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兵之步履青云》 第一章 穿越·逃杀 嗣圣元年,古历八月,神秘阔大的居延海。 秋色浩荡,落阳辉煌,浩浩水天潋滟无限。 蓦一阵滚雷呼啸,一团火球从天而降,流星似射进了海子。 暴腾的激涛中,冯靖疾速弹出了水面,箭一样游向遥遥的岸线。 …… “这厮要杀你———” 湿淋淋爬上岸来,冯靖刚要提起腰杆,不料赵芯嗷一声鬼嚎。 鬼嚎声中,一把刀突然压在冯靖后颈上,他陡觉颈皮一凉、一热! 凉是刀刃割开了颈皮,热是鲜血流了出来。 老子被偷袭了!电光石火刻不容想,冯靖膀子一晃凌厉反击——— 反手擒腕、低头绕颈、斜步侧身、顺势抹刀……一连串高光盲杀兔起鹘落,冯靖仿佛只晃了下身板。 瞬间被秒,偷袭者扑通栽倒,颈动脉鲜血狂喷、两条腿拼命扑腾、垂死的双手仍紧攥着弯刀,苦逼样子俨然一只自刎的草鸡。 冯靖欻地挺腰回身,瞬间眇清了死者全貌。 死者高鼻深目金发齐肩,锦袍紫裳麂皮长靴,衮金腰带上挂了一柄精美短刀,华贵中裹着一缕阴恻恻的诡气,圆睁的双眼绝望而不甘。 冯靖见状极感意外,“艹、欧罗巴人?” “盎鸡毛巴!”赵芯不屑冷哼:“顶多就一欧亚串儿。” 赵芯不是人,是个芯片。 严格说它是植入冯靖神经中枢的超纳米芯片,它和他是名义上的战友,平时以哥们儿互称。 狞视着已然死透的“欧亚串儿”,冯靖的眉宇糊满了不解:“芯哥们儿,你怎知这逼刚才要杀我,而非仅想生俘我?” “废话!”赵芯牛皮烘烘,“根据刀刃的切入力度及运动趋势综合运算,这厮当时想割你的头!” 冯靖咬牙切齿:“他踏马为何要杀我?” “这货身上酒气很重,感觉是个酒蒙子。” 赵芯的回答有点扯,冯靖的感觉有点蒙。 默了默,冯靖转而问:“此地何地?” “居延海。” “按说我们应备降南海?” “外太空陡发恒星核爆,核冲击引发时空扭曲,轨道侦察机紧急避险,逃逸舱自主弹射,你丫被射进了居延……” “靠、射你妹啊!”冯靖忽然炮火冲天,“你丫能否说句我不知道的?” 他(它)俩的对话常常如此,从“哥们儿”开始到被“靠”怼断,情绪波动剧激烈,神经病一样无须任何情感过渡。 赵芯的运算速度为5亿次/秒,只一瞬它便抖出一句正经猛料: “据大气c14衰减逆算,现在是公元684年,当国皇帝李显,摄政天后武则天。” 狗血剧情太踏马扯!目瞪口呆中,冯靖足足崩溃了八秒,“唐……唐朝?” 赵芯脑残一样阴笑补释:“时空扭曲衍生大量虫洞,你丫很幸运地飙过了其中一洞。” 骤闻虫洞,所有迷茫顿时云散———老子穿越了这是! 因为明白了,所以害怕了。 身为21世纪的全域特战精英,冯靖嗷一声鬼嚎:“老子明天就要晋升上校了,我得回去!” 赵芯呵呵,“咋回?” “我擦……”冯靖被噎得差点咽气。 “从现在起,你丫的唐朝危旅已然开启!”先用危言耸听撸住冯靖,赵芯转而无耻暗示:“既来之则安之,大唐的美妞很火爆哦。” 然、并、卵……无数草泥马在心头纷沓,冯靖一时无语。 神秘的海子幽波浩淼,岸苇和胡杨蓊郁阴沉。 瘆人的死寂中,鸱鸮的怪叫不时传来。 陌生的古境和诡异的“欧亚串儿”仿佛都在隐隐暗示:未知的危险就在周遭不远! 略一沉凝,他一把扯下死者的锦袍和短刀,飞起一脚将尸体踢进了海子。 扑通—— 尸体缓缓沉入深不可测的水下,淡淡血晕缕缕泛起。 轻涟涌岸,细浪翻卷。 血色,散尽…… ※※ 冯靖刚换上锦袍并揣起短刀,大地便隆隆震颤起来。不远的丘陵脊线上,马蹄如雨响起,大群骑兵乌云似狂飙冲下。 马上的骑兵狂呼乱吼,强劲的弓弦连绵大作,飞矢如蝗射来! 冯靖见势不妙,欻地蹿进了胡杨林中。 箭如雨下,纷纷射在周遭的树干上; 闪转腾挪,冯靖高速蛇形在胡杨间。 追兵的马蹄如奔雷席卷,赵芯的聒噪仍逼逼不休:“来者大概率是突厥骑兵。” “扯蛋!”冯靖惯性反驳:“此时的居延海归安北都护府经略,都护使乃豫王李旦,哪儿来的突厥骑兵?” “据史料记载,李旦此时已返京月余,原因不明。” “李旦麾下的‘宁寇军’何在?” “史无记载。” “少废话,立刻切换突语!” “你丫智商已明显掉线,眼下你喷的就是突语!” “艹———”不知是艹赵芯还是艹追兵,反正冯靖的一只脚在狂奔中意外艹进了地面的一只猎套中,歘一下被吊在了半空。 冯靖猛卷身体刚要解套自救,不料大队胡骑呼啸而至。 前呼后拥中,一个金甲军官纵马扑来,手中弯刀欻地劈下,雪亮刀锋飞起一道死亡之弧—— 冯靖凌空滚身精准秒闪,同时飞脚荡起猎索。 猎索与刀锋精准相遇,啪一声断裂。 摆脱束缚,冯靖团身转体轻捷落地。 众胡骑勒马盘旋狂呼乱叫,冯靖被团团围起。 尘土飞扬、胡语喧嚣,冯靖极感蹊跷:咋踏马全是萨拉语? 赵芯瞬间切换到“意念数据链交互”模态,它匆匆解释:开了挂的突厥就是个杂烩,血统含匈奴、柔然以及他们乱七八糟的串子后代,语系含萨拉及阿耳太方言。 寒光一闪,军官的刀尖顶在冯靖胸前,凶残目光狞视着他的锅盖头,“什么人?” 冯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特种兵发型,开口的一瞬他紧急优化了身份,“大唐行僧。” “来此作甚?” “回长安。” “看到一个锦袍校尉没有?” 话未落地,冯靖已然秒懂:对方之所以追杀自己,全是锦袍惹的祸!他们的追杀目标显然是那个刚被自己干掉的‘欧亚串儿’。 他果断摇头,“没有!” 军官冷冷摆首,“囚入人圈!” 嗖——— 一条套马索凌空飞来,欻地套在了冯靖脖子上。 他脖子一晃刚欲摆脱套索大开杀戒,不料眼角的余光陡然瞥见:金甲军官的腰际挂了一只紫金鱼袋!【鱼袋:鱼符绶袋,唐代军衔】 冯靖顿陷恍惚:这逼到底是干嘛滴? 赵芯匆匆解析:紫金鱼袋表明,这货系唐军三品上将军。 冯靖灵机飞转:身为唐军三品大将,不问青红便囚禁大唐子民,这厮莫非要反? 赵芯忿忿饶舌:突厥历来是吃谁饭砸谁锅,将来的安禄山极善此种骚操作! 冯靖瞬间冷静:事急从权,还是寻机另图吧。 嘚———胡卒一声暴喝,催动战马拖起冯靖便走。 战马高速拖拽下,冯靖踉踉跄跄极力跟跑,虽然姿势很难看,却始终没有被拽翻倒地。 这意味着他的驰速不亚战马。 军官见状极感震撼:此人乃猛兽一头! 狞视着冯靖身上的锦袍,军官恍然明白了:看来副将已殁,只好李代桃僵了。 ※※ 所谓人圈即夏季牧场那种露天羊圈,厚厚的羊粪上临时搭了些帐篷,如今用来囚俘。 人圈围栏外,一队看守在巡逻游弋; 瞭望塔上,两个胡卒虎视眈眈。 一路被战马高速狂拽过来,冯靖已近脱力,任由三个胡卒粗暴地将他踹进了帐篷。 顾不上帐内的羊粪膻骚,他一头躺在地上剧烈喘息起来。 仨胡卒骂骂咧咧转身离去,周遭渐渐趋静。 气息尚未喘匀,一阵衣袂窸窣忽然在帐外响起,冯靖顿起警觉:帐外有人偷窥! 他的感觉器官超级敏锐,这样的窸窣仅相当于一只蚂蚱从草叶上弹过。 然竖耳谛听,窸窣却忽而消失了,他不由自嘲一笑:老子已是笼中之鸟,要杀早杀了,何必要偷窥或偷袭? 念头未落,帐帘陡然翻起,刺目的阳光唰地射进帐内,冯靖只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歘地扑在他身上,幽幽体香倏地蹿进了鼻腔。 女人?愕然中他刚要开口,一只香软葇荑唰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公子莫叫、听我讲!”女人的声音压得极低。 温软香躯紧压在他肚皮上,瞬间爆棚的荷尔蒙让他窒息,他不由点了点头。 女人吐气如兰:“我叫公孙明玉,大唐皇家女官。” 黛眉杏眼樱唇、酥胸蛮腰翘臀,若能春风一度,不枉穿越人生……想入非非,冯靖连连点头,鼻腔伴以频频的嗯嗯。 明玉会意、松手,“公子是否大唐人氏?” “京兆少陵人。”他梦呓似回了一句,旋清醒反问:“姑娘这是……?” 明玉语气猝然急迫:“安北都护副使阿史那·拓拓正聚兵反唐,明天我们将被砍头祭旗!” 冯靖头皮一麻,沸腾的热血顿时凉了一半。 都护副使——三品上将军——阿史那·拓拓!逻辑链在心中一闪,瞬间他便锁定了那个金甲军官——原来他就是拓拓。 被战马拖拽过来时冯靖便已注意到,胡杨深处军帐连绵狼旗翻飞,一股杀气冲天而起。 突厥各部平时散居草原游牧,只有兴兵作乱才聚族成军,作为大唐藩属,突厥的叛迹已昭然若揭,随时都会杀俘祭旗! 迅速想定,他咬牙一哼:“今晚我就宰了圈外那些看守,你我趁夜逃走。” “不只你我,那厢帐篷里还有我十六个同伴。” “……” “康居国王献了十个胡旋女入唐,我和六个羽林校尉奉旨迎护,我是领队。” “无论多少,一起逃。” “一言为定!”明玉明媚一笑,樱唇在他额上重重一啄,力道刚猛如人贩子在卖人契上盖戳。 冯靖血脉贲张刚欲奉迎美女香唇,不料她却歘地弹身而起,迷离中他定睛一看,明玉已飙出了帐外。 倩影在帘外惊鸿一掠,他的心神不由一荡:这个娘们不寻常! 旋即,冯靖陡觉胸前针扎似疼了一下。他急忙从怀里摸出那柄精美短刀———疼是被刀鞘硌的。 刚才和她肚皮贴肚皮,强烈的幸福遮盖了所有感觉,此际荷尔蒙暴退,痛感趁机跳出来刷存在。 漫不经意抽刀出鞘,冯靖顿时懵圈! 因为他拔出的“短刀”并非短刀,而是一条黄灿灿的铜鱼。 “鱼符!”赵芯惊呼一声。 冯靖满脸讶异:“你确定?” 赵芯语含不屑:“京博有一件一模一样的鱼符,上周休假你刚䁖过。” 鱼符即大唐兵符,和历代的虎符一样,系真正的镇国重器。 该符由大唐天子亲自授予统兵一方的大将,与大将的印信一并作为号令三军之凭。 冯靖灵光一闪:那个“欧亚串儿”分明是个叛军分子,而且大概率是拓拓的掌符副将!可问题是,鱼符乃都护使李旦随身之物,怎会落入拓拓手中? 想到李旦这个明日皇帝,他不由脑洞微开,小心翼翼将鱼符藏回怀里。 一丝狐疑旋又冒出:鱼符乃三军重器,“欧亚串儿”为何敢带着它瞎jb乱逛?而拓拓又为何要追杀他? ※※ 三更,人圈外。 海子的轮廓静谧,叛军的狼旗遮月。 浓郁朔气中,草地上篝火点点,瞭望塔中金铎噹噹。 所有看守都围着篝火酣然入眠,震天的鼾声此起彼伏,周围的战马不时喷着响鼻。 人圈内。 帐帘微微翻开,冯靖无声闪出。 足尖轻点,他一个起落掠出了人圈,姿势捷猛如猫科动物。 疾步蹑近,猝然暴起,猎豹似的身影猛地扑向一众看守。 颈骨的断裂以及锐器捅入人体的锐响接连响起,死者的闷哼此起彼伏。 瞭望塔上,金铎之声噹噹依旧。 第二章 云诡波谲 晨,居延海。 血红的旭日在水面跳荡。 旷阔草地上,昨夜被杀的看守狼藉四伏。 大批甲士护卫下,阿史那·拓拓缓辔而来。 狞视着空荡荡的人圈,诡笑在他两腮闪电掠过。 眼前的场景充分表明:所谓的“祭旗”流言中,那些俘虏已全部上钩! 旭光红耀,紫金鱼袋在他腰间熠熠闪烁。 昂首矫视,他骈起两指在空中轻轻一劈。 塔楼上的号角急促叫起, 一群信鸽箭也似射向天空, 大批胡骑泼风似卷出了辕门。 ※※ 午。 距居延海二百里外的驿道边,茂密的丛林覆盖在马鬃山北麓。 丛林深处,冯靖和明玉正激烈争论下一步的逃亡路线。 明玉神色峻冷咄咄逼人:“由此西至酒泉仅余百里,我们为何不能前往?” 冯靖语气坚硬咬金截铁:“沿此驿道可直达酒泉,方便则方便,却充满了凶险!” 说话间他挠了挠锅盖头:靠!昨晚你还热情如火,此时怎如此高冷? 明玉的神色已明显不耐,“何险之有?” “拓拓此刻早发现我们逃了,驿道沿途必严密封控,而张掖、酒泉、敦煌三郡统归安北都护府节制,即便我们侥幸到达酒泉亦凶多吉少!” 眸中的不屑秒闪,明玉鼻子一哼:“拓拓手中没有鱼符,他无权调遣酒泉的府兵,阁下之虑显然是杞人忧天!” 冯靖见状不由火起:“都护府与酒泉郡素有上下统属关系,即便拓拓无法提调该郡之府兵,但他可以调遣该郡衙役缉拿我们!况其手中有过鱼符,此时能否调动府兵尚属两可。” “拓拓手中有过鱼符……?”明玉顿起狐疑,“你如何知道?” 面对怀疑,他强忍不快疾速拿捏起来。 要不要拿出自己怀里的鱼符…… 此时若贸然拿出该符,后果不外五种: 第一、她不认识鱼符,所以于事无济。 第二、她不认可该符,因为自己的身份太卑微,八竿子挨不上鱼符。 第三、该符的来历太蹊跷,片刻很难捋清原委,稍有不慎反令她疑心更盛。 第四、认可该符并相信来历,她会因此而信心爆棚,更要冒险前往酒泉! 第五、拓拓手中鱼符极可能是李旦私相授受,而大唐皇室绝不允此丑闻不讳于天下。此时若贸然拿出该符,不啻自蹈死路! 瞬间想定,他立即迂回反诘:“我问你,豫王麾下之‘宁寇军’此际何在?” 明玉脱口道:“据悉被调往贝加尔演兵去了。” “豫王已返京月余,而麾下大军却能被拓拓私调它处,你不觉此事诡谲?” 明玉顿时语塞,“对此我也极感惶惑,可……” “事关你我生死、更关乎大唐国运,若心存侥幸我们势必身陷酒泉而命运难测!因此我们必须排除一切节外生枝的可能,迅速返京并将叛情上呈唐廷。” “容我想想。”明玉的语气开始松动。 “想毛想啊?事态已万分危急,犹豫不决只会坐视局势恶化!而据史料显示,八天后叛军将出现在咸阳北山,闪击长安只一步之遥。” 明玉疑心顿起,“什么史料、什么八天?拓拓尚未发兵,你如何已知结果?” 一不小心说漏嘴,冯靖不由嘴毛微颤。 赵芯暗暗插嘴:我去、史书你也敢背?小心她把你当奸细给阉球子了! 眼珠一转,冯靖顿时戏精附体,巴拉巴拉就是一段文字游戏:“所谓的始(史)料,即我一开始的预料!至于叛军的未来行踪,不过是我刚才心占了一卦。” 明玉脸上乱云飞渡,“你会占卜?” 冯靖猛一撸脸,啪地喷出个狗血段子:“寻常占卜不过雕虫小技,我乃孔明心卦!” 就在这时,陡听林外人声鼎沸马蹄如雨,一队胡骑从林外驿道上狂飙冲过,方向———酒泉。 冯靖咬牙冷哼:“看到没?这是追杀我们的!” 明玉见状倒吸一口凉气。 刚待讲话,不料又一队胡骑呼啸而来,方向———居延海。 冯靖顺嘴就是一句神助攻:“此乃沿途堵截我们的!” 明玉见状脸色连变,“若……若依你,我们该怎么走?” “拓拓料定我们必抄近路西遁酒泉,我们则东走甘凉古道反其而行,绕过张掖直下武威,武威归金城都督提辖。” “甘凉古道不过传说中的大漠古道,若选此道,沿途给养我们如何获取?” “该道虽穿越大漠,却不时蜿蜒至马鬃山北麓,途中时有零星的绿洲湖泊,我们可赖渔猎补给。最关键的是,该道未被叛军控制!” 权衡之中明玉仍犹豫不决:“你真会孔明心卦?” “信不信随你!”冯靖耐心耗尽忍无可忍,寒凛凛一双眸子冷冷睨着她,“你若固执己见,你我只好分道扬镳!” 默了默,明玉下了决心,“我去商量商量。” 艹———冯靖诧异至极!你不是领队吗、你还和谁商量? 目视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一丝疑云在他心里蓦地升起。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下来一幕更让他匪夷所思。 原以为明玉会和羽林副将王琦商量,不料他却惊愕看到,明玉商量的对象竟是一个叫昆仑珰的胡旋女! 而王琦等六羽林则围着她俩四向侍立,寒眸凛凛如临大敌。 从他们的站位和姿态看,此乃典型的专属侍卫逼格。 冯靖见状心里咯噔一响:这姿势真踏马诡谲! 一瞬间,他有一种误上了贼船的感觉。 迄今为止,冯靖和其她胡旋女都套过近乎搭过腔,唯独这个昆仑珰却始终无法靠近一步,六个羽林一直刻意围护在她身边。即便纵马驰骋时,羽林的走位亦非常严密,怎么瞧都是顶级的皇家护卫范儿。 什么样的胡旋女值得宫廷禁军万里迎护?狐疑中他竖起耳朵,试图从微微吹来的林风中逮到她俩的只言片语。 刚扎起姿势,不料后背却被人拍了一下,冯靖猛地回头。 是钱穆,一起从人圈逃出来的十个行商之一。 “老钱。”冯靖渊停岳峙淡淡一声,“何事?” 钱穆身材肥壮满面红光,汗津津的饼脸散发着生羊肉的膻味,黄蜡蜡的板牙糊满了牙垢,黑黢黢的指甲缝塞满油泥。 此时钱穆满脸惊慌,“此处不可久留,否则危险。” “哦?”冯靖仍盯着明玉那厢不放。 “驿道上时有胡骑往来,咱们的马随时会与胡马嘶鸣呼应,一旦那样我们将暴露无疑!” 话刚落地,林中几匹马忽然昂昂叫起。 儿马性劣,没事总喜欢甩自己胯下的那活儿自娱,每每还哇哇几声表示自己玩得爽! 马叫声炸耳惊心!冯靖二话不说抬腿便向明玉蹽去。 六个羽林一对眼神,紧握刀柄冷冷拦住了他。 这些羽林均系勋贵子弟,从妈妈的产道里爬出来就是七品云骑尉。 从小到大,他们一直活在勋贵光环中,一个个作养得冷傲阴鸷不苟言笑。那逼格,俨然是喝过老虎尿的土狗,看谁都是鄙视链的底层。 土狗们敌意隐隐,冯靖顿时腻味至极,他眼皮一翻斜睨着王琦,“速去告知明玉,此乃 险地,要走即走、迟则生变!” 王琦鼻孔朝天拖起黄腔:“为何呀——” 冯靖阴险一笑,“阁下上过战场没有?” 骤闻此言没啥毛病,细细一品却离题万里,王琦顿时摸不着炕沿了。 他迟迟疑疑摇了摇脑壳,“没……没有。” “没有你问个毬啊?”冯靖轻蔑一哼,“一点常识都不懂!” 此话含义尖损,如同掰开王琦的嘴巴往里吐痰。 仿佛撞上了铁墙,王琦满眼金星挤不出一句硬屁,略一迟疑,他面红耳赤踽踽而去。 冯靖此梗是个东西路南北走的套路,没头没脑却带着极其无赖的逻辑陷阱! 羽林军系皇帝近卫,上战场的概率微乎其微,王琦因此被冯靖一脚踏进了坑中,遭其蔑视尽在觞中。 反过来讲,即便王琦上过战场,冯靖照样能用此梗跺他:上过战场你还逼逼个球?一点常识都不懂! 总之,无论王琦怎么答都会被他按在坑里肆意摩擦。 正暗自得意,冯靖却被眼前一幕再次雷瘫! 只见王琦直接忽略了明玉,径直向昆仑珰禀报,且执礼甚恭。 通过唇语识别,冯靖当即断定:昆仑珰讲的是汉语。 综合种种迹象,他立马推出结论:昆仑珰根本不是胡旋女,她是明玉和王琦的共同上司。险境中之所以隐匿身份,说明其身份贵不可言! 这时,明玉匆匆过来劈口就问:“大伙让我问你,你怎知所谓的甘凉古道、你又怎知沿途有绿洲湖泊?” 强压内心憋燥,冯靖一脸黑线,“我数过!咋啦?” “数……怎么数?” “在亚太空……”一不小心差点说漏,他急忙往回捣腾,“在雅泰崆禅院,我见过玄奘大师所绘之舆图。” “既如此,就按你说的路线走。” 勉强应付过去,冯靖直想撸自己嘴巴:妈了巴子的,言多必失! 赵芯呵呵:她和你就像两个陌生人搭伴赶夜路,既想彼此壮胆又互怀戒心,如此囧途你还苛求什么信任与坦诚?抓紧跑路才是王道! 第三章 遭遇魔鬼 大漠无垠,沙山逶迤,远处的天地浑沌沌一片。 沿着马鬃山北麓的大漠,冯靖一行在玩命奔逃。 说是甘凉古道,其实根本没路,所谓的古道显然已废驰多年。 面对始料未及的状况,冯靖只觉两眼阵阵发灰。 当他撸不住疑虑刚想质询赵芯时,一大片沙湖突然转现眼前。 澄澈的湖水和葱翠的岸草勾勒出顽强的生命画卷,冯靖信心顿起。 赵芯皮丢丢笑起,“哥们儿,冷泉湖到了。” 冯靖惯性反诘:“你确定?” “虽已失去星链导航,但我尚能用黄道仰角计算经纬,否则这一路你咋爬过来的?” “水汽中怎有一丝硫磺味?” “那是你长了个狗鼻子!根据湖面反光光谱分析,湖水不含任何有毒物质。” “用你分析?湖里的鱼虾早说明了湖水无毒!” 许久,明玉一伙才东倒西歪地策马赶到,冯靖这里早搭好了窝棚烤好了鱼。 看到熊熊篝火和香气四溢的烤鱼,明玉很惊奇,“你咋生得火?” 冯靖棱起眼睛,“钻木取火、明石淬火、阳燧聚火,无可而无不可!” 明玉更愕,“阳燧聚火……何意?”【阳燧:凹面铜镜】 “给你说你听不懂、给你指你看不到,问毛问啊?” “你好像不高兴?” “你不也冷得像冰山?” “我有使命在身,务必全神贯注!” “切、什么使命?不就是昆仑珰吗?” 明玉脸色剧变,“你……你怎知晓?” 冯靖鼻子一哼,“尔等煞有介事,反而欲盖弥彰!傻冒都能看出她与众不同。” “还有吗?” “当然有!王琦一伙废柴清一色黄衣白衫,老子用脚鸡眼都看出他们是大内侍卫,更何况拓拓了?假如我是拓拓,当初肯定会严甄尔等,继而揪出昆仑……” 话未说完他心中忽然咯噔一响:历史上的拓拓狡悍异常,他为何没看出此中端倪?一个连鱼符都能捋到手的人岂能堪不破这点猫腻? 暗忖中他无意瞥了一眼明玉,结果惊得几乎诈尸! 只见她紧握刀柄满脸杀气,寒眸凛凛冷芒森森,一副要对他拔刀开剁的架口! 就凭你?他不由冷冷一哼:“拉倒吧你!后面我只管领路,其余毛事与我无干。” 他这话很有料:动我试试?没老子尔等爬不出大漠! 明玉的嘴角吊起一抹冷笑,“我警告你,最好别自作聪明!” 说着她松开刀柄倏地离开。 斜睨着她的背影,冯靖不屑嘀咕道:“不是老子自作聪明,是尔等这些猪头太业余!” 不料赵芯却忿忿嚷起:“明玉一伙之所以业余,只能说明大唐帝国太强大了!所以大唐子民绝不会走那儿都遮遮掩掩,此乃大国地位所定。倒是你屁话太多,随时会牵累于我!” “怕连累立马滚犊子!” “好奇害死猫!你再这样我立马阻断你脑颞42区功能,让你变成哑巴。” 冯靖刚欲反击,不料轰的一声,湖边的水禽莫名其妙炸了群,争先恐后射向天空。 几乎同时,正在岸边饮水的马匹也纷纷嘈号起来,看上去它们极度惊恐,不是浑身哆嗦屎尿俱下,就是四蹄一软卧在地上。 有情况!冯靖猛攥刀柄警惕四望。 然目力所及却无任何异常,倒是耳朵里缓缓响起了一种低沉的怪声,如一只老牛藏在深深的地下长哞不已。 明玉一伙还在火边津津有味吃着烤鱼,几个胡旋女甚至还在低唱着西域胡曲儿,她们显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警惕四顾,冯靖沉声喝问:“芯哥们儿,这波怪声是何骚操作?” “次声波,”赵芯一口断定:“频率2赫兹,波源位于马鬃山腹地。” 话音刚落,陡见湖里的鱼群疯狂跳起,湖面上噼里啪啦水声大作,场面异常吊诡! 赵芯简洁补释:“湖水造成次声波传播延宕,水里的鱼虾此时才感到次声信号。” 骤见湖面怪象,明玉一伙惊觉有异,六个羽林迅速拔刀围在昆仑珰身边。 冯靖脑洞大开:“次声波!莫非地震前戏?” 赵芯严谨如铁:“地震是因,次声波是果。还没动作就先叫床,那是羊尾早谢。” 正说着,陡见钱穆跌跌撞撞跑了过来,离着老远便失魂落魄鬼叫不已:“老冯不好了,我们撞进魔鬼城了——” 冯靖心头一凛,一把将钱穆甩进了窝棚,厉吼一声:“别泥马乱叫,什么魔鬼城?” 老钱战战兢兢刚要开口,不料天空突然漫起了罡天黑雾。 顷刻之间天色暗下,怪风尖啸凄厉阴森,俨然鬼哭狼嚎。而仅仅几秒前,天空还风和日丽一碧万里。 钱穆此刻更面无人色,“这条商道古来有之,奈何近年妖魔猖獗,所以才路断人稀没人走了。” 妖魔! 身为全域特战精英,冯靖经见过无数超自然怪象,钱穆的说法他并不排斥。 蓦地,几道诡异绿光从马鬃山腹地极速射出,歘地一闪降落在不远的山脚下。 什么鬼?冯靖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五条身泛绿光的巨蜥,人一样矗立在山脚下。 它们身高均两米左右,血红的舌信在空气中吞吐,精黄的眼珠闪烁着戾光,喉咙深处发出瘆人的低啸。 冯靖心中一悸:从绿光一闪到降落山脚仅眨眼功夫,这些巨蜴分明是光速飞行……看来是逃不掉了,只有见机行事做最坏的打算了。 沉重脚步轰轰响起,五条巨蜥步步逼近。 “妈呀呀呀来了……”钱穆魂飞魄散一声鬼嚎,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明玉一伙悄然无声一片死寂,估计早吓昏球了! 冯靖铿一声拔出弯刀,歘地向明玉一伙飙去。 尽管丧魂落魄,明玉和王琦等人仍紧紧围护着昆仑珰,九个胡旋女则躲在他们身后瑟瑟发抖。 而所有行商全蹲在地上,紧抱着脑壳在向自己的裤裆祈祷。 提刀挺立在众人身前,冯靖沉喝一声:“所有羽林立刻跟我建立防线!” 略一迟疑,王琦提着刀哆哆嗦嗦来到冯靖身边。 旋,其余羽林也牙齿叮噹捱了过来。 五条怪物越逼越近,沉重脚步隆隆作响,狂躁的嘶啸摄人心魄。 距冯靖还有丈许,五条怪物蓦地站定。 倏———它们弹出了黑色长舌,在冯靖附近咻咻深嗅,淋漓的涎液四散飞溅。 凝视怪物,冯靖心道:既然怪物长了一副蜥蜴模样,其舌信必是进食器官,只要剁掉它们的舌头,这些货不死也死不旋踵! 他缓缓举刀,头也不回对身边羽林吼起:“怪物若不攻击,我们也不出手,怪物若动、先剁它们舌头!” 岂料他话音未落,六个羽林便嗷一声集体昏倒。 怪物的叫嚣愈发狂戾! 伴随着它们摄人心魄的戾叫,周围陡然黑得墨汁也似,伸手看不到五指。 怪物们一步步逼到冯靖身边,张牙舞爪将他围在了中间。 黑暗中,它们森黄精亮的眼珠陡然变得血红,巨大吼声如雷响起,五条怪物同时张开了血盆大口。 最后关头,冯靖身形一晃,滚身滑步挥刀劈去。 刀光一闪五刀连出,撩劈刺剁一气呵成,凌厉的刀锋从五条怪物的舌头上歘歘切过,毫无阻滞的感觉仿佛从空气中滑过。 咦———诡异的手感惊得冯靖几乎石化。 怪物的舌头仍完好无损吊在它们的血盆大口中,刚才的撩劈刺剁并未造成任何后果。 冯靖斜步拧身刚欲挥刀再劈,强烈的白光轰然一闪,他的眼前陡然飞起无数红的、白的、绿的蛾子…… 脑中一阵剧痛,他无力地倒了下去。 第四章 杀戮·干尸 第四章杀戮·干尸 公元2036年,古历八月。 庄严的苍穹,一架轨道侦察机正巡航在静谧的亚太空。 控制舱内,冯靖瞥一眼时钟。 子午点标准时间:十二点整。 量子雷达语音提示:“b组侦察机已准时入轨,准备交接。” 交班、退值,数据链交互如流水,交接流程瞬间搞定。冯靖迅速切换到ato模态,飞控程序即时接管并调整飞行姿态,轨道机开始变轨返航。 战略侦察到此结束,冯靖浑身放松开始撸文,聊以消磨无聊的全自动返航。 飞控程序加持中,螺旋式变轨丝滑流畅;反重力系统作用下,冯靖的感觉如在书房,很快,他便打起了瞌睡。 突然,机身猛地一震,空间开始剧烈扭曲,轨道机如风中的羽毛激烈翻滚,紧接着一声巨响,逃逸舱自主弹射,流星似射进了大气层…… 身体猛地一抖,冯靖骤然惊醒。 原来是南柯一梦! 敛神凝眸,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昆仑珰怀里。 冯靖见状吓了一跳,刚想坐起却又假装不支哎哎哟哟重又钻进她怀中,两臂顺势还环住了她的腰肢。 “你醒了?”昆仑珰的声音异常柔美。 零距离目睹绝世芳容,冯靖发现她的眉眼与其她胡旋女迥然不类。 她是典型的中原长相,冰肌玉骨丰姿神鬓,端丽庄美器宇不凡。 他不禁眼晕得厉害,结结巴巴冒出一句:“多……多谢你珰珰!” 昆仑珰峨眉一挑喷的笑起,“你称我什么?” “我叫你珰珰啊!”晕菜只在一瞬,眨眼他便调整过来,“青云教绾头上髻,明玉映为昆仑珰。如此美丽的名字只配如此美丽的你!” 冯靖深谙:美女面前永远不要怕肉麻,就怕你肉麻得不够!也许你觉得“肉”不可耐,可她还觉得远远不麻。 俯视他英气勃发的面孔,耳闻其款款肉麻之语,昆仑珰不觉两颊微酡柔情泛滥,心说此人帅悍勇武顾盼雄飞,却一点也不乏铁骨柔肠。 她梦呓似呢喃一声,“好诗!” “切——”明玉不屑冷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什么破诗呀?纯粹是拿你我的名字凑句子!” “大漠沙如雪,胭山月似钩。”冯靖挑衅似瞪着明玉,“此句何如?” 为了显示文言水平,他特意用上了古汉语疑问倒装句。 上述两句诗乃李白李贺之传世佳作,十五年后李白才呱呱坠地,百年之后李贺才降临人间,且两句均被冯靖做了篡改,他一点也不怕露馅。 雄浑壮阔、意境天成!内心狂赞的同时,明玉依旧在鸡蛋里挑着骨头:“切、可惜这里不是燕山,不应景儿。” 他不屑一哼,学着她的口吻猛怼:“切、可惜我咏的是胭脂山,不是燕山。” 胭脂山属祁连一脉,就矗在前方不远,说起来很是应景儿。 见他仍赖在昆仑铛怀里死不挪窝,明玉突然莫名暴躁,“行了别卖弄了,赶紧看看被你杀死的怪物去吧!” “我杀……”冯靖丈二和尚摸不着脑,“怪……什么怪物?” 明玉一脸黑线拧身便走,恶狠狠撇下一句,“装腔作势!” 昆仑珰轻轻一拍他脸颊,手指不远的一处沙坑,“那儿!” 顺着她的指向,冯靖震惊看到,一条巨蜥半掩在沙坑中,龇牙咧嘴的样子很狰狞。 冯靖见状腾地跳起,随即便懊悔不迭起来!因为没理由再钻回她怀里了,那两坨坚挺的温柔让他流连。 满心懊悔走到沙坑前,冯靖这才转过神来:这是一具巨蜥的干尸! 心中疑惑一闪而过:哪来的巨蜥? 赵芯呵呵:“看来那阵强光还真删除了你部分记忆!求求哥,哥给你恢复。” “求你个毛!立马恢复、否则我删除你的源代码!” 大量记忆被迅速注入大脑,冯靖顿时想起了那五条巨蜥,刀锋切过空气似的那种感觉旋踵而来。 然百思不解的是,那五条巨蜥全是活蹦乱跳的生鲜猛货,而眼前的巨蜥只是一具干肉木乃伊,且浑身上下无任何新创! 退一万步讲,即便当时干死了一条,尸体的脱水速度也不至如此雷人? “其它巨蜥呢?”他问。 赵芯很干脆:“晓不得!” ※※ 眼睛一扫,冯靖便点完人数,迫不及待凑近了昆仑珰,“珰珰,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赶紧离开。” 见他言语孟浪神态放肆,明玉脸上不由挂了愠色。 昆仑珰却嫣然一笑,“冯兄还是称我昆仑小妹吧,‘珰珰’有点太肉麻!” “我听你的小妹儿。”冯靖无耻一笑,不动声色省却了“昆仑”二字,听上去两人的关系反而更近一步。 说话的同时他还故意向明玉抖眉弄眼以示挑衅,然后瞅着昆仑珰继续道:“我们丢了五个行商,不知被怪物吃了还是惊惧发狂跑丢了。” “大行不顾细谨!”昆仑珰略一沉吟,“就不等他们了,我们立刻出发!他们一定会循着蹄印追上我们的。” 她这话极富含量: “大行”指逃回长安报警; “不管他们”则被说成了“不等他们”; 结尾则是一句真实的谎言:“他们一定能追上我们!” 不动声色便把一件很难取舍的事情用一段柔软的中性语表达出来,承转启合信誓旦旦,还一点不失人情味。 冯靖原想寻找那五个行商来着,听她一讲遂也消了念头。 他咬咬牙:军情如火刻不容缓,果断跑路才是正解! 刚驰出不远,钱穆火烧火燎拍马赶上,“老冯,等等我!” “何事?” “谢谢你救了我们!” “那倒不必,拼死相搏乃男儿本色。”冯靖嘴上说的很淡,心里其实很爽! 钱穆这货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窝囊废模样,冯靖对其颇有好感。并辔疾驰中,他漫不经心地把自己与怪物搏斗的细节一一说出。 钱穆频频点头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听他绘声绘色,几十里大漠不知不觉飚了过去。 就在冯靖刚想说出那具巨蜥木乃伊的可疑之处时,他突感舌根一僵顿时讲不出话来。 紧接着便听赵芯冷嗖嗖说:你丫废话太多,特此警告! 言下之意,它已阻断了他的语言功能。赵芯的意思很直白:目前事态尚不明朗,被人洞悉绝非好事! 冯靖恼羞成怒刚想发作,不料钱穆陡然一阵鬼哭狼嚎:“干尸——妈呀呀呀……” 一勒马缰,冯靖顿时一凛:不远的大漠中,数百具男女干尸半掩沙中,周围散落着大量的牛羊车马遗骸。 赵芯装模作样猛咳一声:这些人均系非正常死亡,基于尸体和服饰的糟朽度进行建模计算,他们死在这里已三十五年了。 目睹干尸,冯靖陡然想到了那具巨蜥木乃伊。 赵芯心领神会一声呵呵:你猜的不错!那条巨蜥也死了三十五年了。 僵硬的舌根突然一软,冯靖的语禁旋被解除,顾不上和赵芯叫板,他立刻转向钱穆,“老钱,这条商道废弃多少年了?” 钱穆战战兢兢,“三……三十来年吧。” 冯靖皱眉沉吟:“如此说来,魔鬼盘踞此道也三十多年了。” 说话的同时,他转动脑壳警惕四望,不意却蓦地发现,不远的山壁上摩有大量岩画。 一提马缰,他飞也似冲向了山壁。 一面山壁全是均摩崖石刻,均为游牧部落狩猎、放牧、祭祀的场面。 结合不远的零星草地及山谷草场,说明此处曾是某个游牧部落的栖息地。 他的目光从岩画上快速滑过,末了在最后一副岩画上猛地顿住。 画上是一架飞行器,像轨道飞机也似宇宙飞船,六条巨蜥赫然站在飞行器旁。 看到这里,无数念头从他心里秒闪而过。 无论摩崖特点还是绘画风格,该岩画与所有岩画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由此可见,这幅岩画出自当时同一部落巫师之手。 也就是说:三十多年前,一架地外飞行器突然降落在这片沙漠上,飞行器的主人正是这六条巨蜥,凑巧当时的部落巫师看到了这匪夷所思一幕,于是将此场面记录在岩画中。 三十多年来,流传在商道上的妖魔传说正因这些外星来客而起。 可它们为何没重返母星,反赖在这里一直兴风作浪? 此外,冷泉湖畔的生鲜巨蜥及巨蜥干尸加起来也是六条! 瞬间想定,冯靖迅速得出结论:那些怪物正是岩画上这些外星来客。 赵芯忽然开腔:“只有一种解释,巨蜥的飞船出故障了,它们到此只是一次意外。” 冯靖脑光一闪,“作为地外文明的到访者,既不与大唐帝国建立联系,也不重返它们的母星,除了你说的原因外,也不排除它们想把这里作为飞船基地的可能。” “新旧唐书对此均无记载,说明它们从未与地球人建立过联系。” “也就是说,它们要么在这里等死、要么等待星际救援。” “所以它们在商道上建立了范围巨大的次声波防御圈。只要人类靠近,它们首先会进行威慑驱离,实在不行便现身杀人。” “强者制定了规矩,弱者必须遵守!相对高度发达的地外文明,人类此时还是弱鸡。” “显而易见,这些男女干尸全是巨蜥屠杀后的遗留。” “有一点我很疑惑:这些巨蜥为何会飞?且能光速飞行!” “我擦!既能光速飞行,它们还要飞船干毬?” “也许,飞船只是它们星际穿越的防护外壳。” 冯靖蓦地回头。 钱穆仍石化般呆立远处,昆仑珰等人已出现在远远的视野中。 念头陡然一闪:送还鱼符后,有必要来此再探个究竟,重返未来的希望也许就在这架飞船上! 第五章 神秘的公主 许久,昆仑珰一伙才疲沓沓赶到,冯靖急忙下马迎上。 从逃离人圈至此,这支逃亡的队伍只在半途休息过两次,而在冷泉湖那次还被怪物吓得屁滚尿流,根本算不得休息。 此时大伙已疲倦到极限。 队伍刚刚停下,王琦一伙废柴便再也拿不住劲儿了,一个个噼里啪啦坠下马来,趴在沙地上拼命捯气儿。 作为羽林校尉,他们的日常基本囿于紫禁城内,入宫则中规中矩四平八稳、出宫则鲜衣阉马伴驾徐行,长途疾驰的机会极少。 此时他们的屁股均被马鞍磨破,裤子上血迹斑斑。 队伍之中,只有昆仑珰和明玉还东倒西歪地骑在马上,这份姿势令冯靖暗赞不已。 岂料他刚一走近昆仑珰,她便一头栽下马来。 冯靖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见昆仑珰双眼紧闭,冯靖急声唤起,“小妹儿、小妹儿,没事吧你?” 她慢慢张眼,“没事,只是太……太累了。” 冯靖心一松,“小妹儿,这里不能歇息,我背你走。” 说着他一指不远处那些干尸,“你看,我们此刻仍在魔鬼领地内,须赶紧离开。” 对她讲宇宙飞船或外星人,不啻对牛弹琴,冯靖索性还拿妖魔鬼怪说事儿。 顺着他的指向,大伙全看到了那一堆干尸! 王琦一伙大惊失色迅速跳起,争先恐后爬上马背,随即便捂着卵蛋纷纷痛呼起来。 冯靖轻蔑一哼,“王琦大将军,骑马费蛋皮!不行了你可以趴在马屁股上跑路,好歹能省你二两臀尖肉。” 市井之中,“臀尖肉”特指猪臀肉,若用来说人,等于说王琦是猪! 此外,王琦只是六品校尉,冯靖故意用大将军称之,等于说王琦是喽啰的狗命却得了将军的贵病。 王琦脸色顿成猪肝!然奇怪的是,即便尴尬如此他却并未回嘴反击。 事实上,羽林们牛逼红红的逼格早被一路的惊恐、失态和疲倦消磨殆尽,此时在冯靖面前,他们早就傲不起来了! 昆仑珰喷一声笑起,芊芊玉指在冯靖额上轻轻一捣,“你真损!” 他趁机捉住了她的葇荑,哼哼唧唧道:“小妹儿……你弄疼我了!” 冷眼二人肉麻,明玉一撇嘴巴猛啐一口:“呸!” 冯靖乜她一眼不无挖苦道:“明玉小妹,大漠之中千万不要浪费口水,也许那是你体内最后一滴生命之水。” 说着他背起昆仑珰跨上马背,旁若无人催马驰远。 “呸!”明玉在他背后又啐了一口,“谁是你小妹?” 未几,明玉催马赶上,不由分说恶狠狠剜了他一眼,然后才无言解下自己的斗篷,细心盖在昆仑珰背上。 须臾,昆仑珰便在他背上扯起了呼噜。 并辔缓驰,明玉屡屡转头看向冯靖,似乎想说什么,末了却欲言又止。 还是冯靖没话找话先开了口:“嘿嘿,想不到你们娘们也会打呼噜?” “什么娘们?休得乱讲!”明玉狞狠瞪他一眼,“告诉你,在你背上小憩的是大唐帝国的千金,阁下说话进退都悠着点!” 大唐帝国的千金! 难道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 因为震惊,冯靖的眼珠差点蹦出眼眶,“莫非珰珰是公……公主?” 明玉蛾眉一挑冷冷一哼,“天高地厚自己掂量!” 此话不啻高调宣布:珰珰确系公主! 冯靖顿时云里雾里:艹、在冷泉湖老子刚一提珰珰与众不同你丫几乎要宰我,此际我什么都没问你却主动说她是公主,你丫到底几个意思? 见他脸上乱云飞渡,明玉轻飘飘甩过一句,“我是好心,免得你不知死活!” 无数事实证明,但凡说自己好心的几乎都别有用心! 冯靖顿时明白大半:她是在吓阻自己,目的是不让自己和公主走得太近! 他双眼死盯着明玉不放,她被盯得眼神躲闪背过脸去。 心不正,则眸子瞭焉!冯靖见状更加笃定:除了不让自己和公主走近,明玉似乎还别有用心。 灵机飞转,他故意用肉麻之言刺激试探起来:“珰珰国色天香玉美天成,傻子都能看出她血统高贵气韵非凡!所以鄙人自有自知之明,我背她完全是投桃报李。” “简直鬼扯!”明玉咬牙切齿,“萍水相逢,你和公主何来桃李?” 见她入觞,冯靖阴险一笑,“我昏迷时公主一直抱着我,现在我背她岂非桃李相报?” 明玉顿时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怒不可遏鬼吼起来,“你混蛋!一开始是我抱……” 话到一半她忽觉不妥,急忙住嘴不说了。 冯靖呵呵:情急之下连实话都喷出来了,明显吃醋无疑! 大唐雄风勇烈豪横,人们不喜欢小阴谋小诡计,所有事情都摆在桌面上嘁哩喀嚓。 此风之下明玉也不例外,明显吃公主飞醋而她还觉得自己很委婉,若非碍于珰珰的公主的身份,她能立刻与珰珰撕逼。 想到这儿他几乎要放声大笑了:嘿嘿,吃醋就好,就怕你丫不吃酸。 真事做得很真、假事作得很假,冯靖忽然觉得明玉有点可爱了。 他刚欲放开手脚逗弄她一番,不料珰珰开了腔:“你俩别吵吵了!烦不烦?从现在起,冯兄便是本公主的贴身侍卫。” 又一句大唐式的嘁哩喀喳,俨然狼狗的狺狺护食:都踏马闪远,冯靖是我的菜! 明玉一听顿如雷击,她一扯马缰欻得停下,红起眼睛怒视着公主背影。 ※※ 庄严苍穹下,皎洁月光洒在浩瀚大漠上。 冯靖牵着两匹马踉踉跄跄行走在月色中。 马背上,公主和明玉睡得正香。 从前晚到现在,二十多个时辰过去了,这支逃命的队伍已连续奔逃了数百里,抢来的那些战马大都已累死在长途疾驰中,仅剩十来匹还勉强能走。 强劲的大风突然呼啸而至,冯靖蓦地打了个激灵。 前方,祁连山已近在咫尺;回首,马鬃山则在远方模糊成一条起伏的轮廓;王琦等人则在不远的月光下迤逦成一溜黑点, 赵芯提醒道:“靖哥们儿,此处已远离巨蜥领地,可以歇歇腿儿了。” 冯靖两脚一软瘫在了地上,疲倦的意识被黑暗一口吞没。 第六章 被土匪祖先绑票了 天刚放亮,冯靖便被一阵乱脚重重踏醒。 猛地张眼,一柄利剑正顶在他胸口上,一个猎装大汉虎视眈眈狞视着他。 乍一看清对方长相,冯靖顿时懵逼!因为他仿佛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只不过对方唇上多了一抹漆黑油亮的髭须。 不远处,昆仑珰一伙则被一条大绳串绑成一团,一群提刀汉子狞立在侧。 很显然,她们也是在昏睡中俯首就擒的。 劫匪!冯靖先一番快速拿捏,随即装傻充愣,“兄台,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地处甘凉古道与云凉古道的十字路口,南来北往胡汉杂处,故劫匪也有胡汉之分。 他的问话貌似很蠢,实际上想用口音套背景,劫匪若是胡人,他就得仔细应对了。 怔怔盯着冯靖的长相,髭须汉子似乎也很懵圈。 愕然片刻,髭须汉子才狞狠一声:“少踏马废话!留下买路钱立马放你们滚蛋,否则老子管杀不管埋!” 髭须汉子一口纯正的长安口音。 冯靖心一松:这货不是胡人,而且还是个长安乡党哩! 他不失时机开始套磁:“乡党哥,小弟也是长安人,你咋流落此处吃绿林哩?” 髭须大汉的咀嚼肌狰狞暴起,“这话你还是问李治那个昏君去吧!”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了,且矛头直指先皇李治! 由此可见,髭须大汉的身世和残酷的廷争有关,大概率是结局很惨的那种。 刚放了点儿心下来,冯靖旋又紧张起来,因为他忽然想到了昆仑珰。 假如髭须汉子知道她是李治的女儿,她的结局立马就会很惨——— 压寨夫人、喽啰们公用的婆娘、窑姐儿…… 一系列悲惨命运正在前方不远等她! ※※ 匪巢隐藏在一个巨大的沙窝中。 沙窝四周沙峰环耸密不透风,从外面看只是大漠沙山,进入内部却有泉有草大树葱茏,整洁的泥舍错落有致。 街上村民京腔京韵,鸡犬相闻怡然自得,俨然世外桃源。 冯靖顿悟:这些人均来自长安,落脚此地亦匪亦民,显然已不少年头了。 啪—— 宗祠内,惊堂木一声巨响,髭须汉子马不停蹄审问起冯靖。 “小子,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这套审问在绿林中被称为“拷银”,根据拷问结果决定是杀是留,或者签发肉票到苦主家里勒索赎银。 “小的姓冯名靖,家住长安少陵冯家营子……” 啪———惊堂木再响。 “放屁!”髭须汉子怒喝一声:“我少陵冯氏早已举族迁出,冯家营子哪还有姓冯的?” 说话的同时,髭须汉子下意识瞥了一眼墙上的匾额。 那上面写着“少陵冯氏宗祠”六个大字,几道醒目刀痕赫然其上。 宗祠匾额悬于室内,这种现象极为罕见! 冯靖早就看到了该匾,且已基本捋清对方和自己相貌酷肖的渊源。 因为他未来的老家宗祠里,也挂了这样一幅匾额,上面有一模一样的“少陵冯氏宗祠”六个字和一模一样的刀痕。 说白了,这俩匾就是同一个匾。 毫无疑问,在唐朝这样一个特殊的节点上,他被自己的祖宗打劫了! 面对活蹦乱跳的土匪祖先,冯靖顿时哭笑不得: 直接认祖归宗显然不行,对方会认定自己为了脱身而假冒欺骗,那样下场更惨! 若说自己来自千年之后,就更不着边际了!给唐朝的绿林祖先说穿越,不啻拎着铁锹进茅房——找死。 灵机飞转,他只好真假参半编造起来:“好汉,我真是少陵冯氏子弟,只因我娘并非明媒正娶而入不得冯氏宗籍,所以我们娘儿俩一直流落在长安城内。” 听到这话,髭须汉子顿时脸色连变,他不由暗衬道:能说出少陵冯氏不足为奇,不排除见匾起意临时瞎编,关键是他说出了“冯家营子”这一地名,这显然不是巧合! 略一收拾心情,他沉吟问:“你父名甚?” 髭须汉子的神态语气表明,问话已脱离了“拷银”范畴。 见土匪祖宗已然入觞,冯靖不由窃喜,“家父冯二狗,五品边将,偶尔回乡探亲才和我们母子在城里见上一面。” “你父的官名叫甚?”【官名:大名】 “知不道,家母一直唤他二狗。” 髭须汉子喟叹一声:“我冯氏一族的戍边将卒曾多如牛毛,冯二狗到底是哪一房子弟?”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拐个弯子接着问,“你父当时在何处戍边?” “北庭都护府。” “现在何处?” “晓不得。” “你娘作何营生?” “乐坊教习。”说这句时,冯靖心里默默跟老娘道歉。因为他未来的老娘是响当当的两院院士、著名核物理学家。 髭须汉子顿时泫然欲泪,闷了半天才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带了这么多胡旋女?” 听到这话,冯靖悬着的心扑通落地。 为保护珰珰,从编第一句谎言起,他就要让这些胡旋女和自己有一种合理的关系。髭须汉子最后的语气和用词充分表明,他相信了自己的谎言。 大唐边将地位尊崇饷银丰厚,往往利用进京公干之机,在长安城里结交相好或另置偏房的现象比比皆是。 髭须汉子决定不再追问,看来这个与自己长像酷肖的小子是族中某个叔伯弟兄欠下的风流孽债。 冯靖见状又抖了一句猛料:“恕晚辈冒昧,你我长相酷似,莫非您是我冯氏族亲?” 髭须汉子顿时破防!他浑身一颤倏地站起,一把拉住冯靖双手,眼含热泪呜呜咽咽,“家族不幸,可怜我冯氏子孙四散飘零……” 说着他恶狠狠揾了一把热泪,“孩子,我叫冯元,和你父年龄相仿,论起来他应是我的族兄。这样吧,先把你补入族谱另册,待搞清你父的官名辈分再给你正式续谱。” 眼前这个冯元是自己爷爷的爷爷的祖祖爷爷……尽管有心理准备,冯靖一时还是陷入了凌乱,因为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冯元了。 叫爷爷肯定不对,因为他是祖爷爷的祖祖爷爷;叫叔伯就更不对了,如此称呼显然对祖宗不敬。 急切之中他扑通跪下,对着桌上的祖宗牌位一顿猛磕,“蒙列祖列祖不弃,不肖子孙终于认祖归宗了。” 接下来一番絮叨,冯靖才彻底搞清了原委。 少陵冯氏原属大唐一个特殊阶层,即所谓的职业军户。 该阶层男人世代从军为国征战,社会属性有点像俄罗斯的哥萨克。 后来,便出了“长孙无忌谋逆案”。 该案出自高宗李治之手,根本原因是皇权与相权之争,因受该案牵累,少陵冯氏遂逃匿至此。 从家族兴旺到子孙飘零乃至沦落为匪,冯靖一时唏嘘万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重振家族。 于是他想到了鱼符、想到了昆仑珰,有这两张王牌在手,重振家族很有希望! 他试探问:“新皇已登基数月,肯定会大赦天下,前辈是否想过举族还乡?” 冯元眼含湿气,“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当然想回!” 冯靖非常清楚冯靖心中的顾虑,于是说道:“这样吧,先派族中几个精壮后生随我一同返京,只要回到长安,我就能搞清新皇大赦的确切消息,前辈以为然否?” “正合我意!”冯元一拍桌子,“实际上我也一直在打探这方面的消息,奈何公门深似海,何况我们还有逃犯背景。 第七章 阴谋陡现 二天一早,全体饱餐一顿。 族长冯元为冯靖一伙补充了马匹食物勒勒车,然后派儿子冯晓和几个族中子弟打着镖旗沿途护送。 一路下来有惊无险,只偶尔碰到了几绺剪径的蟊贼,然一经冯晓报上字号,蟊贼们便有说有笑挥手放行。 观察双方的言语交流,冯靖顿悟:看这姿势,冯氏祖先的主要职业是绿林豪强,偶尔也客串镖客搞搞副业。 身兼两种截然相反的职业,冯靖对祖先也是佩服得不行。 反过来一想,又释然了:这些祖先多为职业军人,以武力谋生最接近他们的戎马特长。 他不由暗自庆幸:幸亏遇到了绿林祖先,否则沿途这些蟊贼很麻烦! 男人骑马女人乘车,冯靖一行不啻大漠观光,比之迩前的亡命奔逃简直天壤之别。 面对翻天覆地变化,明玉一伙非常好奇,纷纷向冯靖打听其中缘由。就连王琦一伙臭逼也耐不住讶异,追着屁股连连追问个中原委。 身负家族重振大任,冯靖没敢说冯晓等人是自己的祖先,只能含含糊糊胡编乱造,好容易才把大伙搪塞过去。 昆仑珰则云淡风轻不闻不问,皇室养出的雍容显现无遗。 她可以不问,冯靖却不能不讲,为了重振家族,公主这架通天之梯是必须借重的。 当武威的城垣隐隐在望时,他便把所有真相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其实昆仑珰一直都在等着他述说此事哩。 他这里甫一说完,她便欣然笑起,“冯兄一点也没对我隐瞒,足见坦荡!据我所知,皇兄登基时已大赦天下,长孙无忌的后人早已赦免返京,少陵冯氏亦当其列无疑。” 冯靖悬着的心顿时落下一半,“多谢公主!” 昆仑珰嗔他一眼,“还是叫我昆仑小妹吧。” 时机成熟,他果断掏出了鱼符,“小妹请看,此乃鱼符,完璧归唐!” 看到金灿灿的鱼符,昆仑珰再也顾不上所谓的公主气度了,她结结巴巴问:“此……此乃镇国重器,冯兄从何得来?” 冯靖用最精炼的语言把鱼符来历简述一遍。 公主喜不自胜:“冯兄勇毅果决厥功甚伟!见了皇兄我一定为你叙功请赏。” 冯靖连忙摆手,“鱼符涉及朝廷颜面,切不可大肆张扬。” 公主当即回过味儿来:冯兄不但厚重雄略,且心细如发知冷知热! 于是她收起鱼符,边思边想说:“冯兄功在社稷,朝廷焉能不赏?纵不能以鱼符之名颁功行赏,亦可用其它勋绩回圜替代,譬如你一路护送本公主便功不可没!” 她说得极为自然,冯靖却听出了居高临下。一瞬间,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里翻腾。 随即又释然了:天潢贵胄身居九重,居高临下与生俱来,何况是两人间的临机应对。 也许是自己心态变化而过度敏感了。 ※※ 武威刺史的官衙里,冯靖见到了新皇大赦的敕文,少陵冯氏赫然其列。 冯靖一见兴奋异常,连忙打发冯晓等人返回大漠去向冯元禀报。 刚送走了冯晓一伙,冯靖随即发现:钱穆一伙行商全都失踪了! 公主见状脸色一沉,刺史顿时麻了爪,火烧火燎派出捕快四处打探。 旋,从守城府兵那里得到信息:半个时辰前,钱穆一伙匆匆出了西门,径自向张掖方向驰去,意图不明! 冯靖极为诧异:即便归乡心切,钱穆一伙也应打声招呼向东而去才是,为何一声不吭向张掖折返?如此诡异之举不啻重蹈死地! 不料赵芯冷冷一哼:“如此看来,钱穆一伙极为可疑!” 冯靖恍然警醒:“第一、钱穆一伙虽汉语流利貌似唐人,但他们的体态、体味都带有浓郁的游牧部族特点;” “第二、明知魔鬼城凶险万分却一直守口如瓶,直到巨蜥陡现才大惊失色道明真相;” “第三、一路下来别人都没掉队,偏偏行商接连失踪,貌似合情却极不合理,我怀疑……” “怀疑什么?” “我怀疑这些行商原本就是叛军奸细!与我们裹在一起不过是利用我们踩盘子,迩前的所谓失踪极可能是跑回去报信去了。” “如此看来,叛军对魔鬼城也很忌惮。” “兵者,国之大事!拓拓狡悍而谨慎。他想率军穿过魔鬼城,走一条最隐秘的偷袭路线。然大军远征最忌天象恶劣或妖魔异兆,所以他故意放水任我们逃离居延海,然后利用我们为其探路。” “知道我为何要阻断你的语言功能了吧?” “哥现在知道了。” 回过头来,冯靖赶紧把种种可疑告诉了昆仑珰。 “管他阴谋阳谋!”昆仑珰很淡定,“这里归金城都督府节制,沿途数万雄兵镇守,冯兄大可放心!后面行程中,武威刺史会派大批府军随扈,而金城派来的虎贲已至半途了。” 话虽如此,昆仑珰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一路上星夜疾驰换马不换人,直至返回京城。 ※※ 长安,大明宫。 宫阙巍峨,羽林雄壮。 昆仑珰早早便入宫觐见去了,丢下冯靖独自在宫外等候传召。 孤零零站在阔大的宫门外,他满心期待中隐隐泛起一缕莫名的焦虑。 为何期待又为何焦虑?他一时也道不明白,直觉中有种被吊在半空的感觉。 然为了重振少陵冯氏,他早做好了一切准备,瞬间的焦虑被他狠狠嚼碎在牙齿间! 许久。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白脸牵着两匹马出了宫门,径直向冯靖走来。 赵芯暗暗提醒:这厮是个阉货,隋唐叫力士,明清叫太监。 冯靖以为这是要传自己入宫了,努力挤出个假笑向小力士点点头。 小力士嗓音尖锐:“天后口谕,着冯靖即至豫王府觐见。” 变故突如其来,冯靖不由一愕:说好了入宫朝见,怎变成了豫王府觐见? 天后不可能降尊纡贵在豫王府召见外臣,难道这是让自己觐见李旦? 因为鱼符之故,冯靖目下最不想见的就是李旦,那玩意牵扯的东西太敏感! 见他发愣,小力士顿时现悦,“还不谢恩?” 冯靖不知如何作答,不伦不类道:“谢主隆恩!” “小子、你该説谢天后才是。”小力士轻蔑一哼飞身上马,“跟咱家走!” 第八章 灭口 纵马疾驰,冯靖被小力士身上的尿骚熏得直咧嘴。 阉人的尿路受过重创,对尿液的控制不甚牢靠,身上的尿骚将伴其终生。 好在唐朝的阉人只割棍棍不割蛋蛋。不像后来的明清时期,蛋蛋棍棍齐茬子割,那种手术更残忍,尿骚的气场更火爆! 一阵风驰电掣,眨眼到了豫王府前。 小力士一扬拂尘,草草将冯靖交给王府门吏,一带马缰转身欲走。 冯靖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他的马缰,“力士大人,昆仑珰现在何处?” 小力士颇显意外,脑壳摇得猪癫疯似,“昆仑珰是谁?” 见其不像作伪,冯靖心中陡然一悸:宫内阉人竟然不晓公主,昆仑珰到底何人? 一时间他仿佛站在了悬崖边,脚下的深渊黑窟窿咚! 怀揣着满心忐忑,冯靖跟着门吏进了王府。 王府占地足有五六百亩,大木森森曲径通幽,三绕两绕外加七扭八拐,好一阵子才到了第二道门前。 门吏猛咳一声,二道门哗的开了。 十几个羽林张牙舞爪跳将出来,虎视眈眈围住了冯靖。 门吏二话不说转身便走,双方全程无语。 全程无交流衔接,说明交接双方事先都接到了某种严令。 这苗头看起来很不善!冯靖陡觉一缕冷风森森袭来,片刻间自己已被三易其手,倘就此人间蒸发,谁忒么都说不清自己下落! 进入二道门后,十几个羽林几乎是架着冯靖在走,沿途两侧站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执戈甲士,钉子一样一动不动,长长的队列墨线也似。 冯靖的神经绷得更紧,这显然不是迎客随扈,更踏马像武装押解。 如此看来,自己遇到传说中的软禁或者灭口了! 于是他没话找话,试图套出点干货出来,“诸位军爷,咱这是去哪儿?” 领头的羽林面无表情,“王爷书房。” “咋恁远?” “王爷喜静。” 羽林的回答毫无含量,只崩出“王爷喜静”一句淡屁,没任何分析价值。 穿过一片茂密竹林,一幢精致的小楼呈现在面前。 小楼周围警戒森严,几十个内卫甲士执刀环立,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冯靖见状更惊,他迅速调整好呼吸,把全身肌肉调至极度放松,随时准备出手格杀或快速逃离。 相信自己能战无不胜,相信自己能绝地反击!特种兵的铁血信条已刻在骨子里了,他绝不会俯首就擒任人宰割! 跨入李旦的书房前,冯靖已做出了最后研判:事情肯定与鱼符有关! 当冯靖被众羽林架进书房时,李旦正伏在案几上挥毫泼墨,那柄鱼符赫然压在案头上! 冯靖见状心一沉:果然不出忒么所料。 李旦对着众人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 “诺!”十几个羽林炸雷般应了一声,猫一样蹑手蹑脚退出了书房。 作为王爷,李旦的书法造诣确实不俗!静静地站在书案前,冯靖不由暗赞一声。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时反而很放松,看也不看鱼符一眼。 重重落下最后一笔,李旦抓起绢巾擦擦手,面无表情阴视着冯靖,“坐!” “谢殿下。”冯靖点点头,毫不客气坐在了雕花胡床上。【胡床:杌凳或屁墩。】 接下来的节奏跟冯靖的预料如出一辙。 李旦刚一放下手中绢巾,伸手便抓起了鱼符,面带阴笑仿佛很是漫不经意,“足下可见过此物?” 李旦三十五六白净颀长,豺声狼颐鹰视猿听,说话时齿缝的气流在唇间嘶嘶作响,如眼镜蛇发出的嘶嘶阴嚣。 图穷匕见!冯靖迅速拿捏好回话的调子:既不能全真、也不可全假,全说真话肯定找死,一味假话绝逼蒙不住对方。 冯靖躬身稽首,斟词酌句:“回殿下,见过。” 李旦眼中寒光一闪,右手抓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左手晃着鱼符轻描淡写:“可知此物何用?” 李旦把玩着茶盏眼含杀机,显然有摔杯为号的节奏! 冯靖见状心脏歘地抽了一下。 他一点都不怀疑,只要自己的回答出半点差池,李旦便会毫不犹豫摔落手中茶盏,门外甲士便会一拥而进,刹那间便血溅书房伏尸一片。 恶狠狠提一口硬气,冯靖莞尔:“殿下见笑了,这我当然知道。” 李旦眉毛一拧歘地站起,两腮的咀嚼肌狰狞鼓起,“何用?” “这东西很常见,民间用作帘钩配饰。”冯靖说得很慢很坚硬,并极力避开了“铜 鱼”一词,生怕李旦在“铜鱼”和“鱼符”之间划等号。 “哦?”李旦没料到他会这么讲,愕了愕未置可否,慢慢放下了茶盏。 冯靖见状轻轻吁了口气。 不料李旦却再次抓起了茶盏!只见他眼中绿芒一闪,黯哑着嗓子又问了一句,“据说你曾捡到到过类似的一件?” 此话在李旦心里不知斟酌了多少遍,听上去仿佛一句肯定,实则完全是在否定。 他用先声夺人暗示冯靖:首先,那东西是你捡的;其次:此铜鱼非彼铜鱼。 直到这时,冯靖才依稀窥到了李旦的灵魂深处。 李旦并非史书上描述的那样纯良懦弱,毫无心机只是他刻意经营的表象。 事实上,此人深不见底的城府中藏了一只多疑的狐狸,做任何事都像狐狸过冰河,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观察动静,借以判断脚下是否有冰裂之虞,直到很有把握才肯继续前行。 所以他能在经历了母后、皇兄、皇嫂、皇侄等人长达二十多年的反复夺权后而重登帝位,并最终把龙椅稳稳塞到了儿子李隆基腚下。 面对如此阴骘的李旦,你永远不知他在想什么?此时明明手握生杀大权,一摔茶盏的事,可他偏不! 冯靖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极力振作精神,全神贯注顺着李旦的意思往下撸: “回殿下,我在大漠确实捡到过类似的一件,但绝不与此相同!那件东西显然是民间弃物,做工粗鄙外形简陋,根本无法与殿下手中之物同日而语。” “你说的那件东西现在何处?” “我们一路遁逃,谁会在意一介帘钩配饰?早不知遗落于何时何地了。” 冯靖没敢说交给了昆仑珰,那娘们儿太踏马邪乎,此时提她不啻节外生枝! 而说成丢失,则可一劳永逸解除李旦心中的忌惮。 “原来这样?”沉吟中李旦慢慢喝干了茶水,慢慢将茶盏和鱼符放回案上。 冯靖见状心一松,偷偷抹去手中的满把凉汗:艹、好险! 不料李旦又问了一句:“认识珰珰吧?” 冯靖头皮一麻,“殿下说的可是那个胡旋女?” 他没说认识、也没说不认识,更不提“昆仑珰”仨字,而意思全在其中。 说到底,他被李旦给惊毛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趋利避害。 “哈哈哈~~~”李旦忽然磔磔笑起,“难怪珰珰在天后面前盛赞阁下雄略,今日一见,果然是泰山崩而色不变。” 冯靖故作惶恐,“殿下过奖,草民万不敢当。” 李旦倏地敛起笑容,抓起鱼符意味深长道:“我还是明示阁下吧,此乃鱼符,国之重器!自父皇授之与我,从未离我须臾!” 似乎还在试探,且连绵不绝无休无止,冯靖几乎快被搞崩了。 面对这句既像试探又像警告的话,他只能在装傻充愣的路子上猛翻筋斗,“鱼符是甚?草民从未见过。” “你当然从没见过!”把口风又往紧扎了扎,李旦这才淡淡撂过此事。 他之所以放开此事,并非觉得冯靖说的全是真话,而是觉得冯靖缜密机警知冷知热,这样的人绝不会在外乱讲;其次,若能将此人拢入袖中,将来必堪大用。 于是他莞尔一笑转而说道:“今日请足下过府,主要是商讨平叛军情。” 警报彻底解除,冯靖顿时舒展。不过他还想把戏尾演得更圆一些,于是故意满脸吃惊问:“在下一介布衣,焉敢与殿下共襄国事?传将出去……?” “此乃天后谕旨,谁敢说三道四?何况阁下已非布衣了。” “……?” “从现在起,你已是本都护麾下之五品定远将军了,以本王副将身份襄赞军机。” 刚才还要杀人灭口,抹脸便封官许愿,冯靖顿时五味杂陈。 然为了祖宗的未来,还需强忍龃龉与狼共舞。 第九章 运筹帷幄 略一沉凝,李旦直奔主题:“据说你曾心占过一卦,预见叛军将在咸阳北山出现,然后直击长安。” 军情紧急不容多想,冯靖不再拐弯抹角,“是的殿下,五日之后叛军将抵达甘泉谷,继而破谷东出,然后沿秦直道直下咸阳,半日即可闪击长安。” “示之以实,疑之以虚!拓拓是故意让我们知道他已造反,目的是在庙堂上制造混乱,然后声东击西,继而出其不意。”说到这里,李旦眉头微皱,“那么这个‘五日’之期,你又据何而断?” 冯靖当然不敢说据史书记载,更不能一味用“心卦”蒙事,因为庙堂上没有傻子。 他只能另辟蹊径用事实和分析来解释:“我们之所以能顺利逃离居延海,除了拓拓故意放水让我们逃回长安报信外,其中还隐含了另一重阴谋。” “此话怎讲?” “因为钱穆。” “钱穆何人?” “此人乃叛军斥候,假扮行商与我们同行,实则为了探路。” “噢?” “当我们拐入甘凉古道时,叛军主力实则已悄悄跟在了我们身后。据我推断,叛军会在魔鬼城前停止前进并等待钱穆最后的情报,然后视情或经或绕魔鬼城继续东进。” “你的意思是,无意中你们成了拓拓的探路工具?” “殿下英明!整个过程全是拓拓精心策划的阴谋!” “你们今日刚到长安,五日之后叛军果能抵达?” “叛军长距离机动往往一骑三马,途中换马不换人。我说的五日是指叛军等待钱穆以及他们经绕魔鬼城所蹉跎的时间,否则此时他们已兵临城下了。” “有道理!”李旦轻轻一拍案几,基本认可了冯靖所说。 冯靖见状又从战术角度把叛军的偷袭路线详解一遍,因为李旦身后还有天后、皇帝及文武百官,仅靠心卦之说,说服力还显单薄。 末了他说:“金城及云中俱有我军重兵镇守,唯甘凉古道至甘泉一线为无人区,无意间形成了一个漏洞。此线极利叛军秘密东进,若其破谷而出,兵锋将直抵长安。” “阁下所言甚是!”李旦的两指在案上轮弹不已,“最可怕的是,长安我军兵力甚微,而拓拓对此洞若观火。” 冯靖大吃一惊,“为何?” “阁下有所不知,拓拓是耶利可汗的孙子。当年耶利犯唐被太宗剿灭,突厥从此归附我朝,年幼的拓拓当时被俘,太宗因怜其年幼,便赦其死罪并带回宫中抚养。” “太宗仁慈!” “拓拓长大后,长期在宫中担任太子冼马。我出任安北都护使时,因为太子的极力举荐,拓拓得以出任安北副都护一职。父皇和天后当时也是有意利用其特殊的身份来绥靖北方边庭,不意却成了养虎为患。” 当时的太子就是当今的皇上李显!冯靖心里不由一动,李旦之言至少包含两重意思。 第一,拓拓是当今皇上所荐,拓拓造反与李显扯不脱干系! 第二,拓拓对长安的军政环境了如指掌,更知道大唐的野战精锐多在边庭,而长安的 兵力相对空虚。 正在沉吟,又听李旦慢悠悠道:“甘泉山乃皇家猎苑,当年拓拓常陪太子到甘泉宫避暑狩猎,对当地的山水地理了然于胸。” 此话还在勾连当今皇上,李旦的心机简直可怖!冯靖忽然同情起李旦的皇帝哥哥了。 怪不得李显登基半年不到,屁股还未捂热就要被踢下龙椅了,除了李显自己确实不争气,跟李旦的勾连绝对扯不脱干系! 冯靖当然不敢乱接话茬,他一拍脑袋佯作大悟:“殿下一针见血,末将茅塞顿开,怪不得拓拓敢放任我们逃走,原来他根本不惧我们逃回长安报信。” 李旦点点头,“所以,天后对冯兄的心卦深信不疑!” “天后高屋建瓴,臣五体投地。” 针对李显的政治耗子药夹在军情讨论中全部下妥,李旦一撸瘦脸回到正题:“言归正传,阁下于拒敌方略有何良谋?” “军情如火,殿下既授权于臣,臣便知无不言。” “放开讲,本王从善如流。” “第一、殿下素来洞晓突厥,本次平叛之行军大总管非殿下莫属。”【行军大总管:唐军战役司令。】 “善!身为安北都护使,剿灭拓拓乃本王份内之职。” “第二、我建议,行军副总管应由柱国将军黑齿常担任。” “正合我意!黑将军乃我朝硕果仅存的名将,骁勇善战足智多谋。” “第三,即刻传檄金城都督及云中都护,让他们大张旗鼓整军备战,给拓拓造成假象,使其误以为我军判断失误而放心进入甘泉!与之同时,命金城都督就近派一标人马尾随监视叛军,待我军在甘泉接敌后,金城这一标人马可尾击叛军并断其退路。” “善!” “第四,即令黑齿常将军在京畿一带选调能战之卒,迅速前往甘泉设伏。” “善!” “第五,据臣所知,拓拓所控部众约一百五十万余,四分之一为青壮男人,故叛军能临时拼凑起四十余万兵力,考虑到其老巢的留守和辎重兵力,拓拓用于偷袭长安的兵力应在十五万上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接着说道:“片刻之间,京畿一带我军所能抽调的能战之卒恐难超过十万,而首战必胜才能稳定大局,然目前的态势是敌众我寡,所以……” 一挥手,李旦果断截住了冯靖:“定远将军无须赘述,只论战守之策及军资所需。” “遵命!” 冯靖的思路益发流畅,霍得起身边踱边说:“末将以为,叛军劳师袭远,必在甘泉作短暂休整,我军可利用甘泉地形火攻为主,同时辅以伏兵痛击叛军。” “叛军至少十五万,战场绵延十数里,火攻恐难同步实施。” “寻常火攻肯定不行,若用火药定能同时发力!” “火药之性虽烈,然产量极微,片刻间如何满足大规模战阵之需?” 说白了,唐初虽能生产火药,但主要用来给皇帝老儿制长生不老丸的,此时尚无军事用途,加之道家技术保密,寻常之人对其知之甚少。 好在李旦贵为皇子,从小到大吃过不少火药蜜丸,对其性能略晓一二。 冯靖胸有成竹,“我朝尊老子为祖,举国道观星罗棋布,仅终南修炼的道人便不下五千,一声令下,皆可前往甘泉就地制造火药。” “火药产量如何保证?” “产量有绝对把握,一硫二硝三木炭,这些东西全有现成的,即令工部调集所需原料各两万桶,立刻运往甘泉。” 听到这里,李旦明显有些激动,他嚯地站起,搓着双手异常兴奋道:“若辅以火药之威,我军兵力之短便能得到极大弥补!” 冯靖暗暗一笑,继续道:“此外,肤施一带富有石油涌泉。即令肤施刺史,速调一万桶石油运往甘泉,届时与火药相辅,定教叛军片甲不留!” 听到这里,李旦已激动难抑,他猛一拍桌子,“干脆你说我写,一并将战守之策及军资所需呈与天后。” “有劳殿下。” 李旦当下运笔如飞,三下两下把刚才所论全部录于奏折之上,然后抬头凝视冯靖,充满期待问:“还有吗?” “还有一点。” 到了此时,冯靖已思如泉涌,他不假思索道:“还需绿矾、明矾、猪油各一千桶,耀州瓷坛三千个。” 李旦不解,“硫硝木炭的功用我尚知一二,石矾猪油何用?” 冯靖本想说制造硝化甘油(液体炸药),然又觉得太惊世骇俗,话到嘴边又临时编了个新词,“制造火油,一种比火药更加猛烈的爆炸物!” 也许是太过兴奋,李旦脱口道:“原以为阁下只是侥幸救了珰珰,今日一见方知阁下雄略!” 说着他一拍书案,“来人!” 一个近侍无声进来。 李旦递过奏折果断吩咐道:“着即呈于天后!” ※※ 一盏茶后,迩前带冯靖来此的那个小力士进了书房。这厮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天后有旨,宣豫王和冯将军即至宣政殿议事。” 冯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李旦精明过人城府极深,然仅凭自己一己之言他便拍板上奏,信赖之中似有几分轻率和儿戏。 难道拓拓的鱼符真是他私相授受,而所谓的反叛都是他一手导演? 正胡思乱想,陡见李旦阴冷的眼风扫来。 冯靖急忙收敛心神挤出一脸灿烂。 赵芯暗暗提醒:兄弟,你想多了! 冯靖不屑道:拓拓反叛必然累及当今皇上,李旦势必从中渔利!反过来说,仅凭平叛一事,李旦就能为自己树碑立传收揽声望。 赵芯切一声:即便李旦有挟胡自重之心,其后果却是一把双刃剑,此中的变数极难掌控,别人或会利令智昏,李旦却没那么蠢! 冯靖不服:别忘了,他的身后还有天后。 赵芯喷一声奸笑:目前的武媚还没到一手遮天,何况拓拓并不可控,谁敢拿大唐的江山社稷开玩笑? 冯靖想想:也是! 赵芯又道:再提醒一句,你必须尽快融入角色,否则危险! 冯靖惯性反驳:融个毛啊,我只想重返未来。 赵芯冷冷一哼:活着才能重返,死尸能返个鸡毛! 冯靖一惊:多谢提醒! 赵芯忽然艰难说道:我的存在让你一直还沉浸在未来世界,为了……为了让你尽快融入大唐,我将进入自主休眠,除非万急状况出现。 冯靖扑哧笑了:以你不要脸的存在欲,我不信你会休…… 话未说完,陡听脑中哔了一声。 赵芯果真关机休眠了! 第十章 无冕女皇 大明宫。 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三座主殿从南到北依次矗立,气势雄峻峨峨耸峙。 含元殿即所谓的金銮殿,乃皇帝大朝接见众臣之所;宣政殿居中而建,系皇帝小朝与重臣议事所在;最后是紫宸殿,是皇帝的寝殿以及批阅奏章召见股肱大臣之地。 穿行宫中,冯靖神态沉凝一声不吭。 李旦以为他是紧张所致,进殿前加意安抚一句:“冯将军毋庸惶惑,天后于宣政殿召见,足见阁下已跻身近臣之列。” 冯靖最大的夙愿是击败叛军并借以重振少陵冯氏,然后了无挂碍重返未来,他从未想过要在唐朝攀龙附凤飞黄腾达。 因为无欲则刚,所以他一点也没紧张。 面色凝重仅仅因为他还在想着赵芯,那货虽是个话痨,却是真正的生死弟兄。 面对李旦安抚,他淡淡一笑,“多谢殿下提点。” ※※ 丹墀之中,皇帝李显盘膝佝偻在御座上,神情晦暗胆颤心惊。 拓拓曾是他的亲信,此际举兵大举来犯,搞得他心里七上八下。 御座前方,站着丰姿神鬓美若天仙的武则天。在她熠熠生辉的光环下,李显一点也不显。稍不留意,殿下大臣几乎看不见当今皇上。 丹陛下方,两排案几相对分列。华丽的波斯地毯上,宰相裴炎和燕国公黑齿常相对踞坐于案首,工部及兵部尚书分踞在二人下首。 殿门外人影一闪,李旦和冯靖鱼贯而入。 天后见状微微一笑,沿着丹陛昂首骄视缓缓而下。 冯靖跟着李旦急步趋前施礼:“参见天后、参见皇上。” 唐朝的君臣之仪简捷洗练,除大朝外,臣子觐见君主时仅稽首施礼即可,没有满清时代动辄便三拜九叩的穷讲究,君臣奏对更没有人格丧尽的“奴才”一词。 武则天直接越过李旦,面对面凝视着冯靖,嫣然一笑:“珰珰的眼光果然不俗!” 此话含量丰富,冯靖原有的拘谨顿时一扫,他憨笑顿首:“谢天后!” 站在这个史上绝无仅有的伟大女人面前,冯靖忍不住好奇,偷偷向她脸上觑去。 不料她正意味深长凝视着他。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轻轻一碰,略一纠缠,倏地分开了。 仅仅一眼的纠缠,冯靖便觉得天后很亲切,像母亲、也像姐姐。 天后莞尔、转身,沿着丹陛缓缓而上,“豫王的奏折朕已阅了,二卿入宫前朕与在座的大臣已然议过,大家一致认为:其用兵方略和战守之策殊堪大用!然为了慎重,特召冯卿进宫一论,目的是与诸大臣当面共襄一二。” 武则天此时是“临朝称制”,故自称“朕”。 临朝称制即掌摄一切朝政,包括对皇帝及朝廷的训政。 实质上,此时的武则天便是大唐的无冕女皇! 冯靖闻言已完全明了:李旦的奏折篇幅有限,毕竟词不尽意。所谓的共襄一二,就是让自己将战略战术在庙堂中枢再详解一番。 他一挺身子,昂然来到舆图前,把整个战略构想和战术预案细细推演了一番。 进宫的路上,他把所有方略反复斟酌了多遍,以备天后和皇帝当面垂询,不太严谨的地方也都做了微调。 此时掰开揉碎了再讲,自然行云流水更为周详,无论是行兵方略还是战术细节,都进行了进一步的梳理优化。 冯靖胸有成竹侃侃而论,逻辑严谨声若洪钟,偌大的宣政殿内,嗡嗡回荡着他的声音,说到慷慨激昂处,不时还辅以沉雄有力的手势,端的是器宇轩昂英风四流。 天后眸含赞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笑靥如花频频颔首。 讲到最后,冯靖猛一劈手,来了个极漂亮的煞尾:“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叛军若敢来犯,定教其死无葬身之地!” 阖殿之内鸦雀无声,冯靖的余音绕梁不绝。 俄,天后的声音缓缓升起,“诸位爱卿,冯卿所论何如?” 宰相裴炎轻咳一声缓缓开口:“冯靖所筹甚为周全,然具体手段似有些残忍……” 他话未说完,天后便呵呵一声转向冯靖,“裴相之言,冯卿何解?” 冯靖没想到裴炎会这么讲,一时感觉非常膈应! 他张口便道;“庙堂之上,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和黎庶苍生,我们可以不择任何手段消灭来犯之敌!战阵之中只有你死我活,残忍之说从何而来?” “说得好!”天后极为赞赏。 她直视裴炎铿铿而问:“拓拓狼子野心欲壑难填,去年刚封其为汗,今日便谋逆反叛觊觎长安,此种豺狼仁义何在?以卿之意,难道我们要与叛贼来一场春秋义战?” 李旦不甘寂寞适时补刀:“今春草原雪灾,突厥牧草不济牲畜大量死亡,我安北都护府奉旨拨出大批军粮牧草予以赈济。如今灾情刚过,叛贼不思报效却弯弓反射,此等作为与禽兽何异、残酷之说从何而来?” 庙堂之上,宰相属于协理阴阳的角色,有融合君臣思想、周全政务长短之职,时间一长就会养成一种僚习,也就是所谓的“宰相风范”。 裴炎的异议并非对战策不满,纯属习惯使然,他不那样装逼就显不出他的宰相风范。 然眼下军情如火却如此胶柱鼓瑟,反而成了不识大体的矫情。 面对天后和豫王反诘,裴炎顿时语塞,“这个……臣以为……” 见他唧唧歪歪还要装逼,冯靖顿时如鲠在喉,索性一吐为快: “当年我朝初创,突厥背弃与我之盟,悍然勾结隋朝余孽及伪朝王世充之流,趁虚偷袭长安。若非太宗雄才大略,以京畿两万兵力唬退突厥二十万大军,长安恐早已毁于兵燮!综上所述,目下之拓拓与当年其祖父乃一丘之貉,畏威而不知怀德、见利而罔顾大义!故臣以为,唯有大量歼灭叛军有生力量,方能一劳永逸解决北庭之患!” “畏威而不知怀德,见利而罔顾大义。”天后不由击掌盛赞:“冯卿一针见血!” 至此,裴炎已尴尬至极差点尿血,一句硬屁也呲不出来。 黑齿常见状急忙出来圆场,他嚯地起身,两米多的身躯铁塔似矗在殿中,“启奏天后,臣以为事起仓促而敌众我寡,冯将军所筹乃唯一制胜之道,舍此无它!” 天后会意,当即放过裴炎转而问道:“黑老将军,兵力选调得如何了?” 黑齿常貌似粗犷,礼数却很周全,他低下脑壳又一稽首。 “启禀天后,入宫前臣已奉旨知会兵部、户部以及各有关衙门,已从京畿卫戍兵力中选调了三万精骑,同时征调关中各州之府兵两万,加之在乡退伍老兵一万,共调集兵力六万。眼下全体将士枕戈待旦整装待发,只等天后一声令下!” “老将军果然风行雷厉!” “谢天后!” 武则天缓缓走近裴炎,云淡风轻道:“用兵之道如水在川,常行于当行,而止于不当行。裴相以为然否?” 裴炎脸一红,“臣……臣附议。” 兵部尚书急忙站起,“臣也附议!” “臣亦附议!”工部尚书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绿矾明矾皆产自江南,五日之内绝难运抵。” 天后目视冯靖,示意他表态。 若要制造液体炸药,绿矾明矾缺一不可,且制造过程还需时日……略一思衬,冯靖果断回道:“火油乃锦上添花之物,无碍战局总体,倘路途遥远不要也罢。” 武则天大袖一拂,“婉儿,拟旨!” 屏风后,上官婉儿仪态万方姗姗转出。 见冯靖正目不转睛仰望着自己,婉儿嘴角微微弯出一抹笑意。 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才名美貌相当自负。 武则天对李显轻轻颔首,“宣旨吧!” 听到天后懿旨,李显手忙脚乱直起身子,有气无力连下了三道圣旨。 “诏命:着豫王李旦为行军大总管,前往甘泉全权主持军务。” “诏命:着燕国公黑齿常为行军副总管,即刻率部军前御敌。” “诏命:冯靖为国筹谋颇有良策,以功特简为四品壮武将军。” 一顿饭不到,冯靖从正五品迁为正四品,直接跳过了从四品下、从四品上以及正四品下诸品,一下子连升了三级。 冯靖迅速换算了一下,正四品武衔相当于21世纪的少将衔! 他吃惊的望了一眼李旦。 李旦眨眨眼神秘一笑。 紧接着李显又下了一系列圣旨,分别是给兵部、工部以及各地大员的。 上官婉儿文思敏捷运笔如飞,听旨的同时稍加润色,李显的话音刚刚落下,她这里已全部拟好。 抬起头来,见冯靖仍一眨不眨望着自己,上官报以赧然一笑。 冯靖顿时沦陷,醺醺然不知今夕何夕。 两人的神态全被天后看在眼里,她不由脸色一沉猛咳了一声。 上官见状忙敛容正色收拾笔砚,冯靖则赶紧收回了心猿和意马。 天后不动声色又嘱咐了大伙几句,随即大袖一拂:“李旦、冯靖留下,其余爱卿各司其职分头准备去吧。” 大伙轰然一诺,纷纷起身快速离殿。 见裴炎从自己身边经过,冯靖堆起笑脸刚想与他打声招呼,不料裴炎鼻子一哼,阴鸷的眼光在他脸上寒森森一扫,昂着个四棱子扁头傲球球地飘了过去。 这老登……冯靖见状微微一愕,看来自己把这逼给得罪球子了! 接踵过来的黑齿常则孩童似顽皮一笑,“冯老弟,来日甘泉军前,老夫请你吃酒。” 面对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唐名将,冯靖简直受宠若惊!他急忙握住黑齿常蒲扇似的巨掌说:“蒙大将军抬爱,末将敢不从命?” “一言为定!” “诺!”冯靖辑首一诺,转而说道:“末将刚刚想到一件事,还请大将军参酌示下。” “冯老弟请讲。” “叛军一定认为:我军之防御重点必在金城、云中两大传统要塞,而长安兵力空虚且毫无防备。末将以为,且让他们如此认为好了。妥否?请老将军决断!” “英雄所见略同!”黑齿常性情汉子,咧开大嘴豪横一笑,“今夜子时我再率部秘密开进,如何?” “妙!”冯靖点点头。 面对强敌,大唐君臣从容不迫气象雍容,从敌情突现到决断拍板,仅用了三个时辰便全部筹措停当,这让冯靖一时感慨万千。 众人离去。 天后缓缓走近冯靖,秋水双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庙堂乃君国重地,婉儿适才有些恃宠而骄了。” 冯靖听出天后有敲打之意,当即意识到自己刚才确乎轻狂,脸一红低下头去。 天后抿嘴一笑迅速挪了话题,“听珰儿讲,你在长安尚无居所,朕已赐你府邸一座,珰儿已带人过去打理了。” 如此近距离被天后凝视,冯靖的心脏不禁狂跳起来,不仅因为她风华绝代倾国倾城,更因为她美丽容颜下那颗雄狮般的魂魄! 他敛容正色道:“天后隆恩浩荡,臣愧不敢当!况突厥未灭,臣何以家为?” “善!”天后双瞳剪水轻轻击节,“匈奴未灭,胡以家为?冯卿颇有霍骠姚之风!” “霍去病千古名将,臣岂敢?” 天后蛾眉一挑狡黠一笑,“赐你的府第与珰珰的公主府毗邻,你要还是不要?” “那当然可以……可以要了。”冯靖顿时心跳加速,红着个脸子期期艾艾往回捯饬:“因为……因为公主已许臣近侍之职,离公主近点臣也方便随侍履职。” “就这么定了!”天后轻轻一抚冯靖的肩膀,“去吧,朕静候大捷。” “天后不次加恩,臣死而后已!” “壮心可嘉!朕望你大胜还朝!” …… 长安城,街上。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派繁华盛景。 冯靖见状心道:即便有叛军斥候混迹于长安城内,他们也看不出大唐上下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纵马疾驰,冯靖忽然无意发现,街上往来的乘马多为大宛良驹或阿拉伯纯血马,驾车的挽马则多为体型巨大的重型马。 他这才明白,后世出土的“昭陵六骏”绝非艺术夸张。 正暗自嗟叹,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李旦正侧脸注视着自己,那样子很怪。 冯靖急忙敛神,佯作惴惴问:“殿下,臣有不妥?” 李旦摇摇头,嘴角微微一翘,“感觉天后待你如何?” “天后隆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告诉你吧,除了对太平和你,天后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别人。” “什么眼神?” “说不准,就像……就像慈母看自家孩子那种,欣赏中带有宠溺。” “宠溺……?嘿嘿,殿下玩笑了,臣又不是冯小宝。” 话刚出口,冯靖几乎把自己吓尿。 他急忙掐指一算,冯小宝此时还在洛阳乡下玩尿泥,六年后才会到陪都卖大力丸,八年后才以薛怀义之名出现于庙堂之上。 不碍!他悄悄吁了口气出来。 李旦哪知道冯靖这里已千廻百转了无数心思,不以为意问:“冯小宝是谁?” “噢……此人是臣老家的一个傻子,都十岁了还咂他娘奶水,那才叫宠溺。” “哈哈?????有趣!” 冯靖趁机跳转话题,“殿下,臣有点后怕。” “怕甚?” “今日庙堂上,臣似得罪了裴相。” “裴相乃顾命大臣权倾朝野,有些事天后也须让他三分。”说到这里,李旦顿了顿,忽而诡异一笑,“此人极擅权谋,喜怒不形于色,今天你的话是有点拂其颜面了。” “臣该如何补救?” “放心,天后须让他三分,他得让天后七分!” 从李旦话里,冯靖迅速过滤出两条信息。 第一,李旦不太喜欢裴炎。 第二,天后会为自己撑腰。 他不由暗叹:怪不得李旦谥号“睿宗”,此人的阴柔心机在大唐君主中堪称首屈。 第十一章 春宵有刻 “你到底是什么人?” 回到府中,冯靖和昆仑珰不禁一番小亲热,不料末了她却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此问突然而诡吊,冯靖顿时有点措手不及,忙祭出一句反问来应急抵挡,“公主以为我是什么人?” 常年与赵芯磨牙拌嘴,他的话术已炉火纯青。 昆仑珰闻言果然一愕,半晌才思思量量说:“似僧似道、非农非商,像任何人,又不似任何人。” 奶奶的!冯靖暗暗一惊,这你都看出来了? 全域特战队对麾下精英的第一要求就是隐藏锋芒,茫茫人海你必须是任何人,最高境界是要融入角色忘了自己是谁。 他一摸脑壳心道:士农工商均不能假以身份,因为自己的锅盖头很难解释,而纯说僧人也不周全,她的疑惑在于自己的文韬武略。 灵机一动,他斩钉截铁道:“臣本少陵布衣,先在武当习道,后入少林为僧。” “难怪你精于心卦还一身武功。”昆仑珰似信非信点了点头,蓦地又追了一句,“你到居延海作甚?” 奶奶的,逃命的路上你怎么不问?此刻倒想起问了,莫非想卸磨杀驴? 戏精再次附体,他毫不迟滞道:“贫僧原想去天竺追溯佛法精义,不意途遇拓拓反叛,遂与公主不期而遇。” 珰珰峨眉一挑,“叛情平定之后,你还去不去天竺了?” “当然要去,弘扬佛法乃贫僧终生所愿!”鬼话被他喷得断金截铁。 珰珰一听急了:“我不许你去,更不准你再当和尚了。” 略略一默,他便顺水荡舟,“既蒙公主钧谕,臣自当从命。” 珰珰莞尔,“我再讲一遍,今后不要张口闭口公主了。” 冯靖顺势拐弯,“知道了小妹,不过我也有一事不明。” “问吧。” 嘴角裹起一抹皮笑,他斟词啄句问:“天后嫡出的长公主只太平公主一位,而按我朝规制,只有长公主才能开府。可我刚才明明看到了你的公主府,这又缘何?” 珰珰轻轻一叹:“我的生母乃父皇的婕妤,所以我生下来只是郡公主。因要和亲远嫁,所以被天后赐为义女,恩封为长公主,赐号永宁。” “既去和亲,怎又回来了?” “和亲对象本是康居国王,孰料我刚到康居便逢该国庭变,国王死于非命,新任国王又不敢拿我这个上国公主如何,所以我便回来了。” “明玉等人又是怎么回事?” “明玉是我的陪嫁女官,王琦六人是天后派去接我的羽林,九个胡旋女则是康居新王敬献给大唐皇室的礼物。” 冯靖没想到永宁公主会竹筒倒豆子,将其身世经历一股脑全说出来。 至此他才隐约意识到,刚才她对自己的盘问无非是抛砖引玉,若按民间说法,这是和自己过心。 想到她往返故国一路艰辛,万里征程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磨难,他忽然很感动,情不自禁揽住了她的香肩,“小妹儿,你受苦了!” “漫漫西域之路,不知行走过多少和亲的公主!”眸中的酸楚仅仅一闪,她便灿然一笑,顺势偎进他的怀里,“不受苦焉能遇到我的冯郎?” 冯靖听得动情,怜惜地吻上她的樱唇。 他的尺度有点大,公主顿时破了防,只见她双颊如火媚眼如丝,香躯酥软如泥,一副任君采撷任君狂之状。 冯靖见状浑身大火熊熊燃起,抱起公主迫不及待滚在了床单上。 香囊暗解,罗带轻分,销魂当此际。 幸福的时光总嫌短,春宵一刻值千金! 直至夜半子时,二人仍是情浓之际。 不料门外响起了急促的啪啪声,中间还夹着一个女人焦灼的鬼吼:“冯靖——冯靖——” 是明玉! 冯靖吓了一跳刚欲抽身出来,不料公主却香汗淋漓缠了上来。 她娇喘吁吁道:“不必理她,这死丫头怕是得失心疯了,半夜三更居然敢跳墙过来大呼小叫。” 这时,府外街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冯靖匆匆道:“豫王派卫队接我来了,我们约好子时出征。” “好吧,我这个样子也不好送你出征!”公主云鬓散乱,把他抱得更紧,似乎要把他含在嘴里化在心中。 她泪眼婆娑道:“战阵之上……相公千万仔细!” 冯靖在她额上深情一吻,“宝贝儿放心!” 公主哽咽一声,“我等你凯旋……” 门外。 明玉正提着灯笼心急如焚。 冯靖哗一下开门出来。 为避免社死,他劈口便问:“明玉小妹儿,半夜三更怎还未就寝?” “呸!”明玉怒不可遏猛啐一口,“公主夜不归宿,我睡得着吗?” “公主昨晚饮酒有点多量,遂在我府中小憩了片刻。你来得正好,公主就交你了。” 匆匆说完,他也不给她再次开口的机会,逃也似向府门外蹿去。 明玉在后面不管不顾怒吼起来:“混蛋、你这是火中取栗——” ※※ 浑莽莽的渭北台塬,一系列山脉纠缠绞错,甘泉山便是其中一脉。 相对于长安城南的秦岭,渭北这些山脉被一股脑儿称为北山。 秦岭与北山之间,是辽阔的渭河冲击平原,俗称“八百里秦川”。因其周围群山环抱雄关耸峙,八百里秦川也称“关中”。 关中自古帝王乡,其西北方向便是李唐王朝的祖宗之地——陇西大山。 陇西大山和甘泉山脉首尾相连逶迤纠缠,两山之间是蜿蜒不绝的泾河谷地。 拓拓之所以选择这样一条偷袭路线,也是经过了多年权衡和深思熟虑的。 首先,从居延海到陇西大山,基本都穿越在大漠无人区,便于大军秘密东进; 其次,陇西大山与甘泉山犬牙交错,行军途中无需出山。更为有利的是,两山衔接处已深入到大唐腹地,有隘而无关,非常有利于大军的无障碍机动; 其三,甘泉谷距长安只一步之遥,战马只需几个纵掠便能兵临城下。 走出了大漠中的甘凉古道后,拓拓率领叛军一头扎进了陇西大山,沿着蜿蜒的泾河谷地隐秘东进。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倘只有几千兵马轻兵突进,泾河谷地倒也不显逼仄,可叛军序列有十五万军兵四十多万战马,泾河谷地顿时被塞得拥挤不堪。 加之一路大漠疾进饥渴难耐,此时看到清亮的河水和茂盛的岸草,所有战马便迈不动蹄子走不动路了。 大批战马要么挤在河边拼命饮水,要么堵在途中疯狂吃草,行军通道顿时塞得严严实实。整整一天下来,叛军的队伍才堪堪拱了二十余里。 完美的奔袭在于行动的隐秘和攻击的突然! 拓拓顿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若长时间耽搁于此,偷袭的隐秘性和突然性将荡然无存! 于是他紧急下令:抛弃所有备用马,全军轻装突进日夜兼程。 即便如此,十五万人马还是在泾河谷地艰难行进了数日,直到第五天日落前,叛军的前锋才堪堪踏进了甘泉谷。 进入宽阔的甘泉山谷,拓拓顿觉豁朗,于是下令就地扎营以待后续大军。 未几,前方的斥候带回消息:甘泉谷内外未见异常,只在谷外的秦直道上遇到过一支贩酒的车队。 拓拓大喜:这意味着唐庭肯定中计且毫无防备,所有防御兵力已全部调往金城和云中两个传统要塞协防去了。 一切都和事先的运筹一样,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拓拓顿时放下心来。 看看天色、再看看陆续到达的后续大军,拓拓心道:按此速度,今夜子时就能完成全军集结,明日一早便可对长安发起雷霆一击! 或许用不着强攻硬打,只要打出“拥护皇室、废除武曌”的旗号,长安便弹指可破。 踌躇满志中,他甚至筹划起夺取长安后的分封善后了。 第十二章 峡谷鏖兵 拓拓秘密东进的同时,预伏在甘泉山的唐军也在紧锣密鼓加紧应战。 李旦坐镇于甘泉行宫统揽全局,黑齿常调兵遣将布置全线阵型,冯靖负责火药桶的制造和预设。 五百道士仅用两天便把所有的硫磺硝石木炭碾碎、混合、装桶、密封,然后沿着甘泉谷内把三万只火药桶掩藏隐蔽起来。 剩余的火药则全部装入竹筒,迅速制成了数万筒巨型“爆竹”。 冯靖将这些巨型爆竹命名为“手掷筒”,一俟战斗打响,这些手掷筒将被投进山谷,从地面到空中给叛军以立体杀伤。 万事俱备,肤施的石油却一直未能运抵。 李旦脸上的阴云越来越重。 ※※ 落日熔金,倦鸟归林,淡青的暮霭袅袅升起。 当肤施的运油车队沿着秦驰道刚到甘泉谷外时,突然与突厥斥候撞了个满怀, 猝然看到乔装改扮的突厥斥候,肤施刺史张邈大吃了一惊。 这些斥候虽汉语流利一身猎户装扮,但其特殊的长弓和弯刀却露了马脚。 搭讪中,张邈伪称自己是长安酒贩,车上装的全是桶装原酿。为了逼真,他还热情地把自己的酒葫芦送给了突厥斥候。 因着长途跋涉,张邈青衣小帽一袭便装,而赶车的脚夫全是寻常百姓,加之途遇大雨浑身泥污,车队上下形容狼狈,典型的匆匆脚商行色。 突厥斥候一见顿时息了疑心,运油的车队尚未走远,他们便疯抢起葫芦喝起酒来。 石油车队整整耽误了两天,冯靖不得不迅速调整了战术。 原打算预设在山谷内的石油桶被迅速分发到各埋伏阵地上,待交战开始后直接往谷内尽情抛滚便是。 因贻误戎机,张邈差点被李旦斩于军前。由于冯靖极力求情,加之后果并非不可挽回,李旦最终勉强恩准:着张邈于阵前戴罪效命。 冯靖没想到,因着这一命之恩,张邈从此成了他的死党。 …… 血红的残阳坠下了山岗,如火的晚霞给渭北的山地涂上了最后一抹光亮。 伏在山顶丛林中,冯靖细细数了一遍山谷里的叛军营帐。 结论是:进入山谷的叛军约八万余众,还有一半尚在进军途中。 刚一算定,冯靖的心脏突然紧紧揪起,因为他看到叛军已开始埋锅造饭了。 “火”是突厥军队最小的编制,十人为一火、一火设一灶,八万人便八千灶,加上后续到达的叛军,最终将有一万多炊灶在山谷内埋锅造饭。 山谷里扎扎实实埋了三万多桶火药,一颗火星就能引爆其中一桶,一万多炊灶与三万桶火药处在同一山谷内,火药被炊火引爆的概率极大。 一旦这种意外发生,全歼叛军的计划势必落空! 张邈正坐在阵地上吃馍喝水,见冯靖神色连变,忙机警问道:“冯将军咋了?” 冯靖快速解释一遍。 张邈顿时面现刚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若军情有异,阵前主将当临机而断,否则会错失良机而致态势逆转。” 冯靖匆匆点头,“我去请示殿下。” ※※ 作为王爷,李旦这个行军大总管只是个坐纛的角色,就像他在安北都护府那样,所有军务战事均由帐下将领打理。 既是坐纛,李旦便只负责发令。即半夜子时,他将在甘泉宫升起六盏红色的孔明灯,那是总攻信号,届时所有的伏兵将同时开打。 庙算已定,战役走向已非常明了,李旦充满了必胜信心。 按冯靖在宣政殿上的筹谋,本次战役只有大胜、中胜、小胜三种结果。 大胜意味着全歼叛军;中胜意味着歼敌大部;小胜意味着叛军被当场击溃打残,立解长安之危。 即便小胜,遭到重创的叛军势必调头西逃,他们将在陇西大山遇到金城都督预设的埋伏;再往西,云中都护的大军正在大漠中严阵以待。 不仅如此,冯靖还为李旦设想出战役达成预案:确保小胜、争取中胜、力达大胜。 心中有底,自然气定神闲,几天来除了处理往来军报就是向天后奏陈军情,李旦剩余时间全打发在习字作画上。 巨大山坳中,甘泉行宫坐北朝南面向关中,因与叛军扎营的山谷只一山之隔,行宫周围有一千羽林拱卫。 冯靖匆匆入宫觐见,李旦极感意外,急忙放下手中的画笔,“冯将军,不在军前督阵,入宫何为?” 冯靖迅速说明刚才的观察及心中的担忧。 他最后补充道:“截止目前,叛军尚未全部入谷,黑将军在谷外的合围因此无法实施,一旦谷中的火药被叛军意外引爆,此战极可能打成一锅夹生饭!” 李旦捷思锐敏,冯靖刚一说完他便大喝一声,“来人!” 靴声槖槖,王琦匆匆跑了进来。 因为受过冯靖鄙视,王琦此次一再请命,最后以李旦的侍卫身份到军前效命。 王琦不在乎能否冲锋陷阵,他更看重战场镀金:只要老子能到阵前转上一回,今后就有可吹的牛逼! 王琦急趋案前,李旦厉喝一声,“速速给孔明灯加油,随时准备升空,只要听到山谷爆炸声起,即刻放灯。” “诺!” “此乃最终命令,届时不必另行请令!” “诺!” 王琦答应一声转身就走,端的是雷厉风行气壮如牛。 回头,李旦凝视着冯靖,“大胜固我所愿,然以目前态势,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确保小胜、争取中胜!” 李旦心智过人极善应变,冯靖对其印象更深一步。 此人外柔内刚悟性极高,做起事来霹雳风行!平日里所有的儒雅软弱完全是做给天后看的,也许他搏的是“孝、贤、仁”仨字。 李旦心术之精,令冯靖佩服得不要不要。 ※※ 落日熔尽,暮云合璧,天边最后一丝余辉倏地消失,夜幕欻一下撂了下来。 后续的叛军仍源源不断涌入甘泉谷内。下马伊始,他们便开始埋锅造饭,越来越多的炊灶在山谷里熊熊燃起。 宽阔的山谷渐渐被连绵的军帐塞满,密集的炊灶一个挨着一个。 尽管已有预案,冯靖的心脏还是越揪越紧,他当然渴望大胜,但目前的情况一点也不容乐观。 轰然一声,爆炸声陡起,一只火药桶被叛军炊火无意引爆,意料中的意外突然发生。 天崩地裂的巨响让峡谷内的叛军和山上的唐军都惊得呆若木鸡。 有生以来,他们从未听到过如此巨大的声音,除了打雷闪电。 巨响过后,整个山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冯靖见状大吼:“马勒戈壁!火箭——火箭——” 身边的将士如梦方醒,无数火箭纷纷射入山谷,连绵的叛军营帐开始汹汹燃起。 夜空中,六只巨大的孔明灯冉冉升空。 十数里的峡谷两侧,更多更密的火箭狂飚一样射入了谷中。 火借风势、熊熊燃烧,预设的三万桶火药开始了密集爆炸,强大冲击波把大片树林齐腰摧折,崩裂的碎石四处狂迸,十几里长的峡谷顿成火海。 剧烈而密集的爆炸声中,任凭冯靖怎么呼喝大伙都听不到了。 身边的唐军将士全被天雷滚滚似的巨响震得四蹄发软神情恍惚,不少人耳孔出血摇摇欲倒。 到了这一步,冯靖只能身体力行率先垂范了。 他手不点停地抓起“手掷筒”,疯狂抛进了山谷内…… 还在火海的上空,手掷筒便被炽烈的高温引爆,接二连三凌空炸响。 紧接着,冯靖又推起石油桶向山下滚去。 直到这时,身边的将卒才恍然警醒,大伙都学着他的样子纷纷动作起来。 手掷筒蝗群似飞进峡谷,无数油桶向山下滚滚而去。 伴随着“手掷筒”的密集爆炸,油桶在谷底纷纷崩裂。 石油飞崩、熊熊燃烧,巨大的烈焰冲天而起,山谷里顿成人间炼狱。 剧烈高温瞬间烤燃了山谷两侧的丛林,熊熊火光把辽阔的山地照得亮如白昼,人体脂肪烧焦的糊臭在空气中浓烈弥漫。 …… 当手掷筒和油桶全部用尽时,山头两侧的唐军已无法靠近阵地了。 他们不是被山谷飞起的石块击得头破血流,就是被强劲的冲击波拍晕,还有些则被山谷高温严重灼伤。 此时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反斜面后静静等待爆炸结束。 过饱和爆炸的后果是毁灭性的,实际的战斗过程仅持续了一顿饭功夫。 当最后的几声爆炸零星响过,山谷里只剩下大火燃烧的强烈气流在咆哮嘶吼。 谷底,已无任何生命迹象! 看着炼狱般的惨烈景象,冯靖不由心道:甘泉谷的战斗已到此结束了,中胜已毫无悬念。后续战斗将由黑齿常接踵实施,他将率领三万铁骑对溃敌发起围追堵截。 紧接着,他便清醒地预感到:所谓的堵截其实已无法实施了。因为战斗打响时,叛军的队伍仍未全部入谷,三万唐军铁骑当时根本无法进入堵截阵位。 实际上,黑齿常只剩下追歼残敌了。 再往后,就看金城都督和云中都护的沿途截击了。 第十三章 荣膺爵位 直到五更,峡谷里的大火才渐渐熄了。 天刚放亮,李旦便迫不及待拉着冯靖巡视战场。 余烟袅袅,灼人的余温尚在,峡谷里仍弥漫着难闻的糊臭。 山谷的黄土被大火烧成了赭红的陶块,两侧的岩壁表面大都熔成晶亮的琉璃。 胡兵胡马的遗骸只留下无数烧酥的骨架,稍微一碰便成齑粉。 李旦震惊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想说什么,末了却抿紧嘴巴低低一叹,面对如此惨烈之状,胜利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 实际上从踏入山谷的一刻起,李旦腹内便一直在翻江倒海,若非冯靖和大批羽林随扈在侧,他早就蹲在地上哇哇狂呕了。 见他脸色蜡黄强忍不适的样子,冯靖原想安慰一二,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说起。 他很清楚,李旦这是战场综合征,归根到底是被战场惨状吓坏毬了!自己既不能明说更不能安慰,说破了反而伤及王尊。 这时,王琦兴冲冲跑来禀报:“谨报殿下,经带人核点,谷内敌尸八万余。” “此处中胜,则全局大胜!”李旦咬牙强笑,“王琦,快马向天后奏捷。” “诺!” 呆呆望着驰远的王琦,李旦失神地呻吟一声,“八万……” ※※ 甘泉宫内,李旦与冯靖默默对饮。 诺大餐桌上,是按王子规制准备的宫膳,山珍海味琳琅满目,两人却无心动筷。 不能说,一说就是错!冯靖不打算触及李旦内心,铁定了心思只一味守拙。 直到黑齿常入宫觐见,沉闷气氛才被打破。 看到满桌珍馐佳肴,黑齿常极度兴奋,连饮了三杯这才向李旦禀事:“启禀殿下,老臣率军追击残敌至泾河谷地,天亮时共斩敌两万。” “好……甚好!” “按冯靖将军殿前之策,目前我军主力已与敌脱离接触,只留五千游骑尾击监视。” 李旦恍然举杯,“老将军杀敌有功,本王敬你一杯。” 见李旦面色蜡黄神情恍惚,黑齿常暗暗一猜便悟出了缘由:看来豫王殿下被战场惨状吓坏球了!初上战场的人大抵都会如此,何况天潢贵胄金枝玉叶? 黑齿常尽量用一种不以为意的口吻暗示道:“适蒙殿下谬赞,臣惶恐!我军是被迫应战,杀敌只为自保,无所谓功或不功。假如叛贼偷袭成功,长安百姓必流血漂橹尸横遍野。所以,我们杀敌越多,大唐黎庶便多一份安宁。” 实际上李旦的心情很复杂,不唯恐惧,更多的还有不适。 黑齿常之言在谦逊中带着官腔,貌似无心却意涵丰富,总之把大唐军队的正义性抬到了一个很高位置。 他的话不啻在暗示李旦:你是三军统帅而非普通将卒,对敌人的不忍就意味着对大唐百姓的残忍! 仿佛一缕阳光从厚重的云层射出,李旦心中的雾霾开始涤散,迟滞的眼神逐渐明快。 姜是老的辣!冯靖对黑齿常的立意高度和切入角度极为钦佩。 他展颜一笑端起酒爵,顺着黑齿常的意思更进一步,“甘泉一役,殿下行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为大唐苍生谋太平,不世伟业将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黑冯二人一唱一和,李旦的神色很快明朗起来,接连又喝了几爵后,他的脸色已变得红润如初。 冯靖趁机建议:“殿下,末将以为,可让随军道士在甘泉谷设坛超度,届时殿下焚表祭天祷告上苍,既彰殿下慈悲亦消战殁者之怨。” 有想法、有办法!冯靖的点子一下说到了李旦心坎上,心中雾霾顿时一扫。 “善!”李旦神情兴奋振衣而起,“二位将军劳苦功高,本王敬你们一爵。” 旋,天后旨意到:“我军歼敌十万,朕殊堪嘉慰,特许豫王红旗报捷!” ※※ 提兵六万大破突厥,李旦的人气如日中天。 班师的场面盛况空前,仅报捷的官兵便动用了三千。 三十名官兵编为一队,全都背插红旗雁翅队列,各队依次从甘泉驰马入京。 秦直道上,一队队报捷官兵风驰电掣不断高呼:“我军甘泉大捷,歼敌十万——” 此所谓的红旗报捷,是朝廷用来彰显武功、提振军心及砥砺民心的一种仪式。 一百队报捷的队伍依次跑完,最后才是凯旋的大军浩浩荡荡班师长安。 一千羽林在前开道,中军帅纛下,李旦金盔金甲众将簇拥,最后面才是所有参战官兵,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沿途两侧,无数百姓设案焚香箪食浆壶。 红旗报捷是一种殊荣,要么御驾亲征大胜还朝、要么大将奉旨而为,并非人人能享。 否则,无论你多大的将领天大的战功,得胜还朝也只能带领少数亲随入京,得胜之师则须远远驻扎在京门百里之外。 冯靖看得出来,天后此举是刻意为李旦铺排人气。 一种预感在他心里忽然激烈扑腾起来——有大事即将发生! 午时整,浩浩荡荡的队伍到达安广门。 突然,门前乐声大作御音盈天,一百零八力士金瓜钺斧锦衣绣服,文武百官恭敬肃立。 此乃迎接皇帝的仪仗!李旦一见顿时吓蒙。 他肝胆俱裂正欲滚鞍下马,当朝第一宰辅裴炎疾步趋前,一把抓住了他的马缰,朗声禀报:“臣裴炎,奉天后懿旨为殿下牵马。” 综合种种迹象,冯靖忽然明白了一切:此乃奉旨僭越,看来李显完了! 刹那间,李旦也明白过来。 但这一刻来得太突然,他还来不及适应。 …… 晕晕乎乎中,李旦登基、称帝、改元 含元殿上,文武百官三呼万岁齐声恭贺。 李旦清了清嗓子,略显拘谨的看了一眼天后。 原来看三哥李显在龙椅上动辄便手足无措,自己当时还暗暗鄙夷,如今自己坐在这里才发觉如坐针毡,李旦也不知这种不安从何而来。 天后神色如常淡淡说道:“宣旨吧。” 跼蹐之中李旦刚想站起,天后的眼神凌厉射来,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是九五至尊,再也不用站着和人讲话了。 于是他清清喉咙,硬起嗓子开始宣旨。 第一道圣旨便是废黜李显,贬其为庐陵王,发往均州幽禁。 第二道圣旨则是褒扬军功大赏群臣。 对于文武百官来说,新皇所宣旨意尽在预料之中,只有一点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之外:圣旨上第一个褒奖对象竟是冯靖! 冯靖因功封为三品云麾将军、加封一等子爵、赐黄金五百两。 黑齿常加封太师衔,死后配飨太庙。因为他是大唐名将,早就贵为公爵显赫如王了,活着已无法再往上封,只能往死后的荣耀上倒挂。 此外,裴炎因拥立新君加封太保衔,与黑齿常同列三公。 尽管冯靖所封官阶与黑、裴二人比起来还差得很远,但这个封赏顺序却耐人寻味,朝中文武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肃静!”天后轻轻一拍案几,清冷的声音缓缓升起:“此次大破叛军,冯靖厥功至伟,然赏擢不足以褒功,特置于首封以兹旌表!” 天后说话咬金截铁,声虽不高,却带有极强的穿透力。 满朝文武纷纷附议,只有裴炎满脸阴鸷斜睨着冯靖。 冯靖见状心里咯噔一下。 他很明白,自己的官阶虽然不高,却忝列贵族甚至世袭罔替,裴炎老儿虽位极人臣却只能一代而终,难怪老杂毛心中不爽! 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裴炎的肚里也就装了点小蝌蚪。 第十四章 跻身股肱(求关注、求收藏!) 晕晕乎乎中,冯靖回到府中。 门楣上“子爵府”三个字熠熠生辉,这意味着他已正式开府建牙。【牙:牙帐、衙门】 门前矗着两根华丽的汉白玉华表,上镌主人勋位,此所谓的阀阅。 冯靖对将军子爵之类的衔爵基本无感,他更看重的是那五百两黄金,因为要重建冯家营子,五百两黄金正堪大用。 刚刚坐下,珰珰公主便带人过府探望来了,顺便赠给冯靖一大群仆人。 数日未见、如隔三秋,看到一袭盛装美目含情的公主,冯靖顿时沦陷,恨不得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恣意温存。 奈何明玉一直带着众仆在周围忙前忙后。 众目睽睽,纵万语千言,他和珰珰也只能眉目传情。 灵机一动,他凑近珰珰悄悄耳语几句。 珰珰嫣然一笑,招手叫过一个小厮吩咐一番。 未几,小厮端了一盆芝麻进来。 珰珰轻轻颔首,“明玉,即刻带人把盆中的黑白芝麻分拣开来,子爵一会儿要吃白芝麻酥饼和黑芝麻汤圆,快、立刻、马上!” 明玉仔细一看顿时气得要疯。 那是一盆混在一起的黑白芝麻,五六斤许,若将黑白芝麻分拣开来至少得俩时辰。 见冯靖一脸坏笑,明玉便知这是他的鬼主意,明显想支开自己,他好与公主厮混。 明玉冷笑一声,“我走便是,子爵好自为之,脑袋若是掉了你今后吃啥都不香了!” “大胆!”珰珰作势拉脸厉喝一声。 冯靖狐假虎威,“放肆!” 众人离去,屋里顿时安静。 冯靖和珰珰双眼喷火凝视着对方,然后猛得拥在了一起。 窒息般的粗重呼吸,两人的唇舌开始了迫不及待的寻找、试探、缠绕……一番恣意缠绵,珰珰的身体再次呈现出近乎濒死的颤栗。 有了上一次的鱼水之欢,此时的两人都迫切需要那种欲死欲癫。 ※※ 紫宸殿灯火辉煌,宫廷夜宴正在进行。 对于朝中的一般大臣来说,能有幸到紫辰殿喝一杯水酒,够tm吹一辈子牛逼的! 今晚的夜宴只有天后武媚、新皇李旦以及裴炎、黑齿常和冯靖三位大臣。 酒过三巡,天后言归正传:“据金城、云中传来的捷报,叛军已全军覆没!然美中不足的是,拓拓迄今下落不明!三位爱卿对此有何建言?” 见天后发问,黑齿常不假思索道:“禀天后,臣主张继续进剿,直到生擒拓拓献俘长安。” 裴炎一撸嘴毛,沉吟道;“突厥乃游牧部落,兵利马疾飘忽不定,大军若长驱进剿则劳师糜饷收效甚微,若用兵不足则很难奏效,臣以为应以抚为主。” 冯靖内心其实很赞成裴炎的老成谋国之言,但他又不愿步其尘后拾其牙慧。 天后波光潋滟的眸光扫来,一动不动停在了他脸上。 冯靖急忙稽首施礼,同时祭出一句过渡语应急:“游牧部落宛若洪荒秋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无论是剿是抚,都应有具体的办法跟进才是,然后才能永绝后患。” 天后峨眉一挑,“爱卿的具体办法是什么?” 眉头一皱他已成竹在胸,“臣以为,当前之局应大封突厥各部。” 冯靖的脑回路太过清奇,大伙闻言均有天马行空之感。 裴炎顿时面现不屑:这踏马啥瘠薄主意?简直就是个傻逼! 只一瞬,天后便缓过了颜色,“何为大封、为何大封?” 看一眼李旦,冯靖从容道:“还在甘泉大战时,皇上便与臣提及过善后事宜,既然天后见询,臣就越俎代庖奏与天后。” 李旦闻言吓了一跳:靠、寡人何时与你说过此事? 冯靖不动声色道:“突厥并非单一部族,其起源于匈奴、柔然、大月氏等不同族群之残部,因为彼此兼并融合才有了目前这样一个准邦国式联盟,由于该联盟只有一个大汗,所以拓拓才能集权并称雄草原。然突厥大小部落百余,若每个部落的酋长皆被我封汗,则其各部将被逐渐分化而名存实亡,从此北地无汗廷。” 言语之中他故意留了尾巴,目的是给李旦留下发挥的空间。 “善!”武媚娘轻轻惊叫了一声,“此举与汉文帝削藩之‘推恩令’异曲同工!” 冯靖稽首,“天后明察秋毫,此举正是从‘推恩令’化出。” 李旦此时已明白过来:冯靖所奏实际上是给朕抬轿子。 窃喜中他急忙补充道:“可汗的子孙亦可同时封汗!假以时日,突厥内部将遍地是汗,如此以来必然引发其父子兄弟内斗以及各部落的相互攻伐,届时我大唐只需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李旦的意思与冯靖之言严丝合缝,且方法力度更进一步。 “善!”天后赞许的点点头,“皇上有此远见,朕心殊慰!” 李旦感激的看了一眼冯靖,两人眼神一碰,相互心领。 冯靖继续道:“诚如皇上所言,若大封之举迅速,必会收到立竿见影之效。” 天后问:“什么效果?” “拓拓的首级不久便会被其残部送至长安。” 天后顿时脑洞大开:“若拓拓授首,安北都护府将后撤至金城与云中之间驻军,兵力亦可裁撤半数以上。” 她的意思跨度极大,在场之人一时都没跟上趟。 既然获得胜利,为何不进反退?大伙百思不解。 稍一凝神,冯靖便领会了天后的神操作。 他由衷赞叹道:“天后英明天纵,臣等自愧弗如!安北都护府若能后撤至金城与云中之间,长安以北将永无漏洞,由此节省出的兵力军饷亦可加强到更远的都护府去。” 直到此时,众人才领悟了天后的远大深意,于是纷纷举杯称贺。 天后明媚一笑,端起酒爵姗姗走近冯靖,“冯卿乃上天赐朕的磨刀石,来、朕与卿干此一爵!” 无论磨刀石这一独特考语还是单独向臣子敬酒这一彪悍举动,武媚娘都充分彰显了她的不羁和逆天。 在座者全有点傻眼! “磨刀石”一词除了赞赏,更充满了惺惺相惜,而单独向臣子敬酒这一劲爽之气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裴炎不禁脸色一暗:看来收拾这个冯小逼还需慎重! 繁星满天,马蹄轻脆。 天街之上,两绺羽林墨线似执戈肃立。 宫灯摇曳,一队执更力士夹着臀缝踩着鬼一样的脚步无声飘过。 并辔缓行,黑齿常低声道:“冯老弟,你要当心裴相嘞!” 一股暖流顿时从冯靖心中淌过,黑齿常为官几十年,早在人缝中滚打得油盐不浸了,能如此直言,足见坦诚。 他急忙抱拳一揖,“谢老将军提醒,末将有数。” 黑齿常轻轻一叹,“总体而论,裴相还算清正。然官场之中,人到了一定程度就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冯靖咧咧嘴,“我想独善其身,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走着看吧。” 说话间出了紫禁城到了宫外,两人在街上揖手作别。 冯靖一带马缰刚欲放马疾驰,不料街上忽然噪声大作。 夜色之中,京兆府的衙役提灯执刀迎面撞来。 吁——冯靖一把勒住马缰。 灯火阑珊处,京兆尹张邈匆匆走来。 第十五章 命案 官场有谚:县在州衙,千刀万剐! 意即:县衙若附设于州衙所在的城市,县令就只能夹起卵子做人了,稍有过失就会被州官大人叫去责骂,熬人的日子堪比千刀万剐! 地方州县尚且如此,对于附设在京城的京兆府衙门来说,府尹大人就该跳井上吊了。 京城皇族云集,勋贵如过江之鲫,即便部曹小吏也能手眼通天,京兆尹实际上连谁都惹不起! 所以在大唐初期,京兆府衙门都由太子监管,另委一名正六品的府尹具体署衙。 甘泉一役,张邈将功折罪,被特简为京兆尹,转而成了京城父母官,然遗憾的是,太子坐镇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了。 昨早他刚赴衙就任,下午便出了人命大案。 死者系吏部吕侍郎府上的丫环,一早出来给小姐采买胭脂,中午却被发现死在了南郊破庙里。 吕侍郎一封手札递到了张邈手里,严令三日内务必破案,否则以渎职参劾。 吏部掌管官员的考核任免,一言可兴一言能毁,张邈顿时慌了神神。 然凶案现场早被报案者及吕府之人踩得一塌糊涂,只在死者颈部发现了淡淡的扼痕,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均未留下。 张邈无计可施,只好从京城的胭脂水粉铺逐户查起。 然直到今晚,案情仍一无进展,而吕侍郎第二封催命的手札又到,张邈只好带着捕快衙役连夜上街排查。 此时在街上邂逅冯靖,张邈也顾不上寒暄,对着他先大吐了一番苦水,其间杂七杂八将案由说了个大概。 静静听完,冯靖淡淡一笑,“张兄若不嫌弃,带我去命案现场看看,或稍有裨益。” 张邈少年得志翰林出身,一经外放便是州衙通判,三年光景即迁为肤施刺史。 肤施治下共辖六县,张邈更擅长的是大区施政、民生规划以及驭民方略,破案捉贼这类治安小事他并不擅长。 说白了他没当过县令,这也是他为官履历中的一点缺憾。 京兆尹的品衔与肤施刺史平起平坐,然具体公务却近乎县令一枚,特别是吕侍郎的手札不断飞来,他被压得快喘不上气了。 冯靖刚一开口,张邈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拉着冯靖前往现场。 ※※ 丫鬟的尸体仍陈放在破庙中,两个衙役负责看守现场。 冯靖在现场及周围细细看了一圈,然后斩钉截铁道:“这里不是杀人现场。” 张邈不解,“何以见得?” 冯靖解释道:“丫鬟的死因系扼杀,现场却无任何搏斗痕迹,显然是凶手移尸于此。” 张邈愕然,“接到报案时,现场已被围观者踩坏了。” 他的意思很委婉:现场既已破坏,你怎知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冯靖知道他想说什么,遂耐心解释说:“死者乃高官家仆,极少独步户外,只是临时出府采买,怎么会跑到这荒郊野庙?” “抛尸!”张邈顿时醒悟,“凶案发生在昨日午前,乾坤朗朗众目睽睽,移尸一定需要车轿之类遮掩。” “不错!我们先去庙后的林子里看看。” 张邈再次懵逼,“此庙坐北朝南,门前小路直通官道,凶手移尸一定会从官道下来直趋庙前,冯兄为何反去庙后踏堪?” “凶手做贼心虚,大白天停车于荒郊破庙前岂不扎眼?他一定会利用庙后的树林来遮掩行踪,所以我们一定要从凶手的心理推演其行止。” 一排衙役举着灯笼迅速展开,慢慢从庙后的树林里向北平推。 未几,便发现了两串可疑的往返脚印。 那是林中的一片低洼地,泥土潮湿,往返的足迹很清晰,来回都指向了破庙。 再往北,很快又发现了车辙和牲口蹄印。 循迹追踪,车辙最后消失在了官道上。 冯靖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泥土,轻松说道;“凶手找到了。” 张邈极感震惊,“找……找到了?” “凶手男性,身长五尺、左脚残疾、背有罗锅、年龄五十以上,身份乃胭脂铺老板,店铺系独自经营,位置在何家坊富豪区,移尸工具是一辆驴车。” 此言一出,张邈简直如见鬼魅,“如……如此肯定,冯兄莫非见到过凶犯?” “先去抓人吧,迟了或许就逃了。” ※※ 冯靖回府已是半夜子时,不料明玉还在府中等他。 冯靖见状有点蒙圈,“明玉小妹儿,怎还未回府歇息?” 明玉乜他一眼气哼哼道:“公主说宫宴你肯定吃不饱,特意留我伺候宵夜。” 他刚要回话,陡听南房屋脊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嘎嘣声。 是瓦片的踩裂声,经过鞋底的遮挡后变得沉闷。 有危险!长期的特战生涯早将他的警惕炼成了本能,念头未落他便抱着明玉滚到了地上。 嗤嗤两声,两支利箭破窗而入,咚咚钉在了他刚才坐过的杌凳上,震颤的箭尾发出很响的嗡嗡。 南房屋顶上,一串轻捷脚步瞬间远去…… 是刺客,且刺杀对象就是自己!惊愕之中,冯靖极感不解。 初到大唐,自己没有任何仇家,只轻微得罪过裴炎,他不至下此毒手吧? 李旦?那就更不可能了! 作为大唐天子,只要李旦愿意,使个眼色就有大把人出来做掉自己,随便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将自己明正典刑,压根不用派人暗杀。 那会是谁…… 他这里正快速推析,怀里的明玉忽然一阵呻吟,“我……我不能呼吸了。” 骤闻这句享誉世界的临终遗言,冯靖喷的笑起:切、你又不是米国黑哥,俺也不是米国阿sir…… 一转眼,才发现明玉被自己还紧紧箍在怀里,所箍部位恰是她胸前坚挺的两坨。 他急忙松手。 明玉娇羞的看他一眼,磨磨蹭蹭站起身来。 从杌凳上拔下两支利箭,冯靖对着烛火细细观察。 红柳的箭杆,尖锐的双翼精铁箭头,且箭头进行过刻意打磨,显非大唐军队的三棱青铜箭头。 大唐军用箭矢为标准化流水线量产,箭杆用标准竹杆制成,箭头轮廓曲线与千年之后的枪弹轮廓方程极为吻合,具有极佳的空气动力学性能,飞行稳定射程很远。 突厥的祖先是柔然部落的锻奴,锻铁技术独步天下,加上红柳这种大漠植物,这两支铁箭显然来自突厥。 看到这里,他脸上不由露出一抹冷笑:是拓拓! 见他沉静不语面含冷笑,明玉的美眸充满了关切。 冯靖眼风在她脸上一扫,喷的一笑,色眯眯胡诌了一诀: 灯下观美人, 玉手白璧肩。 绕指颦眉皱, 小生犹可癫。 “呸、想的美!”明玉双颊赧红燕语莺声,“谁是你的美人?” 娇笑倩兮、美眸盼兮,冯靖顿时酥了半边。 他痴痴望着明玉,“你!” “哪公主呢?” “公主当然……自然……必然……” “呸、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心你的小命!” “开个玩笑嘛。” “开谁的玩笑?我、还是公主?” 明玉伶牙俐齿咄咄逼人,刁钻的角度和较真的样子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无耻一笑,“哥饿了,给哥搞点宵夜去。” “宵个屁!”