到厨房,分成六叠半和四叠半两个相连空间。房间是木结构公寓的二楼,没有淋浴室【在日本,除了整体浴室,厕所与淋浴室是分开的。】。 “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吗?” 因为同居人一栏裡写著“由香裡”。 “嗯,深泽有一个小他三岁的妹妹。” “就是由香裡。” “对的。” “也就是说他妹妹现在一个人住在这裡了?” “不,她应该已经搬走了。其实,深泽死了以后,他妹妹就住院了。小姑娘好像是精神状态不太稳定。” “是哪家医院,您知道吗?” “嗯,请稍等一下。” 伊藤起身,摘下了身边的电话听筒。 “喂喂,我是伊藤。太好了,就是要找你呢,我跟你说,那个,就是那个深泽康之,那个脑浆被溶解的人……对对对……那个什麽,我想问下,他妹妹住的是哪家医院啊?你之前去过吧……啊,是吗是吗……嗯,没,总厅的人想知道一些关于深泽的事……不不不,不是那样的,行了,这个不重要……嗯,中央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是吧……啊,是吗?嗯……不,没关系的……我知道了……好的好的,多谢了。” 中央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麽? “是说中央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吗?” 井冈马上把这个资讯记在笔记本上。 “我想是的,嗯。” 伊藤回到对面的椅子上。 “刚才与您通话的是?” “是轮值的轰巡查长。听说他曾去过由香裡入住的医院,但是被她的主治医师以不便见客为由拒绝了,没能见到由香裡。” “是这样啊。” 玲子继续读著卷宗记录。 遗体的第一发现人是公寓管理员和深泽的同事。深泽生前在住所附近的一家保安公司工作。因为身体不适在家休息了三天,到后来连电话都不接了。同事因为担心所以就到他家裡去看了。 “上班地点是这个吧?” 井冈指了指保安公司的地址。 “顺便问一下,我们听说深泽是处于保护观察中,那他到底犯了什麽事呢?” “嗯,你说那件事啊……” 伊藤脸上露出诡异的意会表情。 “是这样的。听说他在自己家裡放火,把双亲的尸体连同家裡的房子一起烧了。” “把双亲都……” 玲子再次把视线转回手裡的卷宗。 深泽是在十七岁的时候犯的事。他往死在起居室的父母身上倒上汽油,然后就这样一把火把自己的家烧毁了。事发三天后,他去警局自首了。当时的供述书影本上有如下的记载:“我回到家裡的时候,爸妈已经死了。我想应该是吸毒过量死掉的吧。他们两个都毒瘾很大,又对我拳打脚踢,所以死了倒也痛快。但好歹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总还是有些难过的。两种心情一半一半吧。因为是吸毒过量而死的,估计也没有人会好好悼念他们,还不如我自己把他们烧了,而且那个家简直就是我的噩梦,我很想把它一把火烧得乾乾淨淨,就是因为这两个原因,我放火把家裡烧掉了。” 看上去还真是複杂的家庭环境。 “但事实上,有看法认为,他的父母并不是因为吸毒过量而导致中毒死亡,虽然因为尸体已经严重烧毁,对此并不能十分确定。最后,深泽被判在少年监狱监禁三年。光这样看,虽说事出有因,但好像还是判得重了点。其实,这之前他就已经进过少年鉴定所【指将家庭法院送来的少年收容一段时间后,根据医学和心理学等专业知识对其身心状况及性格进行鉴别的机构。】和少管所了,一开始就不是什麽好苗子,这样的下场也是必然的吧。大概一年前,从少年监狱出来后,他马上就搬进了那间公寓,然后开始在保安公司上班。那个公司的社长,其实同时也兼任了监护人的角色。社长对深泽的评价很高:他已经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了,工作也很努力。可是,谁会料到呢,也不知道他是喝了哪裡的葬水,脑浆被溶解得一塌糊涂,真是恐怖啊。” 玲子又把视线停留在了卷宗的其他项目栏上。 “那个,七十三万日元的现金是怎麽回事?” 为了瞭解深泽在死前那段时期的行动情况,警方对他的房间进行了搜查。虽然没有发现日记一类的东西,但是收据、发票、书本、照片和一次性相机等都被作为暂时扣押物品在卷宗上有所记录。 这其中有一项,就是一个装有七十三万日元现金的信封。一共是七十三张旧的万元纸币,信封并不是银行的,而是一个有些用旧了的茶色信封。感觉总有些犯罪行为的可疑气息。 伊藤也是一脸苦恼。 “……是这样的,我们到最后也没有弄明白这钱的来路。那个社长也说了,按他发的工资来看,是不可能在一年攒下这麽多钱的。但是要说是还有其他兼职的话,他也没有那麽多时间。那麽只有可能是干了什麽见不得人的勾当赚的钱了,可他同事又说看起来不像。肯定是他平日裡装出一副没有什麽钱的样子,生活过得很朴素吧。” 玲子眉间的皱纹略微舒展开来,心想: ——帮人丢弃尸体应该是有报酬的吧?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金额未免大了些。若是算作杀人的报酬可能还不够,但仅仅是用作沉尸的报酬又太高了。更何况,金原的尸体并没有被扔到水裡,在这之前深泽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这七十三万是因为昨天从水裡捞上来的那具尸体而付给深泽的报酬了?这样的话,著实算是丰厚了,而且关键的是这笔钱还有零头。 ——难道还有其他的尸体沉在水底? 顺便提一下,直到昨天傍晚的搜查活动为止,并没有从内池裡打捞出其他尸体。 “那个,到底是发生了什麽事情啊?” 伊藤好像很想知道深泽到底跟什麽案子有关。在之后喝茶的时间裡,他多次想要试探出什麽,但都被玲子随意地岔开了话题。 “百忙之中,多有打扰,十分感谢您的合作。” “啊,怎麽会呢……也不知道帮没帮到您。” 伊藤心裡肯定不大舒服,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玲子他们尚未进入公开搜查阶段,所以没有义务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要是他们告知了具体事情,也许会从伊藤那裡得到些有用的资讯,但事实好像并不是这样。 “那麽,告辞了。” “嗯,两位辛苦了。如果还有什麽事,请随时联繫我……” 其实是伊藤自己很想知道事情的真实情况吧。他十分恭敬地把玲子二人一直送到了玄关。 走出西新井警署,依旧是闷热无比,不过天气有些转坏,阴沉的天空乌云密佈。面前的七号环线大概因为今天是周日的缘故,车厢数量比平日少,取而代之的是众多小汽车在路上穿梭。到了三四点钟的话,就会从加平立交桥涌出大量的车流,但眼下路上还算比较空,车辆行驶也比较方便。 道路在这种空閒时段的空旷感,突然让玲子想起了自己老家南浦和周边的风景,还有过去。那个可恶的夏天,那个被涂抹得一片漆黑的十七岁的夏天。 ——你到现存还在怕那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吗…… 玲子无意识地狠狠吸了一口气。 吸满气的胸口开始变得僵硬。 那本该克服了的恐惧。 只有在看见日下那可恶的脸时才会回忆起那时的事情。明明应该已经习惯了的。心脏一阵绞痛,太阳穴附近针扎般地疼。她感觉自己快要停止呼吸了。呼吸、呼吸就快要—— “主任,主任!” 回过神来的时候,井冈正面对面地抓住自己的肩膀,一边叫著什麽一边使劲摇晃著。玲子渐渐地意识到了他所喊叫的内容。 ——主任……对了,我已经不是高中生了。 玲子迅速地在脑中描绘出自那件事情以来自己的人生轨迹。 ——审判、考试、入学、毕业、入厅、训练、分配、工作、测试、工作、测试、工作、测试,然后是梦寐已久的搜查一课…… 因为意识都带有历史性,所以她告诉自己那些想要复苏的恐惧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该结束的早已彻底结束了,所以完全没必要感到害怕,她这样对自己说。 “主任,你没事吧?” 不知何时,井冈已经拾起了玲子掉下的皮包,两手穿过玲子的腋下支撑著她。这时,玲子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试著用了一下之前学过的瑜伽中的呼吸方法,呼吸终于渐渐顺畅起来,心脏的绞痛也消失了。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正在站岗的西新井警署的便衣警员也正担心地偷偷盯著她看。 ——没错,在我的身后,始终都有这麽坚强的组织给我做后盾。 “……不好意思,已经没事了。” 玲子用“刚才只是头晕了”的理由向站岗的便衣表示了歉意,然后和井冈四目相交,行了个礼就往警署的正门走去。 不过,井冈用越发诧异的眼神看著玲子。 “主任,你跟胜俣主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从那之后脸色就一直很难看啊。” 的确,玲子昨天跟胜俣谈话结束后就不省人事了。她就这麽瘫软在菊田身上,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务室的床上了。不用说,自然也就缺席了后来的搜查会议,听说菊田代替玲子出席了会议。胜俣大概是因为加入搜查后第一次参加会议,所以表现得十分稳重。玲子得知会上并没有出什麽问题。 不过到了傍晚,身体恢复了,她便又出动去做走访调查,然后再去参加晚上的会议,这样一来就可以完成今天的预定工作了。她可不想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以至于被井冈说“从那之后脸色就一直很难看”之类的话。 ——算了,也不要太硬撑了。 井冈绝对不是那种迟钝的男人,相反,他时刻等待著能够搂抱玲子的机会,所以一直很专心地观察著玲子的动作。 ——我并不是有意要矇骗你啊,井冈。 话虽如此,两人的关系还没有近到可以畅谈过去的地步,只怕玲子还没坚强到能够平静地讲述过去。 “嗯,别担心,我没事。” 到头来,她只说了这麽一句话。刚才,胜俣为什麽要在工作中说那样的话,这一点让她很是介意。 ——那个老头子到底想把我怎麽样…… “走吧……井冈。” 玲子把井冈手裡的包接过来重又挎在肩上,一语不发地迈开了步子。 三正保安公司是进行次级警卫的公司,也就是主要负责工地现场周边的交通维护以及停车场的警卫管理。那栋被称作公司大楼的建筑裡,最上面一层是社长的住房,二楼是职工的宿舍,一楼是办公室和停车场。在办公室罩,社长岸川这样告诉玲子他们:“深泽啊……嗯,他可是个认真的好青年哦。” 岸川管理的大多是进过少管所或是少年监狱的年轻人。听说现在住在宿舍裡的人也都有这种背景。 “即便是生来就坏透了的人,我也有自信让他重新做人。但深泽不是那类人。当然,我也严厉地教导了他遣词用句和礼节礼数,但他骨子裡就不是那种品行不正的人,虽然寡言少语,但他一直都在为他妹妹著想。我很喜欢深泽这个孩子啊。” 岸川的头剃得铮亮,身著和服,即使是在室内也戴著墨镜,是拥有一种独特时尚感的家伙。在黑社会老大裡面偶尔可以看见这样的造型,在一般的公司裡还真是罕见。 “深泽为什麽要自己租公寓住呢?为什麽没有住在宿舍裡呢?” 岸川紧闭双唇,沉默了一会儿。 “……那家伙说是等妹妹出院回来了就没地方住了,所以自己去外面租房子住。他既要付妹妹住院的钱又要付房租,就算伙食费再怎麽节约都还是入不敷出的吧。不过还好,平时就跟住宿舍的同事一起半制度性地在公司裡把饭解决了,但是还有休息日啊。只要每天去工地上班就能吃到午饭,一到了休息日恐怕就省掉午饭不吃了,我妻子就常常担心他这一点。” “可是,警方从深泽的住所罩搜出了大量现金……您知道吧。” “嗯。西新井警署的人告诉过我了。不过我想,这应该是深泽从烧毁的老家带出来的吧。他在我这儿做了还不到一年,是绝对不可能攒到七十万的。” 也就是说,深泽是靠帮助处理尸体来赚钱供妹妹的住院费和房租的? “……比方说,深泽是参与了什麽不好的事情才赚到这些钱的,你觉得可能吗?” 岸川缓缓闭上了墨镜后面的双眼,摇摇头。 “就我看到的而言,只能说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我认识他还不到一年,毕竟不能说已经瞭解了他的全部。虽然不可能完全瞭解,但仅就他给我的印象而言,我认为他是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那家伙……不是那种为了赚玩乐的钱就去干坏事的人。在少管所之前,他还进过少年鉴定所,原因好像几乎都是一些孩子气的打架争吵。正因如此,他是属于只需父母稍加指导管教就可以免于受到处分的那种孩子。” 他稍微歇了一口气,把脸转向窗户的方向。 “为什麽那家伙会是这麽个死法,我至今都不清楚……真是可怜啊。到头来,她妹妹一次都没有回过那个家。他还曾经向我借过钱.因为要买床,而且妹妹也是个大姑娘了,说是不管大小好歹得给她买个梳粧檯,他再每个月一点一点地把钱还清。选房子也是他一直烦恼的事情,是一间大的带淋浴的一室房呢,还是不带淋浴的两室房呢?不过他想到妹妹已经成年了,应该会想要跟自己分开住吧……事实上,他妹妹_次都没有回来过……他一边苦恼著,一边付著房租,还要还清向我借的钱。他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啊。” 岸川并没有感动得要哭的意思,他的声音也始终很平静。他只是这麽淡淡地说著,反而使玲子的心裡感到一阵痛楚。 “是这样啊,瞭解了。那麽,关于那个发现他尸体的同事,我们也有问题想问他。” “哦,是一个叫富樫的人,不巧他刚好有事出去了。不过,因为他是停车场的警卫,所以你们过去看一下如何?反正也不是很忙。” 从岸川那裡得知富樫的工作地点是荒川区某个私立医科大学的停车场。玲子和井冈向岸川社长道了谢,就坐上计程车离开了三正保安公司。 一路上,井冈并没有问玲子任何关于她个人的事情,关于搜查的话题也因为场合有些不合适而很难开口。井冈难得保持了沉默,车内气氛有些沉闷。 “……我知道,主任你是我的上司。” 过了很久,井冈终于说了这样一句话。 玲子只是快速地瞟了一眼他的侧脸,什麽都没有回答。不,她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井冈,你到底瞭解我多少? 井冈刚才到底是怎麽想的,居然说出那样的话。 ——难不成…… 警部补这个头衔支撑著现在的玲子。井冈是什麽时候感受到了这一点,然后为了安慰自己,就说“我知道自己是你的部下”这样的话的呢?不对,怎麽可能,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吧。 一旦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井冈,你可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即便是这样,玲子还是充分地感受到了井冈的好意。 不管怎样,能有这样的沉默就够了。玲子很快就阖上了眼睛。 结果,富樫的话与岸川的十分一致。 富樫并没有像岸川那样很快就进入话题,刚开始,还是通过停车场职员室的小窗把他喊回来的。也难怪,有过那种经历的年轻人对于员警来自己工作的地方问话这种事总是十分讨厌的。如果是要自己正经八百地应对那就更讨厌了。不过,随著谈话的平稳进行,富樫渐渐地也开始讲起深泽的一些事情。他反复说著“真是个挺不错的人啊”,至于那笔现金的来路,他也没有什麽头绪。 他甚至还开玩笑说:“早知道他有那麽多钱,向他借一点用用就好啦。” “……我也想过,要是小时候早一点认识他,恐怕就不会落得现在这副样子了吧。虽然没见过他妹妹,但是那家伙对妹妹的感情真是……让我自惭形秽啊。然后,也多亏了他,我自己也改进了很多。所以,请你们好好对待已经死去的他,拜託了……” 玲子他们还想听听关于深泽妹妹的事情,可那之后富樫就一直沉默不语了。当玲子和井冈离开简易屋结构的小职员室时,富樫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抬头看天,灰色的天空仍然十分明亮,而时间已过傍晚六点。 “……坐电车回去吧。” 见井冈点头,玲子便迈开了步子。 第二章3 3 八月十七日,星期天,下午两点。胜俣正在前往中央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路上。 上午,他对深泽的过去做了一些调查一一他是因为什麽罪名被送进少年鉴定所和少管所的,一共去了几次,又是因为什麽原因被关入少年监狱的,家庭法院的判决是怎样的,监狱裡面对于他的评价如何。主要参考的还是位于霞之关的家庭法院和地方检察院的相关调查记录。 这时,胜俣在电车裡甩掉了来自主管警署的同伴。只有在主管警署周边做调查时可能会需要他们做一下嚮导,若是离开了他们的管辖范围,就只能让人感觉被束缚住了手脚。一个人的情况下便于果断行动,如果需要人手了,可以和同样甩掉了同伴的部下会合。 与同伴分别行动的事,胜俣并没有写进自己的报告书裡,只是私下悄悄地跟同伴说“你自己倒是好好跟上啊”。于是,大部分同伴都会在接下来的两三天内奋起直追,但主管警署的刑警显然追不上胜俣,差不多到了第四天就默默地去进行别的行动了。 这样就行了。到头来,杀人犯搜查系的刑警都是喜欢单枪匹马的人。就算是自己本可信赖的部下,也不知会在何时窃取自己的成果。就这一点来讲,治安委员会以班的单位採取行动,人员也是固定的,这样执行起来就比较方便了。但好像也就只有这一个优点了。 最近,也许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胜俣开始觉得像今泉那样当个系长警部每天坐坐办公室也挺好。只是,到了这把年纪已经完全没有心思为了应付考试再去读书学习。所以他又觉得,如果要自己去学习,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当个警部补,一个人跑跑现场来得明智。但归根到底,人一旦停止学习,就无法进步了。他自然是敌不过那些爱学习的人。 忽然,姬川玲子的脸浮现出来,与“学习”两个字重叠在一起。 ——可是,那个黄毛丫头…… 胜俣很讨厌姬川玲子。要说讨厌她什麽,讨厌的是她那副装腔作势的美人样儿。 ——她那张脸分明是在说:你一定认为我是个美人吧。 沉默也好,说话也罢,生气也好,哭泣也罢,在胜俣看来,她都像是在心底想著“我可是个美人啊。”然后,不知不觉地,胜俣出于恶作剧的心理,就说了那样的话。 ——没想到她居然昏倒了,那个得意忘形的家伙是消沉了吧。 每次有人调来搜查一课的时候,任用书一到,胜俣就已经把那人的履历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几时入的厅,被分配到了哪裡,对哪些案件的侦破做出过贡献,是被谁提拔来一课的杀人犯搜查系的。玲子也不例外,不,不如说因为她是个让人产生浓厚兴趣的女警官,所以胜俣连她入厅以前的事情都调查清楚了。 姬川的老家在琦玉县的南浦和。在东京的四年制女子大学毕业后,通过应届生招聘进入员警厅工作。员警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品川署。刚开始是按照女警官的惯例在交通课工作,但很快便调动到了刑事课。这之后,经过两次考试晋升到巡查部长,然后,一次便通过了警部补的升职测验。此时的姬川年仅二十七岁。一般来说,要升到巡查部长至少得到三十岁左右,所以她作为一个编外人员以异常的速度晋升著。成为警部补后,她同时还担任了交通课的搜查系系长。然后就被今泉系长拉来了搜查一课,一直到现在。 不过,真正有意思的是她入厅以前的经历,而且是高中时代的。当时,她成为了一起案件的受害者,因为这起案件,崎玉县员警总部有一名巡查刑警殉职了,姬川也曾在公审时上过证人席。大概在她十七八岁的时候,她经常跷课,有一段时间还曾去看过当地的精神科。最后高中总算是没有留级就“顺利”毕业了。 ——不过她看上去可不是这样,而是常常一副颇有自信的样子……真是不可理解,怎麽著也该谦虚小心一点吧。 不过,最让胜俣看不惯的还是她的那副态度。因为两人是相同的等级,所以玲子完全不顾年纪长幼,老是若无其事地说一些自私任性的话,她一定是将这误解成是美人的特权了。其实,像她那样的长相也谈不上是什麽美人。个子很高却长了一张娃娃脸,顶多只是有点可爱而已,所谓的美人可以说是一种错觉。围在她周围的“护卫队”也是一群傻子,尤其是菊田,那家伙比谁都差劲,他已然被姬川完全虏获了。真是个窝囊废,一个十足的失魂空壳。 岂止这些。那个女的对什麽是搜查根本就没有概念。所谓的搜查,就是先把基石一块块间隔著放置,然后再把丢失的部分一一找回来镶嵌到相应的空位裡,搜查就是一种这样的操作。但那个女人完全不管相应的空位是否填满,只管早早地拾起最前面的那块石头,然后就以为自己已经完全瞭解情况了,“抓住了抓住了”地欢蹦著,也不怕走光。她不过是个蠢女人而已。还有,今泉居然为此出动了机动队,不过,最最愚蠢的就要数淮许这件事的桥爪了。 ——桥爪,你戴假髮的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哦! 只是,即便办案顺序不对,但还是能查出结果,唯有这一点让人不得不服气。虽然今年有点不大顺利,不过去年她可是只花了三天和半天工夫就分别解决了一桩路边杀人狂事件和一桩抢劫杀人案。办这些案件的时候,也不是根据物证啊证言啊什麽的来推断凶手的,而是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就断定其为凶手了。对方的眼神裡清清楚楚地写著“做过”二字。她就是凭藉这样无根无据的理由,把犯罪嫌疑人的标籤贴在了对方身上,还将其逮捕了。 如此说来,这次的案件可以说也正渐渐按著这样的轨迹进行。不管是猜中了水中弃尸,还是认为这起弃尸案与离奇死亡的深泽康之有关,都是这种趋势的体现。那个女人所持的某种态度跟所谓的刑警的判断是完全划清界线的,这一点确凿无疑。 ——难不成……她其实是个通灵者? 算了算了,等自己到了专案组就能进行自己想做的调查了吧。直属上司第五系系长也是个无药可救的傻瓜,真是再好不过了。 ——假髮桥爪,再加上那个蠢女人麽?真是无可救药的专案组啊。 棘手的是,随著搜查工作的延长,第十系的同伴,也就是日下班组会加入进来。日下可是个不容小看的角色,如果是急性盲肠炎的话,应该只要一礼拜的时间就可以回归现场了吧。 ——不管怎样,只要我把案子破了就行了。 胜俣走过中央医科大学入口处的自动门。 ◇ 前台的女职员一头棕发,跟脸上拙劣的妆容不太搭调,浑身散发著乡土气息。 “我是警视厅的人,需要在这裡出示证件吗?” “啊?”女职员一脸茫然地抬头看向胜俣。 “我问你‘要不要在这裡出示警官证’,你这个乡巴佬。” “什……什麽意思啊?” 还不明白的话,大不了把证件出示一下好了。 胜俣从胸前抽出证件,抖开来递到她面前。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胜俣,想见一下精神神经科的尾室医师。” 在入口附近徘徊的住院病人、急症病人、等待看门诊的病人都齐刷刷地回过头来。这麽一来,那个女前台似乎才明白了胜俣问的那句“需要在这裡出示证件吗”的意思。 “请……请稍等一下。” 女前台丢下服务台,一下子闯进不知是总务处还是什麽的房间裡。本来好歹应该关一下门的,可她就这麽开著门大叫大嚷起来:“员警来了!怎麽办啊!发生什麽事了?” 一一这事跟你无关,什麽都不用管! 取而代之出现的是一个穿两装的男人,大概是她的上司吧。他把胜俣请到服务台的角落上。 ——不管是角落还是正中间都一样,都没用。 不过,姑且按他的意思来吧。 “喂,尾室医生在哪儿?” 那男人不好意思地屡屡鞠躬致意,那样子就像是在大众浴场裡很没自信地捂著两腿间。那家伙是天生的“丧家犬”体质麽? “十分抱歉。尾室现在正在医疗部开会……” “何时结束?” “嗯,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吧,不,预计要半个小时。” “到底多久,说清楚点!” “啊,半,不,那个……” “行了行了,我等他。医疗部在哪裡?” “啊?” “不是有医疗部麽,是在那裡开会的吧。我在医疗部门口等他。” “啊,是的。在新大楼六楼,出了电梯的右手边。” “知道了。” 胜俣迈开了脚步,那个男人似乎还有话要说,不过胜俣想问的都已经问了,所以并没有放慢脚步。 看过嚮导图后,胜俣穿过构造複杂的主楼,经过好不容易找到的连接通道,进入了新大楼。他刚想著“终于到了”,却发现电梯停在了四楼,迟迟不下来。 ——这家医院真是够混蛋的。 胜俣一边紧咬著牙努力克制著焦躁,一边等著电梯,身后渐渐围起了一些人,裡面还有坐轮椅的病人。这样一来,他就不能不让人家排到前面去了。胜俣不情愿地第二个进入电梯,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牢牢佔据著靠近门的位置。 环顾四周,电梯裡面自然都是病人。 ——喂喂,可别把奇奇怪怪的病菌传染给我哦。 胜俣很讨厌医院。不管身体有多不舒服,他都儘量熬著等身体自然痊癒。四五年前,因为得了肺炎而去镇上的医生那儿看病,这好像是他最后一次看医生,从那以后他就觉得看医生反而会越看越糟。生病的原因不在自己,而是在于医院、周围的环境和把病传染给自己的家伙。 ——啊,当时是被老婆传染的吧。那不是马上就要离婚前的事情吗?那个女人到底……不,打住。 胜俣轻轻摇摇头,赶走了开始膨胀的愤怒。 在六楼下电梯的只有胜俣一个人。 那只“丧家犬”说过“医疗部在出了电梯的右手边”,不过为了亲自确认。下,胜俣还是看了一下导向图。新大楼六楼好像全部都是精神神经科的病房。这个精神神经科跟所谓的精神科应该不是一回事吧。 很久以前,曾有一起脑蛋白切除手术患者引起的案件,为了调查此案,胜俣去过一次精神病医院。不过眼下跟当时情况不同。在护士陪伴下行走著的病人看上去并没有那麽严重的精神疾病。不对,不是说连看起来很正常的人其实都需要精神治疗吗?这麽说来,是不是这个社会自身就是病态的呢? —一得了,只要商业繁荣就行了。 胜俣拍了拍从自己身旁走过的护士的肩膀:“喂,医疗部在哪裡啊?我有事找尾室医生,你能帮我去叫一下他吗?” 他快速地出示了一下证件。 “……十分抱歉,他们现在正在开会。” 那个护士用十分平静的语调回答。 ——喂喂,开会比我的搜查还要重要?! “知道了,行了行了。” 虽然毫无头绪,但胜俣开始往右手边走去。右边是一条很长的走道,走道的右手边有两扇门,左手边有五扇门,分别是男女厕所、开水房、一个不知名的房间和紧急出口。不过,哪儿都看不到“医疗部”的指示。真是不够人性化。 ——既然是开会,那就一定是这个大房间了。 胜俣推开了右手边靠裡的那扇门。事实上,这裡的确是一间会议室,可是别提医生了,连护士啊病人啊都见不著一个,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为什麽不在这裡开会呢?会议就该在会议室裡举行啊。 ——分明就是让人误以为是在这裡开会的嘛,这家医院真是蠢到家了! 他摔上门,回到近旁的一个房间前面。如果要开会,这裡是最后有可能的地方了。如果还不是,就只能折回去问护士了。不过那样一来就要出不必要的丑了。既然那样的话,还是得先拿那个“丧家犬”开刀。 ——真是麻烦。 胜俣握住门把手,推开了门。 如果这裡就是医疗部的话,看不出这到底有什麽实际意义,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办公室而已。六张办公桌面对面地摆放著,屋裡共有三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最年长的那个男人正拿著资料夹站著,他用手指扶了扶眼镜,刚要开口,就被胜俣抢了先。 “请问尾室医生在吗?” 话音刚落,那人的视线就落到了坐在女医生身边的那个三十出头的男医生身上。也就是说他是尾室医生了,看上去就是一个从小被疼爱大的公子哥。 “……我就是。” 他厚脸皮地回答著显而易见的事情,依旧是公子哥作风。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胜俣。想跟你谈一谈,可以吗?” 胜俣姑且对他进行了最典型的开场白。尾室讶异地向那个站著的男人递了个眼色。 对方不悦地侧起头,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如果用语言来表现他们的表情交流的话,大概就是:“员警来干吗?”“不知道啊。”“该怎麽办呢?”“不知道啊,既然是叫你的,你就去吧。” 尾室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 “请问你有什麽事情呢?” 看来他并没有什麽心理准备。 “想问你一些关于深泽由香裡的事情。” 闻言,尾室又向年长男子递了个眼色,年长男子一脸阴沉,尾室目光裡带著乞求,然后年长男子摇头拒绝了。所谓的精神神经科是研究心灵感应的机构麽?胜俣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行了,给我空出一点时间。礼拜天应该没什麽诊疗吧,开会?这个没什麽大不了的。如果是开到一半,那就暂停一下,等我们把话说完。你们赶紧结束也可以,之后再继续开也行。总之,我要儘快跟你谈话。” 话音刚落,尾室脸上露出了与之前不相称的严厉表情。 “你这个不速之客到底在说些什麽东西!身为一个员警说出那样的话……” “闭嘴。” 胜俣猛地甩上了门。 “大约一个月前,西新井署的人过来要求跟由香裡见面,被你以‘不可以’拒绝了,是吧?员警虽然派不上什麽用场,不过也不至于闲到有空来看望精神病人。是因为实在是有必须要跑一趟的事情才过来的,是因为有见面的必要才特地赶来这边的。我不知道你们是在开会还是在忏悔,不管是什麽,都给我赶紧结束,然后配合我们的搜查工作!如果你还多少残存著一个善良公民该有的觉悟的话,就更应如此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终于没有了“心灵感应”的馀地。尾室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朝那个大概是他上司的站著的男人行了个礼,然后朝胜俣这边走过来。 ——一虽然没有要求你跑过来,但要过来就拜託你快一点! 胜俣再次打开门,尽可能恭敬地把尾室请到了走廊上。 ◇ 尾室准备的房间是第三诊疗室,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屋子。窗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台电脑,右侧切割成圆角的桌子将房间隔成了两部分。大概是医生坐在桌子裡侧,问病人“你怎麽了?”之类的吧。 “请问您是为什麽事情而来的呢?” 不出所料,尾室在那个位子上坐下,说话的语气跟对待病人没有什麽大的差别。 “我刚才不是说了麽,想问你一些关于深泽由香裡的事情。” 对方到底是想怎样?尾室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已经拒绝过上次来的那位员警了……” “好了,乖乖听我说!” 胜俣敲打著桌面,打断了尾室的话。 “首先告诉你,之前来的那个人不是我。要说是员警,那全国可有二十六万名员警。如果觉得拒绝了某一名员警的会面,这个消息就会传达到全国的员警耳朵裡,那可是大错特错了!你也太小瞧人了!而且之前来的那位根本就不是刑警,他只是一名地区课的巡查长而已,是一个值班的小巡警。也就是说,我不接受拒绝,你要拒绝就直接跟我打招呼。不过想要说服我接受,可得事先想好理由,放小心点!” 尾室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省事多了,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但你已经知道了一个月前我曾经拒绝过的事,你刚才是这麽说的吧。也就是说,你是明知如此还是过来了。” ——啊,这个混小子。 胜俣不喜欢那些不会反驳的人或是随便放弃的人,但相比之下,他更讨厌堂而皇之反驳人的盛气凌人的家伙。 “喂,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会接受你的拒绝。而且,今天我是为了调查杀人事件而来的。由香裡那个已经死了的哥哥并不只是单纯的被溶解了脑浆的怪人,他还有可能涉及了其他案件。所以我想知道他妹妹的情况。你明白了吗?” 尾室歎了口气,像是在说“真受不了”。不过这样就好,人是一种到了觉得麻烦而放弃的时候,就会劈裡啪啦说个不停的生物。可是,尾室却一边用挑衅的月光盯著胜俣一边说:“……我也没办法啊。” “抱歉,我还要重複一下,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就跟你说明一下。不过在这之前,能先出示一下您的警官证或是名片吗?虽然您自称是警视厅的胜俣,不过因为是个无名小辈,所以我实在没有印象。” ——你、你还真是个固执己见的公子哥啊。 胜俣拿出名片,从桌面上滑过去。 “……警部补。” “知道了就赶快回答我!首先,深泽由香裡得的是什麽病?”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紧闭双唇的尾室,俨然一个被训斥的小学生。 “你是想说有保密义务什麽的吗?” “既然您知道那就好办多了。” “怎麽个好办?” “您一定知道我之所以不能说的理由。” 胜俣怔住了。会接受这种理由的人不是被交付刑警工作的值班巡查长,就是能一路晋升的公子哥吧。如果像尾室那样的人通过某种国家公务员考试而被警视厅录用的话,就会成为来辖区警署进修的“傻瓜候补”吧,那感觉就像是穿著西装去工厂实习一样。 ——这麽说起来,专案组裡也有这样的人物啊…… 协力厂商面本部部长北见克好警视监的长子北见异,不过,较之他的血统,给胜俣留下印象的还是他锐利的目光。要是把他比作一个熟悉的人的话,他给人的感觉跟自己在公安时代处理过的某个宗教团体的宣传部长有点像。不过,警视厅应该不会录用跟那些人有关系的人。不对,还是得留个神,应该自己先单独做个调查。 ——行了,这种事情眼下并不重要…… 胜俣搔了搔剪得很短的头髮,继续说道: “……尾室医生啊,这个所谓的保密义务比人命还重要吗?听好了,你给我听好了。现在是出了人命案,而且是两个人被杀了。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就这麽被夺走了!明白了没?我不会把任何有关由香裡病情的消息告诉新闻媒体的。首先,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处于能说话的状态,然后我想跟她谈话,再请你们出示一下她的病历从而推断前后的情况,当然,这些是后话了……那麽,如何?不如就告诉我她得的到底是什麽病,然后告诉我她能不能说话,这些问题总能回答吧?” 尾室心裡觉得如果只是这些问题的话的确没有理由拒绝,可是,他还是一边瞪著胜俣一边用颤抖著的声音说:“……不能回答您。” ——前台也好,建筑也好,这家医院真是蠢得可以! 胜俣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他。 “这是为什麽?为什麽连她能不能说话这种事都不能回答?” “不管我的回答是怎样的,你都会想见她的,不是麽?” “谁说的!实在不能见的话,我自然也不会勉强。” 尾室的眼眶四周泛起一阵潮红,甚至还有泪水渗了出来。胜俣觉得难以理解,非要解释的话,可能是尾率喜欢上由香裡了吧。不过,要真是这样事情就难办了,因为处在热恋中的男人可是比对父母不仁不义的黑社会分子还要顽固。 “你是喜欢上由香裡了吗?” “你……你……你在说……” 尾室满脸涨得通红,就像驱鬼节时被人撒豆子的赤鬼一样。他把拳头支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你在说什麽蠢话啊!” 这种事情应该就是社会上所说的纯情吧。 ——对我来说不过是虚情假意而已。 “那你干吗哭丧著脸。” 也许是被胜俣取笑得十分恼怒,尾室狠狠地捶著桌子。 “与其他一切无关,我……我作为一名医生,只是不想让我的病人接触像你这样给人威压感的人而已。像你这种态度很容易让人情绪低落。即便是跟你见面的时候还不受什麽影响,之后也会回想起那种恐怖感,良好的精神状态就会迅速恶化……如果是这样的话,事先就应该让你去见跟你同类的人。如果是由香裡那样的人,可是要比你优雅好几十倍。” ——这回是说人家“粗鲁迟钝”麽,这话也说得太随便了,随便得让人牙痒痒。 胜俣嗤之以鼻。 “优雅什麽的就对不起了。对我来说,那就是对搜查工作没有责任感的表现。” “无视患者的人权,就是你有责任感的表现吗?” “这不是无视吧。如果无视的话,向护士打听一下房间号就随便去见面了。” “……真……真愚蠢。你疯了吧!” 结果就是大声喊人家“疯子”吗,这人真是越来越失礼了。 胜俣搞不懂尾室为何伤心。为什麽他会如此讨厌让自己的病患同员警会面呢?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可是,如果不来这裡打听一些事情,胜俣就十分为难了。 深泽康之曾获刑服役三年。他从少年监狱出来后一年内的情况由姬川班组负责调查,这是一个最容易获得新情报的搜查范围,但胜俣是后来才加入的,所以没有什麽可以大有作为的机会。接下来一项合算的工作,也就是关于深泽在监狱裡的交友关系的调查,胜俣交由部下来做了。因为是胜俣做的指示,所以大家对此并没有什麽异议。剩下的就是调查深泽进监狱前的情况了。老实讲,这一段时间的经历与此次的案件是否有直接关系还不确定,但胜俣硬是提出要亲自来调查这一时间段的情况。 理由很简单,胜俣对四年前的判决持有疑问。他认为深泽康之犯的不是单纯的放火罪和损坏尸体罪。其实,当年的搜查员也有过这样的怀疑吧,儘管如此,由于无法举证,就没能判深泽杀人罪。 ——深泽康之杀了自己的父母,这种说法谁都可以接受吧。 假设深泽康之过去犯过杀人罪,再把他们连同房子一起放火烧掉,那麽他也就有可能跟此次的案件有关联了。这个假设本身很简单,但即便这麽想,也不能直接断言“深泽康之过去杀过人”。那个愚蠢的女主任一个人说这种话就足够了。首先要确定情况、收集情报,考虑一切可能性。在此基础上,再得出证言,这才是所谓的搜查。所以,瞭解深泽康之过去的重要人物,也就是他的妹妹深泽由香裡的证言是十分必需的。 “……恐慌障碍、压抑忧鬱症、离人症【从忧鬱症和神经官能派生出来的一种症状,概括其特徵就是对活在世上的存在感变得淡漠。】,还有自我伤害行为。” 尾室突如其来地吐露出了这些话。 “啊?”胜俣本想听他再讲一遍,但尾室好像并没有要再说一遍的打算。 ——真是讨厌的家伙! 不过,大体上还是明白了。恐慌障碍人概是精神容易陷入恐慌的意思,压抑忧鬱症应该就是一般所说的“抑鬱症”吧。什麽是离人症不大清楚,不过自我伤害行为应该就是那个类似割腕症候群的精神疾病吧。 ——不过,还真是一边倒的情况啊。 “……这就是由香裡的全部症状吗?” “是的。所以请你明白她是一名重度精神病患。” “没法说话吗?” “我只能回答您,她的情况是有时能说有时不能说。不过,对于同外部人员进行接触这种事情,我们不得不谨慎行事。问题并不单单在于她到时能否说话,就像我之前跟您说过的那样,在同外人会面后,很有可能给她带来严重的心理障碍。这情况也请您理解。” “那麽请告诉我由香裡的住院记录。” “一直是进进出出的。病情好些了就出院,曾经几度回到过儿童保育机构,不过最近一直都在这儿住院。” “我要确认一下,把病历给我。” “恕难从命。如果有搜查令,那另当别论,否则我们是难以答应这种侵害他人基本隐私的事情的。” 胜俣不禁歎了口气。 偶尔是会有像尾室这样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是正义。一方的人。不对,单就这个尾室来讲的话,连处于自己管理之下的患者都想把他们同化,然后予以保护。我这边不正是因为没有时间去把搜查令一一拿到手,才这样来拜託他的嘛。但对方一点也没有要理解一下的意思。而且,医生是那种不会因为一点小钱就转变态度的生物。一百万日元以下的钱对他们来说根本就算不上是钱。公安界是怎麽个情况不太瞭解,但在刑警界是没法把钱拿来做这种用途的。 “……明白了。” 胜俣把两手撑在桌子上,站起了身。 “今天就到此为止,先告辞了。下次我会好好地带著能说服你的搜查令来的。不过那样一来,你就得把深泽由香裡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了,唉,那也没办法啦!” “天哪!你这是威胁吗?” 尾室紧咬嘴唇。 “你要这样想也无妨。” 胜俣朝门口走去,打开门后又回过头来。 尾室正趴在桌上,背部不住地抖动著。 ——是在哭吗。真是个让人噁心的家伙! 胜俣耸耸肩,关上了门。 就在这时,刚才那个护士从对面的开水房走了出来。细细一看,她那妆容精緻的脸给人一种爱贪小便宜的感觉。 第二章4 4 八月十八日,星期一,上午八点半。在确定当天搜查方针的早会上,出现了一则极为重要的报告。 “嗯……昨天,从水元公园内池中打捞上来的尸体的身份已经得到确认,报告如下:被害人名叫滑川幸男,三十八岁。住在东京都港区麻布台×街×段×号。已婚,育有两个女儿。是大型广告代理公司白广堂的职员,据说在业内是小有名气的创作人。前年,他发生过一起交通事故,除了他本人之外没有其他人受伤。当时调查记录上所按的指纹与此次发现的尸体指纹一致,由此得出以上的断定。上个月十九日,警方收到了关于滑川的寻人请求。” 紧接著,公佈了各人要负责的工作。 “姬川、胜俣去他的公司白广堂排摸。” 玲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什麽我要跟他一起…… 她快速地往井冈的方向瞥了一眼。随著搜查员不断扩充,桌子也在不断增多。胜俣就坐在左手边最靠前的位子上。他不动声色地一边看著手上的资料一边做著记录。他边上坐著龟有署的老资格巡查部长。也就是说,今天的任务是要按胜俣和便衣巡查部长一组、玲子和井冈一组的分配来行动了。 闭眼沉思了一下,昨天的情绪又有些故态复萌。不过,今天已经不会自乱阵脚了。昨天只是有些大意了而己。残留在脑海裡的胜俣的话成了诱导剂,西新井警署门前的暑热和风景无端地就同十七岁那年离开家门时的场景重合了起来,仅此而已。 ——今天,不论你怎麽说,我都不会昏倒了。 可能是不知不觉间表情变得有些凶恶起来,睁开眼时,玲子发现井冈正一脸担心地瞄著她。见她睁开了眼,井冈马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我会保护主任的!” 玲子也回了他一个笑脸。 “谢谢,不过,已经没事了……我再也不会那麽轻易地认输了。” ——没错,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 玲子没等会议结束就离席了。 4 从在白广堂进行的排摸来看,虽然滑川幸男跟金原太一职业不同,但两人在各自公司裡得到的评价却极为相似。 不,要说共同特徵,那就是两人都具有天才的秉性,但说到这个滑川幸男,他在公司内外比起金原似乎要更胜一筹。玲子他们询问了滑川製作的广告的内容作为参考,结果,从玲子熟知的化妆品广告到速食麵的包装,甚至连最近大卖的偶像歌手的mv专辑,都是他亲自参与制作的。 私生活方面,异性缘奇好的他拥有众多女友,下至十几岁的女高中生,上至年过五十的女演员,女友们的年龄跨度非常大。