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城这家人(平安扣)》 第一章1 工人新村并不是一个村,也没有一个老村跟它对应或是被它取代。它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会儿,政府为市民盖的一大片住宅区。从空中俯瞰,一排排房子好像切得整整齐齐的豆腐块,由市中心向西南铺开去,依次是一街、二街、三街……九街,直到消失在塌陷坑形成的水洼边缘。 房子结实、粗放,石头到顶,门窗油着一水儿绿漆。每家有个小院子,邻街墙上有的拉着铁丝网,有的栽着玻璃碴。其实这都多余,就算敞着门,也没听说谁家闹过贼。院门各式各样,好一些的松木做框,上下两块薄铁板纹丝合缝铆在一起,还刷上灰漆,让人一看,嗯,这家条件不柴。差一些的,弄些碎木板拼凑而成,唐城人叫排子门,搁不住孩子打架夜里报复时砸上一砖头。 胡同不宽,勉强能并排通过两辆汽车。不过工人新村没一家有车,除了厂子敲锣打鼓送高产喜报外,胡同里很少进过汽车。洒着些煤渣的黄泥地面,让居民出出进进踩得很瓷实。墙根屋角,一丛丛草茉莉热热闹闹地开着。黄的,紫的,白的,杂色的,给灰扑扑的胡同增添些斑斓。路过的女孩随手掐一朵,闻一闻,别在耳朵上。男孩搜集小手雷一样的种子,再从别处撅一根蓖麻杆儿,一头劈开,把小手雷搁里面,立在嘴边吹……谁家葡萄秧爬过院墙,柔软的藤蔓在风中摆动着。淘气的孩子掐下一截,搁嘴里,那一点点酸水也够吧嗒一阵子了。 饥荒虽已过去,吃饱肚子仍是唐城人头等大事。工人新村最有人气的地方是粮店。正对门的大木槽子,盛着大米、秫米、小米、棒子面。小槽子写着绿豆、黄豆、花生什么的,不过老是空着。旁边放着台秤,铲米铲面的高帮铁簸箕。靠墙立着几个油桶,油渍麻花的,插着带有刻度和油嘴儿的打油器。赶上庄稼收成不好,或是哪儿闹旱灾、发大水,居民就会蜂拥而至,预支下月粮食储备饥荒。遇上这情况,粮店只好连夜做手脚,垛起一人多高的米垛、面垛,中间却是空的——这叫打假垛。居民柜台外一看,粮食这不挺多嘛,加上手头没那么多现钱,也就夹着米面口袋一哄而散。 每条街还有家小商店,唐城人叫合作社。粮店亮堂干燥,合作社阴暗潮湿,空气中混杂着酱油、米醋、烂菜叶和肥皂味。一进门,迎面就能看到“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标语。话是这么说,供给的东西总是缺这短那。售货员没好性子,卖肉的也拉着脸,在磨刀棍上喀喀喀来回磨刀。这时候,大伙都得赔着小心,谁要是挑肥拣瘦,准会惹恼了他。把剁骨刀和磨刀棍闶阆案板上一扔,扬长而去,丢下分割好的白条猪,和一群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顾客。 粮店、合作社天擦黑就上了门板。这倒没啥,该做晚饭了,缺少啥东西邻里之间就解决了,要根葱,㧟勺盐,倒点酱油,倒也其乐融融。城市周边都是菜农,并不缺应季蔬菜。春天羊角葱、菠菜和水萝卜;盛夏瓜菜上市,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主打;秋天有萝卜、冬瓜、土豆、雪里蕻;冬天,大白菜一统江山。霜降后,合作社门前码成一人高的白菜长城,家家去买过冬菜。唐城人爱做西红柿酱,腌雪里蕻,积酸菜,尽管如此,每家还是储存了几百斤大白菜。没这当家菜,冬天就没着没落的。 这里的居民,从前是城市无产者,解放后是工人老大哥。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有着革命的热情和激情,也最容易被鼓动,成为各类运动的核心和骨干。在大字报、大辩论、夺权和反夺权年代,居民分化成“矿派”和“工总”两大阵营。一拨儿头顶带灯的矿工帽,手握镐把儿;另一拨儿戴着藤制安全帽,四棱木棒当武器。他们当街多次开战,伤亡惨重,后来总算握手言和,达成停战协议。协议里有句话唐城人耳熟能详——“谁撕毁协议,谁就是蒋介石;谁挑起武斗,谁就是法西斯。” 几番折腾,大家身心交瘁,政治热情骤减。工人新村里,竟出现与那个火红年代不协调的景致:养金鱼,扎风筝,斗蛐蛐,抖嗡子,做红茶菌……居民像搞运动一样乐此不疲。 没了火药味、口号声,工人新村重现往日的平静。每天蒙蒙亮时辰,院门吱呀呀打开,家庭主妇打着哈欠出来倒尿盔。不久,上班钟点到了,胡同里喧闹起来。趁自行车的,一劲儿摁着铃铛,叮铃铃招惹来不少羡慕。八点过后,工人新村安静下来。横扫牛鬼蛇神的红卫兵,大都已轰到农村去插队。他们还在上小学的弟弟妹妹,也摘下红小兵标志,乖乖地坐回课堂。胡同里,母鸡带着鸡雏悠闲地觅食。几个小脚老太太,戴着红胳膊箍儿巡逻,遇上生疏面孔总要盘问一番。不是担心小偷,是怕阶级敌人搞破坏,虽然搞不清楚阶级敌人来工人新村破坏啥。 晌午孩子放学,短暂热闹了一会儿。骄阳晒化柏油路面时,可以看到当街树荫下停放着几辆拉煤的排子车。车把式光着黝黑的脊梁,奢侈地吃着肉包子。吃饱了,咕嘟嘟灌进去一行军壶凉白开,打了几个响嗝接着拉车。过午,连蝉都觉出了困乏,有气无力地叫两声便收了音。歇白班的小青年,退了休不睡午觉的老头,闹哄哄围在一起,啪啪地甩着扑克牌。孩子们悄悄爬上自家焦顶小平房,掴着印着飞机大炮的毛儿片。玩着玩着掐了起来,在屋顶咚咚咚地追逐打闹。下头传来母亲的斥骂:“死花子玩意,大晌午也不安生,都给我滚下来!”孩子们吐吐舌头,背起各自书包,攀着靠房的洋槐出溜下来——上学时间到了。 下午,没人的胡同里更加安静。热风拂过,树木花草都睡着了。墙垛上,一只狸猫蜷缩着打盹,享受着午后的慵懒。偶尔有一个骑着绿车子送信的邮递员,打破这里的宁静——“54号,挂号信!”院门吱呀一响,一个男人睡眼惺忪地出来。下夜班的他显然没有睡足,打着哈欠接过信。邮递员叉腿支着车子,递过去圆珠笔让他签收。等到太阳偏西,工人新村才算迎来真正热闹时辰,下班的、放学的都回来了,街坊邻里们打着招呼,开门关门声此起彼伏。随后是呱嗒嗒一片拉风箱做饭声响,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炊烟。谁家的电匣子里传出样板戏,与碗筷声,饭桌上关于时政的话题和种种小道消息一起,渲染出黄昏的氛围。一群麻雀落叶一般飘下来,散在屋脊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喧闹着。不久便安静了,消失在层叠的红瓦间。老太太拐着小脚,把胡同里游荡的母鸡轰赶回家。喂完食,看它们进了窝,猫腰小心地插好鸡窝挡板,然后直起身子老眼昏花瞥一眼西边天空。 暮色降临了。 这就是20世纪70年代的唐城,居民生活和着城市的节拍,缓慢、刻板而又有规律。唐城出煤炭,出钢铁和水泥。分属不同厂矿的居民,就像机器上一个个咬合紧密,独立运转的零部件。他们的住房、收入、劳保、医疗,甚至子女就业,都和单位和这座城市息息相关。对于他们来说,工人新村是繁衍生息的地方,也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地方。老一辈的,慢慢老去,相继入土;孩子们一茬茬长大,上学、下乡、上班,像种子一样播散出去,逢年过节又从四面八方聚拢回来。 胡同里的日子总是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王树生是工人新村长大的第一代人。下乡返城上了班,也到了搞对象岁数。他身坯和父亲一样高大,剑眉长眼,鼻梁笔挺。刘兰芝瞅着儿子,眉眼间都是笑,遇上街坊老姐妹,就让人家给儿子踅摸对象。可连着见了几个,树生都不满意,妈有些着急,问他挑肥拣瘦,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儿子瓮声瓮气回答:“起码看着顺眼,唠着投缘吧。介绍的这些个,老觉得生分,不知道说些啥。” 在终身大事上,他很有主见。 外屋床铺已容纳不下一米八的王树生,睡觉翻个身就吱嘎作响。这天他下班回来拆了床头木撑儿,又找来角铁,叮叮当当一通忙活,把床加长加固。干完活,把木撑儿扔到院门口劈柴垛上。拍打两下身上土,迈腿刚要进院,看到林智燕从胡同那头走来,他站下了。 两人打小一块长大。还在啃手指头年龄,大人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结了娃娃亲,燕儿一直管他妈叫婆婆。上初中,明白啥意思后,脸一红,改叫大妈了。他们这届毕业生正赶上“文革”,全部上山下乡。王树生还记得学校操场上那一幕:明晃晃太阳下,泡桐花浓烈的腥香熏得人头晕脑胀,大喇叭刚播完市革委会通知,几个女生就抹开了眼泪。作为班长,他带头表态:“脚踏时代风云,跟党扎根农村……立志务农,奋战农村六十年!”但和燕儿那双如烟似梦的杏仁眼对视片刻后,却涌上一种与豪迈激情不相称的怅然和伤感。 回到家,爸叫他到跟前。王天喜卷着旱烟,教导儿子:“去乡下,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社员手上多少老茧,你手上也要有多少老茧;社员身上流多少汗,你身上也要流多少汗。哎,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树生走了神,他的心思全在燕儿身上。林叔林婶下放农村几年,她一个人拉扯着弟弟,多不容易。眼下,全家人刚团聚,她却要只身下乡。匆匆扒拉了两口饭,他出了家门。可在林家门口转悠半天,却没进去,他不知说些啥,怎么来安慰林智燕。后来在农村,叼着麦秆躺在打麦场上,望着蓝天白云,王树生常常会想林智燕此时在干啥。乡下农活重,她娇小的身子受得了吗?风吹日晒,脸不会变成乡下姑娘一样的“红二团”吧? 没想到,下乡几年的燕儿竟然没啥大变化。穿件剪裁合体的花褂子,扎着两根短辫,跟从前一样朴素单纯。“嘿,林智燕,你也返城了?”他主动打着招呼。想和从前一样叫她燕儿,可话一出口,还是客客气气叫出了大名。 “嗯,我才回来,在医院当护士。你呢?” “钢厂炼钢,工人阶级!”王树生随手掠了一下头发,轻描淡写地回答。其实他很自得,他们这班男生里面,除个别的保送上了大学,返城的几个谁有这么好运气能进大厂子。 他们漫无边际聊着,说起班上的同学还有乡下的一些事。天渐渐黑了下来,两人站得很近,就算混合着淡淡酒精味,王树生还是能感受到林智燕身上散发的成熟女性气息。小时两人经常玩在一块,燕儿身上有股雪花膏味,打闹出汗后有股小马驹味,这他再熟悉不过了。现在这种陌生气息让他心醉神迷。春夜温馨而安静,植物在悄悄地抽芽长叶,王树生一下子心乱如麻。 几天后,搬运钢锭时王树生碰伤了脚。工友送他去厂医院,他逼人家骑车子驮他去市里医院找姐姐。王玉洁在普外门诊值班,检查了一下伤口,安慰弟弟说没伤着骨头,回去养两天就好了。树生说:“姐,还是住院吧,天气有些热了,我怕感染。”“哟,刚上班就想小病大养,你不是这种人啊!”王玉洁不解地看着弟弟。树生支支吾吾,脸涨得通红。姐突然明白怎么回事,一笑:“普外病房没床位,要不安排你临时去内科吧——林叔家燕儿在那儿当护士,也好照看着你。” 就算是住院,王树生也闲不住,踮着脚,一瘸一拐地帮着同屋病人打开水买饭。不过一到换药钟点,就乖乖躺回床上,耳朵捕捉着林智燕那轻盈的脚步声。她来了,一边和同屋病人说着话,一边麻利地给他消毒,换上敷料包扎好。每逢燕儿来换药,王树生都要摆弄黄铜内芯,翠绿色琴格,双排二十四孔的上海复音口琴,吹出一段段优美的旋律。这是他上初中那年买的,当时没少向林智燕炫耀。而后,这个小巧的便携乐器,陪着他一块下乡,又一块返城。当熟悉的旋律再次在病房响起时,足以在一个喜欢浪漫的姑娘内心产生涟漪……两人关系刚有点眉目,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林智诚就横挡竖拦的。在他眼里,王树生根本配不上姐姐。 几年前他入伍时,姐刚好回家探亲。带兵的是个三十好几尚未娶妻的营级军官,一下子看上林智燕,拿出军人的率直猛追不舍,许诺婚后林智燕可以随军。全家人都替燕儿高兴,这下不用在乡下受罪了。可一个月后,当赤脚医生的林智燕,还是拒绝了这个追到乡下求婚激情如火的军官。 林智诚始终不明白姐为什么这样做。有福不享,你傻呀你? 童年,姐俩就像生活在蜜罐里。林智燕上小学五年级时,父母同时下放到农村,一夜间整个世界都变了。整天粘在一块的女生,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她。没过多久,她班长的职务没了。班主任盯着她的丁字小红皮鞋看半天,说以后别穿皮鞋了,衣服也不要太扎眼。晚上,看弟弟睡着,林智燕把皮鞋小心地装进袋子,拿着小铲来到院子里。边挖坑,边自言自语:“先委屈你了,等爸妈回来我再放你出来啊!”耳边响起呜呜的哭声,弟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姐我怕,我要爸妈!”林智燕伸出手,在他脸蛋上轻轻捏两下:“别怕,有姐呢。”从那晚起,林智燕把自己被褥搬到父母房间,陪小诚睡到了大炕上。弟弟起夜还像父母在时,眼都不睁地喊我要尿尿。林智燕赶紧拉开灯,拿过尿盔,闭着眼睛递过去……那段日子,她又当爹又当妈,在好心的街坊,特别是王天喜一家帮助下,带大了弟弟。林兆瑞夫妇在湖北种了几年水稻,终于回到唐城。当看到儿子——一个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向他们奔跑过来的英俊少年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诚个子蹿高了足有一头,而他们的燕儿,却像墙头的芦苇一样细弱。两口子搂着一双儿女哭了。 父母的大起大落,让林智诚过早体会到世态炎凉。在连评剧团都改唱样板戏的年代,他知道单凭当导演的父亲,在复员分配上已很难帮上自己,他一度把希望寄托在姐姐的婚姻上。这想法是不是太龌龊了?他为自己冒出的念头脸红,没人时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但又想,姐姐嫁个有权有势的,有个幸福家庭,不也是有个挺好的归宿嘛。这么一来,他又宽恕了自己。林智诚不止一次憧憬过未来姐夫的身份:军官,要么国家干部,顶不济找个大夫……却单单没料到,姐姐会看上一个工人,而且是再熟悉不过的王树生。小时,王树生是他信赖崇拜的兄长,一挨欺负就替他出头。而今,王树生的长项在他眼里不再是什么优点,身高马大,身体强壮,反倒让他联想到莽撞、野蛮。虽然会吹几下口琴,吼几嗓子“小小竹排江中游”,可这根本上不了台面,而且没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样的人能让姐姐幸福,能帮得了他这个小舅子吗? 工人新村的小马路上,林智诚拦住了刚下班的王树生:“如果你还当我是兄弟,趁早跟我姐一刀两断!” 王树生扶着车子,诧异地看着他。林智诚穿着摘掉红领章的两个兜绿军装,小白脸上透着恼怒。自己跟燕儿都没和家里说,小诚怎么看出他俩在搞对象?不过既然话已挑明,他也不再隐瞒:“小诚啊,这几年你在外头当兵,不了解情况。我和你姐早就互有好感,回城后才正式搞对象。你也不小了,我还打算给你介绍对象呢。” 在文工团,林智诚闻惯了化妆间甜丝丝的粉膏粉饼味,王树生身上扑过来的浓重汗味,让他很不习惯。他一拨拉脑袋:“我现在不打算搞对象,你也别往我这扯!”语气放缓和些,“你说你跟谁搞对象不好,干吗非纠缠我姐?” “怎么是纠缠呢?”王树生把车梯子支上,想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小诚啊,这事你姐她也愿意,我们有感情基础……” “她愿意,我不愿意。她一个人答应,不代表我们全家赞成。我话说到了,也不跟你啰嗦了,你俩好说好散,趁早拉倒!” 说完,林智诚气鼓鼓走了。 小马路两边长着粗大的杨树,丝丝缕缕的杨树吊子,不时从树梢往下掉着,空气中有股谷糠味道。在这阳光明媚的仲春天气里,王树生竟然打了个冷战。林智诚的话就像石头,句句砸得他心痛。 刘兰芝一手拎着一捆菠菜,一手攥着一把小葱,刚从合作社出来,跟林智诚走个对脸。晚上要烙春饼,她招呼小诚过来一块吃。大妈还和从前一样,把他当儿子看,林智诚气消了不少,像是无意间问起树生哥对象的事。“唉,连着介绍几个,他都不心甜。这不,我正为这事心窄犯愁呢。”刘兰芝把菠菜搁地上,叹了口气。看来大妈不知道王树生跟姐搞对象,林智诚灵机一动,忙出主意:“我小洁姐在医院,那么多年轻漂亮的护士,让她踅摸踅摸呀。大妈你没听说么,有剩男没剩女,这事可要抓紧啊!” 林智诚小算盘打得很精:如果有人给王树生介绍对象,他还有时间精力来纠缠姐姐吗?往家里走着,他还在为自己围魏救赵的计谋而自得。刘兰芝边走边思谋着小诚的话,打医院里给儿子找对象,她不是没想过。护士好哇,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打针吃药照顾着还方便。可护士都眉眼高,想嫁干部或是大夫啥的,一听说工人,有的连面都不肯见。小诚的话,倒触动了她一桩心事,想起跟儿子结娃娃亲的林智燕来。嘿,燕儿跟树生同岁,也在医院干护士,她跟树生打小一块玩,一块上学,没准俩人投缘呢。 林智诚很快发现自己的失算。这天,妈问他:“你王大妈上午过来坐了半天,想把树生介绍给你姐,你怎么看这事?”林智诚一听急了,连说不行,绝对不行,他俩根本不般配。听儿子这么一说,刘丽珠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说句封建的话,树生跟你姐也算是娃娃亲,我跟你王大妈那时候可真是想结这门亲的。树生人不错,可千遭好万遭好,毕竟他只是个工人。可这层意思又不能直说,这么多年,咱们两家比一家人都亲,你大妈对这事又很上心……” 林智诚问我爸啥态度。 “你爸,他一口一个树生人不错,等于默许了。”刘丽珠说,“等你姐晚上下班回来,我问问她的意见。新社会了,没有包办婚姻的,这事儿成不成取决于她。” 林智诚暗自叫苦。妈呀,你是不知道你闺女,一说起王树生来眼睛就放光。问她态度,她肯定没二话,毫不犹豫就点头。不行,解铃还得系铃人,必须在姐没表态之前,找王大妈谈谈。 下午居委会没啥事,刘兰芝打个铆回家,把生虫的大米倒在簸箕里,坐在葡萄架下专注地挑着里面的小肉虫子。看小诚上门,她忙搁下簸箕,手撑着腿要站起来。林智诚赶紧拦住,拉过来一条板凳坐到对面。刘兰芝手点着簸箕:“总舍不得吃这米,寻思留老闺女回来时蒸干饭。没成想,留来留去倒便宜了这些虫子——碗橱里有馒头,吃了自个去拿。” 林智诚心里一热,忙说大妈我不饿。以前他没少来这院里吃喝,刘兰芝觉得俩孩子可怜,家里一改善伙食,宁可自己少吃口也要留给他们姐弟。心里装着事,林智诚又不好直说,东一句西一句闲扯,问米都这样了还能吃吗。刘兰芝说:“这大米可金贵了,一点不能浪费。虫子挑出来照样吃,总比秫米咽着顺溜,吃得香不是?” 林智诚帮着捡米里虫子。在这凉爽的院子里,他爱听大妈唠嗑。上到国家大事,下到柴米油盐,她说啥都像是一个腔调,没有轻重缓急,好像什么大事在她这都不是很重要。可每句话都叫人听着那么熨帖,那么平实。 “有心事吧,说出来我听听。”刘兰芝放下簸箕,一脸慈祥看着小诚。在这平和的氛围里,林智诚本已忘掉来王家目的,听大妈这么一问,倒吓他一跳。他暗自给自己打气:得,为了姐姐一辈子幸福,你就当一回小人吧。使劲咽了口唾液,他说:“大妈,有个事我也是才知道,树生哥跟我姐搞对象呢……” “好哇!”刘兰芝拍了一下大腿,冲林智诚道,“这孩子,也不跟爸妈通个气。上午我还跟你妈念诵这事呢,怕你姐看不上我家树生,没想到两人自己搞上了。好,忒好!” “好是好,不过……”林智诚吞吞吐吐,“医院要保送我姐上大学,正这节骨眼上,她搞对象不大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她上她的大学,抻几年再要孩子就是了,现在成家的工农兵学员又不是没有。” 林智诚像被烫了一样,啧嘴吸气:“可树生哥他炼钢,当炉前工。工作脏点累点没啥,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还能有啥事?” 葡萄叶子斑驳的影子里,林智诚眼神有些游移:“大妈,你没听明白我意思,我是说万一。守着上千度的炼钢炉,这万一要摊上点事儿,我姐怎么办?姐打小吃了不少苦,我们全家人都希望她幸福,过几天安生日子。我可不愿意她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 年轻人几句没轻没重的话,一下子点醒了刘兰芝,她眼圈开始泛红。林智诚害了怕,忙说:“我也是为他们好。大妈,你只当我瞎说,胡说八道,满嘴喷粪,树生哥不会有事的。”见大妈没理他,林智诚悄悄从板凳上抬起屁股,走之前又叮嘱一句:“千万别说我来过这儿!” 刘兰芝木然地点点头。 簸箕里的米撒了,盛虫子的缸子倒了,她呆愣愣坐着,老半天才挪脚进屋。儿子干炉前工是有危险,可在当时,能从农村返城已经念阿弥陀佛了,更何况这么快就到大厂子上了班。老头子跟她念叨:“比起街道大集体上班的返城知青,你就烧高香吧。危险,啥工作没危险?我当年下井挖煤,两块石头夹块肉,不比这危险?结果咋样,我不是照样没缺胳膊没短腿,精精神神的退休嘛。更何况这么大厂子,制度那么全,哪儿能说出事就出事呢。” 刘兰芝精神恍惚坐到炕上,心想我咋这么命苦。前半辈子为老头子揪心,他一下井她就去拜窑神。后来窑神庙砸了,她就在心里念佛。每回出家门,都像要跟他诀别一样,脸上笑着打点吃喝,心里却永远是惴惴不安。没想到,黄土埋半截,可要松口气了,现在又轮到儿子。儿子一上班,她就在心里安慰自己,有家传的平安扣保佑着,树生没事。可方才小诚一番话,却击碎了她的这份自信。 天黑了,在没有掌灯的屋子里,她思前想后。燕儿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难不成要她像自己一样,为丈夫担惊受怕一辈子?最后,刘兰芝认命了,她要劝说儿子,再怎么着也不能连累人家。她不知道小诚是代表他自己,还是代表父母意见,不过两家这么多年交情,不能因为儿女的事闹不愉快。吃罢晚饭,王天喜去胡同口路灯下打牌。刘兰芝让儿子叫来燕儿,当着两人的面,把自己想法一股脑倒了出来。 “大妈!”林智燕叫了一声大妈,眼里泛起泪花,“在咱们工人新村,你知道是谁晚上偷偷护送我们姐弟走黑胡同,是谁无冬历夏,风霜雨雪接送我俩一走就是三年吗?” 刘兰芝摇摇头。 “是你儿子树生!三年啊,在我爸妈下放去农村那段时间,他一直这么做,连你这当妈的都没有告诉。你说,这么心地善良的人,天底下我林智燕上哪儿去找?我也不怕大妈你笑话,我喜欢树生的善良,喜欢他的正直品质。既然跟他搞对象,我就接受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工种。大妈你说,他都不怕危险,我还怕啥?至于保送上大学,我想好了,不去了。上大学今年不去,以后还有机会,可树生只有一个,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 林智燕一口气说完,脸上现出红晕。王树生瞅着她,眼睛发亮。刘兰芝一把拉过林智燕的手,连叫了几声好闺女:“别嗔怪大妈嘴碎,我也是有点犯难。以前介绍对象呀,他瞧不上人家,其实人家也挑他,嫌炼钢又脏又累又危险,谁不愿意嫁给干部啊。这话,我都没敢跟他学。燕儿啊,你看中树生,不嫌弃他,是他的造化和福分。今儿个大妈也跟你表个态,你来了就是我亲闺女,比疼那姐俩还疼你!” 两人很快进入谈婚论嫁阶段。王树生上班不够年限,厂子分房没他份,全家商议在院子里加盖间小平房。吃过晚饭,王玉洁把弟弟叫到当院,塞给他一沓钱:“姐姐情况你也知道,大刚他爸没了,我要周济婆婆公公,每月往老家寄钱,不是很宽裕,你盖房子我出二百。” 树生执意不要。 姐攥着他的手:“你是我亲弟弟吧?” 树生点点头。 “是就好,弟弟要结婚,当姐的出点力,帮弟弟盖房子是不是应该?” 他只好接过来:“姐,算我借你的,回头还你。” 黑暗里姐冲他笑笑,这一笑不知为什么让王树生有些心酸。 王天喜跑东跑西,托人弄脸,备齐了红砖、白灰、木料。王树生从厂锅炉房拉回几车焦子。刘兰芝招呼弟弟刘爱国过来着把手,隔壁住的、王天喜的徒弟大锁也来帮忙。大家挖掉葡萄秧,推倒院墙,刨开黄土,就这么开工了。林智诚复员分到了钢厂工会,这两天正闹情绪呢,林智燕看人手少叫他过去出把力,他一百个不情愿。直到父亲冲他瞪眼,才嘟嘟囔囔往外走。 早晨露水未干,阴凉尚存,几个年轻人打起夯来。刘爱国嗓子尖,能编词儿,他负责引夯喊号子——“高抬起呀。”他喊道。“来哟吼。”几个人合力喊着拉动绳子,石夯被高高抛起,“咕咚”砸到地上。 我们开始夯啊;来——哟。咕咚。 打夯夯得紧哪;来——哟。咕咚。 盖房全靠它呀;来——哟。咕咚。 夯夯往前走啊;来——哟。咕咚。 大家加把劲啊;来——哟。咕咚。 使劲要使齐呀;来——哟。咕咚。 用力夯到边啊;来——哟。咕咚。 干完吃包子啊;来——哟。咕咚。 包子没有褶啊;来——哟。咕咚。 原来全是肉啊;来——哟。咕咚。 一咬一口油啊;来——哟。咕咚。 …… 号子声招惹来一街人过来瞧热闹,几个人喊得越发起劲。他们中,林智诚年纪最小,眉目英俊,让人想起《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十年以后,胡子拉碴,摇着轮椅,在街头兜售盗版磁带的林智诚,早忘了地震前打夯这一幕。可王树生的外甥大刚,却清楚地记得,当年林智诚是多么潇洒,让胡同里上中学的女孩子看得眼睛发亮。 第一章2 一天下来,林智诚手上磨出了血泡,回到家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喊着:“妈呀,救救我吧,我要死啦。这个王树生,把人当牲口使唤,比周扒皮还周扒皮。不行,冲这个也不同意他当我姐夫!” 刘丽珠心疼地挑着血泡。林智燕脸上挂不住了,找到王树生一通数落。王树生道:“怎么人家都能干活,就你弟弟是个宝儿,怕累着,真难为他这三年兵怎么当的!” 林智燕说:“他是吹拉弹唱的文艺兵,又不是耍铁锹抡洋镐的基建工程兵。你怎么这么不开窍?我让小诚来帮忙,是想缓和一下你俩矛盾。你可倒好,真把他当小工使唤,他在我妈跟前能说你好吗?” 王树生忙赔笑:“我明白了,不指派他干活就是了,把他当佛供着总成了吧,谁让他是我小舅子呢。” “去,讨厌。”林智燕往他脸上吹了一口气,一甩辫子扭身走了。 打地基,抄平,砌墙,上檩。虽然房子间量小省掉了木梁,可上梁的仪式还要有,王天喜踩着梯子,把红绸拴在檩上,下面坠着几枚铜钱。王树生扶着梯子,觉出父亲腿在微微颤抖。 “爸不迷信,可啥事都要讨个吉利。我活大半辈子了,没啥奢望,就盼着你们小两口平安和顺。” “爸,我知道。”树生声音有些喑哑。王天喜从梯子上下来,林智燕倒了一搪瓷缸茶水递过去。 刘爱国退后几步,端详着初具雏形的房子。他这个当舅的,只比树生大几岁,是个圆团脸的黑胖子,一笑露出两个虎牙。他在钢厂食堂干大厨,装了一肚子没用的学问。这会儿,他点评道:“咱这房子瞅着就结实,保管五十年不坏,一百年不倒。树生两口子在里头呢生儿子,儿子生孙子,孙子生搭拉孙,子子孙孙住下去……” 一旁王树生咧嘴乐了,林智燕红了脸。刘兰芝过来戳了弟弟脑门一指头:“成天花马掉嘴的,正经你也生个儿子,别让大伙跟着着急。”爱国道:“有啥法,我们那口子盐碱地,光打种就是不长庄稼。”几个人都乐了起来。刘兰芝瞪他一眼,把一副对联递给儿子和林智燕,说图个吉利你们自己贴吧。 对联是林兆瑞写的,上联是“忠厚一生嫌善少”,下联是“平安两字值钱多”。贴着红彤彤的对联,王树生憧憬着自己的新家。他没啥奢求,只盼望着劳累一天下班回来,和媳妇在房间里独享两人世界。再就是,以后有了孩子,最好是一儿一女,一家人没病没灾,和和美美……燕儿大概跟他想到一块去了,不然为啥脸上现出红晕来。下了梯子,看着对联,心有灵犀一般,两人的手自然而然牵到了一起。旁边的林智诚咳嗽一声,两人赶紧分开。小诚两手夸张地缠着绷带,一脸愠色。 男人们又开始忙活,刘兰芝拉林智燕到屋里坐。外头下来暑气了,屋里倒阴凉阴凉的,土炕占了一半地方。正对屋门墙上,贴着毛主席去安源的宣传画,旁边是王天喜爷俩先进生产者奖状。靠北墙一对旧柜子,摆着座钟、毛主席白瓷胸像、镶满大大小小黑白照片的两个镜框。最有意思的是王树生两岁时的照片,含着手指,露着小鸡鸡,天真无邪地直视着镜头。林智燕每次看了都想笑。屋里摆设,这么多年没大变化,而屋主人却在慢慢变老。也难怪,树生都已长大成人了嘛,林智燕想。 大妈拉她坐炕上。窗台上,一盆旱莲开得正旺,两盆倒挂金钟热热闹闹地缀满了紫红的铃铛。林智燕鼻子凑到橘红色旱莲花上:“大妈,有股特殊的药香呢。”刘兰芝脸上皱纹笑开了花:“嗯哪,我打小就喜欢,比荷花好。荷花也好看,就是离人远,跟人不亲。” 摸着蓝底白碎花的炕单,林智燕连夸好看。刘兰芝道:“是呢,这是树生当先进厂子奖的。你要是喜欢,我这就撤下来给你,今儿早上才铺上的。”林智燕说不用不用,家里有。心里想,多好的大妈啊,真是要月亮不给星星。 刘兰芝关上门,又踮脚向窗外张望下,从裤腰里摸出一个白棉线钱包,打里头掏出一个红布裹着的东西来:“燕儿啊,往后你就是老王家媳妇了,也没啥送你,这金溜子算是老王家聘礼。” 林智燕推让着。 “哎,这也是我跟你大爷一份心意。现在破四旧不兴戴这东西,你在家时偷着戴……”刘兰芝布满青筋的手,攥着林智燕腕子,“你指头细,以后缠上点红线线,就合适了,也不容易丢。” 林智燕点点头,乖乖地看大妈把那枚戒指戴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手指竖在面前,她眨着眼睛问大妈搭配吗。“搭配,我们老王家媳妇就是好看!”刘兰芝喜滋滋的,“你看你,这么瘦,瞅着就让人心疼。等过了门,我整天给你做好吃的,养得白白胖胖的。” 外面阵阵蝉声飘进来,刘兰芝拉着林智燕的手,唠着家常:“从前呐,只有老头子一人上班,家里负担重。树生他打小就懂事,灾荒年那会儿,把口粮留给姐姐妹妹,自个儿去野地挖菜,逮到蚂蚱、老扁啥的,点把火烧着吃。你看他,那会儿精瘦精瘦的,没饿死,身子骨反倒结实了……” 林智燕抿嘴乐了,想起小时候跟树生一块淘气的事来。饥荒年代,孩子们的生活并不乏味。 刘兰芝用红布包好戒指,搁进白棉线钱包,搁到林智燕手掌心:“我们眼瞅着往六十上奔的人了,再疼儿子,也不能总陪他,将来你要跟树生过一辈子。燕儿啊,过日子少不了磕磕绊绊的,树生他人又死倔,有个对不对的,看大妈份上,别跟他计较……” 想起从前婆婆跟前当媳妇的难处,拉扯大几个孩子的不容易,刘兰芝抹起泪来。林智燕忙说:“树生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一辈子照顾好他,死也不放手!” 刘兰芝反倒逗乐了:“看丫头你说的,啥死呀活的,年轻轻的,好日子长着呢。” 新房子盖好后,林智燕一下夜班就往王家跑。三伏天里,看树生和木匠一块打家具。回到家,衣服上、裤子上蹭满锯末。刘丽珠拉闺女到院子里,一边拿笤帚疙瘩敲打着,一边数落着:“这么大丫头,还没过门,成天扎在对象家不嫌寒碜。” “妈!”林智燕扭着身子。刘丽珠正色道:“我不反对你俩的事,可也没说过无条件支持。” 林智诚在屋里道:“我姐处处护着王树生,买冰块也是先给他后给我,对象当然比亲弟弟重要了。” “没你事儿。”林智燕说。 刘丽珠又问“三十六条腿儿”备齐没有。这是当时全套结婚家具的统称,包括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一个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张写字台和一个饭橱。林智燕喜滋滋地告诉妈:“不光‘三十六条腿’儿,还多了四条呢。树生下乡时学过木匠,他自己做了个沙发。还说你跟爸看着好的话,也给你们做一个。” “嗯,这还不大离。” 林智诚趿拉着凉鞋出来:“妈,你不会让一个沙发就收买了吧?” “去,你妈什么没见过,我是觉得姑爷不错,会来事儿。”又冲女儿道:“燕儿,你一个姑娘家,以后也学着矜持些,听见没有?” “知道了。”林智燕拖着长声答应。 结婚,林智燕没啥物质要求,她只让树生打一个书架,好把喜欢的书一股脑搬过来。她越是通情达理,王树生越觉得不能委屈她,他要让心爱的人体体面面地嫁过来。家具打好后,他托人找票,费尽周折买齐了“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都是响当当的上海名牌。 林智燕有点积蓄,爸又添了些钱,她给树生买了块全钢手表。林智诚知道后,急赤白脸数落姐姐没出息。 内科病房是从前的老建筑,楼前长着几株高大的垂柳,柳条拖到了地上。黄昏时树影浓重,十几只蝉“四儿——,四儿——”拖着长声叫着,如同宏大的管弦乐队。王树生拎着圆饭盒走上青石台阶,丁媛隔着窗玻璃看到他,忙招呼林智燕:“姐,你对象又送饭来啦。” 丁媛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跟林智燕一块上夜班。她抢先打开饭盒,看到白米饭和西红柿炒鸡蛋,叫了一声:“哟,真给我姐增加营养啊!”“快成话痨了,给,先把你嘴堵上。”林智燕夹了块鸡蛋塞到她嘴里。丁媛喊着好吃,林智燕又喂了她一口。王树生拉过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一块吃,丁媛摆摆手:“得了,不跟你们起腻了,姐你慢慢吃,我去病房转转。” 她轻盈地出去,随手带上了护休室的门。 王树生有些口渴,要去喝水,林智燕一把拉住他:“给你晾着白开水呢。咱们以后立下规矩,再不许对着水龙头喝水,更不能脑袋扎家水缸里喝。还有,你那吃东西不洗手的毛病也要改改。” 王树生一一答应,不错眼珠地看着她。林智燕吃着饭,一抬脸:“你傻看着我干吗?” “喜欢看你吃饭样子,一声不响,总那么秀气。不像我们一家人,吃饭跟猪拱槽子似的,吧唧得山响。” 林智燕一笑:“从小,妈就教育我们姐弟: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嘴巴不要发出声响;胳膊肘部不能搭在桌子上;筷子不要横竖交叉摆放……小诚当了几年兵,好习惯全丢了。” 林智燕一提起弟弟,树生忙问小诚现在对我啥态度。 “还那样,动不动说点风凉话。他心里疙瘩没解开,一时接受不了咱们搞对象这个事实。” “那我一定要想办法帮他解开疙瘩,总不成让小舅子恨姐夫一辈子。” “哼,这么着急想当姐夫啊?” “当然。” “说话不脸红。”林智燕吃完站起来。王树生要去刷饭盒,林智燕说:“还是我去吧,不然媛媛又该笑话我了。当初你住院追我时,她没少敲打我。这丫头,整个一人精!” 王树生突然冒出个想法,和林智燕对视了一下,两人想到了一起:媛媛和小诚年岁相当,郎才女貌,他俩肯定合适。林智燕说:“说办就办,我和媛媛说,明天下夜班咱们一起去南大洼玩。” 两人商量妥当,王树生刚要走,林智燕忽然说:“树生,我想早点嫁给你!”血一下子涌上头,王树生心脏一阵狂跳,好容易才平缓下来:“燕儿,我何尝不着急呢,我也想早点结婚,快点把你娶进家门。” “亲我一下。”林智燕闭上眼睛。王树生嘴唇轻触在她额头。林智燕的声音像从很远地方飘来:“不管我弟说什么做什么,你千万别计较。” 王树生、林智诚一前一后来到时,林智燕和丁媛已等在医院门口。两人戴着大草帽,像下乡女知青,丁媛拎着一网兜吃的东西。顺着林荫大道往南,骑了十几分钟车子,穿过收割后的玉米地,前面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七十多年前,清政府在这里开矿挖煤。后来煤掏空了,地面下塌,矿水上浸,这里就成了天然湖泊。 他们坐在水边一棵老槐树下。王树生吹了一段口琴,林智诚即兴跳了一段新疆舞,踢得草叶纷飞。林智燕和丁媛看着哥俩一个赛一个地闹腾,拍着巴掌加油。天气渐渐热起来,丁媛从网兜里掏出洗好的黄瓜、西红柿。王树生伸手要接,林智燕瞪他一眼:“去,洗完手再吃。”不远处有眼机井,水哗哗哗地流着。王树生朝那走去,丁媛说我也去,高高兴兴地追着他去了。 天上云团缓慢移动着,周围景物时暗时明。望着水天一色的湖面,林智燕扑哧一声笑了,扭头问弟弟,还记不记得你一顿吃过四张葱花饼的事。小诚怎么能忘记呢?那次他去乡下看姐姐,老乡知道林大夫当兵的弟弟来了,送来自家舍不得吃的白面。姐拉着风箱,给他烙了好几块葱香四溢、外焦里嫩的葱花饼。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姐借口胃疼只喝了几口粥……那一晚,月光如水,姐俩坐在土炕上一直唠到深夜。 真奇怪,那个时候姐俩无话不说,现在天天见面,却像隔了一层。林智诚随手揪了根蛐蛐草,搁嘴里嚼着:“姐,我承认我有些自私,怕失去你,可你要找个好对象,我也打心里替你高兴。问题是现在不是那回事,你跟王树生有共同语言吗?” 岸边丛生的灌木上,黄色的蚂螂来回飞着,翅膀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林智燕问弟弟:“你怎么知道我们没共同语言?树生他确实不懂诗,不懂文学,可他懂我,知道我的愿望和所思所想。我说的话他不腻味,能够耐心专注地去听;我有时小小的发疯举动,他能理解,不会像别人一样说我有病。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知音吧。” 这话让林智诚觉得太玄妙了,他摇摇头,说不明白。林智燕说:“慢慢你会明白的,也会发现树生身上其实优点很多。他善良、真诚、坦率,敢爱敢恨,还是那个你小时候信赖依恋的兄长。” 九月蒸腾的云团裹着水汽,一会儿下起雨来。雨线细密,水面满是涟漪和溅起的小水泡。几个人凑在老槐树下躲雨,林智诚一点一点往外拱着王树生。眼看半拉身子让雨水淋湿了,王树生佯装没感觉。雨刚小一点,林智燕一拉丁媛的手,跑到了雨中,撒欢似的叫着喊着——她们看到了天空的彩虹! 太阳很快出来了,粗糙的树干湿漉漉的。林智诚挑衅地望着王树生:“你不是挺能吗,敢不敢跟我比爬树?” 不等王树生回答,他手脚并用,蹭蹭蹭爬了上去。王树生也不示弱,搂着树干,一下一下往上攀。刚爬到半腰,林智诚一脚蹬在他肩膀上,险些把他踹下树去。好容易坐到树杈上喘口气,迎面又挨了林智诚一拳,王树生半拉脸登时麻木了。 “刚才一脚是对你夺走我姐的报复,这一拳是警告你,以后敢对我姐不好,我跟你玩命!”林智诚压低声音道。 树枝扑簌簌抖动,摇落下水珠和落叶。林智燕问,你俩猴子似的在上面干吗呢?王树生说没事,忙出溜到地面。看到他鼻子流了血,林智燕心疼地问怎么搞的,王树生说树枝碰了一下。丁媛麻利地把一块纱布卷成条,塞在他鼻孔里。林智诚这时也下了树,林智燕使劲瞪了他一眼。 林智燕要弟弟陪会儿丁媛,拉着王树生沿着芦苇间一条黑泥小路走下去。她问小诚为什么打你? 王树生道:“没有哇,不是跟你说了嘛,是树枝碰的。” 林智燕突然迸出眼泪来:“你受委屈为什么不说?他这么横,你还护着他,你傻呀你!” 王树生忙给她擦泪:“你不是说过,小诚说什么做什么都别计较嘛。得了,他又没真动手,这两下对我来说跟挠痒痒似的,不算什么,只要小诚不再记恨我。”他不愿再纠缠这事,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妹来信了。这丫头,以前信上总是写扎根农村战天斗地的事,这回却好像有啥心事,说了不少大队里的人和事,吞吞吐吐,云山雾绕的,不知啥意思。” “该不会搞对象了吧?”凭女人的直觉和细腻,林智燕一下子猜到这上头。王树生摇摇头,小环跟小诚一般大,野小子似的,她懂啥叫搞对象。 林智燕想起弟弟,朝老槐树方向望了一眼:“不知道媛媛跟小诚合适不合适,我反正挺喜欢她的,我妈也觉得人不错。” 西北风吹走了明朗的秋日,唐城进入阴霾笼罩的漫长冬季。星期天下午天气不好,林智诚没出门,守着电匣子,心烦意乱来回扭着指针。一会儿是“临行喝妈一碗酒”,一会儿是“飞兵奇袭沙家浜”,一会儿是“洒热血,求解放,生命不息斗志旺”,一会儿是“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正皱着眉头看剧本的林兆瑞,抬脸冲儿子道:“嗨,听过八百遍了,总不过这几出戏。关了吧,耳根清净。”他新排的戏因为没有突出阶级斗争,上头没通过。林智诚知道爸心情不好,乖乖地关了电匣子,劝道:“爸,你这是何苦呢,像王大爷一样提前办退休,养养花,钓钓鱼多好。” “你爸我离不开舞台。这么多年了,舞台就是我的生命,离开一天就没着没落的。在农村种水稻那会儿,我就想,要是让我回团里,能听到锣鼓点响,不要说当导演,就是跑龙套、打杂儿我都干。” “你一辈子就是劳累命。” “这才充实,都像你少爷一样吊儿郎当,那国家不完了?” 林智诚嘟囔道:“我这不是烦嘛。” “我知道你为啥烦,你一直为你姐跟树生的事耿耿于怀。树生肚子是没多少墨水,干的也是粗活、累活,甚至还有几分危险,可他待人真诚,不势利眼。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你爸我深有体会,看人最重要的是人品,为人善良正直比啥都重要。这样的人才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终身,你姐没看走眼。” 林兆瑞摘掉花镜,搁在剧本上:“小诚啊,别看爸总数落你,我这是爱之越深,责之越切。你不想想,当初你要是吹拉弹唱没两下子,就是爸再求人,再给你使劲,你能当兵走人吗?现在也一样,你以为厂工会谁都能去,职工文体谁都能搞?不是那么回事,人家看你是块料才要你的。小诚,去不成市里文艺团体,咱在工厂也一样发挥作用,我相信那句话,是金子搁在哪儿都发光……” 爷儿俩正说着,亲家王天喜捎话来,叫过去商量一下喜宴办桌的事,林兆瑞招呼儿子一同去听听。刘丽珠患感冒出不了门,她囔囔着鼻子道:“帮我看看那头儿准备得怎么样了。缺啥短啥,需要咱们搭把手的,帮帮亲家。” 王树生的新房里生着炉子,有种生铁混合着煤烟的味道。刘兰芝盘腿坐床上,正给小两口絮着被褥,王天喜和刘爱国抽烟等着老林。一见爷俩进屋,王天喜连忙拎起茶壶来倒水。林兆瑞环顾左右,问怎么没见老闺女。王天喜气鼓鼓回答:“这丫头,焉主意贼大。他哥办喜事,写信叫她回来,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见。”林兆瑞说:“也不能怪小环,山里交通不方便,寄封信都得一礼拜。” “嗐,人家早把大名改了。”刘兰芝接茬道,“王卫东,听听这名字!这孩子,改名你不征求爸妈意见,改了也就罢了,可下乡这么大事也不吱一声,自己偷走户口本就去报名了。上山下乡,你当是去玩啊……” 她眼窝有些潮,撩起衣襟擦起来。 王天喜哼了一声:“脚上的泡自己走的。再说,下去锻炼锻炼也没亏吃,又不光你闺女一个下乡,树生、燕儿谁没下过乡?” 爱国拉了一下刘兰芝胳膊:“姐,你就别心窄了。我听说返城政策有松动了,到年头可以回来,弄好了还能保送上大学呢。等小环回来,让她姐在医院里介绍个大夫,等两年抱个大外孙,姐你就请好吧。” “敢情。”刘兰芝笑得泪花闪闪。 这时院门一响,树生接林智燕下班回来。刘爱国忙说:“别老念叨你宝贝闺女了,今天咱们主题是如何把你儿子喜宴办四置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打无准备之仗。我盘算好几天了,既要移风易俗,又要喜庆热闹,方方面面答对满意。趁着树生他俩都在,咱们再把办桌细节敲定一下。” 喜宴安排在腊月十六。尽管头一次当大操儿张罗这事,爱国却相当在行,他拿过来宾名单,眼睛一瞭就瞧出了问题:“这恐怕不行,街坊这些人又有‘矿派’,又有‘工总’,过去结了疙瘩,现在弄一桌吃饭,喝高了别再来次武斗。” 王天喜大手一挥:“都过去的事了。放心,甭管他‘矿派’还是‘工总’,来我这喝喜酒,就得给我面子,谁也不敢奓翅。” 林兆瑞点点头,相信亲家有这个能力。他和天喜,不光是儿女亲家,还是街坊和评剧票友。天喜是下窑的老板子,外表糙拉,可人实诚,重义气,在矿上威望很高。当初,要是没天喜在革委会照应着,他早让团里那帮造反派整死了。就算不死,这把骨头恐怕也扔在湖北稻田里了。林兆瑞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天喜知道他的嗜好,没给他沏茶,开水里加了一勺糖。好甜,林兆瑞想,真是甜到了心底。 老林是带着夫人的一双眼来的。一进屋,就看到一台崭新的蜜蜂牌缝纫机,静静地卧在外屋地上。一块绣着几朵红牡丹的白布罩着缝纫机头,就像蒙着盖头等待出阁的娇羞新娘。不用问,他就知道这绣工出自燕儿。里屋,家具满满当当,写字台上摆着崭新的红灯牌收音机,铭牌上红艳艳的灯笼透着喜气。此时,林兆瑞坐在姑爷打的沙发上,用夫人的眼光再次环顾一遍新房,心想,就是丽珠她亲自来,恐怕也只有满意两个字。 林智燕拉弟弟到外屋,悄悄道:“还跟树生置气呢?人家可不跟你一般见识,你那么待他,他不记恨不说,还一个劲催我给你介绍对象呢。哎,你看媛媛人怎么样?” “姐,我不想搞对象。”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妈还急着抱孙子呢。你说吧,你要是有意思我好跟人家说。” 林智诚道:“媛媛要人有人,要个儿有个儿,条件不错。可我不知为啥,就是不来电。直觉告诉我,她也未必愿意,我看她喜欢王树生那路人。” “瞎说。” “真的,你弟我眼睛多毒啊,再怎么说也是从文工团里出来的,姑娘们想什么我一眼能瞧出来。” 这时王树生出来,问又编排我什么呢。林智燕说:“我弟夸你手巧,把家弄得像那么回事。” 树生冲林智诚笑笑,林智诚咧咧嘴。 冬天天黑得早,刘兰芝张罗着做晚饭,爱国叫住她:“姐先别忙活,我为外甥结婚特地写了首诗,我给大家念念。” 王天喜一劈手:“打住,这儿谈正事呢,你又弄你的破诗。我说,你一个厨子耍啥笔杆子整什么诗,写诗能写出大米白面红烧肘子?能养活老婆孩子过日子?” 爱国不爱听了:“哎,你还是别说这个,耍笔杆子就是有用。你先进生产者发言稿谁帮你写的?地球转一天你转一天半,这词儿谁整出来的?我这是没大领导赏识,要不进市革委会写作班子绰绰有余。” 林兆瑞笑眯眯地看着他俩掐。王树生说:“舅,没人时单独给我俩念吧,正好燕儿她也喜欢诗,你们切磋一下。” 爱国一听脸上乐开了花,给外甥一个拥抱大礼,“真是知兄者莫若弟也。”林兆瑞提醒辈分论错了。刘兰芝说:“他俩呀,一向这么没大没小。起小我妈就把爱国搁我这儿,跟树生一个被窝睡,一个槽子里抢食,在外头哥哥舅舅胡叫一气。” 王天喜让老伴烫壶酒,他今天要跟亲家和爱国痛痛快快地喝两盅。“树生,你也喝点儿。”他对儿子说。王树生答应着,灯影里悄悄攥住林智燕的手。林智燕往外抽,抽不动,用拇指指甲轻轻尅了他一下。 座钟打过八下后,林家父子和爱国回家了。大闺女玉洁在医院值班,刘兰芝安顿外孙跟自己睡。她从外屋拿进来一个搪瓷盆,倒扣在地上,又把一只空酒瓶立在上面。孩子爬起来撒尿,睡眼惺忪地问姥姥在干啥。 “地震喽好往外跑。”刘兰芝说。这一年的腊月,地震传言困扰着唐城人,过年的喜庆里有一种隐忧。王天喜天天听电匣子,知道的事比老伴多,听了这话便数叨她几句:“老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别看嚷嚷得凶,都是瞎造谣。再者说,真要地震,你瓶子倒喽再往外跑,早晚八春了。”孩子还要问,王天喜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听院子里有脚步声,王天喜冲窗户外头道:“树生,黑灯瞎火的,把燕儿送回家。” “知道啦。”黑暗中,王树生答应着。 西北风刮走了城市上空的雾霾。风停歇了,满天星星闪闪烁烁,什么地方响着零星的鞭炮声。林智燕深吸了一口气,夜色真美呀,她说着把胳膊伸进树生的臂弯,两人挽在了一起。 两家距离不远,前后排住着,他们却走了三个来回,坚持要把对方送回家。最后,还是王树生拦着林智燕:“照这么送下去,咱们明天早上也进不了家。这样吧,数一二三,你进院子,我掉头,咱们谁也不许再回头。” 林智燕开门进家,王树生转身。听到林家的关门声,他又停下脚步,直到林智燕的小屋里亮起灯光,他才回家。 第一章3 腊月里的一个星期天早上,林智诚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梦见电闪雷鸣中,他家房子坍塌了,林智燕埋在瓦砾中。他一个人在瓢泼大雨中找寻着姐姐。姐,这个平时他叫得那么亲切自然的词儿,在梦里,他却喊不出来——像哑了一样,光张嘴发不出声。他觉得姐姐要永远离开他了! 有人在啪啪啪拍打着门玻璃,是母亲。刘丽珠进来,唰地一下拉开窗帘:“都几点了还不起来?赶紧腾地方,你姐要在屋里打扮一下。” 林智诚这才醒悟,今天是腊月十六,姐出嫁的日子。夜里落了一层雪,明晃晃的阳光中,他跟着妈来到院子里,边敲打着脑袋,努力摆脱梦魇的阴影。丁媛来帮林智燕梳洗打扮,瞧出点问题来:“你弟怎么了,今天是你大喜日子,他该高兴才是。”“他就这么格色,甭管他。”林智燕说。 丁媛帮她拆开短辫子,麻利地用剪子修剪着,再用圆把塑料梳子一下一下给她梳着头。林智燕想起弟弟的话,从镜子里看着丁媛:“媛媛,问你点事,你觉得你姐夫他人怎么样?” “好呀,从你俩搞对象起,我就觉得很般配。有时我就想,我将来找对象就找他这样的,又重感情,又体贴人,手又巧。我才看不上医院那些自命不凡的大夫呢。” “死丫头,没脸。”林智燕伸手拧她一下,丁媛笑着躲闪着,脸有些泛红。媛媛十岁上就没了妈,这么多年和父亲相依为命,欣赏成熟稳重的男人,也就不奇怪了。林智燕心想,小诚看人还挺准的,看来自己和树生是乱点鸳鸯了。 两人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半个多钟头过去了。刘丽珠看时间不早了,进屋提醒女儿该装包了。唐城老例儿,闺女出嫁,娘家要把陪送的嫁妆,用红平纹布包成一个个包袱,而且一定要双数。几个人一起把林智燕的衣服、书籍,和用钩针勾的沙发巾、座钟罩装进包。到这时候,林智诚不得不接受事实:这个他叫了二十多年,疼爱他的姐姐,已经心有所属,真的要出嫁了! “王树生,你敢对我姐不好试试!”他在心里默念着,狠狠地往包里塞着东西。 刘丽珠把儿子和丁媛支出去,让他们在外头看接亲的什么时候来,她要叮嘱闺女几句话。林智诚出屋,说去看看那头儿准备的怎么样了,便径直走了。丁媛站在院子里,透过贴着红喜字的门玻璃,看到母亲攥着女儿的手在说着什么。林智燕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透着红晕。触景伤情,丁媛想到,将来自己出嫁时既不会有母亲给自己装包,也不会有这样的千叮咛万嘱咐……想着想着,眼睛有些模糊,她把视线移向灰色的天空。一群鸽子正扇面一样飞过,留下了嗡嗡的鸽哨声。 王树生一大早就起来,踩着斑驳的积雪挑满一缸水,又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天逐渐亮起来,朝阳把院子里头天搭起的帆布喜棚染上一抹绯红。砖头垒起的灶台旁,厨子们用漏勺捞出煮得半熟的大米,放到笼屉中准备蒸爬豆米饭。桌案上,摆放着半成品的米粉肉、四喜丸子、炸好的带鱼、切好的肉片……王玉洁正往新房玻璃上贴着大红喜字。树生进屋,招呼姐帮他做一下发型。王玉洁挤出发蜡,蘸在梳子上,把他硬硬的头发梳成了时兴的偏分。看着镜子里的树生,她边夸着精神,边感慨道:“你姐夫啊,当初也是这么一表人才,要不我怎么会看上家在农村的他,非招个倒插门女婿……”弟弟的大喜日子,让王玉洁想起曾经拥有的幸福生活。“许多东西,只有失去了才觉出珍贵。你姐夫活着时候,我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没少跟他叽歪。现在想想,真是太傻了。树生啊,一定要珍惜现在,跟燕儿好好过日子啊!” 王树生嗯了一声,用手压着额头一缕翘起的头发。 胡同里热闹起来,赴宴席的客人踩着积雪陆续上门,王天喜和老伴笑容满面地迎候在门口。为树生办婚事,家里拉了饥荒,可王天喜高兴,他愿意看到儿子体面风光地把媳妇迎娶进家。人活脸,树活皮,他在矿上大小也是个人物,儿子婚事如果悄没声儿草草办了,自己老脸往哪儿搁?领导、工友、徒弟们不干,亲家那头也交代不过去。人家把那么好的闺女给了你儿子,你好意思连办桌都节省吗? 儿子大喜日子,刘兰芝一宿没睡好觉。这会儿,她兴奋中带出点焦急来,不住地问爱国几点了,手搭凉棚往胡同口张望,边埋怨着老闺女这时辰了还不露面。直到斜背着绿军挎,五眼棉鞋上沾满泥水的卫东站在面前,她才如释重负,催闺女赶紧去换衣服接新嫂子。卫东没想到自己担当这么一个重要角色,忙说:“妈,还是让我姐去吧。我天没亮就上了车,没来得及扎古,再说家里也没合适衣服。”刘兰芝瞪她一眼:“这怎么成,接亲要全可人,你姐不中,你快点拾掇拾掇!” 王树生一身新衣服,挓挲着两只手,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刘兰芝领闺女进来,冲他道:“扎古好没有,扎古好了去院里等着,让你妹妹捯饬一下。” 说着,她把窗帘拉上了。 卫东一件件试着衣服,粗大的短辫,壮实的身板,在母亲眼前晃来晃去,让刘兰芝觉得有些生疏。在老闺女面前,当妈的总有些气短,觉得孩子在乡下遭罪,自己帮不上忙,亏欠她很多。王卫东没带走的几件衣服,都压在柜子底下,皱皱巴巴的,又瘦又小,最后总算翻出一件红毛衣穿在身上。刘兰芝帮她摩挲时,静电噼啪作响。 “你哥也结婚了,你爸跟我只有你一桩心事了。还是抓紧回来吧,城里再怎么不济,也比乡下遭罪强。” “妈,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自有主意。” “你有啥主意,馊主意。打小你就任性,自作主张下乡我们没说啥,现在要再不管你,就在农村耽误了。”刘兰芝突然齁喽齁喽咳嗽起来,因为喘气不均,脸憋得通红。卫东忙轻轻捶打着后背,让妈把痰吐出来。刘兰芝说:“我不碍事,你别让我着急,别惹我生气就中。” 来时王卫东装了一肚子话,看这情形,她决定暂时先不跟妈说了。她把外套穿上,辫子甩到脑后:“行啦,走吧。” 林智诚进门时,刘爱国正跟卫东交代接亲礼仪。林智诚主动请缨,说自己在部队干过炊事班,要上灶帮厨。爱国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呀,再帮厨也是油梭子泛白——短炼(练)!老实告诉你,红案白案你都上不了。漫说你,就是我这正宗厨子,今天也得让位。我看哪,正经你赶紧给我回家,等着跟新亲一块过来,不能乱了规矩。”又转身叮嘱树生别忘记带四色礼,改口叫爸妈时,一定要声音洪亮。 林智诚讨个没趣,并没生气,和卫东打了个招呼,悄悄耳语说过会儿有事找你。刘爱国叮嘱了一圈,问傻站在一边的林智诚怎么还不走。还是刘兰芝替小诚解了围:“既然来了,就别走了,一块儿跟树生接你姐去,人多喜兴。” 九点半,王树生的迎亲队伍来到林家门前。他一身新姑爷打扮,藏青华达呢中山装,黑色一脚蹬猪皮鞋,手里拎着白酒、糕点、挂面、猪肉四色礼,有些拘束地站着,接受着街坊们热情的目光和小声议论。林兆瑞、刘丽珠早早迎候在门口,面对岳父岳母,王树生深深鞠了一个躬——爸!又鞠了一个躬——妈!林兆瑞夫妻响亮地答应着,接过姑爷的四色礼。 林家正屋圆桌上摆着几个瓷盘,里面搁着点心、糖块、花生、瓜子。这叫摆果茶,男方客人照例要尝一尝。两家人嘘寒问暖,刘丽珠有几年没见王卫东了,拉着她手问这问那。王树生被大家簇拥着,直奔新娘闺房。看到给大家开门的衣着鲜亮的丁媛,树生同组的青工石柱抢步上前:“嫂子,我跟我哥接你来啦,快走吧!” 丁媛弄个大红脸。 王树生推他一下:“你小子不长眼,管谁都叫嫂子,看清楚了再叫。”小石才明白自己搞错了,忙不迭道歉。乍一看到坐在小床上的新娘子,王树生真有一种惊艳感觉。燕儿显然经过精心打扮,大红上衣,挺括的灰色混纺华达呢裤子,棕红色猪皮鞋。原来的辫子剪了,乌黑的头发梳成发脚略带弯曲的柯湘头,面带娇羞地看着进屋的一群人。 “嫂子真俊!”石柱发出一句感叹。 那边,刘丽珠把姑爷带来的猪肉搁在菜板上,拿刀剔着骨头。肉还要让姑爷带回,这叫离亲骨肉。她手抖得厉害,眼窝湿湿的。林兆瑞让她控制一下情绪,刘丽珠用手背拭了一把泪:“道理我都明白,可还是忍不住,出嫁的闺女就是离娘的肉啊!” 外面冷,王树生给林智燕披上毛呢大衣。眼看就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林智燕百感交集。她读过不少外国爱情小说,这些父亲偷偷保留下来,躲过屡次抄家的“黄书”,给孤独的、喜欢浪漫的林智燕洞开了一个新世界,也陪伴她度过了乡下几年寂寞时光。但这些爱情小说都不涉及婚姻,书里出嫁的描写几乎没有。林智燕不能想象人家女儿是如何走出娘家大门的,反正她此时无比依恋这个家、这座小院,就算是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也不能抵消此时的感伤。潜意识里,她甚至有些埋怨树生,为啥这么心急火燎地把她接走。也只有在此时,她才发现父亲鬓角滋生出了白发,而母亲曾让女儿始终引以为骄傲的美丽脸颊上,竟早早长出两块老年斑……当着姑爷和众人的面,林兆瑞压抑着感情叮嘱了女儿几句。刘丽珠一句话没说完就哽咽了,母女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丁媛泪水模糊了双眼,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失态,她借口迷眼揉了两下眼睛。 胡同里鞭炮炸响起来,王树生和新娘出现在自家门口。王天喜老两口笑得合不拢嘴,刘爱国引导着一对新人走进新房。婚礼很简单,新郎新娘单位领导说了些勉励的话,该新娘父亲讲话了。林兆瑞看着女儿、女婿:“我没啥要说的,就叮嘱你们三句话:一要孝顺父母,打小拉扯大你们不容易;二要夫妻恩爱,家庭是事业基石,基础打不牢说什么都白搭;三要堂堂正正做人,宁可不说话,也不要说瞎话。”小两口连连点头,交流了一下激动的目光。王天喜的徒弟大锁,冲师傅一挑大拇指:“你亲家这话有水平,要不怎么人家能当导演。” 人群中,王玉洁眼圈有些红。她想起自己和大刚他爸结婚那阵,正赶上“破四旧”,连个简单的仪式都没办,当语文老师的他,骑辆破车子把她接进家门。有回她抱怨嫁得委屈,丈夫歉疚地跟她说:“对不住你,以后有条件了,一定补办个像样的婚礼。”搂着儿子,她眼泪啪嗒啪嗒滴落下来。大刚踮起脚来给妈擦泪,问她为啥哭,王玉洁忙捂住儿子嘴,小声道:“别瞎说,妈这是高兴。” 轮到王天喜讲话,他嘎嘣其脆:“今儿个是我儿大喜日子,大家都来捧场,感谢!”他抱拳拱拱手,“我呢,也没啥好说的,意思都在酒里头。粗茶淡饭,大伙儿吃好喝好,喝好吃好!”这话说到人们心坎上了。大冷天赶过来,贺喜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能吃上顿像样的饭菜,喝上几口小酒。对于长期秫米干饭、玉米面粥,缺少油腥的人们来说,这样开荤的机会并不多。大家一阵掌声。 新郎新娘三鞠躬后,在爱国撺掇下,王树生掏出口琴,吹了一段《打靶归来》,林智燕朗诵了一首毛主席《沁园春·雪》。大家一阵叫好声。刘爱国想让小诚唱首革命歌曲,烘托一下气氛,可找半天没见人影——林智诚根本没进新房。他只好宣布:婚礼结束,喜宴开始! 王家摆不开桌,有几桌摆到了东西邻居家,主席摆在王天喜屋里。给单位领导敬完酒后,王树生给丈人倒酒,林兆瑞心疼姑爷,叮嘱他悠着点喝。刘爱国说:“你甭拦着,今儿个树生就是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也得喝,谁让他娶媳妇呢。”他又凑近老林,悄悄耳语:“老哥放心,别的桌我给他倒白开水。” 林智燕给王天喜斟满酒,举起酒盅:“爸,你和我妈为树生没少操心,为我俩的事没少费力。结婚后他就交给我了,你二老放心,我会好好关心照顾他……”一桌人频频点头:这闺女就是懂礼数,体贴周到。 小两口去别的桌敬酒了。王天喜一高兴,又喝了两盅,夹了一块上着糖色的方块肉,吧嗒着嘴:“咱一个从前下井,有今儿没明儿的窑花子,现在不光退休有劳保,不再为全家吃喝心窄犯愁,还给儿子盖房办喜事娶上了媳妇,高兴啊!等过个一年半载抱上大孙子,下乡的老疙瘩再返城,我可以说是死而无憾喽!” 爱国忙拦住话头:“姐夫你喝高了。傍年备节的,又是你儿子大喜日子,快别说这丧气话。来来来,都满上!” 王树生、林智燕敬完几桌酒,又回到主席。刘爱国安排厨子吃饭,自己掌勺炒了道拿手菜端上来,说别光吃肉,都尝尝我这焦熘饹馇。林兆瑞尝了一口,连连称赞:“爱国呀,抻两年我家小诚结婚办桌请你。就你这手艺,到大饭店掌灶都绰绰有余。”听了这话,爱国沾沾自喜:“我是空有一身文武艺,无处施展白抓瞎啊。实话告诉你老哥,我可不是只会做大锅菜的厨子,我对新诗很有研究……”他看了一眼王天喜:“放心姐夫,今天咱们只谈菜肴不谈诗歌。你们信不信,光大饹馇我就能做出几十道菜,还能讲出不少典故来。哎,大伙也伸筷子呀,撂凉了不好吃。” 大家尝尝,果然酸甜酥脆,香而不腻。林兆瑞问爱国,既然饹馇这么受欢迎,为啥今天不多露两手。刘爱国摇着头:“不行不行,你问问大家赴酒席最想吃啥,是肉!谁有肉还吃饹馇?” “这么说,你的饹馇永无出头之日啦?”王天喜笑问小舅子。爱国一拨浪脑袋:“那也不一定,多少年后兴许饹馇比肉还金贵呢。到时候,我给大伙儿做一桌饹馇宴。哎,别光说饹馇了,今天这么喜庆,我提议新郎新娘喝个交杯酒吧。” 这倒很新奇,大家都说好。爱国提前教过两人动作要领,王树生、林智燕站起身,举着酒盅的胳膊伸向对方,勾在一起。王树生的心怦然而动,林智燕的眼睛里闪着激动的泪光……林智诚喝了两盅酒便悄然离席。屋檐滴答着融化的雪水,喜棚里灶火将熄。卫东站在院门口,正对着积雪斑驳、落满鞭炮红纸屑的地面愣神。看见他,问啥事。林智诚道:“没事,想跟你待会儿,说说话。” 虽然只比林智诚大几个月,王卫东却比他成熟很多。此刻,她黝黑的脸上有些愠怒:“小资产阶级情调!有话直说,有屁快放,没有的话我可进屋了?” 还是那个得理不饶人的红卫兵,风风火火的假小子。林智诚想着,不怒反笑,瞅着腰身更加粗壮,衣服显得有些紧巴的王卫东,问有对象了吗。卫东一愣:“你问这干啥?” “你知道现在什么个形势,人家下乡的都想法运动着返城呢。返城总得有理由吧,结婚、顶工、病退、商调,条条金光大道。结婚是最好的捷径,你现在要是城里有个对象,就可以名正言顺提要求回来。” “找我就为这点事儿?”王卫东有点警觉地盯着林智诚,“你,该不是要我和你搞对象吧?实话告诉你,我有对象了。” “真的呀?你就是没对象,我也高攀不上。不过呢,你这么一说,我倒挺好奇的,什么样的优秀青年,能打动王卫东的芳心?” “他是我下乡那个大队的,兽医。”王卫东有些羞涩。林智诚扑哧乐了,她生起气来:“严肃点,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呢。” 林智诚收起笑,摆出一副思考模样:“如果跟我说,是想征求一下我的意见,那么我告诉你,你搞这个对象绝对是个错误,而且你家没一个人会支持你。” “你怎么净说丧气话?我第一个告诉你,是因为咱们好赖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让你帮我拿拿主意。” “不好办哪!”林智诚摇着头,蹲在地上,捡根木棍在雪地上画着。“唉,咱们真是同病相怜啊,你有爱不敢跟家里说,我失去爱无处表白。” “你对象吹啦?” “我哪来的对象,我是失去了姐姐的爱,是你的好哥哥把我姐抢走了!” “要不怎么我批评你,你思想就是不健康。什么叫把你姐抢走了,搞对象结婚,合理合法。” “再合法也要顾及别人感受吧,反正我觉得我姐嫁给你哥很委屈。”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哥他哪点儿不好?” “好,就是配不上我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戗戗起来。这时,王树生从院子里出来,瞄到他影子,林智诚急忙站起来走了。王卫东招呼:“哥,正好我想和你说点儿事。” “有啥事儿不能进屋说,非在外头。你看你穿得这么单薄,你嫂子给你打了件毛衣还差个袖子,抓紧点春节前你就能穿上。” 卫东心里一热,鼓足了勇气:“哥,我搞对象了。” “什么?”王树生吓了一大跳。陆续散席的客人正从兄妹身边走过,王卫东连忙说:“哥,你别这么大声好不好,连姐我都没告诉。” 她简单地说了一下和柱子的交往,王树生皱起眉头:“不是哥给你泼冷水,这事恐怕不行。听哥一句话,长痛不如短痛,趁你们相处时间不长,还是一刀两断好。” 王卫东连连摇头说不可能。王树生诧异地看着她,怕刺激妹妹,努力寻找着委婉的表述方式,问关系发展到啥程度了。卫东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哥你想哪儿去了,我跟柱子真的没什么。” 王树生不好再问下去,就说:“就算我支持你也没用,关键是咱爸妈那里,用什么方式让他们接受这个农村姑爷。” “你就不能帮着说服爸妈?” 看着皮肤粗糙,耳垂儿生出冻疮的妹妹,王树生心生怜爱。“那我试试吧。”他说。 晚上,把闹洞房的一帮工友打发走,王树生来到父亲屋里。王天喜心情很好,正饶有兴趣地问着女儿农村的事。卫东冲哥使个眼色,意思让他起头说。正给母亲捶着腿的王玉洁,纳闷地看着他俩挤眉弄眼。王树生突然想,其实姐姐担当这个角色更合适。他轻咳一声道:“爸,妈,小环有点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不管同不同意,你和我妈都别着急。” 王天喜用炉钩子捅了两下火,抬脸看着儿子:“你咋变得这么肉肉咕咕的,有啥话直说,要么让小环自个说。”他转向闺女,“我们老疙瘩一向风风火火,办事嘎嘣其脆。你说吧,你的事我跟你妈还有啥不同意的?” “爸,妈,本来这事不该瞒着家里。是这样,我在农村处了个对象,本来想一块来参加哥的婚礼,他怕你们不同意没敢来。” 王天喜呵呵一笑:“不就是一块下乡的知青嘛,你要看着好,我们有啥不同意的。” 王树生迟疑了一下:“小环这对象不是一块下乡知青。他家就在村里,是个返乡知青。” “这么说是农业户?”王天喜盯着女儿。卫东承受不了父亲目光,低下头嗯一声。王天喜态度很明确:“不行,我不同意!”他把炉钩子扔到地上。刘兰芝也帮腔道:“唉,找啥样儿的不好,非找一个农业户。” 王卫东脸憋得通红:“农业户怎么啦,你们吃的饭、穿的衣、喝的酒,哪样离得开农业户?” 王天喜大手一挥:“别跟你爸讲大道理,大道理你爸比你明白。反正从我这儿就通不过,你趁早跟他拉倒!” “就不!” 王玉洁忙拉妹妹,要她冷静一下慢慢说。卫东满脸是泪,冲姐道:“你看他们让我冷静吗?听我慢慢说吗?平时总教导我向贫下中农学习,闹半天一个比一个虚伪,都是假的,假的!” “姑奶奶,你小点声。”刘兰芝说着闺女,又转脸嗔怪王天喜,“老头子,你这臭脾气点火就着,你也是让小环把话说完啊。” “反正我跟你们说了,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就跟柱子好。”卫东声音更大了。 “你敢!”王天喜凑近一步,“我宁可打折你的腿,在城里养活着你,也不让你在农村丢人现眼。” “就敢,回去我俩就拉证!”卫东嚷起来。王树生看情况不好,连拉带拽把妹妹架出去。 王天喜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捶胸顿足,声泪俱下:“我怎么养活出这么个败家闺女。在城里今天斗这个,明天斗那个,让人背后戳脊梁骨还不够,还去农村闹得鸡犬不宁,伤风败俗!”王玉洁倒了一杯水递过来,劝爸消消气,王天喜一胡噜,杯子哐啷一声掉到地上,摔个粉碎:“你们合着伙气我不是?”又冲窗外嚷道:“你走,有能耐一辈子别踏进这个家门,我活着一天就不认你这个闺女!” 外头的王卫东毫不示弱,一边在哥哥胳膊里挣扎,一边还击父亲:“我就是死在山沟里也不回来!” 林智燕被这阵势吓着了,呆站在院子里不敢言语。看树生把王卫东架出来,忙上前把小姑拉走,领到自己家。刚过门的女儿突然回娘家,这是很不吉利的事,林兆瑞夫妻惴惴不安地从屋里迎出来。林智燕小声说:“没事儿,小环没地方睡,今晚让她在我屋里将就一宿。” 进屋,她倒水拧了条热毛巾递给卫东擦脸。卫东擦着擦着,突然用毛巾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柱子说我白耽误工夫,我还不信。我寻思爸妈平常对乡下人那么好,老家来亲戚啥都舍得送,为啥到我这儿就换副面孔,搞个农村对象他们就叽叽歪歪。我真不懂他们啥是真,啥是假!” 林智燕慢声细语地劝着:“你岁数小,没成家许多事情考虑不周到。爸妈反对不单单因为你搞个农村对象,他们怕你误在农村出不来了,是为你好。你想没想过,在农村生活一辈子意味着什么?” “不就是比城里苦点累点嘛。我又不是没下过乡,没干过农活,这点苦这点累我都受得了。” 林智燕摇摇头:“不光是这些,你想过孩子问题吗?结婚有了孩子,你就忍心让他一落生就在山沟里?城里再怎么说,各方面条件也比乡下好。咱们自己可以受委屈,不能委屈了孩子呀!” “大不了不要孩子。” 林智燕扑哧笑了:“快别说气话了。好了,忙一天了你也挺累的,早点休息,明天我让我爸出面做做工作。” 看王卫东慢慢平静下来,林智燕给她铺好被,带上门悄悄出来。树生刚好出门接她,两人进了院子。瞧见公公屋里已经熄了灯,她冲那边努努嘴。王树生轻声道:“爸吃了药睡着了,他血压高,经不起折腾。” 林智燕说:“在感情上,小环跟你一样执拗。她这脾气硬戗着不行,等明天情绪稳定了,你和姐两头说合一下,我把我爸也搬来做工作。快过年了,一家人别为这个闹不愉快。” 王树生点头称是。 屋里乱糟糟的,水泥地上印着杂沓的泥鞋印,一地瓜子皮和糖纸。看着整洁的新房弄成这个样子,小两口对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王树生感慨:“打死我也不再结婚了。”林智燕抿嘴一笑:“那可没准儿,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可以再找一个。” “胡说八道。”王树生说。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打开五斗橱,从紧里头摸出个黄缎子荷包,小心翼翼地拉开六角型堆成的封口,神秘地对媳妇说:“来,看看我家的宝贝。” 里面是一枚形似铜钱的翡翠。外形是圆的,中间的孔也是圆的,孔上穿着红丝线编织的吊绳,年代久远吊绳已变成暗红色。王树生小心翼翼举在眼前:“这叫平安扣。当年,我奶请大师开了光,给了我爸,它呵护了我爸半辈子。我上班那天,我爸又传给了我……” 新婚之夜,王树生靠着被垛,搂着臂弯里的妻子讲起平安扣的来历。 日本投降那年,王天喜迫于生计去煤矿下井。他母亲用五斗米从玉器店换来这枚平安扣,揣在怀里,拐着小脚,爬上高高的北山,迈过三十九道门槛,从早上一直等到了黄昏,才让净觉大师开了光。 王树生清楚地记得,父亲跟他说起这些时,眼里泛起了泪花。从小接受无神论教育的他,忍不住问爸,你真信这个? “信!”王天喜肯定地回答,“什么东西都是这样,信则灵。咱隔壁大锁咋样,刚下井就赶上塌板,要不是我这当师傅的有经验,他小命早就扔井下了。有这个平安扣保佑着,你爸我下井这么多年,不要说伤筋动骨,就连肉皮都很少擦伤过。你说神不神?爸知道炉前工在钢厂最危险,所以呢,把这个平安扣给你。来,树生,你今儿个第一天上班,我给你戴上。” 王树生俯下身子,把脑袋伸过去。颤巍巍,王天喜把红丝线吊绳套在儿子脖子上。三十几年前,健壮的他也是这样,站在梳着纂儿穿着对襟布衫的母亲眼前,乖乖地低下头像个孩子,任由母亲给他戴上这个平安扣。王天喜说:“你奶奶告诉我,大师说心诚则灵,你只要给儿子戴过一回,它自然就灵光了。你奶奶亲自给我戴过一次,下半辈子窑我都没啥事。今儿个我给你戴上,盼着它给你带来好运,一辈子平安顺利!”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眼下,当着新婚妻子的面,王树生又一次摆弄着这个宝贝,讲起它的故事。林智燕好奇地抚摸着,平安扣温润细腻,笼罩着一层神秘。王树生说:“从今天起,这个平安扣也是你的了。燕儿,你戴上试试。” 林智燕笑笑,没有戴。 王树生以为媳妇怕凉,便用手焐着平安扣,说好玉是温暖的,越戴越暖和。林智燕笑笑,还是没戴。王树生误会了,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唉,爸的一点儿心意,老辈人都迷信,图个吉利,你也没必要当真。” 林智燕摇摇头,认真地说:“有些事情你就得相信。树生,我不戴,是因为这玉是专属你的,这可是爸妈对你的一片爱啊!” 她亲了一下平安扣,小心地给树生戴上,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保佑我的爱人平平安安,幸福一生!”王树生被燕儿这个举动逗乐了,一下子把她拥在怀里,顺手拉灭了电灯。 砖红色的城市夜空,一轮皎洁的圆月正升起来。 第二章1 和那个年代知识分子家庭孩子一样,林智燕打小就品尝了世态炎凉,可生活磨难去除不掉她骨子里的浪漫情调。她喜欢逛公园,轧马路,爱在雨中散步,时常吟诵一些唐诗宋词。这在当时,就是小资产阶级思想,难免有人背后嚼舌头。可王树生不管那套,这才是独一无二的林智燕,他的被文学作品熏染的,有些超凡脱俗的燕儿! 婚后,王树生在狭小的院子里种花种草,还为媳妇用铁管焊了一个秋千架。这样,歇班的林智燕,可以荡着秋千,嗅着各色花儿的清香,看她喜欢的小说,吟她喜欢的诗词,直到暮色降临。 在王天喜老两口看来,儿媳妇可真有点格色。可林智燕手脚勤快,知书达理,对谁说话都没个大声,实在又挑不出啥毛病。不理解归不理解,老两口只是私下里嘀咕两句,脸上没表露出来。让王树生感到压力的,倒是媳妇的洁癖和伴着洁癖的执拗,不洗手不许吃饭,不洗脚不能上床。王树生抽烟是下乡时学的,小知青没钱买烟卷,连向日葵干叶子都卷了抽。婚前下班进家,他先喷云吐雾抽上根烟舒坦会儿再吃饭。现在,媳妇历数抽烟诸多害处,要他戒烟。上来烟瘾,他只好蹲到院子花丛里偷着抽上两口。刘兰芝瞧见,心疼儿子唠叨了两句,树生忙把烟掐灭站了起来,说燕儿她也是为我好,怕我肺抽坏了。“你爸抽了半辈子烟,也没见肺有啥毛病。”刘兰芝掸着儿子肩头蹭的花粉,“不过呢,燕儿这么说,估摸着也有道理。你真能戒了,还省钱呢。” 赶上歇大班,王树生就过林家这头来。他眼里有活儿,手上闲不住,把个小院拾掇得干干净净,生机勃勃。喜得林兆瑞合不拢嘴,逢人便说:“都说一个姑爷半个儿,我这姑爷,顶两个儿子!” 林智诚听见,撇撇嘴。王树生来家干活,他乐得轻闲,可有这么个勤快姑爷一比较,当儿子就免不了要听父亲唠叨。“小诚啊,你可要向你姐夫学习……”有事没事,爸就把这句挂嘴边,林智诚烦了:“有本事,他在咱家扛一辈子长工!”他寻思,王树生顶多三分钟热度,在老丈人丈母娘跟前献浅儿罢了。没想到,王树生一干就是几个月。嘿,真是把我家当你自己家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林兆瑞下乡演出,一走两星期。回家后,刘丽珠把家里肉票全找出来,买来三两肉,做了半锅猪肉大葱馅馄饨。林兆瑞盛了一搪瓷盆,给亲家端过去尝尝鲜。正巧女儿女婿下班,林兆瑞招呼他俩来家吃——“树生啊,吃完饭跟我杀几盘象棋。你爸不中,臭棋篓子不说,还爱悔棋。” 林家小院一进门就看到两盆大夹竹桃,叶片似柳,红花灼灼。鱼缸里,双尾金鱼在水草中悠闲游动。院子掸了些水,凉爽而安谧。吃罢饭,爷俩就摆上棋盘厮杀起来。刘丽珠收拾着碗筷,念叨着儿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林兆瑞眼睛没离棋盘,说又不是小孩子丢不了他。刘丽珠说:“现在不少返城知青没工作,在社会上闲逛,我是担心小诚跟他们学坏了。” 林智燕看天黑下来,说:“爸,你们该把战场搬屋去了。树生,你去外头看看小诚回来没有。” 王树生走出昏暗的胡同,来到小马路上,影影绰绰看见灯影里几个人在撕捋着。他疾走几步,被眼前景象惊呆了:一个姑娘惊慌失措站在一边,林智诚和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被其中一个用刀子刺中大腿。就在小诚倒下的瞬间,王树生大吼一声,纵身上前,一拳把拿刀的那个打个趔趄。他虎目圆睁,像一堵墙挡在了林智诚前面。 “别管闲事,不然扎你个透心凉!”那小子挥着刀子,哑着嗓子虚张声势地喊叫着。王树生认出他来,大臭儿——上学时比自己小一班,因课上经常放屁而得名。这小子初中没毕业就因偷东西进了局子。王树生步步逼近,大臭儿慢慢后退,握刀的手颤抖着。他的同伙儿干叫嚷不敢上前。 面对带血的刀锋,王树生并不惧怕。下乡时他跟一个沧州木匠学过拳脚,对付这俩小子绰绰有余,只是不放心身后的林智诚。他用眼睛余光一扫,小诚倒在那姑娘怀里,灯光下鲜血染红了裤子。王树生心急似火,不知道小诚能不能挺住,他想擒贼先擒王,先解决大臭儿再说。大臭儿被他逼到墙根,无路可退,骂了一句挥刀刺过来。王树生一闪,一记扁踹,大臭儿像笨重的口袋一样咕咚倒地。他那同伙儿一看遇上个练家子,再加上王树生一副拼命架势,吓得拽起大臭儿撒腿就跑。王树生没有追赶,伏下身抱住林智诚,焦急地叫着小诚,小诚,你醒醒! 林智诚微闭着眼睛,脸痛苦地扭曲着。 王树生三两下脱下衬衣,刺啦一声撕开,扎住林智诚受伤的大腿止血。然后一猫腰,背起来小跑着直奔医院。趴在姐夫背上,林智诚仿佛又回到童年。那次发烧,姐姐背他去医院,也是在这样一个春夏之交的夜晚。不同的是,姐夫咚咚的心跳声沉稳有力,隔着背肌传递过来,让他觉得很安全,很踏实。他真切感受到一种手足般的爱,无力地叫了声姐夫。 “别说话。”王树生说,“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到医院了。” “我不会死吧?”腿上的剧痛,让林智诚突然想到一个平时从没有想过的问题。小跑着跟在一边的姑娘,一下子哭出声来:“不会的,不会的!”王树生喘吁吁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都要好好活着。” 王玉洁正在外科值急诊班,看到弟弟满头汗、一身血冲进来,吓了一大跳。随即,林智诚被推进手术室。 瘫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王树生这才有时间了解事情经过。原来姑娘叫冯红,是京剧团演员,在样板戏《红灯记》里演李铁梅。演出散场晚了,一个人回家路上遇上两个流氓纠缠,是路过的林智诚救了她。王树生点点头,没想到小诚这么有血性,还挺仗义的。 半小时后,王玉洁从手术室出来,说小诚伤口已经缝合,没什么大碍。“林叔他们还不知道,我下班回去告诉一声,晚上你在这儿陪着吧。我刚才打电话报了案,回头派出所过来了解情况。”王玉洁说。 林智诚苏醒过来,被屋顶的日光灯晃得又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正遇上王树生关切的目光,他微弱地叫了声姐夫。王树生凑近他:“手术很成功,养些日子就好了。还有,小冯一直陪在你身边。” 站在面前的是个腰身匀称的姑娘,穿件漂亮的印花的确良上衣,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拖到腰际,一双顾盼多情的大眼睛,盈盈地泛着泪光。林智诚突然心跳加快,苍白的脸上现出红晕。冯红说:“你还很虚弱,别多说话。麻药劲儿刚过,脑袋也别动,不然会头疼的。” 这时外面一阵喧闹,家里人听到信儿都来了。刘丽珠一下子扑到床前,眼泪汪汪的:“你这孩子,怎么净惹事儿,让妈操心!”王树生连忙替小舅子辩解。冯红道:“叔叔、阿姨,他是为救我受伤的,你们要责怪,就责怪我吧!” 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林智诚皱着眉头叫了声妈。刘丽珠听出儿子的嗔怪,忙攥住冯红的手:“好闺女,阿姨不会埋怨你的,只要你没事儿,我家小诚受点伤也值得。”冯红越发嘤嘤地哭出声来。林兆瑞也说:“是小诚愿意这么做的,见义勇为是好事,这怎么能责怪你呢。往后,姑娘家千万别一个人走夜路,晚了让家人接一下。” 林智燕查看着弟弟伤情。林智诚忍着疼痛,悄悄耳语:“姐,我姐夫真够意思!”又小声嘀咕句,“我以前不该那么对他。”看弟弟这么可爱的表白,林智燕道:“行啦,有话留着跟你姐夫说吧。你们俩呀,行事做派,倒像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亲哥俩。” 她直起身,关切地看着丈夫,让他穿上从家里带来的衬衫。这时管床大夫进来,小声提醒病人需要休息。王树生让燕儿陪爸妈回家,又劝小冯也回去休息:“你衣服上有血,回去换换洗洗。放心,这儿有我照看呢。” 林智诚住院这段时间,冯红天天来看他。偶尔有演出来得稍晚点,林智诚就有些魂不守舍。潜意识里,他希望身体慢点康复,和小冯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林智诚住院第三天,冯红母亲拎着一网兜水果罐头、麦乳精来看他,临走非搁下二十块钱不可。老太太客客气气,说话滴水不漏,让林智诚觉出感激之外的客套。这娘俩,可一点不像,他喜欢小冯的爽直。 两周后,林智诚拆了线出院。他前脚到家,冯红后脚就上门来看他。林兆瑞很赏识这个小同行,得知她进剧团刚两年就挑大梁,连说不简单:“毛主席说,年轻人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话太对了!” 他又问起当年一块学戏的老李,冯红说他当上革委会副主任了。林兆瑞哦了一声:“都成主任啦?他脸上有麻子演不了戏,学的打鼓,那会儿我们见面常开玩笑,说老李做报告——群众观点,老李敲门——坑人到家,老李跳伞——天花乱坠……” 冯红不再拘谨,咯咯地笑起来,是孩子那种娇嗔可爱的笑。刘丽珠问小冯觉得他家小诚怎么样。冯红脸一红,低头说挺好的,心眼好,人又热情。林兆瑞道:“小诚这孩子,人品没得挑,就是打小他妈惯着他,拧脾气……” 刘丽珠忙剥了一粒糖递给冯红,又悄悄瞪了丈夫一眼。林兆瑞一笑,转移了话题:“小冯啊,我也挺喜欢《红灯记》的。说起来,还跟这出戏有点渊源呢。你知道吗,《红灯记》最早是天津联合评剧团排演的《三代英雄》,我们还专门去观摩过。后来改编成京剧样板戏,一下子镇了……” 冯红忽闪着大眼睛专注地听着,这让林兆瑞有如遇到知音,禁不住说了几句掏心窝的话:“评剧、京剧本来是姊妹艺术,可以说各有千秋。唉,现在破四旧破的,全国学样板戏,连我们评剧团都改唱京剧了。” “林叔,没准以后还会改过来的。还是评剧在咱唐城有观众,有戏缘,我爸妈就喜欢评戏。” “但愿如此吧。”听冯红这么说,林兆瑞心里有些畅快,像在团里指点年轻人排戏一样说下去:“小冯啊,平心而论,《红灯记》改编得很成功,不愧是样板戏!像李铁梅唱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可以说家喻户晓,谁都能唱两句。这对你一个专业演员,就提出了更高要求,既要演出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形象,又要塑造一个坚强的革命继承人形象……” 看他扯开话匣子,一旁的刘丽珠轻咳了两声,林兆瑞这才拍拍脑门:“你看我,光顾跟你谈戏了。小诚在西屋呢,他回来一直念叨着你——你快过去吧!” 看冯红出门,刘丽珠小声埋怨丈夫:“人家小冯头一回来家串门,该让俩年轻人多待会儿,你老跟着瞎掺和啥。”林兆瑞呵呵笑道:“遇上个圈里的,就搂不住话匣子了——这孩子,唱戏是棵好苗子。” “你就知道唱戏,不关心你儿子终身大事。我看小冯跟咱儿子挺投缘,俩人有那么点意思。” “随缘吧,就算你儿子有意,成不成还在人家,在小冯父母态度。总不成你儿子救了人家,就要人家嫁给他吧。” 林智诚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本来听到冯红进门,他兴奋地对着镜子胡撸一把头发,兴冲冲地就往外跑。但一转念,又回到床上,他想再次享受一下小冯关切的眼神,听听小冯动听的声音。冯红进屋带来一股脂粉香味,这味道不同于姐搽的雪花膏清香,是他在文工团熟悉的、充溢于舞台化妆间的香味,浓烈而刺激。林智诚汗毛孔有些发堵,心跳加快。 “你身体怎么样了?”冯红问。林智诚忙坐起来,没事了,就是养病待得身体有些发糠。冯红建议他出去走走,活动活动。林智诚晃晃脑袋,说一个人闲逛没意思。“晚上我陪你。”冯红说,眼神里有个小人儿,让林智诚有些发毛。他避开她的目光:“求之不得!” 院子里一地明晃晃的阳光,屋里光线很好。林智诚穿着背心短裤,小腿上有些稀疏的汗毛。“我看看你的伤。”冯红说着,撩开林智诚的短裤。林智诚有些不好意思,往下抻了一下:“都好了,别看了。” “不,我就要看!”冯红很固执,纤纤手指在他大腿硬硬的疤痕上抚摸着,像是抚摸着林智诚一颗躁动的心。“都是为了我……”冯红的大眼里噙满泪水,很快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淌下去。 林智诚忙拉她坐下,笨手笨脚给她擦泪。冯红十多岁就住进戏校,男生女生在戏里经常扮演夫妻什么的,比同龄人要早熟。她掏出手绢擦擦脸上的泪:“小诚,这次我来你家,是想告诉你一句话……”她声音低下去:“我喜欢你!” 突然而至的幸福,几乎把林智诚击垮,一瞬间竟然有种虚脱的感觉。他原想托姐姐中间做媒,没想到小冯这样直截了当。他手足无措,紧张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冯红说:“喜欢就是喜欢,我不会拐弯抹角。小诚,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喜欢我吗?” 冯红的大眼睛逼得林智诚无法躲闪。这太直白了,火辣辣的让他无法承受。像是第一次站到舞台上,林智诚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嗫嚅出两个字:“喜……欢!” 晚上冯红在林家吃的饭,零沥粥,鸡蛋炒咸菜,林兆瑞特地烙了几块糖饼。饭桌上,刘丽珠才知道冯红父亲是军分区首长,母亲从部队医院转业在家,两个哥哥都当兵。她心里打个沉:高攀了。林兆瑞没想到这层,问小冯:“家里没有艺术行当的,怎么想起来让你学戏?” “我学习成绩不算好,妈说与其上完中学下乡,不如上戏校学几年,还能留在城里。其实我也喜欢唱戏。” “瞧瞧人家父母,早把孩子前程盘算好了。”刘丽珠佩服之余,有些怜爱地看着眼前这姑娘,“学戏很苦,我家燕儿小时候想学,让我拦下了。” “也没啥,就是个习惯。”冯红说,“我们那会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压腿、下腰、劈叉。吃了早饭,学唱腔,吊嗓子。头回耗腿,同学们泪珠子吧嗒吧嗒掉到地板上,疼得都哭了。我绷着,硬是一滴泪都没掉。我妈说我从小就拧,认准一条道跑下去,不撞南墙不回头。” 刘丽珠冲儿子道:“你听听,人家小冯多能吃苦,不下这狠功夫,人家能演李铁梅?”林智诚光顾闷头吃饭了,这会儿冲冯红挤挤眼睛。林兆瑞轻咳一声:“小冯啊,你们俩能认识,也算是一种缘分,你们交往呢,我们完全支持。小诚不比你,你事业有成,他刚参加工作,以后你要多帮助他,督促他进步。” “爸,你说哪儿去了。”林智诚脸上有些磨不开。冯红大大方方道:“林叔林婶,你们放心,我会和小诚一块进步的。” 吃完饭,两人一块出去。刘丽珠送到院门口,回屋冲着丈夫笑了。在她眼里,儿子的婚事十拿九稳。“你儿子呀,这点随你,喜欢漂亮姑娘。”她说。 “呵呵,我是那种人吗。”林兆瑞爽朗地笑了起来,“不过在小冯身上,我倒真看到了你年轻时美丽的倩影。” “你还记得?” “当然。” 刘丽珠的爷爷辈是从广东过来的商人,专为在唐城开煤矿的英国人供货。她打小受的是英式教育,在天津上的大学。刚解放那会儿,她喜欢到小剧场看评剧现代戏,一下子就被饰演小生的林兆瑞所吸引,宁可跟父亲闹掰,也要嫁给林兆瑞。饭桌上,林兆瑞常以她为例教育一对儿女:“生活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看你妈,从前是娇小姐,当姑娘时什么都得佣人伺候着,现在不也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样样都中嘛。” 刘丽珠没吱声,当时想起一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么多年,她既品尝了爱情的甜蜜,也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因此在儿女终身大事上,她想得比较多。这会儿,听老林说起过去,她叹了口气:“啥苦咱们都吃了,但愿儿女们不会再有这么多磨难!” 国槐长出一蓬蓬米粒一样的黄花时,林智燕怀孕了。回娘家,她把好消息告诉了妈。刘丽珠喜滋滋地擀面条、卧鸡蛋,问她树生知不知道。林智燕说:“我不想现在就告诉他。平时树生老说我身子骨弱,家里啥活计都不让我伸手,要知道我怀孕,还不把我供起来。我是那么娇贵的人吗?”刘丽珠道:“不说就不说,抻些日子给树生个惊喜也好。你上班别累着,家里能吃点吃点,等反应大了,吃什么都没胃口,什么都吃不进去了。” 娘俩正唠着,林兆瑞回家。刘丽珠悄悄跟他说,你要当姥爷了。林兆瑞一愣,没回过味来。刘丽珠又说了句,燕儿有了身孕,你要当姥爷了!林兆瑞连连说好事啊。刘丽珠想闺女生下小孩儿她帮着带,便劝说丈夫提前办退休。林兆瑞摇摇头,上回排的戏还没上演呢,投入那么多心血,就跟自己孩子一样,怎么着他也要等个结果,看上一眼再退。刘丽珠没有再坚持:“你呀,就是这个命。成也舞台,败也舞台,一生的荣耀和倒霉,都跟你的戏有关。” 林兆瑞点头称是,夫人真是太了解他了。 这天中午,林兆瑞正跟几个演员说戏,革委会主任来找他。东拉西扯了几句后,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搁到桌子上,一脸严肃:“咱们唐城出了个知青典型。省里交给任务,要咱们根据这个原型创作一出样板戏,争取在全国一炮打响。团里这点老人扒拉来扒拉去,就你挑头合适。上次那出戏先搁搁,这回可是上头交下来的政治任务。你抓紧看看她的事迹,准备准备带人下乡去体验生活。老林啊,人不可能倒一辈子霉,这对你来说是个翻身的机会。” 主任走后,林兆瑞打开报纸,是省委机关报,头条位置有张大照片。这不是亲家的老闺女小环吗?圆脸,短辫,怀里抱着一捆麦子,正咧开嘴冲他笑着。再一看黑体大字标题:《扎根山乡的“铁姑娘”——王卫东》,林兆瑞哈哈笑了:“这闺女,行啊!” 再往下看,手有点颤抖。报纸上写道:知青的好榜样王卫东,在为生产队铡草时,被一起干活的社员误伤,铡掉了右手小指头。她强忍着剧痛,到卫生院简单包扎后,第二天依然跟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铁姑娘的事迹,像长了翅膀传遍整个山村,飞进每个社员的心田。在她的影响下,广大知青和贫下中农发挥出冲天干劲,今年小麦亩产达到六百多斤……五六千字的大通讯,别的内容林兆瑞记不清了,只知道小环受了伤。密密麻麻的铅字在他眼前渐渐模糊,小环血肉模糊的手指愈加清晰……他攥着报纸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刘丽珠戴上花镜一看报纸,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这孩子怎么这命苦,下乡遭罪不说,还残疾了,亲家母知道不定怎么挂念呢。” 林兆瑞道:“先别跟他们说。小环现在到县里当知青办副主任了,上级要我们以她为原型排一出反映知青上山下乡的新戏。我这么寻思,小环没在家过年就呕着气走了,跟家里的关系有点僵。我呢,马上去趟县里,先摸摸情况,顺便做做她的工作。亲家那头还在置气不能说这事,我悄悄跟亲家母打个招呼,看她有啥东西捎没有。另外呢,以亲家的名义给小环买点吃的。” 刘丽珠道:“对头,家和万事兴。小环这丫头敢想敢干,我看好她,日后还会有大出息。” 受过高等教育、讲究礼数的刘丽珠,不知为啥偏偏喜欢外人眼里疯疯癫癫的王卫东,还一度把她看作未来的儿媳妇。端详着报纸上的照片,她突然问丈夫:“哎你说,要是小环跟咱们小诚会是怎么样?”林兆瑞说:“别乱点鸳鸯了,他俩不般配,我看小冯更适合你儿子。” 说起儿子的婚事,两口子又有些烦心。冯红父母虽没明确表示反对这门婚事,但对头次上门的林智诚却不冷不热,两个哥哥也带搭不理的。他们希望冯红找个部队大院出来的,门当户对的干部子弟。 风从南面大山中吹过来,夹带着苦艾的味道。县知青办门窗敞着,风吹得窗帘扑嗒嗒作响。 卫东倒茶时,林兆瑞注意到她右手小指戴了个胶布套,他一阵心疼。看林叔盯着自己的手,卫东举起来笑笑:“受了点轻伤,现在没事了,跟正常人一样。”等林兆瑞说明来意,她又笑了:“我还能成为你戏里的主角儿啊?起小在你眼皮底下长大,林叔你还不知道我这点儿出息。” 林兆瑞说:“领导说不光要排一出新戏,还让挖掘一下思想深度,要跟你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跟阶段斗争联系起来。” 这话启发了王卫东,她坐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林兆瑞在本子上记着。聊了有一个多钟头,看时机差不多了,他插上钢笔帽:“林叔这次来呢,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年前你跟你爸闹别扭的事,我也听树生说了。你在农村搞对象,怎么个情况我不太清楚,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看有没有法子解开跟家里的疙瘩。” 王卫东把屋门关上,坐在林兆瑞对面:“林叔,说实话我也很矛盾。我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我和柱子关系既没法往深里发展,又没有退路,不可能一刀两断——我到底该怎么办?” 面对林兆瑞慈父一般的目光,卫东把压抑了很久的心里话全掏了出来。 柱子大名张存柱,是村里唯一念过高中的人。知青来村里后,他隔三岔五来知青点串门。刚进村的王卫东,通过他了解阶级斗争新动向,把唯一一个富农分子揪出来批斗。又破四旧扒了山下一个明代宦官的坟墓,打烂石人石马,挑着骨骸和腐烂的衣冠游街示众。不过那会儿,她和柱子还只是战友,并不比组里的男知青亲近多少。 王卫东赏识柱子,是从演出救场开始的。那年早春修农田水利,公社让知青们排段样板戏慰问社员,领导点名演《沙家浜》第五场“坚持”——“现在社员有些懒散,泡病号,磨洋工,开小差,演样板戏就是要鼓舞一下士气,要坚持到底!” 这出戏剧情是这样的:抗日战争时期,以郭建光为首的十八名新四军伤病员隐蔽在芦苇荡。面对日寇扫荡,郭建光劝说大家不要焦躁,坚守待命。随后风雨骤起,在战士小虎一句“大风雨来了”之后,是郭建光和战士们“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的著名唱段。慷慨激昂,热情高涨,很有感染力,这也是领导看重这段戏的原因。 王卫东导演、剧务一肩挑。柱子常过来瞧他们排戏,偶尔插几句嘴,说说自己的意见。王卫东说:“一边眯着去,这没你的事儿。”换成别人,柱子早急了,王卫东数落他,他只是一笑。扮演小虎、只有一句台词的知青小刘,有些过意不去,想把自己的角色给他。王卫东恼了:“他又不是知青,不行!” 那晚月光如水,河堤上一面面红旗猎猎有声。河岸临时垒起的土台子上,挂着好几盏明晃晃的马灯。舞台背景糊着几大张宣传纸,上面画着芦苇、乌云,蛮像那么回事。几个知青躲在后面操弄着京胡、二胡、大锣、铙、钹等——这都是他们从城里跑东跑西借来的。前奏响起,身着灰色新四军服的郭建光和战士们一亮相,就博得全场叫好。 当郭建光唱到“毛主席党中央指引方向,鼓舞着我们奋战在水乡”时,工地宣传员突然站起来喊口号:“立下愚公移山志!”下面社员也一块喊。又喊:“敢叫日月换新天!”社员也跟着喊。这么一通喊,虽然打乱了演出节奏,但也烘托出现场气氛,让守在台口的王卫东心潮澎湃。 其实这出戏剧情唱段大家都熟,但现场看真人表演感觉就是不一样,社员们眼睛瞪得圆圆的。这时,郭建光又一次纵身跃上土台:“同志们!这芦苇荡就是前方,就是战场,我们要等候上级的命令,坚持到胜利!”几个知青应道:“对,我们要等待命令,不怕困难,坚持到胜利。” 正当乐器模仿风雨骤起时,小刘却不见了踪影,王卫东急得直跳脚。一个社员跑来告诉她小刘拉稀了。正节骨眼上,这不是掉链子嘛!卫东没工夫骂娘,急中生智,她硬把这个社员推上台:“你替他上,喊一句‘大风雨来了’就行。”面对台下黑压压的观众,社员嘴唇哆嗦着,嘎巴了几下嘴,最后总算喊了出来。可一紧张忘了台词,一句“西边上来天道来”从他嘴里喊了出来。 这是地道的山里话,遇上雷雨天也都这样表述,但搁在此情此景,却显得那么滑稽和不伦不类。观众笑得前仰后合。王卫东觉得天塌了一样,一个来月时间,多少辛苦努力一下子化为乌有。她一阵眩晕,手扶住了旁边树干。正这时,柱子不知打哪儿冒出来,跳到台上喊:“大家静一静啊,方才是故意制造个戏剧效果,让大伙儿放松放松。大伙儿说怎么样?” 台下齐声说:“好!” 王卫东一下子迸出了眼泪。柱子在台上接着说:“下面,我给大家念一首我写的《忆秦娥》,一来鼓舞一下士气,二来呢,等知青接下来的精彩演出——‘东风寒,轮飞人笑斗志坚。斗志坚,滦河战士奔赴前线。旭日东升红旗艳,战鼓催我飞向前,飞向前,壮志男儿,安排河山!’” 这段小插曲过去后,演出继续进行。模拟的暴风雨中,众知青和郭建光边舞边唱。最后,马灯骤然亮起,知青们巍然屹立,构成一组与暴风雨顽强搏斗的英雄群像。台下一片叫好声,王卫东看到公社主任兴奋地拍着巴掌,高兴地和县领导说着什么。她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衣服都让汗给湿透了。她在人群中寻觅着张存柱,正好柱子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他冲她调皮地挤挤眼,她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开了……知青们慢慢融入村里生活,每天下地和乡亲们一样挣着工分,一晃过了半年多。秋天给山岭点缀上了斑斓色彩,能隐约看到长城在群山中绵延。山脚下,一片片高粱摇曳着丰满的穗头。这里大秋作物只有高粱,为保证通风,要擗去一些叶子。夕阳下山,收工哨子吹响,男男女女钻出了高粱地,说笑着捆扎起堆在地上的高粱叶。这东西要扛回去喂牲口。生产队长清点人数,听说王卫东脚扎伤了没出来,便招呼张存柱去看看。大伙儿起哄,队长道:“笑啥笑,柱子给牲口看病是把好手,给人瞧病也不含糊。” 王卫东头发蓬乱,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柱子看她身边高粱叶子上有些血迹,便焦急地搬她的脚,要看看伤得重不重。王卫东也不吱声。脚是完好的,又看腿,看胳膊,都没受伤。面对卫东羞红发窘的面孔,他忽然明白了怎么回事,脸一下子红了。高粱穗在头顶摇曳,柱子脱下红色跨栏背心,三两下撕成一条一条的布:“给,用这个先垫上吧。”他搁下一堆红布条,拨开高粱秆走出去几米远,说了句:“我等你啊!” 王卫东怦然心动。 从此以后,这个人渐渐占据了她的心房。在以后漫长的农村岁月里,每次来例假她都会想起这个人,这句话。王卫东,这个来自城里的姑娘,开始像农村女孩一样用布做月经带,到后来她到县里当上干部,柱子特意给她买来卫生纸时,她已经很不习惯了……这广阔天地里孕育的感情,生活在城里的人们能理解吗? 面对林兆瑞关切的目光,王卫东说:“全家人数落我,说我傻,让人家糊弄了。是,我不该跟我爸顶嘴,不该过年一声招呼不打就走。可谁又理解我呢?本以为我哥跟我齐心,站在我这边,可没想到他前些日子来,背着我去找柱子,让他跟我一刀两断,别影响我返城。我知道哥是为我好,可他就不想想,真要和柱子吹了,柱子伤心我更痛苦。比起我的手来,我心里的伤痛更厉害!” 等她平静下来,林兆瑞才说:“这样吧,我回去做你爸他们工作。你这头呢,也别冲动做出傻事来。至于将来,我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会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的。” “林叔,你要是我爸多好!” 