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史话》 清朝每日的上朝 清朝每日的上朝 从前讲究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所以历代每日上朝,都是很早的。清朝虽来自关外,但也是学法历朝的办法,每日的夜间两点钟,就要开始办公的。谈起上朝的情形来,庄严的地方,自是很庄严,但模糊苟且的地方,也多得很,并且也可笑得很。按规矩每日升殿办公,应该在保和殿,因为外边才名曰三殿;至于乾清殿,本名曰乾清宫,是宫内的意思,但因为省事就永远在乾清宫办公了。现在我们可以分开段落谈谈。 第一,先谈未入禁城之前的情形。所有的官员,出入分三个门,其大致凡王公亲贵内戚等,则出入神武门。内务府人员,则进西华门。因内务府的衙门,就在西华门里头,所以如此。其余汉官,及平常旗门的官员,都进东华门。汉人的官员,都住在南城外头;前清的规矩,汉官非经皇帝特赏住宅者,不许住内城,到光绪年间,虽已稍宽,但住内城者尚极少。每天夜间一点钟,就由家中起身,进前门,所以从前,前门永远是夜间九点多关门,十二点就开了。各官员到东华门外,下了车,先吃点早点,任何大小官员,都得如此,因为一点钟便须离家,则家中饮食甚不方便也。大官如中堂、军机大臣、尚书、侍郎等等,则在小饭铺中吃饭,平常小官员,则在街上饭摊上吃。曾记得有两位堂官,永远约会在一小饭铺吃饭,每日须吃饭给钱外,每月尚须贴补该铺几两银子,因为他们两个人,在里边坐落,别的小官员,因为当着堂官,说话不方便,就都不肯进去,以致该铺生意大减,故须特另贴补;而该两位堂官,关于每日之国政,在上朝以前都要在该小铺中,见面秘商,故每日必须在彼坐落。以上乃进东华门以前之杂乱情形也。虽然是一帮官员,其饮食之情形,乃如此,比现在之小工人还乱,比轮船到码头时还热闹。以堂堂上朝的官员,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必行的事情,国家对之一点设备也没有,这是现在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请看这种情形,够庄严吗? 第二,再说进禁门。在明朝皇城内,已不许人民居住;到清朝,则皇城内旗人便可随便住,故地安门东西安门(俗名外东西华门),已可随便出入。而紫禁城内,则为禁城,绝对不许人随便出入。进门者必须得有腰牌,故神武门、东西华门,门禁都很森严。在前清各部院衙门,每遇本部官员进衙,则门口差役,必须喊门,永是喊一个“哦”字,不过堂官来,则喊的声音长,司官到则喊的声音短。我曾问过他们,为什么必须喊,有许多人说不上来,有人说,这就是从前唱喏的意思,不知这话靠得住否。紫禁城的禁门,有人出入,当然也必须喊门,照规矩是有几位卫兵,排立在门口,遇有人出入,应该搜查,只因上朝的时候,出入的人多,查不胜查,也就不查了,每人出入只喊一声哦就是了。日久懈怠,又因西华门之门洞相当长,等于一个火车道短的隧道,足蔽风雨,所以这班卫兵都在地上铺好席,就睡在门洞之内。更因上朝的时间,总在夜间一两点钟,黑暗得看不见人,所以卫兵们,都不起来,就在被窝里喊。一次我侍先严入朝,走至此,忽听一声喊,吓了我一下!这像公事吗?由西华门到隆宗门,这一段连一点灯光也没有,虽然有许多地方是砖地,年久失修,坑洼不平的地方很多,夜间很难走,常常入朝的人,都有自备小玻璃灯笼,不常入朝的人,就临时买一苇篾编的小纸灯笼,这种灯笼极便宜,每枚带一只蜡,也不过一个大钱两枚,是一块现大洋,可以买三百来枚,所以极普通。吃完饭馆子出门,或逛窑子出门,永远是每人送一个;这只蜡点着,由西华门到隆宗门,差不多也就燃完了。堂官则侍役打一铁丝编的糊纸扁方灯,即是轿前挂的那一个,上朝的人,凡看见这种灯笼,都要注点意,因为他是堂官。再者年太高的大臣,或有大功的人员,皇上特赐紫禁城内乘二人肩舆,或乘马者,俗名穿朝轿,穿朝马,但并不能穿朝,只在这一段路中乘坐。到隆宗门也必须下来,按这段路,既是大小官员,每天办公行走的地方,总应该把他修一修,不要说朝廷之内,就是住户人家,凡人每天经过的道路,也要修一修,他不但不修,而且这就不是人应行走的路径,只不过是因为没有房屋,大家随便通行就是了,这个够庄严吗? 第三,谈到朝房,是众官办公的屋室,应该是很宽敞的了,可是不然。比方说,军机处这个地方,是雍正以后,朝廷最高最重要的机关,朝廷中一切政令,都得由这个机关经过,他应该有很大的一所房屋了吧,可是他有三间屋,就在乾清门台阶下迤西,靠北墙之三间,屋子虽小,倒也森严,门口挂着一个白木牌,上写黑字,曰“误入军机者斩”,错走进去,就是掉脑袋的罪过。连军机处司官都不能进去。遇有应回明,或有应该跟堂官商量的公事,须立在门外边商量。军机处的司官,名曰小军机,亦曰军机章京,又曰军机搭拉密,盖一半满洲语也。他们办公的地方,也是三间屋,在乾清门外西南角,靠南面北的屋中。此外在乾清门外,东边靠北墙,有间屋子,乃是九卿朝房,各部堂官,有事都在此处接洽。乾清门外,各衙门办公的地方只此三处,皆相当森严,然皆简陋不堪。户部朝房,则在隆宗门外,靠西墙,两间小屋,可免风吹雨淋就是了。里面只有一张破桌,几个凳子,乃是司官坐落的地方,至于堂官,则都往九卿朝房了。隆宗门里头,便不容易进去,门口的护卫,都是立着,没有在被窝中躺着的了;且进此门者,除于大灯笼外,也必须玻璃灯,若小纸灯笼,是绝对不许进去的。以上乃各衙门上朝时办公之情形也。 第四,谈到乾清门里头。在乾清门外,虽然也相当森严,但常上朝的人,还可以随便走走,若乾清门里边,则无事便不能进去了。我因随同户部接摺官进去过一次,但也不过到乾清门洞。什么叫做接摺官呢?各部所上的奏摺,经皇帝批过之后,有的交军机处,再交各衙门,有的由皇帝交太监,由太监直交各衙门,每天各部都要派司官去接摺子,太监把摺子拿到乾清门洞,叫各衙门官员分领,持回衙门,再呈堂官,此定例也。我同他们到乾清门边,也就是偷着往里面望一望,因为这个门上的护卫,没有卫兵,就都是侍卫了,名词就叫做乾清门侍卫,再升可以升御前侍卫,因此大家都不敢随便,或多走一步。这很够庄严的了吧。可是也有许多笑话,由乾清门到乾清殿,这一段通路,也相当远,大约总有几十丈,虽两旁有几对路灯,所谓灯光如豆,也绝对不够亮,晴天还好,遇到下雨,往往把人滑躺下。据御前大臣载津告诉我说,滑躺下不必害怕,因为是恒有的事,也不算失仪,且上朝时,不许穿雨衣雨靴更不许打伞,都是淋得很湿,天天上朝之人可以把缎靴之底,用桐油油过,而靴面绝对不许,所以很容易滑倒。这还不算,最有意思的是南书房前之酱缸。乾清门内,迤东之房数间,总算面对乾清殿,从前乃是诸位皇子读书之所,名曰南书房,后来同治光绪,都没有儿子,这个书房,就算没用了。窗前有十几个大缸,里面都是新做的酱。但这种酱并非御膳房所用,乃是太监所做,每逢大小祭礼,宫内都用满洲的规矩,上供都用点心桌子(旗门中的人员,家中有丧事也常预备他,亲友也常送),此系在桌子上,摆一层点心,每层十盘,每盘四十块,则一层约合四百块,最少者三层,最多者二十一层;宫中上供,并不讲层数太多,但为数亦相当大,这种点心,供完之后,分与大家,名曰克食,是每人都有份的,但大家都吃不了,大多数都赏给太监,太监当然也吃不清,于是使用他做酱。按这种点心,乃是用白面香油猪油糖做成,若用他做酱,当然是很好吃的,所以太监便用他到各王贝勒大臣等家中去送礼,各家自然要多给赏钱,这乃是太监们的外快一笔大收入。按做酱也没什么不可以,但须放在没有人地方才好,因为南书房空着没用,于是他们就把这酱缸,摆在这里了。酱的气味,当然是很大,平常大家闻,还没有什么要紧,最难过的,是让外国人闻着,有点不好意思的。洋人为什么也要闻这个呢?从前洋人没有见皇帝的礼节,最初也有过一次,外国官员要见皇帝,于是命他由通州步行到京,其余别的礼节就不必说了。自光绪庚子以后,政府渐渐变成媚外,外国使臣要求见皇帝,也就不敢不答应,于是也定了使臣觐见皇帝之礼。使臣进乾清门后,得先在一处稍为休息,才请皇帝升殿,再行引见,因为皇帝不能在殿上等他们。使他们到了之后,才请皇帝,而皇帝的住处,离殿又相当远,所以他们必须等个几十分钟,在什么地方等候呢?正好南书房空着没用,遂选定此处,为他们等候坐落之所。可是窗外即是酱缸,大家在此停留多大工夫,各人的鼻子,就用手绢握多大工夫,外交部陪伴觐见的人员,常常为此事伤脑筋,但也无法。按此处正在乾清殿的前面,本是很庄严的地方,而无知的太监,竞至如此,为大臣的,又不敢明奏,这在乾嘉以前是不会有的事情。我曾问过内务府的官员,为什么不设法把酱缸移往别处,他们说不敢得罪太监,若得罪了他们,他们在西后面前,说几句坏话,就吃不克化,这种情形,离庄严二字,还远得很吧? 由天热想到从前皇帝的避暑 古来的皇帝,都愿驻离宫,清朝皇帝更甚;人们都以为驻离宫,是专为避暑,所以夏天才去,连西洋人也是这样的看法,所以他们把中国颐和园,翻成夏宫字样。我个人从前当然也是这样的想法,后来听到老辈人谈起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说,皇帝驻园,不止是夏天,一年之中,往往驻十个月以上。民国以后,又得到机会,查看内务府的档案,及清朝宫史,才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了,固然关于避暑的成分也不少,但其他的原因也很多。在明朝以前的情形,没有详细考查过,不必谈,也不能谈,现只谈谈清朝的情形。照清朝家法的规定,宫中一切的动作,都相当的谨严,除特别有作为,或不规则的皇帝外,其余循规蹈矩,拘谨的皇帝,是要很受拘束的,远不及一个平民生活来得自由,所以都愿意驻园。现在先谈皇帝平常在宫中生活的规矩,然后再谈驻园的情形。 按一位皇帝,在宫中的生活,据外边的理想,当然是极阔绰极舒服的了,自然哪,舒服的地方,当然也很舒服,可是被管束的地方也很多。现把他饮食起居的情形,分着来说。我十几岁的时候曾跟着相熟的太监,往宫里去过,这是常有的事情,因为是小孩,就说是太监的眷属,宫门上不十分管,当然要躲避皇帝啦,然就是皇帝看见,因为是小孩,也就装看不见就完了,所以我曾看见过里头的情形。自然所看见的都是公共的地方,如御膳房,及各太监等等的小厨房,都可以看到,至于皇帝后妃等等住的宫中,那自然是不敢进去的,然对于宫中的情形,已可算是知道了一点,后来查阅内务府的档案、敬事房的档案、御膳房的档案等等,再加以往往听到太监们的谈论,所以更为知道一个轮廓。 先谈谈他们的饮食。宫中无论皇帝、皇太后、皇后、妃、嫔等等,都是各人吃各人的,各人有各人的厨房,虽然有同在御膳房烹调的,但也是各做各的,不得掺合,所以每天都有菜蔬、肉类等原料的配给,例如皇帝每天羊肉多少斤,猪肉多少斤(宫中照例不许食牛肉,这是从前想不到的,以为关外的人,怎么会不吃牛肉呢,但是绝对不许吃,只许喝牛乳。据闻,他们在关外时,当然都吃牛肉,进关后染了中国的学说,才改的,所以宫中菜单,绝对没有牛肉),鸡多少只,鸭多少只,鸡蛋多少个,豆腐多少块,白菜多少斤,葱蒜薯等等,各种水果,都是全的,每日早晨买来,再分送给各宫,皇太后食品与皇上一样,皇后就少了些,皇贵妃又少些,贵妃、妃、嫔、美人、常在等等,依次递降减少,自然各处进贡的食品,也是常常配给的。照这情形说,岂不很丰富很阔绰吗?但吃时口味,可就不十分香美了,因为他菜样太多,开饭时时间太促,所以不易做好,例如皇帝太后每人都是一百零八样菜,皇后九十六样,其余递减,最少的也要十六样,此是定例,不许改。只以皇帝一人来说,太监一声说传膳,则此一百零八样菜不过几分钟,就得全数端上去。请问这些样菜,不要说现炒,就是由锅里盛到碗里,在这几分钟内,也是办不到不是,那么,他怎么办呢?我曾经看见过,且也常听见御膳房的人说过,他是除十几样现炒之菜外,其余所有的菜品,把他都做好,盛于黄砂碗内,盖以黄砂碟,都排列于五六尺长、二尺多宽的一个大铁板上,铁板下炙有炭火,碗上再盖一块铁板,铁板上亦有炭火,因为上下有火,所以碗中的菜品,都是开沸的,烧得碗中的油或汁,时时噗哧噗哧的往外冒。听到一声传膳,便有几个人一齐动手,把黄砂碗中的菜一件件倾倒于画万寿无疆花样的瓷碗中(皇上在宫中,永远使用这种花样的碗碟),倒菜的倒菜,擦碗的擦碗,所以不过几分钟就能把所有菜品通通端到桌上。快自然是很快,法子想的也还不错,不过这样办法,其中的菜,当然便有许多种是不会好吃的。菜品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吃饭的时候,更不自由,永远是自己独吃,倘想找一个人来,一同吃饭,吃着饭谈谈天,那是不可能的。不要说想找他最喜爱的妃嫔姨太太不可能,就是想找皇后来陪着吃一顿饭,也不是容易的。因为皇后见皇帝的礼节很严重,平常已不许平起平坐,吃饭之时,更要衣服穿的齐整,且吃饭的时候,有许多礼节。例如皇上陪着太后吃一顿饭,就有许多的麻烦:刚一就座,皇上就得先叩一个头,敬太后的头一杯酒也得叩一个头,太后赏头一杯酒,也得叩一个头,命吃头一个大菜,又得叩头,吃完了饭,还得谢膳叩头。以上这都是见于清朝宫史的,这还只是随便吃饭,如遇万寿,或大庆贺的礼节,那就更繁重了。以上乃是皇上陪太后吃饭的情形,像皇后陪皇上吃饭,距这个也差不了许多。至于妃嫔等等那就了不得了,常和几个太监谈天,他们都说妃嫔等,在宫中没有陪着皇帝吃饭的规矩,这话我虽没有找到证据,但他们都这样说。以上是吃饭大概的情形。兹再谈一谈喝茶,据太监所说,皇帝平常只许喝普洱茶或者福建的龙团茶,因为宋朝皇帝就喝龙团茶,所以才喝,否则只许喝普洱茶。倘皇帝想喝香片茶,则须往敬事房去喝,敬事房者,伺候皇帝的太监所居住之处也。按以上太监所说的这些话,我也查找过公事或档案中的证据,但也总没有找到,不过问过几次,很有几个太监都是这样的说法,并且故宫博物院登记,宫中所存的东西,则只有普洱茶一种,且异常之多,卖了十几年,还没有卖完,而香片茶等,确不多见。如此则太监之话,也或者可靠。至于他们所说,宋朝皇帝,吃龙团茶一节,亦确是靠得住的,此不但见过私人的笔记,且见过《宋史》。以上这是饮食的情形,多少年来,不许改动。到光绪年间,虽西后之胆大妄为,而对于御膳房之规矩,亦未敢更动,因其系祖宗遗制也,不过她除每日御膳房仍旧烹饪外,她又自己立了一个小厨房可以随便烹饪就是了。而以前的皇帝则没有人这样做过,所以他们都愿驻园。因为在园中居住不像宫中那样拘束,可以随便,在园中虽然也有御膳房,但规矩则松多了,皇帝可以随便吃,因为这得算行路的性质,不能照宫中的排场,所以皇帝出京所住之地,都曰行在,意是行路所在之处也。他所以可以随便者,原意是不应该仍照宫中之成规也,可是由这不应该之中,倒可以随便了许多,不必照一定一百零八样的那种印板菜,可以随便点几样菜,最要紧的,是可以随便叫姨太太来陪着吃,爱叫哪一位,就叫哪一位,且可以一边吃,一边谈天,这在宫中是万不许的,这是皇帝乐于驻园的第一个原因。 再谈谈他的起居。这话说起来太长,现只简单着说一说。从前北方乡间文人们,常有一句话,说夏天不进京,因为北京比乡间热得多。北京有一个城墙窝风,当然要热,乡间墙矮院宽树木多,所谓“绿林村边黑”,自然是通风凉爽。京城有一道城墙,已经窝风,宫里头又多两道皇城和紫禁城,而里边又有一道很高的红宫墙,当然是更窝风,空气更不能流动了;再加以房屋建筑的形式(这层自故宫开放后,看见过的人很多了,不必详谈),然除宁寿宫、长寿宫,几处特别建筑外大致多是三合房、四合房,在冬天因有火坑,都很温暖,是不错的,一到夏天,则闷热无比,虽搭有苇席之天棚,然遇落雨之后,三天不能干,更是潮热不堪。宫里不许有楼,亦无大的庭院,更无花园,神武门内迤东之花园,为藏珍本天禄琳琅之所在地,即名曰御花园,是宫中最潇洒之所,十余年来,到过该处的游人,当然很多,请问这样花园,果能比一个阔人的花园好吗?最奇怪的是,全宫中可以说是没有水,一个堂堂的皇帝,在这种地方住长了,怎么会觉着舒服呢?若住在园中,跟这个情形,就大不同了。不必说驻颐和园,就是驻三海的西苑,也比宫里好多了,这也是皇帝想驻园的一种原因。再说他的睡眠。皇帝照例独眠,因为每一后妃,都有她们居住之宫:这当然是制度的形式,一个平民,还能够夫妇同居呢,岂有皇帝倒须独眠的道理,不过皇帝在宫中,因为他太被尊重的原故,所以举动,倒有些不大容易随便。据太监说,皇帝想叫哪位妃嫔来陪着睡觉,由敬事房传旨,传该位前来,见了皇帝,先行一跪三叩首的礼,然后才能侍座,此时可以随便,到睡觉时,须在另一屋室脱衣用被窝裹好,由太监抱至皇帝床上,防有行刺等事也。这种事,敬事房都要在档案上注明,以便后来怀胎时,作为证明的对照。并且听他们说,皇后可以由被窝之上口入去,若妃嫔,则须由下口进入,这一层我乃是道听途说,因为查内务府的则例,敬事房的则例,都没有明文为证,但是许多太监,都如此说法,像雍正乾隆一流的皇帝,当然不会完全受这种的约束,但如同治光绪,恐怕就不能十分随意了。