据他同部门的同事讲,滑川的妻子对于他沾花惹草的行为似乎採取了默许的态度。是因为度量大?还是因为已经没有心力去嫉妒了?不管是出于哪个原因,玲子都无法理解其心态和想法。对于用情不专的男人,玲子是绝对无法原谅的,不,是绝对不允许的。不过算了,关于这方面的事情就由负责去滑川家裡做调查的菊田来彙报吧。 不过除了这一点以外,滑川和金原两人著实有著诸多相似之处。这也是通过部下的证言反映出来的。 “前年,滑川不是得了广告大奖嘛,虽然他本人是说这并不是自己的目标什麽的,但他好像一下子就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麽走了,变得萎靡不振起来,去年一整年都是如此。不过,再怎麽萎靡总归是滑川,他的作品不是那些业馀製作人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但是,像我这种他身边的人很清楚,他好像总是苦于没有创作灵感,不知是因为他太想不开,还是陷入了思维定势。” 怎麽说呢,这是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常有的烦恼吧。 “不过,今年以来,他的状态好像一下子又回来了,也许该说是他的人变了吧,开始变得比得奖前更加拼命了。好厉害啊,不愧是天才,我们都很为他感到高兴呢。只是……只是啊,是不是有些拼命过头了呢?就是说也有些我们不大认同的部分。对于工作,他好像老是一副‘再多点,再多点’的样子……” “不大认同的部分”这句话引起了玲子的注意,但她没有插嘴。 “……我之前也跟他讲过,要是你再按这样的进度工作会死的。然后你猜他怎麽回答的?他说,即便是死了也不后悔,现在不做更待何时?我这一说,反倒把他惹怒了,他像是在说‘我也知道’。但是,因为来日无多而每天好好活著,跟他所处的状况不是一回事吧? 滑川的样子只能让人觉得他来日无多了,至少我是这麽觉得的。所以听说他死了的时候,我也没有太吃惊……对了,滑川他是怎麽死的?是因为跟人吵架被杀的,还是别的什麽?为什麽过了一个多月才找到他的尸体?“并没有听到关于怨恨之类的具体事情。比起金原来,滑川虽然也有可能因为工作上的事招来怨恨,但他毕竟只是一介小职员。即便是工作上有麻烦,也不可能跟那样猎奇的杀人手法联繫起来。不对,一般来说根本就不会发展成杀人事件。刚才那番话给人的印象就是,基本可以排除因工作上的纠纷引发杀人事件的可能性。 另外,滑川跟金原的直接连接点也没有浮现出来。其实,办公设备租赁公司的业务员和广告代理商的当红製作人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至少按通常的业务范畴来讲是这样的。这也就是说,把影印机等办公设备租赁给白广堂的并不是大仓商社。 接著,玲子他们又同滑川的女助手进行了谈话,她可以说是对滑川的行程安排最瞭解的人。 “他的确是取消了七月十三号晚上的安排。说到上个月,是六月八号吗……啊,他那天是休息的。然后,再往前一个月,当月第二个礼拜天是五月十一号……哎呀,我完全没注意到啊。那天晚上他的安排也是空的。啊,我当时完全没注意到。滑川先生在每月的第二个礼拜天都在做什麽事情吗?” ——这不正是我们想问的吗? 不过,这是极为重要的证言。 往前回溯后发现,滑川从去年的十二月起,每月第二个星期天都不安排工作。进入四月份以后,甚至有爽约的情况发生。哪怕是爽约都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裡?或者说,他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麽?公司方面自然不瞭解这些事情,也不知道他做过些什麽事情。但是,空白的第二个星期天之后的时间、滑川的努力和他身边的部下所说的“复活”在时间段上有著微妙的重合。 也许,滑川在去年的十二月八日这个星期天遇上了什麽事情。那是在每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固定发生的事情。是必须要见的人、自然发生的现象,还是有计划的活动、某种交易?抑或足其他更特别的事? 滑川到底受到了什麽刺激? 由于受到这件事的影响,滑川再次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变得比以前更为积极活跃。然后在大约半年后的七月十三日,突然行踪不明。之所以直到七月十九号警方才收到关于滑川的寻人请求,大概是因为他不是金原那样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的缘故。 总之,每月的第二个星期天,他们被迫去做一些事。 要说与这个假设相符,不难想到金原也从那个积极进出东都银行的春天开始,每月的第二个星期天都会出去做某些事情。因为金原夫人的记忆不太确定,所以并不能十分肯定,但她的证言的确是说开春后,在每月的某个休息日的晚上金原都会去外面。他是去做什麽了呢?金原和滑川在每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到底去做什麽了呢? 而且,他们二人都是在第二个星期天被杀害的。 准确地说,滑川是否是在七月十三号被杀的这一点,尚且处于推测的范围。推测死亡日期是七月中旬,从那个尸体身上就只能确定这个。不过,滑川曾取消了十三号晚上的计画安排,然后就行踪不明了,再考虑到杀害手法的一致性,基本可以确定他就是在十三号遇害的。 把这个假设再往前推的话,就不难联想到八月是金原,七月是滑川,那这之前的六月、五月是不是一直都有人遇害呢?如果是按滑川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就一直在做某件同样的事情来思考,那麽最坏的情况就是,遇难的人数已经达到了九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下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又会有人被杀…… 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因为参与了某件事情,工作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但同时也存在著被杀害的可能性。 ——挨个儿等著被杀? 玲子忽然这样想到,不过对于这样滑稽的想法,她还是在心裡一笑了之了。 胜俣则在白广堂的公司裡借了几间房间,分别和社员一一进行了面谈。他事先已经请滑川的上司列了一份与滑川关系较近的社员的名单,然后把人数等分,同他们进行面谈。 玲子他们一上午大概面谈了预定人数的一半,一看时间,已经是十二点过十分了。 “我们也去吃午饭吧。” 虽然嘴上这麽说,但玲子其实并没有饿。反倒是惦记著在其他房间进行面谈的胜俣班组的成果。 今天早上,从龟有警署到白广堂所在的港区芝浦的近。一小时路程中,不管是坐电车还是步行,胜俣都没有跟玲子讲一句閒聊的话。到了公司以后,也只是说了句“分两组进行面谈吧”,然后做了一下分配,除此以外,一句閒话都没有讲。 一一那个跟踪狂怪大叔到底在想些什麽啊? 但实际上,正是这样玲子才得到了拯救。胜俣尖刻的话语就像是冰冷的针尖刺进伤口一一般,如果不用听到他的那种话,今天上午就能照常工作吧。虽然玲子已在心裡下定决心,不管对方说什麽都绝不动摇,但其实由于不知道对方会对自己讲什麽话,说没有不安肯定是骗人的。 “估计得邀请胜俣主任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井冈缓缓地歎了口气。 “也不是非叫他一起吃不可,只是如果不交换一下上午的面谈成果不太好吧。如果不跟我们一上午得到的资讯对照一下的话,估计下午的效率会很差吧。” 玲子一边说,一边在心裡不安起来。那个胜俣到底会不会把他自己面谈得到的资讯如实地告诉这边呢?不对,就算是胜俣,对于共同分担进行的面谈工作内容,应该也不至于不情愿拿出来分享吧。这次是要将胜俣的成果和玲子的成果相互对照从而得出一个结果。胜俣应该也对玲子所负责的面谈内容很在意。 “那我们走吧。” 玲子同井冈一起走出了会议室。穿过铺著蓝色地毯的洁淨走廊,来到了製作部的宽阔办公室。不知道广告代理公司平日裡是怎麽个情况,但眼前是一派人员往来的混乱景象,好似打仗一般。明明已经过了十二点,却完全没有午休的气氛。用与人等肩高的隔板隔开来的桌子上,分别放著火量的书籍、包装、模型和样品之类的东西。 在这迷宫一般的办公室的尽头,有三间会议室。房间的上半部分用玻璃窗隔了开来,胜俣班组用的是最左边的那个房间,现在正拉著黄色的百叶窗。右边的房间不知是否也在使用中,同样拉著绿色的百叶窗,看不见裡面的情况。正中间的房间的百叶窗是收拢的,看上去好像没人。若是拉上百叶窗的话,不知那个房间的百叶窗是什麽颜色呢? 为了不影响社员工作,玲子贴著牆壁往裡走。正当她要敲左边会议室的门时,一个女职员阻止了她。 “那……那个……” “嗯,怎麽了?” “那个,之前您在这裡的同伴大约三十分钟前出去了。” 玲子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女职员在说什麽。 “‘我的同伴’是指借用这个房间的员警吗?” “嗯。” 一打开门,井冈小声说:“畦,真的啊。” “两人一起出去的?” “是的……啊,不,是三个人,我们公司的白鸟也一起出去了。” ——白鸟……啊,完了。 白鸟香澄,滑川在公司裡关系最亲密的女性,是他多年的情人。 “可是,不是说那位白鸟小姐要到下午才会回来吗?” “那是说,要确凿地约到白鸟小姐,要等到下午的时候。不过她在十一点多的时候就回来了,然后,您那位同伴就……” 真是卑鄙的做法—— 按照最初的任务分配,白鸟香澄应该是由玲子来面谈的。在上午的面谈中,也已经好几次提到了她的名字,显见她和滑川在公司裡是公开的恋人关系。不对,因为滑川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所以现在应该说是不伦的关系吧。总之,早在滑川结婚前,她就同他交往了,是一个瞭解滑川公私事情的重要人物。 ——你好卑鄙啊,顽胜。 如果单是抢走同白鸟的面谈机会倒也罢了,随意地把她带出公司,这算是怎麽一回事?恐怕现在即使打胜俣的手机,他也不会接了吧,即使是想要跟白鸟取得联繫,胜俣也不会把手机转交给她接听。假设转交了,估计他也会在边上谆谆叮嘱著“不要把重要的事情告诉别的员警”。一定是这样的,那家伙干起这种事来可是驾轻就熟。 ——这个畜生,被他耍了!完全大意了…… 此时,玲子终于明白今天早上胜俣不说一句废话的缘故了。 ◇ 菊田正在麻布台拜访滑川的住处。 围牆和建筑的外牆是清一色的砖砌面,粗看上去是一处老旧的住宅,仔细一看,发现并不是真的砖砌牆面,而是被设计成流行的砖面风格的牆板。 门上装有带摄像头的对讲机,呼叫后,一个优雅的女声答道:“来了,请问是哪位?” “抱歉打扰了,我是警视厅的人。” “……请稍等。” 门马上打开了,出现了一名穿著苔绿色连衣裙的女子。年纪大概跟玲子差不多,可能还要小一点。从她由玄关前的通道走过来的样子以及端庄地站在门前的站姿,可以看出她受过良好的家教,是一位跟“大小姐教育”这个词很相符的女性。 刚一进门,菊田首先鞠了个躬。 “……请节哀。” 那个女人并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回了礼。邀请菊田进玄关的时候,她也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请”。与其说她足因为得知了丈夫的死讯而灰心沮丧,倒不如说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乾脆俐落的人。在这个女人身上没法想像玲子那种敏捷地走动、敲著桌子大声训斥别人的样子。 ——我觉得,比起这样的人来,到底还是……玲子那样的人……比较好…… 菊田和龟有署的年轻巡警一起,跟在滑川夫人后面走进房子。 一进玄关,很多看上去很高级的家俱便映入眼帘。广告公司的人气製作人原来收入这麽高啊?还是说因为自己对家俱没有鉴赏识别能力,这些家俱只是看上去很高级而已? “请进……” 夫人引导他们进入的是一间宽敞的起居室。地板不是普通的木地板,而是经过了拼木工艺设计的高级地板。挂著蕾丝窗帘的飘窗上有几张相框。估计是滑川和夫人以及两个女儿的照片吧。现在看到这些照片也不方便閒聊,姑且还是在柔软得几乎要让人往后陷的沙发上坐下来吧。 大人很快端出了冰红茶,在对面坐下来。 “在您这麽难过的时候打扰您,实在是对不起……” 听到这样的开场白,滑川夫人依旧只是静静地点著头,一点都没有因为丈夫的死而变得心慌意乱。菊田还没有摸清状况,就开始询问起家庭成员来。 夫人名叫滑川知代,二十八岁,在短期大学毕业、进入商社工作后,算起来跟滑川刚好差了十岁。知代结识了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往来的滑川,然后两人在六年前结了婚。结婚第二年,大女儿出生。现在,知代已经是一个五岁女孩和一个三岁女孩的妈妈了。娘家好像是颇为富裕的商人,据说造这幢房子的时候也得到过娘家很大的资助。 ——应该是吧,这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工薪族会有的家。 菊田看了一眼之前的那扇飘窗。 “我要问一件很冒失的事情,请您不要生气。” “……好的,请儘管问。” 知代依旧把视线落在桌子上。 “这阵子,你们夫妻感情还好吗?” 虽然微微吸了口冷气,但知代的语气一点没变,只是有些落寞地微笑著。 “不好也不坏。事先跟您说明,我对丈夫的事情不是很清楚。虽然说出那样的事情无异于家丑外扬……但是只要您到公司裡一问,就可以悉数知晓了,所以还是由我自己来告诉您吧……在公司裡,我丈夫有一个从结婚前就开始交往的女性,叫做白鸟香澄。” 知代所说的话跟她冷静的态度有著微妙的不和谐感。菊田毫不掩饰对此的讶异,问道:“夫人,您明知如此,还是嫁给了滑川先生吗?” 知代慢慢地摇摇头。 “不……是在婚后有了女儿的时候才知道的。明明白白地从他本人口中得知,是在我怀二女儿的时候。不过在这之前,我也已经有所耳闻了……他是个对此毫不在乎的人,常常带著鲜明的印记回家,迟钝如我都能注意到。” 这印记是说白衬衫上的口红印或是香水味之类的吧。 “不过,我自身肯定也有问题。我接受了滑川的求婚就这麽跟他结婚了,当时只不过是觉得‘啊,原来结婚就是这麽一回事啊’。生下女儿的时候也是,建造这个房子的时候也是,都只是觉得‘啊,原来就是这麽一回事啊’。因为是女性,被求婚总是很高兴的,而且他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周围的人都不住地夸讚他厉害,我也觉得挺骄傲的……可是,虽然开心,却总觉得有一点自己暗示自己要开心的感觉。可以说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心情吧。” 她垂下眼,略歪起头思考著。 “……所以,丈夫也经常问我,‘你是怎麽想的?’可被他这麽一问,我就糊涂了。我是开心,还是难过呢?是高兴,还是痛苦呢?所以,我觉得自己也有问题。他在告诉我另外有交往的女人的时候,也问过我‘你是怎麽想的?’那时候,我也只是想:啊,原来就是这麽一回事啊。当然也确实有受到背叛的愤怒,也有伤心,想到未来的时候也会感到不安……但是,归根结底也只是觉得‘啊,原来就是这麽一回事啊’。这算是怎麽一回事啊?” 菊田无言以对,也不能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啊”。姑且让这个话题就这麽过去吧。 “……是这样啊……那麽,您丈夫最近有什麽异常举动吗?” “嗯,因为是这麽个状况,所以我对他的情况也不是很瞭解。工作归工作,但他在週末也很少待在家裡。回来的话,他对孩子们是很好的,是个好爸爸。这时候我就会想:只要能这样也就够了吧!工资也都是拿来当作家用。所以,要说夫妻关系是好是坏……世人看来也许会觉得这样的关系算差的,但对我而占,也只是觉得‘算了,也就是这麽一回事吧’。” 菊田渐渐感到生气,不单是因为没有问出什麽有用的资讯,这种夫妻关系和这个女人的人生观、价值观都让他感到十分焦躁。那是菊田完全无法理解的一种人,这种人是怎样被教育出来的,菊田一点头绪也没有。 —一这样的话,问什麽都没有用吧。 菊田这麽想著,姑且向知代问起滑川的交友关系来。 ◇ 在时尚的义大利餐馆裡,胜俣健作与白鸟香澄相对而坐。不必说,选择这家餐馆的自然是香澄,而不是胜俣。要是让胜俣来选,肯定毫不犹豫地选择炸猪排店。 一只要炸俣【日语裡“胜”的发音与“炸猪排”中的“炸”相同。】?快打住,打住! 过了十一点,胜俣注意到了走进製作部的美女。然后他就问那个正在接受面谈的滑川的部下:“那个美女是谁啊?” “那是滑川的女朋友,就是刚才提到过的白鸟香澄。”对方脸上浮现出笑意。 只见她身穿黑色无袖衬衫加一条白色长裤,一手搭著一隻包和一件白色外套,想来是要在空调房裡穿的吧。眉清目秀的单眼皮正是胜俣喜欢的类型。 ——什麽啊什麽啊,喂喂,很不错的姑娘嘛! 虽然只看过滑川的尸体和生前的照片,不过,她跟一表人才的滑川想必是十分般配的一对。直觉告诉胜俣,那个女人一定知道滑川很多事情。一旦到了下午,香澄就要接受玲子的面谈了。不过,没有必要拘泥于这样的安排。 “行了,你可以走了。”胜俣把滑川的部下请出了会议室。 “松冈,我们出去吧。”胜俣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对方不是昨天那个年轻的巡查,而是今天刚加入进来的年长便衣巡查长。他虽然一副“你要干吗”的表情,结果还是一言不发地跟在胜俣身后走出了会议室,实在是个好指挥的男人。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胜俣想到:如果按照预定计划,玲子从会议室出来应该是在十二点左右,可要是中途出来去洗手间什麽的,从这裡经过时看到房间裡是空的那就麻烦了。至少在十分钟内,如果能争取到时间,就能把香澄带出公司。胜俣没有关灯,他拉下了百叶窗。百叶窗那鲜豔的黄色让他稍稍有些吃惊。 “是……白鸟香澄小姐吧。” 话音刚落,刚坐下的香澄用讶异的目光抬眼看他。但随即,连出示证件的必要都没有,她便会意地点了点头。 “轮到我了吗?” 传来了沙哑的妩媚声音。香澄是一个在工作上也受到肯定的“万人迷”。她可不是姬川玲子那样的冒牌美女,而是外型亦十分完美的正宗的美人。此外,虽说有些不道德,她还是当红製作人的情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一个完美的女性。 ——所谓充实完整的女性,能发出这般耀眼的光芒啊!? 胜俣这样想著。虽说对她十分迷恋,却不能轻易结婚。如果真的是觉得这个女人很难得,倒不如像滑川那样跟眼前这位香澄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如果女方是有工作的人,那就更该如此了。正因为有距离,才会有相拥时的愉悦。正因为不是在一起生活,才会想要看到平时看不见的部分。欲望,或者说衝动,就是这麽一回事。两人依次沐浴,穿著旧睡农一起躺进被窝,就完全没有欲望或是衝动了。男人和女人之间,一旦“坦诚相见”了,就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算了,当年乾脆地离婚的我,还要不停地忙著工作呢。 胜俣为了单独同香澄共进午餐,用三万日元把松冈打发走了。那个年代的巡查部长都是很喜欢贪小便宜的,要是给他一点零用钱让他去玩,对方就会立马屁颠屁颠地一阵烟似的消失无踪。这一点在松冈身上特别明显。事后做报告的时候他应该也不会说多馀的话。 “那麽,关于滑川的失踪,你是怎麽想的?” 胜俣一边啜著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义大利面,一边问香澄。哪怕是日式麵条裡汤汁较少的乌冬面也好,可是菜单上没有,他也只得作罢。 现在在吃的,是按照香澄“请点个最清淡的”的要求点的菜,像是叫什麽pero【peperoncino,辣椒的义大利文,此处指辣椒味的义大利面。】的。只是,好像有点清淡过头了,只有油、大蒜和辣椒的味道。老实讲,那味道只能让人觉得是不是忘记加什麽东西了。想要自己加点调味料吧,桌子上也没有酱油啊调味汁什麽的,真是让人头疼。 香澄暂且停住了手裡的叉子。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因为就我所知,他不是一个会整日翘班的人。虽然之前也有过把预定计划往后推的事,但之后他都会自己全力弥补。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次却接连很多天失去联络。等过了一个礼拜的时候,我心裡就有这样的准备,他可能已经死在哪裡了。” 又白又细的脖子,她的喉咙裡正吞咽著同胜俣盘子裡一样的义大利面。鲜红的嘴唇因为沾上了油而闪闪发亮。看上去多少有些淫猥。女人到底是要这个样子才诱人。 “相处这麽多年的情人死了,你的心境倒是很平淡嘛。” 就像这平淡的义大利面一样。 “不行吗?莫非你是在怀疑我?” 胜俣没有回答。 “不难过吗?” “很难过,真想大哭一场呢。” “可是,你没哭。” “嗯,因为还在工作时间。” “……原来如此。” 吃完面,难得的是,端上来的小杯子裡装著浓缩咖啡。不过,因为香澄喝起来的样子十分潇洒,胜俣多少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 ——败给她了,都快忘记正经事了。 胜俣重振精神,继续提问: “这阵子,滑川有没有什麽异常举动昵?” “异常举动……比方说?” “什麽都行。硬要说的话,像是每月第二个星期天的预定安排什麽的。” 香澄那修得整整齐齐的眉毛突然微微抽动了一下。 “……第二个星期天……发生什麽事了?” “所以啊,我就是在问你这个问题。这阵子,你跟滑川一起过第二个星期天吗?” 香澄盯著小小的咖啡杯看了一会儿。 “请您再说得详细一点。” 真是个冷静的女人。清楚地瞭解自己的处境,然后试图控制谈话的内容。如此甚好,胜俣这边也是信奉“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人。 “这样说吧,滑川在每月的第二个星期天都会去做一件并非工作的事情,可能是跟公司无关的安排。关于这个情况,你瞭解吗?” 听了胜俣详细的解说.香澄露出了令胜俣意想不到的表情。 她一下子摆出一脸哭相。 “……我不知道。不,其实我也问过他这事,但他没有告诉我。虽然除了他妻子和我之外,他跟别的女人勾勾搭搭的事也会发生,但他不是会把这些事瞒著我的人。可是关于第二二个星期天的事情,他死也不肯跟我透露,我曾经因为这个话题被他坚决地拒绝过。我也想过,难不成除了他妻子和我以外,他还有别的女人。结果事情还没搞清楚,他就……” “你觉得是女人的事吗?” 香澄微微地摇摇头…… “不知道。因为我一旦纠缠著问个不停,他就会发火……不过发完火后,他一一定会是一副痛苦伤心的表情。我真搞不懂他这表情到底是什麽意思。像这样让我无法理解的事情还是头一回,毕竟我们已经交往了十年,不管是工作上的事情还是家裡的事情,他都会跟我讲……” “这样的事,具体讲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 “去年年底吧。因为差不多也就是那前后,他又开始专心地奋力工作了,所以记得很清楚。” 香澄忽然吸了一口气。 “啊……这麽说来,某次被我缠著问个不休的时候,他说过一些奇怪的话。” ——对了对了,这就对了。鲷鱼就要上钩了,是鲷鱼! 胜俣压抑著自己兴奋的心情,谨慎地盯著香澄的眼睛。 “是吗,他说了什麽?” “嗯……一开始他问我,你有没有认识的人参加过战争?说到战争,我祖父的确是战死的,父亲在战时还是小学生,别的亲戚朋友就想不到了,所以我回答他说”没有“。然后,他沉思了一会儿……接著说,从战地回来的人有一种独特的强韧,最近他切实体会到了这一点,诸如此类的话。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上去有点恐怖,感觉就像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一样。” 胜俣也陷入了沉思。 ——事到如今谈什麽战争啊,这个真是要钓的鲷鱼麽? 或许腐烂的鲷鱼跟滑川的尸体倒是十分相像,胜俣心想。 第二章5 5 大塚负责调查滑川的交友关系。 在刑警之间,严守搜查范围是一种默契。在分区调查中,即使是出现了相关联的人事,也不可以对自己分区以外的事情做调查。若是无论如何都要在他人的分区内做调查,就要跟这个地区的搜查负责人打个招呼,最好是在对方在场的情况下做寻访。 同样地,当大塚负责滑川的交友关系调查时,因为白广堂的相关人员由姬川和胜俣负责,所以必须排除在外。由此派生出的人脉则由石仓及胜俣的部下负责调查。另外,通过家人产生的交友关系,诸如妻子方面的朋友、孩子方面的家长会、邻居等则由菊田负责。作为支援,汤田和胜俣的其他部下也会随同协助。 那麽,直截了当地讲,留给大塚的调查范围就只剩下滑川学生时代的朋友。话虽如此,如果是从他妻子口中听说的那就又变成菊田或者汤田负责的范围了。结果,为了使调查从零开始,大塚赶到了滑川的母校长谷田大学。十五年前,滑川就是从该校的社会科学系毕业的。不过,大塚所掌握的资讯仅此而已。 ——大学麽?总感觉是另一个世界啊…… 大塚在高中毕业后参加了警视厅的录用考试,踏上了进入警视厅之路。毕业后,大塚被分配到了有些偏僻的小金井警署。工作自然是地域课的派出所员警,但他成为刑警的渴望比一般人强上好几倍。虽然他也知道如果真的成了刑警,也不能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参加激烈的枪战或是把顶嘴的凶手殴打在地,但他还是期待著有朝一日能成为刑警。不,也许正因如此才想要成为刑警。他常常是一边期盼著能调职到刑事课,一边做著自己的本职工作度日,而他的本职工作无非就是做做引路员、处理失物和勤恳地收集警民联繫卡。 机会意外地提前降临了。在距离大塚工作的派出所约几百米的地方,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案。小金井警署裡设置了专案组,由于刑事课人手不足,所以调来了地域课的人做支援。这其中有一个人特别值得一提,那就是每天勤勤恳恳巡逻的大塚。虽然到达现场的搜查一课想要的只是引路员,但大塚照样干劲十足地参与到现场的工作中去。 几天后,凶手在一个大塚不知道的地方被逮捕了。极力奔走、费尽努力的区域调查到头来都是白费力气。不过,一课的老资格刑警这样称讚他:“你这家伙,韧性不错嘛。” 专案组解散的散伙饭上,那人笑著拍拍大塚的肩,这样说道。大塚为了隐藏泪水,深深地鞠了一躬,紧握著对方的双手。 不久,大塚就调职到了刑事课盗窃系。后来听说,好像就是那个老资格刑警向小金井署的刑事课课长提起让大塚来刑事课。大塚决心不能做让那位刑警丢脸的事,在刑事课也一样勤恳努力。 一直都是这样,大塚并不能做出令人瞩目的成果,也不能为重大案件的解决做出直接贡献。要说大塚做的工作,就是说著“这个家伙是清白的”,然后把人名一个个从嫌疑犯清单裡排除掉。但是,他的贡献总有人看得到,虽然是低调的工作,仍旧常常会得到别人的肯定。 如今,大塚已经能够体会其中的意义,也能够认识到自己在组织搜查中的价值。因为主要採用的是排除法,所以必须有人做缩小范围的工作。处在这样的位子上就不能为逮捕凶手做出直接贡献,但总要有人来决定谁是清白的谁是有罪的,总要有人来担任扫平週边的工作。大塚心想:现在,这个人就是自己。 在这个方面,比起姬川跟菊田,石仓更认可自己。 “咱们班组裡,都靠你的韧性一下子缩小搜查范围,你可是责任重大哦!” 所以,这次要向大学进发。 但是,没有比大学更让大塚觉得陌生的地方了。如果是一般的企业,那就跟警视厅没有什麽大的差别。有部门区分,有上司部下,有各种职务,日常的运作也较为容易掌握。另外,像是製造业的工厂、中小型企业和商店之类的,跟在地域课时的业务也有相通之处,所以没什麽问题。要说学校,到高中为止,即便是规模大小有差别,在构造上也是基本相同的。头疼的是眼下是要去火学搜查。虽然也有过几次为了搜查而进入大学校园,但因为完全不熟悉而变得心情恶劣。他只是觉得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在裡面呆上几个钟头就能知道,虽然铃响代表著上课时间剑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进到教室裡去。这一点首先就让大塚想不通。有人在建筑物之间的窄地上做著棒球的投接球练习,有人在食堂裡一边吃喝一边谈笑。这裡不应该是学习的地方吗?在大塚的眼裡,大学就像是漂浮在都会裡的一座世外桃源。学生们年纪轻轻就享受著人生的閒暇。 尤其是现在正值暑假,这种倾向就更加明显了。明明就没有课,还是有很多学生在校园裡往来徘徊。有人在运动场边铺上休閒毯晒日光浴,有人不知在哪栋楼裡敲著大鼓。有个满身是泥的橄榄球选手不知为何拖著一辆空的两轮车,一个妩媚的女生正向他挥著手。 “喂,有没有看到‘小森’?” “啊,刚才还在屋裡,资料的话在我这裡哦。” “是在储物柜裡吗?” “没,放在包包裡了,明白?” “嗯,那我拿走了啊。” “啊,麻烦连我的一起吧。” ——完全听不懂啊。包包是什麽东西?什麽叫“连我的一起”? 然后,那个女孩就像背上长了翅膀一样,一阵风地跑进一幢昏暗的楼裡去了。那幢楼看上去就像一处废墟,搞不好是妖怪的老巢。大塚万万没想到这麽漂亮的女孩子会跑进那样的楼裡去。 大塚在他们这样的年纪,早已在派出所上班了。夏天也是要麽站岗要麽骑著白色的自行车四处巡逻。晚上则是坐在桌子前盯著昏暗的道路,偶尔教育一下醉汉。主要的交流对象是独居的老人、家庭主妇、商店老板、公寓管理员、不动产商人、镇办工厂的工人和捡到百元硬币的小学生。果然跟这裡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他不经意地瞥见身边的北见警部补,他正一边无聊地抬头看天一边点著烟。 ——对了,他不就是从名牌大学出来的公子哥儿嘛? 能通过某种国家考试被警视厅录用,一定是经过了最高学府的教育吧。而且十有八九是东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然后在员警大学上了三个月的新入职干部培训课程,如今正在新人的现场实习中。 ——不过即使这样,他还真是个谦虚的人呢。 一出警大就是警部补的北见,在工作第一天见到身为巡查的大塚时就向他鞠了一躬,而且还是在周围有不少搜企员在场的情况下。 “我作为一个警官还是一个彻底的门外汉,凡事还请您多多指点。” 那个北见有著一头梳得油光水滑的黑髮,端正的五官,带著一副无框眼镜,身著高级制服,打著领带。与之相对的是大塚一头睡乱的头髮,已是第三个年头的旧制服,从进出警视厅的小贩那裡买来的廉价领带,相貌也十分不起眼。在这样的组合裡,对方先向自己鞠躬,所以也不能过分轻视。而且一开始一课课长和龟有署署长就叮嘱过自己要郑重一点。看来多少得注意些。 “大学裡的办公室职员也是有暑假的吧。” 结果,大塚对北见用起了敬语。他觉得自己就算再怎麽努力,到退休之前也混不到警部,也许顶多就到巡查长为止了。对于这样的大塚来说,北见就算再年轻也已经是人上人了,对他谦恭一点总不会错的。 北见眺望了运动场那头的高层大楼。 “啊……现在经济不景气,负责就业指导的学生部应该在上班。” ——原来如此,是面向学生的职业介绍所啊! 现在经济不景气,大学生遭遇就业困难,这些大塚当然都知道。只是他没想到这些跟学生部暑假裡的加班加点有关联。 大塚想要把推断出滑川交友关系的手序交给北见来做。因为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他多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用词轻浮了。 ◇ “姑且就把范围锁定在他上学时参加过的社团吧。” 这就是北见的意见。 他们佔据了学生部的一角,讲明瞭自己的来意,随后职员拿出了资料。拿出来的资料是每个社团的决算报告。 “这上面还附了那年的名册。” 虽然职员只是做了简单的说明,但好像一般在学校内部有三百多个社团,所以即使只是一年的决算报告,也有好几本文件夹那麽多,更别说是四年的了,调查起来实在是一项大工程。 顺便提一下,为了省事一些,大塚联繫过菊田问他滑川夫人是否知道滑川学生时代在社团裡的事情,可是无果。同样的问题他还问过姬川,她也只是说了句“根本就没问过这种问题”,就异常冷淡地挂断了电话。好像是发生了什麽令人讨厌的事情,让她的心情十分不好。 没办法,大塚只得跟北见一起翻起决算报告来。 一开始,因为滑川在广告代理公司工作,所以想当然地认为他的名字会在“广告研究会”之类的社团裡,但其实并非如此。接著,鉴于滑川的体格较为壮硕,又试著翻看了一下橄榄球、美式足球、英式足球之类的体育协会的名簿,也没有找到他的名字。这样的话,只好一页一页依次翻看了。这个工作变成了一场持久战。 大塚好不容易从部员名簿裡找到滑川的名字时,已经差不多是下午四点半了。学生们基本都已经走光,职员那讨厌的眼神已经是如芒在背了。 “找到了找到了!北见,是这个!户外社团——登山爱好者协会。” 像北见那样的人可能比较不擅长这种单纯的手头体力劳动吧,他露出了一脸极度疲倦的表情。儘管大塚十分开心地招呼他,他也只是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是”。不过,这还只是一个极小的入口,现在只是大致推断出了自己可能要面谈的人曾经所属的社团而已。称得上搜查的事情还一件都没做。 结果当天,两人只是带著一本名簿回了专案组,那名簿上有跟滑川同时期登记在册的部员的名字。 ◇ 第二天,大塚与竹内让取得了联繫,他曾是与滑川同级的学生代表。据说他在去年十一月召开的社团同学会上见过滑川。不过竹内说自从毕业以后,两人之间就没有什麽个人来往了,不如找田代可能会知道得多一些。于是他告诉了大塚一个跟滑川较为要好的人物。 田代智彦,三十九岁,从事电器製造业。大塚同他取得联繫的时候,他很快地表示等到傍晚就可以空出时间了。 约定见面的地方是在离田代的公司非常近的涩穀中心街的一家咖啡馆。 “十分抱歉,这麽突然把您请出来。” 大塚和北见起身,朝田代鞠了一躬。 “没有,这没什麽……听说滑川死了,是真的吗?” 站在对面的田代确实是一副认真的工薪族模样。 “嗯……那麽,我就开门见山了,听竹内说您跟滑川平时的交情挺不错的,是吧。” “是的,毕业后,差不多每三个月,顶多隔半年,就会跟滑川见个面,在这附近喝喝酒。我们公司跟白广堂本身没有什麽业务往来,所以真的只是个人往来。那家伙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你和广告奖都归我吧’什麽的……是吗?滑川真的死了吗……” 田代很想知道滑川是怎麽死的,大塚简单地回答了一句“被刀刺死的”就敷衍过去了。如果不是这样,在钓鱼塘裡沉了一个月这种事情是很难说出口的。 “您最后一次见他是什麽时候?” “唉……大概是四月底吧。我那会儿要黄金周休假了,那家伙却说自己还积压著一大堆工作什麽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他有没有什麽异常?” “要说异常嘛……” 田代稍稍侧起头。 “没有,并没有什麽异常。这个要怎麽说呢?滑川这个人本来就和别人不大一样。他依旧是忙著沾花惹草,依旧是拼命地工作。啊,对了,去年年底有一阵,他的确说过有些萎靡之类的话,不过,他又不是棒球选手,像我这样的人也听不懂萎靡是什麽意思啊!” 关于这一点,在昨天的搜查会议上,姬川已经报告过了。 “那家伙,唉……大概已经是前年了吧,得到了广告大奖。是他做的广告得了奖,还是他以製作人身份个人得奖我记不大清楚了,总之好像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可是……等一切恢复平静之后,他变得有些沮丧,开始茫然度日。不过,四月份见到他的时候又是一副很精神的样子,所以当时还在想:啊,这家伙又振作起来了呢……是真的吗?那家伙被杀了吗?” 到这裡为止,跟现有的资讯没有任何矛盾。 “滑川为什麽从萎靡中又振作起来了呢?对此你有没有什麽猜想?” “嗯——怎麽说呢……重新振作的契机……不对,一开始是不是萎靡我都不是特别清楚啊。是重新振作的契机呢,还是别的什麽……唉,我想不起来了!” 大塚顺便还问了一下田代的不在场证明。根据田代的回答来看,八月十日暂且不说,被推断为渭川的死亡日期的七月十三日前后,田代正在大坂出差。慎重起见,还麻烦公司方面做了一下确认,好像并无问题。 就在这时,田代发问了:“那家伙是在上个月被杀的吗?” “嗯……姑且算是吧。” 大塚给了一个暧昧不清的回答,然后说著“差不多该回去了”,就起身离开了。 ◇ 结束了搜查会议,走出龟有署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姬川班组的各位成员一致决定今晚也还是去金钉站前的小酒馆喝一杯来代替晚饭。这几日,姬川同菊田和井冈三人之间的关系十分有趣。 ——那麽,今天会发生什麽事呢? 井冈还是跟之前一样,拉著玲子不停地喊著,“小玲主任,我爱你哟。”还屡次要强吻玲子。对他的这副样子,玲子总是一副讨厌的表情,但也并不是真的生气。“讨厌!”她不时地推开井冈,甚至有时还会扇他嘴巴,但脸上总是带著笑的。往井冈的鼻子裡插一次性筷子的时候,她也笑个不停,也不管鼻血啪塔啪塔地往下流的画面有多麽恐怖。 不过,受刺激的是菊田。就在昨天,他突然抓住井冈的衣襟。 “我不会把玲……玲子……交给你……你这个混蛋的!” 虽说菊田明显是喝醉了,但这也算得上是壮举了。跟大塚、汤田他们喝酒的时候总是哭著说“我是说不出口的,说不出口啊”的菊田居然站起来大声说出了上面的话,而且还是直呼其名。连井冈都是一副十分感动的样子。 不过,比他们更有趣的是姬川。她赤红著脸,埋著头,两手握著湿毛巾一动也不动。 “你这家伙明白了吗?” 一把放开井冈的菊田“扑通”地盘腿坐下。不知为何,边上的玲子“咚”地点了点头。只见她握著湿毛巾不住地微微点著头。也不知菊田有没有发现她这个样子,他用力地抱住了姬川的肩膀。姬川就势倒在菊田身上,继续不住地点著头。菊田就这样一手搂著姬川,一手握著啤酒杯,一个人继续喝著生啤。身后,哭喊著“好过分啊,好过分啊!”的井冈不知何时已经响起了鼾声。 “我们俩怎麽办啊?” 汤田苦笑著问。 “谁知道啊,不知明天谁还记得这个场面……真是精彩啊。” 那是自然的。 今天,是同昨天没有任何变化的一天。搜查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进展,大家都只是按照分配完成自己的走访任务,不断累积毫无成果的报告书。姬川和菊田之间依旧有著不可跨越的界线,井冈也依旧不会放弃姬川。 ——不过如果去喝酒的话,也许可以看到昨天的后续。 大塚在心中暗自期待。可是,正当他要坐上开往金钉的公车时,胸口的手机震动起来。拿出来一看,是陌生号码。 “……啊,你们先走吧。” 大塚对姬川和菊田说,心想反正应该就是常去的那家酒馆。很难得今天石仓也在,所以算上井冈一共五个人齐齐坐上了公车。大塚走出车站,接通了电话。 “你好,我是大塚。” “啊,我是傍晚碰过面的田代。这麽晚还要打扰您,很抱歉。” 大塚想起自己曾经给过田代印有自己手机号码的名片,并拜託他一旦想到了什麽线索,不管大小都请及时跟自己联繫。 “没……没事。您想起了什麽事情吗?” 田代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 “很小的事情也行,都请告诉我。” “嗯……我稍微回想了一下有关他的事情,然后想起了一些很小的事情……” “没那回事,什麽事情都行,请告诉我。” “好的……那个,是四月份见到他的时候,那家伙反复地说著什麽‘现在的我很有活著的真实感,非常地充实’这种奇怪的话。当时我想,无非就是又勾引到了美女,工作也很得心应手之类的……” “结果,是什麽呢?” “嗯,那个……员警先生,您平时上网吗?” “啊,嗯。虽然没那麽频繁,不过有电脑,有时也会……嗯……利用一下。” “是吗。那您知道‘草莓之夜’吗?” “啊?什麽?草莓什麽?” “草莓——之夜。” 大塚无意间瞥了一眼警署的玄关,同伴北见和署长以及刑事课课长正迎面走出来。他立马躲到警车后面的暗处去了。 并没有什麽特别的原因,大塚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接这样一个电话而已。 第二章6 6 “水元公园连续异常尸体丢弃案”的搜查工作陷入了泥潭。 从把金原太一腹部的伤口跟死于福氏耐格裡阿米巴虫的深泽康之联繫起来,到打捞起被丢弃在水裡的另一名遇害者滑川幸男为止,玲子都还算是比较顺利的。但即使是对遇害的金原和滑川两人的周边进行调查,也没能找出两人的具体连接点。另外,对深泽的周边进行调查后,也没有发现他跟金原或是滑川之间有什麽关联。 ——真是够奇怪的。本以为会更顺利的…… 现在掌握的资讯有两点,一是金原和滑川会在每月的第一个周日夜晚去某个地方;还有就是,最近几个月来,两个人都比以前更加拼命地工作。但是,两人开始拼命工作的时间点有著微妙的差异。金原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的,而滑川从年初就开始了。这到底意味著什麽呢? 分区调查毫无成果:遗留物的搜查也找不到任何线索;走访调查也没有发现两名被害人与尸体丢弃犯之间有任何连接点。搜查员的脸上也开始显露疲态,初期搜查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四。距离发现金原的尸体已经过了整整十天。专案组宣佈,二十二日全体休息。 “就目前来看,具体的犯罪动机、杀害方法、地点等诸多谜团都仍未解开。但很显然,需要我们仔细分析的疑点已经浮现出来。这就是两名被害人共同拥有的无数小伤口、颈动脉的切断伤,还有腹部的大伤口。另外还有两人在第二个周日的行动。此外,尸体上的蓝色塑胶薄膜、塑胶绳的售卖管道等等,跟凶手有关的线索著实不算少。如果踏踏实实地对这些资讯抽丝剥茧的话,一定能成为案子的突破口……专案组设立十天以来,诸位都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搜查工作中去。现阶段是已经完成了破案工作的百分之八十呢?还是说也许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呢?很遗憾,我们都无法得知。想必大家都会有焦躁和气馁的情绪。所以,希望大家明天好好休息,让身心彻底放鬆一下以便恢复精神。然后,希望诸位在后天,以全新的精神面貌,带著更为坚定的破案决心回到我们专案组。” 一课课长用尽可能热情的声音这样说道。在玲子听来,他分明是在说,你们这些人根本就没有休息的资格。 ——说起来,专案组的放假通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不过其实,玲子自己在精神上也已经到了极限。随著遥遥无期又毫无进展的搜查工作的进行,她对在本部内外同那个胜俣碰面的事一筹莫展。