明玉猛一跺脚转身出去。 第十六章 缜密的推理(求关注、求收藏) 天将破晓。 冯靖刚一睁眼便从榻上一轱辘爬起。 不贪懒觉不恋床衾,这是长期的特战生涯养就的习惯。 听他卧室内传来动静,管家郑八带着仆人立马端来洗具及刷牙的家伙什儿。 所谓的牙刷不过是筷子上绑了一疙瘩白布,牙粉则是青盐和薄荷的混合粉末,这些都是他特意吩咐郑八临时制作的。 冯靖迅速刷牙漱口,然后在脸盆里匆匆搓了两把脸。 喝过一盏茶水,早餐已七七八八摆在了桌上。 两个丫鬟垂手侍立,冯靖坐在案前惬意享受着丰盛的早餐。 吃着吃着不禁暗叹:还是当官给力,这才叫惬意人生啊! 刚叹了一半,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缕疑惑:截至目前,自己的官职不过是公主侍卫和都护副将。 侍卫就是跟班、副将就是秘书,两个官职都与自己的云麾将军衔极不相匹,说白了就是个中将连长,基本属于有衔无职。 当日含元殿大封之际,天后和皇上是忽略了还是有意为之? 转眼一想,张邈倒是有官有职,可他每日里坐衙视事公务冗繁,忙得脚杆打腚一溜儿跟头,撒泡尿都抖不干净。 于是他又暗自庆幸起来:当个甩手散官其实挺好,省得被俗务捆住手脚。 转眼一想又觉得不行,因为要重振家族,不掌重权则很难实现!冯氏家族脱离朝廷太久了,一切都须零开始。 刚叹到这里,就见张邈兴冲冲闯了进来。 张邈面色发青双眼通红,一看就熬了个通宵。观其神情,案子显然已经告破。 张邈兴奋异常,“多谢冯兄,凶犯已然归案,全招了!” 这货文人武相粗犷异常,二话不说抄起冯靖的筷子便大嚼起残羹剩饭来。 一阵风卷残云,张邈打了个饱嗝,顺手抓起冯靖喝剩的茶水又一通牛饮。 目睹张邈做派,冯靖顿时被这厮惊傻了! 末了张邈一抹嘴巴:“诚如冯兄所推,凶手五十有二,左脚残疾背有罗锅,何家坊孙记胭脂舖老板。” “果然是个孙子!”冯靖云淡风轻一笑,“抓住了就好,否则不知还有多少良家女子会罹其魔掌。” 张邈文人武性直来直去,“案子虽已告破,兄弟仍有诸多疑惑,还请我兄不吝赐教。” “张兄客气了,有事但讲。” 张邈想想,“第一,我兄是如何看出凶手左脚残疾的?” 冯靖脱口而出,“很简单,从其往返破庙的足迹看,其左脚始终是脚尖着地,不是瘸子便是左足跟临时有伤。” “第二,背有罗锅又从何说起?” “凶手前往破庙的足迹显示,其两脚均为足尖着地,这说明其负尸前行时身体前倾,重心向前偏得很厉害!然正常人再怎么负重也不会形成这种足迹,而罗锅子本就重心前偏,加上左脚颠瘸同时负重之故,自然会形成这种独特的足迹。” “第三,其胭脂铺老板身份又据何而断?” “我在死者脖子的扼痕上发现有极淡的粉色胭脂,考虑到死者出府采买之目的,这一定是凶手称量胭脂时残留于指甲缝里的,作案前没有洗净。” “第四,冯兄怎知凶手就在何家坊?” “首先,丫鬟独步出府,一定是就近采买,否则会结伴坐车出来。何家坊乃长安富豪区,而吕侍郎的府邸恰好就在那里。” “其次,凶手敢白天移尸,说明杀人现场距抛尸地不远。何家坊距破庙大约三里,所以他敢掩盖尸体驾车移尸,抛尸之后迅速返回店铺继续营业。反过来讲,假如凶手住在城垣之内,他绝不敢光天化日拉着尸体招摇过市。” 听到这里,张邈倏地起身,对着冯靖深深一揖,“我兄真神人也,请受兄弟一拜。” “不敢不敢,”冯靖急忙拦住,“其实所有的证据都摆在那里,而我受过的特训可以让我看到更多的东西。” 张邈一愕,“特……何为特训?” 冯靖情知自己的嘴又瓢了,急忙打岔道:“还是言归正传吧,张兄还有何疑惑,索性一并说完!” 张邈迫切道:“当然还有。” “请!” “第五,凶手移尸工具为何是驴车而非马车骡车?” “其一,马车蹄印大轮距大、骡车蹄印小轮距大、驴车蹄印小轮距也小,根据现场的蹄印和轮距,当属驴车无疑。” “其次,凶手敢在自家店铺内白天杀人,说明商铺系凶手独自经营未雇伙计,这样的规模只配养一架驴车。” “第六,凶手身长五尺又据何而断?” “凶手的步幅约一尺五寸,考虑到凶手是个瘸子而致步幅变小,适当放宽五寸步幅,则其正常步幅应在二尺左右,根据身长与步幅对应关系,其身长应在五尺上下。” “第七,你怎知凶手五十岁以上?” “凶手身有残疾形貌丑陋,年龄若在五十以下,尚有娶妻成家的一线希望,若过了五十仍无妻室,则注定孤老一生!结合第五点中凶犯系独自经营店铺,说明该犯极可能是个老光棍,因为绝望才不顾后果,行淫不成便杀人灭口,此乃最后的疯狂!” 啪—— 张邈激动难抑拍案而起,“我兄所推与案情如出一辙,小弟简直五体投地!为此,邈当与我兄浮一大白!” “你要喝早酒?” 惊愕之中,冯靖有点哭笑不得,然面对张邈这种烈血汉子,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一招手,郑八端了两杯酒过来。 “干杯!”两人一碰酒杯一饮而尽。 冯靖喷着酒气热腾腾问:“张兄春秋几何?” “我刚过而立,冯兄你呢?” “我二十有五,今后我称你兄台,你叫我老弟。” “好、我听贤弟的。” 安静下来,冯靖这才把昨晚遇刺之事细细说与张邈。 张邈一听嘭地跳起,“拓拓这厮居然没死?” 说着他就要召集衙役实施全城搜捕。 冯靖摆摆手,“能从炼狱般的甘泉谷逃出生天,足见拓拓有过人之处。长安人口数百万,漫天撒网很难奏效不说反而打草惊蛇。” “你说咋办?” “仁兄见过突厥人吧?” “肤施靠近边庭,常有突厥商旅途径往返,对他们的样貌颇熟。” “突厥男子的外貌体态有何特征?” “乱发敷面、头不着冠、耳带硕大铜环,因常年骑马,故多为巨臀罗圈腿。” 说到这里,张邈忽然意识到,冯靖这是在启发自己的破案思路。 灵机一动他举一反三,“拓拓若潜入长安,一定会扮成唐人而束发戴冠!如此一来他们长期佩戴耳环所造成的耳垂松弛便显露出来;其次,他们的大屁股和罗圈腿也无法掩饰。” “善!”冯靖由衷道:“我兄果然机敏。” “贤弟过奖!只是我仍不明白,拓拓这货怎不逃回草原,反来京城行刺?” 冯靖若有所思问:“垓下一役,项羽一败涂地,宁死而不过江东,为何?” “英雄虽然末路,却不失雄霸之气,更不会偷生一隅。” 冯靖点点头,“拓拓也一样。” “既不能大搜,便须圈定他藏身之处。” “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哪里繁华他就在哪里,特别是龙首一带。” 张邈脸色微变,“龙首抵近皇宫北墙,难道他有行刺皇上之心?” 冯靖淡定道:“正因为龙首靠近皇宫,且宫市蔚为繁荣,所以我断定他会选择那里藏匿,此所谓灯下黑!其次,他可能想入宫行刺,此处便于潜伏和观察皇宫内外。” 张邈心领神会:“此外,龙首一带胡商犹众,有利其混迹其中。” “不错!”冯靖冷冷笑起,“蝌蚪跟着鱼儿浪,浪着浪着尾巴就没了。” 第十七章 线索断了 紫宸殿。 听完冯靖的陈奏,李旦当场便怒不可遏咆哮起来:“拓拓罪无可赦,一经发现就地正法!” 身为至高无上的大唐君主,坐卧行止讲究雍容肃穆气象庄严,李旦此刻的表现却很失水准,是那种完全没有必要的失态。 冯靖见状暗暗一惊,“臣遵旨!” 咆哮过后,李旦的脸色稍缓,“经天后恩准,朕封你为‘检校千牛卫大将军’,统掖宫廷禁军。” 大唐羽林军归兵部南北两衙节制。 北衙羽林主要负责宫廷禁卫,南衙羽林主要负责京师卫戍。 “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一职就是皇宫羽林大统领,名义上归北衙节制,实则听命于天后和皇帝,说白了就是天后和皇帝的贴身大保镖。 冯靖顿时百感交集,早上还想着有衔无职,中午便成了大内羽林统领。 然该职每天都要随侍在天后和皇帝身边,今后若想出来和珰珰撒欢儿解闷滚床单,机会恐屈指可数了! 见他略显犹豫,李旦眼含锋锐道:“恩旨即刻下达,卿可在拓拓授首后即行履职。” 也就是说还能在外面蹦跶几天。冯靖心一松,“谢陛下恩典!” 出宫的路上,冯靖一再想起李旦暴怒咆哮的场面,只觉其表现很不寻常。 按说拓拓乃叛军首领十恶不赦,若能生擒此獠,依朝廷惯例一定会有隆重的献俘仪式,借以昭告天下震慑藩属。 然李旦却直接要拓拓的首级而不要活口,这说明他不希望拓拓开口讲话,究其背后肯定有不可明状的原因。 想着想着灵光一闪:还是鱼符! 看来真应了当初的猜想,拓拓手中的鱼符跟李旦是否私授千丝万缕。 还是先躲几天吧,否则以天后的雄烈秉性和恢弘器宇,肯定要活捉拓拓大肆张扬。到那时自己可就真要坐蜡了! 一抖马缰,他拨转马头疾速向京兆府衙门驰去。 捉住拓拓前自己必须先躲几天,目的是不让天后找到。 捉住拓拓后必须就地正法,这需要一个现场目击者,目的是应付可怕的李旦。 他想到了张邈和京兆府衙门。 ※※ 清晨,龙首宫市。 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冯靖和张邈坐在酒楼的二楼雅间里,警惕眼神在街上反复搜寻。 手下的一干捕快则化装成小贩在街上逡巡搜视,扫街一样甄别着行人。 然整整两天过去,拓拓的鬼毛都没䁖见。 冯靖百思不解:问题到底出哪儿了? 慢慢收回眼神,他疑惑地问道:“张兄,我们预设的侦察方向是否存在纰漏?” 张邈一时不解,“何谓侦……侦察方向?” “就是我预先认定的,拓拓等人会扮成唐人以隐藏身份。” 张邈的眼睛还紧盯在街上,漫不经心回了一句,“万事皆有可能,也许他还会扮成波斯人或天竺人,无可而无不可。” 啪——冯靖一拍脑壳恍然警醒。 拓拓曾在长安生活了三十多年,先是太子洗马后是安北副都护,位高权重交游甚广,如果扮成唐人则等于恢复了其在长安时的旧貌,很容易被故旧熟人当街认出。 所以,他可以伪装成任何人,唯独不能扮成唐人! 正暗悔不迭,奉命埋伏在冯靖府内的王捕头匆匆跑来。 王捕头气喘吁吁道:“二位大人,刺客落网了。” 冯靖兴奋站起,“人在哪里?” 王捕头低下脑壳非常沮丧,“死了!” “怎么死的?” “暗箭灭口!” 按照冯靖的安排,张邈于前天晚上派了十个精干捕快埋伏在冯靖府中,以期守株待兔抓捕刺客。 前晚一夜无事。 昨晚五更,刺客再次潜入了冯靖府中。 刺客刚一落地便被十个捕快给围了,一阵激烈打斗,刺客寡不敌众,匆忙蹿上墙头打算逃之夭夭。 捕快们抄起手弩一阵密集乱射,刺客褪部中弩坠落院外。 捕快们寻着刺客留下的血迹一路急追,最终在南郊外的竹林里捉住了体力不支的刺客。 然就在他们押着刺客准备回衙时,不料一支冷箭陡然飞来,刺客当场毙命。 放冷箭者则趁着晨雾朦胧,迅速消失在茫茫竹林中。 …… 看到刺客尸体,冯靖着实大吃一惊,是钱穆! 最让他吃惊的并非钱穆本身,而是其身上的一袭唐服装扮。 他不禁暗赞了一句:狗日的拓拓确实狡猾! 自己千算万算反复推敲,不料拓拓一伙最终还是扮成了唐人。 再想:钱穆属于拓拓身边的高级斥候,几乎没有突厥人的典型特征,而拓拓从小在长安长大,也没有明显的突厥特征。 由此可见,拓拓这回又玩了一把“示之以实、疑之以虚。” 略一沉吟,他对张邈说:“这个刺客我认识,其真实身份乃突厥斥候。” 看到尸体身上的衣裳,张邈也很意外,“怎是唐人装扮?” 冯靖不动声色道:“以此类推,躲在他背后的拓拓肯定也是唐人装扮。” 此时的钱穆躺在地上,僵硬的身体蜷成一团。 一支利箭从他的额顶贯脑而过,从后脑贯穿而出,曾经红润的扁脸此时苍白如纸。 箭头上带出了少量的脑组织,豆腐脑也似。 中箭部位在最致命的脑部,中箭的同时他便咽气了,没有经历痛苦的挣扎。 由此可见,此乃典型的杀人灭口,目的是丢卒保车! 但令人费解的是,要了钱穆小命的这支冷箭并非突厥式的双翼精铁箭,而是大唐军队的三棱青铜箭。 冷箭灭口相当于远距离狙杀,为了保证一箭毙命,箭手一定会用自己最趁手的弓箭。 由此逆推,那个冷箭手绝非突厥人,也就是说,拓拓的背后还有同伙! 想到这里,冯靖心念陡然一转。 甘泉一役自己主要是战役筹划,相当于高级参谋,拓拓要报仇也应找李旦或黑齿常去,为何自己却首当其冲遭遇刺杀? 这只能说明,拓拓背后的同伙隐藏在庙堂之上,此人对甘泉战役的战略计划知之甚祥,所以拓拓会先拿自己这个狗头军师泄愤。 然随着钱穆的被杀,这条线索在这里断了! 清风徐来、竹叶唰唰,冯靖微微打个寒噤:隐藏在拓拓背后的同伙到底是谁?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钱穆头上的那支箭,果然又发现了一些与众不同之处。 这支箭虽系唐军制式箭矢,却进行过精细的二次加工。 首先,其尾羽用的是野雉翅翎,坚硬致密外形规整,而普通军用箭矢皆用家鸡尾翎。 其次,为了稳定重心,箭杆尾部还缠有配重的铜丝,以减少箭矢飞行时的蛇形运动。 总之,該箭进行过特殊加工,目的是为了提高射击精准度、飞行稳定性以及有效杀伤距离。 ※※ 咴儿……咴儿…… 一阵马嘶突然从竹林深处传来。 冯靖蓦地抬头,快速打了几个手势,大伙循着声音向竹林深处警惕包抄过去。 那是一匹铁青马,马缰系在粗壮的毛竹上。 此时它正焦躁不安的刨蹄喷鼻打着转转。 浓密竹荫下,铁青马浑身露水,周围数滩马粪,马粪表面均有凝露。 冯靖用竹棍拨拉一下马粪,“马粪及马身上的露水说明,五更之前此马就拴在这里了。” 张邈的反应很到位,“钱穆从你府中逃离后便直奔这片竹林,说明该马的主人就是他。” 冯靖点点头,“马粪中尚有两成黄豆未及消化,说明饲料中的精料至少占了五成,而客栈之中绝不会这样饲喂客马,因为成本太高没有利润。” 张邈心领神会,“贤弟的意思是拓拓没有住店,而是隐藏在某个高门大户中。” “没错,穷人惯娃娃、富人惯骡马,”冯靖点了点头,“龙首一带的监视可以撤了。” 张邈一愕,“为何?” 冯靖耐心剖析,“龙首在城北,此处在城南,我家刚好处于两者之间。拓拓一伙若潜藏在龙首,钱穆出来行刺绝不会骑马先到城南这里,然后再徒步折返回去刺我。” “如此看来,钱穆一定是从东南或南边直接骑马过来的。” “我敢肯定,拓拓一定藏在终南山下的豪华别墅区。” “何以见得?” 快速捋着思路,冯靖继续分析,“综合马粪及唐服诸因,说明拓拓一伙是昼伏夜行,其隐身必在深宅大院,所以他们无需顾忌个别同伙的突厥特征。长安城东是少陵原,多为布衣,拓拓与他们交集甚少,而终南山下的行馆别墅多为高官巨宦的度假山庄,平时人很少,便于拓拓隐藏。” “贤弟的意思是,拓拓在庙堂中有内应?” “从这支冷箭的出处看,那个内应在军界的势力极大。” “应该如此。” 说到这里,冯靖皮丢丢一笑,“一开始我们小看拓拓的能量了,所以把注意力全放到了龙首。隐于龙首只能算中隐于市,现在看来,拓拓这逼是大隐于朝了。” “好吧,那就先从行馆别墅的归属查起。” 冯靖有意启发他,“那些别墅主人全是高官巨宦,怎么查?” “我……”张邈脸一红,“还请贤弟教我。” 冯靖莞尔,“核地契!” “我真笨,心里明明有,关键时刻就是说不出来。” “术业有专攻,探案乃雕虫小技。”冯靖真心赞:“我兄雄才大略,小技无关宏旨。” “惭愧,那就先去长安县衙。” 第十八章 别墅魅影(求关注,求推荐!) 长安、万年两县直隶于京兆府。 长安县境从东到西,紧挨着终南北麓,那些贵族高官的别墅大都建在该县境内。 府尹大人突然过衙视事,长安县令慌得一批,急令主簿搬来所有的地契副本。 终南北麓土地均系官田,既不涉民生也无碍赋税,几无贪贿空间。一时片刻间,县令搞不清张邈核查这些地契是何用意。 慌乱之中,万千草泥马从县令心头轰轰踏过,他既不能问更不敢问,一时急得抓耳挠腮。 主簿三十来岁黝黑干瘦,长得跟羊蝎子似的,典型的油滑老吏扮相。 见县令大人坐卧不宁,主簿急忙凑近身边耳语起来:“大人勿躁!以卑职愚见,府尹大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纯属没事找事!再者说了,那些高官的田亩地契均由户部签发,无论查出什么适与不适,均与大人无干。” 县令捂着嘴巴小声道:“怕就怕那些高官多吃多占,出了问题本县不好交代!” “有问题府尹大人自会找户部交涉,跟您没半文钱的干系。” 说话间冯靖已全部看完,啪一声合上了台账。 他抬头看着县令:“贵县是否核堪过这些别墅的田亩尺寸?” 县令顿时慌了神,“回大人,没有。” 冯靖一瞪眼,“为何?” 县令身子一矮,“迩前……迩前历任县令都为此吃过大瘪,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没核?”冯靖冷冷问道。 县令冷汗滚滚,“没……没敢核!” 听到这里,冯靖转向主簿,咧咧嘴巴,“老兄看事很通透啊?” 主簿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和县令的窃窃私语全被冯靖听到了! 他有点慌神,“卑职嘴欠,请大人责罚。” 冯靖摆摆手轻轻带过此事,“鄙冯靖,检校千牛卫大将军,奉圣上密旨督办此事。” 主簿吓得脸色一变,一揖到地,“参见大将军。” 冯靖正色道:“若让老兄带人核堪这些地契田亩,你有几成把握?” 说到正事,主簿忙敛起油滑之色,掐着瘦爪先一番心算,然后斩钉截铁道:“连蒙带骗有六成把握,努努劲儿还能再添两成。” 冯靖欻得站起,“此事就交给你办,务必慎重办理。” 主簿频频点头,“对方都不是省油灯,卑职心里有数。” 冯靖莞尔,“兄台贵姓高名?” 主簿闻言吓了一跳,“回大将军,卑职姓莫名子善字忠良。” 冯靖意味深长问:“莫兄现居几品?” “七品。” 冯靖不禁感叹,“放到一般县府,七品就是知县大老爷了,长安主簿委屈莫兄了。” 莫子善练达一笑,“不委屈,是命!” 略一沉吟,冯靖用商量的口吻说:“这样吧,湖州通判刚好出缺,以莫兄之练达,倘能办妥此事,我在圣上面前保举你为湖州通判。不知莫兄意下如何?” 通判是州刺史手下最大的官儿,职务级别仅次于刺史,具体经管一州的钱粮、赋税、刑名和水利。 若能层楼更进,一跃数级不说,通判一职简直肥到起皮流油冒泡泡。 最关键的是,湖州山高皇帝远,官员的幸福指数远高于京城。 面对璀璨未来,莫子善顿时热血沸腾,只觉祖坟上的青烟如龙卷风似滚滚冒起。 他一揖到地热泪盈眶,“蒙大人提携,职当肝脑涂地!” 胡萝卜加大棒,一河滩冰顿时开了。 ※※ 为了锦绣前程,莫子善真是豁出去了! 面对别墅门吏的种种刁难,他辑首作揖软磨硬泡,甚至跪地磕头含泪央告。 好在这里是别墅,主人都在京城巨衙掌事,平时住在城里,此处只有少量仆佣看门。 门吏架不住莫子善狗皮膏药一样的无耻纠缠,只好放大伙进门勘核。 大门一开,冯靖和张邈便夹在衙役中进入院子。 冯靖只在院内馆舍的门窗上扫上几眼,然后便踅入后院的马厩观瞧一番。 再退回院中,冯靖对莫子善一使眼色,然后留下两个衙役在院里继续勘测丈量,其余人则全部退出了别墅。 莫子善不知冯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绝不多问一句。 张邈却忍不住,悄悄把冯靖拉到了一边,“贤弟,匆匆两眼你就判定拓拓不在该府?” 冯靖神秘一笑,“拓拓若在其中,门吏肯定不会应门!即便勉强应门,老莫就是哭死跪昏对方也不会放我们进去。” 张邈眨着眼睛似有所思,“那不一定,拓拓可以躲在馆舍屋内不露面。” 冯靖笑了笑,“现在正值秋老虎当道,天气异常闷热,而院内的馆舍门窗全部大开,足见心中无鬼。” “也许是强作镇定。”张邈仍旧狐疑。 冯靖索性把话往透里说:“我们是突然上门,对方根本不晓我们意图,若未及关门闭窗而拓拓就躲在其中,当我的眼光在馆舍门窗上反复逡巡时,对方仆佣肯定做贼心虚,一定会借口关闭门窗。然事实是,所有仆佣都神色如常,压根儿没人留意我的目光。” “有道理!”张邈恍然大悟,随即又问:“马厩又是怎么回事?” 冯靖摇摇头,莞尔道:“这里远离城区,留守别墅的只有少量仆佣,出门除了坐轿就得乘车,这家的马厩里只有普通的挽马和健骡,而拓拓的坐骑是汗血宝马。” “这么简单!?” “本来就不复杂。” 两人正窃窃私语,莫子善吸溜吸溜的擤鼻声不时响起。 回头一看,莫子善双眼通红鼻涕眼泪还流个不休。 冯靖见状很过意不去,“莫兄今日委屈,小弟刻骨铭心,结案后我立即禀明圣上,这个湖州通判非我兄不二!” 莫子善眼泪吧擦咧嘴一笑,二话不说从袖管里摸出来一包辣椒粉,“大人面前不打诳语,眼泪全靠它喂出。” 冯靖顿时呵呵笑起,“莫兄任事机敏腹有良谋,堪称干才!” ※※ 沣峪口外,清风别墅。 富丽堂皇的馆舍中,李敬业和拓拓正默默对饮。 李敬业不怎么饮,拓拓却一杯一杯喝个不停。 看得出来,拓拓满脸愁绪心情很不好,气氛有点滞。 酒入愁肠愁更愁! 一阵狂饮,拓拓迅速带了酒意,张口又埋怨起来,“说好的同时起兵讨武,李兄为何迟迟按兵不动?” 又踏马来了!李敬业无奈摇头,“汗兄错怪我了,本来我已联络好各部,静等汗兄密函通联,未料汗兄一声不吭便仓促举事,我是措手不及啊。” “李兄说的不差,但我有难言之隐。” 李敬业顺嘴问了一句,“是否因为鱼符?” 拓拓点点头,“只有拿到鱼符,我才能调开‘宁寇军’然后聚族连兵。所以拿到鱼符之际就是我举兵之时,否则夜长梦多。” “成事在天,可惜了!” 再次默然。 拓拓依旧是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 李敬业也不劝他,只是满脸鄙夷的看着。 面对拓拓的满腹牢骚,李敬业更相信自己的判断:拓拓先行起兵绝逼是暗怀鬼胎别有用心,他想独吞长安,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酒意更浓,拓拓摇摇晃晃猛地一拍桌子,“即便未能通联,我在甘泉鏖战时,李兄为何不闻风举事?” 自躲入清风别墅,拓拓这幅嘴脸天天都上演一回,李敬业早有些忍无可忍了! 若不是拓拓在草原上还有点本钱可资利用,他早把这货塞进麻袋扔进沣河喂王八了! 此时见他又像个输光的怨妇喋喋不休,李敬业厌恶之意更浓。 他不由冷笑一声,“我姓徐,不姓李!” 拓拓一惊,恍惚道:“徐……徐兄见谅,是该重拾祖姓了。” 徐敬业见状略略收拾了一下心情,“直到甘泉之役结束,满朝文武才知有此一役,武曌的保密做得太好了!” 酒精作用下,拓拓的精神已出离了正轨。 他不停嘟囔道:“我要杀了冯靖……杀了武曌……杀了黑齿常……” 徐敬业很不耐烦的敲起了案几,“现在的关键是,汗兄应重返草原再举义兵!” “我……我一定要杀了……”话未说完,拓拓便酒劲大发,一头窝在案上扯起呼噜。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简直酒囊饭袋! 徐敬业暗暗鄙夷了一句,一口将盏中酒一饮而下。 第十九章 永远的谜 门吏轻轻推门进来。 徐敬业头也不抬,“何事?” “禀大人,骆主簿来了。” “快请!” 骆主簿就是骆宾王,因看不惯官场倾轧加之仕途憋屈,早已辞了长安主簿回家赋闲。 骆宾王名满天下,官场中却郁郁不志,一个机缘巧合便被徐敬业拢入袖中,近来两人一 直在密谋讨伐武曌匡扶唐室之事。 拓拓此时已鼾声如雷。 一眼看到拓拓,骆宾王感觉十分陌生,他警觉问道:“此乃何人?” 徐敬业摆摆手请他入坐,漫不经意道:“此乃拓拓可汗,我们志同道合。” “这怎么行?”骆宾王歘地站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骆兄意气任事了吧?”徐敬业淡淡一嗔,伸出手来,“讨武曌檄写好了没?” 骆宾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啪的拍到了桌上,“在下绝不与拓拓同流,告辞!” 说着他站起身来就要离去,不料门外突然传来很响的敲门声。 门吏二次进来,惊慌失措道:“来了……来了……” 徐敬业脸一寒,“慌里慌张成何体统,什么来了?” “禀大人,县衙主簿带着一众衙役在外面敲门。” 徐敬业脸色连变,然后咬牙一哼,“不理他!” 骆宾王脸色苍白僵在当场。 …… 门外。 莫子善正使出浑身的解数喊话叫门,不料里面死一般寂静。 半天过去,院内依然如故。 莫子善满脸狐疑道:“刚才明明看到骆主簿进了该院,怎么此刻却无人应门?” 张邈好奇问:“你说的骆主薄可是名满天下的长安主簿骆宾王?” “回大人,正是骆宾王!卑职的主簿一职接的就是他的缺。” 听到两人对话,冯靖脑子里轰的一声。 骆宾王——《讨武曌檄》——徐敬业,心中的念头一闪,他急忙问道:“这个清风别墅可是英国公徐敬业的?” 莫子善闻言明显一愣,末了恍然领会,“回大人,是李敬业,也可叫徐敬业!其祖父乃徐勣徐懋功,因开国有功被高祖封为英国公,后来太宗赐其国姓,遂改名为李勣。李敬业因祖荫袭了国公一爵。” 冯靖一挥手,“不查了,撤!” 匆匆撤进对面树林中,冯靖对张邈说道:“立刻调集所有府县衙役,全副武装围了清风别墅,拓拓就在其中!” 张邈对冯靖的崇拜早如滔滔江水了,二话不说即刻吩咐莫子善和京兆府的王捕头道:“迅速调集府衙及长安万年两县所有衙役到此集结,立刻去办!” 莫子善和王捕头二话不说搬鞍上马,风驰电掣疾驰而去。 回过头来,张邈迫不及待问:“我们并未进入清风别墅,贤弟怎知拓拓隐藏其中?” 冯靖知道他必有此问,不慌不忙道:“院中明明有人,却不敢应门,可见心怀鬼胎。” 张邈并不满意这一推论,说:“英国公位高权重,也许是对我们不屑一顾。” 冯靖是听到骆宾王的名字才想到了《讨武曌檄》,从《讨武曌檄》继而想到了扬州兵变,从扬州兵变想到了徐敬业,然后细细一推历史日期,结果恍然警悟:十日之后,徐敬业将在扬州起兵造反! 联想到拓拓的叛乱才平息了几天,冯靖恍然意识到两者之间似有渊源:一南一北相隔万里,若无事先勾连,两者近乎同时起兵的概率微乎其微。 由此可见,徐敬业与拓拓原想同时起兵来着,只因细节上出了某种纰漏,才致起兵日期未能统一。 故此,拓拓潜入长安后,最安全的隐匿处就是他这位盟友府中。 推理只在一瞬,最后的结论完全来自直觉:拓拓就在清风别墅内! 为了说服张邈,他不得不祭出他的忽悠法宝,“刚才我心占了一卦,十日之后,徐敬业将在扬州举兵造反。” 张邈闻言吓得跳起,眼睛睁得牛蛋大,“你是说拓拓和徐敬业有一腿?” 冯靖点点头,“天机不可泄露,当心无妄之灾!” 张邈面色一变连连摇头。 冯靖一竖大拇指,继续忽悠道:“我兄乃经世大才,区区府尹太大材小用!此事过后我给你活动活动,六部衙门给你运作个侍郎干干。” “贤弟大鉴,我真不适合府尹之类的俗务。” “蛟龙岂是池中物?我兄乃战略型人才!” “何谓战略型人才?” “就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正说着,就见院内的清风阁上现出一条人影。 此人身形高大器宇轩昂,气定神闲的眺望着别墅外的丛林旷野。 “徐敬业!” 张邈惊叫一声刚想躲闪,冯靖一把拉住了他。 “不用躲,就是要让他看到,这叫打草惊蛇!” 四向张望半天,徐敬业大袖一拂慢悠悠下了阁楼。 冯靖莞尔,“看到了吧,徐敬业绷不住弦了,天黑之后他一定会狗急跳墙设法出逃!” 张邈忽然问道:“如果抓到拓拓,徐敬业该如何处置?” 冯靖顿时一愕。 这个问题他还没想好,他只知道徐敬业十日后必反。 如果此时抓他,历史的走向一定会出现拐点,那么自己的未来……哪儿还有什么狗屁未来,根本就没未来了! 如果没有未来,当下的自己将会突然嗝屁。 灵机一动,他斩钉截铁道:“此时抓他只能抓他一个,十天之后他必会造反,届时连其党羽一网打尽。” “除恶务尽,还是贤弟虑事高远!”张邈由衷地伸出了大拇指。 “此外,天黑之后徐敬业和拓拓绝不会同时同方向从别墅里出来。仁兄想过没,他俩谁会走前门,谁会走后门?” 张邈沉吟道:“正常情况下,车马都从后门出,绝不可能走前门。” “此乃非常情况,徐敬业一定会从后门先出来,以掩人耳目声东击西,同时掩护拓拓从前门逃离。” “可万一……” 冯靖猛一劈手,“没有万一!徐敬业狡猾异常,为了自身安全他绝不会与拓拓结伴同出。我们只留部分人马监视后门,其余大部则埋伏在前门外,一旦拓拓出来,格杀勿论!” 一镰明月如钩,终南松涛如怒,清风别墅寂静如死。 直到后半夜,后院门才吱拗一声慢慢开了。 一条黑影从后门溜了出来,东张西望半天,然后向院内轻咳了一声。 旋,一辆马车悄悄出了后门。 紧接着,马车绕到了前门外。 马车在前门略微停了一下,车夫突然猛发了一声喊,“驾———” 马车开始快速飞奔,泼风似卷进了远处的黑暗中。 吱呀呀……前院的大门轻轻开了。 三骑依次从大门里悄悄出来。 出来的一瞬,大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合上。 “放箭!”冯靖大吼一声,抬手就是一箭。 衙役们纷纷张弓搭箭向三骑射去。 箭如雨下,三骑猝不及防,连人带马噗通栽倒。 冯靖一个健步掠了过去。 熊熊火把下,三个唐服男人倒在血泊中,其中一个就是在居延海时那个身佩紫金鱼袋的金甲军官。 他还没咽气,似乎也认出了冯靖,语气无力道:“你是冯……” “爷爷就是冯靖。”冯靖点点头,“你就是阿史那·拓拓?” 拓拓哭一样仰天鬼笑起来,“李旦小儿,我……” 没容他叫完,冯靖手起刀落。 咔嚓—— 噗嗤—— 鲜血喷泉似飚了出来,拓拓的脑壳骨碌碌滚了出去。 回望着清风别墅,冯靖心道:从后门出来的那辆车不过是一辆诱饵车,徐敬业和骆宾王此时肯定还藏在后院内。 略一沉凝,他一挥手,“撤!” …… 一直以来,冯靖心里一直藏着两个解不开的谜。 第一、那个“欧亚串儿”为何身带鱼符独自在居延海岸边瞎瘠薄转悠?感觉那货当时似乎特意在等待某人,更感觉那货就是个送人头的! 第二、当时自己一伙能顺利逃离居延海,显然是拓拓预设的阴谋,可他为何会选择自己和明月等人? 冯靖很想弄清这些谜底,此时却不敢多问一句。 随着拓拓的人头落地,一切都成了永远的谜! 第二十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紫宸殿。 仔细看过拓拓的首级,李旦暗暗吐了口长气出来:都过去了! 嘴上却问:“拓拓授首之际,有何言语交待?” 冯靖闻言心先一沉,旋正色道:“此贼负隅顽抗,当场乱箭射死,无话!” 李旦看向张邈和莫子善,“拓拓伏法之际,二位爱卿可在当场?” 张、莫二人急忙稽首:“是!” 冯靖趁机进言,“此次捕杀拓拓,张府尹和莫主簿厥功甚伟,请陛下重赏二位。” 李旦莞尔,“你说吧,怎么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臣岂敢妄加揣测?” “这样吧,你带拓拓首级先去天后寝宫请谕,张、莫二卿暂留这里。” “诺!” 以冯靖对李旦的了解,他一下便猜出了李旦留下二人的用意:他是想避开自己旁敲侧击张、莫,以获取拓拓被杀时最真实的点滴。 去天后寝宫的路上,冯靖越想越觉得李旦有些聪明过头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贩夫走卒都懂这个。而作为一代君主,李旦却永远都在猜疑、永远都在试探,无时无刻都在表现他的明察秋毫。 君王如果这样,实质上就成了一种特殊形式的刻薄寡恩了,所以李旦注定不会有绝对效忠的臣子。 过犹不及,泥马累不累啊? 章上宫,天后的寝宫。 看过拓拓首级,天后只点了点头,然后大袖一挥,“传首九边!” 回过头来,天后明媚一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日冯卿再建奇功,朕却不好再行封赏,还是有待来日吧!” 此话说得很是暖心极为到位。 入朝未久便迭次超迁,年纪轻轻就官居三品忝列子爵,委实不好再封了! 说白了自己根基尚浅,天后这是在维护自己。 冯靖心里不由一热,“臣不敢居功,臣请天后治罪。” “卿何罪之有?” 他斟词啄句道:“为了捉拿拓拓,臣没敢打草惊蛇,以致李敬业趁虚脱逃。” 天后轻轻摆手,断然一声,“李敬业蓄谋已久,朕心知肚明,现在抓他为时尚早。” 冯靖有点不跟趟,“现在抓他为时尚早?臣愚钝………” 默了默,天后蛾眉一挑铮然一声,“疖子不发出来,是无法剜疮的!” 天后之意是让李敬业充分跳出来,然后将他及其党羽连根拔除一网打尽。 心雄万夫、雄才大略、英明天纵、盖世无双…… 一瞬间,无数誉美之词滚滚而来,冯靖心里有种仰视这个女人的冲动。 他一揖到地激情澎湃,“天后洞鉴万里,昭昭如日月当空普照苍穹!” 也许是福至心灵,此语正暗合了天后名讳中的那个“曌”字。 仿佛挠上了天后的痒痒肉,她顿时弯眉如月开心笑起,“爱卿真会讲话,朕恍然回到了烂漫当年。” “臣发自肺腑。” “朕自然晓得。”顿了顿,天后温言问:“身为大内羽林统领,卿的官廨(办公室)打算设于何处?” 前任羽林统领的官廨设于紫宸殿内,原本就是现成的,然天后多此一问,其中必有深意。 想到李旦那种阴阳不定的变态架势,冯靖着实有点忌惮,于是他不假思索道:“臣当然想随时面聆天后圣谕。” “那就章上宫吧。” “诺!” 回到紫宸殿时,李旦与张、莫两人还在絮叨。 李旦春风满面,显然已从张、莫两人嘴里套出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见冯靖进来,李旦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张口就问:“天后怎么说?” 冯靖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自打李旦坐上皇帝宝座之后,原有的睿智和从容便消失了大半,忧心忡忡如履薄冰,一副神经兮兮的傻吊样儿。 见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天后的意思,冯靖的心脏不禁抽了一下,于是小心翼翼回道:“天后下旨,将拓拓首级传首九边。” “就这些?” “天后下旨,命臣把官廨设于章上宫。” “太好了!”李旦兴高采烈叫唤了一声。 冯靖见状更为诧异:以李旦多疑的性格,这踏马很不正常! 忽然就明白了,李旦是想把自己当成一枚棋子,埋在天后身边当间者。 间就间呗,天后在成为大周女皇之前,她和儿子李旦的关系就这么滴了。自己躲在天后身后至少心力不累,借机还能调和他们母子的感情。 冯靖竭力把持着表情,不敢露丝毫兴奋,因为李旦的心机太深,信任的小船说翻就翻。 见他毫无兴奋之色,李旦心里十分满意,这说明冯卿对自己很忠诚! 心里高兴,李旦自然想豁达一回,“天后寝宫和紫寰殿只几步之遥,若想见朕,卿抬步可至。” 说着他一颔首,把一本奏折递给了冯靖。 “朕刚与张、莫二卿畅谈了一番,言谈间感觉二卿确系能员干吏!此乃吏部上奏的吏员补缺名单,卿可帮朕参酌一下。” 李旦言下之意是让冯靖从吏部奏折中为张、莫二人各挑一官职出来。 在他看来,这已经给冯靖莫大的恩典了。 这不过是踢皮毬的另一种形式!冯靖明白李旦大气背后的小心眼,遂硬着头皮拿起奏章翻了翻。 略一组织语言,他言简意赅道:“为国计民生计,臣以为张邈更适合户部侍郎一职,莫子善更适合湖州通判。妥否?还请陛下圣裁。” 按照他的提议,张、莫二人都将连升三级! 李旦微微皱起了眉头,旋,他又咬牙一笑,“也罢!既曰重赏,就当不次超迁,准!” 说着他拿起朱笔,在吏部奏章上狠狠抹去两个官员,重重添上了张邈和莫子善的名字。 他这一系列的言行神态都有点夸张做作,活似集市上泣血甩卖的小贩。 …… 出宫之后,张邈神态自若大步流星,天生的贵气一览无遗。 莫子善则千恩万谢,恨不得抱住冯靖的大腿叫爷爷。 唐初文官选拔采用举荐制,美其名曰“举孝廉”,实则主要靠门阀背景,普通士子几无晋身机会;武将则主要靠战功,所以唐初有大量文人弃文从武远赴边塞。 张邈出身世家,只要有人举荐,未来的升迁机会很大。 而莫子善世代小吏,能做到长安主簿已然使出吃奶的劲儿了,湖州通判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步登天! 见他千恩万谢,冯靖和张邈相视一笑。 莫子善见状脸一红,“冯兄,我这人是不是忒俗?” 强忍着笑意,冯靖拼命摇头:“大俗即大雅,莫兄真性情!” 莫子善很感动,“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冯兄!” 冯靖笑笑,“莫兄,冯家营子知道吧?” “太知道了!”莫子善热着面皮脱口而出,“赫赫有名的少陵冯氏,只可惜……” “小弟有事想求莫兄帮忙。” “但请冯兄示下,刀山火海小事一桩。” “我这里有黄金五百两,意欲重建冯家营子,老兄在县里人头熟,可否找人帮我一干?” “冯兄姓冯,”莫子善的眼珠一转一转,“莫非冯兄是……?” 冯靖实话实说:“冯家营子是我老家!” “交给我了!现在夏收已过秋谷未熟,正值农闲,征集两千五百民夫需消耗二百五十两黄金,剩下二百五十两全用于堡子的修缮和重建,没问题!” 老莫确系能员干吏,一瞬间便将农事、人工、耗费拨拉的一清二楚。 冯靖心里没底,“五百两够不够?” 莫子善咧嘴笑起,“冯家营子乃军寨格局,所有房舍均为营房模式,连排成栋简约整齐,堡内剩余的大片土地均为大校场,总体工程量不大修建成本较低,五百两黄金绰绰有余。” “总之别误了老兄湖州赴任。” “我今天就征调民伕,争取后天开工,二十天内绝对完工。” “二十天最好,莫兄的调任函届时也该下来了。” ※※ 子爵府。 得知冯靖被任命为大内羽林统领,珰珰公主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半晌,她才恶狠狠挤出来一句,“她是故意的。” 冯靖吓了一跳,“谁?” “还能有谁?” 冯靖明知她说的是天后,嘿嘿一笑没敢接茬。 不料珰珰又冒了一句,“不行,我现在就进宫找她,咱不干了!” 珰珰烈蹶任性,加之天后对她很宠,所以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为了不让她作出逆鳞之举,冯靖委婉道:“我是内卫统领,你乃堂堂公主,皇宫那么大,咱要找个见面的地方还不简单得跟一加一似的?” 珰珰脸一红,嘴巴却依然很硬,“我不是那意思。” “哪你啥意思?” “以你的才干当个大都护都绰绰有余,凭啥在宫里伺候人?” “我伺候的是皇上和天后,多少人想伺候还没这逼格呢。” “把官廨搬到章上宫,明摆着就是伺候她一人!” 面对珰珰的心底话,冯靖既不能说自己压根不愿意在皇上身边办事,更不能说搬到寝宫是天后的旨意,他只好甩出一句善意的谎言: “搬去章上宫是皇上的旨意,并非天后的意思。” 此话一出,珰珰脸色明显缓了不少,她眼睛一转,“皇兄这又为何?” 谎言起了作用,他急忙顺着意思继续往下编,“皇上是个孝子,有我在天后身边侍卫,皇上放心。” “他放心……可我不放心!” 说来说去又回到了起点,且意思更为露骨。 冯靖哭笑不得地挠了挠头,颇有深意道:“天威难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 身为天潢贵胄,珰珰对此感触极深,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从太宗起,皇帝对大臣都很宽仁,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对待宗室外戚却格外严厉,动辄便赐死、废黜、圈禁、贬斥。 及至天后临朝称制,这种严厉就变得更加严苛乃至可怕了。 别的不说,天后的五个娘家哥哥全被赐死;而她亲生的儿子中,李贤死的不明不白、李弘是被逼自杀、李显则因小过而遭废黜…… 想到这里珰珰不禁打了个寒噤,“也罢,明日进宫我向皇兄讨一个腰牌就是。” 这意味着珰珰折了中。冯靖顿时放下心来,“这就对了!” 哼哼~~~~~珰珰咬牙笑起,笑着笑着,她的眼圈突然红了。 想到这一天的始末,冯靖忽然有点不安起来:风,起于青萍之末了! 念头刚落,公主已笑吟吟甜腻腻偎在了他怀里。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想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冯靖顿时热血沸腾,抱起她滚在了榻上…… 因为心里都装了事,这场缠绵搞得跟人生诀别也似,两人的表现都格外强烈。 直到半夜三更,明玉再次跑过来砸门,两人这才恋恋不舍分开了身子。 明玉愤怒的目光中,公主已无所顾忌,她云鬓散乱衣衫不整的走了出去。 临走,她还在院里喊了一声,“相公,明晚我进宫找你。” 明玉火冒三丈却不敢对公主发作。 怒视着公主的背影咬牙半天,明玉扭头冲进了内室,对着榻上的冯靖吼道:“公主注定要下嫁藩属和亲去的!你不要只顾你一己之欲,出了事谁都别想活!” 她的话如一声惊雷在冯靖脑子里轰然炸响。 竟然是这样! 怎么会这样? 尽管脑子还在嗡嗡作响,他已迅速做出了决断: 做最好的打算,做最坏的准备,包括少陵冯氏的未来! 第二十一章 又见刺客 头一天入宫当值,冯靖便吓了一跳。 在他的书案上,冯靖看到了两支熟悉的羽箭。 两支箭插在一只精美的掸瓶里,尾羽同样采用了野雉的翅翎,箭杆尾部同样缠有配重的铜丝。 无论形制还是样式均与射死钱穆的那支一模一样。 他急忙叫来王琦询问:“这两支箭来自何处、为何会在这里?” 甘泉一役,王琦因功迁为五品中郎将,现在是冯靖的副将。 见他目光坚冷神情严峻,王琦吓了一跳,“此乃何将军案头之物,给您搬家时一并挪了过来。” 何将军是前任大内羽林统领。 按规矩,原执事厅所有公文资料及办公用品都原封不动搬到了天后寝宫这边。 “何……将……军!”一字一顿咀嚼着这三个字,依稀之间冯靖仿佛看到了那个冷箭手的身影,他不由暗自狂喜。 略一组织表情,他把语气调到了最淡,“我见过何将军的箭囊,他用的是标准制式弓箭,和这两支的区别很大。” “将军有所不知,这两支箭不是何将军的。” “谁的?” “何将军捡的。” 艹!冯靖大失所望,浑以为就要揪住神秘的冷箭手了,临了却狗咬尿泡一场空。 他很不甘心,貌似无意又追了一句,“哪里捡的?” “太液池中的湖心岛。” “宫内?” 吃惊的同时冯靖已明白过来:那个冷箭手绝非宫内之人,否则天后和皇帝早没命了! 既然冷箭手来自宫外,那么由此可以断定:皇宫宿卫一定存在漏洞。 他一挥手,“领我去岛上看看!” 作为贵介子弟,王琦懒散惯了,在宫内当羽林不过镀金而已。 此时见冯靖小题大做,他顿时有点不以为意,心说多少大事都忙不过来,你他娘居然为了两支破箭在这里莫名其妙? 心有所思,脸上不由挂了轻慢,“没啥好看的,几座假山而已!” 见他语态轻佻,冯靖顿时咬牙狞笑起来,“宫廷宿卫重逾千钧,墙上多出一只苍蝇都不容小觑!什么叫没啥好看的?等你当上羽林大将军再卖弄口条不迟。然依我之见,你当不了大将军,你踏马离灭族倒是不远了!” 他的话里既有挖苦诛心还连带着威胁影射,王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外带着冷汗涟涟。 王琦吭吭哧哧说:“卑……卑职知错,请大将军见谅!” “少踏马废话,快走!” “诺!” 王琦再不敢吱唔,拿起两支箭飞也似跑到前面领路,途中还不时回头张望,满脸殷勤地引导着冯靖。 冯靖不禁暗暗狞笑:三句好话不及一马棒,属核桃的货! 湖心岛面积很大,假山连绵大木森森,足有十来亩的样子。 在岛上匆匆扫过几眼,冯靖当即看出,该岛的外形轮廓对皇宫的警卫存在诸多不利。 太液池烟波浩渺占地千亩,南面是皇上的紫宸殿、北面是天后的章上宫。 湖心岛的两个尖岬分别伸向南北两个方向,尖端部位距离紫宸殿以及章上宫均不到百步。 如果皇上和天后在殿外散步活动,恰逢刺客埋伏在南北尖岬上伺机行刺,其偷袭得手的成功率将毫无悬念。 假山的规模不亚于真山,茂林修竹藤萝葳蕤,非常有利于刺客隐身藏匿。 山洞之内若明若暗,王琦指着洞内高处的一个凸台说,“大将军请看,两支箭就在那上面发现的。” 凸台很高很隐蔽,两支箭显然是有人蓄意藏匿,而从湖心岛这个特殊的隐身点不难看出,刺客的目标绝对是天后和皇帝! 冯靖面无表情,“当时你是否在场?” “末将当时在。” “怎么发现的?” “女官上岛采荷,发现洞里有蝙蝠,何将军带我们上来驱赶,遂发现了这两支箭。”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藏箭之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几只蝙蝠便把他的阴谋搅黄了。 不过冯靖还是有些弄不明白:宫墙异常高大,宫墙之内除了固定岗哨外,巡逻的羽林和执更的力士更是络绎不绝,藏箭者是怎么潜入宫内的? 其次,他为何把箭藏在这里而没有射出? 沉思之中,冯靖慢慢走出了洞外,转动脑壳四向打量起来。 巨大的太液池静如明镜,湖心一带不时有鱼儿跃上湖面,这表明湖心的饵料很丰富,吸引了大量鱼虾聚集。 冯靖心道:丰富的饵料来自于湖心暗流,而暗流则涟源于东西两个水口。 他心念一闪,“太液池的水引自哪里?” 王琦小心翼翼回道:“灞水。” “到入水口看看。” “诺!” 巍峨宫墙内,入水口在厚重的石板下发出轰轰的水流声。 冯靖用脚在石板上跺了跺,“撬!” 见他眼含锋锐面沉似水,王琦一句废话也没敢吱唔,招手叫过一队巡逻的羽林。 掀开石板,入水口顿时呈现在眼前。 碧绿的水苔爬满了水口四壁,湍急水流中,厚重的水蓖铁齿被撬开一条很宽的缝隙。 篦齿上的水苔被蹭得干干净净,说明有人经常从篦齿间钻进钻出。 冯靖心头一震,藏箭者显然是从这里潜入了太液池,然后藏身于湖心岛,伺机刺杀天后和皇帝。 因为刺客是带着羽箭潜水,所以羽箭必然受潮,潮湿的尾羽自然影响射击精度,所以他不得不将其藏匿于假山的山洞里晾干,并随时等待着冷箭狙杀的最佳时机。 不得不说,这个冷箭手不但箭法精绝,而且极富耐心。 到了此时,就连王琦也看出了其中猫腻,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前任统领何将军也曾意识到这两支箭来路诡谲,但因一直摸不着头绪而毫无发现。不料冯靖刚上任不到一顿饭功夫,便迅速破解了其中的奥秘。 若真出现天后或皇上被刺事件,大内羽林必有很多人要掉脑袋,而自己这个副将肯定会首当其中。 满怀由衷的感激,王琦热起脸子奉承道:“大将军神目如电,甫一上任便查出宫内重大隐患,属下与弟兄们感谢万分!” 冯靖没理会他的马屁,尽管这个贵介子弟的奉承极为罕见。 他淡淡反问道:“入水口如此,出水口是否也有漏洞?” 略一思考,王琦斩钉截铁道:“肯定有。” “为何?” “入水口水急苔滑兼有坡度,好进不好出,刺客只能从出水口顺流潜出宫墙。” “不错,还算有点脑仁儿!”冯靖的夸奖不乏谐虐。 王琦脸一红,“谢将军夸奖,有点脑仁儿总比没有强。” 冯靖忍不住噗嗤一笑。 从认识王琦开始,冯靖就看出这厮虽牛皮烘烘纨绔习气颇重,但勋贵世家濡染出的忠勇传统并未完全退化。 也就是说,这个官二代尚属可塑之才,但这货又是属核桃的,给好心不能给好脸! 撬开出水口的石板,果然发现其中的水篦上也有明显撬痕。 由此说明,王琦的推断很准确。 王琦因此露了大脸,他兴冲冲建议道:“将军,当务之急是要重新安装水口铁篦,以防刺客再次潜入。” “先不动,留着。” “为何?” “狼有狼道,毁了狼道如何捕狼?” “将军的意思是张网以待?” “不错!即刻在进出水口布置渔网,我要生擒活拿。” 接下来冯靖又马不停蹄查看了宫内的雨水排泄口以及冷宫、御马廐等开有偏门的区域。 一圈下来,竟又发现了不少漏洞。 第二十二章 加封太子少傅 冯靖匆匆回到章上宫。 天后正在用膳,凤阁舍人上官婉儿在场陪膳。 见他进来,天后会心一笑,“冯卿,坐下用膳。” “谢天后恩赐!” 冯靖谢恩坐下,眼锋在案前膳单上扫了一眼。 酒水:桑落酒、清酒。 膳点:芙蓉夹饼、水玉露团、巨胜奴、婆罗门清高面、贵妃红、汉宫棋、甜雪、单笼金乳酥、晶龙凤糕、双拌方破饼、赐绯含香等等等等…… 肴馔:凤凰胎、鸡鹿糁拌、蒸熊掌、清凉狸肉、花酿驴、鱼子金栗、通花软牛肠、光明虾炙、鳜鱼肉羹、羊皮花丝、雪婴儿(鲵肉)、仙人脔、红羊枝杖、炙鹿舌、水炼犊、鸭花汤饼、同心生结脯、金银夹花(蟹黄蟹肉)、火焰盏口?、冷蟾儿羹、逡巡鱼子酱、乳酪酿鱼、吴兴连带鲊、五生盘、缠花云梦肉、遍地锦装等等…… 桌上,菜品主膳足足摆了百十来样儿。 虽叫不上菜品主食都什么名称,但看得出来,满桌佳肴以甜点和肉类为主,偏重于胡食风格,很贴近未来的西餐特点。 看到佳肴,冯靖顿时食指大动,抡起刀叉筷子风卷残云一样吃将起来。 军汉的肚皮穷哥子的命!上官和几个侍宴女官从未见过他这种饕餮相,捂起嘴巴嗤嗤暗笑不已。 见他只吃座前的几样饭菜,天后对女官们一颔首,几个女官赶紧拿起碗碟给他各样都夹了一些过来。 天后吃得很慢,只拣桌上的素淡菜品浅浅用了一些。 直到冯靖吃饱打嗝,天后遂也放了筷子。 天后书房。 屏退众人,房内只剩下天后、冯靖以及上官婉儿。 天后问:“宫内都巡查过了?” “禀天后,都查过了。” “有无漏洞?” “漏洞很多,而且都很致命。” “噢?” 因为吃惊,天后的嘴巴微微张大,雪白的玉齿反射出晶莹的光泽。 于是他把发现刺客的事情以及各处漏洞一一做了禀报和分析。 天后蹭地站起,“以卿之意,刺客会是何人指使?” “徐敬业!”他斩钉截铁道。 天后先微微一愕,随即领悟道:“对、他早就不配国姓了。” “臣曾心占过一卦,徐敬业将在扬州起兵造反,具体时间就在八天之后。” “反得好!”天后轻轻一拍桌子,“朕已命黑齿常和李孝逸做好万全部署,就等他扯旗造反了!” 见她胸有成竹,冯靖不再多言,遂将话题转回皇宫宿卫上,“臣有几点建议,还请天后圣裁。” “讲!” “第一、皇宫内外树木太多,便于刺客出入隐匿而不利于羽林宿卫,臣想请旨全部砍伐或移走,日后可另辟一处御花园,供天后及皇帝陛下于国务之余巡幸散步。” “准!” “第二、一俟刺客落网,皇宫内所有水道都要从直通式结构改造成阴阳水道,如此一来,即无水篦拦截,歹人也无法通过水道潜入皇宫。” “准!” “第三、御马廐及冷宫的偏门应永久封闭,以防贰心之人经此出入或内外勾连。” “准!” “第四、太后和皇上用膳,须设专人当面验膳,以防歹人投毒谋害。” 听到这里,天后已愕得合不拢嘴了。 她由衷叹道:“闻卿之言,朕感慨万千!许多年来,朕居然是身处刀光剑影而浑然不觉。” 冯靖一辑:“天后乃转世活佛,即便浑然不觉,凡俗宵小焉能侵犯?臣刚才所言无非是防患于未然,以绝小人侥幸之心。” 听到冯靖之言,天后顿时痴了一样。 只见她遥望着巍巍终南,眼中荧光闪烁,嘴里喃喃轻叹,“朕……朕乃转世活佛!” 冯靖见状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言竟引起她如此巨大的反应。 想想,忽然就明白了:六年之后,武则天将以弥勒转世之名登上大宝,也许彼时的灵感就来源于自己今日的信口雌黄。 也就是说,无意之间,自己为武则天今后的登基解决了法统性难题。 失态只是一瞬,太后转眼便恢复了雍容和端凝。 她缓缓回到座前,庄严说道:“冯卿听旨。” “臣聆旨!” “冯靖雄略果毅,屡有兴帮建言,赐朝马、加封太子少傅!” 所谓“朝马”指“骑马上朝”特权,与明清时期的“紫禁城骑马”一个意思,而太子少傅虽无实权却无上荣耀。 冯靖闻言吓了一跳,急忙谢恩道:“谢天后隆恩,臣受之有愧!” 天后轻轻摆手,“一言兴邦,实至名归!卿何愧之有?” 接着,天后又问:“卿有无字号?” “臣生于陇亩,家贫少孤,尚无字号。” “卿胸怀锦绣,如晓霞喷薄珤光璀璨,赐字怀懿、赐号晓珤。”【珤:繁体寶的通假。】 字怀义……! 号小宝……!! 艹——艹——艹—— 听到天后所赐字号,冯靖不禁瞠目结舌极度凌乱。 这意味着自己就是冯小宝了! 而这个冯小宝就是那个薛怀义,那逼先在街头买大力丸后成武皇面首,此刻天后所赐字号是因为巧合还是宿命使然? 多亏了凤阁舍人上官婉儿,录旨的时候她特意向天后印证了“晓珤、怀懿”四字的写法。 冯靖这才明白,自己的字号与“小宝、怀义”同音不同字。 这绝非巧合!谢恩时,他心里不禁闪过冯小宝的影子,虽然他没见过这个未来的面首兄弟。 这当然不是巧合,乃武媚娘有意为之。 八年之后,大周皇帝武则天正是听到了“冯小宝”这个名字后,才毫不犹豫的把那个卖大力丸的夯货召入宫中侍寝。 为掩人耳目,先赐名薛怀义,后又把那货送去白马寺当了和尚。 这些举措背后,都不乏冯靖的影子,包括他曾经似是而非的和尚身份。 正胡思乱想,又听天后说道:“既为太子少傅,当有教辅皇子之责,当今皇上膝下六位皇子,晓珤儿愿作哪位皇子的师傅?” 她没有用冯卿一词,而是称他为“晓珤儿”,特意的儿话音中透露出特别的意味。 冯靖和上官闻言都微微一愕。 尽管对“晓珤儿”仨字尚有心理障碍,冯靖还是脱口而出:“那就楚王李隆基吧。” 话音刚落,他不由吓了一跳,只因最后二字的读音太龌龊。 旋即想到,此时尚未有此说法,便放下心来。 至于为何选择李隆基,纯粹来自直觉。 反正他觉得此人开创了“开元盛世”,还和儿媳杨玉环轰轰烈烈搞了一场不论恋,在历史上也重重秀过几笔,虽毁誉参半好歹也算梨园的祖宗历史的名角儿,不妨先处上一处吧。 太师、太保、太傅乃荣誉帝师,正一品; 太子太师、太子太保、太子太傅负责太子教育,正二品; 太子少师、太子少保、太子少傅负责所有皇子的幼年教育,正三品。 少师类似于皇家子弟小学校长,负责皇子们的总体教育;少保、少傅则类似于皇子的代课教师,且全为小课。 也就是说,冯靖已成为皇子李隆基的专职小课教师爷了。 前往紫宸殿的路上,冯靖还纠结于被赐的字号而不能自拔。 想着想着他突然一惊,冯小宝八年后将出现在武皇面前,说明那时的自己肯定已不在这里了,否则她不会给那厮改名为“怀义”的。 那么彼时的自己去了哪里? 死了难道? 转眼再想,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 从将来的武皇给将来的冯小宝改名“怀义”这一心理渊源就能看出,无论怎么改都预示着自己在大唐的结局并不坏,否则大周皇帝绝不会用自己的字号给那厮改名。 所幸冯靖此时尚不知道“珤”与繁体“寳”是通假字,读音和意思完全相同,否则他会更纠结。 当然,也会更加放心! 第二十三章 大仁不仁 过度敏感,坐卧不宁,忧心忡忡。 登基才一月不到,李旦便混成了李显当初的那副鬼样儿。 今日朝会,他刚露出点确立太子的口风,便遭到众臣一致反对,气得他差点呕出一瓢老血。 患得患失中,他只好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此事择日再议。” 窝囊、憋屈!所谓的皇帝还没豫王时的威势。 冯靖进来的时候,李旦正窝着脖子生闷气,桌上的御膳几乎一口没动。 几个侍膳女官肃立在侧。 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则坐在一边喋喋不休怨声载道,无非是大骂朝臣都不是玩意儿,连带着指桑骂槐影射天后。 看到冯靖进来,李旦顿时警醒,急忙屏退了二妃和一众女官。 愣愣看着冯靖,李旦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讲起。 冯靖见状暗叹不已:龙椅这玩意真踏马是个神奇的玩意儿,有人坐上风发扬烈,有人坐上变成傻缺。 李旦当属后者! 正暗自腹诽,李旦的声音暗哑响起,“冯卿,见朕何事?” 艹、作为羽林统领,陪王伴驾乃份内常务,见你还需“何事”?看来旦旦皇上真被这把龙椅弄神经了。 冯靖只好开口,“圣上,这些女官是否您以前潜邸(王府)的故人?” 此言一出,李旦立马听出了弦外之意。 他不禁面现惧色吭吭哧哧道:“非……非也,她们都是以前紫宸殿留下的。” 冯靖更加直白,“也就是说,她们都是天后留在这里的?” 一听这话,李旦更唬得面如死灰,“我已多次警告过刘、窦二妃,可她俩……” 冯靖一见便知,旦旦快被龙椅弄残废了,必须将其领上正道儿并恢复部分智商才是,否则这货将死不旋踵! 他压低声音,“臣昨晚心占了一卦,不知当不当讲?” 灵魂出窍中,李旦飞快向四周瞥了一眼,哆哆嗦嗦迫不及待,“快讲!” “臣斗胆,还请陛下先恕臣无罪。” “准!” “据臣心卦显示:圣上乃真龙天子!因为圣上之福,大唐将万世永固。” 听到此言,李旦的灵魂顿时归了窍,他脸上潮红一现,双眼烁烁放光,鼻孔急速噏动。 然仅仅一瞬,他便再次陷入了纠结,“可是……” “太子之事毋庸操切,只要陛下圣位稳固,何愁太子不从己出?” “可……可天后近来对朕极是冷淡,就连临朝听政都不参与了。” “章上宫闷热潮湿,天后难免心烦意燥,至于临朝称制还须圣上上表恳请,天后不是那种不顾大局之人。” 说到临朝称制,冯靖特意加重了语气,旨在强调“称制”与“听政”的不同。 回味半晌,李旦轻叹一声,“在朕心里,这个皇位实属鸡肋,但为了大唐社稷,朕还须卧薪尝胆。” 卧槽,你丫总算上道了!冯靖暗暗舒了口气。 “陛下圣明,我朝以庒老学说治国,您无需卧薪尝胆,您这是无为而治。”他不动声色地纠正了李旦的措辞。 李旦立马意识到自己措辞中的不忿,急忙改口道:“爱卿说的好,无为而治、无为而治。” 冯靖点点头,“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唯其不争,所以纵横百川而成万谷之王。” 春风拂过了山岗,明月照在了大江!李旦的心结和脑窍顿时洞开,一缕明光在他心中灿烂一闪。 “善!”李旦拍案而起,兴奋说道:“与卿畅谈,朕之心田顿觉澄澈!朕这就上表,恳请天后临朝称制并主持紫宸殿。” “陛下圣明!如果天后搬来此殿,陛下今后住哪儿?” “朕搬去东宫,以儿皇之礼敬奉天后。” 东宫在太极宫内,地处长安西北低洼地带,为隋宫旧址。高祖和太宗驾崩前都在太极宫理政,如今已基本弃用,只剩东宫各衙及六部的一些衙门还在太极宫留守。 与新建不久的大明宫相比,太极宫已略显颓败。 尽管李旦迩前对自己曾有加害之意,然到了此时,冯靖心里还是有点不太淡定了。 他原意只是暗示李旦请天后临朝称制,否则他今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不料旦旦娃却跑得更远,干脆连紫宸殿都吐了出来。 