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妖颜》 第1章 乱世端倪 青山微雨,薄雾锁江,几只莲花灯顺悠然河缓缓而下,雾气深处传来筝声悠扬,恭候已久的各大世家均作新郎装扮,来此迎娶荆南世家第一美人荆南梦。那荆南梦生来有鸾凤之相,传言中谁若是迎娶了她,必然会君临下。 数丈之外即是皇甫世家的境地,浅滩之上水草丛生,随风倒伏,掩映着其下一块巨石,上书“皇甫境地,逾者杀无赦。”而此时,各大家族却以荆南梦应允各族求婚为由,不顾践踏领地边界的盟约,带着兵卒齐聚在于荆南梦约定的悠然河畔。 荆南梦的竹筏停在悠然河中央,香气似有生命,于荆南梦怀中的香炉飘出,弥漫在武士们四周,武士们贪婪地深嗅:“好香。” 荆南梦轻笑:“你们想见到轻纱后的我吗?” “想!” “那么,”纤纤玉手拂过面上轻纱,潋滟双眸蕴着柔情蜜意,“请你们拿起手上的武器。” 所有的武士如傀儡,齐刷刷按她的吩咐照做。 轻纱翩然落下,乱世初见端倪。 荆南苏穆被窗外嘈杂的脚步声惊醒,一跃而起,推门出去,却发现沿途人迹稀少,连他的姑姑荆南梦也不知所踪。转至马厩,望见有马童一人,他并步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襟,冷声问道:“我姑姑呢?” 马童抖若筛糠,瑟瑟道:“回君,梦郡主带着咱们荆南武士们,连夜赶去悠然河了……” 苏穆悚然一惊,劈手夺过马童手上的缰绳,策马出城,热汗从额上滚下,渗入眼睫,带来刺痛混沌的感觉。耳边依稀传来昨夜荆南梦的叮嘱:“再见姑姑的那一日,姑姑要你坐在最高、最威武的宝座之上。” 荆南梦的竹筏飘向悠然河北岸,守于此地的皇甫世家的护卫神色戒备,威胁的声音遥远地从对岸传来:“你,你不要过来……这是皇甫世家的境地,擅闯者,杀无赦。” 荆南梦翩然献舞,抛出的长袖如一只只招魂的手,撩拨着听者的心神。齐聚南岸的各大世家武士眼神痴迷,仿佛入魔。不知何处而来的清风吹拂她裙摆,现出一只仅用白绫裹着的妙足。 她笑得魅惑:“想要看到我白袜下的脚么?” 武士们用贪婪的目光代替了他们的回答。 “好孩子,”荆南梦嘉许地微笑,纤手指向北岸皇甫世家的护卫们,向所有人下达了一个温柔的命令,“射死他。” 齐发的箭矢射穿那护卫的心脏,四溅的鲜血染红了一人高的芦苇,倒地之前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向后方目瞪口呆的侍卫求救:“快……去逍遥……堂,找老……堂主……” 荆南梦扯下白袜,薄如蚕丝的布料因风而动,飘过悠然河上众人头顶,武士们争先恐后地踮脚去够,早将各大世家的威严形象抛于脑后,荆南梦笑不可抑:“还有谁,想看我肩上的桃花印?” 嗓音震破云霄:“想。” “那么,”她夺过古筝,由她轻抚为武士们助阵,“就渡过悠然河,杀光皇甫世家的走狗们,我就是你们的了!” 消息传至逍遥堂,满面是血的懿沧武士冲进大殿,跪倒在懿沧群面前:“主人,不好了!”懿沧群面露怒色,似唯恐惊到祠堂之内静修的老堂主皇甫规:“嚷什么?” “主人,各大世家在荆南梦的蛊惑下,现已逼近悠然河畔,请主人求问老堂主,我等该如何应战?” 懿沧群当下冷笑:“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哪里需要劳烦老堂主,众将士,速速领兵,跟我前往悠然河,擒拿这妖妇。” 懿沧武士浩浩荡荡行近,荆南梦暂时停了古筝,挑衅地望向赶来的懿沧群等人。眼见各大世家的武士受她蛊惑,他怒不可遏,夺过士兵长矛向荆南梦掷去,还未接近她衣袖一角却被一枚飞来的柳叶击中,荆南梦循着叶子的方向回头,见是策马赶来的苏穆,正勒马在悠然河畔,隔岸高呼:“姑姑!” 她灿然一笑,脸上眼中跃动着温暖的光:“苏穆,姑姑许诺你的江山,很快就要送到你手中。” 在一阵浓过一阵的幽香当中,荆南梦高声道:“武士们,夺得逍遥堂万仞宝座无上权利的人,也将拥有我荆南梦的倾世容貌。” 琴声如骤雨,武士们群情激奋,齐声呼唤荆南梦的名字。 杀伐响起,懿沧武士的抵抗渐成颓势,侍卫们纷纷败走,逍遥堂大殿内也是一片惨乱景象,宫人们拿着各种家当匆忙逃离,老堂主皇甫规颓然跌坐在万仞宝座之前的台阶上,抱着懿沧群供奉的秘药,疲惫地闭上了眼。 就这样结束了么? 这君临下的迷人感觉,就这么走到了尽头么? 眼前忽然一闪,一鸟状黑影从殿外徐徐走近,皇甫规豁然睁眼,混沌双目仔细地辨认着来人的身影:“你是谁?” “青门引杀手。”那人的嗓音近似鸟语,颇为奇怪,“替你消灾的。” 懿沧武士节节败北,已无路可退,惶然看向懿沧群,却见他举目望着头顶,数只乌鸦列阵飞过,诡谲惊异的叫声扰乱了荆南梦的筝声。 乌鸦越聚越多,黑羽飞旋,有遮蔽日的趋势。荆南梦脸色一沉,手下琴声不歇,催动香炉中的香气愈炽,乌鸦们似通人性,纷纷低飞煽动翅膀,驱散香气。 懿沧群大喜:“苍有眼,我们有救了。” 似有人指使,乌鸦纷纷飞向荆南梦,荆南武士们挺身护卫。却见群鸦背后从而降三四黑袍人,只露双眼,内着护体银甲,以袍上黑羽为箭,向荆南武士们射去。荆南梦周围的武士们应声而倒。 苏穆见姑姑有难,飞身前来,却已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一箭黑羽从她的后背心射入,荆南梦不堪其痛,呕出一口鲜血,软软伏倒在苏穆脚边。 “姑姑!”苏穆声嘶力竭地吼。 荆南梦望向他的目光仍旧温情,似带着无限遗憾,勉力伸手握住他的,意图将她的体温,她的信念,她所期望的宏图伟业和荆南世家的未来传给他:“苏穆……就算为了我,为了荆南,也要……活下去……哪怕痛苦……也要活着……” 苏穆悲恸欲绝,却被身后侍女死死拦腰抱住。跪于死去的荆南梦身边,他仰头长啸,泪水蜿蜒入心。 荆南一朝战败,逍遥堂平安无事,恢复了往日的金碧辉煌。从那日开始,鸾倾城内不得豢养武士兵卒,不得淬炼武器,荆南世家的女子们任由各大世家联姻,以抵罪过,是为“奴选令”。 十年后。 一辆马车从鸾倾城内驶出,车里坐的就是这次“奴选令”中被其他世家看中的鸾倾城女子们,正以袖掩面,声啜泣,哭声伴随着辘辘的车痕逶迤了一路。马车行到郊外,忽见前方路上闪过一个身着戏服的旦角,翻着跟斗就消失了。 赶车的武士惊疑不定,揉了揉自己眼睛,又回头呵斥车里女子:“哭什么哭?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话间,一条黑色绳索横贯空中,裹住车后一个武士,将他倒拽入乱草当中,车夫大声怒叱是谁在那里装神弄鬼,刚才出现过的旦角忽又从他身侧飘过,赏了他一记清脆的巴掌。 几个戴着杂耍面具的人从而降,挡在路中间,领头的那人身量娇,面具遮脸,只看得见一双流光溢彩的瞳孔,亮的惊人。 “你们到底是人是鬼?” 领头的叶蘭从背后亮出一对铁锤,冷笑道:“你大爷!的们,给我上。”身后那群人欢呼着奔过去,各个招数古怪,喜感混乱。其中还有两个瘦猴一般的人,动作一致,宛如双胞胎,把一个武士耍得团团转。 武士们不敌对方,弃车而逃,叶蘭拍了拍双手,跳上马车掀开帘子,向被捆在车内的女子们微笑:“姑娘们,跟着大爷我走吧。” 见这些少女目光惊恐地看着自己,叶蘭不由一笑,反手摘了面具,露出其下一张清秀脸庞:“别怕,爷跟你们一样,也是个姑娘。” 自奴选令盛行伊始,懿沧世家便派了密探潜在鸾倾城内,紧盯着荆南世家一举一动,为了躲过那些懿沧密探们,叶蘭把这些女子装进麻袋,决定趁着黑连夜送她们回家。不巧这一幕落入在屋顶喝闷酒的荆南苏穆眼中,他只当是宵私闯民宅,从檐上飞跃而下,欲从背后擒拿了这贼。叶蘭感觉到从身后袭来的一股剑气,弯腰低头,探身入袖,苏穆一把擒住她肩,迫她转身,想看清楚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在他治下的鸾倾城为非作歹,没料到那人抬头一转,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 苏穆冷道:“你是谁?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叶蘭不语不答,见招拆招,然空手难敌对方长剑,缠斗之间她胸前衣襟被他剑气划破,叶蘭一惊之下便松了手,麻袋落在地上滚了几滚,竟从里面掉出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苏穆定睛一看,不由怒火中烧:“好一个厚颜无耻的采花贼!” 第2章 采花大盗 叶蘭心道不妙,掩了衣襟就想逃,不成想苏穆穷追不舍。她从袖中胡乱一掏,回身洒向苏穆,道:“心暗器!” 苏穆以袖掩面,停下了脚步,以为是毒粉之类的东西,却嗅到了空气中隐约的花粉香气,心内惊惑,四下一看,早不见了那人影踪。苏穆走到姑娘身边,正要弯腰扶她起身,却注意到麻袋里还有一张纸条,上书:想保汝女,将其藏于家中,若有旁人问起,只女儿在送往其他世家时遭强盗掠夺,已不知所踪。 苏穆明了袋中女子的身份,暗自想:难道是我错怪了他,竟是个行侠仗义之辈。 月色如水,长街空无一人,叶蘭一边走一边低头检视胸前被苏穆划破的衣襟,又是恨又是恼:还敢我是采花贼,我看你还是个登徒子。叶蘭自混迹江湖,虽并不在乎男女大防之事,只是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难免有些愤懑不平。 抬头望月,以北斗七星所在位置辨出此刻时间,叶蘭加快脚步,往郊外赶去,一进密林就看见等候已久的烟芜。烟芜也早看见了她,和颜道:“你来了。” 叶蘭收起在外嬉笑怒骂的性子,恭恭敬敬地唤她:“师傅。” 自五岁那年偶然与烟芜相识,得她倾囊相授,教叶蘭以飞花竹叶作为兵器,从指尖飞出,那花瓣轻盈荡漾,叶蘭凝神注目,拔起竹上的飞刀,向花瓣抛掷而去,飞刀在林中穿行,击中花瓣的瞬间花叶破碎散开,飞刀嗡的一声稳稳扎入竹上,发出如箜篌般的声音。 烟芜见她终于学有所成,心下甚慰,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从前罕有的光亮,仿佛在看一件由她精心雕塑的艺术品。 授课完毕之后,她告诉叶蘭,她所学的这门武功名为灵羽,即无兵无刃,无拘无束,却能化最轻巧的物件为嗜血的兵刃。 除母亲华奴之外,烟芜是这世上唯一悉心教导过她的人,对这位师傅叶蘭向来敬爱有加,虽不懂烟芜眼中的希冀和期待,可她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在心上。烟芜见她学有所成,今非昔比,深知这些年的教导并没有白费,心下甚慰,又见她因为练功练得鬓发濡湿,两颊洇红,分明还是当年女孩的模样,爱怜地伸手摘下她发间一片枯叶,温和道:“好了,今到此为止,早些回去。” 叶蘭口中称是,告辞离去,走了几步又被烟芜叫住。她回头以目光等待烟芜。 烟芜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路上心。” 叶蘭笑:“谢师傅提醒。” 见她越行越远,终于淡出自己视线,烟芜怅然叹息,低头自语:“但愿将来你不会怨我。” 想到此刻母亲华奴一定没睡还在家里等她,叶蘭加快脚步,拐了几拐,绕到一处僻静院落,观察身后无人跟随这才推开房门,就见瘦猴那些人横七竖八地睡在各个角落,鼾声如雷。叶蘭怕母亲担心,先行回房换过衣服再去看她,华奴独自一人坐在灯下缝补,听得吱呀门响,脸上喜色顿现。叶蘭心中恻然,这些年每一个等待女儿平安归来的夜晚,母亲必然不会好过。 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能够结束?鸾倾城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那可恨的奴选令?多少无辜的女子能免于那颠沛流离的命运?而她叶蘭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给母亲,给睡在外面那些兄弟安稳的日子? 叶蘭心中酸楚无限,母亲按下针线,拿了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一张榜单,告诉叶蘭:“咱们鸾倾城的荆南依郡主诞辰在即,荆南发了一张帖子,要广寻能人异士,为郡主贺寿,只是那郡主金枝玉叶的,只怕难以亲近,不好伺候。” 叶蘭扫了一眼,心里冷笑,鸾倾城的百姓尚且还在其他世家的奴隶下苟延残喘,而荆南世家掌权人非但不思进取,在骄奢淫逸这件事上却花样百出,躲在黄金窝里歌舞升平,全然不顾治下的百姓死活。 她平静道:“母亲不必操心,蘭儿不过是城西桥下表演杂耍的,怎能入得了她堂堂郡主的眼?” 鸾倾城漆黑的偏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气氛森冷。侍女端着托盘入内,被眼前这一幕吓得瘫倒在地,失声惊叫:“郡主!” 荆南依身着白衣,长发未梳几欲委地,被一根白绫悬在横梁之上,双腿悬空,双手自然垂下,仿佛已经死去多时,只有微颤的睫羽透露了其中玄机。 侍女肝胆俱裂,膝行上前,抱住她双腿,颤声道:“郡主,您别吓我……” 荆南依忽然睁眼,笑得得意:“能把你们吓成这样,明我演得还不赖,骗骗苏穆哥哥一定没有问题。”两名侍女这才入殿,点燃四壁剩下几枝长烛,苦苦劝她下来。荆南依掀开衣,赫然见一根系在她腰上的麻绳,她得意道:“怕什么,我又不傻,还能真的寻死不成。”眼睛忽然一转,荆南依赤着双足跑到梳妆台前,一边翻找胭脂水粉一边自言自语:“不行,穆哥哥这么聪明,一定得扮得更像一些。”可惜胭脂颜色寡淡,涂在唇角一望即知就是假的,连她都骗不过,怎么骗得了她的穆哥哥。她恼怒地一把擦去,把胭脂盒子狠狠砸在地上,吓得侍女们纷纷跪下,深垂头颅,大气不敢出,唯恐荆南依的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荆南依左右四顾,眼睛忽然一亮,拿起妆奁内一只珠钗藏在身后,信手一指距离她最近的婢女:“你,过来。” 侍女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如泉涌,连连摇头。荆南依只管笑盈盈地来牵那侍女的手,含笑道:“作戏要做主。”而后的一声痛呼来自那名侍女,荆南依举起那钗狠狠扎向她的手心,随手又从妆奁内抓了一把金银珠宝抛给她:“你为郡主流了血,这是本郡主赏你的。” 侍女收了啜泣,哽咽道:“谢郡主。” 荆南依欣喜地用沾了血的笔在眼下画出血的痕迹,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开心不已:“快,快把穆哥哥请到这里,就……就郡主上吊惨死,让他快来见我最后一面。” 东方薄亮,苏穆从外回府,在门口遇到了他的副将辰星,上前禀告:“君上,今日属下又寻来两名‘盾牌’。”苏穆用余光扫过左右,见四下无人,低声吩咐他道:“还是送去含露娘子那里,记住,务必要做到滴水不漏,这些盾牌就是以后我们荆南世家的希望。依依将满十六,我绝不能让她也被羞辱远嫁。” 想到昨晚被人送回来的女子,苏穆压下心头一声叹息,转念又想起昨晚那行侠仗义的英雄,不免又生出一种怅然的情绪,不知将来有无机会再见那人一面。这时一名服侍荆南梦的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君上,不好了,郡主她……她上吊了!” 苏穆心一沉,豁然转身,直奔荆南依所在的寝殿。 一入正殿就看见荆南依一身白衣,眼角淌血,悬空吊在房梁上,苏穆抽出长剑,腾空跃起斩断白绫,飞身上前接住了快要落地的荆南依,一碰到她手腕,苏穆就已心知肚明——跟从前千百次一样,又是一场因她的无聊催发的恶作剧。 而他故作不知,双手一松,“不心”把她丢在地上,荆南依跌落在地,眉头微微一皱,这细的变化也没逃过苏穆的眼。压下嘴角即将浮起的笑,他转身吩咐一脸错愕的辰星:“既然郡主已去,那就好好安葬了她。按照丧葬礼仪,依依未到成年,不能入祖墓,那么就找个乱葬岗,埋了吧。” 辰星心领神会,假意踌躇:“君上,那乱葬岗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总会有孤魂野鬼四下游荡,此时又值夜半……” 苏穆叹了一口气:“依依既然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怕鬼?快,去找一张破席。” 辰星含笑吩咐左右尚且还在迟疑的武士:“愣着做什么,君上的话都听见了么?” 听见脚步声整齐响起,似乎真的有人过来要拖她的“尸体”,荆南依大惊失色,大叫:“穆哥哥,依依没有死,依依在骗你。”翻身坐起,正望见这对主仆忍俊不禁的脸,明白对方早已看破了自己的恶作剧,故意设局戏弄自己,又气又恼,转身背对着苏穆,以袖遮脸忿忿道:“好你个堂堂的荆南君上,竟然联合手下骗亲妹妹,不理你们了。” 作为同谋之一的辰星低头忍笑,苏穆反问她:“明明是妹妹骗哥哥在先,哥哥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荆南依认真道:“那能一样么?你是君子,我是女子。连古人都过,唯人和我难养也。” 苏穆拊掌大笑:“好,竟是哥哥错了。” 荆南依面有喜色:“那穆哥哥要如何补偿我?” “想要什么尽管开口,等到了你的诞辰,我一并送你。” 荆南依想了想,:“我想出城玩儿,穆哥哥,我每都呆在这粉墙内,闷都快要闷死了。” 苏穆黯然摇头:“依依,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荆南世家收到了逍遥堂的禁令,不得随意出城。” 荆南依并不能觉察兄长苦心和无奈,埋怨道:“都怪姑姑,要不是姑姑当年鬼迷心窍,想夺什么逍遥堂,我们至于如此胆战心惊吗?” 苏穆脸色一变,一掌拍在桌上,震得其上杯盏乱跳,高声道:“依依,我不准你这么梦姑姑!” 荆南依吓了一跳,平时见惯了苏穆温和纵容的一面,从没见过眼下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眼中隐约泛起了泪光,委委屈屈道:“穆哥哥,你别生气,我害怕。” 苏穆疼惜地伸手摸了摸荆南依的头,帮她擦去眼泪,另寻了些开心的话题逗她:“我听城西桥下有很多卖艺人的杂耍不错,我带他们回来给你贺寿,好不好?” 荆南依含泪点头,偎入他怀中,暗暗地想:你不让我去,那我就偷偷地溜出去。 从荆南梦的殿中离开后,苏穆特意叫住辰星,叮嘱他道:“依依将满十六了,以后你们盯紧她一些,不要让她乱跑,我绝不允许姑姑的悲剧在依依身上重演。” 辰星正色:“属下知道。” 第3章 街头表演 为履行对荆南依的承诺,次日苏穆就带着辰星来到城西集市,各类摊贩摆满了道路两旁,贩夫走卒川流不息,叫卖声交织密布,热闹非凡。主仆二人边走边逛,入目都是鸾倾城欣欣向荣的景象。 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了阵阵欢呼声,苏穆道:“走,我们上去看看。” 二人挤入围观的百姓中间,但见中间是一个正在表演的杂耍班子,在各自表演拿手绝活,其中有一名膀大腰圆的大力士,轻松举起一只石鼎抛向空中,而后又接住,如此几次,吓得观众惊呼连连。另有一对长相穿着均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两人亦步亦趋,同手同足,正在表演“照镜子”这一幕,引来百姓们阵阵笑声。头顶上方架着一根长绳,一女子用头发缠住绳索,如飞人般在空中打转。 戏班的班主叶蘭仍作男装打扮,拔起场边一杆大旗跃入场中,百姓齐声欢呼叶子爷。苏穆凝眸细看,赫然见那杆大旗上绣着的一个叶字。 她英姿飒爽地舞动着那面大旗,绸布如火焰般在她周身转动而不坠,克制如苏穆也不禁拍掌,和着观众叫了一声好。辰星在苏穆耳边低声道:“君上,看这子是有功夫在身的。打着杂耍的幌子,就不怕‘禁武令’?” 苏穆观她身手许久,才:“给我几个铜板。” 辰星递给苏穆,他一边仔细看她动作一边碾了枚铜板在指尖,看准时机,以此为暗器朝叶蘭射去。 她觉察到风速的改变,猛然转身,避开了他第一次偷袭。苏穆暗暗赞了一声好,手腕一转,迅速发出剩下几枚铜版,均被叶蘭巧妙避去,她心知不妙,腾空跃起,踩着大旗柔软的布料飞身而上,身姿轻盈若燕,最终将大旗插上了高台。围观的百姓都没有察觉那短短一瞬暗涌的锋芒。 叶蘭以足尖点地,立在旗杆之上,目光俯视全场,最终落在始作俑者苏穆身上。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他微微欠身,呈给她一个赞赏的笑容。 她冷冷地避开,轻巧地跃下高台,翻转手上那面铜锣,走向围观的百姓收取打赏铜版,经过苏穆身边时。她停下脚步,凛冽目光直刺向他,他不躲不闪任她观看,仿佛浑然不知那其中的警告意味。 对视须臾,叶蘭摊开手,手心静静躺着刚才舞棋之时他发出的铜板:“这位爷既然不懂打赏的规矩,那么这个钱我们也不能要了。” 苏穆并不以为忤,依旧含笑道:“多有冒犯,请见谅。” 叶蘭觉得耳熟,细细打量他,才认出劫女那一夜就是这个人误以为她是采花贼,坏了自己的好事,真是冤家路窄。叶蘭旧仇再添新恨,懒得跟他周旋,把钱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走,是辰星拦住了她,抛给她一个钱袋。 “这是一百两定金,下月是我家郡主的生辰,请你们前去祝寿,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叶蘭没有接。她的目光让苏穆人生第一次有了种正被俯视的错觉,哪怕她的个头连他的肩膀都没到:“你们是荆南世家的人?” “正是。” “那么,”她微微一笑,这种笑容和他从前二十多年见过的都不一样,并非出于热情,也不是因为讨好,那笑中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抱歉,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苏穆怔了一怔,想过自己会被拒绝,但是没想到会被这么直接的拒绝,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一旁的辰星大声呵斥她:“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此刻正在表演照镜子的双胞胎瘦猴闻声跑过来,戒备地看着苏穆等人,问叶蘭:“老大,他们是来砸场子的么?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还敢来此造次!” 辰星拔高音量:“大胆,这鸾倾城每一寸土地都是荆南世家的,你们怎能在此称王称霸?” 叶蘭冷嗤了一声:“既然鸾倾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荆南世家的,那荆南世家的家主是否清楚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是否知道他们不愿生女,唯恐远嫁为妾,不愿生男,唯恐卑贱为奴,敢问荆南世家的家主在歌舞升平之时,是否有一瞬间想过为他的子民鸣冤屈,为他的子民抱不平,敢问荆南世家的家主,就在为荆南郡主治办寿辰的时候,是否知道还有许许多多鸾倾城的女子被迫远嫁去其他世家?” 果然是那人,苏穆想起交手那夜,心头涌起难以言的情愫,夹杂着薄薄的喜悦和稍许无奈,谁能想到重逢时会是在这样两难的境地。而显然,这人对荆南世家的成见已深,并非轻易的招安和示好就可以收为己用。 叶蘭转身要走,苏穆制住正要上前理论的辰星,轻描淡写地在她背后了一句:“这种技艺不精的表演,也可以在这里耀武扬威么?” 激将法率先激怒双胞胎二人,瘦猴瘪猴怒目视他,走上前来要跟他理论。苏穆并不理睬,目光始终落在叶蘭一人身上,她身形一滞,果然回头,抓住他话中的四个字,反问他:“技艺不精?” 苏穆反复抛接着一串铜板,扬眉看她:“敢试一试么?” 郊外树林,桌上放着数枚铜板,两面弓箭,几壶酒,苏穆叶蘭面对而立,辰星和瘦猴等人均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规则很容易,将铜板抛向空中,只要谁手上的箭能射中铜板中心就算赢。 “我若是输了,我就去为郡主表演,你要是输了……” 苏穆摇头,很笃定地开口:“我不会输。” 叶蘭冷笑:“话不必得这么早,你若是输了,我不要你任何东西,只要你作揖跟我道歉就行。” 苏穆还未怎样,就听辰星断然一声大喝:“你好大的胆子!” 叶蘭不理他,只看着苏穆一人。 “好,我答应你。”他点头。 叶蘭微微一笑:“我信你。” 四目相撞的一瞬间,又同时从对方脸上移开,相同的异样掠过彼此心底,为此间无声交付的誓约和默契。 叶蘭率先举弓,辰星朝空中抛出一枚硬币,她拉弓瞄准,箭矢如长虹贯穿铜板中心,狠狠扎进树干处,只剩箭羽还在空中微微晃动,瘦猴瘪猴纷纷拍手叫好,连辰星亦暗暗惊叹。她放下弓箭,不无得意瞥了苏穆一眼。 他只一笑,脸上并无怯意,举目望向空中,经过的清风吹拂他广袖和鬓发,斑驳光影下,他有俊美无俦的容颜,眯眼望向烈日的位置,笑意渐深。 瘦猴催他:“我们老大射中了,现在该你了!” 他缓缓引弓,拉箭,那笑也从唇角漾入他眸心,五指一松,长箭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从他指尖旋出,不费吹灰之力射中瘦猴抛出的铜板正中。 一样是射中中心,叶蘭的脸色却微微一变。 “这算怎么回事?”瘪猴暗中嘀咕,“到底是谁输谁赢?” 感觉到叶蘭冷淡的打量,苏穆欠身微笑:“承让。” 她漠然不语,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而后摔杯在地,挽弓射箭,箭无虚发。苏穆效仿她,箭箭中靶,难分高下。 渐渐的,桌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两人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叶蘭勉力发出最后一箭,就觉旋地转,险些栽倒在苏穆身上,瘦猴等人急得不行,想要过来扶她,硬被她推开,含含糊糊道:“我没醉,我……我好的很,咱们再比……” 苏穆仿佛比她更不胜酒意,脸颊绯红,连耳垂都被熏成了粉色,弓箭就放在手边不远处,他似乎连拿起握住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靠在桌边,如玉山将倾,摇摇欲坠,抬头看向对面连站都站不稳的叶蘭,但见他双颊艳若丹霞,目中水波横流,竟比一个姑娘还要来的俊俏。喝了这么多酒,不败的是他眼中依旧熊熊燃烧的求胜的光。 这是一个不会认输的人,苏穆心想,让他死或许都比让他服输来得容易。 苏穆压下心底那瞬的悸动,保持着醉酒的姿态,似乎不耐酒后的混乱,低声道:“我认输。” 对他如此轻而易举的认输,最难以置信的是辰星,脱口而出道:“主子……您……” 瘦猴等人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而最该为他的服输感到高兴的叶蘭脸上却不见任何喜色,在剧烈的酒意下她艰难思索,心底疏忽闪过的一道光暗示她错过了什么。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苏穆,他双目微晗,站立不稳,表现得像普之下所有的醉鬼,无力举弓,更遑论射箭。 而此刻,叶蘭的目光落在他左手上,微微一眯。 虎口有茧,是常年骑射所致,想起适才场中他也是用左手向自己发射铜板。可跟她的每一场比试,他用的都是右手。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脸上,并不意外看到他掩在眼睑之下的打量,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汇,带着一丝如故交知己的了然。 那一眼,竟都觉得对方已经把自己看穿。 第4章 郡主贺寿 叶蘭平静道:“我答应你。月圆之夜,前来为郡主贺寿。” 瘪猴大叫出声:“老大,我们都赢了,管他干什么啊?” 苏穆凝视注目她许久,嘴角一牵,奉上真挚的谢语:“多谢。” 辰星静默地旁观这一幕,动了动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几人分道扬镳,叶蘭等人往西,苏穆辰星往北,只言片语也无,在回府的路上辰星才问苏穆:“君上明明海量,为何要向那子认输?” 苏穆简单道:“赢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辰星不语,苏穆却多少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开口道:“我指的是他的心。” 辰星恍然惊悟:“君上的意思是要他心服口服,为君上所用。” 苏穆暂未解释,因余光瞥见左右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自己,冷冷一笑,辰星也注意到那两个密探,低声道:“君上,是懿沧密探,这几年他们遍布城中,搜集着我们用武谋反的证据。” 苏穆握紧拳头,隐忍地闭上眼,再度睁开时醉意跟怒火同时消弭于无形,只剩一痕冷光闪过。 姑姑的死和荆南世家的衰败教会他一件事,在敌人面前需心掩藏的除了他的野心,还有怒火。忍气吞声更适合现在的苏穆,对懿沧群来,一个懦弱的世家比一个愤怒的对手更容易让他们放松警惕,也更加安全。 疾步回府,心底的怒火却越烧越炽,带着经年的屈辱和血海深仇的愤怒。苏穆快步穿过亭台楼榭,在花园与荆南依狭路相逢,他绷紧的表情在妹妹连声呼唤之下有了稍许缓和,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跑过来的妹妹,动用所剩无几的理智向她呈现一个温和的笑。 荆南依今日穿了一袭新衣,碧色罗裙衬得她整个人娇艳如新荷,日益妍美的容貌如明月晓风,吹散了荆南苏穆心头愤怒的阴云。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豁出性命去维护,除了鸾倾城,也就只有这一个亲妹妹。她在他无微不至的保护下安然长大,完美地保持了她单纯的性,却也不知外面疾苦与世间险恶。 她提着裙摆转了一圈,满怀期待地问苏穆:“穆哥哥,好看么?” 苏穆仔细地看,点头称赞:“好看,妹妹国色香,穿什么都好看。” 她眼睛一亮:“那我可以穿这条裙子出去玩么?” 依然是毫无悬念的两个字:“不行。” “那让辰星跟着我呢?” 略一沉吟,答案却未变:“不行。” 荆南依嘟嘴泄气,声嘀咕:“穆哥哥不公平,自己在外面喝得醉醺醺,偏偏不让我出去。” 苏穆疲惫地摆了摆手,不欲与她多加解释,转身先行回房。荆南依脚一跺,气得独自跑开,辰星有些担心,便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她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见只有辰星一人,眼神暗了一暗,不悦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如实回禀:“这是君上的命令。” “穆哥哥除了让你跟着我,还让你做什么?” 辰星飞快地看了一眼荆南依,又把头低下:“君上让属下照顾郡主。” 荆南依眼睛一转,拿出了郡主的架子来:“既如此,我要吃城北桥头的桂花糕。” “属下立刻着人去买。” “不。”她纤手一点他,任性道,“我要你亲自去买给我吃。” 她擅长用无辜的语气来达到她的目的,兼有这样倾城的容貌,拒绝荆南依的要求对辰星来一直都是难题,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他俯首领命。 辰星出府之后,荆南依依葫芦画瓢,用此计调走了身边服侍的大宫女,留下一名性格懦弱,异常胆的侍女,不待荆南依开口,便主动脱了自己身上衣物跟她的调换,侍女负责假扮郡主掩人耳目,荆南依则独自偷偷溜出府。 这是荆南依十六年第一次出府,来也可笑,她生在鸾倾城,长在鸾倾城,却从未亲眼目睹过这个城邦是如何的瑰丽辉煌。她走走停停,四下张望,她在看人,人亦看她,荆南依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好像每一人都在看她。她低头看看裙子衣裳,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十分忐忑,正好有名男子迎面走来,目光牢牢地黏在她身上,荆南依怒从心头起,任性地一把揪住那人衣襟,恶狠狠地问:“你,你看什么看啊?” 男子没防备她会有此举动,一惊之下结结巴巴地回答:“看你好看……真好看……” 这简单而又真实的夸奖惹来荆南依扑哧一笑,艳光四射如迸裂的朝霞,晃得那人眼前一花。荆南依自言自语道:“你们外面的人可真好玩儿,穆哥哥夸我好看,因为他是我兄长,侍女们夸我漂亮,因为我是她们的主子。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好看?” 她话的神情单纯,话的内容全然由心,不谙世事,竟如化外之民一般,让人又爱又怜。有些登徒子误以为有便宜可以占,殷勤地邀她去酒楼坐一坐,她不疑有它,转身上楼,几名男子殷勤服侍,又是擦桌,又是打扇,荆南依好笑道:“你们这些人,怎么跟我的葵这么像?” 一男子伏低做,谄媚地问:“敢问葵是姐何人?” 荆南依眨了眨眼:“我养的狗。” 众男子丝毫不觉其中的侮辱意味,只觉这绝世女子的任何话都悦耳无比,甚至还争相学起了狗叫,一时之间各色狗叫声此起彼伏,笑得荆南依伏在桌上直喊诶哟。 正巧飞尘打伞从窗外街边经过,瞥见荆南依绝世容颜,不禁呆在那里,暗暗纳罕:想我飞尘一生在无常坞也算是遍阅下美女,竟没一个能比得上此女。想至此,又急忙从袖中掏出一个巧的包裹,一张张检视其中是否有堪比此女的脸皮,他看一张叹一张丢一张,自从见过荆南依容貌以后才真正理解庸脂俗粉的含义,耗尽半生收集的女子皮囊竟变得如此丑陋。 飞尘一个转念,转身登上酒楼,目不斜视穿过众人,在荆南依临近的位置坐下,状似不经意地抖动袖子,从中掉出一个布制玩偶。荆南依正要言语,忽见那布偶身体一抖,如有生命般跳了起来,钻回飞尘袖中,荆南依果然中计,跳下桌子跑过来问他:“你袖子里的是什么啊?” 飞尘贪婪地盯着她倾世容颜,故意:“没什么啊,姑娘,你看错了吧。” “我明明看见有个东西钻进你袖子里了。” 飞尘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道:“这里人太多,你若想看,我们进房间里去。” 荆南依终究少年心性,喝止了跟在身后的男子们,跟着飞尘进了包间。飞尘关上门,荆南依连声催促:“快拿出来呀。”飞尘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她脸上收回,取出袖中布偶,咬破手指,滴血在布偶胸口,口中念念有词。布偶如获生命,一跃而起,在桌上打滚。荆南依拍手叫好,飞尘指挥布偶跳上她肩头,顺着衣襟划过胸口,又跳回大腿上,他的视线追随着布偶,猥琐地扫过荆南依的肩膀、胸口和大腿。荆南依浑然不觉,双眼只顾盯着那活动的布偶,问飞尘:“要怎么控制它呢?” 飞尘看着她的脸,意味深长道:“你生就会。” 荆南依困惑地看他。 飞尘靠近她,在她耳边低语,有魅惑的意味:“你的美貌就是底下最蛊惑人心的符咒,你可以控制世上一切东西,包括所有男子的心,记住我的话。” 荆南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懂非懂地问:“所有男子的心?” 荆南依一步一回头地来到窗边,发现楼下林立的男子们都在仰头看她。她踌躇回头望了一眼飞尘,他向她鼓励地微笑,她鼓足勇气大声道:“你们……你们都给我站好了。” 男子们纷纷端正立正,荆南依颇觉有趣,飞尘在旁幽幽道:“你想让这些人干什么都行,比如,”信手一指,眼中锐利光芒一闪而过,“教训那个胖子。” 荆南依如实验般重复着他的话,命令楼下众男子:“给我教训那个胖子!” 众男子早被她迷得顺魂颠倒,只怕她让他们去死,他们也甘之若饴。荆南依话音刚落,众人蜂拥而上,对着那胖子拳脚相加。 荆南依又是惊又是疑,又是好玩又是新奇,见楼下打成一团,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蹦跳着回到飞尘身边:“真的,你的没错,我什么他们都会照做。” 飞尘笑得恭维,看她如欣赏一副精美卷轴:“记住,没有人不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因为你是这世间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美人。” 在他之前,不是没有人赞美过她的倾城容颜,却从没有告诉过她,这美貌所具有的强大威力,它能化为武器,比武士手上的刀剑还要锋利,杀人未必见血,诛心一样可以。无尘的这些话像光,映亮她懵懂内心,让她隐约窥见权利和欲望交织的世界一角,它由男人们缔造,而她可以用她的美貌抓住这些男人的心。 她望向窗外那些因她的话而丧失理智沦为疯狂的男子,微笑起来,眼中不复从前澄澈无知,多了一些连她自己都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荆南依若有所思地问:“你到底是谁?” “无常坞的无常五子之一,飞尘,有机会的话我们还会再见面,”他掏出那个玩偶递给荆南依,“这个送给你。” 第5章 鸾凤之女 等荆南依回府之后,府中上下为寻她差点将整个鸾倾城翻了个底朝,面对辰星的追问,荆南依只用如水眼波闲闲在他身上一转,辰星便低头无话可。他发现,今日的郡主跟从前有些不大相同,依旧美丽绝伦,而这美却多了一些危险的味道,像潜藏在平静湖水下的漩涡,随时可以吞噬别人的心智。 她笑问辰星,声音泠泠:“你怎么不看我?” 辰星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将视线严格地控制在她裙下,从未想过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会如此难以回答。她仿佛也不关心他的答案,翩然一转,带着未知心情和神秘经历回了自己房间,侍女们想必已从辰星那里接受过教训,胆战心惊地前来为荆南依洗漱更衣,服侍她睡下。 飞尘自别了荆南依后回到自己所居的棺材铺,从棺中取出一面镜子,打开之后用袖子仔细擦拭,口中念念有词,那蒙尘灰暗的镜面随着咒语一点点变得清晰,映出了睡梦中的荆南依的影子。 夜半时分布偶从她手中挣出,爬上她肩膀,撩开她身上的羽毛被。窗外一缕月光正好照在她肩上,一束桃花从她的肌肤缓缓淡入,盛开在肩头,宛如胎记一般。 惊得他险些失手摔碎了镜子,惊声道:“桃花印!她竟有鸾凤之相,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鸾倾城又出了一名鸾凤女子。桃之夭夭,宜室宜家,灼灼其华,祸乱下!” 荆南依寿辰当日叶蘭随大杂院兄弟如约而至,走到荆南世家门口便有侍从引他们进门,几人来到大殿之外,引路的人请他们稍等,自己先行进去通报。瘦猴瘪猴二人面面相觑:“难道那子竟是荆南世家的亲信?” 叶蘭心中亦有相同的疑惑,看那人气度不凡,必定身居高位,养尊处优,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们,便深吸一口气,在辰星的引领下坦然入殿。 殿内光线并不逊于室外,因四壁日夜不熄地燃着长明灯,香气旖旎,经久不散。苏穆着玄裳,佩白玉,端坐堂上,与进来的叶蘭四目相触,她蹙眉一怔,他浅浅一笑。 隐约的疑惑在辰星的介绍中被证实:“这是鸾倾城的主人,荆南世家的掌权人,苏穆君。” 瘦猴瘪猴二兄弟吓得慌忙跪倒,连连叩首。 苏穆放下酒杯,饶有兴趣地看向堂下的叶蘭,她的表情跟他之前所设想的分毫不差,没有胆怯,也不见害怕,在反应过来之后简单地朝他拱手一拜,并未跪下。 “叶蘭拜见苏穆君。” 苏穆浅笑:“不必了,原来你叫叶蘭,真是个雅致的名字。” 荆南依侧首打量对方,见是个容貌俊秀的少年郎,神色坦然自若,态度落落大方,便问她道:“这么瘦弱,你会表演什么?” 叶蘭环视殿内,目光落在苏穆悬在壁上的宝剑,上前道:“君上的剑可否借民一用?” 荆南依刚想开口阻止,就听见苏穆先她一步答应:“拿去用吧。”她不由一惊,习武之人向来视剑如生命,哥哥这柄剑别是辰星,连她都摸不得,今竟被他这样爽快地出借。荆南依心下暗暗纳罕,转侧间瞥见侍立苏穆背后的含露娘子,表情一样惊讶。 叶蘭抽出宝剑,如流水星云,伴着丝竹乐音飞跃而起,挑起灯烛星火,剑光与火光一起流转,翩若惊鸿,且她刺、挑、转、旋,舞剑的每一步都紧扣乐音,激烈时昂扬,凄楚时低回,动作英武有力,绝非街头作戏式的表演。 苏穆目不转睛地看,连酒杯何时已空都不知道,那剑好似有了灵气,与叶蘭配合得衣无缝,剑因人而锋利,人因剑而华美。有一瞬,他竟然怀疑自己在嫉妒那无生命的死物,能与叶蘭亲密无间地合作这一场剑舞,这个莫名而起的念头让他感到烦躁,这是过去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感受。 含露娘子何等的冰雪聪明,只一眼就看出了这向来不动声色的君主的反常,他追逐舞剑少年的目光含着连他都未必察觉的迷茫。她从未见他用这种目光看过任何女人,包括红颜知己的自己,想至此,含露微微叹了口气,不出是可怜还是同情。荆南依的暴毙、荆南世家的衰落、鸾倾城的苟且偷生,让曾还是少年的荆南苏穆从未真正拥有过一快乐的日子,没有人教过他何谓爱,他的爱被仇恨囚禁在不见日的深渊。 长大了,他会对人笑,却并非发自内心。他会喝酒,却从来不允许自己喝醉。喜怒哀乐,怒和哀都被他锁于心底,血海深仇不允许他有多余的情绪。 而他看向这萍水相逢的少年时,像是从灵魂深处透出了光,连带着他的眼都熠熠发亮。 含露忽然想起从前某她跟他提起城西叶子爷时,他微微的那一笑,他:“这个人,我听过,此人行侠仗义,是个江湖奇人。” 后来一他喝多了,来她的含露憩坐了一坐,含露问他为何这样高兴。苏穆含笑道:“认识一个笨蛋。”含露奇道:“既是笨蛋,为何令君上如此开怀?”苏穆凝神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嘴角笑意未歇,“并不是很笨,只是固若顽石,不肯低头,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才好。” 她终于明白,他一切细微的改变并非这场剑舞,而是舞剑的这个人。那一刻,通达明慧如含露也不由庆幸,这是个男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不足为惧,哪怕成为传奇。一切也只能到此为止。 剑舞正值精彩处,忽然听见殿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懿沧密探领着一对人马闯进了大殿,各个身披银甲,手持器械,他们的出现中断了叶蘭的表演。 丝竹戛然而止,侍从奴仆见来人气势汹汹均大气不敢出。领头的密探敷衍地朝苏穆行了一礼,傲慢道:“我们奉逍遥堂之命,在你鸾倾城境内奉监管督促之责,这些人,”他徐徐环视殿中,用剑鞘指了指叶蘭一行人,“不顾禁武令,私造兵刃,我们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捉拿他们的,快,给我抓起来。” 叶蘭眼见仇敌恨意顿生,握紧手中长剑正欲放手一搏,想到身后无辜的兄弟和母亲,终于还是低头,捏紧垂在身侧的拳头:“是我一个人用武,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跟你们走。” “且慢,”苏穆出声阻止,走下高台来到叶蘭面前,向这群不速之客解释道,“他是我请来的客人,手上拿的是我的剑,并非私造,谁敢动他?” 密探阴鸷目光扫过他的脸,皮笑肉不笑道:“就算现在拿的是苏穆君的剑,那如何解释那你等二人在树林比武的情形?当时我们可都在现场,亲眼所见。” “是啊,苏穆君,如果我们就此事禀告逍遥堂,悠然河南北的世家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踏平你们的鸾倾城。” 他瞳孔骤然一缩,顺势握住叶蘭的手,提起她手中之剑,将其架在话那人的脖子上,灼热的掌温令叶蘭微微一震,她抬起头,见他下颌紧绷,鼻中霎时一酸,难以形容那瞬自己感受,孤立无援之际有人及时伸手,替她遮挡面前的灾祸,过去这十数载,他是第一个。 空气因他这个动作变得凝重,懿沧密探侧首扫了颈边的剑锋一眼,阴阳怪气地问苏穆:“敢问苏穆君,这是何意?” 他睥睨着他,语调冰冷,一字一句却不似威胁:“你真的以为我不会在这里杀了你?” 眼见事态一触即发,两厢僵持不下,含露赶忙上前解围,低声劝慰:“苏穆君切不可在这种时候意气用事,落了他人口实。”苏穆蹙眉望向含露,含露暗暗朝他摇头,示意他忍。 他一忍再忍,忍到眼下已经觉得够了。 他忘不了姑姑荆南梦惨死的那一幕,那一幕重复在他梦魇中上演。他清楚地记得姑姑绝美容颜是如何一瞬枯萎,他忘不了侍女临死前那含恨的眼。多少次他曾设想,如果当初他跟姑姑她们一起葬身悠然河,或许这些年他就不必再忍受仇恨的折磨。 可活下去的偏偏是他。 苏穆恨意勃发,手中的剑迟迟没有放下。 含露求助得看向叶蘭,眼下能救苏穆的只有她了。 叶蘭心领神会,感激苏穆倾其所有的保护,略一用力,从他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撤下架在密探肩上长剑,以双手将剑送归苏穆:“谢君借剑。” “你,”苏穆声音转厉,痛心疾首地质问,“你不要命了么?” “那苏穆君呢?”她笑笑,态度依旧平静,“是否也顾忌了自己的性命,和鸾倾城百姓的安危?” 他冲动地一把握住她奉剑的手。从来都是端雅入骨,风采纯然的人,没见过他有如此失态的时候:“那你呢?你不也是我鸾倾城的百姓?凭什么不需要我的保护?” 叶蘭心头一颤。她深信不疑,他会为了她的平安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可后果是什么,谁都承担不起。叶蘭恳切道:“一人与众人,孰轻孰重,望苏穆君三思。” 苏穆摇头:“你的不对,一人与众人,并无分别,他们都是我的子民,你也是,如果我连你都保护不了,谈何保护我鸾倾城的百姓?” 含露大概怎么都没想到这名少年在苏穆心底的分量竟有这么重,一时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叶蘭却在苏穆那席话后俯身跪下,心甘情愿地朝他叩首,动容道:“叶蘭会记得,记得今日苏穆为叶蘭做的一切。”她抬起头,眼中不见一丝悲切,苏穆心潮翻涌,俱是恨与痛,听她继续,“可是苏穆君并非叶蘭一人的君上,鸾倾城的百姓还仰仗您的庇佑。” 第6章 叶蘭被救 语罢她从容起身,向着密探道:“今日殿上用剑的只我一人,违反禁令的只我一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跟你们走。” 哪怕认罪她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不见一个末落士族的谨慎微,生从容不迫的气度。密探被她的气势所慑,竟然心生怯意,嚷嚷起来:“带走,把他给我带走。” 苏穆本能地向前迈出几步,被辰星和含露二人从身后拉住,齐声低唤他:“君上。”他仿若未闻,脸上一点血色也无,抬头看向光线射进来的殿外正门,她渐行渐远,融入殿外硕大无朋的光影当中。 这一幕与记忆中的那个场景何其相似,远去的姑姑成为他心底永恒的痛楚,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他又会失去什么? 含露低声道:“君上莫急,咱们从长计议。” 苏穆缓缓摇头,眼中重现清明和冷静:“不必了。” “苏穆君有何打算?”含露困惑地问。 “他的没有错,在这大殿之上我是荆南世家的掌权人,肩上担着鸾倾城百姓的安危,可是到了晚上,就不是了。辰星,我们现在就走。” 辰星肃然领命,二人去马厩挑了两匹快马,当下午就出发。 暮色渐渐西沉,为世间万物披上一层惨淡的金灰。马车押解着叶蘭往城外行去,叶蘭身负镣铐枷锁,安静地坐于狱车一隅,密探并不忌讳当着她的面议论对她的处置:“先带他回去好好审讯,若是能问出幕后主使是荆南苏穆,就再好不过。” 另一人则阴阳怪气附和道:“何必多此一举,要他是,他就是,鸾倾城主人违反禁令私自动武,正好快了我们懿沧涧主的意。” 叶蘭一直低头坐着,听到这席话不由捏紧拳头,双目猝然一沉,暗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对方如何逼供,她绝不会松口,势必保全荆南苏穆和鸾倾城。 太阳终于收起照拂世间的最后一缕霞光,黑夜代为接管大地,狱车行到一处密林,忽有两名黑衣蒙面男子从而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赶车的密探抽刀而出,质问的话还未开口,就被领头那黑衣男子一个旋踢,踢飞了手中刀剑。懿沧武士们眼见形势不对,蜂拥而上,搅入混战当中,被辰星一一轻松制服。苏穆趁乱奔到狱车前,拔剑削断锁链,一把割开她手上脚上的枷锁。 连月光都被乌云遮蔽的夜晚,她还是认出了他手上那柄剑,心头一震,话未出口就觉鼻腔酸楚难言。 他没有失言,他来救她,用的是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式。 苏穆扶她起来,她双手双脚被捆了太久,血液淤塞,行走不便,才刚站起险些又栽倒在地,苏穆低声了一句抱歉,然后拦腰将她抱起,飞身跃下马车。 她的脸就贴在他胸口的位置,能听见他湍急的心跳,跳得又快又急。 丝丝缕缕的幽香钻入他鼻尖,令他觉得似曾相识。苏穆低头看她,黑暗中他的眼格外明亮,月影移转间,映见他秀逸侧脸,和嘴角那不合时宜的微微一笑:“是你。”惊喜的语气。 叶蘭不自觉地仰起头,没有料到他正好俯身来她耳畔话,他的唇阴差阳错地拂过她额头,温柔的一触,如火苗迅速点燃她两颊,她无意识地深呼吸,没想到铺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流浅浅地撩拨她心意:“我知道,那个人是你。我记得你身上的香气。” 叶蘭脸上轰然一炸,苏穆不疑有它,凑近了细看她:“你脸红什么?” 强迫自己泯去脸上热度,叶蘭移开目光,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没什么。” 苏穆一牵她手腕,:“跟我走。” 这时候忽然听见辰星急促的一声心,但箭已在即,要躲已经来不及,叶蘭猛地推开苏穆,长箭飞旋而来,射中她肩膀,鲜血顷刻间染红了她半边衣袖。苏穆这才看见身后朝他放暗箭的两名懿沧武士,双目一沉,飞跃而起将他们刺死,转身扶住叶蘭,见她伤势严重,抱起她避入密林。 懿沧武士穷追不舍,一直深入密林腹地,苏穆奔到开阔处,望了望四周,只见参巨木,并无可以藏身的地方,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苏穆被逼无奈,双足轻点树干,飞身斜掠而上,抱着叶蘭飞入茂密枝叶当中。懿沧武士循着血迹追到此地,见四下无人,兵分两路继续追击。 两人潜藏在繁盛的枝叶之下,身体紧贴着对方,静默地等待了片刻。四野寂静,偶尔能听见归林的倦鸟掠动某处枝桠,几处蝉鸣也是若隐若现,若断若续,越发衬得此刻两人的呼吸声交织纠缠,清晰可辨。 如果再近一些的话,他是可以亲到这个人的,一念刚起,身体便不由自主地俯身靠近, 不妨她正仰头来看自己,一清如水的目光困惑地扫过他脸颊,令他当场汗颜难当。 同为男子,他对他竟有这样轻佻的念头。 这显然违背了他十数二十多年来恪守的君子之礼,苏穆坐正身体,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叶蘭并没料到他想的是这些东西,以为他是担心眼下处境,便满怀歉意道:“苏穆君,今日之事是我连累你了。” 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唯有清苦一笑。 如果他告诉叶蘭,他很高兴能有这样亲密独处的片刻,会否显得他过于轻浮? 苏穆的手原本一直放在叶蘭腰后,一来是防止她因体力不支失足跌落,二来认为彼此都是男子,不必计较这些俗世虚礼。只是幽香屡屡不绝,那属于女子然的体香,越发让他觉得手下的腰肢细软非常,柔若无骨,不由想起杂耍那一,剑舞那一日,叶蘭身姿优美如莲,翩然降落在他目前,成为他视线的唯一焦点。妙目自他身上冷淡旋过的瞬间竟会让他产生一种冲动,他要捉住这朵白莲,哪怕深陷泥泞也在所不惜,他要这清净之莲陪他度过接下来暗无日的岁月。 只可惜他也是男子,当时苏穆黯然地想。 这念头仅仅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生生逼出了苏穆背后一身冷汗。 他心神一凛,深呼吸,强迫自己回到眼下险境重重的空间,心拉开她衣袖,想要察看她肩上伤势是否严重,叶蘭本能的一躲,牵动伤口,她咬紧下唇,以意志抿住了那呼之欲出的一声痛呼。苏穆误以为她躲是担心他下手不知轻重,反而弄伤自己,便合言安慰她:“放心,从前我在山中狩猎,受了伤都是自己处置的。” 叶蘭咬紧下唇,只是低着头,护着衣襟什么都不肯放。叶蘭虽从在江湖长大,可是再爽快到底也是个女儿家。苏穆见她如此,又不好硬将她的手拉开,无奈道:“这不行,得找个地方。”可是荒郊野外哪还有人烟。苏穆背着她一路往山里去,两人走走停停,终于在水源的附近找到一处猎户的平房,苏穆前去叩门,开门的是一对守山的老夫妻,夫妇二人心性善良为人淳朴,见有人受伤,即刻开门将他们迎了进来,指点苏穆心地将叶蘭放在屋内床上,二老烧了水,又拿了些跌打损伤的膏药。苏穆撕开她袖子,仔细察看叶蘭的伤势,见伤口血流不止,当务之急是要把她肩头的箭给拔出来。 叶蘭混混沌沌,依稀能听清楚她嘴里发出的不要两个字。 苏穆温柔地替她擦去额上虚汗,安抚她道:“箭一定要拔,否则你的命都难保。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拔箭之前,苏穆先以指封住叶蘭伤口附近几处重要穴位,拿剪子心剪开她衣袖,箭虽无毒,但是末端生有倒勾,拔出之痛显然超出常人能忍受的范围,苏穆握住箭羽,回首看了一眼面如白纸的叶蘭,面色亦有不忍:“如果痛的话,就咬我的手。” 叶蘭侧首避开伤口,虚弱道:“没事,动手吧。” 苏穆心一狠,四指按住伤口四周,然后猛然用力,一把拔出箭头,叶蘭的身体本能地随他的动作一仰,颈间发出一声痛呼,即刻又咬唇忍住,在那之后若非回答苏穆的提问,她再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包括痛吟。她的冷静令苏穆动容不已,深看叶蘭一眼,道:“我真好奇,你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叶蘭闻之一笑,虚弱道:“如果这次我们能够平安无事,我就告诉你。” 苏穆郑重其事地应她:“好。” 处理完她的伤口,又扶她喝完有助睡眠的药物,叶蘭昏然睡去,期间苏穆几次来看她,只见她闭目安眠,一把青丝拖于枕畔,扰扰乌发之间一张素容白净如雪,难耐伤口痛楚,她双眉浅颦,让睡中的叶蘭看起来有股不胜柔弱的娇态,平日里见到的叶蘭大多冷静仗义,罕见这幅模样,苏穆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也变得柔软。就是这样一个人,与他生死同途,与他命牵一线,就是这样一个人,带他领略了前二十多年从未体会过的以命相托的信赖。 苏穆伴着她坐到后半夜,没料到亮时分,叶蘭开始发热,周身滚烫,起了胡话,苏穆万分焦灼,用尽各种办法为她降温,成效均甚微。无计可施之下,他索性脱了衣服,赤膊跳进山间溪,等到身体冷透,立刻奔回叶蘭身边,扶起她再从身后抱住她,用他的体温替她降温,如此反复。觉得叶蘭身上的衣物碍事,他单手扶住她肩,另一只手则迅速抽开她衣带,中单落下的一瞬间,是他从未设想过的旖旎画面,苏穆连呼吸都忘却,心如擂鼓,他呆在那里。 第7章 识破女身 翌日叶蘭醒转,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苏穆,他像是一夜未眠,坐在床边,神色颇憔悴,沉默地端来汤药让她饮,习惯性地要扶她起来,手刚刚碰到她肩却又缩了回去,手臂僵硬地伸直在半空,像一尊无所适从的雕塑,叶蘭不觉有异,端起药来一饮而尽。 递还空碗的时候不心碰到苏穆的手指,他骤然一缩,像被热水烫到,很快就从脖子漫到脸上一侧绯色的红。 叶蘭觉得好笑,斜着目光打量他:“怎么了,你?” 他被她拿着那个眼神撩了一下,忽觉喉头发紧,一股火往上窜。苏穆局促地站起来,背对着她:“该出发了。” 二人辞别猎户夫妇,连夜赶回鸾倾城,与等候在城门外的辰星会和,而后兵分二路,辰星先行回府,应对懿沧武士们上门索人,苏穆带着叶蘭回含露娘子的居处换药。一进含露憩,便有人将他们迎进屋内,含露见苏穆无事,也松了一口气。 二人前脚刚到,懿沧武士后脚也赶到这里,侍女来禀,含露出去应付,屋里只剩叶蘭和苏穆,关于她其实是女子的消息实在过于震撼,他仍旧无法适应跟她共处一室,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我去找人来替你上药。” 叶蘭忧心忡忡地问:“我们得罪了懿沧武士,他们会不会对你和含露娘子不利?” “该来的总会来,这些事你放心,我会处理。至于含露,”他顿了顿,目光回到叶蘭的脸上,一字一句认真道,“她并非我的侍妾,只是我府中幕僚而已。” 她不知他强调含露身份有何深意,模糊觉得他在向自己证明一些东西,可是又难以深究,叶蘭只好点头:“以前是叶蘭出言不逊,多有得罪,还望苏穆君海涵。” “叫我苏穆。” 叶蘭迟疑:“可是别人……” “你跟别人不同。”他看向她的眼神浓烈直接,带着她不懂的情愫。 叶蘭怦然一动,仰头看他,目中闪着盈盈的光。 被她以这种目光注视着,不可否认心头有欣喜,从知她是女儿身那一刻开始,就期待着她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他嘴角一扬,看她的目光却越发温柔:“你先住在这里养伤,你的那些弟兄我都会好好安置。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好好畅饮一番。” 叶蘭面有粉色,如海棠初绽,微微一笑道:“好。” “还有,”苏穆继续,“你答应过我,倘若这遭我们都平安无事,你要告诉我你的过去。” 苏穆赶回府里,正遇见上门索人的懿沧密探。他冷冷一笑,阔步走到正厅,拦住准备关门谢客的辰星:“让他们进来。” 一列人马手持兵器血雨腥风地闯进荆南府邸,领头的仍旧是当日那名捉拿叶蘭的懿沧武士,粗声喝道:“把人交出来!” 苏穆并不理会他,侧首看了辰星一眼,辰星代为解释:“禀君上,懿沧武士押解我们鸾倾城的人回逍遥堂的路上遭流寇堵截,犯人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苏穆冷冷道:“生死未卜?还未查明真相我们鸾倾城的人就生死未卜?逍遥堂的人就是这样办事的?犯人死了,却敢问我们要人,我倒是要问问懿沧涧主,是不是他的手下为泄私愤,暗中杀了我鸾倾城的百姓?” 懿沧武士暗自理亏,又听他提起懿沧群,心知懿沧群并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对鸾倾城如何,反而会觉得他们办事不利,只怕将来连累自己,恨恨道:“好啊你荆南苏穆,咱们走着瞧!” 一群人刚散,荆南依欢欣鼓舞地奔进大殿,连声叫着穆哥哥。苏穆勉强提起笑容,问她怎么了。她喜笑颜开:“穆哥哥,今日依依要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 荆南依牵着苏穆的衣袖,浑然不觉他语调中的异样,只是笑道:“是桃花印啊穆哥哥,昨日沐浴时,我发现自己肩上新长了这东西,侍女们告诉我,这是桃花印,梦姑姑身上也有,听生有桃花印的荆南女子,拥有鸾凤之相。” 苏穆脸色惊变,笑容全失,厉声道:“你什么?” 在荆南依看来本该是一件好事,没想到苏穆的反应会这样大,她吓得后退了几步,委屈道:“我以为穆哥哥会高兴……我可以嫁给悠然河南北最伟大的世家,梦姑姑没有完成的事,我可以帮穆哥哥做到。” 苏穆高声喝她:“够了!你不是什么鸾凤相女子,你身上也没有什么桃花印!” 荆南依吓了一跳,何曾见过苏穆这样疾言厉色地对待自己,眼中不由泛起泪光:“穆哥哥,我只是想帮你,帮荆南世家,我又不是姑姑,一心想着霍乱下。” 话未完,脸上就挨了怒中的荆南苏穆一巴掌,荆南依下意识捂住被打的侧脸,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她的兄长,双睫一颤,有泪滑下,苏穆硬下心来不去看她,指着门外隐忍道:“回去,回你自己房里,想想自己错在哪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去。” “穆哥哥,我讨厌你!”荆南依丢下这一句,提起裙摆含泪跑开。苏穆只觉旋地转,支撑他的某股力量被抽走,仿佛一脚踏入了无底深渊,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喃喃苦笑:“鸾凤相女子……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大也最动听的谎言。我以为,鸾凤相的传会随着姑姑的逝去而终结,可是我没想到,上根本就没想过放过我们荆南世家。” 桃花印代表着什么,苏穆再清楚不过,不是荣华富贵也非君临下,而是野心以及需要为野心流的鲜血。 辰星从旁劝他:“郡主还,不懂事,的都是些孩子气的话。” 他痛苦地闭上眼,眼前浮现昔日荆南梦一颦一笑绝世容颜,心似针扎:“辰星,你觉不觉得依依越来越像梦姑姑了,容貌,脾气,乃至话的语气,我,一比一恐惧……没想到这一终于还是来了。” 辰星沉默地听着,不知如何劝慰这个孤独脆弱的君主。他也清楚,他能想象的痛苦不及苏穆真正要承担的万分之一。 苏穆低声问:“辰星,你觉得,当年梦姑姑所作所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辰星不敢妄加置喙,苏穆沉默了片刻,自言自语:“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如若那梦姑姑没有去悠然河畔,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我们鸾倾城的百姓仍旧可以安然度日,而梦姑姑也会好好的活下去。可是现在我才明白,人的贪念是无止境的,而野心则是贪念的附庸,梦姑姑早就料到了今,就算我们与世无争,也阻止不了别人吞并我们的野心。人若有朝一日为刀俎,我们也绝不做那案板上的鱼肉!” 想起荆南依的结局,辰星微微叹息。 苏穆想起了什么,侧首看他,严肃道:“桃花印的事不准向任何人起,还有盾牌的事,要加紧训练了。” “属下知道。” 他挥了挥手:“你去看看依依,陪着她,别让她有什么闪失。” 辰星找到荆南依的时候,她正独自一人伏在桌上,脸埋在双臂之中,嘤嘤地声啜泣。辰星唤了声郡主,她抬起头,双目雾气濛濛,湿漉漉的睫毛上萦着细水珠,越发显得这张脸娇艳如新荷,有朝露滚过。 她引袖拭泪,赌气不去看他:“是穆哥哥让你来找我的么?” 辰星仔细看她的侧脸,指印早已褪去,只是略微发红。他喉间一涩,低声道:“是……郡主,君上背负了很多,心里很苦,您要体谅他。” 荆南依哭得伤心:“我怎么不体谅穆哥哥了?你们总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做这些只是想帮他重振我们荆南世家。” “我知道。”辰星语气清淡温和。 “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她黯然神伤,“你又不是穆哥哥。” 而他也永远成为不了她最重要的那个人。 辰星双眸一黯,想起了什么,劝她:“梦郡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鸾倾城,郡主不应该这样她。” 荆南依听了仍旧难过:“梦姑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我能替她完成,别人都信我,为什么偏偏穆哥哥不肯相信?” 辰星抓住了她话中危险的两个字,盯住她问:“别人,郡主还见过其他人?” 荆南依躲闪着他的目光,含混道:“没有,我没见过外人,是侍女们告诉我的,他……她们我有倾城容貌,足以令下所有男子俯首称臣。” 辰星松了口气,摇头:“她们的话也不尽然都对,女子的美有些赏心悦目足以入画,有些则能幻化成伤人伤己的利刃,君上不想您成为别有居心的人手上的武器。” 她语气不忿:“女子的美又如何能害人,不过是男人们的野心作祟。” 辰星知她心思单纯,只是那桃花印的暗示,让她一叶障目,有了这非分之想,眼下也只能像苏穆君吩咐的那样,看紧她,别让她离开鸾倾城一步,永远地锁住这个秘密,以免荆南依沦为权力的下一个祭品。 第8章 风哨约定 苏穆安顿好府里事务,走去含露憩探望叶蘭,正撞见含露端了药从屋里出来,神色怔忡,直到苏穆走到她面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苏穆笑问她:“想什么呢?” 她低头避开他的打量,道:“没什么?” “她……”他不疑有他,抬眼望去,好似能穿透那薄薄一扇门页看到屋内的情形,欲言又止地问她,“她怎么样了?” “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只要勤些换药善加调养,不会有问题的。” 苏穆追问:“会留疤么?” 含露心下了然,宛如明镜一般:“妾那里有些驱除疤痕的药物,用过之后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他才放下心来:“有劳了。” “含露告退。” 他长立于门口,难以解释此刻自己矛盾的心情,想进去看她,却又不敢见她,满心的惊喜生怕暴露在她面前,回不到从前坦诚相待的日子,她本是借着男儿的身份才肯跟自己称兄道弟,若是揭穿,日后又该如何跟她相处?这些都在苏穆的考量当中,他无法不慎重。 正在他进退维谷之间,叶蘭打开房门,意外发现苏穆站在门外,玩笑道:“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地方,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苏穆不由解颐,上下看她,见她气色大好,便也安下心来:“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多谢收留,我该回去了。” 他怔了怔,在最深的心底其实并不愿她就这么回去,如果她走了,日后哪还有再见面的理由。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并不直接拒绝:“外面都在找你,你现在哪都去不了,你的那些兄弟我已经派辰星去看过了,大家都很安全,你就安心地跟着我吧。” “可是……” 他扬眉,一本正经地反问她:“所以你不相信我?” 叶蘭立刻摇头:“不,我并无此意。” 他紧盯着她,不肯漏过她脸上表情任何一丝的变化:“你是觉得我不能保护你?” 叶蘭还是摇头。 “这就好,”他笑,心满意足地,伸手握住她手腕,“跟我来。” 苏穆领着她下到酒窖,点燃了壁上数盏烛火,摸到墙上机关按了几按,石门开启,酒窖之下出现一道楼梯,他率先下去,又回头看看站在原地的叶蘭,向她递出自己的手。 并无只言片语,他用目光告诉她,相信我。 迟疑只是一瞬,叶蘭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下楼梯。 暗室内竟别有洞,中间有个硕大的练武场,四壁烛火日夜不熄地燃着,数十名荆南武士正在场上操练。苏穆负手在场边看着,双眼异常明亮,脸上不无骄傲的神采:“他们是我鸾倾城的盾牌,我要将他们培养成荆南世家保护鸾倾城子民的铜墙铁壁。” 叶蘭这才明白苏穆隐忍至此的原因,望向苏穆的目光满含钦佩敬意。被这种眼神注视无疑不是愉快的,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像世上所有心有所属的男子,渴望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现他们最好的一面。 辰星在旁解释:“君上早就准备一雪前耻,之所以一忍再忍就是为了提供足够的时间给武士们训练。” 苏穆侧脸看她:“现在……你信了我么?” 她笃定地点头,向他伸出她的手。 苏穆紧紧握住,掌心干燥坚定,稍一用力,将她牵到自己面前。俯首看她,忽然发现从前的自己竟是如此可笑,浓白肌肤和楚楚睫羽,双唇不点而红,不出的娇艳动人,分明就是个姑娘家的长相,自己怎会蠢到一直视她为儿郎。 “那么,”他的声音悦耳低沉,带着迷人的磁性,“从现在开始,你愿意跟着我么?” 叶蘭自他双臂之间仰起脸,与他目光相接,他笑如春风,在亲眼见她点头的那一瞬。 之后数月如白驹疾驰而过,她和苏穆寸步不离,与荆南武士一同训练,一起骑射,一起饮酒,一起大醉。遇上哪日气晴好,也会一人一马,纵马至郊外。翠绿竹林之间,阳光亦稀薄罕见,竹叶飘然坠落,清晨空气中凝结着白色雾气,如入仙境。二人纵横其间,一前一后如同竞技,向共同的目标发起进攻。 叶蘭在前,苏穆紧跟在后,之间距离不过几丈左右,她大笑回头:“这次你若是再输给我,可是要叫我一声叶子爷了。” 他纵马扬鞭,畅快道:“还早着呢。” 叶蘭从指尖发出飞刀,射中空中飘落的数枚竹叶,刀无须发。苏穆见状双腿加紧马腹,从身后抽出弓箭,箭矢追踪着飞刀的轨迹,射中飞刀下悬着的风哨,将其牢牢钉在竹杆上,叶蘭拍手叫好:“好箭法。” 苏穆含笑:“承让。” 他快马加鞭,追上叶蘭,两人并辔而行,相视一笑。 放马去溪边饮水,二人就坐在树下一边喝酒一边聊。 他他的童年,他的理想和抱负,有时候却只是安静地倾听,听叶蘭的过去,她的母亲和兄弟。有时候他会很心疼这个姑娘,更多的时候却是庆幸,命运之所以崎岖如果是为了安排叶蘭来到他的世界,那么他也应该心怀感激。 最后叶蘭不敌酒意,倚在苏穆的肩膀昏然睡去。他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接过她手中的酒一口一口继续饮,在这苦烈的酒水里意外品出了一丝甘甜。 他时而望,时而低头望向身边的叶蘭,心中顿时被一股柔情蜜意充盈,她睡得深沉,两颊微微泛红,梨涡浅显,纤长的睫羽在下眼睑洒下浓墨重彩的阴影。并不是没有见过所谓倾国倾城的美人,而叶蘭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让他想起莲花的女子,那品性高洁的水生之花。 就这样坐着,心绪翻涌,浑然忘却身外俗事和荆南掌权人的身份,直至日暮时分,她睁眼睡醒,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是苏穆。二人相视一笑,带着相知相识二十年都未必会有的默契。 苏穆从怀中掏出一个精美的盒子,面向她揭开盖子,里面是一个用翠玉做成的风哨,那玉稀世罕见,质地细腻,一看即知并非凡品。 他递给叶蘭:“我见你的飞刀上有风哨,所以命人打造了一只翡翠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叶蘭觉得新奇,放到唇边试着吹了一吹,哨音悠扬清越,却是若断若续。苏穆笑,“不是这样的。”从她手里接过风哨,自然地放到自己唇边,以林中风声为弦,吹了一曲《凤囚凰》,曲声婉转悠长,引得树上的鸟儿都忘了啼叫,一曲奏罢,他着意侧首深看她,见她单手托腮,听得神往。 “这样吹,”不是不失望她的反应,他把风哨递回给她,“试试吧。” 她本要将风哨放到唇边,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手上动作,望着他塞给她的风哨,脸意外地红了一红。 他佯装不知,眼睛却看着她脸上那醉人的酡红:“怎么了?”明知故问的语气。 她嗫喏:“我不会……” 苏穆不禁一笑,故意逗她:“因为我碰过了是么?你嫌弃?” 叶蘭一惊,忙摇头:“叶蘭并非此意,只是叶蘭不惯……不惯……” 苏穆心想,若是再为难她,只怕她将来连酒都不愿跟自己一块喝了,便收了玩笑的口吻,认真道:“叶蘭,你是否愿意将来与我一起驰骋沙场?” 叶蘭睁大眼睛,直直地看向他:“我么?” “为了保卫鸾倾城,推翻禁武令和奴选令,保全我鸾倾城百姓的安危,必然会有生死一战。”他举目望向被层云遮蔽的烈日,喃喃道,“二十年了,王兴于师,修我戈矛,我为这一已经等了二十年。” 叶蘭侧目看他在光影下熠熠生辉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的情愫,这些,他的雄心壮志他的怅然失意都被她看在眼中,让她不止一次有冲动去握住他的手,从此南地北,从此世事险恶,她也跟他一起去了。 叶蘭声音低低地应和着他:“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苏穆的表情震了一震,脸上有狂喜闪过,冲动地一把擒住叶蘭的肩,转过她来面对自己,难以置信地求证:“你愿意跟着我?” “愿意。”她全然信服地仰起头,“从你救下叶蘭那一刻开始,叶蘭的生与死就已经交到了苏穆君的手中。” 他动容,展臂将她拥入怀中。 第9章 无心男子 色渐晚,二人牵马回城,沿路有有笑,欣赏着这物阜民丰的鸾倾城,走到含露憩门口时,就见辰星慌慌张张地走上前来,神色异常焦灼:“君上,不好了,郡主不见了。” 苏穆脸色豁然一变:“什么?” “自那日跟君上闹完别扭之后,郡主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谁都不肯见。我们想依着郡主的性子,闹完脾气也就会出来,没想到三过去,侍女才来回禀,郡主不见了,请君上降罪。” “不怪你。她一向弄性尚气,不知轻重,赶快召集荆南世家武士,出城寻找。”辰星领命而去,又被苏穆从身后叫住,“切记,这件事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逍遥堂。” 辰星以最快的速度安排武士出城寻找,同时仔细盘问荆南依身边大侍女,都摇头不清楚郡主可能会去哪里。 “郡主的脾气您也知道,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我们都劝不住她呀。” 为防荆南依失踪的消息走漏,辰星命人严加看管这群侍女,勒令她们不准轻易出府。 翌日清晨,派出去的武士终于探听到一点消息,据鸾倾城百姓反应,昨日他们曾亲眼见一绝色女子,追着一名男子出城。 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日荆南依原本只想着出府散散心,路过集市的时候不经意间被一名少年撞了一下,这少年容貌甚美,却不语不笑,甚至连看她都懒得看她一眼,荆南依不忿,认为普之下怎么会有人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另一方面也是因少女春心萌动,暗想,他这般容貌,比穆哥哥还要俊俏一些,配她倒是相得益彰。可是一抬头,那名少年却已匿入人群当中,越走越快,荆南依且奔且追,一直追到了郊外荒山,等意识到自己迷路时,四周已是她全然陌生的景物。 应是正午,可是越往密林深处越是一丝光线也无,荆南依终于感觉到害怕,想按原路返回,回头却惊觉来时的道路都被枝叶覆盖住,像是根本不曾有人走过,连那男子也不见踪影。四周悄无人息,连鸟叫声都听不见。 荆南依哽咽地哭出声来,朝着四处周喊:“你在哪?快点出来,带我出去。” 一道身影突然闪过,出现在荆南依的面前,正是那名诱她来此的少年。荆南依追上前去牵住他衣袖,连声道:“这里太黑了,你快点带我出去。” 那人不动不笑不言不语,宛如木头做成的一般,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荆南依身后。荆南依性急回家,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了那人一下,却没料到手从他胸口穿过,竟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她悚然惊叫,缩回手转头狂奔,一只巨大的金丝鸟笼从而降,将荆南依整个罩在其中。荆南依双腿一软,险些跌跤,伸手抓住栏杆,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可这密林连光都能吸收,别她的叫喊声。 无心男子面无表情立在笼子前,对她的求救声仿若未闻。他兜里的布偶像是感应到谁的靠近,突然蹦了起来,从他怀中滑出,跳到他背后的某人肩上。 荆南依越过无心男子,这才看到数日不见的飞尘,看到他手上拿着的另一只一模一样的布偶。他抚摸着那布偶,在它耳畔道:“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回你的棺材里去。” 无心男子转身离去,无论荆南依怎么叫他都不理。 荆南依双目圆睁,惊恐地看着飞尘:“是你!你要干什么?放我出去!” 飞尘淫笑:“可算抓到你了,几日不见,郡主越发出落地美丽绝伦了。”他打量着荆南依的周身,叹息似地摇了摇头,“郡主什么都美,可惜就是这件衣裳不美,配不上郡主这样的倾世容颜,对了,我家中还有一件白羽衣,我这就取出来给你,你先乖乖地在里面待着吧,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这时远处传来众人寻找荆南依的叫喊声,她看到希望,双手紧拽着栅栏,大声向外喊着救命,苏穆和叶蘭等人打着火把已在林中寻了一一夜不止,隐约听见声音,脸上均是一喜:“是郡主的声音。” 飞尘可不想自己的宝贝这么快被人发觉,袖子一抖,从袖中甩出布偶,布偶如获生命,翻滚着跃上金丝鸟笼,跳到正大声喊着穆哥哥的荆南依肩上,身体一抖,洒出白色粉末,这些粉末飘入荆南依鼻中,很快她就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惊恐地紧握栅栏狠命撼动,寄希望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飞尘竖了一根食指在唇前,朝她轻轻嘘了一声:“别动,我的凤凰儿,惊动了别人就不好玩了。” 荆南依恨恨怒视他,眼中泪光闪烁,却因身处笼中而无可奈何。 飞尘劝她:“哭什么啊?他们不愿陪你玩儿,我陪你玩儿。他们不信你是凤凰女,我相信。” 寻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飞尘并不想让别人这么快就寻到荆南依的藏身之地,牵起笼子下方一条红绸,借用风势,逆风放起,那笼子便成了一只巨大的风筝,飞过丛林树巅,徜徉在绿海碧云之间。荆南依伏在栏杆上,望着地上四下寻她的苏穆默默流泪,无声呼救,最后她终于倦了,含泪倚着笼子沉沉睡去。 苏穆神情狂乱地在林中奔走,衣袍多处被路边的荆棘野草划破,他全然不顾,大声向四周喊着荆南依的名字,声音如石子投入深渊,除了偶然惊动树上雀鸟外,连回应都无。叶蘭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见他如此心有不忍,劝他:“郡主吉人自有相,定会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苏穆心痛如狂:“都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我不是这么对她,依依就不会出事。依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我们父母的在之灵交代。” 叶蘭知他兄妹二人自幼丧父丧母,相依为命地长大,这些年苏穆既当爹又当妈,感情自然不比寻常。叶蘭不由联想到自身,自己虽然孤苦,却还有母亲在旁陪伴着她,照顾着她,这样一想,反观苏穆,便从心底对他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她心疼他,心疼这男子二十年来的孤独和困苦。 纵然习文识武,即便饱读诗书,可是四书五经中圣人从来没有教过他的众徒,如何驱走那与生俱来的孤独。 苏穆不经意地转头,瞥见她那种眼神,眼神中有掩不住的心疼之意。这些年,恨他的人不计其数,爱他的人不计其数,惧怕他的人也不计其数,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在她面前,苏穆可以不必撑起强悍者的躯壳,他可以六神无主,他能够不知所措,他一样可以脆弱。因为她是他的伙伴、知己,她能够填补他空虚的每一个缝隙。 苏穆忍不住伸手,紧紧握住她提灯的掌心,似欲从中汲取无穷的勇气和动力。她亦回握他,郑重许诺:“我会陪着你,一直找下去。”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这已是一生的承诺。 苏穆遍寻不着,亮时分和叶蘭等人精疲力竭地返回荆南府邸,等候许久的含露连忙迎了上去,问话刚要开口,触到苏穆黯然双眸就已经知道答案。 辰星派出去的人也陆陆续续回府,都摇头没有寻到荆南依的踪迹。眼见希望一个个破灭,苏穆颓然坐在大殿之中,辰星更是忧心如焚:“君上,属下接着去找。” 苏穆无力地摆手:“算了,你也找了一一夜,看来此番依依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既不想让我们找着,定会有人上门来找我们,若是为钱,那就好办,若是为了其他东西,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 辰星心中一灰,知苏穆所言不差,暗中捏紧了身侧的拳头。 偏偏祸不单行,就在这时有侍卫上殿回禀,逍遥堂信使已到门口。 苏穆叶蘭对视一眼。 叶蘭压低声音:“怕是来者不善。” 苏穆冷淡一笑:“善者又岂会不请自来?” 不等通传,懿沧信使趾高气扬地闯入殿中,抖开手中诏书,倨傲地对准殿上念道:“这是逍遥堂堂主的迎亲令,皇甫世家的巍鸣君不日将迎娶荆南世家的桃花印郡主,世家永结连理,琴瑟和鸣。接旨吧苏穆君,咱们的巍鸣君很快就要亲自前来鸾倾城迎娶新娘。” 含露掩口,适时地掩住了那声惊呼。 桃花印! 苏穆面色惊变,心中亦有骇浪滔,他的错愕愤怒不亚于殿中任何一个人。而展现在众人面前的荆南苏穆,依旧维持着他身为一家之主的无懈可击的冷静。他垂目看着堂下,目中浮出冷淡的幽光,射在那人脸上,暂时没有话。 懿沧信使狗仗人势,压根没将这的鸾倾城放在眼中,不耐催他:“还不快来接旨?” 辰星一按手中的剑,愤愤正欲上前,是一旁的含露拉住了他。 苏穆终于开口,却也不是对那堂下的人讲。他侧脸看着辰星,双目无波无浪,淡淡道:“拿过来。” 辰星失声叫他,面色惨白:“君上!” “去。”冷静干脆的重复,不带温度。 辰星不得已走上前去,低头接过,双手捧着,如捧着碳中之火,整个人僵硬无比。 懿沧密探敷衍地行了一礼,得意洋洋地退去。待那行人走出大殿不复再见时,苏穆持起案上他的宝剑,挑起辰星手上那诏书,只见剑光如白练,他挥舞着手腕将它斩得四分五裂。望着一地的碎片残骸,他冷冷地笑。 含露忧心忡忡地问:“巍鸣?就是皇甫群的孙子,皇甫世家未来唯一的继承人?” 苏穆掩饰不住嘴角讥诮的纹路:“继承人?傀儡罢了。眼下逍遥堂的实权尽数握在懿沧群手上,等皇甫群百年之后,他岂会心甘情愿辅佐幼主,只怕已有二心,偏在这种时候要皇甫巍鸣迎娶依依,不过是以退为进,借桃花印的幌子堵住悠悠众口。届时我们愿还是不愿,都能任他们拿捏。” 第10章 求娶郡主 含露困惑:“只是依郡主身有桃花印这件事,懿沧世家的人又是从何得知?” 辰星肃容道:“属下会彻查郡主身边所有侍女。只是如今之势,郡主万万嫁不得。” 苏穆沉吟片刻,命令左右:“传我的令下去,荆南武士随时待命,准备应战。” “是!”辰星领命转身,还未跨出大殿正门又被苏穆从背后叫住:“且慢。” 含露急忙上前,从旁劝解:“君上,您的武士不过百余人,岂能和皇甫世家的铁骑抗衡?如今我寡敌众,准备尚且不足,还是以缓兵之计为上策。” “我知道,”苏穆抬起眼,“只是我恨。” 着恨这个激烈的词语的时候,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陈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 “从他们当着我的面杀死姑姑那一开始,我没有一不活在仇恨里,如果一个男人,连他脚下的土地和亲人都保护不了,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含露,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劝我。如果他们非要取走我的性命才甘心,以我一己之躯换得鸾倾城百姓的平安,这笔买卖也值了。” 含露万分焦灼,正要再劝,忽见一旁静默旁观的叶蘭快步走到苏穆面前,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地问:“你姑姑为什么会死?你再明白不过,她是为你而死,因为她不想让你白白送死。苏穆,你的这条命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身上担着中兴荆南世家的重责和鸾倾城百姓的安危,你替他们想过么?你若是任性为之,对得起你姑姑的在之灵么?” 他神情一震,关于前尘往事的回忆汹涌而至。不能否认,她的句子戳中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过去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想问他的姑姑一声,你擅自为我决定的生死,是否问过我的意愿。你可曾知道,我愿以无数个隐忍负重的日子,来证明悠然河一役只是一场噩梦。 无人会懂,他将仇恨、鲜血、亲人的痛,深深埋在胸口。 很久以后,他遇到了叶蘭。 万籁俱静的鸾倾城大殿,自窗外射进清晨第一道菲薄的曦光,淡色的光芒染红了方寸大的区域,这也是人生第一次,他再也不觉得忍受是人生的一种修行,他第一次放纵自己,在被孤独和困苦,绝望和愤怒挟持成人质之前,他弯腰,揽过叶蘭的肩,俯首,额头轻轻抵在她瘦弱的肩上。投影在地的影子相依相偎,似乎永远都不会分离。 荆南依像是凭空从人间消失,派出去寻她的武士均无功而返,城里每一寸土地都被辰星找人翻遍,都无她的踪影,只有两种原因能解释这种可能性,要么荆南依已被人带出城,要么荆南依已经遇害。 而随着时日推移,第二种的可能性也越发尖锐突出,府中上下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去提郡主这两个字,以免苏穆伤心。但是不去提并不代表苏穆就不知情,有一日叶蘭陪着苏穆在校场监督武士们训练,望着场上,苏穆忽然开口:“从前依依吵着要来,我一直忙,现在想来,曾经答应过她的事,竟是一件都没有做成。” 他的神情看得叶蘭恻然,她轻声道:“我相信,在郡主的心目中,你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兄长。” 他凄然一笑:“是么?”闭上眼,眼前历历浮现的都是依依幼时的形容,她话很晚,走路却早,极的时候他抱着她,她挣扎着非要下地走,跌了跤也不哭,只会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让苏穆心疼到没办法,大了些她终于会话,不像其他孩子先叫爹和娘,依依第一声喊的是哥哥,写的第一个字,也是他的名字,不管他去哪,她都是他的尾巴……明明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可是苏穆一想起,却觉得桩桩件件宛如昨日,在他的记忆里,妹妹分明还是个孩子,却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的羽翼。他曾参与了荆南依生命的全部,他也一直以为会陪着她走下去,可是到头来,却连他的妹妹身在何处都一无所知…… “以后哪日我若是死了,不必葬入祖墓,就地埋了我吧。”苏穆轻描淡写地这样,“我对不起依依,也对不起我的爹娘。” 谈及生死,他或许也并非他想象的那样看得开。 叶蘭望着他,眼波明灭:“那好,等那一日,我会找到你。你若不愿埋入祖墓,那就跟我葬在一起。” 逍遥堂祠堂内烟雾缭绕,案上陈列着皇甫世家各位祖宗的灵位,皇甫规跪坐在蒲团之上,嘴唇蠕动,神色恍惚。吱呀一声正门从外开启,懿沧群逆着光线步入祠堂,走到皇甫规面前,二人一坐一立,他俯视着老态龙钟的皇甫规,讥诮地问好:“老堂主,好久不见。” 他闭目喃喃,仿若未闻。 懿沧群半蹲在他面前,细细打量着这曾经枭雄的躯壳是如何被岁月磨成如今锈迹斑斑的模样,似真似假的叹了口气:“老堂主啊老堂主,你你征战一生,砍了多少人的头,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怎的如今,变成了这幅老不死的德性?” 皇甫规仍旧没有回应。 懿沧群示意身后一蒙面异士呈上手中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白色瓷瓶,封口处隐约可见一线血痕。 “老堂主,药来了。” 一听到药这个字,皇甫规浮肿的眼皮颤了颤,身体发抖,伸出如树皮枯槁的手,哆嗦着牵住懿沧群的衣裾,涎水从嘴角流出,颤声重复道:“药……给我……” 懿沧群爽快地应他:“好。” 取过药递给他,在皇甫规的手快要碰到瓶身之前忽然收回,让他扑了一个空,懿沧群直起身,懒洋洋地笑着:“药,可以给你,但是要老堂主答应我一件事。” 皇甫规忙不迭点头,抢药到手,狼吞虎咽吞入腹中。 懿沧群看着他,满意地笑了起来。 翌日逍遥堂朝会之上,待这决定一公布,满朝沸然,桃花印女子的重现不得不让人想起悠然河畔那令所有世家讳莫如深的一幕,至今为止谁都不愿承认被荆南依的美色所惑,一心将所有谋逆的罪名加诸在荆南世家身上。 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到臣子如此奏表,率先跳出来反对的是皇甫巍鸣,他满嘴的吃食,口齿不清地嚷嚷:“本君见都没见过这个女人,怎么能够娶她?若是个无盐丑女,整对着那样一张脸,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胡闹。”懿沧群坐在万仞宝座一侧的太师椅上,扬手一拍扶椅,喝他道,“我皇甫世家坐拥逍遥堂,武功赫赫,福泽四方,巍鸣君乃皇甫世家的继承者,上秉列祖宏愿,下承开来之责,任重而道远。你的婚事一为完成人伦孝道,继承香火,二则联姻世家,也将为我皇甫所用,事关皇甫家的兴衰,岂是你一个人能够做主。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被他淫威所迫,巍鸣只敢弱弱地反驳:“书上有言,夫妇之道,乃人伦之大节,需选情深者,情深,则夫顺妻柔。本君也应遵守人伦之礼,择一心爱的贤德女子为妻,白首偕老……” 懿沧群冷嗤了一声:“此等淫词秽语怎可出自君之口?未来堂主的婚配事关世家兴衰。大祭祀曾结合星象预言,桃花印女子必有鸾凤之相,鸾凤与真龙相配,我皇甫世家的子嗣本就贵为真龙,理应顺意,龙凤呈祥,兴邦旺族。怎可顾念儿女私情,而枉顾大局?”罢一扫朝堂之下跪着的众人,按了按身侧的剑柄,冷声道,“巍鸣君的侍读官何在?” 侍读官惊慌出列,跪倒在地:“臣……臣在。” 懿沧群旋即下令:“纵容君烂揽阅无稽书册,杖毙。” 侍读官大呼:“涧主饶命!臣都是按涧主的吩咐,只给君看些诗词歌赋,从未教授过什么经史子集,治国博学啊!涧主,臣冤枉……” 懿沧群怫然色变,抽出佩剑,挺身刺去,侍读官血溅三尺,当场毙命。 巍鸣愤然起身,长袖拂过桌面,杯子跌落在地,碎得粉碎,他面有怒色望向懿沧群。 懿沧群回应着巍鸣的逼视,淡笑,“老夫都是为了君殚精竭虑,有些东西……”他伸手一指他足尖那些碎瓷,道,“就像这杯子,都要安分守己,方可安稳苟活!” 就在这时,芳聘、离樱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此地,一前一后地入殿,巍鸣一见长姐芳聘如见救星,忍不住委屈叫了一声:“长姐。” 懿沧群转身看她,芳聘向他轻施一礼,而后才急急开口劝他:“舅舅,巍鸣毕竟是我皇甫世家的唯一血脉,婚姻大事,还需慎重考虑。” 懿沧群皮笑肉不笑:“早知道长郡主要拿血亲来事,你们唤我一声舅舅,老夫怎会害自己的亲外甥。” 芳聘一时词穷。倒是一直冷眼旁观的离樱冷笑出声,扫了他一眼,冷淡道:“若懿沧涧主真是为我皇甫世家考虑,手上握着这柄剑又是做什么?难道还想谋反不成?” 离樱不似其姐柔弱温柔,言辞向来犀利咄咄逼人,与她清丽外表全然不符。 面对她不留情面的质问,懿沧群讪笑几声,对等候在外的懿沧武士下令道:“请老堂主。” 几名武士扶着老态龙钟,连路都走不稳的皇甫规入殿,懿沧群佯装殷勤,亲自走下台阶到他身边,双手心翼翼将其扶上万仞宝座,再恭谨地后退数步,退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群臣眼见老堂主归位,皆跪地磕头,山呼堂主。 懿沧群侧脸,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皇甫规神色恍惚,如痴傻孩童。 懿沧群上前一步:“老堂主,老夫为了皇甫世家的百年基业,要让巍鸣君亲自前往鸾倾城迎娶荆南世家的郡主,你以为如何?” 皇甫规浑浑噩噩地看着他,看着堂下,看着神色不一的三兄妹。 “娶……娶亲……” 芳聘巍鸣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祖父!” 皇甫规含糊地继续:“好。” 满座皆惊,懿沧群不无得意地转身面向巍鸣:“诏告下,皇甫世家的巍鸣君将亲自迎娶荆南世家郡主,三日后启程。” 众人议论纷纷,巍鸣六神无主地望向堂下的芳聘,她一样不知所措。离樱望着离去的懿沧群的背影,眼中浮出一道怨恨的冷光。 第11章 巍鸣出行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巍鸣出发前往迎亲的前一夜,巍鸣房中,侍女们为他置办出行物品,芳聘牵着巍鸣的手依依不舍地坐在桌边,抚摸着他的脸,叮嘱他道:“此次迎亲,长姐不在身边,务必要好好照顾自己。” “长姐,我……我害怕……都是舅舅的人跟着我……”巍鸣不自觉抓紧她的手,眼前浮起回忆带来的恐惧的光,“姐,还记得么,我时候因为调皮,躲在祖父的祠堂里,被舅舅发现……他很生气,命人把我关在箱子里,不吃不喝关了我三三夜……无论我怎么哭怎么哀求,他都不肯让人放我出来……” “姐姐知道,姐姐都知道。”芳聘心疼地将这个唯一的弟弟揽入怀里,似还能感受到当日的惊惧,他在她怀中瑟瑟发抖。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 那一年,他才六岁,像一件物品或者什么东西,被人随手塞进一个箱子中,盖子从外面一寸一寸阖上,日影也从眼中一寸寸消失,从此以后他的噩梦有了永恒的画面:流血的指尖,哭泣的尖叫,如溺水般的喘息,周围忽然陷入黑暗当中,只有缝隙投入微弱的光。他一次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而醒来也不过是证明,他曾经遭遇的一切并非噩梦而已。 芳聘抚着他的脸,轻叹:“可是姐姐是个女儿身,不能有所作为,我们皇甫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姐姐就盼着你长大成人,继承万仞宝座,也不必像今日,你我姐弟三人苟延残喘。” 望着虚空的一处,大概想到了什么,芳聘坚定了语气:“只要你顺利娶回鸾倾城的郡主,你就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到时候咱们的处境就能大为好转,不必受这些污糟气。鸣儿,眼下记得一定要忍。” 姐弟二人闲言少叙,因明早还要赶路,芳聘先行告辞离开,让巍鸣早些休息。出了房门,就见正独自一人徘徊在廊下的离樱,一身白衣,映着淡色月光,宛如惊鸿仙子般清丽动人,只是双眉轻颦,看起来似乎有些哀伤。 芳聘一见她就笑:“既来了,怎么不进来?” “不打扰了,”她拉过姐姐的手,将一个手绢包裹着的物什放在她手心,“这是祖父的信符,麻烦长姐转交给二哥。” 芳聘惊了惊:“妹,你从哪里来的信符?” “我哪来的你就不用问了,只管交给他就好。舅舅狼子野心,连掩饰都已经不屑,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这一路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让他带在身边,关键时候也许能派上用场。” 芳聘柔声问:“那你为何不亲自交给他?” 离樱直接道:“我不想见他。” “你还叫他一声二哥,难不成想一辈子都不见他了么?” “我……” 芳聘牵住她的手,低首寻她的眸:“妹,你是否还在怨恨鸣儿?” 离樱转开脸,一向固执的眉间闪过一缕淡淡的哀愁,神情分明已是默认。 芳聘叹了口气:“爹娘的死,并不是鸣儿的错。” 离樱语气异常尖锐:“是与否,长姐和我都心知肚明,何苦还为他辩驳?长姐这样护着巍鸣,还不是因为他是我们皇甫家唯一的继承人,能够保全你这一身的荣华富贵,对么?” 被她这样不留情面地戳破,芳聘有一瞬的愠怒,想到离樱从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所有不快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那时你还,不懂事情原委。” 离樱生硬地打断她:“姐,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不等芳聘再些什么,离樱转身离去。 翌日清晨,懿沧的武士护送着巍鸣的车队离城,芳聘含泪相送。懿沧群站在城墙之上,俯视着亲人生离的一幕,非但没有同情,心中还有掩不住的快意。懿沧武士前来回禀,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他诡笑:“该怎么做不需要我吩咐了吧?” “人明白,涧主放心。” 懿沧群漫不经心地继续道:“出了这逍遥堂,没有谁见过皇甫世家继承人的模样,过了悠然河,他可以是强盗,他可以是流寇,但是绝不会再是皇甫巍鸣。明白么?” 懿沧武士频频点头:“属下明白。” “去吧。” 他志得意满地目送着车列向城外驶去。离樱隐于城墙柱后,望着懿沧群的方向,神色间若有所思。 纵然是炎热的雨季,鸾倾城的夜晚似乎都不会有月亮缺席,刚下过雨的含露憩内洋溢着植物生的香气,花草经雨水灌溉,更显青翠茂密。苏穆拿了一壶酒叩开叶蘭的房门,望着开内的她:“陪我喝一杯吧。” 她愕然,继而一笑。 两人并肩坐在房顶上,杯来酒干,终获期待中的酩酊大醉,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索性就这样躺在屋顶上,让亘古的白月光随意地照在身上。 侧身对视一笑,均发现对方的脸上有了跟从前不一样的地方。 叶蘭目光迂回在他脸上,清减的五官有了更加分明的轮廓:“瘦了,你。” 苏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么?” 她点点头:“还在为郡主的事担心么?” “现在想想,依依走了也好,接下来的这一仗一定是免不了了。她若是活着,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躲过这一劫,她若是……”话到这里涩住了,他强笑道,“很快,我们又会见面的。” 叶蘭心弦一颤,觉出了其中悲苦的意味,忽然难过了起来:“苏穆……” “你我瘦了,我也觉得还是瘦了好,”为了缓解此间氛围,他故意岔开话题,“瘦了更显本君俊朗。” 叶蘭忍不住弯了弯眼睛,故意反问他:“若帅,我倒觉得我比苏穆君略胜一筹。” “你这张嘴啊,”他失笑,转过脸来看她,若有所指道,“若是女儿家,邻牙俐齿也就罢了,再不济还有本君我喜欢,偏偏是个儿郎,将来怕是没有姑娘敢嫁咯。” 叶蘭听出了他话中揶揄之意,哼了一声。 “猪叫什么?” “我若是女儿家,我也不嫁你!”叶蘭回过神来,又羞又愤,“你才是猪呢!” 这话本来是随口一,却让苏穆进到了心里,他手肘撑地,翻身坐起,凑到叶蘭面前,指着自己的脸问到她眼皮底下去:“为什么?本君英明神武,容貌还这么出众,你,你凭什么不肯嫁我?” 他靠得她如此之近,仿若无心制造的距离,立体的五官宛如刀剑雕成,上扬的唇角,硬挺的鼻梁,双眉斜飞入鬓,有接近完美的弧度。她甚至能从他眼中看见清晰倒映着的自己。 他在她面前,而她却在他眼里。 叶蘭有片刻的慌乱,为他似真似假的话语。 他发现了么? 若是他已发现,为何不戳穿自己? 她的双颊就在他注视下悄然转红,宛如莲池当中的绯色莲花,红色褪至花叶的边缘,更显无心的魅惑。苏穆心下了然,有薄薄欣喜覆盖在心底。 叶蘭躲闪着他的目光,手心汗都要出来了,含糊地一句概过:“我们同为男子……怎么可以?” “哦,这样啊,”苏穆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放过她,执着地要一个回答,“叶蘭,你有没有跟你长得很像的姐姐或者妹妹?” “你想做什么?” “娶她呀!”他放声大笑,爽快道,“叶蘭,我就喜欢你这样子的,可惜你是个男儿,那么本君就找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女儿家,总应该没有问题吧。” 叶蘭生性豁达,爽朗大方,可是议及婚嫁,哪有姑娘家不会害羞的,叶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扭开脸不去看他,嘀咕道:“喝醉了吧,胡什么呢?” 话虽这样,可一颗心最诚实,砰砰直跳,若两人靠得再近一些,只怕他都可以听到。 “不理你了。”焉不知逃开之前的最后一句也是这样孩子气。她翻身坐起,苏穆要去扶她起来,岂料她的动作太快,衣袖的一段从他指间滑过,只余一段芳香。 心跳耳热地跑回房,手背贴着脸颊,尤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叶蘭心一惊,以为是追上来的苏穆,又是害羞又是为难,也不知道希望是他还是希望不是他,正在开或者不开首鼠两端的时候,门外那人主动打破了她的疑惑:“是我,含露。” 叶蘭松了口气,低头检视了一下身上衣物,见并无不妥,便走上前替含露开门。含露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长型锦盒。 “叶子爷,含露有事相求。” 叶蘭连忙欠身迎她进来:“娘子有事可尽管开口。” “含露有一计,可解苏穆君及鸾倾城的困局。” 叶蘭面有喜色,连声道:“太好了。” “不过,”含露脸上似有犹豫之色,“此计谋需要叶子爷鼎力相助。” “娘子但无妨,为了苏穆君,我必当竭诚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含露舒展了眉头:“并不需要叶子爷赴汤蹈火,只需要您穿上这一件战袍。” “战袍?” 含露沉默着将手中锦盒呈到她面前,示意她打开一看。 叶蘭看了她一眼,顺势打开锦盒,其中并无所谓的战袍,只有女子衣裳一件。叶蘭震惊地抬起头,脸色骤变:“这是什么意思?” 含露一掀裙摆,就在叶蘭面前豁然跪下,仰头动容道:“叶姑娘,从苏穆君送你第一次来我含露憩疗伤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你的身份,这一次,含露恳求您舍生取义,救苏穆君与鸾倾城于火海!” 叶蘭镇定道:“我该如何救,但无妨。” 含露望着她,一字一句地:“含露恳请您,代替荆南依郡主,嫁入皇甫世家。” 叶蘭看了她很久,含露亦不回避,坚持与她对视。 “可我并非桃花印女子。”她语气平静。 “而您肩头有一块印迹,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刚好能吻合桃花印传。” 叶蘭的右手抚上左肩,这里确实有块印迹,却并非生,而是因为师傅烟芜传授给自己的灵羽,自从修习那种武功开始,她的肩膀渐渐就出现了形如桃花的一弯印迹。 叶蘭茫然地听着。 “这是其一。其二,此事事关重大,必须找一个对苏穆君忠心不二的人选,含露明白,叶姑娘对苏穆君的感情非同一般,绝对不会背叛……” 非同一般。她苦笑,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尽皆知的感情,她却还以为自己藏得衣无缝。 想起某种可能性,叶蘭心头一颤,声线略微发抖:“是……苏穆君,让你来劝我的么?” 含露略一迟疑,最后还是选择实话实:“没有。苏穆君对叶姑娘的身份仍旧一无所知,这一切,都是含露自作主张而已。” 她知道自己的心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并不是最糟糕的结局。 “给我两时间,”她痛苦地闭上眼,回避了含露殷切期待的目光,“两之后,我会给你答复。” 第12章 偷梁换柱 再过两日,皇甫世家的车队就该穿过悠然河,抵达鸾倾城。在这两里,苏穆奇怪地发现,叶蘭似乎有意无意都在躲着自己,仅能见到她的机会也只剩下校场之上。那一日督促武士们练武完毕,他亲自下场指点,一时兴起又与武士们演练了几回,一下来便已大汗淋漓,不出的畅快。侍女捧了换洗的衣物前来给他,苏穆沐浴完毕,便来叶蘭房中寻她。 才上台阶,就被候在门口的侍女拦住脚步:“叶公子正在更衣。” 苏穆心中了然,并未多问,等在门口。 片刻过后有人前来开门,竟是含露。他讶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含露低头侧身,避开他的注视:“她等您很久了。” 屋内的景象与平时并无多大差别,除了空气中隐约的脂粉香气,配这简素的装饰,有种莫名的违和感。他心弦一动,徐徐打量她的房间,从前也常来,可是这一次给他的感觉却跟从前大为不同,最起码,她不会以更衣的名义让她的侍女将他拦在门口。 苏穆微微一笑,目光转过梳妆台,意外发现首饰盒的盖子是开着的。桌上放了一面琴,一壶酒。 手指随意地拨弄琴弦,三两声,如冰泉溅上溪石,水声淙淙。 含露主动替他斟酒一杯,他扫过低眉顺眼的她,叹了口气:“如果是联姻之事,娘子不必劝我,你我都明白,我已无退路,只能殊死一搏。既然不可强求,不如泰然处之。” 含露轻声道:“若是换做别人来劝君上呢?” “谁?”心头忽然涌过一瞬的不安,他问。 她不语,只是抬头看了看屏风背后。 苏穆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有面屏风,屏风隔开了内室,素色绢布上印着一纤细身影,随着他的注目从模糊变得清晰。 那是一名女子的轮廓,如云秀发,精致的鼻梁和优美下颌。她侧身对着他,能看得出她正在做着理妆的动作。