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 第一章 自食 滴答。 当一枚粘稠的液体从岩洞上方落下。 楚宁睁开了眼。 岩壁上的火把亮起,入目第一眼,他看见了陆昭。 这个总爱偷藏炊饼的憨厚少年,三天前还在兴致勃勃描述家乡的油菜花田。 而如今,他的小腹鼓胀、四肢像是被野兽啃食过一般血肉模糊。 赤裸上身上,黑色的纹路凌乱,如同墨汁晕开后的宣纸。 那是魔纹。 一种古老又可怕的文字。 它会吞噬生机、侵蚀血肉与意志。 一旦失控,人性中最卑劣的欲望就会被无限放大—— 无节制的情欲、野兽般的暴戾亦或者永远不会饱腹的饥饿感。 就如楚宁眼前这位师兄一般。 他吃了自己。 楚宁甚至可以想象,自己这位师兄,是如何被饥饿折磨,却因为师父留下的禁制而无法对自己动手,而只能啃食自己的场面。 楚宁坐起身子,目光越过陆昭,看向他的身旁,那里还有一道身影,是个年纪与楚宁相仿少女,她的眼窝溃烂,有莹蓝色的蛆虫从中爬出。 显然她也死了…… “陆师兄、刘师妹……”楚宁眼中的光芒黯淡了几分,但很快便平静下来,他叹了口气,呢喃道。 “死了也好。” 楚宁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同样密密麻麻的黑色魔纹。 “还差最后一道。” 他说道,然后起身,走下了骨床,如往常一般将一旁的尸体抬起,放到敛房中早已备好的三口寒玉棺里,这才穿戴好衣衫,走向石洞外。 …… 洞外是一处几间木屋与一道篱笆墙围城的小院。 位于一处山崖上。 简单、别致,与洞内的阴森仿佛两个世界。 这里是大夏北境的沉沙山,魔物聚集,鲜有人至。 细细算来,楚宁来到这里已经有三年时间了。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反差,转身去到一侧的木屋中取来了一些草药,按照烂熟于心的比例配制在一起,用药罐一阵捣鼓,很快四帖膏药就被他放在了身前的石桌上。 哐当! 这时,小院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位跛着脚的少女,拖着一个装满水的木桶艰难的走了进来。 楚宁快步迎上,对着比他矮上了半个头的少女说道:“师姐,我来吧。” 少女抬头看了楚宁一眼,目光愤懑,却并未逞强,反倒理所当然的松开了手,瘸着腿自顾自的走到了院中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就你一个人活了下来?”她瞟了一眼将水桶提入柴房的少年,从兜里掏出几枚青枣,一边吃着,一边不咸不淡的问道。 楚宁将水倒入水缸,嘴里应道:“嗯。” 少女闻言冷笑一声:“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然后她目光瞟向了石桌上摆放着的膏药,倒也并不客气,取出一副,拉开自己跛脚上的裤腿。 她并非跛脚,而是整个小腿被人斩断,全靠一副木制的假腿支撑,假腿的主体做工粗糙,脚踝与小腿连接处的构造却极为精妙,元件多达数十个,同时还有几根金属连轴与膝盖链接,可以通过大腿的伸展程度,模拟脚步动作。 这般精巧的物件,哪怕是墨家大师见了,也得啧啧称奇。 少女将假肢取下,小腿处的伤口大多数已经愈合,却有依然有几处血肉糜烂,隐隐有黑色的物质,在其中蔓延。 她的眉头微皱,似乎正在承受着某些痛苦,却咬牙挺住,直到将那副膏药贴在伤口处后,眉宇方才舒展了几分。 “这膏药再用上几日,师姐的伤口就可以痊愈。” “这副墨甲我也有了些想法,可以在脚踝处再加入两个转轴元件,让其更加灵活,虽然无法完全代替四肢,但正常行走,旁人是看不出异样来的。”楚宁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跟前,轻声说道。 少女闻言却并不领情,反倒瞪了楚宁一眼:“怎么?想让我夸你心灵手巧啊?” 楚宁摇了摇头:“药也好,这副墨甲也罢,都全仰仗师尊愿意让我浏览他的藏书,我才能习得一二。” “那老不死给你看的,都是些最粗浅的东西,你还真以为他把你当徒弟啊?”少女没好气的说道。 楚宁闻言并不辩解,只是退开数步,摆开架势,开始自顾自的挥拳。 那是看上去极为普通的拳法。 但每次出拳与收拳时,手臂的挥动却有些讲究,配合着呼吸上的一吐一纳,楚宁体内的气机隐隐有所壮大。 似是某种锻体法门。 “哼,你倒是很听那老不死的话,这才刚刚从鬼门关走出来,就又开始了。” “可惜啊,你就是练得再勤快,也入不了丹府境。” “那老不死的早就在你们身上种下了邪法,想要破境是天方夜谭。” 这时,重新装好义肢的少女,站起了身子,看着一板一眼不断挥拳的楚宁,出言嘲讽道。 楚宁依旧面色如常:“师尊让我们练拳,本就不是为了破境,只是为了强健体魄,以承受魔纹带来的反噬。” “对对对!”少女笑了起来:“你已经撑过了八道魔纹,还差最后一道,就能成为那老不死的血食了。” “你自己对那老不死的死心塌地也就罢了,还帮着他作威作福,我记得几个月前那个叫马珊的姑娘,因为练拳懈怠,被你打得皮开肉绽……” “啧啧啧,那可真惨啊……” “那豚舍里的猪被宰前都还知道扑腾两下,只有你不仅自己拼命长膘,还要拉着旁人一同长,生怕吃你的人嫌你肉少。” 楚宁不语,只是依旧不断挥拳,一会功夫,额头上便浮出了汗迹。 少女只觉自己的拳头像是打到了棉花上,有些恼怒。 忽的,她眼珠子一转,跛着脚走到了楚宁的跟前,眯起眼睛看着他:“唉,你跟我说说,你是不是表面恭敬,其实心底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把那老不死的做掉?” “别怕,就算他真有有顺风耳的本事,可现在整个道场只有你还活着,他自己也时日无多,等着你续命,断不敢拿你怎么样。” “你有什么计划说出来,咱俩联手!” 楚宁却是摇了摇头:“师尊待我极好,我对师尊从无二心。” “哼!”少女冷哼一声:“装什么乖徒儿!你被抓回来那天,看他的眼神,比狼还渗人!” “连我都骗不了,你还想骗那老不死的?” 楚宁皱了皱眉头,正要说些什么,可这时院门有一次被人从外推开,一个老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衫,上面布满了泥土、酒渍以及……血痂,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腰上挎着一个布包,露出几张画着猩红咒印的黄纸,下方还不断有黑色粘液滴出。 见着老人,少女面色有些泛白,悻悻的收了声,退到一旁。 楚宁则恭恭敬敬的朝着老人行了一礼:“师尊。” 老人不语,只是闷头走到了石桌旁,将那布包放下,几颗包裹着恶臭粘液的晶体滚落在地。 他并不在意,抬头看向了楚宁,打量着这个弟子:“不错,你果然活了下来。” “弟子侥幸,不负师尊所望。”楚宁应道。 “侥幸?”老人冷笑一声,深陷的眼窝中,瞳孔深邃。 “输入魔血,移植魔骨、铭刻魔纹,每一步都是生死大劫。” “仅凭这侥幸二字,怕是走不到现在。” “那都是得益于师尊的呵护,与弟子无关。”楚宁依旧恭顺,宛如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羔羊。 “倒是很会说话。”老人笑道,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药瓶轻轻一抛落入了楚宁手中:“这是答应给你的东西,老夫从不食言。” 楚宁并不多看那药瓶,默默将之收入怀中:“谢师父。” 一旁的少女倒是好奇得紧,歪着头想要一看究竟,却未有如愿。 反倒吸引了老人的目光,他眯起了眼睛:“我灵骨子三百多个弟子,你们两个,一个最是乖巧,一个最是大逆不道。但偏偏是你们活到了最后……” “恰如我道,极者生,庸者死,妙哉妙哉!” 少女撇了撇嘴,嘴里低声骂了句:“疯子。” 楚宁则看向灵骨子,正好瞥见灵骨子搭在石桌上的右手在隐隐颤抖,并且袖口下有鲜血渗出。 铭刻魔纹需要魔物体内的魔核作为支撑,而随着这些年黑潮潮汐愈发汹涌,沉沙山周遭的魔物也在变得更加强大。 显然,这一次,灵骨子也遇见了不小的麻烦。 “师尊受伤了。”楚宁言道。 灵骨子循着楚宁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并不遮掩,反倒提起了袖口,露出了手臂处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的目光玩味:“是啊,而且还很重。” “有了我给你的药,你也就没了顾虑,要杀我,这可是个不错的机会,而且老夫也很好奇,这三年时间,你到底为为师准备了怎样的惊喜。” 楚宁闻言低下了头,诚惶诚恐:“师尊明鉴,弟子对师尊忠心耿耿,从无他想。” 一旁的少女满脸嫌恶,小声嘟囔道:“胆小鬼。” 灵骨子却是一笑,站起了身子:“朝廷的守军都是些窝囊废,北边的蚩辽人很快就会杀过来,沉沙山中的大魔遗骸是我耗尽了半生才寻到的,我得赶在那之前完成最后一步。” “这一个月的时间,为师得闭关清修,你……” 说到这里,他伸出了手,轻轻的落在了楚宁的肩头,发梢下狭长的眼缝中光芒凶厉。 “好好把握这最后一个月的时间吧。” 言罢,他再无犹豫,迈步便走向了石洞之中。 楚宁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颤声道。 “恭送师尊!” 第二章 源初种 灵骨子一旦闭关,便不会过问半点道场上的其他事务。 整个沉沙山就只剩下楚宁与那位名为魏良月的少女。 吃过晚饭后,楚宁如往常一般,来到了灵骨子的书房,翻看那里堆积如山的古籍与手札。 灵骨子对此并不介意。这些书籍包罗万象,从修行的功法到奇闻孤本,都有涉及。 而其中最多的,则是与魔物和魔修有关。但这些内容大都由魔纹编撰,用灵骨子的话说,寻常人没有五六十年的废寝忘食,根本无法看懂。 可即便如此,楚宁还是很喜欢待在这里,哪怕只是看着那些古籍手札上各种魔物的图案,也觉有趣。 “这么想继承老不死的衣钵,一得闲就来观摩他的著作?” “可惜啊,你就是把这些书翻烂,也得不到那老不死的半点垂青。”楚宁刚刚坐下,魏良月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 楚宁抬起头,目光越过案台前的诸多森白的摆件——那是灵骨子闲暇之余小爱好。 用骨头雕刻拼接而成器具,砚台、笔架以及器皿。 至于这些骨头的来源,自然是那些死去的弟子,在这沉沙山的道场,最不缺的就是尸骨。 灵骨子对此颇为得意,曾告诉楚宁,若是有一天,楚宁死了,他会将楚宁的肋骨雕成坠饰,这样便能让自己最喜爱的弟子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 楚宁的目光落在了书房门口,便见魏良月倚在墙头,正面露冷笑的盯着他。 但只是一眼,楚宁就收回了目光,低头翻开了一本手抄本。 魏良月顿觉气恼,跛着脚,气势汹汹的就走到了楚宁的跟前。 “师姐,你说这些魔物个个生得狰狞可怖,为天下正道所不容,为何师尊却一心想要褪凡成魔?”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发难,楚宁却抬起头,神情困惑的看向她。 魏良月眨了眨眼睛,瞟了一眼楚宁案前书页上的内容,画着一只六足双头背生鳞甲的古怪生物,一旁还有一段密密麻麻的笔迹癫狂的注解。 不用想,魏良月也猜到了这些字迹出自何人之手。她翻了个白眼:“这上面都是些低级的混血种与亚魔种,连一只次代种都找不到,身躯血肉畸变、脑袋灵智混乱,那老不死的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些东西。” “他的目标是强大的衍生种,并且以此冲击那些被封印在大渊中的源初种!” “那些是什么?”楚宁脸上的困惑更甚。魏良月见状,不免有些得意,似乎是觉得终于拿捏住了楚宁。 她双手撑住案台,坐了上来,脚丫轻轻晃动,从兜里掏出了一枚青枣,心情愉快的咬下一口,这才慢悠悠的说道:“世间魔物以源初种、衍生种、次代种、混血种以及亚魔种区分。” “后三者要么是前者血脉稀薄的后代,要么是被魔气感染畸变的生灵,只能被称之为魔物。” “只有源初种与衍生种,才能被称为真正的魔!” “其中衍生种是源初种直系的后裔,掌握着源初种部分的权柄,譬如沉沙山中那只大魔遗骸,就应当是一只顶尖的衍生种!其生前的实力,足以媲美一位十境甚至十一境的大能。” “那源初种呢?”楚宁又问道。 魏良月眯起了眼睛,脚丫晃动的幅度大了些:“源初种啊……那是被至高天亲手关进笼子里的怪物。” “他们掌握着魔纹最终的形态——荒纹,并且以此承载不同却强大的权柄,以天斗地魁划分,共计一百零八位,每一位都拥有着接近或者超越十三境的战力,被至高天封印于四方大渊之中,几乎不可能被杀死。” “荒纹、权柄……”楚宁低声嘟囔着,左手下意识的摩挲着右手的手背。 背对着他的魏良月并无所觉,继续自顾自的说着:“如果那老不死的真的完成了这次化魔,凭借着那只顶尖衍生种的底蕴,加上他那不择手段的疯狂劲头,说不得真的有可能成为一尊源初种的魔神!” “那这么说来,师尊果然不同凡响。”楚宁由衷感叹道。 “不同凡响个屁!不过是歪门邪道,终究会作茧自缚!”魏良月却冷哼言道。 楚宁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与之纠缠,不再回应,低头再次将心神落在了案前的书页上,目光沉浸。 魏良月显然还有话想说,但三年来的相处,她早已摸清这家伙的性子——一旦开始看书,除了灵骨子亲临,他谁都不会理会。 她恨得牙痒痒,却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将手伸向兜中,想要掏出一枚青枣泄愤。 只是摸索半天,却一无所获——青枣被她吃完了。 她愈发气馁,瘫坐在案台上,双手无力的垂下。 低头翻书的楚宁感受到了魏良月的情绪,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青枣,送到了魏良月的跟前。 魏良月的眼前一亮。 “三日前被师尊拉去铭刻第八道魔纹,没来得及给师姐。”楚宁的声音响起。 魏良月一把抓过青枣,如同宝贝一般塞入自己的兜里,却又觉不对,狐疑问道:“这都已经快八月了,院子周围的枣树早就烂了果子,这些青枣你从哪里得来的?” “山上日寒,往下多走几步,到了山腰,还有些果树正好结果。” “哦!所以三天前,你错了时辰,被老不死的打了一顿,就是为了给我去摘果……”魏良月了然言道,可话说道一半,心头却泛起涟漪,声音渐小。 但很快,她又挺起了腰板:“别以为这点小恩小惠,就能让我原谅你!” “当初,要不是你向那老不死的告密,我早就逃出去了,又怎么会被他打断腿!” 楚宁并不在意魏良月的责问,目光依然投注在书页上,手却又伸入怀中,掏出了那个灵骨子给的药瓶,推到了魏良月的跟前。 “师姐刚刚是想问,这东西是什么吧?” 被戳穿心思的魏良月脸色微红:“谁稀罕知道!” “这是摧蛊丹,每日一粒,二十八日后就可以排出你体内的蛊虫。” “蛊虫?” 魏良月神情古怪。 “师尊在我们每个人的体内都种下了一种名为离索蛊的蛊虫,这种蛊虫平日沉睡在我们体内,可一旦离开了师尊一定距离,它们就会苏醒,吞噬宿主的脏腑。” 魏良月的身躯一颤,满眼不可思议的看向楚宁:“所以那个时候你阻止我逃跑,其实是为了救我?” 楚宁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翻动书页,继续说道:“一个月后,师尊会为我铭刻最后一道魔纹,无暇旁顾,师姐能走多远,就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魏良月顿时沉默了下来,好一会之后,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眼前药瓶,幽幽道:“楚宁,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怕死?” 这是她少有的敞开心扉的时候,但楚宁却依然是以往那逆来顺受的模样,头也不抬的言道:“能为师尊的大业而死,我与有荣焉。” 魏良月最见不得的就是楚宁这幅架势,她心底刚刚泛起的些许柔软,顿时烟消云散。 她拍案而起:“楚宁!你真是个傻子!” “你知不知道,被那老不死的当了血食,你会神形俱灭,连灵魄都留不下半点,从此在这世间彻底烟消云散!” “神形俱灭?师姐说得好像人死之后真的会变成鬼一样?” “自然!不然那些阴神鬼修是从哪里来的!”魏良月道。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沉沙山中不是站满了冤魂?” “以师尊的本事,怎么从未发现过?”楚宁反问道。 “这……”这个问题让魏良月一愣:“寻常人的魂魄极易消散,哪怕是抱有极大怨念的亡魂,也抵不住时间的消磨。” “探查这些东西,哪怕拥有特定的法门也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 “那老不死哪里会为这些对自己没有半点威胁的家伙,去浪费时间!” 楚宁握着书角的指尖隐隐一顿,书角被捏出了褶皱:“既如此,留不留下一缕无用的亡魂又有什么区别?” “谁让你留下亡魂了,我是让你想办法活下去!”魏良月气得直跺脚,恼怒于楚宁的油盐不进。 楚宁却似乎失了再与魏良月交谈的心思,不在多言,只是将心神完全沉浸在身前的书页之上。 魏良月气急败坏。她一把抓起案台上的药瓶:“好言难劝该死鬼!” “你想死!就死去吧!”说罢这话,她转身跛着脚,气冲冲的走出了书房。房间中恢复了寂静,只有火焰燃烧烛芯时的轻响在回荡。 良久,直到魏良月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案前的少年忽然抬起头,看向前方,嘴里幽幽说道:“原来如此。” 那时,他的身后,有密密麻麻的苍白虚影骤然浮现,矗立原地,身躯摇曳,如无根浮萍…… 第三章 狼顾 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是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还是对楚宁那副听天由命的性子彻底失望。 总之魏良月消停了许多,没有再如以往一般,总是试图怂恿楚宁与她一道跟灵骨子鱼死网破。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过去。 随着最后一枚摧蛊丹被服下,离索蛊也被魏良月吐出。 到了她离开这座魔窟的时候。 楚宁陪着走到了小院外通向山下的崖口。 一路沉默的魏良月忽然站定了身子:“你是怎么说服那个老不死的放我走的?” “师姐不是说过吗?” “我现在是师尊唯一的弟子了,我就是在他的头上拉坨大的,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楚宁淡淡的应道。 魏良月一愣,抬头有些困惑的看向楚宁——这种话不太像是她记忆中的少年能说出来的。 “不好笑吗?我以为还不错。”楚宁耸了耸肩膀,似有遗憾。 魏良月噗呲一声,却是真切的笑出了声来。 那时,她眉眼弯起,宛如月牙,好看极了。 良久,魏良月收敛笑容,正色问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无论是两年前还是现在,你为什么偏偏救我。” 两年多前,魏良月与数十位弟子一同逃跑,却因为楚宁的告密而被灵骨子抓了回来。 魏良月摔断了腿。 而移植魔骨的必要条件是健全的身躯。 魏良月失去了这个,在灵骨子的眼中便没了价值。 他当场就要杀了她。 也就是那时,楚宁出现,求灵骨子将魏良月赏给他。 作为揭发逃跑之事头号功臣,灵骨子稍作犹豫后,就应允了此事。 也就是从那以后,楚宁成为了整个道场唯一拥有自己房间的弟子。 而魏良月则成为整个道场唯一一个没有移植魔骨的弟子。 楚宁闻言抬头看向她:“师姐你和我们不一样。” 魏良月脸上的神情明显一滞,语速不觉快了几分:“怎么不一样?” 楚宁并无所感,只是皱眉微微思索,然后道:“我们都是三年前先后被师尊带到这沉沙山的弟子。” “无论心底想着些什么,但面对师尊时,我们都谨小慎微……” “而师姐不一样,你骂他、咒他甚至还想过杀他。” 魏良月闻言倒是暗暗松了口气,可转瞬又觉不对,瞪大了眼睛看向楚宁:“怎么说得我像是个泼妇一般。” 楚宁摇了摇头:“是勇敢。” “敢于表露自己的喜恶,同时也并不怯懦于承担后果。” “以前我也是这样。” “可自从阿爷死后,我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有时候我看着师姐莽莽撞撞,心底就会忍不住想起以前的字迹……” 魏良月眨了眨眼睛:“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楚宁却又摇了摇头:“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那最重要的原因是?” 这一次,楚宁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很是郑重言道:“大抵是因为师姐是师尊所有弟子中,长得最好看的。” 魏良月:“……” 然后,她面露冷笑:“楚宁,你可真够肤浅的。” “我不是被人抓来的,而是被家奴卖给师尊的。”楚宁的接下来的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魏良月亦是不明所以:“嗯?” “我爹在我七岁那年就因病而亡,我一直由我阿爷带大。” “后来阿爷也死了,阿叔为了家产和……侯位,便将我交给了一个家奴,想让他将我杀了,抛尸郊外。” “只是那家奴贪财,没有杀我,反倒将我卖给了师尊……” 这还是魏良月第一次知晓楚宁的身世,她神情古怪的看向楚宁,嘴里啧啧称奇:“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侯爷?” 楚宁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师姐想象中那样的富贵王侯。” “家中并无什么人在朝廷任职,虽有封地,但不过一座边塞小城,阿爷与阿爹又宅心仁厚,封地内赋税极低,可却又要应对朝廷近年来日益增加的苛捐杂税,所以家中有时候还有些入不敷出。” “当然,比起寻常人家还是要好出太多。” 魏良月眨了眨眼睛:“所以你救我是想把我当丫鬟?重温侯府生活?那我怕是让你很失望吧?” 楚宁又摇了摇头:“阿爷清楚阿叔的秉性。” “所以,死前曾对我说,不要与阿叔争抢,只求我能好好活下去,再娶一个漂亮媳妇,他泉下有知,也能瞑目。” “只是哪怕我对阿叔已经处处忍让,他依然容不下我。” “我想着,答应阿爷的两件事,既然前一个没办法做到,后一个怎么也得完成,却没想到,后一个也只完成了一半。” 说道这里,楚宁上下审视了一番眼前的少女,认真的说道:“不是媳妇,只有漂亮,嗯……勉强漂亮。” “嗯?”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魏良月确实有些气急败坏。 而就在这时,楚宁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然后将手中提着的布兜递了过去,言道:“师姐,你该走了。” 魏良月接过布袋,有些沉。 她低头看去,里面装着满满当当一袋子青枣和承诺给她两枚墨甲元件。 “路上吃。”楚宁说道。 魏良月的身子微微一颤,她沉吟一霎,仿佛做了某种重要的决定。 下一刻,她脚尖垫起,来到了楚宁耳畔,轻声低语道:“其实我能看见你背后的东西……” “你的法子行不通的……”“ “嗯?”楚宁面色一变,但不待他回应,那双红唇忽然落在了他的双唇之上。 那是很深很深的一个吻。 唇齿相交,津液相渡。 楚宁的瞳孔陡然放大,满目惊诧的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漂亮脸蛋。 良久,唇分。 “试试我的。” “说不定你对你阿爷的承诺,没那么难呢?”魏良月眯着眼睛笑道。 然后她也不等楚宁回应,转身便蹦蹦跳跳的顺着山路而下,宛若精灵。 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楚宁方才回过神来,他伸手轻轻的触摸自己的双唇,似有些意犹未尽。 “是时候了。”只是不待他好好回味,一个沉闷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楚宁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灵骨子正站在那里。 他换上了一身青色的道袍,杂草一般的发丝也被精心梳理,以木簪竖起。 山风拂过,他衣袂扬起,竟有几分仙风道骨。 唯独那双眼睛。 死死的盯着楚宁。 饥肠辘辘。 像狼。 楚宁愣了愣,但很快,他便展颜一笑,应道:“好的,师尊。” 第四章 苍白之影 楚宁跟着灵骨子身后,走入了石洞。 摆在二人眼前的是一个黑暗狭长的甬道。 看不到尽头。 “所以,你打算在我炼制你的时候动手?”灵骨子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沙哑,在甬道中轻轻回荡。 楚宁低头:“弟子不敢。” “呵。”灵骨子笑了笑,并未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反倒忽然带着几分感叹言道。 “其实,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真的想过将我的一生所学都教给你。” “老夫活了一百二十多年,你这样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只可惜,我没有那个时间了……” “师尊不必伤怀,一切都是弟子的命罢了。” “能助师尊铸成大道,弟子死不足惜。”楚宁的语气依旧恭敬。 “哈哈。”灵骨子的笑声更大了几分,然后便是一段更加长久的沉默。 整个黑暗的甬道中,只有师徒二人的脚步声在回响。 终于,前方忽然有火光亮起,一个大坑出现在楚宁的眼前。 楚宁曾来过几次,那是灵骨子开凿出来的。 那只陨落于沉沙山的大魔遗骸就在其中。 灵骨子停住了步伐,低头注视着脚下的深渊:“阿宁,这世上修行之法万种不止,可能称大道者几何?” 楚宁应道:“儒、释、道、兵、武,五者可称大道。” “那为何他们是大道?”灵骨子再问道。 这一次,楚宁摇了摇头。 “无他,世间万法,唯这五者可登十三境尔。”灵骨子言道。 “那你又可知这世间修士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登境十三,为天下辟圣山。”楚宁言道。 “对,是圣山。”灵骨子点了点头,双眼之中光芒渐渐变得深邃。 “一座圣山,可福泽千里之地,亦可喷薄浩瀚灵气,昼夜不歇,灌溉四野!” “自有史以来,除了一千三百年前塌陷的那座大荒山外,所有圣山皆出于这五道修士之手。人族也因圣山,成为了这方天地的主宰。” “可近三百年来,此方世界再无新的圣山被开辟,由此可见五道之法已经耗尽。” “要再辟圣山,就得另证大道。” “而为师要做的,就是为这天下人开辟一条新的大道——魔道!” 灵骨子的音调渐渐拔高,浑浊的双眼也开始变得滚烫。 “一旦此道得证,天下便有不知有多少圣山会拔地而起。” “福泽之生灵,当以亿万而计。” 楚宁仰头看着神情狂热的灵骨子,幽幽问道:“师尊是想告诉弟子,弟子该死是吗?” “不,为师的意思是……”灵骨子摇了摇头,双眸之中在那时爆出凶光。 “大势所在,挣扎无用!” 他此言一落,体内数道黑气涌出化作利刃朝楚宁袭来。 楚宁根本来不及反应,双手与双脚便被那利刃刺穿。 其上的力道不减,拖拽着楚宁的身躯直直撞到了身后的岩壁,将楚宁生生的钉在了岩壁之上。 楚宁发出一声闷哼,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四肢上亦是鲜血四溢。 “起!”灵骨则低喝一声。 一团巨大的粘稠血液缓缓从深坑中升起,悬浮于半空中。 那是那只大魔残留的精血,这么多年,灵骨子隐匿沉沙山就是为了炼化此物。 同时楚宁背后的岩壁上,一道血色的法阵浮现,在其作用下,他身上的衣衫化作灰烬,赤裸的上身上黑色的魔纹一一显露,覆盖整个身躯,只有胸膛处尚有一块空白。 那是最后一道魔纹被铭刻之地。 “纵观有史以来,凡成大道者,皆有种种劫难。” “劫数越多,道心越坚。” “若连你,为师都跨不过,还谈什么为苍生证大道?” 灵骨子眼中的火焰愈发炙热,他一边说着,一边迈步朝着楚宁走来。 楚宁浑身浴血,身形动弹不得,看上去甚是狼狈。 但他看着走来的灵骨子,竟是面露笑容:“既如此,就请师尊速速落笔,炼化弟子!” …… 魔纹。 是一种古老的文字。 繁杂、晦涩。 需要不同的组合、排序,才能蕴含真意,显现神通。 输入魔血、植入魔骨是为了让楚宁的身躯能够适应大魔体内的黑潮之力。 前八道魔纹,则是为了稳固魔血与魔骨,让它们可以与楚宁的肉身彻底融合。 但他无法成为魔。 大魔体内拥有一缕纯粹的黑潮之力,极为霸道,任何生灵都无法吸收。 所以就有了第九道魔纹,灵骨子将之称为“药”。 他可以让楚宁在吸收了大魔体内的黑潮之力后,将这股力量四散于他那已经近似于魔的血肉中,与其血肉、神魂融合。 变得温和、平缓。 然后他就可以吃掉这枚“药”,缓缓炼化,最后蜕变为魔。 这是个近乎天才的计划。 如果成功,灵骨子将成为一条大道的开山鼻祖。 想到这里,不可避免的,他有些激动。 他来到楚宁的跟前,一把黑色的骨制笔刀被他握于手中——其材料来自于一个尚未出世的婴儿肋骨。 楚宁亲眼看着灵骨子如何将那个妇人剖腹,又如何在对方的哀嚎声中取出那枚肋骨。 骨刀完成时,妇人尚未断气,灵骨子兴致勃勃地向她展示过笔刀的精美。 妇人死前,绝望的眼神,楚宁至今无法忘怀。 而此刻的楚宁,似乎也落入同样的境地。 他被利刃钉于岩壁之上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灵骨子距离他越来越近。 …… 终于,他走到了楚宁的跟前。 笔刀落下,在楚宁的胸膛上划开了一道血痕。 最后一轮魔纹,包含着九个纹路。 他已经摸透了这些纹路的精髓,也反复在其他人的身上练习过上百遍。 轻车熟路之下,前八个纹路很快就在楚宁的皮肤上刻下。 它们呈圆形分布在楚宁的胸膛四周,如众星拱月一般,等待着最后一道纹路的落下。 灵骨子的呼吸变得沉重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落笔。 可脑袋却没来由的一阵眩晕感。 他微微一顿,暗觉可能是这一个月的不眠不休所致。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压下脑中的恍惚感,终于落笔,尖锐的笔刀划开皮肤,鲜血堆积在伤口,并未溢出。 整个过程,他都小心翼翼,每一笔都慎之又慎,就像是一个工匠,在雕刻一件惊世绝伦的艺术品。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那道纹路成型。 它与前八道纹路竟然神奇的连成了一体,一股神秘的气息涤荡。 “成了?”灵骨子心头一喜。 但下一刻,他的瞳孔陡然放大。 不对! 这道纹路与他心中所想的纹路,上下左右颠倒。 也正是因为如此,连成一片的魔纹,所蕴含的神意,也变得截然不同。 那不再是“药。” 而是“炼!” 灵骨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入目第一眼,他看见了…… 楚宁上扬的嘴角。 …… 灵骨子素来狠辣。 意识到不对的瞬间,他的一手拍出,裹挟着汹涌的魔气,直奔楚宁面门而去。 可就在这时,那悬浮于半空中的魔血却忽然一颤,化作道道手指粗细的血线,涌向楚宁的周身,缠绕在他的四肢与身躯之上,形成一道血液屏障。 灵骨子的身躯一颤,暴退数步。 “是你搞的鬼!”他的脸色难看,怒目问道。 楚宁的周身却涌出一股力量,将钉住他的利刃震碎,他双脚落地,笑意盎然的看着灵骨子:“不是弟子,是他们。” “他们?”灵骨子一愣,看向四周。 却见那时,这洞穴之中,一道道苍白的身影浮现,转瞬就站满了洞口。 他们面朝着灵骨子,一双双诡谲死寂的双眼睁开,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有年迈的老者、有腹部滴血的妇人、而更多是一个个与楚宁一般年纪的少年少女…… 灵骨子的脸色愕然,他认出了这些家伙! 是那些死在沉沙山中的弟子们! 第五章 羊与狼 灵骨子陡然意识到,方才那一瞬的恍惚,就是自己已经着了道,被这些冤魂影响了心神,方才将最后一道魔纹画错。 但他还是满心困惑:“不可能!这些怨灵怎么可能这么久都不消散,还能为你所用?” 楚宁不语,只是在那时张开了右手。 那处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还在不断溢出。 其中一部分鲜血却不知被何种力量牵引化作阵阵血气,竟然涌入了周遭那些怨灵的体内。 “你用魔血喂养了它们?”灵骨子顿时反应了过来。 魔血本就是至阴至邪之物,与鬼物天然契合。 