倘若驻园,则可随便得多,例如咸丰皇帝,有四位妃嫔,都是缠足,都驻在圆明园,那是绝对不许到宫里去的,这当然也是想驻园的一种原因。 再谈谈办公的情形,皇上每日早晨,一两点钟起床,即将前一日所看过之奏摺交奏事太监,送至乾清门门洞,交与各该衙门的领摺官收回。在此时间,皇上须要先看《皇实录》半本,大致乾隆以后,都是如此。所有实录,都在内阁保存,看完一本再换取一本,因为如此,所以每遇离京外出,就不看了,于是驻园时,也不一定看。接着就是每日的早朝,由宫中乘肩舆到乾清宫,入座后,后边有御前侍卫十余人,或二十余人站立,都就绪后,才召见军机,及其他官员,但是前一拨话说完退出之后,离第二拨人来之时间,总有相当的间隔,皇上此时,有事自然是做事,无事时也要庄庄重重的坐着,其实他未尝不可以随便歪一歪,靠一靠,就是再随便一点,别人也不敢反对他,但是他总不好意思的,必要庄严一点才够体制,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是较为拘束,较为劳乏。尤其是跟官员们说话,更费力,他坐在高约五尺的台上,座前又有一个很宽的御案,官员们跪在下边,相去总在一丈以外,说话非高声不可,而官员们对皇上说话,又不敢大声疾呼,所以不但说话费劲,听话也很费劲。这样的工作,每日早晨,要连续几个钟头,当然也很够累的。若驻园,就轻松多了。园中绝对没有像宫中那样正式的殿阁,每日上朝,都是在便殿,这种殿,大多数都名曰勤政殿,规模小得多,上朝时,不一定有许多侍卫,如此亦可随便了许多,且便殿中,无高台,官员们跪的地方,与皇帝相隔,不过一张桌,说话听话都省力得多,稍暇时,可以歪歪靠靠,不必一定笔直的坐着,且政事之外,君臣偶尔随便谈谈天,在宫中自然有时也可以随便谈天,但在正殿上朝时,则绝对不会有的,体制然也。总之,一切比正殿上,随便的多,这大致也是皇帝想驻园的一种原因。 现在才谈到驻园,清朝之所谓园者,都在玉泉山的下游,因为有此一泉,离北京又不远,所以便成了避暑的胜地。北方的山,大多数都缺水,此地有这样一个大泉,阔人自然要享受享受,所以不但皇帝在彼处建筑离宫,有钱的官员,也多要建筑一个避夏之所。所以自金元就相当发达,明朝最盛,所以有“李园不酸,米园不俗”(明万历年间米万钟、李伟,先后建勺园、清华园,两园各有千秋,大学士叶向高赞曰:“李园壮丽,米园曲折。米园不俗,李园不酸。”见《帝京景物略》。——编注)之语。清朝成亲王清华园近光楼诗,“丹凌沜边万泉出,贵家往往分清流”,乃是实情。明朝末年,这些建筑当然毁得很重,一时不能住,所以清朝进关,最初先驻南苑。南苑本是明朝的苑囿,为天子狩猎之地,周围苑墙,一百余里,中养许多兽类,有行宫数处:在东北角一带为旧宫,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的称呼,西北角怀房一带为新宫,往南为团河之行宫,建筑设备都还相当完善,当初是康熙皇帝把他又从新修理了一次,康熙皇帝,永远驻此。最久的时候,每年可驻七八个月,因为稍嫌麻烦,才又重修西苑,又名三海。我从前常想,三海为什么叫做西苑呢,按这个苑字,是苑囿的意思,《说文》中说,所以养禽兽也,《周礼》疏中云,古谓之囿,汉谓之苑,所有书籍中,没有第二种解释,都说是养禽兽之处,而三海并无禽兽,何以也名曰苑呢?后来才知道,是南苑的关系。南苑又名南海子,专为养禽兽之所,所以名苑,因为皇帝常驻南苑,后来又驻三海,所以把三海也就名为苑了。在西山各处未重修以前,皇上都是驻这两处,后来把西山明朝的故行宫,修理了许多,那一带山水,比南苑好得多,于是就常驻彼处。尤其当时把圆明园赏与雍王居住,此事只是听到人说,园本不大,后雍王做了皇帝,即雍正,乃大事扩建,他每年驻此,总在八九个月以上,于是把皇上驻苑这个名词,就改成驻园了。乾隆皇帝,又事扩充,把圆明园拓广了许多,并添了几处欧洲的建筑,谐趣园遗址尚存,不必赘述。我国之琉璃瓦,从前只有黄、红、蓝、绿、黑、白几种颜色,后来才有所谓翡翠蓝、鹦哥绿、映山紫等等漂亮的间色,听说是由意大利传来的。从此以后,历朝都有新的建筑,圆明园便成了泉园之冠,以后各皇帝一直到咸丰,都是驻圆明园了。康熙以后,尤其是乾隆,不但修圆明园,他把那一带的园子,差不多陆续着都修了起来,内务府的档案,所谓三山五园,三山者,瓮山(后改为万寿山)、玉泉山、香山也,五园者,静宜园(香山)、静明园(玉泉山)、畅颐园、春和园(此系光绪年间所改,原来旧名,我一时忘记了)、圆明园也,此五园(乾隆先后改建、扩建康雍时兴建的畅春园、圆明园、静明园、静宜园,并借疏浚西湖机会兴建了清漪园,是谓“五园”。——编注)为皇帝所用,其余若干园子,则分赏王爵大臣居住而已。各皇帝每年驻园,最少也有七八个月还多,多则十个月。夏天驻圆明园,冬天则多驻香山,因为香山,乃是避寒之所,所以该处宫殿中,有栖月岩、唳霜墀等等名目(香山有“二十八景”,其中有栖月崖、唳霜泉。据香山公园郝德海《香山》一文。——编注)。到了英法联军到京,通通都给烧毁,以后自然就无园可驻了,又兼南方正乱,当然也就没这个心情。迨同治年间,南方乱平,西后又想乐和乐和,但彼时彼尚毛嫩,又因有醇王恭王二人,相当正直,西后尤其怕醇王,所以没敢举动。到了光绪年间,承平了十几年,她的势力,也扎住了根,当然是没忘了乐和,兼以内务府人员太监等等,天天怂恿,她才一心想重修园子,但她本是小有才的一个人,心中总有点忐忑,又派醇亲王,亲到天津,查验大沽口炮台,是否可以保险,兼派她最亲信的太监李莲英,外号皮硝李,又名皮条李随行。醇亲王虽然是一个王爷,但彼时绝对没有世界的知识,远大的眼光,看到这样的炮台,便认为是绝对保险,外国军舰,是没法子攻入的了。回京复命,便以“金汤巩固”四字回奏,西后自是非常高兴,又问李莲英。当时常听说,李莲英到天津,非常的谨慎,供应钦差的官员知道明的钦差是醇王,而暗的钦差,却是他,所以给他预备的公馆,跟醇王的一样。而他不住,他说派我出来,是伺候王爷的,他就住在醇王的下房。醇王吃饭,他侍立,一句话不多说,这当然是有鉴于从前山东巡抚,杀他伙伴小安子的事情。他在外边,虽然一句议论也没有,但回京后,见了西后,却大放厥辞说,炮台怎样坚固,外国船绝对不会攻进来,西后先听醇亲王之言,又听他这一套话,当然是眉飞色舞,就决定要重修花园子了。本来想重修圆明园,因为大,用钱多,国家用兵多年,库空如洗,彼时有一副联,曰“太后修园,司农仰屋”,所以没敢动,乃议定改修颐和园,款项一层,工程仍无着落,乃决定移用建设海军之款,虽然把款用了个河落海干,但仍不足,没法子,只修了一个前面,所以到现在,后面还是破烂不堪,但从此西后就每年总有十来个月住在这里了。 如意馆的画 如意馆这个名词,现在也相当陌生了,从前也曾发扬过若干年,到道光以后,就渐渐的衰微下来了。按明清两代,宫中所有的机关衙门,都归太监统领,其官衔便名曰总管太监。在紫禁城内,不归太监管的,只有三个衙门:第一是内务府,专管宫中一切事宜,连太监也归他节制。他附属的机构,还有几处,最大者为造办处。此层容另谈之。第二为太医院,他也有一个附属的机关,就是御药房,此层我曾写过一篇文字,在《联合报》副刊登过,虽不甚详,也有一个大概,兹不再赘。第三就是如意馆,现在来把他谈谈。 如意馆,在文字中,则称为画苑,宋元等朝已有之,从前不必谈,只谈谈清朝的情形。清朝设立如意馆,康熙乾隆皇帝,都想把他大发达一气。他们的意思是几几乎与翰林院并重的。按翰林院乃为国家储备经济学问人才的衙门,如意馆自然不能比拟。但若专按书法说,实在是可以相提并论的,翰林院是个提倡书法的地方,如意馆是个提倡画法的地方。所以康乾年间的大画家,如郎世宁等,大多数都在如意馆有差使。其时馆中的人员,并不像翰林院的人员,翰林院的人,都有官员的资格,到时候或遇机会,都可升官,如意馆则无此资格,故如意馆的差使,不够一个官衔。虽如此说,可是有许多人,都愿在此有个名义。第一皇帝之所以设此机关者,一因要提倡画法,二也是要与各大画家亲近亲近。在殿庭上君臣不能随便谈绘画,而此处则可长谈,大臣中之能画者,在此处可与皇帝多亲近,自然升官的机会就较多;下级的人员,虽然不能与皇帝常说话,但既常见皇帝,便也容易得好的机会,所以有许多人,在其他衙门有差使,而此处也巴结上一个名义,便可由那一边熬资格,此一处找机会,因为这种情形,所以那一个时期如意馆相当发达了若干年。可是因为有这种情形,也就有许多自爱的人不愿意进去,因为他有夤缘的嫌疑。且在康乾年间,因皇帝常到馆中盘桓,故尚有许多真正画家常来,后来的皇帝不常去,有名的画家也就都不去了。以上谈的是关于人事的情形,兹再谈谈他的工作。在康乾年间有些位名画家在里头,当然画出来的作品,有很好很有价值的东西,但这可以说是自画其画,与如意馆三字无干,与古人所谓苑画者,大不相同。千百年来,所谓苑画者,都是工笔一流,如意馆中出来的画,也是如此。所以自各大画家离开馆之后,如意馆出来的画,就不为人所重视了,后来就只是当官差了。官差是怎么回事呢?官中地面宽得很,房屋也多得很,各屋中都有字画,这些字画,每到年终,除夕以前,都要换成新的,因为宫中有轴的字画很少见,据太监说,从前绝对没有,都是只托一层,镶上边,粘在墙上,所以每年必换,遇有喜庆事,或特别的事情,也要换一次新的,不但此,就是各处之桃符、门神、楹联等等,也都是每年一换,凡写的物件,都交翰林院书写,凡画的物件,都归如意馆绘画,这是最大的一项工作。写画齐了,都交如意馆附属的装潢处裱褙好了,再交太监分往各处粘贴。据太监说,这里头有时也有幸遇,有一年,某翰林写了一条,贴在某宫中,皇帝看见,说他写得好,录的文字也好。以后该翰林就升迁了。他还说,这是老太监们的传说,是哪一位皇帝就不知道了。按这种事情,虽然不敢说果有与否,但理想中是很可以有的,所以各翰林对于这种差使,都是乐意当当的。到民国后,宫中各墙上,粘的这种字画,还多得很,随处可以看到。 到了光绪年间,他们又添了一种工作,因为这种工作,后来又慢慢添了一种生意,颇能得利,这种工作,是什么呢?就是西后晚年,很爱把自己所画的画赏赐大臣,其实她画的稀松平常得很,也可以说拿不出手去,所有画的,都是如意馆人员代笔,画好之后,呈西后看过,然后在该画上端中间,印上一颗印,印文总是“慈禧皇太后御笔之宝”,赐给大员,大家都非常之重视,于是旗门大臣中,便有运动求赐御笔之人,这一来不要紧,给如意馆招来了许多买卖。运动这种赏赐的人,都得经过内务府大臣,因为别的大员,平常不能见到西后,而内务府大臣,则可常常见面,因为这本是不费之惠的事情,只若一求,大概总可以得到,所以在光绪年间,各大臣的客厅中,大多数都是挂的西后画的九桃。最初只是堂官资格的人员,才能求赏,后来司官们看着眼热,尤其内务府的司官,得机会也求赏赐,也常蒙允准。但赐大员的都有款,写明赐某人,赐司官的,就只有一颗“慈禧皇太后御笔之宝”的印,也就够了,得者挂在客厅,亲戚交游,都以为光宠,人人争羡,越来求者越多,于是如意馆的人员,许多自己预先进好几张存着,遇到用宝(印)的时候,随带着印上一个宝,便可送人,得之者必有很厚的报酬回赠,久之生意就来了,因为如意馆的人,与琉璃厂纸店都相熟,于是把印上宝的画存到纸店售卖,可得很高的价钱,本来皇太后的御笔,谁不重视呢?南纸店见此有利可图,乃自己雇人画好,送到如意馆用宝,每一张送如意馆十两银子,后渐渐落到每张二两。到光绪庚子前后,宫廷的威严渐渐衰落,南纸店便有私自刻印者,久之成风气,慈禧皇太后御笔之宝这颗印,大南纸店中,差不多家家有之了,于是皇太后的御笔画,便成大路货了,所画的总是松鹤、九桃、绶带鸟等等,多是庆寿用的,北平管这类的画,叫做“寿意儿”。遇到有庆寿的,亲友们送这样一张画,颇觉新鲜,悬在寿堂中间,也无论真假,总是御笔,显着特别冠冕。民国成立,如意馆这个机关,早就没有了,然这种御笔画,还随时可买到。记得民国三年,有友人之母庆寿,我买了这样一张送他,所有贺客都以为难得,本家见了我,谢了又谢,尤其他们老太太视为至宝,见了我说,你送我这样贵重礼物,怎么报答你呀?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平常的东西,但我看着他们太高兴太兴奋,所以我当时没好意思告诉他们,过了些天,才详细说知,但他们仍以为是极贵重的东西。到现在说如意馆的画,是没有人重视的了,在前清时代,如意馆的画,也就是一般不大懂画的人欢迎,真正书画家,是早就鄙视的。其实如意馆的画风,是由宋元的画苑传下来的,然宋元的苑画,还可以同清朝翰林院台阁体的字相提并论,而如意馆的画,则与台阁体的字,也比不上了,与翰林院的纱帽字,还可以比比(从前翰林院馆阁体,俗语曰纱帽子字,纱帽之下,加一子字,轻视极矣)。如意馆的画,虽然不十分高明,但他附属的装潢处,技术确很高,宫中的新旧书画,都归他们装裱,据云当年都是由苏州约来上等的工人,所以一辈一辈的传下来,都还没有离格。他还有一件事情,也很出名,就是制拌印泥,比外边的好得多。第一艾绒捶得好,极净而又有骨力。第二油炼得好,据如意馆人云,从前朝廷无论用什么宝,打什么印,绝对油不许洇(走),同治以后虽不像从前之认真,但亦不能差大格,除用三十年前的陈油外,还要加炼。第三用的色料好。宫中所用的印色,除皇帝平日打小印所用者,间乎有外边督抚所进奉之旧印色,或最好的漳州印泥外,其余都是如意馆所制。公事用大宝的印色,用辰砂,即朱砂之最好者,或稍加最好的朱砂。若皇帝平常所用之小盒者,则多加珍珠面,及宝石面等等,以便发光。平常所谓有宝色,共用八种材料,故称八宝印色,这种印色,到现在书画家还极珍视。 前清的内务府衙门 内务府的情形 内务府这个衙门,现在有许多人不知道了,其实不但现在知道的人少,在前清时代,知道的人也不多,因为全国通行的缙绅中,向来不列这个衙门,北京通行的缙绅,有他的也不多见;就是有,也是单钉一本,与其他衙门不并列。(前清时代之缙绅,就等于目下各衙门中之职员录,不过他是京中及各省之衙门,尽行列入,每年出两季,有新换之官员,即照改,总是由琉璃厂荣录堂承印。)兹在下边把他的来源及情形,大致谈谈。 清朝紫禁城内,所有办公的机构,都归yan人太监所管,不归yan人所管者只有三个机关:一是内务府,二是太医院,三是如意馆。太医院、如意馆,两个机关的情形,前者都已大略写过,曾见报端。兹只谈谈内务府。按清朝紫禁城的情形,与明朝的皇城差不了许多。在明朝皇城差不多就是禁城,不许平常人民居住,所有的房屋,都是宫中的机关公所,到清朝初年,尚如此,连太上皇住的南内,就在东南皇城根,间乎也有些居住的民家,但都是与内监及宫中各机构有关系的,平常人是不许住的。在清朝紫禁城内也是如此,紫禁城内便是宫禁。民国开放后,分为五路,其名目为中路、东路、西路、外东路、外西路。所谓中路者从前名曰中宫,除乾清、交泰、坤宁三宫外,间所也就不十分多了,都归皇帝自己居住,御花园等都在此路。所谓东路者原为皇子所住,故曰东宫太子,后来扩充,此处改为齐齐整整的六处宫殿,为妃嫔所住,经史中所谓六宫。所谓西路者的宫房,都较宽大,为皇太后、皇后及先皇帝的妃嫔所谓皇太妃者等等的居住。所谓外东路者,即前边所说皇子等居住之处。所谓外西路者,除已烧之寿安宫戏楼等处外,亦多为老妃嫔居住之所。以上乃是五个平列的宫墙圈。在外东路以东,于乾隆年间,给乾隆特改建了一处宁寿宫,为他当太上皇养老之所,光绪年间西后居之。在外西路以西,尚没什么大的建筑,有些树木及小房子,为太监的家眷所居。这是使内务府最头疼的地方,因为此处住的人很多,都是乡下来的,多的时候,到过四五千人,虽然都可以出入神武门,但总不十分方便,且路也颇远,所以里边有小茶馆、小饭铺、宝局(赌场)、烟馆等等的组织。家家自己做饭,每到饭前,炊烟缕缕袅袅于树林之中,倒是够一幅图画,但是虽在宫墙之外,也有时可发生火警。不但这些种组织是私设的,就连这些人,也有十之七八是不通天的,皇上是不知道的,可是内务府不敢严行禁止,因为他们都与太监有关系,内务府怕得罪太监,便不肯过问,然倘闹出事来,则仍是内务府的责任。据内务府的档案说,道成年间,一次由此处驱逐出去了三千多人,由此足见紫禁城以内,也相当的乱了,不过宫禁以外(即民国所命名之五路),神武门之内,这些地方住的非yan人还不少,当然都是有职业的了,这些职业大致都归内务府所管。总之这些地方,可以说是内务府的地面,内务府固然管不着地方的治安,但神武门归步军统领管辖,门的启闭,钥匙由他掌管,门以内的事他不管,宫禁之门如顺贞门等等,为内监所管,门以外不管,如此以来,则神武门以内,顺贞门以外,成了真空地带。内务府虽然不管治安,但一切泼扫工作,都是他的事情,自然也有太监在内,所以可以说,这一片地带,是内务府的天下。这与明朝皇城内的情形,差不了许多。总之是宫墙之外,紫禁城之内,所有工作人员,小工差役人等,都归内务府所管,这种人员,既非内监,又非兵丁,统名之曰苏拉,满洲话闲散的意思。我们同文馆的听差等等,也都叫做苏拉。 