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低头,意外看见杯中酒水上倒影着的自己晦暗不明的双眸。 耳畔听得玉铛相互敲击,有悦耳的音律。叶蘭从屏风之后移步走出,盛装华服,黛眉修容,与他想象中的形象分毫不差。她缓步走至他面前,以女子的礼节向他行礼:“苏穆君。” 原本她的嗓音就清脆,配合着如今一身的女装,竟是悦耳如金石。 他镇定地看着,脸上无多余情绪,并没有因此而表现得多么震惊。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沉默过后他的第一句话。 含露执灯上前,代为回禀:“恭候苏穆君,寻回亲妹荆南依郡主。” 他勉强压住此刻心潮涌动,漠然道:“我的妹妹不是她。” 叶蘭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一清如水,略显哀伤。他以反常的冷漠避开了她。 “君上……” “含露,我念你触犯,暂不追究,但是你要记住,她不是我的妹妹。” 含露叶蘭低头盈盈一拜:“叶蘭愿意代替依郡主,化解鸾倾城的危难。” 苏穆冷扫她一眼:“我的话,向来不喜欢重复第二遍。” “苏穆!” 他冷笑:“怎么不喊我君上了,若还记得我是你君上,那就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其他不需要你操心。” 含露上前劝他:“君上……” 他面无表情道:“你出去。” 含露担忧地看了看叶蘭,终于领命退出。 房门自他身后徐徐关闭,收回一的凄艳霞光,他铸立在昏黄之下,俊美如东君,冷酷如阎罗。在他这张从来含笑宴宴的脸上寻不到任何一丝笑意,他注视着叶蘭的目光让她甚至怀疑,他恨自己。 在叶蘭的不安升级为恐惧之前,她第一反应想到的是,逃出这里。左脚仅仅只是向前迈了一步,她的右手就被他从身后一把握住,稍一用力,她踉跄着后行,肩膀撞上他的胸膛,因为愤怒或者其他,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灼热的呼吸就喷在她额头的位置。 “为什么?”他的声音低哑沉郁,每一个字都夹杂着难言的酸楚涩妒,她竟然亲口承认愿意嫁给别的男人,当着自己的面。这些他因她而起的辗转反侧,焦躁不安被证明不过是一场自作多情,这发现足够让他失控发狂,“叶蘭,我不信,我不信你对我没有情!” 叶蘭进不得,退不得,被他死死箍在他怀中,他用眼睛迷乱地寻找她的,那里面有惶恐、不安、脆弱和……委屈。他相信,她完全有能力,能将他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叶蘭闭上眼,忍住了那些即将冲向眼眶的泪:“……不算,过去的都不算。这辈子,我们从今开始算起。” 感觉到他的手渐渐松开,她不想也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那一定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事。尤其听见头顶他喃喃苦笑,声音破裂不堪听:“不算么?这些都不算么?” 叶蘭的下巴被人用手抬起,正对他凌厉的双眸,内里有波涛暗涌,如潜伏的兽,一个意动就能将猎物吞入腹中。 忽见他冷冷地笑:“都不算?那,这个呢?” 他左手迅速绕到她颈后,技巧性地压住她,迫得她挺身迎向他,叶蘭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唇先声而至,覆住她的樱唇。她愕然一震,等明白他做了什么以后立即开始挣扎,却发现,箭术、喝酒、骑马她都可以胜他一筹,可是在力气悬殊上,原来生已经注定。她动用全力,都不能撼动他的铁臂。 几次无果的尝试之后她终于放弃,被动地迎合,他的吻也因她的放弃从狂乱转至温柔,双手渐渐松开,轻柔地捧住她的脸,像是捧着下至宝,不敢太过用力。 周围静得出奇,时光如琥珀,凝住房中相对而立的两个人。直到些许水渍滴在他手心,他恍惚地松开手,低头,望见一双含泪的清亮妙目,心头灼然一痛,仿佛被烫了一下。 “抱歉。”他的声音出奇的涩,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苏穆惶恐起来,低头致歉,见她双唇嫣红薄有湿意,正是自己忘情之下的所作所为,抽出中单衣袖,要替她擦。她侧头避过,举袖自己动手擦了去。 苏穆心中万分难受,情欲催发的甜蜜滋味在她如冰似雪的妙目扫视下缓缓褪去,反又逼出身上一层薄薄的冷汗,让他几乎手足无措起来。 “抱歉。”他重复着这简单的两个字,并不知其是否能减轻她心中的怨怼。 “你不需要道歉,”她冷静地,“我会全部忘掉。” “那么,”苏穆苦笑,“教教我,你是如何做到?” 完这一句,他转头离去,脚步滞重,身形摇摇欲坠,如玉山将倾。 懿沧的马匹脚程颇快,不过两三日光景,便已跨过悠然河畔,这一路翻山越河,行程颠簸,足叫马车内的巍鸣吃够了苦头,无论横躺竖躺,都折腾得他够呛。侍从掀开车窗帷幔,指着窗外的景色安慰他:“巍鸣君您看,眼下已经到了鸾倾城的境内,马上就能安营扎寨了。” 巍鸣一直脚架在车窗上,躺得四仰八叉,懒洋洋地望了一眼窗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穷山恶水的地界,能生出什么漂亮姑娘,看来本君只能跟个无盐丑女过一辈子了。” 侍从劝他:“巍鸣君,据这鸾倾城的郡主可是下第一的大美人。” “下,”巍鸣不悦道,“在那些人眼中下想必就一个鸾倾城这么大,那什么郡主见都没见过,长的圆的扁的都不知道就要我娶,这不是害本君我么?” 侍从挠头讪笑。 马车行到一处密林停下,外面的懿沧武士大声武气地:“色已晚,今就在此安营过夜吧。” 侍从赶忙屈身过来,心扶他下马车。 武士们手脚利索,很快搭好了供巍鸣晚间休憩的帐篷,巍鸣下车一看,武士们几个围坐篝火附近,吃着炊饼,默然不语,虽为下属,对逍遥堂未来的储君却也不见多么殷勤。 巍鸣从生在富贵乡,接触的都是些温柔可爱的姐姐妹妹们,哪见过这么多五大三粗的武士,对他们又畏又惧又厌,恨不得躲的远远的,一下车立刻就钻进了帐篷里去。 四下看看,不免失望,这跟自己在逍遥堂的居处差的岂止是十万八千里啊。 他唉声叹气,找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地方,垂头坐下。 不一会儿便有懿沧武士捧了饭进来,放在他面前。他一听有吃的,兴致勃勃地翻身坐起,只是刚掀开盖子,便没了兴致。 “就吃这个?”他用筷子拨弄着碗中食物,意兴阑珊地问。 “是,出门在外,条件艰苦,这里不比逍遥堂,请君暂且忍忍吧。” 巍鸣烦他啰嗦个不停,不耐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武士欲言又止,看了看案上的食物一眼,目中似有深意,终于还是低头告退。 等他一走,巍鸣从一堆行李当中翻出了一只漆盒,打开都是些精美点心。他狠亲了它一口:“幸好本君早就料到,让长姐给我备了些点心果腹,否则这一路怕是要饿死在路上了。” 侍从望着案上这些食物犯难:“那这些该怎么办啊?” 巍鸣手一挥:“赏你了。” 侍从正好腹饿,狼吞虎咽都吃了。 夜半巍鸣口渴,正欲唤侍从倒水来喝,忽然听见黑暗中有人呻吟呼痛,他翻身坐起,听声音是那侍从,便穿了鞋走到他近旁,借着帐外的月色见他面色铁青,双手捧腹,喃喃着痛,巍鸣以为他是白吃坏了肚子,扬声就要叫人,忽然见他眼珠爆出,七窍之内流出黑血,瞬间已经气绝。 吓得巍鸣倒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翻身坐起,不心扣到了晚上吃剩还没端出去的空碗,空碗落下,碎了一地,手掌无意间按到什么东西,他拿起放在眼前一看,竟是些死去蚂蚁的尸体。他悚然一惊,立刻意识到饭里被人下了毒,正欲唤人进来,姐姐芳聘的叮嘱忽然闪回自己心底,他惊恐地捂住自己嘴巴。 这并不是一场失误的投毒,而是预谋已久的暗杀。 第13章 小君假死 想至此,巍鸣六神无主地站起身,往门口奔去,不心被脚下侍从的尸体绊了一跤,他的目光落回枉死的侍从身上,心生一计,他忽然就有了主意。 一盏茶过后,一人穿着侍从的服饰慌慌张张地从帐篷里出来,用余光扫过四周,见无人注意自己,正要埋头溜走,又想到了些什么,回身取了一柄火把点燃了自己的帐篷,等懿沧武士惊觉前来救火之际,他趁乱解了一匹战马,悄无声息地策马离开此地。冒着夜色寒露,一口气行了十几公里地,勒马于一处溪边,惊魂甫定地回头,发现那冲的火光已成了遥远不可见的一点,巍鸣双腿发软,四肢无力,噗通一声从马背翻下,仰躺在混沙泥泞的溪边地上,冷汗涔涔而下,他闭上眼,再睁开,他看不到他的家。 站在熊熊燃烧的帐篷之前,懿沧武士们并没有打算救火的意思,冷眼看着,等火熄灭之后,众人抬了一具焦黑的尸体从灰烬里出来,该尸体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一侍从眼尖,立刻发觉其中异样:“禀大人,此人脚上有六根脚趾,并非巍鸣君本人。” 懿沧武士定睛一看,确实如此,抽出腰间佩刀指向话那人:“你确定?” 侍从肯定地点头:“是,被烧死的是服侍巍鸣君的六子。” 话音刚落,锋寒的刀身当胸穿过那人身体,迸溅的鲜血染红了地上一痕青色草地,侍从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露在胸口外的半截剑身,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临死之前他双眼大睁,死都不瞑目。 懿沧武士引刀抽回,几粒血珠顺着剑身急速滚落,像是无声的警告。他冷冷环视众人,再次发问:“谁能告诉我,死的究竟是不是巍鸣君?” 一武士立即乖觉地答:“启禀大人,死的正是巍鸣君本人。” 他再问:“哦?他是怎么死的?” “在鸾倾城境内,被埋伏在路上的荆南武士们偷袭而死。” 他大笑:“好!现在就去通知涧主,就,鬼已经送走了,我们正带着巍鸣君的尸体,向荆南世家兴师问罪,要他们还我君性命!” 众人振臂齐呼:“还我君性命!” 一只信鸽飞过悠然河,落在逍遥堂庭院当中,伺弄鸽子的信使忙取下绑缚在它腿上的纸条,经人层层传递,一路传至懿沧群面前。阅罢之后他仰头狂笑:“皇甫百年基业,算是彻底的毁了。”他一拍案几豁然站起,扬袖命站在门口的武士们,“回懿花涧去,通知我的侄儿晟睿速速来往此地,让他做好准备迎娶皇甫世家的娘们,名正言顺地成为逍遥堂的男主人。从此往后,下就是我懿沧群的囊中之物了。” 消息如瘟疫般在整个逍遥堂中蔓延,得知消息的当时芳聘与离樱正相伴坐于屋内绣花,一听侍卫来禀,芳聘惊呼一声,险些栽倒,幸好一旁的离樱及时扶住了她,转头询问前来禀报的侍卫:“是真是假?” 侍卫低头答:“岂能有假,不日懿花涧的第一勇士,涧主的侄子懿沧晟睿即将入主逍遥堂,迎娶二位郡主之一。” 芳聘以袖掩面哭得伤心,哀哀泣道:“鸣儿……你让长姐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离樱一咬下唇,恨恨道:“一个外姓家奴,他想入谁的主?传我的令下去,我皇甫离樱活要见到我二哥的人,死也要见到我二哥的尸体,若见不到,他懿沧晟睿娶到的,只会是一具尸体。” 待那名侍从一走,芳聘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目光失神地望向前方某处虚空,喃喃道:“以后……以后可怎么办?爹娘走了,连最后的希望都没了,以后,以后让我们姐妹俩靠谁去?” 离樱要扶她起来,力有不逮反被她拽得一同跌跪在地,芳聘悲从心起,伏在她怀内放声哭泣,离樱亦茫然无比,低头劝慰着胞姐,不意看见自己腰间悬着的一束冰原狼毛。 懿花涧? 是他么? 正在懿沧武士前往鸾倾城的路上,含露叶蘭等人也为即将带来的亲事做着最周全的准备。那日清楚还未亮,含露便请了一名师傅教授叶蘭淑女的仪态和礼节,不出半日便已学有所成,行走之间颇有世家姐闲庭信步的风范。 含露在旁看着,紧锁了数日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亲自开了妆奁为她梳妆打扮,妆成之后,连自恃美色的含露也不禁暗叹,当真是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若是下第一美人也当得。 疏影花影摇曳,有美如斯,自然是赏心悦目的场景。苏穆负手站在回廊之后,脸色却阴晴不定,目光若有温度,只怕能融毁他视线所及的一切事物。 含露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停下手上正在做的事,朝他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礼:“苏穆君。” 他双唇紧抿,只死死盯着叶蘭一人。而她垂头不语,避开了他的逼视。 “看着我。”他沉声道,不容拒绝的语气。 叶蘭一寸一寸抬高她的目光,从他的肩、脖子,下颌一直迂回到他脸上,意外发觉苏穆憔悴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一向丰润的唇角有了崎岖的纹路,也让他的五官更加分明立体,宛如刀削。 而她正是那把刀,削铁如泥,杀人诛心。 含露先行告退,同叶蘭擦肩而过时低声叮嘱她道:“请叶姑娘别忘了自己的承诺。”最后又看了一眼苏穆,她摇头一叹,独自走开。 苏穆走至叶蘭面前,自上而下徐徐打量她。 无法承受他目光的温度,叶蘭重又折颈低头,听见来自头顶他沉痛的声音:“我最后问你一次,这是你自愿的么?” 叶蘭逼着自己点头:“试问嫁给底下最有权势的逍遥堂新堂主,有哪个女子会不愿意?” 苏穆沉了眼色,上前牵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出凉亭,直奔马厩,挑了一匹马促她骑上去,叶蘭犹豫了片刻,苏穆才发现她今日女子的装扮根本不便疾行,广袖云鬓,下摆格外的长。本该是美人如玉,衣香鬓影,他却觉得异常刺目,当他意识到,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见另外一个男人而做的准备罢了。 女为悦己者容,那么,她想要取悦的又是哪位? 苏穆阴沉着脸,低头干脆地将叶蘭的裙子撕开一个口子。 叶蘭气结:“你!” 苏穆心头妒恨交加,岂能好受,也不解释,负气地用鞭子狠抽一记马臀。叶蘭被他一激,索性翻身上马,驾了马纵身而出。苏穆的坐骑亦紧跟她左右,二人时而并辔,时而交错,时而擦肩而过,最后也终会交汇。烈马一路疾行到了竹林尽头,从前他们常来练习飞刀的地方,叶蘭勒马止步,去势甚大,勒得骏马前蹄高高扬起,竟在原地团团转了好几圈才停止。叶蘭翻身下马,紧随而至的苏穆也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向她走来的同时抽出了腰间还未出鞘的佩剑。 那一刻叶蘭不是没有想过,他可能真的会在这里杀了她。 苏穆持剑,不由分地向叶蘭进攻,叶蘭先是一惊,本能地开始闪躲,却发现他本意根本不在她这条命,他用剑鞘一一挑掉叶蘭身上的装饰物,却意外发现她身上始终带着他所赠的翡翠风哨。 持剑的手重得再也难以抬起,一切的震怒、嫉妒、愤恨如烟雾渐渐淡去,抬起头,并不意外在她的眼中发现类似的悲哀情绪。 那一刻才发现他们竟是如此相似,他们这一生所做的所有决定,都并非为他们自己所做;他们这一生选择要走的路,注定跟人生初衷背道而驰。他们都是老的弃子,不配同时得到眷顾。 如果注定要有一个人永生永世活在黑暗里,他宁愿是自己。 苏穆开口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嗓子涩得要命,像是塞了一团草,吐不出咽不下,如鲠在喉的模样:“你不能嫁给他。” 叶蘭低声道:“世间女子求的,不过是有饭吃,有房住,觅个如意郎君,如今叶蘭梦想成真,飞上枝头,还请苏穆君……不要误了叶蘭的好事。” 苏穆几乎失魂落魄,重复着她话里的句子喃喃苦笑:“美梦成真……飞上枝头,蘭儿,我不信……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情谊都没有……” 叶蘭很快斩断他的残念:“叶蘭有的也只是对君上的敬重仰慕之情。” 苏穆痛苦地闭目,不去深想她话中的意思,尤在侥幸的边缘挣扎:“我不相信。” 漠视心底升起的绝望和哀伤,叶蘭立志将她的冷漠与绝情贯彻到底:“苏穆君,您口口声声为我考虑,那您是否想过,叶蘭只是不想再过苦日子了,也请您不要因您的自作多情,再给叶蘭徒增烦恼了。” 这话其实得刻薄,苏穆愣了片刻,竟是悲极反笑,一连数遍重复着那个词语:“自作多情……叶蘭,你的对,我做的一切不过是庸人自扰……自作多情罢了。” 他几乎失魂落魄,不愿继续留在此地任她践踏自己的自尊心,苏穆转身上马,离开了这曾经带给他们无数欢乐的竹林。 第14章 情动时分 是夜,含露叩开了叶蘭的房门,带给她一个并不愉快的消息:“苏穆君醉了。” 她捏紧手掌,勉强抑制住内心起伏,漠然道:“既是醉了,就让侍女扶他回房休息。” 含露几乎压抑不住心底的叹息:“叶姑娘,你还是过去看看吧,这样喝下去,苏穆君只怕连命都会没有。” 含露几番软语哀求,叶蘭也无法继续欺骗自己根本一点都不在乎他的动静,根据侍女的指引找到苏穆时,他已醉卧荷花池,面上肌肤呈现一种病态的嫣红,衣襟半散,大半都浸在水中,露出胸口大片紧致肌肤,身边放着无数个空酒瓶。 他仍在痛饮,一杯接着一杯,终至他想要的大醉。 叶蘭叫他,他也不理。上前去夺他酒杯,他却如何都不肯,一争一夺之间她脚底一滑,身体向后歪去,他明明已经醉了,却本能地伸手揽住她纤腰,二人因势左右,同时跌进莲花池。灭顶的池水几乎于瞬间夺走了他们的空气,充盈的水汽顷刻间将他们包围,飞舞的发丝和衣袖,轻盈地像是没有一点重量。 他们在水下无声地看着彼此。 四周如此的安静,再不会有人前来打扰,他们终于有时间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清数,他们欠彼此的,究竟还有多少? 苏穆忽然笑了,望着她的目光异常温柔,这口是心非的女子,她的心意总会跟她的决定背道而驰。预见到她或许又要逃走,苏穆手下用力,揽着她到自己面前去,叶蘭脸色微微一变,转身正欲往上回岸,而他先人一步,迅速地箍住她腰,激烈的动作搅动水纹急促地晃动,还有水声,一惊之下叶蘭本能地反抗,动作因恼怒失了章法,胸腹中的空气一点点耗尽,呼吸难以为继,双颊艳得惊人。而他适时奉上他的唇,先是浅酌似地试探,诱她开口与他共享他的生命。 她被动地承受,手无力地搭上他肩,似拒绝又似不知所措,而他绝不容许她躲避,定要她看见。他永远有办法,打破她看似铜墙铁壁的防守,像一柄尖锐而神伤的宝剑,戳中她柔软的心脏。 叶蘭渐渐放弃了反抗,她安静下来,闭眼,悲哀地回吻,没有什么羞于承认,也没有什么必须否认,所有的发生水到渠成,他们几乎同时窥破对方捍卫最深的秘密,这秘密没有阴谋的气息,没有政客的野心,带着这两个年轻人最为单纯的心愿,愿对方活得更加轻松一些。 那些吻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悲伤,带着难以承受的家国之痛,苏穆在黑暗中沉沦太久,一度希望有人能下来跟自已一起忍受,但现在他后悔了。 她是那么的年轻,那样爱笑,她的生命里不应该有任何沉痛的时刻,她该快乐,该有宁静安全的一生,他不值得她这么做,他的生命早已千疮百孔,不惧世间任何疼痛。 可是仍旧那样的痛,当她那样坚定地否认,当她她要嫁给另一个男人。 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痛,连他的命都被她握在手中。 二人破水而出的一瞬间,苏穆在她耳边:“离开这里,离开鸾倾城,其他的事都交给我,你要做的,只是活着。” 叶蘭摇头:“活着?如果只是苟活,那与死有何差别?” 苏穆抬手为她拭去面上淋漓的水意,低声道:“有,对我而言,”顿了顿,他才继续往下,“知道你活着,知道你过得很好,知道你这一生……没有被我拖累,我就不会这么内疚……” 叶蘭险些崩溃:“那我呢?让我一个人好好活着,却承受着失去你的痛苦,这对我来,公平么?” 苏穆硬是转开了头,不忍面对她痛苦的眸:“我意已决,亮我就让人送你走。” “荆南苏穆!”她几乎是冲着他在吼。 他闭目,仰头,动用全力蕴住了眼中泛动的水意,不让它们在分别发生的一瞬决堤,他:“叶蘭,你知道么?我曾经很恨我的姑姑,很恨她为我而死,很恨她就这么走了,却把痛苦留给我一人承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她不知道我根本就还不清的么?” “我们都在拼命,拼了命似的要给对方最好的东西,哪怕豁出命去都在所不惜。在这件事上从来都没有公不公平,如果换你来选择,你也会把生的机会留给我,自己独自去面对死亡,对么?” 叶蘭大睁双眼,两行清泪汩汩而下,望着他:“你不可以……苏穆,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我的人生你不可以为我决定。” 苏穆温柔地笑:“傻瓜一个就够了,让我来当,你只要好好活着。” “我不。” “听话。” 她泪眼已经模糊,看不清眼前他的模样,他玉色的容颜在泪光中摇曳。他浅浅地笑着,嗓音低沉:“蘭儿,我要你答应我,好好活着,绝不回来,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姑姑死了,我不能让我珍惜的另一个女人为我牺牲。” “苏穆……你不能这么残忍……”叶蘭不住摇头,眼泪纷繁而落。 “蘭儿,我很庆幸,面对你的眼泪我竟然还能硬下心肠,”苏穆一扬衣袖,从袖中滑出一柄匕首,他握住刀柄,抵在自己颈上,“真没想到,我们也会有这样的一。” 叶蘭掩口失声,连双眸都褪了色。 苏穆望着她的眼神依旧清淡从容,持匕在首的姿态也仿佛看书习字般自然:“蘭儿,记得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包括替我的那一份。” 叶蘭迟疑了一瞬,苏穆手下略一施力,匕首下就现出一条浅浅血痕,叶蘭的泪顷刻又冲下,惊呼:“不要!我答应你。” 苏穆释然一笑,脸色却惨白:“你现在就走,依依不见,届时皇甫世家必定会四处查访,你务必心,至于家中兄弟父母,我必竭尽所能,保他们平安无事。” “多谢,”叶蘭眸色闪动,看着他:“那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活着。”她用手背猛地擦掉脸上的泪,神情异常坚定,“我答应你的事我定会办到,你答应我的事请务必不要食言。” 苏穆伸手握住她的手,发觉她异常的冷,便点了点头。 只怕叶蘭改念,苏穆命人迅速备马,趁着还未亮全,懿沧武士尚未进城,派人送叶蘭出城。叶蘭亦果断,翻身上马,连保重之类的句子也无,策马行了十数里地才陡然勒马止步,怆然回首,已不见鸾倾城和城内那人的影踪,最终还是纵马直入密林深处。 另一边,巍鸣自懿沧手下逃出,踉跄地行走在逃亡的路上,衣服被林中枝桠勾破,再加上连日的奔波,满脸污渍,整个人狼狈不堪,锦衣玉食到如今,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巍鸣叫苦不迭,结果路越往里走越难走,坑坑洼洼都是怪石。巍鸣脚底一滑,被横生的藤蔓绊了一跤,跌倒在地,气喘吁吁地抬起头,不经意地发现一只巨大的金丝笼子,掩映在枝叶之间,其中竟有一绝代佳人阖眼安睡。 巍鸣惊了一惊,正要走近了细看,却没想到那佳人眼睛忽然一睁,扮了个鬼脸,整个人扑到巍鸣面前来,吓得他连退数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他惊魂未定,指着她一连了数个你,才喘出一口气去:“你……没死啊!” 荆南依虽口不能言,心却剔透如玉,见他衣衫褴褛,面容脏污,便已心生轻蔑,又听他自己死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连数压抑积累的怨气通通迁怒在了这人身上,只是想到自己眼下处境,硬是忍住了,伸手朝他一勾,示意他过来。 巍鸣恍然有所悟,面露怜悯:“你是个哑巴啊,真是可怜,怎还被关在这儿?” 荆南依怕惊动飞尘,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他声,又指了指笼子外面的锁,目中聚起一团雾气,可怜兮兮地看他,绝美的脸上如此无辜的表情,让人觉得拒绝她都是一种酷刑。 巍鸣同情她此番处境,寻了一块大石砸开那柄锁头,打开金丝笼,只是那笼子和地面的距离过高,荆南依惧高,一时不敢往下跳。巍鸣伸出双臂,道:“姑娘,你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荆南依也怕再拖延下去会惊动飞尘,闭上眼睛狠下心来往下一跃,整个人跌在巍鸣的怀里。巍鸣连忙扶她站直,确定她平安无事后才问:“姑娘,你怎么一个人被关在这里?你爹娘人呢?” 荆南依正苦于如何回家,眼睛一掠,看见他身后憩的马,转念之间便有了主意,巍鸣才一问完,她的泪便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滑坐在地,双臂伏在膝上,哭得伤心又委屈。巍鸣家中就有姊妹,最见不得姑娘流泪,她一哭他就慌了神,连声道:“不要哭不要哭,你家在何处,本……我送你回去。” 她的脸埋在膝间,听见此语,嘴角不无得意地向上勾起,暗想,真是个好骗的蠢货。抬起的脸孔仍旧怯生生,如芙蓉花绽,花叶之上滚动着晶莹的朝露。她歪头看向巍鸣,见他也在看自己,又羞怯地低下头去,笑生双颐,异常的美丽。 巍鸣姐姐妹妹俱是闻名逍遥堂的美人,他自见惯美人,倒也不觉得多少不自在,大方回她一笑:“那一起走吧。”荆南依站起身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脚下一个踉跄,像是不堪疼痛,又跌坐了回去,蹙眉看着自己的足尖发愁,巍鸣这才注意到她赤足,不着鞋履,这样一双脚别是骑马,恐怕连走路都很困难吧。 巍鸣牵了他的马过来,亲自将她扶上马背,自己则在前方充当马夫的角色,为她引路。荆南依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俯视着前方的巍鸣,眼神冰冷淡漠。 二人顺着水源一路逆行,这山迢水遥,一路并非都是平坦大道,巍鸣走得汗流浃背,只觉他这一生都没这么频繁地使用过双脚,叫苦不迭,盼着念着能快快回到逍遥堂。走到一处断崖之前,荆南依手搭凉棚极目远望,依稀可见分决南北的悠然河,不禁喜上眉梢,双脚轻磕马腹,纵马欲往前,一时加快的马势拽得巍鸣一个踉跄,巍鸣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她,唤她:“姑娘,等等……等等我。” 荆南依心底不无厌恶他的拖延,冷冷地回头看他,巍鸣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断断续续地问:“怎……怎么了?” 她伸手一指前方,用口型告诉他:我家在那儿。 巍鸣擦了擦脸上的汗,也替她高兴:“那太好了,过了这条河,你就能回家了……太好了,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巍鸣联想到目前自己的处境,想到尚在逍遥堂险境重重的姐妹,想到他已近年迈神志不清的祖父,他的心也随着边的暮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尚有家可回,那他呢?巍鸣虽懵懂,经此一役也明白过来,这下,要他死的人绝不在少数,那个家,还是他所希望的家么? 第15章 无心杀机 荆南依才懒得关心此刻他的情绪,惊喜地跳下马,提着裙摆跑到河边,却在河边烦了难了,这水虽不深,但水流湍急,如若单身涉水,她终究有些害怕。荆南依踌躇地回头看巍鸣,那眼神不言而喻,强调她美丽的同时也透露她无辜的要求,这是她擅用的招数。巍鸣岂能视而不见,只好垂头领命,走上前来半蹲在她面前,道:“我背你过去吧。” 荆南依只当他为自己的美色所惑,鄙夷他的同时又不免得意自矜,暗想,飞尘的不错,美色一样能够成为武器,只怪穆哥哥不相信她。 巍鸣生怕她被流水冲走,解了她衣上一根绸缎绑在自己腰上,二人涉水过河,好不容易到了对岸,累得巍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荆南依想着趁此摆脱了这叫花子也不错,翻身上马正欲回城,没想到就在这时忽然从草丛里跳了几个无心人出来,跟上次抢她玩偶的少年一模一样,胸膛无心,青白的肌肤上面无表情。 是无尘派来的! 荆南依没想到无尘竟会这么快就寻到她的踪迹,惊恐地掉头就跑,没跑出几步,衣服就被那几个无心人拽住,她口不能言,根本无法呼救,巍鸣背对着她瘫坐在河边,察觉到腰间的绸缎被拽动,回头一看,惊的两眼圆睁,数名陌生人正拉扯着荆南依一人,他大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光化日强抢民女,还有王法没有?” 那群人并不理他,一味拖拽着荆南依就要往河中去,巍鸣气急,左右四顾,并无能依傍的武器,矮身捡起河中一块石头,猛地朝那堆人掷去,击中其中一人的额头,那人应声倒地,却很快又爬了起来,像是浑然不知疼痛一般。其他无心人见状,松开荆南依,齐齐冲向巍鸣。 巍鸣这才看清这群人的正脸,两眼爆出,肤色青紫,双唇毫无血色,这群怪物根本就不是人。他骇了一跳,失足跌坐在水中,手脚并用地往前逃,边逃边叫:“救命,救命啊。” 荆南依眼见自己脱困,也不顾巍鸣还在水深火热当中,翻身上马,挥动马鞭,绸缎不巧缠在马镫上,马儿一颠,就倒拽着巍鸣一并前行。无心人疯狂追逐着巍鸣,险些把他的裤子都拽下来,巍鸣哭笑不得,只得紧紧抓住绸缎,向马上的荆南依求救:“快,拉我上马。” 荆南依见那无心人穷追着巍鸣不舍,眼中有厌恶闪过,抽下头上发簪,果断挥手裁断了那截布料,巍鸣难以置信:“你要干嘛……不要把我丢给那群怪物……” 裂开的绸缎难以负荷巍鸣的重量,将他抛落在地,摔得他头破血流,无心人闻了血腥味后越加狰狞,蜂拥而上,向他扑来,巍鸣只道今日要命绝于此,闭上眼听由命时,却迟迟不见死亡来临,他试探着睁开一只眼睛,却见那怪物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语不笑不动也不吱声,慢慢地向后倒去,现出了他身后一少年的身影。那少年飞身入混战里,以叶为武器,向那群人飞射,刀不虚发,眨眼间便倒了四五个,巍鸣大喜,连滚带爬地躲到了那名少年身后。 叶蘭刚好路过此地,放马在溪边饮水,惊见这一幕便出手解救,却发现这群人形容甚是诡谲,竟如活死人一般,以扇形渐渐逼近叶蘭巍鸣。 叶蘭冷眼看着,问巍鸣:“这些是你仇人?” 巍鸣大叫起来:“他们是一群怪物!不会死的怪物!” 眨眼间,刚才被叶蘭的飞刀射中的无心人从地上一跃而起,又活了过来。叶蘭心下也是一惊,仔细扫视那群人,在胸口处发现点异样。她用飞刀瞄准,朝无心人胸口射去,飞刀当胸穿过,将一只玩偶射在其后的树上,那人便也应声倒地。 叶蘭依法炮制,击毙剩余几名无心人。 巍鸣死里逃生,瘫坐在地,见叶蘭上前察看,惊得大声阻拦:“别过去,危险。”叶蘭置若罔闻,蹲下身来仔细翻看那群尸体,却发现每一具的胸膛都是空的。 巍鸣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问她:“你有什么发现么?” 叶蘭:“这些人已经死了。” 巍鸣没好气道:“废话,当然已经死了,要不然你我还能好好站在这儿?” 叶蘭语气冰冷:“我是,在他们被我杀死之前,他们已经是死人。” 巍鸣倒吸一口冷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啊的大叫一声,拼命地用袖子擦手擦脸。叶蘭冷眼看着他举动,转身就走,巍鸣连忙爬起来拽住叶蘭的衣袖,战战兢兢地:“喂……你要去哪……” 叶蘭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被他握着的袖子,他见状也低头,看清自己动作后讪讪缩回了手,嘟囔道:“你若是走了,那群怪物再追来,我又不会武功,该怎么办啊?” 叶蘭抽回衣袖,继续往前走,并不理他,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怕她生气,不敢离得她太近,也不跟和她相距太远,时不时还要回头看看身后,一边走一边心翼翼地同叶蘭打着商量:“你要什么才肯帮我?金银珠宝还是良田美女,只要你开口,我都答应你。” 叶蘭停住脚步,回头上下打量他,那目光看得巍鸣浑身不自在,低头拉拉衣服,掸掸灰尘,气势也弱了下来:“你,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干脆地。 “你!”巍鸣气结,上前追赶她,脚下一崴,诶哟一声摔倒在地,抱着腿连声呼疼,“脚,脚扭到了,快来扶我。” 叶蘭只当他故意博自己同情,并不理会,自顾自朝前走了几步,却发现一直咋咋呼呼的背后忽然没了动静。她终究有些不放心,停住脚步一回头,却发现那人垂头坐在阴影中,看不见他脸上表情。 一双靴子出现在巍鸣的视野里,叶蘭的声音从高出飘下,带着些惊奇和难以置信:“你哭了?” 巍鸣又羞又恼,反手一把抹了自己眼泪,嘴硬道:“谁哭了?眼睛进沙子不行啊!” 叶蘭恍然道:“原来是进沙子了?那我还是走吧。”才一转身,发现衣袍的下摆被谁牵住,她顺着手望向手的主人,撞见巍鸣一双如鹿般惶恐的眼中。这是个跟苏穆全然相反的男人,她想,他的眼泪从来不会这样轻易落下,哪怕刀就架在脖子上。 想到他,叶蘭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 巍鸣不肯松手,却也觉得难为情,低下声音哀求:“别……你别走,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叶蘭问他:“那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我……我,”巍鸣含糊地一语带过,“我家在悠然河的北面……” 叶蘭指了指前面,道:“那里有间茅屋,是我目前暂住的地方,你若是信得过我,不如跟我回去。” 他低头不语。 叶蘭又催他:“怎么了?” 他羞涩开口,脸上竟有两团可疑的红:“脚好像扭了……” “……” 叶蘭认命地蹲下,背对着他道:“上来吧,我背你。” “你……”巍鸣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明显还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瘦弱少年,“你背的动么?” “试试就知道。” 巍鸣看着她,心头涌过一阵暖流,颠沛流离至今,先是被人欺骗,后又被人追杀,经历了这么多变故,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真诚地对他。他依言伏上她的背,叶蘭身量不高,力气却不,背着他稳步向前。 巍鸣问:“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叶蘭脚下不停,答得爽朗:“若坏人都像你这么惨,世上的好人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巍鸣扑哧笑出声,又觉此刻笑有些不妥,正了正脸色郑重向她承诺:“你的恩情我会铭记在心,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来寻我就行,对了,我还没跟你过我的名字吧,我叫巍鸣,姐姐叫我鸣儿,你叫我巍鸣或者鸣儿都可以……” 叶蘭漫应他:“到帮忙倒是有一件,你绝对可以帮的上。” “什么?”巍鸣眼睛一亮。 “闭嘴好吗?”叶蘭一字一句清楚道,“被你吵死了。” 荆南依摆脱无心人和巍鸣之后,策马直奔鸾倾城,遇到一列同时进城的武士,头盔上的红色羽旌十分显目。荆南依觉得好奇,牵马藏在坡下,偷听到只言片语,才知这群人自逍遥堂而来,要替君皇甫巍鸣迎娶荆南世家的郡主,令荆南依震惊的是,那皇甫巍鸣竟在不久前暴毙,现今他们抬运的竟是一具尸体。 荆南依当下色变,心绪烦乱,死死咬住唇,泪水顺着面颊滑下:“我不要嫁给一个死人,我不能嫁给一个死人。” 她失魂落魄地站起,因为恐惧因为害怕,脚一软,又瘫坐在地,身旁的湖水清晰倒影出她绝美容颜,她俯身看向湖面,伸手怔怔地轻抚自己脸庞,纵然失去一切,她的美貌却绝不会弃她而去,她可以不是荆南依,但她仍旧可以是下第一美人,可以得到下任何一个男人的心,又何必仰仗区区一个荆南世家。 想至此,她茅塞顿开,摘下枝上一朵鲜花,簪在鬓边,左右端详水中倩影,她低声道:“今后,有男儿心的地方,都是我荆南依的疆土。” 她对着水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水中的她报她以一笑。终于她站起身,牵马回望了鸾倾城最后一眼,在心里向这养育了自己十多年的城邦做着最后的道别:穆哥哥,依依不回去了,依依要拥有更漂亮的衣服,更广阔的城池,你不信我的,我会一一得到。 第16章 易子而食 得到前方线子探宝,得知荆南苏穆已死的消息后,辰星火速赶往含露憩,将皇甫巍鸣已死的消息禀给苏穆,苏穆先是一惊,继而冷笑:“这招借刀杀人,倒是用的如火纯青。” “君上的意思是……”辰星脸色一变,“逍遥堂要鸾倾城来背负这弑君的罪名。” 一旁的含露道:“皇甫世家大权旁落,已被懿沧群控制,如今杀了少主,就是造反,如此罪名,悠然河各大世家怎会坐视不管?” 苏穆手下猛的以用力,指间的笔杆从中折成两端,被他弃在一旁,冷道:“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共同的利益,乱世之下,想要重造时势、纷争多利的大有人在,世家们各怀野心,怕是只想着坐收渔翁之利,恨不得我们鸾倾城和逍遥堂斗个你死我活,一旦事情爆发,我们荆南世家就成了替罪羔羊。” 含露忧心忡忡地问:“君上可有解决方法?” 苏穆思索片刻,道:“取纸和笔来。” 他提笔恢弘而书,一蹴而就,用火漆封印,让下属快马加鞭,即刻送往各大世家:“不能任由懿沧群一家专断,将巍鸣君之死的罪责栽在我荆南世家头上。” “还有,含露,找出最耗时的繁文缛节出来,放消息出去,就郡主正在城中筹备嫁妆,能拖一日是一日,在各大世家赶来之前,不要让他们进城。” 同一轮明月之下,叶蘭和巍鸣的处境就相对落魄了些。四面漏风的茅草屋内,二人围坐在柴火边,火上炖着一锅白米粥,咕嘟咕嘟地泛着热气,叶蘭将一包食材丢入其中,顿时香气扑鼻。巍鸣使劲一嗅,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眼睛死死盯着那锅粥,嘴上不住问:“好了没,好了没?” 叶蘭用一片荷叶折成碗,盛了粥递给巍鸣,巍鸣忙不迭送入口中,不出意外就被烫了一下,又是吐舌头又是哈气,连声道好烫。 叶蘭摇头:“急什么?” 巍鸣饿到极点,三口两口喝完白粥,长叹道:“人间美味啊,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你是怎么做的啊?” 叶蘭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因为我在里面放了别的东西。” 巍鸣喜滋滋地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粥,边喝边顺着她往下问:“放了什么?” 叶蘭打开身边荷包,把里面的东西亮给他看。巍鸣定睛一看,都是些虫子蚂蚁之类的东西,联想到口中此刻滑腻软糯的口感,胃部涌上一股恶心,他没忍住,刚喝下的粥全吐了出来。 叶蘭嫌弃道:“你要吐就去远点吐。” 巍鸣用手指着她,有气无力地质问:“你……你让我吃这个……” 叶蘭施施然地搅着粥,一本正经地:“你脚不是扭了么?我特意按照配方给你寻的虫子,好让你补补。” 巍鸣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拿眼睛瞪她。 她故意当着巍鸣的面尝了一口,模仿他的语气感叹道:“人间美味啊……” “你……”巍鸣羞愤难当,“你真是岂有此理!” “不吃了?”叶蘭装出有味的模样,故意逗他。 “饿死也不吃。”巍鸣转开头去,看也不看她,气鼓鼓地。 叶蘭主动给他盛了一碗,呈给他,淡笑道:“喝吧,我是骗你的。” 巍鸣将信将疑,移目看她,仍旧有些不敢接她递来的东西。 “这粥的做法是我母亲教我的,里面放了些薄荷叶和百合枝,能清热解毒,又能果腹,以前家贫,遇上灾荒没东西吃,我娘就给我煮这个。” 一席话听得巍鸣静默,默默接过,声:“我不是故意吐的……我,我真的以为……” 叶蘭呵呵一笑:“以为是虫子?灾荒之年能有这些虫子吃也算是不错,若是遇到逃荒,易子而食,析骸炊之都是常事。” 易子而食四个字听得巍鸣恻然,手上的清粥仿佛有千钧重,他怔怔地看着她问:“真有这种事……我一直以为现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她冷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那都是违心的祝福罢了,永远不会存在和平的政权,当权者永远不会看到百姓所受的苦难,并非他们不能,而是他们不想。现如今皇甫世家掌权,自然以逍遥堂而尊,而其他世家的百姓却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他们看见了么?就以鸾倾城为例,数年来城内奴选令,禁武令,折磨得城中百姓怨声载道,难道这些人就不是皇甫世家的臣子了么?一朝君主,竟连这点容人的气度都没有了么?” 第17章 久别重逢 巍鸣听得哑口无言,只是呆呆地看她:“你的这些……我连想都没想过……” 叶蘭低头拨弄着那柴火,温暖的光焰映在她欠缺温度的眼中无声舞动:“我何曾愿意去想,想一次便痛苦一回,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也好过时时活在痛苦里……如果真能忘记仇恨,苏穆君也不会……”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觉得无聊,自嘲似的一笑,“我真是何苦,跟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这些……” 巍鸣心中千头万绪,既有茫然又有沉重,只觉她的都是些家国大事,而自己身为逍遥堂储君对此却一无所知,想要了解的欲望从未这样迫切,他连送到嘴边的白粥都顾不得喝,看着叶蘭郑重其事道:“这些话我都爱听,你可以多和我么?” 叶蘭却懒得多,一语带过:“睡吧,不早了,明一早还要赶路。”罢便找了一处空地随意躺下,展开外衣盖在身上,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安静的茅草屋内只有柴火燃烧时偶然发出的哔剥声,明月从窗外照进来,洒下一地清冷光辉。 叶蘭在这静谧的月夜中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她睁开眼,翻身坐起,果不其然就看见巍鸣仍坐在原地,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犯了错正在面壁思过的孩子。 叶蘭有片刻的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寻回自己的理智,可语气还是无奈到了极点:“……不要告诉我你又哭了……” 这一次他却没有特地为自己的眼泪寻找借口,只是低声道:“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懂,只知吃喝玩乐,是个十足的傻瓜,就算别人不,我也知道他们一定这样想……” 叶蘭目瞪口呆。她这一生只认识一个宁可流血也不愿流泪的苏穆,从未接触过如巍鸣这样爱哭的男子,更加缺乏应对此类情形的经验,顿觉一个头有两个大,收留了他还不够,连他的眼泪都得一并包容。母亲是怎么哄爱哭的孩子的?叶蘭严肃地回忆了一刻钟,联想到那画面,欲言又止地开口:“好……好了……别哭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他自顾自抬起手背,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断断续续道:“难怪长姐对我这么不放心,怪不得妹对我这样失望,我,我根本就是个废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差点蠢得被人杀了,都是罪有应得,活该被人骗……你,我这个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处?” 叶蘭耐心道:“别这么,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优点,比如你……” 她随口安慰的话竟被他当了真,他抽噎着扭头看她,眼睛哭得红红的,他皮肤白皙,五官精致,一张脸竟比一个姑娘家还要秀气,配合着此刻湿红的瞳仁,俨然一副人畜无害的白兔模样,任谁见了都想狠狠欺负他一下。 “我有什么优点?”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他这幅尊容,就很难从母亲这个角色抽身出去,叶蘭当时满脑子都在想,这要是我儿子的话…… 她估计就自我了结了吧,这样的子嗣,实在对不起列祖列宗。 “你的优点就是……”叶蘭绞尽脑汁,试图找一个相对宽容的词语来评价一下面前这个爱哭的男子,忽然她眼睛一亮,炯炯地看他道,“你的优点就是,脸皮厚。” 终于轮到巍鸣目瞪口呆,他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只觉得悲从心起,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她面前:“这算什么优点啊!而且,我的脸皮不厚,一点都不厚。” “脸皮厚有什么不好的,脸皮厚才能干大事,你知道,尧舜为什么能统一中原么?” 巍鸣傻乎乎地接她的话:“因为脸皮厚啊?” 她摇头,悠悠道:“因为仁德。” “……” 巍鸣想了想,确定她还是在耍他以后,自暴自弃地想,还是一头撞死在她面前算了。 他忍气吞声,摆出正襟危坐的形容来,正色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叶蘭暂未回答,而是反问他:“你知道我是谁么?” 他一怔,便呆在那儿,本能地摇头:“不知道啊……” 叶蘭理所当然道:“那我们扯平了。” “……” 光焰忽然一暗,像是被偶然经过的风吹斜了方向,拉长了投射在墙壁上她萧索的身影,被一道飘忽而过的黑影叠加,叶蘭的脸色微微一变,探手入袖,持了几枚飞刀在手。 她意外的举动让巍鸣大惊失色,整个人往后一仰,双手撑在身后,逃也似的后退:“你……你干什么,杀人灭口还是谋财害命?” 话音刚落,万千箭矢如疾雨射入屋内,叶蘭飞身向前,将巍鸣扑到在地,巍鸣努力想从她手里抬起头,却见上方乱飞的流箭,脸色不禁变了变,骇叫:“怎么回事?” 叶蘭以风声辨别长箭射入的方向,推断出敌人所在方位,拉了巍鸣正要往外逃,他抱头哀嚎:“我不要出去,出去会被射成豪猪的。” 叶蘭怒目而视,恨铁不成钢道:“你在这里就会成为片乳猪的。” 巍鸣径自抖抖索索,拼了命地想往墙角里钻,叶蘭没奈何,目光四下一转,发现一些散落在白粥附近的树叶,取了些塞进袖中。也不顾巍鸣意愿,拖起他要往外冲,慌乱间巍鸣抓了一柄舀粥的木勺,拿在手上颠了一颠,用作傍身的武器,鼓足了勇气道:“好……今,今,就跟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叶蘭脚下一趔,只觉混迹江湖这些年,从来没有一刻像今这样大难临头过。她率先冲出茅草屋,巍鸣紧随在她身后,杀手们见有人冲出来,也停了弓箭,将茅草屋团团围住。 来人的目标似乎并不在叶蘭身上,从她现身起,就一直向她身后张望,巍鸣藏在她身后,举起木勺遮住脸,嘴里碎碎念着些什么。杀手们看不清巍鸣,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试探着叫了一声:“巍鸣君?” 巍鸣挪开饭勺,从叶蘭身后探出头来:“你们认得我?” 众人抱拳垂头,恭恭敬敬道:“我等是您的御林侍卫军,前来贼人处解救君您。” 巍鸣喜上眉梢,松了一口气,从叶蘭身后阔步走出:“他并不是害我的贼人……倒是懿沧那些人……”叶蘭忽然色变,拽了巍鸣往后一躲,避开了一柄飞向他心口的利刃。巍鸣又惊又怒,这才反应过来,高声呵斥他们:“你们反了不成,本君乃是逍遥堂未来的掌权人,皇甫巍鸣,谁借你们的熊心豹子胆,连我都敢杀?” 听他自报家门,叶蘭脸色一变,禁不住侧目扫了巍鸣一眼。 发话那人冷笑一声:“杀的就是你!”罢,便挺剑向他刺去,巍鸣大概也没料到对方真的存了犯上作乱的心,笨拙地躲过他第一剑,姿态狼狈地腾挪周转,险些送命。 叶蘭心绪翻涌,如何能想到日思夜想的鸾倾城敌人近在眼前,如今就有一次杀他的机会摆在面前,而她竟然摇摆不定。 杀,或者不杀,不过转念之间,可浮现在脑中的,却是巍鸣被她捉弄时傻乎乎的模样。 这年轻人跟她设想中那荒淫无道,残酷无情的君王形象全然不符,他胆爱哭,赤诚单纯,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严格意义的坏人,所以才会屡次被她噎地不出话来。这样的人,会是那个迫害的鸾倾城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么? 一支长箭向他疾旋而来,巍鸣躲闪不及,只当自己本该命绝于此,绝望地闭上眼,忽听见身前铛的一声,是利器斩断箭尾发出的声音,异常清脆冷冽。 他睁眼,发现叶蘭持了长剑挡在他面前,侧身对他,容颜坚毅。 原本将要熄灭的光又缓缓在巍鸣眼中燃起,他满怀信任地望向叶蘭。杀手们只那一招便断定她是个狠角色,身形微动开始布阵,手中所持的蛇形利刃连成一片,时而如扇,时而如球,默契地向被包围在中间的叶蘭发起进攻。 叶蘭挟着巍鸣左右躲闪,以手中树叶作为武器,直刺此阵罩门,飞叶击中其中一名杀手,那人弹身出阵,蛇形利刃因此散开,重又飞回每个杀手手中。 被飞刀射中的杀手恼羞成怒,飞出手中的蛇形利刃,几个回旋砍断了叶蘭身后一棵树。叶蘭正全神贯注应付于面前进攻,无暇顾及来自背后的偷袭,巍鸣见状已来不及让她心,飞身扑出,一把将她推开,自己则用身体挡住了那株倒下来的树。叶蘭见巍鸣舍身相救,不觉一惊,忙上前扶他起身:“没事吧?” 巍鸣双目紧阖,嘴角缓缓淌下一缕血迹,却连声响也无。叶蘭连叫他数声,他都没有反应。她的心渐渐沉下去,胸肺之间有怒意腾起。她冷冷回头,望向那群罪魁祸首,运功在手,衣衫无风自动,长发因此扬起,显露出叶蘭脖颈上状如蝴蝶的灵羽纹身。 杀手面露惊异之色:“这是什么武功?” 地上的竹叶浮起在空中飞舞,最后化成利刃自叶蘭的指尖飞出,射中话那人,那人应声倒地,面上的面具裂开,露出眉头上特有的懿沧世家的标记。 其他懿沧的杀手见领头已死,几人合力逼近,欲将叶蘭绞杀在此地,再夺走巍鸣的尸体。叶蘭摸遍身上,再找不出一片叶子,手却无意中触到悬于腰间的风哨,她心念微动,想到苏穆,想到今生是否还有再见他一面的可能,心中顿时无限怆然,眼见那人逼近,叶蘭迫不得已抽下风哨,以此为暗器,朝对方射去。 风哨穿叶而过,飒然作响,也不知冥冥之中苏穆是否一直保护着她,风哨竟一连击毙二人,挡住了一枚朝她袭来的匕首,众人皆惊,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不敢靠近。 就在此时忽闻马蹄声响,远处一人御马而来,叶蘭还未看清,那人已从马上翩然跃下,挡在她面前。 叶蘭凝神看去,澎湃的思绪终于平歇,一切的思念至此终于有了清晰的画面,记忆中优雅无匹的侧脸,以及他带有温度的视线,时隔数日之后又出现在她面前。她鼻中一酸,只是硬忍,才没让泪落在他们久别重逢的一刹那。 “你怎么……” 苏穆的脸上不掩疲色,想也知道他如何日夜操劳,为鸾倾城的将来争取一线之机。他却依然对她微笑,熟悉的神情,一样的语气:“刚刚就在附近,听见了你的风哨声。” 叶蘭心弦一动,想落泪,却又觉得温柔无比。 紧要关头,苏穆抽出佩剑,震开了对方连成一片的蛇形剑,他的坐骑闻声而来,苏穆简单道:“上去。” 叶蘭摇头,异常的坚定:“我要跟你在一起。”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听在苏穆耳中却不亚于催人断肠的毒药,有一刹那他真的在想,就这样走吧,抛下身后一切羁绊,和她一起浪迹涯,就为了她这一句话,就为了这一句,让他死也足矣。可是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放弃,姑姑的死也决不允许他无视那些血海深仇,它们就是枷锁,铐住他寸步都不能行。 推她上去的手在不住地发抖,而他却不准他自己回头。叶蘭被逼含泪上马,苏穆提起巍鸣,将其一道丢上马。 想来今生相见必定无期,苏穆努力向她呈出最温柔的笑意:“你答应过我的,要保护好自己这条命。” 被震退的杀手们再度逼近,苏穆一边挥剑应敌,一边长吹口哨,马儿载着叶蘭巍鸣应声奔驰,渐行渐远。 “苏穆……” 叶蘭不住回首,可是敌不过马匹每次跃起拉开的距离,终于他在她的视线中渐渐模糊,只剩兵刃相接的声音,那些即将冲出眼眶的泪终于还是倒流回心间,正如他们每一次的诀别,无泪无言,只带着对彼此最简单的心愿,好好地活下去。 第18章 杀意毕现 马儿载着他们一路向前,最终停在一处溪水边,叶蘭翻身下马,强忍悲痛扶着巍鸣到树下憩,喂了他些清水,连声唤他数遍,他渐渐苏醒,睁开眼,视野中叶蘭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他刚要开口却一连呛了好几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叶蘭见他无事也松了口气。 “我们没死?”他茫然地问。 叶蘭点头,却无言。 片段式的画面闪回巍鸣心底,他依稀忆起当时的情形,印象最深的却是叶蘭运功应战时长发飞舞的模样,肤色白皙胜雪,眉目楚楚如画,巍鸣自幼就跟那些姐姐妹妹一道长大,联想到之前相处时的不对劲,立刻就猜出了她隐藏的性别,又细细打量面前她秀气五官,竟看得入了神,只是看着她发呆。 叶蘭不惯被他用这种目光打量,兼为苏穆的事担心,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看什么看?” 巍鸣嘴一瘪,叶蘭头大如斗,又是一声大吼:“你要再敢哭我就弄死你!” 巍鸣忙忍住,却又偷偷瞥了她一眼,想到那时她飒爽英姿,双颊不禁红了一红。 叶蘭无语凝咽,半响道:“……你脸红什么?” 巍鸣支支吾吾:“我……我……” 叶蘭也没等他下去,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正色道:“你,真的是皇甫世家的人?” 巍鸣一听她提起自己姓氏,心底略微有了些底气,坐正了身体,严肃道:“正是,我就是悠然河南北,权倾下、英俊潇洒的逍遥堂……” 叶蘭蹙眉打断他:“好好话。” 巍鸣的声音弱了下来:“……的少堂主,皇甫巍鸣……” 叶蘭目露怀疑,打量着他,怎么看怎么不信,这么一个叫花子竟然会是逍遥堂的储君:“有何证据?” “有有有,”他连声道,刚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急切的态度跟他的身份不符,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坐正坐直,挺胸收腹,淡然道,“证据在我怀里,但是我现在整个人动也动不了,不便拿出来给你看。” 叶蘭起身走近,伸了手在他怀内摩挲,巍鸣也不知道是怕痒还是怕什么,一张脸又红又热,躲着她的脸,却又对上了她的眼,只见少女红颜绿鬓,异常鲜妍。她专心致志地找着信符,并没有注意到他在看她,看得两眼发直,嘴上嘟囔道:“在哪儿啊?找不到……咦,这是什么……” “你,你别乱摸……”巍鸣结结巴巴地,“那是我的肋骨。” “哦,”叶蘭淡定道,“抱歉。” 巍鸣侧了侧身,终于让叶蘭顺利得手,取出一看,竟真的是皇甫世家信符,印着皇甫特有的族徽。 叶蘭反应过来,一惊之下即刻向巍鸣行礼:“草民拜见君。” 不是不遗憾此刻她的态度,不知道为什么,巍鸣开始有些怀念之前她对他爱理不理的样子,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来:“对了,你叫什么?” “草民叶蘭。” 叶蘭,他在心底默念这两个字,感觉到齿颊间溢出的淡淡喜悦,果然是个姑娘家的名字。 叶蘭并不觉巍鸣此刻心潮澎湃,直接道:“那些人为何要追杀你?” 巍鸣忆及下毒之事,联想到那群杀手手中所持蛇形弓箭,心下一紧,黯然道:“是懿沧世家的人……他们,想要我的命。” “懿沧……”叶蘭觉得这两个字分外熟悉,忽然想起从前苏穆起过,“懿沧……懿沧群不是你的舅舅么?” 巍鸣心中一痛,从前隐约的怀疑到了此刻终于有了确凿的证据,他至亲的舅舅想要他死,已是铁板钉钉的一件事。 他苦笑:“我的舅舅要杀我,也不光是他,从我父母双双亡故之后,要我死的人就不在少数……我活着,就像是这世上最大的错误……” 这话的伤感,让叶蘭一时沉默,想到他的处境和身世,心中不免同情,可是蹙眉思索,却还是发现点不同寻常的地方:“他们既要杀你,为何还要你迎娶郡主荆南依……”话至此地,一道白光忽然划过叶蘭心底,映亮最可怖也最真实的可能性,二人悚然对望,从对方的眼中窥见相似的猜测,叶蘭惊声叫道:“他们是想嫁祸给鸾倾城,那苏穆君岂不是……不行!” 她坚定地站起身:“你跟我走。” 巍鸣仰头茫然道:“去哪?” “回鸾倾城,眼下只有那里才能保护你,否则荆南世家将有灭顶之灾。” 巍鸣怕极了,一边摇头一边喃喃:“不……我哪儿都不去……舅舅会杀了我的……他不会让我活着离开鸾倾城的……” 叶蘭又气又恼:“你忘了我的话了么?你是逍遥堂的主人,举国皆是你的臣民,你若是不负责任地逃了,你的臣民、鸾倾城的百姓将要遭受怎样的灾难,你想过么?” 巍鸣心中如汤似火,凄苦一笑:“逍遥堂主人?此刻自身都难保,哪还有余力保全我的子民?” 叶蘭豁然站起逼近他,拽着他的衣襟迫他抬头看着自己,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质问他:“你可以不顾及你的臣民,那你的亲人呢?你总有亲人吧,你大可以轻松逃走,你可想过他们的后果,你的仇敌会轻易放过他们么?” 巍鸣浑浑噩噩地跟她对视,姐妹的模样分外清晰地出现在他心底,姐姐芳聘妹妹离樱……她们,她们还好么?一想起他们,他的泪蜿蜒落下,抬了手背胡乱抹去,他坚定道:“好,我跟你走。” 关于皇甫巍鸣已死的消息早传遍了逍遥堂上下,一过十数日,却迟迟不见他的尸首运回城中,芳聘终于按捺不住,在懿沧晟睿将要迎娶二位郡主之一的消息传出后,携了妹妹离樱来大殿向懿沧群讨要法。 芳聘一见懿沧群便落泪,泪水涟涟地要见她幼弟皇甫巍的尸首,懿沧群沙场上摸爬滚打,最是忌讳女人的眼泪,一振衣袖,冷淡道:“众目睽睽,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芳聘吓得一惊,连忙拭泪:“舅舅见谅,我弟弟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好端端的暴毙就暴毙了?” 懿沧群闻此假意嚎哭,面上却不带分毫悲泣之色:“妒英才,实乃逍遥堂之大不幸。老夫已下令彻查此事,君是在鸾倾城境内没的,老夫定要荆南世家血债血偿。” 对他这一番话,离樱却是不信的:“懿沧武士一向骁勇善战,护送二哥都是亲来亲往,如何让一个实行了禁武令的世家得手,轻易断送了我二哥的命?” 懿沧群冷笑:“便是好马也有失蹄,更何况是他人境内,我已命人将护送那些人严惩法办。” 离樱咄咄逼人地质问:“若是解不了这血海深仇呢?” 懿沧群还未怎样,芳聘听了却是大惊,暗中拉了拉她衣袖,示意她不要多,懿沧群斜眼看离樱,阴阳怪气道:“郡主意欲何为?” 她争锋相对地看他,目光中的利刃如冰雪所化,清楚地出接下来近似于威胁的话:“我要舅舅的手拿着舅舅的剑,将杀害我二哥的人,一刀一刀活剐。” 这诅咒恶毒而且诛心,懿沧群被她戳中不可告人的心事,顿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指着她,右手径直颤动,却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都不出来,作为罪魁祸首的他根本没有立场来呵斥离樱。离樱知他心虚,心内恨极,不由冷笑出声:“怎么?舅舅是上了年纪,拿不动您手上的剑了么?” 芳聘听闻这一番胆大妄为的话,大惊失色,见懿沧群脸色阴晴不定,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已被离樱气得出离愤怒,赶忙上前解释:“舅舅,您别生气,离樱的不过是些孩子气的话,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懿沧群身为长辈,又岂能当堂和辈发生冲突,甩了甩衣袖,侧脸不去看她,借此表达他对她的质疑的不屑一顾。 芳聘压低了声音在离樱耳畔道:“没了鸣儿,你我如今都算是寄人篱下,千万要忍。” 离樱知道长姐所言不差,她就算不顾及自己,长姐芳聘的安危却不得不考虑其中,强自按捺,收回了望向懿沧群冷冷的目光,隐忍地看向其他地方。 懿沧群深吸了口气,努力缓和神情,拿出了有商有量的语气来:“老夫今日叫二位郡主过来,实则是为了商议和我懿沧涧和亲的喜事。” 芳聘泫然欲泣,更觉悲伤难抑:“如今鸣儿尸骨未寒,谈及联姻之事,是否不妥?” 懿沧群广袖一挥:“皇甫世家掌管悠然河南北的大事,怎可一日无男子坐镇。我那侄儿是懿沧涧第一勇士,自习武,饮狼血,食熊肉,你们当中若有一人能嫁给他,那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到这里他恻恻阴笑了一下,似叹似惜地望着芳聘离樱二人,“只可惜,中原的礼数就是麻烦,你二人若是能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也免了老夫为二位日夜担忧操的心。” 离樱气得浑身发抖,正要上前跟他理论,被芳聘自身后死死拉住。 懿沧群不无快意道:“只可惜只能选一个,今日怕是有人要忍痛割爱了。” 离樱怒火中烧,咬唇半响,恨恨道:“若是我们都不嫁呢?” 懿沧群呵呵冷笑:“若还想见到巍鸣的尸首,就由不得你们姐妹了。” 芳聘隐忍地闭目,努力平复此刻自己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开口:“芳聘愿嫁。” 离樱一惊,懿沧群一喜,拊掌大笑:“好,好好,果然还是长郡主识情知趣,与晟睿的婚事我现在就命人操办起来。” 芳聘拉了幼妹到旁,向懿沧群深深施了一礼:“我皇甫三姐弟,如今二弟夭折,芳聘又将嫁为人妇,不能为亡故的父母尽孝了,如今芳聘恳请舅舅,让妹离樱前往祖坟守灵,以近我姐弟二人的孝心。” 离樱知是姐姐为自己求全,当即摇头,泪眼怔忡地望着她,懿沧群见目的达成,便大度应允:“既然如此,长郡主且安心筹备婚礼,这些事待日后再行商讨。” 二人离了大殿,离樱赌气独行,芳聘连声唤她,离樱停住脚步,回过头,眼中满满都是屈辱和怨恨。 “你这是在怨姐姐么?” 芳聘舍身为她,她又岂会怨她,离樱拉起姐姐的手合在自己掌心,看着她的眼殷殷道:“姐,我们谁都不嫁那懿沧晟睿好么?若是我们宁死不屈,我们就能守住皇甫世家,舅舅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芳聘拿了绢子擦去妹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我们身为女子,又该怎么守,妹妹可曾想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固然可贵,若是连命都没了,日后又如何该与敌人周旋?屈服,有时候才能更快的达到目的。” 离樱双目异常明亮,坚定地看着她:“那不过是姐姐为自己找的借口罢了,屈服,只是向敌人献上我们的自尊,于事无补。况且如今二哥一死,我们不过一介女流,他纵然杀了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他若是真把我们怎么样了呢?”芳聘苦笑,“人为刀俎,如今我们连案上的鱼肉都算不上,所以我更不能让你有一点闪失,妹妹不必担心,纵然我嫁了他,也未必就是最坏的结局,最起码,这逍遥堂仍姓皇甫。”她眼睛幽凉,明灭着一道奇异的光,“我们的身份,姓氏、地位,是舅舅不得不面对,永远不能抹杀的。” 芳聘送别离樱,独自回房,却见侍卫鱼贯进出,或捧或抱,拿的俱是殿中的物什,侍女们见她回来,焦急地迎上去禀告:“长郡主,涧主的人将咱们殿都要搬空了。” 芳聘恹恹道:“搬就搬吧,底下的好东西,我见的还少么?” “郡主,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厌了,”她环视着空空如也的寝殿,目光所及之处都曾有富贵的迹象,可是现如今无论她如何回忆,都想不起昔日盛时的景象,芳聘自言自语道,“想想从前爹娘在时,多少奇珍异宝和璧隋珠送到我们逍遥堂,我连看都不屑看它们一眼……” “长郡主生尊贵,是有福之人。” 侍女恰当的恭维也并未令她展颜,她摇头,异常清楚地道:“不,是权力,是逍遥堂至高无上的权力。” 侍女茫然地看着她。 “曾几何时,我以为爹去了,我还有弟弟,待他荣登大位,也会成为庇荫我的一方,可是连他也……”芳聘语调凄凉,“恨只恨,我和妹妹都是女儿身,蒲草如何自保,不过是想找一株高木攀附,她怎会不懂我的苦衷?” 侍女不解地看着她。 芳聘忽然镇定下来,擦干眼泪,唤来左右:“去,把我的金步摇拿来,塞给门外的看守,让他传个话,我要见那送画的人。” 夜深人静,只有芳聘和侍女的脚步声响在悠长回廊之上,最后停在画室门口,侍女悄无声息地望了望身后,见无人注意,为芳聘推开了房门,引她进入内室。堂中悬着的两幅画像,正是她和离樱的模样。 侍女走上前去,取下离樱的画像,换上另外一副挂上,画轴滚动,徐徐展开,却是离樱的背影,看不清她的长相。 芳聘默默地看着,暗暗道:抱歉,我只是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 亮之后,便有信使前来取画,她目送着两幅画像被装入盒中,嘴角笑意浅现。 第19章 血海深仇 自别了芳聘之后,离樱也是一夜未眠,次日才薄亮,便起身来寻姐姐,在芳聘殿外被告知,她已经出去了。离樱一边思索一边信步慢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祠堂之外的门口,见有人过来,离樱一个闪身躲在了廊柱之后,送药的异士向把守在祠堂外的侍卫亮出令牌,侍卫退后让他进来。这祠堂她幼时常随父母一道过来,知入口并非这一处,避开耳目绕到后堂,顺着开启的窗翻越而入。 屋内帷幔低垂,经久不散的烟雾盘踞在上空,阻挡了稀薄日光的进入,而案上整齐排放的灵位让这个常年缺乏光照的房间更显鬼魅,缺乏人气。离樱不由屏吸,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异士拿着瓷瓶向里走去,口内声唤着老堂主,不心被地上的突起绊了一跤,袖中的铃铛滑落在地,一路滚动,径直往一旁的帷幔背后而去,异士紧跟着上前去捡,意外在垂下的帷幔背后发现了一双绣花鞋。揭开帷幔,便看见站在那里的离樱,惊恐之下的离樱手持金簪,高高举起,向他的脖颈刺去。异士躲闪不及,捂着受伤的脖子向外奔去,却被突然出现的皇甫规拦住了去路,牵着他衣服索要药物。异士挣扎呻吟,惹来皇甫规暴怒,猛的一推,将那异士推倒,不巧的是,那金簪刚好贯穿脖子,顿时血如泉涌,那异士在地上抽动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离樱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试探着叫了一声:“祖父。” 他逆光站着,依稀只能看见空气中飞舞的细尘埃,看不清他脸上具体神情,听见离樱叫他的刹那,他双眼有利光闪过,转瞬之间又转为混沌,痴傻地狂笑,转身跑开,离樱要去追他,不心被地上的尸首绊了一跤,她举目四顾,看见一旁的香炉,转念之间就有了主意。 等她仓皇离开祠堂的时候,正好遇见也从画室回来的芳聘,见着离樱,芳聘本就心虚,又见她裙上手上都是血迹,更是大惊:“发生什么事了?” 离樱镇定下来,不留痕迹地看了看她身后,只一名贴身侍女跟着,并无他人,便拉着姐姐悄无声息地来到花园一角,向她伸手,亮出了掌心的令牌给她看。 芳聘掩唇惊叫:“通行令牌?妹你从哪里得来的?” 离樱摇头:“姐你不要问了,有了这个,我们就能平安离开逍遥堂,姐姐不必嫁给那虎狼之徒,困在逍遥堂中,你我也不必再陷入权利的漩涡。” 芳聘避开了离樱的目光,犹豫道:“我们真的能平安离开逍遥堂么?就算侥幸逃脱了,舅舅会放过我们么?况且你我均是女子,养尊处优惯了,如何能适应外头那穷苦的日子?” 离樱坚定道:“我们可以更名改姓,做一对正常百姓人家的姊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干些农活女红,养活自己,虽没了荣华富贵,但却还有平安冲淡的人生。” 芳聘略显犹疑,忧心忡忡。离樱劝她:“姐,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明日子时,我在院墙外头等着姐姐,我们一道离开。” 芳聘似乎被她动,点头道:“好妹妹,让姐姐回去再想一想罢……” 离樱眼中暖光跃动,无限欣喜地看着胞姐。 传递那两幅画的信使一路往那苦寒之地的懿沧涧飞奔而去,途径的万物也由生机勃勃转为白雪皑皑,与地似乎只剩下白这一种单调色彩,冰山巍峨壮阔,水面冰封千里,气温也由此急转而下。次日日暮终于赶到懿沧涧,守在懿沧涧门口的侍卫身材魁梧,披散长发,皮草随意地披在身上,令人望之生畏的模样。 信使勒马于门口,朝侍卫们拱了拱手:“逍遥堂信使,求见晟睿君。” 侍卫才不吃他这一套,狂妄地一把将其揪下马来,懒洋洋提着他到自己面前来,傲慢道:“找我们老大有何贵干?” 信使神色惊慌:“联姻……联姻的事,是懿沧涧主派我来的。” 侍卫们相顾大笑:“是给咱们老大送女人来的,好,跟我来。” 信使诚惶诚恐地跟在他们身后进入正殿,却发现内里景象跟逍遥堂大为不同,并无雕栏玉砌的富贵,也无亭台楼榭的精致,一切竟都是由冰雕而出,将一座巍峨雪山都纳入其中。 信使跟着他们来到山下,走近一群等在山林外的另一群懿沧侍卫。 信使拱手道:“我是来……” 那人忽然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喝他道:“闭上你的臭嘴,不然我撕了你去喂阿布。” 吓得信使一个哆嗦,再也不敢多什么。 那群人屏息静气望向丛林,忽然传来一声熊叫,震下树上积雪,飘飘扬扬,落在众人肩上,侍卫们的表情兴奋又紧张,这时候地面隐约开始颤动,伴随着狼的吼声,似乎有激烈的搏斗正在发生。片刻之后又归于沉寂,一阵风起,开始落雪,信使迷茫地抬头看着,风将一些雪花吹落在他脸上,有别于雪的冰凉,竟是温热的触感。他用手拂去,拿到眼前一看,惊得连话都不利索:“血,是血……” 沾染着殷红鲜血的雪花落在白雪皑皑的地上,如同绽开一朵朵红花。 侍卫们并不理他,一齐望着山林出口的方向,一彪形大汉一手提刀,一手拽着一颗熊头走了出来。 那男子年约二十余,身材魁梧高大,衣襟半敞,露出胸口大片麦色肌肤,因刚才那番搏斗,此刻他满身是血,却掩不住脸上狂妄的笑容。 晟睿将那熊头高高举起,抛向空中,侍卫们神情振奋,齐声狂呼:“第一勇士,第一勇士……” 第20章 偷龙转凤 信使生在逍遥堂,何曾见过这种景象,当下惊得双腿发软,直打哆嗦。晟睿也注意到这名不速之客,抬了抬下颌,望着他问:“这是哪来的鸟人?” 信使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战战兢兢道:“拜见晟睿君,我,我是逍遥堂的信使,奉了郡主之命送来我们两位郡主的画像,要您挑选一位联姻。” “哦?”他懒洋洋地用剑柄敲着那只锦盒,“拿来我看看。” 信使托起两幅画,卷轴徐徐滚下,露出其上所绘肖想,围过来的侍卫发出一声不约而同的惊呼:“美人……” 晟睿漫视画中人,一指其中一副,道:“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信使从旁周全:“这位是逍遥堂的郡主,按照规矩,你应迎娶长郡主……”他话未话,就被晟睿一脚踹翻在地,他抬腿踩在他胸口,低头看着他,清清楚楚地道:“记住,我要的是女人,不是规矩。” 侍卫适时地奉上大氅,他一边披衣,一边取了那幅画,转向身旁的冰原狼:“阿布,这就是你未来的女主人,可认识?” 阿布见到画像,仿佛真的认识一般,仰长嚎,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而落。 晟睿不由放声大笑:“哈哈,老子要定她了,回去告诉涧主,我要娶的人就是皇甫世家的郡主。” 消息送的慢,来时却飞快,送信的飞鸽才刚在逍遥堂落下,消息已送传遍了城中上下。侍女们慌忙赶来告知芳聘,芳聘大惊失色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反问她:“什么?” “据探子来报,那懿沧涧的懿沧晟睿选了郡主为妻。” 她颓然坐下,喃喃道:“怎么,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她的贴身侍女上前一步,在她耳畔低声道:“郡主,若您不能顺利嫁给懿沧晟睿,不光眼下的荣华富贵难保,只怕您在郡主面前演的那些戏,都要白费了……” 芳聘神色恍惚,但觉心间百味陈杂,什么滋味都有,倒也分不清是怕还是妒,听着侍女那些话,低声道:“她不会嫁的,她,也不可以嫁。” “可是郡主,郡主是懿沧晟睿指名要的人,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她抬眼,望向虚空一点,眼中迷茫的雾气渐渐消退,恢复了从前的清明冷静:“有些路,走了第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郡主……” “去,告诉离樱,告诉她,我想通了,让她今夜子时就在墙外等我。” 是夜狂风忽然大作,一道雷电过阴云密布的空,大雨顷刻之间落下,肆无忌惮地冲刷着大地。在这昏暗雨夜,一道倩影悄然出殿,撑伞穿过逍遥堂的回廊,避开几个巡逻的皇甫侍卫,向宫墙的角门走去。行了不少一段距离,隔着细密雨帘隐约看见屋檐下一个穿着芳聘斗篷的背影,离樱心下一暖,快步上前去唤了一声姐姐。 那人转过身来,风帽徐徐滑下,露出一张芳聘贴身侍女的脸,她向她施了一礼:“郡主。” 离樱心一沉,明白过来:“看来,长姐还是愿留在这里。” “人各有志。”侍女将一包金银细软递给离樱,和颜道,“长郡主还托奴婢转告您,她生是逍遥堂的女子,她的血脉也不容许做出背离逍遥堂的事,此生就算枉死宫中,也是身份使然,请郡主擅自珍重。” 离樱接过,打开那包裹,从那堆金银当中只取了一只芳聘常戴的手镯,套在自己手腕上:“不过是身外之物,我拿它做个念想罢了。” 侍女也不争,从善如流道:“还有,长郡主为您花重金买通了城外的侍卫,你出了宫门往北走,在一棵古槐树下等着,有人会前来接应您。” “多谢。”离樱看遍周身,发现自己身无长物,只得手中这一把伞,便递了给她,,“请将这柄伞转交给姐姐,告诉她,无论未来如何,离樱只认她一个姐姐。” 侍女神色颇动容,望着她,嘴唇微动,似要些什么,到最后也只剩沉默。 罢离樱便毅然决然地转身,步入瓢泼大雨之中,走至角门处,果然便有侍卫将她拦下,她从容地自怀中取出通行令牌亮给对方,侍卫狐疑地看她,比对着她手上这面令牌,离樱并不慌张,任他打量,只在侍卫的手即将伸向她风帽时才厌恶地侧了侧头,冷淡道:“我是奉了长郡主的命前去采办婚礼所用物品,若是耽搁了,你可担当的起?” 侍卫一听跟皇甫与懿沧的婚事有关,便不再细问,果然放行。 悠长的红墙夹道之上,离樱拉紧披风,快步走着,身后大雨倾盆,闪电划过长空,映亮她如菊清淡的脸。 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芳聘临窗而立,望向大雨滂沱的庭院,任由衣衫被雨水溅了个半湿也不避,脸色阴晴不定,前来复命的侍女站在她身后恭敬道:“按照您的吩咐,已经送走了郡主。” 同一道闪电当空撕过,跃动的烛光拉长了铜镜之内芳聘的倒影,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加陌生冷酷。 “走之前,她可曾过些什么?”她索然开口,这样问到。 “郡主命我将这柄伞带给您。”侍女奉上离樱的伞,因气的关系,伞尖雨滴落个不停。 芳聘怔忡地望着那柄伞,似乎想起了从前手足的美好时光,心中感慨万千,低声道:“姐妹亦为同巢雀,大难临头各自飞。离樱,别怪我,若是有下辈子,不要再认我这个姐姐。”再度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无哀戚之色,只剩笃定和隐约的残忍,凝神看着面前晦暗夜雨,她清楚地命令那侍女,“你去涧主那儿,告诉他,杀他异士的人,就在城北的老槐树下。” 侍女略有犹豫,芳聘冷冷回头扫过她:“还要我再第二遍么?” 侍女惧她此刻色厉内荏的模样,慌乱地将伞靠在柜子上,碎步跑了出去。待她走后,芳聘弯腰拾起那柄伞,展开细看,那伞面素净,一丝花纹也无,芳聘徐徐转动伞柄,无声地看了许久,最后隐忍地闭上眼,随手将它抛向窗外。在那骤雨和狂风的夹击之下,伞骨很快被打断,伞面也顷刻破裂。 仰面再度直视那风雨大作的气,芳聘此刻的心空的就像这阴云笼罩的地,看不清前路,辨不明方位,感觉自己亦如暴雨之下的蒲草,柔韧的茎干负荷不了这随心所欲的季节,随时都有萎败的风险。 有泪落下,却并不是沿着面颊,现在她的周围终于没有旁人,芳聘知道自己再也不用压抑心中的悲鸣:“山雨欲来,只剩我一人独对风雨,区区一把女儿伞,又怎能抵挡?” 雷电划过暗色的夜空,大雨旋即倾盆而下,面筋粗细的雨柱悬在洞口,从山洞之内望出去,被雨水浇灌的山林隐隐颤动着,发出如山洪将泄时的轰鸣,极目望去,地灰蒙蒙一片,分不清边界。叶蘭巍鸣一起被困在了这洞中,已不知是第几次从外面的大雨收回视线,不经意回头,正好撞见巍鸣的目光。被她撞破,他似乎显得很局促,仓皇地把头低下。 “怎么了?”叶蘭单手抚脸,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这样问道。 巍鸣踌躇了很久,才开口:“你在担心他么?” “谁?”叶蘭下意识地反问。 巍鸣静静地注视着她,清楚地:“你现在心里想的那个人。” 叶蘭猝然抬头,举目看他,巍鸣不躲也不闪,平静地迎接着她戒备提防的打量,强压下心底反常的酸涩,同时告诉自己,那不是嫉妒。他怎么可能嫉妒一个萍水相逢,连脸都没看清的陌生男子?仅仅因为他的出现搅乱了面前这名女子的心事,从来静如深潭的女子,却因那人荡起了细却又不容错辨的涟漪。 他索然笑了笑,无论如何泯不去其中的酸苦,许久才又开口:“是他救了我们,对么?” 意外的风吹来洞外的雨丝,途径他面颊,巍鸣猝然遇冷,再加上身上带伤,忍不住大声呛咳,这一咳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竟像是要把自己的肝都咳出来才作罢。 叶蘭见他如此也有些不忍,托了旁边的一碗汤药递到他面前:“快些喝吧,凉了就苦了。” 他本能地一躲,蹙眉道:“烫。” “你吹吹就凉了。” “没力气,我吹不动。”他施施然坐着,理所当然地,哪怕沦落至此,也掩不住他生的清贵之气。 叶蘭银牙暗咬,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他是皇甫君,他是皇甫君,杀了他是要偿命的,杀了他是要偿命的…… 巍鸣哪知她心内挣扎,不过是凭借着生男孩子气的冲动,遇见了怦然心动的女孩儿,起了逗逗她的一番心思。可在叶蘭眼中却成了故意捉弄,心里恨到不行,端药的手故意一抖,折了大半碗药溅在他裤裆,烫得他大叫一声,顿时眼泪又汪汪地看着她,没有她料想中的雷霆大怒,他又从那个任性不肯吃药的孩子秒变泪眼婆娑的狼狗。 叶蘭真是败给他了,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人,他性格随和吧,随时随地都会逼得她抓狂,他不好伺候吧,一遇到些什么破事就含着眼泪看她。 叶蘭捏紧拳头,又松开,闭上眼睛,又睁开,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祸害是我自己找来的,这祸害是我自己找来的,无论如何都要忍,忍无可忍那就从头再忍。 他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她发火,心翼翼地:“还有药么?我乖乖喝,我保证。” 叶蘭豁然站起,背过身去,咬牙切齿道:“我再给你煮!” 巍鸣忍不住偷笑。 山洞狭,当夜两人就挨着篝火睡下,叶蘭素来浅眠,巍鸣心中亦藏了事,二人相对无言静躺了许久才昏然睡去。 第21章 脱衣洗澡 巍鸣睡得并不安稳,一晚上翻来覆去,乱梦不断侵袭,先是梦见长姐芳聘对住他落泪,巍鸣连声问她怎么了,她却如何都不肯,只是痛苦无助地看着他,巍鸣着急起来,伸手欲抓她,却发现自己的手穿透她的身体,扑了一个空,急得他遍体生汗。而后便是多日不见的妹离樱,他梦见她狂奔在山崖绝路之上,被一群人追杀,上就下着跟现在一样的瓢泼大雨,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妹此刻心底的绝望,她无处可去,只得掉头逃向悬崖,后背紧贴在峭壁之上,纤手抓住藤蔓,可是那群人根本没有打算放过她,一路紧逼,竟是要将她往绝路里逼,巍鸣看得肝胆俱裂,声嘶力竭地叫她: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脚底一滑,坠落万丈悬崖。 巍鸣一声狂叫,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叶蘭,她披衣坐在他身旁,正在推他醒来。 “怎么了?”她忧心忡忡地问,“我听见你在梦里大喊大叫。” 那梦实在过于真实,他怔怔地看着她,半响反应不过来,抬手擦了把脸,却发现满脸都是水,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叶蘭主动替他去擦,他茫然地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她作势要挣开,却发现他在受到惊吓后的力气特别大,也就随了他。 “做噩梦了么?” 心头的狂跳渐渐止息,是她给他的安定。这一次巍鸣终于知道,噩梦醒来并非是另外一个噩梦,因为有她在这里陪着自己。 巍鸣点头,嗓子有些痒:“嗯。” “很可怕?”叶蘭因感同身受,便也没有立刻走开,而是选择在他身边坐下,“梦里发生的都是假的,醒来就好了。你梦见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梦见……”他,“梦见我的姐姐妹妹出事……还有我爹我娘……” “你爹你娘他们……” 他声音一低,语调凄凉:“死了,在我很的时候,在我妹还不会话的时候……” 叶蘭心下恻然,想不到看似养尊处优的皇甫君,竟也会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伤心过去,想到自己虽孤苦伶仃,但好歹还有母亲一直陪伴着自己,比起他来,自己已经算是足够幸运。 她忍不住为他叹息,却寻不到合适安慰他的话,只好伸手,握了握他的,意欲给他些勇气和热度。 像是有人在他心头轻轻呵了口气,不期然的颤了一颤。 巍鸣仰头看她,她身后色已经薄亮,一线不属于黑暗的光悄然射入洞中,原来已是雨过晴。她逆光坐着,曦光柔和了她的五官和轮廓,却也映亮了她眉间新添的淡淡哀愁。巍鸣忽然就懂,这愁绪并非因为这场噩梦,而是为她担心的那个人。 如果这一刻没有嫉妒,那他也忍得太辛苦。 他装得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问了她一句:“你这样希望我回鸾倾城,是为了那个人吧。” 叶蘭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更不妨自己的心思会被他轻易看穿,有些不自然地扭开头去,踌躇道:“我的母亲和兄弟们……他们都在鸾倾城,只有证明你活着,才会让懿沧群的阴谋落空……只有你跟我回去……” 她当然知道此行凶险,她当然也知道这个决定对他其实不公平,她的话因此停在这里,不下去。 巍鸣笑了笑:“我真好奇你们那个鸾倾城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你都愿意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命……” 提到苏穆,她的心忽的软了下去,嘴角微微上扬,眼中跃动着尽是自豪骄傲的光芒:“他是个好人,很好的人……英俊、聪明、善良、充满抱负,爱护他的臣民和手足……他,具备你能想象出来的所有优点,却并无任何一丝缺陷……” 巍鸣冷不丁的哼了一声。 叶蘭没听清楚,皱眉问道:“你什么?” 巍鸣有些嫉妒,跟她唱反调:“我不信他真有你的这么好,值得你这样替他话。” 无法忍受别人对苏穆一丁点的质疑,叶蘭大为不悦,瞪他一眼:“反正比你好,长得也比你好看。”罢起身走到了山洞的另一边,背对着他抱膝坐下。 巍鸣心头又酸又涩,又不能明,故意地大声嚷嚷起来:“本君要沐浴,出了身大汗难受死了!”叫了半响叶蘭才冷冰冰地回过头:“山洞旁边就有条湖,你眼瞎没看到啊。” 那面湖傍山而立,正好设在山洞之前,一夜雨过,竟然是个难得的晴,空气清新,林中处处可闻清脆的鸟鸣声。巍鸣一面嘀咕她凶,一面大剌剌地当着叶蘭的面脱了衣服,露出精瘦的上半身。 叶蘭刚巧抬头,吓得尖叫,跳起来吼:“你干嘛?” “洗澡啊……” “洗澡干嘛脱衣服!” 巍鸣也呆了:“原来你穿衣服洗澡的啊。” “你!”叶蘭气结,忽然又想到他还光着上半身,非礼勿视,一骨碌翻身坐起,跑出了山洞去。 “你去哪啊?”他在后面追问她。 声音遥远地传过来:“不用你管!” 叶蘭在林中绕了半响,一直没听见山洞那边传来的动静,毕竟不放心,想了想便又走了回去,姑娘家脸皮薄,不敢走得太近,隔了老远就问:“洗完了么?” 没声音。 她闭着眼转过身,略微睁了一条缝,用余光扫过湖水的方向,发现湖面平静,缈无人影。她骇然一惊,冲到湖边,望见湖心一处冒出一排气泡,她无暇多想,纵身跳入湖中,潜入水中,单凭一人之力将昏迷中的巍鸣拖拽到岸边,拍着他脸颊急切地叫他醒来。 巍鸣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叶蘭颤抖着手指伸向他鼻端,发现并无呼吸衍生的生气,伸手慌乱地按压巍鸣的胸口,催他吐出口中清水,却无任何反应,叶蘭急了,俯身到他唇边渡气给他,如此反复,却依然不见他清醒,叶蘭越感越绝望,颓然跌坐在他身旁,眼泪无声地滑下,冰凉的液体溅了一些在他脸上,她喃喃道:“你不能死……你死了,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巍鸣本意其实想吓她一下,没料到她竟会主动渡气给他,唇上还残留着她刚刚亲吻时的柔软触感,一时心猿意马,见她哭得伤心,顿时有些于心不忍,悄悄睁了一只眼睛,:“别哭了,我没事,刚才是吓唬你的。” 叶蘭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见他没死又是哭又是笑,伸手拍打着他,含着哭腔质问道:“很好玩么?这样很有意思么?”巍鸣既不躲藏也不招架,任由她打骂,嘴角依稀还带着笑:“不这样试你一试,还不知道你要口是心非到什么时候去?你心里其实还是很关心我的,对么?” 叶蘭气得要死,那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嘴硬道:“谁的,我恨不得你死,恨不得你在我面前消失。” “是么?”巍鸣双肘撑起身体,伸手拂过她脸颊,她恼怒地扭头避开,他低头看自己手指的水迹,认真道,“那你哭什么?” “眼睛进沙子不行啊!”她用他昔日的借口回敬巍鸣。 “真没想到,”巍鸣甚感慨,叹道,“我周围的人都盼着我客死他乡,没想到,在他乡,竟然遇到一个为我流泪的人。” 叶蘭不自然地转开头去:“我并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巍鸣声音低了一低,“你是为了他……可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过,日后等我回到逍遥堂,荣华富贵,你要什么我就给你看什么,你这一辈子都跟着我,好不好?” 他面有隐约的期待看着叶蘭,眼神宛若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叶蘭摇头,“我要你跟我一起回鸾倾城,解我荆南百姓免受牵连之苦。” 不是不失望,为她的理由仍旧不是他,可是无法也没有勇气出拒绝的话,巍鸣终于在心里向自己承认,她已经成为决定他意志的重要原因之一。 “好,”他深深地看着她,点头道,“我跟你走。” 懿沧副将带着迎亲的队伍日夜兼程,次日中午即赶到了鸾倾城城外,青白日,城门却紧闭,随扈面面相觑,暗中嘀咕:难道他们察觉了巍鸣君已死之事。为防有诈,领头的叫手下们先把尸体藏起来。 武士领命,当中一人先策马行至城门之下,向内大声喊话:“我们是皇甫世家前来迎娶荆南郡主,速速开门。” 城上有人俯身望下来,从高处回他:“请出示通关函件。”着那人还丢了一只风筝骨架下来,大声道,“把函件绑在上面飞来给我,本将好禀报我们君上。” 懿沧武士无奈,只得照做,风筝飞起至城墙之上被侍卫截下。侍卫匆忙取下呈给辰星,待辰星阅毕之后,他才问:“将军,开还是不开?” 辰星将函书弃在一旁,只两字答他:“不准。” 懿沧武士坚持等在原地,举头望向城墙,但觉烈日刺目无比,却迟迟未见他们前来开门,迫不得已回去禀明。懿沧副将冷笑:“难不成还想躲一辈子么?就在这安营扎寨,我就不信他一辈子都不出来了。” 侍卫领命称是,众人便在此歇下。 城内辰星策马回府,将信函交给苏穆过目。苏穆并不看,只问他:“各大世家的人都通知了么?” “交好的几个世家,辰星已将信函亲手送到。” “至于鸾倾殿……”他侧目看了看一边的含露。 含露躬身道:“按您的吩咐大兴土木,一切都打点妥当。” “一切准备就绪,能拖一日是一日。” 是夜苏穆辰星二人便衣出城,蒙面伏在草丛中,待子时方过,懿沧武士交接班之际,他们悄然潜入营帐,将看守的两名懿沧侍卫打晕在地,换上他们身上的衣物,假借巡逻更值之名,在营中四处游走,忽见重兵把手的一间帐篷。苏穆向辰星使了记眼,辰星断后,二人走近帐篷,苏穆运功挥袖,以掌风推动帷幕,扬起的布料之下隐约可见一具尸体躺在堂中,面部焦黑,模糊不可辨认。 辰星暗暗心惊,苏穆若有所思,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沿来时的方向悄然退去。回到鸾倾城下,早有接应的人放下绳索助他们回城。等候已久的含露神情焦虑地迎上来:“君上,此次探查如何?” 辰星代为回答:“逍遥堂是打定主意要将这已殁的君带往鸾倾城,好坐实我们荆南谋反的罪名。” 含露踌躇道:“若是我们誓死不开城门……” 苏穆摇头:“只怕会让那些人更快的想起当年梦姑姑之事,借此大作文章。” 辰星愁容满面,忧心忡忡道:“开也不行,不开也不行,届时兵临城下该如何是好?” 苏穆眉头深锁,良久未语,含露担忧地侧首看他,发现他近日来消瘦了很多,唇角眉梢新添了两三痕清浅的纹路,含露恻然想起今年他的年纪,才二十出头而已,而他一力要担起的家国仇恨,将他摧折成如今这样疲倦的模样。 他望着冥冥夜色出神,遥远的空一道流星转瞬即逝,去往他遥不可及的地方。苏穆轻叹了一口气,道:“生死有命,我荆南苏穆的命,就交给来定,你若是要亡我鸾倾城,就先从我荆南苏穆这一条命开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第22章 懿沧强娶 那边叶蘭与巍鸣日夜兼程,中间不过憩片刻,从日出直走到日暮时分,才近了鸾倾城,这一路巍鸣虽没抱怨过苦,一路却是长吁短叹,起初叶蘭忍了,走出密林叶蘭忍无可忍了,豁然转身,怒指着他道:“你要是再哼一声,我就揍你。”作势还朝他扬了扬拳头。 巍鸣跟在她身后,本能地缩了缩头,胡乱伸手一指,:“看,大鸟。” 叶蘭不信,而巍鸣坚持要她看,叶蘭随意地回头瞟了一眼,却发现那并不是大鸟,而是一只飞在空中的巨型风筝,而风筝所处的方向,赫然正是鸾倾城的所在。 她心头一紧,拉了巍鸣的手加快脚步:“快!” 巍鸣的目光从二人交握的手上恋恋收回,回到叶蘭脸上,她的唇,眉眼和呼吸每一次的起伏,心忽然就软了下来。他伸手回握住她的,柔声道:“好。” 二人加快脚程赶到鸾倾城城下,只见城门大开,懿沧武士们率领着皇甫世家的侍卫浩浩荡荡进入城内,叶蘭与巍鸣遮遮掩掩尾随其后,沿路百姓各操其业,酒铺商贩饭馆热络地招揽着往来行人,浑然不知危险业已逼近。叶蘭眼见懿沧队伍进入荆南府邸,拉着巍鸣避入墙角,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群人。 巍鸣怕被认出,左顾右盼,从邻近的摊位上捡了一只面具戴上。 叶蘭冷不丁一回头,被他吓了一大跳,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 巍鸣理所当然:“这样他们就认不出我了。” 叶蘭哭笑不得:“满大街就你一个戴面具的,还不够醒目?” “对哦……”巍鸣恍然惊悟,干脆又拿起一个面具递给叶蘭,“要不你也戴上?” 叶蘭嘘了一声:“别话,他们看过来了。” 不等通传,懿沧的武士横冲直撞闯进鸾倾殿,却发现府中上下正大兴土木,院中到处散落着工具、木材和漆桶,挨挨挤挤,一片混乱,武士们左避右闪地走进来,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懿沧将军不耐烦地冲着那些干活的工匠喊道:“喂,我们是逍遥堂派来迎娶郡主的,快请你们君上把郡主送出来。” 工匠们一声不吭,搬运着木材和家具进进出出,硬将那群懿沧武士挤到一边,各个都被弄得灰头土脸。领头的正要发怒,一管家模样的人低头哈腰地迎上来,又是作揖又是赔礼:“各位来的也真是不巧了,为了迎接少堂主,我们荆南世家正按照鸾倾城的规矩翻修府邸呢……这狼藉一片的,可如何让贵客入住啊?” 懿沧将军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灰,倨傲道:“那苏穆君人呢?” 管家合掌一拍,叹道:“要不巧呢,苏穆君按照祖宗礼法,带着即将出嫁的郡主前往南陵,祈福祭祖去了。” 懿沧将军虎目一瞪,朗声喝道:“我看你们是有意阻拦,耽误了婚期,谁也担当不起。”罢抽出腰间佩剑,直指大殿,欲要硬闯。 此刻苏穆作粗衣打扮,混在那群工匠当中,见对方如此嚣张暗恨不已,抬腿踢起脚边一条木材,朝懿沧等人飞去,懿沧将军被挡住去路,以掌接木,却被来势震得倒退数步,只觉掌心发麻,双臂好似脱力,知是遇到了高手,目光狠辣地扫向那群工匠:“谁?” 管家仍旧是笑容可掬的样子:“是下人们不心,差点误伤了大人。大人又何必急于这一时,不如先去驿站休息,等三日后苏穆君有空了,便会亲迎巍鸣君迎娶荆南郡主。” 懿沧将军冷眼看他,皮笑肉不笑道:“好,给你们三日,若三日后不见荆南郡主,就别怪我们逍遥堂的刀剑不长眼了。我们走。” 待他们走后,苏穆从众人之中缓步踱出,望着懿沧等人的背影,眼中有掩不住的彻骨恨意。这时辰星走上前来,禀道:“君上,有疏世家的尊主到了。” 他点头,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在这场攻坚战中,他们并非孤身一人,至少有一位同盟,愿意来助他一臂之力。 “好好招待有疏尊主,切不可怠慢了事。” 辰星点头称是,上前一步,在他身边低声道:“看门的,有位姓叶的姑娘想要见您。” “姓叶?”苏穆豁然转头看辰星,眼中光亮迫人。 看门的派人前去通传,让叶蘭等人先在檐下恭候片刻,懿沧武士正好气势汹汹地从殿内杀出来,两厢人马擦肩而过,叶蘭忙将巍鸣拽到一旁。懿沧将军不疑有它,又在怒中,一摔袖子,大步出了正门。 叶蘭松了口气,正好辰星出来请他们进去,叶蘭因见熟人,面色一喜,正要走上前去,巍鸣因为带着面具,看不清脚底的路,不心台阶绊了一跤,唉哟了一声,面具不甚滑落在地。懿沧将军耳尖,闻声望去,不意窥见巍鸣正脸,脸色忽的大变。 “皇甫巍鸣!” 众武士皆惊。 “竟然没有死,那群废物,区区一个儿都杀不死。”他咬牙切齿道,“你们跟我来。” 懿沧武士领命包抄,叶蘭听见身后嘈杂脚步声朝他们逼近,心生不妙,不等回头,拉起巍鸣就望一旁岔路狂奔,巍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来不及问为什么,转身跟着她跑了起来。 苏穆出殿亲迎,正好望见这一幕,不禁色变。 叶蘭带着巍鸣冲进居民巷,懿沧武士穷追不舍,叶蘭边逃边抽空向后发射飞刀,击毙数名懿沧武士,其中一人临死前挥出手中圆月弯刀,弯刀来势甚猛,直逼巍鸣,欲要索他性命。巍鸣躲闪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它飞近,就等坐以待毙。 叶蘭眼见来不及,飞扑而上,那弯刀未变方向,划伤了叶蘭的腿。她膝盖一软,忍不住跪倒在地,而身后的懿沧武士也越追越近,叶蘭一摸袖中,发现飞刀告罄,她抬头四顾,意外发现高墙之上人家种的红杏正开得如火如荼,她大喜命巍鸣:“摘些花给我!” 巍鸣见她腿血流如注,一张脸惨白如纸,急得满头大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那些花花草草。” 叶蘭冷汗直流,一脚将他踹至花树下,喝他道:“少废话,快点。” 巍鸣只好照做,试探着跳到半空,双手攀住花枝拼命撼动,花如雨落,叶蘭运功将落下的花朵化入手心,浮在半空中的花朵如红色缎带绕于她周身,艳色的花映着她素色容颜,竟衬得比花更要娇艳,看得巍鸣怔住。 花阵于一瞬定格,叶蘭豁然发力,一片片花瓣化为利器,向懿沧武士们袭去,懿沧武士们仓皇躲避,跌进旁边酒肆,等他们好不容易爬起时,前方已了无叶蘭的踪迹。 巍鸣扶着叶蘭跑出巷,走在路上,身后虽无追兵,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巍鸣关切地问她:“很痛,是不是?” 叶蘭咬唇,勉力摇了摇头:“我们先回大杂院,避一避风头。” “来,我背你。”罢巍鸣便在她面前蹲下,叶蘭状似踌躇,不敢照做,一来顾及他的身份,二来又想到男女有别。巍鸣可没她这么多念头,啧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她:“怕什么?你才多重,我还能摔了你不成。”二话不硬扛起她,跑了起来。 叶蘭伏在他肩上,看着他颈上滴落的汗珠,有点感动:“你……” 巍鸣微微气喘,却依然是玩笑的口吻:“你别,君我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给人当牛做马。” 叶蘭勉强一笑,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这种话。 巍鸣一边走一边:“你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报答君我吧。” 叶蘭想了一想,只好满怀歉意道:“叶蘭怕是无以为报了……” 巍鸣扑哧一声,乐了,抬头看着路前方,声音却意外的温柔:“你是个呆子你还真是个呆子,这一路明明都是你在救我,保护我,照顾我,要报答,也该是我来报答你,哪里谈得上你报答我?” 叶蘭笑了笑:“君言重了,帮助君,叶蘭不过是做了份内之事。” “分内之事……”他伤感道,“大部分人的分内之事,大概是想要我死吧。” 这话得伤感,叶蘭一怔:“君……” 巍鸣淡淡道:“底下的人都以为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呼风唤雨,权倾朝野,其实我知道,我只是那些人手上的一颗棋子,进由他们,退由他们,连娶荆南郡主为妻,也是他们的主意。我这一辈子到了今时今日,才遇到一个你,可是连一个你,我都保护不了……” 他的声音渐趋低微,“从我的周围就有许多人,臣子,侍卫,侍女……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卑微和顺从,他们怕我,顺从我,听命于我,可是他们大概也不知道,我也怕他们,怕他们忽然翻脸,变了主意,要取我的性命。”巍鸣凄苦一笑,“长大了才知道,他们的顺与从,惧与怕,并不是给我,而是献给我身后那个用征战得来的宝座。而我这辈子,怕是都不能遇见一个像你这样待我的人了……” 叶蘭静默地听着,良久轻声开口:“你要等。” 巍鸣愣了愣:“什么?” 她轻声道:“知己难求,良人鲜遇,但是你迟早会遇到那么一个人,会真诚地待你,爱你,敬你。当你遇到那人时,你会发现,与他给你的爱相比,那些曾经遭受的冷遇和白眼都将微不足道。所以,你要等,等到那个人出现为止。” “要是,她永远不出现呢?或者,她已经出现,却全然不知我的心意呢?”巍鸣顿了一顿,意有所指道。 “不会的,”叶蘭摇头,语气温柔,“用真心待她,她自然也会体味你的真心,感情,是这世上最公平的事。” 巍鸣侧目看她,而她目光潋滟注目着前方,大概想起了什么,微微笑了起来,嘴角舒抿,眼中带光,令巍鸣怦然心动的一笑。 第23章 郡主下嫁 傍晚时分,巍鸣背着叶蘭走近大杂院,瘪猴瘦猴见到受伤的叶蘭,当即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巍鸣不快他们聒噪,打断二人:“吵什么吵,还不快点扶她进去。” 瘪猴这才反应过来:“我去叫大娘。” 叶蘭连忙出声阻止:“别去!枉她老人家担惊受怕,有什么话进去。” 几人先后进屋,瘦猴留心身后,确定无人跟踪之后便掩了房门。巍鸣扶她入屋坐下,自然地为她倒水,心翼翼地吹凉,亲自喂她喝下,此等亲密举动看得瘦猴等人眼都直了。 巍鸣不悦地扫了一眼傻站着的那两人:“愣着干嘛,没见她受伤了,赶快去拿点药过来啊。” 生不怒自威的气度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瘦猴本能地转身去取药,忽然回过神来:“你谁啊?干嘛听你的。” 瘪猴拉了拉他袖子:“可是我怎么觉得他的对啊……” 二人拉拉扯扯,嘀嘀咕咕出门拿药。 巍鸣顺势在她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眼神似曾相识,她曾在苏穆凝视自己的眼中见过,乍然在另一个男人身上重逢,令她有些许不适,不过叶蘭转念一想,他们几经生死,荣辱与共,他对她有所依赖也是难免的吧,便也释怀了。 见她额上有汗,把鬓发都濡湿,巍鸣心疼地抽出衣袖,轻点着她脸颊额头,柔声道:“疼不疼?” 叶蘭有些尴尬地避开他的手:“叶蘭作为鸾倾城子民,所作所为只是想替我君上澄清污蔑,一切都是应该的。”言下之意就是想告诉他,救他,不过是这件事附带的意外罢了。 巍鸣闻言一笑,形容颇萧索:“你君上……我还真想见见这个人究竟是何等人物,让你这样护着。” 叶蘭下颌微扬,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自豪:“自然,他是全下最好的君上。” 拿着杯子的手一顿,心径直往深渊下沉,转过头去,巍鸣冷哼了一声。 叶蘭不觉异样,自顾自道:“按如今情形,苏穆君必定不会让你们皇甫世家的人踏入鸾倾城半步,可是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得想个法子,把你送回去了。” 巍鸣听闻此语神情一黯,知道送他回去即代表着与她注定的分离,就算深知这是他的责任所在,却也止不住心底的怅然。 这时瘦猴瘪猴二人取了药回来,一并带回来一个消息,七嘴八舌地给叶蘭听:“老大,你听了么?皇甫的长郡主不日就要嫁给懿沧群的侄子,懿沧晟睿。” 巍鸣豁然起身,高声道:“怎么可能?” 瘦猴没想到他的情绪会这么激烈,略显犹豫,看了叶蘭一眼,见她没什么,才鼓起勇气了下去:“我听鸾倾城街上的百姓的,现在满大街都在传这件事呢……” 他浑身发颤,忽然想到那个噩梦,想到梦中姐姐的眼泪,妹妹的绝望,想到这一切,就像有人用刀一下一下割着他的心头肉,刀太钝了,一滴血都流不出来。紧握的拳头因为愤怒不住发抖,喉头腥咸,满心满眼都是恨意催发的淤血,逼他就罢了,连他的姐妹他们都不肯放过么? 他张了张口,声音出奇的涩:“什么时候?” 此刻逍遥堂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因是郡主的大喜之日,广邀了群臣来殿中宴饮,懿沧群坐于大殿上首的太师椅中,志得意满地望着不日即将成为他囊中之物的逍遥堂,早已掩不住满脸喜色,举杯向着左右道:“好久没有和我懿花涧的勇士们开怀畅饮了,大家敞开了喝,有你们在,老夫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放狼狩猎的日子里,哈哈,果然畅快!” 大殿左右分坐着两列臣子,以皇甫大臣为主的大多正襟危坐,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面的懿花涧武士,或坐或卧,大碗吃肉喝酒,放声嬉笑,不拘节的举止惹来皇甫大臣们不满的视线,却大多敢怒不敢言,只得装作视而不见。 司仪的皇甫侍卫出声提醒懿沧群:“涧主,这都过了吉时了,长郡主还等着呢,晟睿君何时能来啊?” 懿沧群大袖一挥:“晟睿是血性男儿,做事不拘节,就让她等着。” 这时逍遥堂的大门从外被轰然撞开,这突兀的响声率先惊动了皇甫臣子,他们惶惶不安地望向门口,却见逆光处晟睿阔步走了进来,未穿吉服,依旧一身在懿花涧的打扮,随意披下的长发为他平添了几分男子气概,浑身上下一股放浪形骸的姿态。 懿沧武士放下手中酒肉,整齐划一地抱拳向他问好:“老大!” 皇甫臣子面面相觑,却不知该以何礼节来对待这未来的驸马爷,注定的逍遥堂主人,一时都有些沉默,望向他的眼光中有忿忿,亦有不甘。 晟睿置若罔闻,阔步走上大堂,来到懿沧群的桌边,随手提起他桌上一杯酒灌入口中。皇甫大臣们震惊于他的不敬,屏声禁气地望向懿沧群,等待着他的反应,不料他只是哈哈大笑,望向晟睿的目光饱含爱意,不亚于看他另外一个亲生的孩子,拊掌赞道:“好好好,果然是我懿沧涧的好儿郎,比那养在深闺唯唯诺诺的儿强了百倍有多。” 晟睿胡乱擦了把嘴,粗声道:“叔父,我媳妇呢?” 懿沧群又是大笑,侧身命侍从:“有请长郡主,别让我的侄儿久等了。” 帘幕之后的丝竹再度奏响,司官朗声诵道:“鸾啾龙舞,琴瑟齐鸣,敬地。” 