卫东眼神里流露出的孤单无助,让林兆瑞想起自己的女儿:“小环啊,天下父亲都是爱自己儿女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罢了。行了,心情好点,啥时候让我见见柱子,我相信你看中的人一定错不了。” 一听这话,卫东露出了笑容:“那我打电话叫柱子过来,他真是个不错的人。我受伤后,大家都说我勇敢、坚强。其实,要是没有柱子背后安慰我,关心我,没有柱子那句‘漫说你少个小手指,就是少个胳膊少条腿我也要你’,我早就崩溃了。” 林兆瑞此时真切地理解了小环,这个他眼里曾经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他把草纸包裹得四四方方的核桃酥拿出来。听说是父亲捎来的,卫东脸上现出一抹惊喜:“真的,我爸还认我这个闺女?” “瞧你说的,孩子都是父母身上的肉,哪儿能说不认就不认了呢,你爸那是一句气话。” 第二章2 卫东如释重负:“其实,我爸真的挺好的,这些年他也不容易。他血压高,我不该气着他。林叔,你盯着点,别让他老喝酒,只有你的话他才听。还有,我嫂子寄来的毛衣和钱都收到了,你替我谢谢她。” 林兆瑞回到唐城,先去找亲家,一五一十讲了小环的事,但隐瞒了断指这个细节。听说老闺女成了典型,当了领导,再看看她捎来的栗蘑、山野菜等土特产,王天喜后悔地直拍后脑勺:“唉,我这狗脾气,点火就着,小环她受了不少委屈!” 送走老林,王天喜叫住往外跑的外孙子:“姥爷眼神不好,你帮我写封信,叫你老姨抽空回家一趟,我想她了。”他卷着旱烟,仰靠在躺椅上,吩咐大刚道:“我念你写。小环……啧,不行,你别写啊。换个开头:卫东……别扭。让姥爷想个有水平的开头。嗯,这个不错,吾儿小环……”大刚问啥是“吾”,王天喜说“吾”就是我的意思。外孙道:“那应该是吾女小环。”王天喜说:“都差不多,接着往下……” 林智燕来这屋取东西时,正听见爷俩讨论信的写法,她抿嘴笑了。回屋想了想,她也写了封信,替树生表达歉意。两封信装进同一个信封,寄了出去。 白天落了几滴雨,黄昏仍旧乌涂着,闷热难耐。国槐树冠周围,聚集着不少蚊虫、蚂螂。燕子穿梭往来,掠过地面飞着,让人觉得分外压抑。 王树生骑车回家,刚进胡同就瞧见街坊毕成穿着大裤衩,腋下夹着一卷凉席,站在自家小平房顶愣神。老毕是陶瓷厂美术师,画得一手好丹青,王树生新房里就挂着他为小两口画的《春柳新燕图》。王树生搂住闸,长腿支着车子,叫了一声毕师傅,问他在房顶干啥。老毕支支吾吾,说上来凉快凉快。 毕成脸有些发烫,像被人看穿了心事,直到王树生进了家门还没缓过劲来。他是个胆小怕事的男人,见人腼腆得很。白天在厂里上厕所,正遇上革委会主任,见领导总不能不说话吧,于是硬着头皮没话找话:“王主任,今天天气不大好。”主任心不在焉地点头:“嗯,是不大好。”说完又找补了一句:“有些人想改变都改变不了。”主任的本意是想说,天气的好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显示一下自己有水平,学过辩证法。可大老粗没文化,表述出来就词不达意甚至南辕北辙了。毕成让频繁的运动整怕了,一听这话顿时有种被判死刑的感觉,冷汗顺着脊梁骨直淌。 主任没发现他的异常,痛快淋漓地撒完尿,临了抖落两下那个物件,问他在厂里画几年画儿了。毕成心惊肉跳地回答说十年,画得最多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怎么听说,你最拿手的是画仕女呀?”主任系着腰带的手停下,盯着他突然发问。听了这话,毕成吓得都结巴了:“谁,谁,谁说的?造谣,中伤!” 主任大笑起来,点着他:“看你这熊样儿。给你个任务,四天内创作出一套古代四大美女系列茶具来,外贸要用。” 这年头画这类东西就是搞四旧,破坏“文化大革命”,毕成摸不准主任是真要他画,还是故意在整他。平心而论,画了这么多年伟大领袖,他恐怕也画不好仕女了。下班时,主任从他窗前经过,特意敲打下玻璃,伸出四个指头:“毕成,这是政治任务,要是不想下放到车间,你就认真完成!” 此时,毕成在屋顶站着,凝望着天边变幻着颜色的晚霞。一会儿是主任的脸,一会儿是伟大领袖,一会儿是貂蝉,一会儿是西施……媳妇连叫他三遍,他都没挪窝。乡下娘们不懂他的心思和苦恼,就知道伺候两个大胖儿子,平时两人连话都很少说。“甭管我,今晚我一个人在上头睡,清静会儿。”毕成说。 王树生搬车子进了院子,口渴得厉害。瞅媳妇没在家,他双手扒着水缸沿,咕咚咚喝了个痛快。关上屋门,凉水冲洗一下身子,换件干净汗衫,才出来吃饭。压的粗面饸饹,豆角打卤,刘兰芝给儿子盛了一大碗,又递给他一头剥好的大蒜:“我们先吃了,你爸你姐带大刚看戏去了,燕儿捎话来说晚上学习,不用等她。” 就着大蒜,树生吃了一大海碗饸饹。第二碗刚吃一半,突然肚子咕噜噜一阵难受,搁下饭碗就往外蹿。妈忙问他干啥去,“我去趟茅房!”话音未落,王树生人已经到了胡同。 身子骨一直很棒,王树生没把肚子疼当回事。可好汉搁不住三泡稀,上吐下泻,去了四趟厕所后,他终于顶不住了,整个人都有点虚脱。座钟响过七下后,他躺床上裹着被单,哆哆嗦嗦发起烧来。迷迷糊糊中,看见媳妇下班回家,径直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树生埋怨她为啥不理自己,林智燕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我要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王树生大惊,梦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林智燕下白班又赶上科里开会学习,到家天已擦黑。婆婆正在院子黑灯影儿里扎筷子驱邪,吓了她一跳。看到一下子憔悴许多的树生,林智燕差点哭出声:“不能再扛着了,咱们这就去住院!” 树生挣扎着要起来骑车子,林智燕摁住他:“都啥时候了,还逞能。你等着,我去找车。”一会儿,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辆排子车,上面铺好薄被,和婆婆一道把树生搀扶出来,让他坐好,小心地围上被单。刘兰芝一着急,又齁巴喘起来,手不住地抖着。林智燕安慰她:“妈你放心,医院有我呢,晚上我在那儿陪着树生。” 林智燕摸了一下爱人脑门,有些烫手。她连忙返回屋里,出来时拿着老王家的宝贝:“树生,把这个平安扣戴上吧。我这几天眼皮老跳,你可不能出啥事啊!” “不就是拉几泡稀嘛,看把你吓的,好像我得了啥大病。你还当护士呢,比谁都迷信。” “戴上吧,让净觉大师保佑你,咱们全家人保佑你。”妈在一边也劝,王树生只好戴上平安扣。怕别人看到,他系上了汗衫领口的扣子。 排子车出了胡同。滚滚热浪仍在街头肆虐,昏黄路灯下,仨一群俩一伙的人们啪啪地甩着扑克。林智燕吃力地拉着车子,王树生裹着被单,昏昏沉沉。排子车拐进市医院大门时,一阵阴冷的夜风从天而降。院门口那棵大杨树不知什么时候枯萎了,风一吹干叶子刷啦啦飘落下来。此时,昏睡的王树生没有发觉,林智燕激灵灵打个冷战,脸色都变了。 丁媛正在病房里值班,她帮忙把王树生搀扶下来,安排好床位,找大夫看过后,扎上点滴。林智燕到护休室搬椅子,要夜里留下来陪床,见媛媛迟迟疑疑站在面前,像有话说。林智燕问有事吗,丁媛不好意思地编着辫子:“麻醉科李大夫介绍个对象,非要今晚上见个面,你看这么晚了……” 一听这话,林智燕笑着推她一把:“好事呀,傻丫头快去,这有我呢。”丁媛说声谢谢,换好了衣服,临走又对林智燕说:“姐,我爸拿来几个桃子,新摘的,你尝尝,很甜的。” 林智燕换上白大褂来到病房:“媛媛有事儿,我跟她换了个班,正好留下来陪你。”她说着坐在树生床边,轻轻抚摸着他手背隆起的血管,好减轻输液刺激。旁边床有个大爷也在输液,瞧着这恩爱的小两口,便对王树生说:“小伙子,你有福气,找了这么个好媳妇。少年夫妻老来伴,没病没灾的不显,到了我们这岁数,就知道这个伴儿有多重要了。” 王树生这时有了些精神,笑着点点头。林智燕脸一红:“大爷瞧您说的。” 林智燕和对班的护士查完房,发了蚊香,又把走廊的门打里面锁好,已经夜里十点多了。她问肚子还疼吗,树生张开胳膊伸个了懒腰,好多了,明天上班不成问题。旁边大爷响亮地打着呼噜,陪床的大妈也歪在躺椅上睡着了,林智燕突然说:“要不,输完液你回家吧?” “你这是咋了?专为陪我换个班,这么晚了又赶我走。”王树生纳闷地看着妻子。 “也不知道为啥,今晚上我老是心神不宁,预感要发生什么大事。” “又来了,又来了,学医的还这么迷信。什么蝎虎病人没见过,你对象拉泡稀就把你吓成这样。我不走,就算真有什么大事发生,我也要在你身边陪着你!” 话是这么说,媳妇这番话却让王树生依稀想起在家迷迷糊糊做的那个梦,难免惴惴不安起来。 林智燕坐下,小声交谈着,又让丈夫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妈给我后,一直没敢戴。今天科里小姐妹想看看金溜子啥样,偷偷戴来忘了摘。” “你指头修长,戴这个很合适。”树生说,“我妈还是偏心眼,惦着儿媳妇,就没说过给我姐我妹。” 午夜时分,王树生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他醒过一回,看到妻子趴在床角睡着了。窗子被蓝色闪电映照着,却听不到雷声。这么闷热,也该下场透雨了,他想着欠起身轰赶着林智燕脸旁的蚊子。没敢打,怕惊醒睡得正香的妻子。 刚刚躺下,他就被剧烈的颠簸惊起。大地在弹跳,然后是左右摇摆,管灯凌空飞舞,楼房发出吓人的嘎吱嘎吱声。王树生心一下子抽紧,极度恐惧中想喊起林智燕。这时欻地一下,整个屋子全黑了。像有一百座炼钢转炉轰隆隆地发出巨响,之后耳朵突然有一种失聪的感觉。 他知道,楼塌了! 黎明的微弱光亮中,牛毛细雨夹杂着腾起的黄尘从天而降。林兆瑞半跪在倒塌的房子前,拼命地搬着石头。小诚在下面呻吟着:“爸,你别管我,先去救小冯。” 林兆瑞嚷道:“房子都趴架了,这会儿去,连她家在哪儿都找不到,还是你先出来再说!” 刘丽珠就躺在身边,盖着一条被单,扒出来已经咽气了。此时,林兆瑞心里只有受伤的儿子,发疯地搬石头、扒焦子,指甲剥落了,双手血肉模糊。他不停地跟小诚说着话,担心儿子昏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天色渐亮,脱险的人们都在与死神抢夺着时间,拼命地刨挖着埋在瓦砾中的亲人。林智诚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林兆瑞不知道儿子伤在哪里,焦急万分。这时,身后响起踩瓦的酥响,刘爱国喘吁吁跑来,二话不说帮着搬起石头。 林兆瑞问他家情况,爱国说:“我家没事。就是这边,我姐夫没了,小洁为保护大刚,石头砸中后脑勺,当时就咽气了。树生昨晚闹肚子,燕儿送他去住院,不知道怎么个情况。” 林兆瑞叹了口气,女儿医院的楼房要是塌了的话,人很难活着出来。两人在石头瓦砾中不停地挖着,很快小诚多半个身子露了过来。他右小腿被墙垛压着,显然已经断了,只连着些皮肉。这是炉渣灰粘接的几块大石头,又重又结实,两人实在没有力气搬开。人要出来,只有舍弃断腿一个法子,爱国跟林兆瑞商量。林兆瑞连连摇着脑袋:“不成,孩子不能没腿啊!” “老哥,你是要腿还是要儿子?没腿,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要是人没了,就一切都完了!” 林兆瑞眼里蓄了泪,迟迟下不了决心。这事搁哪个父亲头上,都难以决断,刘爱国想,要恨就让小诚恨我吧。刚才在姐家扒人时,他看到院子里树生那套木工家什还在,于是跑回去把斧子拿来,让林兆瑞摁住小诚上身,他眼睛一闭下了家伙。林智诚惨叫一声,一口咬住了刘爱国的胳膊。 刘爱国带着两个半圆形渗着血的牙印,撕了手边一件衣服,迅速把林智诚膝盖处伤口扎好。他当过基干民兵,这套战地急救的活儿还会。两人一道把昏迷的林智诚抬到门板上,又找来一辆排子车。“我送小诚去飞机场,命大赶上有飞机,他就有救。你去医院,看看树生跟燕儿他们有没有事。”刘爱国说。 雨水混合着泥浆从天而降,湿冷污浊,打得人身心冰凉。林兆瑞先看了一眼刘兰芝,安慰了几句,便往医院方向跑去。凭着树木标记,他找到像小山一样堆成废墟的内科病房。阴云低垂,眼前水泥横梁、预制板横七竖八,裸露的钢筋、折断的窗棂子上滴答着雨水。面对倒塌的楼房,想到女儿、女婿凶多吉少,林兆瑞喊到声音嘶哑,才洒泪而去。 地震的“震”字上面是“雨”,也是邪门儿,地震之后真就下起了雨。过了晌午,雨越下越大,活下来的人们浑身精湿,流进嘴里的雨水格外苦涩。刘兰芝站在树下紧搂着外孙不松手,看到林兆瑞只身回来,明白了怎么回事,叫了一声亲家便嚎啕起来。林兆瑞知道,这时候说什么安慰话都多余,索性让她痛快地哭一场。 胡同里活下来的人凑到一起,都还没从大地震的惊恐中缓过神来。这时,毕成失魂落魄地过来,带着哭腔喊了声老林:“全没了!”说完,泪水混合着雨水一块淌下。毕成夜里睡在屋顶没事,双胞胎儿子和媳妇都砸死了。自打扒出一家三口后,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林兆瑞拍拍他肩膀,硬把他拉到树底下躲雨。 刘爱国回来了,幸亏赶得及时,总算把小诚送上了飞机。他脸上一道道的,不知道是泥垢还是伤痕,眼睛里却闪着一丝光亮。林兆瑞轻轻松了一口气。爱国问林兆瑞下一步怎么办。林兆瑞清点一下人数,有二十多人,老人孩子居多。他问爱国还有力气吗,爱国说还行,能撑一会儿。林兆瑞说:“大家都光着身子,在雨里浇着可不行。你带两个人去我们剧团,找小平房倒数第二个屋子。屋子倒了也没事,门口有个老槐树。你去扒,里面全是戏服。” 刘爱国领令而去,回来时穿着一身灰色八路军服装。他有些胖,肚子撑开了两个扣子没系,显得很滑稽。后面两个小伙子,抱着各色戏服。一个穿着黑色伪军服,一个穿着土黄色日本鬼子服装,屁股旁边还斜背着个道具王八盒子枪。街坊们看到,忍不住咧嘴乐了,悲苦脸上总算有点笑模样。 胡同里十来户人家,家家都有伤亡。原来的家庭解体了,共同的境遇让他们聚拢到一起,像一个大家庭。这些人中,属林兆瑞见过世面,他成了大家的主心骨。把男女老少叫到一块,林兆瑞说:“甭顾忌那么多了,都挑件衣服穿上,亲人没了,我们还要想法活下去。大家不要乱跑,照看着伤员孩子,小青年跟我找东西搭窝棚,总在雨中浇着不是事儿……” 在粗大的杨树下,他们用竹竿和塑料布搭起大窝棚。砖头垫起木板,架起一个大通铺。人们暂时有个遮风挡雨地方,受伤的人躺下,呻吟声也小了。孩子这阵儿饿得有些受不了,缠磨着大人,哭着闹着要吃的。算起来,从早上到现在,已经两顿饭没吃了。刘兰芝忽然想起树生房里还有一小袋大米。林兆瑞说我去取,刘兰芝叮嘱道:“亲家,注意点,现在大伙儿都指望着你,可不能有啥闪失啊!” 看见女儿女婿屋子,林兆瑞百感交集。这间房子只在屋角裂了两道缝,居然没倒,在这么大的地震中,真算得上是个奇迹。倘若俩孩子在家,一定不会有事,可现在……林兆瑞不敢再想,冲进屋里找到那袋大米。余震频繁,片刻都不该在屋里停留,可他拿起米,还是环顾一下屋子。除了震落后摔碎在地上的玻璃器皿、茶杯外,屋里没什么变化,好像主人刚刚出门,一会儿就会回来似的。在墙上,林兆瑞看到毕成送给小两口的国画:疏疏几枝垂柳,随风飘摇;一对黄嘴儿的燕子,一前一后穿梭在柳叶间,轻灵妩媚,顾盼流连。他脑海里浮现出女儿跟他说起这幅画时的兴奋表情:“毕叔说了,燕子是老百姓眼里的吉祥鸟,忠实感情,呵护家庭。我名字里又有个‘燕’字。他画这画儿,祝我们比翼齐飞,白头偕老呢。”泪水模糊了林兆瑞的眼睛。他上前摘下画,小心翼翼地卷好,一咬牙跑出了屋子。 林兆瑞找来几块砖,搭个简易灶台。小腿不知什么时候刮出道大口子,肉往外翻着,丝毫没觉出疼痛。大锁媳妇把家里钢种锅扒出来,给大家熬粥。下午两点来钟,人们才吃上震后第一顿饭。大刚精瘦的腕子上,戴着王玉洁的手表——这是爱国扒出他妈遗体时发现的唯一贵重家当,和几个半大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大米粥。小小年纪,劫后余生,他还没有体会到孤儿两字的含义。大锁媳妇慈爱地瞅着他们,叮嘱慢慢吃,别呛着。丈夫大锁砸死了,一儿一女闷死在废墟里,她这会儿却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雨停歇了,阴云低垂好像触手可及,烟似地追赶着向西南移动。肚子里有了食,人们求生的欲望又占据了上风。小马路上,乱哄哄的灾民一拨拨经过,嚷嚷着水库就要溃坝,整个唐城要被淹了。林兆瑞跟大家商量:老人和孩子先走,想法搭上车,能走多远走多远。青壮年留下埋人,不能让亲人暴尸街头。 刘兰芝搂着大刚,眼里蓄着泪:“亲家,老头子和大刚他妈就托付给你了,坟上做个记号,回头我们再来看他们。” 小马路旁,杨树槐树下,挖出一个又一个长坑。新翻出的黄土带着泥腥,铲断的树根露着白茬。大锁媳妇用搪瓷缸子端过来一点水,她宁可自己渴着,也要给两个孩子洗干净脸上路。她轻轻地叨咕着:“孩子,你们跟爸先走,随后妈追你们去!” 王天喜的遗容很安详,额头上的致命伤口已结成血痂。几个人抬着他,似乎比平时重了很多。林兆瑞念叨着:“老哥,咱们说好了一块走,没成想你还是先行一步。早走,晚走,早晚得走,你放心,我照顾好老嫂子和家人,咱们九泉下相见!” 刘爱国在一旁叫了声姐夫:“没想到你酒桌上话应验了,当时我就觉得不吉利。下了半辈子窑,没砸死在井下,却砸死在自家炕头。啥话不说了,这是命啊!” 唐城变成个巨大的坟场。马路边,公园里,学校操场上,只要有空地就有坟包,在城市的地下,遇难者暂时有了一处栖身之地。而活着的人们,还在茫然恓惶中。 逃难的人们大多没有挤上车,刘兰芝带着小外孙又折回来。像是在恫吓活下来的人们,黄昏时分,又来了一次强烈余震。大地伴随着隆隆地声颠簸起来,窝棚里人一片惊呼,下意识纷纷往外跑。此时,林兆瑞正站在小马路旁,剧烈摇晃中,他忙搂住一棵杨树才没有跌倒。 林兆瑞清楚地看到,坚如磐石的大地,竟如波浪般剧烈地起伏。树木、电杆、废墟,地面上的一切,如同波涛中的漂浮物一样,摇晃、摆动,让人胆战心惊,魂飞魄散。他学戏正值20世纪50年代,受的唯物论教育。和同时代人一样,满怀激情地投身大跃进、大炼钢铁,到农村搞社教、修梯田水库、改造盐碱地,带着人定胜天的豪迈,去征服改造大自然。但在此时,面对大自然的强大威力,他真切地感到了人的渺小和脆弱……“天灾人祸,为什么要这样反复折磨我们?”地震平息后,林兆瑞对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发问。 天黑时雨越发大了,雷声隆隆,雨点急促地敲打着窝棚顶,空气中充满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这一宿,对所有唐城人来说都是不眠之夜,想念亲人的痛苦,浑身伤痛的折磨,疯狂肆虐的蚊子,还有让人无法忍受的与外界音讯隔绝,不知道天亮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安慰大家,林兆瑞突然冒出一句:“毛主席不会忘记咱们的!” 就像黑暗中一缕火苗,这句话给人们带来了希望。 老林和工人新村居民当时并不知道,这场大地震罹难人数达二十四万之巨。他们同样不知道,此时,数十万救援大军正马不停蹄从陆路和空中,从不同方向朝着这座城市汇集……尽管有杨树浓荫蔽日,正午过后的窝棚里,还是闷热难耐。毕成盘腿坐在通铺上,一遍遍叨咕着唐城流行过的一些词汇,越捉摸越像是谶语。他跟老林、爱国念叨起来:“你们听听,‘镇(震)了’,‘平了’,‘超平了’,这不都应验了?还有‘的确凉’,可不是嘛,人一死,就的确凉喽!” 说着说着,又嗷嗷哭起来。 毕成有些神经了,谁都能看得出来。大地震摧毁了多少个家庭,就给多少人造成心理伤害,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没有用。林兆瑞没理睬毕成,招呼爱国走出窝棚,眼下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 经历大地震后的生离死别,人们身心交瘁,在午后的酷暑和浓烈的尸臭中,昏昏沉沉,似睡非睡。这时,一个小伙子噔噔噔跑来,惊慌地冲林兆瑞喊道:“大锁媳妇上吊了!” 虽然一天时间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这消息还是让人震惊。林兆瑞和刘爱国跑过去,大家把大锁媳妇从歪脖柳树上放下来。爱国要送医疗队,林兆瑞摇摇头:“晚了,人已经断气了。”大锁媳妇显然去意已决,才选择这样一个大家疲劳之极无人留意的午后自尽。她眼睛半睁着,似乎有着无穷无尽对老天爷的埋怨与愤怒。林兆瑞把她眼皮合上:“死有时是一种解脱,这个时候,死比活着更容易——咱们都好好活着吧。” “妈的,我就不相信唐城人这么倒霉!”刘爱国恶狠狠道。 白花花的日头烘烤着大地,蒸腾出潮气和腐臭。大地震后的第三天,整个城市死一样寂静,偶尔有直升机螺旋桨声音从空中传来。趁姥姥没注意,大刚一个人溜出来,跑到废墟上。石头瓦砾间的泥土里,滋生出尖细的麦芽。一个玩具娃娃被雨水淋湿,发辫散乱,裙子上长出了霉斑。夜里睡觉时,孩子清晰地听到几声猫叫。这会儿,他踩着石块和碎玻璃,大声叫着咪咪、咪咪,四处寻找。 终于听到几声羸弱的回应,原来不知谁家的小猫卡在石头缝隙间。他用力掀着石头,手背被碎玻璃划破,也不知道疼。小猫急急地钻出来,喑哑地叫着,来回地蹭他。大刚蹲下来搂着它哭了。小猫的孤独无助,让孩子联想到自己,头一回意识到妈妈真的没了,父母把他一个人孤零零抛在这个世界上……哭够了,抹一把小花脸,大刚抱着小猫回到住的窝棚,端出粥来喂它。小猫饿急了,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小舌头飞快地舔舐着。刘兰芝看到和孩子一样羸弱的小猫,叹口气:“可怜见的,看看都饿啥样了——也是个没爸没妈的小家伙!” 震后雨水多,才几天光景,窝棚外面就长出没膝的青草。大刚去给小猫揪嫩草,惊讶地看到几匹健壮的枣红马,正打着响鼻啃食着青草。毛色油亮的大牲口,离孩子这样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缰绳。可大刚不敢,他钻回窝棚告诉刘爱国。 这些无主的大牲口随处溜达着。爱国揪了一把青草,往跟前凑,想乘机抓住一匹,杀了给大家改善伙食。刘兰芝瞧见,忙叫住弟弟:“饶了它们吧,好歹这也是条命啊。这么大地震,能活下来不容易!” 第二章3 爱国只好走开,去忙自己的事。这时,一阵拖拉机声突突突由远及近,几匹马警觉地抬起头竖起耳朵。刘兰芝扭过脸去,车子停在近前,一个白净面孔的小伙子低头熄火。她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老闺女正从车上蹦了下来。 王卫东叫了一声妈,一头扑在她怀里。 “你爸没了,你姐没了,还有你哥、你嫂子……都没了,这可咋好哇!”刘兰芝搂着闺女嚎啕大哭起来。卫东也嘤嘤地哭着,好容易娘俩才慢慢平静下来。卫东擦一把哭得红肿的眼睛,叫过来那个男青年: “妈,这是我对象。柱子,叫妈!” 在大地震骤停的瞬间,人会有一种可怕的失重感觉。无依无靠,仿佛身子和灵魂都在宇宙中游荡。此时,王树生就有这种感觉,好像是在梦中,好像是在梦游。 黑暗里,林智燕的呼喊让他猝然清醒: “树生,你还在吗?” “在。” 他碰到的四周都冰凉、生硬和尖利。 “我受伤了,身上有个东西压着,我不能动弹。”林智燕说。 “你坚持住,我过去救你!” 黑暗里,有人在喊救命。王树生四处摸着,摸到衣服、头发,是同病房的大爷大妈。两张床挤在一起,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四周压着塌落下来的东西,好像只能从床头木撑中间钻出去。他用力掰断了一根木撑,脑袋还是被卡住了。求生的本能使他瞬间爆发出巨大力量,咔吧一声又掰断了一根。终于从床前头蹭出来,又一点一点地把身子从床上移到地上。王树生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媳妇关切地在问:“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你在哪儿,我过去救你。” 顺着林智燕声音,王树生在黑暗中爬行,不时扒开遇到的东西。一根水泥梁横在前面,王树生有些绝望:“燕儿,我过不去了!” “别喊了,保存体力。” 黑暗中,两人的手穿过水泥梁空隙攥到了一起。地震,唐城人担忧很久,又常常宽慰自己不会发生的大地震,终于降临。他们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亲人是死是活,只清楚一点:自己被埋在倒塌的楼房里。树生安慰媳妇别怕,林智燕说:“有你在一起我就不怕,和你在一起,我就有安全感——树生,陪我说说话吧。” 在砖石松动下落的可怕声音中,在周围微弱的呻吟声里,两个生死未卜的年轻人,回忆起阳光明媚的春天。“树生,你还记得咱们一起看丁香吗?”林智燕问。 王树生怎么会不记得,两人搞对象后相约去公园看丁香。那一大片紫丁香,花朵纤小而密集,一丛丛,一束束,层层叠叠,香气沁人心脾。林智燕摘了一束丁香插在鬓角,树生凑近了贪婪地闻着,趁机亲了一下她的脸。怕人看到,林智燕躲闪着,用手撑住他的下巴:“我考考你,你看见紫丁香联想到什么?” “想起你。”当时他嬉皮笑脸地回答。 “没正形儿,严肃回答我问题。” 看她很认真,王树生摆出一副思索的样子:“嗯,看到紫丁香,我联想到美丽,纯洁,还有……嗯,干净。” 说着掏出口琴,林智燕摁住他的手:“别吹口琴了,现在什么声音都不要有,咱们安安静静地坐会儿。哎,我背首诗你要不要听?” 树生点点头。 “这首诗是戴望舒写的,他是三十年代的著名诗人。”林智燕清清嗓子,朗诵起那首著名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 黑暗里,两人一起回忆着这一切,苦涩中带着甜蜜。林智燕问他:“你说咱们能活着出去吗?” “能,一定能,不光要完好无损地出去,还要一起去看丁香。” “树生,每次看到紫丁香,我都有一种要哭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它让我想到时间在悄然流逝,青春的脚步匆匆而去……你答应我,出去后明年一定陪我再看一回丁香。” 王树生嗯了一声,虽然知道活着出去的希望微乎其微。在地震废墟里,在经过片刻失聪后,他耳边似乎又响起那首诗。“燕儿,想知道我当时听诗的感受吗?”他问。 林智燕嗯了一声。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诗,感觉很美,很奇特。只听到你背过一次,可这辈子,我都会记住那个雨巷,雨巷中的丁香,丁香一样的姑娘……” 黑暗里,林智燕轻轻笑了:“树生,我知道你悟性很高,你不当诗人去炼钢有些屈才。” 在那个暮春的公园,盛开的丁香花周围,蜜蜂扇动着翅膀,嗡嗡嘤嘤地飞着。刚刚试声的细蝉,咝咝叫着,声音似有若无。阳光从枝叶缝隙间射下来,不时有一两朵丁香花落下来,落在两人的头上、身上和地上。春阳温暖,花雨软香,林智燕依偎着他,目光迷离,喃喃自语:“就算现在死了,在自己所爱的人身边,我也知足……” 王树生猛地打个冷战,头脑一下子清醒了,意识到两人是在倒塌的黑暗的楼房里。林智燕忽然口渴得厉害,树生想起床下有暖水瓶,还有丁媛留下的几个桃子,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拿水。 他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原路爬回去,摸到倒在地下完好无损的暖瓶。他把铝盖拿下来,倒了一盖水,重新爬回来:“燕儿,我看不见你,你拿个石头,敲敲地面,我好给你水。”顺着敲击地面的声音,树生摸过去,再次触到媳妇的指尖。林智燕刚咽下去一口水,就呛出来,她是护士,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伤势的严重。用手一摸,身边湿漉漉的。黑暗里看不到血,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动弹的下半身让血水浸泡着。“树生,我伤得不轻,别管我了,你能出去就出去吧。”她说。 黑暗中,偶尔还有一两声呻吟。王树生想,燕儿身上有伤,周围还有人没死,自己先出去喊人来要紧。他让燕儿歇息一下,自己不停地朝着门口方向扒着。扒一块砖码上一块,使周围空间尽可能大些,也提防水泥预制板再砸下来。正这时,他又听见林智燕叫他过去,她有话要说。 “树生,有件事我不该瞒着你,咱们有孩子了。真的,我做梦都梦见你趴在我肚子上听宝宝心音,我想再等些日子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可是,真是对不起,我恐怕要带着孩子走了……” 她的声音微弱发颤,树生这才意识到媳妇的伤势有多重:“燕儿,你不会有事的!你千万别想那么多,咱们一块出去,把孩子生下来,一块养大。我们还要养一群孩子,女孩像你,男孩像我……” 林智燕预感到生命正在慢慢逝去,她径自说着,她有很多话要说——“树生,我这辈子没跟别人说过我心里的秘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特别怕父母、怕弟弟走了,怕他们走我前头。小时候,爸爸犯错误挨批,晚上我猫在被窝不敢睡,盯着灯下写检查的爸爸,恐怕他没人时寻短见。后来爸妈去湖北农场,我天天盼着报平安的来信。又怕来信带来坏消息,怕那边湖深水多,怕他们失足落水,再也回不来了。小诚也是,在部队时候,我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这孩子愣头愣脑的,拉练时别让汽车轧着,演习时别让手榴弹炸伤。他有回写信,跟我说南方发大水。我天天睡不着觉,担心他让大水冲跑了……再后来是你,每回你上班我都揪着心,生怕炼钢时有个闪失。一听见医院救护车响,一看到送来钢厂烧伤病人,我就心跳。搞对象和刚结婚那会儿,我要你天天下班来接我,科里人都笑我娇气。其实,我是想早点看到你,好放心……” 王树生的心猛地一阵抽搐。他没有想到,燕儿娇小的身体里竟然承载着这么大的重负。林智燕说:“我很软弱,我怕亲人没了,是害怕一个人承受这份痛苦,总想让自己走在亲人前面。树生,我是多么自私啊!” “快别这么说,燕儿,你是天底下最无私最好的人!” 黑暗中,林智燕要他伸过手去。树生的手指触到她冰凉的手指,还有一个硬硬的物件:“树生,我恐怕跟你出不去了,这是妈给我的金溜子,你拿着,要是遇上好女人再找一个。你幸福了,我在那边也会欣慰的……” “不!”王树生没有接:“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树生,你一定要活着出去,替我照顾我爸妈,我弟弟小诚。你答应我,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像亲弟弟一样疼他!” “燕儿,燕儿,你不能走!”王树生喊着,想抱住她,让爱人枕着他粗壮的胳膊,静静躺在他怀里,不再疼痛,不再害怕。可林智燕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没声了。就在王树生绝望地像疯子一样喊叫时,他清楚地感觉到林智燕手指在他掌心点了三下。 我爱你!林智燕是在用手指告诉他。这是两人搞对象时,聪明的林智燕发明的独特示爱方式。燕儿还活着!树生激动地回应了四下:我也爱你!可林智燕没有再回应。她在生命最后一刻,向心爱的男人表达了自己的不舍与爱恋。 王树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他还不知道死亡的滋味。他一遍遍喊着妻子的名字,泣不成声:“你坚持住,我马上出去喊人来救你!” 林智燕没有一丝声息。 他胡噜一把脸上的泪水,摸到一根三角铁,攥着当工具,不停地往外挖着。一定要早些出去,他坚信燕儿还有救。又饥又渴时,王树生就摸回去吃桃子、喝水。几个桃子吃进去了,水也喝光,他终于扒到了楼道里,但前面塌下来的水泥预制板挡住了他的求生路。 三角铁咣咣地在上面砸了几下,王树生颓然地丢下工具,嗷嗷地哭了起来。求生不得,那么死就离燕儿和未出世的孩子近点吧,他要在旁边厮守着娘俩。他重又摸回到水泥横梁旁,头枕着碎砖躺下。有水珠滴落到脸上,他不知道外面在下雨,没有动,闭着眼等待着死神的召唤。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隆隆的汽车声,车辆碾压砖头的声音。有一阵子,还听到路过汽车的喇叭里,播着抗震救灾指挥部通告:“保持镇静,提高警惕……夺取抗震救灾斗争全面胜利……” 这让王树生清醒过来:不行,不能等死,我要死这里,燕儿托付的事谁来承担,还有爸妈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想到这些,他坚定了活下去的念头,同时觉出了饥饿难耐。摸回到床头,王树生撕开枕头,他知道荞麦皮中混合着谷糠,虽然难以下咽,但毕竟可以充饥。吃了些谷糠,有点力气后,他四外摸索着,看有没有其他生路。黑暗中,手中的三角铁碰到了金属药柜,哐当响了一下。王树生惊喜万分,口渴难耐的他咬开输液瓶铝盖,一瓶一瓶地尝。麻嘴的、苦的都扔了,终于尝到有甜味的——一定是葡萄糖。这回他学聪明了,自己不知要在这里待多少天,不能一下子都喝掉。他喝了一小口,盖上瓶塞,拿枕头放在它上面,怕砸碎了。然后继续扒,累了就找个风大的地方待下来。他心里明白,哪里风大,说明哪里离外头近,最有希望获救。 黑暗里,王树生没有时间概念,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一天,正当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时,突然一下子被惊醒。他掉过身子,脸贴近缝隙,热风吹进来,他闻到一阵阵甜丝丝的尸臭,清晰地听到头顶有人踩着瓦砾的声音。 王树生想喊救命,可这字眼让他联想到胆小鬼和逃兵,怎么也不好意思喊出口。犹豫半天,总算开了口:“救命!”没有反应,他又微弱地喊了一声。最后,冲着缝隙,他使出浑身力气高喊:“救命啊!”可身子实在太虚弱了,声音其实并不大。这时,他想起在嘈杂的车间里,在炼钢炉前,大家有事只是喊一声哎,就使劲喊道:“哎!” 上面突然安静了,也传来了一声“哎!”——是丁媛! 这些天,丁媛是在自责中度过的。自己没上夜班,躲过了一劫,而姐姐林智燕和王树生却埋在废墟里。她家的房子也倒了,丁媛被街坊们扒出来时,父亲已经断气了。后来,她在废墟中只找到两样东西:父亲收藏的一箱驴皮影人;一串被鲜血浸泡成锈色的钥匙,父亲挂在腰上的,家里和科室的钥匙。 在街坊们帮助下,丁媛埋葬了父亲,就跑回医院。她放心不下林智燕和王树生,每天都在废墟上寻找、呼喊,终于如愿以偿,听到地下传出王树生的呼救声。 “姐夫你放心,我马上去找解放军来救你,你先上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丁媛带着哭腔大声说。 八月骄阳似火,知了起劲地叫着,全然不解人世间的灾难。闻讯赶来的战士们轮番上阵,铁锹声、铁镐声、钢钎声响成一片。慢慢地,他们在废墟上挖出一个大坑,再向下斜开出一条几米长的沟。丁媛刚跳下去就被拉上来,战士们担心她的安全。他们一边和王树生喊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挖,生怕不小心碰下东西砸到里面的人。铁锹木把太长,战士们干脆锯掉半截,蹲着往下掏。最后,他们索性丢掉工具,用手扒起来。周围散落着不少破碎的输液瓶和玻璃器皿,手划破了,脚扎伤了,他们全然不顾,只想着快点把人救出。 两个钟头后,水泥横梁露出半米宽的缝隙,王树生伸出一只胳膊。一位军医把一瓶糖盐水递进去让他喝。缝隙越来越大,几名战士合力把王树生拽了出来,放在担架上。丁媛哇的一声扑上去哭了。医生迅速蒙上王树生双眼,全身缠着绷带,怕因激动血液流动过快血管破裂。 这是什么?医生看到王树生脖子上的平安扣,要摘下来。丁媛忙拦着,说这是他的护身符,还是戴着吧。中年军医奇怪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眼泡红肿的俊秀姑娘,一定在纳闷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这么迷信。丁媛也不理会,她听林智燕说起过这神奇的东西。说也奇怪,多年后丁媛几乎忘记了王树生获救这一幕,但却清楚记得他脖子上的平安扣。透过平安扣,她仿佛看到了林智燕瞩望她的目光。 戴着平安扣,王树生跟死神打了个照面,八天八夜后重返人间。闻讯而至的摄影记者,端着摇把上弦的照相机咔嚓咔嚓拍着。流着泪的丁媛与躺在担架上昏迷过去的王树生一起,被定格在地震后的第九天。 第三章1 王卫东蜷缩在拖拉机挎斗里,身体颠簸摇晃着。明明天气很热,她却感到一阵阵发冷。过了青石崖天已擦黑,张存柱心急火燎,突突突地开着拖拉机,不时回头招呼一两声卫东,怕她睡着吹出病来。没回县城,拖拉机径直开进了自家院子,他把身子滚烫的王卫东抱进屋。爹举着煤油灯迎出来,看了这架势吓一跳。柱子没空儿解释,拎着马灯跑出去请来赤脚医生,服侍卫东吃了药打了退烧针,才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这个二十出头的农村青年,一时还适应不了生活的突变。他憧憬过无数次,代表着繁华与富足的城市,一瞬间变成充满血腥的瓦砾场,到处是比乡下看瓜人住处还要简陋的窝棚。面对着凄惶无助的准岳母,架着哭得身子瘫软的王卫东,他忍不住潸然泪下。从唐城回家的路上,他思绪很乱,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自己和王卫东搞对象已没有任何阻力了,横亘在两人之间城乡差别的鸿沟,也被突发而至的灾难填平了。在煤油灯忽明忽暗的灯影里干坐着,看着脑门上沁出汗珠昏睡着的卫东,张存柱心乱如麻,真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该诅咒这场大地震。 王卫东来这个小山村插队已经五年了。她在这帮知青里年龄最小,也最有激情和活力,一进村张存柱就喜欢上她。他像只求偶的雄孔雀,抖动着尾屏, 把美丽的一面展示给卫东。可王卫东当时脑子里只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些东西,根本没拿正眼瞭他。真正拉近两人关系的,是那次演出救场和后来的高粱地救急。 柱子给生产队牲口瞧病,顺便子承父业,揽些劁猪、杀猪活计。两人有那么一点意思后,每回杀完猪,他都要端着一盆白肉炖粉条来知青点和大家会餐。男女知青们嗷嗷叫着,像过年般快乐。卫东瞅着他,眼睛里闪着光,有时还会喝上两口劣质高粱酒。 他肩上常挎着一个油腻腻的帆布包,里头是劁猪工具:两把小刀,一个像杨树叶,一个像柳树叶——尾部还有个小钩;还有一枚三棱缝针。卫东摆弄着刀片,想看看他怎么劁猪。柱子一皱眉,这有啥好看的,他更愿意给王卫东诵读他新写的诗歌。 “人家就是要看嘛!”卫东跟他撒着娇。 正好这天生产队要劁猪,王卫东听到信,兴冲冲地赶过去。乡亲们揣着袖子,四圈围着瞧热闹。张存柱早已手脚麻利地摁倒了牙猪。他提脚踩头,小刀一抹,快如闪电,一对血淋淋睾丸便在手里了。三两下缝上了刀口,一抬头瞅见卫东,顽皮地挤咕一下眼睛。王卫东臊得低下了头。劁完的猪有些打蔫,卧倒在圈里。柱子边收拾着工具,边吩咐饲养员把它轰起来遛遛,盯着吃食喝水。他拎起工具挤 出人群,男孩子们你推我我推你地跟他闹,张存柱恫吓道:“再挤,把你一块劁了。”孩子们起着哄,喊叫着“把你劁了”“把你劁了”一窝蜂跑开。王卫东心怦怦跳着,掌心有汗,有些紧张,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柱子喜欢练毛笔字,有天在旧报纸上随手抄了一副写劁猪匠的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卫东瞧见,便问他是非根是啥东西,他支支吾吾,半天解释不清楚。卫东一撇嘴,瞧你这肉咕劲儿。柱子一急,也就豁出去了:“是非根就是……就是,鸡巴。” 王卫东脸腾地红了。 他们这茬学生没上过生理卫生课,张存柱的性启蒙是通过配猪悟出来的。他爹有个绰号,叫“三千六百句”,是个爱看《说唐》,说话好拽文的农村手艺匠。得知儿子跟王卫东搞对象,要春节一块去城里拜见她父母,他蘸着吐沫卷着旱烟,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如今,你连她爸妈啥态度都不知道,贸然上门,不妥不妥。咱们还是瞎子拿蝈蝈——听听再说吧。”结果,王卫东单枪匹马地跟父亲干了一架,没在家过节就赌气回来了。她手受伤后,柱子背着她跑五里地送到公社卫生院,又上山找来草药,脸、胳膊被葛藤、树叶割出一道道伤痕。不知是报恩冲动,还是跟父亲赌气,王卫东以身相许, 稀里糊涂跟柱子发生了关系,及至疼痛时方才猝然清醒。望着知青点被柴草熏黑的屋顶,卫东泪水盈眶: “柱子,你以后要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杀了你!” 张存柱扑通一声跪下,举手发起了毒誓:“卫东,我要对你不好,我要是日后变心,天打五雷轰!”他的誓言是真诚的,可不知怎么,耳边却响起他爹的话:“她是城里丫头,你要不生米煮成熟饭,早晚还得跑了。” 王卫东只在柱子家养了一天,病没好就迷迷瞪瞪回到县上。刚进革委会大院,门卫递给她一封信。一看信封,卫东脑袋嗡地一下子炸开。父亲和嫂子地震前写的信,在路上耽搁好些天,现在才到她手里。进了自己的办公屋,她嘭地一声关上房门,可随后,整个县革委会大院,都能听到王卫东狼嚎一样的恸哭……她情绪一落千丈,两个月后,打定主意要回城。革委会主任顾彬,是刚“解放”的老干部,对卫东很器重,把她叫到办公室: “卫东啊,你执意要走,我们也没办法。本来呢,县上把你树为典型,是当作革委会班子成员培养的。可地震你家遭了难,要回去的心情我们也理解。这样吧,正好唐城抗震救灾任务艰巨,组织上要从地区抽调一批同志充实到指挥部,你年轻能干,家又在唐城,就让你去吧。” 卫东道谢,心情复杂地往外走。在门口,又被顾主 任叫住:“坚强些,干革命工作要经得住各种打击。” 她这才发现,顾主任眼角挂着泪。他儿子在唐城上大学,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一点音讯。卫东想安慰老人几句,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顾彬低下头,摆摆手:“去吧,先把家里安顿好。” 王卫东没让柱子送,一个人坐上了回唐城的长途车。一座座山头在窗外旋转,熟悉的梯田、果园一一向后掠过。下乡五年经历,也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再现。王卫东下乡时,初中还没毕业,稚嫩的肩膀扛过了所有知青都要过的三关:生活关、劳动关、社会关。她跟男劳力一样摽着劲儿干,各种农活拿得起放得下。后来,知青点的人越来越少,在结婚、顶工、参军、病退、商调,形形色色的返城大潮中,她岿然不动,觉得自己一定会像邢燕子一样,扎根农村一辈子。可万没想到,一场大地震让她当了逃兵……王卫东晕车了。 进市区后,车速一下子慢起来。砖石瓦砾把破损的道路挤得很窄,各种车辆拥堵在一起,喇叭声刺耳。空中传来马达声,王卫东抬头看去,一架土黄色的双翼飞机缓缓飞来,机翼下拖曳着六股白色的烟雾。不远处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提醒居民飞机洒药时,把食物收好盖好。司机让把车窗关上,车里的汽油味突然浓起来,恶心感觉又涌上来。 下车时已临近晌 午。王卫东茫然地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窝棚和简易房,心情简直糟透了。下乡时无牵无挂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成了人家的准媳妇;走时热热闹闹的一家人,现在要面对老的老、小的小、死的死;走时壮怀激烈,豪情满怀,现在灰溜溜,手上又带着残疾,一个人悄然回来。突然之间,王卫东觉得自己很失败。 当年的铁姑娘,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软弱、可怜、孤独、无助。 王树生被救出后,经过简易急救,便送到了百里外的部队医院。突然获救,让他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人也陷入半昏迷状态。他经常喊叫着燕儿、燕儿,有时还猛地坐起来,让护士又担心又难过。慢慢地,神志逐渐清醒,模糊记起解放军、丁媛、地震、林智燕……哦,燕儿,那个在他怀里温暖娇小的身躯,再也不能重回他的怀抱了。他的眼角溢出了泪水。 胸前的那枚平安扣,咯得他心痛。如果燕儿戴着,没准会逃过这一劫,这个念头一直在折磨着王树生。他把平安扣摘下来,管护士要块纱布包好。他惦记着爸妈和姐他们,惦记着岳父母一家子,刚能下地行走,就执意要回家。部队只好派辆车,由医生陪同他回去。 车子离唐城越近,王树生心里越难受。火辣辣的太阳高悬在头顶。废墟上,沾血的被褥、床单,朽烂的家具,砸坏了的锅碗瓢盆和砖石瓦块 混在一起,淋过雨又经高温的烘烤,散发出浓重的霉烂、血腥和土腥的混合气味。戴着口罩、背着喷雾器的防疫人员,出没在断壁残垣中,喷洒着消毒药物。第一次看到阳光下这个城市丑陋的细节,王树生痛苦地闭上眼睛。医生担心地问你没事吧,他摇了摇头。 这些天,刘兰芝天天站在窝棚门口,眯着老花的眼睛,朝当街方向张望。虽然丁媛早早跑来告诉了树生获救的消息,可她也不知道树生被送到了哪里治疗。见不到活生生的儿子,就算太阳再毒,她也不肯进窝棚。也许失望次数太多了,直到儿子晃晃悠悠的大个子出现在面前嗡声嗡气叫妈时,她还在揉着眼睛,一个劲儿问是不是在做梦。 “妈,不是在做梦,我是树生,是你的儿子树生!”王树生摇着妈的胳膊。刘兰芝搂着他,拍打着儿子的宽肩阔背,大哭起来。街坊们都从窝棚里钻出来,围着树生问这问那,为他大难不死啧啧称奇。 看到头发斑白的林兆瑞,王树生歉疚地叫了一声爸,就哽咽了。林兆瑞流着泪,攥着姑爷的手,连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转眼到了秋天,要为过冬提早做准备了。王树生从街道领来油毡,在废墟里撅着屁股捡了半天,挑出些整齐的石头砖块。又招呼爱国和几个工友,平整出一块地方,架好四柱木架,砌起齐窗台高的砖石,支撑 好苇笆,内外抹泥,盖起前高后低“一坡水”的简易房。他家两间,岳父家两间,两家比邻而居,也好有个照应。 “老天爷把你留下来,不是你命大,有造化,是要你好好照顾你的亲人。”无数遍的,王树生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安顿好家里的事,王树生便一头扎到厂里,和大家一道修复震毁的泵站,清除炉内铸块,为恢复生产忙活着。看他没白天没黑价连轴转,人都累得脱了形,主任心疼,硬逼他回家休息。王树生倒在床上,一睡就是一天一宿。刘兰芝不敢叫醒儿子,把饭做好搁桌上,用细纹筛子扣上挡苍蝇,悄悄带上门出去。 卫东进家时,先听到哥沉稳有力的鼾声。王树生睡觉轻,听到动静一骨碌爬起来。哥!卫东一愣,猛地捣了他一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这里面既有兄妹相见的喜悦,也有失去嫂子的伤悲。王卫东看过报纸,上面讲述了王树生获救经过,却只字未提林智燕。她知道嫂子凶多吉少。 兄妹乍一见面,亲热里竟有几分生疏。王树生胡子拉碴,眼球网着血丝,由于瘦削,脸上棱角更加鲜明了。卫东还背着那个旧军挎,蒙着一层尘土的头发,居然有了几根白发。她才二十出头啊,王树生鼻子有些发酸。 太阳落下去了,家家户户点燃拌着药物的草堆熏杀蚊虫,升腾起的六六六粉烟雾和炊烟混在一起。简 易房还没通电,王树生拉妹妹坐到门口石头上。卫东告诉哥自己调回城了,明天到救灾指挥部报到。树生说:“回来就好,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妈念叨你多少回了。妈让地震震怕了,总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下一家人总算团聚了!” 卫东想起点事来,问哥,爸是不是真的原谅我了?王树生知道妹妹的心结,告诉她:“那天你一走爸就后悔了。你也知道爸不是那种势利眼的人,他反对你,是怕你在农村受罪,我们也一样。后来听林叔一说,大家都想通了,爸不是还给你写过信吗?” “从小我就让咱爸不省心。本想大了,能分担点家里事情,可没想到又让他操心。看到他和嫂子的信,当时我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我怎么那么浑啊!”卫东懊悔地捶着脑袋。树生忙安慰妹妹:“听小舅说,爸走得很安详,他没啥牵挂的。你是咱们王家最有出息的人,没给爸妈丢脸。” 暮色中,蝙蝠无声地上下翻飞着,掠过他们的头顶消失在树木间。天色全黑下来,星星点点的几处灯火,越发衬托出秋夜的静谧和深沉。“哥,我也想住在家,照顾一下咱妈,为家里多出些力。可指挥部任务很重,恐怕不能常回家了。家这头,你还得多费心照顾。”卫东说。 “这你放心,我和妈也没指望你能帮这个家啥忙。尽管忙你的,工作上不 出纰漏,我们比啥都高兴。” 哥是个有千斤担子不挑九百九的人,有这样的兄长做后盾,自己没理由不搞好工作。卫东这么想着,又小心翼翼地问起嫂子的后事,王树生湿了眼睛: “前些天他们通知我,清理医院废墟时扒出来几个人。我过去一看,里面有你嫂子。可能废墟里隔绝空气,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样……”王树生有些哽咽,“我把她送回老家安葬了。爸、姐都是林叔帮着埋的。后来怕有瘟疫,又让民兵扒出来和几百上千人一块埋了,连个标记都没留下。和他们相比,你嫂子能有一个这样的归宿,也算是幸运了。我没啥奢望,以后我没了,能和你嫂子一起做个伴,也就知足了!” 家里没有倒塌的小平房,在夜色中黑魆魆地立着。从卫东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全貌。她心里不由得一阵感慨:难道真的是命吗,要是地震那晚嫂子不去医院陪哥哥,肯定不会死。比亲姐还亲的嫂子,这阵儿一定会坐在面前,关心地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没准还会拿着扇子,给她轰赶着蚊虫。卫东叫了一声哥,随即抽泣起来: “我想嫂子了!” 王卫东在家只住了一宿,天一亮就去了指挥部。王树生在厂里忙着,一歇下来,鬼使神差老往传达室跑,看有没有小诚报平安的来信。门卫陈奎是王树生的师傅,树生一进厂,他就看出这是块可锻造的好 钢,后来离开车间时,他推荐树生当了炉长。这阵儿,看徒弟翻看着来信一脸失望,便递过来一根烟:“树生,想开点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树生把烟放鼻子底下闻闻,没有抽。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吓了两人一跳。这是个黑胶木的拨盘电话,听筒磨得乌黑发光,拨盘上粘着写着数字的橡皮膏。陈师傅不紧不慢地抄起话筒,问找谁。突然,他现出少有的激动,把听筒塞给树生,找你的! 王树生手在颤抖,耳边响起燕儿娇嗔的声音。两人搞对象时,他有时用厂子电话跟上夜班的她亲热地说上几句,甚至通过电话线“亲”过林智燕。陈师傅一捅他,王树生这才如梦方醒,喂了一声。电话那头没有回音,沙沙电流声中,传来话务员不甚清晰的呼叫声:“太原,太原,请讲,请讲……”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姐夫!” 王树生身子一颤,真真切切,是小诚的声音。他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长途,是林智诚苦苦等待了两个半小时才打通的,他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姐夫,是我,小诚!” 王树生第一次流泪流得这么心痛:“小诚,你在哪儿?你怎么样?”隔着上千里距离,林智诚颤抖的声音清晰传来:“我很好,我在太原……”话没说完,电话就掉 线了。 “小诚,小诚!”王树生对着听筒拼命地喊着,回答他的,是嘟嘟嘟的忙音。他遗憾地搁下听筒,脸色由白一点一点地变红。陈师傅骂了句街:“长途就这么操蛋,越着急越掉链子。不过……”他安慰徒弟道,“有信,人就有希望,不中你去看看他。” 王树生道声谢,一头冲出传达室。 评剧团的临时板房旁边,有片密不透风的槐树林。林兆瑞正指导着十几个演员,在这里赶排抗震救灾的新戏。林子里蚊子很多,大家没少挨咬。林兆瑞刚坐下来歇会儿,手不住地挠着腿上蚊子叮咬的疙瘩,王树生气喘吁吁地跑来。 “爸,小诚有消息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林兆瑞眉毛跳动两下,眼里闪着泪光,一把抓住姑爷:“他怎么样?” 第三章2 对于林兆瑞来说,这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等来的好消息。这些日子,听说送出去的地震伤员陆续回来,他一有空就去火车站接儿子。刘兰芝搁下居委会一摊子事,陪他一趟一趟接小诚。在出站口,他们等了一拨又一拨,每次都是满怀希望去,可每次又是带着失望归。 “小诚说在太原养伤,一切都好,让家里放心。”王树生把接电话经过说了一遍。林兆瑞并不满足,一个劲儿追问:“他伤好了没有?能不能走道?什么时候回来?都没有说嘛,这个小诚,能让家里放心吗?” 王树生忙说:“爸,你 放心,我这就跟厂子请个假,去趟太原。” “也好,要不是马上就要演出了,我跟你一块去。树生,不管小诚伤病多重,残疾多厉害,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来!” 王树生问起冯红的情况,他知道小诚一定会问这些。林兆瑞叹了口气:“小冯父亲没了,她也受了伤。见小诚后你撒个谎,说她没事让他放心。唉,俩孩子怎么都这么命苦啊!” 转了大半个太原,王树生总算找到接收地震伤员的医院。刚进病房,就跟林智诚走个对脸。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诚,当年那么精神的小伙子,现在架起了双柺。更让人揪心的是,右腿悬空,膝盖处裤管打了个结。泪花开始在眼眶里转,王树生叫了声小诚,上前一把搂住小舅子。林智诚身子晃了晃,稳稳站住,声音颤抖地叫了声:“姐夫!” 他没想到,姐夫会这么快赶过来。像受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忍了半天,泪水还是流淌了下来。王树生扶他坐在长椅上,心疼地上上下下端详着,问起他身体状况。林智诚逐渐平静下来:“没事了,做过几次手术,总算保住了另半截腿。大夫说,以后安上假肢,我有希望甩掉双柺呢。这不,我天天锻炼下肢。你看,腿肚子跟铁疙瘩一样硬。” 他抓着姐夫的手,让他摸摸另一条腿。这回,轮到王树生控制不住落了泪。林智诚又问起姐姐来,王树生嘴 唇哆嗦了几下,低下了头。林智诚早有预感,看姐夫这样子,没有再问下去。 直到此时,林智诚对自己正常行走的前景还是乐观的。每天早晨,他都坚持架着柺,围着医院院墙走上十多圈。王树生陪着他走,听他说着医院里的趣事。但很快,医生传递过来的信息,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现有假肢技术,还达不到行动自如的程度。换句话说,他这辈子恐怕很难离开木柺了。 晚上,林智诚架着双柺,来到医院简易篮球场,转了一圈又一圈。金属篮球架近在咫尺,地上就有绳子,寻死轻而易举。不过让他纠结的,是这样做的后果。姐姐已经没了,姐夫千辛万苦大老远找来,父亲在眼巴巴地等他回去,自己这么做,对他们是不是太残忍了?还有小冯,他一直惦记、念念不忘的小冯,自己真这么不声不响去了,她该有多伤心。在病房没见到小诚,王树生急惶惶找遍了整个医院,最后在篮球架下看到一个黑魆魆的人影,忙跑过来一把抱住。 趴在姐夫的肩膀上,林智诚无助地哭泣起来……两天后,林智诚架着双柺,和王树生走出唐城火车站。前后左右,是三三两两摇着轮椅,架着双拐的地震伤员。一同来到车站广场上伤残人接待站时,一种悲怆突然涌上林智诚心头:现在的他,再也不是那个英俊潇洒,能歌善舞的林智诚了! 看见小诚 回来,刘兰芝又大泪小泪地哭了一通。泪还没擦干,她就忙不迭地告诉小诚,小冯这些日子老来打听他的消息。“别告诉她我回来了。”林智诚说。刘兰芝眨巴着眼睛,没弄明白咋回事。这时,刘爱国过来打招呼,眼神躲躲闪闪的,笑得有些不自然。林智诚看出他的心思,亲热地给了他一下:“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感激还来不及呢,少半条腿算啥,照样能跑能跳。”为打消爱国的顾虑,林智诚把木柺丢开,要表演金鸡独立给他看。刘爱国忙扶住他,忍不住一阵心酸。 残疾后的林智诚,显然不适合留在工会搞文体了,厂子照顾他,安排到食堂管兑换饭票。爱国现在是食堂主任,刘兰芝叫过来弟弟叮嘱半天。当着林智诚面,爱国拍着胸脯:“小诚你放心,有我罩着呢,谁也不敢欺负你。”林智诚笑笑,他不担心这个,他的心思全在冯红身上。 回来后,林智诚最想见的是小冯,最怕见的也是小冯,一直找借口回避着。冯红找上门来,他就躲到大妈这边。冯红追了过来,林智诚把院门从里面顶上,冲刘兰芝做手势,意思是让她撒个谎,告诉冯红他不在。刘兰芝急得直转磨儿:“有啥话还是说开了好,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呀!” 外面,冯红在喊:“小诚,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开门,我有话说!” 林智 诚不言不语。 冯红不走,好半天,刘兰芝让小诚开了道门缝,她出来见冯红。小冯比地震前瘦了很多,额头上有条显眼的伤疤。刘兰芝和上次见她一样,一阵难受,心脏像有什么东西揉搓一样。她扶住了门框,招呼小诚开门。里头沉默了片刻,门开了,林智诚一脸苦涩:“小冯,我都这样了,你饶了我吧!求你了!” 冯红扑在林智诚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泪水弄湿了他的衬衣。林智诚想和从前一样替她擦泪,可手举起来,又放下了。他把双柺往后移了一步,挺直了身子:“小冯,你听我说……”“不听不听不听!”冯红嚷了起来。刘兰芝心里酸酸的,悄悄走开了。后来她常跟林兆瑞念叨:“俩孩子忒好,老天爷不公啊,哪怕把我这条腿拿走呢。” 在太原的最后一天,林智诚思前想后打定了主意。现在总算见到了冯红,他心事已了,晚上就着煤油灯写了封信,第二天托上学的大刚给冯红捎了过去。在信中,他说了自己的顾虑和苦衷,希望小冯找一个肢体健全的,能给她带来幸福的对象。没想到,中午冯红就找上门来,一见面委屈地哭了起来:“我妈,我哥嫂,他们说什么我可以不理,他们反对我可以不在乎,因为有你和我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什么都可以不要。没想到你这么想,跟他们说一样的话。小诚,我心都掏 这儿了,你还有什么顾虑!呜呜……” 晌午很安静,简易房周围又无遮无拦,一点点声音都会传得很远。林智诚忙把她拉进屋,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是怕耽误你。以前就觉得配不上你,现在我残疾了,咱俩差距更大了。你妈,你哥嫂反对也有道理,谁不愿自己闺女,自己妹妹嫁个好人,幸福一辈子。小冯,你看我这个样子,能挣口饭吃,自己养活自己就算不错了,不会有啥大出息了。你和我不一样,有远大前途……” 冯红摇头说什么前途不前途,我现在心里只有你。她发狠道:“如果非要残疾人才能平等,我宁愿也失去一条腿跟你做伴儿!”林智诚吓了一跳,说千万别胡说八道。冯红一下子扑在他肩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林智诚,要怎么你才能相信我!” 两人面对面站着,冯红脸庞因激动而涨得通红。肩头的疼痛刺激着林智诚,他的内心,涌动起一股从没有过的冲动。他撇下双柺,一下子搂住冯红,没头没脑地亲着。在阴凉的简易房里,在硬硬的木板床上,冯红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林智诚,她要用行动证明自己对他的感情。 这以后,每逢林兆瑞不在家的时候,冯红都要偷偷过来,和林智诚睡在一起。她和母亲、哥哥闹僵后,一赌气搬着铺盖住到了剧团,晚上回不回去,家里也没人知道。年轻人未婚同居,不说 大逆不道,起码也是让人背后戳脊梁骨的事情。风言风语传到林兆瑞耳朵里,他羞愧地抱着头蹲到了地上。 “小冯不嫌弃我家小诚,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可这没拿结婚证就睡一块儿,算怎么一回事啊。人家母亲要是找我来论理,老嫂子,你说我这老脸往哪儿搁?”他跟刘兰芝倾吐着苦恼,不住地唉声叹气。 老嫂子是从王天喜那儿论的,实际上刘兰芝比他还小三岁。地震后,林兆瑞有事没事爱找亲家母唠唠嗑。看着她盘腿坐在床上,不紧不慢地絮着被褥,林兆瑞觉得心里踏实。在刘兰芝眼里,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无论遇上多么大的麻烦和困境,她轻轻一句“该着”,都会一下子解开他的心结,不再去钻死牛角。 这光景,听着亲家诉苦,刘兰芝没有言语。林兆瑞说完了,她拿起水瓢,浇着窗台上的旱莲:“亲家,你也不用烦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要是小冯她妈找上门来,我来跟她说。女人跟女人之间,有啥话好说,有啥疙瘩好解开。” 在一片横七竖八的简易房中,王家地震前盖的红砖小平房突兀地站着,显得非常扎眼。这么结实的房子,却没能庇护到他的妻子,每次看到它,王树生都觉得非常难受。从外地回来后,他把生锈的锁头换了。虽然家什早就搬出来,屋里空空如也,但在他心目中,这仍是他的家, 承载着他短暂而甜蜜的记忆。 立冬这天,王树生买来一车大白菜。晾晒过后,搁到阴凉通风的房子里,小平房现在成了两家的储藏间。林兆瑞从剧团回来,帮姑爷一块干活,树生往屋里搬着,他把白菜一棵一棵码放好。爷俩默契地干着活,都不说话。有时树生拿眼偷偷瞟一眼岳父,林兆瑞也刚好看他,两人目光碰一块赶紧都避开。其实,两人都有一肚子被泪水浸泡许久的话,可就是无法言表。在家人、朋友面前,在街坊、同事面前,他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都很坚强。可彼此心里都明白,如果敲掉这层硬壳,他们的内心比谁都要脆弱。 王树生把最后几棵菜抱进来搁地上,林兆瑞递给他一根烟:“歇会儿。现在两家就你一个能人,可别累出个好歹来。”树生坐在门槛上,划着火柴给丈人点着烟,又把自己的烟点着:“爸,我不累。我答应过燕儿,一定照顾好你和小诚,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少了你们的。” 林兆瑞背过脸去,悄悄抹了一把泪。他心里有事,坐在一把破凳子上,东扯西扯几句才慢慢入了正题:“树生啊,有件事我憋了好久,一直想跟你念叨念叨。我知道你心里有燕儿,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你还年轻,应该再成个家。这些日子,我托团里同事帮你物色呢,京剧团唱青衣的王彩凤比你小两岁,是个孤儿,我 觉得跟你挺合适的。” 王树生猛吸了两口烟,呛得直咳嗽。本来他在林智燕督促下,差不多戒了烟,可现在却烟瘾极大。咳嗽一阵后,他才说:“爸,谢谢你了,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第一场雪无声无息落下。雪不小,简易房压油毡的砖头像顶了个白帽子。王家的烟囱堵了,一生火就倒烟,呛得刘兰芝连咳嗽带喘。王树生招呼外甥帮把手,把烟囱拆下来。孩子嫌脏、冻手,不愿干这活,当舅舅的耐心哄着他:“烟囱堵了,屋子就不暖和,赶上倒烟咱们都得挨呛。你想想看,家里就仨人,姥姥身体这样,咱们不干谁干?” 王树生解着捆烟囱的铁丝,大刚嘟嘟囔囔地过来,要把烟囱从炉子上拔起。王树生忙说我来吧,你力气不够。孩子偏要逞能,抱住烟囱一使劲,噗的一声,烟囱是拔起来了,不过里面的黑灰也漏出来,飞飞扬扬的,落的哪儿都是。大刚变成小花脸,他赌气扔掉烟囱,用手胡乱抹着。 当舅的扑哧乐了,说别逞强,干活要会用巧劲。两人把烟囱抬到外面,门前一地积雪,冷飕飕的。王树生非到胡同口小马路上打烟囱,大刚不高兴了,走没几步,把自己那头烟囱扔在地上,踢了一脚:“这破东西!” 王树生顺手给了外甥一下,大刚呜呜哭着跑去向姥姥告状。刘兰芝赶出来,用指头戳着蹲在地上的儿子脑门:“ 没爸没妈的孩子,再有错,兴我打,不兴你动他一手指头!”树生用小木棍儿敲打着烟囱,听凭母亲数落着。刘兰芝说:“孩子可怜见的,那会儿他妈单位要送育红院,我舍不得,你也说孩子跟这儿亲,去了不适应,这才留了下来。你要是嫌弃,我们娘俩一块走!” “妈,你说哪儿去了?”王树生把烟灰清干净,辩解道:“今天他一点不占理。平时不刷牙洗脸,换下来的臭袜子、脏鞋垫随处扔,也就罢了,可干点活就耍气算怎么回事。你看这烟囱他摔的,回头怎么往一块插?漫说我这个当舅的,就是他妈在,也不会这么惯着他。” 刘兰芝眼圈泛红:“有你姐在,我会这么操心?还有老头子,一声不吭撇下我走了……”树生看妈搂不住,没准一着急又要喘上来,忙在身上擦一把脏手,赔着小心搀她回屋。回来后,面对扔在雪地上的烟囱,他顿生挫败感。 大刚没少让他这个当舅的操心。虽说地震过去小半年了,晚上睡觉孩子还要枕头底下藏把菜刀。地震时大刚埋在瓦砾里,身上裹着蚊帐一动不能动,准备工具也算是逃生策略。王树生哭笑不得,天天夜里都要掀起他枕头,把菜刀拿走。大刚怕黑夜,怕打雷下雨,怕狗叫,每当这些被他看作地震前兆的现象出现时,孩子就大睁着眼睛,整宿都在惊悸中度过。累了一天,王树生 瞌睡得很,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从前林智燕喜欢偎着他睡,听着她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王树生酣然入梦。现在外甥跟他一床,夜里像受惊的小兽一般骚动不安,让他不胜烦恼。光这些倒还好办,最让王树生发愁的是孩子教育问题。娘亲舅大,姐跟姐夫没了,他这个舅舅就要负起家长的责任,督促孩子养成好习惯。为这,舅和外甥之间摩擦不断,而每次都因姥姥介入,宣告舅舅一方失败。 这会儿,妈是哄高兴了,又给了外孙两毛钱买糖块,可王树生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安好烟囱后,他拎起两个水桶直奔胡同口水泵。自家水缸盛满了,又给林家拎,慢慢地气也就消了。他发现,这倒是个舒缓情绪的好办法。这之后,每逢有心事或心情不快时,王树生总要去拎水。 入冬后,刘兰芝哮喘的老毛病更厉害了。丁媛听到信,找了药送来,在门口正遇上王树生拎着满满的两桶水回家。水桶是地震那会儿盛压缩饼干的铁桶,扁方形,墨绿色。他把水哗的一声倒进水缸,招呼丁媛进屋暖和暖和。搬进简易房后,丁媛还是第一次上门,她好奇地打量着王树生的住室。不多的几件家具都是地震没砸坏的,当年结婚的东西。写字台上,摆着手工上色的王树生林智燕的结婚照。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靠大床是洒满阳光的窗台,两个白瓷盘,里面 用细篾儿穿起一圈圈白蒜瓣,汪着水,新长出的蒜苗绿生生的。屋子干净、温暖,丁媛很想在这屋多待一会儿。 一只花狸猫过来,在她裤脚蹭来蹭去。丁媛蹲下抚摸着小猫,猫咪眯起眼睛,弓着背,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刘兰芝看见客人上门,忙不迭地指挥儿子炒花生,让丁媛尝尝鲜。丁媛把祛痰、平喘、止咳药搁柜子上,一样样告诉大妈服用方法。刘兰芝看着丁媛,又想起树生媳妇:“从前哪,燕儿也是这样,我一不舒服,她不是找药就是打针。我有点病啊,她比自个有病还上心。” “我燕儿姐是个好人。” “这年头,好人不长寿。树生媳妇,百里挑一的好人,可一眨眼工夫没了……唉,老天爷不长眼,把好人都收走了,把我这样的废物留下来。”刘兰芝由儿媳妇想到老伴和大闺女,不由得眼泪汪汪的,喘得更厉害了。丁媛忙倒了温开水,服侍她吃下药。刘兰芝说:“闺女,你也没啥亲人了,这儿就是你的家。不怕你笑话,大妈见到你呀,比见到我家老闺女都亲。你呢,以后常来玩,别单单为我送药才肯来。到家赶上啥吃啥,千万别见外。” “大妈,我会常来看你的。” 王树生把炒好的花生端进来,接茬道:“好哇,顺便辅导一下大刚功课。这孩子贪玩,眼瞅着就上初中了,学习成绩越发滑坡了。你看现在形势 ,还是文化人吃香——媛媛,这事儿就拜托你了。” 刘兰芝嗔怪儿子:“你倒真会安排活计,这事儿该你这个舅舅干,人家媛媛哪儿有那么多工夫。”丁媛道:“没关系的,我教他,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从这以后,只要是歇班,丁媛都要过来,问候一下大妈病情,然后带大刚到里屋,单独给他辅导功课。有回她给大刚讲着题,发现孩子分了神,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她轻拍了一下他脑门,大刚这才醒过神来:“丁阿姨,你要是我舅妈多好!” 丁媛红了脸:“小孩子家,别胡说。” 孩子喜欢闻丁媛身上淡淡的酒精味,这种特殊的医院味,让他有一种安全感。这种味道,他妈身上有,从前的舅妈身上也有。地震前,大刚爱和林智燕挤坐在秋千架上,舅妈看小说,他看小人书。现在和丁媛在一起,让他重温到过去的甜蜜,他愿意把学校和班里的事,把他心里的小秘密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与丁阿姨一块分享。也奇怪,就连最头疼的算术题,有丁媛陪着他一块算,大刚也觉得轻松愉快。孩子常编一些鬼故事讲给她听,看着丁媛故作惊恐的表情,十分自得。他和丁媛玩游戏,常常故意输,好让她捏着拇指和中指轻轻弹一下脑壳。丁媛纤细的指头在他头皮上轻轻划过,在他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有时下午上学借口迟到,非要丁媛骑车送 他去学校,看着男孩子们羡慕的表情,他很得意。 孩子这点小把戏,丁媛很快觉察出来,她纳闷大刚的早熟。王树生有些上火:“这么下去非学坏不可,我管管他。” 丁媛拦住:“你当舅的,有点耐心嘛。一个没娘的孩子,更需要爱,咱们要多理解他。” 在简易房的庇护下,唐城人百感交集地迎来震后的第一个春节。小年这天,丁媛陪着刘兰芝买回年货。看着摊了一桌子的花生、瓜子、糖块,刘兰芝又想起老头子、大闺女,脸皱缩到了一块。看到放学进家的大刚,丁媛忙冲他使了一个眼色,孩子心领神会,挑了一块橘子瓣软糖,剥开糖纸,塞到了姥姥嘴里。刘兰芝皱纹稍稍舒展,含着糖笑道:“嗯,总算得我大外孙子的济了!” 大年三十,丁媛换了个班早早过来了。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年,她给两家人——王家和林家老小都准备了礼物。王树生上班出汗多,袄领爱脏,她用白色棉线钩了不少假领,放到一个口罩改成的小包里,打算悄悄送给他。大妈那里,她送一条厚实的围巾。这是表彰她抗震救灾发的奖品,一直舍不得戴,正好给天冷爱犯哮喘的大妈。送给王卫东的,是她一针一针织的毛坎肩。丁媛帮林智燕起过针,知道卫东的身量尺寸。她托人从北京给大刚买来五本小人书,给林智诚捎来个厚实的棉手套。她敬重林兆 瑞,知道他喜欢家乡艺术,便把从废墟中扒出来的,父亲收藏的一箱驴皮影人搬了来。刘兰芝看她像变戏法般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嗔怪道:“你这孩子,以后可不兴拿东西,乱花钱了。这儿就是你的家,听见没?” 她心疼地拉着丁媛的手,攥了又攥。 王树生跟往常一样上班,晚上才回来,一进门就看见温馨的一幕:妈和媛媛坐在小板凳上,妈娴熟地捏着饺子,媛媛笨拙地擀着饺子皮,头发披散到光洁的脑门上,鼻子上还沾了点富强粉。王树生心里有什么东西一动,一种温柔的感觉扩散开来。他洗手要过来帮忙。丁媛挥着擀面杖,指挥道:“你快去把丸子、排叉炸了——大刚馋得念叨过好几回了。” 王树生乖乖照办。 刘兰芝让外孙请隔壁爷俩来吃饺子,结果只来了小诚一个人。大刚拉着他到里屋,逼着他念小人书。王卫东裹着一身寒气回家,看到丁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两人笑闹着搂在一起。王树生把萝卜馅丸子捞出来沥着油,对妹妹说:“咱妈的哮喘病,多亏人家媛媛照料,还有大刚的学习。媛媛可是咱家一大功臣啊。” “是吗?”妹妹意味深长地看了哥一眼,高兴地试穿着丁媛织的毛坎肩。刘兰芝把包好的饺子码到盖帘上,叫着闺女:“别臭美了,快把媛媛替下来,孩子打后儿晌来,又服侍我吃药,又拾掇屋子,一会儿都没消停。” 卫东答应一声,拿过丁媛手里的擀面棍。过去,王天喜信奉“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即便日子再紧巴,家里有点标准粉也要包一回饺子,儿女们很小就会擀饺子皮、捏饺子。看着饺子皮从卫东手底下变戏法般飞出来,丁媛啧啧称奇。卫东悄悄耳语:“想吃饺子吗?想吃就嫁到我们家,月月吃饺子。” 第三章3 丁媛绯红了脸,打了她一下。王树生知道准是妹妹在挤兑人家,瞪她一眼:“你这丫头,打小啥事都掐尖。媛媛比你小,以后多让着点她。” 卫东一吐舌头,敢情我哥现在就胳膊肘往外拐。妈接过话茬:“啥外呀内的,往后,这儿就是媛媛家,你们哥俩都比她大,谁也不准欺负她。” 看着锅里水开了,王树生端起盖帘要去煮饺子,被妈拦住:“大过年的,煮破了饺子皮不吉利。我煮,你把腊八蒜倒出来。” 这时,从隔壁飘过来《二泉映月》如泣如诉的旋律,王树生攥着盛腊八蒜的罐头瓶的手有点发抖。刘兰芝也听到二胡声中的悲凉,叫儿子端过去一盘饺子,一盘炸丸子,叮嘱着:“陪你丈人说说话,劝他吃点饭,你的话他肯听。” 端着两个盘子,王树生用胳膊肘顶开院门,门吱呀一声,静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响。屋门虚掩着,岳父正闭着眼睛拉着二胡,左手指起落按弦,右手运弓,大开大合,仿 佛要把心中的悲痛全部抖出来。王树生犹豫了一下,轻轻叫了声爸……热气腾腾的饺子,焦黄的排叉、丸子,绿生生的腊八蒜,粉红的糖醋萝卜丝,都摆上桌子。小猫欢实地喵喵叫着,尾巴竖起摇着,不停围着桌子转,跃跃欲试要跳上去。屋里有些窄,大家都谦让着,谁也不肯落座,刘兰芝拿着笊篱道:“都是一家人,谁坐不是坐,你们先吃,我还得煮饺子呢。媛媛,尝尝大妈家饺子香不香。” 树生给小诚和自己倒满酒,两人举起酒盅,碰都没碰一下就干了。不知是酒辣,还是触动心事,两人都眼泪汪汪的。大刚也不管别人,只顾自己吃着,不光自个吃的肚子溜圆,还趁大家没注意,把两个饺子偷偷塞到桌子底下,喂他的小猫。后来,干脆站起身,筷子伸到林智诚面前盘子里,汤汤水水地夹着糖醋萝卜丝。林智诚把盘子端到他跟前,一眨眼工夫,大刚就把大人的下酒菜一扫而光,还端起盘子,把酸甜的汁儿喝干净。王树生一皱眉,看了一眼丁媛,丁媛正嘴角含笑看着孩子,王树生无奈地摇摇头。 半个小时的年夜饭,很快结束了。寒风吹着窗子上的透明塑料布,噗噗作响。电压不足,灯泡钨丝清晰可见。王树生注视着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电灯,想起去年的大年夜,他和燕儿在外面疯跑了半宿,还放了两挂机器鞭。想起这 些,他神情黯然。饭菜撤下去后,摆上了花生、瓜子、糖块,可谁都没心思再吃。卫东躲在床的一角,抚摸着那根发痒的断指,默不作声,她在想农村过节的柱子。大刚困劲上来了,却打着哈欠不肯去睡,缠着林智诚给他讲小人书。林智诚应付着孩子,在心里盘算着过年该不该去冯红家看看,虽然明知道会碰钉子。 丁媛帮大妈洗完碗筷,思谋着怎样才能打破屋里沉闷,给大家过年提提神。她看到还没有来得及送给林兆瑞的礼物,心里一动,忙招呼大刚把影人搬出来:“来,咱们表演一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她的提议立刻得到响应,刘兰芝起身:“我给你们找块影布。” 王树生说:“我演沙和尚。” 林智诚捋了一下头发:“我这么帅,当然是唐僧啦。” 大刚手搭凉棚,挤眉弄眼:“那我演孙猴子,我小姨演猪八戒。” 王卫东不干:“我有那么丑八怪吗?不行,我不演!” 丁媛说:“那我演白骨精吧。” 大刚拍着手:“好啊,好啊,姥姥你演啥?” 刘兰芝想想:“那我就演妖精妈。” 卫东大笑:“妈,你跟媛媛可真像母女,我演白龙马吧。” 刘兰芝把丁媛拉到跟前,悄悄耳语,丁媛频频点头,捂嘴笑着。“你们自己找影人,我到隔壁去一下。”她说。 饰演猪八戒,兼专业导演,这两项光荣任务落到林兆瑞身上了。当 媛媛像女儿一样搀着林兆瑞进门时,王树生和林智诚都有点意外。这倔老头,两人做半天工作,就是搬不动他,死活不肯来这头过节,怎么媛媛一请就来了?林智诚冲丁媛挑起了大拇指。林兆瑞抬眼看到刘兰芝,会心一笑,朗声道:“行,我就当回猪八戒!” 浓重的夜色覆盖着工人新村。黑魆魆的连片简易房中,只有王家还有灯光和笑声。震后第一个大年夜,这样轻松的过节氛围,恐怕在整个唐城也不多见,丁媛为自己的创意而高兴。她开心地操纵着箭杆,舞动着白骨精。站在旁边的王树生,偷眼看过她几次。因为分神,他把沙和尚耍得跌跌撞撞,惹来大伙儿的哄笑。为了给孩子们助兴,林兆瑞还破例掐嗓儿唱了一段皮影戏《五峰会》。 丁媛笑得开心,真诚,没有丝毫的做作和勉强。为了让大家轻松一下,暂时忘记失去亲人的苦痛,她想方设法地营造出过年的喜庆氛围。一时间,王树生觉得媛媛很伟大,很了不起,而一旦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和心思都搁在她身上后,他又在内心谴责自己,这样做是对林智燕的背叛。 震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丁媛成为两个家庭中的一员。两家人对媛媛的热情,甚至连冯红都滋生出小小的醋意。林智诚看了出来:“你瞧你,又小心眼了不是。媛媛也是我们家庭的一员,我看她早晚会嫁给我姐夫 。” “她还没对象吗?” “没有,倒是有人死乞白赖地追她,媛媛一点不心甜。” 麻醉科李大夫介绍的那个小伙子,丁媛只见了一次面。王树生组里的青工石柱,地震后也托炉长做过媒,可丁媛嫌小石戴眼镜,也不喜欢他的张扬。其实,这些都是托词,她早已心有所属。当王树生从废墟中救出,抬上卡车那一刻,她不管不顾地喊道:“姐夫,我等你,你要活着回来!”她相信,他听到了。她坚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王树生占据了姑娘的心。 那阵儿,救治伤员任务很重,可白天再累,晚上丁媛也睡不踏实。闭上眼,时而是父亲的影子,时而是林智燕的笑容。迷迷糊糊中,王树生向她走来。“姐夫,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换班,燕儿姐不会死的。”她哭着趴在他的肩头。王树生安慰她:“这都是命,哪儿能怪你呢。”她看他衣领特别脏,就说姐夫,我给你洗洗衣服吧。王树生说不用。她说:“你的衣领脏了,要燕儿姐在,是不会让你这么邋遢的。”说着,她帮他脱衣服。王树生躲闪着连说不用,她就是不肯放手。王树生说,要不你给我钩个假领吧。她高兴地说:“好啊,我多给你钩几个啊,留你换着使。” 丁媛于是去拿钩针,却怎么翻也找不着,她急得跳起来,这才发现是个梦。一切都像是真的 ,她不愿相信这只是个梦。她知道,王树生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治疗,他肯定会坚强地活下去。王树生炼钢出汗多,衣领容易脏,这梦提醒了她,她开始给树生钩起衣服领子来。这种假领,两边各有一个暗扣,扣在衣服领子上,脏了只换洗假领就行……媛媛对王树生的情愫,小诚早看出来了,他很愿意促成这件事。媛媛过来给他的残肢换药,他没话找话:“我姐夫经常夸你,人聪明,又能干……你一天没来,我姐夫就念叨,要骑车去接你呢。”丁媛面色绯红,捶打着他:“死小诚,再胡说八道我不来了。” “你不来,让我姐夫吹吹打打,雇八抬大轿去接你!” 玩笑归玩笑,林智诚知道丁媛心里有个结,如果不求得姐姐的理解,她是不会挑明的。清明一块回老家给林智燕上坟时,他在心里默念道:“姐,姐夫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你没看到他,这阵子老多了,才比我大几岁,却像三十好几的人。他该有人疼,有人关心他,照顾他。媛媛跟他的事儿,我相信你会赞成的。你希望姐夫幸福,你会同意的。” 这是一片长满碗口粗毛白杨的林子,高大的树梢已长出毛茸茸的新叶。树上有个喜鹊窝,两只喜鹊在枝头嬉戏,上下翻飞,又一前一后,嘎嘎叫着飞走了。丁媛也跟来了,站在林智诚旁边,把一束野花放在坟头,在心里与林智 燕交流着:“姐,在我心中,你早就是我的亲姐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小诚和林叔的,会照顾好大妈和大刚的。如果姐夫能接受我,我也想替你照顾他一辈子!” 王树生铲起黄土,一锹锹覆盖到坟头上,又把周边的枯草拔掉,然后把苹果、点心等供品摆到坟前。林智诚和丁媛站到十多米外,好让他和林智燕说说话。王树生抚摸着冰凉的石碑,喃喃自语:“燕儿,早就该来看你。可你知道,山里不通车,来一趟不容易。我想告诉你的是,家里一切都好。爸身体还行,他心脏不好,我督促着他少喝酒。小诚腿残疾了,不过有我照料着你放心,厂里给他重新分配了工作。小冯宁可跟家里掰了,也不嫌弃他,虽然两人有时闹点小别扭,可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妈咳嗽喘的老毛病也轻了很多,多亏媛媛经常过来照料……” 他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丁媛,继续说着:“燕儿,有件事我想跟你念叨念叨。媛媛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这些日子家里许多事,多亏她跑前跑后。妈很喜欢她,有意把她留在咱家。可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在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谁也不能取代你的位置。燕儿,我怕真的有一天我要面对这些,我又不愿伤她的心,我到底该怎么办……” 刘兰芝和大多数经历过大地震的唐城人一样,没啥忌讳。亲人没了,日 子还是要过,她早把丁媛看成了儿媳妇。这天,她把儿子一件旧毛衣拆了,和丁媛绕着毛线,忍不住把憋了好久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闺女,我家树生也老大不小了。地震那会儿吧,他心里一直搁着燕儿,没有再找媳妇。可总这么抻下去不叫事,我也想早点抱上大孙子,百年后也给他爸有个交代。闺女,大妈是实在人,不会拐弯抹角,我知道你心里有树生,树生也喜欢你,今儿个呢我想听个准话,你愿不愿跟他搞对象?愿意呢你就点个头,不愿意就摇摇头。你照顾大妈这么长时间,比亲闺女都亲,不愿意大妈都不会怪你,千万别勉强啊!” 没想到大妈这么直截了当,丁媛一下子弄个大红脸。她低着头,手里的线团越缠越乱,最后搁在了手边,点了点头。刘兰芝心花怒放,扔下毛线拐子,一把攥着媛媛的手: “好闺女,大妈就知道你会同意的,大妈没看错人。树生心眼好,我这个当妈的最清楚,嫁给他你不会受委屈。树生呢,能娶你这么个贤惠媳妇,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先替他谢谢你了!” 晚上王树生回家,见妈笑成一朵花,麻利地做着饭,嘴里还哼着评戏“花为媒”。这可是少有的事啊,他纳闷地看着妈。等儿子吃完饭,刘兰芝把外孙轰去里屋写作业,才非常郑重地把白天的事学说了一遍。 王树生皱起眉头 :“妈,你这不瞎起哄嘛。媛媛是谁?是燕儿的同事,我从心里把她当妹妹看,人家进这个家门也是想做好事帮帮咱们。你这么愣头巴脑撺掇介绍对象,你让我怎么做人?同意不同意的,你让人家面子往哪儿搁?” 儿子急赤白脸这么一埋怨,刘兰芝有些惶惑:“咋,当妈的豁出老脸去,为儿子张罗对象,我还做错了不成?” “总之是欠妥。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你着啥急呀。这么大事你该先跟我说一声,也没问我同意不同意。” “树生呀,不是妈说你,自个几斤几两,心里该有个数,人家媛媛又不是非你不可。咱结过婚的人,兴人家挑咱们,断没咱们挑人家的理。”刘兰芝懒得跟儿子说了,赌气道:“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愿意打一辈子光棍儿你是活该!” 见妈真生了气,王树生忙赔笑脸,说我同意还不行嘛。刘兰芝这才高兴起来:“媛媛多好的孩子啊,你还挑人家,哼!” 王树生心乱如麻,他何尝不被年轻、漂亮、开朗的丁媛所吸引呢。他是过来人,能接收到爱的信息,媛媛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他都能洞悉其中的含义。丁媛上门,他就感到莫名的快乐,能暂时忘记生活的沉重。有时丁媛有事没来,他就有一种失落感,无缘无故冲母亲或者外甥嚷几句。可他又清楚地明白,自己与丁媛永远是两条平行线,不可能交叉 重合。因此,他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并且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可没想到妈先摊了牌,让他尴尬不已。 这之后,王树生想跟丁媛解释几句,可她总是把话岔开,好像根本没有过这回事。王树生安慰自己,也许媛媛是让妈放宽心,才答应这一切的,是自己想太多了。 他的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在丁媛看来很正常。她相信,如果相处的时间再长一些,王树生会逐渐接受她的。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她没时间再等了。 十月下旬,广播里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不用单位保送,凭真本事就能上大学,这让不少年轻人跃跃欲试。丁媛一字不落地听完新闻,眼里噙满泪水。父亲在世时,对她干护理一直心存遗憾,希望女承父业拿起手术刀。而当时改变命运的,只有进大学深造再改行一条路,现在这条路向她展开了。面对父亲遗像,她暗下决心:“爸,女儿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的!” 从报名到考试仅一个月时间。和众多考生一样,丁媛没有考试大纲,没有复习资料,不知道如何备考,每天也只有下班后才能有点时间复习功课。刘兰芝出主意,让儿子去跟小诚做伴,大刚跟自己睡,腾出屋子来让媛媛准备高考。“你宿舍环境忒吵,大妈这儿清静些,好温习功课。”她对丁媛说。 王树生跑遍大半个唐城,跟老同学借来一大摞书,里面既 有“文革”前的老课本,也有《机电数学》、《工农兵文化课本》。丁媛扑哧一声笑了。看着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王树生,她突然扑到他怀里。谢谢你!媛媛抬起头来,光洁的额头就在眼前,王树生冲动地亲了一下,但随即为自己的举动羞愧不已,几乎小跑着逃离了现场。 丁媛静静地站在那里,摸着发烫的脸,心里涌动着幸福。 天气最冷的十二月,丁媛和全国五百多万考生一道走进了考场。唐城考场设在一中简易教室里,王树生用自行车驮着丁媛,送她到考场门口。丁媛脚冻麻了,下车时一打晃,王树生忙扶住她。他看出媛媛有点紧张,便握了一下她的手:“没问题,我相信你的实力。”这话给丁媛很大信心,她一甩辫子走了进去。 高考期间,刘兰芝给丁媛做油梭子葱花饼、鸡蛋炒咸菜。大刚十分眼馋:“姥,啥时我参加高考,也要天天吃油梭子葱花饼。”刘兰芝说:“中,好好学习吧,考好了姥姥就给你做。” 丁媛回来,有些懊恼作文没写好。王树生问她题目,她说:“一省一个试卷,咱们省是《我将怎样度过今后不平凡的二十三年》,这也太难了,我根本没想过这些。”王树生帮她分析着:“这是个政治性很强的标题。无非是到本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年轻人如何为实现四化做贡献之类。你不关心政治,当然 不知道怎么写。”她似乎有些明白。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哎,咱不说作文,说点实在的。如果老天爷真留给我二十几年时间,你说我该怎么度过才有意义?” “别胡说八道,过二十几年你还不到五十岁,离死还远着呢。真要回答这个问题,也应该我先回答,我比你大嘛。”王树生岔开话题。经历过大地震,目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不愿讨论这些不吉利话题。 但他没想到,上天留给丁媛的时间,真的只有二十几年,丁媛没有写好的作文标题,竟然成了谶语。 这年春节,两家人是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丁媛参加了体检,又经过烦琐的政审,终于在春节后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刘兰芝乐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我们老王家又出一个大学生。街坊们不解,她解释道:“媛媛是树生对象,她考上大学,可不就是小洁之外,老王家又出个大学生嘛。” 不过,她还是悄悄催儿子:“你跟媛媛的事,抓紧定下来。按说媛媛不该是个女陈世美,不会有出息就甩了你,可妈总有些不放心,还是早点拿结婚证稳妥。” 对于丁媛来说,走之前,她同样需要吃一颗定心丸,跟王树生确定关系。“闺女,你放心,树生找你这么好的对象求之不得,他百分百愿意!”刘兰芝替儿子打着包票。 多少年后,王树生参加丁媛葬礼时还清楚地 记得,那天他一开门,穿件碎花棉袄的丁媛出现在面前的情形。她围着当时很少见的白色丝巾,额头光洁,眼睛发亮,嘴唇红润,辫子盘在脑后。裹在阳光里的丁媛,丰满,成熟,有种令人惊讶的美丽,让王树生几乎不敢正视。自从上次亲了媛媛后,他一直责骂着自己,总想找机会跟她道歉。但看到媛媛瞅他那温柔的眼神,他知道说啥都没用。面对丁媛,他拒绝的勇气在一点点消失。 丁媛一拽他的衣领:“领子又快打铁了,也不知道换换,我给你钩的假领呢?”王树生心里一颤,媛媛亲昵中带着几分命令口吻,俨然是这个家庭的主人。他脸发烫,支吾说太忙,没来得及换。他搬凳子让丁媛坐下,说有话要说。丁媛乖乖坐那儿,睫毛低垂,胸口一起一伏的。 王树生不敢看她,吭吭哧哧:“媛媛,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对我,对我们这个家庭的付出,我王树生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丁媛摇摇头,她想听的不是这些客套表白。她等了很久,就为了这一时刻,听王树生亲口说出让她耳热脸红的话来。可他随后的话,却让她呆住了。“可我结过婚,岁数又比你大好几岁,咱俩搞对象,对你很不公平。你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出来是大夫,可我只是一个工人,配不上你。媛媛,希望你能理解我,咱们永远做好朋友,好兄妹 ……” “别说了……”丁媛好久才无力地说了句。王树生屋里糊满报纸的墙壁,大大小小的铅字在她眼里逐渐变得模糊。 王树生一脸歉疚,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我不是人,我对不住你。媛媛,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别不说话呀……我不敢祈求你原谅我,我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丁媛摇摇头,把腕子的银镯子褪下来,双眸噙满泪花:“这是大妈让我保存的镯子,你替我转交给大妈吧。谢谢大妈这么多天把我当……当闺女一样,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照顾!” 王树生没接。丁媛把镯子搁到桌子上,半天才苦笑了一下:“我预感到会有今天,可我总是抱着一点希望,我……我……”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流淌,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站起来。 刘兰芝为两个年轻人腾出屋子,拉着外孙到隔壁亲家那里等好消息。林兆瑞和林智诚都上班了,屋里只有他们一老一小。大刚坐不住,悄悄跑过去探听消息,一会儿回来说:“姥,我丁阿姨今天特别漂亮。” “傻孩子,所有女人今天都漂亮,更不要说你媛媛阿姨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 大刚又跑出去,一会儿跑回来报告:“姥,我丁阿姨哭了!”刘兰芝心说不好,忙拽着外孙赶过来。门开了,丁媛一个人出来,脸上带着泪痕冲他们笑笑。刘兰芝要留媛媛吃饭,丁媛说不用了,突然哭 着跑了。 屋里,树生坐凳子上狠命地抽着烟。刘兰芝上前把烟拿下,扔地上踩灭,问儿子咋回事。母亲的追问让王树生有些烦,他一摆手:“以后你们别掺和这事儿了好不好!”刘兰芝和外孙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天,林智诚架着双柺去医院找丁媛,试图为姐夫挽回这一切。震前的小楼现在变成了连片的木板房,只有那几株大柳树还在,光溜溜的柳条在寒风中摆动。在挂有内科病房牌子的简易房里,丁媛把他让到护休室,嗔怪道:“你看你,有什么事叫我过去,你大老远来,伤口又该磨烂了。” 林智诚开口直奔主题:“是不是我姐夫欺负你了?”丁媛摇摇头,一声不吭,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你放心,我会让他回心转意的。我只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要是原谅他,愿意跟他交往,你吭一声,其他的事我来办!” 看着大冬天赶过来腿脚不便的小诚,丁媛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林智诚想劝她,还没开口自己也掉了泪,他联想起自己与冯红没有结果不知何去何从的爱情。 半天,丁媛抬起泪眼:“小诚,谢谢你。这事就画个句号吧,再下去,对谁都痛苦。” 林智诚憋着一肚子火,径直走进王家,一见姐夫二话不说,轮起木柺打了过去。王树生一躲,肩膀重重地挨了一下,疼得他迸出了泪:“你有病吧,小 诚。没招你惹你,干吗打我?” 林智诚用柺指着他:“你才有病,你是真正的神经病,精神病!最初,我觉得我姐瞎了眼,会看上你,没想到现在还有比我姐更傻的人。人家媛媛对你那么好,那么痴情,你却欺骗人家感情,说拒绝就拒绝,冷酷无情。王树生,你是天下头一号的大混蛋!” 王树生低头不语,半天才说:“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可别人不理解,小诚你应该理解我的苦衷。” “我不理解,就是不理解!往后你也甭来我家,你跟我家没任何关系,咱俩谁也不认识谁!”林智诚咚咚咚架着柺走了,留给姐夫一个愤懑的背影。 王卫东毕竟当领导的,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她找到丁媛,两人谈了一个多钟头。思前想后,她终于理解了哥哥,当着两家人的面,卫东说出自己的看法: “这事我哥处理得也对,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媛媛考上医学院,她要到外地上四年大学,有我哥在唐城抻着,只会影响她学业。另外,大学生活丰富多彩,优秀男同志有的是,谁知道这四年会不会有啥变化?真要是中间出点变故,两个人都痛苦。就算她一心一意想着我哥,可人家毕业以后是大夫,我哥只是个工人,现在不讲究破除资产阶级特权了,可干部工人还是差距挺大的。所以说,现在掰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到这份上,林兆瑞、刘兰 芝也只能嘬牙花子了。林智诚眼睛看着屋顶,一声不吭,心里嘀嘀咕咕:那你跟柱子之间差距就不大了?谁劝跟谁急,又算怎么一回事?只有王树生带着几分佩服瞅着她,心想当干部就是锻炼人啊。他感激妹妹的理解。 早春二月,丁媛背着简单的行李,揣着林兆瑞送给她的派克钢笔,踏上去上海的火车,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春天开学,这在后来上大学的小青年眼里简直无法理解,可当时许多事情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丁媛执意不让大家送。站在唐城火车站的天桥上,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百废待兴的城市。这里曾经有过她的家庭,她的青春,她的初恋,而今一切都将远去……她擦了把眼泪,随着人流走向月台。 丁媛走后,两家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大刚拿起作业本就长吁短叹,摔摔打打;刘兰芝懒得侍弄花草,旱莲圆叶都卷黄边了;林智诚回家倒头便睡,对冯红也带搭不理;林兆瑞整天操弄着二胡,拉着悲悲切切的曲子;王树生知道理亏,也不辩解,没完没了、机械人似地拎水。 王卫东一回家就发现了问题:这个家,太需要一个女人来打理了! 第四章1 刘兰芝坐在马扎上,两腿间搁一个大铁盆,手沾着肥皂水吃力地揉搓着衣服。尽管儿子一再叮嘱,犯病时要静养,可她服下汤药,喘气均匀些还是手脚不闲着。树生一个大老爷们,又要忙班上,又要照顾两家老小,她这个当妈的但凡有点精神,也要替儿子分担一些活计。 院门一响,进来一个戴着蓝套袖的年轻女人,朝屋里问是王卫东家不。刘兰芝抬起头,眯着有些老花的眼,答应了一声。“大妈,我是跟卫东一块下乡的杨丽华,你不记得我了?”来人站在面前问。刘兰芝不好意思笑了下:“老了,不记事不记人喽,你快坐。” 