内务府的来源 内务府这个衙门,在清朝是特别得很,官场都称他为后门的衙门,因为他只管皇上家的私事,可以说是不管公事。在前清官场还有两句戏言说:“天下大事去问内务府,那不成了笑话咧吗?”意思是等于社会中的谚语,要知天下事,去问山后人。这足见内务府之不管公事了。他是怎么个来历呢?历朝当然也有这种性质的衙门,但清朝的内务府,与从前大不相同。在明朝这些事情,都归太监所管,本来明朝太监,连外边的事情都管,何况宫门以里呢?如东厂等机关,其权比任何衙门都大,所以演成太监跋扈的情形。清朝有鉴于此,不许太监管事,乃特设内务府衙门,并特任亲信大臣以管理之,有时特派亲王兼管。太监一切言语举动,都归内务府稽查,总之诸事须秉承内务府而行,绝对不许自己做主。雍正年间,皇帝特在坤宁宫后,立了一个铁碑,上写“内监问及公事者斩”,问一句公事,就是杀罪,这足见清朝待内监之严。大致太监行事,除奉皇帝特谕外,一切得请命于内务府大臣,由此又可见内务府权势之大。不过他有许多为难的地方,所有太监虽然都归他管,但太监时时可以与皇帝亲近,刻刻可以同皇上说话,倘设法假无心之词,说他几句闲话所谓浸润之谮,则皇帝也难免不信一二,所以内务府大臣,也不敢公然就得罪太监,遇事都以圆和处之。然嘉庆道光以前之皇帝,都较精明,待太监都很严,并给内务府堂官的面子很大,所以对太监都能统制。到同治时代,西后用事,便有了些偏信太监的情形,闹的皮条李(李莲英)他们,有许多污秽的传说。在这个时期中,内务府就不敢过问,幸而他的伙伴小安子,在山东正法,才把李莲英他们气焰压下去,终李莲英的后半辈,没敢胡来。在他最得势的时候,也几乎有命令内务府的情势,他当然不敢直接命令,但张嘴佛爷说怎样闭嘴佛爷说怎样,则内务府自然不敢驳回,在光绪年间就是差多了,虽李莲英同内务府大臣说话,也要先说一句,“回包衣按班的话”,别人就更老实了。我对于太监与内务府的关系,曾问过戏界人,盖每逢宫中演戏,所有演员人等,出入宫门,都得由内务府派人带领,堂官当然也得到场照料,他们跟太监接头说话时很多,他们彼此说话的情形,凡在宫中演戏的人,都是常听到看到的,他们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我特别问他们。一次谭鑫培对我说,他们说话的情形,也很不容易用几话来断定,不过有一件事情,因为升平署首领太监很会说话,说的很有趣味,所以我记得很清。一次一位步军统领兼内务府大臣,正月二十日以后抓赌,由赌局把李永泉抓了去,永泉为名净,外号溜子。这里附带着把前清抓赌谈几句。前清时代,每年正月十六日以前任人聚赌,不许抓,一过十六日,则到处抓赌,这是管地面衙门的每年的一笔进款。因为大众自元旦即赌,赌了半个月之久,可以说是有了习惯,不易骤然停止,大多数都接连着赌下去,在这几天之中,北京五城的坊上,各处县衙的差役等等,都要出去抓赌,其实他非真要抓人,只是为几个钱。他抓不住人,当然就没事,倘抓住,你就跟他讲价,不过赌徒中有有钱的人,那就得多花几文,然非不得已,他绝对不肯带人走,因为此事一经官问罪,差役人等,便没有钱可得了。李永泉最好赌,所以被拿到北衙门(即步军统领的衙门),永泉家人来求升平署首领太监,适次日步军统领,也到宫中,正同鑫培说话,首领太监进来,乐着对步军统领说:佛爷要听金福的《捉放》啊,金福即是鑫培,鑫培此戏,永远用李永泉配曹操,意思是佛爷听此戏,便应把李永泉放出来。步军统领早已明了他的意思,乐了一乐,说了一个好,也未再说什么,回去当然就放出来了。步军统领出去后,鑫培大乐,对首领太监说,您说人情,拿我垫背,二人彼此大乐。鑫培对我说这件事情,大概可以概括他们说话的情形,太监不敢公然求内务府大臣,可是太监说的话,大臣也似乎非照办不可,因为他总是把太后说在头里。倘拿皇上说事(此句是北京土活,意思是倚仗着皇上说话),则大臣有时见着皇上,可以弯转着问一问,拿着太后说话,则大臣就得照办,因为大臣见太后的机会就少多了。以上乃是我与鑫培问答的一段话,由此就可以推测出内务府与太监的情形来。总之这种情形,是应该研究的,为什么呢?因为清朝设立内务府,是专为对付太监及管理太监的。内务府所管的一切事情,在明朝都归太监管理。例如:明朝派三宝太监下南洋,清朝则派斌椿赴欧洲为出使大臣,斌椿著有《乘槎笔记》一书,为中国出使外洋的头一部书,若在明朝则都是太监的事情,清朝则决不肯使太监出宫一步,所以二百多年的工夫,总没有出过大乱子。有清一代,对于这个机构,运用的总算不错。到了同治年间,西后当权,当然是一个毫无知识的糊涂妇人,她派她的亲信太监,往南方购置物件,在运河船中,一路张扬,这种情形,与明朝就算是一样,幸同治明白,暗命山东巡抚把他正法,使这种恶风,没有扩大,可是把李莲英几几乎没有吓死,此后永远非常谨慎,一点也不敢胡来,总算保住了他的性命,这也算他聪明。若依着西后的主意,一定还要闹乱子,比方天津大沽炮台修成之时,西后派醇亲王去验工,并派李莲英随行,这本是西后最浑蛋的一件事:醇王为光绪之父,又与她为内亲,这可以说亲近到家的人了吧,而仍派自己私人相随,这不但大大的破坏了清朝的国法,而且于醇王面子有多么难看,这与唐朝之内监监军,明朝内监之掌权,有什么分别?西后能有这样的举动,李莲英又是她最私的一个人,天津之预备供奉钦差亲王的官员,安得不竭力逢迎,于是给他特另预备了一个公馆,一切布置供应,起居饮食,都与醇亲王一样。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这样的逢迎,内务府还怎敢过问呢,他也乐得的不过问。没想到李莲英这小子,因为小安子的事情,成了惊弓之鸟,他一步也不敢多走,他不但不住那一所公馆,连饭也不特开,他对承办人员说,太后派他出来,是伺候王爷的,并没其他任务,所以他永远睡在醇王宿室的外间,吃饭也与其他下人一样,醇王的下人,其中也有太监,得的银钱门包确不少,而李莲英却一文不要,好在他也不在乎这一点。李莲英后半辈做事,大致总是如此,他固然为的保全自己的首领,但劝西后的地方也不少,太监之中有稍明白之人,曾对我说,倘有李莲英,则西后对光绪或不至如此。此事果如何,此处不必详尽,然一直到光绪末年,太监没有大张狂,则系实情。内务府常对我谈,宫中的差使,在光绪年间倒比宣统年间好当,盖隆裕后当权,她的亲信太监所谓小德张者,曾作福作威的闹过一个时期,然也不过是想弄几个钱,前头有个摄政王,隆裕无真权,他也闹不出什么大的花样来,好在宣统不过三年的工夫,日期很短,也就完了。以上这些话,尽说的太监,好像是题外之文,其实不然,前边已经说过,前清之设立内务府这个衙门,是专为替代太监,并对付太监的。倘管理太监有方,则政治便好得多,太监专横,便是内务府失职,政治就要颓败,是设立这个衙门,为极有见地之措施,所以终前清之世,没有太监的乱政。 以上乃前清内务府衙门之所由来,及其大概之情形也。惟其中也有措施不当的地方,此处不再详述,当在后边略谈之。 内务府的发财 有人问到,内务府衙门,与其他衙门,有什么分别?按这层在前边,已大略说过。总之别的衙门管的是国家的公事,内务府管的是皇室的私事。北京从前有两句话说,别的衙门是前门的衙门(前门者前边之门,非指正陽门),内务府是后门的衙门(后门即后边之门,非指地安门)。界限虽然很清,但也就是小事,至于大的典礼,则内务府与礼部、工部等衙门,合办的时候也很多,此层容在后边谈之,兹先谈谈他管的些零碎事情。 宫中一切零碎事情,都归他管,例如扫帚、箕筐、龇筒等等都是,但这里头没有多少油水,赚项虽不甚小,但都归下级经手人了。 煤炭、蜡烛、锅碗刀勺等等,另有承办的机构;如碗碟等等,则由九江进贡。 衣、门帘帐幕等等,则有三处织造经管,虽属于内务府,但又是特设机关。 内务府最发财的事情,是宫里有庆贺,或婚丧生日满月等事,此外就是随便的工程。比方说,宫中墙破了砌砌墙,屋漏了补补屋,或小孩生日满月,这都归内务府专办,倘遇万寿、大婚礼、大丧礼,或有特别的大建筑,则须由礼部,或工部等等,会同内务府办理,有时候上奏摺,仍须内务府主稿。从前有几个衙门合奏的事,该奏摺是某一部拟的稿子,在奏摺后必须要声明,意思是该部的主动。总之只是国家大事,与后宫无干的,则内务府不得过问。只是关于后宫的事情,则各衙门不得过问,大事而与后宫有关系者,则除其他衙门外,必有内务府加入。例如大婚、大丧、万寿等礼节,则有管礼节的礼部,大工程等事,则有工部,又何必内务府加入?其实这种情形很容易明白,比方只说关于一位尚书个人的事,所办的公事,都是跟衙门中人接头,家中下人不能过问。家中所有事情,都归下人办理,衙门中人,不会过问。若有大的如丧婚事情,则衙门中同事属员多来帮忙,但诸事须与管家下人等接头,否则穿院入屋,搬东移西,诸事不方便也。 兹在下边谈谈他发财的情形,这话说起来,当然太长,只可把我知的详细的事情,说他一两件,以概其余。 光绪大婚的时候,这当然是内务府最发财的机会。吾乡有一位郭先生,正在给一位内务府大臣家教家馆。北平所有绣货局子都在崇文门外、广渠门、东便门、花市一带,所有刺绣的工人,除本地人外,吾乡之人亦不少。有几位绣工,找了郭先生说,你的东家赶上这种发大财的差使,你不可以跟他说一说,谋点小事情赚几个钱吗?郭君也很以为然,见不着东家,就跟门房里管家说了说,管家替他回上去,并且把先生认识刺绣工人这句话,也说明了。该大臣很好,倒很想提拔提拔老夫子,便命管家说,去对老夫子说,他既认识绣工人员,当然是以做点刺绣活为就近,但一切刺绣的工作,都归苏州、杭州等处之织造官承办,如今幸尔有零碎小件不能齐备,就使老夫子揽一洞房门帘去绣可也。不过洞房门帘,是多数人看得见的,必须绣得好,方能交差作脸。务必用最好的绣线,最好的绣工,要能比江南绣得好才好,至于门帘的缎子,则可由库中领去。郭君一一如命,先画样子,交上来看妥后,才交人去绣。不怕花钱,自然工料都很好,共用了本钱五十余两银子,这个数字,在彼时就算相当的大。绣好之后,交上去一看很满意,说让他们开帐吧,并嘱郭君,可以多开一点。郭君同几个绣工,斟酌着开了五百两银子,把帐单送到门房,管家一看,说太少,可以多开点儿,拿回来改开,大家说是得多开,因为门房里也得要一份,遂开了一千两,门房把帐单呈上去,该大臣说,再让他多开点,于是大胆就开了五千两。大家以为这个数字未免太大,既至交上去,该大臣乐了一乐,说不开展,提起笔来,改成了两万五千两。到库上如数领下,以五千两交给郭君,其余就归他自己了。郭君以一千两谢门房,门房诸人还是看不起这一笔,以为多少没有什么大关系,郭君自己得了三千两,几个工人分了一千两,都是心满意足,以为发了财。本来从前念书人,进了秀才补了廪生,一辈子果能剩下一千两银子,那就真得算是发财,何况三千两呢?由此可见内务府弊病之大,不敢作大弊,他还说你不开展。 西陵大红门外之石牌坊,往东稍歪,此非重修不可,估价三十几万,按这种工程,只不过把每块石头卸下来,把根基打好,再装上去,倘石块无伤损,则不过只是人工,并用不了多少钱,三十几万数字已经很大,虽各级官员,都要要钱,然赚项仍很大。乃包工之人,竟不知足,他对于原牌坊,一毫未动,只支上了几根木柱,便算了事,而内务府及各衙门也都验工收工,请问这个弊有多大。大红门者,为各陵之总公门,倘该牌坊未被毁掉,则该几根木柱,恐怕到目下还存在着呢。 光绪大婚礼之期,正值太和门被焚,欲重修赶不上,不修则破破烂烂,于婚姻大礼,太不好看。由内务府出主意,先使棚匠照原样扎成屋顶,再把墙稍一找补油刷,总可与真的一样,于是由内务府、工部、礼部合奏,得蒙允准,于是不到十天,即全部扎成,一切瓦陇兽头、房檐滴水等等,与真的无异,没有一个人看出是席扎得来,工是好极了,但开价七十几万两。据木匠说,这个数目,可以重建几座太和门。 内务府衙门的公事,都是如此,不过平常的事情,虽也有钱可赚,但事有定例,不容易随便胡来,所以他期盼着有大婚礼、大丧礼、大万寿,至于重修颐和园,及扩充西苑,如建筑怀仁堂、居仁堂等处,更是不常遇到的工程。总之以上这些事情,虽然可以发大财,但不常有,所以皇子娶亲,公主出嫁,及每年各后妃的小生日等等,也都是很好的机会。 对于重建颐和园及建筑居仁堂等处的经过,在这里附带着谈几句,借此亦可知他们作弊的情形。 重建颐和园,所用的款项,都是海军衙门的钱,这是多数人知道的,内务府、太监等等,是都发了大财,但海军衙门的款项是没有办法了。经过十来年的工夫,此款没法子报销,因为建设海军的款,不能报销修颐和园,把修颐和园所用的款,都得归纳到建设海军所用,这当然就很难报销了,共总买了十几条船,怎能花那样多的钱呢?尤其是买船之帐单,无法再改,其实与外国轮船公司,商量着改改帐单,也不见得办不到,但也加不了这许多,后来西后特派恭王到天津办理此事,命承办官员书吏等,多开虚帐,斟酌了几天,还是报销不完。恭王问为什么还报销不完,承办官员们说,一根纸媒(纸媒者,用以吸水烟之小细纸筒是也),已做成一钱二分银子,还怎能再增加?恭王说,可以开到一钱二,不能开到一两二吗?有此一句话,此案始能报销完竣。或者有人说,用海军款修颐和园,于内务府有什么关系,何必谈他呢?其实不然,后来报销此款,自然于内务府无关,但根里的原动力,是由内务府发生的。当洪杨平定之后,在清朝可算是中兴,西后自己当然也想乐和乐和。太监们当然都是怂恿这件事情的,汉官们自然也少不了逢迎的人。但太监虽能亲近西后,可是因为他们不能随便交接外人,所以不甚知道外间的事情;汉官虽然知道外边的情形,但不能见到西后,有话也说不进去。内务府是随时可以有进宫的机会的,他既知道西后想乐和,也知道大乱之后,款项难筹,可是他知海军衙门有现成的款项,他便时时勾结太监,帮助办成此事,西后本无知,只想乐,焉有不愿意的呢?所以说这件事情,原动力确在内务府,这绝对不是无稽之谈。 说到建筑居仁堂等处,那更笑话了。西后虽然这些年皇宫内院,但没摸着住过洋楼,听说外国的洋楼,都好得不得了,所以也想盖一所洋楼,但此已在光绪庚子以后,各省的财政,固然都已很拮据,但西后之命令,也没有从前皇帝那样大的力量,这种事情,她固然不好意思冠冕堂皇的对大臣说,她也有点不敢,她怕吃了碰,于面子大不好看,只好同内务府嘀咕。这也是内务府出的主意,南苑俗称南海子,在明朝为皇帝游猎之所,在清朝初年,亦为皇帝惟一的避暑之处,所以康熙皇帝,每年在此歇夏。雍正以后,有了圆明园,各皇帝才不到此,仍然是专为养麋鹿野兽的处所,不许耕种。这个南苑,便归内务府所管。他便联络太监跟西后说,南苑本为养野兽预备狩猎之处,自光绪十几年,定河决口,围墙坍倒,所有野兽,尽行跑走,南苑早已无用,何不把这一大片地,卖给民间耕种,得款用以修盖洋楼,不但宫中方便,化无用为有用,民间亦感德不浅。 西后听此,安有不高兴之理,就命内务府负责,办理此事,这里头当然也少不了太监。内务府便联合了森昌木厂(记不清了,大概是森昌),共同筹划。此事并未堂堂皇皇的正式归部院办理,总算是内务府偷偷的就办成了,各部也不便过问,一切放地、丈量、估价、收款等项都归森昌木厂经手,请问这像一件公事吗?外面虽然是木厂,暗中主持的,当然还是内务府。结果周围一百一十多里的一片沃土,卖出之后,所得的款,只盖了几间狗洞式的洋楼,而且款项还是不够。那样大一片地的卖价,不够盖几间洋楼,岂非怪事,说起来也怕没有人相信,这当然另有原因。第一是在卖此地的时候,好的地都归内务府人员及太监留下。这片地向归内务府管辖,其中何处是沃土肥田,何处是薄碱沙洼,他们打听得相当清楚,所以好地多归堂官等人留下,最好还是多为太监所有,后来大家才知道,南苑所有的大庄子的东家,都是有权势的太监,这些庄子,都是只要地不给钱,这已经少了一大笔收入。第二是收进来的款,也不能都用他盖了洋楼。在前清末年的情形,各种工程的款项,大多数是十分之三,用到工事上,其余都归有关系的人,分入腰包。这个名词,就叫做三成到工,有的一成到工的,则甚少,凡木厂包工估价,他若估计着非用三十万不可,开价就得一百万。凡所谓认真的工程更利害,比方说,皇上怕作弊,先派估工大臣,把价估好,皇上批准,开工后,不许估工大臣再干涉,另派监工大臣,工程完后,防备监工木厂与通同作弊,乃另派收工大臣,这一认真不要紧,三个大臣都得要钱了,下边小官员就更不用说了。这件盖洋楼的工程,虽然没有那些大臣,但一个内务府也就够了,因为内务府向来比别的衙门要钱多得多。 内务府所管的机关 内务府所管之机构很多,且都是肥缺。除本衙七司如广储司、慎刑司等等外,还管东西两陵的内务府。江南三处织造官也归他管。最容易赚钱的,是他直接所管的造办处,及关内外所有的庄子。最富的是粤海关监督,也是他的属下。北京城里的上驷院、鹰犬处、向导处、銮仪卫等等,虽然不归他管,他与他也有关系,这些机关,都是有钱的所在。兹在下边,分着来谈谈他。 造办处 这是一个极特别的机构,所以先谈他,他始自何时,虽未详考,但在乾隆年间,是最发达的时期。这个地方等于乾隆皇帝私人的小工厂,他常常的到彼处,指示大家工作,做出来的物品,都相当好,且也相当雅,有许多物品,一看便知道是造办处所制,后来也有相当的价值。