带着些许歉疚,他说道:“太极宫距此十数里,臣今后如何侍君?何况那里设施已旧,与龙体之尊略显不符。” 他这话很有点感性。 李旦的脸色先暗了一下,随即明朗一笑,“冯卿之情殷殷,朕心领了!然为了大唐永固、为了天后圣体安康,朕决意前往。” 虽然有点歉疚,但理智告诉冯靖:实际上这是李旦最明智的选择了,相当于皇帝式的自我归隐,也算卧薪尝胆的一种。 见冯靖犹似不舍,李旦朗朗一笑,“冯卿,太极宫距大明宫只有十数里,纵马片刻即至,朕每日要过来向天后请安,你我君臣还可以天天见面。” 听到这话,冯靖顿时魂飞魄散,心说求求你了旦旦娃,千万别天天见,老子还想多活几天哩! 于是他深深一稽朗声说道:“陛下龙日天表,大孝之行万代之师!” 即便这样,冯靖心里的纠结仍挥之不去,皇帝做到这份上也委实可怜! 但不如此又能如何?且晚做不如早做! 李旦固然心智过人,然多谋而不善断,谋国有余而领国无力,绝非王者上上之选。历史对他的评价在那里放着:不明、不昏、不庸,不过是大唐特殊时期的过渡之君。 最残酷的是,一代天骄武则天此时就站在他面前。相较而言,她才是那个善于掌国并驾驭朝政的真龙天子。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此乃残酷所在!而所谓天子,上天之子也,非不仁,非人也!所以天子无家事。为了江山社稷,父子兄弟可以骨肉相残,历代王朝莫不如是。 正因如此,冯靖才不得不硬起心肠在武媚母子间小心翼翼的和着稀泥,若因母子不和而引发朝局跌宕,李旦将祸不旋踵! 反过来讲,庶民百姓才不管泥马谁当皇帝哩,爱踏马谁谁,只要你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你就是真龙天子! 大仁不仁!冯靖心道:为了黎民百姓,也为了你们母子的骨肉之情,老子只好如此周旋了。旦旦皇上,你娃就安下心来做你的“六味地皇丸”吧! 如此一番自我安慰,冯靖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片刻,李旦已写好表章递给了冯靖,“速将此表呈于天后。” 【六味地皇丸;李旦的历史绰号。因为他和他的祖父、父亲、母亲、哥哥、儿子都当过皇帝,故有此号。】 ※※ 看到李旦的恳情表,天后的瞳孔微微张大,脸上却毫无波澜,“难为皇上一片孝心了!” 冯靖见状心一松:天后的微表情说明,她一直在等待李旦的表态。 转过头来,她又意味深长冲冯靖一笑,“更难为晓珤儿的一片忠心了。” 冯靖顿时明白,自己和旦旦皇帝在紫宸殿的密谈她已有耳闻。 旋,天后给工部下旨,“立刻修缮太极宫。” 末了,天后又写了个手谕递给冯靖,“着即交予兵部,让他们照此办理!” “诺!” 路上。 冯靖偷偷打开天后的手谕。 上面写道:少陵冯氏忠君体国世代从戎,累功大焉!凡少陵冯氏之来归子弟,着兵部一律从优择录与国效力。钦此! 天后!冯靖心里激动地狂叫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的那些土匪祖先从此将重返军界,因着太后的这份特殊眷顾,他们的前程将无限光明。 为此,自己今后的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第二十四章 意料中的意外 二天,大朝。 天后再次临朝称制。 直觉告诉冯靖,那个刺客快要出手了! 两天以来,他一直都在琢磨这件事情:自从那两支箭被藏在湖心岛后,刺客似乎就自动终止了刺杀行动,原因何在? 最终他忽然想明白了。 那是因为太后此前突然终止了临朝称制,朝廷的政局走向因此而陷入模糊,刺客背后的主人还要继续观察,然后再视情而动。 所以,天后再次临朝称制或许就是导火索! 往深里想,那个模糊的感觉又蹦了出来:如果这几日刺客现身,也就间接说明,其刺杀目标只天后一人,李旦并非被刺对象。 倘真如此,刺客的背后,或有李旦的影子。 想到李旦昨天一系列非同寻常的大气之举,冯靖顿时有点不寒而栗!他那一系列表现与其一惯的人设很不相符。 也许,李旦是在以退为进。 想到这里,他招招手叫过了王琦。 两人在宫墙的出、入水口巡视了一圈,一切正常。 在此蹲守的羽林都很尽责,他们来回逡巡在水口附近,不动声色监视着渔网的动静。不注意看,还以为他们只是一般巡逻游弋的羽林哨队。 冯靖见状很满意。 然刺客在宫内有无内线依然是谜,所以他还是一再叮嘱在此执勤的羽林:“事体重大、务必保密,即便对宫内之人,也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王琦则血淋淋对着手下吼道:“事关太后和皇上安危,胆敢走漏风声者,杀无赦!” 听到这话,执勤的羽林顿时噤若寒蝉,不消多说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冯靖见状暗暗一笑,心道:羽林军实质上就是军队,王琦的威压之语更适合这些丘八。 就在这时,冯靖忽然看到,珰珰公主匆匆走来。 冯靖见状心一热,忙对王琦道:“太后和皇上此时正在紫宸殿用膳,你先过去随侍听召,有事速回章上宫唤我。” “诺!” 看到公主过来,王琦知趣的答应一声,迅速转身向紫宸殿走去。 自冯靖成为检校千牛卫大将军后,王琦便一直在暗自侥幸:当日大漠逃命时,幸亏没跟冯大将军闹掰,否则今日的自己会很难受。眼下冯将军圣眷甚隆,转眼间说不定就是驸马爷了,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外戚,一般的勋贵很难望其项背。 庆幸过后,福至心灵,他又想起了爷爷的嘱托。 王琦的爷爷乃开国郡候,曾是翼国公秦叔宝帐下猛将。老爷子一直想结交冯靖这个后起之秀,因此想请冯靖过府饮宴。 然面对冯靖时,王琦却不敢直言请客之事,毕竟得罪过冯将军,贸然相请毫无理由不说而且很市侩,很容易被冯靖拒绝。 如今好了,只要抓住刺客,请客的由头便顺理成章! ※※ 在李旦搬去东宫之前,天后每日都在紫宸殿处理朝政,并与儿子李旦共进三餐,晚上才回章上宫就寝。 所以留守章上宫的女官力士们都乐得清闲,一个个躲在各自的角落里钻沙子偷懒,即便天塌地陷也无人在意。 因此,冯靖的执事厅异常安静。 关上门,珰珰乜着冯靖意味深长一笑。 冯靖顿时心领神会,一个猛虎下山扑了上去,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没有前戏,只有火山爆发! 只一瞬,珰珰便呼吸急促瘫软如泥,喉咙里发出濒死似的哎哟哟哟。 冯靖见状三下两下褪了她的衣裙,顺势把她摆在了案几上。 覆雨翻云、如饥似渴,鸢飞戾天,时间如滞……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从癫狂状态慢慢清醒过来。 谁知气还没喘匀,门外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一个女人咋咋呼呼在门外叫起,“冯靖开门,本公主来也。” 珰珰闻声一惊,“令月姐姐!” “令月是谁?” “就是太平公主!” 冯靖迅速穿上衣服,同时对门外沉着应道:“公主稍等,末将即刻就来。” 回过头来,只见珰珰还在手忙脚乱的穿着衣服。因着惊慌失措,越急她越穿不上衣裙。冯靖见状一把用衣裙将她裹起,闪电似将她塞进了橱柜里。 屋门打开。 太平公主昂首骄视闯了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干什么呢?怎半天不开门?” 冯靖沉着一笑:“禀公主,末将正在小憩,未料公主驾到,望乞恕罪。” 太平挑剔的眼光在他雄壮矫健的身躯和英武俊朗的脸上逡巡了半天。 末了,才嫣然一笑,“恕你无罪。” 说着她一屁股便坐在了案几上,野性妖娆的身段儿摆了个楚腰三道弯。 冯靖刚想拦她,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和珰珰刚在案上办过事儿,匆忙中难免会洒些汤汤水水在上面。 果然,太平刚一坐下便捂着屁股惊呼跳起,“什么东西,湿漉漉的?” 冯靖咧咧嘴,“禀公主,是豆浆!” 听说是豆浆,太平松了口气。 她顺手从裙裾上揩了点“豆浆”下来,下意识把玉指伸到鼻边嗅了一下。 “有点豆腥味,不过挺香!” 卧槽——冯靖几乎晕死。 他心道:恩宠逾制、贵盛无比,这个公主的确生猛! 太平公主乜他一眼,没好气道:“别在那儿傻站着,赶紧找个东西给本公主擦擦呀!” 见她反复无常盛气凌人,冯靖顿时有点不悦。 他抱起肘子沉声一喝,“吴力士——” “诺——” 一个小力士颠颠跑了进来。 “立刻取一条干净毛巾过来。” “诺。” 太平饶有兴趣围着冯靖转了一圈,冷不防冒出一句,“不错,雄伟长大!” 她这话怎么听怎么都像一句双关语,暧昧之中极富含量。 冯靖的嘴角微微漾起一抹礼节性微笑,没吱声。 至此,他已明确意识到,这个史上赫赫有名的太平公主就是个二百五!其华丽漂亮的躯壳内,是一颗骄横粗夯的灵魂,也不知驸马爷是怎么跟她厮混日子的。 旋又听她说起,“我已请示过天后,想借冯将军一用。” 艹、这踏马什么语言体系?简直就一不良妇女职业的从业者! 腹诽之中,他点点头,“何事?” “本公主组了一台诗会,克日将在少陵梨园举行,届时请冯将军坐台助威。” 坐台!又一句不良妇女职业术语,冯靖几乎晕死。 “诗会?”他不假思索拒绝道:“末将粗莽军汉,那种场合应付不来。” 太平顿时阴了脸子,“我已知会与你,你爱来不来!” 说着,她转身便走。 冯靖冷冷一声,“公主走好。” “夯货!”她头也不回地抛来一句,。 目视她裙子上那一坨“豆浆”湿痕,他不禁咧了咧嘴。 ※※ 太平刚刚离开,珰珰迫不及待从橱柜里钻了出来。 看她衣裙不整的样子,冯靖咧嘴一笑,“真刺激!” 珰珰嘤咛一声,“还笑?吓死我了!” “我的珰珰公主还有害怕之事?” “不说了,我得赶紧走了!” “别走嘛,我还想要。”他一把揽住了她的后腰。 珰珰回头一个热吻,喷着热气含混不清道:“不行……万一……万一令月姐姐杀个回马枪就……就不好了。” “明天你再来!” “嗯……嗯……”带着激情后的刺激和愉悦,她哆哆嗦嗦点头一笑。 一撩裙裾,珰珰轻快地走了出去。 他不敢公然送她,因为宫中的眼睛太稠、嘴巴太杂! 推开窗户望去,珰珰正风摆杨柳似绕过太液池走向远处。 回味着刚才的激情画面,他无声笑起。 恋恋不舍目送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他脸上的笑容却开始了渐渐凝固。 因为他突然发现,绕湖前行的时候,公主的脑壳不断扭向湖心岛,一直向那里张望不休,样子极为专注! 按理说她从小在宫内长大,湖心岛对她来说应该熟视无睹才对。 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冯靖难免有特殊的敏感,他蓦地意识到,珰珰此刻的行为颇有些怪异! 旋,又见她从庄华门特意拐向了太液池的进水口,并和那里执勤的羽林聊了半天,而她的出宫途径只有庄华门,且距进水口很远。 多此一举,这又为何?难道她……狐疑之中,他不敢往下细想。 许久,珰珰重又返回到庄华门,并向湖心岛回望了几眼,这才姗姗出宫。 直到她消失在视野,冯靖匆匆冲出了章上宫。 ※※ 面对冯靖询问,在进水口执勤的羽林回道:“公主问我们在这里作甚?” 卧槽!冯靖足足崩溃了十秒。 他极力稳住心神,漫不经意问;“你们怎么答的?” 羽林会心一笑,“当然是按将军事先统一的口径:我们在此等待换班。” “好……好……” 心中还在轰轰作响,脑子里已迅速完成了逻辑推析:有心人做有心事!珰珰此举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的心里不禁喃喃叹起:为什么……怎么办… 第二十五章 剥茧抽丝 夕阳。 太液池波光粼粼,锦鲤金鲫恣意跳荡。 轻涟荡漾,荷出泥而未染,濯清涟而不妖。 一派祥和安静,丝毫没有要出事的样子。 太阳落山的一瞬,急促的铜铃声突然叫起,渔网之中泛起了大团水花。 羽林们齐声大呼,“刺客落网了———” 大伙纷纷冲上前去,抡起长戈一通狂砸。 大团的血花在水面泛起,落网之人顿时被砸得昏死过去。 未几,落网之人被五花大绑押到了冯靖面前。 看到其背上的大号铁弓,冯靖一眼断定,此人就是那个神秘的冷箭手。 他不动声色问:“阁下姓甚名谁?” 尽管被打得半死,刺客依然硬爽,他满不在乎咧嘴一哂:“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飞鹰骑的便是。” 飞鹰骑乃大名鼎鼎的江湖游侠,既杀富济贫也杀富不济贫,经常还扮演收钱杀人的赏金猎手,属于亦正亦邪收钱办事的那种。 原以为刺客是军中之人,不料却是个游侠。 如此一来,其中的很多疑点便能说通了。 譬如,该刺客能与徐敬业及珰珰之间同时发生关联,说白了那是两票不同的买卖,也说明珰珰和徐敬业之间没有横向联系。 略一整理心情,冯靖问:“潜入皇宫意欲何为?” 刺客的怪眼一翻,“杀人!” “杀谁?” “武媚。” 是条汉子!吃惊之中冯靖不由生出来一丝敬意。 然敬意归敬意,珰珰却不能因此而被株连,更不能因此而死! 于是他话锋一转,“李敬业给了你多少钱?” 刺客一摇头:“谁是李敬业?老子不认识!” “谁雇你做的这票买卖?” “老子只管杀人拿钱,买卖自有掮客穿针引线。” “掮客是谁?” “不知道。” “那你如何拿钱?” “不知道。” “你不怕砍头?” “毬、碗大个疤!” “你既称飞鹰骑,应是飞鹰十三骑之一吧?” “算你有见识,我死了其余弟兄还会接着干。” “这就好办了。” “什么好办?” “我不杀你,我会放出消息,等他们来救你。” 听到这话,刺客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机。 刺客不由怒目圆睁,“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咬牙切齿狠命一嚼,噗一口从嘴里吐出来一团肉条。 肉条在地上弹了两弹,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动了。 咬舌自尽! 冯靖大吃一惊倏地站起。 刺客狰狞一笑,大口鲜血喷出口腔。 为了保护珰珰,冯靖原想杀人灭口来着,但没想到此人竟如此决绝,二话不说便自己把自己干掉了。 也好,省得老子动手了。 刺客慢慢瘫到,咽气,僵硬。 冯靖对王琦一使眼色,“押入囚车鸣锣开道,即刻送往大理寺。” “人都已经死了,还押……”说到一半,王琦陡然反应过来,“明白了,这个死逼就是个诱饵。” “嘿嘿,脑仁儿长大了不少。” “全赖将军栽培!” 公主府,华灯初上。 晚餐刚刚开始,冯靖匆匆走了进来。 珰珰惊喜站起,“冯……冯兄,你来了!” 明玉切了一声,“公主现在应该称人为大内朝马、太子少傅、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你的晓珤兄现在可是天后的宠!” 她故意把宠儿简化成“宠”,语气很独到,意思很龌龊。 “死丫头、你疯了?”珰珰在她头上轻轻一捣。 冯靖装模作样一揖到地,“参见公主!” 珰珰脸一红,扭捏到,“冯兄请坐,一起吃吧。” “切——”明玉板着脸子,“你俩唱什么双簧?这里并非少陵梨园!” 见她阴阳怪气掺和不已,冯靖沉下脸子,“天后密旨。” 听到密旨二字,明玉愣了愣,匆匆起身回避。 见她离去,珰珰紧张问,“什么密旨?” 冯靖一指屋外,“就是让她滚蛋。” 珰珰顿时明白过来,嘤咛一声腻了过来,“想我了吧?” “想死我了!”他一把揽住珰珰,“这不,宫内刚抓了一名刺客送去大理寺,交差之后我便迫不及待跑过来见你。” 珰珰浑身陡地一僵,“刺客被抓了?” 冯靖一听极感绝望。 首先,她的身体反应充分表明,她非常震惊。 其次,她的语言在不经意间表明,刺客的行动她完全知晓。 第三,她的关注点在刺客被抓,而非皇帝和天后是否遇刺。 他问:“你怎么了?” 珰珰猛然惊醒,“刺客的胆子真大,皇宫大内也敢行刺?” 他歘地起身,“我得走了,皇上那里我还得回去交差。” “既有皇命在身,你赶紧回吧。” 和以往截然不同,她没留他,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冯靖刚走,珰珰便悄悄出了公主府。 没有车马、没有扈从,说明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踪。 不远处,冯靖不紧不慢跟在了她的身后。 一路辗转,她来到了西门内的一家客栈外。 朦胧灯笼下,冯靖看到,摇曳的幌子上写着:黄记客栈 警惕四望一番,珰珰伸手敲响了客栈大门。 吱扭一声。 门开了一道小缝儿,门缝中露出来半张人脸。 隔着门缝,珰珰和半张脸匆匆几句,然后迅速离开。 目睹着珰珰走远,冯靖隐在原地一动未动。 未几,客栈大门再次打开。 一条黑影从大门里飘然而出,径直向西门外走去。 冯靖悄然跟了上去。 ※※ 庄严的苍穹,一镰弯月高高悬挂在满天的繁星间。 棒、棒、棒—— 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中,大理寺监区被如银的月光照得纤毫毕现。喧嚣了一天的长安,此时已进入后半夜,静谧主宰了整个京城。 阔大的审讯大堂里火把熊熊,刺客仍绑在刑柱上。 几个刑讯手东倒西歪坐在杌凳上打盹,数个空酒坛倒在地上寂然无声,浓烈的酒气充斥着大堂内外的夜空。 一切都表明,刑讯手们累了、醉了。 埋伏在大堂的偏房中,王琦打了个哈切,问:“大将军,都后半夜了,刺客的同伙还会不会来啊?” 紧盯着大堂外的夜空,冯靖冷冷一指大堂上的刺客尸体,“你去问他吧!” “他死了。” “你活着就行。” “啥……啥意思?” “作为羽林军,我们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火中,明白我意思吧?” 王琦不由打了个寒噤。 羽林军荣耀显贵升迁极快,但责任也重大非常,一旦出事便涉及皇上和天后,这意味着也很容易遭到贬斥流放甚至杀头灭族。 他以前净想着荣耀显贵了,从未思及过流放杀头灭九族。 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谢大将军教我。” “嘘——”冯靖摇摇手指,声音压得极低,“来了!” 话音刚落,十二条黑影落絮似从院外飘进了院里。 落地的瞬间,这些黑影便自动分成了三组,一组冲进审讯大堂,一组在堂外接应,剩下的一组则在院中四向警戒。 三组黑影行动迅疾节奏绵密,如行云流水。 目睹飞鹰骑极高的战术素养,冯靖不禁暗暗吃惊,歘地举起了手中的连珠弩。 连珠弩是他前些日参考已经失传的诸葛连弩发明的。 在普通机发弩上加上弩匣和自动供弩机构后,普通机发弩便成了连珠弩,弩匣内一次装弩三十支,发射时射速很快,有点类似于未来的ak47突击步枪。 更绝的是,快速射完后还可更换弩匣,非常有利于近战时长时间高密度覆盖。 冯靖这里刚举起连珠弩,掠进大堂的飞鹰骑便已发现,绑在刑柱上的同伙早就死球子了。 再看那些刑讯手,全踏马是牛皮假人! 上当了!为首的飞鹰骑微微一愕,一声唿哨紧接着一个纵掠向外射去,其余同伙二话不说紧跟着向外倒卷飞掠。 几人还在空中,大堂内便众弩齐发。 密集的弩弦声中,弩如雨下狂飙突起。 四个飞鹰骑顿时僵硬坠地,浑身上下矢如猬刺。 与此同时,埋伏在四周屋顶的数百羽林歘地站起,矢雨飞蝗似倾泻在院中,院中的飞鹰骑纷纷中弩倒地。 饶是如此,还是有两个飞鹰骑突破箭雨冲了出去。 既曰飞鹰,必然精于隐身飞遁,大理寺内外埋伏了三百羽林还让其逃走,暗夜之中的追逃基本是做无用功。 瞬间想定,冯靖挥手下令:“王琦带人清理现场,其余羽林跟我回宫!” 第二十六章 为武媚按摩(求关注推荐) 只用了一个早上的功夫,两千羽林便将大明宫内外的乔木和高大灌木全部砍伐。 与之同时,来自工部的六百工匠也将出入水道全改成了阴阳水道,并全部加装了新的水篦。 所谓阴阳水道,就是水道在地下的垂直和水平方向进行了反复转折,因其特殊的空间转折尺寸,水可以顺畅流过,潜入者却会卡在其中活活溺死。 紧接着,大批玉桂丁香被移植到空出的位置上。 午时散朝。 天后的凤辇仪仗从含元殿迤逦而来。 骤闻浓郁的丁桂花香,她不由从辇中探出头来。 五更上朝时,大明宫内还大木森森藤竹阴郁,一上午过去宫内就变得阳光明媚团花烂漫。一时只觉天高地阔秋光灿烂,满园丁桂绚烂多姿,心胸为之无限空阔。 境由心生,文人雅士或喜欢曲径通幽花木深秀,而作为一代雄主,天后更喜欢这种雄视天地空阔磅礴的感觉。 “停!” 天后一声令下,凤辇停下,天后掀开辇帘漫步下辇。 凝望苍穹万里,她深嗅了一口花香,“传冯将军。” 一拂大袖,她大步向太液池走去。 一连串传唤声在宫内此起彼伏。 传冯将军——— 传冯将军——— …… 太液池碧波荡漾,天后的午膳在画舫进行。 巨大画舫内,因着心情舒朗,天后连饮了三杯。 冯靖陪了三杯后便不再多饮。 天后莞尔,“不必拘泥,朕今日准你多饮。” 他急忙欠身,“天后隆恩,臣惶恐。臣有随侍之职,不敢多饮。” “善!宠辱不惊傲而不骄,晓珤儿乃大任之器。”说着,她放下了酒杯,凝神远方道:“今日大朝,兵部接到八百里急报,徐敬业已于日前在扬州反了。” “臣在含元殿外听大臣们议论到此事,据说目前贼焰甚炽,十几万叛军短短两日已连克数城。” “连下数城!你如何知道?”武媚很是吃惊,“兵部的急报刚到,只说徐敬业反了。” 冯靖吓了一跳,又说漏嘴了! 他急忙往回捯,“臣之所言乃臣之心卦,据卦理显示,贼势当下甚猛,已逼近盱眙和金陵两地,然卦理同时也显示出,拿下金陵便是徐敬业走向末路之始。” “为何?” “金陵虎踞龙盘形胜之地,徐敬业造反并非为了所谓的匡扶唐室,而是他自己想做皇帝,所以他一定想在金陵建立伪朝。然说到底,跟随徐逆谋反的大多都是文官,心比天高不假,却没有一个像样的统兵大将,不过蚍蜉撼大树而已。” 沉吟良久,武媚凝视着冯靖,“晓珤儿一针见血,朕心甚慰。” 冯靖一揖,“此乃天意,徐逆之流焉能撼动历史的宿命,他蹦跶不了几天了!” “何谓历史宿命?” “天后一御八极凤翔九天,终将成就所想成就的一切,此即历史之宿命!” “呵呵,晓珤儿之言甚为有趣,时而微言大义、时而雅不可及,朕之耳目闻之一新。” 说到这里,她的峨眉突然微微一皱,身子一晃差点栽倒。 冯靖手疾眼快,一把揽了她,“天后怎么了?” “头有点晕、肩背有点痛。” “天后操劳国事,长期案牍劳形,此乃颈椎劳损。” “不碍,歇歇就好。” 看着怀里这个雍容华美的女人,冯靖心里顿起敬怜之意。 十四岁入宫,四十年步履荆棘,拼美貌更拼实力,有野心亦胸怀苍生,继贞观余烈辅高宗一生,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为日后的开元盛世打下了雄厚基础。 想到这里,他不由道:“臣略通推拿,可为天后稍减不适。” “有劳晓珤儿了。” 说着她坐直了身子,示意他开始推拿。 冯靖给婉儿使了个眼色,“有劳凤阁舍人,燃一柱迦南香,奏《高山流水》。” 盆中净手一毕,冯靖将自己的双手搓得火热,然后才在武媚的穴位上轻轻按摩起来。 手指从风池、肩峰、大椎等穴一一揉过。 香烟袅袅弥馨,琴音空旷通幽,画舫之中沉浸于空谷般的静谧中。 未几,武媚便觉脖肩的胀痛尽消,灵台之中暖意洋洋。 接着,这股暖意顺着四肢百骸如一股温热的水线一样泻向了脚心,浑身上下仿佛沐浴在三月明丽的春光下。 舒服、慵懒,倦意瞬间发散开来,她不觉如老僧入定,不经意间便打了个盹。 旋,一股清凉之意复又从头顶贯入,武媚但觉灵台空明意念澄澈,身上千万个毛孔如被清泉淘漱了一遍,浑身上下充盈着一种说不出的轻灵明爽。 …… 一炷香悄然燃尽,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 武媚慢慢睁开了眼睛,“可以了,晓珤儿。” 冯靖停止按摩,不觉脸上已是汗津津的。 婉儿见状急忙为他抹去满脸细汗。 冯靖轻轻嘘了口气出来,问,“天后感觉如何?” 武媚满面春风,“如浴瑶池、如沐春风,只是辛苦晓珤儿了。” “那就好,臣就怕劳而无功。” “晓珤儿文武兼备,没想到还通医理?” 他没敢接茬,因为她这是老毛病,仅靠按摩会产生依赖,天后若就此依赖,今后可能就离不开自己了,而这并非自己的初衷。 他灵机一动顺势岔开,“天后这点微恙其实不算病,日常可服用一些田七汤并辅以针砭之法,忙里偷闲可去骊山汤浴一番,稍加调理便能彻底除恙。” “真的?” “天后驾前臣岂敢诳语?怕就怕天后不顾凤体一味操劳,人总是要休息啊!” 武媚一时感慨万千,“高宗在位只有三十五年,卧病在榻倒有二十五年,逼得朕不得不宵衣旰食代理国政。这些年来,朕每日批阅的文书和奏章动辄百余许,每日的朱批辄万言以上,而每天的休息不过两三个时辰。” 说到这里,她低喟一声,“当然,也没人逼朕,朕只是不想坐以待毙耳!” 后宫的倾轧、皇权的纷争、绝望地挣扎……在她宏大而深远的思想中,所有的复杂凶险均被归结为一句简单的直白:朕、不想坐以待毙! 听她絮语,看她眼中的潮湿,冯靖忽然想到了莎士比亚那句哀绝悲恸的名言: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而最终的结局是,她的敌人都将死去,只有她会华丽地活着,终成千古一帝。 冯靖不禁脱口道:“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后秒懂了他的意思,少女似明媚一笑,“天意耳。” 两人之间短短两句,充满了禅悟似的灵犀。 上官见状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一老一少既像母子又像姐弟,还有那么一点点情人的意思夹杂其中。 送冯靖上岸时,上官忽然在他身后冒出一句,“我也有颈椎劳损。” 冯靖瞬间领会,头也不回道:“改天吧。” “你……为何?”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何意?” “徐敬业反了,此时的庙堂戏中有戏,免不得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我不怕,我偏要你替我推拿。” “回头看,天后正盯着你我。” 上官一惊! 回头,画舫的弦窗后,天后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俩。 上官惊叹一声,“冯……你简直不是人!” “历史的苍穹下,总有提刀挺立的爷们儿!我,就是那爷们儿。”玩笑说到一半儿,他淡淡贫了一句,“而你,才不是人。” “滚……” “哈哈哈?????你是沉鱼落雁的仙女!” 她害羞地捂起了脸子。 上官满心喜悦回到了画舫。 天后迎面就是冷冷一声,“跪下!” 上官惊愕,“为什么?” “你不配他!” “那永宁公主呢?” 天后挥起巴掌作势要打,“都不配!” ※※ 紫宸殿外。 王琦正在焦急转圈。 见冯靖大步过来,他急忙迎上前去。 他刚要禀事,不料冯靖一摆手,“不要说,我猜猜。” 王琦愣愣地点了点头。 冯靖说道:“那俩飞鹰骑肯定落网了。” 王琦张开嘴刚要讲话,冯靖又摆了摆手,“不仅落网,而且还就地正法了。” “大将军简直神了!”王琦忍不住惊呼起来。 “不是我神,是你的微表情出卖了你。” “什么是微表情?” “你的眼神、语气及身体语言都很兴奋,说明你肯定不辱使命。” “何谓身体语言?” “譬如你高兴时,你的鸡毛腚会不由自主颠个不停。” “大将军夸我还是骂我呢?” “兄弟,你的未来注定辉煌,哪有柱国大臣在庙堂上颠个破腚抖个不休的?” “我爷爷就这样。” “你爷爷是开国名将,崛起于戎马倥偬,现在是太平盛世,官员要讲究仪态气质。” “我嘞个神神!微表情之下,弟兄们在您面前不跟光腚一样吗?” “岂止一般?还二般呢。” “二……二般?” “我问你,你们前往细柳途中,是否遇到了非同寻常之事?” “是的,我们在丈八沟偶遇到一起凶案,据现场办案的京兆府衙役说,死者是城西黄记客栈的黄掌柜,咦——” 说到这里,王琦才反应过来,如见鬼魅似看着冯靖,结结巴巴问,“您……您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能说!我要全告诉你了,你今后就知道该如何骗我了。” “属……属下怎敢?” “黄掌柜怎么死的?” “据说是碰到了鬼打墙,土闷而死!” “既不辱使命,本将军就给你一次露大脸的机会。” “什么机会?” “向天后禀报剪灭飞鹰骑的经过。” 在天后和皇上面前,一般的羽林如空气一样被视而不见。 有机会单独向天后禀报战果,那意味着极大的荣耀和露脸机会,说不定还能连升三级光宗耀祖哩! 王琦满怀感激朗朗一声。 “谢大将军栽培!” “好生准备一下。” “诺!” 看着王琦兴冲冲的背影,冯靖暗暗笑起。 昨晚闷杀黄掌柜时,他已为京兆府画好了道道。 就让京兆衙门找鬼算账去吧,反正珰珰没事了! 正暗自高兴,突觉背后一阵发凉。 猛一回头,一双空洞的眼睛正阴郁地望着他。 是李旦! 第二十七章 杀鸡儆猴 皇嗣妃刘氏和德妃窦氏死了! 骤闻噩耗,冯靖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仅仅因为背后几句不敬之语,二妃便被天后赐死。 他不禁想到了珰珰,她那里是否还有什么未尽的漏洞? 李旦捂着脸子哭得稀里哗啦。 事涉宫闱,外臣不容过问,纵然李旦敢说,冯靖却不敢听,更遑论多说一句了。 “请圣上保重龙体!”考虑到德妃是徒儿李隆基的亲娘,冯靖果断截住了李旦的絮叨。 他迅速拿捏好措辞,斩钉截铁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千万不可将两贵妃的事告知皇子们,否则对谁都不利!” 这话很有料。 李旦不禁打了个寒噤,“朕……朕知道。” “请圣上立刻向天后上表,就说您要带诸皇子移驾东宫。” “可东宫尚未修缮完毕。” “腾出紫宸殿并屈就东宫,是圣上向天下展示的一种姿态,天后那里自有分寸。至于理由嘛……还是从孝道出发,越情真意切越好!” “好……好……朕这就上表。” “臣有肺腑一言,还请圣上斟酌。” “爱卿直说。” “天后是圣上的亲娘,圣上乃真龙天子,大唐的江山迟早是圣上的。到了东宫,圣上一定要闭门谢客不涉闲杂,只一味修身养性寄情书画,切切切切!”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了。 冯靖的遣词用语都进行了精确拿捏,话不到而意全出。 身在局中,李旦当然心领神会,“经此一劫,朕是真懂了!就依卿言。” “上善若水,吾皇万岁。” 非常时期,杀鸡镇猴!太后的手段老辣而精准。 随着刘、窦二妃的被杀,李旦将会乖乖地消停很长一段时间。 安顿好李旦,冯靖赶紧安排王琦去向天后禀报案情,自己则飞马出宫去找珰珰。 ※※ 永宁公主府。 冯靖和珰珰照例一番小亲热。 末了,他尽量用一种不以为意的口吻,把刘、窦二妃被杀的消息撂给了珰珰,同时把飞鹰十三骑全部落网的消息也当成笑话徐徐抖出。 震惊之中,珰珰脑中一片空白,喃喃自语道:“怎么会……飞鹰骑一向……” 她没接受过任何特种训练,这种反应纯属本能。在冯靖看来,她就是一碗清水。 他立即打断她的话,当头一声棒喝,“怎么不会,掮客黄掌柜已经被抓,什么都招了,他就是中间人。” 珰珰身子一软,噗通跌坐在杌凳上。 冯靖急忙扶住她,“珰珰你怎么了?” 珰珰浑身觳觫,“他……他都招了……?” 艹!冯靖几乎要笑出声了:就这点能耐你也敢刺杀天后? 嘴上却说:“按姓黄的招供,是一个公主……” 没等他说完,珰珰便歇斯底里一声尖叫,“他放屁——明明是程武观和他……” 够了、足够了!冯靖忍不住笑起,其中的逻辑关联已一目了然。 整个案子的逻辑链条中,珰珰当初找的是掮客程武观,而程武观找的是掮客黄掌柜,黄掌柜后面还有掮客……整个链条应该是单线联系模式。 由于那日事发紧急,珰珰便破了规矩直接去找黄掌柜通报案情。 从当时黄掌柜隔着门缝和她说话这一举动来看,说明黄掌柜对她很有戒心,也间接说明了他(她)俩不熟。 见他幸灾乐祸的样子,珰珰很不满,“你……你为何发笑?” “我笑那黄掌柜胆子很肥而身子骨不济,没打几下就隔儿了屁了!” “死了?” 珰珰精神一振,歘地站起,“你……你怎么不早说?” “说不说又有何妨?反正跟你也没啥关系。” 到了此时她似乎有点清醒,“我感觉你好像在敲山震虎?” “谁是山、谁是虎?”他一脸愕然,“你啥也没说、我啥也没讲,震什么震?” 直到这时冯靖才切切实实体会到,无论太平公主还是永宁公主,她们的身份地位决定了她们的语言系统天生就是“无脑体系”。 出口就是懿旨,谁说话还用脑子? 就像母豹,既然拥有锋利的爪子,谁tm还用温柔的舌头?干就完了! 按市井之语,此乃典型的位高、胆肥、人傻。 想到自己刚才给她所上的手段,冯靖突然内疚起来,二话不说便抱起她冲进了内室。 珰珰嘤咛一声,浑身瘫软激烈哆嗦起来…… 事毕,冯靖匆匆穿好了衣裳。 珰珰还躺在那里华丽丽地叫唤着,“郎君……我还要……” 匆匆赶回皇宫,冯靖远远看到,王琦和一个十四五岁的戎装少年正在宫门前等他。 刚要甩蹬离鞍,就见戎装少年快步冲上前来,一把拽住了马缰。 冯靖刚一愕,少年躬身一揖,“三郎给师傅牵马!” 是楚王李隆基! 冯靖轻抒猿臂,一把将李隆基抱上了马鞍,“殿下无需多礼,你我师徒共乘一骑。” 年少的李隆基朗然一声,“诺!” 王琦很有眼色,急忙上前牵起马缰,“末将为楚王和大将军牵马坠蹬。” 槖的一声,宫门口两排羽林的皮靴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一个个挺胸立正行执戈礼。 想到怀中这个少年刚刚失去母亲,冯靖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懵懂之中,李隆基兴高采烈道:“师傅,父皇带着皇妃和皇兄们都去东宫了,天后特意留我在紫宸殿跟师傅习武。” 这么快? 冯靖暗暗一惊,李旦上表不假,怎么说天后都应虚留一下,没想到竟如此决绝! 随即,他便释然了。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非常时期,天后要全力应对徐敬业反叛以及朝内的汹汹暗流,哪有心情虚应故事? 也好!但愿李旦从此远离祸端,能真正躲在东宫修身养性静观事态。 想到这里,他呵呵一笑,“殿下迩前修习过何种武事?” 李隆基一仰脑壳,不无骄傲道:“禀师傅,弓马刀枪无一不精。” “好,从现在起,你被编入北衙羽林左卫,每日跟王琦将军随侍宿卫,闲暇我教你近身格斗及兵书战策。”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雄风伟烈的大唐,每个男孩都不乏从戎之心,皇子皇孙也不例外。 李隆基闻言激动异常,学着丘八的样子粗声应道:“诺!” 而对王琦来说,每日能形影不离陪着皇子随侍宿卫,简直就是一步登天了。因为眼前的皇子,说不定就是未来的皇帝,至不济也是皇朝的顶级重臣。 怨不得大将军说自己将来是柱国大臣呢,原来全应在这儿了? 恍然间,王琦仿佛看到了辉煌的未来。 冯靖紧接着又下了一连串命令 “立即给三郎发放羽林盔甲!” “诺!” “从现在起,三郎住羽林营舍、吃羽林大灶!” “诺!”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富丽堂皇的长乐门乐坊。 灯红酒绿、鬓影衣香,京城的名媛阔少咸集于此。 名媛们是为了时尚来此观摩舞艺的,而阔少们则纯粹是为了猎艳。 龟兹风格的鼓乐中,妖娆性感的胡旋女在华丽的波斯地毯上随乐旋转。 舞衣轻盈,似浮云翻拂;容颜艳丽,如盛开的牡丹。 角落里,冯靖一身胡商装扮,桌上的胡食和刀叉罗列。 嘈杂喧嚣中,他警惕的双眼四向搜视,敏锐的双耳分辨着八方之音。 咣当…… 哗啦…… 砰啪……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巨响,紧接着两个华服公子激烈扭打在一起。 案翻盘碎,老拳砰啪,中间夹杂着一连串喝骂。 “妈的,敢跟爷爷抢女人,你也不打听打听爷爷是谁?”激烈扭打中,其中的一个豪横公子边打边骂:“爷爷是卢国公府上的少公子,我踏马弄死你信不信?” “卢国公算个球呀,早死八百年了,我爹是纪中书!” 艹、敢情唐朝也兴拼爹啊! 冯靖喷一声笑起,不禁想起未来那句著名的世纪豪言:我爹是李刚! 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座中的看客纷纷起身来起哄架秧。 “程武观,打啊——” “纪连魁,往死里干——” “打啊……打啊……” 听到程武观三字,冯靖顿起警觉。 卢国公——程咬金——程武观——豪横公子……瞬间,他便锁定了目标。 他的手慢慢抓起了面前的肉叉。 众人架秧子吆喝煽风点火,程武观和纪连魁间的互殴更加激烈。 看着看着犹不尽兴,大伙哗一下围到了前面观战。 仅仅两个回合,程武观便将对手操翻在地,钵大的拳头雨点似砸在纪连魁的面门上。 波斯地毯中央,胡旋女还在继续表演,丝毫未受斗殴的影响。 这种争风吃醋的醉斗场面每天都在乐坊上演,她们早见怪不怪了。 程武观身大力不亏,死死将纪公子压在了身下,边捶边骂道:“跟爷爷抢妞,我看你是活腻……” 话未说完,陡见空中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肉叉凌空插进了他的后脑。 只见他的嘴巴猛然一张,眼珠顿时暴得牛蛋似,然后身子陡地一僵,直挺挺扑倒在纪公子的身上。 血雾,喷泉似射向了空中。 短暂的死寂过后,有人魂飞魄散一声鬼嚎,“杀人了——” 狼奔豕突,鬼哭狼嚎,名媛公子们开始四散惊逃。 第二十八章 二十大板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 待上官婉儿一字不差的念完《讨武曌檄》后,天后莞尔一笑,“晓珤儿,骆宾王这篇讨朕的檄文如何?” 冯靖迅速拿捏好调子,斟词酌句道:“此文虽牵强附会无中生有,然立意甚高,很能蛊惑一批愚腐之徒!” “不错!”天后轻轻拍案,“可惜骆宾王一代雄文竟成助纣为虐之器。” 冯靖点点头,“确实可惜了,骆宾王才气纵横,却只做到长安主簿一职。因为屈才,才被徐逆趁机笼络。” “晓珤儿微言大义,朕感触良深。”天后轻轻击节,若有所思道:“如何才能广开取士之途?” 略一沉凝,冯靖朗朗一声:“武有军功制,文可科举取士。” 天后默了默,接着道:“本朝有科举取士一途。” 冯靖喷的一笑,“说到本朝的科举取士,坊间有一句笑谈:三十老孝廉,五十少进士。” “何意?” “说明其规模甚微,且授官率不足百分之五,杯水车薪而已。即便如此,其中的孝廉皆出于门阀子弟,说白了这种科举就是一种改头换面的门阀举荐,而真正的寒门学子根本没有参与的资格,因为失望所以不感兴趣。而对于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来说,朝廷经略国家的新鲜血液还远远不够!” “善!”天后凝神,颔首,“说得再透彻些!” “臣以为,真正的科举应是:朝为田舍郎、暮蹬天子堂,只要有才!” 天后面露欣喜,“你的意思是,科举应面向普天之下的寒门学子?” “正是。” “然现实是,庙堂之上皆为世袭世爵者,你这种新科举将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阻力将会很大!”天后轻轻皱眉。 “新科举即新政举,新政的阻力从来难免!” “嗯……”天后点点头,陷入沉思。 冯靖此刻已思如泉涌,决意把话说透。 “天后想过没有,在目前这种旧的取士体制下,且不论这些所谓的‘士’是否真材实料,关键是大小官吏的举荐和任命皆操纵于宰相和少数权贵的手中。因此而来的后果是,入仕者及其权贵亲属皆感激宰相等少数几个弄权者。” “继续讲。” “即便宰相不想结党,而‘相党’自会盘结于朝,无形之中皇权将被相权大大削弱。” “相党?” 天后愕了愕,半晌才点点头,“此乃痼疾核心,晓珤儿一语中的,接着说!” “天后可两条腿走路,一条世袭世爵举荐,一条采用大规模新型科举。” “不错,此法颇有新意极为可行。” “臣以为,若实施新科举,天后须亲自担任主考。如此一来,凡进士者皆为天后门生,不出几年,天下官员皆出自天后门下。到那时,世袭世爵将不亡而亡!” “有想法,有办法。”天后眼中顿时荧光闪烁,“善!” “昔商鞅变法阻力更大,却造就了大秦帝国的四海一统!” “朕意已决!”天后拍案而起。“新科举的议程纲要先交你秘筹,一俟徐逆授首,朕将大开恩科,广取天下寒士!” “诺!” 正说着,就见中书舍人纪子惠唯唯诺诺走了进来。 “何事?”太后冷冷一声。 纪子惠噗通跪下,“臣请天后恩典,饶恕犬子连魁。” 太后蛾眉微皱面含厌恶,“纨绔子弟无功而禄,不思进取只会寻衅滋事,看来取士之道真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了!” 纪子惠哭哭啼啼道:“太后明鉴,犬子与程武观斗殴不假,但杀人之事绝不敢做!请天后法外施恩。” “够了!”天后一声断喝,然后对冯靖微微颔首,“此事冯卿去办,尽管法外有情,然罪不可赦!” 说着她不再理会纪子惠,径自拿起朱笔审阅起奏章来。 见纪子惠仍不明就里还在那里磕头虫似砰砰叩地,冯靖急忙拉起他使个眼色。 两人无声向外走去。 到了殿外,纪子惠苦着老脸抱拳一揖,“冯兄,咋办?” 纪子惠老来得子,为了孽子也顾不得官身体面了,开口就叫冯哥。 “不敢不敢。”冯靖急忙抱拳回礼,“天后既曰法外有情,贵公子理应当庭开释。” 纪子惠顿时老泪纵横,对着紫宸殿噗通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冯靖接着又道:“然天后还说了,罪不可赦!” 纪子惠此时刚直起身子,听到这话顿时身子一晃,噗通栽倒在地上。 冯靖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拽起。 老纪就是个书呆子!冯靖再也不敢开玩笑了,急忙安慰道:“法外有情和罪不可赦连起来的意思是,打一顿板子放了算逑!” 纪子惠顿时恍然大悟,捂着个老脸呜呜哭起,“打、打、打,狠狠的打……” “二十板子行不行?” “行……行……只要别打死。” 因为纪连魁是勋贵世家子弟,被捕后直接被押入了大理寺,若是一般罪犯则归京兆府衙门审理。 ※※ 冯靖口含天宪而来,大理寺卿刘晨亲自出迎。 大堂之上接旨已毕,刘晨一挥手,纪连魁旋被押至堂上。 刘晨也不多言,对着冯靖一抱拳,“兄弟有僭了。” 冯靖赶紧回礼,暗中伸出两根手指示意,“拜托刘兄。” 刘晨一拍惊堂木,“天后谕旨,纪连魁情有可原罪不可赦。来啊、打二十板子!” 冯靖一听顿时放下心来。 打板子就是杖刑,堂审官员的行刑口令都有切口,行刑者手上自有轻重缓急。 若说“打二十板子”,则意味着不痛不痒在屁股上啪啪二十下,听上去噼里啪啦声音脆响,受刑者最多也就落一皮外青伤,两三天就能复原痊愈。 若说“好生打二十板子”,则意味着屁股打得稀烂,没三个月受刑者绝对爬不起来。 若说“着实打二十板子”,那就意味着要当场刑毙了,击打部位多选后背的心、肝、脾等要害,一杖就能结果性命。 刑毕,纪连魁被当庭开释。 冯靖对刘晨一抱拳就要离开,不料刘晨一把拉住了他,“冯兄慢走。” “刘兄何事?” “因着人证物证俱在,纪连魁肯定不是真凶!真正的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我想请教冯兄,真凶何在?” 冯靖和刘晨曾联手办过飞鹰骑的案子,刘晨很佩服他的办案水平。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老子就是真凶! 冯靖强忍着暗笑,嘴上胡乱应付到,“说白了这是个无头案!我听人说,程武观虽系卢国公旁系侄孙,却长期勾结江湖匪类兼营黑道买卖,分赃不均或江湖私斗都是其被杀的因果,我兄的侦缉方向应向黑吃黑这一点上靠。” “冯兄所言不差,可您这个圈儿画地稍微有点大了。” “刘兄还是没听明白,兄弟索性往白了说。” “请讲。” “外面有人传言,程武观长期充当杀手掮客,从中获取巨额牙钱,以他的家世、身份及财力,小买卖绝看不上,要干就是大案,例如飞鹰骑皇宫行刺案。” “明白了!”刘晨一拍脑袋大叫了一声,“皇宫行刺案和程武观被杀案接踵发生,程武观又身为掮客,其中的灭口意味很浓啊!” “立刻缉捕全城所有的明暗掮客,具体侦办可交京兆府实施,他们对黑道更熟悉。” “多谢冯兄提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冯兄,改日你我坐坐,容兄弟略表寸心。” “刘兄乃前辈大法官,改日我来做东,你我不醉不归。” 皇宫行刺乃惊天巨案,上下的联络应由一连串掮客构成,与珰珰关联的掮客除了程武观就是黄掌柜了,如今两人均已毙命,上游的掮客就让刘晨去抓吧。 路上,纪连魁捂着屁股嬉皮笑脸,浑然不把刚才的杖刑当一回事。 纪子惠见状苦着脸子对冯靖说:“他冯叔,你瞧这货,我纪家祖上不知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浑不吝!” 冯靖也不愿在辈分上跟纪子惠再费口舌,他摆摆手道:“老纪,世上有斜木料自有直木匠调理,我看贵公子颇有汉子气概,不如送去从军吧。” “这个……” 纪子惠这里刚一迟疑,纪连魁便热着脸子接上话茬,“冯叔,我早就想投笔从戎了!都是家父死活拦着,否则我早就在安西都护府混出个中郎将了。” “别别别,你我年龄相当,叫我冯兄吧。” “那怎么行?您与家父同朝为僚,论辈分该称您冯叔。” “既如此,叔就跟你不客气了。”说到这儿,他扭头看着纪子惠,“老纪,黑齿常将军即将率军出征,就让连魁跟着当个副将或侍卫历练历练,如何?” 只要不亲冒矢石上阵玩命,历练历练也不失为一条晋身之途,总比混迹市井惹事生非强许多。 无奈之中,纪子惠迟迟疑疑作了口,“副将或侍卫……当……当然可以了。” 纪连魁激动万分,噗通跪倒,“请父亲大人放心,儿子绝不负大人期许!” 说着,他又转过身来,咚咚给冯靖磕了仨响头,“冯叔栽培之情,小侄定当后报!” 冯靖莞尔,顺手从街边小铺讨来纸笔,刷刷几下写了个荐表。 “拿去,速找黑公爷报到!” “诺!” ※※ 听了对纪连魁的处置,天后感叹道:“太宗时代天下初定,以戎制驭臣,文武百官在统一的军令下尚能齐心协力。如今承平已久,朝中便有了忠臣、奸臣、能臣、弄臣之分,朕只能和光同尘因人而驭了。” 冯靖心领神会,“天后所说可是指纪子惠?” “对,他是忠臣!然忠臣必孤直,只会做事而不会作人,朝中肯定没有人缘,朕若不伸手相助,其子说不定会死在狱中也未可知。” “臣受教匪浅!” “凡奸臣必有才,会做事也会作人,所以能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稍有风浪便见风使舵趁火打劫。” “目前朝中风浪乍起,奸臣必会乘机兴风作浪。” “眼下的朝局是戏中有戏,朕只管稳坐钓鱼台,让他们先跳一阵子。” “怪不得天后近来一直在朝事上不疾不徐。” “一切有待尘埃落定。”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笑,“晓珤儿自认是何种臣子?” 冯靖顿时吓了一跳,“臣……臣自认是忠臣。” 见他很不自然,天后哈哈笑起,“还可加上一个‘能’字嘛。” 忠能之臣!这个考语极高。 于是他更不自然了,红着脸子吭吭哧哧道:“臣岂敢?” 不料天后话锋一转,“过几日令月儿在少陵梨园有个诗会,你且代朕一行吧。” 此时他才意识到,天后此前的“忠奸”铺垫就是为了最后这层意思,他只好朗朗一声。 “诺!” 既为忠臣,死且不避,何惧区区诗会? 再转眼一想,天后这么做实际上是出于尊重自己,否则不会拐弯抹角大费周章。 第二十九章 逼宫 翌日,含元殿,大朝。 今日朝议的核心议题是:如何尽快平定徐敬业叛乱。 自徐敬业扬州起兵以来,朝廷只在朔日举行过一次大朝。 那次大朝也只是宣布了徐敬业造反的消息,然后派出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为扬州道行军大总管,率军三十万前往平叛。 然二十多日已然过去,徐敬业势如破竹的噩耗不断传来,而李孝逸畏战不前的消息也时有耳闻,燕公黑齿常这才奉旨率军驰援。 直到昨日,黑齿常的军报传来:徐敬业已攻克金陵,并将其所谓的匡复上将军府、英公府、扬州大都督府全搬到了金陵。 黑齿常同时密折奏报,他和李孝逸的两支人马共五十万大军,在江淮摆出了一个剪型阵势,对叛军的反击已正式打响。 到了此时,天后觉得军事和政治准备已臻成熟,可以收网了。 大朝之上,当她宣布完徐敬业攻陷金陵的消息以及朝会的议题后,文武百官竟无人响应,阖殿之上死一般静默。 叛军当前势如破竹的胜利给很多人都造成了错觉,他们显然都在打着各自的小九九! 长时间的沉默中,天后暗自沉吟道:堂上这些人中,铁心附逆者有之、首鼠两端者有之、壁上观者有之、待价而沽者有之,只有两成是自己的铁杆。 为了让该跳出的都跳出来,她索性拿自己开起刀来。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闻知。 上官朗朗念完《讨武曌檄》。 天后拂袖站起,目视着裴炎莞尔一笑:“‘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真乃天下第一雄文!骆宾王如此大才却不能为国所用,以致附于徐逆,此乃裴相之责啊!” 裴炎闻言一惊,瞬间便镇静下来。 二话不说他大步出班,气势汹汹道:“天后说的不差,在骆宾王的任用一事上,臣确有失察之处!然李敬业起兵之事,又是谁的责任?” 他的反问干脆而直接,毫不拖泥带水,相当于把天后送到嘴边的鱼饵一口吞了,然后啪一口把鱼钩吐到天后的脸上。 天后原以为藏在水下的不过一群小鱼小虾,没想到猛得窜出来一条大鳄鱼,一不小心自己就会被这条大家伙给拖进水里淹死。 作为先皇临终指定的首辅大臣,裴炎一直表现得很合作。 是他主动提请天后临朝称制,接着又协助天后废掉了李显并拥立了李旦,因此也位极人臣权势熏天。 一年多来的合作关系融洽而稳固,天后心里一直把裴炎放在铁粉那拨中。 如此转眼一想,她又觉得可能是话赶话呛到一起了。 于是她淡淡一笑,打算轻轻带过此事,“今日朝议的主旨是如何平定徐逆,裴相所言择日再议。” 不料裴炎却不依不饶起来。 只见他大手一挥,对着满朝文武说道:“李敬业起兵的理由很简单,只要太后还政于朝,李敬业自无继续兴兵的借口,所谓的叛乱瞬间可定。” 他口口声声“李敬业”,而“天后”也被称为“太后”,反叛则被他说成了“所谓的叛乱”。 意思拿捏得极为到位,语意简练态度凶猛,具有极强的攻击性。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话音刚落,其门生故吏顿时汹汹而起。 “裴相说的对,请太后还政于朝!” “为平息战祸,请太后还政于朝!” “臣附议,请太后还政于朝!” …… 朝臣们汹汹的吼叫声中,天后顿时面色煞白,不由打个冷战。 这显然不是话赶话呛住了,裴炎此举分明是有预谋有计划的! 长期站在庙堂中央手握朝廷机杼,一言九鼎一呼百诺,天后习惯了居高临下的局面,眼前的突发场景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她一时有点懵了。 就像一个极善游泳的人突然被呛了一口,她需要缓一口气喘喘。 然而,她认为的那两成铁粉此时却躲在人群后,耷拉着脑壳一言不发,没人给她营造一个喘气的机会。 就在这时,户部侍郎张邈突然冲出朝班,高举着双手对裴炎等人大声怒斥起来:“裴相、列位同僚,既是朝议,就该尊崇礼法,尔等如此不顾君臣之仪……” 他话未说完,就听裴炎鼻子一哼冷冷说道:“君在哪里?君在东宫隐世!你让我等如何尊崇君臣之仪?” 张邈不屈不挠,“天后既临朝称制,当然就是朝上之君,你们如此狂悖,就不怕人神共愤?” “张侍郎说的对——”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群臣之中颤巍巍传来。 紧接着,纪子慧踉踉跄跄冲出朝班,“裴相,你们如此不顾朝仪胁迫天后,难道不怕天下耻笑?” 裴炎不屑一笑,“纪子惠,身为朝廷重臣,你和你儿子共嫖一个妓女,就不怕斯文扫地?” 当着天后和满朝文武,纪子惠被揭了个体无完肤,他顿时被捏住了嘴巴,“你……” 裴炎一指他鼻子,“滚回家扒你的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你……”话未说完,纪子惠便气得鼻眼歪斜一翻白眼背过气去。 纪子惠直挺挺往地上倒去,张邈急忙抱住他抹胸抚背掐起了人中。 面对满朝文武几乎一边倒的格局,天后在无限悲凉中心乱如麻,自我感觉就像一个貌似雄伟的泥塑,基座却很脆弱,只需轻轻一脚就能被跺翻坍塌。 她一咬牙,“裴炎,莫非你要逼宫?” 裴炎桀骜一笑:“太后谬矣,臣只是敬请太后还政于朝,何来逼宫之说?” “请太后颐养天年!” “请太后还政于朝!” “请太后还政于朝!” …… 山呼海啸似的吼声中,一部分大臣甚至不顾朝仪径直冲到了丹樨前,捋胳膊挽袖子的嚣张架势分明是想将她拽下御座。 今日朝会,她想到了会有人跳出来,但没想到会如此猛烈,而最可怕的是,眼前的情势已到了墙倒众人推的地步! 说白了,局面已经失控! 心中的不安开始慢慢升起,一旦失势,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这是她从未想到过的,裴炎平时的隐忍给她造成的错觉太强了。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时,就听婉儿在她身后悄悄问,“陛下,要不要叫羽林军?” 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天后匆匆点头咬牙切齿道:“传晓珤儿。” “诺!” 婉儿答应一声刚要起身,就听殿门传来一声巨响。 哐—— 殿门大开,一道阳光歘地射进了大殿,冯靖率领大批羽林急速冲进了朝堂。 冯靖手按佩剑昂然而行,口中厉声喝令:“包围含元殿,所有大臣谁也不许离开,违抗者格杀勿论!” 殿外,大批羽林如狼似虎的军令呼喝声以及跑步行进的靴声槖槖传来。 殿内,大批羽林则执戈肃立四周,虎视眈眈狞视着殿内群臣。 冯靖大步来到丹樨下,“禀天后,臣奉旨前来护驾!” 天后一屁股跌回御榻上,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好……好晓珤儿、来得好……” 裴炎见状,心里不禁一阵哀鸣:大势已去…… 平日大伙在背后议论朝局非议武媚时,一个个算得千好万好,天时地利人和全算到了,武媚在大伙心里就是个毫无根基的泥胎,只需轻轻戳一指头,她就会轰然倒塌。 然千算万算,唯独忘了羽林军! 裴炎确是条汉子,即便到了此时,他依然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冯靖,这里是庙堂中枢,大臣们正在议事,你一个内务大臣来此作甚?”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唐的哪条律令不许内臣议政?” “你私带羽林擅自闯宫是何居心?” 冯靖一指丹樨下的那些汹汹大臣,冷冷一笑,“老匹夫,你们这叫议事?我看你们是逼宫造反!” 裴炎义正词严道:“你血口喷人!” “少踏马废话!”冯靖不想与裴炎磨叽,干脆单刀直入,“你外甥薛仲璋现在何处?” 仿佛一记重拳打在了裴炎的老脸上,他顿时一个踉跄,“他……他是监察御史,应该在……在江南视事吧。” “江南视事?哼哼,这也太巧了!是你阴纵他去的吧?” “你放屁……” “老杂毛,还是爷爷替你讲吧!薛仲璋现在是徐敬业帐下的大司马,十几万叛军就握在他手中。当初就是他以监察御史身份骗斩了扬州刺史,继而奉迎徐敬业入扬造反。” “他是他、我是我,我和他早已断绝舅甥关系!” “那你告诉我,前日你写给薛仲璋的书信中,‘青鵝’二字又作何解释?” 裴炎顿时如见鬼魅,很不自信的嗫嚅道:“你……你……” “你什么你?天理昭昭神目如电,你以为你行事机密神鬼莫测,真是可笑至极!”说着,冯靖猛一转身,“启禀天后,裴炎与徐敬业暗中勾结证据确凿,臣请天后下旨,立即查封裴府依律治罪!” 天后瞬间缓过神了过来,她咬着牙根霍地站起,“准!” 说着她一指着丹樨下画了个大圈,“这些反贼的府邸一并查封!” “诺!”冯靖一挥手,“王琦将军,立刻带五百羽林查封叛贼府邸!” “诺!”王琦答应一声疾速冲出殿外。 一声吆喝,五百羽林铿铿而去。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简单粗暴嘁哩喀喳,天后太喜欢冯靖这种嘁哩喀喳的办事方式了! 唇枪舌剑说了半天,不如一队羽林抄着家伙往大殿里一站! 道理,是讲给讲道理的人听的。何况在徐逆造反这一非常时期! 也许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体味到铁血、铁腕、武力对一个君王意味着什么,而她后半生那种杀伐决断的冷酷也将由此而生。 “反贼”一词一经天后说出口来,裴炎一伙的命运便已注定,附庸于裴炎的大臣中有人已禁不住软瘫在地。 尽管心如死灰,裴炎依然强项,他一梗脖子纵声狂笑,“大丈夫死则死耳,何足惧哉!” 天后厉喝一声,“拖出去!” 一群羽林如狼似虎扑来,拖起裴炎一伙就走。 