下乡第三个年头上,杨丽华办了返城手续。这在知青点引起不小的动静,一块来的姐妹心里都酸溜溜的。她走那天,大家都找借口躲开了,王卫东帮她捆扎上行李,送她上了长途汽车。杨丽华到自来水厂当了会计,后来成家有了一个女儿。 听说卫东也回了城,杨丽华来看看当年的小姐妹。她和刘兰芝一问一答地唠着嗑。大妈手指关节粗大变形,一看就有类风湿。这病忌讳沾凉水,杨丽华不容分说搀扶大妈起来,拿过搓板麻利地洗起来。刘兰芝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环这丫头忙着呢,成天不着家,不见齐今儿个能回来。要不,过会儿他哥下班,让他去单位叫她一下?” 杨丽华用沾满肥 皂沫的手,撩一下披垂的发帘:“不用,我洗完这些衣服,她不回来我就走,以后有的是时间呢。” 言谈间,刘兰芝问起家里情况,得知小杨没了丈夫,顿生同病相怜之情:“地震忒坑人。我家老头子,还有我儿媳妇、大闺女,都砸死了。夫妻夫妻,没有了另一半,这日子不好过呀!” 两人眼窝都潮潮的。 刘兰芝唠叨起家长里短,杨丽华嘴上应着,手里也不闲着。大盆衣服洗完了,她问大妈还有啥要洗的。刘兰芝摇摇头,摁着她手:“闺女,歇会儿,来家里就是客人,咋能让你受累呢。” “我不累。”杨丽华说着,端盆去外头水泵把衣服投干净,回来晾晒到院子铁丝上。冬天的太阳照着不大的院子,她抖落着衣服,两手冻得像胡萝卜,嘴里哈出一缕缕白气。刘兰芝站屋门口喜眉笑眼看着,悄悄把小杨跟儿子身边的几个女人对比了一番。燕儿她看着长大,有点小个性,可比亲闺女还亲。媛媛乖巧嘴甜,会来事儿,简直就是她贴心的小棉袄。眼前这个,长相一般,可热心肠,人又麻利,过日子准是把好手。树生身边不就缺这样一个女人帮衬吗? 这么想过之后,刘兰芝就上了心,跟林兆瑞磨叨起这事。既是对亲家的信赖,也是想趟趟底,听听树生岳父啥态度。林兆瑞朗声道: “老嫂子,你不用担心我想法,这是好事,你不张 罗我还张罗呢。树生这些年,家里外头两头忙活,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我早就盼着他成个家,有个知冷知热的媳妇照顾着。你想啊,咱们再活,顶多活二三十年,他们还年轻,时间长,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老嫂子,你就放心,只要树生满意,你看着顺眼,我百分百赞成。树生有个媳妇,我也添个闺女。” 一听这话,刘兰芝满心欢喜,闺女回家时跟她一念叨,王卫东大包大揽说这事交给她办。刘兰芝半信半疑:“你能办好?你自个儿的事还抓瞎呢。真格的,你要真跟柱子结婚,将来两地分居可咋好?” “妈,我自有主意,你不用跟着瞎操心了。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我哥的事。”王卫东回答。 起个大早,王树生去郊区串村子,用棒子面换了一点白面。回来时,见大刚提溜着裤子,在茅房外头急得直打转。小诚腿有毛病解手不方便,王树生特地在院门口垒了个简易茅房。看这架势,就知道一定是小诚在里面。他叫外甥多走几步去胡同口公厕,便拎着面口袋进了屋。 该给妈熬药了。他找出砂锅,搁进去沙参、麦冬、佛手、陈皮等物,放到炉火上熬起来。偏方是林兆瑞淘换来的,治疗哮喘很管用。不一会儿,砂锅咕嘟咕嘟冒出沫子,屋里弥漫开中药汤苦涩的味道。 王卫东进来,看见他说正好,哥我找你有点事。王树生还没 答音,外头传来大刚的叫喊。他让妹妹看着砂锅,拿起塑料尿盔出来:“喊啥喊,就在这儿解。”他冲着茅房轻轻叫小诚,里面没有回应。又叫了一声,林智诚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林智诚满头大汗,一张痛苦而扭曲的脸。坐在姐夫给他打制的木头坐便椅上,半个多钟头过去,还是解不下来大便。王树生二话没说,从墙洞里揪出来点草纸,猫腰给小诚抠大便。 “好了,你再使使劲,我在外头等你。”王树生出去了,林智诚眼泪咽到了喉咙,又不争气地从鼻子和眼里钻出来。这个他曾经的姐夫,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已不止一次为他做这些事情了。腿脚不便,运动很少,加上怕解手麻烦,不爱喝水,他经常便秘。自己偷着用开塞露,用多了又拉稀。王树生从医生那儿打听来最直接管用的法子,用手抠出硬屎球。这招儿他屡试不爽。 大便很快解下来了。王树生洗把手回来让小舅子拿起双柺,不容分说背他起来。林智诚乖乖地趴在他肩头,小声说了句:“姐夫,你有白头发了!” 王树生呵呵一笑:“小三十的人了,还能没白头发。对了,问过你几次你也不说,从食堂到洗衣房还适应吗?” “姐夫,你还是成个家吧。”小诚没正面回答他,忽然冒出一句话。王树生听了一怔,没有说话。 “你还是成个家吧。”这话,岳父也说 过。可从林智诚嘴里说出来,却有着别样的分量。王树生知道小诚有多倔,也知道小舅子气量并不大。当初,丁媛出现在他身边时,小诚不仅没一点忌恨,反而真诚地接纳了她,把她视为姐夫理想的对象,努力促成这件事。现在,小诚趴在他肩上,又说出这样暖心窝子的话,无疑是发自肺腑的,是心越来越靠近他的体现。 回到屋里,王树生把汤药倒在碗里,心里翻江倒海。除了林智燕和丁媛,他好像从没有遇见过让自己心动的女人。昨天成为依稀的回忆,现在感情、女人,是他不敢碰触的雷区。但是不敢碰触并不等于不想,只是他眼下忙于生计,没有时间、精力和心情去规划一份新感情,考虑接受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而且,再成个家,能替代林智燕的人还会有吗?小诚啊小诚,你提醒我这些干吗呀? 卫东叫了一声哥,他这才回过神来,把汤药给妈端过去。妹妹也跟过来,王树生问她有啥事。卫东说明妈的意思,拿出一张二寸黑白照片指点着给哥看:“这是丽华姐,有一年她回城,我还让她给家捎过东西呢,你记得不?” 背衬着灰蒙蒙的大山,三个女知青并排站着,都穿着臃肿的黑棉袄。照片上人头很小,脸模模糊糊的。对杨丽华王树生没啥印象,介绍对象这事,他不好把妹妹撅回去,就说你看着办吧。卫东一拨拉他: “什么叫我看着办?你表个态,见还是不见,回头我好跟丽华姐说呀。”妈也在旁边帮腔:“我见了,小杨人忒好,有眼里件儿,进家就帮着洗衣服,恐怕我手着凉。” 看妈和妹妹都这么上心,王树生只好说那就见见吧。 王卫东登门提亲,杨丽华有些不知所措。地震摧毁了她的世界,父母、弟弟和丈夫都没了。空荡荡的简易房,缺胳膊少腿的几件家具,像是总在提醒着她生活的残缺。可再走一家,带着孩子,她又有诸多顾虑。听卫东说明来意,杨丽华半晌没言语。 卫东干脆把话挑明:“姐,有啥磨不开的,都是经历地震劫难的人,互相搭把手,不光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到老有个照应,也是个伴儿不是?” 杨丽华对高大朴实的王树生有些好感,也知道这家人都很实在。她想想,为了孩子,走这条道也中,便点点头:“卫东,我听你的。” 相处了一个月,王树生和杨丽华就结了婚。 杨丽华从家带来一对箱子,箱托在地震中砸坏了,她和以前自己过日子一样,找来砖头垫上。王树生把砖头扔到门外,拍拍手上的土,对一脸诧异的杨丽华道:“这是咱们俩的家了,不能再凑合了!”他用下班时间,打好一对箱托。看着箱子安稳地搁在上面,杨丽华从后面抱着他,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树生背上。 平静下来后,杨丽华拉他坐下: “树生,咱们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王树生当然同意,虽然不知道丽华要说啥。杨丽华道:“一是呢,咱们夫妻间要坦诚相见,有一说一,不能有事掖着藏着;二呢,咱俩都有工资,以后开支钱放一块,谁花谁拿,花钱要记账,写明白去向;第三件事,我婆婆年轻守寡,拉扯大儿子很不容易。虽然有退休金,可从前我们每月都给她十块钱,我想咱们结婚后继续给。咱妈这边也一样,你看中吗?” 到底是当会计的,啥事都想得这么周到,王树生只有点头的份:“中,逢年过节礼拜天的,咱们带孩子一块去看老人家,别让她感觉孤单。” 他又说:“我加上一条:咱们一块照顾我岳父和小诚。老人身体不好,小诚你也看到了,腿有残疾,地震后一直是我照顾着他们。” “那是自然。”杨丽华说,“你是姑爷,我以后就是闺女了,咱们一块照顾好他们。” 地震后结合的夫妻,拉了个结婚证就住到一起,所有程序都免了。新婚之夜,杨丽华哄睡了女儿,然后脱了外套躺在孩子旁边,拉灭了电灯。黑暗里,她说:“树生,你理解我,一时有些适应不了,今晚……” 王树生道:“我也一样,忙了一天,有些累,睡吧。” 新婚之夜,中间隔着孩子,两人睁着眼睛想着心事。远处,传来铲车的 轰鸣声和汽车的喇叭声,建筑工人正在连夜清运着地震废墟,规划好的新城即将开始重建。 第二天一大早,王树生醒来,看见杨丽华正在旁边搭着小床。他睡眼惺忪问媳妇在干什么,杨丽华说:“今天起,让她在这儿睡,总不能老在咱们中间当第三者呀。” 王树生笑了。 姐夫这么快结婚,有些出乎林智诚意料。之前,王树生倒是征求过他意见,他没反对。杨丽华人不错,可与他心目中的替补“姐姐”相比,还是有差距的。林智诚跟小冯说起这事,多少带点遗憾。他找出张红纸来,把刚从银行取出的钱包好,准备给姐夫送过去。冯红对着小镜子修着眉:“你这点家底全取出来,以后不过了?”林智诚抖落着一沓钱:“钱算什么,没有姐夫,就没有我,这份感情是多少钱都买不回来的。”冯红冲自己挎包努努嘴:“我这月刚开支,一块拿过去吧。” 三百块不是个小数目,杨丽华执意不收。林智诚急了,冲王树生扬扬手里红包,姐夫,你接着!王树生只好先收下。林智诚走后,杨丽华左思右想觉得不合适,跟树生商量:“小诚又要治病,又要攒钱娶媳妇,花钱用项多着呢,咱们不能要他的钱。” “你不知道他个性,送回去就是打他脸了。我想好了,咱们先替他存上,以后凑个整儿,给他结婚用。”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却也 舒心快乐。王树生下班到家,媳妇已准备好饭菜,他吃现成的。闲下来,他爱抱着闺女四处转转,婷婷已经两岁了,可他还是舍不得撒手。成排的石头房不复存在,工人新村简易房稀疏错落,中间点缀着野花野草,倒颇有几分乡村景致,成了爷俩的快乐天堂。 春天来了,向阳地方长出蕨类植物,随后是苦荬菜,蒲公英,黄花灼灼。到了夏天,是一丛丛疯长的草茉莉,粉的,白的,黄的,紫的。密匝匝的蛐蛐草,伏地的蒺藜狗子,半人高的灰灰菜。燕子穿梭觅食,成群的蚂螂来回飞着……王树生想着小时的歌谣:“蚂螂蚂螂过河来,知了知了摔锣来……”边哼着,边摇着女儿。婷婷在怀里睡着了,长睫毛覆盖着眼睑,小小的鼻翼轻轻吸动。他心里涌动着一股温情。 街坊们遇见,这个夸孩子乖,那个夸孩子俊,王树生带着一脸骄傲抱婷婷回家。妈正等在门口,她悄声问儿子:“你们结婚也小半年了,去医院检查没有,丽华有喜了吗?” 王树生脸一红:“妈,现在大刚和婷婷都在身边,都小,成天就累你一个人。我和丽华商量好了,先不要孩子,等他俩大些再说。” “别介,趁我还能走动,还能带孩子,还是要个吧。我累点没啥,没有亲孙子才叫难受。婷婷是很乖,可是个女孩,又是丽华带过来的——妈多想看到你有个亲骨 肉啊。” 这时婷婷醒了,树生亲了一下她的小脸蛋:“这就是亲骨肉,婷婷,叫奶奶。”孩子叫着奶奶,张着小手让她抱,刘兰芝抱了过去。王树生说我去看看小诚,转身走了。 这孩子,刘兰芝唠叨着,抱婷婷进了院子。屋里,儿媳妇正踩动踏板,缝纫机哒哒哒响着,轧着女儿的小衣服。刘兰芝站一旁想起件事,迟疑了一下才问:“丽华,你看树生对婷婷咋样?” 杨丽华歇下,过来抱过女儿:“没挑,孩子吃喝穿戴比我想得都周到,他一下班不管多累,都要抱抱孩子。” 刘兰芝坐在床边:“你看是这样,你和树生虽说是后结合的,可我知道你俩感情很好。树生把婷婷当亲闺女,我也把她看成亲孙女。可千好万好,孩子这个姓氏是个问题,你看是不是该想想法子?” 既然开始新的生活,杨丽华何尝没想过要给女儿改姓。可婆婆每次见到婷婷都眼泪汪汪的,想起地震没了的大儿子。她怕提这事刺激婆婆。刘兰芝拍了一下大腿:“丽华呀,不是妈心狠自私,这道疤再疼早晚也得揭。你想想,孩子一天天大了,以后要是问起她为啥不姓王而姓苏,咱们咋回答,咋跟孩子解释啊?” 几天后杨丽华去看婆婆,吞吞吐吐说出这层意思,丁庠玉脸登时撂下来:“孩子她爸没了,你还年轻,要再走一家,我不说啥。婚姻上,你有你的自由 。可孩子这个姓氏,就是对她亲爸的纪念,要改我坚决不同意。我问你,现在婷婷连姓氏都要改了,还是不是我老苏家孩子?” 树生知道后,安慰媳妇:“姓氏不就是一个符号嘛,孩子跟我亲就行,姓王不姓王又有啥关系。以后不许提这事了,有时间多带孩子过去,陪老太太开开心,解解闷。我妈的话,你就这耳朵进那耳朵出,别搁心上。她要是再坚持,我去做工作。” 到了周末,两口子抱着孩子去看望丁庠玉。老太太自然没有好脸色,可面对孩子一口一个奶奶地叫,最终忍不住放下架子,一把搂着孩子掉了泪:“我的大孙女,谁也夺不走你!” 王树生和杨丽华对视一下,都说爱是自私排他的,这话真不假。 一个月后的一天,王树生拿着托人从北京捎来的点心去看丁庠玉。老太太又念叨起大孙女怎么没来,王树生说婷婷有些感冒。丁庠玉忙问吃没吃药,打没打针,边找衣服要去看看。王树生拦着她说没事,又拿出女儿在照相馆新照的相片。丁庠玉一看,连说孩子瘦了,王树生道:“妈,你再仔细看看,婷婷比上回来胖了呢。” “孩子又不在我身边,我咋知道是胖了还是瘦了?”丁庠玉说着,找出花镜来捏着照片细细端详。 “我们寻思你老身体不好,怕孩子在身边累着,先让我妈带着孩子。你要喜欢,不嫌磨人,一个月 搁你这几天如何?” 老太太笑了起来,敢情!沉了沉,她说:“要真是这么着,婷婷的姓你们爱改就改吧,我是怕孩子越走越远。” 这样,苏婷就改名为王婷。 孩子一天比一天地长大,到上幼儿园年龄了,刘兰芝还搂在怀里不撒手。这天王树生回家,看见婷婷手上有两道伤痕,忙问怎么回事。原来孩子跟猫戏耍,被挠了一爪子。王树生一皱眉:“这东西不能在家养了,今儿挠人,明儿咬人怎么办,听说还能传染狂犬病呢。” 杨丽华嘘了一声,指指正在姥姥屋嘴对嘴喂猫的外甥。王树生明白她的意思,不言语了。 大刚跟猫简直是形影不离,连睡觉都搂着。王树生没结婚那阵跟外甥一床,有时夜里一翻身,毛绒绒、肉呼呼的,吓一跳。这倒罢了,可小猫每到发情期,就乱挠乱咬,嗷嗷叫得瘆人,还四处疯跑,连带着娃娃跟着到处找猫,喘着粗气看了让人心疼。有回,孩子把猫装书包带到了学校,弄得王树生一块挨老师数落,批评他这个当舅的管教不严。因为养猫,他没少跟外甥置气,可妈却有一套说辞为外孙子辩解:“这猫哇,跟别的动物可是不一样。老辈子人说,它一落生,就能在人间找到一个仆人,没准咱家大刚就是这个猫的仆人呢。” 现在望着女儿小手上的抓痕,王树生终于下决心处理掉这只猫。趁外甥上学,他找 个纸箱子把猫装了进去。怕闷死,又在箱子上挖了几个洞,然后抱起出了家门。一路上,他跟在纸箱里抓挠的猫咪说着话:“咪咪,在这家你也有些日子了,我跟你也不是没有感情……” 这倒是心里话。他想到天天下班进家,小猫在他裤腿上蹭着,摇着尾巴喵喵叫着撒娇的场景;想起小猫钻在自己怀里,摸两下喉咙里便呼噜呼噜发出声响的惬意样子;想着母亲盘腿坐在床上絮着被褥,小猫仰躺在一边,露着白肚皮,蜷着四爪晒太阳的可爱表情,王树生有点留恋。可是一想到女儿白嫩小手上两道血渍,脚步又走得飞快。在胡同口,他把纸箱打开,搁在草丛中转身就走。 “好在是夏天,到处有吃食儿,不会饿死你的。”他像是对猫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大刚放学,没见到咪咪慌了神,一个劲儿埋怨姥姥。刘兰芝可怜巴巴,把过失都揽到自己头上:“都怪我,忘关门了。后晌还叫着,咋一转眼就没了?”大刚气哼哼的:“整天在家,一个大活人看不住一只猫!”王树生拿出舅舅的威严,喝道:“你再喊,是一只猫重要,还是姥姥身体重要?成天就知道招猫斗狗,不好好学习,老师找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大刚掼下书包,冲舅舅嚷起来:“你甭转移话题,没准是你讨厌咪咪给扔了,哼!” 杨丽华赶紧过来打和,说你舅怎么会 那么狠心。婷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撇撇嘴哭了。王树生急了,一把抱过王婷,把女儿的手伸给大刚:“你平时一口一个妹妹、一个婷婷的叫,心疼得不得了。你看看,你那只猫办的好事!”说完,他气急败坏坐下,冲外甥道:“是我把猫扔了,人总比一只动物重要!” 一家人面面相觑,大刚扭头跑出了家门。 天黑了,大刚还没回家。王树生后悔自己的冲动,骑车子围着工人新村找了两圈,又到火车站、汽车站,还是没找到外甥。刘兰芝哭得眼泡红肿,一见儿子只身而归,泪又下来了:“大刚真有个三长两短,咋跟你地下的姐姐、姐夫交代……” “妈,我肠子都悔青了,你就别说了!” 怕婆婆急出个好歹来,杨丽华一直守在旁边。她不敢插言,毕竟这事因自己女儿引起。后半夜了,爱国、卫东、小诚陆续回来,都没见大刚影子。刘兰芝往外轰赶着他们:“都去,再找找!丽华,你也去找,别守着我,我死不了。外孙没了,我也不活了!” 大家都出去了。看女儿睡得很香甜,杨丽华把枕头挡在床边,以防孩子滚下来,找件衣服穿上,打着手电出门找大刚。走没多远,借着朦胧的天光,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背着个孩子迎面走来。 第四章2 杨丽华不认识毕成,但她缝过外甥的衣裤,认识孩子的装束。她忙上前,果然是大刚。孩 子跑出家门,没处可去,就近爬上一棵大树。盘坐在树杈上,听着大人们焦急地呼喊他的名字,有种报复的快意。慢慢地困劲儿上来了,就倚着树杈睡着了。天快亮时,他被冻醒,肚子饿得咕咕叫。从树上下来,眼前一黑,歪倒在地上,被在外头游荡了一宿的毕成发现背回来。 杨丽华连哄带劝,大刚总算答应回家,从毕成背上出溜下来。“中啦。”毕成如释重负,揉着肩膀:“这孩子死沉死沉的,幸亏玉皇大帝帮着背了一路。你是大刚舅妈,就是树生媳妇喽,你不是死了吗,啥时又活过来啦?” 毕成一只脚趿拉着鞋子,一只脚光着。杨丽华看出他精神不太正常,不过人家把外甥找回来,她心存感激,真心实意地说:“你也没吃饭吧,一块儿到家里吃点东西?” 毕成也不客气,拉起大刚就走,杨丽华小跑着才能撵上。看到外孙毫发无损回来,刘兰芝鼻涕一把泪一把搂在一块。王树生把找回的小猫抱给外甥看,大刚饭也不顾吃了,抱着小猫亲了又亲。毕成狼吞虎咽地吃着,唔鲁唔鲁说:“猫是老虎的老师,回头让它教你上树,你就不会掉下来了。” 天亮了,正在团里排戏的林兆瑞赶回来,看孩子平安无事,才放了心。见到林兆瑞,毕成哆嗦一下,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叫了声老林就嗷嗷哭起来。林兆瑞一阵难受,他知道毕成 又想起了过去,想起震后毒辣辣的太阳,血腥和尸臭。那场灾难对这位老街坊打击实在太大了,失去亲人的折磨,使原本就脆弱的毕成彻底垮了。 陶瓷厂恢复生产后,叫毕成去上班,头一天就发现他精神不太正常。他拔掉狼毫笔上的毛,用笔杆沾颜料在瓷器上涂抹。涂满一个杯子,叭,摔地上一个。又涂一个杯子,叭,又摔一个。主任过来喝住他,毕成头也不抬:“好了,四大美人画好了,拿去烧吧!” 厂里正跟医院联系要把毕成送过去,老毕却偷偷跑出来,在外面流浪了好几天。林兆瑞和刘兰芝商量:“老嫂子,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毕成这样子要是没人管,没准有一天会冻死街头。要不这样,让他先住在我那儿,回头我跟厂里联系,送他去治病。你平日给他做口饭吃。” 刘兰芝想了想,树生一家三口挤一屋子,自己跟大刚住一块,实在没地方再收留一个人,就说:“中,都是老街坊了,远亲还不如近邻呢。看看他被褥衣服的,缺啥短啥,我们来做。” 饭后,杨丽华烧了壶开水给毕成洗脸,王树生找出工具给他理发刮胡子。毕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愣地问:“这么精神的小伙儿是谁,工人新村没见过呀?”杨丽华开心地笑了。一旁的大刚,突然觉得舅妈比以前好看了许多。 杨丽华承担起所有的家务,包括林家和毕 成的浆洗缝纫。当会计的她精打细算安排伙食,照顾到每个人的口味。两家人都觉得自从杨丽华进门,家里一切都有了条理。 中秋节这天,王树生厂子分梨。他洗净削皮,切了一半给媳妇:“你尝尝,京白梨挺水灵,挺甜的。”杨丽华没接。王树生不解,说这梨润燥、化痰,大家都吃了,连毕叔都吃了一个呢。 “树生,你知道吗,分梨的寓意就是分离。以前跟婷婷爸就曾分过梨吃,当时我还不以为然。现在我信了——我可不要跟你分梨(离)了!”杨丽华一脸认真地说。 阳光从屋顶排风扇口射进来,几束光柱中,飞舞着细微的尘埃。三台大洗衣机轰轰作响,淹没了一切声音,机器戛然而止时,又死一般寂静。可没过几分钟,就被妇女们说笑声打破,十来个已婚妇女就像一池塘蛤蟆一样聒噪。每到这时候,林智诚就会烦躁不安,恨不得捂上耳朵逃得远远的。可他必须装出若无其事,脸上不能带出一点厌烦神态。这是他残疾后的第二份工作,他不想再失去了。 地震后,厂里照顾安排他到食堂负责兑换饭票。后来因为跟厂长外甥、棒材车间的二顺打架,这份清闲差事弄丢了。林智诚十分留恋那段自由时光。那时,他一周只上两个全天,一间小屋子给他提供了一处宁静的港湾。他很少与工友们交流,就连一个食堂的刘爱国话也 不多。隔着小窗口,在钱和饭票的交换中,他想跟熟悉的人说句话就说句。不想说时,顶多在递上饭票时说上一个字:给。对这个少言寡语的年轻人,厂里有着各种猜测和议论。认识的人都说:他变了,不再是地震前的那个有说有笑、多才多艺的工会干部了。 洗衣工们大多是随丈夫进城,震后又沾光上了班的农村妇女,眼界不比一个村子或一个洗衣房更大。林智诚的到来让她们非常稀罕,好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过来。最后她们一致认为:这一条半的残腿,跟那张英俊的面孔,实在太不般配了。她们惋惜地咂着嘴。后来,不知从哪打听到小林还没对象,大家一下子来了精神头。组长李姐像是无意的随口问:“小林,你那个……还能起来吧?” 林智诚一时没明白啥意思,女人们嘻嘻笑起来。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已婚妇女,平时说话还带“把儿”呢,更何况当着一个残疾人——严格说来,白净面孔的林智诚在她们眼里,根本不算真正爷们儿。 有人起哄:“组长,别这么直接好嘛,人家还是童男子呢。”李姐满不在乎,又往他裆里一指:“小林,你那个东西没有残疾吧?” 林智诚臊红了脸,急得直摇头。 李姐干脆得很:“好,腿脚有毛病不算毛病,只要不像瘫子一样,那个没问题就成。小林你放心,大姐们帮你找个女人。” 这 下,班组里的女人有了事干,这个介绍腿脚有毛病的姑娘,那个介绍刚刚丧偶的小媳妇。李姐呢,重点介绍自己侄女李英,高中毕业,虽在街道瓶盖厂上班,属于大集体,可是个健全人,洗涮做饭能照顾你。林智诚的自尊每天都处于崩溃边缘,回来说起这些,冯红听了哧哧笑,后来一见他就拿这个打趣:“今天又介绍个什么样的?” 碍于大家的好心和热心,林智诚忍了。他耳边老响着刘爱国的叮嘱:“你要忍口气,低低头,服个软,不会到这份上。二顺那个混球,仰仗他舅撑腰在厂子里平趟,你跟他争兢能有你的香应?要不是你姐夫出面,求人弄脸的,你不要说去洗衣房,恐怕连饭碗都砸了,厂子非开除你不可。小诚啊,要学会适应环境!” 林智诚知道,组里的女人们只是俗气,没有坏心眼。他要在这里待下去,就要学会和她们打交道,适应她们语言和思维方式。可在介绍对象这事上,他还是找出种种理由拒绝,哪怕是应付或搪塞,他都做不到。他觉得,如果自己跟别的女人见面,是对冯红的背叛。 李姐不高兴了:“小林,我侄女对你挺上心,老追着我问啥时见面。不管你心甜不心甜,见一面总不算过分要求吧?” 话赶到这儿,林智诚只好实话实说,承认自己有对象了。李姐不信,非让他拿出证据。冯红觉得好玩,给 了林智诚一张舞台照。 礼拜五下午,洗衣机刚刚停歇下来,大家放下手中活计喘口气当儿,林智诚拿出照片给大家看。李姐先嚷了起来:“哟,小林,你这不是拿大姐们开涮嘛。这是你对象?我还没老到眼花,认识这是李铁梅!” “这就是我对象!从前在京剧团演李铁梅,只是地震后不怎么上台了。” 组里人都围拢过来,传看着照片,将信将疑。李姐看着他:“小林,你艳福不浅啊,搞个这么漂亮的对象,怪不得对我侄女连掸都不掸一下。”林智诚傻呵呵地笑着。李姐突然有些不高兴,轰赶着大家:“都围在这儿干啥,干活去,干活去!” 一会儿,林智诚有了尿意。腿残疾后,方便变成了最不方便的事情。而在洗衣房,更是让他犯怵,组里就他一个男的,就一个有门没插销的破厕所。妇女们方便时不关门,已经形成习惯,他一来大家都别扭。他在厕所附近踅摸一阵,咳嗽两声,判断没人,才架柺上了台阶,战战兢兢,背顶着门,提着裤子,不时还要提防着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尿憋好久了,他刚痛快淋漓撒出来,就听见李姐声音从外面清晰地传进来:“看小林人不错,好心把我侄女介绍给他,谁想热脸贴在冷屁股上,原来人家早有对象了。”一个女人劝道:“组长,你也别生气,谁知道真的假的。就算真有这回事,用不 了多长时间也会蹬了他。这么俊,又是唱戏的,咋会看上一个瘸子?到那时,小林还不上赶着求你?”李姐哼了一声:“但愿吧。” 林智诚手一哆嗦,尿都淋到了裤腿上。 他阴沉着脸,叠着刚刚烘干的工作服。震后好长一段时间,他的世界是灰色的,多亏有姐夫的照顾,有冯红的不弃不离,让他觉出世间还有真情在。可他毕竟残疾了,对爱情没了从前的自信。他正胡思乱想,李姐凑过来跟他一块叠着衣服: “小林呐,不是姐挑唆你跟对象关系,说句不好听的话,搞文艺的靠不住。当初你姐夫在部队当排长时,迷上文工团一个女兵,还闹着跟我吹呢。结果咋样?人家说蹬了就蹬了他,看上了一个营长。这种人啊,说好听的叫爱攀高枝,说不好听的叫水性杨花,谈谈朋友处处对象玩玩中,要结婚正经过日子还得咱们这样的人。我侄女的事,你搁心上再想想,也不要你一时半会儿拿主意。” 这一天林智诚的心情真是糟透了。下班赶到公交车站,汽车刚刚发动,他紧赶慢赶,喊了好几声,车子才慢吞吞停下。到站下车,他架拐走得很慢,平时十多分钟的路走了足有半个小时。这时,听到后面一串车铃声。一回头,见冯红轻盈地从一男的车后座上蹦下来,朝对方摆摆手,一扭屁股走过来。他停下等着她,努力压着火。冯红低头走 路,嘴角漾着一丝笑,一抬头看着满脸怒气的林智诚,吓了一跳。林智诚道:“哟,坐上二等了,成天有人接送,难怪这么眉飞色舞。” 冯红打了他一下:“什么呀,团里小张下班遇上了,顺道捎一截。看你这针鼻儿大心眼!” “看他娘们唧唧的我就长气,谁知道他窝藏什么狼子野心。” 看见小诚眼里嫉妒的火苗,冯红又气又乐:“看你,好像面对不共戴天阶级敌人。手里要有刀,还不杀了人家呀?” “那没准!”林智诚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 “好了,好了,以后我自己骑车还不行?”冯红看这么说下去又要掐起来,便做出一副和解的姿态,手伸过来:“来,看你怪累的,我搀着你走。” 王卫东把柱子弄进了城,安排到城建技校搞行政,后来又先斩后奏,没跟家里打声招呼就拉了结婚证。林智诚知道后连连摇头:卫东这步棋,走得臭,终身大事咋能这么草率任性? 不过,这也让他联想到自己:跟小冯搞这么长时间对象了,是不是也该有个结果了? 冯红晚上要过来,林智诚跟李姐请假早走会儿,路上买了些花生瓜子回家。王家院子门口,杨丽华正在贴春联。一看清秀的赵体,林智诚就知道春联是爸写的。杨丽华看到他,忙招呼过年带小冯一块来家吃饺子。林智诚笑道:“好哇,小冯馋了好久了,我姐夫和馅儿的饺子 ,就是比别处香。” 杨丽华又问起毕成近况。林智诚告诉她毕成住院后病好了不少,脑子也清醒了。两人正聊着,什么地方喇叭里传来一阵歌声:“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这是电影《甜蜜的事业》的主题歌。正拿出另一副春联,往背面抹浆糊的杨丽华,停顿了一下。他们这茬人,只知道处朋友、搞对象,在她心目中,爱情这个词和夫妻间的私密举动一样,总有些羞于见人。像是自言自语,她说:“现在真是的,什么歌都敢唱。”“改革开放了嘛。”林智诚附和道。这歌甜脆、悦耳,倒不难听,冯红没事儿就哼哼,歌词他都快倒背如流了。 正说着,大刚拉着婷婷,穿着簇新的衣服跑出院子。杨丽华叮嘱他们离放二踢脚的远点。大刚说舅妈你放心,我们上林姥爷家看电视。两人看到林智诚,一个叫舅舅,一个叫叔叔。林智诚领他俩进了院子。 林兆瑞买了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这在整个工人新村是头一份。他在家时,每天都招惹来一大帮人。他好热闹,看着一屋子的老人孩子,总是乐呵呵的,有时还要奉送茶水、瓜子。当爹的是高兴了,儿子却气哼哼的:小院失去了往日宁静,连小冯都不好意思晚上来了。为这儿,林智诚唠叨了好几回。 这时辰爸还 没回来,看来又要在团里熬夜了。林智诚想着,把电视给孩子打开,拿了花生瓜子让他们吃,转身架柺进了自己屋子。真累呀,他长出口气,把身子放倒在床上。望着糊满报纸的顶棚,他想起请假时李姐那眼神,提醒他的话。这帮老娘们,头发长见识短,总认为他和冯红不大可能,会上当受骗。看来只有拉了结婚证,她们才肯相信。可结婚那么容易吗,之前他不是没念叨过,冯红一听就摇头,一百个不情愿,说时机不成熟,家里也不会同意。看他一脸沮丧,冯红便偎过来,话里透着温存:“结婚就是个形式,咱俩感情好,不需要什么来证明。人家身子都给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话是这么说,林智诚还是心事重重。人啊,越是珍惜的,越怕会失去,随着时间推移,林智诚对这份情感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不行,今天一定要跟她好好谈谈。”他打定主意。 天渐渐黑下来,林智诚坐起来拉开灯,目光停留在冯红的棕色牛皮旅行箱上。单身宿舍年前打扫卫生,小冯把东西临时搬到他这里。鬼使神差,林智诚拽过箱子,双手摁下两边弹簧扣子,咔吧一声打开锁。里面除了日常换洗的衣服,还有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绛红色喇叭裤。他愣了一下。 “还真臭美呀!”冯红进门时,林智诚把喇叭裤扔到她面前,脸上像挂了一层霜。 冯 红爱美,身材又好,赶时髦买了条喇叭裤,可又不敢当他面穿。见林智诚发现这个秘密,她脸有些红:“人家喜欢就买了嘛,又没说一定要穿出去。” “喜欢?你出去看看,穿喇叭裤的,戴蛤蟆镜的,都是些啥人,流里流气,不三不四!” “谁说的?团里就有不少人穿,就是好看,显身材。” 胃里有些酸水往上泛,林智诚强咽了下去。地震前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不光在身体上,也在他心理上留下一道疤痕。要不是那晚冯红穿件颜色鲜亮,衬托出婀娜身材的印花的确良上衣,又怎么会招惹来两个小流氓,惹出那么大麻烦。现在,他能想象出,这条喇叭裤穿在冯红身上啥样子。紧裹着屁股,紧包着大腿,喇叭状裤腿飘飘摆摆,一走一阵风,肯定又会勾来男人贪婪的目光。 “跟谁显身材呢?显身材给谁看呢?不要跟我说跟人家飞眼,是显你眼睛大,打情骂俏,显你有表演天赋。”他阴阳怪气道。 冯红脸色由红转白,不定又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林智诚耳朵里:“别人这么糟践我还不够,你也这么说!” “怕人说,别做那事儿啊。你以为箱子有锁,我就不知道你臭美买条裤子。你以为剧团离我远,那点儿糟事烂事瞒得过我?”林智诚使劲抖落着裤子,抬高声调。 冯红火往上撞。从前,她在家里是个任性的丫头,就连父亲——全 家人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的老军人,她也敢顶撞。只有她说别人,何曾被别人这样奚落过。她喜欢林智诚,才和他睡在一块。既是给他吃个定心丸,证明对他的感情,也是跟家人赌气,越是反对的她偏要去做。可这么做,她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一层隐忧的,怕林智诚因此瞧不起她,说她轻薄;怕林智诚听风是雨,瞎琢磨。现在,林智诚一怒之下说的这番话,戳中她的肺管,冯红再也忍不住了:“林智诚,你太过分了!你不尊重人,把裤子给我!” “拿去,拿去吧!”林智诚歇斯底里,拿起剪子来刺刺啦啦地豁着裤腿。冯红过来就抢,争夺之间,划伤了手指。 “林智诚,你别后悔!”冯红捂着伤口,哭着跑了出去,险些撞在闻声出来的两个孩子身上。 简易房只有一层隔音很差的苇笆墙,两人的争吵,那边坐床上正在给婷婷做单衣的刘兰芝听得一清二楚。她想过来解劝,又感觉好像自己听年轻人的墙根,不太合适。不管吧,自己当长辈的,遇上这事撒手合眼不对劲儿。一着急,脚刚一沾地就软瘫在地上。她忙喊儿媳,杨丽华进屋吓了一跳,边搀起她边要送医院。 “我不碍事,”刘兰芝大口大口地喘着,“你找人去把小诚爸从剧团喊回来,我有话说!” 林兆瑞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看到刘兰芝坐在床上,丽华正给她捶着腿,这 才松了口气。坐在凳子上,他用毛巾擦着汗:“老嫂子,这么急火火叫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大事。” “亲家,这不是大事是啥?”刘兰芝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这可是咱家小诚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不当回事!” 一个“咱家小诚”,让林兆瑞听得心里暖融融的。他说:“你放心,我这就去找小诚算账去。” 刘兰芝忙拉住他:“你看你,跟我家老头子一样,暴脾气。这事儿啊,一个巴掌拍不响,也别太责怪小诚,先喝口热乎水,暖和暖和。” 林兆瑞喝了两口水,放下杯子:“唉,老嫂子,你是不知道,自打地震后,我就没冲小诚瞪过眼,发过脾气。他也老大不小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有些话呢不用我说,他该知道。” 这爷俩,地震后关系融洽了许多,刘兰芝都看在眼里。不过,该提醒的她还是要提醒:“亲家,俩孩子总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夜长梦多。你看,他们搞对象时间也不短了,不行就抓点紧,给俩孩子办了喜事吧。” “我看没那么简单。这样吧,还是让他们都冷静冷静,好好反省一下再说。咱们呢,还是管好自己吧。你腿脚没事吧?” 刘兰芝摇摇头,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两个年轻人。 林兆瑞又安慰了刘兰芝几句,才回到自家院里。每晚这钟点,电视台都会播放动画片《铁臂阿童木》。电视对孩子的吸引力比新 衣服、压岁钱更大,大刚和婷婷聚精会神看着。林智诚歪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屏幕。这小子,闹得鸡飞狗跳墙,他倒跟没事人一样。林兆瑞心里想。 儿子和小冯之间的隔膜,林兆瑞不是没有察觉到,之所以不像刘兰芝那样和稀泥,急着给他们完婚,是有他自己的想法。小诚自打从太原回来,开始还好些,后来却常常无端地发脾气,跟谁都没个好脸色。林兆瑞担心就算结婚,两人关系也不会像从前那么融洽了。 几天后,他跟儿子正儿八经地谈了一次话: “小诚,你也该正视现实了。像你这样的残疾人,唐城有很多,你到截瘫疗养院去看看,比你重的截瘫伤员是怎么生活的?他们从前身份各种各样,有工人,有干部,还有女兵,可现在只有一个身份:截瘫伤员。可他们自暴自弃了吗?没有!一边治疗,一边与命运抗争,有的写作,有的打球,有的唱歌。生活要继续,你要学会面对,不能整天怨天尤人。” 林智诚低着头,没吭声。“我说的话你倒是听见没有?”林兆瑞抬高声音。儿子这才嗯了一声。林兆瑞接着说: “生活确实对你很不公正,你委屈、愤懑,爸都能理解。可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生活不顺利,让别人,让关心你、爱你的人,陪你一同难过、受罪,那样就太自私了,对别人也太残忍了……” 在跟儿子讲这番道理时, 林兆瑞凭着一个导演敏锐的观察,已经觉察出小冯的激情在一点点消退。曾经热恋的对象,现在变得面目全非,这对于一个好强的姑娘来说,无疑是最失望和难以忍受的。他猜想,冯红之所以继续维持着两人关系,只是出于一个姑娘的面子和自尊。作为长辈,林兆瑞既不愿意两人现在就分道扬镳,给儿子伤口上撒盐,也不希望看到结婚后脾气秉性不和两人闹离婚的残酷结局。 第四章3 这些,他不能跟刘兰芝说。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够了,不能让老嫂子也背负这样的心理负担。 可刘兰芝放心不下,小诚就跟自己亲儿子一样,她不能看他媳妇跑了。第二天她一到居委会就给闺女打电话,让她去看看小冯。王卫东正忙着,电话里嗯啊地敷衍着,刘兰芝冲听筒嚷:“死丫头,你敢情结婚了,就不管别人。再不去,小诚就要打光棍了!” 王卫东只好把手边事搁下。在京剧团堆满道具的后台,她找到了冯红。听完卫东替小诚道歉的话,冯红摸着裹着绷带的手指,轻描淡写道:“他没错处,他做的都对,是我自找的。” 王卫东打了她一下:“咱俩谁跟谁?我知道你一肚子委屈,憋着多难受,说出来就好了。” 望着舞台上折跟斗打把式的演员,冯红眼神迷茫而空洞:“说什么,说他昨天把我新买的喇叭裤豁了?说他半年前把我最喜欢的尼龙袜剪了 ?” 王卫东恨恨地一跺脚:“他怎么这么小肚鸡肠,还算男人吗?回头我教训教训他,好歹我也是他姐。” “算了,反正我俩也这样了,老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王卫东想缓和一下气氛,便把话题岔开:“嘿,我听说你不想在剧团干了,正活动着想去局里。你知道吗,机关和剧团不一样。在剧团靠能耐吃饭,你有本事就挑大梁,可机关讲究论资排辈,加上人闲嘴杂,不少人没缝下蛆,爱嚼舌根子。你这么爱说爱笑,到机关可要收敛些。这方面,我吃过不少亏。” 冯红感激地看着卫东,点了点头。她不想提林智诚,可不跟卫东说她又实在没有可以倾吐的对象:“你不知道,以前跟他在一起,非常开心,什么话都说。现在不知为什么,我俩一说话就戗,为一点小事儿就抬杠拌嘴。卫东,你说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这话让王卫东产生共鸣:“其实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跟柱子也经常磕磕绊绊的……”她忽然停住,没有往下说。后台没暖气,两人丝丝地吸着气,来回跺着脚。沉默了一会儿,冯红忽然问卫东,这两年我变化是不是很大?王卫东摇摇头。不过,冯红确实比以前憔悴了很多,眼角甚至有两道细细鱼尾纹。冯红说:“我以前外向开朗,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藏着掖着,更不会看别人眼色。可跟小诚这 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变了,现在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的,掂量着他会不会反对。你不知道他有多敏感!” “我了解小诚,那是因为他怕失去你。” 冯红撸起袖子,露出青紫伤痕让卫东看:“我知道他很爱我,知道爱是自私的。可再怎么着,你不能无理取闹……卫东,有些事、有些话我不愿跟人说,你们眼里我们情投意合,可我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啊!” “这就是他不对了,这么耍浑,回头我骂他,让我哥好好收拾他。冯红,看小诚本质不坏份儿上,原谅他,他是让病磨的,才脾气这么玍古。” 冯红苦笑一下:“我原谅过他多少回了?个把月,他就折腾一回,事后痛哭流涕,赔礼道歉,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可过些日子,又重蹈覆辙。卫东,我现在很累,我是发贱、自找的,为什么非跟他腻在一块,家里、外头受夹板气?有时我想,究竟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吸引我,那个英俊、豪爽、阳光的林智诚,到底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让冯红迷茫,王卫东也回答不出来。她只知道,人是会变的,不光林智诚,也包括她的张存柱。 王卫东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妈,回来敷衍说小冯答应跟小诚继续处。她把自己的担心跟哥念叨:“小诚跟冯红两个扭枪别棒的,从前是离开一会儿就想,现在是碰到一块儿就掐。老这么闹下去,我真担心 有一天会生分了。” 王树生知道这些事自己不能左右,他也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像是回答妹妹,又像是安慰自己:“不会吧,小诚脾气是有些操蛋,可不至于为这两人真掰了吧?” 事实上,林智诚和冯红关系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对于这份感情,两人的担心和不安与日俱增。到这时候,林智诚不敢再奢望结婚,而冯红压根就不想这么匆匆把自己嫁出去。她这个年龄,在舞台上蹦跶不了几天了。她要趁年轻,找份安稳的工作,最好是坐办公室。从戏校到剧团,女人的本能让她知道自己的资本是什么,也模糊地知道女人结婚和不结婚不一样。不结婚,你是花丛中的骨朵,一笑一颦都有人欣赏,遇上为难着窄的事,撒个娇就能迎刃而解。而结了婚,就意味着你专属于一个男人了,要顾虑自己的言谈举止,顾虑自己的形象。因此,在自己将来没有着落之前,她断断不肯背负上婚姻的包袱。 春节过后,两人终于分手了。 车间里,热浪夹杂着粉尘扑面而来。今天要炼城市建设急需的三号钢,厂里的头头脑脑都惊动了。王树生在的炼钢小组开完了班前会,披挂整齐,一脸严肃。 整天和一千多度的钢水打交道,稍不留神,就会和死神撞个对脸。地震那会儿,钢水包坠落,在场工人连尸首都没找到,浇铸在钢渣中了。现在,老工人还拿这事 敲打上班嘻嘻哈哈,拿安全不当回事的小青工们。新生产线竣工时,厂长领着炉长们摸黑放了几挂鞭炮,专门摆上猪头祭祀,祈求生产平安顺利。现代化企业和封建迷信搞到一块,让王树生有点啼笑皆非。 人群中站着陈师傅,王树生的前任炉长。长时间钢水灼照,他伤了眼睛,见光落泪。这会儿,他戴着大墨镜,可树生仍能感觉到师傅镜片后面期待的目光。厂长讲了讲炼三号钢的意义,王树生交代完注意事项,看着小兄弟们:“陈师傅离开车间了,还记挂着这事,大过年的都没休息。有这么好的师傅,我们没理由不交上一份满意答卷。现在,全厂工人看着我们,唐城人看着我们,大家有没有信心啃下这块硬骨头?” “有!” “好,各就各位!” 炼钢炉前噪音很大,面对面说话都很难听清。但对这些整天在炉前鏖战的工人们来说,早已达成默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通晓其中含义。王树生环视着工友,心中涌动着一股热流。他是他们中的老大,技术上的大拿,可他比谁都清楚,炼钢这活计协作性很强,没有这些患难与共的好兄弟,没有他们帮衬,自己啥也不是。只有和他们在一起,他才像踩着坚实的大地,才对这份工作充满自信,才有使不完的力气。 点火开炉,调试设备,装铁用料……王树生眯着眼睛,透过蓝镜 ,紧盯着炉口火焰。节骨眼上,钢水的温度高了低了都不行,要始终控制在一千六百度左右。多年炉前的摸爬滚打,他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目测温度误差不超过五度,这是真正的硬功夫。 很快到了出钢的时刻,天车吊着钢水包,轰隆隆地开来。摇炉工强子把炉子轻轻前摇,一助手石柱打开炉膛,长勺伸进翻腾的钢水中取样。缭绕的青烟簇拥着白亮亮的钢水,王树生专注地观察着,不敢有丝毫懈怠。在自动化炼钢尚未普及的年代,一炉钢的成与败,完全决定于他这个炉长的准确判断。高温灼烤着他的脸,汗水刚刚渗出,就呲的一声蒸发了。 是时候了,他挥挥手。炉长这个潇洒的指挥动作,工友们再熟悉不过了,在他们眼中,此时的王树生不亚于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出钢口轰的一声打开,白热的钢水倾泻而出……成功了!大家欢呼着围拢了上来。王树生擦着汗,还没来得回应人们的祝贺,就被陈师傅当胸给了一拳:“我就说嘛,你小子到啥时候都是好样儿的!” 这时候,王树生觉得,炉前工是天底下最爷们儿的工作! 报喜的汽车开出了厂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朝工人新村的方向而去。王树生站在车间外目送着,他知道,妈此刻一定站在家门口,笑迎着由远而近的车辆。儿子为她争气,让她再次体验了劳模家属的荣耀和 骄傲。 人们渐渐散去,王树生揉着红肿酸涩的眼睛刚要去洗澡,听到有人叫他姐夫。原来是小冯,身上捂得严严实实,戴着白口罩。厂区烟尘弥漫,空气刺鼻干辣,王树生招呼她进屋里暖和暖和,有话慢慢说。冯红没动,摘下了口罩,鼻头红红的,两眼红肿,声音却很平静:“我跟小诚掰了!” 王树生心里咯噔一下子。冷风吹过来,夹杂着沙粒和铁屑,他整个人像被冻僵,连话都说不出来。 冯红把一个信封交给他:“谢谢你跟姐,以后小诚你们就多费心了,这一百元钱给他将来……”冯红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她戴上口罩,一扭身跑了。 王树生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去洗衣房找林智诚。李姐正没好气,见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小林怎么搞的,一天没来上班,连个假也不请,真是没王法了!” 王树生心说不好,撒腿就往存车棚跑。半道遇上刘爱国,他一把拉上他,两人急忙忙蹬着车子回家,却看到林家紧锁的大门。小诚会去哪里呢?王树生和刘爱国面面相觑。南大洼!王树生突然想起一个地方。 一望无际的冰面,亮银一样,四周是枯黄的芦苇。这时节连鸟雀都鲜见,只有寒风在肆虐着。林智诚站在震前和王树生一块攀爬的那棵老槐树下。老树根须裸露,已经倾斜,他腋下架着柺,把绳头系在了树杈上。此时,他万 念俱灭。身体的残疾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他不是没有预想过生活的艰难,可是却没料到这样的结局。冯红走了,这个给了他美好的初恋,给了他一切的姑娘走了。是自己的疑神疑鬼,无端责骂逼走了她,是他自己亲手埋葬了这段感情。 抬头望去,头顶是铅灰色的低垂的阴云,枯树枝在寒风中摇摆着。就在这棵树上,他曾经和王树生比赛攀爬。绿叶婆娑中,他有预谋地对未来的姐夫动了粗,打的王树生鼻子流了血。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自己一度抱有成见,竭力阻挠姐姐嫁给他的男人,在姐姐死后,竟成为自己生命中的守护神。 “姐夫,爸,王大妈,卫东,对不起了,我走了!”他嘴里念叨着,脑袋伸向他亲手打好的绳子套。可就在这时,双柺因为失去支撑,滑了出去,他摔倒在地。 当王树生和刘爱国拨开芦苇赶到时,林智诚正坐在冻土坷垃上,望着树杈上绳子运气。绳子套在空中荡来荡去,像是在嘲笑他的不中用。妈的,连死都不顺当,林智诚叨咕着,他大老远来这里,就是想找个没人地方死得痛快些。他抓过木柺,扶着树干重新站立起来。王树生看到这一幕,腿一软跌倒在地。刘爱国抢先一步,当胸给林智诚一拳:“你小子咋干这傻事啊!” 林智诚一晃悠,爱国就势抱住了他。林智诚挣脱着:“放开我!地震 你救我干啥,与其让我少条腿活在世上受罪,还不如当初留个全尸,让我痛痛快快去死!” “你死吧!”刘爱国松开林智诚,摘下绳子套砸到他脸上,“给,死还不容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费心巴力救你!” 王树生站起来,看着两人气喘吁吁地对峙着,一阵心酸。他转身离开,一会儿抱来一捆柴草,划根火柴点着。“过来,烤烤火!”他语气平和地冲着林智诚说,然后把棉帽子摘下来,搁地上,示意他坐上面。 林智诚只好坐下。王树生手拢着火苗,一脸严肃:“小诚啊,我给你说说我对死亡的认识吧。舅说的没错,死还不容易,你看看周围,那些震亡的人,差不多都埋在了这一片,你能看得出来一点痕迹吗?他们当初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有咱们的亲人、朋友、街坊、工友,可地球一哆嗦,鲜活的生命转瞬间说没就没了!” 林智诚看着他,一语不发。 “我还要告诉你。”王树生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的响声特别大,“在地震废墟里,在几乎绝望中,我为什么选择活下来。没有水,没有光,没一点生气,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在地狱边缘,死亡最容易接近,只要我稍一放弃,我就轻轻松松陪你姐姐走了。可我为什么放弃快乐的死,追求痛苦的生?为什么要忍受着感情熬煎,忍受着孤独折磨,要吃牲口都不肯吃的东西活下 来?两个字——责任!我要完成你姐姐托付的事情。小诚,既然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既然天灾没有毁灭我们的肉体,那我们就要让自己的灵魂强大起来。我们要活着,承担起自己的那份责任,往小里说是对亲人、家庭负责,往大里说是对社会、对国家负责!” “是啊,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才会觉出生命的宝贵。”刘爱国还是第一次听王树生说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唏嘘感叹着。 火苗的热量从手掌传递开来,林智诚周身逐渐暖和起来。他撑着双柺站起:“你们放心好了,我要是再干傻事,我他妈不是人!” 王树生也起来,拍拍他肩膀:“哎,这才是个男子汉,才是我认识的小诚!” 林智诚和往常一样去上班,刘爱国却添了心病。作为食堂主任,在小诚调走这件事上,他没帮上啥忙,总觉得有些歉疚。现在,小诚对象黄了,又寻死觅活的,自己作为长辈有义务给他找个女人。林智诚心灰意懒,不再对爱情抱希望,也就由着爱国去操持。刘爱国碰着熟人就打听,有未婚女青年没有。终于他遇到洗衣房的李姐,她还在为侄女的事烦心。得知刘爱国是小林老舅,李姐笑了,一拍巴掌:这下双保险了!于是,林智诚和李英搞起了对象。 李英比林智诚小一岁,眼睛鼓鼓着,个头不高,粗腿壮腰,走路挟风带响,说话像打机关枪 。头回见面,就直愣愣地问林智诚攒了多少钱。林智诚一愣,可还是如实告诉了她。李英又提出个要求:结婚后,她管钱。林智诚这时已经认命,什么条件都答应她。 两人搞了几个月对象,开始筹备结婚。这时,社会上开始流行“四转一响”,一响是黑白电视,四转就是比从前三转: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多了个电风扇。李英说她夏天怕热,没电风扇不行。王树生看小诚为难,说他想想办法。他四处托人,总算赶在天热前,把一台钻石牌电风扇搬回家。拆开纸箱,插上电源,大刚正好放学回来,他凑过来,眯着眼享受着阵阵凉风,大发感慨:“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冯姨那么好,我小诚舅处处给人家气受。现在这李英,哪点跟得上冯姨,小诚舅却把她当宝,低眉顺眼,我瞅着就窝囊。” 王树生呵斥外甥:“胡说,小毛孩子懂什么!” 刘兰芝忍不住附和:“我大外孙说的在理。矬老婆高声,这李英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儿,现在不立点牙咒,降服住她,小诚早晚妻管严。” “妈,小诚搞这个对象容易吗,咱们都多担待点,少说几句吧。”王树生说。 李英不管简易房搁下搁不下,坚持全套家具一件不能少。林智诚回家说起这些,愁得直嘬牙花子。爱国不解:“现在姑娘都咋啦,个个狮子大开口,从前三十六条腿儿,现在五十四 条腿儿,根本不为婆家着想。嘿,今天我在报上看到幅漫画,画着一条蜈蚣向一位姑娘求婚,说嫁给我吧,我腿儿多!” 大家都笑起来,林智诚咧咧嘴,他笑不出来。李英要求是过分些,可谁让自己少条腿呢,如果家具腿再凑不齐,李英绝无通融余地。 王树生看出他的苦恼,忙打圆场:“人家要家具,也是为了正经过日子。没关系,我和木匠一块打,两人干活总比一个人快。” 他重拾木匠手艺,像当初自己筹备结婚一样,下班就和木匠一起打家具。王树生耳朵上夹根木工铅笔,在充斥着油漆、胶水味道的屋子,又锯又刨又凿,忙得不可开交。天傍黑木匠走后,林智诚招呼姐夫歇会儿,给他点着烟:“姐夫,你猜我今儿在街上遇到谁了——丁媛!” 王树生拿烟的手一抖:“她……还好吗?” “她毕业到妇幼医院了,现在是大夫。她跟我问起你,看来她还很关心你。” “你怎么说?” “我说你挺好的,全家人都想她。她比从前瘦了,要不,你有时间去看看她?” “不啦。”王树生吐出一大口烟,看着渐渐消散的烟雾,“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哎,别跟丽华说这些。这是我唯一瞒着她的事,也不知为啥,觉得她不知道更好。有些东西呀,你越解释越复杂。” 林智诚本打算“七一”结婚,可喜日子一天天近了,李英却因他没 买电视机生气,好几天不照面。刘爱国心里有些打鼓,催小诚问个准话:“这喜日子要是定下来,就得操持摆桌了。你倒是问问你对象,‘七一’行不行,别到时候变卦白忙活了。” 林智诚找到永红瓶盖厂,拿出费劲巴力找来的华侨票让李英看,赔着小心:“你看,票儿都有了,只是现在电视机紧俏,哪儿都没货。要不,家里那台电视先将就着看,咱们结婚后再买?” 李英瞪大肉泡眼:“不行,我就要新的,我妈说了,没新电视不结婚。还有,我妈说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一残废,才给二百块钱彩礼,忒瞧不起人。我妈说,没五百块钱,这婚不能结!” “到底是你妈嫁人,还是你嫁人?爱结不结,不结拉倒!”林智诚终于按捺不住,说罢也不理睬她,掉头就走。 “嘿,我还没耍呢,你倒先耍上了,跟谁叽歪呢?”李英也恼了,冲他背影嚷,“好你个林智诚,你走,有种你别来找我!” 这话,林智诚听得一清二楚。在跟李英交往中,他真没种,一直装孙子。他知道自己嚷不过她,动手也不一定是对手。两人走在街上,总是李英在前面吆喝开路。遇上小麻烦,她一拍胸脯:有我呢,没人敢欺负你。林智诚觉得很好笑,又有些感激。李英直,李英愣,李英爱钱,李英小心眼,可她像杨丽华一样,古道热肠,甚至有几分侠义。 林智诚说不上喜欢她,但也不至于讨厌,起码与她交往他不觉得累。有这么一个对象,自己耳朵边也少了唠叨,周围人也少替他操点心。他的忍让并非窝囊或者不自信,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为鸡毛蒜皮的事闹得不愉快。至于这门婚事,他一点不担心会黄了。自己除了腿有毛病,哪点儿不比李英优秀?跟她结婚,真不知是自己高攀还是低就。 直到这时候,他的自信还是满满的,他决意不道歉,等李英来找他。可林智诚百密一疏,单单忘记了刘爱国提醒他一句话:“你心眼别太实诚了。两个人搞对象,付出越少的一方,越有主动权。” 最终,李英还是跟他吹了。 两家人都为林智诚担心。可几天下来,林智诚居然平静得很,该吃吃,该喝喝。倒是林兆瑞,出出进进看着满屋子新家具觉得不得劲。李姐知道事情真相后,很为林智诚打抱不平:“你说,都快结婚了,李英说黄了就黄了,她这不坑人嘛!我狠狠骂了她一顿。小林,你也别记恨她,她家条件不好,没见过啥世面,眼皮子浅。哼,没有鸡蛋还做不成槽子糕了,你放心,姐再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林智诚笑笑,一摆手说不用了。 这桩婚事了结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大家,特别是姐夫为他白忙活半天。像往常一样,大伙下班后,他负责锁 门,最后一个离开洗衣房,这样就可以轻轻松松地上厕所。他架着双柺上了台阶,一手拉开裤子拉链。也许憋得实在难受了,门刚开一条尿线就直射出去。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尖叫,看到一张女人惊恐的脸! 退出来时,他裤子已经湿透。 第二天,他没有去上班。王树生不明原委,苦口婆心劝说半天,林智诚末了还是一句话:我不去。他蒙着头躺床上,浑身发烧一样滚烫。这跟人难以启齿,让他非常难堪的一幕,连同在洗衣房这段屈辱的时光,永远留在他的记忆深处。 王树生没法说服小诚上班,又不能老这么泡病假在家待着,他找爱国拿主意。刘爱国挠挠头皮:“不中就办病退吧,就是开钱少了,不知道小诚愿不愿意。” 其实这正是林智诚本意。对象告吹,林智诚貌似平静,内心却翻江倒海。他知道,李英最终离他而去,表面是斗气,深层原因还是他没钱。在家这一礼拜时间,他翻看着爸拿回来的一摞摞报纸。江浙摆地摊的小老板,穿梭京广间的倒爷,这批领风气之先,备受当时人白眼的弄潮儿,却让他怦然心动,唤醒了他血液里流淌着的冒险基因。七十多年前,正是这种基因,促使他的外曾祖父背井离乡,只身从岭南来到华洋杂居的唐城,跟英国人打交道贩起洋货,逐渐置办起家业。 不能再这么窝窝囊囊活下去了 ,他打定主意不再上班。虽然没有明确的挣钱目标,但林智诚却不乏勇气和想象力。这时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他的主意的,哪怕是自己亲爹。全家人商议了一晚上,只好做出让步。王树生去厂长那里,说了一车好话,又给劳资科长送去两瓶汾酒,才在这年秋天给他办了病退手续。 林智诚特意在一家小饭馆请王树生喝酒。饭馆也是个体的,老板和服务员殷勤地招呼着客人。虽然只有几个家常炒菜,吃饭的人却总是满满的。王树生双肘拄着桌子,关切地注视着林智诚:“你不要为今后生活发愁。我弄好了这回能评上六级工,一月挣七八十呢,加上丽华的工资,咱们家不愁吃喝。” “姐夫,我不想在家养大爷,我想自己找点事干,自个找食儿吃。” “着啥急,还是歇些日子再说。还有,你走长路架柺太累,我跟丽华商量好了,给你定了个手摇轮椅,过些日子就到了。” 林智诚不会跟姐夫客套,感激之情眼神里全带出来了。他举起杯子来敬王树生,一声脆响,两人碰杯。 一杯白酒下肚,林智诚觉得体内热浪翻滚。他脸涨得通红,叫了声姐夫:“现在不是从前了,国家允许干个体。干啥都能挣钱,都能活着,我就不信非上班一条道憋死。你瞧着,我林智诚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有如这双筷子!” 咔吧一声,他把手里的一双木 筷子撅断。 第五章1 “听说没,李英跟小诚吹了!”张存柱人还在院子,话先进了屋。他光着膀子,攥着汗衫,脸喝得红扑扑的。 王卫东正跟着半导体念英语,没接话音,只皱着眉头冲他比划一下,意思让他小声点。柱子喷着酒气,一屁股坐在媳妇旁边,问听没听见他的话。卫东对这门亲事本不看好,觉得李英配不上小诚,不过她也看不惯丈夫的幸灾乐祸。她把半导体拿开,推他起来:“有空儿关心关心你自己好不好?成天三饱一倒,除了大吃大喝,你还干啥?” “咋?大吃大喝也是革命工作。这帮东北建筑队,贼能喝,要没我在酒桌上顶着,我们城建技校脸丢大了!” 当街传来刘兰芳播讲的评书《岳飞传》,黄昏的热空气里,充斥着城市的喧嚣。卫东起身关上了窗子。简易房左邻右舍都是同事,柱子说话粗声大气的,让人家听见两口子成天拌嘴叫什么事。 丈夫搓着身上的汗泥,充血的眼睛瞅着她。王卫东不愿跟他理论,往外一指:“小厨房烧着热水,你也累一天了,去洗个澡吧。”柱子没动,打了个饱嗝,红头涨脸地抻着她胳膊:“哎媳妇,我有个问题老整不明白,你说这小诚一条腿,趴不好趴,卧不得卧,他跟女人咋睡觉?” “无聊!” “这咋是无聊呢,我知道他跟冯红搞对象那会儿就睡一块了。我不是爱琢磨事儿,啥都想整明白嘛 ,更何况我还搞过医。” “你只配给牲口瞧病。” 见媳妇不愿聊这话题,柱子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讪讪地出去洗澡了。卫东再没心情念英语了,她关了半导体,看着凌乱的屋子发起呆来。 结婚这几年,柱子明显胖了。记忆里那个勤奋好学的青年,被眼前这个喝酒应酬,无聊又无趣的男人取代。当初,她怎么就那么草率提出跟他结婚呢? 自打王卫东回城,爹妈的唠叨让柱子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起初,他信心满满,卫东是啥人他又不是不知道,况且他们又有了那事,等于上了双保险。可他架不住爹妈的警告,哥嫂的撺掇。谁家的知青媳妇回城就提出离婚,连孩子都不要啦;谁谁返城后,甩不掉农村对象,最后拿刀把她杀啦……这类东西灌了一耳朵之后,他再也坐不住了,不是骑车到县上给卫东打电话寄信,就是突然袭击,开着拖拉机来城里找她。王卫东很忙,有时没空儿理他,他就坐在屋里等。赶上组织学习,或是召集下面人来办公室开会,卫东使眼色示意他回避,他却装作看不见,埋头看着报纸。 王卫东没辙,只好想法把他户口弄进了城。爸不在了,王树生就是家长,他找妹妹商量啥时候办婚事。王卫东一摆手:“哥,你不知道我们指挥部有多忙。现在国家都开始搞四化了,咱们唐城还在清运废墟、重建城市,比其他城 市不知慢了多少拍,我恨不得一天当两天用,真没时间考虑个人的事。” 在妹妹面前,王树生觉得自己觉悟很低,光想着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事。“那……”他迟疑了一下,“反正是你自个儿的事,你掂量着办吧,家里这头没二话,全力配合。” “以后再说吧。”王卫东一句话就把哥哥打发了。 王树生不知道妹妹的难处。和在广阔天地抛洒汗水和激情一样,王卫东现在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了城市恢复建设中。在农村,她和知青们夜以继日,修小水库、垒梯田、研制神奇农药,土法上马搞小水泥。现在,她要面对的问题,远比战天斗地改变农村落后面貌棘手。市区遍布简易房,几十万灾民生活在里面,要盖楼,要建设,哪儿有地方?市里设想是:在郊区先建造第一批住宅,把部分灾民迁住进去,然后清墟,腾出场地进行施工。这样,一步步搬迁倒面,扩展到整个城市。唐城震后重建的第一站,选择在城乡结合部的晒甲坨。这里地广人稀,远离断裂带,村里房子几乎没倒。王卫东的任务,是动员村民搬迁到临时搭建的板房中,腾出地方来盖楼,最后再跟灾民一道乔迁新居。 没想到,村民谁也不愿意搬,派去的工作组被轰了出来。 对于晒甲坨,王卫东并不陌生,她姥姥家就在那里,小时候她还跟舅舅去过。她召集手下 一块分析怎么办,大家都摇头叹气。一旁翻看报纸的柱子插了嘴:“这还不好办,派一个排基干民兵过去,不搬立马逮起来,看谁敢奓翅?” “去去去,别添乱!”王卫东突然生起气来,把张存柱轰出了屋,关上了门。看着主任铁青的脸,大家都不敢作声。最后,王卫东决定自己跑一趟,去做村支书张万田工作。 初冬的原野阴冷暗黄,王卫东穿着军大衣坐公交车到了终点站,搭上一辆去晒甲坨的拉煤马车。赶车的小伙子浓眉大眼,脸被煤烟染得黑黑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从他嘴里王卫东知道,这村子很有些年头,据说当年薛仁贵征东,还在这儿晒过铠甲呢。“听口音大姐不是我们村人,上哪家串亲戚?”小伙子不仅热情还特别爱说。卫东正好想了解下情况,便岔开话头,问起村里情况来。 原来这个百十来户的小村,因为邻近城市,日子过得不错。可就是有一样——缺煤。不要说村办企业,现在就连村民烧火炕取暖的煤都紧张。小伙子告诉她,打入冬村里小学就没煤烧,丫头小子没有一个不得冻疮的。 车旁,走过一个又一个穿着臃肿,头发蓬乱,背着柳条大筐,扛着木把子的妇女。她们一天不出去拾柴火,家里就会一天没有烟火。王卫东环视着空荡荡的田野,想到了她插队的山村。那里冬天山上有取之不尽的木柴,村 民从不会为燃料发愁,而这个离盛产煤炭的城市最近的村庄,竟然连取暖都成问题。 张万田从村办陶瓷厂回来,刚一进家就看到坐在炕上跟他妈唠嗑的王卫东。王卫东赶忙起身,老太太一把拉住她,招呼儿子给领导烧水去。老张没动,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这个满脸风霜的庄稼汉,两手揣在棉袄袖子里,直撅撅地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党纪国法我都懂,咋处理我我都认。” 话里话外充满了火药味,老太太赶紧替儿子打圆场:“王领导,别跟万田一般见识,他不会说话。” 屋里像菜窖一样,潮乎乎的冷气贴地而来。王卫东看着堆放在屋子一角,用棉被盖着防冻的白菜,再看看围着棉被的老太太,说了句这屋里好冷啊。张万田哼了一声:“我还以为当官的不知人间冷暖。” 老太太呵斥道:“你咋越来越不会说人话咧,人家一个女同志大老远的奔你来了,你就不兴说点在情在理的话?” 听妈这么一说,又见王卫东没有反驳,老张长叹一口气。紧接着,他直筒子倒豆子: “我们村地震没死人,为啥?就因为这房子结实。我不能把老少爷们往火坑里送,去住楼房。再说啦,我们祖祖辈辈住平房,院子有猪圈,房顶晒粮食,多方便。乡亲里道左邻右舍的,有啥事隔墙喊一声,也互相有个照应。住楼房行吗?还有哇,现在村办 企业刚有起色,要不是这些日子没煤闹的,现在陶瓷厂正是红火时候。大家种菜收入也不少。要是把工厂、菜地都平了腾出地方盖楼,大伙儿财路断了,就算变成市民户又有啥用?搬迁这事就算我点头,乡亲们也不会答应。” 说完了,他噌地下炕:“我已经写好辞职报告了,你去告我状也好,把我绑去也好,我们就是不搬!” “哎哟,你个混球!闺女,不,王领导,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能上城里户口,又吃商品粮,我孙子们都愿意搬,就是上点岁数的人想不开。万田啊,你个当支书的,不说说大伙,还跟着瞎闹腾!” 老太太越说越气,摸身边的拐棍去打儿子。这时,王卫东才发现原来她已双目失明。老张挨了一拐棍,叫了声妈。老太太说:“王领导,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儿子人挺好,就是死倔,他这个干部当的,遭罪!” 老太太擦眼抹泪,张万田劝慰着妈,边招呼厢房里的媳妇赶紧烧大灶做饭。趁他们不注意,王卫东把二十元钱塞到了老太太的狗皮褥子底下。 大晌午的,村里看不到人影,也没啥炊烟。王卫东饥肠辘辘走在干硬泛白的土路上,脸上冒出些虚汗。刚到村口,忽听到身后有人喊她。老张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从怀里拿出一个手巾包裹:“你还没有吃饭,家里没啥好东西,刚烀的白薯,趁热路上吃吧。” 王卫东吃着发烫的白薯,心里一阵子热。进市区天已擦黑,一路上她思前想后,决定直接去市领导家汇报她看到的一切,说说她对搬迁倒面的想法……一周过去了,没有一个干部来晒甲坨,搬迁的事好像也没有了下文,躁动的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可张万田却坐立不安,这个叫王卫东的女干部让他搞不懂。听他劈头盖脸的数落和满腹牢骚,听他毫无通融余地的狠话,最后几乎是被赶出了村子,可她竟然偷偷给他瞎眼妈搁下二十块钱。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自己的政治生命和整个村子的命运,就攥在这个女人手里,因为她代表着政府。 这天早上,村里突然一阵骚动,很快有人报告张万田:“大事不好,村头暴土狼烟的,许是政府来人了!”张万田来到村头。果然,土路上停着好几辆汽车,蹚起的黄尘还没有散去。 王卫东从第一辆车上跳下来,招呼道老张,我们给乡亲们送煤来了。张万田一愣,看看后面隆隆而至的车辆,果然苫布下盖着的都是块煤。他咧嘴乐了,忙吩咐跟来的村会计,赶紧用大喇叭广播一下,政府给咱们送煤来了,大伙儿再不会挨冻啦!王卫东望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欢呼雀跃的村民,拉老张到一边,小声道:“咱们村有九十八户人家对吧,这里有一百多吨煤,你负责分吧。” 张万田跟着卫东进了城,要见见领导,代表全村人表示一下感谢。王卫东看晌午了,拉他先到家吃口热乎饭。刘兰芝一听老家来人了,忙着炒鸡蛋,让外孙去打酒。跟万田论起辈分来,他们还是远房表姐弟呢。刘兰芝非塞给他三十块钱,给孩子们买吃的,又吩咐儿媳找找大刚、婷婷穿过的旧衣服,给老家孩子们拿着。 见过领导,王卫东拉着老张登上市中心的凤凰山。昔日葱郁的公园如今萧条冷落,动物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只剩下破败的笼舍和断垣残壁。天空飘洒起细小的雪霰,打在枯叶上沙沙作响,两人到了山顶,头发上都结了一层冰霜。张万田地震前带孩子来这里游玩过。那是五月,绽放的山桃花给整个山头披上红霞。山下车水马龙的街道,掩映在绿树红花之间。而今,这幅风景画不在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低矮简易房。 “张叔你看,就是这些简易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这些小房子里住的人家,家家不是伤就是亡的。唐城人苦哇,地震过去这么些年,还挤在这样的破房子里。不瞒你说,我每次来这儿,心里都堵得慌,觉得自己工作没有做好……” 王卫东停顿了一下:“不过张叔你放心,再急,我们也不会逼你们搬迁。我已经跟市里说了,一切等来年开春再说。” 张万田皱紧满是风霜的脸,他 被这灰乎乎、密匝匝的简易房震慑住了,而王卫东的每句话都深深地打动了他。 三天后,老张拿来了九十八户村民按了手印同意搬迁的保证书。不过他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楼房要保证质量,不能一晃悠又塌了;二是村里青壮劳力,市里要给安排工作。王卫东一一答应下来。 腊月里,王卫东又去过一次晒甲坨。在她提议下,施工队驻扎在村外,在周边集群备料,等开春村民搬迁后再进场施工。回来的路上,王卫东心情不错,好像看到高楼林立的新城市就在眼前。汽车停在指挥部楼前,王卫东下车,一抬眼看见张存柱站在台阶上咧嘴冲她笑。她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来。 这个柱子呀,真是让她头疼。他进城后没工作,天天来家里蹭饭。这倒没啥,不就添双筷子嘛。可他好大喜功,啥事都想插一杠子表现表现。前些天正赶上咪咪闹春,他便自作主张,买来药械,给猫做了去势手术。等全家人发现,已经晚了。刘兰芝道:“又不是谯猪、骟牲口,这是小猫,你真下得去了手!”大刚搂着病恹恹的猫,心疼得直掉泪。他刚学的司马迁《报任安书》,明白这手术怎么回事。他恨透了这个叫柱子的男人,跑去向老姨告状。王卫东火上大了:“柱子啊柱子,你这不是吃饱撑的,没事闲的。不行,老这么闲逛不叫事,必须给你找个事干! ” 可城里待业青年那么多,不少知青回来工作都没着落,让柱子上班谈何容易?王卫东犹豫半天,只好去敲顾书记的门。老领导从县上调过来,担任市委副书记兼建设总指挥。听卫东说完,看着她黝黑憔悴的脸,顾彬鼻子一酸:“卫东啊,别人不知道,我心里明镜似的。你为这个城市,为安置这些灾民付出了多少。别说是你爱人,就是一般亲戚,我也会管!” 张存柱被安排到学校搞行政,卫东这些天净忙晒甲坨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他说。眼下,看他脸上堆满笑迎上来,她没搭理他径直上了楼。进屋,王卫东说:“过会儿跟我去办点事,办完你就回家。”张存柱一愣:“又咋啦?嫌我,讨厌我,要撵我走?”王卫东气乐了:“你想哪儿去了,小心眼!一会儿我们一块去拉结婚证,让你回去是告诉爸妈好消息,也不要你家彩礼,不要大操大办,你人过来就行。还有,你工作已经安排好了,回来就去城建技校报到。” 双喜临门,张存柱大喜过望。他也有好消息要告诉卫东,当铁道兵的舅舅随部队集体转业,全家定居在北京,舅舅前两天还来信问过他的婚事呢。“婚事简办可以,但结婚后一定要去看看舅舅。”他提出个小要求,王卫东答应了他。 柱子哼着小曲坐上回家的汽车,王卫东却看着结婚证掉了几滴泪。结婚这么大的事 就这样匆匆决定,她真有些不敢想以后的生活会怎么过。不过,这段时间她也体会到一个女人的难处。有个男人也就有了个家,有个家就摆脱了很多烦恼。她不用再被人关心、议论,也省去了亲友们的操心和唠叨。 她去菜市场转了一圈,回来一手拎着一只白条鸡,一手拎个网兜,里面是白菜、葱头和一条肋板肉。刘兰芝看到很少回家的老闺女喜不自禁,嗔怪她瞎花钱。王卫东说快过年了,叫林叔、小诚还有舅他们过来团聚团聚。大刚乐颠颠地跑去通知。刘兰芝想搭把手,王卫东不让:“妈,你去听评书吧,我和嫂子一块做饭。” 不到十二点,姑嫂俩就弄出一桌丰盛的午饭。刘爱国两口子和林兆瑞爷俩脚前脚后到了。爱国背着手围圆桌转了一圈,吸溜着鼻子,称赞色香味俱佳。又夹了一个鸡翅膀,夸有股农村纯正味道。他媳妇大芬儿也夸卫东这几年没白下乡,啥饭都会做了。咪咪大概也感觉出来过节气氛,在厨房里赖着不走,这儿嗅嗅,那儿嗅嗅。大刚把它抱起来,拿了一片肉,一半喂了猫,一半自己嚼巴嚼巴咽了。 林智诚觉出卫东有些反常,挨她坐下后,小声问你没事吧。王卫东摇摇头。又问柱子怎么没来,卫东没回答他。一会儿,王树生打篮球回来,大家围坐到桌旁。刘兰芝看着两大家子高高兴兴,破例端起酒杯: “来,我跟大伙喝一口,祝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平平安安、顺顺溜溜的。” 王卫东自己倒酒,站起来要敬大家。刘爱国拽她坐下:“我先说两句。外甥女,不是我说你,你就知道工作了,家的事儿你可没操一点心。要敬酒,得先敬你妈——我的劳苦功高的大姐一杯。” “妈……”王卫东刚想说什么,又被爱国打断:“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外甥女也不容易。在唐城扫听扫听,一提王卫东,谁不挑大拇指:好人,好干部!” 刘兰芝放下杯子拉着女儿的手,抹了一把眼泪。爱国晃晃悠悠站起来:“来吧,大家敬她们娘俩吧。祝我姐身体健康,冬天不再咳嗽喘;也祝小环当更大的官,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眼泪在王卫东眼眶里打圈,她咬牙挺回去了。一口酒下肚,她鼓起勇气:“有件事我想跟大家说一下,我和柱子结婚了。” 一语即出,满座鸦雀无声。外面响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不知道谁家在办喜事。刘兰芝心里刀剜一样难受,抓住了旁边儿媳的手。王树生满脸惊讶,难怪爸说全家蔫主意最大的就是小环呢,结婚这么大事,事先她连放个口风都没有,害得他白操了半天心。林智诚干吧嗒嘴不知说啥好。他柱子啥人?一个油嘴滑舌、满嘴跑火车的小白脸而已,卫东竟然跟他结婚了! “好!”林兆瑞最先打破沉默,“好啊 ,小环总算成家了。家庭是事业的基石,小环事业有起色了,家庭也要跟上去,这是好事!” 也许是酒辣,刘爱国眼里闪烁着泪花。娘亲舅大,哪有一声不吭就把外甥女嫁出去的道理。借着酒劲,他吵吵着:“不行,我找姓张的算账去。小环这么优秀的人,委屈下嫁给你,不说吹吹打打迎娶进门,风风光光操办个婚礼,怎么也得正式拜见一下娘家人吧。我还要问问柱子他爹他妈,孩子不懂事,怎么当父母的也这么二百五?” 王卫东忙解释:“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柱子爸妈不知道。他不在,就是回家专门送信去了。” 刘兰芝示意爱国坐下,扭头看着老闺女:“小环啊,妈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搞这么长时间对象了,也该结婚了。只是,今个儿这事太突然,妈没一点准备,我和你嫂子给你做的被褥还没做完呢。” 不消说,这顿饭大家吃得五味杂陈。几天后,王树生蹬着三轮,和杨丽华一道把婆媳俩做好的被褥送过去。路上结着薄冰,来来往往都是拎着年货的人们。王卫东住在指挥部盖的简易房里,听到车铃声她迎出来,跟嫂子亲热地搂在一块。杨丽华道:“妈说了,当初你哥结婚有多少条被褥,你也要有多少条。这不,我们娘俩赶了几宿,总算做好了。你看,一共是四铺四盖,棉花可都是暄腾的好棉花。” “嫂子,你真好!” “我好啥,是妈和你哥好。”杨丽华往下抱着被褥,“我时间比你宽裕点,往后家里有啥活计招呼我,要是怀孕的话,可不能再像从前那么拼命干了。” 第五章2 王卫东不好意思麻烦嫂子,也不想这么早要孩子。杨丽华说:“那咋行,你不比我跟你哥,有累赘,暂时不要孩子也是没办法。再说,柱子同意吗?你公公婆婆同意吗?” “不管同意不同意,都得这么做。柱子刚上班,他要抓紧奔个文凭,不然在学校站不住脚。我比他还着急,现在干部讲知识化,像我这样的下乡知青,抓紧充电紧赶慢撵还跟不上呢,哪儿还有时间带孩子啊。” 屋子里,张存柱坐电镀椅上,跷着二郎腿,正悠然地嗑着瓜子听评书。王卫东抱着被子进来,踩他一脚小声说:“你看你没眼道色的,哥嫂送被褥来也不打声招呼,帮着往里搬搬,你八辈子没嗑过瓜子呀?”柱子这才一笑,把一枚瓜子仁扔到空中,伸嘴接着,吧唧着嘴起身。 新房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一个铁书架上面放着《城市建设》《英语900句》等书。外屋桌子没收拾,早饭用过的脏碗脏筷子泡在搪瓷盆里。杨丽华倒点碱面,顺手刷起碗来。王卫东脸上有些挂不住,忙说嫂子我来,杨丽华说:“你歇着吧,整天班上那么忙,哪儿有功夫干家务。” 王树生皱着眉头四处看看,把柱子叫到院 子里:“以前在我们家,你是客人,做饭做菜从没使唤过你。现在你是我妹夫,是有家、有媳妇的人了,再和以前一样当甩手掌柜可不中。男人刷刷碗、扫扫地,不砢碜。” 张存柱白面皮上腾起一些红晕,挠着后脑勺:“哥,你放心,往后家里活我全包了。” “别光耍嘴皮子,要是往后还跟现在一个样,吊儿郎当,家里弄得跟猪窝似的,我可饶不了你!” 自打柱子上门,刘兰芝心里就一团乱麻。她一肚子话,只是当闺女的面没好意思说出来。现在,她时不时地跟儿媳念叨几句:“丽华呀,你说小环这对象咋样?我一瞅着他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就心发忙,恐怕小环吃亏。” “妈,人家现在都结婚了,说这些还有啥用。再说了,你闺女现在是领导,啥人没见过,啥场合没经历过,还降服不了一个柱子?” 杨丽华宽慰着婆婆,其实,她也有些替小姑担心。这个张存柱,别看表面很谦恭,但绝对不是个善茬。卫东也不是省油的灯,不是没有主见,靠丈夫工资养活的家庭妇女。他俩过日子,针尖对麦芒,早晚有一天会掐起来。 张存柱洗完澡,从厨房撅根炊帚苗子,剔着牙进屋。看卫东关了半导体,他一把抢过来,忙着换台。他爱听评书《岳飞传》,要把喝酒耽误的“枪挑小梁王”一段补上。 卫东上前,啪的一声关上半导体:“ 你看看现在,图书馆和夜校都挤满了人,大家都如饥似渴地学习。你可倒好,一回家就盯着听评书,这能当饭吃?我跟你说,坐办公室不是长久之计,文凭到手也不能算到头,趁着在学校这么好环境,你干吗不学门本事?” “能写材料就是本事。”柱子梗梗着脖子,跟媳妇抬杠,“我问你,全市建设口谁笔头有我硬?这年头,会干的不如会管的,我就适合坐办公室,管人!” 愿意管人就管吧,王卫东心想着,自顾自地躺到床上。丈夫虽然对技术不感兴趣,不过写材料、管人还是有点能力的。到学校几年,就当上办公室主任,听说还有希望提拔副校长。人各有志,柱子个性又强,她不想为这些事置气,便不再吭声。酒后话多,张存柱已调动好肌肉、唾液,准备好好跟媳妇理论一番。现在看她没有应战的意思,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扔掉炊帚苗子,地上转悠了几圈,闷声上床。 “哎,跟你商量点事。”卫东没有看他,像是在跟房顶说话,“晒甲坨那边第一批楼房盖好了,可大家嫌远,又怕地震,都不愿意去住。我管搬迁,想带个头搬进去。” “谁叫你当领导呢,是该带头。”张存柱说,“这事呢我这么看,人的命,天注定,该死住简易房照样死。搬吧,我不反对。” 没想到丈夫这么通情达理,王卫东转过脸来,跟他商量打算 选六层。柱子咂了一下嘴:“你脑袋让驴踢了,大顶层,冬天冷夏天热,图希啥?咱第一个搬家,那么多好楼层、好间量,不打着把式随便挑?” “这才是替群众着想呢。柱子,顶层再差劲,也比现在住的简易房条件好吧,你刚才不也说领导该带个头嘛。” 张存柱连连摇着脑袋,这样做太吃亏了。盘算半天,他才试探着说:“要不这样吧,咱们先搬进去做个样子,等有人搬了,我们再调换套好点的。” “不行,那不是欺骗群众吗,我王卫东不做阳奉阴违的事。你呀,别光知道扒拉自个小算盘,也该设身处地替别人想想。” 一只蚊子从耳边飞过,张存柱欠起身追打着。啪的一声,他洋洋得意地招呼卫东看他手上的血。王卫东连看都没看,她在生柱子的气:搬迁进展缓慢,自己急得嘴上都长泡了,他却像没事人一样。 返城后,王卫东瘦了很多,肩胛骨都从内衣撑出来。望着媳妇凹凸有致的侧影,张存柱突然来了兴致,扳着她肩膀:“中,听媳妇的,你说住几层就住几层。” 卫东一抬肘,别搭理我,语气却缓和多了。张存柱嬉皮笑脸:“不搭理你搭理谁,你不是我媳妇嘛。你知道你累,我也不轻松呀,天天喝不情愿喝的酒,说不想说的话,见不愿意愿见的人,你以为搞行政就只管写材料啊?” “你那是愿意。”王卫东看他让 了步,气也消了,转身面对着丈夫:“正经的,你往后少喝点酒,这东西伤肝。你也别怪我老骂你,我是为你好,我不疼你谁疼你呀!” “中,谨遵媳妇教诲。”柱子连连点头。 几十栋楼房矗立在田野上。按照规划,这个唐城最早的居民小区能容纳万把居民,配套的粮店、副食店、热力站、煤气站、小学和幼儿园都已建成。晒甲坨村民高高兴兴搬进新居,成了市民户,可原定搬迁倒面的工人新村居民,却不肯挪窝。 眼看成片的楼房闲置着,小区里长出半人高的蒿草,王卫东十分焦急,拉上街道干部和居民单位的头头一块参观新小区。讲解完小区规划,介绍完房子格局,她让工人扛着冲击钻在墙上打眼儿。一会儿工夫,打折了两根钻头,墙壁只出现一个小坑。大伙看傻了眼。 看火候差不多了,王卫东又提起搬迁的事。一屋子人回避着她的目光,闪烁其词,都说回去再商量商量。卫东叫住钢厂管后勤的李厂长,问新楼房咋样。 “咋样?有厨房,有厕所,有暖气,又干净,又豁亮,剃头不用刀子一推(忒)好!”老李实话实说。 “结实不结实?” “结实!钻头都打折了,还不结实?你方才不也说了嘛,外浇内挂,每层都有圈梁,就算倒了也会像板凳一样,不会塌梁。” “可我听说你家具都搬过来了,晚上还回简易房睡觉,为 啥?”王卫东问他。老李脸一热,承认自己有点害怕:“我搬是因为我是厂长,咱得带个头吧。可都说这楼房抗多少级地震,谁也没试验过,真要是再来场大地震,能不能顶住还两说着,还是回简易房住保险。” 老李说完,盯着王卫东:“王主任,你问我这么多,我也想问下,老让我们下头干部带头,你们指挥部的头头咋不搬?” “谁说不搬了,我钥匙都拿到了。你看着,我马上搬家,不光搬,今晚上就住在那儿!” 叫了辆汽车,王卫东回家就让丈夫收拾东西。张存柱上回做出让步,是因为有自己小算盘。既然城里人不愿意住楼房,他想多整出一套来,把乡下的爸妈接来。这会儿,和卫东把锅碗瓢盆往车里装着,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卫东急了:“房子是分给唐城灾民的,按户数盖的,你爸妈是灾民吗?不行,这房子没他们份!” “好,好,王卫东,你就这样,房顶开门,六亲不认!好,你自己搬吧,我回家,我要告诉我爸妈,儿子没本事,在城里连套给你们养老的房子都弄不上!” 咣当一下,他把东西扔车上掉头走了。王卫东望着柱子背影,气得一脚踢倒了身边的暖壶。 二十多年后,唐城房价扶摇直上,直逼一线城市。人们说起当年分房没人要的事,简直像是天方夜谭。刘爱国跟大刚的女儿孙颖吹嘘:“管房的是我们 厂老李头,我去要房,他把一串房钥匙扔给我,让我随便挑,还问我怕不怕死。我说都死过一回啦,还怕啥,我命硬,不怕死。唉,早知道当时多弄几套,现在一出手挣个一两百万,还用开什么养生馆挣这几个小钱。” 孙颖一撇嘴,吹吧你。爱国忙拉一旁的王树生作证,王树生说:“是真的,唐城搬家最麻利的就算他了,还当了典型上了报纸呢。” 事实上,刘爱国痛快搬迁,还是王卫东示范的功效。她前脚住进楼房,后脚就做家人工作,突破口选择了亲舅舅。话刚起个头,就被爱国拦住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啥意思。就冲我外甥女带头搬进点式楼,住上最不好的楼层,我当舅的也该配合你工作。搬!回头就去找我们厂老李头要钥匙,你们让搬哪儿我就搬哪儿。” 王卫东心里一热:“那我舅妈……” “简易房生火做饭、拉屎尿尿都不方便的日子,你舅妈早就过够了。再说,她也挺起大肚子了,那块光打种不长庄稼的盐碱地,这么多年才怀上孩子,容易吗?她可不愿孩子一落生,睁开眼就是破败的简易房……”刘爱国唾沫星子四溅,拉开了话匣子。看卫东没工夫听他白话,忙收住话头,冲外甥女竖起大拇指:“好,你这头带得好,当舅的跟着你没错!” 王卫东又给哥打电话,说了舅舅搬家的事,意思让哥也带个头。想 想简易房破旧不堪,家里人多确实窄憋,王树生应承下来,答应和妹妹一块说服媳妇和妈。下班到家时,太阳快落下去了,工人新村低矮的简易房,东倒西歪的院墙,有些发蔫的江西腊和草茉莉,谁家铁丝上晾晒的大红、碎花的衣服……一切都沐浴在余晖中,像是被舞台射灯照亮。一想到就要搬家离开这里,王树生有几分依依不舍。几个孩子在跳着猴皮筋,悦耳童声一阵阵传来:“小皮球,踢三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婷婷老远看着他,一下子扔掉手里的皮筋:“我爸回来了,不玩了!”她喊着跑过来,脸红扑扑的。王树生一手扶把,一手抱起女儿,搁在车子大梁上。爷俩高高兴兴地进了家门。 屋子里有股饭菜香。看丈夫回来,杨丽华撩起围裙,擦了一把下巴上蹭的煤烟,过来跟他商量:“爸这两天犯心脏病,婷婷老去那头看电视,又招来一帮孩子,我怕影响他休息。要不,咱们也买台电视机吧。我打听了,咱唐城出的黑白电视,一把交,三百六十块,分期交三百九十块。” “买,一把交。”王树生说。 妈出去串门,还没回来。饭菜摆桌上,王树生没有像往日一样坐那儿狼吞虎咽。他在屋里叨咕着走柳儿,一会儿说过冬的煤块还没备齐,一会儿又抱怨屋子窄,转个身子都 困难。丈夫今天心里有事,杨丽华瞧了出来,但没问。家里大事小情都是树生做主,她明白有些事,就算自己知道也帮不上啥忙。再说,树生没有瞒着她的事,早晚会说出来。果不其然,刚搁下碗筷,王树生就说起搬家的事来:“这小屋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们厂子分房呢,先要的随便挑,爱国已经拿到房钥匙了,我也想住楼房。” 杨丽华连连摇头。从前唐城为数不多的楼房里,有过她一个两居室,一个温暖的家。可地震楼房晃悠散了,水泥预制板塌了,父母、弟弟还有丈夫都死在里头。她亲眼看到,对门的爱玲跳下来,却被可恶的预制板叼住脚跟,活活吊死。还有华头他妈,扣在混凝土废墟中,没伤着一根头发却活活闷死。“你愿意去你去,我们娘几个还有妈不去,就是说出大天十六个点来我们也不去。这辈子说啥不上楼了,还没砸疼啊!” 王树生泄了气。媳妇这关都过不了,还怎么说服妈呢? 十一月初的一个早上,杨丽华围巾、口罩裹得严严实实,蹬上借来的三轮车去买白菜。树生请不出来假,她只好一个人去排队。虽然现在逢年过节,饭桌上能看到几样细菜,可整个冬天,唱主角的还是大白菜。身为家庭主妇,她不提前谋划不行。菜店门前,码放着盖着棉被和草帘的大白菜。台秤旁边,售货员和顾客都忙得不可开 交,菜帮子擗了一地。 杨丽华把几百斤白菜弄回家,一棵挨着一棵码好。又挑出没长成的空心菜,洗净,烫一遍放进厨房的大缸里,加上水,又在菜上压好条石。杨丽华下乡时吃酸菜吃顶了,可丈夫、婆婆和林家父子好这口儿,每年这时候,她都会积上一缸酸菜。她喜欢看树生一碗一碗吃她做的酸菜粉时的贪婪,最爱听婆婆和林兆瑞夸她做的酸菜好吃。想到这些,她心中生出一丝成就感,连隐隐作痛的肚子好像都不疼了。 等到黄昏,太阳收走最后一缕清冷的光线时,她已累得直不起腰。肚子一阵阵绞痛,佝偻着身子,她捂着肚子爬到床上。就在这时,下体一热,她心说坏了,赶紧去拿尿盔。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例假了,她是过来人,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但她不敢确定,也没跟丈夫说。现在,肚子一阵接一阵绞痛,明显跟来例假的感觉不一样。会不会是先兆流产?她脑门登时冒出一层冷汗,不禁后悔自己方才干活太猛。她在床上一动不敢动,眼泪打湿了床单。 王树生到家时,已经天黑。他看没亮灯,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车子没放稳,就噔噔噔跑进屋。拉开灯的那一刹那,他看见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杨丽华。“我不行了!”杨丽华只说了一句,便昏死过去。拉菜的三轮还搁在院子里没还,王树生背着媳妇出 来,蹬上三轮直奔妇幼医院。 没想到,接诊大夫竟然是丁媛,两人都一愣。丁媛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从前清秀了些,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王树生鬓角发根已经掺杂了不少白发,加上一脸焦急疲惫,两人好像隔辈人。丁媛没时间跟他客套,忙着查看病人。过了一会儿,叫王树生到走廊,告诉他病人先兆流产。 “什么先兆流产,她怀孕了?”王树生问。 丁媛瞪了他一眼:“我还想问你呢。也不知你这丈夫怎么当的,媳妇怀孕了都不知道。” 王树生脸腾地红了。 按照惯例,术前医生要交代病情,家属在手术单上签字。丁媛一脸严肃:“孩子肯定保不住了。现在要做清宫术,避免流产不全。” 杨丽华一把抓住丈夫,眼泪唰地下来:“树生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老王家……” 丁媛让劝劝她,便出去准备手术了。王树生安慰着媳妇:“别瞎琢磨了,咱们有婷婷一个就够了,最要紧的是你没事。” 说完,他哆哆嗦嗦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杨丽华推进了手术室,王树生坐在门外冰冷的长椅上,仿佛又回到与林智燕生离死别的那一年、那一刻。也只有在此时,杨丽华——这个偶然走进他生活的女人,才显出异常重要。从不迷信的王树生,在心里为这个与他走过震后最艰难的日子,朝夕相伴的女人祈祷着:老天爷, 上帝,阿弥陀佛,保佑丽华过去这一关吧,这个家不能塌,不能没有她呀! 直到丁媛站到面前,他还没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丁媛说:“没事了,看看你媳妇吧。清宫会对身体有损伤,注意给她增加些营养。”她身后,护士正把杨丽华推出手术室。 医院是新盖的楼房,漆着豆青色墙围,有一股油漆味道。病房提前给了暖气,很暖和,可杨丽华老嚷嚷着要出院。王树生寻思媳妇一定是住楼房害怕,便说:“这楼是内浇外挂结构,结实着呢。人家天天在这儿上班都不怕,咱们怕啥?再说,有我陪你呢,我跟领导请了假,一直陪你到出院那天。” 其实,杨丽华着急走还另有原因。丁媛经常来问寒问暖,还给她买来大包的卫生纸,特意熬了鸡汤送来。丁大夫为啥对她这么好,她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要说跟树生熟悉吧,两人又从来没叙过旧,哪怕是客气话都没有,谈的全是她杨丽华病情;要说跟树生不认识吧,丁大夫看他的眼神又有些不对劲儿,树生也是扭扭捏捏,目光躲躲闪闪的,像是回避着什么。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第五章3 正在杨丽华满腹狐疑之时,来看儿媳的刘兰芝给出了答案。老太太看到来查房的丁媛,喜不自禁,拉着手说:“孩子,你啥时回来的?这几年过得好不?咋不回家看看呢。”又忙着跟儿媳介绍:“这是媛媛,以前燕儿的同事,经常来咱家串门。” 丁媛不想让树生媳妇看出大妈对她的亲热,客气地回答:“回来一直很忙,没时间去看你跟大爷。我还得查房呢,大妈改天再聊。” 从大夫护士的嘴里,王树生探听到丁媛近况:她还没成家,一个人住在医院家属楼。与从前热情开朗、口无遮拦的护士丁媛判若两人,她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热情而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丁媛也小三十了,身边不乏追求者,可她不给任何人机会,失望之余他们背地送她一个绰号——“姑子”。在唐城话里,这是尼姑的意思,是说她清高、不合群,还是咒她一辈子独身?王树生不知道,他心疼起丁媛来,想劝她早日成个家。可一看到床上躺着的杨丽华,心想还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出院回家,杨丽华追问起丁大夫怎么回事,王树生一五一十向媳妇坦白了过往的一切。丽华嘴上说没事,都过去了,心里还是有些吃醋和不快。吃完午饭,她突然趴在床上,捶打着枕头大哭起来,吓得婷婷一头扎到爸怀里。王树生傻站在旁边,明白丽华还在为这事闹心。刘兰芝听到动静,在外头敲敲屋门:“丽华,是不是树生欺负你,我说他!”杨丽华忙收住哭声:“妈,我没事,肚子有点不好受。” 她痛快地哭完,一抹泪坐了起来:“以后不准你再去找她!” 王树生忙举手发誓:“以后决不去医院,不见丁媛,骗人是小狗!” 杨丽华被他的举动逗乐了,嗐了一声:“我这是吃的哪门子醋啊,就你这傻大黑粗的,我相信人家也不会看上你。” “就是。”王树生忙随声附和,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晚上,王卫东拎着桂圆和红糖来看嫂子。她进屋跟杨丽华说了会儿话,出来坐在饭桌旁,跟正做饭的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王树生问柱子在忙些啥,好长时间没见他人影了,卫东没回答。他抬头一看,妹妹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刘兰芝回家,看见小环这模样,心疼的不行,非留老闺女在家住一宿。卫东打着呵欠,说还有事,就匆匆忙忙走了。杨丽华半夜醒来,推推丈夫:“小环来好像有啥心事,欲言又止的。” “还不是为分房的事。不光她愁,我也愁,厂子动员搬家,大家都在观望,只有管分房的李厂长和爱国两家搬。厂子找我好几次,想让我带这个头。” “不搬,就是不搬!” 树生干咽了口吐沫:“房子质量没问题。再说,大地震百年不遇,不可能再震一回。小环她早搬了,挑上最不好的楼层,为这事柱子跟她差点闹翻了。” “你就那么想搬家?” “家里炉子烧得再好,也不如楼房有暖气。你身子这样,不能老在冷屋子养病啊。” “我再想想吧。” 中午,王树生在食堂碰到刘爱国, 爱国一脸喜气地邀请他礼拜天去新家参观:“住楼房好,还是住楼房好啊。你去了就知道了——别忘了通知大家一起去啊。” 宽阔平坦的大道一直往北,直通晒甲坨新建的小区。唐城人恭贺乔迁之喜,按老例儿要去添宅,拿上条鱼象征日子富富有余;送上些锅碗瓢盆日用品,也是份心意。林兆瑞带来了一口请人打制的炒勺,刘兰芝给弟妹五十元钱,王树生两口子买来了鱼和肉。林智诚费力上了三楼,塞给爱国一个小红包。唯一的例外是上高中的大刚,他从学校宿舍直接过来,就带着一张嘴。 刘爱国两口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大芬儿挺着肚子,更显得人高马大的,骄傲地领着大家参观客厅、卧室、厨房。厨房就是北阳台,爱国最得意这点,不挨油烟呛,往后在家煎炒烹炸很方便。大刚对水冲厕所很好奇,来回踩着脚踏板,看着水哗哗地流出来。王树生叫了一声大刚,大刚有些不高兴:“别老叫我小名,我叫孙志刚!” 王树生愣了一下:“好,孙志刚,还是给你舅姥爷省点水吧。”他拉外甥出来,又问林智诚,这几天白天老不着家在忙些啥。林智诚神秘地冲姐夫一笑:“在搞市场调研,也许用不了多久,唐城又会多出一个万元户来。” 王树生想起点事:“听说大臭儿没砸死,地震后放出来了。那小子是个混球儿,报复心强, 你加点小心。” 林智诚不以为然,我怕他啥。 里屋,刘爱国给刘兰芝、林兆瑞沏着茶水,征求他俩意见。刘兰芝夸奖屋子干净,瞅着像个家的样子。她不习惯住楼房,往下看有些头晕。林兆瑞说:“不错,就是间量小点,眼看有了孩子,回头再调换个大些的。”王树生过来问通知没通知小环,刘爱国还没答话,就听见卫东在外头敲门叫舅舅。 吃完午饭已是下午两点,大家怕影响大芬儿休息要走。王卫东说:“一块到我家看看吧,离这不远,就是楼层高点儿,要爬楼梯。” 刘爱国不无夸张地说起卫东如何大公无私,带头搬家,住最差的房子,如何在群众中有威望,口碑好。卫东制止了他。刘兰芝埋怨着闺女:“你这丫头啊,啥事儿都不跟妈吱声。” “妈,这又不是啥大事,早搬是搬,晚搬也是搬,别人不搬我得带头搬,谁叫我当干部呢。” 回到家,杨丽华坐在床边,闷头不语。王树生知道大芬儿怀孕的事刺激了媳妇,便安慰道:“爱国他们不是结婚这么多年才怀上嘛,咱们来日方长,不争这一时半会。” 杨丽华嗯了一声。 她又想起刘爱国家明晃晃的玻璃窗,烫手的暖气片,一拧龙头就有的自来水,一点就着的煤气,有些羡慕起楼房的干净舒适来。她跟丈夫商量:要不,咱们也搬家?“中,我这就去找厂里说。”看媳妇突 然想通了,王树生非常高兴。不过,杨丽华紧跟着提出问题来。 “那搬家后林叔、小诚他们怎么办,小诚那样子能上楼吗,咱们两家还能住一块吗?” 是啊,这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一下子难住了王树生。 上头下来精神要搞大包干,评剧团闹开了锅。为出经济效益,演职员分成两拨:一拨儿配电声乐队,走厂矿下乡村,巡回演出歌舞节目;另一拨儿是剩下的老弱病残,搞多种经营。林兆瑞家,成天被闹嚷嚷的同事挤得满满的,群龙无首,大伙都找他拿主意。 “当年在小山,祖师爷成兆才把莲花落改良成评戏,咱唐城可是评戏老窝啊。这么多年,靠啥跟沈阳天津平起平坐?就靠咱们剧团站脚助威。你说‘文革’没散,地震没散,现在日子好了,评剧团却要分家单干,我咋也想不通。