造办处三字,在古玩行中,也可以算是一种名词,从前是不许买卖的,只有经皇帝赏赐,得者珍之。后来则内务府的官员,及造办处的人员,也往往持以赠之亲友,所以外边也常常见到,其中行道很多。 小器作,专雕刻硬木物器,雕镂的非常之精,如瓶座等等。 铸铜作,所制造的都是小件,也很规矩,如瓶炉三事等等,颇为人珍视。亦可仿造钟鼎等物,所铸的宣德炉,几可以乱真。 烧瓷作,所制造的也都是小件,如鼻烟壶等等,如宫中古月轩所存小件瓷器、鼻烟壶等等,都是极珍贵的,大致多用江西所烧原胎,在此现加画工彩釉等等,然极工细,在古玩行中价值也极高。 总之所作的种类很多,一次乾隆把明朝所遗留的许多碎墨,交价造办处另杵另制,成绩也非常之好。所有小型手工,他都做,他不会的,再暗中交与琉璃厂工人代作。这个名词,叫做过行。 织造 江南苏州、杭州等处,有三个织造官,平常就称呼某处织造,是宫中特派去的,凡宫中所用的绸缎材料、衣服花边等等,赏赐官员们的绸缎以及演戏所用行头等等,都归织造官制好,运京应用,这种官员阶级虽然不高,不过是初中员外等级,但他们可以专摺奏事。有的事情,报告内务府,再由内务府奏明,有的事情,他们可以直接上奏摺,可以和皇上直接说话,那一切的事情,权势当然就大得多了,所以极能发财。而且在康熙、乾隆年间,他们都是皇帝特派暗探,此看“故帝官丛”发表的公文便知,我收存着的公事也不少,这种官员,安能不发财呢? 粤海关监督 中国海禁未大开之前,跟外国通商的口岸,只有广州一处。验收税务的官员,在那个时候,是一个特别缺,永远归皇上特派,与户部无干,他虽不能说是属于内务府,但得放此缺者,都一定得是内务府的人,任满之后,仍回内务府照旧当差,这算是旗人官员中最肥的一个缺,一任做满,能剩多少钱,虽不详知,但内务府的官员们常谈,他的第一名管家,总可以落二百万两银子,跟班的得此数,主人可推想而知了。 以上不过只举数种,余不多赘,总之与内务府有关系的机构,多是肥缺,且与国家各衙门,都没有直接的关系。 内务府的人才 这里再谈谈内务府的人才。内务府所有的官员,在嘉庆、道光以前,本来都是汉人,满洲未进关时,凡汉人随了他们的,入了军队当了兵的,就是汉军旗人,未入伍只给他们当下人的,就是奴才。进关之后,这些人就都编入内务府了,也算是旗人,但等级则卑得很。 旗人可分五等,第一等为满洲,二等为蒙古,三等为汉军,四等为内务府旗,五等为包衣旗。前三种通称满蒙汉,汉军虽不及满洲之贵,但也算是公民。内务府则纯是奴才性质,咸丰以前,内务府人员,绝对不许对贵族结婚。包衣旗者,乃各王府之奴才,虽身为大官,本府王爷也随时可以叫去打一顿,此种事情,《啸亭杂录》曾载之。内务府虽高于包衣,但也相当卑下,在民国四五年,有内务府人员,全家去逛三贝子花园,自备厨役食盒等等,相当阔绰。在园中遇到溥伟,嫌他招摇,大加申饬。说这是什么地方,容你这么大摇大摆的造反,全不念主子的恩德,你还有人心吗?该内务府人员,一家跪在地下,叩头认罪,才算完事,此事我亲眼看见。在溥伟总算是无知的举动,仍然倚仗着从前亲王的牌子,来镇吓下人。他说该员忘了三贝子花园是什么地方,但是他却忘了民国是什么年代。倘该员起来与他对骂,他又当如何?然而该员犹有旧日的习惯思想,他绝对不敢,由此亦可证明内务府昔日之卑下。 前面说嘉庆、道光以前都是汉人,那么道光以后,就有不是汉人的了吗?是的,从前满洲人不肯到内务府衙门当差,后来看到该衙门发财的机会较多,就有许多人眼热,于是满洲人进去的渐渐的就多了。到了咸丰以后,这些满洲人,也都请着改为汉军了。因为宫中每年挑选宫女,总是由满洲家族女儿中挑选,汉军旗的女孩子,不得应选,这当然是当年不放心汉人的情形,可是女孩子挑入宫中,若被皇帝看上,当然是一种很好的机会,但一万人中,也不见得有那么一个,所以女孩子挑入宫中,是一件极苦极悲痛的事情,也是各家极怕的事情,便想法子逃避,逃避的方法,只有改成汉军。所以内务府中,真正满洲人也不少了。 内务府的人才,只出了曹氏祖孙几人,曹雪芹固然是人人皆知,他祖父曹寅,也是很有学问的,曾记《啸亭杂录》中,有记他的文字,人很忠诚厚道,所刻的书,也很讲究,不但字样好看,校对的也很精,如所刻《曹氏十二种》,极为后人所重,乾隆皇帝当时就很赞美。在曹家之外,内务府中可以算是没有文人,在前清二百多年中,连一个通文字的人,都很难找到。 旗门中有两句话曰: 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定是内务府。 这话固然是讥讽,但也确系实情,所以内务府的公事,其文字都是对付,没有一件可以说是很通顺的文字的,目下故宫博物院存留着的这种公事还不少,我国剧学会收藏着的,也有几百件。他们文字虽不大通,但因为他们常常见到皇帝,所以他们揣摩宫中的意思,则真是俗语说的八九不离十,如皇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们都知道得相当清楚。有许多达官贵人,对于这些情形,常常的请教他们,就是王公亲贵,也往往问问他们,而他们也往往用这种情形,在王公大官前献殷勤,尤其是对于西后的心理,更揣摩得清楚。一次我同他们谈天,我问西后最喜欢什么?他们说西后最喜欢西洋的东西,尤其喜欢洋钟。我说民间最忌讳送人钟,因为音同“送终”。他们说这话是不错的,但宫里不名曰送,而曰进贡,进钟音同尽忠,所以她高兴。乾隆皇帝就喜欢这个,收的很多,西后更多,所以乾清宫东边,有几间房,专存钟表,以上这类事情,也可以算是内务府的心传,他们为什么能知这些事情呢?就是内务府大臣,往往在后宫,蒙西后传见,商量些零碎事情,或偶尔闲谈,比方说:宫中在春节前后,往往有制灯谜之戏,西后也常自己制几个,妃嫔、宫女、太监等等,都可与戏,有时抄送内务府,使各官员猜之,猜者则用大红单帖,恭书奴才某人猜为某某。我收存着的这种猜谜之帖,也有几十件。在乾隆年间,也常有这类的事情,但都是与南书房起居注官,或翰林院共同玩玩,西后固然不好意思在前边与官员为此,而她所制的灯谜,比《红楼梦》中,贾母所制的猴子身轻站树梢,也强不了多少,也值不得跟文臣玩,只好跟后边内务府人凑凑。据内务府人云,这是堂官很为难的一件事情,西后文学固不强,而堂官们的文字,也高不了多少,所以遇交下灯谜来,不要说不能猜,且有时不懂。找司员们代猜,司员的文字底子,与堂官比,也是八两半斤,也是一样不能。但宫中交出来,也不能不猜,若永远猜不着,也交代不下去;带回家求人代猜,有时赶不上。后来兴出法子,常带朋友或教读先生到衙门,预备猜谜,然有时等候一天,也不见得有此旨意,那就算是白等,所以这可以说是堂官很伤脑筋的一点小事情。 这有一件事情,是内务府与宫中特别接近的情形,就是进贡食品。比方自己家中有什么好吃的特别点心或食品,便可随时做好,用大食盒装严,送入宫中。这种情形,只近支王府有之,其他所有官员,都无此例,且大家也不肯多事,倘宫中吃了有点不舒服,那岂不是意外的麻烦吗?倘再因此得罪,那就更合不来了。内务府堂官,因为常与宫中谈话,也往往谈及谁家的菜好吃,西后吃御膳房的菜吃腻了,当然也想吃点新鲜的,所以堂官有此特献殷勤的机会。他每逢进奉食品,绝对不会说是厨子做的,一定说是他太太亲手做的,或者说是姨太太,或是小姐所做,西后听到系妇女所做,较为高兴,太太小姐,往往得到很厚的赏赐,本人也往往因此得到很好的面子,或至因此升官,也是有的。比方乾隆年间尹文端公继善,就是因为他的姨太大,给乾隆做过几次食品,而得宠的。以上乃内务府几位司员所谈。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说的当然不差。至于尹文端公一层,则未见过其他记载,袁子才最爱说尹文端公的事情,而这种事情亦未提及,可是几位司员都是这样说法,大概是由当时就留传下来的一种传说,也似乎靠得住。 从前常有人问我:为什么皇帝不跟大臣亲近,而特别同内务府人员亲近呢?其实这并非亲近的关系,而是关系不同。皇帝对大臣,就比如我们对亲友,有亲友进我们的家,不能太随便喽,总要把屋子整理整理,甚至连衣服都要稍为整齐,这也有不肯慢客的意思。除自己的眷属外,就是至亲本家,彼此也都有个内外,惟独门房下人,则随时可以唤人问话,他也可以随时进来回话,不须预备一切,此非下人近于亲友也,而是关系不同也。内务府人员之于皇帝,也是如此。 内务府与戏界 北京戏界与内务府有关系,不但有关系,而且统统归内务府管辖,这话乍听仿佛有点新鲜,其实说起来,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其原因有两种:一是乾隆年间,皇帝下江南,自己挑了许多脚色来,这些脚色,即《宸垣识略》所云:景山内西北隅,有连房百余间,为苏州梨园供奉所居,俗称苏州巷。总门内有庙三楹,礼翼宿。前有亭,为度曲之所。其子弟亦延师受业,出入由景山西门。又南花苑,今改名南府,为梨园子弟所居,称为南府学生,其出入关防甚严,云云。以上所记载的这些人员,都是直接供奉皇帝,不在外边演戏的。(这里附带着说几句闲话:就是他记载的连房百余间在景山西北,其实是景山东北,我去过几次,其余容另谈之。)二是因乾隆万寿,特为祝寿由南方来的班子,这些班子,有住在南府的,有住在外边的。以上这两种,当然都归内务府管理。在宫中演戏日久,且到乾隆晚年,及嘉庆年间,宫中演戏渐少,各班都闲暇无事,乃思在戏园中演演营业戏,经升平署及内务府奏准,惟其措辞是演戏。演戏者,演习纯熟,预备宫中供奉也。据戏界老辈都说,演戏的演字,就是始于此,从前并不叫做演,老辈脚色,虽然都是如此说法,但我研究了这些年,没有找到切实的根据,我问,他们从前不名曰演,是叫做什么呢?他们也没有确切的答复。总之由南省来的这些戏班,最初的办法,都只是供奉皇帝,后来才在外边演唱,他们来的时候,都归内务府管辖,则在外边演唱时,内务府当然不能不过问,这是北京戏班归内务府管制的第一个原因。再者后来所有的戏班,都难免有传往宫里演戏的时候,其中有无不法人员,则内务府更不能不注意。有这两种关系,于是所有戏班,就都归他管制了。 他管制的方法,是在戏界先选一老成持重的名脚,派为首领,在前门外精忠庙中,成立一处办公所,于是该首领,便名曰庙首,所有戏界各事,脚与脚的关系,班与班的关系,班与脚的关系,班与园的关系,园与园的关系等等,凡只关演戏规矩,与地方诉讼法无关者,统归庙首判断,庙首办不了的案子,则转禀内务府堂郎中解决。不仅此,就是新开一个戏园,新成立一个戏班,都得先禀明内务府堂郎中,俟批准方许成立,否则绝对不许的。其报官的手续,是由成班人把本班所有人员姓名开单,报于庙首,庙首加保结禀报内务府堂郎中,堂郎中再禀明堂官批准方妥,但这种小事,堂郎中往往不禀堂官自己便可批准。我收藏着的这类公事很多,在我所著的书中抄录过几通,兹由友人处借了两本来,中有几种,照录于后,诸君可借以稍微明了当年的一点情形,也非浪费笔墨。 具甘结三庆班领班奴才程椿(即程长庚):今依奉结得奴才所领之三庆班各脚色,俱系大兴县民人,并无旗人在班演唱,以及来历不明不法之人。以后如犯有前项情弊,有奴才程椿情甘认罪,伏乞大人台前查照存案,所俱甘结是实。同治二年七月某日,具甘结人三庆班奴才程椿。今将三庆班花名首领程椿开呈。 老生行: 夏奎章、王丹庭、邬全福、殷德瑞、张三福、魏忠廷、郭凤鸣、陈丹桂、詹金传、严松山、刘馥奎、茹太平、钱月廷、孙远林、池遇泉、汪十官、谢桃园、徐戴云、汪永泰、涂新斋 小生行: 李宛仙、陆佩湘、汪竹仙、徐亦仙、吴增禄、陈士彭、郝本源、朱莲卿、朱三喜 花面行: 陈春明、周开阅、胡双成、吕坤山、方正泉、何道源、郝延斌、孟庆云、方瑞祥、高宗保 丑行: 毛双美、徐金余、刘洪海、孙大常、查桂芳、李启泰、王瑞芳、高德保 武行: 郭文祥、陈元福、陈永新、李福儿、浦席文、陈发林、孙四儿、汪德明 老旦行: 杨殿邦、范君重、王贺盛、王致云、胡瑞林 旦行: 程实云、陈松茂、曹玉秀、王长桂、陆素仙、程顺义、姚翠红、袭子卿、曹如意、赵寿卿、曹双兰、邬松寿、杜步云、严福喜、吴巧福、华芳兰、顾小香、金粟香、尤素凤、詹吉祥 场面: 俞云利、陈福先、樊锦泰、缪文彬、王寿卿、沈星培、刘连奎、陈寿丰、孙鸣华、张宝成、程步蟾、朱永顺、程章甫、杨玉甫、沈德明 衣箱行: 张万仙、方明祥、高逢顺、周德保、钱得元、李廷杰、赵富新 以上这是从前成戏班报官的一套手续,由这种公事中,可以附带着看出戏班中不许有旗人、不许有外来人等等情形来,这大概是因为洪秀全之乱,故怕有南方人暗中加入捣乱也。我国剧学会收藏着的这种公事,约一千余件,前只录一件,以备诸君略知其情形而已。按成班人递呈于精忠庙,由精忠庙首再加结转呈内务府,兹因程椿本人为庙首,故少此一种手续。再因程长庚在升平署食有俸禄,故用“依俸结得”字样,别人则不能用。内务府堂郎中批一知字,便可出演矣。再此公事,人名太多,似嫌稍占篇幅,但在报上谈此种事情之事太少,这种形式,外边很不容易见到,故特全录之,非故意抄录,图占篇幅也。当时该班所能演的戏,都一一开单附呈,这是预备宫中传差时点戏之用,兹不全列了。 前清时代,凡婬靡斗狠各戏,均在禁演之列。其禁演情形,则系道光二年所规定者,原文如何,尚未得见。余只存有同治二年内务府告示几件,有关于婬靡斗狠者,有关于奸邪残忍者,均在禁止之列,兹录一通如下: 管理精忠庙事务赏戴花翎,署理奉宸卿,坐办堂郎中师(名师曾),为严行晓谕事:本年十月十五日,为国服期满,查梨园演戏,虽为润色太平,亦当屏绝婬靡斗狠,以存雅道。诚恐该优人等,于禁限满时,仍蹈先辙,演唱婬荡之词,殊伤风化,为此特行晓谕精忠庙会首程椿等,传知在京各戏班领事头目,并开设园馆人等知悉。现经本司回明王爷大人准于十月十六演唱,所有应行禁止各腔,均应遵照道光二年示谕,严行禁止。并开园馆之人,不准自行立班,旗人不准入班登台唱戏,如有陽奉陰违,假冒影射演唱者,无论戏园庄子堂会等处,准令该会首等,据实呈明本司,派委番役,立即锁拿,交慎刑司治罪,决不宽贷。所有各戏班,有此等情事,亦准令该会首程椿等,呈回锁拿严办。倘循隐不报,一经查出,定将该会首程椿等一并惩办不贷。并移知都察院,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转饬旗营员弁,两县司坊各官,一体遵照,认真查拿,以正风俗。尔优人等,各宜凛遵,勿得以身试法,致干罪戾,特示。右仰知悉。同治二年月日告示。实贴某处。实贴各处,照录如下:广德楼,三庆园,庆乐园,庆和园,广和楼,中和园,同乐轩,天乐园,裕兴园,广兴园,广顺园,隆和园,芳草园,阜成园,得胜园,精忠庙。 看以上这个告示,可知内务府对戏界之权势,虽步军统领,五城御史,顺天府等衙门,都不及他。固然遇有民事刑事诉讼,内务府亦不能过问,但较轻微的案情,虽戏界人被押禁起来,则内务府亦可以倚仗宫中演戏需要此人,请把他放出,则各衙门也不好驳回。遇有重要案子,则内务府当然也不敢如此。 此告示中有除移知都察院及各衙门等语,我国剧学会也有收藏着的这种文字,兹录一通,亦可借知内务府与各衙门来往公文之体制: 总管内务府为知照事:据管理精忠庙事务官案呈,本年十月十五日,国服期满。查梨园演戏,虽为润色太平(中略),一并惩办不贷。除移咨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转饬两县司坊各官,及旗营员弁,一体遵照,认真查拿,以正风俗外,相应咨行贵院,查照办理可也。须至咨者。右咨都察院。同治二年 月 日。 看以上这篇公文,可以知道凡关于戏界之监督指挥,都以内务府为主动,其余衙门,则帮助而已。再他所以用这种程式者,因内务府中,往往有亲王兼管,故在与各衙门来往之公事中,他的地位颇高。 前边说过,内务府人员,没几个能通文的,按一个很大的衙门之中,没有能通文的人,岂非笑谈?但确是如此。请看以上这两三件公文,便可知其大概,按此都是常用的例行公事,早应有斟酌妥善之文字备用,而其中竟还有不甚熨帖的字句,此在其他衙门中,是不容易有的毛病。 以上所述内务府各种情形,颇觉乱杂无章,前后倒置,但此不过漫谈,并非传记,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所以毫无章法也,阅者谅之。 兆民是赖 从前皇帝的万寿节,大约有三种办法:一是光受朝贺;二是赐君臣宴会;三是大办,这种俗名就叫做办万寿。无论哪一种办法,其情形性质,可都比现在两样的多,所谓两样者,在什么地方呢?就是这种热闹,只是为皇帝自己游玩的。这种一人独乐的情形,我可以大略写出来,让读者作历史看。 万寿庆贺 第一最简的,叫做仪注乐舞,列在朝会乐部分之内,即名曰万寿庆贺。 是日早晨,銮仪卫衙门,豫陈皇帝卤簿仪仗于太和殿前,陈步辇于太和门外,陈大驾于午门外。总之把《会典》上所载,皇帝应有的东西,都陈列出来,可以说是极郑重的礼节。到了行礼的时辰,皇帝先坐中和殿,内大臣、侍卫、内阁、翰林院、詹事府、起居注、礼部、乐部(后来裁去)、都察院、理藩院、鸿胪寺,总之凡行礼有工作的官员,都先在此给皇帝行三跪九叩头;礼毕,皇帝御太和殿,大小官员都跪下,由宣表官把群臣进的颂扬皇帝的表文念完,各官又行三跪大叩头礼,并赐群臣饮茶;饮茶时也得都先叩一个头。