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最爱》 第1章 【楔子】 入了秋,沐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这么多年过去,惠生孤儿院一直没变,只有铁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干净,带着锈迹。院墙之内,藤蔓顺着墙壁一直往上爬,渐渐连光也透不进去了。 走廊里有些暗,孩子们都在午睡。 裴欢弯下腰整理玩具,院长跟在她身后帮忙。她的手做了漂亮的水晶指甲,可搬起东西来毫不在意。院长感叹地看着她说:“裴小姐,我们院里都知道,您是真的喜欢这些孩子,好人有好报。” 裴欢摇头,看向门里一排一排摆放着的小床。 这个浮华的圈子里,做慈善的大有人在,捐款是个好名目,有人拿来洗钱,有人用来作秀。 只有裴欢,她定期捐不多不少的数目,也许不如同期的明星慷慨,可她却坚持了很多年. 她是个明星。只是这女人非常怪,传言她早早结婚,不肯迎合市场,也不上娱乐节目,再加上她拍片子的风格保守到家,说是红,也不过是看在夫家的面子上,担一个虚名。 院长早就对这个女明星有所耳闻,但接触下来,人人都发现,裴欢是那个混乱圈子里的异类。 她非常喜欢孩子,有空就来孤儿院做义工,她和其他普通的志愿者一样,打扫院落,带孩子们上课,陪他们玩。 窗外渐渐刮起风,走廊里的几扇窗户被吹得发出声音,院长怕吵醒孩子,跑出去关。 风雨欲来,可是这一天也和其他日子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裴欢渐渐笑不出来。 她收拾好玩具,院长还没回来,剩下她一个人在休息室外站了一会儿。 又到秋天,这是裴欢离开他第六年。 中秋的时候,她该回去看看他,他们说好的,六年之后兰坊再见。 只是这一次见面,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裴欢走进休息室,最靠窗边的小床上睡着一个女孩,看上去四五岁的年纪,可是却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都瘦弱。 她低头想帮孩子把薄被盖好,手却一直在发抖。 有些事,舍不得却必须舍。 裴欢看着睡梦中的孩子,她的眼泪就滴在被子上,孩子睡得很熟,毫无察觉。她想起刚才院长说过的话,她们说她会有好报…… 她如果是个好人,就不会把亲生女儿扔在孤儿院里,一放就是五年。 她才二十五岁,已经是个母亲。眼前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是她当年怀胎十月,千辛万苦也要保下来的孩子,可她却能狠下心,把她放在孤儿院。 裴欢轻轻抚摸孩子的小脸,哽咽着念她的名字:“笙笙……” 孩子似乎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下意识往这边靠了靠。 这也许是她和女儿最后一次见面。 裴欢捂住自己的嘴,无声无息地流泪,逼着自己背过身,一步一步走出去。 走出这里,她依旧是那个低调而美丽的女人。 秋天的沐城很平静,这是座百年古城,城区中心留有蜿蜒的古老巷子,维持一张肃穆的脸。 裴欢戴着墨镜和丝巾,顺着街道走出去,她并没有开车来,走了很远才打到出租。司机是个本地人,显然已经闷了一天,急切地想和她聊天。 他没认出裴欢是个明星,罗嗦着和这个安静的女人说起最近听来的消息,“兰坊又有聚会了。别靠近那条街,那是敬兰会的地方,摆明了是条黑街。”那人一边说一遍啧啧摇头,“你可别说这年头没黑道了,敬兰会嘛,是吧,人人都知道的……哈哈,姑娘,我讲这个就是乐一乐啊,你别怕,都是有组织讲规矩的,不像电视剧里瞎拍的那样……” 裴欢一直沉默,看向窗外,满地落叶。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日子,一入秋,风就凉了。她狼狈地从兰坊跑出来,不知道能去哪里,只能拼了命的往前跑。 整座城市沉默不语,只有她一个人倒在路上,脚下都是碎裂的树叶。 她曾经发疯一样想要离开那条街,可是永远逃不开。 前方的司机还在说,“华先生你知道吗传说是老会长的养子,当年老会长宁可把家业传给他也不给亲侄子!啧,多有手段的男人啊,都说他是做木头生意的,但实际上他的敬兰会……” 裴欢闭上眼睛,六年了,她该回去见他了。 第2章 【第一章】她是他的命 “华先生,家宴已经安排好,这几天大家陆续都到了。只差南边的阿七,那边刮台风,航班取消了,说中秋那天肯定到。”顾琳说完就坐在那人身边。 这院子里因为有两棵海棠树,所以都叫这里海棠阁。如今树上叶子黄了,落了一地,顾琳让人打扫干净,把藤椅搬出来,让华先生在院子里歇着。 这个“传说中”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看书,手边点了香炉,沉水级的文莱沉香料,埋炭空熏,淡淡出了味道,让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 他就是华先生,三十几岁的男人正该是好时候。可惜他身体不太好,最近也很少走动。 沐城里人人都听说过华先生,他是敬兰会的主人,他收古董,也做木头香油的生意,可实际上,敬兰会已经是黑道霸主,自然大家也都知道他并非什么好人。这男人狠,十六岁混出来,到如今赢得了老狐狸的名声,政商两界,他手里握的东西太多……哪日皱皱眉,沐城就能死掉一半。 各种消息很多,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很多。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狐狸一样可怕的男人,是个药罐子。 华先生身体不好,而且人也很懒,他这几年连女人也不养了,唯一的嗜好就是玩香。今天也一样,他穿一件白色的唐装上衣,看了一会儿书,忽然转向顾琳。他那双眼睛盯着她,竟让她不由自主就站了起来。 顾琳跟了华先生这么多年,还是不习惯他的目光,他看人太直接,不动声色,却像带了刃,非要从你心里刮出点什么才罢休。 顾琳低头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华先生撑起身来活动手脚,他把手上盘的珠子递给她放好,沉声问:“第几年了” 顾琳盯着自己的脚尖,答他:“第六年了。” 华先生沉默,似乎有点感慨,盯着顾琳又看了看,笑了,“是啊,你跟着我六年了,如今……十八了” 她心里一热,点头。 “十八,裴裴当年也是十八。”华先生的笑渐渐冷下来,他时常问顾琳,几年了她每次都安安静静回答他,似乎他对她跟了几年十分在意。 顾琳不知道原因,却自知这数字对他而言是特别的。那么顾琳对华先生,也应该是特别的。 可今天,顾琳第一次听见他提起别人的名字,裴裴 好在顾琳六年时间没白费,学会了华先生的沉稳,就算有疑问也知道掩饰。 华先生心情不错,顺了顺气,拉着她的手,上下看看她,又离远了一些看,然后他摇头说:“可你比她好,裴裴那个时候可闹了。” “华先生……” “没事。对了,今年家宴开放,不用叫人查身份了。” 顾琳惊讶地看他,家宴是敬兰会各地堂主一年一度的聚会,选在中秋这天举行,也是道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因此,敬兰会往年都高度戒备,怎么可能不去查,让人随随便便出入兰坊 “怎么了”华先生低头轻轻嗅嗅香气,看顾琳欲言又止,扫了她一眼。顾琳立刻知道这是命令,她把疑问咽回去,低声说,“是。” 兰坊原本是条街,建国以后这条街的地皮被人全部买下来,建了堂子,渐渐发展成一个组织,都叫它敬兰会。 如今敬兰会已经传了五六代,这二十年在华先生的手上风生水起,遍布全国都有分堂,两年前,沐城这里大堂主的位子,被主人华先生安排给了顾琳。当年的顾琳还是小丫头,她自小无父无母,流落街头混帮派,早熟的经历催使她做起决断来十分狠戾,远超成年人,华先生看上了这一点,随身带着她,到如今,他身边的一切都靠顾琳照顾。 顾琳走出去吩咐,今年家宴不查来人身份。这决定没人敢反驳,现在她说话就是华先生说话。 她安排好一切,再回到海棠阁的时候,院子里的男人刚喝完药,满院子药香。 最最传统的中药,熏香炉,藤椅,古式院落,这方屋檐下的男人安安静静,轮廓模糊,和传言里的他,毫无关系。 毕竟都是人,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一个也逃不了。 顾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出感慨,她有些怅然,走过去替华先生收拾药腕,冷不丁却被他捏住了手腕。 华先生那瘦长苍白的手指顺着她的袖口往里探,一路冰冰凉凉。 顾琳第一个念头是,他的手还是很凉,明明刚拿过温热的药碗,也没能捂热。 她大着胆子看他,那双眼睛里有她没见过的光,像前几夜透过海棠树一点一点渗下来的雨水,凉而静。 华先生才三十六岁,容颜未褪,心却已经这么老。 顾琳想说什么,他没让她说完。似乎药香让他有些困倦,他顺势抱住顾琳,她不敢动。 他让她趴在自己怀里,慢慢拍她的背,像在哄自己的宝。 她枕在他的腿上,听见他轻声说:“你比她好,你比她听话……顾琳,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我拆掉两条刚开发的地皮,给她建玫瑰园,当她的生日礼物。” 顾琳声音平静地说:“华先生,您不会随便听一个女人的话。” 她感觉到他在笑,他停了一会儿说:“我照做了,那傻孩子,自己胡指的地方,根本种不活花。可我为了哄她高兴,每个星期都让人运新鲜的玫瑰,装给她看。” 那几年啊,她是他的命,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就算让他连着血肉一起疼,他也愿意宠下去。 顾琳强忍着好奇,她不知道华先生在说谁,这些事是他第一次提起。 他的手依旧凉凉的,却不肯再说话了,抱着她陷入回忆。 过了一会儿,华先生突然说:“叫我一声。” 顾琳恭恭敬敬地开口:“华先生。” “叫我名字。” 顾琳吓得一抖,摇头看他,“华先生。” 他笑了,抬眼看院子上灰蒙蒙的天,“你们都忘了我叫什么……她走之后,再也没人那么叫我。” 转眼就是中秋,一连几天一直下雨,到了中秋这天,傍晚雨终于停了。 这个季节,院子里的海棠树已经萎靡不振,遭了雨,连最后那点叶子也湿嗒嗒地砸在地上。 华先生踏着叶子走出来,他依旧穿白色的丝绸上衣,腕上盘了长长一串沉香珠,颜色暗沉,多年的包浆生出丰润的光,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经年的故事。 顾琳远远等在长廊里,陪他走去前厅。她看他一路过来,觉出华先生今日气色不错,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个安静儒雅的男人,气态从容。 男人能当得起从容,就自然引人侧目。 顾琳大着胆子看,看得她自己耳边微微发热。 华先生显然看出她眼睛里的痴,定定打量她一眼。顾琳立刻低头往前走。他笑了,声音有些轻,“我都懒怠一个月了,有什么好看的。” 顾琳知道他在跟她开玩笑,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她刚成年,平时是个雷厉风行的小丫头,可在这心思上怎么也藏不住。 顾琳转转眼睛,忽然就有点有恃无恐,她抬头答他:“华先生最好看。” 他被她逗笑了,“再好看也到年纪了,早晚你都会明白。”他说话一直轻,因为身体的缘故,中气不足,但那压迫感是如影随形的,从不给人弱势的感觉。他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什么,口气淡了。 前厅里坐了满满一屋子人,大家天南地北难得见面,正说得热闹,忽然看到主人出来了,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分站两排。 华先生站在主位上看看大家,四下安静。他不说话,这时间就过得格外漫长,可谁也不敢动。一直沉默了很久,华先生终于坐下,他依旧不开口,反而是顾琳上前一步,示意大家也随着坐。 空气仿佛都随着他的动作松了松,主位上的男人清清嗓子,笑意是忽如其来的,仿佛刚才沉默的人不是他。 华先生慢悠悠地开口:“中秋团圆,让各位回家来,一个是为了家里人聚聚,这是情分。另一个,这也是规矩。” 规矩两个字他停了一下,立刻有人头上冒汗。 他继续说,“南边天气不好,这是常事。”话还没说完,桌子一侧的光头男人突然站起来,腿开始发抖。华先生抬手,示意他先别紧张,继续往下说:“阿七,你那边台风,这是难免的,我没怪你,只是……” 阿七急急地喊出来:“华先生,这次是我忘了提前准备。” 上首的男人抿了一口茶,并没抬眼,只轻声说:“只是,台风难免,各地总会有预报的,要是今天台风还不停,你是不是就不来了南边不是你一个人,别的堂主都怕耽误中秋,提早一周过来。只有你,等到最后。” 阿七冷汗涔涔,瘫倒在椅子上。 华先生继续说:“这是我还在呢,要是哪天……我等你来救命,是不是也怪到天气头上” 顾琳挥手,立刻有人过去把阿七一左一右架起来,等着华先生指示。他不再说了,转头和其他几个堂主聊了些别的,除了阿七,其他人的气氛都慢慢热络起来。 过了一会儿,菜已经端上来了,华先生终于想起这边还冷着一个人。 他转过头,那双眼微微眯起盯着阿七,阿七瞬间觉得自己逃不过,从脚底腾起一股冷,刷地让他眼前一黑。 阿七迷迷糊糊听见那人说了句:“带出去吧,右手留下。嗯……他现在的地方,先交给他弟弟。” 阿七彻底晕过去,随着这句话说完,仿佛他的右手已经被砍了一半。 随后一切如常,这个角落谁生谁死,都和其他人无关。 兰坊的厨子都是多年的老师傅,菜色做得精致又好吃。华先生不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家宴也不铺张,顾琳又是个聪明人,因此准备的菜色南北都有,照顾了大家的口味。 阿七那档事前后不过十分钟,过去就过去了,大家连表情都没变,就接着投入这场聚会。 华先生依旧吃得少,而且很慢。他慢慢地喝茶,两个堂主一左一右围过来,这两人是老会长的侄子,大一点的叫陈峰,坐得离华先生最近。他们正和他说东南亚新找到的一块林子,里边有不少好木头,只等对方的价钱。 华先生一边听,一边用手抚摸着腕上的沉香珠,他眼睛在打量下边,几个男人围着拼酒,还有少数的女堂主聚在一处。 众生百态,这么大一个家,谁和谁的心思,都靠猜。 外人说他狠,可这日子他过了二十年,如今能坐在主位上,不能光靠狠。 旁边两个堂主正说到关键,却发现华先生的目光不在他们身上,那人一时停了话,不知道怎么接。偏偏华先生那双眼忽然转回来,看着他们两人点头,“不错,只是价钱上,没算错的话,阿峰,你起码多抽了两成。” 陈峰手里的筷子啪啦掉在桌上,不住地擦汗,“是是,我……我粗略估的,回去立刻详细报上来,具体的数您亲自看。” 华先生笑了:“没事,我又没说是你自己瞒的,只是怕你糊涂。” 他这笑似真似假,半点看不出,只剩一双眼,沉沉地看过来,却让陈峰受不住,自请责罚。 白衣的男人伸手抬住对方的胳膊,让他别紧张,慢慢地说:“这些钱都是小事,兄弟们都有家有业,自然都想多挣一点。是人都会自私,是账就有水分,只是我给你们的分成,已经是考虑过这一点水份的。大家彼此体谅,这才和气。” 华先生原本声音不大,可人人都竖起耳朵追着他。果然,这话一出,满座骤然安静下来。 顾琳在一旁站起来,她见华先生恢复夹菜了,这才示意大家继续吃饭,她挨个过去敬酒,场面再度恢复。 可是顾琳那口酒还没咽下,前厅大门外一阵呼喊,随后门竟然被人踹开了。 所有人都站起来,一定是有人找死,才敢在兰坊的家宴上不规矩。可是他们看向门口的时候却都愣住了。 进来的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她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黑裙,身上都是雨水,仿佛她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在刚下雨的时候就等在外边。 几个老会长过去的亲信全都看出不对劲,有人率先喊了一声:“三小姐” 顾琳第一个反应就是拿枪直指门口的闯入者,让人迅速围过去,可是为首的男人却按下了顾琳的手。 华先生看向四周,所有人立刻退后站着,偌大一个前厅里,只有他一个人坐着,一动不动。 他慢慢地拿手帕擦干净手指,很久之后才抬起头,他看着门口的人,微笑着说:“裴裴,回来就好。” 顾琳心里一惊,这是……他说的那个裴裴 她盯紧对方,多么狼狈的女人,原本该是一张好看的脸,如今也被雨水淋得苍白憔悴。何况……顾琳突然意识到,这女人十分眼熟,似乎是个明星。 她来不及想清楚,华先生却低声吩咐:“让大家都退后。” 他话音刚落,隔着长桌的闯入者却已经再度拿枪,枪口黑洞洞地指向华先生。 情况突变,从来没有人这么嚣张,竟然当着所有的人面袭击敬兰会的主人。分堂主们全都急了,拍桌而起就要冲过去。千钧一发的时候,华先生突然开口,他看着大家扔出一句,“把枪都放下,谁动,我让谁先死。” 没有人再敢出手,连顾琳都退到他身后。 华先生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看向餐桌前方,迎着那个女人的枪口,一如既往,不动分毫。 “裴裴……” “闭嘴!” 六年后,这是裴欢第一次看见他,他看上去身体更不好了,似乎这六年的时间把他最后那点冲动和信念都磨光了,如今他坐在那里气度依旧,目光却沉如死水。 裴欢的手出了汗,死死握紧枪,她指着他,逼自己开口,“华绍亭,是你说的,今天我可以杀了你。” 那狐狸一样的男人听到这话,竟然还能笑出来。 一旁众人纷纷抬头,惊讶于有人敢直呼其名,而华绍亭只是喃喃地念,“裴裴,你只有这次肯听我的。好,你既然遵守约定回来了……那就动手吧。” 他不躲不避,不许任何人出手阻止。 “华先生!”顾琳大惊失色,企图扑过来,可是华绍亭回身狠狠看她一眼,顾琳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她睁大眼睛盯着那个可疑的女人,“可是她……” 所有的震惊和疑问被迫压下去。 纷纷扰扰无数人的喊声里,其他人的影子都淡下去,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裴欢盯着华绍亭那双悲喜不惊的眼,这六年的恨意就像身上的雨水一样,旷日持久,只等着这一日劈头而下。她胸口疼到无法控制,他近在咫尺,昔日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 这就是华绍亭,她爱了十多年,爱得无怨无悔的男人。他是她的大哥,曾经把她宠到天上去,护着她那么多年。 可如今她要回来报仇。 裴欢的眼睛通红,华绍亭看着她叹气,仿佛六年前一样,他说:“裴裴,别哭,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想杀我,我不躲。”他说的是真的,耐心哄她,“听话,开枪吧。” “华绍亭……闭嘴,你闭嘴!”裴欢的眼泪汹涌而下,她受不了他的话,每一个字都能让她回到那个晚上……冰冷的产科,那么多人按着她的手,她眼睁睁看着镇静剂的针头发了疯。他们强迫她放弃孩子,要生生碾碎她的全部希望,她撕心裂肺的挣扎哀求,可是没有人能来救她,那一刻她几乎想要杀光所有的人,疯狂的念头和恨意让她窒息。 她当时想,有朝一日,这些苦这些恨,她要让华绍亭统统尝一遍。 杀了他,她必须杀了他。 裴欢闭上眼睛,混乱的念头此起彼伏,她再也没有别的选择,双手握紧…… 黑暗里,她听见自己扣下扳机,开枪的声音让她整个人都无法动弹。 四周轰然乱起来,无数人大喊的声音,桌子倾翻,空气里绽开血的味道。 中秋月圆人团圆,好好一场家宴,谁都想不到,兰坊竟然会被一个女人倾覆。 裴欢瘫倒在地上,手里依旧握紧枪,有人冲过来扭住她的手,用枪顶着她的后脑,把她拖走。 不知道过去多久,裴欢一直不敢睁开眼睛。 她终于开了那一枪,她的心跳,呼吸,感情,通通都不再属于她自己。她不再疼,不再冷,不再苦熬。 一切都能随着他而去,仿佛生命里,全部的爱和恨都烧尽了。 到这一天她终于明白,如果华绍亭死了,裴欢也会死。 第3章 【第二章】谁疼谁知道(上) 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所以,老狐狸没有那么容易死。 这句话是华绍亭的私人医生隋远说的,隋远是个医学天才,但是天才疯子一线之隔,越聪明的人就容易手段极端,隋远早年被主流医学界所不容,入了敬兰会,一直是华绍亭的主治大夫。 中秋生变之后,这是第三天了。 隋远关上房门,回身看床上的人,男人左眼被纱布包着,呼吸倒平复不少。隋远看他宿疾没有复发,这才放下心,暗自感叹,怎么吃个饭也能闹成这样 他刚劝走顾琳去休息,那位十八岁的大堂主看着坚强,可眼看华先生满脸是血的样子,她也红了眼睛,情绪激动。 这一切都是无妄之灾,无从说起。 海棠阁里本身就是个豪华病房,因为他们的华先生不去医院,所以基础医疗设施只好建在家里。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似乎想翻身,隋远看他就来气,警告他:“你这几天还是老实点吧,这条命能捡回来,全靠三小姐闭着眼睛开枪,否则你有几条命给她打” 华绍亭轻笑,喘了一会儿平复下来,低声问他:“裴裴呢” “我能劝走顾琳,她我可就劝不走了。一直守在院子里,这两天又下雨,她还那么淋着……顾琳想找她麻烦,我挡回去了。只是这事你不解释清楚,兰坊里其他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床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抬手碰了碰自己包住的左脸,又问隋远:“我这眼睛还能坚持多久” 隋远正在看病历,犹豫了一下,就这几秒犹豫,立刻让华绍亭感觉到,他摇头,“说实话。” “不会很久,我尽全力了,但那是子弹划过去……也许还能撑一阵子,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视网膜随时有可能脱落。” “明白了,叫裴裴进来。” 裴欢一直没离开兰坊,她闭着眼睛开枪,自知这人没这么容易死。 那可能是她报仇的唯一机会,但她真的看见华绍亭的血之后,却一点安慰也没有。 裴欢终于承认,有些人有些事就像一种毒,长在她的骨血里,根深蒂固,她和它活在一起,早就已经无法根除。如果她想要砍掉,自己也活不了。 她走到华绍亭的房间里,六年前,这里是她经常出入的地方,六年后,房间里的陈设一点也没变。 裴欢坐在他床边,一语不发。而华绍亭却闭着眼摸索,慢慢拉住她的手。 她渐渐哽咽,却哭不出来,渐渐用力恨不得拧断他的手,他也不放开。 兰坊的屋子里总有股沉香的味道,搀着一点药气。两个人无声无息对看了很久,终于都平静下来。华绍亭慢慢坐起身,裴欢不由自主伸手去扶,她发现自己还能帮他。 她认了,这一次,她杀不了他。 那颗子弹擦着华绍亭的左眼飞出去,拉开的伤口横亘没入发迹,伤好之后,也会有条难看的疤,不过他倒并不怎么在意。 他被纱布缠着,却还像以前那样环着裴欢的肩膀,抱住她。 她终于在他怀里流出眼泪,这个怀抱已经阔别经年,物是人非。 他轻轻吻她的头顶,“裴裴。” 她笑,提醒他:“大哥,我嫁人了。” 果然,裴欢看见他的手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捏紧她的肩膀。裴欢抬起头,正视他的脸,这张在她梦里总是出现的脸,她继续平静地开口,好像只是一个回娘家的妹妹,她说:“头发还没白,可是你老了。” 华绍亭是老了,六年就让他消磨成了这样。他以前只是安静,如今却在放空,他对一切都不在意。 裴欢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她抱紧他,然后在他肩头靠着,一口一口艰难地呼吸,像是离了水的鱼,压抑而难以平复。 “大哥,我嫁给蒋维成了,那不是传言,是真的。”她慢慢地说,却在他怀里蜷缩起来,“没能杀你我认了。把姐姐的下落告诉我,从此我们两清,我再也不回兰坊了……好不好” 华绍亭拍着她的背,从小就是这样,裴欢闹起来无法无天,只有他能制住。他拍拍她的背,她就知道大哥要生气了,会乖巧地安静下来。 裴家也曾声名显赫,只是当年一场变故,家破人亡,剩下裴家一对姐妹。老会长顾念昔日兄弟情分,把她们救回了兰坊。没过两年,老会长走得早,华绍亭就认下这两个妹妹,负责将她们养大。华绍亭比裴欢大了十一岁,最初那几年,他真的是她的哥哥。 华绍亭自己都想不起来,后来他怎么就放不开这个孩子了。当年的裴欢年轻气盛,漂亮又有恃无恐,她要什么他都给,她闹也好,折腾也罢,兰坊上下,哪个不知道,三小姐是华先生的命。 动华绍亭可以,动裴欢必死。 当年人人艳羡,如今鸳鸯成冰,怎么就闹到不得不见血的地步。 裴欢想杀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真的开了枪。 华绍亭看着她,眼前的女人已经不是孩子,她早就没有当年嚣张的模样,如今他的裴裴变了很多,她长大成熟了,嫁人了。 他喃喃地重复:“嫁人了。” 裴欢忽然有些紧张,她想挣出他的怀抱,可华绍亭看着病恹恹的,手下的力气却让人无法反抗,她动也动不了,只能听他继续说:“那就和他离婚。” 裴欢闭上眼睛,这是孽缘。 她拼命摇头,可他竟然连她摇头也不许,发狠地吻她,她厮打起来,眼看华绍亭额角的纱布渗出血,他还不放手,裴欢最终放弃,她不再挣动。 “回不去了。”她回答他,终于不再叫他哥哥,“华绍亭,醒醒吧,我们回不去了。” 那人的眼睛不再像刀一样伤人,他在她面前无法克制情绪,他终于不再是白天院子里,那个让人仰视的华先生。 他很难过。 屋里屋外一阵沉默。 隋远在外边溜达了两圈,最后还是绕回来了,他不放心,生怕屋里这两个人起冲突。华绍亭的旧病险些复发,如今不能再生气,于是他念着医者父母心,还是决定敲门提醒。 这一招果然奏效,缓和了房间里的气氛。 裴欢心平气和地坐在床边,看他躺下,慢慢伸手抚过他的伤,说:“我看见那个女孩了,是不是叫顾琳她像我……那脾气,就像我十八岁。” 华绍亭听她说完,感慨地点头:“裴裴,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她就是这样,从小被他宠得学不会低头。如今也一样,裴欢看见华绍亭身边陪着别人,也肯定他要在对方身上找她的影子。 这就是裴欢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得到宠爱,从来都知道怎么去挥霍。 任性妄为是缺点,可这才是她最美的地方。 裴欢起身给他香炉里换香,动作有些生疏了,步骤却还记得。华绍亭静静躺着,透过炉子上徐徐升起的烟看到她的背影,恍恍惚惚回到那一年。 他年轻的时候也算女伴众多,毕竟是这条道上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大多腻了就打发。可日子久了,华绍亭也不知怎么就却独独宠着家里这一个。当年十几岁的女孩,就像旷野上刚刚长成的花,生动艳丽,美得惊心动魄。华先生心思再深,毕竟也是个男人,他情不自禁,放纵得过了火,以为那样快乐而禁忌的日子永远不会被打断。 人啊,这一生能付出的热情就只有那么多,可惜时光从来不等人,轰然碾过,就剩而今。 说什么都晚了。 裴欢没有急着离开,毕竟相隔六年前后,故人再见。何况兰坊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一时存了太多心思。 她在房间里守着他,一连几天,除了隋远和两个随身的中医,华绍亭再不许其他人进海棠阁。 外边的闲话渐渐多了,直到分堂主即将回到各自地盘去的时候,海棠阁里终于有了交代。 顾琳被叫进去。彼时,华绍亭正靠在窗边拨弄一串紫檀珠子,他脸上的伤口还没拆线,但气色好多了。顾琳心里有疑问,可掩饰得很好,她想去扶他,走了两步,先看见他床上躺了人。 就是那个裴欢。 对方似乎只是小睡,蜷着身体躺在那里,被子显然是后来被人盖上的,手边还放了一堆散珠子,她像是刚刚挑完,眼睛乏了。 顾琳突然觉得自己多余,偌大一间房子,她站在哪里都不合适。这画面温馨得让顾琳说不出话,心里全部的疑问都被揉在一起,然后一路烧着她的心。 她不过多看两眼,华绍亭的目光就多了一分暗,顾琳立刻知道自己逾越了。 他捻着那串珠子,不动声色地开口说:“三小姐回来了,往后,大家多照顾。” 短短一句话,意义重大。 第4章 【第二章】谁疼谁知道(下) 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往后就是华先生的三妹。 顾琳心里一震,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这几日她问过兰坊的老人,在她还没进来的时候,华先生确实有两个妹妹,三妹就是裴欢。只是后来到底出了什么事,造成他们这六年不见,势如水火,这其中原因却没有人知道,或许是知道的人都不敢说。 六年只字未提,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想来这个秘密在敬兰会是要命的,说一个字,连累身后一家都要付出代价。 顾琳心下定了定,点头答应。华绍亭又说:“家宴上的事谁也不许传出去,会里也不许再提。我的伤没事,养两天就好了。顾琳,你盯着,这事要是让外人知道,当天在场的各位分堂主……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华绍亭的口气依旧若有似无,手里的紫檀珠子被蹭得有了光,格外润泽,他提在手里,这边看过去,那珠子恍惚间就像一双双锋利的眼。 顾琳倒抽了一口气,认真地点头,“是,我交代下去。” “还有,黑子这两天刚蜕完皮,脾气大,记得帮我提醒隋远他们,没事别去逗它,被它咬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琳扭头看看门外,正对着半边假山,下边有铺着沙子的浅池,那是黑子喜欢去的地方。黑子是条黑曼巴蛇,带巨毒的种,从小就让华绍亭带回来,如今长大不少。当年他一见它就喜欢,非要养起来。起初,兰坊里的人都躲,后来大家发现毒蛇也没想的那么可怕,如果不招它它并不伤人,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 华绍亭还有些琐事,顾琳一一记下来,床上的人忽然翻身动了一下,华绍亭立刻不再说话。顾琳会看眼色,赶紧说她先出去交代人办事。 她关门的时候愣了一下,她看见华绍亭起身过去坐在床边,似乎床上那人要起来了,于是,这么一个从不正眼看人的男人,此刻竟然低下头,在地上帮她找鞋子。 顾琳往前厅走,陈峰正和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弟陈屿在外边晃悠,他们私底下和顾琳很熟,一看她走出去,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跟她套近乎,“哟,姑奶奶脸色不好” 秋风瑟瑟,一阵一阵打在身上,顾琳抬眼看看,忽然笑了,“要变天了。” “这话怎么说” “华先生交代,三小姐回来了。” 一层一层传下去,不过半日的时间,兰坊的新人旧人,心里都明白了。 平平淡淡,又过去几天。华绍亭的伤口终于拆线了,疤肯定有,不过隋远说后期再做一些恢复,应该不会太明显。只是那伤口角度有些别扭,子弹划过去,刚好破开了他的眉毛。 华绍亭对着镜子自嘲:“这是断眉了,命薄。” 小小一条缝隙,但终究是她给的。 裴欢盯着他的伤口看,六年前她傻,六年后她还是软弱,还是下不去手。 晚饭的时候,华绍亭难得开玩笑,说要庆祝他断眉,要多吃一点补补,特意让人多做了几道菜。厨子还记得以前裴欢的口味,这一阵的菜都做得很对胃口。裴欢也不客气,每天都和从前一样,一点都不矜持,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顾琳在一旁的树下站着,思绪飘得远了,却又被华绍亭一句话拉回来,他指着顾琳给裴欢看,轻声说:“你看看,这也是十八岁的孩子,可你那时候比她还瘦。” 也许是食物让人放松,裴欢笑了,点点头。她一直很瘦,食补药补也没有用。 华绍亭继续和裴欢说话,这么看着,他们两个只是故人相见,一切都没变。出嫁的妹妹回家看兄长,气氛和睦。 可是家宴上那一枪历历在目,血溅当场。 顾琳盯着裴欢,心里暗暗想,这女人有张好看的脸,难怪进了演艺圈。也许不光是漂亮的问题,而是一种不经风雨,有人养出来的傲气,笑起来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这样的女人最动人,她顾琳哪里比得了 裴欢的命,可比她要强。 女人一旦开始和人比,注定心里不太平。 夜深了。 华绍亭带裴欢去院子里看黑子,果然,裴欢不怕它。华绍亭有些得意,“不愧是我养大的丫头,和我一个脾气。” 裴欢伸手想把黑子抱起来,华绍亭拦住她,“今天不行,它刚蜕完皮,过段时间再带你来,它就认识了。” 夜里光线暗,院子里只远远点了灯。裴欢问他:“你一个人的时候就这样吗怎么不弄亮点” 他倒干脆:“平时夜里只有黑子陪我,我们俩都是冷血动物……忘了你回来了,你喜欢亮堂的地方。”他就叫人把上下的灯都打开,气氛好了很多,心情也好起来。 这话说得刻意了,裴欢知道他在撇清顾琳。 只是裴欢心里沉沉的,她看向他,忽然伸手抚摸他受伤的脸,华绍亭没动,叹了口气。 她笑了,耐下心来好好商量地说:“你不用和我解释,明天我就走了……你有顾琳照顾挺好的,今天吃饭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她比我聪明,比我懂分寸,你不用担心。” 这话说得多有大家风范。 可是华绍亭一句话就能让裴欢原形毕露,他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慢慢地说:“裴裴,谁疼谁知道。” 那双血雨腥风都看过的眼,带来晦暗不明的目光,定定落在裴欢身上。她心里忽然翻江倒海的酸,蓦然抽回手。 华绍亭说得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谁疼谁知道。 两个人顺着院子散步,长廊上的柱子都是金丝楠木,在幽静的夜里散发出陈旧安和的味道。这种木料自古都是皇家专用,当年第一任主人在建兰坊的时候用了很多,可是到了华绍亭这里,他不喜欢,几次想拆了重建,还是裴欢拦住的。 经年之后,裴欢没想过自己还能陪他走在这里。风穿过兰坊安静的院落,一切都没有变,和她记忆之中的画面重叠,包括这些浮着金丝的木头。 华绍亭一直没再说什么,过了很久之后,他靠在廊柱上问她:“这几年,他对你好吗” 裴欢点头,她说得很实在,不再是那年骄纵的孩子,“阿成对我挺好的,蒋家的人也都不错。”她顿了一下,看着他说:“我是个女人,不想受人欺负,我需要他。” 她因一个广告被人挑中,后来进了娱乐圈。那个圈子水深火热,那时候她刚刚起步,巨大的生活落差和多年养成的倔脾气引来无数麻烦。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丈夫,她这样年轻又不肯低头的女人,早就被那些可怕的交易和筹码生吞活剥。 华绍亭点点头,眼睛里看不出一点波动,“我会答谢他,算是感谢他这六年对你的照顾。” 这话轻而易举,仿佛只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裴欢被他激怒,勉强保持平静,“你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他依旧自以为是,以为他是所有人的神。她偏偏不能让他如愿,她看着他暗淡的轮廓说:“蒋维成是我丈夫,我不会离开他。” 华绍亭听着这句话,没有打断,随后他的手慢慢伸过来,绕着裴欢的手指,滑过她的腰侧,他的力度是克制而可怕的,冰冷冷的指尖像细密的蛛网。她明明看穿他的意图,却被扭住手腕不能反抗,直到他的手指最终按住她的背,那些看不见的绳索勒住她的脖子,硬是将她困在他怀里。 他身上有香木的味道,很淡,但是她永远都记着。这种经久不散的味道每每让她午夜惊醒,人事已非。 被深爱人的折磨,这种感觉很可怕,像一种慢性病,不断发作,而她已经忍过六年。 “和他离婚。”华绍亭重复这句话。 裴欢不再反抗,她顺从靠在他怀里,低声说:“我嫁给他那天哭了好久,我没出息,我爱你。” 他低声笑,吻她的头顶:“我知道。” 她忽然有点激动,仰头看着他,“你说谁疼谁知道,可是当时你在什么地方”她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看地上交缠的两道影子,自嘲地笑,“别说疼,你信不信……就算现在有人把我剥了皮,我都能忍。” 华绍亭的手指渐渐用力,她侧过脸不看他,他忽然转过身将她抵在廊柱上,俯下身咬她的嘴角,细密得像在惩罚。裴欢用尽各种手段反抗,她喘息着盯着他,对他的举得似乎无动于衷,冷静提醒:“大哥,我是蒋维成的人。” 这话就是刀,但华绍亭没有生气,他抬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竟然慢慢笑了。他脸上有她一枪留下的疤,人还是白日里那个悲喜不惊的华先生,可下一刻,他忽然伸手撕开她的衣领。 裴欢背后没有退路,她光裸着削瘦的肩骨,被他按在那里。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异常惊慌,下意识拉住他,这个男人总带着病气,可那双眼睛却能让人不由自主变得低微,像是夜里的魅。 罪孽横生,偏偏融在一个沉静的男人身上,生与死,爱与恨,原本就是双生的魔鬼。 她渐渐觉得冷,华绍亭扯着她的衣服往下拉,口气还是淡淡的,“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的人。” 布料寸寸撕开,那声音jj里透着残忍,他不动分毫的目光扫过她每一寸皮肤,俨然变成一场酷刑。 第5章 【第三章】人不如旧(上) 兰坊的长廊里很少有完全黑暗的地方,不远处就有灯。除了光亮,也许还有人。 华绍亭侧过脸看着裴欢,他松开她被撕开的上衣,然后说:“自己脱。” 裴欢终于抬手打过来,她发疯的反抗引起一连串后果,一侧暗影里突然冲出人拦在华绍亭身前,拿枪对准裴欢。 她的手被华绍亭握住,胸口的衣服几乎全被扯开,黑色的内衣勒在肩骨上,冷冰冰的夜里,活色生香。 裴欢当然知道,华绍亭身边不可能没人跟着,尤其这里是兰坊,她再动一下就要脑袋开花。与此同时,华绍亭却突然皱眉,他伸手将裴欢按在胸前挡住,然后另一只手反身握住来人的枪。 对方自然是华绍亭的贴身保镖,原本是怕出事,尽职尽责,可他如今看华先生亲自出手,再也不敢乱动。 子弹已经上膛,华绍亭伸手一握,挡住了枪口。这个白天只会辨香看书的男人,在夜色里却像入了魔,传言中的老狐狸,他的狠与恶都是层层皮毛后的幻相。 那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呼吸一滞,手都在抖。 华绍亭轻轻巧巧夺过他的枪,枪口反转,顶在保镖额头正中。 对方浑身剧烈颤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弥补过失,情急之下,他扑通一声跪下,凄厉地喊:“华先生!” 华绍亭摇头,咳了两声,轻声说:“你出来的不是时候,看了不该看的。” “华先生……是她!是她先……” 华绍亭举着枪的手下移,又说:“按规矩,眼睛犯错就留下眼睛,不过……” 枪声突然响起,随着响起一声惨叫。华绍亭在对方歇斯底里的痛呼之中继续慢慢说完:“不过我今天心情不好,就留下你的脸吧。” 那颗子弹角度精准,从对方的左侧脸呼啸而入,击穿脸颊,竟然没有当场致命。 不过几秒,血人一样的男人倒在地上打滚,已经生不如死。 华绍亭扔了枪,空气里浓重的腥气让他不太舒服。两侧又有人跑过来拖走地上的人,他拍拍裴欢的背让她放松,整个过程都很温柔,仿佛刚才残忍的人不是他。 远处,大堂主顾琳听见枪声已经赶过来,她明显起身匆忙,还穿着细带睡裙,外边披了一件真丝开衫。她手里拿着枪,看见华绍亭和裴欢在一起,转身四下打量,看到没有别的异样,这才开口问:“华先生” 华绍亭没回答她的疑问,却看向她披的衣服,他忽然走过来,顾琳猝不及防退后一步,他离她越来越近,顾琳瞬间连自己拿着枪都忘了,分秒的时间里,她竟然因为他的靠近而方寸大乱。 这是个很怪的男人,刚刚沾了血,身上却没有残忍的味道,只有木头的香气。 他身体不好,有宿疾,因而人总是懒懒的。 他……他离她近在咫尺,就算相处六年,她还会在这种时候忘记呼吸。 顾琳脑子里闪过这么多念头,她知道自己完了。 对面的男人根本没有什么表情,他走过来直接拿走顾琳肩上披的开衫,然后用这衣服将裴欢裹住。 秋天夜里的风已经很凉了。顾琳错愕了一下,很快移开眼睛。她唯一挡风的东西被华绍亭拿走给了别人,她就只能露着肩膀站在风里。 顾琳余光里看见华先生抱紧裴欢。那个女人在找死,挣扎着想要走,他却不让,最后他拿衣服的袖子将她的手绑住,然后无奈的叹气。 整个过程顾琳就穿着细带睡衣站在风口里,因为华先生没有下一步的吩咐,她不能走也不能动。 有那么一瞬间,顾琳很想打死那个女人。 顾琳从小就吃过苦,见过生离死别,见过世态炎凉,所以她并不奢望什么真心。 只是,裴欢没回来的时候,她还在他眼里,她回来后,顾琳整个人还不如那件衣服。 华绍亭直接把裴欢抱起来,随后走回海棠阁。他转身很干脆,根本不记得还有人站在原地。 顾琳站了很长时间,一直等到长廊里有人经过她才动了动,对方看见她傻站着很惊讶,提醒她:“大堂主,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睡啊” 是隋远。 顾琳笑了一下点头,目光冷冰冰的。隋远被她这表情吓得缩了一下肩膀,伸手在她眼前挥挥,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长廊尽头,恍然大悟。 他看见她露在寒风里的肩膀,将自己的外套甩过去给顾琳披上,压低声音和她说:“你还看不懂吗,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顾琳抬眼看他,“你知道多少” 隋远慌忙摇头,“我当然不知道,你别问我。”他说完就往前走,走了两步不放心,回头看顾琳,最终败下阵来,又说:“我知道的就是,三小姐说明天要走,所以,今晚谁也别去海棠阁找不痛快。” 顾琳甩手把枪和隋远的外套统统扔在了地上,抱着肩膀扭头就走。隋远好心好意,知道她在闹脾气,说要送她回去,也被她恶狠狠的目光给赶走了。 她一个人往自己的院子走,走了没多远,四下看看,再没有其他人跟着了。 顾琳盯着身后黑洞洞的夜,忽然转身又退回去,她换了条小路,直通海棠阁。 那院子里安安静静,甚至没有亮起灯。顾琳就站在最北边的房间之外,离那扇门两米的距离,里边隐隐约约有压抑地厮打声。顾琳明明什么也听不清楚,可是什么都明白了。 房间里有人绊倒,随后又被人拖起来。黑漆漆的环境,没有人来得及开灯。 裴欢被他扔在床上,她急了,手被捆着,于是抬脚就踹了过去。上方的男人声音难得有了波动,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你可以回来报仇,你也当着所有人开了一枪。” 裴欢只能模糊地看清华绍亭的轮廓,他黑暗的影子在房间里就像挥之不去的噩梦,让她浑身颤抖。她感觉到他的手指一路向下,她几次想要挣脱开,却都被他狠狠按在床上。 华绍亭还在说着什么,他吻上裴欢的唇角,听着她近乎哽咽地倒抽了一口气,模模糊糊地说:“我的纵容是有底线的,是不是……裴裴我早就告诉过你。” 她渐渐被他勾得没了力气,软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地流眼泪,当年熟悉而热烈的感觉让裴欢开始恐惧,她下意识地揪住他,“哥哥……” 他的手在她腰侧,慢慢地用上力气,裴欢知道他再找什么,挣扎着说:“它断了。” 那里原本戴着他送给她的成人礼物。 那几年是他们最疯的时候,华绍亭送给她的不是项链也不是戒指,而是一条非常特别的腰链,帝王绿的细小翡翠珠,配十八颗已经绝迹的白奇楠,都是珍宝级的东西,从来没面世,更没人敢估价值。它严格按裴欢腰间的尺寸做得分毫不差,末端结扣的地方香艳无比,设计成一个极小的同心锁。 纤腰玉带,贴身而藏,一室暗香袭人,当年轰轰烈烈,纵情欢场,恨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华绍亭曾经亲手锁在她身上,同心锁没有钥匙,扣上之后一辈子也打不开。 可是如今,裴欢按着他的手指,再一次告诉他,“不在了。” 华绍亭明显开始报复,更加放不开她。他进去的时候裴欢整个人缩成一团,他怎么也不能让她放松,但是六年过去,她完全生疏的反应惹得他失去控制力。 反反复复的动作里裴欢开始觉得疼,本能地害怕,带着哭音拼命躲,又被华绍亭强硬地拉回来,可是没一会儿他还是心软,开始哄却哄不住,就只能像当年一样,一点一点吻她的眼角,让她终于能安静下来。 昏天暗地的环境把人的感官全部放大,一把火从头烧到尾,裴欢垂死挣扎,人都软得喘不过气,还妄想提醒他,“不行……” 华绍亭的呼吸声就在耳后,一寸一寸。 那时候裴欢真的只是个小女孩,她害怕打雷的声音,只要下雨,华绍亭再忙也要赶回兰坊守着她睡。从小到大,必须有他在身后。 如今呢。 裴欢自暴自弃地摇头,他甚至没有说任何话,就能让她失控。 她迷恋于华绍亭熟悉而平静的呼吸声,因为欲念而加温,让她激动到指尖都颤抖。 华绍亭渐渐发现她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净,最后只能叹气,用手心盖在她眼睛上。 裴欢的手动不了,整个人只能随着他,天堂地狱没一处能解脱,身体上汹涌而来的感觉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浑身烫得快要死去,却在他手心下感觉到唯一的冷。 这个男人总有一双冰凉的手,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在这种抵死缠绵的夜里。 就像他竟然能驯服冷血动物一样,华绍亭永远只能是他自己,他从不为了任何人而改变。 可她知道他爱她,如饮铅石。 他的手在她身体上像某种仪式,让裴欢奇异地放松下来,渐渐放开自己,不再那么受不了。她头发散了一枕,伸着手去抓他,像溺水的鱼,断断续续地说:“解开我的手……你……放开。” 他的手指尖冰凉凉的顺着她光裸的肩骨一路向上,最终把那件绑着她的衣服甩开。裴欢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上下不得出口,手指摩挲着他的脸,他受了伤的眼睛,最后握紧华绍亭的手腕。 她知道他在生气,因而折腾她的动作非常野,于是她抓着他的手不放,放到嘴边狠狠地咬,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恨不得真能这么一块一块地咬死他才好。 华绍亭问她:“现在记不记得,你是谁的人” 她扭过脸想逃开他的手掌心,他掰过她的脸,“嗯” 裴欢看着他,一阵一阵地痉挛,然后咬着牙说:“我嫁给别人了,还需要我……再……再提醒你一次么” 华绍亭定定地看着她,简直就想把她这么掐死。 他白日里是那么不动声色的男人,偏偏现在她说一句话就能让他发疯。他果真被她激怒,让她尖叫。 这样阴暗而没有灯的夜,一屋子发疯的影子。 华绍亭慢慢地笑了,轻吻在她耳后,那声音像是她夜夜梦见的那样,永远逃不开。他说:“六年了,我用六年的时间想通了一件事……将来我死那天,一定先杀了你。” 房间里的动静持续到后半夜。 顾琳已经冻得浑身僵硬,终于肯往回走。 在她还没有来到这里的时候,海棠阁究竟发生过什么一整条街连贯而出的庭院,黑暗中无数双眼睛,却没有一个人提起过那些夜晚。 顾琳踉跄着穿过风口,捂着肩膀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她牙齿打颤,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瘫坐在地上。 脑子里都是那些禁忌而隐秘地哭声。 华先生……她一心一意陪伴了六年的男人,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第二天,海棠阁外一如既往,仿佛昨夜什么事都没有。 裴欢不告而别。天还没亮,她就自己从后门出去了。华先生承认了她还是三小姐,自然没人敢拦她。 华绍亭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昨夜一直睡得非常沉,很多年都没有这么安稳过。天快亮的时候,华绍亭渐渐觉得怀里的人起来了,他意识已经清醒,却故意没睁开眼睛。 他听着裴欢的动作,甚至知道她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自己。 最终,她还是走了。 第6章 【第三章】人不如旧(下) 隋远推门进来,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不拦着她” 华绍亭坐着看下人打扫昨夜碰翻的香灰,他一点都不生气,慢悠悠地说:“我自己的丫头,她喜欢闹,我就让。” 隋远懒得搭理他,仔仔细细过来看他气色,放下心说:“你也想想其他人吧,大堂主昨天没等到你的话,在冷风里站着,我经过的时候才让她回去。”隋远一边说一边想起什么,把手里的茶杯扔回桌上,坐到一边去了。 华绍亭抬眼,他盯着隋远看了一会儿,慢慢笑了:“昨晚让裴裴气得头疼,忘了她了。” 隋远有点尴尬,低头擦自己的眼镜。他其实并不近视,但总喜欢带眼镜。 华绍亭悠然自得去泡茶喝,隋远心里有话,偏不说。他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没什么新鲜东西可摆弄了,开始去池子旁边琢磨那条蛇。 华先生这人有个不好的毛病,就是护短。 眼看隋远又要取黑子的毒液,华绍亭心疼得不得了,终于耐不住走出来。他把黑子抢过去,绕在手腕上,看向隋远说:“你有话就问,别拿黑子做实验。” 隋远一点没客气,“你到底当顾琳是什么” 华绍亭笑了,他喜欢穿白色的旧式上衣,眼下绕着条巨毒的黑曼巴,站在那里活像只白毛狐狸。他避开光,微微眯眼说:“顾琳年纪不大,但是脾气硬。我就喜欢硬气的孩子,将来兰坊交给她也不错。” “别跟我玩这套。”隋远压低声音问他,“裴欢回来了……你拿顾琳找安慰的日子也到头了,她忠心耿耿,何况……她对你那点心思谁都看得出来。如果她将来犯傻,你给她留条活路。” 隋远这话说得快而急,华绍亭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没拿顾琳当替身,她比裴裴懂事多了。” 说着,华绍亭伸手按住隋远的胳膊,黑子懒洋洋地顺着他的手爬过去,渐渐爬到隋远身上。 隋远竟然觉得背上一阵凉。 他看向华绍亭,急急地想要说什么,可是那男人似乎并不想听。华绍亭的声音中气不足,淡淡地说:“我和顾琳没有什么,从来没有。” 隋远长出了一口气。 华绍亭看着黑子一点一点爬回浅池,有点感慨,“你来替顾琳要一个人情……我答应。谁没有喜欢的人呢,将来无论顾琳犯了什么错,我都原谅她一次。” 隋远站在那里有点尴尬,他憋了好几天的话就这么被华绍亭一点不漏地说出来,他反而不知道还能接什么。 华绍亭回身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补充:“别高兴太早,我也有条件。西苑里的一切,不能告诉裴裴。” 隋远有些惊讶,但很快点头,“听你的。反正你想什么别人也猜不透,我就当不知道。” 华绍亭的眼睛受伤了,见光时间一长就不舒服。他用手遮了遮,加重语气说:“除非我哪次发病死了,你就可以直接告诉裴裴,当做……我给她的遗产。” 隋远沉默,别人都说他是怪人,他什么都研究,可还是研究不透这只老狐狸的心思。 华绍亭晒了一会儿太阳,心满意足,脸色好了一点,他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我每天都有可能醒不过来,我需要她恨我。” 这样哪天他真的走了,她也不用受太多苦。 恨一个人,总比爱一个人容易些。 城市的另一端。 裴欢一个人跑去买了新的衣服和外套,又一个人去酒店开了房间。 她从兰坊离开得非常急,浑身乱七八糟,被迫泡在浴缸里坐了大半天。最终点了酒,在房间里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昨夜一场疯。 裴欢只是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下,却还是喝多了,等到她勉强下楼离开的时候,脚步虚浮,踉跄着连大衣扣子都系不上。 酒店门童看出她的醉意,伸出手要扶她,“小姐” 裴欢心里堵着一股气,她推开门童自己往大门外跑,几层台阶,她眼前却天旋地转,威士忌的后劲全都往上涌,整个人直直地就往下倒。 她没摔在地上,有人架住了她的胳膊,用力把她拖起来。 裴欢眼前一阵黑,胃里开始不舒服,捂着嘴抬头看,迷迷糊糊看了很久才看清来的是谁,可惜她来不及说话,退后两三步就开始吐。 那人天生桃花眼,怎么看都是一张标准纨绔子弟的脸,今天他身上穿着深灰正装,出来得很匆忙。他一直站在裴欢身后,看她蹲在大街上呕吐。 人来人往,指指点点。 裴欢泪流满面吐干净了,抱住膝盖倒在地上。他对她这幅鬼样子冷嘲热讽,终于走过去说:“你不要脸随你,我丢不起这个人,起来。” 裴欢盯着男人一尘不染的裤角笑了,她抹了一把脸,勉强扶着墙站起来,摇摇晃晃,还站得一脸端庄。 不远处开来一辆车,刚刚停在路边。男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扯过裴欢把她塞进车里。 裴欢盯着窗外一语不发,她身上换过的衣服都是一早跑去买来的,商场刚刚开门,她随便冲进去拿了两件,并不合身,甚至还是她最不喜欢的淡黄色。 失踪数天,酒店,大醉,临时换的衣服…… 裴欢头疼得厉害,她刚刚缓过一点酒劲来,什么都懒得掩饰了。蒋维成冷着脸,打量她浑身上下的异样,车内的气氛降到冰点。 裴欢看向他说:“蒋维成,你现在嫌我不要脸,太晚了。” 车顺着市中心的护城河一路开,沿着老城墙往东边去。 蒋家就住在东墙八号院,院落规模很大,在老祖宗的根基上修建得非常简洁。这里闹中取静,几百米外就是最繁华的中心大街,但因为有一整片树林,百年成材,和河道一起挡住了大片喧嚣。 树林之后的院落一直被演绎成各种高官望族的居所,但究竟归属于谁很少有人知道。 蒋维成的车一直开进院里,停在南楼。裴欢推开车门,阳光晒过来,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晃,她扶住车门,又有点难受。 林婶原本是过来给他们开门的,看出裴欢不太对劲,赶紧跑来问:“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蒋维成先林婶一步扶住裴欢的胳膊,看了看裴欢的脸,他突然拖着她的腰,把她整个抱了起来。 林婶也看出裴欢喝酒了,她让人去端醒酒汤,嘴里还念叨他们:“少夫人天天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少爷也不常回来……唉……” 裴欢挣扎不动,被蒋维成抱上楼回到房间,主卧是个大套间,里屋有她的床。他把裴欢安安稳稳放下,她本能地缩进被子里,而蒋维成就站在床边盯着她看。 裴欢折腾了这么久,酒都醒了大半,她翻个身背对着他,躺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还有事先去吧。” 蒋维成的声音从后边传过来,带着怒,“这几天去哪了”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 “我一个朋友在酒店里看见你了,给我打电话怕你有事。裴欢,你就这么贱” 他声音越来越近,裴欢转身想要说什么,却看见他已经俯下身。平常蒋维成不常回家来住,就算偶尔在一起,两个人也都客客气气。蒋维成的情人很多,足够他头疼的了,他回家很少发脾气,可是今天他却连眼底都烧着愤怒。 裴欢有些讶异,下意识想要坐起身,头却疼得厉害,她一晃神的功夫,蒋维成已经扣住她的手把人甩回床上,扯开裴欢的上衣想要看她身上的痕迹。 她急了,厮打着把衣服扣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进了这个家门,就是我蒋维成的人!用不用把结婚证找出来……让你带回去给他看看” 裴欢又披上一件睡衣长袍,终于安静下来。 她没留消息失踪这么多天,蒋维成肯定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她看着他说:“我总有回娘家看看的权利吧” 蒋维成怒极反笑,他站在床边冷眼看她,一字一句地说:“回去看看……好啊,回去看看你大哥,这一看都看到床上去了!”说着他突然颇有深意地俯下身,温柔的桃花眼点点带着刺,“他还没死呢” 这一句话扔过来,裴欢心里突地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就像被人狠狠扎了一下,她惊得脱口而出:“你闭嘴!” 蒋维成笑得更得意,他偏不放过她,“华绍亭的病是治不好的,早死晚死都一样!你慌什么他当年做的那些事你都忘了你姐姐呢六年了!别再骗自己了……她早被害死了!” 裴欢脸色苍白攥紧被子,蒋维成却一直在提醒她,“他就是个畜生!当年他就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现在你还敢送上门去……” 她捂住耳朵拼命让自己冷静一点,可是蒋维成却在拿她的伤疤发泄愤怒。她渐渐情绪失控,尖厉地叫起来让他闭嘴,蒋维成看着发了疯的裴欢,突然扬手打在她脸上。 裴欢被他打得摔在床边。 哗啦啦一阵响,瓷碗里的醒酒汤撒了一地。 所有冲动都随着声音戛然而止。 林婶刚好要送东西进来,撞见这一幕,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愣了足有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少爷!少爷别……” 蒋维成回身低吼:“滚开!” 再也没有人敢靠近这里。 裴欢捂着脸挣扎着坐起来,终于从可怕的记忆里惊醒。她慢慢顺着床围坐在地上,原本冰凉凉的地板上铺了一层羊毛毯,她就这么坐着出神,太阳穴突突地跳,比不上心里千刀万剐。 她觉得自己哪里都疼,特别想哭,可是嗓子又干得说不出话。 最后裴欢就这么干巴巴地轻声说:“蒋维成,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一直都知道。” 愤怒的男人退后两步,颓然靠在墙上。 裴欢低着头说:“可是来不及了。” 蒋维成大步走出去,摔上门没有再回来。 裴欢在地上坐到浑身僵硬,最后被林婶扶到床上躺了一会儿。 林婶已经五十多岁,从六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就跟着到了南楼,这么多年,她什么事都见过,可哪次也没像今天这样。 下人们吓得战战兢兢,林婶只好守着裴欢不敢走,生怕她想不开。 裴欢缓过劲儿来,人清醒了,就去换衣服把自己收拾干净。林婶还站在屋里不动,她笑了,“没事,不用担心我。” 林婶眼睛都红了,坐过来和她说:“少爷脾气大,打人是不对,可是少夫人……您也知道,少爷不管在外边有多少事,那都不是真的。”她越说越觉得今天闹大了,蒋维成风流的名声在外,对女人温柔无比,唯独对家里这位夫人脾气大得很。他今天打都打了,这往后南楼的日子更难过了。 林婶声音小了,不敢看裴欢的表情,半天又说了一句,“您这几天去哪了少爷……急……他一定是急坏了!” 裴欢离开前把手机锁在了抽屉里,她正在翻箱倒柜找钥匙,仿佛刚才那一切从未发生。林婶叹气,看她脸还肿着,拿了冰块上来。她一边冰着脸一边回身看了看镜子,竟然还笑了。 裴欢慢慢地说:“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和同学闹,胳膊破皮流血……就那么一点小伤,我大哥看见,让人堵了两条街,后来闹大了……报纸上还说是临时管制。” 她说着挪开冰袋,蒋维成刚才一点情面都没留,硬生生打醒了她,也打得她没法出去见人。 裴欢指着镜子里这个肿着脸,被人打被人骂的女人,轻声和林婶说:“知道吗,她以前半点亏都不能吃,天塌了也有人挡。” 她说话的时候,刚刚涂了一点点口红,整个人有了生气,她眉眼上挑,就像株明艳的野玫瑰。 到底还年轻,有炫耀的资本。 林婶怔住了,这六年,她见到的蒋家少夫人是个忍气吞声的女人,家里上下都不喜欢她,仅仅靠着蒋维成对她的态度不明确,这日子才能一直过下去。可刚才,裴欢说话的时候,林婶却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飞扬跋扈,任性妄为。 她原来也那么热烈的活过。 第7章 【第四章】无事生非(上) 裴欢给手机充了电,一开机没多久它就开始震动。她匆匆忙忙接了电话,竟然说下午还要出去,下人们都不太放心,尤其她脸还肿着。 裴欢下楼吃东西的时候林婶欲言又止,她只好解释,“还有工作要忙。这么多天压下来,他们背后早骂我耍大牌了,我哪有那个资本。” 裴欢吃饱喝足,带着帽子和墨镜出门去片场。路上手机响个不停,她接了两次,都被敬姐破口大骂,可是挂断之后对方还在打,好像存心让她难堪。 “真他妈当自己是一线了早半个月就通知你回来补两个镜头,你呢!给我玩失踪!” 裴欢被她一连串话骂得没时间解释,她之前打定主意回兰坊,哪还有空去想这些,如今只能说家里有急事。敬姐一听骂得更过瘾了,“家你那也算家别人嫁豪门都三年抱俩了,你可倒好!你去问问,谁信你嫁了蒋维成你也真够不争气的……做个正房还不如通房丫头有脸!知道隔壁新签的alice么,这几天拽的拿鼻孔看人!不就因为爬上了你男人的床啊……” 裴欢头靠着车窗,她找不到耳机,只能把手机听筒按在肩上,她今天心力交瘁,坐了蒋家的车赶过去,车里太安静,就算她捂着也还是能听见经纪人的骂声。 司机时不时透过后视镜偷偷看她,裴欢只好闭上眼。 前两个月裴欢刚拍完一个电视剧,配角而已,不算重要。她这两年似乎有意在躲什么,曝光率越来越不行,自己却没一点着急的意思。敬姐恨得牙痒痒,天天骂也不管用,好不容易求来的大制作她不肯接,就这么一天一天等着过气。 裴欢到了片场,补拍的是几场过场戏,选在还没营业的商厦顶层。敬姐深秋还穿着迷你超短裙,高跟过膝靴踩得旁若无人。她迎面就把裴欢扯到一边,一肚子火正愁没地方发,她刚要开口却看见裴欢的脸不对劲,“祖宗,你这脸……” 敬姐竟然愣住了。 裴欢低着头摘掉墨镜说:“妆画重一点,应该能遮住吧。” 敬姐呆呆地伸手摸她的脸,压低声音问:“谁打你蒋维成他打你” 裴欢沉默不说话,就算是默认。敬姐的表情从惊讶到压抑最后彻底演变成愤怒,她极力把声音放低,口气非常严肃:“这他妈是家暴!还忍什么呢,他外边养了多少女人你知道吗回家还敢打你和他分手!” 裴欢揉了揉脸再次提醒她,“我们真的结婚了。” 这段婚姻只是个小报上的传闻,因为以蒋家的地位,蒋维成不可能悄无声息娶妻,甚至连一场婚宴都没有。只是当年裴欢一个小姑娘,没名没分,有人销了她的背景查不出来历,又莫名其妙连接了好几部戏。有八卦的记者看到蒋家的车曾经接送过她,而蒋维成确实与她私下来往,因此,这件事渐渐被人传出来。 到如今,蒋维成依旧风流快活,新上位的嫩模演员个个都招惹,他们两人也不再公开一起出现,连八卦报纸上都淡忘了他们隐婚的传言。 裴欢知道没人信,但她无所谓。她如今有了一点自己的积蓄,可以定期给孤儿院捐款,笙笙的医药费暂时也不用急,所以她每年只不痛不痒的接几部剧,电影完全不再拍,就连蒋家接送的车她都尽量不让过来。 裴欢低头玩着墨镜不说话了,敬姐在一边恨铁不成钢,骂了半天可是对裴欢毫无效果,这女人好像已经百毒不侵,被欺负成这样也不哭不闹。敬姐实在不能理解,她当年选中裴欢的时候,这孩子才十八,那是个广告女主的选拔,砸了重金做各种噱头,来报名的有八千多人。导演很严苛,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就想找一个毫无经验的女孩,要有天生的脾气,养尊处优而来的骄纵,像个漂亮的小恶魔。 这定义对如今的女孩而言太难了,生活这么实际,人人都有功利心。 其他人无非揣着一颗明星梦,不是演得太做作就是太过火,只有敬姐最后一眼定了裴欢。 那个广告引起轰动,裴欢却突然消失了两年。她再回来找敬姐请求工作的时候,已经性情大变,没人知道那段时间,她发生过什么。 到如今,裴欢依旧年轻,她毕竟是混这个圈子的女人,只要稍微肯豁出去一点,前途一片大好。蒋家这么对她,又对她的工作一点助力都没有,她还忍气吞声究竟为什么 敬姐越想越觉得她蠢到家了,指着鼻子警告她:“听着,我一直给你很大空间,不管你的私事,现在我必须告诉你!回去就和他离婚!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一个蒋家,就算你心里另有所图,要钱还是要名我再给你找!跟着他受气还挨打敬姐这儿就没这个道理!” 裴欢已经往化妆间里走,她深呼吸,慢慢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表情,漂亮又专业,随时可以笑,随时都能哭。敬姐踩着高跟靴追着她跑,还在说些什么,裴欢笑了,伸手浅浅地抱了抱敬姐,小声地安慰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蒋维成对我有恩,嫁给他是我唯一的报答。” 敬姐沉默了,站在原地看着裴欢去化妆,两边人来人往,无数人盯着她被打的脸,冷嘲热讽,她却安之若素。 敬姐站在一边叹气,点了一根烟。 她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裴欢的时候,这孩子年轻得让阳光都嫉妒,站在一大片花枝招展的女孩里依旧引人注目。她傲气地仰着脸,一点都没化妆,还抱着汽水。 那天选拔场地里人太多,有些热,裴欢额头出了薄薄一层汗,什么都没做,却让人不由自主想把全世界都给她。 当年的敬姐居高临下坐在评委席上问她,将来红了,有没有什么发展目标可以谈谈看。 裴欢眨眼,她说:“我只是路过。” 多少过去的事,说过去就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敬姐在这行干了十多年,什么事都见过,今天第一次为别人心疼。 都是女人,她见过裴欢最美的时候,所以为了现在的她难过。 她总想问问裴欢,那孩子却不肯说,她不知道她自己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她到底欠了蒋维成什么而那个男人,纵横情场,风流得意,为什么娶她又不好好对她 裴欢不想说,敬姐也就不追问了,她有种直觉,这里边的事,问多了反而麻烦。 那天裴欢的状态显然比较勉强,导演最后非常生气,但看在敬姐的面子上,没有发作,草草收工,让裴欢第二天早起就来。 她去卫生间里换衣服,因为是租的商场,还没营业,卫生间大而干净,她就在隔间里坐了一会儿,不太想出去。 外边有动静,别的演员也进来卸妆,裴欢拿好衣服低头出去,却被人拦住了。 女主角盛铃是最近超人气的一个新人,年纪和裴欢差不多,其实算起辈分比裴欢低了不少,但如今人红就有恃无恐,走路都开始拿架子。 裴欢刚好走到她身后,盛铃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睫毛,裴欢打个招呼准备走,盛铃却像完全没看见她一样,顺口和旁边的两个人说,“都是卖,也得看卖给谁,没资本就别攀高枝,当年装一副少奶奶的样子,如今挨打也得认。” 旁边两个女人笑了,随声应和,“就这还是她修来的福气呢!能被蒋少打她知足吧。” 盛铃忽然口气急了,“胡说什么!就她半死不活那样子……蒋少喜欢那都是传闻,八卦报纸,今天写你明天写她,这你们也信!我看啊……人家早忘了她是谁吧,鬼知道她被谁打成这样,还有脸出门!” 裴欢站在门边,深深吸气,一语不发推门出去。 “哎!铃铃,你昨天不是说你和蒋少……” 她重重地把门关上,外边剧组的人正在搬东西,一地凌乱。裴欢走得快,踩在电源线上差点绊倒,两个剧务不耐烦地挥手,“快走快走!没看见这儿忙呢啊!” 敬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裴欢被人狠狠推到一边,赶紧抱着自己的东西往外跑。 电梯上上下下也有人,她不想和那么多人在一起,风言风语她听得太多,心烦意乱,只想一个人赶快离开,所以走了楼梯。 关上厚厚的防火门,她蹲在楼梯上。 一切都安静下来,裴欢把脸埋在抱着的衣服里,非常想哭。 她不知道往后的路怎么走,她想复仇,可是杀不了华绍亭,她想回来继续过以后的日子,可是无法面对蒋维成。 唯一的亲生姐姐裴熙失踪六年了,她找不到她的下落,甚至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她蹲了好长时间,哭不出来,想了好一会儿,还是翻出手机打往惠生。 院长接了电话,听出她声音不太对劲,以为她有急事,裴欢说刚拍完戏有点累了,只是想听听孩子们的声音。 院长拿着手机去了孩子的休息室里,他们正在唱歌。裴欢静静听了一会儿,突然请求院长让笙笙接电话。 孩子很小,身体不好,说话软声软气地,“裴阿姨,笙笙想你了。” 裴欢眼泪哗地涌出来,她有好多好多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她就这么捧着手机哭,她想,这个不能相认的孩子,就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第8章 【第四章】无事生非(下) 裴欢很久不说话,笙笙似乎有点害怕了,不停喊她,院长接过电话问,裴欢掩饰好声音说:“她最近身体怎么样” “稳定下来了,医生刚刚会诊完。可是笙笙的情况比较危险,做手术有风险,现在方案还在讨论。” “我不想现在就让她做手术,我知道风险很大。” 院长有点奇怪,裴欢似乎很肯定这件事。院长知道她格外喜欢这个孩子,而且院里的医生都是裴欢帮忙资助过来的,大家一直都和她商量笙笙的事,“可是先心病还是趁着年纪小手术比较好,笙笙快五岁了,再大更有危险,而且笙笙的情况比别的患者都复杂,很可能和遗传因素有关,唉……我们院里的人都说,她父母就是因为这个才遗弃她的。” 裴欢心里更难过,她不是为了孩子的病才这么做,她付出那么多代价才保住她,可如今她却只能听笙笙叫一声阿姨。 “她手术和后续治疗的事我来想办法。”裴欢努力装出平常的口气,她快要坚持不下去,只有笙笙是她余生唯一的理由。 打了这个电话,她终于能逼着自己再次站起来,好好走出去。 蒋维成一直没有回家。 平常他也经常这样,回家睡的日子少之又少,可今天裴欢却一反常态,坐在大厅里看书,一直等他,等到深夜十二点,她看了看表,知道他是真的不回来了。 林婶不敢休息,好几次来劝,最后只好提醒她,“要不……您给少爷打个电话问问吧” 裴欢摇头,“这么晚,他不回来肯定身边有人,我打过去不方便。” 林婶看她云淡风轻地提起自己丈夫的风流事,吓得直安慰她:“少爷一定是在忙工作,您别乱想。” 裴欢笑了,“今天刚好有事想和他商量,不回来就算了。” 林婶替她委屈,叹口气,很小声地抱怨:“少爷真是的,不懂珍惜。” 之后几天,裴欢很守时,早早去了片场。她脸上消肿,整个人的状态终于好起来。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导演竟然临时加了一场争吵戏,内容就是女主角很生气,两个女人要一起扭打,最后女主扇她耳光。 盛铃拉着几个女演员在旁边哈哈大笑,化妆的时候她就故意跑到裴欢这边来,还笑着说:“哟,你今天刚能见人……真不好意思,导演追求效果,让真打,不过你放心,我一会儿一定轻点。” 敬姐来的晚了,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和裴欢说:“这场不拍了,走。” 盛铃在边上对着光线看自己做好的指甲,有意无意地感叹:“人都过气了还耍大牌,区区几个镜头的事就把导演得罪了……往后说起来,还混不混了” 敬姐回身瞪她,却让裴欢拉住了。 裴欢披着一件大衣正在看词,头也不抬地和盛铃说:“一会儿还要你多照顾。” 敬姐早就看不上这个盛铃,女艺人二十五六岁可不算年轻了,再过几年个个都该是找靠山结婚的岁数,她还装天真。 敬姐不饶人,抱着胳膊上下打量盛铃,冷着脸说:“别跟我这犯贱!你去打听打听,裴欢比你早出来多少年,她不理你是让着你不懂事,真要说起来,咱们从头算!” 盛铃气得转身走了,裴欢暗暗叫苦,“一会儿我又要遭罪,她受你的气,拍的时候肯定下狠手。” 果然,盛铃前所未有的投入,一场争吵戏被她当成泄愤,演出十成十的力气,恨不得嗓子都喊哑了。 敬姐还在旁边和导演为真打假打的问题争执,而灯光下盛铃已经揪住了裴欢的头发,仗着导演没喊停,她得意洋洋,扬手就要抽过去。 所有人都围过来,这种事不新鲜,哪部戏里都有好几场,唯独今天不一样。谁都清楚盛铃最近和蒋维成走得近了,她这时候找上裴欢,这个唯一被传过和蒋少隐婚的女人,她无非是想立威,多么现实的一场戏,人人都想看盛铃敢不敢真打裴欢。 可惜精彩时刻没能继续,导演突然喊卡,跑来拽住盛铃的手。 裴欢几乎已经偏过头,她改变不了的事,就尽量让自己好过一点。 可是那一巴掌还是没抽下去。 敬姐都看呆了,她被人莫名其妙推搡到一边去,场子里忽然来了很多人,为首的竟然是圈里人人都知道的峰老板,陈峰。 那人主业是木材,但一直都投资娱乐产业,而且听说他有道上的背景,鱼龙混杂的圈子里最怕这种人,所有老板都要叫他一声峰哥。 导演眼看惹不起的金主竟然亲自过来了,连话都说不清,只一个劲地解释,“就是临时加的戏,剧情需要……剧情需要,本来……本来是没有的。” 裴欢一看是阿峰,立刻低下头躲到一边。 整个片场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灯光也关了,所有人都站在原地。 陈峰根本不搭理这几个小角色,绕着人群一个一个找,最终站到裴欢面前,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先生让我们来看看三小姐。” 裴欢自知躲不过,尽量压低声音说:“先回去,他这样让我以后怎么工作” 陈峰却不肯善罢甘休,他分明看到刚才那一幕。他是老会长的侄子,大家多少年都在兰坊一起长大的,他太清楚裴欢的事,所以华绍亭才让他过来。 导演和两个制片像跟班一样跟在陈峰后边,旁边一早有人提了,这涉及到敬兰会了。 这一下,剧组里的人腿都开始抖,谁也不知道这种小制作的戏怎么能惹上敬兰会,而且他们出动这么多人,总不能只是为了探班吧。 制片看出陈峰面色不善,赶紧过来赔笑拉关系。 陈峰不耐烦地问他:“刚才那个女的呢要打人那个。” “哦哦,您是找我们的女一号是吧,盛铃!快……铃铃快过来,峰老板找你呢。” 盛铃嘴角都紧张得发抖,还装出一脸镇定,她安慰自己这或许是个机会,于是故意走得摇曳生情,恨不能裙子再短一截才好。 她觉得陈峰已经就是遥不可及的男人了,能攀上一次,她以后在娱乐圈里四处都吃得开了。 结果她刚站住,陈峰就眼都不抬地问她:“导演说,这场戏是你要求真打的” “啊我……”盛铃觉出不太对,可裴欢侧着脸毫无脾气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可能和陈峰有任何关系,于是盛铃狠下心赌一次,大着胆子回答:“是,为了效果,我们都是演员,这种程度的戏是最基本的,一个好演员必须要敬业……裴欢,是吧” 陈峰听她说完,抬手示意随行。周围剧组的人和演员都还傻站着,突然就看到有人上前一步,啪地一声,干脆地抽在盛铃脸上。 那女人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吓得直接瘫坐在地上,捂着脸,整个人都懵了。 众人震惊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裴欢生怕再闹大,赶紧走过去推了推陈峰说:“行了,走吧,带着你的人走。” “三小姐……” “你既然还叫我一声三小姐,今天就听我的,现在带人走!” “可是今天……”陈峰示意她向电梯的方向看,“今天我真的做不了主,先生亲自过来,就怕闹大让我先来处理,她刚才认个错,给个教训就完了,可这贱人存心找死!” 裴欢看向电梯,那边果然围了一圈人,有人站着光亮之后的暗影里,手上慢慢地绕着一圈珠子。 她心都凉了。 第9章 【第五章】到底意难平(上) 裴欢太了解华绍亭的手段,她往前走了两步,挡在盛铃面前,地上的女人又委屈又害怕,正在嚎啕大哭,再没有任何形象可言。 她对着那边暗淡无光的角落说:“打也打了,本来就没事,回去吧。” 那边的人今天换了外出的衣服,长长的羊绒大衣,正慢慢地盘那串珠子,慢条斯理,不出一言。 他一沉默,气氛更加压抑。 裴欢急了,她央求陈峰说:“我真的不想闹大,本来不是大事,你过去帮我说一声,算我替盛铃求情了还不行吗今天就算了。” 陈峰也为难,裴欢拦着他的人又说:“你帮我一次,阿峰,我以后还要工作,按他那脾气闹开了,以后谁还敢找我拍戏” 陈峰终于点头,过去找华先生。 那男人从始至终没有踏出暗影一步,说话声音也轻,并没有什么厉害的排场。只是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全场近百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话。 过了一会儿,暗处的男人慢慢向他们走过来。 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很少有人见过他。只是看上去……他带一点病态,脸色极淡,因而显得唇色格外重。 这个男人还没到老去的年纪,却有岁月磨过的内敛和从容。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和一串温润的珠子,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竟然有些诡异的华丽感。 就是这样苍白而淡漠的人,一双眼睛让人害怕。他并没有看周围,仿佛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只是目标明确地向着裴欢走过来。 裴欢一步一步后退,退无可退,只能拦在盛铃身前。 她低声说:“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华绍亭抬手,裴欢拦住他,冲口而出:“别!” 华绍亭笑了,拍着她的手让她放心,然后示意人过去把盛铃扶起来。那女人腿都软了,摇摇晃晃捂着脸站着。 他声音没什么力度,显然带病,淡淡地说:“既然裴裴替你求情,那就算了,你过来,给她跪下道歉,到此为止。” 他说得好像在谈天气,而且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轻飘飘丢过来一句话,压得对方抬不起头。 盛铃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她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而且……他凭什么要求她下跪 陈峰在一边厉声重复了一遍,盛铃眼泪哗啦啦地又涌出来,崩溃地看向四周求助。她的经纪人被制片拦下,两人一起冲她使眼色,随即迅速退到人群后边去了。 “你们……你们!我是蒋少……蒋少知道这件事吗你们动他的人……”盛铃脑子都乱了,只想起自己最近刚刚和蒋维成攀上关系,关键时刻他们总不能乱来。 不提还好,这一提,华绍亭眼色暗了,旁边立刻有人过去,又是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盛铃这下连哭都不敢哭了。 华绍亭已经不屑于和她开口,他有点咳嗽,手上扣着裴欢退到后边,不让她从身边离开。 陈峰上前出面,他低骂:“蒋维成算什么东西!”说完示意左右,有人拿出枪来,子弹上膛,那声音让在场的人纷纷倒抽了一口气,眼看着那枪口就顶在盛铃脑后。 这可不是拍戏。 盛铃惨烈地尖叫,她哪见过这种场面,完全失去理智,发了疯一样求饶。 剧组的人也吓坏了,他们甚至不知道为首那人的称呼,只能转向陈峰,低声求情,“峰老板给个面子……毕竟咱们都不懂道上的规矩,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让一步,这姑娘不懂事,是个新人,咱们以后不让她出来就是了,别真闹大了,您看,就为她弄出人命也不值……” 裴欢一直想说话,可是华绍亭的手扣着她手腕,这个姿势她最明白,从小到大,华绍亭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这么拉着她,那就是一切他来负责,不许她闹。裴欢本能地把话都憋了回去,急得又没办法,最终叫了一声:“哥哥……” 华绍亭叹气,转向陈峰摇头,陈峰立刻明白了,大声重复:“跪下道歉!” 盛铃被枪顶着,人早就吓傻了。她的经纪人挤过来,颤抖着扶着她小声地说:“铃铃……这次……这次惹不起,你就吃一次亏吧,往后路还长……” 最终,盛铃就这么硬生生地抹干了眼泪,她对着裴欢跪下,哽咽着说:“欢姐对不起,今天是我不懂事。” 裴欢不看地上的女人,她不回应,甚至不说原谅的话。她不是为盛铃求情,她一直都是为自己求情,她自知今天敬兰会的人插手之后,她再也别想过安静日子了。 盛铃身后的枪撤了,被自己公司的人扶走。 这场戏没人敢继续往下拍,大家立即清场,混乱地收拾东西纷纷散了。 临走的时候,陈峰站在电梯门口,三言两语,意思清楚,“今天的事,只要媒体上有人透露一个字,后果自负。” 敬兰会的人先下去开车等着。 空荡荡的商场顶层,剩下裴欢和华绍亭。 他拉着她的手,“这六年……蒋维成就这么看你被人欺负,我会慢慢找他算这笔账。” 裴欢低头不说话,陪他走了一会儿说:“你让我以后怎么工作,这事就算没人说,圈里也会传。” “本来我只想来看看你。”华绍亭有点自嘲,“裴裴,这么多年……我舍不得你一丁点磕着碰着,现在你就这么折腾自己报复我,是不是” 谁都看得出来,裴欢几乎是这个剧组里最不受重视的人,那些人的嘴脸不是一天两天积攒下来的,她忍了多少委屈多少谩骂,早都算不清。 裴欢想解释,但她看得出华绍亭今天心情不太好,呼吸一阵一阵不稳定。她不敢再乱说话刺激他,只好由他拉着去等电梯。 两个人就像过去一样。 裴欢已经记不清华绍亭出门的样子了,他很长时间都不离开兰坊,偶尔出来,也都是暖和的日子。 她看了一眼那件大衣,笑了,“敬兰会都穷到这个地步了七八年前的大衣你也穿。” 那是件过去的基本款,好在男装一直款式简洁,到如今也还算合适。那是裴欢当年第一次拍广告挣到钱,去给华绍亭买的生日礼物。 华绍亭也笑了,“我懒得动,好久不出门,隋远唠叨了一早上不能着凉,我让人去找,只找到这件厚点的。”电梯门开了,他率先进去,刚一关门他就抱住裴欢,懒懒地靠着她说:“等着你再买新的。” 他身上有沉香的味道,那种因为百年时光而养出的香,幽幽暗暗。 她太习惯这个怀抱,连矫情的资格都没有,她反手抱住他,看他嘴唇的颜色很重,还是没忍住和他说:“你要保重。” 华绍亭脸色苍白,一直看着不太好。他眼睛里有些释然,轻轻低头吻她,不许她躲,“怕我死么……这病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奇迹了。” 电梯里四周都是镜子,她被他按在上边,明晃晃地折射出无数道影子。 爱很奇怪,什么都介意,最后又什么都能原谅。 裴欢想,她这辈子早就完了。 所有的心思都随着他的呼吸声万念俱灰,她还是爱他,几乎从懵懂的少女时代就这么爱他。