侍女扶着皇甫芳聘步入大殿,盛装之下的她步态轻盈,有步步生莲之姿,垂下的盖头遮住她大部分视线,只有眼角余光处能窥见,她途径的每一个懿沧武士脸上,都带着因猥亵的笑容,和时不时爆发的失礼喝彩。 她的脸因羞愤而通红,攥紧了拳头。 晟睿微笑着看她走近,侧首问懿沧群:“叔父,这就是我挑的那个吧。” 懿沧群拍了拍他手臂,意味深长道:“放心,叔父给你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芳聘翩然走至他面前,盈盈一拜,视线所及之处,是他的鞋袜和衣服下摆,穿的并非跟她一样的红色。 她心头一紧。 侍女似有疑惑,低声询问:“晟睿君。” 她的世界忽然颠倒,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晟睿一把将她抗向肩头,侍女惊骇上前阻止:“驸马爷,怎能如此,这于礼不和啊。” 晟睿喝她:“闭嘴,这礼不是我懿沧涧的礼,我要按照懿沧涧的方式,带走属于我的女人。” 懿沧武士哈哈大笑,起哄鼓掌,皇甫众臣眼见郡主受辱,无不愤慨:“我皇甫世家百年来何曾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丢下身后一殿的笑声,晟睿扛着芳聘穿过回廊,走进洞房,婚房之内红绸挽梁,红烛莹莹,各类珠玉宝石成双成对摆在桌前,交杯酒中盛放着水酒,桌子一角放着新郎挑盖头的杆秤,他挥退了侍奉的下人和喜娘,信步走至床边,孟浪地将芳聘抛在雕花大床之上,柔软的布料完美地承接了她的重量,芳聘慌忙起身坐正。 桌上有空杯两只,在中原新婚之夜素有新郎新娘喝交杯酒的习俗,晟睿提壶斟酒,笑着向芳聘所在的方向道:“从前你你不擅饮酒,不能让我的新娘子在新婚之夜喝醉,这杯酒,我替你喝了。”罢便一饮而尽,将空杯摔在地上,又拿起杆秤,把玩似的掂了掂,随手丢在一边,拔出腰间所配的圆月弯刀,走到芳聘面前。 刀锋的寒光忽然闪过她的眼,让她的脸色微微一变。 她忍不住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弯刀的用途却并非她所设想的那样,巍鸣只是用它代替杆秤,挑起了她覆面的盖头。随着盖头一寸寸上移,新郎的模样第一次清晰地呈现在芳聘面前。 挺拔高大,出乎她意料的俊朗,或许因为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的关系,他身上无一丝半点文弱书生的气质,强悍坚硬,这是一个有别于芳聘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子汉。 忽然出现的阴云遮蔽了空中明月,他的笑在她羞涩的注视下僵在唇角。新婚之夜,娇娘在前,他的第一个问题却与这银烛高烧的氛围截然不符:“你是谁?”他沉声道。 芳聘含笑低头,只那一眼,便已看清了她将要托付半生的良人,心头忽然升起一层薄薄的喜悦,嫁给这样的男人并非一个坏的选择,这样想着,她羞怯地答:“我是您的妻子,皇甫芳聘。” 他用刀柄抬起她下颌,迫她看向自己的眼,冷淡地问:“我的问题,向来不喜欢重复第二遍,只可惜遇到一个喜欢装傻的骗子,那我再问你一次,她呢?” 芳聘眼中的茫然不似作伪,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谁?” “我选中的那个女人,”他眼中有残忍一闪而过,联想到某种可怕的可能,他的声音都变了,“你把她杀了么?” 芳聘骇然色变:“你,你胡什么?我……我就是你选中的妻子……” “好,好,好,”晟睿强压怒火,连声了三个好,“你不肯,自然有人会告诉我,我倒要看看,这是谁的把戏,敢拿一个赝品来搪塞我?”怒气冲冲的晟睿踹开房门转身就走,徒留芳聘一人在惊愕当中默默流了一夜的泪。 第24章 假死还魂 出了洞房,晟睿直奔懿沧群书房,进门便问:“叔父,她不是我要娶的那个人,我的女人现在在哪?” 懿沧群怒声道:“女人,还要什么女人,你看看这个。” 他将手上一封正在读的信函丢在桌上,晟睿拾起一看,才知是懿沧武士从鸾倾城飞鸽传来,他一目十行地扫过,意外得知,本该死在鸾倾城的皇甫晟睿竟然没有死,有人在鸾倾城内看见了他好端端地出现。 晟睿一惊:“那具尸体不是皇甫巍鸣本人?” “他们倒是乖觉,知道移花接木糊弄老夫,现在兜不住了,才来向老夫请罪。”懿沧群一想到被自己手下摆了一道,顿时恨意勃发,抬脚踹翻面前书案,怒声道,“废物,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杀不死。” 如若巍鸣不死,那么他们眼下所拥有的一切宛如镜花水月,转瞬为空,最糟的也并非如此,若是让荆南苏穆先一步得手找到了皇甫巍鸣,威胁他们的,并非只有野心落空这么简单。 “叔父,现在该怎么办?” “带上你的人,跟我去一趟鸾倾城,无论皇甫巍鸣是死是活,绝不能落入鸾倾城手中。” 如此情形,再无他法,也只有自己去一趟才能放心,晟睿只得强压心头怒火,领命随他出了逍遥堂。 如何送巍鸣回鸾倾城成了眼下困扰叶蘭最大的难题,据外出打探消息的瘦猴回禀,鸾倾殿门口有懿沧武士日夜把手,漫送一个人进去,就连飞进一只蚊子都无异于登。叶蘭无计可施之下枯坐了半,从窗户望出去,瘦猴瘪猴二人正在表演戏法,愿意很简单,演的是如何将鸡蛋藏在篮子中骗过观众的眼。 她眼睛忽然一亮,看向巍鸣:“有了。” 他一愣,脱口道:“我的?” 叶蘭站起来,一巴掌扣上他的脸,印了整整齐齐五根手指在他右脸颊:“知道什么时候该什么话么?跟我来。” 他一面揉着脸一面嘟囔道:“……要是知道就不会了嘛!”见她走远,巍鸣才慌慌张张起身追她,“咱们要去哪儿?” 二人出了大杂院,往城里去,最后停在棺材铺前,抬头望着牌匾和头顶烈日,巍鸣还是觉得有一种阴冷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嫌弃道:“敬鬼神而远之,先生教过吧,还来这种地方,晦气死了。” 叶蘭简单道:“这是进入鸾倾殿唯一的办法了,况且,还能有比现在更晦气的时候么?” 巍鸣无奈,只得随叶蘭走进棺材铺,才一进门,便有几只鸟扑面飞来,横冲直撞,险些撞到巍鸣脸上。 巍鸣被吓了一大跳:“这雀儿成精了么?” 叶蘭见这店铺气氛阴森,虽是白日却不见多少光亮,不由多了几分心,神色警惕,将飞刀捏在手里。 巍鸣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好奇地东张西望,向里喊道:“老板,来一口棺材。” 屋内飞尘正捧着荆南依留下的衣物在脸上不住摩挲,自荆南依走后,他可谓镇日里魂不守舍,茶不思饭不想,动用种种旁门左道去寻她,上回巍鸣碰见的无心人便是他的杰作。这一回他另辟蹊径,寻了些死鸟过来,咬破手指,将血画在那鸟的额头之上,口内念念有词。那死鸟的翅膀忽然一震,在他手里活了过来,伶伶俐俐地飞出窗外,飞尘看着它们越飞越远,喃喃道:“飞吧,飞到我的宝贝身边,陪着她,别留她一人孤苦伶仃。” 听见外面有人进来,飞尘放下衣物出去,一挑帘子先望见了叶蘭,他本是个色鬼当中的头儿,怜香惜玉一把好手,一眼望穿叶蘭女扮男装的真相,眼睛一亮,含笑欠身道:“娘子……要个什么材质?” 叶蘭心虚极了,瞪他一眼:“谁是娘子?” 飞尘但笑不语,巍鸣急忙冲到二人中间解围:“棺材,我们要棺材。” “好的,公子。” 巍鸣不无得意地转头看向叶蘭,冲她眨了眨眼。 叶蘭好不恼火,转开头去不去看他。 巍鸣忍笑,捅了捅她胳膊:“怎么了,这就生气了,人家你是个姑娘,就要不高兴啦?” 叶蘭不理他,看见棺材盖上散落的几只死鸟尸体,蹙眉指着道:“那是什么?” 巍鸣也好奇,转头问飞尘。飞尘掠了一眼,闲闲道:“误飞进来的鸟儿,没找到出去的路,撞死在这里了。” 叶蘭巍鸣看了彼此一眼,目中有相似的惊疑。 从棺材铺出来,刚巧遇见一家布店正在揽客,玲琅满目地挂满了新衫,叶蘭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看巍鸣身上,巍鸣觉出她的打量,低头看遍周身,不解地问:“怎么了?” 她微抬下颌,一指店内,淡淡道:“走吧。” 巍鸣面色一喜,快步走至她身边,喜滋滋道:“你要给我挑衣服么?” 叶蘭:“既是要回鸾倾殿,穿得这样破破烂烂,哪有个少堂主的样子?” 巍鸣笑道:“都听你的。” 二人阔步入店,叶蘭逛了一圈,挑挑拣拣,选中一件,拿在手里在他身上比了一比,他伸展双臂端然站着,原本便是清俊的少年,此刻以闲散的态度任她装扮,嘴角带笑,容貌俊美,翩翩风度不是不引人注目,而叶蘭好似浑然不觉他出众外表,令巍鸣有些许失落。 最后叶蘭拿了一件,塞给他,:“那,给你,换上试试。” 巍鸣自然地伸开双臂,看着她笑。 叶蘭皱眉:“你干嘛?” “替我更衣啊。” “你以为你是谁啊?”叶蘭怒了,“太上皇啊!” “如此粗鲁,”巍鸣摇头,“怎可母仪下?” 周围几个来买新衫的姑娘们听见二人对话,不时有眼睛偷看他们,捂嘴窃笑。 叶蘭沉下脸来,将衣衫摔在他身上,冷道:“爱穿不穿。” 巍鸣委屈地接住,无辜道:“谁不穿了,只是你们鸾倾城的服侍跟我们的大为不同,左襟还是右襟,哪个搭哪个,我弄不清楚啊。” 他得诚恳,且一直用目光真诚地看着叶蘭,叶蘭似有所动,接过衣服,叹道:“我还真是请了尊大佛啊。” 巍鸣暗笑。 铜镜内映出相对而立的二人,焕然一新的巍鸣面带微笑注视着面前女子,叶蘭正在为他整理衣襟,因身高的关系她微微踮脚,为配合她,巍鸣便主动俯身靠近,嗅到她颈间发梢幽幽香气,如缕不绝,心神为之一慑,正巧她抬起头,双眸亮如点漆,笑得轻巧:“好了。” 四目相触,她脸上的笑尚未隐去,嘴角梨涡浅显,眼睫楚楚如扇羽,现出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可爱,看得巍鸣怔在那里。理智还未提醒自己,他的手先伸了出去,扶住她的手臂,继而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神色却茫然。 她亦是一怔,咬唇抬头,两颊浮出一层窘迫的红色,顾及四周都有人,她低声喝他:“干什么?松开!” 巍鸣回过神来,慌忙松开手,一时之间只觉得手足无措,方才讷讷道:“太紧了……腰带。” 叶蘭走到巍鸣身后,替他调整腰带的长度,巍鸣目不转睛地自镜中看着她一举一动,竟有些鄙夷适才自己的慌乱。 “这样可好?”她在背后问。 他仓促地应了一声。 “那就这件吧。”叶蘭满意地拍了拍手,与他一起看向镜中,镜中二人站得颇近,中间隔了不过一丈远,女子清秀婉约,男儿俊朗挺拔,站在一处竟不出的赏心悦目。 这样想着,巍鸣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被叶蘭一眼看破,嫌弃地瞥了镜中的他一眼:“你笑什么笑?” 他低头,却止不住脸上笑意:“我们……看起来真像成亲了二十多年的夫妻……” 叶蘭当下就不高兴了:“你会不会话啊,我有这么老么?” 巍鸣微笑:“你不老,我能够想象,二十年后的你还是如今这副模样。” 叶蘭失笑:“骗人吧,哪有人能青春永驻?” 巍鸣急急解释,指着自己的心:“在我心里你永远都不会老,永远都是我们在竹林里第一次相遇时的模样……”回忆着昔日情景,他的表情好似沉入过去,脸上泛动着属于温柔的粼粼波光,“第一次你从而降,出现在我面前,从那群怪物手里救下我的性命,我们一路相依为命,历经种种生死关头,我落水的时候,是你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照顾我,我被追杀的时候,是你不顾性命将我推开……你生气的表情,你无奈的样子,你对我绽开的第一抹微笑,你为我落的第一滴泪,都铸成了你在我心底永恒的模样……这个模样是不会老的,这种感觉也是永远不会消散……” 叶蘭刚要开口,就被他用食指温柔地抵住了唇,他专注地凝视着她,此刻他的眼中也因此再无旁人,只有她一个的身影:“别开口,起码……现在,别那些话……那些我听了一定会吃醋的话。” 这些话对他而言,想必是艰难的。 对他的自尊,身份和骄傲而言,更是不被允许的。 看着她的眼,他忽然问:“我若死了,你会为我哭么?” “一定会的,”他想了想,自顾自地回答,“你会流泪,替我伤心,可是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把我忘了,因为我是这样无能,身为幼主,手无实权,又无经世治国的才能,跟……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吧,更不会在你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吧。” 叶蘭的心黯然一痛,看着他坚定地开口道:“巍鸣君有巍鸣君的优点,这些优点是别人所没有的。” 巍鸣一笑,语气轻松了一些:“脸皮厚么?” 她摇头,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不是,你的优点是善良,你真诚地善待所有人,你爱你的子民,你的手足,甚至,想要杀你灭口的舅父,所以你才会屡次想到自己去死,你以为只有死亡才能中止一切杀戮,可是并非如此,”这些话的时候,她异常的坚定,“在这乱世里,只有坚强勇敢才能换来盛世永治。” 他低头看她。 她目中有光斑点点。 他忽然就笑了,注视着她的眼问:“那么,我还能活着回去么?” 叶蘭:“无论如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无论刀山哪怕火海,我都跟着你去。你生,则我生,你若死了……” 巍鸣拔高音量打断了她,焦急地仿佛遇见了那可怕的未来:“那你也不准去死!” 叶蘭目中暖意融融:“嗯,我们都不会死的。” 巍鸣似喟似叹,颇动容,展开双臂拥住了叶蘭,这次叶蘭没有躲开,而是伸手轻拍了拍他臂,仿佛鼓励。 “在你的心里,或多或少也有我的影子,对么?”他止不住心头的喜悦,问她。 这话似曾相似,曾有人这样跟叶蘭起,相似的句子,不同的语气,却带着三分同样的欣喜,猝然重逢,她不觉愣在那里,心头随之翻涌而起的,却是怆然酸楚。 “我不要你去死,”他低声道,“我要你幸福一辈子,这一辈子,都陪着我。” 第25章:暗谋生机 二人从外回到大杂院时,正巧遇上了也从外边回来的瘦猴瘪猴二人,手上都提着些东西,还未靠近便闻见篮子里传来的一股腥臭之气,两人张望着彼此篮子里的东西,面生好奇之意。 “真够味儿的,你的是啥?” 瘦猴笑得神秘兮兮,掀开了篮子一角,露出下面的臭鱼烂虾,问他:“你呢?” 瘪猴一阵坏笑,撩开自己的篮子,里面赫然是几坨牛粪:“老大不是要咱们找些臭东西吗?问世间何物最臭?唯有粑粑也——” 二人笑作一团,互称对方恶心,正好叶蘭走上前来,见状问道:“你们笑什么呢?” 瘪猴瘦猴一见叶蘭,呼啦啦地围了她上来,争先恐后地向她邀功:“老大老大,你要我们办的事,我们都办妥了!” 叶蘭喜笑颜开,赞赏道:“干得好。”蒙她嘉奖当然是喜不自禁,兄弟二人七嘴八舌地起收集这些脏物的艰难卓绝之处,叽叽喳喳,活像一群蚂蚱。这时候母亲华农听到声音走出房间,站在檐下挥手叫她,叶蘭应声上前,跟着母亲一道进屋,母亲掩上房门,取出缝制了数日的衣裙递给她,笑道:“这是娘一针一线亲手做的,想着我的蘭儿穿上以后定是娇艳动人。” 叶蘭笑着按住母亲的手:“娘给女儿做了,女儿也没有地方穿啊。” 母亲摇头,不认同道:“怎么会没有,等你日后做回女儿家,可有时间打扮自己,到时候娘再替你寻一门合心合意的亲事……” 叶蘭神色犯难:“蘭儿尚有未完之事,即日就要动身……” 华农心底一颤,举目看她,眼中有来不及遮掩的神伤。让母亲为自己担惊受怕是叶蘭最不愿见到的,也是她最无法承受的。叶蘭心头一痛,掀了裙摆,在她面前跪下,仰头看她,殷殷道:“女儿不孝……” 华农伸手抚摸她秀发,一点点往下,及至她脸颊,温和地问:“非走不可么?” 她目中含泪,点头:“非走不可?”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么?”她问,语气忡忡。 叶蘭略吃惊,对她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情,母亲并非她想象的那样一无所知。只是为了女儿k的安心,她恪尽着她的沉默。 叶蘭声音低低:“娘,对不起,女儿不能陪在您身边,国将不为国,我不能眼看着这一切坏下去,女儿走了,请娘亲务必保重自己。” 华农笑着,两鬓在流转的岁月间已悄然转白,而她望向叶蘭的目光仍旧那样温暖,她用手抚平叶蘭额际乱发,干燥的掌心带着镇定人心的作用。 “安心去吧孩子,娘会好好的,等着蘭儿会来。” 叶蘭忍泪起身,不敢在母亲面前落下一滴泪,推开房门后加快了脚步,跟站在门外的巍鸣撞了个满怀,她还未抬头,他却先伸手,放在她脑后,将她的脸按压在自己胸口,揽她入怀中。 她伏在他胸膛,开始抽噎,细细的哭泣,声音很低。 巍鸣抚着她的长发,他想,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这名女子的不舍和绝望,家与国,母亲与君上,都在她的秤之上,衡量决定着她感情的去向,所以她不能不挣扎,她无时无刻不饱尝着感情淬炼的结果。 他侧首低头,自然地落了一吻在她的如云秀发之上,轻声安慰她:“蘭儿,这是你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哭,我……真的很高兴……啊!” 那一声不合时宜的啊,是叶蘭一时怒起,咬在他胸口所致。她这样伤心难过,他竟觉得高兴,岂不让人怒火中烧。 巍鸣哀嚎,眼泪狂飙:“这都要咬,你属狗的啊!” 次日飞尘便遣了人送来棺材,那棺材由柏木所制,绘有仙鹤腾云,绚丽有序。瘦猴瘪猴忍着臭气,将早已备好的烂虫虾米倒入其中,叶蘭领着巍鸣走近,瘦猴连忙点头邀功:“老大,你让我们调制的死人味道,已经成了。” 叶蘭转头看巍鸣,问他:“你信我么?” 他点了点头。 她指着那面棺材道:“待会儿我会封住你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到时候你就跟睡着了一样,大概过了四五个时辰之后就能醒过来。” 巍鸣生性喜洁,为了叶蘭便生生忍下,:“好。” 叶蘭转头交代瘦猴瘪猴二兄弟,道:“这次我若走了,生死未卜,若是三之后我没有回来,就带着我娘速速离开此地,记住了么?” 二人脸色一变,齐声叫她:“老大!” 叶蘭毅然打断了他俩:“既然叫我一声老大,就要听我的话。” 懿沧群策马在崎岖山路上,马蹄的每一次扬起都带起尘土,身后紧随的懿沧武士日夜不曾稍作歇息,整齐的马蹄声震得地面都微微颤动,转瞬之间便于山路口消失,懿沧武士跨过悠然河,直奔鸾倾城的驿馆。等候已久的懿沧副将心惊胆颤地迎了出来,还未下拜,迎面先挨了懿沧群一记马鞭,鞭声凌厉清脆,打得那人皮开肉绽。他豹眼怒睁,大喝一声:“废物,这点事都要我亲自出马,早该将你剁成肉泥喂狗!” 语罢又是一鞭。 懿沧副将不敢动亦不敢躲,连声道:“是属下办事不力,望涧主息怒。” 晟睿勒马上前,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人,冷淡道:“那具尸体呢?抬上来看看。” 很快便有武士抬了那具焦尸上来,懿沧群暂时收了怒火,翻身下马,走上前去与晟睿一起察看,武士掀开覆尸的白布,赫然见那尸体焦黑模糊,已经开始腐烂。 懿沧群连声咒骂。 晟睿若有所思,而后转头问身边的人:“他身上穿得,可是皇甫巍鸣的衣服?” 懿沧副将忙点头,面上一血珠滚下,他连擦也不敢擦。 晟睿上前撕下他一截袖子,递给跟在自己身后的冰原狼:“阿布,闻闻。” 冰原狼嗅了嗅衣服,仰长啸,晟睿微微一笑,转向懿沧群,道:“叔父不必着急,很快即能寻到皇甫巍鸣的踪迹。” 懿沧群得他如此保证,才稍稍展颜,点头道:“一个黄口儿,我不信他还能有通的本事,必定是有高人在后相助。晟睿,记住,除了他,其他窝藏包庇的,全给我捉回来。” “侄儿明白。” 转头望向鸾倾殿所在的方位,他浑浊双目微微眯了眯,冷笑道:“本来还想用些斯文的法子,如今看来,真是不必了。你们给我记得,接到荆南郡主之后,其他人,都给我宰了,再给鸾倾殿放一把火,省得老夫再寻些乱七八糟的借口动手。” “至于你,”他回头,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浑身冒冷汗的懿沧副将军,冷笑道,“暂且放过你一条命。” 懿沧副将连连叩头,嘴上不住开口:“谢涧主,谢涧主不杀之恩。” “滚吧。” 懿沧副将羞愤离开,在驿站门口的时候被人拦下,手下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将军,有人要见您一面。” 懿沧副将一肚子火正没处发,手一挥,不耐烦道:“不见不见,没见老子心烦。” 手下附到他耳边,窃窃私语道:“是那个人,那人知道巍鸣君在哪里?” 懿沧副将眼睛一亮,不由大喜道:“让他进来。” 手下踌躇:“这事儿需不需要通知懿沧涧主。” 副将因懿沧群的训斥恼火,急于表现立功,生怕被别人抢了功劳,忙道:“我去见他。” 一见到那三番五次坏他好事的叶蘭,懿沧副将大怒,抽刀飞身而起,攻向叶蘭,被叶蘭两三刀挡住,厉声喝道:“你要的死人,我给你带来了。” 懿沧副将气喘吁吁地停下手上的攻击,目中惊疑不定,看向叶蘭。 叶蘭侧了侧身,亮出她身后那副棺材。懿沧副将将信将疑,收了弯刀快步上前,望向棺内,赫然正是皇甫巍鸣的尸首,恶臭难忍。 跟在他身后的武士们纷纷捂鼻,开口道:“将军,尸体都臭了。” 叶蘭似笑非笑:“这种气,你死了,你也臭。” 懿沧副将仔细打量巍鸣,叶蘭警觉地盯着他一举一动,唯恐他发现其中端倪,对巍鸣不利。懿沧副命手下上前检查,武士不情愿地捏着鼻子,伸手到他鼻端探了探鼻息,便快快收了手回来,嫌弃似地在衣上猛擦,而后向着懿沧副将点了点头,示意他已死透。 副将大喜,连声道:“盖上盖上。” 等棺木盖妥,懿沧副将猛然转身,将手上的弯刀架在叶蘭的脖子上,眼中精光四溢,冷笑道:“你子打的什么主意,几日前还拼死保护,怎的今日性情大变,把他给杀了?” 叶蘭作揖谄媚道:“大人有所不知,我本是为利所驱,这人开始自己是什么堂主,还许诺我,只要我能护他平安无事他就能给我万金,可是,这子根本就是在骗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也不能平白让人欺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把他给做了。” 懿沧副将冷冷地打量着她,似在判断她话的真实性。 叶蘭语气一转,拿出流里流气的样子,向着那名副将讨好似的一笑:“的心想,您如此想要这子的性命,若是的把那人给您带来,想必你一定会给的一点好处吧?” 懿沧副将放声大笑,眼中的猜忌这才淡去,手一挥,让手下拿了一包钱给她。叶蘭接过那包钱,喜笑颜开连声道谢,一边掂量着一边朝外走去,心里不住默念:叫住我啊,快点叫住我啊。 懿沧副将若有所思,扬声道:“等等。” 叶蘭停下脚步,嘴角一勾,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向懿沧将军,恢复了那谄媚讨好的表情:“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他阴恻恻地问:“你,是你杀了皇甫巍鸣?” 叶蘭点头。 懿沧副将加重语气,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再问你一遍,究竟是谁杀了他?” 叶蘭会意,巴结道:“大人认为……该是谁杀了他?” 副将赞许地看她一眼:“果然识趣。” 叶蘭察言观色,顺势接他的话讲下去:“的明白,杀他的人,可以是玉皇大帝,也可以是泰山东君,无论是谁,都是的亲眼所见。” 副将又是大笑,拎起桌上一包银子丢给叶蘭:“记住,杀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荆南苏穆。” 叶蘭眼中冷光闪过,生生忍下了,点头哈腰道:“没错,看的这记性,就是他杀的。” 懿沧副将满意地点了点头,命令左右:“去,带这子去写一份供词,让他画押。”她正要走,又被副将叫住,看着叶蘭的眼许久,他才意味深长地开口,“知道该怎么做吧,子?” 叶蘭赔笑点头:“的明白,您放心,我定会死死咬住苏穆君的,钱不会白花。”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我们走,把棺材抬上。” 叶蘭抬头望了一眼棺材,心中百味陈杂,一面为巍鸣的安危担忧,一面又忧心苏穆的处境,千头万绪撕扯着她的心,她抬头看向空,被此时正烈的太阳刺痛了眼睛。 第26章 美人献舞 鸾倾城殿内,几名绣娘正在水台之上练舞,各色水袖横纵抛出,前端挂着的铃铛因此叮当作响,美人乐舞陌柳花影,该是旖旎温柔的一幕,作为看客的苏穆脸上却挂着冷峻的表情,锐利地审视着绣娘起舞时的阵型,一侧的含露娘子奉上手中的古琴。 苏穆抱琴坐下,抚琴的同时向着一众绣娘道:“你们听好了,布阵需环环相扣,此起彼伏,都要记在心里,躬亲而行,方可破敌。” 十指一旋,一串乐音自他指尖流泻,和着琴声他漫念布阵口诀:“飘然旋转回雪轻……” 绣娘们转圈旋转,裙摆如巨大花叶铺陈开来,绣娘们折腰向外,状如花瓣。 “嫣然纵送游龙惊……” 绣娘们猛然转身,将水袖抛出,各色布料横过殿中,如一面面布制的墙,隔绝了彼此视线。 苏穆的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再道:“垂手后柳无力……” 绣娘们双手相牵,一交一提地攻向绣娘围成的圆圈内。 苏穆念出最后一句诗:“斜曳裙时云欲生……” 绣娘们的裙摆无风自动,裙摆下端缀着的铃铛瑟瑟作响,一簇簇丝线自裙下飞出,在绣娘们围成的正中位置缠绕成一片。 一舞方罢,辰星匆匆入殿,神色仓皇地向苏穆回禀:“盾牌来报,懿沧群带着大队人马,已经进城了。” 苏穆微微色变,蹙眉道:“懿沧群?” “正是,”辰星忧心忡忡道,“那厮当年为虎作伥,替皇甫世家加害梦郡主。” 含露面有隐忧,望向苏穆:“据含露所知,当年皇甫世家虽权倾悠然河南北,皇甫规也是众世家立下重誓誓死捍卫的堂主,然而,诡异的是,皇甫世家似乎早已大权旁落,皇甫规唯一的儿子也离奇死亡,当年梦郡主的事,究竟谁是祸首?逍遥堂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暗算,我们并不知晓,也不可妄加推断,就是皇甫世家所为。” 苏穆一时不语,走至剑架之前,抬手轻抚当年荆南梦送给自己的宝剑,痛苦地闭上眼,悠然河那一役的画面闪回他心底,跳舞的荆南梦,满飞舞的乌鸦,破云而出的乱箭,她软软地伏倒在他面前,构成了他这一生最难以忘却的梦魇。 手无意识地用力,握紧了姑姑赠与他的这柄宝剑,手背因为用力爆出了数条青色的筋脉,他沉声道:“无论谁是主谋,当年效忠逍遥堂的人,他们手上都沾着梦姑姑的鲜血,此等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含露摇头,并不赞同他的态度:“苏穆君好糊涂,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方为上策。” 苏穆轻笑:“娘子觉得,按如今的境况,哪还有容我委曲求全,还转回旋的余地?” 含露被他问住,沉默了片刻方才劝慰他:“至少,我们还有其他世家的支持。” “他们?”苏穆轻蔑道,“狼子野心罢了,见懿沧世家如此大动干戈,想致我们于死地,即使有其他世家的干预,面对杀意毕现的懿沧群,你觉得他们还能坚定地站在我们这一边么?为了自保,他们不倒戈绞杀我们已是万幸,哪能奢望他们的支持?” 含露仔细回味他的话,顿时遍体汗下,慌了手脚,喃喃道:“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容含露再去想想……” 这是苏穆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含露如此慌乱,想到这一路走来含露为他所做的一切,心中恻然,他是被逼无奈选择了复仇这一条路,而她,而辰星,却全是心甘情愿地追随在他左右,此战一败,若能再见,只怕就是在黄泉了。 苏穆缓和了语气,低头安慰含露:“虽以卵击石,却也需殊死一搏,倘若上不眷,要假人之手,要我荆南苏穆的命,也是命不可违,拿去便是。叹只叹,命运不公,让我荆南世家难逃厄运,对不起列祖列宗。” 含露听闻此语,双睫一颤,泪珠沿着面颊成串滚落:“苏穆君……” 苏穆向着她努力微笑,道:“娘子虽为女子,却有诸葛之智,这些年为我图谋大业,苏穆无以为报,只有一句谢谢。只恨功亏一篑,毁在这未到的时机之上……娘子放心,他们想要的不过是荆南世家的血,如若合了他们的心意,必不会危机鸾倾城的百姓,只不过鸾倾城以后要跟他们逍遥堂姓罢了……” 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迂回在生日宴那荆南依所坐的位置之上,想起妹妹昔日一颦一笑,生气撒娇的模样,抑不住一声长叹,又想起流落在外的依依可能会遭受到的命运,她绝美的容颜将要为她招致怎样的祸事,他的心便痛不可遏,难以消解。 “苏穆有一事相托。” 含露拭干眼角的泪,哽咽道:“苏穆君请吩咐。” 苏穆转身面向含露,朝她长揖,陈恳地开口:“请娘子务必帮我找到依依,保她平安无事。” 含露连忙用两手相扶,请他不必如此,郑重应下了他的请求:“含露发誓,踏遍涯海角,含露也会寻到依郡主,决不食言!” 苏穆笑了笑:“多谢。”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撞击声,声如洪钟,伴随着地面微微的颤动,苏穆含露相视一眼,表情一样惊疑:“怎么回事?” 侍卫慌忙来报,拜倒在堂前:“懿沧群率领大批人马,业已逼近鸾倾殿外。” 话音刚落,一尊石麒麟将朱漆大门撞出一个巨洞,径直飞入。苏穆抽剑飞跃而起,使剑滑过堂前水面,水如扇面腾起,柔和地将石麒麟顺势接到两边的空地上去,借着兴起的水波,苏穆轻点水面,跃到大门之前。 众懿沧武士夺门而入,均身着银甲红缨,与那次悠然河一役中的武士们一模一样。 其中为首的懿沧群手持大刀,身形魁梧健硕,依旧高大,苏穆冷眼看他,直到他此刻形象与他记忆中的懿沧群渐渐重合,唯一不符的,是岁月流转间,他两鬓新添的白发。他也会老么?苏穆握紧了手中的剑,冷笑着想,他也会恐惧哪一被死亡夺走性命么?他也尝过因恐惧而夜不能寐的滋味么? 环顾殿内山水亭榭,这轻巧精致的城邦,懿沧群不由解颐:“鸾倾城果然是豢养凤凰的风水宝地,进个门都要如此大费周章,看来,我们逍遥堂是讨对了媳妇。” 苏穆暗中握拳,用他仅剩的理智克制了自己拔剑的欲望,拱手行了一礼,冷淡道:“荆南苏穆拜见懿沧涧主。” “我认得你。”懿沧群散漫地望向苏穆,眼中满是轻蔑和不屑,“二十年前悠然河畔,荆南梦死的那,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子。” 苏穆隐忍怒气,避开了此刻话时懿沧群的眼睛。 “恨我么?”他,仿佛挑衅,试图激怒他,“这些年,想过杀了我么?” 苏穆低头:“不恨,涧主信么?” 懿沧群一怔,忽的放声大笑,这一笑极是畅快淋漓,众人只觉耳膜都快震破,笑了半响方才收声,他深看了苏穆一眼:“十六年前,荆南梦用美色蛊惑人心,祸乱下,她没能杀了我,二十年后,她的尸体都快被河里的鱼虾吃得骨头都不剩,你还是没能杀了我。记住,子,是我逍遥堂大恩饶了你一条命,别不识好歹,是我,”他边边走到苏穆面前,用手轻拍了拍他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字一句地挑衅道,“是我懿沧群,你可以恨我,但是你不能不感激我。” 苏穆猝然抬头,目中跃动着两簇冰冷火焰,胸口因压抑的怒意一直起伏不歇:“感激什么?感激你杀了我姑姑么?” 懿沧群轻笑:“杀了她又如何?成王败寇,别忘了,现在的悠然河畔谁才是王者?” 苏穆大怒,正欲拔剑,懿沧群看他举动,笑得更快意了些:“怎么,想杀我?想过你鸾倾城的百姓么?” 苏穆锋利目光如两柄淬炼过的锋利宝剑,他沉声道:“鸾倾城的百姓何辜,与此事何干?” 懿沧群笑得轻蔑:“我们懿花涧有个规矩,但凡是主子犯了错,他的侍从、婢女、封地的百姓都要跟着遭殃,不知苏穆君以为如何?想要在鸾倾城内也推行这道禁令么?” 面对这样赤裸的威胁,忍耐已超出他的极限,苏穆怒不可遏,一按手中剑,含露急忙上前,在旁轻轻拉了拉他衣袖,示意他时机未到,还需忍气吞声。 苏穆隐忍地侧过头,避开与懿沧群争锋相对的瞬间,懿沧群见他如此,料定他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毛头子,不由张狂地大笑,向着身后道:“进来吧。” 懿沧武士们纷纷进入,各个严阵以待。 懿沧群扫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苏穆,笑意渐浓,那胜利者才有的倨傲语气听得苏穆万分刺耳,他命令左右:“我与苏穆君有要事相商,其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如若遇到可疑者,格杀勿论。” 语罢,懿沧武士们散开站立,背身向内,持剑对外,成包围之势,将苏穆含露等人圈在其中。 苏穆冷眼看他举动,不快不慢地开口:“既是来和亲,便是喜庆之事,涧主如此剑拔弩张,是否动了杀戮之气,有碍联姻呢?” 懿沧群一摆手,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等皆是马背上得下,不同你等儿,世袭而来,这些迷信谣言,老夫素来是不信的。” 苏穆捏紧了拳头,生生摁下心头滋生的怒火,淡淡道:“这事先不提,苏穆命人备下薄酒,与涧主一起庆贺,我荆南世家与皇甫世家的秦晋之好,请。” 懿沧群暗中思量,细缝双目里流出盘算的精光,暗道:料这儿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 随后便有侍女鱼贯入庭布筵,苏穆引懿沧群一前一后地坐入席间,中间隔着一脉池水,水中有金鱼几尾,悠然地曳过中庭。 苏穆向着对面一举杯:“请。” 懿沧群懒理那些虚礼,径直端起酒杯,干脆地一饮而尽。 苏穆不露痕迹地看了含露一眼,堂下的含露微微向他点了点头。苏穆心下一宽,且笑,向着懿沧群道:“美酒相伴,怎可无丝竹舞姬助兴,来人。”他双手一拍,含露便领着数名绣娘分花拂柳而来,走至中庭懿沧群面前,向着他盈盈一拜,他的眼波便随那脂香软粉,衣香鬓影晃了一晃。 苏穆满意地一笑,击掌道:“开始吧。” 掩在帷幕之后的丝竹随之响起,含露率众位绣娘起舞,翩飞的衣袂如一只只蝶,在这融融的春洲歌舞不歇,苏穆酒杯就唇,忽的抬眼,犀利目光正对上含露的眼。 含露心领神会,长袖一抛,如暗示般,丝竹忽然加紧,似山间溪水遇到飞檐峭壁,迸溅出激烈的水花,添了这丝竹几分金戈之音。 绣娘如同受命,抖动水袖,其上缀着的铃铛不住的响,和着那紧迫的丝竹之音,让人无端心头一紧。 乐声越转越快,绣娘也越旋越急,水袖从四面八方挥出,将懿沧群的四肢缠住,两名绣娘牵起彼此的长袖绕着懿沧旋转,以丝绸筑起一道布制的墙,挡住了其他人看向懿沧群的视线。 第27章 鸿门宴饮 苏穆见时机已到,豁然站起,摔杯在地。 随他而来的懿沧武士一按腰间弯刀,却被辰星带着一众皇甫武士挡在面前,不让其靠近懿沧群半步。 绣娘们得此暗示,身姿一旋,折腰向内抛出长袖,末端系着的铃铛打在懿沧群身上各个穴位上,他当下大惊,起身挣扎,脚底忽然一软,又跌坐了回去。 此时的懿沧群又惊又怒,抬头正欲质问,却发现喉舌之间肿胀非常,竟是一句话也不出。 位于阵列中心的含露探手入袖中,广袖掩映着的一抹寒光若影若现,神色凌厉,眉宇间聚集着一股杀戮之气,向着懿沧群步步逼近。 懿沧群混沌双目惊恐地盯着她一举一动,只剩眼珠还能微微转动,冷汗如泉涌。 含露冷冷一笑,在她即将抽刀制敌的前一刻,一人腾空而起,跃进了绸缎中央,挥舞手中弯刀将绸缎劈成碎片,弯刀收回时划过近处两名绣娘的长颈,刹那间只见鲜血四溅,染红了殿中漆柱,红色的一痕触目惊心。 含露定睛一看,赫然正是懿沧晟睿。 晟睿回身砍断了缚住懿沧群四肢的绸带,解开他身上几处大穴,而后抬起弯刀,轻巧地架在含露娘子颈侧:“什么意思?” 漠视颈边随时能夺走她性命的长刀,含露竟还能向他呈出从容淡定的一笑:“无它,女儿家的雕虫技,只为博君一笑,公子何故下此毒手?” 苏穆快步走上前来,并不着急解释,而是转头不悦地斥含露:“怎么回事?让你好生练舞,就是练成这副样子?” 含露受主君呵斥,似乎也有些窘迫,深垂首,讷讷道:“含露知错……” “下去吧。”苏穆挥了挥手,示意她告退。 含露再施一礼,垂目扫了一眼被侍卫拖走的那两名枉死绣娘,敛下了眼中仇恨的光。 “站住,”晟睿冷眼看着面前这女子,看着她不屈却不得不屈的眼神,料想她也绝非她表现出来的柔弱那样简单,手中的刀便向前送了几寸,冰冷的刀刃上还残留着鲜血的温热。 苏穆微微色变。 含露抬头直视晟睿,平静地问:“公子还有何吩咐?” 晟睿对着含露话,眼睛却看向一旁的苏穆,冷笑道:“老子平生最恨你们这群婆婆妈妈,明争暗斗的伎俩,不如痛快一些,是死是活,问我眼前的弯刀!” 苏穆眼见他挥刀劈下,眸色一沉,抽出佩剑飞身向前,挡在他和含露之间,以剑身挑开他手上弯刀,弯刀脱手飞出,去势甚大,击得晟睿一退数步,退到了懿沧群的身边,他不无狼狈地站定,引袖抬手,摸了摸被苏穆剑气所伤的右脸,忽的阴恻恻一笑,正欲上前,被懿沧群反手拉住。 晟睿回头,虽则在笑,眼中却殊无笑意,他:“叔父,我要亲手宰了他。” 懿沧群从不适中缓过一口气来,明白刚才是着了苏穆的道,心下暗恼,只是碍着侄子和下属的面不便张扬,便冷冷道:“杀鸡焉用牛刀?我们要的是一个结果,不用跟他逞强斗狠!懿沧武士听令。” 侍立的武士们齐声道:“在。” 懿沧群抬手一指,正对苏穆眉心的位置,二人四目交接,一从容,一阴鸷,两股无形的力量在空中交织,欲置对方于死地。 这下,从来没有英雄,只有成王败寇。 懿沧群恻恻一笑,道:“先结果了他们,等老夫稳操胜券,再安他个下大不违的罪名。这一次,只看成败,不择手段。” 兵刃齐鸣,懿沧武士们闻言举起手中兵器,一致对准苏穆。 就在这时有郎朗笑声从内堂传来:“大喜,我们来迟了。”懿沧群和晟睿相顾一眼,目中有相似的惊疑,只见有疏烟芜、扶泽世家等数名掌权人陆续从内堂走出,懿沧群大惊,脱口就问:“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三人先后行礼,礼毕之后,有疏烟芜含笑答他:“我等听闻逍遥堂少堂主即将迎娶荆南郡主,这等大的喜事,我们这些追随皇甫世家多年的部下、附属,当然要赶来贺一贺了。” 扶泽掌权人粗声武气地接话:“当年,老朽也是与荆南郡主有一纸婚约的,虽然搞成了出闹剧,不管如何,荆南世家也算是我一朝的亲家公。也就闻讯过来恭喜一番。不过话回来,”扶泽掌权人扫了一眼严阵以待的懿沧武士,似真似假地赞道,“懿花涧的勇士们果然名不虚传,各个霸气彪悍,这为主上助兴的方式就大胆新奇很多。苏穆君,你看看涧主调教出来的人,可比你方才的绣娘舞姬好看多了。” 苏穆赶忙道:“扶泽首领教训的是。”然后转身向着懿沧群欠了欠身,状似诚恳地道,“多谢涧主,令苏穆大开眼界。” 晟睿大怒,提刀上前,被懿沧群从后拽住,低声喝他道:“不可妄动。” 晟睿恨得牙痒痒,:“叔父,他们分明就是来搅局的,不如一通收拾了干净。” 懿沧群面露难色,最终还是选择了摇头:“万万不可,这几位各有封地和兵卒,倘若将其一起诛杀了,世家必来责问,逼成了造反谋逆也未尝不可能。” 晟睿阴鸷目光扫过众人,恨恨再问:“那要如何?” “先收了箭弩。” 晟睿虽心有不甘,却还是依叔父的命照做,无奈之下朝众武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放下武器。 懿沧群满脸堆笑,向着众人道:“多谢各位附属世家,我回到逍遥堂,必定转告老堂主各位的美意。请入席。” 苏穆望向烟芜,微微颔首,向她表示感激。烟芜只一笑,端起酒杯向着懿沧群道:“祝老堂主千秋万代,愿皇甫世家与荆南世家喜结良缘,永世为好。”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随着烟芜祝酒,懿沧群少不得一一敬过,酒过三巡,晟睿俯身过来,凑到懿沧群耳畔窃窃道:“叔父,趁着众位世家家主都在,不如就拿那个草包少堂主做文章,把那具尸体抬上来?” 懿沧群眼睛一眯,放下手中空杯,扫了殿中欢宴歌舞的一干人等,冷笑:“虽是几个昏聩老朽,但也不是眼瞎目盲,莫须有的罪名是加不上了。否则,几个家族合力质疑,懿花涧当真背上了弑君叛主之名,众世家定群起而攻之。到时,你我如何应对?” 晟睿万般不甘愿:“难道就这样算了么?” 懿沧群蹙眉不语,懿沧副将鬼鬼祟祟地从殿外进来,挤到懿沧群一侧低声耳语,转眼就见懿沧群脸色转霁为明,苏穆察觉到他表情的异动,心中一惊,又见他拔出大刀缓缓站起,一刀将眼前的案几劈成了两半,大喝道:“大胆荆南苏穆,竟然谋害我逍遥堂少主巍鸣君,该当何罪?” 丝竹骤停,满殿皆惊,目光齐齐望向被懿沧群指名道姓的荆南苏穆。他神色如常,放下酒杯,从容起身:“涧主此话怎讲?近日来,苏穆要么闭门不出专心为家妹筹备婚礼,要么前往祠堂祖墓,祭祀祈福。直至今日,才有幸与涧主及逍遥堂的各位见面。其他各位掌权人也是有目共睹。与巍鸣君从未谋面,何来加害之?” 与懿沧群对质的同时,苏穆仍保持他翩翩风度,不卑不亢,面对懿沧群咄咄逼人的质问,也不见丝毫胆怯,“况且,巍鸣君即将迎娶舍妹,是未来逍遥堂的主人,对我荆南世家而言,荣光无比,我们皆可沾其恩泽,有何理由去谋害于自己有恩的贵人?” 懿沧群走至中庭,盯着苏穆的眼,步步逼近:“荆南世家谋反,如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荆南依以色诱人,企图弑君叛主,夺取逍遥堂,却不幸败北,落得个死不瞑目的下场。这是梗在你们胸口的一口恶气,如今,有了机会,当然要报仇。再则,你们荆南家族上梁不正下梁歪,早就有了谋反之心,趁着君年幼势弱,将其谋害,以搅动下大局,从中获益!” 面对他横加指责,以及他强加的一连串罪名,苏穆只淡淡一笑,脸上并无心虚或者大怒的神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涧主若想本君死,大可攻进我鸾倾城来,何必罗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莫须有?”懿沧群冷哧了一声,扬袖一指殿中诸位世家掌权人,“既然几位家主都在,那么,也给我懿沧群做个见证,我懿沧群必定有凭有据,绝不会冤了荆南世家。”语罢他转身看了眼身旁的懿沧副将,沉声道:“带上来。” 懿沧副将一击掌,几名侍从抬着一口棺材走上大殿,叶蘭双手被缚,跟在其后,甫入殿,便撞见苏穆望来的震惊眼神,夹杂着心疼。叶蘭知他是为自己的安慰担忧,心中陡然一酸,便侧头避开,环视众人,意外发现她的师傅,有疏烟芜的存在。 而烟芜对她的出现却并不感觉惊讶,只是以眼神示意,冲她摇了摇头,让她别声张。叶蘭暗暗一惊,忖道:师傅在这里自有她的道理。 懿沧武士将棺材抬入正厅放下。 苏穆心知对方有备而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低声命身边的辰星:“去,让盾牌们做好准备。” 辰星头一点,趁着无人注意这边,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陆廉世家掌权人从出现起不过是浑水摸鱼,如今见了棺材,又听懿沧群皇甫巍鸣已死,得有鼻子有眼的,暗想,实在不必要为了区区一个鸾倾城和逍遥堂闹翻,当下嚷嚷起来:“涧主,这里面是什么?难不成真是少堂主的尸体?” 懿沧群看不起他这种德性,冷哼了一声:“开馆。” 懿沧武士上前撬开死角的铁钉,随着棺盖被掀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这股气味熏得四周围观的人倒退了好几步,唯懿沧群一人好似浑然不惧,快步走上前去,抚着棺木嚎啕大哭了起来:“没想到,跟我的鸣儿竟如此见面,人相隔,白发人送黑发人。鸣儿啊………你让舅舅情何以堪?让舅舅怎么向你死去的父母交代,怎么向垂垂老矣的堂主交代啊,我的鸣儿啊……” 他先这一哭,懿沧副将便紧跟着他抹起了眼泪,懿沧武士争先恐后地嚎哭了起来,唯恐哭得晚了些惹来灾祸上身。 扶泽世家的掌权人忍着恶臭,走上前来,探头朝棺内看了一看,疑道:“这便是……” 懿沧群擦了擦眼角的泪,沉痛道:“他就是老堂主唯一的孙儿,逍遥堂的嫡子嫡孙,皇甫巍鸣。” 第28章 亮明正身 扶泽陆廉等人相顾大惊,有疏烟芜却早有预料,沉吟片刻方才开口:“涧主,这其中会否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荆南苏穆残害逍遥堂少堂主证据确凿,”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苏穆,“苏穆君,不想些什么么?” 苏穆长身玉立,声色不惊,浑然不理懿沧群的指控:“没做过的事,无话可。” “好,好,好,”懿沧群咬牙切齿,连了三个好字,转头吩咐懿沧副将,“他无话可,那就由你来。” 副将乖觉地应声,将来龙去脉添油加醋地道出:“半月前,人奉老堂主和涧主之命,保护巍鸣君前往鸾倾城迎亲,不料,君刚进鸾倾城地界,就被几个荆南杀手给暗害了,幸好我们抓获了此刻当中的其中一个,审讯之后,他吐出了幕后指使,就是……”到这里他欲言又止,像是担心接下来出的这个名字会为自己召来杀身之祸。 懿沧群大声道:“大胆出来,这里有我和几位世家掌权人做主呢。” 副将这才继续,清楚地报出那指使者的名字:“荆南苏穆。” 懿沧群提刀逼近苏穆:“来人,给我将这反贼拿下!” “且慢,”苏穆却也不躲,目光环视殿内诸位世家,十有八九都选择躲开了他的目光,或转头看向别处,或低声与旁人话,苏穆心下一沉,深知在生死攸关面前,他们还是选择了自保,虽与自己之前猜想的并无二致,到底心还是寒了一寒。 “荆南苏穆,你还有什么话好?”懿沧晟睿咄咄逼人地问他。 “涧主声称这是巍鸣君,先别我荆南苏穆这二十年从未离开过鸾倾城,君长相如何,身高如何,我一概不知,再者这殿里的众位世家家主,都不曾亲眼见过君样貌,便是见过,也是十年二十年前的旧事,人的样貌总会改变,涧主这死尸是巍鸣君,他便真的就是巍鸣君了么?” 晟睿生性直来直去,最受不得别人拐弯抹角,大怒之下亮出了手上弯刀,喝道:“难不成还是我们找了一具假尸来骗你,来骗众世家家主?” 苏穆摇头:“苏穆并非此意,只是我想要问问,这个谎称是我派去的细作,到底居心何在?” 懿沧群倒是没料到他会使这一招,随他所下意识地看向了叶蘭,晟睿提刀冷笑:“这还不简单。”罢一跃而起来到叶蘭身边,拿刀架在她脖子上,手上略微用力,便有薄薄血迹顺着刀口沁出,“多的是办法让他开口话。” 叶蘭吃痛跌坐在地。 苏穆大惊,不成想自己拖延时间的随口一句会为叶蘭召来祸事,脱口而出叫了她一声:“蘭儿……” 在场诸人除却烟芜齐齐色变,叶蘭亦是一惊,连忙侧过头去不语。 懿沧群指着叶蘭大叫:“大家刚刚看到了,此二人明明相识,果然是他所为,铁证如山,不容诡辩。” 扶泽世家当下就变了立场,见风使舵,指着苏穆痛心疾首道:“苏穆,妄我还信了你的花言巧语,竟干出此等事来,我扶泽世家绝不罢休,必要给皇甫堂主讨个公道!” 其余几名世家家主也纷纷帮腔,唯有有疏烟芜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苏穆,隐含担忧。懿沧群笑得残忍:“给我上,格杀勿论,此番剿灭鸾倾城,各大世家均有重赏。” 辰星带着盾牌们方才赶到,高喊道:“保护苏穆君。”随后便身先士卒,率着众人蜂拥而上,挡在苏穆面前,这番混战恰合了晟睿的意,他以一当十,借着通身蛮力直接撞开前排的盾牌们,攻向苏穆。 叶蘭眼见苏穆受困,心内焦灼,摆首四顾,发现离她最近的一名懿沧武士正挥刀进攻,她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一股力气,一跃而起冲上前去,举起被缚的双手迎向懿沧武士的刀,借对方的刀砍断手上绳子,然后一记飞踢,将那名武士踹倒在地,环视四面,苏穆正夹于懿沧群和苏穆之间,挥剑应敌,渐成疲势,盾牌们不敌各大世家联手的攻击,连连败退,辰星护主心切,闪身上前为苏穆挡下晟睿的一记砍刀,身负重伤。 叶蘭无法,只得奔到棺材前,伏在棺上拼命叫着巍鸣:“你快醒醒,没有时间了,你快给我醒过来!” 巍鸣渐渐醒转,睁开眼看见叶蘭,茫然地问:“我在哪儿啊?” 叶蘭伸手将他从棺中一把薅起,朗声道:“住手,皇甫少堂主在此,看谁还敢造次?” 原本纷站的殿中霎时安静下来,众人望向皇甫巍鸣,神情一如白日见鬼。 巍鸣喃喃地:“舅父……” 懿沧群一怔,旋即怒目扫了一眼懿沧副将,眼中好似能喷出火来:“怎么回事?他怎么没死?” 副将一个哆嗦,跌坐在地:“怎么可能没死……我明明着人反复验过……” 巍鸣萧索一笑,忆及之前被追杀的旧事,反问道:“舅父就这么盼着巍鸣死么?” 懿沧群讪讪道:“怎会……鸣儿无事,舅舅高兴都来不及,舅舅只是一时情急……” “一时情急……”虽早已心知肚明他的二心,如今亲眼目睹仍觉心痛难耐,巍鸣重复着这四字,觉出了唇舌间淡淡的苦楚。 苏穆快步上前,先于众人向巍鸣行礼,举止甚为恭谨:“拜见巍鸣君。”这一句点醒了余下还在震惊中的诸位世家家主,陆廉烟芜等人纷纷行叩拜之仪。只有扶泽世家掌权人因反应不过来,还擎着兵器傻呆呆地看着“死而复生”的巍鸣。烟芜不动声色地提点他道:“扶泽首领,您这是干什么呢,少堂主面前,还不快快收了武器。” 扶泽家主恍然回神,喝令手下:“快快收兵,过来拜见少堂主。” 众人闻言照做,叶蘭悄无声息地退开一些,巍鸣伸手虚扶,道:“都起来吧。” 烟芜掠了脸色发青的懿沧群一眼,轻笑道:“既然少堂主没事,那刚刚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懿沧群被当众扫了面子,极是不忿,被烟芜这一提,正好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在了懿沧副将一人身上,抬腿踹上他肩,生生将他踹开几丈远:“你来,这是怎么回事?” 副将慌忙起身重新跪好,口不择言道:“涧主,涧主,那子真的是他杀了君,属下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涧主,属下以为您会高兴……” 懿沧群勃然大怒,挥刀劈下,一刀结果了那副将的命:“我让你妖言惑众!” 待那名副将一死,此殿内也只剩下叶蘭全然知情,懿沧群横刀攻向叶蘭,口内大喝:“大胆刁民,竟敢欺瞒老夫!” 他来势甚猛,直取她面心,因身后即是一泊池水,她无地可避,正要闭眼生受他这一招时,久等却没有预料之中的痛感来袭,她试探着睁开眼睛,只看见挡在她面前的苏穆,被懿沧群的内里震得唇角见血,她一把扶住苏穆,心痛不已:“苏穆君……” 巍鸣急忙道:“住手!”随后快步走至叶蘭身旁,一把将其拉到身后:“谁也不许伤她。” 苏穆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二人交握着的手,亲眼见证那无言却强烈的默契,心便沉了一沉。 懿沧群豁然抬头,逼视着巍鸣,质问:“你什么?君是在号令老夫么?” 巍鸣略有畏惧,气势便弱了下来:“她……她是保护本君的人,舅父莫伤她。” 巍鸣为主,懿沧群为仆,主被仆欺,殿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众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了一眼,暗暗点头,这些年关于逍遥堂大权旁落的传闻竟是真的。 烟芜上前解困:“此番变故让少堂主受惊不少,此间必有各种蹊跷,不如先请君就在鸾倾殿内休息整顿,明日再细细问来也不迟。” 懿沧群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有疏世家的尊主倒是很会为我逍遥堂盘算啊,也罢,旧账新仇,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烟芜不理他话中讥讽之意,向着巍鸣笑道:“少堂主,在鸾倾殿内各大世家皆有兵卒,再加上涧主的得力保护,君必会安然无恙的,请您安心歇息。” 懿沧群似笑非笑,转头向巍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听见没有少堂主,请吧。” 巍鸣不舍地看了看叶蘭,却发现她的目光其实另有去向,依依不舍地望着鸾倾城的主人荆南苏穆,两人眼神交织缠绕,不出的眷恋哀伤。巍鸣心中咯噔了一下,就听见懿沧群连声催促,他只得收回目光,松开了握着叶蘭的手,低声道:“你……好好照顾自己。” 第29章 重修旧好 叶蘭被他一语惊醒,这才注意到巍鸣就在自己近旁,听他此话,也声回他:“你也是。” 苏穆看着二人这一番对语,明明是最简单的几句对白,心中却好似有醋意翻滚,一时难耐,当着巍鸣的面不管不顾地牵住了叶蘭的手,仿佛无声的宣誓。 叶蘭不以为意,自然地回头冲着苏穆浅浅一笑,丝毫不觉被冒犯的样子,他亦回她一笑。巍鸣心下一黯,想到昔日二人同行她对自己百般嫌弃,万般抵触,如今对着苏穆却巧笑倩兮,便知了亲疏远近,心顿时往下一沉。 色渐晚,含露安排了一干人等先行在鸾倾殿内住下,为防懿沧群再生事端,又命盾牌轮番值守,日夜巡视。苏穆正在房中独自换药,忽然听见门响,走去开口,发现叶蘭独自一人站在门外月下,踏着一脉月色流光,泪眼怔忡地看着他。 苏穆心一颤,不得不向自己承认,再完美的防线也会在她的眼泪下溃不成军:“怎么了?”他问。 她含泪道:“蘭儿错了,我知苏穆君在生我的气……答应苏穆君的事情,蘭儿没有做到。” 苏穆不语,走上前去,干脆地一把将叶蘭揽入怀中。 “对,”他,“我很生气,气你为何屡屡自己于困境,让我为你担惊受怕……我也气,气你不好好珍惜自己这条命……我更气,气我在你万夫所指的境地,却没有能力保护你。” 叶蘭双睫颤了颤,蓄在目中许久的泪珠簌簌滚下,悉数落在他怀内衣襟上。 他自然地吻了吻她额头,喃喃道:“我最气的,是我违背真心,放你离开……你走后的这些,我看谁都像你,可是仔细一看,那些人分明就不是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以为让你走,我的心就能静下来,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只有你在我身边,我的心才能得到永久的安宁。” 叶蘭动容,低声道:“我也是……离开苏穆君的这几日,蘭儿心心念念都盼着再相逢的时候。今日蘭儿在殿外见重重把守,以为再也见不到苏穆君了……那一刻我就发誓,如果苏穆君遭遇不测,蘭儿也绝不苟活。” 苏穆用指腹轻点她面颊为她拭泪,柔声道:“当时送你离开,就是想要你好好活下来,如今看来,我们都是傻瓜。” 叶蘭擒住他为她拭泪的一根手指,像孩子一样紧紧攥着,唯恐他在自己眼前消失了一般:“人都,情深不寿,用情至深的人都不会活得太久,可是他们不知道啊,生命会在两情相悦、心心相惜之前变得轻如鸿毛,蘭儿愿做重情重义之人。” 苏穆轻轻抚着她额发,摇头道:“怎么又起傻话了?咱们不会死的,谁都不会死,这辈子,我们都会长长久久地守下去。” 叶蘭得他如此保证,虽深知未来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之中,心却安定了下来,闭眼依偎入他怀中,忽然听见头顶他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叶蘭惊慌抬头,见他手扶胸口,双眉浅蹙,叶蘭这才想起他身上的伤,立刻道:“我去叫人来。” “不要……”他伸手拉她,意外牵动了胸口的伤,又是一声痛呼,叶蘭心疼极了:“你先坐下。” 得到她的关怀照顾正是他想要的效果,苏穆手抚着胸口,作出十分疼痛的形容,依言坐下,双目却是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她:“你别走。” “疼么?” “疼。” 这一声疼让叶蘭心都揪了起来,他此番受伤倒真成了孩子一般,寸步不离左右,生怕一眨眼她就会走,叶蘭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温言道:“那由我为你换药,好么?” 他面露笑意,这才点头,松开了手。 叶蘭揭开苏穆衣衫,绞了干净帕子来,为他清理背部的伤口,一边轻力擦拭一边问:“疼么?” 苏穆摇头,如实道:“不疼。” 叶蘭忍不住笑了:“一会儿疼,一会儿又不疼,莫不成真是个傻子。” 苏穆含笑望着叶蘭:“只要是蘭儿为我包扎,便不觉得疼了。” 叶蘭脸一红,羞涩垂眼。 苏穆忽然想到了什么,食指轻点着桌面,仿佛随意提了一句:“对了,蘭儿怎会和那个皇甫巍鸣搅扰在一起?” 她便将初遇巍鸣的来龙去脉悉数告诉给了苏穆,苏穆留心观察她表情,见她神色如常,并无一丝半点暧昧旖旎的表情,知道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暗中便松了一口气。 她笑道:“此行真是幸亏了巍鸣君,若不是他,蘭儿也不知该如何化解此次鸾倾城之困,更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苏穆君一面?” 苏穆想的却全然不是她所提的那些事,想到刚才殿上巍鸣看着叶蘭的眼神,出于同为男性的直觉,他敏锐地捕捉到巍鸣对叶蘭那不同寻常的感情,值得他加倍警惕,但是当着叶蘭的面,他也不会蠢到拿这个问题来询问叶蘭。 叶蘭伸开五指在他面前挥了一挥,笑道:“回神了,在想什么呢?” 他笑:“嗯,没什么。” 正着皇甫巍鸣,就听见门外走廊传来巍鸣的声音,声音清越,却听着任性:“荆南苏穆是否住在这里?” 辰星答:“巍鸣君,夜深了,容属下先进去向我们君上禀报。” 叶蘭苏穆相视一眼,面有惑色。 “不用了,君我自己进去。”巍鸣直接打断了他,罢便径直推开了房门。 叶蘭不防他真的会闯进来,还被他撞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做着上药这种私密的事情,药拿在手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臊得叶蘭一张脸绯红,一路红到了脖子根。 相比叶蘭的失措,苏穆就显得镇定了一些,他闲闲披上外衣,而后转身正对不速之客巍鸣,从容道:“巍鸣君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巍鸣心中窝火,一指他身侧的叶蘭,无礼道:“我要她。” 苏穆猝然抬头,双目锋利地直刺向他。 巍鸣不管不顾走到叶蘭面前,一把牵起她手腕,倒像个任性的孩子,非要别人陪他玩儿:“走,跟我走。” 叶蘭哭笑不得,又不便大力挣脱,只得委婉劝道:“如今色不早,有什么话,巍鸣君就在这里吧。” 巍鸣酸溜溜地嘀咕:“都知道色不早……你却还在这里逗留……” 这句话得极轻,近乎喃喃自语,却尽数落进一旁的苏穆耳中,他虽不什么,隐于心底却有一笑,轻蔑地想:蠢货,我跟你在她心里岂会一样? 见叶蘭始终不为所动,巍鸣有些委屈,将手里拎着的包裹丢在桌上,打开,尽是翡翠珠宝之类的东西,琳琅满目。巍鸣指着这些宝物,如邀功般得意洋洋道:“这些全是给你的,等你跟我一起回了逍遥堂,金银珠宝,锦罗绸缎,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听到巍鸣“回了逍遥堂”的话,苏穆脸色一变,快步走到叶蘭跟前,将叶蘭拉回自己身后,正色道:“我鸾倾城的人,也并非山野村夫,逍遥堂有的,我鸾倾城也有,这些宝物还请巍鸣拿回去自赏吧。” 巍鸣举目看叶蘭,见她低头站着,看不清脸上神情,心中就有些不快,便顺着苏穆的话点头道:“苏穆君所言不差,有些好东西逍遥堂没有,而恰恰是你们鸾倾城才有,比如……”他故意一顿,果然引来叶蘭惊愕地抬头,他冲她眨了眨眼,俏皮道:“叶蘭。” 苏穆一惊:“你什么意思?” 巍鸣笑得明朗:“苏穆兄,我此次来就是向你讨要叶蘭,带她回逍遥堂,你放心,本君绝不会亏待了她。届时……叶蘭就可以和我终日相守了。” 叶蘭愕然睁大双眼,想从巍鸣的脸上看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却发现他神情郑重,竟是真的有此念头。 最先震怒的是苏穆,他脱口而出:“你妄想!” 巍鸣理所当然地反问他:“为何不可?普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悠然河南北,不都是我逍遥堂的吗?” 一席话句句戳中苏穆的痛处,面前这理所当然的君主,视黎民的苦楚于不顾,一代又一代延续着从前鸾倾城的悲剧,苏穆出离愤怒,一把抓住了巍鸣的衣领,将他揪到自己眼皮底下,恨声道:“正因如此,皇甫世家才视人命如草芥,任意摆布,随意诛杀,当年梦姑姑如此,如今,对蘭儿也是如此,你们,就从来不把别人的感情放在眼里么?” 巍鸣不会武,被他抓得动弹不得,惊慌失措道:“你……你,是要造反么?快松开本君!” “造反?”苏穆怒极反笑,“圣人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若贤明良德,则臣定当肝脑涂地,竭力辅佐,君若昏庸无度,则臣亦有弃愚忠,匡扶正道之责。” 巍鸣被气到:“你竟敢我是昏王暴君?” 苏穆争锋相对道:“有何不敢?公理自在人心,你皇甫的禁令,令我鸾倾城百姓老而失子,幼儿失怙,妙龄远嫁,壮年无妻。不是昏聩暴政是什么?若是有朝一日……” 他恨意勃发,手下用力,竟忘了手中之人丝毫不会武功这件事,巍鸣呼吸渐促,双唇泛紫,叶蘭见状连忙扑上前去按住苏穆的手,急急劝道:“君喘不过气来了,请苏穆君顾全大局,放开他吧。” 苏穆回过伸来,这才撒手。巍鸣脱力跌坐在地,伏在地上大声呛咳,叶蘭急忙上前察看,扶巍鸣起来,为他顺气,直到他终于好转。 苏穆心头一痛,喃喃叫她:“蘭儿……” 叶蘭背对着他,低声道:“巍鸣君不会武功,您这样做,实在不妥……” 苏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沉默,只好眼睁睁看着叶蘭扶起巍鸣送他离开。黯然低下头,意外发现灯下自己的影子,竟是如此的孤单无依。 第30章 树下相思 叶蘭亲自将巍鸣送至门口,巍鸣一路上都难得的沉默,叶蘭生怕他心生嫌隙,便主动替苏穆解释:“苏穆君向来宅心仁厚,只是为鸾倾城的百姓鸣不平,一时情急才会如此,叶蘭代他向您赔罪了。” “代他?”巍鸣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究竟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心疼,方才他如此无礼待我,也不见你紧张着急。” 叶蘭觉得他的问题过于突兀,不好回答,索性避开:“色已晚,君也早点安歇了吧。叶蘭告退。” 巍鸣看着灯下的她,无暇烛光静静绕于她周身,竟是罕见的低眉顺眼,一派温柔,如果这下最不希望被谁误解,巍鸣觉得除却眼前人,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他失措地问:“所以,你也在怨我么?跟他一样……觉得都是我的错?” 叶蘭默然不语,她清楚自己并无立场对这个问题多加置喙。 他黯然开口:“荆南梦死的那年,我才六岁……”叶蘭闻言望向巍鸣,他低头坐着,身影寥落,伤感地继续,“六岁,什么都不懂,还是一个只知玩耍的幼童,等到了懂事的时候,舅舅大权在握,我连活着都要谨慎微,哪容得我议论朝政……” “这番话,我并不是为了自己开脱,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纵然苏穆君误会我,责怪我,那也是我应当受的,我身为逍遥堂的幼主,却尽不到一丝半毫继承人的责任……可是,我不希望你也这样看我……” 他仰头看她,眼神史无前例的脆弱,像一个彷徨的孩童,叶蘭的心又是一软,转而在他对面坐下,望着他的眼,殷殷劝道:“那么,君更应励精图治,学着如何成为一方明君。” 巍鸣看她良久,郑重承诺:“我会,我一定会,可是我希望这一路,都能有你陪着我,陪着我风风雨雨一起过,这样子,我才不会觉得孤独和寂寞难以忍受……” 叶蘭一怔,却无法给他保证。 巍鸣从她的沉默中窥到了那个想要的答案,苦笑,轻声道:“你走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叶蘭踌躇着,想些什么安慰他的话,而他却先她一步站起,背过身去,摆明了不想继续的意思。叶蘭叹了口气,道:“那叶蘭先行告退,也请君好好休息。” 从巍鸣处离开,叶蘭绕花厅穿径,才刚刚踏进目前自己暂居的别院,就见立在月下的苏穆,感觉到有人走近,他徐徐转身,从身后取出往日的弓箭给她看,二人相视而笑,一切的嫌隙都在那一笑之间消失殆尽。 “愿意跟我走么?”他伸出手,递给她。 “愿意。”她痛快地答,像是已经回答了无数次那样。 林间月下,叶蘭和苏穆策马疾奔,苏穆在前,引着双眼蒙部的来到密林深处的一株花树下,那树高逾十几丈,枝叶虬结,数株抱根而生,蔚为壮观,枝头缀满了白色花叶,隔了老远就能闻见那浓烈的异香。 叶蘭不安道:“到了么?” 苏穆一手拿酒,一个转身将叶蘭揽在怀中,侧脸相贴,微笑着俯身将蒙在叶蘭眼前的绸带拽下。 叶蘭抬头望向花丛,脸上终于现出了发自内心的久违微笑。 苏穆张弓引箭,向那花树射去,箭羽掠过花簇,搅乱的花瓣如白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叶蘭仰头望去,惊喜地叫出声音。 苏穆手中的箭仍旧不歇,一支支射向花球,含笑念着:“腾空类星陨,抚树若生花,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情。”花雨渐盛,惊动了藏于叶下的萤火虫,但见漫星星点点,宛若梦中,叶蘭仰头望,眼波流转,无限温情。 穿过这纷飞的花叶,苏穆脉脉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这这地,只有她一人而已。 “美么?”他笑着问。 叶蘭回头望他,双眸异常明亮:“很美。 他便又是一笑,负手与她并肩一起看这漫花雨,道:“偶有一日经过这里,见了此良辰美景,就想着一定要带你过来看看。以为这辈子都怕没有机会,没曾想,眼下倒是心想事成了,蘭儿喜欢么?” 叶蘭不住点头,眼梢眉角俱是醉人笑意。 苏穆伸手牵起叶蘭,纵身一跃飞入花树之间,扶着她心在树干上坐下,看着她,眼里俱是藏不住的柔情蜜意:“我问你。” 叶蘭羞涩地笑:“你。” “当日你我初识,那个,可是你的?” 叶蘭面有疑惑:“什么东西?” 苏穆故意拉长了音调:“我从你怀中,拽出之物。早知如此,我便留下,不还给蘭儿了。” 叶蘭又是羞又是恼:“才别数日,苏穆君竟学坏了……” “如此想来,那一夜,真正的采花贼,倒是本君了。” 叶蘭双颊微红,点头赞同:“没错,倒是应该把苏穆君捉了去。” 苏穆侧头看她,眼神无比的温柔:“不过,下百花,本君只采蘭儿这一朵。” 叶蘭微笑,靠在他肩上,与他幸福地一道望向空中的萤火虫,苏穆却忽然收敛了嘴角的笑,沉默了片刻,方才轻声道:“今日之事,你怨我么,蘭儿?” 叶蘭知他的是什么,回眸看他,撞见他看似淡定实则忐忑不安的目光,心下一酸,低声道:“这一路我与巍鸣君同行,知道他不会武功,可是对苏穆君而言则不然,况且苏穆君身负血海深仇,所以,蘭儿不怨苏穆君……” 不料苏穆却摇头,主动否决了她的理由:“我向他出手,并非只是因为梦姑姑之事,而是……”大概是觉得难以启齿,也或许是觉得不好形容,话到此地他顿了顿,有些难堪地别过脸去。 叶蘭好奇地追着他目光,见他此刻望着的不过是寻常的青叶绿树,不由奇道:“而是什么……” 苏穆转过脸来,看着叶蘭的眼睛,清晰地、冷静地道出心中难以示人的真实目的:“而是嫉妒。” 叶蘭愕然望他。 过了这一关,接下来便顺理成章,他坦然地看着叶蘭,也让叶蘭看见了他毫不设防,澄澈清明的内心:“我嫉妒他。我嫉妒你与他这一路的相依相命,我嫉妒他能无时无刻不陪在你的身边,分享你的喜怒哀乐,我嫉妒他能这样理所当然地向我提出要求,带你离开,我嫉妒他的做的想要的,都是我想做却不能做的,我嫉妒他的出现,一点点挤掉我在你心里那最后一点点位置……” 到后来他声音越低,近乎喃喃自语般,寂寥又失意。 叶蘭的心又酸又软,像被只大手揉搓着,快要碎掉。 这样骄傲矜贵的一个人,竟然变的如此患得患失,他从来不是这样子,是因为她的出现。 是她让他变成这样。 雪白花叶积在他肩,衬得他仿佛白玉雕成,堆得多了也不见他去拂,他执着且焦虑地望着叶蘭,等她一个回复。 叶蘭目光莹莹,伸手一点自己的心,开口:“你在这里,一直在,从来没有消失过。” 苏穆顿了顿,想对她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好,最后只是伸手,一把将叶蘭揽入自己怀中,低头落下一吻在她的发顶心,他哑着嗓子:“是我的荣幸。” 第31章 捉拿叶蘭 二人重修旧好,只觉之间的感情竟比从前还浓似几分,互诉衷肠,恨不得将这几日未尽的思念道给对方听,不觉间色薄亮,皑皑远山之巅渗出了几缕金色霞光,二人便启程回殿,这一路也是有有笑,分外开心,刚走到鸾倾殿庭院前,就见晟睿带着几名懿沧武士迎面而来,抽刀相向,将叶蘭苏穆围在中间。 苏穆脸色一沉,将叶蘭挡在身后,目光扫过一干人等,冷淡道:“你们什么意思?这里到底是我荆南苏穆的领地,阁下这样舞刀弄枪的,怕是有失逍遥堂风度吧。” 晟睿笑得讥讽:“风度?我正大光明来捉拿反贼,要什么风度?” 苏穆倒是不退不避,迎视着他的目光,清楚道:“敢问证据在哪?” “证据在老夫这儿。” 晟睿身后有人朗声代为回答,众人随之让开左右,懿沧群从晟睿的背后走出,手里擎着一张薄薄的供书亮给他看,冷笑道:“苏穆,老夫得了这儿的供认书,白纸黑字,句句诬陷苏穆你谋害巍鸣君,企图挑起皇甫与荆南世家的争端,居心叵测,其心阴毒。”罢他侧首又细细打量苏穆身后的叶蘭,“再观此人,神色阴毒,眼中满是戾气,必是个心机复杂之人,正好,老夫就替苏穆清理门户。” 晟睿接过懿沧群手上的供书,命手下递给苏穆:“拿给苏穆君亲自看看。”而后下令,“拿下。” 苏穆挺身挡在叶蘭之前,冰冷目光扫过逼近的懿沧武士,反吓得对方倒退数步,面面相觑,均不敢妄动,苏穆冷冷道:“谁敢碰她?” 晟睿似笑非笑:“苏穆君这又是何苦呢?为了一个人得罪逍遥堂。” 苏穆回他一笑,态度却不甚恭谨:“既是我鸾倾城的人,便是我的子民,她无论做了什么,也当由我处置,不劳逍遥堂费心。” 晟睿闻言大怒:“荆南苏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日就算要了这子的命,我看你能奈我何?”罢又厉声高喝,命令左右,“给我拿下!” 就在这时巍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舅父不可!”众人闻声望去,就见巍鸣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跟苏穆一道站在叶蘭跟前,挡住舅父望向她的视线。 懿沧群摇头叹息,似颇不赞同:“鸣儿,你少不更事,不知人心险恶。来人,将君送回寝殿去。” 几名懿沧武士应声上前,作势硬“请”巍鸣。 巍鸣挣脱,跪地,叩头哀求:“舅父……求求您,我求您……她于我有恩,你们不能这么对她……” 懿沧群只作视而不见,命令手下:“来人,将此挑起事端的逆贼就地正法!” 巍鸣大叫:“你们不许动她,她是我的人!” 懿沧武士一左一右,将挣扎中的巍鸣架住,苏穆见状抽剑,挺身挡在叶蘭面前格下晟睿手中长刃,二人缠斗不休,苏穆却因旧伤所累,渐落下风,被晟睿一把擒住。长刀架在苏穆的脖子上,晟睿斜眼看他,不无快意地笑:“你也不过如此罢了。” 苏穆冷面以对,并不回答,目光只望着身后的叶蘭。 懿沧群见苏穆被制,更觉再无阻碍,诡笑道:“动手。” 武士领命,提了刀缓缓走向叶蘭。 巍鸣肝胆俱裂,跪到地上,向着懿沧群所在的方向不住叩首哀求:“舅父,别,您别碰她……” 叶蘭不忍见巍鸣如此,眼泪潸潸滚下,恋恋不舍地望向苏穆。 若下一刻赴死,那么这一眼对他们而言就是永别。 苏穆但觉心肺俱裂,整个人好似被投入烈火之上不断炙烤,他握紧拳头,怒气腾腾地看着晟睿,威胁道:“你若敢动她一根毫毛,本君发誓必将你千刀万剐!” 晟睿仰大笑,像是听到了平生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笑完之后他一把抓住叶蘭的头发,用蛮力迫她扬起长颈,对着苏穆阴阳怪气道:“我们懿沧涧的弯刀,最擅刎颈割头,头掉下来,眼睛还能看见自己倒下去的身子,岂不快哉?” 巍鸣流泪惊呼,眼看他刀即将落下,苏穆断然大喝:“住手!”懿沧群等人纷纷侧目看他,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你们不可杀她。她是桃花印女子,是……你们此行将要迎娶的荆南郡主。”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懿沧群目光狐疑,在他和叶蘭之间望来望去,显然正在盘算这话的真实性:“你们真是?” “正是,”苏穆举目望向叶蘭,目中悲泣无需特意修饰已是悲恸欲绝,他含泪道,“妹妹,我们几日不见,只是没想到你我兄妹相聚之日,竟然变成死别之时。” 叶蘭心领神会,便也作伤感状,一边拭泪一边哀哀道:“兄长的情深,妹了然于胸。” 巍鸣似惊似喜,望向叶蘭,暗暗松了口气:与她相伴这一路,竟不知她就是传中的荆南依,难怪她对荆南苏穆的感情如此之深。 一席话得懿沧群面色由白转青,目光阴鸷地盯着他,似欲从中寻到一些他话中的破绽,便道:“你她是荆南郡主她就是了么?有何证据?” 晟睿三番五次被阻,不由恼羞成怒,上前一步,粗暴地一把撕开她颈后衣物,露出了叶蘭肩头的印迹,她又惊又怒,扬手扇去,手腕被晟睿在半空截住。怒中的叶蘭胸口径自起伏,喝道:“放肆!我乃荆南郡主,还不松手!” 晟睿一愣,竟不知是该松手,还是继续动手。 苏穆冷扫他一眼,口气仍旧波澜不惊:“怎么?我自己妹妹都认不得,还需懿沧的人来替我验明正身。” 懿沧群遂命左右:“退下。” 晟睿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懿沧群,叫了一声叔父,见他不为所动,只得悻悻然地松手:“算你们走运。” 这当中最高兴的非巍鸣莫属,他一把挣开了按住他的两人,喜笑颜开地跑到叶蘭面前,连声道:“原来你就是荆南郡主啊……” 叶蘭似有踌躇,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苏穆,勉力颔首,向着巍鸣一笑。 巍鸣的脸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红。 懿沧群呵呵笑了两声:“既如此,我们自然会善待荆南郡主,别忘了,她还是我们逍遥堂未过门的新娘,你对么,苏穆君?” 苏穆既已迈出了这一步,就再无回头的可能,哪怕心如刀割,他也不能不笑着:“那是自然。” 自得知叶蘭就是荆南郡主以后,巍鸣喜不自禁,在房中来回踱步,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嘿嘿傻笑,想一会儿便笑一会儿,道:“没想到,蘭儿竟然就是荆南世家的郡主,想当初我还担心那郡主头大如斗,丑陋无比,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转念又道,“她是郡主,我为君,我们两人本就是造地设的一对,再者我们二人相逢未嫁时,两情相悦,真是再好不过。”这样想着,便信步走至窗下,抬头望去,心下愉悦非常,“几日前我还在恼苏穆,这样想来原是我肚鸡肠,误会了蘭儿,做妹妹的,自然爱护兄长,我现在就去找我的蘭儿,跟她道歉。” 这样想着,巍鸣立刻打算出门去寻叶蘭,走到门口正巧遇见含露过来,身后跟着的两名婢女均手捧花木瓜果,见到巍鸣纷纷向他行礼,含露见他行色匆匆,不由奇道:“巍鸣君要去哪里?” 巍鸣笑得明朗:“我要去见鸾凤之女。” 知道他的是谁,婢女们相顾微笑,含露娘子和颜劝慰道:“君莫急,我家郡主正在整理嫁妆,与亲人言别,日后嫁入了逍遥堂,多的是跟君朝夕相对的日子,君就给我们郡主一些时间,也好让她能与故土告别。”罢又吩咐身后的婢女,“心伺候,巍鸣君是我们鸾倾城未来的驸马,吃穿用度都不比寻常,须得样样精细。” 两名婢女点头称是,待放下瓜果,便上来整理巍鸣沐浴后的衣物,抖开他衣物,只听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婢女咦了一声,正欲俯身去捡,含露眼尖,认出了那是皇甫的信符,脸上顿时一惊,抢先上前将那东西拾了起来,再用余光扫过旁边的巍鸣,见他并无在意这边,便不动声色地将其纳入袖中。 第32章 君问归期 叶蘭住处,苏穆挥退了守门的侍卫,背手进入,站在门口望向房内身着红妆,正对镜梳妆的叶蘭,眼中满是不舍之意。叶蘭闻声却并不回头,也从镜中回望着苏穆,二人脉脉含情,难解难分。 苏穆走到叶蘭身后,接过了侍女手中的梳子,道:“我来。”侍女领命退下,只剩叶蘭苏穆二人。 二人在镜中看着彼此,目光交织,俱是柔情蜜意,苏穆温柔地替她梳理长发,低声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这样为你束发画眉?” 叶蘭苦笑,意态凄楚:“君问归期,未有期。” 明显感觉到他的手颤了一颤,她暂未言语,他亦不再话,时光寂寂流转的空间,只有梳齿滑过长发的声音回响。 苏穆搁下梳子,俯身望向镜里的叶蘭,郑重道:“从此往后,我荆南苏穆的心里,只住你一人,无论你身在何地,我之心,是你望归的孤鸟,虽不能日夜陪伴,却一心守护你,生死不改。” 叶蘭含泪回首:“我什么都不求,只求苏穆君能记得蘭儿,记得我们骑射打猎、把酒言欢的日子。也请苏穆君为了好,好好珍重,从此往后,蘭儿就是苏穆君的妹妹了……”话到这里,声已哽咽难以为继,叶蘭抬手擦去涌至腮边的眼泪,转身握住苏穆的手,强笑道,“虽不能永结同心,却也机缘巧合袭了苏穆君的姓氏,蘭儿已心怀感激。蘭儿的身世事关荆南存亡,现在的状况也不便回大杂院探望母亲,叶蘭的前半生,便舍了。只求苏穆君代我照顾我的母亲华农氏。” 苏穆目中隐有泪光,开口道:“蘭儿放心,我必替蘭儿尽孝。虽要与蘭儿一道远赴逍遥堂,也必定会寻可靠之人,照顾老人家的起居。” 叶蘭一惊,转身看来,双眉微蹙:“远赴逍遥堂?苏穆君这是何意?” 苏穆神色坚定,似已下定了决心:“我会以外戚之名,陪你同赴逍遥堂。一则,皇甫世家如今主少而臣壮,经历此劫,懿沧群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恐他对蘭儿你不利,我定要保你周全;二则,梦姑姑当年之事,我必雪耻,令皇甫下诏令,撤销我鸾倾城的禁武令与奴选令,还我荆南百姓一片清明。” 叶蘭忧心忡忡地问:“苏穆君待要如何?” 苏穆抬首望向日光射进来的方向,目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皇甫巍鸣,就是我们的筹码。” “巍鸣君?”叶蘭立刻为他解释,“当年,梦郡主罹难,巍鸣不过是个童,并无参与。” 苏穆没料到叶蘭会主动替巍鸣话,心下微恼,颇不是滋味,恨声道:“就算不是他所为,也是他皇甫世家昏聩,当年,梦姑姑葬身悠然河,已然受到惩罚,逍遥堂却令我荆南百姓遭受奴选令与禁武令之苦长达十五年,百姓何辜?” 叶蘭摇头,并不赞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苏穆君最该明白这个道理。况且那逍遥堂盘根错节,又是各世家觊觎之地,苏穆君何苦涉险?这几日,蘭儿与苏穆君如履薄冰,险些生离死别,蘭儿真的怕,怕苏穆君……” 苏穆知她是为自己担忧,神色渐缓,心头随之泛起一阵酸意:“蘭儿怕的,何尝不是我替蘭儿担惊受怕的。难道蘭儿觉得,我真的能任你独自涉险,置身事外么?” 叶蘭喃喃低语:“蘭儿不值得苏穆君为蘭儿这样做。” 苏穆轻声斥她,语气却格外的轻柔:“胡!你值得,就算让我放下世仇家恨,也不及蘭儿的安慰分毫。只是,要以兄妹之名与蘭儿远观遥望,这才是最令我难受的事。” 叶蘭苦劝他不得,知他这人一旦定了主意,便少有更改的时候,暗叹了一声,应他道:“倘若苏穆君心意已定,蘭儿必定像过去在含露憩的日子一样,替苏穆君效力,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苏穆摇头:“我不要你肝脑涂地,我只要你安然无恙。” 二人相对无言,泪眼婆娑,周围危险重重,他们努力确保着对方的安危,却不知对方唯一心系的,也是彼此。就在两两相望之际,含露从外走入,从容一拜,向着苏穆道:“含露有一计,能助您匡正朝堂。” 苏穆叶蘭讶然看她。 她微微一笑,向他们伸出此前一直负于身后的右手,展开来,手心赫然躺着一枚皇甫信符。 含露意味深长道:“或许,我们可以靠着这一道信符,做些什么。” 是夜,巍鸣的房门被人从外敲响,巍鸣上前开门,见门口站着的苏穆和含露娘子,略有些惊讶:“深夜造访,有什么事么?” 只要一想到面前这人将夺走他的叶蘭,苏穆就觉忍住自己的怒火变得殊为困难,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苏穆生硬地移开自己的目光,不语,含露见状连忙上前道:“叨扰巍鸣君,不知可否一叙?” 巍鸣转念一想,若是日后娶了叶蘭,他跟苏穆就是亲家,便呈出笑脸,热络地伸手拍了拍苏穆肩膀,热情道:“苏穆君,不,苏穆兄见外了,现在我们都是一家人,快快请进。”罢主动迎他们进来,请苏穆坐下,一边为他倒茶一边笑道:“蘭儿叫你穆哥哥,那我也叫你穆哥哥吧。” 苏穆淡然道:“称呼而已,请君随意。” 巍鸣心性单纯,当即爽快地叫了他一声穆哥哥,又问:“穆哥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含露侍奉在侧,取出信符,适时开口:“含露斗胆,捡到了巍鸣君的信符。” 巍鸣一摸腰侧,恍然道:“什么时候掉的啊,君我都未曾留意?” 含露和苏穆相视一眼,发现他似乎并不在意此物。含露试探着问:“君可知,这是何物?” 巍鸣不解道:“这是我出行前妹离樱所赠,是能祈福保平安,我以为是女孩子家的玩意儿,怎么,这东西很重要么?” 苏穆这才开口:“这是皇甫世家掌权人的信符,见信符,如亲见堂主,可号令附属世家三军士卒,如同虎符军令。” 一席话听得巍鸣心惊肉跳,拿起桌上的信符细看。 含露从旁补充:“百年来,历代皇甫世家掌权人励精图治,兼济下,一直被各大家族奉为逍遥堂的主人。各家族皆受皇甫世家恩惠,曾盟誓效忠百年,便以此信符约定,可调用兵卒,为皇甫效力。” 巍鸣瞠目结舌,到最后只知呆呆地看着苏穆。 苏穆摇头,心想这样的人,如何能在权利的角斗中胜出,又如何能护得了叶蘭一时幸福:“如今,我蘭……我妹妹要嫁入逍遥堂,我必要保她平安。可是,以你如今的境况,这一次虽大难不死,可回到了逍遥堂,没有我等的护卫,你自身性命都堪忧,怎可能护得了蘭儿?” 巍鸣声音微弱,声争辩:“我……我是皇甫世家的嫡子嫡孙,日后,登基大位,难道连自己心爱之人还庇护不得?” 苏穆苦笑连连:“你又何必自欺欺人?皇甫今非昔比,谁独掌朝堂,明眼人一看便知,遥想当年,你祖上驰骋沙场,一派英雄气概,如今的子孙,竟落得如此,沦落成奸邪的傀儡,连自保都成难事,遑论保护他人。” 巍鸣面有愧色,含露使了个眼色给巍鸣,示意他别再多:“苏穆君……” 巍鸣并不因他的话而着恼,沉吟了片刻,忽的抬头直视苏穆:“我知道自己势单力薄,百无一用,但是为了蘭儿,为了皇甫亲故,也为了我的姐妹,我愿意一试,我也愿意学着如何做一名君主,只要给我足够多的时间,苏穆君又何苦冷嘲热讽?” “时间?”苏穆侵身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到自己眼皮底下,恨声道,“时间,现如今我和蘭儿最给不起的,就是时间,我等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你却如此儿戏?” 巍鸣见他如此无礼,也颇为恼怒,豁然起身争锋相对道:“君我也未曾笑!”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情绪才继续下去,“你以为我很容易么?寄人篱下,对着窃我疆土辱我祖上之人卑躬屈膝,言听计从,就好受吗?我为鱼肉,他为刀俎,你以为我愿意做一个傀儡么?可我只有忍气吞声,才能保住一条性命。若有选择,我宁愿躬耕在野,当个布衣农夫,与所爱之人相守,也不要做这个逍遥堂的堂主,血亲相残,如临深渊。” 话到此处巍鸣双眼微红,目中见泪,想来也是悲愤到了极点。苏穆感同身受,颓然松开手,低声叹道:“人生何来选择的余地,你我生在这样的家庭,只知落子无悔,尽人事,听命,做我们该做之事。” 巍鸣低头坐着,一时不语。 “如今,你与蘭儿联姻,已然同舟共济,为了保住妹,我愿辅佐你匡正社稷,重掌权柄,到那时,你要应苏穆一件事。” 巍鸣闻声抬头,下意识地问:“什么事?” 苏穆正色道:“收回我鸾倾城的禁武令与奴选令,免三年赋税,令我百姓休养生息,百废俱兴。” 关于奴选令和禁武令,巍鸣也从叶蘭那里听过一些,也觉过分残忍,本就该废除,当下便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苏穆释然松了口气。 含露见二人达成共识,也展了笑颜,补充道:“那么就烦请巍鸣君将此信符与一道您的亲笔诏书交予苏穆君。” 巍鸣知道信符的利害之处,对含露所提的要求略显犹豫。 苏穆猜到他心里所想,便道:“放心,我会将这两样东西交予各大世家手中,为你筹谋兵役之事。” “我并非不信你,只是,逍遥堂的兵权都握在我舅父手上,只怕各大世家难以号令,若是让舅父知道,只怕鸾倾城都难以自保。”巍鸣抬头看他,忧心忡忡道。 苏穆丝毫不见动摇,抬头正视他,态度异常坚定:“就因为一件事难,就不去做了么?懿沧群险些要在鸾倾城置你我于死地,你认为,我们还有退路么?” 巍鸣怔怔地看着苏穆,但觉他目中光亮迫人,熊熊燃着一股必胜的信念,看他良久,渐渐想明,才出声唤人:“拿笔墨来。” 含露欣喜而笑,取来文房四宝,亲自为他研磨,将饱蘸了墨汁的笔递到他手上。巍鸣落笔之前反倒犹犹豫豫,才写了几字便又涂掉,如此三番,蹭得脸上手上都是墨汁。 苏穆奇道:“怎么?你不会写诏令?” 巍鸣羞愧道:“自父母死后,舅父就不允许我学习治国之道,只让我看些诗词,因而这诏书……” 苏穆和含露看了彼此一眼,目中有难以置信。苏穆一叹,更觉前途渺茫,可事到如今又有何退路可言,只得道:“我念,你写。” 苏穆口念,巍鸣录毕,等墨迹干后含露捧了巍鸣的诏书告辞离去。离开巍鸣居处,二人走至一处无人偏僻角落,含露仍有些许不解,问苏穆:“君上真要随叶姑娘亲自前往逍遥堂么?若是懿沧群将君上扣下,那该如何是好?” 苏穆摇头:“扣下我又有何用?他们如愿娶了桃花印女子,我鸾倾城便不再成为他们的威胁,他们也不必日夜恐惧梦姑姑的事情再度上演。” 含露点头:“这样看来,苏穆君忍辱负重,是想先利用皇甫巍鸣绊倒懿沧群,替梦郡主雪耻,再为我荆南世家谋划,夺了那逍遥堂的权柄……” 苏穆暂未话,瞥向含露,被他以这种目光扫过,含露顿觉整个人如水晶人般,被他看了个通透,不禁赧然垂首,低声问:“妾错什么了么?” 苏穆朝她安抚似的略一笑,换了个话题问她道:“有依依的消息了么?” 含露抱愧般摇头:“我已让人搜遍城中内外,并无郡主的踪迹……苏穆君,您放心,我会命人加紧搜寻,务必在叶姑娘出嫁前找到郡主。” “不必了,”苏穆阻止她,“让辰星也不必再去找了,若依依平安在外,或许能避过一劫,若是依依已出事……也不必我们再大费周章这样找她,命该如此罢了。” 含露心一紧,不知苏穆为何突然出此丧气之语,下意识地仰头看向苏穆,而他的目光越过亭台楼榭,飞檐抱柱,投向层峦叠嶂之处,双目迷濛,蕴着些许水汽,像是远山的云影倒影入他眼底。 他喃喃地:“要下雨了。” 第33章 无常坞主 “要下雨了么?” 庭院之内,四时花木竞相开放,香气袭人,荆南依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高树的枝桠上,仰头望着空,赤着的双足在半空不安分地晃动,醒来时还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不过一眨眼,阴云已遮蔽了半边晴空,地之间顿时灰蒙蒙一片,欲雨的趋势。 荆南依这样想着,顿生百般无趣,这所谓的花花世界滚滚红尘,竟还不如鸾倾城有趣。 自那日从飞尘的笼中逃出,又辞别了鸾倾殿,荆南依一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但事实也证明,绝美的容貌也会为她招来好运,她虽口不能言,却凭着优美的舞姿和倾城容貌,很快便引来无数的裙下之臣趋之若鹜,多的是达官贵族,一掷千金,为睹她一舞,只可惜不能话,令多少人引为憾事。 一名舞女匆匆走近,在树下唤她:“姐姐,姐姐,有喜事。” 荆南依懒洋洋地低头,看向话那人。舞女欢喜道:“我听人,无常坞有个在世华佗,能治百病,不定能治好姐姐的喉疾。” 无常坞,她微一瞬目,想起从前穆哥哥似乎跟她起过,那无常坞是世外之地,专好收留众叛亲离的苦命人,他们蔑视权贵,不屑名利,不愿跪拜在高堂之上,只愿潇洒于江湖之远,奇人异士,各有神通。 荆南依摸了摸嘴唇,不禁面露笑意,起身踏着缎带,翩然落到地上,跑至院中盛满金银珠宝的水缸前,心想:若是能治好我的病,无论多少钱我都愿意给。 舞女追过来,担忧地开口:“只是那老头古怪非常,不肯收钱前来,是,只要见姐姐一面。”她犹犹豫豫地看向荆南依,知面前这名女子虽有倾城之姿,但性格极为古怪偏僻,一时之间也不敢为她拿主意。 荆南依秋波一转,娇俏一笑。 次日荆南依便依约前来,由人引着进入无常坞的庭院,这一路但见楼阁精巧,曲径通幽,处处可见造物者的巧思,且三步便设有一机关,若非主人,只怕误闯者随意走一步就会血溅当场。荆南依见惯了鸾倾殿的雅致清贵,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惊讶:“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没想到,这荒山野岭的,竟然藏着个如此雅致的地方。” 殊不知她在看景,景中的人也一样在看她,只见她气质绝尘,容颜清丽,走来这一路,花似乎都已不再成为花,她成了这满庭芳华中最娇艳不败的一株牡丹。 无常五子之一的苦海正在院中搬挪药材,漫地名贵的人参、鹿茸如同柴火一般随意乱放,随行的舞女指着苦海,欢喜道:“姐姐,你看,名医就是他了。” 荆南依好奇地望向他,童颜鹤发,当真是世外高人的模样。 舞女出声唤道:“老先生,麻烦您给我们姐姐看看喉疾吧。” 苦海看也不看这二人,这世间多少人趋之若鹜的美色近在眼前,他却丝毫不起杂念,只是专注着手上正在做的事情,并不理会,自言自语道:“老头子还要给我家主人烹茶呢。” 荆南依定睛一看,见他将人参鹿茸等一起丢入火中,上方架着的一只陶瓮正隐隐沸腾,冒出热气来。 她心里一笑:“用人参当柴火烹茶,使人参的香气透过陶器清浅入水,果真奇了。是个纵逸识趣的主子。” 苦海用扇子煽动火焰,烟雾飘到她面前,呛得荆南依直咳。舞女忙关切地询问:“姐姐,你还好吧。” 荆南依摆了摆手,道:“无妨。” 此话一处,舞女和她皆是一惊,舞女高兴地:“姐姐,您的喉疾……” 荆南依欣喜若狂道:“我能话了。” 苦海闻之一笑:“恭喜姑娘了。” 这时,庭院中飘过一曲悠扬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荆南依凝神细听,略有一惊,喃喃道:“鸣凤古琴?” 舞女真地问:“姐姐,鸣凤古琴是什么啊?” 荆南依简单道:“传中,俞伯牙钟子期的古琴,据,能抚出籁之音。” 见她竟能辨出鸣凤古琴,苦海不由正眼看向荆南依,面有钦佩之意:“姑娘好耳力,我家主人虽不问世事,却喜好收集古玩。” 荆南依听着那琴声,辨别着弹琴人此刻的心境,俏皮一笑:“人参鹿茸为柴,抚的又是伯牙子期之琴,我真好奇你们这无常坞的主人,究竟是何种风仪,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苦海欠身道:“我们主人是无常坞主,富甲一方,逍遥自给,不以世家地位论成败,喜好结交江湖人士。老头子听闻姑娘善舞,舞姿举世罕见,如果可以,请姑娘在坞中盘桓几日,为我主人献舞一支,可好?” “有何不可,你治好了我的喉疾,我还未谢过你,”转头向着身边的舞女,吩咐她道,“回去,把我的细软行头都搬过来,我要在此叨扰几日。” 舞女领命称是。 当夜,苦海便领着身着羽霓裳的荆南依进入无常坞中,所行这一路却无烛火照明,只有头顶明月高悬,充当着这唯一的光源,荆南依且行且笑:“这黑灯瞎火的,我起舞的时候,你们主人看的见么?” 苦海笑着解释:“这您不必担忧,在主人的无常坞中,以夜明珠装点,夜晚,夜明珠会发出悠然微光,就如同住在月宫之中。” “月中起舞,那我岂不成了月神嫦娥了。” 苦海撩开了最后一层帷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恭维道:“姑娘的容貌,胜于月神千百倍。” 被人赞美是她人生最不少见的一件事,她无不得意地步入其中,待目光适应了黑暗之后再凝眸看去,只见长廊尽头垂着一道轻薄的纱笼,夜明珠或悬挂在空,或镶嵌在地,其上均罩着轻纱,随她经过,那轻纱被她衣裙所带的风撩起,夜明珠一颗颗亮起。 这一幕让她觉得惊喜,她越走越快,到最后竟一路嬉笑着赤足跑起来,如兽般狡黠活泼,身前身后洒落一串泠泠笑音,不循规矩,无关礼法,一切皆出自于心。 无常坞主人傅昊郗坐于纱笼背后,眼见那女子歌舞嬉戏,宛如孩童一般无邪,若她是孩子,她分明却有成熟女子的仪态,风华绝代,若她是女子,可她的举止却烂漫真,超脱常理。傅昊郗从未见过两种性融合得如此完美的少女,不由坐正身体,凝神注目,嘴角依稀浮起一缕笑意。 手上握着的明珠不心滑落在地,滴溜溜地滚到她足尖。循着明珠来时的方向,她也注意到了坐在纱笼背后的傅昊郗,并不多么畏惧,那数粒价值连城的明珠被她漫不经心地踢开,懒洋洋地问:“你就是无常坞主吧。” 无礼的动作,不知为何由她做来却格外可爱。 他从内走出,轻袍缓带,儒雅非常,双目一瞬不瞬地望着荆南依,颔首笑道:“正是在下。” 荆南依冷哧了一声:“没出息,胆鬼,躲在暗处吓唬人,枉费了我这一支好舞。” 罢转身便走,傅昊郗觉得可爱,一时兴起,悄悄挪足踩住了她身上来时所披的那件白色羽霓裳,荆南依离开被阻,忿忿回头瞪他一眼:“你干什么?” “姑娘这件衣服,真是好看。” “你喜欢?”荆南依反问他。 “在下原本也有就这样的羽衣,只是数日前被宵盗走,不成想原来竟在姑娘身上。” 荆南依蹙眉:“你意思是我偷了你的衣服?” 他当即摇头:“在下并非这个意思,只是觉得,缘分使然,能与姑娘相遇,觉得高兴罢了。” 荆南依也不解释这件衣服其实是飞尘所赠,当着傅昊郗的面竟脱下羽霓裳,丢给他:“既是你的,那就物归原主吧,不过,我的衣服给了你,外边又这样冷……不如,”荆南依眼睛一眨,心生一计,转身上前,拽住了傅昊郗的衣带,他先是一怔,继而大笑,并不阻止,任她解了他外面的大氅,加在自己身上,见她要走,忍不住喂了一声。 荆南依大为不悦,只当他不肯出借,回首怒道:“不过是一件衣服,你坐拥金山银山,连人参鹿茸都能当柴烧,区区一件衣服都舍不得,真是个气鬼!” 傅昊郗面露笑意,觉得面前这女子喜怒由心,当真举世罕见,且行事惊世骇俗,甚投他的脾性,傅昊郗饶有兴趣地望向荆南依,见她竟真的背对着他脱下大氅,心底笑意渐盛,目光一转,触及她肩头的桃花印时,傅昊郗脸色一变,暗暗道:“莫非她就是荆南世家的人,想当年父亲赠人那件乌色羽衣,间接断送了梦郡主的性命……没想到如今还能见到荆南世家的后人……”傅昊郗不由感慨万千,“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啊……” 见荆南依赤足离开,外衣也不曾多披一件,傅昊郗心底涌出一股疼惜之意,唤住她,朝她长揖:“姑娘教训的是,在下就是个极其吝啬之人。姑娘既然自己是见过世面的,那么,不如咱们交个朋友,就在我的无常坞中,替我鉴赏些我的玩意儿。” 荆南依不无得意地回首:“我原谅你,不过要我留下来,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傅昊郗奇道。 荆南依眼波一转,忽然转利,像是刀剑的残影映入了她眼底,她冷冷道:“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人,”她双眼微眯,冷笑着,“一个害我误我的人。” 傅昊郗颔首,应得颇为痛快:“无论什么人,只要你想见,我都能替你寻了来。” 荆南依就此住下,每也不过是莳花弄草,闲时便与傅昊郗一道品鉴那些奇珍异宝,人在那富贵乡待了久了,便是金山银山在前都提不起兴趣,荆南依性爱玩,渐渐也百无聊赖了起来,傅昊郗见她无聊,便让苦海寻到飞尘的踪迹,略施计,用烟雾迷晕了他,将他绑来此地向荆南依负荆请罪。 飞尘原本就为偷了主人的羽霓裳而惶恐,睁眼看到荆南依时吓得他差点撅了过去。荆南依蹲在双手被捆的飞尘面前,见他苏醒,得意地拿起一柄刀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像是浑然不知这动作的危险性。飞尘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哀求:“美人……有什么话好好……” 荆南依怒向胆边生,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娇声斥道:“你个登徒子,都落在我手心了,还敢嚣张!现在你主人已经把你的命送给我了……” 飞尘惊惶的不得了:“坞主?我在无常坞么?” 见他害怕,荆南依又笑嘻嘻地蹲下来,像哄孩子似的,边摸他头顶簪花边话:“可不是,我看你这么爱花,要不然我在你脸上雕一朵吧,多好看啊。”罢便用刀在他脸上胡乱画了起来,不满他躲闪反抗,荆南依怒叱道,“你躲什么躲,你总是躲,让姑奶奶我怎么画啊?” 飞尘疼得直吸冷气,不住求饶:“饶命啊,饶命,姑奶奶饶命啊……” 完工之后荆南依捧着他的脸左右端详,好不可惜地哎呀了一声:“糟了,给你刻坏了,要不然我再给你刻一朵吧。” “……” 第33章 无常坞主(下) 庭院内,听着屋里二人话的傅昊郗被荆南依逗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苦海见状走上前来,向他禀报从外得来的消息:“坞主,老奴打听过了,荆南世家的郡主将如期嫁入逍遥堂,并未传言丢了哪位郡主。” 傅昊郗略一沉吟:“此事十分蹊跷,看样子我们还得亲自去逍遥堂走一遭,一来,如若坞中的这位真是荆南郡主,我们也好送她与亲人团聚,二来傅某毕竟亏欠了荆南一族,若有机会,我便还了这人情。” “那飞尘呢?”苦海问他,“毕竟飞尘偷了主人的羽霓裳在先,囚禁了荆南的郡主在后……” 傅昊郗摇了摇头:“他虽行事顽劣,但罪不至死,况且荆南郡主的虚实,只有他知晓,就留他一条命吧。” 苦海点了点头:“是。” 傅昊郗也似觉得奇怪:“那荆南苏穆丢了一个郡主,非但不见他大张旗鼓地找,现如今,倒是大张旗鼓地安排起了郡主的婚事……” “哪位郡主的婚事?”声音冷冷地从旁传来,傅昊郗跟苦海一齐扭头去看,就见荆南依不知何时从屋里走了出来,俏立于廊下,目光冷淡地看向他俩,冰冷地重复刚才那个问题,“哪位郡主的婚事?” 傅昊郗和苦海对看了一眼。 鸾倾城内,出嫁的日子一临近,对叶蘭而言,时间因为等待显得格外百无聊赖,往往只是无所事事地坐着,一便已过去。 叶蘭不惯旁人在侧服侍,入夜之后便屏退了侍女们,一个人撑腮坐在镜子前发呆。忽见窗前有黑影一闪而过,叶蘭警觉,扬手熄灭了烛火,那黑影破窗而入,叶蘭探手入袖,那人先一步出声先制止了她:“是我。” 叶蘭一惊:“师傅?” 烟芜除下脸上的黑布,淡笑道:“你该叫我一声二姐的。” 叶蘭目光惊疑看向她:“二姐?” 烟芜不动声色地扫过周遭,确定隔墙无耳之后才走近叶蘭,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令叶蘭有些惶恐,那不该是一个师傅看徒弟的眼神,其中蕴着与血亲有关的温度。烟芜低声道:“没错,我就是你的亲姐姐,你是有疏世家的女儿。” 叶蘭震惊极了,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我从都是跟着娘亲长大的……” “她并非你的亲生母亲。” 叶蘭呆呆坐回椅子上,茫然地举目看烟芜,喃喃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烟芜垂下眼来,谈及旧事,口吻中仍有怅惘和遗憾:“我们有疏世家巾帼不让须眉,皆为女将浴血奋战,当年与燕之山外的异族大战得胜,皇甫世家却因为我们是女儿身,排挤有疏氏,将无人问的不毛之地封于我们。自此爹娘郁郁而终,临死前,爹爹经一位玄古阁老友点播,将你送到了鸾倾城,见华农孤苦善良,便将仍旧在襁褓中的你悄然放在华奴房中。父亲如此,为的是终有一日,能够偷龙转凤,代替荆南的鸾凤之女嫁入逍遥堂,以外戚身份辅助母家,夺回属于我们有疏的荣光。” 叶蘭思前想后,隐隐有所顿悟:“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们安排的?” 烟芜颔首承认:“爹爹的那位故友从未露面,却会暗中指点,二姐我受其令为之。” “连教我习武也是你们计划之一么?” 烟芜一怔,知道承认必会伤了她的心,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点头:“没错,这种武功名为灵羽,是我们有疏世家的独门武功,能将最柔弱的花朵竹叶化作利刃,内化在身体内,待修成之后,女儿的肩头就会有印记,而这恰可以冒充桃花印。” 叶蘭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肩膀,那里恰有一块她所的印记,不由苦笑:“那你们又如何能料到荆南郡主会出逃?” 烟芜望着她,一双妙目滑过一道奇异的幽光:“父亲在世时曾经跟我过,一切听从高人安排,那高人神机妙算,夜观象,料定那荆南郡主非鸾凤,必会客死他乡,此乃助我有疏。” 叶蘭想了想,又问:“那你们怎会算准我定会情愿冒充那郡主?” 烟芜心中有愧,声音便一低:“有疏女儿,向来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二姐懂你,如若妹不从,二姐会以死相逼。” “以死相逼?”叶蘭喃喃念着这四个字,牵出了唇际的苦笑,“您的没有错,我敬爱师傅,视师傅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倘若你以命相要挟,蘭儿不能不从……当真是步步为营,衣无缝……” 烟芜见她神情恍惚,忙以双手相扶,动容道:“身为世家儿女,当以家族使命为重,姐姐知道你在外受苦多年,可是这都是你必须承担的,因为你身上流的是有疏世家的血。” 叶蘭双目一颤,两行清泪缓缓落下:“就为了你们所谓的世家荣辱,就让我跟爹娘分离,这一生都飘零无依,现如今,就连我的爱情都要为世家牺牲么?” 烟芜按住她肩,逼她冷静下来正视自己的眼:“叶蘭,姐姐知道你苦,可是国仇家恨当前,儿女情长轻若鸿毛,姐姐,我的爱人……”她话中一哽,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她双目微红,转头看向其他位置,努力平复语气中的驿动,寻回镇定语气,她才继续下去,“我的爱人一样为世家而死,然而这一切都不能改变我们为家族而战的命运。” 叶蘭几欲崩溃,一声声反问:“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你们心怀下,想要建功立业,那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你们何尝考虑过我的感受?你们又让我做过选择么?我要的,只是爹娘疼惜,良人在侧,这些年,你们有问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么?你们用你们自以为是的方式安排我的命运,有过一瞬为我着想过么?” 烟芜怔住:“蘭儿……” “二姐。”叶蘭声泪俱下,“也请二姐为我想想。” 烟芜抬起袖子,替她拭干面上泪痕,柔声道:“蘭儿,你终于肯认我这个姐姐了。姐姐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妹妹想过么,如今我们所做的,是我们往后的人不必再取舍的,我们做出牺牲,那我们之后的人就不必牺牲,你我身为世家的继承人,身来便享有这姓氏带给我们的无上荣耀,可是活在这世上,哪能一味索取却不思奉献,蘭儿,今日你别了爱人,可是从此往后,便有千千万万的有疏少女们,不必重蹈我们相同的命运,她们能与爱人长相厮守,生生世世,这不就是我们所希望的么?” 听完烟芜的话,叶蘭终于卸下所有防备,伏在烟芜怀中放声大哭,哭得她心几乎也碎。烟芜伸手一点点抚着她的鬓发,感受着胸口因她眼泪带来的潮湿,哽咽道:“妹妹,是二姐对不起你,这一次,就当二姐求你了,二姐下辈子再还你……” “二姐……” 烟芜拥她入怀,轻轻拍着她背,柔声道:“蘭儿,哭吧,哭出来就会好了。” 第34章:恋恋不舍 三日后,便是叶蘭出嫁的日子,如祭祀所预言的那样,那一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是一连数日阴雨之后难得的一个好气。鸾倾殿内外张灯结彩,作为新嫁娘的叶蘭身着红妆,被侍女从房中扶出,先行前往祠堂祭拜列祖列宗。 待上香完毕,便到了真正离别之际,依照习俗,含露将叶蘭引至苏穆跟前,轻施一礼,双手奉上红绸,低声道:“吉时已到,郡主拜别兄长。” 苏穆意态恍惚,并不伸手去接,只是凝神望着面前艳妆的少女,较之从前她更加美丽,熟悉的容颜被精心修饰,多了一些遥远的陌生感。苏穆心头一痛,想到她如此盛装,却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打扮,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还得亲手将她交到另外一个男人的手中。 像是感受到他目光超乎寻常的热度,叶蘭心头颤了一颤,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双眉浅颦,眸中凝结着欲语还休的愁…… 再不会有这样的一瞬间,能这样通透地看清楚彼此的挣扎,不甘,痛苦和绝望。 苏穆清楚,只要再多看这一眼,他便再也没有勇气送她离开,只要再多看这一眼,管他什么国仇家恨,管他什么血海深仇,他都可以抛诸脑后,只要能再牵住她的手…… 含露见二人神情凄楚,看着对方的目光分明含着难解难分之意,生怕被人瞧出端倪,紧张地上前唤了声君上,将红绸塞到苏穆手中,低声催促他道:“君上,吉时已到,莫让巍鸣君等太久。” 他木然地握着,如傀儡般,牵起红绸领着叶蘭走出正殿,懿沧等人皆候在大殿之外,心思各异,表情不一,却都齐齐望向苏穆。 他一步步地向前,目的地是台阶之下的巍鸣,正以温暖的目光望向他的新娘。 身旁是他的爱人,身前是她的两人,有那么一瞬间苏穆甚至恍惚,这还是他么?站在这里,即将向仇人之子献上深爱女子的他,还是自己么? 苏穆忽然站住,刹那间,几乎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包括头顶那刺目的光线。 叶蘭心内钝痛,举目看去,融于光影中的他的侧脸憔悴无比,是他从未见过的失魂落魄,叶蘭下意识地叫他:“苏穆君……” 他整个人颤了一颤,手抖得这样厉害,像是快握不住那轻如丝绸的红缎。