照这么折腾下去,我看剧团真是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了!”唱老生的大李扯着嗓门道。 四胡演奏王庆功一脸苦相,缠磨着林兆瑞:“团里就你能跟上头够得着,老林,想想法子,咱搞戏曲的,就会吹拉弹唱,唱做念打,总不成都去倒腾煤炭钢材,都去开饭馆卖服装吧?” 大伙吵吵嚷嚷,半天没个结果。等到天黑人们散去后,林兆瑞再也支撑不住,他捂着胸口顺着椅子出溜下去,心脏病又犯了。 住院这些天,树生夫妇和妈轮流陪护着林 兆瑞。白天,刘兰芝看护着老林。亲家的偏方她吃了很管用,喘得不怎么厉害了,每天打开水、买饭,在病房利利索索地走来走去。同屋病人都以为他们是老两口,林兆瑞也不解释。一同度过震后最艰难的日子,他对这个小自己三岁的老嫂子、亲家母,从起初的敬重到后来的感激,现在居然滋生出几分情愫。他的内心渐渐荡起一片涟漪。 想想也真是,他们爷俩床上铺的盖的,哪样不是刘兰芝亲手做的?还没入冬,棉袄、棉裤已经都做好备齐了。一墙之隔,他甚至能听到老嫂子劳作间隙,累得咳嗽哮喘的声音。病房里,看着刘兰芝变得越来越佝偻的腰身,林兆瑞觉得她比旁人挺直的脊梁还要直。再艰难的生活没有使她倒下,没有使她变得脆弱,正是她的努力,才让两个家庭变得丰盈充实。 去年八月十五,林兆瑞多喝了几杯。赶上停电,孩子们在院子里缠着父母讲故事,屋里就他和刘兰芝两个人。摇曳的煤油灯光亮里,他拉着她的手:“老嫂子,这么多年你为我们付出那样多,你也让我为你做件事,哪怕一件事!”刘兰芝往回抽着自己的手:“老林你喝高了。”“不,老嫂子,我没喝高。你说吧,你叫我干啥都行!”林兆瑞像孩子般地执拗。刘兰芝慌张站起来:“那你给我唱段河南豫剧,《花木兰》那段。你唱评戏拿手, 今天我倒要看你会不会唱豫剧。” “老嫂子,请好吧您哪。”林兆瑞拱手作个揖,字正腔圆地唱起来:“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你要不相信哪,请往这身上看,咱这鞋和袜,还有衣和衫,千针万线可都是兰芝连哪……”刘兰芝抿嘴发出了会心的微笑,林兆瑞却在灯影里流下了热泪。 病房人多嘴杂,两人没有单独说话机会。两周后林兆瑞出院,随后办了退休手续。工人新村已经开始拆迁,叮叮当当的拆屋声音中,两位老人坐在胡同口墙根下,享受着冬日的太阳。在刘兰芝心里,工人新村住这么久,在这里生儿育女,固然留恋这里一草一木,还有老街坊们,可她最担心的,还是搬走了再也看不到林兆瑞了。虽然这儿的居民全部搬到晒甲坨,可由于分属不同企业,两家很难再住到一栋楼里。林兆瑞也有同样担心,他看出刘兰芝心思,便想把感情挑明,可彼此毕竟太熟了,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两人就这样东扯西扯,常常一坐就坐到日头偏西。婷婷放学来找奶奶,书包搁一边,刘兰芝跟孩子对撑着双手,口里念念有词:“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前唱大戏,接闺女,唤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 林兆瑞听着,心里一阵凄凉。 王卫东早看出妈的心思,她和舅舅一起做刘兰芝工作:“妈,我在指挥部管分房,还有 这点权力。我都安排好了,咱们和林叔住一栋楼,都是一层,不用爬楼梯,又接地气,可以养个花啊草的。妈你有个小单元,我哥嫂子住你隔壁,也好有个照应。大刚也快成年了,我姐单位照顾他一间,在五层。他岁数小,爬楼梯也是个锻炼。” 她又转向林兆瑞:“林叔,你属于知识分子,住房照顾面积,你跟小诚住我哥对面,两大间。” 听了这话,刘兰芝喜形于色。林兆瑞激动地站起来,连说老丫头谢谢你啊。刘爱国在旁边,嗅到了别样的味道。他瞄了一眼刘兰芝,又瞅了一眼林兆瑞,呵呵笑了。 这天晚上,林兆瑞做了个梦。他梦见王天喜下班带回来两条鱼,没进家门却给他送来了:“明天你嫂子生日,你手巧,把这两条鱼扒扒膛炖了吧。这个家我也回不来了,你替我照看照看你嫂子啊。” 话说完,王天喜一阵风没了。林兆瑞一下子惊醒,心怦怦地跳着。黑暗里,他把睡得正香的儿子摇醒。林智诚睡眼惺忪,忙问爸哪儿不舒服。林兆瑞愣了一下,你大妈生日是哪天? 林智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爸,你梦游呢吧?” “胡说,我清醒着呢。” 林智诚拉开灯,揉着眼睛:“我哪儿知道大妈生日哪天呀?爸,你看表才几点,三更半夜的,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他打了个呵欠,“快睡觉吧爸,你心脏不好就别折腾了,明天 一早你问问大妈不就行了。” “不行,明天你去问。对了,不能直接问,你问你姐夫。” “好,好,我问姐夫。”林智诚一歪脑袋想躺下。林兆瑞用手支住他脑袋,叮嘱:“你早点起来,一定赶在你姐夫上班前问到。” 当儿子告诉他今天就是大妈生日时,林兆瑞的心差点没跳出来。太阳刚出来,他就裹上呢子大衣,挤上了去海边的长途汽车。从渔民手里,他买回了五条新鲜的海鱼。晌午,他把一盘热气腾腾刚出锅的红烧鱼,端到刘兰芝面前:“老嫂子,你侍候了我们爷俩好几年了,今儿个你生日,也尝尝我做的鱼。” 刘兰芝放下碗筷,嘴上说着这大岁数了,这个光景,还啥生日不生日的,眼里却闪着激动的泪花。 两家人围着桌子正准备吃饭,这一幕,大家看得真真切切。婷婷小嘴很甜,紧跟着说奶奶,祝你生日快乐。刘兰芝捋着她的小辫,连声答应着哎,快乐,我大孙女就是乖,就是懂事。又招呼着:“来,都尝尝这鱼。”大家筷子一起伸向香喷喷的红烧鱼,夸着林兆瑞手艺,又议论起搬家的事。 刘爱国一看是时候了,便咳嗽一声开了口:“按说呢,这新楼房格局都不错,虽然四五十平米吧,比起这简易房来谁家也不窄。可小诚这块儿早晚要成家,跟他爸住一块,多少有些不方便。再要套房呢,厂子没有,小环也为难 。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节省出一间来,给小诚将来娶媳妇用……” 说到这,有意停顿了一下,大家眼巴巴地看着他。林智诚脸有些发烫:“你甭考虑我,我一辈子不结婚。”大刚催促着:“舅姥爷别信他的,你倒是说呀,老卖啥关子。”刘爱国看着林智诚和刘兰芝,加重了语气:“我是说,我姐跟老林搬到一块住,两家并成一家!” 王卫东一怔,王树生、杨丽华也面面相觑。这话让他们吃惊,但又实实在在说到了他们心里。林智诚看了一眼父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脸,不敢再看。刘兰芝低头搓着衣襟。沉默片刻,王树生开了口:“我舅说的在理,妈,爸,地震这些年过来,你们也不容易,是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幸福了。” 刘兰芝好半天抬头:“都这大岁数了……”爱国说:“正是好时候。都说最美不过夕阳红,你俩走到一块,合法、合情、合理!” 卫东轻轻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困扰她好久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了。她拍手道:“这太好了!妈,林叔……不,爸,这事我当闺女的包了。” 这一年的春节,两家人搬进给了暖气的新家,儿女们给刘兰芝、林兆瑞操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张万田裹着一身寒气前来贺喜,大冬天的,他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缸金鱼。他知道老林有这个雅兴,水聚财,鱼有余,良辰吉日,添个喜庆。 新 家的门厅里,刘兰芝供上了观音菩萨,摆上苹果、橘子和点心,恭恭敬敬点燃起一炷香。布置新家时,门厅上方的一块地方林兆瑞相了好久。刘兰芝也站到他旁边,打量那疙瘩白墙。林兆瑞跟她商量,“兰芝啊,我想写几个字挂这里。”刘兰芝点头:“我看中,白着也是白着,挂幅字儿也显得咱家有文化,谁让老林你识文断字呢。” 林兆瑞看了一眼老伴,目光里含着赞赏。兰芝现在是上了年纪,可年轻时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戏迷,刚搬来工人新村那会儿,她带着孩子,拉着风箱做着饭,也爱哼哼《刘巧儿》《小二黑结婚》。林兆瑞还记得,有一年兰芝代表矿上参加市里评剧会演,唱《工地岗哨》时,错把“满身汗珠”唱成“满身泪珠”,逗得评委席上的他前仰后合。和天喜说起这事,老哥俩笑了好几天。林兆瑞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却是他的知音、知己。他写的唱词,她张嘴就来;他演的调调儿,她听得懂。而她,最懂的是他的心。“你是生不逢时啊,从前不许女孩家上学堂。要搁现在,你也是大学生了。”他说。 刘兰芝抿嘴一笑:“你真会夸人。” 林兆瑞忽然来了灵感,说就写“三平堂”几个字吧。看老伴有些不解,他解释道:“平安、平静、平常,咱家就要这‘三平’就行。平安为 富,只有平平安安,才会生活越来越富裕;平静为福,生活中我们不要大喜,也不要大悲,平平静静生活,就是我们一辈子福分;平常为贵,我们见高官不觉得低,见百姓也不觉得高,平平常常最珍贵。” 刘兰芝频频点头:“老林啊,你说得忒对。咱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灾荒年没饿死咱们,‘文革’没整死咱们,大地震没砸死咱们,还图希个啥?不就是这‘三平’嘛。” 老伴的一番话,让林兆瑞心里暖暖的。如今到了耳顺之年,很多事情他已经看开,灵感忽至命名的“三平堂”,其实是他半个世纪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走过来总结出的生活真谛,也是他退休后最真实的内心写照。 王树生一心要让二老晚年生活有个寄托。天气刚刚回暖,他就清除干净楼前杂草,找来花种,招呼放假回来的外甥一起浇水栽种。两人插上竹竿编的篱笆,搭起葡萄秧架,开垦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小花园来。林兆瑞喜不自禁,特地移栽来一棵石榴树。刘兰芝感受着熙暖的春日,眯着老花的眼睛,看着爷仨在花园里忙碌着,心里比蜜还甜。对于她来说,石榴多子多福,兴旺昌盛,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第六章1 那天充满豪气跟姐夫碰杯时,林智诚并不清楚自己能干啥,后来吹嘘的市场调研,也没了下文。唐城倒是有一拨人,靠倒腾钢材煤炭发了。可单凭他,一个办病退的小工人,没这路数和能耐。从外地进货卖服装吧,腿脚又不利索,经不住舟车劳顿。发财的路数是不少,可掂对半天,没一条适合他林智诚。 心灰意懒,一晃他在家耗了小半年。搬进楼房后,越发没意思。春天来了,外面小花园鸟雀叽叽喳喳,花香连屋里都能闻得见。林智诚却赖在床上,看着照在白墙上的晨光愣神,直到妈敲门招呼吃饭才爬起来。饭桌上,爸给他盛粥,妈给他剥咸鸭蛋,殷勤得有些过分。老两口关切眼神在他身上逗留,可他抬起头,两人又急忙避开他的目光。 比起洗衣房的寂寞孤单,无所事事更让他难以忍受,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漫长白昼。打着饱嗝回自己屋,一只苍蝇撞到他脸上。林智诚火了,抄起蝇拍,架着双枴奔来突去,追打着苍蝇。苍蝇飞了一圈,落在屋顶上,翅膀抖动两下,抬起一只前爪搔着复眼,好像根本没把他放眼里。 嘿,我还没法你了!林智诚掷过去蝇拍。啪的一声,塑料蝇拍掉下来,苍蝇盘旋飞起。像是嘲笑他的无能,那只灰蝇居然示威似的在他耳边嗡嗡了两下,才一掉身子,奋力向门外飞去。林智诚扑在墙上,不停地 捶打着:“你怎么这么废物,连只苍蝇都敢欺负你!” 几天后,他一个人摇着轮椅去了小山。小山其实是个黄土岗,几十年前随着附近煤矿开采,逐渐形成一个方圆七八里地,三教九流聚合的杂八地,成了城市商业和娱乐中心。地震后城区西移,这里才蜕变成单一的集贸市场。南方过来的倒爷,外县进货的小贩,逛街买便宜货的市民,在嘈杂的吆喝声和软绵绵的流行音乐中,摩肩接踵,拥挤不堪。 林智诚买了一盒刮胡刀片,又配了一把钥匙。揽活配钥匙的,是清一色残疾人,坐着跟他一样的轮椅,看情形比他还厉害——地震截瘫!他观察了一会儿,这活计不需要啥技术,一套简单工具,再批发些钥匙模子,一天挣个吃喝钱不成问题。恼人的柳絮漫天飞着,林智诚轻快地摇着轮椅,他总算知道自己该干啥了。 找了一个风和日丽的礼拜天,吃罢晌午饭,他招呼姐夫出来。楼前小花园姹紫嫣红,林智诚深吸一口饱含花香的空气,说想到外面闯荡世界。王树生上下看小诚一眼,小舅子的发财梦他一直觉得很幼稚:“家里又不缺你这点钱,实在想干点事,咱们办个照,在家刻个图章啥的不是挺好吗?” 林智诚盯着花蕊上忙碌的蜜蜂,说春天了,我也想出去活动活动。听了他修锁配钥匙的打算,王树生没表示反对。他清楚小舅子的 脾气,小诚要干的事,连爸都拦不住。他找来砖头水泥,把楼门口坡道加宽延长,便于轮椅进出。杨丽华在小诚屋子坐了会,叮嘱他:“以后上货我跟你姐夫包了,你不用管。路那么远,车那么多,赶上刮风下雨的就别出去了。” 刘兰芝用海绵给儿子做了一个加厚坐垫。她在灯下缝补着,边和老伴说着话。说起小诚由一个顽皮孩子到英俊的小战士,由精精神神的大小伙子,咯噔一下子变成残疾人,感慨万千。“你说在家多好,非去啥小山配钥匙。他腿脚不灵便,外头又那么乱,我揪着心啊!”她说着,用牙咬断了线头。林兆瑞陪着她叹气:“他把班儿都扔了,看来是铁了心想做点事。一个大活人,老在家憋屈着不中,由他吧,走哪儿算哪儿。实在不行,咱们还养得起。” 在贴满根治花柳病小广告的电线杆旁,林智诚摆开了摊子。半个多月下来,他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每天机械地锉着磨着,指头上沾满铜屑铁屑。周围的嘈杂渐渐过滤,眼前一个个铜的铁的钥匙模子变得模糊起来。他直愣愣看着,好像洞悉了自己的将来:孑然一身,陪伴他的只有轮椅和这再简单不过的营生。白天辛苦一天,晚上回到小屋,家徒四壁,满目凄凉……你也就这点脓水,没啥大作为啦!一想到这里,林智诚心都凉了。 要不是大臭儿突然出现, 自己后半辈子也许真就搁在小山了,林智诚后来想。记得大臭儿当时戴着硕大的蛤蟆镜,才四月天气就光起了膀子,只在外面披了件草绿色军褂子。那天,他脖子上吊着黑色人造革挎包从坡下上来,一路敛着摊贩的钱,随手撕着小票。到林智诚跟前,开口要管理费。林智诚头也没抬:“啥管理费,我不用人管理。” 大臭儿在街面上混好几年了,头一次碰上这么不识相的。他上来脾气,一脚踹在车轴上。轮椅一侧歪,林智诚没提防,连轮椅带人一块倒下。“妈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啥叫管理,这就叫!”大臭儿又朝轮椅解恨地踹了两下。 看热闹的围拢上来,有人替林智诚说情。大臭儿嚷嚷得越发厉害:“我不管他缺胳膊还是短腿,就是天王老子在我地盘出摊儿,也要交管理费!” 林智诚扶着轮椅站起来,脸蹭破了,火辣辣的疼。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一把绰过木柺。旁边卖刮胡刀片的老万看他要惹事,忙攥住他胳膊:“兄弟,在这儿混饭吃,你就得打掉牙吞肚里,胳膊折了囤袖里——这帮人,咱惹不起!” 嚯,一个瘸子也敢跟我玩命?大臭儿有些诧异地打量着林智诚。他突然乐了,摘下蛤蟆镜:“哟,是你小子呀,混到这份上了?” 林智诚也认出他来。大臭儿比地震前更加彪悍,头发跟短麦茬一样,脸上疙里疙瘩,眼 鼓鼓的放着精光。腿上伤疤在发痒,血一下子涌到林智诚脸上。大臭儿像是没看到他的愤怒,捡起另一根柺递给他:“真是不打不相识,咱哥俩算有缘分。走,哥请你撮一顿。”又冲看热闹的一胡噜胳膊:“看你妈啥看,走走走!” 林智诚后来问大臭儿,那会儿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想起来请我?大臭儿回答:“因为你,我坐了三年大牢,捶死你的心都有。不过呢,倒让我躲过了大地震,捡了条小命,没拍死在工人新村石头房里。你说我不该请你?” 不过当时他俩还没这交情,林智诚被大臭儿的热情搞得一头雾水。心想,去就去,怕你不成。他架起双柺就走。 土岗上一家门楣上雕着带翅膀小天使的豪华饭店里,大臭儿给林智诚倒着白酒。林智诚肚子也饿了,不吃白不吃,他一仰脖把一盅酒灌了进去,筷子伸向刚端上来的葱烧海参。大臭儿催菜,要烟,吆五喝六,使唤着服务员。林智诚闷头吃着喝着,心想: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这路人地震居然没砸死,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啊。他想起刘兰芝诅咒恶人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嘎嘣的,咋不替好人死去!” 大臭儿似乎早把两人的过节丢在脑后了,他递过来一支阿诗玛。林智诚说我有,掏出大前门。大臭儿一脸不屑:“抽我的!我说,你甭配钥匙了,跟着我干吧 。我吃肉绝不给你汤喝,别的不敢说,保管天天抽阿诗玛。” 林智诚没吭声。大臭儿猛抽口烟,青烟分成两股从鼻孔喷出来,他手点着林智诚:“我知道你小子死倔,你要愿意配钥匙,也没人逼你。不过有我罩着,以后小山这片,没人敢找衅你。” 大臭儿随手把烟灰磕在空碗里。不远处的舞池中,一支小乐队奏着轻音乐。在这本该优雅的环境里,高声大气的大臭儿格外扎眼。林智诚脸有些发烫,自己真是犯贱,为一顿饭来这儿丢人现眼。大臭儿瞧出他心思,夹着烟卷的手指点戳着大厅里不多的客人:“我跟你说,甭看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脱下裤子都是流氓。翻翻他们的兜看看,钱不比你哥挣得干净。” 说着,他把一沓钞票拍在桌上:“这年头,没人问你钱从哪儿来,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钱就是大爷!” 按说凭他的酒量,喝半斤八两没问题,可这天大臭儿还是醉了。请林智诚吃饭,他也是摆摆阔。打小,大臭儿就受穷。他家在工人新村最后一排,门前水沟里流着热气腾腾的污水。灰白浑浊的水,从矿上澡堂子排出来,散发着浓重的硫臭味。家里孩子多,他总穿着哥穿剩的破衣服,鞋子永远露着脚趾头。他妈从来就不曾缝补过,成天不是盘腿坐在炕上,用熏得发黄的手指头卷烟,就是对着镜子用火筷子卷头发。小伙 伴们追着他唱:“大臭儿他妈,真邋遢,洗脚的水,熬倭瓜;擦屁股的纸,糊窗花(户)……”上中学时,他翻墙偷了粮店十块钱,大方地请同学抽烟。半截烟还没抽完,就被警察揪进了派出所。回到家,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皮带,妈在一边跳着脚说活该,小死花子咋不去死!地震两年后,他从监狱出来,一家人早已不知埋在何处。满街都是待业青年,大臭儿成了真正的无业游民。他在煤场拉过排子车,火车站扛过大包,最后在小山扎下根,开了个录像厅,带小兄弟们收市场管理费,帮忙维持秩序。他觉得自己挣了脸,人五人六的很是风光。 酒喝了不少,两人眼珠都充了血。结账时,大臭儿好像随口说了句:“还记得你救的那个娘们吗,她在文化局呢,恐怕早把你忘记了吧。” 林智诚像被烫了一样,一哆嗦。 “记住,世上的女人都是毒蛇!”大臭儿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抓起桌上那沓钱喊领班,给我奏十遍《地道战》!小乐队得令,一通忙活。毕竟曲子不熟,合没两遍,节奏就有些乱起来,乐手累得前仰后合。大臭儿一抬手把钞票扬到空中,大笑着扬长而去。 下午生意冷清,林智诚酒劲儿上来,歪在轮椅上打了个盹。醒来看见街道上空荡荡的,一只黄狗夹着尾巴溜了过来,在他轮椅上嗅嗅闻闻。他起身,把大臭儿踹歪 的辐条一根根掰直,看没啥生意,便摇着轮椅回家。迎面车辆挟带着阵阵沙土,脸上的擦伤越发火辣辣的疼。与大臭儿相遇,勾起了不少往事,心里很不好受。胃里也在翻腾,口渴灌进去的凉水和先前饱食的大鱼大肉发生反应,翻江倒海似地往上涌。忍半天没忍住,轮椅停在路边,他扶着一棵刚抽出嫩叶的小叶杨,剧烈呕吐起来……到家,刘兰芝刚好出来倒垃圾,看到他吓了一跳。林智诚推说路上摔了一跤,叫她别跟爸说。妈帮着把轮椅推上坡道,推进屋子,一边找着二百二,嘴里念叨着:“你这孩子,在家多好,又不是缺钱花,干啥非出去配钥匙。”林智诚听凭她摆布,把半拉脸涂红了。 “躺沙发上歇会儿,刚好爱国送来点排骨,我给你炖上,伤筋动骨得补补。”刘兰芝说完,去厨房里忙了。林智诚坐在沙发上,看着旁边鱼缸里的金鱼。金鱼有黑的、有红的,大肚、鼓眼、双尾,在水草中缓慢游动,嘴不时露出水面,吐出几个气泡。不一会儿工夫,排骨的香味就飘了过来。林智诚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鼻子一紧,眼窝又湿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镜子里一看,膀头肿脸的,有点吓人。要不要继续出摊,林智诚有些犹豫。倒不是这副模样怕见人,而是不想跟大臭儿走得太近。可好不容易有个营生,他又不愿放弃。正 盘算着,爸推门进来,听说儿子摔了一跤,不放心过来瞅瞅。林智诚说:“没事儿,一点皮外伤,我妈就爱大惊小怪。” “长再大,在爸妈眼里你也是个孩子,一个人在外头闯荡,要加点小心。以后呢,走道慢点,配钥匙又不用赶点儿,着啥急?” 林兆瑞站在门口,手挡着嘴轻轻咳嗽着。林智诚轻轻推爸出门,说你就放心吧没事,以后我注意就是了。父亲回屋,林智诚连忙收拾好工具,摇轮椅出门。他怕自己承受不了父母的关心。 到小山时已快晌午。轮椅刚停稳,大臭儿开着一辆红色嘉陵摩托,挟烟带土地冲过来。车子嘎的一声停下,他没下车,扔下条烟走了。林智诚拿出一根阿诗玛叼嘴里,心想,这小子倒有几分哥们义气。 市场露天厕所离得远,林智诚内急,偶尔去附近大臭儿开的录像厅方便一下。录像厅厕所在后院,不过是半截破缸埋在土里,上面架着两块青石板。闻着呛眼睛的尿氨味,乒乓嘿哈的拳脚声和女人的浪声浪语听得一清二楚。大臭儿在臭椿树下打沙袋,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肥肉。看见他说,过会儿锁上门放毛片,你也进去瞅瞅。林智诚摇摇头,不就是光屁股女人,有啥好看的。大臭儿拽过脏毛巾擦着汗:“你呀,还是个童男子吧,有空儿哥带你开开荤,人活着不能憋屈了自个。”大臭儿蹿跳着,沙袋 击打得来回晃悠。他眼睛不看林智诚,问你姐夫还练没练武术,有工夫会会他。林智诚吓了一跳,大臭儿呵呵笑起来:“我可不是找他寻仇。你姐夫挺仁义的,就冲地震后,你姐没了还照顾你们爷俩,我就宾服他。”说着,噗地一拳打在沙袋上。 入夏,大臭儿弄来台翻带机,翻录港台歌曲。这营生不错,林智诚动了心,便租个临街门脸,跟大臭儿搭伙干起来。人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不知不觉间,他和这帮人混到一块,大事小情帮着拿拿主意。这是一群头脑简单、崇尚暴力的粗人。地震前唐城每条街、每个学校的半大小子中,都有一两个用拳头打出来的霸王。就是这些人活过了大地震,经过短暂牢狱之灾,然后散落在社会上。他们无牵无挂,敢于冒险,最早找到挣钱门道,也最早体会到了花钱的快感。当发现单打独斗已不适应这个社会,他们纷纷投到大臭儿门下。偶尔,林智诚跟他们一块出去胡吃海喝,冷眼看着他们骂街、耍横、胡嘬,吼着跑了调的流行歌曲。他觉得这个时代简直就是为这路人准备的,挣钱容易,活得滋润。他搞不明白这个社会到底哪儿出了问题,父亲、姐夫教导他老实做人,守本分,挣良心钱,可他看到的、接触的却是规规矩矩的受憋,胆大妄为的发财。 兜里有了钱,林智诚给家里每人买了件东 西。大刚喜滋滋地摆弄着索尼板砖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倒着带子。王树生用小舅子送的电动剃须刀,刺刺啦啦刮着胡子,问他:“我怎么影影绰绰听人说,你跟大臭儿有来往?” “没影儿的事,我怎么会跟他糨在一块?” “那路人少搭理,就是再有钱,也不是好来的。别看他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杨丽华偷偷拉了丈夫一把。 有钱不花,死了白搭,是大臭儿这帮人挂在嘴边的信条。林智诚也不再抠抠搜搜,有一个敢花两个。不少唐城人还记得林智诚当时的装束:叼着阿诗玛,穿着雪白衬衫,轮椅靠背上挂着三洋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或是张蔷的“好好爱我,不要犹豫,幸福人生藏在爱情里”招摇过市。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他残疾后最惬意的时光。 他买了块绸子,回厂子看了看李姐。李姐又说起对象的事:“有啥条件尽管跟姐说,少条腿算啥,咱有钱垫着呢,要啥条件的找不着?” “还是算了,我打一辈子光棍得嘞。”林智诚笑着,摇轮椅出了厂门,心情格外舒畅。 到了小山,大臭儿正汗脖流水地满世界找他,说要去个地方看货。他拽林智诚上了摩托就走。车子钻胡同,过铁道,左拐右拐,颠颠簸簸。大臭儿看来心情不错,哼起“文革”时候流行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只 是歌词让他改得一塌糊涂:“大老爷们爱老婆,提起老婆乐呵呵。三十多岁的大小伙儿,没有老婆叫我、叫我怎么活……”林智诚坐后座上,瞅着他后脖颈子隆起的两道肉折,不明白他为啥这么开心。 摩托车停在一处挂着安全旅馆招牌的小平房前。一个小个头、抠眼窝、高颧骨的女人迎上来。好好招呼招呼我兄弟,大臭儿说着推林智诚下车,把双柺递给他。林智诚还没反应过来,大臭儿说了声回头我来接你,一踩油门,突突突开走了。 屋里大白天挂着窗帘,黑咕隆咚的。林智诚问货在哪儿,女人拉开灯绳,衣服随即滑落下来。“大哥,你看这货怎么样?”她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张开胳膊黏了过来。林智诚脑袋轰的一声,眼前浮现电线杆上红红绿绿根治花柳病广告。又难堪,又窘迫,又懊恼。 “干啥!”他挣了一下身子,用肩膀撞开那女人,夺路而逃。木柺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他险些摔倒……这一夜,林智诚身子滚烫,闭上眼就是安全旅馆一幕。奇怪的是,当夜色浓重,夏季的第一场雨噼里啪啦敲打着窗子时,白天的厌恶竟然变成一种强烈的生理渴求。那个身材娇小,像是没发育成熟的女人,再次出现在他梦中,叫着他大哥。他和她在床上翻滚,滚来滚去,她居然变成了冯红……醒来,林智诚浑身是汗,床单上一摊冰凉 。望着黑魆魆的屋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近过女人了。腿有残疾,可生理上没毛病,他也有男人的需求和渴望。白天如果不是下意识地逃走,一迟疑之间,难保就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早饭后,林智诚连连打嗝,妈给了他几个生花生仁也没止住。他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去了小山。雨停了,虽然天气还很阴,水泥地面倒是干了,没存一点水。和往常一样,林智诚从屋里夹出笨重的音箱,水泥地上铺个床单,磁带哗的一声倒上面。他摁下录音机播放键。“噢……哎……爱你在心口难开。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张蔷软绵绵的歌声传出来,混在了一片嘈杂的叫卖声中。 林智诚正手指头蘸着唾沫,数着脏乎乎的票子,大臭儿来了,肩膀亲昵地碰他一下。林智诚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大臭儿已经知道昨天的事,以为他生理上有啥问题。唉,本想犒劳一下老弟,结果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见林智诚不大高兴,他尴尬地抓了抓脑袋,想起来这目的:“赶紧收摊,今天风声不大对,有人来查。”帮林智诚把音箱、磁带搬进屋,大臭儿一溜烟走了。林智诚心有不甘。看了看热热闹闹的整条街道,他想查就查吧,这年头混口饭不容易,谁还会跟一个瘸子过不去?这么想着,他又把磁带用破床单兜出来,哗啦 倒在地上,返身在门上加了锁。这样就算被查扣,损失也不大。下午两点,西边天色又阴了上来,闷雷咕隆隆响着。林智诚抬头看看天,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东西收起来,突然由远而近一通杂沓的脚步,摆摊卖旧书杂志的、卖磁带光盘的、卖计算器电子表的,卷起东西就跑。也就十几秒工夫,刚才讨价还价、人声鼎沸的偌大一条街,只剩下林智诚和一个孤零零的摊位。他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收起来,一辆白色双排座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车上跳下来一个女人和两个小青年。而另一个路口,也被一辆灰色面包车堵住。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智诚默念着唐城人最爱说的这句话,坐在轮椅上,微闭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架势。来人也不废话,兜起床单哗啦把磁带扔车上。一个小青年过来拽开林智诚,掀起轮椅坐垫,拎出一个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是走私的原版磁带,林智诚留给老主顾的,不知怎么这秘密被他知道了。林智诚心疼钱伸手去抢,两人撕捋在一块。“再捣乱,连轮椅一块没收!”另一个大个子恫吓着,过来摁住林智诚胳膊。 “放开他!”那女人突然大喊一声,吓得两人松开了手。大个子说:“科长,我们盯着好久了,这瘸子卖违法磁带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女人道:“他一个残疾人,怪可怜的,算了。”声音既熟悉 又陌生。小冯?林智诚惊讶地睁开眼站起来,忘记了自己只有一条腿。身子一晃,冯红要扶他,他拨开她伸出的双手,一把抓过来双柺。 冯红万没想到,会在这么一个尴尬场合见到林智诚。要不是那副磨得发亮的木拐,要不是看到木拐上,自己当初淘气用小刀刻下林智诚名字的缩写字母,她几乎认不出这张原本清秀现在却写满沧桑的面孔。 和冯红分手后,林智诚很少想过去的事,他不愿触及这道伤疤。可命运就是这么巧,偏偏在他最不想见她的时候,安排了两人的邂逅。她是执法者,衣冠楚楚,又当上了科长;而他,可怜巴巴,是个跟小偷差不多的,卖盗版磁带的小贩。巨大的反差,让他无法面对,冯红怜悯的眼神,也深深地伤了他的自尊。“拿走吧,不用你们可怜!”他丢下布袋,直撅撅回了一句。 当着属下的面,这一幕有些难堪,冯红佯装没听见,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云隙间扯出一道闪电,紧跟着炸雷在头顶响起,噼啪的大雨点子由远而近砸下来。青年人机灵,看出科长跟这个瘸腿小贩很熟,或许两人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个子连忙把那包磁带搁在轮椅上,催林智诚赶紧走,又招呼科长:“雨下大了,咱们还是回局里吧。” 冯红好像没听见。 箭杆子雨连天接地,倾斜而下。林智诚 扔下轮椅和磁带,架着双柺,大步走入雨雾中。雨水没过脚面,裹挟着冰棍纸、空烟盒,哗哗地冲到坡下。湿透的白衬衫贴着肉,大雨点子打在身上生疼。他不管不顾地走着,脑子只有一个模糊念头:他和冯红谁也不欠谁的,从今而后不再会有任何交集。他哆里哆嗦,在大雨中疾走,歇斯底里地喊着:“林智诚,你不能倒下,你要挺住!” 回到家,他发起烧来,一个劲儿说胡话。刘兰芝熬了姜糖水,一勺勺喂着。又抱过来被子给小诚盖好掖严实,让他发汗,这才去对门招呼刚下班的儿媳去医院拿药。 林智诚拉起被子,蒙住了脸…… 第六章2 好在他只是偶感风寒,过了一宿就退了烧。晨光照亮窗子,林智诚没和往常一样摇着轮椅出门,而是打开阳台小门,架柺来到小花园。暴雨过后,一地花瓣,枝头余下的几朵月季蜡制一般,似乎一碰就碎,空气中有一缕细细的甜香。团团簇簇的石榴花,饱含水分,红艳可爱。细密的石榴叶子里,藏着两只酣睡的金蝇。葡萄架下,林兆瑞正拿着果树剪修枝。站在父亲身后,林智诚没话找话,问今年能吃上葡萄吗? “怎么不能?”林兆瑞用剪子指点着,“你看,这儿,还有这儿,都长出青葡萄珠了。这葡萄啊,从扦插、苗肥,到开花、坐果,总得有个时日。这跟做事一样,不要奢望一口吃个胖子… …” 太阳出来了,小花园成了一个充满生机的小世界。蚯蚓在蠕动翻地,蜗牛顺着墙根往上爬着,蚂螂蜜蜂晒干了身子,翅膀一抖升到空中。花木也从暴雨洗礼中苏醒过来,扑簌簌抖落枯叶,直起浆汁饱满、富有弹性的枝干……所有的生灵都在忙碌着。 听着父亲的絮絮叨叨,嗅着雨后早晨特有的清新空气,林智诚的心像被初升的太阳抚摸着、烘烤着,暖暖的,一种幸福而甜蜜的感觉在他的周身涌动。 小区北边有一块野地,刘兰芝带着婷婷,顶着毒日头掐了一袋子人揪菜嫩叶回来。这是北方常见野菜,她剁点肉馅,加了些韭菜,蒸了几屉菜包子。包子搁搪瓷盆里,刘兰芝叫过来儿子:“给你妹妹端过去。柱子贼懒,小环又没工夫做饭,吃上是能凑合就凑合。喏,让他俩尝尝妈做的菜包子。” 两家只隔了几栋楼,王树生爬上六层,敲了老半天门才开。张存柱腮上带着两条血道子,身后一地盘子、碗的碎碴儿。王树生刚要开口问,卫东迎了出来,头发蓬乱得像个雄狮。 “家里盘子碗的,多的没地儿放啦,使不了给我。”王树生开着玩笑,缓解一下紧张气氛。他把饭盆搁门厅桌上,问咋回事。王卫东冲丈夫一努嘴,你问他。张存柱别过脸去,也不吱声。王树生到厨房找来碗筷:“都坐下,尝尝妈做的菜包子,啥大不了的事,吃 着饭慢慢说。” 两人坐在椅子上,沉着脸,谁也不动筷子。不知道妹妹妹夫为啥吵,王树生只好和稀泥:“你们哪,都是部门领导,家里这点事还搞不好。动不动摔盘子砸碗,左邻右舍听到了成何体统。好了,趁热吃吧,我回去了。” 张存柱桌下轻轻踢他一下,直使眼色,样子可怜巴巴的。王树生只好又坐下来,掏出烟来,柱子赶紧递过打火机给他点着。 “我说柱子,你也小三十了吧,就不兴手脚勤快点?你看厨房沫即的,地面脏得粘脚。刚结婚那会儿我就批评过你,你看看,都几年了,老毛病还是没改。” “是是,哥批评得对。”张存柱鸡啄米似地点头。 “小环,哥我也说你两句。你在外头官再大,在家也是人家媳妇。‘文革’还讲要文斗不要武斗呢,你看你,柱子再怎么有错,也不该动手挠他啊。你看这脸,他怎么出去见人啊?” “挠他是轻的。你问问他,干的那事儿,还有没有脸出去见人。” “我干啥事了,怎么就没脸见人了?”柱子粗脖子瞪眼,站起来嚷着。王树生拽他坐下:“有理不在声高,从头到尾说说,到底咋回事?”张存柱避开他的目光,支吾着:“不就是跟女同事走得近点嘛,她就不依不饶……” 这下轮到卫东急了:“嘿,你他妈别把不是当理说!” “哥你听见没,当你面她还骂人呢。” 王树生摆 着两手,让他俩都别吵,慢慢说。原来自打结婚后柱子就想要孩子,可王卫东不想这么早当妈,她操心的事太多,没这份精力和耐心。时间长了,叔伯兄弟们背地说柱子那方面有毛病。张存柱心里跟明镜一样,对他进城吃上商品粮端上铁饭碗,这帮人是既羡慕又嫉妒。可说别的不在乎,指摘他生理上有缺陷,作为大男人他受不了。为要孩子的事,跟媳妇吵了几次。卫东烦了,怕他有想法,用损招,同床次数更少了。一来二去,家里受冷落的张存柱与学校会计、前年丈夫得病去世的王艳打得火热。小王还比照着他身量织了件毛衣。都是一个系统的,风言风语很快传到王卫东耳朵。回家审问丈夫时,两人言语不和,动了手,哥敲门时打得正热闹。 这种事两人都不便细说,含糊其词的,可王树生还是听出话外音,他拉妹妹到里屋小声道:“柱子再坏,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道德败坏的人。你说你,为这点事弄得家里跟战场似的,值吗?” “哥,你不了解他,他本质就这样。从前就爱往大姑娘堆里扎,现在见小寡妇更是走不动道。” “小环,你也是领导了,办什么事都要讲证据吧,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要冤枉一个好人,况且还是自己家里人。” 听哥说这话,卫东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好了哥,我知道怎么处理了,忙你的去 吧。” 王树生走了。卫东从柜子里找出几件换洗衣服,塞进人造革包里:“我也跟你打够了,这段时间我住单位,咱们都反省一下,看看这日子有没有过下去的必要。” 她看都没看丈夫,说完便哐当一声带上门走了。 没想到遇上妹妹妹夫吵架,王树生心里有些烦闷。他带着一身汗下楼,挑着树荫走,尽量避开正午火辣辣的太阳。 一晃,在这个小区住了快两年了,他喜欢这里的环境。树木葱郁,绿化很好,既有加杨、洋槐、泡桐这些老树,也有新种的合欢、玉兰、白蜡。从春到秋,迎春、蜀葵、紫薇、扶桑、万寿菊,热热闹闹地开着。尽管从外表看楼房一模一样,都是墨绿色水泥砂浆外墙,方方正正堆满杂物的阳台,可每户格局还是有着细微区别,每一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搬进新楼房不久,市里开始搞房改试点,号召大家把租住的公房买下来,职工、单位、政府各负担三分之一。王树生跟爸妈一合计,掏了这笔钱。虽然租房一个月才二十来块,他还是觉得花上万把块把房买下来更踏实。这才是自己的家,能够在这里繁衍生息,把终生托付的家。至于土地多少年使用期,他不是很在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七十年,他只希望在这里住的时间能比工人新村长一些,不再折腾,不再闹天灾人祸……这么想着,到了自家楼下 。刚要拉防盗门,王树生忽然想起昨天冯红捎话来,让他下午两点去趟文化局。他一拍脑袋,嗐了一声,饭也没吃便坐上了去市区的公交车。 冯红已在传达室等了他好长时间。当年风光一时的样板戏演员,现在成了精明干练的机关干部,王树生不由得想起地震前的那个夜晚,那个穿着印花的确良上衣,拖着一根大辫子的姑娘。在心里,他为林智诚叹了一口气。冯红手边放着一辆手摇轮椅车。看到王树生,她把那天查扣林智诚经过跟他讲了一遍。 “你劝劝他,别干那事了,别自暴自弃好不好?”冯红说。 搬着小诚的轮椅,王树生好不容易找了辆汽车拉回来。他先回家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然后敲开小舅子房门,把轮椅搁在屋地上。 “小冯今天找我了,说你连轮椅都不要了,气性很大呀。” “别提她!” “咱正经做点买卖行吗,别再偷偷摸摸干违法乱纪的事了。”王树生说。 林智诚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他有一阵子没去小山了,可当着王树生面,嘴还是很硬:“这算啥,卖几盘盗版磁带叫违法乱纪,那天底下没有遵纪守法的事了。况且,这东西满大街在卖,又不是我一个人。” “谁卖我不管,你不能卖,我要对你负责!”话一出口,王树生鼻子有些酸,一下子想起了林智燕。见他变了脸色,林智诚赶忙认错,连说以后不卖 磁带了。王树生让自己平静一下,把话收了回来:“卖,可以,咱们规规矩矩做买卖,我支持你。” 林智诚笑了笑,姐夫毕竟不了解这里头的玄机。 临出门,王树生悄悄把刚领的工资撂在了枕头下面。林智诚发现,追到门口塞给他:“我不需要,真的。姐夫,你信不信,我挣的钱,半年不出摊儿都能养活自己。” 握着门把手,王树生觉得有必要再叮嘱他几句:“别跟大臭儿来往了好吗?他那号人早晚得出事,你不要跟他沾包。” “你别听别人瞎咧咧。” “小诚,我是为你好。大臭儿再风光,也是秋后的老扁儿,他是啥人你又不是不清楚。” “姐夫,你观念太落伍了。”林智诚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现在啥年头,甭管黑猫白猫,拿到耗子就是好猫。你老提人家当初偷鱼吃腥的事儿,没意思!” 看说服不了他,王树生只好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吧,便带上门出来。楼道里阴凉阴凉的,有两只苍蝇在飞着,空气中有股来苏儿味。他有一肚子话,想跟爸念叨念叨,这个家里他们爷俩观点最相近,能说到一块。王树生刚要按门铃,又转念一想,老两口身体都不好,还是别给他们添堵了。转身掏钥匙,开了自己家的门。 林智诚把轮椅推到墙角,才注意到坐垫磨破的地方都补上了。针脚细密,显然不是姐夫手工,他也没这功夫。他心一动 ,冯红的影子出现在眼前。尽管那天只是短暂的对视,而且那么慌乱匆忙,林智诚还是看出来,小冯比从前腰身丰满了,有些双下巴,眼睛也更显大了。他打听到冯红结了婚,嫁给一个跑外轮的海员。直觉告诉他,她生活并不幸福。 林智诚躺倒在床上,看到一只蛾子在下午四点钟的阳光里飞来飞去。他手摸索着,按下桌上录音机播放键。 “你可知道我在爱你,怎么对我不理睬。请你轻轻告诉我,不要叫我多疑猜。噢……哎……我爱你在心口难开……”张蔷的歌还在屋里回旋,他已经泪流满面。 “小冯,小冯……”他喃喃道。 跟冯红的相遇,使林智诚对自己现在做的一切产生怀疑,他想堂堂正正干点正事。病好后他一直待在家里,刻意回避着大臭儿一群人。 八月底的一天,大臭儿在一次械斗中,后脑勺被人砍中了一刀,送医院不久就咽了气。林智诚听到信,立刻赶了过去,帮着料理后事。这里面既有感情因素,也因为小兄弟们眼巴巴求他,让他内心深处滋生出几分豪气。 从火化厂回到小山,林智诚在屋里找出两块比石头还硬的核桃酥,敲碎,一人分一块,去去邪气。核桃酥噎得大家直翻白眼,就这么在马扎上傻坐着,后来的几个人干脆蹲在地上。群龙无首,大家已把林智诚看成了老大,希望他挑头干。 十来双眼睛眼巴巴 望着他,林智诚内心来回折个儿。大臭儿的世界像眼深井,阴暗不见天日,掉进去就出不来了。而且这帮人,哪个都不是善茬,都不好摆布。大臭儿没了,这时他只消拍拍屁股走人,这拨儿人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从前的烦恼一了百了。可冥冥中又似乎有一种魔力,吸引他想抓住什么东西。自己眼瞅着就三十了,发财机会不可能再遇到了,不管好坏,他要抓住这次机会,和命运搏它一搏。 “大伙既然信得过我,我可以挑头试试。它有一宗,丑话说头,咱干就干正经事,违法乱纪的事不干,提着心吊着胆的事不干。谁要再跟从前一样,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别怪我翻脸不认祖宗!”林智诚思谋半晌,才开口说了话。 “那是,那是。”一屋人连连点头。 放录像和翻录磁带不能再做了,他问大家有啥别的挣钱路子没有。瘦猴胡浩脑瓜活泛,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说他有个来钱的道儿:“现在唐城到处在盖楼,不少援建的外地施工队走了,正好有空缺。咱们要是拉起一支队伍,包工程,管保比从前挣钱多。” “盖楼?就咱们几块料,连鸡窝都没有垒过,能盖起楼来?你当小孩过家家呀。”有人泼冷水。林智诚拦住他,叫瘦猴说下去。瘦猴说:“盖不了高的,咱们盖矬的,两三层总成吧。我二舅在县里当包工头,那套路数我熟。” 林智诚盘算一下,点点头:“瘦猴主意不错。好,咱们就干工程!” 三两句话就把事情定了下来,林智诚充满惊涛骇浪的房地产生涯,就这么莽莽撞撞平平淡淡地开始了。录像厅转租出去,卖了摩托车,翻录磁带的设备也出了手,即便如此,添置施工机械的钱还是凑不够。手下都是有一个花两个的光棍,这笔钱只有靠林智诚想法子筹措。 他推开了父亲房门。沙发上,林兆瑞正给刘兰芝捶着腿。咪咪蜷在转椅上,睡得正香,鼻翼轻轻抽动,像是婴儿扯出细微的鼾声。自打搬进楼房,大刚就把猫搁到姥姥这里了。 “妈,你的腿……”林智诚关切地问。听到小诚叫妈,刘兰芝心里泛起幸福的涟漪。她坐起来,拿开老伴的手:“不碍事,就是上岁数了,腰腿酸疼。” “要是难受别挺着,去医院烤烤电,我常做理疗的那家医院就挺好。” 第六章3 “没那么娇贵。”刘兰芝说着起身往外走,要给小诚找点吃的。她猜想儿子上门肯定有事找他爸。林智诚感激地看她一眼。尽管残疾后脾气不好,他却从来没有跟妈发过火,甚至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林兆瑞曾讨教老伴,小诚在她面前服服帖帖有啥秘诀。刘兰芝说,娘俩是上辈子的缘分,是心交心处出来的感情。林兆瑞当时有些不解,后来他才慢慢搞明白,老伴是儿子最忠实的倾听者,从来都是站 在小诚的立场想问题。 他问儿子怎么了,好像有心事。林智诚欲言又止,借钱的事就是跟亲爹也难以启齿。林兆瑞脸上带笑:“有啥不好开口的,有中意对象了?” 林智诚摇头。 “想回去上班了?” 林智诚还是摇头,坐在竹椅上扭了扭屁股,椅子吱呀吱呀作响。在父亲催问下,他才低着脑袋小声道:“爸,我需要些钱,你那儿有的话帮帮我。”林兆瑞有些耳背,没听清他啥意思。林智诚鼓足勇气大声说:“爸,我是说,我想干点正事,你手头有钱的话借我使下。说好了啊,算是你老人家投资。” 一听这话,林兆瑞激动地站起身来:“我儿子想干事,当老子的当然要倾囊相助。我和你妈买房后还有五千块钱,明天,不,你要是着急,现在就去取。” 说着,就去拿存折。林智诚喜出望外,掰着指头算起买搅拌机、翻斗车等设备的花销。林兆瑞一听,忙问你要干什么。 “包工程,干建筑啊,现在唐城最火的就是盖房子。” “你?”林兆瑞盯着儿子的残腿有些犹豫。刘兰芝抱来盛饼干的铁筒,里面是他们爷俩最爱吃的蜂蜜麻糖。林智诚伸手要从里头抓,妈递给他一双筷子,嗔怪道:“你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 林兆瑞看了看老伴,说出自己的担心:“小诚啊,还是干点力所能及的吧,包工程这……”他不指望说服儿子,而 是说给刘兰芝听,意思是帮他劝劝,打消小诚不切实际的念头。 刘兰芝盘腿坐到沙发上,看着吃得正香的儿子,不紧不慢地说:“照我说,只要是咱家小诚认准了的事,就放心大胆的让他去干。不试试,咋知道行不行?”她看了眼林兆瑞,接着说:“老林啊,我那儿还有点儿体恤钱,都给儿子!” 对这个后结合的老伴,林兆瑞一向是言听计从。看她这么说,他只好点头同意。“不过说好了,咱可不许剥削人家。”他叮嘱着儿子。“包工头”这个词,让他联系到为富不仁和一夜暴富。 林智诚揽到的第一个工程,是给一家工厂盖食堂。一个多月后,工程完工,除去垫付的红砖、水泥、沙子钱,他已经拿不出钱来给工人开支。拖着残腿,他一趟一趟地跑,希望早点结算工程款。他整宿整宿睡不着,担心大伙的血汗钱打了水漂。 好像早就料到小诚会上门,王卫东没等他开口就说:“怎么样,遇到难题了吧?当初我就跟你说过,建筑这碗饭不那么好吃,要你有思想准备。现在,需要我干什么?” “问题不是出在我这,那家工厂也不是不给钱,就是拖你,你急他不急。眼看工钱都发不出来,刚开板儿,我不能让人觉得林智诚不讲信用。” “先喝口水。”卫东说,“就冲你这句话,我还真看好你。说吧,缺多少钱,我先垫上。” 林智 诚眼里放着光芒,连说谢谢。第二天,王卫东送来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里面正好是十五个人的工资钱。林智诚有些担心,问柱子他同意吗?“咱家的事,轮不到他外人操心。”卫东一摆手,好像很烦提到丈夫。 林智诚找笔要打个欠条,被卫东制止:“别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了。你就好好干你的,有了钱想着还我就是了。” 林智诚还没捂热这笔钱,就接到那家工厂会计打来的电话。会计是一个好心的大姐,看他整天架着柺来要钱,三番五次地拿不走,有点可怜。她压低声音:“有一笔款子到账了,你抓紧找领导签字吧,要不夜长梦多。” 林智诚连声道谢。电话那头又说:“谢啥,我弟弟跟你一样,地震伤了腿,可他整天呆在家里,就知道管爸妈要吃喝。你一人跑出来干活,不容易啊!” 大姐给他出点子:“我还是担心你拿不走,老弟呀,姐给你出个主意:你包个红包,比你跑十几次几十次都管用。”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林智诚从卫东信封里,抽出了一千块钱。再次走进厂长办公室,把装钱的信封塞到一张报纸下面,让厂长买条烟抽。厂长说:“你太客气了,你们房子盖得那么好,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哪能让你破费呀。”领导样子很诚恳,林智诚脸有些红,送礼这一套他还没学会,总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觉。 领导拿 起电话,嗯啊了半天,笑着对他说:“小林啊,你回去耐心等两天。我向你保证,最迟礼拜四,钱一分不少地给你。” 林智诚一听,觉得钱没白花,总算听到了承诺。可同时又犯了愁,工资必须马上发。手下这帮人,就像没嚼子野马,游手好闲惯了,好容易拢到一起,真正的凭力气吃饭干了回正事,他要不兑现工资,人心马上会散。可这一千块的窟窿,上哪儿去弥补呢? 他最不愿向姐夫开口。王树生再好,毕竟他身边已经不是他姐林智燕了,总像隔了一层。而杨丽华又是特别会过的人,结婚这么多年,没见她添过啥衣服。买菜总是赶晚,等摊贩着急回家,菜都成堆处理时再出手。每次吃完饭,剩下的菜汤、盘底子她都胡噜到嘴里。除了给俩孩子买学习用具,年节给老人添置些新衣,她几乎没啥花销。 晚上,林智诚招呼姐夫去他屋喝酒。就着花生米,两杯酒下肚,王树生望着有些憔悴的林智诚:“听说大臭儿没了,我早说,他那路人不学好,没个好结果。” 林智诚说喝酒,今儿咱们不提他。 王树生问你工程搞得怎么样,要是太累,太操心就别干了。林智诚摇头:“姐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咬咬牙,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 “有啥事,一定要跟我说啊,姐夫永远是你亲姐夫!” 林智诚跟姐夫碰了碰杯。他知道,眼前这个被他称作姐夫的人,只要他张嘴,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做任何事情。果不其然,他开口借一千块钱,王树生连奔儿都没打。“够吗?”王树生问,“你当头儿的,不能啥事都可丁可卯,手里总得有点应急的钱。家里买房子后,存折上好像还有三千,也没啥花项,你先拿去用吧。” 王树生没有跟媳妇说,把家里存款取出来全借给了小诚。杨丽华知道后,老大的不高兴,下班回家也不做饭,闷闷不乐坐在沙发上。树生心里有鬼,下班进家一声不响到厨房忙活起来。杨丽华叫他,他两手滴答着水站在她面前。“还记得咱们结婚时商量的事吗?”杨丽华盯着他。 王树生嗯了一声。 “连同上回丁媛的事,你这是第二次瞒我,我也不知道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夫妻间要是连这点坦诚信任都做不到,那还叫夫妻吗?” 王树生避开媳妇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着湿手。这个小动作暴露了他的心虚。杨丽华知道他爱干净,一天不定洗多少遍手,而且一定要在毛巾上擦干。王树生确实心里有愧。对于这个小家庭来说,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自己纵有千万个理由,也该先征求一下丽华意见,怎么就那么鬼使神差、急急忙忙让小诚把钱拿走呢。 思来想去,他还是怕丽华不同意。虽然林智燕已成为遥远 的记忆,可因为有这层关系,小诚在他潜意识里永远是需要照顾的亲人。那么倔强要强的人,好容易向他——这个从前的姐夫张回嘴,就算要月亮要星星,他王树生也要想法满足。瞒着丽华向外借钱是错了,可要他开口向媳妇认错,打死也不干。一个大老爷们要连这点道行都没有,还算一家之主吗?特别是杨丽华又扯出丁媛来,让他老大的不高兴。于是,王树生选择不吭声,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你倒是吭一声,老这么装聋作哑,想蒙混过关呀?” 任凭媳妇说得口干舌燥,王树生就是不说话,既不辩解也不认错。杨丽华腾地站起来,找衣服穿上:“你看着办吧。婷婷又该轮住我婆婆那儿了,我去学校接了她送过去,直接回单位加班不回来了。” 说完,她把丈夫晾一边,搬车子出了楼道。天高云淡,秋意正浓。路边开着一片片黄灿灿的万寿菊,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药香。几株粗大的向日葵,垂下沉甸甸的、籽粒饱满的脑袋。她蹬着车子,还在想方才的事。树生呀树生,你怎么就不能认个错、低个头呢?我不是嗔怪你往外借钱,我是生气你不该大事小事背着我,拿我当外人。我平时对小诚咋样,你也看到了,就是亲姐也不过如此吧。他缺钱,我会摇头拒绝吗?别说借,他就是开口要,我也会一点不打奔儿的。我杨丽华在单 位跟钱打交道,却不是眼里只有钱的人;我平时会过不假,可不是那种不近人情、斤斤计较的人。科里姐妹都说我家里钱匣子管得松,说男人不能有钱,有钱就学坏。我从没上过心,没问过你工资奖金。因为我相信你,可现在……杨丽华喉头有些发紧。她越琢磨越委屈,这回一定要扳扳树生的固执。 第七章1 有的人的生活就像湍急的溪流,总是在兴奋和激动中度过。有的人的生活则像大海一样,就算内心世界风高浪涌,表面也是波澜不惊。 王树生就是后一种人。下乡、回城、丧偶、再婚,对三十几岁的他来说,可谓经历坎坷,并且注定日后还会有新的磨难在等着他。可他本性善良,乐观豁达,好像从不知道犯愁。在他看来,每天能看到阳光,呼吸到新鲜空气,就是福气。除了没有亲生儿女外,他可以说没啥遗憾的了。 单看外表,王树生和那些已有家室的工友没啥区别。每天蹬着车子上下班,中午热热自带的饭菜,或是去厂食堂改善一下伙食。有些不修边幅,有些嘻嘻哈哈,偶尔还会跟管物品发放的大姐们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车间常有外地钢厂进修人员,问起大地震来,他总是轻描淡写,不愿多谈,让人家怀疑他是否经历过那场骇人听闻的灾难。他和内心饱受创伤的唐城人一样,把过去埋葬在记忆深处。 要不是地震十周年,谁又会记起他王树生?这天,厂党委的人领着几个外国人找到他,说英国一家电影厂要拍地震科教片,要他配合一下。翻译跟他说,电影名字叫《大地在怒吼》,反映地震惨烈和人类的抗争。这名字很传神,王树生想,大地震来临瞬间,大地确实从胸腔发出低沉的咆哮,这声音足以让人魂飞魄散。 导演 是个白头发、灰眼睛、乐呵呵的老头,想还原王树生震后求生情形,特意找来当年那种木床,要他对着镜头把床头木撑掰断。可王树生脸憋得通红,怎么也掰不断。导演无奈地摊开双手叨咕了几句英语,翻译解释:“他说,人在求生瞬间爆发力是惊人的,这是无法复原,也是无法导演的。”最后还是导演有招,拿锯子把木撑锯开个豁口,王树生一使劲才弄断了。 唐城的街头,搭起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花坛。崭新的城市,新盖的楼房,一遍又一遍的清洗、装饰,好像在迎接着什么节日。早上遛弯或是街头玩牌的人们,甚至有些兴奋地议论着,哪些大领导会来参加纪念活动。不能责备他们感情麻木、善于遗忘。当年在学校操场,在亲人坟茔中,还没从失去亲人痛苦和大地震惊悸中解脱的唐城人,不是一样专注地看着“文革”电影《芒果》嘛。没这股没心少肺劲儿,谁也熬不过那段悲惨时光。 可晚上呢,当夜幕降临,唐城才是真实的唐城、悲恸的唐城、阴阳相隔的唐城。当街、路口,到处跳动着焚烧纸钱的火光。纸灰呛人,升空的烟尘被城市灯光染成了锈红色。王树生和杨丽华也在烧纸的人群中,相距几米远,蹲在地上烧着纸钱,祭奠着前妻前夫,纪念着曾经拥有的、恍如隔世的夫妻恩爱。 不远处给爸妈烧着纸的大刚,突然哭 出声来,大小伙子像孩子一样嗷嗷地哭着。杨丽华走过来,看丈夫用木棍把纸灰敲打灭,又浇上点水,才说去劝劝大刚吧。王树生没动:“没事的,让他宣泄一下子吧,这孩子心事重。”杨丽华小声问,他知道他妈为救他没的吗。王树生摇摇头。 一块往家走时,王树生说:“领导今天找我,这些日子不用上班了,要我在家配合记者采访。你嫌乱的话,下班晚点回来。” 杨丽华说没事的,我不嫌乱。 这个时候,王树生的生活注定不会平静。记者、作家、电视台的人,一拨儿接着一拨儿,每天家里挤得满满的。他一遍遍回忆着当年的情形,说到和林智燕的生离死别,眼泪滂沱。杨丽华悄悄起身,到外屋抹眼泪。这些事她从没听树生说过,特别是他前妻的死。记者是香港一家报纸的,听着听着眼泪掉到采访本上。对不起,她用化妆棉拭着眼角说。 接待了几拨采访,重复过几遍当时情形后,王树生的泪水凝固在脸上,话语也平静起来,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是啊,过去的事再大,也变成遥远的模糊的回忆。就像涨潮过后的海滩,只留下模糊的纹理,印证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他和林智燕的结婚照,被妈搁到衣柜中;而那幅见证着当年爱情的国画,也挂到了爸的书房。王树生还记得婷婷刚来他家时,曾用黑黑的眼睛盯着画儿看 。城里长大的孩子,老半天才认出上面的燕子。钢铁工人与女护士的爱情故事,就像黑白影片,完全留在了地震前。这段婚姻留给王树生的影响,更多体现在行为习惯上,他的毛病一一被林智燕扳了过来。现在他甚至有些洁癖,一天不知要洗几回手,不能容忍家具上有一丝尘土。这点,连杨丽华都自愧不如。 虽然很有耐心地回答着记者的问题,王树生有时还是走了神——他又惦记起妹妹的事来。 自打上次劝架已经小一年了,妹妹妹夫始终在冷战中,王树生这个当哥的想问又不敢问。 头一天回厂子上班,柱子就找了来,说卫东要跟他离婚。他又抹眼泪又擤鼻涕,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他一个兽医,本来在农村显山显水,进城后呢英雄无用武之地,在学校应酬听喝不说,还要在家里受窝囊气,处处被卫东贬损。“这些,我都忍了,可卫东她现在得寸进尺,又要离婚,你当哥的一定要拦住她!” 王树生心里七上八下的,下班路上给妈买了几个大桃,顺便想说说妹妹的事。刘兰芝把桃子搁盆里,撮了一点盐,在水龙头下洗干净,又挑出饱满圆润的一个,摆在端庄慈祥、手持净瓶杨柳的观音菩萨面前。 “这些天,你爸天天晚上坐电视前,看有没有你节目,都快魔怔了。”她对儿子说。正咕咚咚地喝着温茶水的王树生,心里打个沉, 忙把茶壶搁桌上,问我爸呢。“还不是为评剧那点事,中午饭都不回来吃。可倒好,挂个啥主席的衔,退休了反倒比从前上班还忙活,说要操持评剧节,排几出大戏呢。对了……”妈压低声音,“你妹妹来了,里屋呢。” 王卫东红肿着眼坐床上,不用问王树生就知道为什么,他坐她旁边:“两口子过日子,勺子哪儿有不碰锅沿的?我跟你嫂子也常为一些小事隔叽,过去就过去了,都让一步啥事没有。” 妹妹没言语。 “今天柱子找我了,说你要离婚,一个大老爷们吧嗒吧嗒直掉泪。离婚可不是件小事,你们都是当领导的,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这话一下子捅到王卫东痛处,她抽泣起来:“哥,不离还能有啥法子。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原来,前些日子两口子又吵起来,王卫东赌气和从前一样搬到单位住。柱子没几天就找上门,又扇自个嘴巴又赔罪,还请老领导过来说和。几次三番,闹得沸沸扬扬的,让卫东很没面子。为了挽回影响,她悄悄把行李搬回家。万没想到打开房门第一眼,竟然看见丈夫急慌慌地往身上套衣服,被子里还藏着一个女人……尽管她简短截说,省略了不少细节,王树生还是听明白怎么回事。这个茬口柱子显然跟他隐瞒了,光说自己一面理。王树生咂着嘴,连连叹气。妹妹的脾气秉 性,他真是太了解了,打小争强好胜,从来没向谁示过弱、服过软、诉说过委屈。这桩婚姻,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今天到这步田地,打碎的牙宁可往肚里吞,她也不会跟别人诉说其中的苦涩和不幸。 一对狗男女,一对狗男女!卫东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王树生等她稍稍平静,问以后打算怎么办。 王卫东脑子一团乱麻,她也说不清楚,回家也是想让亲人帮拿个主意。她想不到生活会这样一团糟。 卫东这段时间的心路历程,其实很有代表性。进入20世纪80年代,她始终处于彷徨、无助、无奈之中,只有繁重、忘我的工作,才让她精神有所寄托。现在一切都在变:从原来尊崇的神一样的毛主席,到盖棺定论、功过三七开的评价;从一大二公、让她为之奋斗抛洒青春和汗水的人民公社,到把集体财产一分了之,村村实行包产到户、包干到户;从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到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这些,让她这个当年的铁姑娘、下乡知青的典型很难接受。她不止一次地参与报纸上的大讨论,试图为自己从前的信仰辩解。可最后,她还是无奈地发现世道变了。要不被淘汰,她只有追上时代潮流。 撤消建设指挥部后,她本该去新成立的建委牵头。可没想到城建技校——就是柱子那个学校的校 长,一下子提拔成建委主任,她却被派去妇联。王卫东找到顾彬书记,没说几句就掉了泪:“我不是争这顶乌纱帽,也不是工作挑肥拣瘦。你知道,我王卫东不是那种人。可我在指挥部这么多年,对城市建设有感情,也有经验,干这行能更好地开展工作……” 这一点老领导很清楚。他说:“我马上要退下来了,市委让我去当顾问。我说,顾什么问,退下来就是退下来,一天不待。建委主任是上常委会通过的,我左右不了,可这副主任,我会力荐你的。” 王卫东感激地看着顾书记,当初要没他保护,自己那段造反派历史很难过关。在成长道路上,老领导给了她太多的帮助。顾彬看出了她的意思:“你别谢我,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帮你。于公,想让懂行能干的人去建委,把城市越建越好;于私呢,我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多少有点偏心眼。你是个好干部,希望下去多少年,我没有看走眼。” 老领导的话语,让王卫东产生一种倾诉的愿望: “论工作成绩,论工作经验,他一个教书匠哪点儿比我强?坐火箭上来,升这么快,他凭啥?现在说干部知识化,他不就靠学历一张纸嘛。我就不相信,学历等于能力,学历等于水平?” 老领导抿着嘴,听她发完牢骚才说:“卫东啊,有些话咱们只关上门说说。现在不同你下乡那会儿,也不同 于指挥部,光有工作热情不够,还要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对于现在的改革,许多事我看不明白,你还年轻,思想观念上要跟得上形势。” 就这样,王卫东留在建委当了二把手。单位刚有起色,万没想到后院起火,柱子来了这么一出。面对哥的询问,她叹了口气:“我还能咋办,离婚。反正我俩早分居了,我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这次我铁定不原谅他。” 刘兰芝端着桃子进屋,听了这话,把盆往柜子上一蹾:“丫头,你真疯了。要说从前父母包办的,过不到一块儿情有可原,可他是你自己选的女婿呀。当初,宁可跟你爸闹掰了也要嫁给他,啥容易的事。现在说离就离,吃亏的不是他柱子,是你,背后人家不定咋戳你脊梁骨。” 她一屁股坐椅子上,捶打着一起一伏的胸口:“你走吧,地震没砸死,我不能让你气死!” 卫东叫了声妈,王树生赶紧冲她使眼色,让去他屋待会。闺女出去后,刘兰芝嘴唇还在哆嗦:“气死我了,这么大了,还让我不省心!”她又想起姑爷来,骂道:“忘恩负义的柱子,还有那小寡妇,不能轻饶了他们。别让我遇见,见到非把他俩脸挠花了不可!” 妈脸上透着一股护犊子的狠劲。树生见平素温顺和蔼的母亲,为闺女受委屈挨欺负这么激动,忙劝道:“妈,你老也歇会儿,着啥急,小环又不是 孩子,会处理好自个儿事的。” 刘兰芝长叹一声,费老大劲才平息了哮喘。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尽量弥合破碎的婚姻,是大多数亲戚朋友的态度,林兆瑞也不例外。跟老伴相比,他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和树生商议后,他到建委找到王卫东,爷俩边散步边说话。 时间过得真快呀!林兆瑞感慨着,问卫东还记不记得他当初到县里采访她的事情: “我还记得你那时说的一句话:如果没有柱子,我是挺不过来的。孩子,我非常理解你。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时间、身份在变,人不可能一成不变,婚姻、感情也一样。那时候,他在你眼里不说是最好的,也是你最需要的。现在,你们都变了。他有没有外遇,是不是对婚姻不忠先搁一边,你察没察觉你的变化?” 王卫东摇摇头。 “你要尽量拉近你们的差距,缩小你们的变量。在你看他不顺眼时,想想他过去对你是多么重要,多想他的优点、长处。夫妻,不怕同时进步,也不怕同时止步,就怕一个老是往前冲,一个人原地不动。其实,这对婚姻的杀伤力,不亚于感情背叛。小环啊,你得拉他一块进步,让他没有心思搞用不着的。” 这一番话,王卫东是听进去了,可对这桩婚姻,她真的不再抱一点希望了。这年冬天,她平静地跟张存柱办了离婚。 差不多小一个月了,林 兆瑞去推儿子房门,门总是锁着的。他跟老伴念叨,小诚心野了,这长时间不着家,也不知外头干得咋样儿,我七上八下的。刘兰芝说:“这孩子忒要强,遭多大罪也不吭声,不诉委屈。一瞅见他搁家的轮椅,我就挂念。” 挂念半天,还是看上一眼才放心。第二天老两口蒸好爬豆米饭,炖了红烧肉,装饭盒里给儿子带去。林兆瑞拎着换洗的衣服。半个钟头后,两人来到儿子的公司。早先这是一所小学,因为小区没多少生源,并校后闲置起来。两年前,林智诚租下这个学校。周边是高大的毛白杨,校园里还有几棵雪松。林智诚一下子相中这地方,他喜欢夏天推开窗子就能看到绿荫。 看门的万师傅告诉他们林经理一大早就坐车出去了。老两口有些失望,东西搁下要走。老万说那可不中,大老远来了,再怎么也得歇歇脚,喝口水。“走,我带你们上林经理办公室看看。”老万说着摘下墙上挂着的一串钥匙。 出门时,老万提上一个红色暖壶。经理办公室就在一层把边位置,原来是体育教研室。门一打开,一股潮霉的寒气迎面扑来。林兆瑞四下瞅瞅:“没暖气吗?”老万说:“一楼暖气烧得不好,林经理腿脚不利索,又不愿意上楼,整个公司属他这最冷。”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老板桌,三把椅子,一个三人沙发,一个茶几,一 个书橱。老万让老两口坐沙发上,从茶几底下拿出两个白瓷杯子,沏上茶。他递过来一支自己卷的旱烟。林兆瑞摆摆手,嫌劲大,掏出了自己的烟。 “说起来,我跟林经理也是老交情了,打小山摆摊那会儿我们就熟。我卖刮胡刀片、劳保手套,他修锁配钥匙。我家里吃饭的嘴多,日子过得紧巴,天天早上去郊区挖野菜给大饭店送去挣点钱。后来有回在家门口遇上林经理,拉他进屋喝口水。他看到门后挂的月份牌,上头我用圆珠笔记着每天挖野菜收入。他问我:老万,你就想这么过下半辈子?我说还能有啥法,人的命,天注定,我们老两口就是一辈子给儿孙驾辕拉车的命,穷命!他说,要这么着过日子,我宁可一头碰死。他说老万,人是可以改变命的。他让我来这儿打更,说是缺人手,帮帮他。其实,他是想帮我,给我一份固定收入啊!” 老万絮絮叨叨说,林兆瑞嗯啊地应答着。刘兰芝说万师傅,我家小诚爱着急,他其实心眼不坏,有啥对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老万说哪里呀,是我们让林经理操心了,养活几十来号人,不容易呀。他竖起大拇指:“你们教育出来的儿子忒仁义。说起我们经理一桩桩,一件件事,没人不说这个的。老哥,老嫂子,你们儿子真行!” 刘兰芝笑得合不拢嘴。林兆瑞心里美滋滋的,嘴上谦虚道 :“小诚几斤几两,我这个当爹的还不知道?他就算浑身是铁,能捻几根钉,都是你们大伙儿帮衬着他干。” 老万又卷了一支旱烟:“老哥老嫂子啊,看来你们到现在还不了解你们的儿子,我给你们讲讲我们林经理的故事……” 起初,林智诚对建筑一窍不通,不过他的勤奋很快弥补了知识上的欠缺,谁也糊弄不了他。开公司后,买了辆二手桑塔纳,他让胡浩开车,常去各处工地转悠。项目经理们一听说他来了,诚惶诚恐地跑过来迎接。林智诚架柺走得很慢,但脑筋转得却相当快,貌似心不在焉听着介绍,可一旦项目经理话里打了埋伏,他会立马停下来,皱起眉头。大家都有些怕他。 这是去年冬天的一档子事。 一个风沙天的下午,林智诚突然出现在城建中专工地上。这段时间外头应酬多,没有过来,他着实放心不下。眼前的大楼,被脚手架和防护网包裹得严严实实。工地上机械轰鸣,这里那里响着敲敲打打的声音。刚刚浇筑好的楼房,阴冷潮湿,带着土腥的水泥味道直呛鼻子,可林智诚却觉得亲切。到了转角处,他站下歇会儿,随手用木柺戳戳墙壁。水泥墙发出空洞的声响,林智诚吓了一跳。他凑近一用劲,竟然把墙角一小块水泥掰了下来。 他火腾地冒上来,把水泥块扔地上,让把项目经理二胖叫来。工人们面露难色, 二胖下午根本没照面。林智诚吼道:“我腿折了,你们的腿也折了?给我去找!把公司的人全叫来,我在这儿等着,三点谁不到别怪我翻脸不认祖宗!” 二胖正在工地角落一处板房里打牌。听说林智诚驾到,慌忙胡撸一把桌上的钱,边往裤兜塞边往外跑。寒风里已聚集了一大群人,都冻麻了双脚,在偷偷跺着。林智诚的脸比天气还阴,他问起施工情况。 二胖心虚地瞟了他一眼,还行吧。 “还——行——吧?”林智诚拉长声,重复了一遍,用木柺把水泥块拨拉到二胖脚边。这小子也算最早跟他干工程的元老了,林智诚看着他,心里袭上一丝悲哀,真是老天不帮自己呀。因为城建中专项目重要,林智诚盘算再三,才相中了学建筑的二胖,把项目经理担子交给他。他几乎把身家性命压在这个工程上,没想到平素老实巴交的二胖给了他一个窝心脚。他哼了一声。 看瞒不住了,二胖咽口唾沫,辩解道:“水泥沙浆比例没问题。林哥,水泥我也不瞒你,是从我二舅厂子进的,标号是低点,可我也是想给公司省点钱。再者说,学校又不是政府机关,房子不倒就行,要那么好干啥?” “拆掉重盖!” 尽管林智诚的一声吼被空旷的工地消解了,大伙还是吓了一跳。拆掉,想都不敢想,损失搁谁头上?大家忙打圆场,说二胖也是为公司着想 ,不在建材上抠门一下,就咱们这点家底,支撑不起来这栋大楼。而且,现在不比刚地震那会儿盖楼要求严,家家公司都这么做,水泥能便宜就便宜,连钢筋都敢用地条钢,没听说谁出过事。林智诚圆睁二目,一句话不说。在他逼视下,人们话都不利索了,求情的勇气一点点消失。最后,几个人话没说完就闭上嘴,都低下了头。 工地静得出奇,风刮得防护网扑扑作响,天色晦暗。忽然,扑通一声,大家吓了一跳。林智诚把假肢卸下,扔在了冻土地上。 “都给我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血的教训!” 他一嗓子吓得二胖腿一软,跪到地上,像要给那条结实、光滑的仿真树脂小腿磕头。大家只看了一眼,目光就躲闪开,谁也不敢再正眼瞭那条“腿”。 林智诚全身重量压在双柺上。摘掉假肢站起时,身子一打晃,他这才发现自己对这条“腿”已经产生了很强的依赖。和所有残疾人一样,他不愿把自己的缺陷示人。当初丁媛给他伤口换药,每次他都像手术前备皮一样羞涩,疤痕累累的残肢,等同于处男的秘密。因此,他从心里把丁媛视为最亲近的人,甚至超过有过肌肤之亲的冯红。 寒风从裤口往上灌,断腿处一阵阵隐痛。这几年,企业从包工队扩大成建筑公司,外人看着很风光,可谁又知道他这个总经理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大罪。 为了拉工程,摆平方方面面关系,他拖着假肢,成天在外奔波。不方便上厕所,平时很少喝水,嘴唇老是皲裂爆皮,实在渴了就啃一两口萝卜或者吃个梨。什么生意都离不开酒桌,他硬是锻炼出来酒量。喝酒喝的胃出血,有回闹急性胰腺炎差点死了……这些,他们都知道吗? 第七章2 风沙里,大伙低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林智诚看着这些灰头土脸,脸被小刀子一样的寒风吹得通红的手下,语气放缓和些: “挨个看看,你们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都是震漏儿,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是,老天爷不长眼,该咱唐城倒霉,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地震。可房子要是结实点,会一摇晃就倒,会死那么多人吗?从前唐城房子啥样,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平房石头墙、焦渣顶,屋顶过重,房子结构不合理;不多的砖混楼,也一样脆弱,混凝土空心楼板,直接搭在砖砌承重墙上,经不起剧烈晃动。这就是地震后盖楼,为啥搞内浇外挂、砖混加构造柱,提高地震设防烈度的原因。人命关天的事,就得二小穿马褂——规规矩矩。都是搞工程的,这些道理难道你们不懂?保不齐啥时还会忽悠一下子,房子再抗震还怕不结实呢,你们竟敢偷工减料。你们这么做,不是在糊弄别人,是在坑你们自己,坑你们的子孙后代!” …… “那次,林经理是真急 了。他说:‘都他妈的这么干活,糊弄人,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传出去咱们还有没有脸在唐城混?’你们听听,真是话糙理不糙啊!”老万感慨道,“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从前也只在戏文里听过。我们林经理一点不次于诸葛亮,他说谁砸我牌子,我就砸他饭碗,当即把二胖开了,一点不顾及哥们义气,谁说情都不中。做老实人,盖结实房,这可不是句空话,现在一提到林经理,我们就会想到这一出……” 林兆瑞搞文艺,戏里戏外是个很感性的人;刘兰芝更是看戏流泪,听古伤怀的女人。老万绘声绘色地讲述,让两位感动得一塌糊涂。万师傅递过来一条手巾:“你看看我,你二位好不容易来一回,又惹你们伤心抹泪的。” 林兆瑞说:“老万哪,你讲得好。你要是不说这些,我们还真想不到,从前那个娇生惯养、爱使小性的小诚长大了。行,有责任、有担当,这才是我林兆瑞的儿子!” 老万跟老两口说这些的时候,林智诚的银灰色桑塔纳正驶过闹市区,拐上一条邻近市场的小马路。天空零零星星地飘起雪花,车里挂着的毛主席像吊饰,来回摆动着。车子在一处独门独居的小院门口停下,林智诚下车。瘦猴从后备箱拽出个鼓囊囊的蛇皮袋想跟着,被林智诚制止了。 林智诚拎着东西上前敲门。敲了两下,见没啥动静,干 脆攥着拳头咚咚咚捶了起来。里面响起拖沓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睡眼惺忪的张存柱出现在面前。 张存柱离婚后不久,城建技校升格为中专,他当上了一把手。学校要在原址扩建,好几家建筑公司盯上这块肥肉。林智诚也不例外,硬着头皮去找他,烧香上供,总算拿下了这个项目。可没想到,后来工程出了纰漏。虽然林智诚及时采取补救措施,可柱子多精明啊,毕竟在建筑口混了这些年,一眼就发现了问题。当初他把工程包给小诚,不是念及旧情,而是觉得拿回扣更安全一些,瘸子嘴紧不会出卖他。没想到林智诚请他吃了几顿饭,送了块瑞士表后,闭口不谈钱的事。真是个抠门鬼,钱都穿肋骨上不成?眼下的工程质量问题,让他找到了借口:“我对你这么信任,把工程给了你,你却给我上眼药。说说,这楼到底咋回事?”林智诚也不隐瞒,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经过,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张存柱瞪了他一眼:“我相信你,谁他妈的相信我?我可不想陪你一块坐大牢。屁股上的屎自己擦,你把事情解决好了,再来找我。”本该结算的工程款,就这么拖了下来。 现在,柱子明白林智诚的来意,他身子挡在门口,丝毫没有往里让的意思。官场混久了,张校长自然带着几分官气,眼泡浮肿,白白胖胖的像个太监 。跟他站一块,林智诚觉出自己的狼狈,头发乱蓬蓬的,皮夹克肩头落了不少头皮屑。这段时间,他添了个新毛病,一着急就爱挠头。“我给你拜年来了。”林智诚像是没看出他的反感,说着腾出一只手解开麻绳,一提留袋子底,一个白呲裂骨的冻猪头滚到了雪地上。 张存柱吓了一跳。猪头收拾还真干净,两耳支棱,嘴巴朝天,就像刚刮干净下巴要入洞房的新郎,小眼还笑眯眯的。他当年干过杀猪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玩意见得多了。他嘴角浮出一丝笑,脚一拨拉,猪头翻个个儿,竟露出颈部插着的一把刀子。刀深及柄,凝固的鲜血蹭到雪地上,殷红一片。柱子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故作镇静:“甭跟我玩这个哩格楞,直说吧,你想干啥?” 林智诚把空蛇皮袋一扔,笑了笑:“现在你当大校长,人家都给你拜年送礼,我不来随大溜行吗?” “我不收礼,这东西你拿走。” “当官的不打送礼的,既然我大冷天来了,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张存柱盯着林智诚,你是在威胁我?林智诚晃晃脑袋:“没那意思,只是想早点要回我们的工程款。” “哼,要工程款,你还好意思提工程款?没把你的事抖搂出去,够给你面子了,你还有脸登门来找我?” “这楼盖得咋样,你我心里都有数。我竭尽全力,几乎倾家荡产做 了补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吹牛逼,这楼且比别的公司盖得结实呢,就算有一天真的出了纰漏,上法院、坐大牢,我一个人扛着,决不连累你!”林智诚语气放缓和些,“柱子,实说吧,我那百十号人等米下锅,小工们等钱回家过年。大伙急嗷嗷的,你就算帮帮我行吗?我不知道官逼民反啥样,不过你要是见死不救,就不是我一个人来了,他们可没我这好脾气。” 林智诚说着,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在他手里。 张存柱只穿了件毛衣,让寒风细雪一打,哆哆嗦嗦的。林智诚的话软中带硬,也让他不得不掂量掂量。他悄悄捻了一下信封,里面撑死一万块钱,少是少点,可总比不给强,让瘸子出血已经很不容易了。他长吁了一口气:“遇上你算倒血霉了。好吧,明天你让会计过来结算吧。” 林智诚要他写个结算保证书。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公家会差你这点钱?”张存柱叨咕着,只好带他进屋。都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林智诚就是这号不要命的人,这点柱子很清楚。从前两人下军棋时,林智诚最爱“对碰”——同归于尽。每当他杀气腾腾举起棋子时,柱子就有些胆怯,心理上先输了一着。他找出张白纸,按林智诚意思写好保证,签上自己名字,推过来:“咱们两讫了,就一回,以后别让我看见你了。” 保证书飘落到地上,林智诚费力地拾起来,薄薄的一张纸竟是这样沉重。那条好腿承受着整个身体重压,有些麻木。断肢又在疼痛,提醒着他天气的变化。这种痛是切割神经的疼痛,厉害起来服用任何止痛片都不起作用,足以让他脑袋撞墙。可现在,肢体的疼痛比不过他内心的疼痛。本来,他当初拉队伍时就想干好工程,人前人后不止一次表白:咱们地震活下来,就得积德做点善事,做老实人,盖结实房。可万没想到,这么重要的工程却出了纰漏,让他面对柱子的刁难底气不足,非使出下三烂手段才能拿到工程款。他心里难受啊。 虽然只在柱子屋里待了几分钟,可林智诚敏感地嗅出了一股女人的气息。虽然那女人一直没露面,但他猜想一定是横刀夺爱,从卫东手里抢走丈夫的那个小寡妇。 细雪变成了棉花套子雪,城市一片迷蒙。车子发动起来,林智诚胸中的愤懑也在积聚膨胀。他早已没了当初创业时的谦逊和耐心。刚支起这个摊子的时候,为讨要工程款,可以低声下气忍受任何屈辱,而现在他只想快刀斩乱麻,哪怕孤注一掷,不惜武力解决。工程款的事落实了,可坐在车里,反而滋生出挫败感。柱子刁难他、欺负他,不就是因为手里那点权吗?林智诚啊林智诚,你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做人有了尊严,可社会上任何一方 权势,都照样可以骑在你头上,你跟那些盖楼的、卖苦力又有啥区别?想着想着,两行清泪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淌下来。 他想起父亲说的一句话:当鸟儿逃出猎人射程的时候,才是最强大的。对于他林智诚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只有挣钱一条路。社会上混这些年,他明白了金钱的力量,见识了对金钱顶礼膜拜的各种嘴脸。钱,能让人把黑的说成白的,丑的说成美的;钱,可以让人不顾廉耻,不择手段;钱,直截了当,可以撕去道貌岸然的那层表皮。权固然可以生威,可在金钱面前,不是照样要低下头去。想到这里,林智诚更加坚信,自己能挣越来越多的钱,自己前生一定是只恶狼,而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车窗外天色亮了一些,雪花片片飞舞着。林智诚心情欣快起来,哼起在部队文工团时最爱唱的歌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瘦猴不时从车镜里瞟上他一眼。林智诚心理变化全写在脸上。一会儿怆然落泪,一会儿咬着后槽牙发狠,一会儿又高兴地哼哼唧唧。他仿佛触摸到了林智诚那颗复杂而又脆弱、敏感的心。 城建中专项目,成了林智诚一桩心病。这之后的很长时间,他无数次从梦魇中惊醒,同样的场景不知出现过多少次:教学楼轰然倒塌,腾起冲天烟尘。在人们惊呼 声中,他发现自己被埋在瓦砾中,无助地喊着救命……直到十几年后,在旧城改造中他买下了这块地,看着楼房被拆楼机的巨臂捣得支离破碎,变成小山一样废墟,又被一车车拉走,他才真正睡上了踏实觉。 林智诚刚走,张存柱就把那个猪头连着蛇皮袋一块扔了出去。进屋,王艳已缓过气来,摩挲着胸口,连说吓死我了。跟王卫东离了后,两人的关系闹得沸沸扬扬,张存柱干脆跟她结了婚。他没理媳妇,拿起电话找王树生,叫他管管这个无法无天的小舅子。电话里,他说着小诚刚才的蛮横无理,一口一个死瘸子。 开始王树生没吱声,听他没完没了地骂,才回了他几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小诚这事办得欠考虑,回头我说他。柱子,你跟我们家也算沾亲带故,怎么好意思这么咒他。别说小诚,我都不爱听,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王树生声音不高不低,透着威严。张存柱叨咕道:“他让人好好说话吗?动不动玩刀子,你当姐夫的再不管管,这么无法无天,他早晚会折到大牢里去。” 放下电话,王树生让自己稍微平静些,给小诚打了一个电话:“咱们应该吸取大臭儿的教训,别动不动舞刀弄棍的,啥事都武力解决。有啥纠纷,不会好说好商量,谈不拢的话,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也行呀。” 林智诚没有分辨,他已给姐夫 添了很多麻烦,不想再让他为自己操心。 “小诚啊,人在社会上,多个朋友多条道,少个敌人少堵墙。柱子再玍玍古,也算半个亲戚,哪怕看在小环面子上,也别跟他闹僵了。” “姐夫,你这话不对。”林智诚没想到王树生经历那么多磨难,还这么善良单纯,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在这世界上,要成功,需要朋友;要取得巨大成功,需要敌人。卫东现在恨柱子恨得牙根痒痒,她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他张存柱啥人?一个劁猪的,顶着一脑袋高粱花子的乡巴佬。想当初,卫东把他从山沟沟里弄出来,找了工作提了干,才有了现在的人模狗样。别说念及什么亲情,要是稍有点良心,他也不该背叛卫东。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还用对他客气吗?” 林智诚刚回公司,搁下电话他把会计叫过来,吩咐明天抓紧去结算工程款,免得夜长梦多。会计走后,瘦猴闪身进屋,笑得很诡秘。林智诚讨厌装神弄鬼,皱着眉头问有事吗。瘦猴关上房门,掀开鼓囊囊裤腰,掏出一把左轮手枪递过来。 这玩艺真的假的?打从离开部队,林智诚还是第一次摸到真枪。拿在手里冰凉冰凉的,掂一掂还挺有分量。 “这还能有假?从前我家旁边就是武装部,地震后我钻到废墟里掏出来的。后来收缴了几次,我都没交。子弹我打了两发,还剩下三发。” 林智 诚问还有谁知道。瘦猴摇摇头,他谁也没告诉过,包括大臭儿,他怕枪在老大手里惹事。林智诚把枪还给他,让收好,瘦猴一脸诚恳:“林哥你留下吧,用它防身,关键时候拿出来吓唬吓唬他们,看谁还敢刁难你。” 林智诚想了想,把枪留了下来。“不过你要知道,”他对瘦猴说,“这年头啊,钱才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那可是杀人不见血啊!” 他架柺走到窗前。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挺拔的雪松披着一树积雪,银装素裹一般,煞是好看。枝干间,是这座城市很少看到的蓝天。林智诚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冰箱票交给瘦猴: “你去财务支三千块钱,拿着这东西去新开张的百货商场买台冰箱,送到我姐夫家。” 王树生这些日子一直为外甥上班的事奔波。当初大刚考大学,他帮着拿主意,外甥才报的师范专科。还有几个月大刚就毕业了,地震孤儿有政策照顾,可以顶替父亲当老师。这工作受人尊重,不用上夜班,一年还有两个长假,王树生觉得自己太有先见之明了。 礼拜六晚上,杨丽华带婷婷去买文具还没回来。王树生收拾屋子时,翻出他的口琴,找出块布精心擦拭着。这时候大刚回家,要跟舅舅说说自己想法。王树生很高兴,忙给外甥拉把椅子。大刚比高中那会儿壮实多了,下巴长出黑森森的胡子茬,一股成熟男人味。都说男 孩随妈,可大刚长得却像他爸,想起多才多艺的姐夫,王树生心里有些难受。 “舅,我在学校实习了几个月,才发现我的脾气秉性不适合当老师,学校也不适合我。我想好了,自己创业,去市场上卖服装。”大刚开门见山。 “啥,你意思是不去学校?”把口琴搁桌上,王树生火往上拱,“你不想想,政府对你们孤儿多好,从小有抚恤金,大专毕业照顾你上班,专业又对口,谁有这么好条件?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条件还是你妈给的,是她用命换来的,你不去对得起爸妈吗?” 大刚拖长声,叫了声舅:“我这么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不愿站讲台,不想当老师,愿意过没说没管的生活。还有,也是想给家里着把手,多挣点钱养家糊口……” “我们供得起你!”王树生打断他的话,“真要惦着家,你就别丢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别惹我们生气。你出去看看,外头摆地摊的都是些啥人,噶咋子,琉璃球,跟他们一块混能有好?” “舅,你这老脑筋也要改改了,摆摊做买卖的又不是毒蝎猛兽,你把人家想象得太坏了。现在国家鼓励干个体,致富光荣,不是啥丢人现眼的事。” 草率,荒唐,王树生摇着脑袋,对大刚的想法一百个不理解。摆摊好像现在挺光荣,成了没本事人下海的唯一选择。可他不理解,外甥,一个即将毕业前途 似锦的大专生,为啥要这样做,该不会找那个高中时早恋,让他和杨丽华拆散的女孩吧——她倒是在市场上摆摊卖布头。 “你怎么还提那事儿,早跟她没联系了。”大刚摇头否认。看孩子不像在撒谎,王树生这才把心搁肚里:“没那事儿就好,趁早打消摆摊的荒唐念头,收收心,再有几个月毕业了,毕业就直接上班,学校那头我已经说好了。” “舅,我跟你说了我不想去,我的事我做主。就算你亲儿子,都这么大了,你也替他当不了这个家。” 王树生差点没被噎死,站起来,有些发抖的手点着外甥:“你大了,翅膀硬了啊,我管不了你了?” 刘兰芝隐隐听到对门声响。她正用抹布沾着淘米水擦着柜子,儿子推门进来:“放着挺好的班儿不上,非要干个体,妈你给评说评说,大刚他这是不是有病?” 事情经过跟妈学说一遍,王树生还在喘着粗气:“我是没辙这小子了,妈,只有你老亲自出马了。悠着点,别让他气出个好歹来。” “他愿意干,就让他试试呗。”刘兰芝没动,也不着急,她在温水里涮着抹布,“干个体一样有出息,小诚不是干得挺好的。” “妈,你是不是老了,糊涂了?小诚那是迫不得已,背水一战,可大刚不一样。国家干部不当,铁饭碗不要,非喜欢上个泥饭碗,连看病、养老都没人管。这事只有傻子、 疯子才干得出来。” “妈没老,也没糊涂。你想想看,打小大刚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呵护着,穿少了怕冻着,回来晚了怕饿着。咱是待他不薄,可从大刚的角度呢,长这么大,没一件事是自己做成的,就连上学都是你替他选的专业,他咋想?他也有自尊啊,也想独立做成点事儿。他不是小孩子了,这回,咱就放开手,让他自己试一把吧。老大不小了,总不成管他一辈子不是?” 刘兰芝看出儿子脸上的疑惑:“上次丽华住院,媛媛跟我唠了半天。别看你那么待人家,人家还关心着我跟你爸,惦记着咱大刚。媛媛比你有文化,看得比你远,知道该咋教育咋爱孩子。你呀,得好好跟人家学习!” 又提丁媛,王树生忙说:“妈,你还是说说现在该怎么办吧,大刚还在我屋呢。”刘兰芝道:“树生啊,有时你比妈还不开窍,一根筋。记住,强扭的瓜不甜,就是硬逼大刚去教书,他打心眼里不情愿,也教不出来好学生。误人子弟,咱罪过可就大了。” “那,你意思是任由他折腾?” “不试,咋知道人家成不成?实在不行,干个体这条道儿行不通,再让你妹妹找找人,大刚回学校也不迟。” 王树生气鼓鼓地回到屋,外甥已不辞而别。黑暗里,他自言自语着: “小兔崽子,你这是生心眼子气我啊。你以为一个大专生,进重点中学当老师那 么容易。我为你跑前跑后,求爷爷告奶奶,才没让你去后勤,没让你去教体育。没有功劳,我还有苦劳呢。你就这么任性犯混,四六不懂!是,当初要你考师范,没尊重你意愿,舅是武断粗暴了些,可我还不是为你今天有个正式工。你倒好,说不上班就不上班,一点不听人劝,还有点良心没有?” 地震后没撒手送大刚去育红院,主要是刘兰芝的意思。王树生对于外甥,责任重于感情。他还记得最早给大刚洗小脏手时,摊开手掌,发现孩子掌心横纹,他咯噔一下子:这孩子心硬!妈念叨过不止一回,你姐是为了护着大刚砸死的,可孩子当时愣没掉一滴泪。妈说这些时,眼泪汪汪的,说树生,咱别拉扯出来个白眼狼啊。他安慰母亲:“大刚还小,不知道啥叫生离死别,大些就懂事了,不会忘恩负义的。” 现在大刚也二十大几,个头快赶上自己了,王树生万万没想到,会给他来了这么一出。他越想越难受,从前往事一桩桩一件件翻腾出来,忍不住对着黑暗想跟姐姐说上几句心里话: “姐,你走了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埋哪儿,不能给你上坟,我们只能在忌日带大刚给你烧烧纸。知道你学医的不信这个,后来次数越来越少了。其实,我知道,把大刚培养成人,才是对你和姐夫最好的纪念。为这,我跟你儿子没少冲突。小树不修 不直,不剪枝不成材,你在也会赞成这么做的,是吧?看大刚大了,上大学有出息了,原以为我成功了。可今天大刚的表现,加上妈的一番话,我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失败。我没当好舅舅,我不配当这个舅舅。姐,你理解我也罢,埋怨我也罢,你弟弟我就这点脓水,我尽力了!” 黑暗里,王树生潸然泪下。 全家人只有卫东能降服住大刚,可王树生不想因为这事麻烦妹妹。刘爱国自告奋勇:“我去劝劝他,凭我三寸不烂之舌,保证让大刚回心转意。” 第二天,爱国跟他一道回家,招呼过来大刚,摆开了长谈的架势。本来王树生还抱点希望,不想爱国越劝越走偏,最后竟然站到王树生的对立面,支持起大刚来。还说自己也想提前办退休,到小诚的公司帮忙。 “我成孤家寡人了。得,爱干啥干啥吧。”王树生心灰意懒,冲外甥摆了摆手。 爱国小声跟他耳语: “不是我说你,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不就是大刚不要铁饭碗,要端泥饭碗嘛,这有啥呀。树生,现在政策在变,观念在变,孩子们想法也在变。咱们都往四十奔的人了,观念太老太旧了,跟不上他们的思路想法。当初,小诚办病退咱们不也是揪着心,七上八下的。现在你再看,人家做得对呀。树生,以后对孩子把握个原则:你不赞成的事,保持沉默就行了,你反对也没用。 ” 正好这时林智诚的电冰箱送来了,缓解了家里紧张气氛。刘爱国在食堂摆弄过冰箱,对这玩意不生疏。他用指节敲着冰箱外壳啧啧称赞:“小日本的东西就是经使,这进口电冰箱现在要托人弄脸才能买到。” 杨丽华一脸喜色,看时间不早了张罗着做饭。大刚饭后要回学校,她叮嘱着天黑路滑,路上加点小心。又找个饭盒,给外甥夹了几块煎带鱼。“想着搁宿舍窗户外头,明天就粥吃。要在家住就好了,搁冰箱里不容易坏。”她说。 几年前,因为树生背着她借钱给小诚,杨丽华赌气住到了单位。后来林智诚上门说情,她这才回家。林智诚有了钱后,第一个还了姐夫,这回送个冰箱,也算是给杨丽华赔个不是。 饭后,两口子研究半天说明书,才给冰箱插上电。杨丽华做梦没想到,自己家也会用上冰箱。她想起科里小李结婚时,婆婆买了一台冰箱,光一个进口压缩机就够小李说上一礼拜的。她眼睛放着光,不停地擦拭着看不见的尘土。 “你说小诚哪儿来这么多钱。前两年还四处筹措,现在却富得流油,一下子送给咱们个大冰箱。”她问丈夫。 “人家搞工程嘛,自然有钱了。你没听出爱国的意思,连他都想办病退,跟小诚一块干呢。”杨丽华找出块素色碎花布,比划着要蒙在冰箱上挡尘:“难怪现在都说,富了海边的,肥了 个体的,美了当官的,苦了上班的,就咱们挣死工资的受憋。” “谁让咱没那个魄力呢,真要是干个体,咱舍得铁饭碗吗?”王树生说。后面的话刚到嘴边,他又咽回到肚子里。你以为挣钱就那么容易呀,真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一分汗水三分苦啊。他想起小诚与柱子的冲突,想起柱子一口一个死瘸子的咒骂。 他跟外甥怄气,也是因为了解林智诚创业的艰辛,不愿意大刚再遭受那番磨难。小诚身体残疾,上班不适应,迫不得已干起个体,而你孙志刚有啥必要冒这个风险,让全家人替你揪着心。不过,他还真有些佩服这小子的决断,这点随姐。当初王玉洁跟孙博昌搞对象,就不管他家在农村,爸妈强烈反对,硬把他招过来当了倒插门女婿。 王树生坐沙发上,招呼媳妇歇会儿: “大刚上班的事,就这么着了,依他。可他以后搞对象,咱们得把把关,不能再迁就他了。他已经丢了工作,真要是搞个待业青年,真够咱们一呛的。丽华,你在单位扫听扫听,有没有合适的,一定要父母双全,将来有了小孩也好有人照看。” 外甥这回倒没让舅舅舅妈操心,自己搞上了对象。他对象叫宋乔,小学音乐老师,父母健在,有个姐姐已出阁。小宋扎着马尾辫,细眉薄唇,唇边有个小痦子,一看就爽快泼辣。她一个人住学校宿舍,交往没多 长时间,就悄悄搬到大刚这里。每天蒙蒙亮时辰,大刚送她回学校。两人蹑手蹑脚下楼,大刚骑上车子,宋乔一蹦坐在后座上,手搂着他的腰。 杨丽华起得早,在厨房烧水正看个满眼,她小声招呼丈夫,指了指外头。王树生张开巴掌挡住媳妇视线:“操这心干啥,现在年轻人,你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杨丽华还是忍不住叨咕着:“在这儿过的夜,你当是小事?要是我闺女,非打折她腿不可——唉,现在的姑娘,咋都这么开放,认识没几天就睡到一块。” 说归说,慢慢地杨丽华还是接纳了宋乔。两人确定关系后,小宋经常来舅妈家串门蹭饭,进门拿起笤帚墩布干这干那的。“大刚对象不错,聪明伶俐,又有眼里见儿。”杨丽华跟婆婆夸着未来的外甥媳妇。 到了年底,大刚开始筹备结婚。一个星期五的中午,王卫东突然出现在外甥的小店门口,瞥一眼门口挂的“同行莫入、面斥不雅”的木牌,拉开了铝合金推拉门。大刚正招呼着顾客,王卫东冲他摆摆手,坐在塑料方凳上等着。等外甥忙完,她拉着他说有点事,一块去家里说吧。 大刚的店离小区不远,两人走着,东一句西一句的扯闲篇。还是在给老姨搬家添宅时,大刚跟舅舅他们一大拨人来过姨家一次。平时很少见到王卫东,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姨就是个影儿人,感情上 总觉得隔了一层。王卫东太忙,连妈那里她也是说来来说走走,匆匆忙忙的。大刚记得姥姥曾经不无辛酸地说:“我是给共产党生的这个闺女,她应该姓党。” 王卫东打开家门,一股尘土味直冲鼻子,大刚连打了几个喷嚏。沙发、家具蒙着白单子,一看就有日子没有人住了。王卫东撩起双人沙发上的单子,让外甥坐下:“大刚啊,你要结婚了,我这个当姨的平时忙工作,对你关心不够,也帮不上你啥忙。这房子比你住的大一些,你们就在这儿结婚吧。” 大刚一听赶忙说这可不成,你住哪儿呀?王卫东说:“你别管我,我有地方。家具呢,你看着处理,有用的就留着用,没用的,送人也好卖破烂也好,我不管。房子我已买下来了,过些日子老姨有时间了,跟你一块办个过户手续。” 第七章3 大刚有些心酸,他隐约听说了老姨离婚的事。 “一晃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地震前有年春节我回家,你淘气往我脖子里塞雪团,喊的确凉的事。那会儿,你可比现在欢实多了。”王卫东笑笑,“我姐有福气,有你这么一个想干事的儿子。现在改革开放,鼓励人们去闯去试,你放弃大锅饭,自己到外面闯荡世界,老姨支持你!” 童年的事孙志刚很多都忘了,可这个淘气举动却记得一清二楚。皮肤黝黑粗糙,耳垂长冻疮的王卫东,当时在他眼里就是 个突然冒出来的乡下野丫头。他笑她土气,带着城里孩子的优越感欺负她。老姨的话,让他有些不好意思。王卫东突然看看表,说下午我还要开个会,你走吧。说着站起身,拿出一个大信封:“里面有五千块钱,你看看结婚买点什么——房钥匙也在里头。” 外甥不要,推让着,可架不住老姨有力的胳膊和手,把他连人带信封推到门口。“大刚,你结婚头儿想着给你爸妈烧个纸,告诉他们一声。”王卫东叮嘱道。 大刚嗯了一声。 “还有,我问你,是真心爱那个姑娘吗?” 