楚宁并未应话,反倒是伸出右手上忽然一股气机涌动,他臂上缠绕的血线,纷自涌出,化作一道道血刺,爆射向灵骨子。 噗! 噗! 伴随着数声闷响,措不及防的灵骨子身躯之上被洞开数个血洞,鲜血四溢。 他的脸色煞白,身形摇摇欲坠,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势。 “它们并没有为我所用,只不过是因为对师尊心怀怨念,故而愿意与我合作罢了。”楚宁这才方才说道。 “那魔纹呢?就算你能驱动鬼物,可你怎么能知道魔纹该如何铭刻?”灵骨子捂着伤口,却无法阻止鲜血的溢出。 “师尊的手札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弟子虽然愚昧,但多看几遍总归是能学到些皮毛的。”楚宁笑道。 “放屁,你怎么可能看得懂魔纹!”灵骨放声喝道。 “师尊是不是忘了,第一批移植魔骨的弟子中,只有徒儿活了下来。”楚宁却问道。 “那又如何?”灵骨子怒问道。 “后来的师兄弟们,虽然也都被植入了魔骨,但那些魔骨,都是被前任宿主稀释过力量的。” “只有徒儿,是真正获得了一枚完整的魔骨。” 灵骨子一愣,他浸淫此道多年,顿时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那枚魔骨不仅可以让你看见怨灵,还给了你看懂魔纹的能力?” “不愧是师尊,一点就透。”楚宁夸赞道。 “这怎么可能,这只大魔的魔核被人取走,遗骸放置千年力量早已散去大半……” “一只衍生种,哪怕是最顶级的衍生种也不应该……除非……”灵骨子喃喃自语着,他的脸色忽然一变,再次看向楚宁,目光怨毒。 “就算你机缘巧合得了些造化,可你不会以为把‘药’换作‘炼’就能一蹴而就吧?” “大魔之力,连我都无法直接吸收,你无‘药’而‘炼’无异于饮鸩止渴,很快就会被大魔之力撑破肉身,暴毙而亡!” 灵骨子说着看向楚宁周身的大魔精血,眼中狞笑正盛。 楚宁却在这时眯了眼睛,幽幽说道:“师尊,你不如好好看看,这么多师兄妹们,不都是弟子的‘药’吗?” 灵骨子一愣,侧头看向四周,只见那些怨灵的胸膛处,皆有九字魔纹亮起。 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些魔纹的神意,正是他求之而不得的“药”! 似乎是为了印证楚宁的话,那时,他周身缠绕的魔血猛然涌向那些怨灵。 怨灵们身躯一颤,胸前的魔纹亮起光芒。 魔血在他们苍白的身躯中流转,然后化作阵阵血气涌出,又灌入楚宁体内。 得益于此,楚宁浑身的魔气开始升腾。 他的双眸变得漆黑,瘦弱的身躯上那些密密麻麻魔纹开始隐没,同时周身肌肉微微隆起,棱角分明,兼具力量与美感。 是大魔之力正在重构楚宁的身躯! 灵骨子看着这一幕,心神巨颤。 他有着用这些死去弟子的尸体练习魔纹的习惯。 尤其是最重要的“药”,他几乎在每个弟子的尸体上都尝试铭刻过…… 而魔纹玄妙异常,本就是同时铭刻于肉身与魂魄之上,加之死去亡魂并不会马上离体,所以说到底,这些冤魂身躯之上的“药”字,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想到这些,灵骨子反倒脸上露出笑容。 “天才!天才!” “这些鬼物因沾染魔气而死,本就对魔血亲和,虽然灵躯孱弱,但只要数量足够,同样能缓和大魔之力!以此成魔,简直是神来之笔!” “我怎么没有想到这样的办法!” 他大声说着,手舞足蹈,近乎癫狂。 这样行径,无疑牵动他的伤势,让更多的鲜血从伤口溢出。 “师尊,你的道结束了。”楚宁无心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他寒声言罢,一脚迈出,便要催动周身的力量结果眼前之人。 可就在他脚步迈出的瞬间,他的脸色却骤然一白,一股剧烈的痛楚席卷全身。 “好徒儿!我的好徒儿!” “你可真是让为师惊喜啊!你竟然能够想到这样的办法!”而这时,灵骨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楚宁抬头看去,只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跟前,满目怜悯的看着他。 楚宁感觉到了不妙,他忍着那股几乎将他撕裂的剧痛,咬牙问道:“你……还有后手?” 他想不到还有哪里自己做得不对。 这三年时间,他步步为营。 蛊虫他早已排出,魔纹他也已经吃透,这一切不应该再有任何纰漏。 似乎是看出了楚宁的困惑,灵骨子慢悠悠的说道:“大魔之力是江水。” “‘炼’是堤坝。” “而‘药’是缓冲江水河床。” “这三者皆有,方才能接住这成魔之水。” “好徒儿,这三步你都做到了。可你忘了一点……” “你拿什么来装起这一池江水?” 楚宁的身子一颤,想到了什么:“丹府!” “对!就是丹府!”灵骨子大声应道:“天下修士,无论所修何道,皆需要开辟丹府蕴养灵气。没有丹府,你便是一座浅滩,无论拥有多么坚固的河堤,江水终究会将你淹没。” “所以,你毁去了我们的气海、关元、曲骨三穴,让我们无法开辟丹府,就是为了预防今日的一切?”楚宁的脸色惨白,神色虚弱。 “不然呢?好徒儿,你不会以为为师真的相信你会心甘情愿的成为我铸道路上的基石吧?”灵骨子反问道。 “既……既然知道我有二心,为何不……”楚宁继续问道,目光死死的盯着灵骨子。 “为了让你觉得自己有希望活下去。”灵骨子仿佛猜到了楚宁的心思,出言打断。 “移植魔骨、输入魔血、铭刻魔纹,每一步都是生死大劫,若没有强烈的求生意志,很难有人能走到这一步。” “所以,我得给你希望,让你觉得你可以杀死我。” 他的语气平缓,但深处却带着一抹难掩的自得。 就好像一位耐心的猎人,终于得到了落网的猎物。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竟然能看懂魔纹,差一点就真的阴沟里翻船了。”灵骨子又言道,说着他的一只手伸出,掌心之上黑气萦绕,就要摁在楚宁的天灵盖上。 他要夺走楚宁的“炼”,那是楚宁吸收大魔之力的关键,一旦被灵骨子取走,楚宁的肉身会在一瞬间被汹涌的大魔之力摧毁。 而面对这样的危机,楚宁并未做出任何躲闪,而是缓缓的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在灵骨子的眼前张开手掌。 待到看清楚宁手掌上的内容,灵骨子的脸色一变,那就要落在楚宁头顶的手掌也骤然停住。 他在楚宁的掌心看见了一道九字魔纹,他所蕴含的神意是——“燃”。 那是一种可以引爆体内魔气与人同归于尽的神通。 灵骨子自然畏惧。 但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道魔纹是怎么出现在楚宁的手上的。 他可以接受楚宁能看懂魔纹、理解魔纹,甚至是借亡魂之手控制他画下魔纹,但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楚宁能自己写下魔纹! 魔纹的玄妙不仅在于它的晦涩深奥,更在于要铭刻能够显现神意的魔纹,需要铭刻者耗费大量的心神、修为甚至寿元,这也是为什么短短三年时间,灵骨子会虚弱至此的缘故。 可楚宁连丹府都没有开辟,凭什么能铭刻出一道如此完整的魔纹? 他不解且震惊。 “师尊不觉得眼熟吗?”楚宁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灵骨子一愣,瞳孔却陡然放大,他看得真切,此刻楚宁掌心的魔纹,很是古怪,笔锋之间的链接生硬,像是一笔一划的拼凑出来的…… “你……你……”他想到了什么,顿时大惊失色。 “没错,这些魔纹都出自师尊之手,是我从师兄妹们的尸体上,一笔一划拓印下来,镶入我的血肉的。”楚宁的声音阴寒、幽寂,在洞穴中回荡。 他的头亦缓缓抬起,那双清澈眼中,此刻凶光毕露,宛如恶鬼。 这个乖巧的少年,隐忍三年,终于在这时彻底撕下了身上的伪装,露出了他的獠牙。 魔纹拓印组合,展现神意的办法,灵骨子也曾试想过。 但他太过复杂。 同样的笔画,但因为铭刻者所想要勾画最终魔纹的不同,注入的神意也就不同,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反复的实验不同的笔画,寻找相似的神意,同时也得承受失败的代价。 一想到这个少年,三年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次次割开自己的血肉,忍受那神意反噬带来的巨大痛楚,却能面色如常,不被自己察觉。 灵骨子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恐惧。 不是因为“燃”具有的威能,而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年可怕的城府…… 那一瞬间,他如坐冰窟,寒意彻骨。 “我料想到了师尊应当还有后手,所以准备了这个东西。” “没想到真的用得上。”楚宁的声音响起,平静且低沉。 灵骨子刚想要说些什么,可那时楚宁却猛地握紧了自己的手掌。 他的脸色骤变,几乎下意识的侧头,同时双手举起遮挡在自己的身前。 好一会之后…… 灵骨子却并未感觉到魔气爆发的能量波动,他有些疑惑,抬头看去,却见楚宁正直勾勾的看着他,同时松开了手。 显然,他并没有催动那道魔纹。 “我以为像师尊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家伙,对自己也会如此。”楚宁喃喃说道,面露遗憾之色:“没想到,师尊其实也怕死。” 他说得平静,但灵骨子却感受到一股莫大的羞辱。 这个家伙竟然敢戏弄他! 他怒不可遏:“楚宁!你不必唬我,我承认你的城府确实是我没想到的,但你没有丹府,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大魔之力撑爆,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我们同归于尽,老夫……” “不。”楚宁却在这时摇了摇头:“师尊,今天只会有一个人死在这里……” “那就是你。” 灵骨子闻言冷笑,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到楚宁体内方才还在横冲直撞的大魔之力,在那时仿佛寻到方向,开始涌向他的小腹之中。 同时,他的小腹处金色的光晕骤然亮起。 楚宁笑容灿烂,眯眼看向错愕的灵骨子,轻声言道。 “让师尊失望了。” “弟子其实……” “有自己的丹府。” 第六章 朝闻道 修行之道。 一境开脉。 二境拓窍。 三境方为丹府。 典籍《万灵启明》有载,丹府者,窍穴之极、经脉所汇,辟之可纳天地之气。 修行者需以气血灵气激活经脉窍穴,方才能开辟丹府,吞纳天地灵力。 而楚宁窍穴不全,按理来说绝无开辟丹府的可能。 除非…… 灵骨子的双目圆睁,想到了什么,在那时失声吼道:“是大荒石!” “你怎么会拥有此物?你是大荒遗民?” 灵骨子的质问,让楚宁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听说过什么大荒石,更不是什么大荒遗民。 甚至这座扭转战局的丹府也只是在走入洞穴的前一刻,忽然凝聚的。 在少年最开始的计划里,只是想着如果无法吸收那只大魔的精血,便以那道名为“燃”的魔纹,与灵骨子同归于尽。 但魏良月临走时的那一个吻,却将某些东西注入到了楚宁体内,凝聚成了现在的丹府。 或许那就是灵骨子所说的大荒石? 楚宁这样想着,却并无回应——他没有义务给一个恶魔解释来龙去脉。 “好!好!好得很!” “想不到你竟然藏得如此之深!” “既然你想夺为师的道统,那就让为师试试你到底有没有这份能耐!”但灵骨子却笃定了心中的某些猜测,神情愤懑,他暴喝一声,身后滚滚黑气猛然张开。 一道道凶兽之相于黑气中涌现,有生有三头的高大恶狼、有背负邪祟鬼物的苍白甲鳌、有浑身血气萦绕的巨蟒…… 足足九只恶兽,皆显露身形,模样狰狞扭曲,可怖至极。 灵骨子所修之法,名为《万魔铸骨录》,每攀爬一境,就得寻得一只魔物炼化,将其血肉融于肉身,灵魄融于神魂。 在诸多魔修法门之中,亦算得上乘。 那一刻,凶兽之相融于他的掌中,化为一拳,轰向楚宁的面门。 楚宁虽不知其中深浅,却也能感觉到这一拳之中蕴含的威能。 他退无可退,心中反倒没了畏惧。 只见楚宁双眸一沉,丹府中的魔气开始汇集于他的右臂。 肌肉隆起,血管凸显,宛如有熔浆流淌其中。 下一刻,他猛然握拳,裹挟着威能与决意,一同挥出。 这股力量虽比不得灵骨子背后所激发的万千气象。 但挥拳的瞬间,楚宁却觉得无比的安心。 因为,只有在这一刻。 从爷爷死后,就一直寄人篱下,任人摆布的少年。 平生第一次觉得…… 他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 二者拳头相遇的刹那,一股巨大的罡风以二人为中心席卷开来。 地面上的岩层龟裂,仿佛被利刃剥下了一层,飞向半空,然后豁然碎裂,化作尘粒弥漫四周。 楚宁的脸色泛白,右臂之上血管爆裂,已是鲜血淋漓。 “螳臂当车!” “这点能耐,也敢窥探大道!” “乖徒儿!你没这福缘,还是让为师来吧!”灵骨子看出了楚宁的窘境,他面色狰狞,笑容癫狂。 大魔之力固然强大。 但楚宁既未完全炼化,也无手段完全施展其威能,在灵骨子的攻势下,渐显颓势。 可他并未畏惧,反倒心头战意更浓! “闭嘴!” 他暴喝一声,体内的魔气更加汹涌的汇集于他的右臂。 就连周遭那些苍白的亡魂也似乎被楚宁感染,胸膛处的魔纹光芒大作,不断抽取着大魔精血,化为魔气灌入楚宁的体内。 甚至有那么些亡魂因为无法承受这股魔血流转,而爆体身亡。 这并非楚宁驱使所致。 而是这些亡魂对灵骨子恨意极深,为求报仇,不惜一切! 一股庞大的力量在楚宁与亡魂们的全力施展下,骤然涌出。 楚宁心神明澈,以必死之念,将这股力量灌入拳身。 轰! 伴随着一声闷响,附着在灵骨子拳身上的凶兽之相竟纷纷碎裂。 灵骨子双目圆睁,浑身黑气也被这一拳轰碎,楚宁的拳势却丝毫不减,继续向前,直到轰入他的胸膛,从他背后破体而出。 就连楚宁自己也未有料想到这一拳会如此势如破竹。 但很快却也醒悟了过来——灵骨子有九境修为不假,但不知因何缘故,已经病入膏肓,否则也不会急着炼化楚宁。 他外强中干,这最后一手,拼的就是气势与心性。 若是楚宁心生半点退意,一口气泄去,双方如今的处境恐怕就要换上一换了。 楚宁不免有些庆幸,他正要将自己的手从对方的胸膛中抽出,可这时灵骨子干瘦如骨的双手却忽然伸出,抓住了楚宁的手臂。 楚宁的眉头一皱,他能感觉到灵骨子的生机正在消散,绝无反扑的可能。 “好……好徒儿……” “好徒儿!你当真让为师欢喜啊!”灵骨子垂着头,束发的玉簪早已不知所踪,一头杂草一般的发丝散乱,将他的容貌遮掩,不住有鲜血随着发梢滴落。 “从养鬼为药、魔纹拓印到这开辟丹府,每一步都走得精彩绝伦……”他喃喃说着,声音沙哑而虚弱。 “但你算漏一点,不……准确的说,是我们都算漏了一点。” “这只沉沙山中的大魔,不是顶尖的衍生种,而是大渊之中的源初种!你的丹府,根本无法承受一只源初种的力量。” 楚宁的脸色微变,无论是在灵骨子的手札还是魏良月的口述中,他都见识过源初种的可怕。 哪怕天道化身的至高天,也只能将之封印在大渊,而难以杀死。 这样的存在,哪怕只余下零星一点的力量,也足以将楚宁撑爆…… “那又如何,我不在乎。”楚宁冷声言道,就要将自己的手抽出。 “可我在乎!”灵骨子却猛然抬起了头,满是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疯狂而炙热。 “你一定觉得为师,是个十恶不赦的疯子。” “但那是因为你还未见过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 “非我残忍,实乃天道不公!” “这世上有的人一出生,就在钟鸣鼎食之家,身负万千气象,破境登山如饮水吃饭一般信手拈来!” “而有的人,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终其一生都迈不过那道天堑!” “可凭什么,我们的命运由一枚小小的道种,就盖棺定论?” 楚宁看着眼前这个疯狂的老人,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师尊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还觉得我会放过你吧?” “哈哈哈!”灵骨子闻言却骤然大笑了起来,鲜血不断顺着嘴里渗出。 “不得道,万年如何?” “朝闻道,夕死可矣。” 然后,他的笑声骤然收敛,目光直直的看着楚宁。 “我灵骨子这一生,呕心沥血,就是为了告诉这贼老天,他不与我,我自取之!” 说着,他抓着楚宁的双手愈发用力。 “好徒儿!我道不成,汝道可期!” “这最后一步,我来助你!” 此言一落,灵骨子的眉心一道九字魔纹亮起。 楚宁的瞳孔陡然放大,他看得真切,那灵骨子的眉心亮起的魔纹,不是杀力巨大的“斩”“湮”之流,也不是能够安身保命的“缩”“护”之法,而是一个楚宁再熟悉不过的“药”字! 这个疯子,或许从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一步,也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 狂暴的黑气在这时从灵骨子的体内涌出,灌入楚宁的体内,楚宁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丹府开始扩张,同时那聚集于丹府之中的魔气,也开始凝实,化作一枚黑色的血滴…… 魔气灌注与魔躯转化带来的痛楚,也让楚宁的意识开始模糊。 在双眼闭合前,他看见了灵骨子张狂的笑容与渐渐消融的身躯以及…… 一道从洞外奔赴而来的倩影…… 第七章 临别夜话 在篝火燃烧的声响中。 楚宁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片灰暗的山林,一个半人高的大木箱以及一位背对着他的少女。 是本应离去的魏良月。 她蹲坐在地上,手握树枝漫无目的的拨弄着篝火。 “师姐……”楚宁坐了起来,周身的疼痛感也随之苏醒,涌向他的大脑。 他的脸色微变,却咬牙硬撑着,不太愿意在少女面前露出窘态。 “灵骨子死了。” “洞中的一切也被我一把火烧了。” “源初种级别的大魔散发的气息会波及很广,免不了会招来有心之人的窥视。” “小心驶得万年船,尤其是对你而言。”魏良月的声音响起。 平静、低沉,却又有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 楚宁莫名有些失落,他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 “那些亡魂也散了。”魏良月却抢先说道。 “本就是因一口怨气而游荡不散,如今债主死了,他们也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楚宁再次颔首。 魏良月却又言道:“不过还有三四个亡魂徘徊着不愿离去,都是女的。” “嗯?”楚宁一愣。 “说什么要报答你的恩情,想要做你的鬼妻鬼妾。” “啊?”楚宁的脑袋有些发懵。 “不过都被我打得魂飞魄散。” 这一次,楚宁皱起了眉头:“师姐,就算她们惹得你不悦,你也没必要……” “噗呲!” 前方的少女肩膀一阵抖动,捧腹大笑起来。 “楚宁,你还真信啊?” “你督促她们练武,告密她们逃跑,虽然是为了她们着想,可以她们的眼界哪里能理解,不恨你就不错了!” “这你都信,还真是个笨蛋!” 她说着转过头,脸上笑意盎然。 楚宁脸色一红,神情尴尬。 但这样情绪,却在看清魏良月脸上的情形后,骤然散去。 此刻魏良月那张秀气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几道黑色的细线,不是刀劈斧砍后的伤口,而是宛如即将碎掉的琉璃瓷器上的裂纹…… “被吓到了?”魏良月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道。 楚宁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本体,对吗?” 魏良月有些意外:“这么聪明?” 楚宁道:“不是聪明,只是不傻。” “我体内的丹府,还有你的脚、以及你能看见这些亡魂,此番种种,我怎么可能看不出半点端倪?” 魏良月撇了撇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手:“这具身体确实是傀偶所化,我分出神魂附身其上,其实是为了从灵骨子的手上取回当年他盗走的我门中典籍。” “一切倒也顺利,就是逃跑的时候被某个滥好人搅了局!” 说到这里,魏良月没好气的瞪了楚宁一眼。 楚宁有些心虚的挠了挠头:“我当时确实不知道你还有这些谋划,不过这具躯体既然是傀偶,你应该也有办法抽身离开才对。” 魏良月闻言脸色愈发不忿:“你知道一具以大荒石为核心的魔偶价值几何吗?” “就这么丢了,损失巨大不说,还便宜可那老不死的,你猜猜若是他得到傀偶中的大荒石,你还能活命吗?” 魏良月气势汹汹的质问,让楚宁心头有些发虚,可嘴里还是小声嘟囔道:“既然那么值钱,为何还将大荒石给我……” 那时,篝火更旺。 也不知是不是火光照耀的缘故,魏良月的两颊似乎红得厉害。 “姓楚的!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是看在你虽然人傻,可还算心善的份上,帮了你一把!你可别胡思乱想!”魏良月的声音大了几分。 楚宁闻言,眼中神采黯淡。 魏良月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头一软,又缓和了语气,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木箱。 “灵骨子这个老混蛋,早年混迹南疆诸多藩国之中,收罗了许多典籍孤本。” “你不是喜欢鼓捣那些药材与墨甲吗?老混蛋的藏书里,除了与魔物有关的,剩下的涉及最多的就是这两者,你以后有的时间慢慢研究了。” “这些可都是好东西,不可轻易示人,尤其是在一些懂行的人眼里,其中某些东西是可以招来杀身之祸的。” 楚宁听出了魏良月言语间那“临终托孤”的味道,他抬头问道:“你要走了?” “这具傀偶以大荒石作为核心,没有了大荒石,自然也就快支撑不住了。”魏良月应道。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她脸上的裂纹在这时又扩大了几分。 “在那之前,我还是多说说你的情况吧。” “先看看你的右手手背。” 楚宁依言抬起右手,瞩目看去。 只见那处,有一道双月重印的血色纹路一闪而逝。 “这是……魔纹?”楚宁一眼就认出了此物。 “嗯。”魏良月点了点头:“准确的说,是那只源初种的本命魔纹。” “本命魔纹?”楚宁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之前说过,每个源初种都掌握着一种强大的魔纹,并以此获得其代表的权柄。” “这些魔纹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存在。” “你吸收那只源初种遗骸的力量,自然也继承了它的本命魔纹。” “这是哪怕最强大的衍生种也不曾拥有的东西,哪怕现在这道本命魔纹所能驱动的权柄并不强大,但它却拥有可怕的潜力。” “只是要怎么运用与喂养它,却不是我能了解的事情了,你得自己摸索。” “不过,我要提醒你的是,褪凡化魔之事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哪怕你的肉身已经转化为魔躯,但我依然不觉得这会是一劳永逸的之事。” “之力会无时无刻侵蚀你的心脉,你想要活下去,就得不断淬炼魔体,同时也得想办法强化肉身,在这一点上大荒石的功效,堪称完美。” “此物乃是当年大荒圣山崩塌后,碎裂的圣山源石,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可以修补与强化体魄,极为罕见,我渡给你的那枚只有米粒大小,但也是有市无价,想要得到全凭机缘,所以你也不必太过强求。” 楚宁闻言点了点头,伸手摩挲着手背,神情阴郁,若有所思。 魏良月见状,只以为他是被这些变故吓住,心头不免泛起些许得意,当下咳嗽一声道:“不过呢,关于这只源初种的身份,我倒是有一些自己的猜测……” 源初种是上古神祇堕落所化,每一只都有名有姓,共计一百零八位。 同时以天斗地魁划分。 天斗三十六。 地魁七十二。 哪怕是排序最低的地魁,其战力也接近顶尖的十三境强者。 知晓其身份,明白他的能力与权柄,对于楚宁控制它,是有极大好处的。 “府司天。”只是没等到魏良月开口,低着头的楚宁却忽然说道。 “我这枚本命魔纹,应当是来自天斗排序十七位的大魔府司天。” 魏良月一愣。 “我在灵骨子的藏书中看过源初种的记载,府司天是唯一与我能力契合的源初种。”楚宁看出了她的疑惑,开口解释道。 “我能与那些鬼物交流,大抵也是依仗它的力量。” 魏良月到了嘴边的话,被楚宁堵了回去,她撇了撇嘴,言不由衷的说道:“确实不傻。” “府司天是少有的几只被真正杀死的源初种。” “它拥有强悍的肉身以及敕封鬼神的权柄。” “其死后,魔核中的力量被至高天炼入包括大夏在内几座天下的龙脉之中,故而这几座天下的王庭方才有了敕封阴神的权力。” “你能与那些鬼物交流,大抵也是依仗它的力量。” “但你吸收的只是府司天强大力量的冰山一角,他的权柄在你的身上能有多少作用,你只能自己摸索。” 说完这些,魏良月站起了身子,长舒一口气:“好啦,事情总算交代完了,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她脸上浮出笑意,但侧头却见楚宁只是愣愣的看着她,并无回应。 “怎么?咱们的小侯爷听傻啦”她眨了眨眼睛,调侃道。 楚宁却是皱起眉头,神情不满:“完了?” “不然呢?你还想听什么?”魏良月有些不悦。 楚宁看了一眼魏良月脸上开始扩散的裂纹,说道:“你还没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嗯?”魏良月一愣,脸色似乎又红了几分:“本……本尊该做的事都做了,还回来做什么?” 楚宁却直勾勾的看着她,那双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明亮异常,以至于魏良月不敢直视。 “你亲过我。”少年很认真的说道。 “那……那又怎么样?”魏良月理不直气不足的反问道。 “我娘说过,亲过就得成亲,当年我爹就是这么得手的。” “你娘是天王老子啊?她说的就是对的?!”魏良月不忿问道。 “嗯。”楚宁却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我爹说过,我娘说什么都是对的。” 魏良月一时气结,她跺了跺脚,气急败坏道:“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楚宁很是诚恳。 “我那是为了将大荒石送入你的体内,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懂不懂!?”魏良月大声说罢,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自认为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说辞。 但楚宁却很是平静的看着她,幽幽应道。 “可你伸舌头了。” 魏良月:“……” 第八章 君在江湖月在天 篝火跳动。 只有夜风拍打林木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楚宁的目光平静,却又莫名的滚烫。 魏良月在少年的目光中,脸颊越来越红,像极了熟透的苹果。 “所以,师姐真的不打算回来了吗?”楚宁的声音再次响起。 魏良月不敢直视少年的目光,撇过头说道:“自……自然不会,我所在之地,距离你们大夏数万里不止,谁没事跑这么远……” 楚宁闻言低下了头,喃喃自语道:“这样吗?” 见此情形,暗以为已经吓退了少年的魏良月暗暗松了口气,同时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可那少年却又很快抬起了头:“那师姐告诉我,你在何处?” “你要干嘛?”魏良月神情警觉。 楚宁却甚是理所当然的应道:“自然是去寻师姐。” “不过要等上些时间,与我阿叔的事,得有个了断。” “所以,我得先回鱼龙城一趟。” “但我会尽快,不会让师姐等太久。” 魏良月瞪大了眼睛:“混蛋!谁说要等你了?” “你是哪里学的这自说自话的毛病?我什么时候答应你来找我的?” “可师姐也没有拒绝我啊。” “我阿娘说过,女孩子脸皮薄,有时候不拒绝,就是答应。”楚宁一脸笃信的应道。 魏良月:“……” 少女的沉默,并未有让楚宁知难而退,他只是安静的看着她,似乎在很认真的等待她给出答案。 “烦死了!”终于,魏良月站起了身子,大声吼道。 楚宁不明所以,神情疑惑。 魏良月愤懑的瞪了他一眼:“遇上你算我倒霉!” “本尊就再传你一门功法,咱们就算两清!你可不能再缠着我!” “我不要功法,我要媳……”楚宁很是坚决的说道。 “本尊给你!你就得要!”魏良月却冷笑一声,旋即一掌拍出,楚宁的身躯一颤,身子不由自主的盘膝坐好。 他皱起眉头,还要再说什么,魏良月的声音却抢先响起。 “静心凝神,意沉丹府!” 那声音中,仿佛裹挟着某种魔力,楚宁的心神不由自主的被其牵引,顿时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他能清晰的看见自己的丹府之中,黑色的魔气萦绕,而正中心,却有一枚黑色血滴状事物悬浮,应当魔气汇聚而成的黑潮魔血。 “这枚黑潮魔血,虽然只有一滴,却包含着源初种大魔的本源之力,你所吸收来的魔气,通过它可以转化得更加精粹,这是你相比于其他魔修的优势。” “但同时更加精粹的魔气,也就意味着更加强大的魔性,守住本心对你而言,也会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转化而来的魔气,将之凝聚为魔髓,就可以用于淬炼魔躯。” “这本质上与武夫用血气淬炼肉身是一个道理。” “但魔躯淬炼的境界划分有别于寻常修士的登山十三境,分为恶罗、真魔、神渊、不朽、永恒五境。” “前四境又以入门、小成、大成三重境界划分,共计十二重,也就对应了修行的前十二境。” “你吸收了大量魔气,已经拥有了恶罗级的魔躯,下一步就是淬炼魔骨,迈入真魔境。” “魔气与寻常修士所需的灵力不同,从吞纳天地之气转化而来的效率极低,而我教给你的《大荒吞魔功》则是让你可以直接从魔核之内吸收魔气的法门。” “现在我就将从灵骨子那里找到的魔核放在你的身前,你依照我教给你的法门吸收魔气,运转入体。” 楚宁虽然心头有些抵触,但也明白这个时候,只有依照魏良月的要求行事。 他索性放下了顾虑,全心运转法门。 只是这时楚宁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修行法门,无论是运转气机,还是催动内息,他都极为生疏。 好在他性子沉稳,并不急躁,而是耐心的反复尝试,反思自己在运转气机上的不妥,加上魏良月时不时的提点,他倒是渐渐掌握到了一些诀窍。 伴随着魔气被他从魔核中抽离,灌入丹府,运转入那黑潮魔血之中,很快精粹了数倍不止的魔气萦绕在他的丹府。 接着凝聚魔髓、灌注入骨骼之中,不断反复淬炼,直到骨骼将之吸收。 每一个步骤,都极为繁琐,但楚宁凭着耐性,虽然多有波折,但也都在最后做到了。 伴随着最后一丝魔髓耗尽,他右臂上的一根手骨上,开始出现淡淡的黑色光晕流转。 魔骨淬成! 那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涌遍楚宁的四肢百骸——魔骨的淬成,不仅让那枚魔骨质变,同时也反馈了楚宁的肉身,他身躯强度在这时有了质的飞跃,真正的迈入了真魔境! “师姐,我成功……”楚宁睁开了眼,欣喜的大声说道。 可眼前的山林却空空荡荡,早已不见了魏良月的身影。 楚宁脸上的喜色还未来得及漫开,就又散去。 他当然知道,魏良月不是不辞而别,只是因为那具傀偶能量耗尽…… “至少应该说句再见的……”楚宁低下头,心头还是有些惆怅若失。 可这时,却见那脚下的地上,被人用树枝划出了几个娟秀的字迹。 临江水寒冬枝暖,君在江湖月在天——灵陀山,魏良月留。 楚宁愣愣的看在眼前这句诗,嘴里轻声嘟念着:“君在江湖月在天……” “师姐是觉得我配不上她吗?” 念头一起,少年不由得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夜空,一轮明月当头,照得人间明悠悠。 他喃喃自语道:“阿爷……” “娶个媳妇,真难啊。” …… 大夏南疆之外,有一片幅员巨大的山脉,谓之桓界山脉。 山脉之中,妖物丛生、异族林立,单是大小藩国就有百座之多。 其中最为强盛的,名为万奴国。 疆域之内,圣山与灵山便有十三座之巨,连大夏现任首辅都称此国已有半座天下的气象。 