天后这条旨令有点含义不明,裴炎及其同伙都以为这是要拖至午门就地斩首了! 当场便有人哭爹叫娘屎尿俱下了…… 只有裴炎昂首阔步走出,其余同伙基本都是被架出去的。 冯靖心里一阵惋惜,可惜裴炎一条汉子了! 只要他保持中立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可他偏偏要骑在墙上做投机,本以为能赚个钵满瓢满,不料却输得连裤衩都没了。 也许他人生中几次投机的巨大成功,让他有些利令智昏了。 大殿里安静下来。 留下的大臣全都噤若寒蝉。 天后怒视着他们长长出了口气。 目光逡巡数圈,她静下心来,大袖一挥,“给张邈、纪子惠二卿赐坐!” 张邈扶着纪子惠颤巍巍上前。 纪子惠放声大哭,“天后啊……主辱臣死,请……请天后赐臣死罪……” 她朗声一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婉儿、拟旨。” “诺!” “冯靖护驾有功,加封太子太傅、一等伯爵;张邈挺身护主,加封户部尚书;纪子惠忠心可嘉,加封太子太保。” 授旨已毕,她一指殿内其余大臣,“身为朝廷大臣,尔等首鼠两端罔顾天下,还有何脸面站在这里?滚回家去闭门思过,三日内写出罪己折来,朕届时自有发落!” “诺!” 大臣们答应一声,老鼠一样蹿出了大殿。 第三十章 她能看到未来! 巨大的含元殿中心,只剩天后和冯靖等人。 远远的四周,羽林儿郎贴着殿墙执戈肃立。 天后这才问道:“太傅,青鵝二字何解?” 骤闻太傅称谓,冯靖一时还有点不太适应,愣了愣才回过神来。 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呈与武媚。 “禀天后,此乃裴炎写给薛仲璋的一封密信,全书只‘青鵝’二字,两字拆开来的意思是‘十二月我自与’,应是裴、徐二逆为共同进退而约定的时间。” 天后看完极感兴趣,“这封密信太傅是如何得到的?” “禀天后,因程武观被杀一案,大理寺会同刑部、京兆府衙门实施全城搜捕,无意中抓到了这个信使,并从其身上搜出了裴炎的这封密信,因为该信涉及裴炎甥舅,而‘青鵝’二字又极其古怪,大理寺卿刘晨遂将此信交予臣参研。” “你又如何参出‘十二月我自与’这句暗语的?” 对于本太傅来说,这就是个一加一的幼儿题! 冯靖暗暗一哂,嘴上却道:“这只能说明天后自有天佑,不过假臣之手参破其中的鬼蜮伎俩而已。” “天意?” “天意!” 说到这儿,天后忽然凑近他的耳根吹气如兰问:“晓珤儿,刚才朝堂上你说‘奉旨护驾’,可朕记得,朕还没给你下旨呢。” 冯靖一听吓了一跳。 按大唐律:私调羽林擅闯庙堂者,杀无赦! 灵机一动,他一字一顿道:“还是天意,臣奉的是上天的旨意!” “好一个上天的旨意……哈哈哈………”天后不禁仰天大笑,如风中杨柳。 冯靖悄悄在裤子上抹去了手心的满把凉汗。 就在这时,天后一眼看到了正在殿内执戈肃立的李隆基,她急忙招手,“三郎,过来,让皇祖母看看!” “诺!”昂然一声,李隆基手按佩按剑徐徐走来。 虽然年少,李隆基天生的王者之气难掩,虎步龙骧,鹰隼雄视。 到了丹樨前,他单腿跪地朗朗禀道:“臣羽林校尉李隆基,敬请天后祖母圣喻!” 天后一时高兴的忘乎所以,张开臂膀从但丹樨上飞了下来,蝴蝶一样翩翩敏捷。 她一把抱住李隆基没头没脑亲了起来,嘴里激动嚷道:“好孙儿……朕的好孙儿……” 当着满殿羽林以及师傅冯靖等人,李隆基很有点难为情。 他胡乱挣扎着抹去了满脸的口红印儿,“天后祖母,孙儿甲胄在身,请天后祖母别……别这样……” “哈哈哈~~~~~”天后再次纵声笑起。 笑着笑着,她的双眸已噙满泪水。 看到这感人一幕,冯靖不禁暗自吃惊:这不是简单的隔代亲,天后似乎能看到未来,难不成她也是个穿越者? 正胡思乱想,就见天后掏出罗帕擦去了满脸泪痕,翠格生生地看着冯靖,“冯爱卿,知道朕为何封你为太子太傅吗?” 经她如此一问,冯靖突然就明白过味儿来,“禀天后,臣明白了。” “说与朕听。” “所有皇子中,三郎最具天后的神禀和器宇,臣将竭尽所能让殿下成为天后所冀望者。”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了。 天后不禁仰天大笑起来,“三郎气概,当为吾家太平天子!” 太子太傅——太子——李隆基——太平天子。 天呐,她果真能看到未来! ※※ 被裴炎一伙的逼宫大戏这么一激,天后冷酷的杀心就此彻底释放出来。 当天下午,她便下达了一系列血淋淋的谕旨: 徐敬业褫夺国姓,灭九族; 徐懋功掘坟鞭尸,凌烟阁撤除名位,取消太庙配享。 凡参与扬州造反者,如薛仲璋之流的在京眷属一律斩首,等同于灭族。 裴炎夷九族,只留裴炎一人监押待审。 凡参与裴炎逼宫的同党一律处斩,家属没籍为奴,徙三千里。 唯一例外的就是骆宾王,其所有在京亲眷仅被圈禁在家限制了自由。 以上谕旨均以明旨晓谕天下。 一时之间,法场之上脑袋滚滚血流成河,冯靖几乎看傻了。 但有两个问题却让他一直有点想不通。 第一、徐敬业等人造反前,为何不把亲眷预先转移或者带走? 第二、徐敬业等人造反后,他们的亲眷为何还留在京城不躲不藏? 想来想去,只能将这些不解统统归结于大唐的雄风勇烈,不喜欢小阴谋小诡计,所有的事情都摆在桌面上嘁哩喀喳。 ※※ 少陵。 冯家营子焕然一新。 阳光明媚,和风拂煦。 冯靖和李隆基从寨门纵马而入。 整齐的街道,修葺一新的营舍,平坦宽阔的校场。 马蹄翻飞,鹧鸪、野雉、獾子以及兔子们惊慌失措四处飞溅。 寨子里寂静如眠,一个黑瘦的汉子正坐在凉亭里安静喝茶。 看到冯靖,汉子兔子似窜了出来,拼命招手叫道:“冯兄、冯兄———” 冯靖仔细一看,是莫子善。 他槖地跳下马来一揖到地,“冯家营子重换新颜,全赖莫兄一力操持,小弟感激不尽!” 莫子善已瘦得有点脱形,可见这段时间累得不轻。 不过他的精神很好,一双黑豆眼贼光烁烁,“受君之托、忠君之事,有冯兄这话,莫子善足矣。” 两人相视一笑,手挽着手向寨子深处走去。 李隆基则牵着马在后面亦步亦趋。 “莫兄,目前江南战事正酣,看来湖州通判你暂时无法赴任了。” “我知道,不急。” “给你重挪个地方行不行?” “哪里?” “张邈现在是户部尚书,昨天我问过他,户部度支司正缺一得力郎中,想请你入幕。” 度支司郎中即所谓的度支郎,从五品上! 因为激动,莫子善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户……户户户部度支郎,冯兄没没没没跟我开玩笑?” “只要你愿意,现在你就是户部度支郎了。” “度支郎掌管天下钱粮,我莫子善祖上不知积了什么德?冯兄,请受小弟一拜!” 说着他就要跪拜,不料冯靖使出神力,一把将他端在了空中。 即便被端在空中,莫子善还是顽强地完成了空中跪拜动作,那样子仿佛皮影戏中的小皮影人。 李隆基见状不禁噗嗤笑起。 直到这时,莫子善才注意到这个满身贵气的少年郎。 他不禁嗔道:“冯兄也不介绍一下,怠慢这位小哥了。” 冯靖呵呵一笑,“此乃楚王殿下。” “我滴个神神啊!冯兄怎不早说?”莫子善惊叹一声,一揖到地,“臣莫子善有眼无珠,请殿下恕罪。” 李隆基急忙搀住他,“莫先生不必多礼,是我不让师傅说的。” 冯靖正色道:“三郎,请记住这位莫先生,他是皇上不久前御笔钦点的湖州通判,此人精明干练,乃真正的经世大臣,你将来一定会有大用!” 李隆基仔细看了看莫子善,点点头,“徒儿记住了。” 见莫子善还有些蒙逼,冯靖不动声色点了他一句,“天后说了,‘三郎气概,当为吾家太平天子!’” 莫子善是个人精,眨眼便意会过来。 看来冯兄连自己的未来都安排好了。 第三十一章 梨园诗会 万亩梨园,人头攒动。 今年的诗会因是太平公主主持操办,规模气势自然盛况空前。 梨园中心,清一色的军帐错落四周,会场中心则是太宗皇帝当年亲征时用过的行辕大帐,富丽堂皇气势雄阔。 来宾多为当今诗坛的名流新秀。 也许是天妒英才,初唐四杰中的王勃、杨炯、卢照邻三个天才诗人此时均已作古,硕果仅存的骆宾王此时正忙着在江南造反。 所以,与会的名流新秀中便不乏沈荃期、宋之问这类新兴的诗坛翘楚。 冯靖和李隆基因是代表天后而来,所以当他俩步入会场的时候,一时乐声大作掌声雷动,太平公主姗姗迎了上来。 看到冯靖,太平自是没有好脸色,“来了?” 冯靖稽首,“参见公主殿下。” “就等你俩了!”太平一摆头,悻悻道:“入席吧。” 说着她一把挽起李隆基,霍地转身离去,留给冯靖一个冷艳而高不可攀的背影。 冯靖摇摇头暗暗一笑,惹不起,爷躲得起。 这时,一个高大英俊锦衣白袍的年轻男子迎上前来,满脸谀色一揖到地:“在下太常寺协律郎宋之问,请太傅到主席就坐。” 话音未落,一阵浓烈的口臭波喷将过来,嗅觉极敏的冯靖差点被喷个跟头。 强忍着五内翻腾,冯靖强挤出来一丝笑容:“宋先生大名如春雷贯耳,先生请!” 谁知宋之问热情异常,非挽着他一起同行。 冯靖顿时如堕地狱,心里禁不住哀鸣滚滚:求求你了口臭怪,你请先啊艹泥妈妈……哇呕…… 主席台设于行辕大帐前的高台之上,一共六副座头。 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一左一右落坐于中间的两个核心主座上。 紧挨着太平公主左侧,是一个面相阴鸷的锦衣秀士,再往外就是“口臭怪”宋之问了。 冯靖挨着李隆基的右侧落座,再往外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者,面容清癯满脸桀骜。 不知是为了冷落冯靖还是别的原因,太平故意不介绍其他来宾,冯靖当然也懒得打听,不过看那俩陌生傲货的嘴脸,绝逼都是厉害货色。 台下的三层副座上,坐满了几十个参加诗会的诗人,男女老少肥瘦丑俊应有尽有。 再往外,则人山人海挤满了观摩学习和看热闹的,由此可见大唐的文风盛极。 三通鼓响,诗会开始。 写作时间以一炷香为准,待所有参与者全部完稿,最后统一交给评审组匿名评审。 说是诗会,其实就是诗词大赛,参会者大都提前备好了腹稿。待鼓声响过,其中的许多人便纷纷将自己的腹稿誊于纸上,然后遮好姓名交给太常寺专业评审组待审。 主座之上,宋之问、锦衣秀士及桀骜老者皆瞬间完稿、交稿。 冯靖则面含微笑,眼神虚视着天空某处,老僧入定似一动不动。 一开始李隆基还以为师傅是在构思佳句,所以忍着没问,不料一炷香都快燃尽了,他依然还是那副老样子。 李隆基实在忍不住了,“师傅,您怎么不写?” 冯靖依然入定也似,发出的声音如梦似幻,“不会写呀。” 李隆基急了,“师傅骗人,我听永宁姑姑说过,您在大漠时曾写过‘大漠沙如雪、胭山月似钩’之绝妙佳句,怎么到了这里您反而不会写了?” “诗言志!此际无感,何况……” “何况什么?” 李隆基打破砂锅问到底,冯靖只好信口胡诌,“那边的宋大诗人你认识吗?” “当然认识。” “本朝的诗坛大家除了王、杨、卢、骆,便是‘沈宋’两位了,眼下宋大诗人就在当场,师傅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听到冯靖在狂捧自己,宋之问急忙起身含笑施礼,“太傅谬赞,学生惭愧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好奇问:“太傅所言‘沈宋’中的‘沈’指的又是哪一位?” 冯靖不假思索道:“‘沈宋’当然说的沈荃期和阁下您了,二位开创性地规范了律诗的音韵,创立了近体诗的写作规范,为后世俊才树立了标杆。” 不料他刚说到这里,就见那个面色阴鸷的锦衣秀士歘地起身,稽首施礼道:“得闻太傅高论,学生沈荃期三生有幸!” 听到“高论”二字,冯靖顿时一惊:艹、又说错话了! 因为他陡然意识到,“沈宋”齐名之说系唐明皇李隆基二十年后御口钦定,眼下的沈、宋二人尚不知有此一说。 随即他呵呵一笑,不动声色转了话题,“能在这里得遇沈兄,冯某三生有幸!” 不料一阵刺耳的声音却突兀响起,“太傅说的很热闹啊,不知能否下场一试?” 这话明显是在讥讽冯靖。 大伙扭头一看,是那个桀骜老头。 半天没人理他,老头子有点耐不住寂寞了,张口就是一句尖刻之语。 “杜兄说的什么话?”沈荃期不满的嗔了老头一眼,顺势打了个圆场,“太傅,容在下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杜审言。” 杜审言……莫非诗圣杜甫的亲爷爷?! 冯靖一时感慨万分,以诗圣杜甫之伟大,却有一个如此傲娇的爷爷,看来造化弄人一点不虚! 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他故意用很夸张的神态问:“哦,原来您就是杜审言?” 他满脸敬仰的样子给人的错觉是,他马上就要说出“久仰久仰如雷贯耳”一类的阿奉之词了。 杜审言不由仰起了脑壳,满脸的傲娇和得瑟,“不错、正是在下。” 不料冯靖却陡地变了脸,极为不屑地摇了摇脑壳,“可惜没听说过!” 他的神态要多轻蔑有多轻蔑。 杜审言顿时矮成了一坨,面色青紫嘴毛乱颤,恨不得找个鼠穴钻将进去。 沈宋二人拼命暗掐自己的大腿皮肉,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他俩和杜审言算是诗坛好友,好歹要给杜留一点小薄面,否则早就笑得狂拍着地面满地打滚儿了。 太平公主和楚王却再也忍不住了,同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来。 怀着向诗圣致敬的心态,冯靖不得不替诗圣的爷爷拾回点颜面来,“不过,若说起令孙杜甫杜子美先生,在下如春雷贯耳!” “杜子美先……先生?”杜审言闻声一震,一双眼睛顿时睁得溜圆,那神态仿佛白日见鬼一样,“你……你怎么知道子美?他周岁刚过,才办的汤饼会……” 冯靖笃定道:“杜甫杜子美,未来的成就不在沈宋二位之下,千古诗圣盖世无双!” 诗圣?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屁孩! 所有眼睛都瞪成了牛蛋。 短暂沉默后,太平突然满脸不屑冒了一句,“东拉西扯,就说你自己行不行啊?” 冯靖莞尔一笑,“既然公主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在下也为了向诗圣的祖父致敬,我就凑一首长短句吧。” 说着他略一凝神,信手挥毫写了一首词。 槛菊愁烟兰泣露, 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 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 山长水阔知何处? 冯靖的字仿的是王羲之的行草,笔走龙蛇满纸云烟。 李隆基啧啧惊叹,其他人却满脸惊愕默不作声,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种长短句! 唐时的长短句实质上就是古体诗,如李白的《将进酒》。 五代时对唐时的长短句进行了改进,渐渐出现了“小令”这一特殊的“词”的雏形。 宋代又对小令的音律格式进行了革命性的改进和规范,长短句从此脱胎成一种全新的诗赋形式———词。 而这,已是两百多年后了。 因为本次诗会的佳作均会被收录成册传之后世,所以冯靖故意用这种很另类的文体来应付场面,以免扰乱历史留下千古谜云。 一炷香燃尽,锣声响起,评审组开始评议。 静静等待中,宋之问忍不住好奇,“太傅,学生才陋学浅,您刚才所写的长短句,学生穷尽平生所学,却想不起来它是何种门类。” 想不起来就对了,因为它还没诞生呢! 冯靖暗暗一笑信口雌黄道:“那是我刚才入定时脑子里胡乱飘过的一些辞藻零碎,我也不知何种门类。” “太傅过谦了,虽然只是零碎,但意境确实唯美……”宋之问梦呓似说道。 宋之问就是个诗疯子,为了一首好诗的冠名权居然拳毙了自家外甥,属于人品很烂却很谦逊的那种,所以他不懂就问。 沈荃期则属于那种恃才傲物的狂蛋蛋,本就阴鸷惯了,即便不懂也不会问起。 此时他正拿个毛笔在纸上胡乱画了一些球啊蛋啊之类的怪圈,看似若有所思,实则在排遣心中的震憾。 杜审言还沉浸在孙子的诗圣情节中,好容易叼住这个空挡,便亟不可待期期艾艾问:“请问太傅,你是如何认定我家子美将成为一代诗圣的?” 冯靖刚要回答,不料沈荃期却冷冷笑起,“行啦审言兄,太傅也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杜审言瞪着他怒冲冲道:“沈兄大谬不然,子美周岁抓周时,一把便抓起了诗笺和毛笔,你说这孩子是不是与诗有缘?” 沈荃期还待反驳,不料锣声响起,评审结果已经出来了。 力拔头筹的两篇佳作旋被贴在了会场中心的巨幅牌匾上,类似于公示性质,以供到场之士品头论足。 第一篇是一首五律,题为《秋日芙蓉园应制》 芙蓉秦地沼, 卢橘汉家园。 谷转斜盘径, 川回曲抱原。 风来花自舞, 秋入鸟能言。 侍宴瑶池夕, 归途笳吹繁。 第二篇则是一首七律,题为《秋日梨园应制》 芳郊绿野散秋晴, 复道离宫烟雾生。 杨柳千条花欲绽, 葡萄百丈蔓初萦。 林香酒气元相入, 鸟啭歌声各自成。 定是风光牵宿醉, 来晨复得幸昆明。 冯靖一目十行迅速看完,然后呵呵一笑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第一首应是宋兄大作,第二首则是沈兄佳作。” 咦—— 沈宋二人刷得转过了脑壳,异口同声问:“太傅是如何看出来的?” 冯靖道:“第一,今天是公主的场子,而在场的宫廷诗人只沈宋二兄,标题中有‘应制’二字者非两位莫属,一般人不会也不敢这么写。” “第二,宋兄工五律、沈兄擅七律,天下知名。” “第三,这首五律境界广远气势飞动,一看就是宋兄的风格;而这首七律雍容华贵气象庄美,一看就是沈兄的佳作。” 李隆基眼珠一转,“为何不是杜先生的大作呢?” 冯靖看了一眼杜审言,“杜先生的诗格局豪迈直抒胸臆,与沈宋二兄的宫廷风格有一定区别,如‘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一句,大气喷礴堪称千古绝唱!” 杜审言顿时震惊坏了! 他结结巴巴问,“太……太傅,你说的这句是我刚刚写的,太傅你又没看见,你……你怎么知道?” 冯靖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正说着,第二等佳作也都贴了出来。 大伙一看,其中果然有一首五言律诗《乐游少陵》 独有宦游人, 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 梅柳渡江秋。 淑气催黄鸟, 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 归思欲沾巾。 其中的“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一句,正是冯靖刚刚吟过的。 这个冯靖太他娘神了! 包括太平公主在内,座中的五人全都蒙了逼。 第三十二章 太平公主不是人 默了片刻,太平公主突然冒出来一句,“冯靖,你还是不是人了?” 这话很糙,却代表了座中之人的普遍想法,大伙目光一起射向冯靖。 五双眼睛刀子也似——你还是不是人了? 冯靖被看得有点毛! 他眼珠一转喷的笑起,“我若不是人,公主就更不是人了。” 太平公主顿时暴跳而起,“冯靖、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冯靖没说话,拈起笔来刷刷几下在纸上写了一首七绝递给李隆基。 李隆基一看噗一声笑出声来,忍不住高声念起: 太平公主不是人, 九天仙女下凡尘。 满园春色遮不住, 梨花青叶落纷纷。 宋之问头一个跳起来叫好,“起笔惊风雨,飞转似云龙,公主之美跃然纸上,太傅简直神来之笔!” 就连傲得几乎淌脓的沈荃期也不禁拍案叫绝:“神来之笔、神来之笔!” 这俩货嘴上直夸冯靖,心里却如刀绞一般。 这个姓冯的龟孙不但胆大心细而且马屁精绝,怪不得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上太傅了。再瞧瞧自己,可怜都胡子花白了才是个八品协律郎,惭愧啊惭愧、羞死个先人板板…… 冯靖急忙抱拳,呵呵傻笑道:“公主羞花闭月沉鱼落雁,小生不过信手偶得,诗中之誉美远不及公主盛颜之万一!” 太平此时早就醉成一滩水儿了! 她伸手便打了他一拳,羞格滴滴道:“冯兄、你真不是人!把人家夸得都不好意思了。” 一记粉拳外加一声冯兄,顿时让沈宋二人的心脏出现了大面积渗血。 马勒戈壁!老子跟着公主屁股拍了这么多年马屁,公主连个正眼都没给过,你狗日的一首马屁诗,公主便丝丝连连管你叫起冯兄了,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沈宋二人艳羡非常,冯靖却吓得三魂出窍。 他捧太平的臭脚不为别的,纯粹是为了缓和彼此关系,谁让这货是天下第二有权势的婆娘呢?得罪她对自己的将来没任何好处! 但是,他也不想和她走得太近,关键是惹不起! 再者这货太二,情绪震荡倍儿激烈,不定哪会儿就闹出个幺蛾子来。自己好办,大不了拍屁股走人,怕就怕连累到唐朝的祖宗八辈儿。 幸好,第三等的佳作此时被贴了出来,大伙的注意力一下被拽了过去。 谢天谢地! 见第三等佳作中没有自己抄袭宋朝太平宰相晏殊的那首词,冯靖顿时放了心。 因为三等之外的作品便不会录入本次诗会的官版集本了。 谁知他刚松了口气,太常寺的评审官却宣布了一条消息。 “各位来宾,本次诗会还有一首特别佳作,其格律虽稍有瑕疵,但不失为一首风格独特的长短句,其词章华美意境旷远,所以也一并张贴出来供来宾共赏。” 说着,太仆寺官员便把那首长短句贴在了牌匾上。 冯靖一看,正是自己抄袭宋代状元宰相晏殊的那首词。 他急忙向太平公主稽首道:“公主殿下,臣这首长短句不过辞藻零碎滥竽充数,传出去太贻笑大方,请您谕示评审官员,快撤下来撤下来。” 太平此时仿佛换了个人,她很庄重地说道:“冯兄谦逊过甚了,好就是好,为何要撤?” 冯靖灵机一动,“本次是诗会,比的是诗,千万不可乱了规矩,否则今后的诗会就不好办了。” 说着他又给沈宋杜三人作了个罗圈揖,“三位大才都说说看,我说的是也不是?” 他的话正中沈宋二人下怀,两人心里巴不得如此处理呢。 宋之问忙不迭的点了点头,“太傅说的在理,免得混淆了诗会的主旨。” 沈荃期拈着鼠须作沉吟状,“太傅的长短句亘古未有,是有点惊世骇俗了,撤了也好。” 杜审言则粗声粗气道:“好就是好嘛,撤什么撤?说不定就开了诗赋的先河也未可知!” 沈宋二人嘴上说的委婉,心里的妒火却扑轰扑轰直往外喷。 姓冯的,你狗日的见好就收吧,凭啥好事都让你一人占了? 太平眼珠一转,明格滟滟道:“这样吧冯兄,不用撤、也不录入诗集,你的两篇墨迹我全收藏了可好?” 她说的两篇包括他那首马屁诗。 “您私下收藏,不往外传?” “就看冯兄给不给这个面子了。” “谢公主殿下!” 太平嗔他一眼,“什么殿上殿下的,冯兄今后称我令月小妹儿就好。” 艹、这与珰珰当初的口吻如出一辙,莫非……莫非你也想叼小生一嘴? 惊慌腹诽之中,他只好连连点头,既不好说诺,也不好不说诺,干脆点头不语先把眼前的场子应付过去再说。 太平公主非常高兴,眼睛一转一转乜着他,“后天我在乐坊组了一台唱酬小局,今日入围的诗人都去,届时还请冯兄拨冗莅临。” 这货不但二,还是个狗皮膏药!冯靖顿时怕得要死,没奈何,只好再次点头。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在园外响起。 旋,王琦带着几个羽林纵马入场。 到了主座前,王琦滚鞍下马,对着冯靖一抱拳:“大将军,天后谕旨,宣您速速回宫!” 谢天谢地!冯靖如蒙大赦歘地站起身来。 不料太平却一把薅住了他的腕子。 一股电流顿时传遍冯靖全身,他虎躯一震几乎被电翻。 太平扭头对王琦喝道:“回去告诉天后,就说太傅这里正忙,一时无法分身。” “这个………”王琦不敢说诺,也不敢说不诺,左右为难抓耳挠腮。 冯靖忙道:“目前江南战事正酣,天后急招,一定是军国大事,还请令……令月公主允准末将奉召回宫。” “令月就令月,非加上公主二字,德行……!”太平详嗔一句,顺势在他腰上撸了一把,“这次依你,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冯靖红着脸子连连点头。 太平这才松开他,顺手替他整了整身上的衣褶,杏眼含春道:“去吧。” 当着这么多人,作为有妇之夫,太平公主的暧昧无所顾忌。 冯靖真被吓懵逼了,木头一样任其摆布,心里惊雷滚滚,一万头草泥马轰轰飙过,这么多眼睛看着,若让天后和珰珰知道此景,老子还活不活了? …… 紫宸殿。 冯靖匆匆进来,天后颔了颔首,笑靥如花。 似乎没什么大事。冯靖见状稍稍放了心,“参见天后。” 天后示意他坐下,不疾不徐开了口,“两件大事必须你立刻去办!” “臣聆旨。” “第一、朕委你为钦差大臣,去李孝逸军中监军。” “诺!” “第二、找到骆宾王,给朕带回来!” “诺!” 天后点头一笑大袖一佛,一个小力士双手捧了一柄龙泉剑过来。 天后把剑递给冯靖,“此乃太宗的天子剑,身佩此剑者即代天巡狩。” “诺!” “你的钦差官舰泊于御河码头,随时可以登舰出发。” “臣还有点私事想出宫紧急处理一下,请天后恩准。” “呵呵,天塌不下来,没那么急!朕已为你备了壮行宴,吃完你再出宫处理私事。” “诺!” “知道钦差监军的意思吗?” “请天后示下。” 席间,天后给他一一讲明钦差监军的职责和权限:如军前决断权、专折密奏权、先斩后奏权等等,总之是代天巡狩如朕亲临。 末了,她寒森森说道:“李孝逸若还逡巡不前贻误戎机,你可以先斩后奏代为三军统帅。” 这才是硬核所在! 冯靖顿时全明白了,“臣遵旨!” “监军”一职在隋唐之前业已出现,甚至可远溯至战国时代。 只不过此前的“监军”大都由主帅身边的幕僚长或军中常设的监军中郎将担任,彼“监军”只有巡查监督权,且其主要监督内容是下级对军令的贯彻执行情况,没有对主帅的监督、否决以及号令之权,因为监军本身就是主帅的部下。 眼前的“钦差监军制”乃武则天首创,集钦差与监军于一身,主要监督对象是三军主帅,其权利往往大到了没边没沿儿。 从这时起,后世的历代君王基本都沿袭了这一典制,直到康熙时代废除。 由于武则天率先启用了冯靖这个内务大臣作为钦差监军,后世的君王便逐渐开始启用亲近的宦官充当监军,由此也为监军制度的逐步崩坏埋下了祸根。 例如安史之乱时,宦官边令城便以监军身份杀掉了大唐名将高仙芝和封常青,使得战局急剧糜烂,其后又把名将哥舒翰逼得兵败投降。 六百多年后,明朝太监王振充当监军,在土木堡一役中直接把明英宗朱祁镇卖给了蒙古瓦剌。 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第三十三章 风云际会 残阳如血,长风浩荡。 巨大的钦差官舰从官厅码头缓缓启航,高矗的船桅上,钦差的大纛猎猎招展。 岸上锣鼓喧天丝竹入云,送行的百官挥手作别。 营造这么大的场面是天后的意思,她要把史上首位钦差大臣的面子作得足足的,目的是做给天下看。 为此,天后还特别下旨:运河沿途的州府官员务必迎送钦差官舰。 此次出行,冯靖身边带了李隆基和王琦两个亲随,另外还有一百羽林随扈。 此外,钦差官舰上还载了五千担军粮、两百匹军马以及几十个被贬出京的官员。 如此重载下,体量煌煌的官舰航速肯定快不起来,加之沿途官员的迎送仪程,后面的航速会变得愈加缓慢。 站在舰艏甲板上,冯靖疑虑重重心急如焚。 此时黑齿常所帅之右路军已在金陵发起了强大攻势,捷报频传。 而李孝逸的左路军在连吃了几次败仗后,便一直窝在盱眙外围与叛军隔河相望,丝毫没有再发起进攻的意思。 坐拥三十万貔貅之师作壁上观,其中的意涵耐人寻味。 冯靖本想快速抵达李孝逸军中,督促其尽快发动进攻,然天后的这种安排却和他的想法大相径庭。 想想,又觉得天后的意思深不可测! 自裴炎庙堂发难后,天后对政局的拿捏就变得格外小心了,然一旦出手却又狠厉异常。 从以往的战绩看,李孝逸堪称一代名将,此前对吐蕃的迭次反击都立下了赫赫战功。 按理说李孝逸不是那种畏敌如虎之人,其眼下的作战态度也许和目前的特殊局势有关。他是宗室子弟,太宗的堂弟,而徐敬业打出的旗号是“匡扶唐室”,也许他想骑墙观望。 天后目前还不想动李孝逸,派钦差监军只是一种姿态。 相信沿途的州府官员很快就能把钦差莅临的消息传至李孝逸大营,她希望他能懂,更希望他尽快发兵。 也就是说,天后用的是“临高取势”手段,既要让李孝逸感到压力,还不能把他逼反。 但这层意思又不能讲破,作为最高统治者,一旦讲明便显得弱势了。 想透了这一层,冯靖明白自己后面该怎么做了。 ※※ 隋唐大运河,就像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雁。 头在长安,身在中原,左翅伸至余杭(杭州),右翅伸及涿郡(北京),黄河、长江、海河、淮河及钱塘江在大唐帝国的版图上被勾连成一体。 一顿饭功夫,官舰驶离御河进入运河广通渠段。 这里的渠,特指人工开凿的运河部分,不是我们印象里的小沟小渠,通济渠的体量不亚于大江大河。 伏在舰艏船舷上,凝望着两岸的点点渔火,冯靖还在沉思。 朦胧黑暗中,李隆基悄悄走近他身后,“请师傅回舱用餐。” “哦……”冯靖从沉思中惊醒,回过身来。 就在这时,猛听船桅上有人一声长啸,紧接着一条黑影从桅杆上纵身跃入了运河。 巨大的水花腾起,黑影沉入了深深的运河。 “不好,有人落水!” 说时迟、那时快,冯靖一个健步掠过船舷,纵身扎进水里,一个猛子潜到了那人的落水处。 黑黢黢的水下,冯靖凭着敏锐的感觉一把抓住了正缓缓下沉的落水者。 不料那人却拼命在掰冯靖的手,试图与他脱离,这与一般溺水者的本能反应截然不同。 一般溺水者会拼死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东西,哪怕一根稻草。 这货想自杀!冯靖心念一闪,本能地屈起膝盖,猛得向溺水者撞去。 沉重膝攻下,那人身体一软顿时失去反抗。 冯靖抓起他的头发快速浮向水面。 钦差官舱内,一桌酒菜摆在阔大的厅堂中,那是冯靖的晚餐。 落水者湿淋淋躺在地板上,几个羽林围在一边。 冯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进来,饶有兴趣地蹲在落水者身边。 灯光下,落水者身材高大阔面美髯,年轻并且帅悍。 冯靖很自信,以自己的营救速度,这货在水中肯定还没喝上运河水呢,此时的昏迷纯粹缘于那记沉重的膝攻。 所幸水下阻力很大,若在地面上,那记膝攻非让这货爆肝不可。 他端起酒壶含了满满一大口酒水,然后噗一口对着落水者喷将下去。 浓烈的酒雾刺激下,落水者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末了,他悠悠醒转过来。 冯靖端着酒壶冷冷一声,“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何要自杀?” “废话!”那人睨了冯靖一眼,“爷不想活了。” 王琦上去就是一脚,“艹你妈妈,钦差大人为了救你而舍生忘死,你还是不是人?” “多事!”那人猛一下站起身来,拂袖一声,“老子又没让你们救。” 从此人的衣着打扮和体态肤色上看,冯靖已大体猜出,这货应是那批贬官之一,极有可能是裴炎一党。 然此人从未在朝堂或宫内出现过,说明其官阶不高,应在正五品以下。 略一沉吟,他淡淡说道:“裴炎大奸似忠罪有应得,难道阁下要为裴逆殉葬?” 那人眉毛一扬厉喝一声,“裴炎算个球,老子跳河是恨自己瞎了眼!” 此人器宇轩昂满脸豪气,当属站错队而被殃及的池鱼一类。 冯靖呵呵一笑,“兄台以死明志,足见大节不亏!然朝廷贬你出京并非一棍打死,今后还有再度起复为国效力的机会啊。” 那人顿时愣了。 看着天花板俄延半晌,他长叹一声,红着脸低声自嘲道:“钦差大人当头棒喝,仁杰醍醐灌顶,说来还是在下的格局小了!” “仁杰……”冯靖震惊问,“莫非是户部度支郎狄仁杰?” 那人一抱拳,“正是在下。” 天呐!冯靖一把拉起狄仁杰的手,哈哈大笑道:“狄兄名震青史,今日得见眞颜,小弟三生有幸啊!”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全都蒙了逼。 就他?一介小小的度支郎,如今又被贬成了八品县丞,如何能名震青史?名震青屎还差毬不多! 冯靖见状便知,自己又说错话了! 于是急忙往回里捣腾,“狄兄在钦差官舰上以死明志,又被我这个堂堂钦差舍命救起,此段佳话定能名留青史。” 说着他也不给别人反刍的机会,挥手急令王琦:“王将军,立刻给仁杰兄换一身干爽衣裳来,把这桌酒菜端去热一热,我要和狄兄秉烛夜谈。” …… 一路把酒畅谈。 冯靖这才知道,狄仁杰压根就不是裴炎的爪牙,他的被贬完全是跟着前户部尚书乌思明吃了瓜落。 户部尚书乌思明是裴炎的铁杆爪牙,因为跟着裴炎在朝堂上逼宫,已被抄家问斩。 作为乌思明旧部,狄仁杰不忘提携之情,当其刑场就戮时,他给乌送了一壶断头酒几碟断头菜。 末了,又在户部衙门里跟同僚发了几句牢骚,无非量刑过重之类的昏话。 就这么着,当晚他就被大理寺的衙役锁拿入狱。 大堂之上,搁一般人早改口了,偏生狄仁杰是个宁死不卷舌头的硬货,铁嘴钢牙一字不改,一顿板子下来干脆连天后都骂将起来。 大理寺卿刘晨顿时大怒,当场便判了他一个绞监候! 绞刑就是绞决,绞监候就是缓期两年执行。 这已算很给面子了,若是斩决、大劈或腰斩,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岂料大理寺的死刑卷宗刚报到天后那里,当场便被她驳了回来,同时还有几十个类似于狄仁杰这样的案子。 天后挥笔在这些驳回的案卷上一一注明:贬! 也就是说,此时官舰上这几十个贬官大都是鬼门关里刚跑回来的货,这帮货这会儿正在尾舱里弹冠相庆举杯畅饮呢。 冯靖有些不解,“狄兄死里逃生,应该庆幸才是,为何反而蹈河赴死?” 狄仁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哈着酒气说:“我是恨自己眼瞎,浑以为牛侍郎是乌思明一手提携,于是在他跟前唠叨了几句昏话,不料这厮竟告发了我。” “那也不至于蹈河自尽啊!” “我骂了天后,天后反而饶了我的狗命,悔得我肠子都青了啊。” “天后英明天纵胸系天下,岂是我等俗人所能揣度的?骆宾王当着全天下骂她,她依然法外开恩不予勾连,这次还特命我一定要找到骆宾王并委以重任。” “天后英明天纵这我知道,但是兄弟的心里又很矛盾,唐室毕竟姓李………” “别但是了!”冯靖已猜出他想说什么,遂劈口打断竭力暗示道:“老子曰: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不管朝廷风云如何变幻,作为臣子,咱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是。” “和光同尘………”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狄仁杰喃喃说道:“君子和而不同、同而不党,冯兄一语惊醒梦中人,小弟敬您一杯。” “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总之一句话,不管谁当皇上,我只为苍生谋福祉。” “干杯!” 第三十四章 斩将夺印 六日后,钦差官舰缓缓靠上了盱眙的码头。 码头上冷冷清清几可罗雀,李孝逸根本没来迎接,连一兵一卒都没派。 鉴于李孝逸迩前的表现,冯靖早就猜到了会是这么一个场面。 他冷冷一笑,一言不发登上了码头。 王琦见状火冒三丈,骂骂咧咧道:“日他姐!李孝逸分明是目无朝廷藐视钦差……” 冯靖挥手打断了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多说无益。” 就连李隆基也看不下去了,“好歹我们还带了几千担军粮呢,不接钦差也该接粮……” “行了!”冯靖低吼一声,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一百羽林迅速驰马跟上。 ※※ 李孝逸的大营距码头不远,纵马片刻即至。 大营内。 大量无所事事的军士光着膀子躺在毡上晒太阳晾蛋,还有一些则坐在军帐外公然赌钱、喝酒、打架,乌烟瘴气宛如乡村集市一般。 令冯靖更感震惊的是,偌大军营内,竟有许多浓妆艳抹的女人穿行其中,一个个烟视媚行身段儿妖娆,一看就是烟花行妓。 一行刚到大总管的行辕大帐前,就听帐内传来一阵阵喝酒搳拳的粗豪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女人妖媚的调笑。 冯靖飞身下马,果断伸手对身后的一百羽林打出一连串手势。 一百羽林驰马散开,迅速将行辕大帐团团围住。 一摆首,冯靖带了十几个羽林旋风似卷进了行辕。 帐内。 十几个军官正醉醺醺搂着妓女喝酒。 外面突然闯进十几个人来,他们居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在那里吆五喝六叫个不休。 王琦拧着眉毛厉喝一声:“钦差大人到!” 听到钦差二字,妓女们大惊失色跳起身来,军官们仍醉生梦死毫无反应。 冯靖冷冷喝问:“李孝逸何在?” 一个军官摇摇晃晃站起,指着冯境狂妄喝问,“你……你踏马谁呀?竟敢直呼我们大帅名讳。” 冯靖狰狞一笑,“淫狎军帐,按律当斩!” 说着他嗖得拔出了天子剑,挥手一剑劈去。 寒光一闪,军官的脑壳如断秧的葫芦飞起。 无头的尸身噗通扑在了酒桌上,脖颈的断茬处,动脉血汹涌喷出。 鲜血激烈飙射,桌上之人全被喷得浑身是血,一众妓女妈呀一声纷纷吓晕。 桌上的军官顿时吓醒,体内的酒精全变成了冷汗,顺着臀缝哗哗淌下。 “李孝逸何在?” 冯靖冷冷喝问,同时在死去的军官背上慢慢抹去剑上的血迹。 一个中年军官站起身来,战战兢兢稽首道:“回钦差大人,大帅巡营去了。” “汝系何人?” “卑职中军副将何蕴。” “鱼符何在?” 何蕴回头一指帅座,“在大帅案上。” 冯靖大步走向帅案,一把抓起鱼符,手举天子剑沉喝一声,“圣上敕命,褫夺李孝逸行军大总管之职,本钦差代行一切军令!” 说着他抓起一把令箭,一股脑撒将下去,“尔等即刻回营整饬军务,一顿饭后击鼓升帐!贻误号令者,杀无赦!” “诺!” 军官们屁滚尿流捡起令箭,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妓女们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开。 冯靖一瞪何蕴,“立刻给她们结账,速速送出大营。” 何蕴已然吓蒙了,这才想起嫖资未付。 冯靖一拍案几对王琦一颔首,“升钦差大纛!” “诺!” 王琦炸雷似答应一声,转身飞步而出。 画角声起,李孝逸的帅旗缓缓降下,钦差的大纛冉冉升起。 冯靖暗暗嘘口气出来:奶奶的,真天助我也! 钦差大纛高高飘扬,帐外的营地鸡飞狗跳。 各营军官挥动马鞭催喝手下士兵紧急归帐,成群结队的妓女抱着行囊匆匆跑出大营。 冯靖不由暗自庆幸道:如果李孝逸此时坐镇军营,事情反而不好办,弄不好就会激出兵变。老子今天就是要打你个时间差,趁你狗日的不在,先夺了鱼符接管军队再说! 急促马蹄声忽然在帅帐外响起,紧接着传来一阵嘈杂的吵吵声。 冯靖侧耳听出,李孝逸回来了,此时被王琦一伙给堵在了帐外。 他对李隆基使个眼色,“去、让他报名而入!” 李隆基大步走向帐外,粗着嗓子大喝一声:“钦差有谕,来人报名而入!” 来人在帐外自报家门:“扬州道行军大总管李孝逸,参见钦差大人!” 冯靖沉喝一声:“进!” 帐帘掀开,一个身材高挑帅悍桀骜的中年汉子昂然而入。 一眼看见地上的无头尸体和满地的鲜血,李孝逸明显大吃一惊。 冯靖稳稳坐在帅座上纹丝未动,眼睛斜睨着下面的李孝逸。 瞥一眼冯靖,李孝逸眼中闪过一缕狰狞,“扬州道行军大总管李孝逸参见钦差大人!” 冯靖面无表情,语气冷得几乎结冰,“扬州道行军大总管现由本钦差执掌,眼下你只是一介待参的罪臣了。” 李孝逸冷冷狞笑,“我乃高祖的堂侄、太宗的堂弟,谁也无权褫夺我的兵权!” 冯靖霍地站起,欻地拔出天子剑,大步流星逼近李孝逸面前,面带不屑冷冷讥讽道:“谁也无权褫夺你的军权?听尓之意,扬州道三十万大军是你李孝逸的私兵了?” 这个帽子扣得很大,言下之意不啻说李孝逸拥兵自重! 老子不是这意思啊,这货是怎么滑过话茬勾连到这层意思上的? 茫然中,李孝逸猛地打个寒噤,脸上的桀骜顿时云散,“大军乃朝廷武力,我从未将其视为个人私兵。” 狗日的上套了!冯靖狰狞一笑,“我问你,朝廷一再降旨督促,你为何坐视叛军猖獗而按兵不动?” “贼势汹汹,自当避其锋锐待其势竭,然后一鼓作气发起反击。” “一鼓作气?说得好听!”冯靖不想与他扯皮,反手一枪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刺了过去,“阁下的一鼓作气怕是全用到小妾的肚皮上了吧?” 听到这话,李孝逸顿时如遇鬼魅,“你……你胡说!” 其实冯靖也不知李孝逸是否阵前纳妾,这只是他的一个简单推理。 据副将何蕴交代,近来李孝逸经常夜不归营。 身为皇室宗亲,李孝逸绝不会嫖宿于青楼妓馆这类勾栏场所,一是身份太高影响太大、二是青楼妓馆档次太低,所以其身边肯定有固定的娘们儿。 而以大唐的风尚习俗,有身份地位者纳个小妾跟喝瓢凉水也似,太小小不言了! 色厉内荏的表情和语气业已说明:李孝逸在盱眙纳有小妾,可能还不止一个。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冯靖冷冷一哼,也不想与其纠缠此事,他的目的是要打乱李孝逸的思维节奏。 说着他一挺天子剑,明晃晃递到了李孝逸的面门前。 李孝逸顿时吓了一跳! 地上躺着一具血淋淋的无头尸体,由不得他不多想。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颤着声气问:“你……你要干什么?” 冯靖狞眉竖目,一字一顿道:“你可认识此剑?” “太……太宗的天子剑。” “何用?” “代天巡狩。” “你玩忽职守拥兵不前,坐视叛军日益坐大而致局势糜烂致此,作为朝廷大将,你该当何罪?” “我……” “阁下是否想过,你的家人都在长安天天盼你大胜还朝呢?” 听到这句威胁意味很浓的话,李孝逸顿时蒙了逼,臀缝里的冷汗瞬间汇成了涓涓溪流。 他,太清楚徐敬业及裴炎等人户灭九族的下场了。 “我……我……”高压之下,李孝逸几乎喘不上气了。 冯靖一剑叉起地上的人头,缓缓举到李孝逸眼前。 “本钦差念你素有劳勋,否则你和此人已一同上路了!实话告诉你,大唐名将如云,最不缺的就是统兵大将!” “劳勋”和“勋劳”一字不差,意义却大相径庭! 冯靖稍微玩了个文字游戏,李孝逸前半生的“功劳”便全变成了“苦劳”。 最后一句则等于明确告诉李孝逸:你球都不是,杀你如捻臭虫! 李孝逸顿时瞳孔放大寒毛直竖,登登后退了两步,脸上的虚汗哗哗流出。 冯靖眼中精芒一闪,咄咄逼人道:“阁下自衬,论血统高贵你能比上李建成、李元吉、长孙无忌?论军功勋绩你能比上罗艺、侯君集、徐懋功?” 这一连串名字全是大唐天空上曾极为璀璨的星辰,他们的结局也都一样,要么被朝廷斩杀或赐死,要么死后被掘墓刨坟挫骨扬灰。 浑身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李孝逸自衬:跟这些辉煌的名字相比,自己连一根 球毛都算不上。 例如侯君集,曾率百万唐军横扫西域,战马的铁蹄一直踏过了巴尔喀什湖。 李孝逸几近崩溃! 他极力稳住仪态,艰难说道:“在……在下自愧弗如。” 威慑已臻目的,冯靖旋即缓了语气,“本钦差先不杀你,也不密折上奏,你暂以副总管身份整顿军务并襄赞军机,如何?” 短短这么一阵儿下来,李孝逸仿佛被冯靖薅着头发在尿桶里反复按下提起,桀骜的心灵已被蹂躏出千疮百孔。 本来他还有千万条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也自以为能立于不败之地,然不知何故,心灵的防线突然就崩了。 因为这个钦差根本不跟自己走正常的交流程序,而是左右迂回不走套路,东一榔头西一板斧全从诡异的方位砸来,眼看着就要将自己干挺的时候却突然收手,话里话外还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 望着地上的无头尸身,李孝逸不禁肝颤肝颤。 这个姓冯的龟孙是真敢剁头啊,何况鱼符和天子剑均在其手,杀了就杀了,管你泥马有多少理由! 而一旦丢了脑壳,自己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何况……何况还有在京的百十口家眷…… 想到可怕后果,李孝逸不禁心跳得更凶。 他强自镇静一下,稽首道:“末将尊令!” 冯靖转身回到帅座,大喇喇坐下,斜睨着下方的李孝逸,“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李将军以为然否?” 这话等于明确告诉李孝逸:你之前的所有举动都是心中有贼骑墙观望,到了现在你丫还是见好就收吧! 李孝逸脸色涨红,不得不尴尬回到,“诺!” 冯靖冷哼一声,猛一拍案:“击鼓升帐!” 第三十五章 一战扭乾坤 金鼓咚咚,各营将领鱼贯入账。 看到帐中的尸体,再看到垂手侍立在钦差案前的李孝逸,大伙不由面面相觑。 冯靖心里清楚,这些将领中不乏悍勇嗜血的亡命之徒,更不乏李孝逸多年培植的亲信,如果拿捏不好,这些货脑子一热不定会干出什么出格之事! 待各营将领甫一站定,冯靖便先声夺人: “黑齿常将军的右路军已在金陵大破叛军,徐敬业正夺路奔命仓皇逃窜。大势之下,我军当面之敌已成惊弓之鸟,此我军大破贼军之最佳时机!本钦差离京前,天后和皇上一再叮嘱,希望我左路军迅速出击建不世伟勋。” 说到这里他俯视一周,放缓了语气从容说道:“各位将军出师已久,却寸功未立,难道要看着右路军独竟全功而我军毫无建树?” 此话一出,下面的大部分将领便怒冲冲嚷嚷起来。 “傻逼才想在这里耗着,老子早想率部出击了!” “对,老子早就憋不住劲儿了,打吧!” “钦差下令吧,末将愿打先锋!” …… “诸位!” 冯靖双手在空中虚虚一按,铁铸着脸子举起鱼符,“从现在起,本钦差专司监军和军令下达,具体作战部署,仍由李孝逸将军专阃。” “诺!”众将领山呼海啸。 直到此刻,李孝逸才彻底看清,大部分将领以往服从的并非自己,他们遵从的是朝廷的圣旨和鱼符。 当全军一潭死水时,根本看不到底,军令之下大伙依令而行统一动作,根本看不清谁是自己的铁杆谁是真正的职业军人。 目前大势下,自己的那几个铁杆根本翻不起浪花,还是见好就收吧! 心灰意冷中,李孝逸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对冯靖一揖,“钦差大人既授权于我,末将自当从命。” 直到这时,冯靖似乎才发现李孝逸还一直站着,他一挥手,“三郎,给李将军设座。” 李隆基答应一声,迅速搬来一只杌凳。 李孝逸一见急忙稽首,“谢钦差大人、谢楚王殿下!” 这个场面极富含量,众将心里顿时纷扰不休。 堂堂钦差面前,正宗皇子李隆基不过一介亲随而已! 跟李隆基比,李孝逸不过皇族远支,身份地位远远比不上楚王李隆基贵重。 回头再拿钦差与李孝逸相权,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冯靖见状暗暗一笑,李孝逸在历史上的这段表现委实是个谜,没有证据表明他与徐敬业暗中勾结,但其拥兵不动却是事实;明明是大唐名将,却在开战初期连吃败仗。 也许,这段心路历程只有李孝逸自己盘得清。 现在,这三十万大军就像一架巨大的战争机器被发动起来了,被绑在机器上的李孝逸不得不殚精竭虑好好驾辕了。 想到这里他振衣而起,“诸位将军,建功立业正当其时,今夜三更全军出动,一鼓作气歼灭当面之敌!” “诺!”众将炸雷似应了一声。 李孝逸不愧名将,何况在这种以众欺寡的战略态势下,他三下五除二便拿出来一套谋划缜密的行兵方案。 旋即,他又请冯靖以钦差大总管身份校阅了三军。 冯靖不禁暗赞道:这货在军事上绝逼是把好手,只要他愿意。 当晚,全军饱餐一顿。 三更时分,全军悄然渡河,随即发起了泰山压顶般的进攻。 出其不意兼以众击寡,对岸的叛军猝不及防,一时之间狼奔豕突四散溃逃,三十万大军乘胜追击势如破竹。 大军一路高歌猛进,第二天傍晚,全军已兵临扬州。 扬州叛军本已不足五万,既要面对绝对优势的正面唐军,还要防守背后逼近的黑齿常大军,士气低落如惊弓之鸟,稍一抵抗便全面崩溃,一路向北边的樊良湖仓皇逃去。 扬州城,钦差行辕中。 冯靖命李孝逸迅速拓了几万张缉捕悬赏通告,派出探马四处张贴,目标直指徐敬业和骆宾王。 冯靖在悬赏通告上做了点小手脚: 徐敬业是人人得而诛之,是死是活无所谓,骆宾王则务必活捉。 另外,徐敬业的悬赏额度只有黄金五百两,骆宾王则是黄金一千两。 此布一出,明眼人一看便知,骆宾王在朝庭中的分量远远高于徐敬业! 冯靖知道,一旦看到此布,心高气傲的徐敬业非气死不可,他和骆宾王之间必生龃龉。 ※※ 左路唐军连战皆捷势如破竹,几天功夫便将叛军主力全部压缩于樊良湖中的几个岛上。 此时的李孝逸已彻底看清,叛军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指挥混乱战力低下。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开战伊始时,自己为何愣是打不过叛军呢? 眼看着即将与黑齿常的大军胜利会师,李孝逸心中暗自庆幸不已:多亏了钦差大人拿剑逼着,否则自己还在骑墙观望,若真那样,平叛之后自己不死也要扒层皮。 于是在冯靖面前,李孝逸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所有的事情都要向其请示汇报,冯靖若不让座,他便垂手侍立唯唯诺诺。 冯靖见状反而不忍,他多次申明:“论战守之策,将军盖世无双,何况将军专阃军事,有事可临机决断,不必一一请示。” 李孝逸嘴上唯唯诺诺,可到了下一次照样还是请示汇报不厌其烦。 无奈之中,冯靖忽然就明白了。 李孝逸虽系大唐名将,甚至堪称一代兵家,但他不是黑齿常那样的纯粹军人。 说白了,李孝逸是军人中的政客,此其家庭背景决定的。 乱局之中,政客所要权衡的不仅仅在军事层面,他们更看重自身的政治利益。 所以,他们更注重于官场混人,其次才是做事。 ※※ 樊良湖,南北长一百许里、东西宽六十多里,地形复杂非常适于屯兵防御,所以成为徐敬业叛军的后方基地。 昏暗牢房中,骆宾王已须发皆白。 天后的明旨当初刚传至金陵时,徐敬业便开始对他疏远起来。 根据旨意,徐敬业及其党羽皆是灭九族,唯独骆宾王的家眷是居京圈禁。 骆宾王倒是很体谅徐敬业:也难怪徐大将军,任谁看到这种事情都会起疑。 然当钦差的悬赏通告放到徐敬业的桌上时,一切都迅速变了味儿。 骆宾王先是被押入牢房,继而要杀要剐,所幸一帮同僚百般替其求告,徐敬业这才暂时饶他不死。 忠而见疑! 骆宾王顿时万念俱灰一夜白头,对徐敬业再也体谅不起了,武媚的明旨和钦差的通告分明就是阴谋,徐敬业居然睁着眼睛往坑里跳! 直到这时他才陡然意识到,徐敬业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二货,不懂三军之事却行三军之权,不败才怪呢。 起兵初期气势如虹,当时若乘胜西进直捣陪都洛阳,此时大势已成。孰料节骨眼上,这个二货愣是非打金陵不可,遂致兵势渐颓而军心弥散。 接下来,黑齿常一个反击便将这货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窜,到了此刻不知重整旗鼓,却忙着清除异己拿自己人开刀。 其实最可笑的还是自己,迷迷糊糊就被这个二货给忽悠上了贼船,眼下贼船千疮百孔行将沉没,自己却被这二货一脚踹进了水里。 说来说去,自己才是二货! 思来想去,骆宾王惆怅万千。 明亮的月光下,一阵桨声哗哗传来。 桨声水影中,一叶扁舟在牢房外的码头上缓缓泊下,舟上一个将军按剑而立。 透过牢房的窗户,骆宾王一下子认出了来人,是王那相! 骆宾王顿时一惊,目前军情如此紧急,徐敬业却派心腹大将来此,看来自己凶多吉少! 哗啦一声,牢门打开。 王那相大步进来,牢房里卷起一缕寒风。 王那相面无表情,“骆大人,上将军要见您。” 骆宾王振衣而起,淡淡一声,“去哪里?” “下阿溪岛。” 下阿溪不是小溪,而是樊良湖上游的一条大江,徐敬业的行辕就设在下阿溪岛上。 骆宾王点点头,一言不发大步向外走去。 小舟逆流而上,骆宾王一路无话,王那相也不多言。 小半个时辰过去,位于湖口位置的下阿溪岛已遥遥在望。 隐隐传来的金鼓和阵阵厮杀表明,那里的激战犹酣。 骆宾王突然开了口,“王将军,请转告上将军,骆宾王忠心耿耿死而无怨。” 说着他身子往后一仰,扑通一声插进了江中。 一串水泡急速浮起,随着江水激流迅速消失在远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王那相顿时傻了,江流湍急水深莫测,骆宾王必死无疑! “一代才子……可惜!”王那相一声叹息。 江风急速掠过。 第三十五章 追捕骆宾王 一夜激战下来,大出意料的是,李孝逸麾下损失惨重,而下阿溪岛却岿然未动。 李孝逸有点毛了,叛军明明是一群败兵和乌合之众,没想到突然变得如此难打。 冯靖淡定道:“叛军困兽犹斗自然拼死一搏,何况岛上叛军多为徐敬业的核心精锐。” 李孝逸稽首,“如何再战?请钦差明示。” 冯靖一挥大袖振衣而起,“徐敬业经营下阿溪岛已久,阵坚兵锐粮草充足,我军若一味强攻猛打,则正中了徐敬业的道儿,即便侥幸攻下也是个惨胜之局。” 见李孝逸眼巴巴望着自己期待下文,冯靖咧嘴一笑,“将军百战名将,难道忘了三国周郎赤壁?” “火攻!”李孝逸顿时豁然开朗,激动大叫起来:“钦差真神人也,末将茅塞顿开。” 说着他便要跪下行大礼,冯靖一把将他拉起,“将军言重了,此举不过被逼无奈耳。” 言毕,他拉着李孝逸来到帅座前,一把将他按在帅座上,然后将鱼符郑重交还给他,“鱼符完璧归赵,从现在起,将军仍是扬州道行军大总管,我还是钦差监军。” 李孝逸顿时泪流满面,“生我者父母,再造者钦差……” 冯靖挥手斥退帐中其余人等,然后小声对李孝逸说道:“什么都不要说了,请将军切记,我从未褫夺过你的军权,所有的胜利均出自将军之手。” “可……可天后那里?” “天后从未让我褫夺将军的军权,我也从未告诉天后我夺了你的鱼符。” “谢天后、谢钦差!” “请将军立刻升帐,迅速部署火攻战术。” “诺!” 冯靖摇头笑起,“诺”是以下侍上之语。 没办法!李孝逸从此改不了了。 天麻麻亮,水雾缭绕。 雾气水影中,下阿溪岛上的叛军忽然看到,江面上无数艋膧小艇突然破雾而出。 所有艇上都空无一人,每一只艇上都装满了柴草。 紧随其后,大量的巨舰浩浩荡荡遮江而来。 还没等叛军明白过味儿来,就见其中一艘巨舰上急速升起一面硕大的帅旗。 金鼓咚咚,画角阵阵。 刹那之间,无数火箭从巨舰射向了小艇。 扑轰一下,小艇上的火药和麻油迅速燃起,无数火艇借着风势,汹汹扑向了下阿溪岛。 时值秋末、天干物燥,下阿溪岛上茂盛的芦苇杂草及松杉桧柏熊熊燃起。 江风猎猎,巨大的火龙一舔一卷,整个下阿溪岛顿时陷入了汹汹的火海中。 一时之间,岛上惨叫盈天,大批叛军带着浑身火苗纷纷跳入了江中。 熊熊大火中,战场态势如秋风扫落叶。 舰艏,李孝逸激动万分声音发颤,“太傅请看,我们还没开打,就已经胜了!” 冯靖点点头,“战场及善后全权拜托将军了,最迟明晚,一个叫王那相的叛将会把徐敬业的首级送至将军帐下。” “太……太傅如何知道?” “我刚心占了一卦。” “真……真的?” “请将军谨记,所有的战事都是你一手运筹的。本钦差就此告辞了!” “太傅这是去……?” “奉旨慰劳黑齿常。” 说着话,冯靖飞身跃起,几个纵掠便飘过江面回到钦差官舰上。 其实他是要去寻找骆宾王,又不想让李孝逸知道。 一挥手,钦差官舰从舰队中脱颖而出,顺流飞驰直下樊良湖。 望着远去的钦差官舰,李孝逸的嘴角微微一翘,似笑非笑。 …… 据史书记载,下阿溪战役后,骆宾王的结局有两个版本。 一是兵败被杀; 二是跳江自尽侥幸不死,然后出家为僧云游天下。 两种记载均出自正史,冯靖更相信后者。 据宋之问后来的笔记记载,十五年后的某一天,他在杭州灵隐寺遇到过骆宾王。 然后便到了明代,有人在南通的狼山脚下发现了骆宾王的墓冢。 骆宾王的老家在浙江,他自己的家眷在长安,他的墓却出现在南通,说明是客死他乡,然后被身边的追随者埋葬于此。 没人会为了某种噱头而特意修一座骆宾王的义冢来秀存在,特别是明代的南通还一片蛮荒,压根没有秀存在的资本。 直到千年之后的二十一世纪,其南通之墓依然矗立,所以南通之说的可信度极高。 那么,骆宾王跳江之处很可能就在下阿溪岛了,说不定当时还带了一身火苗。 想到这里,冯靖不禁咧嘴一笑。 如果骆宾王没死,他一定流落在江流经过的某个小岛上。 湍急的江流中,钦差官舰顺风扬帆飞流直下。 周围江面上,侥幸逃生的叛军士卒在水里沉下浮上拼命嘶号,更多的则是黑压压的浮尸顺流而下。 目睹这人间惨剧,冯靖心里着实有点不忍。 侧目,李隆基正面无表情看着江中的浮尸,眼睛一眨不眨。 想到旦旦皇帝,再看他的儿子,冯靖顿时感慨万千: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他摸了摸李隆基的脑壳,问:“三郎,有何感想?” “残酷!”李隆基抬眼望着师傅,边想边说道:“然唯有以战止战、方能以小小残酷换取天下太平,除此别无二途!” 冯靖微微一惊,“这话你听谁说的?” “天后祖母告诉我的。” 冯靖暗叫一声惭愧,久久未语。 