巍鸣不疑有他,快活地跑上前来,干脆地叫了他一声穆哥哥。 苏穆略一笑,那笑意只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并不停留。 巍鸣接过红绸,又偷偷看了苏穆身后的叶蘭一眼,她低垂螓首,只有障面的珍珠微微晃动,仿佛也是因为羞怯。巍鸣心中一动,望向新娘的目光越发温柔,在她可能抬头的那瞬间,向她呈出一抹笑意。 漠视正在滴血的心头,苏穆目送着叶蘭从自己身旁走过,由巍鸣牵引着,心翼翼地扶她登上马车。 号角齐鸣,众人跟随着这对新人一同走出鸾倾殿,苏穆怅然若失地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含露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双手奉上缰绳,悄声道:“恭请君上上马。” 他一惊,侧首看了含露一眼,仍旧脉脉恭顺的姿态,眼中却闪烁着与她外表截然不符的野心和壮志,她用这句话提醒苏穆,这不过是人生的插曲,他还有未尽的事业等待着他去践行。 将所有痛苦绝望深埋心底,这一直是他人生最先学会的一件事,他收慑心神,寻回了掌权人该有的清明理智,翻身上马,跟上前去。 马车驶出鸾倾城,直到日上中仍不见尽头,坐在车内的巍鸣百无聊赖,灵机一动,翻出一只锦盒捧在怀中,揭开窗帘,叫来一名巍鸣的侍卫,将锦盒递给他:“拿着,把这个送到荆南郡主的车上去。”侍卫领命而去,下刻便有人在外掀开他车帘,巍鸣误以为是复命回来的侍卫,抬头看去,却见是苏穆骑马立在那里,从窗外丢进一只包裹给他。 巍鸣捡起打开,见是几册书简,好奇道:“给我这个做什么?” 苏穆径自看着前方,解释道:“欲成大器,必先修身,好好读书,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好好看这几本书,晚上给我讲你的所得所感。” 巍鸣亦不多些什么,打开埋首细看,神情出奇的认真。 苏穆策马离开,经过叶蘭马车附近,见巍鸣侍卫奉上巍鸣给叶蘭的锦盒,叶蘭接过打开,盒中装了各色精巧点心,不由摇头笑道:“当真是孩子气……劳你替我谢谢巍鸣君……”话间她一抬头,就看见勒马在不远处,以澄净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苏穆。 明明相爱的人近在咫尺,却近不得,亲不得,对彼此来是一种何等的痛楚。苏穆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一勒缰绳,策马离开。 叶蘭同样落寞地收回视线,落在面前手上那只锦盒上,眼睫颤了一颤,一滴眼泪落在那精美点心之上。 车行到一处村落,刚一停稳,几名饥民扑上前来求粮,被皇甫侍卫拦下,一脚踹开,硬生生将他们踹出几丈远,粗声喝道:“滚开,也不看看这是谁的马车!”巍鸣听见车外响动,揭开帷幔走下车,一饥民见状扑到他脚边,拽着他的衣服哀哀哭求,很快就被皇甫侍卫拖开,丢在路边。 巍鸣目光惊异地望向路边那群饥民,正要上前询问原因,苏穆策马而来,高声勒令那侍卫住手,巍鸣闻声回头:“穆哥哥。” 他下马走到巍鸣身边,看向那群饥民的目光甚为感慨,低声一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饥民,都是被领地世家赶出来的,没有土地,便没有口粮,过不了几日,这些活生生的人,便会成为路边饿殍,横尸荒野。” 巍鸣震惊地看着那群饥民,老的老,的,各个面黄肌瘦,相扶相携。路边一老妇抱着怀中的孩子失声痛哭:“早知要饿死在这,不如不要生养你……” 那绝望的哭声听得巍鸣恻然,不由自主望向苏穆,果然他也看着那对母子,摇头叹道:“民不聊生,是朝堂之罪。怨声载道,是君王之失,他们要的不多,不过是一茅屋以蔽体,数亩良田以裹腹,如此而已,巍鸣君你,都满足不了。到底是谁诛杀了这些无辜饥民?” 巍鸣低头沉默了很久,再抬起时,眼中分明蓄了些眼泪,苏穆手握缰绳望向前方,不去看此刻巍鸣泪眼朦胧,仿佛随口道:“走吧,别让前面懿沧群的队伍等急了。” 巍鸣暂未些什么,低头思索了片刻,命令身后的侍从:“将我的吃食银两,全都散给这些饥民。” “是。” 苏穆闻声望向巍鸣,神情间若有所思。 第35章:三人饮酒 皇甫武士等人就此驻扎休憩,叶蘭由人指引,才走近巍鸣营帐,就听见从内传来的诵读之声,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巍鸣的声音:“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下平……”她略微一怔,凝神细听,不做打扰的打算,倒是一旁领路的侍从主动替她撩开帷幕,欠身道:“郡主请。” 她本能抬头,先看见苏穆,他盔甲已卸,一身素色衣袍,穿着宛如寻常文士,立于书案旁,正俯身指点巍鸣书上所读内容,听见门口响动,苏穆抬首,目光在遇见叶蘭的那瞬亮了一亮,不过转瞬之间,那团光焰便徐徐熄灭。 见她出现,巍鸣面有喜色,快步上前,牵着叶蘭的手拉她到一旁坐下,殷切地问:“行了这一的路,可曾感到疲倦?” 叶蘭不想在苏穆面前表现得过于亲密,缩回被他握着的自己的手,摇了摇头。 巍鸣见了她,心中便生出无限欢喜,她无论怎样都好,见她如此,不免逗她:“从前我们两个在那山间老林里独处,也未曾见你这样扭捏?怎么,夫君我的手竟胜过豺狼虎豹,让昔日不怕地不怕的叶子爷面红心跳?” 苏穆听他提起二人过往,想到那是自己永不能参与的过去,心便黯然一痛。叶蘭抬头见他如此,心中越发的难受,想些什么,但仔细一想什么都不妥,便也剩下沉默。 三人相对,二人无言,气氛多少有些古怪。幸好这时候侍卫进来布菜,巍鸣回首向着苏穆笑道:“穆哥哥,我的玉靛秋烫好了,今日我们三人要畅饮一番。” 收回迂回于叶蘭身上的目光,苏穆勉力向他一笑,生硬道:“好。” 巍鸣展颜,笑得明朗:“那好,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巍鸣坐于位首,其余二人依次在他左右坐下,巍鸣看了看自己右侧的叶蘭,目测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失笑道:“你坐这么远干什么?来,过了一些,坐我身边。” 叶蘭仿若未闻,默然不语,只顾自己低头摆弄面前一双碗筷。 巍鸣生性爽快,不以为意,干脆道:“你若是不愿意,那我过去也行。”罢便大刀阔斧地挨着叶蘭坐下,叶蘭碍于男女有别,下意识地要躲,被他一把握住了柔荑,话未出口,他的脸却先红了。 就听对面咯噔一声,苏穆一把将空杯撂在桌上,冷淡道:“蘭儿还未行大婚之礼,嫁入逍遥堂,男女授受不清,还望巍鸣君自重。” 巍鸣自知理亏,也怨自己草率:“是鸣儿错了,自罚三杯,还望兄长和蘭儿见谅。”罢便痛快地斟酒三杯,一饮而尽,而后又主动为苏穆倒了一杯:“兄长请,我来祝酒。” 苏穆观他言行,知其心底纯良,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将叶蘭交给他并非不放心,只是生在逍遥堂有种种的身不由己,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好好照顾叶蘭,想至此,苏穆怅然道:“只可惜,你我地位有别,否则我倒是愿意将腹中点墨,全都教给你。” 巍鸣摇头,像是不认同他的话:“我既叫你一声穆哥哥,何来地位之别?高山流水之交,也是不问出处,合奏一曲便心领神会,成了至交。鸣儿与苏穆君,也是如此。” 苏穆心念一动,端起酒杯向他示意:“身在贵胄之家,难得的心性克淳,倒也难得。好,今日便不醉不归,无论明日你我归何处,此刻,都以赤诚相待。” 苏穆将心底所有苦闷和着那杯酒一饮而下。巍鸣这才转向叶蘭,替她斟酒,道:“蘭儿,你也饮一杯。” 叶蘭担忧地先望了苏穆一眼,果然被巍鸣发觉,有些好笑地:“蘭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怎么喝杯酒还要看兄长的眼色呀?” 苏穆回看了叶蘭一眼,目中因隐忍了太多情愫,这才越发难以克制自己。叶蘭怕被看出端倪,端起酒杯朝苏穆示意,飞快地一饮而尽。 三人饮毕,巍鸣业已微醺,喃喃笑道:“倘若真的有世外桃源,鸣儿愿用一生的荣华和权柄去交换,就这样,好友三五,醉酒到明。” 苏穆以筷为节,敲着碗筷,漫声念道:“少年心事何人识,荒地老终不得。” 巍鸣醉醺醺地搂着苏穆的肩:“穆哥哥太悲观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哪管心事何人识?” 叶蘭见他醉成这副样子,不便继续打扰,主动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 巍鸣苏穆见状异口同声地:“我送你。”话音刚落,又看了彼此一眼,巍鸣心无嫌隙,爽快道:“穆哥哥,我喝多了酒,正想着出去走走,顺路送蘭儿回去,你先在我这儿稍事休息吧。” 淡色月光之下,巍鸣陪着叶蘭缓步前行,清亮夜风习习迎面,给人冰凉舒爽的感觉,缓解了酒后巍鸣的不适。望向头顶亘古的明月,巍鸣怡然微笑:“月色皎皎,我们又饮了玉靛秋醉,浅有醉意,当真没有辜负了这好韶光。” 侧头看叶蘭,却发现她双眉微蹙,薄含轻愁,见她如此郁郁寡欢,巍鸣不知缘由,却只想抚平她眉间的褶皱:“从前,鸣儿怯懦无能,以为只要退避忍让,便能躲在逍遥堂的安乐窝中,目盲聪聩庸地庸碌一生,安然苟活。那些生杀予夺,争权逐利之事,我从未上心。可是,蘭儿,直到遇到了你……” 叶蘭听闻此语,神情颇为动容,抬头望向巍鸣,却发现他正微笑着凝视着自己,脸上顿时一热,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忍不住低下了头。 巍鸣甚为感慨:“直到今我才幡然领悟,人活一世,必有心之所往,心之所念。我不比你长兄,胸中有江山社稷,鸣儿惟愿与君相守,两情相悦不相疑。蘭儿,你肯答应我么?” 叶蘭一怔,还在迟疑之际。巍鸣已牵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凝视着她的眼深情道:“为了蘭儿,就算我死,也值了。” 叶蘭千头万绪,既无法做出承诺,也无法向他坦诚自己的心,位于两难境地的叶蘭心里何尝会好受,听他如此许诺,更觉愧疚深重,摇头不许他:“你是逍遥堂未来的主人,哪有那么容易死呀?” 巍鸣想起了什么,觉得甚合此景,不由开口诵道:“命如草芥,朝露而熄。” 听到此句叶蘭心下更悲,可是见他如此煞有介事,不由微微一笑:“跟兄长读了几日书,你倒开始卖弄了。” 巍鸣出奇的认真,手抚她肩,看着她的眼郑重其事道:“你我都是世家子弟,那些臣子君上口中的家族大义,国仇家恨都比你我卑微的爱恨要重千倍,可是,鸣儿有你,至少,我们二人如同山间取暖的山兽一般,能彼此依偎,对鸣儿来,这比下还要重要。” 如果没有为此而怦然心动,那未免太欺骗自己。忆及自己的身世,叶蘭怅然叹了口气:“多么美好的愿望,远离纷争,与青山绿水为伴,蘭儿曾经拥有过那样的日子,却都失去了……” 巍鸣面露心疼之意,想到在没有遇到自己之前,她过的是何等快意恩仇的人生,可是从此往后她就要随自己嫁入逍遥堂,过起笼中之鸟的日子。这样一想,巍鸣便觉得愧对她的地方良多,郑重承诺她:“蘭儿,你放心,我愿做那开辟地之人,劈一座山林,让你我微不足道的情愫,有安身之处。” 与相爱之人安居山林,这一直都是叶蘭心底的愿望,听他如此勾画他和她的未来,叶蘭不禁怦然一动,抬头望向巍鸣,不意撞见他火热的凝视,心跳失去了一贯的频率,低下头时,双颊到底免不了红了一红。 她的迟疑被他误以为是害羞,见她晕生双颐,巍鸣满心欢喜,扶住叶蘭的肩膀,在她额上猛的亲了一口。 叶蘭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后退了好几步,用袖子一擦额头,立刻恢复自己本性,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干嘛?皮又痒了!” 巍鸣只是笑,笑得叶蘭面红耳热,含羞带恼地一把将其推开,转身就走,没走两步,一抬头就见到立在月下的苏穆。中间隔了一段距离,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却让叶蘭觉得,萦绕在他周身的哀伤挥之不去。 她一愣,便立在原地。 苏穆似乎不觉,缓步走上前来,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容,抖开手上的大氅加在叶蘭身上,和言道:“冷了,不要着凉。”而后又转向巍鸣,敛去脸上多余的笑,平静道,“舍妹尚未婚嫁,若是让懿沧群看见了,恐又生事端。” 巍鸣本就心虚,被他不留情面地戳破更觉赧然,低头讷讷道:“只是情难自禁……我,我知道了……” 苏穆轻叹了口气:“回去吧。” 第36章:依依入城 艳阳高照,气晴好,傅昊郗一行人等从无常坞出发,日夜兼程,几乎跟鸾倾城的人马前后脚抵达逍遥城,城邦内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荆南依坐在马车内揭帘往外望,好奇道:“这就是逍遥堂?看上去稀松平常,既不若上宫阙,也并非金碧辉煌?不过也是石头山上的石头城罢了。世家们真没见识,跟个宝贝似的你争我抢,我看啊,是痴傻疯癫了。” 身旁的傅昊郗摇着折扇,看她疑惑神色淡淡一笑:“姑娘有所不知,住在金山金城之中,也未必有此处一览众山的威风。逍遥堂有险为防,要塞之处,是兵家必争之地。再加上沾金带水,物资丰饶,有帝王之相。” 荆南依觉得无趣,坐回软榻上,撇嘴道:“当帝王又怎么样?其乐无穷了么?我哥哥也管着一座城,每都东奔西跑,忙得要死,累得要死,我看当帝王也没什么好。” 傅昊郗听着这真之语,失笑。 车外的飞尘听见荆南依这一席话,忍不住插了一句:“姐姐,此帝王非彼帝王,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一城是池中水,此处,可是宦海沉浮,辽阔无边啊。” 傅昊郗以扇柄轻叩着掌心,点头赞同飞尘:“站在这里的人,受万人敬仰,如山巅高峰一般俯瞰众生,能掌生杀予夺,若鬼怪神灵一样能翻云覆雨。那是一种毒瘾,让人欲罢不能。” 荆南依听得神往不已,忽然才想起一件事:“既然如此重要,那你怎么能随意出入?” 飞尘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姐姐。” 傅昊郗收起扇子,敲打了窗外的飞尘一下,斥道:“多嘴。”转头才对荆南依解释,“通往权力之巅,都是步步踩着白骨人血,黄金白银。傅某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迂腐书生,只能凭几个臭钱,看看热闹罢了。” 荆南依眼睛一亮,拉着他衣袖兴致勃勃道:“我也要去见识见识,看这幻海朝堂究竟有何种魅力?” 傅昊郗顺着自己被拽的衣袖看向她的手,一笑而过,应她道:“好。” 因事先被周全打点,一行人顺利进了逍遥堂,荆南依饶有兴趣地四下张望,忽闻号角声响,一列皇甫侍卫匆匆跑上前来,成列排队,以金丝绳索将道路拦出。一名皇甫侍卫大声宣布:“逍遥堂巍鸣君迎娶鸾凤之女——荆南郡主到。” 夹道两边的百姓纷纷跪地。荆南依先是一惊,暗想除了自己哪来什么荆南郡主,转念一想,顿时怒火中烧,一咬牙,恨恨道:“我才是鸾凤之女,哪个枝头上的麻雀,胆敢佯装凤凰!”罢便要穿过人群挤上前去看个究竟。 傅昊郗将她脸色一览无余,尽入眼底,更加证实了之前的猜测,暗暗颔首,向着飞尘压低声音道:“看来你没有骗我。” 飞尘欠身,保持着谦卑的姿势,恭谨道:“飞尘不敢,奴过,姐姐才是荆南正牌的郡主。” 傅昊郗启步去追荆南依,吩咐飞尘:“护着她。” “是。”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由远驶近,巍鸣和叶蘭并肩端坐其中,但凡二人经过,随行的巍鸣侍卫就会向道路两旁抛洒碎银,沿途的百姓一边跟随着队伍一边拾捡银子,口中大呼万岁。荆南依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追着那辆马车,被拦路的皇甫侍卫狠狠推了一把,粗声喝道:“让开,别挡了郡主的路……”待他抬头看清面前女子容颜时,那侍卫便愣在原地。 闭月羞花不足以形容面前女子的美貌,只可惜唯一影响这美貌的,是她脸上无所遁形的怒气,她目光追寻着叶蘭马车的去向,粉腮怒容,气愤不已。飞尘挤到她身边,一脸谄媚地低声道:“姐姐心,真是狗眼看人低,明明我们姐姐才是货真价实的郡主呀!” 荆南依挑眉回首,望向飞尘,飞尘伏低做继续讨好她道:“姐姐,主人既把我赏了你,飞尘便是姐姐的马前卒,全听姐姐的吩咐,姐姐若是想要飞尘往西,飞尘绝不会往东去!” 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荆南依脸上尤有不忿,恨声道:“你的布偶呢?找一个缠着她,我要看看,这偷换日的贼婆娘,到底是何许人也。本郡主舍弃不要的东西,谁也没资格讨要!” 飞尘乖觉颔首,领命称是。从怀中掏出一只布偶,咬破手指,将鲜血点在上面。布偶如获生命,从他手中弹跳而起,咻的一声钻入了叶蘭的马车内。荆南依恨恨地望了那马车最后一眼,在飞尘的连声催促下,这才转身离去。 马车辘辘驶近逍遥堂,那高大巍峨的城邦也越来越清晰,那日万里无云,城门大开,早已恭候了许久的众位大臣们跪地相迎,山呼:“恭迎巍鸣君,恭迎荆南郡主!皇甫世家千秋无期!” 巍鸣微微笑着,坦然受着这朝臣的恭贺,亲手牵叶蘭走下马车,在众人簇拥下领着她步入寝殿。殿内早已根据他的指示装饰一新,四处摆放着郁郁葱葱的兰花,花香浮动醉人心脾,巍鸣一一指给叶蘭看:“这寝宫布置得可和你心意?‘兰生幽谷,袅袅独立’,我是按照蘭儿的性情,特意为之。蘭儿住在其中,任是无人也自香。你可喜欢?” 叶蘭环顾四周,因这美景,久不见喜色的脸上也微露笑意。 苏穆跟在稍远处注视着二人一举一动,看着他们相视而笑的刹那,心内顿时五味陈杂。 巍鸣转头又安排苏穆的去处:“对了,穆哥哥,你暂住在西暖阁,便于我等三人秉烛夜游,巴山夜雨话家常……” 叶蘭听了此语,忍不住接他的话,玩笑道:“也便于苏穆君对你耳提面命,教训学问,对么?” 巍鸣被她点破,脸上顿现苦恼神色:“蘭儿……” 众人皆笑,苏穆也跟着他们笑,低下头去,苦涩地向自己承认,他不想亲眼看见二人打情骂俏的一幕。 叶蘭余光不经意瞥见苏穆神情,顿时一怔,整个人也沉默下来。 三人之间被一股异样的氛围笼罩,唯有巍鸣蒙在鼓中。 幸好这时巍鸣侍卫进来通传,打破了尴尬:“禀君,涧主和晟睿将军来了。” 巍鸣苏穆彼此交换了下目光,心底不约而同闪过一个相似的念头:他们来做什么? 不等侍卫退下,懿沧群与晟睿二人阔步入殿,冷淡地一扫面前三人,冷笑了一声,懿沧群抖开手上捧着的手谕,道:“老夫已禀告老堂主,商议后,老堂主下了这道手谕,推迟婚期。” 巍鸣下意识地问:“何故要推迟?” 懿沧群扬袖一指叶蘭,皮笑肉不笑道:“嫁入皇甫世家的女子必要秀毓名门,祥中世德。依我的了解,荆南郡主摸爬滚打,下作计量十分拿手,并非什么大家闺秀。大婚前,该修的女德,该学的规矩,皆要样样精通,一切符合礼法后方可成婚,才不辱皇甫世家的颜面。” 苏穆听了不是不恼,暗中捏紧拳头,冷静反驳:“家妹是名正言顺的鸾凤女子,无论举止品性如何?鸾凤之命不容任何人不敬。涧主是否故意拖延婚期?按照礼法,巍鸣君成婚后,便可登基摄政,独掌大权,涧主难道借故阻碍?” “胡言乱语!”懿沧群虎目一瞪,喝道,“老夫是老堂主钦点辅佐巍鸣君的老臣,又是鸣儿的舅父。怎可能阻拦他掌权?巍鸣君倘若成婚,老夫欣慰不已,必定挂印归家,落个清闲自在。”罢又转向苏穆,不怀好意地,“倒是你,这么着急完婚,难道是想以外戚的身份图谋我逍遥堂的权力?依老夫之见,苏穆君,还是避避嫌为好?否则,老夫只好效仿那些先王。为防联姻的母家扩张,统统削爵去官,发配边疆。” 苏穆倒也不惧,轻笑:“涧主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数典忘祖,忘记懿沧世家也是逍遥堂的外戚吗?” 晟睿在旁冷眼看着,原本就因上次交手落败一事怀恨在心,眼下更是借题发挥:“大胆,荆南苏穆,你怎可与我们懿花涧相提并论!荆南世家不配!” “长兄不必与他们多费口舌,”叶蘭冷眼看着,走上前来,自然地挽住巍鸣的手臂,昂首骄傲道,“叶蘭必会尽快学得皇甫世家的规矩,令涧主安然接受鸾凤之女,旺我夫君继承大位,坐拥下。” 巍鸣见她主动与自己表示亲密,替他话,不禁面露喜色,目光和暖地望向她。 懿沧群被她戳中痛处,脸色激变,只是碍着众人都在,僵笑道:“好,借郡主吉言,那老夫就静候佳音了,此事我已吩咐交予长郡主,我们走。” 待他们走后,苏穆不免忧心:“懿沧群这样拖延婚期,是不想让巍鸣继位,收回他的实权。” 见无人回应,苏穆转身,才发现巍鸣正一脸痴笑地望着叶蘭,握住叶蘭挽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满脸宠溺,活像一只狗,就差一条尾巴。 苏穆低头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叶蘭惊觉,忙不迭甩开,恼怒道:“你,干什么?” 巍鸣脸上带着近乎微醺的笑:“蘭儿方才唤我夫君,声音如此婉转,堪比林间黄鹂鸟,本君还要听,你再唤一声。” 叶蘭蹙眉:“放开!” “不放,”巍鸣撒娇似地抱住叶蘭的手臂,死皮赖脸道,“你唤我夫君,我就松开,否则,誓死不从。” 叶蘭岂是好相与、能受人威胁的,反身一个擒拿,拿住巍鸣一条手臂,疼得巍鸣直叫唤,再不敢多言。 苏穆撇开脸,笑笑又问:“蘭儿当真要去学那些礼仪?” “兄长勿念,蘭儿想长郡主不会为难于我。” 第37章 黑鸦杀手 到长郡主,就听外面步履纷沓,芳聘领着一干侍女快步从外走进殿内,才叫了一声鸣儿,眼泪便争先滚了下来,二话不抢步上前抱住巍鸣。叶蘭认出那是巍鸣胞姐皇甫芳聘,知他姐弟情深,先行告辞,留下空间给这姐弟二人叙旧。 巍鸣见姐姐落泪,心中亦十分难受,牵着姐姐芳聘的手到一旁坐下,好言抚慰。芳聘抚着他的脸,仔细端详,见他身上并无受伤的地方,刚要松口气,转念一想这些她为他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又想到之前种种遭遇,想到生死未卜的离樱……芳聘一时怒起,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怒声斥道:“你为何现在才回来?” 巍鸣捂脸回首,本来不解,见到姐姐的泪眼这才恍然:“是鸣儿的错,让长姐受尽委屈,竟嫁了那懿沧晟睿……” 芳聘以绢拭泪,侧首向内,并不与他话。 巍鸣心为她擦眼泪,伏低做,笑着劝慰她,引她往好的地方想:“长姐放心,鸣儿回来了,等鸣儿重掌逍遥堂大权,一定会好好保护姐姐和妹……”提到妹他又问芳聘,“长姐,你在信中妹离奇失踪,究竟是怎么回事?妹好端端的,怎会不见了?” 芳聘被戳中隐痛,不自在地推开他,擦了擦面上泪痕,低声道:“妹并非失踪,只是在逍遥堂这样罢了。” 巍鸣心头一紧,再问:“那妹怎么了?” 芳聘长叹一口气,用绢子点了点眼中溢出的水意,语带哽咽:“那时候传来消息,鸣儿你暴毙,妹便决绝然要逃出逍遥堂,有侍卫,见她跌落万丈悬崖……是凶多吉少了。” 巍鸣难以置信地惊呼:“什么?” 芳聘侧身避开巍鸣的眼,黯然道:“不怪鸣儿。现在逍遥堂风起云涌,我们也未必能安身立命,鸣儿切记一切忍让。这里都是懿花涧的人,你快回去吧。” 巍鸣本欲追问更多关于妹妹离樱的事,又怕旧事重提戳中她心中痛处,让丧妹的长姐更加难过,想了想,最后还是选择起身告辞:“长姐也请保重身体,鸣儿过日子再来看你。” 芳聘依依不舍地将他送至门口,一路目送着他离开自己视线,一回头,就见晟睿抱臂斜倚着屏风,吊儿郎当地看着自己,拍手鼓掌道:“长郡主当真是当戏子的料。你这厢哭得梨花带雨,到底是真是假。连我都搞不清,你是巍鸣的人,还是如你所言,为叔父效忠?” 芳聘冷冷地移开目光,不语,转而走到梳妆台前卸起了妆。 晟睿放松地躺下,躺在在榻上,架起二郎腿,双手垫在脑后,淡扫她背影一眼,道:“我替叔父带个话,他让我告诉你,答应他的事,别忘了。” 芳聘面露难色,似有迟疑,终于还是颔首道:“放心,我会信守与舅父的约定。” 等叶蘭安置之后,苏穆很快就来寻她,二人避开逍遥堂耳目漫步于花园间,感受着这异国的清风明月,想些什么,最后也只剩无言,千言万语都缄默于心间,只觉得来到了逍遥堂之后,相依相伴的时光就变得如此罕见。 终于还是苏穆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蘭儿在此,要万分谨慎。” 叶蘭点头:“蘭儿明白……苏穆君不必替蘭儿忧心。倒是你,在这逍遥堂中,有何打算?” 举头望着花园之内蓁蓁新叶,苏穆勉强压下心底一声叹息,苦涩道:“当年梦姑姑已兵临城下,逍遥堂无人可当,却在胜利的最后时刻,被不知名的诡异之人乱羽射死。众人皆言梦姑姑是霍乱下的妖妇,对苏穆而言,她却是至亲之人。定要查清当年的真相。” 叶蘭望他神色郑重,眉宇之间隐隐凝结着的怨气挥之不去,不免忧心:“想来苏穆君还是放不下。当年东窗事发,巍鸣不过是个孩童。” “那会是谁?”苏穆蹙眉不解,“事发当日,我见过懿沧群,早已溃不成军无力抵挡。我听闻,当时的皇甫规沉溺炼丹长生之术,早已不管政务,到底是何人所为?蘭儿,”他转向叶蘭,郑重其事地求,“我知当年巍鸣虽是个孩子,但他身在其中,不定有些许线索,恳请蘭儿为我试探一二。” 叶蘭点头应下:“苏穆君也是,在逍遥堂之内,需步步心。” 巍鸣话别芳聘之后,屏退了随行的侍从,提着一壶酒来寻叶蘭,一推她的房门,却发现房门从内被锁住,不由高声唤道:“蘭儿,是我,开门呀。” 屋内侍女代为传话:“禀君,郡主,她要沐浴休息了,请您回去吧。” 巍鸣不依,执意要在今晚见她一见,拍门大声道:“蘭儿,别睡了,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服侍她的侍女们捂嘴窃笑,还没见过曾经的巍鸣君如此任性耍脾气的模样,多少觉得有些好笑。叶蘭坐于梳妆镜前,只觉双颊异常滚烫,恼怒地答:“不见不见,这么晚了,你快点回去!” 巍鸣手拍房门,久不见她回应,颓然转身,看见一名侍女提着热水桶从院穿过,灵机一动,扬声唤住她:“喂,你站住。” 侍女放下水桶,向巍鸣行礼。 巍鸣:“把你衣服脱了。” 侍女一愣,呆呆地看着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巍鸣看着她的眼,冷静并且清楚地重复了一遍:“把你衣服脱了。” 叶蘭久听不见外面巍鸣的叫声,以为他走了,也松了口气,在侍女的服侍下脱衣沐浴,一侍女提着热水桶低头进入,正是佯装女装打扮的巍鸣,捏着嗓子吩咐替他开门的两名侍女:“你们走吧,这里有我伺候就行。” 侍女们不疑有他,低首退下。 巍鸣暗自庆幸,悄无声息地绕过屏风,只见叶蘭拥水而坐,周围漂浮着花瓣,背后裸露大片肌肤,如凝脂般雪白,香汤袅袅之间,一弯青丝浮于水面,看得巍鸣呆住,情不自禁地探手去摸,口内吟道:“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叶蘭惊觉,侧目望向巍鸣落在肩上的手,不类侍女们的纤细,便已心生警惕,暗中握住水瓢,趁着他不备,当头给了身后那人一棒。就听诶哟一声,叶蘭腾空而起,抽了放在屏风上的衣衫裹住自己,轻巧地一点巍鸣肩头,将其按入木桶当中。 巍鸣在水中扑腾挣扎,呛了好几口,连声道:“是我是我!” 叶蘭回神,揪住巍鸣的头发,将其拉出水面,看清他的脸,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巍鸣君……” 巍鸣抬手抹了把脸,惊魂甫定道:“还笑……谋杀亲夫啊你!” 叶蘭拿了一条浴巾,兜头抛给巍鸣,望着巍鸣狼狈之态,忍不住唇角扬了一扬。 巍鸣一边擦脸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她笑了,喃喃道:“值了……” 叶蘭正了正脸色,才问:“堂堂男儿,竟乔装扮成女娇娥,真是岂有此理!” 巍鸣委屈道:“还是为了见蘭儿一面,谁让你藏在阁中,这样难见。”罢又偷眼看叶蘭,见她脸上并无着恼之色,便大着胆子一把拽住叶蘭,硬是将其搂入自己怀中。叶蘭一个不查,倒在巍鸣怀里,刚巧与巍鸣四目相对,而他深情款款地望向叶蘭,黝黑瞳仁满满当当直装着她一人身影,叶蘭心一跳,慌忙推开巍鸣站起身,背对着他平复情绪后才:“我累了,你走吧。” 明明情到浓时,巍鸣却不懂她为何情绪如此反复,心生困惑,不免有些委屈,想开口为自己解释,没想到鼻子一痒,就是个阿嚏。 叶蘭转身,望向他的目光微带无奈。 巍鸣指画地地表示,表情格外地真挚:“这次真的是个意外。” 近秋了,渐渐转凉,叶蘭怕他因此着凉,命人煮了姜汤来给他喝,巍鸣裹着毯子言听计从,捧着汤碗一口一口地啜饮,异常地乖巧。叶蘭想起此前苏穆的叮嘱,试探着开口问巍鸣:“巍鸣君,我有一事相询。” “什么事?蘭儿但无妨。” 叶蘭意似踌躇:“当年,荆南梦……姑姑之事。据那日悠然河上,漫乌鸦,黑羽齐发,最终,姑姑乱箭穿心而死。蘭儿想问问君,可知那黑羽的来历?” 巍鸣细想,摇头:“那时我尚且年幼,跟姐妹一道被留在逍遥堂,并未前往悠然河畔。” 从他这里似乎获取不到什么有用的讯息,叶蘭有些失望。 “不过……”巍鸣欲言又止。 叶蘭豁然抬头,望着巍鸣问:“不过什么?” “蘭儿提到那黑羽,让我想起其实我也见过,在汤浴中,一个状如大鸟的人,从身上落下了黑羽,他……”记忆随着巍鸣的回溯宕入从前,引他回到荆南梦事发的当,那时候他尚且年幼,俯身蹲在水中洗手,忽然看见水中倒影出一道颀长身影,他抬头,看见头顶大殿的横梁之上,立着一只巨型的黑色大鸟。 他在自己年幼的视线中落下,落到巍鸣面前,让他终于看清,那并非大鸟,而是一个披着黑色羽衣斗篷,身着银白色盔甲的男人,脸上画着的刺青分为两幅,一半为黑一半是白,殊为诡异,吓得巍鸣一屁股跌坐在地,那人如同鬼魅一般定定地望着他,忽然笑了一笑:“别怕,我不会伤害你。”边边抖动衣衫,从袖中变出一只鸟,递给他。 巍鸣接过鸟,轻轻抚摸着它的羽毛,感觉到它在他手心轻轻颤动,终于不觉得害怕,好奇道:“你的衣服真古怪,像是一只黑色的大鸟,你是谁啊?” 那人道:“我是来替你祖父消灾的。” “消灾?”巍鸣困惑地歪着头,不解道,“消什么灾?” …… “……他是给我祖父消灾,还我祖父跟他有一个交易,可是具体什么交易,却没有跟我起……”巍鸣收回思绪,正望叶蘭,将当日发生的一幕事无巨细地讲给她听。 叶蘭面有不解:“老堂主?” “嗯。”看她愁眉不解,巍鸣安慰她道,“你放心,日后你嫁入我逍遥堂,有的是时间为你姑姑查明真相。” 这句话并不能真切地安慰叶蘭,可是如今看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38章 夜闯逍遥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傅氏钱庄内,荆南依由着性子将桌上的东西通通扫到地上,大发娇嗔,发着脾气道,“鸠占鹊巢,乌鸦变凤凰,那一切本来都该是我的,是我的!要是住,也是我住进逍遥堂去!” 踏过一地狼藉,荆南依愤然往门外走去,迎面撞见傅昊郗,属若无睹地经过时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臂,荆南依大怒,回首斥道,“哪来的奴才,放开我……”抬眸触到傅昊郗冰冷眸色,不觉一怔,气势减退,有些心虚道,“你放开我……” 傅昊郗却不松手,沉声问:“更深露重的,荆南郡主欲往何处?” 荆南依没想到在这里会被他点破自己身份,当下一愣:“你知道我的身份?” “荆南郡主,美色下第一,何人不识?”着这些恭维的话,他的脸上却无恭维该有的笑意,阴沉的脸色参杂着一丝或许连他都未察觉的不甘不舍,“若是破了,恐怕郡主也要像现在一样,弃了傅某,头也不会地走。” “既然知道我是谁,那还不松手!”荆南依恨恨仰首,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楚地,“你留不住我!” “我若是不放呢?” 荆南依生来便养尊处优,这一生何曾有人逆过她的意,便是身为一城之主的哥哥苏穆,也势必将她的喜乐放于首位,现如今却遇到一个事事逆她的傅昊郗,她岂肯因此软了自己的性子,张口狠狠咬住他手臂,齿间用力,却见傅昊郗面不改色,连痛呼也无。 渐渐的,荆南依也觉不安,松了口,迟疑地望向傅昊郗,见他面色铁青,荆南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睫一颤,便带出几滴细碎水珠,萦在眼畔:“送我去逍遥堂看看吧,起码让我知道,原本属于我的东西该是什么样儿……” 面对这倾城女子的泪眼涟涟,傅昊郗心软得一塌糊涂,牵了衣袖替她拭泪,柔声道:“留在我身边,让我好好照顾你,从此逍遥自在,岂非人间乐事?” 荆南依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什么是你想要的?” 荆南依看着他的眼睛,一览无余他眼中的忐忑不安,然后她:“我想要我得不到的。” 傅昊郗一怔,细看她良久,神色异常的复杂,竟也允了,转身命飞尘:“飞尘,送她去逍遥堂,但是记着,务必要在鱼肚白前将她给我带回来,倘有半点闪失,我要你的命!” 从叶蘭居住离开后,已是月上中,巍鸣一步三回头,可是叶蘭的房门在他踏出的那一刻便毫不留情地关闭,他依依不舍地告辞,走至中庭,忽觉头顶的月色暗了一暗,像是被什么东西遮蔽,他抬头望去,赫然见一只黑色的巨型大鸟飞过头顶明月,在空中舞了半圈,忽然失去控制,从高处一头扎下,冲入巍鸣怀里,连人带个儿扑在他怀中,嘴唇刚好就堵在他的唇上。 巍鸣回过神来,连忙推开身上那人,拿了手背狠擦自己嘴唇,狼狈地起身站直。荆南依翻身倒在地上,痛得连声诶哟,揉着肩膀一抬头,就看见一身华服的巍鸣瞪眼瞧着自己,一张俊脸面如冠玉,竟是不出的倜傥风流,纵是自恃美色的荆南依第一眼看见,心也如鼓擂。 巍鸣先认出了她来:“是你,哑巴!” 荆南依捂唇惊叫:“叫花。” 巍鸣笑了。因荆南依与离樱年纪相仿,对着她就如对着自己那不知所踪的妹一般,有一种然的亲近,虽那一日她不顾自己而去,只是想到那种情形之下,那个姑娘为了自保而已,便也释怀,笑道:“你能话了?怎么每一次见你,都要扮成雀儿一眼,不是在金丝笼中,就是月夜临空。” 荆南依亦惊疑不定:“那你,你怎么如此打扮?为何也在逍遥堂?” 巍鸣展了双臂,让她看清自己此刻身上穿着打扮,坦然道:“这里是我皇甫世家的领地,当堂主的,自然在这里了。” 荆南依大惊:“你就是巍鸣君?今日迎娶鸾凤之女的人就是你?” 巍鸣含笑点头。 荆南依一面羞一面喜,想到自己未来的夫君原来如此英俊,忍不住少女心萌动,向着他粲然一笑。 不远处有火光闪现,脚步声匆匆,巡逻的人正向这里走来,巍鸣一把拉住荆南依躲在亭之后,回身悄悄竖了跟食指在唇边,朝她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那是我舅父的武士,你快走吧,心让他们捉住了你,真的拿你当鸟儿,烤来吃了也不一定。” 荆南依乖巧地点头,静静地偎在他身旁,果然吱声也不出。 两人躲了不一会儿,就见火光散去,侍卫们大概是去别处巡逻,巍鸣松了口气,又催她道:“快走吧妹妹,要是让人发现了,你我可都惨了。” 这一声妹妹却将荆南依的心都叫软了,从到大,也只有哥哥苏穆这样叫过她,去国别家这些时日,镇日里担惊受怕,想到鸾倾城的种种好处,对哥哥的思念也是与日俱增,巍鸣这一声简直叫进了她心里去,在她心窝处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眼泪险些就掉了下来,硬是忍住了,牵着他的衣袖问:“那我以后还可以见到你么?” 巍鸣却皱眉:“这地方不是寻常人能进的,为了你的命着想,你还是少来为妙呀。” 荆南依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心里却并不甚同意他的看法,暗暗道:别是此处,就是哥哥你,原本也该是我的啊。当下却只是点头应道:“好的。”伸手拽了拽绑在自己腰上的绳子,城外等候的飞尘闻讯,飞快地跑了起来,荆南依便凌空而起,真的像鸟儿一样轻巧地直入云霄,巍鸣目送着她离开,挥手再见。 荆南依笑得娇俏:“我会回来找你的。” 自巍鸣别后,叶蘭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便趁着夜深无人注意来寻苏穆,将傍晚巍鸣跟她的尽数复述给苏穆听。苏穆略一沉吟,将信将疑道:“皇甫规?难道当日是他招来了那些诡异的怪人,杀了我姑姑?” 叶蘭有意劝他放下当年恩怨:“就算是皇甫规所为,现如今他已经成了个年逾古稀的痴傻老人,苏穆君不如心怀慈悲,放下吧。” 苏穆冷哧了一声:“放下?当年他们射杀梦姑姑之时,可曾慈悲,他们颁布禁武令时,可曾慈悲?为何如今,那老儿痴了傻了,就要本君放下?杀尽他们皇甫血脉,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叶蘭惊心不已:“苏穆君莫忘了,当年,真正谋反之人,是荆南梦!” 苏穆豁然起身,厉声道:“梦姑姑是为了我荆南世家,为了鸾倾城百姓,为了我荆南苏穆!” 叶蘭摇头:“那又如何?不都是为了一己私利,做了窃国者的诸侯吗?如此,与那懿沧群有何分别?” 苏穆暂未反驳,而是深看了叶蘭一眼,意有所指道:“蘭儿,你变了。” “人岂会时时相同?”叶蘭欲劝他放弃旧日恩仇,但观他举止,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又想起他们相知相识这些日子,却也做不到心有灵犀,顿觉无限落寞,叹道,“苏穆君,知人知面,难知君心,时至今日,蘭儿才真正明白这个道理。请容叶蘭先行告退吧。” 苏穆心头一痛,伸手欲留,一声蘭儿还未出口,她已转身离去。苏穆愣怔片刻,颓然坐下,看着面前刚刚她坐过的地方低回叹息。 听到二人对话的含露从屏风后走出,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痛忧交加的神情,不免感同身受之,她亲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如今,也一次次失去至亲至爱之人,时至今日,已非他来选择命运,而是命运摆布着他的决定。 苏穆闻声抬头,见是含露,淡然一笑:“是你。” 含露施了一礼:“是含露无能,不能替君上分忧。” 苏穆摇头:“与你无关,一切皆是命罢了。” “可是君上,”她抬起头看着苏穆,眼中泊了一道绮丽幽长的光,“我们并非一无胜算。” 叶蘭漫步在月下,深呼吸,试图借这夜间凉爽的夜风缓和心底愁闷的思绪,却不得解脱,随意地走着,一路走回了目前自己暂居的别院,推开门,侍女们不见一人,叶蘭只当是夜深了,正欲闭门睡下,忽然发现庭院角落一处火光袅袅,她走近细看,巍鸣弯腰蹲在香炉前,用扇子扇那炉膛内的火,因不得章法,反将自己呛得直咳,脸上被烟熏得东一道西一道,汗水再一冲,脏得不得了。叶蘭疑惑,不由上前细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巍鸣回首,见是朝思暮想那人,顿时喜色上脸,欢欢喜喜道:“你回来了呀,你看,此刻虽快入秋,但是此地近水,蚊虫较多,我正在为蘭儿熏香,怕那些蚊虫扰了蘭儿清梦。” “这些事,怎可劳烦君?” 巍鸣爽朗一笑:“正是因为事,才怕那些侍女们不上心,我亲自做了才放心。”想到了什么,一牵她的手引着她来到床边,“蘭儿,你跟我过来。” 床铺上重新更换了华丽的被褥和床单,已非刚刚来时的朴素,周围放着几个精致的罐子,叶蘭奇道:“这是什么?” “我吩咐千斯库找来了马绫,睡在上面,能令肌肤若雪,至于这罐子嘛,”他捧起一只打开给她过目,“这些,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吃食,放在罐子中,蘭儿夜里睡不着了,就拿出几颗蜜饯来吃。”罢又亲手捻起一个递到她嘴边,“你尝尝。” 叶蘭尝了一粒,巍鸣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甜么?” 她心情复杂,在他不依不饶的追问下只得点了点头,巍鸣就高兴地跟个孩子似的,拉着她的手在床边坐下,郑重许诺道:“无论这逍遥堂外是如何血雨腥风,鸣儿都希望在我的身边,蘭儿能平安喜乐。国仇家恨,世家恩怨,都如大江东去,终有一会流逝,只有蘭儿,永远在鸣儿心里。” 叶蘭望着巍鸣良久未语,让巍鸣误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不由伸手摸了一摸,奇道:“你看什么蘭儿?” 叶蘭真诚道:“谢谢你,皇甫巍鸣。” 第39章:闺中严训 “皇甫女子需虔修温清之仪,肃穆妇容,静恭女德。一动也仿佛一静。”芳聘端坐于亭中,向着庭外头顶瓷碗,站在一条细窄绸缎上的叶蘭如是道。烈日炎炎之下,叶蘭脸上额上满是汗水,因难以平衡,走不了几步瓷碗就跌落摔碎在地。 芳聘这才抬头,眼风扫过一旁手持竹条的侍女,那侍女欠身领命,在叶蘭的腿上狠狠抽了一下。 叶蘭吃痛,轻轻地吸了口冷气。 芳聘却目不斜视,目光只落在面前手上自己的书上,淡淡道:“再来。” 这时一名懿沧武士端着一壶酒,经过长桥来到芳聘面前,附耳了些什么,芳聘似乎有些踌躇,蹙眉半响点了点头,道:“放下吧。”再望向叶蘭,扬声唤道,“好了,你也歇歇吧。这是懿花涧的名酒,过来尝一盏。” 叶蘭双腿酸胀,推开侍女的搀扶忍痛走向亭。芳聘替她斟酒一杯,推到她面前,抱歉道:“郡主莫要怪我,芳聘也是身不由己。” 叶蘭摇头:“蘭儿明白。”罢举杯就唇,正要饮下,忽听见远远一声蘭儿,一人从花园的假山处绕了过来,走近才知是巍鸣。庭中几名侍女依次向他见礼,巍鸣走近,笑道:“听蘭儿在长姐处修女德,顺道过来看看。”见满地碎片,又见侍女手中握着的藤条,脸色微不可查地变了一变,侧目,扫了那名侍女一眼,那侍女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深垂头,只声不敢出。 “这是何故?一地的碎瓷片,不怕伤了长姐和蘭儿?” 他意有所指地望向庭中端坐着的芳聘,她气韵闲适,淡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叶蘭怕他姐弟二人因此失和,带笑道:“长郡主教我礼仪,是蘭儿笨拙,总也学不会。” 巍鸣向她安抚似的一笑,接过她手中酒杯,垂目看了看杯中漾动着的无色液体,举杯正要替她饮了,芳聘见状豁然起身,手中书简径直落地,她不顾形象地厉声道:“不准喝。”感觉到巍鸣看向她的惊讶目光,她勉强一笑,又缓缓坐下,平复脸上神情,尽力在众人面前呈出郡主该有的冷静优雅:“这酒是我敬荆南郡主的。” 巍鸣语调转冷:“那么这道貌岸然之酒,更不该让蘭儿来喝。虽早知宫闱之内滥用私刑,可是鸣儿想不到,一向心慈面善的长姐,竟然也是一样。”一牵叶蘭的手,见她不为所动,而是略显担忧地看着芳聘,不由着恼,打横一把将她抱起,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庭院,留下失魂落魄的芳聘和一干面面相觑的侍女们。 “面慈心善?”望着巍鸣年轻冲动的背影,芳聘连连苦笑,眼中覆上了一层深不见底的阴影。 侍女看着这一地碎片,踌躇着问芳聘:“长郡主……这……” 她回过神来,收起眼中悲戚,拢了拢袖子重又坐下,徐徐饮尽面前杯中酒。 侍女心翼翼地问:“长郡主,这该如何向懿沧涧主交代?” 芳聘侧首扫了她侍女一眼,还用她那冷淡的语调交代道:“如何交代?照实交代,就那酒被君拦下了。” 巍鸣离了亭子,拉着叶蘭的手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穿过重重阁楼深深院落,一路拉着她来到悠然河畔,愤懑在心头郁积,如何都消散不去。他转身面向叶蘭,差点嚷嚷起来:“你是傻瓜么?她打你,你不会跑来告诉我么?” 叶蘭心头一暖,望向他的目光也越发柔和:“长郡主她并无恶意。” 巍鸣余怒未平:“就算你掉一根头发丝,我也不允许。”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他叹了口气,不无歉意地跟叶蘭,“对不起,蘭儿,当年令你姑姑香消玉殒。” 叶蘭摇头:“怎么怪得了你,那时候你才几岁啊。” 巍鸣拉起她的手,郑重许诺道:“你放心,等完婚后,登上了万刃宝座,我一定会废除鸾倾城的禁武令和奴选令,给穆哥哥更大的封地。” 叶蘭眼睛微微一亮,看定巍鸣,像是求证般问他:“当真?” 巍鸣负手似极为自信:“君王一言九鼎,怎可失信,况且,是向本君最珍贵之人承诺,言出必果。我已然得到了鸾倾城中的挚宝,就算让我拿这逍遥堂交换,鸣儿也在所不辞。”巍鸣望着她的眼,笃定道,“你是我这半生最珍贵的人,现在我已经得到了鸾倾城中的挚宝,就算让我拿这逍遥堂交换,鸣儿也在所不辞。” 叶蘭被感动的同时,无霾的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阴云,她踌躇道:“如果我不是鸾凤之女呢?巍鸣君还会如此待我吗?” “又傻话了,”巍鸣温柔地反驳她道,“无论蘭儿是谁?鸣儿皆愿,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引来叶蘭怅然的一声叹息:“倘若兄长能像君这样想,便不会活得如此辛苦……” 巍鸣正要开口,却见面前的叶蘭脸色激变,就听一声心,叶蘭箭步上前,伸手拉开巍鸣,用袖中飞刀将身后射来的箭打掉,巍鸣悚然回首,也不知从哪里出来的黑衣蒙面人将巍鸣叶蘭团团围住,巍鸣本能地挺身上前,反被叶蘭一把拽到了身后,正欲抽回手,巍鸣却紧紧握住她五指,坚决不松,冷眼望着面前人,凛然高喝:“知道这是哪么?胆敢在逍遥堂胡作非为。” 杀手们未发二话,纷纷向叶蘭发起攻击,叶蘭一把推开巍鸣,只是对方人多势众,叶蘭的抵抗渐落下风,巍鸣不会武,在激战的外围急得团团转,高声道:“喂,我皇甫巍鸣在这儿啊!有能耐的冲着我来,为难一个女人算什么男人!” 叶蘭分神向着巍鸣纵身大吼:“你闭嘴。” 杀手们得知巍鸣身份,似乎也无动于衷,只一味向叶蘭发起进攻,其中一名杀手挥出绳索缠住叶蘭的右臂,叶蘭只好以左手与他角力,僵战当中,位于身后的杀手暗中偷袭,掏出黑色箭弩对准叶蘭,巍鸣见状惊呼:“蘭儿!”叶蘭反应不及,危机时分,他纵身扑上前,用身体覆住叶蘭,那箭从他左胸射入,贯胸而过。大概那杀手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一时愣在那里,叶蘭回首,见巍鸣受刺惊心不已,发出飞刀射中两名制住她的杀手,而后直奔巍鸣身旁,扶起他,慌乱道:“巍鸣,你还好么?” 他虚弱地点了点头,又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低声道:“你呢,你还好么?” 叶蘭急得直流泪:“什么时候了,你还念着我,能走吗?” 巍鸣强笑道:“走不动了,别哭,我皇甫巍鸣吉人相,不会死的。就算真的要死,我也会送你回到穆哥哥身边,让他带你回家。” 叶蘭伸手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要再,无计可施之下又扶着他躺下,撕开衣服露出他胸前伤口,伤口中沁出黑色血液,看得叶蘭心惊肉跳:“箭上有毒!” 巍鸣在疼痛和毒药的双重夹击下陷入昏迷,当务之急就是拔出那箭,叶蘭握住箭柄,回头望了一眼双颊惨白的巍鸣,低声道:“你且忍一忍。”然后咬牙,一鼓作气将箭拔出,巍鸣随她动作一仰,吐出一口鲜血,叶蘭屏息观察他伤口,却见伤口附近有黑色纹路如同蜘蛛迅速漫开。 她大惊失色,正要扶他起身,前路忽然闪现了几名杀手拦路,叶蘭只当是后者紧追不舍,被迫起身迎敌,却一路被这些杀手逼到了悠然河畔,身后即是凄凉幽森的悠然河水,叶蘭走投无路,探身入袖,发现没有飞刀,万般无奈之下,叶蘭只得飞身上前与那些杀手近身搏斗,过招之时她心生困惑,对方杀手使的招数她无比熟悉,当日在含露憩时她见过苏穆与盾牌们训练过无数次,心头阴云渐浓,想起苏穆那句“杀尽他们皇甫血脉,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心忽然一跳,令她不自觉地叫出声音:“你们究竟是谁?” 忽闻远处马蹄声响,遥远地传来,是苏穆在叫叶蘭的名字。 那几人对看了彼此一眼,交换目光的那瞬间却未逃过叶蘭的视线,隐约的疑惑被证实,心便无止尽地往下沉,得知苏穆就在附近,几名杀手默契地撤离,叶蘭侥幸逃生,瘫软在地。苏穆快马赶到,翻身下马抢步上前扶住叶蘭,一看她身上血迹斑斑,不由颤声叫她:“蘭儿!” 借着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她一把推开他,顺势抽出苏穆腰间佩着的长剑,对准苏穆。苏穆脸色一变,依旧镇定地看向她的眼:“蘭儿,你这是做什么?” 她摇摇欲坠,却只是固执地紧握手中长剑,目光如火焰,怒视着他,不知不觉间竟已泪流满面:“家国仇恨就这么重要么?偏要赶尽杀绝么?” 苏穆并不辩解,望了一眼她身后昏昏沉沉的巍鸣,反问她:“你认为这是我做的?” 辰星骑马才到,勒马在近旁,替苏穆解释:“叶姑娘,君上是来救你的!” “多无益,”苏穆双目紧紧盯着叶蘭,不漏过她脸上一丝改变,见她始终不为所动,心灰意懒之余箭步上前,那剑便刺入他胸口,很快,衣服上便渗出大幅血液,他忍痛苦笑道,“蘭儿,你既不信我,那就杀了我。” 叶蘭早已认定他的居心,泪眼恨恨看他许久,毅然抽回长剑,扔在苏穆脚边,转身走向巍鸣,扶起他,背对着苏穆道:“我们走。” 苏穆心痛如狂,伸手欲留,岂料却牵动了身上伤口,引他低低一声痛呼。 而叶蘭渐行渐远,没有回过一次头。 第40章:身中剧毒 逍遥堂所有的医官都对巍鸣所中箭毒束手无策,其毒名为寒蛛血,相传是极寒地区的红蜘蛛加上三十多种毒药配置,无药可解。叶蘭颓然跌坐在巍鸣身旁,含泪伸手轻抚他紧锁的双眉,眼泪扑簌落下,感觉到她的哭泣,巍鸣微微睁眼,望向床边的叶蘭,忍痛向她致以一笑:“蘭儿,你要留在本君的身边,我怕他们又要对你不利……” 叶蘭紧紧抓住巍鸣的手,不住点头应他道:“蘭儿哪都不去,就在这陪着小君。” “蘭儿……蘭儿怎么哭了,是心疼我了么?”他气若游丝,笑意却不减,“蘭儿就是我的良方,能起死回生,我哪舍得死……” 叶蘭早已泪流满面,连声恳求:“鸣儿,鸣儿…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今时今日蘭儿才明白,这世上,只有你肯为蘭儿生死相托,赤诚以待。就连苏穆君,也将蘭儿视作他的一颗棋子吧。原来,在他心中,世家的荣辱仇恨,重于泰山。可以不择手段,无情无义……”她握住他放在被褥之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试图用她的体温为他取暖,哽咽道,“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倘若当初我不假扮鸾凤之女到你身边,你何至如此?” 就在叶蘭垂泪之际,门外人声鼎沸,噪音大乱,晟睿领着几名武士冲了进来,大肆往巍鸣的寝宫之内撒纸钱,挂白绫,叶蘭闻声而出,一见此景气得浑身发抖,怒声斥道:“私闯小君寝宫,不怕治个以下犯上之罪吗?” 晟睿转身看她,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悲戚之意,语气更是狂妄无比:“听说小君不久于人世,我等提前为小君哭一哭,啊,也算臣子尽忠了。把这给死人用的玩意,都挂起来。” 众人领命而去。 “你们欺人太甚!”叶蘭气得双颊煞白,上前阻止,反被晟睿轻松捏住她一只手腕,往前一推,推得她踉跄数步险些跌倒在地。晟睿依然只是冷眼看着,面无表情道:“我忘了,当日小君中箭之日,唯有荆南郡主在场,是否与那杀手串通,谋害小君,正好捉去地牢,审讯一番。带走。” 侍卫们正要上前捉拿这据说有嫌疑的女子,就听一声冷静自持的喝止从房内传出:“我看有谁敢动手?” 众人闻声望去,巍鸣从内间走出,虽然无比虚弱,然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却不容人小觑,他环视殿内诸人,目光冷淡地从那些人脸上一一扫过,清楚地说,“我还活着,你们就想造反不成?” 晟睿一时沉默。事发之前他听派出去的懿沧杀手来报,说小君为那女子挡了毒箭,命已将绝,没想到大限未至,说到底懿沧还是人臣之子,来之前懿沧群便再三地劝他不能妄动,懿沧世家绝不能就此背上弑君之罪。历史上多少权倾朝野的功勋之臣,都是因此而被天下人所诛杀,他们切不可重蹈覆辙。 想到叔父殷殷叮嘱的句子,晟睿隐忍地看他许久,忽然朗声大笑,笑声极是放肆:“放开她,我们走,来日方长。”意味深长地又看了一眼巍鸣,道,“就是不知道晟睿君是否还有来日?” 叶蘭气急攻心,正要上前理论,反被巍鸣死死拉住。 晟睿领着那群人刚走,巍鸣便因体力不支向后踉跄数步,叶蘭立刻上前相扶,可惜力有不逮,还是与他一起跌坐在地,叶蘭心内凄凉,无言而绝望地抱住他,眼泪不住地往下落,巍鸣伸手替她拭泪,强笑道:“别哭别哭,我说过,要蘭儿寸步不离,才能护着蘭儿……” 为了不让他难过,叶蘭勉强忍住眼泪,努力向他笑了一笑。巍鸣也笑,最后因体力告罄,在她怀中晕了过去。 苏穆听说懿沧晟睿前来滋事,不顾自己外伤未愈,便赶来察看。叶蘭转头见他出现,顿时恨意勃发,冷面冷声道:“苏穆君也是来看鸣儿是否咽气的么?” 苏穆心一痛,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也会被如此对待,脚步微微晃了几晃,低声问他:“你……还好么?” 叶蘭扭头不去看他脸上悲怆之意,声音里却满满都是涩意:“请回吧,蘭儿在此,决不允许任何人再伤他,就算到了黄泉路上,蘭儿也会相陪。” “蘭儿的心,是许给巍鸣君了么?”苏穆身形微晃,勉强扶着桌子站住。 “我的心?”叶蘭黯然低头,苦笑着望向怀中昏迷不醒的巍鸣,在心里无声地向身后的苏穆发问:从前我的心都给了你,可是现如今呢,你珍惜过么? “经此种种,蘭儿早都没有了心,只是,巍鸣以命相救,蘭儿必不负他。” 苏穆脸色惊变:“不负他,那我呢?你我的竹林之约呢?” 叶蘭侧身避过他眼中的痛苦挣扎,逼着自己硬下心肠:“事到如今,苏穆君说这些还有何意义?” “对蘭儿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了么?”苏穆上前几步,不依不饶地追问。 叶蘭忍痛垂首,不欲再多看他一眼,决绝道:“是蘭儿错看了苏穆,也是苏穆错认了蘭儿!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说完这一句,她毅然起身将他推出房外,一把关上房门,转身背靠门上缓缓坐下,强忍了许久的泪这才纷纷落下。 被推出门外的苏穆枯立许久,紧闭的门扉再未开启,心中的那道门也随之阖上。他转身,失魂落魄地走下台阶。含露因担心他此刻的伤势,一直追着他到此,见苏穆如此形容,急忙上前双手相扶。 苏穆才注意到她的出现,喃喃道:“是你。” 含露佯装关心地问:“巍鸣君如何?” 苏穆摇了摇头,脸色惨白:“医官说,无药可救。” 含露无动于衷,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左右,见近处无人,便压低声音道:“君上,事已至此,巍鸣君已成废棋,君上只得再谋大计。皇甫信符还在我们手中,不如借力造势,为我所用。” 苏穆看了她一眼,被那种冷静目光扫过,含露顿时遍体生凉。 他冷淡道:“我何时应允要将皇甫巍鸣视为棋子?” 含露一惊,本能地仰头问:“难道君上,真心辅佐世仇的嫡子嫡孙?枉顾鸾倾城这些年的苦难?” 苏穆挥袖,摇头:“别说了,等弄清了梦姑姑之事,本君便带你们回鸾倾城去。” 含露低声道:“君上仁厚,可是哪一个当权者不是踩着白骨而行?巍鸣君一死,逍遥堂必定大乱。正是苏穆君起势之时,怎可白白断送。至于梦郡主的事,含露想,或许有人知道真相。” 苏穆顺她目光看去,亭台楼阁的尽头,是逍遥的祠堂。 “娘子何意?”他若有所思地问。 “巍鸣君一死,逍遥堂必定大乱。正是苏穆君起势之时,怎可白白断送?” 这夜,苏穆趁人不备潜入祠堂。烟气缭绕的祠堂之内,只皇甫规独自一人坐在蒲团之上,正对着一面棋局沉思,苏穆点步跃到他身后,抽出腰间长剑,抵在皇甫规的脖颈边,冷声道:“老堂主可曾记得沉于悠然河寒水之中的荆南梦?” 皇甫规转头望向苏穆,眼中不复混沌,清明无比,能将人看得有如水晶通透,一点也不像已近暮年的老人:“你是荆南的孩子?”他问。 苏穆反问:“你认得我?” 皇甫规将盘中无气的白子一一提出,自言自语道:“我不认识你,但是我见过你姑姑,你和你的姑姑很像。” 听他提起荆南依,苏穆但觉心口猝然一痛,前仇旧恨翻涌而来,手上握着的剑不觉逼近了几寸,咬牙切齿道:“所以,是你杀了她!” “你信么?”皇甫规看着他,目中毫无惧色,坦然地问。 “老堂主能装疯卖傻十数载,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皇甫规苦笑:“人心叵测,欲壑难填,这世间,不痴不傻之辈又有几人?若荆南梦真是我杀的,你要如何?” “姑姑的仇,不得不报。”苏穆掷地有声道。 “那杀了我呢?你又当如何?”皇甫规执黑落下一子,一面这样问苏穆。 苏穆一愣,自然道:“大仇得报,则退回鸾倾城,助我鸾倾城的百姓得以生息。” “我死了,你世家土地上的百姓安居乐业,那你有否想过,我死了,逍遥堂便会陷入动荡之中,到时候天下百姓又该如何自处?你有想过那些人么?” 苏穆一时沉默,迟疑地看着他,暂未说话。 皇甫规款款继续:“何人坐拥逍遥堂,何许世家权倾天下,并不紧要,关键在于,他是否能一统天下,有威震八方的声名,与外王内圣的慈悲之心,均衡牵制各世家的力量,让他们只图安居乐业,不谋万世霸业,只有如此,天下百姓才可得太平。至于家仇私恨,儿女情长,”皇甫规放下棋子,抬眸看了苏穆一眼,冷静道,“在这如同滚滚大江的形势中,如尘埃,似沧海一粟,不足道也。大丈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只可惜,老夫幽闭祠堂这些年,才悟出这些道理。” 苏穆喃喃自语:“为万世开太平……” “正是。”皇甫规点头,最后一子终于落下,正对苏穆的棋盘上赫然呈现两个大字:大同。 “天下大同,方可免去世家纷争,战火荼毒百姓。请你助我救我孙巍鸣。”皇甫规整衣正容,正色道。 苏穆的目光从棋盘缓缓移到他脸上,当年叱咤悠然河南北的枭雄脸上老态毕露,丘壑纵横,头发花白,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正以恳求的姿态望着自己,语气中不无托付之意:“请答应我这个要求,这是使黎民免于灾祸的唯一办法。” 苏穆漠然不语,手腕一转,那剑便横空滑过,砍向皇甫规,皇甫规闭上眼,静候着死亡来临,许久不见痛意,他睁眼,看着一缕白发从他面前飘落。苏穆收剑回鞘,冷声道:“皇甫亏欠荆南的,落发为止!我换你两命!” 皇甫规眼睛顿时一亮,道:“多谢。” 苏穆环顾左右,取了壁上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投向祠堂内满架的书墙之上,火舌舔舐着书册,火势越来越大,通红的火焰印在苏穆眸中,无声跃动。 “还有一件事……”皇甫规看向苏穆,眼中意外多了些慈爱之意,他说,“需要你帮我……” 第41章:祖孙惜别 “起火了,起火了……” 逍遥堂半面天空都被那大火映红,宫人们奔走相告,叶蘭一跃而起,跑到窗边朝外望去,但见火势盈天,烧得花木毕波作响,此时一只飞镖透窗射入,叶蘭侧首以二指衔住,其上有信,叶蘭打开细看:欲救巍鸣,前往大殿。 叶蘭一惊,即刻出门去寻巍鸣,望着她出门离去的背影,远处隐于柱后的苏穆暗暗松了口气,命身后的辰星:“去,让这火继续烧起来,烧得越大越好。” 因逍遥堂起火,宫内所有侍卫奔走救火,叶蘭乘乱扶着巍鸣走入大殿,抬头就见万仞宝座之上的皇甫规,他逆光坐着,随着殿门缓缓开启,他在那线射进来的光影中渐渐清晰。 巍鸣一怔。皇甫规颤巍巍地向他伸手,满怀怜爱道:“我的好孙儿,来,到祖父身边来。”巍鸣恍如梦中,几步上前扑到皇甫规膝下,痛哭失声。 那一幕看得叶蘭也恻然无比,眼圈泛红。 皇甫规慈爱地抚着他头发:“祖父中了异族的蛊,失了武功,如今,这徒然的内力,终于派上用场。”而后握住巍鸣的手,将内力注入巍鸣体内,巍鸣只觉体内一阵阵发热,一口鲜血喷出,他睁开双眼,万钧压力好似从肩头卸去,整个人如获新生,变得松快。 皇甫规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好了。来,鸣儿,到祖父身边来。” 巍鸣顺从地坐到万仞宝座他身边,皇甫规轻抚那宝座,示意他看:“鸣儿可知,为什么这宝座之上插满了利刃么?” 巍鸣细细思索,终究还是摇头:“孙儿不知。” “欲得之,必手握利刃,披荆斩棘;欲守之,则若头顶悬挂利剑,时刻警觉,不容怠慢。”皇甫规一边说一边转身望向低头不语的巍鸣,怜爱道,“鸣儿生性克淳,是个爱自由的孩子,根本不想坐在这万刃宝座之上,可惜,命运难逃,人生本就只有一条无可选择的道路。” “鸣儿愚钝,望祖父明示。” “鸣儿,你要记住,坐在这里并不只是为了你的家族,而是那里,”皇甫规起身,指向逍遥堂外,幽蓝天幕覆盖下的辽阔疆土,是他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田地里、闹市中,千千万万的草民布衣。心怀慈悲,令你的百姓臣民有食果腹,有庐护体。” 巍鸣如有所悟:“鸣儿谨记祖父教诲。” 皇甫规欣慰一笑,又道:“还有一事。皇甫世家之所以能立于不败之地,是因拥有一册独步天下的秘籍——《逍遥流云》。这也是懿沧群迟迟未诛杀你我的缘由。” “《逍遥流云》?” 皇甫规点了点头:“当年,为了保住逍遥堂,祖父拿半阙《流云》与人交易,杀了荆南依。” 听到提及荆南依三个字,一旁沉默的叶蘭亦移目看去,神色颇为复杂,听祖父谈及,巍鸣隐约才想起幼年时遇到的那状如大鸟的黑衣男子,这才明白其中缘起是非。皇甫规郑重道:“鸣儿,你定要将其寻回。另半阙《逍遥》祖父一会儿便传给你。只是《逍遥》阳刚霸道,没有《流云》阴柔抵消戾气,十分伤身,最后一式“雪霜离”,在未找到流云前切不可练习,否则性命堪忧。” 他们说起事关皇甫世家的武功秘籍,叶蘭起身正要回避,却被皇甫规叫住:“姑娘,鸣儿若要得到这秘籍,还需姑娘相助,请留步吧。” 叶蘭虽不明所以,但想到此事事关巍鸣,还是选择留下。 皇甫规看了巍鸣许久,目光一派温柔慈祥,仿佛要将他的面容仔细刻入记忆当中去,抽出袖中一柄匕首递到巍鸣手中:“鸣儿,有些路程由黑暗开始,是为了让你结束此等黑暗。” 巍鸣迷茫地看着皇甫规,继而大惊失色:“祖父!” “好孩子。”皇甫规闭眼一笑,握着他拿匕首的那只手,用力插进自己胸口,巍鸣难以置信,目眦欲裂地大声道:“祖父!” 血液从他胸口流出,流入了万仞宝座之中的凹槽内,皇甫规好似脱力,慢慢瘫倒在座椅之上,双目微晗,望向窗外江山,喃喃道:“将军铁马汗血流,深入敌营……敌营……战未休……” 此时,在鲜血灌溉下,万仞宝座之上生出一朵血色的花。 “这就是《逍遥》的秘籍。” 远处脚步声渐促,赶来救火的武士正往此地逼近,皇甫规推开巍鸣,勉力道:“快走吧,祖父不行了,你们快把《逍遥》带走……记住……《逍遥》《流云》本为一体,一个至阴一个至阳,当年祖父将其分开,用内力将刚强的《逍遥》封在宝座中,想要拿走它,需要承载在至阴柔之物上……” 说罢,他将目光投向巍鸣身后的叶蘭,巍鸣顺着他的视线也向她看去。皇甫规拼着最后一口气,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姑娘,我皇甫的秘籍,就拜托给你了。”直到亲眼看见叶蘭点头,他才安下心来,回头看了巍鸣最后一眼,目中满含怜爱之意,像看一件珍爱了半生的至宝,他轻声道,“好孩子,祖父不能再看着你了……” “祖父!” 落在巍鸣肩上的手缓缓滑下,他侧首向内,一滴泪自阖着的双目流下。 巍鸣伏在他膝上失声痛哭,那哭声听得叶蘭恻然,可是时间所迫,她不得不上前扶他起身:“鸣儿,快走吧,那些人快要进来了,若是被他们知道,老堂主的用心将功亏一篑。”巍鸣拭干眼泪,替祖父整理完遗容,走向万仞宝座那朵血色的花,伸手去碰,却被灼然一烫。 叶蘭见状便道:“我来试试。” “小心。” 她伸手去碰那朵血色的话,花瓣轻轻颤动,最终化为一股力量,自她指尖依附在她肩上。 “谁放的火?”懿沧群领着一列武士气势汹汹地赶来,举目望向火光冲天的大殿,挥手命令手下,“进去看看。” 侍卫推开正殿大门,就见昏暗殿中,一人端坐于万仞宝座之上,懿沧群定睛一看,失声道:“老堂主。”皇甫规不语不动,眼睛忽然一睁,两行血泪自他目中缓缓流下,吓得懿沧群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晟睿大着胆子上前察探他鼻息,又奔回懿沧群身边将他扶起,神色大喜:“叔父,他死了。” 懿沧群遍体冷汗涔涔而下,茫然地问:“死了?老家伙死了?” 晟睿点头。 这与他争了大半生的老人这就这样轻易的死了,从此往后天下就他一人,再无对手。想至此,懿沧群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意,怔了片刻,一把推开晟睿的搀扶,命令左右:“走!” 晟睿下意识地问:“去哪儿?” 懿沧群冷笑:“你说这老家伙死前最可能去见的人是谁,自然是去找最有嫌疑的那个人。” 一行人风风火火离了大殿,直奔巍鸣居处,踹开大门拦住了欲要通报的侍从。晟睿第一个冲到巍鸣床边,一把掀开他被子,就见他闭目躺着,跟传闻中一样的昏迷不醒。晟睿将他提到自己眼皮底下,左右端详,见并无异样,转头望向懿沧群,冲他暗暗摇了摇头。 懿沧群恼羞成怒,挥开晟睿,上前拽起巍鸣,正欲逼问,刚好叶蘭端着一碗药进来,见状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挡在巍鸣床前,恼怒道:“巍鸣君命不久矣,涧主怎连将死之人都不放过?” 懿沧群恨意攻心,夺过药碗摔碎在地,俯身捡起一片陶瓷碎片,抓起巍鸣一条手臂狠狠划过,顷刻间鲜血如注,而巍鸣始终不见清醒,一旁的晟睿冷眼看着,阴阳怪气道:“看来是真的昏迷不醒。” 叶蘭怒极攻心,仰首斥道:“你们真要造反不成?” 懿沧群并不理她,丢掉瓷片转身离去,晟睿紧紧跟上他的脚步。叶蘭见人离开,急急反锁房门,奔回床边察看他的伤势,只是鲜血狂涌,异常可怖。叶蘭一边替他包扎,眼泪一边就落了下来。 他不语不动,闭目躺着,只在她的手指碰到他手时,悄悄地将她反握住。 叶蘭喜极而泣:“鸣儿!” 他嘴唇蠕动,近乎无声地说:“蘭儿,把灯灭了。” 叶蘭确定人都走后,这才飞快走去灭灯,顺便遣散了门外值守的宫人,回到床边,四目相接的一瞬间多少有些尴尬。巍鸣虚弱地坐起,轻咳了一声,避开了她的视线,轻声道:“男女有别,大婚未成,鸣儿不能不顾及蘭儿的女儿清白。” “大势所迫,不必拘泥。况且,”她脸颊微红,瞥了巍鸣一眼,悄声道,“蘭儿迟早都要嫁你为妻。” 巍鸣也笑,喜悦地牵住她的手:“蘭儿放心,我绝不负你。今生,皇甫巍鸣必定迎娶蘭儿为妻。” “只是,”叶蘭忧心忡忡,想起了眼下更为重要的另一件事,“以往运用灵羽,从我体内幻化的竹叶飞刀触碰到所射之物,便会枯萎殆尽,蘭儿恐将秘籍打出,便散失了,岂不铸成大错?” 巍鸣若有所思:“祖父也说过,《逍遥》需承载在至阴之物上,这至阴之物,”他双眼忽然一亮,惊喜地望向叶蘭,道,“我有了!”说罢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牵着她的手朝外奔去,“花枝漫漫,可做隔绝。我们去花苑!” 第42章:修习流云 巡视的侍从来到花苑,相对坐于树下,夜风作祟,摇动着花枝,漫天花瓣翩然飘下。叶蘭羞涩地背过身,解开衣带,露出背部大片雪白肌肤。 巍鸣望向她的眼中坦然温情,不掺一丝情欲和杂念。 叶蘭屏息运功,施展所学武功灵羽,将烙在背上的《逍遥》从体内打出,打在周围飘落的花瓣之上,写有金字的花叶从巍鸣眼前划过,赫然正是四句:鹏徙南冥水三千,扶摇而上九万里。背风青天流云起,六气之辩自逍遥。 巍鸣逐字扫过,按照秘籍所书的内容,练习祖父传授的《逍遥》。二人一静一动,宛如璧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一幕也落入了刚好从此地经过的苏穆眼中,他默然旁观须臾,便安静地隐于假山之后,沉默地充当他们的影子。整个晚上他都默默地守在那里,确保他们不被人发现,也确保懿沧的人不会经过这里。 但是也无法否认,看着叶蘭和巍鸣,看着他们默契无间的配合,心还是会痛——此刻巍鸣所处的位置,正是他曾经拥有的角色,被他全然交付的女子,是他深爱于心的人。 现如今,他却失去了再度将她拥入怀中的机会。 天色薄亮,在别人发现他们之前,巍鸣牵着叶蘭的手避开懿沧耳目,仍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等他们安全离开之后,苏穆这才披着一夜露水,独自一人走回所居的宫殿,没想到含露早已恭候在此,见他从外进来也意外,起身向他行了一礼,细看他,才发觉他神色颇憔悴,像是一夜未眠的模样,忍不住担忧道:“君上,您……” 苏穆倦怠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再问,含露只好沉默。 “向各大世家传送皇甫信符之事,办得如何了?” 含露面有喜色:“苏穆君终于想通了,一切进展顺利,到约定之日,兵卒任由苏穆君调配。” 苏穆闻言一笑,像是对这个消息倍感喜悦。可是含露知道,微笑并不是他表达高兴的真正方式,因此只以担忧的目光凝视他。须臾听见他问:“还有事么?” “懿沧群在大殿召集群臣,说是有要事宣布。” 苏穆神色一冷,颔首道:“我这就前往。” 逍遥堂大殿一如寻常巍峨庄严,分列阶下的皇甫臣子脸上衔着相似的忐忑和不安,苏穆一走进殿中,就看见了端坐于正首的懿沧群,数日不见,他似乎老了一些,脸上沟壑越发深刻,配合他眼下的地位举止,莫名给人一种坚硬萧肃的感觉。 他也看见了苏穆,而目光只是从他身上一扫而过,便不再施以关注。 待众人聚齐,懿沧群作势咳了一声,殿中霎时安静下来,满殿只闻他沙哑低沉的声音:“近日,老堂主轰然仙逝,巍鸣君又疾病缠身,恐时日无多。老夫痛心疾首,然,朝堂之上,不可一日无主。老夫涕零,受老堂主临终所托,懿沧晟睿迎娶了长郡主,是皇甫世家的驸马,理应替逍遥堂鞠躬尽瘁,继承大位。”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苏穆冷淡道:“封王拜相,岂为儿戏?涧主空口无凭,则颠倒乾坤,恐天下不服,万民声讨?” 懿沧群像是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出,抖开手谕面向众臣,朗声宣布:“老夫有老堂主的金印手谕。”侧首一顾晟睿,道,“还不上座?” 在左右侍卫夹道相迎之下,晟睿站起身,面带笑意,一步步迈向此前一直虚置的万仞宝座。 就在这时,就听一声且慢,众人闻声朝外望去,就见巍鸣逆光立于殿外,在众目睽睽之下阔步走入殿内,仰首冷冷地盯着还未落座的晟睿,清楚道:“我逍遥堂的万刃宝座,岂是外姓之人坐得的!” 懿沧武士抽出佩剑正要阻拦,却摄于此刻晟睿眼中少有的狠辣威严,齐齐往后退了几步,让他顺利越过晟睿,一抖衣袍,霸气地坐上了万仞的宝座。 趁着懿沧群愣神之际,苏穆率先下跪,群臣纷纷跟随苏穆向巍鸣行礼:“拜见苏穆君,皇甫千秋,逍遥万世。” “拜见巍鸣君。皇甫千秋,逍遥万世。”群臣附和高呼。 懿沧群狼狈不堪,狠狠地剜了一眼苏穆,只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他也无可奈何,挥手让晟睿退下。眼见唾手可得的宝座不翼而飞,晟睿何尝甘心,怒视着万仞宝座之上的那人,拳头捏得死紧,恨不得冲上去手撕了那皇甫巍鸣。 巍鸣端然坐着,目光一扫左右还握着佩剑的的懿沧侍卫,冷面斥道:“尔等见本君,何故剑拔弩张,还不撤下!” 众侍卫心生怯意,犹豫地放下了兵器。巍鸣笑得冷淡:“此情此景,本君似曾相识?鸾倾城之时,似有与将军同袍之人,谋害本君。” 众臣哗然。懿沧群看了一眼拔剑将要出鞘的晟睿,暗暗朝他摇了摇头。晟睿隐忍收手,退到了懿沧群背后。 苏穆趁机逼问:“当日,巍鸣君还未到我鸾倾城境地,便遭人追杀,当着皇甫百官,苏穆想替巍鸣君问一句,护送君上失职之事,可应追究?” 臣子们一听幼主受难,当下惊讶难当,议论纷纷,齐齐望向苏穆口中的失职之人,懿沧群和他的侄子,懿沧晟睿。 懿沧群略有尴尬,晟睿却是气恼不已,咬牙心想:好你个荆南苏穆!问罪问到懿花涧头上来了!目光阴鸷地盯了苏穆许久,转念之间计上心头,自言自语道,“好,我就让你的人,为你去死。” 此念一定,晟睿阔步出列,正色道:“启禀小君,此事早已结案。臣已抓到几个悍民,他们已然招供不悔,声称追杀小君以图财。” 巍鸣哦了一声,故意反问:“区区几个小民,一向骁勇善战的懿沧武士们怎么就束手无策了?” “巍鸣君,当信则信,我懿沧世家是清白的。”晟睿粗声武气道,一边说一边拽过芳聘手腕,笑得有些阴阳怪气,“巍鸣君不信我,便是不信我的妻子长郡主,今日小君不如就颁布政令,杀了此等贼人,还我懿沧以清白,否则,懿沧武士蒙冤,我这个驸马爷也会郁结于心,我妻长郡主也不得安心吧。” 芳聘被他握得面色惨白,低声痛吟。 巍鸣何曾想到他会拉着芳聘出来当挡箭盘,怒火中烧之余,不由拍案而起:“你好大的胆子!” 懿沧群品味着他脸上的愤怒,快意道:“晟睿说的也有理,今日小君既已坐上了宝座,不如就颁布一道政令,杀了此等贼人,还我懿沧清白。” 巍鸣怒不可遏,搁于案上的手甚至还在轻微地发抖,看着面前懿沧群这信誓旦旦的假笑,更觉五脏六肺都被放于火上灼烧。目视懿沧群良久,清楚地说:“杀!” 懿沧群俯首领命,恭敬的姿态,并未抬头,脸上却浮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这笑终止于巍鸣的下一句话之后。 巍鸣开口,清朗声音传遍大殿内外,也分外清晰地进入了此刻苏穆的心底。苏穆不安地抬头,看向高台之上的巍鸣:“本君与荆南郡主的大婚已定,三日后成礼,昭告悠然河南北,相邀各世家观礼。” 懿沧群豁然抬头,虎目怒视着巍鸣。 秋雨淅沥,像是暗合着当事人此刻的心境,天气渐渐转凉。含露领了众位侍女前来为苏穆添换入冬的被褥,推门入殿,却险些被散落一地的酒瓶绊了一跤,抬头望去,黑黢黢的殿内独坐着苏穆一人,对樽痛饮,含露一叹,转身接过侍女手中的被褥,让她们退下。 苏穆闻声抬头,目中乍现的亮光在见到是含露的那瞬灭了下去。“是你。”他索然问。 “冷酒伤身,苏穆君别饮了。” “呵呵。”他一笑,转了转手中酒杯,忽然道,“当日,刺杀巍鸣的人,究竟是谁?” 含露悚然一惊,当即跪下:“含露有心,那毒箭却并非含露所为。” 苏穆摇头:“你要是不肯说,那就算了。出去吧。” 含露殷殷道:“君上,这么多年了,您卧薪尝胆,志向高远,怎可一时身陷于儿女私情当中?” 苏穆痛饮一杯,黯然苦笑:“就是你口中的大志,断送了我和蘭儿的情谊。” “可是君上,”含露双目含泪,膝行到他足前,仰首道,“我们这一路吃了多少苦才走到如今这一步,您,都忘了么?” 心陡然一痛,苏穆冷冷低头,只重复简单两字:“出去。” 含露欲再争,触及此刻他冰冻三尺的目光,一切终都归为无言,她低头领命:“是。” 待她走后,苏穆一杯一杯继续痛饮,终获酩酊大醉,眼前一幕幕浮现起来的,都是从前与叶蘭相依为命的日子,喝酒、射箭、逃命、梳发……历历闪过,苏穆黯然发现,这些竟是他前半生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 可是现在呢,他又算什么,明明是他先遇见的叶蘭,也是他最该有资格娶她为妻,为什么会变成眼下这副样子? 苏穆愤而站起,啪的一声将那酒杯拍在桌上,而后起身,带着醉意冲入了此刻潇潇秋雨当中。 且饮且行,竟也一路顺利地来到了叶蘭殿外,他仰头灌下一口烈酒,望向那禁闭的闺门,一声声叫着叶蘭的名字,可是却久久等不到她的人。最后是叶蘭的侍女持伞推门而出,走到苏穆面前,将一只锦盒递到他手上:“苏穆君,这是郡主要奴婢交给您的。” 苏穆一怔,接过打开,只见一只风哨安静的躺在其中,旁边还有一张锦帕,苏穆展开细看:“挥手自辞去,我断不思量,来日隔山河,世事两茫茫。” 他心颤了一颤,右手跟着一抖,那锦帕便和着秋风飘落,被雨打透,此刻苏穆心如刀割,竟是痛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断断续续地开口,像是问她,也像是在质问自己:“你与我,怎可落到茫然两不知的地步?” 抬头望去她可能存在的位置,薄薄的窗棂上依稀映出一条纤细身影,似乎也凝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侍女劝他:“苏穆君,您醉了,郡主不见客,请您回去。” 沐着风雨,苏穆疾声向内道:“蘭儿,你连我都不愿见么?” 叶蘭心似针扎,却流不出一滴血来,只是事到如今,又有何好说,又有什么可以说,她隔门向外面的苏穆道:“穆君何苦如此?蘭儿不想见你。” “我错了,”得她终于回应,苏穆脸上现出痛苦神色,“是我错了,什么家国情怀,什么世家使命,都比不上蘭儿的一颦一笑。我不要你再佯装郡主,我只要你做回我荆南苏穆的蘭儿,我一个人的蘭儿。” 叶蘭暂未言语,却给了苏穆错误的暗示,不顾侍女的阻拦,他走到她闺阁门口,以手抚门,仿佛这样就能触到屋内叶蘭的身影,“蘭儿,我就离开此处,像过去那般,骑射饮酒,双宿双栖,过本应属于我们俩的人生。当初若不是情势所逼,我定不会送你至此牢笼,虚情假意地去与巍鸣相伴。” 久久都未听见屋内人有任何声音,而苏穆选择固执地立在那里,等待着伊人的回应。 一道闪电划过长空,伴随着一声雷鸣,一只白玉雕成的杜若钗滑下,落在谁的脚边,水花飞溅。 巍鸣站在远处雨中,打伞的手缓缓垂下,任由雨水浇灌他满脸满身,望着雨中这对依依诀别的恋人喃喃苦笑:“原来,一切都是骗局……蘭儿倾心的竟然是荆南苏穆……蘭儿……”他转身踉跄着离开这里。 第43章:误解丛生 房内的叶蘭听着苏穆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心肺俱裂,早已泪流满面:“苏穆君,自悠然河畔,我与巍鸣被杀手追击,你我的情谊便断了……” 苏穆欲言又止:“那日的杀手……” 忆及昔日种种,叶蘭背靠着那门,闭上了眼:“叶蘭自小游侠性情,爱憎分明,志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与君诀别。他日再见,两不相知。” “两不相知……”苏穆神色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默了半响,忽的仰头狂笑,举起手中酒壶接连痛饮,像是宁可醉死在此地。 叶蘭听着屋外那放浪形骸的笑声,百感交集,疏忽泪落。 当夜,叶蘭的房门被人敲响,她起身开门,见巍鸣浑身湿透立在那里,形容憔悴,双目如盲人般失焦,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一处。叶蘭一惊,下意识地问:“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了?” 巍鸣眼中竟泛着些许水光,含泪看着她,迟疑道:“鸣儿是想问你……” 叶蘭温声问他:“你想问什么?” 巍鸣咬紧牙关,不忍心道破真相,直至开口时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被我弄坏了。” 叶蘭不解:“什么坏了?” 巍鸣牙关紧咬,不忍心向她道破真相,只是朝她摊开手掌,一支折断了的杜若玉钗静静地躺在掌心,玉钗断处将手割破,渗出血来。 叶蘭一惊,忙又抽出自己的帕子为巍鸣包扎,连声道:“不过是个物件,怎么还弄伤了自己呢?” 巍鸣动也不动,就定定地看着她,没来由的,忽然叫了声蘭儿。 叶蘭抬头:“怎么了?” 巍鸣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肩头,那滴悬而未落的泪水便渗入她衣料纤维当中。他低声喃喃地说:“只要蘭儿在我身边就好,只要……蘭儿在我身边就好。” 叶蘭茫然不解,却能清楚感觉到他的悲伤,他这样伤心,从叶蘭认识巍鸣开始,这还是第一次。叶蘭犹豫了片刻,伸出手臂,在他背后轻拍了拍,柔声道:“为我戴上吧。” 正已入秋,而逍遥堂钱庄内因通了地龙,却是温暖如春,四季都有不败的青葱树木。傅昊郗从外走近,撩开纱幕,屋内无灯,几案上摆有酒肉,香炉之上烟气袅袅。 他立在屋中,暂时未动。须臾勾唇一笑,像是已经预料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他听见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荆南依赤足从帷幔后跳舞步出,轻纱舞衣,清丽出尘。傅昊郗浅笑不语,摇开折扇,怡然望向这绝色女子。 荆南依长袖翩跹,和着足踝间清脆的铃音,一路舞到傅昊郗面前,时而近身,时而避开,只是不让他碰到自己衣裙一角。傅昊郗不动不言,以微笑来应和她的舞步。 一舞方罢,荆南依摘下面纱,巧笑倩兮:“公子可喜欢?” 傅昊郗微笑:“无事献殷勤,姑娘何所求?不妨直说?” “坞主果然聪明绝顶,未卜先知呢。依依我确有一事相求,望坞主怜香惜玉,鼎力相助。” 傅昊郗颔首:“请讲。” 荆南依定定地看着他,神色不复之前的嬉笑活泼,郑重道:“我要你助我夺回鸾凤之女的身份!” 傅昊郗脸色一边,收了扇子,摇头:“千桩万桩,傅某都不辞,唯有此事,恕我不能。” “千桩万桩,都非我所愿,唯有此事,是我心中所想。” 傅昊郗沉默不语。荆南依侧目看他,见他久无回应,不由恼怒道:“飞尘,给我收拾细软,离开这个充满铜臭味道的鬼地方。” 飞尘一愣:“啊?” 傅昊郗神色一沉,转身一把捏住了荆南依的手腕,她吃痛:“放手,你弄疼我了……” 他神色奇异地软了下来,柔声道:“别离开,算傅某求你了……” 荆南依一拼死甩开傅昊郗的手,冲着门口跑去,傅昊郗冷声命呆在一旁的飞尘,飞尘上前挡住荆南依的去路,将其擒住。飞尘笑嘻嘻道:“对不住了小姐姐。” 荆南依恼怒地回首,恨恨道:“傅昊郗!大坏蛋!你要做什么?是要重蹈覆辙,如同杀我梦姑姑一般,把我也杀了吗?” 傅昊郗脸一沉,看向飞尘,吓得他腿一软,跪地求饶:“坞主,不是我,不是小奴说的……” “不是他,”荆南依面露鄙夷之色,像是不屑飞尘所为,“何用他多言,你的羽霓裳与穆哥哥口中杀死姑姑之人的装扮类同,如此稀世珍宝,依你傅家的做派,定纳为己有。” 知当年事他脱不了关系,傅昊郗略有迟疑:“当年之事,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不是傅某所为……” 荆南依冷笑:“他们若不是穿着你的羽霓裳,怎可能轻易功成?假你之手,难逃其咎,你是杀我梦姑姑的帮凶!你这等人,作恶不拒,知怨不报,对我荆南世家连下毒手,还能在我面前,谈笑风生,小人恶徒也……” 在她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质问下,傅昊郗无言以对,只有闭目叹息:“放开她。” 飞尘犹犹豫豫地松开手,又听傅昊郗说:“知道该怎么做吧?” 他点头:“知道。” 傅昊郗转头看向荆南依,脸上毫无表情:“三日后,便是皇甫巍鸣大婚之日,你若是想夺回鸾凤之女的身份,那一日最好不过。” “至于你,”傅昊郗转头看了飞尘一眼,意有所指道,“你该知道要怎么做。” 飞尘笑嘻嘻领命。是夜,他手持一盏孤灯翻山越岭,独自走入郊外的乱葬岗,时至深夜,连头顶明月都被阴云遮蔽,一丝光线也无,一座座坟堆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显阴森恐怖,黄色符纸散落四处。 飞尘走到一处坟堆前,对着无碑的墓地念念有词,忽然间像是被鬼神附身,开始浑身抽搐:“陀罗尼,陀罗尼,昆塔尼雅……” 他整个人剧烈一震,猛然仰头,朝天大喝一声,就见一双双枯槁的手从坟堆中探出,一把抓住棺材边缘,尸体破土而出,飞尘扬手一挥,一块白布临空飘落,罩在坐在的尸体之上。每一具尸体胸口都已被划开,空空如也。 三日之后,皇甫巍鸣大婚,逍遥堂大殿之外红毯铺陈,礼乐齐鸣,皇甫臣子和各大观礼世家人员分列两侧,荆南依身披黑袍混在观礼人群之内,傅昊郗和飞尘紧跟其后。 那日的叶蘭身着新娘华服,在司礼的引导下,一步步踏上红毯,霎那间钟鼓齐鸣,弦乐合奏。 大殿的台阶之上,巍鸣翘首等待,除了喜色以外,他脸上多了一层别人轻易不能察觉的哀伤。 今日懿沧群特意挑了个不起的位置,坐于一隅,冷眼看着这逍遥堂的大喜之事,反倒是晟睿有些沉不住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似地道:“大婚在即,您倒稳如泰山,吃喝无碍啊。” 懿沧群瞥了他一眼,呵呵笑了两声:“你不是一贯不在意那个位置吗?” 晟睿握紧成拳,一拳砸在桌上,冷笑道:“晟睿并不在乎,只是,懿沧受辱,晟睿必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那巍鸣苏穆一伙步步为营,阴险狡诈,惹毛了晟睿爷爷!叔父,如今该怎么行事?” “能怎么做?”他啪的一下将空杯拍在桌上,粗声武气地说,“鱼死网破,巢倾卵碎。对了,你抓的那些人……” 晟睿附耳低声回禀:“按您吩咐,抓来的那些人都处理完了。” 懿沧群面露笑意,抬头望向高台上的巍鸣,眼中有杀意交错而过。 叶蘭一步步走近,巍鸣伸手相迎,二人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有化不去的浓情蜜意,苏穆怅然望着这一对,目中有酸楚之意。他的异样也落在了巍鸣眼里,想到或许是自己破坏了他们这一段关系,心头就好像压着一块巨石,如何也喘不过气,看着叶蘭如花笑靥,巍鸣黯然地想,无论你的心归向何处,只要在我身边就好。 “皇天后土,神明祖宗为证,皇甫巍鸣迎娶荆南叶蘭,凤凰共鸣,琴瑟相和。” “且慢!” 一件黑色长袍从空中落下,落在叶蘭所经道路的前方,众人哗然。 话音传来处,一群混迹在观礼人群中的空心“木偶们”抖动身体,身上所着礼服齐齐腾空升起,露出其下所着的白色素衣,与大婚的喜庆形成鲜明对比。 而说话那人正被这群木偶抬举着,横亘在道路中间,赫然正是荆南依。荆南依赤足立起,抬手指向皇甫巍鸣,俏皮道:“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 苏穆闻声望去,失声道:“依依!” 面向惊呆了的众人,荆南依笑得轻巧,声音却冷漠,务必让场内所有人耳闻听清:“我才是拥有桃花印的鸾凤之女!鸾倾城的真正的郡主,而这人,”她纤手一指,众人顺她所指望去,视线尽头正是沉默不语的叶蘭,荆南依冷笑,“偷龙转凤,匿名假替鸾凤女子,其心当诛!” 满殿哗然,众人齐齐望向那据说匿名假替的女子,脸上神色不一,有惊有疑。 懿沧群先是一怔,继而仰头大笑,拍案大声道:“老夫唯恐,寻不出个罪状昭告天下,不曾想,荆南世家的人竟送上门开了!”很快挺身出列,怒斥苏穆,“大胆荆南,欺君罔上,以假郡主骗取皇甫联姻,忤逆之心昭然若是。来人,把荆南世家的一干人等,统统拿下。” 晟睿抬手命道:“关城门!” 武士们齐声答应,引弓向天空射箭,回声响彻云霄。 霎那间,巍鸣的脸上失去所有血色。 第44章:二择其一 守城的懿沧武士看到天上的信号箭,正欲从两侧拉上城门,这时一支红缨长矛从远处激射而来,插入即将关上的两页城门之间,武士们闻声回头,烟尘滚滚处,烟芜辰星二人策马而来。辰星勒马走近,亮出袖中的皇甫信符,冷声命道:“奉堂主之命,不得关闭城门。” 烟芜顺势接话:“有疏世家,前来护卫皇甫君上。” 懿沧武士面面相觑,却不为所动,仍就选择根据上级命令关闭城门。辰星烟芜彼此交换了一个目光,不约而同挥戟而上,一人斩杀一人,带领身后的有疏武士杀入逍遥堂中。 同时,受到皇甫信符的扶泽陆廉两大世家也攻克了西门,带领各自的武士攻入城中。一时之间城内山呼海啸,喊杀声不叠。 城内早已乱成一团,懿沧武士们与飞尘所造的那些无心木偶缠斗起来,懿沧群趁着众人分神,拔出腰间弯刀架在叶蘭的脖子上。 巍鸣色变:“别伤她!” 晟睿见状飞身而出,冲破那些无心木偶落到荆南依身边,将其轻松擒住。荆南依哪里肯依,恼羞成怒向着他拳打脚踢:“放开我,你们疯了,我是鸾凤之女,该处决的是那冒名女贼,抓我做什么?” 苏穆斩落最后一名武士,冲出重围,却晚了一步。望向被擒住的荆南依和叶蘭,难以靠近。 懿沧群向着巍鸣诡谲一笑:“此女接近小君另有所图,老夫心怀小君安危,秉公执法,护卫君上。”而后俯身在叶蘭的耳边悄声道,“看看你效忠的主人,生死关头,是否能保了你这颗废棋?” 他直起身,指着叶蘭和荆南依问苏穆:“此二女,到底谁是你妹妹?别忘了,假冒郡主可是死罪!” 荆南依急切道:“穆哥哥,穆哥哥,是依依啊,快告诉他们我是你亲妹妹,救我,救我啊!” 苏穆看着两人,脸上现出痛苦神色,似乎难以抉择。 巍鸣急了,吼他:“快选蘭儿!你在犹豫什么?” 叶蘭含泪动容地看了巍鸣一眼,又将目光投向苏穆。他面色惨白,双唇不住地颤,唤着她的小名:“蘭儿……” 她也在这一声中寻到所有答案,闭目,忍住那些即将决堤的泪,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向他道:“苏穆君一生为世家而活,苏穆君所选,必定为荆南着想……蘭儿可以成全苏穆君的凌云壮志……” 苏穆痛苦难耐,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喃喃道:“蘭儿对不起,你且先行一步,苏穆片刻便去寻你。” 他缓缓抬手,目中悲恸欲绝,最终还是选择了荆南依:“此乃舍妹。” 巍鸣因他的选择怒极攻心,大声吼道:“荆南苏穆!” 听到这个回答,最快意的非懿沧群莫属,他仰天大笑,指着叶蘭:“冒名郡主,欺君罔上,杀无赦……” 听到杀无赦这三字,巍鸣肝胆俱裂,跌跌撞撞从台阶上奔了下来,跪在懿沧群和叶蘭之间,拽着懿沧群的袍子下摆哀哀求道:“她不是荆南郡主,无妨,无妨,本君也愿娶她,无论她是大逆不道的臣子,还是居心叵测的逆贼,本君都愿意,舅父,求你了,莫伤她……” 叶蘭低头,望向巍鸣的眼中掩不住伤感之意。 身份,地位,体面,一切的一切都被巍鸣抛在脑后,他像个未经人事的孩子,苦苦哀求懿沧群放过叶蘭一命。 不知不觉间,叶已泪流满面。 懿沧群冷面以对,对他的苦苦哀求不为所动:“纲纪不可废弛,国法不容私情!”说罢提刀就向叶蘭颈侧砍去,巍鸣见苦劝无果,暗暗运力在拳,在懿沧群的刀即将碰到叶蘭之前,他用尽全力,使出一招逍遥流云,震得懿沧群后退数步,手上的刀刃也从中折断。 懿沧群怔怔望着那断了的匕首,先是一惊,继而大喜:“逍遥流云!逍遥流云掌!我寻了十几年,竟然在咫尺之境的小儿身上。哈哈哈,今日,舅父就向你讨要这么多年的教诲之恩吧。” 晟睿见状更是喜不自禁,也不管那荆南依,飞身跃回懿沧群身边。 苏穆抽出佩剑,与巍鸣背对而立,环视面前众人,冷声道:“匡扶正道,家仇私恨,正好,今日,便一并了了。” “哈哈,好一个舍生取义的荆南子孙,为了所谓的太平正道,竟然与世仇并肩,辅佐杀亲仇人,老夫一生最恨道貌岸然,欺世盗名之徒,统统诛杀便是。”懿沧群话音刚落,晟睿便提刀杀向巍鸣,四人缠斗得难解难分之际,傅昊郗护着荆南依退后一些,命令飞尘:“保护姑娘,若她出了一点事,我唯你是问。” 飞尘乖觉应下,扬袖一挥,无心玩偶便调转方向,转而向懿沧武士们发起进攻,本是死物,更不惧刀剑无眼,顷刻间逍遥堂内横尸遍地,宛如罗刹鬼域。 苏穆一剑直取晟睿腋下,他躲闪不及,反被苏穆划破手臂,踉跄着数步之后跌坐在地。苏穆得空之后回身去助巍鸣与懿沧群作战,二人联手,竟都不敌懿沧群一人,被他雄劲的剑气所慑,连连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叶蘭见状也急得不行,反手摘下凤冠,丢在一旁,捡起地上被人遗落的一柄长剑,飞身上前相助。三人合力,懿沧群渐被压制,背刀格下三人联手一击,趁叶蘭不备瞅准空档,横刀刺向她胸口。叶蘭勉力躲开,却仍被他内力所伤,呕出一口鲜血。 巍鸣声嘶力竭,大叫了一声:“蘭儿!” 苏穆心头一颤,看了一眼巍鸣,简单丢下一句:“护着她。”而后便飞奔迎向懿沧群,三人已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苏穆一人,很快苏穆便力不可支,拼着最后一口气勉强应敌。巍鸣收了宝剑奔到叶蘭身边,将她扶起,急切相求:“快,蘭儿将逍遥最后一式给我。” 叶蘭摇头:“老堂主曾言,最后一招十分凶险,会要了鸣儿性命。” 巍鸣坚定道:“蘭儿,给我,否则我们都会死。逍遥城的百姓也难逃劫难。等此事了解,”他声音一低,黯然道,“你就可以回家了。” “我哪儿都不去……”叶蘭气若游丝,却仍旧固执,“我为你穿了嫁衣,从此便是你的结发妻子了。” 说话间,苏穆胸膛被懿沧群一掌击中,跌倒在地,嘴角流下一丝血痕。懿沧群得空掉头攻向巍鸣,去势甚猛,直取他背心,苏穆见状不由高声道:“小心。” 巍鸣闻声转头,被迫生生接下懿沧群一掌,二人临空而退,被懿沧群一路逼到了祭拜的铜鼎之上。巍鸣起身,摘了近旁树上一朵花,以掌风打给叶蘭。 “蘭儿!” 叶蘭拭泪,收慑全副心神,运功灵羽,将最后一招《逍遥》映在花朵上,打回给巍鸣。 巍鸣起身跃起,将花瓣纳入手心,掌心随之现出一行小字。巍鸣口中默默诵念,昔日自己练武的一招一式闪现于眼前,待巍鸣重新睁眼时,眼中多了平日罕见的利光。 “舅父,可愿放下屠刀?”他声音清越,朗声质问。 懿沧群通身是血,神情已近狂乱,闻言仰头大笑:“老夫要成魔,不是佛!”而后挥掌相向,巍鸣运功在手,屏息凝神用尽全力,向懿沧群使出逍遥最后一招,那招宛如千重雪浪,所经之地万物尽毁,懿沧群难以招架,被那内力撞出数米之外,吐血倒地,一身武功尽废,匍匐许久都难以站起,想到大计无望,他仰天哀嚎:“小浩,是爹爹对不起你,没有将害死你的人手刃,祭奠你的在天之灵。” 巍鸣也遭内力反噬,气血狂涌,一连退了数步,才勉强支剑站住。 弥留之际的懿沧群大睁双目,眼中有两行血泪缓缓流下,甚为可怖,他看着巍鸣一字一句道:“我诅咒你,皇甫巍鸣,你是害死骨肉至亲的禽兽。” 巍鸣惶惶摇头:“我没有……” 懿沧群痛得满脸虚汗,拼命喘过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没有……你爹你娘是怎么死的……老夫的小浩是如何早夭的……都是你……都是你害死的,是你……” 从前尘封于光阴中的记忆因他的话而全面苏醒,巍鸣头疼欲裂,不住痛吟:“我没有,我没有……” 亲眼目睹他的痛苦,让懿沧群在临近死亡的前一刻竟然品味到了快意的感觉,只可惜,他不能亲手杀了皇甫巍鸣替他的儿子报仇:“你忘了,可是我不能忘,我的小浩……他……” 疼痛越来越甚,有破碎的画面在脑中闪现: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一同在池边嬉戏玩耍,巍鸣挥剑跑在前后,后面的孩子且追且跑,笑道:“巍鸣哥哥,你等等我,你等等小浩……”画面一转,就见那孩子跌落水中,双手无助地挥舞,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片刻之后便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巍鸣吓傻在那里,直到父亲出现将他抱走,遮住了他的眼……悲愤交加的懿沧群举剑相向,誓要为儿子报仇,父亲望向小浩尸首,回头又看了一眼浑身作抖的巍鸣,跪地向懿沧群哀求:“小儿之错,为父承担。” 在年幼巍鸣的眼中,他看见父亲拿起手中长剑,毅然决然地刺入自己胸口,懿沧群脸色霎那一变,显然他的死也不是他所预料的。巍鸣的母亲闻讯赶来,可惜已经迟了。见到的是父亲早已冷透的尸首。她含泪摸了摸巍鸣的头,温柔叮嘱他道:“鸣儿,好好活下去,母亲不能让你父亲一人孤独而行。”语罢从身后紧紧抱住巍鸣的父亲,长剑当胸穿过,她伏在父亲背上,慢慢闭上了眼。 他忘了…… 他全忘了! 他太痛苦,所以才逼着自己把这些痛苦的回忆通通忘掉。 懿沧群气若游丝,却止不住嘴边的讥笑:“皇甫世家所流之血,所剜之肉,皆因你这个不祥之子,弑父弑母,天理当诛,你会遭天谴的,我诅咒你,戕害至亲,一生孤苦!留在你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会因你而亡!生生世世,孤苦无依!哈哈哈,哈哈……”他突然双目暴突,死死盯着苍穹,像是看见了什么人或者事物,他的嘴角浮起一个突兀的笑,一滴眼顺着眼角滑落:“小浩……爹爹来见你了……” 巍鸣双手抱头,试图驱逐那些嘈杂在耳畔的声音,喃喃道:“我没有……没有……” “鸣儿……鸣儿。”叶蘭见他神色迷乱,双眼通红,心疼地从后抱住他,将他揽在自己怀中,连声劝慰他道,“没事了,鸣儿,都过去了……” 巍鸣靠在她肩,表情呆滞,茫然地望向天空:“我累了,蘭儿,我好累……” 叶蘭急得眼泪都下来了,不住地摇着他肩,一声声道:“不要睡,求求你,不要睡……鸣儿,你还记得那个杜若玉钗么?蘭儿找人修好了,等你好了就给蘭儿戴上……好么?” 巍鸣虚弱一笑,勉力伸手拭去她面上泪痕:“对不起了,蘭儿,我恐怕要失信于你……” 叶蘭紧紧抱住巍鸣,像是害怕他会突然从她面前消失。 “别哭了,”巍鸣低声道,“蘭儿知道么,我……我是真心爱你……嗟余只影系人间,为何同生不同死……” 一口鲜血呕出,巍鸣的手软软垂下,叶蘭先是一愣,颤声道:“鸣儿……不要,鸣儿,不要啊……” 他闭眼躺着,脱离了痛苦回忆的他神色安详。身后残阳如血,在他柔和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黄。 她一声声的呼唤着巍鸣的名字,在这逍遥堂大殿之上寂寂回荡,而他再无回应。 秋风卷落叶,残阳立枝头,大战方歇的逍遥堂内外弥漫着寂寥凄清,刑场之上,用刑方毕,瘪猴瘦猴满身是血,气绝而亡,在他们尸首的不远处就是已死的华农,狱卒指挥着几名皇甫侍卫将其抬走,侍卫们聚在一处将那些尸体翻来倒去地看,其中一人掂起一块石头,敲掉了瘪猴口中的金牙,喜气洋洋地将其揣进自己袋中,其余侍卫嫉妒非常,蜂拥而上去扒瘦猴的嘴,发现他除了一口烂牙之外再无其他,不由懊恼道:“真够倒霉的,一口烂牙。死鬼比我还穷。”说罢走到华奴面前,在她身上四处翻找,可惜一无所获,只翻到了一个针线包,随手将那沾血的针线包丢在了一旁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忿忿道:“穷老婆子。”待那些侍卫将三具尸首推上小推车,推走之后,一个穿着黑色斗篷,头戴斗笠的人从暗处走出,俯身捡起遗落在地的针线包,放入袖口之中,然后在众人注意到他之前,悄然走开。 第45章 尘埃落定 自逍遥堂一役之后,皇甫世家元气大伤,而皇甫巍鸣身受重创,昏迷不醒,为了安顿局势,稳定民心,苏穆暂时留于堂中,防各大世家再起异心。自巍鸣昏迷之日起,叶蘭便没日没夜的守在他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一遍遍地呼唤着他,想要他醒来:“蘭儿在身边守护着你,鸣儿伤痛难耐,可是,你答应过蘭儿,愿作鸳鸯不羡仙。怎么能言而无信,一个人懒睡不起?”任由她如何哀求,巍鸣却始终沉睡不醒。叶蘭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日日消瘦,心如刀绞,那日她呆坐巍鸣床畔,辰星前来拜访,带来一样东西呈给她过目。 “辰星替皇甫世家协办查抄懿沧群府邸之事,在他的地方,发现了这个。”他将一瓶标有“寒蛛血”的药瓶放在桌上,叶蘭疑惑地拿起:“这是?” 辰星从旁解释:“这是当日巍鸣小君所中的箭毒。” 叶蘭大惊:“难道……” 辰星点头:“以毒箭射杀巍鸣君的是懿沧群,根本不是我君上。” 叶蘭顿时一惊,险些跌倒,想到昔日以剑刺向苏穆的一幕,她便心痛难当,喃喃自语道:“原来是我错怪了他……” 想到这里,觉得多待一刻也是折磨。她下定决心,推开辰星奔出门去,当即跑去寻苏穆,找到他时他正独自一人在房内饮酒,苏穆不妨她会突然出现,四目相接的瞬间,彼此都只剩无言。 物是人非,心境早已两重。 “蘭儿……” “苏穆……” 同声而出,也是同音而止,二人看向彼此,在对方的眼中看见相似的感慨。 苏穆温和道:“你先说。” 叶蘭眼中带泪,殷殷地看向苏穆:“叶蘭此行前来,是向苏穆君负荆请罪的……当日,鸣儿被毒箭所伤,错怪了苏穆君。让你受委屈了。” 见她此行前来仍旧是为了皇甫巍鸣,说不嫉妒,那一定是自欺欺人,苏穆在心内苦笑,面上却仍旧淡淡微笑:“不怪你,蘭儿也是救人心切,怪就怪我无能,没有保护你二人。蘭儿不必将此放在心上。” 叶蘭却因为这些事久久不敢看他:“叶蘭本是游侠,最是崇尚信义二字,没想到,却辜负了至亲至信之人,蘭儿追悔莫及。” 苏穆含笑宽解她:“既是游侠,蘭儿便应视恩仇如浮云,你我生死至交,何来嫌隙?” 叶蘭心中愧疚难当,低首道:“多谢苏穆君。” 罕有的顺从姿态,恰是这一低头有说不出的动人,一茎秀发滑下她额头。苏穆心一动,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将它捋到耳后,叶蘭觉察到他的意念,侧首避开了。 苏穆心一痛,攥紧拳头背在身后,抬眼望向别处,轻声道:“你已经想好了,对么?” “当日,巍鸣为我险些搭上性命,蘭儿欠他的,不能不还。” 苏穆心一痛,将手背在自己身后,攥紧拳头,望向别处,轻声道:“你已经想好了,对么?” “当日,巍鸣为我险些搭上性命,蘭儿欠他的,不能不还。” 苏穆叹息:“知恩得报,是蘭儿性情。” 叶蘭抬头望向苏穆,神情坚定:“从今后,蘭儿视苏穆君如兄长,请苏穆君也待我如依郡主一般,依着蘭儿的性情,由我去吧。” “他若不醒呢?蘭儿便在此守候一生吗?” 叶蘭释然一笑:“他连性命都舍得,蘭儿的一生岂能偿还?” “蘭儿……” 叶蘭行了一礼,礼节周到,神色却疏离:“兄长留步,蘭儿这就告辞……” 说话间,有争执声从门口传来,苏穆叶蘭循声望去,就听见一声惨叫,一侍卫飞扑而来,撞开大门,被人打入殿中,整个人扑在苏穆脚边,七窍流血,奄奄一息。大门洞开处,荆南依带着傅昊郗和飞尘走了进来,边走边向着苏穆抱怨:“穆哥哥,皇甫的侍卫真是没规矩,竟然连我都不认识……” 见到平安无事的胞妹,苏穆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待她欢天喜地走到自己跟前,扬手便狠狠扇了她一个巴掌。众人皆是一惊,傅昊郗更是不怿,脚步微移,身形一闪,挡在荆南依身前,蹙眉看他,像是不悦他赐荆南依的一巴掌,以一种无声的警告打量着他。 荆南依也被打蒙了,手抚侧脸,难以置信地看向苏穆:“你竟然打我?” 苏穆逼着自己硬下心肠,侧头不去看她此刻朦胧泪眼,拿出兄长的威严,冷声斥道:“这一掌,是为兄替已故的父亲母亲教训你,离家出走,以身犯险,实为大不孝。也是为兄替荆南百姓惩戒你,阻碍大婚,陷荆南世家于忤逆危难,实为大不忠。” 荆南依流泪抚着脸,委屈地告知兄长心酸:“穆哥哥只思量父母大孝,世家大忠,可曾想过依依被人劫走关在金丝笼子中所受之苦,可曾顾及依依被人冒名顶替的苦楚滋味?” 见她梨花带雨,哭得如此伤心,傅昊郗心亦有不忍,劝道:“这些天郡主流浪在外,颠沛流离,也确实吃了不少苦头。” 作为兄长,焉有不心疼妹妹之理,从看到依依的眼泪开始,苏穆的怒气就已消于无形,更何况,她还是父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血亲,她受的任何一点苦都足以令他痛彻心扉:“长兄打你,也是斥责你,流落在外,为何不告知我?你知道我有多担忧吗?” 兄妹之间的龃龉最后都注定以苏穆的低头告终,荆南依获得了他一贯的宽容,顿时破涕为笑,抱住苏穆的胳膊撒娇:“穆哥哥义正言辞,千言万语,生生将我说成个不忠不孝的浪荡子,原来,是五内俱焚,忧心依依的安危啊。依依知错了,再也不胡闹了,穆哥哥莫生气……” 苏穆没好气,心却是已经软了:“别跟我来这一套,也不看看此乃何处,这里不同鸾倾城,容不得你任意妄为,一点规矩都没有。”他复又抬头,望向荆南依身后的傅昊郗,见他容止端雅,气质不俗,与妹妹的关系似乎颇为亲密,顿时奇道:“敢问这位是?” 荆南依转悲为喜,一牵傅昊郗的手将他拉到哥哥面前,撒娇道:“这就是依依此行前来办的正事,他,”纤手一指,正对傅昊郗,“他是我请来救皇甫巍鸣的,无常坞主。” “我听含露曾言,无常坞偏安一方,不与世人争。坞主乃隐士高人,不愿跪拜在朝堂之上,只愿潇洒于江湖之远。富可敌国,却隐逸江湖,今日得见,时为幸事。只是事关皇甫新主的性命……”苏穆略有迟疑,并不十分敢把皇甫巍鸣的性命轻易交给面前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手上。 对他那些赞美之言,傅昊郗脸上毫无自矜之色,只以淡淡一笑应之。 荆南依劝道:“兄长请放心,依依亲眼见过他的妙手回春之术,况且,皇甫巍鸣与我曾共饮一江水,共穿一副履呢?他是我的夫君,我岂会害了自己的夫君。”这些话她是故意说给叶蘭听,挑衅似地看了一眼叶蘭,目中敌意一览无余。 傅昊郗朝他欠身:“小可略通医术,可为小君参诊一二,至于如何用药,如何治疗,公子可再行定夺。” 见他如此说,苏穆也认为放手让他一试并无不可,便颔首示意,道:“烦请先生了。” 飞尘机灵地将一块中医掂枕在巍鸣手腕之下,又在其上覆了一层白绢,请傅昊郗坐下为巍鸣号脉,一炷香过后,傅昊郗起身,叶蘭急切地问:“坞主,如何?” 荆南依觉得此话甚为刺耳,白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刺她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叶蘭仿若未闻,只是不理,却是苏穆厉声斥她:“依依!” 荆南依嘟了嘟嘴,有些不忿。 傅昊郗净过了手,向着苏穆一欠身,如实道:“医官说的是实情。巍鸣小君伤及脏腑,病入膏肓。” 叶蘭面色一白,撑住了桌面才勉强不使自己倒下。苏穆叹了口气:“当日,我也曾与懿沧群交手,没料到,懿沧群的功力竟如此深厚,将他伤及至此。” 荆南依急了,上去牵住他衣袖,急切道:“可有救治之法?我还未完婚呢,他要是气绝了,本郡主不就生生成了寡妇?” 苏穆不悦荆南依的直接,蹙眉阻止她道:“依依,不要干扰先生。” 荆南依却是不理,只管盯紧了苏穆问他:“你不是号称识得江湖上众多奇人异士吗?拨弄拨弄,找一个出来救他啊?” 苏穆走近傅昊郗,向他深深一揖,低声道:“坞主,倘若您当真有计可施,请鼎力相助。” 叶蘭眼睛顿时一亮:“坞主是世外高人,叶蘭恳求坞主救救小君。叶蘭感激不尽,衔草结环报答坞主。”说罢作势要向他跪下。 傅昊郗连忙以双手相扶,再三说不必,苦思冥想了一番,道:“我有一老奴苦海,曾与悠然河尽头的族人厮混了几年,虽然他们的手段略显旁门,但是也不乏起死回生的妙方,也许可以一试。” “巫蛊族?先生说的,可是善于占卜和下蛊的巫蛊族?”苏穆奇道。 傅昊郗点头。 “巫蛊族一向为异族所用,我儿时就听姑姑说过,当年,皇甫世家带领各家族保卫悠然河南北,阻挡异族翻越燕之山,战事焦灼,争斗惨烈,像玄古这样的大世家都难逃灭顶之灾。” 听他说起玄古二字,叶蘭心念忽然一动:二姐也曾提及,父亲的至交似在其中? 苏穆的一席话听得一旁的荆南依倒是瞠目咋舌:“异族人竟然如此善战?” 苏穆温柔看她一眼,和言道:“与其说他们善战,不如说他们兽性未除。历朝历代,多少文明礼乐皆毁于荒蛮的侵略。异族人饮毛茹血,暴虐无度,以狩猎为生,与我们这里的礼乐国邦截然不同,他们一心想霸占物产丰饶的悠然河畔,奴役百姓。” “不错,”傅昊郗点头接他的话,继续往下说,“小可也略有耳闻,我的老奴不过是曾经犯了事,避祸而逃至悠然河尽头。