他吻她的时候她就涌出千百种委屈,好像这么多年受的苦受的累全都翻出来,一点也经不住。 再也没有人能让裴欢这么脆弱,她可以忍受所有谩骂和欺负,在蒋维成打人的时候也都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因为她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哭。 裴欢想起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心思却大,她找各种理由死缠着他不放,可是华绍亭那会儿正是闲不住的时候,时常出去还找了新的女伴。裴欢在家赌气胡闹,差点放火烧了海棠阁,华绍亭当天下午就把那女人扫地出门。 他比她大十一岁,当然知道她什么心思。可是老狐狸就会慢慢下套,那年他一脸无奈地说,“早晚有一天,我就是被你气死的。” 当时的小裴欢洋洋得意,跳起来拍他的脸说:“千万保重身体,你把我惯得脾气这么坏,你死了,我上哪儿无法无天去。” 裴欢想着这些就笑了,她和当年一样,伸手拍拍华绍亭的脸。他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抓住她的手指轻声说:“跟我回去吧。” 她低头不接话,他微微加重语气,“嗯” 裴欢不肯,华绍亭放开她,并没有强人所难。 那么短的时间,电梯到了一层。 华绍亭忽然强硬地按住关门键,电梯门刚打开重又关上。 他俯在她耳边问:“裴裴,那天晚上……你吃药了吗” 裴欢如坠冰窟,她盯着他说:“你什么意思” 华绍亭几乎没什么表情,他口气很肯定地提醒她,“我不要孩子。” 第10章 【第五章】到底意难平(下) 她连讽刺的表情都已经摆不出,所有的回忆和冲动都于事无补。裴欢维持着自己可怜可悲地自尊,“放心,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你都不想要,我也没那么贱。” “裴裴……” “你今天来,其实只关心这件事吧。”裴欢心灰意冷,她笑着摇头,“我早该知道,你这么狠的人,当年下得去手,如今也一样。” 华绍亭总是以为自己是她的神,要她生要她死,但他未必当她是个人。他养大她是习惯,宠着她是乐趣。他说爱她,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他爱她却连她的孩子都容不下。 裴欢一点一点推开他冰凉凉的手指,她觉得自己刚才的动容实在可笑。 “华绍亭,我不能原谅你。”她嘴唇发抖,咬着牙说:“你做的……都不是人干的事……” 电梯门打开,裴欢转身出去,再没回头。 裴欢离开很久,陈峰才看到华先生从商场里出来。 大家等他上车,他却执意说想走一走。 十点多的大街上人已经很多了,大家不放心,他倒无所谓。 华绍亭看向面前的路口,不顾众人的惊讶,和路人一样融进人群里,甚至还在人行道等绿灯的时候翻出一个硬币,向报刊亭里的大婶要了份当天的报纸。 敬兰会的一群人手足无措,站在路口全都看傻了。 陈峰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这感觉很可笑。 明明这个男人走进人群里也没有三头六臂,可为什么大家总是不相信,他只是个普通人。 最后,华绍亭想要走一走的结果就是,他一个人顺着街道边看报纸边溜达,而身后,长长一队黑色车龙,正保持极慢的速度跟着他。 谁也不敢超过他,但谁也不能停,于是很快就造成交通拥堵。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终于打扰到华绍亭。他皱眉回头看了一眼,陈峰的车立刻刹车,这一下差点撞到两个过马路的人。 那是个女人,拉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她们显然被车上呼啦啦下来的人吓了一跳,年轻的妈妈搂着小女儿在马路中央手足无措。 陈峰下车就要赶人,华绍亭走过去,一个眼神就让他闭嘴。 小女孩吓坏了。周围堵了一堆车和行人,大家不知道怎么了,乱哄哄吵成一团。 只有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安安静静站着,正一动不动盯着孩子看。 华绍亭笑了,先向她妈妈说:“抱歉。” 那女人莫名其妙被他一双眼睛看得有点害怕,本能地把女儿搂在怀里低头说:“没……没事。” 华绍亭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小女孩身上,他很温柔地放轻声音说:“吓到你了都是他们的错,让这个叔叔给你买礼物赔罪好不好” 他说完就让陈峰过来道歉,明明是好意,想让孩子别害怕。 可是小女孩看了他半分钟,突然抱紧妈妈的胳膊,死也不肯抬头了。 “不用了。”她妈妈看出气氛不对,这些人敢占着车道不走,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于是她飞快地拉着女儿跑了。 华绍亭盯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出神,过了好一会儿,陈峰再次请他上车,这里人多了,在这样下去太容易出事。 他总算点头,站在人潮汹涌的路口,忽然问身边的人:“你怕我吗” 陈峰懵了,想了想才回答:“华先生,您是主人。” “我是说,我和你们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我去做普通人都在做的事,就总会……变成不好的结果。” 他上了自己的车,一路往兰坊的方向而去。 陈峰在副驾驶的位置,心里盘算着今天华先生口气反常,肯定因为三小姐又没如他所愿。 他想拣点好听的缓解一下气氛,但华先生一直坐在后边若有所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久才开口:“三小姐是为当年的事寒心了。” “我知道,可就像今天一样……如果是别人,随便走走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华绍亭揉了揉眉心,叹气,“当年也是,我也是个男人,我爱她就不想她烦心受罪,所以什么都替她挡下来,这有错吗” “您应该去和三小姐好好谈谈。” “裴熙是她亲生姐姐,我说了她会生不如死。阿峰,我就是看不了她伤心,反正我没几年日子了,她要恨我……”他说到这里已经非常累了,声音快要听不清。他揉着眉心,那里隐隐有一块因为伤疤而断掉的地方,他淡淡地说,“那就恨吧。” 当天晚上回去,陈峰就找借口一直在海棠阁外晃悠。 顾琳直到晚饭后才出来,她看见他,会意地往长廊暗处走。 陈峰跟着她到了没人的地方,顾琳问:“没把人接回来” “当年裴欢遭那么大的罪,现在她肯定不能轻易低头。” “看来你也知道,那女人和他怎么了”顾琳口气加重,转身盯着陈峰,“你是老会长的侄子,你肯定知道!人人都跟我说她是华先生的妹妹,当我傻吗!真是妹妹……能睡一起” “她是叔叔领回来的,都叫她三小姐,后来叔叔老糊涂了!非把兰坊传给老狐狸,那会儿我们都是小孩呢。后来……后来裴欢大了,他们那样……谁敢说什么。”陈峰哼了一声,但也不再往下说了。 顾琳上前一步,“华先生为了那个女人什么都肯做,为什么还能把她逼走” 陈峰不说话了。 顾琳知道他在怕什么,她觉得这事简直邪了,谁都是这个态度,嘴硬得厉害,怎么都撬不开。 她反而笑了,伸手拍拍陈峰,又放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们都怕惹麻烦,但是你看……她不会回来了,今后谁陪着先生……你心里有数。” 她如今才是华绍亭身边的人,会里上下,什么都经手。 陈峰表情有些动摇,但还是抿着嘴打量她,没开口。 顾琳大度地摆摆手让他先走,“我只是好奇,你不想说我也不怪你。” 陈峰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不痛不痒跟她扯了两句其他的,借故走了。 顾琳在原地前后想这件事,打定主意必须弄清楚。她慢慢转身想回到主路上去,却发现两米外站着个人。 “谁”顾琳心里一慌,她刚才和陈峰在角落里聊的内容,让人听见可不好。 那人倒坦白,往前走了两步,到了灯光扫到的地方。 顾琳看清是隋远,她长出了一口气,“你干嘛站那儿不动” 隋远表情凝重,他拉过顾琳,一路拖着她走,顾琳挣动,却看到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把顾琳拖到拐角,“你疯了那件事绝对不能再提!如果有人想打听,下场都……你知道他的手段。” 顾琳明白他都听见了,不过因为是隋远,她有七分把握。顾琳镇定下来,轻声说:“我就想弄清楚!我伺候华先生六年了,可他还是瞒着我,那人是谁为什么她一回来他态度全变了!” 隋远解释不清,最后急了,瞪着顾琳说:“反正这事和你没关系,别犯傻!华绍亭根本不喜欢你!” 顾琳愣了,她上下打量隋远的表情,心里有数了。 隋远一直阻止她问那个秘密,只有两种可能,他担心华先生或者担心她,可现在……隋远在纠结她喜欢华先生这件事。 那就好懂多了。 隋远吼出来之后自己也后悔了,目光躲闪。 可惜他终究只是个医生,不是敬兰会这群天天勾心斗角的帮派人士。 顾琳已经收拾好情绪。她六年耳濡目染,虽然看人的心思上斗不过华先生,但收拾个隋远还绰绰有余。 于是她靠近他,笑得有点伤感,“华先生只拿我当她的替身。” 隋远目光都软了,他明显不善于与人周旋,这一下,弄得隋远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安慰她。最后他扶着她肩膀说:“顾琳,他其实没那么可怕,对自己人都很好,你懂分寸,别去碰他的底线,他不会害你的。” 顾琳怅然地摇头,转身绕过他往回走,隋远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突然回身笑了,和他说:“我不是裴欢,没有人护着。将来我惹他生气,下场就是死。” 夜风温柔。 隋远却觉得顾琳那个笑容分外惹人心疼。 兰坊是个残酷的世界,他们进了这扇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此就要遵从这里的生存法则。 他在那一刻想,这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别人都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上的时候,她就出生入死跟着一群大男人混黑道了。 隋远突然明白了那只老狐狸的心情,对着……他喜欢的人的心情。 想把她保护好,让她不经风雨,不谙世事,一辈子做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所以隋远犯了一个大错,这让他在最后的时候才想明白,人的心就是这世界上最治不好的病。 他胸口一热,对着顾琳的背影说:“没关系,我会帮你。” 第11章 【第六章】曾经沧海(上) 裴欢连续等了三天晚上,蒋维成终于回家了。 林婶在傍晚的时候就跑去和裴欢说,少爷晚上要回来。 裴欢嗯了一声,上网找了好久,最后打印了两张菜谱,在厨房里折腾了两个小时。 南楼的女主人第一次亲自下厨,饭菜端上来摆满了一桌子,冷清清的屋子里突然变得和乐融融。 林婶忙前忙后非常高兴,嘴里念叨着:“这才像个家嘛!诶,少夫人,其实男人都一样,别和少爷赌气分房了,咳……你们早点有个孩子,少爷肯定不往外跑了。” 这句话刚说完,蒋维成就进来了。 他听见了林婶的话,原本他盯着一桌菜很惊讶,听完目光就黯了。 裴欢当没看见,笑笑和他说:“我不太会做饭,现学的,你不愿意吃的话……让林婶再叫人做吧。” 他好歹也和她结婚六年,哪能不清楚裴欢不会做饭。 但蒋维成盯着桌子上颜色可疑的东西看了一会儿,还是一声不吭地坐下开始夹菜。 裴欢也温柔贤惠地陪他一起吃晚饭,林婶感动得快要哭了,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最后剩下他们两个人。 蒋维成越吃越没了平常潇洒的少爷架子,开始大口大口往下咽。裴欢看不下去了,尽量把口气放得平淡一点,问他:“你急什么” 他头也不抬,“你肯定有事,我不想给自己添堵,吃顿饭还生气,赶紧吃完你赶紧说。” 裴欢放下筷子,她看着他开口:“他们坚持要给笙笙进行手术,但我不想赌,你能不能帮我……” 蒋维成突然抬眼看她。 裴欢没能说完,她叹口气说:“好,你先吃饭,笙笙最近情况稳定,这事不急这一两天。” 蒋维成依旧沉默,他用勺子大块大块地搅合那些菜和饭。裴欢不再吃了,静静看着他。蒋维成和他妈妈很像,遗传到一张漂亮的脸,还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就像所有故事里说的那样,他是很多人的梦想。 她第一次见到蒋维成的时候,他二十二岁,她才上高中,叛逆极了,偏要和华绍亭作对。她千辛万苦摆脱掉兰坊的保镖,约了几个同学偷偷开车出去玩,却在路上闯祸,刮了蒋维成的车。 当时蒋维成穿了一身黑白格子衬衫,不耐烦地从maserati上下来,那画面让她们几个年轻小女孩全都看傻了。 裴欢记得自己想起一句书上看来的话,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是很优秀的男人,整个沐城无人不晓。 命运这东西从来没人在意,总要到物是人非的时候你才想起它。 裴欢忘了自己最后是怎么威胁蒋维成不追究责任的,也忘了和他说过什么,总之,她当时幼稚又嚣张……那不过是一场偶遇,裴欢从未想过很多年后,她竟然会和他共同生活。 裴欢看着蒋维成低头吃饭的样子一阵辛酸,她突然拦住他夹菜的手,低声说:“对不起,我知道不好吃,别吃了。” 他啪地把筷子甩出去,冲口而出:“让我吃的也是你!不让我吃的还是你,我做什么你都这副死样子,裴欢……我对你是不是只有这么点利用价值只有笙笙病了你才想起我!” 裴欢不再说话。 蒋维成盯着她看,过了一会儿冷下口气问她:“这次要我帮什么” “再帮我约几位心脏内科的专家,笙笙和其他先心病患者不一样,她有遗传因素,而且……我知道手术有风险,能不能暂时定一个保守治疗的方案我实在赌不起,如果没了她,我……”裴欢再也掩饰不住,她急切地看着蒋维成,越说越快,“笙笙是我的命,我只有她了。” 蒋维成眼睛里的怒气渐渐变得只剩讽刺。 他轻轻重复:“你只有她。”他拿纸巾擦手,看那一桌子菜,突然笑了:“裴欢,你不愧是华绍亭养大的,心都一样狠。” 外边忽然有说话的声音,林婶进来,说主宅那边太太让人送东西过来了,“可能是听说少爷回家才拿过来的,说只给少爷。” “我妈最近在家呢”蒋维成看着那纸袋随口问,里边厚厚一摞不知道什么东西。 林婶点头说:“嗯,太太从国外回来之后就没出去,说天凉了不想动。” 蒋维成往纸袋里扫了一眼,抬头让下人们都出去。 蒋维成爸爸走得早,他妈妈非常讨厌裴欢,更对娱乐圈里的女人深恶痛绝,当年死也不同意他们的事。后来他们结婚后就搬到最南边的南楼独立来过,和主宅分开。 平时蒋维成不回家,裴欢和他母亲很少来往,甚至有两三年都没再见面。 既然他妈妈送东西只给自己儿子,裴欢没必要自讨没趣,于是她也要出去,刚走到蒋维成身边,就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裴欢冷不丁被弄疼了,低头推他。 蒋维成反手把袋子里的东西当着裴欢的面倒出来,里边都是报纸,洋洋洒洒掉了一地。 各种娱乐周刊和演艺新闻,大版配图,全是裴欢一身狼狈,蓬头垢面蹲在酒店门口呕吐的样子。 角度刁钻,拍得她宿醉不归,风尘下贱。 有图有料,随便卖出去,全城人都能津津乐道好几周。 还有的报纸上刻意提起她和蒋家的事,说蒋维成要真和她结婚了,蒋家这回可带了绿帽子。 裴欢站在原地看那些报纸,一语不发。 蒋维成随手拿过一张给她念,然后冷笑着问她:“就这样,你还有脸求我帮你” 裴欢不看他:“你们有办法不让这些流出去。” 蒋维成握紧手里那张报纸,无法控制愤怒:“我对笙笙仁至义尽!这么多年惠生所有资金支持是谁给的医生是谁派去的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 裴欢依旧不说话,她不想和他吵。 可是她平静的表情看在蒋维成眼里只能让他更生气。他突然站起来,将那张报纸扔在裴欢脸上,她被迫往后退,踉跄着扶住旁边的柜子,慌乱之间推掉两个烛台,玻璃碎片摔了一地。 他狠狠盯着她说:“想求人帮忙,就该有个求人的样子!这次别想我帮你!” 裴欢的表情终于有了波澜,眼看蒋维成踢开报纸就要走,她追过去一把拉住他,“阿成!” 他站住了,却气得扬手甩开她,动作极大,头也不回地吼:“你太过分了!华绍亭没告诉你怎么低头,我教你!”说完他指着报纸说:“给我一张一张捡起来!” 裴欢被他推得崴了脚,滑在一地碎玻璃里。 第12章 【第六章】曾经沧海(中) 她倒在地上,觉得自己胳膊好像扎到了碎片,但是心里却静得可怕。 她甚至不觉得生气,也没什么不能忍的。 她唯一的感觉就是急,她不能让笙笙冒险去做手术,也不能让惠生失去资金救助。 裴欢看着满地狼藉,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只要蒋维成肯像以前那样帮自己,她做什么都行。 她捂着胳膊慢慢坐起来,把周围的碎玻璃踢开,然后真的过去捡那些报纸。 蒋维成看着裴欢的动作,她被这么欺负也不哭,也不和他吵,甚至不争辩。他成心羞辱她,让她去捡印满她难堪照片的报纸,她也真的就去了。 他看见裴欢胳膊上在流血,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羊绒长裙,露出纤细而脆弱的一小段脚踝,慢慢蜷缩在地上,一次一次伸手去捡报纸。 他心里轰然像有东西碎开,硬生生剐出一个洞,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都是当年看到她的样子。 那么年轻傲气的小姑娘,明明事故是她的全责,可她不服软。十几岁的裴欢,像某种野生的小动物,张牙舞爪而不被驯服,让他惊艳。 所以蒋维成当时没有追究她任何责任,他最喜欢的一辆车被刮花了还花心思哄着她,让小家伙心满意足地开车扬长而去。他笑了很久,打赌她根本就没有驾照。 他记下她的车牌,找了好长时间,最终弄清了她的来历,竟然一点也看不出她有黑道背景,她被保护得那么好。 如今呢。 蒋维成看着她的动作,他低头拿报纸把她周围的碎玻璃都扫开,然后蹲下身,就在她身后。 裴欢不回头,她肩膀微微颤动,很久之后才低声说:“我都听你的,只要你肯帮我救笙笙。” 他伸手从背后将她整个人都抱住,死死贴在怀里。 他的脸就在她耳后,裴欢任凭他抱着。他过了一会儿都没说出什么,却只是抓过她的胳膊看伤口,她不肯让他细看,只说:“没事,没扎进去,划了一下。” 蒋维成把她圈在怀里,她逆来顺受。 明明再说什么都无用,可他堵着这句话,最终还是轻声开口:“我可以和华绍亭一样的,只要你对我好一点……就一点,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裴欢不说话。 蒋维成忽然低头想要吻她,她吓了一跳,站起来想要躲。蒋维成不知道怎么就有了执念,一把搂住她的腰,顺势把人推在地上,压住她的手。 地上还有细小的玻璃碎片,裴欢动一下立刻觉得后背刺痛,再也不敢使劲挣扎。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蒋维成的笑意一点一点冷透了,他看着她说:“是不是只要我救笙笙,你什么都答应还是说你下贱到……不管今天这里是人是鬼,只要帮你就行……”他的手顺着她的长裙往下探,“你好好履行作为妻子的义务,明天我就让全城都叫你一声蒋夫人,保证没人再敢为难你,怎么样” 她其实已经开始害怕,不由自主握紧手,“阿成,我只有最后这点自尊了……”她看着他,声音干涩,整个人都在发抖,“放开我……算我求你。” 蒋维成听到这句话怔了很久,最终他慢慢坐起身,把裴欢的裙子拉好,把她后背上的碎片都拍掉,然后抱着她,把她按在自己怀里。 良辰美景成辜负,何必。 他笑得很苦,脸贴在她的后背上,“裴欢,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很久之后,裴欢感觉到背后的衣服微微发热,湿润的触感。 她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那天晚上,沐城下了暴雨。 到了深夜的时候,窗外风雨交加,风卷过树叶的声音异常凄厉,一阵一阵吵得人睡不着。 南楼主卧里很安静。 蒋维成在床边坐到凌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alice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他们本来约好见面,他换好衣服要走,车都等在楼下了,却因为即将下雨而折返回来。他和alice推说今天公司走不开,过几天补偿她。 窗外雨越下越大,最后开始打闪,电闪雷鸣,轰然而下。 他习惯性地看向里间的房门,起身开灯找钥匙,他很久没回来住,一时想不起来那把钥匙放在什么地方,最后蒋维成从过去的睡衣口袋里翻出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把那扇门打开了。 果然,床上的女人用被子把自己全部遮住,拼了命缩成一团,已经躲到床的边缘,退无可退。 他看不出她醒没醒,只能看见她一直在发抖。 蒋维成走过去慢慢抓住她,裴欢动了动,似乎没惊醒。他轻手轻脚地让她从被子里露出一点头来,总怕她这种幼稚的举动把她自己憋坏。果然,他伸手过去没一会儿,裴欢就像溺水的人一样,终于抓到浮木,两只手死命地揪着他胳膊不放。 蒋维成俯下身轻轻拍她的后背,“没事了。” 裴欢害怕打雷,非常害怕,怕到好像都没有力气醒过来。这件事她从来都不提,也没有任何表露,是蒋维成和她结婚半年后偶然发现的。 她半夜会被雷声吓得拖进噩梦里,浑身冷汗,在里间一直喊。 今天也一样,他试图让她好过一点,但是裴欢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潜意识里逃避最害怕的东西,不知道最后梦见了什么,喃喃重复一句话:“再让我任性一次……最后一次,留下孩子,求你了……” 这句话她重复了六年,每一个打雷的夜,她最脆弱的时候。 他在床边坐着,手下用力让她躺平,他面对着前方一整片落地窗,仿佛这一刻只剩下窗外的雨,铺天盖地。 蒋维成知道,裴欢梦见毁了她的噩梦,那恐怕是她第一次被逼到不得不求人。而后,第二次,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求他放开自己。 原来在裴欢心里,和他在一起就像那场噩梦一样可怕。 半个小时过去,窗外雷雨小了,声音渐渐模糊,裴欢终于安静下来。 蒋维成悄无声息走出去,他顺手把钥匙塞进新的睡衣兜里,如同过去的那么多年一样。 第13章 【第六章】曾经沧海(下) 那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后半夜就只剩下零星小雨。沐城早过了秋天,一场雨过去,兰坊里满地落叶。 顾琳等在海棠阁外,这几年华先生起来之后都要等隋远例行检查。 他的病忽好忽坏,是宿疾,按常理都靠西医手术治疗,但华先生小时候条件不允许,一拖拖到成年。成年后,种种原因逼得他不肯进行手术,最后认识了隋远,渐渐开始尝试中西医结合的方子。这种病不手术就不会好,中药只能控制不能根治,因此华绍亭从生下来就时时刻刻受病情威胁,不断被各种医生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但隋远真的是个奇才,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为虎作伥,他没办法治好华绍亭,却也让他还能继续荼毒世人。 顾琳站了一会儿,看见远处长廊下有人。她借故说回去拿东西,从一侧的小路走了。 她和陈峰由两个方向分别绕路,最后在拐角的亭子里说话。陈峰笑得很有深意,开门见山地说:“大堂主,我有个消息,估计你感兴趣。” “快说。” “华先生让我们注意蒋家。你也知道,本身蒋家做时装,和我们冲突不大,这么多年放着他们,闹僵了谁都不好看。可看样子,华先生最近成心要拿他们开刀,而且还要慢慢来,这……多耽误大家正经生意。” 顾琳对这个不感兴趣,“这我也知道,你去照做就是了。”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么多年他和蒋家相安无事你知道是为了谁吗最近又非要拿蒋维成开刀,这里边的事多了!” 顾琳突然抬头盯着他,“你是说和那个女人有关我查过,有人猜测她嫁了蒋维成,但没有人公开承认。” “这还用公开吗你看看里边那位的态度……还不懂么,这么多年他让着蒋家是因为裴欢,如今开始报复,还是因为裴欢!”陈峰说得故弄玄虚,突然笑了,他上下看看顾琳,然后小声说:“总而言之,如果兰坊真让那个女人拖垮了……大堂主你这么多年辛苦,可就全都白费了。” 顾琳看着他,突然冷下脸。 陈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想再说,顾琳却突然拿出枪。陈峰急了,往后退了两步示意她别乱来,“你什么意思!你入会晚,我好心好意怕你吃亏……老狐狸没把裴欢接回来,大家都看出他气不顺!家宴上闹了那么大一出,如今兰坊人人心里有数,裴欢当年就差点让他……” 陈峰知道自己说多了,突然闭嘴。 顾琳对准他,“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先废了你!省得你惹他生气。” 陈峰肺都气炸了,他示意算了,低头骂骂咧咧地往远处走,边走边压低声音回身警告顾琳:“死丫头!你真他妈被他养成狗了!你信不信……早晚你吃了亏还得来找我!” 海棠阁外有动静,隋远出来了。顾琳迅速收拾好情绪,转身走得干净利落,她过去正好和隋远打了个照面,难得笑了笑。 隋远手里一抖,小声问:“你……你要干嘛” “我就这么吓人”顾琳干脆不和他废话,不识逗就算了。 她和平常一样板着脸瞪他,转身就进去找华先生安排早饭了,留下隋远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 他手里原本在写病例,写着写着忘了自己要写什么,只想着顾琳刚才那个笑。 其实她多笑笑挺好的。 华先生的房间里开着视频会议,对方正在和他纠结越南那批货3个点的利润,显然这次的生意僵持了一段时间,到今天对方说得很大声,他却在别处翻书看。 不管他在干什么,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比别处安静。 顾琳守着他喝完药,东西都收拾好,她去拿香给他点上。华绍亭看了一眼顾琳的背影,忽然问:“怎么了,一早上心不在焉的。” 她手里停了,恭恭敬敬地说:“昨晚没睡好,雨声大。” 华绍亭把屏幕关了,正靠在椅子上玩两颗莺歌绿,听她这么说,嗯了一声,“雷声也大……跟了我这么久,我都没问过,你怕打雷吗” 顾琳摇头:“我八岁被拐到黑市就见过死人。怕打雷我哪还能活到今天陪着先生。” “那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每个人都有的。”华绍亭今天似乎很有闲心和她聊天,他摩挲着那两颗奇楠,一边玩一边挡着受过伤的左眼问她,“比如有人怕蛇,有人怕蜈蚣,你呢,你怕什么” 顾琳铲着香灰,苦苦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手里的炭都埋好了,她才低声回答:“我怕被丢下,像……扔掉一件东西那样。他们当年被高利贷追债,就是这样把我扔掉的。” 她说得很简单,不想再解释了。 华绍亭在她身后笑了,但他只是在笑这件事,没有任何悲悯。 顾琳心里开始紧张,陪着华绍亭说话,每句话都必须是真话。 他说:“我不会随便扔东西,但前提是,这东西知道主人是谁。” 顾琳脸上声色不动,可是手里纯金的香拓压却一下歪了,她最后用香粉印出来的莲花纹样就因此倒掉半边。 她开始收拾残局,知道华先生一定听到什么风声了,她必须说点什么遮过去,于是大着胆子接话:“今天先生是来教训我的。” 华绍亭的表情缓和了,他对着光比对那两颗绿棋,一边看一边和她玩笑,“我哪有那个本事教训你啊,明明是你有心事。你看到裴裴回来,心里不痛快。”他左边的眼睛似乎越来越怕光,整个人起来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接着说:“你还年轻……有些事只是一时冲动,一个人想要并不等于他能要,有时候必须付出代价才能分清。” 顾琳安静地重新打篆燃香,完成之后才回身说:“华先生,你也说了我还年轻……你说过我像她十八岁的样子。” 华绍亭的手突然停了,他微微低头挡住眼睛,手里的珠子掉了一颗,砸在地上滚开很远。 顾琳过去扶他,他摇头说没事,让她去把珠子捡回来。他似乎觉得顾琳那句话很有意思,想了想问:“是不是他们都说我只喜欢小女孩谁说的,隋远这话听着就像他的风格……哦,要不就是陈峰那两兄弟他们才是陈家人,兰坊本来是他们的。” 顾琳听他无缘无故提起陈峰和继承兰坊的事,心里一惊,脸上硬是装得不感兴趣,“我说错话了,先生罚我吧。” 华绍亭完全没怪她,边笑边摇头,“我比她大那么多,本来就是人人都误会的事。” 他这么久终于抬头扫了一眼顾琳,那目光让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硬是去倒茶给自己解围。 华绍亭披了件黑色的外衣,一直懒洋洋地坐着。 他眼里并没有她,自顾自地说:“顾琳,听话的孩子谁都喜欢。我不会随便处置自己的东西,但是……你要记住,兰坊的主人是谁,你们的主人,都是谁。”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压过来。 顾琳整个人都软了,茶水倒出杯子烫到手,她终于停下,颤抖着半跪在他椅子旁边,“华先生,我……我只是想知道……” 华绍亭身体微微前倾,他唇色重,逆着光伸出手抚在顾琳脸上,那冰凉凉的手指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怔怔地看着他,华绍亭甚至还没说话,她却已经瘫在他的手心里。 他温柔到让她害怕,终于开口:“我能告诉你的,绝对不会瞒着你,我不想说的,不要问。”顾琳低着头不敢看他,他仍旧抚着她的脸,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还有,别再私下去找陈峰。” 顾琳几乎流出眼泪,颤抖着抱紧他的手。 那一整天,顾琳坐如针毡,一贯不计后果的人都开始示弱,可是华先生什么都没提。 顾琳有种感觉,这事远远没有结束。 说起来很可笑,从六年前那个女人离开之后,敬兰会只剩一潭死水。就像他的主人华绍亭,当他轰轰烈烈把所有热情和狂妄都耗尽之后,只能选择漠然。 那一些热的烈的情,都无影。 它已经沉默太久,久到暗流汹涌,一点点刺激着人心生出贪念。 谁都知道,从裴欢回来那一刻开始,敬兰会就再也没有太平日子了。 当天夜里陈峰就受了伤。 他带几个朋友去自己名下的俱乐部找乐子,那地方是他的销金窝,敬兰会的地盘,一般人没有背景根本进不去,因此陈峰随身没带人。凌晨的时候,他们一群狐朋狗友疯够了,酒醒得差不多,陈峰一个人去车库取车,却突然出事,他被人偷袭,腹部中了一枪。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顾琳心里有底,不准手下的人去探望。 在兰坊生活的人最忌讳两件事,太聪明和嘴太快,哪一样占了都容易惹是非。 华先生留着陈峰和他弟弟这么多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顾念情分了。 天亮之后,消息彻底传开了,人人都知道阿峰说错话,华先生给了他最后的警告。 陈峰出生黑道世家,好歹也混了快三十年,没伤到要害,在医院观察一阵子也就好了。但让人心里后怕的是,他妻子在家怀孕八个月了,这时候陈峰要出大事,对他一家而言实在很残忍。 但这就是兰坊的规矩。 果然,陈屿坐不住了,他被哥哥的事吓得战战兢兢,自己跑去海棠阁探口风。华绍亭当时正在看书,似乎看得很投入,没工夫搭理他,一句话都不说。 陈屿拼命向华绍亭表忠心,面上说得很随意,可是话里话外都是他们兄弟已经知足,没有别的想法,甚至还不经意地把话题扯到他嫂子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只盼华先生能稍稍心软。 他陪着华绍亭整整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最后只换到他一句话:“回去吧。” 顾琳在陈屿走之后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心里却暗暗想,华先生让人给了陈峰一个警告,那接下来呢这事就这么压下去 她想了很多种可能,但书桌后的男人看也不看她,突然把书摔在一边,“这两兄弟都成家立业了,总以为他们能学聪明点……”他习惯性地挡着受伤的左眼,看向顾琳说:“陈峰的事,不是我让人去做的。” 顾琳很惊讶。 华绍亭笑了,“要是我想找人出气,你觉得……他现在还能活着吗” “那是谁……” 顾琳心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想了很久都没有头绪,但她突然意识到,不管是谁做的,对方的意图已经达到了。这件事谁是主使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从这一刻开始这根刺就再也拔不掉。 挑拨离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才是最可怕的答案。 早晚,华绍亭苦心维系的局面会被打破。 顾琳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可是华绍亭好像已经忘了,他饶有兴致地说起琐事:“刚才陈屿提醒我他嫂子快生了,我才想起来,该给阿峰家准备贺礼了吧,你去看着办……对了,你喜欢小孩吗” 顾琳没多想:“不喜欢,又吵又麻烦。” 华绍亭有点遗憾,他向后靠着,黑子慢慢爬上他的手,他任由它动不去管,不知道在说给谁听,“我看,要按阿峰的脾气肯定想要儿子,没意思……养个娇气的小女孩才有福气。” 顾琳年纪不大,没想过这些事,顺着他的话说:“先生对三小姐都那么好,要有个孩子肯定宠上天去了。” 她只是随口说的,可是说完了,华绍亭的眼神就冷了。 一点一点透着刺,就像黑曼巴的蛇信子。 顾琳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赶紧接口:“我以为先生喜欢孩子。” 他低头笑,声音疲惫:“怎么不喜欢……我要有个女儿,想放火我都帮她点。” 第14章 【第七章】再见无怨(上) 盛铃那件事过去之后,裴欢没有再见到敬兰会的人。她一直忙着给惠生孤儿院联系医生的事,借着蒋维成的关系,事情好办很多。 敬姐帮裴欢联系了一部短剧,《不见的时光》,总共七集,故事简单时间也短,一个月赶完收工,很适合她,当时公司并没考虑太多,但裴欢看完剧本后竟然非常喜欢。 敬姐难得看到裴欢对工作这么投入,似乎这个剧本很对她胃口,她配合度非常高,主动要求重来。 “嗯,往左,再往左,走到这个位置。”导演拿着本子正在示范,一个动作都不放过。 裴欢被他拉着一点点找位置,调光,好不容易有了空闲,她下去等其他人对词。 最近没有人再敢找裴欢麻烦,但也没人轻易用她了,她乐得自在,打算好好拍完这部短剧后就回去休息一阵。 不知道陈峰用了什么手段,从商场那件事之后,裴欢再也没见过盛铃,私下里也没有。盛铃的公司对外说她近期出国进修,从此那个女人就彻底淡出了公众视线。 红也好,盛名也罢,转眼就人去楼空。 这个圈子一直很残酷,敬姐当年就提醒过裴欢,但她一直不为所动,敬姐以为她想倚靠和蒋维成的关系上位,直到那天,敬姐终于明白,这丫头当年说的话也许是真的。 她真的是路过。 其实裴欢一直在等敬姐来盘问,但她这位火爆的经纪人似乎比以前脾气还大。 裴欢下场去找她,敬姐边抽烟边倒水给她,又开始骂她懒,把她浑身上下挑了一百条毛病出来,最后才扔了烟头,瞪着她说:“别以为我和那群废物一样怕你!死丫头……你再有本事也是我带出来的!我打你骂你,你也得听着!” 裴欢长长出了一口气,她挽着敬姐的手,不顾她的推搡,就像姐妹那样一起走,去换衣服。 敬姐别扭了半天,终于和她说:“行了,我知道你不会说实话的,要想说早几年你就跟我坦白了……今天编好了才来的吧姐姐我可是过来人!”她拍拍裴欢的手,有点感慨,“咱们也不矫情了,坦白说,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我不会放弃你,还当你是没出息的小二流,该骂我还得骂!” 裴欢心里一阵感动,敬姐不喜欢那些酸的假的,所以她也不说谢谢,她一边走一边讨好地哄她:“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回去红包奉上,怎么样” 敬姐倨傲地甩开她,不顾自己超高跟的靴子差点打滑,坚持一脸女王相地说:“如今你身价涨了,红包不照着六位数给我就封杀你!” 裴欢一脸配合,连连点头。她换上剧组的衣服,却看见敬姐突然折回来,表情高深莫测,挡着门说:“那个人又来了。” “谁” “我哪儿敢打听啊……唉别废话了,他今天一个人来的,你要想跟他说两句就赶紧吧。外边人多,你在这等,我先出去给你盯一会儿。” 裴欢被敬姐推回更衣室,所谓的更衣室就是一间杂物间改的,地方不大,里边全都是东西,只有她一个人,敬姐把门关上就走了。 她莫名其妙被扔在屋里,今天的戏服是一件细带连衣裙,这天气再穿已经很冷了,她只好把自己外套披上,想出去看看,结果刚走到门口,门就被人推开了。 她看着进来的人一脸惊讶:“你……你一个人” 华绍亭似乎没想到裴欢会这么说,而他竟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慢慢笑了:“我不能一个人出来吗” “你不带个人,万一……”裴欢想起这地方人多眼杂,她过去把门关上,靠在门板上看他。 华绍亭冲她伸手,“过来。” 她不动,低着头。 “裴裴,听话。” 裴欢还是不动,华绍亭只好走过来,裴欢靠在门上没有地方退,尽量心平气和地和他说:“你放心,我那天回去吃药了,还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华绍亭好像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他看了一眼她的裙子,说:“我让他们派人照顾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他习惯性地把她抱在怀里,隔着她披的那件大衣,满满地抱个满怀。裴欢心里压着的那点愤怒一下就被他的态度点着了,“华绍亭,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他的病不稳定,而且最近天气不好,可他还是来了,她明知道是这个结果,又不肯先低头。 可是每次裴欢动摇的时候,华绍亭总有办法让她心灰意冷。 她不长记性,这么多年了,她看见他就总想着他最近气色不好,总想着他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总想……要是还能像当年一样,躲在他身后什么都不用管,该有多好。 她在华绍亭怀里沉默,她恨自己不争气,可一见到他这样出现,连和他赌气的心情都没了。 华绍亭摸摸她的脸颊叹了口气,低头把她大衣的扣子都系好,“脸都冻着了,一会儿才出去,上场再换。” 裴欢乖乖站着让他伺候自己,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他抬眼看她,裴欢不让他看,埋在他肩膀上不说话,抱得很用力。 华绍亭轻拍她的后背,“跟我回去吧,裴裴,你再不跟我回去,我就老了。” 裴欢抬头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华绍亭向后松手,隔开一小段距离看她,好像她这个表情很有趣。他轻声说:“本来想着,你要走就走吧,如果蒋维成真能对你好,我就放过他。可是……裴裴,我这六年过得很不好,我也是个普通人,试过大度一点放手,可是做不到。” 裴欢的话全都哽在嘴边,她想问他姐姐裴熙的下落,想问他当年那笔帐要怎么清算,但华绍亭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他吻她的指尖说:“不会太久,能活到现在我很知足,剩下没有几年了……你回来,早晚有一天,我随你处置。” 她隐隐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她最怕他提到死,一下心里急得说不出话,她竟然控制不住眼泪,毫无征兆地一滴一滴往下掉。 华绍亭这辈子就怕这件事,裴欢一哭他就心疼,哄也哄不好,“好了别哭,你不想回来我就继续等,等你哪天想家了再说。” 他给她擦眼泪,仔仔细细地看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别扭。” 裴欢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流得更多,华绍亭叹气,伸手把人乱七八糟地按在胸口。她小声地吸气,犹豫着问他:“隋远……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最近一直劝我考虑手术……我这个年纪再手术,有一半的几率出不来。” 裴欢脸上的妆全都花了,她抓着他的手说:“不管最后怎么决定,你答应我,不许放弃。” 华绍亭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都说我造孽,我这辈子什么都干过了,不怕报应,就怕最后剩你一个人。”他放开裴欢,回身去拿她随身的东西,用纸巾擦她晕开的妆,终于满意了,又自顾自地翻出来她的口红,裴欢看他的动作有点好笑,抹了眼泪,心里苦得笑不出。 “我走了,他们不会放过你。” 他手指凉,捧着她的脸,表情认真而迷恋。他终究比她大了十多岁,杀伐决断一辈子,到如今整个人内敛从容,和那些光有长相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 裴欢闭着眼,他只为她素净的一张脸涂口红,端详着看了看说:“就这样最好看。” 第15章 【第七章】再见无怨(中) 小小的杂物间,他的手指按在裴欢唇角上,她恍恍惚惚回到年少的时候。 十几岁,裴欢学他那些女伴一样化浓妆,弄得一张小脸乱七八糟,他随她闹了两天,终于不高兴了,把人抓过来按在怀里,把她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擦掉。 当年华绍亭就只给她涂了口红,浓烈的大红色,坏脾气的小家伙,赏心悦目。 直到后来裴欢一个人出来生活,她年轻漂亮,五光十色的诱惑那么多,可哪一个都入不了眼。 她终于明白华绍亭的可怕在哪里,他把她捧得那么高,上天入地,又亲手把她摔下去,可她还是放不下。 人与人相遇太早,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从此以后,不管她去往什么方向,和谁在一起,过什么样的生活,她永远只有一条归路。 华绍亭就是她的归路。 裴欢永不能忘那一日,他居高临下,慢慢擦掉她嘴角的血,他说:“裴裴,走吧。六年后,回来杀了我。” 这句话让她日后忍下多少欺负和白眼,不惜和蒋维成隐婚,为了生存拼命工作。 如今,她的手指抚摸华绍亭眉间那道伤疤,她说:“你早知道我连恨你都学不会,所以你才敢承诺,让我回去报复。”她嘴唇上淡淡的红,“比心计,我永远比不过你。” 门外传来敬姐的声音,时间长了外边还有人等,她想来催裴欢快点出去。 华绍亭放开手,裴欢还有工作,她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他还在等她一句话,她却摇头:“我不会回去,这是我唯一能控制的事。” 裴欢走出去站在灯光下,很快融入人群里。她不知道华绍亭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一个人僵着脸重新化妆走位,那场戏要拍女主和男主分手,苦情戏,压抑伤感,又要演出内心剧烈的挣扎感。 敬姐看出她又在走神,台词念得不顺利,ng几次之后,导演已经有点无奈,跑过找裴欢,拿着本子来来回回和她强调,“你要带着一种委屈,不能光是冷下脸。你想想自己和男朋友吵架的时候,你要分手,但你是个女人心里委屈,要找到这个劲儿知道吗憋着发不了火,但实际内心在示弱的那个感觉。” 裴欢忽然抬头看了导演一眼,轻声说抱歉,主动要求重新再来一次。 她想自己确实忘了什么叫委屈,从当年低三下四,放弃尊严豁出一切之后,她就再也不知道什么叫委屈。 现在这样的场合,灯光打在脸上,周围很多人,裴欢嘴里念着台词,心里却突然想起那一天。 下着雨的夜,她急火攻心冲进海棠阁,苦苦求他,她用了所有办法想让华绍亭心软,可他根本不看她。 他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喝茶,仿佛耐着性子来和她说:“你还小,裴裴,你不懂事,我就要为你负责。”然后他毫不犹豫,没有任何感情地告诉她,“我不要孩子。” 如今,裴欢对着镜头,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永远不会懂,她当年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傻傻地隐瞒了一个星期,不知道怎么开口。那种微妙的感觉让人坐立不安,她高兴又觉得有点害怕,最终忍不住先和姐姐裴熙说了,两个女孩谁也没经历过,手足无措。 最终还是裴欢自己鼓足勇气去坦白的,她想好一切,反正再有几个月她就到了法定结婚的年纪,这对他而言也该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华绍亭的态度竟然瞬间就变了。 裴欢从来没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她被吓得跑出去躲了好几天。随后,敬兰会在沐城几乎倾巢出动,只为了找回她,闹得谣言四起。 最后她还是被带回去了,从小到大,她从来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那年海棠阁外一地雨水,裴欢踉跄着推开门,浑身都湿了。 她苦苦地求他,他不动声色,不谈这件事,让她先去换衣服,目光冷得让她发抖。 裴欢喉间发涩,她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会是这种态度,那是他的孩子,他再冷血,好歹也是一条命。 她还是太年轻了,绝望得没有办法,急得一口血冲上来,瘫倒在地上,最后逼得急了,她几乎是爬过去抱着他求他,“再让我任性一次……最后一次,留下孩子吧,求你了。” 她什么都没了,脸面,自尊,那么多年被惯出来的脾气,只为她心里自以为是的爱情,全部都放弃,哪怕他不愿意娶她,哪怕他这么多年不是真的爱她都无所谓。 那时候裴欢多傻,疯了一样地想证明她是爱过的。 这孩子是个见证,曾经无悔,再见无怨。 可是华绍亭却说:“别的什么都行,这件事不能由着你。” 那个深夜,窗外刚下过雨。华绍亭坐在檀木椅上看她,那双眼睛悲喜不惊,却狠得让她心凉。 她曾经恨不得赶快长大嫁给他,突如其来有了孩子,她偷偷欣喜,最后换来他残忍的否定。她真的不知道华绍亭有多狠的心才能做到镇定自若,把痛苦和屈辱烙在她心里,溃烂生根。 再后来发生的事,今生今世无法回望,让裴欢几乎死过一次。 这世间多少情与恨,终须都归还,无谓多贪。 她有多少委屈,已经想不清。 如今有人让她演,她不是没经历过,而是已经麻木了。 裴欢对着镜头,台词喊得淋漓尽致,眼前统统都是那一年的华绍亭。 眼泪就在眼眶里,却根本哭不出来,她几乎浑身都在发抖,和对戏的男主角对峙,最后那一刻,眼泪恰到好处往下流,一字一句地说着女主心里那些苦。 “你以为什么都听我的就是对我好,可你永远不明白,因为爱你,我连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都没有了。” 这句话原本被处理成愤怒,发泄,痛斥,但裴欢这一次是压抑而平静地说出来的,眼神里不是恨,而是遗憾。 人走到这一步,无关爱恨。只是遗憾自己还是爱你,至今无怨无悔。 所有人都被裴欢突如其来的情绪震住了,全场鸦雀无声,随着导演喊停,大家依旧沉浸在她这场戏里。 很久之后,敬姐率先反应过来,为她鼓掌。 那天裴欢很快收工,大家情绪高涨,拉着她晚上一起出去玩。 她婉拒,心绪不宁,早早就回家休息,可是一进门却看到蒋维成坐在大厅里,竟然在等她。 他还穿着大衣,裴欢以为他马上就要出去,刚走过去就听见他压着怒气问:“盛铃的事是你成心做的吧” 现在人都被雪藏了,裴欢也懒得和蒋维成再提,“我没想为难她,也没找人帮忙,那天是巧合。” “巧合老狐狸带了那么多人能是巧合好大的排场啊,真给你长足了脸!”蒋维成站起来盯着她,目光如遇蛇蝎,“盛铃不过是和我出去吃了两顿饭,你就找人来和我对着干……裴欢,你真让我刮目相看,还以为你能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呢,结果……这才几天,刚陪他睡完就找他撑腰了!” 裴欢厌恶地推开他说:“你嘴里放干净点。” 蒋维成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别装了吧这六年你多清高的样子啊,一见他就什么都行了。”他看了看裴欢的脸,忽然对她口红的颜色很感兴趣,问:“这什么牌子,颜色不错。我买来送alice怎么样” “随你。”她不知道蒋维成突然回来闹这么一出想干什么,转身想上楼,却听见他在身后说:“那片子上不成了,叫什么《不见的时光》吧别白费功夫了。” “为什么!”裴欢回身看他,蒋维成却整理好外衣已经走到门口,他无所谓地回身冲她笑了笑:“因为我撤资了,其他几个投资商都是跟着我才来的。alice最近听话,我答应给她投个新片子。” 裴欢不说话了,站在楼梯上不动。 蒋维成回身看她,那双眼睛格外温柔多情,他体贴地问:“生气了” “你明知道我喜欢这部戏,我花了多少心思在剧本上!” 蒋维成认真地点头,又有点苦恼地说:“可是alice比你年轻,比你听话,我让她玩什么花样她都答应……夫人,你要能比她还让我惊喜,你想演什么我都给你投。” “大度一点亲爱的,哦对了,真生气的话,大不了你再去找他处理掉alice就行了。”说完他折回来,愉快地亲亲裴欢的脸颊说:“早点睡,我爱你。” 他为了一个盛铃心里不痛快,回来找茬折磨她。 裴欢逼着自己忍下来,蒋维成终于满意了,出门寻欢作乐。 第16章 【第七章】再见无怨(下) 林婶刚从楼上下来,没听见他们之前的话,只看见蒋维成和裴欢亲昵告别的样子,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提醒:“哎哟,少夫人,你该借这个机会说让少爷留下来嘛。” 裴欢不理她,到楼上用凉水冲脸,冷冰冰的水终于让她清醒了一点,心里不再那么难受。 有的时候她时常会忘记,当年的蒋维成是什么样子。 在裴欢最狼狈的那段时间,她赌气从兰坊出走,不能出现在任何和敬兰会相关的地方。 她差点就要睡在大街上,第一次自己去找酒店,被人不怀好意地带走,是蒋维成替她解围。 那时候他多耀眼,天之骄子。 他站在明晃晃的酒店大堂里,和她打招呼:“真巧,又见面了,我的车还等着你修呢。” 裴欢当时像个刺猬,全身都是戒备,那几天的时间让她怀疑过全世界,却因为蒋维成的一个笑容,终于放松下来。 他帮她开了房间让她休息,给她买了宵夜吃。小家伙一直被人捧在手心上,什么也不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保姆,什么都要替她考虑周全,连第二天的早餐都订好。 夜里,裴欢蜷缩在被子里,蒋维成让她乖乖睡觉,他准备离开。裴欢忽然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想把你拐到手啊,娶回家做老婆。”他坦白得让人脸红,斜靠在门边上,诱惑力十足。 裴欢骂他,却用被子蒙住脸。 他笑得更大声。 她闷在被子里说:“我怀孕了。” 蒋维成很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明白为什么裴欢会离家出走了,他走过来把她从被子里揪出来,又把空调温度调高,确认她不会着凉,才坐在她床边说:“睡吧,我不走了。” “你……要干什么” “怕你害怕,才多大啊,这种事……算了。”他忽然有点心疼,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总会有办法的。” 他说得那么温柔,让裴欢几乎想哭,她喃喃地说:“我马上二十岁了。” 蒋维成叹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玩手机,“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那天晚上裴欢睡不着做了噩梦,哭喊着醒过来,蒋维成听见她喊了什么,过来哄她。 他有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样子格外多情,看不出真假,他说:“别怕,我帮你留下孩子,好好睡吧。” 裴欢根本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她再傻也明白,蒋维成不过是哄女人哄习惯了而已。 她不当真,躲在被子里庆幸,那天她怕得要命,还好他没走。 第二天,裴欢趁着蒋维成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偷偷跑了,她为了躲敬兰会的人,每个地方都不能久留。 他们还那么年轻,最好的时光里,她离家出走,他风度翩翩施以援手,仅此而已。 随后,三小姐的出走引起华先生震怒,兰坊成了人间地狱,入夜之后的沐城人人自危,最后她还是没逃过敬兰会的人,被带回家。 没人知道裴欢回去后经历了什么,而裴欢也不记得蒋维成那句随口而出的承诺。 蒋维成这辈子说过很多假话,所有女人都当真。他只说过一句真心话,可是听的人却一直以为它是玩笑。 原来回忆没有想的那么漫长,不去想也不觉得快。一页翻过去的书,回头再看,不悲不苦,也不再为那些人事流泪,唯一的感觉只剩失落。 裴欢擦干自己的脸,看着镜子里的人,慢慢给自己涂口红。 这么多年,他们相背而眠,她竟然没有机会问问蒋维成,后不后悔。 晚上裴欢的手机一直响,全是敬姐的电话,她显然已经听到了撤资的风声,打电话过来。 她不接,最后闹得睡不着更难受,只好起来接受女王的咆哮。 敬姐果然用各种手段劝她和蒋维成服个软,“别倔了,那是你丈夫,他真不拿你当回事早和你离婚了!裴欢……听我一句,这种事我比你看得多。” 裴欢不肯,只和她说:“周四停拍,还有两天时间呢,我喜欢这个戏,哪怕不能上也无所谓。” “祖宗,去好好哄哄他不就行了吗男人就是这样,只要你肯顺着他一点,他立刻就心软了,这对大家都好啊!你费了多少心思,我都替你可惜!什么alice啊,小猫小狗啊……那些烂货都不重要!” 裴欢欲言又止,停了好久才说:“他要真那么喜欢alice,我不想拦着他。” 敬姐被她气炸了,骂人的话都想不出来,摔了手机。 可是事情到了周四出现转机。 投资方宣布撤资之后,峰老板的公司插手介入,新的投资方已经和剧组重新去谈,暂时不会停拍。 敬姐看向裴欢的目光又多了一分深意。 裴欢解释过,新拉来的资金和她没有关系,她谁也没找,可惜敬姐不信。 全剧组的人都不信,连导演都开始对她格外照顾,和她说话越来越客气,专门包了休息室给她一个人用。 裴欢无奈只好接受,在休息室里等着敬姐帮她去拿衣服过来,过了一会儿外边有人,她开门,进来的却不是敬姐。 来的人还很年轻,但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装,精致又干练,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 裴欢犹豫着想她的名字,不太确定地叫她:“顾琳” 顾琳冷淡地笑了一下,毫无客套的意思,她拉开门示意裴欢马上和自己走,“华先生在对面的‘鸣鹤’,让我来接三小姐过去。” 裴欢看了看时间,外边还在调光,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了,于是她和顾琳说:“你帮我和他说一声,今天忙,让他先回去吧。” 顾琳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从来没人敢让先生等。”门边忽然过来好几个人,低着头喊她,“三小姐,别为难我们。” 裴欢没动,她看着顾琳的目光,心里有点难过。 她当年和顾琳一样的年纪,也是这样……一心一意地喜欢华绍亭。 裴欢笑了,她当着顾琳的面坐下,一边拿眉笔画眉一边和她说:“你看,我就能让他等。” 顾琳手下狠狠地攥紧,站在门边等裴欢补妆,她以为她要跟他们出去了,没想到她竟然看了看外边说:“等我拍完这个镜头吧,现在走不开。” 都是女人,裴欢看得出对方讨厌自己,顾琳被气得就要发作,却咬牙在忍。 裴欢上场前换下自己的外套,正好经过顾琳身边,她忽然低头问她:“你喜欢他吗” 顾琳狠狠瞪着她点头。 裴欢笑了,她脸上化了淡妆,只有口红的颜色饱和度很高,衬得人格外明艳。 她轻声和她说,像用前生换来的经验,“那就不要怕他。” 第17章 【第八章】旧日欢场半是苔(上) 那场戏拍完,天都黑了,已经快到八点。 敬姐本来开了车来准备送她回家,但从裴欢下场之后,她身后就一直跟着几个人,为首是个年轻姑娘,冷着脸也不说话。 裴欢说不用敬姐送了,对方不明就里地问:“诶,那谁啊苦大仇深的。” 裴欢这才发现她和顾琳真的没什么关系能拿来说,于是她含糊地摇头。顾琳等着她换衣服,远远带人站在对面的墙边。 敬姐没着急走,点了根烟开始评头论足:“小姑娘挺好看的啊,你哪找来的啊,哎哟脾气也好,看她等你一天了,就这么站着……这别扭样儿真像你当年!让她跟了我吧,保准能红。” 裴欢无奈了,“你去试试拿枪崩了你。” “别别……祖宗,你又招来道上的人了”敬姐听出来了,说话终于小声一点,回头问裴欢:“她看你那眼神可不对劲啊,恨不得掐死你呢。” 裴欢笑了,又看了看顾琳说,“都说她像我,她比我聪明多了,将来不会吃亏。” 敬姐啧啧点头,又叹了口气拍拍她肩膀,小声嘱咐:“我就不送你了,自己当心点,有什么事赶紧给我打电话,听见没” 鸣鹤是间茶楼,就在街对面。 华绍亭以前很爱去,那里人少环境雅致,在加上他格外喜欢鸣鹤老板亲手泡的大红袍,裴欢陪他去过不少次。 六年不见,很多事都被磨平,直到鸣鹤变成路过的一栋普通建筑,她甚至没注意到今天这场戏离它这么近。 顾琳引着裴欢到了二楼的雅间外就走了。 裴欢直接推门进去,华绍亭坐在一张仿古的躺椅上,好像本来在处理什么事,但他面前矮几上的屏幕已经暗了。 他正闭着眼,似乎累了,裴欢进去他也没有反应。 她走过去轻声喊他,华绍亭没动。 裴欢盯着他,雅间里暗香袭人,静得出奇,她心里一沉,慌张地低头推他,“大哥” 华绍亭终于出了一口气,揉着额头睁眼,正对上裴欢一脸紧张,他抬手摸摸她的脸,“眼睛不舒服,闭眼坐一会儿就睡着了……怎么了” 裴欢坐到他身边,她觉得不太对劲,华绍亭不会警惕性这么差,她从小就知道他睡觉轻。 可是她不敢问。 气氛忽然软下来,倒退回旧日里,裴欢一句硬话也说不出,依旧握着他的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我今天忙,刚收工,你怎么还没走” 华绍亭站起来动了动,然后懒懒地仰倒在躺椅上,刚好把裴欢拽到怀里。他刚醒,眼神里带着一点倦,盯住她的目光就有三分危险,像算计着猎物的狐。 她趴在他身上,莫名开始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眼神能让她从耳后烧起来。 裴欢开始挣动,明明刚才还在担心他,现在尴尬了又别过脸,这别扭的小样子和当年一模一样,看得华绍亭心里一热。他轻轻地咬在她耳后,声音模糊:“你不来,我哪敢走啊。”说着他就捏住她下巴,故意沉下声音说:“你今天该罚。” 裴欢大衣里只穿了一条针织长裙,他手凉,顺着她的袖子往里探,那微妙的暧昧感觉逼得裴欢直往后缩,想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只憋出一句:“外边都是人。”说着推开他的手要坐到一边去。 华绍亭动作比她快得多,揽住她的腰,重重把她摔回躺椅上,裴欢闷哼一声怕了,拦着他的手,“别,你找我就为……” 她的衣服被他拉开,这种地方让她格外敏感,又不敢大声,只好弓起身像只猫似的躲。裴欢这示弱地样子让他心满意足,一点也不肯放过她,他进去的动作让她整个人都软了,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这还是在外边……裴欢害怕得咬他肩膀,他好言好语抱着她哄,她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还不敢死命挣扎,生怕动静大了外边有人听见,最后她捂着嘴被逼急了,无声无息地哭,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华绍亭轻声笑,得逞地吻她,“罚你不许出声。” 最后的时候,华绍亭似乎不肯饶了她,他反复问蒋维成和她到了哪一步。 裴欢就是不说话,他生气了,让她死去活来,眼睛都肿了。他终究还是心疼,放手给她穿好大衣,抱在怀里哄。 她看着他,目光带刺,故意咬着牙说:“我跟他结婚六年了……还用问吗。” 华绍亭慢慢笑了,这笑看得裴欢心凉,他当年不让她要孩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笑,狠而毒,压着所有情绪,竟不像个人了。 他说:“他敢碰我的人,下场只有一个。” 裴欢反而平静了,她慢慢地提醒他:“蒋维成是我丈夫,他出事,我也活不了。” 华绍亭真正被这句话刺到了。 好像刚才他们那么亲密缱绻都是一场梦,梦醒了,她长大了,他再也留不住。 华绍亭松开手,裴欢蜷缩着坐在一旁,他长长叹气:“裴裴,你非要气死我是不是” 她已经不再哭,可是心里却像漏了一块,越来越疼,她故意拿这件事刺激他:“你怪我当年我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答,他想要我,我就答应他,换来六年安稳日子。”她情绪激动,“你有什么资格怪我!那天晚上我差点死在医院……那年我才不到二十岁啊,华绍亭,你那么对我,我不嫁给他还有活路吗” 华绍亭伸手把她脸颊旁的头发别到耳后,轻轻地和她说:“我不怪你……和他离婚,两个星期的时间,两个星期之后,我去接你回家。” 她甩开他的手,“不可能。” 华绍亭不说话,静静看着她,突然起身去拿东西,回来递给裴欢。 那是张照片,她一看就愣住了,上边的人就是失踪六年的裴熙。 照片上光线不错,裴熙正坐在一个地方看书,而且照片下的时间,就是上个月。 “她还活着。”裴欢抓住他的手,情绪激动,“她在什么地方” 华绍亭拍着裴欢的肩膀,目光温柔,他说:“你回去和蒋维成离婚,我就把姐姐还给你。” 她怔住看着他,艰涩地开口:“你非要让我们之间变成这样吗……拿姐姐威胁我,来跟我谈条件,你这样和……和蒋维成有什么分别。” 华绍亭摇头:“是你在逼我,裴裴。”他手指慢慢地敲了敲矮几,一字一句地说:“和他离婚。” 门外的人听见华先生的暗示,推门进来。 顾琳眼神嘲讽地扫了裴欢一眼,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就出去了。 裴欢紧紧捏着那张照片,她看向桌上的药片和水,什么气愤都没了。 到了这个份上,对他连恨都谈不上。 她推开他的手,踉跄着过去,如他所愿地吃完药,她拿着那张照片,笑得格外凄凉,“华绍亭,你会遭报应的。” 他依旧不拿她当个女人,又或者……对于他而言,女人永远只是件东西。 荣幸的是,他当裴欢是自己的所有物,所以才对她这么好,但她永远只能等着他的临幸和决定。 裴欢看着姐姐的照片,几乎情绪崩溃,站也站不住,整个人眼前发花。 他向她伸出手,“我早就遭报应了。”他想扶住裴欢,可是她不让。她越看他越受不了,顺手拿起水杯,发狠地向他砸过来。 杯子没砸到华绍亭,可是半杯温水直接泼在了他脸上。 裴欢心死如灰,看着他说:“我不会和蒋维成离婚,你想动他……大不了我陪他一起死!” 雅间里乱七八糟的声音已经让门外的人警觉起来,有人过来轻声询问:“华先生” 裴欢再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她转身就拉开门,抱着那张照片跑出去。顾琳从外进来,冷眼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回身却愣住了。 华先生竟然被那个女人泼了一身水,杯子碎了一地。 顾琳脸色都变了,拿枪就要追出去,华绍亭看着她的动作,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你敢!” 外边的人全都低下头,顾琳直接把枪扔了。 她跟着他六年,什么场面什么形势都过来了,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生气。 华先生盛怒之下一句话都不再说,在场所有人全部不敢动,谁也不敢去问怎么办,只好连呼吸都尽量压低。 顾琳低着头收拾残局,过去拿了纸巾递给他。华绍亭深深吸了口气,他想接过去,可是全都掉在了地上。 他嘴唇的颜色越来越重,顾琳眼看他脸色不对,冲过去一把扶住他,“华先生!” 她迅速回身喊人,“让隋远马上到海棠阁等着!”随后反手把门关上。 华绍亭的呼吸断断续续,人已经说不出话。顾琳扶住他,她随身带着他的药,冷静地让他吃下去,暂时稳定住这次病发,然后送华绍亭上车赶回兰坊。 第18章 【第八章】旧日欢场半是苔(下) 夜里,几位大夫为防止华先生病情反复,全都守在海棠阁。 隋远皱着眉站在床边上,华绍亭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但一直没能睡着。他看他都嫌累,这人明明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回来,还不肯放过他自己,一直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隋远哼了一声,说:“也就三小姐能让你生这么大气,她跟你说什么了气得你病都犯了。” 华绍亭终于收回目光,表情倒还算平静,只是淡淡笑了,“她说我要敢动蒋维成,她就陪他一起死。”他说完开始咳嗽,隋远赶紧摆手示意他不问了,让华绍亭冷静,“好好好,她这是气话,命要紧,你好好活着才能把她带回来,听见没,躺好。” 他咳了一会儿好受多了,苦笑着看向隋远说:“别大惊小怪的,我想了这么久,已经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他慢慢地侧过身看向窗外,还是那年的海棠树,还是那年的人,可是他们真的回不去了。 隋远披了件衣服守在他房间里,坐在靠门的躺椅上,夜里就在那里睡了。 不知道是几点,隋远压到胳膊忽然醒了,正准备换个姿势,却模模糊糊看到华绍亭站在窗边。 隋远一个机灵吓醒了,外边一团黑漆漆的夜,华绍亭要做什么 那人站在窗边,屋子里只能看清他的轮廓,借着月亮唯一的光,这一切竟然像电影里缓慢的长镜头,无声无息,在这世界极暗的角落里,无休止进行下去。 仿佛这个故事即将曲终人散,最终定格。 隋远没什么文艺情操,他第一反应就是……孤魂野鬼。 而这只鬼是敬兰会的主人,兰坊的神,二十年杀伐决断,带着他们一路走到巅峰。 盛极而衰,不论是兰坊还是华先生。 任你是人是鬼,总会原形毕露。 华绍亭似乎感觉到有动静,他不开灯却回身看过来,一句话也不说。 隋远战战兢兢开始怀疑科学,他犹豫着站起来问:“你……你还活着吧” 华绍亭被他逗笑了:“没看出来天才也怕鬼啊,我睡不着,起来看看。” 隋远摸索着过去要开灯,华绍亭拦下他,隋远有点奇怪,忽然明白了,过来要检查他的眼睛,被华绍亭躲开了。 “见光就不舒服。” “外伤导致瞳孔放大,肯定会对光线敏感。”隋远知道劝他也没用,干脆站到窗边,他不知道华绍亭究竟在看什么,因为窗外对着后院,只有几颗树,叶子都快掉光了,这么晚,看也没得看。 华绍亭的手指轻轻抹开玻璃上的雾气,不顾外边冷,把窗户从内向外推开。 他说:“这扇窗一直这么开的,当年没换锁。那会儿裴裴才十岁,和我闹,藏到后边院子里,想从这里爬进来吓我。”他边说边笑,“结果撞到头。我抱她进来,傻丫头吓坏了,以为窗户要把她头砸下来呢,拉着我的手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我让人重新换了安全锁。” 隋远不再说话,静静地听。 华绍亭的手指苍白修长,那层雾在夜色映衬之下泛出灰,他的手指点在玻璃上,无端端透着妖异。 他还在说:“后来她长大了,和同学胡闹,背着我去参加选拔要拍广告。我不让,她就和我赌气,还是隔着这扇窗户,站在外边不肯进屋。我一看她在大太阳下晒着就心软了……玩就玩吧,她要干什么我都答应。” 隋远听出他声音里的伤心,他想安慰他,可是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 华绍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向他,“我以为……我把她养得这么大,她是离不开我的。所以我才耗着这么久苟延残喘,不肯做手术。万一我赌输了,兰坊这群豺狼虎豹能把她吃了。”他看着隋远说:“我这辈子早活够了,欠了多少报应数都数不清,早点死了才是解脱,之所以还想多活几年,就怕扔下她一个人,我欠的债不能拖累她,能护她一天就是一天。” 隋远伸手拍在华绍亭肩上,轻声和他说:“裴欢明白你对她好。” 华绍亭把窗户关了,靠在上边叹气:“她是没办法才和蒋维成结婚的,所以我说两个星期后去接她回来。她却和我说,要陪着他去死。” 隋远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了,或者并不算生气,只是失望。 因为两个星期之后,是华绍亭的生日,以前大家都在兰坊的时候,裴欢每年都会守着他过,他的病这么危险,每熬过一年都是件不容易的事。 良时佳节成辜负,旧日欢场半是苔。 华绍亭闭上眼,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隋远突然觉得华绍亭有点可怜。有很多人恨他,有很多人怕他,但没有一个人把他当个人。 没有谁能比华先生看得更清楚,也就没有人能安慰他。 所以他做不了一个普通人,普通人难过了,出去喝酒发疯,找人倾诉,总会好的。 他难过,就只能烂在心里,因为这是个笑话,不会有人信。 隋远心思浅,感慨了一会儿很快释然了,他插着兜向门口走,既然华绍亭病情稳定,他没必要陪他吓人玩。 隋远好心提醒他,“去睡吧……天快亮了,你想勾引女鬼都晚了。” 他推开门的时候,华绍亭在黑暗里忽然说:“隋远,珍惜眼前人。” 因为人这一辈子,只有这么长。 隋远抬眼看向远处的长廊。 灯下有人也没睡,单薄的衣服不挡风,但她也执着地在冷风里守了一夜。 隋远走过去的时候,顾琳已经冻僵了,她扶着柱子站起来问他:“你怎么出来了,华先生呢” “死不了,他这种老妖怪羽化飞升还不得天地变色啊” “隋远!”顾琳没心情跟他开玩笑。 他摊摊手不再说,“好吧,别这么紧张,我看他这么多年都习惯了……”隋远是大夫,本能中有对生死的漠然,可顾琳做不到。 她心里慌,明明在华先生面前的时候又聪明又能干,看他发病也能冷静处理。可是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慌得坐立难安。 隋远不笑了,站着看她,顾琳从把华先生送回来之后就在这里守着,甚至都没回去换件厚一点的衣服。 他看她抱着肩膀的样子,突然想起华绍亭刚才那句话。 他伸手拉住她,顾琳一愣,猝不及防被他拉着向前走,“你……” 隋远趁她没回过神,把她拽出海棠阁。天还没亮,顾琳不好闹出动静,没跟他动手,她一出院子就甩开他,“干什么!” 他指了指她回去的方向,“洗个热水澡,睡一会儿,他屋子外边有十几个人守着,天塌了他都死不了,先照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顾琳不想理他,隋远冷不丁冒出一句,“你手都裂开了,回去用维生素e,不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护肤品,可以泡热水之后敷在……”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她小时候颠沛流离,没人心疼没人管,手被冻得落下病根,天气稍微转凉,手上就很容易出现伤口。 从来没人注意过大堂主的手,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顾琳抬眼看隋远,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可是她看着他,忽然掉头就走,再也不和他说话。 隋远站在原地,看她即将走到拐角,终于忍不住喊她:“顾琳!” 她停住,四下无人,他们隔了一条石子路,在黎明之前最后的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隋远在犹豫,顾琳却先开口:“华先生要过生日了,我准备和他坦白。” “坦白……什么” “我不是只想当他的大堂主。”顾琳声音听上去很轻松,“所以,要是他不高兴,你可能就看不见我了。” 隋远再也说不出话。 顾琳往前走了几步,“我没有亲人了。就当我拜托你,别让我不明不白被扔进海里,一定把我找回来,随便埋在什么地方都好……我不想活着没人在乎,死了都没人收尸。” 她说完这句话,再也没回头。 黎明破晓。 隋远终于明白,为什么华绍亭能在那扇窗边站一夜。 第19章 【第九章】西苑(上) 今年天气多变,十月底的沐城还有雨。 整个星期都是阴天,到华先生生日这一天,终于见了太阳。 华绍亭这几年不爱过生日,每年都要等到下边的人反反复复来问,他才请人办。 今年也是,拖到最后也不想弄什么花样,只是吃顿饭就算了。 陈峰已经出院了,但他从走进前厅开始就一直让陈屿扶着,好像那一枪再也好不了。 华先生只请了在沐城的几个堂主,加上兰坊这条街上住着的亲信,不到二十个人。男人们坐在一起不外乎喝酒,可华先生不喝酒,于是大家只能按惯例带着贺礼过来陪他说几句场面话。到最后,下边的人闹成一团,气氛高涨,而华先生一个人遥遥坐在主位上。 那张椅子龙凤纹路,几百年的老料,颜色暗沉,上边披着整整一块白貂,华先生就坐在上边不说话,他喝一口茶,润得唇色鲜艳,人却冷清。 顾琳看着下边那几个家伙不懂事心里就来气,想让他们都过来,但今年谁都知道三小姐不来生日宴,华先生心里没好气,谁敢走错一步,下场就和中秋时的阿七一样,所以大家都在装傻。 满场只有隋远心宽,他原本和陈屿开玩笑,非要赌黑子什么时候冬眠。说着说着把其余几个兄弟的馋虫勾出来,陈屿就把自己带的料子拿出来,围在一起要赌料,眼看越说越大,华先生似乎也觉得不错,走过来看他们品头论足。 陈屿让先生来押,他扫了几眼笑了,但不说话,大家开始起哄。 热热闹闹的时候,顾琳突然端了一杯酒,就站在主位旁边,伴着华绍亭那张华丽的椅子。 大堂主一开口,大家都静了。 她只看向一个人,“华先生……” 华绍亭的手拍在那块石头上,抢在她前边问:“你今天还没送东西,我等着呢。” 大家心领神会,“大堂主最细心,肯定送先生喜欢的。” 隋远突然变了脸色,他向顾琳走过去,可是她已经仰头把那杯酒直接干了,她捏着空荡荡的酒杯笑着说:“我送的礼,估计先生看不上。” “顾琳,你还记得我那天说过的话吗”华绍亭低着头正仔仔细细看那块石头,突然问出这么一句,全场鸦雀无声。 隋远一把拉住顾琳。 大家都在看,顾琳脸上发烧,不知道是酒灌得太急还是别的什么,她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说的话。 裴欢告诉过她,不要怕华绍亭。从那天之后顾琳就想赌一口气,她想知道,裴欢到底凭什么。 她也能做到不怕他。 她看到过华绍亭对裴欢像对其他女人一样,不让她有一丁点可能怀孕,所以顾琳觉得……也许那个女人只是陪他太久了,久到成为他的习惯,就像他喜欢点香一样。 一个人陪在身边的东西丢了,总会耿耿于怀一阵子。 裴欢也未必那么重要。 顾琳胸口那团火随着酒气冲上来,她静静地看着他说:“华先生,顾琳的礼物就是一句真心话。从今往后……我愿意陪着先生一辈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她敢当着这么多人表白。 华绍亭依旧在看那块料子,他慢慢拿在手上玩,过了一会儿和边上的人说,“你去打光看看几分水……要我说,这块还是别开了。” 他说着伸手把料子还给陈屿,陈屿被顾琳那句话震住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华先生还在和他说石头的事,赶紧答应一句。 顾琳就直直地对着华绍亭,一点也不掩饰。 华绍亭却不看她,他和其他人笑笑说:“你们接着喝吧。” “华先生!” 隋远拦不住顾琳,他眼看华绍亭侧过脸,那双眼已经沉下来。 顾琳眼睛红了,两人隔着长长的桌子,她想走到华绍亭这边来,胳膊却被隋远拉住,她回身就急了,“你放开!” 隋远死抓着她不放,华绍亭微微勾起嘴角的样子让人从头冷到脚。隋远把顾琳拉到自己身后,说:“你要罚她什么……我替她领了。” 华绍亭走过去,人靠在椅背上站着,手指顺皮毛纹路一路向下,顾琳已经开始往后退,一步一步,她竟被他的目光逼得无地自容。 他唇色重,喝了热茶之后脸色好了一点,可这样侧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心里发冷。 他说:“顾琳,我跟你说过,一个人想要,并不等于他能要。” “……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但你坏了规矩。” 隋远挡住顾琳,抢过他的话:“大堂主今天喝多了,说的都是胡话。”华绍亭那双眼突然落在他身上,隋远顿了顿,坚定地说:“我知道敬兰会讲规矩,你要罚什么,我来替她。” 大家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好歹隋远是华先生的私人医生,这么多年隋远功不可没,华先生肯定会给他面子。 “那好。”华绍亭又低下头,黑子慢慢从他袖口探出头来,顺着他的手爬到衣服之外,绕在他腕子上,华绍亭轻声说:“陈屿,你过来。” “华先生……” “既然是隋远替她领,按规矩来。” 顾琳原本已经彻底绝望,此刻听他这么说,意识到他这是真的怒了。她一把推开隋远说:“他只是个大夫,哪受得了……是我错了,我痴心妄想……先生罚我吧,这和隋远无关。” 华绍亭连看也不看她,淡淡地说:“陈屿打。” 两侧已经有人过去,拖着隋远拉到墙边,一左一右把他架住。 陈屿吓得脱口就喊:“华先生!隋远不像我们……他受不了的。何况他救过先生……” 华绍亭腕上那条黑曼巴忽然吐出信子,声音嘶嘶地带着剧毒。陈屿后退一步浑身发抖,立刻闭嘴,他挣扎着看向大哥陈峰,可陈峰捂着受伤的地方低头不说话。 全场人倒抽一口气,盯着那条毒蛇。 这就是华先生。 就算隋远救过他的命,只是个医生,他也要罚,半点情面都没有。 何况他是让陈屿来,陈峰刚出事还没好,他弟弟又被华先生拿来杀鸡儆猴。 “打。” 陈屿咬牙上前去打,隋远很快脸上都是血,顾琳拼了命要过去拦,却被人拉开了。她扑倒在华绍亭面前,“我知道错了,饶了他吧!先生罚我什么都行,只要放了隋远……他救过先生啊……” 她终于流出眼泪,声嘶力竭。 华绍亭安抚着黑子,一直沉默。陈屿替他教训别人,自己却怕得浑身冷汗,他轻声问:“华先生……打到什么时候” “打到大堂主知道害怕为止。” 顾琳几乎疯了,她不敢回头看隋远,跪在华绍亭面前不停说:“华先生,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华绍亭站着,而她跪在地上,卑微地泪流满面,像跪拜她的神。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她:“顾琳,怕我的人,都是聪明人。” 她拼命点头,他终于笑了,温柔地说:“好了,别哭了。” 顾琳像见到恐怖的妖,在他手下剧烈颤抖,忽然崩溃地抓紧他的袖口,哑着声音说:“华先生,我求你了……” 华绍亭手下一顿,他忽然想起那一年,也有人哭着求过他。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前厅。 陈屿如释重负,赶紧停手让人放开隋远,顾琳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和陈屿一起把受伤的人送回后边,叫人包扎。 旧式的老房子,华绍亭从前厅后门走,走廊里挂着厚重的暗红色落地纱。他揉了揉眉心,伸手推门回去,门外却站着一个人。 昔日海棠,人如故。 灯光太亮,恍惚之间,好像还是六年前。 华绍亭看着她笑了:“裴裴,你还是记着今天的。” 裴欢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你过生日,我总要回来看看。” 他手里接过礼物,并不重,他不打开看,只等她的话。 裴欢终于问:“姐姐在什么地方” “我说过,和蒋维成离婚。” “裴熙被报失踪六年,现在我有线索找到她,可以让警方介入,对敬兰会也没好处。” 华绍亭并不意外,“蒋维成告诉你的吧让他去试试,我能让她活着,也就能让她……真的失踪。” 裴欢盯着他,华绍亭总有双望不穿的眼。事已至此,半句都嫌多。她慢慢后退,“大哥,保重。” 她走出几步,华绍亭没挽留。她回头看到他站在一片晦暗不明的光影重叠之中,一股酸涩冲上来,眼眶发热。 不知道是谁先老去,总想当年。 人间欢乐难长久,曾经濡沫,今日如冰。 那年她还小,到他书房乱翻他收藏的手抄本,看到一句:“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当时她不知道什么意思,华绍亭却收拾好书架告诉她,有些东西看不懂才好。 她一直以为华绍亭能帮她担负这人世所有苦难,可是到最后她才发现,他就是她的难。 第20章 【第九章】西苑(下) 裴欢走后很久,华绍亭才打开那份礼物。 盒子里是一条断掉的翡翠链,链上珠子的成色已经无法估价,何况还有传说中的白奇楠。 腰链是被外力弄断的,尽头的同心锁已经不见了,最终凌乱散了一盒子。 华绍亭慢慢向回走,隋远住的地方外边围了许多人,顾琳似乎情绪很激动,有人在劝她。陈峰和其他人都在暗处,不敢轻易表态。 他手腕上的蛇探出头,无声无息爬到他肩上。华绍亭不理它,一人一蛇,除此之外,今夜他仅有的只是一盒断掉的珠子,而他就这样孤零零地回到海棠阁。 顾琳去找华先生的时候已经恢复如常,她脸上的眼泪都擦干了,也等着不进他的房间。 直到华绍亭亲自来给她开门,他笑着靠在门边问她:“和我赌气呢打的又不是你。” 天黑了,他换了一件衣服,软软的灰色开司米,人都显得柔和了,只是看在顾琳眼里,没来由一阵心慌,依旧让她怕。 “隋远怎么样了” “只是外伤。” 华绍亭叹气,好像真的在担心隋远,这样反复的脾气也只有他能做到。顾琳猜不透,声音都哑着,低低地和他说:“我有自知之明,今天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以后不会乱说话……别再为难隋远了,他是大夫,先生的病还靠他。” 