礼毕,皇帝还官,大礼才算终了。以上这些事情,有书可看,不必多写。 赐宴群臣 第二是赐群臣宴饮的:这种列在宴飨部门里头,即名曰筵宴乐仪。王公等俱朝服,在太和门外聚会,文武大臣百官亦都穿朝服,在午门外会齐。鸿胪寺官引王公百官人,至太和殿前。王公大臣立于丹陛上,文武大小官员立于台下院中。 到中午,皇帝御太和殿,各官都行一叩首礼;即给皇帝进茶,各官又都叩一个头。侍卫们给百官送茶,各官接茶后,先叩一个头,再饮,饮毕又叩一个头。又作乐给皇帝进酒,皇帝喝酒时,大家又都叩一个头。又给皇帝进馔,大家又叩头。侍卫给百官酒,各官都跪,叩一个头再饮。饮完,又叩一个头。末了谢恩宴,又行三跪九叩首礼。皇帝还宫,礼才算完,以上不过大略谈谈,不必详写,请看大家只饮了一杯茶一杯酒,可是叩了好几十个头。王公大臣,在丹陛上,或者看得到皇帝的影子,文武百官,立在院中,不但看不到皇帝的影子,那殿中有皇帝没有,他们都不能知道。这种情形,名曰庆贺筵宴,你说受赐的官员,冤枉不冤枉?至于那茶杯里头,有茶没茶?酒杯里头,有酒没酒?那就更不必稽查了。 楼阁热闹 第三大办的办法,倒是很够热闹的,其办法大致总是由骊宫,一直排列到宫内。咸丰以前,多是由圆明园起首。光绪以后,则由颐和园起首,这条路上,沿路的房子,有许多都要修理修理。沿途两旁,多是用席或棚帐搭起来的楼台。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非常之齐整。至于各楼或棚内的物事,也分配的很匀,大约有下列各事: 一、喇嘛和尚道士的奉经祝寿。 这种分归活佛、僧录司、道纪司分着主持。所有京城左近的喇嘛,京城内外大庙的和尚及道士都到的很多。 二、各戏班。 这种都归内务主持,京城内各戏班,均分班参加,京外左近各戏班,不论昆弋、皮簧、梆子、哈哈腔,连提线戏、托偶戏等等都要赶来。 三、各种杂耍。 这种归掌仪司主持。所有八角鼓、十不闲、大鼓书,各种弹词小调、变戏法的等等,一班一班的,都要赶来,此外更有各处的音乐会(名曰十番)若干档子,也都来参加。 四、各种舞会。 这种亦归掌仪司主持,种类很多,属于纯歌舞性质的,近二十种,属于伎艺类而间含舞意的,达三十余种之多,真可谓五光十色,无所不备。这些舞,我曾较详的写出来过,曾登《中华日报》。《中国一周》亦登过一部分,但尚未写完,容另写之,兹不多赘。 以上这些事情,都斟酌隔段均匀分置,俟皇帝路过时,大家都演奏工作起来,以备皇帝观赏。再者隔几十步,便有一座茶楼,任凭官员喝茶,不必给钱,但平民是不能加入的。 到该日,皇帝由骊宫出发还宫,所有仪仗,排列几里地之远。虽然备有辇辂等等,但皇帝大致是骑马,以便沿途观看。按这种举动,热闹是热闹极了,辉煌也辉煌极了。平民虽然也可以观看,但他的性质,则专是为皇帝娱乐筹备的。 前清御膳房 友人说关于清宫的事情,内务府、太医院、如意馆都曾经谈过了,为什么不谈谈御膳房呢?按说御膳房也的确值得谈谈,不过似乎得匀三个部分来谈: 一是御膳房的情形,当然相当奢侈; 二是皇帝也相当苦; 三是御膳房中之厨役,技术并不见得怎么高明。 说到皇帝吃饭之奢侈,自古已然,所谓百二十瓮酱供一餐,在《周官》及《礼记》两书中,记载得便相当详细。历朝的情形不必谈,单谈前清,据几种记载说,前清比明朝俭省的多。但清朝也就够受的了。皇帝每顿饭,是一百单八样菜,皇太后亦是此数,皇后则九十六样,皇贵妃六十四样,贵妃、妃、嫔、贵人以下各按等级递减。每顿饭都是各人吃各人的,不但分着做,而且分着买。民国以后,前清御膳房之档案账册,都流落到外边,我就购得了几十本,册中列的每日所买菜蔬数目极详,皇帝一份,当然最多,其余如后妃等等,每人猪肉多少,羊肉多少(宫中不许吃牛肉,但每日饮牛乳),鸡几只,鸭几只,鸡蛋多少,豆腐几块,白菜几斤,葱多少等等一切,大约总是几十样。此外,还有各省进贡的食品,也要每人分给若干。不但主人身份的人如此,如宫女等等,也都单有菜,所有的人,都是各自单吃单做,本来也不能合吃。故宫后来开放为博物院,人人可以进去观看,大家都可以知道,这一个宫,离那一个宫有多少远,当然也就没有法子合伙吃饭,只好各人吃各人的。在外边看,整个宫中是一家,其实有多少主人,就是多少家,宫里称呼妃嫔等等,都曰主儿,一个主儿一个宫,此宫离彼宫,最近者也有半里一里路,怎能吃到一起呢?光绪年间,还有几十处,除光绪的后妃不算外,有同治的妃嫔,咸丰的妃嫔,道光的妃嫔,据说还有嘉庆的老妃嫔,共有多少处,只有总管太监知的清,其余的太监知道的就不多了。请问这些处所,每天应该剩下多少?而且宫中的盘碗,都比外边的较大。宫里人说,太监可以吃剩东西,可是有地位有势力的太监,谁也不吃这剩东西;有许多打杂做零碎事情的太监,又得不到,所以所剩的东西,就等于扔掉。据说从前都是抛弃,暗有售与民间小商者,亦是各宫有各宫的办法,不能一致。清道光帝见到陰沟中,扔的东西太多,所以特下了一道上谕,自此以后,才成立了总出售之所,此事在民国出版的清朝宫史中,曾载过,但不详。卖与小商,小商人再加白菜、干粉、豆腐、猪血等等,合而熬之,担至街头出卖。我吃过两次,亦颇适口,实为穷人之绝好食品,而且极便宜,每碗不过大个钱两枚。以上所谈,不过只是一部分,其余仍是扔掉,因为小商买者,只是总膳房所剩之物,若往各宫去取,则一天也走不过来也。尤其到热天,大多数都腐臭,不能吃了。在光绪年间,我与一位太监很熟,他送过我两瓶粉面,灰而带木红色,倘熬白菜,即用水把白菜煮熟,稍加盐,再把此面加入少许,口味即香而美,熬其他的菜亦然。我初不知为何物,后问他,他说他在御膳房当差,他把所有剩下来的各种肉菜等等,再加猪骨,加火熬之,俟熬干,各种肉质巳烂,骨头已酥,晒干磨成面,即是此粉,我说这就无怪好吃了。这比目下之各种味精还好的多,且宫中所有的剩物,果能都照如此办理,也可以算是不糟蹋东西了。 再谈到皇帝之苦。若说皇帝苦,许多人当然是不相信的,以为皇帝怎么还会苦呢?其实坏皇帝或不规矩的皇帝是不会苦的;若是好皇帝、规矩皇帝,则都相当的苦。因为历朝宫中的制度,都相当的严正,所谓冠冕堂皇。坏皇帝不管制度,他爱怎么办,他就怎么办,所以不拘不苦;好皇帝的行动,处处都要合规矩,自然就相当拘谨,相当苦了。其他的事情不必谈,只谈谈吃饭。皇帝吃饭,每顿是一百零八样菜,都是大盘大碗,就是用几个厨役分做,端上去,也得冷喽。他的办法,是有十几种现炒之菜,这当然是非现炒不可,其余所有的菜,都是预先做好,盛于黄砂碗之内盖好,然后都摆于一大铁板之上,板下有炭火,上边再盖一铁板,板上仍生炭火,如此则上下都是火,碗中永是沸度,永远扑哧扑哧冒泡。几时敬事房太监喊一声传膳,则立刻把铁板撤下,把各碗之菜,由黄砂碗倾入细瓷碗中,倾的倾,擦的擦,不到几分钟便可端到桌上。其余也有许多菜,蒸于笼屉里边。再就是炒菜,则临时现炒。请问这样的菜,能够很好吃喽吗?这还不算,菜虽不一定好吃,倘若能有几个知心人同吃,一边吃一边谈天,也还有点趣味,而皇帝则总是一人独吃,要想找皇后或得意的妃嫔来陪他吃饭,那可就费大事了。先得传知总管太监,再传知敬事房,使该妃嫔预备,一切都预备好,且都登录册档后,该妃嫔方能前来。进门先得给皇帝叩三个头,系谢赐膳的性质;皇帝赏一杯酒,又得先叩一个头,方能饮;吃完饭又得叩头。请问这样麻烦,还有什么趣味?不但妃嫔陪着皇帝吃饭如此,就是皇帝陪着太后吃饭,也是如此。进门先叩头,才能入座。头一杯酒,也得叩头,所谓侍膳问安者是也。皇帝偶尔到各宫中,各宫妃嫔都要在门外跪接。进宫后皇帝坐下,妃嫔又得先叩头参驾后,才能侍立谈话。到皇后宫中,皇后虽然不用在宫门外跪接,但亦须在屋外迎接。因为这种种的规矩,闹的皇帝当然没有什么乐趣。但这是在宫中的规矩,出了宫到了骊宫里头,就随便多了。因为骊宫即是行宫,一切礼节没那样严,皇帝吃饭时,可以随意找嫔妃等来陪着吃喝玩乐,都找来也可,所以各皇帝都愿住骊宫。 比方清初,康熙永远驻南苑,所以南苑有四处行宫。雍正为雍王时,康熙曾把圆明园赏他,他做了皇帝,大加修理,他就永驻圆明园。乾隆又增建了许多,以后一直到咸丰,各皇帝都驻圆明园。一年之中,可以在彼驻十个月以上,说是避暑,十一月间,已经大冷,何至还避暑呢?其实就是为的他们生活动作上方便。咸丰年间,圆明园及各园都被英法联军焚毁,只好将就着在西苑所谓三海者住住,然也是骊宫性质,与宫中大不相同,也很随便,所以一住就是一年。光绪朝用海军衙门之款,重修了颐和园,于是西后就永驻颐和园了。皇帝驻什么地方,御膳房就得跟着前去,不过许多章程,就与宫中不同了。 西后乃破坏国法最厉害之一人,然御膳房的章程,她也没敢动,只是特另立了一个小厨房,专效法外边饭馆中的菜样,比御膳房的菜,吃着就顺口多了。她说她是俭省,其实御膳房之款,每日照旧支销,又特多了小厨房花费耳。 谈到御膳房中的厨子并不够高明这一层,大家听了,一定更要怀疑。其实这也有他的原因。中国之菜,大致可分两种:一是厨役所做饭馆之菜;二是太太或老妈所做家庭之菜。 这两种菜都好的省份,大致可说是广东,饭馆的菜与家庭菜,都有很好的。山东、河南等省,则厨役所做之菜都不错,但家庭菜则差。江苏、浙江等省,家庭菜有真好的,而饭馆之菜,则多平平,所以上海繁荣了一百多年,没有出名的饭馆子,偶有亦是外省之厨役。此外,有特殊原因之大城池,则只有好饭馆子,如扬州因为盐商,开封因为河工等等,但这种地方不多。以上所说,都是大概的情形,自然也有例外。 河北省,则甚不讲究,不但没有好饭馆子,而家庭菜也没有出色的烹饪。北平所有饭馆,都是山东人;清宫所用之厨役,多是河北省人。闻乾隆下江南,带回过几位南方厨役,但亦未陆续再添,亦因宫中所食之原料,各省所进贡者都有,南方厨役乍来都不能烹饪。尤其是蒙古、新疆、西藏、东三省等处所贡者,南方厨役,不但未做过,且未听说过,一概不能做,他们所做的,只有原学的些菜,与御膳房旧人都格格不入,所以未能继续下去。河北省烹饪法,固然不能说不好,但各菜之口味除原料滋味外,大致好不了多少。例如汤之做法,大致总是鸡鸭汤加口蘑料酒,按说口蘑固然味极美,但每一种都用口蘑,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北平北海,仿膳斋之全席,每桌共一百零八样菜,约合价四百元(抗战以前),就完全是皇帝所食之原样,当然不能说不好吃,但各菜之味道,总差不了多少,诸君一尝,便知我这话不是糟蹋御膳房了。 御膳房之厨役,另有一种本领,就是能在菜上做字,如“万寿无疆”、“天下太平”等等字样。这与西洋风气相同,不过彼书于点心上,中国则书于菜上耳。 北方汤菜之中,有一种酸辣汤。按说酸辣汤,虽然是一种汤的专名,但汤中专尚酸辣者,则种类颇多,如川羊肉、川散带、川黄瓜、川鱼卷等,大致都是重用胡椒、芫荽、醋等。这些样汤,南方很少见。但据御膳房人云,因这样的菜,刺激性太大,不许预备。但皇上有时专要,亦可制办。 气象台与钦天监 近来社会中的舆论,对于气象台的报告,恒表不满,说报告的情形多数靠不住,这种谈论,屡见于报端,不必详举。按说世界上的事情,多是瞬息万变,天气更是如此。故杜甫诗有“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为苍狗”之句。最流行的谚语中,也有“天有不测风云”等等这种话。总之,陰晴风雨等等,是时刻改变的,测量的仪器好技术好,测量虽准,发表出去之后,难保不又生变化;机器不好,技术再稍差,与世界各处之气象台联络再不够,那就更容易错误了。一次,我同气象台的友人谈天说笑话,他说气象台所发表的话都是准确的,最奇怪的是有人不相信。我说人们不相信还不关重要,老天爷若不相信,可就有问题了。我也常对友人说,诸君不要太轻视气象台,他们的报告,虽然有时不准确,也是天气变化所致,但他们的工作,确于国家社会极有益处,只是仪器等等,需待改良耳。由此回想到前清以前之天文台、钦天监等等的工作,与此就大不相同了。他的名字,叫作观象台,平常都呼为天文台,属钦天监所管,设于北平东城墙上,正对裱褙胡同;钦天监衙门,即在城下观象台中,有浑天仪、玑衡抚辰仪、黄道仪、量天尺等等。按说浑天仪这个名词早已有之,《春秋文耀钩》载,唐尧即位,羲和造浑天仪;《后汉书·张衡传》中亦有造浑天仪的记载。总之,汉代以前即有此器,则是毫无疑义的。其余所有的仪器,有明正统间所制的,有一大部分是清朝康熙年间,比国人南怀仁所监制的,其制法名曰炼铜泥精,铜现黑紫色,永不生锈,在城墙上风吹日晒二百多年,其明亮尚同新制的一样。中国的历法,在尧舜之时已很发达,为世界发明最早的国家;五代、宋朝以后,日渐退化;到了明朝,连日月蚀之期都测不准了。到万历年间,经义大利人利玛窦才给校正过来,又经南怀仁、汤若望他们继续工作,更有了很大的进步。南怀仁曾为钦天监监正,后做到侍郎,死后与谥曰勤敏公。在康熙年间,钦天监的工作确发达了一个时期,雍正以后,就渐渐的腐败下来。 钦天监,唐朝名曰司天台,宋朝曰司天,至明清两朝,都曰钦天监。中堂官曰监正,下边有五官正等官,如春官正、夏官正、中官正、秋官正、冬官正等等。他执掌的,是天文、历数、占候、推步等事,衙门虽小,但因永远派有亲王管理,所以可专折奏事。不过他所上的奏折,关于真正民事的并不多,大约都是有点迷信的性质。总之,他这个衙门中,所做的事多是如此。兹把他所有的工作,在下边分类简单着述说几件。 一是基本工作。惟一的基本工作。就是编纂时宪书。时宪书,原名历书,历朝皆然,俗名皇历;清朝因乾隆名弘历,避讳历字,改名时宪书。简言之曰宪书,其实时宪书中,于社会有用处的事情,只不过二十四节,晦朔弦望,每月日出日入之时刻等几件事情;其余如宜出行、宜嫁娶等等,许多许多的话,虽然都有点凭借,然于社会可以说一点益处也没有。尤其是他每月月占之诗句,更是随便占来,如今年庚子年正月之诗云,“元旦晴和万民欢,雨雪霏霏兆丰年。最喜立春晴一日,农夫不费力耕田”等等是也。他这种作风颇广泛,每月有占,每年亦有占,钦天监大堂之楹联,便是“夏至酉逢三伏热,重陽午遇一冬晴”,谚语又讹为“夏至有风三伏热,重陽无雨一冬晴”。此语乡间还不盛行,北平商家则极相信,皮袄行更甚,倘遇重陽日大雨或陰天,则都要大吃大喝,庆贺一次。他们说,无雨一冬晴,晴则天暖,皮袄滞销,生意当然不好;下雨则一冬多陰,陰则天寒,寒则销货多,故一定要庆贺。于是有几种笔记,辩论更正,说本作“午遇一冬晴”,讹为“无雨一冬晴”,何以此一天无雨,便要一冬晴呢?这是当然靠不住的云云。其实午遇一冬晴,也一样的靠不住。编制这本时宪书,在表面看是很繁难的一种工作,其实并不难。因为其中的工作,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照抄而来,例如所谓天德和、宜动工、宜出行等等这些话,都是照旧抄录;所谓六十年一还原,例如今年是庚子年,所有的事情,都与六十年前庚子年的一样。所不同的,只有二十四节、日蚀、月蚀、日出、日入、晦朔弦望等等几种,但也都是照例的计算便可知晓,用不着多大学问。日月蚀,虽然须测算,也是依旧法一推算便得,然如彗星等,他便测不出来了。时宪书编好,先要进奉皇帝阅看,这是该衙门一个很大的典礼,每年冬至进奉,这个名词,就叫作进时宪书。进上的时宪书,都是抄本,抄得极工致美丽;共分两种:一种是全国的节气时刻;一种只是宫内所用之简单本。然都抄得极工整。两种我都有所保存,乃由书摊上购得。进上皇帝看过之后,才发交各书店印行售卖,这是钦天监同人的一笔进款。按国中通行的时宪书,向来是两种:一种是全国性的,各省节气及日出日入之时刻,都各不同,所以各省城之节气时刻都要列入,西至新疆,东至东三省,台湾等省,都要详载,不过这种书因为民间不很需要,买者甚少,然各省官场则都须购置;一种是该省的,这种书只列本省节气时刻,如北平河北省通行之时宪书,则是北平的节气时刻,所以第一行永远书明“都城顺天府节气时刻”等字样。以上不过大略谈谈,然话已太多,若想详细评论时宪书,那非几十万字不可,但似乎没有什么大的意义。 二是奉旨的工作,这种工作很简单。大致都是拣择吉期等事。从前一点小事,也都要选择好日,所谓趋吉避凶。平常人家只是查查时宪书便妥,国家大事则都是由皇帝降旨,命钦天监选择,例如国家的土木工程;派大将征剿,起兵的日期;黄河决口,合龙大工;皇帝以及妃嫔等等的丧葬;皇太后、皇太妃、皇帝、皇后等等上尊号;妃、嫔、王、贝勒等等册封;皇子、公主等等婚嫁,皇子等命名;每届春季换戴凉帽,秋季换戴暖帽等等。以上这些事情,都是特旨命钦天监选择吉期。至于宫中小的工程、扫除等等,那就由内务府衙门直接知会钦天监选择,不必降旨了。请看他这种工作,于国家果真有什么帮助,于社会果真有什么益处,也要设这样一个大衙门管理?现在的气象台,当然没有这种工作。 三是专折奏事。他自动上奏折的事并不多,说起来更是可笑。