他知道,这话才是将给一个未来帝王的。 自己忝列太傅,却老想用常人的思想去影响三郎,这对他的未来有害而无益。 见他默然不语,李隆基仰头问道:“师傅,我说错了吗?” 冯靖微微一笑,决定从现在起就开始强化徒儿的信念,“没有,你是将来的太平天子,你的话永远不会错。” “真的?” “真的!” 未几,钦差的官舰快速驶入了樊良湖。 一个小岛出现在眼前。 远远望去,岛上的叛军正惊慌失措跳上快船,急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看到钦差官舰快速逼来,叛军们不顾一切的砍断了码头缆绳,驾起快船惶惶逃走。 兵败如山倒!冯靖见状心意一动,战场态势与自己预判的如出一辙! 如果说下阿溪岛是叛军的脑壳,那么樊良湖就是叛军的肚囊,此处的驻军多为看守粮草的辎重部队,叛军的主力精华全在下阿溪岛。 只要砍下下阿溪岛这个硬头,樊良湖这个囔囔膪将失去指挥而自然死亡。 官舰缓缓靠上码头,冯靖厉喝一声,“准备蹬岛,连珠弩准备!” 这是冯靖根据江流规律所选中的第一个小岛。 如果骆宾王是在下阿溪岛跳江,将会顺着江流飘入樊良湖,然后被湾流推近小岛,而且极有可能在这里上岸。 因为已知骆宾王的历史归宿,所以他运用了逆向推理,他还想在这里守株待兔。 岛上空无一人。 远远的树林中一大片房舍隐隐可见,一杆叛军的旗帜无力地垂动着。 五十名羽林排成一排,手持着连珠弩警惕向树林逼去。 那是一排牢房,叛军牢卒均已逃走,只留下一些囚犯还被关在牢内。 冯靖吩咐一声,“打开牢门,全体释放!” 重获自由,所有的囚犯一哄而散,最后只剩下一个囚犯还赖在牢里死活不走。 “哦,有这等事?”冯靖闻报兴趣顿起,同时下令:“建立防线。” 羽林们四散开来,虎视眈眈张弩四立。 冯靖大步迈进牢房。 只见一个囚犯蜷缩在墙角,眼睛死死盯着墙上的四个字,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临摹不休。 墙上刻着四个字:忠而见惑。 甫一看到这四个字,冯靖脑子里亮光一闪,这几个字太眼熟了! 他看向囚犯,“喂,你是何人?” 囚犯气急败坏叫道:“别说话!” 艹、这就是个被关傻了的疯子!冯靖再问:“这谁写的?” “去你奶奶的,没看老子正忙着临字吗?” 冯靖气得笑了起来。 王琦上去一把薅起囚犯,啪啪就是两个耳光,“你踏马好好说话,这位是当朝太傅冯大人。” “谁?” “冯靖冯大将军。” “不认识!” 王琦怒不可遏,一顿耳光疾风暴雨似扇将过去。 那人顿时被打醒,“别……别打老子了,你……你想问什么?” 冯靖拉开王琦,微笑问:“这字是谁写的?” “切——”那人鼻孔里不屑一声,“骆宾王的字你都不认识,你是什么狗屁大将军?” 能题字牢房,说明骆宾王曾被关押在此。 是谁关的他……徐敬业? 冯靖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骆宾王的字?” “切——”那人更加不屑,“我乃匡扶上将府参军长,与骆大人朝夕相处,我如何不知?” “骆宾王呢?” “怎么,你也想学骆大人的书法?” 你说赶集,他说买席;你说扽毡,他说舔砖。 这货真踏马疯球子了! 失望中冯靖有点不甘,“你怎么知道此乃骆宾王亲笔?” 听到这话,那人眼中的疯狂火光顿时暗淡了许多,口齿也清楚了不少,“这是甲字号牢房,我就关在隔壁乙字号,我和他天天隔墙交谈,我怎能不晓?” “骆宾王呢?” “被徐敬业那王八蛋给杀了。” 被杀了? 看来自己那篇悬赏通告的作用有点猛!冯靖吃惊问:“你……你亲眼看到骆宾王被杀了?” “没有。” “哪你怎么知道他被杀了?” “前天晚上他被押往下阿溪岛,肯定被徐敬业杀了!” 前晚?冯靖忽然明白了。 骆宾王跳水自尽的时间应该是前晚被押往下阿溪岛途中,而不是今早因为兵败而跳水自尽。 为了慎重,他拿出一份拓印版的《讨武曌檄》,从檄文中分别挑出“忠、而、见、惑”四个字,然后与墙上四字的笔迹一一做了比照。 墙上的四个字确系骆宾王真迹! 冯靖一挥手,“回舰!” 刚出牢房,就听身后传来那货的破口大骂:“都怪冯靖哪个王八蛋,否则骆大人不会死!” 王琦愣了愣,“太傅,此人要不要抓起来?这逼可是徐敬业的高级幕僚。” 冯靖未置可否,只淡淡一句,“这货疯了!” 第三十六章 骆宾王的首级 下阿溪从西向东流入樊良湖后,强劲的余势形成了一条几十里长的巨大湾流。 钦差官舰顺风扬帆,顺着湾流快速向湖心驶去。 凝视着远处,冯靖在快速思索。 现在看来,骆宾王是前天晚上跳的江。 从牢房留下的“忠而见惑”四字的意思可以看出,骆宾王当时对徐敬业已经绝望透顶。然不管他是跳江自杀还是跳江逃走,抑或是绝望跳江之后幡然醒悟而自主求生,他所登陆的小岛一定是没有叛军驻扎的,这一点骆宾王应该很清楚。 其次,他所登陆的小岛一定在湾流的外侧,此乃湾流离心力的推送作用。 瞬间推定,他回头告诉王琦,“注意湾流外侧的小岛,凡有叛军遗留旗帜的小岛我们一律不上。” “诺!” 经过了几个插有叛军旗帜的小岛后,终于看到了第一个荒岛。 因为该岛没有码头,钦差官舰无法泊靠,冯靖独自划了一叶舢板靠了过去。其实这也是他早就筹谋好的,他不想让身边这些羽林见到骆宾王。 沿着荒岛四周航行了一圈,冯靖没有发现任何人类登岸的痕迹,岸边的软泥上,只有野雉水鸭狐兔留下的爪痕。 没有人类登岸痕迹,就意味着骆宾王没到过此处。 于是他果断放弃了登岛的打算。 在已知最终结果以及部分线索的条件下,逆向推理有时很简单。 根据史料留下的线索,冯靖知道骆宾王没死,而后漂进了樊良湖,然后出家为僧。 眼下他要做的就是寻找其沿途留下的蛛丝马迹,然后循着蛛丝马迹找到骆宾王。 如此一连三天过去,却没有发现任何与骆宾王有关的蛛丝马迹。 此时的官舰已经远离了下阿溪湾流,进入了淮水湾流。 接连几天一无所获,不但王琦等人失望倦怠,就连冯靖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了。 清晨。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湖面雾茫茫一片。 当…… 当…… 雨雾中突然传来悠扬的钟声,共一百零八响。 是寺院早课的钟声。 直觉中灵光一闪,冯靖急速冲上了甲板。 借着钟声的余音,他迅速判断出寺院的方位。 “航向东南!”冯靖挥手下令。 穿过厚厚的雨雾,官舰在镇国寺码头缓缓停下。 阵阵的木鱼声清脆传来,冯靖纵身跃上了码头石级。 朱砂痣、鹰翅眉、扇风耳、身长七尺、长安官话夹带吴侬软语,这是骆宾王的综合特征,当初发布悬赏通告时,冯靖与李孝逸当面印证过这些。 大雄宝殿,木鱼阵阵。 一个中年人正跪在蒲团上接受方丈施以的剃度和受戒,周围几十个和尚敲着木鱼打坐诵经。 看来这里正举行一场受戒仪式。 为了不引人瞩目,冯靖在和尚们的身后悄悄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受戒者。 那人面对着方丈跪着,冯靖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根据那人上身背影的长度,冯靖迅速推出其具体的身高为七尺左右。 随着满头乌发逐渐剃掉,那人的耳廓渐渐显露出来。 一双典型的招风耳! 冯靖的心脏急速跳起。 据宋之问后来的笔记记述,数年后他在杭州灵隐寺遇到过骆宾王,其时骆宾王已是该寺的一名僧人。 这里距杭州数百里,亡命遁逃的骆宾王不可能不进行体貌上的改变,而剃度出家身披袈裟则是一种最直接且最合理的改变方式。 另有笔记记载说,骆宾王本来就是被樊良湖某个寺院的和尚从湖里打捞上来的,其就势出家的可能性很大,多年后才云游去了灵隐寺。 此外,以骆宾王此时的心境,跳出三界不失为一种解脱,特别是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其主动出家为僧的动机不谓不强。 未几,受戒仪式结束。 执事僧高喊,“受戒礼成,法号弘毅,阿弥陀佛——” 那人——也就是弘毅,慢慢起身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然后是拜佛祖、拜四方、拜方丈,一套僧仪下来,冯靖这里已看得清清楚楚。 朱砂痣、鹰翅眉、扇风耳、身长七尺、长安官话中夹杂着淡淡的吴侬软语。 是他,骆宾王!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传颂千年的绝句在心里轰轰响起…… 冯靖慢慢起身,悄悄出了大殿。 就这样了,走吧。 愿伟大的诗人从此静好! 镇国寺外。 云消雨霁,太阳出来了。 手搭凉棚,吴山熠熠,内心晴好。 回到舰上,李隆基匆匆呈上一叠文书。 一封是中书省加密的庭谕,另一封是李孝逸寄来的战报,还有几份是朝廷发给各地大员的例行通报。 加密的庭谕乃太后手书,上面只短短十六个字: 白毛绿水, 红掌清波, 放之山野, 冷暖自知。 冯靖看罢不禁狂喜,伟大的诗人碰到了伟大的天后,无论曾发生过什么,这种结局是天下人最愿意看到的。 强忍着狂喜,他慢慢打开了李孝逸寄来的战报,也很短。 “钦差大人勋鉴:战火已熄,徐敬业、徐敬猷、骆宾王等叛酋同时授首,天后命我即刻班师,江南善后由黑齿常全权督办。请钦差大人一路保重,孝逸顿首!” 看到“同时授首”四字,冯靖不禁冷笑了一声。 根据那个叛军幕僚长的口述,五日前那个晚上,骆宾王被押往下阿溪岛。 假如骆宾王中途没有跳江,假如他确实被押到了徐敬业面前,骆宾王只有一种可以活下来的可能。 即:徐敬业全歼了唐军并取得最终胜利,这种情况下徐敬业或有一种匪夷所思的大度。 然事实是,徐一败涂地连棺材本儿都赔光了,他绝不可能饶了骆宾王让其继续活着。 退一万步讲,即便徐敬业没杀骆宾王,他也不可能仁慈到在战败之后还带着骆宾王一同跑路,然后再“同时授首”。 而真相是:徐敬业、徐敬猷两兄弟是逃到几百里外的海陵时,被部将王那相砍了脑壳献给了李孝逸。 被部下杀死是徐敬业做梦也没想到的,他不可能为了同时授首而特意带着骆的首级跑几百里吧? 那么骆宾王的首级从何而来? 所以,“同时授首”的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王那相为了邀功,用假冒的人头冒充了骆宾王的首级。 李孝逸则出于同样的邀功心理,糊里糊涂或着明明白白装了糊涂,总之是各取了所需。 迅速想定,冯靖舒了口长气出来。 如此更好! 有了那颗假冒人头,骆宾王从此性命无忧。 第三十七章 曼陀罗 暮。 河风猎猎。 钦差官舰刚抵御河码头,冯靖便被天后传入宫中。 紫宸殿,夜宴。 席上只有天后和冯靖,几个女官侍立一侧。 天后频频举杯,不停盛赞冯靖的功勋。 然仅仅只喝了几杯,冯靖便感觉头有点发晕。 天后突然问,“见到骆宾王了?” 冯靖闻言大吃一惊!天后显然话里有话,自己一个回答不对就可能万劫不复。 他急忙打起精神敛色正容,“禀天后,见到了。” 天后吁了口气,“具体什么情况” “禀天后,臣在镇国寺发现了骆宾王的行踪。据臣观察,他已出家为僧并隐匿于此,臣正要实施抓捕时接到了天后的庭谕,臣遂遵旨放生。” “你做的很好!据朕派往叛军的斥候谍报,骆宾王早就被徐敬业秘密关押了,如何能与徐氏兄弟结伴逃跑并同时被杀?显然那个王那相是在冒功骗朕。” 听到这话,冯靖的手心溢出了满把的凉汗,“天后英明!” 天后微微一笑,“值此普天同庆之际,朕也只好和尘同光了,王那相要赏、李孝逸更要赏!” 不知为何,冯靖忽然感到舌头发麻,说话很是吃力,“天……天后英……英明!” “晓珤儿你怎么了?” 冯靖的感觉里,天后的声音和身形慢慢变得遥远而模糊……他使劲儿摇了摇头,试图摆脱这种昏昏沉沉的感觉。 “臣……臣不胜酒……酒力……” 天后俯身过来,伸手在他额上摸了摸,陡得一惊猛地叫起,“这么烫!” 冯靖身子一软,慢慢倒了下去。 天后急忙抱起冯靖,“晓珤儿……晓珤儿……” 冯靖已然瞳孔放大脸色赤红,心跳和呼吸变得异常急促。 见几个侍宴女官还傻站在那里木头也似,天后顿时勃然大怒,飞起一脚踹翻了桌子,疯也似地吼道,“传御医———快———” 模糊的意识中,冯靖感到,几滴液体滴滴答答落在了他脸上,同时伴随着天后遥远而声嘶力竭的哭声,“晓珤儿……晓珤儿……你挺住……御医马上就到………” 即将失去意识的一刻,赵芯紧急苏醒过来,它大声呼唤道:“兄弟、兄弟,你是中了曼陀罗毒。” “曼……曼陀罗?”冯靖费力的重复道。 无边的黑暗陡然袭来,一口将他吞没…… 这时,御医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见天后泪流满面紧搂着冯靖,御医着实吓了一跳,想回避又不敢回避,结结巴巴问:“天……天后,太傅这是……?” “好像是中毒,快、立刻施治!” 冯靖就躺在天后的怀里,御医想伸手号脉却又碍于天后的凤体不容侵犯,他畏畏缩缩迟迟疑疑就是不敢上手。 天后厉喝一声,“快治,耽误了太傅病情,朕殉了你!” 她也是急了,口不择言极为狠戾。 御医顿时冷汗直流,心一横索性豁了出去,浑身颤抖伸出瘦骨嶙峋的爪子,哆哆嗦嗦为冯靖把起脉来。 “好……好像是中毒,可……可臣实在号不出太傅中……中的什么毒?” 见御医满身大汗紧张得要死,武媚极力沉下气来,“太傅昏迷中含混不清的说了几个字,好像是曼什么陀?” “曼陀罗?” “对,是曼陀罗!” “先灌绿豆汤排毒。” 旋,女官迅速从御膳房端来绿豆汤给冯靖灌下。 见御医接下来再无动作,扎煞着双手在那里发呆,天后刚燃起的一点希望顿时熄灭。她不禁峨眉倒竖怒不可遏,“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治啊!” 御医噗通跪下,哭哭啼啼道:“天后容禀,曼陀罗是太医院刚从天竺引进的草药,臣只知道它有毒性,但服食微量却能平喘、祛风、解痛………” “谁要听你的汤头歌?耽误了太傅病情朕灭你九族!” 御医一听嗓子里咕噜一声,身子往后一倒,当场就昏了过去。 天后一见顿时哭叫起来,“晓珤儿……” 关键时刻,赵芯紧急释放出一股强神经电流,冯靖眼睛一张瞬间清醒过来,只短短说了七个字:“连翘、金银花、甘草……” 天后惊呆了,“你说什么晓珤儿?” 上官走上前来,哭哭啼啼道:“太傅说连翘、金银花、甘草。” 她已经来了好一阵儿了,见冯靖的病情异常凶猛而天后一直气急败坏,所以一直没敢插嘴,只能躲在人后默默流泪。 天后此时已乱了方寸,不顾威仪张口便骂了起来,“小蹄子,谁让你在这里嚎丧?立刻把这个吃货御医泼醒,迅速叫太医院准备连翘、金银花、甘草。” “诺!” 上官迅速录下几样药名,吩咐一个女官,“去太医院,让院使亲自制药,快!” 女官看一眼地上的御医说,“躺在地上的就是院使大人。”【院使:太医院院长】 上官皱起眉头怒吼起来,“少废话,快去!” 说着,她拿起桌上残存的酒壶,含了满满一口酒,噗一口向院使脸上喷去。 长吐了一口气出来,院使从昏迷中悠悠醒来,还没直起身子便手脚并用爬行到天后身边,“天后饶命———” 天后问:“连翘、金银花、甘草什么药性?” 院使此时还未从恐惧中还过魂儿来,吭哧半天才想起答案,“解毒、清热。” 天后冷哼一声,“太傅刚才醒了一下,说让用这几样药。” 院使乃国医圣手,刚才连急带吓一下就蒙逼了,此时缓过神来,一听药名便想通了其中的医理药性,略一沉凝又添了几样药进去。 随后,他又掏出一把银针给冯靖扎了下去,接着又抓起冯靖的手腕细细号起脉来。 院使五十来岁,尖嘴猴腮身材瘦小,本来就长得猴里猴气,加上他沉浸于探病溯源的深度思考中,只见他不停的抓耳挠腮挤眉弄眼,嘴里不停自言自语嘟嘟囔囔,神态活似一只很不安分的白毛老猢狲。 其神态举止惹得周围的力士女官禁不住捂起嘴巴偷偷狂笑起来。 正在这时,就听冯靖肚皮内一阵咕噜声剧烈响起,紧接着他嘴巴一张哇地一口狂呕起来,数碗绿豆汤瀑布似喷了出来,喷了院使一头一脸。 令人震惊的是,即便被喷的满脸秽物,院使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仍抓着冯靖的腕脉兀自不放,脸上竟还露出一丝欣喜的笑容,“好好好,吐了就好!再灌绿豆汤。” 于是再灌,再吐……再灌,再吐…… 接连数次后,太医院已将药熬好端来,马不停蹄的又给冯靖灌了下去。 一顿饭功夫过去,冯靖的脸色及呼吸心跳渐渐恢复正常。 院使拔出银针又换了几个穴位扎下。 天后见状松了口气,筋疲力尽吩咐道:“来人,扶太傅到朕的寝殿。”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里是御膳厅。 而天后还坐在地上。 第三十八章 放她离开 当冯靖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二天早晨。 这是哪里?他转动脖子四下打量。 粉帐红罗、描龙绣风……蓦地,冯靖一眼看到,天后正蜷缩在自己的身边打盹,而院使正靠在帐外的案上打呼噜。 冯靖见状大惊,自己这是躺在天后的御榻上,而她就这么衣不解带守了自己一夜! 他急忙爬起身来,轻轻把罗衾盖在了天后身上。 天后猛的张开眼睛,惊喜道:“晓珤儿,你醒了?” “谢……谢……谢天后。”舌头还有些麻木,冯靖费力崩出来一句囫囵话。 天后扭头低吼:“院使!” 院使猛一激灵,手忙脚乱噗通跌倒,然后又飞快爬起身来。 “太太太傅好了?”因为激动,院使结结巴巴。 “谢……谢……院使,好……好多了。”冯靖吃力说道。 “谢天谢地!”院使顿时松了口气。 至少不会灭九族了!他悄悄揾了一把热泪,急忙给冯靖号起脉来。 “院……院使大人,我……我中的什么毒?” 院使老脸一红,“曼陀罗毒,这还是太傅自己说的。” 冯靖恍然想起昨晚的一切,“可……可我从未接触过曼……曼陀罗啊?” 院使摇了摇头表示不解,“太傅就是想接触也无从可触啊,整个大唐帝国也就太医院有几株曼陀罗,还是我们刚从天竺移植引进的。” “那……那就是有人投……投毒?” “对,裹在饮食或酒水里下的毒。” “我……我明白了,请……请天后和院使暂时保密,我……我一定会找到投……投毒之人的。” ※※ 昏昏沉沉回到伯爵府,冯靖一头倒在了床上。 太医院院使司马钰急忙给他号脉扎针,同时吩咐丫鬟仆人熬药煎汤。 司马钰这里正手忙脚乱,门外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叫声,紧接着珰珰和明玉匆匆冲了进来。 “冯兄你怎么了?”珰珰冲上来一把搂住冯靖,又哭又叫又亲又吻,浑然不管身边那么多人在场。 冯靖很是感动,然当着这么多人又很难为情,他急忙强打精神莞尔一笑,“小妹儿,我没事,偶感风寒而已。” 珰珰还未吭声,就见明玉一把拉开了她,冷冷一声,“太傅壮得犍牛也似,能有什么事、会有什么事?公主纯粹是杞人忧天!” 珰珰脸一寒,“没事天后能派太医院院使跟来府里?你怎知太傅壮得犍牛也似?” 她的后半句意味暧昧,醋味颇浓。 明玉脸一红,“天后派司马院使来纯系关心使然,太傅犍不犍你自己心里清楚!” 什么我贱不贱的?冯靖顿时哭笑不得。 珰珰有些口不择言,“御河码头下船时人还好好的,怎么去了趟紫宸殿就……” “珰珰——”冯靖劈口打断了她,否则不知她会喷出什么犯忌之语,“你俩别吵吵了,我真的没事,不信你问司马院使。” 司马钰是个医痴不假,然跳出医术之外他一点也不痴,珰珰的后半句虽没喷出什么犯忌之语,司马钰还是被吓了个半死! 他急忙接茬道;“太傅说得对,微感风寒、微感风寒。” 既是微恙,那就不打紧。 珰珰挥一挥手,“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跟太傅单独讲。” “呸!”明玉转身就往外走,“人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想……还让不让太傅活了?” 众人刚一出去,珰珰便关门闭户钻进了他的被窝,迫不及待开始替他宽衣解带。 冯靖顿时吓了一跳,急忙挣扎婉拒,“珰珰,今天就算了,我身染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你。” 此时他确实没干那事的精力。 珰珰一见遂停止了动作。 默了默,她冷不丁说:“我怀孕了!” “你怀……”冯靖顿时吓得坐起,“真……真的?” “真的!”她笑得很开心。 “还笑?”冯靖嗔她一眼,毫不犹豫道:“我得去找天后,求她赐咱俩成婚。” 说着他就要起身下床。 珰珰死死将他抱住,“没用,天后心如铁石,而我天生就是和亲的命。冯兄要知道,无情最是帝王家!” 冯靖一咬牙,“不行咱俩私奔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天后的耳目遍天下,更何况你还有数百族人。我不能为了一己之情,害了我的母妃、害了冯郎全族!” “我……”冯靖抱起脑壳无奈呻吟一声。 “冯兄勿忧,和亲就和亲,我一定会让咱们的儿子成为康居之王,到时我临朝称制,你当太上王。” 听到这话,冯靖顿时哭笑不得,这些李家公主,没一个省油的灯! 她们的胸中,似乎都有一个问鼎江山雄视天下的野心。 他不解地问道:“为何还是康居?” “迩前你我刚返回长安时,康居新王的求婚使团就已接踵而至,指明要我去和亲。天后当时就允了,并逼我的母妃和弟弟一起来劝我。” “我……我舍不得和你分开,而且我很担心……” “冯兄的担心我知道,担心我傻、担心我驾驭不了康居的庙堂?” 冯靖呆呆望着她,有一种预感隐隐升起。 珰珰骄傲一笑,“冯兄还记得飞鹰十三骑吧?当时你对我敲山震虎,我顺势便把黄掌柜和程武观交给了你,你之后的所有举动尽在本公主的掌握之中。” “真……真的?” “我知你当时疑我,更知你是为了保全我……” 说着,她忽然哽咽一声,紧紧抱住了他的脸,疯也似在他脸上激吻起来,“也许……也许我会忘记整个世界,但我心里永远有你……” 冯靖顿时泪流满面,忽然明白她为何要刺杀天后了。 人生,有太多的无奈! 而反过来说,和亲乃大唐国策,天后也很无奈。 至于自己,夹在这段历史中、夹在各种各样的亲情爱情中,就更无奈了。 算了,还是让她走吧! 只有这样,她才能有一个平安祥和的未来。 否则,她和天后间一定会有一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一夜无眠,冯靖忽然又反悔了。 他打算途中秘密劫持珰珰,然后带着她远走高飞。 为此他还紧急筹划了一套劫持方案,包含对她的母妃和自己祖先的妥善安排。 二天入宫,见冯靖怏怏不乐打不起精神,天后仿佛随意道:“晓珤儿身体欠佳,勿需急着入宫当值,朕允你多休息些时日将养身子。” 虽然对珰珰被逼和亲一事已有一定理解,但真正面对天后时,冯靖还是感到了别扭。 他淡淡回道:“谢天后,臣的身体确实仍很不适。” 天后愕了愕,幽幽说道:“朕原想委你作永宁公主的和亲使,然考虑到你和她的特殊关系,更考虑到爱卿当下的身体,朕觉得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朕,不想失去一位杰出的柱国大臣。” 她的话中带着洞晓一切的意味。 细品,还有若有若无的警告。 他顿时有点蒙逼。 见他不语,天后意味深长道:“记得晓珤儿说过,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而且我相信,十个月之后,当永宁肚里的孩子出生后,她会感激我今天为她所做的一切。” 仿佛蜻蜓点水,却又面面俱到,甚至连“肚里的孩子”都考虑到了。 他忽然很灰心。 天后洞晓一切并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到了,珰珰的母妃以及自己的祖先肯定已在她的视线内。 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他下意识的挣扎道:“臣……臣想休养一段时日。” “好吧。”天后很痛快,“这段时日,你可以以随侍身份秘密护送珰珰到金城,然后带领少陵冯氏的眷属返回长安。” 仿佛一声炸雷响起,冯靖的眼前金星乱晃。 怪不得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少陵冯氏的祖先们仍未返回长安,原来被滞留于金城了。 看来这一切都是天后的安排,而且很早她就布局了。 不用问,族亲中的男人俱已派往各地领兵戍边去了,留下所有的女眷和小孩来羁绊自己。 那么珰珰的母妃和弟弟呢? 刚想到这里,就听天后絮絮道:“去吧,路上和珰珰好好谈谈,朕期待你早日归来。” 第三十九章 爱了,散了 “不行!你知道我的母妃和弟弟都去哪儿了?” 当冯靖把私奔计划刚一说完,珰珰当场便急了。 他很吃惊于她的态度,“你母妃和弟弟……她们怎么了?” 珰珰的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为了逼我和亲,弟弟被天后封为渤西王,二十天前就带着母妃到封地就食去了。” 冯靖仿佛掉进了冰窖,嗫嚅半天竟说不出话来。 说来说去,自己和珰珰早被套上了笼头,而缰绳就牢牢攥在天后手里,缰绳很长很长,以至于你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珰珰温柔地偎进他的怀里,“人生之事如水在川,常行于当行而止于不当行。目前这个节骨眼上,你连我送都不能去送!” 想到自己和珰珰的未来,冯靖很气馁,“为何?” “你对天后的了解尚浅,尽管他对你恩宠有加。” “是她让我送你的。” “我恨武媚,但更佩服她,佩服她能包容你我!然包容只是包容,并非因为喜欢,不定何时就不包容了。例如他的娘家兄弟、他的儿子、还有裴炎,她都恩宠有加过。” “难道你我就这样生生分离?” “没那么惨,一年之后,我保证让你去康居看望本后。” 她说的很自信,脸上甚至洋溢起谜一样的微笑……那是,眼泪中的微笑! 冯靖见状恍然意识到,珰珰已开始筹谋她今后的临朝称制和母仪天下了。 他心里不禁哀鸣一声:还是放手吧…… ※※ 听说珰珰不让冯靖送亲,天后连连夸赞道:“永宁这孩子看来真是懂事了,不枉晓珤儿你和她相好一场。” “可她……可她已……”冯靖欲言又止。 天后嗔他一眼,“你想说她有孕在身是不是?” 冯靖默默点了点头。 天后低叹一声,幽幽道:“朕知道你俩心里怨朕,朕也恨自己棒打了鸳鸯!但你要知道,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朕不得不这样做,此乃邦国的长治久安之计!而她肚子里的孩子铁定是康居未来的王!想想看吧,作为甥舅之国,康居永不会背我大唐。” 言下之意,公主不是小家碧玉,公主生来就是为政治联姻而准备的存在。 这一点她和珰珰想的倒是一模一样,看来还是自己站位太低! 道理他都懂,可就是想不通。 “慢慢你会明白的。”天后有点哀怨的嗔了他一眼,转而道:“你中毒之事朕已查了个大概,但线索断了,需要你亲自去一趟。” 冯靖生无可恋说了一句,“算了,我已然没事了,不查也罢。” 天后站起身来,轻轻抚着他的肩膀,“我怀疑,此事的背后戏中有戏,不仅仅是针对你一个人!你仍以钦差身份出去转转,趁机散散心,顺便把案子破了。” 天后的葇荑传来不可抗拒的力量。 他无力的点了点头,“诺!” 御河码头。 钦差官舰静静泊在岸边。 怀着受伤的心灵,冯靖与王琦李隆基一起上舰。 钦差的官舱里,李隆基悄悄拿出一封公文递给了冯靖。 他打开一看,是兵部尚书与吏部尚书联署的一份奏折,上面罗列了少陵冯氏阖族男丁的委任情况。 冯靖一目十行迅速看完。 总之一句话,少陵冯氏十七岁以上男丁均委以各类军职,最高五品,最低七品。 在奏折的最顶部,天后的朱笔赫然批到:少陵冯氏子弟凡年满十六者均授以记名军官,一俟年满十七即优先补缺。钦此! 再看日期,是一个多月前兵部和吏部所上。 天后!冯靖心里默默叫了一声。 这份折子一定是天后授意李三郎拿给自己的,一则表达她的歉意、二是让自己安心,用心可谓良苦! 作为一代雄主,天后的姿态已放得很低很低! 实际上,他对武媚怎么也恨不起来。 再看珰珰这边,曾和自己爱的刻骨铭心,然其内心最深层的首选,还是想当临朝称制的康居太后。 公主就是公主,除了爱情,她还有与生俱来的政治理想。 强扭的瓜不甜!忽然之间,他便通了。 爱了,散了…… 这就是天意吧! ※※ 冯靖是五日前毒发出事的,当日为官舰供奉饮食酒水的沿岸各县都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根据曼陀罗毒发的时间特点,天后当时便锁定了官舰最后经过的三个县。 三县的县令立刻停职查办,而河阳县王县令最终成为重点怀疑对象。 因为河阳县令当日并未亲自登舰犒劳,而是由县丞和主簿代为上舰谒见,而且事后,县丞和主簿两人都离奇失踪了! 关键是,冯靖当日在舰上喝了一杯河阳县衙供奉的黄芪当归酒,而舰上其他人嫌药味太冲都没喝。 最后中毒的只有他一人,所以黄芪当归酒也成为了重点怀疑物证。 河阳的县衙大牢里,冯靖见到了镣铐加身的王县令。 王县令年近六十须发皆白,哭天抹泪大呼冤枉。 冯靖很诧异,“供奉的饮食酒水均出自贵县,你何冤之有?” 王县令哭哭啼啼道:“钦差容禀,供奉上舰的饮食均是刺史大人和我一同敲定的,事后我还专门看了供奉官舰的清单,其中根本没有黄芪当归酒一项!因为该酒系贩夫走卒街边蹲饮之物,下官怎敢以此劣酒供奉钦差?” 冯靖心一动,“清单现在何处?” 眼泪与汗水齐飞、哽咽与牙颤共响,王县令的样子很委屈。 “启禀钦差大人,因为供奉是按进贡朝廷的规制准备的,清单按例要入档封存,同时还上报给刺史衙门一份备查,钦差大人可随时调档查阅。” 官方程序显然没错,可见其中另有隐情! 冯靖当场便打消了对王县令的怀疑。 他问,“失踪的县丞和主簿有消息了没?” “回大人,没有。”说到这里,王县令又补充了一句,“同去的还有六个衙役,也一并失踪了。” 冯靖顿起警惕,“衙役是谁选派的?” “是我一个一个挑选出来的,全都拖家带口,平时办差都很牢靠,谁知……” 说着说着王县令咧开嘴巴又要哭,冯靖劈口喝住了他,“县衙距码头多远?” “有……有两条路,一条二十多里,另一条四十多里。” 冯靖心一动,“那条近道是否偏僻凶险?” “是的,该道要经过野狐岗,森林茂密人迹罕至,时有强人出没。” “县丞和主簿都什么履历?” “主簿是本县老吏,县丞是朝廷新委的吏员。” 心里电光一闪,冯靖问:“莫非县丞系刚从京城贬来的新员?” “正是,县丞来时还和钦差大人同舰。” 迷雾渐渐退去,思路瞬间清朗。 第一、案犯目标明确情报准确,作案过程拿捏得极为精准,具有典型的内外勾结特点,所以失踪的八人之中,至少有一个是内鬼。 第二、能让那么多人同时失踪,说明内鬼的外援很强大,而如此专业的作案手法,只能来自执行力很强的犯罪团队,所以内鬼一定具有很强的背景。 第三、县丞刚刚遭贬难免心态乖张,为泄不满难免生出忤逆之心,有一定作案动机。 第四、其余七人均为当地土著,与自己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何况他们拖家带口且是随机搭配,不可能临时起意而结盟作案。 第五、若将此案放在裴炎一案的大背景下,毒杀钦差可以对天后造成强力打击,所以不排除京城势力和内鬼勾结作案,而县丞最有可能是其中一环。 总之,主簿和六个衙役的疑点基本可以排除,来自京城的县丞极可能就是内鬼! 迅速推定,冯靖即命狱卒卸了王县令的刑具。 第四十章 杀人灭迹 野狐岗。 古木森森荫翳蔽日,一条小径从林中蜿蜒穿过。 人迹罕至的路面上,松软的腐叶和青苔上留有清晰的车辙和脚印。 瘆人的寂静中,鸱枭的磔磔怪叫不时突兀而起,更显得野狐岗格外阴森荒凉。 带着已然推定的案情结果,冯靖怀疑,主簿和衙役们很可能已经遇害了,而野狐岗恰恰是一个杀人匿尸的绝佳之地。 拨开了迷雾,剩下的便是真相! 看到野狐岗阴森荒凉的景象,王县令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问道:“太傅,您为何不怀疑在下?” 冯靖眯眼看着他,“阁下已臻致仕之年,几十年官场历练可谓人情阅尽红尘堪破,不可能为一点蝇头小利而冒灭族之险。” “太傅英明!”王县令的眼泪哗哗流了出来,“我那天没去犒劳钦差,就是因为老母九十寿诞,不料……” “我猜县丞一定是极力撺掇阁下去为老母祝寿,而他却自告奋勇要代阁下上舰犒劳。” “太傅如何知道?”王县令如遇鬼魅,“难道徐县丞真是您的故旧好友?” “徐县丞本名是什么?” “他叫徐善本……”刚说到一半,王县令忽然意识到其中的漏洞,他哆哆嗦嗦问:“难道您不认识他?” “不认识。”冯靖摇了摇头,心里更加认定这个徐善本就是内鬼。 王县令见状不由浑身觳觫,“徐善本说他是您的老友,说是想邀您下舰一叙,顺便视察一下本县的风土,争取为本县的发展取得一些朝廷的支持,所以我一时糊涂就……就……” “阁下勿忧,凡小人必有才、凡君子多守拙,阁下出于对贵县的发展考虑,才不小心着了小人的道儿。” “小人……您是说徐善本?难道真是他心怀不轨?” “八九不离十吧,一切还需进一步的证据说话。” 正说着,前面的李隆基已发现了异常,他大声叫道:“师傅,快看这里!” 路旁的林中,一大片空地。 青苔之上,脚印杂沓,零乱的现场撂了几只余有残酒的酒坛,另外还有一些鸡鸭猪蹄的骨架散落四处。 冯靖拿起酒坛闻闻,残酒的果香中有一缕淡淡的酸味。 他问:“本地的果酒是否有李子酒或葡萄酒之类?” 王县令小心翼翼道:“本县地处黄河东岸,以旱塬为主,李子葡萄均为嗜水植物,基本无法栽种,更遑论制酒了,苹果酒倒是较为普遍。” 李子酒或葡萄酒天然带有酸味,而苹果酒在正常储存情况下不会发酸,只在腐败的情况下略带酸味,眼下已至冬季残酒依然清澈透明,毫无腐败迹象。 他点点头再闻,依稀分辨出酸味中带有一丝淡淡的药味。 蒙汗药!冯靖突然反应过来。 他歘地起身下令,“立刻四散搜索,重点关注林中是否有新土裸露的地方。” “诺!” 一百羽林炸雷似应了一声,迅速四散开来,踩着厚厚的针叶四面搜索而去。 见他脸色大变,再听其命令内容,王县令的心脏揪成一团,“太傅,这是……” 冯靖皱着眉头边思边说,“这里应该是失踪者消失的地方,我怀疑他们已经遇害了。” 王县令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八条人命啊……谁这么歹毒……?” “不!”冯靖斩钉截铁道:“应该是七条人命。” 正说着,李隆基匆匆跑来,“师傅,我们在那边发现了一堆新土,刨开后发现一堆尸体。” 冯靖一摆手,“走!” 诺大的坑中有七具尸体,六个壮汉加一个老者。 王县令一眼认出了老者,他撕心裂肺一声惨叫,“黄主簿……” 惨叫声中,他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冯靖顾不上管他,歘地跳下坑去,仔细观察起七具尸体来。 尸斑铜绿、尸肤浅青,死亡时间应该在三十六个时辰以上,说明他们死于五天前; 尸体并未捆绑,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创痕,说明死前没有进行过搏斗; 死者的口腔和鼻孔中均有大量的泥土,说明是活埋; 问题显然出在那几坛果酒上,酒中事先一定羼了蒙汗药。 由此可见,内鬼诱惑大家在此歇脚,然后喝酒吃肉、然后昏迷不醒、然后活埋…… 弄醒王县令,冯靖指着坑中尸体让他确认。 王县令泪流满面道:“一个是黄主簿,其余六个均为本县衙役。” “确定里面没有徐善本?” 结果已明显摆在面前,王县令咬牙切齿道:“徐善本这个人面兽心的杂种,我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五日前的那个下午,徐善本带人蹬上了钦差官舰拜谒冯靖,两人因此有过短暂一唔,冯靖心中记忆犹新。 徐善本三十郎当的样子,五短身材瘦净精干,讲一口纯正的长安官话,除此而外便没有其它显著特点了。 唯一特殊的是,他的帽子有点大,看上去略显怪异。 与其同时上舰的另外四人都很精悍孔武,不是军官便是悍匪。 然这些人早已畏罪潜逃,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 略一沉吟,他挥手道:“去码头!” ※※ 确定了徐善本这个嫌疑人,后面的事情就清晰多了。 案发之后,徐善本首先不能继续当官了,其次要隐姓埋名亡命天涯。 由此可见,他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时牺牲掉的小角色。 所以,作案之后其可能的去向无外三条: 第一、潜回主子身边邀功请赏; 第二、辗转投亲隐匿藏身; 第三、被主子灭口。 去码头的路上,冯靖问:“王县令,徐善本是哪里人?” 王县令的牙齿咬得嘎吱吱直响,“据这狗日的自己说,他是长安人。” “其家眷是否跟来河阳?” “他有球的家眷,他脑门上长了鸡蛋大一颗肉瘤,跟个鵝公子似的,谁家闺女愿意嫁他。” 冯靖呵呵一笑,顿时明白了徐善本头上帽子很不合适的缘故。 于是接着问到:“那天他和黄主簿一伙是何时出发的?” “天不亮就走了,我亲自送他们出的城。” 冯靖心一动,徐善本一路上除了赶路,半道上还要杀人,更不敢错过钦差的官舰,必然要摸黑启程了。 钦差官舰当日下午才到的河阳码头,徐善本天不亮就已出发,在野狐岗的杀人过程看起来也极为顺利,他一定会提前很长时间到达码头。 那么,在码头上漫长的等待中,徐善本会干些什么? 想想,他问:“王县令,贵县在码头上是否有迎来送往的固定酒楼?” 王县令忙回道:“启禀钦差大人,我们一直用‘达三江’酒楼做公务宴请。” 河阳码头。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达三江酒楼赫然矗立岸上。 冯靖和王县令还离着酒楼老远,酒楼的堂倌便一溜烟儿似飞跑过来,满脸笑容稽首施礼,“老父母您来了,楼上请!”【老父母:民间对县令的敬称,父母官之意。】 第四十一章 幕后黑手(1) 两人在“望河轩”雅间里刚刚坐定,酒楼老板便颠着碎步匆匆跑进,殷勤问道:“老父母您来了,敢问大人,今日是接官宴还是送官酒?小的好吩咐下去准备。” 王县令看了一眼冯靖,意思是请他做主。 冯靖淡淡一笑,“就按五日前徐县丞的规格走。” 老板识趣一笑,“小的知道了,徐大人那日是朋友小酌,小的这就吩咐下去。” 说着老板一哈腰就要离开,冯靖急忙喊住了他,“掌柜的且慢,那日徐县丞和黄主簿他们一共来了八个人,今天只有我和王县令,上菜的时候还请掌柜的酌情减量。” 老板八面玲珑善于察言观色,见冯靖英气逼人器宇不凡,再看王县令在其面前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样子,便知冯靖的来头深不可测。 于是他小心翼翼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那日徐县丞那桌一共五人,没喝酒,只点了几样时令菜蔬,量也不大。” 冯靖一拍额头,莞尔一笑,“看来是我记差了,那天他送的应该是来自京城的那四个将校军官的。” 老板顿时一脸谀笑,忙不迭点头哈腰,“对对对,大人说的一点没错,其中有一个李将军。” “这就对了!”冯靖蓦地拉下脸子厉喝一声,“那天在这里伺候的是哪个小二?” 刚才还温颜细语,说着说着便突然变脸,老板顿时吓的脱口道:“是是是小蚂蚱来着。” “唤他过来,我有话要问。” 当冯靖第一次提到“徐县丞”三个字时,王县令便恍然大悟了。紧接着又见他温颜细语一步一步从掌柜的嘴里套出了当日的情形,王县令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很清楚,这些酒楼老板全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琉璃猴子,一句话问得不对,他们就会乌龟似缩进壳去,守口如瓶滴水不漏,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都问不出来。 从钦差大人到达县衙大牢的那一刻起,时间不过才过了两三个时辰,愣是把一个毫无头绪的大案一点点剥茧抽丝厘到分毫不差,整个过程从容不迫信手拈来,宛如行云流水。 唉——同样都是爹娘生的肉头豆腐脑,钦差大人的思路显然大异常人! 正在暗叹,老板领着小蚂蚱慌慌张张走了进来。 县令一拍桌子,沉着嗓子说道:这位是当朝太傅冯大人,奉旨有重大案情要问,尔等务必如实作答,否则千刀万剐户灭九族!” 见小蚂蚱还是个孩子,冯靖喷的一笑,“小蚂蚱,多大了?” 听到冯靖一连串唬人的头衔,小蚂蚱当场被吓得几乎要尿。 然当冯靖一开口,充满磁性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非常和蔼的韵味,小蚂蚱顿时稳起势来,“回大人,小的今年十五,虚岁十六。” 冯靖起身摸了摸他脑壳,声音愈发柔和,“十五岁就出来挣钱养家,一看就是有出息的孩子,嗯、不错!” 听到大人夸奖,小蚂蚱顿时放松开来,“谢大人夸奖,其实我十三岁就出来养家了,别看我年龄不大,店里的几十道招牌菜我能一气儿背出。” 差不多了!冯靖心里暗衬道:和所有的堂倌小二一样,这孩子也是个话唠。 想到这儿,他轻轻拍了拍小蚂蚱的脖子,“其实也没什么,只要你把当时看到听到的情形尽量说出来就行,如果于本案有助,县令大人一定重赏。” 小蚂蚱麻利的一个稽首,“大人放心,别说是前天的事情了,就是一年前的客人我都能掰得清清楚楚。” 一番循循善诱,小蚂蚱一五一十将当日的情形说了一遍。 言谈之中,冯靖渐渐了解到,五人中除了徐善本外,其他四人全是军官,都姓李,均来自京城;五人当时还提到了一个大将军,好像是徐善本的妹夫;另外还有天竺、曼陀罗之类的云云。 “都姓李?”冯靖若有所思问,“小蚂蚱,你觉得他们是不是亲兄弟?” 小蚂蚱摇摇头,“肯定不是。” “为何?” “首先四人长相大不相同,其次四人间的称呼用的都是李兄长李兄短,而亲兄弟之间绝不会如此称呼彼此。” “他们的长相都有何特点?” “为首的是个大高个子将军,一脸白麻子和络腮胡;还有一个矮胖子,脸上无须像个马球,其余两个长相中平,没什么特别之处。” “后来呢?” 小蚂蚱一指窗外码头的官舰,“他们五个后来都上了那艘官舰,上去不久又下来了,然后一起骑马走了。” 冯靖心中暗道:和那天上舰的人数一致,可见小蚂蚱没有撒谎。 他再问,“他们最后去了哪里?” “沿官道向西走了。” 听到这里,冯靖叫过老板,“事情已经清楚,你们做的很好,今后这里还是县衙官宴的专用酒楼,今后好好善待小蚂蚱!” 说着,他摸摸小蚂蚱的脑壳莞尔一笑,“小兄弟,有时间我会来看你的。” 这话是说个店老板听的,他怕这货事后给小蚂蚱穿小鞋。 小蚂蚱和老板离开后,雅间里只剩冯靖两人。 冯靖看着王县令,“兄台,案情紧迫,我就长话短说了,你是个好父母,我以钦差印信命你暂署县衙,兄台起复的圣谕克日即到,这里的一切就全权拜托了。” “谢钦差大人!”王县令眼含热泪,颤着声气道:“大人莫非要走?” 冯靖轻轻点头,“徐善本等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所以他们定然会返回京城隐匿,回京之后我还需继续追踪,揪出其幕后黑手。” 王县令已泣不成声,“在下……在下委实舍不得您走……” 冯靖很理解王县令的感受。 早上他还是命运难测的阶下囚,瞬间便喜获昭雪重坐县衙。而对于整个案发过程来说,王县令自己很清楚,他并非一点过错没有,虽然只是无心之失!而作为钦差,冯靖从头至尾基本没有喝斥过他一句,此时他的眼泪中应该包含了很多很多。 君子多拙,惟心相解!冯靖暗暗一叹,一拱手,飘然下楼。 目送他的背影,王县令噗通跪下。 第四十二章 幕后黑手(2) 紫宸殿。 听完冯靖的禀报,天后顿时笑靥如花,“晓珤儿走时萎靡不振,今日归来容光焕发,可见此行不虚,朕殊堪嘉慰!” 冯靖明白她话中之意,于是咧嘴一笑道:“臣已彻底想通,公主乃国家女儿,臣岂敢因私废公有负天恩?” “善!”武媚樱唇轻启笑容烂漫,“我就知道晓珤儿大丈夫情怀,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在他面前,她第一次用到了“我”,而不是“朕”,且语气神态宛如青春美少女。 冯靖顿时懵逼的厉害,“什……什么好消息?” “两日前永宁公主已奉旨和亲走了,为了不让你睹物伤情,我让工部把你的伯爵府搬到了豫王府,公孙明玉今后就是你府上的内总管,另外我还赐给你十个女官。” 见她一副天真烂漫毫无心机且哔哩哔哩的样子,冯靖心里直喊停:信息量太大、弯子拐得太猛,容俺捋捋先。 “公主走了?”他问,“留下什么话没有?” “在我跟前没说,反正我看她挺高兴的。” “明玉咋没去?” “此乃珰珰的意思,她说明玉是你身边的老人,用起来顺手。” “这是公主的原话?” “呵呵,原话比这露骨,我都不好意思描述。” “要……要十名女官何用?” “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算我送你的,用场你明白。” “启禀天后,即便这些我都能生受,但皇上的潜邸我真不敢要。” “为何?” “逾制!” “这我早考虑到了,原来的豫王府已被缩了五十亩,而我已封你为一等侯爵,哈哈、这下不逾制了吧?” 此时的天后一点也不像天后,语气和神态透着一派疯丫头的疯张劲儿。 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他觉得这种非常随意的交流形式让人很舒服。为何会这样?他也有点闹不清楚。 想不清索性不想,爱咋地咋地!于是他一揖到地,“谢天后隆恩!” “不谢,全是你应得的。” 说着天后大袖一拂,“言归正传,说案子吧。” 转眼之间,天后又恢复了庙堂之上惯常的那种雍容。 冯靖愣了愣,怎么茬、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快速捋了下思路,徐思徐说道:“徐善本乃台前凶手,幕后之人藏于庙堂之上。臣以为,徐善本的履历中一定有迹可查。” “徐善本是裴炎弟子,逼宫案中因其官职太低而没资格丄殿,结果让其侥幸逃生,没想到这个余孽不思反悔反而变本加厉!” “目前有三条线索都指向了幕后之人,第一曼陀罗、第二徐善本、第三是那四个军官,只要徐善本和四个军官不被灭口,此人很快就能浮出水面。” “我下一道特旨,你有权调动刑部和京兆府衙门所有大小官吏,同时六部需全力配合你的调查。 “谢天后!” 吏部衙门。 太子太傅大驾光临,吕侍郎顿时满脸谀色前后奉迎,一条舌头耷拉出丈二,两条腿蹿得比兔子还野。 几个月前,他家丫鬟被抛尸荒庙一案中,冯靖就耳闻过吕侍郎的做派,当时的张邈还是京兆尹。 此刻见到吕侍郎本主的嘴脸,果然有些名不虚传。 为了不打草惊蛇,冯靖特意使了个障眼法,他没有专门点名要徐善本一个人的人事档案,而是将逼宫案后所有被贬官员的案档案料统统调了出来。 面对吕侍郎搬来的一摞档案,冯靖仿佛很随意的抽出来一本,正是徐善本。 一目十行迅速看完,冯靖指着档案中“姻亲”一栏问,“吕大人,此处为何被涂抹掉了?” 根据达三江堂倌小蚂蚱提供的信息,幕后之人是徐善本的妹夫,冯靖今日要查的恰恰就是姻亲一栏,不料此栏却被人刻意用墨汁涂了。 显然,有人在蓄意掩盖什么。 吕侍郎见状大吃了一惊,“太傅息怒,我这就找人询问。” 说着他大吼一声,“来人———” 当值的主事答应一声,颠颠儿跑了进来。 “怎么回事这是?”吕侍郎指着案卷怒不可遏。 这些档案平时很少有人问津,好容易遇到太傅大人过衙视事,随手一翻便发现了问题,这简直就是给自己上眼药水,吕侍郎当然怒发冲冠了。 主事一看蒙了逼,战战兢兢道:“下……下官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你踏马知道什么?”吕侍郎气急败坏,抡起耳光扇在了主事脸上。 主事捂着脸委屈分辨到,“京属官员的人事卷宗分归不同主事管理,这个徐善本原是工部吏员,其人事卷宗应由吴明义管理。” 吕侍郎飞起一脚踢在了主事屁股上,“速速去找吴明义!” 吕侍郎媚上欺下的嘴脸让冯靖很有些膈应,他冷冷看着他在那里飞扬跋扈,没吱声。 未几,吴明义气喘吁吁跑了进来,看得出来,他也浑身觳觫很是惊慌! 吕侍郎抬手又想发威,冯靖猛咳了一声,这货才急忙收手。 “这怎么回事?”冯靖点着档案,声音很平静。 吴明义脸上青红不定,吭哧了半天才道:“徐善本已是河阳县丞,按规矩其卷宗是要移交地方司的,为此前几天我还专门把他的档案拿出来整理了一下,当时还好好的……” 冯靖劈手打断他,“卷宗管理是否是专署、专人、专柜?” “是的大人!” “专柜的钥匙是否一直在你身上?” “是。” 冯靖一拍桌子,“那你就是监守自篡了!” 吴明义吓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扎煞起双手拼命叫唤:“不不不大人……容在下仔细想想……” 一阵思索,他忽然一拍脑壳咬牙切齿道:“我想起来了!前天晚上我在司里当值,恰好江南司的李焕章也当值。长夜难熬,他正好有酒,我俩就小酌了几杯,会不会……会不会问题就出在了他身上?” “你俩在哪儿喝的酒?” “就在这屋,他提酒过来的。” “你喝醉了?” “是的大人。” “李焕章人呢?” “死了?” “何时?” “昨天早上。” “你踏马耍老子呢!?”冯靖一拍桌子怒发冲冠,“前晚喝酒,昨早身亡,死前还篡改了官员档案,然后一死百了死无对证,于是你一身清白……” 刚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不说了,蓦地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地方司在接收档案时肯定要进行严格的查验,假如档案是吴明义预先篡改,他到时很难解释,一旦追究起来,吴明义轻则贬官、重则下狱,所以吴明义再傻也不会这么干; 其次,好容易找了个李焕章做替死鬼,吴明义一定会祈祷上苍让其好好活着,等事情败露时再把他抛出来当替罪羊,而不是不清不白先把人干掉,如此岂不永远都说不清了? 见吴明义还在那里拼命磕头,冯靖一把将他拉起,“此事诡谲异常,尚需进一步勘查,我问你,李焕章怎么死的?” “上吊!” “在哪里?” “他家书房。” “头晚当值,次日天亮从部里退值,刚进家门便上吊自杀了?” “……” “当晚你俩喝酒时,其情绪是否正常?” “当晚他情绪甚好,中间还神神秘秘告诉我,说有人帮他活动了个知县的肥缺,不久就要外放了。” 冯靖扭头看一眼吕侍郎,“可有此事?” “不可能!”吕侍郎脑袋摇得拨浪鼓似,“此乃堂堂吏部衙门,官员外放之事下官肯定预先知道。 冯靖歘地站起,“徐善本坑杀七名无辜公差,阴谋刺杀朝廷大员,案情重大罪不可赦,近日你们都不许擅离京畿,随时接受问讯。” 他之所以敢把案子挑明,是因为吕侍郎的权利和能量足够大,如果是他想做手脚的话,完全能在顷刻之间神不知鬼不觉的为徐善本重建一套档案出来,根本无需做涂涂改改这种很低级、很容易暴露的蠢事。 至于吴明义,基本上就是个背锅侠。 最大的嫌疑就集中在死鬼李焕章身上。 第四十三章 幕后黑手(3) 书房内。 李焕章的尸体硬邦邦躺在地上,脸上似乎还带着一抹诡异的冷笑。 脖子上的勒痕呈“o”型,而非上吊者那种典型的“u”型。 再看书房的房梁上,上吊的绳子胡乱挽了个套,下面连个上吊的凳子都没有。 房梁上落下的灰尘在地面上形成一小堆很规则的点状分布,没有上吊者在绳套里挣扎过程中形成的大面积灰尘脱落。 最关键的是,李焕章的头上和肩膀上根本没有灰尘。 这显然是将人勒死后直接将绳头甩过房梁,然后将尸体吊上去的。 杀人的方法简单粗暴,属于典型的灭口性质,现场的伪装简单拙劣,说明凶手系单独作案。 在现场扫了几眼,冯靖招手叫过了京兆府衙门的王捕头。 他问:“何时发现的尸体?” “回大人,昨日午饭时。” “谁发现的?” “死者家里只有一个老仆,是他报的案。” “死者没有家眷?” “据老仆讲,主母带着少爷回老家省亲去了。” “什么时候?” “前天下午。” 冯靖心一动,头天主妇带孩子回老家,当晚李焕章便在部里篡改档案,二天一早便被杀害于自己家中……一系列进程明显不是巧合。 他点点头,“叫老仆来。” 未几,老仆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冯靖问,“老人家,你家主母因何回家省亲?” 老仆看上去已有点老糊涂了,想了半天才回到,“有人捎信来,说是老太爷身体不好。” “口信还是书信。” “书信。” “谁送的信?” “一个白麻子大汉。” “捎信者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 “信呢?” “主母走后,我给老爷煮饭时不小心把信给烧了。” 法克油!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能烧了……哭笑不得中,冯靖迅速转了方向,继续温颜善语问:“信怎么会到你手里?” “主母出门时悄悄塞给我的?” “谁送你家主母和少爷离家的?” “那个白麻子大汉。” “你家老爷没送?” “白麻子大汉来时已备好车马了。” 从一堆杂乱无章的问答里,冯靖敏锐过滤出一丝敏感信息:这家主母当时一定觉察到了某种诡异,所以才把信悄悄塞给了老仆。 他接着问:“给你信时,你家主母跟你说什么没有?” “主母悄悄告诉我,十天之内若接不到她来信,就让老爷报案。” 果然如此!冯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信是怎么被烧的?” “做饭烧火时我被火星烫了一下,手一哆嗦,灶膛里的柴火被带了出来……” 老仆话未说完,冯靖已明白过程,他歘地站起,“那就是说,信并没有完全烧掉?” “还剩一大半。” “你怎么不早说?” “您也没问啊!” 艹、日、法克!冯靖激动万分,一挥手对捕头说:“快去找信!” 捕头一哈腰迅速跑出了书房。 冯靖接着问老仆,“你家老爷原籍哪里?” “河阳县。” “又是河阳?!”冯靖脑子里一溜火星噼里啪啦闪过,此案凶手与活埋公差的凶手顿时被他串了起来,“徐善本你认识吧?” “不认识。” “送信的白麻子大汉是否一脸络腮胡?” “是。” 未几,捕头拿着一封烧掉半截的书信匆匆进来。 冯靖小心翼翼展开书信,快速扫了一眼。 书信的上半截已基本烧毁,残余文字的大意是告知李焕章:老太爷身体有痒,亟盼儿子能回家一晤云云。 最后落款:家父,孙晖。 “咦——”冯靖惊异一声,“你家老太爷姓孙?” “是。” “你家老爷怎么姓李?” “我家老爷在京城跟着干爹姓,所以姓李。” “其干爹是谁?” “老爷向来只称干爹,从不提干爹名讳,小老儿只知他是个大官。” “你家主母是否知道其干爹是谁?” “肯定知道。” 冯靖心里先一喜,随即一凉:晚了! 三天已经过去,主母和儿子肯定已在半途被灭口了! 即便这样,他还是即刻命令京兆府衙门派人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回府的路上,冯靖满脑子还是那个神秘的李大官。 姓李的大官?与徐善本一起在达三江酒楼吃饭的四个军官也都姓李,难道他们也是这个李大官的干儿子? 小蚂蚱当时说过,四个姓李的军官与徐善本在酒桌上提到过一个大将军,难道他就是这个李大官? 眼看着幕后黑手即将浮出水面,冯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大唐姓李的将军大官多了去了!既有庞大的皇亲国戚群,更有被赐国姓的一大堆。 这王八蛋到底是谁? 心有所思,口中念念有词: 官……大官; 将军……大将军; 大官不一定是大将军; 大将军一定是大官。 刚念叨几句,他脑壳里忽然灵光一闪,无意间自己居然用到了类比排除法! 排除之后的结论是:幕后黑手绝逼、肯定、一定是个大将军,而非一般的大官。 顾不得兴奋,他快速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推去。 大唐姓李的将军多如牛毛,但姓李的大将军却屈指可数。 如果把死去的、快死的以及已老得没毛的李大将军全部排除,活着且姓李的现役大将军就只有三五个人了,如果再加上曼陀罗的产地因素…… 想到这里,他忽然大叫了一声,“妈了隔壁,是李孝逸!” 十年前,李孝逸曾率军反击吐蕃,一举打到了天竺一带,并在当地镇守了三年,而曼陀罗盛产于天竺! 天竺人喜欢玩毒、玩蛇以及玩各种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三年时间里,李孝逸应该对曼陀罗的毒性知之甚详。 但他为何要给自己下毒呢?动机是什么? 目前的证据尚不完整,推理还只是推理,冯靖不禁暗叹了一声。 一抬头,不知不觉已到了自己的侯爵府门前。 第一次被带进这个府邸时,自己差点被旦旦娃给灭了口,此次再来,已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他刚要下马,就见华表后突然冒出个人头来。 是吴明义! 吴明义左顾右盼不敢出来,冯靖心中火花一闪:有戏! 他飞身下马,疾步趋近华表,沉喝一声:“吴主事,何事找我?” 吴明义压低声音说:“太傅,事情紧急,我长话短说,徐善本档案中‘姻亲’一栏虽被人涂抹,但人名和官衔我还记得。” “谁?” “镇军大将军李孝逸!” “他与徐善本是何关系?” “徐善本的妹妹是李孝逸的妾。” “当时你怎么不说?” “我……我不敢。” 说罢,吴明义一手拉下帽子另一手遮面,弓着个腰条子贼也似地跑了。 愣了愣,冯靖飞身上马,驾一声向大明宫驰去。 第四十四章 敲山震虎 “李孝逸暂时不能动!” 