华绍亭却像没这回事了一样,突然拿过一件外衣,和她说:“走,陪我去看个人。” 顾琳心里惦记着隋远那边,犹豫了一下,华绍亭又说:“去看看阿熙。” “裴熙”顾琳非常惊讶,她是裴欢的亲生姐姐,她私底下从陈峰那里问出这件事,可是对方六年前失踪,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天南地北都找不到的人,其实就被关在兰坊的西苑里。 西苑在兰坊的最西边。他们这条路上的人什么事情都做,不论白日里多可怕,夜里也容易睡不安稳,老会长也迷信,请大师算出他不能去西边的院子,否则会有血光之灾,所以他早早就把最西边的地方都封了。后来年久失修,如今敬兰会这些还活着的人里,从来没人去过那里。 没人还记得有这么一片院子,车道都被树林挡住了。顾琳陪着华绍亭走了半个小时才到,门口没有人,华绍亭又给里边打了电话,才有人开门接他们。 顾琳这一路想了无数种可能,陈峰和她说裴熙肯定早死了,六年都找不到人,说是失踪只是为了安慰三小姐而已,谁还信。 可是她去了西苑才发现,裴熙真的还活着。 顾琳站在落地窗之外,发现房间里和兰坊其他地方几乎一样,显然这里六年来都有人住,而且有人看管,院子里还种了花。 暖黄色的灯光下,裴熙背靠着窗户而坐,长长的袖子绑在她自己身上,让她不能乱动。她似乎一直在喃喃自语,不停说话,可是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慢慢地,裴熙自己站起来,绕着床走来走去,她头发凌乱,顾琳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嘴里还咬着自己的发梢,不断地啃。 这就是兰坊过去的二小姐,裴欢的亲生姐姐。 顾琳忽然明白了,她猛地回身看向华绍亭,仓皇后退。 “她……她疯了” 华绍亭没什么表情,点头。 “为什么……” 华绍亭靠着窗户似乎在回忆,想了一会儿才说:“被我逼疯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一点波澜都没有,平静得让人齿寒。 顾琳见过更可怕的事,但裴熙今天的样子让她不敢再问原因,她心里一阵不舒服,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屋子里这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女人让她觉得……这或许才是华绍亭今天真正想说的话。 跟着他的人,最好的结局,不外如是。 房间里的女人突然停在墙边,用指甲开始扣那些防护软垫。顾琳微微发抖,看向华绍亭问:“三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她不知道。” 顾琳这一晚已经心力交瘁,她不敢再往屋里看,退到院子里。 华绍亭把下人们叫去说话,只安静了一会儿,屋里就有动静。裴熙似乎又开始发疯,砰砰地传来撞墙的声音,大家立刻冲进去抱住她喊大夫。顾琳听着听着胃里一阵翻涌,惊讶和心慌搅在一起,让她格外恶心,急匆匆地和华先生说她去外边等。 华绍亭很久之后才出来,他始终对于西苑的惨状无动于衷,轻声问她:“吓着了” “没。”顾琳强忍着心里的不适,“只是觉得很意外,别人都说二小姐死了。” “嗯,很多人都这么猜。”他走得很慢,但并不犹豫,“顾琳,你总好奇当年的事,如今我带你来看了。” 顾琳不再说话。 “只要我手里有她姐姐,她就一定还会回来。” 顾琳裹紧了大衣,不敢看他。 华绍亭却轻轻拉住她的手,笑意一点一点浮上来。 他拉着她穿过黑漆漆的树林,向着灯火通明的方向而去,“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裴裴才要逃,你呢……竟然还想往火坑里跳。” 顾琳终于明白自己有多可笑。 华绍亭慢慢拍着她的背,温柔而安静,像是一种安慰,“顾琳,听话。” 她抖得控制不住,闭上眼点头。 他温柔地抱着她,可她却分明觉得,华绍亭只是在拍他手心里的一条……狗。 三天之后,隋远才出来见人,额头上还贴着纱布,别的地方倒看不出来了。 没人敢和他说话,人人都僵着脸,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留在兰坊里,但他要敢离开,势必又是一场风波。 可惜隋远竟然直接就去找了华先生。 他大咧咧地坐在华绍亭价值百万的躺椅上,按着自己没什么事的伤口,一脸低气压,不开口说话。 华绍亭上下看他,笑了,“找我算账来了” “早知道你就是一六亲不认的白眼狼!”隋远冷哼了一声,“说不生气是假的,等着吧,下次那边配药的时候我加点东西,直接毒死你,大快人心。” “陈屿没什么出息,不像他哥有胆子使坏,他哪敢真下手打你,虚着比划两下,我心里有数。” 隋远拍腿就坐起来了,气更不打一处来,“和着你拿我立威我还得感谢你啊你就是嫌命太长,非把人都得罪光了!” 华绍亭不说话,推了一杯茶过来。隋远不理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喝下去,“行了行了,老狐狸,我要真想和你计较,你活不到现在。” 屋子里依旧点了淡淡的沉香,这次熏得时间长一些,透出淡淡花香,很是沁人。 隋远没忍住,低声和他说:“顾琳吓坏了,你也该放心了,她再能干也是个女人,你体谅她一点,让这事过去吧。” “大堂主是隋大夫看上的人,我为自己的命着想也不敢动她。对了,这几天……听说她天天过去看你。”华绍亭一脸淡然地和隋远开玩笑,弄得对方浑身不自在。 隋远咳了一声转开话题说:“你下次要还有这种苦肉计,麻烦先通知我一声。我这头上算破相了,工伤吧”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全都笑了。 看着隋远这几天,顾琳的日子很不好过。兰坊的人不知道华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一向倚重大堂主,只是那件事出了,没人知道华先生是否还能和平常一样对她,因此上上下下没人敢来找她。 直到华先生终于又把顾琳找回去,大家才都松了一口气。 华绍亭传了几份账目过去给她,“南亚那片林子,这两笔钱的去向,你知道吗” 顾琳如实回他:“不知道。” “陈峰前几天受伤留在家里,就让陈屿出去签的字,但是之后南亚那边根本没收到这笔钱。” 顾琳心里明白了,接口说:“我去查清楚,回来给先生一个交代。” “从他哥身上查。” “是。” 顾琳刚从海棠阁出去,就收到了陈屿的短信。 两个人相约在市里,陈屿说要请她喝咖啡。一坐下,顾琳就懒得和他废话,“你哥让你来的” “哎哟……大堂主,谁都明白的事,华先生不会放心我们兄弟的,早晚那两笔钱的事要被他看出来,我哥说,大堂主一听就懂。” “先生让查谁就查谁,你来找我说也没用,你们俩这几年瞒下来的货你当他不知道忍到今天,那是看在老会长的面子上。”顾琳今天穿了件带皮草的外套,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极了海棠阁那一位,让陈屿在她对面坐立难安。 顾琳冷笑着想,这俩兄弟是来向她求情想办法的,她早早准备好了骂人的话。 没想到陈屿越说越小声,“我哥的意思是,大堂主回去该怎么查怎么查。” “活得不耐烦了” “不,华先生起疑心了,这是试探我们两边的关系,大堂主不留情面说实话,先生反而放心。” 顾琳心里一动,上下看了看他,慢慢地笑了,“没看出来,你们俩这几年还算长脑子。” 大堂主办事效率自然高。 没过两天,华绍亭就收到了那两笔钱的去向,清清楚楚,顾琳并没手软。 “陈峰把钱洗得干干净净,分两次投了一部戏。就在不久前,主演是三小姐,所以他有恃无恐。”顾琳说得不带任何感情,“华先生,他们擅自做主洗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次是碰巧拿三小姐的事当挡箭牌,万一……将来陈峰被纵容得胆子大了,再出点什么事,先生就不担心” 华绍亭戴了手套,面前有个顾琳没见过的盒子,他正一颗一颗地擦翡翠珠,不以为意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能查清楚,我就当给他儿子送礼金了,这次算我不知道。” “先生……” “顾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清楚他们俩是什么货色,所以我不担心,真正让我担心的,就是那些我并不清楚的人。” 他这么说着,抬眼看向她。 顾琳站得很直,逼自己直视他的眼睛,然后轻声说:“华先生什么都清楚。” 华绍亭笑了,今天他气色很好,整个人都透着暖,他看着她口气轻松地说:“我可不清楚你,跟了我六年,第一次知道你胆子那么大。” 顾琳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这是没事了,她一直提心吊胆,终于松了口气,走过去靠着他的桌子,软下声音说:“别提那天的事了。” 华绍亭似乎觉得她这么乖巧的样子很有意思,伸手拉住她,把她头发别到耳后,离远一点看了看说:“嗯,大姑娘了,该嫁人了。” “华先生!” “隋远不错啊,虽然情商不高一根筋,没心没肺的,但是他脑子好,不用担心下一代,肯定也是个小天才。” 顾琳年纪轻,平常不可能有人敢跟她说这些,一听这话再也绷不住了,低声打断他:“……谁担心下一代了。” 两人气氛正好,随便开口说句玩笑的话,顾琳没想那么多,却眼看华绍亭不再笑了。他一颗一颗地把翡翠珠子摆好,亲手穿在一起,拿起来打量,他淡淡地说:“为人父母,都心疼孩子,要是知道孩子注定受苦,不如不要……”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着,“你看,你也恨过他们,不能照顾你,又非要把你生下来……都一样的。” 顾琳突然明白了点什么,可是细细去想,又理不出头绪。 她愣在那片刻的时间,华绍亭已经不再说了。他在看手上的链子,极品的帝王绿,这珠子在不打灯的情况下也出奇好看,绿中带着刚硬的黑,显然他爱不释手。可惜这东西规格不常见,链子长短和大小都很奇怪。 顾琳一时看不出它是戴在什么地方的,“这是什么” 华绍亭侧着脸笑了,动作温柔地将它放回盒子里,半真半假地说:“命。” 第21章 【第十章】逢场做戏(上) 是非名利场,最不缺的就是新闻。 裴欢这部新戏一波三折的事很快就被人盯上,为了博眼球,八卦记者都跃跃欲试,编排出一版的幕后爆料,让公司上下都头疼。 舆论的风向瞬间就变了。 裴欢不是什么大牌,辗转过两家公司都是因为敬姐一直带着她,后来为了家里的私事销声匿迹,再回来,现在的rs公司也没在她身上下过什么功夫。直到最近,她接二连三被扯进女艺人争风吃醋的传闻里,又不肯公开夫家身份,无名无份受人猜测,为了一部《不见的时光》,开始和所谓的危险人物有关,顿时关注度大大增加。 每座城市都有它入夜的规则,而兰坊就是沐城脸上的那道疤,台面上谁也不提,一但招惹上了,是非多,猜忌多,麻烦也多。背地里,连路人都知道娱乐圈没人清白,被炒出来一点都容易给名声抹黑,何况裴欢是个女艺人。 连续一个星期,什么被大佬包养,情妇,小三……各种劲爆的标题都出来了,各大论坛上八卦高楼层出不穷,她这么一个存在感薄弱的女星突然就有了无数谈资,多年的名声和努力都比不上一条内|幕。 偏偏这场八卦的主角裴欢没有任何表态。 《不见的时光》进行顺利,即将杀青。裴欢之前还签了一个广告的拍摄,正好也赶上这几天要拍,工作紧凑,她装聋作哑。 裴欢能忍,敬姐忍不住了。早上裴欢要赶去拍广告的地方,敬姐先开车带她回了公司,两人进会议室,敬姐点上烟不说话。 裴欢一直状态不好,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睡晚了,她今天妆也很潦草,无精打采。 敬姐看得火气都没了,忽然没头没脑问她:“他一直没回家” “谁……嗯。”裴欢反应了一下,意识到她在问蒋维成,她摇头笑,“他帮不了我,谁要抹黑踩死我,我也没办法。” 敬姐冷下脸,心里有数,看样子,蒋维成最近格外痴迷那个alice是真的。 “你知道的,盛铃这事弄得她公司高层一直不痛快,虽然不是咱们使的手段,但你要明白,外边人看,这就是咱们rs做的,觉得我们成心对着干。那姑娘一个新人那么多人捧,突然就被拉下来,背后栽进去多少钱多少人的脸面,现在都是公司替你扛着。你家那位又不表态,而且……”敬姐把烟捻了,敲着桌子说,“你有什么背景值得公司继续保你老公跟你一直不和睦,名分也没有,峰老板替你出过几次头,但这件事现在成了话柄,更不能轻易往外说了。” 裴欢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桌子上的一盆花,听敬姐说了半天,终于给了点回应,“我明白,这圈子就靠关系,对方肯定没完,所以我这么多年不愿意出风头。” “早上上边就要找你去,我给拦了。说白了……最近这些新闻和网上的水军,都是盛铃那边的旧东家咽不下这口气,非要把你给踩死呢,人家花了钱捧人死在半路上,也不能让rs这边好过。” 敬姐越说越着急,会议室里没开窗户,烟一直不散,裴欢一阵一阵透不过气。她好几天心神不宁,脑子里都是裴熙的那张照片和华绍亭的威胁。 她根本没空也没时间管什么名声,她进这个圈子原本是无心,后来是为了笙笙的病,她只是需要能大笔大笔进账的工作而已,现在……她要想办法知道裴熙到底被敬兰会藏到哪里去了,六年过去,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就被关起来无声无息 裴熙一定是出事了,但她还活着。越这样越可怕,裴欢无法知道她任性逃离兰坊之后,姐姐受了什么罪……裴欢每次看到那张照片,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裴欢你听没听进去!”敬姐急了,伸手把烟盒扔过来,裴欢正发愣,烟掉出来甩了她一身,她被逼得撑在桌子上,“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你他妈就是贱!没脑子!你看看其他人,谁有你嫁得好!谁不是女人……女人蹚了浑水就别装烈妇!”敬姐恨得牙痒痒,“我告诉你,再不想办法让你老公出来摆平盛铃的烂事,你名声全完了!看没看他们编的jj多恶心啊这你就不要脸了就会跟蒋维成装清高” 敬姐顺手把一堆报纸推过来,裴欢脑子里一团乱七八糟,再也忍不下去,她把那堆报纸扔到地上,“我说了他不会管我!” 敬姐没想到她还理直气壮,一下气得不嚷了,“好好!你真是有出息,我为你好都是白搭,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实话!峰老板那边的人是怎么回事这要闹大了……卷进什么洗钱的事里大家都得栽进去!” 裴欢闭上眼睛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情绪,她没有能解释的话,转身推门要走。 敬姐冷冰冰地瞪着她提醒:“最毒妇人心,杀人不见血。外边那群豺狼虎豹,个个都等着吃了你呢。” 裴欢停了一下,外边正对着一整片落地窗。公司的会议室在18层,正好是一日清晨,按点上班的人还没来,空荡荡的办公区里阳光大好。 裴欢看着那片光,忽然觉得睁不开眼。 她走不出去,也不能回头。她已经有很多年不能停,不能回忆,不能往后退。 人言可畏,豺狼虎豹,她也无处可躲。 敬姐看见她愣愣地站在门口,突然鼻尖一酸。她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她们毕竟还得去工作。敬姐抓着车钥匙试图再说些什么,但她的脾气,实在不适合说软话安慰人。 裴欢明白。 她叹了口气,轻声说:“你不用担心,我过去比现在更惨,这不算什么。” “你离开那几年到底怎么了” 裴欢从不回答这个问题,但今天她却像想开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夜里,不知道是几点,很黑的夜里,被一群人带去医院的产科……”她渐渐说不下去,忽然发抖,敬姐下意识扶住她的胳膊,但她推开她,率先向外走。 裴欢勉强控制住发抖的手指给自己系好大衣,拿出手机看时间,她脸上完全就是要开始赶场工作的样子,但她还是说了下去,“被他们按在那种可怕的检查台上打镇静剂……被人围观着强迫引产。” 敬姐手里的车钥匙差点掉在地上,但裴欢已经去按电梯,她对着四周镜子装饰检查自己的妆,扯出笑容来,“没事,那都过去了。我没想瞒你什么,只是我的事说出来除了让自己难受,还会吓到别人,没有任何意义。” 敬姐对着面前这个强自镇定下来的女人,心里一阵一阵发冷,她第一次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谁……蒋维成” “不是。”裴欢忽然换了一副表情,就像每一个提起自己丈夫的女人,她淡淡地笑,轻声说:“蒋维成是个很好的男人。要是下辈子我能和他早一点遇见,我会一眼就爱上他。”然后她很快褪尽笑意,就像个尽责的戏子,干脆地坦白:“但是这辈子,来不及了。” 所以她开不了口,蒋维成能给她的已经足够多。 敬姐沉默了很久,直到电梯来了,裴欢走进去,敬姐突然和她说:“对不起。” 裴欢笑着摇头,她努力控制情绪示意自己很好,她抢走敬姐的车钥匙,坚持一个人去拍摄地。 今天那个广告还有其他两个电影女星,全是正当红的大牌。一个化妆品广告三段展示,她不过是第一段的陪衬,又正好身陷丑闻,可想而知今天的场面一定不好看。 敬姐受不了冷嘲热讽,去了也是白生气,不过几个小时的拍摄时间,熬过去就好了,最终裴欢只叫了助手一起。 第22章 【第十章】逢场做戏(中) 果不其然。 两三个镜头的广告被两位大牌一直拖时间,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裴欢被压在最后。 她知道她们故意,不过也无所谓。 裴欢坐在化妆间里出神,外边正在拍摄,她让助理去买饮料,化妆间一时除了她没有别人。她对着面前一整片大镜子,盯住自己的脸,脑子里却全都是姐姐。 裴熙和她性格并不一样,裴家出事的时候姐姐裴熙已经懂事了,留下很大的心理阴影,从此性格非常内向,后来八|九岁的时候一度患过自闭症,裴熙一直都不爱见人,在兰坊里过了那么久,她好像也只在对着华绍亭的时候才能开口说说话。 但裴欢就幸运多了,家里出事的时候她还小,记不清什么,后来又被华绍亭保护得那么好,她一直活得比裴熙轻松。 姐妹俩就像两个极端。 说到底……如今的裴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知道她对不起姐姐。 她们本该相依为命,可是她自私出逃,扔下裴熙一个人,从此失踪。 那张照片证明了裴熙还活着,她还有亲人。 这个念头一直在裴欢脑子里,可她没有任何办法见到她,这让裴欢坐立难安。偏偏最近两边的拍摄情况都不顺利,她渐渐觉得有点撑不住,趴在镜子前想要歇一会儿。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人,对方开口声音低,却足够裴欢听清,“听说……你有点本事” 来的人是今天合作拍摄的郑燕蓉,这女人一直只拍电影,科班出身,又得过国际上的奖,自然从头到尾姿态都不一般。 裴欢知道她想歇也歇不踏实,叹了口气坐起来补妆。郑燕蓉也不走,靠在裴欢的椅子后边,万一有人进来看见,她们俩也只是在亲密聊天而已。 可惜内容就不那么好听了。 “你这样的……能攀得上蒋少也算不错了,干嘛还惹峰老板那边的人不自量力的结果就是被人背后捅刀子,你现在都不知道该求谁了吧。” 裴欢越听越觉得有点想笑,看样子,这些人都觉得是她下贱惹了道上的人,结果不知道得罪了谁,乱七八糟的爆料全被翻出来了。 郑燕蓉毕竟有点资历,不像盛铃那么耀武扬威,她还拍了拍裴欢,小声问她,“我有条路,看你愿不愿意,你要肯,媒体那边好摆平……你懂我意思” 裴欢正拿着腮红刷,抬眼看了看她说:“不用了。” “裴欢,我这是帮你牵线搭桥,也算是给你下个邀请,你总得给我个面子……福爷他们最近和几个名导走得近,前两天说让我带点新鲜的人过去,你正好也有烦心事,大家各取所需,是不是” 裴欢盯着镜子,镜子里的郑燕蓉依旧风华绝代,一双眼睛却如蛇蝎,死盯着她不放。她突然有点反感,加上这几天状态糟糕,头疼得厉害,随口敷衍:“没兴趣,你去问问别人吧,我不参与这些事。” 郑燕蓉被她这口气刺到了,“给脸还不要脸了!”她说着转头到自己的位置,拿了女士烟夹在手上,她一边翻打火机一边冷笑,“裴欢啊,怎么就你每天端着一副圣女样儿我们就活该都是烂货报纸上说的那些事你可也没比我们没少……” 说着郑燕蓉正好摸到了打火机,她打开点了烟,火苗还没灭,一回身对着裴欢的外套直接扔了过去。 含羊毛的大衣不一会儿就窜起火苗,裴欢站起身,却看见郑燕蓉一脸轻松地靠在一旁抽她的烟,事不关己。 裴欢顾不上和她吵架,先跑过去匆匆忙忙扑灭了火,一旦真烧起来全都麻烦,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郑燕蓉突然一把拽过她,继续玩着打火机,一阵一阵冲她脸上晃,“你年轻,不懂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用不用我给你长个教训……嗯” 郑燕蓉手指捻着打火机,几次擦着裴欢的头发撩过去,裴欢抱着乱七八糟的外套一动不动,她看着她,心里气到极致,却突然觉得这女人可悲。 裴欢冷眼扫过她,扔了手里的东西,伸出手直接按在了她打火机的火苗上,火瞬间灭了。郑燕蓉没想到她敢这么做,吓得尖叫出声。 她意识到裴欢成心耍了她,这是要跟她玩狠的,郑燕蓉脸上挂不住,急了就要动手,一把扯住裴欢把她推在衣架上。裴欢撞到了之前被玻璃扎到的伤口,捂着胳膊蹲下身,她无心和人争执,头疼欲裂,偏偏化妆间的门在这时候被人推开了。 裴欢的助理拿了一大堆饮料和吃的东西冲进来,开口就嚷:“欢姐,蒋少过来探班……正……找你呢……” 她后半句没说完,显然也被化妆间里的样子给吓着了。 裴欢瘫坐在地上,没等她想明白蒋维成为什么突然来找她,他已经站在门口了。 郑燕蓉明显收敛了,她瞬间找到解围的方式,一脸紧张地向裴欢伸手,要拉她起来:“摔哪儿了” 蒋维成先她一步走过来,郑燕蓉的手只好尴尬地僵在半空中,蒋维成上上下下打量她,“去年还是前年……我在酒会上见过你吧。”他今天穿得休闲,短外套和长裤,依旧风度翩翩,问得随意,郑燕蓉只能点头。 蒋维成边说着边弯腰,半搂半抱地把裴欢扶起来,他维持着拥住她的姿势,继续和郑燕蓉寒暄:“我好像还看过你一个电影,但是记不住名字了。” 郑燕蓉看着他和裴欢脸色都变了,她瞪着他们一脸诧异,却发现蒋维成不再理自己。 他只是低头看裴欢,动作很自然地推开她上衣袖子,看她胳膊上的那些伤口,果然又有血渗出来。 裴欢推他,“没事。” 蒋维成很温柔地拉着她的手说:“我和外边打好招呼了,今天要带你先走。”他千载难逢能过来探班,化妆间里涌进一大堆人,大家一看气氛不对都不再出声,人人假装在做自己的事。 裴欢奇怪他能有什么急事,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不多说,皱皱眉看地上那团被烧过的大衣,又回身扫了一眼郑燕蓉,拖着裴欢就出去了。 蒋维成今天是自己开车出来的,裴欢坐在副驾驶位上,他忽然俯身过来给她系安全带。 两个人距离太近,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如果我今天没来,你就随便她欺负” 裴欢摇头,“这已经不算什么欺负了。” 他的动作停了一下,低头翻出来两个创口贴扔给她,又说,“这么多年,蒋家没有要求过你保密。”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也不在意。” 裴欢知道他在说他们结婚的这件事,正式公开地透露出去,她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但她这么久就是从来不提,她不提,他也乐得继续维持单身贵族的形象,和众多情人牵扯不清。 她自己胡乱地处理了伤口,靠在车窗上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谢谢。” 好像这么多年,从第一次相见开始,她总是这么狼狈。 但六年过去,裴欢也还是只能还一句,谢谢。 前方路口红灯,蒋维成回过身笑了,又温柔又亲昵地过来握紧她的手说:“别谢我,正好有事接你去帮忙。” 裴欢回头看他,“什么事我最近没心情……今天头疼,先回家吧。” 他仍旧笑,“惠生那边我都让人照顾好了,今天的事也是我替你解了围,起码之后她们顾忌我看上你,不会再找茬。” 裴欢听出来他的意思,她打断他:“蒋维成,笙笙的事我一直感激你帮我,但是其他的……你想让我……” 他一根一根抚摸她的额手指,“嘘,安静一点,先别急,就是麻烦你陪我去吃个饭。一个饭局,你知道,我不带个女伴显得不合适,刚好今天alice有重要的通告,你这边……我顺路,过来接你一起。” 好,这倒很合适,原来他今天来找她,只是想找个临时替身。 第23章 【第十章】逢场做戏(下) 裴欢不再说话。蒋维成凑过来,她躲着却还是被他吻在耳边,温温热热地一阵暧昧。他看她忍气吞声的表情小声笑,“其实……我还是喜欢你当年张牙舞爪的小模样。” 裴欢心里一阵不舒服,明知道这就是他们相处的方式,今天却突然有点难过。 她害怕蒋维成提起当年,当年她不是现在这样,也没有这么卑微。 不是不动摇的。 这么多年同一屋檐之下,她试图去接受过他,哪怕能有一次把梦做到底,她就愿意从此认命了。 但是她连做梦都梦不见结局。 裴欢不再多问,她对着遮光板上的镜子涂口红,一遍又一遍。今天她脸色不好,妆也蹭得差不多了,但只要涂上一点鲜亮的颜色,整个人还算说得过去。 “上次就想问,这是什么牌子的口红,你用很合适。” “ysl,111#rougehelios。”她捏着那个口红笑,“你应该提前说一声,我补好妆再出来,既然是应酬,总不能给你丢人。对了,一会儿需要我是蒋夫人,还是……什么” 蒋维成的笑也淡了,冷着声音嗯了一句,“裴小姐真是敬业。” 她了然,一路无话,硬打起精神来让自己看着光鲜漂亮。女明星嘛,总得有点女明星的样子。 于是连下车的时候,她都等着蒋维成给她开了车门,才挽着他的手进去。 市中心七星级的酒店,这饭局上的人自然也不一般。 大厅里有辉煌璀璨的水晶灯,光线太耀眼,谁走进去都自觉高了三分。何况蒋维成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今天郎才女貌,一时人人瞩目。 进了电梯,蒋维成看裴欢笑容刚好,姿态顺服,忽然笑着说:“还是裴小姐好,起码对着我能笑一笑了。我家夫人可没这么好,连根手指头都碰不着。”他说完转过脸,声音依旧,却没再让她看见他的表情,“我这六年,比不上你偶尔逢场作戏。” 裴欢心里一阵苦,想和他说什么却来不及,电梯门打开,他们直接就被引进了房间。 她原本以为今天会有很多人,否则他何苦执意需要一个女伴。 但一进来裴欢就觉得事情不太对。 包房里只有两个男人在等,全都五十多岁的年纪了,依稀面熟,她却想不起来,总之该是圈内人。 蒋维成很熟络地介绍了下,对方立刻就笑着伸手,一把拉住裴欢,眼睛死盯着她看,“哟,我听说裴小姐不出来的,一般人请不动,想和裴小姐吃顿饭都要请蒋少才能说动。” “程导,还有许导……都是福爷这几年力推的,一直想请裴小姐你吃顿饭,谈谈之后的合作,今天我正好有这个面子,大家见见面。”蒋维成话说的不咸不淡,把对方的来头都点明白了。 说着,他没坐在裴欢身边,反倒去了对面。 裴欢渐渐明白过来,福爷是这两人幕后老板,那人也是混的,可惜上不了台面,老头子了,一直不是什么好货色。他估计是最近拉上了圈里的导演彼此利用,难怪连郑燕蓉也提过。 这下裴欢心里什么感觉都没了,一条砧板上的鱼,刀都落下来了,什么苦什么委屈都没用。 真是个好应酬,这就是把她往外卖呢。 裴欢忽然笑了,她大衣被火撩了没法穿,现在不过临时披了个薄披肩,包房里空调暖气开得足,她却还是觉得冷。 郑燕蓉要她来的事她猜出来了,从来没想过答应,这饭局明显就是来卖肉做交易,但她怎么都没想到蒋维成替她解围把她带走,兜兜转转,竟然还是逼她落到这一步。 对面的程导话没说两句话就跑过来给她倒酒,他整个人贴着裴欢,顺势一把抓住她的手。裴欢敷衍地笑了两下,抽回手举着酒杯不看他们,反而转向对面的蒋维成。 “是不是应该先感谢蒋少给我这个机会” 他正风度翩翩地品红酒,不看她,也不答话,抿了一口示意领了。 裴欢酒杯凑到嘴边,装个样子却又不喝,留下一道口红印子,刚刚好衬着漂亮的酒液,让身边那个jj熏心的老头子眼睛都直了。 她盯着玻璃杯上的反光,头又开始疼。灯光太刺眼,在这里别管什么白的黑的,哪怕你曾经镀了金身,一旦摔进染缸里,这出乱七八糟的戏就永远没个完结。 程导的手越来越不规矩,拉开椅子一屁股就坐在她身边了,嘿嘿笑着在说什么,她一点也没听进去。蒋维成一直没往这边看,全做没这回事,正和另一位谈笑风生。 裴欢顺着程导的手转过去,那人正捏着她拿酒杯的手腕,一边上下猥琐地蹭着一边感慨说她真人比屏幕上好看多了,“想要什么片子跟着我拍拍电影吧,这两年电视剧越来越不行了,你看她们哪个拍了大荧幕的还回去拍剧” 裴欢笑,用了点巧劲手腕一转,推推搡搡带着程导的手转回来,仍旧对着蒋维成,她问他:“我是蒋少带过来的,我听他的。” 蒋维成终于抬起头看她。 她被程导纠缠着,却格外肯定地盯着他。蒋维成突然开口要说什么,但程导已经忘乎所以,一把搂住裴欢就要亲。 她回身就抽了程导一巴掌。 那人见过不识相的,见过假清高的,可他从来也没被女人打过脸,这一下被裴欢抽得愣住了。 裴欢站起来,走到蒋维成身边,她端着那杯酒一口没喝的酒,从他头上直接浇了下去,蒋维成一动不动,她搭着他的肩膀,动作风情万种,只是笑,越笑越大声。 他狼狈至极,那么风流得意,如今满身酒污。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蒋维成,衣服头发都湿着。 身后的两个导演反应过来,破口大骂过来拉住裴欢,她回身抬腿就是一脚,踩着高跟鞋依旧把人踹翻在地上。 “你忘了我在什么地方长大的,找人也应该找两个有本事的来。” 蒋维成啪地把面前的盘子全推了,那两人眼看形势不对,爬起来没再出声。 裴欢低头伏在他耳边,他身上有芳香的红酒味道,她贴近他的耳朵,手却环上他的肩膀。 很久之前,蒋维成刚刚把裴欢带走,她年纪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生下女儿,把自己折腾得身体状况很不好,留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 他每天定时去看裴欢,怕她害怕,晚上的时候他总是先这样抱着她,等她睡踏实了他才走。 后来很多年午夜梦回,蒋维成忘了自己为什么要一头陷进去,裴欢也从来不敢打开那扇房门。 他们之间只能用伤害来接近。 否则不公平。 蒋维成再也绷不住,他回过身想要抱紧裴欢,可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按着他,不让她动,她不质问也不伤心,她只是第一次这么抱着他,像他当年做过的那样。 然后她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阿成,我们离婚吧。” 蒋维成闭上眼。 裴欢扔了酒杯,一个人离开了。 她最终没有回头去看他是什么表情。 第24章 【第十一章】世事不老(上) 那天之后,裴欢没有出去工作,她让敬姐推掉了一切,回到南楼收拾东西。 她这一次得罪了很多人,打了福爷的人,再加上盛铃的公司,他们肯定都不会善罢甘休,联起手来想办法找她报复。 裴欢只好暂时避避风头,她不再抛头露面,走一步算一步。 外边那么多闲言碎语,她也不能在蒋家继续住下去,蒋维成的母亲不知道气成什么样了,裴欢没本事也没心情能让他家里人满意。 何况,她已经下定决心。 裴欢签好了离婚协议,她自己收拾出来的箱子一共就两个,一大一小摆在门边,等另一方签好了字,她直接就能走。 她在家里等蒋维成,给他打过电话,留过言,可他没有回来。 南楼的下人已经习惯了他们夫妻的相处模式,这一次裴欢回来也还算平静,并没有人觉得不对,只是林嫂突然发现她收拾东西,想了又想憋不住,率先挑头来问。 “少夫人,您这是……要出国拍戏么” 裴欢顿了一下,然后摇头。 其实林嫂心里想到了,只是她不敢说,眼看裴欢手边上放着的那几页纸,她心里咯噔一声,过来反反复复地劝裴欢,“少爷心里有事,他是有原因的……外边人乱传瞎写!那些闲言碎语谁家没有,少夫人,您这么多年都没当真,何苦现在和少爷分家呢。” 裴欢早就没有气可生,她也不怪蒋维成。 “我和他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早点想明白了也好。” 林嫂看她这么坚定,话都没法再劝,只能抹着眼泪出去了。 沐城入冬,雨一少了,这气候就干冷得让人难受。 裴欢暂停一切工作不再露面,小报上的消息写得自然更离谱。 兰坊里也有人关注。 顾琳把人都支开,她看着陈峰拿来的一堆东西,还有他的人拍到的照片,蒋维成带裴欢去赴饭局,不欢而散。 她打量陈峰,“你胆子够大的,华先生让人守着三小姐,一旦有什么事都要和他说。你明知道蒋维成不怀好意,还敢瞒下,万一三小姐真……你和我都得死!” 陈峰不再装病了,坦然地坐在顾琳对面,他自己给自己倒水喝,“你不明白,这一位好歹是咱们兰坊长大的,这种货色碰不了她,而且……你看不懂她和蒋维成那点事,蒋维成在,狠不下心真害她,这饭局就是斗气,要出事,也不会是那天。” 顾琳靠在椅子上,照片上的裴欢挽着蒋维成,让她越看越不舒服。 华先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怎么到最后,他就对这个从小带大的裴欢死活不放手了呢 顾琳实在找不到对方的特殊之处,她反反复复地看,就是想不通。 陈峰看出她又走神了,咳了两声提醒她,又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知道大堂主你喜欢珊瑚,这块鸽血红珊瑚可费了我大半年的功夫才找回来,盘龙雕,看看,这可是极品的雕工了。” 顾琳拿过那块坠子看了半天,果然是她之前费尽心思想要的那一件,她一直想要这个,但当时怎么也找不到。 陈峰这意思很明显,而且他太会做人,她如今不收难免矫情,终究还是拿走了,才好继续刚才的话题,“看你有心,我就说过一句想找它,你还真去弄来了。那我也劝你一句,别拿这个女人赌。” “不。”陈峰似乎对这件事态度很坚定,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告诉你,兰坊人人都明白,老狐狸没那么容易垮,哪怕他病成这样……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把柄。你要想好好保住你的地位,好好保住华先生,就不能让他留着这个把柄。” 顾琳没接话,玩着那块坠子,抬眼看着陈峰。 陈峰笑了,比划着那条福爷放出的消息,“看见没,现在有人替咱们出头呢,事是她自己惹的。眼下,只要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自然水到渠成。” 顾琳还想说什么,但陈峰摆手,他笑得一脸明白的样子,“男人都是这样,等她没了,过两年谁也不记得了……我这不也是为你着想么!裴欢不在,对你有好处。” 当天晚上,顾琳陪华先生吃完晚饭,又去盯着人热了药,送进海棠阁里边。 华绍亭的病已经稳定下来,这两天撤了外边随时盯着的大夫,他一连几天躺着没走动,今天刚出去看看,又回到屋里处理事情。 黑子开始冬眠,四处都没意思,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喝完药,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顾琳:“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顾琳摇头,“没事,上次那批木头的事也都谈妥了,各让一个百分点,已经算照顾脸面,还想往下谈的话,我也不让了。” 华绍亭靠着藤椅,淡淡笑了说:“这些我都放心,你这张嘴比我都狠,我懒得和那几个老东西废话,你还能说上一阵。”他看着她,“其他人呢” 顾琳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见自己随手带上的那块珊瑚坠子,她拿起来玩了玩,“我一直想找这个,这几天刚到手。” 华绍亭抬眼打量,“让你花大价钱了吧,这龙雕得好,不是一般功夫。”他夸完,忽然补了一句,“你自己收回来的” 顾琳是跟着他的人,并不是直接对外,她极少亲自收东西走货。华绍亭只不过顺便闲聊,没端着什么口气,但她就是心里一虚,直直答了一句:“不是。” 华绍亭抬手示意她过来,顾琳走近了。他忽然站起来揽住她的腰,顺势捻着她戴在胸前的珊瑚,似乎只想再看看。 他动作太亲昵,顾琳动也不敢动,整个人僵着,心越跳越快。 偏偏华绍亭还抬眼看她,那目光近在咫尺,却又像根本没有看见她,他成心低声问:“你脸红什么” 还是这样,懒洋洋的口气,一双太伤人的眼睛。 顾琳在他手下几乎开始发抖,他却还是这个姿势,慢慢松开那个坠子,非常肯定地问她:“说实话,谁送你的”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最后抓住唯一的浮木,勉强镇定着低头,不好意思地说:“隋远。” 这样看起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华绍亭一直笑,松开她坐回去,似乎越看她越觉得好笑。顾琳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背过身说:“黑子一冬眠,先生闲了,成心拿我找乐子。” 华绍亭故意绕到多宝阁边上,那上边放着一堆东西,“我得想想看,将来能送你们俩什么结婚礼物,省得他瞧不起我。” “华先生……”顾琳看他这样,心里七上八下。他面上半真半假地问,开玩笑的态度,让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试探。 他不逗她了,挑了本书去窗边上,漫不经心地又问:“刚才说到哪了……嗯,这几天,外边还有什么事没有” 顾琳手里一停,飞快地找到了答案,收拾好东西往外走,“陈峰那边一直盯着呢,跟我报过,万事平安。” “嗯。一会儿回来,去查个电话,蒋家南楼。” 华绍亭这个电话打得是南楼的座机,等到过了晚上十一点才拨过去。裴欢等了蒋维成好几天也没有等到,当天晚上已经快睡了,电话一直响,是林嫂在前厅里先接起来的。 华绍亭声音很客气,“打扰了,麻烦让裴欢来接。” 林嫂往主卧里看了半天,灯光还亮着。但南楼第一次这么晚还有陌生男人的电话打进来,林嫂不想招事,直接说她家少夫人要睡了,明天再打或者留言,她去转达。 她话还没说完,外边突然有人回来。 林嫂一回头,忘了自己还在接电话,急得冲自家少爷使眼色,“少夫人……少夫人她收拾东西了!少爷,您上去看看吧!” 听筒里的人保持沉默,但也没挂。 蒋维成并不意外林嫂的话,他盯着她手里的电话,突然问,“这么晚了,谁打来的” “哦……对了,这个……”林嫂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有电话,她拿起来问对方是谁,那人似乎很轻地笑了,明显有点中气不足的声音,他慢慢地说:“让蒋维成来接。” 林嫂呆了,这人……这人明明说得轻飘飘的,但怎么听都带着压迫感,活活像句命令。她有点不高兴,伸手把电话听筒递过去,“少爷,很奇怪,是个男的。” 蒋维成刚脱了外衣,微微皱眉,他伸手拿过去直接说了三个字,“她睡了。” 华绍亭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尽快帮我告诉她,阿熙病了。” “以后这么晚,就别往家里打电话了。”蒋维成语气很克制,“是吧,大哥我跟着裴裴叫一声,你不介意吧。” 华绍亭笑了,“随你。相比之下,我更介意你叫她裴裴,这是她家里人才能叫的。” 第25章 【第十一章】世事不老(下) 楼上有人听见动静出来。 裴欢批了件睡衣,扶着栏杆看见蒋维成,“你回来了……谁的电话” “没事。”蒋维成摇头,又对着听筒十分礼貌地说:“大哥身体不好,早点休息吧。我和裴裴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他直接挂了电话,楼上的人却往下走,“他打来的” 蒋维成拦住裴欢,她当着下人不和他争,转身回到主卧里,蒋维成跟着她进来,裴欢直接关上门问:“出什么事了” “看把你急的,老狐狸活得挺好,还有闲心打电话,一时半会死不了。” 蒋维成松开领带坐在沙发上,“林嫂说你等了我好几天……你到底是等我,还是等他电话” “我现在不想和你吵架,他到底说什么了” “阿熙病了。” 裴欢突然就跑到电话旁边往回拨,蒋维成过去一把拿起电话甩在地上,裴欢吓了一跳,他抓住她的手说:“我是你丈夫。我现在不希望你给别的男人打电话,听见没有” 裴欢看着他的眼睛,他很生气,压着火,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赌气,于是挣脱出去,拿来那份签好的离婚协议,“蒋维成,我知道你怪我,可我不想继续了。你还有alice,或者随便谁……喜欢谁都可以带回来,你想娶谁都可以,我们没必要再这么耗下去了。” 他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他拿着那几张纸,看也不看,死死握在手里。 “我不可能放你回去找华绍亭。” “我忍够了。”裴欢看着他的眼睛,“你满意了吗,我还是受不了了!你对我做什么都行,但我说过,我什么都没了,只有这点可怜的自尊……你连这些都不留给我!我是贱……但我没贱到去卖自己!” 她越说越激动,想到那天晚上的饭局,忍不住伸手抽过去,“你竟然带我去见那种人……你……” 蒋维成完全不躲,她那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他脸上,打得她自己都愣了,转过身吸气,“对不起。” 他伸手扳过她的肩,逼她看向自己,他有双很招人的桃花眼,但那目光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把你救走那天,我就知道我完了。” 裴欢不去看他,却最终躲不开,逃不了。她看着他的脸,竟然看见他眼睛里湿润的光。 她惊愕到无法开口。 蒋维成慢慢地说:“我不会和你离婚,绝对不会。他能拿你姐姐逼你回去,我也有我的筹码。” 裴欢打开他的手,她终于明白了蒋维成的意思,“不……你不能……” “裴欢,你想和我离婚,先考虑好笙笙。” 裴欢眼睛发干,她对着眼前这个相处六年的男人完全崩溃,她不断后退,直到撞到墙上。 她蹲下身抱紧自己,最终连声音都哑了,“为什么非要逼我,你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笑,颓丧地靠在沙发背上,“到底是谁在逼谁……裴欢,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我和他,到底谁是真心对你!” 他点了根烟,顺势拿过那些离婚协议,顺着火点燃。裴欢冲过去想要抢,他死拦着不让,她情绪紧绷到极点,疯了一样对着他厮打,“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这六年……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嫁给你,我嫁了……” 还不够吗。 这样彼此伤害的日子,同床异梦,以背相对,何苦。 如果世事不老,他是天之骄子,她不谙世事。 到底是谁先死在了记忆里。 蒋维成扔开那些着火的纸,他狠狠扣住她的手,低头吻住她,把她抵在沙发的靠背上,裴欢几乎觉得自己快要折断了,拼了命挣扎。她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滚落,但已经分不清是谁的眼泪,她的头被逼得不断向下躲,渐渐开始缺氧,逼得发狠咬他。 火终于烧完了,在地板上熄灭,一屋子焦灼的味道。 裴欢推开他,跑回自己房间,她靠在门后倒抽气,最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眼前一片黑,直直地栽了下去。 可能后来真的做了梦。 她看见自己很久都不敢去想的画面,混乱,没有次序,却又穿插在一起,像一部冗长的默剧。 兰坊里的长廊,金丝楠木陈年的味道,那个人手上的翡翠链,他说过她是他的命,他抱着她读书,为她涂口红,那么多仇怨他都不眨眼,怕只怕她哭。 可惜突然下了雨,那一场无休无止的暴雨,雷声让她发抖。那条街是她的家,那些看着她长大的人都是她的家人,可他们人人都带着讥讽的目光,像一场审判。 “华先生不会留下这个孩子,你乖乖听话,少受点罪。” 她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叫声,被一阵混乱的对话打散。 “想把你拐到手啊。” “别怕,我帮你留下孩子。” “我没准备婚戒,反正你也不想要。” “裴小姐真是敬业。” 没有任何人和事,只有空洞洞的声音。 裴欢觉得自己难过,这些话让她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她那么可惜,辛酸得快要哭出来,突然就醒了。 她睁开眼睛,窗帘没完全拉好,冬日的光线透过云层依旧晴好。裴欢躺在自己床上一如往常,好像她起来洗脸换衣服,还能照常出去工作。 她起来坐了一会儿,看见床边的位置微微下陷,她盯着那里忽然流出眼泪,伸手将床单抚平。 她已经来不及为了他变成一个好人。 可惜的是,蒋维成,那一年的你和我,竟然在梦里都再也见不到。 裴欢心力交瘁,看表才发现这一觉几乎睡到中午。 没有时间过多犹豫,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眼睛肿了太难看,只好戴上墨镜下楼。 今天的南楼比平常更安静,不知道蒋维成吩咐过什么,连林嫂都一句话不说。裴欢和平时一样戴着墨镜要出门,林嫂看见她没拿那些收拾好的东西,这才松了口气。 “要叫司机吗” “不用。”她好像要去赶拍摄一样,匆匆忙忙地走了,下人们都习惯了,裴欢从来不让人看到蒋家的车接送,一般都是敬姐在外边路上等着,接她一起去片场。 但她今天不是去工作,她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出了八号院之前的老城墙,顺着小路一直走到街上。 她没有打给任何人,也不能通知敬姐,她必须一个人去孤儿院,想办法先把笙笙接走,再一步一步去找蒋维成谈。 裴欢也没再回电话给兰坊,她了解华绍亭的脾气,他有一千种办法可以直接打她的手机,但他没有。不管昨天那通电话他到底想给谁提个醒……总之,他还想用这件事逼她离婚,他不会让裴熙出事。 市区的繁华路段总是很难打到车,裴欢心里着急,偏偏事与愿违,很久都没有空的出租车。 昨晚闹了那么久,她脸色很差,素着一张脸,在街口站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她。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原来她还算是个名人。 裴欢拉高大衣领子,幸亏记得戴了墨镜,这种时候她可没有心情应付偷拍的记者。 远处有辆出租车慢速向她驶过来,她赶紧招手,低头又开始拨惠生院长室的电话,她只想赶紧离开闹市区,这里人多眼杂。 车停得刚刚好。 她脑子里装了太多事,一边等手机接通,一边看也不看直接拉开前门,坐上副驾驶的位置,“先往前开,离开这里。” 下一个路口绿灯,车子飞速离开。 裴欢刚刚接通手机,“喂嗯……我现在过去,笙笙今天……” 后边的话她没能说完,手机直接被人从窗口扔了出去。 院长莫名其妙,只听见听筒里一阵嘈杂的声响,随即挂断。 裴欢尽量调整好坐姿,她不回头,也不说话,平静地看着前方的路。 枪口就抵在她脖子后方,“裴小姐,上次那顿饭还没吃完,今天程导和福爷都在,不知道裴小姐……愿不愿意赏脸” 第26章 【第十二章】从来没有你(上) 一个人的走失还来不及翻天覆地。 陈峰不请自来,突然闯进顾琳房间的时候,她正在和隋远说话。 华先生换了新药,隋远原本是为了药的事过来说注意事项的,他一条一条说,顾琳都用心记,这几年,华先生身边都靠她。 隋大夫正经的医嘱都交代完了,人却赖着不走,磨磨蹭蹭非要跟她聊天,他其实也不善言谈,结果找了半天话题,最后竟然憋出一句,“冬天了,你……女人嘛,要养生。”顾琳看了他一眼,他慌慌张张解释,越说越乱。 顾琳竟然笑了,她今天难得有耐心,没着急送客。隋远没话找话一直说,她就听着。 结果陈峰不长眼,风风火火往里跑,一进来看见两个人气氛正好,房间里也没别人,于是顾琳脸上有点挂不住,直接骂他。 陈峰知道还有人在她不自在了,一边使眼色一边和隋远开玩笑,“哟,隋大夫在呢。” 顾琳看出他有话才过来,心里一动,亲自去把隋远送走,回来的时候,直接锁上门问:“裴欢那边是不是有事” “大堂主得先让我心里有底,我才知道这算不算件事。” 顾琳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他需要确定彼此上得是一条船。她无所谓地笑:“你这话就逗了,你说或者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华先生身边的人。我不是老会长的侄子,不会让他怀疑,也没有老婆马上就要生孩子……” 这买卖从头到尾,可不是她顾琳的主意。 明知道陈峰要诚意才肯说消息,她偏偏还是寸步不让,爱说不说。 这兰坊里怕死怕被猜忌的人,反正不是她。 陈峰脸色冷下来,这姑娘年纪小,嘴可是真狠,老狐狸带在身边的人个个都不好对付。 他干脆不绕弯子,挑明了告诉她:“裴欢出事了。” 顾琳压低声音,“你确定” “二十分钟前的事。”陈峰也不急了,慢悠悠地坐在她的沙发上,“我按规矩告诉大堂主了,你现在赶到海棠阁去,还来得及。”说着他还指了指桌上的手机,“一个电话更快。” 顾琳没有动,她面上在做考虑,心里却前所未有被搅得一团乱。 她从没做过这么艰难的决定。 陈峰还在提醒她,“今天出事的不是她,是大堂主你,女人就这么一辈子,要么赌他能忘了裴欢,要么就靠自己……让那个女人彻底消失。”他顺手抓过桌上一碟栗子开始剥,“有车过来把人拉走了,应该是福爷那边下三滥的人渣。她从小被老狐狸惯出毛病,你可不知道……那脾气要真上来,肯定能把福爷的人惹急了。” 顾琳死死地握紧手,半天也没说话。陈峰不催她,吃了两个栗子长出了口气,起身准备走,“大堂主其实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当作没听见。老狐狸事后气急了就算要屠街,那也是我们的事,最后真出事自然有替死鬼……到时候她人都没了,他能气多久何况他那么倚重你,早晚兰坊都是你的,我们只希望……”陈峰回头看她,目光颇有深意,“只希望大堂主记着,陈家兄弟一直不想抢什么家业,只是心疼老爷子的东西都扔给一个病秧子糟蹋。” 顾琳忽然盯着他,口气变了:“我不会背叛他,他是主人,永远都是。” “当然,是我们心里有鬼,但我有什么办法!那一枪再打准点就能要我的命!”陈峰再也装不下去,心头火起,愤怒地说:“从他上位那天起,我们兄弟过了这么多年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如早点给个痛快!” “陈峰!”顾琳眼看他失态,不得不出声提醒。陈峰拉拉领口不再说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最后干脆开门离开,“消息我带到了,至于它算不算件事……大堂主自己掂量着办。” 他一走,房间里就剩下顾琳一个人。 她的院子为了方便,选得离海棠阁最近,她过去把东边的窗子打开,能看见那边一片冷灰色的树梢。 从裴欢回来那天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早晚会走到这一步。 顾琳盯着那些开不了花的树枝发愣,突然想起自己被带进兰坊那天也是个冬天。三九的寒冬,她站在海棠阁的院子门口,眼神冷淡,根本不像个孩子。 她被卖去偷窃团伙里受尽折磨,咬牙熬过来,最后借机害死了那几个混蛋,眼都不眨一下,因此才被人带回兰坊。 当时有人和她说,先生一会儿要看看她。 顾琳满心都是刺,她从来不信什么归宿。 但是那个男人坐在椅子上,沉沉一双眼看过来,她突然就明白了人世冷暖,站在那里就哭了。 她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从小混迹街头,打从会说话起,就不知道人还可以哭。 后来这六年,有一次华绍亭想起来,和她开玩笑,他说他又不是怪物,一句话都还没问呢,怎么就能把她吓哭了 顾琳说她忘了,其实她没说实话。 当年她只是站在那里想不通,她已经逼着自己变得那么可怕,而他一语不发就能把她打回原形,让她知道她终究还是个孩子。 她至今依旧想不通,为什么这世界这么脏,还能有人让她奋不顾身。 顾琳终于做了决定。 反正她一直心狠,这是她活下去的资本,如果不伤人,就要被人所伤。 她抓过手机很快拨出,却是给陈峰的命令:“让你的人都撤回来,不用跟着裴欢了。” 这通电话打过去的时候,裴欢坐的车已经开出市区。 她早就知道这些败类不会善罢甘休,可是偏偏就是今天。 事已至此,裴欢心里突然平静下来,找到一个暂时能在威胁下坐得舒服点的姿势,她一句不问,那两个人也不多嘴。 这次他们显然做好准备才下手,之前裴欢打程导那两下,打得对方恨她入骨,回去找人,非要扒了她的皮才罢休。 车子一路开到城南,福爷一直在南边混,还得回到他的地盘上。沐城有数百年历史,自古王侯将相以北为尊,积累下来到如今,南边的发展相对不算好,这倒方便了他们这种人。只要拉点正经生意掩饰门面,这里厂房多,明的暗的买卖,背地里也能渐渐有规模。 可惜人想要混,也要看进的是什么门,万事都有高低贵贱。裴欢出身敬兰会,她从没见过这么下三滥的流氓,也没来过这种烂七八糟的地方。 空荡荡的厂房,四周只有车道,然后就是横七竖八的废弃建材。 她被人用枪顶着,一路推搡着进了仓库,没想到里边的环境倒让她出乎意料,既不黑也不暗,只是隔断很多,巨大的空间被装修成上下二层,像个普通复式的别墅。 程导正靠在二楼楼梯上抽雪茄,弄得那一片乌烟瘴气。他一看到福爷的人把裴欢带来了,立刻皮笑肉不笑地迎下来,上下打量裴欢,还让人先放开她,“裴小姐金贵着呢,又大牌又难请。”他说完凑过来,伸手就掐住她下巴。 裴欢偏过脸,口气冷淡,“放开。” 程导一口烟喷在她脸上,轻蔑地笑:“人都在这儿了,就别倔了。挺好看的一张脸,我是舍不得啊,瞧瞧,这脾气带劲!福爷还就喜欢野的……只要你今天服个软,好好听话,我们就不伤你,明天回去该拍戏拍戏,不留下痕迹让人看出来。” 他一边说,手一边顺着她的脸往下摸,裴欢甩开他往后退了两步,身后立刻又有人拿枪抵住她。 程导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一处,盯着裴欢,突然口气一变,“你他妈瞪谁呢!” 他抬手就抽,直接把她打得摔在地上。 身后几个男人一看这场面就来了野劲,围在一起笑。程导狠狠地抽了口烟,站着看她,“臭jj!那天不是挺有本事的么!”他说完举着那根雪茄蹲下,一把掐住裴欢的脖子逼她抬头,烧着的雪茄几乎就要烫在她脸上,他咬牙切齿地提醒:“我可告诉你……这儿的人玩得狠,你不配合一点,弄得你浑身再也见不了人!” 裴欢从进来就一语不发,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甚至都不正眼看他。 程导气得下手就要烫她的脸,旁边手下赶紧出声提醒,“福爷还没看过人呢。” 于是他只好作罢,愤愤地又是一巴掌打过去,他用足力气泄愤,打得裴欢嘴角都是血。她抬手刚擦了一下就被人拦腰拖起来,几个男人都不怀好意地笑,掐着她的腰,手就要往衣服里伸。 裴欢觉得自己嘴里一片腥,这些恶心的人看得她胃里更难受,她干脆拧住一个人的手腕,借着力气回身,和那天一样,直接踹翻了程导。 那几个人全都愣住了,真没想到这女人还不死心,傻呆呆看着地上的人。 “都他妈站着干嘛!给我拖上去!臭jj,我今天不弄死你我就不姓程!” 第27章 【第十二章】从来没有你(下) 裴欢的眼睛被人蒙上,手已经被捆在一起。几个人拖着她的头发,把她强行推进一间屋子,里边似乎一直有人在,烟味呛得她喘不过气,死咬着牙不吭声。 有几个人明显在笑,裴欢被打得一直耳鸣,混乱之中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直接就被扔在床上。 有人对她评头论足,越说越下流,那声音听着就是个大烟鬼,哑着嗓子,已经快五六十岁的样子,八成就是那个福爷。 裴欢的手被捆在一起,她在这种时候开始佩服自己还能维持冷静,她慢慢地放松手指摸索到绳子的位置……她必须忍过去,这辈子前二十年她过得无忧无虑,因而现在就要加倍还。她已经什么都豁出去了,到如今,她每一步都只能自己抗。 裴欢知道她也许会死,但绝不能是今天。她咬着牙逼自己想着这个念头,她不能光为自己,她还有女儿。 裴欢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最终一切都还是落在华绍亭身上。 她想他,想他要是在,他再狠再毒,不会舍得带她去那种饭局。 裴欢拍过很多戏,演过一百种注定的结局,可她每次想起华绍亭,才明白什么是戏什么是命。 这人世间的爱恨,哪有那么多善终。 他把她养得人人艳羡,最后她却沦落到躺在这里被这群畜生折磨。 那几个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近,福爷干巴巴地笑,似乎对裴欢格外满意:“这比你上次找的那个好,这种女人才有意思,就是瘦了一点……不过这些女明星,人人都为了上镜好看不要命,上次那个什么燕蓉,是不是还为减肥吃粉了” 说着,福爷开始扯裴欢的上衣,“你去拿相机来,给她留点纪念……让她出去了老老实实当哑巴!” 裴欢吸了口气忍住了,她慢慢地转动手腕,渐渐找到角度从绳扣里把手一点一点褪出来。华绍亭从来没让她沾过一点会里的事情,但裴欢小时候不听话,他为了哄她玩,就拿这个逗她,后来裴欢学会了,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真能用上。 她的手挣脱出来,福爷已经扯开她的上衣,裴欢渐渐听清楚了他的位置,她突然扯掉了蒙住眼睛的东西,反手就用它勒在对面的人脖子上。 福爷人很胖,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看着倒不算老。显然谁都没防着裴欢被捆住了还有办法反抗,福爷猝不及防就真的被她勒住了,立时破口大骂。 周围其他人都急了,冲过来强行压着她,逼她放手。裴欢毕竟就一个女人,这一屋子都是要吃了她的鬼,她眼睛都红了偏就不肯低头,硬是扭打起来。 福爷喘过一口气,捏过她的脸狠狠地唾了一口。眼看裴欢就是不肯老实听话,他也没了耐性,回身吩咐人,“把刀拿来!不让她见点血,她就不知道害怕!” 裴欢听见那些人大声笑着,刀子扎进来的时候,巨大的疼痛几乎就像她分娩那一天,裴欢渐渐听不见声音,意识飘忽着避开现实里的一切,脑子里全是过去。 她体质不容易吸收营养,从小到大都很瘦,何况还不到二十岁就怀上孩子,受尽折磨。临产之前医生一直提醒她,盆骨狭小不适合自然分娩,最好剖腹产。 她不知道怎么就有了坚定的主意,咬着牙死活不肯,只因为都说剖腹产对孩子不好,她豁出去就是要自己生,最后被活活折腾了一夜,为了女儿,险些把命都搭上,最后不得不采取剖腹产,躺在医院几个月,糟了两遍罪,一分不少。 也许真的是年少轻狂,也许是女人做了母亲连心性都变了,裴欢耿耿于怀地想要证明,她爱华绍亭,那是一场至死不悔的孤勇,就算天地不容,连他自己都不肯认,她也没后悔。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在为这个选择负责。 那些畜生开始对着她拍照,裴欢疼到几乎丧失知觉。 那场雨夜,她也是这样,被人按着躺在医院的产科……原来人的情绪逼近临界点之后,会被迫开始自我保护。她脑子里的一切念头都被割碎了,又是这种折磨……又是生不如死。只是这一次她记得不再出声。 哭天抢地没有用。 屋子外边突然一阵巨响,随即就是枪声。 毕竟不是过去,如今沐城一切有法可依,即使在城南的仓库区也没人敢在白天这么嚣张,这声音一出,屋子里的人全都僵住了。 刚刚腾起的兴奋瞬间就冷了,福爷低咒着扔掉相机,转身示意人拿枪跟着他下去看看,他刚一开门,一步都没能走出去。 对方几乎是横扫式的直接闯进来,数十人已经直接上了二楼,楼下福爷的人无一幸免,甚至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一个女人就站在福爷门外,她看上去甚至还不到二十岁。就在福爷惊愕的一瞬间,已经被这个女人直接制住。 她把他的头按在墙上,突然一用力,血就溅了一墙,竟然还能让他意识清醒。 “你们……” 那女人不说话,一张冷漠的脸完全不符合她的年纪。从头到尾不到三分钟,福爷的仓库里就躺了一地人。 大门再次被人冲开,有人踩着一地暗红色的液体往楼上走,他走得快而急,却抬手捂住了口鼻,仿佛这屋子里的浓重的杀戮气味让他受不了。 福爷脸上的血糊住了眼睛,他在一片重叠着的影子里垂死挣扎,“什么人……你们!” 有人把程导和其他人迅速制住,从二楼挑空的地方直接推下去,一片惨叫。 顾琳回身向着楼梯上的人说:“华先生,找到了,就是这间。” 福爷听到这个称呼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他抓着墙壁还想做什么,身后的女人又扯着他的头撞过去,这一次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华绍亭扫了一眼楼上楼下,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除了程导那些人的惨叫,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就在片刻之前,顾琳十万火急地冲进海棠阁告诉他,蒋维成的人不让陈峰他们再跟着三小姐,她想尽办法才得知今天有人要下手。 华绍亭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找到城南。 他停在房间门口,“顾琳,守在这里。” 说完他就走进去。 华绍亭从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拦住他。 但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房间地上有血,竟然停了一下。 裴欢被人扔在床上,上衣都被撕开了,右手被高高地抬起来,她像是要被送去献祭的牲口一样,手被刀子扎穿,死死钉在了床板上,手上的血顺着胳膊一路蔓延到地上。 他的裴裴,他的命。 这一刀分明像钉在他胸口上,一阵一阵绞着疼,他硬是忍着。 二十年夜路被逼出来的镇定和理智,他总算还能稳住神,试图喊她,可裴欢手上巨大的疼痛和刺激让她对外界没有反应,已经陷入昏迷。 华绍亭检查她浑身上下,这些人渣想先拍下她的jj日后当做威胁,她的内衣都被扯开,相机还扔在旁边,好在她下半身的衣服都还完好。 他一一确认,脱了外套把裴欢上身裹住抱在怀里,把相机踢出去,随即走廊上一阵枪响,顾琳直接把它打烂了。 华绍亭叫大夫上来紧急处理伤口先止血,终于把一切都吩咐完,手上是福爷那把刀。 拔出刀的时候他绷着一口血,硬生生往下咽。 华绍亭控制不住心里的念头,残忍暴虐,一点一点翻上来。 他早就说过,他不是谁的神,他也有失控的时候。 顾琳在门边轻声问:“华先生……这个畜生怎么处理” 华绍亭看向福爷,那目光不动声色,狠得直要剐碎他的骨头。 福爷濒临半昏迷,再也承受不了,噗通一声跪在门边上,华绍亭一脚将他踹开,对方惨叫,肋骨断裂的声音。 “他没有这个胆子,让他死太容易。”华绍亭的声音轻,却听得顾琳心里紧张,她试图劝他不要生气不要急,他自己也有病在身,但他显然已经听不进去。 “去打给蒋维成,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十分钟之内赶到这里,否则……直接蒋家见。” 顾琳转身打电话,电话还未接通,楼下突然起了激烈的冲突。 “华先生,他已经来了。” 华绍亭并不意外,他似乎本身就在等。他让人放蒋维成上来,蒋家的保镖也要跟着,两边对峙。 最后是蒋维成自己放弃,向着楼上说:“我一个人上去。” 房间里的男人轻轻吩咐,楼梯上立刻让出一条路。 华绍亭带过来的私人医生已经给裴欢简单清理完伤口,催促尽快把她送往医院,华绍亭点头,“马上,你先出去。” 蒋维成赶得很急,喘着气冲上楼梯,他路上已经明白了事情始末,强行克制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进来,眼看福爷倒在门边上,他过去狠狠一脚踩碎了他的手腕,又换来对方杀猪一样的惨叫。 房间里最终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华绍亭就抱着裴欢坐在床边。 蒋维成看清了她的惨状,突然走过来,弯下身想要看她的伤。 华绍亭手腕一翻,他拿着那把刀,刀刃直指蒋维成的颈动脉。蒋维成完全没有还手,他眼看对面这个传说中的男人在一点一点溃败,华绍亭的嘴角泛出沉重的颜色,渐渐带了血。 蒋维成一动不动,华绍亭手里的刀尖已经划破他的皮肤,再有分毫,他就必死。 华绍亭终于开口问他:“你就这么对她” 福爷没那么大的本事,这件事是谁先惹出来的,很明显。 “我送裴欢去医院,把她给我。” 华绍亭的手一动,刀尖突然下移,他一刀捅在蒋维成身上,让他不能速死。蒋维成死死扣住他的胳膊,咬牙说:“把她给我!” 华绍亭右手用力后撤,冷冷看着他又是一刀。蒋维成不躲不避,硬生生地受了,仍旧重复那一句话。 第三刀扎过去,蒋维成终于倒在地上捂住腹部。华绍亭嘴里的血也已经压不住,一口涌出来。他脸色苍白,映着几乎冷厉成刀的一双眼,声音却出奇地稳,他看着蒋维成说:“你今天该死,但我留你一口气,不是因为蒋家,是因为裴裴。这六年,她感激你。” 一室修罗场,华绍亭紧紧抱着裴欢贴在胸口,当年他逼她远走,如今亲眼见她受苦,他果然遭了报应。 华绍亭护着她那么多年,只差一点点,就是一辈子了。 天不遂人愿。 华绍亭微微俯下身,他在看蒋维成,也在笑他,像能只手翻天的魔,他轻轻地继续说:“你算什么东西她能嫁给你,那是为了和我赌气……我和她,从来没有你。” 车已经全部停在楼下了,华绍亭迅速抱起裴欢赶往医院。 他再也不去看地上的人。 蒋维成重伤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一地蜿蜒的红。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华绍亭那句话,我和她,从来没有你。 这句话果然比杀了他还难受。他以为他们明里暗里僵持了那么多年,可华绍亭从来没拿他当对手。 游戏人间又如何,原来人间事,最苦不过求不得。 第28章 【第十三章】无可替代(上) 报纸上很快就出了头条新闻,著名导演程某因聚众酗酒,酒驾后翻下公路,重伤不醒。 华先生走时告诉顾琳,留下这些人的眼睛,嘴,手。她一切照办,最后把福爷等人搬上同一辆车,带人把他们撞下盘山路。 裴欢被紧急送往著名的外资医院,私人经营,因而费用高昂,且极重视保密,一般都是明星或不方便公开身份的人入院。 敬兰会封锁了整个医院,隋远也很快赶过来。 裴欢的右手被刀刺穿造成贯通伤,肌腱断裂,神经也有不同程度的撕裂,必须手术。隋远并非骨科专家,但顾琳叫他过来想必是看出华先生情况也不好。 裴欢被几位专家推进手术室,大家稍稍放心,和顾琳先去和院方安排病房,他们回来却看见华绍亭还在手术室外等着。 隋远急了,低声警告他:“三小姐伤成这样,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先去病房里歇一会儿。” 华绍亭的脸色非常不好,他想说话却因为气闷开始咳嗽,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隋远扶住他往旁边看了看,顾琳立刻拿他的药过来,华绍亭摇头喘出一口气,“没事。” 隋远跟他急都没用,让顾琳倒水盯着他先吃药,终于缓过一阵。 “你镇定点,别紧张,她只是脸上有点被打的轻微外伤,这些都没事,顶多是手。”隋远说得倒容易,本来是为华绍亭着想,他的病绝对不能有激烈的情绪,他想尽量让他放松,结果说到华绍亭只剩苦笑,“好好,顶多是手……我十几年骂都舍不得骂一句,今天看她被人钉在墙上……你可真会安慰人。” 顾琳替隋远接话,“手外科和骨科的专家都过来了,一定有办法,先生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我没事,我是怕她一会出来看不到人。”华绍亭坐在一旁等候的沙发上。隋远上下观察他确实不再憋气咳嗽了,总算腾出时间,去和医院其他的医生交涉。 他刚一离开,华绍亭就转向顾琳问:“你让他来的” “是。” 华绍亭的衣服蹭到裴欢手上的血,他这会儿披着自己的外衣,低声问:“你看见什么了” 顾琳声音发颤:“先生刚才……”她想说她看见华绍亭呕出血,但是被他盯着不敢再往下说。 “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隋远,这是命令。” 顾琳站着不动,很久很久不说话,最后她半跪在他手边,忽然伸手握住华绍亭。 他并不意外也没怪她。 华绍亭叹了口气,覆在她手上,变成一个安慰的姿态。他的手指凉,但是很平和,像他的口气,“你不用这样,我很清楚自己的病,今天是因为太着急,一生气就带出血来了,不是大事。” 顾琳哽咽着摇头,她极力控制自己,最后断断续续地说:“我伺候先生这么久,好歹也知道一点,如果出了血……” 先心病发展到咳血,几乎就是心衰竭的症状……她捂住嘴,这后半句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华绍亭长长地喘一口气,然后说:“是啊,所以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他一定逼我赶紧手术,一天消停日子都没了。”说着他揉了揉眼睛,又自嘲地摇头笑,“还有这边的眼睛,最近也麻烦,真是没一个好地方了。” 顾琳紧紧握住他,“先生的病不能再拖,考虑考虑隋远的话吧。” “他说能把成功率提高到60%,还不够。”华绍亭盯着手术室的门,“我还没死,就有人这么大胆子,我要真出不来了,你说……她还能活吗。” 顾琳浑身一滞,低声说:“三小姐出事也有我的责任,要是我能早一点得到消息……三小姐的手就不会……” 华绍亭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过了一会才拍拍她,“这次不怪你。你要想瞒我,只要当做不知道。” 顾琳想起陈峰和她说过的一切,她最终没那么做。她故意拖了时间,让陈峰把人撤回来,把责任推给蒋维成,当做敬兰会的人被蒋家拦了,一开始就没发现三小姐被带走。然后她才匆匆忙忙去通知华先生事情不对,再去追再去查,等他们到了之后,裴欢不死也伤。 可惜这女人命大,只伤了一只手。 顾琳不是怕死,终究是怕华先生。 这六年没白费,顾琳知道他心思太深,事后装作不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信,最后她和陈峰都会被牵连出去。 不如走一步险棋,赌他关心则乱,眼看裴欢受伤,过错全部砸在了蒋维成身上,他没有时间再追究自己人的问题,对她不会再有疑虑。 顾琳心里百转千回,庆幸自己没有做错。她看向身边的人,他并不端什么姿态,懒而带着病态,但他任何时候都居高临下,她甚至不知道除了这样沉默地守在他身边,还能再做些什么。 她还想说话,但华绍亭已经松开手。 顾琳只好站起来,退到一边,忽然说:“先生为了三小姐不肯做手术,但先生想没想过自己,想没想过……我们。” 她说完就后悔,可今天大胆的事情做了这么多,不差这一句。何况她看他硬撑,心里着急又没有办法。 华绍亭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停了一下才转身看她,不答话。 顾琳继续说:“我们这么多人为了华先生而活,为了敬兰会而活。我愿意为先生赴汤蹈火,隋远愿意为先生竭尽全力,还有敬兰会上下。” 他淡淡地没什么表情,反问:“这是嫌我不负责任” “不,这是我的实话,先生罚我我也认了,总要说出来。”顾琳看着手术室,“先生不是只有三小姐一个人。” 华绍亭笑了,他往旁边靠了靠,倚在沙发扶手上闭上眼,过了很久,顾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却低低地回了一句:“可是她只有我。” 四周再也没有人说话,空荡荡的医院走廊,还不清楚手术到底会进行多久。 华绍亭想起刚才,在来医院的路上裴欢清醒过来,一开始她情绪非常激动,他死压着她的手脚,不让她乱动碰到伤口。 裴欢一恢复意识疼得说不出话,最后看清了是他。 她看见他之后又闭上眼睛,他不问也不安慰,沉默地抱紧她。裴欢终于安静下来,一路到医院。 医生过来把她推走的时候,华绍亭俯下身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告诉她没事,先做个手术,裴欢点头。这一路,她一只手整个对穿的伤,硬是从头到尾都没出声。 将近三个半小时,手术终于进行完。 裴欢先被送回病房,华绍亭等着医生过来说具体情况,“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恢复问题,肌腱断裂和撕裂伤比较严重,幸好没有感染,手术比较成功。但之后手部功能肯定受限,还需要外科修复……能够恢复到什么地步……不好说。” 华绍亭一直坐在沙发上,那些人站着弯腰慢慢地和他说,他咳了两声抬眼,“什么叫不好说” 两个医生彼此对看不敢说话,磨蹭着又试图解释:“嗯……应该……只要尽力,日常的话慢慢来没什么问题,但负重和运动肯定受限。” 隋远过来解围,“三小姐醒着,你先去看看她吧,我来和他们说。” 华绍亭点头起身,又和顾琳吩咐:“你也去盯着,她不留在医院,过两天我就带她回去。你们交涉好,需要的一切都在家里安排,包括后期的康复……把这两个人请回去。” “是。” 他一个人去裴欢病房,里边安安静静,夕阳西下的时候本来就暗,一拉上窗帘,彻底没有光。 裴欢的手放着不动,局部麻醉的药效还没过去,她感觉不到疼,平和很多,总算松了一口气,听见门口有人进来,她回身看。 华绍亭坐在她床边,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谁都没开口说话。最后,他起身按开了床头的灯,总算能看清彼此,他盯着她叹气。裴欢动了动没受伤的左手,向着他伸过来。 裴欢嘴都被自己咬烂了,脸上被打肿,敷过一会儿,现在看起来还好。 她伸着手,轻轻地说:“你抱抱我。” 华绍亭拉着她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手指抚平握紧,却没动,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看得裴欢再也忍不住,颤抖着用力捏紧他的手,哽咽地说:“我害怕……你抱抱我。” 他顺着手的动作把她拉起来,抱着她压在胸口。她把脸贴在他颈侧,他身上熟悉的沉香味道让她整个人都克制不住,她控制不住倒抽气,拼命抱紧他,死也不松手。 他还是叹气,拍她的后背,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我在呢,没事。” 她点头,然后不出一声。她的脸埋在他怀里,他肩膀的衣服渐渐湿润,最后蔓延一片。 裴欢哭得很痛快。 他知道她是真害怕,没见到他,她一声都不能吭,这就是他养大的倔丫头。 裴欢揪着他的衣服,微微发抖,“除了手,他们……我晕过去之后怎么了” 他还是那么淡淡的口气,但说得肯定而强硬,丝毫不容置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她终于抬头,泪流满面地捂住嘴,他看她还想咬自己,拉开她左手,“哭吧……别逼自己。”他慢慢地重复,“我在这里,就什么事都没有,听见了吗” 裴欢点头,安静地坐在病床上,没有脾气也没有棱角,脆弱到他什么都不能再问,他看着她无声无息地哭,最后吻她的额头,“裴裴,你也为我想一想。” 她哭得更凶,终于全盘崩溃。 他心疼她,看她这样,他简直要发疯,可他没这个权利,他还得好好地替她撑下去,她害怕,他就不能疯。 华绍亭俯下身,他的脸就贴在她脸侧,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要还想任性,直接拿刀来捅我,别再让我看这种场面。” 她闭上眼睛,小声叫他:“哥哥。” 他终于笑了,“我是作孽太多,这辈子才栽在你手上。” 这二十年,没人敢直呼华先生的名字,只有裴欢,她小时候没大没小,大了更被宠上天,外人在,她还能叫他一声大哥,如果只在海棠阁,她一直连名带姓地四处喊。 只要犯了错,一委屈,一害怕,她才老老实实地叫哥哥。 这就是她服软。 裴欢精神受了刺激,一放松下来累得很快又困了,华绍亭守着她休息,她躺了好一会,忽然又抓着他惊醒,“我不想留在医院。” 他点头,“过两天就回去,现在还不行,还有两个小手术……别怕,我陪着你。”说着替她把灯关上。 病房里很暗,裴欢长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床边的人连件衣服都来不及换,在黑暗里看不见表情,就只有一团淡淡的影子。 裴欢低声说:“我一直怕医院。老是想起……那天晚上。” “裴裴,你今天太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别胡思乱想。”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她却不肯听。 “我已经不想和你争,只是想不通。”她看着他的轮廓,“有多冷血才能下手不要自己的孩子我一直都想问,那天晚上你是怎么下的命令是说让他们带我去处理掉,还是……” 华绍亭侧过脸,咳了两声摇头,“我不要孩子,要是别的女人,大人孩子我都不留。但是……” 裴欢很疲惫地笑了,“但是那次是我不懂事,你才格外开恩,留着我了是不是” 他不说话,这个问题她问过。 今天也一样,裴欢实在不想再想了,她现在累得只想放下一切。她并不生气,六年过去,她也这么大了,早不是单纯的小姑娘。 只是不甘心。 她其实心里不信他做得出来,就算他是人人都知道的冷血动物。 但只要还是个人,总有本能。 华绍亭伸手环住她,慢慢地拍,“睡吧。” 她心里翻江倒海,哪怕他就肯解释一句,她都能为他找到其他借口,但他从来不否认。 裴欢松开他的手,翻过身再也不说话了。 华绍亭守着她,直到她确实睡着了之后才起身。 他压低声音咳嗽,一开门出去,医院走廊里白晃晃的灯让他眼睛看不清东西,他靠墙站了好一会儿,伸手擦了嘴角,嘴里带出来的腥气弄得他很不舒服,出去倒水漱口,终于痛快了。 他盯着洗手池里暗淡的血丝面无表情,打开水冲得干干净净。 第29章 【第十三章】无可替代(下) 第四天一早,华绍亭过来带裴欢准备出院,她的手不能动。他就亲自给她穿外衣,为她系围巾,最后裴欢坐在病床边上等着,他又弯下身拿了她的靴子,要给她穿鞋。 顾琳在门边上守着,终于忍不住了,过来拦他,“华先生,我来吧。” 他看了一眼顾琳,松开手站起来,把一切都交给她,他自己出门,找人去看车到没到。顾琳弯着腰给裴欢穿鞋,她表情公事公办,直到帮裴欢都穿戴好,她才站起来盯着她。 裴欢知道她有话说。 顾琳盯着她很久才开口:“你是不是看华先生为你低头特别有成就感” 裴欢嘴角还有伤口,人很憔悴,但她笑了,低声说:“没有,你没来的那些年,他一直都是这样,是你把他想得太高,他只是个普通人。” “你不用提醒我,我知道我来得晚。”顾琳也不客气,“要不是为了他的病,我不想让他动气,你以为你有几条命让人砍” 裴欢没有什么表情,她试着站起来往外走,顾琳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陪护,伸出手扶着她,态度却很硬。 裴欢慢慢地说:“我不想和你敌对,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除了你也能给的那些爱情之外,他还是我哥哥,我们是彼此的家人……无可替代。” 嫉妒一个假想敌,最终只能惩罚自己,爱情没有如影相随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执着。 只是顾琳身不由己。 兰坊的车已经停在医院的后门了,那里安静不招摇。华绍亭和裴欢坐进去,她看着窗外,忽然回身和他说:“我想先去个地方。” 华绍亭一点也不意外,“蒋维成住在市里的医院。” 裴欢知道瞒不过他,“我还有话想和他说。” “这件事都是他造成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让他活着。” “我知道。”裴欢转过身继续看窗外,她把头靠在玻璃上,轻轻地说:“但是我想见他,还有几句话。” 华绍亭不再多问,吩咐司机先去蒋维成所在的医院。 华先生有心留人,自然下手非常准,那三刀避开了重要脏器,让蒋维成失血不少,幸而并没有大事。 蒋维成住在vip病房,封锁了一切消息,也不让告诉家里和他母亲,只说去国外谈生意。他妈妈因为他自己做主结婚的事对他十分不满,平时也懒得管他,这一场风波就此硬被压下来。 华绍亭带人过去,他并不下车,只看了看裴欢,把她头发理好,又告诉她千万不要碰到受伤的手,然后才说:“你自己去吧。” 仅此而已,他不说早点出来,也不说等她回家,他看着裴欢下车,慢慢地补了一句:“你大了,路要自己选。” 已经过了中午,裴欢低着头用围巾把自己的脸挡住。她一路上楼,问到蒋维成所在的病房,出了电梯就被人拦下了,她摘下围巾说:“我来看看他。” 保镖一看是裴欢,话也不敢多说,赶紧让开,“少夫人……少爷今天刚醒。” 她敲门,里边的人没动静,看着没锁。她直接推门,病房里设施非常完备,整个房间都是温暖的原木颜色,显得心情都好很多,但床上的人却一直对着窗外看,连进了人也不回头。 “我刚才说的都是废话出去。”他有点不耐烦,皱眉捂着腹部低声赶人,裴欢径自走过去,拉了椅子坐在床边,“是我。” 蒋维成突然回头,他看着她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最后就只剩下一句,“你的手……” 裴欢的手为防感染被包得严丝合缝,动也动不了,她不多解释,态度很平静,坐在那里摇头,“那天的事,我不能再想,就别再问我了。” “对不起。”他知道说这个也没用,但这么多年,最终谁也没能幸免,非要不死不休,闹出这一场,两个人都心灰意冷。 蒋维成欲言又止,裴欢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他,仿佛她忍着手伤到这里,就只为了看看他。 他最终先开口说:“是我赌气才带你去那个饭局,没想到让他们敢动你。”他深深地看着她,“我从来不想你难堪,如果你肯给我一点点希望,我都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我知道。” “你知道的那些……远远不够。”蒋维成缝了针,仍旧不能起身,他只能靠在枕头上,看着她说:“你不知道这六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以为……你嫁给我,哪怕不爱我,只要我有真心就够了。我甚至想过,这辈子你要真忘不了华绍亭,我也认了。毕竟是他把你带大的,没关系。” 