想不到印象里非常正统的老姨会问起这些,大刚脸一红:“那还能有假?” “祝你们幸福,走吧。”她几乎是把外甥推出了房间。 王卫东说谎了,一下午的时间她没有安排任何工作,也没有到单位去。她颓然坐在落满尘土的房子里,想沉静下来,一个人整理整理过去。屋里很暖和,很安静,风轻轻吹进来,尘埃在阳光中跳舞。光线很好,能看清楚屋里每一个细节,可现在给她的感觉却是那么陌生,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她的婚姻,就像这落满尘埃的房子,想打扫,却又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她起身撩开写字台上的单子,随手拉开抽屉。里面乱七八糟,剪子、橡皮膏、卷尺、钳子、不出水的钢笔,什么都有。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绛红色的精致方盒 上。打开,里面是她戴过的一块海鸥女表,表蒙已经磨花。她拧上发条,表针居然又嗒嗒地走起来。随手戴到腕上,表带明显有些紧了。十来年过去了,她感觉自己哪儿都胖了。 就在卫东摘下手表的刹那,无意中看到盒子里还有一截表带。她心像针扎了一下,立马想到了柱子……手表是那年林兆瑞去农村采访她时,母亲托他捎过来的。这东西金贵,当时要用商品票才能买到,是刘兰芝背着老伴给闺女准备的陪嫁。父女俩闹掰了,可再怎么说小环也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生再大的气,刘兰芝还是心疼这个任性的闺女。她抓住亲家的手,再三叮嘱他劝劝闺女回心转意,说爸妈惦记着她,希望她找个好婆家,这手表就是个明证。那天中午跟林兆瑞吃完饭,柱子要开拖拉机送她回县革委会,卫东说不急,迫不及待地把表亮了出来。表带长了些,有点逛荡,柱子说等等,从工具箱里翻出小钳子,掐下一小截,又重新安好给她戴上:“卫东,我向你发誓,以后我张存柱有了钱,一定给你买块瑞士梅花表,我一定要让你幸福!” 王卫东的眼泪滴到手上。柱子的承诺倒是实现了,那块瑞士梅花表现在就戴在她另一个腕子上。可婚姻呢,应该是一辈子的婚姻,现在却没能走到头。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婚姻的失败也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 。回城后,环境的变化,地位的变化,性格差异的显现,让她越来越看不惯柱子了。如果抽出来时间多陪陪他,如果还像当年一样依恋他,如果为他放弃自己一些追求……唉,已经没有了如果! 王树生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哪儿还像个班前会。大家嘻嘻哈哈,没说几句炼钢的事就跑了题,交流起做点什么买卖,有啥发财路子上了。他实在看不过,忍不住开了口: “都给我收收心吧。农民不种地,工人不炼钢,老师不教书,战士不摸枪,都惦记着怎么发财,这世界非乱套不可。今天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在家爱干啥干啥,来这炼一天钢,就得给我把心搁这儿。你是炉前工,聚精会神还有可能让钢水舔个皮焦肉烂呢,更不要说分神了。真要是为挣钱闹心,弄出个三长两短来,上对不住父母,下对不住儿女,中间对不住媳妇——你就是趁几万、几十万也是扯淡!”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收敛了刚才的嘻嘻哈哈。兄弟们都还听话,这让王树生这个炉长稍感宽慰。可没几天,摇炉工强子就不露面了,写来假条说是老丈人有病住院要陪床。“狗屁!”二助向炉长打小报告,“强子他老丈人早死了,就瞒着你一个,他这阵儿跟主任合伙倒腾螺纹钢呢。” 王树生铁青着脸,找到车间主任。主任一看他脸上阴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 强子的假条是我批的,你们人手不够我从别的小组调剂一下。我知道临时换将需要磨合,没准还会影响钢材质量,可树生啊,现在是卖方市场,就是狗屎也有人抢。不要说咱们大企业,就连小作坊出的钢材都不愁销路。” “主任,我可听说强子跟你合伙做买卖呢!”王树生语气很重,没接主任递过来的水杯,“你们做啥我没权过问,可我搞不明白,自己的事难道比厂里事更重要?人活着仅仅是为了钱?” 主任呵呵笑着,把他摁椅子上:“树生啊,如果我没记错,当年进车间还是我挑得你呢。那时我跟你现在一样正值壮年,想法也简单,就是为国家炼出更多好钢,哪怕豁出我这一百多斤。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落了啥?当初跟我一块进厂的,人家给私人老板干,一年挣十万八万的。我呢,除了这点死工资,就是一身伤病。不瞒你说,我儿子大学快毕业了,要找工作,要结婚,要房子,哪样不要钱?你嫂子天天磨叨,我耳朵都快生茧子了,烦哪!树生,现在东西天天涨价,往后啥走势,谁也说不好。不趁着乱乎劲儿,多抓挠点钱,会后悔一辈子的。” 主任跟他不见外,才说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再磨叽下去,就有些不识抬举了。王树生知道好歹,他起身告辞。主任拍拍他肩膀:“放心,人我今天就给你解决。不过树生,现在 不比从前,厂子的事搁心上,家里的事情更要搁心上。” 到家时天已擦黑。楼口路灯下,妈正佝偻着腰,吃力地往屋里搬着东西。旁边堆着被面、毛线、毛毯什么的,光小铝锅就有三四个,一看就是商场积压品。王树生问妈你这是要干啥? “树生啊,现在钱毛了,东西一天比一天贵,家家都在抢购东西呢。你爸成天不着家,你跟丽华又上班,剩我一个人不想着抓挠点咋行。今儿个还真没白挤白排队,你看抢到这么多东西。我央求蹬三轮拉脚的,帮我拉回来。”刘兰芝捶打着后腰,脸上带着心满意足。 “妈,你真是的,今年没犯病就这么不吝惜身体。买这些东西有用吗,这一大堆用得完吗?” “大刚不是眼瞅着要结婚嘛。他用不了,将来给你儿子。都是用的东西,经搁,又不会生虫发霉。” “我儿子?他还在他妈肚子里转筋呢。妈,你们上岁数的就爱起哄,有点风吹草动就上心,瞎抢什么呀。我们组里小石他妈,也跟你一样见啥买啥,光尿盔就抢了一打,没处搁只好塞床下。他爸凑热闹,抢购了一大桶蜂蜜没处搁,结果尿盔派上了用场。现在,他家天天从尿盔里舀蜂蜜吃,你说好笑不好笑?” 刘兰芝扑哧乐了:“这孩子,净拿你妈打镲。别光站着了,赶紧着把手,帮我把东西搬进屋。” 东西归置好,刘兰芝跟儿子商量: “大刚结婚,你这当舅的光给钱可不中,他买东买西,一个人抓挠不开,你就不兴踏几天班帮帮他?” “妈,不是我不帮他,刷房子,铺地砖,哪样不是我干的?你要我干别的我真没时间,今儿还为这事跟主任叽歪呢。现在车间没几个人上班,大伙都去挣钱了,都请假,我再踏班咋好意思张嘴。” “大刚再大,他也是个孩子,终身大事你这当舅的不伸把手,他还指望谁?”看妈又要眼泪汪汪,王树生忙说:“中中,我请假帮帮他还不行嘛。” 他到厂里请假,主任倒挺痛快:“树生,我知道你不会瞎掰,你是真有事,愿意待几天待几天。不过呢,老哥我还是要提醒你几句,外甥事儿忙完了,挣钱的事儿也要上上心。这年头,人太老实、太本分、太守规矩了,不是优点。” 其实,外甥那里也没啥活计,就剩下采买家具、家电这些大件。孙志刚抽着烟,跟王树生说起店里歇业一天损失多少钱,他去商场排队时间耗不起,等等。言外之意,要舅舅跑腿代劳。王树生一口应承下来,既然妈跟前已经打包票,外甥再多要求,他也要满足。不过,大刚的话他有点不爱听。你才开了几天店,又是为自个的事,张嘴闭嘴谈损失,掉钱眼儿里怎么着。你损失多少,你没问我为你踏一天班少开多少钱? 他想跟媳妇念叨念叨。一进家门,杨丽华 正收拾着一床一地大包小包的东西,汗湿得头发沾到脑门上。得,又一个抢购狂,王树生一下子头大了起来。 这些天杨丽华为涨价闹得眼睛发直,心神不安。也难怪,那么会过日子的人,省吃俭用好容易攒了点钱,可一夜之间票子忽然贬值了,她怎么想?丽华是会计,只知道钱会生钱,没想到钱一样会缩水。她很难接受这个现实,怎么也想不通。她再没有从前的淡定了,下午从银行取出钱,风风火火直奔商场。又找了辆车,把抢购的东西拉回家。 “这回咱们也奢侈一回,享受享受!”她对丈夫说。王树生觉得这钱花得浪费,没必要,杨丽华反倒来劝他:“别心疼钱了。现在就两个地方人多,银行和商场。银行取钱,商场花钱。你看我瞎买东西,可比我疯的有的是,好像东西都不要钱,电视有图像就抱,电扇能转就买,冰箱有凉气就要……” “你们在给商场打扫积压品。” 杨丽华不爱听这话:“人家老爷们都在打头阵,抢购时冲锋陷阵。你倒好,不鼓励鼓励我,不说帮帮我,倒在家当甩手掌柜,说风凉话。” “啥甩手掌柜,”王树生苦笑了一下,“今儿个后半夜我就去排冰箱。大刚生意忙,妈抓我这个差,我也是苦大力一个。” “他大小伙子自己不会去,妈忒惯着他。你呀,一个劳模请着假干这事儿,领导工友知道会咋 看你?” “爱咋看咋看吧,我当舅舅的,反正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第二天,启明星还在东方地平线上散发着清冷的光辉,他就出了家门。快晌午王树生才回来,头发蓬乱,脸上带着血痂,领口扣子少了一个。杨丽华吓了一跳,忙问出了啥事,冰箱呢? 王树生一脸阴沉,说了句别问了,一头扎到里屋,带上了房门。一会儿,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哽咽。 杨丽华挓挲着手,站在门口也不敢进去问个究竟。正在吃饭的婷婷搁下饭碗,说我爸这是发什么神经。杨丽华一把捂住她嘴,推到奶奶屋里。直到晚上王卫东上门,杨丽华才知道,丈夫排队时因为有人加塞,看不惯说了几句,结果打起架来。后来还是卫东出面,才从派出所里放回来。一个受人尊重的劳模,一个曾经的新闻人物,竟然闹到差点被拘留地步,杨丽华理解丈夫的羞愧、懊悔和自责。 进了正月,王树生总算把大件中的最后一件——十八英寸彩电搬进外甥的新房。大刚从卧室看到门厅,从厨房看到卫生间,挨个屋看完,忽然搂着舅舅呜呜地哭出声来。 王树生轻轻拍着外甥后背,等他平静下来后说:“总算把你拉扯大了。这么多年,你姥、你姨、你舅妈和我,就盼着这天。你成了家,我们也卸下了担子,以后的日子要靠你们小两口自己了。记住,你是顶门面的男人了, 要像个爷们,负起男子汉的责任来。” 大刚抬起泪眼点点头。舅舅为他踏班,为他跟人家打架,受了那么大委屈,他有一肚子感激要表达。王树生不容他说话,胡噜一把外甥的头发:“都快成家的人了,还这么邋遢。去,把头发理理,精精神神的,也像个新郎官的样子。” 大刚面露难色,王树生看着他:“咋,留长头发忒好看?” “人家都说,正月理发方……舅。”外甥吞吞吐吐。王树生笑了起来:“去吧,我不信这个,你舅舅命硬,不怕方。” 他的豁达让大刚突然想起尘封的往事,想起这么多年舅舅对他的好来。鼻子一酸,他捂住了脸:“舅,我对不住你。从小你管我,我没少咒你地震砸死,出门车轧死。我怎么那么不懂事,我混蛋……唔唔……” 王树生又乐了,轻轻一搡他:“你舅不怕咒,越咒越长寿。好了好了,去捯饬捯饬,把泪擦干,理个发,今天你不是还要去小宋家吗?” 大刚结婚的日子是姥姥挑的,二月二十日,一个无论阴历、阳历,还是月份、星期,都是双数的日子。住楼房没地方办桌,刘爱国找了家熟悉的饭店。都是朋友,还同意他们试吃,先尝尝婚宴菜肴,有啥问题再做调整。 除了王卫东没时间,全家人都聚齐了。饭菜陆续上桌,由丰盛的饭菜扯到了物价,爱国说起刚听到的一个传言。说郊区有家 养猪户,前些日子杀猪时,猪竟口吐人言:“今年我贵,明年米贵,后年房子没人睡。” 王树生拦住话头:“胡说八道,造谣,爱国你也跟着起哄?” 杨丽华看了一眼婆婆,冲丈夫直使眼色。刘兰芝信这些,这几天老在菩萨面前上香许愿。这会儿,她忍不住对儿子说:“爱国他可没胡说,我也听说有这么档子事儿,说要放炮仗才能避邪,小孩子要吃桃罐头。我让你爸买了两瓶桃罐头,桃就是逃,婷婷吃了能逃过灾星。” 王树生说准是卖桃罐头的造谣。 林兆瑞轻咳一声,说出他的担忧来:“每当谣言盛行时,国家就出问题。你看现在,大改大革,又没有规矩约束,结果人性中丑恶的东西全都释放了出来。人人想着挣大钱,不择手段,全社会不思进取,只知享乐。国家要是这样,不出问题才怪。还有这物价,控制不住,我真担心早晚会出乱子。” 原以为老爷子心里只有评戏,没想到这么忧国忧民,王树生钦佩地看了一眼父亲。见话题有些沉重,爱国忙打岔:“姐夫说得不错,不过国家大事不是咱平头百姓能左右的。今天咱们是试吃婚宴,还是评判一下这桌饭菜怎么样吧。” 大家都说不错,又实惠又够档次。刘爱国冲着林智诚道:“这里头属你去大饭店多,最有发言权,你也说两句。” “我去啥大饭店,都是让人头疼的应酬 ,菜肴也品不出好坏来。爱国真的,你来我们公司吧,我很想让你管后勤,把大伙儿伙食再提高一个档次。” 王树生说:“爱国会去你公司那小破食堂,屈才啊,正经还是给他个乌纱帽戴戴吧,我看办公室主任就中。” 爱国嘻嘻笑着,也不接茬,他把筷子插到刚端上来的红烧肘子上:“无肘子不成宴席,又要煨得烂糊,又不能趴架,你们看,插上筷子不倒才行。”两根筷子交叉,他把整块肘子切割开来,冲大刚和宋乔道:“你们小两口也发表发表意见。小宋啊,我跟你爸有过一面之交,这红烧肘子他最爱吃,肥而不腻,你也尝尝。” 散席时已经天黑,市区到处响着鞭炮声。春节已过,鞭炮声本该消停了,这会却猛然响起,带着些驱邪避灾味道,也给早春的城市增添了几分担心和忧虑。杨丽华看着砖红色的夜空,悄声问丈夫,你说,该不会闹什么灾星吧? “不会!”王树生肯定地回答。虽然跟过去比,他这个家庭的顶梁柱有诸多烦心事,压力很大,可他还是坚信日子会越过越好。有亲人相伴,再大的灾难都能扛得住。 大刚结婚这天,天空中飘起了雨夹雪。一大早,林智诚找来的红色桑塔纳就准点停在楼前。大刚被大学同学簇拥着下楼,扎着红领带,穿着藏青色西服。刘兰芝有些心疼外孙子:“大冷天知不道心疼自己,外 头也是套件棉袄啊。”小青年们起哄:“姥姥,你就甭管他了。大喜日子,他心里揣着一团火,冻不着他。” 半个小时后,大刚把新娘平安接回新房。楼门洞前,他撑着伞,宋乔管王树生夫妻叫舅、舅妈。一旁的刘兰芝忍不住擦擦眼角,叨咕着:“要是大刚他妈他爸在,该有多高兴啊!” 宋乔穿着一身红色套装,大大方方过来叫姥姥、姥爷。刘兰芝、林兆瑞忙把手里捂了半天的红包递了过去。刘兰芝啧嘴点头,说还是红衣服喜兴。旁人不知道,宋乔自打拍完结婚照,就惦记上了那身白婚纱。来家里吃饭时,还念叨着像国外新娘一样,结婚也穿这么一身该有多浪漫。大刚泼冷水:“这可是二月天气啊,你穿那么一身,是浪漫了美丽了,可也真冻人。外头温度跟冰箱似的,你受得了吗?”宋乔说:“我愿意!”看俩年轻人要斗气,刘兰芝忙说:“白色不吉利,喜事必须大红色,红红火火的,这有老例儿。”听姥姥这么一说,宋乔才改变了主意。那天,林兆瑞代表老两口,给了两个孩子五千块钱,让他们结婚添置些东西。刘兰芝又把外孙拉到她屋,偷偷塞给他一个存折,说姥姥偷偷给你攒的,别让你舅妈他们看见。从中学到大学,大刚没啥孝敬姥姥的,反倒不止一次接过姥姥给的存折,从几百到上千,都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 的。刘兰芝说:“快拿着,姥这把年纪,吃啥东西都不香甜,你要结婚,花销大。”大刚叫了一声姥,泪花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没有流出来。 唐城从前婚嫁有一套老规矩,提亲、换贴、定亲、催妆、迎娶、拜堂、酒筵、闹房、回门,一个环节不能少。拿拜堂来说,新娘过门后要拜见天神地祗、男家祖宗、公婆及尊长和夫婿。拜堂时,新郎在左,新娘在右,一拜天地,二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然后,夫妻同牵红绸挽的同心结入洞房。新郎揭去盖头,新娘开始坐福。晚上呢,新郎新娘还要吃饺子和面条,有个说法叫子孙饽饽长寿面,祈求多子多福,长命百岁。饺子故意煮八分熟,还要追问新娘生不生,新娘必须照实回答:生。 如今日子富裕了,这些旧风俗又变相回归,不过精减合并了不少。门口新娘改口仪式过后,大刚挽媳妇上楼,接亲的童女婷婷挂上了红门帘。床上已铺好红缎被褥,宋乔脱鞋上床坐福。陪新亲的杨丽华,让外甥给媳妇剥块糖。大刚乖乖照办,把糖塞到媳妇嘴里,挨她坐下一块照相。照完相,宋乔笑问新郎官在想什么,大刚悄悄耳语:“老婆,我就想跟你睡觉。”“去你的!”宋乔拧了他一把,大刚夸张地咧嘴叫了起来。 俩孩子这么亲昵,一点也不背人,王卫东脸有些发烫,忙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房间 曾是她和柱子的家,现在经过装修看不出一点从前痕迹。在门厅镜子里,她看到在胸前红花衬托下,自己的脸显得有些憔悴。新烫成大花的头发上落了些花纸,她用手掸着。这时,婷婷过来告状:“姑姑,我说你显老了,我妈她掐我!”王卫东心里一酸,孩子眼里不揉沙子,她猫腰摩挲着婷婷头发:“你都快上初中了,姑姑怎么能不老呢。” 话音刚落,地板忽地沉落了一下,王卫东认为是附近建筑工地施工,正寻思这么大动静会不会扰民。等看到吊灯在来回晃动,有人惊喊地震了,才明白怎么回事。她扶住了门框。大刚和宋乔搂在了一起,心怦怦跳着。地震给他们童年留下的阴影还在,在这漫长的十来秒时间里,已萌生同生死的念头。王树生正给新亲——宋乔的舅舅点烟,打火机刚吐出火苗。他手抖了一下,握着了对方腕子,把烟点着:“没事,余震。” 刘兰芝执意要看看外孙的新家,好容易爬上六楼。这阵儿刚喘匀气,楼一晃悠心脏又抽紧了,她抓住了老伴的手。林兆瑞倒不太紧张,他头脑很清醒,估量着地震的程度,再大些的话,就招呼大家到厨房、厕所这些间量小,相对结实的地方躲避。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住楼房就得认命,他想。楼慢悠悠地晃着,最后又来了一下小加剧,才戛然而止。这时,林兆瑞才 感觉心脏不太好受,涌上一股轻微的恶心感。 “老天爷,这折腾个什么劲儿。”刘兰芝念叨着。 地震过后,新房一套礼仪照样进行。去饭店的路上,大家还在说着地震,但已是紧张过后的兴奋。大厅装饰着红气球和花花绿绿的彩纸,弥漫着煎炒烹炸味道。小青年们闹闹哄哄的,逼新郎喝下兑醋放盐掺和辣椒油的健力宝。宋乔被大刚的哥们推来推去的,轮流搂着照相。刘兰芝笑眯眯地瞅着,对老伴说:“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我原以为小宋刁势,发愁大刚降服不住她,没成想这孩子却是好脾气。” “你这老脑筋哪也该换换了,现在妻管严是美德。大刚在外头做生意,也是个没嚼子的马驹,媳妇管得严点儿是好事。”林兆瑞说。 林智诚躲在角落里,端着杯子微笑着,看着这场热热闹闹的婚礼。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冯红,那个让他心痛不已的初恋。如果没有那场天灾,如果没有他后来的固执和偏激,他和小冯也会有一场像这样热闹的婚礼吧,也会受到亲朋好友的祝福,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大刚叫了两声舅舅,他才回到现实。俩孩子端着酒杯站在面前,眼里充满感激。所有亲戚中,就数林智诚这个没一点血缘关系的舅舅给钱最多。他把鼓囊囊的大信封交到大刚手里:“舅舅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是你长辈。结婚是大喜的 事,给你这个数,也别嫌多也别嫌少。”回家一数,足足两万块钱,吓他们一跳。留下五千,把余下的送回来,林智诚当然不干,不容分说把小两口轰了出来。这会儿,大刚、宋乔举起酒杯,说老舅,我们敬你。林智诚缓缓地站起来:“我敬二位新人。记住了,一定要珍惜爱情,珍惜健康,趁年轻干些事。” 王树生满脸通红,正跟石柱碰着杯。小石的脸也跟关公一样,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他在树生手下当了十多年一助,现在保送出去,在钢铁学院学习。他夸炉长辛辛苦苦把外甥拉扯大,劳苦功高,抓过酒瓶又给他满上:“我还要感谢炉长你,要不是你当初把提干机会让给我,我不会有今天……” 王树生拦住话头:“都是工友,好哥们,这话就外道了。再说我俩孩子,留在一线炼钢也是为了多挣俩钱,养家糊口。” 小石把杯子里酒喝干,眼睛有些潮:“炉长,我现在真有种紧迫感,越学,越觉得自己懂得东西太少了,到外面一看,才明白咱们炼钢工艺落后了好大一截。” “好,多学点本领,将来厂子就指望着你们了。这年头,光靠经验炼钢不行了,还得要讲究科学。” “炉长,我有一肚子想法,有时间咱们好好聊聊……”石柱越说越激动。这时,杨丽华过来拉树生,让他过去陪陪新亲,别怠慢了人家。 王树生喝了几 杯回来,正遇上新郎新娘举杯子挨桌敬酒。他叫住外甥,说悠着点,别让那帮子同学算计了。大刚脸红红的,让舅放心,这点定力他还有。“舅,我跟小宋商量好了,后天我们一块去广州。小宋有婚假,想到南方玩玩,我也想顺便考察一下服装市场。以后从那边直接进货,少了中间环节,利润更高一些。” 杨丽华听见忙说,别忘了晚上来家吃饺子。大刚说:“耽误不了,我们后天晚上的火车。”话没说完,又被同学拽走了。王树生瞅着他背影,嘴角含着笑。嗯,像个干大事的人,没准真能折腾出名堂来。 从饭店回家,王树生舒适地把身子放倒在床上。外甥结婚,给正月划了个完满的句号,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以歇歇了。过去的一年,厂里生产没出过什么纰漏,家里的日子过得也不错,爸妈和丽华没有犯过病,小诚的生意越做越好,大刚搞上对象成了家,婷婷当上了三好生……除了妹妹离婚后还孑然一身外,家里一切都顺风顺水的。他盘算了一圈,心里美滋滋的,禁不住哼起评戏来。 杨丽华把热茶递给他,让他醒醒酒:“不能喝你就少喝,你看你,傻实在,谁敬的酒都喝。” “我高兴,这么多年,这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天。大刚完婚,我总算对得起姐和姐夫!” “还真别说,我冷眼看,你外甥这些日子变化真不小。都 说女人生育后懂事,男人结婚后懂事,一点不假。今儿个在饭店,他醉成那样,一溜歪斜了,可看婷婷爱吃鱼香肉丝,非让厨师再炒一个带回来。散席时,抓着小诚司机的手一个劲儿叮嘱人家,开车送姥姥、姥爷时车子开慢些,还说姥姥不习惯坐小车,晕车。” 王树生喝了几口茶,点着头:“这还不大离。这小子,有点兄长样儿,知道惦记妹妹了,姥姥、姥爷没白疼他。” 杨丽华刚要说话,胃里突然有东西往上翻涌,她急忙忙奔向厕所。听到丽华干哕声音,王树生欠起身,担心地问是不是吃东西不对付。杨丽华没回答。不一会儿她从厕所出来,脸上闪出一丝羞涩。 “树生,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怕是又有了。” 第八章1 自打杨丽华上次做手术,大夫叮嘱几年内不能要孩子后,夫妻生活变得小心翼翼。刘兰芝盼孙子心切,花插着就敲打儿子几句:“你都四十了,这岁数要着从前,都当爷爷了,你倒是上点心啊。丽华她也不小了,再不抓紧,岁数越大越不好生。” “放心,早晚给你生个大胖孙子。”王树生笑着把妈搪塞过去。 元旦前一天,厂子里搞会餐,在食堂摆了三十多桌。又是厂长,又是车间主任的,轮流敬酒。王树生多喝了两杯,到家有些醉意。媳妇刚洗完澡,正在门厅镜子前梳头,一身喷香。树生一把搂住她,没头没脸地亲着,丽华眼神温柔,说怀孕了怎么办。树生说我想要儿子,我现在就要儿子,一下子抱起媳妇,放倒在卧室大床上。 没想到,就这么一次,杨丽华真就怀上了。从医院出来,王树生一遍又一遍看着化验报告,喜不自禁:“我有儿子了!”他悄悄摸了一把媳妇肚子。杨丽华躲闪着,街上人来人往的,她不好意思这么亲近。“你就那么肯定是儿子,还兴许是闺女呢。”她心里有些没底。王树生道:“指定是儿子,我们爷俩有心灵感应。” 杨丽华刚把怀孕的事告诉婆婆,刘兰芝就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身走到供奉的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念叨着:“菩萨显灵了,老王家终于有后了!”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杨丽华暗 自思忖:就是豁出去自己这一百多斤,也要把她和树生的骨肉生下来。 儿媳毕竟岁数不小了,又有过一次小产,刘兰芝思谋了半天,去找丁媛拿主意。医院走廊里,她攥着丁媛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丁媛才明白:“大妈你别急,高龄产妇是有一定风险,不过现在医学技术这么发达,一般不会有什么事的。这样吧,回头让嫂子来找我,我带她做个全面检查。” 送大妈出了病房,丁媛心乱如麻,回到医办室关上屋门,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在长满高大悬铃木的医学院,她是学习最用功的一个,连吃饭时间都不留。从食堂到宿舍,端着一碗稀粥边走边吃,她能在一分钟内连个米粒都不剩下。他们这届高考恢复后招进来的第一批大学生,男生占了一多半,有的已为人父,有的正追赶着青春末班车,要在校园里收获爱情。女大学生丁媛要招架的,就是这类同学的攻势。但最终他们悻悻地放弃努力,丁媛整个一冰美人,脑子里只有系统解剖啦,组织与胚胎啦,生理学啦这些课程。那张漂亮的脸蛋,长她身上简直是浪费! 大一后半学期的一天,她意外收到林智诚的来信,说王树生结婚了。尽管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可她还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揣着信走出宿舍,已是黄昏,天空洒落着细小雪粒,湿润的空气已经能嗅出春天的气 息,那是夹杂着泥土腥气和植物叶芽酸涩的一股味道。她在空旷的校园里溜达着。如果是多愁善感的男生,也许会觉得一个美人独自撑着伞,漫步细雪中很有诗意。可任谁都不会猜到,漂亮的女大学生丁媛,会再次被一个男人扰乱了心扉。就像这上海的二月天气,朦朦胧胧,捉摸不定。 毕业回唐城后,怕见到王树生,她努力说服自己不去看望刘兰芝和林兆瑞。可那天在街上偶遇林智诚后,她却心乱如麻,下班时鬼使神差拐进王家附近的市场。她问着菜价,眼睛却不住地朝钢厂的方向张望。最终她看到了这样一幕:王树生推着车子,车大梁上坐着一个女孩,旁边一个妇女拎着一网兜苹果,浓眉大眼的,想必就是杨丽华了。乍看上去比王树生岁数大,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又让人觉得还年轻。女孩举着一根冰棍,娇嗔地叫着爸,王树生低头咬了一口。女孩又伸过去胳膊让妈尝,杨丽华摇了摇头。他们越走越近,丁媛忙背过身去,弯腰看地上的蔬菜。等幸福的一家三口从身后走过,她才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问茄子多少钱一斤。 早在上次手术后,她已觉出杨丽华对自己有几分戒心。大刚拉结婚证前,宋乔不愿意做婚检,丁媛替她解了围,代开了一张婚检证明。结婚时,她也随了份子,可借口有手术没有参加婚礼。过去的就 过去了,这样顺其自然的结束也好。现在,大妈的请求让她既为难,又不能拒绝。难道命里注定,非要她给王树生媳妇接生,非要把她和王树生一家人再次扯在一起? 一听去找丁媛做检查,杨丽华心情特别复杂。可除了丁媛,妇幼医院他们又认识谁?没熟人关照,看个病做个检查那么容易?刘兰芝推推儿子:“我这两天腰腿疼得厉害,明天你陪丽华去医院。” 丁媛给杨丽华做了检查,说问题不大,又带她到功能科。做b超要憋尿,杨丽华把丁媛端来的一大搪瓷缸子水喝了进去,坐椅子上等着。她刚捶了两下有些酸痛的小腿,王树生就过来,虚捏着拳头,替她轻轻捶打着。杨丽华有些忧心忡忡:“树生,听说高龄产妇最爱生畸形儿。昨天我做了一宿恶梦,梦见生下来的孩子长了个尾巴,肉乎乎的吓人。我哭着说一定是搞错了,可你说没错,就是咱们的儿子。” 王树生哭笑不得,忙说:“你就是生个蝎虎鲁子也是我儿子,我也养活着。”一旁的丁媛扑哧一笑,抬腕看看表,说差不多了,咱们进去吧。检查结果各项指标都还正常,杨丽华轻出了口气,王树生道:“怎么样,我说没事吧,你还不信。” 杨丽华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鼻子两边长出茶褐色蝴蝶斑。王树生问媳妇爱吃酸的还是辣的,杨丽华正在台灯下作账,随口说辣的 。看丈夫神情黯然,忙又改口说酸的,爱吃酸的。这下把王树生逗乐了:“主要是妈抱孙子心切,我倒无所谓。其实闺女也不错,像婷婷一样懂事就中,正好小姐妹还是个伴儿。”正写作业的婷婷接茬道:“肯定是儿子!”杨丽华说:“去,啥事都有你。” 石柱来看嫂子,带来两只北京烤鸭。家里吃了一只,另一只王树生给丁媛拿过去。病人家属给大夫送东西都懂门道,东西搁医院门卫,捎个话让大夫自取,免得旁人看到说闲话。王树生不懂这套,愣头巴脑把烤鸭拎进了医办室。丁媛只好先收下,客气了几句便送他出来。王树生在树底下开了车锁,推着车子往外走。丁媛心一软,叫了声树生。 王树生站下,回过头来。丁媛一肚子话,可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句:“放心,嫂子的事我负责到底!” 王树生千恩万谢地走了,丁媛内心涌起一丝悲哀。这个在她生命中曾经无比重要的男人,已被庸常的生活磨得没有棱角,脸上写满柴米油盐,和满大街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天气转凉,杨丽华住进产科病房。情况有些复杂,出现了妊高症,胎儿脐带绕颈。趁病房里没人,她有话要跟丈夫说:“树生,我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你照顾好婷婷……” “丁大夫不是说了嘛,不会有啥大问题的。”王树生忙拦住媳妇话头,“她主刀,会负责到底 的。” “我不放心这个家,不放心孩子。还有爸妈,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我走了,谁来照顾他们?你成天在外面跑,我还能给你灌点热茶水,做口热乎饭带着,我要没了,谁管你?”杨丽华抓着丈夫的手,一脸凄然。 “不会有事的,别胡思乱想了。” “还有我婆婆跟咱妈,老为教育婷婷的事儿掐。我婆婆天天盯着她写作业,逼她练琴、上外语班,担心婷婷受不到良好教育;咱妈呢,又没那么心疼孙女的,怕累着孩子,能玩会儿就让她多玩会儿。有我在中间调停,还好些,我要是没了,你夹在俩老人中间岂不更加作蜡?” “好了好了。”王树生拍着媳妇手背,哄着她,“怀了儿子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看把你愁的。” 到了手术那天,王树生把那枚珍藏好久的平安扣找出来,小心捋顺红丝线吊绳,拿到病房要给媳妇戴上。护士忙拦着,手术中不能戴首饰。杨丽华接过平安扣,焐了一下,交到丈夫手里。王树生伏下身子,嘴唇触到丽华脸颊:“平安扣保佑着你,我们大家保佑着你。丽华,我在外头等你,等你和儿子平安出来!” 丁媛和刘兰芝站在病房门口,看到了这一幕。这段时间,丁媛有些头晕,精神恍恍惚惚的。这会儿,她觉得躺在手术车上的不是杨丽华,而是她自己。头顶是明晃晃的日光灯,面前的白被子散发着洗 净烘干后棉布的味道。手术车胶轮吱吱响着,在水磨石地面滚动滑行,来往的病人和家属避让着车子。进了手术专用电梯,幽暗,封闭,一股水泥和生铁混合味道。身子往下一沉,电梯一层层上升,红色数字变换着。她觉出脚部被子没有盖严实,有一丝凉。叮咚一声,电梯一顿:到了。手术室门无声开启,墙砖发散着蓝荧荧的冷光,像冬天满月时清冷的夜晚,这是让人最孤独的时刻。无影灯哗地打开,她晃得一下子闭上了眼睛。这时,听见有个声音响在耳边:“丁大夫,手术准备好了。” 手术室外面有两排长椅,王树生和妈坐椅子上等着。这一个来小时,是王树生一生中最难熬的时辰。就像当年埋在地震废墟里,他不知道苦熬之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儿子平安降生的喜讯,还是丽华出事的噩耗?这两天,左眼皮老在跳,他搞不清是跳灾还是跳财,只在心里祈求,两者我都不要,只要丽华别出啥事,孩子平平安安落生。他几次把手术室门推开个缝,往里张望。妈在一旁说:“树生你消停会儿好不,弄得妈心里乱糟糟的。” 他忍不住问妈,你说丽华她不会有事吧? “有啥事,丽华又不是头一次生。女人哪,生孩子就是瓜熟蒂落的事儿。我生你那会儿,正赶上唐城解放。我们扭着秧歌从小山一直扭回家,放下红绸你就落 生了。你奶奶烧了点热水,在炕头上接生的你,用做针线活的剪子剪的脐带。” 刘兰芝拉儿子坐回到长椅上:“媛媛手艺高,满医院人都夸她,她做手术不会有事的。你就老实等着大胖儿子出来吧,我让你爸在家熬鸡汤呢。” 终于,王树生听到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他一下子蹦起来:“我儿子,是我儿子,没错!” 门一开,丁媛抱着孩子出现,笑吟吟的:“儿子,六斤八两!”又冲王树生:“放心,嫂子没事。” 孩子还在酣睡,脸上沾着些血渍,乌黑的头发沾在粉红色的小脑门上。他攥着小拳头,一点不理会激动的、大气不敢出一下的父亲。这是自己的血肉啊,王树生感到孩子微弱但有力的心跳,跟自己心脏共振着。儿子没豁嘴儿,没六指,没有丽华梦见的尾巴,却长着俊俏的小鸡鸡,就像胡萝卜上顶着一粒花生米。王树生忍不住乐出声来,傻呵呵地。笑声吵醒孩子,他眼睛微张,目光游移,好像不解地看着爸爸。 杨丽华麻药劲儿还没过,手凉凉的。王树生拿起她的手,焐着,贴到了自己脸上,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三天后,孩子粉红的小脸突然变黄,像涂上一层蜡。王树生吓了一跳,忙把丁媛招呼过来。丁媛看一眼说:“没事,新生儿黄疸,刚出生几天的小孩都这样,过些日子就消褪了,平时多晒晒太阳。” 正说 着,林兆瑞和刘兰芝带婷婷来了,拿来好几个铜皮大石榴。树生拿过一个掰开尝着,夸着好吃给媳妇递过去。“坐月子怕凉不能吃这东西,不是给你媳妇吃的。”刘兰芝拦下,招呼着丁媛:“媛媛,这给你带来的,咱家小花园结的,你尝尝——我家树生就这么没成色,吃东西知不道让让客人,吃石榴啊也不吐籽儿。” 丁媛吃着石榴笑着,她知道王树生吃相很不雅。婷婷凑近小弟端详着,亲了一下他的脸蛋。 刘兰芝在家时,把大刚、婷婷穿过变小的秋衣背心什么的翻出来,裁成一条条褯子。这会儿,从袋子里掏出一摞,王树生忙说:“妈你也歇歇,这几天倒换着陪床,净累着你了,回家还闲不住。” “不累不累。我寻思啊,这东西比买的好,纯棉布的,软乎,当褯子不烧屁股。” “你妈一听说得个大孙子,啥病都没了,精神着呢。”林兆瑞把保温瓶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新炖的鸡汤。这时孩子醒了,咧开小嘴要哭。“来,大宝尖,奶奶抱!”刘兰芝把孩子抱起来,笑开了满脸皱纹,“人家孩子刚生下来,皱瘪的像小老头,看我这大孙子,跟大白花生仁儿似的。” 树生乐了:“现在小脸焦黄,是炒熟的花生角儿。” “甭管是花生仁儿还是花生角儿,我大孙子就是人见人爱。看看,长得多随他爸。”刘兰芝道。 丁媛端来纱布 和药水,让男人们回避一下,给杨丽华刀口换了药。她刚走,卫东匆匆赶来,刘兰芝有些不高兴:“你这当姑姑的总赶马后炮,丽华生孩子最缺人手时,连个影儿都不见,打几回电话都没人接。” 卫东连忙解释,她去外地考察刚回唐城,听到信马上赶了过来。王树生说不晚,正好孩子还没名字呢,姑姑帮拿个主意。王卫东说:“我初中都没毕业,想不出啥好名字,还是爷爷奶奶取吧。” 她抱过孩子,亲了又亲,亲出了一脸泪水,弄湿了孩子的小脸蛋。林兆瑞拉拉老伴,刘兰芝顿时明白:唉,自个儿咋这么没眼道色的,忘了小环离婚这个茬。 王树生看着爸,他着急要去给孩子上户口。林兆瑞想了想:“我希望大孙子将来长大成人,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能文能武,你们看叫王斌好不好?” 一家人都说好。 这时,王卫东的寻呼机嘟嘟响起来。她看了一眼,是市里通知她开会。临走时,她掏出个小锦盒,把一个金晃晃的生肖龙搁在孩子枕头边:“我大侄子属龙,祝他龙腾虎跃,比他爸有出息。”说完便匆匆而去。 进屋来试体温的护士,看着这个来去如风、揣不准年龄的孩子老姑,啧着嘴说真趁钱啊。看大家有些不解,护士解释说这个足金生肖龙,要四五千块钱呢。王树生和杨丽华对视一下,小环这礼物太重了。闺女在儿媳面 前给自己长了脸,刘兰芝高兴地说:“嗯,这还不大离,像个老姑样子。”林兆瑞没言语。小环喜欢孩子是真的,但出手有些大,让他有些担心她入乡随俗,在官场上这个大染缸里沉浸久了,会漂洗掉从前的质朴单纯。 坐完月子,杨丽华跟丈夫商量,想买东西去看看丁媛。树生劝她在家歇歇,再说也没这个必要。丽华嫌他不会来事:“现在住院生孩子,哪个不打点大夫?可咱给媛媛的红包,人家原封不动退回来不说,还搭东西来看我。虽说你跟她的事,我心里疙疙瘩瘩的,可该看还得看,咱不能没有良心。” 两人一路打听,才在医院后身家属楼里找到丁媛家。丁媛住着一间七五的房子,一间卧室,一间只有卧室一半大小的门厅。一进屋,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来苏儿味。过道墙上,贴着基督教会印赠给教友的年历。正对着门口,是一幅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图。王树生两口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唐城人家就算是再寒酸,也要养上一两盆草花,可丁媛家一盆花都没有,像手术室一样洁净、清冷。 丁媛热情地沏茶,问起孩子情况。两口子有些心猿意马,眼前老晃动着那幅受难图。媛媛的父母信教,王树生是知道的。他对宗教的认识,仅停留在“劳动人民鸦片”程度,一想到媛媛皈依了基督教,他就有些发冷,仿佛热情的丁媛,变 成了一袭黑衣的神秘修女。坐椅子上,两口子浑身不自在,好像他们也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从丁媛家出来,杨丽华掉了几滴泪。她埋怨丈夫,都是你害的人家。不容他分辩,又说:“不行,这么好的人,这么清清冷冷地一个人过,我瞅着就难受。我要给丁媛介绍对象,你已经对不住人家了,我不能不弥补。” 到底是妇道人家,想法都这么格路。王树生劝她还是算了吧,人家这么长时间没结婚,肯定有原因。“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俩不合适了吧?真的,我们真没那层关系。”他说。 “嚯,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人家当初年轻时,可不是现在这样,特开朗,特随和。我听大刚说过,全家人都喜欢她,你一天不见人家就想。怪不得婚后总瞧我不顺眼,挑三豁四呢。” “瞎说。” “丁媛是比我漂亮。不过,你有没有觉出,她比上次我做手术时老多了。我纳闷,这才几年光景啊。” 王树生也有这种感觉,比起同龄人来,丁媛确实要憔悴一些。从前脑门光洁,皮肤像白瓷一样发亮。现在呢,皱纹显现,虽说细心保养,肤色还是有些晦暗,甚至长出隐现的斑点。唉,没结过婚的女人,就像无人赏识的花朵,总是那么寂寞。想到这里,他有些为丁媛难过。 杨丽华刀口药线是丁媛来家拆的。王斌三个月时,得过一回肺炎,又是丁媛安排住院 ,悉心治疗才好的。宝贝儿子倒睫毛,甲沟炎,气管炎,小病不断。为儿子的事,杨丽华隔三岔五打电话咨询,要不招呼丁媛来家。一来二去,丁媛又成了这个家庭的常客,还被丽华撺掇着,认了王斌当干儿子。跟杨丽华前后脚,大刚媳妇宋乔生了一个女儿,又是丁媛接生的。似乎是命里注定,丁媛要跟他们家有着扯不断的联系。 儿子一天天长大。王树生睡觉时,要握着他的小脚丫才睡得着。孩子烦,踢蹬着,有天一脚踹到老爸脸上,吓他一跳。杨丽华笑着说:“该,谁让你发贱呢。” 王树生下班回家就洗脏褯子,仔细刮干净上面的屎,打上肥皂,细心地揉搓着。他从来不用洗衣粉,说这东西碱性大,刺激儿子小屁股。经过一番洗洗涮涮之后,把褯子一一晾晒到阳台衣绳上。“媳妇,我才发现,晒干的褯子有股太阳味儿。”有回他摘着褯子,冲杨丽华大发感慨。丽华正拿奶瓶喂着孩子,听了一撇嘴:“你快要成爱国第二,要当诗人了。” 王斌比婷婷小时候难侍侯多了,夜里缠磨人,王树生一宿折腾起来七八次。刘兰芝求人写了好些黄纸条:“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她也没跟老伴儿子说,便摸黑贴到小区的电杆上。 王树生晚上下班,路灯底下正撞见。他叫了一声妈,吓 了刘兰芝一跳,忙把手里纸条团成团。王树生看了一眼电杆,心里很不是滋味。“妈知道是迷信,可人家都说这法子灵验,试试又不损失啥。再说,妈不是心疼大孙子,心疼你嘛。”刘兰芝忙解释说。 妈,你才让我心疼呢!王树生心里说着,忙搀妈回家。看着熟睡的儿子,他想:这么个小东西,才多大就这么缠磨人。哭声就跟哨子一样尖利,只要一响,全家总动员,都跟着他忙活。从前觉得外甥难缠,现在跟儿子比起来,大刚还算很乖呢。王树生想,真是不养儿不知道父母恩。 树生白天精力明显不够,杨丽华怕他出事,打电话找小石。石柱回厂后,很快提拔成了管生产的副厂长。“你哥他不比从前,现在拉家带口的,晚上让孩子磨得睡不了一个囫囵觉。麻烦你给车间打声招呼,有个请假早退的,多担待着点。”她说。 王树生进门正听到个话尾巴,很不高兴:“你跟石厂长说这些干啥,厂里上万号人,哪个没点儿困难,关照得过来吗?” 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他把最后这句话咽了回去。丽华在市政单位上班,不了解他厂里什么个情形。厂里新引进一套德国全自动转炉,给了冶炼二工区。王树生给小石打电话想去那里,不想被断然拒绝:“不行,那边炉前工最低学历是大专。一键炼钢法,计算机控制高炉运转,这些 你懂吗?”王树生十分恼火,这小子当厂长后说话不知深浅,有这么撅人的吗?当劳模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他不行,王树生气得鼓鼓的。 现在,媳妇给石柱打这种电话,不会让厂长觉得自己有情绪、耍大鞋吧。可这层意思还不能跟丽华说。“家里、厂里一码是一码,我不能因为当了爹,影响厂子工作。不能因为厂长是我调教出来的,我就跟别人不一样,搞特殊化。”他说。 王斌咧咧小嘴,哇哇地哭了起来。杨丽华抱着儿子来回悠着,唔,唔,斌斌乖……又冲丈夫道:“你不能小声点?就你积极,就你进步?” 第八章2 孩子哭声惊动了对门刘兰芝,忙过来,说看看是不是尿了。果然,孩子裆里的褯子又湿了。刘兰芝麻利地换着尿褯子,嘴上也不闲着:“葫芦吊着长,孩子叫着长。哭的时候啊,你们多看着点,注意听哭音。要是小声啼哭,嘴唇动着,说明肚子饿了;绵绵的哭,眯着眼睛,那是困了;哭声带有鼻声,停一会儿哭一会儿,是在撒娇;突然放声大哭,手脚颤动,肯定受到了惊吓……” 王树生自愧不如,虽然婷婷是他抱大的,可他还真不知道小婴儿这么难侍侯。看来,带孩子也是门学问啊。 转眼,王斌三个多月了,卫东寻思她这个老姑自打孩子落生就没帮上什么忙,怕嫂子挑理,便掏钱在饭店张罗“百天宴” 。爸妈怕影响不好,王树生也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卫东说:“谁没有仨亲俩厚的,就算当领导,也要讲个人情味。爸,妈,哥,你们就别担心了。” 王树生两口子推着童车到饭店时,这里已聚集了不少人。一见主角到场,大家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夸着孩子。有人悄悄给杨丽华红包,有人干脆把钱塞到婴儿车的小被子下,杨丽华没想到这么多上礼的人,有些人看着面生。她偷偷打开个写着名字的红包,一看,脑门沁出汗珠来。“这钱给忒多呀,这是冲谁来的?”她悄悄问丈夫。树生摇摇头,也不知道咋回事。 “都是小环的同事朋友,听说她得个大侄子,非来庆贺不可。”刘爱国穿件绣着五福捧寿图案的唐装,一脸喜色地跟树生两口子解释。“另外,小环调到区里当副区长,大家也想表达一下心意,你们两口子就甭想那么多了。” 宴席开始,王卫东满面春风,陪哥嫂挨桌敬酒。大家把盏叙谈,好不尽兴。宴席的主角王斌躺在童车里含着奶瓶睡着了,贴身穿着奶奶做的五毒兜兜。上面用彩线绣着个葫芦,葫芦嘴对着蝎子、蜈蚣、壁虎、蛇、蟾蜍五种毒虫。据说百日戴这种兜兜,可使孩子避免毒虫侵害,不生病。刘兰芝、林兆瑞吃了几口饭,替下来杨丽华,坐在一旁轻轻摇着童车,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热热闹闹的大厅。老两口 不理解,一个吃奶的孩子过百天,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小环现在的行事做派,让他们有些不适应。 喝过几杯酒,卫东脸上只带出些红晕,一点事没有。多年的官场应酬,练出了她的酒量。她把林智诚叫到外面,区里要搞全市第一个商品化住宅小区,她有意把工程交给他。 “凤凰新村项目很重要,关乎我能不能在区里站住脚。对于你,也是个机会,以后你就搞房地产开发,别只盖楼不卖楼,净为他人做嫁衣了。” 林智诚兴奋得直搓手,连声说好:“卫东,不好意思,以后当人面我得叫你王区长了。” “没那个,我还是你姐。” “对,永远是我姐,我老姐,咱姐俩联手,无往而不胜。” 王卫东点头,又叮嘱他:“你呢,这些年盖了不少楼,活干得怎么样,我比谁都清楚。除了城建中专工程有点拉稀外,可以说是个个都是精品。现在不少人等着看我笑话,说我这个建委出来的,在区里肯定玩不转。希望你别给我撤劲,帮你也是在帮我。” “那是。老姐你放心,我宁可不挣钱,也要争口气,盖个质量过硬的住宅楼给全市人民看看。” “不挣钱工程给你干啥,让你搭人搭工搭料,我傻呀我?”卫东亲昵地推他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还是让你挣这钱心里舒服。” 林智诚搔着后脑勺,嘿嘿傻笑着。卫东关切地问他腿怎么样, 小诚拍拍假肢说没问题,比真腿也不柴。卫东说:“别人眼里你是残疾人,可在我王卫东眼里,你比正常人不知要强多少倍。你现在欠缺的,就是没文化、读书少,有时间你要充充电,不能总是小打小闹,我还指望着你进军房地产市场呢。” 王树生喝得红头涨脸,脚下有些打绊。出来方便的时候,正看见妹妹和小诚在走廊里有说有笑。等他从厕所出来,妹妹已没了影子,小诚抽着烟想着心事,嘴角浮着笑容。啥美事,看把你乐的,王树生一捅他。林智诚实话实说。 “这合适吗,亲戚里道的,别人会不会说闲话?” “有啥不合适的,举贤不避亲嘛。凭我的实力,凭我林智诚这些年打拼出来的信誉,什么工程都不在话下!” 儿子四岁时,王树生一狠心送进厂幼儿园。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带大婷婷已经不容易了,再拉扯个孩子吃不消。王斌叫着爸爸,哇哇的哭声针一样扎着他的心,王树生佯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好不容易才说服妈,他知道,只要自己心一软,所有努力都会前功尽弃。儿子倒还乖,很快适应了幼儿园,只跟爸提出一个要求:晚上第一个来接我! 儿子不在家,白天轻省不少。秋天风干物燥,正是装修的好季节,王树生抽空把爸妈屋子粉刷一遍,换了铝合金窗框。老人不喜欢滑溜溜的地砖,他没动水泥 地面,只改了上下水,安装了淋浴器,换上了坐便。自己屋子没怎么动,只铺上了方格瓷砖。杨丽华拿墩布墩着地,累得满头大汗。在厕所哗哗地涮着墩布,她问丈夫,小石也三十好几了吧? “他跟小环同岁,小四十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杨丽华有意给丁媛说媒。她不知道,地震后小石追过丁媛,当时丁媛心有所属,惦记着王树生,委婉地回绝了他。现在听媳妇说出想法,王树生含含糊糊,说你有点瞎操心。杨丽华把墩布拧干,晒到阳台上:“怎么叫瞎操心呢?媛媛是我儿子干妈,我的好姐妹,我可没你那么心狠,她的终身大事,我这当姐的不管谁管?” 杨丽华是个热心肠,说做就做。丁媛听她说完,只是笑了一下,这在杨丽华看来是羞涩,是默许。回来兴高采烈地告诉丈夫,催他抓紧问下小石啥态度。王树生到厂里还没来得及跟石柱说,厂办就打来电话叫他过去一趟,说石厂长找他有事。进了厂长屋,石柱扔给他一根烟。“嚯,红塔山。”王树生捏手里没舍得抽。石柱说:“还有多半条,你拿走。” 嘻嘻哈哈说笑了几句,石柱脸一绷,问起大家对改革方案的意见。厂子减员增效方案职代会上已表决通过,可下面抵触很大,实施不了。王树生说:“下岗这事摊谁头上都不干。我今年四十五了,也在你分流的年龄段 ,我想问一下,你们当官的订这个方案时,有没有为我们工人想过?大伙为厂子打拼了这么多年,除了炼钢不会干别的,这么一下子把无一技之长的老工人轰到社会上,他们靠什么谋生?这年龄上有老,下有小,说不好听的全家人靠这份工资养活。这么做,不等于把老工人逼上绝路?你们搞得是不是过分了?” “炉长,我的大炉长啊,你不了解全面情况。搞减员增效,是上面压下来的任务,也是根据咱厂现状不得已而为之。下岗自愿,厂子没有轰谁走的意思,富余人员分流到三产等辅业,干好了没准工资拿得更多。这些,都是有制度保障的。” “制度是一回事,执行落实又是一回事。谁还不知道,下岗分流就是变相失业。还有,减员光减工人,你们当官的怎么不减?刚才我上楼,每个办公室都满满当当的,可都在干些啥?织毛衣的,看报纸的,侃大山的,就是没干正事。说增效,你们少吃一顿大餐能省下多少钱?” 两人的思路就像两股道上的车,越跑越远。石柱本想让王树生帮他底下做做工人们工作,现在看他抵触这么大,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就说:“好了,不抬杠啦。炉长,上次你要去二工区我没答应,想知道为啥吗,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汽车沿厂里的水泥路前行,路两边树木杂草蒙着一层灰,钢锭、线材凌 乱地堆放着。现在钢铁行业不景气,号称十里钢城的厂区,一些高炉已经停产检修,车旁走过的工人也都懒懒散散的。王树生不禁为企业捏了一把汗,产能过剩,钢材滞销,照这么下去,厂子非黄了不可。不过蓝色彩钢屋顶的二工区倒是一派热火朝天景象,好几层楼高的、上面标着醒目外文字母的转炉机轰鸣作响,车间里却看不到一个人。王树生正纳闷呢,石柱带他走上旋转铁梯,原来工人都在空中操作室里。屋里开着空调,透过弧形玻璃墙,能清楚地看到几十米外的转炉。他不禁心生感慨:同是炉前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自己和兄弟们挥汗如雨干半天,炼出的钢却卖不动,人家在这里轻轻松松的,生产的特种钢还没出厂就找到了婆家。 操作台上,几名工人熟悉地操控着电脑,调整着炉内温度,不时敲击几下键盘添加辅料。头顶几个大屏幕,显示着各道工序。看厂长来了,有人起身让座,石厂长说忙你们的,边问起生产情况。这时脚下微微震颤起来,外面炉火熊熊,钢花四溅,一炉钢开始出炉……王树生被眼前景象震慑住了,没想到以前他和石柱憧憬过的全封闭自动炼钢已经成为现实。再不需要炉前鏖战,再不用长勺取样,再不用肉眼判断钢水温度,而且终点碳、温度命中率90%以上。既然先进到这份上, 还要他这个经验炼钢的技术大拿干啥?王树生感慨着,也许自己真的老了,落伍了。面对这些年龄比他小二十来岁的炉前工,他的心里发生了波动。 杨丽华还惦记着介绍对象的事,回家就问小石的态度,没想到丈夫先犹犹豫豫地说出厂里减员分流的事。杨丽华一下子急了:“不行,谁下岗都中,你不能下。这么多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呢。你看你,眼睛整天红的跟兔子似的,手上胳膊上经常带着燎泡,腰腿也让电扇吹出了毛病。到头来厂子就这么对你,说轰走就轰走,这太不公平了!” 杨丽华越说越气,像温顺的小狗露出了牙齿:“石柱,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拍着胸口想想,这么多年我们树生对你咋样?从前一个组时,树生处处关照你,把提干机会让给你。你当了官,树生又处处维护你,从没找你办过事,给你添过麻烦。没有树生,你能有今天的风光?树生对你那么好,你却拿他开刀,你还是个人吗!” 王树生拉住媳妇,杨丽华一甩胳膊,说我去找他,让大伙评评理。王树生在门口挡着媳妇:“这么晚了,闹腾啥。一刀切的几百号人呢,又不是我一个,他当厂长的也有难处。” “咱家就没难处?孩子越来越大,过两年送个好一点的小学,一年要上千块钱。婷婷马上要上大学了,正是花钱时候。爸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以前有单位兜底,看病住院花不了几个钱,现在医改改的,一场大病就能拖垮一个家庭。这时候你要下岗,一年少开多少钱,这个窟窿拿啥补?” 怕把儿子吵醒,王树生让她小声点,拉丽华坐到床上:“炉前工你也知道危险性,打结婚那天起,你就为我牵肠挂肚的,我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身体不行了,离开这个岗位,也不是啥坏事。你想想,总不能为了那点钱,把你老公整个人都搭上是不是?” 一番话说得丽华眼泪汪汪:“树生,这我都懂,你就是一分钱不拿回家,我也不说啥。我这是气不忿,觉得让人家赶走很窝囊!” 做了一晚上工作,杨丽华才勉强同意不去厂里闹。不过她想,有些话还是要找找石柱说道说道。这时,儿子踢蹬了被子,迷迷瞪瞪说尿尿,王树生拿过来尿盔。他从厕所倒尿回来,杨丽华问介绍对象的事怎么办,他说接着进行啊,明天我就去和石柱说。 第二天王树生去厂长办公室,石柱一脑门褶子埋在一摞报表中,左手捏着半截烟,烟缸里满是烟头。王树生打开窗子,驱赶着满屋子的烟,你少抽点吧,烟瘾比我还大。石柱唉了口气:“改革,改革,总是费力不讨好。本来我是抓生产的厂长,减员增效这摊子活不好干,都推给了我,谁叫咱年轻呢。” 他递给王树生一根烟,自己又叼上一支:“嫂子一上 班就打电话来,狠骂我一通,我该骂。不过炉长,我真没有轰你走意思。厂里改革原则是精干主体,剥离辅助,组织劳务,发展三产。上次没说清楚,我想让你去三产管事,那儿摊子刚铺开,需要像你这样负责任的人把舵。” “不去。我想好了,买断工龄走人。因为我对厂子有感情,才不希望它倒闭,盼着你们能改革成功。今儿我来呢,是有别的事情,你就没想过成个家吗?” “你怎么问起这些来?”石柱有些纳闷地看着他,一笑,“想啊,当然想,就是这么多年,没遇上合适的。” 王树生问他还得记丁媛吗,以前当护士的那个丁媛。石柱当然记得。王树生讲了讲丁媛的近况,说了杨丽华的意思:“都老大不小了,眼瞅着青春也到了尾巴,你们就别再挑挑拣拣的了。” 石柱在烟缸里磕着烟灰,王树生催道:“痛快点,你看你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拿出改革的勇气来,你要同意见见,回去我去跟那头说。” 石柱点了点头。 王树生去医院找丁媛,丁媛刚好下班,两人顺着林荫道往家属楼走着。这是地震前的老路,两边长着高大的槭树,焦干的翅果在秋风中摩擦着,发出铮铮声响。不知不觉天黑了,路灯亮了起来。丁媛在树影里停下脚步,一路上净是王树生说了,现在她总算开了口:“既然你们两口子这么上心,那我就跟小 石处处。” 王树生松了口气,有一丝怅然袭过心头,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把石柱的寻呼机号留给丁媛,让他们自己定见面时间地点。“小石咱们知根知底儿的,人也不错,现在是管着上万人的副厂长,比地震那会儿成熟稳重多了,我觉得你俩很合适的。”他说。 他不知道,丁媛同意见面,只是不愿看到他和杨丽华失望。小四十的她其实已抱定独身打算,像她所景仰的妇产科前辈林巧稚一样。这倒不完全是为了事业,而是另有苦衷。就在林智诚拉起包工队那一年,她查出了肿瘤。无数个夜晚以泪洗面后,她平静地接受了命运,一个人走进位于唐城一隅的教堂……手术切除了女性重要的器官,也彻底斩断了她恋爱成家的念头。 前面就是丁媛的住处,既然任务完成,王树生告辞要走。别走!丁媛一把抓住他,她的手那样有力,吓了王树生一跳。也许觉出自己的异常,丁媛脸一热,松开了手。下意识的,王树生挪开两步。 “我能叫你哥吗?”树影微弱的光线里,丁媛眼睛闪着光。王树生说:“我一直把你当妹妹呀。” “我有些冷,抱抱我。”丁媛抱拢肩膀,声音颤抖显得没有底气。提出这样的要求,连她自己都吓一跳。那次手术后,主刀医生给她看病理结果,她连看都没看。她不再理会上帝留给自己多长时间,就算现在走, 她也不会觉得遗憾。因为她实现了父亲遗愿,成了一名出色的医生,把爱给孩子们的同时,也收获了事业的成功。可在这样一个凉意袭人的秋夜,在这样一个自己曾经寄托全部感情的男人身边,丁媛一下子变得非常脆弱。仅仅渴望得到一个拥抱,哪怕只是应付和安慰的拥抱呢,她就知足了。 “还是别介了,咱们都四十来岁人了……”王树生有些慌乱,眼睛下意识地左右看看。 丁媛轻轻叹了口气。 “我下岗了……”王树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知道,此时丁媛的要求很纯洁,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除了觉得这样做对不住丽华外,还在于他在丁媛面前非常自卑。国企大厂这么多年,潜意识里王树生已把自己当成一颗螺丝钉,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他不像丽华,还偶有往上抓挠抓挠,想竞聘财务室主任念头,他只想老老实实找准自己定位,从不奢望当官发财,或是什么机会突然改变自己命运。当年他配不上丁媛,现在更是这样。下岗工人与名医,这中间鸿沟实在太大了,不要说谈感情,似乎连做一般朋友都没有可能。 关于下岗,王树生其实有一肚子话要对丁媛说。离开钢厂后,他特意留了一套簇新的蓝色工装,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家里没人时拿出来,穿上对着镜子端详着。这时,他觉着自己还是那个毛头小伙子, 带着激动、兴奋和忐忑,好像厂子随时可能招呼他回去,继续在炼钢炉前挥汗鏖战。直到瞧见镜子里自己夹杂着白发的鬓角,红红的好像汪着泪的眼角,有些佝偻的长身子,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脱掉散发着风油精味道的工装。在丽华和爸妈面前,王树生要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的焦虑和压力给家庭带来影响。家里还和从前一样,饭桌上有说有笑,晚上边逗弄儿子边和丽华讨论着电视剧,度过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刻。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样。可在一个人独处时,王树生有了眼泪,有了无法与人诉说的心事。现在,他很想跟丁媛道出实情,就算他同意下岗走人,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委屈和窝囊。他想说自己因为好面子,因为男人的自尊,不好意思去驳石柱;因为要无愧于劳模称号,要为厂子卸下包袱,才第一个带头办了下岗,为此还要背负骂名;因为对再就业前景感到渺茫,对未来命运无法预测,他时时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怕,有时甚至从恶梦中惊醒……可丁媛并没有听他往下讲,只说了声再见,就像影子一样飘进楼道,消失在黑暗之中。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中,王树生觉得心口发闷。 秋老虎尾巴翘三翘,手里扇子摇三摇。刚凉快了没几天,闷热天气再次来袭,一连几天都是三十几度,这让参加下岗再就业招聘会的人们叫苦 不迭。 工人文化宫露天广场上,撑开了一把把遮阳伞。伞下是市里民营企业的招聘摊位,小黑板上写着用工需求、工资待遇什么的。王树生举着一张宣传单遮挡着毒辣辣的日头,连问了好几家,人家一听是炉前工都摇头,他们只要车钳铆焊。人群里挤出一身汗,他感到燥热难耐,于是走到毛主席塑像的阴影里凉快凉快。 这是六十年代的水泥塑像,地震时没倒,后来别处的都拆了,不知为啥这个单单保留了下来。塑像足有十几米高,毛主席头戴军帽,身穿军大衣,站直高大伟岸身躯,向着刺眼的晴空挥着右手。王树生招呼骑车子卖冷饮的小贩过来,要了一瓶冰镇矿泉水,连喝了几大口才觉出凉快些。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给厂子卖了一辈子命,到老了一脚踢出门。”旁边一个老工人眯起眼睛看着塑像,“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会有这事?” 旁边一个白头发嘬着牙花子:“啥也不怪,怪自己命不好吧。上学赶上文革,毕业赶上下乡,回城赶上地震,搞对象赶上晚婚,生孩子赶上计划生育。现在可消停了,又赶上下岗……该着咱们倒霉!” 这话让王树生产生些共鸣,他刚要插嘴,有人在叫他姐夫。原来是林智诚坐在乌黑锃亮的小车里冲他招着手。搞房地产缺少策划营销人员,正好也给政府招聘会捧捧场,林智诚便要了个 摊位。明知道不会有啥收获,他路过时还是顺便来看看。他招呼王树生坐进打着空调的车子。车内外温差太大,王树生摘掉墨镜,很响地打了两个喷嚏,清鼻涕流了出来,接过小诚递过来的纸巾擦着。他的遭遇,惹出林智诚一番感慨: “一万块,不过是当官的胡吃海塞一顿饭钱,这点钱,就把你一辈子的贡献结算了?姐夫,你太傻,太老实,太容易被糊弄了。什么砸三铁,什么下岗分流,什么减员增效,都他妈的扯淡。折腾来,折腾去,肥了当官的,倒霉的是你们这些小工人。有句话一点不假,国企改革历史,就是一部中国工人阶级血泪史。” 王树生没有接茬,自己毕竟每月还有三百块钱劳模补助。那些老工人,比他更倒霉,连厂长八辈祖宗都骂上了。 “既然回来了,你也犯不着跟石柱这路往上爬的官迷一般见识。”林智诚说,“这样吧,我那儿摊子越铺越大,正好缺人,你来吧,跟爱国搭伙。” 王树生摇摇头。迎来送往,耍笔杆子,那是爱国的长项,要他坐办公室,还不几天就憋出病来?林智诚又出主意:要不你去学个车本,我给你买辆车跑出租。王树生摇摇头:“我眼神不中。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时间长了视力都完了,见光流泪。” 第八章3 林智诚瞅瞅他红红的眼角,唉了一声气:“你们炉前工啊都这毛病,就冲这点厂子做得就不对。那,你看干点什么好,本钱我出了,算咱俩合伙也中。” 这番话,让王树生顿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慨。当初,小诚办病退回家,自己也这么劝过他,甚至说的话都一模一样,这才多少年!眼见着小诚发达起来了,还当上了优秀民营企业家。凤凰新村竣工上了电视,市长都去给他剪彩,真是风光无限啊。而自己却在原地踏步,不,甚至在退步,连工作都没了。王树生想,小诚出钱帮他真心实意,这点钱对小诚来说不算回事,不过他还是不习惯干个体。觉得那不是正经营生,他还是愿意过体制内生活,哪怕给哪个单位看大门呢。 他谢绝了小诚的好意,去区政府找妹妹。刚进大门,就被白头发的门卫叫住。王树生自报家门,说找王卫东王区长,我是她哥。 “你是她哥,我还是她大爷呢。”门卫耷拉着厚眼皮,“区长有你这路哥?下回编瞎话编得圆满点。你们这号冒充亲戚找领导上访的,我见得多了。走,走!” 所有政府机关都有这样的门卫。老花眼睛先掂量来人身份,进而决定自己的态度,是笑脸相迎、点头哈腰,还是颐指气使、按规矩办事。王树生掏出红塔山递过去,赔着笑脸:“我真是她哥,亲哥,我叫王树生,要不你打电话核实一下?” 不知道是烟卷起了作用,还是看他不像撒谎,门卫抄起 电话。电话通了,他立刻换副面孔,连声音都温和起来。放下电话,忙跟王树生握手连说对不起,告诉他王区长在几层,怎么走。又毕恭毕敬领他进了大楼,送上电梯。 副区长办公室里,坐着好几个人。王树生在门外等着,妹妹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你们到我这儿为止,别再往上找了。都熟头巴脑的,我跟你们也不见外,有啥说啥。你们想想,当初进商业局,没领导批条子过话,就你们几个能进得去?能当上科长处长?单位红火时候,你们天天发鱼发虾。老百姓谁吃过那么长的鱼,那么大的虾呀,听着都眼馋。你们说别发了,家里没地方放。单位又给你们发冰箱。冰箱满了,又给你们发冰柜。你们商业局的那个牛啊,走路碰到熟人打招呼都装没看见,恐怕人家求你要冰箱票、彩电票。实惠和好处,这么多年你们没少享受,国家对你们不薄了。现在搞改革精简机构,取消合并一些处室,你们利益受点损失,多多理解吧!” “王区长,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我们也是没别的法子,才来找你上访的。” “虽然你们局归我管,可机构改革这块不归我,上访的事我更管不了。这些日子,我没少往下面跑,跟那些厂子倒闭,一个月只拿一二百块钱的工人比,你们该知足了。起码你们还有个饭碗,不必为吃喝发愁。还是回去吧,听从组织安排。” 王树生在门口听了半天,才弄明白怎么回事,闹了归齐,也有人在为下岗的事找妹妹。只不过人家要官,要好位子,他只要一个工作。王卫东送几个人出来,看到哥,一下子猜出他的来意。拉哥进屋,卫东说:“听说你下岗了哥?累了这么多年,你也该歇息歇息了。要是想干点啥呢,我给你在哪家企业,找个坐办公室的轻省活计吧。” 刚才在门口,王树生已打定主意不再麻烦妹妹。他说:“现在我还不想干啥,我是路过顺便看看你,又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卫东给哥倒了杯茶水:“忙,忒忙。以前在建委忙,现在到区里更忙。本来我分管城市建设,现在田区长身体不大好,经济这摊儿又给了我。这我是外行,我是学中干,干中学,整天追得脚打后脑勺。” 王树生真渴了,一口气把一杯子茶水全灌进去。卫东有些心疼,又倒了一杯:“哥,还是你的事要紧,想好了干啥来找我。你妹妹不怕麻烦,如果连自己亲哥都帮不上,我这个区长白当了。” 她又问哥,听说你和嫂子在给丁媛张罗对象,王树生嗯了一声。卫东对丁媛印象始终不错,上次区机关组织查体,丁媛陪着她又透视又做b超:“听说斌斌从落生到现在,她帮了不少忙,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哥,我有时后悔,当初为啥那么着急把嫂子介绍给 你。” “当心你嫂子听见不理你了。”王树生笑着说,“没啥后悔的,婚姻都是缘分,不信命不行。” 哥提到缘分,让王卫东想起了自己的婚姻。不过,这世界上真有缘分吗,她有些怀疑。 虽然跟妹妹待的时间不长,可王树生已想好自己该干什么。从区政府出来,他直奔小山。现在的小山,与林智诚配钥匙那会儿比,变化真是太大了。二三层的小楼挤挤插插,密不透风。当年摆地摊,一口凉水一口馒头的人,现在都趁个百八十万的,在市中心繁商区买了店铺,只把这里当成了库房。还是在大刚上初中时,王树生给他买自行车来过一趟小山,现在他在迷宫般的街道上迷失了方向,好容易才找到那个车行。门口一排锃光瓦亮的进口摩托车。伙计正在试车,轰轰轰的咆哮声里,腾起一股股蓝烟。王树生进到幽暗的屋子,自行车三轮什么的都搁在里面。 王树生买了辆带棚的三轮车蹬回家,三轮车好像经不住他高大身坯,车身颤颤巍巍的,一进小区就惹得不少人围观。杨丽华盯着三轮看半天,才说:“存小区车棚吧,放楼口不安全。” 车棚是张万田承包的。原来的村委会变成居委会,他退休后闲不住,找了这份差事。老两口吃住在车棚,看车子连带卖点香烟饮料啥的。树生要存三轮自然没二话,虽然占地方,他只收个自行车钱。 王树生把三轮车装饰得漂漂亮亮,还弄个小音箱,放上几段马泰唱的评剧《夺印》或《金沙江畔》。就这样,他开始了再就业生涯,早出晚归,每天拉脚儿能挣上七八十块钱。杨丽华权当他活动活动筋骨,并不指望他养家糊口,唯一要求是早晚接送一下儿子去幼儿园。 很快进了冬天。这天,后面有辆黑色奥迪一直跟着他,让王树生心里直打突突。这种车在唐城是官车,里头坐的都是头头脑脑,他惹不起。王树生贴着路边蹬着三轮,手搂着闸,小心地避让着。不想车子超过他,在前面停下,妹妹从车里下来。 让负债和不景气的企业兼并破产,甩下政府包袱,是王卫东这段时间的主要工作。平时对厂长们讲话,说起改革阵痛来,她总是滔滔不绝。市场经济,企业破产司空见惯,工人下岗失业,天经地义,这是社会进步必须付出的代价。她一直这么认为,也这么做着属下的工作。平时她忙,很少过爸妈这边来,没看到小区里下岗和买断工龄的闲人越来越多,大家聚一块没日没夜地打牌下棋,除了数落对方手臭,就是骂当官的瞎整。她不知道,在改革阵痛背后,是多少下岗工人的眼泪,他们为了谋生又有着怎样的辛酸。 坐在小车里,乍一看到蹬着三轮的哥哥,王卫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黑墨镜,棉护耳,白线劳动手套,皮 护膝,大头鞋,王树生全身披挂。这副装束的三轮车夫,唐城满大街都是,惹得的哥不满,嫌抢了他们生意。市里早就想取缔黑三轮,可现在没活干、没钱赚的人实在太多了,哪怕是为社会稳定呢,也迟迟没有下手。蹬三轮,在王卫东眼里这是没啥本事,不求上进,又没多大本钱的下岗工人和外地民工才干的营生。万没想到,她一向引以为自豪,省劳模、又是八级技工的兄长,居然也加入了这支队伍。 “哥,闹了归齐你现在就干这个呀,你才四十几岁啊!”看着花里胡哨的三轮和摘下墨镜冲她憨笑的兄长,她说不出心里啥滋味。从暖和的车子一出来,衣着单薄的王卫东一下子觉得寒风刺骨。三轮车里,马泰还在唱着: “我良言苦口将你劝, 你是水火不进不愿听。 你不撞南墙不回头, 你不遭蛇咬不动心。 你被人引上了独木桥, 叫你喊你你不回程。 你被人蒙上了一双眼, 自己人不认自己人 ……” 她觉得寒风里满脸沧桑的哥,一下子进入了凄凉的暮年。 第九章1 人到中年,王卫东添了新毛病:失眠多梦,烦躁易怒。去瞧大夫,说是更年期综合症,开了些汤药调理。难道自己这么快就步入了更年期?王卫东死活不承认这点,她把病症归结于工作压力大。 凤凰新村竣工后,林智诚偷偷给她留了一套三居室。连房钥匙一块送来的,还有一个大哥大。卫东惦着砖头一样重的大哥大,自己用这个太招摇了,便让小诚拿走。钥匙她留下了。原来的房子让给了外甥,她不能老住宿舍或招待所,需要有个自己独处的空间。 楼盖得不错,还拿了个省建筑质量奖。可因为占用的是农田,手续不全,土地证一直办不下来。两证不全,房子总好像不是自己的,凤凰新村业主们三番五次地到区政府上访。同僚们袖手旁观:你王区长不是能吗,看怎么擦干净这个屁股? “妈的,昏官、庸官,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过得挺滋润。你想干点事,说风凉话的,穿小鞋的,起哄架秧子的,都来了!”王卫东愤愤不平,常委会上几乎拍了桌子,回到办公室还喘着粗气。 直到温江进来,她眉头才舒展些。 温江是个美男子,长得带点女相,鼻子又挺又直,眼神飘浮。他个头跟王树生一样高,因为常年健身,六块腹肌凹凸有形。大概为了秀自己身材,无冬历夏,穿得都很单薄。他读完中学读大学,读完大学读研究生,最后读 成博士,始终在女人的宠爱中。小时候是幼儿园阿姨、学校老师,大了是班上的女生,同校的师姐。该玩的玩了,该闹的闹了,最后正儿八经地谈起恋爱,有了一个贤惠的媳妇和同样帅气的儿子。可正应了那句话:情场得意,官场失意,三十好几了他才混上个科长,在官员多如牛毛的京城,仕途不见一点光明前景。看到唐城面向全国招县处级干部,他一咬牙应聘,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原打算在唐城干番事业,可盘根错节的官场,很快让他一个外来干部碰得头破血流。好几宗土地案不了了之,意气风发变成心灰意懒,他有些后悔来趟这浑水。一周回一次北京,平时最难熬的就是夜晚,除了推杯换盏大吃大喝的饭店酒楼,市里连个像样去处都没有。没有夜生活,没有咖啡屋和轻音乐,而低廉的大众舞厅、录像厅,温副局长又不屑光顾。 正在温江无聊、孤单、寂寞的时候,他遇到了来土地局求助的王区长。一来二去,温江和王卫东熟络起来,证没办下来,两人已有些浓得化不开的意思了。温江寂寞,怀才不遇,需要个知冷知热,可以倾诉的对象。外表粗犷的女强人不是理想情人,可王卫东那股姐姐待小弟般的疼人劲儿,让他找回了从前的感觉。从卫东这方面讲,没正经读过大学,是仕途上无法弥补的短板。虽然对高学历 的人,本能的有种抵触,可对温江却不反感。小时候,王天喜厚重的巴掌收拾过她的叛逆。因为这个缘故,从前王卫东不喜欢高大威猛的男人,反倒欣赏白净文弱有才的异性,就像当初的农村知识青年张存柱。领略了温江之后,她才明白,这才是自己需要的男人。 温江看看她,关切地说你有些憔悴,我给你找些阿胶补补。王卫东有些无奈:“连大夫都诊断我更年期了,老喽,补什么也没用,青春已逝,韶光不在呀。” 温江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老吗?” 王卫东明白他所指。这是办公室,不是自家床上,她板起面孔来:“叫你来还是为土地证的事,那帮子业主快疯了,你倒是抓紧啊!” “还有一个章,马上办妥。”温江亲昵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站一边去!”王卫东不习惯打情骂俏的小动作,虽然两人关系已超越了朋友。她拿起电话,叫林智诚过来一趟。温江摇摇头:“你们姐俩啊,干什么都这么心急火燎的,没一会儿安生。要不,怎么活得比别人累呢。” 林智诚来了,冲卫东叫了声老姐,又朝温江点点头,坐到沙发上。王卫东起身倒着茶水,示意温江也坐下。谁都知道王区长的行事做派,亲戚朋友来了一定避席,亲自倒茶,陪着说话。属下或平级单位来人,她坐办公桌后面,公事公办,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温江掏 出烟来,林智诚一摆手,说戒了。温江有些不相信。王卫东把烟灰缸放他面前:“你得向小诚学习,人家办事嘎嘣其脆,说戒烟,咯噔一下子就戒了。”温江点上烟,冲林智诚道:“凤凰新村土地证,下周就能办妥,你老姐非叫你过来吃颗定心丸不可。” 林智诚倒不像卫东那样老把这事搁心上。没办下证的楼盘又不是一两家,他才没工夫过问呢。业主算啥,说白了就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不过,既然温江冲他示好,他不能不领这个情,笑笑说了声谢谢。 林智诚这几年顺风顺水,正想往大里干。温江知道王卫东跟这个弟弟走得最近,为讨好林智诚,他透露了一些新情况: “你看好的市中心那五十亩地,不少人盯着呢。打那儿主意的,都有来头,哪尊神土地局都得罪不起,我们几个头头一商量,既然上面要求土地市场化,干脆挂牌拍卖一把。这是块肥肉,价抬得再高,你也要争争。虽说现在房地产市场不景气,烂尾楼不少,可大家看好以后发展,都在抢着囤地。” 林智诚当然不会放弃。卫东提醒他资金上要有充分准备,他踌躇满志:“银行都是咱铁哥们,孙胖子,大老李,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放心,钱上没问题。” 王卫东哦了一声。 她又想起哥来,让小诚有时间劝他干点正事:“蹬三轮累不累放一边,也给我丢脸 。外人知道,一定会说风凉话:连抓经济的副区长亲哥都下岗蹬三轮,你说她政绩怎么样吧。” 林智诚摇摇头:“没用,我给他找过几个活儿,挣钱多的,轻闲的,都有。可他牛脾气,就认准蹬三轮一条道。你忘了,过年酒桌上,为这事还差点跟我掰扯起来呢。” 说到过年,卫东有些不舒服。一年当中,也就春节、五一、十一,她才有时间回家待上一半天,吃上一顿饭。就这不长的时间里,她还要频频应对传呼回电话。一家人围着桌子,眼巴巴地等着她开席,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现在,一晃又几个月没回去了,只在电话里问候一下爸妈。下面的单位送来对虾、螃蟹什么的,就让司机送回家。司机捎话来,妈说不缺东西,不缺钱,就缺她这大活人。爸妈一年比一年老了,让她有时间多回家看看。 “我怎么感觉像被甩出了这个家庭?”她对林智诚说,“不光话不投机,饭菜也不合口味。以前,就是清水熬茄子,也吃得喷香。现在可倒好,家里一桌子饭菜,哪个都没胃口。” “你和我一样,让山珍海味惯坏了。说真的,我倒真想吃碗妈做的疙瘩汤。一丝一缕的蛋花,跟面疙瘩缠缠绕绕的——真难为妈咋能绞出那么大小均匀的面疙瘩来,再点缀几片西红柿,淋上一点点香油。啧,那个香,甭说吃,闻到味儿就流哈喇子……” 姐俩说着家常,温局长在一边无聊地摆弄着手机。林智诚无意中瞥一眼,一下子就看出是摩托罗拉的最新款,比大哥大精致小巧了很多。他一怔,这不是送卫东的那个吗,皮套上白色英文字母他记得一清二楚。上回王卫东嫌张扬没要大哥大,打听到有新款手机问世,林智诚把唐城第一台抢到手。难道……他留意到温江这会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看着王卫东要张嘴。卫东一蹙鼻子,阻止了温江。林智诚肚子里划个魂,起身告辞。王卫东送他到电梯口,提醒土地竞拍要及早准备,既要达到目标,也不可太张扬了。 刘帅正在车里听歌,看见他,忙开车门叫了声干爹。刘爱国在公司干了两年,小挣了一笔后,开了一家婚庆公司。他把职高毕业,一门心思要当明星的儿子送过来,让林智诚栽培栽培。正好瘦猴接替刘爱国管办公室,手头缺个机灵点的司机。林智诚看这孩子脑袋瓜好使,嘴皮利索,就送他去学本子,回来给自己开车。刘帅提出要给他当儿子。这不乱了辈分,林智诚当时觉得好笑没答应,可孩子还是一口一个干爹。这会儿,林智诚皱皱眉头:“当你爸面别这么瞎叫。” 车子驶出了区政府。林智诚心想,女人啊,就是一情感动物,当她真的动了感情,会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不要。他早就瞧出卫东跟温江有那么点 意思,手机无意中泄漏了两人的秘密,佐证了他对女人的看法。卫东身为副区长、女强人,工作起来雷厉风行,很有魄力,可在感情上却相当弱智,男人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把她糊弄了。林智诚叹了口气。卫东跟柱子的婚姻当初他不看好,现在他同样对这个健硕的博士局长有几分不放心。温局长仪表堂堂,公众场合不苟言笑,从不跟女同志贫嘴,更不要说开粗俗玩笑了。可道貌岸然的人往往最自私,为维护自己的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卫东早晚还得吃亏。”他嘀咕了一句。 唐城首次土地拍卖,在土地局一楼举行。竞拍现场,除了跃跃欲试的地产界老板们,就是几家媒体的记者。拍卖这行当刚刚恢复,大多数人还不习惯这种交易方式。况且土地不比字画古瓷玉器,感兴趣的人少,身家不足千万的根本不敢问津。 张存柱坐在竞买席第一排,笑呵呵地跟熟人打着招呼。市中心的这五十亩地,他早就惦记上了,这回是小罐掐王八——十拿九稳。当了几年城建中专校长后,他出人意料地辞职下海,做起了房地产生意。大家的嘀咕猜疑,他不予理睬,他有自己的小九九:取消福利分房后,商品房建设进入一个高潮期。搞房地产,凭自己多年积累的人脉,几年下来弄个几百万上千万不是太难的事。当官不也是为搂钱嘛,还要提心吊 胆,哪像干这个容易。再一层意思,他也是做给王卫东看。是,没你提携,我进不了城,更当不上官,你们王家人老觉得柱子亏欠着你们。现在,我倒要让你看看,离开你王卫东,我是不是活得更滋润? 下午两点,拍卖开始。拍卖师正在介绍拍卖规则,大门哗的一声被推开,响动大了点,满屋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去。外面阳光射进来,晃得大家眯上了眼睛。逆光里,头戴棒球帽,身穿红色阿迪达斯运动衣的林智诚,架着双柺缓慢沉稳地走了进来。大厅一片安静,木柺的橡胶头在地面敲击发出咚咚钝响。 有人小声在问,这是谁呀,够嚣张的。“你不知道?林智诚,大名鼎鼎的林瘸子!”旁边人告诉他。张存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知道,林智诚不会缺席今天场合,他也一直想有机会跟瘸子较量一下。人一旦有了钱,心中积攒的怨恨就有了释放的动力,更何况林智诚几次招惹过他。来得正好,新账老账一块清算。张存柱攥紧拳头,恶狠狠地盯着林智诚,看他在第三排把边位子落了座。 拍卖开始,投影仪屏幕上,依次打出要拍的地块信息。拍卖师充满磁性的声音,不无夸张地介绍着。竞买席上,这里那里不时举起牌子,拍卖师一遍遍重复着攀升的价格。就算处在食物链最低端,鱼虾们也不会饿着肚子。这些十来亩二十亩的 碎地,最终被几家小公司瓜分。 林智诚瞅着二十米外的柱子,始终没有举牌。他的牌号是88号,这是个吉利数字。刘帅递过来一支大中华,他接过,习惯性地放在鼻子前闻闻,搁嘴里一点一点地嚼着,这是他戒烟后形成的习惯。就像狮子出击前埋伏在草丛中,蕴蓄着力量,他等待着致命的一击。 凤凰新村工程完工后,又拿下了两块地,坚定了林智诚搞房地产的信心。他想出一句宣传语——“盖最结实的房,住最安全的楼”,天天花钱在电视上播。林智诚的搅局,让柱子坐不住了。“瘸子,你这是成心要跟我对着干啊?”他给林智诚打电话。林智诚呵呵笑着,像猫咪戏弄着老鼠:“是有那么点意思。你自己挣钱多没劲儿,我陪你玩玩好不好?”柱子道:“别蹬鼻子上脸,跟我玩,你会死得很难看。”林智诚说:“走着瞧,不见得咱俩谁死谁头里。” 斗嘴归斗嘴,两人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皮。现在冤家路窄,隔着一排椅子,他们互相瞪着眼,运着气。 拍卖会渐渐笼罩上一层紧张气氛,那块五十亩的地块终于出现在屏幕上,拍卖师报出底价五百万。张存柱第一个举牌:五百五十万。拍卖师话音未落,林智诚那边报出六百万。 开始还有不少人跟进,等过两千万后,只剩下林智诚张存柱几个人。唐城历史上头一次土地拍卖,就出 现了这让人惊愕的一幕,拍卖师兴奋的报价声中,谁都能感觉出浓烈的火药味。前来坐镇的温江有些坐不住了,和局里几个头头交流一下目光:这哪儿是拍卖,简直他妈的豪赌啊! 当林智诚叫出三千万时,志祥房地产公司老板因为紧张过度,捂着胸口出溜到座位底下。旁边的人忙喂速效救心丸,打120叫急救。刚才还沉浸在现场氛围中的晚报记者,这会儿回过神来,忙传呼报社,叫快派摄影记者过来,有大新闻!救护车鸣笛来到,大厅里一阵忙乱。停顿了十分钟后,拍卖继续进行,屏幕上那块地已叫到三千五百万,张存柱举牌的胳膊有些发抖。 林智诚把嚼了一半的大中华扔到地上,又一次执着地举起号牌。拍卖师夹着笔的右手高高扬起,冲着林智诚的方向,兴奋地喊道:“88号,四千万元!” 妈呀,八十万一亩,这么高的价格拿地,盖楼的成本是多少?不要说唐城,就是在一线城市也少有过。全场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似乎已听到拍卖槌那一声脆响。林智诚举着号牌没抬头,他知道自己成为全场的焦点。此时,他已不计成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拿下这块地,打败柱子! “四千万元一次,四千万元两次,四千万元三次……成交!” 枣红色拍卖槌重重落下,闪光灯一片耀眼。在拍卖师的要求下,林智诚站起来 ,抿着嘴,双手拿着号牌,上身转了半圈展示了一下。他挑衅地看了一眼张存柱,柱子把号牌丢在座位上,起身走了。 这块梦寐以求的土地,林智诚并没有拿到手。拍卖刚结束,还没办交割手续,就接到市政府通知,土地手续不全,取消拍卖。金钱干不过权力,张存柱凭借上头有人撑腰,最终把这块地据为己有。砌好了一圈围挡,他并没有挖槽开工,而是囤起来等待日后升值。 黄昏,林智诚招呼刘帅开车出去一趟。临出门,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个物件揣在腰里。天空灰蒙蒙的,浓重的水汽裹着尘灰压向地面,让人透不过气来。汽车鸣着喇叭,飞快地穿过街区,在一处古堡样的ktv前戛然停下。林智诚下车,抬头看看闪烁的霓虹灯,架柺上前,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迎面大屏幕上,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图案。 一个俊俏的男服务生,领他走到一处包房。包房里光线幽暗,张存柱正声嘶力竭地吼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灯一打开,一屋人诧异地朝门口看过来,正看到林智诚手里左轮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几个小姐嗷的一嗓子,扔下手里的沙锤。服务生没料到这一幕,呆站在门口。温江想不到会在这撞见林智诚,忙推开怀里的小姐。还是向阳路派出所所长老王反应机敏,回手去腰里掏枪。不过枪还没拨出 来,就被木柺抵住了喉咙,林智诚劲大了点,他差点背过气去。 “王所,你最好别动,咱井水不犯河水。”林智诚上前把老王的枪下了,示意服务生关门。 “你私藏枪支……违法。”伴奏音乐中,老王还在干嚷嚷。平时狐假虎威惯了,到这会儿还肉烂嘴不烂。林智诚没理他:“今天冤有头,债有主。我跟柱子两个的事,跟大伙没关系,最好别掺和进来。” 他一只手把捏着话筒的柱子拽过来。胳膊粗壮有力,张存柱淘空的身子让他拽得一栽歪。姐夫,林智诚叫着,还亲热地搂了他一下。柱子在他怀里挣扎着:“我没你这弟弟。” 林智诚松开他:“你跟卫东离了,可怎么着也是我前任姐夫。亲戚里道的,我呢要求不高,把那块地给我,钱按拍卖价付给你,一分不少。” “林瘸子,不要以为搞了几个楼盘,你就能上天了。明告诉你,这块地,我吃进去就不会吐出来!” “我要是非要呢?” “别以为拿这破玩意对着我,我就会给你,做梦!”张存柱又想起十来年前,林智诚过年给他送猪头插刀子那码事。妈的,舞刀弄枪的,这瘸子尝到了甜头怎么着。 “我认为你会给。”林智诚笑得很瘆人。 “你有种就开枪。” “这可是你说的。要在外头我还真不敢,可这ktv隔音这么好,我倒真想试试。” “打死我你也好不了。” “打死你 ?不会。我枪法不好,打脑袋没准会打你腿上。不过正好陪我,我没右腿,你没左腿,咱俩做伴好不?” 枪管抵到大腿上,柱子汗哗地下来了,可嘴里依然嚷着:“王卫东跟你没完!” “你还知道有个王卫东啊?”林智诚把枪口抬起,“呵呵,到底认这门亲戚了。柱子,我要真开枪的话,算我逼你,对你不太公平。这样吧,当着大家的面,咱俩玩个小游戏,一赌论输赢。” 屋里还有地税局、规划局、土地局几个处室的头头,平时大家都熟。温江见这情形忙打和:“都是兄弟,低头不见抬头见。小诚,有话好好说,别伤着和气。” 第九章2 林智诚哗哗转动着弹膛:“这把老左轮有些年头了,但不至于卡壳。柱子,我和你玩一下俄罗斯式轮盘赌。看好了,里头只有一发子弹,咱们两个轮流转动弹膛,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 林智诚一对豹眼逼视下,张存柱连忙避开目光。他在电影上看过这个场景,这可是玩命的游戏呀。一个小姐吓得花容失色,忙拉他胳膊:“张总,这太可怕了。求你,别玩了!” 林智诚说:“哎,这轮盘赌很残酷,也很公平。你输了,乖乖把地给我吐出来;赢了,我把命给你。怎么样,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大家都瞪眼瞧着呢,他柱子不能当这个怂包,张存柱一咬后槽牙:“赌就赌,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我怕你不成?” 林智诚举起枪,我先来。枪口抵着太阳穴上,冷冰冰的,咯得生疼。血管在突突地跳着。只有六分之一生存机率,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亲人的面孔,健在的和死去的……最后出现在面前的竟然是冯红。舌头紧紧顶着上颚,林智诚心里默念,认命吧,一狠心扣动扳机。啪嗒,左轮枪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他几乎虚脱,好久才觉出心脏又开始跳动,温热的血液逐渐涌上后脑勺。 一身冷汗! 他把枪递过去,柱子傻坐着,没接枪。啪地一下林智诚把枪搁在茶几上,枪身闪着金属光泽。他拖着长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哪个拉屎不用纸。张老板,大家都看着呢,人生本身就是豪赌,没啥好犹豫的,来吧!” 话里的戏弄意味,张存柱何尝听不出来。他眼皮神经质地跳了两下,恶狠狠地抓起枪。坐他旁边纹着眼线的那个小姐,扳着他的胳膊撒着娇:“张总,别玩了,我怕!” 一屋人呆愣愣的。到这份上,派出所所长老王觉出有点意思,倒真想看看结局。温江跟两边都熟络,忙插言道:“张总,还是换一种方式吧,弄一屋子血不好。”又冲林智诚使眼色,意思是适可而止。林智诚明白他意思,自己对头只有柱子一个人,犯不着得罪一群人,尤其还是有实权、要经常打交道的一群人。他说:“温局说的也是,要该着张总倒 霉,轰出脑浆来,也让大家恶心的歌都唱不下去。这样吧,我跟张总赌条左腿。” “左腿就左腿,还怕你不成。”张存柱把枪对着自己大腿,闭上了眼睛。小姐吓得背过脸去不敢看。 可半天柱子还是没敢扣动扳机,枪柄让手汗浸湿有些滑手。最后,他丢下枪,仰靠在沙发上,一脸虚汗:“林智诚,算你有种,我认栽!” 一屋人都轻出了一口气。 林智诚把左轮枪扔在沙发上,冲老王说:“王所,枪我交了,给你个立功机会。刚才多有冒犯,改天摆桌单独请你算赔罪。”又对大家道:“我跟张总的土地转让,大家一块做个见证。张总,你大人大量,不跟我这路浑人一般见识,我感谢你了,回头我派人去公司跟你交割。” 林智诚转身要走,突然眼睛看不见东西了,无数金星转啊转的。他撑着柺闭着眼站了足有十来秒钟,眩晕劲才过去。面对着一屋子人惊讶表情,他笑笑说没事,你们继续唱,迈开步子向门口走去。温江抢步上前给他开门,小声耳语,别跟你老姐说我来这儿。 林智诚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在门口,林智诚趔趄一下,肩膀撞到门框上。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 小区里的合欢树开了花,云蒸霞蔚一般。六月的天气有些热,树荫下,刘兰芝择着韭菜,王斌、孙颖捡着绒线一样的落花玩。俩孩子都快上小学了,斌 斌越长越随他妈,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孙颖倒像大刚小时候,奔儿头,尖下颏,小脸瘦瘦的。一到周末,老太太就把俩孩子揽到身边,由她照看着。她不时抬起头来,瞭一眼孩子,叮嘱他们别跑远了,瞅着车。 这时她看见林智诚,她的儿子架柺出现在面前,刘兰芝惊喜地叫了一声,忙不迭地站起来:“你这孩子,真不经念诵。才刚说中午蒸你爱吃的包子,想让你爸打电话叫你呢。” “要不说我有口福呢。妈,我早上饭还没吃呢,这回一块吃个够。”林智诚把两个柺并在一起,腾出手来擦着汗。看到王树生的三轮用根铁链子拴在楼口,他问斌斌爸怎么没去拉脚。刘兰芝道:“两口子去看丽华婆婆了,家里来电话说不行了。给婷婷也打了电话,孩子正往回赶,亲孙女,怎么也得让老太太临走前见上一面吧。”说着,她叹了口气:“婷婷这孩子,上大学后心飞了,又惦着考研啥的。唉,孩子越出息呀,离你就越远!” 林智诚忙给妈解心宽:“不怕,孩子就像风筝,飞得再远,还有根线牵在父母手里。就算她以后出国,根也在唐城。” 这话让刘兰芝听着舒心,她招呼孙子别跑远,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儿子:“真格的,你的事咋样了,啥时给妈领个媳妇来?”林智诚说:“不急,这么长时间都等了,也不争这一时半会儿。虽说咱 条件不济,可怎么着也不能划拉到篮子里就是菜吧。”刘兰芝抿嘴点头:“嗯,是这么个理儿。” 屋里传出板胡声。刘兰芝说:“爱国来了,跟你爸在屋里又拉又唱的,他们老哥俩倒投缘。进屋去吧,顺便也劝劝你爸,前些天开啥评剧研讨会,北京来的专家说地方戏没市场,要任其自生自灭。他不爱听了,立马抬起杠来,脸红脖子粗的,差点犯心脏病。唉,人都退了,还争竞个啥?” 林智诚有些日子没见刘爱国了。爱国开了家婚庆公司,买卖想必不错,又在别处买了房子,只是花插着回来看看姐姐跟姐夫。人显得瘦了些,穿件黑色天丝印花唐装,稀疏的头发油光水滑,黑黪黪的脸庞油光光的,还架上个金丝边眼镜。看到林智诚进来,他忙搁下手里的板胡,拱手寒暄。林智诚不懂这套礼数,胡乱地拱拱手。 爱国扭头冲林兆瑞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要说搞文化,林总才是行家。多才多艺,啥也不怵头。老哥你是不知道,上次公司搞联欢,大家把林总推上台,他即兴编了一段快板。那竹板打的,真是上下翻飞,看得我眼都直了。” “啥林总,还是叫我小诚舒服。”林智诚说,“我那点能耐啊,还是当年在部队学的呢。要不怎么说,部队是个大学校呢。”。 “还有副好嗓子,我从没听小诚唱过歌。那天,他上台唱了首《 水手》,唱得简直比郑智化还地道。”说着,爱国就学唱起来:“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双臂摆出架柺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林兆瑞爷俩都被逗笑了。生理缺陷对普通人来说,是自卑之源,是无法承受的痛苦,而在成功人士那里却是个性和特点。一条腿干出两条腿干不出的大事业,一条腿成就了地产界的林瘸子。现在,林智诚坦然接受了残疾这个现实。 见到大忙人林智诚回家,林兆瑞一高兴,和爱国又唱了几出。林智诚一旁鼓掌叫好,又给爱国沏上茶水,给爸晾好白开水,刘兰芝加了勺蜂蜜。唱累了,林兆瑞喝着水,问起儿子公司情况。得知又开发了几个楼盘,他连声说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好,让老百姓都住上结实敞亮的房子,也算做了件善事。”他看了一眼爱国,对儿子说:“爱国有大志,要搞文化产业呢,你可要帮帮他。” 林智诚问你不搞婚庆了,刘爱国说:“婚庆当然要搞。操持红白喜事,我在唐城是蝎子巴巴——毒(独)一份,比同行起码超前两年。可现如今,越来越多人涌入这个行当,我思谋着再搞点别的。这年头,啥都是假的,只有吃到肚子里才是真的。可咱们毕竟不是四腿动物,不能为吃而吃,得吃得明白,吃出品味,吃出艺术 来。这么说吧,我想弄个素食馆或养生馆啥的,把饹馇文化发扬光大。没别的要求,你帮我找个地方就行。” 这没问题,新楼盘空着的底商有不少,林智诚答应下来。他又问起爸的身体咋样,最近有没有去医院检查。林兆瑞说还是老毛病,一阵一阵的心悸。林智诚说:“听说国外有种心电监护仪,能随身带着,回头我让他们从香港捎一个过来。爸,你老岁数也大了,别老往外头跑了,有些事也犯不着生气。” “市里器重咱,领导上门请我出山,我不干行吗?你看啊,戏曲家协会这块,我是挂名主席,评剧节我是筹委会成员,市里新排的几出大戏,我又是艺术顾问,还有大学发了聘书,我这个挂名教授得给孩子们点真东西,我不上心不在外头跑行吗?累点倒没啥,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些人甚至一些所谓专家,居然瞧不起地方戏曲,说要让它自生自灭!” “唉,林子大了啥鸟没有,爸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你要总出去的话,我给家搁辆车,给你配个专职司机。” “不用,我坐公交挺好,实在不行,还有树生的三马子呢。至于身体,你爸我一时半刻死不了,看不到家乡戏振兴那一天,我就算死也闭不上眼……” 刘兰芝的菜包子已热腾腾地下屉,端过来说:“瞧这爷俩嗑唠的,吃饭!”爱国起身下厨又弄了几个小菜,给俩孩子 做了个拔丝苹果。刘兰芝带孩子去里屋吃,林兆瑞开了瓶杜康,三个人边喝边聊。爱国一沾酒话就多,絮絮叨叨说着他的饮食经。说着说着,忽然问林兆瑞爷俩还记不记得老街坊毕成。林兆瑞眉毛一挑,连忙问他现在怎么样? “病是好了,可怪癖难以去根,一个人过日子很艰难啊。”刘爱国说,“小诚啊,你可以搞搞文化扶贫,帮帮老毕。不夸张地说,他就是中国的梵高!” 爱国平时云里雾罩的,大话说惯了,林智诚并没往心里去。饭后,父亲让儿子跟爱国一块去看毕诚:“他地震创伤太大,你不要刺激他。还有,生活上有啥困难,你一定要帮他。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啊!” 从前的工人新村,现在已变成一片红砖楼,把边的几栋是陶瓷厂家属楼。刘爱国推开一层一户人家,林智诚先闻到一股咸哄哄的臭味。昏黄的灯光下,毕成拥着皱巴巴的被单坐在床上,就着干巴馒头,正用牙和手指撕扯着一条炸得焦煳的小鱼,口水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看到他们进屋,老毕也没起来,只是举着小鱼,含含糊糊地让着:“你们不尝尝吗?好吃,唔,真好吃!” 林智诚看看刘爱国。爱国一下拽开窗帘,大声道;“老毕快起来吧,林总来看你、帮你来了,你以后不用再这么过苦日子了!” 说完,竟有些哽咽。林智诚来这里只是碍于爱国和 父亲面子,出于道义想帮帮原来的老邻居,并不指望陶瓷厂美工能画出什么大作来。看到从前的老街坊沦落到这步田地,又联想到自己,心里一阵酸楚。他看了看屋里随处涂抹的画,从手包里拿出一万块钱,让老毕改善一下生活。毕成看了一眼,没接,起身奔向大衣橱,拿出卷好裹着旧报纸的几幅画硬塞给他。 “这老毕,有点意思啊,送我画儿是表明不能白要我的钱吗?”回到公司,林智诚叨咕着,随手展开了毕成送他的画。他眼睛顿时放出光来:“这他妈哪儿是人画的,简直就是天才!” 林智诚懂画,在部队时抽调到军区帮忙,给参加全军美展的画家打过下手。裁宣纸,研墨,调颜料,耳濡目染,知道什么画好,什么画不好。如今当上老板,要跟方方面面周旋,少不了附庸风雅,恶补了一些艺术方面的知识。他一下子估量出毕成的价值,跟爱国说,要买下毕成全部作品,由他养着老毕。 刘爱国夸他有眼力,是个好人:“这下老毕生活上不犯愁了。还有一件事,老毕刚出山,画得再好,没人知道,没人赏识也不行,我想让你再出点血,给他办个画展,冯红在文化局管这摊儿……” 林智诚忙拦下,说不劳烦别人了,我直接去找宣传部和文联。小诚不想见冯红,刘爱国听出这层意思,也就没再坚持。 自从那年卖盗版磁带被 冯红查扣后,林智诚就刻意回避着她。虽然同在一片天空下,但城市这么大,各有各的生活圈子,两人碰一块并不容易。没想到,半个月后的端午节,市里搞纪念屈原诞辰两千三百四十周年大型诗歌朗诵会,晚宴时两人又一次坐到了一块。 林智诚进大厅时,时间尚早。