特别是自从白鸟香澄那件事情以来,玲子同胜俣的关系一路恶化。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也希望能跟胜俣保持距离。 一一这样的话,能回家住也不错! 这天,玲子破天荒地没有去喝酒,而是从龟有署直接回了家。 坐常盘线到新松户,再坐武藏野线到南浦和。仅就不到一小时的车程来讲,跟平时去总厅上班没有太大差别。换句话说,南浦和跟龟有署之间的距离,如果想要每天通勤上班也是可以的。 可是,专案组设立后,不管距离辖区远近,玲子都决定住酒店。与其说是图便利,不如说是单纯不想同家。工作太忙不过是她对父母和自己的藉口罢了。 ——特别是从车站回去的路有点…… 从车站回家,如果不走大路,穿过住宅街再横穿公园是最近的。但玲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麽走过了。明知很远还是走大路,她一定要中途去录影带出租店和便利店逛一下才回家。倒也没有什麽特别想看的电影、杂志或是特别想吃的东西,只是想让防盗摄像头拍下自己的影像而已。然后这影像就会变成几点几分,自己曾经在这裡活著的证据。虽然她也觉得没什麽必要,但这已经成了她常年以来的习惯。 玲子家是在她初中一年级时搬迁进去的一套商品房。那时候,她还在天真地为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而高兴不已。而能带著狗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则是她的梦想,可惜直到如今她都没有养过一条狗。 姬川用了整整二十分钟才回到家,发现家裡安静得出奇。一看时间,才十点二十一分。身为上班族的父亲估计还没有回家吧,贪黑熬夜的母亲也不可能不等父亲回家就睡觉。真奇怪。玄关的灯关得有些早。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算了,顶多是都不在家吧。 玲子从包裡掏出钥匙,打开了已经掉漆的玄关木门。 家裡面的气氛果然跟平时有些不同。走廊左手边的起居室一片漆黑,取而代之的是,二楼那问以前是妹妹住的房间倒亮著灯。妹妹前年就嫁人了,那间房间现在明明就没有人住。 玲子关上门,上面有人说话了。 “啊,姐姐!” 的确是妹妹珠希。 “啊,你怎麽回来了?” 玲子把被换洗衣服撑得鼓鼓囊囊的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珠希走下楼梯,怀裡抱著刚出生不久的女儿,那是玲子的第一个外甥女春香。春香一动也不动,想是睡著了吧。 “……什麽‘怎麽回来了’?” 珠希的脸宛若女鬼一般,好像在为什麽事情发火,但玲子完全摸不著头脑。 “怎麽了,这麽气衝衝的。” 玲子走进起居室,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灯,然后又去找空调遥控,不过没找到。家裡的空气异常闷热,就像是已经离开很久之后回到紧闭许久的家裡一样。光是站著就感觉汗水要喷薄而出了,玲子现在只想儘快吹到冷气。 “喂——遥控,遥控——” 玲子拿起沙发坐垫一看,没有。 “……你干什麽去了?” 珠希一一边轻轻地摇著怀裡的春香,一边走过来。 “什麽干什麽去了,当然是工作!” 这问题真是够蠢的。玲子继续找她的遥控器。 “在哪裡?” 对于珠希那自以为是的语气,玲子感到有些生气。 “在哪裡不都一样吗?我没义务回答你吧。我很累所以没跟家裡联繫……对了,妈妈怎麽了,不在家?” 此言一出,珠希立刻瞪大眼睛,毫不掩饰愤怒的神色。 “这麽说来,你果然不是因为听了电话留言才回来的喽?” “啊?什麽电话留言?” 遥控器怎麽都找不到。 “我今天白天给你打过电话。” 白天?啊,今天白天的确接到过电话。 “莫非是你打的?” “没错。” “抱歉,因为我在工作时间是不接家裡来电的。” 话音刚落,珠希脸上露出複杂的哭脸,像是吃惊,又像是被轻视了,还像是很失望的样子。 “……原来是真的啊,真的跟妈妈说的一样啊。” “我不接的,喋喋不休的很烦人哪。” “那麽,你是不知道那个喋喋不休的妈妈现在在哪裡了?” “所以刚才不是在问你嘛。她去哪儿了?” 珠希面无表情,摇著春香的手也停了下来。 “妈妈住院了。” 玲子一下子有些搞不清状况。 “啊?” “住——院——了!” “……妈妈吗?” “没错!你还要我说几遍,妈妈,住院了!” “什麽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早上。爸爸出门上班后,妈妈一下子觉得胸口难受,就自己叫了救护车,然后住进了医院……我也是给你打了电话后才发现原来你不接电话的。” ——胸口难受,住院…… 一瞬间,玲子有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随即皮肤上也开始渗出冰凉的液体。 “……那麽,妈妈她……怎麽样了?” 她的声音在颤抖,如论如何都无法抑制。 “说是如果再晚一步的话,估计就心肌梗塞死掉了。现在病情已经控制住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医生说如果经过进一步检查发现病情恶化的话,那就必须要做分流手术什麽的。” 的确,在母亲瑞江的亲戚裡面患有心脏疾病的人为数不少。母亲身上遗传性的动脉血管较细症状也是以前就知道的。 “你为什麽不接电话?” 珠希的目光越发凶狠了。 “有……有案子要破……不是接电话……的时候……” “不是时候?” 珠希的声音变得粗暴,怀裡的春香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不过珠希并没有理会。 “你说‘不是时候’是什麽意思?你这麽心安理得,我可是有一车的话要说呢!。大早就接到了爸爸的电话,我只好把情况跟婆婆说了,把老公拜託给她,自己抱著还在吃奶的孩子和行李从千叶换了几辆车过来。好不容易到了这罩,我一边办著住院的手续,一边一遍又一遍地给你打电话。来到医院后,父亲正在走廊上握著拳头发抖,想要给你打电话的父亲并不知道我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新手机号!” 春香开始哇哇大哭,珠希终于停止了说话。 “哎呀哎呀,真对不起对不起,喔喔……” 虽然珠希变了语气,但孩子不是这麽容易就能止住哭的。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玲了深深鞠躬,但珠希还是瞪著她。 “你跟我道歉,我很困扰的啊!” “嗯……不过,还是对不起!” 玲子从没有像这样被人责备过,她一个劲地道歉。这并不是找藉口,她做梦都没想过瑞江会住院。 “你不接电话不是因为工作忙吧?” 珠希的语气仿佛在说她什麽都知道似的。见玲子沉默不语,珠希鼻子裡哼了一声。 “三次相亲你都爽约了吧?” “……不是三次……是两次……” “在相亲物件面前接电话说什麽要去抓杀人犯,这比爽约更过分!” 这也是玲子无可争辩的事。 “……对不起。” “我说,你以为妈妈病倒了是谁的错?” 彻骨的冷气从背后上升,直击脖子。 听她那副语气,瑞江住院的原因好像在于玲子,可她自己一点头绪都没有。不对,其实也不是没有,玲子三次相亲失败也是事实。但玲子并不认为自己的母亲会因此而心脏病发作生病住院。 “横滨的姨妈……” 听到珠希嘴裡说出了除自己以外的名字,玲子松了一口气。但这有些为时过早了。 “你知道姨妈是怎麽说妈妈的吗?她说,姐姐你嫁不出去都是因为那天妈妈不在家的缘故!姐姐你会遭遇那件事情,都是因为妈妈不在家的缘故!而且不是只说一次两次。姐姐每次相亲爽约的时候,姨妈都会一遍又一遍地这样指责妈妈。你不知道吧?你知道妈妈有多少次哭著给我打电话?妈妈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你那起事件的罪魁祸首。她本来就心脏不大好,不断地被人这样说,受不了是当然的吧。” 春香又开始大哭,但珠希已经不打算哄她了。 “我也知道姐姐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重新振作起来的。你一直都是我崇拜的物件。你个子高,被大家称讚长得漂亮,体育又好,光是读教科书就能取得好成绩……我个子又矮,学习成绩和相貌都不起眼。只有当别人知道大家崇拜的人是我姐姐的时候,我才会成为别人的讨论对象。” 玲子的意识也自然而然地回到了自己十几岁的时候…… “姐姐虽说是离我最近的偶像,但同时……也是离我最近的憎恨物件。我随时随地都在被拿来和你比较,然后一边活著一边觉得自己很失败……老实讲,姐姐遭遇那件事的时候,我还有点感到幸灾乐祸。然后觉得这样一来我跟你的差距就会缩小……可是,真不愧是姐姐啊,又好好地振作起来了。顺利考上了大学,又在东京当上了警官,不到三十岁的警部补?真了不起啊。真不愧是姐姐。” 玲子猛地一咬牙,努力不让那段记忆苏醒。 “你知道我生下春香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什麽?我想,这下我终于比姐姐厉害了。姐姐暂时没有要结婚的意思,能让父母抱上外孙的就只有我了,我当时觉得非常地骄傲。可是啊,等二老赶来千叶看春香之后……看到他们的表情我就知道了。结果,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更想抱姐姐你生的孩子,我生的孩子无法让他们满足。在姐姐你没嫁人、没生下姬川家的子孙之前,他们两个是不会打从心底感到高兴的。唉,这些你为什麽就不知道呢?” 春香的小手从珠希的胳膊上滑了下来。 “总之,为什麽你没有发现妈妈身体不好?到今天早上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之前一定有过先兆。我说,你怎麽就没发现呢?姐姐你又不是那种人,家裡有谁身体不舒服了,或是有心事姐姐你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不是吗。喂,你到底是怎麽了?你什麽时候变成这种人了?那个我崇拜的、憎恨的、但也是最喜欢的姐姐不是那种会把痛苦的母亲丢在一边不管、随意挂电话的人啊!” 不可思议的是,哭的是珠希而不是玲子。玲子只是呆立在原地,看著大概是哭累睡著了的春香,她的小肚子正缓缓地上下起伏。 珠希脸颊上的泪水滑到下巴上,滴落在春香嘴裡。令人吃惊的是,春香这次没有睁眼。 玲了冲了个澡,稍微吃了点珠希做的东西,一边慢慢嚼著很硬的蔬菜,一边听著珠希“刚才真对不起,我说得太重了”的道歉。玲子搞不懂自己到底有没有必要接受道歉。结果,她什麽也没说,吃完炒蔬菜和温温的米饭,两人就上了二楼各自分开了。 玲子迅速钻进被窝,并没有想过要立即入睡。不过,也没有做别的事的兴趣,因为的确已经十分疲倦了。她心想哪怕只是躺一下也好,于是关掉灯闭目养神。 珠希说了太多让她感到震惊的话了…… 珠希对玲子怀有嫉妒心,这一点从长期的相处可以感觉到。那件事情以后,珠希变得比之前更活泼了也是事实。现在想起来,虽然没有那麽夸张,但是说起来自己当时的确是比较散漫的。一切的顶嘴都“不可原谅”,都只是年少任性而已。 最让玲子震惊的,还是母亲一直认为玲子的事件是由于自己的过失导致的,所以逼著她早早结婚,然后因为相亲的不顺利被姨妈责备,直至生病住院。 玲子没有认为因为那起事件而痛苦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但她毫无疑问是最痛苦的那个人,她通过这样找到了自己认可的生存方式,并希望别人也能对此予以承认并接受。也许跟一般女性的幸福有些不同,成为警官、刑警,在搜查一课担任警部补,这些才能让玲子真实地感受到活著的感觉。希望别人能够理解这种心情是很任性的事吗?如果不对此做详细说明的话,就成了不被允许的生存方式了吗? 那天,母亲瑞江的确因为去新宿参加高中同学会而不在家。由于知道母亲会晚归,跟同学一起去东京玩的玲子也就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像平时一样提早回家。而这就是一切错误的根源。不在家的瑞江并没有错,错的是随便认为父母都不在家就能晚些回去的十七岁的玲子。 那天晚上八点半,玲子到达了南浦和车站。儘管她知道平日裡爱盘问自己的父母这时候还不在家,但她还是急著要赶回去。然后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横穿那个公园。 突然,从树阴裡跳出了一个人影,挡住了玲子的去路。玲子自然地往右避去,但人影已经早她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她,几乎要将她撞倒。 “不许动!” 男人低沉的声音像是挤出来的一般。 遮盖著煤气罐的围栏和矮树丛之间有一间公共厕所,玲子被带到厕所背后的暗处,然后被压倒在地。 背上感受到土地的坚硬和湿冷,厕所的馊臭气味,男子的喘息,无风的、仿佛粘连纠结在一起的闷热,夏夜浓重的黑暗。 男人用臂力和身体的重量压制住了玲子,让她无法动弹,并把刀架在她的脸上威胁她。暑假裡的短裙,好似跟朋友比赛谁穿得更短一般,从男人的角度来考虑,真是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 玲子连像样的抵抗也做不成,就这样被剥掉了内衣。男人强行分开她的两腿,硬是使劲顶了进去。虽然嘴巴裡被塞了东西发不出声音,但玲子还是奋力叫喊著。两腿间撕裂般的剧痛,对男人暴力的恐惧,离家那样近却无人救援的孤独,还有失去未来的绝望…… 结果,男人毫无徵兆地在玲子的侧腹刺了一刀。一边刺,一边继续侵犯她。在玲子几乎失去的意识中,只是祈祷著这噩梦快点结束。 我不想再这样被刀刺,不想再这样被玷污,我还不想死。 就在这时,突然晃过一道白光:“喂,你在那边干什麽?” 黑暗中浮现出一个男子的脸。施暴的男子淫笑著,随即背过脸去,起身跳过背光的矮树丛不见了踪影。 “你……你没事吧?” 脚步声很快在身边停下,同时停下的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抱起玲子的头的手臂粗壮有力,衬衫上透著汗味。玲子被巨大的安心感和不知所措击溃,就这样昏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成为了当时南浦和周边连续强暴妇女案的受害人,而且她还看见了凶手的脸。很多刑警来到病房,针对案件询问她各种各样的问题,但玲子没有跟他们讲一个字。不,是无法讲。不仅是对刑警,对护士、医生和家人,她都无法说出口。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受害者的意识。只有自己无可挽同地被玷污、失去了心中描绘的未来这种绝望佔据了她的内心。她感觉身体裡塞满了那个厕所屋后的泥土。 从很浅的睡眠中醒来,有那麽一瞬,玲子心想:那是一个噩梦吧。但左腹的伤口、病房的白牆壁和不断来访的刑警们把这样的事实摆在她的面前:这不是噩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刑事案件。她哭著入睡,等伤口痊癒,然后装作什麽都没发生过,这种天真的想法是不允许存在的。这是一个让她自己和家人无法用只是被野狗攻击了之类的藉口敷衍过去的事实。玲子被那个男人侵犯了,侧腹部还中了刀伤,显然是事件的被害者。玲子甚至开始恨起那个救了她的警官来,那个人不来的话,本来只是受点伤就行了…… 可是几天过后,来病房探访的刑警数量陡然减少了,剩下的只有一个玲子至今都记得长相的女刑警。她矮矮的,身材有些胖乎乎的,在比她年轻的玲子看来都有几分可爱。 她叫作佐田伦子,是埼玉县警署刑事课搜查一课的巡查。 佐田常常带著花或是女孩子们喜欢的小点心来看玲子。另外,也会带一些cd、时尚杂志、漫画和便携游戏机等。 不可思议的是,佐田对案件隻字不提,谈的淨是些自己最近的失败、上司说的气人的话、自己喜欢的演员、电影、书和电视节目等。她就像一个朋友或是远房姐姐一样跟玲子聊著天。 一开始,玲子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并不搭理她,只管自己呆呆地望著窗外。但某次,听到佐田的失败经历,她不禁笑了。佐田错把手铐铐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而不是抓来的凶手手上,听到这儿玲了忍不住笑了出来。以此为契机,玲子开始慢慢地跟佐田说起话来,虽然说得很少。儘管玲子不跟别人说话,但她跟佐田却慢慢地越聊越多了。 不久后的一天,佐田对玲子说“希望你能协助我们的调查”。这是佐田第一次涉及到案件的话题。她说,只是希望玲子确定一下目前为止的受害人画出的凶手肖像画或者拼版照片跟袭击玲子的那个凶手是否相像。 玲子拒绝了。因为那意味著她会再次看见那张脸。也许她会不得不再看一次那个在黑暗中一边淫笑著一边玷污自己身体的男人的脸。光只是这样一想,玲子就感到胸中有无数的蛆虫涌出来,脑袋裡有大群的苍蝇在飞来飞去。 “要是太勉强的话就算了。对于玲子来讲,恢复健康最重要呢。” 那天,佐田的聊天到此为止,就这样回去了。 那之后,虽然时间有点零零碎碎,但佐田每天都会来看玲子。接连两三天,她都没有提起案件的事情,但还是会突然问,“还在讨厌吗?” “还……不行。我怕。” “是吗。那就没办法啦。” 而且,佐田每天都会带不同的礼物来。有一天是自己做的小曲奇,还有一天是有趣的文库本小说。有时还会在来的路上买软冰糕带过来。 佐田依旧很少提到案件,但相反地,玲子的心中却渐渐起了变化。她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试著面对案件,协助佐田,不,是在佐田的协助下试著正视这桩案件。然后,终于有一天,她下定决心要看一下凶手的拼版照片,可是那一天佐田不知何故没有来病房看她。第二天,佐田也没有来。然后,在佐田没有来的第三天,不知为何,一开始的时候来听取过情况的刑警来到了病房。 那个体格健壮的中年刑警陪同比他略微年长的女性一起走了进来。 “脸色好多了。”他这话算是寒暄,笑脸有些微妙地微微抽搐。 玲子没有回答,只是来回看著两个人的脸,然后把视线投向一边。 “那个……其实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其中一件,是让我们都很开心的事。那就是我们所调查的案件的凶手三天前被抓获了。” “我们所调查的案件。”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玲子对于这起案件什麽话都没有说过。玲子甚至连自己被害的事情都不承认,所以准确地说,不能说他们是抓获了袭击过玲子的凶手。不过,总算是抓到了吧,那个在黑暗中淫笑的男人。 “不过,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告诉你……非常遗憾的事情。” 他襟声不语了,似乎在强忍著泪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边的女人,她像是失魂一般发著呆。 “佐田她……殉职了。”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了“殉职”二字。这个词的意思玲子当然知道,只是被告知“佐田殉职了”后,玲子一下子变得毫无头绪,停止了思考。 “佐田同抵抗的凶手搏斗,然后被刺伤了……虽然马上送到了医院,但因为失血过多……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他这才指了指身旁的女性。 “这位是佐田的母亲。她说有件东西无论如何要给你看,所以今天带过来了……那麽,佐田女士。” 那位被介绍是佐田母亲的女性朝玲子恭敬地行了个礼,从破破烂烂的布包裡拿出一本书。那是一本绿色皮革封面的书,还带有搭扣封条。 “请你读一下,这是到那孩子死前一天为止她记的日记……” 说毕,她就如决堤的大坝一般大哭起来。中年刑警抱著她不住地安慰著。玲子战战兢兢地接过佐田的日记,打开了封面。 她翻著内页,找到写有自己被害次日日期的那一页,读了起来。日记裡,跟案件搜查经过并行地记录了很多玲子的事。 “玲子还完全没有恢复表情。她笑起来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但现在她什麽表情都没有,伤心也好痛苦也好一概没有。我知道她一定是拼命地在自己心裡对付这个案件,这让我看著都很心疼。听她的主治医师说,因为内脏也受了一些伤,所以大概要住院两周。” “玲子好像平时比较喜欢玩游戏,时尚杂志却不怎麽喜欢,漫画应该也是不看的。应该不讨厌花,我冒险带了香雪兰过去,她还是看了几眼的,太好了。不过她还是不在我面前吃东西,虽然不能勉强,不过要是糖果的话会怎麽样呢?” “玲子望著雨天的侧脸真是漂亮极了。那孩子居然遭到了那样的毒手,绝对不能放过凶手!我一定要抓到他。一定要把他逮出来!” 接下来,是玲子也印象深刻的那天的事。 “笑了!玲子听了我的话就笑了!她因为我那起‘自我逮捕’的糗事而笑了!好高兴啊!太可爱了!玲子的笑脸太可爱了!她还跟我说了几句话!成功了!玲子你成功了!今天最了不起!” 不知何时,玲子的脸颊已经被泪水儒湿了。自从事发以后,她一直处于麻木茫然的状态,从没有流过眼泪,但今天,滚烫的泪珠不住地从眼眶中翻滚落下。 “今天第一次跟玲子提了有关案件的事情,但是失败了。我自己的说话方式也很不好,又让她沉默不语了,还让她露出了伤心的神色……对不起,对不起啊,玲子。我绝对不能心急,绝对不能再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了。再看一阵吧,对了,她喜不喜欢曲奇呢?现在去做的话,就会没时间睡觉了吧?” “关于性犯罪的书收集了不少,算上今天看完的这一本已经是十三本了。但不管怎麽学习,我的结论还是不变的。我希望玲子能够直面事件,不能自我封闭,把事情当作没发生过。无法给事情做个了结就意味著她的失败。这种事情绝不允许发生。玲子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冈为这麽一件事就毁了一生。必须要胜利,必须要战胜!玲子,和我一起战斗吧,请和我一起战斗!请成为我有力的臂膀,玲子……” “今天,玲子对我说‘请让我再考虑一下’,这是很大的进步。那孩子的心思开始活动了,哪怕只是很少一点,也确实是在前进。虽然主任要我赶快拿出结果,但现在还为时过早。我现在不想被打扰,就把玲子交给我吧。这并不是因为我是刑警,我要破案,而是因为我是玲子的朋友,我们都是女性。我希望玲子可以重新振作起来,继续积极地活下去。也因此,我希望她能正视事件,与之斗争,取得人生的胜利,希望她能儘快恢复。加油,玲子,我自己也要加油。为了活下去,我们一起战斗吧。一起战斗!战斗!” 然后,是最后一天,日期是四天前。 “今天决定不提案件的事情。不过我知道,玲子应该很快就会向我发表‘共同作战宣言’了。那个孩子的眼睛裡开始出现坚定的眼神了。她在努力恢复生气。她已经默默地告诉我了。后面的事,就按玲子的意思来吧。她的心情和人生才是最重要的。我从玲子身上得到了力量和坚强。谢谢你,玲子。这样我才能够战斗。” “明天就要去南公园打埋伏了。根据迄今为止的週期来看,凶手应该差不多又快忍不住了。来吧!冲著我来吧!我不是一个人,玲子与我同在。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只要你在我面前现身了,哪怕是一片漆黑,我都要抓住你。来吧!凶手,冲著我来吧!” 合上日记,玲子沉默了许久。她一直动也不动,直到把呼吸调整到可以说话为止。两名来客也默默地等著她说话。 蝉鸣声此起彼伏,把目光投向窗外,只见白色的阳光把绿色的树丛投射出一片片黑影。这是一个无风的寂静午后。 “……我,要战斗。” 窗外是清澈高远的晴空。玲子向一定仍然守护著自己的佐田伦子,发出了共同作战的宣言。 ◇ 漫长的战斗开始了。 情况听取、供述、调查取证,还有人脸测试。在小玻璃窗后,有五个男人。当看到左起第二个男人的脸时,玲子陷入了好像被巨大的狼蛛从背后抱住一般的错觉,甚至还产生了无数肮葬的毛毛虫钻进内衣裡面的幻觉。虫子就这样在身上爬行,让人产生想抓挠全身,甚至一头撞昏在水泥牆上的衝动。然而,现在只要一闭眼,玲子就能想起佐田温柔的笑脸和她日记裡的隻言片语,这让她冷静了下来。 ——玲子,和我一起战斗吧! 玲子做了一个深呼吸,再次看向玻璃窗。 “……那个,请让左起第二个人笑一下。” “啊?” 陪同的刑警用讶异的表情反问她。 “请告诉他笑一下。” 于是,两名刑警中的一名走去隔壁的房间,把那边的刑警叫了出来。不一会儿,只剩下左二的男人一人,其他四人都离开了房间。就这样过了一阵,刑警开始跟男人说话。男人一会儿侧起头,一会儿摇摇头。虽然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但他是在回答刑警的问题。就在这时,他的脸上隐约地露出了笑容。 ——啊…… 就是那张脸。 那个将玲子按在身下施暴玷污,用刀刺伤她的男人的脸,那张浮现在员警的手电筒灯光裡的魔鬼笑脸。 “就是这个人。” 闻言,刑警们立刻精神大振,大呼“好极了”。这在玲子看来神奇得像是在遥远世界发生的事情一样,她只是在心裡跟佐田说著话。 ——佐田,我……我努力过了。我没有逃避…… 不过,这才只是战斗的开始而己。 想一下就会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处在搜查阶段时,周围的员警都是玲子的战友,但到了审判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这时,玲子必须得站在凶手面前,在几十个人面前坦白自己曾被这个男人强暴过。 而且,被告方的辩护律师还会努力把案件往罪行较轻的方向说。玲子一方也有过失吧?她自己也不够注意不是吗?根据诊断书来看如果是拼死抵抗那麽擦伤是不是少了点?事实上难道不是心甘情愿的性交易吗?你之前真的是处女吗?玲子被他连珠炮似的问题打击得失去气势之后,对方的辩护律师继续得意地说道:“……也就是说,被告并没有强暴你,一开始是出于强迫的行为,但很快你们就达成了一致。被告人特有的性癖好之前也已经说过了,就是要强迫抵抗的女性才能有快感这一点。这个从精神病学上来讲是否正常与我们的主题无关,所以暂且不谈,但可以说正是由于你没有抵抗,被告才会刺伤你的侧腹部。也就是说,他希望通过刺伤你来刺激你做反抗。其他奋力反抗的被害者没有被刀刺伤,这就是最好的证据。因此,本案应该可以免除伤害罪吧?至少,强姦罪是不成立的。” ——胡说!那是经过我同意的行为吗?我会让素不相识的男人在乌黑的公园泥地上任意地摆弄我的身体吗?为什麽?为什麽居然可以这样说? 然而,在一味地否认的同时,事实开始在玲子心中急速扭曲起来。此刻,现场的几十名旁听人脑中正在描绘著自己接纳这个男人的淫荡姿态。玲子被这股看不见的压力压倒了,她几乎就要崩溃了。 ——这个女孩子很葬、很葬、很葬—— 各种臆想的集合、各种中伤的尖刃“嚓嚓”地削刮著玲子的身体内部。然后,在这被挖空的部分,正如对方辩护律师所说的那样,一个接纳了这个男人的轻薄的自己正在慢慢成形。这个玲子正在把原来的她偷偷调包。 ——不是这样的…… 忽然,玲子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一瞬间,她不明白这是谁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你可千万不能认输啊,你要自己去战斗,自己去取得胜利! 是佐田。佐田正在某个地方鼓励著玲子。 ——去战斗!去战胜他!然后恢复自己健全的人生! 玲子在心裡握住了佐田小小的手。 ——对,没错!那不可能,我不可能会接受那样的事情。 玲子重又改变了想法的时候,已经是怒目瞪著对方的辩护律师了。 “……既然有少量的擦伤,怎麽就能说是接纳了呢?我被用刀威胁,嘴裡被塞了东西,他还用蛮力强压在我身上,这能说是在我心甘情愿的基础上做的事吗?我是想著如果再惹怒他的话也许还会被刺伤,甚至被杀,所以才放弃抵抗的,怎麽就成了主动接纳他?如果按照你的逻辑来讲,那麽捨命抓获这个男人的佐田也可以说是囚为有了被杀的心理准备而可以无所谓地被杀害了?是不是也变成了心甘情愿地被杀?” 法官提醒玲子稍微注意一下,但她完全没有听见。 “怎麽可能会有这种事情!你没有妻子吗?你没有女朋友或是姐妹吗?如果她跟我遭遇了同样的事情,你真的也会说那是心甘情愿的吗?说什麽因为有死的准备所以就算死了也没有什麽好抱怨的,你有勇气当著佐田的面这样说吗?我问你,你真的敢在佐田的家人面前、全体员警面前说出‘就算死了也没有什麽好抱怨的’这样的话吗?!” 为了稳住玲子的情绪,两边跑出几名工作人员。可是不知为何,他们在中途停住了脚步。他们站在原地,不是望向玲子,而是望向了她身后的旁听席。 怎麽回事?玲子缓缓地回头看去。 旁听席最前排的中央,坐著玲子和佐田的双亲,以及其他被害人和她们的家人。但除此之外,旁听席上的几十个人都齐齐地起身向玲子行著礼。 这裡面有走访过住院的玲子的刑警,有救过玲子的制服员警,还有其他认识的、不认识的、穿西装的、穿制服的各色男男女女。他们全部都是员警。除了被害人家属以外,员警们把旁听席挤得满满的,而现在,他们正全体起立,向玲子敬礼致意。有的人紧咬著牙关,有的人强忍著泪水,还有的人愤怒地抖动著双肩,但所有人都在向玲子敬礼。 ——这,就是员警…… 如铅一般沉重但却温暖的波浪将玲子包围。这波浪把玲子重重围住,筑成了一道厚实的围牆,就如同在守护玲子一般。 ——这,就是员警! 员警对于同事的自己人意识非常强烈。平日裡争吵也好,为了抢功互扯后腿也罢,一旦同伴陷入危险的境地,大家就会团结一致想要把同伴救出来。这就是员警。这就是员警界。此时,玲子才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这一点。 也许,他们致敬的并不是玲子本身,而是住在玲子体内的佐田伦子的灵魂。玲子被员警界的这种团结感动了,几十人的敬礼的重量将她压倒,让她不住地颤抖。 ——我也想要……加入到他们中间去! 就在这时,玲子下定了要当员警的决心。 成为员警,成为刑警,进入和佐田同一部门的搜查一课,当上警部补,这就是玲子的目标。佐田生前只是个巡查,但由于殉职特别晋升了两级,所以最终等级是警部补。不过,人都已经死了,这些也就毫无意义了。玲子的目标是要活著当上警部补——搜查一课的主任警部补。 于是,玲子实现了这一目标,至今仍同佐田伦子一起战斗著。即便是已经当上了警部补,已经从过去的诅咒中解放出来,终于能够感受到活著的真实感了,她也仍旧在继续战斗。玲子的生命始终与佐田伦子的灵魂同在。 ——我到底还是没有做错啊,妈妈。 窗外开始天明的时候,玲子终于有些睡意了。 ——明天,必须得去看一下妈妈吧…… 其实,这已经是今天的事了。 第二章7 7 下午两点,玲子来到了瑞江住院的大学医院。她没有做探视登记就径直走上了三楼。瑞江所住的312房是一间单间,玲子打开拉门,只见瑞江正闭同打著点滴,并没有戴氧气面罩。 玲子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关上了门。她慢慢朝床边靠近,但因为不能发出声响,所以没有坐在椅子上。 “对不起,妈妈……” 于是,依旧闭著眼的瑞江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什麽呀,一点都不像玲子的作风。我还以为你会骂我就这麽倒下了真是没出息什麽的。” 她微微睁开了眼。 “怎麽回事,醒著呢?” 玲子拉过脚边的圆凳坐了下来。 “才不会骂你呢,我可是吓了一大跳。这不是因为担心你嘛。” “那真是……托你的福,不用做分流手术了哦。” 玲子把带来的花插到了花瓶裡,详细地询问了病情和检查的情况。虽然不至于太严重,但病情仍然很难预测。 玲子原本打算今天就不要做深入的交谈了,可是当谈话中断后,反而是瑞江先提起了话头。 “……说真的,应该道歉的是我啊。” “为什麽?” 玲子有些讨厌明知故问的自己。 “我,一直急著要你早点结婚,就连现在也想著要你赶快结婚。我多希望你能辞掉员警的工作,过平凡的生活啊。但就连你当上刑警这事,一开始也是……” 果然还是落到了这个话题上。 “您说什麽呢。我刚才是为了不接电话的事道歉,跟以前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麽可能会没有关系。不就是因为妈妈……” 玲子打断了她的话。 “就知道你会这麽说。我不结婚跟那件事情完全没有关系,不结婚只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而已。” “所以啊,相亲不是挺好的麽。” “唉,这个……老实讲,是还没有结婚的心理准备吧。” “你看看,你看看。” 瑞江伤心地垂下了眼帘。 ——真是头疼。 看来,不谈到这个话题是没法回去了。玲子歎了口气,握住了瑞江那乾枯、消瘦的手。 “……唉,妈妈。我现在啊,除了当刑警还真不知道能有什麽其他的活法了……嗯,正因为是当刑警,我现在才能活下去吧。关于那件事,我当然是很痛苦的,但我觉得自己已经跨过那道坎了。公诉台我也上过了,事情也了断了。虽然对判决的结果不太满意,但我觉得胜利的是我们这边。我是打从心底裡觉得我在用自己的双手好好做著该做的事情,所以才能够获得新生……要说有没有忘记,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事情。一想起来,心情就会跌到穀底,直到现在还会不时做噩梦。但我不觉得因此就要否定自身的价值,我不这样觉得……不能像那时候一样了。因为我是一个刑警了,我已经当上了警部补,连部下都有了。在员警界,我也是一个被认可的有存在价值的人物了。” 玲子的眼前浮现出今泉、菊田和大塚等人的脸。然后,井冈有些女气的笑脸也插队似的挤了进来。 “总有一天,一旦对于我的生存方式——不管是过去的事还是现在的警部补职位——都能全盘接受的人出现了,我就会好好地考虑结婚的事。就算是我也可以想见自己幸福的方式哦,虽然它也许跟现在您想的不大一样,但足希望您能宽容对待……珠希也说过我了,说是‘姐姐你变了’。但这是事实,所以我也无可奈何。我是真的发生了变化。也许作为姬川家的长女还不够格,但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姬川玲子来讲,我觉得自己混得还不算太差。所以,希望您能对我管得更少一点。虽然说这话有点不负责任,但是希望您能继续守护著我。” 瑞江仍旧是闭著眼,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关于那件事情,请妈妈也不要再觉得责任在自己身上。错的不是我,也不是妈妈。错的只有凶手一个人。那个凶手现在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这就足够了。事情已经了结了。我都已经说‘可以了’,作为当事人的我都已经这麽说了,不管别人怎麽说,都不要再去介意了。只要这样就够了……这些话我一直在犹豫著要不要说,终于还是说了……你一定听累了吧,抱歉。” 玲子摩挲著母亲的手背,瑞江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母亲温和地笑了。 虽然话题最终还是陷入了沉重,但“病由气生”。把这个内容清清楚楚地讲明白了的话,瑞江的身体也会变好一些吧。还是说,这个话题本身催促著玲子不得不说,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是,瑞江笑得是真的开心,这样就足够了。 ——反正等妈妈病好了,她肯定又会开始让我去相亲吧。 玲子把瑞江的手塞回被子裡,瑞江反而紧抓住她的手不放。玲子就这样一边握著妈妈的手,一边眺望著窗外高远的夏日晴空,过了很久很久。老实讲,今天看起来的确是个好天气。 ◇ 一出医院,玲子立刻开机确认有没有未接来电的提示资讯,然后发现有一条留言。 “啊,我是大塚。您辛苦了。在您休息的时候打扰您实在抱歉,小知您傍晚有没有时间和我见个面呢?因为我掌握了很有意思的料。” 留言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十分,也就是十五分钟前。 玲子立刻回拨电话给大塚。 “喂,是我。” “啊,主任,太好了。您现在不忙吗?” 大塚这副慌张模样真是难得。 “嗯,没关系。怎麽了?” “嗯……有件东西想给您看,能见个面吗?” “行啊,在哪儿见呢?” “主任您看哪裡比较方便?” “池袋的话,一个半钟头就能到。” “明白了。那就在之前去过的那个叫‘伯爵夫人’的咖啡馆见吧。” “好的,那就定在四点半吧。” ——有东西想让我看?会是什麽东西呢? 玲子在最近的川角站坐上了东武越生线,然后在坂户站换乘东上线,大概四点二十分的时候到达了池袋站。 出了车站的北口,不远处就是“伯爵夫人”咖啡馆。店的入口处装著西式百叶门,颇有一些怀旧气氛。玲子往四周一看,大塚正坐在靠裡的座位上向她招著手。 “抱歉,久等了。” 玲子在大塚对面坐下,大塚一下子不住地眨巴起眼睛来。 “主任穿便服的样子,真是……可爱呢。” 玲子穿著浅蓝色的套头衫和白色裤子。平时的话,因为可能会突然出现场,所以即使是休息也穿得稍微有些正式。但现在是专案组放假,没有临时召集的可能。玲子原本打算看完瑞江后,在回来的路上顺便买点东西,所以穿得很随意。倒是大塚端端正正地穿著西装。 “你说什麽呢……笨蛋。” 即使这样,大塚还是将视线停留在了玲子的胸部。 “原来大塚你也用这种色狼一样的眼光看女生啊?” “因为我也是男人啊……但对主任应该还是第一次吧。” “啊!太气人了。” “嘿嘿,不过我这麽说的话会被菊田狠狠地揍呢。” “什麽啊。” 这会儿,大塚完全是考虑到玲子和菊田的关系来说话的。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总之,先进入正题。 “那麽,你说想给我看的东西是什麽呢?” 大塚撅起嘴。 “真没情趣啊,稍微附和一下嘛。” “讨——厌。助兴话题待会儿再谈,抱歉。” “已经谈得差不多啦。” 玲子轻蔑一笑,大塚也没有再说什麽。 服务生过来让他们点东西。玲子点了一杯冰咖啡,大塚继续要了一杯热咖啡。 “……唉,我见过滑川学生时代就开始交往的朋友田代,在十九号的会议上已经报告过了是吧。” “嗯。可是,不是没有什麽结果吗?” “嗯,十九号开会的时候是这样的,但就在那天夜裡,会议结束后,我接到了田代的电话。就是那时候,我听说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玲子故意皱起了眉头。 “拜託,这样的话,为什麽二十号、二十一号的时候都不说呢?” “唉,偶尔也会想要自己找一些料嘛!” 大塚有些难为情地搔搔头。 的确,所谓的刑警,并不是一项把自己获取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在会议上做报告的天真工作。当然,过分强调单独行动因此导致失败的话就会变成责任过失。如果出现让凶手逃跑这种情况的话,全体员警都会受到非难。所以,一般都是预计好最佳时机,获得的情报也只报告给自己的上司。但到这一步之前,不向任何人透露一字半句,只是自己和同伴偷偷掌握著情报。所谓的刑警,就是这样的一种角色。 “啊,是吗?那说来我听听啊。” 见玲子点头,大塚把原本放在椅子上的一个茶色大信封拿到了桌子上。 “那个田代啊,他让我去网上查一下一个叫‘草莓之夜’的东西。滑川好像对他提起过这个,但因为田代没有兴趣,所以那时只是囫囵听过去了。对了,主任您知道‘草莓之夜’吗?” “嗯?什麽来著?” “是草莓之夜哦。” “草莓汁液?” 大塚大跌眼镜。 “不对,之夜是夜晚的意思。” 这回轮到玲子撅嘴不满了。 “我才不知道呢,只听发音是分辨不出来的吧。那麽,那个草莓之夜到底是什麽东西啊?” 大塚摆出了严肃的面孔。 “嗯。所以我在网上调查了一下。可是,怎麽也找不到叫这个名字的网站。不过,怎麽说呢,是先锋派昵?还是超自然派呢?总之在讚美猎奇杀人、公开怪诞照片的论坛上,这个‘草莓之夜’可是大家讨论的热点啊!而且不是在一处地方,就我所找到的已经有七处了,是个很热门的话题。” “那麽,那个‘草莓之夜’到底是个什麽东西?” 不管玲子怎麽催促,大塚也只是不慌不忙地点著头。 “那个啊,看上去像是一场杀人秀。” “……杀人……秀?” 虽然用词很简单,但还是有些不能理解。 “对,这些是列印出来的一部分论坛的内容。” 大塚从茶色信封裡抽出了几张複印纸。 “请过目。” 大塚递过来的複印纸上,密密麻麻地佈满了流畅的细小文字。首先是标题吧,第一行写有网名和填写日期,接下来就是正文内容了。玲子仔细地看了一下内容:嘎吱嘎吱20**/08/08/16:45:20可是那样的页面实际上有谁看过了? 人头灯笼20**/08/08/22:01:02是这样的呢。要是真有人实际看过了,写在这裡就好了,可是并没有哦。都只是“我朋友说”这样的传闻吧?虽然很想看,但是无法掌握真实情况。 内脏美食家20**/08/09/00:12:36不,虽然按照那样的格式来写会被当成傻瓜,但我朋友说(笑)他真的亲眼见过。那是一个我很熟的朋友。网页上放映著真实的杀人影像,然后浮现出“草莓之夜”这几个血色的文字,一点一点溶化褪去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跳出“你想亲眼看到这样的画面吗”这句话。不过因为害怕,他没有点“是”。 人头灯笼20**/08/09/00:15:02我说,就点一下嘛(笑)。会发生什麽事呢?真的会有邀请函寄回来吗? “有点看不懂哪。” 玲子放下了複印纸。 大塚得意地向前探出身子。 “这些家伙之间,始终都是这样的对话。也就是说,这个叫‘草莓之夜’的网站是存在的,但并不能通过搜索功能被找出来,可以说是一个隐藏网站。在那个网站上,播放著真实的杀人影像,在影像的最后,会出现一条‘你想亲眼看到这样的画面吗?’的消息,并有‘是’和‘否’这两项选择。据说选择‘是’的话,并不是马上,而是在几乎已经快要忘记的时候,会收到杀人秀——也就是‘草莓之夜’的邀请函。另外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会有信寄到家裡来。不管是哪种情况,明明就没有透露过通信地址或是家庭住址,却有东西寄过来,这就够恐怖了吧!” “不过,应该没有人亲眼看过这个网页或是实际参加过吧?” “不是的,虽然不是十分明确,但我知道,至少比起其他发言的家伙,的确有一部分人是真的很想看的。虽然不知道可信度有多高,但还是有很感兴趣的发言……” 大塚又递上另一张纸。其中有一行,用马克笔涂上了高光。 danberuti20**/08/5/01:32:55真是不明白。牺牲品是随机挑选出来的一名观众啊。而且,每月十三号是错误的资讯,正确的时间应该是每月的第二个周日。 “这……这个……” 大塚似乎十分满足于玲子的反应,得意地点了点头。 第三章1 尸体被搬到了那家伙的车上。 那家伙的性格很奇怪。明明是我杀了他的朋友,他却把尸体载上车,还连同我一起载上,然后一个人为怎麽处理尸体发愁。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情,并不在意我,明明可以报警,他却没有这麽做。他一个人想这想那,觉得总得做些什麽。