蒋维成笑得有点嘲讽,他本来是人人口中的浪荡子,这辈子都该和痴情无关。 可惜世上没有风流事,只有伤情人。 裴欢没有打断他,他也就慢慢地继续说:“可是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我不是为了要你报答才和你结婚……当年那句话,我说过就做到,我想娶你做老婆,我没开玩笑。” 她心里一阵一阵难过,她也不是铁石心肠,明知道有些事听到就动容,她还是来了。 “可你一直这样,我做什么你都不需要,除了我能帮你救笙笙,我还不如一个医生有价值。”他一直看着她,看到她仰着头在忍,停了一下,“好了,别哭,既然都来了,今天这些话,我就都告诉你。” 裴欢点头,她很努力让自己维持平静。 “你想没想过我的心情,在你又回去找华绍亭之后,几天不回家……我急得四处找你,以为你出了事,最后看到你喝醉倒在大街上,我那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我找人气你,这些是我的错……你被人劫走,他给我三刀,确实是我活该。” 他说完平复了好一会儿,最终伸出手,裴欢用左手轻轻握着他,似乎很久都没有这么平静的相处。 蒋维成问她,“道歉也晚了,我只想问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裴欢再也忍不住,她擦了眼泪说:“我一直信你。” 她知道他从未真心想要伤害她,只是事已至此。 他明知会失望,却还是要问:“别和华绍亭走,好不好” 裴欢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摇头。 蒋维成长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得到答案终于可以解脱了,他并无意外地叹息:“我早就知道。” 死亡很容易,没什么可怕,而活着却很难。伤害一个人很容易,一件事一句话,而获得原谅却很难。 她低着头,慢慢抽回手说:“阿成,我们没有缘。” 他转过脸,很久都不看她,胸腔起伏,却不知道最后忍下了什么。 “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说,我一直感激你当年救了我,时至今日,我依旧感激你照顾我和笙笙。”裴欢帮他盖好毯子,蒋维成却执意要起来,她拦着他,他就去按了铃叫人进来。 “去把桌上的文件和那个盒子拿过来。” 护工进来帮他拿东西,蒋维成接过那两份协议,递给裴欢,“我签好字了,如你所愿,我们离婚。” 到这一步,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件事。 裴欢突然说不出话,那些经年被压抑下去的情绪全都翻涌上来,人非草木,这六年时光不是眨眼而过,每一个日日夜夜,她总都经历。 蒋维成并没怎么变,一如昔日,多情的少年。 变的人是她。 裴欢接过协议书,她知道他们今生至此,终究没有缘。 蒋维成微微皱眉,他碰到伤口有点疼,躺着喘了两口气,又把那个小小的盒子给她,盒子只有手掌大,暗蓝色的天鹅绒。 裴欢打开,里边是枚戒指,简洁的素圈,钻石璀璨,样式简单,却是名家之作。 蒋维成说:“婚戒,我当时没准备,觉得给了你,你不一定想要。现在……总算到最后了,我还是想给你。”随即他就看出裴欢摇头不想收,他又补了一句:“我在协议上只有一个要求,你收下这枚戒指,我就同意离婚。” 她握紧了那个盒子,最终还是说了一句,“何苦。” 他这样的人,今生何苦。 蒋维成却如释重负,他一脸轻松地说:“高兴而已,离婚才买戒指,我是第一人。” 裴欢还要说什么,他堵住她的话,“我愿意送东西,你只管收就行了,这也不代表什么……放心,我和alice相处不错,也许之后我就带她回家见我妈了。不会很久,我不会一直记着你。” 他不会一直记着她,他不想做情痴,无缘六年,已经足够。 他们都该放下了。 “裴欢,我不是今生非你不娶,将来如果遇到合适的,我大办一场的时候,请你来喝喜酒。” 他这话说得海阔天空,看着她笑,就像那年裴欢撞了他的车,他被她蛮不讲理逗得发笑,那时候他就这个表情。 “好,我一定去。”裴欢看他这样终于释然,她不再拒绝,将那个盒子好好放进口袋里,拿着协议书起身准备离开,她走到门口,还是停下说:“好好养伤。” 他答应着:“你也是。” 她就要走,他偏又出声:“还有。” 裴欢看他,蒋维成说:“我没让人胁迫笙笙,她好好地在惠生,如果你哪天想去接她,随时可以。” “谢谢。”她冲他笑,慢慢关上那扇门。 出了病房之后,裴欢没急着下楼,她顺着医院的走廊一路走,走到尽头,刚好有个平台,上边风大,住院的病人大多怕凉,没什么人在这种天气还上去散步。 她走上去坐了一会儿,十几层的楼高,已经足够看远一些。 整座沐城在冬天青灰一片,今时或往昔,并无改变,只有干冷冷的风打在脸上。 裴欢只想静一静,原来结束一段回忆,告别一个人,比她想得要难。 她想起他们领证那一天,她产后刚刚恢复,才出院不久。蒋维成坚持要结婚,以此为条件,才肯去帮她安排一家好的福利院,能够暂时有人收留孩子。 没有宣誓,没有婚礼,也没有人惊喜。 裴欢和他去办,拿到结婚证之后,他在大街上一人一本甩过来,想了想说:“我没准备婚戒,反正你也不想要。” 如今裴欢坐在医院的平台上,慢慢地打开那个盒子。她一只手不方便,好久才重新拆开,拿起戒指慢慢地看。 最终她笑得伤感,婚戒里圈刻着细细密密的一行小字,设计时间,六年前。 第30章 【第十四章】乌托邦(上) 裴欢从未想过,有生之年她还能以回家的名义回到兰坊。她逃出来那一年就知道,从此再也没有归处。 她成年后搬进海棠阁,住在华绍亭房间的南边,相隔短短一条走廊。夏天的时候,上面爬满牵牛花。 那年裴欢养过一只小奶猫,她路上捡回来的,黑白花色,软软的小小的,但它总是学不乖,就喜欢顺着长廊跑到他门口叫。华绍亭不喜欢猫,每每头疼,叫裴欢来把它抱走,最后他看她蹲在门口哄小猫的样子,就连她一起都抱进门。 后来那只小猫走丢了,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而后裴欢就发现自己怀孕。 再然后,她告诉姐姐裴熙,姐姐却从此更不爱说话,她总是自闭而沉默,有她自己的世界,裴欢一直不知道她到底能看懂多少。 裴欢出事之后,裴熙也失踪了。 如今她想起来,很多事都有注定的隐喻。 那只走丢的猫,不肯再和她亲近的姐姐,还有这一间又一间没有尽头的屋檐,历经兴衰荣辱都未能更改。 这是注定的孽缘。 兰坊有数不清的树,眼下是冬天,看不见绿,就只剩下一些盆栽的花木,和裴欢印象里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每一步都像倒退。 她有点冷,左手压着自己的衣领,站在几十年古旧的石阶上仰脸,忽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还是这样的天,沉如死水。 华绍亭脱了手套回身拉住她,“怎么了” 裴欢摇头,跟着他走进海棠阁的院子,低声说:“觉得像做梦。” 他看着眼前每日都走过的长廊,慢慢开口,“你走的那年,我让人去找过那只猫,忘了为什么,可能那会儿养病,正好闲着。” 裴欢笑,低着头向前走,“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华绍亭有点遗憾,看了看周围说,“我还让人去抱了一只差不多的进来,还是那么小,几个月的小猫,但是养了两天有点受不了,就送给别人了。” 他还是比较适合养冷血动物。 他们身后一直跟着人,不远不近,顾琳带着她的手下,还有请回来的几位医生。 华绍亭说话一直轻,但顾琳听得清楚。 她听见他继续说:“后来我明白了,我并不需要人陪。也许重来一遍,哪天我忙起来,就把你们姐妹托付给别人照顾了。” 再然后十几年,裴欢也许就会成为兰坊里随便一个普通人,或许见到华先生,连眼睛都不敢抬。 裴欢突然站住,华绍亭回身看她,他笑得有点无奈,眼睛怕光,站在一片窄窄的暗影里,脸色淡,人却是静的。 他的口气没有波澜,但他说得很认真:“我是想让你知道,裴裴,不是因为你陪着我那么多年,我才爱你。” 有风吹过来,透着长廊的缝隙,一阵一阵打在脸上,裴欢眼睛发酸,她侧过脸捂住自己的嘴,这几天太脆弱,她已经不想再哭。 华绍亭叹气,拖着裴欢先往他自己屋子里去,“恰恰相反。” 顾琳看着他们进了房间,医生跟着进去,她却再也不能上前一步。 她有她的位置,距离华先生十步之外,不远不近,已经有六年。 但她今天突然听见他说,其实他一直都不需要人陪。 顾琳忽然明白自己真的是他随手养着的一只小猫小狗,只是刚刚好,他在这六年里尚有闲心。 也许哪一日顾琳走丢了,华先生也会去找一找,但是他很快就会发现,她不是裴欢,她无关紧要。 顾琳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久到医生都从里边换完药出来,她还在长廊里出神。 华先生送裴欢出来回她自己那边去,过了一会儿在裴欢屋里叫人。她看了看周围,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她只能是那个懂事的顾琳。 裴欢坐在床边上,华绍亭站在她身前吩咐顾琳:“你把这屋里不好拿的东西都先收起来,她手不方便,别撞到什么。” 裴欢嘀咕了一句,他笑,“这么大了也一样不让我省心。” 顾琳过去收东西,她上下看,这房间她以前没进来过,看样子,这里所有的摆设没人敢动,每周都有人打扫。顾琳一时也看不出到底什么就能扎了这位三小姐,最后看到桌子上扔着裴欢当时放的厚厚的一摞相册,很多,又都是金属包角,万一碰掉了弄下来也不好收拾,她伸手就要拿,裴欢却突然说:“一只手而已,能走能跳的,别麻烦她了。” 顾琳知道这相册也是重要的东西,她心里偏有些故意,手已经接过去,似乎没想到有这么重,哗啦一下就摊开了。她低下头赶紧整理,匆匆扫过去,里边的照片都是裴欢自己。 很年轻,十六七岁,素着一张脸,比她现在生动太多。 拍照的人显然只是随手拍来的,一点也没刻意。有她从外边放学回来,还穿着高中的校服。有她在院子里摆开五六个盆,傻乎乎地要给小猫洗澡,还有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疯跑回来,就在海棠树下,散着头发邋遢得像个小狮子,正风卷残云地啃一个苹果。 这都是最最琐碎的,毫不做作的生活。 顾琳终于看见裴欢的少女时代,那些让她想象过,嫉妒过,在她心里被无数遍临摹过的画面,无论是家人还是爱人,他所能给与的保护从最初到现在从未改变,娇生惯养,无法无天。 这些照片上的女孩,完完全全和兰坊,和敬兰会,甚至和外人所认识的那个华先生,毫无关系。 原来他为她造过一座乌托邦。 顾琳竟然对着这些照片发愣,直到华绍亭说,“先收起来。”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出了多大的纰漏,失态地抱起来放进柜子上,然后才说:“以前没见过三小姐,这么多照片,收着可惜了……怎么没有和先生的合照” 华绍亭往她这边走,顾琳知道自己什么都躲不过他,她往后退,继续装作要收拾东西,他却停在她身后。 这句话问得太过,也太刻意,华先生的身份不可能轻易留下照片,她一个小猫小狗关心的……未免也太多。 顾琳手心发冷,低着头。他的手伸过来拿走桌上的镜子,和她错身的时候,微微抬眼,只扫了她一眼。 他身上经年香木的味道,不动声色,他什么也没说。 顾琳扶着桌子,“华先生,我先出去了” 华绍亭随口应了一声,好像什么事也没有。 他走回去把镜子给裴欢看,指着她的脸,“嘴上,看见没有多大的脾气,能把自己咬成这样……实在疼就吃药吧。” 裴欢似乎觉得丢人了,伸手推他,他躲开忍着笑,就和平日那个沉香烟雾后的男人判若两人。 怎么看,这都是寻常日子。 第31章 【第十四章】乌托邦(中) 顾琳把房间门关上,从没觉得这么冷,明明没有什么事,但她就是心里憋气,急匆匆地往外走,一出门差点撞到人,她回过神,冷下脸说:“阿峰,人刚接回来,你就来献殷勤了” 陈峰一看顾琳就知道她不痛快,于是小声笑着开玩笑:“那可不,那位是只差一步就要扶正的宠妃娘娘……你别不信这个邪,她嫁过人,娱乐圈里混了好几年,明摆着破鞋一只,但就这样,也有人当命根子供着。” 顾琳回身扫了一眼,海棠阁里就只有裴欢那边的房间亮着灯,她提醒陈峰:“你现在拜见娘娘就是找死去了。她手疼硬忍着,我看脸色都不好,估计止痛药也过时间了,这会儿她房间里就只有华先生,你敢过去找事” 陈峰恍然大悟,三小姐从小脾气倔,就跟华先生服软,一别六年,搞不好房间里正腻歪,谁去谁倒霉。 “哦,在她那边呢,去了也不许人进。”陈峰大没意思,赶紧往外退,走了两步回身招呼顾琳,“走走,我请大堂主喝两杯去。” 顾琳跟着陈峰回他家附近,都在兰坊一条街上,陈峰要去开车,顾琳不让,说正好想走走,又怕被人看见多心,最终还是上了车。 陈峰他老婆已经送到医院待产去了,家里安静,陈屿不知道又去哪花天酒地了。顾琳坐在小吧台外边,他进去翻出两个杯子,一人一个递过来。 “你这地方装得挺好啊,在家自己玩还没人查,嫂子不嫌你吵啊”她回头看了看,这间房子被弄成了迷你酒吧的样子,灯光音响一应俱全,只是看上去好久没什么聚会了,就剩这个吧台还能坐坐人。 陈峰倒酒,无奈耸肩,指指自己的肚子,“我还敢这么折腾你忘了他给我一枪提醒我老实点么。” 顾琳想起华先生说过的,那不是他做的,但她此时此刻再提这件事未免添乱,何况她至今想不出是谁在挑拨离间。 偌大一个敬兰会,老会长当年极得人心,左右兄弟都照顾周全。他一辈子就做过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就是早早把这么大的家业给了养子华绍亭。老会长确实无儿无女,但他还有陈峰陈屿这两个亲侄子。 何况这个养子华绍亭还有宿疾,在这条道上,这是致命的缺陷,不用别人动手,眼看他自己都活不长。 这真让陈峰窝火,就算华绍亭当时已经以狠出名,人人都避讳。但陈峰千算万算都算不到,怎么同姓的亲戚还比不上一个病秧子 今天,他和顾琳两个人明显都各有心事,陈峰被顾琳一提,想起好多过去的事,一口酒闷下去,终于愿意说一说。 他告诉顾琳,当年老会长躺在病床上临走的时候,还把他们兄弟叫去骂了一顿,指着华绍亭告诉他们,这个人以后就是主人,将来主人让他们往火坑里跳,他们也得跳。 陈屿当时年轻气盛,心里不服气,脱口就问:“凭什么” 陈峰想拦着弟弟已经来不及,老会长气得说不出话,倒是一旁陪着的华绍亭站起来了,他慢慢地看向他们兄弟两个人,那个目光陈峰一辈子也忘不了。 漫不经心,但是却又目的明确,一点一点渗进骨头里,抽筋剥骨。 明明他们才是陈家人,但陈峰就是在那一刻觉得抬不起头,他被华绍亭那种近乎毒蛇一样的目光盯住了,一身冷汗,仿佛要被撕碎的猎物。 这个噩梦,他到现在都没能摆脱。 那天病房里沉默如死,华绍亭轻轻地说:“凭这就是规矩。” 陈屿猛地后退,慌慌张张撞在墙上。 华绍亭回身照顾老会长,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睛里早就没有他们两个人了,淡淡地又补了一句,“懂了吗” 从那天开始,陈峰和陈屿就明白,他们兄弟俩已经被华先生盯上,再难脱身。 “你知道吧,他那眼睛看人……真是要命。”陈峰苦笑摇头,“我们小的时候,一群小屁孩玩,我叔叔把他带回来,我们老觉得他特别奇怪。那会儿陈屿还问我他是不是怪物变得。看着随时都要死,但他十八的时候,一个人替叔叔去清理过三户,一个活口都没留。” 顾琳知道,他们也有行事原则,一般不会冒险下这么狠的手,有仇有债,那都是一个人的事。 “名声不是白来的,华先生轻易不饶人。”顾琳接了一句。 “我们去问他,他就说了四个字,省得麻烦。”陈峰似乎到今天还觉得有点胆寒,他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和她比划,“其实无所谓,但关键他的样子……就那种病怏怏的口气,特别轻,扔出来这四个字,我们就觉得他不是人。” 顾琳听着不出声,一口一口往下灌,陈峰拉她,“姑奶奶你悠着点啊,一会儿他肯定还让你过去呢,这一身酒气的他问起来,你怎么说说你看三小姐回来了不高兴,借酒消愁去了” “闭嘴!”她啪地一拍桌子,陈峰不出声了。 顾琳心里堵着事,她趴在吧台上玩酒杯消遣,过了一会儿抬眼问他,“跟我说说他们俩的事吧,你什么都知道。” 陈峰去拿冰块,一边找一边想,“什么方面的非要说就是她成年后和他住一起了,之前还都……老狐狸多坏啊,他想要的人还能跑估计成心晾着她,怕她后悔。有一阵他出去应酬,然后带了个不太出名的小明星回来,真带女人回家,你就想想吧……哎哟热闹了。” “放火了”顾琳早有耳闻。 “嗯,把屋子从外边锁了,点了把火,要把他和那女人一起烧死在里边,火苗都窜起来了,逼得我们拿枪把锁崩开的。”陈峰笑了,“有时候也挺佩服三小姐的,她就真不怕把他惹急了对她再好,那也是条毒蛇,就像黑子……养得再熟,让它咬一口,也得死。 顾琳摇头,敲着酒杯冷笑,“那是你不懂。华先生对她真是……你说这么多人都爱来爱去,女人能有多大区别有点小性子,招人疼,长的也不见得多漂亮……我一直想不通她还能有什么不一样但我今天看见她以前的相册了。” 陈峰哦了一声,渐渐懂了。 “一开始我就不该和她比,我拿什么比。”顾琳闷着声音,酒杯被她按在桌上滑来滑去,“她不是不怕华先生,她是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糟,她都不懂人心险恶,也不懂他能做到多残忍。” 陈峰在对面低声说:“他把三小姐保护得特别好,海棠阁有个规矩,我也提前告诉你……裴欢住的房间是不许外人进的,男人女人都不许。裴欢有事见人,都去他的房间里。这么多年,私下大家好歹也算兄弟姐妹,都没让我进去过。” 顾琳叹了口气,她自嘲地说:“那看这样,华先生还算把我当自己人了。” 能让她进裴欢房间去伺候人,都是她这六年没白费,还算有福气。 顾琳无法控制地想起照片上的裴欢,年轻美好,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像太阳下傲慢生长的花,竟然和他们这些人完全不一样,可裴欢明明也生活在这里,明明在全城人都不敢轻易提起的兰坊里长大。 人性善恶之中的罪与孽,这些好的和不好的,就算是华绍亭也改变不了,但他不想让她知道,于是他就为她造了一个干净的乌托邦。 他给裴欢的,一直都不是所谓的爱情,他给过她一整个世界。 而她顾琳今生再没有这样好的命。 人和命争,未免太凄凉。 她有点难过,但是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陈峰最后给她倒了一杯酒,若有所思地说:“这次裴欢就伤了一只手,还让她住回来了,不过,你要不痛快……也不是没有机会。” 第32章 【第十四章】乌托邦(下) 顾琳不做声,起身要走的时候才扶着门又看他,想了想问:“你指什么” “偶然知道的一件事,还不一定,但我觉得里边有问题。”陈峰开始擦酒杯,外边天快黑了,他这里没有其他人。 顾琳没走出去,反手又关上门,靠在门上看他,“说说看。” “裴欢定期给一个孤儿院汇钱,从四年前开始,我怀疑……这不是普通的捐款了,就算她那个圈子为了明星形象要做慈善,也没必要死守着同一家孤儿院装圣人吧” “她这么多年都没红起来,还能去干什么。” “你再想想,孤儿院里都是孩子。而且,我本来也没多想,是她被福爷的人劫走,我才琢磨过来……我查过,裴欢被劫走之前,在给那家孤儿院的院长打电话!她急匆匆的躲着人去孤儿院,好像非去不可,后来蒋维成马上知道这件事赶过去,也是因为那个院长觉得这通电话奇怪,不放心,又打到他那里问情况。” 顾琳忽然明白了陈峰话里的意思,她震惊地看着他,“你是说……她很可能藏了一个孩子蒋维成也知道……是他们俩的孩子” 那怎么可能放到孤儿院去,孩子总会长大,他们俩后来又名正言顺结婚了,除非……她为了走红有别的原因,蒋家其实并不承认这个孩子 怎么想都有些离谱,没有父母会狠心到把亲生骨肉往外边藏。 陈峰笑了,把杯子冲干净都摆好,这才说:“我是怀疑她有一个孩子,如果真有,大堂主……那这孩子就必须是蒋维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件事已经超出顾琳的想象能力,她手捏着门边,反反复复用力,最后哑着声音说:“我知道,华先生不喜欢孩子,要是她和蒋维成连孩子都生过,她也就完了。” 顾琳忽然笑了,她压低声音吩咐陈峰:“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暗中去查,确定那家孤儿院真的有这么一个孩子。” 晚饭的时候,裴欢伤口疼得厉害,老话都说十指连心,何况她是贯通伤。前几天一直吃着止痛药,过了时效,她又听说会有依赖,不肯再继续吃,注意力老在手上,吃饭也没胃口。 她左手毕竟不好用,华绍亭就真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喂她。天凉了,院子里坐不住,他们在客厅里吃饭,还有其他人守着,他也不怕人看。 裴欢有点烦躁,被他盯着又只能继续,半天才咽下去说:“不想吃了。” 华绍亭就不勉强,汤勺递给她,她自己低头慢慢喝汤。裴欢喝着喝着抬头,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上次你打电话,说姐姐病了” 他停了一下,然后点头,“这几年一直病着,我找人带她去疗养了。” 裴欢就低头继续喝,过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阿熙过得很好,我过去怎么对你,就怎么对她,她也是我妹妹,这六年从来没委屈过,你放心。” 裴欢慢慢地把一小碗清淡的汤喝完,抬头看他重复这句话:“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裴裴。”华绍亭放下筷子,耐心地说,“等她之后病情稳定一点,我带你去看看。” “什么病” “没有大事。” “你拿她来威胁我很有意思我亲生姐姐在你手里扣了六年,生死未知,突然你告诉我她没事,然后我回来了……我想见她,你还是不让。”裴欢忍了又忍,把勺子扔在桌上不再说话。 华绍亭继续慢慢吃饭,他在主位上坐了二十年,做什么都是自我的。平常那些衣服东西看着都没什么,但件件都有他的讲究,只要有一点看不顺眼都不碰。一桌子饭也全都按他的习惯,各种说法,向来整齐。如今裴欢一回来,她左手不方便,拿着勺子筷子来回折腾,扒拉得一桌子菜零零散散不成样,一般人都吃不下去。 顾琳过来低声问他:“菜都凉了,先生稍微等等,我让人重新上一桌吧。” “没事。”他坐在那里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一样一样不挑不捡都吃了。顾琳无话可说,退到一边,却看到华绍亭起身,忽然又撑住桌子。 裴欢已经伸手扶住他,她看出他不太对劲,“不舒服” 华绍亭压着她的手笑了,抬头往远处看了看,又说:“顾琳,去把前边那个窗户打开我看看。” 顾琳莫名其过去照做,冷风一下就扑进来,只好回头劝他:“华先生,都入冬了,开窗户屋里冷。” 华绍亭却若有所思地走过来,裴欢不敢松开他,陪着他走,终究担心。他却一直往外边远处看,慢慢抬手挡住了左眼。 顾琳在旁边看着,心里一下就揪紧了,她颤着声音说:“我……我去叫隋远过来。” “来了也没什么用,他当时就和我说过实话,这只眼睛能过一天算一天。顾琳,你先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他和裴欢两个人。华绍亭把手指慢慢移开,全不在意,对着冷风毫无顾忌。 裴欢顺着他手的动作,看见他左眼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眼泪,一阵一阵,病态的症状。 她中秋的家宴上开了那一枪,打得他随时有可能视网膜脱落,怕光、流泪、疼痛…… 他说:“就快看不清了。” 裴欢要说什么,颤抖着全都哽住了,她抬手盖住他的眼睛,突然抱住他。 他叹气,“看不见就看不见了,无所谓,一只眼睛而已。”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那么多的话,一句都说不出。 裴欢问他:“我都快二十六岁了,不是小孩了……你到底还在撑什么。” 她已经大了,不是那个只能受哥哥保护的小女孩了。 华绍亭把窗户重新关好,然后回身看见裴欢的表情,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揉她的脸,细细地看,最后轻声说:“嗯,是女人了。” 裴欢看他要走,抓紧他的手,不许他转移话题,“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她紧张兮兮的样子让华绍亭真的笑了,“你说得好像我背着你养了多少情人……” “姐姐出事了你说过她还活着的……你还给我看过照片!”裴欢开始猜,他只好打断她,“没有,她没事。” 他依旧讳莫如深。 裴欢终于急了,她甩开他,“华绍亭!你没权利为别人做主!你是不是觉得不告诉我,就能一个人把这些事都瞒到死!” 她喊完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提了死,再不说话。 这是有病之人的忌讳。 华绍亭没什么表情,似乎眼睛好受一点了。 裴欢低声解释,“我……” “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当年受那么多罪,你恨我。”华绍亭和她一起往回走,夜色如晦,满园萧索。 这条路,当年携手走过,就不能再回头。 他忽然低头吻她,纠缠地低声说:“等这只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带你去看她。没几天了,你就当陪陪我,好不好” 她要说什么,他做个嘘的动作笑了,“我盼这样的日子盼了整整六年……你当可怜可怜我,和我过几天平静日子……别再赌气了。到时我随你处置,你想报仇,想找阿熙,我都听你的。” 裴欢看着他,几乎一下就发了疯,她手还伤着,听了这话却恨不得自己当时能一枪打死他。 可怜可怜他。 他是华先生,他什么时候需要人可怜。 华绍亭说得这么容易,他做什么都自私,从不屑于为自己造的孽解释,她就得看他这么苦熬着。 她也难过。 裴欢再也没有别的生路,从一开始,她爱他就是一场磨难。她最终还是没忍住眼泪,慢慢地吻他说:“好。” 第33章 【第十五章】万人艳羡(上) 裴欢手伤的恢复情况比想象中要好,当时处理得比较及时,没有发生后期感染。她起初几天疼得睡不着觉,每天还要输液,后来渐渐也都熬过来。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她伤的是右手,除了吃饭,还有很多事做不了。 “隋远今天去给你问了,再过差不多一周,就可以拆线了。”华绍亭把睡衣递给她,靠着浴室的门边,又问了一句,“真能自己洗” 裴欢抱着衣服转身往里走,“别再叫丽婶来了……以前叔叔就说她最爱打听闲事,前两次一直问我。” 别的都还好,只有洗澡这件事成了大问题。华绍亭让兰坊里长一辈里的女人来帮她,结果裴欢反而成了陪聊的。 华绍亭笑了,“她好几年没看见你,肯定话多。”他上下打量她,“我让顾琳来,你不好意思,都是年轻女孩脸皮薄。我让看着你长大的婶子来,你又被问烦了。” 裴欢只怕他再往下说,顺势把门关上,“我自己洗,没事。” 他只好在门外提醒她:“一点水都不能碰,不行的话赶紧叫人。” 华绍亭转回她卧室里去泡茶,裴欢这边的浴室和她睡觉的房间紧挨着,放水的声音细细密密地传过来。 他想了想,裴欢只能在浴缸里洗才能空出一只手,这样也好,顶多是不方便,没什么摔倒碰着的可能。 华先生难得亲自动一动,亲自去拿银针出来,茶味清淡适合晚上喝。他把紫砂杯子过一遍水,也不嫌烫,慢慢握在手里,刚把茶壶端起来倒茶,浴室里就噼里啪啦一阵响。 他不着急,洗了杯子和壶,又等第二遍水,过了一会儿才出声问:“裴裴” 里边又有东西往下掉。 华绍亭捏着手里微微发烫的杯子往浴室走,门是半挑空的,中间窄窄一条华丽的磨砂玻璃,朦朦胧胧,却又什么都看不清。 他靠在那扇门上又喊她,“裴裴” 里边的人果然不动了,什么动静都没了。又过了一会儿,裴欢无可奈何地说:“你别进来。” 华绍亭隔着门低声笑,他手凉,拿着烫过又倒了热茶的杯子格外舒服,他就这么半握着,懒懒地开口:“我又没说……” 然后他就把门推开了。 水里的人果然把浴缸周围弄得一片狼藉,上边的毛巾架都掉下来了。而罪魁祸首她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水里,就剩一只右手。 裴欢回头,头发湿了一半,蜿蜒散在肩膀上,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活像只落水的猫。 她没反应过来,直到华绍亭低头把她扔在地上的内衣和睡裙都捡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啊了一声,在水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裴欢哪里都别扭,脸上烧着不敢抬头,最后硬是找回点胆子和他说:“你还是去把丽婶找来吧。” 华绍亭一脸坦然,端着他的茶走过来,他懒得再弯腰,于是干脆把地上被裴欢扯掉的架子和零散东西都踢开了,最后坐在浴缸边上。 浴缸是暖黄色的大理石,裴欢脸上干干净净,带着热气染出来的暧昧颜色,眼角眉梢都是水汽,雾蒙蒙地看他。 他又想起过去某一年的春,忘记裴欢当时多大,不外乎女孩子最好那几年,任性又脾气大。他一夜有事未归,清晨天亮了才回来。车停在外边,他往里走,看见裴欢抱着她的小猫站在海棠阁门口。 她赖床,上学的时候想叫她起来千辛万苦。 那天她偏偏一大早就在,他过去问她在等什么,她盯着他半天不说话,最后扔了猫气鼓鼓地走了。 人面桃花。 他哪能不明白,他什么样的女人都有过,以前从不犹豫。唯独对着裴欢,城府深如华先生也做不了决定,他想等她再长大一点,看她会不会后悔。 后来,华绍亭和顾琳说过,跟着他的人,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明知是个火坑,可人总有贪念。他费尽心机筑一座城,最终还是把她困住了。 热气一阵一阵让人心猿意马,华绍亭伸出手,微微蹭她的脸说:“人面桃花。” 裴欢躲都没地方躲,却明显对他的目光不信任,开始慢慢往浴缸另一侧挪。华绍亭格外平静地扔出四个字:“接着洗吧。” 裴欢气得不想说话,僵着不动,华绍亭也不出去。他今天穿了件暗蓝色的绸子上衣,一边看着她,一边喝茶,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慢慢咬住茶杯。 他唇色重,人又总是倦怠的,这样的动作透着危险,让她一下就不敢再动。 华绍亭抬眼盯着她。 裴欢对这个目光异常熟悉,竟然连呼吸都乱了,她挣扎着要从水里出去,左手去拿毛巾,直接被华绍亭握住了手腕。 他的手刚碰完热茶,并不凉,顺着她胳膊往上,一把将她从水里拉过来。裴欢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吓得叫出声,慌乱之中一拉扯,她本能地回身抱住他,才没在水里滑倒。 她带起来的水溅了他一身,她jj,他软香在怀。 裴欢愤愤伸手,把他咬着的那个杯子扔了,勾着他的脖子就吻过去。华绍亭压着笑,最后没忍住,松开她,顺着她的锁骨一路向下咬,微微发狠,让她缩着肩膀,推也没力气推。 她还真是豁出去了,一只手揪着他往水里带。 热水源源不断,华绍亭挡着她的右手怕动作大了碰到,他拿毛巾想让她先出来,结果裴欢看着自己被包得颇有禁欲气息的伤处,又看了看他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忽然心里一动。 谁说只许华先生逗女人了 裴欢偏就不松手,仗着他顾忌她还有伤,拉住他领子纠缠,直接就把华绍亭拖进水里,耳鬓厮磨之间,她肩膀状若初雪,热气蒙了眼睛,翻出一地水。 她眼看他目光都沉下去,还不怕死,一只手点在他肩膀上隔出一段安全距离,人还往后躲,一脸无辜地说:“别捣乱,我还没洗完呢。” 他的手在水下顺着她腰侧向下而去,她皱着眉不敢动了,他过来按住她,咬着她耳边低声说:“那我给你洗” 华绍亭身上那些无价的香木平日全当宝贝,眼下也不在乎了,随随便便泡了水。裴欢知道他这堆东西多不容易才收到手,瞧着都心疼,于是她单手解开他腕上一长串珠子,给他摘了放在外边。他看她还有工夫想别的,抱着人就往后仰。 裴欢绷不住开始笑,装也没装到位,被他拖过去的时候尖叫着说她错了,抬起右手示意他冷静点,“别,我自己来。” 华绍亭竟然格外开恩地松了手,靠着浴缸壁示意她,“嗯,你自己来。” 裴欢这下傻了,再也玩不下去,心里开始赌气,咬着牙湿漉漉地看他。他难得看她这么委屈,心下漫成一片,把人抱过来吻,手带着水向里探。 她觉得怪,怎么也挣不开,软得往他身上倒还死嘴硬。 华绍亭一寸一寸都没放过,微微眯着眼贴着她的脸问:“哪里我没见过……你躲什么。” 她已经不敢抬脸,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玩过火就往他怀里藏当缩头乌龟。 水温过热,朦朦胧胧看不清彼此。 当年纠缠,裴欢总难脱青涩,如今离开他六年之后,他一碰她还是以前那样的反应,这让他下手就更控制不住。 华先生还有个不好的毛病,一到这种时候就特别喜欢折腾人。 偏偏今天还是在水里,环境太刺激,让裴欢越来越没骨气。 他的手烧得她浑身难受,她像离了水的鱼,他偏偏不紧不慢地伸手点在她小腹之上,微微皱眉问:“这道疤是怎么弄的” 就像一阵冷雨突然砸下来。 裴欢心里一惊,瞬间像触电一样开始躲,眼泪都要下来。她眼看彼此只剩一时半刻的冲动,蓦然抱住他,自暴自弃地催:“前几年阑尾炎,一个小手术而已……别管了。”她怕他再往下问,整个人像朵浅粉色的桃花,慢慢在水里舒展开,“你快点……” 他眼看她像贪欢的孩子一样被勾得哀哀地哼,终于不逗她了,让她趴在边上,手按着她的胳膊压在湿滑的大理石上。裴欢觉得热水和他一起进来,可怕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像烧断了,还是从背后,她看不见他就很反感这个姿势,死活想翻过身,可他一只手就能让她动不了。 裴欢越紧张,他越爱撩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怎么就吓成这样,以前……不是也在水里做过么。” 她扭着肩膀回身抓他,“你记错人了吧,和谁” 他看她一下就急了,那样子格外有意思,“逗逗你,乖一点。” 华绍亭觉得自己真像给小猫顺毛,他笑得更大声。裴欢更气了,她泪流满面,他还笑得出来,可是她被他抱着,无比贪恋这种熟悉的安全感,渐渐连意识都不清楚了,呜咽着开始哭。 整个浴室旖旎一片。 裴欢浑浑噩噩觉得嗓子都哑了,他在水声混乱之间似乎问了一句什么,裴欢听不清。 他让她转过身,裴欢缠紧他,忽然却顺着他的动作明白过来。她闭眼撒泼似地又啃又咬,他想吻她,她侧过脸抱紧他,紧得快喘不过气,却还是答他:“……用不着,刚好是安全期。” 她在最后的时候分外听话,要怎么样全由他。她细细地喘,暧昧又jj地粘着他:“万一有什么意外,我自己去处理掉,不用你费心。” 他不说话,裴欢却能感觉到他在难过,她偏要再补一刀,“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们这样的人……没资格为人父母。” 华绍亭终于失控了,他捂住裴欢的嘴不许她再说。她哭着咬,换来他动作狠得让她虚脱,还不许她出声。他近乎恐怖的压迫感让她发抖痉挛,他残忍地压制着她不许她得一个解脱,偏偏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是我做的孽,与你无关。” 有很多事情是裴欢不懂,他也不想让她看懂的。 裴欢哭得更凶,她不知道怎么能让华绍亭明白,这辈子她爱上一个魔鬼,可她到今天还敢说自己不后悔。 这是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痛苦挣扎,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骄傲。 裴欢百感交集,一阵放空,最后哭到说不出话,整个人脱力晕过去。 华绍亭把她捂在胸口,“万一我走得早,你还这么年轻,你一个人要怎么带大孩子怎么跟他解释……我连想想都心疼。” 再浓烈的感情也有灰飞烟灭那一天,等到物是人非,他不忍心留她一个人,徒劳守着回忆。人活着的意义并非轰轰烈烈万人艳羡,前半生谁不想要钱权名利得到后就索然无味。 一生一世太远了,他只想守住一时半刻。这辈子,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他早已过了狂妄自大随便就给出承诺的年纪,他只想他今生所受过的苦,后来的人可以不必再受。 第34章 【第十五章】万人艳羡(下) 这个冬夜静谧到让人生出错觉,疯也疯够了,只剩相依而眠。 华绍亭关上灯,黑暗和困倦让人以为这样下去就是天长地久。 他贴在她柔软的发丝之上,轻轻感叹,“别以为我什么事都有办法,我只是个普通人,你和蒋维成结婚,我嫉妒得只想弄死他……所以裴裴,不要孩子,就我们两个人吧,将来老了也无牵无挂。我走的时候带你一起,省得我连死都不踏实。” 裴欢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哼了一声转过身。房间里空调开得有点热,她躺了一会儿很快又翻身,扒开被子揽住他,忽然像安慰小孩一样,拍拍他的头,小小声地嘟囔:“别死啊死的挂在嘴边上,你不会死。”说完她闭着眼想了想,又靠过来摸摸他脸说:“我还没答应你死呢,你敢吗” 华绍亭在黑暗里愣了一下,顺着她的动作轻轻咬了下她的手指尖,裴欢唔地一声缩回去,他笑着把人按在怀里,不许她乱动,“反了你了。” 裴欢小声笑,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呼吸声软软地透过睡衣直抵他胸口,再说什么都不理。 他想,这辈子那么多人怕他恨他算计他,多没意思,他只要这样的夜,随便明天怎么翻天覆地,拿什么来他也不换。 第二天终究没能翻天覆地,只是事情多,陈峰又做不了主。 他大清早就跑来海棠阁准备和华先生汇报。下人说先生在三小姐屋里,让他等着,陈峰以为华绍亭只是按例过去看裴欢换药的,结果他等到十点多,顾琳都过来要问午饭吃什么了,还不见有人让他进去。 顾琳出来了,靠着院门边上的石狮子,摇头示意他说:“没起来呢。” 陈峰哦了一声,一脸明白的样子,他点了一根烟,边溜达边抽,故意低头笑,和顾琳说:“看见没这就叫从此君王不早朝。” “陈峰,祸从口出。” “就咱俩逗闷子而已,怕什么。唉……娘娘一回来什么都麻烦,想说点正经事还得低三下四等着。”陈峰有点不耐烦,一根烟抽得很快。 顾琳扫了他一眼,刚想问什么,院子里有人说华先生他们都起了,她让人先进去收拾,特意留了个心眼,自己停在外边,先问陈峰:“什么事” “阿七你还记得吧,家宴上华先生罚过他,他回南边去了,可是……这几天,有人追去要他的命,他躲过去,他弟弟被人打死了。阿七现在来沐城,带了点人,就想问个清楚。这事我哪敢随便管,大堂主你也别插手,上边的态度还不明朗。” 顾琳有点惊讶,“华先生当时就说留一只手,没动除掉他的念头。” “我也是这么想,但关键他来了才说实话,家宴上的事不光是因为他晚了,南边前一阵走私线上出事,阿七没给办好,让对方伤了敬兰会的人,丢了大面子,华先生当时压住没管,等他中秋来给了惩罚。如今阿七家里人出事,南边人心惶惶,他这都带着人来了,说是请罪……我只能帮他先安顿下来。” 陈峰三言两语说了,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看,就和我这事一个道理。华先生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有事一步一步吊着人。兄弟们这日子过得,谁不是如履薄冰啊这比直接生气还可怕,鬼知道他哪天就暗中清理门户了,大家都睡不踏实。” 顾琳想说这事她平时一点也没听华先生提,但想到陈峰受伤那次显然也有人挑拨,她没说出口,只安抚一句,“你先等等。” 海棠阁里今天都起晚了,华绍亭换了衣服和裴欢吃完早饭,还没从厅里出去,顾琳就有事要说。裴欢看他们都有正事,自己先回去了。 华绍亭和顾琳去他房间,他找出那个放翡翠珠的盒子,打开看了看,先说:“一会儿给你个电话,去帮我请人来,这链子应该有个锁,可惜以前的坏了。” 顾琳答应了,屋子里点上一小炉菩萨沉,坐在桌子后边的男人优雅又沉静,好像他今天心情极好。她察言观色,觉得华先生今天应该不会为难陈峰,于是插空把陈峰要问的事大致报了一遍,“在外边等一早上了,这事不是生意,我不能做主,先生自己和他说吧” 华绍亭去打开电脑,果然南边的事也惊动了沐城的人,他把墙上的大屏幕打开,南省地图清清楚楚放出来,他画了两条红线,一直出境,从水路直到东南亚,他问顾琳,“这两条线知道吗” “知道。南省的东西都从这里进。” “阿七五月的时候在这条线上翻船,湄公河上和柬埔寨军方起冲突,丢的不光是我两年谈下来的东西,还丢了人,敬兰会从来没在这条线上出过事。”华绍亭看着顾琳,“我只留他一只手,因为他是自己人留下的晚辈,毕竟他们家从他父亲开始就负责南省。” 顾琳点头,“先生是不是……不放心南省最近有人追着他不放。” 华绍亭盯着那两条线,过了一会儿笑了,“你们都觉得我不放心行了……叫陈峰进来。” 陈峰绘声绘色把阿七的事说了一遍,他是如何辛辛苦苦养好伤,没了一只手,但从来没有埋怨,可是他一回到南边明里暗里都不消停。阿七的父亲是死在事故里的,留下大笔家业,在当地还算有面子的人,最丢人的事就是五月那次冲突,差点丢了命,阿七为此发誓以后绝对不敢了,想问问华先生是不是还不放心他回到沐城是来请罪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弟弟已经为他挡枪没救过来,只求华先生能饶了南省那一帮亲戚叔侄。 华绍亭一直在桌子上翻东西,陈峰说的时候他也不抬眼,直到陈峰一口气说完,他都没什么表情。 陈峰站着很尴尬,咳了一声又小声地提醒:“华先生” “这么多年,阿七是南边的人摸不清我的脾气,你也不懂”华绍亭找到文件开始一份一份看,忽然开口,陈峰赶紧低头。 香炉里的烟气若有似无,却一阵一阵往人鼻子里钻。华绍亭穿了件黑色的衬衫,搭着羊绒衫,但房间里一直保持恒温,他只披一半,背后的窗子透过一层浅浅的光,他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翻合同。 陈峰咬了半天牙,硬是没说出话来。 椅子上的人停了一会儿又说:“既然当时留他一只手,我就只要一只手。规矩摆在明面上,他没犯错,我不会为难他。但他犯了错,怎么罚,罚什么,我已经处理完了。疑心病这么重,还是心里有鬼。” 陈峰听得头上冒汗,这话是在说阿七,但明显也是在说他。 “你去告诉阿七,我没兴趣和人打哑谜,我想除掉的人,活不到第二天。” 陈峰赶紧点头要出去,走到门口又返回来问,“先生,他弟弟无缘无故地没了,他就是为这事心里才不痛快,先生能不能给句话,他弟弟的事到底是不是先生……” 华绍亭抬眼看他,突然把手里的文件甩出去,陈峰慌乱后退,还是被东西砸了一身。他僵着不动。 华绍亭懒懒靠在那里,口气却已经很迫人,“非要问那你就让他多多关心你和陈屿,只要你们俩还活着,我就没空去收拾他。” 陈峰就像被冰锥子扎进心里,汗如雨下。他抖着手弯腰收拾地上的东西,恭恭敬敬给华绍亭都捡回来,又一份一份摆在他桌子上。整个过程里,椅子上的男人在玩一块乌木手把件,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看,看得陈峰如芒在背。 “是,华先生的话我明白了。” 陈峰匆匆忙忙退出去,关上门,抬头才发现今天是个阴天,灰蒙蒙的云压得人透不过气。 顾琳不知道去做什么了,海棠阁的院子里没有人,格外安静。 陈峰一肚子火直骂晦气,老狐狸欺人太甚,他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估计是忘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要不是叔叔老糊涂,他一个病秧子早就死在外边了!现在端主人样儿吓唬谁呢,不过就是个怪物。 陈峰从小就恨,归根究底,老狐狸有多大排场摆多大谱,那都该给外人看,没有陈家人,哪有他! 陈峰顺着长廊走,狠狠一拳砸在柱子上。 谁也不知道这场冬何时能过去。 裴欢拿了手机,披上一件外衣出了房间,却不走正门,往海棠阁后边的树林里绕。 她这几天手不那么疼了,好久没怎么活动,想去走走,顺便打个电话。海棠树的后边不远就有一小片散步的林子,可惜如今沐城的天气,树都干巴巴的没有生气。裴欢走了两圈,靠在一块假山石头上拨通惠生孤儿院的电话。 “笙笙这一阵怎么样我病了一段时间,最近都没去看她。” 裴欢想死孩子了,让他们去找她来接电话。笙笙不知道怎么了,和她说了两句突然小声地抽噎,裴欢心里一下就揪紧了,“怎么了谁欺负笙笙了” 孩子不肯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那边似乎也有人在哄她,她才肯开口:“裴阿姨,是不是因为我一直生病,他们才不要我的连……连其他的叔叔阿姨过来,都不肯带我走。” 裴欢一只手死死地捏着手机说不出话,极力控制情绪才说:“谁说的,每个小朋友都会生病,很快就会好的,我陪着你一起好不好乖,笙笙最听话,别哭,过两天我就去看你。” 她说着陪孩子聊了一会儿,听她说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一一记下来,准备之后买了去看她。裴欢又找院长来,委婉地和她说先不要急着为笙笙找领养家庭,“我一直喜欢她,这个孩子和我有缘,这几天我就去办好领养手续……我会带她走。”裴欢心里又难受又说不清,弄得院长都听出不对,以为她是最近工作上的压力太大,还劝她多休息。 “其实我是觉得,裴小姐要能领养笙笙我们都很放心,只是……唉,您的工作比较特殊,尤其是蒋先生家里……不会轻易接受。” 惠生里的人都不轻易问,但大家都觉得是因为裴欢和蒋维成这么多年没法自己生,才让她格外喜欢照顾孤儿院的孩子,尤其她看中了笙笙,只是碍于工作原因不好直接领养。 裴欢不能说实话,她只好一一听着,“我之后可能暂退,这些都不是问题,笙笙的病不能再耽误了,我把她带走方便照顾她。”她说完又拜托院长看着孩子按时吃药,如果再发病一定要告诉她。 裴欢打完电话已经心灰意冷,笙笙开始懂事了,她还把她放在那样的环境里就是不负责任,可她没办法。 这个孩子已经死过一次,一旦让华绍亭知道,他绝对不会放过。 裴欢几次试图试探他的态度,可是……她想起昨晚,抵死缠绵的时候他都不肯松口,她是真的不抱任何希望了。 从六年前华绍亭派人逼她拿掉孩子开始,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摆在那里了。 她和他走不到最后。 裴欢早晚会找到姐姐,之后她就要带着笙笙离开这一切。后半辈子她不再做梦,不再妄想,这些一晌贪欢,深情不悔的爱和恨都是往事。 人生这场戏,总要轰轰烈烈,才好黯然收场,她有多爱他,就有多坚决必须离开他。 裴欢快步往回走,她想去确认自己的右手到底什么时候能拆线,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她一路上思绪很乱,没有留心身后。她离开不久,假山另一侧有人慢慢走出来。 陈峰拿出手机给顾琳发短信,他忽然觉得今天还不赖,虽然被老狐狸威胁,但起码无意中确认了一件事。 “她还真的在孤儿院藏了个孩子。” 第35章 【第十六章】别再打给我(上) 快跨年的时候裴欢的右手拆线,但她还需要一段时间康复治疗。 她做好心理准备,可是真的发现自己连笔都拿不了的时候,还是有点无法接受。直到元旦,手指总算能弯曲,简单抓拿的动作基本可以做到。 等到右手活动差不多适应之后,裴欢就去和蒋维成办离婚。一切很顺利,他恢复得也快,办好之后带她去吃晚饭。 两个人六年都没能坦诚相对,反倒是最后这一次,彼此都痛快许多。蒋维成请人帮她办了领养需要的相关手续和证明,推过来给她,“我也心疼笙笙,虽然惠生是条件最好的孤儿院,但再怎么好也比不上亲生母亲照顾。” 裴欢收好那些东西,她心里藏了很多话,可是对上蒋维成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无以为报。”她只能诚实地告诉他。 蒋维成于她有恩,这么多年,一直如是。 他倒了杯红酒给她,两人一起喝完,他看着空荡荡的酒杯说:“举手之劳,就算是我一个朋友我也会帮,蒋家人没有这么小气。” 她不再刻意和他客气,低头吃东西。他只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问:“你们决定什么时候结婚了吗” 裴欢这才发现她竟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摇头。 蒋维成沉默,裴欢想了一会儿笑了,和他说:“我和华绍亭都没想过这事。可能十几岁的时候……那种小女孩的心思,特别想嫁给他,但现在无所谓了。” 对面的人放下刀叉,他看着她有些无奈,“裴欢,我以为你坚持和我离婚,是想放下一切回头,和他在一起的。” 但是看起来,她有她的打算。 裴欢知道他看得出来,她不否认也不解释。 蒋维成不再说话,安安静静享用一顿晚饭。 最后送裴欢出门,刚跨完年,大厦上方大红色的倒计时牌还没撤,街上人来人往,霓虹耀眼。 今年再过春节的时候,他不用再彻夜离家,把南楼的温暖让给她。 蒋维成替她推开玻璃门,却在她走出去的时候拉住她的胳膊。 他说:“裴欢,我不会换手机号,万一有事,给我打电话。” 这一句话,说得裴欢几乎要被打回原形。她勉强笑着,伸出手抱抱他,轻声说:“你放心。” 她选的这条路,谁都看出注定要受苦。 一个礼貌性的告别拥抱,蒋维成迟迟不肯松手,直到裴欢笑着退后说:“我真的要回去了。” 他放开她,裴欢融入街上的人群。她走出几步,手放在大衣兜里捏紧了那个盒子,她其实今天把它带来了,她回身问他:“阿成,那枚戒指,你真的不准备收回去吗” 夜风微凉,蒋维成无所谓地摇头,他隔着千万人和她擦肩而过,用口型告诉她:“我也不后悔。” 一座城的往事,从他救她走,陪她生下孩子,到最后相敬如宾六年,那么多可以动容的日日夜夜,仿佛都没有这一晚漫长。 裴欢想和他说谢谢,但他没给她这样的机会,他说:“我不需要,你要真的想谢谢我,就努力过得幸福一点,别再打给我。” 从此他守着一个永远不会换的号码,却真心希望她再也不要打来。 闹市区的十字路口,裴欢没有时间再说什么,蒋维成已经走远。 她没急着回去,在街上慢慢地逛。 如果蒋维成不提,裴欢还没想过,他提了,她才发现自己和华绍亭都有默契,竟然谁都没有问过对方,想不想去领一张结婚证。 很多人以为,两个人熟悉得像亲人一样平淡,就不会再有爱情了。但浓烈的爱往往是流动的,爱你也会爱别人。只有像亲人一样,爱到平淡,才是一生的开始。 她和华绍亭早就已经过到不需要证明的地步,好像这些从来都不是问题。 晚上快十点,裴欢才回到兰坊,她说去办好离婚手续了,华绍亭显然知道,但他也不再往下问。 裴欢和他说,这些事都过去了,别再和蒋家对着干。 华绍亭很快叫了顾琳去吩咐,她出去后告诉大家最近不必再盯着蒋维成那边,各位堂主长出了一口气,没人乐意干这种莫名其妙受累的活儿。 而后几天,陈峰的老婆生了个儿子,他陪在医院照顾妻儿,海棠阁外边清净很多,每天就剩陈屿跟着顾琳跑来跑去。 陈屿更是个没算计的,动不动就和顾琳小声嘀咕:“华先生为了一个女人招大家不痛快,来来回回为了她,早晚的事……把大家都栽进去就算完。” 暗中办好领养手续之后,裴欢就格外认真地投入康复治疗。 “不要勉强自己用力,这一段时间都别拿重物。先慢慢适应日常动作,肌腱断裂,灵活度肯定受影响,慢慢来。”医生对她的恢复程度还算满意。 裴欢靠着桌子想要握拳,但她手指目前还无法全部握紧,华绍亭进来发现她还在和自己较劲,劝她别着急。 他觉得她是闷坏了,让医生都先出去,和她说:“陪你出去走走吧,我不爱动,这段时间让你都懒了。”他说着要去拿衣服。 裴欢往窗外看了一眼,“下雪了多冷啊,别折腾了。” 华绍亭无所谓,回去穿好了大衣又给她过来穿戴,裴欢觉得这一阵真是难为他,他这人二十多年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这几天全还回去了。 她笑着自己伸手穿袖子,“我手都好了,你伺候人还伺候上瘾了” 华绍亭听她这么说果断收手,事实证明裴欢显然是在逞能,眼看外衣扣子还是系不上,她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华绍亭转过身自顾自戴手套,就不帮忙,低头笑她:“该!” “哥哥。”她小孩似的往他面前蹦,等着他给系扣子。 他认命了,拉住她从上往下一颗一颗系,渐渐弯腰,低过她胸口。裴欢伸手抱住他的头,他轻声让她别闹,她就拉着他的头发,忽然拔了一根给他看。 “白头发。”难得气氛这么好,裴欢不愿意破坏,她抓着那根头发吹口气,逗他,“吹口仙气就没了,我哥哥永远不会老。” 他忽然站起来。 她抱住他,“就一根白头发而已,谁没有你看看我,我都有。” 华绍亭其实并没觉得有什么,但她这样说,他反而有些怅然。他摸摸她的脸笑了,“你记不记得你高中毕业那次……那会儿都多大了,还那么幼稚。” 裴欢上的是私立高中,毕业的时候学校董事顾忌她家里人的面子,推她出来代表发言。那天华绍亭原本不在国内,为了她的毕业典礼抽出一天,坚持要参加,再当天赶回去。 他来得晚,身边总有手下陪着,这种场合都是孩子,也不方便推开人往前坐。他就站在会场最后一排,想听她说完就走,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作为裴欢的家人来见证她的成长。 别的孩子都有心眼,上去说说感谢学校感谢老师和同学的场面话,只有裴欢傻乎乎地上去感谢她的哥哥。 华绍亭真没想到裴欢会那么说,洋洋洒洒,没写稿子,就站在那里从小时候开始回忆,一件事一件事感谢他。 要说华先生这辈子什么时候最丢人,恐怕就是那一天。 二十多年站在巅峰的男人,生生死死看过眼,就被裴欢那一句,我哥哥永远不会老,说得眼睛都湿了。 有时候华绍亭自己也不懂,他背着残忍冷血的名声,从来没什么人性可言,老会长临终把这两个小女孩托付给他,为什么还真能上了心 夜路走太多,总会觉得冷。既然这条路上的人都没有家,他就给她们建一个家。 也许那时候华先生也还年轻,以为自己真的无所不能,想认真去守住一点东西。 华绍亭以为她们是自己最后的良心。 直到后来,他把阿熙逼疯的那天终于明白,良心这东西,在兰坊里留不住。 第36章 【第十六章】别再打给我(中) 如今,屋子外边白茫茫的一片,沐城好久没下过雪,这场雪从夜里开始,到现在也没停。 裴欢拉着他向外走,华绍亭叹了口气,他看着她的背影,很多事她还不知道。 雪地反光,院子外边还没来得及扫干净,他受伤的眼睛不受控制,慢慢往下流眼泪,他抬手挡着,无所谓地说:“人总会老的。” “你就是折腾,三十多岁就说老”裴欢长长地吸一口气,左手抓了一捧雪捏着,“还有一辈子呢。” 他不说话,却不走了。裴欢回身看出他眼睛不舒服,“还是回去吧。” 华绍亭摇头,“一会儿就好了,我也想出去走走。” 裴欢不再劝,她握紧他的手。 长廊尽头有人,陈峰已经回到兰坊了,他今天安排好人和车等在那里。他们一走过去,陈峰就隔出一段距离慢慢跟着。 裴欢忍不住低声问他:“听我一次吧,去好好看看眼睛,想办法挽救一下。” 华绍亭摇头,他口气依旧轻,态度却十分坚持,“兰坊讲规矩,我也不例外。” 裴欢没听懂他的意思,直到两个人上了车,她才突然反应过来,“你觉得这是欠我的你答应我可以杀了你,可我没下去手,你就决定把这只眼睛赔给我”她越想越觉得窝火,突然急了,“我不要你的眼睛!你要后悔当年的事,就把姐姐还给我!” 华绍亭不说话,只按下她的手腕。裴欢说也说不通,自知他这人太自我,一旦他做了什么决定,谁都改变不了,于是她干脆不再理他。 陈峰陪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他自然不敢说话,车子开出兰坊,漫无目地。 “你想去哪” 裴欢拿出手机,说了一家咖啡厅的名字,“敬姐找了我好久,今天去和她见个面。你们要觉得不合适,先去鸣鹤等我吧,离着不远。” 陈峰回头请示华先生,华绍亭点头,“不用,一起去吧。” 地址在北区,市里有点堵车,等红灯的时候,裴欢看着窗外,终于能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和他谈一谈,她回身和他说:“你别固执,我不在敬兰会混,不用跟我讲这个规矩。” 华绍亭笑了,“不全是因为这个。” “还有什么” 他揉了揉眼睛说:“眼睛最没用,人能看见的往往都不是真的。这么多人盼着我瞎了残了死了……哪能让他们失望呢。” 华绍亭一句话说得真真假假,说着说着还笑了,可他明明不是在开玩笑。 裴欢不做声,华绍亭拿着手套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车里突然很安静。 路口绿灯,司机尽职尽责往目的地开。 陈峰一直端坐在副驾驶位上,听了这话如坐针毡。他趁着车子发动的时候透过后视镜向后看,却突然对上华先生一双眼。 后边的人也正好抬眼看镜子。 那目光……明明一只眼睛都快看不见…… 可是那瞬间,陈峰心里一跳,惊得差点没坐稳,他硬是老老实实低头,再也不敢乱看了。 到了咖啡厅之后,敬姐堵在路上还没到。裴欢戴着墨镜系上围巾,把脸挡得很严实,华绍亭进去陪她坐坐,陈峰过去找老板谈要清场,他拦下了,“你出去等着吧,今天不用。” 华绍亭要了杯大红袍,看她都进了包房里还不肯摘墨镜,他笑着说,“我都忘了你是名人,今天要被拍下来,我算不算绯闻男主” 裴欢也笑了,上下看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最近悠闲很多,“别逗了,报纸都下不了印场,就得被阿峰追回来,你看你刚才把他吓得。” 他拉她的手要抱她,裴欢推开,“万一呢……我消失这么久,拍好的剧都停播了,早有各种猜测。”她给他倒好茶,“你坐一会儿,我去洗手间。” 华绍亭松开她,拿了本旅游杂志靠在沙发上看。 敬姐堵了半个小时的车,好不容易到了之后,拿着裴欢发的包房名一路找过来,最后推开门,里边只坐了个男人。 她有点莫名其妙,脱口就说:“诶你是不是走错了。” 那人抬眼看了看她,慢悠悠地问:“裴欢的经纪人” 敬姐这才想起来,上次她们在片场和盛铃起冲突,似乎就是这个人来过。然后她哦了一声尴尬地解释:“那个……死丫头没跟我说有人陪她来,不好意思啊。” 华绍亭根本不再正眼看她,接着翻手里的杂志。 敬姐十几年各种场面都吃得开,哪受得了这样。她从包里掏出一根烟,啪地点上,这动静似乎让对面的男人微微皱眉,他又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最后停在她手里的烟上,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敬姐打量他,这男人……穿了件简单的浅灰色衬衫和大衣,斜靠着沙发扶手,脸色懒洋洋的还有点病态。他不怎么搭理人,可敬姐这么坐在他对面,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微妙的气场,敬姐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来历,不由自主有点慌,她故意掩饰想找点话题,清了清嗓子说:“你是裴欢的……嗯家里人吗怎么称呼” 华绍亭慢慢翻过一页杂志,说:“华。” 哦这还真是言简意赅,一个字解决掉她所有问题。敬姐心里郁闷,觉得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她吐出一口烟找回点底气,想再开口。华绍亭好像终于想起对面进来个人,他抬眼看她说:“裴裴十八岁入行,那年就一直跟着你”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姿势都没变,依旧半靠扶手拿着杂志,没有半点转过来和她平等对话的意思。 居高临下。 敬姐开始讨厌这种感觉,又被他那双眼盯着放不开。她第一次遇见这么尴尬的场面,从一开始就完全被动,她只能回答是,然后又陷入僵局。 就在敬姐愁眉苦脸一口一口吞云吐雾的时候,裴欢终于回来了。敬姐激动地要抱她,气氛总算能不这么干巴巴的了,没想到死丫头看着她手上的烟像没见过似的,啊一声就叫出来。 敬姐吓了一跳,“你干嘛!” “烟掐了。” “嘿你管我呢!脾气见涨啊,还没问你消失这么久干嘛去了,你倒管起我来了!”敬姐嚷嚷,还没说完,裴欢抢过她的烟头给按灭了。 裴欢指指胸口的地方,小声补了一句:“他身体不好,不能闻烟味。” 身后的男人刚好抬头倒茶,他看向敬姐,礼貌地点了下头。她不知道为什么直接就把烟盒和打火机一把塞进包里,再也不敢了。 华绍亭摇头说:“没事,你们聊。” 敬姐顿时有一种……被恩准平身的感觉。 裴欢和敬姐说了她之后隐退的事,工作全面停止,这么长时间她已经欠了不少违约金,之后让公司直接去联系峰老板,他会帮忙处理。 敬姐听得无话可说,半天欲言又止,低声问她,“你和峰老板那边什么关系” 裴欢笑,“可靠的自己人,你别担心。” 敬姐几欲挽留她,虽然她早就知道裴欢没什么上进心,也不乐意和这圈子里的人交往过深,但两人毕竟多年感情,情同姐妹,这会儿裴欢坚持要离开,敬姐心里不好受。 裴欢劝她,“只是不工作了,又不是见不到,你一个电话我随时奉陪。” “你和蒋少的事……” “我和他离婚了,这事只告诉你一个人,不公开,就别再说了。”裴欢按按她的手,看出敬姐的遗憾,“我们俩早晚会有这一步,都商量好没什么事,你别担心。我这阵子病了……回自己家里养了一阵。” 裴欢手上留下了很可怕的疤,敬姐看见一直没敢问,终于指了指示意她,“你的手……” 外边突然响起一阵尖叫和碎裂的声音,紧接着竟然传来几声枪响。 整个咖啡厅似乎一下就乱了。 敬姐猛地站起来,“天啊!别告诉我外边拍电影呢……” 裴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出突然,她回身看向华绍亭,他听着外边的动静还在翻他的杂志,眼睛都没离开上边的字,随口说了一句:“先坐下。” 裴欢听了这话就真的不动了,外边全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和人群失控的尖叫。敬姐脸都白了,催他们:“喂!快走啊!” 华绍亭终于转过脸来,他看着她,似乎拿出了全部的耐心和她说:“你先坐下,别出去,你出去有用吗” 敬姐愣了,咬咬牙坐下了。 裴欢似乎也不急,她推推他的胳膊问:“你知道是谁” 华绍亭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不过今天知道我出来到这里的人,就那么几个。” 裴欢看看门口提醒他,“外边可只有阿峰和两个人。” 华绍亭嗯了一声,然后有点不耐烦地站起来说:“我这两年是让他们太闲了,出个门也不让人痛快……你们别动。” 第37章 【第十六章】别再打给我(下) 门正对着他们中间那张桌子,两列沙发在门对面一左一右的位置。 华绍亭过去把门锁上了,他刚刚收回手,眼看门上就被扫出一排窟窿,幸亏门对着桌子,敬姐和裴欢刚好隔开两端,不然两人已经被打成筛子。 敬姐腿一下就软了,脸上还强装镇定,除了拍戏装装样子,谁见过这种场面啊,她直接就滑倒在地上。裴欢示意敬姐千万别出声,她自己一咬牙站起来,低头顺着桌子冲到门旁边,贴在墙壁上。 她和华绍亭一左一右,中间是一扇被打烂了的木门。 外边的人不清楚里边的情况,一时僵持。华绍亭冲裴欢做了个嘘的动作,伸手握在门把手上,裴欢立刻示意敬姐到桌子下边去,敬姐挣扎着躲进去。 华绍亭几乎瞬间就把门拉开了,门从他那边打开,正好把裴欢挡在门后,枪口蓦然伸进来,本能地对着正前方一阵扫射,华绍亭迅速从门边伸手捏住对方的手腕。 乱七八糟的枪声混合着敬姐的尖叫,半分钟后一切尘埃落定。 裴欢心里砰砰直跳,听见房间里没动静了,门板已经完全打烂。 她踹开眼前的东西,华绍亭靠着墙壁正在甩手上的血,她扑过去上下看他,地上闯入的人看不出身份,整个胳膊扭曲成一个可怕的角度,枪口对着他自己,倒在地上抽搐,渐渐没了气。 华绍亭微微咳嗽,摇头说:“不是我的血,没事。” 裴欢松了一口气,回身过去扶敬姐,敬姐正失神地瘫坐在地上,盯着那人的惨状,看到血迹蔓延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又开始惨叫。 华绍亭被她吵得有点头疼,冷下脸色看她,敬姐瞬间闭嘴。 裴欢当时被挡在门后,而敬姐却在桌子下,她直接看到了这个男人是怎么把别人胳膊扭断,然后拧过枪扫过去的。 骨头碎裂的声音犹在耳畔,从头到尾,他眼睛里只有不耐烦和麻烦,似乎完全没觉得对方是个人。 敬姐越想他的眼神越害怕,不住地发抖。 裴欢把她扶起来安慰,“敬姐你看看我,好了没事了……冷静点。”然后向着外边喊,“阿峰!” 陈峰肩上都是血,匆匆忙忙一路踉跄着冲进来,一把扶住华绍亭。 华绍亭甩开他的手,从桌上扯了一张纸巾擦掉溅上的血,然后才开口问他:“对方几个人” “四个……” “就四个人,你带两个,这么晚过来” “先生先离开这里吧,我动作慢了,回去领罚……警方马上就过来封锁了。”陈峰拉过裴欢让她走,又把敬姐推出去。 华绍亭瞥他一眼,又看看地上的人,这才转身出去,拉着裴欢从后门离开。 他把裴欢护在怀里送上车,敬姐从另一侧车门上来,两辆车子飞速开走。陈峰在前边打电话叫人来善后,肩膀上的血透过衣服沾到座椅上,裴欢看不过去,翻出东西给他止血。 她压着他的伤口,心里后怕,低声提醒陈峰说:“华先生身边不能没人守着,今天这事,多危险。” 敬兰会的规矩一向分明,出了事,第一时间应该有人赶到先生这边来。这么多年,外边就四个人还能逼得华绍亭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事,绝无仅有。 陈峰点头,哪敢让她动手,往前躲着说:“没打中,蹭过去的外伤。” “你别跟我嘴硬,别动。”裴欢叹了口气拿纱布压上去,华绍亭却按下她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不是你做的。” 裴欢看了他一眼,眼见华绍亭脸色沉下来,她只好松开手。陈峰赶紧接过纱布说:“是,三小姐别碰这些了。” 她无可奈何,华绍亭不再说话,转过眼睛望向窗外。陈峰迅速在电话里吩咐完,自己拉开衣服处理伤口。 他们出来正好赶上中午的时段,北区这条路上车流量很大,路口依旧堵车,对面车道远远已经传来警车的声音,但是路上太难走,警车赶不到刚才的事发地,他们也被卡在路上出不去。 兰坊的两辆车被迫停在路口,右侧突然有轿车疾驰而来,摇下车窗伸出黑洞洞的枪口。 华绍亭果断拉过裴欢,她还来不及看清已经被他按下头抱在怀里,他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别抬头。” 话音刚落,防弹玻璃上砰砰传来子弹的声音,敬姐已经连叫都叫不出,被陈峰一把按倒,蜷在座位下。 子弹角度刁钻,前挡风玻璃突然裂开,司机一声惨叫,陈峰果断扑过去把司机那侧的门打开,将他推出去,自己换到了驾驶位上。 裴欢在华绍亭怀里不敢乱动,她就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慢慢平静下来。华绍亭微微用力收紧胳膊,把她抱得更紧,固定在怀里,然后吩咐陈峰:“打轮胎,然后撞开前边的车。” “是。” 耳边激烈的声音源源不断,夹杂着路人的喊声。陈峰冒险摇下车窗,伸出手去直接让对方爆胎,然后踩住油门直冲右前方撞过去,顶住对方的车,硬是在十字路口的车队里挤出一条空档。 车身剧烈摩擦碰撞,危险近在咫尺,防弹玻璃并非完全保险,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随时都有可能打穿。但车窗之后的男人从头到尾连姿势都没变过,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不低头更不抬眼。 他伸手温柔地抚过怀里人的头发,安慰了一句,直到两辆车车身即将分离,他才微微眯眼打量窗外。 对面的车失去平衡整体侧翻。 陈峰猛地打轮,调转车头急速离开。 巨大的撞击让车内安全气囊已经打开,裴欢不由自主想要抬头,华绍亭按着她的后背,声音分毫未变,“没事,你睡一会儿,到家我叫你。” 她的脸被他大衣领子挡住了,四周没有光,她就真的靠在他怀里,闭上眼什么都不管。 兰坊长大的孩子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裴欢不觉得害怕,只是有点担心他。但此刻,她听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格外平稳,总算放了心。 华先生果然不适合随便出来走走,闹市火并,全城慌乱。 这么乱糟糟的浮生万象,裴欢却觉得安心。 市中心北区彻底戒严,他们遥遥甩开身后的人群,一路开回兰坊。 路上到了安全的地方已经有人接应,华绍亭和裴欢换了车,派人先把敬姐送走了。 华先生的车一进入兰坊那条街,陈屿和顾琳已经等在海棠阁的院子外边,顾琳赶过来给他开门,“先生没事吧” 车外冷不丁灌进冷风,华绍亭侧身挡了一下才去推裴欢,“裴裴到了。” 她揉了下眼睛才坐起来,正对上顾琳的目光。 顾琳竟然笑了,她笑得别有深意,但很快就转过脸,再也不看她,又恢复了那个冷冰冰的大堂主。 这样的态度,比刚才那场事故还让她不安。 华绍亭往海棠阁里走,他走得很快,顾琳追上去低声和他说:“今天是我疏忽了,应该多安排人跟着先生……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华绍亭并不意外,他停了一下回头看她说:“我不关心他们是什么人,既然敢派来就都查不出来。” 顾琳愣了,“那先生的意思是” 华绍亭退下手套,看到衣袖上溅了一点血渍,他进去换衣服,“我今天临时想出门,去的地方只有三个人知道。” 顾琳立刻闭嘴。 他慢慢地说:“你,陈峰,裴裴。” 第38章 【第十七章】温存如戏(上) 三个人一起到华先生房间里去。 他换了衣服,出来拉开窗帘,屋子里光线亮了一点,他就坐在窗边的藤椅上。 华先生平常见人的这间外屋面积很大,中间被两排多宝阁隔开。 多宝阁上都是他喜欢的东西,放着很多香炉,香案,还有很多人见所未见的古董器具,形态各异。格子一层一层借了光,带出来的影子也就千奇百怪。 顾琳和陈峰站着,裴欢坐在他旁边单独的椅子上,这样一来,大家次序分明,人的影子也分明,和那些千百年腐朽的东西叠在一起,看得久了,渐渐就分不清谁是什么东西。 华绍亭挨个看过去,习惯性地拿了一颗绿奇楠放在手里玩,好一会儿才开口:“是我自己想出去,去的地方是裴裴定,随后知道的人就是顾琳,顾琳安排陈峰跟我出门,随后陈峰安排人手和车。”他顿了顿说:“想我死的人不外乎你们三个。” 他说后半句的时候语气没有一点波折,这反而让顾琳有点受不了,她率先开口:“这件事必然和三小姐无关,我和阿峰……先生觉得是谁” 陈峰暗暗往她那边看了一眼。 没想到华先生反而笑了,他前几年大病一场,旧疾引起肺部并发症,一直断断续续拖着不好。他咳了一会儿好像不太舒服,去拿茶杯过来,随口转向裴欢说:“你一回来谁都不怕我了,你看看她,一点没觉得我在问正事。这么多年我说话敢回嘴的,除了你,就是顾琳了。” 裴欢低头不答话,看他咳嗽还是没忍住,起来给他倒水。这原本都是顾琳伺候的,但裴欢在这里,顾琳就只是待罪之身。 裴欢低头想看他脸色,华绍亭有点故意避着她,她按他肩膀逼他抬头,华绍亭笑意更深,“你当着人就给我留点面子吧。” 她意识到不太合适,又气又无奈,背过身小声问他:“憋得难受吗不舒服赶紧说话。” “没事。” 他让裴欢先坐下,又和对面两个人说:“我没说排除裴裴,她想杀我,我一点不意外。” 顾琳想起家宴上那一枪的事,保持沉默。 “只是她还带了外人去,对方不清楚我会在,显然她没和别人说这事,犯不着拉上无辜送死的。”华绍亭喝了茶好像缓过一口气,继续说:“至于你们,顾琳没有动机。阿峰……你你儿子还没满月,想折腾,好歹也等孩子会走了再说。” 陈峰听不出这话是好是坏,他肩膀上的伤口草草止血,虽然不严重,但一阵一阵带着疼,他捂着肩膀开口:“今天对方堵住整个门口,我过去晚了,让他们险些冲到先生包房里去,这是我的错,华先生罚我我领。其他的,不是我做的我不能认。” 华绍亭并不意外,“我能坐在这里,就不怕多几个想杀我的人。今天之所以让你们三个进来,只想让大家明白,你们之中,可以有人想我死,一个,两个……最好不要是三个。” 他最后那半句不是威胁,但说出来,无端端让人不舒服。 他们都想开口解释,华绍亭摇头,他轻声说:“这是我看重你们。” 彼此沉默,该说的话华先生都说了。 陈峰率先开口:“今天我有错,先生按规矩罚我吧。” 华绍亭点点头,示意顾琳,顾琳看了一眼陈峰想说话,但华绍亭抬手让她照办,她只好拿来匕首扔在陈峰脚下。 “你还知道有规矩,那就一只眼睛吧……另一只留着看你儿子长大。”华绍亭说完就不再往这边看了,他拿茶壶往后坐了坐,又说:“自己出去处理。顾琳,你跟着去,确认罚完了,给他叫大夫。” 陈峰咬着牙弯腰去捡那柄匕首,顾琳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要给陈峰开门。 裴欢再也坐不住了,她起来拉住陈峰,回头和华绍亭说:“饶了他这次吧。” 椅子上的人毫不动容,边喝茶边问她:“为什么既然有规矩就按规矩办。” 裴欢看不过去,她一想到陈峰的儿子刚出生,一家人原本高高兴兴要庆祝,今天和她出一趟门回来就变成人间惨剧……她心里怎么都觉得难受,她毕竟不是华绍亭,没有那么硬的心。 她拦着陈峰,回身继续说:“嫂子刚从医院回家,孩子没满月,今天罚了他,他们全家就完了,何况阿峰已经受伤了。” 裴欢心里藏了事,越说越激动,陈峰还劝她,她死都不放手,最后把匕首抢过去扔到一边的地上。 顾琳在一边看戏,似笑非笑等在门边。 华绍亭似乎有点累了,他叹了口气向后半仰着,揉了揉眉心,半天才说:“裴裴,你让我坏规矩,为的是什么” 裴欢放开陈峰,她忽然抬眼盯着他说:“为什么……为你能积点德!为你的孩子能少受点苦,下辈子别再投胎做人!” 陈峰脸色一下就变了,他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急忙提醒:“三小姐!” 裴欢却像被揭开了伤疤,她看华绍亭这么云淡风轻的表情就受不了,他就是这样的态度,当年才能狠下心。 华绍亭起身过来想拉住她,但裴欢推开他的手,她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愤怒让她字字句句都发抖:“虎毒尚且不食子!弄死自己的孩子还不够么,你那年是不是就这么派人逼我去医院是不是就这么随便一句话!” 顾琳越听越惊讶,眼看裴欢眼泪涌出来,她发现这个秘密竟然超乎想象。 华绍亭过来抱住裴欢让她冷静,她气得说不出话也挣不开,“饶了陈峰,看在他孩子还小的份上。” “好。”华绍亭答应了,给了顾琳一个眼色,顾琳忽然回过神,意识到华先生让他们先走,立刻伸手拉陈峰出去。 华绍亭抱着裴欢靠在窗边,她手还没好全,全是可怕的缝线伤口,和他打都没力气,她擦了擦眼泪和他说:“算了,是我自己心里不舒服。” “我知道。罚不罚陈峰无所谓,你不喜欢就算了。” “我对不起孩子,你永远不会懂这种心情,做父母的心情。”窗台不高,角度又正好,裴欢借着他抱住自己的胳膊用力,坐上窗台,靠着冰凉凉的玻璃。 她拿了张纸擦鼻子,把自己收拾得不那么糟糕,整个过程里华绍亭就靠在窗边抱着手臂看她,她低头说:“我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她都四个月了,这就是作孽,我们会遭报应的。” 她揉着那团纸,擦干的眼泪还是往下掉,“我给了她这条命,可我连生她的权利都没有,甚至要她死的人是她父亲。你可能根本就不觉得这算什么,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裴欢勉强抬头,满脸都是泪,她看着他说:“大哥,你老说心疼我,对我好,那你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多少次想自杀吗当年我什么都不懂,盼着自己到二十岁,一心一意想嫁给你给你生个孩子,你呢……你把我彻底毁了。” 他什么都不说抬手擦她的眼泪,慢慢地说:“都说我不喜欢孩子,都说我冷血……裴裴,我要真是这么冷血的人,当年何必留下你们姐妹,给自己找了一辈子的麻烦。” 裴欢的眼泪源源不断,华绍亭是真心疼,他就怕裴欢哭了哄不好她,最后他抱着她竟然完全没办法,一边叹气一边弯下身,半求半哄的样子,把脸靠在她肩膀上说:“别哭了好不好” 他这样的口气让她心里翻江倒海的难过,爱一个人总不想他为难,可他偏偏就是华先生,他毕竟不只是她哥哥这么简单。 这么温柔是他,那么残忍也是他。 裴欢被逼着面对生活面对现实,她以为自己终于宠辱不惊,可一回到兰坊,一回到华绍亭身边,她就知道自己还是没能走出来。 可是她再也不能,再也不能这样地爱一个人了——即使是他。人的心有限,人的热情也有限,她只有这么一壶爱的烈酒,当年他亲手泼掉,就再也没有了。 最怕各怀心事,所有的温存都值得珍惜,这最后一场戏,是裴欢演得最好的一场戏。 第39章 【第十七章】温存如戏(中) 到了晚上,裴欢坚持进行完康复练习,推开门看见隋远正好从华绍亭的房间出来。 她过去找他聊聊,隋远看她的右手,觉得这个恢复速度已经很不错,让她多忍忍,受了伤,总有个过程。 “反正全好了你也别想和过去一样,可能写字也不方便,你要做好重头练的准备。” 裴欢早已经接受现实,她笑了,“你还和当年一样啊,说话这么直接,不管别人怎么想。” 隋远唔了一声,他无所谓地靠着走廊里的柱子,“跟你不用见外嘛。” 裴欢的长发乱乱的挽在耳后,人看着也没什么精神,隋远问她:“你哭了眼睛还肿着呢。” 她也靠在他对面的柱子上,不接话,只往天上看。院子四四方方,夜色浓重,星星却比平常多。 她看着夜空问隋远:“你和我说实话,我大哥的病,这几年到底什么情况” 隋远想了想说:“你也知道,他的先心病属于比较严重的类型,室间隔缺损严重,肺血管也有异常,这样的情况必须开胸手术,这么多年拖着……说实话,如果不是我敢冒险,他活不到现在。这两年他肺部高压,情况也不乐观,而且我最近担心这样下去很可能心衰竭。” 他确实没隐瞒什么,裴欢仰着头说:“他坐在主位上,做手术不但有风险,还有其他威胁。” 像今天,突然想出去走走也闹出这么大的事。 隋远当然没有裴欢考虑得这么多,他揪下一根破树枝拿在手里玩,和她开玩笑:“得了吧,我看敬兰会的人都魔障了,这么多年就守着一个病人当主人,还人人都怕得要死,反正我是不懂,我只是个大夫,我就知道他情况越来越不好,就算能想办法给他做心移植,那也得他配合才行。” 裴欢被他逗笑了,和年轻的时候一样,过来抢他的树枝要打他,隋远指着她的手威胁:“哎哟!你都残疾了还欺负人!” “替我大哥教训你!” 裴欢追着隋远跑出好远,最后累了,自己坐在长廊上不肯动。两人好久没见,裴欢回来又是因为受伤,直到今天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隋远扔了树枝不和她打,嘲笑她,“三小姐还没长大啊,小孩儿似的。” 裴欢低着头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种事都过来了,哪能还是小孩。” 隋远心里一颤,不敢再接话,他看周围确实没有别人,这才走过来小声和她说:“其实……其实他心里也难受。你走之后,他大病一场,就是从那次引发肺炎,没了半条命。” 裴欢并不意外,她盯着地上的树影,“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你还不知道么,被带去强行引产是什么后果,我怀孕四个月了,死活不肯,他们一群人就压着我的手脚要动手!” 隋远实在没忍住,他压低声音说:“华先生赶过去了,你已经不在……地上……地上全是血,刚成型的孩子……血肉模糊的,都没事后清理。他真的差点就不行了,我眼看他整个人都垮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是蒋维成把你接走了。” 裴欢突然站起来打断他:“隋远!别再说了。” 隋远意识到裴欢当时不肯听话,被打了镇静剂,并不清楚她自己后来的惨状。他不再说话,裴欢低着头吸气,他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好受一点。 “就算他后悔,还有什么用。” 隋远看着她,很久很久之后叹了口气,他意有所指地说:“裴欢,敬兰会里有命令,这件事不能提,我没法再多说了,但是……你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 他说完急匆匆要走,裴欢追过去喊他:“隋远!” 他回头,她还是想问:“你能不能告诉我阿熙在哪里大哥说她病了,就算别人都不知道……你肯定知道。” 隋远表情更凝重了,他退后两步看着她:“我也不知道,二小姐失踪了。” 裴欢很着急,“那你就告诉我她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六年没有一点消息,难道她不想见我吗” 隋远实在无能为力,他只能不断摇头,转身离开。 裴欢一个人顺着长廊走回海棠阁,她去华绍亭那边,看见里屋卧室亮着灯。一进去,他正站在书架前,还没准备休息。屋子里并没点香,只有木料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味道,温温柔柔。 他穿暖和舒服的开司米,人是笑着的,回身看她的时候,岁月静好。 他拿了本书随口和她说:“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出去吗” 裴欢晚饭的时候提起过要出去一趟,有些离开公司的事没处理。她嗯了一声,“你还是别陪着我了,我自己去,今天就闹这么大,我看市里还在查,明天的新闻也压不住,肯定引起恐慌。” 华绍亭同意了,她走到他桌子边上,坐在他椅子上又说:“你真觉得是阿峰做的” 他摇头,把书都放回去,整理顺序,和她说:“今天临时起意,让对方时间太赶,没工夫好好安排,这么匆忙的事陈峰不会做,我压着他二十年了,他真想反哪能这么着急。” “你怀疑顾琳那何苦最后非要罚阿峰。” 华绍亭笑了,他看裴欢认真想事的样子觉得有趣,过来低头亲亲她的头发,“不,虽然不是陈峰,但我今天出去的事是他泄露的。前两天……南边的阿七带人来沐城讨说法,我根本没理,人应该还在陈峰那边住着呢。” 裴欢懂了,她叹了口气看他,突然拍着身下的椅子感叹:“坐在这里有什么好,一时半刻不能省省心,什么都要心里有数。” “你明白,可陈峰陈屿就是不明白。” 裴欢伸手东翻翻西看看,他桌子上好多东西还都是过去的,“你还是喜欢旧东西。”她说着看见他收好的盒子,里边是那条翡翠腰链。 她打开看,华绍亭找当年的人又配了一个同心锁。 真正经历岁月的东西,即使在幽暗的盒子里也自有雍容,这一串链子上的东西足以传世,裴欢不是行家,虽然耳濡目染但也只能粗劣地看看,就这样她也知道这是华绍亭的心血。 华绍亭伸手拿过来,“我都串好了。” 裴欢想把盒子盖上,他不让,他拿着链子扣住她的腰,她躲着说:“别,你自己收好,我还给你了。” 他听了这话手上力气更大了,裴欢觉得他不高兴,好好和他说:“我知道它们很贵重,当年我小不懂事,现在我明白了……你把它给我,我怕哪天又弄没了。” 华绍亭微微笑了,半抱着把裴欢从桌子挪到床边上坐着,哄小女孩似的让她听话,她又无奈又想笑,“别闹了,你还是好好收着吧。” 他去拉开她衣服,裴欢披着毛衣外套,他顺着下摆往里探,她一下就脸上发热,可是房间里灯光明亮,裴欢终究没这么厚的脸皮,不好意思就想跑。华绍亭伸手抱紧她,不轻不重说一句:“丢了就赔。” “谁赔得起你的东西,都没人见过的宝贝……痒。”她腰侧特别敏感,他手还凉,一碰到她就让她忍不住笑,猫似的滚在他怀里,最后缩着肩膀躲他,“多少年了……我当年才十八岁,现在这个尺寸带不上。” 