而万奴国内,众多圣山福地中,又以灵陀山为尊,百姓视之为圣地,王庭视之为国教。 此刻灵陀山山巅,万灵殿中,一位绝色女子缓缓睁开了眼。 她看着眼前巍峨的宫殿,双眸微皱,怔怔出神。 “是不是对那家伙太严苛了一点,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她喃喃自语道。 说着,她的两颊忽然泛起红晕,用双手猛地抱住了自己的脸。 “怎么就脑袋一抽抽,留了句诗……” 她嘟囔着,忍不住轻声念起了那首,整个万奴国无人不晓的诗句:“临江水寒冬枝暖,君在江湖月在天……” “但使两心同向此,关山万里不谓艰……” 这时,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位满目英气的少女迈步而入。 绝色女子见状,赶忙坐起身子,咳嗽一声,恢复了那平日示人的肃然之色。 “我刚刚在殿外听人念起了《冬枝令》,进来一看,山主你果然神魂归体了?”少女神情兴奋的说道,但转瞬又觉古怪:“山主,你怎么喜欢这种诗了?” 《冬枝令》是万奴国家喻户晓的情诗,每当有男子看上了谁家女子,就会在清晨去到女子家外念诵此诗,若是墙中抛出了冬枝,便表明女子也心系男子。 只是这种儿女情长之物,从自家山主嘴里说出来,确实古怪。 “咳咳,什么《冬枝令》,你听错了吧!”绝色女子咳嗽一声,矢口否认道,旋即伸手便取出了一旁果盘中放着的青枣,咬下一口,便没了回应。 英气少女见状眉头一皱,自从自家山主分出神魂前往大夏后,性情就有了些变化。 时常会一个人发呆,还喜欢上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果子。 为了迎合山主,万奴国的王庭甚至派出了一队使团,从大夏带回了这种特产,还耗费了不少人力培养栽植。 “山主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弟子愿意为山主分忧。”她索性不再遮掩心头疑惑,开口询问道。 绝色女子闻言正要否认,可又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霜见,灵陀山是不是有一位万灵使尚在大夏北疆?” 名为霜见的少女有些奇怪,自家山主素来懒散,非必要时,很少过问山中的事宜。这般主动询问,倒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万灵使星回确实尚在大夏寻找大荒石的下落,难道是山主这次大夏之行出了纰漏,需要万灵使善后?我这就去通知元长老……” “不用了!”绝色女子赶忙说道,声音也不觉大了几分。 霜见神情古怪,有些不明白自家山主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在那样的目光中,绝色女子明显有些心虚,她摆了摆手言道:“我……本尊只是随口一问,没别的事,你先下去吧。” 霜见虽然疑惑,却也不敢置喙,只能点了点头,应声退下。 绝色女子正襟危坐,直到万灵殿的大门缓缓合上,她方才长舒一口气,然后赶忙起身,寻到笔墨,写下一封密信,又唤来一只神俊的黑鸦,让其带着此物,飞向北方天际。 她终于放下心来,兴高采烈的回到了万灵殿,坐于王座上,一边晃荡着双脚,一边取来青枣,连吃数枚。 可吃着吃着,却又觉得没了原来的滋味。 心头有些烦闷的女子,将果核随意丢在了地上,心头一动,想到了什么。 只见她坐直身躯,长袖一挥。 四道女子亡魂便凭空出现在了大殿中…… 第九章 《斩魔群侠传》 鱼龙城向南六十里,有一处山林,名曰白马林。 相传三千年前,曾有一座妖族灵山巍峨于此。 后来人族兴盛,妖族难以在中原立足,便请来了一位妖族大圣,以搬山之法,将那座灵山抬至西域妖国之中。 灵山虽移,但散落的灵根却融入这方地域。 故白马林中,水土丰茂,常有精怪滋生。 往返百姓多受其苦,直到五六年前,林中忽有一位山君诞生,约束了山中精怪,护佑往来旅人,这才让白马林中的这条商道渐渐繁盛。 过往商旅为了感谢山君,自发在林道上修建了一座山君庙,又在林道四周塑起了数尊山君塑像,以便行人供奉。 只是好景不长…… “要我说,这就是没事找事!好好的山君庙,拆了作甚,留着往来时,有个落脚避雨的地方也好嘛!”山君庙中,贺常看着周围提着铁锤围着山君雕像奋力敲打的众人,没好气的说道。 一旁的同伴停下了手上的伙计,也附和道:“是啊!这山君庙可灵验着,自从修了这座庙,白马林可有好些时日没有出过乱子。” “可自从半年前开始拆除那些林间的山君石像后,就有了不少旅人被害的传闻,上个月刘家的大儿子据说就是因为……” “唉!你们两个,瞎聊什么呢?不想干就给我滚蛋!”这时一位穿着锦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迈步走入了已经被砸得七零八碎的山君庙中,指着闲谈的二人大声喝骂道。 贺常与同伴不敢得罪这位侯府的管家,一边赔笑,一边赶忙抡起大锤,砸向神像。 轰! 伴随着一声闷响,一个人高的白虎神像顿时出现一道裂纹,已经忙活了一天的众人心头一喜,纷纷加大了力道。 只是百来息的功夫,那神像周身的裂纹愈发密集,伴随着一位男子奋力一锤落下,石像轰然裂开,碎石散落一地…… 众人欢欣鼓舞,排到了那位侯府管家的跟前,美滋滋的领着工钱,谁也没有注意到,神像的背后一道白色的身影跃出,落在了林道上,化作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 她蹲在林道旁,脑袋埋入双膝,肩膀耸动,满腹委屈,却极力忍着没有掉下眼泪。 阵阵黑气不知从何处涌来,在那时萦绕在了她的四周,虎视眈眈。 小女孩似有所感,她抬起头,目光惊恐,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事物,似乎那东西正给予她莫大的勇气。 “我……我不怕你们!” 她大声说着,声音有些打颤。 周遭的黑气却并未被她这般色敛内韧的狠话唬住,反倒翻涌起来,反复在嘲笑她。 小女孩愈发气恼,她索性站起身子。 “大坏蛋,你给我等着!” 她这样说罢,仿佛下定了决心,双手怀抱着手中的事物,头也不回的跑出了山林。 借着太阳落山前最后一抹余晖,可以看清,她怀里抱着的是一本已经有些泛黄的书。 封页上用拓印的正楷写着五个大字——《斩魔群侠传》 …… “什么?你也看过《斩魔群侠传》?” 褚州溪水镇外的官道上,褚梁看向身旁背着一个巨大木箱的少年,一脸惊喜的问道。 背负木箱的少年,正是楚宁。 十天前与魏良月分别后,楚宁便独自下了山,离家数年的少年,归心似箭。 一来是想要与自家叔父好好算算那笔谋权害命的账,二来也是想念府中那些故人。 在途经来风原时忽遇暴雨,恰好这个叫褚梁的书生也在那处避雨。 褚梁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楚宁多年未与外人接触,倒也并不反感褚梁的“喋喋不休”,加上二人行程相似,便索性结伴而行。 “自然看过,那可是周先生的著作,何人不晓?当年我阿爷还特地寻人给我弄来了有周先生题名的拓本,不过后来在我家附近的白马林旁,遇见了一位迷路的小姑娘,为了哄她,把那本书送给了她。”楚宁点了点头,回忆起了往事。 “周先生在书中说过,侠者无分大小,能舍己为人者,皆可为侠,楚兄年幼时便有这番觉悟,着实让在下钦佩。”褚梁闻言,一脸感概的说道。 楚宁这一路上倒是摸清了些许这位褚梁的性子,心肠不坏,但就是有些迂腐与一板一眼。 他面露苦笑道:“哪有褚兄说的那般好,只不过是那时年幼,不知周先生亲自题名的拓本有多难得罢了。” “赤子之心,更是弥足珍贵。”褚梁却一本正经的应道,说罢又忽的叹了口气,言道:“周先生已是当代小说大家,十余年前就跨入了十境,明明有望让小说家这道旁门晋升为小道,开辟灵山,却被奸人所害,实乃万世之悲也。” 这天下修行之法,以大道、小道、旁门划分。 大道可登十三境,开辟圣山,有儒、释、道、兵、武五法。 小道可登十一境,开辟灵山,有诸如药、符、墨、神等百门不止。 剩下的旁门最高可登十境,包罗万象,小说家便是其中之一。 其本质是儒道与神道的结合,将文字诉诸纸面,靠着著作的传播来提升修为。 在旁门之中也只是中流,却因为周贯的出现,而有了晋升小道的可能。 只是这位三十六岁便抵达了十境的小说大家,却在写完那本《斩魔群侠传》后,选择游历大夏南疆,寻找破境契机。 却撞见了一位朝廷敕封的十一境阴神,为求证道,肆意掠夺三州之地的气运,至致使民不聊生。 周贯为民请命无果后,便为那位阴神开书立传,将其种种恶行记录于上,书成之后,传播开来,大夏百姓对那位阴神口诛笔伐,致使其跌落九境。 奈何这阴神在朝堂之上人脉颇广,最后反倒以祸乱朝纲唯有,缉杀周贯,此事已经过去数十年,周贯依然不知所踪,坊间盛传,他早已死在了那阴神的党羽手中。 “不过周先生也说过,江山代有人才出!” “先生虽逝,其道长存!总有一天,我褚梁定会为小说家一道开辟灵山,届时定请先生神魂归来,做我灵山护道阴神!” 言及此处,褚梁一脸慷慨激昂之色。 二人同行数日,楚宁倒也知晓褚梁亦是修行小说家一道之人,他此番出行就是为了前往褚州的息月城,参加那里举办的书会。 见他如此信誓旦旦,仿佛一只脚已经迈入了十一境,楚宁也不免有些好奇,暗道莫不是自己这一路上一直在与一位小说大家同行? “褚兄,你如今修为几何?” 褚梁一愣,脸色略显尴尬:“若是此行顺利,拙作能在书会上得到刘老爷子评语,或可打开些销路,晋升……三境……” 楚宁:“……” …… 溪水镇便是二人同行的终点。 此后楚宁得继续北上穿过白马林,去往鱼龙城,而褚梁则得往西前往息月城。 褚梁的行程很紧,为了能顺利参加三日后在息月城开始的书会,没有时间在溪水镇停留,与楚宁约定书会结束后去鱼龙城与他后,便匆匆辞别。 楚宁站在城门口,看着褚梁背着书箱离开的背影,莫名有些惆怅。 这个家伙在时,絮絮叨叨,一刻不得闲,有时确实让人厌烦,可他忽然离开,楚宁却又有些不适应。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泛起的离愁,转身走入了溪水镇,寻找今日下榻的客栈。 …… 溪水镇位于南北通路要道之上,往来的旅人商贩众多,楚宁接连问了好几个客栈,都被告知已经没有了客房。 他有些无奈只能继续寻找,在路过一处酒肆时,却被一道清脆的声音吸引。 “大侠!你真的愿意帮我赶走那个坏蛋吗?” 酒肆临窗的座位上,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正一脸期待的看着对侧。 那里坐着一位模样俊俏的玉面公子。 他身着锦衣,腰悬玉佩,右手侧还摆着一柄雕龙镶金的宝剑,颇有几分俊美少侠的架势。 他看着眼前这个宛如瓷娃娃一般可爱的少女,脸上露出笑容,温言细语道:“自然,路遇不平事,自当鸣不平,这是我辈侠士的职责所在。” “对的,对的!”听闻这话的少女也双眼放光,连连点头:“这就是书上说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少女又问道。 “不急不急。” 玉面公子这般说罢,伸手提起了酒壶,起身倒下了一杯酒,过程中些许白色的粉末从指尖散落,溶于酒水之中。 他在那时将酒杯推到了少女跟前,脸上笑意更加盎然。 “饮完这杯酒,再动身不迟。” 第十章 才没有等着你!才没有!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端起了酒杯,甜甜一笑,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好呀。”她脆生生的说道,声音甜美,模样可人。 那玉面公子见状,眼中的笑容狰狞,仿佛已经在构想待会该如何玩弄这朵还未盛开却已经娇艳欲滴的花骨朵。 楚宁这一幕看在眼里,他眉头紧皱,当下便要出声提醒。 可这时,那已经将酒杯递到自己唇间的小女孩,忽然一顿,眨了眨眼睛,神情疑惑的看向玉面公子问道:“可是大侠,你刚刚往酒里放的是什么?” 玉面公子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你是坏人?”小女孩再次问道,眉头微皱,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对方。 “怎……怎么可能?”玉面公子的脸色尴尬,却还是试图遮掩。 啪! 小女孩却在这时站起身子,将一直放在怀中的书拍在了木桌上。 只见封页上几个字迹,正散发着阵阵微光。 “只要我遇见居心叵测之人,它就会发光!你还敢说你不是坏人?”小女孩大声说道,气势汹汹,理直气壮。 显然已将封页上发光的字迹当做了铁证。 这番响动也让周围的酒客纷纷瞩目看来,玉面公子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自然不会相信一本书能有辨人忠奸的能力,只能将其归咎于是眼前这个小女孩在戏耍自己。 “臭婊子!你耍我!”他怒骂一声,拍案而起,同时伸手就要去抓身旁的剑。 楚宁见状心头一惊,第二次想要出手。 “连道理都不讲,果然是个坏蛋!”小女孩见状却并未半点惊恐,眼中反倒亮起兴奋之色。 “吃我一击猛虎翻身破江月!” 她大喝一声,身子后仰,一脚踢出,木桌顿时飞向对方。 玉面公子吃痛,嘴里发出一声惨叫,也心知不妙,想要运集体内的灵力抗衡,可念头一起,那小女孩却猛然跃到了桌面上,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将他如小鸡般拎起。 “你……你敢伤我,我可是……”玉面公子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胆战心惊,试图搬出些靠山家世唬住对方。 可小女孩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再次我一击,翻江倒海滚龙压!” 此言一落,那玉面公子便如玩偶一般,被小女孩高高提起,于半空中划了出一个圆弧,重重的砸向地面。 …… 楚宁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身形娇小的小女孩骑在公子哥的身上,抡起拳头暴揍的场面。 一边打着还一边煞有介事的喊着招式名称,有时候似乎是忘了名字,她还会特意停下来歪着头想一想,然后再借着揍。 刚刚还想着英雄救美的楚宁,此刻已经开始暗暗担心那个混蛋会不会被这小女孩活活打死。 当然这也只是他随心一想,自然也不可能去救那么一个该死之人。 而随着小女孩的暴走,酒肆中的木桌被掀翻,被小女孩放在其上的那本书飞出正好落在了楚宁脚边。 楚宁定睛看去,只见书的封页上写着《斩魔群侠传》五个大字。 他暗觉好巧,伸手捡起了书,书页的边角有些翘起,显然是被人翻阅过很多次,但保存极好,并无一处损坏。 他越看越觉眼熟,索性翻开封页,只见扉页上被人用洒脱的字迹写着一行字—— 愿君万里行,所遇皆良人——鄞州周贯留。 楚宁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这不就是自家爷爷托人给自己寻来的周先生亲笔题字的那本书吗? 所以这个小女孩就是…… 想到这里,楚宁抬起了头,正好那小女孩已经收拾完了那位公子哥,走到了他的面前,双手叉腰,凶巴巴的说道:“喂!把书还我!” 楚宁看着她,眼前这张精致的脸蛋,渐渐与记忆中那个哭得满脸泪痕的小家伙重叠在一起,他一时有些发愣。 “喂!我跟你说话呢?”小女孩却愈发恼怒,音量又提高了几分。 楚宁也终于回过了神来,他眨了眨眼睛,看着气冲冲的小女孩,展颜一笑:“赵皑皑,好久不见。” 名为赵皑皑的小女孩闻言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楚宁晃了晃手中的那本书道:“这本书看完了吗?还是说你还在等着我给你讲?” 赵皑皑的身姿明显一颤,然后双眼渐渐睁大,不可思议的上下一遍又一遍的打量着楚宁。 许久,她的眼眶忽然泛红,涌起泪光,那分明是一副已经快要哭出来模样。 可脚却在那时跺了跺地,梗着脖子,嘴硬着说道:“才不是!我早就学会认字了!” “才没有每天都去林子外等你!” “才没有!!!” …… 七年前,楚宁的爷爷,楚直山尚且还在人世。 楚宁是当之无愧的鱼龙城小侯爷。 生活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比起寻常人家却好出太多,吃穿不愁,是当真的逍遥自在。 在一次独自出城玩耍时,楚宁白马林外遇见了迷路的赵皑皑。 为了安抚少女,他便掏出了随身带着的这本《斩魔群侠传》,给她讲起了书上的故事,小家伙听得兴致勃勃,倒也就不再哭闹。 后来,她的爷爷寻到了她,是个看上去很老很老的老人,杵着拐杖,迈出的每一步都好像要用尽浑身的气力一般。 可那时,听得兴起的赵皑皑却说什么也不愿离开,还哭闹了一场,楚宁没有办法,只能许诺明日再来给她讲书上的故事,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便将那本书也放在了赵皑皑那里。 这样的日子也持续了一段时间。 每天楚宁来到白马林时,远远的就能看见一个笑起来有虎牙的小家伙,坐在树枝上,晃荡着脚丫。 直到他的爷爷忽然病故,楚宁被自家阿叔变相囚禁,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机会去到白马林,完成与赵皑皑的约定…… …… “楚宁,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 “难道你一个人去闯荡江湖了?” “那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是大侠了?” “可你背着个大箱子,穿这个破麻衣,跟书上那些一袭白衣,腰佩刀剑的大侠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嘛?” “而且……” “长得也没有书上说的那样好看……” 楚宁:“……” 一路上赵皑皑一直围着楚宁上下打量,评头论足。 楚宁有些无奈,瞟了一眼被赵皑皑始终紧紧抱在怀里的书,问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带着它?” 小姑娘的脸色一红:“你可别以为我是因为你才带着它的,只是爷爷出了远门,许久没有回来,他又不让我离开白马林,我一个人待在那里,没有别的事干,只能看这书。” “而且,这本书可厉害了!” “这些年只要我遇见了危险,它都会忽然亮起来,提醒我,我靠着它躲过了好些坏家伙。” 楚宁之前也见识过了此物的神奇,他点了点头:“我之前倒是听人说起过,那些修为高深之人,随手一字或口吐一言就有撼动山岳的力量,周先生失踪前就已入十境,而后数年游历说不得还有突破,这本书上有他的亲笔题字,附着一些神通,倒也说得过去。” “这么厉害?”赵皑皑暗暗咋舌,然后又看了看手中的书,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满心不舍的将书递了回来:“那……那还你!” 楚宁看着她分明一脸不舍,确有故作洒脱的模样,暗觉好笑,他伸手将书推了回去,笑道:“当初说是将书放在你那里,其实心底已经默认将她送给你了。” “可是那时你应该不知道这东西的珍贵……”赵皑皑皱了皱眉头,神情疑惑。 “幸好不知道,不然你一个人怎么应付那些麻烦。”楚宁一脸发自真心的庆幸。 赵皑皑闻言一愣,眼眶又开始泛红,带着几分哭腔又说道:“楚宁,可要是你这样的话,我就没办法生你的气了……” 楚宁笑了笑,自从爷爷死后,无论是在叔父的身旁还是在灵骨子的手下,都让少年深知那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滋味。 他伸出手摸了摸赵皑皑的脑袋,低头看着她,很是郑重的为当年的不辞而别道了声歉。 “皑皑,对不起。” 那时。 无论是面对爷爷的了无音讯,还是神像被拆,群狼环视的险境,都始终努力坚强的少女。 在这一刻,却忽然有万般委屈涌上心头。 “都说了我没有每天去林子外等你,有……有什么对不起的。”赵皑皑咬着牙,撇开脑袋,嘴硬得让人心疼。 “跟我回鱼龙城吧。” “我帮你收拾那些欺负你的坏蛋。”楚宁笑了笑,学着赵皑皑的模样挥动起拳头。 赵皑皑被他这幅模样逗得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却也随即从眼眶中涌出。 她“哇”的一声,扑入了楚宁怀中,笑得灿烂的同时,也终于是哭了出来…… 第十一章 宋甲要术 第二日,傍晚时分。 去往鱼龙城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慢悠悠驶来。 “楚宁,我们为什么要去鱼龙城?”车厢中,赵皑皑收回了探向窗外的目光。 对侧的楚宁手捧着书,看得认真,闻言也不抬头:“你不是说有人强占了你在白马林的家吗?白马林归鱼龙城管辖,我们自然是要通过鱼龙城的官府来解决此事。” 赵皑皑皱起了眉头:“可是,那些坏蛋本就是鱼龙城官府的人!” “就是那个什么侯爷指使他们干的!” 楚宁翻书的动作一顿,抬起了头:“那位侯爷,如此恶毒?” 赵皑皑点了点头:“岂止!我虽然没去过鱼龙城,但在白马林这些日子,可听往来的过路人说过不少,他和那个什么折冲府勾结,强占土地,苛捐杂税,样样在行!” “这几年从鱼龙城逃出来的难民,比早些年多了十倍不止!” 说道这里,赵皑皑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折冲府?”楚宁的眉头微皱,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上的字迹。 折冲府,是三十年前,大夏与蚩辽人大战后,丢掉凉幽二州后的产物。 北疆各地城镇都设下了此府,用于屯田练兵,以抵御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蚩辽之战。 但…… 练兵所需的度用却需要各个城镇,在原有的税赋上另开出一项军税。 对于本就深受各种苛捐杂税之苦的北疆百姓而言,此举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所以,老侯爷在世时,一直极力反对折冲府在鱼龙城设立,可如今看来,他的努力已然付诸东流…… 楚宁想到这里,思绪不免有些沉重,而落在赵皑皑的眼里,还以为楚宁被折冲府的名头唬住。 “楚宁,你若是觉得麻烦,其实不用陪着我……”赵皑皑小声嘀咕道。 楚宁回过神来,从赵皑皑的神情中大抵猜到对方误会了自己,他并不拆穿,反倒打趣问道:“那你一个人能行吗?” “怎……怎么不行!” 小家伙一如既往的嘴硬:“我跟你说,你可别看不起我,我可厉害了!” “就算找不到行侠仗义的大侠,我自己也能收拾那些混蛋,只不过找一个……” “更稳妥!” 说着,她握紧了拳头,上下挥舞,仿佛要证明自己的武力超群。 楚宁哑然失笑,伸手摸了摸赵皑皑的脑袋言道:“放心,我有自己的办法。” 赵皑皑抬头,神情疑惑的看向楚宁,这时,少年正再次将自己的目光落在手中的书页上。 她记得真切,从昨日相遇后,这家伙得空就闷头看书,再一联想他那一大木箱子的书…… 楚宁这家伙,这些年莫不是看书看傻了? 他不会以为跟那个可恶的侯爷讲上几句道理,就能让对方改邪归正吧? 毕竟楚宁这模样看上去,不像是能打的样子。 赵皑皑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担忧。 “楚宁?你在看什么书啊?”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发声问道。 楚宁盯着书,不曾抬头:“《宋甲要术》” “那是什么东西?” “一位姓宋的前辈撰写的墨甲术。”楚宁说道。 赵皑皑有些困惑,显然并没有听懂。 楚宁也抬起了头,微笑着解释道:“宋前辈是个了不起的人,与大夏盛行的将墨甲用于制造武器防具不同,这位宋前辈更喜欢将墨甲运用到诸如假肢、农具、马车船舶之类的东西上。” “他认为墨甲这样神奇的造物,理应造福百姓,而不是用于统治者们相互厮杀。” “比如你看这副手臂形状的墨甲,就是为断臂的残疾人设计的,在他的构想里,在注入灵石后,通过在墨甲以及使用的身上,铭刻特定的墨纹,可以让二者心意相通,使用起来就如同正常人的手臂一样……” “而且不止于此,他还做了很多延展的构想,比如在这副墨甲的手臂处添加微小的灵能脉冲元件,可以在人劳作时……” 说着楚宁有些兴奋,还将书页反转递到了赵皑皑的更前,向她展示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副铁制的手臂,上面的元件复杂,一旁还密密麻麻写满了标注,只看得赵皑皑脑仁发疼。 不过她虽然看不懂,但却知道,这显然不是一个大侠应该看的东西。 她愈发笃定,楚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你就准备靠这些对付那个侯爷和折冲府?”赵皑皑神情古怪的问道。 楚宁想了想,言道:“差不多吧。” 却见听闻这话的赵皑皑眉头越皱越深。 “是不是觉得有些无聊?”楚宁问道 赵皑皑立马摇了摇头,看向楚宁,眼眶有些发红。 这家伙明明是个书生,却愿意为自己,身陷险境。 “楚宁!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想到这里,赵皑皑在那时坚定的说道。 “嗯?”楚宁一愣,显然没有理解到赵皑皑这忽然强烈的情绪由何而来。 他正要发问。 “楚公子,赵姑娘,我们前面白马林了,那处近来可不太平,特别是山君庙被拆了后,更是怪事频繁,我得快些赶车,可能会有些颠簸。”这时,车厢外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那是赶车的马夫。 因为有赵皑皑同行的缘故,楚宁特意租了一辆马车——魏良月在收集灵骨子的遗物时,还发现了百来两的银票,一并都放到了那木箱中,租赁一辆马车的价钱,楚宁还是负担得起的。 “嗯。”楚宁应了一声,回过头,却见赵皑皑已经坐到了对侧的座位上,也学着楚宁的模样,翻看起了手中的书。 楚宁心头疑惑,但转念一想,小孩子的心思大抵就是如此跳脱,索性也不再深究。 …… 马车驶入了白马林,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楚宁点燃了一支蜡烛,神情专注的沉浸在书页中那一个个精妙至极的墨甲中。 对侧的赵皑皑却没有楚宁的耐性,早就趴在了座位上呼呼大睡。 “救命!!!” 行程刚刚过半,车厢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赶车的马夫拉住了缰绳,赵皑皑也被惊醒,与楚宁一道探出头,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的山道上,一位红衣女子神情慌乱的跑来,身后有一团血雾涌动,紧随其后。 或许是山道过于泥泞,她的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倒在了林间的小道上,泥土飞溅在她的衣衫与肌肤上,狼狈不堪。 嘶嘶嘶! 最要命的是,她身后的血雾忽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宛如狞笑。 它的速度骤然快了几分,直奔女子而去。 女子被吓得呆傻,眼看着就要被血雾吞没,香消玉殒。 “是……是血妖!”老车夫脸色煞白,恐惧的看着女子身后的血雾,颤声说道。 血妖是生人的冤魂长期受血气浸染,又被黑潮潮汐侵蚀后的造物。 本身是魔物的一种,虽然只是最低级的亚魔种,但身形半实半虚,鬼魅非常,若没有克制手段,哪怕入境修行之人,也很难对付。 “快跑!”老车夫被吓得慌了神,扑通一下掉下了马车,然后,他顾不得其他,大吼一声,转身就连滚带爬的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楚宁见状心头一惊——白马林中保不齐还有其他魔物存在,这般慌不择路,反倒容易身陷险境。 只是他刚刚想要出手拦住那车夫,身旁的赵皑皑却是正气凛然的大喝一声。 “楚宁别怕,我来对付他!” 说罢,她的身子猛地从车厢中跃出,扑向那血雾所在的方向。 楚宁哪里想得到赵皑皑如此莽撞,他也自然更担心赵皑皑的安危,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浑身魔气翻涌,身形亦猛然一跃,冲向前方。 只是他终究晚了一步,或者说,赵皑皑表现出了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符的恐怖速度。 眨眼间,赵皑皑就杀到了那血雾跟前,面对近乎没有实体的血妖,她猛地一拳挥出,背后隐隐有一道白虎之相浮现,伴随着一声虎啸,娇小却蕴含可怕威能的拳头重重的砸在了那血妖的身躯上。 嘶嘶嘶! 血雾之中传来阵阵痛苦的尖叫,下一刻竟骤然溃散,化作血气四散不见。 一只起码相当于二境修士的魔物,就这样死在了赵皑皑的一拳之下,着实让楚宁瞠目结舌。 尤其是那道她出手时激发的白虎之相,更是让楚宁感觉到了某些不一样的气息。 他快步上前,确认血妖已经没了踪迹后,本想开口询问赵皑皑,可那时,那位被救下的红衣女子也正好抬起头,楚楚可怜的看向楚宁。 那一瞬间,楚宁的身躯一颤,瞳孔难以自已的剧烈收缩…… 第十二章 红袖姐姐 “哼!” “书上说的果然没错,男人都是重色轻友的家伙!” 白马林的山道上,因为老车夫不知所踪,而不得不接替车夫工作的赵皑皑一便拉紧了缰绳,一边愤声言道。 言罢,少女还有些不甘心的透过帘布的缝隙瞟向车厢中。 那里穿着薄纱,胸前衣物紧绷得厉害的女子正迈步走向楚宁,柔言细语的说着些什么,隔得有些远,少女听不太真切。 她愈发气恼,索性不再去看,回过头又瞟了一眼自己平平无奇的胸前,嘴里嘀咕道。 “有什么了不起!” …… 车厢中烛火明亮。 “公子,刚刚那是什么妖物?吓死奴家了!”红衣女子眼泪汪汪地看向马车的主人,一脸的惊魂未定。 楚宁低头翻书,对于女子温言细语反应不大,只是淡淡的说道:“白马林中妖魔横行的传闻由来已久,姑娘既然敢以身犯险,又怎会被区区血妖所吓?” 红衣女子的脸色一滞,面露凄苦之色:“世道炎凉,小女子也是被逼无奈,只能铤而走险。” 楚宁依旧不曾抬头:“能让姑娘以身犯险,那想来确实遇见了大麻烦。” 红衣女子的面色愈发凄苦,眼眶泛红,泫然欲泣。 她盈盈在楚宁的身旁坐了下来,衣衫紧绷的胸部有意无意蹭着楚宁的手臂。 “可不是嘛?奴家家中出了变故,不得不去往鱼龙城投亲,这才深夜赶路,哪曾想遇见了这般祸事,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 女子说着,似是想起了家中境况,眼眶一红,低下了头,轻轻抽泣了几声。 在刚刚的逃难中,她胸前的衣衫有些许被树枝划破,露出白净之物,此刻正随着她啜泣时肩膀的耸动,而轻轻颤动,十分惹眼。 那时,少年翻书的手微微一顿,声音明显有些干涩:“何人所为?” 女子愣了愣,这显然是个她预料之外的问题。 “都是些陈年旧账,家长里短,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奴家遇见了公子这样的好心人,日后……”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媚眼如丝的贴了上来,双手也搭在了楚宁的手臂。 “可这对我很重要。” “嗯?”女子又是一愣,神情古怪。 而那时,少年缓缓转过头,看向了女子,眼眸阴沉。 “我得知道,是谁把你变成了一只索人性命的离鬼。” …… 阿嚏! 车厢外,吹着冷风的赵皑皑打了个喷嚏。 “楚宁大坏蛋!” “我以后再也不和你玩了!” 她在心底暗暗发誓,但转瞬又觉不妥。 毕竟楚宁是她唯一的朋友,这样的话太过决绝了点。 “那就……除非你给我狠狠地道歉!” “才会原谅你!” 于心底又重新组织好一篇措辞的赵皑皑,暗觉满意,正要好好琢磨待会说出这番话时,自己该呈现出怎样的面部表情,才能既显庄重,又不失人情味时。 她忽觉眼底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低头一看,却是怀里那本书,正发出淡淡光晕! “这……”赵皑皑先是一愣,下一刻猛然醒悟,赶忙回头看向车厢中。 …… 红衣女子闻言脸色骤变。 “你是龙铮山的人!”她厉声问道,双眸骤然变得血红,衣衫之下,黑气鼓动,车厢中的烛火随之熄灭。 面对此情此景,楚宁的脸上并无惧色。 他只是看着状若恶鬼的女子,眼中的神情复杂。 怜悯、忧虑以及一抹难以被遮掩的熊熊怒火。 “是楚相全做的?”他如此问道,声音平静。 这个名字对于红衣女子而言,显然有着特殊的意义,她的眉头明显皱起,仿佛正被某种记忆困扰。 但很快杀戮的本能就占据了她的理智,她再次发出一声尖叫,白皙的皮肤裂开,一道道黑色的纹路爬满妩媚的脸蛋,周身涌动的黑气也在这时被她催动,涌向楚宁。 楚宁合上手中的书,右臂握拳,魔气涌动,就要出手。 可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却来到了他的跟前。 她虎牙紧咬,满眼怒火。 “楚宁!别怕!” “赵大侠在此!” 赵皑皑这般言道,一拳轰出,伴随着白虎之相涌现,那车厢中漫天的黑气仿佛遇见了天敌触之即溃。 这一拳也就这样结结实实的轰在了那红衣女子的腹部。 女子发出一声惨叫,身子从车窗飞出,重重的摔在了林道上。 “楚宁!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去收拾那个坏女人。” 赵皑皑眼中杀气奔涌,宛如一头发怒的野猫。 说罢这话,她的身形亦猛然跃出。 楚宁愣在原地,总觉得自己好像吃了大亏…… …… 赵皑皑落在了那女子的身前,学着小说中的台词,奶声奶气的大喝道。 “呔!何方妖孽!敢在本大侠的面前出手伤人!” 红衣女子的目光怨毒,并不回话,而是站起身子,尖叫一声。 她的双手张开,身形膨胀了几分,衣衫之下,无数血气涌出,化作一道道血妖立于她的周身,将赵皑皑团团围住。 离鬼,是血妖从亚魔种进阶为混血种后所化的魔物。 能将杀害之人的亡魂转化为血妖,平日藏于体内,战时可御使其对敌。 而红衣女子召唤出来的血妖已有十余只之众,可见已害了不少性命。 “头一次巡猎,就让我遇见了修行之人。” “我还真是幸运啊……” 她开口言道,声音沙哑,周遭的血妖也似乎被她的情绪感染,浑身血气翻涌,作势就要朝着赵皑皑围拢过去。 但即使面对这样的场面,赵皑皑也并无惧色。 “变身?我也会!” 她这样说罢,张开嘴,发出却是一声虎啸。 下一刻身形膨胀,竟是化作了一只身形六尺高的神俊白虎! 一股强大且神圣的气息自她体内溢出,伴随着那一声虎啸,十余只血妖竟然挡不住其中威能,周身血气在剧烈翻腾中尽数崩碎。 红衣女子也面色痛苦,不得不捂住双耳,身躯倒地,不住哀嚎。 化作白虎的赵皑皑猛地一跃,虎爪向前将那红衣女子死死按住,同时巨口张开,就要朝着她的头颅咬去。 楚宁这时刚刚走下马车,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虽然诧异于赵皑皑的真身,但却并无太多惊讶,反而大声道:“皑皑!住手!” 白虎一顿,侧头看向楚宁,巨大的眼眸中泛起困惑,嘴里瓮声瓮气的问道:“她都这样了,你还舍不得!” “楚宁!你这么饿的吗?” 楚宁:“……” “哈哈哈!” “天下男人都是这般模样!” “见色起意,无所不用其极!”而这时,那被赵皑皑压在爪下的红衣女子却发出一阵惨笑。 “闭嘴!”赵皑皑翁声言道,虎爪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女子的嘴里顿时喷出几口黑血。 楚宁也走上了前来,沉声说道:“人死如灯灭,你理应安息长眠。” “却被怨气所祸,自甘堕落,沦为魔物!” “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杀人偿命的一天?” 女子闻言,脸上却浮出近乎扭曲的愤怒。 “杀人偿命?” “哈哈哈!”她尖声狂笑。 “这天下若是真有什么因果报应,王参那个杀千刀的立马就该被五马分尸!” “他仗着自己是折冲府的人,想纳我为妾!我父兄不允,便与楚相全勾结,让我父兄死于非命!” “偏偏他还是朝廷命官,城隍的阴神护着他!” “我不杀人,不噬人血肉,如何增长修为?如何为我父兄报仇?” “难道我父兄就应该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吗!?” 她赤红着眼睛看向楚宁,用尖细的嗓音大声的质问着,同时也宣泄着自己的怨念。 楚宁的脸色愈发阴沉,袖口下的拳头紧握,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些东西。 好一会,他深吸一口气,低下了头,看向眼前鬼物。 “可冤有头,债有主……” “不是吗?红袖姐姐。” 那陌生又熟悉的称呼,让名为红袖的鬼物一怔。 她同样看向眼前的少年,第一次仔细的打量着他的容貌。 脑海中某张带着稚气的脸与眼前的少年渐渐重合。 她的双唇上下打颤,从喉咙间挤出了一道艰难且沙哑的声音。 “小……” “小侯爷……” 第十三章 魔纹 没有人会愿意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与故人重逢。 他目光的诧异、不解、怜悯,都像是利刃,将你血淋淋的剥开,将你从头到尾一览无遗。 那时,看向你的不再是故人,而是站在过去中的自己。 人无论多么勇敢。 都终究无法欺骗自己。 哪怕已经成为魔物。 岳红袖在那一瞬间,依然觉得崩溃。 她开始尖叫、开始哭喊,开始愤怒的捶打地面。 疯狂、扭曲并且歇斯底里。 楚宁走了过来,在她的身旁蹲下,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触感冰冷。 “没关系的。”他说道,声音很轻,极尽温柔。 就像小时候,她安慰抱着书院柱子怎么都不愿意进去的他一样。 那时的楚宁爷爷与父亲尚在,楚宁是有些任性的,尤其抗拒书院那样的地方。 每当这个时候,侯府的下人就只能去请老院长的女儿,也就是岳红袖。 只有这位大了小侯爷六岁的姑娘,才能降住楚宁这个混世魔王。 甚至,楚宁在六岁生日时,还一本正经的告诉过自己爷爷,他长大了要娶岳红袖做自己的侯妃。 只是时过境迁。 曾经的小侯爷被卖给邪修,曾经老院长的千金成了魔物离鬼。 “红袖姐姐,是阿宁回来晚了。”楚宁的眼中没有半分嫌恶,他用力的抓着岳红袖那泛黑的手,某些零碎的画面也在那一瞬间涌入楚宁的脑海。 一群甲士围殴着她的父兄,她的哭喊无济于事。 人群散去,只有两道浑身是血的身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 狞笑着的男人冲入了灵堂,他试图在她祭奠父兄的地方侮辱她。 她自然不从,用刀划伤了他,也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她看见鲜血喷出,将世界染红。 …… 然后,她苏醒了过来,在一堆尸体中,她飘忽不定,周遭也同样是飘忽不定的魂魄。 身躯孱弱,眼中却饱含杀气。 隐约有个巨大的阴影将他们笼罩,在他们耳边不断低诉:“接纳我,成为我,然后报仇雪恨。” …… 那是极为漫长的岁月,每一刻对于她而言都是折磨。 她终于抵挡不住对于那个男人的愤恨,接纳了那股力量,接下来的日子,她不再有清醒的认知,只是不断的与那些亡魂纠缠。 杀死他们,吞噬他们。 直到成为了离鬼。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好了,现在你可以去报仇了。” 于是,她走出了那个坟冢,来到了白马林。 …… 无数的画面一瞬间的冲击,让楚宁脸色煞白。 他回过神来,嘴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楚宁!你怎么了?这家伙对你动手了?”一旁的赵皑皑瓮声问道,刚刚抬起的虎爪就要再次朝着岳红袖落下。 “没事!与她无关!”楚宁赶忙叫住了她。 然后,他稳住心神侧头看向岳红袖。 她的眼中神情一时是清明的痛苦,一时是汹涌的怒火,显然,魔性正在影响她。 但楚宁却松了口气,他仔细看过岳红袖的记忆,虽然许多内容都零碎不堪,但成为离鬼只是三天前的事情,那些血妖也只是在坟冢中吞噬鬼物所化,而她还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杀过人。 否则以岳红袖那良善的性子,就算楚宁能帮她摆脱魔性的困扰,恐怕她也会因为自责陷入更大的心魔。 只是如今岳红袖的状况极不稳定,楚宁不可能把她单独留在这诡诞丛生的白马林,又没办法带着一只魔物招摇过市。 正苦恼间,楚宁忽觉右手的手背传来一阵灼烧感,定睛看去,只见手背上拿到双月重印的魔纹竟自主浮现。 府司天的权柄本就与鬼神有关。 他心头一动,尝试着催动魔纹,下一刻,魔纹中绽出一道血光,将岳红袖包裹其中。 岳红袖的身形与之融为一体,然后遁入楚宁手背上的魔纹之中,消失不见。 …… 那一瞬间,楚宁其实是有些慌乱的。 他害怕这道本命魔纹,会依靠着吞噬鬼物壮大自己。 但细细探查后,发现岳红袖的魂魄只是沉睡其中,这道本命魔纹,也并未有任何危害对方的意思,他这才松了口气。 可同时,心底也愈发好奇,这道来自源初种大魔的本命魔纹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 这些日子,他也不是没有研究过,但在这之前,无能他如何催动,魔纹都不曾回应,今日这自动现身却是大大出乎了楚宁的预料。 他暗暗猜测,应当还是因为离鬼本身也是鬼神的一种,与府司天的权柄契合,自己想要研究透彻,恐怕也得从这个角度入手。 “楚宁!你这是什么功法?竟然能大变活人!嗯……不对,是大变死鬼!”正思虑间,一旁的赵皑皑目睹了岳红袖的凭空消失,自是万分惊讶,不由得出声问道。 楚宁回过神来,面带笑容的看向对方:“只是微末手段,让红袖姐姐暂时寄生于我体内。” “哦。”赵皑皑点了点头,但很快又反应过来,目光警惕的看向楚宁:“等等!她叫你小侯爷?你又姓楚,难道你就是鱼龙城里那个坏家伙?” 对于赵皑皑的迟钝,楚宁有些哭笑不得,他伸手在赵皑皑的脑门上敲了一下。 “你觉得呢?”他如此反问道,也不待赵皑皑发问,就将自己与楚相全的关系一一道出,只是隐去了自己在沉沙山中的境遇,只道是自己从那道人手上逃了出来。 闻言的赵皑皑委屈巴巴的捂着头,却也松了口气。 “所以你一开始就认出了她?才故意把我支开的?”回过神来后,赵皑皑问道。 楚宁眨了眨眼睛:“不然呢?你觉得我是在见色忘义?” “要狠狠地道歉,才能让你原谅我?” 赵皑皑一愣,脸色顿时泛红,有些心虚的问道:“你都听到啦?” “你声音再大一点,也许我就听不见了。” 赵皑皑:“……” 楚宁见她窘迫,倒也没有再调侃她的意思,而是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你有这般本事,所以把你支开,也是以防万一,毕竟成了魔,身为人的本性还能剩下多少,谁也说不准。” “但也不能就这么杀了她,就算不论小时候相识情分。” “她岳家遭此劫难,说到底是我们楚家没有处理好自己的家务事所致,我难辞其咎,只能冒险试探。” 赵皑皑闻言连连点头:“我懂我懂。” “我在书上看过,这叫贵妇险中求。” 楚宁:“……” “你的成语到底是和谁学的?”楚宁忍不住问道。 “我爷爷啊!他学问可大了,他说他年轻的时候,还拜过一个特别厉害的先生为师,跟着他游学四方。” “每次先生大考,我爷爷都能得到三甲的好名次!”说起自家爷爷,赵皑皑骄傲的扬起了自己的脖子。 “那那位先生有多少弟子?”楚宁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不知道。”赵皑皑摇了摇头:“不过我爷爷说,他有一个师兄,一个师姐,一个师弟。” 楚宁愣了愣,看向赵皑皑,很是真诚的问道:“那我现在很想知道,那个排在你爷爷后面的家伙到底是何等惊艳绝伦……” 第十四章 归途 “阿嚏!”晋州一处酒肆中,一位喝得醉眼朦胧的男子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 “莫不是清华坊的张姑娘又在想我了?”中年男子喃喃说道,似是想起了那位张姑娘的花容月貌,他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痴痴的笑容。 念及此处,男子的心情大好,伸手就要抬起一旁的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 可壶中酒尽,他倒了半晌,壶口中只滴出两三滴酒水。 暗觉不够畅快的男子,起身就要朝着小二招呼。 可话未出口,一道火红的身影就来到了他的跟前。 “陈青阁!你个杀千刀的混蛋!又偷我钱了!”一位年纪十二三的少女身着红裙,腰间系着几只模样精致的玩偶,此刻正双手叉腰,怒目盯着醉酒的中年男子。 见着对方,名为陈青阁的男子明显酒醒了大半,他缩了缩脖子,虽然下意识的想要反驳,却又感觉到周遭递来古怪的目光。 “云桃!跟你说了多少次,是借!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说是偷呢?”陈青阁梗着脖子,狡辩道。 红裙少女却是冷笑一声,伸手便拧住了陈青阁的耳朵,在他惨叫声中,拖着他走出了酒肆。 “乖女儿,给点面子,给点面子!”街道上陈青阁连连求饶,红裙少女怒火消减,这才放了手。 站稳身子后的男人第一时间整理了一番自己满是酒渍的儒衫,诚如他所言,他确实是那么个读书人。 “拿来!”同时,云桃的手也伸到了他的面前。 陈青阁眨了眨眼睛,神情疑惑:“什么?” “钱!” “没了。”陈青阁一脸坦然。 “没了!”云桃的双目圆睁,声音陡然高了八度。 “那可是山主姐姐给我们去鱼龙城的盘缠!足足一百两银子,你一晚上就花完了?” “我也不想啊!”陈青阁也是一脸委屈:“可是张姑娘着实太可怜了,你爹我身为读书人,怎么能见死不救?” “张姑娘?又是哪个青楼新来的花娘?” “张姑娘是个苦命人!乖女儿,你可不能这么说她!”陈青阁一脸严肃。 “苦命人?有多苦?”云桃面露冷笑:“酗酒的爹,早死的妈,生病的弟弟和破碎的她?” 陈青阁脸色一变,诧异的看向自家女儿:“那位灵陀山的山主这么有本事,你跟着她连算命的本事都学会……” 陈青阁说着说着,声音渐小,原因无他,只是因为那时的云桃眼中正渐渐泛起凌冽的杀气…… …… “楚宁,这糖葫芦里明明是山楂,为什么要叫葫芦?” “楚宁,这官道上跑的都是马,也没见一个当官的,为什么不叫马路?” “楚宁,这龙须酥真的是龙的胡须做的吗?可听说这世上最后一头真龙八百年前就死了……” “楚宁,桂花糕里真的有桂花吗?那老婆饼里,有老婆吗?” “楚宁……” 天色蒙蒙亮时,马车终于驶出了白马林。 路行至官道,往来的人也多了起来,在临近城镇的道路两侧,甚至开始出现了商贩。 已经睡过一觉的赵皑皑从车厢中探出了头,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路上的景象,问题犹如连珠炮一样一个接着一个的冒出来。 楚宁听得脑仁发疼,他看向兴奋的赵皑皑,认真的说道:“皑皑……你要是想吃,你可以直接说。” “哦,那我想吃。” “……” 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拽着龙须酥,怀里还捧着一盒桂花糕的赵皑皑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坐在楚宁的身侧,一边晃动着自己白净如玉的小脚丫,一边美滋滋吃着糕点。 楚宁看着她因为手中美食而心满意足,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心底不免有些恍惚。 大抵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如瓷娃娃一般精致的少女,会是那白马林中,被往来旅人供奉的山君! 昨日楚宁开诚布公的询问了赵皑皑她的身份,小家伙对于自己是虎妖所化,同时也是白马林山君之事,并无保留,甚至还满心委屈的拉着楚宁去看了她被强拆的家——那座过往商旅自发为她修建的山君庙。 楚宁感觉到,赵皑皑并非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而是在她的心底,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妖与人的不同…… 虽说,大夏朝廷对于妖族并不排斥,甚至还有不少妖族拜入灵山与圣山门下,成为弟子,更有一些大妖被封为阳神,镇守一方气运。 但一个没有背景的妖族随意行走在人类城镇,依然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 也幸好自己回来的及时,否则以她莽撞的性子,保不齐会惹出什么泼天大祸来。 楚宁暗暗想着这些,官道两侧也愈发的热闹,距离鱼龙城也越来越近。 “咦……好奇怪。”这时,赵皑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楚宁回过神来,循着赵皑皑所指的方向看去。 临近城镇,道路两侧也开始出现大片的农田。 时近九月,按理来说正是农物丰收的季节。 可官道两侧的农田却出现了大片的荒芜,就算有种下些农物的田地里,也焉搭搭的,长势极差,像是无人打理一般。 “你们鱼龙城的人都不种地的吗?”赵皑皑侧头看向楚宁问道,嘴角沾着些糖渍。 楚宁也皱起了眉头,鱼龙城的土地还算肥沃,以往这个时节,城外农田都是金灿灿的一大片,今日这番景象,着实诡异。 他也只能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回应。 …… 约莫一刻钟后,鱼龙城的城郭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 “楚宁!你快到家了!”赵皑皑拉着楚宁的衣角,指着远处大声说道,看模样比起楚宁还要兴奋几分。 楚宁笑着点了点头,心底却有些五味杂陈。 这八百里的回家之路,他走了足足三年。 虽还未有踏入城中,却依然经历过物是人非。 他有些害怕,害怕那座城里有更多曾经的故人成为了如今的“岳红袖”。 “那里好热闹,在干什么?”赵皑皑又说道,站在了马车上,垫着脚双手撑着楚宁的肩头,用力眺望。 楚宁也抬头看去,只见鱼龙城的城门口人潮涌动,却并非往日中聚集的商贩,而是一些寻常百姓,以妇孺与老人居多。 这时城门打开。 “走快点!” “再拖拖拉拉,老子打死你们!” 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呵斥声,大批衣衫褴褛,脚上带着镣铐的囚犯在十余位甲士的押送下,走出了城门。 …… 与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后,周屈就背着药箱赶往了南边的城门。 每天这个时候,那里会聚集大量的城中百姓,等着折冲府将扣押的犯人押出,赶往北边开垦出来的田地劳作。 聚集在这里的百姓,要么是筹到了钱,来赎人的;要么是心存幻想,来求情的;但更多,是既没有钱,也不再抱有希望,只是想要来这里看上一眼自己的丈夫、父亲亦或者儿子。 折冲府对待这些犯人,极为粗暴,动辄就是鞭刑打骂,饿死、累死或者因为一些伤势得不到及时救治而病死的不在少数。 为了能够让家里人熬到他们筹到钱那天,亦或者只是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许多人会托周屈趁着每天早晨折冲府会在城门处理各种赎人事务时的空隙,为自家在狱中的家人医治。 时间很紧,折冲府的人每天大概会在城门口待上一刻钟到半个时辰不等,而在这个时间里,周屈却需要医治十余人。 他往往忙得不可开交,而事后,起码会有一半的诊金是收不到的——自从小侯爷失踪,楚相全掌权后,鱼龙城民生艰苦,这些被抓的囚犯大多也是因为交不出层出不穷的苛捐杂税,故而入狱。 家中壮年被抓,土地荒废,日子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若是有钱早就拿钱赎人,又何须这般苦苦支撑? 周屈不是什么善人,但终究没办法对那些家徒四壁只剩孤儿寡母的可怜人再开口要钱,只能默默收下一张又一张的欠条。 今日,他的手脚麻利,赶在折冲府的人驱赶前,把所有病人都瞧了个遍,他默默收起药箱,正要离去。 “军爷!我求求你,让我阿爷回去吧!他已经六十二了,在这样下去会死的!” “我保证,明年开春,不!今年冬天,一定筹够钱!”这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哭喊。 周屈侧头看去,只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抓着一位甲士的手,泪涕纵横的哀求着。 她的身后有位瘦骨嶙峋的老人,正瘫倒在地,一只脚弯曲的幅度极大,显然是被打断了。 而女孩的哀求也并没有得到怜悯,那甲士伸手一挥,便将女孩重重的推倒在地。 然后,甲士一脚踏出,踩在了老人的头上:“老子给你指过明路,欢宵亭的掌柜肯出八两银子买你!” “你既然不识趣,现在给老子装什么可怜!滚!” 说着,那甲士踩在老人头上的脚明显用力了几分,老人嘴里咳出一阵鲜血,那女孩见状,泪如雨下,终究再难支撑。 “军爷!你放过阿爷!我卖!我卖!”她凄声言道,身子却像是失去所有气力,瘫坐在地。 那甲士闻言终于露出笑容,抬起了脚。 城门前的众人都看着这一幕,面有戚戚,却不敢非议,只有老人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不绝。 周屈将这一幕同样看在眼里,他摇了摇头,深深的叹了口气。 家破人亡,逼良为娼,这样的事情在如今的鱼龙城屡见不鲜,他一个小小郎中,无能为力。 他不愿多看,收起自己的行头就要离开。 “世伯,这是怎么了?”而这时一个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周屈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面熟的少年带着一位伶俐可人的少女,牵着一辆马车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正微笑着看着他。 第十五章 看书 世伯二字显然是个不同于陌生人间的称呼。 眼前的少年,看着也确实眼熟,可周屈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哪家熟识的后生。 他暗暗皱眉间,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世伯?” 周屈回过了神来,见对方神情自然,也不像是刻意套近乎的骗子,也就收起了心底的疑虑。 他叹了口气,然后说道:“还能怎么了……” “无非就是交不起军税,而被羁押的可怜人。” “一般到了这个地步,要么卖儿卖女,要么就只能将田地一并买了,要是都没有,就只能看着自己的家人,活活死在狱中。” “这侯府也不管?”少年人眉头紧皱。 “管?”周屈冷笑一声:“那楚相全和折冲府的人沆瀣一气,他巴结还来不及,哪里会管?再说了,那么高的军税,折冲府花得完吗?不得有他楚相全一份?” 大抵是眼前这一幕着实太让人恼火,周屈也忘了避讳,将心头的不忿发泄了出来。 可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又看向少年,狐疑道:“你是鱼龙城的人吗?这种事都不知道?” 少年解释道:“世伯,我三年前因故离开了鱼龙城,刚刚才到。” “三年?”周屈看了一眼少年身后的马车,暗暗算了算,鱼龙城的民生艰苦,倒也确实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既然走了,还回来作甚,这地方如今可不是人待的。” 少年闻言,只是笑着点头,然后就没了回应。 周屈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少年的身上,越看越是眼熟,某个名字在脑海深处萦绕,眼看着就要呼之欲出,却又始终差上那临门一脚。 而这时,那位甲士得了少女肯定的答复,脸上的神情变得温和:“这就对了嘛。” “凡事不能钻牛角尖,你长得好看,人又机灵,去了欢宵亭,有的是好日子等着你,你阿爷也不用再受苦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他说着,朝着一旁伸出了手,一位甲士便快步上前,恭恭敬敬的朝着他递来了一张契纸——那是一份已经写好卖身契,就连名字都已经代笔好了,只差女孩的一个手印。 显然,对于这一切,这个折冲府的男人早有准备。 “唉,这都是这个月的第三个了。”周屈撇过头,有些不忍去看。 “劳烦世伯,帮我看会马车。”身旁的少年却在这时朝他递来了马车的缰绳。 周屈下意识的接过缰绳,正要询问他要做什么,可那少年说完这话后,便带着那个宛如瓷娃娃一般精致的女孩,排开人群走向了前方。 …… 邢智义看着女孩颤颤巍巍伸出手,就要接过那张卖身契。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欢宵亭的掌柜很喜欢这个女孩,为此对方足足开出了十四两银子的高价,他这一转手,便能白拿六两银子,也不枉费他这一个多月来的精心谋划。 他正暗暗得意间,一只手却从一旁伸来,赶在女孩之前将卖身契夺了过去。 早已习惯了在这鱼龙城作威作福的邢智义一时间有些发懵,他木楞的抬起头,却见身前站着一位少年,正低头着头,一脸专注的看着那张本该在他手里的卖身契。 他的身旁还有一位穿着白棉袄的小女孩,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小女孩对着他歪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这份卖身契是谁写的?”邢智义正发愣间,少年的声音却忽然响起。 邢智义闻言也终于回过了神来,怒火也就此于心头升腾而起:“哪里来的傻小子?不想死,就给爷……” “张嘴。” 邢智义的话还未说完,低着头的少年嘴里便又吐出了两个字眼。 身旁那个娇小可爱的少女闻言,面露兴奋之色。 不待邢智义反应过来,少女的身形忽然就出现在了他的跟前。 他只觉膝盖传来一阵剧痛,哀嚎一声,顺势跪倒在地, 再然后,一记耳光扇来,他的脑袋一歪,两颗带血的牙齿飞出,脸颊上也多出了一个清晰可见的手印。 鱼龙城的百姓也好,邢智义手下的甲士也罢,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 “元成十二年,朝廷就颁布了法令,大夏境内除了被贬入贱籍的罪人,不再允许任何人口买卖。” “违者,重则处斩,轻则流放南疆。”少年说着缓缓抬起头,看向邢智义,那双干净的眼眸深处,焰火流淌,语气却平静如常。 “所以,我再问你一次,这是谁写的?” 邢智义就是再傻,也从方才那女孩的手段中知道了这二人的不凡,他没了方才的气势,支支吾吾的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少年眯起了眼睛,脸上笑意盎然,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想等大人物来救你是吗?”他问道。 邢智义阴沉着脸色不语。 少年也不为难,只是转头看向城门方向,那里正有几位见势不对的甲士要转身离去,去搬救兵。 “我说!”他伸长脖子,朝着那几人喊道。 那几位甲士脸色一变,身子僵在原地,不敢妄动,生怕步了邢智义的后尘。 少年看着这一幕,似乎觉得有些滑稽,脸上笑意更甚,他说道:“别怕,我的意思,尽量叫些足够有分量的人来。” 那几位甲士心头亡魂大冒,不敢停留,逃一般离去。 场面愈发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直愣愣的落在少年身上。 可那少年却安之若素,四下望了望,瞥见了城门下放着几根长凳。 便将之拖到了跪在地上的邢智义身前坐了下来。 于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了一本书,就这么看了起来。 一旁的虎牙女孩见状也有样学样,在少年的身旁坐下,也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学着他的模样翻起书来。 …… 那是很诡异的场面。 在一群囚犯中间,折冲府的甲士围拢成圈,刀剑出鞘,指向前方,却手脚打颤,不敢上前。 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折冲府百夫长跪在地上,满脸是血,却不敢动弹分毫。 而在这一切的最中央,一位少年与一位少女端坐在长凳上,旁若无人,低头翻书。 这消息很快传开,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到了城门口,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们当然为折冲府的吃瘪而暗觉出了口恶气,可痛快的同时,涌上心头的却是巨大的疑惑——这少年到底什么来头? “是州府来的大官?” “看着不像啊?这么年轻。再说了,如今州府的刺史也被节度使稳压一头,哪里敢招惹折冲府?” “那是哪位圣山灵山的弟子?行侠仗义?” “咱们整个北境,就只有龙铮山这一座圣山!前些日子不是来人了吗?也没见掺和这事,要管早管了,哪里等得到现在?” “也对,那日来的龙铮山弟子,我可没见到这位。” “可我怎么就觉得这少年看着很是眼熟呢?在哪里见过?” “唉!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眼熟……” 人群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可就是没有一个定论。 而站在人群后方的周屈脸上的神情却是阴晴不定,那少年的行径自然让他瞠目结舌,而脑海中那个近在咫尺的名字,更让他抓耳挠腮。 十六七岁…… 三年前离开的鱼龙城…… 几乎所有人都认识…… 这样的人应该是很有名的家伙才对…… 等等! 周屈的身子忽然一颤,目光直直的落在了那个低头翻书的少年身上。 他的瞳孔放大,脸上岁月堆积起的些许赘肉开始剧烈的颤抖。 他的一只手伸出,指向前方,喃喃说道。 “是……” “是……” “是小侯爷回来了!” 第十六章 少女与黑猫 鱼龙城的山水街,坐落着两座紧挨着的侯府。 一大一小,一新一旧。 新侯府是楚宁失踪后,楚相全修建,侵占了老侯府半数地界,又用各种巧取豪夺的手段购置周边不少地产,方才兴建。 门楣恢宏,占地广袤。 远远看去,是红砖绿瓦,雕栏画栋,美不胜收。 相比之下,老侯府却是颇有几分年久失修的破败感。 加之楚相全的刻意打压,府中上下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几乎不会有人敢与府中人有所来往。 只有一只黑猫会喜欢趴在屋檐上,或舔舐毛发,或慵懒的打盹。 “阿青!发什么呆啊!” “粥要糊了!” 此刻老侯府中,正对着眼前灶中火光发呆的武青,被一阵催促声惊醒。 身旁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正急得吹胡子瞪眼,不断用手中的拐杖敲击着地面。 “这二十六味滋阴补阳子孙满堂粥,可是老夫花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才研制而成!” “融汇了药石丹方,功效强劲,可以让老叟生龙活虎,枯木开花结果。” “小侯爷喝了后,一定可以给我们楚家开枝散叶,让咱们侯府人丁兴旺。” 老者的声音激昂,面色潮红,那模样好似比自己娶了媳妇还要兴奋。 武青幽幽叹了口气:“徐爷爷,小侯爷才十六岁……” “十六岁怎么了!我十四岁就跟老侯爷去过翠儿阁了!” “那里的姑娘,那叫一个娇憨美艳,尤其是那个叫水仙儿的……” “胸前那物件起码有三斤……” “咳咳!”眼间老人越说越离谱,武青赶忙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徐爷爷,你是不是忘了,小侯爷还没有成亲。” “嗯?”老人又是一愣,下一刻,他猛地站起身子,如梦初醒一般,拍了拍脑门:“对对对!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给忘了。” “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哪家姑娘配得上咱们小侯爷。” “嗯,要漂亮,但不能只漂亮。若是像小阿青一样,只有脸蛋能看,其他地方该凸不凸,该翘不翘的,一看就不能生养,可要不得。” “要勤俭,但不能只知道勤俭。若是也像小阿青一样,抠抠搜搜,那日后我家小侯爷去喝个花酒,都上不了二楼……” “嗯,这事确实得想,得好好想想。可耽搁不得,不然怎么跟老侯爷交代……” “还有这药方也得改进改进,小侯爷本来身子骨就弱,这要是娶了媳妇,应付不来,可就麻烦了。” 老人一边摇头晃脑的说着,一边晃晃悠悠的走出了柴房。 而身后,被作为反面教材的少女脸色铁青,她握紧了手中本应添入灶台木柴,愤声道了句:“有眼无珠!” 但这样的怒意,却又转瞬消磨,她盯着老人渐行渐远的佝偻背影,忽然深深的叹了口气。 老人名叫胡易卷,老侯府的管家,年轻时为人精明,通晓医术,可自从三年前小侯爷失踪后,老人就郁郁寡欢,患了癔症,总是觉得小侯爷尚在府中…… 老侯府中的旧人都不愿意刺激老人,便只能事事迁就着。 “三年了……小侯爷,你到底去了哪里?” 武青倚在门口,喃喃自语道。 “小姐,这老不死的着实可恶!” “不如让我将他吃了!”而就在这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忽然从一旁传来。 屋檐上的黑猫不知何时落在了武青的肩头,暗红色的双瞳竖起,露出锋利的猫爪,目光凶厉的死死盯着胡易卷离开的背影。 武青侧头看向黑猫,目光落在了它的猫爪上。 “你这爪子,不错。”她说道。 虽然这话听上去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但黑猫闻声,双眼却泛起喜色,将猫爪伸出,扬起头得意道:“大渊之中辐射出来的黑潮潮汐这些日子明显强大了不少,得益于此,我的力量也有所恢复,若是配以生人血肉,不出十年,我就能恢复大魔之躯,届时定可助小姐,重开九魔山!” “确实能派上些用场。”武青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同了黑猫伟大的构想。 黑猫瞳孔巨颤,眼眶中泛起泪光:“小姐!你终于想通了!” “我就说你身为堂堂九魔山圣女,就不应该待在这破侯府消磨光阴!” “我们从谁开始杀起?要不就那个老糊涂蛋,虽然肉老了些,但捏着鼻子,我也能吃得下!” 面对黑猫兴奋的喋喋不休,武青不语,只是将它一把拎起,放到了柴房中。 “小姐你的意思是你去把人引来,我在这里动手?”黑猫眼珠子一转,脑袋点头如捣蒜。 “对的对的,小姐虽然贵为九魔山圣女,我也是堂堂衍生种大魔,但毕竟小姐修为尚浅,我也虎落平阳。” “做事是要小心一些。” “等我多吃些生人,实力恢复,我们再大开杀戒!” “不愧是山主的女儿,做事心思细腻,九魔山一定会在小姐的手中,从灵山晋升为圣山的!” 武青看着双目燃火,斗志昂扬的黑猫,只是淡淡的说道:“我的意思是,用你的爪子,帮我把今天的柴劈了……” “嗯?”黑猫一愣,看向四周,这才发现,柴房的角落里,堆满了小山一般的木柴。 它眨了眨眼睛,诚恳说道:“小姐,如今我们条件不比当年在九魔山,我吃生的就行。” “这个月侯府的进项又被楚相全克扣了不少,这些柴有一半劈完之后,要送去城南几个大户,你得快点。”武青却是平静的言道。 “赶在午时之前,结了账,还可以去大轩米铺买上几斤打折的大米,错了时辰,这个月的米粮就不够吃了。” 黑猫就是再迟钝,这个时候也反应了过来,它心中能够重振九魔山的圣女大人,显然是没有将它的话听进去半点。 “小姐!你是先天的圣魔之躯!怎么能整日想着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那个老侯爷当年是救了你不假,但这么多年,那点恩情你早就还清了!” “还有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小侯爷,就算你在他的身上种了秘法,能感知他的生死,可他这么多年也不曾回来,说不得早就在外面有了别的姑娘,哪里值得你这般枯等!?” 心头激愤之下,黑猫的声音大了几分。 武青闻言一愣,冰冷的眼中泛起一丝异色。 黑猫暗以为自己这番逆耳忠言起了作用,本着趁热打铁的原则,它赶忙继续说道:“小姐,你的圣魔之躯是修炼圣体,可这几年,你一直为琐事所困,修为增长缓慢,你不应如此舍本逐末,应当将心思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武青眼中异色更甚,她沉默了好一会,这才忽然开口道:“你说得对。” “确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小姐!”黑猫眼眶再次湿润,神情动容。 “劈完柴后,你得去城西一趟,昨天我又接了两家酒楼抓老鼠的单子。” “是老雇主了,你办得干净些。”武青说道。 黑猫:“……” “小姐,我是衍生种的大魔!不是猫……” “我不喜欢吃老鼠!!!” 它愤声做着最后的挣扎。 可那时,少女却已然转身坐在了柴房的门槛上,用手撑着脸颊,看着远处的天空,对于黑猫的抗议充耳不闻。 她皱着眉头,神情困扰。 “四境修为还是差了些,再等上几个月,我应该能踏入五境,结出道种。” “届时只需损耗十年寿元,就能对楚相全施展夺魂之法,寻到小侯爷下落。” “只是圣魔之躯过于霸道,一旦开始修行,魔道修为就会难以压制……” “小侯爷那般善良,定是不喜我修行此道……” “不行,还得想办法寻到一个遮掩气机的法门,一定不能让小侯爷发现,我是魔道中人!” 第十七章 这是我欠你们的 楚宁很喜欢看书。 但他并非出生就是如此。 这样的习惯是在沉沙山上养成的。 书本上的文字,可以让当时才堪堪十三岁的少年,短暂的从灵骨子的阴影中抽离。 而这样的习惯,一直保留在了现在。 他享受阅读文字的过程,并不挑剔上面的内容。 上乘的功法,他看得。 此刻手中被归于旁门技法的《宋甲要术》,他同样可以读得津津有味,甚至愿意花去大量的时间,去琢磨那一个个构造精妙的墨甲,到底是源于空想,还是真的有实现的可能。 …… “这具【补天甲型】,应当是宋先生设计的假肢类墨甲的最终构想,之前的【奔月】与【抗鼎】虽然在设计上也有些许不足之处,但总体是可行,而这幅图纸明显潦草很多……” “关键元件的设计与墨纹的铭刻都只是存在于理论阶段。” “世间万法都有共通之处,元件的制造与锻造之法息息相关,墨纹的铭刻与符箓的咒印甚至魔纹,都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想要彻底吃透宋先生这本巨著,看样子我还需要涉猎更多其他的旁门技法。” 坐在长凳上的楚宁暗暗在心底审视着自己的不足,而一旁的邢智义却已是跪得双腿发麻,却不敢妄动,只是时不时回头看向城门方向。 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十余道铁骑从城门内鱼贯而出,为首的年轻人虽然已经远远的看见了聚集在城门口的百姓,却并未有半点减速的意思。 他嘴里一边高声喝骂,同时手中的长鞭挥动,毫不留情的打向周遭的行人。 人群在慌乱中四散,而那为首的年轻甲士,则宛如得胜的将军一般,信马由缰来到了楚宁的跟前。 邢智义大喜过望,就要起身,却见一旁的赵皑皑听闻响动,收起了书,正抬头看来。 这位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折冲府校尉,一个激灵,脚下一软,又跪了下来。 赵皑皑的心思全然不在他的身上,而是抬头打量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身着银甲,胯下一匹高头大马,腰悬宝刀,像极了故事里的豪侠。 身后的十余骑也个个人高马大,好不威风。 看得不谙世事的赵皑皑两眼放光,她伸手戳了戳楚宁,兴奋言道:“楚宁,你看,他们的甲胄好漂亮!” 楚宁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扯出来,他同样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年轻人将领,眉头微皱。 “他这副银苍甲做工不对。” “嗯?”赵皑皑神情疑惑。 “银苍甲是仿制银龙墨甲所铸的轻式骑甲,虽然舍去了繁琐复杂的墨甲工艺,但保留了其轻盈坚固的特点。” “需用特定的银铁矿加以古川石调配出铁水,辅以百炼以及冷锻之法,才能制成。” “铸成的铠甲通体银白,金属色调暗沉,不应如此鲜亮。” “想来应当是进行冷锻时降温效率未达标准,同时原材料中的银铁石纯度极差方才导致。”楚宁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着那年轻将领身上的甲胄,神情专注。 “这么说,这家伙是个绣花枕头?”赵皑皑有些失望。 二人的谈话过程,可谓旁若无人,有心耍个威风的年轻将领顿时脸色铁青。 “尔等何人?竟敢伤我折冲府的人!”他怒声问道,眼中杀机奔涌。 楚宁闻声,第一次将目光投注在对方的脸上,但也只是一眼,他便对对方失了兴趣,收回目光坐回了座位。低下头,继续神情专注的琢磨起手中的图纸。 年轻将领见楚宁对他的责问视若罔闻,愈发怒不可遏。 只听“哐当”一声,他拔出了腰间长刀,就要发难。 身后跪着的邢智义见状有心提醒:“马别将,莫要轻……” “闭嘴!”只是话未说完,马姓的年轻人便暴喝一声,“邢智义,你身为折冲府校尉,毫无气节,竟然给此等乱臣逆贼下跪求饶,待到我拿下他们,再来收拾你!” 说罢,马姓将领手中的长刀一震,喝道:“来人,拿下这二人!” 他身后十余位甲士闻言顿时翻身下马,拔出各自腰间长刀,气势汹汹的就朝着楚宁二人围拢了上来。 邢智义讨了没趣,悻悻的将话咽回了自己肚子里。 然后他抬眼看去,只见那位白衣少女,正一脸想兴奋的抬起头,嘴角上扬,露出了标志性的虎牙。 邢智义赶忙低下头,将身子默默的朝着一旁挪了挪,留出了一个位置。 …… 约莫半刻钟后,伴随着阵阵惨叫与刀剑落地的声响。 鼻青脸肿马姓将领来到邢智义留出的空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的大喊道:“姑奶奶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邢智义瞟了一眼对方,撇过了头,满脸鄙夷。 赵皑皑倒是并不关心邢智义的心头所想,她昂着头,宛如得胜的将军一般,在楚宁的身旁坐下:“怎么样?楚宁,我厉害吧!” 楚宁抬头,看向少女微笑道:“皑皑好身手。” 赵皑皑得了夸奖愈发得意,她瞟了一眼又低头看书的楚宁,心底愈发笃定这家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的猜测,她拍了拍胸膛,说道:“楚宁,你放心,有我在,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小家伙听闻了楚宁被其叔父陷害的遭遇后,满心不平,倒是忘了自己来这鱼龙城的初衷是为了夺回自己的地盘。 楚宁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合上了手中的书,站起了身子。 邢智义与那马姓别将心头一紧,面色紧张,只觉眼前这个一脸书生气的少年,比起那力大无穷的少女还要可怕。 “这份卖身契不是你们写的。”楚宁说道。 二人摸不清楚宁的心思,但心头畏惧到了极点,不敢有半点隐瞒,闻声之后连连摇头。 “署名之人,现在何处?”楚宁又问道,同时一只手伸出,指向卖身契上买方姓名的落款处——王参。 二人脸色微变,互望一眼,皆未有接话。 “不想说?那可能以后就没机会说了。”楚宁轻声言道。 他的语气平静,可落入二人耳中,却如一道惊雷,动魄惊心。 “王……王公子在欢宵亭!”邢智义率先开了口。 “欢宵亭?在何处?”楚宁又问道。 马姓别将唯恐落入人后,赶忙接茬道:“城西正玄街,最大那家酒楼就是了。” 楚宁点了点头,微笑着看向二人:“恭喜你们,让自己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看样子这位王公子,请是请不来了,我们得自己登门拜访。”楚宁又看向赵皑皑,如此言道。 赵皑皑昨日已经听楚宁说过了岳红袖的遭遇,也知道那位王参就是害得岳红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她自是不会拒绝这为民除害的事情,当下起身,摩拳擦掌。 而就在二人,正要迈出步子时。 楚宁身后的衣衫却被人拽了拽。 他疑惑的回头看去,只见那位被强迫着卖身的少女正一脸泪痕的看着他:“公子……” “王参,是折冲府都尉的儿子。” “他手眼通天,公子你惹不得。” 身后,她的阿爷,也艰难走到了楚宁跟前,同样摇头道:“公子心善,可折冲府的人是不讲理的。” “这是我们爷孙的命,公子莫要为了我们,再搭上性命。” 这爷孙二人面色凄苦,显然都明白,没了楚宁的庇护,他们会遭受怎样的命运。 但长久以来,折冲府在鱼龙城中为非作歹常态让他们本能的认为,折冲府的人,是不可撼动的。 加之骨子良善,让他们说出了这番,极有可能让二人跌落更加可怕深渊的这番话。 楚宁显然有些错愕。 他先是扫视了一眼周遭的百姓,他们亦正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期待,却也带着担忧。 然后,他将目光落在了那爷孙二人身上。 那时,他露出了笑容,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脑袋。 “没关系的。” “章爷爷、小鹿,别担心。” “我会解决的,这本就是……” “我欠你们的。” 第十八章 欢宵亭 时间已经过了辰时,正玄街的欢宵亭中依然热闹非凡。 通宵达旦的纵情声色。 对于欢宵亭而言,并不稀奇。 几个月前,甚至有客人,在一间包厢中,狂欢七日,这才乘兴而归。 三楼一处天字号包厢中,四方皆置有一座红色案台,上放云纹香炉,四根六紫极乐香焚烧过半,烟雾萦绕之下,房间中的一切都变得迷蒙缥缈,仿若仙境。 十余位身段婀娜的妙龄少女,跪拜在屏风前,一动不动。 屏风后,传来的是阵阵癫狂的笑声与一声声意味不明的呻吟。 好一会,极乐香燃尽,屏风后的声音也随即渐渐平息。 七八位赤裸着上身的年轻男子从中走出。 屏风前的少女赶忙上前,一部分服侍着男人们更换衣衫,一部分则走入屏风后,将一位浑身赤裸的女子抬了出来。 女子赤裸的身躯上有大片青紫色的伤痕,虽睁着双眼,却目光呆滞,宛如死物。 男人们脸上的潮红未退,一边兴致勃勃的欢声笑谈,一边享受着女人们的服侍,对于那被抬出去的女子,视若未见。 半刻钟,男人们穿戴好了衣衫,皆是价值不菲的锦衣绣袍,再理好长发,插上玉簪。 摇身一变,一个个竟看上去皆是文质彬彬,风度翩翩。 他们在席上落座。 “我提议,我们都敬王兄一杯!” “多亏了王兄,我等才有机会在这欢宵亭,畅饮美酒!”其中一人起身举杯。 其余众人见状,也纷纷起身,朝着首座上的白衣公子举杯敬酒。 那位白衣公子,此刻眼中醉意未消,双手朝两侧一身,两位妙龄女子,便来到身旁,让其双手搭在自己肩头。 “好说好说,只要诸位喜欢,知会一声,这欢宵亭的大门随时都为诸位敞开!” 席上众人闻言皆是面色一喜。 欢宵亭虽修建不过三年,但俨然已是如今褚州最受追捧的酒楼。 供应着六紫极乐香的天字号包厢更是供不应求,是否来过此处已经成了褚州贵公子们饭桌上最重要的谈资。 而眼前的白衣公子,虽然只是鱼龙城折冲府都尉之子,但靠着能与欢宵亭掌柜说上话的关系,如今已经成为褚州达官显贵们拉拢的对象。 能与他结下善缘,无论是自己享乐还是对日后官场上的往来,都是大有益处的。 众人于那时纷纷再次恭维道:“还得是王兄啊!” “放眼整个褚州,除了王兄,还有谁能让欢宵亭,如此给面?” “就是啊,我听说范家那位三公子,这个月已经来了鱼龙城三次,一次门都没有进去!” 提及此事众人又不免一阵哄笑, 白衣公子,也就是王参看着眼前的众人,这些年轻人可都是褚州有名有姓的大族之后。 放在以往,自己这个区区折冲府都尉之子,见他们一面都难,可如今,他们却都得上杆子的巴结自己。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父亲与那位的合作。 想到这里,他心头不免志得意满,当下提起了酒杯:“不说这些,今日难得诸位齐聚,不如再续上一根极乐香……” 他说着目光贪婪的看向身旁正为他斟酒的女子。 那女子顿时身子一颤,脸色煞白,酒水洒落一地。 “来人!取四支六紫极乐香来!”王参朗声朝着屋外言道。 屋外却一片静默,并无回应。 王参的眉头一皱,有些不悦,他张开嘴正要再次发话。 这时,包厢的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走入,却并非欢宵亭中的妓人,而是一位身材略显消瘦的少年。 屋中众人皆是一愣,席间一位同伴脸色惨白看向王参:“王兄……” “我的爱好……你都知道了……” 王参:“……” 王参回过了神来,也无心理会自爆的同伴,皱眉看向那少年问道:“你是何人?” 那少年对于王参的询问却是充耳不闻,只是旁若无人的打量着屋中的陈设,很快他的目光便被房间四周的案台吸引,他走上前去,来到了案台前。 案台上放着一座云纹香炉,香已燃尽,只剩一团香灰落于炉中。 少年凑上前去,嗅了嗅。 “白木粉、龙脑草、硝石配以带着催情功效麝香、肉桂与淫羊藿,确实能制成让人迷幻亢奋之物,只是功效不应如此强力,这里面还有几味成分,味道很熟悉,却想不起是什么来了……”少年自顾自的说着,眉头微皱,似在思索。 他抓起一把香灰,在指尖轻轻摩挲。 “嗯?”少年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什么,这时,他侧头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了席间的众人身上,说道。 “是尸味。” 啪! 这时,在场众人皆回过神来,其中一人拍案而起,怒目看向来者怒吼道:“混账!你是何人,怎敢来这欢宵亭口出狂言!” 少年不语,只是目光望向对方,准确的说,是望向他的身后:“三个。” 那人一愣,听得莫名其妙。 少年并不解释,目光越过他,又看向身旁之人。 “你也三个。” “你四个。” “哦,你有七个。” …… 而后他的目光皆在每人身上停留了一刹,然后报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数字。 直到他看向位于上席的王参,那一瞬间,少年明显一愣,眯起了眼睛。 “你最多。” “三十七个。” 他说罢,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右手轻颤,他将之提起,放于眼前,左手覆于手背,轻轻摩挲,嘴里柔声言道。 “我知道了。” “他就是王参。” 王参的脸色骤变,隐隐从这诡异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尤其是当对方指名道姓点出他的身份时,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将他萦绕。 他的目光越过对方,看向房门口的方向:“刘三!陈虎!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还不进来将这狂徒给我赶出去!!!” 话音一落,两道身影便从门口飞入,重重的落在了王参脚下。 王参定睛看去,二人皆鼻青脸肿,身上甲胄破损严重,尤其是腹部处的甲胄直接碎裂,向下凹陷,仿佛被什么钝器重击过一般。 而这二人,也正是他的亲卫,由他父亲王宣亲自从折冲府中挑选出来的好手。 “刘三、陈虎?” “名字取得这么草率,怪不得这么不经打,一看就是配角。” 同时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惊骇望去,却见一位十二三岁的虎牙少女正摆弄着拳头,大摇大摆的走入房中,站到了那少年身侧。 房中侍奉的女子们,见到这般场面,纷纷一声尖叫,四散而逃。 其余众人虽都是大族之后,但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也一个个皆面露惧色。 “你们到底是谁,想要做什么?”王参同样害怕到了极点,但还是维持着最基本的体面,强撑着怒斥问道。 少年闻言,在那时叹了口气。 “本来只是想诛杀恶首。” “但偏偏在场诸位,都背负不少人命。” “相见即是缘。” “那便只有请诸位与王公子一同……” “上路了。” 第十九章 当街行凶 房间中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在场的众人都不傻,两位折冲府的好手无声无息的倒在眼前这二人手下,可见二人的实力非同小可。 他们显然是有这样的能力的。 “楚宁,我们先从谁下手?” “这个胖胖的?还是这个圆圆的?” “或者从这个姓王的开始,他最该死!”赵皑皑打破了沉默,转头看向楚宁,手中摩拳擦掌,脸上跃跃欲试。 楚宁闻言正要说些什么。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现在离去,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既往不咎!”这时,那位王参深吸一口气,大声言道。。 “这里是鱼龙城,所有人都知道我与好友今日在欢宵亭中,我若死在这里,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你杀了我,折冲府不会放过你!” 王参的话,点醒周围被楚宁唬住的同伴,他们亦回过神来,当下纷纷言道。 “这位公子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与王兄有何误会说开就好,我修成是二相城县令之子,族中有人在州府担任要职,在褚州也算有些人脉,你若愿意我可为你做主……” “对对对,在下的父亲是先帝亲自册封的二等侯,在京中也有交好的人脉,任何事只要公子开口我等接义不容辞……” “我是……” 众人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自报家门,对于这些纨绔子弟而言,家族背景,是他们此刻唯一的依仗。 场面一时间变得极为嘈杂,宛如闹市。 正要说话的楚宁,听闻对方这番话,竟也是一顿,沉默了下来。 王参等人见状心头一喜,暗以为这招以势压人起了作用。 “怎么了楚宁?”赵皑皑也察觉到了异样,神情困惑的看向楚宁。 楚宁则在这时,低头言道:“这位王公子所言倒也无错。” “我们初到鱼龙城,若是如此明目张胆地杀了他们,恐生变故。” 这话一出,王参等人顿时长舒一口气,脸上也纷纷泛起笑容。 …… 今日的鱼龙城格外热闹,两个年轻人在城门处,接连打伤折冲府的官员,然后又气势汹汹地杀往欢宵亭的消息已然在鱼龙城传开。 出于好奇也好,出于对折冲府的怨恨也罢。 总之,整个鱼龙城的人都在今日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赶往了欢宵亭,一时间,欢宵亭外的街道上,人潮涌动,堵得是水泄不通。 三位在折冲府中执勤的官员接到了消息,一时间亡魂大冒。 王参可是都尉王宣的独子。 他对他素来宠溺,今日恰巧前往节度使那边商讨要事,不在城中,这要是那歹人伤到了王公子,他们这些家伙恐怕都没有好果子吃。 故而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为首的参军林雄便第一时间带着府中精锐赶往了欢宵亭。 只是才到那正玄街的街口,眼前的人山人海就挡住了去路。 心头焦急的林雄,也顾不得其他,直接拔出了刀剑,生生在人群中开出了一条路来。 当他们来到欢宵亭外时,远远的便见门口跪着的两位熟人。 校尉邢智义与别将马浑! “邢智义!马浑!你们在干什么!?”他怒声喝道。 二人闻声一个激灵,侧头看向林雄。 “林参军,你可算来了,快!快带人上楼,公子有危险!”邢智义高声说道,神情焦急,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丝毫记不得就是他在城门口,将王参的行踪卖得一干二净。 “是啊!再不上去,那小煞星可就得伤到公子了。”马浑也高声说道。 林雄闻言心头一紧,就要迈步踏入欢宵亭的大门,可转瞬又觉不对,回头看向跪在地上一脸忧心忡忡的二人。 “你们二人为何不去?”林雄问道。 邢智义与马浑互望一眼,神情略显尴尬。 “我们……” “那歹人凶恶得很,我们害怕他还有别的帮手,所以得在这里替公子和参军守着……”邢智义眨了眨眼睛,如此说道。 马浑也赶忙接话:“是的是的,贼人狡诈,不可不防。” 林雄眯起了眼睛:“那为何跪着?” “站久了,腿麻……”邢智义的目光闪躲。 “年纪大了,腰疼……”马浑的眼神游离。 林雄混迹官场多年,从二人的作态中顿时猜到了一二。 “无胆鼠辈!带我擒了那恶贼,再来收拾你们二人!”他厉声骂道,转身就要走入大门。 邢智义与马浑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下一刻,他们低下头,然后默契的朝着两侧移了移,在中间留出一个空位。 …… 林雄的脚步刚刚迈出。 楼上却忽然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伴随着阵阵打斗声,只见那三楼的窗户忽然打开,一位浑身是血的男子从中探出了头,他的神情惊恐,回头看向身后,仿佛那里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 只是一眼,他便不再犹豫,直接从三楼的窗口跃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那人落地之时嘴里同样也发出一声惨叫。 但却不敢停留,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子,可刚刚起身,身子一歪,又栽倒在地——在刚刚落地时,他摔断了右脚。 “救……救我!”他一脸无助看向周遭的众人,伸出手哀嚎道。 可周围的百姓被他这幅浑身是血的惨烈模样吓得不轻,下意识的退了开来。 还是林雄反应机敏,他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是今日参加自家公子宴会的座上宾。 林雄排开人群快步向前,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衣襟,焦急问道:“张公子发生了什么?何人伤你?我家公子呢?” 也不知是被吓破了胆,还是林雄这一连串的问题过于密集。 那张姓公子脸上的恐惧未消,只是死死抓着林雄的手,大声说着:“救我!救我!” 林雄的眉头紧皱,正要撇下对方,转身上楼。 忽然人群中却又再次爆出一声惊呼,虽未回头,凭着多年战场厮杀的经验,林雄明显感觉到头顶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接近自己。 他一把将张姓公子扔在地上,同时抽到出鞘,回转身形。 却见头顶一道身影,浑身是血,手握长刀,从半空中一跃而下,宛如恶鬼一般朝他身后的张姓公子扑杀而来。 林雄周身杀意漫开,体内气机流转,浑身力量灌注入刀身之中。 对方看似气势汹汹,但这从三楼跃下的身形,却是只攻不守,毫无章法可言,在林雄眼中可谓破绽百出,他很有信心,在交手的瞬间,避开对方杀招的同时斩下对方的头颅。 他如是想,亦如是做。 只见他反手握刀,身形微弓,刀刃向前,直面对方。 二者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刀刃也距离对方的颈项近在咫尺。 而就在那时,林雄的双眼忽然睁大,瞳孔巨震。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他终于透过对方浑身的血痂,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不是旁人,正是自家公子! 他来不及细想自家公子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也来不及去细想,他为何要对这些同伴出手。 他只是出于不能伤到自家公子的本能,在一时间,停住刀势,同时身子侧开。 也正因如此,被他护在身后的张家公子,完全暴露在王参的攻势下。 于是…… 王参的身子重重落在了张家公子的身上。 他手中的刀刃也直挺挺的插入了对方的胸膛。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鲜血迸溅…… 第二十章 阴神显圣 血溅如注,喷洒一地。 人群静默,都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呆傻在原地。 唯有那王参,双手死死握着刀柄,眼中凶光涌动,状若恶鬼。 好一会之后,他缓缓起身,眼中的凶厉之色,也在这时如潮水般退去。 待到他站直身躯,眼中的凶光也尽数散尽。 那一刻,他身躯一颤,神情迷茫的看向四周。 众人眼中的惊恐,身前大片血红以及脚下那已然没了生机的同伴…… 巨大的恐惧漫上他的脸庞,手中滴血的长刀脱落。 “鬼!” “有鬼!”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他的身躯开始剧烈的颤抖,嘴里发出近乎崩溃的尖叫。 众人终于回过神来。 林雄反应最是机敏,他不清楚自家公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一定藏着诸多古怪,当务之急是先将王参保护起来,待到都尉回府,再做定夺。 “来人,保护公子!”当下他大喝一声,高声言道。 数位折冲府的甲士闻声而动,就要上前将王参围在其中,准备将其带走。 “王公子当街行凶,就这么走了怕是说不通吧?”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欢宵亭中传来。 一位瘦弱少年带着一个生得伶俐的少女,从欢宵亭的二楼拾阶而下。 林雄眯起了眼睛,打量着走到他面前的二人。 他收到的消息中,已有提及。 说是一男一女二人在城门打伤了两位折冲府的将领,又直奔王参所在的欢宵亭而去,如今想来,自家公子的异状,也当是这二人在从中作梗。 “我家公子乃是折冲府都尉王宣之子,岂是你这黄口小儿可以污蔑的?”林雄怒目喝道。 “你们折冲府在鱼龙城这三年都是靠着这样一句话,就以势压人,草菅人命的?”楚宁反问道,语气平静。 林雄眉头一皱,手中刀刃紧握,已然是动了杀心。 “是非黑白,我折冲府自会查明,给鱼龙城一个交代!”他咬牙言道。 “给鱼龙城一个交代?”楚宁却是一笑:“轮得到折冲府吗?” “审讯犯人当是侯府之责,还是说在什么我不知道的时候,楚相全把这侯爷的位置转让给了你们那位都尉大人?” “我看还是由我来给诸位这个交代吧。” 楚宁说着,目光越过了林雄看向了他身后的王参。 这时的王参似乎清醒了些许,面对楚宁的目光,他一个激灵,大声吼道:“林参军!是他!他把那鬼物带了回来!” “是他害了我!!”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来的鬼物?” “分明是我带着王公子亲笔所写的卖身契上门质问,王公子的同伴们知晓了你做的这些龌龊事,纷纷出言指责。” “而王公子羞愤之下,怒而杀人!” “可叹当是在座几位,都是深明大义的少年英才,却惨死于王公子的刀下,着实让人扼腕叹息!”楚宁一脸悲痛的说道。 这番话听得他身后的赵皑皑瞪大了双眼。 若不是她亲眼看见楚宁唤出了那只女鬼,附身于王参身上,她差点就信了。 书上说,越好看的男人越会骗人,果然没错! “胡说!你胡说!我与修兄等人皆是知交好友,怎会杀害他们?” “分明是你驱使那女鬼报仇……”也不知是不是被吓破了胆,王参的情绪极为激动。 “女鬼?什么女鬼?王公子与她又有何仇怨?”楚宁反问道。 “岳红……”王参不假思索几乎就要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公子!”林雄嗅出异样,赶忙高声打断王参。 “这位将军为何不让你家公子将想说的话说完?”楚宁看向林雄问道。 “对啊!莫不是做贼心虚”赵皑皑附和道。 林雄的脸色难看,他倒不是忌惮楚宁二人,只是数位褚州大族之后,死在了鱼龙城,自家公子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其中一人,若是他做得过于蛮横,传到了那些大族耳中,恐会认为他是在有意包庇,对之后都尉的斡旋不利。 否则以折冲府素来的行事的风格,哪里会与眼前这个少年多说半句。 “后生,给你一个忠告,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人我今日一定要带走!”但此刻林雄的耐性已经被消耗大半,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刃,寒声言道,同时浑身杀机涌动,直扑楚宁而去。 他这种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过的人,浑身杀气早已凝成实质,许多时候,只是一眼便可教寻常人肝胆俱裂。 但那书生模样的少年,却泰然自若,只是露出一抹笑意,然后从嘴里吐出四个字眼:“那你……” “试试。” …… “吼!”话音一落,林雄还未做出反应,楚宁身前的少女却猛然跃起,她的背后一道白虎之相浮现,发出一声虎啸。 她的身形娇小,速度却快得惊人,拖着残影一瞬间越过数位拦在王参身前的折冲府甲士,直奔王参而去。 林雄见状,心头亡魂大冒。 “尔敢!”他暴喝一声,身形迈开,手中长刀裹挟着浑身力道就要朝着赵皑皑挥去。 赵皑皑对岳红袖的遭遇,感同身受,对王参早已是恨之入骨,此刻恨不得将之生吞活剥,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袭来的杀招。 眼看着刀刃距离她越来越近。 而就在这时,林雄忽觉眼前一花,一道身影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拦在了他与赵皑皑之间。 是那个叫楚宁的少年! 只见对方的右手抬起,食指与无名指并拢,他灌注了浑身力道的刀刃就这么被楚宁的双指死死钳住,不得进寸。 林雄心头骇然,与二人相遇之时,他便观察过二人,那少女年纪虽小,可浑身气息浑厚,应当修为不低,反观这少年,瘦弱不说,他亦在对方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灵力波动,理应是个未曾修行亦或者境界极低之人。 