几个诗人作家还沉浸在朗诵会的兴奋中,指点江山,品评时事。林智诚坐下,无聊地摆弄着手机。本来活动安排他讲话,他没露面,让一个副总代劳。这类活动无非假文化之名,官员要政绩,企业出风头,鬼才知道屈原到底多大岁数,跟这个北方城市有啥关系。在书店门可罗雀,高雅艺术无人问津的年代,他不相信单凭几个诗人、几首诗歌就能把文化振兴起来。这就跟父亲成天为评剧奔波,要盖大戏院一样,都是在做无用功。不过既然爱国来找他,要他冠名赞助,他也不好意思回绝。刘爱国现在不得了,挂着好几个协会理事或秘书长头衔,什么活动都少不了他掺和。还操持出了本《唐城文化名人辞典》,他自己也位列其中。林智诚签好支票,推给他:“爱国你歇歇好不,老这么咋咋呼呼瞎忙活,我担心你的饹馇宴永远也吃不上了。”刘爱国一笑,显得莫测高深:“都是文化产业,慢慢来,急不得。” 那帮文人不认识林智诚,也就口无遮拦。一个留长发的说 :“哎,今天文化局冯处朗诵得很精彩啊,没想到她一个官员还会写诗。” 一个戴眼镜的说:“你们啊,少见多怪。咱唐城最早写诗那拨人中,就有这个冯红。笔名叫啥着?忘忧草。那还是八几年呢,现在身体写作好像很前卫,很时髦。人家冯红才是前辈呢,赤裸裸,火辣辣。我还记得这么两句:读了你的上身,又读你的下身……” 几个男人叫起好来。 第九章3 “什么诗人,整个一公共汽车。”一个秃头阴冷地发了话。林智诚认识他,文联的一个作家。还在他当年小山摆摊时,读过这作家写右派的小说,印象里右派除了挨饿,就是想女人,食色两方面都饥渴难耐。 男人说起这类话题总是兴趣盎然,大家围拢过去,催秃头说说怎么个公共汽车。秃头比比划划:“她冯红什么出身?戏子呀。你们想想,卖弄风骚是老本行,不知跟多少男人有过一腿。那回唐局退休,局里干部合影,京剧团赵团在她背后举起一只鞋子,开个玩笑,她登时跟人家翻了脸。这可是我亲眼看到的。” 几个男人品味着这个细节,都笑起来。 “你们想想啊,要是不搂粗腰,不抱大腿,她冯红从前一个唱戏的,能当上处长?有天下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她敲开某领导家门,半个钟头后领导送她出来,还亲自把雨衣披在她肩上。啧啧,真是怜香惜玉啊……” “你当真雨里守了半个钟头?”有人问。秃头有些自得:“当作家嘛,就得有这种执着精神。” 林智诚再也听不下去了,走上前,用柺重重敲了下椅背,吓了几个人一跳。“有意思吗,一群大男人背后议论一个女人?”他说。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认识他。秃头道:“好像今天是作家诗人聚会,没请残联的。哥们,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这儿不带你玩。” “你说什么?”林智诚一把抓住他衣领,脸色铁青,“不带我玩?你他妈再胡说八道,我掐死你信不信?” 林智诚的手粗大有力,秃头喘不上气来,脸憋得通红。这瘸子恶狠狠的,明显是来找茬的,没准还跟冯红有点瓜葛。想到这层,秃头汗都下来了,冯红知道非整死他不可。他嘴唇打着哆嗦,忙告饶:“兄弟,我胡说八道,我嘴欠,别跟我一般见识。” 还不快滚!林智诚一搡,他跌倒在椅子上,忙不迭拿起自己东西跑了。其他几个人见来者不善,也跟作鸟兽散了。 这顿饭吃着没啥意思了,林智诚想回去。转过身来,才发现冯红扶墙站着。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一幕全看在了眼里。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帮家伙……”林智诚摇摇脑袋,冯红冲他挤出个笑容。人们背后的指指戳戳,她已习以为常,可今天当着林智诚面,她还是很不自在。她要了两瓶矿泉水, 递给他一瓶。 林智诚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他并不渴。多少年前,他曾憧憬过自己功成名就,跟冯红见面的那一刻。而今,当初的念头早已烟消云散,和冯红坐在一起,平静的连他自己都奇怪。服务员进来,往铺好红桌布的圆桌上,摆着白酒、饮料和写有客人名字的桌牌。林智诚跟冯红聊着屈原,聊着文化产业,心里在想着,眼前的冯红和传说中的冯红,到底哪一个更接近于真实的她?凭他对女人的认识和了解,现在还难以做出结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眼角有摺,鼻头油光,越看越陌生的中年女人,与当年那个敢爱敢恨,和自己耳鬓厮磨、生死与共的姑娘,确实不是一个人了! 冯红主持晚宴,代表文化局答谢诗人作家和企业家们捧场。她周到细致,挨桌敬着酒,还特意与林智诚、刘爱国对饮两杯,感谢他们对文化事业的支持。刘爱国夸冯红那几句诗写得好,冯红说嗨,我那两下子拿不上台面,在诗人面前班门弄斧了。说着她一甩头发。就这个习惯动作,林智诚又看到了当年她的影子。他低头喝了一口酒,苦涩涩的。五粮液,好酒,不该出这股味啊。 他醉了。 冯红从林智诚手里拿到两套房转手倒卖,挣了三十来万。孩子在北京念书花销大,又惦记着日后出国,她需要钱。离婚后她没再成家,空旷的房间里,虽 然偶有外人留宿,却始终缺少一位理想的男主人,林智诚的出现,让冯红萌生重温旧梦的念头。这天回到家,带着微醉她把顶灯、落地灯全打开,从衣柜找出一堆衣服,站到穿衣镜前挨个试着,左看右看端详着自己。嗯,样子不磕碜,身材保持得还不错。她冲镜子里自己抛了个媚眼,哼唱起早已不唱的《宇宙锋》: “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摇摇摆,摆摇摇,扭捏向前。我只得把官人一声来唤,一声来唤,奴的夫哇,随我到红罗帐倒凤颠鸾……” 可自打那回喝酒后,林智诚始终回避着冯红。买房的事,也是打个招呼让她自己跑的。物是人非,林智诚不愿重温震后那段撕心裂肺的感情。 “你就不想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一天晚上,冯红邀林智诚过去聊聊,林智诚推说公司忙没时间后,她在电话里幽幽地问。 林智诚回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要是老回头看,会很累。”这时候,他对冯红婚姻为啥不幸福,一个人过日子是不是艰难,已经不感兴趣,更不想深究原因。尽管不完全信那些传言,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还是觉得冯红跟那些官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冯红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在颤抖,她没想到林智诚这样铁石心肠,无情无义。自己最珍贵的青春年华都给了他,可他居然如此轻描淡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从前的事,从前的回忆,真的能轻而易举的一笔抹掉吗?她鼻子发酸,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如果换成别的女人,婚前失身或许可以遮掩过去。可她遇上的,偏偏是个放浪形骸的海员,什么都瞒不住他。新婚之夜,冯红始终不肯说出那男人是谁,她怕愠怒的丈夫会杀了林智诚。 这件事给婚姻罩上了一层阴影,就算冯红再爱他,在丈夫眼里也可能是逢场作戏。他每年有两个月长假在家,喝过酒后变着法折磨她。就像经历过寒冬蹂躏,在春光里肆意疯长的野草,丈夫不在的日子,她就跟那帮子文人混到一起,反正也要被人嚼舌头,她不再顾及自己形象。后来做了母亲,当上科长、处长,才有所收敛。结婚第十个年头,丈夫提出离婚,他在沿海某城市又找了个小他十几岁的女人。冯红只提出一个条件:儿子跟她,由她抚养。她没要丈夫一分钱。 电话那头,林智诚模糊地听到几声啜泣。他说:“冯处,我很尊重你。咱们好歹也算公众人物,注意一些影响。” 冯红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人家就是想跟你待会儿,说会儿话,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可对不起,我晚上真的有事不能去。还有,那两套房我听说你出手了。你买房时怎么说的?你说家里间量小,想换大平米,说儿子将来结婚也要预备套 房子,我才按成本价给的你。可以说除了市里的头头,跟我们公司利害攸关的几个人,你是唯一破例的,就算我亲戚也不会这个价给他。你倒好,一倒手卖了!当然,房子你交了款,就是你自己的,投资也好,自己住也好,跟我没啥关系。不过我告诉你,做人要实诚,这辈子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欺骗我!” 两人的关系一下子生分起来。 这时,尝到炒房甜头的冯红已经上瘾,既然林智诚不给面子,她转而去求张存柱。柱子喜出望外,爽快答应帮她。 当初第一眼看到冯红,柱子就有些心猿意马。冯红大眼睛顾盼生情,额头那道伤疤,倒增添了几分俏丽和妩媚。再看王卫东,自己的老婆,皮肤粗糙黝黑,就算回城当了干部,也摆脱不掉农村土渣味。有回,跟建设局几个头头喝酒,大家开玩笑说他娶个女强人、丑老婆。他一拨拉脑袋:“好使就中,老婆又不是花瓶摆设,丑点怕啥,关上灯都是杨贵妃。”大家呵呵笑着,为他这个杨贵妃理论碰杯。可打心里,张存柱对林智诚是又羡慕又嫉妒,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他一个瘸子,大老粗,凭啥? 从前,冯红在柱子眼里遥不可及,她也没正眼瞅过王卫东这个对象。现在,张存柱看到了希望,既然她渴望挣钱,喜欢钱,那么一切都好办。盯着冯红依然年轻的背影,他像看到一只小兽, 在奔向早已布好的陷阱,心里涌动着报复的快意。 第十章1 “妈,我回来啦。”王斌抱着一摞书,用脚顶开房门,大声说着。屋里电视机开着,却没人回应。孩子把书搁在地上,直起腰才看到妈坐在沙发上,眼泡红肿发亮。手边茶几上,扔着一团团揉皱擦湿的手纸。 孩子问出了啥事,杨丽华擦着湿湿的眼角没说话。王斌又问一句,她抽泣一声,半天才说了一句:“含香死了!” 说着,又扯过来一块纸擦泪。 儿子这才明白过来,妈还沉浸在《还珠格格》里面:“妈,你以后少看电视剧。你高兴倒好,一不高兴,我们全家人跟着倒霉。你学学我干妈,人家从不看电视。” “她一个人吃饱了,还全家不饿呢,我能跟她比?”杨丽华又唠叨起来,“你看看我,成天为你爸担心,怕三轮被扣了,怕他眼神不好,跟别人撞对。又要操心你姐,这么大闺女不搞对象,将来嫁不出去咋办?还有你,我的小祖宗,都六年级了,也不知道发个愁,成天看漫画看动画片。” “得,还是看你的电视剧吧。”儿子不再理她,从冰箱里找个苹果,啃两口皮就咔嚓咔嚓吃起来。“妈,我饿了,怎么还不做饭?” 杨丽华不情愿地站起来,眼睛盯着电视。又等了两分钟,直到响起片尾曲,才进了厨房。王斌看一眼她的背影,小大人一样唉了一声。 迷上电视剧后,杨丽华变得神经兮兮的。每天一过午,就忙不迭地看 表,唯恐误了点。又怕停电,隔一会儿摁一下壁灯的开关。好容易捱到下午三点,她准时坐在电视机前,手边搁着一卷纸,预备着擦泪。这时,哪怕是天大的事,也休想让她离开电视机半步。她的世界整个被《还珠格格》占据,什么小燕子、紫薇,什么尔康、五阿哥,成天挂在嘴边,为他们的命运纠结着。真不知道,如果电视剧播完,她这日子怎么过? 只可惜电视剧一天只演两集,其余的时间她坐卧不宁,心里没着没落的。退休后,杨丽华活也多起来,唠叨完丈夫,又数落儿子,家里大事小事都让她发愁心窄。 “爸,你说说我妈,让她少唠叨几句行不行?”有天杨丽华出去买菜,王斌向父亲求救。 “你妈到更年期了,话多,情绪不稳,咱们多担待着点。” “她这么老更,说哭哭,说笑笑,说叽歪就叽歪,我还怎么看书!”孩子赌气似的把书摔到桌上。 王树生瞪儿子一眼:“人家毛主席年轻时,还专拣嘈杂环境看书呢。说别人影响你都是借口,只能证明你心里长草。” 在妈的长吁短叹中,王斌小学毕了业。 刚放暑假,孙颖一家开面包车去北戴河玩,斌斌急慌慌跟他们走了。家里没了孩子,耳根清净了许多,两口子反倒不习惯起来。晚上,王树生歪在床上,借着床头灯看一本象棋棋谱。杨丽华旁边睡着了,扯起了鼾声。一 会儿,鼾声骤停,王树生转过脸去,看丽华正眼睛直勾勾盯着吸顶灯。“我才刚做了个噩梦,听说海边年年淹死人,咱斌斌不会有事吧?”她说。 “你真是到了更年期,整天胡思乱想啥呀。实在放心不下,你打大刚手机问问。老这么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累不累?” “我不操心行吗,斌斌这回没考好,摆在他面前的现实非常残酷。要是没人,他就进不了重点初中。进不了重点初中,就很难考进重点高中,一本二本大学就悬乎。你妹妹现在是区长,早就让你跟她说说,提前给校长打个招呼,你就肉咕着不去。现在可倒好,放假了连人都找不到,真要开学,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划片进杂牌中学?” “小环那儿一天八百件事等着她,我好意思为这点事找她吗?我就不相信,普通中学出来的,就考不上好大学。” “你还甭不信这个邪,师资啊、软硬件啊、学习风气啊,就是不一样。重点中学,学生都在用功,比着赛着学习。杂牌中学,比方说大刚上的那个,学生除了搞对象,就是比吃穿,好学生也要带坏了。” 这方面,王树生真不如老婆懂得多。不管是开家长会,还是课外班接送孩子,杨丽华总能跟别的家长搭上话。孩子,永远是母亲们聊不完的话题。“没见过你这么死应的。当初为大刚的事,你还找这个找那个呢,现在轮到自己 亲儿子了,反倒不搁心上!”杨丽华说着坐起来,睡意全无。王树生忙满口应承,答应天一亮就去找人。一晃,丽华嫁过来也十几年了,她在浆洗、缝纫中慢慢变老,身子也发胖起来。退休后,她脖子长出许多小米粒大小的皮疣,一着急就心慌、头晕,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发脾气。王树生处处依着老婆,他知道,适时做出让步,才是明智做法。 暑假过完,新生开学军训了,儿子学校还没定下来。杨丽华急得抓耳挠腮,连电视剧都没心思看了。丁嫒知道后,打了两个电话就把王斌上学的事敲定,片外费她给交了,说都没跟王树生杨丽华说。送儿子去学校,亲眼看班主任把王斌领走,杨丽华这才松了口气。 和丁媛走出校门,杨丽华心存感激:“这回要不是你,斌斌的事非耽误不可。我听说呀,就算是找区长,两千的片外费也省不了。咱们一分没交就进来了,真是多亏你了,我们全家怎么感谢你呢?” 丁媛笑笑,这不是咱们当妈的应该做的。杨丽华嗯了一声,心想这个干妈比我这亲妈还管用,她越发喜欢起这个女人来。沉了一会儿,她想起点事:“哎,也不知姐该不该多嘴,你跟小石处得到底咋样了?说你俩不投缘吧,关系一直没断;可要说搞对象吧,时间可不短了,又不结婚。” 丁媛低头走着,半晌才说:“石柱他人不错, 也是干事业的人,我下辈子也不会遇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可这么长时间,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两人世界总有些不适应。我们现在只是好朋友,就算蓝颜知己吧。” 这算咋回事,既然不搞对象,一男一女还黏黏糊糊干啥?杨丽华一头雾水。无论是她,还是树生,都没有亲密的异性朋友,更不会理解,这种没有婚姻约束的,慢火炖豆腐的感情,对于知识男女来说,具有多么大的吸引力。两人在路口分手后,杨丽华还是没有想明白。 黄昏时候,穿一身迷彩服的王斌回家,先把自己摔到床上,四脚朝天朝着屋顶喊着累死了。杨丽华在厨房道:“才军训一天,就累死了?我们下乡那阵,比你大不了几岁,夏天割麦子,一割几亩地,鼻子流血,腰都直不起来,那才真叫个累!” 儿子哼哼唧唧没言声,半天才说妈,我想吃西瓜,侍候侍候我。杨丽华从冰箱切块西瓜,用盘子端过来,小祖宗请吃,上学有功了。王斌坐起来,两脚耷拉在床边,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翻看着路上买的漫画杂志。杨丽华忍不住数叨起来:“都上初中了,还老看这些东西,是考试能多拿几分,还是能提高你作文成绩?” 知道啦,儿子拉长声回答。吃完西瓜,抹把嘴,把迷彩服脱掉。杨丽华看着晒黑的儿子,心疼道:“快去洗个澡,好好歇歇。你奶才刚还心 疼地念叨呢,我们大宝尖哪儿吃过这苦啊。” “妈,你真肉麻!” 王斌洗完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问有啥好吃的。杨丽华道:“哪儿那么多好吃的,你妈我成天为做饭发愁——给你炒的鱼香肉丝!多搁了点糖,你这口味啊,随爷爷。” 杨丽华坐对面,不错眼珠地看着儿子吃饭。王斌有些不自在,扭古着身子问妈,你不吃饭老看我干啥?杨丽华唉了口气:“我在想,你但凡考得好点,何必劳烦干妈求人弄脸的。看人家孙颖,有舞蹈特长,小升初就能加分。你也学学人家,以后让爸妈省点心。” 王斌哼了一声:“省心?操心事儿妈你知道吗。你知道为有个好身条,她每天吃完饭,再偷偷吐出去吗?” “啥?”杨丽华瞪大眼睛,“难怪孙颖总是瘦瘦溜溜呢。正发育身体,需要跟上营养时候,这不把自个糟践了?” “这有啥新鲜的,你上学校打听打听,那些女生,有光吃水果不吃饭的,有偷着吃减肥药的,有吃完了再偷偷吐出去的。为啥?不就是为了臭美。我可是只告诉你一个人,千万别跟我大刚哥我嫂子说,我跟孙颖拉过钩,要给她保密呢。” 娘俩正说着,王树生推门进来。大热的天,居然穿着一件挺阔的灰西服,打着红领带,头发显然焗过,墨黑墨黑的。你这是犯的哪门子神经?杨丽华看着丈夫。王树生说,明天是母校 七十周年校庆,同学们约好了都参加。杨丽华嗯了一声,催他趁热吃饭,随口道:“参加是参加,可别冒出来个相好对劲儿的女同学来。” “你这是说哪儿去了。”王树生说着脱下西服,挂在衣钩上。儿子听妈这么一说,一下子来了兴趣:“妈,我爸也有同桌的你吗?” “这要问你爸了。” “去去,小毛孩子起什么哄。”王树生说着,坐在饭桌前。蹬三轮这几年,他逐渐适应了下岗生活,人力三轮换成了电动三马子,跟从前的同学也一一联系上。杨丽华提醒过他,同学、战友这两种关系最势利,用不了多久就物以类聚,当官的做买卖的组成小圈子,会把他这个下岗的甩出去。王树生不以为然,他们这把年纪,都下过乡,都恋旧,不像后来年轻人那么功利。为参加校庆,下午他提前收了车,焗了头发,刮了脸,回来先去妈屋里,把小诚给他买的,一直没穿过的西服找了出来。 王斌正没事干,夸着老爸帅气,摘下西服自己试穿着。王树生说:“别把我新衣服弄脏了,个头都比你妈高了,还像个孩子。” 杨丽华看着这爷俩笑了起来,眼角皱纹更加密集了。 母校已经扩建过好几次,看不出一点从前的影子。被教学楼环绕的塑胶操场,让秋阳烘烤出一股橡胶味道。 王树生有些燥热,解开了西服扣子。这时,石柱过来跟打招呼,他 肚子腆了出来,穿着件白汗衫,很随意地打着领带。虽然比树生晚好几届,可他现在是钢铁集团董事长,母校接待的规格也高,胸前别着嘉宾鲜花。树生忙摘下墨镜,跟他握手,石柱一脸愧疚地握着,使劲摇着,半天不松开。企业总算走出困境,可回头看,下岗减员操作中确实有不少问题。从王树生现在的境遇,他才切身体会到老工人下岗做出的牺牲。 一队队穿着鲜艳校服的学生,一群群步入中年甚至老年的来宾。彩旗招展,音乐飘扬。恍惚间,王树生又回到那个泡桐花香熏得人头晕脑涨的季节,听到大喇叭哇里哇啦播放的上山下乡通知,耳畔响起口号声和雄壮激昂的革命歌曲……这时石柱一扒拉他:“炉长,我刚才的话你听进去没有?现在不少县市上了钢铁项目,你要愿意的话,我介绍你下去当顾问,支支嘴,一个月怎么能拿个五六千。” 王树生哦了一声,谢谢董事长还惦记着我。石柱给了他一拳:“什么董事长,还是小石,咱俩谁跟谁呀!怎么样,去吗?” “其实回家这几年,我老在想,钱不钱倒在其次,有个好身板比啥都重要。去外头钢厂,先甭说我愿意不愿意,你嫂子这关都过不了。”石柱点点头,掏出烟来敬他,王树生指了指塑胶操场,摆摆手。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小石,他话里透着羡慕:“还是年轻好啊 ,你看你,除了有点发福外,没啥变化,头发还是这么黑。”石柱一笑,手往后掠了一下头发:“黑啥黑,跟你一样,后喷漆的。”王树生也乐了,又问他打算啥时候结婚。石柱说:“丁媛那边意意思思的,拿不准主意。不过我有耐心,我能等。” 有人喊班长,是班上那帮同学,正闹闹哄哄在楼前合影。王树生跟石柱道别,加入他们的队伍。摄影师摆好架势,让他们一齐喊茄子。可快门响起,只有两三人喊出声来,大家一阵哄笑。王树生提议:“还是喊田七吧,电视上经常打广告,大家都熟。”看表情酝酿差不多了,他喊一、二。“田——七!”一群快到天命之年的男男女女,肆无忌惮地喊起来,张张笑容留在了底片上面。 饭桌上,开着一家印刷公司的郝丽丽,递过来新印的同学录让王树生看。他俩同桌,当年丽丽发育得早,爱穿件改过的绿军裤,没少吃林智燕的醋。王树生翻看着同学录,她亲昵地挨过来,王树生往旁边挪挪。郝丽丽一蹙鼻子,推了他一把。大家起哄叫好,王树生弄了个大红脸。 红色塑料皮的同学录,印刷很精致,姓名、单位、职务、住址、电话,一应俱全。一位老兄的职务后面,还在括号里标注着正县级。同学关系又照搬官场那一套,王树生觉得很俗气。 有几个同学名字上加着黑框,表示他们已不 在人世。王树生正翻看着,忽然手有些哆嗦,在第三页上,赫然出现加着黑框的“林智燕”,后面一片空白,只标注了两个字:震亡。这时有人叫他:“班长,别老看那个了,大家都齐了,张罗开吃吧。”王树生合上同学录,扫一眼热闹闹的大厅:“这样吧,为咱们健在的,活得开心和不开心的,初三五班的同学,三十年多后再次相聚干杯!” 大家都站起来,清脆的碰杯声响起。有人提议唱首知青的歌,烘托烘托气氛。于是,大家一同吼起那首流传在那个年代的歌曲:“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革命最辛苦的地方去。祖国,祖国,养育了我们的祖国。要用我们的双手,把你建设得更富强……” 王斌学习成绩进入班级前十后,丁媛在饭店包了两桌为他过生日。她苍白的脸色,让大家吓了一跳。“妹妹,你咋这没精神?”杨丽华心疼地搂着她。丁媛说:“这些天好几台手术赶一块了,休息不好,没事的。”又看着斌斌:“哟,都比你干妈高半头了,越长越帅了。” 王斌叫了声干妈。丁媛搂过孩子,亲了一下脑门,转身拎过包,拿出一个黑壳的新款手机。杨丽华忙拦着:“这么贵重东西给他白搭了,再说学校也不让带手机。” “你是妈我也是妈,想儿子时,有手机联系着方便。 你别拦着,这是我送斌斌的生日礼物。” 王斌一下子把手机搂怀里,感激的目光迎着干妈充满慈爱的笑。丁媛早把他看成了自己的孩子。还记得有年夏天,逛半天布头市场,杨丽华非拉她回家吃饭。刚好丽华单位来电话,财务有点事回去一趟,便让她照看一下熟睡的儿子。半天走累了,丁媛在杨丽华焐热的床上挨着斌斌躺下。孩子睡得迷迷糊糊,以为是妈,便偎过来,小手伸进她的衣服,摸向她的乳房。一阵战栗,一种母爱像过电一样迅速传遍了丁媛的全身。她一下子搂住孩子,嗅着他身上的奶膻,轻轻念叨着,叫妈,妈妈!就因这个缘故,当杨丽华撺掇着认干亲,连王树生都觉得荒唐阻拦时,丁媛一口答应,认了这个儿子。 她拉王斌坐自己旁边,一个劲儿给他夹菜。孩子忙说谢谢干妈,我自己来。王树生看了一眼老婆,杨丽华嘴角含笑看着这娘俩。 林智诚这时进来,连说对不起,公司有点事来晚了。看见丁媛,他客气地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发窘。喝了一杯饮料,丁媛走到刘帅旁边耳语几句,走出包房来到四季厅。这是饭店最敞亮地方,阳光透过玻璃钢屋顶射进来,北方少见的芭蕉伸展着阔叶。假山石上,藤蔓垂挂,流水淙淙,四周响着古筝空灵曼妙的旋律。 林智诚站在她身后,轻轻咳嗽一声。丁媛收拢目光,转过身 来看着他:“我记得你比我大几个月,都不是年轻人了,怎么办事还这么毛糙?” 林智诚低下头去不言语。 第十章2 这些年,他身边不乏投怀送抱的女人。那些房展车展上的模特,他一个也不心甜,更不要说动感情了。对她们,他只是逢场作戏,生理需求,等出了事,就让刘帅带着去找丁媛,说谈朋友不小心有了,请她帮忙解决一下麻烦。丁媛信以为真,教育小刘帅半天,说胎儿是有生命的,是上帝的恩赐,劝他们不要流产。孩子可怜巴巴地求她,丁媛只好让别的大夫来做手术,她一旁陪着。直到女孩麻醉后,胡言乱语中叫出林智诚的名字,她才知道怎么回事。 “我知道冯红的事对你伤害很大。可你既然走到现在,事业搞得红红火火,就说明你没有被击垮。你要珍惜感情,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 不管她说什么,林智诚都点头,也不辩解。丁媛是为数不多的,说出话来让他不反感,能够完全听过去的人。丁媛看一下腕上的表,说了句靠着神的力量,一定能够战胜撒旦的诱惑,便往里走。走没两步,身子一打晃,林智诚忙上前扶住。 “没什么,”丁媛说,“没吃早点,有些低血糖。” 饭桌上,就在大家为王斌生日举杯时,丁媛却无力地歪倒在椅子上。救护车鸣着笛接走了丁媛,杨丽华也跟车去了医院。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屋 子人惴惴不安。林兆瑞说,但愿媛媛没啥事。刘兰芝双手合十:“菩萨保佑,媛媛这么好的人,可千万别有个好歹的。”王斌本想也去医院,被爸拦住了,这会儿他拉拉奶奶胳膊:“我干妈不会有事的,不会的!”王树生傻站着,一句话说不出来,一种不祥之兆笼罩着他。 丁媛肿瘤转移,已经到了晚期。几天后,石柱从国外考察回来,径直到了医院,扑到她的病床上:“媛媛,我再也不能等了,咱们马上就结婚!” 丁媛摇摇头:“这样挺好的,我们谁也不欠谁,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因为化疗的缘故,她的头发脱落了不少,戴着假发。她努力把美好的印象留给所有人。 石柱说:“我已经请假了,陪着你。” “忙你的去吧,我不会感到孤独的。”丁媛的笑容就像冬天太阳一样,遥远,温暖,但没有多少热量。 石柱急得团团转,满头满脸都是汗。林智诚把他拉到病房外面,说干着急没用,还是想想治疗的办法吧。这时院长陪着王卫东来了,看了看病人,招呼大家到医办室里谈。商量的结果是从北京请专家来会诊,再决定下一步治疗方案。 北京专家看完病理报告,摇摇头,说病人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吧。林智诚一声不吭,出了病房一拳打在树干上。手指皮开肉绽,鲜血淋淋,他丝毫没觉出疼来。他憋屈得难受:“什么善 有善报,纯粹他妈的扯淡!媛媛这么好的人,这么个结局,这世界还有啥公平可言!” 林兆瑞、刘兰芝老两口呆站着,眼角挂着泪。世上最让人难受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二十多年前,两人同时没了女儿,时间刚刚愈合了伤口,没想到又要面对再一次的磨难。刘兰芝念叨说:“老天爷咋就这么不长眼,哪怕让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折几年寿,也该留下媛媛这孩子呀!” 好容易熬到下午放学,王斌骑车子心急火燎赶到医院。等不及电梯,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五楼。孙志刚红着眼睛,正和杨丽华一块出来,孩子跟他们撞个满怀。“我的小祖宗,你不好好上学,过来添啥乱?”杨丽华一把扯住儿子。 “干妈病得这么重,我来看看干妈。” “你能干什么,快回去。” “我不走,我要在病房陪着干妈。” 杨丽华压低声音:“这不是小孩子家该来的地方。” “我已经上初中了,不是小孩了。妈,反正也来了,就让我进去,看一眼干妈再走还不行吗?”孩子可怜巴巴地央求着。这时,屋里传出丁媛无力的声音:“是斌斌吗,快进来。” 杨丽华只好放儿子进屋,小声叮嘱着,当你干妈的面千万别哭。孩子咬着下唇点点头,可一进屋,看到瘦得脱了型的丁媛,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丁媛招呼孩子到跟前,欠起身,给他擦着泪:“干妈最看 不得哭哭啼啼的男人,你也是男子汉了,可别跟他们学。” 孩子抽噎着说不哭,把泪憋了回去。丁媛问他手机好使吗,孩子答好使,就是老师不让带。丁媛说:“功课挺紧张的,下次不许再跑过来了。想干妈了,放学发短信。”王斌答应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是他画的丁媛素描头像。 “画得真像,没想到咱斌斌还有这天赋。”丁媛喜出望外,“嗯,比干妈本人漂亮多了。” 王斌问干妈,你的病会好吗? “当然会了,干妈还想出院后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你画一张水粉呢。” 孩子有些发愁,他没画过水粉,爸妈怕耽误功课不让学。丁媛说:“现在还是功课要紧,画画儿的事不着急。好了,你去吧,干妈想休息一会儿。” 王斌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杨丽华没想到平时没心少肺的儿子,心肠比谁都硬的儿子,会这么重感情。看着他跟丁媛亲密无间的样子,她在想:我要有个三长两短的,这孩子会不会也这样上心? 回家准备装裹时,跟丈夫唠叨起这些,杨丽华眼泪汪汪的。王树生说:“你看你,当初撺掇认干妈的是你,现在心窄吃醋的也是你。放心吧,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对你这个亲妈只会更好。” 杨丽华这才放下心。 这时,林兆瑞刘兰芝老两口过来打探消息。一看见丽华手里的绣花旗袍,就明白了怎么回 事。这是丁媛最喜欢的衣服,有回来家就穿着这件绵绸旗袍。小立领,葫芦扣,袖口和下摆口绣着蔓草纹。老两口夸她漂亮,丁媛笑说:“她们都说我是老妖婆,四十出头的人了,还这么妖妖孽孽的。我说爱美没罪过,我死了就穿这件走。”老两口一想到这节,心里一阵酸楚。王树生看着呆愣愣的爸妈,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时候不早了,你们也休息吧,媛媛那头有啥事,再叫你二老。” 秋夜很凉,外面下了露水。杨丽华关上窗户,看儿子睡熟了,带好房门,招呼丈夫过来,小声道:“大夫说,媛媛就一半天的事了,你去跟小石做伴陪陪媛媛吧。夜里没事最好,明天一大早我就过去。” 王树生答应着,穿衣服要走。杨丽华又说:“别骑车子了,打车过去,路上注意安全。你可不能有啥闪失,咱们全家就指望着你呢。”她说得眼睛润湿,王树生心里也难受了半天。 病房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重症监护室还亮着灯。王树生轻轻推门进去,石柱刚把林智诚劝走,他带着哭音叫了声炉长。王树生示意他小声点,别惊动媛媛。他紧紧攥着石柱的手:“坚强些,大家都看着咱们呢,咱们不能垮!” 他们站在床前不再说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男人就这样守护着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午夜时,丁媛清醒了一阵儿,示意石 柱过去:“我对不住你,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石柱哭着说:“是我自愿的。媛媛,我会永远陪着你!” 丁媛点点头,眼珠又转转,看到了王树生,说姐夫,还记得当年的高考作文吗?王树生说记得。他怎么会忘记呢,丁媛当年高考,没有写好的那篇作文《我将怎样度过今后不平凡的二十三年》。媛媛当时的一句玩笑话曾让他耿耿于怀,万没料到,上天留给她的时间真的只有二十几年。这都是命啊!到这份上,他真的相信,冥冥之中确实有股神秘力量在左右着人的命运。 “好好待我姐,丽华是个好人……”丁媛说着,陷入昏迷状态。王树生和石柱忙上前,焦急地呼唤着,大夫护士也赶了过来。 半睁开眼睛,丁媛眼神迷离:“姐夫,这些天,我一闭眼就看到从前科室里的姐妹,看到我燕儿姐,她们想念我,招呼我过去。生活中有你们陪伴,到那头,有这些好姐妹,我知足了……” 凌晨时,心电图渐渐拉出条直线。王树生看一下表,刚好是当年大地震发生的那个时辰,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秋雨在外面淅淅沥沥下起来,只有闪电,没有雷声。王树生觉得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掠过地面,由下而上漫过来。那是另一个世界死亡的寒意。 天亮后雨停了,鸟雀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医院里的桧柏饱含着水分,针叶球果间,水珠 闪闪烁烁,五颜六色。空气中有股熬中药的味道。王树生从太平间出来,杨丽华刚好赶到,拿着那件绵绸绣花旗袍。 两人的手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第十一章1 每次走进父亲房间,林智诚都闻到一股老年人才有的汗酸味。这股与衰老形影相伴的味道,提醒着他,父亲在一年一年老去。这是他不愿承认,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这一年,林兆瑞满七十九岁。老人过寿为讨吉利,庆九不庆十,妈话里话外,流露出给老爷子办八十大寿念头。林智诚回家,就是专为这件事。这一程子,他老往北京跑,坐骑换了辆越野车。这车在老小区里太招摇,离楼口还有百十米,他就让刘帅停下。攥着刚装裱好的画,下了车,缓步朝家里走去。装上进口义肢后,甩掉了陪伴他二十几年的双柺,除了走路缓慢一些,他跟常人没什么两样。 爸戴着老花镜,坐在写字台后面,正用锥子攮着一沓厚厚的稿纸,穿针引线地装订着。这些手写戏本纸张泛黄,显然经过雨淋日晒。他专注地干着手里的活,没留意儿子站在面前。 “爸,你老这大岁数了,就不行歇会儿?穿针引线的活计,让我姐干得了。”林智诚说。 林兆瑞搁下手里的活:“丽华眼也花了,一大家子采买做饭,全是她一人里外忙活。这种小事,不劳烦她。再说,你爸还没老到使不动锥子。” 林智诚把毕成为老爷子祝寿画的画儿展开,有些忐忑,不知道爸喜不喜欢。画面上,一位老翁坐在藤椅上,摇着大蒲扇听着收音机。他微闭双目,一脸的陶醉,二郎 腿高高翘起,夸张的大脚丫子打着节拍。藤椅脚边,一只大花猫好像被主人情绪感染,歪着脑袋看着他。左上角,是一簇开得正旺的牡丹,两只彩蝶翩翩起舞。 林兆瑞拿过花镜戴上,细细端详着,从上到下,从画面到款识,看了又看。他一直挂念着这个工人新村的老街坊,毕成画展,他不光顶着大日头带着老伴参加,还自己掏钱买了个大花篮送去。儿子心里有些发毛。这毕成,说给老爷子祝寿画张画,没想到拿给他的,却是这么一幅跟祝寿没啥关系的东西。来不及再画了,林智诚只好硬着头皮拿回家。 “小诚啊,这可是一幅用了心的好画儿啊!”林兆瑞声音有些颤抖。看儿子不解,他接着说:“你仔细看看,老头儿这表情,这神态像不像我?” “嗯,是有些像。” “再看这猫、蝶,看出门道来了吗?” 儿子摇摇头。 “猫和蝶,取的是耄耋的谐音。耄耋,古代是八九十岁的代称。曹操《对酒歌》中说,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意思是老人能够长寿,连草木虫鱼都能得到好处。哈哈,毕成是用这幅画,表达对我老头子的祝福啊!” 没想到这张画还有这番讲究,林智诚搔搔头皮,傻呵呵地笑了。林兆瑞赞许的目光停留在儿子脸上:“这还要归功于你呀。天灾人祸把毕成逼疯,你用你的爱心,让他变得越来越正常 ,重新使他的才华大放光彩。儿子,你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啊!” 父亲的夸奖,让他脸有些发烫。其实,林智诚让毕成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既是心疼他是个人才,也是源于内心深处的同病相怜。经历过大地震,肢体残疾的他,和精神残疾的老毕能活下来,都不容易,他要让老毕活得像个人样,更有尊严。为此,他把原来的售楼处拆掉,盖起一座三层小楼,挂上了毕成美术馆牌匾。这座苍黑、青灰两色的建筑,在遍布饭店商场的繁华地段很是醒目。他要让人们记住毕成,这个城市的天才画家毕成,他今天还活着,还在创作着。 林智诚帮爸把画轴挂在墙上:“爸,我这次回家,是想跟你老商量一下。六十、七十大寿,都没正式过,八十大寿你有啥想法?你说吧,想怎么过,办多少桌都成,你儿子现在有这个能力。” 退后一步,林兆瑞欣赏着画,眼睛也不看儿子:“搞那么动静大干啥。铺张浪费不说,麻烦别人,自己也累得慌。我常说,平平安安便是至福。所以这些年来,我寿日一碗长寿面吃得香香甜甜,一个大蛋糕全家欢喜。我知道祝寿是你妈的主意,我数落了她两句,八十大寿还和从前一样过,不搞那虚荣,不要那排场。” 本来林智诚和卫东已经碰好,爸的寿宴要大办一场。他有些不甘心,正盘算着如何说服老爷 子,父亲又问起大戏院来。“已经开槽了,跟市里献礼项目挂上钩,工程进度就快了,你老心就搁肚子里吧。”林智诚给爸吃了个定心丸。林兆瑞坐回沙发上,跟儿子说着话,一会儿就迷糊着了。 林智诚把薄被给爸盖上,跟妈道了声别,上了车,鼻子还酸酸的。唐城连个像样的剧院都没有,老爷子以政协委员身份写过提案,建议市里重视这件事,为评剧演出搭建一个平台。他不止一次地拿给儿子看他亲手画的大戏院草图,还让树生开三马子拉着他,找市领导、找媒体呼吁。最后,林智诚出钱,政府出地皮,大戏院总算有了眉目。林智诚本想在父亲寿日时,送给老人家一座梦寐以求的大戏院,可繁琐的手续,让他的计划一再错后,最终还是没能赶上父亲的八十大寿。 许多事情并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在父亲面前,他有些惭愧。 回到公司,刘爱国正坐在门卫扯大玄。看林智诚车子进来,忙出来,跟他屁股后头一块进了办公室。林智诚绷着脸,没有搭理他。前段时间,他让爱国找个唱评剧的,在父亲八十大寿时候来家唱上几句,讨老人家个欢心。他给刘爱国三万块钱,爱国临走还顺走两条软中华和一瓶五粮液。他当时大包大揽,满口应允,保证请来北京最好的大牌。可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他才冒上来,林智诚有些不悦。 “那 什么,”刘爱国搓着一对包浆光润的山核桃,小声叨咕,“请角儿的事,估计要泡汤。”林智诚耷拉着眼皮:“我就知道你不靠勺。”刘爱国忙解释,说中国评剧院新春演出全排满了,名角一个也腾不出时间来。他赔着小心道:“要我说,祝寿祝寿,不就图个喜庆热闹嘛,干吗非大老远的打北京请。咱唐城的角儿除名头小点外,唱功一点不比他们弱。” 林智诚一摆手:“去吧,你赶紧去请,爱谁谁,只要我爸看得过眼就中。记住了,他可是行家。” 刘爱国这才如释重负。林智诚抓过来他手里油光光的山核桃,在掌心里转着搓着,问打哪儿找来的这破玩意。“破玩意?”爱国不爱听了,林智诚不识货,让他觉得有必要讲讲这对宝贝的来历。“这可是我从古玩店吴胖子那儿,用个道光年间的笔洗换来的,据说是一贝勒爷的宝物。”他说。 “你就爱附庸风雅,冬天不玩折扇,不养鸣虫了,又玩这个。有啥讲究吗?” “哎,你可别小瞧这东西。人家大清朝,文人玩核桃,武人转铁球,富人揣葫芦,闲人去遛狗。把玩山核桃可是排在第一,这是品位!” 林智诚啧了一声。 “从前民间说:核桃不离手,能活八十九,超过乾隆爷,阎王叫不走。我正打算给你爸踅摸一对呢。搓搓核桃,增加手部灵活性,带动周身血液循环,还预防老年 痴呆呢。” “这么说还真是个好东西?”林智诚高兴起来,“好,老爷子八十大寿,这礼物不错,我替他收下了。” 山核桃在林智诚手指间来回转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刘爱国有些舍不得,意意思思的。林智诚一瞪眼:“还不快点去,别在钱上跟他磨叽,要多少都答应他。” 刘爱国没敢讨回自己的山核桃,答应一声,晃着身子走了。林智诚拿过手机找卫东。本来做好准备,热热闹闹地给老爷子庆贺一下,可爸现在这么低调过八十大寿,倒给两人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看完电视剧,杨丽华打个哈欠,回屋睡觉去了。王树生悄悄搬出他的工具箱,茶几上垫块布,一排雕刻刀整齐摆好,然后就着落地灯光亮,在早就砍削成型的桃木疙瘩上雕刻起来。 冬天的夜晚很安静,外面偶尔有汽车经过,碾压井盖发出两声钝响,惹起零星的狗叫。王树生指头缠着橡皮膏,雕刀在桃木上铲挖剔走,一块看上去没有丝毫生气的粗坯,在他的手里很快显露出人脸的雏形。他全神贯注,连丽华站跟前都没发觉。 连着几宿,丈夫在门厅里一待待到后半夜,才摸黑回屋上床,杨丽华开始没理会,后来忍不住起来瞧个究竟。你干啥呢,大半夜的不睡觉。王树生抬起网着血丝的眼睛:“爸八十大寿了,我想送他份稀罕的礼物。” 看着树生手中木雕,又看 看摆他手边的舞台剧照,杨丽华扑哧一声笑了:“这不是赵丽蓉吗?像,真是太像了!”王树生夸她好眼力:“对,就是赵大妈。现在她是小品明星,当年她可是凭着一部《花为媒》,红透大半个中国的评剧演员。” 杨丽华拿过木雕端详着,夸着丈夫,以前光知道你会打家具,没想到还有这本事。王树生说:“这不算啥,做木匠的都会这两下子。我下乡时的师傅,人家用木头雕刻的毛主席,那才叫一个像!” 他从箱子里拿出几个栩栩如生的木雕:“你看,这是《秦香莲》里的包公,这是《刘巧儿》里的刘巧儿,这是《夺印》里的陈有才,这是《杨三姐告状》里的杨三姐……还有赵丽蓉扮演的这个阮妈。我想雕刻八个评剧里有名有姓的人物,给爸祝八十大寿。” 杨丽华瞪大眼睛,一脸钦佩。沉了一会儿,她说你雕吧,我不打扰了,又蹑手蹑脚回屋去了。 夜深了,墙上钟表的秒针嗒嗒响着,一圈圈转着。王树生搁下雕刀,目光从一个个木雕上扫过,想起林兆瑞经常嘴边的一句话:“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不知不觉,自己年近半百,回过头去看几十年走过的路,真是百感交集。这半辈子,不管是喜还是悲,都和林家有关。如果人生真是一出大戏,那么他和这个从前是岳父,现在是继父的老人的关系,就是浓墨重彩、充满亲 情温情的一折。 这么多个夜晚,王树生把对老人的热爱与感激,化作了一刀一刀的人物刻画。他要送给老人的,不光是一份独特的寿礼,更是一份真诚的尊重和敬爱。他甚至孩子气地憧憬着,在爸九十大寿,一百整寿时,他那份爱还会让老爷子露出欣喜的笑容。那时候,也许父亲已经没有了牙齿,母亲也满头白发,可老两口的笑容还是那么一致:温暖而感动。 一个天气清冽的冬日,杨丽华一大早就起来和面。等全家人起床,一大盆子面已发起来,冒出了盆沿。她麻利地揣着碱水,捏起一块面,送到鼻子前闻了闻。听到对门叮咚的门铃声响,知道外甥一家上门,她便把饧好揉好的面团端到婆婆屋子。 宋乔洗了把手,帮她揪成一个个大剂子。两人把面团团成桃子形状,捏出桃尖,用刀背划出沟缝。等到一个个寿桃要上屉时,杨丽华才想起没有点桃尖的红颜料。她埋怨着自己老了,记性不中了。这钟点,商场超市都还没有开门,杨丽华想了想,问旁边的宋乔,听说口红能吃是真的吗?小宋不明白她问这个干吗,含含糊糊地点头。“那太好了,咱们就用你的口红点桃尖。”杨丽华说。 她没用过这东西,不知怎么才能让缩在精致黑管里的唇棒露出头。宋乔帮她旋转出来,忍不住说:“舅妈,我觉得你这辈子忒委屈。人家又是烫发 ,又是美容的,你连个口红都没用过。以后呀,我可要好好给你捯饬捯饬。” 说到做到,寿桃上屉后,宋乔非给杨丽华擦上口红不可。又找出眉笔,仔细地给她画出眉型,勾上眼线,拉着舅妈去照镜子。杨丽华半是羞涩,半是兴奋地数落着,这孩子,净拿我打镲。刘兰芝笑瘪了嘴,夸丽华扮上妆还真俊。林兆瑞手搓着两个山核桃,赞同老伴说法。王斌瞅着他妈,哧哧笑着,扭头跟孙颖做了个鬼脸,悄悄道:“我妈像个老妖婆。” 一会儿,刘爱国全家也来了。爱国亲自下厨掌灶,铲子炒勺叮叮当当。高压锅放汽阀来回转着,哧哧作响,满屋里鱼香肉香。这时,门铃响了。杨丽华以为是卫东来了,打开门,没想到外面站着的却是冯红。她一愣。刘爱国闻声赶紧从厨房出来,高兴地说:“冯处,我还想去接你呢,你自己找来了。”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小生,刘爱国在朋友饭局上愁眉不展。电视台老陆推荐了冯红,说人家冯处现在可不简单,当官之余粉墨登场,反串评剧小生,红得不得了。真要能搬得动她,不比啥角儿都有面子。爱国便给冯红打电话,本以为冯处长多少会端个架子,没想到她在电话里只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 在杨丽华看来,这个从前的准弟媳妇变化并不大,只是身形丰满了些,眼角多了些细密的皱纹。冯红细而 弯的眉毛显然修过,皮肤红润、透亮,好像砂纸精心打磨过。冯红伸过手来跟她握着,还和从前一样叫了声姐:“有十几年没见了,姐你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一点不显老。” 还不是小宋才刚化妆的功劳,杨丽华心想,她让冯红夸得脸上有些热,心里有点美。接过冯红手里的寿面,说屋里坐吧。转身,正看见小诚有些愠怒地瞪着刘爱国。爱国也不理他,冲里屋大声道:“姐夫,看看谁来了!” 林兆瑞出来,后面跟着刘兰芝,老两口惊喜地叫了起来。冯红落落大方,嘘寒问暖。林兆瑞也没把她当外人:“小冯啊,当初听说你放弃舞台,去搞行政,我们都很惋惜,可惜这副好嗓子。” 冯红说:“练功倒是一直没丢,艺不压身嘛。林老,评剧是家乡戏,我现在尝试反串小生唱评戏呢。” 林兆瑞眉毛一挑:“是嘛,由花旦到小生,由京剧到评剧,不容易呀。我倒想听听……”爱国一看是时候了,忙插嘴:“冯处今天来呢,一是代表局里,看望老艺术家;二呢,也是想给你寿辰增加些喜庆,汇报一下反串结果,听听前辈点拨。” 林兆瑞一听这话,忙拱手说谢谢。王树生搬过来一把椅子,杨丽华沏上了茶水。林家搬家后,冯红还是第一次上门。一进门,就看到林兆瑞手书的“三平堂”几个大字。家里,客厅兼着书房,书架顶到了天 花板,整整占了一面墙。上面除了书,还有一排评剧人物木雕,神态各异,惟妙惟肖。冯红挨暖气坐着,旁边洒满阳光的窗台上,一盆君子兰开得正旺。叶片肥厚油亮,橘红色的花朵,硕大而娇艳。 看小冯饶有兴趣地端详着那盆花,林兆瑞说:“从前啊,你大妈爱拾掇些花呀草的。现在精神头不济了,顾不过来了。我呢只养这一种花,除了美化家居之外,还多了一个君子朋友。”他说着,得意地介绍起养花经来:“我这君子兰呀,她喜欢喝啤酒。啤酒中有二氧化碳,促进新陈代谢,里头还有营养物质,有益花卉生长。我舍不得喝,都给她了!”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这个家的氛围还跟从前一样,冯红觉得亲切、放松,有一种要融入的渴望和冲动。她站起来:“刚才林老说了,想听听我的反串唱功。为给八十大寿增加些喜庆,我就献丑唱上两段,也没带琴师,我就干咬吧。唱得好不好的,大家多担待。” 第十一章2 她问林老喜欢哪出。林兆瑞想了一想,说:“我最早学戏,学的就是小生。既然小冯要反串,那就《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段‘说什么愧对愚兄一片情’吧。” 穿着儿媳做的枣红色寿字图案织锦缎唐装,林兆瑞端坐在铺着棉垫的藤椅上,手边放着儿子给他买的金镶玉拐杖。他指头在茶几上敲打着拍子,哼起板胡前奏。冯红清了 一下嗓子,亮出高亢的男声: “说什么愧对愚兄一片情, 千悔万悔,我悔,悔我当初心不明。 怪不得她羡慕鸳鸯成双对, 怪不得她比牛郎织女星, 怪不得她说井中男女成二影, 怪不得在观音堂中拜花灯, 怪不得她说我像个呆头鹅, 怪不得她假做雌鹅叫哥哥, 怪不得她还说对牛弹琴牛不懂。 怪我痴,恨我傻,怪我痴傻在梦中。 恨只恨,相逢恨晚姻缘断送。 恨只恨,竹篮打水一场空。 ……”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王树生不敢相信,这苍凉的男声,竟然出自冯红。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舞台上的李铁梅,记得那句脆亮的“奶奶,您听我说”。这反差也太大了,他想。 老林的寿辰唱这样悲悲切切的唱段,爱国觉得有些不适合,可既然老林单点这出,又是鼓掌又是叫好的,他也不便阻拦。一曲唱罢,林兆瑞起身鼓掌:“真是绝佳的小生嗓儿,高音不破音,低音不塌嗓。好,好!” 看老爷子这么高兴,刘爱国有点美滋滋的,于是拍巴掌附和着:“真是不错。从前,冯处是唐城第一花旦,我看现在可以称得上唐城第一小生了。” 见笑见笑,冯红像戏里的翩翩公子一样,抱拳拱手道。满屋里人,听懂没听懂评剧的也跟林兆瑞鼓起掌来。杨丽华听清楚了充满哀怨悔恨的唱词,偷偷瞭一眼林智诚,林智诚一声不响进了里屋。 冯红的突然出现,让 他心生不悦。可人家上门的理由冠冕堂皇,听听,代表局里!理直气壮,给足了老爷子面子,他当儿子的,也说不出个二五六来。敢情刘爱国玄乎了半天,请的角儿是冯红啊,这让他后悔不迭,怪自己事先没问清楚。他觉得爱国做这一切都是预谋好的,就为冯红再进这个家门铺路。回头再跟你算账,林智诚恨恨地想。 连唱了几折戏,林兆瑞让小冯歇歇,喝口水。这时,宋乔拉着女儿凑过来,要跟冯红拜师学艺。冯红摸着孩子脑袋,问喜欢不喜欢唱戏,孙颖摇摇头。宋乔弄个大红脸,忙捅了一下女儿,你不是成天又蹦又唱想当明星吗?“那我也不想唱戏,我喜欢流行歌曲,想当模特。”孩子实话实说。 说说笑笑正热闹,王卫东左手大寿糕,右手拎个鼓囊囊大塑料袋进家。袋子里是她给爸买的大衣,普通的黑色面料,内胆却是貂绒的,是当下不少官员爱穿的御寒外衣,低调却不低档,颜色样式也合林兆瑞的风格。只是吓人的价签,让她偷偷拽下扔掉了。林兆瑞没急着试衣服,招呼闺女进里屋,要说几句话。他冲坐床上正无聊摆弄着手机的儿子说:“人家小冯大老远来了,你倒是出去说几句话,陪陪人家呀!” 林兆瑞从箱子里拿出上次装订好的稿纸,递给卫东:“这是地震前给你写的那出戏脚本,还记得吧?以前我想,总有 机会能排出来这出戏。可现在看,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怕是做不到了。你留着吧,也是个纪念。” 拿着棉线装订的厚厚的一沓稿纸,王卫东心里一热。在感情上,她爱拿林兆瑞跟她死去的老爸王天喜做比较。对子女的爱,王天喜是粗线条的,而且在家一言堂,动不动动粗,而林兆瑞的关心呵护,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的。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和柱子的交往,出面化解了她和父亲的矛盾。当初,她在指挥部忙得脚不沾地,偶尔回家不是吃完就走,就是倒头大睡。有回她一觉醒来,下地穿鞋时发现一双开裂的鞋被缝好了。妈告诉她,是你林叔串门来,一晌午没歇着给你缝好了。嘴上没说啥,心里她觉得林叔真好,这也是后来她和爱国撮合老两口的一个原因。平时跟林兆瑞见面不多,也没有更深的沟通交流,可心里却实实在在装着这个最疼爱她的人。每次出差或是在外学习,她可以不给妈买东西,但一定想着给爸买些地方戏曲磁带、土特产什么的。 随着王卫东一步步高升,从建委副主任、副区长,再到区长,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带回或让司机捎回的东西却越来越“重”,林兆瑞替她担心起来。女儿给他订了不少报纸,这些报纸林兆瑞派上了用场,他把自己看中的文章剪下来,贴到一个大本子上,还在上面用红笔勾勾画 画。女儿回家,他会默不作声把那个大本子放到她休息的床头。王卫东翻开一看,一个个黑体字大标题,不是反腐就是倡廉,要么是一些干部贪污受贿被处理的案例。此外,还有共产党员修养之类。起初觉得老人家有点文人气,没理会,后来只要她一来,爸就会就把这个不断更新的本子放到床头。卫东嗅出了几分警示的味道,老人家在用他独特的方式,提醒她不要犯错误。卫东先是感激,再是好笑,后来甚至心生几分不快。爸呀,你沉浸在你的艺术天地中,又知道多少外面世界的变迁,知道多少官场的潜规则呀。要是都按这些标准去做事做人,那这官儿一天也当不下去。不过,再怎么着我有分寸,知道党纪国法的底线。不然,这么多年我岂不是白干了……当然,这些只是她的心理活动,她没法跟老人家解释。既然老人家不说,她也不挑明,只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越待越短。 父女间的隔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产生了。现在,卫东听着林兆瑞既是欣慰,又不无遗憾的话,抚弄着稿纸,就像抚弄着自己的青春岁月。她突然感到那只受伤残指,和心一样一跳一跳地疼。“爸,我会好好收藏,好好珍惜的!” “唉,时间过得真快。那会儿创作本子时,你可把我感动得掉泪。小环啊,你有今天不易啊,珍惜,好好珍惜吧……” 客厅里,刘兰芝拉冯红坐到身边,问着孩子多大了,在哪儿上学。说起儿子,冯红一脸骄傲,这是一个离异母亲的支撑和依靠。儿子长得帅,继承了她的艺术天赋,刚上大学就四处演出,花插还在电视上露个脸。刘兰芝心里有些扎得慌,一个念头老在翻腾着:要是当初跟小诚能成,孩子怕也上大学了吧? 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寿宴开始。林兆瑞左手边王树生,右手旁刘兰芝。大刚厚着脸皮,想挨着舅舅坐,好跟他斗酒。王树生手一拨拉:“一边坐去,这地儿给你小诚舅舅留的。” 林兆瑞不让晚辈动手,他亲自挨个倒酒,还特地给坐在对面的冯红斟满,他知道当官的都有酒量。王树生提议,酒不管多少,一会儿都得干了。大伙儿都响应。刘兰芝抿嘴看看老伴面前满满的一杯酒,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半杯,伸出手来调了个个儿:“我替老头子喝满杯。”孙颖叫起来:“哇塞,太姥姥,你多大酒量啊?”刘兰芝笑不滋的:“我也知不道,反正没醉过。” “你太姥姥啊,那酒量可是女中豪杰。兰芝,今儿个孩子们高兴,你也别控制我了,让我敞开了喝一回吧。”林兆瑞说着,把半杯酒递到王树生跟前:“来,这个也满上!” 刘爱国、王树生两家人敬过酒后,王卫东站起来:“爸,感谢你老这么多年对我的关怀教育,你叮嘱的话我 都记下了。我长这么大,最敬佩的就是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老闺女祝你老健康长寿!” 老头子心脏不好,喝了一轮白酒后,刘兰芝还是给他换成了干红。全家人给林兆瑞敬完酒,冯红举起杯子:“林老,论辈分,我是你晚辈;论行当,咱们是同行。这么多年,你又是排戏,又是出书,又是扶植新人,又是筹划大戏院,为振兴地方戏立下汗马功劳,你是唐城的大功臣啊。祝你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林兆瑞说着谢谢,一饮而尽。冯红又说:“前些日子戏曲家协会换届,你这个名誉主席没参加,大家都念叨你呢。” “唉,人老了,自然要淡出江湖,我把社会兼职都辞了。这把年纪,人生早就进入倒计时。有工夫把从前的本子整理整理,给后人留下点东西,再看着大戏院落成,我走着也踏实。” “爸,你老活一百岁没问题。”林智诚插嘴道,横了斜对面的冯红一眼。听了儿子这话,林兆瑞大发感慨:“一百岁,想都没想过!经过那么多大灾大难,沟沟坎坎,能活到八十,我就非常知足了。没有啥事比一大家子人和和睦睦,更让我心甜的了。今天呢,当着大家的面,我也有几句话要叮嘱。树生丽华呢,你们也一把年纪了,别光想着别人,也要心疼自己,注意身体。小诚卫东呢,你俩事业有成,但也要时不时地 停下来,检点下自己,哪些地方对,哪些地方不对。钱多少是多啊,官多大是大啊,不知足就永远不会高兴。要学会知足知不足,珍惜现在的拥有……” 儿女们纷纷点头称是。 杨丽华起身,把热腾腾的寿桃端上来,叫过来儿子:“去,端好了给爷爷,让爷爷咬口桃尖。”看着个头赶上他爸的大孙子,猫腰站在自己面前,林兆瑞心里美滋滋的。他像个孩子似的,低头夸张地咬了一大口。大家一齐鼓掌。杨丽华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爸,咬了桃尖,就再也没有为难着窄的事了,我们祝你老长命百岁!” 吃完寿桃,又切大寿糕。王斌、孙颖、刘帅,几个孩子闹嚷嚷的,攀着老人胳膊,让他吹灭蜡烛……这时茶几上的电话响了,王婷在北京正赶上考研回不来,电话里问爷爷好。林兆瑞拿着听筒,满脸是慈爱的笑:“功课重要,就甭回来了。我和你奶奶呀,想你了就去北京看你。” 一屋人屏气静声,听了这话都乐了起来。刘兰芝喜眉笑眼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想着冯红。她跟小诚岁数都不小了,听爱国说又离了婚,要是能跟小诚破镜重圆,那该多好。这么想着,她把孩子切给她的蛋糕,递给小冯。林兆瑞也想到了这层,看看冯红,又看看儿子。他让树生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缓缓站起身来,一桌子人也都跟着起立。 “来,咱们全 家敬小冯一杯。大冷天来给我这老头子祝寿,还献上这么美的唱段。感谢啊,感谢!” 大家一块碰杯。林智诚仰头第一个干了,坐下来,脸一阵白一阵青。杨丽华在厨房遇到来找勺子的丈夫,小声嘀咕:“小诚好像有些不高兴。你说小冯来是不是有啥想法,爱国该不会往一块撮合他俩吧?” 王树生嘘了一声,爸妈对冯红有些殷勤过分。他悄声道:“别瞎猜。好马不吃回头草,依小诚脾气秉性,即便小冯有想法,他也不会同意的。” 寿宴散后,林兆瑞问小冯怎么来的。冯红说歇礼拜,不好用公车,打车过来的。林兆瑞忙催儿子送送她。林智诚本打算让刘帅跑跑腿,意思一下就行了,没想到爸妈送冯红送出楼口。他只好先上了车,坐在了后排,这是他的习惯。冯红没坐副驾位,开门也坐到后排。尽管地方很宽绰,林智诚还是往里挪了挪屁股。 “在林老面前唱小生,有点班门弄斧了,我捏了一把汗……”车子开动,冯红打破车里的沉闷。林智诚没接茬,透过茶色玻璃往外看着。越野车庞大的车身,夹在小汽车车流中,就像一头大鱼劈波斩浪,他喜欢这种所向披靡的感觉。但是,今天冯红这个不速之客坐在身边,让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真中啊,你跟姓张的那么黏糊,还好意思在我爸八十大寿时候来凑这热闹?”他终于说 出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密闭很好的车厢里,林智诚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冯红跟刘帅都听得一清二楚。冯红明白他意思,准又有什么闲言碎语传他耳朵了。不是唐城太小,而是命运太捉弄人,又把他们几个人扯到了一起。 她没有说话。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林智诚转过脸来,冯红的沉默反倒让他不安起来。 “有那个必要吗?”冯红反问道。这种事情,往往越描越黑,她不想解释。 “是,是没那个必要。”林智诚叨咕道。到这份上,冯红当面承认跟柱子的关系,他觉得难堪,否认呢,也断然不会相信。嗐,我他妈吃饱撑的,这跟我有啥关系?他在心里骂着自己。 车里全黑的内饰,让人觉出几分压抑,两人明显地感到心理上的距离。冯红这次上门,还是不愿放弃两人感情,想借给林兆瑞祝寿机会,拉近与这个家庭,与林智诚的距离。林智诚花边新闻不少,可毕竟是单身,再说哪个男人不吃腥,都可以理解。这些,她没搁心上,也不会计较。自己还没到人老珠黄的地步,相信林智诚愿意成家的话,她是最佳人选。从老两口和全家人对她态度上,冯红知道达到了一半目的。但现在,她觉出了希望渺茫,一种失落感渐渐笼罩了她。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林智诚径自说着,不管冯红听没听,“ 官场是这样,商场是这样,情场也是这样。以后,我得向冯处你学习。” 这话太扎耳朵了,冯红再也坐不住,她借口局里有事提前下了车。“谢谢你来给老爷子祝寿。不过,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冯,我也不是原来的林智诚了,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林智诚说罢,车门嘭的一声关上。 车子咆哮着卷起一阵沙尘扬长而去,冯红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王卫东一点不知道冯红跟柱子还有往来。她的朋友圈子,除了官员就是商人,请客吃饭连个挡酒的、活跃气氛的女伴都没有。意外发现冯红是块料,她有几分窃喜。冯红呢,感觉卫东不像林智诚那样小心眼,都是官场同道中人,两人很快黏到了一起,关系的密切程度甚至超过了从前。 几个月后,省里搞重点项目拉练,带队的是一位副省长。观摩完区里项目,王卫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从领导频频点头中,她读出了上级的认可和满意。饭桌上,省领导心情不错,陪同的市领导也都松弛下来,杯盏交错间,酒精带来的愉悦在周身涌动着。瞅准机会,王卫东试探着问领导想不想听听家乡戏。 她早就打听好,领导的老家就在唐城。果不其然,领导放下酒杯,眼里放着光:“好啊,我妈可是老戏迷了,《杨三姐告状》《刘巧儿》《花为媒》,大段大段的,她全能唱下来。成天受熏 陶,我都能哼哼几句了。” 领导显然喝高了,一改平时的严肃和矜持,随口哼唱了起来:“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 尽管领导五音不全,跑调跑到了东北二人转,一桌人还是鼓掌叫好。王卫东悄悄给冯红发了个短信。不到十分钟,冯红就出现在门口,穿着鲜红的针织开衫外套,内着白色小坎儿,下身是一条雪白的长裤。她显然化了淡妆,如果扮上行头,那绝对是一个俊俏的公子。王卫东介绍完,冯红落落大方,不用劝,自己端起酒杯连干两杯。在掌声中,她右拳捶打了下前胸,豪气中又透出女人的妩媚:“各位领导好,我姐叫我十分钟到,我不敢一刻钟来。我给大家清唱一段吧,大家喜欢评戏的话,我一张嘴,就知道唱的是哪一出了。” 这回,她唱的是《马寡妇开店》中的狄仁杰唱段。字正腔圆,让服务员忘记了倒酒,让省领导举着筷子为她打节拍,让满桌人觉出了评剧音韵之美。王卫东心想,冯红啊冯红,往后你要帮我大忙了……从此,只要有重要客人,王卫东都会叫冯红过来。有当年科班唱旦角底子,评剧、京剧、越剧、黄梅戏,冯红学啥像啥,要什么有什么。连流行歌曲都学得惟妙惟肖——“辣妹子从来辣不怕,辣妹子生性不怕辣,辣妹子出门怕不辣,抓一把辣椒会说话… …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妹子辣妹子辣哟,辣辣辣!” 就这最后一句“辣辣辣”,声音高亢嘹亮,并且习惯性地往上一甩头发,每次都能得到一片叫好声。这时,冯红已不是什么处长,而是一个进入角色的演员。 迷上了听戏唱歌,王卫东越发附庸风雅,一听说北京戏院有名角演出,便拉上冯红开车进京。这天散了戏,冯红顺便去大学里看了看儿子,时间太晚了,她们干脆找家星级酒店住下。两人洗了个热水澡,冯红打开化妆包,先是眼霜,后又保湿水,一遍滋养乳液,再又涂抹了全身保湿液。这么繁琐的一套下来,王卫东看得有些眼发直,她让卫东试试她的外国化妆品。王卫东像是应付差事,在脸上胡乱拍了点水,看着镜子里自己粗黑的眉毛和双下巴:“行了,我这老脸抹啥都这样。”冯红坐在床上说:“姐呀,你可别这么说,人到中年更要学会保养。有人说女人活着给男人看,男人活着给自己看。不管对不对,我反正活着一天就美一天。” 关了床头灯,窗外霓虹灯闪闪烁烁。王卫东睡不着,问冯红,你跟小诚还有戏吗?“有戏?你不知道他说话有多噎人,简直是要多绝情有多绝情。我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现在彻底绝了念头。”黑暗里,冯红幽幽地说。 第十一章3 “他呀,就那么个牛脾气。要我说,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你也要做百分百的努力。咱们这个岁数,有几个男人知根知底,肯跟你交心的?”王卫东说。没想到冯红突然烦躁起来:“姐,别提这些了好嘛!” 王卫东一怔,不明白冯红为啥反应这么激烈。在感情上,她是那种粗枝大叶的人,没留意到冯红此刻的复杂心情。卫东待她不薄,隔三岔五送她一些东西——名牌包或是首饰。有次,她随口念叨一句儿子想要个笔记本,第二天卫东就让司机把一个全新的笔记本电脑送到局里。卫东这么够意思,自己却为了几套房子,跟她视同陌路的前夫眉来眼去,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半夜,冯红手机屏幕一亮,突然响起来。拿过一看,是张存柱,她赶紧关机,塞到枕头底下。好在卫东睡得死,没有听见看见。 第二天回到唐城,张存柱早等在办公室外。原来他相中了唐城煤矿,想趁着煤矿亏损严重,工人开不出支来,把矿买下来。他要冯红帮他游说一下王卫东,给主管副市长过个话。“抱歉,你这忙我怕帮不了。”冯红说。她对买卖企业这套不熟悉,怕张存柱做手脚伤害了卫东。 “现在讲国退民进,抓大放小,我也是在替政府卸包袱啊。”张存柱开导着她,“你想想,反正这个矿早晚都是卖,只是卖给谁,卖多少问题。现在,矿上找人做的资产评估,和我们做的相差太大, 煤炭储量也被估高。这种亏损企业,别的地方都一卖了之、一送了之,就咱们这当成宝贝疙瘩,还好意思开出大价钱来。如果市里让他们破产,我两千万拿下,保证给你二十万。” 冯红有些动心,张存柱一看有戏,又加了十万。她瞟了一眼他:“你这是跟我做生意?” 张存柱一咬牙:“本来我还要给方方面面的打点一下。那么多工人,人吃马喂,我还要养活。不过既然你肯帮这个忙,我也不能让你觉得我没诚意。这样吧,五十万,这下你满意了吧?” “就这么定了,真能为亏损企业找条活路,你也算办了件人事。”冯红答应下来,“不过,你要是食言,做出对不住我跟卫东的事,我们有法儿治你。” “那是,我得罪谁,也不敢得罪姑奶奶你呀。”柱子有些得意忘形,嬉皮笑脸往眼前凑,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放尊重点!”冯红柳眉倒竖。张存柱赶紧退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带着讪讪的笑。 扑哧一下,冯红笑出声来…… 她几乎没怎么费唇舌,王卫东就有条件地答应了这事:“好了,我明白了。你告诉张存柱,只要他有这个实力,解决好遗留职工问题,就去走手续吧。” 冯红心花怒放,刚要走,卫东又叫住她,阴沉着脸:“我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也不希望你介入他的事,这是最后一次!” 这个从前王天喜干了半 辈子的煤矿,这个盛产肥煤,年龄比这个城市还要长的煤矿,几经折腾,就这么易手卖给了张存柱。事成之后,柱子兑现承诺,办了张银行卡,把五十万打了进去。他咬着烟斗,嘴角绽出了一丝得意:“多少钱都敢要,谁的钱都敢接,这样的女人,好摆平。” 顺着回旋向上的雕花铁艺楼梯,刘爱国一步步上楼。对林智诚建的这个美术馆,他一直有看法。大戏院还没完工,又弄个美术馆,这得砸进去多少钱?就算毕成是个宝贝,办个画展就行了,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啊。现在钢材水泥都在涨价,你林智诚房地产摊子铺那么大,又搞这些,资金上有没有问题呀? 一见面,爱国就忍不住发问。林智诚笑笑:“大戏院地皮政府出,美术馆是现成地方,不用多少钱。钱这东西呀,就像女人的乳沟,挤一挤总是有的。” 刘爱国手指点着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他一绷脸:“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你就爱卖关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先说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刘爱国揣摩着林智诚的反应,斟酌着用词,“冯红跟柱子好上了,两人黏到了一块,炒矿呢。”林智诚瞪了他一眼,又问好消息。爱国说:“好消息是——北京来个艺术品经纪人,是位漂亮的小姐。她对毕成的画很感 兴趣,想约你吃顿饭。” “哼,这也算好消息。艺、术、品、经、纪、人,”林智诚一字一顿,“光惦记着别人的宝贝,当中间二道贩子那种人?” “哎,这可不是一般的经纪人,漂亮、聪明、胆识过人。还有哇,她对你美术馆,对毕成的画,知道得倍儿清。你说这事啊,真是瘸子的屁股——邪门了!” 林智诚唔了一声。刘爱国醒悟过来,不该当他面提瘸子,忙抽了自己脸一下:“该死,看我这臭嘴!” 林智诚没理他,打电话让把这几天美术馆监控录像调了出来。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太阳镜的短发女人出现在画面里。林智诚喊一声停,画面定格在她摘去镜子,驻足在一幅画的瞬间。杏仁眼,凹眼窝,嘴唇有些厚,丰润而性感。林智诚问是她吗。爱国嗯了一声,有些纳闷,她什么时候冒上来的? “瞧见没,人家是有备而来。你呀,让人家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这帮画商个个人精,跟他们打交道小心点……” 刘爱国洗耳恭听。原以为听了冯红的事,林智诚会暴跳如雷,没想到竟然这么平静。现在,见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录像中的女子,爱国觉得有必要实话实说:“这个画商小姐嘛,说起来拐弯抹角,还跟咱们有点亲戚呢。”林智诚忙问哪门子亲戚。得知是张存柱的表妹,他摸着下巴,微笑挂在嘴边,半晌才 道:“这事儿,有点意思啊……” 管艾父亲老早就当了铁道兵,她生下来就随军到处跑,铁路修到哪里,全家就安到哪里。她经多见广,十七岁上考进美院,后来又在国外待了几年,现在三十不到,就已是小有名气的艺术品经纪人,把好几个画家介绍到国外,作品卖出了好价钱。很偶然的,她看到了毕成的几幅画,一下子掂量出市场潜力,这才来唐城寻觅这个画家。表哥向她推荐了刘爱国,说只要给爱国钱,没有他搞不掂的事。 “这么说,更得非见不可了?”听了爱国不无夸张的一番介绍,林智诚也想会会这位小女子。 “必须的。我说,既然你跟冯红都是过去时了,也没有啥忌讳了不是。你跟柱子呢,也算唐城地产界两座山头。可这么多年打打杀杀,宁可让外人发财,也不给对方一点活路,为这失去多少市场?有句老话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么做值吗?我希望你们俩以后和平相处,一块儿挣钱,那该多和谐。” 林智诚哼了一声。 他左手食指勾着,示意刘爱国近前。盯得爱国有些发毛,才说:“老舅,我求求你,以后少跟我玩哩咯啷。冯红也好,冯绿也好,跟你跟我的生活没啥关系,知道不?”刘爱国知道他还在为祝寿的事耿耿于怀,忙说:“以后不了,都怪我,好心办坏事。” “算了,都过去了。”林智诚一 摆手,“既然你这么爱张罗事,那就给他柱子点面子,吃这顿饭,顺便会会他这个表妹。” 饭局设在了和平饭店。林智诚和刘爱国在穿着旗袍,模特一样高挑的迎宾小姐引领下,走进包间。尽管在监控录像中见过管艾,可一见真人,林智诚还是被她的气质吸引了。麦色的皮肤,中灰色的羊毛衫,美人骨前挂着一枚古旧的白玉吊坠,有种不显奢华的高雅。 “没想到经纪人居然是位美女,不去当模特可惜了。”林智诚握着管艾的手,打趣道。 “林总过奖了,我想当模特,人家不要我;想当画家,又没当成,就成现在这样子了。” “还好,真要当了画家,毕加索就得去别处找饭碗了。” “真坏,林总你一见面就拿人家开涮。” 两人有说有笑,把刘爱国和张存柱晾在了一边。柱子握着烟斗,嘴角带着浅笑,看着他俩斗嘴,心中窃喜。刘爱国心里纳闷:小诚今天表现有些反常,看来,英雄也难过美人关啊。他轻咳了一声,拿过来菜谱:“我向管小姐介绍一下,这家饭店是我们烹饪协会成员单位,它的特色呢是把宫廷膳食和地方菜点融合在一起,取料精细,原汁原味。” 管艾让林智诚点菜,林智诚冲爱国努努嘴:“唐城美食家在场呢,他明白还是他点吧。”刘爱国也不谦让,点了乳香扣肉、红烧裙边、酱汁瓦块鱼、金汤血燕鱼翅羹 几个特色菜,凉菜要了腊八蒜鲜贝,糯米蜜汁莲藕等。“我有糖尿病,你让厨师给我单做一个胡萝卜丁炒豌豆,要咸鲜味,不放糖。”他吩咐服务生道。 “上次我们吃饭,一桌八个人,六个血糖高。”张存柱由爱国的糖尿病引发感慨,“不知为啥,现在糖尿病这么多。” “唉,富贵病,营养过剩,缺乏运动,消耗不掉。现在,我总算琢磨出养生的十六字真经:汗要出透,水要喝够,饭要少吃,便要排清。”刘爱国说出自己的经验之谈。 “精辟!”张存柱拍了一下巴掌,忙掏出手机来。记下这十六字真经,他抬起脸:“钱也挣得差不多了,有个好身板,多享受几年是真的。我血糖没啥问题,就是三高,大夫抽血化验,一抽一管子油。” 他一脸关心地问起林智诚身板咋样,喜欢吃啥,林智诚拍拍自己的义肢:“除了它,心啊肺啊肝的都没有啥毛病。我是杂食动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没有不吃的。敢吃蛇肉吗?”他问一旁的管艾。 “嗯,还行吧。” “那再加个龙虎凤蛇羹。”林智诚吩咐服务生,又对管艾说,“这个有美容养颜作用,保证你越吃越漂亮。” 管艾礼貌地冲他一笑。林智诚问管小姐喝点什么,你在国外呆过,应该喜欢红酒。他招呼服务员上一瓶拉菲。管艾一听,忙拦住:“太奢侈了。今天我陪几位 大哥痛快喝一回,上白的。” 大家都说爽快。 “艺术品经纪都干什么?”林智诚看着管艾的名片问。管艾解释了一番,林智诚点点头:“哦,明白了,就是把中国的好东西倒腾到国外。这不是卖国吗?” 在刘爱国看来,林智诚几乎在装傻充愣。管艾也一愣,忙辩解道:“艺术品收藏是没有国界的,我也把国外优秀艺术品介绍到中国,这是一种很好的文化交流。” 菜陆续上来,服务生拧下酒瓶口的金属箍,挨个倒酒。刘爱国忙招呼说,还是抓紧对付美味佳肴吧。管艾先敬林智诚和刘爱国,然后又和表哥一块敬他俩。一杯酒她一饮而尽,杯底冲下,向两人叫着板。林智诚不甘示弱,口里絮絮叨叨叫着管小姐,一杯又一杯地干着。 一顿饭下来,酒酣耳热中张存柱暗自高兴,这顿饭吃得值。表妹真是个撒手锏,一招制敌,林智诚这老小子,不仅没计较他跟冯红的事,反而搂着他称兄道弟,跟管艾又留手机号,又约下次吃饭时间,整个一惦记着天鹅肉的癞蛤蟆。管艾没表哥这么兴奋,她对林智诚第一印象实在不怎么样,吹五大六,爱扯黄嗑,再次印证了她心目中的土豪形象。这号人她见多了,打心眼里有些瞧不起。不过,为了以后合作,还得捏着鼻子交往。 心情最复杂的要算刘爱国,他没想到林智诚会这么没成色。上了车,他说 出了心里话:“林总,今天你的表现顶多打四十分。人家都把高大光鲜一面亮给对方,你可倒好,往黑里丑里描自己,我有些整不明白。” “本来咱也不是什么好枣,装啥装?”林智诚打着哈哈,搞得爱国云里雾罩的,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尽管手里有管艾的名片,林智诚却没有跟她联系。三天后,管艾憋不住了,提出来要他陪着去看毕成。林智诚并不着急,电话说让我秘书陪你去吧,我还有个重要会议。 管艾有点悻悻道,那就改天吧。第二天,就在她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女孩的电话,说林总上午十点在美术馆等她。 从监控录像里,林智诚看到管艾上楼,眼睛东转西瞅,终于来到他的门外。他从宽大的转椅上起身,上前握住了管艾的手:“美女驾到,有失远迎,欢迎,欢迎。” 上楼时,管艾注意到几个工人正往墙上挂着画。那些旧作呢,是不是被林智诚卖掉了,卖给了谁,她满脑子疑问,迫不及待地要见到毕成本人。两人走进毕成的工作室,屋子足有一个篮球场大,硕大的画案上,铺着一张雪白的三米多长的北极熊皮。这是林智诚花二十万元买下的。此时,蓄着长髯的毕成正躺在熊皮上,似睡非睡。林智诚近前小声叫了他两声,附在他耳朵边,说北京来的客人要见你。老毕眼睛都没睁,哼了一声,没见我睡 觉吗,不见! 林智诚转过身,冲管艾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两人悄悄地退出屋子。 不愧是行家里手,管艾只看一眼毕成画了一半的画,一块石头便落了地。行,毕成正处在风格成熟期,还有创作潜力。接下来,她暗自佩服林智诚有眼光。毕成画作,符合国际流行趋势,只消炒作一下,几年后翻番不成问题。 两人走下旋转楼梯时,管艾开了口:“林总,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林智诚笑了:“你太客气了,有啥话尽管说。”管艾道:“我没少跟画家艺术家打交道,我不赞成你给毕成这么优裕条件。舒适环境只能让艺术家变懒,创作力下降。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老祖宗早就总结出来这个规律,磨难出力作。有首诗怎么说:为了那千秋万代的艺术哟,我们不能让艺术家生前过好。” 林智诚不以为然:“是画儿重要,还是人重要?如果二者取其一,我宁可不要画儿,也不能让老毕再回从前环境,再受二茬罪。” 他看一眼面前这个小他十几岁的时尚女子,心想,你一辈子顺风顺水,连老天都眷顾,怎么能够体会到一个从炼狱中挣扎过来的人的心理呢。“管小姐,你要是诚心赏画呢,你就在这儿看。要是想跟我做生意,打起买卖毕成的主意,你可是看错人了。”他说。管 艾刚想解释,被林智诚制止。他看了一下表说对不起,我还有重要约会,便丢下她匆匆走了。 刘爱国没想到,管艾会在林智诚那里碰一鼻子灰。他鼓着腮帮,转着眼珠想半天,才明白了原委:“你说错话了。你眼里是先有画儿,后有人,而林总眼里先是人,后才是画儿。毕成一幅画儿再值钱,也不如他一个楼盘挣得多。养着毕成,是把毕成视为人才,真心实意地在帮他,而不是当成商品在经营。” 管艾点头称是,又缠磨着刘爱国给她讲林智诚、毕成的故事。为这,特意又请他撮了一顿。 管艾大学学的是油画,研究生却选的中国美术史。她懂得欣赏画,知道画的艺术价值。可自打进入经纪这个行当,艺术价值逐渐被市场价值取代,看一幅画作首先掂量值多少钱,看一个画家,首先看他是不是潜力股、绩优股。慢慢的,她不再摸画笔,同时悲哀地发现,过去在她心目中崇高的艺术品,现在只等同于“¥”或“$”后面的阿拉伯数字。在林智诚身上,她发现了早已稀缺的东西:情义。 半个月没联系,林智诚几次想打电话给管艾,又觉得没面子,拨了按,按了拨,就是没有打出去。就在他以为和管艾的关系就这么结束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管艾告诉他,星期三宾馆有个慈善拍卖会,邀请他参加。林智诚哈哈一笑:“带支票还 是现金啊?” “只要你人来就好。” 林智诚拍过房子拍过地,却从来没有拍过画,也没有见过一幅画竟然在拍卖中会让人这么紧张刺激。在拍卖师的一次次叫价里,京城画家孙飞扬一幅山水画,竟然拍出了二百万。 画家激动地起立致谢,在一串感谢的人名中,林智诚听到第一个就是管艾的名字。管艾上台,和画家一道,把拍卖善款交到市妇联春蕾计划负责人手中。一片掌声里,管艾要献出自己的一份爱心,她把胸前的汉代白玉吊坠摘下,交到拍卖师手里。这戏剧性的一幕,让拍卖现场再次火爆起来,林智诚第一个举起牌子。 张存柱也来给表妹捧场,看林智诚这么执着,就一次次举牌,逗弄他多出点血,反正瘸子也不会在乎这点钱。白玉吊坠拍价一路飙升,管艾看着两个男人较劲,脸激动地红了。等拍卖锤落下,林智诚终于如愿以偿时,白玉吊坠已等同于一辆豪车价钱。 林智诚刚回公司不久,管艾就追了来。院子里的连翘满枝金黄,艳丽可爱,金灿灿地报告着春天的到来。管艾从车上下来,看着这满院金黄,哟了一声,你们种了这么多迎春啊。林智诚从屋里迎出来,纠正她:“这不是迎春,这是连翘,一种药材。和迎春嘛很好区别,连翘花朵大,四瓣;迎春花朵小,六瓣。” “哦。”管艾贪婪地看着,“我喜欢黄色,有 一种让人窒息的美。每回看到这种颜色,不知为什么我都想哭。这种颜色让我想起童年的油菜花,想起小时候的歌谣,甚至想起我姥姥。美丽、忧伤、痛苦,不再……对了,偏爱这种颜色的画家很多,梵高笔下那一抹灿烂的金黄,早已成为美术史上的经典。” 看着她在院里大发感慨,林智诚觉得很有意思:“到底是学美术的,对色彩这么敏感。连翘在我们这儿,是春天最抢眼的植物。你看看,它形状像不像金光闪耀的绶带,所以古人又称连翘为黄绶带、黄金条。有首诗这么说的:”四月春光无限好,庭院连翘金辉耀。“管艾夸他见多识广,知识渊博。”哪里哪里,我也是现趸现卖。“林智诚搔着后脑勺笑了。管艾没忘来找林智诚的目的,她叫了声林总:”现在你明白我叫你参加拍卖会的意图了吧。一幅画儿的生命和价值,是需要有人发现,并且吸引更多的人甚至全社会去认知的。孙飞扬是这样,毕成也是这样,这就是我们艺术品经纪人的责任。“林智诚点头,说有那么一点点道理。”那你呢,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么喜欢的吊坠没了也不心疼?“”为了那些辍学女童能念上书,我一个吊坠又算什么?至于是赔是赚,明天你看看各家媒体对这次慈善拍卖的宣传,几个月后你再看看孙飞扬作品的价格,你就会明白的。 “这小女子,不光有市场头脑,看来心肠还不坏,林智诚想着低头不语。管艾十分诚恳:”还是让我来包装毕成吧。他是块金子,我不愿他埋没在唐城这块土上,我要把他推向全国,推到世界……“林智诚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带管艾进屋,拿出一个锦盒交到她手里:”给,完璧归赵。“锦盒里,是他拍下的那个吊坠,配上绛色丝绒,越发显得这个千年羊脂白玉温润,水头足。管艾心里一暖,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谢,那是你一颗爱心换来的,我不能要。“”君子不夺人所爱,还是物归原主吧。“ 管艾捋了下头发,笑着说:”那好,你先替我保管着,等我给你挣钱了,再赎回来好了。“林智诚答应一声,盖上盒盖,小心收好。管艾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着他,看得林智诚有点不好意思。”是这样,我明天要回北京一趟,你敢不敢陪我进京?“管艾忽然问。 ”没问题,舍命陪美人。“林智诚也正要去北京,清华大学办了个emba班,他听卫东劝,成为班上的学员,每月都要过去上几天课。另外,公司刚从四环外拿到一块地,还没考虑好是搞住宅还是写字楼,他要过去看一看。 ”北京正闹非典,你不怕传染上?“管艾问。 ”不就是肺炎吗,我刚生下来就得过,听说专门送进恒温箱里待了一礼拜。怎么着咱也算死过几回 的人了,死都不怕,还会怕啥非典?“非典的事,林智诚没搁心上,管艾也没认真。要是知道后来林智诚为这差点送了命,她死活也不会要他陪着去北京。 第十二章1 这个春天有些异样,才进四月就燥热起来,空气里透着紧张。几百里外的京城闹起瘟疫,唐城小道消息满天飞。说这种怪病有些邪门,只要跟病人打过照面,就会着上;说这种病啥药也不管用,着上只有等死。也不知是谁,给这种传染病起了个含含糊糊的名字:非典型性肺炎。 吃罢午饭,王树生拎着一大保温瓶茶水往外走。杨丽华有些担心,劝他非典闹得这蝎虎,别去拉脚儿了。他不以为然地嗐了一声:”哪儿来那么多非典,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张万田正在车棚门口抽烟。他叫住王树生,巴掌拢着嘴小声道:”听说没,咱这也有情况了,地震死那么多人都没闹瘟疫,难不成现在要找齐?树生啊,这时辰出去拉脚儿,可要当心啊!“张叔有意无意把地震跟眼前看不见的瘟疫联系一起,让王树生上了心,他掏出口罩来戴上。街上空空荡荡的,偶有几个行人,也和他一样大口罩捂着脸。空气干燥,飞絮如雪,让人眼睛痒痒的。转悠到下午三点,才在中国城门口拉上一个脚儿。那女子睡眼惺忪,上车便摘下口罩抽起烟来,王树生提醒她烟灰别乱弹,后头挂着易拉罐做的烟缸,她没言语。等到了租住的房子下车,女子才说包里没零钱,要不下回再给。王树生说了声算了,掉头要走,跟这号人他不愿多费口舌。可她一把 拽住他,大哥你真好,进去坐坐吧,说着抛过来一个媚眼。 ”我这岁数可以当你爹了,年轻轻的,干点啥不好!“王树生一甩胳膊,开车走了。 过去老辈人讲,笑贫不笑娼,这个职业是随着煤矿开采就存在的,几乎跟城市同龄。不管承认与否,这部分人已融入这个城市,这个职业也成为一部分外来女子的谋生手段。王树生把三马子停在公交站点,摘下口罩,捧起保温杯喝着浓茶时,还在想着这件事。非典闹得这蝎虎,还有人在寻欢作乐,这不是嘬死吗?他哼了一声。 歇了一阵,眼见的没啥生意,他要收工回家。正这时,一个斜背电脑包,戴眼镜捂着大口罩的小伙子,不由分说地上了车,轻咳着说去市医院。送到了目的地,王树生发现三马子电瓶出了点问题,蹲地上鼓捣半天车子才发动。可没出医院大门,他就被追了回来:那个眼镜怀疑得了非典,确诊之前,密切接触者要隔离。王树生一下子懵了,原以为离自己很遥远的非典,居然这么快就出现在身边。 他给杨丽华打了个电话,极不情愿地进了隔离区。大病房里,只有几张条椅。王树生坐那,心乱如麻。污浊的空气里,混合着来苏儿味、饭菜味、隔宿的寝室味,沉淀于记忆深处的痛苦喜悦,伴随着这股味道一股脑地泛上来,让他眼睛湿漉漉的。正胡思乱想着,外面一阵 嘈杂,有人在嚷嚷:”我只是普通感冒,就这么关起来,还有王法吗?我一天损失多少钱,你们负得起责任吗?找你们院长!“这不是小诚吗?王树生正要往外张望,门一开,戴着蓝口罩的大夫把林智诚送了进来。 病房相遇,两人都愣住了。 到北京后,管艾带林智诚去了一处会所,约京城几个画家吃个饭。打了十来个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没人接听。最后,只有两个画家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地来了,其中一个是孙飞扬。一见面,他就说:”小艾呀,你还不知道吧,现在非典闹得厉害,学校放假,工厂停工。听说,明天就要封城了。“林智诚这时也得知emba班停课,自己公司北京办事处的人都在家休息。管艾刚把服务生叫过来点餐,对方一脸歉意地告诉她,厨师都回家了,午餐没法做,明天会所也要关门歇业。管艾只好要了四杯咖啡。京城已让非典闹得草木皆兵,两位心不在焉的画家闲扯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管艾没想到会是这样,便劝林智诚赶紧回唐城。 ”那你呢?“ ”我?“管艾一笑,”我没事的。“ 她主动伸出手,林智诚轻轻握住,心里一阵悸动。柔软无骨的纤指,玫瑰红的美甲,让他感觉到年轻生命的尊贵。他突然想到,不知此一别,会不会永远失去这双手,一种生离死别的情绪袭上他的心头。管艾有些不 自在,在抽自己的手。林智诚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一热说还是跟我回去吧。她浅浅地一笑:”我家在这里,事儿再大,我也要跟父母在一起呀。再说,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呢。“林智诚眼神里透着牵挂和担心,让管艾觉得很温暖:”没事儿的,一切都会过去。过些日子我就回唐城,咱俩还要继续合作呢不是?“她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坐到车上,林智诚对自己说,我要谈恋爱了,丘比特这一箭射得真他妈厉害!不惑之年,他又体会到那种怦然心跳的感觉。原以为自己心如槁木,没想到一点点火星,一样会让它噼噼啪啪燃烧起来。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突如其来,力大无比,可以让一个硬汉变得脆弱不堪,让一个成年人变成孩子一样幼稚可笑。林智诚这时才明白,自己从见到管艾第一眼起,心就被她搅乱。管艾这个年纪,这样的人生经历,肯定是有故事的女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过去,他要的是她的现在和将来。 回到唐城,直接去了自己的别墅,他想理一理头绪。坐在空旷的客厅,他身子有些发冷,一阵阵哆嗦。给管艾发个短信,想说的话千言万语,落实到屏幕上只有短短一行:”我平安到家,你多保重!“他没叫刘帅,出门拦辆出租去了医院。本以为要点药,打一针就没事了,可没想到被留院隔离观 察。 王树生劝说了半天,林智诚怒火才有些平息。得知姐夫来这里的经过,他数落道:”你呀你,让我说啥好,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傻实在上。咳嗽病人现在躲都来不及呢,你可好,反倒送人家来医院。找病,你这是自己送上门的!“一个钟头过去,隔离区又送进来几个人。大家都饿着肚子,也没人过问吃没吃饭。或坐,或站,或蹲,他们都在等候着时间的裁决,期待着一个可以让悬在半空的心安全着陆的结局。林智诚焦躁起来,来回转磨,不停地打手机。王树生拉了他一把,说你安静一会儿吧,就你闹腾。林智诚悄悄道:”咱们在这儿很危险,谁脑门上也没写着字条儿,得的不是非典。赶紧走,能早走早走,不能走咱们也要单间。“一听这话,王树生也紧张起来,啧着嘴,搓着手。林智诚电话没搬来救兵,最后给卫东发了个短信,手机就没电了。这下,更加不安起来,喊半天大夫没人理睬,他跳到长椅上,用那只义肢把窗玻璃踹碎,这才惊动了两个白大褂。他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卡,隔着破碎的玻璃窗,递出去小声道:”上面有一万块钱,密码是六个6,求你们给我和那个人……“他一指王树生,”安排个单间。“上岁数的大夫是传染科主任,他说:”快收起来吧,这不是钱的事。刚才王卫东区长,现在她是市防治非 典领导小组成员,给我们打电话了。我们能够照顾你们的,尽量照顾。可是,我们传染病房就那么十来间,疑似病人都满了,实在腾不出地方来。“最后,还是主任把自己的休息室腾出来,里面又加了张床,才将二人安顿下来。”按流行病处理只能这样了,好在都不是从疫区来的,应该不会有啥大问题。唉,现在这状况,我们也无奈,设备老化,床位太少,传染病防治这块,政府多少年没拨过钱了。“主任走了,林智诚更加烦躁不安,吊着输液瓶子,他叨叨咕咕的。王树生过去想看个究竟。”别过来!“林智诚一声喊,吓了他一跳。王树生道:”你看你咋咋呼呼的,没病也让你吓出病来。“林智诚说:”不行,我不能在这里。“王树生试图说服他:”小诚啊,你就将就将就吧,现在是特殊时期,人家已经给咱们不少照顾了。“林智诚叫了声姐夫,突然间一脸歉意:”没准我会害了你,麻烦你快点叫大夫过来!“得知林智诚刚从北京疫区过来,而且有发热症状,医院上下顿时紧张起来。大夫护士换上了连体防护服,林智诚接触过的人,全部进行流调。有情况的送医院,没情况的就地隔离观察。几个小时后,林智诚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王树生开始发烧。随后,两人同时被确诊为非典,转到了定点医院。 又一次面对死亡 威胁,林智诚反倒没有什么恐惧了,只是一想到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干完,心有不甘。大戏院刚建了一半,父亲的梦没有圆;北京的项目停留在纸上;还有,与管艾的感情还是个未知数……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就像当年大地震一样,要夺走他的全部。夜深了,趁王树生睡着,他向护士要来纸和笔,偷偷留下遗嘱:现金存款留给父母;自己名下的不动产,留给王树生夫妻和王斌;公司财产及业务交由董事会负责……他签下林智诚三个字后,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可躺床上闭上眼睛,两道泪水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了结了? 天亮后,林智诚、王树生的体温都降了下来,这让大夫们多少有些惊喜。对于这种病,临床上还没有特效药,只能用红霉素喹诺酮先顶着。如果药管用,病人命大;抵挡不住,也没有啥法子。这多少有些听天由命的意味。 白天没事干,看床头桌上有几页空白病历纸,王树生拿过来,要教小舅子叠千纸鹤。林智诚说:”姐夫,你真是心路宽,现在死活还是个未知数,还有心思叠这个?“其实叠千纸鹤,还是当年林智燕教给王树生的。他还记得燕儿那句半开玩笑的话:”你叠好一百个,我就嫁给你。“等他们结婚时,他数了数,他叠的加上林智燕叠的,不多不少整一百。在一张 张纸的折折叠叠中,他们的感情也在一天天加深。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亏他还记得怎么叠。王树生扬起叠好的一只,笑着招呼小诚:”来呀,叠一百个,咱们就出院了。“护士捎来家属带给他们的东西。毛巾、香皂、牙膏、剃须刀、内衣,都是双份的,不用问,肯定是杨丽华送来的。一个新手机,是卫东让人捎来的。护士特意告诉林智诚,他公司送来不少鲜花,怕有过敏源大夫给拦住了,只把一张写满名字和祝福的卡片拿给他。林智诚如获至宝地收藏起来。护士又把一个信封递给王树生:”嫂子特意嘱咐,要我亲手交给你,要你一定戴上。“王树生打开一看,竟然是那枚平安扣。他叫过来小诚:”给你戴上吧,这个平安扣已经保佑过我一回了。“林智诚拿过来平安扣,捋着红丝线编织的吊绳:”姐夫,我不戴。第一我不信这个,你看媛媛那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什么因果报应,我一概不信;第二,我也不是啥好枣,就算有神灵保佑,也该保佑你,而不是我;第三,这个家庭最需要你,你是全家的顶梁柱,所以你无论如何要活着出去。“说着,他执意给王树生戴上。树生知道小诚的脾气,也就由他去了。 跟外面音讯隔绝这么长时间了,林智诚赶紧把自己的手机卡取出,换到新手机上,短信一个接一个响起来。他来不及 看,先给管艾打电话,那头关机。翻看短信时,看到管艾发过来的一条:”我很好,勿念!“他悬着的心刚放下,一看日期又紧张起来。原来是他回唐城那天,管艾回复他的短信。现在她在哪里,是不是也染上了非典,还是……这两天脑子里全是生离死别,林智诚不敢再往下想。 窗外是春天浅灰的天空,白云丝丝缕缕,如梳理过的羽毛。杨树的叶子,闪着油润的光泽,在微风中颤动。树下面是纤细的杂草,一片片顶着小黄花的苦荬菜。林智诚贪婪地看着。此时,他多想拉着管艾的手,在春光里痛痛快快疯跑一气,舒舒服服在草地上打个滚。然后,抖落抖落草叶泥土,冲着天空高喊:管艾,我要跟你结婚!可眼前现实让他彻底绝望:厚厚的双层玻璃,把他和春天隔绝开来;几百里空间距离,让他得不到管艾一点音讯;什么时候治愈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也不知道……”我他妈快憋屈死了!“一怒之下,他把手机掼到地上。 王树生过去,弯腰拾起手机,把摔出来的电池搁进去:”别这样,小诚,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辈子我相信,存好心,说好话,办好事,人会有好报的!“姐夫平静坚忍的眼神,让他稍微安静下来。林智诚躺回到床上,一肚子话,只有跟王树生倾诉了。他说起管艾,说起毕成,说起美术馆和大戏院。两人 很久没有这么推心置腹地交流过了。没时间,没精力,没共同语言。现在,在同一间病房里,面对无法预测的未来,两人身份和距离模糊了。又一次面对死神,两人像是回到生活的原点。 林智诚说了一个多钟头,才像卸下了心头包袱,长出了一口气。这时,他很想听姐夫说说他自己,想知道王树生面对命运的打击,为什么那么平和地接受,能够如此沉得住气。 片刻的沉默后,王树生说:”这两天我心里很难受,晚上一闭上眼,就看到你姐……二十多年了,从没像现在这样,离她这么近。你老纳闷我为啥那么逆来顺受,听凭命运摆布。我是这么想的,跟那么多地震没了的人相比,我们活一天都是赚的,更不要说这么多年。我们吃过他们没吃过的好东西,我们穿过他们没穿过的新潮衣服,我们可以在大超市里随意挑挑选选。冰箱、电视机、手机、电脑,这些他们没听过没见过更没用过的东西,我们都有。我们过的日子比他们在时好多了,跟他们相比,还有啥不知足的?还有啥磨难不能接受,还有多大困难不能克服?老天爷既然没有收走我们,我们有啥理由不好好活着?“王树生的话深深触动了林智诚。姐姐,咀嚼着这个亲切而显生疏的词汇,他涌过一丝甜蜜和痛苦。孤独的少年时代,如火的青春年月,林智燕是他最亲近的 人,他的依靠。重温着过去一幕幕,他想,姐姐竟然已经离开他二十多年了,而他自己也已四十好几,满脸沧桑,内心伤痕累累。 林智诚双手抹了一下脸,问姐夫,你这辈子就没有啥遗憾的事?王树生身子又开始发热,他情知不妙。听小诚这么一问,他想了想说:”有。一是愧对你姐,跟她在一块生活的半年时间,没能好好地关心她,爱她。活着的时候,连她怀孕我都不知道,我太粗心了;二是丽华这块,这么多年,她吃了不少苦,付出很多,我也没有什么回报的。要是我真走了,她可怎么过呀?还有老人和孩子……“王树生抚摸着胸前的平安扣。玉石光滑温润,抚摸着她,就像抚慰着自己的灵魂。不管怎么,自己也要和小诚一块活着出去,他不能辜负生命中两个对他最重要的女人给他的希望和厚爱,不能就这样放下一家老小撒手合眼走了。 林智诚咽了一下唾液,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要能活着出去,马上向管艾求婚,说服她嫁给我。我们一块生个大胖儿子,再养个乖巧女儿,过上舒舒服服的小日子,再不用大家为我操心。“看姐夫一脸惊喜,林智诚越发来劲:”我现在算想开了,啥钱不钱的,狗屁不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从前爸说过我,丁媛也提醒过我,她说人若赚得了全世界,却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用呢 ……“林智诚无意中提到丁媛,让王树生心里又是一颤。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想一想,哪一个他都心存着感激,哪一个他都无以回报。 ”不过……“林智诚有些哽咽,”姐夫,万一我有个好歹的,我是说,万一我先去了,你照顾好咱爸咱妈!“林智诚悲壮地交代完这些,觉得身子更烫了。两人同时高烧,医院再度紧张起来。专家会诊后,用上了大剂量激素。林智诚体温逐渐降下来,可王树生却持续高热,进了重症监护室。 忙乱的白色身影,杂沓的脚步声,不甚清晰的紧张对话。嗡嗡嗡,咣咣咣。渐渐的,一切都远去了,只有嗓子渴得难受,在冒烟,在着火。王树生脑海里浮现出太阳烘烤下的南大洼,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他干咽着唾液,残存的一点意识提醒他,这水太脏,不能喝。哪儿来的水声?