见到他的人,苏穆君便知晓了,与异族那类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模样全然不同,定不会是异族人。请苏穆君放心。” 荆南依见苏穆仍旧迟疑,不由撇嘴道:“穆哥哥怕什么?最多,等那老头救了巍鸣,我一刀宰了他,倘若真是异族人,也是个异族的死人?不必畏惧。” 苏穆蹙眉,有些不快荆南依的残忍和儿戏:“依依,既然老丈救了巍鸣,怎可杀他,以怨报德。” 荆南依小嘴一嘟:“我还不是替穆哥哥分忧,你倒反过来责怪我。不识好人心。” 叶蘭却从他话中语间猜到他心里所想,劝道:“蘭儿知道苏穆君的顾虑,是害怕异族人死灰复燃,扰我江山。只是,现在鸣儿危在旦夕,只要能救小君,蘭儿都想尽力一试。如果当真有何异动,苏穆君和坞主皆在此,定能及时化解。” 傅昊郗承诺他:“小可可以以名誉担保。” 叶蘭哀切地望向苏穆,被她用这种目光注视着,无疑是折磨的,苏穆低头避过:“苏穆君……那就烦请坞主了。” 傅昊郗转头命飞尘:“去无常坞,把苦海找来。” 这边送走傅昊郗等人,后脚辰星便匆匆赶来这里,附在他耳畔说了些什么,苏穆当即色变,起身随他出去,别了众人走到一处偏僻小径,辰星才略显犹豫般吞吞吐吐地开口:“当日俘虏的懿沧武士全都按您吩咐,交予皇甫世家处置。” 苏穆负手往前,闻声这才看了他一眼:“有何不妥么?” 辰星踌躇了片刻,方才这样解释:“我等将士,皆听命于各自效忠的君上,虽与懿沧武士为敌,但不论立场,辰星是敬佩其勇力与忠心,可是,关在地牢中的懿沧俘虏,被皇甫家的人百般凌辱,死者十中有九,令人唏嘘。” 苏穆脸色登时往下一沉:“有此等事?” 第46章:再现离樱 二人直奔逍遥地牢,值守的侍卫认得二人,因此也未多加询问,便放了他们进来。皇甫的地牢他还是第一次来,因位处地下,光线匮乏,四周蔓延着一股腐烂潮湿的气息,四壁长满了油腻湿滑的青苔,让人观之作呕。一路走来,到处都是犯人的痛苦呻吟,闻之不寒而栗。可就在这些毛骨悚然的痛吟声中,参杂着一道娇弱的女声。 “给我打!” 苏穆抬手止住身后辰星,二人停在晟睿牢狱之前的拐角处,凝神细听,辨出了说话那人正是皇甫世家的长郡主——皇甫芳聘。 晟睿两手双足都被铁链牢牢锁在木桩之上,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散发覆面,却遮不住他天生狼一般血性阴狠的双眼,哪怕已沦为阶下囚,他的脸上却好像永远挂着那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笑,向着牢房一隅温婉的芳聘道:“倒是我当年小瞧自家的女人,在外人面前是个大家闺秀,没想,竟然是个狠如豺狼的货色。” 芳聘还未开腔,一旁的侍女先她一步狠狠地骂了他回去:“你竟敢折辱骂长郡主,不想活了?” 晟睿呵呵一笑,神色甚是嚣张:“打是亲,骂是爱?睡都睡过了,还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吗!” 芳聘并未动怒,而是闲散地抬手掠了一掠鬓边的散发,仍是云淡风轻的语气:“这么多年了,你们懿沧世家囚我祖父,夺巍鸣权柄,鱼肉我逍遥堂的百姓,汝等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我的作为,跟你们相比,当真望尘莫及,相去甚远。” 如若不是双手被缚,晟睿几乎想为她这番话鼓掌,赞叹道:“说得好啊,我的长郡主,你也别忘了,你的母亲也是懿花涧的人,说到底,你骨子里也有我们野兽般的性子,纵然你华服在身,胭脂涂面,终究掩盖不住,皮囊之下那蠢蠢欲动的欲望与阴毒。” 芳聘妩媚一笑:“我自然不懂什么阴谋大义,但也知道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胜者为王,败者成寇。与其在这里跟我逞口舌之快,不如想想,那些与你同袍同战的兄弟们,会有什么后果?” 晟睿微微色变:“你要干什么?” 芳聘凑近来,凑在他耳畔曼声道:“我要你亲眼目睹,那些与你同袍同战的武士,怎样因你而亡。” 晟睿大怒,整个人挣扎着向前扑,奈何双手被锁,铁链被他拉得铮铮作响。芳聘惊了一惊,一连后退了数步,拿帕子掸了掸鼻尖,像是不惯他身上扑面而来的恶臭,厌恶道:“不过你放心,将军,一日夫妻百日恩,将军莫怕,我不杀你,我要留你在逍遥堂,好好享受。” “郡主请留步。”苏穆携辰星大步流星地走进牢内,向她先行一礼,道,“长郡主,悠然河南北古有礼法,投诚之士卒不杀不辱,请郡主手下留情。” 芳聘倨傲地俯视着他:“怎么?我堂堂皇甫世家的长郡主还杀不了几个懿沧的走狗?容你来命令我?” 苏穆自始至终都低着头,态度恭敬却不卑微:“苏穆不敢,只是杀伐行刑皆需依照法令,否则惹得世家非议,岂不有辱巍鸣君声名……” 芳聘暂未说话,以打量的姿势判断着他的居心,似乎想知道面前这个言之咄咄的年轻人,他真正的目的是否如他所说的那样忠义。最后她终于一笑,眼中冰棱尽融:“苏穆君教训得是,不过,本郡主也提醒你,莫忘了身份。这逍遥堂终归是姓皇甫的,小君如今身体不适,本郡主当仁不让,为其分忧操劳。此次惩讨叛贼,苏穆君的确立下汗马功劳,但如此心急便欲插手我皇甫内政,你就不怕天下人非议,也治一个心怀不轨,别有他谋的罪状?” 苏穆一凛,立即否认:“苏穆绝无干政之念,此心昭然可见。” “嗯,”她淡淡笑着,随口应了一声,“我知道。”侧头命令侍卫时却换了另一种冰冷的神情,残酷、冷血,混杂着杀戮的麻木。 “愣着干什么,还不将那些懿沧武士就地正法?” 苏穆要再劝,转念想到眼下自己此刻的位置,终于还是作罢,眼睁睁地看着侍卫们手拿长矛,用力刺进那些束手就擒的懿沧武士胸口,刹那间鲜血飞溅,晟睿双眼怒睁,额前颈间青筋毕露,亲眼目睹兄弟们濒死一幕,痛极攻心,仰头大吼道:“小儿们,莫怕,几载春秋后,汝等还在懿花涧中,养狼猎熊,喝酒吃肉。壮士赴死如归乡。” 芳聘冷冷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翩然离去,身后只余晟睿悲怆歌声,在地牢之内凄厉地缭绕:“仰天长啸兮,胡不归家?壮士赴死兮,胡不归家……” 苏穆若有所思地望向巍鸣,神色间颇为动容,辰星眼看着眼前血流成河的一幕,暗自咋舌,压低音量小声道:“君上,那长郡主如此残暴,竟与往日里那个大家闺秀派若两人啊?” 苏穆垂头看了看溅上脚边的血迹,淡淡道:“画虎难画骨,知人难断心。” 氤氲密室之内摆放着一只巨大的药缸,热气腾腾,一女子沐发湿衣,闭目坐在其中,苦海推开暗道的门走入这间密室当中,将手上的药钵放在一边桌上,走近询问:“丫头,感觉如何?你筋骨尽断,容颜已毁,是老头子我在山下救了你,用药汤续命,你已经在此昏睡数日了。” 女子睁着雾蒙蒙的双眼定定地看向苦海,缺失的记忆随着疼痛一起渐渐苏醒,她伸手抚了抚自己遍布伤痕的脸,只是流泪,并不说话,像是深陷于痛苦记忆中难以自拔。 苦海神色似乎有异,信手将一把草药撒入她的木桶中,随口问:“姑娘你姓甚名谁?可记起什么往事吗?” 那些画面如回放一般在她眼前历历闪现,女子垂眸久久不语,忽的仰头狂笑,笑声凄厉如野鬼,令人闻之也悚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长姐,你好毒的心啊。我本就没有与你相争,你却如此赶尽杀绝。从今以后,你我水火不容,我必要你血债血偿。” 苦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诡异眼神,变得凌厉而陌生。 “皇甫芳娉,你一向迷恋金石之物,恨不得将天下珍宝收入囊中,却不知,皇甫世家真正的瑰宝,早已不在你贪恋不舍的逍遥堂中了。” 苦海静候她大笑方歇,脸色始终淡然,将她静静地看着。 那女子转脸向着苦海,敛去了她脸上多余的哀愁,正色请求:“老丈医术高明,小女已容颜尽毁,老丈可有良方,让小女重新做人?” “有倒是有,”苦海状甚踌躇,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我这有方良药,名为‘梦碎荷’能侵入骨髓,接骨连筋,改换人的容貌,却也是以毒攻毒的狠药,如同万箭穿心,毒虫嗜血,纵是男儿身,也不见得忍得了这痛楚,丫头你……” 女子手指无意识地狠狠抓住药筒边缘,竭力地忍受那钻心一般的疼痛,侧首冷淡道:“哀大莫若心死。小女已然个无心之人了,这些皮肉之苦怎能与焚心之痛相比?“梦碎荷”伤的是身,那些曾经,离樱情深之人,杀伐我心,啃噬我魂,将我至于万劫不复之境地,此等苦楚,必十倍奉还!” 苦海见她戾气十足,断不可能回心转意,不由叹了口气:“你既有此心,老头子竭力帮你便是。” 女子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抬脸看向他,换了一重感激神色:“感谢老丈之恩,却还不曾请教老丈姓名?” “苦海。”他怅然地长叹出声,“这红尘中啊,人如蝼蚁,不过是飘到哪算哪,被欺凌,被侮辱,无从解脱,所以是苦海无涯啊。你年纪尚小,不要让这嗔念毁了自己。” 女子此刻面容俱毁,唯有一双手仍是莹白纤细,可见曾经养尊处优的日子,她探手入药水之中,撩起自己湿透的长发,又环顾了身上这大大小小的伤疤,目中戾气横生,“如今这身皮囊,人不人,鬼不鬼,还有何依恋?小女如若不紧抓心中的嗔怒,还有何等勇气活在世上?这嗔念便是小女的救命稻草,腔子里的最后一口气。老丈,小女愿改头换面,你可有何良方?” 苦海凝眸看她许久,静等她反悔,而她目光定定地回视着他,决心已定,心如磐石,再难更改,苦海这才确信,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子放到女子面前,看着她问:“丫头可知吸血的水蛭?” 女子看向盒中,苦海从旁解释:“蜗牛般大小,身如蚯蚓,能吸附于牲口和人的肌肤之上,虽无齿,却能吮血。在燕之山外的巫蛊族,曾养一类体格极大的水蛭,这毒虫能将人的皮肉吸干,改变面容轮廓,身体内的毒液,又可催生新肉长出。” 女子闻言一凛:“老丈手上的莫非便是?” 苦海颔首,着意看她脸色,意味深长道:“只是,巫水蛭毒性极大,女儿身若是沾染了,一辈子都不可行男女之事,也无法怀胎生子。” 女子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眼泪潸潸落下,当她再度睁眼时,眼中已无一丝半点犹豫的光,转而劝慰起了苦海:“老丈宽心,我早已断情绝爱,将悲悯之心寄予佛神龛前,待心愿了结,青灯古佛伴残生。若心愿未遂,再世轮回不改此心,小女心坚如磐石,愿意一试。” 苦海叹了口气:“唉,好,老头子我就帮帮你。”他小心打开手中盒子,几只硕大的水蛭在其中蠕动,通体透明,令人望之悚然。苦海将其一条条放在女子脸上,任它们吮吸,女子闭上眼,双手握紧,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第47章:离樱回城 几日过后,傅昊郗所说的名医苦海也如期抵达了逍遥城,穿过森严禁卫,来到巍鸣所居寝殿之外,见到了等候已久的苏穆叶蘭等人。几人相互见礼,傅昊郗见他此番并非独行,竟还带了一名陌生少女,奇道:“这是你在信中和我说的新收的小徒,对么?” “回主人,正是,”苦海侧身,“清婉,见过坞主。” 那名为清婉的少女名如其人,眉宇秀气,温婉清丽,依言向傅昊郗行礼,除此之外便一句话都不肯多说。苏穆因有外人在场,是以分外小心,冷眼看着苦海一举一动。清婉取出中医掂,走到巍鸣床边,看清躺在床上那人,神色似乎一怔,倒是她身后的苦海不轻不重咳嗽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放下中医掂之后,又恢复了她之前低眉顺眼的神情。 苏穆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有打量的意味。而她眼帘低垂,清淡如莲,静默地扮演着苦海影子的角色。 待苦海号脉结束,傅昊郗率先询问:“怎么样?” 苦海叹了口气:“伤入基底,不过坞主放心,老奴有一个方子可以一试。” 叶蘭苏穆相视一笑,神情颇欣喜。苏穆拱手道:“多谢先生了,若是有什么吩咐要什么人,尽管开口。” “多谢公子,人就不必了,我这徒儿虽天资愚笨,但是做事心细,有她一人为我伺候煎药足以。” 叶蘭闻言十分感激,上前一步握住清婉双手:“有劳姑娘了。” 清婉冷淡地将手抽出,神色疏离:“不必。” 苦海见状解释道:“我这个徒儿向来如此,姑娘不要介怀。” 叶蘭摇头说怎会,清婉漠然走开,再无一言。 苦海配药一向不喜生人在旁,因此煮药的重任全都落在清婉一人身上,火炉之上烟气袅袅,清婉守在一旁仔细看着,苦海意味深长道:“这熬药讲究的是火候和时辰,多一时,少一刻皆成不了事。想药到病除,煎的不是药,是人心。” 清婉垂首不语,像在思索他话中深意,苦海走到她身边,掀开了药盖检视汤药熬煮程度,仿佛指点她医术的口吻,悠悠道:“开方配药呢,不能面面俱到,要抓住关键,寻到那病人最要命的痛处,切中要害。” “要害?”她恍然有所误,自来了逍遥堂之后,她竟是被仇恨和愤怒蒙蔽了双眼,受困于嗔念,这才难以破了眼前这番困局。 苦海一叹,阖上药罐,和言道:“药好了,给小君端去吧。” 清婉亲手将汤药递到叶蘭手上,等叶蘭接过她也并未立即退下,而是望着床上的巍鸣出神,眼中似蕴有无限感情,叶蘭察觉,叫了她一声:“清婉姑娘?” 清婉一怔,回过神来,转身离开。 叶蘭将药一点点吹凉,用小勺喂入巍鸣嘴中,可是很快褐色的药汁便顺着他嘴角流出,如此三番,叶蘭急得不行,低声哄他:“鸣儿,把药吃了。”举勺又喂了一口,巍鸣再次将药吐出。叶蘭无奈之下,再未思量,端起汤药含入嘴中,而后低头寻到巍鸣的唇,将药哺入他口中。抽出丝巾仔细拭净他面上残留的药渍,深情地凝望着他闭目沉睡的容颜,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含泪道:“鸣儿,你可记得,我与你初次见面,那时候,鸣儿也身陷险境,小叫花似的被人追杀,蘭儿救了你。” 他合眼睡着,仍旧无动于衷。 叶蘭轻抚他头发,食指点着他苍白的唇,喃喃低语:“你的命就是蘭儿的,我不允许你随便抛之弃之,否则,蘭儿绝不饶你,叶子爷的厉害你是知道的!在悠然河畔,鸣儿曾承诺于我,愿作鸳鸯不羡仙。如今,蘭儿愿与你成那鸳鸯,成双成对,可鸣儿,你怎么说话不作数,躺在此处,不言不语,不理会蘭儿?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 叶蘭枕着他手臂,含泪道:“叶蘭一生未曾服软求人,但这一次,蘭儿求你了,醒一醒,鸣儿,鸣儿……” 她一声声的呼唤,而他闭目睡着,始终不见醒来,终于她累极,含泪睡去。站在门口的苏穆望着眼前这一幕,走上前来,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凝眸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斗转星移,月落日升,第一缕曦光射进巍鸣的床前,他在一个冗长的梦境过后睁开眼,朦胧的意识随着那微光一道苏醒,第一眼就看见了趴在自己胸前的叶蘭,瘦了一些,憔悴了许多,他心疼难抑,怜惜地用手抚摸着叶蘭的发丝,叶蘭感觉到他的触碰,睁开眼睛,惊喜不已:“鸣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 巍鸣伸手抚去她脸上犹存的泪痕,虚弱地笑着:“我才睡了几日,叶子爷就变成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了?” 叶蘭破涕为笑,自己也挺不好意思地反手拭干眼泪,扶他起身,靠坐在床头,佯装气恼道:“鸣儿的梦中是藏了千钟粟还是颜如玉?枉你迟迟舍不得醒来?让蘭儿好生担心。” “我的梦……”虽则是笑,在他的脸上却多添了一重伤感,“我的梦里,都是血淋淋的杀伐戾气。” 叶蘭满怀歉意,以为是自己的话勾起了他的伤心回忆。巍鸣看着她时,眼中多了一层温柔的意味:“不过,只要梦见你,就不会有杀戮,蘭儿,你是我这在世间唯一想时时见到的人。蘭儿,我向你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为我落一滴眼泪。别哭别哭,看,本君不是好好的吗?鸣儿醒过来,就是要看佳人的花容月貌,你这一哭,樱桃口也歪了,水杏眼也斜了,难道要丑煞夫君吗?” 叶蘭破啼而笑,伸出拳头作势要打巍鸣:“你说谁丑?” 巍鸣牵住叶蘭的手,二人四目相对,情谊暗涌,巍鸣情真意切地说:“答应我蘭儿,从此往后,我们白首不相离,谁都不能先走。” 叶蘭望着他:“鸣儿不气我隐瞒身份之事?” 他似有迟疑,但终究还是选择沉默,将他所知的一切,所疑的一切深缄于心,笑道:“当然生气……” 叶蘭心内一痛,低首不语。巍鸣抬起她的下颌,动情地凝视着她眼眸,目中有柔光漾动:“所以,我要罚你,一生一世与我长相厮守。” 叶蘭一展愁容,被他逗笑,认真道:“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在找到《流云》之前,切不可再使用逍遥流云了。” 巍鸣颔首,郑重应下她的请求:“为守护我蘭儿,巍鸣万死不辞。” 叶蘭一听到死字顿时又恼了:“不许胡说,答应我。” 巍鸣笑了笑,拿下她的手。 巍鸣苏醒的消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于传遍了逍遥堂上下,芳聘得知后立即赶来看他,抚着他的脸将他仔细端详,话还未开口眼睛先红了:“鸣儿没事,姐姐就放心了,你就好好养病,不必为逍遥堂杂事劳神,一切有姐姐在。” 巍鸣笑着点头,也安慰芳聘注意身体,不要太过操劳,姐弟二人闲言稍许,芳聘转头望向一旁侍立着的叶蘭,牵着她的手拉她到自己身边,含笑道:“这些天辛苦叶姑娘了,鸣儿既习惯了你的照拂,以后也就多多麻烦你了。” 叶蘭生性豁达开阔,倒是没有在意她话中夹枪带棒的暗示,只是点了点头:“叶蘭定不负长郡主所托。” 她妩媚一笑。 就在这时候有侍女前来通传,说是荆南世家的苏穆听说巍鸣小君苏醒,特意前来拜见。巍鸣自是应允,叶蘭低头无言,因此也无人注意此刻芳聘微微变色的脸,优雅无匹地站起身,天生的尊贵在这一动作间毕露无遗。她淡淡地笑着:“既荆南苏穆也来了,姐姐就先回去罢……” 巍鸣不便亲送,就遣亲信侍女送她至殿门口,在走廊,与迎面而来的苏穆擦肩而过。苏穆停住脚步,低首行礼,无可指摘的恭敬。芳聘并不理会,只有裙裾在他视线范围之内一旋,带着她与生俱来的傲慢,径直离开。 在她终于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之外时,身后随行的辰星不忿低语:“君上为他们皇甫世家鞠躬尽瘁,换来的竟是如此待遇,真是岂有此理!” 苏穆并不随他的下属一起抱怨这名长郡主的傲慢和无礼,迈步走进巍鸣寝殿,待他再度抬首时,他意外地在另一个人的脸上看见了和他姐姐一样的神情,冰冷、不悦和些微的愠怒。 那是从未在巍鸣脸上出现过的表情,在他看向自己时。 而一切都不必深究,因为原因清晰地写在彼此心底。 此刻苏穆最为担心的,其实是叶蘭的处境,在询问巍鸣身体状况之前,他抬头先看了叶蘭一眼,这一眼自然也没漏过巍鸣的视线,怒火几乎只用一瞬,就盈满了他胸间:“这是荆南世家见逍遥堂堂主该有的礼数吗?” 叶蘭苏穆俱是一惊。苏穆弓身行礼,巍鸣漠然看着,迟迟不语,只在他行礼完毕之后才冷淡道:“本君身体抱恙,你回去吧。” 苏穆就怕他寻叶蘭的难处,见他如此说,应了一声是后,转身离去。叶蘭只当巍鸣因自己的身份迁怒苏穆,不安地扫了他一眼,小心解释:“鸣儿说了不恼叶蘭,却在生苏穆君的气?当日,苏穆君以蘭儿假替郡主,是为保住荆南城池,并非苏穆君有意欺瞒。” 巍鸣一把拉住叶蘭,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黯然地想,我又该如何告诉你我的嫉妒。情急之下便开始大声呛咳,叶蘭心软,连忙扶他躺下:“是我的错,惹得鸣儿想那些烦心之事,伤了神。你快快躺下。” 巍鸣顺着她的搀扶小心睡下,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到最后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只剩无言。 第48章:姐妹相逢 芳聘离了巍鸣居处,觉那日秋高气爽,兼此刻的她春风得意,不由生了游园的兴致,一路分花拂柳,在园子的门口与送药归来的清婉狭路相逢。清婉不意她会在此地出现,陡然与她见面,惊了一惊,纤手一抖,汤碗跌落在地,汤药撒了一地,引来众人目光无数,清婉忙俯身收拾,芳聘看着她慌乱动作,一笑“小丫头,当心点。” 清婉心头一刺,捏着瓷片的手指慢慢收紧,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芳聘打量她,觉得她面生,问道“你就是那名医苦海的徒弟吧?” 清婉隐忍地点了点头。 “正巧本郡主身上也有些顽疾,烦请你与你师傅也给我瞧瞧吧。” 清婉低头看着自己足尖,几乎动用了自己全部力气才应下她的请求“是,长郡主。” 但事实上,需医治的并非芳聘,而是另有其人。清婉和苦海在侍女的引领下走入后花园,芳聘摇扇冠华,早已恭候许久,二人先后行礼,苦海环顾四周“此地人来人往,若要号脉,还请长郡主寻一安静之处吧。” 芳聘摆首“本郡主请神医来,并非为了自己,而是别人。”说着她信步走至一布盖住的兽笼前,广袖一挥,将其一把揭开,兽笼中关着五花大绑的晟睿,像是不习惯这突兀而刺目的阳光,双眼危险地一眯,望向站在笼外的苦海等人。 “这是?”苦海目露询问之意,望向一旁意态闲适的芳聘。 芳聘悠悠道“这是本郡主不争气的夫君,麻烦二位使个什么法子,能卸了他一股子蛮力。” 苦海多少耳闻逍遥堂的密事,这长郡主之婿正是造反被杀的懿沧群内侄,现如今多少龃龉,怕是他这外人不能妄加置喙,因此是有什么答什么,一板一眼道“老奴可设法将银针布在驸马的大穴之中,封住他的内力。” “如此,便依神医所言。” 清婉走近笼前,打开药箱,从一排针灸中,翻转着挑出一支银针,奉于苦海。笼中的晟睿因整个人被制,怒焰正炽,冷眼望着清婉,无意间看清她手腕上的一颗痣,不由怔住。 侍女小心翼翼打开兽笼,引他们进去,芳聘远远道“他已被金丝绳索困住,这绳索是锻造万仞宝座时所留,坚韧无比,他挣脱不开,你们别怕。” 苦海命清婉“去,把他衣服撩开。” 清婉依言上前,揭开他胸前衣襟,晟睿蹙眉望着面前清婉,细细打量,忽然问“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清婉疑被认出,兀自一惊,转念想到师傅就在近旁,心便稍稍定了定“小女易清婉,无常坞医者,阁下怕是认错人了吧。” 晟睿仿若未闻,一双鹰眼紧紧盯着面前女子,自顾自地问“我们在哪里见过?逍遥堂?还是懿花涧?你可去过懿花涧?” 清婉一个晃神,面前浮现了大片的冰川荒原,不过转瞬之间又回到了眼前。芳聘听到二人只言片语的对话,惊讶地看了过来,清婉垂眸躲避,一言不发。苦海将银针捏在指尖,趁机发功刺入晟睿的手臂,晟睿吃痛,才松了之前捏住清婉的那只手。 苦海侧首,命一旁正在发愣的清婉“封穴。” 清婉回神,慌乱地避开晟睿紧盯不舍的目光,与师傅合力一道将几枚银针逼入晟睿的穴位当中。 晟睿虽天生蛮力,却也不敌这穴位被封的剧痛,在银针入体的瞬间痛晕了过去。 回程的路上,清婉忍不住好奇,问苦海“师傅,这些天清婉眼前总在闪现些影像,可是梦碎河的药效所致?” 苦海脸色微变“你当日跌落万丈悬崖,伤了头颅,烙下的病根,与梦碎荷无关。” “可是师傅……” 苦海似乎不想与她继续进行这个话题,干脆地打断了清婉“记住,在这深墙大院之中,有些事,有些人,见了就当不见,不见权当见了。可明白?” 清婉迟疑,心里却很清楚,师傅所言不差,对目前的自己来说,报仇是第一紧要的事情。只是想起适才那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心头还是禁不住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感觉无比熟悉,仿佛从前真的跟那名男子在哪里见过一样,清婉怅然地想,从前于她而言,已是前尘往事,不可再追,不能再忆,从此封缄于心,不必再提。 她长叹了口气“清婉明白,今夜之事,定会守口如瓶。” 含露自听说巍鸣苏醒之事后,建议苏穆立刻促成皇甫巍鸣与荆南依的婚事。苏穆心头郁郁,想起叶蘭,想起依依,想起那日巍鸣看他的眼神,不是不迟疑“我并未打算让依依完成婚约,当日,此令本就是懿沧群的调虎离山之计,今非昔比,依依单纯任性,根本不适合留在暗潮汹涌的宫闱之内。我梦姑姑已因争权而亡,我但求依依平安一生。” 含露娘子殷殷再劝“苏穆君,唯有郡主嫁入逍遥堂,君上才可名正言顺入驻逍遥堂,为我荆南世家图谋大业,万万不可错失良机……” 二人商议间,辰星恰好从外走进,将手上的宴请函递给苏穆“陆廉世家送来的宴请函,邀您去驿馆一叙。” 苏穆蹙眉“逍遥堂已定,陆廉世家那些人还没有走么?” “不止陆廉一家,”辰星如实回禀,“自从讨逆懿沧群后,几个前来支援的世家都在逍遥城中盘踞,未离开。” 苏穆按下信函,忧心冲冲地说“但愿他们只是为了等待巍鸣的新君觐见。” “君上在担忧什么?” 苏穆叹息“当日,以皇甫令牌借调各世家兵卒,皆因皇甫规之威望,众人并不知皇甫规已轰然仙逝,如今,换了少主子,焉知无反叛之徒?” 含露看着苏穆,意味深长道“君上,乱象待定,对我们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穆垂眸思索,未置可否“含露辰星,你们先去准备一番,我倒是想去看看,这些人究竟准备了一场怎样的酒宴?” “是。”二人齐声领命。 亥时三刻,三人准时来到驿站赴约,因逍遥堂一站,此刻的驿站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混居着各大世家无数的武士谋客,各个整装待发,日夜操练。从门口一路走来,穿过走廊,苏穆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庭院到处充塞着那些舞刀弄剑的武士们,一样剑拔弩张地望向这一行三人的萧索队伍。 陆廉作为东道主,比扶泽烟芜荆南等世家首领早了半刻到座,苏穆因最晚收到信函,是以最后一个方才入席,几人相互道完了仰慕之意,场面几番来回之后,陆廉世家首领才道出了此宴的真正目的“此番平逆贼,扶少主,各个世家皆有大功,故而,我与扶泽兄设此宴席,犒劳各位功臣。” 苏穆听完他一席话,并未当即动怒,搁下半空的酒杯,闲闲道“陆廉世家此言差矣,犒赏三军,封官册侯,应是新君巍鸣所为,我等附属臣子,怎可逾矩,说这样的话?” 荆南世家虽在此次清君侧的政变中表现出众,但与各大世家相较,荆南苏穆年纪最轻,辈分又浅,本是晚辈,被晚辈这样不留情面地当众指责,陆廉脸色一沉,却也没有直接发作“苏穆君说的对,老朽老糊涂了,这次宴请不过是老朋友之间聚聚罢了。” 扶泽鲁莽地瞥了一眼陆廉,见他有退缩之意,便设法激他一激“没错,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我也不藏着掖着,咱们关起门来说话,哪说哪了,我倒觉得,巍鸣君病病歪歪,也难当大任,需要咱们各世家留守好好辅佐才是……” 苏穆一笑“如此听来,扶泽是想留在逍遥堂了,不过从古开始,便没有藩王陪都的说法,我等是否能留于逍遥堂,皆应听巍鸣君号令。岂是臣下可揣度的?” 扶泽的话再三被打断,不由恼羞成怒,将那酒杯重重往席上一掷,冷笑道“荆南苏穆,好大的口气啊,还没将自己的妹子嫁入逍遥堂,就跟我们摆起国舅爷的威风了,怎么,以为就凭你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苏穆毫不示弱地争锋相对回他道“苏穆斗胆问一句,您想近水楼台得的,究竟是哪个月亮?” 扶泽正要开口说这不就是你我心知肚明的事情吗,陆廉赶紧使了个眼色给他,暗暗摇头。烟芜也在席中,耳闻了婚约之事,想到还滞留城中的叶蘭,脸色不由一变。 苏穆心知这场政治角力当中,众人必定在暗中将自己作为筹码,若是传到逍遥堂耳中,怕是会多生事端,便当即起身离席“苏穆先行告辞,只是劝诫各位,莫要浪费了这席间的美酒佳肴,彼此互道衷肠,感念旧恩为好,切不可做出些损毁祖宗声望之事。” 说罢他就转身离开,只余扶泽陆廉等人愤然相望。 第49章:群龙无首 回程的马车上,含露悄然建议“君上何不趁此群龙无首之际,站出来统领大局呢?” 苏穆靠在车内软垫上,似乎有点疲倦的样子,蹙眉道“当日我因皇甫规大同二字,削了他的发,杀姑姑之仇,权当得报。巍鸣曾经允诺,撤销我鸾倾城的禁武令与奴选令,世家之苦,已然解除。今时今日,我荆南苏穆绝不会步那懿沧群的后尘,做那二臣贼子。荆南之志,在匡扶朝堂。” 含露不便言语,苏穆抬起眼,望向马车急驶而去的方向,坚定道“掉头。” 为他们驭马的辰星惊讶道“君上,咱们不回鸾倾城了么?” 苏穆简单道“有更重要的事等我们去办。” 此时此刻,大病初愈的巍鸣领着叶蘭走入花园,停在一片杜若花丛前,四周明灯如海,花气极香,花瓣妖娆旖旎,衬得满墙胜新雪,叶蘭惊叹不已“好美啊……此种杜若多生长在潮热多雨的南方,这样大一片怎能在此处生长,实难见到。” 巍鸣含笑望着叶蘭,但觉人面与花相交映,美艳不胜收“蘭儿不是说喜欢杜若么?我就命人从千里之外寻了这类品种来,每日将火盆放置四处,悉心照料。” 叶蘭感动不已,巍鸣走到她身边,抬手摘下一朵杜若簪在她鬓边,端详着她动人容颜,说“听说,杜若的香气要在晚上才会显得醉人。我心想着,若有机会定要与蘭儿秉烛夜游,一同赏花。还有,”他从袖中掏出一枚杜若玉钗,递到叶蘭眼下,断裂处以纯金焊接,修复成了金玉镶嵌的款式,“世人都说破镜难圆,巍鸣却觉得,有了破裂的嫌隙,才能更懂得拥有时候的不易。” “所以,我没有给蘭儿重新打玉钗,而是叫金匠将它修好。但愿也像你我,纵使偶有别离,也还会殊途同归。荆棘难分三生情。” 叶蘭动容无比,想到他们之前种种欢聚别离,品味了人生种种辛酸苦辣,方才有了今天完美结局,再看他时比从前多了几分珍惜的意味,任巍鸣将玉钗插上她的头发,二人相视而笑,巍鸣揽她入怀,下颌轻轻蹭着她额角,舒心似地长叹了口气。 这时侍卫前来通传,说是苏穆君求见。 巍鸣妒意暗生,干脆地回绝“不见!” 叶蘭小心劝他道“苏穆君深夜求见,必有要事。” 巍鸣脸一沉,冷声道“让他去逍遥堂大殿等着,我回去更衣。” 苏穆得到通传走入逍遥堂大殿,抬头就看见穿着朝服的巍鸣端坐于万仞宝座之上,玄色重裳,配那威严的神情,让苏穆忽然一怔,流年偷转,不知何时开始那懦弱的少年已成了眼下君临天下的霸主,时间不动声色地在他们之间刻下一道深如天堑的距离。 苏穆心里百味陈杂,感慨良多,终于还是按下一切异样的情绪,毕恭毕敬向其作揖行礼“苏穆,拜见,巍鸣君。” 巍鸣俯视他“何事?” 苏穆略感疑惑,抬眼望向巍鸣“不知小君为何与臣置气?” 巍鸣强压怒火,厉声再问“本君问你何事?” 苏穆一拱手,禀道“苏穆有事奏表。其一、恳请巍鸣君信守承诺,收回我鸾倾城的禁武令与奴选令。” 巍鸣点头“当年本君答应过你,本君就会做到。” 苏穆略一笑,却也转瞬即逝,望向巍鸣,说出他此行最后一个目的“其二,各大世家,皆领兵盘踞逍遥城中,恐生变化,巍鸣君易早作对策。” 巍鸣除临君位,对政事、局势大多不清,而懿沧群一死,留下给他的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格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各大世家逡巡不去,只怕随时都能让他想起懿沧带给他的恐惧。苏穆自然没有忽略他此刻脸上的慌乱,对新君来说,肃清旧部一直都是难题。 “本君……心里有数……” “小君有何应对,苏穆愿闻其详?” 巍鸣恼怒道“你是在质问本君?” 苏穆反倒心平气和“苏穆以为,此时大局初定……” 巍鸣豁然站起,扬袖怒指着他说“本君逍遥堂堂主,不用你荆南苏穆出谋划策!” 苏穆被他这样不留情面的斥责,有些难堪,因此沉默。巍鸣喘着粗气,压抑着此刻胸腔翻涌的怒火,沉声道“你以为这里是你的鸾倾城么?容得了你指手划脚?” 此话一出,两厢都默。寂静的大殿内只听得见廊下铁马相击,被庭内清风吹动的声音。 苏穆深吸了一口气,屏去了脑中多余的顾虑,正色道“君王需纳谏以正身。你刚愎自用,不听谏言,此番何故?” 巍鸣冷冷一笑“你还以为我们仍是当年,车旅读书,帐内饮酒的故人吗?我还容你管制吗?” “到底为何?”苏穆蹙眉望向巍鸣,渐渐冷静,“你在怨我偷梁换柱,因为你想要的是真正的鸾凤之女,对么?” 巍鸣闻言当即暴怒“我不要什么鸾凤之女,我要的是叶蘭!亏我当年唤你一声穆哥哥。从小到大,我一直想着,倘若我能有个长兄,与我一同仗剑天涯,与我一同把酒言欢,是多么惬意之事。那时候,我以为你就是这个人,没想到……没想到……” 苏穆苦笑“她一直在你身边。” 巍鸣拔高音量“她的心呢?她的心在哪?” “她的心,你该去问她,而不是来问我。” “问她……”巍鸣声音渐低,神色寥落,“我想问她,可是我更害怕问她,我害怕,怕从她嘴里听到的,不过又是一个你们精心编造的谎言……那一夜,就在我和蘭儿大婚的前一夜,我已经亲眼见过,一个是我所爱之人,一个是我敬重之兄,他们联手给我制造了的弥天大谎……到那天我才知道,荆南苏穆,你夺我所爱,”他愤怒地逼视着阶下那人,“有时候我真是恨不得一刀杀了你!” “夺人所爱?”苏穆痛声道,“真正夺人所爱的,是你!是你,皇甫巍鸣!我与蘭儿相知于鸾倾城。如若不是你,不是你们皇甫世家的那道跋扈的婚约,我早已与蘭儿相依相伴了。” 巍鸣气得浑身发抖“你好大的胆子!枉我称你为大哥!” 苏穆笑得轻蔑“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应过你一声穆哥哥,我如此,叶蘭也是如此。” 巍鸣被他这句“叶蘭也是如此”戳中痛处,但觉浑身血液一齐往大脑汹涌,当下勃然大怒,转身抽出万仞宝座之内的宝剑,挺剑向苏穆刺去。 苏穆岿然站着,并不躲闪。 剑锋即将刺破他胸前衣物时,巍鸣横转长剑,削向一侧,那锋利的剑气滑过他侧脸,斩断他耳后一寸长发。巍鸣收剑,冷声道“你为何不躲?” 苏穆只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一句君臣,便已向巍鸣清楚地表明,他和他身后的世家将永世臣服于逍遥堂,向他无条件地献上他们的忠心。 巍鸣压下满腔怒火“可是你刚刚那些话,真像是找死的人才会说出口的。” 苏穆一拜,正色道“苏穆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巍鸣君能以大局为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该是在这朝堂上的当议之事。除此之外,苏穆还有一事。” 巍鸣支剑缓缓坐下,却不肯再看他“说吧。” “恳请巍鸣君解除了荆南与皇甫的婚约,放苏穆归去。” 第50章:霍乱天下 迎着清晨第一抹曦光,苏穆走出逍遥堂大殿,遇到了依然等候在阶下的含露,快步走上前来,神色焦虑地问“取消婚约之事,苏穆君已经奏请了?” 苏穆点头,神色略显倦怠“依依之事,我意已决。” “君上……”含露脱口而出。 苏穆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停住脚步,回首望向大殿的最后一眼,依稀见一颀长人影扶栏而立,望着苏穆远去的背影,四目相接,彼此都无言。 含露蹙眉望向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暗叹了一声“君上糊涂。既然君上最挂碍依郡主的安危,就让含露将计就计,成全这桩联姻吧。来人。” 此前一直隐于暗处的盾牌领命而上,她冷静地吩咐“放消息到坊间,就说,鸾凤之女可宜室宜家,亦可霍乱天下,迎娶不得,就应当诛杀。” 盾牌领命而去。 荆南依提着裙摆,拎着绣花鞋,趁着服侍的奴婢不在意,蹑手蹑脚进了巍鸣的寝殿,伏在他床边,痴迷地看着入睡的巍鸣发呆,轻轻地用手指描摹着他的轮廓。巍鸣无意识地睁眼,一见荆南依趴在自己胸前,吓得抱住被褥翻身坐起“从哪里冒出来的?吓死本君了。” 荆南依也被他吓了一跳,险些惊叫起来,拍着胸口道“吓破胆了,还逍遥堂的堂主呢,胆子跟豆子一般大小。”她转而娇俏一笑,逼近巍鸣,以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娇滴滴地开口“你知道吗?说起来,本郡主寻来了苦海,也算作你的救命恩人了,你要早些知恩图报、以身相许才是?” 巍鸣冷淡地推开她的手“郡主莫说笑了。” 荆南依恼了,不依不饶地扯着他衣袖,固执道“我们可是有婚约的。我才有真正的鸾凤之女。得桃花印女子,方可成帝王之势。逍遥堂若要一统天下,定要娶我啊。” 巍鸣顿时变了脸色,略显严肃,断然否决“不可能!” 荆南依略带顽皮,又像是撒娇,一把揪住了巍鸣的耳朵,在他耳畔嘀咕“你想抵赖啊?大丈夫一言九鼎,如今悠然河南北,哪一个不知,皇甫世家要与荆南世家联姻?” 巍鸣用一根手指将她推开,从她的束缚中挣脱了出来,冷面回绝她的思慕“依郡主别闹了,本君当真不会娶你。” 荆南依双手捧着他的脸,非逼着他转头看自己的绝世容颜“为何?难道你不喜欢我吗?我不美吗?” 巍鸣敷衍似地扫了她一眼,随口恭维“依郡主倾国倾城。只是……” “只是什么?”荆南依并不甘心,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 “只是,我只要娶蘭儿。” “蘭儿?”荆南依不肯承认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妒意,故作不在意似地冷哼了一声,面有不屑,“那个假冒我的臭丫头?她有什么好?粗声大气,也不穿女儿的衣裳,丑死了。” 听到她如此诋毁自己心爱女子,巍鸣顿时有些不悦,只是碍着她也是姑娘家,遂淡淡地促她“别这样说蘭儿,回去吧。” 荆南依难以置信,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反问他“你要赶我走,你为了一个野丫头要赶我走?我告诉你,皇甫巍鸣,她就是丑,是个丑八怪。”她孩子气地,气咻咻地反驳他。 巍鸣终于怒了,沉下脸来“你休得胡言。在我心中,蘭儿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绝世女子。” 荆南依被气得直瞪她,眼圈微红,泫然欲泣,但是终究没有当着巍鸣的面落泪,而是头一扭,蹬蹬蹬地跑出了他的寝殿。 傅昊郗一走进荆南依房间,就听她在房内摔东西的动静,不住骂着大笨蛋,飞尘抱着羽霓裳灰头土脸地从里屋出来,被傅昊郗叫住“又怎么了?” 飞尘摇了摇头,害怕惹祸上身似的,飞快地溜了。 傅昊郗走入内间,刚好一只瓷器砸在他脚边,碎片满屋飞溅。他斜倚门框,摇开手上折扇,但笑不语。 荆南依在砸东西的百忙之中还抽空瞥了他一眼,瞥见他嘴角的笑顿觉无比刺目,恼怒道“你笑什么笑?” 傅昊郗悠悠笑语“美人娇嗔,更是别有风情。”找了她对面一凳,一撩长袍怡然坐下,如欣赏一副精美卷轴似的,欣赏着面前女子嗔怒表情。 荆南依哼了一声,背身而坐,不去看他“我把你的这些宝贝都给砸了,看你还有没有闲情逸致取笑本郡主!” 傅昊郗摆首“这些俗物,能帮佳人消消气,也算是物尽所用。” 荆南依赌气,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架子前,左顾右盼,挑了一件最值钱的,当着傅昊郗的面摔在他脚边,他非但不恼,甚至还主动为她鼓掌,赞道“能供美人这一砸,是这东西的福气。” 荆南依见他如此无赖,像是拳头砸在棉花上,引来她扑哧一笑“不砸了,砸得手酸。”说罢甩手就在凳子上坐下,傅昊郗收了折扇,起身走到她身边,纡尊降贵主动替她按摩着手臂“看来姑娘是消了气了,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惹你这个难缠的郡主?” 不提还好,他这一提,荆南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重重一拍桌子,扬袖指着外面嚷嚷“还不是那谁谁!” 傅昊郗手上不停,按摩着她手臂,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谁啊?” “皇甫巍鸣这个臭小子!” “我听说苦海治好了他病,怎么?他大病初愈就来寻你麻烦了?”傅昊郗蹙眉问她。 荆南依的脸顿时一垮,整个人也像是丧了气似的“不是……他倒是盼着他能来寻我点晦气……可是他,他根本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他还说叶蘭在他眼中是最美的……我就不信了,我可是天下第一美人诶,那个叶蘭还能美过我去!” “她没有你美。”傅昊郗不轻不重插了这么一句,就跟谈论天气似的,语气波澜不惊,“他眼瞎。” 荆南依一听有人替她帮腔,气焰一涨“我就说嘛!傅昊郗,你帮我想想办法呗,让他也能喜欢上我。” 她揪住身边那人的衣袖,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仰头看他,让人能一览无余她美色的同时,也不会漏过她目中的无辜水汽。 “你就那么想成为逍遥堂的女主人?他不喜欢你,自然有喜欢你的人。”傅昊郗抚着她额上散发,温柔地说,“何必揪着他一人不放?” “我也不知道……傅昊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就会这么喜欢他……”荆南依托腮努力地想,却仍旧只有迷茫,“可能就是那一天,那一刻,我遇到的人是他……” “若那一天,你遇到的人是我呢?”傅昊郗紧盯着她的眼,执着地要她一个暗示。 荆南依吃惊极了“你,可你是傅昊郗啊,你是无常坞主,你是天底下最潇洒最有钱的人,你有金山银山,有瓷器古董,你不是他……你不一样的。” 傅昊郗一把抓住她的手“哪怕金山银山,也有看厌的那天,我并不把你当成一样物件,而是想要真心相待的女子。对你,我欲罢不能,恨不得天天可以和你在一起。” 荆南依笑了,活泼地抽回自己的手,欢快地从他身边跑开,跑到门口的时候才回头,笑对他说“你都说那些是俗物,那些俗物怎么能跟本郡主相提并论?” 傅昊郗失神看她,因她的笑颜而目眩神迷。 “你怎么如此愚笨?你我都是一样的人,贪婪得紧,喜欢的、想要的,一定要到手,方肯罢休。”荆南依以手作扇,闲闲地扇了扇风,又道,“是谁常言,人生在世须尽欢,真心不若良辰美酒,要做个潇洒之人,此刻,倒学那些痴汉,跟我谈什么真心相待?笑死人了。” 注意到他凝视自己那异于寻常的炙热目光,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荆南依咯咯地笑出了声,连名带姓叫他“喂,傅昊郗,你是不是喜欢我啊?真好玩儿,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 听到她以如此单纯无辜的语气说这样伤人的句子,纵然是铜墙铁壁,金刚不坏之心,亦觉得疼痛难禁,傅昊郗的脸色在听到“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这句话时迅速黯淡了下去,以一种灰心丧气的目光看向荆南依。 她依旧笑着,毫无城府,毫无心机,她的所有反应都由心,所有想法都清楚写在脸上,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或许也正是如此的荆南依,才让以潇洒自居的傅昊郗一次又一次地沉沦下去。 第51章 月下饮酒 荆南依跑出房间,从飞尘晾晒她衣物的院中经过,望见一清秀女子正以手轻抚她那件白色羽霓裳,她眼睛一转,发现庭中并无飞尘踪影,也不知道溜去哪里偷懒去了。 荆南依扬声道“喂,别摸我衣服,弄脏了你赔不起!” 清婉转身行礼“拜见郡主。” 荆南依认出清婉“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清婉颔首“奴婢刚刚路过此地,还以为院中落了一只白色的大鸟,走近一看才发现竟是郡主的华裳。奴婢见这衣服如此华美,想着这件衣服的主人该是如何天香国色,情不自禁才伸手摸了一摸,还望郡主海涵。” 荆南依生性单纯,得她恭维不由一喜,又见她目光流连在那美衣之上,得意道“你猜的没错,这件衣服还真是鸟羽织成,普天之下,也就两件,这一件叫做白鹭,还有一件黑色的,唤作乌鸦。” “乌鸦?” 荆南依一脸不想多说的神情“听傅昊郗说,那件衣服可邪门了,可以杀人!” 清婉脸色刷的一变。 荆南依连连吐舌“别提了,太晦气。对了,你叫清婉是吧……清婉,我跟你打听个事情。” 清婉勉强收拾情绪,低头道“郡主请讲。” “这些天你不是给巍鸣小君煎药吗,想必也见过你,我想问问你……” “郡主想问什么?” 归根到底还是个姑娘家,荆南依话未出口,脸却悄然转红,自顾自捻着衣带,却怎么都不肯往下说。 清婉一见她如此小女儿情态,顿时了然,微笑着提点“敢问郡主的事,是否和巍鸣小君有关?” 荆南依吃惊极了,仰头看她脱口就问“呀,你怎么知道的啊?” “奴婢其实并不清楚,不过奴婢知道一件事,”清婉安抚似地对她笑笑,轻言细语道,“巍鸣小君最喜欢的酒,叫玉阑珊,小君最爱的,是在星夜之下,泛舟湖上,一边饮酒一边观星……” 荆南依细心记下,忽的才想起问她“……你不是跟苦海才刚刚到逍遥堂么?怎么巍鸣小君的事你会这样清楚?” 清婉笑得温婉无害,望向荆南依的双眼丝毫不显慌乱,她平静道“郡主,奴婢生来便是伺候人的,最应了解的,便是主子的爱好和脾性。” 自苏穆走后,巍鸣一连数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苏穆之言,想到各大世家领兵盘踞逍遥城中,心中郁郁,索性披衣而起,屏退了侍从随意地走着,竟一路走到了荷花池边,望着接天莲叶的碧色,想着此刻岌岌可危的局势,巍鸣只觉逍遥堂的明天跟这沉沉的天色一样,再也看不到天亮的那一刻。 就在他长吁短叹之时,有人在他后肩轻拍了一拍,他转身,无人,再转身,就看见荆南依满眼欢喜地站在他面前。 巍鸣淡淡道“怎么又是你?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我不想见你。” 荆南依笑眯眯地举起酒瓶,在他鼻端晃了一晃“不想见我,那总想见它吧。” 巍鸣深爱此酒,一嗅便知,眼睛顿时亮了一亮“玉阑珊。” 荆南依得意洋洋道“本郡主宽宏大量,给你送酒来了。” 巍鸣想到从前,不由感慨系之“从前我跟姐姐小妹秉烛夜话,喝的便是此酒。” 荆南依拔开酒盖,自己先仰首喝了一大口,又大大咧咧地递去给他“这酒好辣。” 巍鸣见她被辣得直吐舌头,又是哈气又是眨眼,逗得巍鸣展颜一笑,想到她此刻年纪,正跟妹妹离樱一般大小,顿觉从前的冷面相对其实有些残忍,便换了语气,温和道“知道喝玉阑珊在哪里最痛快吗?” 荆南依自然不知,摇了摇头。 “跟我来。” 他领着荆南依跨上池边泊着的一只小舟,为防她摔倒,主动伸手紧紧握住她手臂,两人一齐跳到了舟上,船身摇晃,巍鸣和她也跟着左摇右晃,惊叫连连,险些跌落水中。两人相视一眼,均忍不住为对方的窘状哈哈大笑。 巍鸣拿起竹竿乘船,荆南依便跃跃欲试“我来试试。”巍鸣将竹竿递到她手上,指导她如何划水,怎样乘船,语气温和可亲,没有一点不耐的意思,纯然对妹妹一样,荆南依听着他指导自己的那些话,倒像是回到了鸾倾城在哥哥身边撒娇的日子,心头不禁掠过一股暖流,抬头悄悄看他,只觉月光之下的巍鸣容貌俊美,端雅入骨,天生的贵胄气度非商人铜臭之气可以比拟,顿时双颊发热,脸红心跳。 小舟推开轻波,朝池中心驶去,停在莲叶遮挡的深处。巍鸣脱了脚上的鞋子,双足探入水中,双手枕在脑后仰躺在舟上。荆南依也学他,欢喜地放脚入水中,池水清亮,水下有鱼儿啄吻着她脚丫,令她咯咯地笑出了声“真好玩儿。” “抬头看。”巍鸣轻声提醒她。 荆南依躺在船上,透过遮天蔽日的仰头望去,但见星河漫天,流光倾泻,仿如置身梦中。 巍鸣饮了一口酒,满腔的愁绪和烦恼都好似被酒意冲淡,一切俗事都暂时地抛诸脑后,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出声吟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荆南依侧首看他,双目脉脉含情。 巍鸣全然不察,笑着问“妹妹,你可知道,逍遥堂四季之内有两时最佳,荷叶田田之此时,大雪纷纷之彼时。” “是么?”她双眼一亮,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又黯淡了下去,“我们鸾倾城四季如春,所以我从未见过雪景……” 巍鸣温和道“等到了腊月,我带你去逍遥山顶,一览万里雪飘。” 她睁大眼睛,高兴地说“说话算话。” 巍鸣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是你不嫌弃,大可以认我为兄长……我,我原本有个妹妹,只是不知所踪,有时候看到了你,就像看到我今生或许再无机会见面的妹妹一样。从今往后,我会像对妹妹一样对你,这逍遥堂有许多好玩的地方,我也会带你去一一玩耍。” 荆南依脸色一沉,像是覆了一层冰霜,赌气道“我姓荆南,你姓皇甫,我们算哪门子的兄妹!”随后便冷着脸嚷嚷起来,“走了走了,我要走!” 巍鸣不知她为何突然变了脸色,想了想,长叹了口气道“也罢,回去吧,本君也该回去喝药。” 回程的小舟停在原处,荆南依也像是真的动了怒,下了船扭头就走,巍鸣摇头一叹,直把她当成发脾气的小孩子,自顾自转身回了寝殿,意外遇见在殿门外等他回来的叶蘭,他心头一暖,快步上前,喜悦道“你来了……” 叶蘭微笑“你怎么才回来,药都凉了。” 巍鸣小心扶着她些,语气温柔“外面冷,走,我们进去说。” 叶蘭从侍女手中接过汤药,递给他,巍鸣束着双手,语气好无辜“手好痛,拿不动,蘭儿,你喂我嘛……” 侍女们纷纷捂嘴窃笑。叶蘭因外人在侧,正尴尬地有些不知所措,巍鸣正了正色,命左右“你们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 等侍女走后,他才又笑嘻嘻地凑到叶蘭面前,腆着脸说“这下可以喂我了呀。” “你长手是为了干什么啊?”叶蘭斜着眼瞅他。 “为了好看。”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叶蘭扑哧一声被他逗笑,没法只得一勺勺喂给他,明明奇苦无比,巍鸣却喝得满心欢喜,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女子,唇角笑意不歇。叶蘭忍不住朝他翻了个小白眼,嫌弃道“真像狗啊……” 他不甘示弱地朝她汪了一声,张口轻轻咬住她拿汤勺的手指。适才他还把那荆南依当成孩子,如今来到叶蘭面前,他竟是比一个孩子还不如了。叶蘭真是又好笑又好气,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捏住他鼻子,迫得他喘不过气,不得不张嘴呼吸。 “敢不敢,还敢不敢了?” 巍鸣忙举手求饶“不敢了不敢了。” 叶蘭见他双眉轻蹙,知是良药苦口,他碍着小君的面子不想声张,遂从盘中取了一粒杏子塞入巍鸣口中“给给给,知道你吃不得苦,特备下甜杏子给小君。”巍鸣顺势挽住叶蘭的手,将她揽在自己身边,叶蘭一时难以挣脱,正要着恼,巍鸣将杏子一分为二,自己吞下一半,将另一半以亲吻的方式喂入她口中,叶蘭的脸登时红透,听见他笑意盈盈地开口“此杏如洞房之合卺酒,蘭儿一半,鸣儿一半,三生终相伴。” 叶蘭含羞吃下,巍鸣怡然笑着,继续道“有蘭儿悉心照料,病着也是乐事。” 叶蘭攥紧拳头,轻轻地锤了他一下“天底下,也唯有你乐意当这大病猫?” “如果有蘭儿在,小君我宁可天天病着……” “怪话连篇,还诅咒自己病着,喝你的药,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 巍鸣只是微笑,将杏核放在桌上,用玉玺砸开,嘴内一边道“一半一半,和而生子……” 叶蘭听得满脸绯红,嗔他道“小君胡说什么!” “想什么呢,本君说的是这子……”这样说着的同时,巍鸣将杏核中的杏仁挑了出来,放在手心望向叶蘭,见她脸红,故意逗她,“蘭儿心中,想得是哪一子啊?” 叶蘭有些着恼“再疯言疯语,叶蘭便告辞了。”说要走,她也并未立即动身,任由巍鸣牵着她的手将她揽到了自己怀中,带笑求饶,“鸣儿不敢,鸣儿不敢了,蘭儿留下陪着本君。” 叶蘭便继续喂他喝药,而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蘭的一举一动。叶蘭瞪了他一眼“看什么呢?” 巍鸣笑道“我在想呢,等咱俩成婚以后,蘭儿你就哪里都不用去了,就住在本君的寝殿,一直陪着我了。” “可是……”提到他那实质存在的婚约,叶蘭有些迟疑,“你和那荆南郡主的婚事……我听逍遥堂的老臣们说,自古天象欲言,娶了依郡主真的能成就帝王之业,况且如今各大世家虎视眈眈,我怕……” 巍鸣怫然色变“我不会娶她。世家逼仄,难道要靠迎娶一女来化解吗?可笑至极。” “可是现如今逍遥堂内外都在传言,‘得鸾凤之女者,方成帝王之势’,就算鸣儿不这么想,有的是人这样想,到时候怕是又会引起纷争……” 巍鸣不语,起身向外走去。叶蘭在身后问“你要去哪儿?” “我去寻个对策。”声音远远地出来,人却不见了影踪。 第52章 御臣之数 巍鸣别无去处,直奔书房,推开门,就见苏穆拿着书册从屋里出来,庭院四处摆满了尚未整理的书简,二人一个在廊下,一个在门口,四目交接,一时都有些无言。 最后还是巍鸣率先打破沉默,面有愧色地行了一礼,开口说“巍鸣求教。” 苏穆脸色渐缓“跟我进来吧。” 二人走进书房,四周书架林立,挨挨挤挤摆满了书籍,苏穆走到书案前,一拉悬线,一卷悠然河南北的地步从梁上款款滑下,打开在巍鸣面前。 苏穆指点着那副地图,看向巍鸣“悠然河南北,世家星罗,西有陆廉、扶泽、东有林源、有疏,南边的荆南、壶央等。此番,各大世家皆佣兵于逍遥城,便是以这几个世家为首领,成追随观望之态。如今,若要另其回到各自领地,需分而治之。” “分而治之?” 苏穆点头“不错,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根据不同事态,各个击破。比如,”他伸手一点,落在地图上林源世家的位置,“贪财者,诱之。” “以富贵收买爱财的林源,并以重金征用其兵士,为皇甫所用。” “穆哥哥,”巍鸣悉心记下,认真道,“我明白了。” 他的这一声穆哥哥甫出口,便先叫得苏穆怔住,久违的亲密重回二人心底,苏穆眼波微动,看他时更添了一重柔和之意。 “懦弱者,逼之。比如,”苏穆的手指下滑,落在林源附近的壶央之上,“以威武恫吓贪生怕死的壶央,令其狼狈而逃,搅乱那群跟风世家之军心。” “我记住了。” “好色者,另其沉迷美色而无心仕途。” “有难者,为其解烦忧而另之忠心不二。” “……” 苏穆走到砚台前,以一只大毛笔沾染墨汁,眼神一凌,甩手手中之笔。一滴墨汁飞向地图,打在地图上众位世家的位置上,晕染开来。随着苏穆的分而治之,很快地图上除了陆廉、扶泽、有疏三大世家之外,地图再无余下未经治之的世家,局势也随着苏穆的指点变得豁然开朗。 苏穆负手,与巍鸣一同望向最后的地图,沉声道“而后,兴甲兵,振军威,磨砺虎狼之师。” 巍鸣被他的话感染,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光亮。 巍鸣这一病愈,调理身体的重任便落在了叶蘭身上,含露听说之后便投其所需,寻了些稀有药材,借苏穆君的名义奉上给她。叶蘭自然感激不尽,二女说话间,传信的侍女拿了一封密函进来通传,说是有疏世家的信使送来的,必须亲自交到叶姑娘手上。 听到有疏世家几字时,叶蘭略显局促,目光一扫一旁的含露,简单道“知道了。” 含露何等的冰雪聪明,察言观色便已猜出其中端倪,仿若随意地提醒她说“既是重要信函,叶姑娘不打开看看么?” 叶蘭不擅伪装,更何况在这水晶心肠的含露跟前,强撑着镇定将那信塞进箱盒之中,说“此事不急。” 含露若有所思,瞥了一眼她藏信的箱盒,而后才告辞离开。 甫出门,就见荆南依的贴身侍女在门外东张西望,一见含露从叶蘭处出来顿时眼睛一亮,匆匆忙忙跑上前来,一边跑一边口内道“不好了,含露娘子,不好了,郡主和君上吵起来了。” 听到这两位祖宗的名字一道被提及,含露顿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连忙几步迎上她,焦急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侍女急得是满头大汗“郡主原在房中筹备嫁妆,不巧被苏穆君给撞了个正着,说不会让郡主嫁给巍鸣君,还说要带郡主回鸾倾城,郡主顶了君上几句,君上大为恼火,说了几句重话,将郡主训哭了,哎呀,说也说不清,还是您亲自过去一趟看看吧。” 从来都是如此,两兄妹拌了嘴,不是寻辰星,就是找含露来当和事佬,听闻侍女这一席话,含露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快步往荆南依的居处赶去。 房门开着,含露一踏进房间就先看见了满地的绫罗绸缎,凤冠霞帔也被随意地丢掷在地上,两兄妹一坐一立,站着的那人脸色阴沉望向窗外,径直做着深呼吸,坐着的那人伏案嘤嘤啜泣,双脚蹬得地面咚咚直响。含露迅速扫过,眼皮登时一跳,她意外发现了存在这房间里的第三个人,一脸失魂落魄的傅昊郗,失神的双目紧锁在荆南依一人身上。 这是什么情况? 含露不过一个转念,就分清了事态的轻重缓急,先向傅昊郗施了一礼,客气道“坞主,这里人多事杂,不便接待贵客,望坞主海涵,择日含露必亲自登门谢罪。” 傅昊郗知她逐客之意,看了荆南依最后一眼,黯然起身离开。 待他一走,含露紧接着把房门从内关上,走到苏穆身旁,也顾不得君臣之仪了,直接问“君上,究竟怎么了?” “怎么了?”苏穆尤在怒中,瞪了荆南依一眼,“你问她,问问她好端端的,怎么还跟无常坞主搅和在一块儿了?” 荆南依闻言抬头,反手胡乱抹了一把雪肤上的泪痕,大声冲苏穆嚷嚷“就搅和,怎么了?你不来看我,自然有愿意来看我的人,你不心疼我,自然有心疼我的人!” 这几句话戳到了苏穆的软肋,让他觉得心底最嫩的一块地方被一只小手轻轻揪了一下,他叹了口气,和缓了语气和神情,略显无奈地在她对面坐下,“哥哥什么时候说过不愿意来看你了?” 荆南依还在哽咽,断断续续地指责苏穆“可是你不心疼我了!你就是不心疼依依了!” 一张俏脸哭得鼻头都红红的,眼睛微肿,整个人还一抽一抽的,越发像个小孩子,苏穆纵然是有漫天怒火,在妹妹眼泪的攻势下也全线崩溃,溃不成军,抽出干净的衣袖,擦干她面上泪痕,故作嫌弃地说,“别哭了,好丑呀,还跟小时候一样,哭起来一张嘴长得这么大,整张脸啊就看见你这一张嘴巴了……哎呀,依依,你的牙齿跑哪儿去了?” 一听苏穆说她丑,荆南依连忙将嘴巴紧紧闭上,恶狠狠地瞪他,从紧咬着的牙缝里碾出话来“你才丑呢,穆哥哥最丑了……” “依依你说,穆哥哥怎么就不心疼你了?” 荆南依眼中的光暗了下来,伤感道“你不让我嫁给皇甫巍鸣……” 苏穆伸手抚着她额发,温柔地安慰这个伤心中的小姑娘“不是哥哥不心疼你,你可知那巍鸣君心有所属,这暗波汹涌的宫闱又岂是你的性情能掌控?行差踏错,有可能连命都要搭进去了。为何要落在这枷锁的婚姻之中,你天真烂漫,本就不属于此处!” 荆南依嘴巴一瘪,不情不愿道“哥哥说的可是那叶蘭,我就不信,我堂堂天下第一美人,鸾凤之女,连一个乡野出身的臭丫头都比不过!” “郡主说的并非毫无道理,”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含露这才开口,望着苏穆劝道,“君上是否可知,悠然河南北只有传闻,悠然河南北早有传闻,鸾凤之女可宜室宜家,亦可霍乱天下。若是郡主不嫁给巍鸣君,受其庇护,出了这逍遥堂,那些虎视眈眈的世家,哪一个肯轻易绕过郡主和我们鸾倾城,再者,那些得不到的郡主的人,最害怕的就是鸾凤之女落入他人手上,这种时候他们必起杀念,现在送郡主回去,不就是要了郡主的命吗?” 苏穆略一沉吟“我已替依依想过,只等逍遥堂解除婚事,我便让人传出鸾凤之女暴毙的消息,为依依换个身份重新生活,也总好过一生她都在权利的漩涡之中挣扎起落。” “君上!” 苏穆摇头“含露,不必多说,只要记住一件事,那就是我绝不允许依依嫁入逍遥堂,还有,”他侧首扫了一眼含露,意味深长道,“我也很厌恶,那些越俎代庖之人。” 含露知他所指,忽然的一凛,垂头避开他目光,延续了她的沉默。 因有要事在身,苏穆安抚了荆南依几句,便匆匆离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含露暗暗发誓“苏穆君,不管你愿还是不愿,这天下,含露都帮你要定了!” 待离了荆南依居住,她立即叫来一亲信盾牌,殷殷叮嘱道“你去,放消息到坊间,就说,鸾凤之女可宜室宜家,亦可霍乱天下,迎娶不得,就应当诛杀。” “是!” “等等。” 那名盾牌回头,含露走上前来“还有,前去通传皇甫长郡主,就说含露有要事相商。” 第53章:苏穆顶罪 逍遥堂大殿,巍鸣端坐于万仞宝座上,冷面听着堂下一皇甫老臣滔滔不绝道“……请巍鸣君顺应天意,迎娶鸾凤之女,阴阳调和,乾坤相依,方可兴家旺族,国泰民安。” 巍鸣将手上那本奏折随意地往桌上一抛,看向那咄咄逼人的老臣,目中掩不住的厌烦之意“本君想,这才是你们今日上朝的唯一目的吧。” 群臣对视彼此,面面相觑。 还是那大臣双手持笏,冒死上前一步,朗声道“臣斗胆,坊间有言,得鸾凤之女,方可成就帝王之势。如不顺势迎娶了依郡主,必定落人口实,如今,各世家虽有撤兵而出者,但我逍遥堂大局初定,根基未稳,需休养生息,滋养黎民。” 巍鸣哧的一笑,状甚不屑“难道我皇甫巍鸣就要靠这一句谶语,才能坐稳这逍遥堂吗?” “巍鸣君您一人身系逍遥堂乃至悠然河南北的安危,决不可任意妄为,否则,恐将铸成大错,殃及百姓。” 群臣齐声附和“请巍鸣君顺应天意,迎娶鸾凤之女。” 巍鸣勃然大怒,扬袖一指堂下,怒声斥道“你们是在威胁我么?本君我的婚事,我自由主张,不用你们挂心。” “你不想娶荆南郡主,那你想娶谁?” 声音冷冷地从殿外传来,众人闻声看去,芳聘携几名侍女立在殿外,脸上毫无表情,身上带着与生俱来的长郡主的威严。 巍鸣素来敬重这名胞姐,起身相迎,芳聘走近,先向他行了一礼,而后一顾身后自己的贴身侍女,示意她将手中的盒子呈上给巍鸣。 巍鸣接了盒子在手中,还未打开,奇道“长姐,这是什么?” 芳聘一笑,那笑如流水在她面上稍纵即逝“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巍鸣怀着好奇打开盒子,见其中是封信,一目十行扫过,及至到了落款才终于变色。他豁然抬头,紧盯着芳聘“这是……” 芳聘颔首证实他的怀疑“此乃有疏烟芜写给叶蘭的信函。” 巍鸣目中之色渐深,心头骇浪翻滚,手指无意识地捏紧,那封信也在他指间一点点变形。 芳聘仪态万方地转身,向堂下那些还弄不清楚状况的大臣解释道“此信中言,叶蘭乃有疏世家之女,自小安排在鸾倾城中抚养长大,皆为扮成桃花印之女,佯装无辜少年与小君相逢于微时,骗取小君信任,博得小君倾心,处心积虑,设计此弥天骗局,一心想利用小君,骗取联姻,夺得逍遥堂君妻之位,夺取逍遥堂权柄,以报当年异族之战,我祖父封地之辱。” 巍鸣闭眼,再睁开时,双目微微泛红,眼中水珠滚动,转头望向苏穆,悲愤道“苏穆君,有疏世家下得好大一盘棋啊。” 苏穆脸色一变,正要解释,芳聘出声打断他“请烟芜将军和叶蘭姑娘过堂一叙。” 很快侍卫便领着叶蘭和烟芜走入大殿,一进来,二人就觉出了这殿中异于寻常的气氛,堂上巍鸣面色悲恸,苏穆表情沉郁,芳聘的脸上则带着一层意味深长的笑。 “有疏尊主,请坐。” 烟芜拱手行礼,略有警戒之意“不敢,敢问长郡主所为何事?” 芳聘浅笑“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觉得这日天气不错,就想请您过来叙叙旧,顺便见见您这位失散多年的亲妹妹。是吧,叶蘭姑娘?” 叶蘭脸色一白,第一反应却是抬头去看巍鸣,他失魂落魄地坐着,原本投在叶蘭身上的目光也在她回望的那一刻转开,望向其他方向。 烟芜强笑道“此乃有疏家事,不劳长郡主费心。” “家事?”芳聘冷笑,扬手打翻那个装信的箱盒,摔在烟芜足前,“这还是有疏家事么?你们好计谋,设计令妹接近巍鸣君,以色为诱,欲骗取逍遥堂君妻之位,为汝有疏世家图谋大计。” 烟芜垂目扫见滚落的那封书信,脸色灰败下来,却还不忘替叶蘭争取一线生机“此事与叶蘭无关,她并不知情。” 叶蘭双唇轻颤,望向巍鸣,喃喃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无不无关,并不是你说了算,”芳聘冷下语气,命令侍卫,“有疏世家大逆不道,意图谋反,来人,将这二人给我拿下!” 巍鸣一惊,本能地站起了身“长姐……” 芳聘根本不给他求情的机会,躬身先行了一礼,情真意切地请求“巍鸣君,请以社稷为重,以法度为纲,秉公执法。” 巍鸣无法,被逼亲眼看着皇甫的侍卫将叶蘭烟芜二人拿下,就在这时苏穆上前一步,挡在了烟芜和那侍卫中间,高声道“禀巍鸣君,此书信,是苏穆仿造有疏尊主笔记的伪作。” 叶蘭一怔,抬头看向苏穆,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却在暗中被烟芜拦下,她不动声色地朝她摇了摇头。 苏穆走到堂下,向巍鸣行礼,朗声道“禀巍鸣君,这一切都是苏穆所为。” 芳聘眼神转利,直刺他而去“荆南苏穆,你又是为了什么要代人领罪?况且方才朝堂之上,此书内容本郡主已然公布,岂不是何人都可轻言,此书是他写了?” 苏穆低头恳切道“长郡主说笑,苏穆负荆请罪。巍鸣君可着大臣验字。” 芳聘冷看他一眼“好,来人,笔墨伺候。” 几名侍卫将摆放着笔墨的案几抬到苏穆面前,苏穆拿笔饱沾了浓墨,挥毫写下“有疏烟芜”四字。侍卫拿了纸呈给一旁的礼部尚书,尚书将信函与苏穆所写的内容仔细对比,回禀芳聘“两笔记气韵笔法类同,十有八九出自同一人手。” 叶蘭抬头看向苏穆,眼中已隐隐见泪,巍鸣瞥见时,心内五味陈杂,暗中捏紧了拳头。 芳聘倒也不惊讶,冷笑了一声,道“素闻荆南苏穆文武双全,芳聘今日倒是开眼了。不光能带兵如雷霆,这模仿笔记的功夫也是了得。” 苏穆低头避过她含藏锋芒的挖苦,苦笑“长郡主不必替苏穆开脱。铁证在前,苏穆只得认罪伏法。苏穆此举深谋远虑,因苏穆觊觎皇甫权贵,一心想将家妹嫁予巍鸣君,方可以国舅身份加官进爵,然而,我发现巍鸣君对叶蘭姑娘情深意切,故而,当苏穆得知烟芜将军与叶蘭姑娘的关系时,便生此计,陷害有疏世家,另其无法联姻,为家妹谋取道路。” 巍鸣望向苏穆,脸上并无多余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芳聘岂会轻易相信,依旧冷淡地问“既然如此,方才的形势,苏穆君口中的计策将成,为何又反悔招供?” 苏穆拱手再揖,伏法的姿态“苏穆侧立大殿之外,耳闻巍鸣君与群臣争辩,心如磐石,不肯迎娶家妹,苏穆细想,依依自小孤苦,如若因荆南世家而嫁给一个根本不会爱她的男人,实在可怜。苏穆动了恻隐之心,恐泉下已故双亲责怪,因此,放下了联姻之念,前来澄清。况且,”他抬起头,望向高位之上的巍鸣,目光满含深意,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务必每字都落入他耳里,“苏穆以为,爱一个人,就该为其谋划,护其周全……爱之,信之……” 巍鸣意会他所指,心中微动,不由自主地掉头看向一侧的叶蘭,而她泫然欲泣,抬眸撞见他的目光,两人都是一怔。 苏穆掀袍在他面前干脆地跪下“苏穆令小君错爱,辜负了巍鸣君的信任,愿受责罚。” 巍鸣略有动摇。芳聘怫然色变,高声道“鸣儿,不要听信苏穆一派胡言!” 苏穆亦不再多争“我,荆南苏穆,愿受责罚!” 巍鸣还是迟疑,芳聘恨其不争,起身道“荆南苏穆无视法度,陷害忠良,打入地牢,军杖五十。” 苏穆面不改色,俯首再拜“谢君上。”而后转身,阔步向外走去,直至他的背影终于消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时,芳聘这才回首,嘴角一勾,呈给堂下跪着的叶蘭一个锋利的冷笑。 “有疏叶蘭,我信守我的承诺,不会对你如何,但是你也要记得,好自为之。” 第54章:风水古书 是夜有滂沱大雨,浇灌得逍遥城内外有如失去根基,亭台楼榭都在这暴雨中模糊了轮廓,叶蘭在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惊雷中辗转反侧,直到她的房门被人叩开,打开一看,站在门口的竟是满身湿透的清婉,雪似的容颜分附着淋漓的水珠,在叶蘭惊讶的注视下,她神情依旧冷清疏离,只简单告知她自己此行的目的“巍鸣……小君在荷花池畔……” 她一惊,也不问她为何出现如何得知,随手撑起一把伞就冲进了雨中,事实上,她并没有在荷花池边找到巍鸣,却在杜若花丛之下寻到了一个烂醉的男人,抱着一坛酒又是哭又是笑,喃喃地说着只有他和叶蘭才懂的过去“当日,我与蘭儿在那水边相识,我被无心的怪物追杀,是蘭儿出现,英姿飒爽的,扮成个男孩子……那一刻,鸣儿觉得是上天的安排,是鸣儿生命中最最闪光的一段,鸣儿将它视为珍宝……没想到,这一切,一切都是有意为之……蘭儿你当真好演技?骗得鸣儿好苦……” 叶蘭走到他身后,撑伞为他遮雨,他浑然不觉,仰头和着雨水灌下一口烈酒,放声大笑,却笑出了满脸的泪“你也不怕我会伤心吗?蘭儿,在你眼中,我竟是个没心的人么?” 叶蘭心痛难当,强忍着才不让泪落下,柔声道“找了这么多地方,原来你在这儿。” 巍鸣动作一滞,却也不回头,背对着叶蘭一口一口饮酒。 叶蘭按住他拿酒的那只手,感觉到他异于寻常的冰凉体温,心陡然一沉“你若怪我,责骂我便是,何苦作践你自己的身子?” 巍鸣身体一僵,却也不回头。 谈及往事,叶蘭低下语气,伤感道“当年,蘭儿与娘亲孤苦无依,并不知自己是有疏之女,遇到鸣儿的时候,二姐也是以师傅之名,留在蘭儿身边……” “别说了,有疏姑娘,”巍鸣喃喃苦笑,“我累了,请回吧。” 叶蘭一怔,回味着他口中那四个字,更觉悲伤难抑,叹了口气,道“可能是小君累了吧,我等明日再来……” 叶蘭怅然转身,走开没有几步,就听见背后巍鸣的声音,近乎喃喃自语一般道“或许,你该去看看苏穆……”她回首,与他四目相触,目中寓意万千,幽光一闪而现,而他率先移开了视线。 她眼中蓄了许久的泪,这才轰然落下。 翌日雨过天晴,得了芳聘手谕允许,叶蘭和烟芜才破例被允许前来探视正关押在地牢之内的苏穆,甫入地牢,牢内腐朽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苏穆赤身伏在冰冷的地上,面无血色,双唇皲裂,身上并无覆体的衣物,只有几团枯草而已。一见他如此,叶蘭的泪就止不住往下落,快步上前扶他起身,苏穆觉出有人靠近,睁眼见是叶蘭,勉力冲她一笑“蘭儿,是你……” 叶蘭哭得双眼微红,愧疚道“都是蘭儿的错,让苏穆君蒙冤吃苦了……” 苏穆看她如此,不忍她伤心,故意逗她引她笑“蘭儿当真是女诸葛,连我都不知道,原来你竟是有疏世家的人……” 叶蘭知他并非责怪自己,只是忍不住心中的委屈之意,啜泣了起来。 苏穆伸手替她拭了面上泪痕,温和道“别哭别哭,苏穆此言并未怪罪之意,若问天底下谁最能感同身受,体会家族重责不容推卸,我荆南苏穆当是头一个,怎会不知蘭儿为承担家族使命的艰辛。” 被他这样一劝,叶蘭更加受不住,哭得泣不成声。烟芜被她的哭声感染,心中动容,欲言又止道“小妹……” 苏穆这才注意到烟芜的存在,强撑着起身,叶蘭见状忙以双手相扶,苏穆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朝堂之外的礼仪。烟芜愧不敢当,连忙阻止他“苏穆君替有疏世家顶罪,本是我等恩人,怎反倒行此礼,让烟芜我无地自容,苏穆君有何事,烟芜能效力的,必定竭尽所能。” “苏穆斗胆,恳请将军听我一席话。” 他的态度神情史无前例地郑重,让烟芜叶蘭同时疑惑地望向苏穆。 “苏穆的嫡亲姑姑也曾为家族婚配六大世家,却乱箭穿心,死在悠然河中。那一年,苏穆九岁,从那一刻起,苏穆便肩负家族使命,终日惶惶,不敢倦怠,十五年后,皇甫规已死。算起来,我荆南大仇得报,家族使命得偿,可是,荆南世家当真荣光万丈了吗?烟芜将军看看,我被困囹圄,家妹成悠然河南北,争夺的一样玩物?荣光安在?苏穆敢问将军,可想让蘭儿也为了这家族使命重蹈我荆南覆辙?” 烟芜摆首,却是不敢苟同“有疏世家身上这根傲骨,怎可因前路之困所折?” 苏穆因话说得太急,连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叶蘭忙用手抚着他背为他顺气,苏穆摆了摆手,示意他无妨,才继续说下去“苏穆对有疏世家早有耳闻。将军的长姐因不想成为家族尊主,与爱人私奔,最终落了个生离死别,令姐也性情大变,以死殉情。将军也曾因家族之命,远嫁他乡,却落了个退婚的下场,后来,将军终得一真心相待之人,却也在为将军家族夺权中,客死他乡。这失爱之痛,将军为何还要加诸于蘭儿。将军已无至亲,怎可忍心让唯一的亲生妹妹,角逐在这权力之争的血雨腥风之中?” 烟芜眼圈微红,显然苏穆刚刚那番话也戳中了她的肺腑“苏穆君,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铁石心肠的蛇蝎毒妇么?这么多年,烟芜都是遵照父亲的遗嘱而为,看着小妹流落街头,受尽苦楚,烟芜的心也痛如刀割。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听她所言,叶蘭亦动容,抬头叫了一声二姐。 “有疏世家巾帼不让须眉,怎会为当年的宠辱失了节气,做起那阴谋构陷之事。将军试想,若是苏穆不解今日之困局,有疏世家谋反之罪已有铁证,将军岂不是将有疏世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此等作为,当真值当?”苏穆抬头望她,“为何不放她一条生路,将你错失的一切都还给她,苏穆恳求,将军放弃权斗,也放了蘭儿。” 烟芜顿时恍然,想起这些年步步惊心,竟是行差踏错便是深渊,朝苏穆深揖,恳切致谢“多谢苏穆君点醒烟芜,救我有疏世家于一念之间。从今往后,有疏烟芜再不会踏入权力争斗,我愿偏安一方,小国寡民,鸡犬不闻。”随后转身正对叶蘭,抚摸着她消瘦脸庞,怜爱的语气,“小妹,是二姐的错,以后的人生,二姐便还你吧。” 叶蘭按住脸上她的手,不解道“二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么?” “今后……”烟芜只一笑,“我要回去,回到生我养我的土地,从此之后,便生在那里,死在那里,我的残生不能再误在仇恨当中。小妹,你也是,去爱你所爱之人,恨你所恨之人,痛快地度过余生。” 叶蘭感激道“谢二姐成全。” 姐妹二人诉完衷肠,烟芜方才回首向着苏穆再拜,疑惑道“苏穆君,我有一事至今不解,我与小妹传信甚是隐秘,那信函又如何会落到皇甫芳聘手里?” 苏穆蹙眉思索片刻,抬头看向她说“我会查明此事,给你一个交代。” 第55章:鸾凤失身 当夜含露步入药庐,吩咐当值的医官“含露为我君上配一些去淤止痛药膏,有几味中药烦请医官赐予。” 医官见是荆南世家的人,知他们大势已去,并不怎么将他们放在眼里,冷冷地一抬首,下颌一偏指着里面道“药材都在里面,自己拿吧。”说罢自己甩了甩袖子,径直走了出去。含露也不跟他争,自顾自走到药柜前,翻查所需的那几味中药,不经意从一个半开的抽斗中看见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此时就听门口一阵脚步声响起,含露放下瓶子,转身隐于柜后,只见清婉独自一人步履匆匆地从外走进,拿了瓶子离开。含露翘首以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清婉走到芳聘处,将手中的药瓶亲手奉上给芳聘侍女,侍女纳入袖中,转身离去。清婉穿过庭院,以余光望向左右,便见三四条或长或短的黑影紧跟其后,她心中一惊,知以芳聘的性子,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便加快脚程,那黑影也加紧追击,清婉惊慌失措,经过花园时被地上突起的石块绊了一跤,眼见那黑影就要追上自己,忽然一条绳索迎面挥来,抽倒了其中一人,清婉伏在地上抬头望去,绳索的另一头牢牢握在晟睿的手腕上,望见她惊讶目光,晟睿一笑“快走吧,你以为你几根银针就能困住我么?迟早有一天我还会逮到你的。” 清婉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也来不及质问晟睿,朝药庐的方向仓皇逃去,另一个黑影正要追,晟睿大力挥手,用紧紧绳索勒住那人脖子,直至他断气为止。 再抬头时,依稀只能见清婉融于暗夜中的背影。 清婉奔回药庐,赶紧收拾东西,苦海从外走进,见她如此慌张,便已了然“你要走了?” 清婉点头。苦海从袖中掏出一支玉箫,递给清婉“我老头子与丫头你有缘,便送佛送到西吧。如今你既已得到你想要的,师傅便送你一样傍身之物。这个拿着。”清婉道谢接过,苦海又递给她一只锦囊,这样解释,“我有一故友,这锦囊中有他的名字,你若是有难,便可报我的名字寻他去,必会帮你。” 清婉感激不尽,苦海一叹“走吧,走了便是了了,何必多说这些。” 几日之后荆南苏穆刑期即满,皇甫芳聘无论对他施以何种酷刑,都不能从他嘴里得到任何有用的讯息,哪怕恨得牙痒痒,也不得不碍于众位世家的面,将他如期释放,苏穆跌跌撞撞走出牢房,充沛阳光铺天盖地地照下,刺得眼睛一阵酸痛,几乎要流下泪来。翘首守在门口的荆南依甫见哥哥出现,当即扑上前去,心疼地搂住他手臂,连声唤着他的名字“穆哥哥,可吓死依依了。” 苏穆被她这一举动牵动伤口,忍痛笑对她,安慰荆南依“哥哥这不是好好的么?” 荆南依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依依都听闻了,穆哥哥为了依依竟然伪作了有疏世家的信函,事情败露,穆哥哥才受了这苦。” 苏穆脸色微变,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含露一眼,含露低头,无可指摘的恭敬。 “是依依错怪了穆哥哥。”她含着哭腔向她误解多时的哥哥道歉。 苏穆摸了摸她头发,柔声道“长兄不碍事的。” 荆南依依偎在他臂间,动情而言“依依是真心想嫁给巍鸣君,为了嫁他,舍了天底下的一切,依依都愿意,唯有我穆哥哥……谁都不能替代。倘若要依依选择,依依为了穆哥哥……可以放下。” 苏穆抽出袖子小心为她拭泪“依依别怕,长兄会一直留在依依身边,守护着我的依依。”苏穆因有伤在身,再加上一时情急,牵动了伤口,遂又爆发出了一阵的咳嗽声,含露见状立刻上前扶住苏穆“苏穆君伤势未愈,先回房休息吧。含露为苏穆君配了些药膏。” 苏穆转侧看她一眼,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因苏穆一事过后,巍鸣心有嫌隙,纵然叶蘭几次三番求见,均被他一次次回绝,前来为她复命的侍女也愁容满面,向叶蘭解释道“也不知最近小君怎么了?以前总是让我们欢欢喜喜迎着姑娘,现如今……”叶蘭苦笑,止住了她,递给她一只锦盒“麻烦您将这呈给巍鸣君。”侍女打开一看,见是一碗粥,入内转交于巍鸣,他本来不想接,听到侍女说是叶姑娘亲手所熬时,他才一怔,拿起勺子尝了一口,便愣在那里。 跟那日茅草屋时她为他煮的一模一样的味道。 侍女见状便道“叶姑娘还在门口,要请她进来么?” 他迟疑地望向门口,仿佛目光能够穿透那薄薄的一层门板,窥见她的形容,终于他还是低下了头,说“不……不用了,告诉她,我很累,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蘭走后没多久,就见一个面生的侍卫慌慌张张前来禀告巍鸣“不好了,叶姑娘受伤了?” 巍鸣大惊失色,连忙问“她怎么了?伤在哪儿?” 侍卫微低着头,答他道“叶姑娘在竹苑摔伤了,刚刚被抬进香榭。” 巍鸣一跃而起,奔出门去。 与此同时苏穆也从牢中放出,荆南依听说兄长伤势严重,全是为了自己嫁入逍遥堂的缘故,因此百般体贴,万般愧疚,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苏穆自然心疼不已,更加坚定了要带依依回鸾倾城的决心,荆南依一面为巍鸣心乱,一面又为苏穆担忧,一连数日愁容不散,傅昊郗看在眼里,便找了好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来讨她欢心,其中包括一只通体碧玉的九连环,摆在荆南依的面前,含笑道“好东西。我特意让人找来给你的。你试试看,可解得开?” 她看都懒得看一眼,随手就丢在一边,不耐烦道“滚。” 傅昊郗虽爱极了荆南依,却也不是天生好性儿,强压了怒火,冷冷地撇开了头“看来,是我多事了。”这时一侍女匆匆忙忙跑了进来,道“郡主,巍鸣君邀您到竹苑欣赏夜光杯。” 荆南依即刻来了兴致,正要答应,就听背后有人大喝一声“别去!” 她回头,正是一脸焦灼的傅昊郗,那侍女鬼鬼祟祟瞥了一眼他,像是心虚,很快就溜了。荆南依不疑有它,快活地翻开妆奁装扮自己,浑然不顾傅昊郗几乎低声下气的请求“不要去,依依,别去……” 荆南依自顾自地涂脂抹粉,左顾右盼望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还是不要涂胭脂了,清丽脱俗似乎更雅致些……裙子呢……该穿什么颜色的裙子……” 傅昊郗倚着桌案,整个人似乎摇摇欲坠,因她的无视而歇斯底里地吼“不要去!” 她惊诧地回头“你说什么?” 傅昊郗几乎是在低声下气地哀求“就一个时辰,留下来,不要去,否则……否则……” “否则怎么了?”荆南依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你不会不知道我有多盼望这个机会吧,况且日暮黄昏,自然是去喜欢的人,留在这里看你有什么意思?” 傅昊郗表情痛苦,一把拽住了荆南依的手臂。荆南依冷面斥道“我自然会回来,你等着就是!” 傅昊郗怒吼“我等够了!” 荆南依对他连敷衍都懒得,挣脱手臂,斥他道“放手,别耽误了我的时辰。” “依依,就当我求你了,在你心里,我的请求连他的一个时辰都比不上么?” 荆南依懒得与他废话,见他怎么都不肯松,恨恨一跺脚,重重踩在他足尖,他岂会在乎这点小小疼痛,但见荆南依去意已决,傅昊郗还是选择了黯然放手,眼看着她如只快活的小鸟一样翩然而去,难以遏制的却是心头浮起的一层惘然疼痛,沉默片刻,还是提足跟上她的脚步,选择在暗中保护她。 巍鸣听闻叶蘭受伤,马不停蹄地奔向无人的竹苑,那水榭设于密林之中的水上,被层层轻纱和帷幔遮挡,有却幽光隐隐透出,月夜之下,璀璨如一粒明珠。巍鸣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直奔香榭,撩开帷幔时,有一片竹叶翩然落下,擦过他脖颈,他蹙眉,伸手一抹,并不甚在意,只是暗暗向天祈祷“蘭儿千万不可有事……” 隐于远处竹林之后的含露见他如约前来,双手合十默默祝祷“如此,含露便推波助澜,帮着苏穆君成全了这段姻缘,也断了他回鸾倾城的心。”而后转身,朝叶蘭所在的别院走去。 巍鸣一面唤着叶蘭的名字,一面启步继续往水榭的深处走去,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个手刀砍在他颈后,陷入晕眩前的最后一眼,是一双他似曾相识的眼。 荆南依兴冲冲地走入香榭,揭开一层层帷幔,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头顶落下,粘在她脖上,她伸手取下,见是一片竹叶,也不甚在意,随手扔在一边,抬头先看见了桌上的夜光杯,奇道“夜光杯在此,邀我赏杯子的人呢?”四下张望,想找到巍鸣在哪,就见一人立于阴影处,时刻拂动的薄纱遮住了他的脸,荆南依试探着问道“巍鸣君……”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她感到头晕,脚下一软,在即将跌倒的前一刻,那人急切地伸手揽住她腰,拽着的轻纱顺势飘下遮住了荆南依的眼,二人齐齐后退时不小心撞到桌上,夜光杯碎在地上,榭内就这样暗了下来。 那人隔着一层纱弯下腰,吻在她颈边,荆南依觉得痒,咯咯的笑出声来,眼前的轻纱如一道薄薄的烟雾,让她宛如置身梦境之中,她看不清面前这人的脸,只见到他胳膊上一颗耀眼的红痣。 她笑着,喃喃地说“我这是怎么了……” “依依,你困了,睡一觉,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他温柔地在她耳边这样说。 第56章 叶蘭离去 在一阵混乱的剧痛中醒来,巍鸣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定睛望向轻纱之内,里面躺着昏睡中的荆南依,海棠春睡,香肩半露,一派旖旎香艳的景象。巍鸣一惊,上前扶她起来,轻拍着她脸道“醒醒,依郡主,你怎么了?” 荆南依悠悠醒转,见巍鸣抱着自己,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也不知是羞是气,抬手就给了巍鸣一巴掌“无礼……” 巍鸣觉出她语气的异样,再观她装扮,心里便咯噔了一下,立刻说“郡主这是何意?” 荆南依脸色羞红,背过身不肯看他,声音低低地说“登徒子……说好了赏夜光杯,却对我……对我……”她双颊艳红如血,如何也说不出那些露骨的字眼。 巍鸣豁然色变,知她误解,正要解释,却听见外面脚步声纷沓而来,荆南依一羞,本能地扭身钻入他怀里,将脸紧紧地埋在他胸口,身体还微微地抖。巍鸣抬头,只见叶蘭撩开帷幔站在那里,正一脸煞白地看着他俩,胸口不可自控地起伏发抖。 巍鸣心急如焚,叫了声蘭儿,而她头也不回,转身就走。情急之下巍鸣一把推开怀中的荆南依,起身也追了出来,不料却在水榭之外与赶来此地的皇甫芳聘撞了个满怀。 “站住!” 巍鸣回头,芳聘严妆高发,携三四侍女,威严喝止他“穿得这样跑出去,还嫌脸丢的不够大么?”巍鸣在长姐的呵斥下这才茫然停住脚步,一脸惶惶地环顾左右,只见皇甫侍卫正鱼贯出入,点亮了四角的灯,不用想也能猜到,此地的消息势必将会以惊人的速度传扬出去。他颓然跌坐在地上,喃喃地、低声道“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看到这样的……” 芳聘举目望向被层层帷幔掩映的水榭中央,不动声色地敛取了唇际的笑意,侧首命令侍女“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巍鸣小君取一套衣服,赤身裸体的,成何体统?”而后也不管巍鸣是何反应,径直转身离开,随行的侍女上前搀扶,压低了音量道“折腾这一晚上,终于大功告成了,不枉长郡主费心了。” 她只是一笑“这下荆南依可遂了心愿。” “那还不是长郡主在背后暗中扶持。” 芳聘懒洋洋地望了望自己纤细五指,像是赞同,又像是感慨“看看我这双手,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故而总是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到了今天我才明白,只有将自己变成大数,隐蔽自保,才来的踏实。” 侍女随着她款款而行,轻巧地笑着“郡主女中诸葛也。” “想一想,倒是要感谢懿沧世家,让我死而复生,才悟出了些许活着的道理。”想起了什么,她转身问道,“奴才门可都将消息放出去了?” 侍女掩唇笑“明日天明时,此事必将传遍整个逍遥城……” “明日天明……”芳聘仰头望向薄云缭绕的天际,轻笑道,“那离悠然河南北也不远了吧……” “你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含露从外走近自己住处,边想边走,听到面前有人突然发问,她悚然抬头,就见苏穆负手立在门口树下,蹙眉看着自己。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只信鸽纳入袖中,可惜这一举动却未逃过苏穆的眼“什么东西?” 含露迟疑了片刻,方才正色道“妾飞鸽传书给一人。” “谁?” “叶蘭姑娘。” “找她作甚?” “妾想找她,”她抬头定定看向苏穆,毫不避让,再无退却,“将巍鸣君让给依郡主,含露以为,待依郡主完婚,荆南世家便名正言顺,成为悠然河的第二大家族。” 苏穆怫然色变“这件事我说过很多次,已不想再提,依依的终生,怎可作为荆南扶摇而上的筹码,巍鸣心中绝无她。嫁予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何来幸福?依依虽然任性顽劣些,但心思单纯,倘若受到伤害,恐情殇难愈。” 含露正要开口劝他,就见辰星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苏穆转脸向他,问道“怎么了?” 辰星扫了一眼他旁边的含露,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 苏穆抽出佩剑,疾行在昏暗无光的甬道之上,碰巧遇到了从水榭出来,相向而行的叶蘭,她双目失焦,只是一步一步茫然地向前,如失了魂魄一般。苏穆见她如此,心内惊痛如狂,停住了脚步,在她跟他擦肩而过的那瞬间低声道“负卿者,杀之。” 叶蘭恍若未闻,只是双睫一垂,有泪滑下。 苏穆飞身冲入竹林,就听守在外面的侍卫们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那不堪入耳之事,言辞粗鄙至极,“巍鸣君就在那香榭中与郡主云雨。”“郡主不是早要嫁予巍鸣君吗?怎么如此心急?”“天下第一美人啊,能不心急火燎吗?” 这些话听得苏穆怒火中烧,揪住最近一人的衣领,冷声道“他们在哪?” 侍卫神色惊慌,伸手指向水榭。 苏穆跃身而起,挥出一剑将那水榭的顶棚从外劈开,亲眼见到其内衣衫不整的荆南依和巍鸣,苏穆恨意勃发,持剑直取巍鸣命门,口内喝道“拿命来!” 荆南依挺身挡在巍鸣面前,失声惊叫“穆哥哥……” 苏穆不及收势,硬生生横转了手腕,带着雷霆万钧的剑气,深深扎进亭中木柱之中,苏穆收回长剑,指向被荆南依护在身后的巍鸣,冷道“依依让开,这个坏你名节的败类,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待为兄杀了这个登徒子,再剜了这里所有人的眼,割了他们的舌头。” 荆南依怎么都不肯,护着巍鸣哀哀道“穆哥哥,你要是杀了他,我也不活了。” 苏穆怒不可遏,握剑的手甚至还在微微颤抖,冷声重复道“让开!” 荆南依眼泪滚滚而下,哭得几乎哽咽,断断续续地哀求“是依依……是依依心甘情愿的……依依如今是他的人了,穆哥哥若杀了他,依依就死在你的面前。” “你!”苏穆气结,怒而望向巍鸣,巍鸣脸色苍白,僵立在原地,像是魂魄已然脱离肉体。苏穆见妹妹一意孤行,悲愤不已,丢下手中长剑,转身离去。 苏穆一走,荆南依才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把眼泪,抓着巍鸣的手哽咽道“好了好了,穆哥哥不会对你如何,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他浑浑噩噩地转过头看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说“蘭儿呢?我要见她。” 积在荆南依目中的眼泪顷刻之间重又冲下。 叶蘭一夜未眠,双手抱膝枯坐在窗前看着蟹青色的天一寸寸亮起。巍鸣痴痴地立在窗外,她看了有多久,他就立了有多久,一步也不曾挪动,最后终于他伸手,可是没等碰到叶蘭的衣角,就犹犹豫豫地缩了回去,吸了吸鼻子,低声道“蘭儿,你信我,昨晚我和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叶蘭沉默一阵,对着巍鸣满怀期待的目光平静开口“巍鸣君尽快跟依郡主完婚吧。” 巍鸣转到叶蘭面前,双手不管不顾地搂住叶蘭的肩,急切道“不,此生我只与蘭儿饮那合卺酒,只与蘭儿共燃那龙凤烛,杜若花前,我与蘭儿相约,举案齐眉,恩爱白首。难道蘭儿都忘了吗?” “誓言犹在耳畔,只是此时一切皆惘然,奈何物是人非了。”叶蘭起身拿开他的手,低声道,“你我缘分尽了,放过叶蘭吧……” “不,我不,”巍鸣绝望到了极点,弯腰寻着她的眼,执着让她再看自己一眼,奈何她双目疏离望向了别处。 “蘭儿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说缘分已尽?巍鸣将一颗心,一条命都压在了上面,怎么能这么轻易的说缘分已尽?” 叶蘭闭目流泪“我虽自小以游侠之身长大,不曾受名门闺秀的熏染,却也有廉耻之心,明日,叶蘭便离开逍遥堂,回有疏城去。” 巍鸣强硬地一把将她拽入怀中,急切道“我不准你走。” 叶蘭双眼微红“小君又何必强求呢?昨日之事,逍遥堂尽人皆知,皇甫与荆南的这门婚事已然板上钉钉,请小君给蘭儿留些女儿颜面吧。”再也不去看巍鸣一眼,毅然决然地将手抽回。 巍鸣痛苦不已,却毫无办法,除了眼睁睁看着她离去,一拳砸在墙上,整个人忽的一颤,心绪难平,一口鲜血激涌而出。 叶蘭忍泪回绝巍鸣,独自在房中收拾细软,苏穆听说了她要离开的消息,跑来见她,立在门外却不知道从何开口,事情最终变成眼下这幅局面,是他们所有人都难以预见的。 终于叶蘭还是察觉到了他的出现,简单向他交代日后她的行踪“我要走了,回鸾倾城接我娘亲,带她回有疏世家的封地去,认祖归宗。” 苏穆望着她,只是欲言又止。叶蘭一叹“叶蘭还有一事想要托付兄长。” “只要苏穆能够做到,定会尽力为之。” 叶蘭垂下了眼睛,低声道“当日,巍鸣身受重伤,并非被懿沧群所伤,而是被他自身的武功所反噬,在没有找到另一阙秘籍前,巍鸣一旦错用,便会加重伤势……”她抬头这才看了苏穆一眼,“如今各大世家都觊觎于逍遥堂,巍鸣又是新主,倘若真的有武力之争,请苏穆君替我照顾他。我会尽快想法子,帮他找到化解之法。” 苏穆苦笑,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心疼她,也嫉妒他,她将自己逼成这幅毫无退路的模样,只是因为爱他太深罢了。 “蘭儿对巍鸣果真情切,如此境地,还为他考虑,真是令人羡慕。我答应你,”他说,“倘若谁想对巍鸣不利,苏穆必定以命相抗。” “谢谢,”她略笑了笑,抬眼看了苏穆最后一眼,“也请兄长保重。” 第57章 落花流水 从叶蘭处出来以后,苏穆便去探望荆南依,从她的侍女口中得知这一天来她闭门不出,将自己反锁在屋内,任谁也不见,心知巍鸣一事她虽如此为他辩护,心中必也藏了委屈和难堪,也就体贴地选择不去打扰她,在她居处的院子中略站了站,就转身离开,正好含露也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苏穆来而复去,轻声道“穆君身上还有伤,请勿要在劳神了。君上,不进去见郡主吗?” 苏穆黯然摇头“大局已定,我不忍见依依,竟以此狼狈之态,断了终生之事。倒是她,心心念念之事遂了心意,不如,由她去吧。” 含露心下略松,知暗中她助芳聘的一臂之力并没有白费,望向苏穆,恳切道“听说叶蘭姑娘要离开逍遥堂了,既然苏穆君对她倾心难忘,为何不重温旧情?” “旧情,”苏穆将所有的苦楚化为嘴角一抹涩笑,“哪还有什么旧情可言,我最清楚蘭儿,人如其名,是清朗的女君子,她心中,一时唯有一人。我与她的那一时,皆留在了过去的鸾倾城中,我们二人算是错过了。” 含露长叹出声,亦真亦假地替他们感叹道“恨君相逢未许时,落花流水皆有变。” 此刻的侍从监内一片狼藉,皇甫带刀侍卫奉了巍鸣的命令,四处捉拿可疑的侍卫,将其推搡着跪地,一时之间脚步纷嗒,喊苦求饶声不绝于耳,侍从们一溜跪了一地,仰着脸,等待巍鸣的检查,巍鸣逐一细看,同时命令左右亲信“你也擦亮眼睛,给我把那日传消息脸生的家伙找出来。” “遵命,属下这就过来认认看。” 就在侍从监人仰马翻之际,芳聘带着侍女从外走了进来,环视了一圈屋内情形,不悦道“鸣儿,你在做什么?” 巍鸣气咻咻地抬头看去,大声道“长姐,事有蹊跷,我要找出陷害本君的真凶。” 芳聘目光状似随意地一扫,在某处角落稍做停留,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望向巍鸣,斥他道“鸣儿,你快停下吧。” 巍鸣拨弄着一个侍从的脸,揪着他耳朵仔细辨认,头也不回地问“长姐也不信鸣儿吗?” 芳聘情急之下一把挡在了巍鸣面前,一声高过一声,试图要他回心转意“你醒醒吧。无论当晚你和依郡主是实是虚,如今逍遥城,乃至是悠然河南北尽人皆知,你与郡主三更独处。你若悔婚,让荆南世家如何自处?让依郡主有何颜面存活于世?倘若各大世家以此为由,谣传逍遥堂新主是无信无义之人,师出有名,伺机造反,鸣儿如何对得起皇甫的祖宗?” 巍鸣无言以对,低下头去,芳聘见他面有愧色,也缓和了语气,动之以情道“长姐知道你心仪蘭姑娘,可是,她去意已决,心如覆水,你就算找出了你口中的真相,你觉得,你们还能破镜重圆,重修旧好吗?” 心如覆水四字点中了巍鸣的死穴,他心灰意冷,也不要人跟,独自一人走出了侍从监。芳聘见他离去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指着角落那个双股颤颤的侍从道“赶快把他处理了。险些将我推入深渊。” 侍女也是一脸紧张,连声应道“是,郡主。” 几日之后,巍鸣大婚,就在他大婚的当日清晨,叶蘭独自一人策马离开逍遥堂,不曾惊动任何人。当辘辘马蹄踏上城外第一寸土地时,她却勒马回首,悠悠目光投向被金色朝阳笼罩着的巍峨城邦,一如她第一次所见时的富丽堂皇,象征着她对权利所有的想象。 那一次,她的手被一个男人紧紧地握着,像是握着此生仅有一次的幸福。而此刻,她的身边再无那人的踪影。 她微微瞬目,这才发现,原本空无一人的城墙之上映着一条颀长人影,青色衣衫,略显单薄,像是一道随时都会在太阳光下淡去的水迹。 她略一迟疑,举目看去。城门从中缓缓开启稍许,一人一马缓步而出,正是苏穆。 叶蘭一怔,又一笑“兄长。” “蘭儿既要回苏穆的鸾倾城接令堂,不如就让苏穆送你一程,有我陪行,到了鸾倾城诸事皆方便些。” 叶蘭也不是扭捏作态的人,痛快应道“好。” 二人同时翻身上马,并辔而行,叶蘭望着山际喷薄而出的朝阳,感喟道“蘭儿让兄长挂碍了。千里相送,也不及君意。” 苏穆一笑而过,甚豪迈“出了逍遥堂,蘭儿便应做回当年叱咤爽利的叶子爷,何必拘这些礼?” 叶蘭回过神来,又大笑开来,随着这一声大笑,心中胸间的郁结之气也被涤荡得一干二净“当真是在樊笼中拘久了,游侠气度,都磨没了,让兄长笑话了。不如,策马追回吧。” 叶蘭离开逍遥堂的消息也被守卫的武士一层层向上呈报,禀给了正枯坐房中,准备大婚的巍鸣,听得叶蘭苏穆二人同时离去后,巍鸣嘴角一牵,苦笑凝于心间,并未形之于色。随后起身展臂,向着左右等候许久、急得满头大汗的婢女道“更衣吧。” 洞房花烛夜,一对红烛燃了大半,却迟迟不见新郎的出现,荆南依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婚床上,偷偷地从袖子里掏出果子来吃,又偷偷地将果壳压在被褥之下,不让伺候的侍女们发现。觉得累了,自己揭下盖头,连鞋子也脱了,光着脚在婚房之内跑来跑去,一会儿动动这个,一会儿又动动那个,满心欢喜,心里只疑惑一件事巍鸣怎么还没回来呀? 这时门口忽然有脚步声传来,荆南依听到声音,喜不自禁,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床上,用盖头将脸盖上。 巍鸣走进婚房。 荆南依坐得久了,也不见他有下一步动作,忍不住撩起盖头的一角,悄悄从下面偷看他,见他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儿,却拘谨地站在门口发愣,不由扑哧一声乐了“你怎么了啊?” 巍鸣不语,只是呆呆地走进来,找了一张凳子坐下。 荆南依有些不耐烦,一把将盖头掀开,奔到巍鸣身边挨着他坐下,巍鸣慌张地往一边挪一挪,她好奇道“你不高兴么?” 巍鸣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一脸天真无邪地望着自己,一双大眼睛内尽是单纯的光,像个过家家酒的孩子,任性也无辜,浑然不知这桩婚姻对她和他的生活有着多么翻天覆地的改变。巍鸣苦笑了一下,端来了酒壶说“我们喝酒。” 荆南依双手一拍,喜笑颜开道“正好,我们也该喝合卺酒了。你给我倒一杯。” 巍鸣倒了一杯给她,自己一杯复一杯痛饮,荆南依再傻也看出来他在借酒消愁,脸上笑容渐渐隐去。她放下酒杯,看着仰头痛饮的巍鸣,忍不住赌气道“娶我就让你这么不高兴么?” 巍鸣避开了荆南依的逼视,痛苦地不去回想那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 荆南依又羞又恼“既然如此,那夜何必……你何必……这样轻薄我……” “轻薄?”巍鸣愤慨地抬起头,一脸隐忍的怒色望向眼前的荆南依,“我轻薄你?你我心知肚明,我一直以为你不过是任性些,不曾想竟是个蛇蝎女子!” 荆南依气得双颊嫣红“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用名节骗婚不成?” 巍鸣再不理会她的质问,只是径自喝他的酒。 荆南依被他气得喘不过气,任性地拿起酒杯狠狠向他砸去,巍鸣心灰意懒,也懒得再躲,那酒杯咚的一声砸在他额角,碎片划过巍鸣的脸,一道血痕沿着伤口缓缓淌下。荆南依心疼不已,忙不迭用手去揩,想要问他疼不疼,却被巍鸣冷淡地一把挥开。 荆南依因势被挥倒在地,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是桃花印女子,天底下第一美人,你为何不倾慕?你的眼盲了,你的心也盲了吗?” 苏穆懒得再理会她,提了酒壶漠然走出房门,头也不回地走进外面瓢泼大雨中,荆南依一跺脚,也追了出去,赤足跑到巍鸣面前,以她一贯的娇纵口吻命令巍鸣“你跟我回去!回去!” 巍鸣绕开荆南依,径直向前。她不忿,夺过他手上的酒壶砸在地上,水花飞溅四分五裂之处,她歇斯底里地咆哮“听见没有,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人!没有我允许,你哪都不许去。” 巍鸣置若罔闻,漠然前行。 郎心似铁,荆南依复又软了下来,委屈地牵住他衣角,哀哀泣求“夫君,夫君,你别走,你别生气,是依依不好,砸了你的酒壶,划伤了你的脸,好好的兴致,都让依依给毁了。” 巍鸣拂开她的手,让她不慎跌坐在积水当中,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她泣不成声道“旁人都说,我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可得天下男儿的心,可是又如何,依依最想得到的,不过是夫君一人之心。” 巍鸣也爱过人,自然清楚爱而不得是何种的痛苦,他略有迟疑,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那跌坐在雨中的少女,荆南依哭得连鼻尖都红了,可怜无比,见他回头,便飞快地用袖子擦去,像是害怕他看自己笑话一样,膝行到他足前,两只手紧紧地揪着他衣袍下摆,又是哭又是笑“依依就是这样笨的,从小到大,依依一个人在鸾倾殿中,没有爹娘,穆哥哥又不在身边,依依就好气恼,也只能自己和自己玩,时间长了,依依就不太懂这世间的人情世故…依依不懂,夫君为何讨厌我,依依也不懂,怎么讨夫君的欢心。依依越是用力,夫君越发讨厌依依了,我该怎么办?依依该怎么办?才能让夫君不恼我?才能让夫君施舍一点点的爱意给依依?” 巍鸣叹气,伸手要扶她站起,低声道“抱歉,我的心,已经给了蘭儿,不能再给你。”她不依,只是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不松手。巍鸣无奈,只得一点点从她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衣服,荆南依哭得肝肠寸断,几乎绝倒,哀声道“夫君别走。依依不贪心,依依再也不贪心了。依依知道,夫君心里,有她。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依依,只要夫君在我身边就好。依依只要夫君肯看看依依就好……其他的,依依不要了,依依再也不要了……依依求你了,求你了……” 巍鸣这次再无犹豫,转身就走,荆南依连忙起身去追,不小心被裙摆绊了一跤,扑在地上摔倒了,巍鸣转而扶住她,荆南依破涕为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赶忙死死抓住巍鸣的衣领,羞怯地垂下眼睛,娇羞道“夫君……” 巍鸣扫了一眼她扭到的足踝,心生怜悯之情,俯身一把将其打横抱起,淡淡道“回去吧。”荆南依乖巧地偎在他怀里,伸臂揽住他的脖子,点了点头,手中揪着的衣衫却迟迟不肯松开。 巍鸣抱着荆南依回到原本属于他们的洞房,将她放在床上,荆南依怜惜地用手指轻轻抚了抚巍鸣脸上被她划伤的伤口,心疼道“疼么?” 巍鸣木然转过头,躲开了她的触碰“不疼。你躺下吧。” 荆南依破涕为笑“还痛么?你看看,我与夫君的大婚多喜庆,新郎、新娘皆挂红了。” 巍鸣直身看她一眼,说“我让医官进来。” “不,我要你陪着我。”荆南依重又冷下脸,目光中透露着绝望。 巍鸣拿下脸上她的手,再未多说些什么,转身离开,荆南依无助地望着巍鸣的背影,忍不住放声大哭。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积了水的地面折射出莹莹月光,雨后的空气清新异常,巍鸣信步走着,不意竟走到了杜若花丛当中,抬头望向明月,也不知这月光是否一样能够照到叶蘭身上,巍鸣苦笑着,黯然心想蘭儿,这个逍遥堂没有你,我当真无处可去了。 背倚着花架,他疲惫到了极点,颓然坐下,像个未识礼数的孩童一样,喃喃道“你知道吗,我竟些许怀念,当年舅父追杀我的日子。如果那时,你我可以逃走,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我的心,便不会如此生疼了。” 第58章 策马回城 沐浴着同一片月光,叶蘭与苏穆二人策马进入鸾倾城,直奔大杂院,却见大杂院荒草杂芜,已成废墟,叶蘭翻身下马跑进院中,朝内大吼“猴崽子,都给我出来,叶子爷回来了……” 屋中无人应声,倒是一个叫大力士的杂耍小哥抱着柴火从外走进,望着女装打扮的叶蘭,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结结巴巴道“叶……叶子爷?” 叶蘭惊喜不已“大力!” 大力士手动扶了把自己的下巴“叶子爷,你,你是女娃娃?” 叶蘭恍然,低头望了眼自己此刻的装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无论男女,我都是你们的叶子爷,对了大力,我娘亲呢?其他人呢?” 大力伤感道“自上次,收到叶子爷避风头的消息,杂耍班的伙伴们就都散了。我回来的时候,大杂院已经是这副破败模样,大娘还有瘪猴瘦猴也不知踪影。我就想,守在这死等……终于把叶子爷你等回来了。” 叶蘭心一沉“我娘她……” 苏穆见状劝道“蘭儿莫慌,本君会遣人全城寻找令堂的。也是苏穆大意了,当年离开得太匆忙,未能照顾周全。” 叶蘭强笑“叶蘭先谢过兄长。” 苏穆见她日夜兼程,形容憔悴,此刻形影单只更显可怜,苏穆伸手解下披风披在叶蘭身上,二人迎风而立,望向这萧索庭院。苏穆忍不住便是一叹“年,我与蘭儿初识,在这巷道之间,见一鬼祟之徒,穿行其中。世事无常,没曾想,正是这鬼祟之徒,改变了本君,乃至整个鸾倾城的命数。” 叶蘭转头望他,眼神柔波荡漾“兄长从未变过。无论是一城、一池、还是一逍遥堂,兄长记挂的都是这炊烟人家,黎民生计。” 