但他看上去丝毫没有慌张的感觉,似乎还有点享受的样子,琢磨著怎麽做才是最好的。 我跟那家伙取得了联繫,他立马飞奔著赶来了。 “你又……杀人了吗?” 他悲伤地看著我,然后盯著一旁的那家伙。 “这家伙是谁?” 我摇摇头,我是真不知道那家伙是谁,所以无可奈何。我只知道他是死者的朋友。 “也还是烧毁吧。” 听我这麽一说,那家伙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因为我居然能够跟他对话。 “不,不能烧毁。烧不好。”他刚说完,那家伙也随声附和道:“嗯,很难烧成灰的。” “那要怎麽办?” “是啊,怎麽办呢?” 他们两个在考虑该如何处理尸体。实际上杀了人的我被当成了局外人。他又提议道:“分尸以后扔掉吧?” “不行,太费时间了。要尽可能快地处理掉。” “既然烧掉不行,那把他沉掉吧?” “就算扔到水裡,也很容易浮上来的。” “加点重量不就行了。” “没那麽容易。绑上水泥块可能就没问题了,但是现在去买水泥的话,绝对会留下线索。可要是用其他办法的话,肚子裡就会充满气体,变得像气球一样,肯定是要浮上来的。” 那家伙倒也不像是要莽撞行事。 “肚子裡有……气体?” “嗯,是腐败气体。肠内的细茵会使内脏腐烂,产生的气体会让整个身体变得像救生圈一样。” “那样的话,在肚子上开个洞不就好了。” “……嗯?” “为了一开始就不让它膨胀起来,把气球弄破不就行了。” 那家伙好像也接受了他的主意,看上去总算是达成了一致意见。 仔细一想,这就是奇妙的共犯关系的开始。 ◇ 那家伙的性格比我一开始想的还要奇怪得多。“你很厉害哦,你是一个天才杀人艺术家啊!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很感动呢!”虽然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些什麽,但也并不觉得讨厌。因为我自己也注意到了,我也许还想杀人。 我杀了自己的父母,被赐予“f”这个名字,通过暴力来确认自身的存在。不,甚至可以说是搏命的交易。是死是活,杀还是不杀,只有在这样的瞬间,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著的”。 但是,那家伙不一样。 “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最佳的舞台,一个杀人的舞台。是一个你可以尽情杀人的舞台。明白吗?”明白,真是个不错的消息。但是,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某天晚上,他过来接我。说明天就是第一次登台了,趁今天还有空出去走走。我心裡七上八下的,觉得有些愚蠢可笑,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了。 第二天傍晚碰头后,我被带到了一个像是倒闭的脱衣舞表演棚一样的地方。那裡有走廊、有化妆间、有舞台,还有观众席。在化妆间,我被换上了皮质的连体裤,不是大叔给我的那务,是新的。然后,又戴上了黑色的面罩,像是职业摔跤手戴的那种。面罩上只有眼睛的部位开了洞,鼻子和嘴部都被网罩覆盖著,让人有点呼吸困难。不过一照镜子,看上去的确是一副要去杀人的样子,感觉十分不错。嗯,挺酷的。 我一个人在化妆间等著,观众席裡的人气渐渐旺了起来。周围的气氛像是马上就要发生大事一样。要发生什麽事了呢?如果那家伙说的是真的,我就将要在舞台上表演一场杀人秀了。但我到底要杀什麽人?他们什麽都没有告诉我。 “f,马上就该你出场了哦。” 来叫我的是那天一溜烟跑掉的另一个朋友。现在,这人也是我的同伙了啊,总感觉有点怪怪的。 走出化妆间,穿过狭窄的走廊,我来到了舞台的侧台。我要做什麽,该怎麽做,这些都没有人事先跟我商量。不过,我的衣袋裡装著像是护身符一样的那把粉红色美工刀。因为我觉得虽然没有单靠它杀过人,但如果要杀的话,这把刀还是必不可少的。 “来吧,f,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听那家伙的朋友这麽一说,我走上了舞台。 追光灯“咔”地射出一道白光打在我身上,有些晃眼。但除了舞台之外,四周一片漆黑,就好像这个世界只有我和这个舞台存在一样。这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舞台的正中央,摆放著一张带脚轮的床铺,就是平日裡经常可以看到的在医院走廊来回穿行的那种。那上面躺著一个被黑色胶布封住眼睛和嘴巴、捆住手脚的女子。她刚好就像是“a”字型一样,摆出举手投降状,赤裸著上半身,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就在床下方,整整齐齐地摆放著锯子、菜刀、镰刀、密佈著铁钉的球棒、碎啤酒瓶和皮鞭等武器。想来是要我用这些工具把那个女人杀掉的意思吧。可是,要对一个初次见面、毫无仇恨的人下手,总觉得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我仔仔细细地观察起那个女人来。她的皮肤很白,身材也不错,挺立的乳头跟形状姣好的乳房一起上下起伏著。也许是出于兴奋,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因为看不到嘴巴和眼睛,不知道她长得到底是什麽样子,但总觉得应该是一个大美女。头髮也是有品位的灰色,感觉很时尚。 ——要是像正常人一样活著的话,她应该会过得很幸福吧。 想到这裡,我开始觉得,试著把她杀了也不错。 于是,我拿起了铁钉球棒。也许是听到了动静,那女人立刻把头扭向这边,仿佛努力在感受发生了什麽事情。她的嘴在蠕动,身子扭动著想要变换姿势,但这难以办到,因为她被捆得结结实实的。 虽然我几乎从未打过棒球,但我学著看过的姿势,把女人的胸部当作棒球,试著用力地挥了一棒。那个女人开始发狂,咔嚓咔嚓地震得床都几乎快要散架了。这时,从漆黑的观众席开始传来类似尖叫的声音。血色的鲜红开始在女人的上半身扩散开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观众席裡正一阵骚动。这次,我要对脸上唯一可见的鼻子下手。 “砰”地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响。女人嘴巴上和眼睛上封著的胶带都断开了,上嘴唇被剥离,露出了牙龈,随后,鲜血就蔓延开来,变成了鲜红一片。 “多美啊。” 面罩下的我笑了。观众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开始疯狂地想尽一切办法要把那个女人弄成一团红色。对,就像熟透的草莓那样。 我放下铁钉球棒,换上了镰刀,挖开她的另一隻眼睛,削割她的耳朵,让她衔在嘴裡把她往上拉。但即使这样,女人鲜红的胸口仍上下起伏著。她几乎已经不成人形,快要支离破碎了,却还是顽强地活著。是因为这个人特别强壮,还是说人这东西只受到这样的对待是不会死的? 我心想,终于该轮到它出场了。然后,从衣袋裡掏出了粉红色的美工刀。 1 八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上午八点。 玲子正和大塚一起站在龟有署一楼交通课的服务台前。无论如何,都要在早会前截住今泉系长和桥爪管理官,为的是能把大塚收集到的情报具体地纳入到搜查工作中去。金原和滑川是因为参加了杀人秀“草莓之夜”才被杀害的,这一点几乎已经是确信无疑的了。 主管警署和总厅的搜查员一个个从面前经过,腋下夹著早报的石仓也在其中。 “早上好,主任。发生什麽事了吗?” “啊,你来得正好。半路拦住你真是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帮我让警务课留一间小会议室给我吗?” “好,我知道了……又要发表什麽宏篇大论了?” 石仓的观察力的确不错。 “嗯,大塚他啊,掌握了重要的情报哦。” 闻言,石仓眯起眼瞅了瞅大塚。玲子对石仓提拔关照大塚的事也有所瞭解。那两人实在是非常相似的刑警。 “……干得不错嘛。” 石仓用拳头捶了捶大塚的胸口。 “没,不过是偶然罢了。” “嗯,嗯,不错,不错。” 石仓没有上楼,而是走向了警务课。他的背影看上去难得地轻鬆雀跃,这个应该不是玲子的错觉。 ◇ 聚集在会议室裡的有玲子、今泉、大塚、菊田和石仓。汤田正在玄关候著,说是让他一看到桥爪就立刻把他带到会议室来。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但是进来的既非汤田也非桥爪。 “喂喂,大清早的偷偷摸摸地搞什麽呢?” “……胜俣。” 胜俣带著排得整整齐齐的四名部下闯了进来。不过,这种事情玲子早就预计到了。本来麽,胜俣根本不可能乖乖地等在没有玲子他们出现的本部会议室裡。虽然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这间屋子的,但是如果是胜俣的话,一定就算打开龟有署所有的门,连厕所的清洁用具储藏柜都不放过,也要把玲子他们找出来。当然,玲子根本就没打算躲藏,否则,就只是把自己贬低到胜俣的级别而已。 “我们并没有偷偷摸摸,只是有点事情想要在会议之前谈一下而已。无论如何都是为了搜查能够更顺利地进行。” “呵呵,那让我们也听一下,应该完全不要紧吧?” “请自便。” 话音刚落,胜俣真的毫不客气地走了过来,稳稳当当地在今泉的身边坐了下来。他的部下则站在他的身后。 胜俣凑近今泉,说道: “……可真是多嘴的九官鸟啊,今泉。” 玲子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的钱包好像瘪了不少嘛。” “闭嘴。” “你昨天又去新宿招揽生意了吧。” “……你在说些什麽,我完全听不懂!” 玲子也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麽,不过隐约感觉在这场对话中,佔优势的是今泉。算了,他在职位上也比对方高一级,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过了两三分钟,汤田带著桥爪进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推了。” 桥爪环顾四周,确认了一下到场的人员。估计他从站立的位置判断出了准备这个会议的人是玲子。 “又是你啊。这回你是想要求出动自卫队吗?” 桥爪在今泉的另一边宅位上坐了下来。 “麻烦你说得简略一点,离开会的时间不远了……” “不。”玲子打断了他。 “如果时间到了我们还不能回去,就把会议时间往后推半个小时,我已经跟前台说过了。” 桥爪欲言又止,只是不快地扭曲了脸,一言不发。 “你们也坐吧。” 玲子朝对面的人示意了一下,胜俣的部下们就在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麽,大塚,开始吧。” “是。” 大塚把资料派发给今泉和桥爪。那些资料是玲子在池袋看过的东西的提炼和概括,是他们两个昨天一起赶出来的。特别重要的部分用马克笔标示了出来。 胜俣毫无顾忌地偷看著今泉手裡的资料。 大塚开始陈述。 “十九号的时候,我跟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一直是滑川好友的田代智彦见了面,这就是我从他那裡获取的情报。据说,滑川对田代提起过互联网上一个叫做‘草莓之夜’的网站。当时,田代也只是听了个大概,但自从得知滑川被杀以后,他开始在意起滑川曾经说过的‘杀人秀’这个词。他开始觉得这会不会跟滑川的死有著什麽关联。所以,他就把这些情况告诉了我。 “我调查后发现,就像资料上那样,‘草莓之夜’是网上部分论坛中很早以前就有的话题。资料裡有一部分就是把某日的实际对话列印出来的内容,可能会稍微有些难懂,所以请参看后面的概括部分。然后就应该会发现,这个成为话题的‘草莓之夜’确实与此次的案件有著很多的共通点。 “第一个共通点是,举行‘杀人秀’的时间是每月的第二个周日。这个在各个论坛上都是统一的见解,虽然也有个别论坛上说是每月十三号或者每月十号之类的,但有个比较瞭解情况的参与者断言就是每月的第二个周日。这个参与者还发表了其他让我很感兴趣的意见。 “接下来是‘形式’,观众所观看的杀人舞台在哪裡,这种问题还是比较简单的,让我产生兴趣的点是,在舞台上被杀的人是从当天聚集起来的观众中选择出来的。也就是说,观众随时有可能成为牺牲品。金原也好滑川也好,一直都是观众的身份,然而突然有一天,轮到他们自己上舞台成为牺牲品了,这样一想的话,就与他们连续地在第二周日行动不明以及在这一天被杀害的事实重合起来了。 “第三点。这个叫‘草莓之夜’的网站一般是看不到的,只有偶尔能在网上搜索出来。但即使看到了,时间也是有限的几个小时。这之后,就算是输入相同的网站位址,也不会有任何显示,再去搜寻引擎上搜也搜不出来。所以,真的看过这个网站的人十分有限。另外,流览过网站的人大多以传闻的形式传播,可信度不高,但说到在网站上看到的画面,用美工刀把人的喉咙切断这一说法却为数不少。把刀架在能正常活动的人的喉咙上,从旁切断……由于是电脑上的影像,并不能确定是不是模仿的场景,但大多数看过的人都表示画面非常逼真。 “综合以上几点,我觉得,金原和滑川都是在看过‘草莓之夜’这个网站后,去看杀人秀了。然后,滑川在上个月被选为牺牲品,而金原是这个月,两人就都被杀害了。我顺便还按照以前的留言找到了最早的一个页面,那时候‘草莓之夜’就已经成为议论的话题了。我看了一下日期,是去年的十月。这样算来,距今至少已有十个月,也就是说至少已经有十个人成为了牺牲品。” “等一下。” 桥爪高高举起手。 “内池的搜索工作一共进行了五天,除了滑川,并没有打捞起别的尸体!” 随后,胜俣插嘴道:“你想说什麽?” “也就是说,要我们再去别的鱼塘裡找找喽?” 桥爪快速瞥了胜俣一眼,又马上把视线转回到大塚身上。 “……你的报告从一开始就都是用一些‘好像’、‘据说’的字眼,根本就是传闻中的传闻,完全没有可信度,不是麽?这样一来跟裂口女【裂口女是日本都市传说的一种现代妖怪,外形是一名披头散髮,用围巾蒙著裂开的嘴巴的女人。】的传说有什麽区别!说到底也就只是都市传说而已。” ——ok,这才是桥爪。 玲子站起身,终于该轮到她出场了。 “管理官,就目前来讲,‘草莓之夜’是连接被害人之死和神秘行动的假说,也是能够做出合理解释的唯一假说。死者身上无数的伤口是公开私刑,也就是所谓的杀人秀留下的痕迹。让舞台变得精彩的残酷伤痕是杀人秀不可或缺的开场序幕。然后是颈部的伤口,这个可能在网上也可以看到,但事实上是在舞台上给被害人以致命一击的。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死了的杀人方法是没有意义的,要採用让人一眼即知的夸张的杀人手法才行。所以就选择了切断颈动脉这种会让血夸张地喷薄而出的手法。再来就是腹部的伤口,这个谜团其实早就解开了。因为把尸体丢弃到水裡是很简单的处理尸体的方法。我认为,如果‘草莓之夜’实际存在的话,金原也好滑川也好,他们的死肯定都与此有关。 “不过,管理官说的没错,大塚的报告的确是可信度过低。情报全都只是一些从网路上找到的传闻,事实上,在其他的论坛上,也有人下结论说‘草莓之夜’只是单纯的都市传说而已。 “所以,管理官,我也觉得不该把这个‘草莓之夜’的线索当作搜查工作的中心,而是应该把它当作仅供参考的假说来看待。完全没有必要惊动整个专案组,只需我们一个班组就够了,所以请交给我们来做。” 胜俣用憎恶的眼光看著玲子。原来如此,玲子已经预见到了桥爪不会认可关于这个都市传说的搜查,所以事先开了这个会议。这样一来,就能够名正言顺地独佔‘草莓之夜’这条重要线索了。胜俣也不能公开地加以干涉。 ——所谓独佔重要线索,是这麽干的哦,胜俣。 胜俣紧咬著牙,眉头紧锁。玲子看到他这副样子,好不开心。 “但是,说什麽全体姬川班组人员,那也有点太过了吧,你说是吧,今泉?” “的确。”今泉点点头。 “姬川,留两个人做走访工作。” 玲子看了看石仓和汤田,两人会意,微微点了点头。 “那麽,这条线索就让我跟大塚,还有菊田来负责吧。” 桥爪指著她问:“那你打算具体怎麽做呢?” “嗯。根据这些情报可以推断出,举办杀人秀的场所应该是在比较热闹的街区。如果不是的话,像这样聚集了几十个人反而会引起周围的注意。所以可以先猜测是在新宿、涩谷、池袋之类的地方。再往具体分析,就是要找有观众席和舞台,而且平时不营业的场所。像是倒闭的脱衣舞表演棚、小剧场、小型演唱会酒吧之类的地方。我想对这些地区的地方资讯杂志或是风俗业杂志以及不动产商一个不漏地进行调查,把符合条件的地点列出来。” 搜查向前迈出一步的时候,玲子就会有一种周身通电似的快感。 ——要战斗,玲子! 体内的声音,是自己给自己的鼓励,还是佐田灵魂的呼吁,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了。 “……真危险啊!” 胜俣这样小声说道。 不过此时,玲子只是把它当做胜俣单纯的不服输的表现罢了。 第三章2 2 大塚受命同北见一起负责池袋闹市区的搜查工作。 丰岛区的池袋,是东京都内仅次于新宿和涩穀的数一数二的闹市区。东武百货、西武百货、三越百货,parco【日本有名的购物中心。】内的丸井百货还有阳光城市【日本有名的购物中心。】大楼都在这一带。这裡还有近十家电器量贩店、大型书店、各种饮食店、电影院、ktv、游艺中心、弹珠房、色情行业、酒店等等。在这裡,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这是一个充斥著物质、金钱与资讯的街区,人满为患。 大塚首先将走出北口后第一家见到的休閒中心列为目标。那家店位于老旧商住楼的地下室,楼梯上滞留的空气裡混杂著霉菌的臭味,每往下走一步,身上就出一阵粘汗。不过走到底,推开用廉价涂料刷过的门后,一股近似于冷冻库才有的冷气扑面而来。 “……欢迎光临。” 一个年过五十、浓妆豔抹的中年女子有气无力地招呼他们。她坐在狭窄的柜檯后面,背后的牆上贴著十几张年轻女孩子的照片。一张张仔细看过去,虽然算不上美女,但跟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起来,哪个都显得十分可爱。那个中年女子的长相让人联想到小孩子们捉来关进盒子裡的癞蛤蟆。 “现在随时有空哟!” 那女人转过身想要把照片拿给大塚他们看。 “不,不是这样的……我们是员警。” 大塚晃了一下证件,那女人咽了口口水,呆立在原地。大塚注意到显然她有著某些不能让员警知道的隐情,但可惜,今天他们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还不如说,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自然不能威胁人家。 “不,我们不是为日常安全的事来的。我们在调查一个案子,有点事情想向你打听一下。” 女人一脸莫名其妙地转过身来。 “……啊?” “那个,你知不知道最近这一带有没有什麽脱衣舞店之类的场子倒闭了?” “啊?倒闭的脱衣舞店?” “是的。演艺酒吧之类的,什麽都行。” “啊……您想知道倒闭的店?” “嗯。” “……真是奇怪的刑警先生啊。” 女人转动著埋没在脂肪堆裡的脖子,拼命想著。可惜不巧,似乎并没有想到什麽。这也没什麽,本来就没指望过能得到什麽有用的资讯。 “是吗?那麽,我想请你帮个忙。” “嗯,什麽事?” “如果你有旧的色情杂志的话,能不能给我几本呢?” “要旧的?不是新的?” “嗯,最近一年的,越多越好。” “……这位刑警先生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呢!” 不过这次,大塚如愿以偿了。女人拿出了十几本便利店常见的过期色情杂志给他,最早的一期是去年的年终号。勉强算过得去的收穫。 “不好意思,有点葬。不过全部给你好了,倒省得我扔了。” 大塚向她道了谢,和北见一起抱著杂志离开了那家店。 ——得找个地方坐下来翻这些杂志,不过这个样子也太糟糕了,现在,必需得先找个结实一点的袋子。 大塚和北见绕到了西口,在一家冷气强劲的速食店二楼坐了下来,翻开杂志。大塚把每本杂志都翻到池袋地区色情店指南那一页,前后比对著看,看有没有倒闭的店或是同一场地换了名称的店。当然,演艺酒吧和脱衣舞店是调查的中心。 不久,大塚注意到,在二月号上出现过的一家叫“樱花社”的脱衣舞剧场在三月号上就没有再出现了,不管是广告还是指南一概没有了。于是他又调查了一下这个场所是不是改成了其他店名,结果没有找到。再往后的四月号五月号上面也还是没有。这家店的地点是在北口的旅馆街附近。大塚隐约有点印象,那附近的确有一家脱衣舞剧场。作为下一个候选的调查地点,大塚记下了樱花社的地址。 北见自顾自地翻看著最近的几期杂志。也许是因为在办滑川的案件时,他已经习惯了机械的调查工作,不管是方法还是精力都无可挑剔。不一会儿,他就得出了报告。由于不景气而倒闭的店很多,但大多是时尚休閒中心。而且,在同一个地点,仍旧经营同样内容,只是改换一下店名的例子也是非常之多。这就是报告的内容。 ——休閒中心的话,应该……没什麽关联吧。 从中午开始,两人就前往实地做调查了。首先,原本樱花社所在的建筑已经人去楼空。看板上写著一家不动产商的联繫方式,他们赶过去一问,的确就像从杂志上调查到的一样,一月份的时候就已经倒闭了。据说,从那之后房子就一直空著,因为房子结构特殊,所以很难找到下一家租户。 “房东也已经打算把房子改建一下,以适应其他行业的需求。不过,周围不都是情人旅馆吗?如果再多出一家来,生意也很难做吧。但是,也不适合做正规行当。所以,老实讲,真的是很头疼呢。” 大塚提出看一看房子内部的请求,房屋仲介老板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次是三个人一起,一边擦著汗一边回到了樱花社的旧址。房屋仲介老板说前门的自动门没通电进不去,所以打开了后门。 屋内自然是一片漆黑,潮湿的空气助长了闷热,像进入了澡堂一般的热气扑面而来。借助外面的光亮可以看见像是办公室一样的房间,从那裡有通往左右的通道。房屋仲介老板拉上电闸,一边一一打开电灯开关一边往前走。 “这裡就是舞台了。” 虽然是进深很浅的舞台,但其实舞女是在面向观众的一块凸出的场所表演的,所以就算窄一点也没有关系。 “这家店倒闭后,有没有把房子租给别人呢?” “没,没有租给别人。” “就租一个晚上之类的,也没有吗?” “嗯,没有。你看,如你所见,连幕布都被扯下来了,舞台照明的灯泡也被摘掉了,观众席也没有椅子。就算是借用一晚上,像这种地方也什麽都干不成吧。” ——不,如果是表演杀人秀,这样应该就足够了。 倒不如说,大塚觉得这样萧瑟的店反倒很适合“草莓之夜”。在这个模糊昏暗的舞台上,失去自由的金原被带了上来,让他躺在碎玻璃板上,用钝器殴打他。也许还用球棒什麽的按住他。浑身是血的金原手脚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只能像毛毛虫一样爬动著试图逃跑。凶手从背后抓住金原,把他的喉咙割裂…… 目睹这全过程的观众到底是出于什麽样的心情观看的昵?是觉得很开心吗?如果是这样,那就已经失去了为人的资格了,迅速地成为下一个牺牲品也不足惜。亦或是觉得死者很可怜呢?这样的话,又为什麽不去救他呢?金原和滑川都是在观众面前被杀害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救他们。不过,如果是会有救人想法的人,一开始就不会来看什麽杀人秀了。 “差不多可以了吧?” 大塚猛地回过神来。 对了。他说没有租出去过,那这裡应该就没有被使用过了。但是反过来想,有没有可能有人擅自进入使用这个场地呢?因为只要能够顺利地打开门,之后的活动都是关著门进行的,所以反而便于行动。为了不引起注意,观众们从正门以外的地方进去应该也是十分方便的—— 想到这裡,大塚再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直觉跟玲子的是不能比的,她只是看了一下网上的帖子就断言“现场是热闹街区倒闭的脱衣舞小店、小剧场或是演艺酒吧”。的确,看过这类场所后,就会觉得这种地方就像是为杀人秀准备的。而且,她为了独佔这条线索,还在领导们的面前耍了一个大花招。她耍了上司桥爪管理官一记,成功地阻止了胜俣的行动。她的演技绝非是通过经验和努力学到的,那是天生的眼光和才能。在这一点上,自己跟她有著本质上的差别。 ——算了,我还是自管自地老老实实干活吧…… 大塚又看了一圈整个大厅。 ——这个也还是让鉴定人员来看一下比较好吧。 不管怎麽说,总算是有了可以在晚上的会议上报告的材料,大塚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塚还调查了更换了经营者和营业内容的演艺酒吧和同性恋酒吧。 演艺酒吧因为很快找到了下一家租客,所以閒置的时间只有三月中旬到四月初这短短两周的时间。而且,这两周裡面并不包括第二个周日。鉴于这些情况,被用来当作“草莓之夜”场地的可能性不大。 为了演艺酒吧的事,大塚他们走访了另一个房屋仲介商,从他那裡听说了同性恋酒吧的情况。之前的经营者在某个夜晚逃走了,所以房子从三月到五月都是空著的。现在的老板是另一个人,但不知为何好像依旧是在经营同性恋酒吧。当被问到在这空閒的三个月裡面,有没有把房子租给别人的时候,对方回答“没有”,看来和樱花社的情况一样。 作为参考,大塚他们前去店内看了一下情况,由于已经进行了大规模的店内整修,完全看不出以前的面貌了。大厅的地板、牆壁和顶棚全部都是新的。就算这裡曾经被用作“草莓之夜”的场地,也已经无法展开搜查工作了。鉴定人员就算来了,也採集不到一滴血样。带有血迹的内部装饰材料老早已经作为废弃材料被处理掉了。而且,在正在营业的店裡进行搜查本来就是办不到的。 下午四点五十一分,大塚回到了池袋车站。在走下地道前,他转身朝向北见。 “唉,对不起……” 北见微微皱起眉。 “嗯,怎麽了?” 大塚下了下决心,开口道:“唉,那个……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您能不能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让我去办点别的事情?” “现在?” “是的,实在是很抱歉。” 北见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大塚已经约好了人待会儿见面。但对方是一位不想让北见这样的公务员知道、不想跟他扯上关系的人物。但即便如此,大塚也希望北见能够瞭解自己想要坦诚地告诉他“想要去办点别的事情”的心情。因为大塚并不讨厌北见。 “北见,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主管警署的刑警,我可能就会特意甩掉你去单独行动了。这是一课……不,这是总厅的任何一个刑警都做过一两次的事情。但是,我不想这样对你。因为你是公务员,我想著以后说不定我们会以别的形式见面,考虑到那时候的情况……此外,我只是个巡查,你却对我非常客气,跟我一同行动。为此,我也不想失礼地对待你。所以,我还是坦率地把情况告诉你。只要一个小时就够了,请你给我这点时间……” 大塚低下头,北见就这麽站著,沉默了许久。大塚看不到他的表情,两人长久地沉默著。 “……请抬起脸,大塚。” 北见的声音比想像中的更加冰冷,果然还是生气了啊。明明是同伴,却一个人被甩在一边,他是在不高兴吧,还是对“总厅的刑警谁都会这麽做的”这句话感到不满呢?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生气是理所应当的,遇上这种事情,谁都会生气。 ——可是,北见,我不能把真话告诉你! 实事求是地讲,大塚接下来是要去进行非法搜查。他只是单纯地不想让身为公务员的北见知道这件事情。如果北见义很讲义气地说要一起去那就更为难了。如果后面事情暴露了的话,问题就严重了。他不能给才刚起步的北见的职业经历划上伤口。他希望北见能够持有“我不知情,我没有责任”的态度。 大塚抬起脸。 “如果您觉得不妥的话……” “没有,我知道了。” 北见脸上浮现出的笑容出奇地让人心疼。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次也是勉强署长让他允许我参加专案组的。他答应我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千万不能让自己成为搜查工作的累赘。我想,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了。” “……北见。” 他看了一眼价格不菲的手表。 “六点前,我会找个地方打发时间。那到了六点要怎麽做呢?” 大塚再次鞠了一躬。 “真抱歉。到时间我会主动跟你联繫,然后我们一起回本部,这样可以吗?” 北见默默地点了点头。 等下要见面的男人辰巳圭一指定了一家很小的小酒馆。 在狭长的店内,只有一张能坐下六个人的吧台。虽说是週末,不过这个时间客人应该很少。大塚推开门的时候,一个像是妈妈桑的女性一脸惊讶地看向他。 “……欢迎光临。” “我约了人。” 妈妈桑闻言立刻会意,露出了笑容。 “啊,是小圭的客人呀。” 请上座——妈妈桑用温柔的手势请大塚坐下。 大塚不知道辰巳和这个女人是什麽关系。辰巳不过二十五六岁,而这个女人显然已经年近四十。如果是一般的男女朋友关系可能会不大协调,但因为男方是辰巳,所以也不是没有可能。虽然没有根据,但大塚就是这麽认为。 那个辰巳是和大塚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简单地说,他是生活在社会阴暗面的人。尾随、监视、窃听、偷拍、骇客,他什麽都干。说是落魄侦探,听上去还好一点,他是,一个为了金钱不择手段地获取证据的情报商。他的主顾是日本最大的黑社会——大和会。 过去在主管警署当刑警的时候,大塚曾逮捕过辰巳,并以非法入室的罪名把他移送给了检察院。至今为止,唯一一个大塚亲自逮捕的凶手就是这个辰巳圭一了。审判的结果是判刑两年,缓期三年执行。大塚明知辰巳恨自己,还是跟他取得了联繫。讽刺的是,干这一行的,大塚只认识辰巳一个人。 下午五点零五分。门上的风铃响了,一个穿著花哨的夏威夷衬衫的男人走了进来——是辰巳圭一。 “啊,小圭,这位……” 辰巳看都不看妈妈桑一眼,便在大塚旁边坐下了。 “你怎麽想到把我叫出来了?” 说罢,辰巳摘下了漆黑的太阳眼镜。他那一头金髮上涂了厚厚的髮胶,散发出浓烈的味道。他放在吧台上的右手指尖有些葬,想是刚捣鼓过什麽机器吧。 “啊,还要你特意跑一趟,真是对不住。” 大塚没有立刻说明来意。不,是没法说。 沉默了一会儿,妈妈桑问大塚要喝点什麽。大塚说了句“除了酒以外”,妈妈桑就端出了用玻璃杯装的乌龙茶。辰巳则是瓶装啤酒。他毫无兴致地把瓶口凑到嘴边,却咕咚咕咚地一副很好喝的样子。大塚斜眼看著他,打开了话头。 “……其实,是有件事情想要拜託你。” 闻言,辰巳不禁一口啤酒喷了出来,憋著喉咙呛得厉害。他不住地咳嗽,用拳头捶著胸口。妈妈桑在吧台另一头把辰巳喷出来的酒沫子擦了。 “什……什麽,你说什麽?!” “嗯,你可能有点意外,但我是认真的。”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吗?” “嗯,知道。” 辰巳放下酒瓶,咬紧牙关,直直地瞪著对面排列著威士卡的酒架。妈妈桑察言观色地偷偷看向这边,但没有插嘴。大概是因为店内有卡拉ok而安装了隔音设备吧,反而听不到外面的一丁点声响。可能由于时间还早,背景音乐也没有开。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默笼罩著狭窄的店内。大塚正在犹豫下面是不是该自己说话的时候,辰巳开口了。 “……你又是抓我,又说什麽要拜託我事情,到底是什麽意思啊。你一个刑警肯定不会让我干什麽好事吧?你会相信一个前科犯吗?让便衣做那种事情不就行了吗?喂,这种事也是有的吧?” 大塚没有立刻同答,因为辰巳说得没错。 但儘管这样,除了求他别无他法。 “……我知道,那种自私自利的事情我什麽都清楚。但是,我只能想到你,除了你,我再也想不到别的人了。” “真搞不懂!完全搞不懂!” 大塚低下了头。 “嗯。所以,请你耐心听我说……其实,我现在正在调查一起杀人案件。至今为止,我一直都是做些协助别人的工作,像逮捕你这种事情真的是非常非常罕见。老实讲,我几乎没有逮捕过什麽凶手。可是,这次的案件中,我很偶然地获得了一份重要的证据。对方十分狡猾,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是一起性质极为恶劣的犯罪事件,而且案情相当複杂。也许连案件全貌都还没有搞清楚。所以,虽然我想用掌握的证据展开调查,但这不是在职的员警能处理的事情。虽然是有力的证据,却不能被员警使用。” “你在说些什麽啊,我完全不明白。” 辰巳鼻子裡哼了一声。这是必然的吧,大塚没有透露一点案件的情况,却想要说服他帮忙。但如果辰巳不答应,大塚自然也不能把案情详细地告诉他。更何况,就算把大塚或是玲子的处境告诉他也没什麽用。 ——看来,我就只剩下……这一招了。 大塚走下了高脚凳,在吧台和牆壁的空隙间跪了下来。 “拜託了,辰巳。请默默地接受我的请求吧。” 大塚的脑海裡浮现出姬川的脸。 那个被胜俣叫走后,昏倒在菊田臂弯裡的柔弱的姬川。她的那副样子大塚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跟胜俣之间应该发生过什麽,当时她的脸色看上去十分疲倦。昨天,把她叫来池袋的时候也是一样。虽然休息日的姬川跟平时当刑警的她不同,看上去有些可爱,但更为引起大塚注意的是她的黑眼圈。有什麽事情在折磨著玲子,让她变得虚弱。大塚总感觉有种像是瘴气一般不可见的东西附在了姬川身上,夺走了她的力量。 ——现在,我不做谁来做。 大塚想要得到姬川的认可,他一直都有这个想法。石仓是那样一种性格,经常像是和蔼的老师疼爱成绩不好的学生那样夸奖自己“做得不错嘛”。但要大塚说真心话,他希望能让像姬川那样完全不同类型的刑警肯定自己的存在。他想要姬川用“这个我可做不到啊”来认可自己的工作。而眼下姬川正处在虚弱中,这不正是很好的机会吗? ——我不会放弃的,辰巳!我会让你接受这份工作的。 大塚一直跪拜在地上。不管是辰巳说“你这麽做也没用”,还是妈妈桑说“请快停止”从吧台裡走出来,大塚始终不肯起身。“拜託了,请接受这份工作。”他的额头蹭在已经磨短了绒毛的深红色地毯上。大塚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他并不觉得这很蠢。他相信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看到光明的前路。他坚信,虽然只是机械地重複,但只要拼命地磕头,辰巳还是会做出让步的。 过了很久,辰巳重重地歎了一口气。 “……你要我做什麽?” “啊?” 大塚这才抬起头。 “我说,你要我做什麽?” “你,你答应了?” “不知道内容,什麽都不好说啊。” “就是说,如果内容可以,你是可以答应的?” “……嗯,输给你了,真是缠不过你。” ——成功了! 大塚不禁笑了出来。见状,辰巳也“噗”地笑了。 “……那时候也是这样。我要是一直不动就不会被抓了,偏偏你一直在那裡等了三个钟头,直到我忍不住动了。那时候我并不是从大楼的牆壁上掉下来的,是我放弃了,认输了,才落到你手裡。” 大塚站起身,握住了辰巳的双手。 “谢谢,谢谢!” 可是,辰巳一下甩掉了大塚的手。 “等一下,我可不是白白帮你干的啊。” “这个我当然知道。那个,顺便问一下,一天多少钱?” “所以我说了嘛,不知道内容什麽都不好说啊。” 大塚点点头,从皮包裡拿出一个信封,抽出裡面的东西交给辰巳。辰巳啪啦啪啦地翻了两三页大概看了一下。 “……这个不是bbs吗?” 也就是网路上的论坛。 “嗯。其实,我是想要你确定一下在这裡发言的每一个人的身份。比方说,我想知道这个叫‘danderuti’的人的真名,可能的话还想知道住址。这点事情应该办得到吧?” 辰巳“嗯”了一声: “如果这个人每次都用同一个昵称发言的话,横竖是可以找到的。” “对了,听说一般情况下只能确定伺服器的位置,你连个人位置都能确定吗?” 辰巳自信地点点头。 “你那是外行人的说法,我可是专家,所以一定给你准确无误地确定到个人哟……只是,有一个问题。我调查的时候,需要对方同时也线上。也就是说,只有在对方连线的时候,我才能做调查。反过来说,那人要是不上线,不管过多久我都没法做调查。这是一项十分需要时间和毅力的工作。” “没问题,要是这个的话没问题。我想让你帮忙调查的人全都是各个论坛的常客,他们每晚都必定会上线的……” 辰巳伸手打断了他。 “等一下,你说‘全都是常客’,难道你要我调查的不是一个人吗?” “嗯,我想拜託你调查八个人。” “刚才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白干活这种事我是不做的。” 对了。辰巳接受了请求是不错,接下来的问题是他要求的报酬是不是在大塚的可承受范围之内呢? “那我问下大概要多少钱呢?” “如果是刚才说的内容的话,一个人五万好了。” “五万……那麽八个人就是……四十万吗?” 怎麽可能!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一开始就是非法搜查,不可能从本部那裡拿到预算。因此,虽然打算个人买通,但四十万日元这个数目还是太大了点。大塚的月薪连三十万都不到,要价四十万实在是有些太贵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稍微便宜点呢?” 剩馀的三十分钟时间,大塚都用来杀价了。 第三章3 3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天。玲子正在涩穀调查閒置房屋。 昨天一整天都没有收穫,今天上午调查的爵士音乐厅也落空了。 “主任……是不是差不多该稍微换个角度撒网捕鱼了?” 鉴于井冈的这一提议,玲子他们走进了一家网吧。 如果在警署裡上网,只要别人一查伺服器位址,员警的身份就会立马暴露了吧。但如果是在网吧裡上网的话,就算我们是刑警也没有关系,而且只要使用免费邮箱,还可以等待警署方面发过来的消息。 也就是说,井冈想自己在大塚列出来的那些论坛上发言,来接触到看似知情的论坛常客。 “主意是还不错,可是那些人这麽容易上钩吗?” “这个嘛,不做是不知道的吧。” 必须赶紧登陆,好查看论坛上的后续情况。现在好像不是那麽热门了,关于“草莓之夜”的讨论已经掉到了页面的下方。 “啊,还得想个昵称。” “是哦……对了,那就弄个男性化的名字吧?” “你觉得是男的好还是女的好?” “唉,这裡看上去男人很多嘛,所以还是女的比较好吧。” “是吗?不过光看名字是分辨不出来的吧。” “其实可以婉转地闻出来是女的呢……” 井冈把脸凑到玲子肩头。 “你闻我的味道干吗?” “啊,好香啊。” “变态!” “再……再让我多闻一会儿……” 玲子赶紧扇了井冈一巴掌,在安静的店内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引得很多人往这边看过来。但如果在意这些事情的话,恐怕玲子就没法跟井冈组队做搭档了。 ——这真的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实在是难得。 玲子对待性骚扰的手段是比较狠的,到目前为止,她一共在电车上折断过色狼们的十七根手指和两条手臂。在工作的时候,也已经折断过对手六根手指。虽然还没有折断过对方手臂,但用膝盖顶就顶残过三个人,还用扫堂腿扫得两个人脑震盪,将其逼入无法反抗的境地。但这个井冈,虽然每天都招惹她,却从没有过骨折或是昏迷的状况。 玲子瞬间心想,其实自己是不是在心裡开始对井冈有些好感了,然后不知不觉间下手就变轻了呢? ——讨厌,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吧。 大概是因为井冈比一般人结实,所以才得以倖存下来。 “就叫桃子吧,怎麽样?” 井冈把食指竖得笔直。 “那是什麽啊?” “我老家养的小仓鼠的名字。” “看著不大合适啊。” “不是,我是说主任的呢称。” 玲子真想再抽他一记。 “凭什麽我要叫你家小仓鼠的名字啊?!” “不行的话,那叫香澄如何?” 白鸟香澄麽? “才不要,那个轻佻的女人。” “所以啊,偶尔突发奇想演一下淫荡的女人不也挺好的。” “嗯。也许有点意思。” 这时,玲子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一看,是专案组的号码。 “喂,我是姬川。” “我是今泉。请马上赶来户田公园。” “啊?户田公园?是埼玉县户田市的那个户田公园吗?” “是的。在户田划船场发现了用蓝色塑胶薄膜包裹的尸体。虽然腐烂得厉害,但是跟上次的尸体很像。” “……明白了。” 玲子感觉到背上有什麽东西一阵翻腾。 ◇ 玲子坐埼京线在户田公园站下车,直奔户田划船场。根据今泉的说明,发现尸体的现场是在渡过分割东京和垮玉的荒川后不远处的户田公园办公室附近。玲子看了一下地图,感觉从车站还要往偏东京的方向走回去。 玲子一边看著左手边荒川的高高的堤防一边走,不久就看到了户田公园。附近停著估计是鉴定人员的厢型汽车、搜查机动队的改装警车和县警的黑白警车。围观的群众大概有二十人左右。 玲子向站岗的制服警官出示了证件。 “……您辛苦了。” 与以往每次一样,对方都是一脸惊讶地看著她,但还是帮她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 沿路往前走,平房构造的仓库出现在了眼前。这是以东京大学为首的东京都内有名大学的艇库。经过这裡再往前走,就来到了狭长的、河流状的划艇练习场。这就是户田划船场。 因为公园地界内是禁止入内的,所以划船场这边一个围观的人都没有。但对岸的路上却是人山人海。这也可以理解,如果这边排列的都是尸体的话,谁都会产生兴趣的。为了能看到可怕的尸体,就连几乎要把人烤焦的太阳也算不上什麽了。对岸的人你推我搡,一阵骚乱。 这的确是奇异的场景。水泥池岸上,排列著九具用蓝色塑胶薄膜包覆的一人长的包裹。玲子朝那些一脸不悦地盯著尸体队伍的男人们走去,向带著搜查一课袖章的中年刑警点头打了个招呼。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姬川。” “啊,辛苦了。我是县警搜查一课的吾妻。” 对方露出了意外和善的笑容,递上了名片。埼玉县县警刑事课搜查一课警部补——吾妻文彦的身高刚好和井冈差不多。 大坂府的府警和神奈川县的县警裡,有很多人都对警视厅的人怀有不同寻常的敌对态度,但埼玉县的县警好像不是这样。玲子稍稍有点扑空的感觉,不只是吾妻,周围的刑警们的目光都不是那麽严厉。 ——因为刚好跟佐田是一样的职位。 “你来得正好。我刚才就想派人跟你们那边取得联繫呢。怎麽样,像不像?” 玲子总能在这次的案件裡感觉到一些宿命的东西。 “我认为塑胶膜是一样的,能让我稍微看一下裡面吗?” “好的,请。” 吾妻请玲子来到包裹伫列的最裡面位置。 “从这裡开始,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利排列的。大概是这样的。” “啊。” 原来如此。