听罢冯靖的禀报,天后断然给否了,语气之中毫无回圜余地。 冯靖不解,“为何?” 天后娥眉一挑,“时机不允!” 冯靖恍然大悟:徐敬业叛乱刚尘埃落定,朝廷缓过手来就要修理平叛功臣,不是卸磨杀驴也成卸磨杀驴了。 再者说了,李孝逸和徐善本的姻亲关系并不能说明这些案子就是李孝逸授意的,而且案子还处在侦办阶段,即便你明明白白知道他就是幕后黑手,没有直接证据就无法做成铁案,何况对手是一个如此显赫的军界大佬。 瞬间想定,他朗声应道:“臣明白!” 天后莞尔,“你倒是应该好好想想,李孝逸为何要置你于死地?” 听到这话,他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看来自己和李孝逸在军中那点破事天后一清二楚! 他索性实话实说,“因为我当监军时,看到了他的种种劣迹,现在他反过来要杀我,无非想掩盖当时的种种不是。” “除此而外,他当时被你彻底踩在了脚下,现在他想找回自尊一雪前耻。” “明白了。” 天后大袖一拂站起身来,“李孝逸是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敢在刀尖上跳胡旋!关键时刻你绝不能给他喘气的机会,只要让他喘过气来,他肯定要回头反噬!” 冯靖脸一红,“是臣太嫩了!” “嫩吗?哈哈哈哈——” 天后乜他一眼纵声笑起,“不,你当时做得极好!李孝逸这个枭雄被你死死攥住了脖子,三十万大军一鼓拿下叛军老巢,平叛大局一锤定音!试问当今之天下,谁还能比晓珤儿当时做得更好?哈哈哈——” “臣想说的是,臣当时不该拼命把他往好人堆儿里拉。” “明白了就好,此人恩将仇报确乎该死!” “臣心已乱,还请天后示下,若拿住徐善本等人,该当如何处置?” “晓珤儿,李孝逸目前声望正隆,得想办法让他先凉下来,徐善本等人若能迅速归案,先做成铁案暂行监押,待时机成熟一举铲除李孝逸老贼!” “诺!” “我要告诉你的是,归根结底,你遇险的根本原因在于,你是我身边之人!也就是说,你是受了我的牵累!” “天后待臣天高地厚,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所以,他想杀你就等于想杀朕,朕绝不姑息!” “谢天后!” 回府的路上,冯靖仍在琢磨着李孝逸其人。 李孝逸枭雄本色,做事凶狠嘁哩喀喳,出手便是两把血。 从灭口到下毒等一系列案子中可以看出,这货只追求作案目的,无所谓作案细节,只要能斩草除根就行。 既如此,老子不妨也给你来个嘁哩喀喳! 想到这里,冯靖一拨马头,径直向李孝逸的府邸驰去。 …… 平定徐敬业后,李孝逸因功封为二品镇军大将军,加封吴国公。 按大唐惯例,因为太宗曾是一品大将军,大唐后世武将的最高武衔只能走到二品,此时的李孝逸实际上已位极人臣。 国公府前,两排甲士如狼似虎。 后花园中,一池碧水数亩方塘,锦鳞游泳鸳鸯恬然,周围藤萝葳蕤大木森森,假山亭台丝竹隐隐,阔大的一座白草水榭雪蒙蒙压在池面上。 水榭的门窗上,镶嵌着极为罕见的骊轩彩色琉璃(玻璃)。 权势、富贵、豪奢逼面而来。 水榭之中,李孝逸正和徐善本及四个军官把酒言欢。 李孝逸环顾左右满面春风,“这次虽然没有弄死冯靖小儿,也让他死去活来差点进了阎罗殿,老夫也算出了口鸟气!李麒四个俱升一级,还回肤施边军效力;善本兄先暂避此处,待我与兵部疏通好关节后,你就去安西都护府作个校尉吧。” “谢义父提携!” 李麒,也就是那个大高个的白麻子将军,与其他三个军官一起向李孝逸敬酒,五人碰杯一饮而尽。 回过头来,见徐善本仍木然坐在那里,李孝逸甚是不悦:“善本兄为何不饮?” 徐善本牙痛似吸了口凉气,“妹……妹……” 他本想叫妹丈来着,临要出口又胆怯地改了嘴,“大……大将军,安西距此万里之遥,我……我……” “徐善本——!” 不待徐善本把话讲完,李孝逸便厉喝一声打断了他,然后耐起个性子解释道:“明面上讲,你现在已是个失踪之人了!改名换姓到安西转上一圈有何不好?打几场胜仗下来你就能连获保举,弄个五品将军跟泥马玩儿似的,等风声过后我再想办法把你调回来,到时候你官也有了衔也有了,不比呆在京城见不得光强?” 艹泥马! 徐本善心里恶狠狠骂道:要不是因为你,老子能见不得光?河阳县丞虽是个八品的芝麻粒儿,可毕竟离京城只一步之遥。安西什么鬼地方?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 见他还在犹豫,李孝逸不由拉下了脸子,“痛快点、去还是不去?” 徐善本原是城北的破落户,街溜子一个,有一年上元灯会,因着机缘巧合,她的妹妹被李孝逸给看上了,于是被纳了妾。 从此,徐善本攀了龙附了凤,不久便被李孝逸弄进工部衙门当了杂役,无非跑跑腿扫扫地端端茶送送水,几年功夫下来,硬是从一介杂役混成了六品主事。 因着长舌善舔,加之机缘巧合,不久他便结识了裴炎,而裴炎原就是个心雄万丈之人,风闻他是李孝逸的舅子哥便有意结交,徐善本摇身一变,遂又成了裴相爷的记名弟子。 如果裴炎不出事,徐善本很快就能坐上火箭青云直上,不料裴炎一党因为逼宫而遭灭顶之灾,徐善本因此也被贬到了河阳。 这个结局几乎把徐善本气死,遂把一本子烂账全记到了冯靖头上。 他一直认定,若非冯靖铁腕平息宫变,自己现在至少已是某部侍郎了。所以一经妹丈李孝逸撺掇,这货便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不归之路。 此时见妹丈眼含杀气面绽凶光,徐善本顿时想到了被勒死在书房里的李焕章。 他不由心里一凛,结结巴巴道:“我……我也就那么一说,我……我还是去吧。” “你别勉强!”李孝逸鄙睨地乜他一眼,再次举杯,“全都有,干杯!” 这时,门禁军官匆匆走了进来。 李孝逸凌厉眼光一扫,“何事?” 军官一哈腰,小心翼翼禀报道:“太傅冯靖求见。” 徐善本等人一听顿时吓了一跳,相互用惊疑的眼神扫视着彼此。 “说曹操曹操到!”李孝逸的眼锋在众人身上一扫,有心要充大尾巴狼,“慌什么慌?你们就在这儿呆着别动,该吃吃、该喝喝,我去书房会会这厮。” 书房内。 冯靖刚刚落座,就听门外脚步铿锵,紧接着传来了李孝逸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原来是钦差大人驾到,李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话音落地,李孝逸便眼含锋锐步履铿锵地跨进了书房。 冯靖起身、稽首、打趣:“国公爷玩笑了,钦差已是昨日黄花喽。” “噢?我以为还在盱眙军中呢。哈哈哈……”李孝逸打着哈哈,伸手示意落座。 冯靖心里冷冷一哼,老jb是话里藏话,看来真踏马缓过神了。 两人刚一落座,冯靖上手便单刀直入,“在下冒昧过府,意欲打听一下国公的舅子哥徐善本。” 笑意在李孝逸脸上瞬间凝固了一下。 略一沉吟,他便哈哈笑起,“太傅怕是弄岔了,本官从来不晓什么徐善本之流,舅子之说就更荒诞不经了!” 冯靖咧嘴一哂,痞丢丢道:“我说嘛,国公的亲戚怎会有徐善本这种阿猫阿狗?这个混蛋先在河阳活埋七名公差,后用曼陀罗毒害本官,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呵呵,看来还真是我弄差了,国公见谅哦。” 当冯靖真真切切说出“曼陀罗”一词时,仿佛一块板砖结结实实砸在了李孝逸的棱子头上! 李孝逸顿时眼神飘忽嘴毛乱跳,浑然不觉冯靖凌厉的眼光正在他脸上逡巡扫描。 曼陀罗!一般人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更不会晓得其性之毒了。冯靖能真真切切说出曼陀罗之毒,事情怕没有那么简单了! 一瞬的恍惚后,李孝逸强自振起精神,装模作样问:“曼……曼什么陀?没听说过。” 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当下恨不得在自己嘴上撸两巴掌。 艹、冯靖的话缝子很宽,什么话茬不能接?偏偏接了曼陀罗一词! 自己曾率军在天竺驻扎那么多年,说不知道曼陀罗谁踏马信啊?特别是在冯靖这种玲珑剔透之人听来,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然话已出口,想改已来不及了。 冯靖见状暗暗心道:心有所思、口有所言,你的下意识一开始便被锁定在曼陀罗上了,这就注定了你会对其作出强烈反应的。 艹泥妈妈,蛊已下好,欲取先予成矣! 于是他缓缓起身皮笑肉不笑道:“叨扰了,告辞!” 李孝逸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起身相送。 临出门时,冯靖的视线无意在书房墙上漫扫一圈,一副水墨丹青顿时映入了眼帘。 那是一副《江山明月图》。 月亮之上,一只兔子红着眼珠俯视着万里河山。 哈哈,冯靖见状不由心花怒放。 好一副烂药!李孝逸死定了。 第四十五章 一副烂药 匆匆回到水榭。 李孝逸阴着棱子眼在徐善本五人身上一一滑过,然后长时间停留在徐善本身上。 末了,他鼻子冷冷一哼,“你踏马干得好事!” “我……”徐善本跼蹐地扭了一下身子,“何……何事?” “当初我再三叮嘱,不许将你我的姻亲关系写入人事卷宗,现在好了,冯靖这个混蛋盯上我了。” 刚进工部那会儿,徐善本在填写档案材料时,根本就没管妹夫的一再叮咛,而是悄悄将他与李孝逸的关系填入了姻亲一栏。 当时他无非想抠着腚眼上房——自己抬自己,不料却抠成了要命的痔疮,死了个李焕章竟然都没捂住这一屁股的屎花子。 想想,他又强词夺理到,“不可能,李焕章已然死了,冯靖这是在敲山震虎。” 听到这话,李孝逸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没脑子的夯货! 他冷冷反问道:“河阳那七个公差也都死了,冯靖却明明白白说出来是你干的,这踏马也是敲山震虎?” “这个……?” “全踏马废物,这点破事都干不利索!” 李孝逸越说越气,恶狠狠一扫李麒四人,“你们赶紧收拾东西准备滚蛋,今晚城门关闭前迅速离京返回肤施。” 李麒四人急忙起身,“诺!” 李孝逸瞪一眼徐善本,“还愣着作甚,你也跟他们一起滚!” “我……?” “你先去肤施躲一阵子,等我和兵部疏通好关系后,你直接从肤施去安西!” “诺!” 五人转身要走,李孝逸颔了颔首,意味深长对李麒一使眼色,“路上好生照顾我这个舅子哥。” 李麒顿时神领,“诺!” 无意之间,徐善本刚好偷觑到这意味深长一幕,他不禁头皮一麻。 …… 长安,北门。 一更三点,戌时五刻。 守城的南衙羽林吱呀呀关上了厚重的内城门,只等暮鼓响起,便落闩闭城。 等待之中,急促的马蹄突然在从北街方向传来。 旋,一行五骑快速向内城门这边疾驰而来,为首的李麒高举令牌大声疾呼道:“奉兵部将令,我等有紧急军务出城!” 正在关门的两个羽林一对眼神儿,慢慢又打开了内城门。 李麒等人马不减速风也似疾驰而出。 咚咚咚……暮鼓缓缓响起。 吱呀呀……内城门再次关上。 刚冲进瓮城中央,李麒突然发现,外城门早已下了千两(锁)。 李麒一勒马缰急忙回头。 几乎就在他回头的同时,内城门咣一声也落了千两。 空旷高阔的瓮城中,区区五骑被圈其中,黑暗的重压下,五骑如蚂蚁似格外渺小,李麒头皮一麻顿觉大事不好! 他挥动令牌急速叫道:“我有紧急军务在身,速速打开外城门。” 话音刚落,就见城头上无数火把嚯地亮起,一声冷笑破空传来,“是吗?本太傅刚从紫宸殿过来,有何紧急军情老子为何不晓?” 李麒等人抬头望去。 四周城头上,无数南衙羽林正张弓搭箭虎视眈眈瞄向他们,中间一个白袍将军昂然耸立在城头上。 熊熊火把映衬下,白袍将军器宇轩昂英风四流。 “冯靖……!”徐善本惊叫一声跌落马下。 冯靖哈哈一笑,“你就是鵝头公子徐善本,其余四人也都在钦差官舰上见过。” 李麒等人顿时垂头丧气。 冯靖剑指四人厉声喝道:“本太傅料定你们今晚要逃,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尔等已是瓮中之鳖,还不下马受缚?” 李麒四人还在犹豫观望。 嗖—— 冯靖大鸟一样从城头上凌空掠下,闪电似扑向了李虎。 一道白光疾速射来。 李麒四人还未及拔刀,只见空中剑光一闪咔嚓一声,李虎从肩到臀被斜劈成两爿,凌厉剑锋带着强劲余势咔嚓切断了战马脊椎,战马惨叫一声轰然倒地。 落地的一瞬,冯靖脚尖轻轻一点滑落一旁,面带讥笑昂然而立,手中的龙泉不知何时已然归鞘。 掠下城头、手起剑落、龙泉归鞘……冯靖一系列动作兔起鹘落行云流水,李麒等人全都傻了眼。 冯靖气定神闲骈指一指,“我数三下,万箭齐发,此乃尔等最后生机,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李狮、李豹便滚落马下束手待缚。 李麒一见顿时气馁,垂头丧气跟着滚鞍下马,咚地站在了地上。 冯靖一挥手,无数的羽林冲进了瓮城。 …… 大理寺灯火辉煌,案件审理连夜展开。 徐善本和李麒几人垂头丧气跪在堂下。 冯靖对大理寺卿刘晨一抱拳,“有僭了刘兄。” 刘晨含笑示意,“此乃天后钦定的大案,理应太傅主审,请!” 冯靖人狠话不多,一把抓起四根火签扔下案去,“好生打二十板子!” “诺!” 衙役们如狼似虎答应一声,按住徐善本四人就是一顿狂扁。 刘晨见状大吃了一惊,啥都没问呢就先开打,而且还是“好生打”,这在大理寺审案史上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冯靖对刘晨笑笑,“这些货自知罪大恶极,肯定会咬牙死挺,所以先来个竹笋炒腊肉,给狗r们开开胃。” 艹、竹笋炒腊肉!刘晨喷的笑起,“冯兄太幽默了!” 沉重的击打声中,徐善本等人顿时皮开肉绽骨断筋折,待板子声落下时,四人已全部昏死过去没了声气。 衙役们提来凉水兜头浇下,四人慢悠悠醒转过来,趴在地上呲牙咧嘴上气不接下气。 冯靖一挥手,“徐善本留在堂上,其余三人拖出门外泡盐水澡。” “诺!” 衙役们猛扑上来,拖死狗似将李麒几个拖了出去。 堂外火把熊熊,四只硕大的浴桶正冒着腾腾热气,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盐气味。 衙役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提起李麒等人歘地塞进了热滚滚的盐水中,然后迅速盖上厚重的桶盖合力压住。 妈呀—— 哇呀—— 啊呀—— 惊天动地的惨叫此起彼伏,李麒等人在桶内拼命翻滚。 当皮开肉绽遇到热腾腾的盐水,那滋味不啻凌迟割肉。 听到门外的激烈惨叫,徐善本顿时屎尿俱下拼命磕头。 由于双腿已被打断,他已经跪不住了,只能匍匐在地上没命磕头。 冯靖咬牙狞笑,“徐善本,你所犯罪行本太傅一清二楚,人证物证俱在!只要你如实招来,我不杀你。否则的话,本太傅会让你生不如死只恨爹娘生你到人间!” 此话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点异曲同工,等于明示徐善本:只要如实交代就死不了,至少能少受酷刑或不受酷刑,否则将死不旋踵,你丫自己掂量着看! 想到被一剑劈成两半的李虎,徐善本哆嗦地更加厉害。 再想到李孝逸给李麒使的那个阴恻恻的眼色,徐善本顿时恶从胆边生,心里暗暗骂道:李孝逸你个王八盖子,还想杀老子灭口?你不仁也就休怪老子不义了!” 于是徐善本便竹筒倒豆子,嘁哩喀喳原原本本把整个案情交代了一遍。 总之一句话,所有的罪恶都是李孝逸幕后逼迫和操纵的! 徐善本刚一说完,冯靖忽然出其不意追问了一句,“据京兆府衙捕快侦悉,李焕章的妻儿也被你们骗至半途灭了口,为何要这么干?” 徐善本犹豫了一下,然后吞吞吐吐道:“李焕章的小舅子是河阳县衙衙役,在野狐岗被我们一起埋了,为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所以连其妻儿也一起……” “其小舅子和你们是否一伙?” “是。” 听完案情始末,冯靖极为震怒,李孝逸简直太毒了!李焕章助纣为虐,却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而李孝逸对自己下毒,无非是报复自己在军中给其造成的那点难堪罢了,如此而已。 典型的蛇蝎心肠! 冯靖咬牙心道:法不诛心,但看对谁,对李孝逸这种小人就必须诛心,否则这逼今后还会没完没了。 是该给李孝逸下一剂烂药的时候了,非把狗r的屎橛子给捋出来不可! 待徐善本在罪状上签了字画了押,冯靖对文案书吏一点头:“下面的审讯另案记录。” “诺!”书吏答应一声,急忙拿出一本新的案卷记录簿。 冯靖轻轻叩着桌子,“徐善本,李孝逸书房里有一幅画,叫‘江山明月图’是吧?” 徐善本惴惴道:“回大人,是。” “作为李孝逸的舅子哥,你肯定见过此画喽?” “见过。” “画的是什么?” “月亮上蹲着一只兔子,俯视着万里河山。” 冯靖点点头,“什么意思?” “小的不知?” “李孝逸的‘逸’字怎么写?” “一个‘兔’字坐一个‘小车’。” 冯靖阴险一笑,“根据图中之意,显然是李孝逸这个兔子坐在了月亮上,还俯视着万里江山。” 徐善本顿时语塞,“这个……” 冯靖话锋一转:“天后尊讳中的‘曌’字怎么解?” “明月当空,普照万里江山……” 刚说到这里,徐善本不禁打了个寒噤:冯靖用心极为险恶,李孝逸若摊上亵渎天后这个罪名,基本就要夷九族了。 冯靖微微一笑,耐心诱导道:“天后是明月,李孝逸这个兔子却要坐在月亮之上。你说,他是不是想凌驾于天后之上、是不是亵渎了天后名讳?” “不不不,天地良心……” 此事与妹妹性命攸关!徐善本一改刚才的痛快劲儿,疯也似扎煞起双手替李孝逸辩护起来,“李孝逸就是再丧心病狂也不敢亵渎天后名讳,更不敢凌驾于天后……” 惊堂木啪一声脆响。 冯靖咬牙冷哼道:“徐善本,刚请你吃了竹笋炒腊肉,看来你还没有尽兴。来啊、拉出去吃盐水鸭!” 吃盐水鸭就是步李麒几个的后尘洗盐水澡,而李麒等人此时都已经不叫唤了,显然都已昏死过去了。 徐善本顿时魂飞魄散拼命鬼嚎起来,“大人饶命啊———” 徐善本很清楚,以李孝逸的身份地位,杀个人放个火什么的,绝不会罪及家眷,活动活动甚至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一旦摊上亵渎天后的罪名,那就不啻于举兵谋反了! 为了自己的妹妹,在这个问题上他还想挺上一挺。 冯靖冷冷道:“我说过不杀你,但我会请你吃盐水鸭、红烧猪蹄、糖醋排骨、清炖肘子、铁板煎肉等一系列大菜,直到把你活活撑死!” 徐善本眨巴着眼睛,满脸的迷惑不解。 冯靖呵呵笑道:“不明白什么是红烧猪蹄吧?就是给你穿上铁鞋,然后慢慢把铁鞋烧红了,届时你的脚板便开始冒烟、淌油、碳化,总之很类似于纣王的铜烙………” 他话未讲完,徐善本便嗷唠一声鬼叫,一头晕死过去。 “做坏人是有代价的!”冯靖厌恶的一挥手,“拉出去,请gr的吃盐水鸭。” 第四十六章 打骡子惊马! 哗啦…… 李麒等人被拖出了水桶。 叭叽…… 几人被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噗通…… 徐善本被塞进了热盐水中。 “妈呀呀呀呀……”徐善本顿时从昏迷中痛醒,声嘶力竭疯狂挣扎,热水中的青蛙似狂跳起来。 两个衙役拼命按下桶盖将他压进了水中,痛不欲生的嘶嚎顿时从桶内沉闷传出。 几桶凉水兜头浇下,李麒三人清醒过来。 冯靖斜睨着下面三人,“徐善本已全部招了,尔等招是不招?” 李麒垂着脑壳默不作声,李狮李豹偷觑着李麒不敢做声。 冯靖轻蔑说道:“实话告诉你们,徐善本已供认不讳,只要有了他的供词,留着你们三块料也纯属多余。说句痛快的,招还是不招?”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如若不招老子就刑毙你们! 李狮李豹闻言,顿时浑身觳觫起来,忙不迭磕头道:“我愿招、我愿招……” 于是乎,李狮李豹也竹筒倒豆子,争先恐后把案子的前前后后彻彻底底交代了一遍。 总之一句话,全是李孝逸逼他们干的! 李狮李豹签字画押过后,冯靖这才缓缓看向李麒,“你!还不招吗?” 李麒咬着牙根儿死不吭声。 冯靖抓起一支火签啪得扔下,“着实打二十板子!” “诺!” 衙役领命,抡圆了刑杖狠狠砸下。 咔嚓一声。 李麒哇一声惨叫,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这一杖直接打断了他的脊椎骨。 紧接着第二杖又狠命砸下,重重打在了他的肝区。 咔嚓一声肋骨断裂,囫囵的肝脏顿时被爆成无数肝花儿。 疼醒只是一瞬,眼前旋即一黑,李麒并没有在阳世作过多的停留,他鼻子里只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便一脚踏进黄泉呜呼哀哉了。 衙役摸摸李麒的鼻息,转身禀报道:“大人,犯人死了!” 冯靖微微点头,“把徐善本拖上来。” 徐善本被拖死狗一样拖上堂来,噗通扔到了李麒的尸体旁。 一桶森凉的井水浇过,徐善本哎哟妈呀地醒转过来,刚一睁眼便看到惊魂一幕。 只见李麒双眼圆睁七窍流血,张开的嘴巴血洞一样狰狞,面部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妈呀呀呀……徐善本吓得挪动身体拼命向一边爬去。 冯靖冷冷开口,“徐善本,李麒已被爆肝儿,再问你一遍,李孝逸的‘江山明月图’到底是何居心?” 到了此时,徐善本的身体早已扛不住了,而内心更是什么也不想扛了。 于是他有了说没了编,把李孝逸的“险恶用心”全部招了出来。 总之一句话:李孝逸不但亵渎天后尊讳,且妄图凌驾于天后之上,有谋逆贰臣之心! 旋,冯靖狞厉的眼光扫向了李狮李豹。 两人见状也不敢居后,争先恐后揭发起李孝逸的“谋逆罪行”。 …… 夜,紫宸殿。 听了冯靖的案情禀报,天后默了半晌。 末了才斟词酌句道:“没想到一桩投毒案竟带出了一桩谋逆案,还兔子坐在了月亮上?哼哼、有点意思!” 冯靖见状暗暗心道:从天后的语气可以听出,她的意志仍未稍改,目前还不想动李孝逸。 于是他说:“先把李孝逸这颗人头寄在他项上,只拿投毒案跟他说事,逼其知罪而退。” 天后点点头,沉凝道:“我总觉得,从拓拓到徐敬业、从裴炎到李孝逸,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一系列事件前后呼应相继发生,其发生绝非偶然、其背后绝非孤立、其幕后一定有更大的黑手!” 天后这种敏锐让他很佩服。 一直以来,他也隐隐有这种感觉,他甚至一直怀疑这个幕后的最大黑手就是李旦。 然这种怀疑只能埋在心里怄成泥,绝对不敢说出口来,关键是没有任何证据。 而最要命的是,旦旦娃乃天后的幺儿当今的圣上,没哪个臣子敢在中间说三道四,除非其脑子里装的全是胡辣汤。 人情复杂、人心难测,一个不慎便万劫不复! 于是他只能含含糊糊地回道:“这些混蛋深享国恩位极人臣,不思报效却怀贰臣之心,着实令人痛恨不齿!” 轻轻一摆身段儿,他便跳出了天后的逻辑漩涡。 “滑头!”天后淡淡一笑,似乎还嗔了他一眼,“不说这个了,明早你去大理寺传谕,徐善本三人先秘密关押,暂不判决!” “臣明白,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自裴炎逼宫发生后,冯靖越来越觉得天后在治国理念和处理政局上的微妙变化,火烧得是越来越猛,动作却越来越轻。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治大国如烹小鲜”吧?自己不在其位,很难拿捏出其中的轻重缓急。 于是他说:“臣想让李孝逸看看投毒案的卷宗副本,以此逼其主动退出庙堂。” “智愈方而行愈圆。晓珤儿此举甚妙!” “这叫打骡子惊马!” “哈哈,哎哟哟哟……” 哎哟声中,武媚的突然身体一歪慢慢向一侧倾斜下去。 冯靖手疾眼快,一个飞身抱住了她。 “天后怎么了?” “晕症又犯了,快给我推拿推拿。” “诺!” 天后在他怀里瘫成了一堆儿,小女人似气喘吁吁道;“哟哟哟………晕得更厉害了!快……快扶我到榻上去。” 天后晕得似乎已走不了路了,他只好抱起她往寝殿走去。 一直冷眼观看的上官婉儿阴险问:“太傅,要不要焚香、奏乐?” 冯靖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反问道:“现在已半夜三更,怎么奏乐?” 说着话,他把武媚抱到了卧榻上。 武媚华丽丽趴在了榻上,曲线玲珑不可方物,尽管只是个背影,依然摇曳出万丈风情。 望着榻上的绝世美人,冯靖很响地吞了一口口水。 婉儿皱起眉头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语带双关问:“你饿了?” 冯靖一惊,只好顺水推舟,“晚上只顾了抓人审案,忘吃晚餐了。” 婉儿还想说甚,武媚没好气的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让御膳房给太傅弄点吃的来。” 婉儿一跺脚,磨磨唧唧走了出去。 冯靖咕噜又咽了口唾沫,期期艾艾道:“天后,您这样趴着,臣……臣怕不好按摩。” “为何?” “如果这样,臣就得骑在您背上按摩,臣恐大……大不敬!” “你要让我怎样?” “您最好坐起来。” “你烦不烦吖!我都要晕死了,你快点按吧!” “诺!” 冯靖应声一个虎跨,结结实实骑在了天后腰上。 ……… 翌日。 冯靖大步流星进了李孝逸的国公府。 身后,紧跟着王琦和李隆基,两人怀里各抱了一只木函。 李孝逸此时正与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在后花园里流连酬唱。 根据他的估计,李麒等人此时应该早已过了渭北,而徐本善早就到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因为心中有底,所以了无挂碍,他的心情简直爽到要炸。 忽然,门禁军官匆匆跑来。 “何事?”李孝逸漫不经心问。 “启禀公爷,太傅又来了。” “冯靖?”李孝逸皱起眉头,沉吟问,“他来干球?” “说是登门致歉,还带了两函礼物。” 哼哼……李孝逸不屑冷笑几声,大喇喇一摆手,“致踏马什么歉?让他在书房里候着!就说老夫正在处理紧急公务。” “诺!” 李孝逸有意要冷落羞辱冯靖,回过头继续和爱妾们流连酬唱,丝毫没把冯靖的造访当一回事儿。 书房内。 冯靖刚刚落座。 门禁军官匆匆回来通报:“禀太傅,大将军正在处理急务,烦请太傅稍等。” 冯靖狰狞一笑,“既如此那就就算了,两匣礼物留下,我们告辞!” 军官见状顿时有些慌了神神,“太……太傅请留步,容我再去禀报大将军一回。” “不必!”冯靖断然拒绝,顺手从箭袖里摸出巴掌大一片纸递给了军官,“这张便签你交给李孝逸。” 言语之间直呼李孝逸名讳,这在官场高层极为罕见,不是表示蔑视就是因为愤怒。 门禁军官顿时懵得厉害。 冯靖此来,早就料到李孝逸会来这一手,李孝逸绝逼以为徐善本等人已逃之夭夭,他自己的屁股已然洗净了,所以冯靖早备好了后手。 不等军官再说,冯靖一挥手,带着王琦和李隆基扬长而去。 低头扫了一眼便签,军官顿时两眼发直呼吸急促起来。 哆哆嗦嗦打开了两只木函。 李麒、李虎两人的首级正呲牙咧嘴地看着他。 军官吓得尿脬一松,尿水水差点飚进了靴筒里。 …… 后花园。 李孝逸还在想象着冯靖被晾在书房的种种尴尬,心中得意洋洋逸性遄飞。 这时,陡见门禁军官慌慌张张又跑了回来,边跑边大声叫唤道:“公爷不好了——公爷不好了——” 情急之下,他的语法有点凌乱,意思相当晦气,李孝逸很是忌讳。 “蠢货!”李孝逸阴下面门怒吼一声,“谁踏马不好了?我看你是活腻了!” 门禁军官见状更慌,再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上来就把那片纸塞进了李孝逸手里,扔了个烫手山芋似。 诧异之中,李孝逸接过便签搭眼扫去。 上面写到:“老杂毛,爷爷早料到你会如此骄狂,特奉上李麒李虎首级两枚,区区薄礼,望乞哂纳,此致敬礼,艹泥妈妈!” 一声炸雷在头顶轰然炸响。 李孝逸顿时眼冒金星差点栽倒。 第四十七章 揉搓·勒索 当年李旦的豫王府,如今是冯靖的侯爵府。 庄园的面积虽然缩了五十亩,阔大气势却不减当年。 所不同的是,王府里原有的南衙羽林和执戈甲士一个都没有了,如今的侯府内,一色是青衣小帽家院服饰的仆佣。 大木森森,藤萝翠竹,奇花异草,假山鱼池,高大的亭台楼阁峨峨耸峙。 少了昔日的庄穆肃杀,多了些清贵和高雅。 紧跟在管家郑八身后,李孝逸亦步亦趋。 环视着侯爵府的雄伟格局和内部规制,李孝逸隐隐开始气馁。 自己的父兄也都忝列郡王,但他们的王府和这座曾经的豫王府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至于自己的公爵府就更是芝麻碰到了西瓜,压根儿不值一提! 第二道门前。 郑八把李孝逸交给一个宫廷服饰的女孩儿,然后看都没看李孝逸一眼,一声没吭转身便径自离开了。 看到女孩的服饰,李孝逸更觉气馁,这个女孩显然是天后赐给冯靖的宫廷女官! 由此可见,论官爵自己比冯靖些微大点儿,论圣眷自己远远比不上人家。 至此,他对自己在庙堂上的重量和体积开始失去自信。 李孝逸此来完全是因为那张便签。 小小一片纸,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这让他极度愠怒。 在他心里,一开始还真没把投毒、杀人等案子当回事儿。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最多是徐善本等人的口供,完全能以罪犯攀咬为由而一推三六九。 唯一让他忌惮的是冯靖本人,这货很黑很暴力、很刁很能打,你不知他后面还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就在刚才,李孝逸去了大理寺一趟,奈何刘晨躲了不见,这在以前绝对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李孝逸见状,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无奈,只好回过头来再找冯靖,原想威胁冯靖逼其收手,不料此时的气馁阵阵袭来,下意识在他心里不断调整着此行的目的。 末了,来此的目的被他定位在试探口风,然后再见机行事。 …… 冯靖料定李孝逸会来,但没料到他会来得如此之快! 二话不说他便先声夺人:“我还以为你不来呢?我正打算把你毒害钦差和活埋公差的事情拿到朝堂上去,请文武百官来评评理。” “评……!” 听到‘请文武百官评评理’这句,李孝逸的棱子头仿佛挨了一闷棍,钟儿、磬儿、鐃儿、钵儿顿时在脑壳里叮当乱响起来。 来此之前,熟谙政治运作的李孝逸早把所有周旋和堵漏的手段都想到了。 当时他还相当自信,凭自己在朝中的身份、权势和人脉,根本不在乎任何法律程序,因为再怎么走程序,绝对都在自己的可控范围。 然而,他唯独没想到冯靖这种很市井、很泼皮的打冤家方式。 这种闹法若换作别人他绝逼不信,因为太无赖、太低档、太跌份儿,但凡讲点官体并爱惜羽毛的官员绝不会这么干。 但换到冯靖身上,他不得不信! 冯靖这厮不拘小节外带邪魅诡异,做事天马行空信手拈来无所不用其极,盱眙军前的那种屈辱仍历历在目。 请文武百官评评理!诡异一剑从不可思议角度刺来,李孝逸顿时有点头晕目眩。 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来,冯靖甚至能拿着那些审讯记录躺在天街上,像个泼妇似的喊冤叫屈告御状! 最可怕的是,这种操弄手段貌似低档,但引发的波澜却无法估量,一旦公诸与众,谁也捂不住盖子!毕竟徐善本几个的供述已卖了自己,白纸黑字就在那儿搁着。 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来也是屎,何况自己的裤裆里还真有粑粑! 假如闹成了那样,势必舆情汹汹朝野震动,一旦持续发酵,必将引起圣上和天后的厌恶甚至震怒,去官、罢职……都忒么是轻的! 短短一瞬,李孝逸脑际闪过无数念头,五脏六腑开始瑟瑟乱颤。 正在懵逼,陡听冯靖咬牙狞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在本太傅眼中明得镜子似的,何况徐善本三个还活着,而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李麒等人以前都是你府中的家将?你想哄人也把别人都哄瞌睡了不是?你忒么倒好,先把自己哄进了梦乡!” “……”李孝逸的脸上泛起了苦胆绿。 冯靖振衣而起,“说来说去,你是太把自己当根葱了,所以有恃无恐。在盱眙按兵不动如此、用假冒的骆宾王首级欺君罔上还如此!上面不跟你较真儿,你就以为天衣无缝而且事情已然过去了?实话告诉你,这些事随时都可以翻盖儿,只要本太傅想翻!” 冯靖把意思拿捏得极准,前情后果及事态结局全摆在了李孝逸面前,但自始至终在意思上都留了转圜的余地。 听了这些,李孝逸当下又有一种被揪着头发按进尿桶的感觉。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此前的轻率、骄横和自负是多么的蠢不可耐! 投毒、杀人都不可怕,因为那不过是惹了冯靖而已,盱眙军前的事情若翻了盖儿便没那么轻松了,因为那是惹了天后和皇上。 一瞬间,他很想接茬、回圜甚至示弱。 俄延半晌却又不敢硬挂话茬。 若按冯靖说的这些内容,硬挂茬就等于直接认罪,所以他只能以沉默示弱,寻找合适的时机软挂茬。 就像一个小学生站在老教师面前那样,低着脑壳一声不吭。 见其便秘似脸色涨红吭吭哧哧,冯靖知道,揉搓得差不多了! 他淡淡一笑,顺手给李孝逸塞了个台阶,“国公此来何意啊?” 好容易挂上这么个话茬,李孝逸忙不迭稽首施礼,“我……我是专门登门谢罪的?” 冯靖又塞了个台阶过去,“因为你迩前的轻慢?” 李孝逸连连点头,“是……也不全是。” “明白了就好,你我还是尽在不言中吧!” 李孝逸心一松,“谢太傅!” “不谢!等我讲完了再谢不迟。” “请太傅示下。” “事情已然发生了,你以为咱俩还能天天同朝为伍而我还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因为阁下习惯于睚眦必报,所以我不得不提心吊胆时时提防。这种日子你觉得好过吗?” “这……” 李孝逸仿佛被冯靖捏住了鸡鸡,痛得喘不上气。 冯靖摆摆手,睨着他说,“我一点也不想赶尽杀绝,但你我如果天天见面,我怕我忍不住会想起你我的过往、现在和将来,更怕我忍不住会把这些向皇上和天后掰扯。” “太傅的意思……?” “还不明白?那我给你指条道儿。” “请太傅明示。” “你写个辞呈吧,看在你我曾同仇敌忾共剿徐逆的份上、看在你老兄也算大唐名将的份上,本太傅会在天后跟前替你说道说道,请天后加恩放你出京任个清要之职,至于将来怎么回来、何时回来?全看你今后的运作了。” 冯靖信誓旦旦画了个大饼。 李孝逸不禁心头一亮:也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离京出去暂避一阵也行,倒也不失为一条回圜之路。 “谢太傅提点。” “不谢。”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李孝逸一时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未及松气,便听冯靖接着又道:“听说国公府富可敌国,你给我赔点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就行了,总之我不能无缘无故被你毒害一场吧?” 看到冯靖毫不遮掩的贪婪嘴脸,李孝逸顿时感觉很肉痛,隐隐也明白了冯靖的最终企图,说来说去你踏马就是想讹钱! 然嘴上还得唯唯诺诺,“明白了!” 如此这般一步步下来,李孝逸感觉自己像被冯靖掰开了嘴巴一口一口往里吐痰,自己还必须强忍着恶心欢呼雀跃:不错、不错,味道好极啦—— 屈辱在心田恣意流淌,老家伙仿佛被抽了屌筋,塌着个腰条艰难问道:“那……那徐本善等人将如何处置?” 冯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句话才是李孝逸此来的核心所在,他担心徐善本等人会活下去,从而成为他永久的罪证,他希望他们立马见阎王! 于是他目光炯炯看着李孝逸,“自作孽不可活!他们血债累累罪不可赦,必然被明正典刑!” “明正典刑好……明了就好……明了好……” 冯靖歘地拉下脸子,啪一拍桌子,“送客!” 一个仆人飞快进来,对着李孝逸一伸手,“您请!” 看着李孝逸佝偻着身子踟蹰远去,冯靖忽然觉得这逼一下苍老了许多。 他恶狠狠一笑,一屁股坐回杌凳上,信手一掌劈飞了鸡毛掸子,得意洋洋自语起来: “老jb毛,还想跟我玩?凭什么跟我玩?靠什么跟我玩?拿什么跟我玩?用什么跟我玩?玩什么玩?玩的起吗?当然玩不起、肯定玩不起、绝逼玩不起,玩得起才怪?” 话刚落地,明玉从内室掀帘闪出,恶狠狠在他头上戳了一指,“你太无耻了!” 他皮丢丢一笑,“我的无耻就是李孝逸的蒙汗药。” 说着他一把抓住她的芊芊玉手,“小妹儿,你的指头碰疼了没有?哥给你揉揉。” 她脸一红,“放开我的手!” “放开就放开。”他放了她的手,却又无耻的揽住了她的腰。 明玉作势挣扎,不料身体重心貌似不稳,嘭一下跌进了他怀里。 不料他好像也失了重心向后倒去—— 两人遂叠在一起倒在了地毯上,然后莫名其妙翻滚起来。 最终,两人停止翻滚。 她面含娇羞气喘吁吁,“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说话的同时她还扭了妞身子,似乎还在挣扎。 冯靖嬉皮笑脸搂得更紧,“东边日头西边雨,我倒希望故意滴。” 明玉貌似单纯问:“为什么?” 冯靖喷着热气道:“不要问我为什么,你该问我想什么。” 明玉一嗔:“偏不问!” 冯靖无耻一笑:“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 “你、你简直……简直太无耻了!” “既然你认为本太傅无耻,那我只好干点不是人干的事了。” 说着他手上加力上下齐动。 明玉顿时浑身酥软,颤着声气儿无力呻吟起来。 “不要——要、要、要、要……” 第四十八章 如果玩阴的,爷是你祖宗! 翌日,大朝。 李孝逸没来上朝,而是由吏部代呈了一份辞官的折子。 看罢奏折,天后似乎有些伤感,“李将军戎马一生厥功甚伟,奈何身上箭疮复发无力朝政,朕意还是不要辞官的好,到南方找个清静之所挂职修养吧。” 说着她看了一眼吏部尚书,“董爱卿,你参酌一下,速给老将军安排个清净职所,以便老将军在职养病,也便于朕随时咨询国政。” 董尚书疾步出班,“启奏天后,均州刺史正拟调任,彼处毗邻丹江背依武当,距长安仅二百多里,很适合李将军疗养兼政。” “老将军此去主要疗养,其次驭政,刺史一职不大不小,不至过度劳心。准奏!” “诺!” 均州?站在朝班行列中,冯靖不禁联想到李显,此刻他正被幽禁在那里。 由此可见,天后已开始谋篇布局了。 只要李孝逸到了均州,一场好戏便将开始。 天后简直神来之笔!冯靖一时佩服的不要不要。 …… 李孝逸真没料到,自己的辞呈刚递上去,天后竟连虚留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当场便批准了。 这令他极度懊悔! 首先没了兵权,同时以二品衔出任五品刺史,先不说是否从九天坠落凡尘,单单内心的感受便令人极度失落。 这种感受就像一个习惯了舞枪弄棒之人,陡然被剥得手无寸铁鸟蛋精光,然后又被扔到了天高地迥虎狼四伏的荒原上,这让李孝逸极感焦虑。 其次,他心里隐隐还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天后“随时咨询国政”一句又让他充满了希望。 两种感觉在心里交替翻腾,李孝逸被折腾的忽冷忽热发了疟疾一般。 就在他正心烦意燥时,冯靖竟过府传旨并代表天后慰问来了! 因着主动权在手,而好戏也即将上演,冯靖着意在调子上降了八度。 他虚实参半异常温柔道:“大将军,放心养病去吧,不出多少时日,相信天后便会有恩旨下来,起复回京指日可待噢。” 老子压根儿没病,全是被你狗r的逼得,我养你大爷的鸟毛! 李孝逸心里恶狠狠咒骂着,身段儿和语气却不得不放得异常恭顺,“请太傅转奏天后,明日一早臣便起身离京。” “如此甚好!我这就回去禀报天后。” 冯靖很干脆,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李孝逸心一松,看来没有节外生枝! 于是屁颠颠跟在后面殷勤相送。 临出门时,冯靖回过头来颔了颔首,“噢,有个事儿差点忘了!天后的意思是,到了均州之后,有机会你去看看庐陵王!” 李孝逸这里刚微微一愕,冯靖立马接着道:“说好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今日务必兑现,否则你一走我找谁去?” 冯靖故意把两件事情揉在一起打包说出,目的就是不给他思考和喘息的机会。 去还是不去看李显,李孝逸都将有罪! 不看就是抗旨,看了就是暗中勾连。而打包甩出的妙处是,李孝逸的注意力一下被拽到了银子上。 狗日的简直就是趁火打劫!李孝逸强压着一口老血没有喷出。 他陪起老脸艰难一笑,“太傅放心,犬子此时已将十万银子奉至贵府了。” 冯靖快速换算了一下:时值大唐盛世,一两白银的购买力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六千rm币,十万雪花银则意味着自己已是身价六亿的壕哥了! 敲诈得逞的喜悦中,一个念头忽然在冯靖脑子里一闪。 李孝逸随便甩了一包曼陀罗,就让自己差点见了阎王,由此可见,阴谋比阳谋更踏马管用! 阴谋的特点是不计后果不择手段,所以更直接更犀利。 阳谋往往顾忌太多,啥没见啥先用仁义道德一堆烂绳捆住自己手脚。 所以阳谋往往干不过阴谋,君子常常被小人按在地上摩擦。 哼哼,玩阴的爷爷是你祖宗!他暗暗冷笑一声:老匹夫,爷吃定你了! 见他沉吟不语似乎不悦,李孝逸急忙问:“太傅莫非嫌少?” “李公爷出手豪阔,我喜欢!我都想让你给我再来一包曼陀罗了。” 李孝逸闻言差点栽倒,强撑着脸子哼哼唧唧道:“太傅玩笑……玩笑……“ 玩你大爷,好戏才刚刚开场!冯靖点点头又问了一句,“听说李公爷在下阿溪岛端了徐敬业的伪国库,据说里面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 李孝逸一听眼前一黑差点咽气。 极力稳住身形,他艰难地吭哧起来,“这个……似乎……好像……” 不待李孝逸说完,冯靖摇头一笑飘然而去。 …… 冯靖刚走不久,李孝逸的小儿子李瞻园便回来了。 刚去冯府送了十万雪花银,李瞻园此时正满心不爽。 听说冯靖借着慰问又来勒索,李瞻园顿时炸了锅。 “爹,你惹谁不好,偏要去惹这个冯靖!裴炎乃首辅大臣权倾朝野,天后当时都差点被他扳倒,结果如何?眨眼便被冯靖踩在了脚下……” 他话未说完,李孝逸重重一个耳光便扇了过来,“混蛋,敢教训老子!” 李孝逸最忌讳“被冯靖踩在脚下”这句,孰料这个傻屌儿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孝逸越打越生气,耳光疾风暴雨似抡将过去。 李瞻圆捂着脸子闪转腾挪,嘴里不停吱哇乱叫:“爹,我知道你不爱听‘被冯靖踩在脚下’这句,但我还没说完呢,你让我说完再打好不好?” 这话让李孝逸更怒发冲冠。 此话不啻说:我知道你被冯靖踩在地上摩擦过,可那又怎样?踩了就踩了、摩了就摩了,有甚了不起的? “老子宰了你!”李孝逸几乎气疯,怒吼一声哆哆嗦嗦从弓架上摘下了弓箭。 李瞻园见状魂飞魄散,嗖一下转身就往外跑,蹿得比野兔还野。 嘭—— 弓弦声起,一支箭流星似射在了李瞻园的襥帽上,帽壳如乌鸦似歘地飞起,啪一声被钉在了廊柱上,李瞻园妈呀一声扑倒在地。 李孝逸妻妾成群,儿子却只有三个。 老大老二都在边庭任职,均为五品将军且很快就要调回长安了,唯独老三李瞻园是个浪荡鬼,整日提笼架鸟寻花问柳,一点也不思上进。 随着箭被射出,李孝逸心中的愤怒似乎也被排空,他很快便冷静下来。 “过来!”他对儿子招了招手。 紧盯着他手里的豹筋大弓,李瞻园战战兢兢,“我……我不!” 哗啦一声,李孝逸扔了弓箭,“过来!老子有话问你。” 李瞻园磨磨蹭蹭捱了过来,“啥话?” “你刚才话没说完,接着说。” 李瞻园不敢再饶舌废话,于是直入主题道:“第一,立刻转移那些叛军浮财。” “往哪转?” “你不是在盱眙纳了几个妾吗……” “你踏马……”李孝逸扬手又要打,末了却轻轻放手,“继续说!” “那几个妾被你秘密安置在新置的何家坊庄园里,没人知道她们是爹爹的外室。”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无意碰到的,然后连蒙带猜顺便打听了一下……” “好吧,接着说!” “第二、必须除掉冯靖,否则后患无穷。” “怎么除、找谁除?” “绿林。” “我们好歹也是皇族,怎能与绿林勾连?” “皇族怎么了?目下武氏当权,皇亲已非昔比!” 略一沉吟,李孝逸咬咬牙,“也罢、只能这么干了!不过你千万记着,绝不可与绿林直接接触。” 李瞻园自负一笑,“爹爹放心,这我懂。” 第四十九章 宁为百夫长 胜作一书生 冯靖回宫交旨。 天后挥手屏退了近侍女官。 略一沉吟,她徐徐道:“晓珤儿,金城都督已派人将你的族人安全送回少陵了,老幼妇孺共六百二十余口,一个不少!你现在回冯家营子去看看他们吧。” 冯靖一听异常兴奋,噗通跪下行了个大礼,“谢天后恩典!” 天后缓缓扶起他,脸上浮起一缕奇怪的表情,“是不是安顿好你的族人后,你就要离开长安离开朕了?” 冯靖顿时吓了一跳,自己心底的这点隐秘她是咋知道的?自己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啊! “没……没有,谁说的?我家就在少陵,我能去哪儿?” “没人说过,朕自己猜的。”天后低叹一声,“因为你从未行过如此大礼,但愿是朕敏感过度了。” “不会的,臣愿陪您一御八极。” “那就好,朕相信你!” ……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而且还特意用了“朕”字。 路上,他还在琢磨此事。 族人的安全返回以及行跪拜大礼之举,均与重返未来没有任何逻辑关联,何况谁也不知道自己来自未来。 截止目前,唯一能返回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大漠中的那架外星飞船上,但如何找到飞船、如何夺取飞船、如何修好飞船、如何操纵飞船、如何找到虫洞、如何穿越虫洞、如何跨越时空并准确重返2036……都还是一大堆未知数。 正胡思乱想,陡觉料峭寒风袭来,漫天已飘起绵密的雪粒子。 扑簌簌的雪粒子打在脸上,打得脑门子生疼! 雪粒子绵密击打下,周围树干和枯枝发出了清脆的哒哒声,不时有枯叶在风雪中飘零、旋转、坠落。 啊,已经入冬了! 他恍然心叹:来到大唐已半年有余了—— 蓦地,就听郑八叫了一声,“爵爷回来了,快去告知后厨,给爵爷准备羊肉暖锅。” 冯靖猛地抬头,已到侯爵府门前。 顶着风雪,明玉腋下夹了一件雪貂大氅快步走来,笑格英英递给了他,“披上!” “如此名贵!哪来的?”他惊奇问。 “天后赐的。”说着明玉一扬下巴,“楚王殿下刚刚送来的。” 李隆基大步过来,“拜见师傅。” 冯靖深深一揖,“谢天后陛下、谢楚王殿下。” 李隆基扭捏道:“折煞徒儿了,三郎不敢当。” “就你一个来的?” “还有一百羽林,他们带着天后赐给冯家营子的钱粮酒肉先去少陵了。” “冯靖何德何能,让天后如此费心,臣唯有以死相报!” “何止天后,父皇也有恩赐呢。” “圣上恩重如山,叫臣如何报答?” 冯靖回来原是想取那十万两银子,然后买几万斤粮食送往冯家营子的,不料天后和皇上已替自己考虑到了。 …… 上了少陵塬,白毛风凄厉呼啸,雪一下便大了许多。 冯靖急忙勒住马缰,解下雪貂大氅披在了李隆基身上。 “披上,小心受寒!” 李隆基忽然就哭了起来,冯靖顿时吓了一跳,“咋了三郎?” “我娘……我娘薨了。” “你怎么知道?” “父皇今早告诉我的。” “怎……怎么薨的?” “急……急症……” “什么时候?”说这话的时候,冯靖直想扇自己耳光,明明知道前因后果,却不得不硬起心肠装龟孙。 “三……三个月前。” 冯靖掐指一算,今天正好的德贵妃的百日之祭。 可怜这孩子了,居然能憋到此刻! 他不由心一酸,轻抒猿臂一把将三郎抱到了自己的马上,紧紧搂着他,“此事千万不可在你的天后祖母面前提起,她会难过的!” “我知道,父皇也这么告诉我。” 为了安慰李隆基,冯靖不得不编起了故事。 “三郎,知道人死后都去了哪里?” 李隆基抽抽噎噎摇了摇头。 “好人都被上天收走了,他们都去了天堂!”说着冯靖一指天空,“我告诉你,每逢月圆之夜,月亮旁边那颗最亮的星就是你娘,她会保佑你成为太平天子的。” “真的?” “真的!” “也就是说,月圆之夜,我就能看到我娘了?” “一定能,只要你看到它一闪一闪,那就是你母亲在对你笑呢。” “谢谢师傅。” “谢我作甚?” “我以为再也见不着母妃了。” “怎会……” “师傅,你怎么也哭了?” “我没哭,雪花眯我眼睛了。” 虽然比一般同龄人早熟很多,李隆基毕竟还是个孩子,冯靖几句童话故事便把他哄得高兴起来。 然而,冯靖却真得有点难过了! 突然,李三郎惊喜大叫了一声,“师傅快看,前面有好多雪人!” 冯靖定睛一看,前面的道路两侧,站了两溜持枪握剑的“雪人”,钉子似一动不动,若不是他们口中不时呼出的白气,真以为是谁堆在那儿的雪人。 难道是先期到达的羽林? 冯靖随即便否定了自己,北衙羽林的身高普遍都在一米八0以上,而眼前这些雪人分明都是半大小子,大部分身高一米七左右,矮的甚至只有一米六上下。 冯靖刚一勒马缰,就见队列最前面的一个雪人动了动,然后跨出队列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走到冯靖马前,那人持枪行礼气壮如牛:“族长大人,冯骁并全体弟兄在此恭迎!” 两列雪人全是自己祖宗的祖宗,而面前的冯晓就是族长冯元的儿子。 冯靖顿时吓坏了,抱着李三郎咚的跳下马来,张口结舌道:“你你你搞错了吧?我我我……我怎么会是族长,你你你爹才是!” 冯晓似乎听不懂他在说甚,仍执拗道:“族长哥,弟兄们甲胄在身,恕不行大礼!” 冯靖更慌,扎煞着双手连连道:“不行不行不行。” 李隆基感到很奇怪,“师傅,什么不行?是不行大礼还是不行大礼不行?” 他这段绕口令似的罗圈话逗得冯晓噗嗤笑起,“楚王殿下,是不行大礼。” 李隆基更觉奇怪,“你怎么认识本王?” “王琦将军早来了,他说您和族长哥会一并过来。” “冯冯冯晓,”冯靖急忙抱拳,尴尬而艰难的叫出了祖宗的名字,“千万不可跟我开玩笑,你你你爹才是族长。” 冯晓也不多言,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列雪人顿时齐声开唱《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 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 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 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 胜作一书生。 雄壮的军歌声中,冯靖牵着李隆基逃也似地穿过了两列人墙。 短短的一截路,冯靖的手心已浸满了凉汗。 李隆基不禁大惑不解。 当日盱眙军前校阅三军时,师傅银盔银甲骑一匹汗血宝马,从三十万貔貅之师前缓缓驰过,端的是顾盼雄飞气势如虹,那是何等威势! 师傅今天这是怎么了? 刚进冯家营子寨门,陡听金鼓之声破空而起,另一首军歌轰然响彻在雪空之上。 塞外欲纷纭, 雌雄犹未分。 明堂占气色, 华盖辨星文。 二月河魁将, 三千太乙军。 丈夫皆有志, 会见立功勋。 嘹亮粗犷的军歌声中,冯靖定睛看去,只见冯家营子的全体男女祖宗们金戈铁马列阵肃立在大校场上。 看到他和李隆基进入了寨门,一个须发皆白的族老双手高捧着族长权杖缓缓走出阵列,迎面向他走来…… 第五十章 百万雪花银 族长……自己居然成了祖宗们的族长! 回城的路上,冯靖的手心还在冒汗。 一切都是前任族长冯元安排的,冯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际遇。 见他一言不发,李隆基迟迟疑疑说道:“师傅,我想……我想让冯晓做我的侍卫。” 冯靖猛得回过神来,“当然可以,少陵冯氏天生就是国之戈矛,随时准备为国效命、随时准备驰骋疆场,不要说冯冯冯冯晓了,即便师傅我也是殿下手中之剑。” 只要提到冯家营子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师傅都会突然变得结巴,李隆基觉得甚为有趣,也搞不清这是为何,本想借机逗一逗师傅,末了却没敢说出口。 “真的?” “当然!” 话音落地,冯靖突然身子一歪从马上跌了下来。 李隆基飞身下马,“师傅、师傅———” 王琦等人急忙围了过来。 冯靖慢慢睁开眼睛,“没……没事,酒……酒喝的有点飘,塬上的冷风一吹,酒……酒劲儿这会就上来了。” 今日天后给冯家营子赐了五百坛御酒,大家在村里喝的都有点偏了,听他这么一说也都没有多想,七手八脚把他架上了马背,一溜烟似送回了侯爵府。 王琦和李隆基等人将要离开时,冯靖嘴里还嘟嘟囔囔嚷着要进宫谢恩,不料爬了几次都没爬起身来。 李隆基见状说道:“师傅,要谢恩等明天吧,我先进宫代师傅谢恩。” 这话也只有李隆基敢说,别的羽林没人敢耍这辣子。 王琦拍了拍李隆基,点点头。 “好……好……”冯靖含混不清的应了一句,鼾声随即便如雷响起。 送完三郎等人回来,明玉拍着鼾声如雷的冯靖说道:“别装了,人都走了。” 冯靖蓦地睁开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装醉?” 明玉不屑一笑,“我们刚一出门你的鼾声就停了,我进门之前你又开始打呼噜,这还不是装醉?” 冯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真是知夫莫若妻啊,什么都骗不过你。” “谁是你的妻,你又没和我拜堂成亲。” “好好好,拜堂拜堂拜堂,现在就拜。” 说着他拉起明玉,然后跪在榻上装模作样拜了三拜,惹得明玉的脸色益发难看! 默了片刻,他向外看了看天色。 已经黑透了。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得出去一趟。” …… 夜。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三辆大车悄悄出了李孝逸的国公府,渐渐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车队的后面不远,一条白色人影不紧不慢影影绰绰,雪貂大氅的包裹下,他几乎完全隐匿在雪地的背景中。 车队刚出东门不久,暮鼓咚咚响起,沉重的城门在后面吱吱呀呀关上。 城门外,车队往南一拐,径直向何家坊方向驶去。 城头上北风呼啸,那条白色身影壁虎一样从城墙上流畅滑下,轻捷的脚步如雪片落地。 寒冷的淫威下,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北风和漫天的大雪在肆意叫嚣。 未几,何家坊一带的昏暗灯光已隐隐在望。 头一辆马车上,李瞻园裹紧了大氅长长出了一口气。 车上装的全是黄金珠宝,只要进了何家坊,这些叛军遗财从此将销声匿迹。 突然,李瞻园听到后面的大车传来几声轻微的噗通声,他下意识扭过头去。 谁知刚回过头来,一条白影大鸟似闪电掠来,李瞻园还未及发出惊呼,凌厉的掌风呼啸袭过,脖子上随即挨了沉重一击,他眼前猛地一阵金星乱溅,无边的黑暗一口将他吞噬。 李瞻园身边的驭手刚反应过来,太阳穴上便挨了重重一肘。 噗通、噗通两声,李瞻园和驭手接连掉下车去,平展展躺在了雪地之上。 后面的两辆车上,所有的驭手和保镖早已昏倒在雪地中。 白色身影迅速把三辆大车联在一起,挥动马鞭轻喝一声,“驾!” 三辆车前后相联,不紧不慢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夜雪中。 …… 北风呼啸,李瞻园从昏迷中醒来,三辆马车早已无影无踪。 风雪将路面所有的辙印已完全掩盖,雪光映衬的夜空中,纷纷扬扬的雪片混沌沌一片。 缓过神来,李瞻园对着空荡荡的夜空歇斯底里叫骂起来,“强盗——我艹泥马——有本事你给老子出来——” 混沌沌天地间,他的叫骂没有任何回应,倒是把几个昏迷的驭手和保镖全吼醒了。 大伙摸着脖子和脑壳爬起身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没人知道迩前发生了什么。 李瞻园转圈望着雪夜,扎煞起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追,不知道车辆去向; 不追,则心有不甘。 正不知所措,一个保镖提醒道:“公子,我们还是赶紧回府禀报国公爷吧。” 李瞻园一听顿时回过味儿来,一挥手带着手下赶紧往回跑。 然跑到城门前时这才发现,城门早关球了。 