苏穆笑了笑,眼神莫名地低回,又问她“蘭儿知我,日后你有何打算?” 叶蘭举目望天,暗暗握拳,神色异常坚定“我要替巍鸣找到《逍遥流云》,这条命曾是巍鸣救的,定要还了此情,再者,能助皇甫世家震慑南北,平荡纷争,还百姓一个太平日子。” “蘭儿果然女中丈夫,苏穆惭愧。可有对策?” 叶蘭简单说了二字“父亲。” 苏穆疑道“有疏世家的老尊主?” 叶蘭点头“不错。听二姐说,当年父亲受高人指点,将我作为棋子,留在巍鸣君身边,之后的每件事,都如此高人预料,步步为营,不差半招,蘭儿窃以为,那高人必定知晓当年事实原委,方能如此缜密,滴水不漏。” “蘭儿是想从令姐处探听些消息?” “正是。” 知她要回有疏城,苏穆也松了口气,起码她的安全能够得到保证,这样想着,他再度颔首,道“如此也好,苏穆本该回逍遥堂了。扶泽、陆廉几个世家仍旧盘踞逍遥城,我担忧巍鸣无法应对。” 听到巍鸣的名字,叶蘭脸色略变,苏穆觉察,望向叶蘭的目光微含复杂之意,问她道“可要我带什么话给他?” 叶蘭避开目光,不自然地低下头去“不必了,交深缘浅,当断时,必舍离,对我,对他,对依郡主,都是一种成全。” 来时苏穆相陪,去时二人仍旧同行,在鸾倾城门口相互别过,互道珍重,叶蘭朝他一拱手,道“兄长,蘭儿别过了。” 苏穆眼中波光漾动,甚为感慨“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兄长……保重!” “我会的,”他点头,语气颇为随意,神色却那样的郑重其事,“好好照顾自己,答应我。” “嗯……”她目光游移,不敢看他的眼。 苏穆伸手按住她肩,俯身寻到她的眼,殷殷叮嘱她道“再说一遍,好好照顾自己……” 叶蘭垂目点头,策马转身离去,苏穆目送叶蘭而去,策马向另一个方向行去。 叶蘭一路兼程,片刻不敢稍息,于次日黄昏之前抵达有疏城,烟芜早听闻消息,命有疏武士列队夹道而立,自己亲自出城相迎,回城的第一件事便是领她去祠堂,向案上陈列着的祖先灵位焚香跪拜,烟芜深深揖首,道“有疏先祖在上,不孝子孙有疏烟芜,奉先父之托,今令有疏子嗣,叶蘭认祖归宗。” 叶蘭向灵位恭敬三叩首,烟芜面有欣慰之色“爹若是知道你回来,泉下有知,便可瞑目了。”说罢双手扶她起来,又道,“蘭儿既已回来,便同二姐留在有疏城中,不要再涉足悠然河权斗之事,你我姐妹二人相伴,自由自在。” 叶蘭略有迟疑“二姐,此行蘭儿恐不能久留,还有一事要办。” “何事?” 叶蘭低头,不敢与烟芜对视“蘭儿要替巍鸣君寻到一样东西。” 烟芜叹气,望向她的目光满满都是怜惜“那皇甫巍鸣已然迎娶了荆南郡主,蘭儿何苦如此?痴缠儿女情长,并非我有疏女子性情。” 叶蘭却不这样看“正是因为蘭儿是有疏女子,才知知恩图报的道理,当年,巍鸣因我而受了重伤,成为顽疾,蘭儿便是要寻得医治他的方法,还了这人情。” 烟芜了然于胸口,一笑“女儿家最是口是心非,说的是江湖义气,知恩图报,心里可当真没有别的情谊?可是蘭儿你也要记住,没有结果的儿女情长,最终也只能到情长了,不会有善果的。” “蘭儿知道二姐担心我再受情伤,权当是了结小妹于他,最后的心愿吧。” 烟芜知她心性如此,怕不是别人的话轻易就能更改,便也只得随了她去“好,蘭儿也是真性情,二姐知你,决定的事,定不会回头。二姐相助便是。” 叶蘭屈膝行礼,感激不尽“多谢二姐,一旦此事了解,蘭儿便会回到有疏城中,与二姐相伴,那时我与他……也便两不相欠了……” 烟芜点头“好,小妹可要记下你的承诺。不要口是心非才好。” 叶蘭赧然垂首,深深点头。 烟芜也不将话点破,追问她说“此事二姐要如何助你?” 叶蘭娓娓道来“十五年前,皇甫规将皇甫世家的一样物件交给了穿着黑色羽衣的人,作为交换平定荆南梦谋反的条件。当年之物便能救巍鸣性命。”叶蘭目光深深望向烟芜,急切道,“二姐见多识广,可知那诡谲的黑羽人,到底是谁?” 烟芜陷入回忆当中,细细回想“说起来,二姐在御风世家的时候,确有耳闻。那时候,有个巫蛊族的人也为御风的堂上客,我曾听他言及,那些黑羽人是个杀手组织。” 叶蘭顿时一惊“杀手组织?” 烟芜颔首“恩。据说他们不问是非,不问情仇,只交换一样欲得之物,或金钱、或城池、或秘密……即可替雇主杀死天底下任何一人。他们神出鬼没,纪律严明。号称,青门引。”她深看叶蘭一眼,认真道,“蘭儿若想得到皇甫规之物,必先要寻得青门引之人。” 叶蘭沉吟片刻,方才道“青门引?蘭儿在大杂院的时候,也有所耳闻,竟将青门引误传为是一本风水古书,当真聪明绝顶。” 叶蘭意味深长地一笑“叶蘭既然,青门引擅取人性命,不如就拿自己性命,邀一邀。” 烟芜合掌一拍,这才想起一件事来“父亲的那位玄古阁挚友,当真留下过一样秘密,应足够在青门引,买小妹的命了。我即刻派人把消息放出去。二姐必全力护你周全。” “多谢二姐鼎力相助。” 第59章 清婉奇遇 就在叶蘭启程寻找青门引之人时,先她一步离开的清婉日夜兼程,已到了一处名为桃花岭的地界,此处虽地势荒凉偏僻,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肆妓院酒楼茶寮样样齐全。清婉向路过的一名村民打听“这位大叔,桃花岭可有一位上官明。” 村民一摆手,示意不知,清婉仍旧不肯放弃,继续追问“他是个独眼之人。” 村民恍然大悟“独眼?哦,你说的是他啊?” 清婉眼睛顿时一亮,问“您认识?” “全桃花岭都认得独眼鬼了。你去醉月轩看看吧。” 清婉经人指引,停在一座名为醉月轩的青楼前,但见门口数位袒胸露臂的女子迎来送往,打情骂俏,拉扯着门口路过的男客“大爷进来坐坐。” 见清婉略显为难地站在门前,不由掩唇笑道“哎呀小姐,这都是大男人来消遣的地,你一个闺女,怎么也往里面闯啊?” 又有人打趣她说“是要来捉夫君的,那就请回吧。” 清婉从包裹中掏出一锭银子“有钱不可以么?” 青楼女们相视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不可,里边请,让我们姐妹也开开荤,头次招待招待富家小姐。” 清婉启步迈进楼中,随意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坐姿优雅,与周围烟视媚行的女子截然不同,也跟这青楼烟花巷柳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时二层某间包厢的窗户大开,金银珠宝从内飞出,伴随着一声轻佻的男音“姑娘们,上官大爷打赏了。” 青楼女蜂拥而上,嬉笑着抢夺那些金银珠宝,莺莺燕燕道“谢上官大爷赏。”清婉听见上官二字,豁然抬头,雪似的目光直刺那间包厢而去。 二层楼梯扶栏处,走出一名戴黑色眼罩,两鬓苍白的老翁,毫不吝啬地将布袋中的宝物洒向一楼,口内道“拿去,通通拿去……”清婉身边一名男客十分不满庚子捷的作风,小声嘀咕“这个上官明还真是爱出风头,这都小半个月了,每日如此散财,招摇给谁看啊?” 很快,这位名叫上官明的老翁也注意到了堂下紧盯着他的清婉,见她容貌清丽,目光锐利,不像是此间女子,向着左拥右抱的青楼女道“这是谁?你们新来的姐姐?” “爷,那也是个客,你说稀奇不稀奇。看起来清清淡淡、规矩人家的小姐,也来我们这里吃花酒。” 上官明饶有兴趣地望向清婉,清婉并不回避他的打量,定定地回望他。 他颇有兴味地一笑,朗声道“走吧,美人们,我们回房继续逍遥。” 上官明收回目光,揽着二女的细腰转身回房,懒懒倒向床铺,任由周围几名女子为他递酒喂食捶腿,一女低头但笑不语。上官明奇道“你笑什么?” 她说“我笑啊爷真是古怪,每日在我们这儿花钱如流水,却不碰任何一个姑娘。可是我们不和爷的心意?” 上官明探身轻轻掐了一把那女的脸颊,戏谑道“有的人喜欢的是女儿身,我却喜欢女儿心,与美人们聊天,弹曲,才赛神仙啊。”说罢又舒舒服服地偎入床铺当中,把腿架在桌上,吊儿郎当地说,“心肝们,我倦了,你们先出去吧。” 青楼女们纷纷离去,留他一人在房内,上官明惫懒地用手一把揭下脸上沾着的假胡子,活动活动了腮帮,不爽道“装这个龟孙子还真是费事。”这时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又从外被推开,上官明似乎有些恼怒,冷声道,“不是说了吗,让你们出去。” 半响都没听见关门的声音。 上官明下意识地抬头,眉头微蹙,站在那里的并非别人,而是适才他关注过的那名女子——清婉。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她。 清婉的镇定显然出乎了他的预料“上官先生?” 他怡然笑着,双臂枕于脑后,看面前女子如欣赏一副山水卷轴“这位姑娘,你好像不是醉月轩的花牌,随便往嫖客的房间里闯,不害怕吗?” 清婉挑战般迎视着他的目光,淡然道“来这的男人要的是逢迎的笑脸,清婉没有,便没了他们想要的,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上官明一愣,忽的放声大笑“说的好。” 清婉这才屈膝行礼“小女子找您有一事想问。” 上官明盯着她,意味深长道“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清婉一愣,却也如实解释“傅昊郗。” “无常坞主?” “正是,正是无常坞主告诉小女子,这世上仅有两件以神鸟羽翼织成的羽霓裳,一件白鹭,一件黑羽乌鸦,那件黑羽漆黑如夜,是雄鸟之翼,轻功了得的高手穿着它,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而且,乌鸦中藏有金骨,可为利器,几经转手,从无常坞主的手中落到了阁下上官明手里,据坞主说,阁下是要拿了这黑羽霓裳去交换一本名为《青门引》的风水古书,对么?” 上官明笑了笑,拉长了声调,悠然道“原是为了《青门引》这本书,不过……”他坐在椅上翘起双腿,俨然一副大爷的作派,“来这里都是要做生意的,我花钱,姑娘们赔笑,你这样清冷如冰霜,刚才也说了,不会逢迎赔笑?那有什么能许给我的?” 清婉垂眸想了想,神情略显局促。上官明有意色迷迷地望着清婉,挑逗她往那不堪的方面想去“看你这通身的气派,也别有一番滋味。除了脸蛋冷些,大爷我也可将就一试。不如,”他起身挨近清婉,在她耳畔轻轻吹气,撩拨着她的意志。“你陪大爷快活一场,想要什么,大爷自然会满足。” 清婉一张欺霜赛雪的脸上并无任何神情,缓缓抬眼,转身,并无多少犹豫,关上了房门。而后就在上官明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抽开衣带,开始脱衣,随着她的衣服一件件落下,上官明的笑意也一点点隐去。他站起身,拿起床边的剑鞘按住她将要解开贴身小衣的手,冷淡道“不必了。我不认识什么《青门引》,你所托之事,必定伤人伤己,我也不会答应的。” 清婉脸色一变,雪似目光直刺向他。 他重又躺回床上,浑身好似缺了根骨头一样,指着门口简单命令她“出去。” 清婉也不争,抱着衣服转身离去。上官明望着此女纤细背影,心内五味陈杂。 今天情人节~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60章 纠缠不清 一觉睡醒,上官明抻懒腰推门出去,停在栏杆处随意地往下望了一圈,四下酒客皆醉倒,一片狼藉,唯有清婉一人端坐在桌前,不眠不休地望向自己,二人不意四目相接,上官明心有一惊,只道好亮的眼睛,沉吟稍许,依旧转头进屋,房门密密关拢。夜晚时分,楼外有人在江畔放烟火,众人都跑出去看热闹,上官明搂着两名青楼女也在二楼观望,人去楼空,只清婉一人固执地坐在桌边,目光定定地望向他,一青楼女也注意到她,掩唇惊呼“呀,这女的怎么还在这儿啊?” 上官明移目望去,就见一名醉酒的嫖客摇摇晃晃从外面进来,一头栽倒在清婉脚边,望见雪白足踝,色眯眯地伸手去握,嘴上还不干不净道“谁的莲花足?”清婉一时气急,想抽回脚,奈何力有不逮,挣得双颊通红。就在这时一道刀光闪过,嫖客的手腕上现出一条细细血痕,顷刻间血如泉涌,吓得那人尖叫着捂住手,痛得直打滚。上官明冷眼望着,低声喝道“滚!” 嫖客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清婉目光投向上官明,其中蕴着的渴求之意不言而喻。他却依旧还是那句话“我帮不了你。” 清婉冷静道“帮不帮是你的事,等不等是我的事。” 上官明伸手在栏上一垫,翻身飞下二楼,几步直到她面前。她不躲不闪不惧,端然坐着,上官明与她擦肩而过,走出几步,却又折回,从清婉的发间取下一只珠花。 清婉讶异地抬起头看他。 他拈了那枚珠花,于鼻尖一嗅,笑得轻佻“以此为凭,两不相欠。” 清婉以意志硬生生压下脸上红晕,问得平静“那我可以说了么?” 上官明神情略显复杂“说吧,要我上官明做何事?” “你拿黑羽霓裳换了《青门引》,小女只想知晓,十五年前,八月月圆之夜,这件羽衣的主人是谁?是否……就是《青门引》的主人?” 上官明正要开口,窗外有人影一闪而过,他抽刀的同时一把将清婉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别动。”清婉顿时一凛,随他视线望去,只见一黑衣男子缓缓从窗后闪出,竟然也是独眼。清婉困惑地回头,望了望同样蒙了单眼的上官明,他不动声色地朝她眨了眨眼。 那人亮出长剑,凛然喝道“我一生最重名节,从不嫖妓。你到底是何人,要污了我上官明的名声?” 清婉大惊,回头,怒视他“你不是上官明。” “上官明”摘了眼罩,又将胡须拿去,露出其下一张英俊脸庞“我是庚子辈的。” 上官明脸色一变“躲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不肯放过我。” 庚子捷淡淡道“入青门,无归徒。按照青门引中的辈分,我该叫您一声,师叔。” 上官明见生逃无门,索性放手一搏,挥刀向庚子捷头顶劈去,庚子捷不躲不闪,只用三招,只见三道利光闪过,上官明僵立在原地,如被定住,片刻之后,一道血痕沿着他面颊正中缓缓流下,庚子捷利落收刀,拱手道“承让。” 上官明面无表情,只说了一句好快的刀,便直直朝后栽到地上。清婉快步走到上官明身边查他鼻息,而后恨恨回首,怒向庚子捷道“我千辛万苦寻他,你竟将他杀了!”庚子捷蹙眉,正要开口告诉她——她的忙他一样能帮时,二名少年从楼下追了进来,一眼望见躺在地上的上官明尸首,二子齐呼一声爹,同时拔刀要与凶手庚子捷拼命,庚子捷见他们年岁较小,便道“我不想伤你们性命。”而后也不多说什么,伸手一拉清婉,从窗口一跃而下。 庚子捷就这样拉着清婉的手一路在月下疾行,最后头也不回地逃进一片桃花林中,再也听不见身后脚步声,庚子捷这才放开清婉的手,岂料她一得自由,竟翻脸不认人,扭头就走,庚子捷一个闪身便挡住了她的去路,目光悠悠地周旋在她身上,轻佻地问“你要去哪?” “回去。”她简单道,“寻上官家的那两位公子。” 庚子捷呵的干笑了一声,掂了掂手中那柄刀说“我方才杀了他们的父亲,现如今,这刀还热着。” 清婉漠然扫他一眼“人是你杀的,与我何干?” 庚子捷负手在她背后悠然道“如若人人皆能讲理,便不会有刀剑之争了。你最好别回去,否则,我连他们都需杀了了事。” 清婉回首,神情冷淡“你杀你的人,我讨我的债,大家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坏我的事?” 庚子捷用一指轻轻拂去剑上急速滚下的几粒血珠,拿到自己眼下细细端详,感叹道“要怪,只怪我的刀太快,没有给你留片刻讨讨债。”眼神忽然转利,像是看见了什么,伸手一把握住清婉手腕,将她拽到自己身后,顺他目光望去,清婉这才看见气喘吁吁追上来的上官二子。 庚子捷似笑非笑地乜了清婉一眼“他俩倒是来的巧,省得你再折腾了。” 上官长子因父亲冤死,正是怒火中烧之时,举剑对准庚子捷,口内喝道“贱人,还我父亲性命!” 庚子捷闻言一笑“我身无长物,手上也只一把残剑,怕是还不了令尊的性命,不过……”庚子捷一把将清婉拉到自己臂弯中,抬起她秀逸下颌向着那二子轻佻道,“还有一个冷美人,也不知道够不够抵你们父亲的命。” 清婉瞥了一眼庚子捷,不怒不忿,淡然地抽回自己的手。 上官二子对看了一眼“别跟他废话,杀。” 庚子捷掸了掸衣袖,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跟你们废话,有的是人想跟你们废话,小爷先歇歇,你们叙叙旧。”他转身提刀,将刀嵌入桃树树干上,自己则抱臂倚在桃树上,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二人疑心有诈,从怀中掏出九节鞭,背靠着彼此迎敌。清婉见状便和言解释“二位公子,小女与令尊的死并无瓜葛。”话音刚落就听见庚子捷那厢传来的哧的一声笑,像是笑话她不自量力,与虎谋皮。 上官二子冷下神情,肃然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妖女,莫要狡辩了。今日就用你与那淫贼的血祭奠亡父。” 清婉见苦劝无果,只得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只短萧,置于唇边吹奏,箫声凄切悠长,令上官二子头晕目眩,眼前像是起了一场大雾,雾中隐约还能嗅到那甜腻的香气,如触手一般缠绕着自己,上官长子以内力勉强护住自己的心神,低声喝道“果然是个妖女,小弟,凝住心神,别被这女子的萧声给迷惑了。”上官幼子却已听不见任何声音,浑浑噩噩地走上前去,对着桃树树干连打带砍,像是看到了鬼魅一般。 桃花纷纷扬扬飘下,落在吹箫的清婉肩上,积得多了,衬得她仿佛是桃花所铸,庚子捷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女子,目光却再也难以从她身上移开,低声一笑,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红粉嫩,娇如醉。小爷今日是赚了。” 上官长子见弟弟宛如得了失心疯一样,狠狠望向清婉,咬牙切齿道“看你如何应对我二人!”说罢擎刀一跃而起,直刺清婉而去。 清婉不会武,眼见利器迎面而来,却已来不及躲避。庚子捷折下头顶一簇桃花枝,以此为暗器,长枝飞出挡住上官长子的攻击,冷笑道“焚琴煮鹤的俗物,打扰了好曲儿。”庚子捷回头望了一眼清婉,问她“你讨的债,可还完了吗?” 清婉轻轻抚摸师傅所赠竹萧,淡然道“对牛弹琴罢了。” 庚子捷潇洒一笑“那就轮我这个庖丁来解牛吧。” 但见两道寒光闪过,一泊鲜血溅上桃叶,上官二子应身倒地,再无呼吸,庚子捷刀身却是纤痕不染,不见一丝血迹。 清婉目不斜视,跨过上官明儿子尸体,独自前行,并不顾忌身旁的庚子捷。是他主动追上她的脚步,与她并列而行,悠然自得道“我取了你的珠花,定帮你实现所愿。” 清婉头也不回,视他为空气“不必了,你虚实难辨,言不必当,我不信你。” 庚子捷也不解释,只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根黑色的羽毛,在指尖把玩片刻之后信手发出,黑羽穿过桃林,直直插入清婉面前一株桃树树干当中。 “你之所求,近在咫尺。” 清婉惊诧地转过脸,望向庚子捷“你到底是谁?” 他欠身微笑,难得的风度翩翩“我与那上官明,皆是你要找的青门引。” 今天就是年三十了,先祝大家过年好~祝大家在狗年里,人气旺!财运旺!身体旺!全家人一年都旺旺旺!!!这是我第一次在网上写书,从开到现在也有快半年了,因为工作原因不能保证每天都更,但我一直都在认真写,所以大家不要担心,现在已经写了20万字,还有大概20万字故事就结束了,请大家不要着急哦。第一次跟大家交流,也是有好消息要告诉大家,偶然的机会,我的这本书被一家公司看中,要做影视化,今年内就会上映了哦,更多的信息暂时不方便透露,只能说敬请期待了~你心目中的苏穆是什么样的呢~ 第61章 同床异梦 苏穆叶蘭二人就在鸾倾城外分道扬镳,叶蘭一路西行,寻着青门引之人,而苏穆则纵马往东,不日便回了逍遥堂中,短短不过数日光景,不曾惊动府中任何人等,回府的第一件事就直奔书房而去,将经年的书简整理成册,放在太阳下曝晒,等巍鸣走到此地时,见到的便是这样情形。 苏穆察觉到有人从外走近,并不回头,举袖拭了拭额角的汗,口吻平淡“巍鸣君应当派几个侍从管理此处,修整书简,通风晾晒,以防生了蠹虫。” 巍鸣却问非所答,只有阴阳怪气的一句“苏穆君为何回来?故人相伴好归家,不应当是重修旧好之时吗?” 苏穆仿若未闻,指了指一旁自己整理好的那堆书简,自顾自解释说“这是当初整理的史集部,那一边,诗词部……” 被他这样公然的忽视,巍鸣薄有愠怒,扬声道“本君在问你话!何故不答!” 苏穆一脸怒容,语调也冰冷“不知你以什么身份问话?是坐拥天下的逍遥堂堂主,还是沉浸在失爱之痛里的可怜人?” 巍鸣气喘吁吁地吼回去“此二者有何区别?都不是本君想成为之人。” 苏穆争锋相对地回敬他“当然有别。叶蘭离别之时,托付我辅佐的,绝不是颓废不堪的懦弱之徒。” 听到那魂牵梦萦的名字,巍鸣怔在那里,怒气渐散,一时之间竟还有些茫然“蘭儿……” “爱别离,求不得,未娶得心仪佳人,你便痛彻心扉,终日浑浑噩噩,无能的懦夫!”说到这里苏穆的情绪渐为激动,指着铺了一地的书简痛心疾首道,“你睁大眼睛给我看看,这一地的书简,写的是什么?是世世代代血流成河的故事。比起你此刻的撕心裂肺,要重千金,痛万倍。” 巍鸣随他所指望向那一地的书简,陷入了沉默中。 “我十岁那年,骑着马追着梦姑姑,到了悠然河畔,漫天的乌鸦和箭羽,姑姑把侍女推上岸,抱住我,射向侍女的箭从脑后射入,从口中而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她紧抓着我,手心还有细细的汗。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你们皇甫侍卫押我上马的时候,我才嚎啕大哭。”因回忆所致,苏穆的话音渐低,牵出了其中酸楚之意,“从那以后,我才懂了,姑姑为了什么?那个无亲无故,却以死相护的侍女又为了什么?她们的血溅出来,也有钻心蚀骨之痛,但她们坚信,护着我,便能免去她们的族人,鸾倾城百姓的痛苦。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从此,这皮囊不属于荆南苏穆,属于那些曾希冀过、期许过、信过的亡灵。” 巍鸣仰头看他,目中有光隐隐发亮,苏穆回头,郑重其事地继续“当年,蘭儿助你坐上逍遥堂的宝座,愿以身相许,凭她的刚烈性情,是因为她也相信,你是能为悠然河南北的百姓讨得太平的人。” 巍鸣踟躇“我……我不知该如何?” 苏穆举目望向天际,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微露笑意“不沉浸于分别之伤中,不自弃于声色犬马之中。你要成为苍穹之下,最无所谓畏惧之人,顶天立地之人,庇护天下,扶泽百姓,那也才是蘭儿心中的期许。”他看了一眼阶下的巍鸣,神情却意外的复杂难言,“有朝一日,汝等再见……才不负相知之情。” 两厢无语,均在苏穆的那席话带来的震撼中静默。 这时就听门外传来的一声娇俏笑音,二人同时回头,看见歪着头站在书房门口的荆南依,冲他们一吐舌头,笑眯眯地说“你们俩啊像极了小书童,天光云影共徘徊。” 苏穆巍鸣对看了一眼,目中有尴尬之意。 荆南依像是浑然不闻叶蘭二字,只管巧笑倩兮地望向苏穆说“听闻穆哥哥归来,不来看望依依,却拐走了人家的夫君?该当何罪?” 苏穆素来宝贝这个妹妹,闻言竟真的欠身道“任凭依依发落。” 荆南依笑了笑,由飞尘搀扶着,一瘸一拐走到二人面前,苏穆脸色一变,扫她足下一眼,率先发问“你这是怎么了?”巍鸣心中有愧,闻言局促地低头,不知该如何就此事同他解释。 荆南依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巍鸣,故作气恼道“还不是那些笨奴才,把碟碗的都快摆到本郡主鼻子上了,害得我摔倒,划伤了。”说罢信手一指巍鸣的脸,语气中满是心疼怜惜,“穆哥哥你看,我夫君的脸也跟着遭殃了。”趁巍鸣不安地望向别处时,荆南依踮起脚,飞快地在巍鸣的脸上亲了一口,俏皮笑着“我为夫君施药。” 巍鸣双眉本能地一簇,侧头避开。苏穆知荆南依心性单纯,并无恶意,但这样堂而皇之,也令他尴尬不已。 荆南依从神情当中觉出这二人的不自在,一时也有些讪讪,偷偷看了一眼巍鸣,小小声地说“既是跟我长兄在一块,那依依,依依就先回去等你了……” 踌躇片刻也不见巍鸣有任何挽留的意思,荆南依心头一灰,只是自尊心作祟,不肯让人看出端倪来,强笑着转身离开。苏穆望向荆南依形影单只的背影,叹了口气“她也是可怜,家父家母过世得早,依依孤苦无依,唯有我这个不能时时相伴的长兄。稀世珍宝,贵冠华服,能寻来的宝贝,我都给她,然而,我深知,这冷冰冰的物件,岂能补偿依依无人疼惜的缺憾?她吵嚷也好,哭闹也罢,要的无非是旁人的一点温存。”转头深看巍鸣一眼,苏穆恳切继续道“你虽不爱她,也请,不要太冷了她的心。她真心所求,这辈子也怕遂不了意了。” 巍鸣不置可否“等她想通了,我就放她走,让你带她回鸾倾城去,做那个无法无天的郡主!” 苏穆摇头,黯然道“只怕,依依是个铜核桃,忘了回头的路。” 苦海扶着荆南依小心翼翼回到住处,扶她到桌边坐下,这时有侍女前来送药,飞尘取来正打算为她换脚上的伤药,荆南依恼怒地缩回脚,忿忿道“都去掉,去掉,这个模样,仿若被绑了手脚的大闸蟹,如何示人?谁还相信巍鸣君娶了天下第一美人。舌头长的,还不知怎么说。” 飞尘被她踹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苦口婆心劝她“我的小姐姐诶,都伤着了,就好好上药,别再出门了。” 荆南依说什么都不依,挣扎着要下地“民间传闻,新婚燕尔的首月,要与夫君日日相守,方能情系三生。这几日,才见夫君了了几面……我要补上才好。” 这时傅昊郗从外走近,二人闻声回头,同时行礼“坞主。” 荆南依这才注意到他的出现,目光短暂地在他身上一绕,就又迅速收回,殊不知这一眼却看得傅昊郗心猿意马,神态霎那温柔。荆南依却不然,她语气始终冷淡,如对陌生人一般“你去哪了?抛下我不管不顾,不怕本郡主一道诏令,赶你出逍遥堂去,让你终老于无常坞的烂草棚子里。” 傅昊郗一笑,只觉她嗔痴怒骂,无一不可爱动人“当了逍遥堂的女主人,便要割袍断义,不理旧友了?”说话间傅昊郗这才注意到她受伤的手,顿时恼怒不已,转头怒视苦海飞尘二仆“你们两个是不想活了。怎么护的她?”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飞尘磕磕绊绊地解释说“坞主,坞主,不关我俩的事,是……是……”边说还边偷眼望了望荆南依,触到她冷冰冰的目光,当下噤声不敢往下说。傅昊郗心知肚明,所有的异样不甘都化作此刻无奈的叹息,他俯身弯腰,夺过苦海手中的鞋子,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纤细双足,打算帮她穿上,不意碰到了她的痛处,就听荆南依诶哟了一声,伏在傅昊郗的肩膀上。傅昊郗心里怦然一动,捏住荆南依的小手竟然有些放不开,牵她到眼前,柔声道“他若待你不好,不如跟我会无常坞去,我造一座金山金城,留你住在顶尖上,过逍遥日子。” 荆南依漠然掉头,望向另一侧镜中自己如花容颜,举世罕见,这样的美貌理当匹配的是当时枭雄,岂是一个小小坞主胆敢肖想的。她丽容一沉,冷漠道“胡说什么?你是以荆南家臣的身份留在此处,逍遥堂的庙小,若你还要念些歪经,便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说罢一把拂开傅昊郗伸来的手,按在飞尘的肩上起身,倨傲道,“你走吧。” 傅昊郗心黯然一痛,深看她最后一眼,竟真的起身走了。飞尘一旁看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生怕惹来无端的怒焰,察言观色后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姐,饭点了,吃点什么吧?” 荆南依气走了傅昊郗,也不见得怎么高兴,恹恹重又坐下,低落道“随便吧。” 天渐渐暗了下来,血色的夕阳将庭院映照得分外凄艳,倦鸟归巢,而故人却渺无踪影。侍女们鱼贯出入摆放食物,荆南依坐在桌前等待巍鸣回来,只等到食物热度渐失也不见他出现,她坐在黑暗中,神情也随着西沉的落日一点点黯淡下来。飞尘悄声上前,为她点灯,只听见黑暗中她疲倦的声音“不用了。别掌灯了。反正就我一个人,坐一会儿,眼睛就亮了,什么都看得到。” 飞尘替她十分惋惜“小姐姐,眼睛哪里还亮得起来?那时候,刚见到你,两只眼珠子,像是白玉盘子里的墨点,活泼得紧,现如今,墨也淡了,玉盘子也污了。” 荆南依拄着腮帮,怅然地望向窗外如弓残月,喃喃地说“依依今日方知,女为悦己者容,这世上,修饰容貌易,得悦己者难。” 飞尘无言望着她,目中也有心疼之意。忽然的,荆南依从凳上一跃而起,就要冲了出去,飞尘一惊,起身冲到门口拦住了她,哀求道“小姐姐,你这是要去哪?” 荆南依努力拨开他的手,就是要往外走“我要把给找回来!” “找回来?”飞尘哭笑不得,“您别去了,男人的腿都长在心上,他若心中肯来,自然会来的,您还是等等吧。” 荆南依心有不甘,紧握拳头一咬下唇,忿忿道“他的心,我要剜了出来看看,到底他往哪里跑。” “听飞尘一句吧,小姐姐诶,咱们就服个软,别心跟天比高,等等,等等。” “还要怎么服软?”荆南依带着哭腔蹲到了地上,抱着膝盖嘤嘤地哭了起来,“我从来都没有如此服过软?” 就在荆南依失声痛哭的同时,傅昊郗也并未走开,而是执着地守在房外,目光望向荆南依可能存在的方向,神色异常隐忍。 幽暗的墓室之内,久不见天日,时有蝙蝠掀着黑羽掠阵飞过,几个穿着白衣服的蒙面人点着火把走了进来,跃动的火光映亮了地砖上天干地支的图样。 白衣人归位,翘首望去的方向,一个身披斗篷的老人提着一个篮子,脚步蹒跚地来到众人面前站定,从篮子里选出了几个颜色的锦囊,口内道“来吧,选选孩子。”说罢他信手将这些锦囊抛向空中,刹那间黑羽齐发,纷纷射向这些锦囊。辛子凌也在其中,运功将属于自己的黑羽收回,拆开锦囊,发现里面是一张名单。 老人从旁解释“怎么个死法,由着你们自个儿的性子,只是一点,别坏了青门引的规矩。” 青门引杀手们齐声应是。 辛子凌打开自己锦囊中的纸张,上面写着一行字有疏世家,叶蘭。 第62章 刺杀叶蘭 得到刺杀任务之后,辛子凌草草收拾了一下,夤夜出发,次日深夜便到了有疏城外的竹林内。那日叶蘭因记挂着逍遥堂内巍鸣的处境,担心着苏穆的安危,心绪郁结,便独自一人来此竹林散步,走到林中,就见几片竹叶从头顶飘落,辛子凌从叶蘭头顶旋转而下,一副双刀明晃晃地刺向她,叶蘭翻身一躲,衣衫却被划破,她低头看了一眼,一笑而过,利索地伸手一撕,薄衣随风而去,叶蘭仰首向着上方笑道“青门引的客人,恭候多时了。” 辛子凌脸带面具,从面具下发出的声音如在闷罐中,不辨雌雄“你知道我们?” 叶蘭漫笑“在下请的佛,怎可不知向哪边拜。” 辛子凌神色转厉“那就渡你去西天吧。”说罢挥刀相向,用她的双刀砍断竹节,纷纷倒向叶蘭,叶蘭侧身避开,运功在手,满天的竹叶因势抖动,汇聚起一股巨流,冲向辛子凌,将其击倒。辛子凌脸上所戴的黑白面具从中破裂,露出其下一张女儿脸。 叶蘭看清了她,不由感慨系之“没想到,如此狠辣的刀法,竟出自温婉女儿身。” 辛子凌恼羞成怒“你不也是女子!休得羞辱我,不过一死。”言罢她拾起掉落身边的短刀,就欲自裁,叶蘭一惊,从袖中发出飞刀,将幸子凌手中的短刀击落,旋即一叹,甚为惋惜“这是何苦?我不想要你的命。只求青门引的一样东西。” 辛子凌厉声喝道“别白日做梦了,只听说过青门引拿旁人的东西,没听说青门引往外吐东西的。你还是杀了我吧,否则,追你去天涯海角,杀汝方休。” 叶蘭淡淡道“你走吧。” 辛子凌也不多说什么,捡起短刀,转身趔趄走远。 待她走后,烟芜才从树后走出,来到叶蘭身旁,望着辛子凌远去的方向,问她“为何放她走?” 叶蘭看了看手上的刀,轻描淡写道“是块硬骨头,就算杀了她,也不会吐出半个字。” 烟芜点头,以二指拈去她发间的碎叶,微笑道“不急,人食五谷杂粮,皆有七情六欲,会有弱点的。” 江南三月,青青柳色。 一条游舫徐徐驶近,造型小巧精致,内中摆放一张竹色茶几,上置清酒小菜,庚子捷清婉二人对面而坐,畅快饮酒,十分惬意。 清婉像是忍了许久,见他浑然自得,俨然非常享受此间氛围,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跟着你数日,不是游山玩水,便是喝酒逛青楼,你到底何时带着我去见乌鸦的主人?” 庚子捷给自己倒了杯酒,又转而替清婉斟酒一杯,闲闲道“送我一曲,助兴。” 清婉自觉羞辱,恼怒地望向别处。 庚子捷一笑“你这般忍辱负重,定是胸内有难平之怨,人这口气,有时轻若游丝,有时堵在心头久了,也能凝结成一块顽石,置人于死地。有些怨念,放与不放只是一念之间,你一柔弱女子,势单力薄,不如,算了吧。” 清婉生硬回他“我这口气早已化作万斤磐石,挡在眼前是座山,绕不得道,掉不了头,只可效仿愚公,将它铲了,或许有一日,还能再见你眼中的青山绿水,美酒佳人。” 庚子捷被她的语气惊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清婉近乎赌气一般,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发誓说“下辈子我也做个杀手,不问因,未有果,杀人,与己无关,不过是把握在旁人手中的刀,做不得主的人生,少了落子无悔的况味,反倒自在。” 庚子捷提壶为她斟酒,不无赞赏道“没想到,我的知己竟然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儿家。” 清婉心有所感,取出怀中短萧,为他吹奏一曲,萧音凄清悠长,如银瓶炸裂水浆迸溅,在这水面荡漾。庚子捷靠在矮几上,双目微晗,依然望向清婉,如欣赏一副优美的山水画卷。 就在这时一女子掠水而来,足尖轻点水面,惊鸿一般落在船上。来人正是庚子捷的师妹,辛子凌。 辛子凌冷扫了一眼对面的清婉,径直坐在庚子捷身侧,端起他面前未饮的酒一干二净。庚子捷非但不恼,伸手一把将幸子凌搂入怀中,神色颇为亲昵,口内带笑道“臭丫头,只会偷我的酒!”辛子凌哼了一声,拍手打掉庚子捷的手臂,神色似有不悦,说话时还若有似无地瞥向清婉,夹枪带棒地说“师兄见我,还要带着歌姬,不如不见。” 被她明讽为歌姬,清婉并不恼怒,只是面无表情地侧过脸,望向湖面。 庚子捷看了清婉一眼,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揶揄辛子凌道“要是你能陪我喝酒听曲,耳鬓厮磨,我倒省了银子。毛手毛脚的,哪里像个女孩子?” 被他这样一羞,辛子凌脸上微红,强辩道“喝酒无妨。”随手将半张面具按在桌上,提起酒壶干脆地痛饮。 庚子捷拿起那半张面具细细打量,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面色顿时严肃起来。 “主人要你杀的是什么人,搞得这样狼狈?” 听他提起这事,辛子凌一半恼怒一半尴尬,开口之前戒备似的先看了一眼对面的清婉,庚子捷察觉她的顾虑,轻描淡写道“但说无妨,她最恨旁人管她的事,自然也不愿理会别人的事。” 辛子凌这才恼怒地说出那人名字“有疏城,叶蘭。” 清婉一惊,暗想“叶蘭?不是早该跟二哥哥成婚了吗?为何会在有疏城?”虽有此疑惑,却并未将所有困惑表现在脸上,神情仍旧淡淡,像是从未听说这个名字。 辛子凌当着庚子捷的面,才忿忿说出昨晚遭遇,她奉巫蛊老人之命去取有疏叶蘭的性命,未经得手,反被她看穿了自己的女儿身,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未料到在最后关头反被她放了一条生路,这样的仁慈对杀手来说更甚于羞辱。那时她便发誓,此后即便穷尽山水,也要取得叶蘭的性命。 “我被她擒了,后来,她又放了我走。” 庚子捷似有疑惑“天下还有留刺客活口的?如此古怪,定有他求。” 辛子凌颔首“师兄猜的没错,她说,要我们的一样东西。” 清婉抬眸,心念微动“难道她也是来寻《逍遥流云》的?” 庚子捷一拍桌案,一锤定音“我同你一道前往,看她这葫芦里卖的是美酒还是毒药。你呢?”他下颌一抬,示意对面的清婉,“要不要跟我们一道过去看看?” 辛子凌一听他竟征询那名舞姬的意见,满心不忿,只是不便表露,强压下了所有醋意,淡淡道“既是师兄与我一道,带上她做什么?” 庚子捷只一笑,并不解释,目光只望着清婉一人。 清婉略想了想,便颔首答应。 三人一行等游舫靠岸之后,雇了一辆马车赶去有疏世家的领地,日暮时分找了一家客栈暂且住下。三人进了客栈一问才知只剩两间客房,庚子捷回首望了望清婉和辛子凌二女,面带揶揄笑意“只有委屈二位美人同住喽。” 清婉淡然无语,辛子凌闻言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两间客房相对而设,清婉坐下抬眸,却见辛子凌抱剑坐得远远,一脸戒备地打量着她,那眼神看得清婉一笑“姑娘有什么可忌讳的,就算我真的是个舞姬,也是讨好银钱和男人,与姑娘无碍。” 辛子凌冷冷地说“美色乱人心智,我是为师兄警觉着。” 清婉自上而下打量着她,从她的妆容一路看至她的着装打扮,不由解颐“你既喜欢他,就应该投其所好,女为悦己者容。” 辛子凌却两眼朝天,并不入眼“美貌能示人多久,我不屑以此讨好。” 清婉摇头“说讨好的,时时觉得自己配不上,要百般用力才能得到,反倒弄巧成拙,失了风仪。” 辛子凌恼羞成怒“不用你一个舞姬替我指点。” 这时庚子捷刚好推门进来,见这二人气氛古怪,似有嫌隙,便转头交代清婉“我与师妹有事相商,还请姑娘先去我的房间坐坐吧。” 辛子凌对她的愤怒彻底爆发,不悦地冲着庚子捷大声道“一个舞姬,对她这么客气做什么?” 清婉并不言语,起身翩然离去,还顺手替他们二人关了房门。庚子捷无奈地回头,冲师妹摇了摇头。 辛子凌正色问他“师兄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么?” “我已找到叶蘭住处,我们今晚动手。” 第63章 叶蘭开解 房外的清婉尚未走远,听得二人只言片语,心内一惊,握紧了怀中苦海所赠的胭脂,心想我得替二哥哥帮帮叶蘭。心意已定,便转身进了庚子捷的房间,四下一看,立刻寻到了他时刻佩着的残剑,打开胭脂涂在剑身。做完这件事后庚子捷刚巧从外走入,冲清婉点了点头,简单交代说“我出去办点事,你早点歇着吧。” 清婉急于知道他此行目的,脱口而出问他“你何时回来?” 她从未主动表露过她的关心,这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自然令庚子捷惊喜不已,他不由微笑,反问她道“这是你在表示关心吗?” 清婉面色浮红,侧身在桌边坐下,不再理他。这样罕见的小女儿娇态亦看得他怦然心动,庚子捷仰头大笑,志得意满地提剑出门,浑然不知身后清婉望来的冷淡眼神。 是夜庚子捷辛子凌换上夜行衣,以高超的轻功避开了有疏城内守卫的耳目,在屋顶梁上如履平地般疾走,轻巧地落在叶蘭所居的院内高树上。叶蘭早已听见梁上嘈杂错切的脚步声,收起杜若玉钗,抬腿踹开房门,高声喝道“来者为客,何必做见不得人的梁上君子?” 庚辛二人从树上双双跃下,落在她面前空地,庚子捷抬手摘下脸上黑白对半的面具,冷冷道“既然你见了我师妹的真容,就留不得你活口。我的命,也赌给你。” 叶蘭负手看向辛子凌,也认出了那日竹林之内要取他性命的女刺客,微微笑着“怎么?寻到帮手了?” 辛子凌果然气恼,扭过头去,暗中捏紧了拳头。 叶蘭又是一笑,举目再看庚子捷“长夜漫漫,叶蘭有的是耐心。看看你们青门引有多少人,多少面具,罩住这悠然河南北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辛子凌不屑道“好大的口气。”话音未落便挥掌向她击去,率先朝她发起了攻击,叶蘭轻巧转身,以剑拨起窗台上的一排盆景,盆景上的叶子拧成一团,连成一气,射向辛子凌。辛子凌不及躲避,庚子捷挺身闯入,还未抽刀只用刀鞘就将那些盆景们一气挡下。回身顺手扶住险些被她剑气所伤的辛子凌,掐下手里挽着的一枝花,插在了辛子凌的发髻之上,含笑道“小师妹应该谢谢这送花之礼。” 辛子凌知他这样说,必定是有十分胜算,心内稍安。庚子捷放开辛子凌,提剑转身,以凌厉的剑风攻向叶蘭,叶蘭转身避开,二人以飞檐走壁之姿在庭中四壁追逐,奔到梁上勾住横梁,叶蘭回身发出灵羽,周身萦着的竹叶飞旋而出,在空中化成无数的飞刀,形成了一层强烈的攻势。 辛子凌心内焦虑,大声提醒他“师兄,拔剑。” 庚子捷抽出手上残剑,随着拔剑这一动作,刀鞘内喷出一层烟雾,呈雾状散入庚子捷眼中,庚子捷吃痛惊叫,摔倒在地,口内大喊“眼睛,我的眼睛……” 辛子凌大惊失色,飞身上前扶他起来,仰头恨恨地望了一眼叶蘭,咬牙切齿道“有疏叶蘭,你好卑鄙,竟用如此阴毒的招数。” 叶蘭蹙眉望向倒地痛呼的庚子捷,眼中的疑惑不似作伪。 这时烟芜听到动静,领着无数有疏武士也赶到这里,旋即命令左右手下“把这里围起来。” 武士们将这二人团团围住,辛子凌提起手里的刀护住庚子捷,戒备地望着周围所有人。武士们忌惮着她手上兵器,一时也不敢靠近,烟芜夺了刀,起身跃到辛子凌另一侧,将刀架在地上痛呼的庚子捷脖子上,挑眉望向对方,状似威胁“嗯?还不快放下兵刃。” 庚子捷双目紧闭,难以视物,大喝道“子凌,快走!” 烟芜的刀便往前送了一送,顷刻间庚子捷的脖子上就现出一道血痕,辛子凌心疼不已,失声惊叫“你别动他。” 烟芜不耐催促“还不束手就擒?” 辛子凌双刀坠地。 自庚子捷辛子凌二人走后,清婉便一直等在客栈当中,不觉间已是月上中天,清婉抬头望着月色,见他们迟迟不归,便知叶蘭已得手,心想,此时正是好时机,差不多该去会一会故友。随后换了便衣,推门走出客栈。 有疏城此刻因两名刺客的造访,正是喧嚣不已,灯火通明,无需等待多久,清婉经人通传引路,很快就见到了叶蘭,叶蘭一眼就已认出眼前这名不速之客“清婉姑娘。” 清婉屈膝行礼“清婉见过叶蘭郡主。” 叶蘭忙以双手扶她站起,笑着摆首“这里不比逍遥堂,没那么多拘礼的规矩,叫我叶蘭就好,快快请坐。” 二女先后入座,叶蘭望着她奇道“清婉姑娘当日不辞而别,怎么会辗转于有疏的城邦之中?” 清婉避而不答,转而却问她“清婉也诧异,在此相遇,本以为蘭姑娘已然是逍遥堂的君妻了。” 叶蘭听得此语,勾动了她心内潜藏的隐痛,收了笑容,起身走到窗边,低声道“世事无常。” 清婉也起身跟随,试探着问“蘭姑娘虽不是柔情似水的那辈佳人,却也是心有七窍的妙人,不论姑娘是否承认,在清婉眼中,蘭姑娘待巍鸣君之心,并不亚于他待你之心。人世间,最难的也不过两情相悦了。” 叶蘭探手在月下,收集着那凄清寥落的光,语气也随之变得伤感起来“我的心,我自己都搞不懂。” 清婉多少猜到发生在逍遥堂的事情,也明白叶蘭何以如此伤心,适当地提点她“蘭姑娘,可听闻巫蛊族的一种迷药?” “迷药?” 清婉点点头“当日清婉在逍遥堂,曾听侍女谈及一味狠辣的迷药。” 叶蘭的神色随之变得严肃起来,听得清婉继续往下讲“男女之事,本浑然天成,但这药却能混淆智识,令人做出一些违背本意的事。” “不知姑娘讲的这些,跟叶蘭有何瓜葛?” 清婉清楚明白地告诉她“这药是给巍鸣君准备的。” 叶蘭恍然大悟“你是说,那天在竹林……” 看到清婉肯定点头时,叶蘭的心猛然一沉,想起那日她闯入香榭之内,见到二人衣冠不整,自己何等伤心难过,连巍的解释都听不进去。现在想来竟是她一再的误会他,误解他,一意孤行给他判刑,却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如今回想,竟是肝肠寸断,叶蘭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心神俱伤“鸣儿是被冤枉的。我竟未信他,从未信他,他是该多么地肝肠寸断,伤心难耐。” 清婉叹了口气,亦为二人未尽的缘分感到痛心“清婉把消息放给了依郡主的仆从,怕引火烧身,便离开了逍遥堂,不曾想到,还是未能阻止此阴毒之事。” 叶蘭捏紧拳头,异常愤慨“到底是谁如此狠辣,以此阴招对付鸣儿?” 清婉垂目,视线落于自己裙边,心想倘若现在把长姐的事告知叶蘭,传到二哥哥耳中。二哥哥一向懦弱多情,定会对长姐心慈手软。先瞒下吧。如此想过,再抬首时她表情中不见任何异样,除了些许加深可信度的愧疚,她恳切道“清婉不知。当日清婉在药房,碰巧听到,两个侍女谈及此事。” 叶蘭牵住她双手,神色间满满都是感动“无论如何,叶蘭也要谢谢姑娘,曾试图帮助鸣儿。如今,又将真相告知。” 清婉淡淡收下她的感激,又郑重其事地相求“蘭姑娘,清婉还有一事相求。” “姑娘请讲。” 清婉抬眸望她,眼中锐光一闪而过,她说“请蘭姑娘将那两个青门引的杀手交于清婉。” “你知道青门引?”叶蘭定定地望住清婉,心生疑窦,目中隐约含着戒备,“还有,你是如何知道那两名杀手的事?” “无论蘭信还是不信,清婉是与那两名刺客结伴来到此地,不光知道青门引,还武断推测,蘭姑娘是为寻皇甫世家的《逍遥流云》而来?” 叶蘭神色凝重起来“你到底是谁?” 若是她继续隐瞒,这两名刺客是绝不会交到她手上,想至此,清婉双目一垂,眼中泛泪,少有的动情“我是巍鸣哥哥的小妹——皇甫离樱。” 叶蘭震惊地无以复加,看着她只觉难以置信,脱口而出就问她“离樱!可你曾出入于逍遥堂,也曾见过鸣儿和长郡主?他们怎会视而不见,相见不相识呢?” 清婉脸色一黯,伸手抚着自己的脸伤感道“二哥认不出,是因这面容,已经不是当年离樱的面孔了。” 叶蘭狐疑“此话怎讲?” 清婉因是当着叶蘭的面,内心卸下诸多防备,也将原委尽数道出“当年,二哥前往鸾倾城迎娶鸾凤女子,我被懿沧群的武士追杀,坠落悬崖,筋骨尽断,面容也毁了。苦海为了医治我,用一种毒虫吸附我脸上的烂肉浓水,便有了这幅面容。” 叶蘭唏嘘轻叹“妹妹竟吃了这样多的苦,着实让人心寒。” 清婉恻然一笑,将眼中泪意尽数泯去“我的心早死了。至今所求,不过是完成祖父的遗愿?” 叶蘭抬头,以目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年,祖父将皇甫信符托我交给迎亲的二哥,也曾命离樱寻找半阙《流云》。我便推测出蘭姑娘追那二人的目的,故而在同行之时那杀手的刀鞘中动了手脚。” 叶蘭恍然惊觉“原来如此。” “蘭姑娘应最知我二哥本性,多情如病难自医。如今,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姐姐若不回去解开芥蒂,他定会自苦自伤,姐姐于心何忍?” 与他离别这数日,叶蘭无时无刻不念着巍鸣,听她说起,不由扰动她心事,让她越发的感慨伤心,笃定道“我这就赶回逍遥堂去。为鸣儿平复心伤。那青门引的杀手,就如妹妹所言,交于你了。” 清婉郑重点头应下她所托“离樱定会竭力寻回《流云》。” 叶蘭也不忘叮嘱她“此次虽以我为饵,却假手我二姐,我并不想将她牵涉其中,如今,妹妹亲力亲为,我更安心些。只是,一切小心。” “下月十五,我们在悠然河南岸的御风城外相见。” 叶蘭点头“好,一言为定。叶蘭即刻启程。” “清婉还有一事相求,请蘭姐姐守口如瓶,不要将我的事告知二哥。” 叶蘭不解“这是为什么?鸣儿一定欣喜小妹失而复得。” 清婉一笑,神色却难以道清“离樱自有苦衷,望姐姐成全。” “叶蘭答应便是,想必妹妹也有难言之隐。” 清婉语气似乎也有些怅然“总有一日,我会与二哥哥相认的。” 第64章 子捷被擒 庚子捷辛子凌被擒之后即刻收监关入有疏大牢,辛子凌见庚子捷五花大绑,沦为阶下之囚,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不由泪下“师兄,你还好吗?都是我害了你。” 庚子捷虽说被绑,身上倒也没有什么厉害的皮外伤,摇了摇头“丫头别胡说了,跟你没关系。” 辛子凌忧心忡忡“那你的眼睛……” “不碍事。” 辛子凌握拳,咬牙切齿道“我定要杀了叶蘭那毒妇。” 说话间烟芜叶蘭二人率众进入牢内,辛子凌一见叶蘭两眼几乎要喷火,恨恨唾她一口,咬牙道“卑鄙之徒!” 烟芜并不搭理,只回首命令有疏武士“将他们带走,送他上马车。” 辛子凌怫然色变,拼命挣扎,厉声喝道“你们要送我师兄去哪?我们死也要死在一处。师兄,师兄……” 烟芜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看向庚子捷的视线,冷淡道“若想再见你师兄,就回青门引去,将属于别人的东西,完璧归赵。” 辛子凌目光凛冽,咄咄地看着烟芜“你们到底要什么?” “十六年前,逍遥堂老堂主的一样物件。”叶蘭恳切道,“姑娘,叶蘭也是被逼无奈,若能得到我所求之物,我绝不会伤你师兄毫发。”随后便命侍卫替她松了绑,烟芜将一只锦囊抛给辛子凌,“这是与青门引杀我蘭儿交换的条件,现在便给了你,这笔买卖,也算做成了,并无损失。” 辛子凌接了锦囊,却余怒未平,仰首不甘示弱“救出了师兄,我定要再取你性命。青门引的生意,绝不白这占便宜。” 叶蘭欠身平静道“叶蘭恭候。” 辛子凌原本怒气冲冲,被她这样淡然的态度一激,更是怒火盈腔“你的命,先寄在你处,我定会来取。” “好,”叶蘭爽快道,“下月十五,御风城外的林间茅屋,不见不散。” 再看她最后一眼,幸子凌翻墙飞身而出,叶蘭这才转身对着烟芜道“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二姐就不要插手了,毕竟你是有疏世家的掌权人,要顾全世家颜面。” 烟芜想了想,也点头“小妹谨慎而为,倘若真需二姐出面,烟芜也绝不避讳,二姐绝不许蘭儿闪失。” 叶蘭被感动,面有愧色“多谢二姐。” 庚子捷被有疏武士一路推着上了城外巷口的一辆马车,车帘从内被掀开,露出了端坐其中的清婉的脸,月光之下显得分外冷清,庚子捷怔在车前,眼神微凝“你究竟是谁?”清婉不言不语,起身扶他上车坐定,而后吩咐赶车的人“走吧。” 庚子捷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她脸上,而她漠然不应,马车疾行而去,与前方夜色渐渐相溶。 自叶蘭走后,巍鸣最常去的地方除了书房,就是叶蘭曾经的住处,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去想,往往只是看着落日西沉,也能待一整天之久。院中一草一木仍是她所在时植下,现如今物是人已非,也不知道叶蘭现在身在何处,过得如何? 巍鸣推门进去,跟之前每一天一样,空荡荡的房间内,唯有夕光穿堂入室,为屋内的家具镀上一层金色的漆。今日的景象却与往常相异,隐隐绰绰的薄纱之后有一女子的身影。巍鸣先是一愣,用手揉眼,确定并非自己眼花以后,顿时大喜过望,快步上前,一把抱住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的女子,哽咽道“蘭儿,你终于回来了!巍鸣相思甚苦。” 那女子默然不动,只是背对他而坐,从袖中抽出一块丝绢,轻巧地拂过巍鸣的鼻尖,丝绢中蕴着强烈异样的香气,引得巍鸣一阵眩晕,昏倒在地。这时飞尘从屏风之后掌灯走出,点亮了四壁的蜡烛,望着地上的巍鸣问荆南依“小姐姐,这人该如何处置?” “抬回去。” “好。” “至于这里,”荆南依环视着叶蘭曾经所住的房间,眼中有掩不住的厌恶之情,“这个地方,既住过妖魔鬼怪,就当好好去去煞气,烧的烧,丢的丢吧。” 飞尘背起巍鸣,领命退下。 “蘭儿?” 被同一片暗夜苍穹笼罩下的宫殿之内,巍鸣似有所感,突然睁开眼,发现自己仰躺着被绑在婚床上,上身衣物不知所踪,巍鸣疾声大呼“怎么回事?来人,来人!” 帷幔一动,探进一只纤纤玉手,掀开薄纱,荆南依款款现身。 巍鸣投目望去,疑道“依依?” 荆南依利落地跨上床,坐在他身上,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拿在手上把玩,还笑嘻嘻地问他“夫君,你都好久没有来看依依了,这样见到依依是不是格外惊喜?” 巍鸣原本在叶蘭的住处,哪能想到一觉醒来竟会被荆南依绑到此地,知道自己并无生命危险后只觉得哭笑不得“依依,别闹。” 荆南依却是喜笑颜开,浑然不觉这匕首带来的危险意味,拎着那柄匕首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笑嘻嘻地说“听说,如果挑断了手筋和脚筋,人啊,就仿若一滩烂泥一般,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得,只能乖乖地躺在床上。” 巍鸣试图挣扎,没想到绳索竟是越缩越紧“依依,不要胡闹了,放我回去,侍卫醒来要是不见我该着急了。” 荆南依牵着他头发,抚着他衣襟,神情娇憨可爱,俨然一个讨糖吃的妹妹一般,任是谁看了都会心生怜爱“依依思量,夫君总是躲啊藏啊,都跑到那边的旧屋去了……不如也挑断了,如此,日夜躺在我的寝宫中,朝朝暮暮,相濡以沫,做一对情深意切的小鸳鸯,可好?” 巍鸣惊慌失措,挣扎着起身,大声朝外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快放开我!” 荆南依作势揪了一下他嘴巴,示意他别说话“别喊了,我都吩咐过了,说小君与我正在独享闺阁之乐,你啊,就算喊破喉咙都不会有人进来的。”而后一个翻身跳下了床,一蹦一跳地走到桌前,拿起一瓶酒在他晃了几晃,笑得娇俏“夫君啊,你瞧,我还为你特意备下了玉阑珊,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的,一同荡舟莲池,一同登峰赏雪。今日,我们便一一兑现了。”而后她提壶给自己斟酒一杯,又将一杯端到巍鸣面前,搂着他坐起,欲灌酒给他饮,巍鸣左躲右闪,举止异常的狼狈,酒没喝进去几口,倒是浇得身上胸口湿淋淋。 荆南依一边洒一边咯咯的笑“喝得好,喝得好,咱们喝过了酒,就来谈谈知心话吧。” 荆南依跳回床上,伏在巍鸣胸口,脸贴着他心脏的位置,巍鸣转侧躲避,只可惜双手被缚,连动弹都不能够,荆南依拿起匕首,徐徐滑过他胸口,看得巍鸣惊恐不已“依依。” “嘘。”荆南依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陶醉地闭上眼,“别说话,我要听听你心里的声音。” 巍鸣被她这样绑着,动弹不得。荆南依食指轻点着他胸口,在上面画圈,如梦呓般喃喃道“夫君的心里藏着好些秘密,若晨钟暮鼓,又如燕语莺声。” 巍鸣见她如此,知她并无害人之意,原先的防备也卸了大半,气氛渐渐缓和下来,望向荆南依的目光也多了些许温和的光芒,像哥哥在看一个任性的妹妹一样,知她不过是一时迷失了心智,只等黑夜过去天亮起,那些沉睡的理智也会渐渐苏醒。 不意撞见巍鸣这样看自己,那眼神令荆南依怆然泪下,因为她知道,那永远不是男子看他深爱女子的目光,而她永远也成不了他心爱的女人。伏在巍鸣胸口,荆南依的泪再也止不住,肩膀微微抽动,她越哭越伤心,宛如一个伤心的孩子。 巍鸣叹了口气“哭什么?” 荆南依含着哭腔大声问“君子胸怀四海,广阔地很,可夫君的心里,为何没有依依?为什么容不下依依?” “依依,抱歉,”对荆南依若说没有愧意,那一定是骗人的,可愧疚与爱情毕竟隔了太远的距离,他既已承诺了叶蘭,便无法再将他的心送给别人,“是巍鸣辜负了你一片赤诚。我的心已放不下旁人了。” 荆南依小脸一沉,不依不饶地凑到巍鸣眼前,指着自己的脸逼问他“你看看我,活色生香,知冷知热,在你面前。你看看我……除了依依,这里谁也没有?你心心所念之人,已然是个捉不住的影子,是再也不会回来的鬼。”说到这里她神色越发癫狂,一声高过一声,一指巍鸣胸口厉声问道“她为何还要霸占我夫君的心?” 巍鸣却不愠不怒,看着荆南依的眼中甚至还多了些怜悯,平静道“她若一日不回,我便等她一日,她若一生不回,我便等她一生。” 荆南依忽的一笑,抬手拭干面上泪痕,收起了眼中痴迷的光芒,变得锐利“好,依依就替夫君把她从心里剜出来。” 说罢她双手握住匕首,高高举起。这时苏穆破门而入,见状大惊失色,扬声喝止她“依依,你疯了!” 荆南依跨坐在巍鸣胸口,听得兄长的声音回头,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鼻尖微红,说不出的可怜可疼,她含泪哭诉“穆哥哥,依依要替夫君疗愈心病……” 苏穆飞身跃起,夺下荆南依手中匕首,擒住她手腕,旋身将她抱入怀中。荆南依伏在苏穆胸口,哭得泣不成声。 苏穆一边轻拍着她肩安慰妹妹,一边示意跟来的辰星为巍鸣解绑,扶他坐起。苏穆拱手陈恳地向巍鸣请罪“苏穆替家妹请罪,望小君不要惊动了旁人,人言可畏,我恐依依遭非议。” 巍鸣岂会为难一个女孩子,一边活动着被捆绑了许久的双臂,一边向着苏穆点点头,体贴地建议他道“穆哥哥,你快些带依依回去吧。” 荆南依揉眼望向巍鸣,忽的一愣,只见他麦色双臂光洁无痕,并无任何印迹。可是竹苑香榭那夜,她清楚的记得那人胳膊上的那颗红痣胎记。 这发现不啻于五雷轰顶,荆南依猛的挣开兄长苏穆手臂,跌跌撞撞地冲到巍鸣身边,苏穆抓她不及,紧张道“依依,你又想干什么?” 荆南依仿若未闻,情绪接近失控,胡乱地拨弄着巍鸣的手臂,试图在上面寻找那颗记忆中的红痣,喃喃着说“是你,肯定是你,为何没有,怎会没有……”巍鸣蹙眉躲避,神色间甚至有了厌烦的痕迹,苏穆见他如此不由惊心,如今荆南依在逍遥城的地位便已十分尴尬,若是再失了巍鸣最后一点好意只怕她以后的日子更加举步维艰,他立刻前去箍住荆南依的身体,不让她再乱动乱摸,侧首吩咐辰星“你看着郡主一些,别让她胡闹了。” 辰星点头说是,然后前来扶荆南依。此刻的荆南依一脸恍惚,失魂落魄地滑坐在地,抱腿怔怔看着前方巍鸣,嘴唇轻颤,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却有两行清泪沿着她的面颊缓缓滑下。 第65章 鸾凤有妊 逍遥城内,叶蘭的房间却是异常的热闹,飞尘奉了荆南依的命,连夜搬空叶蘭房内所有东西,一边干苦力一边抱怨嘀咕“黑灯瞎火的,小姐姐好狠心,自己洞房花烛,留我飞尘在这干体力活。也不安排几个小兔崽子帮帮忙,累死我啊?”他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一搭子小纸人,咬破手指将血珠点在那些白色纸偶上,口念咒语,纸玩偶如获生命般地跳了起来,按照飞尘的指示,纷纷奔向那些家居物什,搬抬起来。飞尘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地坐在凳子上,荒腔走板地唱起了小曲儿。 刚好苏穆辰星送完荆南依回来,路过此地,撞见远处的飞尘在搬东西,辰星眼尖,一眼就认出了他来“苏穆君,依郡主的仆人。” 苏穆顺着辰星所指望去,辰星疑惑道“好像搬的是叶蘭姑娘的东西。” 苏穆摆手,让他别声张“看看再说。” 二人伏在暗处,亲眼见到他指挥纸偶人那一幕,辰星惊了一惊,压低声音问“这家伙捣什么鬼?” 苏穆一眼将其识破“巫蛊之术,依依大闹大婚当日,我便觉得此人非常诡异。” “君上,我们该如何?” “探一探他的虚实。” 苏穆拔剑指向飞尘,口内大喝“旁门左道,出于何处?”飞尘震惊回首,这才注意到逼近的苏穆,大惊之下挥动袖子,顷刻间那些还在活动着的纸片人便熊熊燃烧了起来,瞬间化为灰烬,苏穆望向四周被销毁的证据,冷笑道“好一个狡黠的家伙,毁尸灭迹!” 飞尘一个转身,在他掌下飞窜逃出,如同一件衣服般在家具四周游走,苏穆心头火起,用剑一把劈开家具,正好将刀架在飞尘脖上。飞尘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不住叩首求饶“苏穆君饶命,小奴只是为主子办事。” 苏穆手上用力,冷嗤“顾左右而言其他,内中定有诈!” 飞尘呼天喊地,大喊冤枉“小什么都不知啊。小奴按依郡主吩咐,烧了东西,定是那些火光惹得苏穆君花了眼,才见了些不该见的。” 苏穆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提到自己眼皮底下,喝他道“还敢妄言?” 飞尘急得大叫“啊啊,苏穆君,当真是郡主吩咐的。郡主,救我,郡主救我……” 不等荆南依赶来见他,辰星一把捂住他的嘴,抬眼看向苏穆“君上,这人该如何处置?” 苏穆扫了一眼哀哀求饶的飞尘,道“先将他关起来。” 回到含露娘子处,含露见二人神色异样,忙问怎么了,辰星便将路上遇到飞尘的种种怪状说与她听“来的路上遇到了飞尘,见那家伙将血点染在纸片之上,口中振振有词,纸片便如活物,动了起来……苏穆君说这是巫蛊之术。” 含露看了一眼面色不怿的苏穆,点头“苏穆君的判断八九不离十,此类确为蛊术。” 苏穆方才开口“当日,寻苦海为巍鸣君治病,傅昊郗曾言,他与巫蛊族有瓜葛,此时,依依身边的这个飞尘,又会蛊术,着实太过巧合了。” 含露问“苏穆君是担心,巫蛊族别有预谋?” “这倒没有,”苏穆摇头,“巫蛊族一向散居无定所,大多是为雇主出谋划策,卖命的角色,我担心的是,巫蛊族被其他阴谋家所用。” 辰星出声相询“会不会就是那个傅昊郗?看看他们无常坞的人,都怪模怪样的。” 含露想了想“无常坞惯来收容奇人异士,很多世家曾经的犯事者也会求其收留,这早是悠然河南北人尽皆知的事了。” 苏穆有些担心“凡事要未雨绸缪,还是要提早防范。烦请娘子打听一下巫蛊族这些年的动向,千万不能重蹈覆辙,再次重现世家混战,生灵涂炭的旧事。” 含露即刻起身“妾这就去办。不过……”听到她口中不过二字,苏穆抬头看去,她说,“那个飞尘,可否让妾见一见。” 苏穆疑道“见他为何?” “也许此人,可为苏穆君所用。” 苏穆秉性高洁,不屑此等旁门左道,简单道“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含露微微一笑“妾知苏穆君不欲与鸡鸣狗盗之徒为伍,含露是青楼女子,见见也无妨。” 苏穆想了想,终于还是点头应下,让飞尘领着含露去柴房,房门从外被推开,一束月光射进屋内,含露踏着那抹月色悄然步入,走到飞尘面前取下他口中塞着的白布,飞尘一得自由便开始大喊大叫“喂,你们快放了我,我是无常坞主的人。” 含露轻蔑一笑“无论你是谁的家臣走狗,如今,你的命握在小女子的手中。” 飞尘目露惊恐,眼看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只纸片玩偶,又捡起柴房地上一把匕首,惊叫道“你想干嘛,别乱来!救命……” 含露掂量着那柄匕首,慢条斯理道“你的巫蛊之术,我很欣赏,或许可以帮苏穆君谋得一支勇猛之师。” 飞尘拼命挣扎,摇头哀求“求求你,别,别,停手啊……你想要什么,我通通都可以给你!” 含露高举匕首,冲飞尘一笑“你要性命,我要心法,这样看来,我们只是各求所需罢了。” 飞尘睁大双眼,在他锐声尖叫之下,含露将匕首狠狠刺入他手臂,鲜血成股淌下,沾湿了那些她带来的纸片玩偶。 “郡主怎么样了?”瑟瑟寒风中,傅昊郗一面疾步向着荆南依的宫殿走去,一面厉声问身后亦步亦趋的侍女,语气似乎比空气更加阴冷,让人听之胆寒。 侍女也是一脸慌乱,仓皇道“昨夜苏穆君送郡主回来时还是好端端的,没想到郡主一觉醒来偏要沐浴,衣服也未解去,就跳进水里,这都洗了两个时辰了,还不肯出来,还吩咐我们去寻鲜花来。” 傅昊郗听到这里,更觉忧心如焚,便加快脚步,直奔荆南依居处,赶到时侍女刚好扶着浑身湿透的荆南依从浴盆里出来,正如侍女形容的那样,衣物未脱,形容狼狈,却还固执地命令侍女前去取她沐浴用的鲜花。 侍女苦口婆心劝她道“郡主,您别洗了,别着凉了。” 荆南依非但不依,还坚持不准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傅昊郗看到这里,终于看不下去,走上前去解下披风,不由分说地强加在她身上,冷淡道“别闹了,回房去!” 荆南依整个人浑浑噩噩,任他扶着,嘴上还喃喃地说“一定是夫君,一定是夫君……”终于无力,她虚弱地晕在傅昊郗怀里,傅昊郗双眸一沉,打横将她一把抱起,厉声朝外喝道“来人!去医馆把苦海找来。”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苦海提着药箱匆匆赶到这里,正要向傅昊郗行礼,被他粗暴地打断“你来看看郡主,看她究竟怎么了?” 苦海走上前去为她诊脉,傅昊郗焦急守在一旁,等他一放下荆南依手腕便立刻出声询问“她怎么了?” “回坞主,依郡主她,有喜了。” “有喜?”傅昊郗愕然一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听见苦海不容置疑地强调,“是,已有一个多月了。” 傅昊郗垂眸思索,忽的一惊,抬头再望向床上昏睡的荆南依时,眼中满是悲喜交加的泪水。 孩子。 她终于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 荆南依自一个冗长的噩梦中惊醒,所有的记忆随意志一起开始复苏,而床边傅昊郗的存在却真实地暗示,一切并非只是噩梦而已。 “好些了么?”傅昊郗扶她坐起,语气出奇的温柔,转首命苦海端药上来。 荆南依扫了一眼面前热气腾腾的药碗,恹恹地问“这是什么?” 傅昊郗正要解释,没料到苦海嘴快抢先答她“小姐姐放心,这安胎药是我看着下人煎的。” “安胎药?”荆南依脸色大变,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不住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 傅昊郗心疼地握住她双手“小心烫到。” 荆南依顺势拉住他衣袖,哀哀哭求“不能让人知道,求求你了,我不想让旁人知道。” 傅昊郗一怔,却也并不意外她的这种反应,心疼她之外更是为她的眼泪感觉心酸,他扶着她重新躺下,温柔地将她面上散发拨到耳后,安慰她道“你别急,别急,我答应你,你先好好休息……” 荆南依既惊又恐,像只不知所措的小兔子,紧紧地揪着胸前衣襟,整个人都缩进了被褥中去,只露出一双漆黑惊恐的大眼睛,借此动作保护自己。傅昊郗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敢离,直到她累极含着眼泪重又睡去,他才起身离开,苦海跟在身后送他出去,傅昊郗神色恍惚,脚步虚浮,下台阶时险些被绊了一脚,苦海立刻伸手相扶“小心,坞主。” 他回首,才想起问“飞尘呢,这几日怎么不见他在郡主身边伺候?” 苦海摇头“老奴也不知,怕是在什么地方淘气吧。” “这几天,郡主就劳你多加照顾。” “老奴知道。” “还有,这件事不要告诉郡主。”他意态悲喜不定,却还记得叮嘱苦海。 “坞主,这可瞒不了多久啊。”苦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似有深意道。 傅昊郗暂时不语,只是摇了摇头,而后魂不舍守地走下台阶,抬头望了望此刻半明半昧的天,只觉此刻的心情就如这天色一样,再也不会有亮起来的那天。 苦海在檐下目送他离去,脸上浮动着一层从未见过的诡笑。 第66章 灵感突袭 邓一川最终还是接受了工作。 没办法,伊浅秋逼得太紧,不接手实在说不过去。 邓一川以为伊浅秋是让他从头做起,还再三强调,他对博物馆工作一点不熟悉,基本流程都不知道,光熟悉这个,就得一月多时间。 接手才知道,人家伊浅秋根本不是这意思。 “一川,基础性工作我们准备了一年多,差不多都弄好了。等下我让眺把所有资料给你搬来。让你主持此项工作,不是让你从头做,天下没有这样干工作的。我是考虑到,你在政府干了那么多年,经的多知道的也多,经验肯定比我们这些井底之蛙要丰富。让你着手,就一个目的,替我们把把关。” “怎么把?”邓一川还是觉得无从下手。验收资料十几大撂,复印机都搞坏了好几台。 “就是从你的角度看看,专家还有上面领导能挑出什么刺来,哪个地方还显薄弱,哪几块有可能被人家问出新问题,一一给我们指出来,我们把这些方面再完善。”伊浅秋说。 “让我提前当评审?”邓一川拧起了眉头。 “基本是这意思,一川你不是见过的领导多吗,陪过的验收组也多,专家也好领导也罢,你知道他们的口味。” “口味?” “对啊,这事对我是第一次,对博物馆,也是新媳妇上轿,虽然我们按上面规定一一准备了,但难保里面没有漏洞。你就先替我们当回专家,以你的经验给我们号号脉,这样快捷,而且我相信,以你的眼光,肯定能发现我们发现不了的问题。” 原来这样! 细想一会,邓一川还是觉得不靠谱,他看过博物馆验收和评审细则,大小二十多条,涉及到五大块三十多个面。制度建设啥的都好说,这些东西都是文字性的,文字是过关了,上面也不会给你挑问题。 难点有几个一是藏品管理,二级要求藏品资源与本馆的宗旨、使命相符,形成相对完整的体系。这里面弹性就大了,怎么才算是相符,相符到啥程度。二是藏品数量一万件以上,珍贵文物一千件以上,这个也能达到要求,数量没问题,问题很可能会出在展品布置上。因为博物馆重建后,一直纠结在投资规模和内外装修上,而对博物馆最重要也最本质的,就是怎样才能更好地将基础建设与藏品展示结合起来,考虑的很少。 说白了,大家心思不在这一块,都围着投资转了。 还有,邓一川虽还没细看资料,心中却早在纠结一个问题,藏品真的帐物相符吗?他可是早就听说,这些年,围绕一些馆藏品,动各种念头的人都有。很难保证重建和搬迁过程中,个别珍贵文物没有流失。 伊浅秋虽然一直回避这问题,但从她的急切或焦虑看,怕是她真正担忧的地方在这里。 当然,这些话邓一川现在不会讲出来,毕竟没有真凭实据,以前那些传闻,都是当秘书时无意中听来的,虽然敏感,但毕竟只是传闻。 想到这,邓一川脑子里突然闪出一道光,对呀,何不趁这次机会,将这些弄实呢? 这可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啊—— 这想法把他吓了一跳,感觉自己有那么点卑鄙。 可转念一想,他现在所有的努力,不就是解救陈原吗?就算解救不了陈原,能借助这项工作将田、王二人的不法行为查实,能将证据拿到手,不也给揭开吉东的盖子了一条新的路子么? 这么想着,邓一川兴奋起来。脑子里蓦又跳出另一个问题普天成和晋平原合起手将他下派到博物馆,是不是也有这个意图,让他借助博物馆,查到一些别人不便查到的问题? 对,应该是这样! 邓一川忽然就开窍了,原来如此!都怪当时自己过于冲动,没悟到这层。 生姜还是老的辣啊。 邓一川不得不又佩服起普天成来。陈原出事,普天成不可能不知道是谁下的套,更不可能就这么忍了。公开跟对方撕,不是普天成的作风。普天成喜欢布局,喜欢做一盘很大的局。这局往往会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做起,对方不知觉间,就被他引进局里。等他摊牌的那一天,对方就绝无回天之力了。 再想想,如果真要揭开吉东盖子,真要将吉东这个由田、王二人结成的铁箍阵砸开,从哪里下手最容易? 邓一川以前想过工业园区,想过土地出让,还想过涉黑,比如二号码头啥的。 现在明白,这些都不可能成为普天成下手的地方。一是太过明显,二来呢,吉东现在是田中和跟王华伟的地盘,他们的眼线四处都是,一张网布得密密的,你根本撕不开口子。 必须找一个最薄弱也最不人察觉的地方,而且这地方,在田、王二人的心里,还是他们的地盘。只有他们认为最保险的地方,下起手来才不被他们察觉。 这地方在哪? 当然是博物馆啊。 从项目查,动静太大,还没出手呢,对方的阻击就来了。再者陈原刚进去,问题正在调查呢,你突然再搅浑水,要查别人,动机啥的太过明显,也不符合普天成的做事风格。 天呀,博物馆!邓一川几乎要大叫了,弄半天,猫腻全在这里。再想想出看守所那天,普天成车里跟他讲的那些话,句句含着深意。想想晋平原不避众嫌,亲自护送他到博物馆,当时以为晋平原是念着陈原旧情,现在看根本不是。 晋平原是用另一种方式提醒他,博物馆有文章可做。 笨。自己真笨。竟然这么长时间,没把这一层悟出来。 邓一川正高兴着呢,忽然又想,这也不大可能啊。 查博物馆,就必须伊浅秋配合,普天成和晋平原怎么知道伊浅秋会配合呢,难道? 他不敢想下去,真的不敢。如果真是这样,那吉东可就有大戏可看了。 从对方情人身上下手,这招,太妙,太狠了。可是,这也太有戏剧感了啊,这么做,有把握吗? 邓一川不由得又将心思回到伊浅秋这边。 从他到博物馆这段时间看,伊浅秋的确跟以前不一样。尤其最近这段日子,伊浅秋看似是拉他负责验收工作,但传递出的信号,却是变着法子跟他亲近,向他示好。他一次次想起那天从省里回来伊浅秋车里那眼神,还有半夜给他打电话时声音里那奇怪味儿,都是有所暗示的啊。甚至伊浅秋对他的称呼,虽然都是“一川”,可“一川”跟“一川”分明不一样。 具体怎么不一样,邓一川说不出来,但每次听了,都觉那声音怪怪的。那不是领导对下属说话的态度,也不是普通男女间那种。怎么说呢,邓一川总感觉里面有一种暧昧,也有一种急切的东西在里面。 难道,伊浅秋跟普天成还有晋平原,早就有过接触,达成了某种默契,伊浅秋要掉头要转向? 这——? 第67章 鸾凤侍宠 叶蘭苏穆巍鸣三人叙旧过后,巍鸣领着叶蘭回她曾住过的居处,步入其中,叶蘭见屋内已已被腾挪大半,先是一惊,继而无奈地望向巍鸣,巍鸣略显局促,低头不语,苏穆主动为他解围“不关他的事,都是依依任性所为。” 叶蘭心底一黯。巍鸣怕她多心,立刻表态“蘭儿,我会命人重新为你布置,一定将这里变成逍遥堂最金碧辉煌的地方。” 叶蘭的目光转过这空荡荡的房间,想起曾在这里生活的点滴,所幸东西没了,记忆却不曾改变,深爱的和她所爱的,依旧还在身边。叶蘭摇了摇头,笑得明朗“巍鸣君莫忘了,蘭儿曾是江湖儿女,尺度之地,便可安身,不想要那些。但求美酒佳肴相伴,好友常随。” 巍鸣展颜道“这有何难?我和穆哥哥每日带着美酒过来与蘭儿开怀畅饮,岂不快哉?” 听到穆哥哥三字,不约而同勾起了这三人共同的回忆,三人心有所念,相视一笑。 这时但听门外脚步声纷沓,侍女不及通传,就见荆南依快步从外走近,逆光立在门边。三人同时转头看去,因来得匆忙,外衣之外只匆匆罩了一件披风,宽大衣衫更衬得她身形纤弱,她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她咄咄逼人的美色,和她一贯傲慢的嚣张气焰,冷冷地看着叶蘭和巍鸣。 巍鸣被她目光一灼,竟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不自在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苏穆也被她的气色惊到,忧心忡忡道“依依,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荆南依勉强冲着哥哥一笑“兄长,我没事。” 苏穆依旧挂心,上前欲扶她到一边椅子上坐下,却见荆南依不语不动,魂魄好似离体一般,只知道直勾勾地盯着叶蘭。 叶蘭心中滋味难辨,弓身向她行礼“叶蘭见过依郡主。” 荆南依虽则在笑,眼中却殊无笑意,盯着她的双眼醋意翻涌“你应该叫我一声君夫人吧?毕竟,我现在是巍鸣君明媒正娶的妻子。” 叶蘭心下微涩,垂首无言。 苏穆眉头一皱,扬声道“依依。” 荆南依回首,脸上带着稀薄恍惚的笑意,反问苏穆“哥哥,怎么了?我说错了么?我不是巍鸣君明媒正娶的妻子么?穆哥哥,亲疏远近,你也得分清楚,我才是你的亲妹妹,她呢?”她扬袖一指,正是一脸错愕的叶蘭,荆南依勾唇冷冷地笑,“又是谁?” 叶蘭不欲与她多争,低下头,恭谨道“叶蘭见过君夫人。” 荆南依迟迟不作声,任她屈膝行礼,不让她起身。巍鸣看不下去,一把揪住叶蘭的手臂扶她站起,硬梆梆道“蘭儿不必拘礼。” 荆南依冷扫他一眼,难以抑制话中的酸涩之意“只让叶蘭弯了弯腰,行个礼,夫君就心疼了?夫君果真寡情于我,依依病成这样,也不见夫君来瞧一眼。”这些话原本亦真亦假,说到后来却勾动了她伤心回忆,不自觉地哽咽了起来,抬手拭泪,苏穆见状心亦难忍,走上前来温言道“长兄送你回去吧。” “我不走,要回去……”荆南依抬首望向巍鸣,脸上依旧带泪,勉强逼自己笑了出来,深情款款地说,“……也是我夫君同我一道,夫唱妇随,形影不离。不烦劳穆哥哥。” 见巍鸣始终无动于衷恍若未闻的模样,荆南依痛彻心扉,也管不得什么尊严体面,放下矜持,伸手主动前去挽他的手臂,笑意盈盈道“走吧,夫君我们回去。” 巍鸣垂目扫她手一眼,淡淡地将自己的手抽回,干脆回绝了她“依郡主请回吧,我要留下来陪着蘭儿。” 荆南依心中一梗,只觉这两字刺耳非常,咬唇不忿道“蘭儿蘭儿,叫得真亲切,我却是你口中硬生生,冷冰冰的‘依郡主’。” 巍鸣脸色一涨,竟被她的话堵在当场,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叶蘭侧首望了一眼巍鸣,目光温和如暖阳,“情之所至不可止,叶蘭也知道倾心于一个人的感觉。不过,”她转头看向荆南依,肃容正色道,“请郡主放心,我绝对不会越矩失了体面,叶蘭只会以君臣身份伴在巍鸣君左右。” 巍鸣意外于她口中所说的君臣二字,失声道“蘭儿!” 荆南依哧的一声冷笑“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君臣身份?就算你是个孤魂野鬼,只要你在一日,他便鬼迷了心窍,眼里心里满是你。” 巍鸣被她说破心事,赧然望向叶蘭,岂料她也正好抬头看他,二人四目相触,同时有些不自在地同时移开目光。 荆南依将二人私下里这些互动尽入眼底,怒意勃发,恨不得就在此地手刃了叶蘭,好解心头之恨。她强压怒火,快步上前走到巍鸣身边,牵住他的手,撒娇道“夫君,我们回去。” 巍鸣一动不动,拂开荆南依的手,反倒是一旁的苏穆看得于心不忍,依依执意如此,苏穆也无计可施。 荆南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巍鸣神色,想要伸手拉他,却又不敢,瑟缩之间反现出了她罕见的可怜“夫君……求你了……” 苏穆终于看不下去,想到自己娇宠的妹妹被这样轻慢的对待,就觉异常心痛,他走上前来,一牵荆南依的手,干脆道“走,长兄带你走。”荆南依被迫跟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站住回首,双唇微抿,神色异样地倔强,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绝美的脸上绽出一个近乎妖冶的笑,像一株开到盛时的黑色海棠。 她开口清楚道“你必须跟我回去。” 巍鸣蹙眉向隅,并不搭理。 她流泪微笑,说“因为,我怀了你的孩子。” 三人震惊地望向荆南依,苏穆率先回过神来,停步回首,面色一喜“当真?长兄要做舅父了?” 荆南依点了点头,走回巍鸣身边,仰首看他,眼中闪着星星点点依恋似的光芒,喃喃道“夫君……高兴么,你要当父亲了……” 巍鸣怒极攻心,一把甩开荆南依的手,不屑道“可笑至极!” 荆南依不妨他如此,站立不稳,险些跌倒,被身旁苏穆眼疾手快抢步扶住,转向巍鸣,竭力压住心头怒火,冷声道“大丈夫不欺女流,你怎可如此粗莽?况且,依依有了身孕。” “身孕,”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事,巍鸣嘴角露出一点讥讽笑意,“怀了身孕,你怎可怀了身孕?”他掉头向着叶蘭,怒极反笑道,“蘭儿,我们还寻什么幕后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空有一副好皮囊,却处心积虑,无所不尽其极……那夜在香榭中,如今在此亦然,皆是子虚乌有之事……” 他因气到极点,才口不择言,叶蘭脸色微变,暗暗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苏穆却听出他话中端倪,看了一眼叶蘭,又掉头去看巍鸣,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巍鸣君,你这是何意?” 因答应过叶蘭,就此事不再多提,以保荆南依名誉,在苏穆逼问下,他压抑心底一切愤懑之情,侧首不语。 苏穆以为他心虚,怒气渐盛“竹苑香榭中,她二人皆被你所伤,你还有颜面提及当夜之事!” 巍鸣脱口要说,只是话到嘴边有强忍了下去。 苏穆见他吞吞吐吐,更觉愤怒“你方才言,子虚乌有?你当依依何人?她也是我鸾倾城的堂堂郡主,荆南世家的掌上明珠,岂容你污蔑诋毁?” 巍鸣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荒唐!我倒成了污蔑诋毁之人,你当好好看看,你口中的妹妹是何许人也?” 苏穆亦不甘示弱,掷地有声道“她是你的妻,我不管你对叶蘭如何用情,但也决不允你轻薄于依依。” 巍鸣微微气喘,怒目看他,争锋相对道“谈何轻薄?我要休了她!当日香榭之夜,便是她用迷药勾引本君就范,如今,一计不成,又施出身孕之说,此毒妇,怎可不休?” 苏穆大怒,抢步逼到他面前“你胆敢玷污依依的名节!” 叶蘭蹙眉牵他衣袖,摇头“鸣儿,此事未曾证实……不可轻言……” 巍鸣气愤难平,纵身朝着一旁泪流满面的荆南依大吼“你为何不言语?俯首默认了?” 荆南依泪流不止,被夫君弃,被亲人疑,她已想不出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绝望的困境,她伸手抚着小腹,喃喃道“我……我……不能说,不能说……”疲惫交加的状态让她终于难以承受,荆南依眼前一黑,晕倒在苏穆怀中。 苏穆弯腰将她一把抱起,怒目望向巍鸣“皇甫巍鸣,倘若你敢废了依依,我便拆了你逍遥堂,焚了你逍遥城。” 巍鸣冷声道“荆南苏穆,你想造反么?” 苏穆闻言转头,满眼怒火,并不言语,径直离去。 巍鸣欲追,却被叶蘭拉住,她摇头“鸣儿,待苏穆君冷静后,再辩驳不迟。” 苏穆抱着荆南依疾步回到住处,不假他人之手小心将她放于床上,荆南依半寐半醒,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喃喃说着梦话“夫君要休了依依,夫君不能休了依依……”苏穆抽出衣袖轻点她额际冷汗,仔细为她盖上被褥,怜惜地回应她睡梦中的惊惧“不会的,依依,长兄绝不容他欺负你……” 荆南依听到声音,渐渐醒来,睁眼看见苏穆的刹那目中一暗,为她心底可怜的希冀感到可笑,现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穆哥哥,只有穆哥哥站在她这一边,只有穆哥哥会帮她,她一把牵住苏穆的衣袖,泫然欲泣地问“穆哥哥,你帮帮我。你说,我若去求夫君,好好求他,他可会回心转意?” 苏穆心痛难忍,将荆南依搂入自己怀中,轻拍着她后背,语气姿态如对小孩一般,或许在苏穆的心里,荆南依永远都是那个哭哭啼啼要娘亲的小女孩,他想不明白,纵然巍鸣不爱依依,又何以对她这么残忍,依依已经这样可怜,况且她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过伤害谁。 他拨开她额前散发,柔声安慰她“依依是荆南郡主,是鸾凤之女,是穆哥哥最珍视之人,依依不必摇尾乞怜,委曲求全……” 荆南依泪满盈睫,哽咽道“可是,夫君不要依依……” 苏穆抚着荆南依的肩,抬眼,与从门外走进的含露四目相触,含露不由一怔,觉得此刻的他目光锐利逼人,杀气毕露,显得有些陌生。他握紧拳头,笃定地开口“依依莫怕,就算将这逍遥堂倾覆,长兄也绝不许皇甫巍鸣辱你名节!” 第68章 越俎代庖 等哄了荆南依睡下之后已是月上中天,星光万点,苏穆走出荆南依的寝殿,迎面就见等在夜色之中的叶蘭,因是等了颇久,此刻她的外衣已有了被露水打湿的痕迹,而她坚持静候,等待着他的出现。 苏穆逼着自己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到不相干的一棵高大槐木之上,就听她开口道“苏穆君,蘭儿替巍鸣君请罪……” 心下苦笑,她此行的目的果然未超过他的预料,苏穆摆首淡淡道“你不必替巍鸣君来做这一遭的说客,我不想听。你想说的,我也不必听。” 叶蘭着急解释“此事虽未证实,但蘭儿也确有耳闻……” 苏穆蹙眉,勉强压下心底的不快,拔高音量反问她道“难道蘭儿也相信是依依以女儿名节,恬不知耻,骗取联姻?” “蘭儿不是此意。”叶蘭急急否认。 “那就不要多说什么了,”苏穆干脆地打断她的话,“我梦姑姑香消玉损,尸骨未寒,苏穆可以放下,因苏穆知晓,是懿沧群权斗所致;我荆南百姓,十六年受制裁之苦,民不聊生,苏穆也可以放下,因苏穆相信,巍鸣宅心仁厚,必为仁君。” 叶蘭心念一动,颔首表示欣赏“苏穆君深明大义,携大夫情怀。” “可是,”苏穆语意坚定,不容变更,“然而,玷污依依名节,毁谤依依声誉,苏穆绝不做寸步之让。我的至亲,梦姑姑已然千夫所指,苏穆无力抗争,如今,倘若让依依重蹈姑姑覆辙,苏穆难以面对泉下双亲,不若自绝于荆南世家!” 叶蘭欲再劝“兄长,事情尚未至此,万不可铸成大错啊……” 苏穆苦笑摆手,示意她不必再往下多说“为儿女情长,我是错,为世家荣辱,我也是错。如今,为血缘胞妹,我还是错。但这一错,苏穆肝脑涂地,决无更改。” “兄长……” 苏穆转身背对着叶蘭,其意不想和她再争什么“你回去告知他吧,这是我能为荆南世家唯一所争了。” 叶蘭一叹,知他主意已定,心如磐石不可转,只能掉头离开。 在她离去之后,含露从树后阴影处走出,望着二人分道扬镳的背影,目中若有所思。 别了叶蘭之后,发现安然熟睡已是难事,苏穆索性直奔书房,打发天色亮起之前那些漫长时光。抬头望着墙上满满书简,那些记载历朝历代的古籍难解他满腔愤懑之情,他抽出腰间所戴佩剑,以游龙之姿在书房之内起舞,刀光剑影,身影无章,满架书墙在剑下散落,书写着舞剑之人此刻纷乱的心境。 静候已久的含露在这时从外走入,见苏穆拄剑在地,微微气喘,环视着满地凌乱的册页,黯然道“书卷多情似故人,世事相违每如此。真是满纸荒唐言,满目狼藉事。” 含露这才出声“乱象心生,看来苏穆君尚在犹豫?” 苏穆回头见是她,便反手收起长剑,反复观着其上寒光,暂未言语。 “苏穆君可记得初心?”含露缓步走近,语调依旧轻柔,却诱着他往记忆之初回溯,“苏穆君十岁,便亲睹家破亲亡,不得不忍辱负重,肩负兴家旺族之责,每日天光未亮便晨起读书,至月明星稀尚在偷偷习武。十五年来,风雨无阻,从未懈怠,心中从未有过自己,只有荆南复兴。” 苏穆神色复杂“娘子此话如利剑,直戳我心。没错,这世间只有荆南世家,而无荆南苏穆。” “所以,”含露迫视着他的眼,步步紧逼,不肯退让须臾,“天将降大任,必定给您一条断情绝爱之路,君临天下,才是您的真正宿命。” 苏穆脸色一凝,褪去一切异样,再无悲喜“如今,苏穆只想做兄长之事,已无争权之心。” 含露并没有因此放弃劝说他的大计,殷殷再道“无论初心为何,但凡发兵,我荆南皆被天下视为谋反,不如重拾当年志向,筹谋而为。” 苏穆摆手止住她“苏穆不介怀世人评判,只问是非对错。守护依依,苏穆当为,其他的,苏穆不为。娘子不必多言,退下吧。” 含露还要再说,却见他眉间多了些不耐和厌恶之色,暗自心惊,忽然意识到如今的苏穆已非她从前认识的那个苏穆,他少了野心,却多了济世为民的抱负,这抱负对于政客而言,无疑是多余的。 含露隐忍作揖,告辞离去,走到庭院之内回望书房内还在练剑的苏穆最后一眼,刹那间百般心事忽的齐齐涌上心头,他们甘苦与共的从前怎能轻易就被抹杀,他的雄心壮志怎可如此轻易就被搁下。含露回首望去,嘴角浮起一个稀薄笑意“含露追随苏穆君,十五个春秋了,青春芳华,有多少个十五载?可含露不悔,含露生而为人,就是为了助苏穆君一统悠然河南北,为天下百姓谋得一位盛世明主。宏愿大志,誓死不改。” 含露看起来像是疲惫到了极点,神色却一点点变得笃定“苏穆君只是在这纷争中,倦了,累了。含露不畏,就让含露替苏穆君蹚过这血海尸山。若要千夫所指,就冲着含露来吧。” 主意已定,其余不过是时间和手段的问题,含露站于原地沉思片刻,忽的抬眼,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穿过深幽曲径和蜿蜒长廊,最终停在一间柴房门口,垂眸扫遍四周,确定无人跟随后她才推门进去。 屋内黢黑,并无他人,只一个被绑在石柱上的飞尘而已,此刻的他受刑方毕,衣衫褴褛,身上伤口遍布,血迹斑斑,一旁的桌上摆放着十数个大大小小的瓶子,瓶身外壁沾满了血迹。瓶子旁边,是一个个布偶。 飞尘虚弱地抬起头,望向含露,双唇因失血而皲裂惨白“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放我走……” 含露一笑“恐怕,有耽搁一些日子了。” 飞尘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惊恐的表情。 处理完飞尘之后,含露匆匆赶往自己居处,在门口遇到了一脸行色匆匆的辰星,见到她现身才松了一口气“含露娘子,麻烦您去看看郡主吧,郡主像是病了……” 含露神色一紧,将带血的瓶子藏入袖中,二话不说便随着他一道赶去荆南依寝殿,苏穆先他们一步赶到这里,正守在荆南依的床边,紧盯着为她诊脉的大夫,连声道“依依如何?” “禀苏穆君,郡主乃是心绪混乱,时而神志不清。是因忧怒伤腑脏,郡主又急火攻心,难于疏导。”大夫恭声回道。 辰星忧心忡忡地建议“郡主……要不要让那苦海来看一看?” 苏穆断然否决“不能再让那些人靠近依依半步!” 因为实在担心眼下荆南依的身体状况,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苏穆起身阔步走到屏风之后,一把掀开那重重叠叠的帷幔,举目望去,床上的荆南依披头散发,神色恍惚,仰首对着进来的他粲然一笑,痴呆如稚子孩童一般,笑嘻嘻地说“穆哥哥来啦。” 苏穆心内一痛,想不到从前珍之惜之的胞妹会变成眼下这副模样,话未出口先颤声叫了声依依。 荆南依神神秘秘地揪住苏穆,朝他身后张望,见他身后没人,才悄声道“嘘,穆哥哥,悄悄的,给你看样好东西。” 苏穆勉力一笑,抚着她头发柔声道“什么?” 荆南依从枕下翻出一只小玩偶,递到他眼下,喜笑颜开道“兄长看,这是有疏叶蘭。” 苏穆垂眸扫过,眼皮顿时一跳,只见那玩偶小小,却形容俱全,衣衫打扮,俨然一个小小的叶蘭。 荆南依爱怜地抚着那玩偶,低声道“夫君不是喜欢她吗?我就做了个小可爱,放在床上,你说,夫君会不会很欣喜。兄长,你瞧瞧,多好玩,你说可爱吗?” “依依……” 荆南依脸色突变,指甲狠狠掐住那玩偶,玩偶的脸在她掌中一点点变形,她咬着牙齿恶狠狠道“她可爱,难道比我还可爱,我才是天下第一美人!” 苏穆心痛难忍,展臂将神思恍惚的她拥入怀中,仿佛想借此替荆南依挡去外面一切危险,如此良久,直到荆南依哭声渐熄,昏昏沉沉地睡去。他侧首,向着身后跟来的含露叮嘱道“你们守好她,别让她伤了自己。” 含露点头称是。 苏穆放下荆南依,见她蹙眉沉睡,眉间依稀有不可抹平的褶皱,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像是梦中也在经历什么伤心事。苏穆一叹“人们都说红颜薄命,我们荆南世家的女子,何止是薄命?” 含露观他神色,小心地问“苏穆君可是想起了当年梦郡主之事?” 苏穆眸中一片黯淡“那一幕,苏穆永远忘不掉,梦姑姑浑身是血,后心上插着长而锋利的箭羽,纵身一跃,投河沉江。她对着悠然河畔的男人们怒吼……痛斥他们这些俗物,不配目睹我们荆南世家,桃花印女子的明眸皓齿…原来,那时候梦姑姑就懂得,女儿心,一旦赋予旁人,一生也被困住了。” “好好照顾依依。”心疼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难以压抑的是心底一声叹息,苏穆负手离去。 目送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辰星握拳,也替荆南依愤愤不平“巍鸣如此待依郡主,我们荆南世家绝对不能忍气吞声。当年的血债,也一并替君上讨回来。” 含露抚着袖中藏下的那带血瓶子,若有所思道“有些事情,苏穆君不忍,我们这些做臣子奴才的,要身先士卒,替主子做。” 第69章 斩草除根 奉傅昊郗的命,苦海端了一碗煎好的汤药来到傅昊郗面前,鞠躬行礼,请他察看“坞主,您吩咐的安胎药给小姐姐煎好了。是老奴端过去还是您需要亲自过去看看?” 傅昊郗起身欲接,像是想起了什么,颓然坐回椅子上,精疲力竭似地摆了摆手,黯然道“我见不得她那样,你去吧。好好看着她服下,有什么事来回我。” “是,坞主,”苦海忽的想起什么来,转身又问,“坞主,这些日子飞尘这家伙不知所踪,要不要我去哪里寻他一寻?” 傅昊郗蹙眉“他一向是个没定心性的东西,爱去哪去哪,我没心思管他。” 苦海点了点头,也觉他说的在理“飞尘上次偷了您的羽霓裳,跑了个干净,这次又不知他闯下什么祸事。让他自生自灭也罢。” 苦海领命而去,端着汤药穿过回廊,来到荆南依的房间,因她的命令不准点灯,因此房内漆黑一片,视物也模糊,气氛因此显得诡异逼仄。 床上的荆南依听到有人走近,朝外惊慌大喊“出去,出去,我不要见人,依依丑死了,夫君都不愿看我一眼……” 苦海置若罔闻,脚步不停,嘴上道“是老奴,老奴是给小姐姐来送药的。” 荆南依大怒,隔着帷幔将手中玩偶朝他扔去“出去,我说了,我不要见任何人!” 玩偶一路滚到苦海脚边,他俯身拾起,却并不因此停住脚步,继续朝前走去,走到她床边,将其递给荆南依,荆南依透过晃动的薄纱,怔怔地望着他手上玩偶出神,忽的开口问他“你说,她是不是比我美?否则,夫君心里眼里怎么都是她?” 苦海掸了掸玩偶上面的灰,放到荆南依手上“见面三分情,倘若见不到了,再美的人,也会从心里消失的。” “消失?”荆南依疑惑地抬头,面容憔悴,可一双眼睛却灵动如昔,藏着这世间最大的野心。 苦海一笑,压低声音,近乎诱哄的语调“小姐姐,您不知这世间最狠毒的利器不是刀枪剑戟,而是人言吗?” “人言?”荆南依疑惑地仰起脸,问,“人言就能让她消失吗?” 苦海语调转冷,眸中浮现出罕见的狠辣之色“小姐姐不是那些无能之人,您的言语就是金玉良言,就是天机不可泄露,有时候,一句恰到好处的言语,就能化成利刃,杀人于无形。” “杀人于无形?我么?”她用手指指向自己,抬头以目光询问苦海。 苦海恢复了他一贯的温文无害,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向荆南依点了点头。 荆南依望向玩偶,蹙眉思索。 有疏叶蘭回来的消息传到芳聘处时,她正在案前摆弄花木,听到侍女来禀,不由微微一笑“怪不得昨夜闹哄哄的不得安宁。” 侍女捂唇,也觉得好笑“长郡主不知,还有更有趣的,依郡主怒气冲冲地前去问罪,反倒哭哭啼啼地被荆南苏穆给抱回了寝宫。不过,听消息的小侍卫说,他们谈及了竹苑香榭之事。” 一支枝斜佚丽的梅花断在她指尖,她心忽的一沉,豁然抬眸,问“可有结果?” 侍女摇头“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测罢了。” 芳聘还是觉得不放心“万事未有空穴来风的。那个小侍卫呢?” “上次按您吩咐,将他派到花房做工。” 芳聘脸一沉“以防万一,还是斩草除干来的好!” “奴婢明白。” 叶蘭自别了苏穆之后,深知倘若想要劝服他,必要寻到那真正的幕后主使,她枯想了两日,趁着那日天黑,她换了夜行衣潜入侍从监翻看侍从出勤记录,试图寻出香榭出事那日执勤的侍卫。 当日执勤侍卫共安排了四人布置香榭,这四人中其中定有布设机关之人,叶蘭一页页翻过,找到那日出勤记录,赫然发现其上一人用红笔划去,写着被调去花房。叶蘭心生疑窦,暗暗记下那个名字。翌日等天一亮,便换了一身侍女的服饰前去花圃寻那日当值的侍卫,此地位于逍遥堂西北角,地处偏僻,一向罕有人至,叶蘭找了一圈,才找到一名侍弄花草的花农,她走上前去,客气询问“请问老伯,你们此处,可有个从侍从监调过来的小魏子?” 花农并不言语,只是信手往前一指,叶蘭顺着他所指的方位走去,越往里更是偏僻崎岖,枯枝败叶,显出了一种诡异的死亡气息。叶蘭走得步步小心,至一绝处,前方有黑影一闪而过,叶蘭心内一惊,飞身追上前去,只是转了个弯却不见踪影,泥泞小路上赫然出现一只侍卫男鞋,叶蘭警觉四望,周围狼藉一片,显然刚刚经过一番打斗。 叶蘭悚然一惊,更是不敢掉以轻心,以最快的速度冲进院中,只见两名黑衣人正拖拽着一名侍卫往外走去,见叶蘭追来,反手便是一掌,叶蘭轻松闪过,抽刀直击他们心口,黑衣人分身不暇,索性一刀刺过那侍卫胸口,拔刀而逃,叶蘭本欲追击,转念一想,还是选择奔回奄奄一息的侍卫面前,扶他坐起,逼问他“说,是谁指使你给巍鸣君下的迷药?” 侍卫口吐血沫,喃喃地说“郡主……郡主……” 叶蘭一惊,暗想“难不成真的是依郡主?” 正欲再问,侍卫双目一闭,昏然死去。 叶蘭抬眼望向此刻晦暗不明的天,心内滚过一阵焦灼时间,已经不多了。 自巍鸣夺权之后,逍遥城内那些驻扎留守的各大世家虎视眈眈,野心不灭,虽然部分已被巍鸣以雷霆或怀柔手段收拾了个干净,但也有并未因此甘心的,比如扶泽陆廉两大世家,滞留城内迟迟不去,野心昭然若揭。 扶泽向来以长辈身份自居,对巍鸣小儿的不满已非一日两日,认为天下若是论枭雄,必定非他莫属。现如今见那些世家慑于皇甫权势,走的走,逃的逃,更是愤懑不平,几杯黄汤下肚,也就忘了还有隔墙有耳这回事,向着同席的陆廉愤愤不平道“奶奶的,这帮贪生怕死的鼠辈!被那黄口小儿几招手段,便吓得夹着尾巴逃回老巢去了!老子真想两板斧,削掉这小儿的头!” 陆廉转着酒杯,闲闲道“稍安勿躁,那些叛逃之辈,皆是些小族寡民,不足为虑。成大事者,还需你我。” 扶泽一拍大腿,猛点头“在理!更何况,有疏烟芜那小娘们也不在此妨碍了,老子反倒觉得,干起来手脚畅快!” 陆廉继续分析“论兵力,你我世家的武士加起来,远超过皇甫巍鸣新征的兵卒,倘若真要沙场对阵,我等无需畏惧。唯一忌惮的,却是巍鸣君身上的功夫——《逍遥流云》。” 扶泽摸着下巴,想了想“说起来,当年,那小儿杀了叱咤风云的懿沧群,用的就是逍遥流云掌吧。” “当年我是见过老堂主皇甫规与异族征战的,那掌法取形于鲲鹏之态,练成之人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刚中带柔,狠辣霸道中透着一股子邪气,甚是厉害!可是,巍鸣君的架势似乎有些偏差?” 扶泽点头“我也有所察觉。按我说,在鸾倾城见皇甫巍鸣的时候,那小子还是个没功夫的,这才几日,就能练成了独步天下的武功?肯定是学了些虚招出来唬人的,杀个懿沧群,他不也差点丢了性命?” 陆廉拊掌大喜“恩,如此推测,《逍遥流云》定在他的手上,只是火候未到。” 扶泽摔杯在地,如盟重誓“大好,咱们就夺了他的秘籍,再抢他的天下!” 二人相视一眼,同时大笑出声。 屋顶上的密探听闻这一席话,暗暗记下,无声离开。 回到逍遥堂之后,密探将所闻一切详尽地禀给巍鸣“禀告巍鸣君,盘踞在逍遥城中的世家武士,近日盘桓在我逍遥堂门外,乔装伺机探听消息。”巍鸣面露鄙夷之色“皆是些蝇营狗苟,鸡鸣狗盗之术,不如堂堂正正地斗一场。传我巍鸣君之令,三日后宴请各大世家。他们想看看我皇甫巍鸣的逍遥堂,便给他们开开眼界。” 他豁然站起,朗声向着堂下道“皇甫武士们!” 众武士以长矛触地,齐声应他“在!” 巍鸣一挥广袖,霸气道“我皇甫世家,百年基业,皆因骁勇善战,征战而得,明日,就让我等重拾皇甫威风,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叛臣贼子赶出我逍遥堂去!重振我皇甫荣光!” 武士们士气大振,高呼“誓死追随巍鸣君!重振皇甫荣光!” 巍鸣微微而笑,举目望向高墙之外,双眼变得异常明亮。 第70章 天下大同 天一点点亮起,初生的太阳从逍遥堂屋檐上显露痕迹,逍遥堂漫长宫墙之上,各大世家的人正毕恭毕敬地前行,其中就有奉诏而来的陆廉和扶泽两位世家掌权人,陆廉走于队列之首,脚踏这沾金带水的宝地,想着日后自己若是入主此地,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想到这里,竟如何也抑制不住浮上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身后不远处的扶泽。只见他也抬头,颇有深意地望向逍遥堂那缓缓开启的朱红色大门,一条通往逍遥堂的大路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恭候已久的皇甫侍卫们领着各大世家的人鱼贯而入,陆廉故意落后几步,等到扶泽,二人一路同行,窃窃私语着。陆廉手指那大殿,笑得轻蔑“瞧这逍遥堂,金碧辉煌,琼楼玉宇,又如何?它也是四目可及的金屋子,倘若真的塌下来,自然也是残垣断壁,沙石瓦砾,你我何所惧?” 扶泽轻笑,目中藏不住的贪婪觊觎之意“纵有百年铁门坎,终有一日,也成千堆土馒头。陆廉兄,就让我二人,为这皇甫世家撒把土吧。” 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阔步走入逍遥堂。 侍卫前来通传,告知巍鸣各大世家已聚齐,正在堂前恭候巍鸣君。巍鸣扬声朝内唤道“蘭儿,好了吗?” 叶蘭银甲束发,一身女将装扮,从屏风后走出,低头打量自己身上,忐忑道“你看我这样穿好吗?” 久未听见巍鸣说话,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只见他目不转睛望着自己,不像是看人,倒像是看一副名画。 叶蘭俏脸一红,低头不语。 巍鸣笑着“旁人皆爱女孩子的香脂水粉,那是因其未见过我蘭儿的英气武装。” 叶蘭抬首郑重道“以后,我也为巍鸣君攻城略地,保家护国,做他个骠骑大将军。史书里惯是没有女儿名字的,叶蘭便要他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可好?” 巍鸣心中柔情似水,含笑看她,温柔道“这样想想,这逍遥堂中,最大的野心家竟然是蘭儿啊。看你小小的一只,其实深藏虎狼之心啊?”说罢一伸手,便从后将她抱住,但觉温香软玉,无一不美好,他在她耳边轻轻呼气,玩笑道,“让本君降妖除魔,收了你……” 叶蘭试图挣脱,却怎么都挣不开他的怀抱,巍鸣一时坏心起,哈她腋下,笑得她软在他怀里“别这样啊,堂堂君上,欺负一个小女子。” 两人笑成一团,笑过之后叶蘭正色道“今日堂上鸣儿定要记得,无论如何都不准使用逍遥流云。” 巍鸣亦收敛了刚刚嬉笑表情,郑重点头应下她的恳求。 “今日一役,请君多珍重。” “与伊人并肩而战,虽死无憾。” 巍鸣目视叶蘭的目光越发温柔,情之所至,俯身欲吻她的唇,叶蘭毕竟害羞,忙用手挡在自己唇边,巍鸣非但不退,还坏笑着,作势靠近要亲她手背,叶蘭忍不住一个巴掌扣在他脸上,推开了他,扶着他的脸认真叮嘱道“蘭儿先行,鸣儿切记,今日之宴不可提休妻之事,我定会寻出事情原委,说服苏穆君,与鸣儿一起御敌。” 巍鸣摇头“他的心已然动摇,反与不反,在他,不在你我。” “是么?”叶蘭低头沉吟,再未言语。 逍遥堂动荡,关隘也不安稳。辰星从外走入苏穆房中,他正对棋局而坐,拈子下棋,辰星出声打破屋内寂静,禀告他说“君上,几个世家的武士暗度陈仓,向逍遥堂外关隘挺近了。” 苏穆随手将手中棋子洒在棋盘之上,命令辰星“命盾牌营誓死守护逍遥堂。” 辰星意态踌躇,似有些不解“君上,依郡主之辱未报,为何还要帮逍遥堂。” 苏穆不欲就此事多说些什么,摆手道“依依之辱,苏穆必定奉还,但此事不关朝堂安危,不可因荆南之事,陷逍遥堂乃至悠然河南北于动荡。” 辰星还要开口,已被苏穆打断“去传令吧。” 各大世家的掌权人入席,坐于大殿中庭两侧,前设小几,摆放酒水和各色瓜果,庭中还有舞女伴舞助兴。众人静等巍鸣现身,不时侧首小声交谈,所有人都竭力忽视殿内一隅芳聘的存在,可是那些人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望向芳聘,并非贪图她美色,而是为她身后的懿沧晟睿,从前堂堂懿沧群的内侄谁人不识,如今却跟阶下之犬一样,被一条铁链锁在红漆柱旁,一贯桀骜不驯的脸上不见一点落魄,反倒照常喝酒,吃肉,只觉这手上绳索分外碍事而已。 陆廉哼了一声,压低声音凑到扶泽耳边嘀咕“瞧瞧,主人家已经把丧家之犬牵了出来,给我们敲警钟呢。” 晟睿自然不会忽略堂下群臣或鄙夷或同情或避之不及的扫视,并不以为意,拿起酒壶对口畅饮,反而揶揄起一旁的芳聘来“拿我杀鸡儆猴,是徒劳了。利欲熏心之时,都是红了眼的兽,谁能顾念沦为阶下囚的痛处?” 芳聘端然坐着,冷面以对“劝你为了懿花涧的孤儿寡母们少言慎行吧。” 晟睿哈哈大笑“看看满堂的狼子野心们,只怕此朝,是你们皇甫孤女寡儿的难日?还有空去我们懿花涧大开杀戒?” 芳聘剜了他一眼,咬唇道“唇亡齿寒,我若是失了势,你以为你还能苟活?” 晟睿丢下酒壶,看向芳聘,忽的开口“无论如何,你上了我的床,按我们懿花涧的规矩,就是我的人,倘若真的要血洗逍遥堂,我也会护着你的。” 芳聘这一路走来,不是算计别人,便是防着别人算计自己,从来不敢肖想谁的庇护,听完晟睿这番承诺,不是不感动,碍于长郡主的身份依然还得冷下脸来,不忘她此刻威严“我逍遥堂长郡主,还不需你护着。倒是你的命,是攥在我手中。” 晟睿哧的一笑,反手拍了两根银针在桌上“你以为区区几根银针,就能困得住我懿沧晟睿?” 芳聘大惊,惊恐地往后缩去,下意识松了手上的链子,甚为不安。晟睿灌下一口酒,弯腰捡起那铁链,竟主动递给芳聘,懒洋洋道“我从不杀女人。何况,那个位置,”他一指万仞宝座,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懿沧群有心,你有心,老子我却不稀罕。怎么比得上我懿花涧逍遥自在。” 芳聘并不肯信,冷笑着问他“那你为何不离开?” 晟睿目光笃定“只寻一人?” 芳聘问“谁?” 晟睿不再回答,恢复了他懒散的姿态,自顾自地饮酒。这时芳聘的侍女从外进来,走到芳聘身旁,压低声音引她往另一侧看“长郡主,您看。” 芳聘顺她所指看去,只见荆南依独自一人坐于万仞宝座旁,低首垂泪,双眼红肿。芳聘本来就有些看不惯此女,淡淡道“这是又怎么了?” 侍女低声解释“巍鸣君迟迟未入席,这是跟巍鸣君闹别扭呢。” 芳聘微一蹙眉,起身望向殿外,像是看见了什么,眼中融进了得意与骄傲交织的光“这不是来了么?” 巍鸣身着玄色冕服,逆光阔步走来,神情姿态宛若东君,殿内因他的出现霎时一静,议论声消去无音,众人起身行礼“恭迎巍鸣君。” 荆南依豁然抬首,一双含泪妙目追他而去,隐隐含着希冀,岂料巍鸣目不斜视,连她所在的方向都没看过一眼,径直穿过群臣在万仞宝座上坐下,一挥广袖,扫视堂下,威严道“免礼。” 众人各怀鬼胎,归位坐下,扶泽暗中使了一个眼色陆廉,陆廉但笑不语。 苏穆蹙眉扫过殿内,将一干人等的脸色变化尽入眼底,视线最后落在自己的胞妹荆南依身上,见她痴痴目光仍锲而不舍地追着巍鸣,眼中顿时一暗,换上了另一重心伤。 巍鸣举杯站起,向四座示意“皇甫巍鸣,诚谢各个世家扶持相助。从今往后,我逍遥堂必定恩泽南北,礼待八方,庇护尔等兴族望门,百业昌盛。” 世家众人再度起身,以杯中清酒回敬巍鸣“谨遵巍鸣君教诲,我等必定追随效忠。” 巍鸣微微一笑,目光环过殿内,落在一隅的苏穆身上,而他正也举杯望着自己,暂未随着其他世家一道饮下这逍遥堂主所敬的杯中酒。巍鸣不露声色,再次向他举杯,苏穆会意隐忍,二人相视而饮,空气中有根弦隐隐绷紧。 巍鸣饮毕,一亮空杯,道“各位,请。” 丝竹声适时响起,几名打扮清凉的舞姬翩然入殿献舞,美酒在前,佳人在侧,众人脸上现出了陶然的微醺表情,怡然看着,不时交头评点一番,在这笑声与丝竹声渐满的逍遥大殿内,气氛渐渐松弛融洽。 巍鸣看着众人表情,选择恰当时机开口“如今,我逍遥堂大局已定,各位皆可回到各自的领地去了,本君定会封赏良田,为各位加官进爵。” 陆廉使了一个眼色给扶泽,其意不言而喻飞鸟尽,良弓藏,是古来一切“功臣”不可避免的命运。 扶泽本就鲁莽,被陆廉一激,端着酒杯站起,向着巍鸣大大咧咧道“巍鸣君,提到封赏,老汉我塞在嗓子里的话,不知可吐不可吐?” 巍鸣心下了然,却故作不知,爽快道“当年,我在鸾倾城遭难,又在逍遥堂诛杀叛贼懿沧群,扶泽世家都鼎力相助,您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扶泽放声大笑,将酒杯一掷,高声道,“我扶泽世家地大物博,不缺什么良田,现在,我也是个家族的首领,这爵位也已经混到了一等一的位置。至于讨赏的话,”扶泽挠了挠了肚皮,嘿嘿一笑。 巍鸣强压心头火,佯装恭敬地问他“扶泽叔叔,那您想要什么呢?” 扶泽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巍鸣“听闻皇甫世家的《逍遥流云》世间无敌。当日,小君灭了懿沧群那个老贼,定是用了此武功。不妨,小君将秘籍拿了出来,让我们这些叔叔伯伯也开开眼,品评一番。” 巍鸣微微色变。 芳聘豁然站起,当面斥他道“扶泽尊主,逍遥流云是我们皇甫家的东西,怎容得你们评头论足?” “长郡主,您这话跟小君说去。”