事实证明,她还真的戴上了。 华绍亭两只手环着裴欢的腰,往后看了看说:“裴裴,你又瘦了。” 她被他的目光看得实在羞得受不了,拉着衣服要放下来,他偏不让,低头扣上了同心锁,再也别想打开。 华绍亭掌心里帝王绿的珠子和她纤细白皙的身体衬在一起,风情无限。他抱紧她吻,两个人被迫向后仰倒下去,她的尖叫都被他堵住。 华绍亭看她委屈的样子笑了,不闹她了,裴欢总算把衣服拉下来,指了指旁边说:“睡觉,今天什么也别想。” 他拍拍枕头,“那你就留在这里睡吧。” 裴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左手使劲按他这张格外华丽的大床,又过去揪着他,非要推他起来问:“我以前就觉得你的床特别软,为什么……你看,就是比我的软。” 华绍亭看她头发乱乱的还一脸困扰的表情特别好玩,他揉揉她的脸,笑得止不住,起来去换睡衣不理她。 裴欢不依不饶,每个人小的时候心里都有好多未解之谜。 华绍亭终于被缠得没脾气了,他说:“我不把床弄舒服点,你怎么能喜欢粘着我睡。” 她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半天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骂他,最后气得背过身闷头睡觉。 说他是老狐狸一点都不冤枉。 第二天裴欢早早就要出去,沐城这几日一直在降温,眼看就要过年了,可是气温没有一点回升的意思。裴欢穿了过膝的长靴子,她低着头系拉锁,头发垂下来,刚好刮进去,她右手还不灵活,笨手笨脚地折腾半天,看得华绍亭直叹气。 他蹲下身挽着她的头发,松开拉链,让她坐直了,然后帮她整理好,淡淡地说了一句:“看看,没了我你可怎么办。” 他不过随口一说,可当他站起身的时候,裴欢忽然像想到什么,她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身上,很久很久不说话。 他抚着她的头发笑了,和她说:“早去早回。” 第40章 【第十七章】温存如戏(下) 裴欢的手还不能开车,陈峰执意送她去,她没推辞。到了rs公司的楼下,她先进去,暗中盯着陈峰的车离开,然后又从后门自己打车去了惠生。 她在路上买了很多孩子喜欢的东西,到了孤儿院一一发出去,最后抱着笙笙去活动室里玩。 一段时间没见,笙笙头发长了一点。她身材和裴欢一样,总比其他孩子瘦。裴欢心疼她,问了她最近的情况,给她换上新买的绒衣,梳好头发,坐在地上陪她画画。孩子特别喜欢粘着裴欢,一看到她来了很高兴,伸手抱住她的脖子就不放开,贴着她说:“裴阿姨,今天多留一会儿好不好” 裴欢的手还不是很灵活,她就勉强拿着笔在纸上画了个房子的轮廓,指着它问笙笙:“明天等我把房子租好,就接笙笙去住,以后都和我住在一起了,好不好” 笙笙想了好久,小声问她说:“那如果裴阿姨不要我了,我是不是还要回到这里丽丽就是,她又被送回来了……很伤心。” 裴欢愣住了,她低下头抱紧她,小孩子刚才吃了布丁和糖果,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水果糖味道,纯良无害,让她整颗心都柔软下来。她贴紧笙笙的小脸说:“不会,绝对不会。” 笙笙不想那么多,立刻答应,高兴得不得了,她乖乖地趴在小桌子上把裴欢画出来的房子涂上颜色,又画了两个小人,一大一小,手牵在一起。 两个人的脸一模一样。 不过是小孩子的简笔画,没有那么多花样,但她们确实一模一样。裴欢看着画上人,辛酸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母女连心,这是她拿自己命去赌,豁出一切生下来的女儿。 裴欢拿起这张歪歪扭扭的画,捂着嘴哭出来,她不能让任何人听见,心里自责又难受,明明有那么多的话,全都不能说,即使说了笙笙现在也不能理解,她只能忍。 如今,裴欢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把笙笙接回身边,等她慢慢长大再告诉她实情,如果将来笙笙不能原谅自己,她也认了。 笙笙看出她在哭,用小手挡着她的眼睛,有点害怕地问:“我是不是惹裴阿姨生气了” “没有,笙笙很乖。”裴欢擦干眼泪冲她笑。 孩子探头往四周看,然后又扑到她怀里说:“我想叫你一声妈妈,可以吗不会让别人听到……护工阿姨说,不许我们随便叫人的……不礼貌。”她低着头,有点委屈,“可是我想让你做我妈妈,就一次……好不好” 裴欢使劲点头,明明想控制眼泪,却根本忍不住。她抱紧她说:“可以,以后笙笙都可以叫我妈妈。” 笙笙小心翼翼地凑到她耳边,一连叫了好几声,裴欢的眼泪蹭在她的小脸上,让笙笙不知所措。 她轻轻亲吻孩子的脸颊,笑中带泪,“笙笙,我就是你妈妈。” 笙笙点头,她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但是她高兴,她懂事地拿纸来给裴欢擦眼睛,还使劲冲她笑,让裴欢跟着她学,要大大地咧开嘴,要和她一样才对。 裴欢还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她静静地看着笙笙画画,心里无比平静,她被一场噩梦折磨了六年,困守着过去的记忆,只留下这个孩子作为余生全部的意义。 世上从没有脆弱的女人,只有伟大的母亲,人之初,爱之深,为了笙笙,她受什么苦都值了。 当年她没有能力,现在她要保护她的孩子,从今往后,她将为此努力生活。 裴欢一直陪着孩子吃了午饭,她教笙笙和其他小盆友唱歌,给他们读书,笙笙一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院长在门边看着,莫名有些难受,等到裴欢即将离开的时候,院长和她到走廊上说话。 “裴小姐真的很喜欢笙笙,我们都同意您把她接走。”院长叹了口气看了看屋里天真无辜的孩子们,“她和其他孩子还不一样,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们不清楚她的家族遗传史……影响治疗进展,这样的情况,很难找到领养人。” 裴欢感谢院长,又和她说:“我明天就来接她走,今天回去安排一下房子的事情。” “蒋先生不和您一起来吗” “不了,他比较忙。” “哦……他这几天还打电话来问了好几次,降温之后天气冷,他怕笙笙身体不好容易生病,让我们多注意。” 裴欢盯着窗外叹气,摇头不再提这件事。她恳请她们今天能将手续盖章都办好,她明天一早就过来。 院长让她放心,裴欢进去和孩子们暂时告别,亲亲笙笙的额头,告诉她明天早点起来,等她过来有惊喜。 笙笙声音糯糯的,笑着和她小声说:“妈妈,再见。” 她伸出手和她拉钩。 一出惠生,裴欢就打电话给敬姐,问她房子的事情。敬姐之前提过,她父母留下的一间公寓没有人住,一直空着想租出去。裴欢请她去打扫一下,明天她就过去。 敬姐自从上次咖啡厅事故之后一直不敢给裴欢打电话,今天听见她什么事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那房子你随便住,就是地方远,在郊区呢,所以不好租……哦,打扫的事好说。对了,你怎么了你不是回家了吗” 裴欢告诉她明天见了再说,匆匆忙忙挂了电话,她准备先回兰坊。如今什么都安排好,她的手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决定今晚就问出姐姐的下落。 裴欢心里不伤感也不难过,这么多年她所有的棱角都被时间磨平了,曾经付出那么惨烈的代价爱过恨过,如今已经没有力气歇斯底里。 爱情这场局,同样的故事,说了千百年,不是天下有情人最后都能在一起。她从少女时期就疯了一样迷恋华绍亭,他的眼,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声音,他的一切,他给过她的世界,她从来没能忘记。 可惜纵情过火,他们难以为继。 人间事,大多事与愿违。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到车,隋远就突然给她打来电话。裴欢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以为是华绍亭的病有事,匆匆忙忙接起来,却听见隋远用极低的声音问她:“听我说,你是不是跑去了什么……惠什么孤儿院陈峰去找华先生汇报,他们查出你和蒋维成藏了一个孩子,后来的话我出去了没听见,不过他很生气,要让陈峰去找你。” 隋远明显在背着人的地方,他说得快而急,也来不及细问她,“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孩子,但是华先生又和当年一样……你别急,先找地方避一避,有什么话等你们俩都冷静下来再说。” 和当年一样……华绍亭绝对不能知道她有孩子,他不可能容忍。 裴欢蓦然回身看向惠生,院子里两栋矮楼,隐隐传出钢琴的声音,孩子们该开始上音乐课了。她转身快步往回走,最后几乎跑起来,“隋远,谢谢。” “我真不想看他脾气上来你们又后悔六年,尤其他最受不了你和蒋维成的事……千万小心。” 裴欢迅速关闭手机,这一生都没有这样焦急。她跑得心都要跳出胸口,推开惠生的大门就冲了进去。 第41章 【第十八章】值得不值得(上) 凌晨两点,裴欢在床边哄了很久,终于把笙笙哄睡了。小孩子第一次离开孤儿院,又兴奋又激动,好不容易才睡着。 敬姐刚好从外边赶回来,她锁上门说:“开车找了半个小时,高速上的服务区才有24小时店,买了水和吃的,还有电池,先凑活吧。这老房子好多年没人住,有的东西都坏了。” 裴欢把电池放到遥控器里,敬姐过去鼓捣空调,老式的空调很难开,她们一起试了半天终于打开暖风,屋子里总算暖和起来。 这是一套不大的两居室,还算收拾得干净。裴欢进房间里去给笙笙的被子上压了件外套,又看她睡得踏实,这才走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一晚,她用最快速度想尽办法把笙笙提前接出来,然后迅速让敬姐带她们先躲到郊区的房子,折腾完这一切已经凌晨。 裴欢坐了好一会儿才蜷起腿,抱着膝盖长长出了一口气。 客厅里灯光暗淡,敬姐四处看了一圈,最后也坐在她身边,问她:“你可以和我解释了吧这么急来这里,明显在躲人。还有……这孩子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当年消失那段时间就跑去生孩子了啊!我可受不了这刺激……” 敬姐一急就说个不停,裴欢赶紧让她小点声,“嘘……笙笙刚睡着。” 敬姐心里憋气,伸手来拧她,到底还是心疼,“是不是就和上次那个男人有关你是敬兰会的人” 裴欢犹豫了一下,点头承认:“他是敬兰会的主人。” 敬姐吓了一跳,差点嚷出来:“真是华先生那种人你竟然敢惹!” “他是我大哥。”裴欢慢慢给他解释,她没直说两人后来的感情纠葛,只草草说了这么多年的矛盾,但敬姐上次在咖啡店就看出他们的关系,再加上这些年的前因后果,她显然能够明白。 “你瞒了我多少事啊!祖宗,你可真是……你当时能和峰老板说上话我就怀疑过!”敬姐为她着急,思来想去也不能放她回去,“传言里华先生可是心狠手辣的老狐狸……尤其你还和蒋维成结过婚!这孩子的来历说不清,她绝对没有活路!” 裴欢已经哽咽,拼命忍着,仰头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压下去,她抬手躺住眼睛,喃喃说了好几句:“我没办法,当年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但凡有其他办法都不能把孩子藏到孤儿院……可我真的没办法。” 敬姐看见她手上的伤疤,过来抱住裴欢肩膀,轻声安慰:“都是女人,我知道你的心情,谁这辈子没疯过……可是裴欢,你一定要坚持住,现在再难受也不能垮,你得想想孩子。” 裴欢使劲点头,这句话说得她心里针扎似的疼,她靠着敬姐平静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你带烟过来了吗” 敬姐去翻烟盒,自己先点了一根,又问她:“你也要” 裴欢伸手接了就要点,敬姐哑口无言,看她抽了一口才回过神,伸腿踹她:“跟我装!你不是不会抽么!” 裴欢故作神秘不回答,拉她去阳台上抽烟。 凌晨的气温降到零度以下,她们只在柜子里找到一件长毛衣,于是一起披着,像高中时期那些叛逆的少女一样,避开家长,两个人躲在一起瑟瑟发抖。她吸一口,她呼出去,眼泪都冻干。 裴欢笑着说:“上学的时候偷偷学的,后来就不抽了。但我大哥不知道,他的病忌烟忌酒,我当然不敢当着他的面抽,不然要打我了。” 敬姐很无奈,这丫头跟着她这么多年,竟然有这么多秘密。她捶她的胳膊,愤怒地说:“不学好!不过,他肯定舍不得打你。” 裴欢沉默地看着火星被风吹散,叹了口气说:“你怎么知道,我过去脾气特别大,有一次生气差点烧死他,他都没打我。” 敬姐一脸她当然明白的表情,嫌弃地瞪裴欢,狠狠吸了一口才说:“在咖啡厅就看出来了,你没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心不在焉。”她试图告诉裴欢那种感觉,“就是那种极端傲慢的男人,让我特别不舒服,但你一进来,他终于看见个活人,好像我们其他人连个东西都算不上。” 她特别反感华先生的态度。 裴欢笑了,歪着头哄她:“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是针对你啊……好了,都是我的错,上次还半路出事吓着你了,我给敬姐赔不是” 敬姐笑也笑不出来,一根烟抽完,拉住毛衣给两个人披好,往屋里看看说:“接下来呢如果他非要找到你怎么办” 裴欢想了好一会儿,低头说:“这里也不安全,顶多暂时住几天,他们一定有办法查出来。” 她抱着胳膊往远处看,这里是沐城的郊区,临近高速公路,除了间或经过的车声之外,周围什么也没有。 格外安静的夜,裴欢怎么努力也看不到光,除了夜色再无其他。 她知道她们背后的方向才是市区,这是一座不夜城,再晚也有繁华处。可是眼前只剩下一整片浓稠的黑,人看得久了,总是无法控制生出可怖的幻觉。 而她往后要走的路,一如此夜。 裴欢了解华绍亭,她能想到他有多生气。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出逃了,第一次是她刚得知自己怀孕,却换来否定的答案,她气得负气离开,而后被带回去。 第二次是她被逼引产,后来回去找华绍亭拼命,他却放了她,让她走,相约六年后兰坊再见。 这一次,裴欢终于觉得累。 她并不知道当初华绍亭为什么要约定六年,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孩子恨之入骨,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确实心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枉他华先生的名声。 她再也不是当年莽撞的小女孩,为了复仇而拼命活下去。现在的裴欢已经被逼得没有力气去问为什么,她甚至也不怪他。她终于接回笙笙,从此她唯一要做的,只有好好保护她的孩子。 裴欢终于做出决定,她扔掉早就烧完的烟头和敬姐说:“我明天去买点东西准备一下,后天就带笙笙离开沐城。” 敬姐似乎已经想到了。 “可能不再回来了。前边正好挨着国道,先离开再说,看什么地方合适就留下来,随便找个普通工作。” 敬姐最终还是流出眼泪,扭过头擦,然后抱住裴欢说:“你个死丫头……走了也好,走了我就省心了。” 她们在孩子隔壁的房间休息,只睡了几个小时天就亮了。笙笙在孤儿院养成了特别好的习惯,七点准时醒了,乖乖坐着自己穿好衣服。 裴欢给她拿出买来的面包和牛奶暂时当早饭,别人的孩子起床都闹脾气,抱着妈妈撒娇,笙笙却端端正正地和她说谢谢,还等裴欢说了才敢吃。弄得两个大人看着心里都难受,裴欢抱着她哄,告诉她以后和妈妈不用这么客气,笙笙才点头。 敬姐当天还有推不开的工作必须赶过去,裴欢让她先走,她却不放心,陪着她们一直快到中午,不得不走。 出门的时候,敬姐看见笙笙想看电视,但她不像同龄的孩子直接去找遥控器,她特别懂事知道先来问敬姐,再去问裴欢,得到允许才打开。 敬姐实在有点忍不住,直擦眼角,拉着裴欢走到玄关,小声和她说:“这孩子吃了不少苦,你这当妈的真是……唉,也不该怪你,当时那种情况,蒋家不可能留下她,你要不把她送到孤儿院,她活不到今天。” 裴欢心里一阵一阵揪着疼,敬姐这么一说她更受不了,捂着嘴转过身。 敬姐拍拍她,“来得及,她还小呢,大一点就不记得了……没事啊,你别太难过,只要你对她好,她慢慢就懂了。” 裴欢叹气,送她出门,半天只说了一句:“我受什么苦都值得,就希望笙笙能开心一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连根拔起,从此离开生长的城市,离开深爱的人。 敬姐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我一直都想问,但怕你伤心。裴欢……你觉得值得吗那年我见到你,你才十八岁。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无论做什么都无牵无挂,甚至有可能……这六年你真能接受蒋维成呢你不用这么辛苦不用这么累。” 除了华绍亭的残忍冷血之外,他当年为裴欢考虑的那些事,并非没有道理。 敬姐终究是过来人,比裴欢年长很多,很多事当局者迷,外人却能看明白。 裴欢愣了一下,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去回忆当年,她几乎都忘了自己参加选拔时的样子。她低头笑,和敬姐说:“我知道很难有人理解,以前也特别痛苦,后来时间长了,再深的伤口也会好。”她说着说着自己也有点难受,看向笙笙,“以后我只想守着女儿长大,没有值得不值得。” 爱情不一定非要获得什么,爱让人付出而不是收获。她用前半生付出过,至今不悔,余生再无所求, 敬姐自知劝不动她,只好说:“裴欢,你真的和当年不一样了,其实我还是喜欢当年的你,哪怕脾气坏一点,但是无忧无虑,让人一看就想起好多美好的事。” 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一时无话。敬姐没办法,叮嘱她注意安全,先离开了。 第42章 【第十八章】值得不值得(下) 裴欢关上门,一回身正好对着柜子上的落地镜。 她盯着镜子看了很久,自己都无法忍受现在这幅糟糕的模样,她慌慌张张地翻出随身带的口红,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涂,总算让自己看着不那么狼狈。 她必须坚强一点,要过的好一点。她伸手到衣服里,摸索着找到链子尽头的同心锁。 其实她心里很难过,一安静下来就难受得心如刀割,所以她不能停。 她早说过谁疼谁知道,女人这辈子走到这一步,哪能不伤心。 裴欢到房间里去收拾了一下东西,她当天离开兰坊没准备要走,只有随身带出门的包,里边有她常用的几张卡和很少的现金,维持不了多久。何况她就算带着过去工作的积蓄,怕敬兰会查,她一时半会也动不了,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找出一个袋子想出门买点东西,笙笙正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这种时候她不敢带着孩子一起出门,可是把笙笙一个人留在屋里她又担心,正在犹豫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裴欢立刻冲笙笙做了个嘘的手势,笙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点紧张,下意识想要关掉电视,裴欢赶紧摇头阻止她,保持房间里的动静没有异样。 她轻轻过去把孩子抱起来,迅速跑到最里边的房间,她把笙笙放到床后,叮嘱她:“千万别出来,好吗” 笙笙点头,裴欢让她藏好,然后从外锁上了她房间的门。随后裴欢才慢慢靠近大门口,门外的人格外着急,已经开始砸门了,裴欢深深吸了一口气,贴近猫眼向外看。 “裴欢!” 她拉开门,门外不是敬兰会的人,而是蒋维成。 他一进来迅速把门关上,四处看了看,然后才问她:“笙笙呢” 裴欢惊魂未定,来不及缓一口气,问他:“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蒋维成很着急,没时间跟她解释:“孩子在哪” “里边房间,我把门锁上了。” “钥匙给我,快点!” 裴欢急急忙忙跟着他把门打开,笙笙乖乖地躲在床后,蒋维成过去把她抱起来,笙笙一看到是他,高兴地扑到他怀里喊:“蒋叔叔!” 这一声让蒋维成停在原地,他仔细地看看笙笙,终于忍不住捏捏孩子的鼻子逗她,又放轻声音问:“笙笙乖,想不想和妈妈出去玩” “那蒋叔叔不和我们一起吗”笙笙抱着他软软地反问,问得在场的两个大人对看了一眼,都觉得说不出话。 蒋维成冲她笑:“不了,你先和妈妈去,我让人送你们,到了之后听妈妈的话,等我有空就去看你们。好不好” 笙笙看看裴欢,又转向蒋维成,点点头。 蒋维成把孩子递到裴欢怀里,又问她有没有要带的东西,整个过程他也不和裴欢解释,但显然他对她眼下的处境心知肚明。裴欢只顾着拿自己的包和昨天敬姐给孩子买的一些东西,随后她就去给笙笙穿外衣。 “你得到什么消息了” “如果不出意外华绍亭现在就在来这里的路上,他早上给我打过电话,已经在查敬姐,很快就能知道她这处房子。” “他和你说什么了” 蒋维成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意外:“自己的女人嫁给别人六年,还生了个孩子,你说他能说什么” “那他……” “他就问我一句,六年前半夜你在医院,我去的时候你的孩子还在不在。” 裴欢突然紧张了,她揪住蒋维成问他:“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在了,当然不在了!他派身边的亲信抓你去引产,难道还能有假那刚成型的孩子血肉模糊的扔在铁盘里他难道没看见么!” 裴欢松了一口气,她突然站起来,看着蒋维成说:“所以你先找到这里……想送我们走” 蒋维成直催她,“楼下已经准备好车,幸亏这里离高速不远,开快点很快就能跨省。” 裴欢听了这话却突然不急了,“我的私事不能再往蒋家身上赖,绝对不能让他误会孩子是你的,否则你麻烦会更多。阿成,我已经不是蒋家的儿媳了,你帮我的我已经还不清,要是你还……” 蒋维成真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最后没办法,他过去帮忙给笙笙外套的拉锁拉上,抱起孩子就往外走,“裴欢,你有时间跟我客套,笙笙可没有!你是不是想看她被老狐狸打死” 裴欢被他说得心里一慌,实在没办法,拿起东西跟他下楼。 蒋维成出来的太着急,只带了两辆车,腾出一辆来给裴欢和笙笙,他安排了司机,裴欢死活不肯接受,“我的右手恢复得差不多,自己能开车,你的人就别跟我蹚这趟浑水了,否则蒋家又要牵扯进来……就当我借你一辆车,之后等我稳定了,想办法还你。” 他站在车窗外,看她这样说突然笑了,还是那双眼睛,却有点自嘲,他说:“果然是离婚了啊,一辆车还要和我算清楚,就是我六年前做过的那些,我什么时候要求你还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听你的,我只借车给你,想去哪也都随你,这样总行了吧”蒋维成看着她们叹气,伸手摸了摸后座上的笙笙。 笙笙有点舍不得他,蒋维成也只好安慰着。 他看着笙笙无辜的小脸,又回身和裴欢说:“老狐狸早晚会遭报应。” 裴欢欲言又止,蒋维成打断她让她系好安全带,他回身让人先上楼。 裴欢突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她慌忙摇下车窗拦他:“阿成!你疯了快走,就当你没来过这里!” 蒋维成无所谓地退后了两步,给她的车让出前路,然后双手插在大衣兜里说:“我上去等着他,反正他早晚要找到这里。” “你等他干什么……他气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何苦……只要你今天走了这件事就和蒋家没关系!” 蒋维成叹气,“裴欢,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为了你,敬兰会前一阵处处和我们作对,这笔账也还没算。” “好,你不我也不走。”裴欢反倒上了执拗的脾气,说着就要拉开安全带。蒋维成被逼得过来一把按住她说:“我已经和alice订婚,她愿意为我退出娱乐圈,刚刚起步的事业全部放弃了,难得的是她和我妈的脾气也相投,老太太总算认了这个儿媳。” 裴欢抬眼看他,他很认真,“我们正式的婚礼已经在准备了……裴欢,今后你离开沐城,我也结婚了。和你说一句实话,你要是再半夜出事,我未必还能去,我将来有妻子和家庭,我得对她们负责任。” 所以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个人年少轻狂的时候都有豁出一切困守的执念,裴欢曾经是他的执念,全世界都反对,他也一意孤行,但终究没有善果。 裴欢心里百感交集,到最后一句话也没法再说,她不再和他争,忽然想起大衣口袋里的东西,蒋维成却不让她再说任何话。 他的手伸向她,裴欢没有躲,车窗全部摇下,他探身进来抱抱她。 他轻声说:“告别了好多次,但大家都在沐城,还能见见。这次你是真的要走了,一定保重。都是做妈妈的人了,凡事别任性,好好照顾笙笙。” 裴欢说不出话,只能按着他的胳膊点头。 蒋维成笑笑,他的脸离她很近,就像过去还在南楼的时候,有时候他存了心思来逗她,非要这样亲昵。 那时候裴欢总是躲,但她今天没动,蒋维成低低地笑,只是普通地拥抱然后就分开了。他一边示意她可以走了,一边小声调侃:“唉,当年看见你还是个小家伙呢,迷得我团团转……其实我不甘心的,要不下辈子吧怎么样,下辈子我还来拐你做老婆。” 裴欢和他挥手告别,很快就发动车子,在眼泪汹涌而出之前离开他的视线。 她开车带着笙笙快速往高速上走,孩子坐在后座上一直默默地往回看,她在惠生的时候就和蒋维成关系很好。 裴欢哄她,说将来蒋叔叔有时间会来看她们,笙笙才好受一点。 过了一会儿,笙笙又有点不理解,凑过来问她:“妈妈,为什么蒋叔叔不走,还要上楼” 裴欢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摸摸她的头说:“有人要追过来了,蒋叔叔带人上去拦住他们,我们才有时间好好开车出去玩。” 其实她哪能不懂蒋维成的用意,敬姐的房子里要是没人,华绍亭肯定会直接顺着高速去追,蒋维成必须留在那里等到华绍亭来,才能帮裴欢拖住他。只是再争下去,双方难免矫情,都下不来台。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可是到最后,她欠他太多。 笙笙哦了一声懂了,“蒋叔叔一直对妈妈好,也对我好,妈妈为什么不带他和我们一起呢” 裴欢脸上的眼泪擦也擦不干,好在她声音还算平稳,盯着前方并不回头。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因为蒋叔叔值得更好的人。” 第43章 【第十九章】生别离(上) 兰坊今夜无人入睡,整条街上的灯全都亮着,可是每座院落异常安静。 临近春节,各家各户房檐下都挂了灯笼,可是现在再看大红色却显得格外紧张。隋远在海棠阁外一直等,长廊之后的背光处都是人,守着所有不见光的角落。 华先生盛怒之下,兰坊草木皆兵。敬兰会里没有人敢胡说八道,但人人都知道,这是华先生的坎,是兰坊的坎。 一切都像倒退回六年前,裴欢出事的那个晚上。 顾琳从华先生房间里出来,吩咐隋远:“先生说他没事,今天不用检查,让你先回去。” “别把我当傻子,今天和蒋家动手了,他能好到哪去” 顾琳冲他使眼色,又走过来低声说:“路上不舒服,但劝他吃过药,现在确实好多了,他不肯让人看,你在这里等着也没用。” 隋远看顾琳又要回去,一把拉住她往旁边走,到离人远一点的地方问她:“你实话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冒出个孩子你还不知道华先生的怪癖么……在他面前别提孩子的事,干嘛非要刺激他!” “可这孩子是三小姐的!谁敢瞒着是陈峰偶然之间看出来的,他觉得不对劲去查,裴欢生过一个孩子,为了掩人耳目放到孤儿院,她还经常和蒋维成一起去看,还共同资助!可她从来没和先生提过。”顾琳示意隋远想一想,“她怕先生知道了不会留。” 隋远有点急了,“可陈峰凭什么胡说那孩子是蒋维成的虽然那几年三小姐和他结婚了,可孩子要真是他的,蒋家人疯了吗能把自己少爷的孩子往孤儿院里送” 顾琳冷眼看看他哼了一声,转过身抱着胳膊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所以先生也不信,但今天见到蒋维成了,他承认得很痛快。他说了,蒋家一直不肯承认裴欢这个儿媳妇,再加上生的是个女孩,蒋家老太太根本不让留在家里。” 隋远瞪大了眼睛看她,半天才憋出一句:“那……那华先生还不气疯了,他对三小姐……”他震惊地想了好半天才继续说:“他们当年有过一个孩子的,他都舍不得让她生,怕她日后受苦,为这事犹豫好久,没想到后来……” 顾琳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看看周围,才提醒他:“你不想活了” 隋远闭了嘴,但他看顾琳这样似乎她已经知道了,于是又问:“谁告诉你的” “陈峰跟我说的实话,当年华先生不肯留下孩子,派人带三小姐去引产,她怎么也不肯,那天晚上活受罪……就为这个她逃出兰坊和蒋维成结婚。”顾琳是个狠心人,可就算这样,她到底还是个女人,这事残忍得让人从头凉到脚,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都知道了,所以……我确定华先生是真的不肯让任何人生下孩子,哪怕是三小姐也不行。” 隋远欲言又止,可他知道的事和顾琳又说不清,最后被逼急了,他干脆往华绍亭的房间里闯,顾琳拦着他,两个人在华先生的房间门口闹了半天,里边的人终于开口说:“行了,让隋远进来吧。” 屋子里特别静,华绍亭坐在藤椅上向后半仰着,一只手压在眼睛上。隋远一看就知道他眼睛不行了,于是一句话都不说,扯开他的手就做检查。华绍亭也不和他争,隋远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最后隋远叫了眼科专业的医生进来,结论还是,“外伤导致的视网膜脱落,必须马上尝试复位手术,否则时间长了会失明。” “我不管你现在要干什么,我是大夫,你必须听我的!”隋远冷着脸已经不想和华绍亭废话。作为兰坊的主人,华绍亭有他的顾虑他的大局,但隋远没有,他只是个医生,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想办法挽留他左眼的视力。 华绍亭竟然出奇地沉默,他第一次没让隋远离开,听他和其他几位医生拟定眼部手术的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行,你们看着办。” 等到乱糟糟的一屋子人都退出去之后,隋远才觉得他不对劲,独自留下来问他:“你怎么了” 华绍亭的眼睛被暂时挡住了,防止再见强光。他看上去什么都没变,和平常一模一样,笑了笑说:“今天有点累,懒得和你争,你要不嫌麻烦还想治,那就治吧。” 隋远有点怀疑,过来又问他:“蒋维成不让你追三小姐,两败俱伤,现在闹到国道都封锁了,人走都走了,再追也来不及,你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生气啊。” “哪能。”华绍亭懒懒地伸手到桌子上拿茶杯,倒上热茶又说:“你知道男人……一听到这种事,还是很生气。” 他捧着茶杯靠回去,只抬头示意隋远自便,隋远气得转身去找杯子,再回来给自己倒茶,看着他说:“我就说,你这人这么霸道,控制欲这么强,没气死算好的了,不过……” 华绍亭恰到好处地接话:“不过你也觉得不能信。我有多看不上蒋维成,他就有多想弄死我,他今天为了逼我不择手段了,说的话确实没什么可信的。” 隋远手里的茶杯一阵一阵暖着手,可他心里就是堵得慌。 气氛一下沉默了,他们彼此都不说话,静静坐着,等到茶水快凉透了,隋远才低声说:“但是我们也都看见六年前的场面了,你和三小姐的孩子确实没有了。” 华绍亭剧烈地咳嗽起来,隋远让他控制情绪,华绍亭用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摇摇头和他说:“所以我才要找她回来……孤儿院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起码应该告诉我。”他背过身不让隋远过来,咳得透不过气,喝茶才让自己舒服一点,继续说:“裴裴结婚的事我不再提,不代表我对她没有底线。我早就说过,她这辈子必须清楚,她是谁的人。” 隋远知道劝人不是自己的长项,他只能逼他吃了药,扶他上床去先躺着,“别动气了。” 一开始,陈峰和顾琳慌慌张张过来说三小姐可能生过一个孩子,华绍亭还没当回事。 他以为她就是想偷偷领养,他知道裴欢有心结,总觉得他们作孽,所以她要去孤儿院领一个回来照顾也无所谓。 但裴欢竟然连夜跑了。 顾琳让人去查档案,可福利机构里一切名单都有严格的保密措施,户籍资料全都是孤儿院统一去上,没有特殊之处。再加上这种地方本来就全是搞不清来历的孩子,大家只知道那是个女孩,大概四五岁左右,出生日期无法确定,每年生日都是按他们进孤儿院那天来过,连院长也不知道孩子的确切年纪。 唯一确定的是,从惠生收容这个孩子开始,裴欢几乎有空就来,包括蒋家在内,几年之内就让惠生成为沐城条件最好的孤儿院。 如果不是裴欢的孩子,她何苦一听到风声就连夜带她远逃,她怕什么 华先生终究是华先生,他很快就已经控制住激烈的情绪,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隋远守着他,把灯光调暗一点,又说:“你应该和她说说西苑的事,如果你肯早点松口,她不至于这么恨你。” 华绍亭依旧闭着眼,摇头:“不行,我清楚她的脾气,看着硬气,其实心里像个小孩……她要真知道了,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他苦笑,“我哪舍得啊。” 隋远没话说了,反而平静下来不和华绍亭再闲扯,他眼看他情况不好,认命地让人推仪器进来。 他一边做准备一边问华绍亭说:“我一直想问,你看人这么准,那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臭毛病” 华绍亭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被逗笑了,想了想才说:“很多,不过一般我意识到的话,就尽量让周围的人都适应我的毛病。” 隋远鄙视地瞪他,又说:“对,所以你最大的一个毛病是护短,除此之外,你还特别自大。”随后他给华绍亭检查,结果让人无言以对,他把病例扔到他身上说:“来吧,猜猜伟大的华先生还能活多久” 华绍亭表情十分平淡,拉拉被子一点也不关心地说:“这是你想办法的事,我用不着操心。” 隋远气得真想打他一顿,忍了又忍才说:“没和你开玩笑!听着,别以为个个见你和见鬼一样,你就真的无所不能了!一只脚都踏进棺材的人了还装什么英雄啊!你想瞒到死等你死了她早晚也会知道!到那时候她什么心情!你考虑过吗” 华绍亭做了个嘘的手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人管不了身后事,我说了,这是我给她的遗产,我活着的时候,谁敢说,我就让谁先死。” 隋远怒极反笑,冲他点头,“好,你放心!” 华先生躺得那张床是千年檀木老料打的,雕刻纹理极尽华丽,没有半点病床的样子,上边铺着暗蓝色的苏绣缎子,在灯光下衬得他脸色更淡,再加上他这么严重的病,时常憋得嘴唇颜色很重,对比一强烈,人就显得有些妖。隋远看他这病怏怏的样子心里不忿,嘟囔着骂:“千年老妖怪!死了也活该!” 华绍亭全当没听见,放任隋远抱怨。 隋远一肚子火,憋着发不出去,敬业精神全都抛在脑后,在他屋子里摔摔打打来回踱步。 华绍亭皱眉,被他吵得头都疼了,轻声说:“行了,你拆房子我也不会同意,我还没把裴裴找回来,现在不能动大手术。” 隋远喋喋不休开始和他说,一旦心衰竭只能考虑换心,到那一步如果再有意外后果有多糟糕。可是华先生从来不听人劝,他躺了这么半天气也顺了,就从床上起来打开大屏幕,又顺着国道那条高速路点开周边的地图看,完全就当屋里没有隋远这个人。 隋大医生终于被惹毛了,摔门而出。华绍亭完全没想挽留,还在他出去的时候吩咐说:“去把顾琳叫进来。” 第44章 【第十九章】生别离(下) 顾琳一看隋远气冲冲的样子就知道华先生还是不肯手术。她一进去,华绍亭刚好在屏幕上圈出十几座城市。 她抬头扫了一眼,和他说:“华先生,明天预报有雪,警方八成会拿大雪封路这件事当借口,国道最快也要后天才能重新开放” 华绍亭气色好了一点,习惯性地盘一串沉香珠,示意她认真记下来,“用不着沐城出人追,让这些地方的分堂主停止一切手头的事,所有损失我不追究,给我顺着这条国道挨个城市分头去找,找到三小姐为止。” 顾琳心里一动,想了想还是提醒他说:“先生,这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三小姐这次是……带着孩子走的,她知道轻重,肯定会想尽办法避开我们,尤其这一次,没人知道她想去什么地方,涉及的人太多了,马上过年,大家压下来的货又都急着这段时间出手……” 华绍亭一语不发转过身看她,他手上那串珠子品相极好,一颗一颗划过去,幽幽地带着香气。沉香沉香,刻意去闻不知一二,反倒是一安静下来,宁静的花香直往鼻子里钻。 顾琳和着他手间香气闭嘴不再说话。 他一字一句开口:“一切损失算我的。” “但是先生……我说句实话,先生别生气。这样下去恐怕会招来不少埋怨,各地的兄弟比不了沐城这里,他们本来规矩就松散。现在年关将近,让他们耽误自己生意,心里肯定不痛快,再加上……又是为了三小姐……” “顾琳,我这两年把会里的事都交给你,不是因为你聪明,而是因为你听话。”华绍亭不让她再往下说,“聪明的人太多了,听话的人却很少。” 顾琳点头:“是。” 他缓和口气,伸手让她走过去一点,顾琳照做,他就又拉着她的手,看看她带的那块鸽血珊瑚,慢慢地说:“最近好多事必须你和陈峰去安排,你和他也走得近了。” 顾琳赶紧开口:“先生不用担心,陈家兄弟什么货色,我清楚。” 华绍亭半真半假地嗯了一声,又说:“他们是怪我抢东西,又没胆子拿回去,还总怕我斩草除根。这么多年他们俩也不容易,又怕又恨,活得多累。” 顾琳摇头:“他们俩这样的性格做不成主人。” 他的手指摩挲着那块坠子,渐渐错开手指,冰凉凉地按在她咽喉处,顾琳骤然一惊,本能想反抗,但硬逼着自己在他手下一动不动。 华绍亭几乎掐住了她的脖子,但不使力,他的口气毫无波澜,淡淡地说:“这世界上有三种人。第一种从来不敢做主,第二种必须由他做主。还有一种,就是明白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做主。当年老会长选我,不是因为我有多狠,也没看上我有多聪明,而是因为我是第三种人。” 他还是没用力,但顾琳已经不敢呼吸,她勉强站着,越发觉得透不过气。 华绍亭甚至还笑了,忽然松手,拍拍顾琳让她放松下来,他说:“陈峰陈屿是第一种人,你是第二种。可是你还年轻,年轻人都莽撞,没关系,我希望你跟着我慢慢能清楚……现在敬兰会轮到我在做决定,在我这里,只有听话懂事的人,才不会成为弃子,明白吗” 顾琳咬着牙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退后几步才说:“明白。” 华绍亭不再看她,丢开手里的珠子,盯着大屏幕上的地图,好一会儿才说:“不管多长时间,这次必须把人找回来。如果收到消息,谁也不许动她们,第一时间报给我。” “是。” 顾琳转身要出去,华绍亭却披上外衣和她一起出房间。他示意自己走走,让她先回去。 顾琳走出几步,身后的男人忽然又说:“我这种病朝不保夕,早晚有你做主的时候,别让我失望。” 她转身想解释,可是他已经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顾琳看着华先生的背影没法再开口,她原本想和他说,她和陈峰不一样,她归根究底只是个女人。 她确实太年轻了,并不敢妄想华先生那张椅子。她有她说不出的苦闷,那仅仅是每个女人都会有的嫉妒。 可是华先生连让她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 华绍亭一个人没能走多远,到处都是平常天天见的样子,黑子还一动不动地蜷在箱子里冬眠,实在没什么意思,他还是绕回裴欢的房间门口。 她屋子的门都没锁,他一进去,里边冷冷清清。不过相比六年前,这次裴欢回来懂事多了,自己会收拾屋子,没闹得四处乱糟糟已经不错了。 当天她出门,只和他说要回经纪公司办事。其实也就这两天的事而已,可华绍亭想了一会儿,记不起那天早晨起来,他们到底还说过什么。 好像什么都没有。 每一次裴欢不告而别的时候,他都来不及再说什么。 华绍亭到柜子上去找相册,厚厚的好几本。当年还是习惯于冲洗照片的时代,他把所有的画面都留了下来。 照片上的人还不食人间苦,倚门回首嗅青梅,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人间最美不过如是。 可是人总会长大的,华绍亭早就明白,只是他实在舍不得。 一页一页翻过去,他慢慢地笑,看见的是十几岁的裴欢,想起来的却是他自己。前半生,人人都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但他毕竟命长。后来唯一的养父安然过世,临走的时候把一大家子人都交到他手上,他从此就带着这些人混到今天,他作为他们的华先生,站在至高点上,钱权名利,男人这一生能够追求的东西他一样都不缺。 可惜谁能明白呢,到最后他就剩下这么几本相册,是他这辈子活到现在,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六年前华绍亭大病,会里还有几位退下来的叔叔,看不过去过来劝他,都说华先生英明一世,没有必要留下软肋给自己找麻烦。 但他喜欢这根软肋。 当一个人连死亡都熟视无睹之后,还能有一个牵挂,多么难得。 他带着那几本相册出去,把裴欢的房间关上。 沐城快开春了,但天气预报很准,一到夜里还是下了雪。 华绍亭抬头看看,估计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他很快不再停留,把那几本相册抱在怀里往回走。 长廊尽头的暗影里有人一直没有离开。 顾琳看到他还是去了裴欢房间里,她看到他最终拿回那几本相册,她迎着满院的风雪看着他,等着他,最终红了眼睛。 那一夜的雪下得很大,到白天的时候,全城银装素裹,在一年最后的日子里,纷纷扬扬连续下了三天才停。 三天后,千里之外,靠海的叶城刚刚天亮。 一辆车急速停在第二医院门口,车上下来的女人明显一夜未睡,她满脸焦急,抱着孩子冲进医院急诊室。 第45章 【第二十章】第二人生(上) 早上刚过六点,路上甚至还没有行人,可是急诊室里永远挤满了人,有人喝酒打架被砍伤胳膊,晕晕乎乎堵住门口嚷嚷,还有人突发高烧被带走隔离。 形形色|色,人间百态。 裴欢不知道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她推开门口闹事的人,抱着笙笙直接扑到分诊台前求她们帮忙。值班大夫一看是抱孩子来的就犯愁,一般没什么事,都是年轻家长大惊小怪,于是她满脸不耐烦地问:“小孩怎么了发烧还是拉肚子” “心脏病突发。”裴欢松开手,怀里的孩子嘴唇发紫,整个人憋得喘不过气,揪着胸口的衣服动不了,她急得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说:“我们刚到叶城,路上突然发作的……我没带她平时用的药,所以……” 她还没说完,值班大夫脸色凝重起来,跑出去喊人。 裴欢看着他们把笙笙推走,精神一放松,整个人都软倒在椅子上。 这一路辗转了多个城市,最后来到最北端的叶城,她们都没时间好好休息。笙笙太懂事,问她也从来不说累,裴欢有时候顾不上那么多,天气又冷,没想到最后还是诱发了孩子的病。 裴欢后悔不已,咬着牙祈祷笙笙千万不要有事。过了一会儿大夫出来问她:“你是她妈妈” 裴欢站起来点头,“她怎么样了” 大夫皱着眉头说:“这次没事,里边吸氧呢,对了,你有没有病史” 裴欢愣了一下摇头:“我没有,但是她……” “哦,父亲有是吧,那从孩子生下来就知道她的情况了吧不能拖了啊,这次虽然没事,但从她发病的症状看情况不太乐观,你们好好考虑下,一会儿先去问床位,安排住院吧。” 裴欢心里更着急,先答应下来,拿着一大堆单子跑去交费。最后她回来看笙笙,孩子吸着氧脸色已经好多了,伸出手要她抱。 她弯下身抱抱她,亲亲她的小脸,小声告诉她别害怕,还要再等一会儿,笙笙答应了,乖乖地躺在床上看她。 裴欢陪了她一会儿,听见外边人渐渐多了,出去问床位的问题。 这里是叶城的第二市立医院,虽然还有一个星期就是春节,但是看病的人一点都不少,尤其各大医院最稀缺的资源就是床位,现在她们突然要住院,找个床位难于登天。 裴欢跟着负责住院床位的护士长磨来磨去,好话说尽,对方怎么也不肯松口,这种事并非完全没办法,可是她们刚刚来到叶城,人生地不熟,什么人脉背景全都没有。裴欢只能拼命拿孩子太可怜这些话来求情,对方天天见这种情况,比她们惨得多得是,毫不动容。 她真是急得没有办法,硬是跟着护士长不肯走,对方也没办法:“你不是本地人吧,一个人带孩子来的要不你再去其他医院问问吧,这里确实安排不开,你看那边楼道里都躺了多少人了。” “我们刚到完全不熟,花时间找医院,万一路上孩子再发病……”裴欢实在不敢想。 她这辈子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当年再惨再苦好歹是她一个人,凑活着忍忍总能过来,但如今她有了笙笙,什么脸面都不要了,可是她想求人却无处求。 笙笙不是普通的病,耗不起时间,裴欢真被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忽然身后有人走过来,犹豫着拍拍她的肩膀。 裴欢勉强转过身,对方是个完全没见过的男人,带着厚厚的眼镜,头发乱糟糟的,还穿着一件类似睡衣的格子绒衣。他盯着她特别不好意思地说:“呃……那个,我觉得你很像,所以想问问你是不是……” 裴欢突然明白了,她慌乱地低下头说:“你认错人了。” 那人一下就确定了,笑呵呵地说:“啊呀我觉得你就是!你肯定是裴欢,你演过的戏我每部都看过不会认错的!我可是你的铁杆影迷啊!我没带本,要不你在我衣服上签个名吧” 裴欢哪有时间应付他,又气又急,她使劲示意他小点声,又翻出墨镜戴上,转身就走。结果这人不依不饶,一路跟着她说:“我明白我明白,报纸上说你被封杀雪藏了,估计不会再出来,我知道你有难处,不然你也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我……我一直特别喜欢你的戏,没恶意的,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名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裴欢急了,“都说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前一阵那个剧,不见的时光,我等了好几个星期,可是它停播了,说你得罪人……我不信!你肯定是有难处对不对”他挠挠头发,突然挡着裴欢说:“哦,你家里有病人想找床位我妈以前是这里的护士,认识人可以通融下……我帮你去找她们问问吧” 裴欢只好停下看他,低声问他是不是真的能帮忙,她这就去取钱答谢他。这人呆呆地摇头说:“啊我不要钱啊,你先等等,我去问,等办好了你帮我签个名,我就想要签名!” 天无绝人之路,最后裴欢得知这人叫沈铭。幸亏遇上沈铭好心帮忙,托他家里人的关系,总算帮笙笙挤了一个床位出来,暂时第一天只能留在楼道里,但如今这种情况,想住院的人这么多,能够先住下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妈妈也在第二医院住院,就在楼上的病房里。 “我爸走得早,我妈一退休之后就得了老年痴呆,再加上脑血栓……我最近只能家里医院两边跑了。” 沈铭抱着个保温桶下楼来看裴欢,他这人特别老实,裴欢怎么感谢要给他钱他都不肯要,最后裴欢没办法,去借笔给他签名,他拿到后特别高兴,真心实意地当宝贝一样收好。随后裴欢陪着笙笙开始接受一系列检查,抽血的时候,沈铭看小孩害怕,还帮裴欢哄孩子。 沈铭的妈妈时常来住院,导致医院里的护士都认识他,经常过来跟他开玩笑。幸亏裴欢不化妆,这几天一路折腾,憔悴得不像样,都没人看出她是谁。她央求沈铭别声张,沈铭还真的就不乱说了。 到了晚上,裴欢给笙笙喂完饭,自己累得动也不动了,她一整天什么都没顾上吃东西,硬撑着,医院楼道里人来人往声音太吵,她好不容易才把孩子哄睡着。 裴欢一个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饮水机就在楼道另一头,但她连起身走过去的力气都没了,连续几天出逃带来的担心,笙笙突然发病的紧张再加上疲惫,让她一安静下来整个人都像散了架。 她犹豫着想休息五分钟就去倒杯水,今天不敢离开笙笙,连下楼买饭的时间也没有,反正急得没时间觉得饿了,先忍过去,等到明天笙笙能进病房里就能好一点。 她正这么想着,沈铭又抱了什么东西来找她。 第46章 【第二十章】第二人生(中) 裴欢看了眼时间,都过九点了,楼道两侧的病人大都睡了,家属们也都不说话,坐在一边看报纸。 她轻声示意他过来坐,沈铭总算在他那件睡衣外边披上外套了,他顺手递给裴欢一份盒饭,四四方方的三素一荤,还带着热气。他小声笑着说:“对街小超市买来的,我每天晚上陪床都只能吃这个,正好给你带了一份。” 他坐在裴欢身边,看她拿着盒饭不动,又有点不好意思说:“呃……你是不是吃不惯啊,你们明星可不一样,要不……” 裴欢打断他:“不是,我不是什么明星,那就是个工作。”她打开盒饭盖子,一阵一阵香气涌上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饿过劲了,她瞬间难过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又和沈铭说:“谢谢你,真的。” 她拿着筷子和他一起坐在墙边吃饭,热腾腾的东西吃下去人总算有点力气了,她去给两个人都接了一杯热咖啡,拿在手里,暖暖地舒服很多。 沈铭看看笙笙,又看了看裴欢,压低声音和她聊天,说:“孩子像你,肯定是你女儿……八卦杂志真不靠谱,还说你嫁入豪门了呢。” 裴欢笑着摇头说:“别信那些了,你看我就是个普通人,要不是你,今天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沈铭似乎一直想问,但怕她不好说,支吾半天说:“我就是好奇,唉,想问问……孩子的爸爸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带着她来了,而且你不是住在沐城么” 裴欢盯着咖啡沉默,她不说话,沈铭就紧张了,赶紧摆手:“对不起啊,我没别的意思,要是就算了。” 她叹气,停了一会儿摇头说:“这是我女儿,我带她一路开车来的,刚到她就发病了,没办法……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你不会再回去工作了吗” “不了,走一步算一步,孩子经不起折腾,暂时就先留在叶城这里吧,之后想办法去找个住处,再随便找份普通工作。”裴欢说着说着像是想开了,她看沈铭目瞪口呆的样子,笑着拍他,“好了,别老觉得我是个什么明星了,我没有家也没有父母,就这么一个女儿相依为命,之后还得想办法过日子,现在交完住院押金之后剩的钱,估计都不够我租房子了。” 她摊手示意她真的连普通人都比不上,正好看到笙笙翻身,她过去给她重新盖好被子,沈铭坐在椅子上欲言又止,等到她坐回来才嗫嚅着说:“那个……其实我家里有地方,但可能不太合适……如果你之后实在没办法,可以先和孩子住到我那边。” 裴欢没接话,这人呆呆的确实没什么心眼,她还不至于怀疑他另有所图,但毕竟萍水相逢,她想了想摇头说:“不用,你已经帮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答谢你。” 沈铭慌忙摆手,又小声说:“我真的不是坏人,不信你去问问,医院里的人都认识我嘛。我家就在红叶街,哦你不知道,这里路口左转,再过去两个红绿灯就是了,离第二医院很近啊,就十分钟的路。我爸留下来的小阁楼,我们后来在一层开了个书店,也没什么生意,瞎盯着玩而已……楼上二层三层都能住,就我和我妈,她还总是住院,几乎全空着了。” “那你怎么不往外租我看这里算市区不错的位置吧,叶城房价这么高,应该能租出不错的价位。” 沈铭有点无奈,指指楼上说:“你没照顾过老年痴呆的病人,住院费多贵呢,如果情况好一点,我还是接她回去住的,但她一会儿明白一会儿不明白,我试过租了几个月,房客都被她骂走了,她糊涂起来什么事都闹,人家花钱租房子,谁受得了啊,就为这个……我女朋友都跟我吹了。” 裴欢觉得他也不容易,安慰他说:“你很孝顺,你妈妈心里肯定明白。” 他又习惯性地挠头,准备上楼去,临走让她再想想,如果能接受的话可以和他说,“反正我妈最近都得住院,我平常守在这里,店里缺人,家里也空着。” 裴欢答应下来说再想想,她一个人靠着墙边闭上眼休息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笙笙突然轻声喊她,她一下就坐起来了,急忙过去看她脸色:“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孩子摇头,又伸手要抱她,她低下身,让笙笙贴着她的脸。 笙笙小小声地说:“妈妈是不是没有地方睡觉,来笙笙床上睡好不好” 裴欢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可是不敢让孩子看见,她抬手抹了,拍着她安慰:“笙笙是妈妈的宝贝,妈妈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要宝贝健健康康的。” 笙笙小声呜咽,抱着她的脖子使劲怪自己生病不好,说都是她的错。裴欢忍着眼泪,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怕,只要她好好休息养病,“听话,先睡觉,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她一直拍着她,终于看笙笙闭上眼,她伸手给她擦干眼泪,轻声说:“以后我们都不能哭。” 这是人必须经历的成长,褪去虚名浮华之后,必须要面对生活。 裴欢走到如今并不怪谁,她到底还是兰坊中长大的人,事到如今她再回忆,虽然讽刺,但她不得不承认,华绍亭教会了她那么多事,那些成为强者所必经的一切,让她在最不好的时候都能咬牙熬过去,让她知道人必须坚强地活。 她其实累到闭上眼就能浑浑噩噩睡过去,但她必须守着笙笙。 她有她的坚持,放弃的人才是弱者,兰坊里什么人都有,唯独没有弱者。 一个星期之后,裴欢带笙笙出院。孩子的病基本检查清楚,保守治疗的意义不大,尽量维持让她不要再发病,其余的事就是准备之后要进行手术了。 裴欢以前没考虑过钱的事,到了叶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终究明白什么事都要用钱。尤其做手术除了她们的意愿之外,还有手术费的问题。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为了五万块钱发愁,但这确实是事实,人的起起落落没法预料。 沈铭看她着急,只好先劝:“先在叶城安顿下来再说,总会有办法。” 她也只能这样了,裴欢给笙笙穿好外衣带她走,街道上人来人往喜气洋洋,商场里都放着拜年的音乐,马上就要除夕,起码先过了这个春节再说。 裴欢在笙笙出院前就考虑过好几天,但形势逼人,她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最后还是决定接受沈铭的帮助,暂时先住到他家,毕竟他家离医院近,什么都方便。裴欢和他约定好:“我白天可以帮你看店,当做是房租。” 沈铭很高兴,他回去收拾了一下,他和妈妈的房间原本在二层,他就把三层的房间打扫出来给裴欢和笙笙住。 裴欢抱着笙笙跟他一路走过去,果然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临街的一栋老式小阁楼,虽然很旧,空间也小,但很有生活气息。 一层是个小书店,顺着木头楼梯向上走就是住的地方,家里人的东西满满放着,一看就是普通人家,格外温馨。 她心里莫名暖暖的,看了看房间和沈铭说:“真羡慕你。” 他还在不好意思,顺手收拾东西说:“房子太旧了,有什么羡慕的……你就别笑我啦,你是见过豪宅的人,暂时艰难而已。” 裴欢被他逗笑了,想想过去,兰坊有太多历史,所有的一切都被时光磨出厚重感,虽然那是她长大的地方,但回忆里那条街总是幽幽暗暗。然后就是南楼,蒋家名门望族,闹市之中藏着深宅大院。那六年里,她在南楼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主人,只有她自己明白,冷暖自知。 那些华丽的水晶灯,到了夜里还是一样毫无用处。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沈铭这么普通的人家,简单自由的生活环境,她无来由一阵艳羡。 第47章 【第二十章】第二人生(下) 裴欢把笙笙安顿好,推开窗户向楼下看,叶城的街道上人也很多,尤其要过年了,入眼都是灯笼福字。她心情不错,刚好沈铭说他妈妈很讲究习俗,要去jj联和剪纸。 “我和你去吧,远吗” “就在后边,有个市场卖这些的,不远。” 裴欢怕人多,决定让笙笙留在家里,给她打开电视看。笙笙特别听话,她也放心,于是穿上外衣和沈铭一起出去走走。 他们顺着街道散步,裴欢当时开来的那辆车是蒋家的,目标太明显,为了防止被人查出来,她只好把车停在市区另一端的露天车库里,不敢再去动。 叶城是靠海的城市,所以空气明显比沐城要湿润很多,时间一长人的皮肤都变好了。裴欢深深吸了口气,向四周看看说:“果然是经济中心啊,我们那里只是比较有历史而已。” 沈铭有点向往,“唉,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沐城呢。” “没什么可逛的,我想想……有座城楼,还有几条特别老的街保留下来了,其他的也都差不多吧。”裴欢这几天已经不带墨镜了,只围一条长围巾,挡住一部分脸,没人再认出来。娱乐圈就是个吃青春饭的地方,新人层出不穷,女艺人更是想尽办法博曝光率,她一个要过气的小明星,停止工作离开,没几个月就彻底被人淡忘了。 如今的裴欢不化妆走在路上,谁也不会去特别注意。她从此就要淡入人群之中,只做个普普通通的单身女人,独自一人带着孩子。 叶城的夜景极其好看,他们出来的时候赶上黄昏时分,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但是路灯都亮起来了,整座城市霓虹初起,渐渐蜿蜒出无数条金色的脉络。 沈铭带着她抄近路,拐进一条小巷子,路虽然很窄但是很热闹,两侧还有推着车的小商贩。他们经过卖水果的摊子,裴欢去给笙笙挑橘子,她买完塞给沈铭先吃,最后她和沈铭一人一个边剥边走。 裴欢看他又开始紧张,笑他:“你不让我谢你,那你也别在我面前这么见外,就当是朋友,紧张什么” 沈铭特别高兴,一口吃掉半个橘子说:“你你你……你不懂,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啊!” 裴欢乐得直不起腰,她从来没想过这种称号也能扣在自己身上,她捂着围巾做了个特别丑的鬼脸说:“那这样呢还女神吗你看我不化妆多难看啊!” 她有时候都忍受不了自己,这段时间留守在医院,邋遢程度让人目不忍视。 沈铭满嘴都是橘子,傻呆呆地看着她,突然咽下去差点噎着,他特肯定地说:“好看,真的好看,我觉得你不化妆也好看!” 裴欢不和他闹了,一路往前走,“好看不好看都是过去的事了。” 沈铭追过去带路,沿途又买了点水果带给妈妈,裴欢帮着他挑。 家长里短的环境里,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他问她:“一看你就是着急出来的,什么都没带,一会儿去超市看看吧我这还有钱,正好我也要买东西。” 裴欢示意他不用:“我自己买就行了。” 两个人又去市场里挑了一副大红的春联和剪纸。沈铭说笙笙喜欢路上的灯笼,又给她买了两个带回去。 最后两人去超市买了生活必需品,回到家里的时候,笙笙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裴欢把她抱起来,怕她着凉,摸了摸她的小手,还好是暖呼呼的。她心里一阵柔软,亲亲孩子,笙笙揉着眼睛醒过来,扑到她怀里撒娇。 她给笙笙看大红灯笼,孩子果然特别喜欢,蹦下地举着玩。灯笼是传统老式的纸灯笼,笙笙想要点亮,需要放上一小截蜡烛,沈铭和裴欢只好去楼下找,拿来给孩子弄好,又帮她点上。三个人聚在一起看灯笼,有说有笑,小阁楼里总算有点过年的气氛了。 街上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笙笙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笑了,举起灯笼趴在窗口往下看,“妈妈!沈叔叔!快来看!” 一千响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开,大家纷纷捂住耳朵。裴欢抱紧笙笙,小孩觉得好玩一直跟着叫,裴欢怕她太激动发病,哄了一会儿,把窗户关上,终于不再那么吵,她抱着她继续看。 以前笙笙还留在惠生的时候,每到过年的时候裴欢也会去陪她,但是孤儿院里再热闹也比不上外边,今年她明显特别高兴。 要不是沈铭,她们母女现在只能找个小旅馆暂时栖身,哪还有心思过春节。 裴欢感激他,回身却看到沈铭正铺开春联准备出去贴。裴欢把笙笙放下来,让她自己拿着灯笼玩,然后过去帮忙。 门口聚了很多人在放鞭炮,还有礼花,嗖地一声窜上天,满城绚烂。 裴欢捂着耳朵,她跺脚离远一点看看,门边上大红的春联很快贴好,家家户户都在做同样的事。 两座城,同样的春节。 马上就是除夕,兰坊里也都开始放炮。 家里有孩子的院子都热闹起来,全都带出来玩,这条街平常神神秘秘的,每年只有到这时候才显得格外生动。 唯独最里边的海棠阁,比平日更安静。 顾琳守着院子,陈峰不见人影,只有他弟弟陈屿,也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和两个小孩一起闹,没心没肺地拿二踢脚过来招呼她,被顾琳骂跑了。 有人搬了烟花跑过去,路过海棠阁门口看见她,都觉得好奇,“大堂主,不跟我们玩玩去” “今天还有事。” 人渐渐都走了,长廊左右恢复平静,顾琳回身往院子里看,隋远他们还是没出来。 大家都热热闹闹贴春联准备过节了,华先生却悄无声息地里边在做眼部手术。 又过了一个小时,眼科医生出来,紧接着隋远也出来了,几个人脸色都不好。 顾琳过去拉着隋远问:“怎么样” “不行,他左眼视力估计保不住,我们尽力了,但当时是子弹造成的外伤,时间长了累及黄斑区,不好恢复。” 两个人彼此无话,海棠阁里的气氛让人觉得格外压抑。而不远处完全就是另一番天地了,街上传来一阵一阵的鞭炮声,热热闹闹。 顾琳说:“我进去看看他。” 隋远拦下她:“算了,华先生不需要人安慰。” “不是安慰,是要过节了,总得问一声除夕怎么过。” 隋远往外看,孩子们聚在一起开始放礼花,五颜六色,照亮了半边天。 他拉着顾琳往外走,低声说:“他哪还有心思过节。” 顾琳在冷风里守了这么久,知道这个结果心里也不舒服。她没空和他争,被他拉着走,低声问他:“隋远” 他叹气说:“看里边那位我就觉得,人活着真没意思,你说他好不容易和命争和人斗都赢了,算计到如今,什么都有了又能怎么样。”他忽然握紧顾琳的手,“我比他幸运多了,喜欢的人还能和我一起过年。顾琳,我有话和你说。” 她看他的表情哪能不懂,故意冷下脸推开他:“隋远,别说不该说的,都是兰坊里的人,各有各的位置,照顾好先生最重要。” 隋远不知道今天受了什么刺激,他看见华先生的样子心里不好受,这注定又是一个冷冷清清的春节,和过去那些年一样。 他们都不知道华先生这次要等几个六年,而他还能等几个六年 这些连隋远都无法保证,所以他觉得有些话,要说就一定要说明白,否则很可能将来想说的时候,物是人非,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琳走得飞快,隋远还是追了上去,他挡在她面前,拿出全部勇气和她说:“顾琳,我是真的喜欢你。” 第48章 【第二十一章】物归其主(上) 除夕那天沐城的温度总算有所回升。 华绍亭眼睛上还挡着纱布,但心情还不错,他一直带着笑站在窗边,从顾琳进来开始,他就一直看她。 终于,大堂主绷不住了,和他说:“华先生有话就说吧。” 华绍亭摇头:“不敢,怕隋大夫杀人灭口,我的命在他手里。” 顾琳低头不说话。 华绍亭冲她招手,她走过去,他就上下看看她,忽然说:“不怪我,是陈屿那个没脑子的,大清早见人就说,昨晚看到你和隋远一起回去……” 顾琳气得发誓要把那家伙碎尸万段,嘴上还特别平静地回答:“先生别听那混蛋胡说八道。” “嗯,我没别的事。”华绍亭示意她别紧张,然后又说:“就想问问,后来呢” 顾琳又气又想笑,半天才坦白地说:“没和他一起回去,就是一起走出海棠阁而已,半路上他说喜欢我。” 华绍亭捂着眼睛靠在窗台上,不和她开玩笑了,格外认真地说:“隋远跟我提过,他要是和你说了,就肯定是真心话。” 顾琳点头,收拾他桌上的文件,故意避开他的眼睛,很不好意思似地小声说:“既然先生都觉得他人好,那就这样吧。” 她说得越模糊,才越像。 华先生就希望她能答应隋远,她看得出来。 华绍亭听到顾琳差不多是默许了,并没有太高兴的意思,他过了一会儿才感慨地说:“都这么大了,你们的事自己去想吧。” 顾琳想起昨天晚上长廊之下,烟花灿烂,满城花火,她最终给了隋远一个模棱两可的吻。那可真是个傻子,明明也大她那么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顾琳并不清楚自己当时有多少真心……她后来一个人回去辗转反侧,第一次失眠。 她扪心自问,只能说她不全是为了收买和拉拢他。 如今,顾琳边想边无所谓地笑,她背对华先生帮他收拾东西,逼着自己放软声音,让他放心:“先生就别逗我们了,要不我不敢和他一起来了。” “说话都向着他了,我白带你六年,他捡个现成便宜还老气我。” 话刚说完,隋远就不请自来,他插着兜晃悠进来,要来看华绍亭的眼睛。他刚一抬头,就发现顾琳也在屋里。 三个人全都沉默了,顾琳率先不好意思,退到门边上守着,不看他们。 隋远满心欢喜,还想和她打个招呼也没成功。他一扭头就被华绍亭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颤颤巍巍地说:“你你你……别这么看我,我直发毛。” 窗边坐着的男人笑容格外有深意。 隋远恨不得揪出昨晚那些大嘴巴的人,华绍亭一无聊就来关心这种新鲜事,明显取悦到了他,隋远心里更恼火。 “我们的事你就别管了,管好自己吧,三小姐有消息了吗”隋远一边给他滴药一边问,华绍亭摇头,口气平淡地说:“找不到就继续找。” “她应该是开着蒋家的车走的吧这样好找。”隋远想了又想,提醒他。 “我知道,但这也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关键她这次离开沐城了。” “那要找不到了呢” 华绍亭左眼还被挡着,忽然定定地看隋远,隋远一下不再说了,低声劝他:“行了,我的意思是让你想开点。” 他半仰头换药,淡淡地说:“找不到就一直找,十年,二十年,找到我死那天。顾琳,你也听着,出去告诉他们,谁要是不想找了,就让他们长本事来弄死我。我活着一天,就找一天,这是命令,懂吗” “是,华先生。” 最后华绍亭突然留下隋远,说有事要问,让顾琳先出去。 “我问你,女人剖腹产留下的疤和……阑尾炎手术留下的,有什么区别” 隋远顺势要回答,突然意识到不对,有点尴尬地问他:“呃,你问这个干嘛,你让谁去剖腹产了” 华绍亭懒得和他解释:“你就比划一下位置。” 隋远一脸莫名其妙,示意给他看。华绍亭皱眉说:“那裴裴就真的生过孩子,我怀疑过那道疤,她说是阑尾炎,不让我问。” “喂,一个在右边一个在中间,你可真是没有常识啊!” 华绍亭口气冷淡地和他说:“我的常识还没必要用到这方面。” 隋远很快想到他能看见裴欢身上这道疤显然是在床上,于是他表情十分不自然,骂他老流氓。华绍亭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隋大夫,专业一点。” “剖腹产好,妈妈不受罪。”隋远不搭理他,找了句话来安慰。华绍亭却摇头说:“得了,我还不了解她么,就像这次……她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就这么跑到外边去,又不敢取账户里的钱,她怎么生活” 隋远自知他对三小姐就是操心的命,劝他也没用。他无奈地探头出去看了看,回身问他:“丽婶带着孙子去前厅包饺子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华绍亭把手串绕起来,抬头往外看,天上刚好有人放了一大朵烟花,照得人人脸上一片暖红。 欢欢喜喜,才是除夕。 他笑笑说:“走吧。” 除夕夜守岁,全城不眠,灯火辉煌。 一年到头,只有这一晚没有城市地理的隔阂,所有人都要尊重一样的习俗。 叶城小阁楼里,厨房里热气腾腾。 裴欢在和沈铭包饺子,沈铭发现她连饺子都不会包,过来手把手的教。笙笙倒是会一点,因为在孤儿院里,都是护工阿姨和志愿者们带着孩子一起包饺子。 “笙笙真聪明,比妈妈强呢!”裴欢看她捏出来的小饺子,虽然不太好看,但好歹有个样。 笙笙小大人似的过来也要教她,裴欢就抱着她,大手叠着小手一起包。 外屋的电视里晚会已经开始了,声音传到房间里格外热闹。玻璃上全是哈气,还能分辨出烟火的颜色。 一年又一年,再苦再难,这一年总算过去了。 沈铭看着她的动作,忽然问她:“以前你都怎么过年” 厨房楼下有孩子在放炮,声音太吵,裴欢凑过去大声让他再说一遍。 他就重复,裴欢笑着摇头:“记不住了,没什么意思。” 沈铭和她一起去烧开水准备煮饺子,他笑呵呵地挠挠头说:“我妈糊涂之后,我好几年也是一个人过,我没正经工作,就守着楼下这个书店,也没有什么朋友……每年都没意思,以后……以后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大家彼此都好有个照应,挺好的。” 裴欢看着他笑了,迎着鞭炮声大声和他说:“新年快乐!” 沈铭的眼睛上都是雾气,他嘿嘿笑,高兴得像个小孩一样。两人把饺子煮好放在保温桶里,然后带去医院里,去看沈铭的妈妈。 医院病房里的电视也在放新春晚会,沈铭的妈妈正和隔壁床的一个老人聊天,两个人说得热火朝天。 沈铭一过去,他妈妈就盯着他看,问他叫什么,反反复复地问,旁边人都笑,沈铭耐心告诉她,又给她喂饺子。 本来这场合裴欢不好进去,但老太太有时候不认人,脾气大,沈铭一不留神就差点让她把保温桶都扔在地上。裴欢在病房外边正好看见了,她让笙笙坐在椅子上别乱跑,然后自己走进去帮忙。 沈铭拦着她:“不能让你来,我妈糊涂了脾气不好,你带笙笙下去玩一会儿吧。” 裴欢不理他,“没事,你一个人盯不过来,拿好,我来喂。” 沈铭吓得不让她动,但裴欢不理他,先去哄老太太,问她今年多大了,把老人家的注意力引过来。老人没见过她,一时好奇,人总算安静下来,看着他们俩。 裴欢夹了饺子吹凉了,慢慢递过去,一边说着话一边喂,总算让老太太吃下去几个。 旁边的一个大妈看得直羡慕,喊着沈铭就逗他:“嘿!你小子两天不见哪找来这么好的媳妇啊我儿媳妇都不管我!” 沈铭慌忙解释:“不是不是!这是我一个朋友,人家陪我来的,我妈这不是闹腾么……帮个忙而已,阿姨您可别乱说啊。” 病房里的人都笑开了,和他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找这么好的儿媳妇,肯定明白过来了,你去和她说啊!” 沈铭低着头脸都红了,最后两个人陪他妈妈看了一会儿电视,时间晚了,护士过来让他们离开。 裴欢抱着笙笙和他下楼,钟都敲过了,可是街上还是有很多人,鞭炮声连绵不绝,笙笙捂着耳朵躲在她怀里笑。 沈铭一直欲言又止,直到走回家才开口:“真不好意思,今天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算起来你是我老板,说好我在你书店里帮忙。其实我也不太会照顾人,不过以前我大哥生病都是我陪着,多少能帮一点。”裴欢放下孩子去烧水,准备给笙笙洗澡。 沈铭又说:“我今天看见你去看招聘启事了,你还想找晚班上太累了,真的很急的话,我可以先……” “别。”裴欢很坚决地打断他的话,“你妈妈还在住院,随时都要用钱,我真的不能再管你借了,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笙笙的手术还有段时间,先找两份工作慢慢做着。” 沈铭没办法,也不劝她了。裴欢自顾自开始干活,刷了留下来的碗筷,又打开热水器,抱过孩子去给她洗澡。 天气暖和点了,她在屋里只穿了牛仔裤和上衣,头发也没时间刻意打理。 沈铭跑下楼回到自己房间,他房间的门后还贴着当年裴欢的海报。 他有点郁闷,挠头看那张海报,最后把它揭下来,揉成一团扔掉了。 第49章 【第二十一章】物归其主(中) 沈铭的小书店营业时间不固定,以往沈铭一有事就休息,但自从裴欢来了,她白天闲着就带笙笙一起下楼看店。 春节几天街上人少,但书店照常营业。裴欢自己一坐就是一天,到晚上五点关门,她再去对街的一家培训机构教学龄前的小朋友弹钢琴,一直到晚上十点。 说是教弹琴,其实只是兼职,很多家长下班很晚,把孩子直接送到那里去,等同于陪小孩玩而已。她偶然在报纸上看来的,对面社区会所里自己经营的机构,不太正规,也没那么多制度,最方便的是,主管同意她晚班的时候可以带笙笙一起去。 生活一下被压到最低点,平静到只剩下红叶街两个红绿灯之间的距离。 裴欢的手机在她逃出来的时候半路就扔了,到如今,她甚至连一个手机都没有。直到半个月后培训班的主管要她手机号,她才去超市外的促销柜台上买了一个,那种最便宜的老式彩屏手机,以及新换的叶城的号码。联系人里只存了身边接触的人和医院的大夫。 那天早上裴欢打开窗户,清晨的空气出奇得好。她洗漱完毕去叫孩子起来,看见笙笙觉得热,睡得不老实,额头上都是汗。她笑了,把被子掀起来,又去找出薄一点的绒线裙子给孩子换上。 庸庸碌碌,没有时间伤春悲秋,直到这时裴欢才想起来,已经是春天了。 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出逃,恐惧,最终随着那场冬深深地被她藏起来,藏到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这辈子除了她自己再也没人能唤醒。什么深情不移或是抵死缠绵的往事,过去就都过去了,人的恢复能力总比自己想得要好。 一切都像褪色的油画布,越来越淡,早晚都会一笔勾销。 沈铭的妈妈今天有个大检查,他天没亮就去医院了,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裴欢带着笙笙吃完早饭下楼开店,时间还早,她就让笙笙在店里坐着画画,自己去旁边的报刊亭,想买两份报纸回去看。 一切都是偶然,但裴欢最后还是买了娱乐周刊,因为新闻头条是沐城蒋家独子的大婚报道。 不看报纸,裴欢甚至不知道alice的中文名,原来她叫杨丽思。 蒋维成和她的盛大婚礼就在昨晚举行,作为名门之后,又是蒋家唯一的继承人,蒋维成已过而立之年,但之前的婚姻状况扑朔迷离,他一直不肯公开。直到今天,他终于带着自己的新娘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八卦娱乐记者的嘴都很毒,报道写得格外火爆。alice只是个新人,从出道就和蒋维成传绯闻,蒋少的性格又风流难定,谁都没想到她真能和他携手,连报道用的词都不好听,说她牺牲事业换取婆婆认可,还有说她不择手段终于扶正。 裴欢翻着看报纸上的照片,alice出道就一直走韩系的清纯路线。 这么久,裴欢竟然没有机会和她见面。 时间还早,店里客人非常少,只有靠窗的休息椅上坐着一对学生情侣,一大早就过来看书。 裴欢起身去把书店里的电视打开,调到沐城的娱乐频道,果然有蒋维成奢华婚宴的片段,一直在重播。 七星酒店之前,顶级花车排了整整一条街。这场据说耗费千万的婚礼显然引起了全城轰动,几乎所有电视台的娱乐新闻都在报道。 电视里的蒋维成穿一身白色西装,笑得温文尔雅,他轻吻他的新娘,要让多少人都羡慕。 裴欢心里一阵怅惘。她细细去想,原来距离他们初见也过去将近十年。十年前一场偶然的交通事故,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彼此会有今天。十年后,裴欢已经置身事外。 屏幕上蒋维成的妻子,一身白色婚纱,肩上镂空缀着满满的碎钻,两个人都笑得格外幸福。 alice的五官很甜美,她并不适合过于艳的妆,但婚礼当天,她用的口红是裴欢最熟悉的那一只,111#rougehelios。 它的颜色饱和度很高,裴欢年轻的时候有恃无恐,格外张扬,她最清楚自己的优势,偏爱这个颜色,何况她第一次用口红就是这个色号,是华绍亭当年送给她的礼物。 但它不适合alice,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蒋维成的赞美,让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搭配。 裴欢去给自己倒水,回来继续看重播,她承认自己羡慕她,这么多年,alice才有资格陪他到最后。 有时候幸福和相遇的早晚无关,有时候幸福也和爱情无关。 屏幕上的画面跳到宣誓的地方,蒋维成应该为他的妻子戴上结婚戒指,可让人惊讶的是,他当天为alice戴上的是蒋家祖传的钻石项链。 他们没有互换戒指。 裴欢突然看着屏幕站起来,笙笙看出她的异样,从椅子上跑过来,拿自己画的东西要给她看。 她哄着女儿,断断续续地看他们婚礼之后接受的采访。 这件事虽然不合礼仪,但随后蒋维成公开带新婚妻子面对媒体,他解释说这是他和母亲商量过后的决定,蒋母为了更加尊重儿媳,决定直接将传家的信物相赠。 他对着镜头轻描淡写地说:“不是非要用戒指这种形式吧我们选了很久,都觉得设计上达不到心里预期,还不如直接用祖传的项链更有意义。” 这件事让各方人士展开猜测,可全都没有定论,不过alice得到的那条钻石项链是历史上海外皇室流出的珍宝,已经有一个世纪没有露面,这算是首次公开。显然,蒋家这一次对她这个儿媳也很满意。 这样就足够了。 整个采访从始至终alice只保持微笑,一句话都不说。她低调的言行和尊重丈夫的表现,彻底博取到公众好感。 “妈妈!那是不是蒋叔叔呀……”笙笙扭头看见了屏幕,突然激动地叫起来,“蒋叔叔说好要来看我的,怎么还不来呢。” 裴欢让她小点声,关掉电视抱着她坐到窗边去,两个人一人一根蜡笔,慢慢在纸上画。 她给孩子写了一个大大的囍字。 “蒋叔叔家里办喜事,最近很忙啊。” “护工阿姨以前和我们说,有喜事就要发糖的,那蒋叔叔会不会给我喜糖” 裴欢按着眼角仰起头,吸了口气,好一会儿才揉笙笙的小脸说:“会。” 晚上,笙笙和培训班的孩子一起玩累了,裴欢抱她回去,路上笙笙就趴在她肩头睡着了。 她把孩子放到小床上,自己去衣柜里找当时来叶城穿的那件大衣。 沈铭似乎做了宵夜,他在楼下的厨房里鼓捣,喊裴欢下去吃。她说等一会儿,让他自己先盛。 她们的房间是小阁楼的顶层,屋顶一半倾斜,窗户很矮。 裴欢拿着那个盒子坐到窗边的小桌旁,她打开台灯,犹豫了一会儿才重新拆开,盒子里是蒋维成当时给她的婚戒。 她盯着这枚戒指出神,身后来了人也不知道。 第50章 【第二十一章】物归其主(下) 沈铭咬着勺子,端了一碗汤圆,笑呵呵地递给她,一低头,刚好看到桌子上的东西,他睁大了眼睛,看看裴欢,又看看戒指,然后才扯下勺子说:“你干嘛别卖戒指啊!哎哟……是那个名家设计的是不是我女朋友之前总嫌我没出息,上网查这个系列的婚戒给我看,说结婚就要一掷千金……” 他喋喋不休地说,裴欢笑了,合上盖子说:“不是,我拿出来看看而已。” “哦,吓死我了。”沈铭挠挠头,自己吃了一个汤圆,然后又小声地说:“不过说实话,毕竟这个挺值钱的,孩子又等着做手术……” 裴欢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笙笙还是摇头,“这不是我的东西。” 沈铭一脸好奇,裴欢推他出去,“好了,别问了,你先去吃汤圆。”她关上门,靠着门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下定决心。 她拿出手机拨敬姐的号码,“是我,裴欢。” 敬姐一听出是她就急着嚷嚷,“你在哪这么久了连个电话也不给,孩子怎么样了你们……哦对了!蒋维成结婚了你知道吗他竟然真和alice结婚了!” “嗯,我知道。”裴欢声音没什么波澜,她不让敬姐再问,只和她说:“我现在在叶城稳定下来了……敬姐,你能不能借我两张机票钱” 敬姐所有的话都被她堵住了,她震惊地沉默很久才说:“死丫头,你怎么了你要去什么地方” “一天之内往返,我想要回去一趟,最快速度,最好当天马上就能再飞回叶城的,多晚都行。” “你疯了好不容易没人找得到你了,干嘛回来!” “我想见alice。对了,你再帮我找到她的手机号吧,真的有事,敬姐……我现在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机票钱,只能求你帮忙。” 敬姐被她说得声音都软了,一边叹气一边答应着,“我马上帮你订,什么借不借的……你出来都没带什么钱吧这么久了,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啊!难道我还能扔着你不管” “不用,我没什么事要用钱,既然出来就得想办法自己过,这次实在没办法了,着急回去。” 裴欢三言两语匆匆和她说完,也不想再解释。敬姐非让她留地址,裴欢死活不肯,最后挂了她的电话。 敬姐气归气,但这么多年下来,裴欢还是相信她的。果然没一会儿,裴欢要的手机号就发过来了。 裴欢把桌上的戒指收好,下楼去厨房找沈铭,问他明天能不能帮忙把笙笙送到培训班里。那里白天也有代课老师,都是附近社区里的邻居,可以帮她看一下孩子。 沈铭答应得很快,又问她是不是有事。 “嗯,去见个人,应该夜里就回来了。”裴欢捧着那碗快凉掉的汤圆吃得津津有味,笑着和他说:“拿了别人的东西,心里总是不好过。” 沈铭不明所以,呆呆地听她说什么都笑。他正在刷碗,点点头很认真地说:“你也别着急,什么事都会有办法的。我妈以前老和我说,人啊,不能觉得自己苦。你看,有活儿干有觉睡,还有人能让你想着去给她热饭,这就很难得啦。” 裴欢慢慢地咽下汤圆,满口都是芝麻馅儿,甜甜的,能一直暖到心里去。 她说:“是啊,你还有妈妈,我还有女儿,这就很幸福了。” 她曾经不食人间疾苦,她曾经穿过最美的华服,但那么多年台上台下名利沉浮,最后只能换这一碗半冷的汤圆,她还是很知足。 第二天早上,裴欢不到六点就去了机场。 她回到沐城的时候临近中午,两座城距离不远不近,刚好三个多小时的飞机。 