他每年元旦,必要上一奏折,并须于皇帝起床前送到宫中,皇帝起床,盥梳毕,任何事不许做,须先看此折,折中的言词,却只三两句,曰“风从艮地起,主人寿年丰”。此夜之风,是否从艮地起的;果然从艮地起,是不是一定人寿年丰,且都不必论,总可以说是与气象有关就是了。此外的奏折,就是每逢日月蚀之前,必要奏明,倘再测出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等事,那就更要奏明了。关于彗星虽然不能预测,然倘遇彗星发现,也要奏明。他所上的奏折,大致不过如此而已,虽然是有关气象的,但于民生则毫无关系。 钦天监有使人最难过的一件事情,就是光绪庚子后(一九○○年),外国联军想把交民巷一带,北至长安街,西至前门,东至崇文门,尽行占据。其中大小衙门,公所很多,最重要者,是前门内之五部(刑部在前门西,故亦曰西曹)及御河桥之堂子。堂子为满洲之祖仙堂,其尊严郑重,远过于太庙。经李合肥再三交涉,只把五部留下,堂子始终被占。堂子坐落在长安街南,御河之东,归义大利国占有。后来发明了无线电,义国军营之角上,即御河桥旁,竖起一根大电杆,还不是铁的,不过一根木杆,自然也相当高。钦天监衙门见此,便上了一道奏折说,该电杆于宫中风水大有妨害,应令其拆去。西后见此奏折,深为嘉纳,即谕知外交部,把此意照会义国使馆,使其赶紧拆除。义国公使接到照会后,即与各国公使谈论此事,大家都说这样性质的公事,无法辩论,无法答复,置之不理可也。于是义国公使就始终没有答复,日久西后也未敢再问,事遂过去。按各国外复交之习惯,彼此函信,万无不答之理,此事可算创闻。国家的面子,总算丢完了。按照中国的旧习惯来说,给外国人去此照会,仿佛也有理由,但是他没有想一想,自己的国家削弱到了什么程度,在国际间的资格,降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还把这样的事情,给外国人去照会,不至于把国家的面子丢完不止。若按实在情形来说,交民巷驻了好几千外国兵,于国家的风水,比那一根电杆更坏的多吧?为什么不照会他们,使他们赶紧撤兵呢?当然他也知道这样的照会是没有用的。既是知道兵不能撤,则为那一根电杆也就不必再丢人了,这岂非令人极难过的事情吗?现在气象台,绝对不会干这样的事情的。 飞虎队与虎神营 空军中,有飞虎队;前清的禁军,有虎神营。按说这个虎字,最初只是一个动物之义,象形,因其是一猛兽,凶猛力大,遂引申为勇猛威武之义,故历朝军队中,最爱用这个字眼,兹举几个例子如下: 《易经》 虎视眈眈 《书经》 虎贵三百人 《诗经》 矫矫虎臣 《周礼》 山国用虎节 经书中这种句子多得很,不必多录,足见三代时候,就有这种情形,以后越来越普遍,更是举不胜举了,甚至关羽称自己的女儿为“虎女”,尤为特别。 清朝之虎神营,乃禁卫军的一种名词,现在有许多人不知道了。自古以来,军营中利用这个虎字的很多,意义大致都差不了多少,惟独清朝这个虎神营,则实在是无知而可笑。因为中国人管西洋人都叫作洋鬼子,到了光绪年间,国人惧恨西洋人的心理,日甚一日,宫中更甚,所以特别设立了这么一个军事机关,即是禁卫军。因西洋人名曰洋鬼子,于是把洋作为羊,虎能吃羊,神能驱鬼,所以名曰虎神营,亦厌胜之义,这岂不可笑?这都是西后的主意。现在再把他的来源及经过,大略谈谈。 清朝在关外时,他的军队组织法及名称,有一些很像西洋组织,此处无须详谈,他的名称,尤为简略,确无厌胜迷信等性质,随便做了几种旗子,旗子是什么颜色,就叫作什么旗之军,如正黄旗、镶黄旗等;不过又分满洲、蒙古、汉军三个部分,共分二十四旗。凡在关外招募的汉人兵丁,都名汉军旗,到了关里之后,再招的汉军兵丁,都用绿旗,名曰绿旗营,简言之曰绿营,外行的人常写为陆营。满洲政府对于绿营,虽也利用,但总有点外视,或者是不十分相信,不放心的意思。对于满蒙汉二十四旗,进关之初,当然也有分别,后来慢慢的就融和了;可是用兵征讨时,则仍以满洲为中心,蒙古次之,亦因满蒙人都由关外来,吃的肉类较多,体格自较强壮也。在乾隆以前,西北西南各处用兵,都靠他们,号为八旗劲旅。嘉庆以后,就渐渐腐败下来,所以咸同之时,国内及边疆用兵,都是现招募的汉人,号曰练勇,如湘军淮军都是。 满洲初进关,守卫禁城者,为满洲上三旗,即正黄、镶黄、正白三旗,此三旗之兵,为皇帝亲统,故名曰上三旗。在京则拱卫宫廷,皇帝出巡则护驾,日久稍见松懈腐败,乃特另组织神机营。按说神机营这个机关,明朝即有之,乃三大营之一,多归太监管领。清朝后来也把这个机关重新组织起来,挑选满蒙汉二十四旗,前锋营、护军营、键锐营,各军头中之精锐者为营兵,特派大臣管理之。平时守卫禁城,皇上出京,即用他随从护卫。道光之后,西洋各国来侵犯,外患日多,而自己的军队,不但八旗劲旅腐败得不堪用,连成立年代不多的神机营也一样腐败了,于是又想编练一个新机构,遂组成此营,也是挑选旗中优秀精锐子弟编成,营的名称确是因虎能吃羊、神能驱鬼而来。当时组成此营,所有旗人无不欢欣鼓舞,都说朝廷中真有能人,从此就可以天下太平了,所以当时很有些民谣恭维此事,但我只记得一种,兹录于下。 洋鬼子,休逞强,神驱鬼,虎吃羊。 鬼驱净,羊吃光,洋鬼子都灭亡,看你逞强不逞强。 此事固然无知可笑,但彼时皇室中的人员,普通的旗人,多数都是这样的程度,当时关于这种性质的政治,就很有几种。例如北京从前通用的当十钱,俗名十个钱,当十的十字,自咸丰年间起(此钱始自咸丰朝),永远写一横一竖的十字;光绪年间因为它太像耶稣教之十字,所以改铸为“拾”字。旗门女子所梳两把儿头,上边之横头,这些年来虽屡有变化,有时靠前有时靠后,有时长有时短,但永远是横直,则总未变样;光绪年间,以为它也近似西洋之十字架,于是改变,把两头往下一垂,名搭拉翅。历代钱法制度,都是一面铸年号及“通宝”等字样,背面则无字,清朝则正面仍铸年号通宝四字,背面则添铸满洲文“宝源”或“宝泉”字样。宝源宝泉,都是铸钱局之名。光绪年间,也在背面上边添了一个字,为什么添这个字?未经详考。但有许多人说,也是因为上下无字,左右有字,似有十字之嫌,按说这话有些勉强,但舆论确是如此,所以也有童谣曰: 两把儿头搭拉翅儿,大个钱改十字儿,小制钱添个字儿,鬼子有点儿不得劲儿。 这首民谣,是用的北方小人辰辙,所以翅、字、劲三字都叶韵。以上不过大略谈谈,按说厌胜也不要紧,总应该好好练兵才有用啊!大致一个机构,一个国家,倘若已经腐败下来,是难以收拾,非有极大力量之人,所谓革命者,才有办法,否则只是一时的振奋,是难得挽回的。而且彼时之西后,毫无知识,绝对不是一个维新的人物,她以为有这样一个厌胜的名词就够了。再者最初未尝不想有一番的振作,所谓三分钟的热气,所以挑的都是旗门中的精锐人员,制的很漂亮的制服。他们认为盔甲鲜明,是第一要义。军器就差多了,都用的抬槍,形如步槍而长,前边一人扛着,后边一人放,俗名叫作抬杆。在刚成立的几个月中,未尝不想好好的训练一番,热气一过,就腐败下来了。他们平常排练,不实槍弹,都在帅府园,即是虎神营本营之所在地,亦即现在东安市场南边一带。每年有几次实弹练习,则在东便门外之苗家地。苗家地三字,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也可以算是历史上的名词,无妨带着说几句。清朝的军队,每年也有几次阅兵验操,但最初只是硬弓大箭,不叫作阅兵,而叫作看箭。各旗都有各旗的看箭之所,然都在北京城内。后来添用槍炮,城里演放不方便,于是每次实弹演习,就都在苗家地了。光绪庚子以后,各国联军长驻北京,把此处归了他们作为实弹演习场所,就只许他们应用,中国兵就不许进去了。从前虎神营在该地演习时,我也常常见到,刚去的时候,两个人扛一支槍,倒也还算齐整,演完往回走的时候就不然了,有的就近回家,或看看亲戚朋友,有的路间买点东西或零食,这些人都把槍另求别人代扛,所以有时一人扛三四支槍,有的空手还要吃东西。据云槍不能白代扛,大约都要给几个钱,但是不算雇,算是请客,钱并不多,不过买块白薯或半斤切糕而已。不但兵丁如此腐败,连官长们在演完之后,也不督队归营,早就各办各事,各寻方便去了。一次左文襄公宗棠,进京陛见,淳王很得意的特请他参观此营,看完后,问他如何。他说盔甲鲜明,步伐齐整。又问他,倘调此营出战如何?他说若用以作战,则还要训练。这句话,淳王他们当然极不爱听。但左文襄就是这种性格,他总要直说。我同友人谈天,曾说过此事。友人听了好笑,彼时的虎神营,只不过想吃一个羊,也还吃不到口,真是有天渊之别了。 清朝传胪大典 前清提倡奖励读书的手腕,莫过于中状元,所以他特给状元的荣耀,也真可以算是至高无上的了。怎样的荣耀,及怎样的办法,都详载礼部的则例中,但是不但鄙人无此书,恐怕在台湾全省也不容易觅到,所以详细的情形,多数人都不知道了。鄙人曾旁观参与过这种大典,虽不能详记也还记得一些,现把他大略写在下边,借以就正于知者,或者也是大家所乐闻的一件事情。 这种大典名曰传胪,其礼节可以说是极为郑重。现在先由保和殿复试说起,这种复试通称殿试。会试得中以后,名曰贡士,尚不得称为进士,俟保和殿复试之后,再取定了名次,才算进士。复试时必派王公贝勒贝子等大臣监视,皇帝有时也自己视察,但极少,因皇帝亲到,则大家须跪,特别麻烦也。试题总是对策,这种卷子都应该皇帝亲自阅看,当然也派大臣帮看,蒙派的大臣,也是很有面子的差使,但没有乡会试之主考总裁那样名称,也不得名为阅卷,只叫做读卷官,外边则称为读卷大臣。这固然因为卷子归皇帝阅看,他们不得再称为阅也,是因为尊重应试人员的意思。看完之后,名次前后,归皇上钦定,以昭郑重,自然也是读卷大臣等排定,但前十名之卷,则皇帝一定要看的。像乾隆时代,经皇帝亲自看的卷子也不少,至同治光绪不过对付了事。名次定了之后,即定期行传胪大典。 是日一早,设卤簿大驾于太和殿前,设中和韶乐于太和殿东西两边;房檐之下,设丹陛大乐于太和门内。亲王贝勒以下至入八分公以上(清朝公爵有人八分不入八分之分,入八分者戴宝石顶,不入八分者戴珊瑚顶,入八分者,有朱轮紫缰、跨鹤、上丹池等等名色,至全数则记不清了),分两排立于丹陛上(俗名月台)。文武大员,则分两边立于院中,皆穿朝服。各新进士(此时尚名曰贡士)也都分两边立于各官员之次。鸿胪寺官,先在太和殿内设一黄榜桌案,是科的榜即放在上头,在月台中间,也设一案,另有一黄色画云龙之大木盘,放于月台下,正中的一桌上。并预备一龙亭,放在午门以外,俟各事都预备齐整,乃由礼部堂官请皇帝出宫。这个时候,午门楼中的钟楼大响特响,中和乐也吹打起来,皇帝入座,乐止,銮仪卫官员赞鸣鞭,院中有人手执鞭,抽三次,声颇响脆,又赞排班,又作乐,鸿胪寺官引着读卷官到殿前行三跪九叩首礼,礼毕,内阁大学士进殿把榜捧出,交给礼部堂官,堂官跪接,捧至月台上所放桌前,跪着放于桌上,再叩三个头,这个时候.鸿胪寺官,又赞排班,引新进士到院中,排好又赞跪,大家都跪下,又赞,有制鸿胪寺官,念完后,即唱名,前三名都各唤三次行,以昭郑重。唱名的声音极缓慢,曾记苏子由记传胪的诗中有两句是“昨日白麻传好语,慢声颤绕殿中央”,则这种规矩在宋朝已系如此。唱完前三名,由鸿胪寺官引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向前行立于阶下,状元则立在雕龙的阶石前边,世人所谓独占鳌头者,即指此。以后各进士都唱完名之后,都在丹池中,排齐又赞叩首,又作乐,诸进士行三跪九叩首礼完,都退回原立处,又赞举榜,礼部尚书到桌前跪,捧榜起立,引前三名,自丹陛中阶下,放在前边所说的云盘内,又捧该盘,由中路出太和门,午门的中门(此门平时非皇帝不许走),其余的进士都出两旁门,至午门外,把榜连盘放在预先所设的龙亭内,又三叩首,由校尉抬起,前头有导迎乐及各种执事仪仗,并有黄伞引导所有状元及进士等,都在后面跟着走,到长安左门张挂。大家看完后,由顺天府另预备仪仗伞盖马匹等,送三鼎甲,归到自己的寓所,这个名词,就叫做及第,亦曰归第。请看这样的抬举方法,天下的才子哪能不入网罗?此唐太宗所以得意也。 清末京报琐谈 一次李荆荪兄枉过,谈及前清时代北方报纸的情形。按彼时的新闻事业,确有几种,于我也有点关系,例如光绪二十几年,杭辛斋、彭翼仲二人,在北平所创的《京话日报》,我是常去的,且也常写点稿子。后彭翼仲得罪政府,充军到新疆,民国成立,才得回来。又如王法勤兄,在保定府办的地方白话报,我也曾参与,但不甚久,就都前后停办了。但那些报纸,若与彼时的南方上海报比较起来,那就很微小,值不得一谈了。按中国之报纸,最早的,当然要数从前北平《京报》了,据几种笔记记载说,是始自宋朝,但我记不清,手下又没有书可查,只好不谈,只把我所能记忆的,来谈一谈。 第一,先谈谈他们的组织及工作。这种机构,完全是商业性质,且通通都是山东人所经营的,名曰京报房,亦写报坊。从前共有五六家,光绪庚子,都被抢歇业。平定后,又有开者,不过剩了两三家了。我所最熟的一家,名曰聚兴报房,印刷都用活字板,但所有的字,都是用胶泥烧成,字体自然很粗。按物质说,胶泥一经火烧,便成陶器性质,本可刻得相当精致,但他们不肯在这里下功夫,所以每一个字,总是歪斜不正。印刷时,即用平常锅煤烟子,加胶水,其臭难闻;看报之家,每日把报送到,放于屋中,则满屋都可闻到臭味。但也都习惯了,也没有人说闲话。我因为跟永兴报房相熟,我曾给他们出主意,让他在墨里边,放上一些冰片,则臭味可免,从前墨盒或墨水,有了臭味便放一些冰片,便可毫无臭味,但他们不肯,嫌费钱。其实冰片中之泥片,相当贵,而西片一种,并不算贵。所用的纸,是一种极薄的纸,俗语叫做薄川连,至于真正的名词,我忘了。因为从前小孩念的书籍,大多数都是用这种纸印刷,所以又叫印书纸。总之,是在这面,就看得见那一面。但印书纸虽薄,而尚较细,这种报纸,则较粗,大概除了印报之外,没什么别的用处。报的形式,各报馆一样都是长七八寸,宽三寸余之小本,都是单篇,皮上近首印红色《京报》二字,下边写某某报房,都是黄色纸皮,所以又名曰黄皮报。 他们也有副业,就是带印小唱本,并偶印短篇的小说。旧日短篇小说,大多数都是猥亵不堪的,故生意亦颇发达。后经印小说的书铺,记得是打磨厂路北,老二酉堂领衔告了他们,说他们侵占书铺的生意,后来就都不印了,于是这种印本的小说,后来因为难得,也颇有价值,我还收藏着三种。在前清时代,北方乡间,尚容易见到,因为他们自从诉讼之后,虽然明着不印,而暗着还不断的印刷,有些贩卖小唱本的小贩,专跟报房共营此种生意,由报房印好,不印字号,交与小贩运到乡间去卖,在山里县市中,更容易见到。 尤其到乡会试的年头,这种报房,买卖更为发达。各省应考的士子,进京之后,都要看《京报》,因为这于中进士后,殿试对策的时候,有相当的关系,大致对策问题中,恒道及时事也。这还是小节,最要紧的,是应考的士子,多数都要看看书,正经正史之外,连别的印刷品,自然也就销的多;小唱本等等,也在其中。专印小唱本之书铺,也特别忙,新刊的物品,自然很多,且都是现刻,用的木板很多;再加上中举中进士之后,都要刻印朱卷,用木板更多。这种板,是非杜木不可,即《诗经》中“有林之杜”的杜字,北方通称杜木,又名梨木,因此树所结之果,即名杜梨,大如纽扣,然实非梨。盖中国最初产梨树,都是由杜树接成,亦如苹果沙果之于柰,柿子之于羊枣,欲养梨树,必须先种此,以便长成后,用梨树之码接为梨。因此种杜梨,可算不能吃,只小儿食之,故种者绝少,于是此种木,亦不易得。当乡会试之年,此木因用的多,一定涨价,小书铺刻板印刷较贵,而报房印刷,不用现刻板,故小书贩们,必更多与报房接洽多印,故报房在斯时,生意总较兴旺。 我常给他们出主意,使他们把武英殿中所存的活字模,买出来应用。武英殿旧藏有活字模,乃乾隆年间所创,其中有朝鲜人金某出的主意很多(偶忘其名),有枣木的,闻有铜的,但知不甚清。武英殿所印之书,都是用此排列印成,原名曰活字板,乾隆改为聚珍版。明朝公家所印之书,名曰监板,亦分南监北监。清朝公家所印之书,名曰殿板,此殿字,即武英殿之殿,实名则为武英殿聚珍版。这种字模,倘文人或商家,欲用以印书,可自备纸墨,呈请代印,此见过乾隆上谕的,但也没有人印过,因与官场交涉事件,太麻烦也。日久便损失了不少,因为管此事的一位官员的儿子,跟我同学,所以我曾替永兴报房问过此事,但因其他报房嫉妒阻挠,未能成为事实。其实就是他们不阻挠,也不会买成,因为绝对没有一位官员,敢负这种责任也。不过因为我彼时年幼,尚不知官场的情形,故有此轻举妄动,这可以说完全是小孩子干的勾当。总之,官场的事情,是丢喽毁喽都没人过问,若要出卖是不会有人敢负责任的。 第二,再谈报的内容。按这种报的宗旨情形,和现在的新闻纸,是有些不同的。现在的新闻纸,是要把政府的事,全国社会中的事,甚至世界各国的事,写出来,使全国上下,及国民通通都要知道,他的宗旨,很阔大。从前《京报》的宗旨,不过是把朝廷的事情,使官员们知道而已,至于百姓知道与否,那就没有什么关系了。所以他的内容极简单,大约只分两个部分,一是宫门钞,一是奏摺。看报的人,可以看全份,便是连奏摺在内;倘为省钱省事,也可以光看宫门钞,因为有许多人,没有看奏摺的必要也。 