扶泽压根没把芳聘放在眼里,“我们几个世家世代效忠皇甫,剿灭懿沧群一战,我扶泽的武士伤亡惨重,就连老头子我也险些丢了性命。小君恩典,给我们打赏,别说看看了,按照我等的功绩,就是拿了去,也是天经地义。” 芳聘气得浑身发抖,大喝道“大胆!” “这是朝堂,我等议事,你个女娃娃少参和。”扶泽态度极为嚣张,看也不看芳聘,抬头紧盯着巍鸣,咄咄逼人道,“既是君上,便不可食言。” 此时陆廉也站起,附和着扶泽的话再三催请,步步紧逼“恳请巍鸣君交出秘籍,让我等赏鉴一番。”在这皇甫大殿之上,这二人竟反客为主,跟随二人的众位武士也亮出兵器,渐渐逼近,俨然有擒王之势。 巍鸣脸色一沉,正要开口怒叱,就见一身男装的叶蘭从外走进,高声插入这混局之内“二位何必心急。” 众人闻声望去,见是一位眉目异常清秀的少年郎,不曾见过,一时都摸不清他的来路。 叶蘭负手微笑“我也是有疏世家的子弟,与两位前辈同心,想要一览逍遥流云的风采。不过,那些写在书上的文字有何乐趣?倒不如,让巍鸣君亮出几招,专打忤逆贼子的逍遥流云。”说罢她抬头看向高位上的巍鸣,正撞见他也用和暖目光注视着自己,巍鸣一笑,眉目渐渐舒展,眸中融合了他一贯自信的笑,他扬眉道“有何不可?本君正好舒展舒展筋骨。” 苏穆一惊,抬眼望向二人,亲眼得见他们之间默契,心中滋味复杂异常。 叶蘭退后一些,向诸位含笑道“各位掌权人,世家子弟退避些,免得被巍鸣君的掌风所伤。没了颜面不说,倘若丢了性命,小君情何以堪。” 扶泽本就鲁莽,被她一激当下恼羞成怒,正欲挥拳上前,被陆廉家主从身后拉住,暗暗朝他摇头,示意他不可冲动。扶泽忍气吞声,忿忿退后,且看这皇甫巍鸣有何伎俩。 巍鸣吸气,运功在手,大喝一声拍向面前桌案,桌上的菜肴碟碗腾空,巍鸣起身,足尖轻点那些碗碟,顺势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发动掌风,殿内梁上悬着的宫灯无风震动,轰然一声坠在大殿正中。宫灯上燃着的数枚蜡烛飞速旋转,以弧形散下,击在陆廉和扶泽武士们的身上,很快,那些火便迅速烧了起来,武士们拍打着身上的火苗,惊恐地四下逃窜。 此招过后,不光是扶泽和陆廉,连一旁的苏穆都惊讶地望向巍鸣,斗转星移间,竟也不知他何时修得这样高深的功力。 巍鸣扫过堂下,将一干人等既惊且惑的神情尽收眼底,却故作云淡风轻,欲行逐客之事“饮了此宴,便请各位各归其位。恕本君不留之罪了。” 他挥掌向前,掌风吹过大堂,将此刻紧闭的大殿正门从内推开,那门为玄铁所铸,重逾千斤,平日里漫说被风吹开,便是人力,也需集数人之力才能推动。众人旋即哗然,陆廉见状也不禁色变,暗暗想逍遥流云果真名不虚传。 扶泽并不服气,挣脱身后陆廉的劝阻,抄起板斧阔步上前,粗声道“巍鸣君果然神勇,老头子请教。” 叶蘭大惊“鸣儿小心!” 巍鸣惊觉身后袭来的掌风,闪身躲过,却终究不及,手臂衣服被板斧划破,他蹙眉回首望向扶泽。 扶泽一抱拳,动作敷衍,态度极为嚣张“小君,出手吧。” 巍鸣冷眼看他,而他不躲不闪不退不让,显然打定主意要与他在这里决一高下。 巍鸣心一沉。之前种种不过是他和叶蘭一起设计的机关而已,暂时唬住众位世家或许可行,可若是真论到拳脚功夫,他毫无胜算的可能。可是眼下扶泽咄咄逼人,他不能逃避,唯有一战才有一线赢的生机。此念一定,巍鸣蓄势,欲要使出那招逍遥流云,却被一旁的叶蘭窥破他的动机,当下色变——他的身体已无法承受逍遥流云再一次的反噬。叶蘭情急之下脱口道“不可!” 扶泽回首,阴阳怪气地问“为何不可?” 叶蘭冷笑“巍鸣君身为逍遥堂一堂之主,岂可纡尊降贵与世家族人比武,小可身为有疏世家子弟,就让我来领教一下扶泽世家的刀法。” 她眼神忽的转利,长袖微微浮动,发出灵羽击向扶泽,扶泽一个不查,竟被他击得一连后退了数步,勉强持斧站住,定睛望向叶蘭,笑得有些阴阳怪气“好俊的功夫,也接我一招。”扶泽稳住身形,再次运功,以万钧之力劈向叶蘭,叶蘭承受不住,震得她连连后退倒在巍鸣怀中,巍鸣抢步上前扶住她,失声道“蘭儿。” 坐于下首的荆南依望见二人亲昵举动,恨得牙关紧咬,手上无意纠缠着的一块丝帕几乎被她撕碎,双眼若是能喷出火焰,想必叶蘭早已灰飞烟灭。 巍鸣松手扶叶蘭起身,望向扶泽,诚恳道“家贫思贤妻,国乱思良相。我恳求尔等,莫仿懿沧群,而为姜子牙,做我逍遥堂的贤臣良相。悠然河南北,燕之山东西,天下贤德,皆可往来。不分族群,更无贵贱,我等勤力共勉,天下大同。” “说得好!” 第71章 公理一方 话音刚落,堂下唯有一人扬声附和,众人闻声望去,是此前一直未开腔的苏穆,他起身站起,手中杯子稳稳地落在桌上,堂下格局因他的出声彻底分明,一边是扶泽陆廉,一边是巍鸣叶蘭。苏穆踱步走到两派之间,款款道“圣人言,民贵君轻,仁者爱人,掌权者应视天下百姓如同血缘至亲,不知巍鸣君是推己及人的明主,还是始乱终弃的昏君?” 巍鸣蹙眉看他,他温情脉脉的目光停在荆南依身上片刻,又回头看巍鸣,目中暗含谴责之意。 扶泽呵呵干笑,近乎挑衅地望了一眼苏穆“苏穆君一通长篇大论,到底站在哪一方?” 苏穆转身面对扶泽,冷静道“公理一方。” 陆廉哧的冷笑,神色颇为不屑“何为公理?我等世家多年来追随皇甫,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如今,论功寻赏,看他一看逍遥流云,有何不可?” 扶泽冷眼打量苏穆,附和着陆廉的话替他帮腔“苏穆君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吧?他已然是巍鸣的外戚,搞不好,《逍遥流云》早都不姓皇甫,改姓荆南了。” 荆南依闻言忽的一笑,对着日光欣赏自己剔透十指,懒懒道“那逍遥秘籍怎么会姓我们荆南,明明是姓有疏呀。” 众人闻声看去,神情有些疑惑。 叶蘭脸色一变,豁然抬头看向荆南依。她微微笑着,在众人惊讶目光下怡然站起,纤纤玉指指向叶蘭“本郡主亲眼所见,是有疏叶蘭将秘籍藏在了自己肌肤中,你们若想看,扒光她的衣服,看就是,何必为难我夫君和我穆哥哥?” 苏穆色变,厉声喝止她“依依!不得胡言!” 巍鸣闻之勃然大怒,一按腰间佩剑,怒声道“你再说,我杀了你。” 荆南依恍若未闻,咯咯的笑着,笑得前仰后俯,瘫坐在地,眼中见泪,指着叶蘭怂恿众人道“你们这些想要秘籍的人,快去杀了她,撕下她的皮啊,全天下的人,都应该扒了她的皮……” 众人神色一震,齐齐望向叶蘭,眼中掩不住的贪婪觊觎之色。 巍鸣大怒“果然是蛇蝎之女,如今害到我蘭儿头上了。”飞身跃到荆南依面前,正要拔剑结果了她,护妹心切的苏穆挺身挡在她面前,格下他来势汹汹的剑锋,面对着他的滔天怒焰却也无言以对。 巍鸣持剑紧盯着苏穆的脸,忽的冷笑了两声,状甚轻蔑,转头望向叶蘭,问道“真相如何,蘭儿查访是何结果?当真是荆南依以迷药逼我就烦,以夺逍遥堂君妻之位?” 众人旋即哗然,荆南依神色恍惚,双唇霎时褪尽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苏穆勃然色变,愤怒道“皇甫巍鸣,闭嘴!” 巍鸣以剑指他,争锋相对道“荆南苏穆,你要反!” 堂中的氛围因两人的对峙开始变得剑拔弩张,所有人蠢蠢欲动,或望着叶蘭,或盯住苏穆,连一旁置身事外的懿沧晟睿都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怡然看着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情景。 芳聘瞥他一眼,冷冷道“你看起来倒像是很高兴?” 晟睿自斟自酌,含笑回她“得观如此好戏,怎能让人不满心喜悦?” 就在这时,一众无心玩偶如雪片从大堂的横梁坠下,落地却弹跳而起,化为人形,众人悚然一惊,从未见过此等异术,纷纷后退。含露带着一众盾牌兵将大殿四周团团围住,低声吩咐左右“护住苏穆君和依郡主。” 重兵围困逍遥堂,断了殿中人的后路,含露望向殿内中央的苏穆,目光笃定“自古称雄称霸皆有不择手段之事,今日,含露便替苏穆君挣得这一片天下!” 大殿之内,皇甫武士与那些突然出现的无心玩偶鏖战正酣,一旁的扶泽陆廉见众人躲避逃窜,伺机而动,舞着板斧命他身后的武士“扶泽武士们,给老子杀!”他也在那些武士的掩护下冲向叶蘭。巍鸣飞身护她,将她挡在自己身后,冷眼看着堂下居心卜测的扶泽“你别怕,他们谁也别想动你。” 扶泽侧首,怂恿其他世家的人“你们还等什么?” 众人诱于逍遥流云,蠢蠢欲动地起身上前,逼近巍鸣,陆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非但没有随着扶泽一道前进,反倒后退了几步,那些散落的无心玩偶浑然不惧任何刀剑攻击,连一旁闲观的芳聘都受牵连,她左右躲闪,神色惊恐,惊叫连连。冷眼看着的晟睿一牵腕上的金锁链,锁条荡出,击倒一片玩偶,救下芳聘于水火,芳聘压根没有料到他会主动伸以援手,略显惊讶地抬头看他。 他嘴角一牵,笑得冷冷,很快收回了手。 混战到末时,殿内众武士死的死,伤的伤,存者泰半,含露这才现身,从袖中取出数个玩偶抛向人群中,口念咒语,落地的玩偶一跃而起,向存者继续发起攻击。扶泽见状大惊“巫蛊之术?” 芳聘见状拍案而起,怒指苏穆,喝道“荆南苏穆,你竟伙同异族之人!” 苏穆怔在那里,眼看着含露所作所为,一样的难以置信,这时无心人已将剩下的皇甫侍卫尽数击毙,正要向万仞宝座上的巍鸣发起攻击,却被苏穆一剑击退。含露见状甚是气恼“妇人之仁,糊涂!” 苏穆回首喝止她“含露,住手!” 含露仿若未闻,自顾自从袖中取出瓷瓶,里面满装着从飞尘处取来之血,她拔开塞子,向满地的人偶撒去,口念咒语,那些无心玩偶触血之后如获新生,从地上一跃而起,齐齐攻向巍鸣。苏穆随手捡起一只银筷子,抛出,飞向含露手中,射中最近几只人偶胸口,人偶被击中要害,纷纷倒地。 扶泽慑于他的武功,一时也不敢靠近,只敢先行观望之势。 含露眼见她的大计功亏一篑,不由愤愤望向苏穆。 苏穆并不理会,剑指众人,高声询问“巍鸣君要的良相,可在其中?” 此前一直藏在柱后的陆廉眼珠微微转动,心生一计,听苏穆这样问便连忙快步走出,俯身跪在堂下,忙不迭道“陆廉世家永世效忠。” 扶泽咬牙切齿,朝他啐了一口“姥姥的,早该知道你个老狐狸要来这么一出!”话毕仰头看苏穆,并不甘心就此放弃,手持板斧要继续往前冲,被苏穆挺身一剑刺中胸口,当场殒命。 见到扶泽的下场,其他世家都被镇住,一时之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苏穆引剑细看,一滴血珠急速滚过,剑刃上一道冰冷寒光划过他的眼“谁敢妄动,请先问过我荆南苏穆的剑。”他徐徐扫视堂下世家众人,声音中隐含威胁之意。 此时苏穆立于堂上,虽距离宝座上的巍鸣有不少一段距离,而他不怒自威的气势、杀人不见血的武功,比巍鸣更符合一名君王的特质,他昂首站在那里,责上斥下,俨然才是逍遥堂之主。这发现让芳聘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晟睿嘲弄似地望着芳聘,悠悠道“看来,这逍遥堂当真要易主了。” 芳聘瞪了他一眼,目光忽的一转,落在堂下含露身上。 她太了解她的主人,或许她已经想到了他的决定,或许她也曾设想过最后她的命运,此刻她的表情中遗憾多过愤怒,失望大于绝望。在酣战的末尾,含露抬起头,以一种异常冷静的态度看向苏穆。 他神色凝重,也在看她。 在这遍布杀戮的修罗场上,他们四目交接,于瞬间洞悉了彼此的心。 她没有退路。 他不会再为她留下退路。 终于他开口,宣布的是对她的处置“来人,将含露拿下。” 含露凄然一笑,不再挣扎,俯身跪下。 苏穆凝眸看她,像看一个认识了许多年却忽然倍感陌生的故人,眼中有难解的况味“当日在悠然河偷袭巍鸣,试图弑君的,可是娘子?” “是。” “将不得鸾凤之女便诛杀之的消息放于坊间,推波助澜荆南皇甫联姻的,可是娘子?” “是。” “以巫蛊之术,召集不义之军,意图谋反的,可是娘子?” “是。” 苏穆侧首闭目,以此遏制他心底悄然蔓延的疼痛,最后问“你,可知罪,可有悔意?” 含露直身望向苏穆,目中隐约有泪,却异常的坚定“苏穆君为仁义止步,含露却不悔为苏穆君一意孤行。” 苏穆摇头叹息“然后呢,替我杀了巍鸣,再有更狠辣地来除了本君?” 含露双目雪亮“历史更迭,嗜血者胜。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苏穆举目望向这雕栏玉砌的殿堂,语气中有无限的憾意“如此庙堂,岂不成了山林禽兽的角斗场,不要也罢。” 含露并未因此被说服“乱世之道,不进则退,苏穆君难道不察吗?今日,荆南没有夺了皇甫的位置,将来,必有旁的要来抢荆南的领地。” “以德服民者,心悦而诚服也,民必拥之;以力服民者,心惧而诚惶也,民必反之。窃国之贼,安能稳坐?” 含露苦笑“乱世之中,何来仁政?历代多少王朝,开世之元勋,创世之先祖,皆是兵戈铁马中来,血海白骨中行,哪一个王者手不沾血,口不含冤?只有如此,才能站在那万众敬仰之地,手握威震四野之刃,而后,才能盼到苏穆君向往的礼乐之邦,太平盛世。未有能号令天下的权柄,安有能广施仁政的疆土?” “你又错了。”苏穆直接挑明,“如此暴虐得天下者,胸中唯有私利,何以再施仁政?不过是道貌岸然,粉饰太平罢了。苏穆求的太平是天下人的太平,而非我荆南苏穆一人执掌的太平。只要有仁者为之,苏穆肝脑涂地,追随效忠,不图如此声名。天下不是我荆南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含露不甘!”她含泪高声道,“含露惟愿那荡平天下之人就是苏穆君,也只能是苏穆君!” 苏穆再次叹息“娘子一世聪慧,怎在此时如此荒唐?” 含露掩面痛哭,这一幕看得巍鸣也动容,或许她不会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可是对苏穆而言,她绝对是足够忠心的谋臣,她的一生只为一个目的奔走,那就是苏穆的君王之路,除此之外她的人生再无其他意义。 可这世间最难的是一厢情愿。 含露举袖拭泪,双眼微红“含露没有苏穆君的海阔胸襟,让贤让德,舍得这天下权柄。因在含露心中,苏穆君便是那盛世王者,是君领天下的创世明主。含露虽为青楼女子,却读书追古,一心想效仿先贤名相,辅佐一方明君,经天纬地,开万世太平。跟随苏穆君十五年了,十五个春秋,含露未有儿女情长,未有轻歌曼舞,只有此心愿,唯有此心愿……如今,苏穆君却要放弃了,含露何去何从?荆南十五年的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又负于何处?含露生而为人,只为荆南复兴,十五载年华,从未有一丝懈怠,今时今日,君上却将含露毕生之心愿弃之若履!含露这些年的心血,付之东流!荆南舍我,我之何从!” 苏穆闭眼,朝含露挥袖。他无法承受她的野心,也不忍目睹她的眼泪,背对着她说“娘子的一片衷心,苏穆怕是承担不起了,本君不杀你,你走吧。” 含露不再多争,含泪领命,俯身三拜,一拜一言“含露拜别。一愿君上安康,二愿荆南昌盛,三愿……三愿君心得偿,仁德满天下……”最后她略有停顿,似期待着他的稍许回应,而他背身对她,再未言语,直至她离开之前,他都没有回头看她最后一眼。 第72章 之子于归 关于她最后离开逍遥堂的情形,苏穆并未亲眼目睹,一切均有送她出城的辰星转述,据说她离开之时身无长物,一无所取,神色坦然,只是反复吟唱着一首小曲。苏穆抬眸,不由追问“什么小曲。”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辰星如实道,“含露娘子走时一遍遍吟诵着这支小曲。” 良久都不见苏穆有什么反应,辰星斗胆抬眼看去,他站在窗口,负手望向窗外初升的朝阳,眉眼间异常的寥落。他低声、反复诵念着那支小曲,像是品味着那时含露的心境,忽然侧首问辰星“含露走之前,可还曾说过什么?” 辰星点头“君上,含露走之时,希望最后为君上尽绵薄之力,她已将无心之军布置在皇甫各处关隘,替巍鸣君守住逍遥堂。含露嘱咐说,如今已在逍遥堂刀刃相见,悠然河南北必定谣言四起,野心之徒定会顺势而起,君上若要辅佐巍鸣君,须得重振皇甫声威,震慑各大世家。” “含露一贯心思缜密,思量周全。你带着盾牌营去监军吧。” “是,”辰星再问,“不过君上,扶泽家主虽已死,那陆廉世家又该如何处置?” “放他走,”苏穆冷冷一笑,“识趣的狗会知道怎样才对自己有利,我想,陆廉最应该懂这个道理。” 辰星领命而去,照着苏穆吩咐放陆廉离城。陆廉惊魂甫定,扶着宫墙跌跌撞撞走出逍遥堂,等候已久的陆廉武士连忙上去扶他,看了看他身边,见无人跟着,便压低声音问“首领,我们要回领地吗?” 毫无疑问,那日大殿之内发生的一切将会成为陆廉毕生的噩梦,他想了想,双眼忽然变得狠辣“逍遥堂已成困兽之笼,悠然河南北多少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呢,还有那逍遥流云,既然已经找到,岂有放过之理?将今日之事传出去,我看他逍遥堂能杀一个扶泽,还能杀十个?百个?” “是。” 陆廉胆回头看了逍遥堂最后一眼,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荆南苏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如此出头上位,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我们来日方长。” 众世家陆续出城的消息传到芳聘处,侍女禀她道“长郡主,各大世家的人出了逍遥堂,城门也落下了。只是,那荆南苏穆的士卒纷纷把守我皇甫防御关隘。” 芳聘的脸上不见一丝半点喜色,相反却是忧心忡忡,坐在桌边喃喃自语“礼崩乐坏,祸起萧墙。” 侍女不知她所言合意,疑惑地唤她“长郡主?” 倒是一旁的晟睿见她如此失魂落魄,发出了一声嘲弄的笑,闲闲道“似曾相识吧,真是诡谲,同样外戚专权,同样是臣壮主弱……” 听到这里芳聘如被针扎,豁然站起,高声否决“谁也别想成为当年的懿沧群!”转头看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晟睿,心里说不出烦还是厌还是其他什么,只觉他在这里竟是这样的扎眼,芳聘蹙眉问他,“我既无法扼制于你,为何不走?” 晟睿收了戏谑表情,正色望向她“我只为一事。” 这次轮到芳聘换上了那嘲弄的笑意“到底是何事?可让你犯险留在此处?” “我要见你们小郡主的画像。”他简单道。 芳聘先是一惊,继而一笑,打量着他“看不出你竟还如此痴情,为了小妹的一副画像纠缠这些时日,给,不是不可以……只是……”她眸色一转,变得狠毒锐利,直勾勾地盯着晟睿的眼,怂恿他道,“不如我们做一笔交易。若你帮我拿下苏穆,我就把当年偷换了的小妹画像给你。” 晟睿笑得轻蔑“我素来不与心狠手辣的女人做交易,当年是你动了手脚,一张画像换苏穆的命?不值当吧?” 芳聘吃准了晟睿要见离樱的决心,以掌作扇,装腔作势地扇了几扇,闲闲道“当年你我大婚,见了婚贴上写着我的名字,你都未作反应,可见,你根本不知道心上人叫什么,推测起来,应当是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便情深难忘。你见了我小妹的背影画像,便武断认为是你心上人,就不想看看她的真容吗?而且,”芳聘抛出她认为有利的条件,“我会解开你金锁。” 晟睿呵呵一声笑“你不怕我杀了你?” 芳聘瞥他一眼,神态悠然“你不怕等错了人?” 晟睿脸色渐沉,盯她良久,像是权衡这决定的利弊,终于他一点头。 芳聘满意微笑,双手一击,道“进来。” “苏穆君,皇甫长郡主在外求见。” 苏穆从书册之间抬起头,蹙眉问“还有谁?” 侍卫禀道“只有一个侍女,和那叛臣懿沧晟睿。” “请郡主进来。” 侍卫前去通传,引他们三人进来,苏穆起身见礼,甚为恭敬。芳聘一笑,伸手虚扶,笑盈盈道“苏穆君免礼,不必如此见外。” 她话虽如此,苏穆却不敢轻易怠慢,坚持等她坐下之后才敢落座,抬头望向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懿沧晟睿,双手仍被链条紧锁。他转过脸正色问芳聘“不知道长郡主到访,是为何事?” 芳聘一顾身后侍女,侍女奉上美酒,芳聘含笑解释“此番大劫,甚为凶险,多亏苏穆君护着我鸣儿,芳聘特备下美酒,谢过苏穆君。”说罢也不假侍女之手,亲自为苏穆斟酒,一杯端给他。 苏穆伸手接过,垂目看那杯中无色液体,近嗅似有一种异常的香气。他略有迟疑。芳聘若有似无地瞥他一眼,微微一笑“怎么了?苏穆君,这酒不和你心意?”语罢举杯就唇,自己先干脆地一饮而尽。 苏穆接过酒杯,也跟着饮毕。 芳聘见状,脸上浮起淡淡笑意,放下酒杯,状甚感慨道“来到这逍遥堂的,没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当真让人唏嘘。” 苏穆会意“长郡主放心,待苏穆替巍鸣君坐稳了这逍遥堂,必定解甲还乡。” 芳聘妙目在他身上一旋,意味深长地笑“苏穆君好言辞,不过皆为巧言令色。当年,你鸾倾城受我皇甫制裁,至亲又沉尸悠然河底,你心中真无怨恨?令妹担着鸾凤女子的身份,我动不得,无妨,不过你这个拥兵自重的长兄,就留不下了。” 苏穆心一沉“长郡主要铲除异端,护卫权柄,苏穆佩服,不过,苏穆也想提醒长郡主,如今,各大世家蠢蠢欲动,对逍遥堂虎视眈眈,为何不等利用完了我荆南苏穆再动手?” “利用完?”芳聘声音拔高转利,面目突然变得狰狞,“就怕芳聘等不到那一刻了。攘外必先安内,我可不想腹背受敌,大不了,我关了逍遥城门,死守三年,也不要在旦夕之间,让你们这些蛀虫,从芯子里啃噬糟蹋。” 苏穆警觉站起,酒意涌上心头,他浑身无力瘫坐在椅子上,失神望向那空杯,喃喃道“这酒……” 芳聘冷冷道“此药要不了你的命!” 苏穆挣扎着站起,撞开芳聘朝门口逃去。芳聘被撞得一个踉跄,勉强站直,望向一边的晟睿,恼怒地命令他“雪耻的机会,别错过了。画像就在我宫中!” 晟睿神色一震,收紧链条,以此作为武器向苏穆攻去,苏穆手无寸铁,只得徒手相抵,晟睿一身蛮力,大喝一声拉紧金链条将他逼到墙角,二人对视,目中皆有杀意,苏穆盯着他的眼低声道“你们懿沧世家本是性情男儿,爽利豪迈,你却要效仿你叔叔懿沧群,当那助纣为虐的走狗?” 晟睿被戳中痛处,大喝一声“住嘴。”抬腿一脚踏在苏穆胸口,将他踹出大门,怒视倒地的苏穆,“死到临头,还有功夫说教那些虚伪的君子道理,省省吧。” 芳聘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走出,脸色微冷,扬声道“来人,将谋逆叛臣拿下。” 之前安插在四周的皇甫侍卫从黑夜中冲了出来,晟睿联合众侍卫以金绳索将其制服,苏穆精疲力竭,又因药物所制难以发挥武功,被缚双手绑至芳聘脚下,他不住挣扎,向上高呼“长郡主,苏穆守卫逍遥堂重责在身,如此,岂非将逍遥堂至于险境,苏穆求见巍鸣君!” 芳聘拂袖肃然道“不必了。鸣儿优柔寡断,当断不断,以后这逍遥堂就由我皇甫芳聘说了算!” 苏穆色变“他是你至亲!此时此境,你竟同室操戈,要夺他的权!” “夺权算不上,我也姓皇甫,谈何同室操戈,只是做姐姐的,为他谋长远之策罢了。”她一指苏穆,命令左右,“带走,让他吐出我要的东西为止!” 皇甫侍卫领命上前,押解着苏穆离开此地,这捉拿的一幕恰被来寻他的叶蘭撞见,她本是来试探他的目的,若是他真有反意,她已决定以死劝谏,必不能让巍鸣陷于困境当中,可她不曾想到会见到这样一幅情形。在芳聘等人察觉以前,她一个闪身,藏于柱后,暗暗惊心难道鸣儿的长姐也…… 苏穆被拖拽着渐行渐远,侍女躬身请她“郡主,我们回去吧。” 那声郡主像鬼魅一样,悄然潜入叶蘭心底,她忽的一凛,这才想起那天那名小侍卫临死之前说的郡主二字,冷汗涔涔而下,她竟然误会了!身为他族世家,自然会称呼芳聘为长郡主,当时叶蘭因此便排除了芳聘的可能性。可是逍遥堂现今只有一名郡主,皇甫的侍卫更习惯舍了长字,称其为郡主。 会不会,是她? 第73章 抵死相守 叶蘭不敢深想,如今自己势单力薄,难敌芳聘之手,只得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去寻巍鸣,到时才知他刚服了药睡下,叶蘭守在床边看他憔悴面容,不觉陷入了重重担忧之中。 现如今巍鸣危在旦夕,而唯一能依仗的人又身陷困境,眼下局势竟一点也不比当日懿沧群把持朝政时好过多少。叶蘭这样想着,不由地牵出了一声叹息。 该不该告诉他芳聘之事呢? 巍鸣从睡梦中苏醒,睁眼第一眼看见她,便微笑,温柔唤她“蘭儿。” 叶蘭恍然回神,回他一笑,“你醒了。”接着从旁边矮几上端来一碗药呈给他,“这是调理的伤势的方子,鸣儿喝了吧。” 巍鸣低头看那黝黑汁药,愁色顿现“还是不要喝这些苦哈哈的东西了。痛就痛着吧……” 叶蘭恍若未闻,垂眸不语,巍鸣误以为是因他不肯喝药的缘故,怕她难过,一把接过药碗,连声道“是鸣儿说错了,鸣儿不痛,良药苦口,鸣儿喝了便是,蘭儿莫恼。”一边说着,一边端起碗仰头一口喝干。 叶蘭勉力一笑,取来一块洁净白布为他擦拭肩头为苏穆所刺的伤口,怜惜地看着其上新生的皮肉,将愈的伤疤,那些他为她所受的伤,忽然落下眼泪来。感觉到皮肤上滴落的冰冷液体,巍鸣猜到那是什么,心随之一颤,轻声道“明日,我便竭力送蘭儿离开。” 叶蘭立刻摇头“我不走。” 想起当日殿上情形,巍鸣只觉后怕,握住她的手拉她回到自己面前,如实地说出他的担忧“苏穆手下,竟以巫蛊之术相伤。苏穆此举,是反,亦是未反?鸣儿不知……” 叶蘭有些犹豫“苏穆君当不会……” “他虽未要我性命,可长剑已入我骨肉……可是,人心叵测……” 叶蘭望着手中沾血的帕子,无言以对。 巍鸣长叹了口气“他日,我真与他生死相搏,蘭儿如何自处?我死了,他虽不会为难你,但蘭儿身藏秘籍,必会成众矢之的,不如离去……” 说到死字,叶蘭终于再也无法承受,伸手捂住巍鸣的嘴,不让他说,自己却反倒泪如雨下“此时此地,你还在为蘭儿思量……我绝不离开你。鸣儿若死了,我也绝不原谅你。” 巍鸣仍是笑着,伸手为她拭去腮边的眼泪,逗她道“蘭儿怎么成了爱哭鬼,倒像是鸣儿欺负了你。” 叶蘭眼睛红红地看着他“蘭儿只是看不得你受苦。” 巍鸣展臂拥她入怀,承诺她“你我相守一日,便要像神仙眷侣一般,珍惜春风桃李,忘却江湖夜雨。” 叶蘭破涕而笑“鸣儿过去像个孩子,如今倒懂得了人生的许多道理。” 巍鸣见她巧笑倩兮,说不出的可爱娇俏,忍不住伸手一刮她鼻尖,取笑她说“说我是个孩子,我看你更像个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二人相对笑语,明明都是笑着的,却有无可消解的伤感浸透在这空气里。 这时有侍女前来通传,说是长郡主求见,叶蘭慌忙起身站在一侧,芳聘一身华服,春风得意地从外走进,叶蘭屈膝行礼“长郡主。” 她属若无睹,径直走到巍鸣面前坐下,牵着他的手嘘寒问暖,状甚亲热,俨然一副体贴长姐的模样。 叶蘭冷眼看她一举一动。 巍鸣罕见她如此妆容,更惊讶她脸上少见的喜悦神色,自她下嫁那懿沧晟睿之后就没见她这样过,巍鸣心有同感,也替她高兴“鸣儿多年未见长姐华服盛装了。” 芳聘低头看遍周身,止不住脸上喜滋滋的笑“怎么样,漂亮吧,长姐最近新制的新衣。” 巍鸣点头,老老实实地说“漂亮。” 芳聘理了理袖子,原本神色甚喜悦,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忽的长长叹了口气“想你我儿时,本就过着珠玑照明月,锦罗焕烟霞的生活,只是这些年,周遭多舛,竟都忘了……” 巍鸣想起旧时那些富贵日子,如今物非人非,不觉忧思如焚,禁不住开始呛咳。 芳聘在他床边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鸣儿安心调息身子,逍遥堂的杂务,长姐会替鸣儿打点。” 叶蘭一怔,品出她话中异样,下意识向她看去。 “劳长姐费心了,只是,逍遥堂如今有累卵之危……” 不等他说完,芳聘便直接打断了巍鸣的话“无妨。长姐已劝慰荆南苏穆离去,并命人下了城门,如今,我逍遥堂固若金汤,鸣儿大可高枕无忧了。” 巍鸣愣住,本能地先看了叶蘭一眼,这才回头问长姐“苏穆走了?” 芳聘不自然地避开巍鸣的目光,点了点头。 巍鸣蹙眉,不可否认,苏穆是他心里潜在劲敌之一,无论是感情还是政治。可是对于他的猝然离去,巍鸣不是不困惑,在他眼里,苏穆并不是那种会不告而别的人。 “此事甚为蹊跷?长姐如何达成?” 芳聘像是懒得再说,摆手制止了他“好了好了,都病着,莫管这些劳心伤神之事了。好好将养着便是,一切有长姐在。这些事,日后再议。长姐就不扰鸣儿休息了。”她起身要走,巍鸣心切,忍不住又咳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在身后挽留“长……长姐……” 芳聘停止脚步,并不回头,径直离去,经过叶蘭身边时才若有似无地瞥了她一眼,如果是从前,这个女人尚且还值得她提防,现如今连苏穆都在她掌中,她又有何好惧?芳聘只一笑,意味深长地收回她的目光,翩然离开。 很快门口传来了她侍女交代侍卫的声音“汝等守卫于此,好好护卫巍鸣君。” 巍鸣叶蘭对视一眼,目中有雷同的隐忧“长姐她……” 叶蘭此行本来是想告诉她苏穆的事,可是现如今芳聘俨然有清君侧后取而代之的嫌疑,若是她直言不讳,不过徒增他的烦恼,对他的病情也有碍,面对巍鸣望来的惊惑目光,她最终选择了绝口不提。 芳聘从巍鸣处回到自己寝宫,发现晟睿早已恭候许久,见到她的第一句就是“你要的,我已经给你了,你答应我的呢?” 想要的业已成功到手,芳聘那日心情甚好,一笑,转顾身后侍女,侍女回里屋取来一只锦盒,并当年晟睿所穿的衣衫弯刀,晟睿急不可耐,一把夺过锦盒,打开取出画像,画中正是离樱的正面像,晟睿脸上一喜,放声大笑起来“果然是她,能与恶狼缠斗的少女,怎可能是平凡人家的女儿?” 芳聘冷眼看着,不得不承认,她所嫁的这位夫君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但是当他提及离樱时,脸上有罕见的温情流露的瞬间。 他一边欣赏,一边向着那画中少女诉衷肠“年少时,你我在懿花涧的冰雪里一会,我便立誓,定要你成为我的女人。没想到,老天爱玩笑,竟让你我本有夫妻之缘,却未遂人意。我定会寻你回来,管他的世仇,我要定了你。” 明明是怨他的,明明是厌他的,可是芳聘却不能向自己的心否认,望见晟睿如此情动,她不是不嫉妒。同为女人,她也希望自己被人爱,被人珍惜,像全天下被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儿一样,可命运不让她如意,赐予她的只有机关算尽。 芳聘忽然冷冷开口,打破他的旖旎幻想“可惜,她已经死了。” “死了?”晟睿非但不伤心,反倒又是一声大笑,“你太不了解你小妹了,她虽生性冷疏,骨子里却是烈性如酒的,她如果真的死了,就是化成厉鬼也会来寻你的,你难道从未感觉到吗?” 芳聘脸色一白,被他的那席话吓到了,又惊又疑地看着他。 “当年,你伤她之事,我本应百般偿还。只是……”晟睿沉下了声音,望向她的眼中再无一点感情,“一日夫妻白日恩,我饶你性命。今日别过,你我恩断义绝。”话毕,他抽出自己的弯刀,向金绳索砍去,一时之间火花四溅,绳索应声而烈,示意二人恩断义绝,这一举吓得芳聘后退数步。 晟睿一脚踹开房门,在芳聘怨怼的目光中扬长而去。在他走后侍女才小心翼翼地问她“长郡主,为何要放他走?” 芳聘抬眸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黯然不语。 听闻了那日在殿上发生的事情之后,苦海等人便十分纳罕“说来甚是古怪,飞尘的蛊术竟落到了那小娘子手里。飞尘这个家伙,为了女人,真是舍得啊!” 傅昊郗摇着折扇,若有所思,只听门外声音嘈杂,苦海推门望去,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一列皇甫侍卫正将荆南依的住处团团围住,如铜墙铁壁一般不让人出入,苦海关了门,回身禀给傅昊郗“坞主,皇甫的人将小姐姐的院落都围住了。” 傅昊郗收了折扇,冷笑“长郡主放了狗,要露出獠牙了。” 苦海摇头,甚为苦恼“这个逍遥堂哪里逍遥,倒像是一座监牢。今日一拨,明日一群,全都是自投罗网。” “说得好,的确是监牢,锁人也锁心。”傅昊郗冷淡道。 苦海观他神色,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不如坞主,我们还是回无常坞去?” 傅昊郗却突然不言语,苦海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试探着问他“您舍不下小姐姐?不如,连她一同绑了回去。” 可是世间事哪有他说的这样容易,傅昊郗黯然一叹“我诺过她,绝不勉强于她,就算是刀山火海,她要留下,我便留下。” 苦海脚一跺,手一拍,似乎也替傅昊郗不值“哎,小姐姐真是被蒙了心,好好的坞主摆在眼前不要,偏要那个痴痴傻傻的巍鸣君,如今还怀了那家伙的孩子,和尚我估摸着,这辈子也离不开逍遥堂了。可怜那孩子,一出生就要被关在这牢笼之中。” 傅昊郗被戳中隐痛,脸色一变,背过身,显然就不想在孩子的问题上多提,可偏偏苦海好像察觉不到他的不怿,反倒还要再插上一刀,他慢悠悠地开口“算起来,那孩子,本就是逍遥堂正经的主子。何有离开之理?主子,您说是吧?” 傅昊郗凝眸看他,苦海却仿佛一无所知,表情无辜地望着坞主。沉吟良久,傅昊郗终于开口,问得却是全不想干的人“那叶蘭,是否还在堂中?” 苦海忙不迭点头“是。” “请她过来一趟,就说……” “什么?” 傅昊郗意味深长道“就说,我有法子能救那巍鸣君一命……” 第74章 因情而动 苦海找到叶蘭的时候,她正独自一人守在药庐,盯着那将沸不沸的汤药出神如今,鸣儿形同软禁,如何寻到流云为鸣儿医治?苏穆君又生死未卜……苦海悄然走近,见那药将要溢出,便在旁出声提醒“姑娘小心。” 叶蘭这才惊觉,慌忙将那汤药从火炉之上取下,回头见是苦海,立刻起身道谢。苦海忙不迭摆手“姑娘折煞我了,这次是我们坞主吩咐我,想在药房见姑娘一面。” 叶蘭面有疑惑“无常坞主?” 苦海点头,在她同意后,便引她去药房,自己退到门口把守,防止有人接近。 傅昊郗见她出现,也不遮掩,开门见山直接道“小可是生意人,想与姑娘做一笔买卖。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叶蘭问“什么生意?” 傅昊郗从怀中掏出一张密函,亮给叶蘭“只要蘭姑娘借巍鸣君的堂主金印一用,在这密函上拓印,小可必定有法子救苏穆君。” 叶蘭接过细看,抬头向他求证“坞主想要巍鸣君下诏书,保全依郡主腹中之子成为逍遥堂的继承人?” 傅昊郗点头。 叶蘭不由大感讶异“无常坞一贯不问朝堂之事,不知坞主为何此时染指?” “不瞒叶蘭姑娘,当年荆南世家梦郡主一女嫁多夫,兵逼悠然河,被乱羽射死,与小可有关。” 叶蘭顿时一惊,多年前的旧事,却从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嘴中道出,让她倍感意外。 “那召唤漫天乌鹊的杀手,穿的便是小可家传的黑羽衣。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是我们欠荆南家的。”他的语气中含着分明痛意。 叶蘭颔首“原来如此。” 傅昊郗低首,笑得赧然,继续道“况且,小可与郡主相识于微时,便倾心爱慕,虽不能成姻缘之美,小可却必舍命相守,保她周全。” 叶蘭颇觉意外,再看傅昊郗时目中也多了一层同情的光,想来人生也非事事顺遂,连看来如此无欲无求的无常坞主竟也有如此情动。 “没料想,看破红尘的无常坞主,竟因情而动。” 傅昊郗一笑,望向叶蘭,认真道“人生当真无常,阅千人,历万事,又如何?世间的大道理,终归抵不过一个情字。叶蘭姑娘不也因情而动吗?” 叶蘭浅笑,盯着那张密函良久,并未立即接过,而是抬头再次跟傅昊郗确认“你当真可以救巍鸣君一命?” “小可对自己这点医术还是有自信。”他自负答。 叶蘭暗暗想,如今鸣儿形同软禁,苏穆君又生死未卜,现下只有仰仗傅昊郗。就算将来巍鸣恨她,怨她,她也认了,只他能平安活下来。 终于她下定决心,伸手接过那密函。 傅昊郗略一欠身,风度翩翩地请求“那就有劳姑娘了。” 巍鸣的住处,如今也只有叶蘭可准自由出入,芳聘大概也是料准了此刻的叶蘭孤立无援,起不了什么风浪,又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和亲弟弟搞僵关系。叶蘭关上房门,走到昏睡的巍鸣床边,无言注视他片刻,心里默默道抱歉。然后她俯身靠近,轻抚巍鸣衣衫,顺着衣服的纹路寻到了金印的位置,弯腰从他脖上摘下,就着昏黄的灯光盖在那密函之上。 按照计划,苦海端着食盒往巍鸣住处走去,果不其然被守在门口的皇甫侍卫拦下“干什么的?” 苦海赔笑“给巍鸣君送药的。” 侍卫指着那盒子,简单命令他“打开。” 苦海依言照做,打开食盒第一层,皇甫侍卫探头去看,那汤药腾起的热气扑在他脸上,他眼前一花,神色渐渐迷离,喃喃道“哦……进,进去吧……” 苦海心照不宣地一笑,盖上食盒,推门进去走入房中,叶蘭起身相迎,苦海呈上食盒,躬身道“巍鸣君的药煎好了,蘭姑娘寻的药引子可备好了?” 叶蘭回头望了一眼仍在睡中的巍鸣,将袖中的密函递给他,他要接,叶蘭的手却忽然往回一缩,苦海抬头,以目光询问叶蘭。 “药引早已备下,只是这药效,可是坞主当初承诺的,有奇效?” 苦海承诺她“姑娘放心,保证药到病除。”接过密函之后,他转身离开。 叶蘭打开食盒,端出汤药,再打开食盒夹层,在夹层之内发现了一件白色羽衣,抖开一看,才知是荆南依的羽霓裳。 其下附有一张字条,写着若有离开,可凭此衣。待叶蘭阅完其上的字,那字条无端自燃,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荆南苏穆被关入地牢之后,日夜饱受鞭刑之苦,逼他承认谋反之罪,苏穆只是一笑,并不言语,几日过后身上已是血迹斑斑,再无一块好肉,某天深夜处刑过后,苏穆被吊绑在地牢之中,满面憔悴,门口侍卫瘫坐在椅上昏睡。这时,牢内地下的某块转头微微一动,苏穆睁眼,双目精光毕现,四下查找,地上角落一处转头被顶开,钻出来一个形容尚小,身量未足的孩子来,那孩子不过七八岁,梳着双髻,脸上两团红晕,像是年画里的娃娃,分外可爱。他探头探脑,朝苏穆做了一个悄声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走到苏穆身边,替他解开身上绳索。 苏穆很快醒悟过来“你是无常坞的人。” 那小孩儿天生笑眯眯的,一团和气“小的松语,我受叶蘭姑娘之托,救你出去。” 苏穆闻言一惊,这自称松语之人虽是孩儿面,话一出口却是老人的声音。 苏穆惊讶地问“蘭儿?” 松语奉上他的长剑“她让我送你去城外的小树林。你若信我,就跟我走。” 苏穆连犹豫也无,干脆地应下“好。” 那松语看他良久,忽然一笑,像是惊奇也像是早有预料。 苏穆疑道“你笑什么?” 松语打量他片刻,又是一笑“来之前我问叶蘭姑娘,这牢中人是否愿意跟我走,叶姑娘说你会的,只要听到她的名字。没想到果真如此。” 苏穆一愣,回过神之后难以遏制的是如潮水涌来的酸涩,千帆过尽,虽然没了男女之情,而他们之间的相互信任和默契却永不会褪色。 松语引着苏穆跳入地洞,自己随后也钻了进去,里面有只容一人行动的空间,苏穆走了不少一段距离才到出口,出口处乱草掩映,松语先行匍匐而出,再转身扶着受伤的苏穆爬了出来,指着密林深处道“往林子中去,有一处小屋,你去吧。” 苏穆接过长剑,道“多谢。” “我是听吩咐办事,要谢就谢那个雇主吧。”说罢松语重新跳入土坑之中,地洞在瞬间被腾挪复位,不见一点痕迹。 苏穆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始他未定的旅途。 第75章 月下仙子 确定苏穆被平安送走之后,叶蘭也开始收拾行李,巍鸣醒来见她,不由俏皮心起,起身走近,从背后拥住叶蘭,在她耳边轻声道“敢问美娇娥,为何深夜到访?可是月中仙子?” 叶蘭抬首,在镜中看见巍鸣,不由羞怯一笑,转身行了一个女儿礼,眉目盈盈地看着他“城阙不是君居处,寻来时路,不如归去。” 巍鸣一愣,抬头越过她看见桌上她正待收拾的衣物,和一件白色羽霓裳。 叶蘭问“鸣儿,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真是个傻问题,”巍鸣温柔地看着她,“天涯海角,我都愿意。” 叶蘭抖开那件羽霓裳,披在她和巍鸣身上,二人相视一眼,冲着对方微笑。 “准备好了么?” 巍鸣伸手搂住她纤腰作为回应。 叶蘭运力,迎风而起,二人相协相拥,穿过大开的窗户朝明月飞去,惊飞树间一列雀鸟。叶蘭和巍鸣共披羽霓裳,宛若惊鸿,划过夜空,一同飞出了逍遥堂。朔月当空,泄下清辉万里,巍鸣感受着扑面清风,笑着向叶蘭道“蘭儿,我们当真是比翼双飞了。” 叶蘭望向身后的逍遥堂,感慨万千“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二人越过城墙,顺势往山下林间飞去,脚下是纵横连绵的青山,随地势俯仰而下,山顶隐约可见积雪,山下却是风和日丽,草木臻盛,一年四季风光随着山势起伏而各异。 巍鸣转头望向叶蘭“若寻不回流云,我愿与蘭儿浪迹山野,流连不返。” “山野村妇,你可愿当?” 叶蘭拧身要躲,故意逗他说“不当!” 巍鸣挽住叶蘭,拉她到自己怀中,故意道“不当,可是要受罚的。” “什么惩罚?” 叶蘭睁大眼,无辜地看着他,眼中尽是天真无邪的光,看得巍鸣心里直痒痒,凑近来正要亲她。叶蘭故作大惊,退后要躲,一不小心失了平衡,两人惊叫着直直坠下,羽霓裳因风鼓涨,将二人裹在其中,一同跌进茂密的枝叶之中。混乱之中,巍鸣还是本能地护住了叶蘭的头,二人同时跌落在地。叶蘭的脸不巧就枕在他胸口,她面红耳赤地抬起头,只见巍鸣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像是漫天的星光都倒映在他眼中,惊人的明亮,他目不转睛,端详着她娇羞容颜,终于情不自禁,俯身下来吻住她双唇,跟想象中一样的触觉,带着少女天生的香气。 这一次叶蘭没有躲,她闭上眼,羞怯地回应着他的吻。 有风掠过,头顶枝叶沙沙作响,察觉到她在他怀中轻轻地颤,以为是她冷了,巍鸣松开她,低头看她,此刻的叶蘭双颊微红,连带着眉骨一带都是娇艳粉色。四目相接,彼此之间都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避开了彼此的目光,又不知想起什么,忍不住各自微笑。 这时巍鸣才抬头打量四周景物,见密树环绕,放眼望去层林尽染,置身其中根本看不到尽头,不由心生感慨,叹道“没想到,我两次出逍遥堂,都是如此狼狈,第一次,被舅父追杀,如今被众世家逼仄。生生要逃出自己的城池。” 叶蘭扶他站起,替他摘去发上衣间的树叶,安慰他说“大丈夫能屈能伸,鸣儿不必介怀,等我们寻了那流云,再荣归故里也不迟。这些世间纷扰,今日便统统忘却,鸣儿权当是趁此机缘,陪着蘭儿游玩一番。” 巍鸣一笑,把手伸向叶蘭,不必开口她也意会,笑着交出自己的手,二人携手同行,朝着密林深处走去。 苏穆一人先到了那小屋中,端来清水忍痛处理完身上伤口,换了一件干净衣服,然后就开始静坐等候。等到月上中天,周围静得落针可闻,苏穆听见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他神色一紧,起身拿起长剑朝门口走去,推门一看,见叶蘭站在门口,苏穆的脸上泛出久违笑意。 叶蘭看着他也是百感交集“兄长可好?” 苏穆道“还好。” 叶蘭释然一笑,转身招呼落后一些的巍鸣“鸣儿。”巍鸣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出现在他苏穆面前,表情阴晴不定,一字一句叫出他的名字“荆南苏穆……” 苏穆负手立着,云淡风轻地迎视着他的目光,从容道“离开逍遥堂之前,我已命人守在逍遥城各个关隘……” 巍鸣冷哧打断他的话,逼视着他“当真为我皇甫而守,亦或,是为你荆南铺道?” 苏穆一愣,轻笑,转身望向月下林间“我自小苦读,以史为鉴,以圣人言为修身之戒,自认为深居简出,却知天下。直到在逍遥大殿,受你祖父点播,我方醍醐灌顶,知己粗鄙。” 巍鸣有些惊讶,脱口而出道“祖父?” 苏穆颔首“当日,我放下私仇,皆因老堂主递给我两个字。” “哪两个字?” 苏穆回身,看着他的眼,清楚地说出那两个字“大同。” “你的祖父告诉我,天下大同,方可免去世家纷争,战火荼毒百姓。何人坐拥逍遥堂,并不紧要,关键在于,他是否能一统天下,外王内圣,令百姓安居乐业。” 巍鸣将信将疑“祖父当真这么说?” “或许,他的这一番话,本应是想说给你听的。大丈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巍鸣细忖他话中内容,陷入了沉思。苏穆看着他继续道“你问我为谁而守城,我想借用老堂主之言,为生民。”话毕也不看他,转身离去,心知以他的聪慧,必会理解老堂主的苦心。 看着苏穆背影的巍鸣百感交集,想不到祖父最后的嘱托,竟会假苏穆的口道出。 这时叶蘭从屋里出来,看了看苏穆,又看了看巍鸣,只见两人背对而立,竟像是一对闹了别扭的情侣一般,不看对方,也不跟对方说话。叶蘭心里又好笑又好气,伸手向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位爷,房间收拾好了,请进吧。” 二人同时回头,苏穆先进房间,巍鸣随后跟上,在桌边对面坐下,叶蘭端起桌上茶壶,斟了一杯茶,说“先喝点水吧。” 苏穆巍鸣都以为叶蘭是在跟自己说话,下意识地全都抬手想要接杯,岂料叶蘭自行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自己饮尽。 苏穆巍鸣望向叶蘭又望向彼此,有些反应不过来。 叶蘭见他们两个愕然相对,都一脸傻乎乎像被欺骗的样子,忍不住低头一笑,道“好了,今日就让小女子替你们端茶倒水。”说罢正要提壶倒水,却被苏穆自然地接过,他说“我来。” 苏穆倒了一杯水,却不是为自己,先将水杯推到巍鸣面前,而后提壶正要为自己斟。巍鸣起身接过茶柄,苏穆讶异地抬头看他,他淡淡道“我来。” 苏穆想了一想,也不争,松手任他接过,他效仿他斟茶,也推到苏穆面前。 叶蘭看着二人举动,先是有些惊讶,而后便开始淡淡微笑,目光温和,像看两个闹了别扭最终又重归于好的孩子。 清水淡茶,蕴于其中的情谊却非比寻常,二人同时举杯,看着对方,一饮而尽,从前所有的嫌隙不快也随着那饮下的茶水一起饮下。 叶蘭见他们顺利和解之后,舒心一笑,问起当日苏穆被擒之事“鸣儿,长郡主捉拿苏穆君之时,蘭儿也在场;还有……蘭儿巡查迷药之事,似乎长郡主也有嫌疑。” 此话一出,色变的并非巍鸣一人,因事关逍遥堂声誉,苏穆沉声问“可有确凿的证据?” 叶蘭还未开口,巍鸣先矢口否认“绝不可能。长姐贤良淑德,待我至诚,如此龌龊阴险之事,莫说做了,就是让长姐听闻,都要把她吓个好歹!蘭儿定是搞错了。” 叶蘭仔细思索“当日,那小侍从临死前,口中留下“郡主”二字,蘭儿本以为是依郡主,后来推测,也可能是长郡主。” 巍鸣急了,摇头道“仅凭这些死无对证的言辞,怎可随意论断?” “可是……” 苏穆见他二人为此事争执不下,便出声阻止道“当务之急,是寻到流云,回到逍遥堂中,此事终会水落石出。” 叶蘭自然清楚芳聘在巍鸣心目中的形象和位置,就算是真的,让他接受也不是容易的事,叶蘭想了想,便也作罢“苏穆君说的对。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日我们便启程,去寻流云。” 话音刚落,叶蘭才意识过来,三人略显尴尬地望向屋内唯一一张床。 叶蘭踌躇“只有一张床,鸣儿还受着伤……” 苏穆了然,立刻起身朝外走去“我去外间……散步……” 叶蘭有些愧疚,也想跟着他一块儿出去,却被巍鸣牵住了手,她回头,只见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蘭儿,我们歇息吧。”叶蘭因苏穆在旁,本就有些尴尬,挣脱他的手快快道“你快睡吧。”也不管巍鸣是何反应,跟着苏穆快步走出。 外面也不过两张简陋床铺,叶蘭抱着铺盖整理,无意间窥见角落里被苏穆塞成一团的血衣,叶蘭捡起一看,脸色大变,放下血衣推门出去,四小找寻,找到正在林间散步的苏穆面前,关切地审视他周身,担忧道“兄长,你也受伤了,是不是?” 苏穆静静地看她,并不说话。 叶蘭情急,拉住苏穆的手就往屋里走“你快进屋去,我帮你看看。” 垂头扫过被她握着的他的手,他另一只手握紧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咳“无妨。” 叶蘭急得不行,盯着他严肃道“我看见你换下来的血衣了。兄长怎么可以这样?伤成这样怎会无妨?进屋去休息吧。” 苏穆得她这样安慰,心下一暖,又想到眼下的她只是将他当兄长对待,心头便止不住的发涩,不忍看她失望目光,苏穆点了点头,随她进里屋休息,只是到了门口却又踌躇,想到门内是将与他共度一晚的巍鸣,怎么想怎么尴尬。最后还是叶蘭硬将他推门去,下颌朝内一偏,用嘴型无声地催促他进去啊…… 他苦笑,站在内屋,望向正背对着他在床上休息的巍鸣。 巍鸣以为是叶蘭,怕她害羞,只静静地等待着她主动向自己靠近。苏穆朝内走两步恨不得倒退三步,一路磨蹭到床边,好不容易才勉强自己挨床躺下。床上的巍鸣一个转身,抱住苏穆,口内笑道“蘭儿美人……” 四目相触,他的笑僵在嘴角。 门外的叶蘭抖开薄被正要躺下,就听见内屋传来的巍鸣的一声惨叫“耍流氓啊你!”她窃笑,舒舒服服地盖好被子,大声朝着里面的人喊话“安静点儿,我要睡了!” 第76章 二男同眠 巍鸣手拿棉被,可耻地遮住自己胸口的位置,惊恐的表情活像遭到了非礼“你想干什么?” 苏穆也是一脸嫌弃“你以为我想吗,蘭儿硬让我进来睡的。” “就睡觉,不干别的?” 苏穆额上青筋一跳,他强忍怒火,勉强道“就睡觉,没兴趣干别的。” “好,一言为定。” 苏穆闭眼强忍“一言为定。” 二人约法三章之后,各取了一床薄被直挺挺躺下,虽说是同床共枕,中间却隔着一大块空地,彼此之间都显得很局促。 巍鸣咳嗽,清了清嗓子“苏穆君,本君要就寝了,话说,你没有什么怪毛病吧?” 苏穆一本正经,如临朝堂“巍鸣君请明示?” “本君听说,有的人入梦后胡言乱语,还有起身游走的。本君从未跟男子同床……”巍鸣再三强调,显然非常注重睡眠的质量,“咳咳,你要注意君臣之礼。” 苏穆自幼饱受诗书之训,向来注重礼仪,点头道“苏穆明白。” “那好,”巍鸣打了个哈气,闭上眼睛说,“本君要睡了。” 一夜醒转,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户射进屋内,二人同时睁眼,发现对方的脸近在自己眼前,四目相对,嘴唇都快要贴在一处。 外屋的叶蘭正在收拾床铺,只听屋内一声气拔盖世的尖叫“流氓啊!”话音刚落,房门怦的一声从里面被推开,走出一脸怒气冲冲的苏穆,不意撞见叶蘭惊呆了的表情,略有些尴尬地说“我去散会儿步。”说罢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叶蘭探头往屋内望去,只见巍鸣忙不迭地穿衣,忍不住一笑,伸手朝自己脸上一划,羞他。 巍鸣回头看到叶蘭,表情委屈地不得了“蘭儿……” 叶蘭何曾见过他这样委屈的小模样,忍不住捂嘴偷笑。 巍鸣一见她笑,更是止不住,干脆撒起了娇“蘭儿,我不要在和苏穆一起睡了……” “鸣儿,别闹了,快点起床吧,我与那能帮鸣儿夺回流云的妙人相约,要在月圆之前赶到御风城外。” 巍鸣奇道“蘭儿口中的妙人,到底是谁?为何要相助于我?” 叶蘭想到之前清婉所托,只得强忍“我与她有约在先,不表明身份,等你见到她了,自然知晓,说起来,她是鸣儿的一位故交。” “故交?”巍鸣想了又想,喃喃自语,“谁啊?” 叶蘭点头,催他“等见到了不就知道了吗?” 三人草草收拾一番,便开始继续赶路,日夜兼程。一日途径某江南小镇,正是三月花开的季节,三人误入一片梨花林,枝上挨挨挤挤开满了白色花叶,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宛如新雪,叶蘭既惊又喜,奔进花林之内,大笑道“好美的一片林子。” 巍鸣苏穆负手走进,微笑着一齐看向林中那精灵般的女子。 梨花纷纷落下,如初雪,叶蘭伸手接住那些白色的精致花叶,跑来递给他们看“美么?” 二人看的花并非此朵梨花,却齐声道“美。” 叶蘭深深一嗅,粲然微笑“遥知未有雪,悠然暗香来。”她施展灵羽,掌心的梨花无风浮起,轻盈地飘于空中,她在花雨内旋转曼舞,人面与梨花相映,美不胜收,说不出是人面更艳,还是梨花更娇。 苏穆心弦一动,抽出佩剑当空劈去,剑气震动枝上的花叶纷纷落下,举头看着那漫天飞雪,他随后吟道“淡白春已半,飞时花满城。” 巍鸣见状起身跃起,足尖轻点立在梨花枝头,树枝因他的动作轻轻颤动,逐叶落下,巍鸣念道“朝夕倚朔风,花落两相知。” 叶蘭以灵羽之力将叶蘭巍鸣送来的梨花打向天空,在三人无间的配合之下,满园梨花飞舞,叶蘭在这花雨之内自由旋转,烦恼痛苦不安通通忘却,抛诸脑后。 巍鸣立于高处,周围景物尽入眼底,他见时间不早,指着梨园外的草棚,向苏穆和叶蘭道“你们看,那边有一处小店。” 叶蘭眼睛一亮“正好我们也走累了,不如去歇歇脚,讨碗水喝吧。” 巍鸣摇头“蘭儿,讨水喝有什么趣?山色空蒙,梨花纷飞,如果再有美酒相伴,岂不快哉。” 叶蘭拍手道“没错,斩断愁思,讨一碗美酒畅饮。” 苏穆生性稳重,听他二人建议要喝酒就有些迟疑,叶蘭不由分手,拽起巍鸣,转身又牵住苏穆的手,将他们一同拉走。 三人走近才知那小店原是一家酒庐,依山傍水而设,前面就是那片开得无收无管的梨花园,背后一弯小溪缓缓流过,清澈见底。卖酒老翁拿酒上来,依次摆在他们面前,叶蘭道过谢之后,主动为二人杯中斟满酒,先行举杯祝酒“今日无君无臣,无过往瓜葛,我们三人在此忘却凡尘。”未等二人言语,仰头将那酒一干而尽,亮出空杯道,“好久没有如此爽快了。” 苏穆望向叶蘭,也干了一杯。两人心领神会相视一笑,无声的默契就在那一笑之间流转。巍鸣吃味,也端起酒杯,痛快地饮尽,挑衅地将那空杯倒扣在桌上,望着苏穆叶蘭道“浮生若梦,我们重新来过。” 酒过三巡之后,叶蘭喝得满面绯红,巍鸣东倒西歪,苏穆此刻也是眼神恍惚,叶蘭勉力举杯,醉态可掬地向着在座的两位道“再来……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还差着数呢……” “良辰美景,良人至交,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蘭儿都有了,蘭儿甚是欢喜。管他明朝何处,管他的家仇国恨,蘭儿今日要恣意人生。”说罢举杯再饮,如是三杯,苏穆击节赞道,“明日无论生死、无论归宿,都只记今朝吧,你我三人曾天涯共此时,便也了然无憾了。” 巍鸣拊掌“君心似我心,不负肝胆意。” 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苏穆,心中肝胆之情尽在那杯酒之间,叶蘭又饮一杯,已临近了大醉的边缘“我三人志同道合,永不分离……蘭儿绝不反悔……”苏穆见她摇摇欲坠,连忙起身去扶,转侧瞥见巍鸣同样伸出去的手,想到眼下自己身份,最终还是选择黯然收手,低下了头。巍鸣扶着醉酒的叶蘭,让她小心地靠在自己肩头,抬头望向苏穆,压低声音道“当年大婚前夜,苏穆君本想带着蘭儿远走高飞,可不知什么原因,蘭儿还是红妆出现在我的逍遥堂中,等着嫁我。现在想想,倒不如跟着你去了,蘭儿也不会因为我皇甫世家的逍遥流云,身陷险境。” 苏穆怜惜地看着阖眼睡着的叶蘭,满是心疼之意“此时,你还没有了然叶蘭的心吗?当年,她舍了我,为的是你。” 巍鸣惊喜地抬头“真的吗?” 苏穆涩然一笑,避开了他的目光“依蘭儿烈火性情,就算是刀山火海,阎罗大殿,为了心中所想,也勇闯无憾,怎会害怕身陷凶险?” 巍鸣望着他,不想漏过他面部任何一点细节变化,意味深长道“那苏穆君呢,还是待蘭儿如当初?” 苏穆一怔,他本可以顺势撇清和叶蘭的关系,但是面对这个问题,面对巍鸣,他还是选择听从自己的心“无论蘭儿归何处,当年,在竹林中,我已承诺,荆南苏穆心中住她一人,我绝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其他世家为了得到秘籍伤害到蘭儿。我必守她,护她。” 巍鸣望着肩上的叶蘭“有苏穆君此言,巍鸣就心安了。就算我死了,这世上唯一能托付蘭儿的,也唯有你。” 苏穆提壶替他斟酒,摇头道“你的命,是逍遥城百姓的,是悠然河南北世家的,哪里是说死就可以死的。” 巍鸣饮酒叹气“我一直不懂,为何悠然河的宝座上插满了刀剑利刃,君父,祖父,我的祖宗先人们坐在其上,不觉得阴森吗?如今我才了悟,当王者,便要用一腔子的热血将这刀剑捂热了,压在身下,旁的人,才不敢妄动,身边的爱人,天下的百姓才不会被这些铁家伙所伤。” 苏穆点头赞同“参天大树,才可荫蔽子嗣。” 巍鸣状甚感慨“鸣儿本是个无用的,小时候,就想着能逃出了逍遥堂,做一个游山玩水的自由身,现在,怕是不能够了。” 苏穆涩涩一笑,举目望向山外“辽阔大地,其实,不过只有一条为你的路,逃到哪里去。那张宝座,等着是一个殉道的人,一个能守护天下大道而甘愿舍生的人。” 巍鸣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看飘渺流云曳过山顶,像是下了决心,笃定道“鸣儿虽还做不到你说的无私为公,为天下,至少为了蘭儿,为了逍遥城不被其他世家屠戮,我也会回去的。” 苏穆朝他一欠身,真诚地致谢“苏穆替这些人谢过巍鸣君。” 二人无声对视,苏穆先行举杯敬巍鸣,巍鸣与他碰杯饮过。苏穆看着他说“天命所归,气数使然。” 巍鸣付之一笑“命运如此,泰然处之。” 得他如此态度,苏穆心下一松,再度举杯望向他,巍鸣会意,二人如同盟誓一般,一饮而尽杯中酒。 狱卒一觉睡醒发现苏穆不翼而飞之后,连滚带爬地跑去禀给芳聘,芳聘闻言大怒,一掌拍在桌上“究竟怎么回事?” 狱卒捣头如蒜,疯狂求饶“长郡主饶命,那荆南苏穆真的是凭空消失了!昨个还好好关在这里,谁知,今早就不见了……” 芳聘十指渐渐捏紧,满脸怒色道“此等废物,留着何用,拖下去,砍了。” 侍卫拖拽着哀嚎的狱卒没走多远,有人匆匆跑来禀报,说是守卫在君妻寝宫的侍卫们都被让人给绑了。 芳聘忍无可忍,豁然站起“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子!” 第77章 同袍而食 一盏茶之后,芳聘带着一列侍卫快步赶到荆南依居住,果不其然,那些原本守卫在门口的侍卫们此刻全被绑在柱子上,苦海牵着绳索,得意洋洋地在朱红石柱间飞跃,身形矫健,促使被绑的那些武士们频频互相撞击,各个脸上身上淤青红肿,狼狈不堪。 傅昊郗端坐在远处树下,慢条斯理地以水点茶,手法纯熟繁复,却格外的悠然自得,浑然不见几步之远的打斗,以及一脸怒气走近来的芳聘。 芳聘怒由心生,只是碍着长郡主的仪态强忍不发,缓步走到他面前,垂目一扫他桌上各色器具,冷淡道“荆南世家的家奴好志气,是哪个皇甫侍卫触怒了君妻,让各位拿着他们撒气啊?” 傅昊郗摇着扇子缓缓站起,话要开口之前将手中的折扇一收“参见长郡主。小可是奉巍鸣君之令,全权守卫逍遥堂君妻依郡主。” 他口中的敬语并不能让她感受一点服从和被尊重的意思,相反,芳聘只觉得面前这人气焰嚣张,胜于第一次见他时对他的印象。芳聘睥睨着傅昊郗,并无多加掩饰自己此刻的冷笑“奉鸣儿之命?我这个长姐的怎么不知晓,你可知假传君令是杖毙之刑?” 傅昊郗呵呵一笑“早有耳闻!人人皆言长郡主秀外慧中,大家闺秀,没想到,却是个毒丈夫。” 芳聘未待如何,她的侍女却先怒了,高声斥他“大胆奴才,哪容得你对长郡主评头论足。” 芳聘坐下,自顾自理了理衣袖,也不去看他“看来,得给依郡主换些有眼色,知轻重的奴才了。” “奴才?”傅昊郗闻言脸上竟是一喜,真的朝她长揖,“小可还想谋个一官半职,好辅佐未来的堂主呢。” 芳聘听出他话中不同寻常之意,侧目以余光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只见傅昊郗慢条斯理地打开桌上一只锦盒,取出一张薄纸,抖开之后也不看,径自送到芳聘面前“长郡主,我这有一函巍鸣君的密令,保君妻与未出生的小主子周全,倘若有人以下犯上,格杀勿论。” 芳聘变色,使了个眼色给身边侍女。侍女走上前去正要接,还未碰到傅昊郗的手,他先往后一缩,对着侍女的困惑目光摆首,怡然道“如此金贵的文书,看看可以,若想拿走,恐小可不能从命。” 侍女也不争,细细扫过,又快步走回芳聘身边,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是堂主的金印。” 芳聘一张脸彻底垮了下来,心里喊苦不迭“我的好弟弟,这是掴长姐的脸呀。”她深知知眼下自己的权力还未大到干涉巍鸣的决定,荆南依有这张密令在,无异于有金刚护体,若寻不来巍鸣当面对质,自己也不好拿她如何。芳聘捏拳半响,恨恨看了傅昊郗最后一眼,命令左右,“走!” 很快,芳聘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去。苦海等她走远,才启步走到傅昊郗身旁,问他“坞主,人家毕竟是血亲姐弟,坞主就不怕巍鸣君反悔。” 傅昊郗手拿折扇一下一下地敲着掌心,望着芳聘离去的方向意味深长道“巍鸣这尊佛,送走了,就没打算请回来!” 芳聘离了荆南依处,先来寻巍鸣,守卫本是她安排的人,无需通传她便长驱直入,屋内并无人影,连服侍的侍女也不见一个。芳聘一边叫着巍鸣的名字一边大步绕到屏风之后,只见床上一人蒙头睡着,被褥中间拱起的地方微微发抖,芳聘在他床沿坐下,柔声道“鸣儿为何发抖?难道是病入膏肓?” “巍鸣”不吱声也不回答,反倒抖得更加厉害。芳聘脸色忽的一变,一把扯开被子,一个打扮成巍鸣的小侍卫从内滚下,一路滚到地上,翻身跪倒,不住求饶,战战兢兢道“长郡主饶命,是巍鸣君让我假扮他的,长郡主饶命。” 芳聘指着他厉声逼问“鸣儿呢?鸣儿去哪了?” 小侍卫被吓得话也说不利索了,断断续续地答“蘭姑娘带着巍鸣君走了。” 芳聘大怒,一巴掌扇在小侍卫脸上,自己却反倒像是没了力气似的,软软地瘫坐在床边,扇人的那只手不住地哆嗦,吓得侍女赶紧扑过来扶她。芳聘精疲力竭伏在床上,满脸的疲惫“鸣儿不见的事,万万不可走漏了风声。倘若让其他世家的人知晓了,就是死,我们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侍女也是一脸惊恐,答道“是!” 芳聘抬手抚脸,不意摸到了满手的眼泪,暗道鸣儿啊,你可害惨了长姐。 陆廉回到他所封的世家领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武士将荆南苏穆忤逆叛主,拥兵占了逍遥城的消息放了出去,并且告知天下人,皇甫世家的逍遥流云藏在有疏叶蘭身上。自古有人始作俑者,必有野心之徒效仿追随,以他为石子,必激起千层浪,悠然河南北一家独掌大权的局面是要告罄了,四分五裂之势,为时不远。到时陆廉便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事情与他所料不差,自消息传遍悠然河南北之后,各大世家蠢蠢欲动,纷纷派兵前往逍遥堂,假借清君侧之名,先行探测之事,所经之地烧抢掳掠,无恶不作。 叶蘭苏穆巍鸣在去往御风城的路上随处可见那些逃亡的贫民,或老或少,衣衫褴褛,形容落魄。二人边走边看,心情沉重万分。一老汉因饥饿已久,头晕目眩,险些跌倒,被经过的苏穆一把扶住,那老汉忙不迭道谢。苏穆蹙眉打量着这些人,问“你们从何处来,为何如此狼狈?” “我们是逍遥城附近的平民。”老汉长叹了口气,这样答。 叶蘭巍鸣二人走近,听见此语不由一惊“逍遥城怎么了?为何要出走?” 老汉摇头叹道“也不知为何,四方的世家都集结了兵马,带着人啊,浩浩荡荡的,往逍遥堂去呢。”一旁难民中有人附和他道“哎,这种乱世,求财的求财,谋权的谋权,苦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我们便逃了出来,寻个活路。” “说的是啊,老头子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有这么一遭,当年各大家族混战异族的时候,十个村子九个空,自己的孩儿都拿来充饥了。惨啊……” 听完这一席话,巍鸣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苏穆远望山另一头,忧心忡忡道“看来,蘭儿你的秘密已经不胫而走了。各大世家都倾巢而出了。” 巍鸣闻言心头一紧,望向叶蘭的目光隐含担忧“蘭儿岂不是很危险。” 苏穆长叹“危险的不止她一人。逍遥城也是岌岌可危。我们要尽快找到逍遥流云,在事情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境地之前,送巍鸣君回去,震慑各大家族。” 自清婉带着庚子捷离开有疏城后,两人一路西行,踏过悠然河朝着既定的目的疾驰而去,因天色渐晚,旅途又才过半,清婉便在林中停下休憩,牵着蒙眼的庚子捷走下马车,领他来到林中小屋,在桌边椅子上坐下。庚子捷不语不动,像是浑然不关心自己身处何地。清婉煮了些清粥,端到庚子捷面前,他嗅到香气,侧过头,并不领情“就算我瞎了,你也不必装哑巴。我知是你在我刀上动了手脚。” 清婉倒不意外他会得知,被他窥破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她更好奇的是一件事“你既已知道,那为何还要抽刀?” 庚子捷循声望向她所在的位置,只有两个字“为你。” 清婉毫不动容,面无表情地道“看你断不是个合格的杀手,竟为了个女子,折了本事,说不定,还要舍了性命。” 庚子捷一笑,态度潇洒之极,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漫不经心“我庚子捷就是恣意惯了,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清婉冷笑了一声,冰冷地回敬他“我穿着并非石榴裙,是件尼姑庵里的斋衣,你这性命算是枉费了。” 庚子捷一叹“我既拿了你的珠花,必定达成你的承诺,为何不信我,偏偏要自己假手?” “你我情谊到哪般?要我信你?更何况,这信字,一人一言,是人嘴里最靠不住的浑话,有何分量,能够将我的命放在此上?” 庚子捷被她的话中内容惊到,细想了一番,没想到啊一个活色生香的小姑娘,她的心竟比磐石还要冷硬“在下好奇,你到底受了怎样的境遇,竟心冷至此?” 清婉被他说中心事,脸色微变,转头望向别处,冷淡道“至亲背叛,剜心挫骨之痛。” 她语意苍凉,细究话中涵义,竟像是个活过了几生几生的人,了无生趣。庚子捷摇头“我看瞎的人是你,苍茫大地,朗朗乾坤你不看,偏偏要盯着过去的暗处,不放手,何苦为之?” 清婉刺他一句“你为了我这个无情的女子,瞎了眼,何苦为之?” 庚子捷干笑了两声,被她说得有些无言以对,遂换了个问题“你绑我到此地,是想要从我身上获得什么东西么?” 清婉断然否认,打消了他的疑虑“不是你。” “谁?” “你的师妹。” 庚子捷蹙眉,冷淡道“她不会回来赴约的。” “那可未必,”清婉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师妹待你情深义重,不会见死不救。定会拿青门引之物来换你性命。” “青门引中人,皆是孤儿,自小便知人间疾苦,懂得生存之道。小时候,我们会几人成群,被师傅一同关在地宫之下。那地宫内,根本没有食物,到下一个月圆日,最后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进入青门引……” 清婉听得毛骨悚然“你是说……同袍而食?普天之下竟还有这种人间炼狱?” 庚子捷凄楚一笑“从那一刻,我们就是无命的鬼。同为无良人,安有情与义?我当日追杀的上官明,曾是青门引之人,因其向拥有羽霓裳的傅家透露了姓名,青门引便下令追杀了他十五年……你认为如此的组织,会救我这个不守门规,盲了眼的废物吗?” “你既已是弃子,又如何帮我?” 第78章 青门玄机 庚子捷正色向她承诺“我诺了你,纵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也必守此信。倘你不肯,我此刻就自断经脉,了结了我这条命,免得青门引追杀至此,你我皆要被折辱而死。”说罢就要作势运功,却被清婉阻止,“且慢,我便信你一次,只是……”清婉有些歉意地继续说,“你的眼睛如此,可还能成事?” 庚子捷微微一笑,甚为自信“我言既出,事必成!再说,你的样子,我已铭记于心,看得到,看不到,对我而言,都无所谓了。” 清婉心弦一动,不自然地挪开眼神,不再看他。 翌日一早,清婉便和庚子捷一道启程出发,庚子捷因眼伤未愈,视物困难,拄着木棍走得也不快,落后她数步,清婉见状走回庚子捷身边,将自己衣襟上的一截绸缎递到庚子捷手中,命他道“牵着。” 庚子捷怎会错过这种机会,凭空摸到那缎子,脸上不由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若旁人看见,还以为你要为我宽衣解带呢。” 清婉瞥了他一眼“少说浑话,我是不在意的。” 庚子捷闻言微笑“独闯青楼的女子,当然不在乎那些世俗偏见。我才愈加觉得,你我甚是般配。” 清婉哧的一声冷笑“这话不知从你嘴里说给了多少女子听过,只可惜,枉你一身武功,却都浪费了在这儿女情场之上……” 她的语气颇有些伤仲永的遗憾,庚子捷却浑不在意,揪住清婉给的缎带用力一拉,将清婉带入自己怀中,轻松化解她在自己怀内的挣扎,箍住她,挑逗似地在她耳边诱哄道“世上的家仇国恨,功名利禄,哪里比得上女儿情,女儿痴,早晚有一日,你也会为我体悟,一寸相思万头绪的苦楚和幸福。” 清婉在他怀中侧过脸,脸色依旧清冷,倔强道“我看,你是妄想了。” “是么?”他松开她,微微一笑。 随着庚子捷指点,二人一行穿过密林,来到一处水潭边,水面上常年萦着白色雾气,幽深水潭深不见底。二人暂时歇下休息,清婉随手扯了头顶一束枝叶在手中揉捏,忧心忡忡地看向庚子捷“你说带我去青门引,可是那青门引到底有多少人啊?你一目盲之人,岂能对付?” 庚子捷笑盈盈地问“你是在担心我吗?” 清婉双眉一蹙,冷冷地说“我是在忧虑你的能耐!” 庚子捷收了笑,正色道“在青楼遇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犯了杀手的大忌,我舍不得死了。所以,你放心吧。我不会轻易丢了性命的。” 清婉侧头,不惯他时不时的亲密,脸终究还是红了一红,却依然倔强道“你的性命与我无干,只是,你到底有何胜算能够拿到我要的物件?” 庚子捷浅笑“你可见过我的刀?” 清婉细想了一想,有些不屑“拦腰而断,刃不沾血,并非什么上等的兵器。” 庚子捷摆首“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真正厉害的,皆如此。刀即是人,锋芒毕露者,易折,残刀断刃,才是天下第一刀。” 清婉细想他话中内容,竟觉从前一直不屑的浪荡公子有这样深沉的内心,回首打量着他“我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善藏之人。” 庚子捷凑近来,又换做他从前那浑不正经的笑“佳人可仰慕之?” 清婉蹙眉躲开,并不理会,牵着他继续往前走,直到山穷水尽,走到青山崖边,底下就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踢一粒石子下去许久都听不到一点回音。 清婉不安道“前面无路可走了。” 庚子捷以风声辨别方位,微微一笑,一手猛然搂住清婉的腰,一手抓住树藤,附耳向着被他搂住的清婉悄声道“你不知绝地逢生的道理吗?必要置之死地,方可重生。”然后再一用力,把住那根藤蔓在云雾之内滑行,四周烟云环绕,即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脚底,清婉再无依傍之物,能抓紧的只有身边这个男人。 庚子捷感觉到她渐渐拥紧的手,知道她在害怕,便故意逗她“怎么样?觉得我很帅吧?” 清婉无言,继续着她的沉默,庚子捷轻轻咳了一声,揽着清婉落到一处平地,指着一处山洞说“此处便是青门引的入口,走吧。” 那山洞藏于藤蔓之后,乍一看并不起眼,等到步入其中才知别有洞天,其虽为山洞,实为密室,设有十二个洞口,清婉一一看过去,也惊叹“果然是妙处。哪一个是入口?” 庚子捷解释“青门引中的奇门遁甲是按天干地支分布的,每个人都要依照自己的辈分进入。” 清婉看他一眼“你是何辈分?” 庚子捷不正经地一笑,故意引她往其他地方想“现在你是在关心我么?” 清婉没好气道“不想说就不用说。” 庚子捷却没一点脾气,衔笑继续逗他“我什么辈分,就要看你是否留心过我的名字?” 清婉蹙眉思索“名字?庚子捷……庚在天干排第七,子在地支中排第一……”她抬眼望向各个洞口,心里默念着,“天圆地方……”她抬手一指,指向门洞上有圆弧和台阶上有方形装饰的洞口,笃定道,“是此门,天干第七道,地支第一道。” 庚子捷胸有成竹,却故作感慨“我如今是个瞎子,成败与否,全由着你了,错入了方向,必定会被机关害死。我们可就要成一对亡命鸳鸯了。” 清婉懒得理会,率先走入门内。 庚子捷摇头一笑,也启步随她进去,走入洞口之后,庚子捷一把拉住清婉的手,清婉用力挣脱,却始终不敌他力气,不快道“松开!” 庚子捷牵着她只管前行“机关暗藏,错走一步,你都会丢了性命,你最好还是乖乖听我的。” 清婉见挣脱不了,也就随了他去,二人拐了几拐,走入一间密室之内,密室内假山流水花木青树一应俱全,若是不知道的进来一看,只会以为是谁家的园林移到此处。可是到了这里的庚子捷却变得异常严肃,打横一把抱起清婉,她大惊失色“你想干什么?” 庚子捷难得的郑重其事“别说话,好好记住我的步子,倘若我死了,你也好逃出去。” 清婉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同寻常,也安静下来,抬手勾住他脖子。庚子捷抱紧她迈步向里,每走一步同时念出穿过密室的口诀。 “一丈青门荫碧溪。” 此语出口,他朝假山流水处先走一步,再念,“六道轮回无返路。”接着便右行,朝青树侧走了六步。 “人生七苦利刃解。”他方向一转,朝他右侧走了七步。 “绝路常憎五更天。”他抱着清婉腾空而起,足尖一点假山,朝前飞去五丈距离,落在一石壁前站定。 清婉正在默记适才口诀,来不及反应,庚子捷看着怀中紧搂自己颈部的清婉,故意逗她“舍不得下来了?” 清婉回过神来,忙挣扎着从他怀中跳下,因他事先提醒过,也不敢走得太远,只在一旁看着他。庚子捷在墙上摸了几下,找到一块石子扭了几扭,地面忽的开始震动,清婉一惊,只见前面的石壁缓缓升起,露出后方一处密室,密室别无它物体,只中间一块高台,宛如祭坛,庚子捷道“这便是我们平时接受任务的地方。” 话音刚落,密室入口处射进一道火光,每个洞口中都走出一名穿着黑斗篷,带着黑白两色面具的青门引杀手,杀手们步步逼近,从四面将清婉等人围住,为首的辛子凌摘掉了斗篷和面具,望向庚子捷,语气中含着似乎早有预料的欣喜“师兄,你回来了。” 清婉变色,望向庚子捷,淡淡一笑“悲哉,枉我断了前半生,竟还是痴傻,错信人言。” 庚子捷也不争,只是摇了摇头“那你终究不信我。” 清婉再不看他,而是望向辛子凌,淡淡道“我命如草芥,只是宏愿未了,枉费了佛前一炷香。” 辛子凌因师兄的关系,早已将此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冷冷道“带走。” 清婉被青门引杀手压上祭坛,周围架满了柴火,欲将她生焚的架势。准备就绪,一名提着篮子的长老慢吞吞地从石门背后步出,清婉移目看去,那人须发全白,老态龙钟,像是连走路都成难事,可一见到他出现,杀手们纷纷单膝跪地,鞠躬行礼,神情分外恭谨。 清婉一惊。 老人先看了一眼站在杀手之前没有戴面具的庚子捷和辛子凌二人,又回头看了一眼清婉,没好气道“漏了脸给个手无寸铁的小丫头,还是有气的,丢人!” 二人闻言大惊,立即诚惶诚恐地跪下。 老人扫了一眼庚子捷蒙布的眼,叹道“眼睛瞎了,无妨,青门引的老规矩,破不得。地面上的人,不可入此地,不可知门中事。至于此女,祭了吧,免得我动手。” 老人转身要走,其他青门引杀手正要领命动手,就见庚子捷缓缓站起,挡在了清婉面前。辛子凌旋即色变,脱口道“师兄!” 老人察觉到庚子捷的意念,停住脚步,回头看去“怎么?为个孩子,要生生世世留在这黑暗中,跟我老头一样,做个穴中人?” 庚子捷再度跪下,动容地恳求“此女救过庚子捷,请长老成全。” 辛子凌失声惊叫“师兄,你疯了!决不可!” 老人缓缓转身,重又走回庚子捷面前,心平气和的语气,谈及生死也仿佛谈论天气一样平静“青门引渡人的规矩,是为我们这些杀手报恩所设,讲究一命换一命,她替你活,你就要留在这地下,永生不得见天日?” 他颔首,简单道“庚子捷明白。” 老人捋须,浑浊双目审视般地落在他身上,像是等他反悔,而庚子捷的态度始终冷静。终于老人像是信了,点了点头“好,那就要看她有没有这个造化了。走吧。”随着老人一声令下,余下的青门引杀手皆毕恭毕敬随老人离去,辛子凌走之前愤然望向庚子捷最后一眼“师兄,你休想!” 庚子捷知她只是全然维护自己,向她投以感激似的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密室之内终于只剩清婉和他两人,庚子捷走到清婉面前,亲自动手取下积在她周围的木柴,要扶她下来,清婉并不领情,侧身一躲,俯视着他“那老丈之言,何意?” 庚子捷开口“只有让你成为青门引中人,才能帮你拿回你的东西。以后,我就是你的肉身,替你在此做苦主,你便可以替我而活。” 清婉怔了一下,旋即发出一声轻叹,不知是感慨他的决定,还是动容他的命运。 庚子捷付之一笑“这轻叹,可是心声撩动?” “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开这样的玩笑。” “玩笑么?”他摇头,却也不解释,“我虽干杀人取命的勾当,却言出必果,不知是否能还你个可信的余地?不过……” “不过什么?” 庚子捷抬头,望向她此刻所在的方位,清楚道“不过,替我而活,你便要入青门引,是否过得了此劫,要看你自己的了。” “那么,”她伸手给他,连犹豫的时间都不留给自己,“带我去。” 第79章 御风城事 庚子捷一怔,也不再多说些什么,牵着她走入密室另一道门中,踏入一条长长甬道之上,此地机关重重,夹道两旁站满了青门引的杀手们,各个脸戴面具,身披黑色斗篷。甬道尽头,老人端坐在椅中,辛子凌侍立一侧,目光尤且忿忿地瞪着清婉。 老人一顾左右,命道“开始吧。” 清婉除去鞋袜,目不斜视赤足踏上洒满热炭火的道路,那疼痛必定超出她能忍受的范围,而她只是蹙眉强忍。 两边的杀手们取出黑羽,引箭齐齐射向清婉。清婉面不改色,也不躲闪,庚子捷闻声跃起,以残刀替清婉挡下那些致命的黑羽,但仍有部分残箭划破她的肌肤,却不能阻止她的脚步,她一步步逼近老人。辛子凌冷眼望着,抽出自己腰间黑羽,朝她射去,同时大喝道“我绝不许师兄的后半生被你锁在穴中。” 黑羽疾射而来,清婉避无可避,庚子捷根据声音辨别来时的方位,一跃而起,将黑羽抓在手里,辛子凌没有料到庚子捷会有此举,一惊之下脱口而出叫了声师兄。庚子捷满掌握着黑羽,眼见鲜血从指缝间留下,他也像是不知痛,牵住清婉的手一步步走到老人面前站定。老人目视庚子捷许久,忽的一叹,颇为动容“决定了吗?” 他点头,笑了笑。 老人拿出黑羽,在清婉的掌中划了一痕,又将她的手交还给庚子捷“渡人渡己,肉身魂飞。你如今是她的替罪肉身,青门引的东西,就不能留在身上了。那我就散了你这身功夫吧。” 庚子捷再度颔首,坦然闭眼,示意他动手。 老人运功在手,以全力朝他胸口击出一掌,庚子捷连连后退了数步,一声闷哼,吐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一身武功尽废,对一个杀手而言不啻于毁灭性的打击,而庚子捷却始终若无其事。 为他悲愤的另有其人,辛子凌飞奔而上扶起庚子捷,眼泪潸潸而落,痛声道“师兄,你这是何苦?” 清婉想不到他竟能为自己做到此等地步,不是不惊讶,看向庚子捷的目光复杂又愧疚。 老人见不得此种生死离别的伤感氛围,干脆打断他们“你们该去赴约了。” 辛子凌无奈放下庚子捷,依依不舍道“师兄……等着子凌回来……”为逼自己狠下心来,她话音才落便带了一列青门引杀手阔步走出,再不回头,老人走后,清婉扶着受伤的右臂走到庚子捷身边,将他扶起,也替他觉得可惜“为了一只珠花,可值得?” 庚子捷抬起手背,徐徐拭掉唇际鲜血,淡笑“若为佳人故,性命亦可抛。” 清婉脸色一凝,却也没像从前那样即刻否认,只是转过身,轻轻叹了口气。 那边苏穆巍鸣叶蘭三人得知各大世家蠢蠢欲动已经逼近逍遥堂之后,为解逍遥堂之困,他们马不停蹄赶到御风城,那城或因年久失修的关系,残垣断壁,城墙之上爬满青苔。他们到时已近黄昏,门城意外大开,如阵狂风吹起萧瑟落叶,城外无人经过,如鬼城一般寂静。 三人踩着瑟瑟枯叶走进城内,边走边看,只见街道颓废,阴风阵阵,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苏穆感慨道“我曾听姑姑说,御风城的尊君曾是一代枭雄,战功赫赫,掌管此处逍游十八城,曾是盛极一时,能与逍遥堂抗衡之主,如今,此时竟残垣断壁,如此萧条?” 巍鸣前后张望,提醒他们“这偌大的城池,竟无一人,此地甚为蹊跷,大家需当心。” 说话间前方有人影一闪而过,几个少年窜入巷中,因动作太快,只听见一串诡异的铃铛声响,和他们口中诵念的咒语就消失在众人面前“天众龙众,三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莫呼洛迦……”伴随着嬉笑声,那些少年身形如游龙,几次与他们三人擦肩而过,却捉不到也碰不着,巍鸣苏穆警觉起来,二人背对而立,默契地将叶蘭护在中间,望向四周,却始终辨不出那些人的武功路数“好诡异的功夫。” “小心!” 四面八方无处铜铃朝他们撒来,如同暗器砸向三人,苏穆抽剑挡去大半,却仍有部分砸中他们,叶蘭本能地抬手遮脸,就在这时,一张缀有铃铛的红线丝网从天而降,罩向三人,苏穆正要抽回长剑,反被适才那些铜铃缚住四肢,无计可施,巍鸣暗道不妙,正要施展逍遥以解决眼前困境,却被叶蘭一把按住,摇头“鸣儿不可……” 穷途末路之际,一名头戴斗笠的壮汉手拿火把突然冲了出来,挥舞着火把烧毁了那铜铃网,向着被困的三人大喝道“跟我来。”三人奋力挣脱之后便随着那名壮汉狂奔,拐入巷口,跟着他跳入一口水井之中。巍鸣略有犹豫,在井边观望,壮汉急了,催他们“来不及了,快点进去。”叶蘭牙一咬,眼一闭,拉着巍鸣一跃而下,进去才发现井下竟然别有洞天, 井中另藏了一间密室,密室之内挨挨挤挤睡满了御风城的老百姓们。 巍鸣叶蘭对看了一眼,眼中有相同的疑惑,不是灾荒之年,这些人何以在此隐居。 苏穆先行道谢,壮汉摆手,望向三人装扮,了然道“三位贵人是外头来的吧?” 苏穆点头称是“敢问义士何故在此?” “哎,我啊是御风城的百姓,也是无奈躲在井底避难。” 巍鸣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睡着的那些百姓,奇道“这些都是御风城的百姓吗?” 壮汉苦笑,点头默认。 苏穆便接着问道“方才袭击我等,如同鬼魅的少年是谁?这堂堂御风城怎会颓败至此?” 壮汉压低了声音,像是唯恐周围有人听到,语气中都能听出来的害怕“他们啊,是当年御风尊君的小鬼,来索要人血的。” 叶蘭一惊“人血?” 壮汉长叹出声“当年,我们御风城啊,也算一方丰饶之地。后来,尊君被妻子有疏氏与玄古阁旧部设计给害死了。” 听见有疏二字,叶蘭脸色微变,听着那人继续往下说“御风城传权柄给二公子,没料到,当年二公子的挚友古夕便是玄古阁的细作,死在了二公子剑下,二公子被好友害得家破人亡,没几年,就死了,御风城就成了如今的模样。那些鬼魅啊,都是冤魂,招来的小鬼,替他找人血的,所以,我们都躲在此处,只敢白天出去,你们就在此休息吧,明早啊,赶快离开吧。” 苏穆再三道谢,等那壮汉起身离去之后,巍鸣才问叶蘭“蘭儿,方才那人说,有疏氏,蘭儿可知,是你哪位亲故?” 叶蘭叹了口气“我只听二姐谈及一二,是我姑母,因姑父另有新欢,姑母不堪受辱,才愤然报复。蘭儿并不相识。倒是……玄古阁……” 苏穆听到玄古阁三字,眼神一利。 “二姐说,当年我被父亲送往鸾倾城,就是受到一位玄古阁的老友指点。” 苏穆蹙眉“玄古阁早已被异族所灭……难道,他们的余部尚在?” “如若真的是玄古阁有意为之,搅动皇甫与荆南的联姻,难道又牵扯上逍遥流云之事?”巍鸣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叶蘭环顾井中四周“可此地是那位妙人所选,她绝对不会与玄古阁勾结,相害鸣儿的。” 想到之前那突然出现的几名少年,苏穆心有余悸,立刻道“此事诸多凶险,我们明日便离开,再细细查明。” 次日天色一亮,一行三人便从井内离开。出了御风城继续前行,终于来到与清婉早已约好的林中小屋,叶蘭一指那屋顶的红绸“相约之地就在那里,屋顶有红绸招展为记。” 三人快步走入小屋,屋中并无一人,只一张桌一张椅,椅子上还放着一条解开的绳索,叶蘭拿起一看,暗暗心惊“难道出事了?” 苏穆已经绕了屋子一圈从外面回来,周围也并无人影,他问叶蘭“你们约的是何时?” “本月,月圆之夜。”叶蘭有些懊恼,“是我太大意了,不该留她一个人应对青门引。”她转向巍鸣这才道出实情,“鸣儿,那个女子,其实,是你的小妹。” 巍鸣大惊失色“什么?蘭儿说本君的小妹,离樱?” 叶蘭点头,语气不是不痛惜如今她的际遇“你还记得在逍遥堂中,给你医过病的老仆,有个女徒弟名唤清婉,她就是离樱。” 巍鸣细细回忆,终于想起从前在逍遥堂时为他医治的那名寡言少女,第一眼见到就让他觉得异常亲切,如今想来他才知缘由,心下一暖,又问“可是,小妹的面容,怎么会如此大变,跟她从前完全派若两人?” “她似有难言之隐,并没有告诉我,我推测,害她之人,似乎也在逍遥堂中。” 小屋外,风吹草动,苏穆忽然一凛,示意他们噤声。 “怎么了?”叶蘭以眼神询问。 他肃然朝房梁上望去。 “不好!” 辛子凌拔出双刀,劈开草屋屋顶,带着青门引杀手们从四面八方杀入小屋,朝叶蘭高喝“有疏叶蘭,拿命来。” 巍鸣眼疾手快,拉住叶蘭躲开,苏穆抽出佩剑,格下辛子凌的双刀,震得她连连后退,退到门口,她却还不放弃,目光狠辣地望向叶蘭“我说过,要你的命,青门引从不食言。” 巍鸣挺身挡住叶蘭,问她道“我小妹在哪?” 辛子凌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她所指何人,意味深长道“原来那个女人是你妹妹。”她新仇牵动旧恨,放下叶蘭只攻巍鸣,被早有预料的苏穆持剑拦下,短短几招便被苏穆逼出屋外,叶蘭巍鸣互看一眼,便也快步跟了出去。 他们这才看见屋外空地上,将小屋团团包围着的青门引杀手们,月色洒在他们拔出的刀刃之上,泛着冷冽寒光。那些光折射到杀手眼中,化成了凛冽的杀意。 苏穆侧首交代叶蘭“你护着巍鸣君,我来解决他们。” 叶蘭步形微动,摆出应敌的姿势,殷殷叮嘱巍鸣“有我和苏穆君,鸣儿切不可用逍遥流云。” 巍鸣点头,又加了一句“那你也要小心。” 苏穆起身跃起,率先向从树上落下的三人发起攻击。叶蘭飞身相助,巍鸣见状也跟着一跃而起,跳到树梢之上,以掌风震动树叶,树叶纷纷落下,叶蘭顺势发功灵羽,改变巍鸣送来树叶的方向,将它们化成利器,向青门引杀手们射去,漫笑道“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叶子爷当年的风貌。” 那些落叶来势如狂,迫得杀手们连连后退,渐渐不敌,辛子凌见状心内一凛,两指并于唇边用力一吹“布阵!” 青门引杀手们闻令纷纷在三人周围快速旋转,脚步迅速,不辨人影,依稀只能看见四周一堵人形的墙,苏穆身形一滞,仰头望向树上的巍鸣,扬声唤他名字“巍鸣。” 巍鸣一跃而下,并肩站在苏穆身旁,脸色渐沉,望向那些杀手。那环形怪圈腾空而起,引得林中的乌鸦们纷纷飞向怪圈,黑羽成阵,宛如乌云,遮天蔽日,忽的齐齐向下攻去。苏穆脸色大变,引剑刺向那些鸦群,尸体纷纷落于他脚边。苏穆垂目看着,冷淡道“当年,我姑姑就是死在黑羽之下,虽然是皇甫规假青门引之手为之,但那些箭羽上确沾着梦姑姑的血。苏穆不孝,皇甫世家的债,苏穆不讨了。” 巍鸣心内一动,闻言望向苏穆,知他是因为自己的关系才肯放弃。 苏穆剑指头顶那些群鸦,冷言继续“但你们这舔血的催命鬼,本君要杀他几个,祭奠姑姑亡灵。” 他一跃而起,直奔那青门引杀手组成的怪圈,快得叶蘭只来得及喊了他一声,苏穆便以身闯入那怪圈之内,擒杀数人,青门引杀手们阵脚大乱,此阵一破,他们便纷纷坠地,弃敌而逃,苏穆并不愿收手,不依不饶,直追入林中。叶蘭大惊,匆匆回头交代巍鸣“鸣儿,你在此处等候,蘭儿去去就来。” 巍鸣正要阻止她,却只拽住了她衣袖一角,便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月下林中,心急如焚。 第80章 苏穆遇难 庚子捷醒来时,清婉正一声不响地守在他床边,她始终未做声,他却已感觉到她的存在,抬起头,向着她应该存在的方向轻声地问“为何不走?” 清婉细看他蒙布的眼,有过一瞬的迟疑,但还是从怀中掏出解药递到庚子捷手中“吃了吧,是医治眼睛的药。” 庚子捷全无怀疑,连问都不问她如何取来,含笑服下“你我两清了,你不必介怀。” 清婉不解他话中何意,既惊且疑地看着他,庚子捷揭开被子站起,道“你跟我来。” 他带着清婉避开巡逻中的青门引杀手们,悄然潜入山洞之下的藏宝阁内,藏宝阁的守卫森严,庚子捷拉着她避到柱后,压低声音道“我已武功尽失,这一次,轮到你的玉萧来护着我了。” 清婉会意,从怀中取出玉箫款款奏起,箫声泠泠,却带着一股摄人魂魄的媚意,清婉冷淡地走出,那些杀手们正欲攻击,才一举刀,眼前忽然幻觉丛生,一个一个开始头晕目眩,庚子捷悄无声息地绕到他们身后,迅速出手将其打晕在地,收拾完那些守门的杀手后,庚子捷便带着清婉走入藏宝阁中,说是藏宝阁,金银钱财倒是其次,房中当中的位置摆放着一个巨大柜子,如药箱般,每个抽屉外贴着各大世家家长的名字,清婉举目望去,在其中寻找写有皇甫规名字的柜子,找到之后她走近打开,从柜中取出一只锦盒,打开一看,盒中并无其他,只一只盘香罢了。 虽不解此物何意,清婉还小心将它藏于怀中。 “好了吗?”庚子捷站在稍远处等她,笑了笑,问她。 清婉点头“好了。” 庚子捷遂走上前来,一牵清婉的手,带她走出密室,原本那些倒地的青门引杀手中有人苏醒,伏在地上望向二人将要离去的背影,暗暗掏出怀中的黑色羽毛,一用力,射向墙壁上的机关。一时之间,狭窄的密室内万箭齐发,通通射向他们。 眼见一支箭将要射中清婉,庚子捷转身抱住清婉,几个旋身过后,以背为盾,替她挡下那些箭雨,自己的右腿因此不甚中箭,血流了一地,清婉触目惊心,连忙扶住他,急切道“能走吗?” 庚子捷忍痛点头,不愿让她见出任何异状,轻声道“快走。” 回头望了地上那些快要苏醒的守卫,清婉一咬牙,狠下心来,扶着庚子捷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离开了密室,走到山洞门口,抓着来时的那条藤蔓再又荡回山崖边,清婉扶着庚子捷走到树下坐下休息,仔细观察他腿部的箭伤,伸手想要将其拔下,还未碰到便听到他吃痛似地哼了一声,清婉收手,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很疼吗?”她问,语气流露出不自知的忐忑。 他一笑,不想在她面前露怯,自己干脆地将箭拔出,鲜血随之激涌,清婉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撕下裙摆一角为其包扎。庚子捷见她如此,心下微暖,故意逗她“知道吗?我庚子捷也算是个青门引的传奇了!当真是第一个逃出来的穴中人,多少穴中人,到死都想能出来重见天日,我可要羡煞旁人了!” 清婉自顾自做着自己手中的事,并不理会他的玩笑之语,只是低头淡淡问道“他们为何不逃?” 庚子捷呵呵一笑,云淡风轻地解释,掠过了那些生死白骨的密史“死士之盟,金石难断。有进无出,有来无归。”说到这里他一把抓住清婉的柔荑,似感喟又似玩笑“你我相识一场,听过曲,谈过情,挽过腰肢,临走了,也不依依惜别一番,我会心伤难耐的。” 依旧那样荒诞不经的语气,清婉却意外地从中听出了伤感之意,向来轻车驾熟的拒绝到了眼下竟成了难事,清婉侧过脸,不忍多看他此刻的表情一眼,狠下心来道别“清婉……别过……” 庚子捷任她将手抽回,苦笑了两声“看来,我还是未焐热你这冷美人的心,一路保重。” 清婉神色微变,若是如此轻易就放手,那这便不是她所认识的庚子捷,可是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做任何挽留,清婉终于还是站起身,掉头离开。 望着她离去背影,庚子捷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奇异的幽光。 叶蘭疾奔入林,四下寻找苏穆的踪影,忽然一支着火的箭羽从不知名的某处射来,叶蘭惊觉偏头一躲,那箭羽末梢便结结实实扎入她身边的树上,其后羽毛为青门引惯用的黑色,叶蘭拔下细看,暗暗心惊苏穆君! 她掉头向着黑羽射来的方向跑去,途经之地,躺着两个被苏穆杀死的青门引杀手,放眼望去,火光燎燎,不见前路。她心急如焚,飞身上树,寻到此刻苏穆身处之地,落到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苏穆不用回头就已知是她“蘭儿来了。” 叶蘭抬头望向四周,青门引杀手手举铁钩,铁钩上燃着烈火,在二人四周布局窜行,身疾如影。辛子凌从众人背后走出,望向叶蘭,咬牙切齿道“来得正好,你伤我师兄的眼睛,今日我要剜了你的双目。” 一声令下,青门引杀手们便齐齐向叶蘭发起攻击,火球在夜空中窜行,一些落到地上,他们四周的野草沾上火星,很快便开始熊熊燃烧了起来,以摧枯拉朽之姿逼近他们,二人渐渐不敌,苏穆牵住叶蘭的手,道“走。” 叶蘭苏穆开始狂奔,青门引杀手紧追不舍。辛子凌拿出黑羽,引弓瞄准叶蘭,利箭破空而去,急速旋转射向前方叶蘭,苏穆察觉到身后劲风来袭,心内一凛,一把推开叶蘭。箭尾擦过她时划破苏穆胳膊,二人因力一同滚落山坡。 辛子凌带着杀手紧追不舍,跟着纷纷跳下山坡,苏穆滚到坡底,拉起叶蘭躲在陡坡之下,拉来藤蔓枯木掩蔽,透过枯木缝隙清楚可见那些杀手正手持火把,在山坡上仔细察看。二人屏息静气紧挨着彼此,一声也不敢出。辛子凌苦寻不着,却也不甘心就此放弃,指着坡下命令道“继续找。” 叶蘭这才发现身后竟是一个山洞,牵了牵苏穆的衣袖小声道“他们应该还在附近查找,我们先在此避避吧。” 苏穆点头,叶蘭正要扶他起身,却听见他吃痛地低吟了一声,叶蘭忧心万分,看遍他周身,敏锐地注意到他肩头正在渗血的地方,呀了一声“兄长受伤了,快把衣服脱了。”苏穆略有些踌躇,只是争不过她坚决的态度,被她脱下外袍,露出手臂的伤痕和肩上还未痊愈的鞭,叶蘭心中愧疚无限,怜惜地用手指抚过,喃喃道“兄长受苦了。” 苏穆只当她说的是箭伤,摇头淡淡道“无妨。” 叶蘭心更是一酸,站起身,坚定道“我去找些草药。” “不用,别去,”苏穆牵住她的手,柔声阻止她,“免生事端,真的无妨。” 叶蘭凝神细听洞外,那些杀手的脚步声并未走远,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在理,便选择坐回了苏穆身边。苏穆温和地看她,见她抱膝坐着,散发敷面,显得年纪很小的样子,此情此景不禁让他回想起了当年,脸上现出了淡淡笑意“可记得当年,你我坠下山崖,也是如此情境。” 叶蘭遥想当年事,远的竟好像是前世,她微微一笑,心下却是酸楚异常,这短短数月所经历的人和事,对她而言真像是活过了几辈子。 苏穆看出了她表情中的无奈,笑着宽慰她“这番遭遇对苏穆而言,倒是幸事一件。” 叶蘭得他安慰不由微微一笑,那发自内心的笑意看得苏穆怔住,却不得不黯然移开了眼,叶蘭不查他内心纠葛酸楚,豪爽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大方道“兄长可以借蘭儿肩头一靠,休息片刻吧。” 苏穆知她心内坦荡,故有此语,便也不推脱,靠在叶蘭的肩上闭上也眼睛,心内平静安宁。 辛子凌和杀手们继续在林中搜寻苏穆与叶蘭的踪迹,忽见头顶一只信号箭一闪而过,发出凄厉的哨子声响,最后如烟花般在天空散开,一瞬的强光映亮了天地,辛子凌仰头望去,顿时大惊失色“追杀令!师兄他……” 她转念一想,并不意外,师兄为了那个女人坏了青门引的规矩不过是迟早的事,遭到青门引追杀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是,师兄竟如此糊涂,他怎会不知青门引的死士之盟,金石难断。有进无出,有来无归。 辛子凌绝望不已,颓然跌坐在地,而那些杀手们见到此令之后也不再受她命令,纷纷以铁钩抓树,跃起离去。 辛子凌仰首望天,无声悲鸣。 第81章 幻术成真 自叶蘭为寻苏穆走后,巍鸣便焦急等在小屋外,来回走动,忽见远处一女子身影款款走近,巍鸣以为是叶蘭,惊喜地迎上前去“蘭儿。”走近方知,那人竟是清婉,巍鸣一惊,但仍有些不确定,迟疑地唤她“清婉……不,你是离樱?” 清婉听见昔日的兄长如此唤她,心下一酸,亦缓缓叫他“二哥。” 这一声二哥叫得巍鸣恍如隔世,激动不已,悲喜交加,展臂搂住清婉的肩,泣声道“当真是小妹,是离樱?二哥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清婉枕在他肩头,哭得伤心,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恻然道“若不是二哥唤我,大概要忘了自己叫做离樱了。” 巍鸣松开怀抱,仔细端详面前的清婉,伸手将散落她面颊上的发丝挽到她耳后“小妹的容颜怎会如此?” 清婉闻言抚摸着自己的面容,神色黯然“是师傅为我挫骨销肉,才有了这张连我自己都认不得的面孔。” “你师父?”巍鸣苦思,恍然惊悟,“是苦海?” 清婉点头承认,转身望向头顶明月,继续道“师傅如小妹再造父母,救我性命,授我防身之术,又指引我来此处,与蘭姑娘相会。” 苏穆扶着她的肩让她回头看自己的眼,殷殷追问“在逍遥堂中,离樱为何不与二哥相认,你可知,二哥每每念及小妹,五内俱焚。” 清婉闭目,脸上因回忆泛起痛苦之色,她侧首向内,隐忍道“因为害我如此之人,就在逍遥堂中。” 巍鸣一惊,咬牙切齿道“是谁?伤我小妹一分,我必百倍偿还。” 清婉抬头看他,如水眼眸如两簇跃动的冰冷火焰,探不到一丝暖意“多日未见,二哥竟转了性情,多了几分男儿血性。不过,小妹的仇人,说出来,二哥不止五内俱焚了……” 巍鸣被她神色之中的恨意惊到,略显讶异地望向清婉。 她一字一句说出仇人的名字“当年,将离樱逼下悬崖,置于死地的就是我们的长姐,皇甫芳聘。” 巍鸣大惊失色,险些跌倒“长姐?长姐?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清婉侧首,一滴泪沿着面颊徐徐滑落,她凄凉一笑,“是离樱亲身所历,切肤之痛仍身临其境,千真万确。” 巍鸣因过于震惊,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长姐为何要害离樱?” 清婉冷笑“她要嫁给悠然河南北未来掌权人,保住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至于二哥哥,”她移目看他,神色复杂,像是羞耻之后的内容,她断断续续地透露她所知的真相,“二哥哥……被迷药所害,与依郡主云雨之事,亦是长姐所为。” 一席话将巍鸣彻底击溃,他难以置信却也不得不信,浑身好似脱力一般,后退数步倚在树上站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清婉字字诛心“妹视姊如腹心,姊待妹如草芥。若是小妹求二哥哥为我复仇,二哥哥可愿否?” 巍鸣一惊,下意识就问“小妹想如何?” 她紧盯着巍鸣的眼,清楚道“以彼之手段,还至彼身。” 那便无异于彻底割裂他们之间的手足之情,巍鸣悲哀地看向清婉,眼中有无计可消除的哀伤,想到从前垂髫之年,同庭嬉戏,他们三人头插鲜花围在陶瓷缸边玩耍,那时候他们是这样和睦,何曾想过若干年后会有这样剑拔弩张的一幕,自己又会变成眼下这副模样。 巍鸣怆然道“当年庭院同嬉戏,岂料同根难相容。天上先人亦洒泪,世间骨肉不相逢……长姐、小妹,皆是鸣儿至亲至信……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清婉却无动于衷,情爱仇恨早随当年悬崖那一跳便彻底割裂,现如今还有什么她抛不掉,她清冷一笑“二哥哥果然还是当年的那位多情公子,离樱早就料到,你不会对长姐下手。不过,”她骤然变色,变得冷峻,敛袖向他施礼,全无第一次相见时那样亲密,“我已拿到逍遥流云的下半阙了,不如,我与二哥哥做笔交易,倘若你杀了长姐,我就将流云奉给逍遥堂堂主。” 巍鸣扶她也不是,不扶也不是,黯然长叹,只有一记苦笑“你说什么?小妹?你在跟我,你的兄长,做交易?” “骨肉不仁,至亲寡情,我还能如何?只有握着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方能一血前耻。” 巍鸣痛心难当,泪流满面,这一大哭为她也为自己“你们将我置于何处?当真可悲,可怜,可恨!”他伸手欲拉她,却被她毫不留情地一把夺过,巍鸣声声泣血,字字含泪,只想以他的暖意融化清婉坚不可摧的内心,“小妹……今后二哥会好好守护你……” 清婉倔强地侧首,并不因此而罢休“我不要守护,我只要皇甫芳娉的性命。你答应是不答应?” 巍鸣但觉耳中轰鸣,脚下一个踉跄,黯然望向清婉的眼睛。 清婉呵呵冷笑“早知二哥薄情,就莫怪离樱寡义了,我会拿着流云向御风世家借讨兵马。长姐不配用我皇甫的姓氏,我要将她从宗谱中去除,毋辱门楣。” 巍鸣大惊,脱口道“小妹,你切不可妄动。” 清婉取出玉箫,紧握于手中,目光坚毅地望向巍鸣“谁也别想阻止离樱,你也不行!” 巍鸣上前正要阻拦,清婉横萧于唇边,徐徐吹奏,巍鸣头晕目眩,力不能支,只得倚在树上稍事休息,清婉走上前来,巍鸣误以为她要搀扶自己,却见她取下了腰间自己佩着的皇甫信符,端详了片刻,道“当年给二哥哥的,离樱要收回了。” “别……” 临走之前瞥了巍鸣最后一眼,她状甚感慨,摇头一叹“二哥哥之性情,本就不该坐在那宝座之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才是帝王该有的气象。” 巍鸣抬手欲留她“小妹……”而她决然离去,不思回顾。 在她走后不久,一队人马影影幢幢出现在丛林中,陷入昏迷之前的最后一眼,他喃喃道“有疏尊主?” 自辛子凌离开之后,叶蘭扶着苏穆走回林间小屋,却不见了巍鸣踪影,她里外找遍,也不见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心内一时着急,望向苏穆“鸣儿不见了,兄长可有发现?” 苏穆扫过周围,摇头。 叶蘭情急之下连忙追问“鸣儿可是出事了?” 苏穆脸色一沉,手握剑鞘,暂未言语。 此时风吹草伏,茅屋之外的丛林之间闪过几个异族少年,风声传来铃铛作响,笑声间或。苏穆闻言侧首,神色一紧“是御风城中的那几个诡异少年。” 叶蘭心下讶异“难道鸣儿被他们捉了去?” “追!” 二人深入密林,追赶那些少年,只见月影幢幢,风吹草动,很快便无人影声息。 那些少年行动极快,苏穆叶蘭一路紧追直至御风城外,那异族少年一个闪身,躲入一处残垣断壁之处,不见踪影,叶蘭极目望去,已不见那些人踪影。 苏穆环视此刻身处之地,虽已惨败颓塌,但从细节处依稀可见盛时的华美精致。苏穆转头四顾,感慨道“见这残垣断壁的风貌,以前应是贵胄繁华之地。” 二人跨过杂草遍生的台阶,走近正厅,厅内桌椅俱全,却已毁坏,桌上满满都是灰尘,梁上结满蛛网。门前楹上写着镜花水月轩的匾额倒于一侧,苏穆走上前去,细读上面的字句“镜花水月轩?此处,便是那日义士所言的二公子当年的府邸。” 叶蘭奇道“既然那二公子已然是御风城的掌权人,怎么会住在如此破败之地?” 苏穆启步入内“人心难料,一探便知。” 叶蘭跟在他后,二人穿过前厅,来到后院废墟之地,只见一条石子小路直通黑色山洞,洞旁的水洼边开着一簇簇颜色极为艳丽的花朵,探头望去,几只蝙蝠扑棱飞出洞口,惊了二人一跳,苏穆叶蘭对看一眼,点了点头,朝洞口走去。叶蘭一个不查,踩到那朵花的花茎,花瓣轻轻颤动,有黑色烟雾从花蕊之中散出,苏穆见状一把拉住叶蘭“小心。” 叶蘭止步回首,苏穆俯身捡起一枚石子投入其中,石子在烟雾之中如同纸片,燃烧成了灰烬。二人大惊,苏穆眼疾手快拽着叶蘭向山洞另一侧狂奔,烟雾缭绕弥散在他们身后,直到遇见洞外空气才渐渐退却,苏穆松开手,紧张地回头问“没事吧?” 叶蘭摇头,仍旧心有余悸。 “此处机关重重,看来,引我们来此是早有预谋。”他回头看了叶蘭一眼,特意叮嘱她,“你留在这,我前往探探虚实。”他转身要走,反被叶蘭一把拉住手臂,她担忧道“不可让兄长独自涉险。” 苏穆微笑着轻轻拿下她的手“若能与蘭儿同生共死,苏穆也此生无憾了。” 二人对视一眼,目中有相交数年才有的默契,同时启步走入这镜花水月轩的厅堂内,大殿各个角落都立着铁铠甲人像,冷风瑟瑟,吹起地上一层枯叶,叶蘭侧耳细听,一凛道“琴声。” 琴音渐重,悠扬而来,四角的盔甲人像关节处咯咯作响,随着琴声动了起来,笨重地朝前踏出一步,地面便跟着一阵颤动,铠甲人像在琴音的操控下,如同活物般向叶蘭苏穆发起攻击。 苏穆抽剑应敌,此时琴音忽的一转,变得缠绵悱恻,苏穆眼中僵硬的铁铠甲人像仿佛一下子有了肉身,重塑容貌,变成了荆南依,苏穆大惊,将要刺出去的剑硬生生收回“依依!” 叶蘭的声音遥远地传来,如在雾中“是幻术!” 苏穆一凛,这才回过神来,挥剑砍向面前荆南依的塑像,石像散落成废铁。叶蘭正欲后退,忽然听见附近巍鸣的呼喊声,叶蘭循声望去,看见巍鸣伏在角落中,向着叶蘭招手“蘭儿,我在这,我在这儿……” 叶蘭喜极而泣,匆忙上前扶起巍鸣,紧紧相拥“蘭儿终于找到你了。” 巍鸣紧搂叶蘭,越搂越紧,叶蘭在他怀中挣扎“鸣儿,我……我……喘不过气了。”巍鸣恍若未闻,迟迟不放手,直至叶蘭晕在他怀中。 苏穆击退石像“荆南依”,转身正要寻找叶蘭,不意却望见了荆南梦,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脸上永远都带着亲切的笑意,向他伸出手去,柔声道“小苏穆。” 苏穆恍惚,神色怔忡“梦姑姑……” 荆南梦含笑道“我的小苏穆,可思念姑姑?” 苏穆放下手中长剑,百感交集地走近荆南梦,神色颇为动容“姑姑,你好吗?苏穆时刻都念着姑姑。” 荆南梦一笑,展开双臂“来,到姑姑这边来。” 苏穆如梦游般,一步步走近,跟受冻的孩子似的依偎在她怀中。荆南梦以手轻抚他头发,声调忽的一变,阴沉质问他道,“为何不为姑姑报仇?怎可舍我枉死在冰冷的悠然河中……” 苏穆一惊,惶然抬首,惊慌解释“苏穆不孝,对不起,对不起,梦姑姑……只是……巍鸣,心有大善,必定会是个好君王,苏穆以为,家仇私恨抵不过天下太平,四海归一,所以……姑姑,请赎罪……” 荆南梦收回手,冷声道“不肖子孙!” 苏穆闻言不甚惶恐,放下长剑俯身跪下请罪。荆南梦冷笑了两声,捡起那剑,毫不留情地刺向苏穆。 第82章 叶蘭割皮 “当年,将离樱逼下悬崖,置于死地的就是我们的长姐,皇甫芳聘。……以彼之手段,还至彼身。我要将皇甫芳聘碎尸万段。” “皇甫世家所流之血,所剜之肉,皆因你这个不祥之子,弑父弑母,天理当诛,你会遭天谴的,我诅咒你,戕害至亲,一生孤苦!留在你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会因你而亡!生生世世,孤苦无依!” “骨肉不仁,至亲寡情……二哥哥,你替不替我报仇?” …… 那些声音交织混杂在一处,听得睡梦中的巍鸣头疼欲裂,他辗转反侧,额上细汗密布,显然睡梦中也忍受着这些拷问的折磨。终于巍鸣疲惫地睁开眼,一线曦光自窗棂之内射入,原来已是清晨。他抬首四望,一时之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烟芜从外走入房内,向他一拜“有疏烟芜拜见巍鸣君。” 巍鸣整衣坐起,望向烟芜,恢复了一个君王该有的姿态“烟芜将军?我怎么会在此处?” “烟芜前往与小妹叶蘭的约定地点,便见君上晕厥在林间。” 