气温已经回升,但裴欢还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想尽办法挡住脸,按约定的地址打车过去。 alice和她约在一间普普通通的茶餐厅,要了包间,毕竟大家都不想让记者看见。 裴欢一进去,发现对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桌子上的杂志是摊开的,但她显然根本就没在看。 直到裴欢坐下,alice才盯着她笑笑说:“我应该叫一声欢姐的,按圈里的资历算,你是我的前辈。” 裴欢摘掉墨镜,她穿着普通到廉价的牛仔裤和绒衣外套,拿最普通的帆布包,连头发都只用皮筋绑了个马尾,好像刚从超市里买完菜的样子。裴欢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很丢人,看看对面的人摇头说:“我早就退出了。” alice真人很漂亮,比起屏幕上显得更温柔,可惜她还是抹了那支很艳的口红。 裴欢看出对面的女人已经很努力在控制对自己的敌意了,她只好开门见山,把盒子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向她推过去,“蒋夫人,我今天来只想把这个给你,算是物归原主,没有别的意思,别误会。” alice盯着她不说话,突然伸手把盒子打开,她看着那枚戒指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最后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裴欢轻声说:“我不想让你难堪,抱歉,我知道……其实不该再找你,但是这枚戒指意义重大,我真的承受不起,必须把它还给它的主人。蒋夫人,我今天来这里没和任何人说,也不会再和他有联系了,你放心。” 如果一切真如蒋维成所说不代表什么,只是他一时兴起,裴欢还可以保持沉默。但昨天那场婚宴全城皆知,他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关于婚姻的承诺,他一生只想给一个人。 这样的话,裴欢无论如何不能留下这枚戒指。 alice伸手死死握紧盒子,她突然盯着她,好像再也忍不下去,“裴欢,你知道过去那么多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没出道的时候就喜欢他……我曾经天天收集你的杂志你的剧照,对着你打扮自己。”她哽咽着停了一会儿,又说,“但你看看你现在的鬼样子!我真觉得……他不值,我也不值!” 她把那枚戒指按在胸口,眼泪顺着往下流,她根本控制不住。裴欢沉默不说话,静静陪着她。 一直到alice终于能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裴欢才拿过纸巾递给她,她看她擦干眼泪,又指指她的嘴唇说:“你很美,但你不适合这个颜色,没必要。” “这是蒋维成和订婚礼物一起送给我的,我知道这是你最爱用的口红,他或许不是故意,但他觉得用这个颜色的女人最美。”alice低头看了看镜子,忽然扯出无数张纸巾狠命地把口红都擦干净。她抬头死死盯着裴欢,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失态打人,但她最终克制住自己,低声说:“谢谢你把戒指还给我。” 被另一个女人看穿最狼狈,何况裴欢还一直被她划归为情敌。 但裴欢今天来的目的很坦诚,她不想虚情假意,而alice不管忍过多少委屈和辛酸,还是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所以最终,alice平静地说:“这件事我不会告诉蒋维成,我会藏好这枚戒指,不管过去多少年,我相信他早晚有一天会和我说实话。如果他这辈子不肯说,那等到我们都老了的时候,我就拿这个戒指去和他摊牌。”她说得很冷淡,但是很坚定,“裴欢,他一定会明白,我比你爱他。” 裴欢笑了,“这样最好。” “我知道,包括你在内,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为了钱,为了嫁入豪门才去勾引他的,没关系,我慢慢证明给你们看,我现在什么都放弃,什么都不要,哪怕他没娶我,我也会一直等下去。”alice细心地将戒指盒子收好,低头的时候,她颈子上的钻石项链随着动作辗转,华丽而优雅,她像蒋家真正的女主人一样,慢慢地站起身:“婚礼前他和我说过,不准备交换戒指,我没问原因就同意了。我果然猜对了……他这辈子只准备把戒指给一个人,但那个人不是我。” 人生何其有幸,他的妻子因为爱他,而愿意成全他的秘密。 包容,守护,付出,不要去问值不值得,这是她给蒋维成的爱。 裴欢很理解她的心情,她看见alice脸上的妆有点花了,但依旧笑得很坚定。外人都对这个女人有太多误解和偏见,可今天,裴欢冒险赶回沐城见她,终于发现大家都错了。 这是个值得钦佩的女人。 裴欢总算松了口气,她看她收下戒指,诚恳地说:“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幸福。” alice不再说话,她戴上帽子将自己的脸掩饰好,然后拿起包准备离开,到门口的时候她又退回来,从包里拿出一份喜帖和两袋糖果,“我看见他早早准备好的,但找不到你,所以就放在家里没动……虽然晚了,但我应该帮他给你。” 裴欢看出这是他们昨天婚宴的请帖,她笑着收下,“是我食言了,本来说好一定去喝你们的喜酒。” alice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告诉她:“如果你以后有难处,可以直接来找我。” 裴欢愣了一下,明白alice咽不下这口气,总要给她难堪才算扳回一局。她干脆示弱,摇头说:“放心,我不会再去麻烦他了,也不会麻烦夫人。” alice客套地笑了,和她告别。 裴欢看着她的背影上了车,这是个很坚强的女人。 裴欢穿好外衣走出去,回程的机票就在两个小时之后,她准备直接赶回机场。 她刻意逼自己不去看周遭的街景,不去想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让自己有时间回忆,像逃一样的让自己赶紧离开,只怕再晚一点点,她就要被打回原形。 可惜为了一枚戒指,裴欢做的一切都太冒险。 她出了茶餐厅之后,有人迅速打电话叫车跟上去。 第51章 【主题活动】写情书上杂志哦 回馈各位支持本书的亲们,一个新的活动,欢迎都来参加哈,写情书,也是写小书评滴 —————————— 你最想给《终身最爱》里的谁写情书,写怎样的情书 是有魅力还有一丝冷情的华先森是不管经历过伤痛还是挫折,她都有两个一心一意爱她的男人的女主裴欢 是打不过华先生这种人神共愤的男人,只能做炮灰的蒋维成 或是,办事干脆利落,明知爱的人不爱自己,却义无反顾飞蛾扑火的顾琳 书中的任何一个角色都可以为ta写情书哟! —————————— 活动规则: 1、情书感人、真挚,触动人心,获奖几率大。 2、回复条数多的获奖几率大。 3、情书或文笔华丽,或催人泪下,或俏皮欢脱,风格不限,把各个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情书,将有机会荣登杂志广告页,字数不限! 【活动时间】即日---10月17日 【奖励】优秀情书将有机会荣登杂志广告页。并赠送当期杂志一份。(具体刊登时间,活动结束以后确定) 第52章 【福利小番外】隋大夫 隋远这个人心很宽。 主要因为他确实没什么可愁的,他做事太容易。小的时候,别人为了中考夜不能寐,他已经在琢磨人生到底还能干点什么好。再然后,他十岁出头就被扔到国外学医去了,打小就和同龄人没什么共同语言。 没人考虑过他的实际年龄和他所面对的环境严重不符,再加上一般人都不乐意对天才的世界指手画脚,后果就是隋远实在不通人情世故。 等他二十岁再回国的时候,还没放开手脚做什么,就因为手段极其大胆被接连开除,脑袋上还多了一个可怕的标签“反社会”。他从此成了人见人躲的怪胎,这对他自己倒没什么影响,除了因此莫名其妙被敬兰会的人盯上之外,他照样我行我素。 隋远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人请去见华先生的时候……他在前厅里等到快睡着了,中途饿了,还特别不见外地吃了一顿饭。他迷迷糊糊好几次想跑,都被门口一群面无表情的人给震住了。 他对敬兰会没什么想法,唯一的想法是,这病秧子排场还挺大,以后跟他说句话还要等半天,他可受不了。最后天都快黑了,里边终于松口,说华先生请他过去。 隋远一边晃悠一边磨蹭,心里不忿,不明白这事怎么反过来了,到底谁是大夫要死的人又不是他,他才不着急。 于是他憋着一肚子牢骚,走到海棠阁门口的时候,看到有个小姑娘坐在长廊里,正揪着一串葡萄吃。 四周分明安安静静,但是人总有直觉,隋远明显觉出暗处都有人盯着,他还太年轻,多少有点紧张了,可那小姑娘却一点都不怕的样子,一边吃一边看他。她才十三四岁,头发都没好好梳,吃两口,后边就有上年纪的婶子盯着她吐籽,这一下连隋远都觉得好笑。 这院子原本肃杀,因为有她在,突如其来显得和其他人家也没什么分别了,家里养个女孩,娇生惯养出了天大的脾气,她见生人也不客气,开口就问他:“你是隋远” 他发现自己挺有名于是心里舒服多了,搞出一脸严肃的表情点头。 这下小姑娘乐了,过来拍拍他,偷偷往屋里看了一眼,然后特别熟练,很有主人翁精神地鼓励他:“别怕别怕啊,他问什么你就好好回答,当他是个病人,等着你看病呢,别紧张,手别抖。” 隋远脑洞大开,原来敬兰会的主人是怪物! 他颇为好奇地打听:“他很吓人哪方面长相还是……”他后边的猜测还没说完就眼看周围人的脸色都变了,于是自觉地闭嘴。 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就剩下小女孩笑得直不起腰了,她心满意足地给他做心理建设:“我大哥脾气比较怪,不习惯的人跟他说话……轻则内伤,重则折寿,祝你好运。” 隋远一头雾水就被带进去了,他心里还是挺生气的,满脸写着“老子不耐烦”,“找老子看病后果自负”。 后来他才知道小姑娘叫裴欢,是兰坊的三小姐。 裴欢事后表示很失望,因为隋远当天就决定留下来了,而她此前早早听说,隋远没规矩惯了,情商低到离谱,她以为海棠阁里肯定有一出闹剧,这种不知道害怕的人撞上华绍亭,搞不好能就能闹出大笑话。 结果……隋远两句话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出来了。 过了没两年,彼此早都混熟了。裴欢突然想起来这件事,跑去问隋远,华先生到底许诺了什么他就那么痛快留下来了 隋远一脸清高地说:“尊医重道的态度很重要,老狐狸第一句话就叫我隋大夫。” 裴欢:“……然后呢” 隋远:“我说我还是练手的阶段,你不怕我就留下,反正我出去也没人给我临床机会了。” 裴欢:“……他答应了” 隋远完全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点头说:“答应了。” 他眼看裴欢一脸震惊,善意人意地给她分析:“老狐狸不吃亏,虽然我是拿他练手,可他找别人治也活不长,只要我成功,他就白捡一条命。” 听说那天晚上三小姐不知道被谁吓着了,担惊受怕,跑去海棠阁里抱着先生就哭。 华先生很生气,以为是谁传闲话,从上到下折腾了三天,吓得人人自危,大家连见面打招呼都不敢多说第二句。 这种事一般都发生在陈家兄弟身上,谁让他们最爱胡说八道,于是倒霉的兄弟俩又被华先生叫去骂了一顿。 隋大夫全程表示很无辜,他只是个大夫,才不懂这些事。 《终身最爱1》完,请继续阅读《终身最爱2》 楔子 裴欢在二楼坐了一天,清点他收藏的书。 这些书昨天才送到店里来,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宝贝。有些古籍一直密封着,不能接触空气,有些几乎散成了一堆纸片。她小心翼翼拿出拂尘,在店里忙到下午,突然听见楼下门口有动静。 这几天连续阴天,天气不好,路上行人也少,没有人注意到这家古董店,因此,楼上楼下从早到晚一直安静。 这家店是她每天来照看的地方,可它没有名字,更不卖什么东西, 因为很多老物件她以前从未见过,根本不清楚价值。 这地方好像只是随便扔在路边的一栋小楼,因为过于随意,很难被人记住。有店自然有主,但这里的主人买来这栋楼却从不露面,唯一的目的,好像仅仅是安置家里那些放不下的宝贝玩意儿。 对方并不是暴殄天物的人,有的东西适合收藏,有的宝贝值得被人欣赏。 所以就有了这一整个漫长安静的下午。 直到有人进来。 裴欢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四点多了,也到了她去接女儿放学的时间。她礼貌地向楼下喊话,请对方稍等,又把清理完的藏书都放好,这才下去。 房子是简单的上下结构。二层绝对私密,非请勿入;一层则只为展示,完全开放,算是一目了然的格局。 今天来的是个女人,裴欢简单打了招呼,请对方随便看。她自己则去拿外套,准备等对方走了就关店。 那人四处转了转,走到裴欢身后定定站了一会儿,一直没动静,忽然开口冒出一句:“还记得我吗?” 裴欢不明所以,这话问得唐突,她这才回身认真打量这位客人。女人皮肤苍白,身材高挑,戴了褐色墨镜和小檐帽,看不出年纪。 沐城气温接近二十摄氏度,那女人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穿了垫肩外套再加上一条高腰长裙,满满都是旧式的碎花纹路,怎么看都是这几年并不流行的样子。 偶然相遇,女人看女人,第一眼不外乎注意穿衣长相这几项,那女人相貌平平,说话声音古怪,看起来算不上出众的类型。整个人明显有浓重的复古审美,扮成九十年代的风格。 裴欢并不奇怪,这毕竟是家名义上的古董店,来的客人多半有旧物情怀,活在旧时光里,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出于礼貌,裴欢认真地想了想,笑着摇头对她说:“抱歉,我应该不认识你。” 女人有点儿惋惜,又说:“不记得了?也对……那么久了,那时候你还小。” 裴欢惊讶地愣住了,这女人应该比她大,但也绝不是长辈的年纪,过去她在兰坊里也没有见过。一个莫名出现的陌生人突然跟自己这样聊天,裴欢不知如何接话,更不清楚对方什么来历。 气氛有些微妙,对方发现裴欢露出警惕的表情,立刻大声笑着说:“开个玩笑而已。过去我们偶然见过,你可能不记得了。你是个明星啊,这么年轻就退出了,真可惜……对了,不逗你了,店里有没有水晶洞?最近我请好几个师父帮我看新房子,都说家004 里最好摆一个,我打听了好一阵,这几天都在找。” 裴欢摇头。 “没有,这里都是我家的私人收藏,不是每样都出售,也不接受订货,是否出手都看缘分。” 那女人仿佛没听见,手拍着沙发背转了一圈,喃喃地继续说:“我在找一座白水晶洞,谈不上值钱,但是年头久,六七十年了。”她仍旧不肯摘下墨镜和帽子,裙摆大而长。不知为什么……裴欢总觉得她举手投足有些别扭。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裴欢一直盯着她看,感觉到这女人周身和屋里不会说话的瓷器一样,隐隐有着奇异的质感——缓慢迟钝,不合时宜,却又兀自存在。 这是个古怪的女人,开口的时候声音滞涩,连说玩笑话都不轻松。 裴欢毕竟是兰坊里长大的人,形形色色的怪人她见得多了,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她不想生事,更不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决定关门送客。 她送客人到门口。开春后天气回暖,大门一开,午后的阳光打在身上十分舒服,两个人之前尴尬的气氛也缓和下来,对方看裴欢正好也要出去,随口问道:“这么早就走?”005 “孩子快放学了。” 那人一副明白的样子,点点头,随口又问道:“他呢?” “谁?” 那女人拉紧了领口,只是看着她笑,也不做过多的解释。 裴欢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他”是指谁,但自从她隐退之后,各种无聊的小报没新闻了,就时不时要把她挖出来八卦一遍,狗仔编排过气女明星的各种手段尽人皆知。她对这种问题明显不太高兴,直接说:“我丈夫已经过世了,如果你是来打听我的个人隐私,对不起,没时间奉陪。” 果然躲到哪里都有热爱窥探的人。 裴欢曾经算是个女明星,无心插柳拍过几出戏,虽然一直不温不火,但毕竟进过那个圈子,如今这年月再被人认出来攀谈也不方便,她不打算和对方一起离开了,准备先回店里,一会儿再走,于是对女人摆手示意再见。 事已至此,对方没有继续攀谈。 裴欢关上门,她身后的大门颜色黯淡却稀有,由两块同根而生的楠木雕制而成,透着岁月打磨而出的光泽。 门板上面遍布镂空缝隙,刻的是一出松柏长青,北雁南飞。 岁月无声,但那是终将归来的故事。 女人似乎已经走远,可最后的话却隐隐传了进来,她自语的006 声线低哑,就像平日少与人说话,听着并不舒服,一字一句僵在喉咙里,成了跳针的钟表,古怪,卡顿。 那句话在风声里兜兜绕绕,最终还是转了回来。 她问:“他还好吗?” 第一章 清明无雨 清明时节,沐城的天气并不应景,一直没有下雨,但桐花还是开了。 听芷堂是用来供奉先人的地方,在兰坊这条街上,只有它的后园里种了白桐。一到清明的日子,院子里遥遥开出一树雪,映着四四方方的天,凭空多出几分肃穆。 敬兰会的历代会长一世风光,终逃不过生死大限,最后都回到了这座院子里。年年一到上香的时候,听芷堂里吊唁的人多,可是众人出出进进,却没有任何声音,男人缄默,女人更没有眼泪。 厅前的空地上渐渐烧出灰来,却连风都吹不散。 裴欢作为华先生的遗孀,一到这种日子,会里上下都想来见她,哪怕能跟她说句话,也算对华先生身后诸事尽了心。人人都明白,那个男人的离开终结了一个时代,虽然兰坊这条街还在,这条夜路永远没个尽头,但他走了,夜鬼散魂,有些事就显得不一样了。唯一不变的,只剩下白日里的姐妹兄弟,人人做一样的梦,也还是一样可笑。 华先生是敬兰会上一任会长,他活着的时候无人敢直视,走了积威尚在,那双迫人的眼睛就好像和这条街融在了一处,让人忘不了却无处凭吊,就连海棠阁那黑漆漆的屋檐下似乎还能透出股久违的药香,逼得大家把这股空落落的敬畏压在心底,一攒攒到了清明,统统站在他的名字之前垂首。 可惜今天,众人一大早就赶过来,华夫人却没有怎么露面,大家只看到她黑纱遮面,匆匆而去。 裴欢确实一早就到了兰坊,她故意挑了人最少的时间,独自去为历代老会长烧纸上香。没人看见她是不是流过泪,等到人多的时候,她已经避开大家离开了听芷堂。 无论是过去兰坊无法无天的三小姐,还是如今的华夫人,裴欢始终是离他最近的人。历经苦难,她依旧年轻,有他给的半生骄傲,她还是那朵明艳耀目的花,永远有挥霍的资本。 因为尊重华先生的遗愿,敬兰会最终归还到陈家人手中,如今的会长是陈屿。今天,他亲自过来替裴欢当司机,副驾驶位坐着的人则是今年刚选出来的大堂主景浩,也姓陈,年纪和他们差不多。 裴欢看向前排,景浩明显对车内的座次安排感到不安,欲言又止。于是她也不客气,开口和陈屿说:“不能坏了规矩,您是会长,应该坐过来,让下人开车。” 陈屿不肯换位置,直到把车开上正路,才开口说道:“夫人,就当今天破例,给我一个机会吧,往年要是华先生在这里,还轮不到我为他开车。” 景浩无疑是个得体的下属,听会长这么说,也保持沉默,而后排的裴欢望着窗外不再接话。 两年过去,兰坊如旧,开春后各院的花树早已出芽,今时往昔,唯一不同的是每个路口都站满了人,烟尘灰烬,滚滚升天。 在裴欢的印象里,华绍亭好像从来没有要缅怀的先人。他是老会长的养子,自然老会长对他有恩,她知道他记在心里,但回想起来,从小到大,她竟然没见过他在清明的时候缅怀故人。 那些懵懂年月,她不知天高地厚,虽然在这条街上长大,却总被他护在身后,任性妄为。她知道华绍亭是个念旧的人,可是每到清明,他却从不肯亲自出面,好像一直不喜欢这种场面。 这里的秘密太多,几代人讲不完,慢慢就都淡了,只落得和那些几百年的院子一样,学会了缄默不语。 那时候她还是太小了,忘了问他,死者为大,为什么不敬恩人一炷香。 如今,夜路漫长,这条街依旧是敬兰会的地方。人人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生生死死的事在这里就是转瞬之间,于是清明反而成了最重要的日子。街上家家户户还有插柳的旧习,往远处一看,人来人往,显得比平常日子更加热闹。 “现在家里……都还好吗?”陈屿突然开口,意有所指。 “笙笙上学了,也懂事多了,没什么费心的地方,都好。”裴欢看向他,一段时间没见,陈屿的脾气也没那么急了。 她正想问问会里的情况,陈屿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景浩先替他看了一眼,紧接着拿过来,低声说:“会长,是嫂子。” “别接。”陈屿当作没听见。 手机一直响,陈屿有些烦了,吩咐道:“她再打就直接挂掉。” 裴欢这才想起来,如今的会长家里还有这么一位棘手的亲戚,于是问他说:“嫂子?是慧晴吗?”她看陈屿不说话,只好又问:“今天是清明,她是不是想去听芷堂?” 陈屿有个亲哥哥陈峰,前几年机关算尽,反叛华先生而死,并不光彩,留下妻子徐慧晴和刚刚出世的儿子。成王败寇的规矩处处都有,何况是敬兰会。他们母子俩虽然还住在兰坊里,但并不好过,裴欢一直没再听见任何关于徐慧晴母子的消息,恐怕对方也恨不得躲起来隐姓埋名。 陈屿摇头说:“就算让她去,她也不敢出门。我哥成了敬兰会的耻辱,这条街上多少人想要他们母子的命,要不是我顾念情分保住她……” 裴欢忽然有些透不过气,心里越发沉重,这种时节,处处都有人烧纸,连天都透着一股灰。 有时候故去并不是最痛快的结局,活着的人要替他日日苦熬。 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带我去看看她。” 这一去格外耽误时间。沐城快要入夏了,天就渐渐长了,傍晚时分,夕阳红透了半边天。 裴欢往返市区忙了一天,到家的时间比平时都要晚。她进门看见挑空的墙壁上笼了一层暖黄色的光,电视被按了静音,整个屋子里显得格外安静。 他们离开敬兰会之后就挑了一处安静的住所,避世而居,也能让他安心休养。 楼下只有女儿笙笙在吃晚饭,裴欢刚要脱外套,心里算了算时间,动作忽然一顿,转身就往楼上跑。 孩子的声音传过来:“爸爸一直没起来。” 已经快晚上七点了。 楼上的走廊十分安静,只有黑子在尽头悄无声息吐着芯子,蜿蜒而过。 裴欢不知怎么突然想起白天,她看见很多画面,每个十字路口都有火光,她害怕那场面,害怕过清明,她原本不想回兰坊装模作样,却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去。 她推开卧室的门,床上的人安安静静闭着眼睛,似乎还在睡。他的习惯依旧,几个小时前点了一炉香,到现在也燃尽了……房间里一切都好端端的,还有她早起来不及收拾的睡衣,松松垮垮被她扔在窗边的躺椅上,他从来懒得管,也就那么一直放着。 裴欢长长吸了口气,勉强冷静下来。她走过去推他,就像这些年无数次叫醒他一样,但是今天却有点突如其来的紧张,话到嘴边说不出来,突然哽住了。 整个敬兰会,兰坊一条街,所有人都以为华先生死了,只有她知道,他还在这里。 华绍亭从出生开始就和别人不同,他的生命能维持至今早就算是奇迹了,他过去曾经什么都有,到头来却又什么都不要了,只为了她和命争,多一分一秒,都算赢。 裴欢厌烦和别人讨论他,过去兰坊的人都说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脾气,可如今她是真的害怕,她怕听芷堂里的花圈成真,她怕他一睡过去转眼隔世…… 原来心有不安,才畏人言。 她快要哭出来了,扶着华绍亭的肩膀发抖,他睡着之后呼吸更浅,让她几近崩溃,手足无措捧住他的脸,这一下让床上的人突然翻身,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轻声叫他,华绍亭仍旧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才问她:“回来了?” 裴欢提着的一口气终于缓过来,从他昏睡到转醒这几分钟,比她奔波一天还要累。她终于放下心,俯身抱住他点头,又静静在他胸口趴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华绍亭显然并不关心,他扫了一眼窗外说:“醒了一次,又睡着了。”他有宿疾,说话的声音本来就比一般人都要轻,刚一醒过来的样子更让裴欢担心,于是去测他的心跳,抬头仔细打量他的脸色。 他半坐起身,而她小心翼翼地不许他乱动,他有些无奈,环着她的肩,看她紧张的样子笑了,逗她说:“明年不让你去了,每次从听芷堂回来就这样,我没死也让他们咒死了……好了,真的没事。” 他越发不忌讳,一离开敬兰会之后什么都想开了,什么话都敢往自己身上说。 裴欢就没那么痛快了,她憋了一天的苦处被他点明,忍不住抱怨道:“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你的名字从听芷堂里挪出去?一个大活人年年被供香火,实在太晦气了。” 华绍亭对此完全无所谓,起身换衣服,换了个话题问她:“会里有事吗?怎么现在才回来。” 裴欢坐在床边,想起下午见到的人,和他提了一句:“没什么重要的,我顺路去看了看徐慧晴,事情过去那么久了,现在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和会长商量,孤儿寡母的,放他们离开兰坊吧。” 那个女人的丈夫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都说是兄弟,却曾经处心积虑要华绍亭的命,恩恩怨怨早已无法从头清算。裴欢其实对这个所谓的嫂子没有什么好感,但说到底都是女人,时过境迁,同为人母,逃不过恻隐之心。 毕竟徐慧晴和孩子从头到尾没有做错什么,如今他们处境凄凉,裴欢实在看不过去,帮她说句话,算是做个顺水人情。 华绍亭对过去的纠葛早不挂心,何况这种小事。不要说他,如今整个敬兰会里也没人关心徐慧晴是生是死,他没什么表示,点点头不再过问。 今天时间虽然晚了,但饭还是要吃。 华绍亭一向衣食讲究,一睡醒别的不管,先去换衣服,结果一走出房间,黑子就爬过来。他在家穿的衣服颜色浅,深色的毒蛇慢慢绕在他的手腕上,这一下对比明显,更显得他整个人连影子都淡了。 裴欢笑他折腾,没一会儿还要去换睡衣,别人一天的时间还不够华先生拿来摆谱的。华绍亭由她笑,一边下楼一边问:“我都忘了他家还有人,陈峰是不是留下一个儿子?起名字了吗?” “大家都叫他茂茂,两岁了。”裴欢叹了一口气,“陈家还有那么多亲戚,陈屿又是会长,我其实不想多管闲事的,但今天去,茂茂在发高烧,赶上清明街上人多,徐慧晴不敢抱他去医院。她自己情况也不好,这才多久,憔悴得不成样子,快憋出病了……陈屿说她根本没法出门,出去了各家都想找她麻烦。” 明明该有亲戚帮衬的时候却无人伸出援手,明明如今的会长是她丈夫的亲弟弟,可他们背着一个叛徒遗孤的名声,为了避嫌,陈屿也只能和他们母子划清界限。 更何况,兰坊里三六九等分得明明白白,人与人之间可以同一屋檐,却万万没有情分,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都是天天上演的戏码。暗流汹涌,人心不死,一人得势之后不会鸡犬升天,反而要将亲近的兄弟清理干净,才能坐稳身下那把椅子。 所以,陈屿接手敬兰会之后能留他们母子保命,已是仁至义尽。 裴欢说完就沉默了,华绍亭知道她心善,轻声说:“这也怪不得陈屿,他哥死了才轮到他做会长,不算外人有多少双眼睛,就是陈家自己人也都各怀心思。他这时候不帮他嫂子,算他开窍了。” 华绍亭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毫无波澜,人情世故在他这里不值一提,还不如喝口好茶评价两句来得认真。 裴欢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属于兰坊的生存法则,残酷都不足以形容,仿佛人人都没了血肉,白日谈笑风生,夜晚剥皮蚀骨,而这条道上的人也都成了精,无论如何你死我活,天一亮照旧兄友弟恭,天下太平。 华绍亭早就告诉过裴欢,兰坊这条街,只有清明这一天,坟前的土,烧完的灰,才是干净的。 “就当积点儿德吧,我让他们安排了远郊的房子,离开市里,这样徐慧晴能把茂茂带出去自己过。”裴欢低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低声说,“孩子总没有错。” 华先生今天起来晚了,所以饭菜都按规矩重新上过一遍。裴欢有些吃不下,但华绍亭却难得有胃口,于是她只好陪着他多坐了一会儿。 笙笙刚上学,正是好动的年纪,一回到华绍亭身边,没多久就被惯出挑剔的毛病,而他们留在身边的管家是老林,一位经年跟着华绍亭的老人,如今六十多岁上了年纪,偶尔吩咐做菜有疏忽,烫了,腻了,小家伙就都不爱吃。 华绍亭绝对是惯纵式的教育,小孩子挑三拣四,他还要顺着来,于是裴欢只能被迫做严母,眼看笙笙还剩半碗饭就跑去玩游戏,她再也坐不住,把孩子抓回来一顿教育。 女孩的模样真是像父亲,笙笙眼角眉梢几乎和华绍亭一模一样,那眼神一看过来,裴欢气着气着心就软了。她怀笙笙的时候实在过于年轻,又仓促之间经历一场意外,九死一生才熬过来,所有的事都轮不到她选择,从女孩到女人,甚至再到一个母亲的转变几乎都发生在一瞬间,她好像只咬牙凭着一口气走下来。如今回过神再去想,千难万险让她自己后怕,却依然庆幸命运能给她这样的活法。 她比任何人都知足,这是太难领悟的人生智慧。 裴欢想着想着有些沉默,笙笙以为妈妈真的生气了,只好低头不说话。如同以前一样,华绍亭率先打破母女俩的对峙,三言两语就把孩子哄好了。 小姑娘听话地慢慢吃饭,气氛终于安静下来,电话却突然响了,管家老林过去接,没一会儿走过来,躬身轻声叫他:“先生。” 家里的规矩是从在兰坊开始就立下的,除非有极其特殊的事,否则没人会在华先生吃饭的时候过来打扰。裴欢抬眼看他,华绍亭仿佛没听见一样,一直等到孩子吃完了跑去厅里自己玩,他才终于放下筷子,管家把电话拿过去。 裴欢也懒得多问,能挑这么不偏不正的时间来电话的人,八成是陈屿。他自以为掐算好,等到过了晚饭时间才敢打来,没想到今天他们这边吃饭晚了,白白让他等着。 华绍亭拿起电话离开了餐桌,一个人去茶海旁边接,但今天电话那边明显不是熟人。 对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却只有一句低哑的问候:“华绍亭。” 这声音突如其来,简简单单,竟然能让他手下一顿。 华绍亭靠在窗边没有回话,外边暗了,于是玻璃上照出他的影子,他听着这三个字,忽然浮起一丝笑。 他只是觉得有意思,因为这世界上敢直呼其名叫他的人……大多已经死了。 他扫了一眼餐厅的方向,裴欢正在叫人过去收拾桌子,女儿聚精会神坐在沙发上玩。他拿着电话,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特殊表情,从容转身去倒了水,又拿了茶叶,一直没有回话。 电话那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停了一会儿,对方率先开口说:“清明祭扫,不知道听芷堂里,有没有我的名字?” 华绍亭没有再继续听,直接挂断了通话。 遥遥一阵水开的声音。 裴欢很快忙完了,走过去帮他泡茶。 华绍亭接的这通电话好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看他似乎都没和对方说什么,平平淡淡就结束了。 这又不像是陈屿来打扰,于是她好奇地问:“谁打来的?” 茶水的热气突如其来,飘着今年新上的清明茶,华绍亭在这方面太讲究,一年也就喝这一回,空气里很快散开茶香。 温度一时高了,他手腕上的黑子不喜欢,慢慢爬开了。他开口漫不经心,用掌心捂着茶杯和她说:“笙笙的老师。” 裴欢忍不住笑,平时孩子的老师找上门都是她来处理,他哪知道学校的那些琐事,于是她又说:“以后让老林直接给我接。” “新换的体育老师,来问问笙笙的身体情况,尽量让她减少户外活动。”他让她放心,“怎么一听见老师的电话你就紧张。” 裴欢真是一肚子苦水,她确实担心老师来告状,回身看看家里这位小祖宗,笙笙最近迷上了闯关游戏,根本没注意他们的对话,她这才压低声和他说:“本来多乖的孩子,都让你惯坏了,我之前还担心很多活动她都不能参加,会被同学排挤,特意和老师商量,结果班主任说现在根本没人敢惹她。” 笙笙未能幸免,遗传了华绍亭的先心病,幸好她年纪小,是治疗的最佳时机,手术成功,后续情况也稳定。如今她渐渐大了,回到父母身边的孩子最幸福,才不过一两年,笙笙的性格就已经和在福利院时完全不同了。 血脉至亲,华绍亭的女儿天生有某种本能——遗传到父亲身上强大的自我意识,虽然年纪还小,但在同龄人中已经明显有了自己的气场。 在孩子的问题上他们永远无法达成一致,华绍亭护犊子的毛病简直尽人皆知,裴欢自己就是领教过的,只盼他别把孩子捧得无法无天。 可惜她操了半天心,华绍亭面不改色喝了两口茶就走了,像根本没听进去一样,我行我素。他和笙笙一起去引黑子上楼,告诉她蛇的习性,小姑娘竟然真的不害怕,听得认真。 明明前几天才和他说好,笙笙怎么说都还是个小孩,手脚没分寸,别让她和毒蛇离得太近。 裴欢被气得不理他们,老林在门口帮她打包东西,看她窝火,走过来劝道:“先生心里有数。” 她虽然担心,终究还是明白的,华绍亭有他的原则,笙笙小时候无法和他们相认,被送到福利院,大家都担心他会因为这件事而对孩子心生愧疚,因而过度补偿,但时过境迁,裴欢发现他甚至很少去和孩子解释过去的因果。 华绍亭被这病折磨了一辈子,他原本不愿再拖累孩子来这世上遭罪,但既然已经有了笙笙,就顺其自然去面对。 他一早就和裴欢说过,他们的孩子这一生可能会遇到危险,会有别人想不到的困境,甚至从出生开始就一波三折,她既然是华先生的女儿,就注定毫无退路,而他们为人父母,不能只让她活在太平盛世,还要教会她独自面对黑夜时,如何保护自己走下去。 所以当别的孩子还在养小猫小狗的时候,笙笙就在和一条毒蛇朝夕相处。 每个人都有成长的必然使命,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必浪费时间去弥补,是非善恶,有失有得,只有生存法则最公平。 老林终究上了年纪,盯着笙笙有些感慨,念了一句:“要我说,小女孩有点脾气,和夫人似的也挺好。” 如今,小姑娘知道父亲宠自己,就有了那一点点有恃无恐的骄傲,于是那脾气更像裴欢了。老林自然知道裴欢在想什么,又笑着对她说:“孩子是父母的延续,也是父母的克星。” 果真,裴欢叹了口气。过去在兰坊,她被华绍亭护着养成无法无天的性格,恨不得全世界都要听她的,如今却败给了自己的女儿。 裴欢放任父女俩去胡闹,自己去地下室里找东西。明天又到周三,她按照惯例还要去医院看望姐姐裴熙,快要换季了,家里收拾了不少东西要带过去。 这两年,裴熙的病情控制得很好,医生打算尝试让她敞开心扉,慢慢找回童年的记忆,因此,希望家里人能够配合,能带一些裴熙小时候的东西过去,有助于治疗。 裴家姐妹早年失去父母,家里出事的时候裴欢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姐姐裴熙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在那场变故里受了刺激,后来她们被陈氏老会长带进兰坊养大,老会长去世后由华先生接手敬兰会,认下这两个妹妹,一直由他照顾。 过去那几年,华绍亭把姐妹俩从小到大的东西都保存下来,在搬出兰坊的时候清点了很多旧物,带出来的箱子太多,一直存放在家里的地下室,裴欢没有打开看过,直到今天才想起来去找。 姐姐裴熙的性格一直很奇怪,童年自闭,长大后也很少与外人说话。她总是躲在房间里一个人画画,所以关于她的东西,很大一部分都是泛黄的画纸。在那些青春期的懵懂年代里,姐妹俩心生隔阂,裴欢几乎没有关注姐姐画了些什么,如今打开看,才发现对方小时候好像很喜欢猫。 有几张小猫的画,似乎都是很早的记忆了……裴欢当时年纪太小,模模糊糊什么也记不清,年幼的孩子失去父母,不外乎颠沛流离,四处寄养。她们进兰坊之前曾经换过几个住处,她记得有段时间姐姐似乎养过一只小猫,可惜如今已经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发生的事。 裴欢一边整理一边看,忽然发现有很多重复而凌乱的画,几乎都是一样的场景。 好像是一尊佛像。 裴熙从小画到大,一开始只会堆砌模糊不清的颜色,到后来渐渐能画出莲花宝座,分明是佛像的轮廓。 裴欢无法理解那是什么,可能只是裴熙眼里不一样的世界,是童年片段的执念,被她留在心里,记录在纸上。 如今,所有的恩怨都淡了,只剩血缘是无法斩断的牵绊。裴欢只希望姐姐早日康复,能够和她相认,一家人放下过去好好生活。 活着是世间最苦的幸事,半生坎坷,只为团圆。 入夜风大,院子外围种了不少树,窗外带起一阵一阵响动,树梢的影子打在米色的窗纱上,背着光去看,摇摇曳曳,像一出奇幻皮影。 今天夜里原本应该有雨,闷了一天,却迟迟没有下。 裴欢安排好第二天的琐事,回到卧室关窗,却发现华绍亭一反常态,这个时间还在外边露台上。她拿了挡风的衣服出去给他披着,轻声问他:“在想什么?” 他有一只眼睛受过伤,为了防止见强光,二层的露台四周只简单地装了地灯,光线柔和,人的轮廓就显得有些模糊。 华绍亭摇头,他总是习惯性地挽着一串沉香,手指一动,风里不小心就多了一股淡淡的味道,像盛放过的花,存了千百年突然翻出来,一样生生能往人的鼻子里钻。 男人的气度绝对有种玄妙的吸引力,二十年夜路杀伐决断,一句“华先生”绝不是凭空而叫的,一身风雨闯到他这里统统缓了,化不开也散不掉,只好沉在眼底。偏偏如今他又是从容的,遇见这样静谧的夜,也只是懒洋洋地伸手握住裴欢的手,说了一句:“笙笙刚去睡了,我出来透透气。” 裴欢靠在他肩上,陪他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他:“你还记得我和姐姐小时候的事吗?” 华绍亭一向脸色浅,在暗处看起来更少血色,他听了这话看了她一眼,侧过脸似乎在帮她回忆,可惜怎么算都过去二十年了,他已经懒得细想,随口说:“两个难缠的小姑娘,跟着陈家那几个小子玩,男孩淘气,欺负人,你那么小,脾气倒挺大的,带着你姐姐,每天气鼓鼓的。” “更早一点呢?医生说姐姐现在情况稳定,可以尝试让她想起童年的记忆,有助于康复。” 他手里摩擦着的珠子停了,低头看了看她说:“不必强求,有些过去她既然选择忘记了,再让她想起来不是什么好事。” 治愈内心的伤痛需要重新揭开更痛的疤,这代价是否值得,不应该由他们来选。发生过的一切无法改变,假如裴熙还有彻底遗忘的机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也好,一切随缘,尽力而为。 裴欢深深吸气望向远处,林子之后的地方有一小片湖,夜里只有点点星光,什么都看不清,剩下一汪水光深重地沉下去,四下寂静,只剩他的呼吸声落在一处。 风忽然大了,华绍亭习惯性地把她搂进怀里,裴欢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蹭在他胸口,哪怕下一刻天翻地覆,也能这样安然睡去。 她喃喃地念着:“哥哥。”不管过去多久,只要他在这里,她就仿佛永远长不大。 他轻抚她的头发,把人搂紧了低声逗她:“笙笙真是和你一模一样。”这是他今生唯一为难的事情,“你说怎么办?一撒娇也往我怀里钻……我就想着,随她怎么样吧,高兴就好,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要天要地,他也给。 华绍亭说得裴欢不好意思了,一直偷偷闷着笑,他身上香木的味道让她浑身都放松下来,一心一意,就只有眼前这一点小小的世界。 再久一点儿,再多一世也不够。 万事皆休,别无所求,只求这样的夜,能够再久一点儿。 华绍亭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越发远了,他好像轻易就适应了受伤的左眼,而此时此刻的夜,目所能及的地方只有一片浓烈的影子,是山是水都揉成一团漆黑。 这条路从始至终没有光,本来就不需要看清楚。 至于光背后究竟是什么,他一个人记住就够了。 第二章 旧日佛像 自从搬出兰坊之后,裴欢每周都要去医院看望姐姐。 今天他们带过去的东西很多,上午出来的时候就有些晚了,去往医院那条路还必须经过市中心,结果堵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 裴欢一行人到的时候,已经过了住院部的午餐时间。 医院楼下的绿化极好,有一大片花园,午后的阳光打下来,绿树成荫,分外适宜休养,很多护工陪着病人出来散步。 裴欢在路上的时候已经看好了时间,决定直接去花园里找姐姐,于是让老林带下人先把其他东西送上楼。她每周都会给姐姐带一束百合,今天也不例外,早晨刚送来的花很新鲜,香气袭人,她捧着它沿小路过去找,绕了一圈却都没有看见姐姐。 她有点奇怪,裴熙患有重度精神分裂,不适合过多和外界接触,护工一般带她出来只为晒晒太阳,最多在小范围内推着她走一走,应该不会走太远。 她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询问,正好看到护工独自从住院部的楼里走出来。 她跑过去问裴熙在什么地方,对方看她紧张的样子有些奇怪,手里拿着水壶示意给她看,说:“刚才有亲戚来看她,说推着病人在院子里走走,我正好抽空去楼上给她拿水……” 裴欢心里一动,分明听出不对劲,赶紧问她:“我们刚刚才到,之前来的人是谁?” 护工也有些蒙了,环顾四周,一边找裴熙一边向她解释道:“是个女人……不是你们家里的亲戚吗?我看病人认识她,就请她先帮忙照顾一下。” 裴欢迅速把人都叫下来,让大家前后在花园里找,可是找遍所有地方,都没能找到裴熙。 她急了,跑上楼去姐姐的病房,老林送东西上来后就一直没走,他示意裴熙根本就没回来。裴欢手里那束百合无处安放,下意识越捏越紧,老林想替她先插起来,她慌乱之下一松手,直接散了一地。 花朵的味道第一次让人觉得透不过气,裴欢心里瞬间全乱了,整件事毫无预兆,裴熙一个病人……怎么可能突然不见? 这几天沐城一直没下雨,气温越来越高,病房里明明开着空调,她却出了一身冷汗。 裴欢知道自己应该先冷静下来,可是越这么想,越控制不住手指发抖,她实在不知道如今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找裴熙。姐姐患有精神疾病已经很多年,一直被藏在兰坊的西苑,几年不见外人,除了她和华绍亭,根本没有别的亲人。 护工也急了,叫其他人四处询问,但这午后休息的时间,裴熙又是长期住院的病人,谁也没有过多注意。护工吓坏了,手足无措,不停向裴欢解释道:“是一个女人,戴着墨镜,我急着找水壶,也没太注意长相……但是病人看见她笑了,肯定认识,今天正好是星期三,我以为是您家里来的人啊……” “不可能!”裴欢打断她。护工和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是外人,她并不想过多解释家里的情况,形势不明的时候绝不能闹大,她只能尽可能查找病房里的异样,可惜看了半天,一切如常。 裴熙这两年已经很少发病,但她恢复正常意识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间依旧与世隔绝,在病房里一个人出神或是看电视,几乎没有什么正常生活。 老林走到裴欢身边,低声对她说:“夫人,二小姐病了这么多年,和外界没有接触,不会有仇家,更不会有人为难她,先别急。” 司机很快把车停在楼下,请裴欢尽快离开。 老林是敬兰会里的老人,又跟着华先生十几年,遇到突发情况第一时间作出安排,他尽可能稳住裴欢,告诉她:“不管对方是谁,目标绝对不止二小姐。为了安全,夫人不能继续留在医院,先回家去,我带人去查监控。” 裴欢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先离开医院。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给华绍亭打电话,但始终没有人接,她这时候才知道华先生的排场有多让人着急,万事到他面前都成了小事。 她心急如焚赶到家,厅里却只有两个打扫的下人,笙笙照常去上学了,而华绍亭却不在。 “先生刚刚出去了,没说去什么地方。” 这下裴欢真的急了,刚到下午两点,正是华绍亭每天点香看书的时候,他身体不好一直不爱动,今天气温又特别高,她清楚他的习惯,这种时候他绝不会随便出门。 华绍亭自从做过手术之后,知道裴欢担心他,绝不会无故让她找不到。可是今天……他不知去向,没有联系,身边连老林都没带,与此同时,医院里的裴熙再次失踪。 几个小时之间,所有日常轨迹都被打乱了,兜兜转转,怎么突然像回到了几年前,仿佛撞了邪。 裴欢跑回来找不到他,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跑上楼,看着空空荡荡的卧室,无数念头突然涌上来,脑子嗡地一下,几乎站也站不住,她勉强坐在床边想要平静下来,心却快要跳出来。 毫无预兆,噩梦突然重现。 那些年,一场误会逼得她被迫出逃,他们两人分别六年彼此折磨,那场几乎毁了她的噩梦……也是从裴熙的失踪拉开序幕。 人一遇到变故就变得格外敏感,应激反应让人不自觉开始怀疑周遭,裴欢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昨晚华绍亭一直站在露台上不说话,他一定在想什么,事到如今,还能让他思虑那么久的事,绝无仅有。 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段时间家里家外都很平静,过去的风波平定,敬兰会内斗早已了结,他们一家带着女儿离开兰坊,华绍亭不再是敬兰会的主人,再多纷纷扰扰也不过是道上的旧事,随着敬兰会易主,早已各归其位。 还有什么变故能让华先生避而不谈? 医院那边的消息很快也传回家,裴熙确实是被一个女人推走了。 看起来这事不是临时起意,对方显然提前调查过医院的环境,因此,他们选择离开的那条路上,几个监控器都安装在楼体之上,距离较远,没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画面,而裴熙的轮椅是在侧门外边被找到的,应该被推到那里,送上了车。 医院的护工万万没想到会把病人看丢了,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老林带人问来问去,他们提供的信息也十分有限,只记得来的女人穿了很长的连衣裙,不算太年轻,没有什么太多特征,其余的统统想不起来。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裴熙认识她。 这是唯一的线索,却也是最让裴欢无法相信的,消息传回家里,她越发觉得离谱。 “你们都知道她的情况,她连我都不认了,还能记得谁?” 老林请裴欢一定不要冲动,先留在家里,现在还不清楚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她必须待在最安全的地方。 裴欢冷静下来,反反复复地回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还有什么人能和裴熙有关。 一直等到临近黄昏,华绍亭还没有回家。 他的病情一直复杂,前两年手术成功之后为了防止心动过缓,植入了心脏起搏器。为谨慎起见,医生不建议他长期携带手机,因此,平日手机都是老林帮他拿着,今天他自己出去,又没留话,一时半会儿都联系不上。 裴欢安慰自己不能轻举妄动,让老林派人去笙笙的学校,暗中先把孩子接回来。她相信华绍亭,既然他选择独自出去就有他的道理,眼下没有其他办法,她硬是逼自己一直等在家里,把最近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想了一遍。 一个并不年轻的女人……身穿长裙? 护工这一段没头没尾的描述几乎可以套用在无数路人身上,明明不足为信,却让裴欢顿生某种直觉,她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么一个人,思来想去,没个头绪。 老林很快回来了,请她放心:“笙笙平安,已经接到她了,在回来的路上。” 裴欢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果真的有人想来找麻烦,也不至于费这么大周折,只为带走一个病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家里一切如常。 兰坊出身的人永远有着异于常人的冷静,只要主人没有吩咐,所有人各安其位,哪怕天塌了,也没人露出半分惶恐。今天华先生不在,但下人们依旧按部就班,已经开始准备安排晚饭。 老林早就磨砺出几十年的沉稳,自然更不用提,华先生没留话,就不需要他擅自行动。裴欢看着他带人忙碌,端了水果出来,是给笙笙准备的。她原本坐立难安,看着他们这一下午琐碎地忙碌,好像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下人过去打开餐柜拿盘子,裴欢却突然站了起来。 家里的餐具都收在一面柜子里,最上层是一排水晶酒杯,因为不常用也就一直摆着。她忽然盯着它们,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水晶……” 她顾不上和老林解释,起身就往门外走。 生活永远是最不可控的一出戏,总有些画面循环往复,非要到你刚想忘的时候,从头开演。 几乎和那天一样,又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裴欢匆匆赶到古董店。 她想起了那个古怪的女人,却没想到这个时间店里竟然有人。 大门被人打开了,里边的灯却没开。夕阳西下,两扇门幽幽的,看得人背后一阵凉。 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古董店周三从不对外。 裴欢逼着自己不能慌,吸了一口气终于稳下心神,慢慢推开门走进去。一层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异常,那些精心摆放的古董器具一样不少。她左右看看,往楼上走,万万没想到,刚一上去,迎面就对上了一双眼。 她毫无心理准备,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下一秒却气得叫出声:“华绍亭!” 他穿了件黑色的衬衫,就这么站在二楼的窗边,一整片苏绣屏风挡住了他半边影子。衬着最后一点天光,那双眼依旧波澜不惊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华绍亭看见她找过来,这才肯亲自动一动手,把壁灯打开了,对她说:“来店里看看,忘了跟你说一声。” 裴欢见他一切都好,总算稍稍安心。华绍亭手边是檀木条案,上边零零散散扔了几颗珊瑚。这一下午,他好像真的只为在店里坐一坐,由着喜好翻出一盒珠子,把玩两下,也就散在一旁不再管。 华先生天大的雅兴,却让她提心吊胆,几乎急疯了。 “姐姐不见了。”裴欢把医院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查不到对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走裴熙?她现在谁也不认识!” 华绍亭听见这个消息竟然一点也不意外,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淡淡一眼压过来,却分明让她别慌。 裴欢心里攒了一百种可怕的猜想,可是见到他,千头万绪沉了底,什么都静了。 他一直盯着屏风之后,那里是二楼最晦暗的角落,只放了一面高大的石雕,灯光亮了,四下清楚,他忽然问她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最近有没有人来找它?” 那座石雕很大,几乎有一人高,华绍亭最早布置这家店的时候让人摆在了楼上最里侧,靠墙也不打光,因而颜色灰暗。 裴欢自然看不懂那是什么石头,只觉得年头应该很久了。这一屋子都是华先生稀奇古怪的收藏,相比之下,这东西虽然大,摆在暗处却实在不起眼,后来她嫌不好看,找人搬上来一扇屏风挡住了。如果不是他今天特意去指,她都忘了楼上还藏着这么一个大家伙。 裴欢被他问得更加奇怪了,摇头说:“没有,怎么了?” “那就好。”他说什么都是淡淡的,这么多年身居高位惯了,轻飘飘一句话扔出去,江河湖海,万事太平。 可她太清楚他的脾气,实在没办法,认真对他说:“你别哄我,姐姐突然被人带走,你这时候一个人跑到店里看什么石像,还和我说没事?”她真的怕了,突然哽咽,“华绍亭,你不能再瞒我。” 这明明就是出事了,可这一次离奇的变故凭空而至,一点预兆都没有,让裴欢无从说起,毫无头绪。 她急匆匆地出来,跑了一路,额头上还有汗,他看着心疼,拿了手帕过来想给她擦,她不吃这一套,抓住他的手,又不知从何说起,欲言又止的样子惹得他直笑。 裴欢不明白他怎么还有心思在这磨时间。 “姐姐精神状态不稳定,万一受了刺激……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总有人想从她身上下手?” “不会的。”他口气笃定,耐心地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轻轻告诉她,“你放心,我会找到她。” 仍旧是这一双眼,沉沉望过来,她就信他。 裴欢努力回忆,把自己能想起来的事都告诉他。 “前两天是有人来找东西,但不是石像。有个女人到店里来,举止很奇怪,转了一圈不肯走,非要看什么水晶。”她试图想起那个不速之客,“她要找的好像是白水晶洞,我说从来没见过,这里也没有,把她送走了,后来也没再见她来过,但今天护工见到的人……” 华绍亭正往楼下走,准备带她离开,听了这话忽然打断她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几天,清明之前。”裴欢渐渐想起那天一连串的对话,“对了,她好像提了一句说见过我,可我根本没印象。” 她当时没往心里去,只当是追过来找新闻的八卦记者。 华绍亭不置可否,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了眼时间提醒她:“走吧,笙笙应该到家了。” 他让司机过来接,很快车就等在了外边。 裴欢被他问得满心疑问,反复打量店里的东西,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华绍亭率先将门推开,带她上车往回走。 天快黑了,原本该来的雨还是没有下,日光退去之后,空气里那股潮湿的气味藏不住,一点一点被风揪出来,吹得人心神不宁。 车里的气氛异常平静,华绍亭神色安定,他既不着急去查裴熙的下落,也不提发生了什么,就只是回家而已。 “哥哥……”裴欢手指发凉,忍不住叫他,“你必须告诉我,不论发生任何事。” 华绍亭意识到她紧张过了头,过去的经历毕竟伤人,他刚想开口,又被她急急地打断:“你要记得你的身体状况,你不能再出事了,你是个父亲。你有我,有笙笙,你说过不再管敬兰会,就算外边闹起来,谁死谁活都和你无关!就算……就算真的需要你出面,我也可以和你一起面对。” 不要再一意孤行,不要再一个人挡下所有的事。 裴欢克制不住发抖,几乎说不下去。 华绍亭这一生心力耗费太过,一手将敬兰会推上霸主地位,最终放手离开兰坊。他苦心安排自己病逝的假象,只因为余生所剩无几,再经不起任何意外。 他的古董店和家选在同一片住宅区,只隔着短短两个路口,路途太近,甚至来不及让裴欢再和他说下去,就到家了。 华绍亭握紧她的手,笙笙欢呼一声扑过来,手里拿着今天在学校得奖的书法,得意扬扬地要给爸爸看。 小孩子笑脸天真,如同某种曼妙生长的植物。华绍亭俯身抱起她,孩子撒娇要奖励,那样子生生能把岁月风霜都磨尽了,让人整颗心都柔软起来。 于是这一瞬间什么都没发生,家还是这个家。 裴欢鼻子酸涩,强压下担心,眼看这场面,终究不忍心打破。 他回身看向裴欢,轻声和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不是谁的神,也不是人人畏惧的华先生,他站在这里亲吻他的小女儿,就跟每一个普通人一样。 烟火人间,隐居一方,可惜平凡度日对于这个男人而言,竟然成了奢望。 裴欢几乎控制不住,一瞬间眼眶温热。 那一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学校布置了劳动作业,让孩子邀请父母共同参与,裴欢只好去和笙笙一起做手工。华绍亭一向喜静,早早进了书房,一直没去打扰她们。 临近十二点才忙完,裴欢好不容易哄小祖宗安静地躺上床,这才有空喘口气,却根本没有心思睡。 她披了衣服下楼,老林热好牛奶端给她,守在客厅和她说:“夫人耐心等一等,出了事总有解决的办法,今天先早点休息吧。” 老管家头发近乎花白,人却精神,说话的口气四平八稳,连眼神都规矩,一句话说出来,让人听不出是宽慰还是嘱咐。 她真是急也没用。 裴欢坐在沙发上喝牛奶,听见这话又觉得一切都像回了兰坊,人人缄默却背后藏了一双眼,只有她看不清深浅。 她心里不踏实,思前想后,放下杯子上楼,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吩咐老林道:“去和先生说一声,让他先睡,今晚我陪笙笙。” 她心里赌气,故意不亲自去和他说,径直回到女儿的房间,直接关了灯。 这一晚,时针好像成心和她作对,越想打发时间越难熬,她听着孩子规律的呼吸声闭上眼,原本想多少先休息一会儿,可是翻来覆去,一点困意都没有。 房子里上上下下终于没了走动的声音,她细细地听,窗外好像又起了风,最近天气实在不好,不知道沐城还要刮出多大的风雨,一连几日无休无止。 她讨厌这种无谓的预兆,就像她离开华绍亭的那几年,是哭是笑都流泪,好像活该逃不出这该死的命运。 裴欢怕吵醒女儿不敢再乱翻身,只好直直地躺着,一直耗到了后半夜。到最后,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像看快进的镜头,有那么几分钟迷迷糊糊地梦着,竟然看见了姐姐。 她和裴熙是亲姐妹,可是性格却截然相反,家里出事的时候两人都是小孩子,裴欢太小,当年根本不记事,长大了也无从查找父母的过去,因而不清楚彼此到底更像哪一方。她只记得姐姐终年消瘦,目光毫无神采,几乎不肯和人交流,总像在躲什么…… 半梦半醒地躺着,做一段支离破碎的梦,直到窗外的风声再次呼啸而至,惊得裴欢猛然又清醒过来。 凌晨已过,笙笙早就睡得熟了。 她起身给女儿盖好被子,打开房门独自离开。 裴欢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深夜外出,只为再次回到古董店。 那条路在白天看起来很短,可如今四下无人,路灯遥远,她拼命加快脚步,总觉得还不够,直走得自己心里发慌,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时间太晚,连市中心的灯火都暗了。她一人独行,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身侧一片安静的灌木,除了风什么都没有。她贴身穿着一件真丝睡裙,出来的时候也只拿了一件开衫披上,越跑越冷。 她不是不信华绍亭,她只是和自己赌气。事到如今,陪着他连生死都闯过来了,没有任何事能动摇彼此,只是她无法克制心里某种可怕的直觉……毕竟裴欢是华绍亭这只老狐狸养大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行事的规矩。 有些事必须黑白分明。既然白天华绍亭不肯和她解释,那么这事多半是道上的变故,他就绝对不会把她牵扯进来。可是这次被人从医院带走的是裴欢的亲姐姐,她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古董店里那尊石像一定和整件事有关,今时不同往昔,他们好不容易换回这个家,谁也不能再冒险,她需要答案。 沐城最终还是下了雨。 裴欢从进门到上二楼,只不过转眼工夫,一场雨来势汹汹,引而不发,从清明开始一直拖到如今,等到所有人都忘了的时候,它兀自夹在风里轰然而下,瞬间倾盆。 她自然顾不上关窗,只记得借着光,仔仔细细看那座石像。这几年它一直被遗忘在角落里,难免有些落灰,但还能看出来上边雕的是一尊佛像。 普普通通,年头长了,看不出有多精致,雕工没有落款,自然分辨不出有多大的来头,她实在看不出这种东西值得谁惦记。 雨声越来越大,还伴随着雷电,窗纱被高高地吹起来,一屋子贵重的木头浸在潮湿的空气里,很快散出一股奇异的香。裴欢最害怕打雷,这是她从小的毛病,后来长大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幼稚,却根本没法克制,就算在睡梦中也会被噩梦惊醒。 眼看暴风雨愈演愈烈,她想关窗又不敢过去,下意识伸手扶住了那座石像,手下一用力才觉得不对劲,又回头去看。 这块石头摆放不稳,靠墙的那一面显然不平……裴欢突然明白了,她现在面对的这一侧,并不是石像的正面。 有人在它背面雕刻,只是为了掩饰。 女人总是相信直觉,这微妙的念头如同潘多拉的魔盒,只要动了心就藏不住,终究要一探究竟。 雷声突如其来,裴欢听得心惊肉跳,她现在这样困在店里没有别的选择,于是沉下心,伸出双手用力,想要把它转到正面。 石雕的佛像很沉。因为整体庞大不好移动,所以当初搬运的时候早早有人在下边装了滚轮,裴欢用尽全力,终于把它推动,一点一点转过来。 闪电持续不断,窗纱缠在一旁的屏风上,随着风雨卷进来,哗啦一声终于彻底把它带倒,风雨扑进来,裴欢根本来不及去管,只记得把灯都打开。窗外雷电交加,光线稍微亮了,可墙上还是映出一道道惨白的印子。 那座石像内里中空,正面有巨大的剖面缺口,被人精心用丝布封住了,连边角都格外留意,一丝不乱,似乎是怕尘土落进去。裴欢克制住自己对雨夜的恐惧,勉强费了一番工夫,终于把遮挡物揭开,她这才发现它原来不是一个普通的石雕,而是一座庞大的水晶洞。 裴欢终于明白它为什么要被反着放在墙角了,她借着光看清里边的样子,浑身一震,一瞬间险些叫出声,反应过来之后死死捂住了嘴。 日夜交替,这世界还有太多不能妄测的梦,远比雷声可怕得多。 那是座巨大而诡异的水晶洞,无数暗红色的印子蜿蜒而下,原本应该剔透的白色晶柱上遍布干涸的血,淅淅沥沥,历经陈年风化后凝成了古怪的疤,几乎满满积成了一个血洞。 第三章 知止后定 暴雨持续了很久。 裴欢把水晶洞原样推了回去,千头万绪,最后只能一个人对着佛像浑身发冷,她坚持自己来找答案,却不小心翻到一出陈年冤案,根本不知道是谁的戏本。 每一段来不及细说就被人封存的故事,大多没能善终。 一楼旧物,千年朽玉,百年楠木,件件都比人长久,而这人间每条路都不同,天差地别,这也是华绍亭早早就想让裴欢明白的。 她这一生,十几岁就认定了他,什么样的长夜她都见过,到今天这一刻,却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年轻。 华绍亭终究比她大了十一岁,那些多出来的时光恰恰是她永远无法想象的过去,整个敬兰会乃至兰坊那一条街,人人都只记得华先生,却都忘了他的来时路。 就像这家店,每样东西安静陈列,但总该有来处。 裴欢曾经好奇,过去那些年偶尔想起来就去问他,可惜华绍亭从来不做没意义的事,比如回忆,这种浪费时间的事他懒得去想,随口几句话就把她的问题都打发了。 她只知道他母亲早逝,十四岁之前都住在外祖父家里,他母亲家里也算书香世家,环境很好,后来被他父亲那边接走,再大一点就进了敬兰会。 而后二十年血雨腥风,华绍亭身有宿疾是致命弱点,他这样的情况换了别人,在兰坊这种吃人的地方一天都熬不住,可他最终却成了所有人的主人,几乎开创一个时代。 他是怎么一步一步成了人人惧怕的华先生的? 水晶洞里的血迹又是谁的血,为什么藏了这么多年? 风雨顺着半开的窗户灌进来,裴欢浑身冻僵了,颤抖着看向楼梯,这才想起应该先回家,可是她刚一转身,灯突然灭了。 她吓得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勉强镇定下来,幽暗的环境让雷电显得更加清晰。她背对着窗边一阵一阵发抖,几乎站也站不住,摸索着找到开关,却发现按了也没反应,好像是停电了。 她不知道这和暴雨有没有关系,但店里四下一片漆黑也没别的办法,她迎着风拼命把窗户关上,这才喘过一口气。 裴欢开始后悔当时选了旋转的木质楼梯,在这种完全没有灯光的深夜,她想顺利下楼成了一件难事。尤其最近华绍亭玩起了盆景,前两天才刚让人抬过来几盆试手的对节白蜡,依次摆在楼梯边上,她还得小心避让不能绊倒,于是只好一级一级地往下走。 她刚下到一半,一层又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 裴欢下意识停住了,难道店里除了她还有人?她不知道那是风还是别的什么,屏住呼吸,只听见像是衣服摩擦的声音。 她这一天提心吊胆过了头,到这会儿已经来不及害怕,反而一下被逼得胆子大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伸手在盆景附近摸索,找到了一把花艺剪刀,想也不想抓起它藏在背后,慢慢下到一楼。 她仔仔细细去分辨,一时之间倒也没什么声音了,除了极远处的风,店里上下安静。这一下让那风听上去呜呜咽咽分外瘆人,近乎某种遥远的哭声。 裴欢摸索着找到楼下灯的开关,试了试还是没反应,她正要往门口走,忽然看见大门半开,那两扇木门虽然雕了纹路,但百年木料极其厚重,风雨自然推不动,显然是有人不请自来。 乌云密布的夜,月光实在奢侈。 闪电很快透过门板在地上划开一道极亮的印子,短短几秒之间,裴欢终于看清地上不止她一个人影。 她瞬间回身,有人藏在黑暗的楼梯旁,与此同时突然向她扑了过来。 裴欢本能往后一退,死死抵在门板上,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甚至想好假如对方再往前一步她就直接捅过去。还来不及做反应,那人却突然顿在她身前,脖子被另一只手掐住,让对方进退不能,僵在原地。 凌晨时分,大雨倾盆,一家没有名字的古董店却难得热闹。 裴欢一声尖叫硬生生哽住了,她这才看清想要袭击她的是个男人,之前从未见过。 那人的目标是裴欢,暗中出手,根本没想到这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他的咽喉突然之间被人扼住,瞬间就能要了他的命,他大惊之下下意识枪口掉转想要转身,双手却控制不住发抖,整个人汗如雨下动也不能动。 四下昏暗,唯一的光线是从大门的缝隙透进来的,于是那突如其来的一双手显得格外诡异,近乎没了血色,就这么从最暗的地方伸出来,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但从头到尾,动作稳而从容。 这一夜如同噩梦,裴欢惊骇之下几乎蒙了,半天才缓过神,她开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能愣着站在原地。她看见那双手持续用力,而手下的人就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动也不能动,胸腔剧烈起伏,直到他涨红了脸,再也站不住,险些就要跪下。 裴欢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看清了站在闯入者背后的人,颤抖着叫出来:“大哥……” 三个人僵持着,裴欢身前就是对方颤抖着的枪口,如果刚才华绍亭再晚一秒,闯入者就能轻易制住她。 裴欢后怕不已,眼看形势危险,不敢乱动。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今夜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不管他是谁派来的,选在雨夜偷偷摸摸闯入古董店只为了找东西,却没想到被裴欢突然出现搅了局,仓皇之间只好暗中向她下手。 他痛苦地低喘,恐怖的窒息感逼得他只能低低地挤出几个字:“华……华先生……” 身后的男人轻声笑了,右手又慢慢地按在他头顶之上,谁都清楚他这样用力扭过去的后果,那人近乎瘫软,手里的枪再也拿不住直接砸在地上,嘴角克制不住地抽搐,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裴欢开口逼问他:“说!谁让你来的?” 对方哪还说得出话,只是咬紧了牙,憋得满眼血红。 华绍亭微微探身,侧脸几乎贴近了手下垂死挣扎的人,他说话太轻,窗外这一整夜的风雨轻易就能盖过了他的声音,但他说的话却又清清楚楚,一个字一个字压过来,他说:“放心,你不会死在这里。”多像一句安慰,但那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就好像这几个字是磨利的刀尖,顺着骨头刮过去,能断了他的脊梁,比死还绝望。 “回去告诉她,我在,东西也在,让她别着急。”华绍亭顿了顿,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手指一根一根松开,他手里的一个大活人却像木偶断了线,扑通一声跪在当场,而华绍亭连站的姿势都没变,居高临下看向地上的人继续说,“还有,今时不同往昔,阿熙病了,如果她想叙旧,找错人了。” 裴欢仔细打量地上的男人,确定对方是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她踢开地上的枪,把门口的位置让出来,那人跪在地上挣扎着喘气,只断断续续地念:“华先生……”他明显震惊于华绍亭还活着的事实,这事实似乎能抽干了他的血肉,直逼得他畏畏缩缩,控制不住蜷缩着拼命往后躲。 裴欢低声提醒华绍亭,虽然根本不清楚对方是谁的人,但今天只要让他回去了,那华先生还在世的消息显然就会有人知道。 华绍亭轻轻摇头,伸手示意她过来。裴欢立刻站到他身后去,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也就一句话都不再说,这一晚上一颗心终于归位,才感觉到睡裙湿透了之后又冷又硬,风一吹,冻得牙齿发抖。她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卷进来的雨还是紧张的冷汗,也顾不上擦拭。 老林等在店外不远处,下了车为他们撑好伞,华先生没有出去,他也就一直沉默地站在雨中。古董店的电路被切断了,路旁等着的车很快掉过车头,开着远光灯从侧面照过来,方便取光。 闯入的男人顺着门口半跪着爬了出去,一抬头正对上老林,明晃晃的车灯正好打在眼前,他慌得浑身一震,倒在雨地里动也不敢动。 那人脖子上赫然一道血印,已经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这时候再被冷雨一激,终于丧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华绍亭已经不想再看,只伸手把裴欢拉进怀里,一时之间只感觉到她浑身湿透带着寒气。他终于不耐烦了,目光蓦地沉下去,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句话扔过去:“滚!” 一夜仓皇,早就已经算不清是几点。 裴欢在他怀里终于找回了意识,只觉得自己今天也到了极限,差一点,晚一步都能要了她的命。 这雨下得时间久了,只剩下嘈杂的雨声,听不清也看不见,她心力交瘁,说不出话,只觉得这天永远都不会亮。 老林看先生和夫人要出来了,很快迎过去,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地上的人,好像人和雨水没有任何分别。老林很快走到了那人身旁,脚步被对方的肩膀挡住,他连既有的路线都不变,不闪不避,就这样顺着路踩在了对方肩头,慢慢地蹍了过去。 凄厉的惨叫,地上的男人活像见了鬼,疯了一样爬起来,气都没有喘匀,挣扎着冲了出去。 华绍亭接过老林带来的外套,把裴欢整个裹在里边,准备马上回家。 裴欢确实冻坏了,一暖和下来才感受到实际的温差,克制不住地发抖。她往车的方向走,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拉住华绍亭想要解释,她夜晚突然离家的事实无可回避,但他好像不想问,陪她站在雨里,定定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她就怕他这样,华先生的坏毛病很多,事无巨细,思虑过甚,哪怕是她也始终无法劝他稍有松懈。 “我来这里,是怕你又把事都挡下来,我想弄清楚石像的来历,我想知道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有人来找它?”裴欢终于找回了理智,一句一句说得很认真,“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涉及你,那就与我有关。” 她的头发已经湿了一半,冻得唇齿上下打战,断断续续还偏要说完。他看着看着,觉得如今面前这样固执的一张脸和少女时期的裴欢忽然重叠,她觉得自己有理,活脱脱像只骄傲的猫,张牙舞爪,永远有着骨子里透出来的小性子,十年前后竟然没有任何分别。 华绍亭有些无奈,有时候他觉得他的裴裴早就长大了,刚刚放心没几天,又发现时间这东西不可信,就像她这么站在这里,大夜里独自跑出去遇到危险,明明怕得浑身发抖却还牙尖嘴利。 他能有什么办法?这世上的诱惑无非那几种,权势名望,金钱利益,有了又如何,就算他一句话能让人出生入死,可到了这一刻仿佛都没什么用,他依旧还有她,怪不得,骂不得,淋一场雨他都舍不得。 可能这就是命,华绍亭也花费了很多年才最终弄清楚,命里总有这么一个人。 下雨了,要带她回家。 这一晚没人睡得踏实,其实裴欢出去之后,老林马上就起来了,上楼去找华先生。 当时华绍亭已经回了主卧,但一直也没有休息,一个人半躺在床上看书。他听见裴欢跑出去的消息只是点头,眼睛都没抬,过了一会儿才看了一眼时间,说:“她就是这脾气,去就去吧。” 他当然知道裴欢在和他赌气,故意不理人跑去陪女儿,他也知道她什么时候下楼,更听见她什么时候出的门。 只不过华绍亭远比别人更清楚,每个人的去处都是自己选的,山高水远,一步一步磨成路,他拦不住她,也就干脆不去拦。 老林看看窗外对他说:“夫人没拿伞,眼看这雨就要下起来了。” 华绍亭慢慢翻手里的书页,他看的是这两天给笙笙拿的书,随便用笔轻轻顿在一句话上:“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老林看他一心拿书看得认真,好像根本没打算有什么吩咐,于是只好去笙笙的房间轻轻推门看了看,孩子倒是睡得熟了,丝毫不知,他这才放了心。 老管家只好又转回来等在主卧门口,华绍亭还盯着那句话,过了一会儿忽然圈了几个字出来:知、定、静、安、虑、得。 老一辈人总说世道艰难,如今又怪人心浮躁,无论到了什么时代,单挑出一个字来,都难做到。 那书是本旧书,不知道是过去什么时代的手抄石印版,华绍亭留下的东西没有凡物,动辄拿出去都没人敢轻易估价格,只是他自己没工夫清算,找出来清理干净灰尘,就拿去给孩子对照着练字用。 他靠在床上一直在想些什么,房间里更加静了,隐隐散出一股沉水香的味道,卧室的另一侧只剩一扇模糊的窗,看得远了也只有夜色磅礴,半点星光也没有,这样的夜显然平淡无奇,根本不足挂心。 老管家又低声提醒他:“先生,毕竟夜深了,夫人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华绍亭微微皱眉,明明听见了却也没答话,他细细看那几个字,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长点记性也好,孩子都这么大了。”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雷雨转瞬而至。 闪电打下来的时候,老林看见华先生终于抬眼了,他打量着窗外的大雨,终究还是合上书起来了。 老林松了一口气,端端正正忍住笑,去替他拿外衣叫司机。 幸好,这人生中的每一步,他来得都不算太晚。 这场雨依旧无休无止,店外显然也不是什么久留的地方,华绍亭一时想得远了,沉默看她。裴欢平复下心情还要说什么,反反复复,却只剩下半句哽咽:“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知道……” 那些他没提过的前半生。 这家古董店可能是他临时起意,但连外人都知道它里边的东西件件有故事。 华绍亭一点也不意外,盯着她忽然笑了,淡淡接一句:“可是我来这里,只是因为下雨了。” 裴欢害怕雷雨,从小到大那么多年,他们住在兰坊,不管华绍亭有多忙,一遇到突然下雨的夜,他不惜穿过一座城也要赶回去守着她。 裴欢的眼泪怎么都收不住了,满腔悲喜都被这句话压下去。风带着湿漉漉的水汽钻进伞底,华绍亭身后的雨势瓢泼,除了裴欢,没人能让他在这种时候冒雨而出。 她颤抖着伸手,喃喃催他先回家,又把伞拉过去不让他沾到雨水,一刻也不敢耽误。 华绍亭看她终于肯走了,转身上了车,把她抱在怀里,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头,他的声音从正上方传过来,在窗外瓢泼的雨声里越发轻了,近乎叹息:“裴裴,发生过的一切改变不了,我最庆幸的,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很少这么说,说得裴欢眼睛发酸,她身心俱疲,累得闭上眼睛只想赶紧睡一觉。这雨持续在下,像是攒了大半年的力气,恨不能一夜倾城。 她觉得自己很久没这么软弱,也许是因为离开兰坊两年了,平淡如水的生活也过久了,连一场暴雨都显得不真实。她多希望自己再睁开眼,姐姐还在医院静养,古董店里也只有一座普普通通的石雕…… 她做了那么多荒诞的梦,可是醒了却不能忘。 临近凌晨五点钟,雨势终于转小。 裴欢回家之后觉得头疼,被风吹得缓不过来,还是着了凉。她被华绍亭盯着喝了姜汤吃了药,精神松懈下来,终于肯老老实实躺下休息。 沐城这一夜乌云凝重,阴沉沉没有一点天亮的意思。 已经快黎明了,华绍亭还没睡,叫了老林进书房,却很久没说话。他看着自己刚才出门前圈出来的几个字,想了一会儿才说:“我真忘了那是哪年的事了,十几岁?” 老林缓缓接话:“是先生成年那一阵,老会长特意算着日子,就等那一年要选出个继承人。” 他点头,又说:“二十年了,我确实没想到她会回来。”他把书页放在手里慢慢地捻,前后折腾一夜他也有点儿累了,于是侧过身,半靠着椅子随口和老林聊起来:“以前他们总在背后说我是什么老狐狸,传来传去都邪了,好像我什么都能算计……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你看看,我出来才歇了几天,二十年的东西都被人盯上了。” 他越说越觉得可笑,好像关于自己的传言没半点可信,随手把书扔过去,任由老林替他收拾。 老管家已经在兰坊里守了半个世纪,几代人的秘密都成过眼云烟,早不差这一两段往事,自然毫不惊讶,他看了看门口,放低声音问华绍亭:“先生,需要联系她吗?” 华绍亭摇头,声音越发轻了:“不用,直接打给陈屿。” “先生对会长有交代?” 华绍亭似乎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没有马上吩咐。 书房的窗外对着一片林子,这时候已经远远有了鸟叫,天光透出来,一点一点勾着人走到窗边去看。 雨后的树林蔓延出一片灰绿色的影子,这场大雨总算是下透了,把连日来的闷热终于洗干净,一口气呼出去,草木清凉。 华绍亭眼前微明的光线脆弱难辨,看不清哪里有鸟……他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二十年前那一天也是雨后,沐城历来四季分明,春天来得早,雨水也多,花草树木一季一轮回,唯独凡夫俗子没这么好的运气,那些前半生来来回回数不清的日夜,还有多少狂风骤雨的日子,根本数不清。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关于曾经的故事,再去回忆总觉得不那么难熬,这一夜和一生终将等长,一旦过去了,就沉入千百幅往事中的一帧,早晚无迹可寻。 生和死这点事,华绍亭这辈子可算看得多了,再轰动的本子翻烂了也不过如是,活着的人大多困在自己的记忆里,故去的倒也省心,无非由着后人唏嘘,仅此而已。 只不过连他都忘了,尝过生,也经过死的人,演起来才最投入。 华先生的电话很快打回了兰坊,会长陈屿一大早突然被叫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守在电话另一端。 陈屿虽然手握敬兰会两年时间,却日日如履薄冰,如今更是紧张得呼吸急促,手足无措,一直在等华先生的意思。 老林压下听筒,回头轻声提醒他:“先生?” 华绍亭揉着额角,依旧靠着那扇窗,他并不亲自去接电话,听见老林的提醒仅仅抬起头,一双眼忽地冷了,只有一句话,不轻不重地交代下去:“让他派人,好好照顾徐慧晴。” 第四章 别来无恙 沐城很多年没遭过大雨,这城市一向风大干燥,并不像潮湿的南方,这次赶上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雨,降雨量激增,一夜的时间,几乎下成了灾。 天亮之后,城里各个路段都有积水,幸好昨天这雨一直憋到了夜里才下,没赶上出行高峰期,否则像这样的老城排水不及时,很容易就会酿成事故。 新闻里一时全部变成了和疏导积水相关的内容,连名人八卦的时长都被占了。裴欢醒过来就开了电视,没看进去什么东西,只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想没意义地胡思乱想。 她淋了雨有点儿发烧,吃药之后整个人好像睡不够,困得浑身没劲,强行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听着楼下的动静。 老林一如往常,送笙笙去了学校,她这才稍稍安心,迷迷糊糊一直躺到了午后。 这一觉格外沉,偏偏后来她睡得浑身发热,迷糊着要醒过来却又一直没醒,潜意识作祟,断断续续做了一些离奇的梦。谈不上什么情节,可能是她昨天夜里的印象太深,梦里总晃过一座佛像,慈悲眉目,肃穆的雕工看得久了,让人心头发紧。 最终她被热得醒过来,梦见了什么都混乱得拼凑不起来,只是突兀地想起雷雨之下那座可怕的水晶洞。 华绍亭一直在卧室陪着她,等她发了汗,让人煮汤拿上来,催她多少要吃点东西。 裴欢嗓子疼,说话难受,于是活脱脱成了淋雨的病猫,这会儿只能老老实实地靠在床上,一边喝汤一边看他站在桌旁,随手翻找东西,挑挑拣拣,数不清的沉香珠子。 “那座石像看起来很多年了。”她忽然说起来,她不知道水晶洞这件事的来去,但事到如今却不再像年少时那么不知深浅,敬兰会能够维持百年至今,靠的就是代代相传的规矩,这条路上从来没有干净的东西,之所以要被封存,必然有它的波折。 华绍亭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点头说:“那是当年老会长传下来的,上一代的东西了。” 老会长是陈屿的亲叔叔,也是收养照顾他们的人,过去陈家人一直住在兰坊的朽院,如今敬兰会交还到他们后人手里,过去那些亲属连带着传下来的物件,依旧还是跟着陈屿都回到那座院子里。 