这九具尸体身上的受伤情况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是每个月沉一具尸体,的确就会变成现在这个状况。 “这个被认为是最新的一具。” 吾妻剥开了塑胶薄膜,玲子屏住呼吸观察起尸体来。 死者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但根据体形来判断可以肯定这是一名女性。两边的乳房都按叉号形状被切了开来。好像杀害这名女性时的主题是“x”,上半身的x型伤口多达二十儿处。每一处伤口都被水泡得发白发胀,所以看上去身上就像是开满了花一样。当然,除此之外,颈动脉和腹部的伤口也能够得到确认。如果她是滑川前一个被害人的话,应该就是死于两个半月前了。尸体的腐烂程度基本可以认同。 玲子朝吾妻点了点头。 “我想应该不会错了。对了,尸体是怎麽发现的?” 一起蹲著的吾妻站起身。 “嗯,因为这具尸体上塑胶膜包裹得很严密,所以头部周围就有气体蓄积起来,没能漏出去。脚上的绳子慢慢地断了,鼓起的塑胶膜也就顺利地漂浮起来……嗯,大概就是这麽一回事吧。” 吾妻突然用大拇指指向玲子身后的艇库方向。 “第一发现人是上午在这裡练习的东大学生们。冷不防地就从正在划的船旁边突然浮起这麽个东西,肯定吓了一大跳吧。不过,尸体很快又沉下去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很有可能事情就这麽过去了,但偏偏其中有一个部员刚好看到过新闻,所以他知道在东京的钓鱼塘裡发现过一具用蓝色塑胶薄膜包裹的尸体。于是主管警署接到报警,来到了现场。叫来本部的潜水夫进行搜索以后,发现居然沉著九具尸体……嗯,就是这麽个状况。潜水夫们因为钢瓶裡的氧气不足现在已经上岸了。明天会继续进行搜索工作……但是,东京的尸体才刚被发现,不久这裡也有尸体浮上来了……可以感觉到这裡面有一种死者的怨念啊。” 吾妻稍微歇了一口气,又揭开了下一张薄膜。 第二具尸体甚至连性别都分辨不清了。如果顺序正确的话,这个就应该是三个月前死亡的尸体。尸体的白骨化现象十分严重,只能从头顶到侧头部残留的一点短髮来推测死者也许是男性。当然,颈部和腹部的伤口也不能确定了。如果金原的尸体被顺利地沉到水裡了,然后先发现的是这具尸体的话,搜查工作可能会比现在更为困难。这样一想,已经找到了“草莓之夜”这条线索的现状可以说是不错的进展了。 第三具、第四具。到了这几具尸体,已经几乎完全变成白骨了,对于玲子来说已经无法辨别哪具在前哪具在后了。 再往后看也没有什麽用了。玲子正这麽想著,忽然身后响起了现在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哎呀呀,大热天的真是辛苦您啦,姬川主任。” 玲子回头一看,红黑色的脸上啪塔啪塔滴著汗的胜俣正向这边走来。是本部指示他来这儿的,还是他自己得到了消息擅自跑过来的?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事情变得难办了。 “你好你好,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胜俣。哎呀哎呀,这天气真是热得要命啊。” “不敢当,我是县警搜查一课的吾妻。” 像对玲子一样,吾妻也向胜俣递上了名片。看到这一幕,玲子无端地有些生气。 她故意清了清嗓子,想要引起两人的注意。 “胜俣主任,你怎麽来了?” “什麽啊。你肯定义在想‘这事就只有我知道’吧?你知道的事情没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少给我自以为是了,你这个乡巴佬。” 胜俣边上的吾妻一脸诧异。 “我哪有自以为是……” “明明就是有。算了,也挺好的,不是吗。这样一来,你跟那家伙提出的‘杀人秀’线索不就有了可信度嘛……” “等……” 正当玲子要打断他的时候,吾妻插话道: “你说的杀人秀是什麽东西?” 胜俣诡异地笑著转身朝向吾妻。 “我不能说啊,这是个有些奇妙的情报哦。其实……” “等一下,胜俣主任。” 玲子想要抓住他的肩膀制止他,于是胜俣狠狠地斜过小小的黑眼珠来瞪著她。不过,玲子仍旧把他推到了一边。 “吾妻主任,关于这件事,等正式决定联合搜查以后,我会向您提交报告书。先告辞了……胜俣你来一下。” 玲子就这样拉著胜俣往后面的啦啦队席走去。对方的中年刑警也想要一起跟过去,被玲子用眼神制止了。 “……什麽呀什麽呀,真是胡来啊。” 每次胜俣一说话,就让人感觉气温往上升了一度。 “胜俣主任。” 玲子正对著他怒目而视。 “明明还没有决定联合搜查,你为什麽就啪啦啪啦地说一些多馀的事情?” 胜俣扬起了一边眉毛。 “你是白痴吗?像这样把情况汇总在一起,肯定足要做联合搜查的。这种谈正经事情的时候可别小气啊,吝啬鬼。” 刚一说完,他就往玲子脚边吐了口唾沫。 ——吝啬鬼?我唯独不乐意你指责我这一点! 但玲子只是在心裡这麽想了想,把话咽了下去。可是这样无论如何都不能平息她心中的怒火。像这样每次见面都被他挖苦,让她觉得很厌恶,这怎麽受得了。玲子下定决心,就趁这个机会,说个痛快吧—— “……胜俣主任。趁这个好机会我想问问你,为什麽你老是要妨碍我呢?我有什麽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胜俣鼻子裡冷笑了一声。 “妨碍什麽的传到外面不好听吧。你觉得我是妨碍,那都是因为你太迟钝了。你明明就是在步我的后尘,根本不应该把我当碍事的人来对待。” “是我先到这裡的。” “这就是你自以为是的地方了。你只不过是接到了今泉的通知才来这裡的吧!” “那胜俣主任你又是为什麽来到这裡的呢?” “这种事情我没有义务向你彙报。” “那白鸟香澄的事又是怎麽回事?明明就是该我来和她面谈的。” “那是因为你做事慢腾腾的,所以我先找她面谈了。我觉得这就是你‘迟钝’的地方,乡巴佬。” “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开口闭口的那个‘乡巴佬’?” “埼玉的南浦和如果还不算是乡下的话,那哪裡才是乡下?对于我这个地道的东京人来说,你就是个乡巴佬,是个什麽都不知道的番薯小姐。像你这种番薯小姐啊,倒是跟在乡下公园的厕所背后被人强姦这种事情很合……” “什……” 还没说完,玲子就不假思索地举起了右手。打他,打胜俣一顿,她真的就是这麽想的。但是她的手不知被什麽东西轻鬆地抓住了。 住手,主任! 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井冈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你要是那样做的话,就真的不能参加搜查了哦。” ——井冈…… 的确,他说得有道理。 今天要是玲子打了他一记耳光的话,胜俣肯定会不顾廉耻地大肆宣扬自己遭到了暴行。就算他知道这不构成犯罪,估计也会夸张地折腾一番,为了能够把玲子从前线排挤出去,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为什麽?为什麽这个人对我这麽…… 玲子咬紧牙关,硬是把涌上来的愤怒咬碎了。然后转身背对胜俣走了。 “……很危险哦,你的这个想法。” 胜俣在她背后说著什麽,玲子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去。 ◇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天,晚上七点半。 大塚出席了晚上的搜查会议。 “今天上午十一点,在埼玉县户田市的户田划船场内发现了被丢弃的异常尸体。现在我已经拿到了关于尸体的司法解剖结果和鉴定结果,向大家做一个报告。九具尸体全都是用与本案中使用的相同的箕轮材料公司的塑胶薄膜包裹好再丢弃的。而且,在被认为是距离现在时间最近的一具尸体上,也已经确认有颈动脉的切断伤和腹部的纵向割裂大伤口。而且结果还指出,这九具尸体每一具的腐败秤度都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的间隔。这跟本案中,滑川和金原被杀的时间间隔是一致的。综上,得以认为‘户田划船场异常尸体丢弃案件’和本案系同一凶手所为,我们应该协助埼玉县警一起进行搜查工作。 “虽然现阶段还不是正式的联合搜查,而是约定同‘户田案件’本部相互协助开展搜查工作,但希望诸位实际七能把两个专案组当作一个来进行。当然,现阶段我们掌握的情报要悉数向埼玉县警做报告,同时,埼玉县警也要向我们公示最新掌握的情报。 “希望从现在起,你们能摒弃掉‘哪边的本部举证的’之类的心胸狭隘的本位主义。放在最优先位置的应该是抓住这个卑劣、凶残的猎奇杀人犯。受害者己达十一名之多,媒体的关注度也在不断增加。如果延长搜查时间,将事关员警的威信。所以,我希望诸位在更加努力和献身的同时,带著更加灵活的思考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投入到往后的搜查工作中去。” 这是报告,也像是演讲。大塚一边听一课课长和田进行著长长的小型演说,一边环顾著整个专案组。 胜俣抱著胳膊坐在最前排,闭眼听著一课课长的讲话。仔细一看,发现他的脸颊上微妙地抽动著,也许是在笑吧。是想到了什麽好事情吗?但不管是哪种类型的笑,在眼下同埼玉县警合作不顺的情况下,都跟专案组裡的气氛不太搭调。直接一点说就是有点可怕,虽说他应该不是在预谋什麽坏事。 在这一点上,姬川的态度就比较清楚了。她紧咬著下嘴唇,鼻子裡几度发出歎息声。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从专案组设立至今,带动它往前走的不是别人,正是姬川自己。解开尸体腹部伤口谜团的人,调查出将尸体丢弃到水裡的凶手是深泽康之的人,找到滑川尸体的人,都是她。虽然发现“草莓之夜”这条情报的人是大塚,但把它融入到搜查工作中的人是姬川。现在,关于空置场地的调查还没有得出漂亮的成果,但总会有成果的,大塚就是这麽想的。不,他就是这麽相信的。尤其是这次是自己抖出的猛料,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能够靠这条线索一直走到最终破案。 但是现在,这一切好像都要白白地流到别的地方去了。当然,埼玉县警是不会抢走凶手的,但眼下,姬川班组手裡的“草莓之夜”这条重要线索很有可能不能继续独佔下去了,特别是在此次发现的尸体都是滑川之前的死者这一情况下。由于尸体上的伤口腐烂过于严重,显然从验尸结果中并不能发现多少情报。因为距离作案已经过了较长一段时间,分区调查近乎没有成果。鉴定人员好像也没有发现什麽特别有价值的线索。不能辨明被害人的身份,自然无法展开走访调查。也就是说,埼玉县警方面几乎没有什麽称得上是搜查猛料的线索。 这样一来,县警比较有可能会想要调查较为有突破性的“草莓之夜”这条线索。事情的关键在于,他们对“杀人秀”这种存在能认真接受到什麽程度。如果单单是从十一人的被害人人数来看,已经脱离了单纯的杀人事件范围。十分有必要对这种异常事态做一个明瞭易懂的概括。于是,“杀人秀”这个关键字一下子变得有说服力起来了。 ——所以,胜俣…… 大塚终于明白了胜俣那可怕笑脸的意味了。 也许,胜俣想要自己来做“草莓之夜”这条线索。在那个事先会议上,他虽然对这一线索不置可否,但其实在心裡也许老早就已经认定“就是它了”。但对于这个最近跟他衝突较为激烈的姬川班组发现的线索,就算他想做应该也无法把想做二字说出口。虽然觉得很可惜,但姑且还是可以先观望一阵的。 就在此时,因为另外一起事件,埼玉县警发现了九具尸体。于是意想不到地,为了协助调查必须公开全部情报。这样,胜俣不用自己动手,就可以从姬川班组瞭解到线索的资讯。他一定是在为这事感到高兴吧。不,也许他想得比这还要多。胜俣的想法到底是大塚无法看透的。 ——我果然还是应该去取那个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塚开始对去拿委託辰巳做的调查结果害怕起来。这是因为那个调查委託是非法搜查的缘故。 到目前为止,大塚还从未做过要是事情败露就麻烦了的调查。但这次,硬是跨过了这条线。这完全是因为那个“草莓之夜”是他进入总厅以来自己第一次抓住的重大线索。再加上由于胜俣班组的加入,姬川班组逐渐处于了劣势,他对此十分焦虑。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要通过自己发现的这条重大线索推动调查工作向前发展。可以说,这种想法因为必须协助埼玉县警这一情况而变得更加强烈了。 儘管如此,老实说,他还是怕去见辰巳。下一次的见面时间是明天傍晚五点。一旦把报酬交给对方,接受对方的情报,那麽在这一刻非法搜索的罪名就成立了。完全是单纯的恐惧。可是,他又不得不去。 犯罪行为到底是什麽时候、在哪裡、由谁、为什麽、又是如何进行的呢? 根据现状,已经掌握的资讯有:时间——每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如何进行——在私刑的最后割裂颈动脉,就这些。但是如果辰巳的调查顺利的话,就如大塚预想的一样,那八个人之中只要有一个参加过“草莓之夜”,那麽“在哪裡”、“由谁”的部分应该就可以弄清楚了。这样一来,搜查工作就势如破竹了。 上次,大塚对每人五万的要价进行了压价,最终,辰巳答应以每人三万的价格成交,八个人就是二十四万。即便如此,对大塚来说也还是…笔大数目,但总算是他能够勉强凑齐的一个金额。 但辰巳也附加了交换条件。调查期限为两天,在此期间,就算没有搜集到全部八个人的情报,大塚也要全额支付报酬。大塚接受了这个条件。最坏的考虑就是也许大塚会落入为了一个人的情报就需要支付二十四万的悲惨境地。他不知道辰巳是带著几分良心接受这份委託的,他现在只能祈祷辰巳尽可能多地搜集到情报了,哪怕是多一条也好。 搜查报告已经轮到菊田那裡,马上就是大塚了。 今天,大塚组的调查并没有得到什麽特别值得报告的成果。报告的内容无非是他们调查了怎样的空置场地,调查结果如何。调查的结果是并没有发现“杀人秀”使用过的痕迹。这样的报告是最让人吃不消的。最让人吃不消,还偏偏最多。今天,不管是分区调查、走访调查,还是空置场地调查统统都是“无成果”。最后只好去协助县警做搜查。 ——看来我还是得去取那个啊。 大塚自顾自地微微点了点头。 ◇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一。和前天一样,大塚向北见提出想要单独行动。他鞠躬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其实你不用这麽在意我。我作为一个刑警完全是门外汉。如果大塚觉得应该那麽做,那就请照做吧。” 北见意外地露出了无忧的笑容,也许他是个比想像中理解能力要强得多的人。跟北见约定一小时后在下一个调查场地——以前是演出酒吧的“摇滚人”门口碰头后,大塚一个人往上次那个小酒馆走去。 傍晚五点差五分的时候,他推开了店门。 “哎呀,大塚先生。” 妈妈桑野村江裡子看著大塚露出亲切的微笑。 “小圭还没到,请您坐下来等他吧。” “好的,多谢。” 第三章4 大塚就势在上回那个位子上坐了下来。江裡子问他:“今天也还在上班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默默地往玻璃杯裡倒入了乌龙茶。 “您一定在猜我跟小圭是什麽关系吧……” 江裡子放下杯子收回手时,一边抬眼看向大塚一边说道。上回大塚的确有过这个疑问,但因为跟搜查工作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也就没有问。难道是不知不觉间自己怀疑的表情已经写在脸上了?要是这样的话,自己实在是不够资格做一名刑警了。 “没,并没有……” 大塚含糊地回答道,然后喝了一口乌龙茶。 过了一会儿,江裡子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小圭他……曾经救过我。” 结果,这个女人是想说一些有关辰巳圭一的事情吗?并不是看透了大塚的内心,只是想告诉他不为他所知的辰巳的“善良一面”吗?她是想说,就算有过前科,就算是干一些违法勾当的情报商,辰巳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吗? 遗憾的是,这时门上的牛铃响了,大塚没能听到这番话。 “啊,小圭,大塚先生已经在等你了哦。” “我又没迟到。” 辰巳今天的衣服虽然换了颜色,但依旧穿著花哨的夏威夷衬衫加牛仔裤,有些闹彆扭似的坐到了边上。 “不好意思啦……” 用金钱购买情报是一项平等的交易。大塚其实并没有必要致歉,但不由得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嗯……我可费了不少力气。” 辰巳很痛苦似的歎了口气。 “我大概估计了一下那些家伙上线的时间,然后前后各多放了一个钟头的预算时间,还同时开著三台电脑哦……都不知道一共读取了多少回呢。” “……是吗?” “这可不是能连续干上两天的活哟。” “辛苦了,我非常领情啊。” ——那结果如何? 大塚只想儘快知道结果,但辰巳迟迟不说出口。辰巳向江裡子要了瓶啤酒,依旧是毫无兴致地把瓶口凑到嘴边,却咕咚咕咚地一副很好喝的样子。 大塚出神地看著他,但这样下去事情就会毫无进展。大塚从被汗水湿透的衬衫内袋裡掏出了都市银行的信封。 “这是说好的价格,你确认一下。” 辰巳默默地接过信封,抽出纸币开始数了起来。确定是二十四张后,他把钱放回了信封,然后放在了吧台的一头。 “大塚先生……在把调查结果交给你之前,我想问个事情。” 辰巳的目光变得凶险起来。 ——什麽啊,可恶。 莫非他连一个人都没查出来?所以才装模作样地迟迟不说出来?不安的情绪在大塚的心中扩散开来。 “什麽事?” 辰巳咬紧牙,问道: “……你是认真地在调查这个叫‘草莓之夜’的杀人秀吗?” 看一下论坛上的内容,再对照一下那些列出来的论坛常客,辰巳当然知道大塚想要知道什麽。所以大塚装傻也没有用。但他不明白辰巳这麽问的意图。而且在完全是外行人的江裡子面前,他也不能做太过大意的回答。 “唉,算是吧。” 其实是在竭尽全力地调查。 辰巳压低了声音。 “大塚先生,关于这件事,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过深入比较好。” 大塚越来越不明白辰巳的意图何在了。 “深入……并不是因为个人喜欢才深入进去的啊。是因为搜查工作上有需要,所以才让你帮忙调查的。” “不管怎样,我觉得为了自身安全还是不要掀开黑幕比较好。鬼会立马跟到你身后的。” ——鬼?立马?身后? “喂,你到底知道了什麽?” 大塚想要抓住辰巳的肩膀,但被辰巳狠狠地挥手打掉了。可是,大塚不是这麽容易就放弃的人。 “喂,你到底知道了什麽?快说。这事非常重要,你到底知道了什麽事?” 只听辰巳说了句“开什麽玩笑”,就生气地用同一只手扔掉了啤酒瓶,站了起来。 瓶子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但并没有碎裂。 啤酒的白色泡沫“噗噗”地从小小的圆形瓶口冒了出来。 “因为钱这东西很可恶。听好了,在现在这个社会,情报可是正宗的商品。是要卖来换钱、必须用钱来买的东西。要是觉得像你们这样只要拿出员警证件,所有人就会乖乖地告诉你,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想让我开口,就拿整整一百万过来,做得到麽?你做得到麽?做不到吧。你这样的人是做不到的吧。连四十万都付不起,这已经是极限了吧。” 辰巳从后裤袋裡掏出一个小信封摔在吧台上,掉转头抓起大塚给的信封朝门口走去。 “辰巳。” 虽然大塚这麽叫道,但身体与意识相反,并没有动弹。 这就是他委託的调查结果了。交易已经成立了。所谓的鬼是什麽意思,你到底知道了什麽事情,这些是没法问出口的。刚才辰巳不是还说他只能付这些钱了麽。 “……大塚先生。” 辰巳在门前回过头来。 “这是我的良心和最大让步的表现。我不会说什麽不好的事,我能说的只有一件,儘早从这件事上收手吧……” 牛铃响过,辰巳消失在了弥漫著热气的池袋街头。 江裡子蹲在高脚凳下麵,伤心地擦著洒落在地上的啤酒。仔细一看,啤酒瓶在附近的牆壁上凿了一个小洞。 大塚又坐回到吧台的椅子上,拿起了辰巳放在那裡的装有调查结果的信封。是那种细长的、随处可见的茶色信封,裡面只装了两张b5规格的複印纸。付给辰巳的二十四万到底能换来几个人的情报呢? 大塚粗略地数了一下,一共有八个呢称。也就是说,在约定好的两天时间内,辰巳完成了整整八个人的调查工作。 ——什麽啊,不是好好地给我干了嘛…… 大塚压抑著兴奋的心情,慢慢地读著纸上的宇。 每个人的情报不单只有姓名和住址,有的还有上班公司的名称或是银行帐户,还有的连功能变数名称和密码都有记载,实在非常丰富。 ——辰巳这家伙…… 他大叫出来,只是因为难为情吧,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麽,但他还是特意做了“不要深入”这样的忠告。根本不需要听江裡子的讲述,大塚就已经觉得辰巳是个好人了。不对,其实到今天为止,大塚从没有把他当成过坏人。虽然他的确是犯罪了,也被捕了,但大塚并不觉得他是个坏人。也许也是因此自己才会想要把这件事委託给他来做吧。 大塚继续往下读。两个、三个、四个,但是,当看到第六个人的真名的时候,大塚不禁喊出了声:“……这家伙……” 这是一个虽然让人十分意外,但真看到了也就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名字。大塚不得不意识到自己所做的搜查工作的失败。 “这个家伙……” 大塚根本无暇顾及江裡子看向他的惊诧的眼神。 ——那男人跟我开什麽玩笑啊。 人塚匆忙打了个招呼,就撞开门出了店。 ◇ 大塚有些犹豫,他想立刻赶回本部把情况告诉姬川,但是这个要怎麽报告才好呢。之前关于这次非法搜查的事,他一点都没有跟姬川商量过。好在离搜查会议还有一点时间,而且还跟北见有约,大塚先往两年前倒闭的livehouse【室内表演空间。】“摇滚人”的旧址走去。 进入池袋站的地下层,再从东口出来,沿著电车线路往北池袋方向走了一小段,风俗街的尽头就是那个房子了。白色的外牆已经龟裂,佈满了煤灰和水垢。当初营业的时候安装的华丽灯饰现在也只剩下鏽成了黑褐色的排线,拼凑出幽灵似的“rockman”几个字。要说这恰似那些失败的追梦人的遗憾,大概会有些伤感过头了吧。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大塚右转往前走,姑且先去看看以前的“摇滚人”是个什麽样的房子。 房子跟隔壁建筑之间的间隙是一条足以让一个人通过的小路。走个十来米,就到了屋后。与其背靠背紧贴著的好像是一家小酒馆的厨房,空气裡漂浮著烟尘和烧烤的味道。 大塚在裡面发现了一扇门。 那门在建筑物的一头,再绕过去,就是一段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不过用栅栏围住了,还上了锁,所以没法走下去。如果想要随意进入的话,应该还是要走这道后门吧。 ——应该是上锁的吧。 大塚一边转动门把一边想著估计是打不开的,谁知门很轻易地就打开了。好像锁芯本来就是坏的,转动把手时感觉像是在空转。伴随著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门开了。 ——真是不小心…… 屋子裡伸手不见五指。小路那头略微照得到一些夕阳,但由于朝向不好,这边就几乎没有光亮了。 大塚姑且说了句“有人吗”就走了进去。 沉闷的充满霉味的空气同那家前脱衣舞剧场“樱花社”十分相似,馊臭味使这裡充满了因为长久閒置而产生的荒废气氛。这个东京到底有多少像这样的地方啊。 近几年,由于长期的经济不景气,市中心也有为数不少的空置房屋。不管是什麽样的热闹街区,稍微离开中心一点距离,就到处可见房屋租赁的招贴广告。先不说这裡是不是适合被用作“草莓之夜”的场地,看到这样的地方,会让人产生像是从舞台后面眺望这个东京一样的感觉。从正面无法看到的东西,从后面可以看个一清二楚。外表气派的大都会的背后,其实不过是廉价的纸糊道具而己。 就是在这样的大都会的背面,秘密地上演著杀人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在反映都会生活的真实场地裡,正在上演著非现实的杀人场景。 ——难不成是真实存在的“都市传说”? 大塚正这麽想著,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身后的门关上了。大塚回过头,已经什麽都看不到了。之前折射进来的一丁点光亮都消失了,大塚被抛弃在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突然,他感觉有人。 ——是谁?! 还没来得及问,头部就遭到了硬物的撞击。大塚的意识开始模糊,在黑暗中,他看到了某种东西,那颜色是他从未见过的。 ——完、完蛋了…… 他忍不住跪倒在地,随后,头上立刻一片光亮。 大塚忍著疼痛睁开了一隻眼,模糊的视线裡,大概能看到两双腿。 一双穿著牛仔裤,另一双大概穿著黑色皮裤之类的东西。 “……拿著!” 是年轻男子的声音。大概是那个穿牛仔裤的人把手电筒交给同伴的时候说的。随即,那脚就迅速踢在了大塚的肚子上、胸口上、肩上还有手臂上。对方还用膝盖撞击他的头部,扑在他身上搜遍了他的口袋。可悲的是大塚完全无力反抗。 ——到底是怎麽回事,这些家伙…… 员警证件之类的随身物品被肆意地乱扔著,积满灰尘的水泥地面上,钱包、手机、笔记本和手帕散落一地。 男子到底还是找到了大塚从辰巳那裡拿到的信封,把它从内袋裡抽走了。大塚的头顶上响起了纸片摩擦的声音。 “……连这些都调查到了麽?” 大塚的脖子上又被重重地踢了一记,发出沉闷的声响。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的两手被扭转在身后,腰边响起了金属的声音。好像对方用手铐把他这个刑警铐起来了。 5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晚上的会议结束后,玲子叫住了一个人回来的北见警部补,坐在会议室的上座盘问起他来。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请告诉我。” 北见低著头,像是一个正在被老师训斥的孩子。 端正的五官,乌黑的头髮梳成一丝不乱的大背头,修长却又厚实的上半身,北见完全就是一个运动型男,跟玲子印象中的公务员形象截然相反。玲子把视线落在他的脖子上,想像著他那毫无赘肉、肌肉线条完美的身体。光看颈部,就大致能想像一个男人的身体了。 但是,就是这个某种程度上的美男北见,此刻却无精打采地垂头看著地面。 “请回答我,北见警部补!” 玲子的声音变得粗暴,她知道此刻视线那头的龟有署署长和刑事课课长正把脸崩得紧紧的。但对于北见是方面本部部长的儿子啊,东大出身的公务员啊之类的事情,她完全不放在心上。现在,他是和自己处于同等地位的一名警部补、警官,这就是全部。 “大塚现在人在哪儿?” 北见默不作声,像在忍受什麽似的紧闭双唇,皱著眉。玲子完全无法想像他沉默的理由以及大塚没有回来的原因。身后,菊田正在拨打大塚的手机,但对方好像不在服务区,无法联繫上。这一对搭档到底发生什麽事了? “你们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分别行动的?” 玲子降低了声调,但北见依旧是一语不发。 “为什麽你一个人回来了?是以为大塚已经先回来了吗?” 玲子的表情有些扭曲。 “你一直不说话我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啊。又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有什麽原因请明明白白告诉我。你跟大塚是在哪裡分开的?” 北见紧咬牙关。 “北见警部补,你在听我说话吗?” 闻言,北见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然后开口道“……大塚巡查……去单独搜查了。” 玲子不禁歎了一口气。单独搜查,让人绝望的一个词。 “大塚独自一个人去搜查什麽了?”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他什麽都没告诉我。” “什麽时候开始的?” “……前天有过一次,然后,今天是第二次……就两次。” “一整天?” “不是,傍晚五点分开,约好六点见面的。所以个别行动预计的是一个小时……前天和今天,我都是先在parco的咖啡馆打发时间,然后再去约定地点的,可是今天他没有来,我打他电话也打不通……我一直等到七点钟,然后没办法只好自己回来了……对不起。” 只有一个小时的单独行动到底能做些什麽呢? “大塚是向你提出无论如何都要单独行动吗?” 北见又陷入了沉默。 “北见警部补!” “……是……是的。的确……如此……” “为什麽你答应了那神事情?像这种形式的搜查一定是要两人一组的,这是铁的规定。不管大塚是不是比你资历深的刑警,身为警部补的你一旦许可了,就无法进行组织搜查了,我没说错吧?” “……是的。” “现在还没回来的大塚另当别论,至于你,我是小会轻易饶恕的。 你这是严重的渎职!“ “……是。” 会议室裡重又陷入了一片宁静。房间裡只剩下桥爪管理官、今泉系长、龟有署署长和副署长、刑事课课长、菊田、石仓、汤田,然后,不知为何还有井冈。其他的龟有署刑警和胜俣班组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我还要继续在这裡等大塚回来,你但凡还有点责任感,就请陪我一起等。” “……是。” 北见朝玲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结果,会议室裡只剩下了姬川班组的四人和井冈,还有北见。他们不停地拨打著人塚的手机,但始终没有打通。就在这时,今泉系长回到了会议室。 “姬川。” “是。 玲子起身,只见今泉慢慢地走来。他来到已经围坐成一圈的六个人旁边停住脚步,用严厉的目光环视著每一个人。 最后,他把视线落到了玲子身上。 “听好了,姬川。冷静地听我讲。” 今泉顿了顿,咽了一口唾沫。 突起的喉结微微上下移动著。 “大塚的……遗体,已经被发现了。” 玲子自己也不清楚此时的她是什麽表情,只是微妙地注意到今泉正用从未有过的表情看著她。今泉的表情裡既有悲伤,又有愤怒,好像包含著杀气。 “遗体……是说……” 忍不住出声的是石仓。但即便如此,玲子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就在刚才,池袋署同我们取得了联络,说是大塚在池袋一家已经废弃了的livehouse裡被袭击了……到底是什麽样的地方不是很清楚,可能就是北见警部补讲的那个约好见面的地方。” 玲子没等今泉说完就起身要走。今泉用身体挡住去路,一把抱住了她。 “别衝动,姬川!” “让我去,请让我去!” “你不能去。现在日下正在那边确认情况。虽然是警官的殉职,但从他的立场来看是一起重大的杀人案件。你现在就算去了,也什麽都做不了。” 玲子挣开今泉的手。 “这算什麽事啊,大塚可是我的部下。为什麽要让日下来处理?” 第三章5 然后,两人几乎是扭打在了一起。那画面简直就像是想要离家出走的女儿和竭力想要阻止的父亲的对抗。后来,菊田和井冈也加入到了今泉这边,最终以玲子被制伏收场。 “主任,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还请你冷静一些。” “就是啊。我也很……我也很……” 被反剪双手的玲子只剩下呻吟了。 ——大塚……为什麽大塚会…… 玲了完全想不明白为什麽大塚会被杀。而且,很难相信居然是被枪打死的。 今天早上,玲子和大塚是在山手线的电车裡告别的。他和北见走下早高峰拥挤的月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人海中。他的背影成了玲子记忆中最后的大塚。 ——大塚……我的第一个部下…… 大塚是在玲子之后被分配到一课来的。可以说是纯粹的、百分百属于玲子的部下,也是大塚刑警生涯的开始。 玲子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她家裡只有珠希一个妹妹,当年上的是女子大学,在主官署交通课的部下也几乎都是女性。对于这样的玲子来说,拥有比自己小的男性部下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儿。如果姬川班组是一个大家庭的话,石仓就是父亲,菊田是哥哥,大塚和汤田则是弟弟。大塚只比她小一点儿,最近可能是有些经验了,也开始说一些骄傲自大的话,但确实是一个认认真真、值得信赖的弟弟。虽然他做事比较低调,但在人人争强好胜的搜查一课裡,反而成了很有个性的一个人。 ——大塚……为什麽…… 玲子没有流泪,这是现在身为刑警的她唯一能坚持的。 ◇ 时间已经到了午夜零点三十分,又是新的一天。 “我来迟了。” 日下警部补走进了龟有署的会议室。平日裡一直都尖刻强势的他今晚看起来也有点垂头丧气。虽然平日裡日下班组和姬川班组一直都是不和的,可一旦出现了第十系的同事殉职的情况,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辛苦了。” 今泉迎接他的表情也是阴沉的。 “……姬川。” 虽然日下主动跟姬川打了招呼,但她并没有理会。 日下是姬川在这个世界上第二讨厌的男人。最讨厌的毫无疑问是侵犯过自己的那个凶手,而日下仅次于他。刚开始,玲子讨厌他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总觉得他的脸跟那个凶手长得有点像。微秃的脑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让人觉得冷酷无情的薄嘴唇,虽然还没有像到会认错的地步,但足以刺激玲子大脑裡那可怕的黑色记忆。不过近来,玲子也渐渐有些习惯了。 一起工作的时候,玲子越发讨厌起日下来。因为两人对待搜查工作的态度完全相反。玲子的方针是凭藉直觉一步登天直击结论,与之相对的,日下始终对情况、物证、证言极为重视。他信奉搜查手册上那种繁琐慎重的搜查,但也没有因此而影响工作进度。他像机器人一样哒哒地在整个城镇来回穿梭,像吸尘器一样吸取各种情报,以打字员一般的速度写著调查报告。这种机械式的搜查让玲子深恶痛绝。 的确,日下的搜查工作是滴水不漏的,但这裡面就完全谈不上感情这种东西了。他往往是一副毫不考虑嫌疑人的个人感情,只要搜集到了一点证据就立刻定罪的架势,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蒙受了冤罪。不过,他写调查报告的速度出奇地快,如果最后判定嫌疑人确实有罪,那就会受到检察厅的极大好评。他被誉为“判决有罪的製造机器”。这些就是玲子对日下刑警所持有的印象。 当然,日下个人还是有感情的。因为莫须有的事情被别人讨厌,肯定也是很不爽的事情吧。他对玲子的态度感到不满,应该也不下一两百回了。所以,他也对玲子冷淡起来,于是两人之间变得水火不容。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日下,今天对玲子也是满腔同情。 “大塚他真是太遗憾了。或许你听我这麽讲会有点不大高兴,我觉得他是你班组裡最有前途的一个刑警了。真的是相当遗憾啊。” 玲子就像局外人似的只是一动不动地听著他讲。她奇怪地感到周围的事物都毫无现实感,只有自己一个人漂浮了起来,不,不如说是在慢慢往下沉。 就在几天前,听说瑞江住院的时候,她还出了一身冷汗。但这次的事情是前者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重大事件。与自己朝夕相处、一起工作的同伴裡出现了第一个殉职的人。以后,相同的危险还有可能落在别的同事,甚至是自己头上。在日本,被枪袭击并不是个别事件。刑警这个职业与生俱来的危险性,对于生死仅一线相隔的认识,这种重量…… 玲子愕然了,她已经把这些忘记了。明明以前是知道的,但是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这种意识渐渐淡薄起来。作为一个警部补的满足感竟然让自己连这种基本的危机意识都失去了吗?珠希所说的玲子的变化指的应该就是这一部分吧。如果是这样,那自己不仅是一个不合格的长女,作为一名刑警也是不够资格的。 “……那到底是怎麽个情况?”今泉催促道。 日下微微点了点头。 “大塚的遗体是在那个叫‘rockman’的livehouse被发现的。一发九毫米帕拉贝伦子弹从左眼打入,直穿后脑中央。尚未发现凶手的遗留物品。第六系的石井班组已经设立了专案组,说是明天一早就会找系长跟北见警部补谈话……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大塚两手被拷在身后,头也破了半边,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还在一片漆黑的屋子裡爬行了大概有三米的距离,然后凭藉自己的力气打开了后门,探出上半身,最后终于还是断了气。发现大塚并向警方通报的是房子对面饮食店的店员,但如果大塚没有爬出来的话,估计到现在都还发现不了吧。” 日下瞥了玲子一眼。 “……是执念吧。这裡面有警魂啊。” 玲子的脑海裡,浮现出大塚在黑暗中爬行的样子,他的两手被拷在身后,左眼被击穿,满头是血。这画面实在是过于残忍,连在想像之中都不忍卒视。 “大塚只是遭到了枪击吗?” 今泉这麽一问,日下皱紧了屑头。 “不,说起来有些奇怪,包括员警手册在内的随身物品全都留在了现场。然后,我们从钱包中找到了一张都市银行的使用明细单。上面显示,大塚在今天的白天,准确地说是昨天下午一点,通过都市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从自己的警信【警视厅职员信用组合的简称,主要为日本各级员警提供融资方便。】帐户裡取走了二十四万现金。可是他的钱包裡却只有三万六干日元的零钱。此外,并没有找到近二十万日元商品的购买收据。” 今泉望了一眼北见,只见他微微吸了一口冷气。 “……大塚在吃完午饭后的确去了一趟自动取款机。但是,从那之后一直到五点钟分开为止,并没有买什麽大件的东西……” 今泉环抱著双臂沉吟道:“二十四万啊,拿来买什麽了呢?” 日下也歪头不解。 “这数目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 “应该是跟单独行动有关吧。” “如果不是搜查,而是受到了恐吓之类的话?” 日下像是把问题抛给了玲子。 “……我……完全没有头绪。” 对于这样不痛不痒的同答,玲子自己都感到厌恶。眼下,倒是北见看起来还比较坚强一点。 “大塚是为了把钱付给某个人,才单独行动……” 今泉又看了一遍在场的人,但是,姬川班组的人好像都对此事没有一点头绪。 “……姬川。” 日下用温柔得近乎让人噁心的声音说:“眼下,我们班组到底是加入池袋的专案组还是来援助这裡的调查,还没有明确决定。但是不管怎样,这都是凭弔大塚的作战。这次,我什麽都听你的。不管进入哪个专案组,我都要跟你一起行动。所以,姬川,振作一点!拿出你以往的作风,把闪手一举抓获!不管袭击大塚的家伙跟之前的死者是否有关系,只要你抓住了凶手就是对大塚最好的祭奠了。如何,姬川,振作起来吧!” 玲子没有回答他,连头都懒得点。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哪还用得著你这种人来说…… 但是,这话玲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好像一旦说出口,大塚就会在边上捣乱说“主任,你说话也太刻薄啦”。只是一想到这样的场景,玲子就感觉眼泪要溢出来了。 ——大塚……为什麽…… 明天开始的搜查工作也好,设立在池袋警署的专案组也好,现在的玲子已经无法思考了。她只能感觉到灾难般的真实感,这感觉来自于大塚的死,来自于自己的班组裡出了殉职者的事实,来自于自己与逝者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事实。这种感觉如同寒气一般扩展到了玲子的全身。 日下打算走人,提起了手提包。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转向玲子。 “……从今往后,对胜俣要多加注意。那家伙对于同事的殉职简直就像对待死猫一样不屑一顾。你要是这副样子,一定会被他打败的。” 玲子依旧没有搭理他。终于,日下冲今泉一鞠躬,走出了会议室。 6 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二,上午十一点半。胜俣一个人坐在桑拿室内,一边发著汗一边想著问题。 昨天晚上,他接到了关于姬川班组的大塚殉职的报告。在今天早上的会议上,这件事被看作是有别于金原、滑川案件的个案,但胜俣并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大塚是触及到了金原、滑川案中不可触及的部分才被杀人灭口的。而且,这件事显然跟从警信裡取出的二十四万日元有密切关系。 ——那个小毛孩耍了什麽花招? 也有人认为大塚是被恐吓了,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可笑至极的想法。据胜俣所知,他才不是被人恐吓的料。这绝不是什麽表扬他的话,意思是说他并没有做出过什麽值得被人恐吓的业绩。 刑警这个行当是多少都会招人恨的。只是单纯的问讯都会招人讨厌。如果是逮捕了人,并让对方判了刑,即便是杀人犯也会被放出来。也就是说,越是尽力地工作,社会上憎恨自己的危险人物就越多。所谓的刑警,就是这样一种毫无道理的职业。 但是,大塚并没有自己独立抓到过杀人犯。当然,儘管不能断定他是否发现了自己有可能被恐吓的线索,但很难想像向来品行良好的大塚,会因为受到威胁就在工作途中去银行取钱,并前去支付。而且是二十四万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数目。 ——但事实上,他的确是被杀害了…… 胜俣只是单纯觉得大塚极有可能是由于这起案件的搜查而被杀害的。虽然同是刑警,但胜俣完全没有什麽难过或是遗憾的心情,现在只是格外小心不要让相同的危险降临到自己身上。 ——所以,姑且休息一会儿吧。 桑拿室裡,从长椅到牆壁,直到天花板,都是用扁柏木做成的。也许因为现在是非週末的上午,桑拿室是胜俣一个人的“包场”。 现在,自己负责的有关受害人滑川幸男的走访调查陷入了裹足不前的境地。 通过最近会议上的报告,胜俣瞭解到金原太一每个月都从自己的帐户裡取出十万日元的现金,而且时间就是在第二周日前的那个週五。这也就是说,杀人秀的入场费是十万日元。“草莓之夜”实际存在的可信度渐渐提高了。 但是另一方面,同样的开销并不能在滑川身上得到确定。因为他平日裡就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男人,所以要特定这样十万日元的支出是十分困难的。这回,自己负责的工作真是个下下签。 ——算了,事已至此,自己也没有必要特别放不下。 有一句话叫“有福不用忙”,胜俣决定好好地躺下来发发汗。 他把一条腿架到长椅上,发现门上的小窗外好像有人正在往裡看。但是胜俣并不在意,就算多了一个人,应该也不会影响自己躺下来需要的空间。正当他躺倒在温热乾燥的长椅上时,门开了。“休”地吹进来一阵凉风,紧接著感觉有人站在门口。 ——啊,对了,那人要是杀害大塚的凶手的话,那我就死得难看了。 胜俣这样想著正要起身,传来一阵会引起生理不适的声音:“主任,胜俣主任原来在这儿呢。” 胜俣一看,井冈正赤身裸体地站在跟前,腰间连一块毛巾都没系。 “是……是你……” “对啦。” 胜俣的搭档几乎每天都在更换,从今天开始,就换成这位井冈了。他不明白为什麽到昨天为止都跟姬川玲子搭档的井冈要换成跟自己搭档。只不过今泉用不容分说的语气下了命令:“从今天起,就拜託你和井冈巡查长合作了。”本来麽,跟谁搭档并没什麽要紧,但是对于已经被自己甩掉的对手重又追了上来这回事,胜俣实在是有些无法忍受。 “……你怎麽知道我在这儿的?” 胜俣瞪著井冈问道,但是井冈并不介意,大喇喇地在他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那没有遮掩住的部位十分令人惊歎。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总觉得主任应该会想要好好地洗个澡吧。也想过要不要去蒸汽浴室那儿找找看,不过还是先来看看桑拿浴室吧,我就是这麽想的。” 这是不可能的。专案组是在龟有,漫无目的地寻找的井冈怎麽可能会这麽容易就查明他是在相距甚远的新大久保的桑拿浴室裡。 ——对这家伙不能掉以轻心。 而且,如果单单是来找人的,根本就没必要把衣服脱光。应该可以解释成他事先知道胜俣在这裡,才特意赤身裸体地进来的吧。 说起来,到目前为止合作过的龟有署的搭档都是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家伙。有只要错开时间下电车就能甩掉的家伙,也有用一点小钱就能乖乖驯服的人。 ——完了,这次可不好对付了,嗯。 胜俣的内心涌起了久违的斗志。 坐山手线到代代木下车,穿过几座大楼。敏捷地在主干道上打车前往新宿,然后在距离车站最近的路口下车,挤入拥挤的人流,通过车站大厅进入百货商店。坐电梯上上下下,闯进饭馆的厨房,再从后门出来…… 胜俣把自己在公安时代被强迫做过的讨厌的事情又全部做了一遍。他在没有行人的直行路上频频回头,看有没有人跟著自己。但是,并没有人在追赶他。 ——如果这样还是不行,那连我这样的人也只好投降了。 以防万一,他走进了熟人的店裡,在裡面耗了差不多半个钟头。 “……胜俣,你这是在怕什麽啊?” 古董店老板一边往茶碗裡沏茶,一边看向屋外。 “有人在追我,真是难得。” 店主别有意味地笑了。 “哈哈,你刚刚暴露了同右翼势力的勾结关系吗?” 胜俣一把抓住那一团棉絮似的白髮。 “大爷啊,‘隔牆有耳’这话你不会不知道吧?想活久点就不要没完没了地说些多馀的话。” 但是店主非但没有被胜俣的威胁吓到,反而暗自窃笑起来,他早就习以为常了。这种对话方式早就成了他们之间惯有的模式。 “……多馀的话,是说你那些关系很好的大和会啊宗教团体的朋友的事麽?” “大爷!把你摆在那裡的盒子给我拿来,就是价牌上随意多添了两个‘零’的那个。” “啊,原来你的那些‘不义之财’都是这麽个用法啊。” “啊哈哈,才不是那麽一回事呢。” 这时,口袋裡的手机不知趣地响了。一看号码,是龟有署的本部打来的。 “啊喂,是我。” “胜俣主任,是我,总务的须山。” 须山,就是那个胜俣进入专案组后立刻就用十万口元收买了的总务巡查部长。他那神秘的低声煽动了胜俣的好奇心。 “哦,什麽事,发生了什麽事情吗?” “嗯,刚刚有个叫tatsumi的男人打电话找姬川主任。” “tatsumi?哪个tatsumi?” “啊,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什麽啊,那有什麽用啊。把钱还我,你这家伙!” “不,事情是这样的。我跟他说姬川主任现在出去了,问他有什麽要我转达的。一开始,他说只能告诉姬川主任一个人,不过,我跟他磨了一会儿,他就拜託我代为传话了。” “是嘛,干得不错啊。你应该还没把这事告诉姬川吧?” “嗯,还没告诉她,是的。” “好,太棒了!那个tatsumi说了些什麽?” “嗯,说是让姬川主任回来后给他回个电话,然后就把手机号码告诉我了……您现在方便记一下吗?” “喔,你说吧。” 胜俣把须山报的号码记在了手掌上。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了。继续努力啊!” “是,多谢您……那,这事儿要不要对姬川主任说……” “千万不要告诉她。就当做不知道。” “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一切由我负责。” 电话到此结束。 ——tatsumi、tatsumi、tatsumi…… 这名字最近好像在哪裡听到过。不对,好像是在哪裡看到过?如果是看到的,那麽tatsumi就是“异”、“辰美”、“辰巳”…… ——嗯?辰巳……圭一? 如果这个tatsumi是“辰巳”的话,就是在今天早上入手的大塚生前简历上才刚见过的名字。唯一一个大塚自己抓获的男人、在池袋颇有名气的落魄侦探、非法情报商——辰巳圭一。 ——这种家伙为什麽要联繫姬川? 如果是跟他有关联的大塚可能会知道原因,可是大塚已经死了。难道他越过大塚,跟姬川有直接联繫?不对,不是这样的。应该是在大塚死后,辰巳才开始接触姬川的。今天的早报都刊登了大塚殉职的消息,辰巳估计是看到了这个消息,才想要跟姬川联繫的吧。 ——可是,非法情报商找姬川能有什麽事呢? 胜俣一口喝光了已经变温的绿茶。 胜俣让以前的同事大概做了一下调查,发现这个辰巳并不是什麽危险人物。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当年被大塚抓住都是因为年轻鲁莽了,用胜俣的话来说就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採取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放任自由的态度是最好。万一有什麽需要的时候,威胁他一记利用他才是正确的对策。 ——啊,该不会是…… 大塚委託辰巳做了某项调查,两次的单独行动就是为了同辰巳会面?这种事情本来放在下班后做就好了,可他偏偏在上班时间去做,这就变得很可疑了。真是个蠢蛋。 ——就算如此,杀人还是有点太夸张了吧…… 胜俣让古董店老板的那个风流女儿来冒充玲子,跟辰巳取得了联繫。因为她当前的职业就是剧团演员.所以演技十分了得。二十九岁、主任警部补、身材高挑、容貌出众、与辰巳大概素未谋面,仅仅凭藉这些资讯,老板女儿就把一个姬川玲子演得活灵活现。对了,胜俣给她的报酬是一万五千日元。 “知道啦,那三点再见。” 老板女儿挂了电话,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著:sunshinecity地下一层的喷泉广场前,下午三点。 “ok,搞定!” 作为交换,胜俣递给她两张一万日元的纸币。对方道了谢就把钱塞进了兜裡。 “……喂,找我钱啊,五千日元。” 胜俣一伸出手,对方不知为何把自己的手也叠了上来。 “说什麽小气话,我当作小费先收下喽。不乐意的话,那我陪你一晚上也行啊。” 胜俣身上一阵发冷,不假思索地掸掉了对方的手。 “少自恋了!就你那身体项多也就值一千五百日元,你这个丑八怪。行了行了,赶紧把五千日元找给我。” 就算他这样说,对方还是絮絮刀刀个没完,胜俣急得直拍脑袋。最后,还是在客厅笑得前仰后合的店主付了找零的钱。真是一对差劲的父女,胜俣心想。 ◇ 胜俣在阳光城市前下了计程车,一看表,两点五十三分。他赶忙快步走向地下层,直奔喷泉广场。 宽阔的地下通道两边并列著一整排店面,卖的都是面向年轻人的洋装。也许因为现在是暑假,虽然只是个普通的下午,路上却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让胜俣有点不舒服。花花绿绿的视野甚至让他感到一阵晕眩。 走了一阵,右手边就是喷泉广场了。看上去,今天并没有什麽特别的活动,喷泉前的舞台上聚集著很多情侣和扎堆的女孩子,他们正咬著不知是法式薄饼还是汉堡之类的东西。 就在通往舞台的台阶一端,坐著一个身穿花哨的夏威夷衬衫的男人。在胜俣手机裡保存的图像上,辰巳的头髮是黑色的,眼前这个穿夏威夷衬衫的男人却是一头金髮,但是两个人的相貌极为相似。错不了,那个人一定就是辰巳圭一。 胜俣直直地朝著他走过去。那个男子可能有些惊讶,也朝他这边看过来。 “是辰巳吧。” “……你是谁?” “我是搜查一课的胜俣。” 辰巳皱起了眉头,面露不悦。 “我要见的是你们搜查一课那位姓姬川的女主任。她如果没来,那我就走了。” 辰巳正要起身,胜俣一把按住他的肩头制止了他。 “你等一下嘛,姬川现在有点事情抽不开身。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吧,大塚,就是以前抓过你的那个员警被人杀死了。现在,她正在忙著处理那个事情,所以我就代她来了。我们都是搜查一课的,又都是主任警部补,没什麽不合适的。” 但是,辰巳的态度并没有缓和。 “不行!那个死掉的大塚跟我说过,万一发生了什麽事情,那个姬川主任是可以信任的,可以拜託她。” 真是让人讨厌的话。 “发生了什麽事?” 辰巳咬紧了牙关。 “……昨晚大概十点多,有人偷偷进入了我家。把我的五台电脑全部染上了病毒,然后整个硬碟都被格式化了……不过还好,业务情报的备份我都是随身带著的,所以没什麽大的损失。” 辰巳摊开两手。胜俣对于那个备份在哪裡完全摸不著头脑。 “总之,除了姬川,别人我是不会跟他讲的,像你这种老狐狸想都别想。” ——真是无礼的家伙。 但胜俣还是假装平静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行了行了,别说这种让人不高兴的话了。总之,大塚他在死之前委託你调查过什麽事情,对吧。他是很严肃地跟你说那事的吧,应该是跟现在正在调查中的案件有关的事情,也许就是跟那个叫‘草莓之夜’的杀人秀有关。我说的没错吧?你因为得知了大塚被害的消息,再加上自己家被入侵入,所以打电话联繫姬川想跟她谈谈。我代姬川来跟你见面也许有点出乎你的意料,但对于你也是没什麽损失的……大塚拿到了你的调查结果,这个可以由他消费了二十四万来得到证明。所以,把你手头的情报再卖给我一次如何?你只干了一趟就可以拿双倍的钱,我觉得这买卖不错啊。” 胜俣原本以为自己己经尽可能地放柔了声音,在说话内容上也做了很大的让步,谁知,辰巳不知为何用轻蔑的目光瞪著他。 “你可别耍我,我的成本就得四十万。” “如果是要跟我做买卖嘛,那我就给你四十八万,这个价不错吧?” “不错个头啊,如果你要一样的情报,得出五十万。” ——这个混蛋在说些什麽啊,他还真来劲了。 胜俣扬起了一边眉毛。 “等等,凭什麽要追加钱啊。并不需要花费多馀的开销,所以二十四万就行了吧?” “大塚拿到了他想自己调查的线索,这事你也是知道的,所以金额自然就要变大喽。” 这话确实有一定道理,但胜俣还是怒不可遏。 “原来如此,也许你说得有理,不过,事实是备份还好好地在你手上,是吧?你根本就不需要再重新做一次。什麽都不做就能让价格翻倍,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啊。” “不,我今天本来就不是抱著做生意的打算来的。” “那就更应该只收二十四万了嘛。” “不,倒不如说是正好相反,正因为我没心思做生意,所以你付不起倒也正好,但要是你不肯加价,那我是不干的。” ——这、这个混蛋。 第三章6 胜俣曾经用与前妻所生的女儿的名义开过一个银行帐户,此刻,他想起了那个帐户裡的馀额。到上个月底,应该还有三百万不到一点,辰巳的要价自然是付得起的。但是要付给这种落魄侦探似的情报商五十万,实在是令胜俣不爽。可是,如果大塚真的是因为这个线索被杀的,那麽五十万可以说还算是便宜的了。而且,那个凶手为了毁灭证据甚至侵入了辰巳的家裡。这个线索的价值绝对是有保证的。 胜俣心一横,说道:“知道了,五十万是吧。我出,一言为定。” 原以为自己接受条件了对方会很开心,谁知道辰已有些迷蒙地眯起眼,说道:“你这个久经沙场的员警名声还不错吧。” 辰巳上上下下、有些鄙夷地打量了胜俣一番后,把视线落在了楼梯井那儿。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啪地拍了一记手。 “……搜查一课、胜俣……这麽说起来,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啊。就是一个靠贩卖内部情报赚外快的落魄公安嘛,搜查一课的缺德刑警,俗称顽胜。” ——哟,这还真是蛮意外的。 胜俣像是要表示赞同地“呵呵”笑了两声。虽然缺德刑警这个叫法让他有点生气,但大致上也没有说错。 “你还真有一套啊。还是说我在你们业内也很出名啊?” “少废话了。” 辰巳鼻子裡笑了一声,表情却柔和了起来。 “就是说,你我是一丘之貉……喂,这样吧,你是什麽地方的什麽人我一概不计较,不过作为条件,就拜託你当场付我现金喽。” 对,像这样的人就是比较简单易懂。软弱地被感情啊信念啊之类的东西所拘束的人就没那麽好对付了。谈钱就是谈钱,能够用毫不动摇的价值观平等对话的人,还是十分值得信任的。 ——我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个嘛。 胜俣也冲他笑了笑。 “明白,这就准备……你是在这儿等我呢,还是要一起去?” 辰已略微想了下,说了句“一起去”,站起身来。 ◇ 胜俣走进阳光城市大楼的自动取款机处,辰巳也要一同跟进去,胜俣发话了:“喂,你出去。” “老年人对这种机器总是用不好吧,我看著你。” “喂,什麽老年人,你……” “行了行了,你快点吧。” 这下子,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在那家伙面前顺畅地操作机器了。 “你这混蛋,不许偷看!” “谁要看啊,你这个白痴。对我来说这种破解密码的事可是小菜一碟哦。” 胜俣把卡片插进机器,输入了女儿出生时的体重数位。 “……是嘛。既然如此,那干吗不靠这个赚钱?” 胜俣准确无误地按下了“5”和“0”,然后是“万”。 “在这个资讯化的社会除了网路线上的方式,一定还存在著其他的搜索方法。推断出这些讯息,就是专业情报商的本事了。但是,钱不管怎样都必须换成现金,无论是在哪裡必须有指定的帐户。瑞士银行也可以,但因为金额太小无法持有这个银行的帐户,结果反而败露了马脚。这种因为小气导致的危险,我可不想遇到。所以啊,像这样贩卖情报还是最合适的生意手段。” 胜俣对辰巳的饶舌稍微有些感到意外。不过,也许是因为像他这类人很少有机会炫耀的缘故吧。这种话如果是跟同行说,就会洩露自己的商业机密,如果是跟一般人讲,无异于是在告诉对方自己是罪犯。可是,他们也会想要满足一下自尊心,所以大概就是这麽一回事吧。 ——他把我是员警这回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啊。 但这意外地没有让胜俣感到不快,还不如说,倒让他有点想笑。 胜俣把钱装进准备好的信封裡,递给辰巳。 “……喔。” 辰巳数都没数,一把塞进了后裤袋。 “喂,你不数一下麽?” “嗯。这钱对你来说是不义之财,对我来说不过是几个小钱,少个两三张也无所谓了,放心好了。” 辰巳从另一个裤袋裡抽出一个茶色信封,交给胜俣。但当胜俣抓住信封的时候,不知为何他还是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于是,两个人就这样一起抓著这个被汗水儒湿了的信封。 “怎麽回事啊,给我啊。” “嗯。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个事情。” 刚对辰巳有点满意起来,这下胜俣又立马火了起来。 “你很差劲哦,我可是一分不差地付了你五十万的。” “别误会,我想凭著良心问一个问题,你要是不想回答也行。” “你这家伙想问什麽?” 非法情报商说什麽良心是会让人笑掉大牙的。胜俣对这种滑稽又强迫世人接受的价值观十分讨厌。 ——辰巳啊,你可别让我光火。 胜俣瞪著辰巳的眼睛,略微点了点头。 “……什麽事,说简单点!” “嗯。其实,我忠告过那个大塚赶紧从这件事上收手吧。可是,事情的结果很遗憾……对了,在大塚的尸体上发现跟这个一样的信封吗?” 胜俣又重新打量了一眼两人拉扯著的信封。 “不,在他的随身物品裡没有信封。” 辰巳歎了一口气。 “……是吧。根据报纸上登的推测死亡时间来看,就在我把同这个一样的信封交给他后不久,他就被杀害了。他是被人跟踪了,比我想的还要盯得紧。” “什麽?” 胜俣冷不丁地一拉,辰巳随意地就鬆开了信封。不过,这次变成胜俣想问辰巳事情了。他不能就这样走掉。 “喂,为什麽你要忠告大塚赶紧收手?还有,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辰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很生气似的从鼻子裡呼了出来。 “……我也是无意中听到的,‘草莓之夜’也一度成为我们业内的话题。当时有个黑道对‘草莓之夜’有兴趣,就让我的一个同行去调查,我只听说调查的结果有点意外,但把结果报告给黑道之后,对方就收手不干了。可是,并不是出于恐惧才收手的,而是因为放弃反而会比较有趣,所以就收手了……你觉得这是什麽意思?如果是因为那些家伙感到恐惧就收手了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是比自己更强大的黑道掌管著这个事情,还是有钱人才是出乎意料的幕后黑手?可是,他们并没有恐惧,而是说太有意思了。他们觉得还是选择放弃会比较有看头,也就是说幕后黑手是立场相反的家伙,就算事情败露了也没什麽问题,你明白了吗?” 胜俣没有回答。但不是因为不知该如何作答而不回答,而是因为不想说出口才没有回答。看他一直不做声,辰巳便又随心所欲地继续说了下去:“事情的真相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多半是说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跟员警有关的人。所以我才忠告大塚鬼就在他身后。你也小心一点吧,拿著这个信封的话,搞不好也会像大塚一样被杀掉哦!” 胜俣瞟了一眼自己手裡的信封,把它放进了内袋。 “知道那麽多,你自己才要小心一点吧!” “那就不知道啦,不过我会注意的。” 辰巳说完就想走出门去。 胜俣慌忙抓住了他的手。 “等等。该不会你事先就知道大塚被人盯上了吧?” 辰巳狠狠地甩掉了胜俣的手。 “……别耍我了。” 辰巳痛苦地呻吟道,锐利的目光直指胜俣。 ——这眼神很不错嘛,辰巳…… 胜俣再次背过身去。 “你再等一下。” 银行卡被吞进了机器裡。 “要多少?” “2削?” “我要重新委託你进行调查,给我查明幕后黑手的真相。多少钱?要我给多少钱你才接受?” 辰巳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犹豫不决。是在害怕连刑警都会被杀掉的黑幕,还是在为怎样才能查出结果发愁?又或者,只是单纯不知该开价多少吧。 “要多少啊?” 密码也已经输完了,只剩下输入取款金额了。 辰已咽了一口唾沫。 “……两百万。只要能出这个价,我就帮你好好干。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畜生!简直是漫天要价啊。 但胜俣没打算要还价。如果一还价,辰巳肯定不干了,这一点从之前的讨价还价就可以看出来。虽然很心疼钱,但胜俣还是在萤幕上的“2”后面又按上了两个“0”,再然后是“万”。 一一啊……看来又得赚点外快了。 只有最后一个确认按钮,胜俣是轻轻按下的。 啪啦啪啦——万元纸币从取款机裡吐出来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 7 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二。玲子代替殉职的大塚跟北见警部补组成了一队,继续进行搜查工作。直到昨天为止都是跟自己搭档的井冈被派去跟胜俣一组了。玲子觉得从前让自己感到温暖的东两正在一个接一个地被夺走。 涩穀的搜查暂时中断,今天的搜查改在池袋进行。一想到遇害前三天大塚还走在这条街上,玲子的心裡就隐隐作痛。他在这裡看见了什麽,听见了什麽,想了些什麽?还有就是他为什麽会被杀害?此刻的玲子毫无头绪。他一个人到底在调查什麽,这个也不甚清楚。所有的一切都如眼前的景色一样,一片灰濛濛的。 从早上开始就是阴天。交织的行人、闪烁的霓虹灯、花哨的看板,这一切在玲子的眼裡都褪去了颜色。 ——大塚…… 玲子的心当真如铅一般沉重,就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把她往地面拉。她真的有点想乾脆就这麽倒下算了,因为要拖著这重量前行,实在是非常艰难。 ——大塚……真的……就这麽死了? 玲子到现在都还没有看到过大塚的遗容。但是他的死却带有一种“离开”的极强现实感,几乎要将玲子压垮。人的死竟然可以这般沉重,这般令人痛苦!才这麽短的时间,玲子就已经被失去重要之人的悲痛彻底击垮了。 ——还有,其他人的死—— 她感觉到,自己对于白天看到的被害人的死其实是很无动于衷的。虽然,她也对被害人的死感到遗憾,并以扫除遗憾为原动力来开展搜查工作,但不得不说这不过是表面上的同情而已。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足一个无情而又肤浅的刑警。 珠希也曾经指出过“姐姐你变了”,但这也许有著本质的不同。 决定玲子将刑警作为自己职业的,毫无疑问是佐田伦子的死。正是由于她的死,玲子才下决心要成为一名刑警,努力做一个像她那样从被害人角度出发思考问题的刑警。不,至少玲子是这麽打算的。 同时,她也决定以佐田殉职后得到的等级——警部补为目标,努力活著晋升到那个等级。通过努力,她较早地完成了这一目标。要问她有没有为此感到骄傲,她不得不说“有”。 但当自己达成警部补这个目标之后,是不是就把之前的那个自己抛弃了呢?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无视心裡的那个佐田伦子的呢? 现在,玲子已经无法回忆起自己当初是怀著怎样的心情去处理那些案件的了。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成立专案组,可以很随意地说出“这样一来就不用回家了”这样的玩笑话。而这样的后果就是,连自己母亲生病了都没有发现,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有可能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著。 心就要碎了。大塚的死也好,看不到希望的搜查也好,刑警这份工作也好,瑞江住院的事也好,全都重重地压在玲子的心头,几乎快要将心压碎。 “主任……请。” 速食店的桌子前,玲子正透过玻璃俯瞰著明治大道。连同玲子的份一起,北见拿著两个盘子走到座位前。 “啊,多谢……” 下午两点,店内客人稀少,虽然这时候只坐著不点东西也不会招来店家的抱怨,但玲子还是很感激北见点了东西。 玲子迟迟不动筷,北见因此也不太好意思先吃起来。 “你吃吧,别客气。” “嗯……不好意思。” 北见耸著肩,一小块一小块地抓起土豆饼吃起来。 年轻的北见身材修长却很结实,若是在平时肯定是狼吞虎嚥地三口两口就能解决掉汉堡包之类的东西吧。而这样的他却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一直吃不下东西。他好像觉得,大塚的死自己多少都有点责任。 “别老是道歉了,大塚的事,责任又不全在你身上。” “啊,是,不好意思。” “你又来了。” “啊……嗯。” 虽然很想露出个笑脸,但玲子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笑得很成功。两个人浮躁地徘徊在池袋街头,打发著时间,也许根本就算不上是搜查。 一一我不行了啊。 玲子轻轻歎了口气,也抓起了土豆饼。 大塚遇害的地方——那个livehouse就在离这儿很近的地方。但由于确定了当作另外一起案件来破案的方针,玲子出面的话,只能给对方带来困扰。以今泉为代表的搜查一课第十系的问讯调查也正在进行。北见一大早也接受了问讯,但玲子并没有向他打听问讯的内容。老实讲,她是不敢问。在池袋,就坐在北见身边,然后听他说大塚临死那天是怎麽样的,这件事简直太恐怖了。仿佛一旦知道了,玲子自己也会在池袋崩溃一样。 “……喂,我们说点有趣的话题吧。” 北见自然是一脸的疑惑。 “有趣的话题,我想不到啊……” 虽然知道很勉强,但也是出于无奈,因为玲子现在实在是不想听到任何有关大塚的事情或是搜查的事情。 “什麽都行哦,比方说……你是东大法律系毕业的,是吧?” 玲子说罢衔住了吸管。北见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嗯……算是吧。” “不是‘算是吧’哟,这种值得骄傲的事情,就要堂堂正正地说‘是的’,不是吗?” “啊,是。不好意思。” “看,你又来了。” “啊,不,不是这麽一回事……” 北见的五官著实漂亮,想来一定在同龄的女性中很受欢迎。在他的眼裡,自己是怎样的女性呢? ——算了,估计也就是还不错的半老徐娘之类的吧。 玲子不经意间想到,跟他一起进行搜查工作的大塚是怎样看待他的呢?东大法律系毕业、年轻帅气、从警部补起步、公务员,这样的一个男人,大塚是怎麽看待他的呢? —一应该也就是十分羡慕吧…… 现在,连这样的问题也已经没办法直接问大塚了。一起喝酒,一起开会,这些统统做不到了。 鼻子裡一阵泛酸,为了忍住眼泪,玲子努力装作开心地大声说道:“你看上去那麽结实,大学时代是参加什麽社团的?” “啊?啊,嗯,这个……” 也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不知所措,北见用惊讶的目光看向玲子。玲子没有理会,继续往下说:“个子那麽高,是打篮球的吧?还是……排球?” “没有,不是的……” 北见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那就是空手道。” “不是,我对格斗完全不在行。” “网球?” “球类也完全不行啊。” “行了啦,到底是什麽啊,骑马?” “不是……随便什麽吧,反正这个没什麽重要的。” 他应该是在谦虚吧。从他的走路仪态上就可以猜出这个人有几分运动神经了。在搜查工作中,北见那轻快高效的脚步就是运动神经发达的表现。 “与其说这个,姬川主任……” 从北见的语气中可以看出他想要改变话题了。 “在大塚另外行动的时候,我四处閒逛中发现过一幢房子。我想大概是因为建筑公司倒闭了之类而被中途放弃的,不过这幢空房子几乎已经完工了。施工用的围栏到处是漏洞,要是想要进去,应该很轻鬆就能进得去。有必要去检查一下吗?” ——大塚和另外行动。 应该是用过心思的吧,北见的话裡故意避开了“单独搜查”这样的用词。也许是出于对逝者的礼貌吧,还是出于对可怜的女主任的同情呢? 如果是平日裡的玲子,肯定会拒绝说“才不要被这种公务员公子哥儿同情呢”,可今天,就连这都让玲子觉得很可贵。 ——玲子,你还真是老了啊。 玲子不禁苦笑,虽然有些可悲,但心裡却意外地轻鬆起来了。这会儿,还是不要强颜欢笑比较好吧。 “是哦。那去过计画要去的地方后,再到那裡去看看吧。” “好、好的。” 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 8 从辰巳那裡拿到的信封裡,装著两张b5的複印纸和三张照片。 “我把房间裡的红外线监控摄像头回收过来,然后把裡面的图像连同资料一起在网吧裡列印出来了。虽然显示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还是给你看一下,可以用作大塚被杀的参考。” 照片的整幅画面都是绿色的,上面有两个人影。一个是穿著发黑的polo衫和牛仔裤的壮硕男了,另一个是穿著好似黑色皮质连体裤的矮个子男人。据说杀害人塚的凶手也是两人组,估计就是眼前这两个人吧。 “你房间裡还装了红外线监控摄像头啊,警惕心真是够高的。” “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被人杀掉的外行。” “可是,他们后来不是又去了一趟你屋裡吗?居然没有被抓到。” “因为侵入者是专家。” 第三章7 b5複印纸上的内容更加吸引人。大塚看到这个的时候想必大吃了一惊吧。因为自己面谈过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不知为何出现在了上面。 田代智彦,三十九岁,在长谷川大学读书的时候,曾与滑川幸男同为户外社团“登山爱好者协会”的成员。现从事电器製造行业。 把“草莓之夜”的事情告诉大塚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田代。他告诉大塚这都是“从滑川那裡听来的”,其实这完全是胡说。根据danberuti这个昵称在论坛上回复的内容来看,田代其实亲自参加过“草莓之夜”。他如临其境一般描述的内容跟金原和滑川的被害方式完全一致。那家伙一边亲自参加杀人秀,一边告诉大塚是“从滑川那裡听说的”,试图通过传言的形式走漏消息,让搜查的目标转向“草莓之夜”。 ——那家伙参加了这个秀,然后朋友一被杀害,他就去告密了? “干得好,辰巳。幕后黑手的事也拜託你赶紧调查一下!” 告别辰巳后,胜俣马上给本部事务课的负责人须田打了个电话。他让对方找到了田代的联络方式,然后立刻拨了电话过去。 “你好,这裡是松本电器产业东京第二营业部。” 接电话的是一名年轻女性。只因为这一点,胜俣就开始莫名地烦躁起来。 “我是警视厅的,叫胜俣。你们那儿有位叫田代智彦的先生吗?” 他总算还有一点用“先生”这个词的从容态度。可是,电话那头的回应却是:“很抱歉,田代刚才出去了。” “这样啊。不过我这裡有急事,他带了手机吧?” “是的。我想冒昧问一下有什麽事情呢?” 听到这裡,胜俣的太阳穴已经快要炸裂了。 “闭嘴!那种事情没必要告诉你这个端茶送水的电话员吧?总之,你告诉我他的手机号。不行的话,你就先给他打个电话问他能不能把号码告诉警视厅的刑警。他肯定不会说不许的。现在怎麽办?是你自己告诉我呢,还是打电话经过他的同意,你自己看著办。如果是要取得他的同意,那我过三分钟后再打电话过来,这之前你得做好准备。听见没有?” 对方没有回答。 “没听见吗?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胜俣在这头大吼了两三次后,接电话的女子带著哭腔把田代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他。 “……7092,是吧?知道了。从今往后,在用你那蠢脑子思考之前,先老老实实地听好别人在讲些什麽!” 挂下电话,胜俣心裡稍微痛快了些。 ◇ 胜俣给田代打了电话,据说对方现在正在高田马场。胜俣告诉他自己马上过去,让他空出时间,田代闻言,回答“四点半可以”。胜俣表示这个时间没问题,请他一定不要爽约。要是让他逃掉就麻烦了,所以胜俣注意尽可能让语气平静一点。 胜俣到达约定好的家庭餐厅时已经是四点二十五分。因为不知道田代长什麽样子,所以胜俣拨了之前的手机号码,然后那个坐在客用沙发上的男人的手机就响了。 胜俣走到田代面前,先是强装出温和的语气:“是……田代智彦先生吗?” “是的。啊,是胜俣先生吗?你……” 话还没说完,胜俣就已经一把揪住他的领带把他从沙发上拎了起来。 “就是你这个家伙啊。跟我来一下!喂,小姐,这家伙的订位取消了。” 胜俣就这样拖著他出了餐厅,一路走到了停车场。刚从车上下来的情侣用惊讶的眼神看著他们俩,但胜俣毫不在意地继续拖著田代往停车场裡面走去。 “什……什麽啊!这是……” 一副哭脸的田代不断地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像是被胜俣提著往前走去。 到了停车场尽头的围牆边上,胜俣终于放开了田代。 “你听好了,我现在不是在问田代智彦,而是在问一个名叫danberuti的家伙,所以你也得以这个身份回答我!” 胜俣一把抓住田代的衣襟,把他按到牆上。田代的脸抽搐著,目光涣散,全身僵硬。 “你去参加过‘草莓之夜’那个杀人秀吗?” 田代扭曲著脸哭了起来。 “问你呢,有没有去过?” “……嗯、呜……” 胜俣仿佛看见了田代小时候的哭脸。 “你要是以为自己什麽都不说就可以平安无事地挨过去,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可是确确实实的‘杀人犯同谋’哦!作为共犯,在这个案子裡可是能判刑的。听明白了没?会进局子哦。不过嘛,现在一切都由我裁量,你的事要是不说就这麽过去也行。你看怎麽办吧,是和盘托出呢,还是保持沉默乖乖服刑,你自己决定吧!” 田代一哆嗦,猛地挺直了脊背,然后一点点地滑坐在地上,当场小便失禁。 “妈呀,真噁心,喂……” 胜俣不住后退,躲开水泥地面上那滩不断扩大的黑色。一个三十九岁的大老爷们居然一边吓出了尿,一边抽抽搭搭地哭著,这家伙到底是怎麽想的?为什麽会去看那种杀人秀呢? “快点告诉我,然后我给你买裤子跟运动衫。” 胜俣点了一支烟,等著田代哭完。一支烟燃尽的时候,田代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地讲了出来:“一开始,只是……偶然而已……” 据田代说,他偶然发现“草莓之夜”网站是在去年的九月,而第一次实际参加是在十月。 最开始,只是单纯地出于好奇。网上那个真实的杀人影像吸引了他,在“你想亲眼看到这样的画面吗”的消息跳出来后,他半开玩笑地点击了“是”。但是这之后什麽事都没发生,所以他也就大意了,觉得邀请函之类的根本不可能会寄过来。可是—— “大约过了半个月,一个全黑的信封寄到了家裡。邮票什麽的一概没有贴,就只是一个单纯的黑色信封。信封正面,用白色墨水写了‘田代智彦先生亲启’这几个字。背面是和网站上一样的标志,红色的‘草莓之夜’…… “我吓得毛骨悚然。我只不过是看了一下那个网站,然后按了一下按钮而己,那些人居然连我的住址都查出来了。那房子是我刚买的商品房,是我的新家……我觉得非常恐怖,只是这样,我就已经感觉自己好像要被杀掉了。 “……看了一下信封裡面,就更加可怕了。裡面写著我的出生年月日,还有不知在哪裡拍到的头像。现在的住址就不必说了,连我的籍贯、公司,甚至连妻子和孩子的名字都在上面。信的最后写著:‘请确认以上内容是否有误。如准确无误,即可证实田代智彦先生您本人的身份,完成会员登录。’但是上面并没有写如果有误请与我们联繫之类的话。我想这应该是一种威胁吧,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这些资讯,你是逃不掉的,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信的内容姑且不说,这种做法就已经跟威胁没有什麽区别了。 简单地说,就是在精神上把人逼到绝境,然后使之失去冷静判断的一种做法。用这种手段,如果是普通人,应该很容易就中计了。 胜俣用“然后呢”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大概那之后的第三天,正式的邀请函寄过来了。表演举行的日期是去年的十月十三日,是十月的第二个周日。上面写著新宿区歌舞伎钉的一个位址,时间是下午六点十五分,入场费是十万日元。 “我不得不去,否则自己也会像影像裡那样被杀掉的……我当时是认真地这麽想的。所以,我就想:去吧,总之先去看看,不要跟员警说,一辈子都保持沉默。我打算告诉对方,我只想做这些,然后我就下定了要去的决心。 “一旦这样决定后,我竟不可思议地变得开心起来。信上对杀人隻字未提,相反,我却老是跟自己讲,不就是要去看杀人嘛。我开始怀疑网上那定格的画面和恶趣味的恐吓玩笑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事了,随著时间的推移,我变得越来越乐观。 “然而到了当天,我到了现场一看,又被他们的周密组织吓到了。广告什麽的一概没有,几个人在一幢废弃大楼似的建筑前转来转去。他们一边看著时间,一边不时地有人进去,一个、两个……我想起了自己的预定时间被特意设在了六点十五分。现场有入场限制,一次只放行一个人。” 胜俣问:“场外有没有工作人员?” 田代回答:“没有,到了指定的时间,自己进去就行了。” “我按预定的时间走进了大楼。通道的深处拉著遮光帘,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入口,所以我就从那裡进去了。遮光帘后而仍旧是用遮光帘围起来的走道,我刚要往前走,突然被人叫住——‘请留步!’身旁的帘幕缝隙裡,一个带黑面具的男人正用手电筒照向我这边。我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让他确认了长相,同时付了入场费。办完这些,我继续往前走,终于进到了会场裡面。 “会场裡面稍微宽敞了一点,而且多少还有一点光亮。除了一个舞台,别的什麽都没有。那时,场子裡已经有十来个观众,在我后面也陆续有人进来。所有观众加起来大概有二十人左右。 “身后发出很大的一声‘咚’,我估计是门关上了。但我并没有想要回去,想著姑且看看到底会发生什麽吧。万一发生什麽情况的话,跟我一起的有近二十个人,所以应该不会那麽容易就遇到不测吧。” 田代的泪眼裡突然放出奇异的光芒,不知为何,胜俣看了觉得非常厌恶。 “……不久,表演开始了。一开始,有一个男人被钉在了十字架上。然后,两个戴面具的男人把他连同十字架一起搬上了舞台。男人上半身赤裸,下半身穿著裤子,眼睛和嘴巴都用黑布之类的东西分别蒙住和堵住。后来,不知为何又把火盆搬了上来,但随后,我就知道了这样做的意图。 “先是一个蒙面男人上前,从火盆裡拔出了裡面插著的一根火筷,盯著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随意地往十字架上的男人的肚子按去,被钉著的男人发出痛苦的呻吟,肚子上出现了一枚红黑色的火筷印子状伤痕。蒙面男人又往十字架上的男人身上按火筷,一次又一次…… “火筷有很多根,一根冷掉了就拔出另一根。接下来,是把火筷刺到鼻孔裡。我周围有人发出了尖叫。然后是耳朵、脸颊、嘴巴,再接著是眼睛……男人身上不断地有血涌出,青烟阵阵,发出的味道连我所站的地方都能闻到。那是一种烧烤人肉的味道。 “后来,那男人终于精疲力竭再也不动弹了。蒙面男人使劲‘啪啪’地拍他的脸,都完全没有反应,他已经昏迷了。蒙面男人还朝他泼水,那人也没有要恢复意识的样子。这样一来,轮到小刀出场了。廉价的美工刀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然后‘咔嚓’一声,切断了喉咙……” 田代在自己脖子上模仿著切割的动作。 “虽然动作很简单随意,可是那个血,从喉咙裡喷出来的血啊,哗哗地就像是喷泉一样四下飞溅,可能还溅到了一些观众的身上吧。 当死亡赤裸裸地摆在眼前的时候,我的人生观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在这样一个众人平等的地方,有一个人变得伤痕累累,然后被杀死了。划分生与死的,就只是一片薄薄的刀片而已。“田代的表情迅速地变换著。他一会儿笑,一会儿恐惧,一会儿两眼放光,一会儿又哭丧起脸。如果用录影机重播一个人发疯的过程,也许就是他这副样子的。 “……后来我才发现,每次被杀的人就是去看演出的观众中的一个。有一次,我发现在入场前看到的一名女性的裙子和舞台上被杀的那个女人的裙子是一样的。恐怕进入会场的走道、那个被遮光帘围住的通道就是划分命运的道路。如果在中途被拉走,那就是台上台下不同的命运了。 “发现这个事实后,我觉得很可怕。可是,还是想要再去看表演。不对,不如说是更加强烈地想去看了。儘管知道这次自己有可能会被拉上舞台,但还是忍不住想去。那种平安无事地进入会场后的安心感是非常诱人的。看著那个本来有可能是自己的牺牲品在自己眼前被割碎撕裂、被血肉模糊地杀掉,就会产生一种极强烈的优越感。今天,自己又活下来了,从明天开始至少还能活一个月。那是一种无上的喜悦。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生与残酷的死只有一线之遥,那种充实感……简直太棒了!感觉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都变得开阔了。” 胜俣听得合不上嘴。 ——什麽是优越感?什麽是无上的喜悦…… 田代开始偷偷地笑出声来。这个神情恍惚地讲著杀人秀的男人,这个三十九岁还会吓得尿裤子的男人,怎麽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胜俣只能认为他已经完全神经错乱了。 ——那个叫尾室的精神科医生应该会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吧,要麽把他介绍过去? 胜俣把不知是第几个的烟头扔在地上,扔进那滩已经开始变干的小便渍裡。 “那滑川为什麽会参加进来?是你介绍的吗?” “对,是我介绍的。不对,说是介绍,其实只是告诉他有这麽个事情而已……因为他看上去很没有精神啊。我约过他,说是看了之后一定能重新认清活著的意义,因为他那时候好像有点自暴自弃了。不过,的的确确是他自己在网上搜索网站,自己参加进来的哦,因为只有这样一种参加方式嘛。” “原来如此啊……嗯,我对你的‘杀人秀实况转播’很满意。下面我要问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所以你好好地回答我。到底是什麽人在搞这个‘草莓之夜’?” 田代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 “那麽,那个主办方,也就是在管理运作的大概有几个人?” “准确数目不知道,大概……五个人吧……” “你确定?” “不,我不是说了嘛,是大概。可能多一点,也可能少……啊!” 田代突然像是神志清醒了一般,抬头看向胜俣。 “有一次,坐在靠近舞台侧台的时候,听到过那裡的人说话。说的是‘可以叫f过来了吧’之类的话。” “f?是罗马字‘f’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只是这麽听到的……不过,那之后表演就马上开始了。所以记得我那会儿还隐约地想过:那个杀人恶魔原来叫‘f’啊。” ——杀人恶魔“f”……是这样的吗? “也就是说,命令把人叫过来的家伙、奉命去叫人的家伙,再加上那个‘f’,最少也有三个人吧。” ——f,efu,卫府,绘符…… 简单地想,“f”应该就是罗马字的f吧。 出于常识性的思路,应该就是日文名字转化成罗马拼音后的首字母。