巍鸣道谢“多谢烟芜将军相救。” 烟芜察言观色,试探般询问“烟芜斗胆,敢问巍鸣君,可得了逍遥流云,身体大好了?” 巍鸣闻言一惊,顿时警觉了起来“将军此言何意?你怎知流云之事?” 烟芜一笑,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并无害人之心“君上不必惊觉,烟芜早已无心争权夺利之事,更不关怀流云。烟芜虽偏安一方,也耳闻我小妹以身犯险,竟因你皇甫的秘籍成了众矢之的,此事,烟芜不得不管。况且,”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巍鸣一眼,“当日,我答应小妹让她报答巍鸣君的救命之恩,如今,却令小妹陷入危难,烟芜只想尽快让小妹了心愿,随我回家。” 巍鸣一惊,下意识地向她确认“将军的意思是……蘭儿是为了救命之恩,才与本君一处寻找流云?” 烟芜点头“不错,蘭儿曾言,巍鸣君虽与她缘尽,但却因她受了重伤,此情,不得不还,因此,才回到逍遥堂中。她答应我,助巍鸣君寻到了秘籍,便回有疏城去。” 巍鸣的心悄然一痛,然后便开始无限制地往下沉,喃喃苦笑着,终于才回过了神“这一切,只是为了报恩……我不要她还什么恩情,我不要她可怜我!我要的是蘭儿的心啊……” 这样想着,巍鸣恍惚站起,朝着门口走了几步,像是才意识过来,回首向着身后略感困惑的烟芜道“我再问将军一句,请将军如实相告,当年,将军与蘭儿私通信函,当真是为了有疏夺权吗?” 烟芜的脸上褪去了一切血色,变得异样惨白,巍鸣从她脸色中得到她不愿说的答案,平静地点头,自言自语道“巍鸣知道了……” “巍鸣君……” 巍鸣踉跄着前行,也不顾自己面前眼下的路,只想着速速逃离这里“没想到,自始至终,蘭儿留在本君身边都不是因为我,起初,是为苏穆,后来又为母家,如今,却是那救命之恩……皇甫巍鸣当真如此不堪,从未在蘭儿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吗?” 烟芜正要挽留,细品他话中内容,暗暗心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果断道“不行,我要去逍遥堂将小妹寻回来。” 离了有疏城之后,天便开始落雨,倾盆大雨之下巍鸣也不知道躲,只是茫然地走在路上,任由暴雨兜头浇下,衣衫俱湿,巍鸣跌倒在地,仰天长笑“众人熙熙因利往,同室操戈为恩仇,佳偶无情催人老,孑然孤家一寡人。” 苏穆醒来,这才发现他们身处阴暗地牢之内,自己被绑在石柱上,叶蘭双手被缚,悬掉在地牢中央,苏穆即刻坐起,连声唤她“蘭儿……蘭儿……” 叶蘭睁眼渐渐苏醒,见到苏穆也是一惊,二人环视牢房,明白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心里顿时一沉。 踌躇该如何是好之间,就见一美貌少年坐在轮椅之上,被两名异族少年推着走入地牢,看着被困的二人轻笑,摇头状似感慨道“情关难过,何须舞刀弄枪?”而后他转头,吩咐身后的奴才,“告诉父亲,他吩咐的事,古夕已办妥了。” 侍从领命而去。冷子夕这才面带微笑,悠悠打量起二人。 叶蘭一样也在看他,此人妖颜俊容,中原罕见,尤其是那一对瞳仁,竟是碧绿色的,让人多看一眼便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苏穆沉声道“你是谁?意欲何求?” 而叶蘭更想知道的则是巍鸣的去向“可是你捉了巍鸣君?他在哪?” 冷子夕翘了小指剔眉,妩媚一笑“姑娘你自身难保了,还有功夫思念情郎啊?当真是情真意切,羡煞旁人。” 叶蘭握拳咬牙切齿道“你若敢伤他,我定百倍奉还。” 冷子夕诶哟了一声,似真似假地说“我可是无辜得紧,根本不曾见过巍鸣君。” 苏穆冷声再问“你到底是何人,住在御风城中,装神弄鬼,肆意妄为?” 冷子夕摇头纠正他“在下冷子夕。本就是个已死的人,谈何装神弄鬼?” 苏穆细细思索,想起那日御风城壮汉之言,他说,现在御风城的尊主是二公子追游,他的挚友古夕便是玄古阁的细作,死在了二公子剑下。苏穆锐眼扫过他,一眼就识破了他的身份“冷子夕……古夕,你是玄古阁的人,原来你没有死!” 冷子夕轻笑,拍了拍自己的双腿“我这副皮囊,生与死又有何异?” “苏穆听闻是御风世家恩怨所致,冤债有主,你不去寻那仇家,为何与我等为敌?” “与你?”冷子夕似有些不屑,“我们玄古阁的冤屈与仇恨,岂是一个御风世家能了的?当年,我玄古阁英勇武士,我古夕至亲族人,一夜之间,统统枉死,客死他乡。这笔血债,你,还有你!”冷子夕身体前倾,指向巍鸣又指向叶蘭,神情渐渐激愤,“还有悠然河南北的负义之徒,统统有份,我当一一手刃!你们自然会看到那一天,今日,叶蘭姑娘,先把逍遥交出来吧。” 苏穆叶蘭对视了一眼,目中有些警惕和不安。 冷子夕也不留情,直接命令左右“蘭姑娘既然不愿动手,那你们就帮帮她。” 身后一名异族少年领命上前,轻松制住她双臂,干脆地扯下叶蘭后背衣衫,露出雪白肌肤。苏穆恼怒,挣扎着向前,一张脸挣得血红“住手,男子汉大丈夫,何以为难一个女子?” 冷子夕淡淡道“可惜,我并不稀罕大丈夫这样的虚名。放她下来。”他推着轮椅走到叶蘭身边,用手指轻抚着叶蘭后背的肌肤。 苏穆厉声大喝“无耻之徒,不许你碰她。” 叶蘭无力阻止,也不忍自己的挣扎浪费在这无用之事上,侧过脸去,不忍目睹。冷子夕小心翼翼地抚着她背后纹着的竹叶图样,竹叶上镌刻着文字,冷子夕大为感叹“果然在肌肤之内,妙哉。”他正要细看,叶蘭暗暗运功,迫使肌肤上的树叶慢慢卷了起来。 冷子夕不快道“蘭姑娘如此执拗,你与那皇甫世家非亲非故,算起来,还有几分世仇,何苦替他们卖命。” 叶蘭闭上眼,一脸的不愿多谈的表情,冷淡道“不必费口舌之力,我就是死,也不会交给你的。” 冷子夕见她油盐不进,便沉下脸来“拿老阁主的水蛭来。” 很快那异族少年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只盒子,冷子夕接在手里打开一看,其中是一条条蠕动的水蛭,冷子夕满意一笑,微微点头,异族少年取了这毒水蛭放在叶蘭背后,叶蘭即刻疼得大叫出声。 苏穆变色“蘭儿!” 那疼痛剧烈持续,远超她想象,而叶蘭只声不响,只是伏在地上默默忍受。苏穆眼见她受刑,苏穆目眦欲裂,拼命挣扎要他住手,但是双手被缚,只能眼睁睁看着叶蘭饱受此等酷刑,痛声疾呼。 终于异族少年将水蛭从将近晕厥的叶蘭背上取下,放在盘中呈到冷子夕眼皮底下,那水蛭吸饱了鲜血,撑得滚涨,接近透明。冷子夕见叶蘭还不服软,耐心终于告罄,愤然一把捏爆,血浆溅了他一手一脸。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丝巾一点点揩去,将那带血的丝巾也一并丢在脚边,望向虚弱的叶蘭,笑得阴阳怪气“蘭姑娘果然是一身傲骨烈性,用内力运功抵挡我取出秘籍。” 叶蘭伏在地上,慢慢喘匀呼吸,侧首并不搭理。 “蘭姑娘对巍鸣君这番情深义重,可值得?世事无常,你可认得此物?” 冷子夕从怀中掏出苦海给的包裹,一层层打开,拈起一物示意她看。叶蘭闻声望去,赫然见他手中所拿正是华农的针线包,她大惊,合身朝他扑去,却因失血过多又虚弱地跌回地上,抬头怒视冷子夕,双目猩红有如泣血,挣扎着咒骂道“你把我娘亲怎么了,倘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决不饶你苟活于世!” 冷子夕嘴角衔笑,反复端详着手中那物“蘭姑娘的娘亲,早在你与巍鸣君成婚当日,就已经死了。” 叶蘭浑身发颤,睁眼怒视他,目中若是能射出火焰,眼前这人恐怕早已飞灰湮灭“娘亲怎么会死呢?你胡言!” “怎么不会?”冷子夕故意道,“当时,下令处死谋逆刁民的,就是你一心护卫的皇甫巍鸣。” 叶蘭怔在原地,双唇不住的颤,喃喃道“不可能……怎么可能……是鸣儿?” 冷子夕意味深长地指着一隅的苏穆,引她来问“蘭姑娘不信我,你可以问问苏穆君,大婚当日,巍鸣君是否下了这道令。” 叶蘭果然望向苏穆,一声高过一声,像求证,也像是要他否认“兄长,你告诉蘭儿……告诉蘭儿……” 苏穆为她此刻的神情心碎,低头思索,那日巍鸣确实下令刺死追杀他的悍民,可是叶蘭的母亲又怎会在其中?他蹙眉细想,一道白光忽然划过心底,他悚然抬头看向叶蘭。 懿沧群! 叶蘭在他那眼中看到了她欲知的答案,蓄在目中许久的泪终于轰然落下,叶蘭转身伏在地上,面朝昔日鸾倾城的方向失声痛哭“不,不,娘亲——女儿不孝,让娘亲枉死。”她情绪几乎崩溃,回首质问苏穆,形容凄厉,“鸣儿,为何要下令,为何要?” 苏穆见叶蘭因失控内力尽泄,心顿时一沉,嘶声大吼“蘭儿,当时当日,巍鸣也是情不得已!别泄了内力,让这些奸贼利用!” 冷子夕双眼紧盯着叶蘭后背,因她内力泄尽,藏在纹身图案中的秘籍从她肌肤处飘散开来,成了一个个金色的小字,密布在她后背。冷子夕大喜,拊掌道“为时已晚。去,剥了她背后的皮。”他抬手命令身后的异族少年。小童领命上前,拿起弯刀,毫不留情地刺向叶蘭后背,只见一道血光溅过,叶蘭痛呼一声,晕倒在地。 苏穆痛彻心扉,整个人朝她扑去,高声道“蘭儿。” 冷子夕厌烦地皱眉“吵死了。”抬手,以内力将远处的古琴抓入怀中,横拿在手,信手一拨,一阵强音过后,苏穆也跟着晕厥过去。 小童将叶蘭背后整幅皮剥下,呈给冷子夕,冷子夕大喜过望,再三揽阅,将其小心地放入怀中,转身要走,小童在身后小意询问,问他这两名男女该如何处置,冷子夕厌恶地扫过这地上满滩血迹,和卧在血迹当中伤痕累累的二人,抬手抚了抚鼻尖,冷淡道“我闻不惯血腥,也看不得如此惨状,那……就扔了吧。” 小童领命而去。冷子夕刚才走出地牢,迎面就另有一童子小跑前来通传,有一女子求见,说是认识冷先生的一名故人。 冷子夕本不欲理睬,听了这句话才停住脚步,回头问“故人?哪位故人?” “苦海先生。” 第83章 故人子夕 转身离去,独留冷子夕一人在水榭抚摸着那信符,目中波光泠泠,神情异常鬼魅,喃喃自语道“多少个春秋了,终于可以送亡灵们回家了。” “来人!”他扬声朝外唤道,两名异族少年走上前来,冷子夕自负一笑,拔高了音量,“翻过燕之山,回你们老巢去报个信,是时候直捣逍遥堂了。” 两名少年对看了彼此一眼,反手一把将身上这件中原衣衫如戏法般撕掉,转眼间,一阵烟雾飘过,两人披头散发,身着异族服饰出现在冷子夕面前,脸上满是彩色图腾,相视一笑间,露出恐怖的如同被削尖的野兽的牙齿。 “去吧。” 两名异族少年领命而去,转瞬消失。 冷子夕这才取出清婉的锦盒,蹙眉望向那盘香,仔细端详,发现盘香之上镌刻着一行篆体小字,他一字一字念出“流云如烟,涅槃得逍遥。”冷子夕思索片刻,无从得知其中深意,只得原封不动地将其装了起来。 等苏穆终于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松绑,那些看管他们的异族少年已不见踪影。不远处叶蘭浑身是血地伏在地上,他心内一紧,跌跌撞撞奔到她身旁,连忙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伸手要扶她起来,岂料手才碰到她的肩,就听她低低一声痛吟。苏穆颤声道“你别怕,有我在。” 叶蘭脸色苍白,双颊毫无血色,双目无神地睁着,望向虚空一处,像是连魂魄都已握不住,她闻言淡淡一笑,这一笑却让苏穆肝胆俱裂,痛入骨髓,不必也不再忌讳男女大防这些虚礼,他干脆地俯身抱起叶蘭,阔步走出这镜花水月轩的幻境。 她在他怀中始终一动也不动,宛如已经死去多时。这时天外开始落雪,飘扬的雪花仿佛没有一点重量,飘飘洒洒地从天而降。苏穆无数次地低头看她,仿佛恐惧她的性命会像这雪花一样随时消失,而她始终漠然不应,连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苏穆喃喃唤她“蘭儿……” 她在他臂间微微一动,侧过脸,将一滴即将滑下的眼泪隐于她发间。 苏穆带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她寻来城中最好的郎中,郎中替她处理完后背的外伤,把完脉才站起,苏穆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望向床上叶蘭的目中止不住的怜惜之意,焦急地追问“她怎样?” 大夫欠身,语气中也有怜悯和同情“这位姑娘后背的外伤惨不忍睹,那水蛭的毒汁已然伤及脏腑。看这姑娘是习武之人,恐怕以后是不能了。” 苏穆心痛难忍,正要追问他可有其他办法时,却听见床上轻微响动,叶蘭在床幔背后轻轻咳嗽,一只素手探出帘外,她虚弱道“苏穆君……” 苏穆连忙走到叶蘭床边,握住她的手,坚定道“蘭儿,别怕,我会遍访名医,把你医好的。” 叶蘭恻然一笑,状甚凄楚“还有这个必要么?” 苏穆颔首,异样的坚持“有,对我而言,也为了……”他顿了一下,对上叶蘭忽然闪避的眼,他清楚地说,“巍鸣君。” 叶蘭双睫轻轻一颤,又垂下,像两只静静栖息的黑色的蝶,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她说“兄长,带我回小屋。” 苏穆一愣才明白过来,强笑道“如今你的身体不宜远行,不如等你身体调养将息,我再带你……” “兄长,”她出声打断他,语气依旧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可更改的执拗,“我想与他做个了断。” 苏穆心疼难忍,如何能再拒绝她“好,我带你去见他。” 两人草草收拾一番,苏穆抱着叶蘭重新回到这破败的小屋前,此时天色向晚,一轮血红的夕阳缀在山间,寒风瑟瑟刮过,卷起一层萧索枯叶。苏穆启步正要入内,却听吱呀一声房门从内推开,巍鸣独自一人从小屋出来,望见苏穆抱着叶蘭这一幕,脚步一滞,便停在了原地。 二人相对无言。苏穆转顾叶蘭,最终还是选择放下她,转身离开,以留时间和空间让他们处理那些心结。 叶蘭勉强站稳,巍鸣察觉到她行动之间的异色,一惊之下快步上前,紧张道“蘭儿你怎么了?” 叶蘭转身避过,努力不让痛苦形之于色,侧首,语调平静地说“我要跟苏穆君回鸾倾城了。” 巍鸣捏紧拳头,勉强抑住内心悲恸,反复地求问“蘭儿为何如此?始乱之,终弃之?……对蘭儿而言,巍鸣就如此微不足道吗?可以说舍弃便舍弃吗?” 叶蘭仰头,却止不住冲出眼底的泪 巍鸣嘶声大吼,执意要她一个回答“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是巍鸣没有利用的价值了,啊?不能替你保护苏穆,保护鸾倾城,不能替你为母家争权,连可笑的救命之恩,也无所谓了吗?” 叶蘭逼着自己残忍,冷面以对“那些都不重要了。” 巍鸣双目狂乱,喃喃道“……巍鸣不信这些诳语!……巍鸣只信你……”他俯身寻着她的眼,手扶她肩迫她与自己对视,一遍遍地问,“蘭儿到底要怎样才肯赤诚相待,才肯完完全全地把心给巍鸣?蘭儿告诉我,告诉我……只要巍鸣有的,拿去便是,蘭儿知我,就是想要鸣儿的性命,我也会拱手让你……” 叶蘭低头垂目,像是始终无动于衷,巍鸣渐渐迷乱不能自己,展臂拥住叶蘭。 冰冷的一线由胸口悄然嵌入,心就这样突兀地凉了一下。 巍鸣低头,看见握在她手上的匕首,刀锋很冷,却冷不过她的手。 叶蘭茫然地看向巍鸣,与天光云影一起徘徊在他眼底的,并非疼痛和绝望,而是难以消解的忧伤。 他就这样忧伤地看着她,柔软脆弱地接纳她给的所有伤。 叶蘭双唇不住地颤,眼泪纷繁而落,她说“你杀了我娘亲……” 巍鸣的语气仍旧很轻,仿佛担心吓坏了她,哪怕她是想杀他“蘭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叶蘭抬头,含泪的双目异常雪亮,像一柄蕴藉非常的宝剑,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我大婚当日,你下令处死的平民……” 巍鸣摇摇欲坠,不敢置信“我处死的都是,都是懿沧群的人……你娘亲怎会在其中……”他心内一凛,想到某种可能性后,抬头望向叶蘭,见她目中满满恨意,不见一丝半点的情谊,他惊痛如狂,脚下踉跄数步,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握着叶蘭的手,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本该……本该要了你的性命!” 巍鸣低头望向自己仍在淌血的伤口,又看向叶蘭,笑得凄楚,他问“是你真心所求?” 叶蘭几乎失魂落魄,沉默不语。 巍鸣高声喊道,音量一声高过一声,像是问她,也像是质问自己“告诉我,是你真心所求?”巍鸣双目血红,人如癫狂,上前一把握住叶蘭拿着飞刀、不住颤抖的手,狠狠刺向身体深处,叶蘭一惊仰头看他,巍鸣低吼“那就杀了我!杀了我便是!” 叶蘭心内一颤,下意识地要收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按向心口,二人四目相对,巍鸣几乎哽咽“巍鸣待你之心,拳拳昭昭,日月可鉴,说了许久,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怜得紧,像是乞丐一般……可恨,蘭儿之心,是风中烛火,永远都明暗难辨,一瞬间,就不见了……” 听闻此语,叶蘭心内岂能好受,可是当断若是不断,以后只怕拖累得他更苦。她态度决绝,忍下那些即将冲出眼眶的泪,侧首坚定道“孽缘当断!我要回去了。” 巍鸣苦笑着重复,话音刚落就有一滴泪落在他指尖“孽缘……当断?” 叶蘭闭目,点头。 他笑,轻笑,苦笑,继而仰头哈哈大笑,笑得泪流满面,脚步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叶蘭倚着树干而立,指间用力掐进树干之内,以此来逼自己硬下心肠,不去看他。 巍鸣望了叶蘭最后一眼,看见的只有她的冷漠和绝情,转头又望见不远处正朝这里望来的苏穆,他心灰意冷,从没发现自己身在这里竟是如此的多余,他跌跌撞撞着转身离去。 叶蘭心一痛,本能地伸手想要挽留,可是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她逼着自己收回了手,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身体一软,倚着树干软软滑坐到地上。苏穆见状暗道不妙,飞奔上前扶起她,她无力地伏在他臂间,气息渐微,双颊惊人的白,勉力一笑,低低请求他“带我走。” 苏穆心肺俱裂,此情此景,哪怕让他去死,他也会欣然同意。他俯身抱起叶蘭,干脆地应她“好。” 巍鸣狂奔入林,踉跄而行,倾盆的雨水和着泪水冲刷眼帘,恍惚间仿佛看见有人站在林间树下,巍鸣木然地一步步上前,懿沧群浑身是血的模样渐渐变得清晰,仍是他记忆中那凶神恶煞的脸孔,恶狠狠地看着巍鸣阴笑“我诅咒你,皇甫巍鸣,戕害至亲,一生孤苦!” 巍鸣惊恐地捂住耳朵,大叫着逃开,迎面却撞上了更多的幻影,溺毙的小浩浑身湿淋淋的站在林间,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他枉死的双亲胸口插剑,并不说话,只是含泪凝望着他……他的祖父捂住胸口,不绝的鲜血汩汩地从他指间留下,他高声疾呼,想将自己未尽的理想和志向传达给他最爱的孙儿“孙儿,我的孙儿——要令皇甫世家称霸天下……”巍鸣泪流满面,向着祖父的残影缓缓跪下,抬头看去时,出现了清婉满脸是血的模样,伸着五指向他,凄切地唤着二哥哥“二哥哥,我是小妹离樱啊,以彼之手段,还至彼身。我要将皇甫芳聘千刀万剐。” 巍鸣随她所指看去,芳聘站在对面,手捧金银珠宝,笑得阴险,惊得巍鸣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举头再看,那些身影业已逼近面前,他无处可躲,叶蘭就在那里,手里举着苏穆的长剑,脸上神情漠然,像是已不认识他一般,冷漠道“孽缘当断…我本该要你的性命……” 所有声音,斥责,质疑和诘问环绕着他,魔音入耳,终于逼得他崩溃,巍鸣双手捂耳,仰天长啸“别逼我,别逼我,别再逼我了!” 他大吼一声,挥掌使出逍遥流云掌,击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树上,那树有合抱之粗,剧烈一震,竟连根倒下。一掌过后,巍鸣力竭连连后退,倒在地上,一丝鲜血顺着嘴角缓缓留下,他抬手拭去,看到手背那抹嫣红,忽的狂笑起来,笑着笑着两行眼泪蜿蜒而下。 第84章 生死诀别 自清婉别后,庚子捷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循着当日的记忆回到那间茅草屋,推门入内,一切如旧,连当日曾绑着自己坐过的那条椅子也好端端的放在远处,只是物是人非,只剩他一人而已。 环顾屋内景象,庚子捷自嘲似地一笑,扶着桌子重又缓缓坐下“没想到,我这风流刺客,竟要在无酒无曲无美人的破茅屋善终了。” 风卷帘动,引得他微微咳嗽,觉察出外面异样响动,他侧首向着窗外,高声道“不知庚子捷是要死在哪位师兄弟的手中?” 但听一阵嘈杂打斗声响过后许久,也不见有人应答。一盏茶之后,辛子凌提着双刀出现在门口,刀锋鲜血犹存,身后躺着杀手尸体三四名。庚子捷回眸看她,幸子凌含笑道“师兄别来无恙?可曾备了好酒?” 庚子捷目光落在她带血双刀之上,脸色一僵,颓然长叹“丫头胡闹!我已是必死之人,何来陪葬!” 辛子凌浑不在意,反倒异常惊喜“师兄,你的眼睛好了。” 庚子捷摇头“好了也不过是个废人。” 辛子凌快步走到他面前,握住他双手,执拗道“我不管,青门引下了追下令,我就杀遍青门引之人,谁也别想动你!” 庚子捷抽回自己的手,罕见的冷面相对“就凭你?枉送了性命!还不回去认错受罚!” 辛子凌一跺脚,在师兄面前不自觉就露出了少女姿态来“我绝不离你寸步。” 庚子捷本有些气恼,可是一想到她本意是为了自己好,只有长长叹息“这一次,让师兄如何救你?” 辛子凌目光皎皎,笃定地看着他,如发重誓“与子同袍,生死不离。” 庚子捷再叹一口气,闭眼起身,像抱兄弟一样干脆地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无言地拍了拍她肩,感激之情不必言说也知道她一定懂得。 随后他走到青门引杀手身边,取出化尸粉倒在尸体上,顷刻间那些尸体腐烂成水。 他大伤初愈,脚下不稳,走回的路上险些跌倒,辛子凌一直在身后关注着他的身体状况,见状即刻上前扶住他,令其倚在自己身上,忧心忡忡地望向他的伤腿“师兄……” 庚子捷正要遮掩,辛子凌先他一步蹲下,不由分说地揭开了他包扎着的伤口,只见伤口早已化脓,淌出黑色的血,辛子凌以指尖轻点,目光一沉,问他道“师兄是被密室中的箭羽所伤?” 庚子捷淡淡拿过她的手,简单承认“青门引的毒,无药可医。” 辛子凌愤然望向他双腿,抽出手中双刀泄愤般地朝树上砍去,庚子捷像是已经认命,神情平静地看她发泄,辛子凌抬手抹了把眼,看着庚子捷坚定道“师兄放心,那个女人我一定给你带到!” 庚子捷正要阻止,她转身已跑出老远,声音遥远地传过来“师兄,等着我。” 庚子捷望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摇头苦笑。 清婉见过冷子夕,交代完所托之事之后,立刻赶往悠然河南岸,向守卫在此的皇甫侍卫出示她所持信函,自称是逍遥堂的医官之后,便被准许上船。 悠然河上,终年被雾气缭绕,那一日江面罕见的只有她所乘一叶小舟,放眼望去,青山渺远立于云下,而她独立雾中,水天一体,天地一色。船夫撑杆,缓缓划动船只,船至江心停下。清婉疑惑地看去,船夫摘下斗笠,清婉眉一挑,已认出了她来“是你。” 辛子凌神情复杂,望向清婉的眼中也不知是恨还是嫉妒“我师兄在那里边,他中了毒……想见你一面。” 清婉顺她所指,望向那挂着帷幔的船篷,想到那人只与她一帘之隔时,清婉脸色微微一变,侧首向着幽深江心,冷淡道“我与他,见与不见,并无分别。” 辛子凌一捶船篷,恼怒道“师兄如此,都是拜你所赐,你竟然如此冷血!你欠他的,这辈子也还不清!” 清婉神情依旧轻描淡写“他拿了我的珠花,替我办事消灾,我二人两清了。” 辛子凌气急质问“你有没有心啊?” 清婉置若罔闻,连表情都未有一丝动摇“当杀手的,本就不该有心,我跟他,本就是无心对无心的交易。是他违背了这规则,怪不得我。”她转头向着静静垂下的帷幔背后那人,仿佛是对庚子捷说一般,“人生相逢,如水中浮萍,不过随波逐流,今日彼此相依,明日也要分道扬镳,又怎能贪得无厌,想要时时相守呢?” 庚子捷静默地坐着,始终无言,江中云影静静地映入他眼中,仿佛一滴眼泪。 辛子凌听得齿冷,都说杀手无情,可如今听完清婉这一席话,她竟自愧不如,这女人非但没有心,只怕她的血都是冷的。 清婉转侧顾她,见她为她师兄愤懑不平的模样,忽的一笑,这一笑仿佛世事都已堪破“人们都说世事无常,有了心,就会为这无常伤心,懂了这些,不如做个无心的,这是我们这些凡尘,对命运唯一的抵抗了。” 这些话非但听得辛子凌怔住,连一帘之后的庚子捷亦是沉默不语,低头细品话中内容,心便这样凉了一凉。 对一个心死了的人而言,肉体的存亡早已被她置之度外,既已如此,如何又能对这红尘有所牵挂呢? 辛子凌恨恨打断她,目光依旧倔强“少说你的歪理,看似言之凿凿,实则皆是怯懦的借口,不敢为之,不敢爱之,白活这一场!” “够了。”一记虚弱的阻止自蓬内传出,辛子凌忿忿回头,庚子捷揭开帷幔,探身出来,抬眼向清婉望去,正好清婉低头看他,二人四目相触,均有些异样。 清婉转头避开,只是一瞥之间就已看清今日他的状况惨白气色,形容憔悴,而神色间却依稀存着从前飞扬跋扈的痕迹。 庚子捷欠身朝她道“我本风流,甘愿还了女儿心意,为她,我不悔。” 见她脸色微变,猜到她或许并未像她所说的那样断情绝爱,对世事,她仍有许多看不破的地方。这一发现让他不由兴起了逗弄她的想法,庚子捷意味深长地望向清婉,故意道“你我之间,就是曲儿里唱的,落红无情似有情,流水幸得与同行。也不枉来世间一遭。我庚子捷最喜看女儿巧笑顾盼,等了许久,你却还是一张清冷的脸。好没兴致!不见了,也罢。” 他这一番话说得亦真亦假,清婉侧目看他,暂未说话。反倒辛子凌将他真心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更是酸涩异常,见师兄如此,心急外加气恼,不由高声道“师兄!” 庚子捷扫她一眼,解下腰间佩刀抛给辛子凌“子凌,带着我的刀,回青门引复命。” 辛子凌大惊失色,瞠目看他,而他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清婉一人身上,,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知你复仇之念,如急火焚心,也不必浪费你时间,让这船儿回返,愿你心如此舟,决绝无挂碍。我送你最后一程。” 随后庚子捷转身跃入水中,无片刻停留。辛子凌脸色骤变,大喊了一声师兄,毫不犹豫跟着他一起跳入江中。 清婉色变,奔向船尾,举目望向江水,江面无波无浪,不见一丝涟漪。她静立许久,抬手轻轻拂去面上泪痕,抬头,只见鱼龙隐去,烟雾深锁的那岸,逍遥堂巍峨宫城已隐约可见轮廓。 逍遥堂内。 荆南依屏退了服侍的众位侍女,独自一人拿着壶酒,走入曾与巍鸣一道来过的竹苑深处,踏着足下瑟瑟枯叶,她一边抚着肚子一边跟腹中的孩子说话“你瞧,这是夫君最爱之酒,当年,他带着我泛舟荷花潭,我倆啊,把脚丫伸进水里,哎呀,冰冰凉的,沁入心脾,甚是惬意。” 因这回忆,她的脸上浮起甜蜜的幸福表情,自言自语道“那时候,我们喝的就是此酒。我躺于船中,荷叶田田,日光曦曦,透过荷叶,映照在他的脸上,真是俊美男儿郎……只是,”她失神目光望向竹苑香榭,笑容从脸上一点点隐去,“从这里开始,一切都便糟了。” 她回过神来,复又低看向小腹,轻声道“你死前,我寻思着,也该让你尝尝这世上的好。”说罢她决绝地仰头,一饮而尽杯中之酒,而后摔杯在地,神色变得凌厉,荆南依转身走向香榭边的大树,仰头望去,参天巨木遮天蔽日,荆南依颤巍巍地立在树下,苦笑着自言自语“从这里跳下去的话,你就不在我腹中了吧。” 荆南依一咬下唇,手足并用爬上树梢,立在树上望向远方,极目远望,却也不知她的夫君如今身在何处。 “跳下去,一切都会变好。”她这样想着,嘴角浮起一点稀薄笑意,而后闭眼,干脆地从树上一跃而下。而这一幕也被隐于树后的苦海尽入眼底,他早已觉察到荆南依的反常,悄然跟在她身后想看她要做什么,惊见她有此举,不及犹豫扑上前去将她救下。 荆南依睁眼望见拦住自己的苦海,奋力挣扎,不甘道“放开我!我要杀了这个孽种。” 苦海劝她不过,一扬袖子,用袖中迷药将她迷晕,荆南依软软伏在他臂间,苦海低首望她,嘴际衔着意义莫名的诡笑“我的局,从你开始,也将从你这结束。” “你可知,当年飞尘能找上你,也是经我授意,”他意味深长道,“这么多年的彻骨之痛,马上就要得见天日了。” “至于眼下,就是找到飞尘。” 第85章 芳聘殒命 当晚松语带着傅昊郗,苦海等人走入苏穆所居别院的柴房,发现拴在石柱上已奄奄一息的飞尘,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无数,有些已经结疤,有些却还在淌血,在他身边的桌子上摆满了盛放血液的小瓷瓶,松语随后解释“是清扫这里的奴仆发现飞尘,我才得知他竟被人囚禁在此处。” 傅昊郗联想到当日逍遥堂上发生之事,一望便知,摇头叹道“飞尘这登徒子,终究废在女子手上。看这样,一身的功夫是完了。” “那这飞尘该如何处置?” “带回去,”傅昊郗扫了一眼飞尘,语气听起来有些残酷,“他的心法还要为我所用呢,眼下,还有急需拜会的人。” 苦海松语相顾一眼,见他翘首望去,神色莫明诡谲,目光正对着逍遥堂议事大殿的方向。 大殿之外,齐聚着数名朝中大臣,因还未到视朝时间,几名大臣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其中一名年纪最轻的望着两手空空的老臣,讶异道“赵公,您怎么空着手就来了?” 姓赵臣子正气凛然,一甩袖子,正色道“臣是来议事的,不是来阿谀奉承的!” 年轻臣子摇头,颇为不赞同“您还是太耿直,揣度不出咱们新主子的圣意。” 老臣神色一变,显得异样激愤“逍遥堂的掌权人是巍鸣君,她一个女子,搅扰得庙堂乌烟瘴气,纸醉金迷,哼,今日,无论如何,我要见到巍鸣小君。好好棒喝一番。” 说话间侍从正好前来通传,引那名老臣进内。 老臣略整了整仪容,拿出臣子的威严,启步走入大殿之内。殿内不见巍鸣君,只芳聘一人斜倚在软榻之上,手里摆弄着朝臣上供的金盆一只,对老臣的出现属若无睹,自顾自地把玩着那些金银珠宝,对身旁举扇的侍女道“将我那两只巴掌大的乌龟,放在这里,可好?” 侍女自然百般奉承她“定是有趣的,长郡主。” 芳聘展颜一笑,取来金龟放于盆中。老臣不耐她种种奢靡举动,在堂下轻轻咳嗽了一声。芳聘像是才注意到他出现,懒洋洋地抬眸望去,见其双手空空,脸色微微一变。 赵氏臣子不卑不亢地行拱手礼“老臣拜见长郡主。” 芳聘并不令其站起,而是伸出纤纤十指反复端详,慢条斯理道“我耳不聋,倒是赵公老糊涂了,不懂规矩。” 老臣不理会芳聘话中讥讽之意,正色道“家不可一朝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之事,需君臣同议,拨乱反正,扭转乱象,归于正道,老臣请见巍鸣君。” 芳聘眼神一冷,直直朝他射去去,如两柄出鞘宝剑“赵公的话,芳聘不懂,您说谁是正道,谁是乱象?” 老臣略显激动,上前一步逼近芳聘,舞着袖子大声道“巍鸣君是逍遥堂堂主。如今,逍遥城内忧外困,正是危难之时,长郡主虽为皇甫血脉,但终究不是掌权之人,不可干涉朝政,扰乱宗法。” 芳聘冷笑道“赵公怎变成了昏聩老儿,这逍遥堂本就是我皇甫世家的,您饱读诗书,不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警世之言吗?来人!” 拱卫于殿内的皇甫侍卫应声而出,芳聘衔着阴笑,一指老臣,命道“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东西拖出去杖毙。” 侍卫领命上前,将那老臣倒拖出殿,老臣一壁挣扎,一壁挥舞双袖,挣扎着高呼“歹毒女子,扰乱朝堂,国将不国,身为皇甫儿女,你对得起皇甫的列祖列宗吗?” 芳聘心念一动,抬手道“且慢。” 众人皆以为芳聘回心转意,均停下动作,老臣气喘吁吁,回首望她,以为是她良心幸存,回心转意。岂料芳聘亲自走下堂来,笑盈盈地来到那名老臣面前,指着他的眼命令侍卫“把他的眼珠子给本郡主挖出来,喂我的金盆乌龟,尝尝鲜。” 老臣大怒,双目怒睁暴突,歇斯底里地说着些咒骂的句子,却也难以改变他被侍卫拖走的命运。 芳聘抬眼望向他被拖离的背影,脸上的笑随之一点点隐去,多了些与权利相关的冷酷意味“让众臣子擦擦眼睛,抬头看看,如今逍遥堂屋檐上的那片天,是我皇甫芳聘!” 很快侍卫处刑完毕,但听殿外一声惨叫,其声凄厉,响彻云霄,闻者无不动容回避,而芳聘独立于殿上,冷眼望着那两眼空洞流血的老臣被侍卫拖拽着穿过两排群臣夹道,臣子们纷纷奔走躲闪,神色甚为惊恐,而芳聘淡淡看着,不见一点异样,最后在一干臣子异常且惊慌的目光注视下,翩然转身离去。 经过花园时,不巧遇见也来此地赏花的傅昊郗,领着苦海松语等人,芳聘对他们这些异族人士本无好感,见他们在此便冷淡道“你们怎么在本郡主的后花园?” 苦海躬身行礼,态度甚为殷勤“有些东西想请长郡主见见。” “什么?”芳聘蹙眉问道。 苦海在前引路,松语跟在其后,见她的侍女也想跟主子前去,便不悦阻止她道“这东西很重要,闲杂人等不要跟过来。” 侍女不安地望了一眼芳聘,芳聘吩咐她“你去吧,好好喂养我的那些乌龟。”自己则翩然转身,随苦海他们前去。 侍女立在原地,困惑地望向芳聘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不复再见。 晚间时分,侍女取来小盒欲要喂养那些养于金盆之内的乌龟,刚一打开盖子,看到盆中景象,便惊得她连连后退数步,跌坐在地。金盆之内,两只乌龟正聚在一处啃食一颗人心,那心刚离体未过多久,甚至还在微微跳动。 侍女翻身作呕,飞快爬起,朝芳聘所在的寝宫飞奔而去,得知芳聘正在沐浴后,她快步绕过屏风,走入浴室,袅袅烟气之间,芳聘正背对着自己坐于浴盆之内,侍女焦急地走上前来,禀道“长郡主,那乌龟盆中,有颗人心……” 她仿若未闻,一动不动。 侍女心内一紧,缓步走到她面前,更加清楚地看见,芳聘双眼紧闭,湿发敷面,脸色惨白,双唇不见一点血色,两只手耷拉着置于桶外,这景象诡谲奇异,令侍女不寒而栗,她轻声唤着长郡主,颤抖着伸出一指引于她鼻下,感受不到一丝半点呼吸衍生的气息。 她捂住嘴巴,浑身作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撩开浮在水面的花瓣,想扶她起身,却见到了令她更加感到惊恐的一幕。 这端坐浴桶之中的帝国郡主,心口空洞,心脏不翼而飞。 侍女正要放声尖叫,松语从柱后闪出,挥刀刺向她,干脆地结果了她的性命,抬头望向另一侧,苦海从屏风后走出,手里拿着带血的瓷瓶,嘴角终于露出了久违笑意。 “我们该去向坞主复命。”他开口,这样道。 傅昊郗站在荆南依床边,以手指恋恋地描摹着熟睡中她的轮廓,目中满是柔情望向她业已明显隆起的腹部,脸上显出父亲才有的欣喜神色,他贪恋地将耳朵贴上她小腹,轻声低语“为父许你一个似锦前程,做这悠然河南北,富可敌国,权倾南北,最尊贵之人。” 这时苦海松语等人前来复命,说是事情已经办妥。 傅昊郗微微一笑,起身道“明天,召集群臣,就说长郡主有要事宣布。” 翌日群臣集聚大殿之内,芳聘坐于主位,少了往日面对臣子时的跋扈,今日的长郡主似乎异常沉默,罕见的寡言。群臣跪下行礼,久久不见她说请起,一些胆大的按捺不住,便三三两两朝上看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着今日芳聘的反常。 这时一列由无心人偶组成的侍卫冲入大殿,分布在殿中四周,群臣面面相觑,惶惶不安。就见傅昊郗从中走出,闲闲立于芳聘身侧,取出袖中诏书,冷静双目扫过堂下表情各异的臣子们,朗声念道“巍鸣君恶疾缠身,需静心修养,与长郡主商议,特下令,将传位于君妻腹中之子,成为逍遥堂的下一位堂主。小堂主诞生之前,逍遥堂一切事宜,由君妻决断。” 群臣议论纷纷,望向芳聘,而她不语不动,像是失了魂似的呆立在那里。 傅昊郗侧首示意一旁的苦海。 苦海隐于殿内柱后,拨动手中玩偶,控制着的那些无心玩偶随之而动,握紧长矛顿地,发出震耳响动,群臣一惊,惶惶相顾,俯跪在地山呼道“谨遵长郡主之令,我等必定衷心效忠君妻。” 第86章 离樱索命 清婉回到逍遥城后,以医官身份轻松混入逍遥堂药房之内,听说了近日逍遥堂之内发生的种种事情,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接近芳聘,终日只能做些煎药熬药之类的杂役。那日她从外取药归来,无意中听见药房之内两名侍女一边熬制阿胶一边议论,一人道“日日熬如此多的阿胶,长郡主吃的完啊?” 另一名侍女附和她“说是补血,也不是这个吃法啊?当真古怪。” 侍女见四周无人,遂压低了音量,附耳悄声说“我听说,御膳房也备了怪东西。” “何物啊?” “我同屋的丫头去长郡主宫中送膳,不小心打翻了食盒,一碗血倒出来,殷红殷红,还是热乎的呢。” “别说了别说了,吓死了!” 清婉脚步一滞,止步在房外,凝神细听,面有惑色。 当晚清婉小心避开守卫的皇甫侍卫们,悄无声息走入芳聘的寝殿,殿内不曾点灯,连服侍的侍女也不见一个,漆黑一片中只有一抹从窗外射入的月色,充当着此间唯一的光源。清婉悄步入内,步步小心,见地上散落无数珍珠宝石,她顺着这些珠宝的途径寻去,纱幔一层层被揭开,只见一盏孤灯前,一女子披头散发,低头摆弄着梳妆台上的物件。 清婉将玉箫攥在手中,以防不时之需,放轻脚步绕到那女子面前一探究竟。 待看清她的脸,那声惊呼便再也压抑不下。 是皇甫芳聘,确切地讲,是已近疯癫的皇甫芳聘,毫不理会清婉的出现,自顾自将首饰一件件戴在身上,戴得满身琳琅,珠光宝气。 清婉走近,问道“皇甫芳聘,你可认得我?” 芳聘闻声抬头,复又低下,痴痴地继续将珠玉绕在脖子上,仿佛不认识了她一样。清婉疑心又是她故弄玄虚,伸了五指在她面前一旋,冷淡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装疯卖傻。” 芳聘毫不理会,清婉不耐烦,一把握住芳聘的手,扯下她脖间挂珠,珠子滴滴答答散落一地。芳聘大惊,也不知从何而来一股蛮力,一把推开清婉,咿咿呀呀地扑到地上。 清婉一时不防,被她推得一起跌坐在地,察觉到芳聘的异样,清婉有些愣怔,轻轻伸手放到芳聘鼻下。 没有一丝生气,清婉的心顿时往下一沉,后退了几步,手中玉箫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清婉定了定神,细细看向芳聘衣衫,见她衣上胸襟之处似有血迹。她心中渐沉,颤抖着双手撩开芳聘衣衫,震慑于眼前所见,她呆在那里,许久才寻回自己略显酸涩的声音,她问“你的心被谁剜去了?” 她心既已被剜去,如何又能回答她这个问题。清婉心中一时空落落的,抬手想摸一摸芳聘的脸,伸出的手却因迟疑僵在半空。 “天道循环,因果相依,真是报应不爽。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长姐!” 大仇终于得报,明明该笑,两滴泪却突兀地滑下清婉面颊。 芳聘丝毫不懂清婉此刻复杂心情,只管伏在地上一粒粒捡起那些散珠,小心翼翼地藏于自己怀中,神情举动宛如稚子孩童。 清婉抬手擦掉面上泪痕,似有无限感慨“想你一生享尽荣华,将这些亮晶晶,冷冰冰的东西当成一生的追求,为了一己贪念,不惜残害至亲手足,到了此时此刻,还是心心念念不得忘怀,…甚是可怜!” 芳聘不理不睬,让本欲前来向她索命的清婉横生一股怒意出来,她愤怒地用手抬起她的脸,逼她注视着自己的眼,一字一句道“你可还认得我?我是被你害死的小妹离樱啊,我是回来索你命的。” 芳聘的魂魄早已离体,如今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任由清婉如何摆弄,也没有一丝半点的回应。清婉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她,要她清醒过来再看自己一眼“你为何不等着我?为何不等我!你知道我为了此仇受了多少苦吗?那彻骨般的绝望,仿若茫茫荒漠,唯有你一人,无处可去,无路可退,孤魂野鬼一般……你可知否?” 芳聘不理她,而清婉也像是疯了一样,形如癫狂,拼了命逼她回答“我要当着你的面,毁了你誓死守护的荣华富贵,毁了你拿我换取的一切,让你机关算尽一场空。” 可是再多的怨怼,再多的怨语,对芳聘而言已是前尘往事,她再非凡间之人,尘世间的仇恨与她再无关系。 在死亡面前,一切报复都将失去意义。 清婉终于意识到这一点,颓然松手跌坐在地,神色茫然,从前的人生靠仇恨支撑着她活下去,那么今后呢,她又该靠什么走下余生。 “你果然够狠辣,”清婉开口,近乎低语般道,“杀了我身,如今,又来诛我心,没了腔子里这口恶气,要离樱如何苟活?” “佛前宏愿,断情绝爱,夫复何求?”依稀想起从前自己在佛前立下的誓言,可是不怎么怎么的,她的眼前却偏偏闪过庚子捷年轻的脸,恣意的笑容和挑衅语气,他说的那句落红无情似有情,流水幸得与同行如回音般在此刻清婉的耳畔响起,她神色一阵恍惚,凄凉一笑“长姐,你可知,我为了你……连他都舍了。” 想至这里,清婉勉强拾起一点气力,走到芳聘面前,摘下自己腕间当年芳聘所赠的金镯子,戴回芳聘手上,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起身,拽下身侧一条帷幔,扬上横梁。 她踩上小凳,流着眼泪探入绸带打成的结内,弥留于人世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年幼时,兄妹三人把臂同游荷花池……后来,就是庚子捷带着她荡舟水上,如今想来,这些竟是她人生为数不多的最快乐的时光。 清婉缓缓闭眼,脚下一蹬,静候死亡来临,耳畔响过一记急劲风声,绸缎应声而裂,将要坠下时,有人从窗外一跃而进,接住了她。 清婉睁眼,入目见到的是晟睿的眼,不是不惊讶,她说“是你?” 晟睿脚下不停,挟着清婉窜出窗外“等你多时了,我的女人,我没准你死。” 清婉恼怒地要挣扎,却被他轻松箍于怀中“你在胡说什么?” 晟睿望了一眼在他怀中仍不忘逃离的小女子,展颜一笑,道“跟我走。” 苏穆朝夕不改地仔细照顾着叶蘭,待得她伤势终于痊愈,叶蘭便主动提出,要回鸾倾城。苏穆知她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亡母,也不多问,默默租了马车与她一道回去,漫长旅途之上二人相对无言,任由时光随着马蹄声一道辘辘划过。 华农尸首难寻,叶蘭便以昔日亡母所用的针线包做了一个衣冠冢,填上土,上书“先妣华奴氏之灵位”,叶蘭身着白色孝服,长跪于墓前,以眼泪祭奠母亲的在天之灵。苏穆不忍她如此伤心,安慰她道“往者已矣。蘭儿别太伤心了。” 叶蘭抬手将纸钱洒向空中。 就这样一直守到日薄西山,天色向晚,叶蘭才起身离开,二人一前一后回到昔日大杂院,一路皆无言。 望着暮色之中渐显灰暗惨败的庭院,心境也益发沉重,苏穆侧首看她,终于开口打破沉默“我知你心,心里还有巍鸣。” 她的悲伤里除却丧母,与巍鸣不无关系,叶蘭被苏穆点破心事,面露愧色。 苏穆凝神看她,语气可以谈得上是温和“人生之中,乌飞兔走,世事变迁,很多事情,是无法挽回。”举目再看天际将要隐去的最后一道曦光,他眼中光影随之明灭,“失意的人常自欺言,若两情相悦,便不必在乎朝夕相处。不是因为不想相守,只是,那弥足珍贵的,往往转瞬即逝。有些约定不由人心,有些人心不由已。” 他深情望向叶蘭,继续道“我曾拥有过,便知足了。” “多谢兄长宽慰,”叶蘭淡淡一笑,道,“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蘭儿遇到了兄长,遇到了巍鸣,一个巍巍如高山,一个熠熠若温泉,足够蘭儿一生追忆了。” 说到这里二人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发现彼此明明都是微微笑着的,眼中却有难以消解的哀伤,叶蘭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归于沉默。 苏穆一语点破她未道出的心里话“没想到,你我辗转艰辛,竟又回到了这里。既来之,则安之,君子于困境安之若命,”转顾她,那笑中蕴着的暖意越发明显,“不如兄长陪着蘭儿,云淡风轻,躲在鸾倾城中,坐看云卷云舒。” 第87章 虚与委蛇 巍鸣一路西行,风餐露宿,不辨朝夕,直到精疲力竭便找一地随意躺下,等天色亮起便继续下一次旅途,这样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的走着,路过一户农家时因为饥饿和疲倦,一头栽倒在门口,蒙老农施舍一口薄粥才苏醒过来,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农舍的草垛之上,四壁皆空,只有一年迈老翁守着这片破败农舍,巍鸣与他攀谈起来,问及他的家人,老翁摇头叹道“早逃难去了,老汉走不动路,只得留在此地等死,后生,这逍遥堂又换了主子,各大世家也纷纷前来,留在这儿,我们这些百姓只有死路一条,快讨活路去吧。” 巍鸣蹙眉思索,心中悲凉异常,如今世道乱离人不如丧家犬,他身为逍遥堂主岂可耽于儿女情爱而忘却苍生生死,他举头望向窗外,心内暗想“是该回去了,用这幅空皮囊,讨天下个活路了。” 他起身谢过老翁,阔步朝外走去,只见门外阳光有万丈,通通照在他一人身上,沐着这朝阳踏上既定的归途,依稀还能听见身后老翁沙哑幽远的歌声“世家沙场碎铁衣,农舍十室九室空,抛妻弃子逃难路,黄泉茫茫两相忘,乃知兵者是凶器,仁心圣君何时现?” 伴随着歌声,巍鸣踉跄启步,朝逍遥堂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他历灾民,饥饿,杀戮和人间种种险恶,来到逍遥城下,却见他曾经的故土门扉紧闭,无论他如何呼叫都不为他开启。守城的侍卫一听来人是巍鸣君,当下惊疑不定,堂主好端端地在城内养病,如何又能出现一名巍鸣堂主,也不敢怠慢了事,便遣人送信,通知此时坐镇于城内的皇甫芳聘,这信封自然没能送到她手上,在中途就被苦海截下,呈给傅昊郗,傅昊郗扫过一眼,冷笑着弃在一边。苦海觑他脸色,推心置腹道“坞主不可放虎归山。既然要扶持依郡主腹中的孩儿,国无二主,前仆,方可后继。” 傅昊郗摇开扇子,轻蔑道“丧家之犬罢了,就算他能回来,也休想活着入这逍遥堂!” 松语苦海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属下明白。” “至于郡主那里,”他瞥向苦海,“你该知道要怎么做吧?” 苦海乖觉地点头。傅昊郗便略过不提,打算亲自过去看看荆南依,才走到院中,刚好撞见荆南依独自一人从庭前走过,行色匆匆,异常的慌张,傅昊郗扬声唤她“依依。” 被叫到的荆南依的背影有一瞬的迟疑,但脚步不停,很快消失在庭院的尽处。 当夜傅昊郗正欲就寝,门扉被人意外敲响,他随意披了一件外衣走去开门,一打开就见荆南依笑盈盈地站在门外。 傅昊郗先是一惊,待看清是她后,便微微地笑了。 这几日见她,总是流泪的时间多于微笑,憔悴神伤大于容光焕发,今日的荆南依换了一身别致新衫,鲜艳的粉色异常衬她的肤色,难得见她如此打扮自己,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不过令他最为疑惑的,是她手上拿着的那壶酒。 “依依你这是……” 荆南依歪头一笑,俏皮地吐了吐舌尖,故意问他道“怎么?不欢迎我?” “没有……”傅昊郗仓促地笑,“只是……只是……” 未曾想到自己也有如此拙于言辞的时候。 不等他说出只是之后的内容,荆南依灵活地从他身侧溜过,走到房内,将酒搁在桌上,回身笑对他“听闻你将本君妻推上了宝座,在情在理,在情在理,都该犒劳犒劳你。” 她的表情和她的笑意无一不是她正接纳自己的证据,傅昊郗以为多日的守候和陪伴终于有了回报,不免欣喜,自然少了些防备,转而掩上门,来到桌边在她对面坐下,主动要为她斟酒,不料荆南依轻轻呀了一声,快快伸手,覆住了他提壶的那只手,温暖的触感令他心襟微漾,他禁不住抬眸看她,触到她脉脉凝视自己的目光,便纵有天大的疑惑也随那柔情蜜意一道消失无影踪。 她抿嘴笑着“慢着……我们先说说话。” 傅昊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唇边的笑意,为她这一声“我们”。他果然收回手,点了点头“小姐姐想说什么?” “你一向看不上权名,是个人生在世只尽欢的人,如今,为何要我坐上那个铁板凳,要夺这些你不稀罕之物?” 傅昊郗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划过她隆起的小腹,淡淡一笑“岁月不居,人事皆变。况且,这些不是你所欲吗?” 荆南依闻言神色一黯,略显伤感“你明知我想要的,是他的心。” 这一句话让傅昊郗和荆南依同时沉默下来,空气中静得好像只有彼此的呼吸。这时荆南依强笑着抬起头看他,眼神中似乎多了些类似协商的意味,她突兀地开口“我们回无常坞吧。” 傅昊郗一惊,本能地向他确认“什么?你要跟我走?” 荆南依歪着头笑看他“你说过,回去了,为本郡主造一座城,金屋藏娇。可还作数!” 傅昊郗连忙点头,生怕迟了一刻她突然反悔“当然作数,天下人皆可负,唯你不负。” 荆南依双目雪亮,一瞬也不瞬地逼视着傅昊郗“好,我们即刻便走。” 傅昊郗没想到这样迅速,一听之下就有些犹豫“要等等……” 荆南依忽的任性了起来,蛮横道“等不得,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他望向她小腹,目光几乎称得上恳求“那等孩子出生以后……” 荆南依面有薄怒,忿忿道“你既不肯……” 傅昊郗心头一紧,不安地看向荆南依,只等预料中的怒气来临。却见荆南依展颜一笑,俏皮道“那我先陪你喝酒吧。” 若她真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乖巧,就不是他记忆中所熟知的荆南依。傅昊郗暂且压下心底疑惑,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举动。她为他斟酒,提壶的手微不可察地颤动,傅昊郗佯装不知,从她手中接过酒杯时轻轻一闪,震出几滴在地,但见浓烟起,酒有剧毒。 傅昊郗豁然抬眸直视她的眼“你要杀我?” 荆南依被他戳破也不慌张,毫无惧色地看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浸着凛然恨意“加害夫君者,死。” 无法遏制的一股萧索凉意侵上心头,整个人顿时如置寒潭之中,傅昊郗抵守着最后一点希冀,近乎哀求似的问“方才要回无常坞,全是在骗我?” 既已撕破脸皮,荆南依也不屑掩饰她的冷笑“谁稀罕你的金山银山?本想骗你回无常坞去,找人结果了你,你不肯,偏偏逼着本郡主亲自动手……” 傅昊郗瞳孔猛的一缩,怒中的他伸手,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了荆南依的衣袖,拖她到自己眼皮底下,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你为了他,竟然如此!” 荆南依一步不退,争锋相对地回视他“他是我的夫君。” 他额间青筋忽然一跳,脸色狰狞的吓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碾出,带着不死不休的恨意“你要他的心,怎不见我之心!” 荆南依的笑几乎可以称的上讥笑,不留情面直接道“我夫君是荆山之玉,岂是你可比?放开我。” 怒气渐起,以燎原的姿态一寸寸攻陷了他的心,理智渐渐弃他而去,手下因为用力失了章法,荆南依在他掌间不住挣扎,他浑然不觉,愤怒如火焰灼烧着他的心,那一瞬间,他甚至想过杀了面前这女子。 杀了她!这念头熊熊而起,就再也难以松手。 荆南依力有不逮,恨意丛生,在生死一线之间她扑上前去,用嘴狠狠咬住傅昊郗的手臂,傅昊郗双眼赤红,像是入了魔,哪怕血流满衣也不放手,衣袖因她的拉扯渐渐下滑,荆南依不经意滑过一眼,目光触到他裸露手臂时,她有刹那的愣怔。 察觉到她的反常,傅昊郗下意识地顺着她目光望去。 此刻她看的是他手臂上的一颗胭脂痣。 傅昊郗有些不解,只见荆南依缓缓抬头,脸上似绝望又似崩溃,两行眼泪蜿蜒而下“竟然是你,原来是你……” 承受不住这发现带给她的巨大打击,她一晕,软在他怀里。傅昊郗大惊失色,打横一把将她抱起,拨开那些闻声进来的侍女们直奔自己寝殿,将她小心放于床上,而后回头向外高声吼道“大夫,还不快请大夫过来!”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大夫赶到此地,确定荆南依只是气急攻心才致晕厥,并无大碍之后,傅昊郗仍不放心,寸步不离她床边,握着她一只手,目光更是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片刻,大有在她床边守到天荒地老的架势,这时苦海悄然走入,屏退了那些服侍的侍女后,在他耳边密语了几句,傅昊郗脸色一沉,转顾他,冷冷地问“真的么?” 苦海暗暗点头。 傅昊郗沉吟片刻,交代侍女好好照顾荆南依后,转身阔步走出房间。 原本一直陷于昏睡中的荆南依在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目中敛去了一切多余情绪,只有一道幽微冷光滑过。 她掀开被子起身,先打发掉房中的侍女,而后走到镜子前,打开案上妆奁,对镜梳妆描眉,精心装扮起来。 抬头望向窗外,她在这困城中久居,却不知道春在何时已悄然降临,华枝新发,一支艳色海棠颤巍巍地探进窗内她眼下。 她神思恍惚地一笑,伸手将花折下,指腹轻轻抚着那柔嫩花瓣,喃喃道“梳妆低怨思,夜雨香不在。” 可是这寂静空室,无人回应她的声音。她抬手将海棠花簪入发间,冲着镜中的自己恍惚一笑,神色甚迷离,她低语“荆南的女子,当真倾国倾城。” 她起身出门,侍女本欲跟她前来,被她眼风一扫顿时止步,她侧首冷淡道“我想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来。” 侍女们面面相觑,讷讷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 第88章 以命相逼 傅昊郗穿过守城的侍卫,快步登上城墙,松语苦海紧随其后,分别领着两队侍卫在城墙之上架起弓弩,见准备就绪,傅昊郗神色稍缓,微露笑意,扶墙向下望去,听见巍鸣高声怒斥“大胆,本君是逍遥堂堂主,尔等是反了吗?让长郡主开门……” 傅昊郗悠然一笑,指着城下的巍鸣神色忽然转利,冷冷道“长郡主有令,巍鸣君身患恶疾,在堂中养病,城墙下小儿是冒名的狂徒,将其乱箭射死者,赏金五百!” 众侍卫齐声道“得令!”随后引弓瞄准巍鸣,巍鸣冷冷道“我看谁敢?” 傅昊郗面不改色,见侍卫面露犹豫之色,便高声命令“长郡主之令,架弩。” 侍卫闻令再无犹豫,纷纷将二人弩推上前去,架在城墙之上。巍鸣这才知道芳聘杀他之心竟是如此坚定,闭目隐忍地叫了一声“长姐。” 转瞬之间万箭齐发,乱羽横飞,巍鸣闪身躲避,仓皇招架,手臂仍是不幸受伤。 烟尘归息,散去烟雾的城墙之上依稀出现一女子曼妙身影,手牵薄纱,裙裾迎风飘舞,宛如九天仙女,难描难绘的美丽。 巍鸣仰头看去,与傅昊郗一齐发出惊呼“依依!” 荆南依摇摇欲坠地立在城垛之上,整个人摇摇欲坠,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了。傅昊郗目眦欲裂,只觉一颗心都被她攥在了手里,厉声高呼“你在做什么,快下来!” 荆南依妙目只在他身上冷冷一转,冷清开口“不许射。” 傅昊郗忙不迭道“好好,停!停!” 原本那些还在犹豫的侍卫在他厉声大喝下三三两两收手。傅昊郗回首继续向着荆南依哀求,双手无助地向上伸着,低三下四的姿态“皆依了你,快下来,好不好?” 荆南依却视若无睹,恍若未闻,目光转向城下的巍鸣,唇角绽出一朵绝美的笑靥“夫君,依依来迎你了。” “不!”傅昊郗撕心裂肺地大叫。 巍鸣仰头看她,目光一样焦灼,厉声劝她“依依,危险,快下来。” 荆南依衔着笑意展开双臂,感受那来自青山之巅的清风拂过她面颊,清亮的触感让她遥想曾经的故国,那里风物繁盛,风景优美,远非逍遥堂可比,那么她为什么还会留在这里。荆南依疑惑地瞬了瞬目,听见巍鸣的声音她终于才想起,她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了这一个人。 她为了他,变成了如今连她都陌生的模样。 她亲启朱唇,曼声唱念道“翘首兮顾盼良人归,站在此处,能望五津,能迎夫君,甚好,依依不怕。”她笑得明媚,一改从前憔悴神伤,“你答应我的,山崖望雪,等得依依尘满面了,心都熬干了。夫君怎么才舍得回来?” 巍鸣急得心都快跳出胸膛,连声道“是巍鸣的错,是我错怪了依依,是我……” 荆南依笑了,两行清泪顺着面颊缓缓留下,她终于等来了他的道歉,她终于得到了这个男人的歉意,可是这距离爱情还差得太远“我终于了悟一件事,夫君不喜欢我,那也无妨,依依仍旧爱慕夫君,比以前还要倾心所向。这辈子,依依把自己所有的容忍和怜爱都给夫君,谁也夺不走。” “依依!” 傅昊郗使了一个眼色给一侧的苦海,苦海心领神会,从后绕到城垛下方,缓缓靠近荆南依,被荆南依察觉,她作势向前,半只脚踩在半空,衣袖随风猎猎作响,飘摇似仙,“别过来。”她冷静地威胁,“把城门打开。” 苦海一时不敢妄动,回首征询傅昊郗的意见。 傅昊郗面露迟疑“打开了,就要了我的命。” 荆南依近乎蛮横道“那就把命给我!怎么,不舍得了?” 傅昊郗踉跄苦笑,神色悲喜不定“为了你,可以,为了他,不行。” 她亦决绝,大有拼死为君的胆魄心性“那是你对我的情谊还不够,依依便愿舍了这条命,给他。”也不给傅昊郗犹豫的时间,她毅然纵声,从城墙之上一跃而下。傅昊郗肝胆俱裂,扑向城墙厉声道“荆南依!” 苦海见状飞身而起,拽下城墙之上挂在匾额上的绸缎,扬袖向荆南依抛出,缠在她腰上,硬生生阻了她下落的趋势,她被悬在城墙半空。傅昊郗拽住绸缎,望向荆南依,见她没有落下,旋即长舒了一口气。 荆南依却并不想让他就此轻易得逞,从怀中取出匕首,其刃上的寒光一道缓缓映亮了她的眼,她的神色却安详如初,生命早已丧失诱惑,死亡才是她唯一的归宿。 傅昊郗心头一紧,撕心裂肺道“你要做什么?求你,求求你……开门……我开门。”生怕荆南依不信,他火速命令手下,几乎是吼着让他们遵命“快开城门!” 侍卫们小跑前去,城门随之大开。 傅昊郗挤出点可怜笑意,向着荆南依卑躬屈膝道“城门开了,都听你的,我的命你也拿去……别做傻事,求你了。” 荆南依闻言一笑,却也谈不上多么欣喜,她抬首望向伏在城墙之上的傅昊郗,眼中有鄙夷闪过,她将她的所有热爱毫无保留地赠给了巍鸣,却将所有的不屑都给了傅昊郗,她蔑视这个爱她而她不爱的男子。 “桃花印女儿,只会为爱人结婚生子。你对我做的,我要还了你,杀了你的孩儿。”她单手抚上小腹,另一只手举起匕首,在傅昊痛呼声中划断绸缎,整个人像是断了翅膀的鸟儿,从半空急速跌落。 巍鸣惊呼,冲上前去却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跌落城下,那难以承受的裂骨之痛逼她呕出数口鲜血,巍鸣踉踉跄跄地冲上去前,抱起软卧在地的荆南依,眼泪瞬时冲下,泪流满面连声唤她“依依,依依?” 荆南依勉力笑了笑,问他道“巍鸣哥哥,我美吗?” 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几乎泣不成声,像孩子般伤心“美,依依是天下第一美人,芳容丽质,百媚玉颜。” 荆南依笑了,一缕鲜血从嘴角缓缓淌下“你不诳我?” 巍鸣不住点头“绝不欺你,当年,第一次在林间偶遇,便为依依的倾世容颜折服,那时候,我想,如此绝色佳人,顾盼俏姿,唯有天上有,定是仙子下凡。” 荆南依双目微晗,她抬手拂去巍鸣脸上的泪痕,对他的无限温柔在那个动作中毕露无遗“下辈子,巍鸣哥哥再救我,依依绝不抛下你独自逃脱,一辈子只为夫君貌美……” 巍鸣连连点头,伸手握住她渐趋冰冷的手,感觉她的生命在他怀中迅速流逝,而他无力阻止。 “依依,不,依依!” 她的手从他脸上缓缓垂下,她侧首,慢慢闭上了眼。 巍鸣抱着她跪在地上,埋首于她发间,久久都未站起。终于听见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向他靠近,他闻声抬头,冷冷地看去。就见傅昊脚步踉跄从城门走出,脸色灰败,一派死气。 巍鸣放下荆南依,二话未说挥掌向傅昊郗击去,傅昊郗像是心灰欲死,不躲不闪,被他这一掌击倒在地,朝地咳出一口鲜血,他抬手缓缓拭去,双眼只管盯着荆南依。 跟在傅昊郗身后的苦海旋即变色,代傅昊郗向巍鸣发起攻击,刚刚历经死亡的巍鸣早已濒临失控,双手握拳,以一招逍遥流云将苦海击出数丈之外,苦海手撑地面勉强抬起身,目光惊异地望向巍鸣,暗暗心惊逍遥流云掌。 这一掌也势不可挡地折损了他的内力,巍鸣喉间一腥,吐出一口血,现如今他连性命都已置之度外,何况是自己的身体,他并不在意,回首望向荆南依,却见被击在地的傅昊郗正一点点朝她的尸体爬去,强撑着抱起她,将她已无血色的脸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颊上,如恋人般喃喃轻语“小姐姐,我带你去看雪。然后,就回无常坞去,给你造金屋……” 他弯腰抱起荆南依,趔趄而行,朝前走去。 巍鸣本欲上前阻止,忽然想到了什么,终于还是停住脚步,俯身弯腰,捡起一柄散落在地的长剑,看了一看,然后一步步朝着城门走去。 守城的侍卫为他气势所慑,竟不自觉地纷纷后退,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通往城内的道路。巍鸣倒拖长剑,刀尖在地上一路划过,火星四溅,他一路疾行,目不斜视,内心的苦痛像是潮水漫涨,几乎要将他吞噬“小妹坠崖,依依之死,皇甫夺权,今日,巍鸣便向你统统讨回来——懿沧群死前所言,皇甫世家所流之血,所剜之肉,皆因我是个这个不祥之子,他诅咒我,戕害至亲,一生孤苦!今日,我就是遂了仇人之愿,纵使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也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痛意翻涌不可遏制,巍鸣整个人一震,一口鲜血从嘴内喷出,巍鸣低头看到衣襟斑斑点点,忽的仰头狂笑“巍鸣就以我皇甫的逍遥流云,手刃我至亲至爱的长姐,拿我一命,陪你一命!皇甫芳娉……” 阻他道路的或成他刀下之魂魄,或四散逃窜,没了拦他的人,巍鸣大步进了芳聘寝宫,她的侍女见他浴血而来,状若野鬼,手中之剑甚至还在滴血,惊呼一声便四下跑开。巍鸣一记掌风震碎了芳聘反锁的大门,一步一步走进大殿,环视这寂静空室,他手握长剑高声道“皇甫芳聘,你给我出来!” 无人回应,四周静得似乎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巍鸣绕过屏风,发现芳聘背对着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单手支颐,恍若未闻的模样。巍鸣勉强压住心底怒意,抛下手中长剑,但听铿锵一声金属落地的巨响,也未能激起她丝毫回应,巍鸣快步上前,一手按住她肩头迫她转身,正要唤长姐,她却像是失了气力般软倒在他臂间,巍鸣大惊,扶起她,震惊地发觉她面色惨白,双唇毫无血色,脸上眉间长满了青青白白的尸斑。他一惊,一根手指引至她鼻端,心也彻底沉了下来——她已没有呼吸。 巍鸣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她面前,压抑了许久的情绪至此终于决堤,他伏在她膝间放声大哭“长姐……” 他的哭声萦绕整个大殿,殿外屋檐之上,残阳如血,正凄厉地映照着地上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第89章 群臣异动 荆南依坠城暴毙的消息很快传至鸾倾城,辰星闻讯之后含泪来禀,苏穆豁然起身,厉声逼问“是真是假?” 辰星跪在地上,愤然道“属下也是在关隘得了消息,据说,依郡主为巍鸣君进城门,舍身跃下城墙……” 叶蘭随之变色“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苏穆捏紧拳头,一脸惊痛“遥堂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一个是堂主,竟被阻城外,一个是君妻,竟枉死城下!” 辰星含愧低首“属下无能,并不知晓。” 苏穆抬头望向逍遥堂所在方向,神色渐渐变得凝重,他简单下令“备马……” “君上……” “兄长节哀,”叶蘭上前一步到他身旁,恳切道,“兄长,蘭儿与你同往!” 苏穆本想着此去生死未卜,不想托她陷入这泥淖当中,可是见她去意已定,随即一叹,点头道“好。” 在他们出发的同日,另有一列人马也于同日从逍遥堂启程,来到一处野郊荒漠,重重黑影下,一团篝火毕波作响,篝火正前方设有石形高台,一群异族人士围绕在高台左右,为首的女祭司脸带古怪面具,拿着藤制手掌登上祭台,异族少年们簇拥着女祭司手足并用地舞蹈,状若小兽,脸上身上绘满了图腾,脚踝上系着的铃铛作响。 女祭司忽然停下,少年们纷纷停下,默契地退往两侧。异族头领穿过众人走上祭台,单膝朝月跪下,其他异族人随他动作,女祭司仰头望天,口念咒语,整个人如被鬼怪附身,浑身作颤,扭动不止,随后取下口中叼着的匕首,划破手掌,虔诚地上前,如仰视君神般小心翼翼地将血抹在首领额头。 那些沿着他面庞徐徐滑下,让这原本就绘满了图腾的脸更显狰狞诡谲。首领缓缓起身,转身展开双臂面对异族子民,迎来了他们山呼一般的叫喊声。 “小儿们,我族人终年在这燕之山外,狩猎放牧,颠沛流离,明日,太阳升起之时,我等就翻过燕之山去,抢土地,夺女人!” 异族人兴奋异常,仰天嚎叫,声音响彻云霄,惊起了树上一列鸦雀。 这时冷子夕推着轮椅,从众人背后缓缓现身,冷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嘴角浮起一缕意义莫名的微笑,异族首领见状快步走到冷子夕身边,冷子夕从怀内取出皇甫信符,递给首领“大王只需扮成皇甫士卒,便可以此信符,在悠然河南北畅通无阻。” 首领既惊且喜“天助我也!敢问冷先生,我该何时出发?” 冷子夕意味深长道“不急,那般草莽世家皆带领精锐部队,前往逍遥堂,其领地后方空虚,大王便可将他们的城池一举拿下。比如,”他望一眼首领,悠悠继续,“陆廉。” 他料得没错,距离逍遥城最远的陆廉却是第一个动兵出发,陆廉集结了城内精锐士卒往逍遥堂进发,行军途中接到前方探子来报“其他的几个世家皆传信,不日将逼近逍遥堂下。” 陆廉坐于马上捋须一笑,得意道“想那黄口小儿正如履薄冰,在逍遥堂下布防重兵。”转念一想,他若设下重防,逍遥堂必定易守难攻,拿下它虽说是早晚之事,其中必要折损他些许兵力,倒不如声东击西,暗度陈仓,他眼珠一转,即刻命令手下,“告知其他几个首领,可选悠然河沿岸皇甫薄弱之地,强攻之。” 武士称是,快马而去。 陆廉极目望向逍遥堂所在的方向,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这沾金带水之地,姓了这么多年的皇甫,也该改改我陆廉的姓氏。” 各大世家逼近逍遥堂的消息传到巍鸣处时,他正独自一人在花园里赏花,时值秋末,万物萧条,池内一片残荷枯叶,尽显颓废之气,巍鸣负手站在池边久久不动,眼前尽是当年垂髫之年与姊妹一道嬉戏的景象,那些陪着他或哭或笑走过这些年的手足,终于在时间的长河中被冲散,只余他一人品这冷星残月,赏那天阶幽凉,他颓然一叹,神情甚萧索“斯人已去,莲花竟也枯槁了。” 巍鸣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祠堂,站在门口须臾,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进,幽暗少光的冷寂空室弥漫着一股浓郁沉香,记忆中,他的祖父身上也终年带着那香,时间久了,他竟不清究竟是祖父身上沾染了那安息香,还是祖父的气息充满了这阴冷的祠堂……这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意外勾动了他深埋心底的隐痛,他抬头,目光一一扫过案上那些被岁月尘封已久的灵位皇甫的祖宗,他的祖父,他的父亲,最后也是最新那个,写着他的长姐,皇甫芳聘的名字。 它们就这样立在思念和日光都不能触及的角落,带着往生者的沧桑,见证着生存者的悲凉。 巍鸣掩上身后房门,随着吱呀的一声,最后一线日光被彻底阻在门外。只剩他一人的祠堂,巍鸣双手合掌,虔诚地跪在灵位之前,郑重许愿道“皇甫列祖列宗在上,请佑子孙皇甫巍鸣重整家风,匡正社稷,平息世家纷争,护佑百姓安居乐业,永享太平。” “这一次,也请保佑巍鸣,能护佑逍遥堂平安无事。” 拜别列祖列宗,巍鸣走出祠堂,小侍卫见他出现,立刻迎上前来“禀巍鸣君,有军报。” 巍鸣肃然道“快说!” “陆廉等世家突袭我皇甫关隘。” 巍鸣心一紧,他没有料到战事竟一触即发,远比他料想中的还有猝不及防,他再问“战果如何?” 侍卫如实回禀“已被击退,防御的士卒是……”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巍鸣一眼,踌躇了片刻才继续道,“是荆南的人。” 巍鸣也是一怔“苏穆……” 晃神片刻,他收回多余情绪,正色命令侍卫“告知皇甫士卒,严阵以待,必定保我逍遥城固若金汤。” 回望身后屹立在夕光之中的皇甫祠堂最后一眼,巍鸣心中复杂难言,此次安然度难,似乎正是冥冥之中列位祖先庇护逍遥堂的结果,可是他如何能想到,祖先会假借苏穆的手来助他一臂之力……苏穆,连念出那两字也觉唇间异常的苦涩,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是他最想也最不想见到的人,除了叶蘭,就是他了。 他细问此战事宜,侍卫便一一道来“……陆廉世家行军至我逍遥堂关隘处,正欲强攻,不知何处突然闯出一列人马,形容打扮均似荆南人,趁着黑夜冲向陆廉武士,与他们展开拼死肉搏,致陆廉武士伤亡惨重……” 那战事的惨烈说得巍鸣颇为动容,也像是亲眼见到了战场厮杀血流成河的一幕,负于背后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成拳,他的语气却始终从容不惊“君者心如磐石,不可转也。” 侍卫蹙眉不解望向他,他却不再言语,转身离去,回到自己的书房才卸下一切防备,他背倚房门,深呼吸,表情却一点点变得凝重。 举目望去,房内灯火通明,他凝眸看着,那跃动的烛火忽的一晃,强烈的剧痛如惊雷当空劈过,嗡嗡巨响充斥着他耳内,他痛吟了一声,捂住双耳缓缓滑坐到地上,再抬头时,面前已不是他书房的陈设,无边暗色中,懿沧群站在其中。 他仓皇向左闪躲,抬头,皇甫规浑身是血的凝视着自己。 他颓然跌向背后,低首,扶泽胸口插剑,踉跄着靠近。 他手足并用,惊恐地向右爬去,抬头就撞见他的父母脸色惨白,如孤魂野鬼一般立在那里。 他几乎崩溃,像走火入魔般在房间中来回奔走,双袖狂舞,宛若癫狂,气血倒行逆施般在体内狂涌,如千万根针齐齐扎入体内。他仰头发出一声咆哮,衣物发丝无风自动,涌动的气浪将逍遥堂的大门和窗户都震碎。他的身体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重创,胸口剧烈一颤,巍鸣直直朝外喷出一口鲜血,随后便软软地晕倒在地。 远在千里之外的叶蘭心头突然一跳,莫名的有些心慌气短。走在前方的苏穆察觉到她异样,停住脚步快步走回她身边,以为是昔日旧伤复发,凝视着她脸色,忧心忡忡地问“你怎样了?” 她强笑着摇头“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已经到了,”苏穆指着林外某处,上前拨开其上覆着的杂木枯草,露出了一条地道入口,他指着这入口向叶蘭解释,“这是当日我从逍遥堂逃生之路,没想到竟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叶蘭望着那路,眼波漂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说到这里苏穆多少也猜到了这一路叶蘭心神不定的原因,作为一名真正称得上有担当的男子,任何时候他都会放手给她自由的权利,他强忍心底一切异样,向她温柔一笑,和言道“蘭儿,此番必定故人重逢,勾起伤心事,可愿往?” 叶蘭闻言一怔,神色渐渐黯淡下来,须臾又抬头望向苏穆,郑重其事地表明她的心迹“蘭儿明白。我与巍鸣,缘尽矣。蘭儿虽做不到以德报怨,却能泯恩仇,存大义。” 苏穆颔首,看向她的目中多了一些欣赏的意味“蘭儿女中丈夫也!疾风知劲草,板荡识知音。” 叶蘭淡淡一笑“蘭儿虽已失去灵羽的功夫,仍愿与苏穆君同往,匡扶正道,尽绵薄之力。”说罢她越过苏穆,率先启步进入地道,苏穆快步跟上,二人一行顺着地道潜到逍遥堂地牢之内,打晕了数名看守的狱卒,换过他们身上衣物后,苏穆拿长剑劈开了地牢的锁头,二人趁着夜色混入了逍遥堂内。 苏穆叶蘭轻松避开一路巡视的逍遥堂侍卫,经过药庐时,苏穆发现其内灯火通明,不类其他宫室早已闭门歇下,苏穆使了个眼色给叶蘭,她会意,与苏穆悄然上前伏在窗下,戳破蒙窗的白纸,不动声色地朝内望去,房内并无他人,只苦海一人,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摆弄手中药材“金鳖上钩,似太公一钓,享国千秋……” 苏穆听出他曲中大为不敬之意,凝神细看,只见苦海将药材点火,与一些毒虫一道放入瓷罐当中,晃了几晃。而后取来一张白纸,用毛笔饱沾了鸡血,在其上绘符,将它撕成一片片蝴蝶的模样,一燃后投进瓷罐当中,口中念念有词。很快,罐中便传来扑棱棱的动静,苏穆不解其意,蹙眉望向叶蘭,叶蘭与他对视一眼,眼中有相同的疑惑。 这时候夜风吹动窗门,发出一声突兀的异响,苦海豁然抬头,凛然问“谁?” 苏穆叶蘭交换了一个目光,悄然跃起,以足尖轻点瓦片,跃上屋顶。 苦海丢下瓷罐,起身快步向外走去,推开门,一片月华照下的院中空无一人,没有闭拢的木窗在晚风中格格作响。苦海松了口气,走去关上窗页,浑然不知头顶苏穆叶蘭二人的存在。 他望着起风的庭院喃喃自语道“天冷了,也该动手了。” 第90章 巍鸣中计 巍鸣从眩晕中苏醒,强撑着从地上坐起,一时不辨时空地点,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烛火出神。这时两只白色的蛾子从外飞进,循着光线扑向巍鸣,他倦怠地挥手,将其赶走。蛾子径直朝他面前的烛火飞去,燃烧成一片,顷刻间就化为灰烬,生成蓝色的迷烟。 巍鸣眼前一花,重又现出了懿沧群等人的模样,并列一排站在大殿之中,各个鲜血淋漓,口中喊杀声不绝于耳。 巍鸣仓皇躲避,摆手招架,惊恐地连声道“走开,走开!”正值他精神涣散,溃不成军之际,二人刚好赶到这里,叶蘭见他如此即刻上前扶他站起,紧张道“鸣儿,你怎么了?” 苏穆扫他一眼就已猜到七八“像被心魔所控,失了心智。得将他叫醒。”说罢他快步向前,揪住巍鸣,迫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眼,可在巍鸣的眼中他已不再是他,而是满身带血一脸横肉的懿沧群,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巍鸣大惊,一把甩开苏穆,没头没脑地向苏穆拳打脚踢,毫无章法却招招致命。苏穆蹙眉闪躲,唯恐伤到巍鸣,自己却险些为他所伤。 叶蘭被巍鸣推了一个踉跄,跌坐在书桌旁,抬头见绕着烛火飞舞的两只白色飞蛾,想到适才在苦海处所见的一幕,心中顿时一个咯噔,喃喃道“这蛾子恐有古怪。”这样一想,叶蘭取出靴中匕首,朝飞蛾砍去,砍碎一只,另一只则直直向火苗扑去,瞬间自燃,化成蓝色的火焰扑向巍鸣,不巧撞在他眼中。 巍鸣吃痛狂叫,如着了魔一般,疯狂地朝叶蘭挥去一掌。叶蘭躲闪不及,只能眼睁睁生受之际,苏穆抢步上前,挡在叶蘭身前,硬生生吃下巍鸣一掌,他连连后退,栽倒在地,巍鸣发狂似地扑上前去,夺过苏穆手中长剑,双手握紧刀柄不由分说向苏穆刺去。 苏穆侧首一避,等了许久也未等到疼痛来袭,他抬头,才看见挡在他前的叶蘭,用双手握住剑刃,雪似的目光直直望向巍鸣,浑然不顾鲜血滴答顺着她指缝淌下。 “鸣儿……”她迟疑地,轻声唤他。 巍鸣身体一震,在这个声音带给他的悸动里,慢慢缓和了神情,略显疑惑地望向叶蘭,仔细辨认,叶蘭放缓语气,试图唤醒他的回忆,柔声道“鸣儿,是我啊,叶蘭,叶子爷,你不记得了吗?他是你的穆哥哥啊?我们三人,曾以青山盟誓,梨园饮酒。” 巍鸣意态恍惚,双手抱头,似隐隐作痛。 叶蘭心里一急,扶着他肩,要他看自己一眼“鸣儿,你睁开眼,看看你的挚友良师,看看你的江山故国,看看我……你的…蘭儿……” 巍鸣发狂大叫一声,一把挣开叶蘭的手,持剑对准叶蘭,声嘶力竭道“别过来……”叶蘭被推得一个踉跄,苏穆连忙扶她站直,叶蘭固执地推开他的搀扶,望向巍鸣,动情道“你我杜若之约…可还记得?” 巍鸣闻言一怔,在这句话引发的回忆中陷入沉默,终于他抬头,看向叶蘭的目光像是被涤荡干净的湖水,一点点恢复了清明和理智,“蘭儿,是你……”他丢下手中长剑,紧紧抱住叶蘭,一瞬之间就回到了曾经懦弱无助的时候。 叶蘭亦流泪,抬手想要抱一抱巍鸣,最后还是选择放下。 这时一旁的苏穆忽然变色,大喊一声小心,叶蘭抬头,就见几条大红的绸带从逍遥堂外飞入,四散花瓣下,几名异族少年脚踏红绸落入堂内,腰上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 苏穆护着叶蘭巍鸣二人避到一边,警惕地望向这群不速之客。少年落地,收起红绸,一顶饰有鲜花和彩羽的轿子顺着红绸落下,叶蘭不安地扫视着这群人等,低声问“他们是谁?” 说话间冷子夕乘着轮椅走出花轿,他甫一现身,叶蘭便认出了与她有剥皮之恨的仇人,咬牙道“玄古阁!” 冷子夕恍若未闻,目光直直望向他们身后,扬声道“父上,他们都是将死之人了,还怕谁污了您的眼。” 苏穆等人齐齐色变,顺着他的目光回身望去,一人从黑暗中走出,形容样貌一点点变得清晰,竟然是苦海。 苏穆沉声道“你竟然就是玄古阁阁主。” 面对众人惊惑的目光,苦海淡淡一笑“多少年了,少有人提及我玄古阁的名号了。” 苏穆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长剑,问“你为何设置这重重迷局,将各世家搅入其中?依依的死,可与尔等有关?” 苦海闻言又一笑,似真似假地赞道“苏穆君果然见微知著,明察秋毫。” “当年,设计飞尘这个登徒子,挟持荆南依是老夫所为。推动有疏叶蘭作为棋子,接近巍鸣的也是老夫,搅乱逍遥堂,令众世家生了二臣贼子之心的,亦是老夫。” 巍鸣恨从心起,鄙夷道“居心叵测,怙恶不悛!” 苦海置若罔闻,抬首望向天际,笑得古怪“还有最后一步棋,即刻便落子了。” 苏穆巍鸣对视一眼。 漆黑夜色,扶泽城外,纠集于城下的异族人士均作皇甫世家打扮,在头领的引领下候在城外,守城的扶泽侍卫扶墙下望,扬声质问“来者何人?” 首领勒马,从怀中掏出皇甫信符,亮给守城的侍卫“我们是皇甫武士,要在陆廉世家借宿,这是皇甫信符,见信符如同见堂主,开门。” 扶泽侍卫深信不疑,城门开启,容异族人从外进城。然而城门一开,异族人便原形毕露,抽出腰间弯刀,见人就砍,开始了他他们血腥的杀戮。 之后接连几大世家都遭此浩劫,各大世家掌权人闻讯后,纷纷集结队伍在悠然河南岸,各家信使随后赶到,烟芜见他们神色仓皇,已心生不妙“出了何事?” 有疏信使翻身下马跪倒在烟芜马前,痛声道“我们的有疏城池,被异族占领了。” 烟芜陡然色变,厉声质问“什么?异族!你们为何要开城门,为何不等我回去?” 信使死里逃生,浑身带血,听到这话涕泪横下“他们拿着皇甫世家的信符,臣下不敢阻挡……” 烟芜震惊“皇甫信符?他们手上竟然会有皇甫信符!” 与此同时,各大世家纷纷接到所属城邦被异族攻陷的消息,壶央信使从马上摔下,扑到壶央脚边,哭道“尊主,您带走了精锐部队,我世家城池被异族人攻下。” 壶央当即变色“皇甫世家怎会引异族踏入燕之山内陆?” 陆廉闻言变色,环视在场所有惶惶不安的世家尊主,冷笑着开口“如今逍遥堂各个关隘,皆以巫蛊族诡异之卒守卫!难道皇甫与异族勾结相通,要构陷我等?” 世家尊主们面面相觑,陆廉念头一转,双掌一拍,这才顿悟过来“我们中了皇甫小儿调虎离山之计!皇甫世家竟不顾悠然河南北百姓生死,联合异族绞杀我等!” 烟芜心中疑云顿起,登时沉下脸色“异族残暴无良,必荼毒生灵!悠然河南北危矣。” 逍遥堂内,辰星带着荆南盾牌冲入逍遥堂内,拜倒在苏穆前,连声禀告“苏穆君,异族趁着各大家族前往逍遥堂的空虚之势,翻过燕之山,攻城掳地,屠杀百姓。他们佯装中原人士,持有逍遥堂的通行信符。” 巍鸣脸色惊变,顿时醒悟,喃喃道“离樱……是小妹……是她……”想到这里他豁然抬头,逼视着苦海的眼,厉声质问“小妹在哪?你把她如何了?” 苦海漫笑道“是小郡主心甘情愿与老夫做得这笔无偿买卖。一块信符,换老夫千军万马,讨仇人的一颗心。只可惜,”他不怀好意地觑了一眼巍鸣,满怀恶意地继续,“可惜,小郡主回来之时,长郡主已无心可偿这骨肉之仇。” 巍鸣握拳,怒目而视,恨不得生噬面前这等恶人“长姐之死,也是尔等所为!” 苦海也不遮掩,笑着点了点头。 巍鸣目中怒焰滔天“小妹被嗔念蒙蔽,中了你这卑鄙之徒的诡计。” 旁观这一幕的苏穆不解多过困惑,望着苦海他问“苏穆不懂,老阁主如此煞费苦心,要将悠然河南北陷入水深火热,生灵涂炭的境地,到底意欲何求?当年,灭你族人,杀你武士的,不就是燕之山外的异族人吗?为何要助纣为虐,帮扶自己的仇人。陷害本是同根生的世家入危难?” 苦海尚未开口,倒是冷子夕先冷笑了两声,阴阳怪气驳他的话“同根生?谁与你们这些卑劣的家族同根同源……”说到此地他扬袖指向苏穆等人,“尔等……这些道貌岸然,满嘴仁义的小人,才是我们玄古阁的仇人!”他语气愤恨,像是与苏穆有不共戴天之仇,“当年,异族大举进犯,父上一心驱除异类,忠君为国,舍下年幼的姐姐和我,带着玄古阁的武士们,跟随皇甫规,一同抵抗异族……谁料,玄古阁在追击异族最后的余部时,中了埋伏,被困山谷,父上接二连三地报信给各大世家,可是,等来的不是援兵,而是一杯毒酒……” 他神情渐渐激愤,说话间双手不住颤动,难以抑制心底的悲恸之情“世家首领们因我父亲战功卓绝,嫉恨封赏之时与他们争名夺利,非但不相助,反而跟随御风尊君在皇甫规面前构陷我父通敌。” “御风……”苏穆这才了然为何御风城会凋敝至此,原来都是出于玄古阁的一场报复。 “皇甫规昏聩,竟下令刺死我父……”他语带哽咽,这几日苏穆见到的冷子夕向来残酷冷漠,罕见他如此动容的流泪,心中微讶,凝眸看他,他勉强抑住悲声,继续道,“玄古阁的武士,像畜生一般,被那群野兽折磨致死……那些玄古阁士兵的头颅,就这样悬挂在异族人的长矛之上。” 忆及往事,苦海满脸都是痛苦之色“我玄古世家,亡矣——两军对峙,死伤难免,胜负,在天意。老夫毫无怨怼,然而,我们的族人是死在曾歃血为盟,同生共死的自己人手里,天理何在!” “幸好老天开眼,留了老夫一口气,十六年了,老夫要悠然河世家战火纷争,让你们领地的百姓,终受异族的奴役,民不聊生;让你们武士的头颅,吊在异族人的长矛之上,不得全尸;让你们这些伪君子般的掌权者,臭名昭著,遗臭万年——以此来告慰我玄古阁的哭泣的亡灵们。” 冷子夕冷眼看着苏穆等人,上前扶住悲愤不已的苦海“父上,何必多言,取了他们的性命,以血前耻。”说罢他一拍轮椅,松语灵活地从地下某处钻出,以待命的姿态恭敬地立在冷子夕面前。冷子夕闲适地一扫他,捋了捋自己头发“正好,也让古夕寻到这逍遥流云的正经主子,看看是谁更胜一筹。”话音刚落,他锐利目光直刺巍鸣而去,苦海松语相视一眼,联合一起直取苏穆命门。 苏穆闪身一躲,原本站于外围的异族少年则于这时快速旋转,嘻嘻哈哈地绕着众人四周,快如重影,巍鸣旋即色变,紧紧握住叶蘭的手,挡在她面前,叶蘭心弦一动,抬头望向身前巍鸣坚毅侧脸,心中悄然漫上一股暖流。松语不知从何处变出剪刀一把,直取苏穆下盘,苦海夹击,松语时而遁地,时而现身,在最出其不意之际给苏穆一击,正在双方缠打得难解难分之际,辰星带着盾牌匆匆赶来,直直杀入那些异族少年组成的包围圈内,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冷子夕一见苦海等人的攻击陷入颓势,伸手一挽红绸,以此为武器,向巍鸣叶蘭发起进攻,红绸铺天盖地袭来,巍鸣一眼瞥见,拉住叶蘭的手从红绸的旋转中心一跃而出,足尖轻点光滑的绸缎,小心将叶蘭远远放在一边。随后飞身而起,脚踏红绸直奔冷子夕,勾住他轮椅,将其举至半空,巍鸣双掌合力击出,冷子夕以双手对掌,二人齐齐往后退去。 苏穆见二人胶着不下,心下焦灼,抽出腰间佩剑,以剑此地,借那一剑之力向松语刺去,一注鲜血溅上红柱,松语缓缓倒在他剑下。 第91章 阴谋暴露 苏穆回头,只见巍鸣冷子夕各自踩着红绸一端,悬在半空四掌相对,所用心法、招式均雷同,巍鸣猛吸一口气,气沉丹田而去,运力向冷子夕一击,去力甚大,二人均受反噬,向后摔倒,巍鸣因常受此等伤害,早就习以为常,抬手随意抹掉嘴边鲜血。可是流云的威力却大大超过冷子夕的预期,他飞身而出摔在地上,五内受创,捂住胸口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苦海本从腰间抽出两条铁鞭要想苏穆发起攻击,见状也顾不上他,大惊失色地奔回冷子夕身边,将其从地上扶起,连声道“夕儿,怎么会如此?” 冷子夕虚弱地倚着他手臂,断断续续地说“父上,这功夫伤身。” 苦海急得不行“你不是得到了下半阙流云吗?必是化解之法!” 冷子夕心中一亮,勉力一笑“古夕愚钝……”借着苦海的力,他勉强从怀中掏出流云,打开盒子,亮给苦海。 叶蘭眼尖,一眼看出那其中蹊跷,失声惊叫“是流云。兄长!” 苏穆巍鸣同时听见叶蘭的呼叫,也是大惊,一齐奔向冷子夕,争夺他手中的流云。一番颤抖之后,装着流云的盒子被苏穆用剑柄打向叶蘭,叶蘭伸手欲接,被苦海一记铁鞭卷走,盘香从半空跌落在地,顷刻之间碎成了两半。 叶蘭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被毁,心头剧痛,歇斯底里地大吼“不要!” 苦海却仰天长笑,笑过之后望向地上奄奄一息的冷子夕,神情苦涩至极,不复适才的狂妄“夕儿,父上教你最后一招,玉石俱焚,死得其所。” 冷子夕隐隐有所悟,泪流满面地望向苦海“父上保重,我先行一步,去见姐姐了。”在众人惊诧目光之下,冷子夕拼着喉间最后一口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运力向巍鸣使出最后一招,巍鸣被迫起身相迎,接下他这一掌。冷子夕因此坠地,吐血身身亡,巍鸣也就势跌落一旁。叶蘭惊呼一声,冲到巍鸣身旁扶起他,紧张地察看他身上“鸣儿……你怎样?” 巍鸣还未回答,口中便直直喷出一口鲜血。 苦海望之仰头大笑,他那枉死的亲子卧在距离他不足一丈远处,他虽狂笑不止,声却极其凄厉,透着万事转头皆空的悲凉“皇甫世家的人要死绝了——如今,悠然河南北群龙无首,必定如散沙之盘一般,溃不成军,哈哈哈,让异族的铁蹄踏破山河,让苍茫大地,散尽你们的鲜血吧……哈哈哈……”他望了亲儿最后一眼,语调奇异地转低,像是安慰死去的儿子的亡灵,“要不了多久,我们玄古阁的大仇就得报了。” 苏穆摇头,看着面前这嗔于仇恨的老人,反问他“为了一念私仇,便将旁人的性命,置于刀刃之下,简直荒谬至极!试问,从未参与你亡族之事的我们,有何罪过?那些从未与你谋面的百姓有何过错?”他一指冷子夕尸首,神情渐渐激愤,“报了仇又如何?真正将玄古阁至于亡族地步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连亲生骨肉都当成死士来用?百年之后,玄古阁才是真正绝后了!” 苦海被他戳中心中隐痛,令终于不得不直面比大仇未报更残忍百倍的事情,那就是他的孩子,他亲生骨肉的枉死,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他的血脉留存,不远的将来,玄古阁将彻底泯灭于人世,他情绪恍惚,心神俱列,整个人因此而不住颤栗,他伸手点着苏穆等人,断断续续道“不,不,是你们,不是我……” 苏穆眼神一变,眼见他渐渐癫狂,举止失状,找准时机挺臂刺去,正中苦海胸口。苦海不躲不闪,任那刀锋当胸贯过,一口鲜血从口喷出,他的语气却依旧狂妄“老夫不能死,我还要看着你们血流成河呢。”话音刚落,那柄剑被他徒手掰断,他转身飞跃,破窗而出,苏穆正要追赶,想到身后巍鸣还在,急忙转身奔回叶蘭身边。叶蘭捧着碎成两半的盘香,正径自落泪,哭得伤心,捧着给巍鸣过目“鸣儿,快看看,这流云如何使得?” 巍鸣虚弱一笑,摇了摇头。 叶蘭急得眼泪成串跌落,巍鸣也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动容的哭泣,如何能够好受,叶蘭拉着他的手反复追问“这是鸣儿祖传之物,鸣儿怎么不知道其中的蹊跷?鸣儿你想想,鸣儿快想想!流云在这,一定可以救你的,一定可以。” 巍鸣不忍打破她最后一点希冀,只是不语,叶蘭小心将那两瓣归拢在一起,近乎哀求地望向巍鸣“你是皇甫的嫡子嫡孙,一定知道这秘籍,怎么用。是不是?” 巍鸣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温柔地好似能滴水,伸手拂去她面上淋漓水珠,语气依旧轻柔,带着连他自己都未觉察的宠溺“傻瓜,我是嫡子嫡孙,可是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 眼见最后一点希望破灭,叶蘭像个孩子似的哭出了声音“你怎会不知,你这个不学无术的笨蛋,为何不知?” 巍鸣嘴角含笑,如谈及天气,语气始终平静“我要死了,蘭儿。”他抬手一点点抚过叶蘭的脸庞,她的眼,鼻,唇,他深爱的所有,轻声开口,“无论蘭儿爱不爱我,鸣儿都爱你。” 叶蘭心内一痛,她想告诉他,她也爱他,她对他的感情并不逊色于他,可是刚一张口,眼泪便于心声之前轰然坠下,她止不住声音中的哽咽,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连声道“肯定还有办法的,我会救你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巍鸣笑笑,喃喃道“我真舍不得蘭儿,舍不得……” 叶蘭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悲恸之情,抱着巍鸣失声痛哭。巍鸣的力气一点点流逝,微微合眼,进入了弥留之际,叶蘭拼命摇晃着他,试图阻止他陷入昏睡。苏穆一脸焦急,俯身捡起叶蘭散落在地的两瓣流云,拼在一处,望向其上显出的小字,念出声音“流云如烟,涅槃得逍遥。” 苏穆略一沉吟,随手打翻身旁宫灯,烛火倾在红绸上,顿时熊熊烧了起来,苏穆将那盘香掷入火中,夜阑惊恐不已,扑上前来正要从火中将其取出,被苏穆拦下。 “兄长做什么?那是鸣儿的流云,你要他死吗!”叶蘭震惊地看向苏穆。 苏穆转而扶起巍鸣,要他倚着墙壁坐正,冷静清楚地在他耳边道“皇甫巍鸣,你振作一点,给我睁开眼睛。” 巍鸣在他连声呼唤下勉力睁开眼,只见盘香化成烟雾,思缕地悬在半空,形成一行行蝇头小字,叶蘭惊讶之下仔细辨认,顿时惊喜道“是内功心法,鸣儿,你快看!是心法。” 巍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个金字接连不断地从火焰中冉冉升起,叶蘭扶他坐直,一面输内力给他,一面念出心法供他练习。巍鸣按照心法修习,脸上的汗大滴沁出,面色渐渐好转,不复刚才惨白之色,叶蘭激动不已,抱住巍鸣又是哭又是笑,喃喃反复道“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见他平安无恙,苏穆非但没有松了口气,脸上依旧萦满愁云,看了看这劫后余生的二人,转身往逍遥堂外走去。 叶蘭亲自照看巍鸣直到他安然睡下,屏退了左右服侍的宫人,正要出门去寻苏穆以示感谢,不料才一开门,就见苏穆独自一人立在门外月下,四目相接的刹那,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一时都无言。 叶蘭轻声唤他“兄长……” 苏穆颔首回她一笑“蘭妹妹……” 叶蘭先是一愣,在这个称呼带给她的意外中,听见苏穆温和地叫她“今夜来找蘭儿不是为议政事,苏穆有一心愿,请妹妹成全。” 叶蘭听出他话中异样,问“兄长,你怎么了?” 苏穆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当年,视蘭儿为男子,后来,在含露小憩中,第一次见你女儿身示人,甚是欢喜,今日思来,恍如隔世。” 叶蘭随着他的话渐渐想起往事,笑了笑,还有些羞涩“蘭儿自小以男儿身打扮,说起来,那倒是蘭儿示人的第一支舞,也是蘭儿唯一以女子凤仪跳的舞了。” 苏穆语气始终温和,看她的那一眼也全无取笑揶揄之意,纯然发自内心的夸她“我倒是有眼福。不知,”他定定地看着叶蘭,含笑道,“不知可否再一睹芳华。” 叶蘭也不推诿,干脆地应下他的请求,回视着他的眼郑重道“待到兄长凯旋之时,叶蘭必定好好为兄长舞一曲,以作庆贺,如何?” 苏穆伸手。叶蘭会意,默契地与他击掌为盟,笑得明朗。 苏穆点头说了句甚好,趁着她笑的空当,将当年赠她的风哨悄然搁在桌上古琴旁,贪恋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就要告辞“兄长要走了……” 叶蘭听出他话中异于寻常的不舍之意,心中顿生不祥预感,叫住了苏穆,踌躇道“兄长你怎么了……何事?能否告知蘭儿?” 苏穆冲着她安抚似的一笑“等着一切都过去,云淡风轻之时,每年,记得回鸾倾城去,看看我们的竹林。” “蘭儿必定遵守约定,年年竹青时,与君相约。” 苏穆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越过她往里走去“巍鸣君如何了,我去看看他,商议一下御敌的对策。” 叶蘭听见御敌二字,心头顿时一紧,肃然抬头问道“战事已到了这种地步么?” 苏穆面色一样沉重“敌困城下,千钧一发。” 第92章 以身取义 悠然河南岸的情形确如苏穆描述的那样,各大世家武士们积聚于河畔,情绪激动,擎着手中兵器向逍遥堂所在的方向兴师问罪“皇甫勾结异族,毁我城池,杀杀!” 世家首领们也已知晓自己城内发生之事,聚在一处议论纷纷,陆廉站在中间,俨然将自己视为他们之首“想当年,荆南苏穆曾经以无心之军保护巍鸣,杀了扶泽。今日逍遥堂各大关隘除了巫蛊的无心之军,还有荆南的盾牌营,我看,从荆南和皇甫联姻之时,他们就已经将我们算计在阴谋之中,要灭了我们这些人。” 当中唯一的女子有疏烟芜则摇头,并不认同他所言观点“荆南苏穆大丈夫也,绝对不可能干出此等勾结异族之事。” 陆廉阴阳怪气地呵呵一笑,捋了捋自己胡须,摇头晃脑道“烟芜将军,如今铁证如山,你有意偏袒,是不是也与他们有牵连?” 壶央首领在其中年纪最小,一向以陆廉唯首是瞻,私下早已奉他为这悠然河南北两岸的首领,听了陆廉的话立刻附和他道“是啊,有疏将军的小妹,不是与巍鸣苏穆交好,难道你也参与其中?” 其余诸位世家听闻此言,顿时议论纷纷,悄声嘀咕。 烟芜听此诛心之言,摇头叹道“异族在外,我等世家已经互相诟病,如何抵抗强敌?” 壶央骂骂咧咧地打断了烟芜的话“管不了那么多了,皇甫巍鸣勾结了异族是我等有目共睹的,这笔债,必要向他皇甫巍鸣讨回!” “巍鸣君。” 苏穆推开房门,走进书房,只见房间深处巍鸣守着一盏孤灯,一脸愁容地坐在一堆书简旁,听见声音他抬头,望见从暗处走来的苏穆,二人对视一眼,却不言语。 苏穆自行找了一凳,在巍鸣对面坐下,如当年二人授课时的模样。 巍鸣望着面前那一豆孤灯,轻声自语“当年传道授业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抬头向着苏穆笑笑,昏黄灯光映过他憔悴的颊,令他的笑也看起来显得黯淡非常,“兄长教诲,每每令鸣儿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苏穆淡淡一笑“好,你我今日,便评一评天下大势。” 巍鸣抬头看他,眼中有道光亮了一亮。 “如今,各大世家猜忌异族前来,与你逍遥堂相关,彼此又各怀私心,无法信任结盟,正是中了苦海离间之计。军心不定,群龙无首,不假时日,悠然河南北必将被异族所灭。” 巍鸣不自然地侧脸避开了他略显直接的挑明,不悦地蹙眉“本君知道。” 苏穆继续往下,款款道来“此时,皇甫世家需先洗涤自身清白,自证与异族无关,而后,以历代功勋威严震慑各世家,以仁德团结人心,共同抗敌。” 巍鸣闻言似有一怔,却仍倔强地保持着他的固执“本君亦知晓。” “大丈夫心怀天下,不应为儿女情长所困。宜顾全大局,舍车保帅,断腕而为。” 巍鸣顿时一凛,抬头望向苏穆,想确认他话中深意,而他的神情中并无半分玩笑的意思,他的脸上也渐渐浮起悲恸之色,当他想起那即将来临的注定悲壮的战役时。 苏穆扫过他表情,何尝会不知他心中所想“看来,鸣儿能出师了,苏穆当真可以离去了。” 巍鸣豁然站起,脱口而出“鸣儿不舍兄长,绝不可成全!” 苏穆抬眸看他,不是不惊讶,在短暂的惊讶过后,一股暖流缓缓袭遍他胸房,苏穆似动情,凝望了巍鸣半响,无言静默之中,只有烛火的光寂寂流转,为这苦寒的斗室唯一一点暖意。 二人注视着彼此的眼,目中历历闪过彼此甘苦与共的曾经,苏穆异常感慨,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还记得,我讲过干将莫邪之子为父报仇,诛杀周宣王的典故吗?” 巍鸣一惊之下抬头看他,眼中萦着薄薄一层雾气,却不语。 苏穆提壶点茶,淡然继续“干将莫邪铸造雌雄二剑,却被宣王所杀,他们的儿子苦于无法以正当名义靠近周宣王……偶遇义士宴之敖……” 巍鸣侧首,泯去眼中水意,恭敬如学生听他继续。 “他们二人志同道合,一心想为天下人除去暴虐的周宣王,干将之子便一手拿剑,一手提住自己的发辫,自刎,将头颅递给宴之熬,助他一臂之力。宴之熬拿干将之子头颅见周宣王,杀之。” 杀字一落,巍鸣下意识地抬头看去,苏穆假意不见他目中眼泪,混若无事地奉上新茶与他。 巍鸣心头颤了一颤,也忘了要接,怔怔地唤他一声“穆哥哥……” 在这个许久未闻的称呼带给他的触动中,苏穆端起茶杯,屈膝下跪拜巍鸣,一字一句朗声道“我荆南苏穆,也愿为天下,为你,效仿宴之敖。”他举杯向苏穆,一饮而尽,而后摔杯在地,以示他心。 “你可拿着我的性命,告知天下世家,是我和依依意图篡位,在逍遥堂内,夺权长郡主,以巫蛊之术防御逍遥堂各关隘,在逍遥城外,盗取信符勾结异族,意图挑起世家纷争。” 巍鸣双手轻颤,那杯中之茶如何也饮不下,他凝眸看去,那碧绿一潭岂是茶水,分明就是苏穆的血泪。 苏穆却已把生死都置之度外,淡淡一笑,提壶为他斟茶,举杯请他再饮,正视着他的眼,清楚道“此后,皇甫巍鸣大义灭亲,赐死君妻荆南依,剿灭外戚荆南苏穆残部,谨遵法度,公正严明。一来解除此时危难,二来确立君威,让世家们不得不马首是瞻,以你为君,方可团结一致,共抗强敌。” 巍鸣悚然摇头,面露惧色“万万不可,如此一来,荆南世家百年名誉将毁于一旦。苏穆君也将成千夫所指的罪人。” 苏穆释然一笑,淡淡道“朝闻道,夕可死。更何况是为保全天下之正道。苏穆死不足惜,只是,牵连了我鸾倾城的子民,要世代受到史官诟病了。” 无火亦无光的空室,二人就在这幽暗之地看着彼此。万籁俱静的刹那,却能分明感觉彼此心底的滔天骇浪。 他们都是这乱世的枭雄,他们存在的目的就在于还这乱世以太平,若是太平需要牺牲来换取,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会退却,这个道理苏穆明白,巍鸣也清楚。 所以最后巍鸣终于放弃坚持。 苏穆徐徐饮下他手中那杯茶,以空杯致敬巍鸣“我命托付于你,望君不负,做一代贤明之君,庇护百姓安居。” 巍鸣起身整衣,离开座位后退数步,四肢触地向苏穆行以大礼,久久不起,良久,才有压抑的抽泣声传出。 苏穆恻然,亦朝着他徐徐跪下,两人默对悲泣。 之后数日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各大世家一寸寸逼近逍遥堂,巍鸣的身体虽有起色,而另一种忧愁却令他夜不能寐,三人各怀心思,各有隐忧,却也不能向谁情愫。那日叶蘭早起晨练,走到院中无意间发现古琴边放着苏穆送给自己的风哨,叶蘭不解它为何在此出现,拿起细看,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她心底,她猛然一凛,才悟过来,二话不说拿起风哨直奔苏穆居处,如她预料的那样,苏穆房内空无一人,被褥叠放整齐,像是已走多时的样子。叶蘭心一沉,掉头奔向巍鸣寝殿,殿内并无巍鸣踪影,服侍的宫人摇头也说不知君上去向,叶蘭怔怔立在院中许久,感受着风哨在手中渐趋温热,心却像这萧索的秋季一样,渐渐冷了下来。 “苏穆君……”她抬手拭去面上滚落的泪水,向着远处喃喃道,“你求的最后一舞,蘭儿竟然都没能遂了你的愿……我们三人,怎会到了如今……” 闭上眼,曾经往事历历闪现在眼前,清晰宛如昨日才发生……他们在鸾倾殿的第一次相遇,他们一起在帐中喝酒,苏穆教巍鸣念书,他们一块儿纵马扬鞭,他们无数次的促膝长谈,醉中的叶蘭曾许诺,彼此之间永不分离……可如今看来,分离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开始就已经注定,余生不过是为了做注定的分离做着准备。 她收起多余情绪,又问身边的侍卫“现如今,各大世家已到何处?” 侍卫躬身答“悠然河南岸。” 她翘首望向天际,神色渐渐肃穆。 第93章 群心所向 悠然河上烟波淼淼,云起的雾气如山波堆叠,又在清风推动下徐徐散开,各大世家的兵马林立在江边,警觉地望去,只见一人一仆立在船上,猛然间,数卷卷轴从窗上抛下,被几大世家的首领接住,打开之前先看了彼此一眼,眼中有着相似的惊觉警惕,暗暗心想,小心有诈。 陆廉按捺不住好奇,率先打开了卷轴,细览其上文字,大吃了一惊,惊呼道“逍遥流云秘籍!” 众人哗然,抬头看向那小船,这才看清立于船上的竟是皇甫巍鸣,身后只带了奴仆一人,竟然就敢孤身应敌,陆廉眼神一变,振臂高呼“皇甫世家勾结异族,夺我城池,杀我族人,我们与其势不两立!” 先是他带来的陆廉侍卫齐声高呼,其余侍卫被他感染,也跟着陆廉一起高呼“拿下皇甫巍鸣,灭了皇甫世家……” 巍鸣目光一冷,徐徐扫过对岸那些侍卫们,一字一句道“我看谁敢!” 众人摄于他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齐齐噤声,再不敢妄动。巍鸣低首望向手中木盒,凝眸注目片刻,勾唇惨淡一笑,想你为干将之子,那我必不毁与你之约。 他缓缓高举木盒,向着在场众位世家冷声道“勾结异族,盗取皇甫信符,擅用巫蛊之术,离间世家的逆贼,荆南苏穆的人头在此。本君已然将其正法,尔等谁想与他同一个下场,便提刀上前!” 世家无不知荆南与皇甫的关系,荆南苏穆的胞妹即是皇甫巍鸣的君妻,现如今他竟对自己妻子的兄长痛下杀手,众人瞠目对视,均难以置信。 在这浩荡烟波之上,只闻巍鸣声音,向众人号令“悠然河的武士们,你们背井离乡、风餐露宿、赴汤蹈火来此为何?难道真的仅仅是为夺得我皇甫一本小小的逍遥流云吗?” 侍卫们似有所动,均停下躁动,举目望向河中船上的巍鸣。 “你们为的是兴邦旺族,为的是建功立业。你们想以得来的无上荣光荫蔽家人,给他们最好的生活。昔日,各大世家壮志凌云,开垦蛮荒之地,修整礼乐之邦,悠然河南北百姓皆安居乐业,一片繁荣盛世。那时候,你们是悠然河燕之山的荣光,是四海景仰的楷模。当年异族来犯,各世家众志成城,合力抗敌,令异族闻风丧胆,不敢再犯。可如今,区区异族余部,便可轻易取得你们的城池,占领你们的家园,这是为什么?” 他神情渐渐激昂,挥动手臂,说话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当年的虎狼之师,今日安在?当年的骁勇之士,今日何去?当异族兵临城下之时,你们不在浴血奋战,却在此处争名夺利,身陷权斗不可自拔。你们也是异族践踏我领土,杀戮我百姓的帮凶!颜面何存,良心何安?” 侍卫们心中隐隐有所触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急得陆廉狼狈大叫,试图阻止巍鸣继续动摇他们的兵心“别听他的,你们别听那皇甫巍鸣这些屁话。” 巍鸣高声继续,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侍卫们心底,令他们震动难安“武士们,我皇甫巍鸣,逍遥堂堂主,今将祖宗秘籍,逍遥流云传于你们。你们的衷心,你们的骁勇,远胜过逍遥流云的价值,因为这些衷心和骁勇是最伟大的力量,它能带着我们浴血奋战,保家为国,荫蔽子嗣,重振我悠然河盛世太平。” “今日,异族侵我领土,杀我百姓,掠我城池,将士们,你们可敢拿起手中利刃,浴血奋战,百死不辞?” 众侍卫群心激荡,备受振奋,挥舞着手中兵器连声大呼“敢!敢!” 巍鸣声嘶力竭,其音响彻云霄,再问“你们可能同仇敌忾,共同御敌?” “能!能!” 巍鸣微微笑起,抬起双臂朗声道“武士们,就让我们一同驱逐异族,荡平天下,还我悠然河南北太平安康。” 陆廉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听着世家们备受鼓舞的喊声,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已回天无力,颓然跌坐在马上,丧气地垂下了头。 众位世家挥舞着手中器械,气焰高涨过天,齐声道“追随皇甫,驱逐异族,荡平天下!” 叶蘭循着声音一直追到逍遥城外,城门大开,不知巍鸣去向,叶蘭一步步走近,立在门下,仰首望向悠然河南岸,听见那震荡人心的呼喊声,感受着那兵心齐向,众志成城的氛围,不觉间已泪流满面,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风哨,仰首向着迷濛天际含泪低语“兄长,你可听见……” 那之后数月,巍鸣率领众位世家抵御外敌,与异族浴血奋战,几经生死,那些异族难敌攻势,纷纷败退,逃出掳获的池城,皇甫武士终获全胜。而等巍鸣凯旋归来之际,城中已无叶蘭踪影,巍鸣盔甲都未卸,满脸胡茬地奔向他们曾相遇的山崖,放眼望去,却不知她身在何处,又去了何方,这样怅然若失了很久,忽的低头索然一笑,因为他知道,命运绝不会就如此敷衍自己。 叶蘭离开鸾倾城后来到了曾与苏穆策马扬鞭的林间,月摇影落,漫步其间,却是物是人非,环视这周遭景物,她的手轻抚胸口,那里系着苏穆所赠的风哨,低语“兄长,我来赴约了。轻风依旧摇翠竹,故人不知何处去。” “你曾说要看我舞剑,那么,我再为兄长舞一曲。” 她拔出苏穆留下的长剑,在这林间翩然起舞。 巍鸣离了山崖,回到逍遥堂,才走进大殿,赫然见堂中出现的一具棺材,巍鸣警觉四望,打开一看,赫然变色,棺中并无他人,竟是离樱。 巍鸣惊呼一声小妹,才注意到一旁放着的信函,他颤抖着双手捡起信函,其上如此写道巍鸣君,当年,你小妹离樱坠崖后不省人事。那位改头换面的清婉,假冒离樱身份,将异族引入悠然河境地。其中原委,必有阴谋。 落款是他并不熟悉的名字,辛子凌。 巍鸣悚然一惊,再望向棺中的离樱,心中难辨悲喜,一切的不安和疑处终于有了恰如其分的解释,那不是他的亲妹妹。 多年前,千里之外的湖心亭畔,苦海与一戴着斗笠的老人在湖边钓鱼,天上有雨,落在湖中溅起了细小涟漪,老人鱼竿轻微颤动,他回头向着苦海一笑“渔翁之利,尽在此女。” 苦海颔首“苦海明白。” 一切的缘起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