裴欢很少看华绍亭留别人的东西,何况那石像极其沉重占地方,她一时更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你是特意把它从朽院搬出来的?” 好像这个问题没人问过,华绍亭自己都没留心去想,他在手边找到了一串珠子,手指微微地摩挲,淡淡的香就漫出来。 他停了一下笑了,想了想才和她说:“你这么一提我才发现,老会长真没留给我什么好东西,一个敬兰会,还有就是那佛像。” 他走到裴欢床边来,把被子给她盖好,没有再往下说,没说它真正的来历,也没说里边的样子为什么要被仔仔细细地藏起来。 裴欢下意识伸手拉住他,连看他的眼神都开始紧张。 华绍亭摇头,轻声说:“我没想瞒你,这次的事我不提是因为你不能碰,过去道上的变故,没有牵扯到你,不要乱想。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你还没有笙笙大……估计还在家哭鼻子。” 她笑不出来,脸色发白,于是只好一直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凉却微微用了力,直到她定下心。 华绍亭这辈子活到今天,也就只肯伺候她,眼看裴欢可怜兮兮地躺着,他难得动一动,亲自过去把香案上燃着的沉香换了,又去拿刚找出来的一串细小的奇楠珠子,温了一会儿放在她枕边,香气缓慢挥发,不冲鼻却能隐隐散出安神的气味,总算把她安慰好,他才起身去拿衣服。 更衣室的外侧用罕见的巨大藤雕做了隔断,枝蔓蜿蜒的缝隙里点一盏朦胧的灯,白天也能保持光线。衣柜开了门,遥遥又渗出些香樟的气味,整个卧室的空间安静又分割明确,都是他喜欢的风格。 过去在兰坊,他们住在海棠阁里,那座院子清静又宽敞,一株海棠成了标志。裴欢从小到大习惯了老建筑留下的印记,如今自己出来住,一样选的都是传统的格局。 她看出来华绍亭还要外出,拿了深色的薄外衣和手套。裴欢原本不想再劝,看着看着还是忍不住和他说:“你不方便自己出去,通知会长派人陪你去吧?” “不用,去接阿熙而已。” 她端着汤碗的手不自觉用力,坐直了问他:“你知道她在哪儿?” 华绍亭从里边转出来,拍了拍手套,没什么意外地点头,用简简单单的口气说:“她不会有事。” “你既然知道她在哪儿,为什么不直接让司机去接她回来?” “对方费这么大工夫把阿熙带走,无非就为了见我一面,我去才能解决问题。”他过来伸手试了试裴欢额头的温度,总算放了心,于是站在床边按着她的肩膀,一字一顿交代道,“裴裴,听话,别冒冒失失四处乱跑,好好在家里睡一觉。另外,我要是回来晚了……” “大哥!”她这几天悬着一颗心,最不能听这种话,生怕他往下说。华绍亭却笑了,做了个“嘘”的手势,自顾自安排道:“紧张什么,我是看下雨天气潮,如果我回来晚,你记得让老林带人去店里,店里上下都要做除湿,那些木头年头太久了,受不了今年这么重的湿气。” 三言两语,华绍亭眼里从来没有什么难事,好像从来没下过那一场暴雨,裴熙也没有被人带走,他还有闲心想着那些宝贝。 他叫了老林吩咐准备车,下人们自然按惯例,要安排司机跟他去,但这次他却谁也不带。 “先生,还是我开车送您过去吧。”老林也有些犹豫。 “不用。” 华先生从不亲自和外界接触,过去在敬兰会他想出趟门都有无数人跟着,越到如今事态不明的时候,他反倒要独自外出了。 老管家听见这话顿了一下,躬身过来想再劝些什么,但华绍亭摇头,他也就什么都不再说,答应着出去了。 裴欢真是急死都没用,一口气堵在胸口,这一下她连汤也喝不下了,又被他气得无话可说,于是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冲到门边,挡住门狠狠瞪他。 华绍亭由着她闹脾气,可是刚走了三两步就被她挡在卧室里出不去,他无可奈何,只好缓了口气哄她:“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医生早就禁止你独自开车了。” 他微微皱眉,丝毫不在意地说:“真按他们说的,我应该躺回医院每天插着管子。哪至于。” “上次你回去解决叶靖轩的事,是怎么和我说的?”裴欢彻底上了脾气,“你说陈屿有麻烦,他年轻不经事,一点小冲突闹大了,没必要把整个敬兰会搭进去,那次必须你出面。好,那是你们的大局,敬兰会的大局,我同意了。”她越说越快,“你说以后为了笙笙,绝不再管外边的事。” 裴欢穿着厚的睡裙,头发乱着散在肩上,她昨夜惊吓流泪之后眼睛还肿着,偏偏就是一步不肯让。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出了事永远要落到他身上,他已经不是敬兰会的华先生了。过去的盛名和传言都该随着清明的烟火烧光殆尽,如今的华绍亭只是一个好不容易熬过来的病人,再也不是谁的神。 怎么全天下那么多人,在他眼里就找不出一个能用的。 裴欢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明明清楚谁也劝不住他,思来想去气得和自己较劲。 “是,我帮不了你,我担心姐姐……陈屿原本也不是个能托付的人,你坚持把敬兰会还到他手上,现在还费时间精力帮他,你以为你是谁!” 她说着直咳嗽,捂着嘴还要争辩,难受得眼睛都红了。 不是她胡搅蛮缠,而是余生有限,他们实在浪费不起。 华绍亭轻声打断她,过去拍着她的后背才让她缓过一口气,他如何看不出裴欢这点心思,只觉得怀里的人止不住在发抖,又担心又害怕的样子直惹得他心疼。于是他干脆把她整个人从门口抱起来,好好放到床边,按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等她平静了才开口道:“裴裴,我说过,除了你和孩子,如今我谁也管不了,也没心思管。”他给她披上衣服,“陈年旧事,几个闲人闹一闹,我才没工夫理,只不过如今他们都折腾到店里去了,差点伤了你,那就坏了规矩,这一篇就没那么容易翻过去了。” 老管家等在卧室门外,轻声说已经准备好了车。 裴欢总算死了心,华绍亭既然都这样安排了,显然毫无转圜余地。 裴欢知道这就是她自己选的路,她太年轻就将一生都赌出去,竟毫不后悔,仿佛她和华绍亭之间有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孤勇,他为她的成长和任性负责,而也只有她能在这种荒唐的雨夜之后如他所愿。 她心里翻江倒海,但最终没再阻止华绍亭。 暴雨过后,天气微凉。 华绍亭这一次是真的说了大话,因为他其实很多年没自己开过车了,于是华先生刚开出小区之外,就觉得有点烦了。 电台里一直在播,四处都有积水,估计城里路上也很不好走。 他这个人啊,能不亲自做的绝不动手,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私下出门是什么时候,唯一离得近的事,还是前两年,那会儿裴欢要退出演艺圈,最后和她的经纪人在咖啡馆约了见面,他陪着她去,身边就跟了几个随行,说好了临时起意,他们只是随便走走,没想到竟然半路出了事,闹市火并,又闹得整个沐城人心惶惶。 看戏的人在台下泪流成河,写戏的人知道如何落幕,必然冷眼旁观,当一个人提前知道自己的结局,总是习惯收敛热情,对任何人事都保持距离。华绍亭就剩下这最后一点心气和热情,好不容易拿出来,统统给了裴欢。 过去在兰坊,华绍亭身边有个私人医生叫隋远,是个医学天才,一直跟着他,随时照看他的病情,那会儿隋远每年都在他耳边念叨,一年一年给他数日子,时间过得也快。如今大家都散了,他自己眼下一边开车一边算了算,才发现已经活到了第三十八个年头。 小时候他们都说他的病活不过十几岁,后来大了,医生又拿二十五岁当他的生死大限……想想真是讽刺,人人都说活着不易,可是一到了他这里,仿佛就变成注定短命。这位传言里狠毒可怕的华先生说到底也没多大岁数,但怎么老被人念着咒着,就像平白多占了几辈子。 他想着想着,突然又记起当年隋远给他下的定论,说他是祸害遗千年。他一边琢磨过去的事觉得有意思,一边抬眼看见路口亮了红灯,于是慢慢把车停了下来。 这是沐城难得清静的住宅区,开车去往市区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地段还有段距离,于是在这样一个工作日的午后,整条行车道上也只有他这一辆车。 红灯的倒计时还有二十秒,前方的十字路口过了就是高速,两个方向,能去市区,也可以出城去更远的地方,他盯着那路口看,手指随着倒计时轻轻敲着方向盘。 忽然左侧窗外有人走过来,刚好挡了光,对方一路顺着车身往前走,正弯腰向他这一侧的车窗里边看。华绍亭并不意外,扫了一眼外边,手指松开了方向盘,车外的人轻轻敲了敲车窗,他也就顺势按下了玻璃。一个女人,穿着繁复的长裙,戴着墨镜,冷不丁走到车道上,直接拦下了他的车。 她背后挡了一整片落日余晖,逆光而来,看着他直接开口问:“带我一段?” 华绍亭上下打量她,刚好对上她身后一片日光,他的眼睛猛地见到强光不舒服,于是不耐烦地侧过脸,只随口问了一句:“你会开车吗?” 她已经替他拉开了车门,想了想才说:“会是会,可我很多年没开过了。” 他对此完全无所谓,正懒得费劲开车,于是起身就把驾驶位丢给了路边的女人,自己换到了后排。 车外的人也毫不客气,她拖着长长的裙子,上了车。绿灯亮起来,对方直接把车开上了高速,车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打破沉默,看了他一眼,和他说:“华绍亭,别来无恙。” 他穿了黑色的风衣,一路出来有些咳嗽,于是半仰头靠在头枕上,整个人融在了阴影里。他揉着眼角一直不闻不问,听她这么说却突然低声笑了,就像听见了什么格外好笑的事,叹了口气说:“果然,还真是祸害遗千年,咱们两个,最该死的都没死。” 女人一直从后视镜里在看他,她开口的声音嘶哑,说每个字都像磨着牙,她问他:“今天怎么没人陪你一起出来?我听说敬兰会的华先生排场一向很大。” 华绍亭依旧没睁眼,他把车交给别人去开,也丝毫不关心对方会把车开往何处,只说一句:“用不着。” 他不太舒服,低低吸了一口气,口气越发淡了,他本身也没有和别人费劲寒暄的习惯,于是几个字让这话题不管往哪里接都显得格外无聊。 车速更加快了,前方的女人盯着后视镜,时不时看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又问他:“你的眼睛怎么了?” 话刚说完,华绍亭突然看向她,车内并没有特意开灯,临近傍晚,暗淡的光亮之下他终于换了个姿势坐着,半边脸的轮廓逐渐清晰。 他看人的样子一如既往,每一个被他打量过的人都对这目光刻骨铭心,不管心里藏了什么古怪,硬是要被生生刮下三分。 他带着分明的压迫感,居高临下扫她一眼,连口气都不变:“你既然来找我,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她不由自主握紧了方向盘,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路,声音越发哑了,每个字都像要从喉咙里撕扯着血肉钻出来,忍不住低声咒骂道:“是啊,我就知道你死不了!华绍亭,你这种怪物,只要留你一口气,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吃人肉喝人血你都能让自己活下去!” 这是一条开往远郊的高速路,偶尔有几辆车交错而过,车内太过安静,只充斥着她低哑的愤怒,不断骂着。华绍亭也没什么生气的表情,只是忽然向前探身,靠近了她的座椅,一时之间,呼吸的声音近在咫尺,他的目光落在了她颈后。 开车的人瞬间闭了嘴,手里握着方向盘无法乱动,于是她浑身僵硬,目光向前,硬是咬牙逼自己没有回头。 华绍亭伸手过来,前方的人自然本能想要向前躲,却被他一把按住了,她来不及有任何回应,他的手指却突然探入她的领子,这样唐突的举动却没有人能阻止,而她穿的高领上衣也不过只是遮掩。 女人脖颈之下只剩一片恐怖萎缩的皮肤,经过艰难又暗无天日的恢复之后,依旧有着可怕的凸起。 他一向外出都戴着手套,就这样隔着软而薄的皮子,用手轻轻按她的伤疤,很是惋惜地叹气道:“他们把你烧成这样了。” 他的口气毫不真诚,不是疑问,也没带任何惊诧,甚至没有半分怜悯。 华绍亭的手指隔着手套都能透出一股凉意,明明他们之间只有分毫之间的接触,但这细微的动作却像冻透的冰锥突如其来,一下就能把她钉死了。那手指分明是条诡异的毒蛇,吐着芯子,惊得她整个人浑身一凛。 车子还在继续向前开,车速已经提上去,很快上了高架,三十米的高度之上,车道窄而危险,她实在没法分神做出任何反抗。 华绍亭的手顺着她烧伤的皮肤慢慢向上,一点一点,他的目光竟不像在看人,仿佛是在审视什么物件一样,无论是瓷器还是玉,但凡有了瑕疵就让人不太满意,他继续说:“脸上倒没事。” 女人咬紧了牙,他的手还在继续向上,嘴、鼻子……她几乎瞬间明白了他手指的意图,眼看他就要蒙住她的眼睛,她像触了电一样反应剧烈,突然尖叫一声,用尽浑身力气下意识反手去推他,整个车子几秒钟之间失去控制,她甩开他的手,又迅速扑过去重新掌握了方向。 华绍亭笑得更大声了,他本身就没想使什么力气,收了手就坐回去,反倒还有心情给前边的人讲道理:“你怕什么,我也坐在这车上。” 十几层楼的高度,车子失控冲下去是什么后果? 前排的人满脸冷汗,摘了墨镜,扔到一边。那张脸普普通通,却像是压抑太久,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自然的僵硬感。她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近乎凄厉,警告后排的人:“如果我今天回不去,裴熙也活不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内的光亮近乎全无。华绍亭手腕上戴着一串沉香,时间长了,整个车里都染上了幽邃的香味。他脸色不好,多数的时候恹恹的,总显得唇色深,到了这样天光熹微的时候,越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骇人的妖异感。 他还是这个样子,明明病得很严重,却举手投足都带着压迫感。 这一路上,她无数次试图分辨华绍亭的神色,因为她的出现突如其来,所以她心怀侥幸,总妄想看见他哪怕半分慌乱失措,终究只剩徒劳。 他摘了手套,用手轻轻转着手腕上的香珠,漫不经心提醒她道:“他们忘了教你最重要的事,永远别跟我谈条件。” 她努力控制情绪,恨得想要刮了他,却自知不能被他轻易激怒,只觉得刚才应该干脆放开手,就这么从高架上冲下去也不错。 华绍亭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隔着前后二十年的人世艰难,他再一次叫出这个名字,仅仅是为了告诉她:“韩婼,你现在还活着,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开车的人。” 第五章 人之处世 四月的天气,虽然下了一场暴雨,但气温很快就开始逐步回升。 裴欢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这一次华绍亭离家之后,三天没有任何消息。 她悬着一颗心,夜里反反复复睡不踏实,感冒拖得厉害了,吃药也不见好,每天都很注意保暖,却还是开始连续发高烧。老林想请医生来给她看看,裴欢却知道自己都是急出来的,总之不是什么大事,怎么也不肯。 她必须正常生活,既然出了事,有人找到店里去,她不敢保证暗中还有没有人在监视她的行踪。华绍亭不在,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家里家外一切如常。 裴欢白天亲自去送孩子上学,还坚持到店里转转,抽了半天的工夫,把水晶洞重新封存好,转过去随意放着,看起来还是一座灰暗的石雕。 过了那天的风雨之后,一切出奇平静,古董店还是冷冷清清,除了偶然经过好奇的路人,再没有什么特殊的访客。 烟火人间,不外乎都是些琐事,其实日子不会有什么变化,只等他把裴熙接回来,还能继续如愿生活。 笙笙一直没看见父亲,直到第三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才忍不住问她。裴欢知道笙笙开始懂事了,心里反而有些难受。笙笙已经上了小学,开始有自己的思考,裴欢不想瞒她,于是和她说:“外边出了一些事,爸爸去处理,需要离开几天。” 笙笙刚进家门,书包还没来得及放下来,听见她这样说忽然抬头,小女孩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裴欢,轻轻拉拉她的袖子,冒出一句:“我知道了,我会保护好自己。”那语气分明想让她放心。 才多大的小姑娘,眨眨眼又像什么都懂似的。 这么多天来,裴欢总算笑了一次,捏她的脸吓唬她:“好啊,这两天可没人再惯着你了,去把作业都写完拿来给我看。” 笙笙“啊呀”一声低头跑上楼去了。 眼看天又要黑了,裴欢把老管家叫到一旁问他:“老林,这么多天了,你知道他在哪是不是?” 老林实在没办法,摇头说:“先生不让人送,就是不想牵扯无关的人。” 裴欢看向餐桌旁的柜子,那里收拾放着华绍亭平常每天应该按时吃的药,再过几天就到了他定时复诊的日子。她思前想后,权衡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做了决定,吩咐老林说:“一会儿吃完饭,我回一趟兰坊。” 关于兰坊这条街,在沐城有很多传闻,它和这座城一样,历史悠久,背景极深,却也是这座城入夜的疤,是一条极端的灰色地带。 沐城本地人对它的态度讳莫如深,基本人人都知道,却也人人都说不清。 兰坊一直都是敬兰会的地盘,跨度极长,最早是条街,随着五六代人传到今天,街道附近的地皮早都已经归了敬兰会。街上分支无数,一条主路两侧都是中式老宅,家家户户院落分明,数不清的屋檐串联而起,几乎望不见尽头。 有些老人还记得,这条街在他们老会长那一代扩建过,占了一片林地,最西边的地方是一整座让主人荒废了的院子,彻底被封,几十年没有人住。 白日里的街道大多熙熙攘攘,还看不出什么特殊,一到天黑,兰坊这里四下亮起了灯,有些院子还留着过去的习俗,挂着暗淡的油纸灯笼,风一过,明明灭灭,映着远处现代化的高楼林立,更显得这条街古怪肃杀,于是到了晚上,轻易没有外来的车辆愿意贸然穿行。 敬兰会的起源说起来也很简单,几乎是这条道上历史最久的组织,原本是由陈姓世家一代一代往下经营,到了老会长那一代,他没有留下子女,血缘最近的只有两个亲侄子,年纪小又特别不成器,就是陈峰和弟弟陈屿。于是老会长临终无奈,只能将敬兰会传给了养子华绍亭,因此注定了日后敬兰会里一番内斗。 在外人眼里,前两年兰坊形势紧迫,这条街上的人反目成仇,闹来闹去,最后那位传说中的“华先生”因为宿疾过世,而陈峰也死在内斗里,按照华先生生前的安排,他最后还是将敬兰会还给陈家人,交给了陈屿。 裴欢回到兰坊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她晚饭之后在家陪了一会儿孩子,按华绍亭每天的习惯,让笙笙去练书法,又安排好下人看着孩子早点睡,这才让司机送她过来。 夜深了,街上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他们一辆车忽然开进来。 裴欢吩咐司机去朽院,于是这一路上开得快,尽可能地避开各家各户私下的眼目。 她回来得很突然,叫人去请会长,才知道陈屿这几天也很忙,天黑才回来,也刚到不久。陈屿一听是她来了,马上把前厅外长廊里守着的人清干净,请她进去。 “华夫人一个人回来的?”陈屿看她脸色不太好,有点奇怪,不知道裴欢深夜而来,到底为了什么。 裴欢问他:“前两天,裴熙突然被人从医院带走了,会里这边有没有接到什么消息?” 陈屿十分惊讶,他原本还坐在桌子后边,一听这消息直接站了起来,反问道:“二小姐?她不是一直病着吗?” 裴家两姐妹都是当时华绍亭认下的妹妹,华先生从小把她们带在身边,会里人还都按着规矩称呼。 “我们疏忽了,她病了这么多年,一直也没和会里的事有瓜葛,所以我们只找了适合静养的医院,没想那么多。”裴欢这几天一直后悔自己没让人长期在医院保护姐姐,但是除了过去华绍亭照顾过裴熙一段时间之外,裴熙再也没和外界接触过,谁也不会把她和敬兰会的事联系起来,更不会有人对一个随时可能发疯的病人动心思。 裴欢把医院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陈屿靠在书桌上想了一会儿,告诉她:“最近边境的几条线都遇到一些军方的压力,不知道上边要翻什么陈年冤案,对敬兰会这边关注度很大,但是除了这些事,没听说再有什么人想来找麻烦。” “军方?”裴欢也在兰坊住了二十年,军方很少轻易直接给敬兰会施压,各方势力需要平衡,一旦失去控制,后果谁也承担不起,“不会的,他们不会来找姐姐这种无关紧要的人。” 华先生的离世对各方影响很大,上边对他们新任会长的脾气需要时间摸透,其实这两年一直有风声,但都没有实际的行动。 陈屿点头说:“二小姐的事应该是私仇。”他顿了顿,看向裴欢,又问她:“先生怎么说?” 裴欢扫了一眼前厅内外,虽然没有外人,但兰坊里可没有闲人,尤其在会长的朽院,这地方凡事必须多个心眼。 她低声摇头,避开这个问题,又问陈屿:“我在这一辈年纪最小,你们都是哥哥,关于早年的事肯定比我有印象,我今天来,除了裴熙的事,还想让你帮我想一想,你过去有没有在哪见过一尊石雕?据说是叔叔留下的,雕的是佛像。” 陈屿被她问得一头雾水,有些混乱。 “佛像?没有什么特殊印象,叔叔留下的东西现在问我,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了,有的跟着其他几家带出去了,也有的还在这朽院里吧。” 裴欢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干脆换了一个问题,直接就问陈屿还记不记得华绍亭年轻时候的经历,这一下倒把陈屿吓了一跳,一边和她说一边都笑了:“先生十六岁就进了敬兰会,我叔叔亲自带着他,那会儿我们哥俩都还是小毛孩,能知道什么?”他越想越觉得尴尬,于是笑也笑不出了,只好说:“我们都是后辈了,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想想也知道了,二十年前那个时代能有什么事?谁进了会里都想往上爬,男人之间争起来肯定你死我活。先生不让夫人知道,那就说明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裴欢实在没了办法,陈屿在清明那天见过她,那会儿她还是一如既往明艳的一张脸,如今却明显没睡好的样子,于是他又忙着追问她:“家里怎么了?”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裴欢想过,姐姐再一次失踪,总不能是无缘无故消失,带她走的人应该另有所图,不会一直风平浪静,所以她请陈屿帮她暗中去调查当天裴熙医院里的情况,“现在明面上什么都问不出来,所以我希望能有会里的人帮忙,最好私下调查,能找到那个女人。” “你放心,我现在就安排人去。”陈屿答应了,看她起身马上就要走,追着过去想让人送她,但裴欢不让,轻声和他说:“我去看看丽婶,上次回来的时候没见到。” 陈屿没有强求,只让人把裴欢送出了院子。 裴欢让司机停在路边,自己一个人顺着路拐进南边,去丽婶的住处。 当年华绍亭还是敬兰会的主人,平常事情太多,裴熙和她又都是女孩,于是他找了会里早年丧夫的婶子带她们,丽婶照顾裴欢的时间最长,也是跟她最亲近的一个,后来裴欢和华绍亭那些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裴欢伤了一只手,到现在还有些后遗症,养伤的时候,也是丽婶照顾的。 今天不是逢年过节,普普通通的日子,又过了夜里十点,这个时候裴欢突然到访,也让丽婶有些紧张,她看着裴欢先是一愣,又往她身后打量,发现竟然只有她自己来了,于是丽婶什么都没问,伸手把她拉进了屋。 丽婶岁数大了,一个独居的女人能在这街上平安混一辈子,自然有她安身立命的活法。她精神极好,丝毫看不出年过半百,两个人突然相见,丽婶也顾不上招呼裴欢,只拉着她就问一句话:“华先生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回来了?” 裴欢从小被她当孩子一样照顾,又被她一句话点明了心里的难处,这一下就有些忍不住了,抱着丽婶很久说不出话,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才低声对她说:“他非要自己出门,我拦不住,他也不让人跟着,到现在离开家三天了,完全没有消息……” 丽婶比裴欢多尝了半辈子人世辛酸,这一下就明白了裴欢为什么这么急,她既然能找到自己这里来,肯定也去见过会长了,显然没有任何有益的结果。 裴欢的直觉越发明确,这一次外边出的事一定和华绍亭的过去有关,于是她追着丽婶打听华绍亭年少的经历,但对方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更有用的线索。 裴欢把她当作可信任的长辈,再加上对方的住处平时也没有会里其他人,于是和她说了实话:“有件事我在会长那边不敢直接提,我大哥在店里收着一座佛像,应该是很多年没人要的东西,我偷偷打开过,发现其实是一座水晶洞。前两天他离开之前,有人深夜闯到店里差点出事,应该就是为了去找它。”她请婶子帮忙想一想,过去那些年,有没有在兰坊的什么地方见过这种东西。 敬兰会每一代会长都非常注重传统和立规矩,过去的时代不像现在,那会儿很多道上的处事规则都靠东西作为凭证,裴欢大致也是了解的,因此她一定要弄清楚水晶洞的来历。 丽婶握着她的手一直坐在沙发上,听她这么说突然皱眉,抬眼看着裴欢,像完全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东西一样。 裴欢觉得不对劲,追着她问,但丽婶什么都不肯说,只是摇头,裴欢最恨兰坊里讳莫如深的这副嘴脸,非要不依不饶,却只换来丽婶一句话:“你不想想,我一个人能在这街上立足,靠的是什么?” 裴欢从小被华绍亭保护得太好,哪懂别人挣扎活命的苦处,丽婶平日里看着是整条街上最多话聒噪的女人,可是有些事她该知道就绝不忘,不该知道的多一眼都是罪过。 “华先生把你从小当命根子守着,他想挑个人去照顾你,人选多了去了,为什么挑我去养你?”丽婶叹了口气,拍着裴欢的手告诉她,“我是爱热闹,都说我嘴碎,说到底还是只有先生明白我,但凡不该我知道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 裴欢急了这么多天,回到敬兰会却依旧得不到任何消息,她心里再难受也无法强求,只陪丽婶坐了一会儿就要回家。 丽婶送她出来,到了路边发现今天只有司机跟她来,忽然又叫住她说:“外边不安全,你先搬回来住吧。” 裴欢不知道丽婶为什么冒出这么一句话,但于情于理,她显然不可能再回兰坊,说:“现在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好端端的突然回来,会里上下那么多人马上就知道了,又要暗地里打探猜测,反而惹麻烦。” 时间晚了,家里还有孩子,裴欢不能再耽误,挥手和丽婶告了别就上了车。 他们回家的路要穿过一整座沐城,司机让她休息一会儿,毕竟开车也有段时间。 裴欢一连几天都没睡个踏实觉,感冒也还没好,她靠着车窗把眼睛闭上,才觉得浑身发酸,腿隐隐地疼,这才想起来退烧药早过了时效,估计又开始发烧。 这世事最难料,人力有时真的可笑,每一次拼尽全力的选择,都是命中注定,就像裴欢曾经出逃三次,每一次她都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这条街,最终还是转了回来。 好不容易,他们带着女儿搬出去了,今晚却又有人劝她重走来时路。 她想起过去华绍亭在家看书,上边写过几句话让她很是感慨:“枝头秋叶,将落犹然恋树。檐前野鸟,除死方得离笼。“ 人之处世,可怜如此。 那会儿她不懂的事太多,后来总算一一尝过。 裴欢在车窗上看着自己的脸,苍白又憔悴,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连她看着都难受。于是她翻了半天外衣兜里,终于找到支口红涂上。这成了她一个偏执的小癖好,紧张的时候,要想尽办法让自己脸色看起来好一些。 还不都是那些年在兰坊的海棠阁里,裴欢才十几岁,那会儿的女孩子心事千百种,最重要的还是惦记心里的人。华绍亭坏得很,又比她大那么多,什么心思看不懂?就只有她每天揣着懵懵懂懂一颗心,七上八下去试探他,发现华绍亭好像很欣赏她涂口红的样子,就执念成了痴。 裴欢正想着过去的事自嘲,渐渐有些困了,可还没等她睡着,忽然一阵急刹车,她整个人被带得向前冲,差点撞到头。她一下惊醒了,抬眼去看,前方右转的方向上突然冲出来一辆大型卡车,挡住了去路,直接把他们的车逼停。 这段路是沐城一条特殊的路段,却是裴欢回家的必经之路,它由老城区延伸而出,两侧都是没拆迁的老房子,只有来往双车道,狭窄黯淡。 眼看快到午夜,除了他们四下无车无人,就连街角的小卖部都早早黑灯关门。 前排的司机已经反应过来,迅速解开安全带,回头喊她:“夫人锁好门!不要下车!” 卡车上迅速下来三个人,直冲着裴欢而来,司机为了保护她下车,但对方有备而来,裴欢这边只有一个司机,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裴欢没时间犹豫,立刻把门锁好,虽然她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带枪,但车都是防弹的,相对暂时安全。只是她也不能一直坐以待毙,瞬间两难,她出去也危险,一个女人能有多大力气,就算对方不是为了当场伤她,她也势必要被劫走。 到底是谁的人,为什么两次三番来找她的麻烦?如果是私人恩怨的话,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非要从华先生的遗孀身上下手? 情况混乱的时候,突然远处又有车拐进这条路,车速极快,很快追了过来。 裴欢几乎来不及回头,另一辆车就已经停在路边,车上迅速下来几个人拿着枪,裴欢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喊都喊不出来,借着车灯的光亮看去,竟然是丽婶。她带着两个人冲过来围住了裴欢所在的车,直接把劫道的人逼回到卡车附近。 两拨人都在对峙,再怎么说现在可不是过去了,如今的时代四处讲法,这也还是沐城城区,两边都是居民楼,入夜一旦动了枪,这事势必就真的闹大了,就算是敬兰会的人都不敢这么莽撞,丽婶掐准了这一点,不管对方是谁,都必须想清楚后果。 卡车上的人一看竟然还有人要保裴欢,犹豫了一下退回去,迅速放弃,倒车开走。 裴欢看见前方路通了,按下车窗喊丽婶,她这才想到对方肯定是从她出了兰坊就不放心,一路跟着她。 她还顾不上说话,丽婶跑过来就要她下车,说:“今夜不太平,你一个人在哪都不安全,快跟我回兰坊。” 裴欢声音发颤,却不是为了自己,一个劲地摇头对她说:“不行!我要回家,笙笙在家里!” 这一句喊出来她真要崩溃了,毕竟做了母亲,一出事下意识想起孩子来,根本来不及为自己紧张,她大乱之下才意识到笙笙竟然没在身边,一遇见事她慌得不敢细想。 不是第一次有人盯上她了,今夜很可能有人闯到家里去…… 裴欢急得心都要跳出来,深夜外出,父母都不在的情况下,她竟然把孩子扔在家里了。现在一想,后悔得直想抽自己。 她的车在半路上都出了事,家里……家里怎么样了? 第六章 夜访故人 那一天倒没赶上什么风雨,深夜天色黯淡却还有云,正是春天最好的节气。 城里出事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与此同时,华绍亭也没睡,他刚刚走到院子里,绕过月洞门,面前只剩狭长一条花园。 这里的院子是难得保存完好的古式庭院,几十年前还有人住,后来荒废了。 他一路打量,发现最近一直有人打扫,但过去的假山石块都被弃置不管,明显也不是什么能当重任的下人。 在他眼里,这些人都笨手笨脚的,一个院子收拾得七零八落,白白浪费了好风水。 华绍亭今天是特意等到晚一些的时候才出来,正好去看裴熙。 他旁若无人地走了一会儿,到了裴熙的房间外,才停下脚步,回身看了看身后。 韩婼就这么一直跟了他一路,她在夜里也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从上到下及踝长裙,多一寸皮肤都不露。 她看他停下来,突然开口道:“你出来这么多天,不想你的裴裴?” “她又不是小孩了,家里都是她在照顾。”他口气轻松,倒觉得她多虑了,“也是,在你印象里,应该只记得她四五岁的样子。” 韩婼冷冷盯着他,又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她,我让人去接她,过来陪你。” 华绍亭毫不紧张,连表情都没变,说:“她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让你劫走,当年也就不至于逼我想尽办法找了六年。”他还笑得出来,“我把她惯坏了……脾气大着呢,猜猜吧,她这些年跑出去让我找了多少次?” 他一提到裴欢,从语气到表情都缓和许多,终究抵不过人之常情,从轰轰烈烈到相濡以沫做夫妻,俗世烟火,连华绍亭也不能免俗。 夜色里的女人古怪地皱眉,藏在裙摆里的一双手忽然握紧了,她似乎无法理解他突如其来温柔的口气。明明她亲眼见到了他现在的表情,却依旧无法想象,像华绍亭这种丧心病狂的怪物,怎么可能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 有一种人天生就要站在高处,命运把他扔在晦暗绝望的阴沟里,他也要伸手摘星掌人生死,如果做不成,那他就让这日夜颠倒,玉石俱焚,谁也别想善终。 韩婼用了两年的时间重建自己的生活,无数消息在那段日子里一股脑强塞给她,她几乎没有反应的余地就被迫接受,只是她死活无法相信华绍亭竟然有了一个女儿,直到亲自确认。 华绍亭怎么会爱别人呢?和他说爱这个字,就像和一个变态讲原则一样可笑。 她认识的华绍亭以狠著称,还是个少年人的时候,他使出来的手段就已经让人齿寒。他永远只爱他自己,为了能活下去不择手段,旁人在他眼里都是蝼蚁,踩死一个还是一群,根本没有分别,从来得不到他半分同情。 而如今,韩婼好不容易用裴熙把他引出来,一连过去几天,他走不了,也不急着走,反倒让她有点奇怪了,于是她看着他问:“这么多天没人护着裴欢,你就不担心我把账算到她头上?” 华绍亭伸手拍拍身侧长廊的柱子,院子里暗,他还有闲工夫看它的木质。他一边琢磨那木头一边说:“你动不了裴裴。我离开之后,以她的脾气肯定憋不住,一定要跑出去四处打听,这两天就得去兰坊,你的人就算去了,想在兰坊硬拼……”他懒得再多说,发现柱子上都是灰尘,很快扫兴地收了手,看了她一眼继续说,“省省吧。” “你怎么确定她愿意回去?裴欢那个性子我听说了,她既然已经搬出敬兰会,就不会再去求人。” 华绍亭拍着手上的土,一点也不着急地慢慢说:“你现在还在这里跟我废话,显然你让人去了,却没成功。” 韩婼越想越忍不住,心绪起伏又要说什么,还没等她开口,却看见华绍亭做了个“嘘”的动作,轻声说:“我特意等晚一点才来看阿熙,别吓到她。” 她成全他无聊的耐心,冷笑着过去替他敲了敲门,裴熙在里边没回话,但房间里的灯一直亮着,她也就推开门进去了。 华绍亭只在门口看着,当年在敬兰会,人人都知道二小姐裴熙擅自做主惹出了一场风波,他去逼问她,把她刺激到发了疯,从此就成了裴熙的心魔。 这两天他一直试图过来和她说话,每一次还没进去,裴熙就情绪失控,看见他比见了鬼还激动。 韩婼提议让他等到晚上再来看看,她观察了几天,裴熙好像到了晚上会比较累,情绪相对稳定一点,华绍亭没来的时候,她在夜里还能和韩婼说说话。 今天,韩婼进去看她的时候,裴熙正对着镜子,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僵硬地靠在桌子旁边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看她自己。 门口有动静,她缓慢地回头,一看是韩婼,终于有了表情,轻轻冲她笑。 裴熙重病快十年,养病的日子里也不常见日光,整个人单薄又瘦弱,一头长长的头发散着,已经齐腰,她一双眼睛格外突出,瞳孔显得比一般人要大一些,仔细看看,就觉得她与心绪正常的人明显不同。 韩婼和她打招呼,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拉她的手,一字一顿地和她说:“婼姐,我找了你很久。” 又是这句话,裴熙每天看到韩婼都这样说,可能她清楚的记忆只能大致保持一天,每天都像第一天看到韩婼一样。 韩婼问裴熙在干什么,她摇头,又转回去盯着镜子,她神志清醒的时候非常专注,做一件事就定定地一直做,有些偏执似的,几乎很久都不眨眼,让人看着可怜又可怕。 桌子上放了很多纸和笔,还有一些是韩婼好不容易从书房那边收拾出来的书,为了能拿给她看,解解闷,但裴熙好像一直都在画画,也不挑用具,基本上一整个白天她都拿着笔在纸上画来画去。 华绍亭看她还算平静,终于走进去,拿起她扔在一旁的画纸看,发现裴熙画的都是佛像,还有零星几只小猫的样子。 韩婼冷下一张脸,一边陪着裴熙,一边回头看他,也发现了那些画纸,低声对他说:“她有印象,华绍亭,当年你造的孽她都记得!” 裴熙听见身边的人说话声音大了,吓得一个激灵,抬头慌乱地四处看。韩婼轻声哄她,她才慢慢地平复下来,但她已经看见了华绍亭的背影,脑子里的思绪还有些转不过来,于是她有些愣神,目光毫无防备落在他身上。 他刚好转过身,这下裴熙的眼睛忽然睁大了,死死抓住韩婼的手,指着他摇头。 华绍亭已经做好准备她又要惨烈地哭喊,他本来就烦噪音,很怕吵,但是这一晚裴熙竟然没有大叫,也许是有韩婼一起陪着,也许是认识的人能让裴熙分散注意力,总之她惊恐地盯着他看了半天,一口一口喘着粗气,像溺水的人,却最终没有歇斯底里地叫喊。 他喊她:“阿熙,我来看看你。” 裴熙颤抖着嘴,好半天才慢慢地说话,怯懦着开口,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大哥……是,都是我做的。” 她对华绍亭最后的印象永远停留在八年前,像一盘坏掉的录像带,永远卡在了兰坊西苑,华绍亭问话的那一天。她反反复复地哀求他说:“你放了裴裴吧,她还小,不到二十岁啊,你可怜可怜她,让她走吧,她不会把孩子生下来!” 她说着说着眼神都变了,仿佛完全不是那个僵硬呆滞的病人,突然推开韩婼站起来,向着华绍亭走过去。 他什么都不说,只远远看着,直到裴熙跌跌撞撞走到他面前。他一双眼深重如墨,依旧不开口。 裴熙手足无措,竟然想也不想直接给他跪下了。 韩婼心里一跳,下意识想让她起来,可是裴熙完全陷入到过去的死循环里,外人说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兀自跪在那里就像着了魔,苦苦地求他:“大哥,我知道你最心疼裴裴,我替她处理掉孩子,你留她一命。求你了,我是为她好,裴裴早晚有一天会明白的。” 她匍匐跪求,而他甚至不肯低头看看她,就这样由着她压抑地痛哭。 裴熙渐渐绝望,捂着脸崩溃地瘫倒在地上,说:“放她走吧,别像对婼姐那么对她……” 华绍亭微微叹气,总算有了些表情,无奈又惋惜,他走到旁边找了个椅子坐下,裴熙浑身发抖跟着他过去,一起身差点摔倒,半爬着挪到他脚边。 华绍亭并不需要她这样,于是伸手过去扶她,说:“你起来,别怕,好好坐下。” 他说话从始至终淡淡的,中气不足的样子,可是裴熙对着这么一个多年病弱的人,怎么也不敢站起来。 华绍亭这种口气安慰别人实在没什么用,难得他态度缓和,裴熙却不领情。她被他的手拉住,却抖得更厉害了。韩婼只能过来帮忙,把她扶起来,一起坐在他对面。 华绍亭端详着裴熙的脸,她一直在流泪,无声无息,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 她们姐妹都瘦,裴欢从小不谙世事,什么苦难都没经过,被华绍亭养成一副张扬艳丽的眉目。相比妹妹,姐姐裴熙实在命苦,样貌显得普通一些。她早早记得家里的变故,后来格外自闭,总是一副怯懦小心的模样。 他伸手把她脸上的眼泪擦了擦,难得冲她笑笑,对她说:“好了,阿熙,不说那些事了,都过去了。” 她不敢再哭,愣愣看着他,他趁她安静下来这一会儿,劝她:“跟我回去吧,裴裴在找你。” 裴熙突然又被刺激到了,大声问:“她还跟你在一起?”她的记忆是混乱又模糊的,前后发生的事只剩片段。 韩婼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行了,她现在最怕你,这样是没有用的,她不会和你回去。” 裴熙回身紧紧抱住韩婼,仿佛她才是自己的至亲。韩婼只觉得这一切都分外可笑,咬着牙提醒他:“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华绍亭皱眉,总算有些怅惘,他起身又拿了裴熙那些画纸过来,一张一张对着灯看,还有心思和韩婼聊天,说:“女孩真是难缠,白养她这么多年,当时她情绪失控,我在西苑请来最好的精神科医生全天照顾她,结果呢,现在她反倒只记得你。” 韩婼安慰着裴熙,一直不接话。 华绍亭挑了一张画得最明显的佛像,推到裴熙面前,点着桌面问她:“见过这个东西吗?” 裴熙抽噎着哽了一下,红着眼睛,狠命点头。 华绍亭把那些纸归拢在一处,当着她的面,统统撕了。 裴熙像个孩子一样,脆弱无依,盯着一桌碎纸残骸,眼泪一下子又涌出来。 灯火晦暗,清清冷冷的夜,故人旧物,二十多年的光阴前后重叠。 华绍亭等裴熙哭够了,俯身靠近她的脸,他逼她看向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轻声对她说:“阿熙,听话……” 裴熙瞬间尖叫,恐惧之余把韩婼一把推开,对方完全按不住她,眼看她又发了狂,手脚拼命乱动,差点撞在桌子上。 华绍亭揪住裴熙的头发,一把将人抓回来制住,他的声音骤然低沉,像二十年前那天的午夜一样,他也是这么把裴熙拖出来…… 她那么小,还是个孩子,根本躲无可躲,却被迫对上他那双迫人的眼睛,像毒蛇的芯子,一口就能把她整个咬穿。 他一句话硬生生往裴熙心上扎,穿心蚀骨,教会她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惧,他说:“为了裴裴,记住了,你什么都没看见。” 这一晚谁都没能做梦。 关于韩婼的那点心思,华绍亭想得都对,裴欢早晚要回兰坊找过去的老人打听消息,不知道的人不会乱说话,知道的人自然明白出了什么事。 只是他自负就算了,连带着还要对裴欢也盲目自信,他就这么不打招呼把剧本扔过去,真正演起来的人才知道有多惊心动魄。 裴欢在丽婶的保护下终于脱险,可是一提到孩子几乎发了疯。丽婶知道劝不住了,只能让她先回家,吩咐裴欢的司机马上往家赶,而自己则一路带人跟在他们后边,以防再有意外。 裴欢在路上找出手机往家里打电话,平常她为了方便,特意设了快捷呼叫,眼下却连轻轻点一下的力气都没了,害怕得手指发抖。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前后一共十几秒的工夫,裴欢急得死死拿紧手机,屏住呼吸不敢动。 老林四平八稳的声音第一次让她觉得这么安心,对方恭恭敬敬地接起电话,她几乎喊起来问他:“笙笙呢?家里还好吗?” 老管家完全没被她吓到,特别平静地回答她:“笙笙睡了,我看着呢。”他停了一下,仿佛已经了然于心,又和她说,“夜路不好走,夫人别着急,家里一切都好。” 裴欢这一口气终于喘过来,强忍下起伏的心绪,半天才回了一句:“好,我们马上回去。” 裴欢到家的时候,老林特意到院子里迎她,这一片都是独门独栋的房子,如今深夜了,只有他们家还亮着灯。 老林看见是丽婶护送他们回来的,远远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感谢她今晚多留心。丽婶和他都是敬兰会的老人了,一个眼神彼此已经明白了,没再开口说什么。 丽婶把裴欢叫过去低声商量道:“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不能冒险了,你还是暂时回兰坊吧,不管那些人是什么来头,肯定不敢冲到敬兰会里挑事,你今晚好好考虑一下。” 事到如今,那条街是外人的修罗场;于她,倒真成了避风港。放眼沐城,那是眼下唯一能够保她安全的地方。 裴欢需要时间想一想,丽婶不再多留,很快带人离开,临走的时候告诉她,如果要回去随时去找她,暂时住在她那里,不会太张扬。 裴欢急着去看笙笙,一进去发现下人全都醒着,还有人在打扫客厅。 厅里一侧放着茶海和华绍亭前一阵摆弄的一些盆景,这段时间白天他最喜欢在那里坐着喝茶,今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窗边的玻璃碎了一地。 老林的手上有道伤口,不明显却刚刚处理过,裴欢奇怪地问他,他只说是玻璃损坏,不小心划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显然家里也有人来过,但老林面色分毫不露,只说四个字“一切平安”。 她冲到笙笙的房间里去看,小姑娘在楼上什么也不知道,她第二天还要上学,于是当天早早上床,睡得很沉。 房间只在角落里开了一盏壁灯,暖暖的光影打下来,映着小女孩的侧脸安静柔软。 裴欢这一路想着女儿险些就要失控,看见这一幕却僵在门口,连呼吸都放轻。 她的骨血她的命,平平安安在家里沉沉睡着。裴欢从一进门只觉得浑身难受,头重脚轻,却突然觉得这一晚仍旧值得感激。 裴欢静静走到女儿床边坐下,孩子床头还放着爸爸之前给她的字帖,小孩子的房间颜色鲜艳可爱,那本书就显得格外突兀。裴欢伸手拿过来,一页一页地看,心里百感交集。 笙笙在身边,她才能心安,可是如今她身边却是最危险的地方。 这是对于一个母亲最残忍的抉择。 裴欢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所有的事都突如其来压在了她肩上,丽婶说的是为她好的办法,回兰坊显然是唯一安全的退路,但是…… 她不能只为自己考虑。 裴欢看着床上的孩子,在这种什么事都左右为难的时候,她心里却突然有了明确的主意,那就是决不能把笙笙带回去。 敬兰会不是什么好地方,孩子开始记事了,兰坊的环境肯定不适合小孩子接触。裴欢和华绍亭没有选择,早年境遇所致,都是无父无母流落进兰坊的人,一生注定和那条街分不开扯不断,但笙笙不一样,她有他们,不应该重蹈覆辙。 裴欢脑子里乱糟糟,手上随便翻着那本字帖,一时有了动静,床上的孩子翻了个身,她过去轻轻地拍她,听见她睡梦之中好似嗫嚅着叫了句“妈妈”,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这一句软糯的梦话戳在裴欢心里,她眼眶又浅了,忍了半天才把这一晚的辛酸压下去,陪着孩子坐了一会儿,最终回到自己的卧室。 老林已经让人把楼下收拾好了,又折腾到快后半夜的光景,房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老林给裴欢准备了退烧药,送到楼上来。 裴欢靠在床边,她烧了一晚声音都哑了,紧绷的精神也到了临界点,只剩了最后一点力气,撑着肩膀,低声和老林说道:“我现在不能光顾着着急,必须先保护好自己,只要我和笙笙都没事,就没人能威胁他。”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华绍亭这一生的难处都是为了她,不管他这一次出去要做什么,她必须替他把家里照顾好。 她不是他的把柄。 老管家笑着点头,让她吃了药赶紧睡一觉把病养好,所有的事明早再做决定。 第二天一早,老林还是像往常一样,把笙笙送去了学校。 家里这边已经被人找上门来了,裴欢可以回兰坊暂避,但她需要一个可靠又安全的人,能够暂时照顾笙笙,她辗转一夜,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可以托付。 一时半会既然想不出办法,老林提议还是让孩子先去学校,学校是公共场所,四处都有稳定可靠的监控,还有老师看着,只要他们保证好上下学的路上不出问题,不会有人冒险闯到学校里去。 裴欢只好同意,她需要时间想办法安顿好孩子,结果一上午过去,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手机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打来的那串号码很陌生,她接起来听到电话另一头说话的人竟然是笙笙,孩子还在笑,一边笑得直喘气,一边没忘了喊她:“妈妈!”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全都没有预兆,裴欢吓得猛地站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她几乎说不出话,远远地又听见还有人喊她:“裴欢!快到你家了,给我开门啊。” 她实在没想到,隋远突然回到沐城,帮她把孩子接了回来。 第七章 兴安旧宅 隋远这几年找了份稳定的工作,但性格改不了,还是那个冒冒失失的样子,说回来就回来了,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突然出现了。 裴欢去门口迎他进来,笙笙抱着他的脖子,两个人不知道路上说了什么悄悄话,正一起笑。裴欢放心了,女儿跑过来又给她讲路上看见的事,裴欢摸着她的小脸,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隋远也过了三十岁了,可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还有工夫坐在门口逗孩子。 裴欢气得直想打他一顿,责问道:“你要接她为什么不先和我说一声?” 隋远离开沐城已经两年,此前华先生做过手术之后需要定期复诊,平时的例行检查都有沐城的医生,但隋远毕竟是最了解他病情的人,为此,他每个季度还会固定回来给华先生做检查。 只不过这一次,隋远却突然提前来了。 隋远把孩子放下来,一脸无辜地说:“你怪我?是你家老狐狸非让我这个月提前到的,说来了沐城先去接孩子,吓得我以为孩子情况不好呢,这不是没事吗?笙笙的先心病比他好多了,养好之后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他什么时候说的?” “好像清明之后那几天吧,哎哟,华先生好不容易亲自主动给我打一个电话,还神神秘秘的,不过我也不问,他不说的事,我问了也白问。”隋远直挠头,被裴欢紧张兮兮的态度搞得莫名其妙。 他嘟囔着又说:“你们俩天天腻在一起,他说的事我以为你都知道啊,本来我订好了昨天下午的飞机,过来的时间正好能帮你接笙笙放学,结果昨天我们那边赶上大雾,晚了一天。” 隋远离开敬兰会之后去了南边,今年裴欢听说他又去了叶城,最近一直住在那里。他的工作不错,是在医学院里做研究。这倒很适合他的性格,不需要考虑太多复杂的人际关系,只要踏踏实实地用脑子就好。 他来了也不客气,径自往里走,坐在厅里的沙发上等下人倒茶,他上下看了看这房子,回头问她:“他人呢?” 裴欢正要给他解释,结果隋远没看出家里不对劲,完全没顾上听。 他折腾了一路渴了,只顾着先灌水,刚把气喘匀又想起什么,打断裴欢的话,把随身带来的恒温箱递给她说:“这是给老狐狸带的药,他术后恢复情况比较好,但药还是要按时吃,这种国外的更安全,叶城那边正好有渠道来了一批,我顺便给你带过来。” 下人接过去收好,隋远顺口问华绍亭按时吃药的情况,裴欢大概说了说,她盯着那一批药欲言又止。 老林拿来茶点给他,他一边吃一边看笙笙,又笑着和裴欢说:“这小祖宗可真不愧是华先生的女儿,我去学校找她,让老师去叫她,说来人接她回家,结果她警惕起来怎么都不肯出来,后来老师把我带进班里,她看见是我才放心跟我走。” 裴欢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苦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哄她先上楼。笙笙看了看她,又看了一下隋远,很快就走了。 裴欢坐着半天都没说话,隋远看她一脸没睡好的样子,忽然觉出不对,又回头打量老林,这下才觉得屋里安静得过分,人人表情都像藏着话。 他逐渐明白过来:“是不是出事了?所以他让我先把孩子接走?” 千头万绪,裴欢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又给他泡了茶,她想着想着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我现在才明白,我大哥从清明之后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他早就安排好了现在的事,笙笙被你接走,如果我有危险,起码能先回兰坊避一避。不管沐城怎么翻天覆地,我和孩子都是安全的。” 其实,华绍亭并不清楚他离开之后会走几天,他只是提前做好了准备。如果回来得早,那隋远只是来给他检查的;如果在外边耽误了,那隋远也可以先来把笙笙带走。隋远是医生,又是局外人,他去照顾笙笙暂时是最安全的方案。 裴欢双手抱住肩膀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发抖,说:“他明知道这次有危险,竟然还和我说很快就回来。” 隋远也愣了,想了半天找了些话来安慰她:“他是什么人物,既然心里有数,就不会出乱子。” 所有人都这么来劝她,华先生何等手段,偏偏她最听不得这种话,大声道:“隋远,他这条命是你亲手救回来的,你不清楚吗?他费了多大工夫才把敬兰会从肩上卸下来,好不容易舒服了两年,哪有力气再出去冒险?” 她几乎带着哭腔,这一句话说出来是真的有点受不了,侧过脸不愿意再多说。 隋远看不下去,坐到她身边陪着她。 过去在兰坊,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可是远近闻名的惹祸精。裴欢最爱干的事就是捉弄隋远,每天都想出花招来捉弄他,或者闯祸嫁祸给他,两个人在华绍亭的海棠阁里打打闹闹,一对冤家,也算是难得亲近的朋友。 只有他们俩能在那条暗流汹涌的街上毫无城府地活着,一起度过了青春年少。 老林带着下人去厨房,让出空间让他们说说话。裴欢蜷缩在沙发里,抱着肩膀出神。 隋远拿起茶杯,精巧细致,看着就像华绍亭的好东西,这么小小一只,还是元代釉里红独杯,也不是凡品。他毕竟也跟了华绍亭那么多年,到如今茶的好坏让他闻一闻都清楚,于是他想着想着有点感慨,低声嘟囔了一句:“老狐狸最爱喝开春第一出,下边的人年年都是赶着时候给他送来。” 裴欢心里更难受,她总算不再发烧,就是鼻子还有些堵,她把纸巾抓过来擦,擦着擦着脸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流下来,一起抹掉了,眼角又干巴巴地疼,最后她心烦意乱,胡乱地用纸捂着脸,深深吸气。 隋远推推她,试图缓和气氛,问:“裴欢?”他把她拉过来,掰开她的手,说:“别哭,他最看不得你哭。” 她倒也不是真的想哭,揉着鼻子只觉得难受,心里苦,嘴里都泛着苦。 “我没事,他离开的时候什么也问不出来,还嫌店里湿度太大,让安排人过去除湿,我让老林下午就去。”裴欢低着头,“他总说我任性,可我这次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明知道他随口哄我的话,我也只能听他的。隋远,我一直有直觉,这次有人来找他,应该和上一代的事有关。” 可她比华绍亭年轻太多,在她幼年的时候,她完全不记得敬兰会曾经发生过什么。 她突然拉住隋远问,隋远这人心思单纯,又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一个劲摇头,显然是真的不知道。 她大概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隋远,对方的表情总算认真起来,忽然看了她一眼,说:“如果有人想逼华先生出面,应该先想办法把你或者孩子劫走,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带走二小姐?” 一个重度精神分裂的病人,能有什么利用价值?这就是裴欢的疑问,困扰了她这么多天,让她死活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原因。 隋远欲言又止,最终看她眼睛都红着还是没忍住,和她分析:“我刚进兰坊的时候也觉得有点不对,但我没敢打听。”他放低了声音,和裴欢说,“二小姐私下里一直很怕华先生,你还记不记得,她每次见他都不对劲,那种怕的程度肯定不是自然形成的,一定受过刺激,所以后来他才轻易就能把她逼疯了。” 裴熙之所以在成长过程中长期有心理问题,一直被解释为她们双亲早年出事,让做姐姐的留下了阴影。可如今隋远这么点明了,裴欢回想起过去她们和华绍亭相处的种种细枝末节,突然震惊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 “这话我不该说,但你问我我就告诉你实话,我总觉得裴熙怕华先生还有别的原因,这原因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是更早的事,你想一想。你姐姐在二十年前都已经大了,肯定有什么关键的变故,她知道而你不知道的,所以这一次对方的目标才是她。” 裴欢完全不敢再往深了想,她嘴上说着不会的,却发现事实确实如此,对方把裴熙带走,也成功让华绍亭离家。 隋远一口气说完突然又有点后悔,裴欢的手上还有过去留下的伤疤,她选择用宽恕原谅裴熙对她做过的一切,家人亲情终究比什么都重要,她也付出了无数代价,最终才能换回这个家,但隋远这一席话却毫无疑问再次颠覆了全部。 “我只是随口乱猜的,你别太认真,我不知道实情是什么,只是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有可能而已。”他有点急了,和她解释,“不管过去有什么秘密,都和你无关,华先生肯定也是这个意思。” 这下倒好,她再也不用日夜挣扎,一颗心完完全全沉下去,是死是活无非都和他一起,人被逼到了死角,反而豁出去了。 “我认他做哥哥那天起就注定了,不管发生什么,这条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后果我也承受得起。”裴欢仰头靠在沙发上,叹了口气,口气反倒轻松了,“你们说得对,华绍亭是什么人,他这一路欠了太多恩怨,我和他想平平淡淡过日子都是妄想,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 早晚是会出事的。这一天裴欢不是没想过,从华绍亭以病逝为借口搬出兰坊那天起,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隋远听出她话里凄怆,一时楼上楼下刚好没人走动,整座房子灯光暗淡,所有的阳光都被阻隔在外,这屋子里的幽静分外应景,都跟着她丢了魂。 这个家得来不易,每一分每一寸都按华绍亭的意愿布置,如今几天找不到他,裴欢心里发慌,有意无意过去拨弄他的香炉,好几天没人动,味道都淡了。 她其实真的不想了解那些是非或恩怨,女人的念头总是简单到可笑,她单单纯纯就是想他,想到透不过气。 多想华绍亭如愿平安回家,越这么想,越不遂人愿。 裴欢不拿隋远当外人,一边清理香炉,一边跟他说话,只像是闲聊:“以前没有笙笙的时候,他还和我说,哪天死了干脆把我也带走,他的脾气你也知道,就是怕他一走,那些恩怨都来找我,到时候他成了一个死人就护不住我了,他自大到这样也不行。”她笑得声音大了,真是佩服自己年轻时候那股傻气,“我还跟他说好了,他要敢给我提前断气,我活着也没意思,就随他去。” 只是后来他们为人父母,明知生路坎坷,却仍想努力留下来。 总要陪着笙笙看一看。 裴欢想着自己当年那些话,真是年少轻狂。 那会儿兰坊的三小姐天不怕地不怕,一朵刚沾了露水的花,甘愿为他而开,不为别人浪费半分颜色,那时候她哪知人世深浅,生生死死都是玩笑。 如今的裴欢素着一张脸,穿了柔软的米色家居服静静坐着,她仍然没放弃那些嚣张的棱角,却也因为面对平和的生活,多了几分从容的美。 她知足,所以永远不会被前路打垮。 隋远知道不用再多说什么,他只告诉她一句话:“事到如今,华先生还信我,你也可以放心。” 裴欢终于做出了决定,打起精神看向隋远,说:“帮我照顾笙笙。” 隋远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当天就要回去,就没订回程的机票,看现在沐城情况微妙,裴欢这里又被人盯上,他们越早动身越好。于是裴欢帮他去查,订了当天晚上的飞机,让他先带孩子回叶城。 裴欢让老林把晚饭提前,又去帮孩子收拾了一些东西,跟她简单做了交代。 笙笙看着好像一直比她冷静,坐在餐桌边,不吵不闹地听大家安排。 隋远趁裴欢去厨房的工夫,回头示意笙笙凑过来,要和她说悄悄话,他问她:“帮我劝劝你妈妈,跟咱们一起去叶城散心吧,我带你们去看跨江大桥,好不好?” 笙笙摇头,看着裴欢的背影说:“不行,妈妈要守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隋远歪头看看她,这小祖宗毕竟是华绍亭的女儿,年纪不大,经过的事却也不少。他以为她会黏着妈妈,一番哭闹不肯跟他走,但是笙笙的反应让人意外,他问她:“那你就不想爸爸吗?” 她低头不说话,一口一口很乖地喝汤,好像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又看着隋远说:“爸爸跟我说过,他不在的时候,我必须保护好自己,不要让妈妈为难。” 她今天难得不挑食,把蔬菜汤都喝光了,裴欢很高兴地表扬她,又去给她拿爱吃的糖果,准备放在带走的包里,一时餐桌边只有隋远和笙笙两个人。 小姑娘若有所思,想了想又抬头看着隋远,轻声说:“爸爸还说,如果有一天,他和妈妈不能再陪我了,不是因为他们不爱我……恰恰相反,都是为了我。”她遗传到了裴欢纤瘦的身材,还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她说话的时候有些低落,低下头却很认真地继续告诉隋远,“我懂的,他们都是为了保住我。” 一个小孩子肯定想不出这样的话,这话显然是有人和她讲的,分明是华先生的逻辑。隋远听着都能想到华绍亭告诉她这话时候的样子,那副淡淡的口气,好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嘱咐。 都说华先生惯纵女儿,连裴欢都管不了,这孩子真真是他的掌上明珠,看他宠得没了边,可是直到这一刻,隋远才明白他对孩子的苛刻。 他不由替他们辛酸,想着想着又笑了,没想到那只老狐狸也有今天。 可怜无邪一颗心,天真这东西注定和笙笙无缘,这是华先生的无可奈何,做他的女儿,是幸,也是最大的不幸。 隋远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又给笙笙夹了菜,只好陪她好好吃饭,这只是个刚刚才七岁的女孩。他心里不忍,把她抱过来放在腿上,又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不要让小孩子多想。 可惜他自己都轻松不起来,平日里心最宽的隋大夫对着笙笙这双眼睛,竟也说不出话了。 眼看这一天又要过去,隋远带笙笙坐晚班飞机离开了沐城。 为了尽可能掩人耳目,裴欢不能亲自去送。分开的时候,她在家门口抱着孩子,突然又不愿意放手。 老林从隋远来了之后就一直恪守管家的本分,没参与他们的任何谈话,可到了这时候,他眼看裴欢心里难以取舍,终究还是开了口:“夫人,笙笙的情况也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虽然手术成功,但现在这样的时局,她年纪太小,万一有事吓到她,病情复发也不好。” 华绍亭也是考虑过这一点,才让隋远大老远来一趟。 裴欢都明白,可是越明白心里越没底。现在逼她迫不得已送笙笙走,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可母女连心,这跟抽走她的魂没什么区别。 笙笙亲亲她的脸,反倒是小姑娘细声细气地给她宽心,说:“我和隋叔叔玩两天就回来。” 裴欢比孩子多活的二十年真像白过了,她忍了又忍把难过都咽回去,拍拍孩子站了起来。她看着隋远,原本还有一堆话要说,忽然到了嘴边都哽住了,也就剩最普通的一句:“我尽快去接她。” 这孩子是他们的命,就这么交到隋远的手上了。 隋远拉着笙笙往外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回头冲她笑道:“连她爹都信我,这点事你就放心吧。” 沐城的机场在城东的近郊,如果再往东走一个小时,就是沐城更远的郊县。 东边零零散散还有几座小镇子,它们几十年前属于外省,但随着城市市区规划不断外扩,虽然到那边要走上几个小时的路,如今也还归了沐城的范围。 这些小镇保留了原本的村落风貌,大多数绕着一条河,其中居住人口最少的就是兴安镇,只有它地势一面靠山,却不近水,风水算不上好。 早年小镇上只有一个大家族,逐代没落,到了最后一代身上出了些不好的事,镇上更显萧条。后来时代变迁,其余的大部分居民生活条件逐渐好了,纷纷搬进了城里,留下的都是族人的老宅院,半个世纪没人动过。 隋远带笙笙离开沐城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兴安镇更没什么灯光,只有一座百年老宅,灯火通明。 这地方是一户韩姓人家的祖宅,到现在除了潦倒破落的园子之外,什么也没剩下,断壁残垣的画面颇为瘆人。 原本二十年时间没人出入,却在这几日突然来了后人。 镇上的年轻人也不清楚那地方出过什么事,只不过听过去的老人说,那宅子里死过人,这么不吉利的地方,轻易不会有人愿意靠近。 就和每个地方的传说一样,这座园子彻底成了兴安镇鬼故事最爱编排的地方,街头巷尾说开了,讲一段轻易就能唬住小孩子。 谁也不知道,这几天华绍亭就住在里边,由于园子太大,又几十年没人来照看,四处都不方便,好歹有四五间屋子完好如初,正好是他年轻时候养病住过的西边。 他记得这地方的名字——暄园,以最后一代女主人的名字命名。听说过去大家都叫这个女主人暄姨,隔了那么多年,大门口的牌匾印记都没了,但好歹这些事这些人,还有人知道。 “暄园这几年真的荒了,你既然回来了,就去找点人好好收拾收拾。”华绍亭今天似乎不太舒服,下午睡了很久,天快黑的时候才醒,这会儿没什么事做。天色晚了,但他今天好像不打算去看裴熙,于是就有大把的工夫出来走一走。他站在长廊下,看着这院子里的东西破败不堪,能住的就他们那几间屋子,便吩咐韩婼认真打扫。 韩婼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但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在廊下闲着无聊看月亮,她就站在院子里的树影里。 久没人住的园子很快就荒了,花草树木也没好多少,树枯了,剩半边枝丫,花开败了几十年,池塘统统干涸见底,蔓延出一丛杂草。 她听他这么说,冷冰冰地开口道:“华绍亭,你是养尊处优过久了,真拿自己当主人了?” 他并不生气,看向她这边,口气平淡地对她说:“彼此彼此,你年轻时候也没有不知好歹的毛病。” 韩婼的声音让人听起来有些难受,她的嗓子和声带明显受过伤,虽然恢复到现在,能说话,也让人听着古怪。 “不知好歹?”她低声笑,声音透着一股绝望,冷不丁在院子四周回荡近乎凄厉。不知她背后那棵枯树上落了什么鸟,扑棱棱地直蹿上了天,她点头说:“我确实不知好歹,不然当年怎么能信你!” 他看了看她,忽然往树下走过来,韩婼非常警惕地向后退开,一路避让到长廊边上的灯光之下,坚持跟他保持距离。 他站定了,只觉得可笑,开口跟她说:“是你非要见我,现在我来了,你既然想报仇,还这么怕我?” 华绍亭看她的眼神无波无澜,这几天回到二十年前的暄园里也没见他动容,韩婼费尽心机,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些正常人都会有的同理心,或者多年悔意,可惜他一点都没有。 他只多出一些惋惜,他可惜这园子七零八落,可惜枯了的池塘,可惜被蛀了的木头窗棂,就是不可惜当年的她。 她成了这副鬼样子,用了两年时间,经历生不如死的恢复训练才能走路说话,但是刚刚接触外界,却得知华先生病逝的消息。 韩婼不信。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人的病情一向严重,早拖过了最佳治疗年纪,又站在风口浪尖上一手控制着敬兰会,几番内斗,他的病情加剧之后还不是说没就没了?但她还是不信。 她不信华绍亭会死,他也不能死。他二十年前欠她一条命,怎么能死在别人手里? 果然,她想得一点都没错。 韩婼攥紧了手,越看他越激动,她尽可能压抑着情绪,坚持跟他隔着两三米远,而他说话的声音太轻,再退一些甚至都要听不清他说什么,但她一看见他的轮廓,还是克制不住,本能地想要避开。 人都是会变的,年轻的时候华绍亭心思太重,看着也不像那个岁数的少年人。如今,跟过去比起来,他多了二十年风雨傍身,气度更盛。 华绍亭也懒得再往前走了,就这么遥遥隔着一地断壁残瓦看她,只问一句:“你想要什么?” “水晶洞。”她回答得干净利落,“水晶洞上欠了一条命,老会长亲口承诺的,最后他把敬兰会传给你,那上一辈还不上的债,你来还。” “不用那么麻烦。”他摊开手给她看,“这么多天了,我人就在这里,什么也没带,你要报复现在就可以动手。” 韩婼终于有了势均力敌的凭借,气急之下反倒笑了,说:“华绍亭,死对于你来说简直太容易了,你不坚持吃药,没准再过几天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可以死了。”她隔着一地惨白月光,打量他的脸色,又说:“让你这副样子挣扎活着才是难事,我怎么能便宜你?水晶洞上那条命,不需要你来偿,我们玩得久一点……看看你的裴裴找不到你,能干出点儿什么?” 他对这答案并不意外,一双眼却越发沉了,说:“你到今天还愿意亲自照顾阿熙,可裴裴是她亲妹妹,当时年纪更小,只不过就是个孩子而已,她什么地方惹过你?” 裴欢就是他锥心的刺,一动变色,甚至也不屑于掩饰。 韩婼盯着他这副样子发了狠,好歹留了三分理智,说:“我要的结果很简单,我找裴欢要那条命,留下你好好活着,我偏要看看传说中的华先生,没了她是不是也会生不如死?” 华绍亭的笑意淡了,抬眼与她相对,两个人的目光分毫不让,直看得韩婼浑身发冷。 她拼命把那些嫉妒怨恨还有不甘牢牢地撕碎咽了下去,可是华绍亭一眼看过来,她还是什么都藏不住。 他明白她真正的心思,也清楚她为什么一回来几次试探非要拿裴欢开刀。二十年前明白,如今也明白,但是明白不代表他在乎,他不在乎的东西,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华绍亭从来不和人客气,干净利落告诉她:“韩婼,过去的事我体谅你无辜,既然你还能熬过来,想要水晶洞上那条命,合情合理,我不是不讲规矩,所以我来了。”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到了灯光明亮的地方,她恰好能看清他的脸。 前世今生,她做鬼也不想放过的人,结果现在却隔了二十年的时光彼此相对。 韩婼甚至不敢细看他如今的样子,一时有点怔了,僵在原地。这一时半刻的光景让人恍惚,她不相信彼此还活着,竟然都能熬过那些年的阴狠算计。直到华绍亭慢慢地走到她面前,韩婼才突然反应过来,再向后退已经来不及。 他的手太凉,慢慢扶上她的肩,他看着她,压着她的肩膀逼她面对着他,然后异常有耐心地说:“但是你不能碰她,知道吗?如果裴裴有一点事,这次就绝不只是撞死你烧干净这么简单了。” 韩婼怒极反笑,她浑身毁坏的皮肤紧绷到像要裂开,让她又开始神经性地疼,只能抽搐着手指,瞪着他。 她一直用力咬牙,咬了太久几乎麻木,分不清咬破了什么,一口腥咸的味道,哑着嗓子提醒他道:“那座水晶洞就是凭证,你也知道这是规矩!” “规矩?”他轻飘飘地笑了,摇头说,“你躺太久了,可能还不知道,时代变了,规矩也是人定的,如今有什么规矩要看我的心情,也可能你惹我心情不好,我就改个规矩呢?” 韩婼忍无可忍反手顺着要从腰后拿枪,可华绍亭伸手的速度几乎只在眨眼之间,迅速就按住了她。 这一下韩婼胳膊被反拧着,姿势极其古怪,咬着牙磨着血说:“华绍亭,你这么有自信?万一我改主意了呢?比如现在杀了你,再去找裴欢也一样。”她被他拦腰按住胳膊,身体逐渐后仰,“你做过的事猪狗不如!我每分每秒都想杀了你!” 华绍亭胳膊用力,于是她要仰过去的势头戛然而止,他也不收手,直接把她向着自己拦腰拉了过来。这姿势瞬间变得有点微妙,韩婼像被点着了一样死命地挣扎,他也没想做什么,就只是扣着她的手低声笑。 韩婼非常讨厌别人碰自己,尤其在烧伤之后,何况她看不穿他那双阴晴不定的眼。这男人是条可怕的毒蛇,周身太危险,决不能和他有任何接触,否则没人能斗得过他。她心里清楚得很,发了疯一样推开他,结果自己踉跄着差点摔了,直接撞到花坛的边缘,牵扯到腰侧的伤口,疼得直不起腰。 华绍亭也不再浪费力气,他收手站着,这下无端端又成了居高临下的人。他在原地绕着看了看,打量韩婼蜷缩着痛到痉挛的样子,对她说:“我说过了,因为你怕我。” 他说完兴趣索然,抬眼看看四周,看见了一条通往后院的入口。于是刚才这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他好像本来就想出来逛一圈的,饶有兴致看着远处,打算走开了。 两个人交错而过的时候,华绍亭的手刚好碰着韩婼的头顶,他停下来,顺手轻轻抚了抚,就像习惯性地安慰一条狗。 他说:“再活一回不容易,这次聪明一点,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韩婼气急败坏发了疯,捡起枪,可惜她这烧毁的身体痉挛起来根本控制不住枪口,明知要放空还是失去了理智,远处的人就像没听见一样,不躲不避,头也不回地走了。 兴安镇很久没有这么特殊的夜晚,向来僻静的小镇乱哄哄地有人开了枪。偌大一座暄园,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第八章 少年焰火(上) 曾经暄园也有过好时候。 这一段故事的起源和园子的来历有关。 三十多年前,韩婼还没出生,正赶上八九十年代交替的时候,沐城飞速发展,但周边远郊这几个小镇跟不上速度,就成了一些组织势力分割的好地方,尤其是兴安镇,安静偏僻,人少自然秘密就多。 敬兰会的老会长出身陈氏,那时候他还算年轻,只不过那个年代的人多少都迷信,尤其是敬兰会里的这些人,在这条道上走得久了,夜里总是不踏实,老会长提前给自己找了无数条退路,也需要一个贴心的避世所。于是他找到这座小镇,收了一座大宅院,偶尔过来住着,当时还供奉了佛堂。 确切地说,暄园并不是他买来的,而是这园子的女主人就是老会长的红颜知己。会里知道的人不多,只有那些亲信心里清楚,坐到会长这个位置的男人,哪能没几个女人陪着?再加上暄姨家里留下一座风水宝地,老会长对于市里的烦心事多了,总能来她这里避一避。 只不过暄姨这段故事并不是个好结局,兴安小镇太小,实在装不下她的心,逼得她触碰了不该碰的底线,非要去挑战老会长对女人的态度。原本谨慎听话的解语花,突然犯了糊涂。 她以为自己命好,老会长情人不少,但都没能给他生个继承人,只有她在这偏僻小镇上悄无声息为他怀了一个孩子,藏了很久,等到孩子五六个月了,她实在瞒不住的时候才跑去公开消息。无非想着对方不可能真的无儿无女,陈家的敬兰会还要往下传,她算准了这层利害关系,希望老会长能把她和孩子名正言顺接进兰坊。 这种故事交给谁去看,都知道打这种算盘的女人只能落个蠢字。可在当年那种无望的年月里,岁月漫长,消息闭塞,碰上敬兰会又是那种情况,一个漂亮女人熬了半辈子没个说法,困守一座园子,明知是白日梦,她也被逼出胆子,要拼尽全力试一试。 最后的最后,孩子还真的平安生下来了,是个女孩,可惜暄姨最终还是没能搬进兰坊,也没能伴老会长左右,甚至到如今,连她的名字都没人提起。这一段纠葛真正成了没人关心的绯闻野史,连发生过的小镇都逐渐荒凉,彻底断了后续。 今天晨起赶上一个阴天,天气不好。四月的日子里满园已经渐渐起了飞絮,有人远远看着,入目就只剩一片清灰。 韩婼天一亮就醒了,她坐在长廊里,一直盯着院子正中央出神。 地上的砖有一片特殊的印子,显然那里曾经摆过庞大的东西,经年累月,青苔绕着长,后来那东西又移走了,到现在什么也看不出来,成了别人嘴里的闲言碎语。 她这一次回来,其实没想回到兴安镇,也没想来暄园,只不过她把裴熙带走,对方是个特殊的病人不方便,总要找个避人耳目的地方,最终只好再来到这里。 故园之地,满满都是回忆。 关于韩婼母亲的故事,连她自己都只是听说。据说因为暄姨不合规矩,生个女儿没什么用,渐渐失了宠。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将来养得再好,恐怕也镇不住兰坊里的豺狼虎豹,万一养得不好,哪天被对手抓去还要平白成了制衡兰坊的把柄,于是老会长动了干脆彻底除掉她们母女的心思。 暄姨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她只是一个情人的身份,听话的时候还好,但她自从有了女儿之后,开始琢磨出了一段歪心思。她自知有孩子就是凭借,动不动想要养出继承人,甚至开始妄图当上女主人,能对敬兰会指手画脚,老会长那边一琢磨,无疑断了她自己的生路。 惨剧无法避免,女人心再大,不能和男人比狠。 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暄姨赔上了一条命,从此一命换一命,她在自己家族的园子里自裁,死在院子正中,刚刚好,就在那座水晶洞之前。 她临走的时候,老会长亲自许诺,水晶洞就是凭证,敬兰会里的人必须遵守规矩,暄姨要把这条命赔给女儿韩婼,他就答应她,一定要把韩婼平安地养大成人。 那时候全园的下人都是见证,生离死别一场戏,可受益者韩婼刚出生,还没满周岁,根本来不及参与。 等到她懂事之后,恩怨纷纷落幕,说这故事的人只是个扫园子的阿姨。 对方连惋惜的口气都没有,从暄姨死之后到韩婼都大了,几年之间,这段往事再血腥也禁不住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早给旁人说上千百遍了。于是到了阿姨再讲给韩婼听的时候,也最多添一句嘱咐:“会长顾念情分,他是为了你母亲的事才留下你,好好过日子,自己长大了离开敬兰会,想办法谋个出路,不要再惹他生气。” 老人说的话往往都有道理,可惜凡是有道理的话大多不近人情,就好像韩婼不是老会长的亲生骨肉,仿佛她的出生本身就得罪了他,成了她这辈子还不起的债。 如今韩婼坐在这园子里四处看,暄园早已没有昔日景象,此时此刻她除了觉得冷,实在提不起别的感觉。 她甚至谈不上难过,毕竟从记事开始,她为了母亲的往事每日痛苦煎熬,也曾经发狠要报仇,到最后统统都是浪费时间,做一些无用的困兽之斗。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再为上一代的事动容。 从头到尾,没人问过她是不是想到这世界走一遭,也没人问过她想不想要母亲赔上的那条命。为了这件事,老会长虽然留她长大,却心里耿耿于怀,终生不认,不让她从陈家的姓,也不让她进兰坊,韩婼只是生在暄园里,却什么都没选,就成了罪人。 她在这座园子里出生,长到了成年,因为是老会长的私生女,原本见不得人,也没被允许外出,所以一直没去过沐城。 小时候她无比渴望这园子塌了毁了,最好一砖一瓦也不留,但不能如愿。 老会长派了亲信固定守在兴安镇,园子里全部都是敬兰会的人。有人送她上下学,她回到园子里也有下人监视,没有一刻自由。她只想麻木地赶紧长大,熬到老会长死了,这些人也就没有闲工夫再来看顾一个私生女,到那时候,她一定要逃离这鬼地方。 为此她也闹出过不少事,逐渐让老会长刮目相看,总之他换了无数批人到暄园来,最后都没讨到什么好处。 都说这私生女脾气阴晴不定,毕竟一个大活人被当作动物关得久了,性格不会比野兽好太多。 这就是敬兰会里的生存法则,她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阴差阳错活下来,也只能养在笼子里。 直到有一天,兰坊又来了人,这回倒不是为了盯着她,而是因为来的人身体实在不好,据说因为病了一场之后,被人从市里送到暄园来养病。 韩婼坐得久了,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她不得不起来换了个姿势,伸手拍拍四周的廊柱,物是人非,鬼园一座,这些木头却还没腐朽。 也对,她和华绍亭都还活着呢,这园子几代风雨,哪能说没就没。 认真算一算,那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彼时韩婼十六岁,刚升高中,某天她起来突然不痛快,装病不肯去上学,赖在房间里躲着。 那一年她是第一次见到华绍亭,他还不是人人闻风丧胆的华先生,还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他孤零零独自一个人,就坐在这长廊下…… 韩婼一时想得远了,仔细回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段节气和现在正好相反,刚赶上立了秋,天气并不冷,只不过早晚有些降温,可是华绍亭总爱披着一件白色的毛衣,分明像是不舒服的样子。 其实她之前几次路过,远远看见过他,但彼此都没说过话。那天下午,她逃学没事做,经过西边去后院,又偶然路过见到他。 韩婼这回仔细看了看他,对方年纪和自己相仿,脸色却极其不好,过分苍白,明显带着病。他让人搬了个藤椅出来,还非要避开太阳,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大半日都倚在廊下不动,不知道有什么古怪的毛病。 左右无人,冷冷清清,韩婼正好走到和他对面的长廊里,两个人隔了四四方方一片院子,她远远地冷着脸,警惕地跟他说:“会长让你来的吧。” 对方靠着一根柱子,低头不知道在看树影还是别的什么,他忽然转脸瞥了她一眼,那态度分明没想理她,但她既然说话了,他就拿出三分精力敷衍,也不寒暄,突如其来直接就问:“韩婼,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她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叫什么,毕竟这园子是她的牢笼,只为了关她一个人。于是她也就随口回答道:“听说是我母亲起的,会长不认我,我只能跟她姓,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字。” 不好写,也不好看,念起来更不好听,难怪不招人喜欢。 然后她就看见对面的人笑了,好像他忽然觉得有点意思,这一下总算有了一点缓和的态度。他也不是病恹恹地那么虚弱古怪,至少笑起来的时候看着像个活人,所以她就有了好奇心,往他那边走过去。 他的手指长而少血色,点着藤椅上的纹路,轻轻说:“这个字的意思不好,婼,不顺从,难怪会长忌讳。” 韩婼离他近了才发现这个人气色不好,说话声音轻飘飘的也和正常人不一样,恐怕得的不是小病。 她不想听见“会长”这两个字,于是有点生气,停了脚步,站在院子正中看他,问:“兰坊是没人了吗,派你这么个病秧子来守着我?” 说到底,其实暄园是韩婼继承的园子,然而这个轮廓淡漠的少年人打从进来那天起,就没拿自己当外人。他选了最宽敞的房子住进去,舒舒服服给自己备了椅子,从容不迫,主客倒置。 华绍亭面对她的质问依旧没从藤椅上起来,就这么懒洋洋地靠着,上下打量她。 