在这次案件的相关人员裡,要说首字母是“f”的,最先想到的就是深泽康之。 但是,如果深泽是动手的人,那他顶多也就是杀了滑川,金原就不可能是他杀的了。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这样的话,杀害金原的时候,就是由其他人来动手了。如果是同伙模仿深泽的杀人方法,可能性也非常高。 “喂,滑川被杀的时候,你真的是在出差吗?” 田代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没有啦,其实那天我提早结束了大坂的工作,急急地赶回到这边,去了表演的现场。谁知滑川竟然成了那天的牺牲品。我当时虽然很吃惊,但从某种意义上讲,竟然有一种终极的兴奋感。多年的老友在自己眼前被杀死,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複杂优越感和强烈的生存意识充满了我的大脑。当然,还有那种充实感……” 胜俣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够了,我再问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杀了滑川的那个家伙和最近的一次,也就是八月十号杀人的人是同一个吗?动手杀人的一直都是同一个人吗?” “不知道啊。” 田代侧起头。 “总而言之,因为他们当时都带著面具,所以很难确定,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同一个人。他是一个老穿著黑色皮质连体裤,个子不高的瘦小男人。” 黑色的连体裤。 ——终于联繫起来了啊…… 胜俣慌忙拿出口袋裡的信封,把裡头的照片递到田代眼前。 “也就是说,那个叫‘f’的家伙就是长这样的喽?” 田代不住地点头。 “对,对的对的。这家伙就是‘f’。” “那这个又是谁?是不是那个收门票的男人?” “这个就有点……嗯,长得也不像,怎麽说呢?好像都不是……” 田代在提供了重要的证言的同时,也否定了胜俣的猜想。 在此次案件的相关人员裡,还有一个名字首字母是“f”的人,显然,那就是深泽康之的妹妹——深泽由香裡。但是照片上这个穿著黑色连体裤的人怎麽看都是一名男性,身形上完全没有女性该有的凹凸曲线。 ——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在某一步上走错了棋。这种不快的感觉让胜俣一阵心烦。 ——不管如何,看来必须得去见一下由香裡了。 胜俣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好”,把照片塞回了内袋。 “喂,田代。以后要是再对你做问讯调查,就这麽回答。还有啊,到时候记得穿上乾淨裤子哦。” 胜俣只说了这几句话,转身就走。田代还在身后语无伦次地叫喊著什麽,但胜俣完全没有理会,招招手坐上了计程车。 第三章7 b5複印纸上的内容更加吸引人。大塚看到这个的时候想必大吃了一惊吧。因为自己面谈过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不知为何出现在了上面。 田代智彦,三十九岁,在长谷川大学读书的时候,曾与滑川幸男同为户外社团“登山爱好者协会”的成员。现从事电器製造行业。 把“草莓之夜”的事情告诉大塚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田代。他告诉大塚这都是“从滑川那裡听来的”,其实这完全是胡说。根据danberuti这个昵称在论坛上回复的内容来看,田代其实亲自参加过“草莓之夜”。他如临其境一般描述的内容跟金原和滑川的被害方式完全一致。那家伙一边亲自参加杀人秀,一边告诉大塚是“从滑川那裡听说的”,试图通过传言的形式走漏消息,让搜查的目标转向“草莓之夜”。 ——那家伙参加了这个秀,然后朋友一被杀害,他就去告密了? “干得好,辰巳。幕后黑手的事也拜託你赶紧调查一下!” 告别辰巳后,胜俣马上给本部事务课的负责人须田打了个电话。他让对方找到了田代的联络方式,然后立刻拨了电话过去。 “你好,这裡是松本电器产业东京第二营业部。” 接电话的是一名年轻女性。只因为这一点,胜俣就开始莫名地烦躁起来。 “我是警视厅的,叫胜俣。你们那儿有位叫田代智彦的先生吗?” 他总算还有一点用“先生”这个词的从容态度。可是,电话那头的回应却是:“很抱歉,田代刚才出去了。” “这样啊。不过我这裡有急事,他带了手机吧?” “是的。我想冒昧问一下有什麽事情呢?” 听到这裡,胜俣的太阳穴已经快要炸裂了。 “闭嘴!那种事情没必要告诉你这个端茶送水的电话员吧?总之,你告诉我他的手机号。不行的话,你就先给他打个电话问他能不能把号码告诉警视厅的刑警。他肯定不会说不许的。现在怎麽办?是你自己告诉我呢,还是打电话经过他的同意,你自己看著办。如果是要取得他的同意,那我过三分钟后再打电话过来,这之前你得做好准备。听见没有?” 对方没有回答。 “没听见吗?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胜俣在这头大吼了两三次后,接电话的女子带著哭腔把田代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他。 “……7092,是吧?知道了。从今往后,在用你那蠢脑子思考之前,先老老实实地听好别人在讲些什麽!” 挂下电话,胜俣心裡稍微痛快了些。 ◇ 胜俣给田代打了电话,据说对方现在正在高田马场。胜俣告诉他自己马上过去,让他空出时间,田代闻言,回答“四点半可以”。胜俣表示这个时间没问题,请他一定不要爽约。要是让他逃掉就麻烦了,所以胜俣注意尽可能让语气平静一点。 胜俣到达约定好的家庭餐厅时已经是四点二十五分。因为不知道田代长什麽样子,所以胜俣拨了之前的手机号码,然后那个坐在客用沙发上的男人的手机就响了。 胜俣走到田代面前,先是强装出温和的语气:“是……田代智彦先生吗?” “是的。啊,是胜俣先生吗?你……” 话还没说完,胜俣就已经一把揪住他的领带把他从沙发上拎了起来。 “就是你这个家伙啊。跟我来一下!喂,小姐,这家伙的订位取消了。” 胜俣就这样拖著他出了餐厅,一路走到了停车场。刚从车上下来的情侣用惊讶的眼神看著他们俩,但胜俣毫不在意地继续拖著田代往停车场裡面走去。 “什……什麽啊!这是……” 一副哭脸的田代不断地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像是被胜俣提著往前走去。 到了停车场尽头的围牆边上,胜俣终于放开了田代。 “你听好了,我现在不是在问田代智彦,而是在问一个名叫danberuti的家伙,所以你也得以这个身份回答我!” 胜俣一把抓住田代的衣襟,把他按到牆上。田代的脸抽搐著,目光涣散,全身僵硬。 “你去参加过‘草莓之夜’那个杀人秀吗?” 田代扭曲著脸哭了起来。 “问你呢,有没有去过?” “……嗯、呜……” 胜俣仿佛看见了田代小时候的哭脸。 “你要是以为自己什麽都不说就可以平安无事地挨过去,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可是确确实实的‘杀人犯同谋’哦!作为共犯,在这个案子裡可是能判刑的。听明白了没?会进局子哦。不过嘛,现在一切都由我裁量,你的事要是不说就这麽过去也行。你看怎麽办吧,是和盘托出呢,还是保持沉默乖乖服刑,你自己决定吧!” 田代一哆嗦,猛地挺直了脊背,然后一点点地滑坐在地上,当场小便失禁。 “妈呀,真噁心,喂……” 胜俣不住后退,躲开水泥地面上那滩不断扩大的黑色。一个三十九岁的大老爷们居然一边吓出了尿,一边抽抽搭搭地哭著,这家伙到底是怎麽想的?为什麽会去看那种杀人秀呢? “快点告诉我,然后我给你买裤子跟运动衫。” 胜俣点了一支烟,等著田代哭完。一支烟燃尽的时候,田代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地讲了出来:“一开始,只是……偶然而已……” 据田代说,他偶然发现“草莓之夜”网站是在去年的九月,而第一次实际参加是在十月。 最开始,只是单纯地出于好奇。网上那个真实的杀人影像吸引了他,在“你想亲眼看到这样的画面吗”的消息跳出来后,他半开玩笑地点击了“是”。但是这之后什麽事都没发生,所以他也就大意了,觉得邀请函之类的根本不可能会寄过来。可是—— “大约过了半个月,一个全黑的信封寄到了家裡。邮票什麽的一概没有贴,就只是一个单纯的黑色信封。信封正面,用白色墨水写了‘田代智彦先生亲启’这几个字。背面是和网站上一样的标志,红色的‘草莓之夜’…… “我吓得毛骨悚然。我只不过是看了一下那个网站,然后按了一下按钮而己,那些人居然连我的住址都查出来了。那房子是我刚买的商品房,是我的新家……我觉得非常恐怖,只是这样,我就已经感觉自己好像要被杀掉了。 “……看了一下信封裡面,就更加可怕了。裡面写著我的出生年月日,还有不知在哪裡拍到的头像。现在的住址就不必说了,连我的籍贯、公司,甚至连妻子和孩子的名字都在上面。信的最后写著:‘请确认以上内容是否有误。如准确无误,即可证实田代智彦先生您本人的身份,完成会员登录。’但是上面并没有写如果有误请与我们联繫之类的话。我想这应该是一种威胁吧,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这些资讯,你是逃不掉的,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信的内容姑且不说,这种做法就已经跟威胁没有什麽区别了。 简单地说,就是在精神上把人逼到绝境,然后使之失去冷静判断的一种做法。用这种手段,如果是普通人,应该很容易就中计了。 胜俣用“然后呢”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大概那之后的第三天,正式的邀请函寄过来了。表演举行的日期是去年的十月十三日,是十月的第二个周日。上面写著新宿区歌舞伎钉的一个位址,时间是下午六点十五分,入场费是十万日元。 “我不得不去,否则自己也会像影像裡那样被杀掉的……我当时是认真地这麽想的。所以,我就想:去吧,总之先去看看,不要跟员警说,一辈子都保持沉默。我打算告诉对方,我只想做这些,然后我就下定了要去的决心。 “一旦这样决定后,我竟不可思议地变得开心起来。信上对杀人隻字未提,相反,我却老是跟自己讲,不就是要去看杀人嘛。我开始怀疑网上那定格的画面和恶趣味的恐吓玩笑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事了,随著时间的推移,我变得越来越乐观。 “然而到了当天,我到了现场一看,又被他们的周密组织吓到了。广告什麽的一概没有,几个人在一幢废弃大楼似的建筑前转来转去。他们一边看著时间,一边不时地有人进去,一个、两个……我想起了自己的预定时间被特意设在了六点十五分。现场有入场限制,一次只放行一个人。” 胜俣问:“场外有没有工作人员?” 田代回答:“没有,到了指定的时间,自己进去就行了。” “我按预定的时间走进了大楼。通道的深处拉著遮光帘,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入口,所以我就从那裡进去了。遮光帘后而仍旧是用遮光帘围起来的走道,我刚要往前走,突然被人叫住——‘请留步!’身旁的帘幕缝隙裡,一个带黑面具的男人正用手电筒照向我这边。我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让他确认了长相,同时付了入场费。办完这些,我继续往前走,终于进到了会场裡面。 “会场裡面稍微宽敞了一点,而且多少还有一点光亮。除了一个舞台,别的什麽都没有。那时,场子裡已经有十来个观众,在我后面也陆续有人进来。所有观众加起来大概有二十人左右。 “身后发出很大的一声‘咚’,我估计是门关上了。但我并没有想要回去,想著姑且看看到底会发生什麽吧。万一发生什麽情况的话,跟我一起的有近二十个人,所以应该不会那麽容易就遇到不测吧。” 田代的泪眼裡突然放出奇异的光芒,不知为何,胜俣看了觉得非常厌恶。 “……不久,表演开始了。一开始,有一个男人被钉在了十字架上。然后,两个戴面具的男人把他连同十字架一起搬上了舞台。男人上半身赤裸,下半身穿著裤子,眼睛和嘴巴都用黑布之类的东西分别蒙住和堵住。后来,不知为何又把火盆搬了上来,但随后,我就知道了这样做的意图。 “先是一个蒙面男人上前,从火盆裡拔出了裡面插著的一根火筷,盯著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随意地往十字架上的男人的肚子按去,被钉著的男人发出痛苦的呻吟,肚子上出现了一枚红黑色的火筷印子状伤痕。蒙面男人又往十字架上的男人身上按火筷,一次又一次…… “火筷有很多根,一根冷掉了就拔出另一根。接下来,是把火筷刺到鼻孔裡。我周围有人发出了尖叫。然后是耳朵、脸颊、嘴巴,再接著是眼睛……男人身上不断地有血涌出,青烟阵阵,发出的味道连我所站的地方都能闻到。那是一种烧烤人肉的味道。 “后来,那男人终于精疲力竭再也不动弹了。蒙面男人使劲‘啪啪’地拍他的脸,都完全没有反应,他已经昏迷了。蒙面男人还朝他泼水,那人也没有要恢复意识的样子。这样一来,轮到小刀出场了。廉价的美工刀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然后‘咔嚓’一声,切断了喉咙……” 田代在自己脖子上模仿著切割的动作。 “虽然动作很简单随意,可是那个血,从喉咙裡喷出来的血啊,哗哗地就像是喷泉一样四下飞溅,可能还溅到了一些观众的身上吧。 当死亡赤裸裸地摆在眼前的时候,我的人生观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在这样一个众人平等的地方,有一个人变得伤痕累累,然后被杀死了。划分生与死的,就只是一片薄薄的刀片而已。“田代的表情迅速地变换著。他一会儿笑,一会儿恐惧,一会儿两眼放光,一会儿又哭丧起脸。如果用录影机重播一个人发疯的过程,也许就是他这副样子的。 “……后来我才发现,每次被杀的人就是去看演出的观众中的一个。有一次,我发现在入场前看到的一名女性的裙子和舞台上被杀的那个女人的裙子是一样的。恐怕进入会场的走道、那个被遮光帘围住的通道就是划分命运的道路。如果在中途被拉走,那就是台上台下不同的命运了。 “发现这个事实后,我觉得很可怕。可是,还是想要再去看表演。不对,不如说是更加强烈地想去看了。儘管知道这次自己有可能会被拉上舞台,但还是忍不住想去。那种平安无事地进入会场后的安心感是非常诱人的。看著那个本来有可能是自己的牺牲品在自己眼前被割碎撕裂、被血肉模糊地杀掉,就会产生一种极强烈的优越感。今天,自己又活下来了,从明天开始至少还能活一个月。那是一种无上的喜悦。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生与残酷的死只有一线之遥,那种充实感……简直太棒了!感觉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都变得开阔了。” 胜俣听得合不上嘴。 ——什麽是优越感?什麽是无上的喜悦…… 田代开始偷偷地笑出声来。这个神情恍惚地讲著杀人秀的男人,这个三十九岁还会吓得尿裤子的男人,怎麽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胜俣只能认为他已经完全神经错乱了。 ——那个叫尾室的精神科医生应该会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吧,要麽把他介绍过去? 胜俣把不知是第几个的烟头扔在地上,扔进那滩已经开始变干的小便渍裡。 “那滑川为什麽会参加进来?是你介绍的吗?” “对,是我介绍的。不对,说是介绍,其实只是告诉他有这麽个事情而已……因为他看上去很没有精神啊。我约过他,说是看了之后一定能重新认清活著的意义,因为他那时候好像有点自暴自弃了。不过,的的确确是他自己在网上搜索网站,自己参加进来的哦,因为只有这样一种参加方式嘛。” “原来如此啊……嗯,我对你的‘杀人秀实况转播’很满意。下面我要问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所以你好好地回答我。到底是什麽人在搞这个‘草莓之夜’?” 田代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 “那麽,那个主办方,也就是在管理运作的大概有几个人?” “准确数目不知道,大概……五个人吧……” “你确定?” “不,我不是说了嘛,是大概。可能多一点,也可能少……啊!” 田代突然像是神志清醒了一般,抬头看向胜俣。 “有一次,坐在靠近舞台侧台的时候,听到过那裡的人说话。说的是‘可以叫f过来了吧’之类的话。” “f?是罗马字‘f’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只是这麽听到的……不过,那之后表演就马上开始了。所以记得我那会儿还隐约地想过:那个杀人恶魔原来叫‘f’啊。” ——杀人恶魔“f”……是这样的吗? “也就是说,命令把人叫过来的家伙、奉命去叫人的家伙,再加上那个‘f’,最少也有三个人吧。” ——f,efu,卫府,绘符…… 简单地想,“f”应该就是罗马字的f吧。 出于常识性的思路,应该就是日文名字转化成罗马拼音后的首字母。在这次案件的相关人员裡,要说首字母是“f”的,最先想到的就是深泽康之。 但是,如果深泽是动手的人,那他顶多也就是杀了滑川,金原就不可能是他杀的了。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这样的话,杀害金原的时候,就是由其他人来动手了。如果是同伙模仿深泽的杀人方法,可能性也非常高。 “喂,滑川被杀的时候,你真的是在出差吗?” 田代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没有啦,其实那天我提早结束了大坂的工作,急急地赶回到这边,去了表演的现场。谁知滑川竟然成了那天的牺牲品。我当时虽然很吃惊,但从某种意义上讲,竟然有一种终极的兴奋感。多年的老友在自己眼前被杀死,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複杂优越感和强烈的生存意识充满了我的大脑。当然,还有那种充实感……” 胜俣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够了,我再问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杀了滑川的那个家伙和最近的一次,也就是八月十号杀人的人是同一个吗?动手杀人的一直都是同一个人吗?” “不知道啊。” 田代侧起头。 “总而言之,因为他们当时都带著面具,所以很难确定,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同一个人。他是一个老穿著黑色皮质连体裤,个子不高的瘦小男人。” 黑色的连体裤。 ——终于联繫起来了啊…… 胜俣慌忙拿出口袋裡的信封,把裡头的照片递到田代眼前。 “也就是说,那个叫‘f’的家伙就是长这样的喽?” 田代不住地点头。 “对,对的对的。这家伙就是‘f’。” “那这个又是谁?是不是那个收门票的男人?” “这个就有点……嗯,长得也不像,怎麽说呢?好像都不是……” 田代在提供了重要的证言的同时,也否定了胜俣的猜想。 在此次案件的相关人员裡,还有一个名字首字母是“f”的人,显然,那就是深泽康之的妹妹——深泽由香裡。但是照片上这个穿著黑色连体裤的人怎麽看都是一名男性,身形上完全没有女性该有的凹凸曲线。 ——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在某一步上走错了棋。这种不快的感觉让胜俣一阵心烦。 ——不管如何,看来必须得去见一下由香裡了。 胜俣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好”,把照片塞回了内袋。 “喂,田代。以后要是再对你做问讯调查,就这麽回答。还有啊,到时候记得穿上乾淨裤子哦。” 胜俣只说了这几句话,转身就走。田代还在身后语无伦次地叫喊著什麽,但胜俣完全没有理会,招招手坐上了计程车。 第四章1 1 玲子和北见一起走访了一家最近换了老板的演艺酒吧和两家房产仲介商,但都没有什麽大的收穫。 ——啊,我到底是在干什麽啊…… 在池袋街头徘徊的时候,她意外地看到了一个总厅的人。不必说,对方自然是在做大塚案件的分区调查。那人很面熟,不知是机搜还是一课的刑警,如果在平时,玲子就会点头打个招呼,但今天她却不知不觉地躲了起来。 大塚的殉职,玲子也有一部分的责任。他为什麽要单独搜查,这一点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但单论不知情这一点,显然是玲子管理不周的表现了。现在的玲子还没有坚强到不会为此产生负罪感。 因为要躲著同行偷偷摸摸地行动,所以她也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寻访工作中。虽然在听对方说话,但她没有办法瞬间对这些话进行分析,所以只不过是把对方说的话的字面意思听到脑子裡去而已,距离真正的搜查工作还差得很远。玲子实在是不觉得这样的自己能够抓到闪手。太可悲了。这可悲并没有让她对自己的厌恶稍微减轻一点。在闷闷不乐中,时间白白地溜走了。 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半。单就时间上来讲,差不多这样就可以回去了,但是玲子想起了北见在白天说起过的他发现了一幢空屋的事。参加搜查会议这种事也只会让她心情沉重,那还不如再打发一点时间。 “那我们去你之前提过的那个空屋看一下吧。” 北见高兴地点了点头。两人再次走上了池袋那尚未完全被夜色笼罩的街头。 空调室外机呼出的热气、高牆一般拥堵的噪音、过路行人那汗涔涔的额头。从四方彙聚而来,往来交错,然后四下散去的拥挤人流,是大都市的日常场景,然而此刻这在玲子眼裡就像是一幅虚构的图画。 沿著明治大道往目自方向南行,过了西武百货之后,比起与玲子他们同方向的人,迎面而来往车站走去的人要更多一点。 终于,连这个方向的行人也减少了的时候,北见不太有自信地说:“大概就是这儿了。” 然后,他往右拐了个弯,玲子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就是这裡了……其实,基本上已经算是完工的房子,窗户上连玻璃都装好了。不过,入口的门还没有装……应该还是向房产仲介商打听一下情况比较好。” 从明治大道走到这裡不过两三分钟时间,从车站过来也并不是很远。想要聚集人群的话,应该也是个不错的地理位置。 不久,北见指著一幢建筑说“就是这裡”。但可惜的是,这看上去并不是一幢适合“草莓之夜”的建筑。 “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公寓啊……” “嗯……是的。不过你看,二楼和三楼好像是用来出租的,特别大呢。” “虽然大,但不是有窗吗?从外面看进去一目了然。” “但是如果从裡面遮住了,只要外面看不见不就行了。” “也许……吧。” “地理位置也不错呢。” “啊,嗯,也许……是吧。” “看,这边的绳子都是散的哦。” 北见一手按在用来与大路相隔的施工围栏上。 “看,你快看。很轻鬆地就能进去呢。” “啊,这样啊……” 玲子含糊地点了点头。 ——真是败给你了。 不管怎麽看,玲子都不觉得这幢房子有仔细研究的价值。但是,面对干劲十足的北见,她竟无法直接说出“不必看了”这样的话。北见自认对大塚的死负有一定责任,他尽一切努力想要为搜查工作做一些贡献。这正是因为他虽然是公务员,但同时更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公子哥儿。这也可以说是他的可爱之处吧。 “是哦。那就稍微看一下吧。” 见玲子露出了微笑,北见又开心地点了点头。 的确,这个围栏已经不能起到阻挡任何人进入的作用。入口处连门都没有,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泥口子。一进门,只见裡面堆放著装满了沙子和建筑垃圾的蛇皮袋。 ——就算是什麽杀人秀,要是在这种地方办的话,估计也招呼不到客人吧。 进到楼内,走廊左右两边的牆上还残留著热气。不通风的屋内比外面更为闷热。往裡走,是直通楼上的电梯用竖长坑道,坑道的右手边是裸露著水泥的楼梯台阶。 “上楼看看吧!” 跟在“噔噔噔”往上走的北见身后,玲子也上了楼。 辗转来到了二楼,那裡的确有两个开阔的楼层,而且三楼看上去是一个更大的楼层。如果要在这儿开店的话,要开什麽样的店好呢?美容室、饮食店、服装店…… 玲子继续往裡面走,从视窗往下麵张望。 之前的围栏与入口之间的距离比想像中的要远。刚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但是看过一圈后发现四周并没有像这样的高层建筑。建筑的正前方是停车塔的背面,边上是投币停车场。车站周边的光亮离这裡都有一段距离,实际走进这幢大楼后,才发现远比想像的要冷清。 ——一大塚就是像这样在调查閒置房屋的时候被杀害…… 在昏暗且空无一人的前livehouse裡,杀死大塚的凶手们不知不觉间潜伏到了他的背后。然后,他们用钝器殴打他,用手铐铐住他,用手枪打穿了他的脑袋。 ——谁?到底是谁…… 大塚在单独搜查中到底得到了什麽资讯?如果有的话那恐怕会是非常重要的资讯。有可能这资讯已经被池袋的专案组掌握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麽杀害大塚的事件和杀人秀的搜查工作都要在池袋展开了。 不过现在,玲子已经觉得无所谓了。要是平时的她,肯定是“一定要自己抓住凶手”地大干一番,但现在她无论如何都没有这个心情了。说实话,她现在只希望能快点抓住杀害大塚的凶手,不管是谁抓到都行。 ——这就是被害人一方的真实感受吧…… 想到这裡,玲子终于明白了,原来至今为止自己都把杀人案件的搜查工作当做一种“竞赛”来做。说来惭愧,自己一直都只把杀人案件当做自己“成功竞赛”的工具。虽然日下对她说“你来破这个案子吧”,但她现在完全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不管是大塚遇害案件,还是户田的专案组,她现在只希望能儘快有人把这一系列的案子解决。 ——埼玉县警呢?那边的专案组进展如何了? 玲了想起了户田划船场岸边排列著的九个包裹,那九具被蓝色塑胶溥膜包裹起来的尸体。那是在金原和滑川之前被杀的九名受害者。 ——金原、滑川,然后还有九人。金原、滑川,在他们之前……有九个人被杀? 玲子突然冒出了这样的疑问——为什麽金原和滑川是被丢弃在内池裡,而另九人是被丢弃在户田划船场呢?为什麽之前一直是把尸体丢弃在户田划船场的,上个月开始却改到内池了呢? ——为什麽之前都一直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玲子的脑海裡忽然迴响起了井冈的话。 ——我是上个月调来这裡的哦。 上个月,也就是说,井冈是从七月份开始在龟有署工作。井冈从王子调到了龟有,尸体的丢弃地点从户田转换到了龟有。从户田到龟有的转变。 ——然后,大塚就被杀了。 仿佛沙柱轰然倒塌。一般,玲子顿时血色全无。但这绝不是一种不快的感受,还不如说玲子为自己现在能有这种感受而感到高兴。她决定全身心地接受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到底还是来了。那种事情终于要轮到我头上了,就是这样的,佐田。 玲子没有回头,问身后的北见: “……我说,北见。莫非你上大学时是划艇队的?” “嗯?” 发狂一般的叫声过后,是数秒的沉默。 终于,北见低声继续说道:“什麽啊,突然问这种事情……” 北见用极为卑劣的、同之前判若两人的语气说:“对你还真的是……” 他好像拿出了什麽东西。玲子听到微小的衣服摩擦声,回过头发现枪口直指面前。 “……不能大意啊。” 他又举起左手,拔开了安全栓。玲子一下子偏过头。 “呜哇。” 火星、枪声,还有滚烫的硝烟。 子弹射穿了玲子的右耳。她右半边脑袋一阵发麻,然后右耳就什麽都听不到了。 “真危险啊……不能乱动哦。我被你吓了一跳,才失手开枪的。” 数秒钟前,玲子已经设想过这样的画面了。但刚才那一瞬间,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她自己都为自己的预感之淮感到震惊。 ——北见……你真的就是凶手吗? 但玲子没能问出口,她捂著右耳跪在了地上。 眼前,依旧保持著持枪姿势的北见手裡拿著的是点三八口径的自动手枪。而击穿大塚头部的是九毫米帕拉贝伦子弹,两者一致。可是,大塚被袭击的时候,北见应该正在咖啡馆裡。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北见那五官端正的脸上,浮现出了冷笑。 “最初,你说凶手在金原的肚子裡搅来搅去的时候,我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但随后,你就开始说‘凶手是打算把他沉到水裡的’……我真是大吃一惊。后来,你又提出已经死了一个多月的深泽的事情……实在是很了不起!” 这次不是子弹,而是北见的脚尖直击玲子的腹部。 “啊——” 午饭一阵反胃上涌,脸上一阵发热,喉咙仿佛被石头堵住了一般变得僵硬。呼吸…… “的确,我这边也有几个小失误,但你们员警的行动还真是让人有些意外,不能小看呢。我还真没想过事情会到这一步……” 北见慢慢地从口袋裡取出了一副手铐。 第四章2 2 胜俣从中央医科人学附属医院新大楼六楼的电梯裡走了出来。 上回来这裡的时候,胜俣成功地收买了一名护士。就是那个被他询问过医疗部在哪裡,后来在开水房门口又碰上过的那个女人,那女人很擅长化妆,而且一副爱贪小便宜的样子,她的名字叫栗原彰子。 “问你一下,知道栗原在哪裡吗?” 才这样问完,她本人就很巧合地出现了。 “啊。” 两人打了个照面,反倒是栗原先拉起了胜俣的手,把他拉向一个看上去没有什麽人的阶梯教室。 ——什麽啊,什麽啊? 栗原走到下一楼的楼梯拐角平台,停住了脚。她张望了下,看有没有人上来,继而转身面向胜俣。 “你来得正好。我刚想跟你联繫。” “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吗?” 栗原眼神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前天深夜,深泽由香裡从医院裡逃跑了。” “什麽?” 这也就是说,昨天大塚被杀害的时候,由香裡并不在医院裡。 这样的话那为什麽前天不通报?你以为我为什麽要给你好处费啊?胜俣拼命压制著想这样大吼的衝动。如果现在就发作的话,那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就办不成了。 “这种事情啊,彰子你应该及时告诉我嘛……” “这……这种事情?” 她有些较真起来似的撅起嘴。 “我本来就不用上夜班的,而且前天我休息,再说我又不是直接负责她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对,这个女人就是那种很容易反咬你一口的人。胜俣只好“知道了,知道了”地安抚她,希望她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自己。 “……其实在这之前,深泽由香裡已经好几次从医院裡悄悄跑出去过了,但都是在天亮之前回来的。可是这次已经过了一天半了还没有回来。医生们和事务局的人已经商量过好几回了,但好像还没有要上报员警的意思。我想他们是想再观望一下后面的情况……我想您也是知道的,像这种事情,他们是很讨厌通报警方的。所以,今天也许是一个机会,稍微旁敲侧击一下,搞不好尾室医生会把由香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呢。” 胜俣内心的骚动现在已经扩展到了全身。 “尾室现在在哪儿?” “在第三诊疗室。我跟你一起去。如果裡面有患者,必须得把他带出来。” 和预想的一样,她还真是一个派得上用场的女人。 ◇ 栗原彰子的估计没错,第三诊疗室裡果然有病人。 “吉村,我们出去一会儿吧……” 栗原向胜俣使了个眼色,把一个动作迟缓的中年女性从房间裡带出来,往走廊上走去。胜俣用眼神应答,待两人出去后,关上了门。 尾室坐在上回那个位子上,正看著他。依旧是一副不配合的态度,但这次脸上多了几分困惑的表情。 “……怎麽啦,好像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是吗?尾室医生,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我们来好好谈一谈吧。” 胜俣稳稳地坐在了患者的座位上,明知禁烟却还是点上了一支香烟。尾室什麽都没说。 “现在,有一名重度精神病患者逃走了,像这样置之不顾是正常的吗?我觉得问题很严重啊。” 胜俣把便携烟灰缸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弹了弹烟灰。尾室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的一举一动。 “如果由香裡在外面做了什麽事,你怎麽办?” 尾室“啊”地屏住了呼吸。 “比方说,杀了人的话……你打算怎麽收拾这个局面?” 尾室瞥了胜俣一眼,轻轻地歎了一口气,然后把视线移向了一边。这举动仿佛是在说“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 “我说,尾室医生,其实这种事好像真的已经发生了哦。只是还有几点我不太明白的地方,这几个问题不搞清楚,就没办法进一步解决案子。嗯,你也知道的……之前也已经说过了,我并没有要因为由香裡的病情或是精神状态就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给她的意思。正因为她是无辜的,或者说正是出于想保护她的心情,你更应该协助我办案了,不是吗?我想这是为了由香裡好,甚至也是为了你好啊。” 尾室缓缓地仰天看向天仡板,然后闭上眼,下决心似的深深呼了一口气。犯罪嫌疑人在坦白之前,偶尔会有这样的动作。 胜俣下意识地沉默了,然后尾室就用疲倦而嘶哑的声音缓缓讲述起来。 “由香裡她……可能受到过她爸爸的严重虐待。听说她爸爸以前是黑社会成员,还是个瘾君子,对她应该还有性虐待。这些都让她的精神崩溃了……” 这些事情,胜俣在上次的来访后就略有耳闻了。上次尾室啪啦啪啦地给他列了一长串精神病名称,让胜俣感觉自己被耍了。 “也就是说,由香裡是多重人格?” 女儿受到了父亲的性虐待,女儿的心裡自然会对父亲产生憎恨。但另一方面,也继续存在著喜欢父亲,不想僧恨父亲的心情。这个矛盾把女儿的精神撕裂了。不知不觉中,她开始告诉自己,遭受虐待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然后,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裡製造出另外一个人,也就是拥有了双重人格。 遭到父亲性虐待的少女容易患上多重人格分裂症,就是基于这样的精神结构原理,这也是胜俱刚从书上看来的。可是,尾室却回答道:“不,不是这样的。” 被尾室简单地否定后,胜俣觉得自己完全是自找没趣。 ——哼,不懂装懂可是要吃亏的哦! 胜俣按灭烟头,催促道:“那是怎麽一回事?” “你说的是亲生父亲的情况。虐待由香裡的是她妈妈的再婚物件,所以跟你说的情况还是有不同的。但她苦恼的事情并没有区别。她从心底裡就对自己是女性这件事十分厌恶,被继父玷污了的身体是她最憎恨的。结果,你知道她做了什麽吗?” 胜俣已经不知该说什麽才好,沉默地摇摇头,尾室像是忍著疼痛一般,急促地呼了一口气。 “由香裡她一开始并不是被送到精神神经科,而是被送到急救室来的。她在儿童福利院用美工刀把自己的右乳房割掉了……所以才被担架抬到这裡来。” ——自己把乳房…… 即使是胜俣,也不禁表情僵硬起来。 “她被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左腕伤痕累累、全身皮肤发硬的状态了。一旦陷入像她那样的状态,看见自己的血就会变成他们最好的精神安定剂。这个俗称‘割腕症候群’。 “找不到自己活著的价值,无奈地接受被玷污的事实,觉得自己又臭又葬,不是人类,而是垃圾……但又想认为自己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她想方设法地要确认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价值。自己是活著的,自己也流淌著和别人同样的红色鲜血……结果连这种毫无疑问的事情,她都忍不住要去确认一下。 “她的精神状况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不时地发出尖叫。然后,又因为手上已经没有可以下刀的地方了,到头来,她就自己把自己的女性象徵——乳房割掉了。 “不幸的是,她是一种特殊体质。简单地说,就是她的血凝固得比较快,是一种止血比较快的特殊体质。多亏这一点,她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反过来说,她的苦恼也因此不得小继续下去。由香裡在这个医院裡把自己的左乳房也割掉了。出院后,在新宿的街头,她又自己动手把臀部的肉和腹部的肉削掉。大白天的,她就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歌舞伎钉的路上,自己切割著自己的身体。” 一个自己动手把身上的女性特徵全部切割掉的少女,她的体形到底会变成一副什麽样子呢?胜俣想像到了一些画面。事到如今,由香裡就是“f”,这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事情了。 “医生啊……你能看一下这张照片吗?” 胜俣把从辰巳那裡拿到的那二张照片排在了桌上。看到尾室的表情变化,胜俣知道自己已经没必要再问什麽问题了。 “照片上的人是深泽由香裡吗?” 尾室像是垂下头似的点了点头。 “嗯……我觉得非常像。” “那这个男人又是谁?你有印象吗?” 尾室先是摇了摇头,但随即把脸凑近到中间的那张照片上,那上面拍的不是由香裡,而是另一个相对清楚的人影。 “……说起来,有…个说是她表哥的人来看过她一两次,跟照片上的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你确定?” “不,因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不过感觉上应该是的……” “知道叫什麽吗?” “如果事务局保管的探访名单还没有到期处理掉的话,那我想应该是可以知道的。” “请你赶紧帮我去查一下!” 尾室点头应了一声“是”,伸手去拿听筒。 胜俣又衔上了一支烟,点上火。 传达完事情、挂上电话的尾室就好像自己是嫌疑犯一样,一副彻底死心了的模样。 “……看来由香裡常常从这裡逃出去。” 尾室默默地点了点头。 “应该就是在每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吧?” 尾室困惑地侧起头。 “那这个事情后面也查一下吧。嗯,我觉得至少第二个周日这一点是不会错的啊。” 尾室慢慢地低下头,像是在说“知道了”。 窗外,是一副暴雨将至的景象,乌云密佈。仔细。一看,发现乌云正向这边一点点地飘过来。所以胜俣没来由地感觉到这实在不算什麽宜人的风景。 也不知道事务局确认一下探访者的名单需要多长时间,胜俣正这麽想著,这时,尾室突然开口了。 “……在这裡大概一年的时间裡,由香裡的病情有所好转。但是七月中旬,忽然接到了她哥哥去世的消息。囚为足她唯一的亲人,不可能不告诉她,所以我也做好了她会遭受重大打击的心理准备……但是,她的反应远比我想像的要激烈得多。 “除了严重的抑鬱、离人症、自我伤害以外,还出现了明显的伤害他人行为。甚至还反剪著护士把她带到某个地方,用美工刀架在护士的脖子上。幸好她被人劝服了,没有发生什麽严重的后果,但那时候,她顺口说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说是如果我杀人的话,哥哥一定会赶来帮我的……” 胜俣的胸口像是被烟熏到了。 “那是什麽时候的事情?” “上个月底。” 很巧的是,那时西新井署的巡查长正要来探访,但见面被延后了。 “……尾室医生啊,我并没有要对你保护患者人权的那种态度说三道四,只是,如果你早一点把这些事情告诉那些跟我差不多的警官的话,那个叫金原太一的男人可能就不会死了。如果这个都办不到,那至少上回我来的时候,你该把由香裡的异常状况告诉我的……那麽,跟我同一课的那个叫大塚的年轻员警就不会死了……至少这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 这时,口袋裡的手机震动了。 “……我是胜俣。” “啊,我是辰巳。那个幕后黑手已经查出来了!” 有很重的东西猛地击穿了胸口正中央。 “什麽嘛,很神速啊。” “那是当然的。我可是把你给的两百万全部交出去了。行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我说了你可别吓到,幕后黑手就是警视厅协力厂商面本部部长的儿子——北见异。现在在你们设立了专案组的龟有署研修的那个小毛孩,就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该死!” 胜俣丢下一句“我会再来的”,就往门口走去。 第四章3 3 北见对著手机大声地骂人。 “你给我闭嘴!一不小心开了枪我也没办法,行了行了,你快点过来啊……嗯嗯,就是上回检查过的池袋的那幢空楼……还有,把事情都告诉f……别……别说蠢话了!别管那些事情了,总之,你给我赶紧过来!” 北见啪地合上电话翻盏,朝脚底下吐了口唾沫。就在这水泥地上,玲子正被手铐反铐著双手,倒在地上。对了,就跟大塚被杀的时候一样。 “姬川主任,你的预定死亡时间是八点半或九点哦。刚好就是我参加搜查会议的时候。” 叫来同伙把玲子杀掉,自己则一个人慢悠悠地去参加搜查会议,从而製造不在场证明。这不就跟在大塚的推测死亡时间内他是在咖啡馆的情况用的是一样的手段吗。 北见坐到了玲子的脑袋边上,就是通常说的那种“美国佬”坐法。 他把枪抵在了玲子的太阳穴上,她已经无法做任何抵抗了。 “……我啊,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把坏事都做尽了哦。不仅是飙车,可卡因、迷幻药、人麻、海洛因什麽的我也吸过,还有强姦什麽的,对了对了,把自己中意的女人绑来轮奸、监禁什麽的我也干过。我不缺钱,但我觉得好玩,就拍了她们的视频,拿到网路上去放。看到涩穀、新宿街上那些为所欲为的混蛋,我就把他们打一顿搁起来扔到羽田机场的跑道上去。 “……不过啊,这种事情不管是哪一样都会有厌倦的时候,都有一个限度。