可这一交手,对方的速度快到他几乎难以看清,双指之间的力道大到他使出了吃奶的劲也难以将自己的刀刃从中取出。 这种颠覆常识的战力,让林雄想到了唯一那种可能。 这家伙…… 是个纯粹的肉身武夫! 只有那种只修炼肉身的疯子,才能在没有任何灵力加持的情况下,将他这个四境武夫压制如此。 只是淬炼肉身本就是万分艰难且枯燥之事,需冰火淬炼、毒瘴入体,需与人搏杀、负重奔袭。 天赋能带来的助益少之又少,靠的是意志与时间的堆叠。 以楚宁的年纪,能拥有如此强大的肉身。 那他是从多大就开始修炼此道? 三岁?六岁? 亦或者他是个某个大族之后,有无数灵丹妙药堆积。 无数念头在林雄脑袋中闪过,他心中惊骇无以复加。 而这时,那少年侧过了头,他脸上的笑容退去,眼眸中浮现一抹杀机。 不似他那般汹涌炙热。 冰冷、决然。 一往无前。 然后,楚宁张开了嘴,将那两个字眼原封不动的还给了林雄。 他说:“尔敢!” 下一刻,他的身躯一颤,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刀身上传来。 林雄的虎口振裂,刀刃脱手,身形暴退数步,跌倒在地。 他的内息混乱,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却来不及平息,只是看向楚宁身后,神情惊惧—— 那里,赵皑皑已经击退了十余位折冲府的甲士,一路杀到了王参的跟前,少女的拳头上裹挟着巨大的威势,直奔王参的面门而去,可以想象,这一拳落下,王参定会落得头颅碎裂当场暴毙的下场。 “公子!小心!”林雄高升喊道。 但王参已经被吓得跌坐在地,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应对,只能眼看着那拳头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王参会死在那少女的拳头之下时。 狂风忽起,地面尘埃涌动,汇集于王参的身前。 一只苍白的手,从虚空浮现,握住了赵皑皑的拳头。 赵皑皑脸色一变,抬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王参的身前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着朱红蟒袍,头戴官帽,面覆珠帘遮住容貌。 皮肤森白,不见半点血色,同时双脚离地,凭空而站,浑身还弥漫着一股浓郁香气。 “小女娃,打打杀杀可不是你这年纪该做的事。”那人轻声言道,语气平和,却带着一股让人不适的阴柔感。 赵皑皑怒火中烧,喝骂道:“姑奶奶轮不到你这娘娘腔来说教!” 那人珠帘背后的眉头一皱:“口无遮拦,当罚。” 话音一落,他一掌拍出,一股气机萦绕于掌心,落在赵皑皑的腹部,赵皑皑发出一声痛呼,身形暴退数步。 而后,那人一手负于背,一手于胸前结出道印,满目慈悲。 “吾乃陛下亲封,鱼龙城城隍,玉鼎真人。” “有守土安民之责。” “尔等在我所辖之地,肆意妄为,本应严惩。” “但念尔等年幼,速速退去,既往不咎,否者……” “便让尔等知道,慈眉菩萨,亦有金刚怒目时!” 说罢,玉鼎真人衣袍鼓动,一股神圣的气息弥漫开来,身后数十道面容白净的童男童女之相浮现,端坐半空。 一时间可谓宝相庄严,如日中天,煌煌泱泱! 周遭的百姓也认出了此人,纷纷面露恐惧之色,跪拜在地,高呼:“城隍显灵!” 赵皑皑于那时狼狈起身,她看着周遭众人,心急如焚:“别跪!这家伙有古怪!” 她明显是在这位玉鼎真人的身上感受到了异状,大声疾呼着。 只可惜,鱼龙城的百姓显然经历过些什么,对于这尊阴神的恐惧,刻在了骨子里,只是跪伏在地,不敢回应半点。 林雄反应了过来,他由衷的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记起,自家公子是得阴神相护之人,只是方才关心则乱,忘了这茬。 而这位阴神据他所知,修为已到五境,又可调集鱼龙城气运加持,甚至能与六境大能相抗,有他在,自家公子定然无恙。 王参也回过了神来。 这位飞扬跋扈的折冲府公子,亦恢复了往日神采。 他站起身来,神情怨毒的看向赵皑皑与楚宁。 “本公子是得阴神眷顾之人,你们以为带着一只恶鬼,就能害我?” “生前她是我掌中玩物,死后也还是蝼蚁!” “想要翻天,你们都没这个命!” 说着,他的眼珠一转,一脸淫笑的将目光落在了赵皑皑的身上:“真人,给我把这小婊子绑了!” “再给我找一百个乞丐,我要看着她在极乐香下,生不如死!” “哈哈哈!” 王参放肆狂笑着,声音在正玄街上回荡。 鱼龙城的百姓低着头,身躯颤抖,双拳紧握。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折冲府有精锐甲士、侯府又与之媾和,更有一尊强大的阴神暗中相护。 曾经的几次反抗,都以失败告终。 而这一次,他们也曾以为这两位外来的年轻人,可以为他们沉冤昭雪,但现实又一次将他们的希望打碎,一股深深的绝望感萦绕在了他们心头。 这是玉鼎真人听闻王参之言,转身正要回应。 “嗯?” 可忽然间,又感受到了什么,面露古怪,侧头看向身前。 只见那里,那位名叫楚宁的少年忽然弯下了身子,捡起了地上那把林雄脱手落地的刀。 然后,他迈开了步伐。 一步又一步的朝着王参走来。 脚步不急不缓。 但每一步却都异常坚定,掷地有声。 那声音压过了王参的狂笑,在街道上回荡,宛如一击闷雷,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众人的心脏。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神情困惑的看向他。 “困兽之斗!你以为你杀得了我?”王参大声嘲笑道。 “小子,莫要自寻死路。”玉鼎真人皱起了眉头冷声警告。 “楚宁,不要!”赵皑皑也高声吼道。 但少年对于众人的话,皆充耳不闻。 他低着头,只是迈步,只是向前。 终于,他来到了王参的跟前,另一只手也在这时伸出,合握住刀柄,高高举起。 面对那明晃晃的刀刃,这一次王参镇定自若:“你杀不了我!” “你是在找死!” 他冷笑着说道。 楚宁依旧不语,只是将刀刃挥下。 玉鼎真人面露不悦,他的一手伸出,握住了刀刃,同时寒声言道:“后生,我说过,这是本座要保护之人。” “你伤不了他。” 那时。 楚宁抬起头。 脸上没有玉鼎真人想象中因为愤怒而扭曲的狰狞,也没有因为仇恨而汹涌的决然。 只是淡漠。 只是平静。 如一汪池水。 如一片汪洋。 而他,在那份平静面前,却忽觉自己渺小得宛如一叶扁舟,只要对方一个念头,就可掀起滔天巨浪将他吞没。 “你……” “也配拦我?” 少年的声音响起。 一股巨大的恐惧漫上了他的心头,某道被刻在灵魂深处的敕令亮起灼热的光芒,将他的灵魄灼烧。 眼前的少年在那一瞬间,于他眼中宛如天神一般,巍峨雄奇,他甚至不敢直视。 “你……” “你是……”他心生明悟,可话未出口。 数十年苦修得来的力量,如潮水般消退。 他发出哀嚎,身形翻涌扭曲,背后空间出现一道裂缝,在一股伟力的拉扯下,将他卷入其中,消失不见。 再下一刻。 没有了阴神的阻拦,楚宁手中的刀,就这么轻飘飘的落在了王参的颈项。 咚。 伴随着一声闷响。 人头落地。 而直到这时,这位折冲府公子的脸上还依然挂着胸有成竹的…… 盎然笑容。 第二十一章 头悬于市 对于林雄而言,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实。 折冲府的少公子、有五境阴神相护的都尉独子。 在这鱼龙城中,在他林雄的眼前,就这么活生生的被砍下了头颅。 那一瞬间,林雄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炸开了一般。 他没心思去细想那尊五境阴神为何忽然退去,他只知道这件事被都尉大人知晓后,暴怒的折冲府都尉会对他做些什么。 而现在,他唯一能补救的办法,就是杀了眼前这个罪魁祸首! “我家公子就是有千般错万般错,也需由侯府审议,定夺生死。” “你区区一介布衣,竟敢杀我家公子!” “今日,我定要将你……”林雄咬牙切齿的说着。 可话说到一半,林雄的声音渐小——他察觉到了场面上的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古怪。 安静。 太安静了。 整个正玄街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空洞的死寂。 这很不对劲。 一颗人头落地,鲜血迸溅。 这些鱼龙城贱民理应尖叫、理应逃窜、理应瑟瑟发抖。 但此刻,周围却安静得可怕。 他抬头四望。 却见刚刚那些被鱼龙城城隍吓得跪伏在地的百姓,不知何时皆站起了身子。 他们看向场中的少年,脸上的神情错愕,眼眶中有泪水翻涌。 林雄就是再迟钝,也从眼前这些百姓的异状中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他仔细的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这少年在与阴神交手之时,并未有击败对方,而是靠着某种手段,将对方喝退。 那可是朝廷册封的六品正神,除非陛下亲至,否则连楚相全这个代理侯爷都无权调动他…… 等等。 这个少年好像叫……楚宁! 林雄的身躯一颤,想起了在刚刚那个危机关头,那个女孩对楚宁的称呼。 他听过这个名字,在许多鱼龙城百姓的口中。 这位小侯爷威望极高,深受拥戴。 而相比于他这个外来者,鱼龙城的百姓显然对这个名字更加敏感。 这就能解释得通,他们此刻的表现。 也更能解释得通,本应站在他们一边的城隍,为何遁走! “你是……”林雄张开了嘴,错愕的说道。 “大胆!” “林雄!你区区一个七品参军,见我鱼龙城三品公侯!还不下跪!”而就在这时,一道饱含煞气的女声从街头方向传来。 只见一位牵着马车的老者,正带着一位青衣少女快步走向此处。 周遭的百姓似乎对那位少女颇为敬畏,纷纷自发的让开一条道来。 青衣少女很快就来到了楚宁的身侧。 楚宁侧头看着少女熟悉的侧脸,心头有些激动。 他自然认得她。 武青——八年前被爷爷捡回来的小女孩,据她说,父母在幽州之战中不幸身亡,一路逃到此处。 从那之后,武青就成了楚宁的玩伴,很多时候,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五年前老侯爷走后,楚相全接管侯府,处处为难打压楚宁,一直是眼前这个少女鼓励、保护着他。 “阿青姐姐……”楚宁唤出了这个名字,声音少见的有些颤抖。 但出人预料的是,武青却并不回应楚宁,她只是直直的看向身前。 “林雄!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还是说,你家都尉没有教过你什么叫尊卑有序!” “大夏公侯在此!” “还不下跪!”少女在此言道,小小的身躯里,却是迸发出一股可怕的威严。 林雄的身子明显一颤,他咬牙道:“众所周知,鱼龙城的小侯爷三年前就已经失踪,忽然蹦出一个家伙,武青姑娘就想让我下跪,是不是……” “鱼龙城数千百姓在此,你不认得侯爷,他们也不认得?” “他们不认得,那位人面兽心的城隍难道也不认得?” “还是说,你想让楚相全出来作证?可你也不看看,我家侯爷归来的消息已经传遍鱼龙城,楚相全那个缩头乌龟,他敢现身吗?”武青打断了林雄的话,高声质问道。 林雄一愣,这才意识到,事情闹到这般地步,那位与都尉大人素来称兄道弟的代理侯爷,至今未有露面。 这无疑是默认了此事。 混账东西! 林雄在心底暗骂一声,但在铁证如山面前,却不敢造次。 他强压下心头的不悦,单膝跪下,咬牙道:“折冲府参将林雄,见过楚侯爷。” 楚宁眯眼看着他,只是看着,却并未接话,仿佛是有意羞辱,要让他一直这么跪下去。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萦绕在林雄心头,他却不敢发作。 许久。 “两件事。”楚宁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其一,城门口所有的犯人,立刻释放。” “其二,我听说你们折冲府在我鱼龙城收起军税,这些犯人都是因无法交税,而被你们扣押的。那就让人把你们这三年来所有的账目今日午时之前,都送到侯府来。” “我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精锐之师,能耗费如此多的银钱。” 低着头的林雄头冒虚汗,折冲府的账目是什么样子,他再清楚不过,自是无法摆在明面上的,这事牵扯极大,远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折冲府的账目皆由都尉大人保管,都尉大人如今尚在节度使大人那里议事,恐一时半会无法回来。” 楚宁对于这样的回应并不意外,他瞟了一眼一旁那颗人头,淡淡说道:“都尉大人如此忧心国事,我自然体谅。” “想来他如此公私分明,应当没时间料理王公子的后事,那你就让人将王公子的头挂在着欢宵亭的门前,王大人什么时候把我要的账目递上来,这颗头颅你们就什么时候取回去!” 林雄闻言,双目近乎赤红。 楚宁此举完全是赤裸裸的挑衅与羞辱。 他的双拳紧握,压低了声音,寒声道。 “人死万事休。” “我家公子无论哪里得罪了侯爷,如今都已以命相抵。” “褚州的节度使荀大人曾认我家公子为义子,对其甚是宠爱。” “荀大人为了应付北边的蚩辽人,四处奔走,已经身心俱疲。” “若是知晓此事,恐心力交瘁。” “一己私仇事小,北拒蚩辽事大。” “就算是为了我大夏社稷,也请侯爷三思而行!” 节度使下辖一州之地的折冲府,手握实权,同时因为近来蚩辽人屡屡来犯,为了北境安定,朝廷已经有了将政权下放给节度使的意思。 如此一来,节度使就算是掌握了一州之地的军政大权,可谓是对下生杀予夺的小皇帝也不为过,林雄抬出节度使的名头,明显是想要让楚宁知难而退。 只是听闻此言的楚宁,却不为所动。 他弯下了身子,在那时微笑着看向林雄,淡淡说道。 “既然那节度使大人如此关心王公子……” “那你就再修书一封告诉都尉大人。” “如果想要取回他儿子的头颅……” “那就让他请节度使大人,亲自来我府上……” “负荆请罪!” 第二十二章 这位姑娘莫不是…… 可以想象的是。 楚相全接手鱼龙城这三年。 鱼龙城的百姓过得很不好。 所以在得到武青的佐证后,人群的激动超乎了楚宁的想象。 他很努力的想要听清每个人的话。 但遗憾的是,每个人都在说话。 所以楚宁到头来,几乎没有听懂大家在说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这三年来,他们的委屈、愤怒与恐惧。 好在武青似乎在鱼龙城的百姓眼中,出奇的有威信。 她替楚宁承诺会解决鱼龙城眼前的困境,这才让激动的人群稍稍平复,然后也才有机会带着楚宁坐上了他们来时的马车,踏上了归家的路。 …… 周屈。 也就是那位城门口的老郎中,他最先认出楚宁,也是他第一时间赶到了老侯府,请来了武青。 此刻他自告奋勇的在前方为楚宁赶马。 “大伙都让一让,小侯爷一路奔波,得先回府中休息,小侯爷说了,诸位无论有什么冤屈,明日一早皆可到侯府门前,小侯爷会一一接待。” 老郎中在众人艳羡的眼神中大声言罢,然后宛如得胜的将军一般挥舞起马鞭,那满面红光的模样,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估摸着还以为他讨了房小妾。 只周屈满心欢喜的在外驾车,却不知此刻车厢中的气氛异常诡异。 赵皑皑心思单纯,坐在楚宁的身侧,一脸好奇的打量着对侧的青衣少女,只觉对方既生得漂亮,方才在折冲府面前那番话,也飒气十足,像极了书中的女侠。 楚宁则面色古怪的看着对面这位三年未见的少女。 三年时间,武青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 一头秀发扎成高马尾,以红绳扎起,虽着寻常青衣,却遮不住那已有几分傲人的身材。 右手手腕处,带着一只黑色玉镯,上面刻着一些古怪的纹路,楚宁曾听武青说过,那是她父亲送给她的东西,这东西比她的命还重要,所以她常年带着,从不离身。 一切都是楚宁熟悉的模样,唯一让楚宁不解的是,他本以为故人重逢,理应来上一场拥抱,亦或者互说衷肠。 但从相见到现在,武青都表现得很冷漠,甚至在正玄街时对于楚宁的招呼都视而不见。 莫不是我在正玄街杀王参的场面过于血腥,吓到了武青? “小侯爷,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吗?”似乎是感受到了楚宁的目光,武青看向楚宁,皱眉问道。 本就有几分心虚的楚宁赶忙摇头:“没……没什么不对。” “哦。”得到回应的武青闷闷的应了一声,便又没了下文。 马车中的气氛再次变得沉默,只有车轮滚动的闷响回荡。 楚宁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应当无错,毕竟在他的记忆里,武青一直是个善良温柔的女子,对他体贴入微,事事迁就,这样的女孩大抵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可怖的画面。 想到这里时,他忽觉右手的手背传来一阵灼烧感。 低头看去,只见那道双月重印的魔纹又开始浮现,同时通过某种奇妙的感应,他感受到寄居在魔纹中的岳红袖似乎正暴躁不安。 因为这道来自府司天的本命魔纹的关系,楚宁能够看见那些枉死的冤魂。 那些王参的狐朋狗友皆背负数条人命,正是如此,让楚宁对他们动了杀心。 这些家伙死在岳红袖附身的王参手中后,那些跟着他们的冤魂,都不知因何缘故融入了岳红袖的体内。 而在楚宁杀死王参之后,王参的亡魂更是被岳红袖吸入了魔纹中,通过感知楚宁知道,岳红袖的啃食的王参的灵魄。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此刻的岳红袖暴躁不安,不断向楚宁传递着她想要现身的讯息。 只是这样的场面,怕是会把武青吓得直接昏死过去…… 楚宁想到这里赶忙将左手覆于右手之上,遮住那浮现的血色的魔纹,同时不断暗暗安抚岳红袖。 好一会之后,岳红袖的不安有所平息。 楚宁长舒了一口气,又抬头看了一眼对侧的少女,他在心底暗暗想道。 如今自己已入魔道,又因为本命魔纹的关系,注定会与鬼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这些显然都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 尤其是像武青姐姐这般善良温柔之人,恐怕更是无法接受。 念及此处,楚宁暗下决心一定不能让武青姐姐发现,我是魔道中人! …… 只是楚宁不知道的是,坐在他对侧的少女,远不是她表现的那般平静。 她的身子不安的扭动,双手放在大腿上,死死抓着衣衫的下摆,指节发白,却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抬头瞟上对侧的少年一眼。 三年不见,小侯爷长得愈发好看了。 声音也好听…… 嗯,身上的味道……也好香。 不行! 不能再看了! 再看会忍不住抱上去的。 小侯爷会以为我是浪荡女子! 我破境在即,体内魔气汹涌且不稳定,在它的影响下,我的情绪与喜恶都会被放大。 再这么下去,我一定会对小侯爷做出过分的事情的。 不能这样! 会吓坏小侯爷的。 可是……忍不住啊…… 那就再看一眼,就一眼…… …… 一刻钟后,马车终于抵达山水街。 老侯府前,有几道身影在那里不住的踮脚眺望,焦急又期待。 而一旁以往人员往来络绎不绝的新侯府,却大门紧闭。 “小侯爷!到家了!”周屈爽朗的声音传来。 车厢中的楚宁愣了愣,脚却仿佛在地上生了根,始终无法抬起。 所谓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思故人入骨,却又怕物是人非。 楚宁终究不能免俗,在那一刻有些踌躇。 直到对面的武青朝着他点了点头,就想许多年前一样。 他这才深吸一口气,站起了身子,拉开了车厢前的帘布,迈步走了出去。 “鱼龙城黑甲军罪将孙堪见过侯爷!” “请侯爷治罪!” 楚宁刚刚走下马车,便有七人跪拜在地,语气哽咽的大声说道。 那七人皆年纪不小,几乎都在五旬之上,为首之人更是两鬓斑白。 楚家封地虽在偏远北境,族中也无人在朝中任职,但这一等公侯的爵位实则并不算低。再往上,就只有二品的大公与超一品的王爷。 在这鱼龙城,楚家不仅可以世袭封地,还能豢养不超过三千之数的私兵。 黑甲军便是曾经鱼龙城军队。 只是鱼龙城不足万户人,若是供养三千军队,负担太重,老侯爷素来体恤民情所以黑甲军其实一直都维持在三百人左右的样子。 用以对付周边魔物匪盗。 不过人数虽少,可黑甲军的战力却一直是褚州境内数一数二的,曾在老侯爷的带领下数次支援过幽州战场,创下过斩敌七百的傲人战绩。 只是五年前云州之战,老侯爷再次前往前线,还未与大军汇合,便遭到蚩辽人伏击,损失惨重,老侯爷也就是从那次之后,心力交瘁,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楚宁自然认得这些爷爷的旧部,只是此刻他们都穿着带着补丁的粗制麻衣,衣衫上沾满油渍与灰土,与楚宁记忆中那些个高大威猛的形象截然不同,反倒更像是刚刚从田地里归来的庄稼汉。 他伸手赶忙扶起了在场几人:“孙爷爷,还有诸位请起。” “诸位都是爷爷的旧部,楚宁三年未归全仰仗诸位守着侯府,我感激还来不及,诸位何罪之有?” 为首的孙堪闻言面色凄然:“小侯爷这话说得让我等着实愧疚,当年老侯爷走时,拉着我的手让我照看好小侯爷,可哪曾想小侯爷就在老朽的眼皮底下被人掳走!” “这些年,我等从未睡过一个踏实觉,一合眼就怕看到老侯爷质问我们为何没有看护好小侯爷!” 说到这里,孙堪眼眶湿润,身后几位加起来已经过了三百岁的老人们也纷纷掩面抽泣。 “孙爷爷还有诸位爷爷,我当年是被歹人所害,与诸位没有关系。” “如今我也平安回来,你们就不用再自责了!” “你们都是看着阿宁长大的,在阿宁眼中你们都是我的长辈,治罪之言也不可再说!”楚宁柔声安慰道。 几位老人连连点头,这才算是平复了些许激动的情绪。 “孙爷爷,你们身上?”楚宁见状,也终于有机会问出自己心头的疑惑。 孙堪几人大抵这才意识到自己装束上的古怪,他讪讪一笑,说道:“小侯爷回来的突然,我们几个老家伙刚刚正在做些杂事,没来得及更换衣衫,污了小侯爷的眼睛,着实有愧……” 楚宁明显感觉到孙堪话里话外的遮掩之意,正要再次发问,却听一旁的武青说道:“小侯爷失踪后,孙将军几人从未放弃过寻找。” “只是楚相全处处为难,可口侯府财物,为了不给侯府添麻烦,几位爷爷变卖了家产,又四处做工,积攒路费,就又出去寻人,这三年皆是如此。” 楚宁闻言一愣,不由得又看向众人。 短短三年时间,孙堪等人脸上的褶皱比起之前多出了数倍不止,明明都是些才五十出头之人,看上去却比六十岁的老者还要苍老,可想这些年他们过得如何艰难。 “小侯爷失踪本就是我们的失职!” “若不做些什么,我们如何有脸去泉下面见老侯爷!”孙堪颤声说道。 “更何况,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能等到小侯爷归来,已是幸运,还有好些老家伙,等不到今天,就……”老人说到这里,语气哽咽,已然说不下去。 楚宁也眼眶一红,眼中隐隐有泪珠打转。 他正想强压下这抹情绪,唯恐刺激到眼前的老人。 哇! 身后却传来赵皑皑的哭声。 楚宁回头看去,只见小家伙已经哭得泪眼婆娑,鼻尖挂着一个硕大鼻涕泡,察觉到楚宁的目光,又猛地一吸,收了回去。 楚宁见状,问道:“皑皑,你哭什么?” 赵皑皑泣不成声,委屈巴巴的说道:“楚宁,我……” “我也想我爷爷了” 楚宁一愣,又觉心疼,又觉好笑,正想着该如何安慰这小家伙。 “小侯爷回来了?” “快!快!快让我瞧瞧!”身后却在这时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 楚宁回头看去,只见一位杵着拐杖的老者这颤颤巍巍的朝着此处走来。 一旁武青赶忙上去将之搀扶着,来到了楚宁的跟前。 楚宁同样认得对方,是老侯府的管家,胡易卷。 是个性情暴躁,但对自己极好的老人,小时候爷爷忙于各种事务,很多时候都是胡易卷照料着楚宁,在楚宁心中,他就是第二个爷爷。 “胡爷爷,阿宁回来了!”他见着对方,也是心头激动,快步走上前去。 老人神情动容,目光一寸寸的上下打量着楚宁,仿佛是要确定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实的。 楚宁就这么站在那里,任由老人的目光扫过, 许久,老人终于开口言道:“小侯爷……你瘦了……”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让楚宁鼻子一酸,三年来受过的委屈在那一瞬间几乎就要翻涌而出。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在外,他可以很坚强,可以忍受被开膛破肚的痛苦,被死亡笼罩的恐惧,被楚相全算计的委屈。 但回到家,面对自己的家人,那小心翼翼伪装起来外壳,终究是裂开一条缝来。 而就在楚宁要忍不住哭出声来时。 老人却怒不可遏的跺了跺手中的拐杖:“我就说女子腰是刮骨刀,哪家姑娘把我家小侯爷糟践成这样?” “不行不行,看样子那二十六味滋阴补阳子孙满堂粥还不够,还得再加三味,不!七味!” “哈?”满心情绪就要宣泄而出的楚宁,被胡易卷这没头没脑一番话弄得愣在了当场。 “小侯爷失踪后,胡爷爷就得了癔症,他一直以为你还在府中,每天都张罗着给你娶媳妇,熬补药。”武青看出了楚宁的困惑,小声的在他耳边解释道。 楚宁闻言又是一愣,只是还不待他反应过来,胡易卷的目光却忽然越过他看向楚宁的身后。 “小侯爷,这位姑娘生得这般可爱,莫不是……”老人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东西一般,快步走到了赵皑皑的跟前。 将方才双方对话听得真切的赵皑皑心头一紧,脸色也有些泛红。 她下意识的赶忙擦干脸上的泪涕,想要在老人的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武青看着这一幕,眉头一皱。 楚宁也意识到了不妙,赶忙解释道:“胡爷爷,你不要误会,她还是个……” 楚宁的话还未说完,却听胡易卷一脸欣慰的感叹道。 “不愧是小侯爷,孩子都这么大了!” 第二十三章 敕封鬼神 楚宁费了些力气,跟胡易卷解释十六岁的自己,无论多么天赋异禀,都不可能有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这让老人极为失落,一路上宛如被霜打焉的茄子一般,苦恼的低着头,嘴里不住的嘟囔着。 “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个一儿半女!” “这要是让老侯爷知道了,不得气死?不行……” “得加大药量!” 这番话,听得楚宁时满头大汗,但也明白胡易卷的病,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治好的,只能迁就着他。 安抚好老人后,楚宁在众人的簇拥下,在时隔三年之后,终于再次踏入侯府的大门。 几位年纪同样不小的妇人一股脑的迎了上来,也都是在府中做事多年的婢女厨娘。 她们之所以没有去府门口迎接,倒不是有什么诸如男尊女卑的避讳。 只是忙着给小侯爷准备一口热乎家乡菜。 北境素有这样的风俗,归家的游子,入门第一件事就是得吃上一碗归家饭,这样就可除去一身在外沾染的污秽。 只是这顿饭的丰盛程度远远超出了楚宁的预期。 侯府正屋的大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甚至盘叠着盘,宛若小山一般。 楚宁大概看了一眼,楚宁小时候喜欢的菜肴,只是同时他也敏锐的发现,每一盘菜份量都极少,尤其是与肉类有关的。 再一联想之前武青说过的话,他大概可以猜到以侯府现在的状况能凑齐这样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估摸着是费了些气力的。 楚宁很贴心的没有去多问,而是拉着众人一同落座,享受着这顿在场众人都盼了三年的团圆饭。 …… 吃过午饭,孙堪兴致勃勃地拉着楚宁要去城中转转,尤其是要去楚相全的府上好好转转,让鱼龙城的人都知道,真正的侯爷回来了。 但楚宁却借口自己一路走来舟车劳顿,婉拒了孙堪的好意。 然后他将赵皑皑交给武青照料后,就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中的一切依旧维持着他离开前的模样,被褥、家具都一尘不染,显然这三年时间里,一直有人在日复一日的打理着这里的一切。 不过楚宁却没有太多的心情去重温儿时光景,他在第一时间合上了房门,然后拉开了右手的衣袖。 此刻,手背上双月重印的魔纹正散发着阵阵刺眼的血光——在吃过午饭后,被他安抚好的岳红袖再次暴躁不安起来。 楚宁也知道此刻的岳红袖极不稳定,也害怕一味压制,会对其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故而便寻了借口,找到了这个独处的机会。 他看着手背上的魔纹,尝试催动,下一刻,那双月之相顿时被血色充盈,然后一道耀眼的光芒亮起,楚宁只觉眼睛发疼,下意识地撇过头。 好一会后,光芒散去,他抬头看去,只见身前一道血色身影凭空而立。 她的双眸紧闭,肤色苍白,一道道青灰色的血管纹路,在脸颊上若隐若现,仿佛构成了一道道神秘的符文。 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残破的猩红色长裙,裙摆轻轻飘动,背后有一道道黑气萦绕,隐约可见其中似乎藏着一张张痛苦的人脸。 而那些容貌楚宁都尚且记得,正是包括王参在内的那几位死于岳红袖之手的富家公子。 “红袖姐姐?”楚宁试探性的朝着对方唤道。 但岳红袖的双眸紧闭,不予回应。 楚宁皱起了眉头,之前他分明感觉到过岳红袖的暴躁不安,可现在对方却静默得可怕,那之前她一直不断透过魔纹向他传递想要现身的讯息是为什么? 楚宁正疑惑间,眼角的余光却再次瞥见岳红袖脸颊上那些灰色的纹路似乎有扩大的迹象,而且随着这些纹路的扩大,岳红袖的气息也似乎正在减弱。 魏良月曾经提及过,那些在沉沙山中死去的冤魂,于灵骨子死后大仇得报,纷纷散去。 如今岳红袖也报了王参的杀父弑兄之仇,按理说也应该消散…… 再一联想之前岳红袖暴躁不安的表现,楚宁骤然醒悟——她似乎不愿就此散去!她在对抗这天地规则! 楚宁当然愿意尊重岳红袖的决定,可这种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等等! 楚宁忽然一顿,看向自己手背上的魔纹——府司天的权柄是敕封鬼神。 大夏天下诸多地界,都有朝廷敕封的阴神,譬如刚刚遭遇的那位城隍,就明显是鬼神之躯。这些阴神依仗于此,不仅不会消散,还可以通过修行,成为一方霸主。 既然大夏天下敕封鬼神的能力来自于府司天,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 念及此处,楚宁深吸一口气,尝试着伸出右手触摸岳红袖——他并不清楚敕封鬼神的能力该如何使用,只有凭直觉行事。 而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岳红袖身躯的刹那。 他的脑袋忽然发出一声轰鸣,下一刻,他只觉自己的身躯变得轻飘飘起来。 他的双脚离地,身子缓缓上升——他飞了起来。 不仅是他,一旁的岳红袖也随着一道身躯缓缓升起。 二者一道穿过了屋顶,越飞越高,脚下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渺小,直到整个鱼龙城都被他收入眼底,方才停止。 楚宁并不清楚这般变故是因何而起,只能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很快他便发现脚下的鱼龙城被三种色彩笼罩。 占地最广的是一股暗沉沉的灰色,由城东方向辐射而来,而他如果没有记错那里是城隍庙所在之地。 然后便是一股明媚的白色,极为稀薄,只占据了一个小点,似乎就是老侯府的所在。 最后是一股血色,有些稀薄,也由侯府中辐射开来,将周遭几个街道笼罩,但似乎并未凝实,与那灰色交织在一起。 楚宁还在思索这三种颜色代表着什么,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上正泛出白色光晕,向四周扩散,同时一旁的岳红袖周身也正散发出阵阵红色的光晕。 他顿时心生明悟。 那位玉鼎真人是朝廷册封的城隍,所以灰色代表着他控制的地界。 而楚宁作为正统侯爷,加上侯府众人也对他忠心耿耿,玉鼎真人始终无法占据侯府这块地界,这一小块地界的主人是楚宁,所以呈现出楚宁散发的白色。 而岳红袖身为鬼物,拥有被敕封阴神的可能,呈现出红色的区域,便是以她目前的能力,所能控制的地界。 只是这块地界的大小似乎受限于楚宁的权力大小,故而散发到侯府外的红色稀薄缥缈,远没有到凝实的地步。 