甲,先说说宫门钞的内容,虽然不过都是朝廷的政事,但是有天天见的,有不常见的,兹分述如下。 召见军机:朝中平常说话,管召见曰叫起见儿,每日必叫,但有全体及独叫一人之分,除有极要的外官重臣之外,每日上朝,第一起,总是军机大臣,因自雍正以后,所有政事,都由军机处经过也。 召见某臣:这种官员,阶级不一样,例如某部有重要的公事,则该部尚书,必蒙召见。各省大员督抚将军等等晋京请安,也必蒙召见,或下级官员,有特别封奏,亦可召见。 某部带领引见若干人:这也是差不多每天必有的事情,盖高级官员,或有特别情形的小官员,方有被召见的资格,若平常小官员,则由部中派员带领引见。某种公事,即归某部带领。 某人预备召见:凡此都是皇上有话问他,怕他不在朝中,所以前一日便下上谕,使他次日必到,此与召见之人同一情形。 某人请训:凡此都是新放的外官,或特派的大员,出京之前,必须上奏摺请训,就是请皇帝训诲,这种当然也都得召见。 某人到京请安:凡京外的大员进京,一定有事,到京先上一摺,给皇上请安,也就是报到的意思,好预备皇上召见。 某人回京请安:凡长期的外官进京,曰到京,特别派出临时短期之大员,事毕进京曰回京。 派某人任何职:这当然是要见上谕的,但也都是大员,若中下级的职员,就归各部院衙门办理了。 换季:换季者,换穿衣服也。夏初,冬初,换戴凉帽暖帽,这自然是要有公事规定的,否则此戴暖帽,彼戴凉帽,那还像公事吗?不但如此,一年四季之中,换穿大毛,换穿灰鼠,换穿葛纱亮纱等等,都要见宫门钞的。例如穿大毛时,则上朝之人,就都穿天马出风毛了。尤其是花衣一种。花衣者,蟒袍也,俗语称蟒袍,公事文都写作花衣二字。每逢皇上皇太后万寿,皇后千秋,前后几天都要穿花衣,这也是要见宫门钞的。因为花衣期内,不许行刑,所以特别重要。无论京外各省,遇有应斩之犯,亦必须过花衣期后,才许行刑,此定例也。 以上不过大略写一写,其余事情还多,例如皇帝驻园,还宫之期,也都是要见宫门钞的(此事当另详谈之)。一二品大员死后递遗摺;大旱之年,顺天府奏京师得雨几寸,或各旗派大员看箭等等,也都是宫门钞上常有的事情。此外就是上谕。 上谕:此种约分两类,一类是特下的谕旨,一类是批奏摺的谕旨。特降的谕旨,自然种类很多,不必尽述,但当然也都要见宫门钞的。第二类是批奏摺的谕旨,这类大致又分几种。在同治光绪年间,皇帝多不亲笔写字,只是用指甲,在奏摺上划记号,他所划的记号有五样,划好之后,把原奏摺发交批本处,批本处的官员,再照皇帝所划的记号书写,例如: 一是朕安:这种当然都是外官大员专为请安的奏摺,皇上在摺尾,用指甲划一横线,批本处官员见此横线,即用朱笔写上朕安,或只一安字,批好后,仍发回原官观看。 二是知道了:这种都是因为该奏摺里头,只有报告的情节,没有请教的情节,故只批“知道了”三字。但皇帝亦不亲写,只用手指甲划一直印,批本处见此,即用朱笔书“知道了钦此”五字。 三是著照所请,该部知道:凡此都是官员请办某种政事,或公事等等,拟定办法,请皇上定夺,皇帝答应了,便如此批法。该部知道者,即经手这种事情之部也,或写该衙门知道。但皇帝亦不亲写,只用指甲划两道直印,批本处见此便批此八个字,外加钦此二字。 四是著照所请,该部知道,单并发:这种与前一种一样,不过随着奏摺,另外有拟定的做法,或章程等等的单子,而这种单子皇帝往往留看,不一定发钞,如果发钞,便在批中多加三字,如此则用指甲多划一印,为三道线,批本处便照批,著照所请,该部知道,单并发钦此。光绪年间,因此闹过一回笑话,皇上在该摺内划了三道印,批本处当然如此批法,迨该部把奏摺领回,而摺内并没有单子,问领摺的官员,他接摺子的时候,向来是夜间,他又未细查看,暗中抓了瞎了,想把接摺官治罪,而又不知是他接摺子之前已经失去,或接后才失的,想奏明请旨,又怕担罪名,正在全部堂官司员扰攘之际,忽有人细看该奏摺,原无单子,只是皇帝多划了一条印,批本处也未查看,就照该印多批了此三宇,一场扰乱,才算完事。 五是另有旨:这种都是皇上于该奏摺之外,另有意见,另下上谕,所以只批此三字。遇到这种奏摺,是皇帝在摺尾用指甲划上一个x,批本处官员,便照批另有旨钦此五字。 以上皇帝所批奏摺,不过略举数种,此外还有著勿庸议及该部议奏等等简单的批法;惟用指甲所画指印,因为我记不十分清楚,容或有错,然情形大致如此。这些种之中的朱批,都不录于宫门钞内,只附在该奏摺之后披露;惟末一种特别所降之谕旨,及不是因为奏摺而特下的上谕,都要提前于宫门钞中刊布,以便大家观览。以上所谈之宫门钞,其中当然包罗的事情还很多,但不必尽举了。 乙,再谈谈奏摺,其中只是京中各衙门,及外边各省督抚将军河督等等的奏摺。至各处的海关监督,如粤海、沪海、津海等等的奏摺,及各织造的奏摺,则向来多不发表,因为清朝认为这是宫中的私事,不够国家大事,所以多不发钞。然有关国事者,也有发钞的时候。在《京报》上发表的为数更少,所以整份之报,又分两类,一类是只印最要紧的奏摺,一类连次要的也都印上。至于极普通的例行奏摺,就不印了,看报的人,可以光看宫门钞,也可以带看要紧的奏摺,也可以全份都看。 北京城内的官员,多数都是看全份,若下级人员,当小差使的,及商家住户,则大多数都是只看官门钞,京外各处官员,及留心政治的读书人,则都是看全份的。 第三,再谈他发行的情形。北京城内,所有送报的人,都是山东人,都是背着一个用蓝色布做成,五尺多长,五寸多宽,两头有兜的报囊,囊上钉有白布写黑字的“京报”二字。这种送报人,从前还有由报馆雇妥,直接送报的,后来就不多见了。因为他们替报馆送报,不肯大卖气力,不能张罗招揽生意或至不正经送,所以后来都是归他们自己买了报自己送,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同一报馆之送报人,不许越界送报,例如卖聚兴房报的人,在此胡同送报,则其他卖此报之人,便不许再送。然若卖洪兴报房之送报人尚可,但也常打架,重者聚殴。他们都是穿一长稍过膝的蓝布大褂,外系一条布褡包(腰带),因为从前若穿小衣服裤褂,或散着腰(不系褡包)进人家,是大不规矩的事情。他们送报,必须进门,所以都穿长褂,系褡包。从前进人家穿短衣者,只有挑水及掏粪之人,其他行道,则甚少见。所以至今北平饭馆茶房听差人等,还都是穿一短大褂。他们送报的道路,非常重要,自己老了,可以传给儿子,若外人想接送,则须出钱买这条道,亦曰倒道,价值说好之后,旧人领着新人去送报,有时还要跟看报之家说一句,换了新人了。这个名词,叫做对道,这种行道,在粗鲁人中,本是一种很好的营业,除送报有余利外,一年三节,都讨节钱,你要给他一个大个钱,那是不成的,给两个便足,若给五个,那他高兴极了。彼时一两银子,可以买八百个大制钱,如此区区小费,所以人都愿给。 这种送报人,都有公会,人心极齐,本会中人,如越界送报等事,是不易见到的。例如挑水掏粪之人,虽也各有道路,但时有偷着送水、偷着取粪之人,而此行则可说是没有。对于外界,他们的团结力更大,兹有一事,可以附带着说: 北京每年到八月节前,各街上总添出许多兔儿摊子,都是用泥做成,俗名兔儿爷。最初当然都是小儿玩物的性质,但也有许多人家买回去作为神像供奉的,所以特备有神像的兔儿,且有高两三尺的,其余则都是玩物,虽然都是兔儿的相貌,但五行八作,各种小买卖人,无不齐备,大家看着,也就是取乐而已。一年(大致是光绪十八九年),各摊子上,添了许多送报人,虽然是兔儿像,但肩上都背着报囊,上书京报字样,被送报人见到,回去报告公会,于是约定,把全城兔儿摊子,尽行砸毁,大家凑钱打官司。果然次日全城中,凡有送报人兔儿之摊,无一幸免,风潮自然很大。若按平常大家的思想来说,这不过是一种玩物,供人取乐而已,制造者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的罪过,如此则砸毁者,均须要赔偿。但是若认真来说,则从前两男性相交,被动者,北方都骂他为兔子,如此则也算是很大的一种侮辱,所以该场风波,虽然打了官司,也未经判断,就马马虎虎算了事。但从此以后绝对没有人再敢做这样的兔儿爷了。由此足见其团体之坚固,其人数之众多。但是有一样,他们虽然人数众多,团体坚固,但对于工作买卖,则相当规矩,像现在每日送报,偶尔或晚,或偶尔将该报外卖,或要挟报馆等等的事情,是没有发生过的。 不过从前《京报》有两种情形,是与现在大不同的,也是大家所梦想不到的,一是报价,一是质量。 报房的规矩,每天价若干,每月价若干,当然有确定的数目,但看报的人花钱,则不一样,看路之远近定。所有报房,都设在前门左右,故内城东西四牌楼以南,及整个的外城之价,差不了多少。若安定门德胜门内,已须稍高。至安定门外之黄寺,西直门外之海淀,以及齐化门外(从前齐化门外地面相当大),彰仪门外,则价更高。但此可与送报人当面议价,然亦有普通大致的价格,不能相去太远。 再说报的质量,也与现在不同,现在是每天准出几张纸,且必须印满,从前《京报》不然,要紧的奏摺多,则每本可到百余页,都是单页;若要紧的奏摺少,则每本可几十页。宫门钞,虽然永远是一单篇,但多少也不同,有时候一天有几十行字,有时候只两三行字,不过一张一寸多宽的纸条也算一日之报,但每月报费,则是一致的。可是报房也万没有故意少登的毛病,有时因奏摺多,或字太多,一天登不完,则改由次日再登的时候。但一份奏摺,一天必须登完,不许今天登一半,明天登一半,果如此,即大家要问罪的。 以上说的是北京城内送报的情形,现在再谈谈北京以外送报的情形。京外送报,与京内完全不同,近州县如通州、良乡等县,则可以两天送一次。再远如天津等处,则五天一次。如保定府等处,则大约须十天一次,最远的每月一次。辽远的边省,就更不同了。这种送报人,若专靠送报是不能生活的,因为一个府城,城中看报的不过几十份,稍僻远之府城,尚无此数,若县城则每县不过几份,怎能养得活一个送报人呢?那么他怎么办呢?全靠副业,副业的种类相当多,一是代人寄信,二是代人寄包裹,三是代人购买物件,四是也往往代人捎送银两。 代人寄信:是光给钱,但数亦不大,每封信约合现大洋半角,但如果附带小包货样等等,他就白给带去,不加费用。他的办法跟从前未创立邮局以前之信局子,大致相同,不过各商家之信,多由信局子送;而官场及官宦人家之信,则多由送报人寄,因为官场人多看报,故多与送报人相熟也。 代人寄包裹:从前没有代人寄包裹的机关和买卖,所有包裹都由自己认识的亲友替带,倘无亲友来往之便,则专靠送报人,价亦不大,但此非有多年资格,大家相信之人,才能有此生意。 代人购买物件:这是送报人极大的一种营业,凡纸笔砚墨、信封书籍等等,文人用的东西,都可代买,连靴帽衣料家常日用刀剪等,亦可代购。买到了要钱,并不多要,只照铺中价目单算帐,因为铺中已经打出扣头也。所以他也常替商家出广告,带着各商号的仿单价目单,到各处代为散放,并代张罗招揽生意。我从前就常托他,由北京詹大有、胡魁章等家代买笔墨,都很可靠,于是托他代买物品的人很多。所以一个送报人,最初不过自己背着一个小褥套,内装报纸外,便是自己的行李,慢慢生意越来越发达,物品自然越多,一人背不了,就雇驴,再多就雇车,甚至有特别用一伙计,作为帮手的。 代人捎送银两:从前除大城池或大商埠,有汇票庄外,其余小城镇,多没有汇兑的机关,凡有钱财,都是求相熟的商号或亲友代为拨兑,倘亲友不便,则大拨的便托镖局子代送,若小数之款,如三二两银子,则都托送报人代捎,当然也得大家相信之人。 不过看以上这几件事情,于报无涉,可也很有关系,也可以说是有联互的关系。因为看报的人,不是官场,便是文人,此外便是大商家,送报人常跟这样的人来往,都相熟,所以才有这样事情发生,若只认识农人或小工商,则不会有这样的买卖了。再反过来说,倘没有这些副业,则全靠送报,便养不活一个送报人,就不会有人送报,于是报便不能远销,则报房或者也要大受影响。 从满清十从十不从谈起 前几天,有几位朋友来谈天。他们问我:“从前听见说,在清朝进关的时候,汉人对他,有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说这件事情,我没有详细考究过,我所知道的,都是听来的,及看来的,所以不能十分详尽。据我所听见说的,不止这两句,这是金之俊(金之俊,字岂凡,明末清初吴江人。明万历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因遭李自成军捕虏拷索而降清,仍原官。他为巩固满族入关后之局面有建树。官至秘书院大学士。康熙间辞官归里。卒谥文通。有《金文通集》。——编注)出的主意,共有二十种。所谓十从十不从,我也记不清,现在只把我知道的谈一谈。大致是有: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官从隶不从,陽从陰不从,娼家从优伶不从,儒家从僧道不从,官事从婚事不从,国号从官名不从,役税从言语文字不从,按以上只是九种,其余一种,记不清了。(另一“不从”为:老从少不从。) 一 男从女不从 什么叫做“男从女不从”呢?就是清朝一进关,就命令全国人民男子剃发留辫子,女子不许缠足,结果是男子从了,女子没从。听说最初,大家当然也是不肯剃头,为这剃发不知费了多大事,人们总是不从,请看《桃花扇》传奇中,“老逸民剃白发也到丛祠”,等等的句子,就可以想到彼时剃头难过的情形了,后来派出了许多许多剃头的技师,到各处强迫剃发,剃头技师的担子上,在盛洗脸盆的一头,有一长五尺余的小旗杆,上有黄穗,在旗杆上挂一小黄木牌,上书“奉旨”二字,见人就抓,抓住就得剃发,无人敢抗,只有预先躲避。然日期久了谁也躲不过去,结果不知杀了多少人,才都剃了发,这总是男子从了,所以后来有一首歌,说到这件事情,歌曰:“闻说头要剃,何人不剃头?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这首歌,是于诙谐之中,含难过之意。至于女子,清朝只是不许缠足,已缠者须放大,幼女如有缠足者罪及父母。其实这种政治,并不能说是坏,但彼时风气未开,无论如何,大家是非缠不可。据老辈人云,为这件事情,也杀了不少人,但大家总是不从,政府因男子剃发,已经费了很大事,杀了不少人,才算办到,对于女子,他也就含糊了。所以有清二百余年,汉人女子,始终是未从。由此一来,把汉官命妇见皇太后皇后皇上的礼节,给废了。因为缠足的女子,穿的衣服,都是明朝的制度,而清朝规定的服饰,她们都不能用,而且清朝对于女子缠足,尽管未十分认真,但也没有默认,不过佯为看不见就是了,若大庭广众,缠着足,穿着明朝的官衣,去见皇帝,那皇帝当然不许,且他有一点抹不开,于是把这个礼节就废了。据老辈传说:有清二百余年,汉人命妇,到宫中去过的,只有一次,就是衍圣公的母亲,然也是后来,这算睁着一个眼,合着一个眼,若清朝初年,也是绝对不会有的。这里还有一些特别的情形,就是在清朝的时候,汉人女子,不但官衣用明朝的制度,就是家常衣服,也是长裤、短袄、短褂,也绝对没有人穿过清朝的长衫,到民国才有穿长衫的,而且名曰旗袍。这可以说,汉人的女子,在清朝二百多年,没有从满清,到了民国才从了,这当然也是因为不缠足的原故。 二 生从死不从 什么叫做“生从死不从”呢?就是活着虽然都换穿了清朝的衣服,如长袍马褂等等,但死后仍穿明朝的衣服。据老辈人说:从前有许多人死后,入殓时仍穿明朝衣服,后来因为明朝衣服难得,也就都穿清朝衣服了。但所有孝子亲眷仍然都穿明朝衣服,例如麻冠、孝袍、麻衣(大多数用糊窗之冷布,以取其粗)、拄丧棒等等,都不是清朝的制度,连讣文中的名词,大多数都是明朝以前的制度:例如含殓,如今则有殓而无含;再如斩衰者,只用刀割,或剪一铰,不再加工也;齐衰者,剪后稍稍再齐一点也;大功服者,加上一点缝纫粗工也;小功者,加上一点细工也,如此种种,都是清朝制度所无。以上这些制度,不但清朝时候,永是如此,一直到了民国,也仍是如此,台湾地方的丧礼衣服,至今也还是如此。清朝的制度是怎么个样子呢?最重之孝,是穿白布长袍及穿羊皮外褂,帽子则去顶去缨,或用白布封帽,轻者则帽不用布封,只穿素袍,不穿白布袍,而亦反穿羊皮褂等等,这与斩衰齐衰等等,可以说是毫不相干了。再有一层,大家更不容易知道,就是北方有人去世,须在招魂庙招魂,招魂时,须报亡者的籍贯,我幼年常听到此,永远是说某人(亡者姓名)直隶省高陽县于田社九甲人,我不懂什么是于田社九甲人,老辈说这是明朝的制度,吾乡在明朝,属于田社第九甲,所以如此报法,此名曰报社甲,可是永报明朝的社甲,一直到光绪年间,仍是如此。后来风气开通,不再有招魂的举动,此事遂废,这真可以说是死不从了。不知南方从前是否也如此。 三 官从隶不从 什么叫做“官从隶不从”呢?官员自然要穿清朝官服的了,而下层阶级的皂隶则仍穿明朝的衣服,长青袍,高红毡帽,手持大竹板,差不多与国剧中皂隶相同,遇到县官等等出门,轿前边的执事人等所持的鞭子棍子,也都是明朝的制度。