因为我还有一个当员警做官的未来,所以这种事情绝不能声张出去。我尽可能地让自己不要乱来,打架、咳药什麽的也都停止了。发生了纠纷就用金钱来摆平。可就在那样的时候,我遇到了‘f’。” 玲子反问他:“f?”的确,北见刚才在电话裡也提到过这个名字。 “嗯,差不多就快到了哦。因为就住在附近的旅馆裡。” 他说的没错。不久,在楼层的入口就出现了人影。 “噢噢,压轴的来啦……我们等了很久哦。” 但人影并没有走进来。 “犹豫什麽呢?” 对方没有回答。 “……行,算了算了。” 北见用戏谑的表情盯著玲子的脸看。 “我给你介绍一下啊,姬川主任。这位就是‘f’,杀人艺术家,同时也是‘草莓之夜’的女主角。她的另外一个名字,也就是本名,叫深泽由香裡。” ——这就是杀人凶手?深泽?由香裡? 眼前的这个身影和根据“由香裡”这个名字想像出来的形象完全不同。那人的身高跟玲子差不多,但是瘦得像根棒子一样。头髮与其说是被剪短的还不如说是被扯短的。那个人的站姿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得了皮肤病的流浪狗。 “那家伙刚好在追赶我的一个朋友,我想也就那麽一回事,所以就想用钱摆平她,谁知这种手段对她完全没有用。她突然就用刀片朝著猎物的这儿笔直地切了下去……那场面实在是太精彩了。不管是她的技术、血的喷溅方法,还是她的存在感,全部都是艺术。 “被杀的家伙要是还活著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是某地省厅的候补官员了吧。但是,那个跟我有著相似轨迹的家伙在一瞬间,就短短一瞬间,变成了一个血人,不停地痉挛著,然后就死了。那家伙用手裡的百来日元的美工刀就一下子把所谓的人生切断了。 “那时候,我的心裡怀著一些即使用任性地胡作非为也无法掩盖的东西。就这样让年轻时的胡来慢慢淡化,就像乘扶梯一样,在我的员警生涯中一步步往上走,我当时就是这麽想的。原来人生就是这麽一回事啊,我心裡总有一些像这样的消极部分。” 北见出神地盯著由香裡。 “可是啊,就是这个f治好了我这个任性的脾气。看吧,在离你这麽近的地方,‘死亡’真实地存在著。在电视上几乎看不到的真实的‘死亡’,此刻就在你的眼前……就是她教会了我这些。 “对于从小就只被教育要往上看的我来说,的确渐渐地看不到下麵的事物了。以几乎快要脖子痛的程度一直仰望著高处,我已经完全弄不清自己到底站在怎样的高度上了。但是多亏了她,我终于搞清楚了。我必须站在那几十万爬行在地面求生存的人之上。我终于领悟到,如果只是麻木地活著,变得像熟透腐烂的草莓那样,像我那朋友的尸体那样,那就一切都完了。 “于是,我就开始当起了这个杀人艺术家的赞助者。因为我自己就是最想看她现场表演的人。观众们应该也能体会到跟我一样的感动吧!那个叫做‘死亡’的现实就活生生地摆在面前,还有完全相反的叫做‘活著’的价值观。这些都能让人再认识一遍真实的自己吧。” 大概是回忆起了表演的真实场面,北见闭著眼,张开两手,仿佛沐浴在管弦乐团的演奏中一般,脸上浮现出恍惚的神情。 “……仔细想想,现代人都是在医院出生,在医院死亡。谁都没有真实地体会过‘死亡’的感觉。大家一定都很想感受,很想看到。所以我就把这个展现给他们看,真实的‘死亡’和真实的‘活著’……‘草莓之夜’是我想的名字,不过她也赞成。虽然她一句话都没说,但是点过头。” 玲子一边装作在听他讲话,一边等待著时机,看能不能在他的另一名同伙赶到之前,改变一下局面。但看上去讲得津津有味的北见,其实一直在冷静地监视著玲子。玲子心想:只要能把背后的手拿回到前面,那应该就能找到机会。 “……你的推测没有错,一开始都把尸体沉在了户田,后来我来到了龟有署后知道了内池这麽个地方,然后七月份开始就把尸体沉在那裡了。但我没想到康之会死,而且还是那样的死法……对于你的直觉我毫无办法,虽然完全无法接受,但因为事实证明你说得没错,我也就无可奈何了……说真的,比起大塚,我们应该先把你干掉才对。” 不知为何,北见把枪口移开了,然后抬抬下巴示意她站起来。玲子从命,慢慢地站起身来。 “真是可惜了……像你这类的女人我还蛮喜欢的呢!” 北见伸出左手按在了玲子的胸部,隔著汗津津的衬衫,揉捏起乳房来。玲子只是努力冷静地想著,如果现在反抗的话会发生什麽事情。但是,北见那胆大妄为的手指和那些动作渐渐削弱了她的注意力。从喉咙开始,手指划过皮肤一路下滑,伸到了内衣裡面。找到了乳头之后,他重重地捏搓起来…… “你应该明白的吧?你也是一样的吧?在搜查一课每天看著惨不忍睹的尸体,你都是怎麽想的?难道没有想过‘我可不想变成这样’吗?一定想过的吧。” 枪口依然指著太阳穴。北见从背后抱住玲子,正要把裤子的拉鍊往下拉。 “自己正活著,能活著真好,你一定是这样想的吧?一定会有优越感吧?” ——不对,我并没有那样想…… 可是,玲子已经无法说出口了。北见的手指正在玲子的敏感部位迂回。漆黑的夏夜正在俘虏玲子的意识。 “都是一样的哦,包括你在内。不对,比起那些观众,你的性质可能还要更恶劣一点。因为你看看尸体就可以拿钱,因为是工作。脸上总是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心裡八成是在想:变成这个样子就彻底玩完了呢。而且,肯定还想过‘幸好我是个刑警’之类的吧?” 北见的手指发出“咕吱咕吱”的猥琐声响。但对玲子来说,连这都已经像是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了。她只感觉到自己被这漆黑的夏夜所包围,并渐渐失去了力气。 ——难道我又要接受这种事情? 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尖细的声音。 “……不一样!” 玲子一时无法确定这是谁的声音。北见从玲子的两腿间抽回了手指。 “……不一样的。你和俺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由香裡。那是根据她的外形完全无法想像的具有穿透力的少女声音。只是,她为什麽要自称“俺”【“俺”是日语裡的男性第一人称代词,因为由香裡是女性,所以玲子觉得奇怪。】呢? “有什麽不同呢,f?” 北见的声音出奇地温柔。 “俺并没有见过什麽上面的东西,俺只想感觉到自己是活著的,和大家一样,一边流淌著血液一边活著。俺想要确认的是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人……” 她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幽灵在说话一样。但不可思议的是,这声音裡竟然充满了力量。 北见丢下玲子,摇摇摆摆地朝由香裡走去。 ——机会来了…… 玲子注意不让两人发现,慢慢地蹲下身去。 “你在说些什麽啊。都一样的好不好,难道不是一样的吗?我跟你不是一条船上的吗。感受著真实的‘死亡’,感受著真实的‘活著’,所以才有今天,不是吗?” “不对……” 黑影摇摇头。 玲子微微张开背后的两手。 “……我只能感觉到‘死’。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活著这回事。这跟只能感觉到‘活著’的你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你……你在说些什麽啊,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些什麽啊!” 从北见的背影裡都能看出他的惊慌失措。 ——就是现在了! 玲子弯著腰向北见的后背撞去。 “嗯!” 北见回头一看,朝玲子伸出膝盖顶了上去。玲子弓起身子,尽可能地把伤害减小到最低限度。 “舔,给我舔!” 北见的脚尖又向玲子的胸口飞来。一脚,两脚,玲子只是避开关键部位拼命忍著。终于,在第三脚的时候,玲子用戴著手铐的手抓住了北见的脚踝,然后往上提。 “啊……” 北见大人地踉跄了一下。趁这个时机,玲子往门口跑去。如果跑到外面大叫的话,也许会有人听到。可就在这时—— 啪! 背后响起枪声的同时,玲子像是挨了一记扫荡腿似的往前扑倒。正在逼近眼前的不是水泥地面,而是一下子张开大口的四边形空洞。这是原本用来装电梯的、没有任何阻挡的纵向坑道。 ——掉……掉下去…… 玲子瞬间扭转身体。右半身几乎就要落下坑去,所幸好歹用右手抓住了地面的边缘。不对,是只有手指尖一点抓在地上。腰部以下的部分已经完全掉落下去,虽然左手也搭在了地面上,但整个身体已经掉落下去,变成了挂在地面上的状态。身体在摇晃,水泥地面上的沙了让指尖一点一点地往外移动著。还能撑几秒呢?这裡是三楼,要是掉下去的话,估计就没救了吧。 绝望一阵阵地袭来。 她可以看见北见的头,知道他正在靠近。 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准这边。 就在这时,发出了好几响枪声…… “啊——” “什麽!” “住手,北见!” “不许动!” 又响起了好几声枪响…… “嗯,啊——” “北见!” 玲子完全搞不清楚是谁在开枪打谁。 就在一瞬间的工夫,三楼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对于勉强能悬在坑道口的玲子来说,根本不知道那个在叫北见的名字的人是谁。 “……啊!” 由香裡涂满鲜血的脸突然出现在玲子面前。她慢慢地爬过来,一把抓住了玲子的手腕。由香裡用难以置信的力量试图把玲子往上拉。 “……真子,我来救你了哦。” 只说了这麽短短一句话,由香裡就阖上了眼睛。 第四章4 4 胜俣在计程车上给玲子拨了好几十个电话,都只能听到电话那头提示说手机无信号。 ——真是的!蠢女人的手机还不如有线电话。 就在这不停拨电话的过程中,他到了池袋。 今天,北见应该是和姬川在一起调查池袋的閒置空屋。如果能顺利会合的话,就可以当场紧急逮捕北见。喜从天降,功德圆满。虽然付了辰巳两百五十万有点心疼,但说到底都是不义之财,所以也没什麽好捨不得的。 ——可是…… 胜俣眺望池袋东口的繁华街道,西武百货、三越百货、家电大卖场,但是玲子他们应该不会在这些地方。他们是在查看閒置空屋呢?还是在询问房产巾介商呢?不管是哪样,要在偌大的池袋找出两个刑警,实在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而且还是一个人找。 ——嗯?一个人?这麽说起来…… 胜俣突然想起了井冈。那家伙自从中午分手后不知在干什麽呢。那之后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麽呢?如果就在附近的话,试著把他叫出来吧。比起一个人,两个人的话,发现的可能性多少会高一点。 胜俣连忙拨了他的手机,拨号声只响了一回,井冈立马接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龟有警署的王子——井冈博满……” “是我,你这个笨蛋!” 胜俣也不顾十字路口的人群,大声斥责道。 “你现在在哪儿?我在池袋,你快点过来!” “诶?真是奇遇啊,我现在也在池袋呢。” 闻言,胜俣的背上一阵冒汗。 ——难不成他一直都在跟踪我? “你在池……池袋做什麽啊?” “啊?啊哈哈……不好意思说啊,我们又没那麽熟……” “什麽啊,这个混蛋……” “不不不,我说我说,那个啊,我还是对小玲担心得要命啊!” 担心姬川?一瞬间,胜俣以为井冈已经知道了全部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看嘛,今天开始她就跟那个少爷公务员搭档了不是?那家伙算是长得还算帅的公子哥儿吧……搞不好小玲会喜欢上他,我好担心啊……就算不是这样,他们不是要去空房子裡搜查麽,在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那……那个北见和小玲一起走进去……一想到他们甚至有可能亲亲什麽的,我就坐立不安啊……” 胜俣眼前浮现出井冈啃著大拇指扭捏作态的样子。 “啊啊,既然你坐立不安,那这会儿又是在做什麽呢?” “这个……说起来真不好意思啊……我一直在池袋跟踪玲子……” ——真的假的!喂! 这真是求也求不来的好运,胜俣咽了一口唾沫。 “这麽说,井……井冈巡查长,你现、现在知道姬川和北见所处的位置吧?” “唉,怎麽说呢,偏偏我还真知道。他们好像走进了一个偏僻的未完工建筑。在那屋子裡头,假如,我是说假如啊,那个北见突然兽性大发,对小玲下手了可怎麽办啊,我……想到这个就快要不想活啦……” ——也太夸张了吧!井冈。看不出你还有点本事嘛。 胜俣拼命压制住想要立马飞奔过去的心情,尽可能冷静地向井冈询问了那个地址和从车站过去的走法。 “……走进第二个拐角,笔直往前走,在第三个路口往左转。” 说到这裡,井冈沉默了良久。 “喂,左转之后再怎麽走?” “嗯,不是……刚刚好像听到了‘嘭’的一声……” “什麽?” 是枪声。大塚是不是北见杀的还不清楚,但姬川跟大塚一样在空房子裡被收拾掉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这下大事不好了…… 总之得让井冈继续听下去。胜俣命令对方“千万不要离开那裡”,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胜俣冲进最近的一家家电大卖场,拨开人群跑上了自动扶梯。最近,楼上也开始卖玩具了。 ——拜託了,喂!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七楼,果然,那裡已经变成了一个让百货商店都自愧不如的大型玩具卖场。 胜俣叫住了身边经过的一个店员,询问卖玩具枪的柜檯在哪边。店员用惊奇的眼神看著他,但眼下他已经没时间敷衍或是大吼大叫了。 “在哪裡?指给我看!” “在……在这边。” 往前走了两个区块,往店员指示的货架上看去,胜俣下意识地找起惯用的日本员警专用枪newnambum60来,但哪裡会有那麽巧的事情。而且左轮手枪早就是过时的东西了,现在摆在货架上的已经都是自动手枪的模型了。 waltherp88、s&w·m3906、berettam92f、sig/sauerp228……货架上彙集了各种激发男子汉气概的手枪。 ——行了,这个应该也差不多了吧,总算能放心一点了。 “喂,营业员,这个拿出来我看一下。” 胜俣指著p228说道。 “这个枪击声够响吧?” “嗯,那是当然。声音当然是跟真枪一样的,而且在十三发的基础上还可以多装一发子弹。” “有配子弹吗?” “是的,满弹,十四发。” “子弹能用吧?不会不爆炸吧?” “嗯,我想……应该是的。如果您不放心,看一下这个。” 店员向胜俣推荐另卖的子弹。 “你很会做生意嘛。行,我知道了。这个也买了,给我装满新的子弹,我马上要用的。” 又看到了店员一脸惊讶的神情,不过胜俣已经无暇理会。 如数付了现金,胜俣跑下楼梯离开了家电卖场。 然后又是一阵狂奔。 ——今天跑得可真是够多的…… 就连胜俣这样的人都有点吃不消了。但事态已经不容许他发什麽牢骚了。他一度想过向主管警署请求支援,但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本来就是通过非法搜查收集到的情报,根本不能公开。 胜俣正这样胡思乱想著,不觉就已经来到了目的地——那座未完工的大楼。 “……主任!这边,这边。” 前面的一个拐角处,井冈正悄声向他招著手。 “你……嗯……嗯……怎麽样了?” 井冈紧咬下唇,仰视大楼。 “还没出来呢。后来好像有一个乾瘦的小鬼进去了……” 乾瘦的小鬼? 胜俣一把揪住井冈的前襟,压低声音问道:“那家伙是不是穿著黑色的连体裤?” “啊,嗯,穿了穿了。难道主任认识?” 再说什麽都是多馀了,胜俣挥拳就上。“那是凶手!那个一身黑的就是杀人凶手深泽由香裡,操控她的幕后黑手是北见!” “啊?这什麽呀?” 井冈轻蔑地笑了一声。 “已经没时间请求支援了……我们强行突入!” 看到胜俣手裡的p228枪,井冈又忍不住笑了。“那不是玩具嘛。” “没事,只要能出声吓唬人就行。对方的确是有枪的,不过在这麽黑的地方应该看不出真假。” 事实上,大塚遇害事件之后,本来规定全体本部搜查员从今天早上开始都要佩枪行动。但麻烦的是,今天一大早就接到了通知,说是总厅调配过来的枪要下午才能到。 到底该不该等,说实话,胜俣也有些犹豫。结果还是徒手就出来了。后来又为了追赶井冈的事,他早就把枪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 “你带著的吧?” “啊?什麽啊?” “枪啊。不是下了佩枪命令麽?” “啊……没,等我注意到的时候主任你已经不在了,完了,我把枪落那儿了,因为是匆匆忙忙跑出来的……我没带啊!” ——什麽啊,真是没用的家伙。 井冈虽然有时候还算是嗅觉灵敏,但总体来讲只能说派不上用场。 “行了行了,我们行动!” 胜俣朝大楼走去,井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人蹑手蹑脚地钻过围栏,往入口走去。仔细一听,楼上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到底在讲些什麽。 走道尽头是电梯的预留位,旁边是裸露著水泥的台阶。两人蹑手蹑脚地往上走,二楼空无一人。但是感觉三楼有动静。 “嗯啊!”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怒吼。 “快!” “是!” 两人己无暇顾及脚步声,拼尽最后力气往楼上飞奔。刚到三楼,同时就听到了枪响。下一秒,只见姬川就像滑垒【棒球跑垒手手或脚在前,倒地滑进球垒。】一样往下滑落,从右边的牆壁消失了。 ——那裡是个大洞吧?难道她掉下去了? 冷静下来一看,场面著实有点滑稽,但眼下到底不是笑得出来的时候。只见北见立刻举起枪不断向玲子逼近。 出于员警的职业习惯,胜俣差点就要发出警告:“北见,不许动!”但仔细一想,并无此必要。自己手裡拿的是玩具枪,就算开枪也打不出子弹来。但要是自己突然开枪,北见条件反射地回击了,那可怎麽办?正当胜俣这样犹豫著的时候,由香裡慢慢往北见的身后靠近了,手裡不知还抓著什麽东西。 “啊——” “什麽!” 北见猛地回头,快速地朝由香裡开了两枪。 “住手,北见!” “不许动!” 胜俣也冷不防地开了好儿枪。 北见注意到了胜俣他们,把枪口掉转过来。 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由香裡从地上爬起,用摔跤罩的砸打动作,径直朝北见的喉部砍去。扑空了?不,击中了! “嗯,唉啊——” 北见按著自己的喉咙,再次朝著由香裡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砰砰—— 北见一边开著枪一边倒下了。胜俣也开了枪,只是光有声响,射不出子弹。由香裡中弹倒下,但不知为何伸手抓住了玲子。 “北见!” “玲子!” 胜俣大步跨过倒在地上的由香裡,奔向北见,踢掉他手裡的枪,一膝盖压住他的胸口。为了不让北见看出自己用的是玩具枪,胜俣把枪口抵在了他的下巴上。 “……一切都结束了,你这个混蛋!” 北见捂著喉咙的左手被铐上了手铐。胜俣一看,伤口并没有流很多血。难不成已经杀了十多个人的由香裡也会因为对方没有被固定住而无法准确地割断其颈动脉? “怎麽还不放开,这家伙怎麽回事啊,真是的!” 井冈把拉上来的姬川横抱在怀裡,她的手腕还被由香裡紧紧抓著。井冈想要掰开由香裡的手,却发现她抓得很紧,怎麽都不肯放手。另外,姬川的手上居然还戴著手铐。 “你还好吧,井冈……” 姬川的声音意外的冷静。她把趴在地上的由香裡翻过身来,让她躺在自己的腿上,抚摸著她那握著自己手腕的纤细手指。 由香罩的腹部和脚被枪打中了,脸上好像也擦伤了,正流著血。她的呼吸十分急促,可能已经回天乏术了。 “谢谢你救了我,很难受吧……不过,已经没事了,现在一切都没事了……” 姬川立刻开始哭了起来,一旁的井冈想要叫救护车,但玲子的哭声已经盖过了他打电话的声音。 “不,不要!不要!不能死,你不能死!” 胜俣冷眼旁观著姬川的一举一动。 ——想是同病相怜吧…… 他忽然回过神,看了一眼手表。 “嗯,现在要紧急逮捕你。唉,现在是……八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十八分。罪名是杀人未遂、非法持枪和违反刀枪管制法,明白吗?” 胜俣歎了一口气,不禁往积满了灰尘的玻璃窗望去。 窗外,乌云翻墨,整个世界被阴鬱的灰色吞没。 不过,在西边一隅,尚且微微泛著残红。 终章1 八月二二十六日,星期二,晚上七时许。以“水元公园连续异常尸体丢弃事件”为首的一系列事件,终于以北见异、深泽由香裡及另一名凶手的被捕而告一段落。 北见异的伤势并没有性命之虞,可以在警署医院一边住院一边接受调查。但被送往其他医院的共犯深泽由香裡,就面临著比较严重的情况了。她的胸部中了两弹,面部、腹部、左大腿各中一弹,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根本无法接受调查。关于深泽由香裡的过去有许多谜团,所以可以想见,今后的调查重点应该会集中在她过去的经历上。 另一名共犯大川春信也已于同日被逮捕。 当时,大川按照北见的指示开著自己的车子来到了现场,但随后医院的救护车和池袋警署的警车也同时赶到,凑巧就把他的车子包围了。池袋署的警员觉得这部停在现场附近的车子有些可疑,就打算上前进行盘问,大川见状赶忙发动车子,撞飞了好几名警员和急救队员,企图逃走。不过,紧接著就撞上了电线杆,被紧随其后的警员以伤害罪和妨碍公务罪的罪名现场逮捕了。 大川春信是东京大学理学系的四年级生,专业是情报科学。在这一系列事件中,他主要担任情报处理工作。现在,正在对他进行进一步的审问。 同时,池袋署的调查还表明,大川所持的手枪就是杀害大塚巡查时所使用的手枪。北见异及大川春信二人犯下了杀人、杀人未遂、教唆杀人、协助杀人、尸体丢弃、违反刀枪管制法等多重罪行,数罪并罚,难逃极刑。此外,负责“户田事件”的埼玉县警蕨员警署同负责“大塚巡查枪击事件”的池袋警署将设立联合专案组,一起展开搜查工作。 ◇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三,姬川玲子在都内的大学附属医院接受住院治疗。 据诊断,之前她以为已经被北见打掉的右耳,其实只不过是被子弹擦伤而已,虽然鼓膜破裂,但不久就可以恢复听力。她的主治医师表示,“因为子弹转速很高,所以儘管只是擦到了耳朵,所受的衝击也会让人产生整个耳朵都被打掉的错觉。再加上失去了听力,就更容易让人这样想了。” 玲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右耳不保了,被告知并没有被打掉后自然是十分高兴。但因此也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夸大伤情,有些不大好意思。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枪伤。顶多就是几处跌打损伤和擦伤,就算是最醒目的额头上的擦伤,也不会留下什麽疤痕。 一一可这是怎麽回事?我那时候明明掉下去了啊…… 玲子回忆起自己掉进电梯洞前的情形。 北见确实朝玲子背后开枪了,不过好像哪儿都没有打中。但玲子确实记得自己的腿上一阵剧痛,然后就倒下了。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玲子掀起睡衣的下摆一看,左小腿接近脚踝的地方有明显的撞伤痕迹。 ——难道是……由香裡? 那时候,由香裡正站在打算逃走的玲子的左侧。也许是南香裡看到北见要开枪,就立马对玲子来了个扫堂腿,也许她是想要通过让玲子跌倒来救她。 ——那个孩子当时说了句“真子,我来救你了”…… 那个真子是何许人物,玲子完全摸不著头脑。不过当时,由香裡应该是把玲子当作了真子,或者说她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玲子就是真子,然后试图救对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由香裡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她站立的身影简直就像一个幽灵,但她的声音却极具透明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的身形就像稻草人一般纤瘦,却有著惊人的臂力。第一次近距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她本来该是怎样一副模样呢?她到底是背负著怎样的过去,投身到“草莓之夜”中去的呢?她说她只能感受到“死亡”,这到底又意味著什麽呢? ——我很想知道! 作为“草莓之夜”的执行犯,深泽由香裡的罪行极为严重。打听后得知她已经十八岁,从年龄上来讲已经可以判极刑。但由于她反复出入医院的精神科,如果能被判定为精神不正常,那麽罪名就可以一下子减轻许多。当然,这样一来到底是好是坏,玲子现在还完全不能判断。 只是,玲子觉得由香裡并不是一个骨子裡坏透了的人。就凭昨天现场的情形来看,虽然不能说这个至少杀了十一个人的人“不是坏人”,但其实玲子的心裡还是偏向她的。 ——真讨厌,我居然对凶手起了恻隐之心…… 吃过早饭,护士来给她量了体温换了纱布,单人病房的住院生活著实有些无聊。刚到探访时间,珠希就早早地赶来了。她把装著换洗衣服的纸袋放在一边,丢下一句“两个人我怎麽照顾得过来啊”就急急地回去了。 窗外是雨天。室内由于开了空调十分凉快,所以连同外面的景致看起来都带著冰冷。若是能一下子天晴,多少可以让心情也轻鬆些,眼下这样的天气只能让人越发感到阴鬱。 大塚殉职了,自己遭受了北见的暴行,但最终还是抓到了凶手。结果,自己被其中一个凶手救了性命,还来了劲同情起凶手来。玲子陷入了强烈的自我厌恶中。感觉就好像已经快被浸透冷雨的泥土埋到了下巴。 十一点半刚过,今泉和姬川班组的组员外加井冈都来看望玲子。 “怎麽样了,姬川?” “主任……啊,怎麽回事,没什麽大不了的伤嘛。” “脸色也不错啊。” “小玲,是我呀。就是把你拉上来救了你的我呀!” “真抱歉,系长。大家都这麽忙,其实不用来看我的……” 玲子嘴上这麽说,其实高兴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看时问,他们应该是在结束了晨会后直接过来的。走廊上等著几个人,大概是专案组的其他同仁。 井冈一点儿都没变。石仓也还是一贯的沉稳表情。不过,只有菊田一个人一语不发,表情生硬,连看也不看玲子。 ——说点什麽啊,菊田…… 虽然菊田不发一语,但玲子大概能揣摩到他的心思。他多半是在责备自己没能在玲子处于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结果,倒是井冈和胜俣救了她。对菊田来说,这两人无疑是最糟糕的组合。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儘管玲子偶尔把视线投向菊田,但他还是顽固地不往这边看。不过,也只能这样了,还是随他去吧,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汤田努力地想要活跃气氛。他本来是想掩饰大塚的缺席,但结果适得其反,反而让大家更加想念大塚了。仅就人数来说,因为有井冈在,所以看上去算是全员到齐,但总还是觉得菊田和汤田之间的那个位子无法被取代。玲子再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大塚到底已经不在了。 ——抱歉,各位。我真是个不称职的主任…… 长时间的沉默后,石仓颇费心思地催促道:“那我们差不多该走了,是吧,菊田?” 菊田点点头,那样子简直就像一个被逮捕的嫌疑犯。 “多谢大家,这麽忙还佔用你们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我没受什麽重伤,以后就不用来看我啦!” “那是自然的啊。希望主任早些出院,跟我们一起战斗!” 汤田那讨厌的话渗进右耳的伤口裡。 你还真来劲了,石仓捅了捅汤田。 “我……我还会来的……” 即便井冈说了这样的话,菊田依旧保持沉默。 ——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男人啊…… “请——别——来——了。” 但要是说真心话,玲子还是很希望他们再来的。而且最好是除了井冈之外的其他人来。 “那麽,系长,我先告辞了。”石仓鞠躬。 今泉朝他点点头。 “啊,拜託了。” “谢谢。连我的份也一起拜託了。” “好的,再会。” “嗯,请多保重。” 石仓和汤田走出病房。菊田也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拜託儘快康复哦……我一个人好寂寞好寂寞啊……” “喂,我们走了哦,井冈。” “嗯……我真不捨得走啊……” “喂,要关门了哦。” “……啊……玲……” 四人出去后,走廊上的人声也消失了。只有今泉一人留了下来,病房裡只剩下他跟玲子两个人。 房间裡一片寂静。今泉两手叉腰望著窗外。 “……协力厂商面本部部长北见……上吊了。” “上吊……意思是自杀了吗?” 玲子毫无来由地想像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子把绳子系在门楣上,然后上吊死了。 “嗯,今天早上五点钟的时候。也许是想对他儿子做出那种事情负责吧……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总之真是很不光彩的事情。” 今泉像是喝下了很苦的东两一般歪起嘴,抬头看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回让顽胜立了功啊。是他一个人完胜。” 今泉婉转地看向玲子。 “是的。要是那个时候顽胜和井冈没有赶来的话……老实讲,真是不敢想像。” 日下的忠告很不幸地变成了事实。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一点都没有感到悔恨。还不如说,她甚至庆倖不足自己破了这起案子。她输得心服口服。 虽然就个人来讲,她还是很讨厌胜俣这个人,但从刑警的身份出发,玲子终于明白他远比自己高出一筹。她现在的确就是这麽认为的。胜俣现在应该已经漂亮地了结了这起案子并移送检察机关了。这样就很好了,这是她自己做不到的,而且她也没有资格这样做…… 突然,她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疑问:“……系长,为什麽胜俣主任的外号是顽胜啊?” 今泉难得地露出滑稽的表情,扬了扬眉毛。 “你这家伙,到现在为止都是一直跟著别人混叫的吗?” “……是啊。” 今泉歎了口气,再次抬头望大。 “那家伙,年轻的时候可是有名的‘顽固不化’啊。” 居然是这样! “所以缩略一下就是‘顽胜’了?” “嗯。难以想像吗?” “啊,不是,那倒也没有……” 老实讲,到底有没有明白,玲子自己也不清楚。 今泉点点头继续说道: “那家伙年轻的时候,也不是像现在这样蛮横无理的。其实是严苛地信奉‘现场百遍’的人,是很老派的员警作风。要是瞭解那时候的他,你也就可以接受‘顽固不化’这个说法了。不过那家伙到了公安部门以后就变了。离开搜查领域八年,他到底发生了些什麽事,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大概也是可以想像的吧…… “从公安部门回来的时候,那家伙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样子了。不过,要说他变了,其实还是有没变的地方。你也许不知道,那家伙会把员警的内部情报卖出去,搞自己的小金库。这事上头也是多少知道一点的,而且也默认了。因为上头的人有把柄握在胜俣手裡,所以不得不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不过呢,他倒也不是为了中饱私囊,卖情报换来的钱都花在搜查时的贿赂、收买上了……嗯,说得好听点就是当礼金了。但是绝不会花在自己身上,哪怕是一文钱都不会拿来用作私人用途。那家伙,到现在都还是一个人下著‘治安’的活儿啊,这也是他‘顽固不化’的一个表现吧……” 今泉有些难为情地微微笑起来。 也许是为自己的难为情感到羞耻,今泉以“话说……”为开场自,把话题拉回到了搜查事务上。 ◇ 傍晚,探访时间就快要结束的时候,胜俣突然来到了病房。 “那个大声放话说被打掉了耳朵的人是住这个病房吗——” “拜……拜託,这种事就别大声讲了……” “诶?还是单人病房哟。你这个乡巴佬真够狂妄的!” 胜俣鄙夷地冷笑了一声,也没等玲子劝坐就自说白话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这……这个老头子……还真是够讨厌的! 说是来探望的,拿出来的东西却是卷成一团的週刊杂志,而且看上去他事先已经翻过感兴趣的文章了。玲子说“不需要”,把东西还给他,他说了句“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倒是让玲子大吃一惊。 胜俣一会儿诋毁珠希拿来的睡衣:“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穿花衣服,都已经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一会儿又说:“看上去还不死心啊。”“要我帮你洗尿壶吗?”“总觉得好臭啊。”总之是痛痛快快地想说什麽就说什麽。 儘管如此,玲子还是觉得这点事情就让他说去吧。估计他的恶言恶语差不多快说完了,玲子终于开口道:“那个……多谢——您了。多亏了您,我才能捡回一条命。” 话音刚落,胜俣脸上露出了极为暖昧的表情,转开了视线。 “诶,这麽说也太不可爱了……乡巴佬。” 他的话也一下子少起来。 沉默笼罩著病房,胜俣无所事事地把手伸进了内袋裡。但是什麽东西都没拿出来,只是又把手放回到了膝盖上。想来他本来是打算要抽烟的,但一想到这裡是病房,就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胜俣主任。” 就算玲子跟他说话,胜俣也只是把脸转过来,并没有答话,看也不看玲子。他轻轻歎了口气,玲子忽然觉得他看上去一脸疲惫。胜俣也是人,他也会累的,玲子这样觉得。 现在就是问的时机了—— 玲子如此察觉到。 “那个……主任好几次告诫我‘很危险’。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哼……” 胜俣依旧是鼻子裡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那麽在这之前,我也想问一桩事情。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 这是胜俣自成一派的拖延战术,不过现在姑且可以将计就计。 “好的,你想问什麽?” 胜俣双眉紧锁。 “什麽啊……你这语气也太狂妄了吧。” 他歪著头表示不满,不过重又坐好:“唉,你听好了。” “首先……是昨天的事。我通过井冈的电话听到了你们当时现场的情况。电话裡就听到了第一声枪响,可你为什麽就没有一枪毙命呢?只不过是耳朵受了点擦伤。” “哦,原来是这事。” 终章2 玲子向他解释说,自己那时候忽然想到北见是否有可能在上东大的时候是划艇部的成员。如果是这样,那麽弃尸地点从户田划艇场转移到水元公园的内池的理由就不难说明瞭。弃尸场所的转换同北见从警大毕业来到龟有署实习在时间点上有著微妙的重合。 “所以,我做好了会被袭击的准备,然后就问北见大学时代是不是划艇部的。他果然开枪了,我就避开了。不过还是擦到了一点。” 胜俣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 “……还真是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说你的判断敏锐啊。” “啊?为什麽?不是很敏锐吗?” “笨蛋。曾经参加过划艇部的不是北见,而是他的共犯大川春信。” ——哎呀哎呀,你说什麽…… 玲子抹掉额头渗出的冷汗。 “弃尸场所之所以会转到龟有,据说是因为北见看到内池之后觉得汽车在这边进出比较方便的缘故……唉,结果你倒是因为这样逃过一劫,也算是好事喽。关于你们为什麽要追查他,我也是为了怎样在报告书上写这个原因而发愁呢,这下好了,有证据了。” 胜俣从内袋裡掏出一支圆珠笔。 “啊?这有什麽好发愁的?” “行了,反正就是这麽回事。” “哦,这样啊……嗯,请便,请儘管拿去用。” “嗯。” 胜俣直接把东西记在了手掌上。 “……然后是那之后的事。到我们赶到之前应该还有挺长的一段时间,那期间你都做了什麽?该不会是跟北见和由香裡三个人一起搞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事吧。” ——天哪! 不对,就算是胜俣,应该也猜不到在那段时间裡发生了什麽事。玲子把自己被北见调戏的事情按下没说,只说在等大川抵达的时间裡,一直在听北见吹嘘他的英勇事蹟。 “……北见说他一直都只能看到上层,所以才会想要看看死亡这种最底层的状态,从而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相反地,由香裡一直都只能看到最底层,所以要通过伤害他人、甚至杀人来感受到其实谁都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她必须通过红色的鲜血才能确认自己和大家一样都是活著的人类……也就是说,虽然他们两个人一起经营‘草莓之夜’,但其实两人的动机是完全相反的。这就是那段时间裡我发现的事情。” “然后,等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就反目了?” “嗯。” 玲子又歎了口气。 “……北见跟我说‘你也是一样的吧’,说我在搜查一课处理杀人事件,平时在看到尸体的时候,一定在想‘嗯,我可不想变成这样,身为一个刑警真是太幸运了’。说当我看到死亡的时候,再度确认了自己活著的真实感,然后沉浸在这种优越感中……说实话,当时我大吃一惊。因为他说的一点没错。” 闻言,胜俣惊讶地摊开两手。 “我说你‘很危险’,指的就是这个了。你的判断的确很敏锐,说你有一种天生的推断能力也不为过。而且事实上,你也凭藉这一点在破案。这个我也承认。 “不过,严密地讲,说你有推断能力是不正确的。你并不是根据少量的情报来推断出凶手,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恐怕你的意识跟凶手的意识是步调一致的。毫无根据地就能猜出凶手,能够解读他们的行动,这些恐怕都是因为你同他们有著极为相近的思路所导致的。 “刚才你也说了,你被北见的话吓了一跳。在现场的时候,你还抱著受伤的由香裡大哭了一场。而且,且不论之前我问过你的深泽康之的死,其实同伙把尸体放在了矮树丛上的理由是因为大川的联络失误……总之,就是这麽一回事。我之所以说你的想法很危险,大概就是这麽回事。” 同犯罪者的思路相近…… 玲子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身上会有这样的特质,虽说被胜俣这样一说,她感到有些震惊,但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因为她想起了一些事情。 以前也有过玲子抱著畏罪自杀的少年大哭的事。那时候,周围的人也都是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但只有玲子一人认定那个少年就是凶手,并且拘留了他。类似的事情至今为止有过好几次,每一次玲子都会同情凶手并流下眼泪。 诚然,大多数的杀人犯都足不值得同情的。玲子也不是不加区分地为每一个杀人犯嚎啕大哭。但有时候,凶手的确要比被害者的处境更为艰难。杀人是极为恶劣的犯罪行为,但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每当这种时候,玲子都会忘掉自己的刑警身份,而不顾法律的羁绊,为凶手大哭,也就是同凶手步调一致了。 这次的由香裡是不是也属于这一类的罪犯,目前尚未可知。不过,估计多半就是这类的。玲了回想起了今泉走之前向她说的有关由香裡的情况。 “据说心肺功能和免疫力等都急剧下降。她的主治医师说,明明基本已经没有意识了,但只要护士一不盯紧,她就立刻想要拔掉点滴管,似乎很想死的样子。说起来,她那副身体居然还能撑那麽久,真是不可思议。” 由香裡应该就会这样死去吧。玲子这样想。此外,由香裡的死还会给案件的解决带来巨大空白,但即便如此,玲子还是希望能让她死去。并没有什麽值得说明的理由,她只是这样希望,不知不觉地就这麽希望了。 ——也许,我并不适合当刑警吧…… 玲予再度歎气,胜俣不屑地哼了一声。 玲子并不清楚此时自己是怎样的表情,但她十分清楚此时胜俣是怎样看自己的。这个可悲的家伙,这个没用的家伙——他一定是这样想的。胜俣那丝毫没有掩饰不快的眼神刺得她生疼。但她只能心甘情愿地忍受这样的视线。 终于,胜俣不耐烦地说道:“你啊……” “……是。” “干吗一幅惨兮兮的样子。” 果然不出所料。自己果然是这副表情。 “抱歉。” 总之还是先道歉吧。但这究竟是为了什麽而谢罪,玲子自己也完全不清楚。 胜俣突然起身,走到窗边。也不管开著空调,迳自打开了窗。 “你啊,可别被凶手的蠢话给迷惑了。只看见上层所以想看看底层?只看见底层所以想看看上层?都是什麽屁话!要是只听见这种什麽上下左右的废话,就会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忽视了啊。” 胜俣转过头,用强有力的视线扫向玲子。 “听好了,人这种东西啊,只要笔直向前看,然后努力地活下去就好了。” 玲子不觉倒吸一口冷气。 ——积极向前看,努力活下去……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 对了,这是佐田曾经写在日记裡的话。 “我希望玲子能站起来,希望玲子可以向前看,努力地活下去。” ——原来如此。向前看…… 这是她很久以前就知道的,却已经淡忘了的话。 “那我回去了。我可是很忙的啊。” 玲子还呆呆地没回过神来,胜俣就已经自说自话地走了。 空调吹出的冷气从大开的窗户跑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湿热的空气飘了进来。显然不会感到寒冷,因为现在是夏天。但是,那个极为厌恶的夏天……只是现在,这股热气正在不断消融著玲子那颗冰冻的心。 ——是麽,要向前看啊。 玲子抬头看天,乌云密佈,没有一丝要放晴的意思。但这阴霾不会长久,总有一天是会放晴的。然后,又会再次佈满乌云,不管是雨是雪,之后又会迎来晴天。一定是晴天。一想到这些必然的变化,不知为何,玲子竟出奇地开心。 ——佐田。 玲子面向天空。 “我会更加努力地战斗吧……” 应该很快就可以看到像那天一样的清澈晴空了吧。 玲子忽然生出了一种久违的心情——好想穿短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