楚宁心头忽生明悟,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背上的魔纹似乎感受到了楚宁的心意,光芒大作。 他的神情庄重,手指伸出,点在岳红袖的眉心。 那一瞬间,一股神圣的气息自楚宁体内涌出,将他包裹,他的周身萦绕在灿烂的光芒之下。 如日中天,煌煌泱泱。 他朗声说道。 “岳家红袖,吾以楚宁之名。” “敕封汝为……” “此方正神,掌山河气运,承日月辉光。” “自此始——” “岁月不蚀汝寿。” “三灾不近汝身。” “十劫铸汝神躯。” “万灵颂汝真名。” “天地、日月、星辰为契。” “此誓永固,不可逆也!” 第二十四章 小侯爷长大了 鱼龙城东,有一座门楣恢宏的庙宇。 名曰玉鼎观。 于三年前,一富商出资修缮。 据他所言,观中供奉的是他先辈——早年一位云游四海,济世救民的道人。 自修建后,观中主人数次显圣。 救溺水孩童,斩山中鬼魅,赐延寿丹药。 鱼龙城中百姓口口相传,一时间观中香火鼎盛。 不出两年,此事传到了朝廷耳中,皇帝亲自下令,将这庙中供奉之人敕封为鱼龙城城隍,命他护佑一城之地的百姓。 如今的玉鼎观,已经两次扩建,占地之广,足以与豢养了八百精兵的折冲府相提并论。 不乏有他地百姓慕名而来,不辞辛苦,前来叩拜。 观中侍奉阴神的门徒也有近百之数,皆为面容姣好的童男童女。 此刻这些阴神道童皆立于大殿外,将前来焚香祷告的香客拦下,只道是今日城隍大人有贵客上门,不接受香客祷告。 许多跋涉而来的香客愤愤不平,也有不少人掏出早已备好的丰厚香火钱,试图让道童们网开一面。 只可惜,道童们说完这番话,便眼观鼻,鼻观心,不再理会人群,众香客也只能悻悻离去。 …… “楚相全!” “你不是说你那个侄儿永远不会回来吗?” “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当初你在阴酆山信誓旦旦,可如今呢?” “妄我不惜用人丹为你续命,你就是如此报答我的?” “我告诉你,若是我的计划出了纰漏,你的命,老夫怎么给你的,我就怎么拿回来!” 玉鼎观的大殿中,光影幽暗。 玉鼎真人气急败坏的来回踱步。 此刻的他,没了人前显圣时的宝相庄严,那身鲜艳的朱红蟒袍,色彩暗沉,布满一块块黑色的霉点,头上的官帽珠帘被取下,腐烂的脸颊上贴着一张金色的符箓。 同时随着他的来回踱步,点点粘稠的黑色脓液从袍中滴落,让大殿中充斥起一股甜腻的恶臭。 “放肆!你敢威胁我家侯爷?”玉鼎真人的话音刚落,一道含着煞气的女声便骤然响起。 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纪,模样姣好,身着紧身黑衣,腰身笔挺,眉宇间带着一股冷冽的杀气,此刻正怒目看着那玉鼎真人。 “阿璇,不可对上神如此无礼。”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伸出,打断了女子的怒骂。女子似乎极为敬重对方,闻言之后,立马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那只手的主人,是个看上去病殃殃的男人。 时值十月,鱼龙城的天气并不算太冷。 可男人却穿着一件厚重的绒袍,膝盖上还覆着一张绒毯,坐于木制的轮椅上,整个人死气沉沉。 他在这时抬头看向玉鼎真人,慢悠悠的说道。 “阿宁……” “能活着回来,确实是我的失误。”男人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一白,赶忙用手帕捂住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好一会,他方才平息,又接着说道:“可世事本就无常,有了麻烦,解决便是,上神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楚相全!你这话倒是说得好听!”玉鼎真人冷笑一声。 “他才是这鱼龙城的正统王侯,我处处受制于他,刚刚在正玄街,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我就得乖乖回到神位,动弹不得!” “你看看,老夫这用了十八位童男童女才铸就的皮囊,也因为忤逆他的意志,溃烂不堪!” “他是正统王侯不假,但你也是陛下亲自敕封的城隍,论品阶不比他低多少,咳咳咳……他或许可以逞一时威风,但难道他还有本事把你这城隍之位剥离不成?”男人的语气却依旧平静,但声音却明显有些虚弱。 “上神只管做自己想做之事,其余事,我会处理。” 玉鼎真人察觉到了这丝异样,他眯起了眼睛,腐烂的脸颊上蛆虫蠕动:“那你最好说到做到。” “老夫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次给你的神丹你应该差不多也吃完了……” 他话里话外,威吓之意,溢于言表。 名为阿璇的女子闻言,低下的头猛地抬起,眼中杀机毕露,握着男人轮椅的手,也猛然一紧。 男人虽未回头,却似乎感受到了女子的愤怒,他伸手轻轻的拍了拍对方的手,算是安慰,然后又看向眼前的鬼神,在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 “上神放心,只求下个月的神丹,上神能慷慨解囊。” 玉鼎真人一拂衣袖,侧头不再多说。 女子则得到男人授意,推动轮椅,缓缓走出大殿。 殿门合上的刹那,玉鼎真人的眼中泛起幽光:“区区凡人,毫无修为,妄图逆天改命。” “哼,殊不知,你吃得越多,还得也越多,待我修得肉身,也能尝一尝这人间王侯的富贵……” “不过今日确实伤了元气,我得多吃些这鱼龙城的气运,好好补回来。” 他这般说罢,双眼微闭,便要运转功法,可忽然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脸色骤然一变,身躯颤抖,嘴里喷出一口黑色的血液。 然后,他转头不可思议的看向鱼龙城的方向,颤声言道:“何方神圣?竟能夺我气运,蚀我神格?!” …… 房间中,楚宁缓缓睁开了眼。 岳红袖的身影依然立在身前,不过她的双眸已然睁开,眉心间多了一道血色纹路,周身的气息也明显强大了不少。 但神情却极为冰冷,楚宁试图与她交流,对方却并无回应。 他正暗暗怀疑自己敕封之法使用得是否妥当时,房门被人敲响。 “小侯爷,你睡了吗?”武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楚宁一个激灵,看向身前的岳红袖,这副鬼魅之相,怕是会吓到武青。 岳红袖似乎感觉到了楚宁的为难,她的身躯在那时化作道道红光,四散开来,消失不见。 楚宁一愣,他能感觉到岳红袖并未如以往那般遁入魔纹之中,而是与整个老侯府融为一体。 “朝廷册封的城隍,可以护佑一城之地,我这侯爷如今名存实亡,只能有侯府中的人对我忠心耿耿,那红袖姐姐被我敕封后,就成了护宅阴神?” 楚宁暗暗猜测着,这时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侯爷,我进来了。”武青说罢,便推开了门。 楚宁有些做贼心虚,赶忙从一旁的木箱中取出一本书,坐在书桌前,假模假样的翻开。 然后装作一副方才听见声音的模样,从桌上起身,看向武青。 只见武青捧着一床被褥,走了进来。 “北境天冷,我刚刚想起小侯爷房间中的被褥还都是七月份的,所以就抱了床厚的来,我给小侯爷铺上。”武青笑着说道,语气温软,笑容和煦,宛如一个知心大姐姐。 楚宁赶忙上前,接过被褥,言道:“这些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不必麻烦阿青姐姐。” 武青倒是没有固执己见,他与楚宁的相处素来如此,并无主仆之分,只是相互关心照料而已。 她在一旁的书桌前坐了下来,眼中带着笑意的看着在床榻前忙碌的背影。 幸好刚刚回屋,用幽巡留给我的法门稳定了气息,现在终于可以和小侯爷说话了。 嗯……好香,有小侯爷的房间,就是不一样,到处都弥漫着好闻的味道。 她这样想着,脸颊上泛起潮红,目光又落在了房间中的那口大木箱上,里面满满当当装的全是书籍。 “小侯爷,你带了这么多书回来啊?”武青有些好奇的问道。 楚宁一边铺着被褥,一边应道:“嗯。” “都放在箱中容易潮,我帮你整理出来吧。”武青说着就要起身。 楚宁的身子忽然一颤,想到了什么,一个闪身拦在了武青的跟前:“阿青姐姐,这些事,我自己来做就可以,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用事事麻烦阿姐。” 灵骨子收罗的书籍,大都极为邪门,尤其是其中那些与魔物相关的,就算武青看不懂魔纹,单单是某些人皮材质的书页亦或者画着魔物形象的插图,怕是都足以将从未走出过鱼龙城的武青吓得半死。 楚宁的反应古怪,武青的脸上也泛起狐疑之色。 不过,她素来体贴,倒是同样没有为难楚宁,只是皱着眉头又坐了回去。 楚宁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为了不露出破绽,只能转身装模作样的整理起书本来。 武青愈发觉得那箱子里的书有些古怪,而那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楚宁方才慌乱之下放在书桌上的那本书,她索性拿起,定睛看去。 不消片刻,她的脸色潮红,身子开始不安的扭动,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背过身子的楚宁感觉到了异样,他回头看去,却见少女满目幽怨的盯着他,目光扫过被他挡在身后的那一大箱子书。 “小侯爷,是长大了……” “有些爱好可以理解,但……” “但也不能太过放纵,不然就算胡爷爷再往粥里加二十味药,也补不回来……” “而且我觉得,年纪大也不定就什么都好!” 武青说罢,红着脸就逃一般的离开了房间。 楚宁不明所以的愣在原地,好一会后,方才后知后觉的看向那本放在书桌上的书,只见封页上写着几个大字——《一夜疯狂后:美艳山主爱上我》 楚宁顿时头冒冷汗,方才他慌乱之间,随便拿了一本书,根本未有细看,怎知会是这等书籍。 但下一刻,一股疑惑又泛上心头:我的箱子里怎么会有这种艳情话本?灵骨子一心求魔,也不像是会看这种书的人? 在他眼里,八个头九只脚的魔物,都比胸大臀翘的姑娘有吸引力得多。 等等! 楚宁忽然想起几日前与自己结伴而行的那个落魄小说家,临走时,他好像送了一本他的著作给自己来着…… 第二十五章 天塌了 褚州息月城。 半年一次的书会将至,息月城热闹非凡。 街道上三五成群的行人也好,两侧的酒肆饭店中食客也罢,几乎都捧着一本书卷,相互间热烈的讨论着,近来哪位大家又出了一本怎样的旷世巨作,销量如何,反响怎样。 一位背着书箱的年轻人在这时踏入了息月城,他满脸兴奋的看着街道上的书摊与讨论着手中书籍的书生,感叹道:“不愧是号称褚州文脉的息月城,这才是我辈读书人该待的地方!” 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在息月城靠着自己的小说一炮而红,成为继周贯之后的又一位十一境小说家,年轻人顿觉踌躇满志。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 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道淡蓝色的光点,他伸手下意识的想要触碰。 谁知与自己手指接触的刹那,那道不足米粒大小的蓝色光点,却是涌入了自己的指尖,消失不见。 年轻人愣在了原地,他眨了眨眼睛,下一刻脸上却是浮现出了狂喜之色。 是言契之力! 以言为桥,以契为誓,贯通虚实。 方才那抹蓝色的光点,便是小说家们,最本源的力量。 它不可自行修炼而成,而是靠着自己的作品,被阅读,被理解,被反复回味,深入人心后,方才能生成。 当拥有足够多这样的言契之力后,小说家才可以通过这些力量,将书中的人与物召唤到现世。 而刚刚那微末一点的言契之力,实际上是年轻人踏入小说之道的五年来,第一次获得这种力量。 哪怕这股力量微不足道,甚至不能召唤出他书中的一只蝼蚁,但那种被人认可的感觉,却足以让他倍感振奋。 “才到息月城!就有这样的好事发生!好兆头!好兆头!”年轻人这样想着,斗志昂扬的迈步走向了眼前的人群,准备将自己的旷世巨作推广开来。 同时,心底也泛起一丝疑惑:到底是哪位仁兄,能够慧眼如炬,看懂我的巨著? …… 在幽巡漫长的一生中,他获得过很多称号。 暗界后裔、九魔神首、噬影者、暗地主宰、鬼蜮真灵…… 这些名号的背后,都有那么一段不平凡的故事。 随便挑上一段都足以让寻常人惊掉大牙。 但现在,他最响亮的名号是——武氏捕鼠队金牌捕鼠猫! 作为一只拥有地魁血脉的高级衍生种,幽巡最大的梦想是帮助自己的主人开辟圣山,然后他可以借助圣山的力量,重塑血脉,化身为自己的先祖——地魁十九,暗界。 而为了完成这个伟大的目标,现在他得忍辱负重,抓住在陈氏米铺为非作歹的三只老鼠。 这个过程并不困难,哪怕它的力量已经百不存一。 一只高贵的衍生种,却只能捕鼠抓虫,上一次这么大材小用的事情,在幽巡的记忆里,是在某本志怪小说中,某个愣头青主角,用祖辈传下的神剑,在夜里照明。 不过当他将三只老鼠叼到米铺店老板的女儿面前时,这个梳着羊角辫,长着些雀斑的小女孩的惊呼声,还是让许久没有感受过高高在上之感的幽巡有些飘飘然。 “哇!幽巡!你好厉害!” “这么大的老鼠,你半炷香的时间就抓到了!” 小女孩围着幽巡,双手合抱于胸前,一脸的崇拜。 哼,无知的凡人,这点小事也能大呼小叫,要是放在以前,本尊结出影域,别说几只老鼠,整个鱼龙城都给霍霍干净! 幽巡翻了个白眼,不耐烦的想到。 “喵呜。”但嘴里却不得不发出一声甜腻的叫唤——圣女大人指示过,整个鱼龙城捕鼠队有足足三家,竞争激烈,想要脱颖而出,不仅要业务能力过硬,还要給客人提供情绪价值。 “好可爱!”小女孩眼冒金光,然后又低下身子,眼巴巴的看向幽巡:“我能摸摸你吗?” 摸我?幽巡闻言眼中的瞳孔竖起。 卑贱的凡人,竟然想用你的脏手,触碰高贵的衍生种?你已有了取死之道! 幽巡这样想着,锋利的爪子伸出,目光锁定在少女的脖颈。 “我懂规矩的,面摊的张叔叔跟我说过,多给三文钱是吧。” 小女孩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危险”的处境,她一脸天真的说着,又赶忙从怀里取出了一个钱袋,布料寻常,但上面却绣着一只黑色的小猫,与幽巡倒是有几分神似。 她小心翼翼的从中倒出了三枚铜板,放在掌心,递了过来。 幽巡一愣,竖瞳消失,利爪收回。 蚊子再小也是肉,就当是为重振九魔山筹集资金。 它这样自我宽慰道。 “喵呜。”然后,一声欢叫,将脑袋凑了过去,蹭了蹭女孩的手掌。 小女孩顿时眉开眼笑,将三枚铜板塞到了幽巡脖子上挂着的钱袋里,顺势便将他抱入了怀中。 一边揉捏,一边尖叫着:“啊!小幽巡,你好可爱!我好喜欢!” “喵呜!”幽巡猝不及防,惊叫一声,在心底大喊道:“这是另外的价钱!” …… 时近夜色。 因为三文钱而被小女孩蹂躏了半个时辰的幽巡身心俱疲。 他就像是刚刚接待完客人的姑娘,一瘸一拐的走回了老侯府,在跃上屋檐时,还因为过于心不在焉,而脚下一滑,险些跌回地面。 然后他轻车熟路的越过柴房与正屋,来到了西侧的偏房——那是武青的住处。 透过窗户,隐约间他看到了武青的身影。 幽巡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脸上的阴霾驱散——九魔山如今只剩下了圣女大人一人,哪怕她拥有先天的圣魔之躯,但重铸九魔山依然是一个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重任。 作为九魔山最忠实的拥趸,也为了让圣女大人能够心无旁骛,他的隐藏下在外遭受的“屈辱”。 在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后,幽巡猛地一跃跳入了房间中木桌上,如往常一样,得意洋洋的说道:“圣女大人!幽巡回来了!” “今天我足足赚了二十三文钱!” “算上之前的几次,我这里足足存够一百多文,接下来的几天,您都不用为钱发愁,可以安心准备破境的事情了!” 对于破境,武青还是很上心的。 毕竟踏入五境结出道种后,她才能对那个楚相全使用夺魂咒印,找到她心心念念的小侯爷的下落。 可今日幽巡的话却并未得到回应。 幽巡有些奇怪的看向武青,只见少女正坐在床头,目光空洞,像是在发呆。 莫不是练功出了岔子?! 幽巡的心头一惊,可圣女大人是圣魔之躯,十境之前修行之路都应该是一片坦途啊。 “幽巡。”而就在他忧心忡忡之时,床榻前的少女忽然抬起了头,目光庄重的看向它。 “怎么了?圣女大人!”幽巡关切问道。 “重铸九魔山应该怎么做?” “九魔山是一座魔道灵山,虽然被蚩辽人毁去,但灵山的灵基尚有一半被前任山主藏在一处隐蔽之地。” “寻常人要开辟灵山,得登上十一境。” “但有这一半灵基相助,圣女大人只需迈入十境即可……”出于对武青的信任,他下意识回答着这个问题,但话说到一半,他却忽然停了下来,神情有些激动地看向武青。 “圣女大人,你终于想明白了?” 九魔山被毁后,它带着山主的临终嘱咐,费了好大气力才寻到山主失散多年的女儿。 只可惜这位拥有顶级天赋的圣女大人对于重铸灵山素来不感兴趣,修炼魔道功法也只是为了寻到她的小侯爷。 幽巡苦口婆心劝了好多次,对方都始终无动于衷。 如今她第一次如此认真的询问重铸九魔山的细节,幽巡又怎能不激动呢。 只是武青却并不回应它的询问,只是转而又问道:“那圣山呢?” “圣山?!”幽巡身躯一颤:“圣女大人志向如此广大?” “不过开辟圣山没有捷径可走,需得迈入十三境,将魔道升为大道,方才可能。” “古往今来,有不知多少魔道天才,都以此为目标,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不过圣女大人拥有传说中的圣魔之躯,未必没有可能做到此事,但凡事不能好高骛远,圣女大人也不必过多的苛求自己,只要能有这份心意,山主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说到这里,幽巡有些哽咽,看向武青的眼中泛起泪光。 那种自家孩子终于长大懂事的欣慰感充斥着他的心底,这些日子为了几枚同伴,与老鼠为伍,被凡人蹂躏糟践的憋屈尽数消退,一切都是值得的。 “圣女大人……你知道我等这天等了有多久吗?我真的害怕,你心底放不下那个根本不会回来的小侯爷,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幽巡动情的说道。 武青闻言却抬头神情古怪的看向他:“谁说的小侯爷不回来?阿宁今天午时就已经到家了,待会我们还要一起去逛鱼龙城的夜市呢!” “嗯?回来了?”幽巡一愣,瞪大了眼睛:“那圣女大人为何忽然对九魔山有了兴致,莫不是那混蛋移情别恋了?” 武青眨了眨眼睛,两颊泛起红晕,她又想起了在楚宁房间看过的那本书——《一夜疯狂:美艳山主爱上我》 “我只是觉得……阿宁可能更喜欢成为山主的我。” 轰! 幽巡看着眼前一脸少女怀春模样的武青,脑中一声轰响。 好消息,自家不辞辛苦养育的孩子,终于长大了。 坏消息,这个孩子好像要被一个油头粉面的二世祖拱了。 那一瞬间,半辈子叱咤风云的衍生种大魔感觉自己的…… 天塌了。 第二十六章 脏心烂肺 “像!” “很像!” 房间中,赵皑皑围着岳红袖来回打转,目光上下打量,嘴里啧啧称奇。 身旁楚宁坐在书桌前,盯着自己右手的手背,有些发愣。 手背上那道血色魔纹光芒暗淡,仿佛失去了生机一般。 力量耗尽了吗? 这些日子楚宁翻看过很多灵骨子的手札,关于本命魔纹的记载中曾提到,本命魔纹,承载着大魔的权柄,是与其灵魄神魂相连的重要之物。 大魔之间,觊觎对方的本命魔纹,杀死对方掠夺魔纹之事并不少见。 以楚宁目前的能力,去担心会被源初种的大魔盯上,无疑是杞人忧天。 他只是在思索着,本命魔纹如此重要,它的力量耗尽对自己会带来怎样的影响,自己又该如何恢复它的力量。 “楚宁!你怎么做到的?”这时赵皑皑凑了过来,一脸兴奋的看向楚宁:“她身上的神格虽然强度比不上那个城隍,但明显更加凝实,论神格的品阶比起对方只高不低。” “不是说只有大夏朝廷才有资格敕封神位吗?你不会是皇帝的私生子吧?” “……”赵皑皑跳脱的心思让楚宁有些无奈,他苦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就在刚刚,为了确定对岳红袖的敕封是否成功,楚宁将赵皑皑找了过来——她毕竟做过白马林的山君,虽然不是朝廷敕封正统神灵,但在这方面的见地是要高出楚宁不少的,让她来做个认证,是最合适不过的。 赵皑皑闻言倒也意识到自己猜测过于离谱,她吐了吐舌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恍然之色:“都说儒道大儒,胸怀一口浩然气,可言出法随,号令山河!之前我还觉得夸张,每天就抱着几本书,怎么可能能读出个天下无敌,现在看来还这儒道还真有点东西。“ 大抵是因为从遇见开始,楚宁大多数时间都抱着书看的原因,不谙世事的赵皑皑本能将之认为是个书呆子,此刻联想之前听过的传闻,更是笃定岳红袖获得神格是因为楚宁的儒道修为。 “不过楚宁,你也太不地道了!明明有这本事,为什么不先给我用?你现在就封我为白马林山君,我要回去把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城隍赶出去!“ 小家伙说着,挺起了胸膛,一脸期待的看向楚宁。 楚宁面露苦笑,一来他的本命魔纹力量耗尽,二来府司天给予他的权柄也只是能敕封阴神,赵皑皑这样的阳神,并不在他的能力范围内。 只是关于魔物之事,楚宁不便明说,只能推脱岳红袖的变化是因为岳家的书院,在鱼龙城做过许多善事,颇有声望,岳红袖能化为阴神,是鱼龙城百姓感恩戴德所致。 好在赵皑皑心思单纯,没做多想便相信了楚宁这番话,只是还是免不了有些失望的嘀咕道:“所以,楚宁你看那么多书,还是一点真本事都没有?“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楚宁:“……“ …… 楚宁其实还是有心想要解释几句,解开赵皑皑对自己的误会,但话未出口,房门却被人敲响:“小侯爷,该出发了。“ 武青的声音响起,楚宁这才记起,晚饭时与武青约好了要去鱼龙城逛一逛。 他不得不收起心思,回头看了一眼立在房间中的岳红袖。 岳红袖虽然不知为何,如今无法开口言语,但却与楚宁有几分心意相通,身形一闪,便化为流光,消失不见。 而武青走入房门,肩头站着一只黑猫。 毛发油亮,身形健硕,更是拥有一双淡蓝色的瞳孔。 “哇!这猫猫好漂亮!“一见到黑猫,赵皑皑顿时双眼放光,走了上去,一脸期待的看向武青问道:”阿青姐姐,我可以抱抱它吗?“ 武青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温柔的笑容:“当然。“ 但黑猫却明显有些不情不愿,撇过头,对于赵皑皑伸出的双手视而不见。 赵皑皑见状,撇下了嘴,神情失落。 “它有些认生,没关系的。“武青却安慰道,笑容温暖,同时身上将黑猫抱到了身前,看着黑猫,柔声说道:”小幽巡,皑皑是个很好的小姑娘,你陪她玩会好不好啊?“ 这幅情形落在楚宁二人的眼中,让他们觉得武青像极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姐姐。 只有那被高高举起的幽巡,看见了此时此刻,自家圣女大人眼中凌冽的杀机。 他一个激灵,想起了来时武青说过的话:“待会我得和小侯爷逛街,那个叫赵皑皑的小姑娘十有八九会跟着,你见机行事,帮我把她引开。“ “记住!不能让她打扰我和小侯爷!“ “否则我就让你接下来半个月每天都只能吃老鼠!“ 一想到自己堂堂衍生种大魔,要吃那些肮脏的生物,幽巡顿时脑子清醒了不少。 “喵呜!“他发出一声欢快的叫嚷,身子一跃,落入了赵皑皑的手上,一脸享受地蹭起了赵皑皑的颈项。 赵皑皑被弄得有些发痒,嘴里发出阵阵咯咯的笑声。 看着与黑猫玩得兴起的赵皑皑,楚宁亦会心一笑。 “小侯爷,我们走吧。“武青则在这时来到了楚宁跟前,展颜一笑,面若桃花。 …… 一行人出了侯府,赵皑皑虽然还是跟了上来,但与黑猫玩得兴起,与走在前方的楚宁二人拉开了不少距离。 走出侯府所在的山水街时,楚宁有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道红色的虚影立在街道的街尾处,无法迈出步子。 是岳红袖,她一直以虚化之形,跟在楚宁身后,只是似乎受制于城隍庙的影响,她活动区域只停留在老侯府所在的半条山水街。 楚宁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勉强,岳红袖这才散去身形。 …… 夜里的鱼龙城,比楚宁记忆中要安静很多,街道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且大都行色匆匆。 楚宁有些奇怪:“阿青姐姐,为什么鱼龙城现在晚上人这么少?” 武青神情古怪的看向楚宁:“小侯爷难道感觉不到吗?” “什么?”楚宁不解道。 “黑潮潮汐啊!这几年正好是黑潮潮汐的活跃期,而且比起往年,潮汐波动更加剧烈,寻常人没有重要的事情,一般是不会在夜里出门的。”武青解释道。 这方世界有四座大渊,大渊之中封印着数量不等的源初种,这些魔物在大渊之中相互厮杀,脓血化为黑潮,每隔数年或者十余年,黑潮的力量达到顶峰,就会向着四周辐射出黑潮潮汐。 在这股力量的影响下,极易滋生魔物,同时没有修为的寻常人也极易感染一些与黑潮相关的病症,尤其是在夜里,往往是黑潮潮汐能量波动最强烈的时候。 哪怕没有修为的寻常人,在黑潮潮汐能量波动过大时,也能感觉到一丝不适。 只是如今的楚宁已化身为魔,黑潮潮汐的涌动不仅不会让他感觉不适,反倒会觉气血顺畅,神清气爽。 意识到这一点的楚宁心头一紧,赶忙道:“往年也有黑潮潮汐泛滥的时候,鱼龙城不是应该有专门应对的灵明灯吗?“ 在长久的岁月里,人族为了对抗黑潮潮汐,想到了很多办法,最有效的自然是灵山与圣山,这二者散发出来的神圣气息,足以忽悠方圆百里甚至千里之地的城池不受黑潮潮汐的影响。 但圣山与灵山毕竟是稀有物,不是每个地界都能有机会得到他们的庇护,于是一些人便想到了以高阶灵石储存灵气,在通过墨甲元件,将灵气以特殊的频率转换散发出来,如此可以有效的驱散黑潮潮汐带来的影响。 而这种装置,在散发灵力会发出淡淡的光芒,故而被称作灵明灯。 “蚩辽人吞并幽州之后,这些年一直在云州边境蠢蠢欲动,北境大量的灵石与墨甲师都被调往了前线,灵明灯价格疯涨,楚相全又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哪里舍得购买此物。”提及此事,武青也有些恼火。 楚宁点了点头,神情愧疚:“这些年,着实苦了鱼龙城的百姓了。” “这些都是折冲府和楚相全以及那个城隍做的恶,你不必为他们感到愧疚。”武青柔声宽慰道。 “爷爷曾说过,楚家身为鱼龙城王侯,世代受鱼龙城百姓供养,理应为百姓们谋得太平,楚相全终归是楚家的人,他一人作恶,楚家便难辞其咎。“楚宁提及此事,眉头紧皱,神情也异常严肃。 在这些问题上,楚宁的态度古板,倒是颇有几分老侯爷的影子。 武青看着楚宁这副模样,有些心疼,她柔声道:“老侯爷走时,你才十一岁,能做什么?” “你不必如此苛求自己,这些年你在外吃的苦头,怕是也不算少,如今你回来了,鱼龙城就还有希望,我相信小侯爷,一定可以让鱼龙城重新回到正轨。“ 说到这里,武青顿了顿,脸色羞红,抬眼看了一眼楚宁,声音小了不少。 “阿青……也会一直陪着……“ 她的话说到一半,前方的街道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哭喊声。 “刘爷,你消消火,剩下的钱,等我家男人病好了一定给你筹够!“ “小齐才六岁,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的!“ “我求求你,别带他走!“ 妇人哀嚎歇斯底里,但对方似乎不为所动,妇人的哀求也渐渐变成了恶毒的咒骂。 “刘晋!枉你还曾是鱼龙城的县尉!“ “你不替我们这些老百姓申冤也就罢了,还做了楚相全的走狗!” “怪不得你儿子会变成傻子!他活该!” “这都是你脏心烂肺的报应!” 第二十七章 断尾蛇 刘晋。 对于楚宁而言,这是个并不陌生的名字。 作为主管鱼龙城刑事的县尉,他以铁面无私著称。 老侯爷曾经说过,鱼龙城得刘晋,则百姓得太平。 在楚宁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古板严肃到近乎不近人情的家伙,他不太喜欢他。 嗯……准确的说是,他有点怕他。 曾经有位州府的贵公子在鱼龙城游玩时,出言调戏了城中的姑娘。 刘晋二话不说,便按大夏的律法将那贵公子关入大牢,扣押半月。 那贵公子哪里住得惯牢房那样的地方,在里面哭爹喊娘。 州府来了几波官员,软硬皆施,可刘晋不为所动,硬是将之管够了足足半月时间,才放其出来。 据说那位贵公子离开鱼龙城时,已经瘦成了皮包骨,为此州府还进行数次刁难。 要不是老侯爷死保,加上刘晋此人洁身自好,没有半点污点可循,早就被下狱流放了。 不过小时候楚宁虽然有些畏惧刘晋,但却很喜欢刘晋的儿子,一个比他大七岁的男孩。 与他爹不同,刘魏是个很阳光开朗的少年,在武道上颇有天赋,很早就拜入了赤鸢山门下,做了位长老的内门弟子。 每年年关时,他从宗门归来都会给楚宁他们带回很多鱼龙城没有的稀罕物件。 为此,楚宁还曾暗暗发誓,以后也要与刘魏一样,拜入赤鸢山门下。 虽然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赤鸢山到底在哪里。 那个时候,楚宁的脑子里就一直有个疑问,如此不苟言笑的刘县尉,是怎么生出一个这么开朗的儿子的。 …… 这三年时间并不算太长。 但当楚宁来到那户人家门前,看着抱着哭闹不止的孩童走出来的男人时,楚宁险些认不出他。 他穿着一身麻衣,领口泛着霉斑,袖口被老鼠啃出锯齿状的破洞。 头发凌乱,腿脚也不再在利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佝偻的脊背上粘着酒渍与蛛网,浑身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仿佛一具从坟茔里爬出的活尸。 最重要的是,他眼中没有了以往那种凌厉的神采。 浑浊且污秽。 “怎么回事?”楚宁拦在了男人的跟前,皱着眉头问道。 既是问他手中的孩子,也是问他。 刘晋明显一愣,他认出了楚宁。 身后屋中的妇人趁着这个机会哭天喊地的追了出来,她先是死死抓住了刘晋的手,然后也看见了拦在男人身前的楚宁。 妇人见了救星,顿时声音更大了几分:“小侯爷,你可算来了!救救我家齐儿,刘晋这混蛋,要抓我儿子去玉鼎观!” 楚宁扶起了妇人,转头看向刘晋再次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刘晋的手指死死扣住孩子的衣衫,指节发白如骨。 他躲闪着楚宁的视线,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一句:“齐家欠了楚家十两银子,逾期三月未还……” “楚家?”楚宁当然知道刘晋口中的楚家所指何人,他并不奇怪楚相全能干出这样的事情,他的目光依然直勾勾的盯着刘晋。 “刘县尉,你熟读大夏律法,应该比谁都清楚,大夏朝廷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禁止了人口买卖,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两年前我就已经不是县尉了。”刘晋低着头,声音沉闷。 “而且,这并非以人抵债。” “楚大人借贷之前就已经想到以齐家的状况,极有可能无法及时还债。” “所以在接待的契约上,定下了条款,一旦齐家无法及时还债,就需让齐家孩子,去玉鼎观做侍神童子。”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以工抵债,也符合大夏律法。” “甚至,每个月还有三天假期,可以让他回家探亲。” 到底是做个县尉之人,对于大夏律法烂熟于心,这番话于情于理确实挑不出毛病。 但那孩子的母亲却陡然间激动起来,大声叫嚷道:“什么天经地义!” “那玉鼎观是人呆的地方吗?” “上个月老马家的幺儿回来时,整日对着墙角傻笑,嘴里念叨‘玉鼎真人赐福’。有天夜里,他忽然咬断自己三根手指,血淋淋地塞进灶膛,说是‘献祭’!” “还有你的儿子,他是怎么变成傻子,你忘了吗?” 妇人大声的质问着,说出话却如惊雷一般在楚宁的脑中炸响。 “刘魏怎么了?”他盯着刘晋问道。 刘晋依然低着头,不应此问:“小侯爷,我是按规矩办事,请你不要为难在下。” 楚宁皱起了眉头:“刘县尉,我清楚你的为人,阿爷在时对你也是赞不绝口,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提及了老侯爷,刘晋的身子明显一颤,但态度并未有什么变化。 “小侯爷,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楚家有楚家的麻烦,刘某也有刘某的营生。” “我按规矩办事,于情于理都无差池,小侯爷若无他事,还请让开。” 