他吃力地寻找着。不远处,两个姑娘在水边戏耍,弯着腰,裤腿挽到膝盖处,互相向对方身上撩着水。他努力地辨认半天,才认出是一个是林智燕,一个是丁媛。 原来她们没死!他惊喜万分,顾不得口渴,向两人跑去。发现有人来,她们一脸惊恐,拉起手,向湖心走去。他拼命地追,喘不上来气,腿也像陷入泥沼,拔不开步。他急忙大喊着:燕儿、媛媛,危险!丁媛回过头来,眼神中似有眷恋,林智燕拉着她说别理他 。两人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浩渺的水面。王树生急得一头扎进水中,奋力游过去。水是沸腾的,听说南大洼地下有温泉,可没想到这么灼烫,他顾不得这些了。在农村插队时,他学过几下狗刨,这会儿拼命朝两人方向扑腾着。水慢慢地上涨,淹没了他的头。他感到阵阵窒息,身子被捆着,伸展不开四肢,出不来气,肺部憋得像是要爆炸。 真是爆炸了,咣当一声。随即,一股凉意流遍全身,出气也顺畅了些。他手脚并用,胡乱地划拉着水。朦胧中,看到林智燕、丁媛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站在面前,跟他辞行。王树生一把没拉住,林智燕的声音在水面回荡:”树生,我们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晴空耀眼,太阳把她们的身影镶上了金边,晃得他眯起了眼睛。林智燕和丁媛如褪了色的照片,影像渐渐模糊,消失在烟波浩渺中。像拉上了大幕,王树生使劲地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群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防微粒口罩和防护镜的大夫护士。 王卫东一天好几个电话,询问哥和小诚的病情。知道林智诚病情好转,哥气管切开上了呼吸机,脱离了生命危险后,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王卫东以区长身份调市非典防治领导小组,不久便临危受命,接替病倒的主管文教卫生的赵副市长,成为领导小组副组长。她一身迷彩服,吃住在办公室 。桌上铺开一张大地图,红蓝铅笔标注着,哪些是防控重点,哪些是疫区,哪些正在隔离,一目了然。虽说市里发现二十几例非典病人,但因措施得力,没有扩大传染范围。防控工作有条不紊,这也多少得益于当年下乡时她学过一阵赤脚医生,懂得些疾病预防知识。另外,身边有个得力的专家组。 中午泡了一碗方便面,王卫东边看疫情通报,边吃着。这时电话响了,是顾彬书记女儿打来的,说她父亲凌晨犯心肌梗塞去世了。还没消化掉的面条,一下子全吐了出来,王卫东胸口好一阵难受。在她生命中,有两个人恩重如山,像亲生父亲一样,一个是林兆瑞,一个是顾彬。顾书记就是她成长过程中的指明灯和守护神。 她匆匆来到殡仪馆,正赶上遗体告别,只有冷冷清清十几个人。顾书记打一解放就在唐城任职,震后又领导了城市恢复建设。就算是非典期间,也该有个追悼会,有个市领导来送一程啊。可是没有!卫东很难过,把装着一万元的信封交到顾书记女儿手里,禁不住擦着泪。小顾反倒劝慰她:”姐,别哭了,我爸走得很安详,他生前不是张扬的人,现在是非常时期,不搞仪式也算是随了他的心愿。姐你很忙,告个别就走吧。“王卫东抱住小顾,鼻子发酸,眼泪又掉落下来。她坚持送老书记火化后,才离开殡仪馆。没 回办公室,王卫东一个人回到家里,找个毛巾把嘴堵上,不让自己的恸哭惊动四邻。 哭完了,她洗把脸,给温江打电话,发了一通感慨:”顾书记今天过世了。都说人一走茶就凉,现在我总算看透了。那帮势利小人,老领导在职时,马屁拍得山响,现在,他没权了,他老了,走时居然没一个露面的。唉,鞠躬尽瘁、无私奉献也好,争名逐利、尔虞我诈也罢,到头来还不是一撮热灰打发了……“她的声音悲凉发抖。电话那头温江觉察出不对劲,忙问你在哪里。王卫东说在家,感觉有点低烧。 ”我去看你。“ ”不用,你别来,我只是觉得憋闷,跟你说说话。“温江说到做到,不一会儿,楼道里响起他熟悉的脚步声。他轻轻地叩门,像从前一样。卫东没有开门,她有些心疼温江,怕自己万一得非典传染给他。自打跟北京的媳妇离婚后,温江周围追他的女人足有一个班,这让王卫东醋意中又有些自卑。自己算啥,人老珠黄,脾气又暴,跟她在一起温江没有怨言已经不错了,她不指望着出现什么奇迹,更没有和温江结婚的打算。 ”让我进去吧,你要是非典,我跟你一块非典。“温江在门外小声说。卫东眼泪直冲鼻子,公共场合,她是一言九鼎、一呼百诺的区长,在心爱的人面前,她也是一个内心脆弱的女人。累了,渴望靠着他宽 阔的肩头歇上一歇;烦闷了,渴望跟他倾吐一番。隔着屋门,她让温江先回去。再说,小区里人多眼杂,大白天的温江老这么在她门外转悠,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养着,有事打电话。“温江说。 王卫东没听见这句话,僵持这半天,她已改变主意,做好了接纳温江的准备。这会儿她返回卧室,打开窗子通风,还把温江拖鞋找了出来。可打开房门,才发现楼道里空无一人。他真的走了!卫东的泪水一下子奔涌出来。 可王卫东毕竟是王卫东,就像刚下乡就敢一个人揣把镰刀,晚上走几十里山路一样,她没啥好怕的。发热她先当感冒治,没吃退烧药,喝了一袋板蓝根,又强撑着把里屋外屋地面擦了一遍,直到额头上沁出汗珠。 天快亮时,烧居然退了。看来不是非典,王卫东一下子来了精神,老领导去世引发的坏情绪也渐渐缓解,她又精力充沛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从医院回来,杨丽华六神无主。东西是送出去了,可却没见到丈夫和小诚,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肚子里装着事儿,还要竭力掩饰,照料好两位老人,她真的要崩溃了! 第十二章2 林兆瑞直觉一向很好,从丽华闪烁不定的眼神和慌里慌张的举动中,他看出了一些端倪。叫过来一问,杨丽华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林兆瑞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树生是个有福之 人,当年废墟里压那么多天都没死,命大。小诚呢,也命硬,他俩一定能扛过这一关的。“话是这么说,杨丽华一出门,林兆瑞却捂着脸啜泣起来。刘兰芝在外面楼门洞里择着菠菜。怕老伴进来看到,哭了几声林兆瑞就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泪。他来到门厅供奉的观音菩萨前,虔诚地拜了几拜。菩萨是搬家时刘兰芝请进家来的,有一年她生病住院,跟他念叨:”菩萨也会口渴饿肚子的,我不在家这阵儿,费心帮我给菩萨吃点饭,喝点水。“他很认真地做了。有回他正在点香,张万田来串门看到,说:”老哥咱们都是党员,无神论了一辈子,可不能退休后晚节不保啊。“他笑了笑:”老伴相信观音菩萨,我相信我老伴,所以帮她点个香。“他不信鬼神,当时只是宽慰一下兰芝。可现在又一次面对大灾难,他真的希望有所谓上苍,在冥冥之中庇护着树生和小诚。 刘兰芝进屋就忙着焯菠菜、拌粉丝,没有留意老头子的神情变化。此后,每天的新闻和疫情通报,成为林兆瑞必看内容。姑爷和儿子一前一后进了医院,让他揪心扯肺。就像当年的大地震,林兆瑞再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休戚相关。老伴身子不大好,他和杨丽华商量,一块儿瞒着她。 可这么大事,又怎么能瞒得过刘兰芝呢。这些年来,儿子没有一天收工 回家不过来问候的,赶上老两口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就住在这边服侍着。现在一连几天不露面,就算是丽华说的感冒,输几天液也该回家了。加上杨丽华心急火燎地找平安扣,刘兰芝便猜出了八九分。虽然常常拿东忘西的,她脑子并不糊涂。这天,趁老伴午睡,她敲开了对面房门。杨丽华一看妈的神色,就知道准是为这事而来。 ”丽华呀,树生他是不是有啥事儿呀?“刘兰芝问,”别瞒着妈,事情再大妈也能扛得住。“”妈……“杨丽华叫了一声妈,捂着脸哭起来。她把树生、小诚得了非典,她去医院送东西,却没能看见两人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娘俩搂在一起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刘兰芝抹抹眼角,问起孙子孙女来。杨丽华说:”斌斌没啥事,婷婷在学校隔离呢,打电话来让放心。“刘兰芝叮嘱别跟孩子说树生的事,杨丽华说知道。 又问起小环来。杨丽华说:”她调到市里管非典防治这摊呢。才刚还打电话来,说跟医院打过招呼,让院长关照着树生他俩。她嗓子哑的,都说不出话来了。“”咱家就她一个能跑能颠的了,她要再趴下,可就真完喽。“刘兰芝捶打着大腿,话里透着担心。 非典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制造着恐慌,也在离间着邻里同事关系。上班电梯间里,以前亲热地打着招呼,吃着 早点的同事,现在却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口罩上方是戒备的眼神。住家楼道里,有人轻咳一声,邻居赶紧把防盗门关严,唯恐飞沫进了自己家。这时候,就算亲戚朋友也少走动。可这天门铃突然响起来,吓了林兆瑞老两口一跳。惴惴不安地打开门,张万田站在楼道里,下巴上挂着口罩,手里扇着大草帽。脚旁篮子里放着茄子、西红柿和两个白萝卜。 ”我侄子大棚里现摘的,尝个鲜儿。“万田把东西拎进屋,高声大气道,”地震那会儿没帮上啥忙。现在,咱们前后楼一块住着,往后买个油盐酱醋啥的,你们就尽管吩咐。“在这人情淡薄、草木皆兵的时候,万田还惦着他们,不怕传染上非典来看他们,让老两口很是感动。林兆瑞给他倒着水:”你也一把年纪了,别老在外头跑达了。还有,别老摘口罩。“”这玩意跟马嚼子似的,不习惯。“张万田笑道,”在电视上看到老闺女了,人瘦了一圈。现在唐城非典防控这块,全靠她来抓了。听说啊,她还亲自为隔离的学生送饭呢。大伙说起她,没有不挑大拇指的。“听了这话,刘兰芝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嘴上还叨咕着:”这孩子啊,从来都是不顾小家顾大家,谁让她当干部呢。“得知王树生和林智诚在医院,老张忙问有啥要捎的东西没有,他自信腿脚比老两口利索,还能跑跑颠 颠的。林兆瑞摇摇头,这光景万田能来家看看,还送来这么多蔬菜,老两口就忒知足了。临走,刘兰芝把丽华抢购来的板蓝根、84消毒液等,硬塞给老张,叮嘱他当心身体。 疫病的恐慌中,婚丧嫁娶的少了,刘爱国的婚庆公司索性关门大吉,谋划了一半的养生馆也搁下了。他天天躲在家研究周易八卦,鼓捣吃喝,今儿个赛螃蟹,明儿个红烧肘子。老婆骂他胡嘬,他叹了口气:”别看咱现在大鱼大肉,小酒儿喝着,明天得不得非典还难说。先挣副好下水,就算死了,也做个饱死鬼。“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惦记着树生和小诚,现在关在医院里不知死活;心疼姐姐姐夫,怕老两口在家想孩子,急出个好歹来。他让刘帅把做好的肘子端过去,大芬儿护犊子,忙拦着:”不能去,儿子刚躲过一劫,险些让小诚着上非典,现在又往外头跑,万一有个啥闪失,咱俩连养老送终的都没有。“”败家老娘儿们,净说丧气话。他不去我去,我就不信这个邪!“节气并没有因非典而停下脚步,夜晚空气中,能闻到淡淡的洋槐花香了。小区广场上,有人在器械上健身,有人打着羽毛球,更多的人加入到广场舞行列。非典让大家明白了健康的宝贵,参加锻炼的人也多起来。刘爱国端着红烧肘子从人群中穿过,也被节奏鲜明的舞曲感染。敢情外头 比家里有意思多了,大芬儿她也不想想,再把刘帅关家里,孩子没病也得憋出病来。他想着,忍不住端着饭盒蹦跶了几下。 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专家组看完王树生的胸片和各种化验报告,提出下一步的治疗方案。院长来病房,吩咐呼吸机可以撤掉了,他对王树生说:”老王,你现在还不能说话,不过我告诉你,你从鬼门关闯过来了,真是命大呀!“一周后,王树生、林智诚都出了院。 睡觉前,杨丽华让丈夫把平安扣摘下来,借着灯光细细端详:”没想到这宝贝,作用这么大。街坊们都说呢,有它保佑,我才平平安安,给你生了个儿子。你呢,这回也多亏了平安扣,才躲过了一劫。“王树生没有反驳。许多现象,并不是科学就能解释通的;许多疾病,也不是大夫就能治好的。这层意思,院长也跟他说过。对这次染病住院,和后来的痊愈出院,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整个过程突然而蹊跷,就像当年那场猝然降临的大地震。苦思冥想后,只能归结于自己生命中该着的一劫。至于平安扣的作用,起初他并不相信,但经历了地震和这次非典,两次死里逃生,他真有些信服了。也许,真的是平安扣在冥冥中保佑着自己。 还有一点王树生没有料到,就是自己会再次成为新闻人物。非典活过来的人不少,但没一个像他这样富于传奇 。记者把他亲属、工友、医生、护士都采访到了,有的甚至还去档案馆查阅当年的报纸,把他求生存,做好人,与灾难和病魔抗争的故事写得催人泪下,荡气回肠。林兆瑞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看了一遍又一遍,连声说:”好,写得好!“王树生也看了,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红了脸。文章一些地方明显拔高,自己远没有那么伟大、无私。 记者找角度时,不约而同地围绕着平安扣做新闻。一枚小小的平安扣,代表着亲人的关爱,也被赋予战胜疫病的神奇魔力。报纸电视这么一宣传,一家玉器厂嗅出商机,找到王树生想请他当形象代言人。王树生一口回绝,尽管对方许诺的条件非常丰厚。刘爱国听说后捶胸顿足,数落着树生:”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发财机会,你就这么放弃了?你真傻呀!“厂家不死心,模仿着王树生佩戴的平安扣,制作了几百枚投放市场,结果一天便告罄。趁热打铁,他们加班加点生产,廉价的翠玉价格被炒高了好几倍。刘爱国跑去跟王树生说:”看见没,你要是跟人家合作,这笔代言费不强似你开几年三马子。唉,说你啥好呢。“王树生说:”啥代言,说白了就是瞪眼说瞎话,这笔不义之财咱无论如何不能要。“刘爱国瞪了他一眼:”犟眼子,真跟你没法儿沟通。“迷信是担惊受怕的产物,而平安扣 让人们看到了希望,求得了内心的宽慰。一时间,唐城人戴平安扣成了时尚和流行。无论男女老少,不管什么职业,有钱的没钱的,脖子上都挂着一枚平安扣。翠玉的、羊脂玉的、梅花玉的、金镶玉的、虎眼石的、紫水晶的、琥珀的……让人眼花缭乱。 到这份上,已很难说这股平安扣热,跟王树生有啥关系了。连杨丽华都受到传染,和当年抢购毛线、毛毯一样,加入到商场的排队大军中,为公婆、两个孩子和她自己,每人挑选了一枚平安扣。她一改节俭持家作风,出手非常大方。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王树生、林智诚一样幸运。六月初,冯红从北京回来,捧回儿子的骨灰盒。她活泼乱跳的儿子,寄托了全部梦想和希望的儿子,演出时传染上非典,半个月后死在医院。 她的天塌了! 听卫东说起这事,林智诚沉默良久,从抽屉里拿出张银行卡,让转交给冯红。卫东没有接:”谁的钱她都没要。她说人都没了,看着儿子命换来的钱,有什么用啊。要是你心里还有她,就过去陪陪她吧。“林智诚没说话。对冯红,他除了表达对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的同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且这种时候,任何人、任何宽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种中年丧子的切肤之痛,是别人无法想象的,也是根本体会不到的。 ”还是让她一人冷静冷 静吧。“沉默了一会,他说,”时间才是疗伤的良药。“王卫东破例来公司找他,是有别的重要事情。关上屋门,她告诉林智诚,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过两年要退二线,空缺出个位子她想争一争。 ”这几年,我们区工业产值一年一个台阶,区财政在全市也是数一数二的。现在所欠缺的,就是旧城改造这块,一直小打小闹没多大起色。我要争这个副市长,就要弥补这个短板,让城市面貌有个大改观。这方面,你可要给我掫车。“”没问题,老姐你尽管吩咐。“ 王卫东告诉他,自己有个宏大构想,就是投资百亿元,在城市北部打造一个二百万平米的城市综合体,有五星级酒店、商业广场、豪华电影院、soho办公区等。”这样,我们区不仅仅是唐城工业中心,同样是商业中心、文化娱乐中心,进而推动区域经济转型。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咱姐弟联手大干一场?“卫东的话,激起林智诚的雄心。他攥起拳头,一捶桌子,表示宁可放弃北京项目,也要全力支持老姐。卫东长出一口气:”这才是我弟。我知道,你不会给我掉链子,不会给我泼冷水,更不会给我使绊子下套子。我一生就有三信:信亲戚,信朋友,信关系……“”对,最不能信的,就是政府招商。“ 王卫东道:”别瞎扑哧了,我想请新来的李书记打高尔夫,他对 这个项目也感兴趣,你一块去。“为证明自己跟正常人没啥区别,甚至比他们还强,林智诚这些年游泳、乒乓球、保龄球样样都学会了,高尔夫球技更是登峰造极。姐俩到了高尔夫球场,戴着防晒围巾的球童早已列队,迎候在会馆门口。因为是几对一服务,熟悉每个会员的车子和习惯,这阵儿,她们忙上前从车里抱出球具。 一会儿,李书记的越野车出现在面前。王卫东迎上前,把林智诚介绍给他。 ”林智诚?知道知道,我一到唐城就听说你这大名了。一提这城市质量最好,最抢手的楼盘,大家就提到你。“李书记握着林智诚的手,差点叫他”林瘸子“——这一在唐城叫得山响的外号。 林智诚有些不好意思:”哪里哪里,都是大家哄传,我只是尽了一个民营企业家的本分。“”嗯,这句话说得好。如果我们的群众心系发展,我们的干部恪尽职守,如果大家都能尽本分,齐心协力,何愁唐城各项工作搞不上去。“王卫东在一边听了心里很舒坦,书记夸奖小诚就等于夸奖她。李书记说着说着,掐掐林智诚的胳膊:”都是疙瘩肉,当年林总一定是个热爱运动的帅小伙。“”没有,就是瞎玩。“林智诚坦白,偷偷冲卫东挤挤眼,他原以为知识型官员不好处,没想到新来的一把手会这么随和,容易打交道。 他们上了电动车,车子缓 缓前行。路两边修剪整齐的草坪刚浇过水,湿漉漉的,长出一些顶着小伞的蘑菇。呼吸着带有青草味的湿润空气,林智诚不由得心生感慨:”妈的,活着真好!“王卫东在旁边杵了他一下,这小诚,总是在不经意间爆粗口。这些口头禅,在他捞第一桶金时是资本,是混迹江湖的标志。可现在,却可能一下子毁了他在领导面前精心塑造的形象。 没有想到林智诚球技这么好,李书记有些喜欢上这个率真的老板了。他跟专业的、业余的,甚至明星都打过,唯独没有跟残疾人下过球场。这一场一局的下来,他对林智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休息时,他问起林智诚地震时多大,受伤后在哪里治疗的,现在恢复得如何,企业运行有什么困难没有。口气不像是执掌着七八百万人口城市的一把手,倒更像一个认识多年的兄长,让林智诚心里暖暖的。 可领导对城市综合体项目只字不提,卫东有些着急。瞅空子,她试探着问起书记对林智诚参与城市综合体项目的态度。李书记看了看林智诚,又看看王卫东:”建好一个城市综合体可不那么简单。智诚啊,你公司的综合实力、业绩,在这个城市都是数一数二的。但是,综合体涉及多种商业业态,你的运营能力,你的经验,是无法跟一些国内成熟的房地产企业相比的。还有,卫东同志,建这么大面 积的城市综合体,势必涉及到拆迁。你说的那个位置,我也看了确实不错。可是,要动迁多少居民,影响到多少家企业呀,你有承受压力的心理准备吗?“见两个人有些紧张,李书记话锋一转:”当然了,事在人为。我的原则是:谁为唐城增光,我们就支持谁;谁有实力和魄力,我们就把项目给谁。你们把基础工作做好,还是有机会的。“俗话说:布怕做鞋,官怕去政协。王卫东马上奔五十了,她不愿去政协或人大养老。城市综合体对她来说是天赐良机,尽管书记没有给他们明确答复,但话里话外王卫东林智诚都听出了希望。卫东觉得这场球没有白打,如果城市综合体项目上马,她就会多一个竞争副市长的筹码,仕途再升一格,还可以多干几年。至于困难嘛,她相信只要跟小诚联手,没有啥克服不了的。她越想越兴奋,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断指。不知从何时形成的习惯,只要一激动或有心事,她就爱抚弄那截光溜溜的指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断指是让她转运的宝儿。 送走了李书记和王卫东,心里的澎湃激情慢慢减退,林智诚突然凭空生出一种空虚感。倒不是这综合体项目投资巨大,前途未卜,而是一想到要回自己的别墅,回到那空荡荡没有女人的大房间,他就感到一种无边的压抑。 也奇怪,出院回家第一宿,他就 梦见了管艾。管艾去医院接他出院。从车上下来,戴着口罩,踩着猫步款款走来。白色连衣裙,水钻镶嵌的腰带,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纤细美丽的脚踝,戴着这座城市还很少见的脚链。”这么多天你连个信没有,去哪儿了?“林智诚忍不住埋怨。管艾摘下口罩,冲他笑而不语。林智诚上前一把搂住她,管艾只挣了一下,就由着他没头没脸地亲着……醒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梦,他怅然若失。北京解禁了,可管艾却没有一点音讯。连张存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舅舅家电话根本没人接。 树影里停着他的车子,两只蚂螂首尾相衔,错把亮漆面当成水面,翅膀扇动着,尾巴一点一点地产卵。看他过来,正开着空调在车里玩游戏的刘帅赶紧出来,手轰赶着蚂螂。 林智诚坐到车里,随口问密码箱里还有多少钱,刘帅说差不多十五万。”赶紧去补上。以后你记住了,凡是跟我出来,密码箱里必须装满三十万,你才能启动车。“林智诚吩咐道。 刘帅答应了一声,又问刚才那个戴眼镜是谁呀,好像是个大官。林智诚说啥大官小官的,小小年轻别学的那么势利。刘帅眨巴几下眼睛,看出他有些烦躁,就说:”是,干爹,管他多大的官呢,在你面前都得客客气气的。“他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林智诚,猜摸着干爹听了会很受用,没想到林 智诚闭上眼睛面无表情。 刘帅问去哪儿,林智诚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想了想,他让刘帅先回公司,晚上来接他,他想再打几杆球,消磨掉这个漫长的白昼。下车刚走几步,迎面遇上中国城老板,福建人大金牙。”林总,要不要去我那里玩,见识一下新来的小姐?“他一脸的谄媚。 林智诚说不感兴趣。既然萌生与管艾结婚的念头,他就要告别从前的荒唐生活。大金牙咬耳朵:”保证没病,是个雏儿,还在念大学呢。“见林智诚没反应,他提高了声音:”兄弟,人活在世,享乐二字,真要是等你玩不了女人,喝不进去美酒,又赶上地震非典什么的,快死翘翘了,再后悔可就晚喽!“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林智诚。他一咬牙,上了大金牙的车子。金碧辉煌的中国城,生意比非典前更加红火。顺旋转楼梯而上,两旁花枝招展的女子笑靥迎客,先生好的问候此起彼伏。林智诚心想,都说非典可怕,其实可怕的不是非典,而是非典之后人们的生活一切照旧。 那女孩出现在门口时,林智诚下意识地端坐到了沙发上。一看就知道是学舞蹈的,那外八字的步态,让他想起当年部队文工团的舞伴。她径直走过来,软手熟练地搭在他肩上,他还沉浸在回忆中没有反应过来。她俯下身,热气吹拂着他耳朵:”先生,你要我怎么做?“林智诚激 灵一下打了个冷战。这暧昧的表情,带有职业化的语气,和她清纯的长相是多么不协调。他拿开她的手,命令道:”转过脸去,我问你答,多大了?“”二十二。“ 他盯着纤细的腰身:”谈过恋爱吗?“ ”没。“ ”有过真心喜欢的客人吗?“ ”没。“ ”为什么做这一行?“ 她突然放肆地笑起来,花枝乱颤,扭过脸来:”先生,我要问你了,你来干什么?不是为了寻欢作乐,难道是来寻找纯洁爱情的?在这儿,我是你的消费品,准确点说,是你买的一次性商品。我的身体,你的钱,咱们是在做笔交易。“这些话把林智诚噎住了。看他不说话,她一屁股坐在林智诚大腿上,手无意间触着他的义肢。先是一怔,看了他一眼,用手捏了一下。 林智诚的火一点点往上拱。 ”先生,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是残障人士,做不了。你看,换一种方式怎么样?“她夸张地努起红唇,跪在他面前,要给他宽衣解带。 火腾地蹿上来。林智诚一把揪起她,扔到大床上,像狮子扑击猎物一样压在身下,撕扯掉她的裙子:”贱女人,你不是喜欢钱吗,我有,全都给你!“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疯狂,是她的话跟表情伤了他的自尊,还是经历过死亡和情感的挣扎,要拼命地抓住现在。他显然弄疼了她,她尖叫起来,身子往外挣着,但他没有停止粗鲁生 猛的动作。他把对死亡的恐惧,对孤独的难以承受,对管艾的思念和埋怨,尽情地宣泄出来……她把脸埋在被单里嘤嘤地啜泣。林智诚把手包扔给她:”除了卡,你可以把钱全部拿走。“她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 ”别等我反悔了,你一分钱都拿不到。“林智诚说。 她拿起手包,一看吓一跳,至少有两万多。她抽了一沓,剩下的又放回去,有些胆怯地看着面前这个粗鲁而又出手阔绰的老板。这张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面孔,要是出现在练功房或是舞台上,林智诚会很怜惜,甚至愿意亲手为她拭去泪水。可现在,看到的却是一颗被金钱扭曲的灵魂。他挥挥手,示意她走人。 和来时一样,她套上裙子,蹑手蹑脚地走了。大床上,只剩下林智诚一个人,刚才还充满攻击性的男性器官,现在却像认错一样耷拉着脑袋。疯狂的纵欲换回一身虚汗,他感到有些乏力,胳膊肌肉一阵阵地抽搐。这些年来,围着他转的女人很多,良家妇女却碰都没碰过,反倒是风月场的女子,更能撩拨起他的欲望,让他没有丝毫负罪感。 可这回不一样,原以为彻底疯狂一回,就能减轻恐惧、无聊和思念,可当肉体欲望满足后,心灵的空虚和疲惫却又一次笼罩着他。 ”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不是正常人的生活。“林智诚嘴里嘟囔着,”管艾呀管艾,看来只有你 来救赎了! 第十三章1 恭喜发财。笼子里黄嘴鹩哥的一声问候,让王树生憋不住乐起来。发财,发财,他应和着,走进外甥的宠物医院。 揍啥呢?鹩哥拖着长声问,那是唐城老太太的腔调。他刚想说话,不料鹩哥像老头一样咳嗽一声,粗声粗气地回答:泡妞呢!王树生笑得前仰后合,手里拎着的狗粮差点掉到地上。爱国送来的这鹩哥真是个活宝,言语间好像参透了世态人生。笼子里两只蝴蝶犬,瞄见袋子里的狗粮,汪汪叫起来,爪子哗啦哗啦挠着笼子。崽崽,小美,再叫,打你!正专注地玩手机的孙颖,喊着狗的名字,恫吓道。 孙志刚上大学那年,咪咪寿终正寝,他伤透了心,决计不再养猫。后来做服装生意有了些钱,看如今不少人喜欢猫啊狗的,他又萌生开宠物店念头。舅舅舅妈起初并不看好,喜欢小动物没错,可要把这当成营生,能行吗?林智诚却大力支持,说这买卖有钱景,要干就往大干,干脆开家全市最高档最有品位的宠物医院。他把一处底商给了大刚,只象征性地收了点钱,还让人送来了一只狼标本,一只鹰标本。 王树生过来帮外甥刷房子、铺地砖。大刚让他只管监工,可王树生哪儿是闲得住的人,人家干,他也干,人家歇下了,他还干。小工们跟大刚夸赞说你爸人真好,忒实在。大刚听了心里美,也不解释。是啊,这个抚养他 长大成人的舅,跟亲爹又有啥区别。装修完了,王树生又亲自布置临街橱窗。搬来从乡下刨来的大树根,剥皮,剔朽,刷了几遍清漆后,把那只张着翅膀,足有半米高的苍鹰固定在上面。又跟妈要来了些棉花,铺在地上,那狼像踩着皑皑白雪,孤傲的黄眼睛冷冷地看着路人。这两样东西摆橱窗里,让刘爱国看见叫了一声妈亲,这是干啥,小猫小狗的不给吓死才怪!于是,在他指点下,王树生又在另一侧橱窗布置了两把摇椅,一棵假树,树上搭了个猫窝。从装饰店买来一只仿真睡猫搁窝里,一只京巴放在了摇椅上。爱国还忍痛割爱,把家里一只会说话的鹩哥送给了大刚。 非典过后,大刚聘了个兽医,宠物医院正式开张。他喜滋滋给姥姥姥爷打电话,说有空接他们过来看看稀罕物,香猪、龙猫、美洲蝾螈,还有懒猴啥的,他们也许一辈子没见过。又给林智诚打电话,未曾开言先是嘿嘿一阵傻笑:舅舅,沾了你点仙气,宠物医院一开业,生意就好得不得了。林智诚正开会教训着属下,一听他掩饰不住的喜悦,不禁也跟着开心起来。可电话里还是端起长辈架子:你小子,快成宠物爹了,好好看着你儿孙们吧。没事别瞎扯淡了,我正在开会。除了给猫啊狗啊诊治病患,大刚还做起代购稀缺宠物、宠物美容、宠物用品批发零售等业 务。他喊王树生来帮忙,舅舅好脾气好耐性,适合做这工作。也不指望干多少活,只是想让舅舅有个营生,有点事干。自家人明算账,每月给舅开三千块钱。 外甥电话里一说,杨丽华先替丈夫答应下来。非典后,她说啥也不让树生拉脚了,三马子整天搁车棚里,落了一层土。王树生拾掇了一番,车身上写上宠物医院名字和联系电话。大刚说舅舅,看来我请你值了,你这流动广告也值三千。王树生骄傲不语。他每周给宠物医院进些货,看大家忙不过来,有时还打个下手。到后来,还学会了给狗洗澡,剪毛整型。除了不会治病,其他一切都干得像模像样。 这会儿,他问孙颖你爸呢。孙颖盯着手机屏幕,指头飞快地跟人聊着天,头也不抬:跟李大夫去三角地了。人家丢弃的猫狗,他全当儿子给收养了,治病,打疫苗,还专门租了个院子。有空你去看看,那儿跟动物园差不多了。大刚这孩子,这辈子跟猫狗好上了,王树生想起了在他家养了那么多年的老猫咪咪。孙颖把贴着卡通图案的手机搁桌上,招呼卧在一旁的银虎斑:斑斑,给舅姥爷滚一个。这黑白条纹的小猫是她从家里抱来的,方脸,脑门上m形花纹,表明它血统的纯正和高贵。它尾巴有力地来回甩动,圆眼睛看看孙颖,又看看王树生,接着头往下一窝,身子灵巧地打了 一个滚。滚完,并不起来,而是仰面躺在地上,蜷着两只前爪,眼睛朝上看着孙颖,似乎等着下一个命令。孙颖说:再给舅姥爷滚一个。小猫肉乎乎的,干脆原地滚了好几遍。王树生让它逗乐了,猫也通人性啊。 王树生把狗粮搁货架上,顺手抄起笤帚扫起地来。这时孙颖忽然问他:舅姥爷,你说我要出现在周杰伦面前,他会啥表情?。周杰伦?王树生一愣,直起腰来,恍惚记起好像是个港台明星。你说他会不会为我神魂颠倒?孙颖接着问。 看着孩子一脸的天真烂漫,王树生哭笑不得,只好敷衍着:会会,肯定会。你那么漂亮,男孩子哪有不喜欢的。孙颖确实漂亮,取了大刚和宋乔的优点,个头比她妈还高出一截。打小,宋乔就督促着她学舞蹈,学声乐。初中毕业,又听了冯红建议,让她上职高读了幼师,这样毕业后容易找到工作。可孩子心气高,志不在此。王树生问孙颖,听说你要参加啥形象大使选拔赛?孙颖点点头,说市里办的,冠军一万元,还有新马泰十日游呢。王树生一皱眉,孩子还小,大刚两口子不知琢磨啥,让她这么早进入成人社会。孙颖看出他的不高兴来,便说:舅姥爷,你out了。出名要趁早,等二三十岁再火起来,都成黄脸婆了!这小大人似的一番话,让王树生哑口无言。坐了一会儿,大刚还没回 来,看时候不早了,他叮嘱了孙颖两句便起身回家。一拉防盗门,看见刘爱国翘着二郎腿,摇着折扇,正坐在客厅里等他。 平安扣那么好商机,让别人抢了去,刘爱国一直耿耿于怀。非典过后,掀起一股保健养生热。好舞文弄墨的他,在别人的怂恿下,出了一本名曰《吃去病》的养生书。翻开花花绿绿的内页,与其说是养生书,不如说是一本吃货大全,里面以他拿手的饹馇菜肴为主,每道菜都对应治疗一个常见病症。每个看完这本书的人,都会心生这样的感觉:原来治病是如此简单容易,只要照着菜谱吃下去,小病可以吃没,大病可以吃小,得了癌症无药可救的也有了希望和盼头……当然,这里面不乏书商的创意。他们迎合了当下看病难看病贵,人们又追求养生防病的心理,经过一番包装炒作,隆重推出祖传中医、养生专家刘爱国和饹馇养生学说。 爱国一下子火了!从天而降的名气,大把大把的钞票,砸得他有些晕头转向。有天喝醉了让老婆掐他一把,大芬儿一使劲,他哎哟一声。不过,疼归疼,这是真的,一切都不是梦。这些年,他潜心研究吃喝没有白落忙,一道道菜谱可不是虚的;婚礼司仪没有白干,练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皮子;周易八卦也没有白看,参透了不少人想花小钱治大病的心理。要说祖传中医,他承 认确实是没影儿的事。不过,现在资讯这么发达,这方面知识网上有得是,现趸现卖都来得及,他自信对得起这个名声。小诚,一个残疾人能够发财;大刚,一个地震孤儿能发达,他刘爱国凭啥就不能。甚至,他们所不具备的名气,一呼百应的影响力,他也能够赚到。他要趁热打铁,大干一场,把原来要干没干成的养生馆搞起来,发扬光大中华饹馇文化……刘爱国来找王树生,就是想拉他入伙,借力外甥的名人效应。看树生进门,他收起折扇开腔道:你呀,天生就是挨累命,一个给大刚帮个忙,值当的这么尽心竭力吗?王树生笑笑,换着衣服:你这大忙人,今天咋这闲在,不在电视上白话你的饹馇养生了?爱国说晚上还有一档节目,又问树生看完他的书有啥感受。树生说:没啥感受,就是有点难受。要是吃饹馇能去病的话,还要医院要大夫干啥,忒夸张了吧!切。刘爱国牙缝里冒出一个音节,你倒傻实在。你就是说出大天十六个点来,饹馇不还是饹馇嘛,就算整天吃,人也不能去病。你说一个吃食儿,硬要从里头说出名堂,说出文化来,谁信啊?肯定有人信啊,要不十几万册书都外星人买走了?你呀,吃亏就吃亏在不读书上。知道饹馇来历吗?跟你说,当年慈禧太后吃饭有个习惯,端上来的菜只夹两口就撤下。有一次 御膳房端上了这种吃食儿,她一看没吃过,随口问这是什么菜。小太监赶忙回答:还没起名字呢,请老佛爷赐个名吧。她没吭声,吃了两口,太监要往下撤,谁知慈禧太后还没有吃够,说了句搁着吧。太监以为这是太后赐的菜名,马上传下去,老佛爷赐此菜名为饹馇。这以后,饹馇的叫法便在民间传开了。你说,这不是文化是啥?那不过是个传说,你是看见了,还是亲耳听到了?不管你研究饹馇文化也好,拿饹馇挣钱也罢,我觉得你当务之急,还是控制住血糖,把身体养好了。你看你,这些日子人都瘦了。以后当人面,千万别说我身体有儿。爱国哗地把折扇打开,呼呼扇着,你小舅可是懂得养生学,会吃不会病的人,我还想拿自己和你当正面典型宣传呢。还是算了,我老实给大刚打工吧,钱挣多少,心里踏实。刘爱国用扇子敲打着他:你呀,死脑瓜骨。要不你下岗这么多年,挣不了大钱,没魄力,没远大抱负。我要让事实告诉你,钱,是可以轻松赚取的。说这话时,爱国眼里闪着光亮。这种光亮,王树生只在毕成眼睛里看见过,他有些替爱国担心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杨丽华正在厨房忙着,大芬儿哭哭啼啼跑来告状,说爱国有了外遇。他就是一提包一提包往家拎钱,心不属于我也没用。天塌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五十几岁的大芬儿,还跟从前一样人高马大,骆驼这绰号对她来说,倒是名副其实。她号啕起来,连墙壁都嗡嗡共鸣。杨丽华怕惊动公婆,忙招呼丈夫做饭,拉大芬儿进了里屋,关上了门。王树生在厨房忙着,听见大芬儿一会哭,一会乐的。等再出来时,大芬儿脸上总算有些笑模样。杨丽华帮她把花脸擦干净,没吃饭,她又迈着大步咚咚地走了。 王树生问老婆怎么回事,杨丽华道:还不是那个冯红,爱国什么时候又跟她酱到了一块?电视上网上炒的那些事,大芬儿没计较,她不相信那些小明星,会看上他家糟老头子。可他身边的人不得不防啊。白天去养生馆,她亲眼看见自己老公温柔地给冯红按摩。要不是早先爱国给她打过预防针,说联系出书,还有开养生馆冯红出了大力,她肯定会冲上去给她一个大嘴巴子。为了钱,她缩回了手,可回家越琢磨越气。难怪他平时跟我没激情,一年半载好容易亲热一回,还草草收兵。他说有糖尿病,身子不中了,我信了,可有病为啥跟人家这么来电?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话烂肚里,委屈憋在心里,死了又有谁知道!她冲杨丽华抱怨着。 王树生觉得这事不大靠谱,冯红不会看上爱国。至于他这个小舅呢,倒是有点文人好色的小毛病,可他跟树生坦白过,说以前是有贼心没贼胆,现在 是有了贼心和贼胆,又没了贼身板。爱国不会做那种事,一定是大芬儿疑神疑鬼。他说出自己的看法。杨丽华瞪他一眼:男人有钱就学坏,我早看爱国一身香水味,油头黑面的不是啥好枣。哎,你可别跟他学!这嗑唠的,我能跟他一样吗?王树生在心里反驳着老婆,嘴上没说出来。他问你怎么把大芬儿哄高兴的,杨丽华说:我跟她说,要留住自己的男人,先要拴住他心。要拴着他心,先要让他喜欢你。你要先从形象上入手,要给他新鲜感。我让她剪了个时髦发型,换几件漂亮衣服,再去磨磨皮……你就出馊主意吧! 这怎么是馊主意呢?她诚心跟我讨教,我也跟她交心。现在我不也这么做吗,你还夸好看呢。王树生让她闷得没话说。自从上次给爸过八十大寿,让外甥媳妇一番打扮后,杨丽华尝到了甜头,天天睡前做面膜,还买来柠檬片泡水喝,口口声声说有美容去脂效果。虽然有些折腾,可更年期症状减轻了不少,王树生心里高兴,有时打打下手,帮她切些黄瓜片贴脸上。这会儿,他怕自己再多说几句,惹得丽华又犯病,只好打和:咱们两家情况不一样,大芬儿她有危机感,不一定搂得住。果然,大芬儿好像突然一下子开了窍,买了不少花花绿绿的衣服。到整形医院不光磨皮,还比照着明星脸整了容,甚至做了隆胸手术 ,卵巢spa精油护理。当她叫着老公,以崭新面貌出现在刘爱国面前时,着实把他吓得心律不齐。爱国来找树生诉说委屈:这回我算领教了,女人为拯救婚姻,啥事都做得出来。她跟踪我,拦着不让跟女的说话,这些我都能忍,最受不了的是她这回整容。以前吧,她只是丑点,那张老脸看了半辈子也习惯了。现在她这副模样,看着是俊了,可像戴着橡胶面具。夜里醒来,身边躺个陌生女人,吓得我汗毛都奓起来……瞧丽华馊主意惹的这事,王树生强忍着没乐。刘爱国的苦恼还不止这些,现在他是电视红人了,小报记者苍蝇一样围着他转。前天竟然把他堵在宾馆洗手间里,说要请他开个专栏,说说饹馇在治疗勃起功能障碍方面有哪些功效。妈的,我一把扒拉开他的录机笔,嚷道:‘老子糖尿病,早就ed了,别说饹馇,就是饹馇它爷爷绿豆也不管用!’王树生大笑起来,想起一句歌词: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是这个浮躁的世界,成就了现在的刘爱国和他的名气。不过,他能够走多远呢? 他不羡慕爱国,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足:不用再起早贪黑了,不用看坐车人脸色了,生活也有规律了。早上步行去市场买菜,权当遛弯。饭后,陪爸出去晒晒太阳。林兆瑞爱和一群岁数差不多的老头,坐马扎上聊聊国家大事 ,哼上几句评戏。王树生没睡午觉习惯,整个下午就在客厅鼓捣自己的戏剧人物木雕。晚饭后,杨丽华到楼下遛狗——大刚怕舅妈退休寂寞,送她一条小鹿狗。王树生找出仿真丝秧歌扇,跟小区里一帮老年人扭起秧歌来。锣鼓一响,浑身发痒。谁也不会想到,温和、平静,有时稍显沉闷的王树生,骨子里会有那么多喜剧元素。他爱扮丑角,鼻梁抹上白色豆腐块,便下了场。这一角色没有限制,即兴发挥。正是他的出现,搅活了整个秧歌队,烘托出热闹气氛。他肩、胯、膝、腕、肘扭动着,好像忘记了风湿病,忘记了生活中种种不如意,耳畔只有高亢的唢呐和轻重急徐的鼓点声。 杨丽华也高兴。过去整天惦记着树生,上班怕钢厂出事故,退休后怕跟人家剐蹭撞车。现在,除了一周有三两次给大刚送送货外,基本都在家,她感觉很舒心。晚上你爱玩几点玩几点,知道回家就行。她对丈夫说。 这种平静无漪的生活,很快就被打破。这天,大刚正在楼上跟北京订货。哗啦,叮咣,下面一阵乱响。他吓一跳,还以为是地震,但接着就听一阵叫骂声。原来,一只肉桂色的松狮犬做手术时发生了意外。狗主人,一个三十几岁的胖子,一听爱犬死了,顿时发了疯,见啥砸啥。大刚上前抱住他,亮明身份,招呼小李大夫倒杯水:兄弟你先 消消气,有啥事儿好说好商量。胖子把杯子拨拉一边说不渴。小李满脸委屈:我用药、手术程序一点错误没有,狗狗就像人一样,心脏猝死,神仙也没办法。胖子一听恼了,又要扑过去。大刚一把拉住,低声下气赔罪:兄弟,是我们的过错,你要打要骂冲我来。你有啥要求,我们尽量满足。这话点醒了胖子。他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我们买它花了六千,又养它两年,每月至少五百,这是一万八。你们一块赔偿我三万吧,额外的,算是精神损失费。大刚有些为难:兄弟,我们都喜欢宠物,也算是同道中人。这样吧,我给你买只一模一样的,额外再赔你五千块,每年打预防针、洗澡美容,我全包了。咱们哥俩还交个朋友……不行,我就要钱,一分不能少!要不,你给它跪下,磕三个响头,说一百句对不起,事情就算拉倒。大刚气得直喘粗气。手术意外在治疗协议书上写得明白,没他医院多大责任,他想息事宁人才做了让步,没想到胖子提出过分要求。我理解你心情,也想协商解决这事,给你点补偿。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会答应你无理要求的。这样吧,你再考虑考虑。说完他转身上楼。还没走出去三步,胖子突然抄起一边的凳子,搂头砸了过来。顿时,大刚血流如注。小李赶紧打了120,又要报警,被大刚拦住。 王树 生赶到时,外甥已让救护车接走。胖子看惹了事,不敢久留,他把松狮犬抱进了车子后备箱,冲王树生:你这当爹的,以后多管教管教你儿子,别他妈的光为了赚钱,把性命当儿戏。王树生追了出来,你不能走。胖子下车,有点心虚地抄起一根高尔夫球棒。王树生说:你把他打伤了,他没报警,我们也没跟你计较。毕竟在气头上,可以原谅你的冲动。不过,你要为你刚才那番话向他道歉。道歉?没那习惯,有本事你打我一顿,愿意打官司的话,我奉陪!胖子说罢扬长而去。 好在大刚脑袋只是缝了几针,没留下后遗症。从医院出来,他对舅舅说:他没了狗,我受了伤,两下扯平了。换位想想,谁要是把我咪咪给弄死了,我也会跟他急的。看到缠了一头绷带、脑袋显大的外甥,王树生又心疼又难受。晚上,他连秧歌都没心思去扭了。不行,一定要找那小子说道说道,不能任由他瞎扑哧。几天后,他打听到胖子有家网吧,离宠物医院不远,就找了去。胖子还是那态度,说话又臭又硬。第二次上门,胖子两脚搁电脑桌上,正兴致勃勃地玩着游戏。一看又是王树生,先烦了起来:你这老头儿,你儿子都跟我没事了,你怎么还不依不饶?他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想讹你。我只想让你,为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向他赔礼道歉。你不是 他爹呀?胖子一脸错愕。王树生说:我是他舅,娘亲舅大,这事我要管到底。两人没说几句,网吧里一帮小青年过来起哄,半推半搡地把王树生弄出网吧。王树生抻抻皱巴巴的衣服,冲胖子道:我还会来的,直到你认错为止!也许是怵了他,胖子有些日子没露面,直到有一天他的白色霸道车被王树生拦在门口。他不下车,王树生很有耐心敲着车窗,半晌胖子无奈地降下玻璃:大叔,我算服你了,你到底想干啥?松狮没了,我老婆跟死了儿子一样,好几天没吃下饭。我急眼给了你外甥一下,也是想教他长点记性,有点责任心。我最不爱听你这句话,王树生提高嗓门,你冤枉我外甥了。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也不管胖子愿不愿意,他拉开车门坐在副驾位子上。到了三角地大刚租的院子,王树生叫打更的老头开灯。 这都是他收养救治的流浪动物。王树生说,明白了吧?你打的他人,伤的却是他的心。我敢说,整个唐城,喜欢小动物,这么负责任又有爱心的,没有第二个!两人的出现引起连续不断的犬吠,狗儿们撒着欢,围着两人打转跳高。灯影里,王树生摸摸这个,摸摸那个,自顾自地说起外甥艰苦创业过程,和他从地震那年起跟小动物结下的情缘。 满院子的狗啊猫的,让胖子想起自家的松狮。他虽然粗蛮,心肠并不坏。这 会儿,他揽着王树生的肩膀:大叔,是我不对,回头找你外甥赔不是去。第二天下午,胖子果然来了。一进门就咋咋呼呼,管大刚叫大哥,骂着自己混蛋,晚上非要请他和舅舅撮一顿。这阵势弄得大刚有点懵,王树生赶来才替他解了围。胖子像握着王树生的手,使劲摇着叫着大叔:以德服人,你这才叫以德服人啊!没啥文化的他,引用了香港电影中一句台词表达他的折服。 他拿出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说是医药费。大刚死活不接,王树生叫胖子收起来,坐下,给他讲了一番做人的大道理。胖子规规矩矩,洗耳恭听,等王树生说完,他激动地站起来:大叔,你说得忒在理。我才知道,王区长是你妹妹,她一句话就可以把我网吧封了啊。林瘸子——不,林智诚,是你小舅子。财大气粗,道上谁不知道他的厉害?你大人大量,没把我犯混的事告诉他们,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你忒仁义!又转脸冲大刚,脑袋伸给他:大哥,你要不解气,也给我一下子。他左右看看,抄起来那把凳子:来,还用这个,给我一下子,让我长个记性。王树生爷俩笑了起来。胖子又絮叨了会儿,才千恩万谢地走了。大刚看了一眼舅舅,突然掩面而泣。小时候,他不太理解舅舅,经常跟他顶嘴冲撞。现在,他越来越觉得王树生就像亲生父亲,在他人生每 一个阶段,都起着重要作用,不可或缺! 孙颖来送饭,王树生示意外甥把泪擦了,拉孙颖出来叮嘱着:你爸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你妈学校那边又忙,有时间你多陪陪他。秋虫唧唧,暮色四合。王树生问孙颖今天是几号,孙颖说:九月二十七号,舅姥爷你忘了,过几天就国庆节了。王树生若有所思点点头,过了一会说:麻烦你去对面鲜花店,给我订个花篮,只要黄色和白色菊花,明天我过去取。孙颖问干什么用,王树生说:小孩子家不该问的别问,快去!楼前路灯下,杨丽华穿着儿子穿过的校服,正在遛着小鹿狗。看见丈夫回来,忙问外甥的事怎么样了。王树生长出口气,说总算圆满解决了。真没想到,为一条狗闹出这么大动静。你说,动物跟人感情真就这么亲?还真别说,我现在就觉得它比儿子亲。杨丽华抻了一下狗绳,跟斌斌吧,还动不动吼几句;跟它,一点脾气也没有。就算生气,一看见它乖巧模样,气也消了。两人一起往家走。在楼口,王树生站下:明天是丁媛忌日,我订了鲜花,咱们一起去看看她。杨丽华嗯了一声:一晃媛媛走一年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是该去看看。也叫着斌斌吧,媛媛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他了。他心里啊,这个干妈比我有分量。仿佛又回到年轻时代,是在戏园子星罗棋布的天津南市。空气 中回荡着评戏的乡音乡韵。刚演完《杨乃武与小白菜》,还没卸妆,林兆瑞就被刘丽珠拉去吃宵夜。从黄河戏院出来,早春的雨丝飘洒在脸上,凉丝丝的。他很兴奋,尽管肚子在骨碌碌叫着。 两人走在夜晚的小巷里,石板路面油油的,反射着幽微的路灯光。刘丽珠穿着软呢长外套,头发优雅地盘在脑后。都解放了,她怎么会穿民国的服饰?他在梦里怎么也想不透,正如都在排新戏,他怎么会去演从前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样。梦就是梦,即便是在梦中,林兆瑞也记得,丽珠告诉过他,头一次听到他高亢、明亮的嗓子,听到全场叫好的大甩腔,她的心一下子就被击中了。 睡梦中,林兆瑞脸上浮现出笑意。他扮相英俊,嗓音甜润,演出时台下戏迷甚至往上扔金戒指。城市刚解放,这些阔太太阔小姐还有几年的风光。林兆瑞的戏迷不少,可他没想到会得到一个女大学生的垂青。他翻了个身,肚子有点饿,又感觉到了小吃摊砂锅云吞的炭火和热气。阴冷的三月晚上,他和丽珠手拉着手,朝着云吞摊的马灯走去。这时,刘丽珠的父亲从黑暗处突然现身,挡在前面。瘦小,落拓,没有说话,但这个广东商人脸上表情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决不允许我女儿嫁给一个戏子! 丽珠拉着他调头就跑。他们跑呀跑,两脚腾空,在夜晚的城 市上空跑着。梦里,林兆瑞看着这一对年轻人,好像《小女婿》中的香草和田喜。他不止一次地跟演员们说,要演好角色,就要进入角色,揣摩透他们的心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说戏,还是在演戏。渐渐地,只有他一个人在夜空中奔跑。丽珠哪儿去了,他忽然有种不祥之感。耳畔冷风飕飕,老头鸡爪子一样被烟熏黄的手,就在脑后,就要抓住他了……林兆瑞出了身冷汗,突然惊醒。外面,十月底的秋雨敲打着窗玻璃,夜风像只手一样在推着阳台的门。怎么会梦见五十多年前的事?他心口一阵阵绞痛,半天没理出个头绪。疼痛缓解后,呼吸着潮腐的空气,他又陷入断断续续的梦中。 这回是在地震后的废墟上。天还在下着雨,不是雨,是血一样红色的泥浆。看不到丽珠,也看不到燕儿和小诚。可怕的寂静里,只有簌簌的雨声。忽然间,响起震耳的评剧开场乐,天边低垂的阴云一下子散开,眼前矗立起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戏院,雕梁画栋,光彩照人。刘兰芝手里攥着两张票,站到他眼前:走吧,时候不早了,还傻愣着干啥?这时,大地忽然颠簸起来。一声巨响,大戏院轰然倒地,变成一堆瓦砾。他在梦里哭泣起来。刘兰芝醒了,推了他两下……林兆瑞早上起来胸口隐隐作痛,服下硝酸甘油,还在想着夜里的梦。 噩梦虽然让他 心里疙里疙瘩的,但很快被现实中的喜悦冲淡:今天大戏院落成剪彩,还要举行首场演出。好久没在公共场合露面了,一定要注意形象,林兆瑞扎好领带,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王树生拿着金镶玉拐杖和西服,在旁边侍候着。小诚刚进家门来接他们,吃着杨丽华买来的油条豆浆。刘兰芝说:老头子,你倒是快点扎古呀,孩子们都等着呢。一切收拾妥当了,林兆瑞才拄着金镶玉拐杖,器宇轩昂地说声走。虽然步伐有些迟缓,但从爸转身迈步的身形中,王树生还是看出一点当年英俊小生的影子。 林智诚的越野车就等在门口。林兆瑞瞅一眼高高大大、四四方方的车子,冲儿子道:我爱晕车,我跟你妈还是坐树生的车好。老两口搀扶着上了三马子。王树生关上门,别上插销,冲小诚得意地一摆手,招呼着坐好,便发动了车子。这老两口,真是有福不会享。林智诚咂咂嘴,只好让杨丽华上他车子。 老远就看到悬空气球和彩虹门。大戏院与他梦里的丝毫不差,雕梁画栋,古色古香。退下来这么长时间了,头一次面对观众,林兆瑞唯恐有什么不得体,他抻抻衣服,又弄弄领带,问老伴歪了没有,刘兰芝摇摇头。我要在弟子、学生面前,告诉他们:我,林兆瑞,还能再为评戏蹦跶几年!林兆瑞朗声道。 落成剪彩后,举行了首场演出。经典 剧目《向阳商店》,20世纪60年代红极一时的现代戏。这出戏,每句唱词林兆瑞都倒背如流,当台上演员唱到哥俩叙旧一折,他忍不住打着拍子跟着哼唱起来:我劝你请假休息,你眼泪颗颗往下落。你说是妻儿老小要活,也只好受折磨。那时节弟望兄来,兄望弟,泪眼相对,无话说……年轻人看戏图个新鲜,林兆瑞看戏却是在忆旧。这些唱词,混合着特定时代的气息、情感,一声声兄弟,让他想起王天喜——他的矿工老哥。 那时,灾荒年刚刚结束,不再担心饿肚子了,人们又有心思喝茶听戏。那是评剧第二个春天,不管什么时候打开话匣子,都有评戏唱段。这台放《小女婿》《向阳商店》,那台放《夺印》《刘巧儿》。每天他排戏回家吃罢晚饭,树生都会屁颠颠跑过来:林叔,我爸叫你过去。王天喜已在葡萄架下摆好小方桌。两人坐在躺椅上,摇着大蒲扇,切磋起评戏来。天喜喝大叶子茶,他喝加糖的白开水,这么哼唱着,陶醉着。有时一句话也不说,但心里那份默契,足够两人品味很久很久。直到夜阑人静,两人才依依不舍分手。 文革开始,王天喜成了老矿长的保皇派,被戴着红袖标的小青年揪斗。回家脸上带着血嘎巴。他过去探望,正看到天喜握着果树剪,凑近葡萄架在剪枝。咔嚓咔嚓的剪子声,带着愤懑、 委屈、惶惑和不解。后来,王天喜也造起反来,很快被结合进革委会,还作为工宣队代表进驻文化局。而这时,林兆瑞被打成牛鬼蛇神,发配回工人新村扫大街。老哥俩当街遇见佯装路人,不交一言,关起门来仍然称兄道弟。葡萄熟时,王天喜总会剪下最好的,送过来尝尝鲜。 他又想起那一年他被团里的造反派揪斗情形。那帮小青年让他站在两张垒起的桌子上,脖子上挂块大牌子,上书牛鬼蛇神林兆瑞。头顶蓝天白云,周围人声鼎沸,口号阵阵。当时他正值壮年,什么时候都能苦中作乐。他想,这多像一座大舞台啊,于是在肚子里哼唱起评戏来,批斗完结,一出戏也唱完。出乎他意料,造反派居然给了他一毛钱。这算是肯定他的认罪表现吗?他心花怒放,攥着钱直奔合作社,四分钱买咸菜,六分钱换白糖。回家就兑上凉白开,和两个孩子有说有笑地喝起白糖水来。后来,他才知道,这一毛钱是工宣队代表王天喜特批的。 好久没这么过瘾了!林兆瑞叨咕着,像是又尝到了那甜丝丝的白糖水。他模糊记得莎士比亚曾把人生比喻成一部七幕剧,这最后一幕是牙齿掉光、眼睛失明、味觉消失,一切都没有了。他林兆瑞现在就到这第七幕了,幸运的是,他还拥有这一切,能听到看到最美的评戏,还有那么多珍贵的回忆。比起不少 人来,我的人生还算是幸运的。他喃喃自语。 回到家,林兆瑞还沉浸在兴奋之中。他拿过毛笔,随手在宣纸上写下几行字:莲花落美池,今生无憾事。梨园梦得成,天堂亦有知。他想给老伴讲解一下,刘兰芝说:兆瑞啊,你不说我也懂啥意思。他望着大字不识几个,却能够看透他心思的老伴,那你倒说说看?刘兰芝抻了抻衣角,指着第一行:我认识这两个字,莲花。你说的是评戏,咱们家乡的莲花落子。手指又移到第二行和第四行,这个字念生,这个字念天。你这几句话意思是,大戏院建成了,高兴,这辈子没啥遗憾事情了,你还想让地震没了的人们知道这个好消息。林兆瑞惊讶地张大嘴巴,连连点头,握住老伴的手。兰芝啊……他的声音哽咽了,谢谢你,真的……晚上林兆瑞要庆贺一番,让树生叫小环小诚回家吃饭。王树生刚拿起电话,他又说:你先问问他们是不是有时间,要是没空儿就算了。树生明白老人家意思,怕耽误两个大忙人的工作。果不其然,林智诚说晚上有个重要项目要跟人谈,已经约好了,看能不能早点完事争取赶回来。王卫东接电话都透着效率和速度,还没等哥说完,干脆地说没空儿就搁下电话。一会儿,她又拨回来了:对了,你让爸妈晚上看新闻,大戏院落成仪式上有爸的镜头。饭桌摆好,一家 人围坐着,眼睛却盯着电视机。杨丽华一个人在厨房忙活,跟儿子说电视上爷爷出来时喊我一声。王斌端着菜出来,嗡声嗡气道:爷爷,你今天穿上西服,真是又年轻又帅气。林兆瑞笑道:我都八十了,还年轻啊?瞅着上了高中的大孙子,刘兰芝满脸都是笑,这孩子,真会讨你爷爷欢喜。王斌有点逞强,盘子搁桌上,撒欢撂蹦地喊:爷爷,你真是帅呆了,酷毙了!正闹腾着,只听哗啦一声响,大家吓了一跳。原来墙上写着三平堂几个字的画轴,掉了下来。王树生赶紧拾起来,要找钉子,重新挂上去。刘兰芝有些心慌,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招呼儿子说先别挂了,看电视吧,你爸出来了。 电视里正播着大戏院落成典礼的热闹场面,林兆瑞和市领导一块剪着彩,礼花在空中炸响,他头上肩膀上落了不少彩纸。老爷子看着电视,开心地笑着,手轻轻在抖动。当听到主持人宣布大戏院落成典礼到此礼成,欢迎领导和嘉宾欣赏评剧演出时,他站立起来叫了一声好,随即眼睛一瞪,身体向后一挺。王树生眼疾手快,一下子将老人家托住。硝酸甘油!他冲杨丽华喊,又吩咐一旁的儿子,快打120!对于耄耋老人来说,一次简单的活动,一点点情绪波动,都有可能把他击倒,身板再好也不行。非典时对女婿、儿子的挂念,大戏院落成的 兴奋过度,一忧一喜两下夹击,便得林兆瑞本已脆弱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深度昏迷的林兆瑞,感觉自己被埋在地震废墟里。身上覆盖的砖石瓦砾压得他出不来气,就要窒息了。但随后,他觉出一身轻松,灵魂像是漂浮到空中,俯视着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躯壳和紧张抢救的医护人员。他想告诉他们,自己活八十了,这辈子没有遗憾了,让他们别忙活了。想告诉急火火赶来,近乎疯癫的儿子,让他轻松上路吧,放弃徒劳的抢救。但是他的努力没有成功,没有人能看到空中的他,明白他的意思。 耳畔一片嘈杂,像是到了舞台乐池。林兆瑞吃力地辨别着,试图听出板胡、二胡、低胡、板鼓、梆子、笛子、扬琴……奇怪的是,没有这些东西,最终飘过来的是呜呜啦啦的唢呐声。那是唐城人办丧事才有的喇叭声,高亢、嘹亮、嘈杂、热闹。远方,地平线上露出一道神秘的光亮,那座数次出现在他梦中雕梁画栋的建筑再次显形。在这一瞬间,他猝然清醒,明白那正是自己要去的地方……林智诚赶到医院时,父亲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砰砰,大夫反复进行着电击除颤,可最终还是放弃了努力。林智诚眼睛充血,嚷着我爸没有死,再来!上前抢夺大夫手里的器械。王树生一把搂住他,强摁到椅子上。卫东哭喊着冲他说:小诚你清醒一下 ,咱爸是笑着走的!林智诚颓然出溜到地上,双膝跪着,向父亲移去:爸,爸,我来了。你睁眼看看我啊,你儿子回来了!林兆瑞没一点反应。护士赶紧给老人家蒙上白单子,小心翼翼地推出了抢救室。 王树生抱起林智诚,浑身是汗。林智诚满脸是泪:姐夫,爸得你济了,你是他儿子,我不是人!王树生抹了把泪:快别瞎说了,还是先回家吧,商量商量怎么办。在车上,林智诚渐渐恢复了平静,问妈呢。王树生抽动了下鼻子,说妈没事,丽华、爱国他们陪着呢。林智诚说去我那吧,王树生嗯了一声。两人到了别墅不大一会儿,王卫东、刘爱国也赶来了。听王树生说起父亲犯病经过,林智诚再次掩面哭泣:是我害了他老人家,我要是不建这个破戏院,也许老人家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王卫东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父亲身子一直硬朗,如果知道老人家这么快就走了,她说什么也要抽出时间来多陪陪他。父母啊,活着时,最亲近的儿女都容易忽略他们的存在,可一旦永远离开,再也没有那双关注着你的眼睛,那颗惦记你的心了,你会心痛后悔一辈子的。王卫东躲到里屋,泣不成声。 刘爱国毕竟见过些世面,屋里也属他辈分高,一看这阵势,他拍了一下桌子:老林都多大了,你们知道吗?过去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老爷子活了八十 也算长寿。再者说了,他这辈子闯过了天灾,躲过了人祸,感受到了晚年的幸福,儿女的孝顺。老人家一生光明磊落没有宿敌,他盼了多年的大戏院也落成了,没有受啥大罪就撒手合眼了,他还有啥遗憾的?要我说,他心满意足地去了,你们号丧个啥?爱国说着说着,自己却眼圈红了。他在饮水机上接了杯水,一气灌下,把几个人招呼到一块:都别跟孩子似的了,还是商量一下事咋办吧,抓点紧,让老人家入土为安。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准主意。爱国干脆点名:小诚,你先说,这喜丧咋办?林智诚一抹泪:大办!把我爸接来,吹上三天三宿喇叭。不要花圈,灵堂全部鲜花布置……王卫东不赞成搞这么大排场,可毕竟小诚是父亲骨血亲生,她不便表态反对。她说,那我去联系一下墓地。林智诚摆摆手:我早就准备好了,把全市最好的墓地买了下来。我不能让爸妈百年之后,连个像样的栖身之地都没有。听了这话,王树生不禁想起小诚亲妈,还有自己的父亲、姐姐。地震后他们和其他死难者一样,就那么一块埋了,连个坟头都没有。小诚这么做也是心理补偿吧。 刘爱国领着他们兄妹几个去征求刘兰芝的意见。老太太刚从医院回来,出奇的平静,头脑条理清晰。她说:小诚啊,你的心思我了解,可你爸的心思 我比你更了解。他一辈子不愿麻烦人,你就让他安静地走吧。送你爸,一不要吹喇叭,二不要收礼钱。还有,他在家住二十来年了,已经习惯了。生前他都没去你别墅住,说不习惯,你还是让他从这儿走吧。一番话,说得儿女们眼泪汪汪。刘兰芝又说:我已经给他穿好了我做的装裹,你们放心,合身着呢。冬天的,夏天的,他冷不着热不着……妈!林智诚一声妈,引起屋里哭声一片。 在刘兰芝坚持下,林兆瑞的丧事办得简朴又庄重。楼门口搭起了灵棚,灵棚正中黄白二色的菊花组成一个大大的奠字。左右两边,挽联高挂:兆友同哀,每忆呕心呵护乡土莲花落;瑞星犹殒,应期化碧栽培时新评剧人。灵棚四周摆满了黄灿灿的菊花。一阵阵药香,招惹来嗡嗡的蜜蜂。都秋天了,还有蜜蜂,这让大家啧啧称奇。 供桌上,摆着四碟点心供果,还有厚厚的戏本和老人用过的笔墨砚台。摇曳的供烛,照着镶着黑框的十二寸黑白照片。林兆瑞向人们微笑着,慈祥而和蔼。放了一会哀乐,刘爱国把录音机拿走,搬来一架老式唱机。为了却老人心愿,他特意找来一张20世纪50年代的黑胶密纹唱片。唱针缓慢旋转起来,喇叭里传出马泰的《硃痕记》: 跨战马提钢刀西凉踏遍, 为国家这几年东挡西杀, 南征北战, 血染沙场, 马不停蹄忠心 保江山。 …… 林智诚的思绪跟着唱腔遨游,与父亲在一起的岁月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在他脑海里不停地放映。他模糊地记起很小的时候,母亲带他去过一次姥爷家。那阴森的墙根里长满青苔的小洋楼,至今让他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老头儿不认林兆瑞这个姑爷,却喜欢小外孙,偷偷塞给他两块大洋钱,可孩子一出门就扔了。姥爷后来打成右派倒了霉,林智诚记得是爸饿着肚子,把家里舍不得吃积攒下来的一点粮食送去,才让老人家活过了灾荒年。可倔脾气的老头儿,却至死都不认这个姑爷。当年,林智诚觉得爸很窝囊,一直不理解。现在,他觉出了父亲的伟大。 他想起当兵离家时,父亲对他的千叮咛万嘱咐;想起地震后,父亲在瓦砾中拼命扒他的焦急;想起办病退回家时,父亲那爱莫能助、充满忧虑的眼神;想起自己发达后,父亲给他的每一句忠告;想起因为他的终身大事没个结果,父亲埋藏心底的遗憾……他越想越心痛,他想告诉父亲:儿子是多么爱他,父亲这个字眼在他心里是多么重要。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情愿拿出一半时间来陪父亲;拿出自己所有,换来父亲活生生的微笑。然而,一切都已惘然!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谁这时候添乱?他想都没想,摁了一下。可不一会儿,手机又不知趣地响了起来,林智 诚赶紧往外走,生怕惊扰了父亲。走到几十米开外,才从兜里掏出手机。是管艾,半年没有音讯的管艾!林智诚心跳剧烈加快,颤抖着举起手机,让心绪平静了一下,才喂了一声。 你还好吗?管艾问。林智诚眼里顿时蓄满泪水,他心里说不好,电话里却说了声:好。管艾听到评剧唱腔,问:你在外面吧? 林智诚嗯了一声。 没事儿了,听到你还好我就放心了,过些日子我就回唐城。回来吧,我们都想你! 电话挂断后好长时间,林智诚还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王树生看到表情复杂的小诚脸上一片泪水,慢慢转过脸去……管艾随后在短信中,告诉了林智诚实情。前段时间,她全家得了非典一直隔离,父母去世,她现在已是孤家寡人……管艾没有说的是,在非典这段时间,她回忆起和林智诚交往的一幕一幕,真是每天都有新发现。暴戾背后的善良,贪婪背后的无私,放浪背后的纯情,残缺背后的健全,多个侧面的林智诚,让她惊讶于矛盾的统一。如果说,之前对林智诚还是仅存好感的话,现在经历过非典的生离死别,经历了父母的突然过世,她已经把林智诚看成可以终身相许的依靠。她对自己说,如果能够活着出去,如果林智诚在失去联系这么长时间后,依然还惦记着她,她一定要站在他的面前亲口告诉他,她喜欢他! 林智诚看 完短信,攥着手机,看着父亲的遗像,叫了一声爸……世间万物,总是这么悲喜交织着。林智诚想起父亲在他截肢后,安慰他说过的话:上天在人一落生,就准备了一好一坏两件礼物。上天是公平的,不可能总给一个人好礼物,也不可能总给一个人坏礼物。给你坏礼物了,他就会想法再给你个好礼物。现在,在他为父亲去世伤心纠结时,管艾的突然出现,让他感到了生活的希望。这也许是上天对自己的一个补偿吧,他想。 林兆瑞去世只在报上发了条讣告,可自发来吊唁的人却络绎不绝,这可把刘爱国忙坏了。他穿上白绸缎褂子,戴个大墨镜,在镜子前转来转去地看。大芬儿瞪他一眼:瞧你这德性,打扮得跟特务似的,当个大操儿至于这么捯饬吗?爱国说:我这哪儿是捯饬,这是掩饰。好歹咱也是个名人,万一被认出来追着要签名,岂不是耽误正事?老婆笑了:怪兽,时时处处拿自己当名人呢。刘爱国把养生馆丢下,来帮这个忙,就为了他所敬重的老林,他这辈子的至交兄长。他迎来送往,汗脖流水的,一会儿喊着三鞠躬,孝男孝女谢;一会儿,又跟问他在哪上礼的客人解释:林家白事简办,不收礼金。他嗓子都哑了,最后看人多得实在招架不住,就在毛头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张贴出来:衷心感谢至爱亲朋,真心谢绝礼金! 尽管是简办,该有的仪式还是要有。王树生带领王卫东、林智诚和晚辈们,跪在灵棚里,不停地磕头谢孝。刘帅迎着来宾,一人递给一枝白菊花别在胸前。这时,一阵长号由远而近,张万田呼天抢地出现在面前。刘爱国忙喊刘帅等人架住他。万田老泪纵横,高喊着:老哥,连个招呼都不打,你咋说走就走了呢!在街坊邻里眼里,林兆瑞就是一个和善的老头。心肠好,连用过的注射器针头,他都给弄弯了,用纸包上,生怕伤了收破烂人的手。他行事低调,不让儿子开着豪车进小区,不让闺女坐着公车回家,很少人知道他是唐城最有钱的开发商和最有权势的女人的父亲。出来进去,整个小区人都尊称他林大爷,一个古道热肠的老爷子,一个评剧老艺术家。他人缘好,只要一个小区见面搭话脸熟的,不管谁家有红白事,他都会过去看看,上个礼。张万田老娘过世,他跟老伴一商量,把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的两千多元退休金一分不少送了过去。 第十三章2 光小区的住户,来送林兆瑞最后一程的就有百十号人,黑压压地挤满整个楼口。大伙唏嘘慨叹着,表达着对老人的崇敬和不舍。刘爱国不禁大发感慨:看来不管多大岁数,不管是官儿还是老百姓,只要是活着有人缘,有人气,有人味,走了都会有人想,有人念。这老爷子,这辈子活得精 彩!父亲走后,王树生把楼前清理了一下,意外地看到小花园里,父亲当年移栽来那棵石榴树有些发蔫。他上前敲了敲树干,叶子纷纷落下,原来树已经枯死了。 难道花木也通人性?王树生呆愣了半晌。 林智诚专门来给妈做了半天工作,要她搬到别墅去住,还特意请来个有经验的保姆侍候她。可刘兰芝还是那番话,说啥也不离开这个家。王树生跟老婆商量,这些天你过去陪妈睡吧。杨丽华说:我跟妈念诵过,她不让。妈说,你不在,我晚上还能跟老头子说个话啥的。王树生神情黯然。妈的意思不能违背,他只好在妈床头安了电铃,夜里有事摁铃叫他。回屋,他叮嘱丽华,妈有个想到想不到的,帮妈给菩萨上上香,供些水果。 入冬,刘兰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住进医院,一连几天水米不打牙,只靠输液和鼻饲维持着。很快,就瘦得皮包骨头了。王树生床边服侍着,摸着妈扎液扎得瘀青的手背,心里酸楚难受。刘兰芝宽慰着儿子:黄瓜老了一把籽,茄子老了一层皮,你妈现在呀,光剩个人形儿了。没啥,看你们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妈就是走,也是高高兴兴的。王树生忙说:妈,你老没事的…… 刘兰芝打断儿子的话,我死不了。说罢,两眼闪闪发光,笑个不停。王树生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这天,刘兰芝把儿媳叫到跟前, 嘱咐买块红布,给她做一件红色的衣裳。杨丽华以为听错了,妈犯糊涂了,穿这么鲜亮的衣裳干啥? 走的时候给我贴身穿上,到了阴间,阎王爷叫小鬼扒衣服时,扒到红衣服会以为见血了,就不再扒了……这番话,说得杨丽华眼泪汪汪。刘兰芝又叫她给小环打电话。王卫东急火火来医院,一看妈这样子先哭了起来。 女人家,不能太要强。她叮嘱着闺女,太强了,只会给别人罪受。小环,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合适的,还是再成个家吧。没有男人,这家就不能叫家!妈,我知道了……王卫东哽咽着说。到这份上,妈说什么,她都听进去了。可她也知道,一切都晚了。 几天后,刘兰芝混浊的灰眼仁里,已没有了一点光泽。见到王树生时,叫他叔;见到林智诚时,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护士大声说:老太太,这是你儿子!林智诚蓄着一泡泪,强忍着,出门就号啕起来。 杨丽华找出那件红衣服,该准备后事了。王树生不语,他相信媳妇的预感。这天,刘兰芝突然清醒了片刻,转着脸四处找小诚。林智诚赶紧上前,含着眼泪说妈,我是小诚,我在这!刘兰芝啥也看不到,只是攥着儿子的手,喃喃说着:听妈话,找个好对象,成个家。这是我跟你爸最后的一点心愿……话没说完,她就咽了气。手攥得那么紧,要使劲掰才能掰开。林智诚 很后悔,后悔没有早告诉妈自己跟管艾的事。更后悔管艾没在身边,又让妈带着遗憾走了。 时隔不久,林家门前又响起了哀乐。林智诚又要大办,让王卫东给拦住了:妈只是一老百姓,这样影响不好,还是一切从简吧。哥也是这个意思。丧事只办了半天,午后就发送了。在刘兰芝膝下长大的仨孩子,大刚、婷婷和王斌,哭的跟泪人一样。王婷刚从外地赶回来,跪在奶奶遗像前絮絮叨叨:奶奶,你放心,我一定找个好对象,带着来见你。高中快毕业的王斌,强抑住眼泪,只是抽泣着。可最后,他比谁哭得都响。 才两个月光景,杨丽华发现丈夫原来墨里藏针的头发,现在已变得花白,人像是又老了十岁。 整理妈遗物时,杨丽华从抽屉里找到上百斤全国粮票。这才想起来,这是妈当初为王婷去外地上大学攒下的。还没用,粮票就退出了市场。她把粮票小心地用报纸包好,叨咕着:没有血缘的奶奶,比亲奶奶还要疼爱婷婷呢。刘兰芝心疼晚辈,手里一攒俩钱,就偷偷给孩子们,先是大刚,后是婷婷、王斌和孙颖。所以直到去世,老太太也没落下几个钱。收拾着妈用过的缝纫机、针线笸箩,翻弄着妈穿了又穿,补了又补的衣服,王树生心里一阵阵难过。衣柜里,堆放着当年妈抢购的毛线、毛毯。这些东西如何处置,让两口子犯了 难。现在,啥都买现成的,谁还会费事织毛衣?暖气这么热的屋子,又有哪家盖毛毯? 商量来商量去,还是王树生想出了办法。他特意返回当年插队的村子,把毛线、毛毯什么的给了房东。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上了三级台阶,他习惯地朝防盗门镜望一眼,看是不是还有光亮,想知道二老睡了没有。头快撞到门框了,心咯噔一下子,他这才意识到:爸妈已经没了! 黑暗里,王树生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是那么想念两位老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两位老人走到一块,互相搀扶着,彼此慰藉着,走出地震失去亲人的阴影,走过二十来个春夏秋冬。他们相敬相爱,相互照顾,给儿孙们树立了榜样,也减轻了他这个儿子不少负担。爸,一个知识分子,陪伴着没有文化的妈,发自肺腑地心疼她:冬病夏治,找偏方熬药;怕她受寒,有空调不使,给她扇着扇子。妈的哮喘病,在他的关爱下慢慢好了。妈呢,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爸。这么多年,爸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哪一样不都是她亲手做的?王树生感激父亲母亲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感激父亲母亲给他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感激父亲母亲给他们这么多的无私大爱。 他就这么坐在父母门前,任凭自己的泪水思绪乱飞……杨丽华还没睡,坐在床上等着他。关上灯,月光 如水泻过来,王树生把刚才在楼道里所思所想,跟老婆念叨了一遍:丽华呀,你说咱爸妈就这么走了?真的是走了?可不是,杨丽华说,我今天蒸好了包子,习惯地放到盘子里还想端过去呢。看丈夫心里凄愁难受,她安慰道:父母没有跟儿女一辈子的。其实你想想,当儿女的,在老人活着时多尽孝道,老人寿终正寝,也算是功德圆满。别想不开了。这家里就剩下咱们俩了!黑暗里,王树生抓住杨丽华的手,幽幽地说,在医院陪着妈,看妈熬煎时,我就想,老夫老妻,谁先走前头谁幸福。杨丽华突然说:树生,你一定走我后头。不然,没你我也活不下去!也许是岁数一年比一年大,加上父母的相继离世,这让五十几岁的他们不得不提前考虑人生终极问题。于是,两人争论起谁先走谁后走来。最后,还是王树生醒过味来:不说死了,咱们还是好好活着吧。真的,如果能活到爸妈这把年纪,活到这种境界,没有被意外或者苦难给弄死,儿孙满堂,其实咱们大可以炫耀一番,这是多么牛的事情啊!他轻轻笑了起来。 外面喧嚣的世界逐渐平息,草丛里油葫芦、蛐蛐的合鸣越来越响亮,秋意越来越浓了。 第十四章 林智诚的早晨是从下午开始的。 和当下众多的老板一样,他的夜生活丰富多彩。喝大酒、唱歌、按摩,一条龙下来,往往 就到了后半夜。酒桌饭局,已成为沟通官场与商场的桥梁,官员与商人的纽带,成为公事私办的最佳平台。多少在办公室不好开口的话,送不出去的礼,原则上不好通融的事,只要几杯酒下肚,趁着酒热耳酣之际,这些难题都会一点点迎刃而解。 这,就是中国特色。 尽管林智诚骨子里并不喜欢这种黑白颠倒的生活,也羡慕过人家朝九晚五的工薪族,但积习难改,也就成了习惯。如果饭局上哪天不喝个半斤八两的,连他自己都会觉得不尽兴,觉得事情没有办好。就在昨晚上,他跟建设局新提上来的一个副局长拼起了酒。对方把杯子里酸奶倒掉,亲自满上了五十二度的五粮液,跟他叫板:林总你要是一口全干了,我明天就给你批件。一桌人目光齐刷刷看着林智诚。此时,他已经喝了差不多半瓶白酒了。借着酒劲,他站起来:你说话可要算数,明天下午三点我到你办公室,哪个孙子不给我批件。他端起一仰脖,清澈的白酒瞬间通过食管进入胃里。灼热,滚烫,一会儿胃里便翻江倒海,随即头重脚轻起来,但他还是硬撑到散了酒席。临出门,对方拍着他的肩膀:酒品如人品,林总你这朋友我交定了!一上车林智诚就吐了,回到别墅,又趴在洗手池边折腾半天。父母过世对他打击很大,再加上管艾来过电话发过短信后又没有一点 消息,他这些天心事很重,几乎天天大醉而归。夜里没睡好,现在外面秋阳高照,他却躺在别墅鼾声如雷,口水流到枕头上。公司高管和熟悉他的朋友,谁也不会这时候找他,谁都知道,这点钟林智诚肯定在关机睡大觉。 管艾还是第一次来林智诚的别墅。她早晨八点上高速,几乎十多分钟就看一次手机。林智诚没回她短信,到下高速时她拨过去电话,才知道对方关机。没办法,管艾只好找刘爱国。爱国正给一帮老干部讲秋季养生,他拢着手机小声道:你这丫头从哪个星球冒出来了,快把林总急神经了。找他呀,这点钟不好找,你去他别墅吧,我把地址发给你。这是一处独门独院的欧式别墅,掩映在秋天的黄叶红叶中。打更的万师傅早先在公司看大门,后来别墅落成就来了这里。隔着铁艺雕花大门,他眯着老花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时髦而陌生的女子。管艾自报家门,说是林智诚朋友,刚从北京过来。万师傅将信将疑,又上一眼下一眼端详她半天,才把门打开:他正休息呢,要不你进来等吧。他带管艾穿过有些凋零的小花园,经过一个室内游泳池,来到了客厅,让她在屋里坐会儿。要是闷了有杂志,有电视,你随便。说着转身离开了。这时,一条毛色蓬松的狐狸犬从一侧门跑进来,汪汪汪叫着,围着管艾摇着尾巴,又亲又 蹭的。管艾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把小家伙抱起来逗弄着。狐狸犬是大刚送给林智诚的,他没时间养,就让万师傅照看着。狗叫声吵醒了林智诚,他打开卧室门,先是闻到一阵香气,随后看见了抱着小狗的管艾。他揉揉眼睛,赶紧退回卧室,再出来时已换好了衣服。当林智诚一步步走向管艾时,腿有些发软。之前无数次梦见与管艾重逢,醒来却是空空的怅然。这一次,是真的吗?他问自己。 他叫了声狐狸,小狗挣开管艾怀抱,朝他奔去。管艾回头,目光交错的刹那,林智诚像被钉子钉住一样,无法迈步。笃笃笃,高跟鞋敲击着地板,一点点走近,声音是那么清晰。偌大个客厅,只有两颗越来越靠近的心。林智诚突然颓坐到沙发上,头埋进双臂里,肩膀一点点抽动起来。管艾俯身抱着他,像母亲抱住自己的孩子。林智诚把头埋在她胸前:我爸妈都走了,他们都走了,你怎么才来!管艾眼泪一下子流下来,双手梳理着林智诚的头发。就这么足足有一分钟时间,林智诚才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他不好意思地摇摇了头,站起来:对不起,管艾。是我应该安慰你才是,没想到反倒让你来安慰我,一个大男人。管艾拿起茶几上林兆瑞的遗像:你长得真像你父亲。他们都这么说。 管艾幽幽地说;他们也说我长得像我爸,可我觉得更像我妈 一些。她先没的,爸却跟我说,你妈没有死,你就是你妈,你是我们生命的延续。他说,孩子你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好好活下去……管艾说着,小声啜泣起来,慢慢地变成了恸哭。几个月来,她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尽情地宣泄出自己的感情。 林智诚把纸巾递给她,陪她一起落泪。好半天,管艾止住了泪,眼睛水润红肿。林智诚叫了声管艾,两个人嘴唇不约而同地贴到了一起,忘我地吸吮着,直到嘴里有股铁锈味,直到彼此喘不上气来……管艾的出现,让林智诚精神一振。管艾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恋爱那么简单,也让他对事业和人生有了全新的认识和界定。林智诚相信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这句真理。他要做的,是给管艾一个全新的美好的世界。 两人穿好衣服去吃饭时,林智诚问起今后打算。管艾说:唐城是我生活的地方,北京是我工作的地方,这样可以吗?林智诚笑了。 按着原来计划,管艾开始与美术馆、画廊和收藏家们接触,向他们推介毕成的画作。她郑重地跟林智诚约法三章:一是不干涉对方工作;二是协助她当好毕成的经纪人,收入三人分享;三是林智诚不能再沉溺于夜生活。林智诚一听,半晌没说话。这么独立自强的女子,还是头一次见,跟自己的恋人都没 有半点依赖,太个性太独立了。 管艾歪着脑袋:哎,不满意? 嗯,就有一条欠妥。林智诚说,收入你跟毕成商量着分吧,我要你们那点小钱干啥。他要是不糊涂时,会听你话的,况且又不是坑他害他。管艾一听乐了:那你这个大恩人,也是太无私了,我先谢过了。不过,我要是做不下来工作,你可一定要出马。林智诚说没问题。 第三条,你懂的。管艾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做到了吗?林智诚脸一红:那当然! 半个月后,管艾在中国美术馆为毕成操办了一个画展。随后毕成作品研讨会召开,艺术界、美术圈的重量级人物纷纷到场,盛赞这个传奇的画家堪称中国梵高。媒体更是不遗余力、不惜版面地介绍。画坛怪杰画癫画痴……老毕有了一个又一个称谓,名气也从唐城走向全国。 当然,这里面凝结着管艾的心血,她成功地把毕成推向了市场。 在林智诚举办的庆功宴上,穿着黑色长衫的毕成,吃罢饭一言不发地躲在角落,用筷子沾着饮料,在雪白的桌布上涂抹着。看见林智诚过来,他兴奋地站过来,说咱们回家吧。林智诚拍拍他肩膀,再等等。刘爱国端着酒杯过来,满面春风,他搂住毕成:老毕,我说老毕,你倒是说说,是我发现的你不?没有我,哪会有林总看到你;没有林总,哪会有管艾推出你。你可是跟我一样交了红运啊 !毕成没说什么,只是捋着长髯,傻呵呵笑着。 这些天来,刘爱国的心情真是爽到了家。新开的养生馆门庭若市,他给老板们、老干部们讲养生保健,给中老年妇女讲如何度过更年期,甚至给人号脉开方,来他这瞧病要提前几天预约挂号。新推出的饹馇养生套餐卖疯了,连带着上游的绿豆涨了价。当着林智诚面,他面带得意:你是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市民在骂我,就有多少农民在感谢我啊。林智诚不解。 你想想,就因为我一本书,农副产品齐刷刷涨价。你没听网上又捅出新词了:豆你玩,意思是绿豆价涨得忒离谱了。哈哈,有意思!一边去吧,哪儿跟哪儿啊,你太高估你一本破书的影响了。涨价是通货膨胀造成的,这你也敢往自己头上揽,当心国家发改委找你。管艾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俩,刘爱国把她拽过来:哎,我咋看你们都有夫妻相,老毕,来,跟你两个恩人合张影。毕成往后一闪,说我不照相,我想回家。上次在唐城办画展,林智诚考虑到老毕病还没完全好,怕受刺激,没有让他在大庭广众露面。现在,看他这情形,便小声跟管艾耳语:老毕有些烦了,咱们够为难他了。管艾忙说:我太自私了,光沉浸在成功喜悦中,怎么忘了他的感受。林智诚叫过来刘帅,要他送毕成回住处。正在这时,手机嘟地响了一下,卫东 发来短信,说区里下午召开项目动员会,要他过去听听。林智诚给管艾看手机:我这个老姐呀,总是在关键时候、关键时刻让人扫兴。对不起,今天要失陪了。这个项目是她命根子,也关系到我们公司的发展。管艾表示理解。 城市综合体项目终于上马了,面临的首要问题不是资金,不是土地,而是动迁数千户居民。摸排反馈回来的信息让区里很是头疼:相当一部分人有抵触情绪,不愿意住高层楼房,说不接地气,不方便;而小部分人,则看准这是个发财机会,甚至已做好当钉子户讨价还价的准备。林智诚走进大会议室,找个空位子坐下。嚯,区里四套班子,各个局和下面街道办事处的一把手,全部到齐。屋子烟味呛人,看样子会已经开了很长时间。 主管副区长做着动员讲话。王卫东坐旁边低头看着材料,皱着眉头。从林智诚的角度看,卫东小腿有些粗,但人还不显老。整体来说,这样的身材已经相当不错了,这要归功于近来她喜欢上了游泳。在她斜对面,坐着温江和市里规划、建设口和银行的几个头头,他们是来捧场,或者说来鼓劲打气的。但温江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抬腕子看着表。 副区长讲完,接着是项目办介绍进展情况,各局各街道表态发言。林智诚屁股有些发麻,在椅子上扭动了几下。公司里开会,向来由 他掌控着时间和节奏。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长话短说,他才没时间精力耗在这上头呢。可政府就不行,大会小会,繁文缛节。他很佩服卫东,把开会当正事,把做报告当乐趣,看人家修炼的! 好容易熬到王卫东总结讲话了。她强调完项目重要性,对区域经济拉动作用等等,搁下手里的讲稿:今天也没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上这个项目,有些人不理解,说我们糟钱,搞面子工程。说咱们唐城,撑死只是个准二线城市,哪儿有那么大消费能力。可我们搞城市建设,不能鼠目寸光,只盯着眼皮子底下这一亩三分地,不能光惦记着眼前,不顾及子孙后代。我不相信咱们唐城老在全省当老二,不相信老百姓消费水平,老停留在国货和山寨名牌上。现在,我市不少有钱人、暴发户,一到周末就开车去北京消费。为啥?因为在我们这儿,有钱花不出去。我们搞这个城市综合体,就是要把全国甚至全世界的名牌吸引过来。北京有的我们要有,北京没有的,我们也要有。我们抢占了这个先机,等到城市综合体这个商业业态在大小城市遍地开花时,我们已打出了名气,聚拢了相当的资金流、商业流。可以说,我们这个提前量打得正好。时间,会证明我们的决策正确!会场气氛让她调动了起来,大家交头接耳。王卫东看她话起了 作用,喝口水,接着往下说:旧城改造,是城市化的必由之路,也是我区经济转型一项重要内容。我们要抓住现在房地产市场回暖机会,借上城市综合体项目,把第三产业搞上去,形成大市场、大流通、大开发、大开放格局。现在兄弟县区都在你追我赶,我们不进就是退,慢进也是退。我们要发扬不怕吃苦的精神,把一天当两天用,让我们的城市面貌,在最短时间内有一个天翻地覆的大变化……王卫东说这话时,像是又回到地震后在指挥部的岁月,言语表情透着一种激情和豪迈。林智诚看着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当年那个带领知青硬是在怪石嶙峋的山脊上,造出来层层梯田的铁姑娘。这老姐,还跟从前一样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想。 现在我们面临的第一仗,也是最艰巨的一仗,就是数千户居民的动迁。现在不比八几年,现在人们都扒拉自己小算盘,能哭的孩子有奶吃,搬迁补偿能多要点多要点,给的面积能多要点多要点。虽说大多数群众识大局,顾大体,但动迁人群中肯定也少不了讨价还价的钉子户。因此,我们要做好打硬仗、啃硬骨头的准备。刚才赵区长已经讲得很清楚,我们的动迁指挥部就设在区政府,所有人员必须服从区里的统一部署,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按照统一的宣传口径和补偿标准开展工作。不许乱 开口子,不许乱承诺,更不许拖延推诿,贻误战机。今天,给大家下道死命令:各个工作组,必须在十二月底前完成自己的任务。散会!区委书记有病不能出席,还有半年他就二线了,区里实际当家的是王卫东。她嘎嘣其脆结束讲话,时间已到下班钟点。在汽车喇叭、发动机引擎一片嘈杂中,她叫住林智诚,说有个饭局让他作陪。 卫东请的是高市长和一位港商,林智诚明白老姐让他挡挡酒,因此酒桌上喝得很猛。几个人喝了两瓶五粮液,又干了一瓶法国红酒。酒喝得尽了兴,大家说话也就无拘无束。王卫东夸奖旁边港商的副手长得帅,问他多大了。对方老老实实告诉她年龄,卫东又问成家了没有。香港老板哈哈大笑,操着蹩脚普通话:王区长,现在年轻人天天有鲜奶喝,谁还养奶牛啦。林智诚噗地一下子,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他忙说着抱歉,用餐巾纸擦着。高市长笑着,肥硕的指头点着王卫东,半天说不出话来。卫东有些不好意思,自嘲道:看来我观念太落伍了。酒足饭饱,大家一块往外走。港商提议去唱歌,他买单,他对林智诚说:兄弟呀,你怎么也得给我找个美女作陪啦。林智诚说没问题。高市长犹豫了一下,看着王卫东,咱们就别去了吧?林智诚说:要去,也让香港朋友领略一下领导们的风采。再说,今天我 要把我的处男唱献给市长呢。王卫东笑而不语。 高市长点头同意。怕招摇,他坐到王卫东车里,港商和副手上了林智诚的车。车子行驶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林智诚打电话告诉管艾ktv地址。管艾有些不情愿,说今天你可违反约法三章了。林智诚道:今天情况特殊,你就让我违一回吧。为我,为咱们唐城,求你赶过来救回驾。自从冯红儿子出事后,王卫东已经好久没来唱歌了。没有冯红这个角色,不管是喝酒还唱歌,总好像缺少点什么,管艾正好弥补了这个欠缺。当她出现在ktv包房门口时,港商说:林总好眼力,这位美女好好漂亮啊。林智诚简单向大家做了介绍。高市长一听是学美术的,便来了劲头:好,好,哪天有空咱们切磋切磋,当画家可是我童年梦想啊。管艾始终微笑着,不多言也不多语。她坐到点歌台前:今天我给大家服务,你们尽兴啊。还是在管艾上初中时,王卫东见过她一回。当时新婚的她,陪张存柱去北京看望舅舅一家,没想到当年的黄毛丫头现在变成风姿绰约的女人。因为她是柱子表妹,林智诚头回领她来时,王卫东心里多少有些疙里疙瘩的。后来有过几次接触,卫东开始欣赏她的聪明伶俐,觉得她要是能收住小诚的心,倒是个不错的伴侣。这会儿,王卫东问管艾会唱什么,意思是让她活跃活 跃一下气氛。管艾说:通俗歌曲不在话下,京剧越剧会点皮毛。那太好了,市长喜欢京剧,你跟他对唱一段《沙家浜》中的‘智斗’怎么样?没问题。管艾一撩头发站起来。 她饰演阿庆嫂,举手投足,有板有眼,并不亚于科班出身的冯红。林智诚举着杯子跟卫东、港商碰了一下,眼睛盯着管艾。他想向港商介绍一下这出戏,没想到对方说:我知道,样板戏。嚯,林智诚对这个瘦削老头真有些刮目相看了:你连这个都知道?高市长兴致很高,一人分饰刁德一和胡传魁。望着管艾背影,他拿出了刁德一的老谋深算,唱道:这个女人哪,不寻常!管艾扮演阿庆嫂: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高市长又成了胡传魁: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这草包,管艾背后手指着矮胖的高市长,唱道,倒是一堵挡风的墙。林智诚啪地放下杯子,鼓掌叫了声好。王卫东吓了一跳,市长很投入地唱着,没注意到这一细节。港商嘴角含着笑,也没说什么。王卫东忙坐到小诚身边,推他一把:你是不是喝高了?这点酒,算屁。信不信,老姐,我还能喝他妈两瓶子xo。服务员,拿酒来!别逞能了。你这样,以后没法给你约领导了。别介老姐,我是高兴。只要今天能把市长拿下,我喝死都成。记住,王卫东小声提醒林智诚,以后有领导在,你既不能喝太 多,又不能喝太少。酒少了不显你诚意,喝多了误事,显你没有自控力。这样子,谁还给你办事?再有,你真是第一次来歌厅?林智诚醉眼蒙胧:老姐,你信吗?王卫东摇摇头,端起酒杯道:我的二尖不傻的兄弟,你的美人计使得不错。还有,以后跟领导出来,什么时候叫好,什么时候鼓掌,你得有点分寸。林智诚笑笑,转脸冲港商道:对不起,我们姐俩说几句体己话。又问王卫东:老姐,我是不是很坏?你呀,不好也不坏,就是现在连我也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对,对,老姐最了解我。 我了解你什么,心?最难测的就是人心。 反正我不会骗你,跟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因为只有老姐对我好。真的? 瞎掰一句,我林智诚再缺一条腿。 王卫东笑了,嗔怪地打了他一下:别光顾说话,赶紧给市长鼓掌。那边,两人一句跟一句,都进入了角色。管艾唱完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一段后,高市长扮演的胡传魁发出哈哈哈的大笑。林智诚站起来鼓掌叫好,王卫东拿起沙锤有节奏地摇响。香港老板也掌声热烈,主动要求管艾给他点一曲《爱拼才会赢》。 高市长一边欣赏香港老板的歌,一边忍不住问:小管呀,你专门学过京剧吧?哪里,哪里,就是喜欢。市长你唱得才叫够水平,专业味十 足呢。这话让高市长喜不自禁,他慢慢把目光移到林智诚脸上:你张罗半天来唱歌,也是来一首让我们欣赏欣赏。林智诚看了一眼王卫东。高市长道:嚯,家教还挺严,唱个歌还要当姐的同意?林智诚放下杯子站了起来。等香港老板收住歌喉,他拍着巴掌冲管艾道:来,给哥点歌——《榕树下》!他这天穿着咖色西服,下身是一条裤线笔挺的黑色长裤。随着音乐声起,林智诚一手握着话筒,一手拽着话筒的长线,偏着头,侧着身,闭着双眼,唱了起来。唱到第二段时,林智诚趁着酒劲,改了歌词:路边一棵榕树下,是我见你的地方,甜美的笑容,亲切的话,还有默默的情意长……听着林智诚融入真情的演唱,王卫东突然想起当年插队的山村,想起和柱子的初恋,想起逝去的青春岁月……她眼睛湿润了。 林智诚眼里有泪,心里有爱。他清醒地醉唱,感动于自己歌声营造的氛围。他想起姐姐林智燕,想起姐夫王树生,想起死去的丁媛和虽然健在却已相当生疏的冯红,想起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艰辛……而此时,在管艾眼里,林智诚已不再是只有一条半腿的残疾人,不再是一个身家上亿的商人,而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中年帅哥,一个有着艺术天分的男人,一个值得她托付终身的爱人。 几轮唱罢,服务生又上来茶水、小吃。林智诚、 管艾和港商斗着嘴,学着粤语。这边,高市长跟王卫东谈着话:你们区的那个城市综合体项目,虽然市里两会通过了,可因为投资大,动迁范围广,涉及人数多,常委会上有不同声音。我是坚定站在你这边的。城市要上品位,上档次,需要有几个地标性建筑。你呢,现在当副市长呼声很高,抓经济有几把刷子,非典又干得不错。可你有先天的弱项啊,无党派、知识分子、年龄小、少数民族、女同志,无知小少女,这些干部提拔优势条件,你只占了女同志一条,跟那些博士硕士的年轻干部没法比。当务之急,你要再加把劲,这个项目可以说就是你的成绩单,考好考砸全在你了。作为老领导,我还要叮嘱你几句:好事要办好,实事要办实,动迁这块,稳定一定要放首位。你要掌控好,千万不能出乱子!王卫东频频点头。人之将退,其言也善。再有几年,高市长就去政协了,他的提醒不无道理。是啊,稳定是要放在第一位的。虽然现在老百姓的境界,没法跟地震那会比,不过她自信能摆平这一切。一想到在低矮的城市上空,将要矗立起一大片高楼林立的现代化繁商区,她心潮澎湃。 没等通报,张存柱径直闯进林智诚的办公室。秘书小林跟进来,一脸的紧张,看着老板刚要解释,林智诚示意让她出去。 张存柱环顾一下屋子,一 下子就被一头一米来高、仰天长啸的狼震慑住了。他试探着用手触了一下狼牙,又赶紧缩了回来。林智诚看他的紧张表情,一脸的不屑:那是标本。要是真的,早把你手咬掉了。打哪儿弄来的这玩意,够他妈瘆人的。张存柱表情一惊一奓的。林智诚没理他,眼神里带着欣赏看着那头狼:我喜欢狼。狼这东西,它有狮子的霸气,又不像狮子那样没头脑;它有狐狸的智慧,但又不像狐狸那样奴颜婢膝。所以才能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张存柱的目光从狼身上移开,看了一眼坐在老板桌后霸气十足的林智诚,不由暗想:我看你就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狼,心狠手辣,咬着人不松口。 经过二十来年打拼,面前这个拖着一条腿的残疾人,把房地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张存柱虽然不喜欢林智诚,心里还是不得不佩服,因为是同道中人,他最了解其中的艰辛。来之前,他刚和管艾发过火。管艾和林智诚的关系,风言风语早就传到他耳朵里。开始他窃喜,以为表妹拿住了林瘸子,等看到管艾提到林智诚就眉眼带笑,甚至有种少女的羞涩时,他才醒过味来:你这丫头,好歹也在京城里长大,喝过洋墨水。咋就这么糊涂,看上一个大老粗,而且还是个瘸子!管艾也不解释,叫了声表哥:我的事你甭管,我知道该怎么办。兄 妹俩话不投机,不欢而散。这会儿,看林智诚说了半天狼,并没有欢迎他的意思,张存柱脸上有点挂不住:就算是要饭的上门,也该给口水喝吧?林智诚叫秘书进来倒茶。张存柱真渴了,不管烫不烫,喝了两大口。杯子放下抹了一把嘴,他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找你来呢,是跟你商量件事。说吧。 张存柱坐沙发上,架起二郎腿,一只脚摇着:你也知道,眼下房地产市场回暖。这房源一多,势必楼价跳水,搞不好猪圈卖出个鸡窝价。这么下去不行。咱们两个呢,在唐城楼盘最多,影响力也是最大的。我的意思是,咱们联手控制投放市场房源,分批卖,少量卖,延长销售时间,等把他们的胃口高高吊起来了,一起涨价。林智诚从牙缝里拼出四个字:捂盘惜售。 对,就是这个意思。明年,楼市走高是大趋势。到那时候,咱哥俩一起多赚点。林智诚摇摇头。 你有啥可顾虑的?甭管他政府怎么三令五申,最终还不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林智诚敲敲老板桌:柱子你记住了,咱俩从始至终,就不是朋友。生意上,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不会跟你有任何交集,更不会搭伙一块捂盘惜售。哎,这林瘸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张存柱回想起上回表妹请客,林智诚跟他一桌上称兄道弟的情形,他还要说什么。林智诚站起来,说我 还有个客人要见,便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张存柱走到门口,恨恨地冒出一句:你有本事,别他妈的追我表妹!林智诚一听,反倒笑了,拍着他的肩膀:柱子,你不说我还忘了,你果真是管艾表哥吗?可我就纳闷了,同样是一家人,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他学着小品里范伟的腔调,脸上透着得意。张存柱不禁在心里骂了句死瘸子,你甭美,早晚我有法治你! 云雨过后,温江打开窗子,夜风吹进来外面烧烤的孜然味和辛辣味。他咳嗽几声,坐在床边,点着一根烟。 一晃,两人已经交往了好几年。由最初老大姐的体贴照顾,变成了上司对下级的专制和暴戾,王卫东对他发号施令,说翻脸就翻脸,一点面子也不讲。有时候工作上不顺心,她会把气全撒到他身上,当面摔杯子砸碗。温江数度萌生离开王卫东的念头,可最终还是不得不主动和好。因为他既不能回到失去妻儿的北京,又舍不得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权力和金钱。这两样东西,即便不是王卫东帮他弄到的,也是因为跟她的交往,才得以巩固和增加的。 这时,王卫东手伸过来,在温江湿滑的腹肌上摸着:有你在身边,我踏实了许多。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天天在做噩梦。温江吐出烟圈:那是你压力太大了。 这个城市综合体,几乎赌上了我的政治生命。有时我就想, 何苦呢,过个一年半载,到岁数了上人大,上政协,我平安降落,去享清福,不是挺好嘛。你不是那种人。 是啊,我这不服输的性格既成全了我,也可能就此毁了我。温江,有时我也想,我对人对己,包括对你要求都太高了,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恨不恨我?哪儿的话?温江含含糊糊回答。这时候,他又有些感动,心疼起这个没有儿女,很少朋友,只知拼命工作的女人来。 