最有意思的,是各省藩臬出门,轿前有刽子手,他们的装束,是下身系两片下甲,上身穿黑边宽袖红马褂,头戴硬纸背所制之额子,并挥一根野鸡翎,手持一把刀,这与旧剧中之刽子手,也没有什么分别,当然完全是明朝的制度。到乾隆以后,皂隶已多有戴清朝官帽的了(此乃闻诸老辈者)。然到光绪年间,山僻小县之皂隶,仍有穿青袍戴红毡帽者,可是藩臬轿前之刽子手,则一直到宣统年间,仍是照旧,这真可以说是隶不从了。 四 陽从陰不从 什么叫做“陽从陰不从”?我为这一层,问过许多老辈,有的说不清,而大多数都说是,陰宅不从,如坟上的祭礼,以及出殡的制度,都是仍用明朝以前的制度,此事到现在还是如此。这一层不但汉人未从清朝,而清朝反倒从了汉人。清朝在关外的时候,坟地也不讲究,关于陵寝也没有什么多少礼节,就是沈陽的福陵、昭陵,也是进关以后,才特建的。关于祭祀的礼节,在关外他们都用饽饽桌子,入关后,祭陵虽仍用饽饽桌子,但已加了太牢,若祭天祭孔等礼,则完全是中国旧的体制了。 五 娼从伶不从 什么是“娼家从优伶不从”呢?据老辈人说,这专指的是演戏,否则除演戏以外,只按平日的行为说,娼妓穿的是明朝的衣服,优伶则都是穿清朝衣服了,这可以说是优伶从而娼妓不从。不过在清朝时代,全国人民,必须剃头及穿清朝衣服,而独许戏台上仍穿明朝以前的衣服,这也总算是一件很特别的事情,人民虽然都穿了清朝衣服,但一看戏中的衣服,岂不能有所感触呢?这件事情,清朝或者以为是以往的史事,没有什么关系,或者也是有点疏忽,然所谓娼家从优伶不从,这句话确有点滑稽,娼家从三字怎样讲法呢?若按衣服说,她实在是没有从,若按行为说,她只是接客,这怎么叫从呢?岂清朝都接客乎?以上乃是老辈传留下来的话,并非我有意讥讽。 六 儒从僧道不从 什么叫做“儒家从僧道不从”呢?此事很容易解释,和尚道士,都已经算是方外人,于政治没有什么关系,清朝原可以不必干涉,尤其是和尚,早已剃了发,本就不是明朝的制度,所以他更是赞成。据从前的剃发师谈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就是剃头的挑子,所用的扁担,兜座位的是两根绳,这两根绳,是相当长,先由扁担一头往里缠起,一边缠,一边结扣,缠好后剩下二尺余,用以兜座位之小柜,如此一来,则扁担一头空了一尺余。据云这一尺余之扁担头,是专为给僧人挂包袱的,倘行路之时,遇有和尚背着行李,他随时可以挂在此扁担之上,剃头师有此义务,代为担任,这就是当时欢迎和尚的一种表示。以上这段故事,不但剃头师如此说法,有许多老辈,也都有这样的传述,这真可以说是僧人不从了。 七 官从婚不从 什么是“官事从婚事不从”呢?官事非照清朝制度不可,那是不成问题的了;婚事则仍是明朝的制度,例如新娘子穿的衣服,永远是戴凤冠,穿霞帔,到了光绪年间,这些衣冠,都找不到了(乡间尤难),才只穿外褂裙子,然仍必套上一个云肩,以后连云肩也不易觅到,才只穿外褂裙子,这仍然是明朝的制度。尤其是新郎坐蓝轿或绿轿,新娘坐红轿,清朝就没有这种制度,后来满洲人也学着用这样的轿,但执事则不一样,旗人永远用金鼓、大号、牛角灯,而汉人则总是旗锣伞扇,这是永远不会一样的,但这也可以说是旗人从了汉人。至于新娘下轿后的一切礼节,也都是旗人染了汉俗。再有一层,倘婚事的主人有钱,把规模加大,执事加多,即汉人多加旗帜之外,再添金瓜、钺斧、朝天凳、隔漏粉棍、执掌权衡等等,以上这些物件已经有许多人没有见过,就是见过,也有人不知他是什么意义了,这里无妨简单着谈一谈:金瓜及钺斧,都是卫护的兵器,后来才用他作为仪仗。朝天凳乃用以平路的器具。隔漏一面凹,乃用以隔住房檐下滴之水。粉棍有在棍上临时涂上粉面,用以拦人,倘有人靠近该棍,则衣上必要染上粉痕,此人便要治罪。执掌权衡者,执事中有手形而伸一指者,此即借指作执之义,有手指全伸者,即是掌之义。有一拳形者,却借拳为权之义;有用手握一笔者,握笔代表衡文,即系衡之义。以上本是官员所用,新娘亦借用之,此外尚多,不必尽举。旗人除丧事偶亦用类此仪仗外,婚事则绝对不用,只有上边所说的三种——倘若有钱,只可加多,例如鼓由一对,可以加至二三十对,大号则由一对可以加至四对八对,而牛角灯则可加至几十对。 八 国号从官名不从 什么是“国号从官名不从”呢?所谓官名不从者,其实是满洲就没有这许多官名,然在康熙以前,旗缺的官员,尚多用满文名词,后来越来越少,到了道光咸丰以后,存留着的满洲名词,也就剩了福晋(王爵夫人)、贝勒、贝子、章京、笔帖式等等几个名词了。汉官中用满洲名词者,差不多可以说是没有,只有小军机,曰军机章京,满洲话则说军机搭拉密。不但此,在清朝初年,所有满洲官员,上奏摺都得用满洲文,到清朝末年,只有请安摺,仍用满文,其余所有奏事摺,就都改用汉文了。 九 役税从言语文字不从 什么是“役税从言语文字不从”呢?这一层更是空的了,人民只要给他纳税就够了,文字一层满洲本就没有,他不过只用蒙文字母的办法,拼为满洲言语就是了,尤其到康熙雍正等几位皇帝,研究汉人学问,相当深,于是就更感觉满文不敷用了。(满族先人原用女真文,15世纪初失传改用蒙古文。1599年,努尔哈赤命额尔德尼、噶盖在蒙文字母基础上创制“无圈点老满文”。1632年,皇太极命达海加以改进,并另造译写汉字音的字母,成为“有圈点满文”。满文自左而右上下直出。1644年清军入关前已用满文翻译了大量汉文文献。——编注) 以上所谈,有我听得老辈人说的,有我目睹的,不知尚有些错误否?然大致也差不了多少,请看他的办法,有多么聪明?大致是要紧的,就非从不可;不要紧的,从不从就可将就了。这一则是他原来就没有文化,二则也是不太认真,比方日本得了台湾,不过五十年的工夫,全台湾就非说日本话不可了,而仍不许人民穿日本衣服,至于高深的教育,高级的官员,就更没有台湾同胞的份了。 由铁路联想到前清之祈雨 由铁路联想到前清之祈雨 铁路与祈雨,这两件事情,相去未免太远吧,那么我为什么说这句话呢,这也有个原故,因为前清光绪年间,有一位官员,因为祈雨的公事,而乘火车,闹的得了罪了。我偶然想起这件事情来和诸君述说述说,也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但是未说此事之前,须先把祈雨的事情说一说,才能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说到雨,是不是可以祈求下来?无论在此科学时代,不必辩论,就说在从前,凡稍有知识之人,也没有个人相信他是只凭祷告可以求得的;但是大多数的黎民,都以为可以求得,且到大旱的年头,每一农民,每一天亮,第一眼都是先看天上,有云无云,真是所谓如大旱之望云霓,急的真有要哭的情势。在这种情况之下,安得不祈雨,祈雨下雨与否不必论,总可以安抚安抚他们的心情。但是因为祈雨,往往闹成聚众斗殴,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因北方祈雨的办法,是抬着龙王爷,后头敲着大鼓大钹等,且各人头上,都戴着柳枝所扎之圈,到各大街去转,经过谁家门口,谁家就先预备下大桶的大缸的水,浇龙王爷的头,大家都说谁家门口泼的水多,谁家地里就下的雨大。这种龙王神像,与庙中所供之泥胎不同,而尺寸亦相当大,坐像约有五六尺高,又因抬往各处,故须全用木质,因倘非木质,则用水一浇,非散了架了不可,而这种神像,并非各村都有,甲村无有者,则往乙村去借,倘借不到,便偷,因此往往闹成斗殴的事情。人民对于祈雨的心情,这样急切,这样热烈,到时候,倘官员若不替他们祈雨,那是非鼓噪不可,他们说官员不重视人民,不关心农事,所以每逢大旱,知县知府藩台督抚以至皇帝,都是要求雨的。许多官员之中,或者有人以为雨可求下来,但自古的圣君良相,若以为他们认为雨可求下来,我确不敢十分相信,他们绝对不会那样的糊涂,例如李陽冰所书的城隍庙碑乃为求雨得雨而作也,头一句,就是“城隍神祀典无之”,其中又有“五日不雨则焚其庙”等语,这岂是相信雨可求的人所敢说的话。那么他们为什么也要求雨呢,一则为安自己之心,二则为对付百姓而已,所以中国的僧道各门,也都祈雨,而西洋各种教会,也无不祈雨,也就是为尽自己的心就是了。可是大多数民人,总以为雨可下来的,倘民人自己求不下来,和尚道士以至官员求不下来,只面子不好看,还没什么重要关系,不过大家是要说他心不诚,道德不够,不能感动天地的就是了。常记得从前直隶省总督,在保定府求雨,除官员叩头求祝外,还有和尚道士两棚念经帮助,结果没有下雨,于是有人撰了一副对联曰: 婬道邪僧两坛经咒退风云雷雨 贪官污吏九叩首拜出日月星辰 这固然于该官员没什么损处,然由此可知人民之心理是怎么回事了。官员求不来雨,人民对他们,在心理上还没有大的责怪,倘皇帝求不下雨来,不但人民瞧不起他,而他自己也以为太不够面子,何也,因为他自以为是天子,天子者,乃上天之儿子,倘若求不下来,那就不是真正上天的儿子,岂有儿子求爸爸这点事,还不答应的呢?而人民认为他是真龙天子,龙自然能下雨,倘不能下,那就不是龙,当然就不够真龙天子了,所以从前天大旱再求不下雨来,皇帝一定要下罪己之诏,说自己道德不足格天,政治不能尽善,并命言官上诤谏的奏摺等等的这些言语,而民间也会有咏这种事情的诗谣,说: 欲求上帝降甘霖,还得精诚爱万民。 一个昏庸无道主,怎能格得上天心! 因为人民是这种思想,所以古来就有求雨的记载,若说上古时代,天子认为雨可求下或者有之,像从前的唐太宗,以至清朝的康熙皇帝,若说这样人,认为雨可求,恐怕是绝对没有的事,但是为人民的关系,又不能不求,而又怕雨求不下来,面子不好看,所以他创制求雨的程序制度,确非常的有思想,有趣味。他有什么妙法呢?无非设法拖延,要有伸缩力,可以把日期迁延的很长,什么时候下了雨,也可以算是求下来的,现在只把清朝的制度来说一说,就可以知道他用意的所在了。按北京建设的有风云雷雨四个神庙,都在皇城里头,庙的匾额,风日宣仁,云日凝和,雷日昭显,雨日时应,这四个庙,是专预备求雨用的。天气初旱,暂不理会,到了旱得人民沉不住气了,便派亲贵诣时应宫,行礼祈雨,三五天之内落了雨后,当然算是求下来的。倘无雨,则再派亲王敬谨行礼,这次的上谕,一定加上敬谨两字;再无雨,则派四个亲贵,分诣风云雷雨四庙行礼;再无雨,则派亲王贝勒等分诣行礼;再无雨,则派亲王诣大高殿行礼祈求;再无雨,则或由皇帝亲诣行礼;再无雨,则派员到京西黑龙潭行礼祈求;再无雨,则英明些的皇帝,或到天坛去求或派员到邯郸县请铁牌,照旧例须按驿站前往。自北京至邯郸,约须走七八天,在此期内,要落了雨,便不必一定请回,只由该员(钦使)到邯郸行礼致谢,便妥,意思是铁牌敬畏皇帝,逆知派人来请,便赶紧落了雨了。倘此时无雨,则请得铁牌回京,回程又须七八天,在此期中,落了雨,亦算是请牌有灵。倘仍无雨,则到北京,供于先农坛或天坛中,派员行礼,行礼之后,三天之内落了雨,则当然算是神灵。如仍无雨,则再派大员,或亲王贝勒行礼,三日之内,有雨自然也要算是求下来的。如仍无雨,则或再求,或将铁牌贬出,在此时期中,落了雨,则算是铁牌怕充军,赶紧落雨。如此做法,自下上谕请铁牌,至贬铁牌,前后总有一月有余之日期,再加上,以前最初派员诣时应官行礼至皇帝亲到天坛行礼之时,约共行礼七八次,每次行礼,以五日计,亦有三十余日,两数字共合两个多月,到三个月,安有这样长久,会不落雨的呢?倘落了雨,则都可以算是求下来的,于皇帝的面子,都过得去,请看他这祈雨的制度程度,便可以推测,当时制礼的人,不一定是糊涂了吧。 现在,才说因乘火车而得罪的官员。该年因为大旱,皇帝派丁某(好像姓丁,记不太清楚了),去请铁牌,彼时平汉路已修成,丁君不知旧制,乃乘火车前往,把铁牌请到北京,来回不过三天,派大员行礼,而未得雨,又求了一次又未落雨。于是有御史奏参,说丁君请铁牌,不循旧制,私自乘火车,应降以违制之罪,皇帝也因面子关系,果降丁君之罪。可巧不到一个月就下了雨了,倘果能照驿站行走,此时正在求雨期内而落了雨,于皇帝面子有多么好看,因他乘火车,提前了半个多月,闹得皇帝不够面子,这岂不是乘火车的毛病呢?所以皇帝为顾全自己面子起见,而不能不往当事人身上推,但上谕中,又不能说出耽延时日的真情形来,只好说了丁某奉旨,不能诚慎从事等语而已。当时有两首歌谣,以讥讽此事,曰: 奉命原须走驿程,请牌兼要请牌神。 火车虽快牌先到,无票牌神怎得乘? 祈雨极灵是铁牌,如何遇此雨期乖? 过期才得甘霖沛,想是牌神后赶来。 前清的退伍军人 退伍“荣军”建成了台湾的横贯公路,我乃联想到前清的退伍军人。从前的退伍军人,不是这种情形,在寓兵于农的朝代,自是最理想的时期,但年代已久,谈起来话也太长,不必多赘。到了宋朝,就讲杯酒卸兵权(或作谢兵权),是皇帝赐统兵大臣一次宴席,便算去职。清朝则恒说一纸卸兵权,或片语卸兵权,意是一道上谕,便可去职。按说军队本是国家的军队,并非带兵大员之私产,当然是应该如此,否则国家便要不稳,这是一定的道理。不过上边所谈,乃是统兵的大员,他虽去职,仍然还有他的位置,或他种工作。最可怜是下级人员,战事一完,军队一解散,所有的官和兵,多数就都失业了。在前清,旗人自然是例外,因为旗人始终是军队的编制,他那个旗字,就是军队的性质,所以战时与平时,都是一样,每月有一定钱粮薪水;官员去世,他的太太特有寡妇钱粮,以养终身。汉人则不然了,军队解散之后,兵丁还容易谋生,有手艺者可以做工,否则亦可种地。官员最麻烦,以身份来论,他是官长;以学问来论,多数都不认识字,但是经过多少次战事,立过大功,曾受国家褒奖,翎顶辉煌。在军营时,是赫赫的官将,一旦解散,则无事可做;朝廷虽赏过他官职,但没有养老金。这种情形,在光绪年间湘军淮军解散之后最为普遍,受饥寒、无家可归的人不知有多少。当年有下边一件事情,曾经传遍全国,有人说真是笑谈;有人说真是敌国破,谋臣亡,可为功臣一哭。总之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前清的制度,冬至、元旦、万寿这三天,名词就叫三大节。每逢这些日期,各省的官员,无论官职高卑,都要到万寿宫去行礼。各省城都有这种建筑设备,宫内供皇帝万岁万万岁的牌位,这是极隆重的礼节。尤其万寿之期,所有官员都须穿蟒袍。平日上衙门办公,或任何礼节,都是穿平常袍褂,惟独这三大节,都要穿蟒袍,因此常常闹笑话。官员中有蟒袍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穷京官,多数都无蟒袍,但又非穿不可,倘不穿,则御史可以参他一本,说他不遵体制,乃是有罪的。自然是没有御史肯上这种奏折,但他确可以上。在这个时期,不但蟒袍无处借,且无处赁无处买,有许多人无法,只好用四块高丽纸,照蟒袍下半截画好,糊于平常袍子上,穿好外面再穿外褂,只能看到下身,也可以将就混的过去,这是彼时常有的事情。平常袍料,都是素面无花;就是有花,也都是织成的,与面同一材料,看不出来。蟒袍都是五色平金绣花或缂丝,非常华美,故名曰花衣。万寿前后十天都须穿花衣,此名曰花衣期。花衣期内,不许行刑,不但不许杀人,连打板子都不许,以致不吉利的奏折都不许上。朝珠一物,上朝或贺喜等事都挂,平常办公则不挂;在此期内,则都非挂不可。尤其是黄马褂,除侍卫等每日上朝必穿外,其余的官员,虽经皇帝赏穿,但平常都只穿外褂,不肯穿此,然万寿节则都要穿上。所有官员,都须穿得庄严肃穆,到万寿宫皇帝牌位前,行三跪九叩礼,礼至重也。刘坤一任南洋大臣、两江总督时,一次值万寿节,穿好了衣服,方要去行礼,下人报告,他所有轿夫都穿好了官服,有的戴了红顶,有的戴了花翎,且有的穿黄马褂。刘坤一听说,大为惊异,问其故,始知几人都是讨洪秀全时之军官,因战功,都奉到赏头品顶戴、赏戴花翎、赏黄马褂等等的恩旨。刘坤一当然不敢用他们抬轿了,到万寿宫行礼回来,请他们几位到客厅,问他们详细情形。他们都说出真姓名,都是在哪一部军队内带过兵,某年在某次战中立过功,某时得的赏,战事终了军队解散,自己没有什么技能,无事可做,好在还有些力气,所以大家商量充当轿夫。刘坤一问何不早说?他们说,早说了真名实姓,恐怕大帅不用我们,那就没地方吃饭了。笑问,今天为什么又都穿戴起来?他们说,从前在营中,遇到万寿圣节,也都穿戴行过礼,今天见大帅特别高兴,我们又喝了几杯酒,一时也高兴,大家说,今当万寿圣节,我们何不也把从前的衣服穿戴起来,到万寿宫前行礼去呢?于是就穿戴起来了,大帅恕罪。刘坤一派人细一检查,他们所说的话毫无虚假,于是特别同情,另眼看待,请他们大吃了一顿,亲身作陪,畅谈往事,勾起了许多感慨,乃每人赠送了一二千两银子,请他们各自回家,安稳度日,并说以后有什么难事,只管找他,于是尽欢而散。 按说这几位总算是遇到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而且都是很高级的官员,其余遇不到这样机会之人,还不知有多少。兵丁阶级,人数更多,更不容易找到机会。身经百战,立过大功的人,军队一解散,失业的人不知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