刘晋说着,周身的肌肉紧绷,明显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一旁的武青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眉头一挑,左手伸出握住了自己右手上的黑色玉镯。 “唉,你这家伙说得好像你还多占理似的,你们城隍庙里那只老鬼,分明就是个邪修,今天我遇见他的时候,我这书亮得我眼睛都快瞎了!”这时跟在楚宁二人身后赵皑皑也凑了上来,义愤填膺的骂道。 “你这叫……为虎作伥!你懂不懂!?”赵皑皑双手叉腰,气势十足。 但话音一落,又觉不对:“呸呸呸!小脑虎有什么错,你这叫助纣为虐!” 刘晋闻言沉默了一刹,然后才闷声低语道:“这位姑娘说得很好。” “但小侯爷,在下有个问题。” “若玉鼎真人真是邪修,又怎么会被朝廷封为正神?” 说罢,男人第一次抬起头,看向了楚宁。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男人浑浊的眼眸中一闪而逝。 极尽怨恨。 楚宁的身子一颤。 他呆立了好一会,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是离开沉沙前,魏良月从灵骨子的住处搜到的,一并放入了楚宁的木箱中,数额不大,这一张十两的银票已经是其中的半壁江山了。 “这里是十两银子,现在可以放了这孩子了吧?”楚宁问道。 刘晋没有太多的犹豫,伸手接过银票,确认了一眼,便将孩子放了下来。 本就害怕极了的孩子,在第一时间奔向了自己的母亲,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楚宁并没有去太多的心思关注这温馨的场面,他只是依然直直的盯着眼前的男人,像是期待着些什么。 但遗憾的是,刘晋只是默默的将银票收入怀中,低头就迈步越开了楚宁。 只是在走出三四步后,他忽然停住,回头望了一眼。 “小侯爷……” “你能活着回来,我很高兴。” “但可惜……” “太晚了些。” 说完这话,男人再无留念,转身迈步。 他的跛脚踩过地面的污水,影子被月光拉长扭曲,宛如一条断尾的蛇钻进黑暗深处。 第二十八章 药 “楚宁!这种混蛋不打一顿就算便宜他了!你怎么还给他钱啊!” 看着刘晋离开的背影,赵皑皑气得直跺脚。 “小侯爷是觉得刘晋堕落至此应当是有一些苦衷的,不愿让他难堪,也想给彼此间留下些回旋的余地。”楚宁还未说话,武青清冷的声音便已经响起。 她素来如此,对楚宁的心思洞若观火。 楚宁甚至没有丝毫讶异,只是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解释。 赵皑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嘟囔了一句:“你们俩还挺心有灵犀。” 武青对此只是淡淡一笑,楚宁则回头问道:“刘县尉,怎会沦落至此?” “两年前,岳家一家三口都死了,这事小侯爷知道吗?”武青却忽然说出了一个与楚宁的问题看似毫无关联的消息。 这三年时间,鱼龙城发生了很多事。 其中大半都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惨绝人寰。 但武青在此之前都可以回避,一来是不想冲淡了小侯爷归家的喜悦,二来也是怕小侯爷难以接受。 可话已说道了这里,她也不想一味遮掩。 只是心头还是不免有些担心,楚宁素来极重感情,岳家一家三口,老院长是楚宁的启蒙老师,女儿岳红袖又对小时候的楚宁多有照料,大儿子岳观虽接触不多,但为人良善,在鱼龙城也算是有口皆碑的读书人。 忽闻他们的死讯,对于楚宁来说应当是个不小的打击。 故而说完这番话后,武青一直小心打量着楚宁。 但出乎她预料的是,楚宁只是沉默了一会,旋即便点了点头,闷声应道:“知道。” 武青神情微变,暗暗想着,小侯爷今日归家后,就一直与我们待在一起,哪里有机会听人提及这些事情,无非是在强作镇定罢了。 可想小侯爷这三年一定过得很艰难,才能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此喜怒不形于色。 她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疼。 同时,也更加坚定了她的某些决心。 一定要维持自己在小侯爷心中的形象,至少要让他知道,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变,她对他永远不会变。 “今日小侯爷所杀的王参就是岳家灭门案的罪魁祸首。” “他觊觎红袖姐姐的美色,为逼她就范,害死了岳家父子,红袖姐姐万念俱灰,也在岳家父子的灵堂上咬舌自尽。” “刘县尉知晓此事,勃然大怒,欲彻查此案。” “只是折冲府、楚相全以及城隍庙相互勾连,狼狈为奸,哪里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才将王参押入衙门,折冲府的士兵便冲杀入内,带走了王参不说,还打断了刘晋的腿。” “楚相全又利用自己代理侯爷的职权,免去了他的官职,若是忌惮他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估摸着就直接杀了他了。” 楚宁的眉宇间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却又被他强压下去:“后来呢?刘魏又怎么了?” 武青叹了口气:“刘晋被打成了重伤,躺在家中,在侯府与折冲府的授意下,甚至无人敢去探望,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刘魏的耳中。” “他从赤鸢山赶了回来,冲入折冲府,抓走了王参,说是要请师门与州府出面,审议王参还他父亲与岳家清白。” “呵。”说到这里,武青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到底是刘晋的儿子,这迂腐古板简直一脉相承。” “很快他便等到州府与赤鸢山的人,但他们却不是来平冤昭雪,赤鸢山的人当场就将刘魏擒下,说是他修炼走火入魔,要送入玉鼎观驱除魔障。” “等到三天后,刘魏走出玉鼎观时,就已经成了个傻子。” “也就是这事发生后,没多久,刘晋就成了现在的模样,据说为此他还在玉鼎观门前跪了足足三天三夜……” “儿子被害,他不去报仇,怎么还人贼作主?”一旁的赵皑皑听完这个故事,满心不忿。 武青瞟了她一眼,幽幽言道:“也许是怕了,也许是认命了,谁知道呢?” “州府、赤鸢灵山,每一个对于普通人而言都是不可逾越的高山。说到底,刘晋只是不想再去做个搬山的愚公罢了……” 赵皑皑听得似懂非懂,对于满心向往着书中快意恩仇的少女而言,这些东西着实过于复杂了些,只觉得这个叫刘晋的家伙,好像不算坏,但似乎也不称不上好。 她忽然有些懊恼,暗暗想着,刚刚遇见刘晋时,应该看看怀里那本书的。 …… 老侯府中。 回到房间的楚宁从木箱拿出了一本书,放于身前。 刘晋的遭遇,让他的心绪翻涌。 他本以为杀了王参,岳家之事便算告一段落。 但似乎,这只鱼龙城这三年来发生的各种惨剧的冰山一角。 一场边地小城的灭门案,卷入其中的不止是折冲府与楚相全,竟然还牵扯到了灵山与州府。 窥一斑而见全豹,各种势力层层勾连,宛如一座大山横在楚宁的面前。 能让一座灵山与州府为其撑腰,折冲府等人的背后一定有巨大的靠山。 他杀了王参,折冲府不会善罢甘休。 而折冲府与城隍庙在鱼龙城作的恶,楚宁也不可能不计前嫌。 双方已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楚宁不会坐以待毙,这三年间,无论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鱼龙城中的悲剧,他都不允许,再次上演。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眼前的书。 那是一本武道功法,名曰《紫气正阳诀》。 …… 夜色已深,星月黯淡。 玉鼎观中,烛火幽明。 刘晋跪于殿中的神像前,头颅低垂,双手高举,奉上银票。 “刘晋取回了齐家欠款,请上神过目。” 大殿幽静,并无回应,只有刘晋的声音在轻轻回荡。 许久,神像中一只苍白的手伸出,几滴黑色的粘液从那只手上滴落,粘在刘晋的掌心,仿若滚烫的热油,灼烧着他的皮肤,发出阵阵滋滋声响。 刘晋的身躯微颤,却咬牙忍住。 那只手,在那时握住了银票。 下一刻却猛地扔出,砸在了刘晋的脸上。 “混账东西!老夫缺你这点银钱吗?” “我要的是人!” 暴怒声响起,狰狞尖锐。 刘晋赶忙附身在地:“属下无能,还请上神息怒!” “哼!”一只脚从神像中踏出,更多粘液滴落在地面。 “刘晋,我不计前嫌收你入我门下,是看重你足够聪慧,能为我免去许多麻烦,可你最近让我很失望。” “三个月的时间,你只给我带回了七个幼童!” 那只脚的主人这样说着,脑袋凑到了刘晋的跟前,一股腐烂的恶臭随着他的话语,从嘴里喷出。 “我对你很失望,我想你的儿子,也会对你这个无能的父亲失望吧!” 这番话让刘晋的身躯一颤,他猛然抬起头,看向了眼前之人。 “上神!魏儿已经一个月没有服用神丹了,他快要支撑不住了,请上神无论如何都要赐我神丹!” “刘晋愿意做牛做马,报答上神!”他激动的说道,脸上再也寻不到往日刚毅,只剩近乎崩溃的绝望与乞求。 玉鼎真人伸出了溃烂的手,指尖拈着一枚白色的丹药,但同时几只白色蛆虫从烂肉中爬出,在丹药上轻轻蠕动。 那是让人极为作呕的场面,但刘晋却仿佛看见了世间至宝一般,目光直直。 “刘晋,你若是真的在乎你的儿子,就应该把我要的孩童带来!” “既然你不忍心伤害别人的孩子,那这份痛苦,就只有让你的魏儿难承受了!”玉鼎真人面露冷笑,拈着丹药的双指就要发力,将之捏碎。 刘晋脸色慌张,大声言道:“是楚宁!” “嗯?”玉鼎真人眉头一挑,手下的动作停了下来。 “属下今日已经抓到齐家的幼童,可那楚宁却出来搅局,帮齐家还清了债务!”刘晋神情怨毒的说道。 “属下也知道,上神想要的是孩子,但楚宁是鱼龙城的正统王侯,上神虽法力无边,却受制于城隍之身。” “属下害怕强行掳走孩童,会给楚宁对上神发难的借口,故而只能作罢!” “又是他!”玉鼎真人符咒后的双眼泛起寒光,语气阴冷。 “上神被封为九地正神的敕令已在路上,届时上神的管辖范围就可涵盖周边九座城镇,不再受制于楚宁!那时,再取孩童,也来得及!” “属下这么做,完全是站在上神的角度考虑,不愿因小失大,请上神明鉴!”似乎唯恐玉鼎真人发怒,刘晋的语速极快。 “嗯?”玉鼎真人的眉头一挑,“这么说来,你还是中心为主咯?” “属下儿子的命握在上神手中,自然不希望上神有任何闪失。”刘晋回答道,整个身子都在那时趴伏在地上,宛如一条老狗。 玉鼎真人看着眼前的场景,想起两年前男人那桀骜不驯的模样,他的心头不由得涌出一股扭曲的快感。 “这就对了嘛,早知如此,刘县尉当初何必那般不近人情,害得令郎白白受苦。” “刘某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已经心愿臣服!”刘晋大声应道。 这回答让玉鼎真人愈发满意:“好好好,老夫感受到你的忠心了,这丹药我也可以给你……” 听闻这话,刘晋的身子一颤,面露狂喜之色。 “不过。”但玉鼎真人的嘴角却忽然浮现出一股耐人寻味的笑容:“你毕竟没带回我要的东西,这么给了你,其他人知道了怕是不会服气,所以你得受些惩罚,你可愿意?” 刘晋的脸上骤然苍白,似乎是知晓所谓的“责罚”是何等可怖。 但想到自己的孩子,他还是一咬牙道:“属下愿领责罚!” 得到满意回答的玉鼎真人,嘴角笑意更甚。 只见他一挥衣袖,朱红色的大袍下,无数毒虫落下,黑压压的一片,宛如潮水一般涌向刘晋,将男人的身形包裹。 于是,下一刻,玉鼎观众便响起了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 …… 时值午夜,鱼龙城的街道上漆黑一片。 刘晋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瘸一拐的回到了他的住处——位于城西的一处破烂的木屋。 丢掉县尉的官职后,在侯府的示意下,没有任何商铺愿意收留刘晋做工,儿子又变得痴傻,为了治病,他散尽了本就不多的家财,如今只能蜗居于此。 他的脑袋昏沉,脚步虚浮,仿佛随时都会倒地一般。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伸手摸一摸自己怀中的丹药,仿佛那是他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 …… 当他推开了门时,屋中传来一阵铁索碰撞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他吵醒。 刘晋深吸一口气,走到了床榻前。 一道黑影猛然扑了上来,接着透过漏风的屋顶照下的月光可以看清。 那是一个眉眼与他有三四分相似的年轻人。 年纪二十五六,蓬头垢面,目光呆傻。 他的皮肤惨白,仿佛许久未见天日,双手与双脚上都绑着铁链,手腕与脚踝上都被勒出深深的血痕。 “阿爹,你回来了?” 看着刘晋,年轻人的脸上浮出一抹憨厚的笑容,然后他宛如野兽嗅到了美味的血肉,眼中浮出贪婪之色:“阿爹,你身上有那东西的味道。” “快给魏儿,魏儿好饿,好饿!” 年轻人这样说着,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暴躁,双手伸出就要抓向刘晋的怀中。 只是手上的铁索却拉住他的双臂,让他的手始终距离那枚梦寐以求的丹药差之毫厘。 他暴躁很快演变成了疯狂。 “给我!给我药!” “我饿!我饿!” 他大声的咆哮着,脸上的笑容不再,神情狰狞到近乎扭曲。 刘晋看着眼前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但很快便被一抹决绝覆盖,他伸手拉下房间一侧的机关,刘魏身上的锁链顿时缩紧,将他拖拽到床榻上,动弹不得。 刘晋则在这时从怀里掏出了那枚丹药,放到了眼前。 “我的!那是我的!” “给我!” “阿爹,我求求你,给我药!” “不然孩儿会死的……” 看见了丹药,刘魏更加的疯狂,他一会高声咆哮,一会放声痛哭。 他的指甲抠进床板,木屑混着血肉塞满指缝,身躯不断扭动仿佛在承受着万蚁噬心之痛。 可刘晋却不为所动,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轻声自语道:“好孩子,再忍忍,阿爹快成功了。” 说罢这话,他转过身,走入了另一侧的房门中…… 第二十九章 天涯共此月,相思苦也甜 楚宁从沉沙中带出来的藏书,都是魏良月精挑细选出来的孤本。 内容包罗万象。 有与魔物有关,对楚宁多有助益的手札孤本。 也有用处或许不大,但楚宁格外偏爱的诸如《宋甲要术》《诸国游记》这样的杂谈轶事。 除此之外,还有十余本修行所用的功法。 涵盖各道,用魏良月的话说,这些功法每一本都足以让一座灵山奉之为镇山之宝。 此刻楚宁手中这本《紫气正阳诀》,来自于南疆一座早已覆灭的势力,名曰荡玄城。 荡玄城虽未有跨入灵山之列,但巅峰时期,门中十一境大能便有三位之多,要开辟灵山并非难事。 只是荡玄城的城主心气极大,一心想要成就圣山之位,但之后却遭遇灭门之灾,功法也随之遗失。 灵骨子也不知道在哪里寻到了机缘,找到了这本功法的上半部,最后倒是便宜了楚宁。 楚宁靠着在沉沙山中的积累,以及魏良月的帮助,已经迈入三境结出丹府,对于日后的修行他其实在踏出沉沙山后就一直在暗暗考量。 那十余本功法,他大致了解过,之所以选择这唯一一本不完整的功法,楚宁是做过认真的比对的。 府司天的权柄是敕封鬼神与肉身。 五条大道之中,只有武道与极重杀伐的兵家之道,最契合自己的魔躯。 然兵家之道,杀业太重,七境之后,每一境都需面对业障,不乏有此道天才,因无法跨过业障,而走火入魔。 楚宁身负本命魔纹,本就受魔性侵扰之苦,若是再修了兵家之道,无异于雪上加霜。 而在仅有的三本武道功法中选择这本《紫气正阳诀》,则是因为在这门功法的炼体篇中,有一门专门讲解利用大荒石炼体的法门。 魏良月告诉过楚宁大荒石在炼体方面功效,可以有助于楚宁对抗体内的魔性。 但让楚宁不理解的是,大荒石如此珍贵,可遇不可求,这荡玄城什么来头,竟然会有专门炼化此物的法门,难不成他们曾发现过圣山遗迹? 楚宁摇了摇头,将杂念压下,凝神翻阅《紫气正阳诀》。 可不过片刻,他的眉头便深深皱起。 《紫气正阳诀》作为武道功法,讲究以灵生炎,以火淬体。 想要入门,需要在四境时结出灵台,同时配合功法、药浴在灵台上凝出灵炎,修至大成,不仅可以拥有寻常武夫难以企及的强大肉身,同时还能唤出灵炎与敌搏杀。 是武道功法中少有的内外并重的上等功法。 其中药浴之法里,涉及的各种药材的熬制与配比,楚宁倒觉得问题不大,在沉沙山时,为了给自己以及那些同门解决魔血与魔气带来的病症,他研究过药理,只要有正确的配方,以及足够的药材,解决此事相对简单。 真正让他觉得困扰的是,运转的气机与吐纳灵力的功法中,涉及许多窍穴经脉的使用,而这些却是他的短板。 在沉沙山进行前三境的锻体时,灵骨子只教授了粗浅的法门,并未一一讲解那些被打开的窍穴与经脉的名称。 楚宁无法将之与书上的名词对号入座。 看样子明天还得去买上一本讲解经脉窍穴的书,一一对比还才能开始修行此法。 楚宁暗暗想道,同时准备翻动书页,准备先仔细记住功法的细节。 可这时几张折好的宣纸却从书页的夹缝中脱落,楚宁有些奇怪,捡起那几张宣纸,将之一一展开,其中两张上面分别画着两张人体图,用娟秀的字迹一一标明出了对应的窍穴与经脉的名称。 对于某些极易混淆的窍穴,还在一旁做了详细区分批注。 另一张则是写出了一些对于这门功法的见底与理解,以及笔者认为需要注意的地方。 楚宁看着宣纸上那娟秀的字迹,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这是魏良月的字迹。 他在那时似乎想到了什么,赶忙又去到木箱,一股脑的将那十几本功法都翻了出来,一页页的翻看,果然从每本功法中都找到了一张叠好的宣纸,也都在其上写满了对相应功法的批注。 楚宁记得真切,那日苏醒之后,魏良月一直在与他交代魔躯之事,那这些东西她是什么时候写的? 莫不是自己入定淬炼魔骨时? 那时魏良月的傀偶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却还是不忘在最后时刻,贴心的给自己留下这些批注,大抵也是想到了从未修行过的楚宁在面对这些功法时,可能会无从下手。 想到这里,楚宁望向窗外。 那夜空之中,正有一轮新月高挂。 清辉漫过窗棂,照在他的身上,恰似那日山道离别时,她唇间残留的温度。 他低头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抚过书页:“这般急着两清……师姐,你当真是半分念想也不肯留。” …… 万奴国的灵陀山,以驭使鬼物闻名南疆。 而与那些阴气丛生,孤魂遍野的邪修之地不同,灵陀山中灵气氤氲、正气浩然,是响当当的名门正派。 山中有大片的镇魂木组成的养魂林、有可让鬼物凝形的幽冥泉、更有可以培育出阴神的万灵殿。 得益于此,万奴国是除了四座天下,拥有百尊得至高天认可护国阴神之地。 南疆诸国多年征伐频繁,却从未有任何人敢染指此地。 如今,灵陀山的新任山主更是接受了十余位灵陀山先祖传承灌注的天之骄女,二十六岁的年纪,便已迈入十境,被认为是六百年来,最有可能带领阴神一道,踏入大道行列的天命之人。 而此刻,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山主正坐在万灵殿前的高台上,一边晃荡着自己的脚丫,一边吃着从万里之遥的大夏移植过来的青枣。 “沉沙山的鬼物中,你们四个执念最深。” “所以本尊给你们一个机会。” “作为鬼物,除非你们想要堕入魔道亦或者成为以生人为食的邪修,否则要神魂不散,唯一办法就是成为阴神。” “你们一无修为,二无背景,自然不可能得到四方天下的册封,唯一的机会就是眼前的万灵殿。”绝色女子慢悠悠的说着,目光落在了殿门前那四道虚无的身影上。 四道魂魄皆为女子,年纪不大,十六七八的样子。 “不过我要提醒你们的是,万灵殿的试炼凶险非常,稍有不慎就会落得神形俱灭的下场,若是怕了,也可以退回镇魂林,在那里靠着镇魂木的功效,倒是可以保你们神魂长存,唯一的问题是,这辈子无法踏出镇魂林。” “当然也就没有机会见到你们想见之人。” 说到这里那绝色女子,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略带挑衅意味的笑容。 几道魂魄互望一眼,眼中含煞。 “哼!魏良月,你不用激我们。” “更不用妄想把我们永远困在灵陀山!” “我们都是在沉沙山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又何妨!” “这万灵殿我们不怕!”为首的少女面带英气,在那时大声说道。 其余几人同仇敌忾,也纷纷点头。 “嗯,口气很大,本尊很喜欢。” “霜见,给这几位女侠……哦不,女鬼开殿!”绝色女子脸上笑意更甚。 高台下侍奉的弟子闻言点头称是,旋即转身,来到那座巍峨的殿门前,手捏法咒,殿门之上一道道奇异的符文骤亮,青紫色雷光如蛛网般爬满石壁。 四位女子亡魂尚未惊呼,便被雷光绞成丝缕残烟,顺着符文脉络流入殿内,消失不见。 同时万灵殿深处传来千万冤魂的尖啸,震得养魂林的镇魂木簌簌落叶。 魏良月足尖一点,自高台翩然落地。 青草微颤,月光映得她赤足如雪,裙裾随风轻扬,宛如谪仙临尘。 名为霜见弟子迎了上来,心头不解:“山主,咱们灵陀山中,有潜力的鬼物比比皆是,为何山主要为这四只资质平平的鬼物特意开一次万灵殿呢?” 魏良月瞟了她一眼,说道:“这四只鬼物身前都沾染过一只源初种大魔的气息,虽然只是星末一点,但也极为难得。” “我想看看,魔性究竟能不能被人性所驯服,如果她们可以,那他应该也可以……” “他?”霜见神情困惑。 魏良月自知失言,脸色微红,赶忙板起脸言道:“这青枣是怎么种的?怎么这般苦?” “去!叫人重新培植!” 霜见一愣,不敢惹女子不悦,赶忙低头应是,快步离去。 好一会,魏良月歪头看了一眼霜见离去的方向,见对方走远,这才长舒一口气。 阿嚏!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 以她十境的修为,早已告别风寒之症,这没来由的喷嚏让女子不由得有些想入非非。 她抬头看向天际,只见夜空之中,有新月高悬。 这个时候,那个家伙是不是也在抬头看着这轮明月呢? 也不知道他回到他的家乡没有?收拾掉他那个可恶的叔父了吗? 有没有打开那些功法,若是发现了我留给他的批注,以他的性子怕是得感动得一塌糊涂。 会不会一冲动现在就踏上来灵陀山的路呢? 可这十万里的路,以他的修为怕是要走很久很久…… 女子痴痴的想着,嘴角不自觉的扬起,笑了起来。 那弯弯的眉眼,恰如天上明月。 惊艳绝伦。 第三十章 潮汐并发症 楚宁睁从书桌上睁开眼时,已是二日清晨,初冬少见的明媚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书桌上。 楚宁用了一会时间,才适应着骤然强烈的光线。 他坐起身子,背上的毛毯滑落。 他微微一顿,看向空荡荡的房间,微微一笑:“谢谢。” 一道红色的虚影似朝着他点了点头,又消失不见。 楚宁从木椅上站起活动了一下身子—— 有了魏良月留下经脉窍穴图,昨日楚宁便一边研读功法,一边尝试着运转气机、吞纳灵力。 过程极为顺利,书中提及所谓气感、灵力运转以及灵台结成之法,他都熟练掌握。 此刻丹府之中,除了那枚包裹着黑潮之力的魔血外,下方又多了一层淡紫色的液体,那便是灵气汇集而成的灵湖,待到灵湖足够充盈,配合功法提及的药浴,楚宁便能炼制灵台,踏入四境。 他并不清楚这样的修行速度,算不算快,不过他也无心与任何人攀比。 他的性子素来如此,只求过程中全力以赴,并不愿去多想,结果是否合乎心意。 否则,在沉沙山中,他也不可能撑到最后。 …… 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又将书籍收好后,楚宁便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只是屋外的景象,却让楚宁不由得脚步一顿。 一列身着黑甲的士卒在房门前一字排开,那身甲胄年岁颇为久远,上面多有折损,却擦洗得透亮,在阳光下,明晃晃、亮堂堂。 甲士们的年纪也都不小,脸上皱纹纵横,即使有心打理,但头盔帽檐处依然有几缕白发伸出。 但这些老人们一个个腰身笔挺,背负烈弓,腰悬长刀,宛如劲松,扎根于地。 “黑甲军统领孙堪!见过侯爷!”为首的老人上前一步,朝着楚宁拱手一拜。 身后的几人,也纷纷附和。 楚宁有些恍惚。 这些老人,让楚宁想到了五年前那个早上,自己的爷爷也是穿着这么一身甲胄,与他道别。 “小阿宁,阿爷不在,你可得乖乖听话,若是回来阿爷知道你没有用功看书,可要打你手心。” 然后老人翻身上马,带着手下的三百黑甲,直奔云州而去。 再相见时,那个在楚宁心中一直高大威猛的老人,奄奄一息的躺在了床榻上。 前往云州的途中,他们遭到了蚩辽人的袭击,三百黑甲尽数战死,只有老人在几位护卫舍命掩护下逃了回来。 也就是从那天起,前面十年一直活得无忧无虑的小侯爷,忽然意识到,从此之后,他得独自一人面对风雨了。 “侯爷?!”耳畔孙堪的声音再次传来,将楚宁从久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朝着孙堪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孙爷爷,你们穿着甲胄干什么?” “今天是小侯爷归来后,第一次接见鱼龙城百姓,免不了会有什么小人作乱,我们得帮忙看着,以防万一。” “当年云州之战,老侯爷觉我等年迈,不忍我们再上战场,将小侯爷托付于我等。” “我等却连这点小事,都差点办砸!” “今日,小侯爷归来,若是那些歹人们还贼心不死,那就先从老夫的尸体上跨过去!” 孙堪说罢,右手握拳重重叩击胸甲,甲片碰撞声如金石交鸣。 楚宁忽然注意到,这副甲胄左肩处有一道狰狞裂口——正是早年幽州之战时,老侯爷为他挡下蚩辽人骨箭的伤痕。甲片下的衬布早已朽烂,却被老人用红绸仔细缝补,宛如一道永不愈合的疮疤 身后几位老者,也附和道:“对!楚相全也好,折冲府也罢,若是赶来闹事,我们就宰了他们!” 楚宁也知自己走失这三年,对孙堪等人影响巨大。 他宽慰道:“诸位爷爷不必动怒,楚相全没有那个胆子,赶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动手,我只是去见一见城中百姓,出不了什么乱子,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阿宁,你就让几位爷爷陪你去吧,昨天夜里,为了这身行头,他们可是洗刷到半夜,若是不去,岂不白折腾了。”武青在这时带着赵皑皑走了过来,笑盈盈的说道。 几个老人老脸一红。 赵皑皑也抱着一脸不情愿的幽巡蹦蹦跳跳的迎了上来,上下打量着老人身上的甲胄,双眼放光,把黑猫一抛,扔到了一旁。 然后拉着楚宁的手,说道:“楚宁!楚宁!这个好看,我想要!” 楚宁无奈道:“这是黑甲军制式的甲胄,都是给成年人准备的,哪有你这么小的一款。” “不过,你若是喜欢甲胄的话,日后得空,我可以给你打造一副。” “你还会打铁?”赵皑皑有些狐疑。 楚宁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书,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反正是会了。” 然后又伸出手,在赵皑皑的眼前晃了晃:“但这里会不会,就不好说了。” …… 简单吃过早饭,在孙堪等人的簇拥下,楚宁走出了侯府。 那时的侯府外已经是人山人海。 “小侯爷,请为我做主!” “楚相全侵吞我家田地十二亩!致使我老母亲饿死在床!” “折冲府打伤我夫君,至今瘫痪,无人问津,我家孩儿上门讨要说法,却被他们关押入狱!” “玉鼎观诱骗我孩子学道,至今生死不明,可怜我那孩子才八岁啊……” 楚宁一脚刚刚跨出大门,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百姓们便一窝蜂的围了上来,最前方的几人有的跪拜在地,一边哭喊一边大声诉说着冤屈,有的直接掏出一张血书高高举起,想要递上前来。 场面一时间颇为混乱,孙堪等人不得不围在楚宁身前,制止激动的人群。 楚宁也被这场面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他扫视眼前众人,其中不乏有一些是以往鱼龙城的体面人,做些小买卖,亦或者家中田产丰厚,可此刻这些人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这些人尚且如此,可想那些寻常百姓会过得如何艰难。 “诸位。”念及此处,楚宁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 靠着老侯爷当年留下的好名声,楚宁还算有些威望,听闻他发话,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都齐刷刷看了过来,满心期待。 这样的目光,让楚宁有些无奈,他抬眼扫过人群,目光落在一处。 他抬起手,朝着那处挥了挥。 “在呢!在呢!” 人群后方,一个老者挥着手,满脸兴奋地应道,正是昨日为楚宁赶马的那位老郎中——周屈。 显然,对于庸庸碌碌过了半辈子的周屈而言,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小侯爷点名,是件在他看来颇为光宗耀祖的事情。 他笑眯眯的一边挤入人群,一边说着:“借过,借过。” “小侯爷找我呢。” 那模样,看上去像是唯恐旁人不知,他能与小侯爷说上话。 终于,他来到了人群前方。 “周先生,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楚宁问道。 周屈忙不迭的点头:“昨天夜里收到小侯爷的消息,老朽一夜没睡,东西都备好了。”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人群后方,只见在街尾处停着两辆装满了货物的马车。 “有劳了。”楚宁恭敬的谢道。 周屈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都是老朽应该做的。” 楚宁也没有多做纠缠,当下就招呼起孙堪等人将马车拉到了侯府门前,又让人群退开,留出一片空地。 然后在众人古怪的眼神下,搬下了马车上的货物,竟是一箱箱药材。 接着又搭好两个棚子,一个摆上了笔墨纸砚,一个则摆上了杆秤、药碾、铜盅等工具。 武青在前者那处坐下,铺开宣纸,静静研墨。 而楚宁反而在那处药摊前落座,看向众人。 众人脸上的神情古怪,心道这小侯爷不为民请命,怎么开起药铺来了? “昨夜闲逛,恰好路过了齐家巷。” “齐家夫妇,为治疗黑潮潮汐引发的脓血症,竟借贷了十两白银,却依然未有根治。” “还因还不上债务,还险些被人掳走孩子,以此抵债。” “我一番询问才知,没有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侯府不仅未提供灵明灯对抗黑潮潮汐,而且还默许玉鼎观售卖高价丹药,收剐民脂民膏。” “我知诸位多有冤屈要诉,但再大的仇,有个好身体,才能熬到报仇雪恨那天。” “所以,诸位想要申冤,先来我这里把病看了,然后就可以去阿青姐姐那边,把自己的冤屈说出来,内容越详细越好,若是还能提供些证据,就更好了。”楚宁看出了众人疑惑,在那时微笑着解释道。 昨日在刘晋走后,楚宁特意询问了齐家夫妻,为何会借贷如此大笔钱财,这才知晓,鱼龙城的百姓因为长期没有受到灵明灯的庇护,而大都感染了或重或轻的潮汐并发症。 这种病症,由魔气引发,寻常郎中对此束手无策,百姓们只有硬抗着。 只是,一旦病发,往往会情况急剧恶化,这个时候他们就只能求助玉鼎观,但玉鼎观的丹药不仅价格昂贵,并且往往只能短时间有效,药效一过,病症反而会更加严重,为求活命就只能再次花高价购买丹药。 一来二去,恶性循环,不乏有人在这三年间因为此事而耗尽家财,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而楚宁在沉沙山中常年与魔气打交道,寻常病症他或许不太拿手,但对付魔气,他自认为整个褚州怕是都没有比他更了解的。 故而方才有了此举。 这时他拉起衣袖,看向众人,笑问道:“好了,可以开始了,谁先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神情踟蹰,竟无一人愿意上前。 楚宁一愣,下一刻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又补充一句:“不要钱。” 听闻这话,早已被玉鼎观昂贵丹药吓破胆的众人顿时长舒一口气,这才纷纷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