不管你恨不恨我,我只想告诉你,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我不想你为我吃苦,受委屈。所以,这也是我们交往这么几年,到现在我不要求你跟我结婚的原因……快别说了。温江截住她的话头,他最烦结婚这个字眼。他跟王卫东的关系里,固然有感情因素,但好像又不仅仅是这些。是利益的互换,性的饥渴,还是惺惺相惜?他也搞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心里明镜一样:他从没想过要跟王卫东结婚过一辈子。他跟王卫东说过,就算没有你,我跟我媳妇也会离的,两地分居,十有八九会走这条路。现在,在摆脱了家庭束缚后,他不想再背上一个包袱,再结一次婚,特别是和卫东这样一个对感情专一到有些专制的女人。 而王卫东也很现实,她只想把握住现在,这个男人在她身边就行,并不指望自己能拴住温江的心。经历过一次事先没有一点征兆的婚变,在感 情上,她很不自信。 肚子有些饿了,王卫东穿衣起来。以往都是两人选择僻静的高档酒店吃饭,在那里没人认识他们,但今晚卫东没有出去,她打电话叫了两份外卖。山珍海味吃顺了的温江,皱着眉头用筷子扒拉着难以下咽的盖浇饭。吃着吃着,王卫东突然停下筷子:你以后不要来这儿了。我要争副市长的事,现在传得满城风雨,不知多少人眼红眼气呢。这年头,要想整垮一个女人,抓男女关系的小辫子是一贯伎俩,也是最厉害的撒手锏。我担心有人拿咱俩关系说事。温江笑笑。这个王卫东,胆大时天不怕地不怕,胆小时前怕狼后怕虎,哪像一个女强人。他说:说就说呗,你独身,我离婚,异性相吸,走得亲密点,顶多说个姐弟恋,这不挺正常吗?我叫你别来,你就别来!王卫东突然嚷了起来,吓了温江一跳。他惊讶地看着她。卫东也觉得有些过火,收拾着筷子和发泡塑料餐盒说:对不起,这些天我很烦躁,你也理解我一点。在现在这节骨眼上,我担心你老往这儿跑,万一有人认出我来,认出你来,影响不好。温江勉强地点点头。其实,这种偷偷摸摸的关系,他也有些厌烦了,不让来也许更好。 温江真就几天没有露面。独享一个大床,没了晚上可以倾吐的对象,王卫东反倒惴惴不安起来。又是连着忙了几天,周五晚上 ,王卫东一个人坐家里无聊地打开电视。影视频道,正放着一部宫廷剧。坐沙发上,剥着美国大杏仁,王卫东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一眼电视,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时,她惊讶地看到那个下巴光光脸白白的太监,突然从坟墓中爬出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女声女气地向她索要骨骸……王卫东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茫然四顾,是她家空旷的客厅,电视里那部电视剧还没有演完。她摸着怦怦跳动的胸口,出了一身冷汗。 她模糊地回想起三十多年前,她带领一帮子下乡知青干的那件缺德事来:为破四旧,他们推倒一人多高的墓碑和石人石马,把山脚下那个宦官的大墓扒开,随葬品砸得砸、扔得扔,最后挑着森森白骨和腐烂的衣冠,在村子里和山谷间喊着革命口号游行。跑够了,闹够了,年轻人一声喊,把骨骸和衣冠扔下了山涧……随着年纪增长,加上周围官员老板影响,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铁姑娘,变得信神信鬼起来。这个噩梦,让王卫东心慌了一整天。礼拜天,她一个人开车来到城郊八里庄,据说这里有位上晓天文,下知地理,能预测吉凶祸福的大仙。怕人认出政府的小号车牌,王卫东把车停在村外头,步行进了村子。大仙其实只是个上点岁数的瞎子,但笼罩在院子里屋里的神秘氛围和虔诚的黑压压人群,让王卫 东觉得这人有点道行。轮到她了,大仙问过她生辰八字,嘴里叨咕半天,才告诉她:你官运亨通,但命犯天煞,吉中藏凶。王卫东忙问有无破解之法。大仙道:须向东北行一百里,烧黄表纸两刀。东北方向一百里,可不正是她当年插队的地方吗?王卫东似有所悟,道声谢,搁下五百元钱转身走了。 王卫东几年前就拿下了车本,可在山间公路开车还是不大放心,她让温江拉她跑一趟。这种事,只有温江可以依托信赖。鬼使神差,她给冯红打了个电话。卫东还惦记着这个不幸的朋友,也想让冯红去农村散散心。 当年宦官的墓地,如今已被修缮一新,成了一个旅游景点。年轻的村支书很有眼光,不光重新修坟立碑,还特地请来一拨文人,编了不少故事印成小册子分发给旅客。王卫东恭恭敬敬,把带去的黄表纸烧了,心情果然好了许多。 一个区长,一个局长,一个处长,他们三个的到来,让村干部们好一阵子激动,认为来了财神爷,非拉着吃完午饭再走。村委会把着公路边,是栋二层小楼,楼上办公,楼下就是饭馆。村委会主任是从前的生产队长,还记得当年的铁姑娘,热情地招呼他们落座。卫东问东问西,真难为这么多年,村里人名她还都记得。老主任说这个没了,那个改嫁了,这个当爷爷了,那个搬城里去了。他只回答, 没问王卫东现状,他早听说卫东跟柱子离了婚。 菜上来了。农家杀猪菜,大葱炒山鸡蛋,栗蘑炒肉,小鸡炖蘑菇。凉菜是现摘的黄瓜,新做的凉粉,刚下来的核桃和栗子。山沟沟里也没啥好嚼裹,不过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真正的绿色食品,你们城里吃不到。老汉龇着仅剩的两颗黄牙介绍道。 第十三章3 饭桌上,温江随口问起县的gdp是多少。老主任一怔:我们这儿牛的屁、猪的屁都数不过来呢,谁知道鸡的屁是多少。一桌人都笑了起来,冯红更是嘎嘎的。年轻的村支书脸一红:你们别见怪,张大爷他没啥文化,就知道种田侍弄果树了。温江感慨道:要致富,提高农民文化素质很重要。现在村干部迫切需要充电,需要选派大学生村官……王卫东截住他的话头:显摆你学历高,有文化怎么着?管理一个村子,最重要的是能服众,知道不知道鸡的屁又有啥关系?看场面有些尴尬,村支书忙招呼喝酒喝酒,大家一起哄把酒干了。 返程时,王卫东看温江喝高了,便坐到驾驶位子上她开车。村支书把摩托车搁在村委会,上来给她带路。温江歪在后排醉眼眯斜,不时地瞟上一眼旁边的冯红。在他眼里,冯红虽然快五十的人了,可因为保养得好,自有一种姑娘所不具备的风韵。加上多喝了两杯,面带桃花,简直有一番夕阳残照般的美丽。 在高 速公路口,村支书下了车,王卫东系上了安全带。这时,温江有些酒醒,他想听歌。王卫东开着车,眼睛也不看他:整天听宋祖英你烦不烦?现成的歌唱家就在你旁边,冯红,给他唱段镇镇他。冯红醉迷迷地看着温江,不知温局想听哪段?虽然改唱小生,但在嫣然一笑而倩然后敛的嘴形上,仍流露出当年饰演旦角的一丝痕迹。这笑让温江很着迷。还是这样的女人招人待见,连说话都这么温婉细语,哪像王卫东,要么不说话,说话能噎死人。温江说:随便,你唱什么我都爱听。王卫东回头瞪了他一眼。 冯红哼起《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温江也唱了起来。他把唱歌、喝酒视为官场必备两大生存技能,嗓子本来就不错,又特地练习,所以跟冯红配合默契。几首歌唱下来,温江说:这样吧,你也歇会儿,我给你俩讲笑话。王卫东突然烦躁起来:是听你得瑟,还是听冯红唱歌?车子进了市区已经天黑,王卫东把冯红送回家,问温江去哪。温江说:反正你那儿也不欢迎我,我回局里吧。车子停在土地局大楼前,温江拉开车门,卫东说你就那么着急走吗?温江只好屁股又坐回到座位上。好像没明白卫东的暗示,他说起动迁的事来:卫东,我听说这两天老有群众上访,说你们补偿不公,你要加点小心。王卫东有些失落,听了这话她说: 你也相信那些刁民?他们愿意上访就访。反正现在你想做成点事,看热闹的,起哄架秧子,借机狮子大开口的,什么人都有。那天项目动员会你不也在场吗,知道区里的政策,我们力求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不过,温江迟疑了一下,你哥王树生,他家也在动迁范围吧?你啥意思?动迁涉及两个小区几千户居民,我哥家当然在其中。补偿一个标准,我区长的亲戚就特殊了?我是怕底下街道办事处的人处理不好。他住在那儿,街坊邻居肯定都盯着他呢。补偿有个多有个少的,稍稍有点偏心眼,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可他毕竟是你哥,林智诚他姐夫,又不能仅仅把他当成一个普通动迁户看待。既然你知道分寸,能处理好,我就放心了。谢谢你提醒,我知道怎么做。 温江下车后,王卫东一个人开车回家,脑子里还在想着他的话。在她眼里,城市建设就该快刀斩乱麻。就算老百姓做出些牺牲,也是发展中的阵痛,慢慢的他们会理解政府的。而且她也一直认为,在这个项目中,承受压力最大,最受熬煎的,是她这个一区之长。她独独没想到哥哥王树生这里,会有什么不好处理的情况存在,也没时间问问他对动迁啥态度。哥知道她很忙,平时很少打电话给她,可今天居然有四个未接来电,都是他打来的。因为山里手机信号不好, 当时她没有回,后来一直开车也没工夫打。 现在温江的一番话,让王卫东萌生找哥谈谈的念头。进了家门,她掏出了手机……###第十五章 王树生心事重重。他没有想到,跟自己朝夕相伴二十来年,替这个家遮风挡雨的楼房要拆了,这个小区要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了。而促成这事的,就是当初筹建这个小区的王卫东——自己的亲妹妹,开发商又是自己的小舅子林智诚。 最早这片小区孤零零地远离市区,这两年随着城市发展,周边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这里也就成了寸土寸金的好地段。虽说与熙熙攘攘的繁商区只是咫尺之遥,却保留着老小区特有的氛围,闹中取静。楼与楼之间,树木多,间距大,居民养养花,种种菜,多少能够感受到四季更迭,体味一下久违的田园生活。这么好的小区,怎么能说拆就拆,说让它消失就消失呢,王树生怎么也想不通。 背着手,他一个人在小区里从东头走到西头,从南头走到北头,漫无目的溜达着。看到一棵老树,伸出手去摸摸;看到一条狗,俯下身去逗逗。看到树荫下一群老头在下棋,他就旁边站会儿,看他们为一招一式争吵翻脸,又嘻嘻哈哈叫着对方绰号和好。最后,他坐在修鞋摊的马扎上,粘一粘有些开胶的鞋子,又叫过来吆喝叫卖的小贩,买了半斤花生酥糖……平时司空见惯 的一切,现在都让他觉得亲切而美好。 晚上,打开父母房门,掸掸家具上的尘埃,摞摞书架上的书。又去小诚的房间,打开窗子通通风。他觉得屋子也是有灵气的,再好的屋子没人住,没人打理,就像没有人心疼的人一样,会慢慢老去。站在寂静的屋里,听着嗒嗒作响的钟表,他感到时间在慢慢流逝着。回忆起亲人们的音容笑貌,回忆着屋子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既是幸福甜蜜,又有一丝悲伤笼上心头……然而,这里的一切,都将因拆迁而被铲除,王树生心理上很不适应。他甚至觉得,有时候人的折腾,比什么自然灾害的能量都要大,都要可怕。他的魂不守舍带在脸上,到了大刚那里,连平素喜欢的猫狗都懒得逗弄。外甥打电话给杨丽华,问我舅他最近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杨丽华说:你舅他身体好着呢,没病。有也是心病,这不听说小区要改造搬迁嘛,上火了!动迁补偿方案出台,张贴在居委会墙上。有人看完登时就炸了:这么好地段,为啥补偿标准跟别处一样?大伙团结起来,就是不搬,看它有啥法!有人胆小怕事,嘀咕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跟政府对着干,有好吗?搬吧,好歹还住上大平米呢。大多数人嘴上没说,心里在扒拉小算盘:眼下看是有些不上算,可这城市综合体一起来,房价肯定水涨船高,回 迁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大家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主动签字。 王树生知道,虽然他对这个住了二十来年,养育儿子又送走父母的小区很有感情,但照现在这架势,搬走再回迁大势所趋。父母的两室一厅,现在过户到他名下,加上他自己的房子,不用加钱就可以换套大平米。他盘算好了:不骑马不骑牛,骑个毛驴走中流。他既不当出头的椽子,第一个签字,也不当落后的老牛,成为给政府出难题的钉子户。当着区里的干部,王树生明确表态:不当绊脚石。 入户摸底的干部前脚刚走,防盗门哗啦一声响,张万田带着一身酒气上门:树生啊,现在大伙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你是劳模,又上过报纸电视,有影响力,我想听你一句实话,你签还是不签?王树生说我签。 你不能签!老张眼球网着血丝,舌头有些不利索,从前城市复建让搬迁,咱没二话,连庄稼都铲了。现在跟那会儿不一样,政府卖地皮挣钱,跟开发商穿一条裤子。他们吃肉,咱们也得多要口汤喝吧。咱老百姓不能总去那个吃亏的角儿,应该要个好的补偿。张叔上了年纪后越来越偏激,什么都看不惯。林兆瑞在时,老哥俩颇有共同语言。他们怀念从前简朴单纯的生活,看不惯现在世风日下、唯利是图。说起当下一些官员的贪污腐败更是义愤填膺。只不过,林兆瑞 常常用存在即合理表达他的无奈,张万田则喜欢用发现一个枪毙一个来发泄他的不满。王树生倒了杯热茶,让他醒醒酒:那张叔依你怎么办?老顶着也不是事,有啥意见,有啥要求,咱们向政府反映啊。屁!老张啐了一口,人家动员你时,主动上门找你,软磨硬泡地求你。你要反映问题,提条件,就没人掸你了,推个二五六,来回踢皮球,都说做不了主。树生,我来呢,就是为这事,卫东管这个项目,你是她哥,你的话她听得进去。你辛苦去趟区里,把大伙的要求和态度传递过去。你一个人去,总比我们一块乱哄哄地去上访,给她填堵好,也不至于影响她工作。王树生想想也对,应该让小环知道居民的想法,这也是配合她工作。他答应下来。老张喝了几口茶,站了起来,临出门又叮嘱:你是她哥,也是小区居民,是我们推出来的代表。树生啊,你的态度就是我们大家的态度,千万不能服软,我们没偷没抢,在争取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记住了啊,不是针对卫东,是针对她代表的区政府!给妹妹打手机没打通,到了外甥的宠物医院,卸下狗粮猫粮,王树生抽空又打个电话,还是不通。他正纳闷呢,爱国晃晃悠悠进来,一屁股坐凳子上,手上也没了折扇。原来他的养生馆出事了:因为非法行医,被市里查扣,还要处罚十万 块钱。 王树生并不感到意外,他早提醒过爱国,这不是正经营生。一个初中生,没当过一天医生,给人瞧病不出事才怪。可爱国却认为这里面有蹊跷:八成有人眼红嫉妒,想整我。这么大摊子操持起来多不容易,我不能就这么着倒了!树生劝他:你要是走得正行得端,别人就是想折腾也折腾不了你。这下没咒念了吧?我看哪,当务之急你还是反思一下,想想以后干点什么正经营生吧。大刚也帮腔:要不你还是开家饭馆,干老本行吧。我手头有点钱……刘爱国摇摇脑袋,他还没到穷途末路:树生,我来是求你找找小环,让她过个话,别罚款了。特别是不要让媒体卷入,他们要是跟着一起哄,非把我炒死不可。这话我不说,你愿意说你自己说去。 我的大外甥,我的好外甥,我的亲弟弟呀,你是不知道你那个妹妹,自打我出书后,她就觉得我是个骗子,干啥都不靠谱。她眼里根本没有我这老舅,昨天我跟她电话里没说完,她就给挂了。照我看,你谁也别找了,自己当个教训,把忽悠人挣来的钱交罚款,把不正当的营生变正当了,未尝不是好事。满打满算王树生会帮他一把,现在听他这么说,爱国黑脸气得发青,手指点着他鼻子:你们兄妹真是随得贴!好,我自己找辙去,就是要饭吃,也要不到你门口!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大刚头一回见他俩闹掰,忙劝舅舅:不就是跟我姨过个话,哪怕先答应下来,也不至于得罪他呀。绝对不中,你姨今天为亲戚求人家摆平了犯法的事,明天人家违法了,就会同样求她来摆平。让她犯错误的事咱不能做,帮一个害一个的事不能办!吃晚饭时,杨丽华说大芬儿来家着,让我在你枕边吹吹风,帮爱国一把。王树生一蹾饭碗:打住,脚上的泡自己走的,谁也帮不了他。可睡一宿觉起来,他却吩咐丽华去看看爱国,拿过去一万块钱。 昨天刚把你小舅得罪了,又冲我急赤白脸的,现在又心疼他了?你呀,真是刀子嘴豆腐心!王树生嘿嘿笑道,我是想憋憋他,爱国也该通过这事长点教训。又让找出小诚给他买的西服来穿上。杨丽华问干啥去,他说:还不是为动迁补偿的事,昨晚小环来电话,当人面不方便细说,今天我过去一趟。怎么着也是大区长的哥哥,咱不能邋里邋遢的给妹妹丢脸啊。西服笔挺,皮鞋锃亮,王卫东看见他这身行头,乐了:哥你打扮起来,还跟从前一样精神。她细心地把树生衣袖上沾的一根狗毛摘下。有一阵子没见了,她脸有些憔悴,鬓角现出些银丝来,这是怎么焗染都没法隐藏的。王树生有些心酸,一时间竟不想跟妹妹说这些让她糟心的事了。 王卫东坐在他旁边,脸上带着笑:找我到底啥事?白 天打了一通电话,晚上可通了,你又不肯说。王树生只好把大家对动迁补偿的意见,一五一十跟妹妹说了。王卫东点着头,抿着嘴,听他说完才开口:哥,白纸黑字的红头文件,可不是谁说改就改的。这动迁补偿标准是经过多方论证,参考国内同等城市情况制订的,也不是你妹妹一个人说了算。不过,我会重视居民意见的,回头我们开会商量一下这个事情。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好人最容易让人当枪使,被人利用。动迁这里头水有多深你不知道,以后别掺和这事了。王树生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笑笑。 卫东之前没少下去了解情况,现在她特别想听听哥哥,这个实诚人也是当事人对动迁的态度。听妹妹问他,王树生说:我能有啥态度,支持你们工作呗。不过……他话锋一转,说实话,这么结实的房子,怎么盖起来的你比我还清楚,说拆了就拆了,怪可惜的。你们就不会另外找地方盖啥综合体,还省得费劲做大伙工作了。我的傻大哥呀,你当我愿意兴师动众拆迁啊?现在市区寸土寸金,哪儿有这么多的空地,这么好的地段建设城市综合体?你们住的房子虽然结实,可毕竟二十几年了,破旧不堪,影响城市形象。区里也是想借此改善城市环境,提高老百姓的生活品位……话是这么说,可故土难离,穷 家难舍,就算回迁也不是一个样子了。大伙意意思思的不愿搬进高楼,多要点补偿也情有可原。哥,这可不是多要点少要点,多给点少给点的事。你看到的只是你们小区,我却要从全区、全市的角度通盘考虑问题。这个项目中,政府要有财政收入,开发商要能挣到钱,居民要得到实惠。我必须照顾三方利益,只有三赢才算公允,这个项目才算成功。话我也捎到了,你们掂量着办吧。王树生说着站起身,卫东拉住他胳膊:哥,你能支持区里工作,我很高兴。正因为咱们是一家人,不能搞特殊,所以回迁标准跟大伙一样。不过小诚说了,房子随便你要,差价他来补。另外,搬家后也别在外面租房了,小诚的别墅,凤凰新村我的房子,你们随便住。你们千万别为我操心,我咋都好说。住再大的房子,还不是夜里只能睡一张床,小环啊,我是替你和小诚着想,替街坊邻居们着想。市里既然决定让你牵头干,就要干好,别让人家背后戳脊梁骨。放心吧,这楼原来是怎么盖起来的,今天我也会拿出当年的劲头来怎么把它拆掉。别看这会儿说啥的都有,瞧着吧,等城市综合体立起来,你妹妹会让他们挑大拇指的。她意犹未尽:哥你既然来了,我带你参观一下这个城市综合体项目,也好有个直观的印象。你不知道,这可是个新事物啊, 全省这是头一个。两人下到一层。大会议室旁边的屋子,现在改造成了城市综合体规划展室。墙上挂着各种图表,硕大的沙盘上,绿树簇簇,道路成放射状展开。正中是一栋栋高楼,有的像块冰锥,有的像根圆柱,有的干脆像个倒立的木工用的凿子。密密麻麻的窗子,镜面一样反射着冷冰冰的光。卫东用激光笔给哥指点着讲解:这是超五星级酒店,这是国际购物中心,这是金融总部区,这是超高层甲级写字楼,这是风情酒吧街……她又指着边上一群积木一样的高楼:这是你们要回迁的小区。你看看,地下车库,空中阳台,金牌物业,二十四小时保安。可以说坐拥繁商区,俯瞰全唐城,升值潜力巨大,不比你们现在住的强百倍?卫东兴致勃勃地描绘着动迁的美好愿景。王树生频频点头,这房子确实好,繁华程度跟北京上海没啥区别。不过呢,他从心里还是觉得隔着一层,不像现在住的小区那么亲切。妹妹呀,你知道街坊大爷大妈们怎么想的吗?他们只盼望着楼房结实点,楼层别太高,有一点绿地和树荫,有个孩子们撒欢儿、老头们聊天下棋的空地就行。这些豪宅典范、顶级享受之类,跟老百姓真正需求不搭边,也消费不起。你就不想想,一个月十块钱的卫生费还有人拖欠呢,你让他交一两百的物业费,掏不掏得出来?王 树生心里思忖着这些,并没说出来,他不想扫妹妹的兴致。 王卫东像是瞧出了他的心思,收起了激光笔:当然了,跟过去的老小区比,是没有那么宽绰、敞亮了,物业费要高出很多,原来没有的停车费也会有。政府也想到了这层,收入低的居民,我们会替他们掏一部分钱作为补贴纳入进来。这还差不多。 哥呀,你是不知道,我也有难处啊。王卫东坐在靠墙沙发上,拉哥哥坐在她旁边。过去呢,我有小脾气喜欢冲你撒,有心事爱跟你说,我打小就跟你亲。哥,今天好不容易没啥事,没有会开,没人找我,咱哥俩多待会儿。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外忙着,很少跟你交心。在外人眼里,我是个女强人,是管辖五十万人口的一区之长,可是,谁知道我背后付出的艰辛,受的苦遭的罪啊!她抚摸着光溜溜的断指: 返城后为了不掉队,你妹从零开始,一点一点地啃,总算拿下了大学文凭。五年啊,不怕你笑话,高数我连续考两年才过;英语,最初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到最后考试过了八十分,没有点毅力是做不到的。大冬天骑车子去上课,雪地路滑,摔了一跤小臂骨折,我硬是挎着胳臂坚持下来……这么拼命为什么?就是为了弥补知识结构上这个短板。工作上也是,你知道我下乡时啥样子,甭管什么脏活、重活,别人不愿干的活 ,你妹都抢着干,也干出了名堂。可进了城,到了指挥部、建委,才发现你不懂得城市规划,不懂得建设施工,不懂得工程概算,你永远是个寸步难行的外行,不光自己干不了工作,也无法指挥别人去干。这就逼着自己去学,利用一切机会、一切时间去学。我结婚后为啥不要孩子,为啥顾不上家,就是因为工作忙,还有学习压力太大,心无旁骛,没时间考虑这些。就是凭借着这么一股子不服输劲,你妹一步步走到今天让人羡慕,遭人嫉妒的位子。可是,冷暖心自知啊,官位越高,责任越重,压力越大。有些人以为你妹妹手眼通天,没有办不成的事,这个求那个找;上头有些官衔比你大的,有背景的,更是颐指气使,吩咐你干这干那。而你侍候不好,不答对满意,随时都有可能给你穿小鞋,让你翻车……王卫东说着,忽然哎了一声:你看看,光顾说我自己了。这些年我很少回家,对你和嫂子关心不够。哥,我是不是有点自私啊?妹妹一番话,让王树生听着很不好受。原来区长的光环背后,小环有着这么多的苦处和难处。不,你净为大伙考虑了,一点不自私。他说着站了起来,抻了抻西服:小环,这么多年,哥工作上也没帮过你什么忙,啥也别说了,动迁这块,我第一个签字!不用那么急着签。回去跟嫂子商量商量,一起 研究研究每个条款,心中有数再签不迟。王树生突然上来牛脾气:这事我能做主,你让他们把协议拿来,我现在就签,马上签!从区政府回来,王树生直奔张叔的存车棚。敲开门才发现满屋子人,都在眼巴巴地等信儿。面对一双双期待的眼睛,他心生愧疚。对大家的要求,妹妹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而他本来是代表居民提条件的,没想到却第一个妥协,在回迁协议上签了字。 老张亲热地迎接他:树生,让你扮演这样一个角色,跟政府提条件,唱对台戏,实在为难你了。不过,你为大伙的事肯出头,好样的!王树生把妹妹原话说了一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言语,最后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散去。张叔送他出来,王树生想自己签字的事早晚大家也会知道,不如现在实话实说。听他说完,张万田一愣:你签了?签了。 真签了? 真签了。 你!老张一跺脚,脸憋得通红。他只说了一个字,突然垂头丧气:你们是一家子,亲兄妹……对,我竟忘了这个茬儿……对,也对,你干得好!晚上两口子刚坐到饭桌前,就听到外面有人举着喇叭乌拉乌拉喊着什么。王树生推开窗子,一阵刺耳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居民们,居民们注意了:现在回迁补偿不合理,我们正跟区里交涉。可在这节骨眼上,偏有个别居民背着大 伙签了字。这么做是对大伙利益的侵犯,是叛徒,是内奸!大伙不要被蒙蔽,不要被忽悠,继续争取我们的权益,坚决不在协议上签字……我们爱签不签,管得着吗!杨丽华冲外头嚷了一句,把窗户关上。王树生想出去解释,被她拦住:你还是在家待着吧。现在他们恨你恨得牙根痒痒,咱躲还躲不及呢,你还要送上门去找骂。王树生签字后,大部分居民陆续签了字。至此居民分成了两派,各揣各的心思,各打各的小算盘。先签协议的,担心日后补偿标准提高,自己吃亏,不肯立刻交钥匙搬家;而讨价还价不搬的,又怕先签的优先选择回迁房号,把金角、银角好位置占了,最后只给他们剩下铜角和铁角。原本平和安静的小区,空气里充满着猜疑和焦虑。有人把对补偿标准的不满,转嫁到先签字的居民身上,平素见面就打招呼,现在却像看见瘟神一样躲开;搁楼口的自行车,车胎不知什么时候被扎得泄了气;夜里,还要提防不知何处飞来的砖头,把窗玻璃砸碎。杨丽华晚上也不敢出去遛狗了,她拦着丈夫,不让他去小广场扭秧歌。眼泪汪汪的,她说:我真受不了,这儿一天也住不下去了,咱们还是赶紧搬家吧!其实,依拆迁办的意思,恨不得前脚签字,后脚腾屋子贴封条,唯恐再生变数。王树生何尝不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呢 ,可因为几个区都在上项目,大面积动迁,在市里找套合适的房子并不容易。但就是再困难,他也不愿搬到妹妹或小诚那里去住,街坊们的误会够深了,他不愿意给人再留话柄。 深秋的太阳虽然明亮,但已经没有多少热量。楼下的小花园里,花草预感到冬天的肃杀,争着把最后的美丽展现给这个世界。蝉不叫了,蛐蛐不叫了,蜜蜂也不来了,只有一两个红蜻蜓,恋恋地落在向阳的石板上。王树生站在有些荒芜的小花园里,任凭秋日从头到脚抚慰着他。虽然打小在城里长大,可几年的插队生活,却让他对四季更替有着鲜明印象。腿上的风湿,也在同步感应着天气变化。在步入人生的秋天时,他对这个季节感触特别深,也特别强烈。 父母没了后,王树生再没心思侍弄花木,不多的葡萄珠都让淘气的孩子们捋光了。他环顾着小花园,家什可以带走,可这花园带不走,这花花草草的带不走。葡萄秧倒可以取个枝子,可往后住高层了,不接地气了,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哪还有种葡萄的地方? 他忽然觉得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温热的石板上……两天后,王树生总算通过中介在凤凰山脚下租到两居室,从搬家公司雇了辆车,招呼外甥过来帮忙。二十年前第一次搬家时,一车就拉来全部家当,现在,却足足运走了三车。儿子骑过的自 行车,女儿写作业的小书桌,父亲的写字台和藏书,母亲爱用的缝纫机……尽管有些东西已经没用,可装载着无穷的回忆,两口子掂量来掂量去,哪件都舍不得丢。 一个楼口住的街坊们,出出进进,冷眼看着他们忙活。就在这里,王树生相继送走了爸和妈。街坊们主动帮着搭灵棚、铰纸钱、招待客人,又一齐默哀送两位老人远行。现在,看他们搬家却没人过来伸把手,甚至连句客套话都没有。没想到一块住了二十来年,最终这么个结局!王树生心里酸涩难受,从墙上摘下了三平堂的挂轴。 在父母的空屋子里,他转悠了半天,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父母倾诉:我王树生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恍惚间,人们又像回到震后重建的那些日子。城市成了个大工地,到处是塔吊,到处是围挡,白天扬尘不断,夜里灯火通明。打桩声,混凝土搅拌声,钢模板撞击声和施工车辆轰鸣声组成一支喧嚣的城市交响曲。 而动迁中的老小区,倒像海水中的小岛一样平静。该搬的,搬走了,坚持死守的,继续死守。小区随处张挂着红色条幅:相信政府相信党,早签协议早拣房面对现实谈补偿,合理价位快交房早签协议早受益,莫到强拆梦方醒……条幅下面,是丢弃的破沙发、旧家具、露出棉絮的毛绒玩具。丛生的蛐蛐草和星星草,被秋阳晒得发 白,浓重的草香混合着垃圾腐烂发酵的酸臭味。收破烂的,蹬着三轮在空荡荡的楼群间游荡着,车把上架着喇叭,一遍遍地重复着:有冰箱、彩电的卖!、有空调、洗衣机的卖!不知谁家的公鸡,站在垃圾堆上,无聊地东瞅瞅、西瞅瞅。听得喇叭声近了,才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地走开。 王卫东和林智诚走在坑坑洼洼,露出石子的水泥路上,在小区里巡视了一圈。情况跟动迁通报上反映的差不多,进度不算慢。陪同的街道干部散去后,林智诚说:老姐,我真佩服你,快刀斩乱麻。要多几个像你这样务实的官员,台湾问题早解决了!少拍马屁。 老姐,有件事我始终搞不明白,现在有些动迁户,不相信我这个开发商,也不相信你拆迁办,摆明了要跟咱们对着干。你呢,居然还说什么可以理解,要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去做工作。你也忒有善心、耐心!你在我这位子,也会这么做的。这项目急吗?急,我比你还着急。可越是这时候,越要掌握政策。可你能说服他们吗?我看悬乎。你没看出来,这些动迁户们一边跟你周旋应付着,一边串通抱成团,早做好打持久战准备了。王卫东指着不远处一条标语:你看上面写得啥?‘自家算好自家帐,偏听偏信要上当’,这话就是针对这群人的。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关键时候都拨拉自家小算盘 。对付这部分人,我们拆迁办同志总结出不少经验,像欲擒故纵、声东击西、移花接木、暗度陈仓、假道代虢等等,甚至连反间计都使上了。几个回合下来,别说是街坊邻居,就是父子兄弟,也不敢轻易相信对方。你说他们还能抱团吗?林智诚佩服得直点头,动迁本身就是博弈,胜出者才是获益最大的一方。这不光考量耐力、勇气和判断力,也是一个智力较量的过程,两边信息不对称,因此政府和他开发商绝对是胜利一方。唯一需要考虑的,是什么时候胜利和为胜利付出多大的代价。 坐着卫东的车子回区里时,正好是下班钟点。唐城最宽的主干道上,亮着刹车灯的车子一眼望不到头。林智诚抱怨着路窄,说当初设计者真他妈的没屁眼。王卫东瞟他一眼:还说呢,震后重建咱们瞄准的可是当时世界水平,可八四年一位中央领导来,说长安街都没有这么宽,你们瞎搞啥?正赶上国家钱紧,结果重建收缩,路就修成了现在这样子。是嘛?林智诚还是头次听说这件事。八四年,他还在小山摆地摊卖盗版磁带呢。王卫东陷入沉思:这位在老百姓刚刚摆脱温饱时,就提出多吃肉、穿西服的领导人,观念不可谓不超前,可在城市建设上却目光短浅,看来谁也不是先知先觉呀。我要当上市长,首先拿这条道开刀,把两边店铺全拆了,去 掉中间隔离带,再把路面拓宽到五十米,搞个双向八车道……城市建设,百年大计,必须一步到位,容不得咱们小修小补。小诚啊,其实咱们没有太多时间,城市综合体必须在我手里变成现实。眼下的困难,主要是大家的抵触和不理解。这个坎啊,冲一冲就过去了,冲不过去,我就是历史的罪人!老姐,我支持你!林智诚让卫东鼓动得兴奋起来,攥起拳头捶了一下大腿。 王卫东与林智诚遥相呼应,一方面以旧城改造指挥部名义发文,责令尚未签字的居民由单位和亲属做工作,限期动迁,形成高压态势;另一方面,许诺按签协议时间先后,再给居民从两万到五千元不等奖励。软硬两招出台后,反对动迁的阵营土崩瓦解,最后只剩下十几家,也是最难缠的钉子户。 到这时候,补偿标准不得不向上浮动。先前签协议的人不满意,觉得响应号召支持动迁的,反倒吃了亏;而钉子户们还是不给面子,不签。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们胃口越来越大,总想再多要些——至于时间,他们耗得起。王卫东有些焦躁,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她,工程这么无限期拖下去,越往后越难办。她对林智诚倾吐自己的苦恼:现在动迁处于胶着状态,万没想到这帮居民这么难缠,我很后悔把你扯进这个烂泥潭。老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不也是想 多挣点钱,往大里干嘛。咱俩现在坐同一条船上,只有互相帮衬了。王卫东拧着眉毛,揉着酸胀的脖子。开了半天会,毫无进展的动迁通报看得她要崩溃了。林智诚转到她身后,虚攥拳头,帮她轻轻捶着:这帮刁民,欺软怕硬,讲不得道理。老姐,你别着急,有啥难拔的钉子,我来拔,得罪人的角色,我来演。唉,有时候我也想,这是何苦呢,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真羡慕那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天到晚心思都用在拉帮结伙,琢磨着跑官要官、买官卖官的干部……是啊,人家不也照样升官发财,甚至比你还吃香?林智诚接过话头,老姐,我也不是说你,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了,再辛苦也就这样了,等上到副市长位子后,你也甭那么要强了,好好当你的太平官。王卫东摇摇头,并不认同小诚的观点。她说:那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你要帮我把眼前这棘手的事解决了。没问题! 林智诚亲自上阵了,让手下把钉子户花名册统计上来。瘦猴刚提拔为副总,管着动迁这块,他很快交给林智诚几张纸。林智诚扫一眼排在最前头一个,让打听打听这家伙有啥软肋。 煤矿退休的老刘头爱喝两口,有点迷信,家里大事小情的喜欢去城郊八里庄找大仙占卜算卦。林智诚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去,他吩咐瘦猴,找到那个算命的,给他一笔钱 。如果老刘头再来,想法吓吓他,忽悠他搬家。事成后,再付给他双倍价钱。果不其然,几天后,老刘头带着老伴来算命。隔着一道门,大仙咳嗽了一声,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刘老哥里边请啊。老伴一扯他衣襟,哎呀妈呀,他咋知道是你呢?老刘头食指竖到嘴边,让她别吭声。大仙穿戴得干干净净,正端坐在炕头上,双手捻着盲文书在读,脸也不看他们,只说了声坐。二人落座后,大仙还在高昂着头,嘴里念念有词。等了足足有十分钟,他才偏过脸来:刘老哥又遇上为难事了?老刘头一声长叹,说有个协议拿不准是签好,还是不签好。大仙沉吟半晌,叫他伸过手来,上上下下摸了足足五分钟,掐指一算:这协议,你一定要在明天晌午十二点前办了,否则会有血光之灾。还有,我给你一句忠告:做成这笔大买卖后,一定要举家搬迁,离开原来的住处。我的第三只法眼看到,你家已成白虎精的窝了……老刘头和老伴不寒而栗,连连点头,说回去就办这事。他前脚走,后脚大仙来电话,让瘦猴把余下的钱送过去。林智诚吩咐:再给他加点钱,把他送出唐城。告诉他,在哪儿算命我不管,一年内敢回唐城半步,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坐在车里,远远看着老刘头一家急急忙忙搬着东西,林智诚冷笑一声:跟我玩,还欠火候 !顺利攻克第一个堡垒,他高高兴兴去找王卫东。办公室里,卫东正唉声叹气。原来,就在区政府门卫窗户根下,已有一个动迁户住了两宿,声称不答应他的补偿要求,就在这儿抹脖子。 林智诚不语,晚上派人用尼龙袋子套住那人脑袋,塞进面包车。一顿臭揍后,丢弃到荒郊野外:下回政府门口再看到你,不用你抹脖子,立马扔南大洼喂王八!那人果然再也没出现。王卫东知道后,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做得有点过了。林智诚恶狠狠道:不狠不吃粉。老姐,这号滚刀肉我没少打交道,你踢他,他给你磕头;你给他磕头,他踢你下巴。对付这路刁民,你就得下狠招儿!常人眼里,他一个公司老总,竟然为这点鸡毛蒜皮事操心费力,有些难以理解。而事实上,正是在与这些刁民打交道过程中,林智诚才品味出伟人那句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含义。尽管天性不乏善良,但多年市场厮杀,却让他心肠越来越硬。在他看来,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也是社会法则和生存法则。因此,与钉子户交手,他一点不会手软。看着林智诚这些天的亢奋,连瘦猴都有些担心:这样下去,他会不会重蹈大臭儿覆辙? 钉子户们,总算领教了林瘸子的厉害。张万田为林兆瑞、刘兰芝摊上这么个儿子伤心:老两口的好人缘,全让这小子败坏了! 论岁数,论资历,老张都是钉子户的主心骨。可张万田这么不屈不挠地闹事,却不是为了自己。用他的话说:黄土埋半截子的人了,撑死还有个十年二十年活头,就算房子再大再多,还能住多长时间,死了化成灰,一个小匣子全装下了。他主要是为孙子。在城郊村当支书那么多年,只要他稍稍动点心思,无论是票子还是房子,都不成问题。可他死心眼,就认两个字:原则。为这,不知被老伴唠叨了多少回,儿女数落了多少次。现在老了,他有些悔悟。当年的村干部,现在哪个没有几处宅子?现在的村干部,哪个不趁几百万,开着小车,外头做着买卖。就你老张头,倔驴一个,连孙子结婚都在外头租房子。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肠子都悔青了。现在,动迁让他看到了希望,这回哪怕是豁出去老脸,也要给孙子多整出套房子。长辈啥也不给儿孙留下,意味着死后没一点念想,那他张万田岂不是白来这世界一回? 他坚信,在动迁这事上,大闹多给,小闹小给,不闹就只拿补偿的那点钱。既然市里不掸他,他干脆到京城上访。很快,上面通知区里派人去接张万田。王卫东大光其火,叫过来信访局长臭骂一顿。你们看着办吧!她重重地搁下一句话。手下人心领神会,返程借口车子出了问题,车窗留了一道缝隙没有关严。时值 初冬,他们提前穿好棉大衣,张万田冻得连流鼻涕再咳嗽,苦不堪言。车子到高速服务站,他要上厕所。刚一下车,司机立马开车,一溜烟打道回城。 张万田走了三十多里路才回来,找到区政府,指名要见王卫东。他囔囔着鼻子,点着她脸:你再不是从前的王卫东了,你爸你妈要是活着,我不相信会由着你这么折腾!卫东满脸赔笑:张叔,你老批评的对。我们工作中有哪些不足,你老就不客气的指出来,我们改正。话是这么说,王卫东没有丝毫妥协,张万田只好改变策略,让老伴出山。卫东起初对老太太非常客气,亲自沏茶倒水。无奈,老人家就是不吃这套,非要她亲自签字画押,满足他们条件。卫东没理她,顾自接听着电话。老太太被惹怒了,摔碎茶杯,拍打办公桌,最后干脆哭天抹泪起来:按辈分你得管我叫声婶,我都这大岁数了,你这么对我,你们政府就这么挤对人……王卫东关上屋门,不急不恼:你老回去告诉我张叔,如果这钱我掏,你们要多少都成。可问题这是政府项目,补偿标准是统一的。如果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一套旧房子要出天价来,开发商会把成本均摊到每家每户,最后吃亏的还是大家。张婶,我要是满足你的要求,就是对其他动迁户不公,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答应的。王卫东转身出门,吩咐手下把 老太太请出去。她堂堂的一区之长,不说日理万机,一天也有十几、几十件事情等着她,有上千万上亿的项目需要拍板决策,现在却整天纠缠在这些鸡毛蒜皮事情上,真是既头疼又浪费时间。人不是铁打的,经不住来来回回地揉搓,王卫东再强硬,也有脆弱的一面。这时候,她的女人天性暴露出来,她想有个倾诉的对象,需要情感的支撑和精神的慰藉。 晚上,难得没有应酬,没有堵门上访的,王卫东去温江住处找他。自己不让温江来,现在却主动上门,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这么想着到了楼下,她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好一阵才通,温江支吾着说没在家。王卫东觉出温江有点反常。又一想,可能跟领导在一起,接听电话不方便,便说你忙你的,没事,便把电话挂了。 灯影下,王卫东一个人怅然若失地站着,幻想着温江的车子突然出现在面前,摇下玻璃窗,用标准的普通话喊她的名字,看到她时脸上露出的惊喜表情——她想他了! 可就在这时,温江和冯红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从楼口走出来,差点跟她撞个满怀。双方都愣住了。温江想解释几句,王卫东看都没有看他,眼睛死死盯着冯红。冯红多机灵呀,忙向王卫东撒娇:姐,你也有事儿找温局呀?那你们说,我先走了。回头冲温江莞尔一笑:温局不用送了,拜拜!冯红走了 ,香水味却久久没有散去,王卫东眼里盛满委屈和愤怒的泪水。温江看四下无人,拉一下她的衣角,小声道有话上楼说吧。 别碰我!王卫东像狮子似的怒吼一声,吓得温江忙收手。她头也不回地冲向夜色里。她的心绪越来越糟,脚步越来越乱,如果现在有车子出现在她眼前,她会毫不犹豫地让身体撞上去。都说戏子无情,自己对冯红这么好,跟亲姐妹一样,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么没廉耻的事,夺走自己所爱的人。温江更加可恶,虽然她潜意识里对这份感情总有些担心,预想他有一天可能出轨,却没想到,打击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温江在身后只叫了一声,没有追她,他和冯红对这一天早有准备。后来,两人也没有找王卫东解释,他们的关系也没有收敛或疏远的意思。尽管卫东不想知道那些滥事,可关于两人的消息却不时传到她耳朵里:冯红开了一家演艺公司,房子是温江帮着找的,开业那天温江以嘉宾身份出席……这时,王卫东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这个与她有着肌肤之亲的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从此在她生命中消失了。感情上她是失败者,现在唯一支撑她的,就是工作。只有忘我的工作,才能把她从痛苦中拯救出来。 节气一过霜降,早晨就明显觉出寒意了。王树生在凤凰山脚下租了套旧房子,每天早上 ,杨丽华遛狗,他去爬山。也许只有在这种有氧运动中,才能暂时把动迁带来的烦恼丢在脑后。 刚上了三十几级石阶,就看到一帮白头发的老大姐站在小树林中,围成一个圈,拍着巴掌,嘴里念念有词:超常能量,精神健康,消炎消肿,呼吸通畅……怪有意思的,他站下看了一会儿。这种精神治疗法,似乎比爱国的饹馇养生还玄乎,真不知能起多大作用。他想。 石阶蜿蜒向上,松柏树、洋槐和酸枣棵子间缠着一层薄雾。山上山下,老头们拖长声音,遥相呼应。 山顶在招呼:来——了没? 山下应答着:来——嘞。 山顶,又拉长声音飘下来:和——谐。 山下,也拖长声音唱和:和——谐。 于是,大山便回音袅袅:和——谐和——谐……王树生苦笑一下,和谐,真是说着容易做到难啊。他想起过去住一个小区里,邻里间要根葱、㧟勺盐的方便;想起谁家红白喜事,大家伸手相帮的热情;想起双职工家孩子放学或是放假,邻居老人留家吃饭写作业的关心;想起一栋楼里,大家商量好轰赶租房的外来传销人员的齐心。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和谐。可现在,这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就在山下,目力所及的地方,在那个他居住二十来年的小区,因为动迁已经闹得鸡犬不宁,邻里不和谐,家庭不和睦了。可是在这件事上,又说不出谁对谁错 。政府初衷是好的,是为改善城市环境,提高大家生活质量;老百姓也没过错,燕子衔泥般好容易有个窝,拆了想多要点补偿合情合理。那现在的不和谐又是谁造成的?直到下山,王树生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回家没多长时间,刘爱国来了,进门呵呵傻笑,怀里有个鸣虫嘟嘟嘟地叫着。他是那种没心少肺的人,既然笑得出来,又有心思玩虫,说明难题解决了。果不其然,爱国眉飞色舞告诉王树生: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小诚亲自出马,你猜怎么着,我那事儿摆平了——这钱还给你。他把杨丽华拿过去的钱搁桌上: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我就说嘛,关键时候,你不会袖手旁观的。谢谢啦树生,以后我听你的,不干那不靠谱的事了。能够明白这一点,也算长了教训,王树生赞许地点点头,又问起事情怎么解决的。爱国说:钱不罚了,东西都还给我了,以说服教育为主。不过,听刘帅说小诚这回损失惨重,人家开口要便宜买一处底商,黄金卖出破铜价,他只当是送人家了。揣着那只鸣虫,刘爱国在屋里来回转悠着。突然间被捧到天上,又一下子跌落凡尘,他有一肚子感慨:树生啊,我现在是大彻大悟了。以前我总开导别人,啥名啊利的,不过是过眼烟云,没想到最纠结的却是我自己。瞧让那帮子书商忽悠的,以为真成仙了 ,成天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几斤几两,吃几碗干饭了。他猛地攥住王树生的手,使劲摇着,我真佩服你,真的。放着大钱不挣,放着清福不享,放着别墅不住,租房蜗居在这里。这境界,谁也比不了啊,树生,你整个一颜渊,居陋室而不改其志呀!王树生不知道颜渊是谁,只是笑笑。 爱国松开他的手:树生你第一个签字搬走就对了,咱平头百姓跟政府对着干,能有好吗?我刚从咱们住的小区经过,楼已拆得破破烂烂的,比地震还邪乎。你说那老张头还在危楼里耗着呢,傻不傻呀?王树生有些担心妹妹和小诚惹出事来,爱国手一挥:没事的,现在全国不都这么干嘛。都是为了地方发展,只要不出大事,不死人,不去天安门广场散步,上头不会追究的。吃晚饭时刘帅忽然上门,林智诚让送来一大笔钱,说给姐夫一点补偿。王树生把一沓沓钱搁回提包,拉上拉锁,原封不动让拿回去。刘帅半开起玩笑道:真不要啊?你不要我要,这钱归我了。这孩子让爱国惯的平时就没大没小的,王树生一瞪眼:你敢!乖乖给你老板拿回去,告诉他,我谢谢了,这钱该补给谁家补给谁家。刘帅转眼没影了,外面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王树生嘀咕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这孩子,小小年纪也跟爱国一样,贫嘴暴舌的。杨丽华 在里屋听得真真切切,这会儿她出来,丈夫的做法让她有些不解:咱家跟后来签协议的比,补偿面积本来就少,该拿的钱为啥不要?王树生拉她坐下:现在的情形你是不知道,咱们多要一分,小诚就少给别人一分,他和小环也就更难做一分。我不要的意思,是让他掂量着办,想法平息动迁户们的不满,但愿他能明白我的苦衷。严冬说来就来了。这天王树生顶着寒风刚爬上山顶,扩了两下胸,手机就响了。妹妹问他搬家后情况,适应不适应。他找到一处向阳地方,呼出一缕缕白气对着手机讲:我适应不适应事小,还有十来户人家没搬呢,其中就有张叔。大冷天……他想让小环关心一下张叔,再怎么说当初搬迁倒面时人家支持过你工作呀。可没等他说完,王卫东电话里就急了:我反正对得起他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让他们闹吧,一切后果自己承担!王卫东不容分说挂了电话。王树生看着手机,好像看到妹妹一张气急败坏的脸。这丫头,咋越来越没有耐性了? 回到家他越想越不放心,找出棉大衣来穿上。杨丽华问他干啥去,王树生说:去趟咱们住过的小区。非典那会儿那么危险,张叔还来看望咱爸咱妈,送来蔬菜。做人要厚道,要讲良心,现在他走背字,我得看看去!丽华叮嘱注意安全。 放心,青天白日的,还能碰上打 闷棍的不成?王树生呵呵笑着,揣上一瓶白酒就往外走。 朔风凛冽,刮起一阵阵浮土。不知谁家水管断了,流过来的水把小马路变成了冰道。王树生小心翼翼地走着。小区已面目全非,楼房堆成小山一样的废墟,残存的几栋虽然还戳在那儿,却已被拆楼机捣得千疮百孔,岌岌可危。楼身上,还留着以前拆迁办用红漆喷的,圈着圆圈的拆字,可不知谁在前面用黑漆写上不,变成了不拆。王树生想,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牵头,如果开发商不是他小舅子,他是不是也会在拆前面写上一个不字呢。他苦笑着摇摇头。 不远处,黄色的拆楼机在咣咣地捣着一栋五层楼。楼房颤抖着,飞扬起大片大片的烟尘。收破烂的河南人坐在三轮上,像非洲草原猛兽猎食时,候在周围等着分食一点碎肉骨头的秃鹫,头扎在棉帽围巾里一动不动。旁边堆着从废墟里捡出来的一捆捆钢筋。路旁是他住过的那栋楼,一二层已经掏空,整栋楼斜着倒栽下来,与旁边一栋摞在了一起。没有人气的楼房,发散出死寂的潮腐味道,直冲鼻子。王树生心里一痛,像是又回到了地震那会儿,而眼前的景象,似乎比从前还要惨烈。他想,这些结实的楼房正值壮年,还没到寿命,就被粗暴地拆掉,多可惜呀。听着咣咣的拆楼声,他心在发颤,好像听到了楼房在痛苦地呻吟 。 鞋面上落了一层浮土,王树生走向张叔住的那栋楼。拆掉窗框玻璃的窗子,像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睛,只有二楼还保留着一个完整的阳台,铁罩子上绑着一面褪色的国旗,寒风中摆动着。楼口不知何时焊上了铁门,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锁头。他退后两步,有些怀疑里面住没住人,可叫了两声,张万田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见是他,老张要缩回去,王树生忙喊张叔,我来看看你,咋进去? 来看我干啥?张万田咳嗽着,你不用进来了,我也下不去,吃喝拉撒都在上面……张叔,你知道我有风湿,炼钢吹出来的毛病。非典用激素又留下后遗症,股骨头要坏死。五十好几了,咱爷俩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我来没别的意思,既不是当说客,也跟街道、区里没一点关系,就是老街坊、晚辈想跟你老喝两盅。王树生晃晃手里的酒瓶,五粮液,好酒!我早戒酒了。现在混的,连口热乎饭都难吃上。 老张叹口气,过一会儿说:你要不怕冷,愿意陪我待会儿,就上来吧。张万田扔下钥匙来,王树生打开铁门。进楼道他才发现,水泥楼梯已被人凿掉,露出犬牙交错的钢筋。这怎么上啊?老张甩下来一根粗绳子,王树生攀着绳子,好不容易爬上二楼。老张咳咳咳嗽着,一口浓痰吐到地面浮尘上:你瞧瞧,他们拆迁办干得好事。 我这条老命,恐怕要撂这儿了……屋里只剩下一张床,一个煤气罐,简单的炊具和两箱子方便面。半箱矿泉水已经冻成冰坨,渗水的墙壁结成了霜花。王树生脱下棉大衣给老张披上,老张眼睛有些湿润,鼻头红红的:树生啊,我们错怪你了,我们也是憋了一口气。当初,卫东她搬迁先想着安置我们,知道冬天在挨冻,费心巴力给我们送来煤。我们也没二话,说搬就搬,一点奔儿都没打。现在你看看,这叫什么事儿,这不是把我们往死里逼嘛!屋里冷得像冰窖一样,王树生拧开酒瓶子,说喝两口,暖和暖和。他把路上买的扒鸡撕巴撕巴,当下酒菜,爷俩坐在床板上对喝起来。胃里有了东西,身子也暖和起来,虽然手脚仍有些麻木。 第十三章4 老张边喝酒边说:树生啊,说句实在话,钉子户真不好当。区里说我们胡搅蛮缠;先搬走的,说我们影响回迁。我现在是耗子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啊!见他酒喝得越来越猛,王树生抢过酒杯:这杯我替你喝,咱爷俩慢慢唠,慢慢喝。可话说回来,区里也不想想,一家人住得好好的,你说拆就拆,全然不管我跟你婶这样上了岁数的,愿不愿意上二十几层高楼。还有,你总拿你所谓补偿标准说事儿,你的标准还不是你们定的,我们还有我们的补偿标准呢。说我们贪心、不知足,可人往高处走,没有越住越差的道理, 要求我们为城市做奉献,那城市能为我们做些啥?那些当官的,好容易开恩跟我们见上一面,要么是居高临下地说服教育,要么是赤裸裸谈条件,谁又肯跟我们坐一块儿,耐心听听我们的真实想法,一条条补偿标准好好掰扯掰扯?唉,这都是逼出来的,一步步逼到了这份上!半瓶酒进肚,张万田三分醉意中,带出了七分泪水:他们咋对付我,折腾我就甭说了。我老闺女教书教得好好的,非让她去山区支教,她孩子可刚上幼儿园,还离不开妈。后来才知道,就因为她做不通我工作,才折腾她的。好在我儿子早下了岗,孙子没工作,要不连他们也搭进去了。你说,难倒这动迁也要株连九族?老汉说着,捶胸顿足,王树生默默地陪他掉泪。 哎,都是话赶话,事儿赶事儿,僵到这步田地。老张抹了一把鼻涕,老伴孩子们现在也心疼我,拉我回去,说宁可挤一块住,也不愿意搭上我这条老命。你当我这把年纪,愿意在这受罪,我这会子也是骑虎难下啊。这个时候,不管是你王卫东区长,还是街道书记,哪怕来上门看看,说几句安慰理解的话,服个软,我也会顾全大局的。 可没有,现在他们做的,就是断水断电拆楼梯,想方设法断绝你的后路!大冷天,王树生心却一下子热起来,他端起杯子:来,张叔,我替我妹妹给您老赔个不是 ,明天我就把她拉来!这时,外面忽然响起柴油机引擎的轰鸣声。王树生走到窗口,惊讶地看到一台挖沟机停在楼下,巨大的铁铲几乎碰到二楼窗户。不远处停下一辆银灰色无牌照大客车,车上跳下来一伙穿着迷彩服的莽汉,每人手里都拎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棒。 见此情形,老张一激灵:他们真来强拆了!他往外推着树生:走,你快走,你在这待下去会有危险。大不了,我跟他们拼了这条老命!说着,他一把拽过来煤气罐。王树生摁住他:张叔,你别冲动,你在楼上待着,千万别动,我去跟他们说理。正这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楼口的铁门被巨铲一下子推倒,又铲起来,丢到了十几米外。咣——当,又是两声巨响。 最后的几家钉子户解决不了,工程就无法往下走。这段时间,林智诚如坐针毡,连管艾都没心思陪了。虽然在非典隔离时,在父母相继去世后,他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甚至萌生了结婚的念头。后来也带着管艾去姐夫家吃过一回饺子,算是见见未来婆家人,可结婚的日子却一拖再拖。对于林智诚来说,什么也比不过自己要干的大事重要。他撇开管艾,一个人巡视了正在动迁的小区,孤零零戳着的最后几栋楼,让他运了半天气。时已隆冬,如果拆迁再拖上几个月,就会直接影响明年开槽动工。而耽误时间越长 ,他的损失就越大。 回到公司,他抱着头在老板桌上趴了一会,抄起了手边的电话。王卫东没了耐性,林智诚也一样,既然对钉子户来软的不行,干脆就来硬的。卫东主张上法院起诉,申请执行强拆,林智诚嫌费事,他有自己的解决方式。唐城周边有不少小煤窑,拿钱替人出头的莽汉有的是。这些年在旧城改造中,这些莽汉挖煤之余又有了新营生,经常一去一两百人,给各地的开发商撑场子,恫吓动迁户。他们中有些人,曾在大臭儿和林智诚手下效过力,而今,几乎早已把他们淡忘的林老板,被钉子户逼红了眼,要再次启用他们。 但林智诚没考虑过这样做的风险。他的本意只是恫吓,把钉子户吓走或是弄走,房子拆掉完事。可这群人,在黑道上打打杀杀出来的,见血就兴奋,厮杀起来才过瘾。他们冲进张万田家的楼道,迎面与王树生撞个满怀。王树生丢下绳头,上前要理论,不料迎面一根木棒挟着风砸了过来。他本能地一闪,顺势推了对方一掌,那小子跌坐在水泥地上。王树生刚要说话,忽然咣地一下子,他被人从身后一棒击中脑袋。 没有疼痛,鲜血却糊住王树生的眼睛,他跌倒在冰冷的,满是灰土的水泥地上。几个人骂骂咧咧的,攥着他胳膊腿拽到楼道外面,其中一个大声命令着:拆,没人了,你们赶紧拆!挖沟机 轰鸣着,巨大的铁铲咔咔嚓嚓撕扯掉二楼阳台的铁罩子。窗玻璃被捣碎,稀里哗啦一片脆响。王树生想告诉他们屋里还有人,有个年逾七旬的老人,可嘴张了半天,却吐不出一个音节来。正在这时,楼上传来张万田愤怒的嚎叫,紧跟着是一声闷响,火光裹挟着大团大团的黑烟,从二楼窗口喷涌而出。 张叔!王树生呻吟了一声,便失去了知觉……###第十六章 先是一声炸雷,紧接着大雨倾盆,楼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残破的楼体上挂满尸体。鲜血染红了雨水,如湍急的小河顺着马路流淌。王树生被这惨烈的景象惊呆了:是地震,还是战争? 他不知道。 他被瓦砾埋住了大半个身子,绝望地看着王天喜、王玉洁、刘丽珠、林智燕、丁媛、林兆瑞、刘兰芝,还有地震前的工友,排着队,低着头,从他跟前慢慢地走过,像是在瞻仰他的遗容。他想告诉他们他没死,却张不开口。想抓住他们,伸手明明抓住了,张开却是一把空气。只有跟在最后的张万田,俯下身来,眼里流出两行泪:树生,你命大,不该死,自己救自己出去吧!说完化成血肉模糊的碎片,挂到了断壁残垣上。 王树生大喊:救命啊! 他从噩梦中睁开眼,才觉出脑袋一阵阵钝痛。头被绷带缠得紧紧的,清楚感觉到血管一下下地搏动。周围人逐渐清晰起来:擦着他 脸上血嘎巴,小声哭泣的是丽华;握着他腕子,用毛巾热敷的是小环;一声比一声急迫地叫他姐夫的是小诚。再外圈站着儿子王斌,大刚一家,爱国一家。 王树生终于醒了。 大夫给他换完药,又摇摇他胳膊,用小槌敲打腘窝韧带,脸上露出笑来:好了,总算度过了危险期,肢体也有了知觉。看到王树生有些疑惑,又解释道:你头部遭受重击,大脑皮层躯体感觉中枢受了伤,所以当时没觉出疼痛,肢体出现短暂麻木,好在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现在需要静养,这只留一个人陪床就可以了。大家散去后,杨丽华关上房门,抱住丈夫哭起来:你怎么这傻呀,拆迁有你啥事,非要掺和进去?王树生像个孩子,虚弱地躺在老婆怀里,任由她数落着。直到丽华哭累了,无声地抽着鼻子,他才半开玩笑说我命大,没事的。 杨丽华破涕为笑:还说呢,你看看,还不是那平安扣又救你一命?他低头一看,可不是,不知什么时候平安扣又戴到他脖子上。杨丽华拿过来平安扣,感慨道:受了这么重的伤,没留下脑震荡,这也是好人有好报啊。张叔他……怎么样?王树生慢慢想起来发生的那些事,问道。杨丽华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看他催问得急,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张叔没了。 你说什么?王树生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杨丽华把王卫 东告诉她的话又重复一遍:张叔做饭时发生意外,煤气罐爆炸。这不胡扯吗! 王树生猛地坐了起来,头抻拉地疼了一下,禁不住呻吟了一声。杨丽华忙扶住他:你这叫干啥,刚醒过来,又这么激动。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活呀!说着又擦眼抹泪的。听到屋里有动静,王卫东忙进来。她跟大夫了解完病情,叮嘱林智诚几句,又折返回来。 当得知林智诚强拆出事,王卫东大发雷霆,电话里把他臭骂一顿。林智诚正在车上,也不好细说。一进卫东办公室,他反锁上房门,扑通跪倒在地:老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们全家!他裤子蹭的全是土,脸上烟熏火燎的,样子十分狼狈。王卫东看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起来,这事跟咱们全家有什么关系,你疯了还是傻了?林智诚不敢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受伤的人是王树生。卫东气得抬手给了他一耳光:我哥你也敢伤害,你他妈是人吗!林智诚摸着火辣辣的腮帮: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那儿。你打吧,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我对不起姐夫!还不快点走,去医院看我哥!王卫东疯了一样冲他喊。林智诚像是突然醒过闷来,忙跟着卫东下楼。进电梯间才注意到,卫东只穿了件羊毛衫,他脱下自己的皮衣,要给她披上,王卫东搡了他一把拒绝了。 两人上了林智诚的车 。王卫东详细问了一遍事情经过,又问有多少人知道这事。林智诚说:就强拆那帮人。事情发生后,我就封锁了现场,也没有报警。王卫东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问:当时楼里头除了张叔,我哥,还有没有其他人?应该没有。 到底有还是没有? 没有,大冷天谁还在那儿受罪。 没有怎么会死人?王卫东冲他吼,又吩咐司机:掉头,先去现场!就在与林智诚对话中,卫东已想好对策。事情已经发生,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尽量把负面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她给区委书记和主管安全的副市长打了个电话,汇报时字斟句酌:动迁小区一居民家煤气罐发生爆炸,七十多岁的居民张万田死亡,她哥哥王树生受伤已经送往医院。爆炸现场已经封锁,她正在赶往出事地点。 林智诚一旁听着,不由佩服起卫东的冷静和智慧。书记和副市长一听马上表态一会儿就到,随时保持联系。 张万田遗体已被送到医院太平间,强拆现场拉上了警戒线,只有林智诚公司几个人在场。楼房并没有倒,二楼窗口炸出一个大洞,水泥豁口被烟熏得黢黑,空气中有股焦煳味道。王卫东抬眼看着,林智诚小声在旁边嘀咕:妈的,这帮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挺好的事情让他们搞砸了。王卫东瞪了他一眼:你太过分了,强拆这么大事,为什么不提前跟我打招呼?你眼 里还有我这个区长吗?让你那帮喽啰们赶紧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两位领导很快赶到,相关部门的头头也来了好几位。看罢现场,商量完善后事宜,领导要去医院看望王树生。王卫东说:我们家的事好办,我哥那儿有人照顾,还是先安抚张万田的家属吧。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惦记着哥的伤势。林智诚正站在挖钩机旁愣神,从他身边经过时,王卫东瞪他一眼,悄声道:还不快去医院!此刻,王卫东支走杨丽华,有重要的话要跟哥说。她叫了一声哥,泪水夺眶而出:是我工作没有做好,妹妹对不住你,你打我骂我吧……王树生没搭理妹妹,他还在想着张万田。可怜的张叔,怎么那么执拗倔强,居然点燃了煤气罐,跟自己的家同归于尽。 哥,我今天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妹妹有一事求你,请你隐瞒这次强拆的真相,帮我和小诚渡过难关,把这个项目好事办好,办圆满了。王树生转过脸来,瞪大眼睛看着妹妹,像是端详着一个陌生人。卫东避开哥的目光,低着头:死人的事谁也不愿意发生,可以说是个让人痛心的意外,我心里非常难受。哥,我认识张叔比你早,要说感情比你还要深。尽管因为动迁的事闹对立,可从我个人来说,还是把他当长辈当亲人看待。不管怎么说,他提的条件太高了,区里难以满足。哥你想想,就算是 你,我的亲哥,如果提出这样的条件,我当妹妹的会不会答应?事情僵到这份上……本来张叔已有悔意。王树生打断妹妹的话,你们就不能再等两天,干吗非要强拆,把人逼到绝路上去!他扭过头去,泪水打湿了枕头。 王卫东陪哥掉了几滴泪,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完:事情已经发生,说什么都晚了。哥,现在我们做的,只有想办法弥补过失。我刚从现场来,跟市长书记也碰过了,张叔那里,他家人提什么条件,我们都满足,哪怕是让我披麻戴孝都成。也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政府的诚意,表达你妹妹的歉疚。哥,这事还得麻烦你托着,如果有人找你调查,你就说本来想中午去看老街坊,还没有上楼,就听一声巨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如果你说出真相,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你妹妹为之奋斗,打拼了半辈子的前程算是毁了。还有小诚,一个残疾人拖着半条腿辛苦打下的江山也完蛋了,弄不好还会进监狱……以往小环找他,不管什么事王树生都会答应,没有片刻犹豫。但这回他没有表态。脑袋的伤似乎更疼了,他闭着眼睛,说了句我累了。那你休息吧。卫东给哥小心地盖好被子,才悄悄走出了病房,冲拎着暖壶站在门外的嫂子示意让她进去。 听着妹妹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王树生睁开了眼睛。他一辈子没有说过昧良心的话,更 没做过昧良心的事,现在小环,自己的亲妹妹却给他出道难题。杨丽华明白丈夫心里在熬煎,说你累了,还是闭眼歇会吧。正这时,林智诚带着管艾又来了,拿着大盒小盒的营养品。王树生没搭理他俩,闭眼假寐。还是杨丽华觉得不落忍,拉管艾坐凳子上,跟她唠着家常。林智诚晾在一边,很没意思,借口有事自己先走了。来到院子里一棵雪松下,他鼻子发酸,悄悄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夜里,王树生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方面,自己是强拆的受害者,事情真相的见证者;一方面又是指使强拆,有意无意闯下大祸的小环和小诚的亲人。从小诚当兵穿军装,到他地震残疾、摆摊、搞房地产;从小环剪短头发偷户口本下乡,到她当上干部断指回家,又一步一步当上区长,王树生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放着两人走过的这些年。他们能有今天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然而,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有那声巨响,还有张叔那双无助又无奈的眼神。让他说假话,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知道什么时候东窗事发,小环跟小诚还会被追究责任啊。还有那帮凶神恶煞般无法无天的暴徒,他们不该受到法律严惩吗?而且,如果照小环吩咐的意思去办,自己的良心同样过不去。张叔在天之灵会原谅他吗?张叔家人会原谅他吗?经过一夜煎熬,王树生做出 了艰难抉择:如果真有人找他了解情况,他不能隐瞒真相,他还要规劝小环、小诚,承担起他们应该承担的一切。 听说强拆出了事,张存柱哈哈大笑几声,差点没岔气。好!他叫道,老天爷开眼啊,所谓露多大脸,现多大眼,说的就是你王卫东吧。他给一位熟悉的副区长打电话确认这事。对方含含糊糊回答他,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放下电话,他拨通冯红手机:王卫东、林智诚强拆死了人,你知道了吧?他俩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也跑不了。哈哈,这下咱可要坐在城楼观山景,看他们怎么死的。没想到冯红突然电话里发起火来:你还有点人味吗?怎么说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为你买矿王卫东还出过力帮过你。现在人家一出事,你就这么幸灾乐祸,恨不得落井下石,你什么东西!冯红劈头盖脸一番抢白,柱子像挨了一闷棍,还没还嘴,冯红就挂了电话。傻娘们,你抢了人家情人,现在她是没时间理你,等回过头,腾出手来整死你!愣了会儿神,张存柱才嘟囔了一句。 其实,冯红已从温江那里知道了这事。温江,也够决绝的,从他决定选择冯红那一刻起,就不想再跟王卫东有任何瓜葛。只是偶尔担心这个强势的女人,会利用手中权力来整他。现在强拆出事,预感到她要倒霉,他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冯红的心绪比他还 要复杂。上次跟温江在一起被王卫东撞见,固然有些羞愧,可又觉得不欠她什么。这时冯红才发现,原来两人之间并没有多少姐妹情分,有的只是同病相怜、互相利用。王卫东应酬需要她挡酒唱歌,活跃气氛;她需要卫东巩固自己的位子,交结更多的权贵。其实,就在酒桌上嬉笑,在ktv里唱歌时,自尊心极强的冯红,也在内心舔舐着伤口,骂自己犯贱。从失去儿子的绝望中摆脱出来后,她现在只为自己活着,只追求自己的幸福。搁下电话,她有些纳闷自己刚才为啥跟柱子嚷,是看不上这付小人得志嘴脸,还是真的有些同情卫东?不过好与坏,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现在她只想和温江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天地。 张存柱又找到管艾。上次两人为林智诚闹得不愉快,这回他倒是诚心实意想给她提个醒: 王卫东、林智诚姐俩这么多年,在唐城树敌不少,现在出事了,不少人要落井下石。表妹,如果你还当我是兄长,听句劝,赶紧跟林瘸子一刀两断,回北京去。要是喜欢那个毕疯子的画,你就想法把他也弄走。别等事情闹大,牵扯进去,怪我没有提醒你。管艾望着他,你该不会落井下石吧?我?张存柱一指自己鼻子,哼,我不光要往井里砸石头,还要选择最大、最重的砸。别忘了,王卫东当初像甩破抹布一样甩了我,说离就他 妈离了,闹得我差点在建设口待不下去。他林瘸子这么多年,处处跟我作对,抢我地皮,抢我生意,一点面子都不讲。现在可有机会了,你说我能轻易放过他们吗?管艾瞪他一眼,说声麻烦让开,一甩挎包,差点打到表哥脸上,笃笃笃走了。张存柱咬咬牙:傻丫头,有你哭的时候!他拿出当年耍笔杆子本事,给纪委写了几封匿名信,举报王卫东动用黑恶势力强拆逼出人命,此外还有索贿受贿、贪污腐败、乱搞男女关系问题。又在本地贴吧连开了几个帖子。网络身份的隐匿性,让人性中的丑恶发挥到了极致,柱子每天盯着电脑屏幕,用最肮脏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们。他熟谙网民一根筋思维方式,只要咒骂贪官和为富不仁的老板,就有人喝彩。哪怕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也没人敢站出来替他们辩解。谁这么做,谁就是五毛党,谁就是狗腿子,就会招来更多的板砖。他心里美呀,网络真是个好东西,要搞臭一个人,过去还要偷偷摸摸地张贴小字报,现在只需多注册几个马甲就成。 强拆造成的影响持续发酵,连医院里的王树生都有山雨欲来的感觉。从护士们闲谈中,他得知网上在炒作强拆的事,王卫东和林智诚的名字可以说是一夜间家喻户晓。他在医院住不下去了,急急忙忙办了出院手续。家里电脑没上网,他直接去了外甥 的宠物医院。 大刚正在上网,他比舅舅还关注这件事。王卫东和林智诚,既是他的长辈,也是他最佩服的两个人。在他的记忆中,老姨就是工作狂,没有休过节假日,从没惦记过家,像姥姥说的,她是给共产党生的人。他小本生意,与政府官员接触不多,但每逢有人咒骂着贪官污吏,数落共产党没好人时,他总想举出王卫东的例子来批驳人家。说到党的好干部,他想到的不是焦裕禄、孔繁森,而首先是自己的老姨——王卫东。还有小舅,林智诚,他容易吗?一个残疾人解决了那么多人的就业,盖了那么多口碑极佳的住宅,至少应该受到人们尊重吧?还有,给市里盖起来的大戏院、美术馆,那可是真金白银用他自己的血汗钱盖的,他又享受过多少回,在那里看过几次戏呢?大刚替老姨和小舅打抱不平,在他心目中,他们也是他最亲近的人。老姨表面虽冷,心肠却是热的,当初为他结婚连房子都让了出来,自己去住办公室。还有小诚舅,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同样待他孙志刚不薄。结婚给钱最多的是小诚舅,连宠物医院房子也是小诚舅给的。没有林智诚帮忙,他孙志刚能有今天? 舅舅,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往我姨、小诚舅身上泼脏水。他对王树生说。这时,刘爱国也为这事来了,接话道:对,谁敢污蔑小环和小诚,哪怕 豁出我这一百多斤也跟他没完!以后的日子里,爷几个轮流上网跟帖,批驳谣言,还击诽谤。刘爱国和王树生用不惯电脑,特别是树生打字慢,粗大的食指笨拙地一下下戳着键盘,让人着急。孙颖看着几个半大老头在电脑前义愤填膺,觉得好笑:你们还是省省吧。帖子要是不理,很快就会沉下去。你只要跟帖,不管是力挺还是拍砖,都会往首页推,等于无形之中在帮坏蛋呢。三人半信半疑,孙颖撇撇嘴:就你们认真,现在实名举报还查不过来呢,纪检哪里有工夫搭理网言网语?我姨姥怎么说也是个大区长,她要是特别在意,不会找公安局把帖子删了?孩子说完一甩头发走了。她进了唐城形象大使的复赛,对她来说,这才是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难不成他们做的都是无用功?王树生和爱国、大刚都有些泄气,看着电脑屏幕发起呆来。 王卫东没想到,强拆的事这么快就满城风雨,而且传到了省里。更没有想到有人惦记着区长位子,和张存柱一样在背后整她。很快,上面派下来调查组,重点调查她的违纪问题。 王卫东承认这次强拆有违规的地方:但这里涉及到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发展成本。搞这个城市综合体,需要搬迁几千户,如果一味迁就个别钉子户,提高补偿标准,政府吃不消。即便如此,被吊足了胃口的钉子户们,还会 提出其他额外要求,梦想着一夜暴富。这种情况下,要政府跟钉子户达成一致,可以说难于上青天。我认为,有时强拆在所难免,或者说不得已为之。强拆本身并没有过错,这种得罪人的事,不是政府做就是开发商去做。和她谈话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同志,他用指关节磕了磕桌沿:卫东同志,我是代表调查组跟你谈话,不是听你为强拆辩解。事情很清楚,你们没有正确处理好发展速度与群众承受能力之间的关系,以牺牲被拆迁者合法权益为代价,结果导致了悲剧的发生。王卫东挤出一个勉强的笑:现在一说起强拆,大家都口诛笔伐。可你们有没有想到这个城市的不少人,恰恰是强拆政策的受益者。老百姓住进宽敞的新房子,年轻人在繁商区游玩购物,大家开车走在笔直通畅的道路上,甚至包括你这样的上级领导,在为这个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而欣喜时,有没有想过,这一切繁华的基础——土地,就是地方政府用强拆方式征来的。强拆降低了建设成本,强拆提高了建设速度,不夸张地说,没有强拆就没有我们的城市化,没有城市化就没有一个高速发展的国家。老纪检犀利的目光盯着她,一言不发。为自己工作失误申辩甚至狡辩的干部,他见得多了,其中的逻辑疏漏不值一驳。但有一个事实却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年涉 及拆迁的举报多起来,干部在这上面栽跟斗的,不胜枚举。发展速度和群众利益,确实是一个两难的问题。他点着一根烟,话语变得缓和些:卫东同志,我们也了解过,你这些年工作成绩有目共睹,群众基础也很好。但强拆出了人命,在社会上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你要彻底反思。至于其他问题,别的同志会跟你谈的。总之,要正确对待,配合调查,听候组织处理。王卫东一下子心软了,叹了一口气:唉,人算不如天算。不论你怎么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不管你有多大的功劳,一出事就可能让你前功尽弃。事已如此,我也想开了,这顶乌纱帽不要了,是双开是蹲大牢,我认……她仰天大笑,但笑了没两声,就捂着脸哽咽起来。老纪检同情地看着她。看来这个弯,王卫东一时转不过来,她还无法面对现实。 得知老姐被双规,林智诚心急如焚。他主动找到调查组,把全部问题都揽到自己头上。强拆是我拍的板,是我找的人,没有跟区里打招呼。王区长她不知道,也不知情。他说。 事先,林智诚已咨询了律师,就算自己承担了所有过失,就算因此牵扯出其他事情来,最多也就在监狱中待上两三年。虽然他一个法人出了事,但不会罚没掉他全部的资产。既然企业已经步入良性发展轨道,交给懂经营会管理的职业经理人打点,比 他事必躬亲要好得多。最重要的是,他这样做不仅让姐夫不再为难,不必为说出真相承担心理压力,还能够保下卫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牺牲他林智诚一人,值! 可王卫东最终没能逃过一劫。因为在强拆事件中负有重要领导责任,市委决定免去她区委副书记、区委常委职务,提请免去区长职务。强拆,引发的一连串反应是她始料未及的。唯一庆幸的是,她拥有小诚这样一个死党,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提款机,自己名下没有多少存款和不动产。当贪污受贿、生活作风等一个个查无实据的问题撇清后,最后坐实的只剩下强拆致人伤亡一件事,且主要责任已由林智诚承担。王卫东避免了双开和牢狱之灾,林智诚却因涉黑犯罪判刑入狱。 强拆事件处理结果刊登在当天的报纸上。张存柱盯着一个个汉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先是兴奋、过瘾,慢慢地却吧嗒出一点点苦涩来。他回忆起与王卫东生活的点点滴滴,想起那个扎着两根短辫,愣小子一样的王卫东;想起那个宁可与家里掰了,也对他不弃不离的王卫东;想起知青点烟熏的屋顶下,对他以身相许的王卫东;想起费心巴力给他转城里户口、找工作的王卫东……记忆唤起他心底深处残存的,对卫东的一丝留恋和歉意。这没儿没女、一辈子要强的女人,这让人恨又让人怜的女 人,以后可怎么活下去呀! 报纸在他手里瑟瑟抖着。张存柱摘下花镜,手拄住了额头……有人说,免除牢狱之灾是出事官员不幸中的万幸。可在王卫东看来,仅仅一个免职,就已经让她难以承受。对于一辈子争强好胜,把事业看得比家庭甚至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晚上,区里几个局的一二把手在酒店包桌为她压惊。这些人都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时候能惦着她这个老领导,不怕沾包,让王卫东感到一丝暖意。大家叫着区长轮番向她敬酒,感谢她多年的栽培教育。王卫东一摆手:啥区长,叫大姐吧。你们不怪大姐平时脾气不好,整天数落你们骂你们就行了。王卫东一杯接一杯,干掉几个人的敬酒,又站起来,一杯一杯回敬每个人。尽管有爷们一样的酒风酒量,大家还是看出她已有八分醉意,都劝她别喝了。王卫东举着杯子:最后,我要郑重地敬大伙一杯。到现在我总算整明白了,亲人是什么?是在你痛的时候为你哭的人;朋友是什么?是在你痛的时候为你敷药的人;敌人是什么?是在你痛的时候,拿刀扎你还笑的人……感谢大家还把我当朋友看,这时候还关心惦记着我这个不称职的大姐。她给大家鞠了一躬,一杯酒一饮而尽。 半夜,王卫东醉醺醺回家,上楼一进屋便歪倒在门厅。她摸出手机 ,给王树生发了条短信:哥,你是这世界上我最亲的人,不管我做了什么事,都请求你原谅。地板上坐了一会儿,酒精烧得浑身难受,她觉出了口渴,可身边却连个倒杯水服侍她的亲人都没有。如果有丈夫、有孩子,我王卫东会这么绝望,会这么心痛吗?她脑子一闪念,又摇了摇头。她跌跌撞撞奔向厨房,打开了煤气开关,然后躺回到床上,拿过镜子来晕晕乎乎地给自己化妆。这种谢幕人生的方式,从双规那一刻王卫东就想好了。她的手胡乱地往脸上抹着,突然想到自己走后,肯定是哥来处理她的后事,肯定是哥要在她死后,替她背负世人的白眼和议论。她仿佛看到了哥那张皱纹堆砌悲痛欲绝的脸,于是抓过手机来,又给哥发了一条短信:对不起!屋里煤气味越来越浓,一种晕车般的感觉很快笼罩了王卫东,她的身子飘浮起来。此时,一氧化碳已通过肺泡进入血液,大脑开始缺氧。她周身燥热,意识逐渐模糊。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藏在家中躺柜里跟哥玩藏猫猫。听到树生叫着她小名四处乱找,开始她觉得窃喜,但当哥的脚步声远去时,她又想叫住他……黑暗中,王卫东突然害起怕来。她觉得自己被人遗忘在躺柜里已经好几年时间,而死神就在外面用爪子一下下抓挠着柜子。慢慢地,那来自地狱的家伙用鼻子在拱 她,呼出的硫臭味熏得她呕吐起来……看到短信,王树生吓了一跳,跟丽华说了声不好,衣服都没穿齐整他就跑出家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妹妹住处。卫东屋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浓烈的煤气味呛得他倒退几步。撩起衣襟捂住鼻子,王树生冲进厨房,手忙脚乱地关掉煤气,打开所有的窗子,这才瘫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慢慢地,卫东苏醒过来,叫了声哥便抽泣起来。见她没有什么大碍,王树生叹了一口气:你那么坚强的人,怎么干这傻事,一点点挫折就把你打垮了?他收拾干净呕吐物,又给她沏了碗茶糖水,坐在床边:小环啊,我真想替张叔揍你一顿。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王树生一五一十地讲了他跟张万田最后的对话: 你作为一个区长,但凡多点耐心,拿出当年给他们搬迁倒面做工作时的耐心和诚恳来,张叔也不至于走这步……不是当哥的说你,张叔的死小诚有责任,你也有责任。老觉得自己委屈是不对的,我看组织上对你的处理是公平的,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轻的。都说共产党没有功劳簿,从对你处理上我看是有的,要不是看你平时工作好,对事业忠心耿耿,也不会这么从轻发落。王卫东抽出纸巾擦着眼泪和鼻涕,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王树生心疼地看着妹妹:哪有不犯错的人?既然做错就 应该受罚,你接受处分一是图个安心,二也给政府树立个威信。你要寻短见,做出傻事来,可真是谁都对不起呀,连你自己都对不起。哥,我也觉得应该承担责任,可是社会舆论让我难以承受。你不知道网上怎么说你妹妹,什么脏水都朝我身上泼,真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你那么在意网上的胡说八道,难道就不想想亲人的感受吗?王树生站了起来,妹妹呀,不是我说你,这些年你是当官当得太顺了,受人捧惯了。这都算些啥,你从现在起,别为名利活,别为别人活,就给你自己活,你就轻松了。你不想想,你这是当上区长了,要是普通女工,四十五岁不就退了?你看你嫂子,一没权二没钱,不也过得挺好嘛。命是爹妈给的,我受尽这么多生死考验,都没轻生过,你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就自己结束自己生命,对得起谁呀?我还是那句话,死不难,活下去才不容易。我妹妹不应该是胆小鬼,王卫东不应该是这么不负责的人!不善言辞的兄长,今天居然跟她掰开揉碎,苦口婆心讲了这么一番大道理,王卫东为自己的行为自责。她有些惭愧,让九死一生的兄长看到自己内心脆弱的一面。 王树生抓抓头皮,小声说:还有啊,你也别怪我上次没答应你要求。人在做,天在看,纸是包不住火的。你和小诚啊,就像是肇事逃逸的 司机,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会被发现,那样罪过岂不更大?还不如停下来,收拾残局承担责任好。要是我真替你那么说了,我良心上过不去,你也过不去,没准更害你们。哥,我当时跟你说时,心里都没有底气。你这么做对,这样我反倒心里踏实。张叔明天我就给他烧纸去,向他家人赔罪!王树生点头表示赞许:小诚这回一人扛下了全部责任,就冲他的仗义,你也不能辜负他。这些年,他挣钱了,也长脾气了,这回判了几年,正好在里头反省反省,哪些做的对,哪些不对。听说他把公司的事全都安排好了,可再怎么安排毕竟他在里头,有些事情鞭长莫及。你以后有时间,也帮他照看照看,过问过问他和管艾的感情生活。可千万别再置气,寻死觅活的了。王卫东拢了拢头发,一看表凌晨三点多了:我记住了,哥!晚上我喝酒喝高了,没吃一口饭,饿了,你给我煮碗面吧。两年后,市区北部一大片现代化建筑拔地而起,然而这个备受瞩目的城市综合体项目,已经没林智诚公司什么事了。就在他入狱的那一年夏天,高市长带队来公司调研时,建议他们放弃这个项目,交由北京一家更有实力的企业。虽然明知道领导意图很难改变,身为总经理助理的管艾还是据理力争,尽可能为公司争取利益。经过与狱中的林智诚沟通 ,他们最后做了让步,有条件地放弃了这个项目。 居民们陆续回迁新居。这个毗邻繁商区的新小区,高楼一栋挨着一栋,树少了,花没了,只有整齐划一的泊车位和巴掌大的草坪。小区也改了名,叫幸福花园。 站在让人眼晕的高楼前,王树生呆愣了老半天。这里有他的四室两厅,有他的一个家,可这个新居,虽然看过样板房,又亲自与设计师接洽,参与设计跟装修,还是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上了电梯,看着迅速变换的数字,他不禁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家——工人新村与父母一起住的平房,还有他一砖一瓦筑起的温馨小家,被地震摧毁了;震后盖起的油毡顶的简易房,存在了八年。低矮的屋顶下他重组家庭,和杨丽华开始了新的生活;再后来是震后第一批楼房,他在里面生儿育女,又先后送走了父母;凤凰山下的红砖楼,虽然只是过渡性租住两年,却让他重新体会到了老小区里久违的邻居情。现在他总算回迁,住进了大平米房子,住进这个干净宽敞的新家。三十来年,这几处地方,每一处都是他为之付出亲情,感受着温馨幸福的家。而他的生命,就像一棵大树,在一次次搬迁中增长着年轮:青年,壮年,中年,转眼就要进入老年。 王树生正往墙上挂着父亲写的三平堂横幅,卫东开车过来恭贺哥哥乔迁之喜。刚回家的王 婷趿拉着拖鞋迎出门口,卫东一出电梯间,一下子搂住侄女:哎哟,博士回来了,终身大事有着落没有?王婷不好意思地递给姑姑手机,上面有她男朋友的照片。他正在读博士后,打算拿到学位后两人在北京成家立业。王卫东说:好,姑姑大力支持。将来有孩子了,如果不嫌弃,我给你们当保姆。王婷腼腆一笑:那太好了,先预约了啊。王卫东退休后,和人开了家建筑设计所,承接新农村建设规划设计。有当官时积累下的人脉,她生意不错,心情也渐渐平复。头上烫着波浪大花,还纹了眉毛,穿着打扮时尚起来。她三九天坚持去游泳馆,每天晚上围着小区疾走几圈,从内到外透着一股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的从容和淡定。 看到哥手里的三平堂几个字,王卫东不由想起父亲和母亲,想起二老在世时幸福生活的画面,想起林兆瑞对她的期望和嘱托。哥,把这幅字送我吧,我拿一幅启功的书法换怎么样?她跟王树生商量。王树生嘴上说不换,却把画轴递给了妹妹:既然你喜欢,就拿走留个纪念吧。爸在时经常说平安为富,平静为福,平常为贵。这‘三平’,是他一辈子坎坷人生总结出的生活真谛。一个家有了这‘三平’啊,天天都是好日子!王卫东欢欢喜喜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卷好。对于五十几岁的她来说,悟出这个道理还不 算晚。 外面响起鞭炮声,又一家商场开业了。从二十几层高楼望下去,感觉跟当初看沙盘没什么区别。电视上,正播着城市综合体竣工的新闻,看到那个接替她的区长意气风发地剪彩,王卫东原本平静的心泛起一丝涟漪。这颗丰硕鲜美的桃子原本是属于她的,她辛辛苦苦地选址、规划、动迁,最终这桃子熟了却由别人来收获。坐在沙发上的她,轻轻摇了摇头……午后彤云密布,王树生约着管艾一起去看林智诚。卫东上回探视回来,告诉他们小诚要一些书,两人先去了趟书店。监狱在城西三十公里处,高墙电网,孤零零的一处建筑。办好探视手续,穿着囚衣的林智诚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腿有残疾,监狱照顾他,让他管理图书,干些杂活。粗茶淡饭,加上生活有规律有节制,林智诚看上去身子反倒比从前结实了。 王树生把在监狱超市买的扒鸡和火腿肠交给他。管艾打开包,一本本拿着给林智诚要的书:全公司的人都在念叨你呢。打从你一出事,毕成就发疯似的找你,我们骗他说你出国了。他今天见着我还说,梦见你被人绑架了,要我拿画去赎你……这个毕诚啊……林智诚喃喃自语,真是有情有义啊。哎,就连他都跟着为我担心,真是对不起大家了。王树生坐在椅子上,正儿八经地向小诚汇报:你不知道吧,爱国开了家 特色饭馆,当了老板,他的饹馇宴入选了唐城名小吃。我家婷婷也搞上对象了,小两口心气高,要留在北京发展。斌斌也上大二了,读的新闻传播,这小子还想以咱们家为原型,拍一部电视片呢。大刚那儿,宠物医院生意也不错。对了,我们搬进新家了,大伙都这么忙,我也没让他们过来添宅……他絮絮叨叨说着,心满意足写在脸上。林智诚专注地听他说着,半天才问:姐夫,你怎么总这么乐呵?就没啥为难着窄的事?王树生一笑:我这个人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就像那茶壶,屁股烧得红红的,还有心情吹口哨。林智诚忍不住笑出声来,又马上收敛起来,看了一眼狱警,正襟端坐。王树生看出,监狱生活让小诚变得谦恭甚至有些拘谨,便努力使话题轻松些:你问我有没有为难着窄事?嗯,还真有,就是为你的终身大事。你和小艾啥时候结婚,我就啥时候彻底无牵无挂了。林智诚拉过管艾的手,压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郑重地说:会的,会有这么一天的,会很快的!和王树生、管艾会面,林智诚期待了很久,这让他暂时忘记了深牢大狱、高墙电网,忘记了被法律束缚的生活。面对姐夫,他说出了憋在内心很久的话:我有个秘密,本来是要带到骨灰盒都不说的。姐夫,今天我告诉你吧。还记得二十年前我丢过一百块钱, 你在楼道里找到的事吗?王树生摇摇头。 那时候,我正跟大臭儿一块倒腾磁带。有一天,我向他借来一百块钱,想多上点货。可是,当我摇着轮椅回家后,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才发现那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没了。我一下子蒙了!正翻箱倒柜找呢,你来叫我吃饭。这可是一百块啊,顶我当时一礼拜收入,找不着我无论如何不肯吃饭。你一边帮我翻东翻西地找,一边问什么样的钞票。你帮我翻腾了一会儿,对我说,别光在一个地方找,我去楼道看看,会不会丢在外面。王树生顺着他的话说:是,我不一会儿就给你找着了。林智诚突然激动起来:姐夫,你一辈子没有糊弄过人,在这事上你撒了谎,你给我的一百元钱不是我的,是你自己的血汗钱!王树生一愣,他还记得小诚看见他拿着崭新的百元钞进来时那副开心模样,还当胸给了他一拳。林智诚说:姐夫,第二天早晨我坐轮椅时,意外发现我那借来的一百元钱,平平整整地躺在妈给我缝的棉垫和轮椅缝隙里。我脑袋先是嗡地一大,然后是心存感激,再后来,是滋生出的自私。我当时想,要是有你这一百元,我又可以多上些货,多赚些钱。我告诉自己,等有钱了一定要加倍还你。我昧下了你的一百块钱,瞒着你这么多年。唉,都这长时间了,提它干啥。王树生摆摆手,轻描 淡写道。 不,就是再过十年、二十年,我都不会忘记。这就是你的品质,姐夫!这就是在你面前我再怎么有钱,也总觉得矮你一头,有钱垫着也没有你高的原因。林智诚越说越激动,姐夫,这么多年,我因为筹措不到钱,一个人蹲在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过;因为盖一个章三番五次给人送礼,断腿被假肢磨烂,不哼不哈过;因为过年该发工资,却因为工程款下不来,愁得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过……还有许许多多因为没有钱,因为缺钱带来的尴尬和难堪。所有这些,我都咬牙挺过来了,你知道为啥吗?就是因为那张带着你体温,装着你善良的,干干净净的一百元钞票,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告诉自己要坚持,不能失败,要挣更多的钱,来回报所有关心我爱我的人!因为激动,林智诚的声音大了起来,惹得狱警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他两眼。林智诚马上闭上了嘴。管艾站在一旁,她头一次听林智诚说起这些,拿出纸巾来擦着眼睛。 看狱警冲他点点头,林智诚这才接着说:姐夫,我想让你,让亲人们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可是最终却事与愿违,因为强拆出了人命,让你受了伤。姐夫,我来这里是赎罪的,我用没有自由的囚禁和体力劳动惩罚自己。虽然我知道,做什么都无法抵消我的罪过。把你——这个世界上我最敬爱的人打伤 ,这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罪过……静静地听完小诚一腔肺腑之言,王树生道:我这不挺硬朗的嘛。可能对你来说,觉得给我房子,给我钱,就是快乐。可我真的不缺这个,全家人和和睦睦,平平安安,这才是我希望看到的。尽管身份特殊,有人关照着,在监狱这两年,林智诚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这期间,他指导监狱艺术团排节目,把图书室搞得井井有条,当上了省级改造积极分子。拿着证书,听着监狱长宣布给他加分的决定,他唏嘘不已。倒退几年,他连优秀民营企业家荣誉都看不上,何曾会看重这么一纸薄薄的证书? 从不名一文的病退工人,到拥有上亿资产的企业家;从唐城呼风唤雨的林瘸子,到有事要举手、撒尿要请假的阶下囚,多少成功与失败,多少顺利与坎坷,让林智诚悟出一个道理:人,可以跟命抗争,但不能跟善做对,不能跟法较劲,否则就会撞得头破血流,一败涂地。有些东西,从书本上得来的明白,跟生活里悟出的明白,是不一样的。 这,也许是林智诚进监狱后最大的收获。 监狱,在老实本分的人眼里,是极可怕的地方。影视剧的渲染,更夸大了这种凶险。自打林智诚进去,王树生就一直惦记着他,常常梦见小诚被狱警斥骂,被囚犯们殴打。现在,看他气色很好,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王 树生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平安扣: 小诚,过年了,这个平安扣送给你,保佑你以后平平安安、没病没灾的。这回你无论如何要收下,这平安扣来历你也知道,它代表着全家人对你的祝福……林智诚不止一次听过王树生跟平安扣的传奇故事。在非典时期,也曾谢绝过姐夫的好意,但现在纵然有千百个理由,他也无法拒绝。林智诚双手接过平安扣,仿佛接过王树生对他的殷切希望和嘱托,接过一家人对他的关心和厚爱。他鼻子一酸,低下了头。 温润、细腻的平安扣握在掌心,林智诚仿佛抚摸着自己走过的五十几个春秋。多少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多少成功与失败,荣誉与屈辱,蓦然回首,原来这个大家庭才是他背靠的大树,休憩的港湾。岁月没有能够抚平他身体的疤痕,但无私的大爱却治愈了他精神上的顽疾,给了他生命中宝贵的支撑。他叫了一声姐夫,泪水盈眶。 王树生不知监狱的制度,他说:来,让姐夫给你戴上。林智诚抬眼望着狱警。狱警还是头一次见到林智诚,这个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囚犯流泪,他有些感动。他知道林智诚不同于一般囚犯,便点头示意,让他先收下再说。于是,林智诚脸上现出孩子一样的笑容,乖乖地伸着脖子,等着树生给他戴好平安扣。 六十多年前,王天喜是这样,乖乖 地像个孩子低下头,任由母亲给他戴上平安扣;三十多年前,王树生是这样,把脑袋伸过去,让父亲颤巍巍把红丝线吊绳套在他脖子上。而今,林智诚也是这样,头发剪得比麦茬还短的脑袋伸到眼前。一瞬间,王树生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眼前的林智诚,就是当年的自己,背负着全家人的期望和祝福……小诚,新的一年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王树生只说了一句,就哽咽了。 狱警轻咳一声,提醒他们探视时间到了。王树生有些后悔自己话太多,占用了管艾时间,忙站起身。管艾上前,一下子跟林智诚拥抱在一起……两年里,每次探视离开,王树生都恋恋不舍。这会儿,出了监狱大铁门,他还不住地回头张望,重重叹了口气:唉,要是能一大家子一块过这个年,该有多好!管艾停下脚步,告诉姐夫刚才林智诚悄悄跟她耳语,过些日子他就要减刑出来了。真的?王树生看着未来的弟媳妇,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管艾笑得很灿烂,点了点头。 他说,回家给你操持六十大寿。他还说……管艾声音低下去,脸上露出些羞涩来,我们‘五一’就结婚!天空飞舞的雪花,洁白,轻盈,自由自在。王树生孩子气地伸出舌头去接。雪花落在舌尖上,凉丝丝的,甜滋滋的,让他想起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味道。 走,回幸福 花园,晚上咱包饺子! 王树生兴冲冲地上了管艾的车。窗外,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这是今年头一场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