于是几人拼命砸门并大声叫骂起来。 未几,陡听箭楼上一声暴喝,紧接着闪出一标南衙羽林。 明晃晃火把下,为首的犀甲校尉怒喝一声,“城下何人喧哗?” 李瞻园本就是衙内心性,被愤怒冲昏的脑壳如被驴蹄子刚踩过一样,张口便是一句,“问泥马逼哩,赶紧给老子开门!” “大胆狂徒!”校尉一挥手,“乱箭驱散!” 一声令下,城上的羽林纷纷张弓搭箭向下便射。 箭雨如蝗飞来,李瞻园一伙吓得连蹦带跳蹿向了远处。 …… 冯家营子。 宗祠院内,三辆大车静静停在那里。 冯靖坐在祠内歇息烤火,冯晓则带了十个半大小子从车上卸货。 未几,卸下的箱子把宗祠的密室塞了个满满登登。 见族长面沉如水,没人敢问这些东西的来历。长期的军事化管理下,他们早养成了该问问不该问绝对不问的秉性。 干就完了,问个毛啊? 卸完车,冯靖招手叫过十个后生,峻起脸子道:“共二百箱,里面装的是我冯氏阖族的公用金,用于抚恤族中的烈士遗属、资助孤寡老弱、购买族中的公田牛马等。从今往后,你们十个专门负责宗祠警卫,不得泄露半点消息,有泄漏消息者,军法从事!” “诺!” “冯骁带两人留下,其余人把三辆车赶到远处,找个偏僻所在,马放了、车烧掉!” “诺!” 大伙轰然一声领命而去。 冯靖这才带着三个少年祖宗开箱点验。 最后的清点结果是,计有八十箱马蹄金,共两万两黄金,另外还有一百多箱珠宝玉器,总价值约一百多万白银,四人当场造册登记并签字画押。 按照黄金与白银此时的兑换比率,两万黄金约值一百多万白银,加上珠宝折算,两项总计在二百二十万两白银以上! 冯靖一时兴奋地肝颤肝颤的,冯家营子简直富可敌国了! 他不动声色道:“皇上虽然赐给族里五千亩水田和数百头耕牛,但从长远来说,这远远不够,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再买一万亩良田和配套的耕牛;天后赐的粮食虽能吃到明春,但你们每天操练负荷很大,营养跟不上不行,必须吃饱喝足才有力气练兵,因此还需购买大量的口粮和春耕的种子,所有这些最近必须补齐了。” 冯骁不解,“族长哥,为何这么急?” “因为楚王看上你了,要你去作他的侍卫,过一阵你就得补入宫中当羽林!” “我明白了,我们都是记名军官,到了年龄就要立刻从军,族长哥的意思是让我把公用金的使用先做出个规范,然后好交给后继的弟兄照葫芦画瓢?” “就这意思。” “族长哥,这么短时间内花这么多钱,别人问起该怎么回?” “天后昨日赐给族里一万两白银,我那里还有几万两银子马上送来。放心,银子足够!现在知道出去该怎么说了吧?” “明白了,就说用的是天后所赐。” “不错!” “过一阵我再把马蹄金兑换成白银。” “聪明,但近期还不能换!先用现有的白银购置田粮牲口等,等明年春上再慢慢兑换不迟。记住,每次兑换务必分批次、分不同的交易对象。” “诺!” 第五十一章 阳光之下必有阴影 国公府。 水榭内。 “凶狠凌厉、干净利索!”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李孝逸咬牙切齿痛不欲生,“老子用脚后跟都能想得出来,此事绝对是冯靖干的!” 李瞻园不安的扭了一下身子,“为何?” “我与他共事多日,无论阵前格杀还是飞檐走壁,这厮的武功均堪称一流!你们六个也都一身功夫,眨眼便被打晕撂倒,连个人毛都没看清,可见袭击者武功极高!最主要的是,袭击者很清楚车上装有金银珠宝,说明其有备而来,这还不清楚吗?” “艹踏马、我和冯靖不死不休!我现在就去找太白飞狐把这逼宰了!” “你不能与太白飞狐直接接触!” “我有中间人。” “知道跟中间人怎么讲吗?” “绝不提黄金丢失这事儿,只拿宿怨说事!” “就这么办!” 望着儿子匆匆远去的背影,李孝逸不禁摇了摇头。 …… 紫宸殿。 武媚缓缓放下冯靖早已拟好的新式科举条陈,轻轻拍案道,“晓珤儿,你拟的这些条陈甚好!完全将目前的科举弊病杜绝了,也为寒门学子开了一条公平竞争的晋身之途!” 冯靖摇了摇头,“蒙天后盛誉,但臣心里知道,老的弊病是杜绝了,然新的弊病很快就会出现。” “哦、什么弊病?”天后好奇问。 冯靖沉吟道:“按照新的科举体制,所有学子需经过童试、乡试、会试、殿试四级考试才能从童生成为进士,这其中的同族、同乡、同门、师生乃至金钱关系杂糅其间,每一级考试都可能出现泄题漏题及徇私舞弊现象。就像阳光之下必有阴影一样,谁也无法从根本上杜绝。” “‘阳光之下,必有阴影’,说的太好了!”天后轻轻击掌若有所思,“治国理政亦然。” “天后圣明!” 天后乜了他一眼,抿嘴一笑,“只要阳光普照大地,就必须允许阳光下的阴影,天下之大、道藏之深,岂是一把尺子可以量尽的?” “是的!”冯靖接口道:“新式科举虽然不能实现绝对的公平,但其最大好处是,天下士子都有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而最后的殿试将使他们成为天后的门生!” “善!”天后激动拍案嚯得站起,在案前急速转了两圈,然后欻得停了下来,一双美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这才是我所考虑的根本!所以,我决定全面取消旧的科举制,全面施行新科举。” 冯靖闻言吓了一跳,急忙摆手,“天后不可,最好还是两条腿走路,否则……” “晓珤儿无须担忧,我已想好勋贵子弟的晋身途径。” “什么途径?” “我打算恢复以前的国子监以及太学。外戚子弟、勋贵子弟、三品以上大员子弟均可择优进入太学,太学生可越过乡试直接参加会试,其中最优者可直接参加殿试。” “天后圣明!”冯靖兴奋鼓掌,由衷说道:“把袭荫之制纳入科甲体系,此所谓的拔贡制,简直太妙了!”冯靖兴奋的几乎跳起,“这些亲贵子弟一入太学就相当于拥有了举人功名,然后与寒门学子同场竞技择优入仕。如此一来,勋贵子弟所受的恩惠皆出于天后,宰相因此而擅权结党的局面从此可休矣!” “看把你兴奋的,还有呢。” 天后睇他一眼,莞尔一笑,“我打算把殿试结果分为三甲,殿试前三名为一甲,赐‘进士及第’,其第一名谓之‘状元’、第二名谓之‘榜眼’、第三名谓之‘探花’;殿试第二甲赐‘进士出身’;殿试第三甲则赐‘同进士出身’。” 冯靖闻言,不禁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这意味着从这一刻起,直到清末的近一千多年间,全世界最先进最公平的文官选拔制度就此诞生了,而让国人津津乐道了一千多年的状元、榜眼、探花皆出自这个伟大女人之首创。 他不禁一揖到地,“天后英明天纵,臣五体投地!” 天后淡淡一笑,“明日大朝正式颁旨,通令天下各道、州、县立即添设官学机构及教谕教习,仲冬将开第一次童试及乡试恩科,明春在长安大开春闱大典为国抡才。” 她话音刚落,天后的贴身力士吴海快步进来,“启禀天后,吴国公李孝逸求见。” 天后愕了愕,皱起眉头,“他不是今天要动身均州吗?此来作甚?” 因着昨晚劫财之事,冯靖心里有鬼,一时不知如何回奏。 然天后有问又不能冷场,于是他小心翼翼沉吟道:“估计是因为天降大雪蓝关不畅,进宫乞奏缓行吧。” 天后一拂大袖,“宣他进来!” “诺!”吴力士答应一声,高声叫道:“天后有旨,宣吴国公觐见———” 嗒……嗒……嗒…… 一阵拐杖声缓缓响起。 李孝逸吃力地拄着拐杖,佝腰驼背徐徐进殿。 天后平静的望着他,心里急速判断着他的来意。 到了跟前,李孝逸气喘吁吁道:“老臣参见天后。” 天后缓缓起身伸手示意,“赐坐!” 吴力士急忙搬来蒲团,李孝逸费力得坐了下去。 天后问,“爱卿进宫何事?” 见冯靖也在,李孝逸多少有点不太自然,“雪拥蓝关、道路不畅,臣想等大雪过后再动身均州,臣乞天后恩准!” 天后见状,满脸狐疑的看了一眼冯靖。 冯靖摇头耸肩作了个鬼脸。 “准!“天后说道:“均州之任乃是让爱卿去休养身心的,这么大雪怎能成行?你递个折子进来说一下就行了,何必要亲冒大雪入宫奏请?” “谢天后垂怜,臣感激不尽!” “均州距此也就二三百里,朕随时会招国公回京议政,希望爱卿届时不要嫌远不来哦。” “臣岂敢,即便刀山火海,臣亦万死不辞。” 天后一挥手,“来人,把高句丽进贡的百年红参赐予国公。” 一番千恩万谢,李孝逸这才唯唯诺诺退出了大殿。 整个过程中,冯靖只冷冷点了点头算是和李孝逸打了个招呼,全程无语言交流。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他怕老家伙因此会认为自己做贼心虚。 凝视着李孝逸佝偻的背影,天后问,“晓珤儿,你觉得他进宫到底所为何来?” 冯靖凝神,莞尔,“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圣眷,祈请缓行只是借口。” 天后鼻子一哼:“老狐狸!”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天后点点头,“我感觉他好像真病了。” “心病!”冯靖切一声。 “你是说他在扮可怜,扮着扮着就扮出真病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来假亦真。” 天后一嗔,“云山雾罩,好好讲话!” “诺!臣以为,李孝逸这一辈子都像狐狸过冰河、永远都在试探底线,这就注定了他一生都在做戏,做着做着连他自己都信了。” “何意?” “例如戏台之上,戏子可以出将入相,扮着扮着便以为自己真就出将入相了。放到李孝逸身上就是,他的不断试探和侥幸成功足以让他以为,他可以左右任何人、任何事!” 天后恍然道:“也就是说,他书房的那副《江山明月图》,也是一种试探。” “天后一针见血!” “总之,他的忠诚永远都在待价而沽、他的勇敢永远只会为自己付出,只要他认为有利可图,他随时都可以突破底线。” “所以,他不能用忠奸庸能四个字来简单归纳,他就是个枭雄。” “他是阳光下的阴影。” 第五十二章 两脚牛鬼 雪夜,子时。 璀璨的宫灯闪耀,大明宫玉凿粉雕一般。 冯靖正带着王琦和李隆基巡查宫内的明哨、暗哨、潜伏哨,一个羽林踩着积雪嘎吱嘎吱追了上来。 他气喘吁吁道:“禀大将军,您府上的管家要见您。” “现在!”冯靖一怔,“哪里?” “正德门。” “什么事?” “不知道,只说有急事。” 冯靖对王琦一颔首,“你和三郎继续查哨,我去看看。” “诺!” 正德门外,郑八正焦急的向宫内张望。 看到冯靖大步出来,他便急不可耐的招手叫起,“大人,我在这儿——” “叫什么叫、宫廷重地成何体统?”冯靖厉喝一声,“什么事?” “家里闹鬼了!” “什么鬼……” “牛鬼!” 两人的意思根本不在同一频道上,冯靖顿时哭笑不得。 他一挥手,一个羽林牵了一匹马过来。 冯靖二话不说飞身上马,对着郑八一招手,两骑急速消失在暗夜中。 …… 侯爵府内火把熊熊。 明玉带着家丁仆人们提刀持剑围在书房的小楼周围,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冯靖见状吓了一跳,“咋回事?” 明玉缓缓一指圈外,“你看那些蹄印。” 一串蹄印从茂密的竹林里穿出,绕着书房小楼转了几圈,然后向西边蜿蜒而去。 冯靖俯身看了看,蹄印分作两瓣,显然是偶蹄类食草动物蹄印,大小形状宛然就是黄牛蹄印儿。 侯爵府高墙大院,府内只养了几十匹汗血宝马或阿拉伯马,所以这些牛蹄印显得突兀而诡异,特别是出现在半夜时分。 他沉声问道:“怎么发现的?” 明玉说:“当时我还没睡,忽听屋外的雪地上有踩雪之声,我开窗吼了一嗓子,那东西一晃就不见了,出来一看便发现了这些蹄印。” 冯靖点点头,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竹林里的蹄印,笃定道:“不是什么牛鬼蛇神,是人!” “人?”明玉一愕。 冯靖缓缓解释:“牛有四个蹄子,走对角线步伐,行走时右前蹄与左后蹄同步,而左前蹄与右后蹄亦然。因为行速缓慢步幅较小,所以一定会留下四个蹄印。你再看这串蹄印,显然只有两个蹄子且步幅很大,这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此牛是个两脚牛……哎、这也不对啊!”刚明白了一半,她又糊涂了。 冯靖咧咧嘴,“呵呵,不是两脚牛,是有人在脚上绑着牛蹄子潜入了府中,而且直奔书房而来,其目的是进来窥探,而对象明显是我。” “为什么?” “装神弄鬼、夜潜私宅,非奸即盗!” “敢对大将军心怀不测,这个‘两脚牛’胆子够肥的!” “‘两脚牛’只是个小角色,后边一定跟着更大的牛鬼蛇神。” 沿着蹄印一路跟踪,‘两脚牛’的蹄印到了院墙的西北一角便消失了。 冯靖一指墙外,“他从这里跃墙而出,我敢肯定,到了墙外他便解下了牛蹄。” 说着他脚下轻轻一点,飞身飘出了院墙。 明玉也不见怎么动作,也歘地掠到了墙外。 “好身手!”他皮丢丢夸了一句。 明玉傲然一哂,“彼此彼此!” 正如冯靖所料,到了墙外,牛蹄印果真变成了鞋印。 他扫了一眼鞋印,断然道:“抓地虎的快靴,显然是江湖中人!” “追还是不追?” 雪仍下个不停。 冯靖看一眼夜空,“大雪无痕,追下去可能会失去目标。” “难道就此罢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那就是追了?” “当然要追,主动权不能老让给奸人们掌握。” 见他还在饶舌,明玉顿时不耐:“追就追、不追就不追,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冯靖脸上浮出一丝坏笑,“明玉小妹儿,本来我想娶你为妻来着,看来我错了。” “什么意思?” “你废话这么多,怎能掌管起诺大的侯爵府?我觉着你还是作个小妾比较合适。” “青云教绾头上髻、明玉与作昆仑珰,这是你当初作的狗屁诗,如今珰珰走了,我就是她了。” 冯靖喷的笑起,“对呀,我和她连婚都没结,正好你我也不用结了。” “你混蛋,我宰了你!” 明玉作势挥剑,冯靖身形一晃,两个起落便飚出去十几丈远。 明玉只知道他强攻硬打的格杀功夫绝对一流,没想到其轻功修为竟如此俊逸,不由娇叱一声,“站住——” 说着她使了个“一骑绝尘”身法,一溜淡烟似追了上去。 ……… 冰河,野渡,孤观。 清晨的三河口,孤零零的三清观临河而立。 茂密的松柏云杉三面环绕,冯靖和明玉在观前缓下了脚步。 两人先在三清观周围快速绕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人类的脚印,于是又迅速回到了观前的小径上。 昨晚后半夜雪就停了,“两脚牛”神秘的脚印就消失在三清观周围。 三清观门前,青砖小径已然清扫过积雪,干枯的苔藓踩上去很松软。 冯靖回头看着明玉,面带着惊疑,“这条小径平时很少有人涉足,也很少有人清扫。” 明玉愕然,“何以见得?” “小径上长满了苔藓,密集并且厚实,显然很少有人踩踏,这说明很少有香客来此进香;其次,是因为常年不扫。” “谁说的?”明玉一梗脖子抬起杠来,“这不刚刚扫过吗?” “经年不扫,为何偏偏今日要扫?”冯靖有意启发她。 “你说为何?” “这说明心怀鬼胎,其目的是为了消除雪地上的脚印。” “这又说明了什么?”明玉还有点不明就里。 冯靖眉毛一扬,胸有成竹道:“说明该观疑点极大!由此也可推定,假如我们沿途没有跟错脚印,那个两脚牛应该是进了这个道观。” “算你有点道理。”明玉强词夺理。 说着,两人悄悄来到了道观门前,不料却惊异发现,门上挂了拳头大的铁锁。 明玉嘀咕道:“这也太诡异了!明明门前刚扫过积雪,周围亦无离开的脚印,观门却上了锁,难道……” “里面肯定有人!”冯靖悄悄指着观内,“上锁只是个假象,目的是阻止外人进入。” 说着,他忽然张大鼻孔使劲嗅了起来。 清冽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肉香和酒气。 他不禁咦了一声,“既称三清,必是真修,里面的老道绝不会饮酒茹荤。” 话刚落地,他的目光便落到了门槛上。 那上面有一道浅浅的凹槽,一看就是经年踩踏造成的磨痕。 于是他更加诧异,“按道家规矩,道观的门槛是绝不允许踩踏的!” “这又作何解释?” “香客稀少,而门槛上却有经年的踩痕,说明观里至少有两个以上所谓的道士。” “所谓的道士……什么意思?”明玉又有点糊涂了。 冯靖眯着眼睛沉吟,“种种犯忌行为和奇怪的迹象表明,观里的道士是冒牌货!若把两脚牛的行踪考虑进去,此观极有可能是盗匪的一个窝点。” “咱进不进去?” “当然要进。” 话音刚落,他刷一下从明玉头上拔下金簪,欻一下插进了锁眼,也不见怎么动作,拳头大的铜锁嘎嘣一下应声而开。 这一手惊得明玉几乎合不上嘴了。 冯靖淡淡一笑,欻一下又把簪子插回她头上,哗啦一声推开了观门,大步流星闯了进去。 “什么人?”寂静大殿内,猛地传出一声大喝。 紧接着,一个满脸凶相手提戒刀的中年老道歘地蹿到了殿外。 看到冯靖和明玉两人,他双手捧刀扎了个起势,“你们怎么进来的?” 冯靖单手一揖朗朗一声道号,“无量天尊!我们是行路之人,见观门开着,就进来了。” “放屁!观门明明锁了。”那人怪眼一翻晃了晃戒刀,“此乃贫道清修之所,不欢迎凡凡夫俗子,滚出去!” 此人口称贫道却神态狞恶口爆秽言,二话不说便舞刀弄杖,一看就不是善类。 放声叫嚣的同时,他一双贼眼还一瞥一瞥在明玉身上逡巡不休,淫邪之态表露无遗。 先撂倒gr的再说!瞬间想定,冯靖貌似惊慌向后退去,扎煞着双手不断示弱,“道……道长请息怒,我……我我我们这就离开!” “想走?晚了!”那人一见更得寸进尺,挥起戒刀舞舞扎扎猛扑过来。 后退之中冯靖突然发动,出其不意两脚连弹,歘歘踢出去两团雪球。 两团雪球流星赶月似射向那人面门,那人身子一晃刚欲躲闪第一团雪毬,不料第二团雪球却后发先至啪的砸在了他的面门上。 这货眼睛中招哇一声惨叫,挥动左手拼命抠抹起脸上的雪沫子来。 几乎就在同时,冯靖脚下一晃猱身上前,擒腕的瞬间使了个“天地投”的柔道技法,身体旋转的同时猛然发力,那厮顿时被甩出三丈有余。 砰一声,老道重重撞在树上,一个狗吃屎扎进了雪堆,手中戒刀锵啷啷甩出去老远。 冯靖如影随形抢步掠上,行云流水般使出一个裸绞。 那厮的脖子顿时被他紧紧勒住,左臂被掰到了反关节极限位,咔嚓一声,残酷的骨折声隔着厚厚的皮肉沉闷传出,肩关节顿时被彻底折断。 因着脖颈被制,那货只能发出凄惨的呜呜低嚎,一时面无人色满头大汗,紧接着一声闷哼晕死过去。 从冯靖出手到搏斗结束,仅眨眼之间。 目瞪口呆看着眼前一切,明玉没看到繁复绵密的招式,只见识到简捷凶猛。 在她眼里,仿佛只看到一只猎豹歘地扑向疣猪,凶猛的獠牙一下便锁定了疣猪脖颈,咔一口凶猛咬合,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第五十三章 反手一刀 刚一进入大殿,冯靖便嗅出观里有一缕淡淡的脂粉气,这意味着里面肯定藏了女人。 一番快速搜索,果然在大殿密室的地窖里发现了六个女人。 看到火把下的冯靖,女人们顿时哭哭啼啼浑身觳觫,绵羊一样挤作一堆。 他柔着嗓子问:“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比较年长的女人哭哭啼啼道:“回好汉,我们都是被观主掳来的良家女子。” “我不是什么好汉,我乃当朝太傅、羽林大将军。” 他要迅速化解这些人的心里提防,索性快刀斩乱麻直接自报家门。 一听这话,女人们顿时明白过味儿来。 于是哭成一片纷纷跪倒磕头,“谢大将军救命之恩,愿大将军世代簪缨公侯万代……” 公猴?还母猿哩! 冯靖闻言差点笑起,赶紧搀起大伙,“不用谢,万事皆有缘,我也是碰巧了,来来来、赶紧都起来说话。” 一番交谈他终于了解到:观里只有两个假老道,一个中年一个青年,为首的中年汉子乃太白飞狐手下的大喽啰,江湖诨号“混江龙”,算是这里的观主; 另一个年轻的则是混江龙手下的跟班喽啰,叫“钻地鼠”,负责一日三餐、日常采买和一些跑腿儿的活计。 说白了,这个三清观就是太白飞狐设在三河口的情报联络点和肉票中继站,主要负责情报搜集或脏物中转。 混江龙以此密巢为基地,或交通江湖匪类、或踩盘子探消息,然后通过信鸽传递信息,太白飞狐接信后便会带着众喽啰下山,要么杀人掠货要么绑票勒索。 眼前的六个女子全是肉票,而且全是所谓的‘死票’。 也就是说,因为她们的家人没能按期或如数交齐赎金,不久的将来她们便会被卖到外地的妓院甚至就地撕票。 因为被掳时全被蒙着双眼,进观后又直接被塞进了地窖,这些女子根本搞不清三清观的具体方位,她们唯一能见到天日的机会便是被两个假老道拉出去侍寝淫乐之时。 然因为院墙高大,她们丝毫没有逃走的机会。 冯靖有点不解,问:“那个钻地鼠现在何处?” “不知道。” 有纰漏!他眼中精光霍地一闪,急忙带着六个女子出了地窖,他要快速审出钻地鼠的下落。 …… 混江龙环抱着大殿的明柱被捆成了一团,铁嘴钢牙死不招供,“要杀便杀,老子没什么可说的!” “是吗?”冯靖冷酷一笑,一把从火炉里拔出烧得通红的火钎,欻一下捅进了他右臀的臀大肌,使劲一搅。 吱一声浓烟冒出,人肉烧焦的糊臭冉冉而起。 哇—— 混江龙没命鬼叫一声,拼命挣扎起来。 与之同时,他的右脚掌如鸡爪子一样紧紧蜷在了一起,仿佛一只攥紧的拳头,身体同时还一拱一拱直往上猛挺,像极了踮着足尖跳芭蕾。 冯靖见状暗衬:这是因为“坐骨神经干”被严重灼伤,痛彻骨髓不说,用于控制脚掌动作的神经末梢也产生了强烈痉挛。 他谐虐一笑,“哟呵——没想到你丫还会跳芭蕾?太泥马有才了!” “艹泥马的——你gr的不得好死——”极力鬼嚎中,混江龙的牙口儿依然很钢! “哟呵,泥马钢火还挺硬?” 冯靖咬牙一哼,又从炉子里拔出第二根火钎,二话不说噗一下便扎进了他左臀的坐骨神经干位置。 嗤啦一声。 青烟再次冒起,混江龙的惨叫已不成人声。 与前次不同的是,痉挛之中,混江龙的左脚掌发生了极度的上翻,足尖几乎要贴上胫骨的前骨面了。 此时混江龙的两脚发生了极度的扭曲,两足尖一个内卷一个上翻,一时像极了未来的太空步。 “哟喝!你丫还会太空舞?” 冯靖见状喷的笑起,“再不招老子就废了你的两条腿,然后把你扔到雪地里喂狼去。” “喂你……喂你大爷的!”混江龙已气不继力,发出的声音明显带了颤音。 “艹、尿性还挺足!不过你是没见过狼是怎么吃活人吧?” 冯靖阴森森笑道:“爷爷告诉你噢,当我把你扒个精光扔到荒郊野外后,面对你这个半死不活的一坨子肉来说,狼是不会着急的。” “它首先会扒开你的肚皮掏出你的肠子来,你会活活看着你狼大爷一点一点抽出你的肠子,然后一口一口吞掉。” “最绝的是,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会眼睁睁看着你狼大爷慢慢吃光你的大肠、小肠、葫芦头,然后再慢慢掏出你的肝脏、脾脏打牙祭,如果此时你还没死,最后才轮到你的肺脏、心脏、护心肉……” “你踏马别说了———”混江龙突然尖叫一声,浑身哆嗦魂不附体。 “别介,老子还没讲完哩。” 冯靖嬉皮笑脸舌灿莲花,“等你狼大爷吃饱喝足之后,估计你身上的肉渣也就剩不下几斤了,于是便轮到你狐狸舅舅打牙祭了,狐狸会把你的脑壳和骨架拆成一件一件,直到啃光你的头肉和骨头上的碎肉之后才肯罢嘴;” “紧接着,你秃鹫大婶就该上桌了。秃鹫你是知道的,专吃骨髓,它们会把你的脑髓、眼珠一点一点抠将出来,津津有味的啄干你骨头里每一滴骨髓;你以为到此就结束了不是?不、还有———” “最后,才是你的苍蝇阿姨登台献艺了,它们会成群结队摞在你的身上会餐,边吃还边在你身上生儿育女下蛆崽儿。我靠,那赶脚就踏马一个酸爽……” 在他绘声绘色的恐怖描述中,只见混江龙嗓子里咕噜一声,脑袋一歪晕了过去,黄拉拉的尿液不受控制地从裤裆里哗哗流出。 混江龙并不怕死,但他怕冯靖描述的那种死亡过程和死后惨状,这世上有许多人都这样,冯靖深谙此道。 一桶雪水浇下,混江龙长叹一声,哭哭啼啼醒了过来。 不劳冯靖再费口舌,混江龙便一五一十全撂了。 第一,钻地鼠已被他宰了,因为争风吃醋。 第二,潜入侯府窥探是奉大掌柜太白飞狐的命令,有人出了天价要取冯靖的性命。 听到这里,冯靖顿时一惊,“谁要取我性命?” 混江龙摇了摇脑壳,“不……不知道。” 冯靖二话不说啪地在他业已骨折的肩关节上猛击一掌。 咔嚓一声。 早已断裂的骨茬顿时发出了剧烈的撞击声,隔着厚厚的肌肉刺耳传出,混江龙妈呀一声又昏了过去。 冯靖抓起桌上的酒壶,兜头盖脸泼在了混江龙的面门上。 一阵剧烈咳嗽,混江龙又醒了过来。 一旦意志的底线被突破之后,就不存在所谓的意志了,此时的混江龙正是如此。 不等冯靖再问,他便老老实实吐了口,“要杀您老人家的,据说是一个姓李的大官,说是和您有宿怨。” “姓李的大官莫非是李孝逸?” “小的不清楚,不敢随便乱讲。” “好吧,盗亦有道,我也不问了。” “谢大将军体谅。” 他这句很多余,“体谅”一词等于间接承认了“姓李的大官”就是李孝逸。 不用多想,冯靖已然明白了,是李孝逸搞的鬼!也只有李孝逸的财力可以搬动太白飞狐这种悍匪巨擘。 原来他进宫乞奏缓行的目的是为了争取时间来对付自己。 冯靖灵机一动,“不谢,我还有事要与你合作。” “请大将军示下,小的但能出力,万死不辞。” 冯靖暗暗心道:你要靠得住,母猪能爬树。 嘴上却道:“你立刻给太白飞狐飞鸽传书,就说我已洞晓他与李孝逸的阴谋,如敢再对本太傅欲行不利,我将率铁骑劲旅荡平他的匪巢!其次,你告诉太白飞狐,李孝逸和手下几个亲信将领在江南平叛时私分了徐敬业的伪国库,每人得脏金山银海不可估量,不知太白飞狐有意否?” 混江龙恍然大悟,急忙点头,“小的全明白了,我……我这就写信。” “你可以告诉太白飞狐,就说本太傅有意与其合作,事成之后我只要其中一成。” “明白!” 从混江龙的态度上明显可以看出,他已默认了背后的大官便是李孝逸。 冯靖暗暗一笑,爱泥马咋地咋地吧,有枣没枣先打两杆子再说!但愿这反手一刀能让李孝逸消停下来乖乖滚去均州。 末了,他才解了绳子放下混江龙,并为其捏了骨正了位,然后又上了固定夹板。 至于其左右脚的变形也自有一番交代:“脚没事,过几个时辰就会自动复位,好生将养便是。” 出于对六个女子名声的考虑,冯靖打算把她们先领回府中,由内管家明玉妥善安置,对内只说她们是皇家乐坊淘汰的歌舞伎,而后慢慢再和她们的家人联系。 第五十四章 化敌为友 天晴了,太阳出来了。 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很猛且持续很长,但去得也异常利索。 仅仅半天功夫,街上的积雪便完全融了。 清冽的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融雪气味,清爽并且湿润。 从门下省衙门传旨出来,冯靖在街上缓轡而行,脑中还在想着与太白飞狐联手之事。 已两天过去,混江龙那里却无任何消息反馈。 也许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摇摇头自嘲一笑。 正在沉思,忽听一声叫喊突兀而起,“冤枉啊——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 他一勒马缰定睛看去。 一个白面书生正跪在自己马前,双手高举一张状纸,明显一副拦轿喊冤的姿势。 冯靖扭头四下一扫,附近没有其他闲杂之人,看来此人明显就是冲着自己喊冤来的。 他急忙甩蹬离鞍,一把扶起了白面书生,“相公你搞错了,喊冤告状你应该去京兆府或刑部衙门,本官只是个内务大臣,无权过问地方政务。” 白面书生借势起身,压低声音匆匆道:“冯大将军,太白飞狐向您致意。” 冯靖一愕,“你、太白飞狐?” “正是小可。” 冯靖心中一喜机警说道:“到春发生茶楼等我,我顷刻即至。”紧接着他便大声嚷嚷起来,“你的状子本官接了,即刻转至京兆府受理你的冤情。” 太白飞狐深深一躬,“谢青天大人!”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冯靖摇摇头不由暗叹一声,没想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悍匪巨擘竟如此俊美! …… 春发生茶楼,雅间。 看到冯靖进来,在此等候的太白飞狐急忙起身行礼,“见过大将军!” 冯靖拱手还礼,“不必多礼,飞狐大侠请坐!” 太白飞狐脸一红,“大将军面前,‘大侠’二字实不敢当。” 略一寒暄,两人坐下,小二端了茶点进来,两人边喝边聊。 太白飞狐首先切入正题,“接到混江龙的飞鸽传书,小可方知他擅闯贵府冒犯了大将军,今天在街上拦马喊冤,在下主要想向大将军当面请罪。” 冯靖愕了愕,“难道混江龙潜入寒舍你并不知情?” “大将军面前不打诳语,那一票买卖我知道,但早就否了,因为我不想与大将军为敌。混江龙擅自行动是因为他私收了李瞻园的银子,他想先造成既成事实,然后逼我与大将军为敌。” “原来这样啊?”冯靖将信将疑。 “今天在三清观我已按家法将混江龙沉河喂鱼了!迩前之事,还请大将军海涵。”说着他又要起身行礼,冯靖急忙将他给按住了。 因为不便打听其山寨的内部家务,冯靖只好打着哈哈试探道:“三清观那六个女子均为良家子女,我已擅自带离放生,请大侠见谅。” 太白飞狐一稽首,“大将军说放,自有放的道理!只是这六个女子并非什么良家子女,她们的父兄要么是贪官污吏、要么是土豪劣绅,所以我才绑了她们。” “真的?” “我说了不算,大将军可派人暗访,但凡半句有假,小可愿三刀六洞天雷轰顶!”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这里面有她们的家庭住址及父兄罪行,大将军一看便知。” 冯靖接过册子扫了一眼,但见册纸发黄墨迹暗淡,纸边已全部起卷发毛,说明该册子早已成型,并非临时应急做出来的假册子。 再看其中的内容,里面详细记载着六女子的家庭情况以及其家族所犯罪恶。 太白飞狐敢把这个小册子拿出来,说明他不怕自己暗查,也就是说此事应该不虚。 如此一来,冯靖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看来自己确实有点莽了。 然嘴上却道:“即便她们的父兄罪恶累累,可她们也被混江龙和钻地鼠祸害了很长时间,也算替其家人赎罪了。” “将军所言极是!小可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数罪并罚沉了混江龙。按照寨规,凡我山寨弟兄可以杀人越货绑票撕票,但绝不许淫人妻女!仅此一条,他便该死。” “如此说来,大侠可谓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了?”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有时杀富济贫,有时也杀富不济贫,至于替天行道,全看其时其境是否允许,总之十有八九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 冯靖喷的笑起,这货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貌似儒雅俊美实则匪气十足。 于是他淡淡一声,“是吗?” 太白飞狐听出其暗讽之意,俊脸不由一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偶尔也会误伤良善,然事后都进行了极力弥补,大将军可在江湖上随意查访,但有一句假话千刀万剐。” 冯靖不由暗衬:短短一阵下来,太白飞狐已数度脸红,而脸红则意味着比较害羞。 相由心生,害羞之人多为纯良之辈。 其实在心底里,他并不在意太白飞狐是否纯良,他在乎的是合作。只要有共同利益,管你妈奸邪还是纯良,干就完了! 于是他呵呵一笑,迂回切入了主题,“大侠此来恐怕不只为了赔罪吧?” 听到这话,太白飞狐眼中精芒一闪,所谓的害羞顿时一扫,“小可此来还想与大将军面谈合作之事。” “大侠果然爽快!” 说着,冯靖从袖筒里摸出一张图来,慢慢推到了太白飞狐的面前,“此图标有荡寇将军何蕴、骁骑将军卢升、壮威将军杜治等人的府邸所在,三人全是李孝逸的心腹爱将,他们均参与了伪国库逆产的瓜分,大侠可按图索骥,一举起获。” 太白飞狐只扫了一眼便已牢牢记清,嘴里振振有词道:“不义之财人人可夺而据之!事成之后,我和将军大秤分金一劈为二。妥否?请大将军示下。” “说白了,我只想砸李孝逸一记黑砖,钱不钱的无所谓,你放手而为就是。” “季布一诺,千金难求!请大将军静候佳音。” 说着,他把图推回了冯靖。 冯靖皮丢丢一笑,又把图推了回去,“大侠谨记,事成之后把这张图留在何蕴家中,他是李孝逸的副将,对其主子的笔迹很熟。” 太白飞狐一愕,“敢问大将军,此举何意?” 冯靖从容喝了口茶,然后用舌头将一根茶梗运到了唇间,轻轻一吐,“图上之字模仿的是李孝逸的笔迹,事后何蕴几个绝不敢四处声张,更不敢惊动官府。” 太白飞狐心思极为灵动,闻言谐虐一笑,“除此而外,他们甚至会弯弓反射反噬其主。” “正是此意。” “大将军一举数得妙不可言,在下五体投地!”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此举只是威慑,只要给李孝逸来个哑巴吃黄连,我的目的就达成了。 第五十五章 局中局 又过了五日,李瞻园带了几个家将怒冲冲来到了三清观。 时间已过去了这么久,太白飞狐却无任何动静,李瞻园有点沉不住气了。 实际上是李孝逸沉不住气了,天已大晴数日,他不敢在京城再耽搁下去了,万一惹得天后不快,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他一再催促下,李瞻园不得不再次来到三清观。 李瞻园和混江龙只是赌场上的赌友,他根本不晓混江龙的真实身份,只知混江龙是个游方居士,暂栖三清观修行,此人江湖路子很野,黑白两道三教九流认识许多朋友。 那日混江龙在赌场上输了很多,李瞻园趁机拿出一锭大银出来,意思是托他穿针引线联系太白飞狐对付冯靖,这锭大银是给混江龙的鞋底费。 一听要联系自家的大掌柜,混江龙顿如瞌睡遇到了枕头,一时胸脯拍得啪啪响,斩钉截铁打了保票:“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姓冯的死定了!” 两人当场敲定:事情办妥之后,李瞻园付给太白飞狐一万两银子。 混江龙顿时心花怒放匆匆跑回观里,马不停蹄放了信鸽发了消息。 太白飞狐的回复片刻即至,只寥寥数字;“敢惹当朝太傅,你踏马活腻了?” 显了个勤,打了个盆! 混江龙原以为替山寨拉了一票大业务,不料却挨了大掌柜的重重一记窝心脚,眼睛一时灰得快看不见太阳了。 然看着手里的大银,他又不甘轻易撒手,于是当晚便趁着天降大雪潜入冯府,意图先一探究竟,然后面陈太白飞狐晓以利害。 不料刚进冯府不久便失了蹄,然后惹得冯靖追踪而至,于是便有了被迫发信鸽向大掌柜禀报实情一幕。 接信之后,太白飞狐勃然大怒,二话不说便将这逼捆成粽子塞进了冰河。 李瞻园压根儿不知背后发生的这些,只道是混江龙拿了银子不上心,于是憋了一肚子邪火登门问罪。 几个家将噼里啪啦一阵砸门,惊得林中的野鸟和观里的鹁鸪(野鸽子)噗噜噜乱飞,观里却寂静如死没有任何动静。 李瞻园按耐不住咣一脚跺在门上,燥辣辣吼将起来,“混江龙,你他妈别装死狗,老子知道你在里面,快给老子开门!” 许久,门终于开了。 一个长相俊美的白袍公子怯生生走了出来。 是太白飞狐。 看到李瞻园一伙如狼似虎,他急忙抱拳行礼,“列位,师兄混江龙云游去了,着我在此留候,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云……云游?”李瞻园如挨了一闷棍,“云踏马毛哩,肯定是拿了老子的银子跑路了!” 太白飞狐眼中精光一闪,“阁下莫非李瞻园李大公子?” 李瞻园不知面前之人就是太白飞狐,于是脖子一梗瞪起牛眼,“是老子咋啦?” “师兄临走有过交代,说李大公子所托之事已然成了,如今只等定金了。多则三日、少则两日,太白飞狐便会临机发动,但请公子静候佳音。” “他什么时候走的?” “昨日。” 李瞻园扳起指头一算,“那就是今明两天动手了?” 太白飞狐竖起一根指头摇摇,“非也非也,是指您交了定金后的两三天内。” “定金多少?”李儋园最关心的还是银子。 “一万两银子。” 李儋园瞪大了牛眼,“不对啊!当时已说好了价钱,拢共才一万两。” 太白飞狐面含不屑,“五万两银子是太白飞狐要的价,而当朝太傅的脑袋远不止这个数,五万银子纯属朋友间的友情价。” “这个……” 见他有些犹豫,太白飞狐眼中不经意闪出一缕轻蔑,“既如此,公子还是想好了再来吧!买卖不成仁义在,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也没关系,日后再找机会合作也未尝不可。” 太白飞狐的态度不温不火,话里话外的鄙夷却能把李瞻园给骟了,说话的同时他轻轻转身就要回观,此举不啻在说:没钱你扯什么蛋! “站住!”衙内李瞻园哪受过这个,火冒三丈怒气冲冲道:“这点碎银算个毛,谁说老子拿不出来?” 说着他一指其中一个家将,“李隼,你带上所有家将立刻回去押运一万银子过来,老子就在这里等着,给你一顿饭功夫,误了大事我埋了你们!” “诺!” 五人雷厉风行翻身上马,炸咧咧一声吆喝,五匹马狂飙而去。 太白飞狐一伸手,“李公子,请进观里小坐片刻,边喝茶边等吧,” …… 一盏茶水饮下,李瞻园心中的狂躁渐渐熄灭,这才想起还没问白袍公子姓甚名谁哩。 于是他大剌剌问道:“你谁呀、叫什么名字?” 太白飞狐一躬身,“小的白龙子,是混江龙的小师弟。” 李瞻园没话找话,“你也是居士?” “是。” “怎么没听混江龙提到过你?” “我一直在外云游,归期不定,想必师兄没想起说吧。” 一缕疑云忽然从心里升起,李瞻园问:“定金来了交给谁?” 太白飞狐呵呵一笑,“公子虑事缜密,小可佩服之至!师兄就是怕两万两的数目不好跟您开口,所以才躲了不敢见您,于是让我留候在此等着和您交涉,没想到公子如此大气磅礴,这就好办多了。” 谈笑之中,阿谀之意极为到位。 李瞻园不由挺直了身躯,骄矜之色油然而生,拖着个牛皮哄哄的长腔慢悠悠道:“什么意思啊?” “公子既如此大气,我也就实话实说了!混江龙与太白飞狐的中间人就是在下,太白飞狐的账房师爷现就在对面厢房里住着,定金银子到位之后,我们三方当面点清然后签字画押,公子以为如何?。” “这还差毬不多。” …… 一顿饭功夫过去,李隼等人满头脚汗赶了回来,每人身上都背了个银箱。 太白飞狐拍了拍手。 旋听对面厢房的门吱呀一声,一个浑身精瘦寒芒闪烁的老头从厢房里走了出来,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李公子,此乃山寨的师爷牟先生?”太白飞狐伸手介绍老头。 一听是山寨师爷,李瞻园顿时脸上浮起谀色连连点头,“牟先生好!” 老头鼻子一哼,打开银箱扫了一眼,随手抓起几锭大银递给了太白飞狐,“嗟,这是你的鞋底钱!” “谢谢牟先生!”太白飞狐点头哈腰连连道谢。 老头桀骜一哼,“多大个事儿?” 说着,他面无表情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递给了李瞻园,“那就签字画押吧?” 李瞻园惊奇道:“您老不点一下银两?” 老头一咧嘴,“切!李公子富可敌国,就这点碎银子,想必阁下不至弄什么手脚吧?” 这话极是受用,李瞻园浑身三千六百万个毛孔顿时无一不爽,鼻孔朝天道:“这话我爱听!老爷子不愧山寨师爷,有见地!” 三人轮流签字画押已毕,老头郑重其事把字据递给了李瞻园,说了声公子收好,然后回头对外大吼一声,“来人!” 眨眼之间,一个浑身匪气的小伙一溜烟似跳进屋里,对着老头一拱手,“师爷,车马已在院外候着了。” 老头微微颔首,“装上银子回寨!” “诺!” 小伙对外打了声唿哨,几个提刀背箭的喽啰跑了进来,搬起银子就走。 老头对李瞻园一拱手,淡淡一笑,“静候佳音!” 说着,他迈起和牛逼红红的八字步,慢悠悠出了观门。 望着老头的背影,李瞻园恍如梦里。 太白飞狐轻轻说道:“公子出马、大事立定,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来来来,小观之中备了些许薄酒粗蔬,请公子吃了酒再走。” 李瞻园急着要回家向老子表功,哪儿有心情吃观里的粗茶淡饭,鼻子一哼说了声告辞,转身便向外走去。 也不知是受了牟师爷的感染还是咋滴了,李瞻园不由也迈起了牛逼轰轰的八字步,鸡毛腚跟着也一颠一颠抖个不停。 顺手牵羊成了!太白飞狐不由暗暗一笑。 第五十六章 反噬 国公府。 书房里,李孝逸慢慢踱着步子,面色阴沉默然不语。 骁骑将军卢升、壮威将军杜治两人垂头丧气坐在一边。 许久,李孝逸才开了呛,“偷来的锣鼓敲不得,此事千万不可声张!切切切切——” 杜治气急败坏道:“我就纳了悶儿了,此事极为机密,盗贼怎知我府上藏有巨额金银?” 卢升也吭吭哧哧道:“我一直谨遵大人教诲不敢露白,这踏马倒好,大白天的便遭了贼,还干干净净一枚铜钱都没留下。” 李孝逸沉吟道:“针眼大的窟窿斗大的风,还是回府好好查查吧,家贼难防啊!” 见李孝逸似乎不甚上心,言语之中甚至还隐含送客之意,杜卢二人便觉得再呆下去意思不大。 …… 一个时辰前,杜治正在衙中坐衙视事,不料家人却突然跑来禀报,“府中遭贼了!” 诺大的庄园进个把蟊贼纯属稀松平常,庄园太大了,总有你注意不到的死角,所以一开始他并未在意,只淡淡问道:“贼呢?” “跑了。” 杜治不解问:“青天白日乾坤朗朗,贼怎么进来的?” “不知道!”家人的脑壳摇的拨浪鼓似。 “贼怎么跑的?” “不知道!” “何处遭窃?” “大人的卧室。” 卢升一听顿时炸了毛,他歘地起身,快马加鞭赶回了府中。 府上乱哄哄的,家眷仆人都围在正房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杜治见状大吼一声,“所有人立刻回房,不许围观!” 杜治军旅出身悍将之风,治府如治军,出口即军令,大伙一听纷纷散去,只有正房大夫人留了下来。 他急促问了一句,“咋发现贼的?” 大夫人恍惚道:“丫鬟进去换洗被褥,与盗贼撞了个正着。” 杜治加重了语气。“丢东西没有?” 大夫人摇摇头:“我没敢进去,只在门口瞥了一眼。” 杜治有点蒙,“卧榻可好?” 大夫人摇摇头,“好像动了。” 一声炸雷在杜治脑壳上炸响,他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匆匆闯进了卧室。 卧室内,卧榻被挪到了一边,华丽的波斯地毯被掀了开来,地窖的盖板大开,黑窟隆冬的地窖里正呼呼向外冒着湿气。 杜治铿一声拔出佩剑,点起蜡烛冲进了地窖。 不料刚进地窖,一股强劲的气流迎面扑来,蜡烛呼一下被吹灭了。 杜治大吃一惊,这说明地窖被人从外面挖通了。 完了!他不由哀鸣了一声,不用看,藏在地窖里的那些叛军浮财肯定被一盗而空了。 点了火把再次下来,只见地窖里空空如也,几十箱子金银财宝全部被盗。地窖侧壁上,一条地道黑窟隆冬蜿蜒而去。 顺着地道一路追去,杜治最终从街对面的一个院子里钻了出来。 叫来地保一问,才知这个院子早已弃用多年,刚租给几个外地来的行商才五六天时间。 杜治坐在家里刚发了会儿呆,沮丧的心情还没整理好,就见卢升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一问才知,卢升府上也遭了贼,过程状况与杜治这里一模一样。 两人一商量,慌慌张张来到了李孝逸的国公府,至于来干啥,两人也说不清楚,反正这么多年都以李大将军的马首是瞻,遇到事第一个想起的当然是老主子了。 遇到这事,李孝逸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再叮嘱不要声张,更不能报官云云,末了便默然不语一句也不肯多言。 说实在的,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 至此,杜卢二人也觉得干坐在李府意思不大,两人遂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就在这时,只见李瞻园兴冲冲闯了进来,一进门便眉飞色舞道:“爹爹,太白飞狐那边我已经谈妥……” 太白飞狐……还谈妥? 杜治和卢升闻声大愕,满脸狐疑对了下眼神。 李孝逸一见便知要坏事,这俩货府里刚刚遭贼,你sb提什么太白飞狐? 他一声大吼止住了儿子,“住嘴,少在老夫面前扯你那些狐朋狗友,滚出去!” 李孝逸这个岔虽然打得非常及时而且极为滑顺,奈何太白飞狐享誉西北名头太大,整个西北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太白飞狐。 虽然没弄清其中的艮节,杜治和卢升总觉得这爷俩怪球球的。 出了国公府,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何蕴。 看盗贼这架势,显然是冲着那批伪国库的浮财而来!当时何蕴也分了一份,难道他能独善其身? 怀着同样的鬼胎,两人互看一眼几乎同时开了口:“去何蕴家看看!” 何府,书房。 何蕴正把自己关在屋中,一个人恶狠狠地喝着闷酒。 见杜治和卢升进来,他抬起血红的双眼冷冷问:“你俩来此干球?” 杜治愕然,“你踏马喝疯狗尿了?我俩咋就不能来?” “你踏马才喝疯狗尿了?”何蕴二话不说从靴筒里摸出一张图,啪的拍到了桌子上,“你俩睁大招子好生看看。” 那是一张图,上面画有何、杜、李三家的方位,详细标注了三家正房卧室的位置,坐标尺寸很是精确。 杜、卢二人一见,顿时啥都明白了。 什么都不用说了,这张图明显经过了精确测绘,显然是盗贼作案时用来矫正盗洞方位的土木工程图。 由此可见,何蕴府上也遭了贼了! 卢升结结巴巴问:“这……这玩意儿你从哪儿弄的?” 何蕴猛灌了一碗酒,哭一样笑道:“我踏马能从哪儿弄?这是盗贼遗落在盗洞里的!” 杜治倒吸一口凉气,匪夷所思问:“这踏马谁画的?这等于说咱三家天天被人家盯着而毫不知情,这要是杀了咱们都不知怎么死的。” “怎么、难道你们两家也………”话说了一半,何蕴便明白了一切,不用问,他俩也和自己的遭遇一样。 默了默,他冷冷一笑,“还能有谁?” 卢升问道:“谁?” 何蕴猛一拍图纸,“上面的笔迹你们看看,像谁的?” 两人凑近一看,顿时全傻了鸟,“这分明是国国国公爷的……” “既然你俩都能看出笔迹是老王八的,我帮他处理公文那么多年,他的笔迹我熟得跟自己的毬棒子一样。我敢断定,这事儿肯定是李孝逸勾结盗匪干的!” 听到这话,杜治突然想起了刚才在李府看到的那奇怪一幕,他斟斟酌酌道:“我怀疑,他和太白飞狐有一腿。” 何蕴只是怀疑,没想到杜治却直接说出了答案。 他不由大吃一惊,“此话怎讲?” 于是杜治把李孝逸骂儿子那场戏原原本本给撂了出来,最后说道:“李孝逸骂儿子,纯粹是欲盖弥彰。” “艹、茬口在这儿合上了!”何蕴顿时恍然大悟。 他啪一声摔了酒壶,狰狞吼道:“肯定是他们爷俩勾结太白飞狐算计了咱们哥仨,我要不出这口鸟气我誓不为人!说、你俩干不干?你俩要不干我就一人出手,只要你俩别坏我的事就行,否则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三人虽然都是莽军爷,但卢升相对比较理智,“怎么出气?再怎么滴他还是皇族血脉贵为公爵,咱若出手太重恐后果不好操控!” 杜治啐了一口,“毬!弄不了老王八还弄不了他那sb儿子了?那货天天不是泡赌场就是睡窑子,要砸他的黑砖简直太容易了!” 何蕴不屑一笑,“你俩太踏马小儿科了,索性就绑了李瞻园的票,让他爹掏银子来赎,把吃了我们的全踏马吐出来!” “对、就这么滴,那些银子全是老子们战场上一刀一枪拿命搏来的,不能便宜了老jb灯,绑gr的!” “绑!”卢升此时已彻底想透,“私分伪国库全都是死罪,谅他李孝逸也不敢把这事撂到明面上!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知道咱哥仨绑了他的sb儿子,他也得哑巴吃黄连乖乖把银子吐出来。” 三个臭屁匠顶一个诸葛亮! 一阵功夫下来,三人便密谋出一个周密的绑票计划来。 末了,三人歃血、盟誓、换帖、拜把子,总之要让李孝逸伤筋动骨放血出来。 什么老主人?在钱大爷面前,老家伙就是球毛一根! ※※ 送走杜治和卢升两人后,李孝逸已清楚意识到,杜、卢二府的被盗与冯靖绝脱不了干系。 眼看着自己与冯靖的这趟浑水越搅越浑,激起的漩涡越来越大,李孝逸忽然对所谓的太白飞狐失去了信心。 从拓拓到裴炎、从徐敬业再到自己,全都是手握重权呼风唤雨的重量级大佬,最后却无一例外的栽到了冯靖手里。 太白飞狐不过一介草莽,对付个寻常百姓或绰绰有余,倘用来对付冯靖,能量似乎还远远不够,弄不好就是鸡飞蛋打有来无回。 徐善本一伙眼下还关在牢里,一旦太白飞狐再失手被擒,这个漩涡将越搅越大,到了那时,后果将…… 想到这里,李孝逸不禁有些心力交瘁,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还是离开京城远离漩涡吧,无论太白飞狐那里最后的结果如何,只要自己不在京城便扯不上自己。 想到这里,他大吼一声,“来人!” 管家应声而入。 李孝逸厉喝道:“立刻准备车马,即刻动身均州。” “诺!” 管家刚转身欲走,他又厉喝一声,“叫公子即刻过来见我。” 管家哼哼唧唧道:“公子……公子出去了。” 李孝逸拉下脸子,“立刻去找,我有大事交代。” “诺!”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匆匆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哭哭啼啼叫了起来,“不好了国公爷,李公子被人绑票了——” 李孝逸一听顿时眼前一黑,噗通一声躺在了地上。 第五十七章 黄雀其后 一阵过后,李孝逸颤颤悠悠醒转过来。 他一把推开正给他捶胸抹背的丫鬟仆人,咬起槽牙恶狠狠问起了妇人,“兀那婆娘,你是何人?” 妇人哭哭啼啼道:“禀公爷,老妇乃红裙秀的老鸨子,事情发生在今天……” 李孝逸狂躁吼起,“少jb废话,公子被谁绑了?” 老妇顿时吓了一跳,急忙停止了夸张的假哭,欻一下从袖筒里摸出一张纸来,“这是绑匪留下的肉票。” 略一整理心情,李孝逸从容展开绑票,只见上面写道:后天午时送两百万银子到香芋口山字石下,否则撕票! 李孝逸眼中寒光一闪,“绑票从何而来?” 老鸨用其一贯的风骚道:“在胭脂姑娘房里呀,当时丫鬟进去送酒水,不料公子和胭脂都不见了,床上只留下两人的亵裤和一堆用过的纸团,这张绑票就摆在当间儿。” 想到儿子和妓女激战过后用来打扫战场的腌臜之物,李孝逸不禁一阵恶心差点呕了出来,手一抖,绑票飘落地上。 他面无表情道:“知道了,你走吧。” 老鸨脸色一变,“那怎么行?公子的嫖资还没付呢!还连累我家姑娘也被一起绑了票,这笔账咋算?俗话说,子债父还……” 她话未说完,李孝逸转身便走,冷冷撇下一句:“叉出去!” 回到书房,李孝逸略一思衬,匆匆写了个手札,吩咐管家道:“拿这个去找何蕴,让他速速过来。” 未几,何蕴便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公爷,何事召见?” 李孝逸把那张绑票递给了他。 何蕴一看便炸了毛,“这伙绑匪简直是老鼠舔猫逼,纯粹找死啊!我这就去兵部请令,立刻调五百精兵到香芋口剿匪……” 何蕴的态度令李孝逸很满意。 他摆摆手说道:“调兵是必须的,但不是今天。” “那是哪天?迟了公子可就没命了!” “后天午时,地点山字石。” “您还真给绑匪送赎银啊。” “送!顺便也送一张阎王爷的索命帖。” “我说嘛,大将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几个毛贼何足道哉?” “我这里先备好银子,你后天调五百精兵过来,我带二十个家丁押运赎银车队在前,你带兵后面远远跟着,听到我前面响箭升空,你立刻率兵杀出,杀他个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公爷妙计!那要不要叫上杜治和卢升也一起去?” “算了,他俩府上也刚刚遭窃,眼下正自顾不暇呢。” “啊!他俩府上遭窃了?” “唔……” 春霖酒楼。 包厢内,太白飞狐默不作声把一张纸推给了冯靖。 冯靖张眼一扫,上面写道:从人可等三条河里共捞黄鱼六万。 太白飞狐用的是江湖隐语,“人”与“可”合起来是“何”,指的是何蕴;“三条河”指的是何杜卢三家;“黄鱼”一词特指金货。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从何蕴等三人府中共起获黄金六万两。 冯靖点点头心道:没错,太白飞狐没说假话! 平叛结束后,他从黑齿常那里无意得知:攻下金陵后,黑齿常从设在金陵的江南国库共缴获黄金两万两,并全部上缴了朝廷。 而江南道一年的税收是黄金十二万两,这说明黑齿常攻下金陵前,徐敬业已将其中的十万两黄金劫往了下阿溪岛。 李孝逸攻下下阿溪岛后,据说从岛上的伪国库里缴获黄金两万两,也如数上缴了朝廷。 那么,剩下的八万两黄金哪里去了? 战乱之中无人细思,而大战之后满朝文武弹冠相庆一片升平,更没人想了。即便有人想,李孝逸一句话就能把事情推给徐敬业和这场该死的战争。 冯靖当时便隐约预感到,八万两黄金可能被李孝逸独吞了。因为叛乱只持续了一个半月便被迅速平定,徐敬业根本就想不起也来不及处理这批黄金。 结果那日轻轻一诈,果然惹的李孝逸当晚便连夜转移赃物,最后全部落入己手。 当时他觉得李孝逸家里可能还有赃物,事后一想又觉得绝不可能。 面对数量如此巨大的黄金,李孝逸一人很难独吞,无论是查封伪国库还是偷偷运走这批黄金,李孝逸都不可能独自完成,必须由心腹之人协助进行。 紧接着他从兵部档案里秘密调查了李孝逸大军班师的序列和流程。 结果发现:何蕴、杜治以及卢升三人根本不在当时的班师序列中,直到半月之后,三人才陆续返回京城上缴了兵符。 鉴于三人均是李孝逸的铁杆心腹,直觉告诉他,这三人肯定参与了私分黄金!他们之所以最后才回京城,肯定是留在岛上秘密处理那批黄金了。 逼着混江龙给太白飞狐写信之后,冯靖便潜入了何蕴府中秘查了一回,结果就发现了其卧室下的秘密。 再去杜、卢二府一探,结果如出一辙。 想到这儿,他展颜一笑对着太白飞狐竖起大拇指,“干得漂亮!” 太白飞狐一抱拳,压低声音道:“全赖大将军相助!” 冯靖刚要讲话,就听隔壁的包厢门哐当一声巨响,几个人噼里啪啦走了进去。 随即就听见一个公鸭嗓不满说道:“此事在家里说岂不更密?神神秘秘非得跑到这破地方来!到底是来喝酒呢还是说事呢” 紧接着就听另一个尖利如豺的声音叫道:“住嘴,你家要是严密,你也不会遭贼了!”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来了都来了,赶紧商量事吧。” 听到“遭贼”二字,太白飞狐意味深长一笑。 冯靖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压得极低,“是何蕴、杜治和卢升。” 在江南平叛时,冯靖与何蕴三人天天见面,他们的声音熟的不能再熟了。 太白飞狐脸一红,咧嘴做了个鬼脸。 一旦开始谈事,隔壁的声音便压到了极低,然在冯靖听来,宛然就在耳边。 一顿饭的功夫,三人完成了密议,就听何蕴啪一声在桌上拍了一锭大银,大吼一声,“小二,结账!” 随后,三人分头离开。 隔壁安静下来。 看到太白飞狐充满期待的眼神,冯靖喷一声笑起,“真天助我也!” 太白飞狐不明就里,“什么意思?” 冯靖向他招招手,两人的脑壳凑到了一起。 冯靖的声音压得很低,“不出你我所料,这三个货绑了李瞻园,正跟李孝逸演戏诈赎呢。” 太白飞狐顿时喜上眉梢,“太好了,迩前我刚捋了李瞻园五万银子,正想着接下来如何抹平呢,现在好了,不用抹了。” 冯靖的声音压得更低,“刚听他们说,他们向李孝逸索要的赎金是二百万银子,而李孝逸却想取他们的脑壳,双方约好明日午时在香芋口山字石前见面。” “这些狗官真踏马有钱!” “瞎扯,我就穷得叮当响。” “太傅见谅,在下失言了。” “开个玩笑,无需介怀。”冯靖意味深长一笑,“二百万银子,老弟有意否?” 太白飞狐顿时领悟,“撸银不积极、脑子有问题,可那是二百万两,真的假的?” 冯靖正色道:“李孝逸乃皇族血脉,兼之领兵多年,家资不下千万,随便扫一扫旮旯拐角就能扫出二百万来。” “我是说,他会不会真带着二百万去赎人?” “李孝逸老奸巨猾,他肯定知道,对方是不见银子不放人,所以赎银不会有假,而后发制人也千真万确。” “老家伙够黑!” “刚才三人的计划我已全部听到,老弟若有意,照我说的办就行。” 说着,他凑近了太白飞狐耳边,嘀嘀咕咕如此这般了一番。 …… 天色向晚。 冯靖快马回到大明宫门前。 老远他便看到,明玉的骡轿就停在宫门外。 他急忙甩蹬离鞍,几步跨到了骡轿跟前。 刚要说话,明玉一把将他扯进了轿内。 “什么事?”他一时有点摸不着锅子。 明玉压低声音,“刚才黄昏时分,一个玉面公子带着两辆大车进了咱家,说是你安排好来送东西的,卸完车留了信就走了,连口水都没喝。” “车上装的什么?” “我没看。” “信呢?” 明玉从大袖里摸出一张纸来。 冯靖展开一看,是太白飞狐写的:季布一诺,千金难求!奉上黄鱼三万,请我兄哂纳。 今天下午两人一直在一起,有关分金之事他一字未提,后面却悄悄把黄金送到了家里,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做得极为漂亮! 冯靖暗叹一声:从今往后,这个兄弟我交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