他那目光毫不客气,却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扫一眼过来,仿佛她只是一出不入流的戏码,让人看得索然无味。 虽然韩婼从小身份特殊被人严密看管,但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她是老会长唯一的亲生血脉,没有人摸得透会长的想法,人人对她私下好歹让三分,只怕哪天万一会长转了心思,不能得罪了韩婼。 但这个少年人和兰坊的其他人不同,他彻头彻尾没把她当真。那目光完全不顾忌她的身份,变成了他来审视她。 韩婼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生气地错开眼,顿时在心里把华绍亭划到敌人的位置。她心里盘算着,要赶紧想办法让他知难而退,逼他尽早从暄园滚回去复命。没想到她还在那发愣,对面的人却忽然从藤椅上坐起来了。 他好像也在这园子里无所事事待烦了,四下看了看,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开口跟她说:“你想出去走走吗?” 她有点犹豫地看着他,从来没人问过她这问题。每个派来守着她的人都定时定点接她出入,只为把她看好不让她跑出去。对一个没有自由的人问这种问题,像是故意诈降的圈套,于是韩婼本能地摇头。 华绍亭不理她,披着衣服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又对她说:“走吧,跟着我。”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韩婼有点蒙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把戏,站在当场不动,华绍亭也没理她,快要走到拐角处,他整个人拢在那件松散柔软的毛衣里,离得远了看过去角度刚好,只觉得这人映着一整片浓郁草木,更显得轮廓浅。 韩婼有点怀疑,他……真的只是个病人? 她当时心性不定,那会儿的华绍亭也终究年轻,可韩婼记得她当时就发现他看人的目光很特别,带着极强的主导意识,好像无论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逃不掉。他就这么凭空而来,活像只白毛狐狸,明明知道鬼魅难信都是惑人的把戏,可有些人天生就有这种本事,哪怕他说一句随随便便的话,也能让人极难拒绝。 那天下午,韩婼还是跟着他走了,无论如何,她不愿放弃任何一个溜出去的机会。 后院的围墙外就是停车场,九十年代初期家家户户都有了车,这停车场就是车的数量多了之后才扩建的。为了方便来往,暄园的下人在后院的院墙上修了一个铁门,一般白天有人出去的时候打开方便通行,没人走的时候就被锁死。 华绍亭让她躲在拐角处等了一会儿,他去把守着后门的人支开了。这整座园子只防韩婼,这些人知道华绍亭是兰坊搬来的,自然没人想拦他,于是顺理成章,韩婼偷偷跟着他也就有了出路,一路从后门出去了。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刚刚说了两句话算作认识,因为被圈在那园子里住久了,突然就在那天下午同仇敌忾有了同一个目的,为了能够溜出去走一走,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古怪的人在瞬间达成了某种奇妙的默契。 韩婼很久之后问过他,为什么当时要带她出去,华绍亭几乎都忘了,他只是因为自己被逼着养病躺久了,好不容易想动一动,又正好在廊下看见她,顺手带她一起。 他真的只是顺手,牵条狗,遛只猫可能也一样,但这开端对于韩婼而言,却几乎等同于命运的转折。 那一天园子里格外安静。 他们一起出了院墙的后门,还有一条狭窄的巷子通往车场。因为后门的建设完全超出原有暄园老宅的规划,导致余地有限,最后这条巷子仅有一辆车的宽度,一向都是单向道,仅能出,不能进。 韩婼提着一颗心,前后张望,生怕有人过来拦她。 她一路只顾着低头跟他走,到了这里才想起要问他的名字,暗暗记下了,又低声和他说:“你看着不太好,嘴唇颜色不对劲……你是不是有心脏方面的病,这情况你还进敬兰会找死?” 正常人都未必活得长,何况他? 华绍亭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情况,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他一路走得快了有些气闷,于是缓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好端端的也不应该被关在这里。” 那天阳光不错,九十年代的时候,处处还流行种着桂花树,一到那个季节,空气里多了些淡淡的香气。这一时半刻的景象让韩婼有些恍惚,几乎忘了自己是只笼中鸟。她说好听了是个秘密养着的私生女,说难听了就是随时待宰的祸根……这些年有时候她都佩服自己,不知道她是怎么在这院子里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十几年,她几乎没见过兴安镇以外的世界,她被上一代的恩怨捆绑着没有出口,被人关在这种绝望压抑的生活之中,直到华绍亭出现,突如其来帮她翻了一页,直接就跳到了这个午后。在一条小小的巷子里,连砖缝里的灰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一切美得不真实,像凭空幻化出了一座桃花源。 她开始妄想从此以后的生活有所不同,起码这个人来了,这如死水黄汤一般的日子,总算起了波澜。 韩婼跟着华绍亭的影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竟然愿意带她往外跑。于是她逐渐卸下心防,跟着他走到停车场的时候,不由自主话都变多了。 “我没别的路可以选,命不好,生下来就是个祸害,可你不一样。” 华绍亭口气平平淡淡地说:“是我自己选了敬兰会。” 她惊讶地看他,但只是一瞬间,又看他这副样子,有些替他担心。 他也没故意掩饰什么,一边四处看看,一边说:“我想要的东西太多,可惜时间有限,敬兰会对我来说是一条捷径。” 说着说着他找到了自己的车,打开车门,韩婼站在一旁盯着他,突然又怕他这一路都是耍她。如果华绍亭这时候翻脸不认人再把她扔在这里,脸面可就真的丢大了,让人发现传到兰坊,会长一生气,估计又要折磨她。 韩婼有些慌,但板着脸不肯让人看出来,不由分说跑过来跟着他,一把拉住他的车门说:“带我一段?” 华绍亭上下打量她,皱眉问她:“你会开车吗?” 她点头,飞快地坐到了驾驶位上,说:“去年有个阿姨来给我做饭,我实在闷着无聊,看她心软就求她,让她晚上偷偷教我开车,但是他们从来不许我出去。” 他正好省心省力,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车让给她,道:“那你来开。” 她从一开始只敢出去在小镇上绕一圈,到后来开车去了镇外的河边,再后来,试着顺着公路往远走。 后来两个人认识之后大致也聊过,知道彼此同年生,年纪一样,但华绍亭显得比她沉稳得多,他从来不问她要去哪儿,只要他偶尔闲下来,就私下带她出来。他有时候只是靠在车窗上出神,任由韩婼胡乱开车,一路都不太说话,凡事能省三分力就绝不浪费。 韩婼暗中观察下来,华绍亭也没什么特别喜欢去的地方,他不喜欢主动理人,这么个冷冷淡淡的脾气,反到遂了韩婼的心意。 有时候她放着电台一路开车,玩野了太胡闹,手忙脚乱的时候踩不住刹车,身边一直静静坐着的人会突然伸手帮她抢挡减速,车速被迫降下来,两个人才安全。 他甚至都不看她,一句话也没有,只肯在关键时刻替她挽回颜面。 有时她乱了分寸,还来不及松手,就和他的指尖碰在一起。 那大概就是最近的距离了,是韩婼和华绍亭相处两年,仅存的接触。 那时候韩婼疯疯癫癫,正好是叛逆的年纪,好像没和他说过什么好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各自出神。 多少凉薄世态,动荡顽抗,可她牢牢记得彼此手指交换的距离,不过一个座位之远,那时候的华绍亭还没被盛名所累,虽有锋芒,仍是少年模样。 这似乎成了韩婼在暄园里唯一的消遣活动,让她暗如死水的人生里终于找到一点期待,第一回有了类似憧憬的情绪,她等着盼着,有朝一日能跟华绍亭回兰坊去看看。 那毕竟是暄姨赌上性命也想去的地方,她母亲直到临死之前,还不惜用尽一切手段,企图为女儿铺路……她的死,韩婼的生,仿佛只为了那条街献祭。 再后来呢?韩婼有点记不清了,或许也因为真的没再发生什么大事。 华绍亭那段时间身体情况不太好,据说因为不久前他们在外边出了事故,他跟着老会长外出善后,回来勾起了旧病,每隔几天都要做检查,幸好在暄园这种清净地方养着,就这么过了几个月,他逐渐停了复诊,看着气色也好起来。 韩婼因为华绍亭的病拼命去查相关的消息,在那个年代互联网还不发达,她只能让人帮忙从外边买了很多类似的书和杂志回来找资料,虽然看不懂,但时间长了,她逐渐明白了一件事。 华绍亭应该尽快做手术,他的先心病是遗传造成的,等到成年后就没希望了,做手术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后来他离开了两天,回了兰坊。韩婼以为他真的能去好好找医生会诊商量手术方案,却没想到很快他又住来了,还是那副样子。 韩婼比他都急,好几次问他为什么不做手术,他只是说现在国内条件达不到,他的病情太复杂了。 这就是个明眼人都知道的幌子了。明明兰坊里的人对华绍亭多有忌惮,他还年轻,风光正好,已经成为会长眼前的红人,加上会长没有儿子,名正言顺把他认了当养子,这样的身份,送他出国去看病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没能把病治好。 他仿佛一直都在养病,偶尔出去有事情要办,回来也还是那副恹恹的样子。 就这么过了大半年,暄园里又有人被送进来。 这次来的是两个女孩,和他们隔开两个院子住。女孩都很小,大点的姐姐也才七八岁,妹妹还不记事,都有专门的婶子看顾,听说是老会长兄弟家的晚辈,家里出了变故,老会长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发了大大的善心,于是借机把她们带进兰坊认了当作养女,很是看重,找人仔细照顾。 原本想直接养在兰坊那边,可兄弟之间下一代的孩子里没有女孩,都是一群男人不方便带孩子,会长只能给她们姐妹先找个地方凑合过一段,大家琢磨了一圈,决定先送到暄园,等兰坊的朽院扩建好了,很快还要接回去。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韩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心里咒骂千百遍,只盼会长赶紧出事早日归西。那男人禽兽不如,逼死她母亲,在暄园关着亲生女儿不肯认,还非要接二连三从外边捡孩子回来养,活该他才过了五十岁,身体就每况愈下,都是报应。 她几天没动静,憋在房间里等着有人来劝自己,却发现根本没动静,华绍亭看不见她也不来找,于是她有点沉不住气,最后还是自己出去了。 天气渐渐冷了,华绍亭仿佛也怕冷,很少出来走动了,尤其隔壁院子来了两个小孩,每日吵吵闹闹,他最烦噪音和小孩,如果不需要外出办事,他几乎不怎么在园子里出现了。 这一下韩婼就有些着急了,有事没事找人打听他的消息。以前她隔三岔五要闹上一出发泄怨恨,寻死觅活,或是毁点东西折腾出动静,但自从华绍亭来了之后消停多了,她每天什么也不做,白天迷迷糊糊去上学,下午盼着跑回来能见他。 韩婼一安静下来,兰坊那边的人收到消息都觉得奇怪,人人都知道华绍亭岁数不大,但绝非池中之物,暄园里的事是上一代的积怨,旧日恩仇,谁也不愿轻易引火上身,不知道华绍亭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轻易就把这颗烫手山芋降伏了。 转眼半年,他已经帮老会长把这一出十几年的波折彻底熨平,听说韩婼还肯踏踏实实去上学了,也不再动不动发疯似的闹着要出去。 很快私底下有了些胡乱猜测的风言风语,说他真是有点邪气,指不定身上有些什么古怪,尤其那双眼睛,无论盯上谁,都要丢了命。 华绍亭的名字很快传开了,他本人在风口浪尖上,却根本没在兰坊住。正是各方形势最好的时候,其余人拼命想往那条街上挤,他偏要搬出来,避开乱七八糟的是非,找了个僻静的兴安镇一住就是两年。 连韩婼都看出来了,华绍亭年纪不大,可城府极深,他说的话真真假假,能有几分可信根本听不出,他的心思远比同龄人可怕,想要的东西也确实很多,声望、权势、利益……最后他可能还想控制兰坊里所有人,但他这样筹谋,却同时让人看着,总觉得他心力有限,也没有投入太大热情。 顺势而为,他好像从来没有强求过什么。 韩婼无数次午夜梦回惊醒了,总是莫名想起他,那人的轮廓幽幽暗暗,脸色越发地淡,看着看着,总感觉他快要随风一起散了。 她不知道华绍亭为什么要搬来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平白无故来惹她,让她这颗心被关在笼子里也不得安宁。 韩婼从小就有长期失眠的毛病,后来又多了个怪癖。有时候天没亮,她睡不着,就蹑手蹑脚跑到西边去守着华绍亭。她原本是个生人勿近的古怪脾气,白天豁不出去脸低三下四,只到了四下没人的时候,才能不管不顾过去找他。 她不记得自己这样偷偷守着他过了多久,直到兴安镇下雪的那一天,她终于见到了华绍亭。 那天真是一段难以启齿的回忆,以至于让人印象深刻。 韩婼一大清早偷偷从房间里溜出去了,那日子节气不好,天亮得晚,廊下灯光灰暗,她左右看着,特意避开人。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能做什么,只不过孤独深入骨髓,时光漫长,人生无望没有出口,她是条沉入深海的鱼,除了活着之外连呼吸都毫无意义,但凡让她找到一件能做的事,哪怕是每日站在雪地里,她都愿意重复去做。 她伸手一点点拨弄他窗下落的雪,那场雪下了一天一夜才停,足足下透了,积了厚厚一层,还没来得及打扫。 她不怕冻手,一点一点擦,把他窗子下的纹路都清出来,细细地看,他好像很喜欢这些老东西,暄园里凡是古旧的器物他都留心。 有一次他们开车出去闲逛的时候,韩婼问他,他说因为小时候在大院里长大,母亲家里留着一些古董,他从小看着看着,成了习惯。 黎明时分,气温很低,没几分钟韩婼就冻得手指发抖,还非要盯着他的窗户出神。 谁也不知道她有这个怪癖,非要跑到西边窗脚下站着,数木头的纹路。 远处有下人早早起来扫雪,也根本没注意长廊下是不是有人。 伴随着扫地的声音,一阵细细碎碎的说话声传过来,韩婼听得清楚,有人在说华绍亭的事,她也就留了心。 “他是个聪明人,会长心太重,这两年看着身体不长久,兰坊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台面上数一数、能继承敬兰会的人选,暂时就他一个养子,他在咱们这里还管住了婼姐,老会长肯定更加看重他。” “你的意思他能上位?他可不姓陈。” “那就不一定了,咱们这一位倒是亲生的,可也不姓陈啊,我听兰坊回来的人说……他们两个之中,应该会选一个。” 那声音逐渐就有些收不住了:“啊!那他来暄园就不是养病的了……” 韩婼没听见后边的话,因为她刚走神了这么一会儿,面前的窗户就突然被人推开了。 迎面一阵雪,扑簌着飞起来,她吓了一跳,本能向后躲,差点被窗户打到脸。 那些下人在长廊尽头听见西边有动静,再也不敢说闲话了,纷纷扫着雪避开了。 华绍亭醒了,他正从屋里向外看,似乎刚起来,懒懒地还有些困倦。 两个人隔着半扇窗户,他发现韩婼就站在屋外,也没惊讶,只是抬眼打量,又往远处看,丝毫没有怪她的意思。 韩婼又惊又窘,开始生气,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明明谁都知道,华绍亭野心极大,她看不透,摸不着,就觉得他故意拒人千里。她封闭太久了,与华绍亭的距离天差地别,动了心思拼命想离他近一点,却在这冰天雪地里,发现他们之间的隔阂远不止一扇窗。 韩婼被他撞破,又气又急,退后了两步,也装出一脸若无其事,和他说:“我正好路过,你……你醒这么早?” 他点头,又说:“吵死了,半夜猫叫,你又在外边,还有人说话。” 原来他睡觉这么轻,一直知道她在窗外。 韩婼第一次脸红,从头到脚尴尬到僵硬,狼狈得只好错开眼睛。 “猫?”她慌乱之下岔开话题,拼命顺着话帮他想猫是哪里来的,忽然明白过来,说,“哦,隔壁院子那俩小姑娘有一只猫,估计是她们婶子给抱进来玩的。” 华绍亭觉得屋外很冷,于是整个人又退回了暗处,把窗户挡了一半,只透过窄窄的缝隙透气,声音无奈地说:“小孩太麻烦,不过她们不会一直住在这里,朽院过完年就修好了,会长要把她们接回兰坊。” 韩婼不能让话题停下来,她生怕华绍亭问她为什么天天要来他窗下,于是随口往下说:“我偶尔去看过,那个大点的姐姐好像受过刺激,不肯和人说话,医生说让她们养个小动物,对她心理有帮助。” 她心里还惦记着关于他的无数个疑问,但因为华绍亭突然开了窗,那天早上她实在没脸站下去,什么都没顾上问,匆匆忙忙就跑了。 人年少的时候,总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话,非要藏在心底,宁肯自问自答也不愿点破,渐渐变成了痴心妄想。 如今的韩婼不需要再问,她觉得自己那时候真的可笑又可悲,一个被关了十多年的废物,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对于华绍亭而言,可能连心思都不用费,只要他动动手,就能轻易把她困在股掌之中。 她偏不自知,以为他心软,出于同情才愿意带她出去,后来成了习惯,再后来,两个人性格使然,虽然总是不冷不热地保持距离,但他们共同守着一座暄园,总能生出些情义。 哪方面的情义不重要,重要的是,韩婼以为她就算是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陪他相处两年,没机会青梅竹马,最起码……算得上患难之交。 人心肉长,能有多大差别,她那时候真傻,傻到以为华绍亭是为了陪她,才一直没回兰坊。 可惜活到十八岁的韩婼还是道行不够,始终没悟出来一件事,华绍亭从来不交朋友。 第10章 少年焰火(下) 不知道后来这二十年,兴安镇有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 韩婼一早上一直在院子里出神,直到身后有人过来。 华绍亭起来了,一路走到这里,看她坐在廊下,也就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上那片印子,同样停了下来。 他有些感慨,突然说了一句:“当年不该让人把水晶洞移走,这样阿熙也就不会爬去里边玩了。” 韩婼今天穿了一身纯黑色的长裙,沉着脸,谈论起老会长只剩讥讽:“他那种人,老了之后竟然还怕报应,亲手逼死我母亲,又在后边雕佛像,欲盖弥彰。”她突然抬头看他,又问:“你呢,华先生,你怕报应吗?” 她问完都觉得答案太明显,可华绍亭这一次沉默了,他慢慢地抚着手腕上的香珠,很久也没答话。 “果然,无论男人女人,一有孩子心就软了。”韩婼低头嘲弄地笑,“你也有为难的时候。” 华绍亭难得说几句真话:“是啊,我以前没这种感觉,有了笙笙,突然明白当年暄姨的心情了。”他转向她说:“这园子里没几个好东西,除了你母亲,只有她的死是真心,为了换你一条生路。” 以前韩婼充满了怨恨,因为她的生活都是暄姨自私自利强行留给她的,但二十多年过去,她自己经历过欺骗背叛和死亡的恐惧,不能否认她母亲用最决绝的方式,在这人间苦海里用血给她蹚出了活路。 一个女人的自私,愚蠢,痴心妄想……所有人都可以不负责任肆意指摘那段故事,但韩婼不能。 华绍亭坐在她身边,现在想一想,当年两个人年轻的时候各怀心思,极少真心实意地并肩而坐,此刻却能借岁月磨人的光,心平气和地相对。 无论是沐城还是兴安镇,早就没人种桂花树了。后院那条通往停车场的路也被一把火烧尽了,“时过境迁”这四个字最伤人,人走茶凉,再说什么都显得来不及。 只是剑拔弩张用力久了,再硬的弦也要断。 两个人一时都想起过去,谁也没再说话。 长廊尽头有人扶着墙,一路摸索过来。 裴熙披散着头发,依旧穿着睡衣,一看就是一早突然惊醒了,就这么跌跌撞撞,顺着路找出来,嘴里还念叨着喊:“婼姐?” 韩婼今天心情不好,没有耐心去哄她,叫下人追过来,把她扶了回去。 华绍亭遥遥看着裴熙,看着她从出现又被人带回去,终究叹了口气。 他突然回头对韩婼说:“我没想到你会回来,那时候在园子里,你我之间总要有个了断,但结果并非我的本意。” 韩婼转过脸不看他。 他的口气只是在说一件平常事,用尽耐性告诉她:“你不知道时局变化,很容易被人利用,没必要为了别人的算计来报复我,你也动不了我,不用白费力气了,等阿熙稍微好一点,我带她走。” 又是这样。 如果她没有二十年生死波折,几乎又要被他蛊惑,捧上一颗心听他任他,又要痴痴地以为像他这样的男人,愿意孤身前来又说这番话,终究还是顾念往昔情分。 只不过她付出过惨烈的代价,再傻也不会重蹈覆辙。 韩婼冷笑,华绍亭这是企图说服她,放他们直接离开,未免有些太自大了。 她把当年的事说给他听:“华先生贵人多忘事,我来给你提个醒,你当初是风头正好的会长养子,出生入死,一心只想继承敬兰会,如果没有我,你确实毫无阻碍,可偏偏暄园里还关了一个私生女。” 华绍亭一点也不生气,饶有兴致,示意她继续说。 “那几年会长为了我这个私生女的事头疼,你就借着养病的机会搬过来。一方面,你对陈家来说终究是外人,在兰坊锋芒毕露不是好事,需要避一避。另一方面,你如果能帮会长解决我这个难题,那敬兰会几乎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说到这里,基本都对。”他好像很满意,转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柱子上,继续等她分析。 韩婼的嗓子干哑,已经听不出什么情绪,接着说:“到了暄园,你发现我其实没什么城府,根本不是你的对手,随便哄一哄就能在老会长那里交差。对于兰坊,他当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接我回去宣布我的身份,让我名正言顺凭血缘继承,要么他就把这一家子人留给你,让你凭本事服众。” 他们俩的对立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韩婼年轻的时候恨透了敬兰会,从来没认真为自己打算过。 华绍亭的表情似笑非笑,仍旧没有打断她,于是韩婼又说:“只有一件事,我到今天也没想明白,你既然是来试探我的,发现我根本构不成威胁,那只要把我看好就能完成任务,为什么还敢带我出去?你就不怕把事情办砸让我跑了?” 他们都说她是条关傻了的疯狗,为了逃跑见人就咬。 他定定看着韩婼,让她后半句话硬生生卡住,胸腔起伏很久才逼着自己问出来:“还有,你为什么不走?两年了,你早就可以回去了。” 就算难以启齿,可对于过去的华绍亭和韩婼而言,那两年无疑是一段朝夕相对的年月,园子不大,经常相见,他们有时候干脆一起吃饭。她还记得华绍亭年轻的时候吃东西就格外挑剔,那个年代,选择进入敬兰会的人大多出身不好,只有华绍亭是个例外,他的教养和习惯从一而终。 他如果只是完成任务早早脱身,她可能死到临头那一天,也能像她母亲一样认命。 毕竟这世上有人生而矜贵,有人注定投生深渊,这命怨不得。 华绍亭脸色有点不好,突然开始咳嗽,半天才缓过来,韩婼就在他身边,说着说着也停下来,看出他似乎不太舒服。 她僵着不动,只觉得身边人的呼吸声不对劲,于是伸手过去拉他的手腕。 华绍亭清了清嗓子,抬头看了她一眼,韩婼也没想做什么,只是顺势测他心跳,他转了下手轻易避开了,起身就往回走。 她在后边喊他:“你这几天是不是都没吃药?” 华绍亭不理她,回到他这几天暂住的屋子,她一路追过来,进门就看他一直捂着胸口,似乎心跳有些异常。 他这病缠了他一辈子,出来这么多天没连续监控,情况也不好。 她想看看他还能有几口气,四下找了一圈,把外套拿来给他披上,又站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眼看他情况不好,还要低头过来说话,火上浇油刺激他:“你要是今天死在我这儿,裴欢估计连尸体都找不到,就算她能回兰坊,她能把天翻过来,可那条街上还认识暄园的人,也没剩几个了。” 华绍亭平复了一会儿总算好一点了,顺势坐到窗边去了,韩婼绕到他身前,弯下身看他,又去抓他的手。 他一直没开口,不舒服就不想费力气,于是手腕上也不用劲,任由她捏着。 如今,韩婼对他离得再近也带防备,她感受着他的脉搏静静等了一会儿,发现他心跳的频率逐渐恢复正常就想收手,刚要转身,没想到华绍亭突然压下手腕扣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过去。 韩婼几乎是被他摔在墙上的,旁边就是老式的窗棂,年久失修,歪出来几道木头刺,就这么剐破了她的衣服,直接刺进肉里。 华绍亭这一下力气格外大,远超韩婼的提防,突如其来把她撞得闷哼一声,咬紧牙说不出话。 她被牵扯到身上的旧伤,再一次疼得弯下腰,他还掐着她的胳膊,她痛苦到喉咙之间嘶哑着一阵低喊。 华绍亭唇角的颜色黯淡深重,好在还能说话,于是声音也就轻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你啊,永远差一步。”他的手指向下,抓住了她的手,轻轻点着她的手背,一下一下,似乎在提醒她好好听,“我当年放你出去,是因为造笼子关疯狗是只有蠢人才会用的办法,对付你其实很容易,你一辈子都在反抗,没人肯给你一点甜头,只要许你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你不但不会跑,还会对我感恩戴德,再加上那会儿我肺部感染,要远离市区休养,到这里躺得浑身难受,正好找个人替我开车出去兜风。” 是啊,华绍亭在的那几年,就算把韩婼放走,她都能回来找他。哪怕他夜里睡觉,她就去雪地里站着,真成了一条被驯服的狗。 韩婼听着听着几乎迸出眼泪,好几次用力想要站起来都是徒劳,最终又抵不过旧伤剧痛,蜷着背颓然摔了下去。 他继续点着手指,慢慢说:“为什么我不走?因为老会长当年让我来暄园养病的时候,只有一句交代,你和我之间,只能活一个。” 所以那时候只要她活一天,他的事就没办完,想回也回不去。 韩婼几乎瞬间就疯了,她仰头拼死瞪着他,就是不想让眼泪掉下来,直到眼角血红,她恨到了极致,压着声音竟然还能笑出声。 这就是敬兰会的生存方式,亲生父亲为了敬兰会的大局,拿她当试炼继承人的筹码。这是磨砺华绍亭的考验,也是她这个私生女的生死大劫,无论他们哪一方熬过去,都可以作为胜利者。 一将功成万骨枯,老会长谋虑之深,把整个暄园铸成一座活人炼狱,心不够狠的那一个没资格进兰坊,也成不了敬兰会的主人。 她只记得大雪窗下他那双眼,却永远不知道还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丑事。 所以那一年华绍亭就那么凭空而来,韩婼根本无法成为他的对手,从她第一次跟他开车出去开始就已经一败涂地,她的日子开始倒计时。可她根本不信,华绍亭没有威胁也没有恐吓过任何人,他只是安安静静和她在这园子里过了两年,就把所有想要的都拿到手。 他把诱饵拿在手里慢慢扔给她,再一步一步往后退,引她自己跟上来,主动往他的网里跳,勾得她平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揣摩他的心思。 甚至……甚至到最后,她终于十八岁成年,会里突然又派了人过来,她才确定地知道她和华绍亭只能有一个人回到兰坊,所以她万念俱灰之下想了一个办法,那可真是个女人的办法,几乎犯了和暄姨一样的错误,痴心妄想。 韩婼赌上这条命,拼死约他一起逃走,既然这条路容不下他们,那不如一起离开敬兰会。 她后来比谁都明白这念头有多可笑,她一定是疯了,鬼迷心窍,才心心念念被他迷得失了心智,把这条毒蛇当成唯一的救赎。 她只是他驯养的狗,到了为主献身的时候,竟然指望主人放弃一切跟她从头来过。 岁月始终轮回,此时此刻,韩婼又一次在他面前苦苦挣扎。 华绍亭放开她,垂手过来拍了拍她的脸,说:“你可能不知道,从我来的那天起,你就必须死,只不过你一个女孩子,什么也没做,纯粹为上一代受过,确实无辜,按规矩不该那么对你,那两年我也想过取舍的办法。” 她无法再承受他看过来的目光,原来从一开始,她在他眼里就是个死人。 韩婼挣扎着爬起来,倒吸了一口气才站稳。她摔得很狼狈,肩膀处的衣服被不平的墙壁剐开,露出烧伤之后狰狞可怕的皮肤。她不想再遮掩了,听见他的话笑得更大声,伸出手拉开袖子给他看,她从脖子往下再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全是再也无法平复的伤:“这就是你取舍的办法?” 她如法炮制,和他这种阴鸷的男人斗,绝不能被他控制节奏,光想利弊只会输,要想清楚对方如今唯一在意的东西。 韩婼把袖子一点一点放下来,系好扣子,让自己起码看上去完整无缺,她好言好语提醒他道:“这园子没人求你留下,是你自己来的,你也随时可以走,只不过你走了,这条命我就找她们姐妹来还,到底要算在阿熙还是裴欢头上,你自己选。” 门口的女人说完这番话就摔门而去。 四下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一早阴着的天渐渐起了风,云层散开,逐渐出了太阳,没过多久,窗外的亮光毫不客气投进来,空气里翻滚出一阵细小的尘埃。 韩婼走得正好,她情绪起伏不定,再多留一会儿,华绍亭就没力气和她废话了。 他撑了一口气把她逼走,一安静下来突然觉得胸口一阵接一阵地绞疼,左手连带着有些抬不起来,好一会儿才缓和。 墙角处的窗户没关好,也可能是因为撞掉了一边的窗棂,彻底关不上了,导致屋里的光线越发有些刺眼,可他没力气再去放下窗帘。 这好像就是他当年住过的房间,他从来不刻意记住什么,于是看见了,也只是觉得熟悉。他还有工夫想了想,想起床边应该还有个书架,难怪他盯着那地方总觉得别扭,好像少了点什么,仔细一想才记起来,现在书架没有了,应该是后来被人毁了。 地上零星还扔着几本他年轻时候看过的书,积满厚厚的灰。 十八岁……每个人都有十八岁,有人天之骄子幼稚轻狂,也有人生来病弱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 所有的一切都公平,想要什么就拿自己拥有的去换,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白来的活路。 华绍亭由着那道光一路照进来,整个人向后仰着倒在床上,他沉沉呼出一口气,终于闭上眼睛。 韩婼自然什么也没看见,她心里有事,飞快地从华绍亭房间里出来,顺着长廊离开。 有人急匆匆从外边回来,一找到她立刻跟过去,拿出一袋东西递给她说:“婼姐,你前两天让大家去找的这种药是抗排异用的,镇上的小医院没条件做大型手术,根本没有库存,我们连夜去沐城找人想办法,终于买到了。” 她拎着袋子停住了,忽然回头去看,华绍亭刚才回到房间里之后,一直没有再出来。 云淡风轻,太阳慢慢升起来,廊下背阴,空荡荡地没有人影。老园子里的穿堂风大,几十年没人管,吹得窗子都快烂了。 她后背被他撞得生疼,明明让人找了好几天的药,现在又不想要了。 她自从出事后就很怕光,躲开太阳走得远了,又拉起裙摆拼命裹住自己,想了想把那袋子甩给拿来的人,吩咐他们统统扔了。 所有的夜路都艰难,敬兰会里也有人熬着没有睡。 裴欢将家中交给老林安排好,很快暗中回到了兰坊,她住在丽婶的院子里。她没有提前告诉会长陈屿,但兰坊四处都有眼线,她再小心谨慎,一路上肯定也瞒不过朽院,只不过她不公开去说,会长那边暂时还不会声张。 她追着丽婶问了一整夜,最后就在她房间外边的沙发上等,等丽婶给她讲一讲当年的缘故。 裴欢很清楚,丽婶那一晚听她提到水晶洞就立刻觉出外边有危险,还特意跟在她车后一路保护,显然丽婶知道那东西代表了什么,对方是会里老一辈的人了,不可能完全没印象。 这是目前裴欢唯一能问的人,也是这条街上她唯一愿意相信的人。 但丽婶眼看事态发展却还是不肯开口,裴欢等了一夜,磨到丽婶没办法要进屋睡了,她也不肯回自己房间。 裴欢就趴在门外的沙发上凑合休息了几个小时,丽婶嘴硬,说是太累了不肯理她,结果第二天终究醒得早,眼看这孩子辛苦执着,自然睡不踏实。 天色确实不太好,不过后来又开始刮风,也不知道最近沐城的天气怎么了,入了四月,气温反反复复。 暄园里的人把药扔了的时候,兰坊这条街上的人也都纷纷起来了,赶上家家户户开始吃早饭的时候,丽婶去给裴欢做了热粥。 牛腩切成小块炖得软烂,前一晚提前煨了几个小时,早起丽婶亲自去忙活,端出来她最拿手的牛腩栗子粥,这可是兰坊里小孩子最馋的味道,也是裴欢小时候最爱喝的。 裴欢也好多年没尝过丽婶的手艺了,闻到那栗子甜甜的味道一下子有些激动,于是她顾不上烫,跟小时候一样急吼吼地要喝。丽婶还要看着她,怕她烫着,仿佛裴欢这些年都白长了,一夜变成吵吵闹闹的小女孩。 她笑着说裴欢:“一见这粥就没命了,叫你一声华夫人也不管用,这脾气又回来了,先生也不管管你。” 裴欢烫了手,直捏耳朵,又跟着笑,她是真想这味道,人的味蕾似乎天生能和记忆关联,她喝着丽婶做的热粥,这一时半会儿好像什么愁什么难都化在了碗里。 她跟丽婶说:“去年冬天,有天晚上特别冷,我还突然想起栗子粥,跟我大哥说想喝,他让人去做。不做还好,做出来让我喝,我一尝怎么都觉得不对劲,还是丽婶你做的好。他又想让人大半夜把你接过去,那动静就闹大了,吓得我赶紧说随便喝喝,味道都一样。” 其实哪能一样呢,世上花草都没有一样的脉络,何况是人,记忆,声音,味道,甚至是伤口。 裴欢这两年慢慢地明白,人世间至深的感情永远不会成为羁绊,也和回报无关,爱应如呼吸一样,简单到成为活着的本能。 只有怨憎才需要豁出全部力气,毁人伤己。 就像这一碗粥,长大后再去费工夫学着做就没意思了,它可能只属于童年和记忆,放在心里惦记着,喝到了才知道什么是幸福。 裴欢觉得烫了,下意识收起受过伤的右手,她掌心有一条伤疤,是过去留下的贯穿伤,旧日里伤得厉害,如今养了几年,依旧清楚可见。 丽婶想起来了,把她的手拉过去看,叹了口气说:“我是上年纪了,这些年都看在眼里,他们都说先生心狠,人人怕他,可他就肯把你捧在心口上,什么都要替你想,给你筹划好。你都长这么大了,他还是不想让你受一点风雨,可他也有护不住你的时候。” 裴欢满口栗子香,捧着碗慢慢地喝粥,她心里都明白,说:“我知道他能为我做出什么事,所以我才担心。丽婶,你得告诉我那座水晶洞是什么意思。”她拿着勺子有些说不下去,“他的脾气你们都清楚,本来就不容人,为了我和笙笙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我想都不敢想,每天劝自己为了女儿不能冲动,可是如果他真出了事,我……” 裴欢知道自己没出息,她从小就这个德行,过不了没有华绍亭的日子,她说着说着蜷起手指,掌心那道伤口提醒着前世今生所有爱和怨,她看着丽婶说:“没了他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我把笙笙送走了,如今就我一个人,已经是极限了……丽婶,你再让我等下去,我也要疯了。” 丽婶眼眶红了,有些坐不住了,她找了个借口要去厨房,刚起身又被裴欢拉住,于是只能找话安慰道:“先生这么打算是最好的办法,事情隔了太久,都是上一代的纠葛,这事传到先生身上,他想担下来,断在他身上就完了,不要再往下牵连了。” “丽婶!”裴欢有些急了,她实在没了办法,也控制不住口气和丽婶说:“就算敬兰会有自己的规矩,可你们谁也没有资格瞒我,他是我的家人,是我孩子的父亲!你们觉得我帮不了他,可我起码有知情的权利!” 她越说越激动,急得手下发抖,这一碗丽婶亲手做的粥,多少人求而不得,第一次有人只喝了一半。 裴欢低下头捂住脸,好一会儿才忍住眼泪,她病刚好,又撑了一夜没好好睡觉,好不容易吃点东西缓过来,脸色却发白。 她心里有话忍着,谁也不能说,只能独自承担,苦苦熬了这么多天,她低声告诉丽婶道:“还有一件事,他手术之后必须定时吃药,离开这么多天肯定断了,再这样下去不行,他会出事的。” 第11章 薄情于痴 丽婶祖辈是生长在兰坊的老人,到她这一代走的走,散的散,晚辈里的年轻人也有打小就被带出去脱离兰坊的,终究只剩她一人孤老,她过去没有去过暄园,但她知道有那么个地方。 她也不清楚那园子究竟在沐城的哪个方向,只在年轻的时候听说老会长在外边有个住处,偶尔去住一段,就是为了躲清净,所以离着不算近。 除此之外,丽婶还很清楚地知道华先生有一座水晶洞,那不是名贵的东西,顶多算是过去大宅院里兴起来的风水物件,对于一个沉迷于古董奇珍的人来说,收藏一座材质不算珍贵的白水晶洞实在奇怪。 但华绍亭一直都带着它,丽婶告诉裴欢:“老会长去世,华先生成为敬兰会的主人,他用了三个月肃清会里的威胁,那会儿正好赶上海棠阁被清理出来,那地方接地气,环境又好,他就选了那座院子住,第一天让人搬东西进去的时候,我就见过那块大石头,水晶那一面看不见,说是都被封上了。” 裴欢也知道,敬兰会的每一任会长都是住在朽院的,只有华绍亭例外,说到底他其实不是陈家人,朽院还有原本的陈家亲属要住,所以裴欢记得,从小她就跟他一起住在海棠阁。 丽婶之所以能记得这东西,肯定因为华绍亭当年是特意派了人从朽院把这座水晶洞请出来,不合情理,所以这些老一辈的人想起来都有印象。 陈家人的东西还应该由陈家后人接手,他带走算什么?明显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他最后离开兰坊出去自己住,也一样不嫌麻烦让人又把这座石雕一样的东西抬出去了。 丽婶看出裴欢一时有点想不明白,给她解释道:“所以我觉得这一定是会里的东西,因为老会长要留给下一任继承人,不是留给陈家人的,华先生才一直都要带着它。” “那是什么意思?我看见它里边……都是血,谁的血?” 丽婶一时没说话,静静看着她半天,去柜子里翻出一盒烟,她上了岁数身体不好,平常都戒了,只有在想事情的时候才抽一根。 她点了烟,慢慢给裴欢回忆:“当年外边那个园子里出了事,水晶洞是凭证,老会长欠了一个女人一条命。” 那这事和他们现在又有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了,华绍亭那时候恐怕也刚出生,怎么算也不对。 丽婶摇头说:“那个女人死得很利落,这条命是为了给她的孩子要的,我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后来听说是私生女,不知真假。”她弹了烟灰,看着明灭的烟头半天才继续说:“那个孩子按规矩应该平安长大的,但后来老会长食言了,孩子也出了事,于是这条命就欠下了。敬兰会讲规矩,会长一早当着所有人承诺的话,绝不能收回来。你也知道,老会长最后病倒了,人老怕报应,可能就把它传给了下任会长,他给华先生留下嘱咐,兰坊的人,欠下的东西,一定要认。” 这倒是敬兰会一贯的作风,各行其是,但绝不能忘本。 裴欢想着想着有些错愕,突然看向丽婶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现在回敬兰会找这座水晶洞,是为了找人偿命?” “我不确定是什么情况,但水晶洞绝对不是好东西,谁来找它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既然回来了,明知现在的会长不是华先生,她不去陈家找麻烦,还闯到你们那里,就证明这个人……” 裴欢也明白了,接着丽婶的话说下去:“证明这个人过去就和我大哥有关,而且裴熙还被带走了,所以对方还认识她。” 这么多天,丽婶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这一下终于都说出来了,反倒心里轻松不少,她掐灭烟,看着裴欢说:“甚至有可能,这个回来找华先生的人,就是我说的那个故事里的私生女,只有她才这么迫切地要回来翻旧账,找人来偿这条命。” 要是这样顺着想下去的话…… 千头万绪拼在一起,裴欢需要时间好好理清楚,她走到窗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丽婶开始收拾碗筷,直到一张桌子都清理干净,裴欢突然回头又看着她说:“如果老会长当年真有一个私生女留下来了,那我大哥就不是唯一的继承人。” 陈年旧事,一扯出来就没个完。 丽婶一抽烟就勾出瘾来,有点停不住,又去拿了一根点上,点头告诉她:“而且华先生前两年都离开兰坊了,为什么不把水晶洞再传给陈屿?” 他和这个私生女,一定还有故事。 这意思多明显,可能连她姐姐都有印象,只有裴欢置身事外,只有她当年是个无忧无虑的幼童。 这么多年她和华绍亭在兰坊休戚与共,偏偏能有人翻出些更早的事。 一场暴雨,古董店里来过的一个古怪女人,竟然能把裴欢圈出那段故事之外。 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丽婶看了看她的脸色,狠狠吸了一口烟,低声说:“这话要真讲出来,都是几代人早该烂在肚子里的事,你和先生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笙笙都上学了,说出来让你别扭没意思,所以我也不愿说。” 裴欢笑了,事到如今,她根本没有心情纠结别的事,于是摇头安慰丽婶:“我只想把原因弄清楚,找到那个人,或者你们说的那个园子。” 丽婶实在为难,说:“这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从来没去过,而且二十年都过去了,那地方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沐城这边区县变化太大,有可能也不叫过去的名字了。” 这下事情难办了,兰坊里可能还有老一辈的人留下来,但大多数也不知情,知情的人一旦明白深浅,轻易也不会松口,如果她再和丽婶出去抛头露面四处打听,难免又会惹人注意。 这一时半刻,裴欢除了静观其变,做什么都没用。 窗外突然放晴,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她套了一件外衣去院子里坐着,正对丽婶院子的大门,脚底下胡乱踢着碎石头。 丽婶收拾完东西,在屋里正好看见她的样子,冲外喊了一句,逗她说:“你小时候就爱在我这赖着,每次先生找不到你,还要亲自来接。” 裴欢十二三岁那一阵迷上了看电视,追了两部当时很流行的武侠剧。华绍亭那会儿正是最忙的时候,一开始没怎么管她,后来老人劝他要限制三小姐,说她还小,这么没节制要看坏了眼睛,于是他觉得有道理,破天荒为了这点小事随口说了她两句,裴欢就知道大哥不愿意让她看了。 她小姑娘的脾气上来,别扭得很,非要从海棠阁跑出来,偷偷躲到丽婶这里来。 后来丽婶也习惯了,正好每天顺带给她做晚饭。 那时候的小裴欢吃饱喝足,瘦瘦小小一个人影,也是这样坐在院子里踢石子,等到后院柿子树开始结果的季节,她还要指挥陈屿给她摘柿子,几个小孩闹在一起没完没了,最后总是以姐姐裴熙躲起来大哭,把大人招来才算了事。 丽婶永远都记得,有些孩子从小就招人喜欢,就像裴欢,聪明漂亮,偏偏气性大,像只小狮子一样。也正因为她年纪小,这点脾气就成了招人喜欢的特质,那几年兰坊里人人都爱去逗她玩,如今连当年那个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她也不容易,二十岁就做了母亲,很多事跌跌撞撞经历过来,好歹一路平安,走到今天。 可惜这条街上的孩子逃不过命里坎坷,人人皆知三小姐被华先生宠上天,可今时今日一样没有退路。 裴欢起来走了一圈,绕到了葡萄架下,她坐在铺了靠垫的木头椅子上,终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她并不知道丽婶一直在看自己,只是想要冷静一会儿,坐久了,渐渐觉得风里还是有点凉,于是拉紧了衣服。 她年纪小的时候总爱盘腿坐,现在人长大了,这椅子却长不大,容不下她那么没规矩的坐法,现在她后背就只能靠在一旁的葡萄架上。 这角度刚好能看清四下,丽婶家里一直没怎么变。她看着看着,忽然心里怅惘,也不知道如今海棠阁怎么样了。 裴欢抱着肩膀出神,想着想着还是想起他。 夏时梦长,秋日昼短,人生四季,唯有时间不可挡。 那时候天色晚了,华绍亭一天忙完空闲下来,总是会亲自找到丽婶这里来接裴欢。 她看完电视剧就在院子里吃葡萄,远远能听见街边上一群人的脚步声,最后到了院外,华绍亭就让人都站在外边等,他自己进来找她。 他也不多往里走,大概只到门边就喊她,裴欢就老老实实地把剩下的水果都吃了,蹦下来往他身边跑。 丽婶也是辛苦,那时候总要随时盯着她,跑快了还要追,生怕她磕了碰了,不好跟华先生交代。 毕竟大了,很快就是上学的孩子了,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起,他渐渐不再随便抱她,只伸手拉她回去。 裴欢一直记得一个细节,华绍亭平日里周身十分讲究。尤其这条道上鱼龙混杂,什么怪人都有,他外出必须戴手套,不管对方多大的脸面,在他面前都谈不上交情,他从来不和任何人直接握手。 只有一个例外,他每次来接她的时候,不论何时何地,他总会先摘下手套,握紧她的手再带她走。 有时候她刚从地上捡完掉下来的柿子,连人带东西端着,脏兮兮的还要塞给他看,华绍亭也不介意。后来隋远来了兰坊,天天抱怨华绍亭讲究太多受不了,裴欢还觉得奇怪。 再后来,他纵容她的脾气越发没了边,让她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丢脸。年轻的时候真是打打闹闹什么都干得出来,华绍亭明明对外人原则分明,可是一到了裴欢这里,好像天大的事都能让。 每个人可能都有一段过去要讲,而裴欢的过去,统统都和华绍亭有关。 人人都知道先生对她的好,兰坊风雨如晦,人间锋利,世事伤人,他为她挡下了所有艰难坎坷,薄情于痴,贪小于妄,只有裴欢幸免。 她想着想着只剩苦笑,她过去一直活在他搭建的乌托邦,几乎所有人生美梦都被满足。现在回忆起来,大概上辈子真的拯救了银河系。 所以不管明天还能走到哪一步,她无怨无悔。 裴欢仰头看,葡萄架上的藤蔓一年又一年,又到了发芽的时候,当年那个跑来乘凉的小女孩,除了年轻,一无所有,丝毫不懂世态炎凉。 故事易写,年岁难唱。 那是华绍亭的自负,这条路上根本没有什么好归宿,他乡作故乡,他也要给她一个家。 云散尽了,日光暖暖地打在身上,裴欢手脚暖和起来,整个人终于可以放松下来透口气,看着远处,有些困倦。 丽婶出来在院子里忙前忙后,她一直养着这片葡萄架,四月正是缺水的时候,于是一直忙着浇水。 裴欢想起这葡萄架的事突然笑了,跟丽婶说:“我还记得呢,这个东西喝水很厉害。”不像其他花木,随便浇浇就好,有的树养起来还怕水大,但葡萄藤最费水,需要漫灌。 过几天估计还要打条,不然这些家伙能迅速顺着架子漫天胡地乱长一气,如果没人管就吃掉果实全部的养分,时间长了,白养半年,根本不结果。 看着只是一架葡萄藤,简简单单,真养起来也是件磨性子的事,如果没有耐心不愿费工夫,万万养不好。 兰坊家家户户都有些草木,借着百年的老建筑极接地气,成了修身养性最简单的办法。 裴欢随口和婶子闲聊起来,问她这几年身体怎么样。 丽婶最近新染了头发,虽然她早上起来匆忙,还是一丝不乱绾了发髻,还涂了一点棕红色的口红,也是个不肯服老的人。 她一边洗手,一边随意地指指窗边的托盘说:“刚查过,说我血压有点高,没什么大事,以防万一,开了药。” 裴欢点头,让她听大夫的话,千万别固执。她说着说着,丽婶突然停下来,心思一动,抬头看向裴欢说:“我想到一个办法,也许可以找到华先生去了什么地方。” 先生既然需要定期服药,那这么多天过去,不管他去了哪,从药品的渠道上下手,也许可以打听到消息。 “他的移植手术虽然成功,但是后续还要定期做抗排异治疗,隋远一直让他吃的是国外的免疫抑制类药物,需要恒温保存,运输也不方便,国内量少。”裴欢告诉丽婶,“我没注意过价格,但估计成本非常高,所以咱们这边能买到的渠道也少。” “那就有希望,因为它不是随便能在普通医院弄到的,如果我猜得没错,假如外边那座园子里还有人住,那他们肯定会出来买药,我们只需要去查,这两天放出消息要找药的人,大概就清楚了。” 哪怕概率小,试试也好。 裴欢马上坐了起来,她打起精神和丽婶商量好,私下想办法安排人去市里查。 这只是个偶然想起的办法,一时半会儿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裴欢只能等,余下来的时间又显得格外漫长,她去帮丽婶给葡萄架打药,大家一忙起来,很快过了中午。 裴欢一般上午都会给笙笙打电话,和孩子说说话,但今天电话一直不通,她开始担心,给隋远留了言,让他空闲下来马上联系,原本心情刚好一点,这下又涌起来无数不好的念头。 丽婶想了想隋远的脾气,只觉得她神经过度紧张,安慰她说:“这大中午的,没准他们出去吃饭了,他一个大男人带孩子,你也不能指望他时间上有什么规律。” 她想想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神经质,这几天活像只奓毛的猫,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紧张。她每天追着等笙笙的消息,稍微有一点状况外的事情,都往不好的方面联想。 正好赶上午饭时间,会长派了人,特意到丽婶的院子来请裴欢。 毕竟陈屿私下知道华夫人回来了,总不能一直不闻不问,于是朽院里今天很热闹,他特意请人做了一桌好菜,希望华夫人一起过去,大家吃顿饭。 过去面上都算一家人,裴欢也只好答应。 那顿饭做得十分丰盛,陈屿是一片好心,还把过去裴欢在海棠阁喜欢吃的菜都打听出来,但裴欢最近心里装着事,自然吃得匆忙,气氛格外沉闷,两个人也只简单地聊了两句。 陈屿在医院那边查不出什么,也正在帮她想办法。 “水晶洞的事大概清楚了。”陈屿饭后送裴欢一路出去,低声跟她说,“是我叔叔留下来的,谁拿到这东西,可以要求敬兰会还一条命。” 裴欢点头,陈屿看她竟然不惊讶,反倒有些奇怪,说:“我从小都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应该很早就被华先生收起来了,关系重大。” 他真想帮她,这次下了功夫,动用了家族关系,总算在陈家打听到有这么一个东西。 “是,水晶洞的事我基本也问明白了,现在我要一个地方,只有名字,但不知道具体位置,再等几天吧,我也在想办法。” 陈屿毕竟是新任会长,他的立场和行为日日都被人看在眼里,裴欢不能过多让他参与自己的事,否则华绍亭“过世”的消息就容易出纰漏。 裴欢说着说着和陈屿一路走到了门口,正好外边有人进来,慌慌张张地抱着个小孩子,孩子不停哭闹,一时之间声音大了,门口处很快聚了三两个人过去拦她。 一有外人,裴欢也不愿再多说,很快打住了这个话题。 陈屿抬头看了看,回头叫人吩咐说:“别拦她,让她过来吧,是不是茂茂又病了?” 门口的人是徐慧晴,她抱着孩子回到兰坊,堵在陈家的朽院门口好半天不敢进来,结果孩子突然闹起来,惊动了下人。 午后阳光和煦,徐慧晴却只肯顺着墙边走,一路躲着光。 陈屿一看她直叹气,说:“我这嫂子啊,大老远跑回来,恐怕又是过不下去,想来要钱的。” 裴欢倒没想过她会有经济上的困难,一时觉得奇怪,问:“你哥生前留下了那么多产业,也没人愿意跟他们孤儿寡母去抢,她怎么会过不下去?” “她过去一直在家里待着,哪懂经营啊,这两年已经让人骗了好多次了,尤其我哥当年惹了华先生,道上知道他家不光彩,现在根本没人帮她。” 陈屿对这嫂子不咸不淡,现在也懒得见她。按过去的经验,徐慧晴见个亲戚一定要没完没了拉着对方哭诉,他也难办,于是只能和裴欢在树后避着,找了个下人过去,带孩子先去看病,再过去交代,说会长准备给他们打一笔钱,方便过日子。 陈屿实在没办法,和裴欢解释:“不是我不想帮她,而是光救济她不是长久的办法,她笨手笨脚的,孩子也养不好,外边的事也不懂,日子过得太难了。” 裴欢盯着远处打量,徐慧晴显然已经四处找了一圈,没看见陈屿,于是她不敢四处乱走,只能怯怯地抱紧孩子,一边哄着一边站在回廊里,可怜兮兮地躲着太阳。 朽院过去也算徐慧晴的家,只不过现在她失去丈夫,被连累驱逐出门,旧地重游,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潦倒无依。 果然处处都有辛酸事。 裴欢原本不想和她相见,可她准备要走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徐慧晴年轻时算是陈峰的青梅竹马,后来又是陈家的儿媳妇,不知道会不会对当年的事有线索,于是她又改了主意,亲自去见这个嫂子。 对方一见华夫人今天也在兰坊,先是有点吃惊,很快就有些手足无措,隔着还远,她下意识挡住孩子的脸,想要往外退。 裴欢远远喊她,走过去发现她真的特别紧张,于是为了缓解气氛,裴欢先叫了一声:“嫂子。” 徐慧晴低头小声说:“华夫人别这么叫了,我们是敬兰会的叛徒,先生就因为陈峰干的那些事才发病的……”她浑身发抖,抱着孩子直躲裴欢,“谢谢夫人大度,清明的时候还肯帮我们母子说话,但是我实在不敢再麻烦夫人了。” 裴欢也知道自己如今和她说话,难免让人觉得奇怪,毕竟华绍亭是因为陈峰闹出来的内斗才旧病复发,她也就只能长话短说,先让人去找大夫,把孩子带走照看,徐慧晴这才松了一口气,总算放了心。 裴欢陪她坐了一会儿,看她情绪缓和之后,把她拉到僻静地方,私下跟她说:“这次是需要你帮我一件事。” 徐慧晴向四处看看,这地方没有下人盯着,陈屿很知趣地让人都走开了,她总算自在一点,把头发外衣都整理好了,小心翼翼地打量裴欢,生怕惹这位华夫人生气。 裴欢问她:“你听说过暄园吗?过去陈家有人提起过吗?” 徐慧晴一脸茫然,使劲帮她想,想了半天还是只能摇头,说:“暄园?我不知道,陈峰也没跟我交代过。”她看见裴欢一瞬间有些失望,于是十分懊恼,拍拍脑袋有点尴尬地说:“我……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陈峰留给我们几家店、酒吧,还有一些卖木头什么的,但是我记得……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她显然想岔了,以为裴欢要问陈峰留下的产业,于是闹得裴欢哭笑不得,也只能安慰她不是这个意思。 徐慧晴看她和上次清明时见到的一样,双眼一直肿着,说两句话就看向别处,显得精神格外涣散,仿佛整个人已经彻底被生活拖垮。 这场面实在让人难受。 裴欢已经不忍心再逼问她,最后只低声告诉她,会长承诺给她一笔钱,徐慧晴眼睛都亮了,好像瞬间又有了力气,突然又要追着去看她的儿子。 她急匆匆地往外走,走着走着又回头看裴欢,觉得有点不太礼貌,这才讪讪地问:“我记得华夫人还有一个女儿是吧,她还好吗?身体没事了吧。” 裴欢笑了笑,礼貌地和她点头说:“孩子年纪小,治疗及时,现在没问题了。” 远处的徐慧晴又有些不好意思,她低头看着自己从冬天穿到现在的绒线裤,早就起了球,一时脸色格外窘迫,只好随口找些话来聊:“夫人这次回来还住在海棠阁吗?” 裴欢摇头,示意徐慧晴出去不要说她又回兰坊的事,对方赶紧答应下来,又狼狈地按压着自己的衣角,想了又想才下定决心问出口,话到嘴边声音又低了,只喃喃地说:“你……你不恨我们?” 裴欢走到她身边,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当年一切都是敬兰会里的冲突,我不想抱着仇恨过日子。陈峰犯错已经付出代价了,再算到你们母子头上没有意义,换不回我大哥,除了逼我自己想不开之外毫无用处。”她说得很理智,尽可能让徐慧晴能理解她的心情,“但我永远不会原谅当年那件事,就算只剩我自己活下来,我也一定要过得好。你也一样,既然都离开兰坊了,就别总是躲在过去的阴影里,你要为茂茂想一想,他如今靠你一个人照顾,你必须坚强起来。” 生活就是这样,昨日风光,永远猜不到今日落魄,市井冷眼已经足够伤人,裴欢不做无谓的施舍,但也不会落井下石。 她和徐慧晴告别,又去和会长打了招呼。临走的时候,徐慧晴也出去了,正好坐在门房旁边等孩子。 那副丢了魂的样子突然让裴欢有些怕。 徐慧晴真不会看人脸色,她仿佛把话说开了,心里一直压着的大石落了地,于是没那么躲着裴欢了,还傻傻地笑着和她说:“那棵海棠树还在呢,我路过的时候看见它了。” 是啊,他们这些孩子,一起长大,一起玩闹,最后还要拼个你死我活,在这条街上死的死,散的散,还真是只有那棵树,季季如旧。 徐慧晴指了指远处,正好是那棵树的方向。她一双眼睛灰蒙蒙的没了光,但凭空透出一股羡慕,她轻声说:“我们都记得啊,先生为了你,什么都愿意。” 第12章 客随主便 午后,裴欢没有直接去找丽婶,换了衣服,又匆匆出来了。 她其实没打算去海棠阁,但这一顿午饭下来,勾起她无限回忆,她反倒有点想念那座院子了。 正好赶上中午吃饭的时间,街上人少,裴欢准备避开人偷偷回去,于是换上一件长风衣,压低帽子,避开其他人独自回到了海棠阁。 白天的兰坊又变成了一条普通的长街,历史悠久,古建筑多,看上去平静无害。很多外来的车辆路过通行,街上还有行人来往,实在看不出什么古怪。 她离开两年,偶尔回兰坊也没顾上来看,今天下午有时间,突然有些怀念。 海棠阁顾名思义,院子正中有一棵长了很多年的海棠树,这地方采光极好,正好让它得了势,枝叶远比其他同类庞大。 裴欢的青春年少,大半时间都是在这棵树下度过的。只要阳光好的日子,她就来树底下啃水果,玩耍,逗猫,后来隋远进来,她又每天坐在树下和隋远吵架打闹。 后来她上学那些年,正是最流行拍照的时候,华绍亭给她留下了好几本相册,她从小到大都被妥善记录,一一珍藏。 如今,裴欢离开海棠阁几年再回来,这才真切地觉得他们少了一张合影。 华绍亭的身份特殊,从来不留任何影像资料,如今看一看,只觉得有点遗憾。 这应该是他们两个人不可或缺的前半生,可惜照片里只有她。 正门前边已经上了锁,但自然难不倒裴欢,她知道一条小路,于是偷偷绕道,进了后边的林子里,又从树林拐进院子。 陈家人虽然忌讳华先生的存在,但到如今,数数剩下的这些后人里,一个一个倒也还算有良心,尤其是会长陈屿,他应该尽心吩咐过,定期安排下人回来打扫修缮。 裴欢看见海棠阁里四下干净,草木也都熬到了春天,又到了露头角的时候,这下她心情总算好了一点。 她顺着长廊向华绍亭过去住的屋子走,刚到了拐角的地方,忽然听见远处有些响动。 有人似乎在按门上的密码锁。 裴欢马上停下脚步,估计正好撞见有下人要进去打扫。她不想让兰坊其他的人看见自己回来了,犹豫了一下,准备转身走,突然又听见那边廊下的动静也停住了。 毕竟这院子早没人住,她一路走过来没提防会有外人,估计对方也听见了这边有脚步声。 裴欢仔细听着屋门的动静,那扇门的响动她从小到大最清楚了,这么半天过去,门并没有被打开,也就是说按密码的人其实不知道怎么进去,那就不是原本应该来这里的下人。 对方向她所在的方向走过来,裴欢警惕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人很快顺着路走到了拐角,人还没过来,倒先看见了她随着动作荡起来的裙角,冗长繁复。 只不过十几秒的工夫,裴欢想了无数种可能,没想到事情还是出乎意料。 “你是……”她愣住了,直到对方走到自己面前,她突然觉得此前无数细枝末节突然都被眼前这个女人串起来,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本能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闯进海棠阁的人,竟然是那位去过古董店的奇怪女人。 对方似乎总是穿着厚重的长裙,在今天这样的艳阳之下,她依旧从头到脚包裹住自己,几乎看不清脸。 只不过这次对方很有礼貌,主动摘下了墨镜。 裴欢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素着一张脸,普普通通再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但就是这样一张平庸的脸,她却怎么想怎么觉得非常熟悉,一时有点恍惚。 她不太确定这人是不是本身就住在兰坊,也不知道眼熟是不是因为过去彼此总有过一面之缘,她没有时间仔细回忆,只首先记起来,医院里那些人描述的话,终于把所有的特征都确定地联系起来。 她和对方保持距离,开口问她:“你去过医院,裴熙是你带走的?她现在在哪?” 她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但那个奇怪的女人只是站在拐角处,定定地盯着她看。 对方的脸色非常不好,像平白无故躺了几十年,透着一股不健康的灰,她明显已经不再年轻,却又没有历经岁月的痕迹,没有时光自然而然带来的平和态度。 裴欢想起来了,上一次在古董店相见,自己也有这种感觉,这个女人就像一块被人摔碎的瓷片,眼下她突兀地出现在这座院子里,又突兀地站在裴欢面前,整个人除了怪异,还透着一股尖锐的敌意。 裴欢觉出气氛不对,也不再莽撞地逼问,给自己留了分寸。 此时此刻她虽然在最熟悉的海棠阁,但今时不同往昔,这地方现在是一座没人住的空院子,不会有人随时过来查看,她贸然在这里逞强毫无用处。 她突然想起华绍亭的一句话:“要有耐心,借势而为。” 想来可笑,这话还真就是在这窗下说的。 过去那些年,华绍亭明知陈峰有私心,也知道十几年陈家都在背地里不老实,但他从来没特意使什么手段,最后连裴欢都看出来了,跑去问他有没有什么打算,华绍亭却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凡事提前打算是一方面,能耐住性子找到时机也很关键。 裴欢开始佩服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能出神,对面的女人突然开了口,打断了她全部思绪,对方问她:“韩婼,想起来了吗?” 这名字有点奇怪,裴欢没什么特殊印象,又仔仔细细看她这张脸,眼熟只是某种感觉,如果她真的认识,应该也早就想起来了。 这女人的声音非常特别,低哑干涩,只说几个字,都听得人难受。 这么显著的特征也应该被人迅速记住,但裴欢确定自己除了上一次在古董店见过她,再没听过这么说话的人。 对方仿佛也知道这个问题,所以话都简单,眼看裴欢没再接话,她忽然走了过来。 韩婼一直背着双手,裴欢发现她盯着自己的目光竟然泛起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碎了的瓷片终究也能割人。 裴欢越发觉得不对劲,突然反应过来,猛地向后退,眼下的形势显然对她不利,她并没有公开回兰坊,不该贸然地四处乱走。 海棠阁虽然院门上锁,但目的简单,只防君子不防小人。如今这里只是几排空屋,不会有闲人进来,四下闭门,纯粹是兰坊的后辈为了表达对原主人的敬重,真有人动心思要进来也不难,四处绕一圈,大致也能摸到后边的林子,找条小路顺着长廊拐进来。 裴欢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海棠阁的格局,想办法能从这里脱身。 她一路向后走,身侧就是过去华绍亭过去要见外人的书房,门窗都还保留了老建筑本身的样式,还没等她想好办法,后边的女人突然追了过来,伸手想要拉住她。 两个人几乎撞在了一处,裴欢一腿踢过去回身迅速甩开她,两个人刚好冲到了书房之前,裴欢整个人抵在背后的门板之上,和对方近在咫尺。 韩婼皱眉,下意识避开半边身体,似乎腰边有旧伤。 裴欢看出来了,韩婼明显也没受过什么特殊的训练,而且身体状况古怪,真要和自己扭打起来对方未必有优势,她刚想松一口气,没想到对面的女人不再遮掩,忽然反手拿了枪。 韩婼繁复的裙摆除了遮丑,原来还有些别的用处,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径直对准裴欢。 裴欢稳住对方,示意自己不会乱动。 两个人的距离越发近了,韩婼看着她不再遮掩,细细地打量面前这张脸。 以前她真没想过,当年裴欢只不过就是个疯丫头,跑来跑去,说话还不清楚呢,如今竟然成了敬兰会的华夫人。 韩婼有些控制不住,盯着裴欢的目光忽然发了狠,自说自话地念着:“我以为他在女人的事上……不会想不开。” 兰坊,一条臭名昭著的街,这条街上的生活到底有多庸俗无聊,才能把他那种男人的心肠都磨软了。 所以她想来看看。 裴欢逼着自己保持冷静,她并不想和韩婼过多纠缠,她看出对方还有顾忌,于是稳住呼吸,提醒韩婼现在的情况:“只要动了枪,你也走不出去。” 韩婼不在意这个问题,冷冰冰又开了口,声音依旧晦涩,她问道:“告诉我,进房间的密码是什么?” 裴欢没有回答,双手压在身后。 对方似乎对这件事感到格外不解,又继续说:“你跟他过了这么多年,我试了所有和你有关的数字,都没成功。” “你带走我姐姐,闯到店里又找到海棠阁,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要进房间的密码?”裴欢只觉得这事可笑,她横下心说,“告诉你也无所谓,反正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不在了,你进去也没有你要的水晶洞。” 她打量韩婼的脸色,伸手慢慢按下对方手里的枪,那女人听见她说起水晶洞微微变色,又等着她的答案,情绪总算平复很多。 她告诉她:“很简单,只是一个门锁而已,我大哥只是随便定了个数,和谁都没有关系,0921。” 裴欢说出来都没有什么情绪,反倒是对面的韩婼听了这串数浑身一震,突然死死盯着裴欢,冲口而出:“你再说一遍!” 裴欢看出对方莫名失神,她趁着这一瞬间,抬手向背后用力一推,书房的门果然没上锁。当时她搬走的时候,为了帮华绍亭把那些尺寸超标的木头架子挪出去,只能让人拆了半边门,后来房间既然都空了,下人应该也不会再费事,只会简单把门板修缮恢复。 她赌这里不会再特意上锁。 果然。 前后不过一两秒,她几乎瞬间撞了进去,韩婼突然反应过来,可对面的人已经将门关上了。 裴欢在门里听见外边上膛的声音,一颗心几乎跳出来,她拼命冲向一旁避开,眼看就要来不及,死死闭上了眼睛,却迟迟没听见任何动静。 她靠着墙壁勉强喘过一口气,透过门上的缝隙向外看,韩婼身后竟然又来了人。 韩婼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裴欢,但遇见就遇见了,她正好一起做个了结,只不过她也没想到这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守着。 突如其来从树后冲出来一个男人,对方看着年轻却有张玩世不恭的脸,同样举枪对准了韩婼的脑后,逼得她只能停手。 裴欢借势重新推开门,那男人一看她出来了,立刻把枪放下,忽然又退出去了。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迅速隐入林子里。 裴欢没见过对方,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还会有下人守着,但不管是谁的人,眼看目前形势对她有利,她也就是顺势而为,面上不动声色,只当作是兰坊来了人。 这一下韩婼没了任何优势,她当着裴欢的面扔了枪,忽然又扯起嘴角笑,看着她说:“咱们来打个赌,赌我什么威胁都不用,你今天一定会乖乖听话。” 裴欢不想再和她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闯进这里干什么,刚才的事先不算,如果你把裴熙送回来,我可以保证你今天安全走出兰坊。” 韩婼显然对能否离开并不着急,她站在一旁四处看了看,过了一会儿才说:“有你在,我想出去很容易。”她回头扫了一眼裴欢,“如果你还想见华绍亭,不要通知任何人,你今天一个人和我走。” 裴欢自然不会上当,问:“你到底是谁?”她说着说着忽然顿住了,毕竟这么多年……没人敢对华绍亭直呼其名。 韩婼顺着拐过来的路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嘲讽地说:“他骗你这数字是随便编的?” 她很快已经回到门边,按裴欢所说的把几个数字输进去,门真的开了。 裴欢以为她会进去找她要的那座水晶洞,但对方什么也没做。 韩婼仿佛只是为了验证这串数字,门如愿开了,她的表情却显得格外黯然。她一个人在门边静静站了很久,对着幽暗僻静的空房间,终究什么也没做。 裴欢想起丽婶说过的那些话,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是华绍亭的故人。 她还费尽心思想让会长帮忙找到这个女人,结果没想到直接就在海棠阁看见了这个人。 所有的一切渐渐凑起来,雨夜水晶洞,被带走的姐姐,消失的华绍亭,好像兰坊里每个人都能说出一个故事,只有裴欢什么也不清楚。 她好不容易安安稳稳过了两年,再次被逼回兰坊,又有人站在这里,拿着二十年前的往事相要挟,恨不得颠覆她所有已知的过往。 这要是场梦,可能还会真一些。 世事终究漫长,年轻的人都早已长大了,丢掉的故事早晚还要捡回来。 假如裴欢还是当年这里的三小姐,少不更事,也许她还会轻易崩溃,流下两滴辛酸泪,可惜眼下她走到如今,唯一擅长的事就是不管什么情况都绝不回头,她根本没时间为了那些来时路而惋惜。 她除了觉得荒唐之外,什么心情也没有,想着想着还真笑出声了。 她禁不住问韩婼:“这数字和你有关,你的生日?你来这里费了这么半天劲,就为了试一串数吗?”她靠着墙角摇头和她说,“行了,我大哥不会干这么无聊的事。” 韩婼由着她笑,把那扇门又重新锁上了,她不喜欢海棠阁,这地方不同于她的暄园,这院子里的一切都收拾得太好,也太符合华绍亭的习惯,连这棵树看久了都透着一股冷清的压迫感。 原本以为他什么都不在乎,偏偏他又在这里有了一个在乎的人。 暄园和海棠阁,两座院子,两段往事,说尽了岁月变迁,可谁是真,谁又是假,她从来没看透。 韩婼看了一眼裴欢,对方从始至终一副主人姿态,实在让她觉得可笑。 她想着裴欢刚才的话,原来这小姑娘还真当自己和华绍亭是一家人,一个从小被刻意圈养起来的人,果然痴心妄想。 “你还叫他大哥……”韩婼笑得声音尖锐,“华绍亭这种人会闲得发慌,拿出多余的善心随便照顾别人吗?他最讨厌小孩,尤其你们这条街上应该不缺孤儿寡母吧,非亲非故,他当年故意把你们姐妹俩留下来,你想过原因吗?” 裴欢把心一横,既然韩婼都找上门了,她也奉陪到底,于是她态度坦然,双手一撑,坐在一侧低矮的窗沿上,拍拍手上的土,收拾干净了才和她说:“咱们先把主客分清了,海棠阁是我的地方,你既然闯进来,那就客随主便,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你就是暄园里的那个人,你消失这么多年去哪儿了?水晶洞一直都在,你二十年不来追债,为什么要等到现在……还有,你身上是怎么回事?” 对方穿衣打扮这么别扭,肯定是为了掩盖什么,而且裴欢几次见她,韩婼都是从头到脚一寸皮肤不露,彼此都是女人,打量两眼就知道对方身上肯定藏着古怪。 这话一出,韩婼对她倒有些刮目相看,看起来华绍亭没白费心血,裴欢可真不是当年那个傻姑娘了,起码到现在为止,明知危险,却一点也不肯示弱。 韩婼退后两步,离开房间门口,就站在门边的柱子之下。 她远远对着裴欢说:“你不明白,华绍亭的本事只有一样,就是他非常善于控制别人,无论什么怪物都能收服,何况是你?他把你放在身边,从小养到大,想给你洗脑实在太容易了。” 推己及人,今天韩婼看到裴欢这样的态度,更加肯定了这一点,说:“你肯定知道斯德哥尔摩症,人是可以被驯养的。”韩婼指了指墙上的密码锁,告诉她:“那不是生日,那是二十年前,他想撞死我的日子。” 裴欢一直沉默,突然被她这样的口气说得打了个寒战。 她承认她想弄清楚过去的事,但她必须时时刻刻警惕,不能相信这个女人的话。 韩婼根本没打算久留,她今天不是来叙旧的,陈年往事虽然多,但她唯独不想和裴欢讲。于是她说完就向外走,两个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她忽然又看向裴欢。 韩婼竟然露出了悲悯的目光,她的声音过于低哑,直惹得裴欢坐在窗沿上挺直了背,微微握紧了手。 她说:“相比裴熙,其实你病得更严重。” 第13章 生死两忘 一个下午过去,裴欢一直没有回去找丽婶。 丽婶在院子里忙活了一天,觉得有点累,泡了茶在院子里等她。后来夕阳西下,日光没了,风里还是有点凉,她又坐回屋里等,眼看过了六点,裴欢还是没回来。 她心里有点着急,想联系会长问问情况,突然有人在外边敲门。 如果是裴欢回来了,肯定不会这么客气,这种动静,来的一定是外人。 丽婶很谨慎地过去开门,门外来的是个年轻的男人,长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虽然刻意板着表情,装一副神色冷峻的模样,到底还是眼睛透着笑。 丽婶毕竟是街上的老人了,她靠在门边打量了两眼,就看得出这年轻人举手投足应该不是敬兰会的人,她以往从没见过。 丽婶心里转过很多念头,一直盯着对方没说话,这年轻人倒也不客气,直接开口告诉她:“你要等的人去了海棠阁,后来她出来上了一个女人的车,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城了,不用再等了。”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那年轻人来这里的目的仿佛只为了传话,再也没透露任何信息,说完很快就走了。他身手利落地上了车,眼看着是往离开兰坊的方向去了。 丽婶马上联系会长,陈屿这两天为了军方的干预忙得焦头烂额,显然也不知道丽婶说的人是什么来历,他没有派人去接裴欢走,也没有让任何不认识的下人去海棠阁守着。 那座院子空了两年,监控都没有再开,这一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根本没人清楚。 那天最终还是韩婼赢了。 她说得对,不需要任何威胁,裴欢最后自己乖乖跟她走,上了她的车。 韩婼一路开回兴安镇,走了好几个小时的路,直到天都黑了,才终于转下高速。 裴欢发现这地方实在偏僻,她回头远望沐城,灯火遥远,早已经看不清城市的轮廓。 路旁渐渐只剩下荒芜的林地,顺着小路七拐八拐,才到了镇上。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等到了兴安镇,裴欢才问她:“你来回跑这么远,就为了看一眼海棠阁?” 韩婼冷笑,看了她一眼说:“你不也是?明知道今天跟我走有危险,还为了我一句话非要来找他们,如果现在我告诉你华绍亭和裴熙没在这里,你打算怎么办?” 裴欢对这一点完全不担心,说:“你不明白家人的重要,我是为了他,为了我姐姐,你是为了谁?” 韩婼觉得这话可笑,事到如今,她一无所有,竟然有人问她为了谁,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说为了她,母亲为了她,老会长为了她,华绍亭都说为了她,后来呢…… 只有她冷冰冰地躺了二十年,毁她一生的人却全都得偿所愿。 韩婼把裴欢带回了暄园,她停好车,顺着那条小路往园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回头扫了身后的人一眼,说:“也好,你们一家人倒是都凑齐了。” 裴欢小心翼翼四下打量,暄园的外围几乎没通电,黑漆漆的只剩下枯枝树影,也不知道这地方多久没人管过,显得乱七八糟格外萧条。 韩婼轻车熟路走得快,裴欢只好跟上她,拿出手机照着路才感觉好一点,却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裴欢突然盯着长廊尽头,不由自主说了一句:“我记得这里!” 韩婼在前边停下来,但没回头,只和她说:“我去找你的时候就说过,我见过你,在你还很小的时候。” 裴欢盯着拐角处一片残破的墙砖,她用手机照过去,瞬间有点恍惚。 她很快又转过身四下查看,虽然记忆模糊,但这园子的走向,还有拐角特殊的暗青色砖块,让她一看到就像突然触发了奇妙的开关,牵扯出一段离谱梦境。 好像每个人的小时候都有一段偶然留下的记忆,像是一座永远下不完的楼梯,或是某个顶楼上无数敞开的窗户……在记事之前,某些画面会突然印刻在脑海里,岁月难改。 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做过的梦,因为格外清楚,还夹杂着一些年幼时支离破碎的片段,渐渐被记忆篡改,扭曲成很多荒诞可笑的画面。 小孩子的困惑找不到凭证,说出去总是被大人笑话,于是这些画面统统变成每个人心里关于幼年的谜。 裴欢也有这样的困惑,她记得自己特别小的时候,甚至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经常在一片青色的墙砖下玩,好像还养过一只小猫,也可能只是院子里散养的……因为年纪太小,所以那时候她老觉得世界特别大,那片砖也过于漫长,遍布青苔灰尘。 那时候她追着猫跑,一块一块数过去,总是数不对。 那片砖不是院墙原本有的,因为地下的树把墙面拱松动了,后来有人为了遮掩,才重新贴上了一片。那砖在光线下看是透着釉色的青,一到傍晚天色暗了,就渗出一种类似水果糖似的蓝颜色,突兀地衬着一片灰暗的院墙,格外显眼,惹得小孩子印象深刻。 后来裴欢渐渐长大了,她已经住在兰坊里了,跑去挨个院子去找,却再也没找到。 她不信邪,那会儿总是向别人问起这片墙砖,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她还拉着裴熙去认,可她姐姐却总是不承认一起见过,总说是裴欢记错了。 后来她实在找不到,也就真的以为是自己小时候做过的梦,迷糊之间当了真。 但是今天她冒险跟着韩婼离开沐城,到了这座暄园里,竟然真的找到了这片青砖。 一个做过的梦突然被证明是真的,这种感觉实在太骇人。 一时之间,这座传说中的暄园寂静幽邃,灯光明明灭灭,可是裴欢手指之下那片墙砖却无比真实,那冰冷的触感逼得她猛然之间出了一身冷汗,只能追上韩婼问:“我是不是在这里住过?” 韩婼不出声,一路往里走,终于到了有灯光的地方,才回答她:“你和裴熙,那会儿被兰坊的人送到这里,在东边的房子住过一段,你太小了,只有你姐姐记得我。” “那你……”裴欢错愕,她四处看,几乎停不下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本能地想问些什么,却又统统说不下去。 她知道这里一定藏着关键的往事,但又像烂在肚子里的疤,决不能轻易揭开,以至于整个敬兰会无人知晓,以至于从她亲姐姐口中都问不出只言片语。 裴熙应该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她在彻底重病之前一直意识清楚,可她从小到大都没对裴欢透露过任何信息,足以证明这座暄园的过往牵扯太深。 韩婼出了长廊走到院子里,池塘里干枯的枝叶这两天被人扫干净了,于是空荡荡的一眼就能看穿池底,她不避让,拖着裙子直接从池塘里走过。 几个下人很快迎过来,询问韩婼要不要对裴欢搜身,韩婼倒无所谓,好心地回头提醒道:“你也不用再想着向会长那边求助了,就算你能通知兰坊,他们找到这里最快也要一天,我有的是办法先让你们遭点罪。” 裴欢默不作声,自己扔了手机,坦然无惧证明给她看。 韩婼很欣赏地点点头,什么都没再说。 裴欢看着那方池塘,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灯光暗淡,但终究照醒了梦中人。 她又想起丽婶说的那段往事,这里就是她要找的暄园,而韩婼应该就是老会长藏起来的后人。 这个古怪的女人是当年唯一可以凭借血缘继承敬兰会的陈家人,但她最终没能得到这个姓氏,也没有在兰坊里留下任何痕迹,她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而后大家只认华绍亭为主。 裴欢越想越心惊,不由自主有些紧张,她慢慢跟着走过去,勉强平复了一下,问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婼看出她的心思,什么都懒得再说,她往旁边让了让,指着远处破败的假山,说:“你自己去问吧。” 裴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看清假山后边露出了一方石桌。那地方恐怕本来有座亭子,过去应该是修在整座庭院里的,为了给人休息用,如今亭子倒了,人也少了,只剩一副桌椅还在。 昏暗无边的夜,还有人坐在残亭之中。 今夜四下平静,裴熙吃过晚饭之后,就一个人摸索着走出来,一直坐在院子里。 她的头发梳了起来,肩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披肩,由她自己伸手压着,她就这么一个人坐在石桌旁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上裴熙的情绪稍微缓和一点,看守她的下人可以稍微松懈休息一会儿,也就由着她出来在院子里走一走。 裴欢跑过来找她,看见姐姐周身收拾干净,像是有人照顾的样子,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慢慢地走过来,不敢刺激裴熙,好半天才在她对面坐下,伸手过去,握住了姐姐的手。 裴熙好像没反应过来,只是不由自主攥紧了裴欢的指尖,她一双眼睛突兀地盯着对面的人打量,眼神空洞,没有任何表情。 夜里有风,院子四下寥落,枯枝残叶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似乎终于惊醒了裴熙。她突然认出来面前的人是谁,喊了一句:“裴裴。” 裴欢忍不住起身抱住她,蹲在她身侧。 裴熙认出妹妹,反复摸着她的脸,一句接一句地叫她,又问她:“你怎么来了?” 裴欢摇头,说:“你一直记得这里,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承认,我过去问过你,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 裴熙不知道出来坐了多久,整个人披着披肩也浑身发冷,但她自己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似的,忽然想起什么,看着裴欢,慌张地推她说:“你回去,不要来这里。” “我来接你一起走,我们回家。”裴欢看见她这副愣愣的样子心里难过,替她把衣服都拉好,试图扶她起来,“大哥在不在这里?他说要来接你的,你看见他了吗?” 裴熙听见裴欢提起华绍亭,脸色一下变了。她突然死死地揪住妹妹,四下看了看,急促地低声说着:“你快走,离他远一点!” 裴欢有点奇怪,以为她又开始激动,于是轻声哄着,也不急着要走,先试图让她放心:“好了,你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过去了。” 裴熙拼命摇头,神色紧张,仿佛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她皱眉,认真地一字一顿跟她说:“婼姐回来了!”她一边推裴欢,一边反复说,“你赶紧走,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牵连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了,没有好结果!” 这话倒是熟悉。那时候,裴欢刚知道自己怀孕,一告诉裴熙,裴熙就像受到刺激一样,拼命让她放弃孩子。 裴欢不敢再逼她,放开她,让两个人都先坐下,又哄着逗着和她说:“好,我一会儿就走,你别激动。” 裴熙缩起肩膀,整个人脸色惨白,四下光线又暗,于是这一方夜色里只剩她一双眼,幽幽地四处探看,她忽然发现韩婼就站在不远处的长廊里,一时又怔住了。 她终究是个病人,清醒过来的脑子也有些混乱,她想事情总是很慢,用了很久才找回一点力气,又冲韩婼低声喊了一句:“裴裴不记得的,你别逼她。” 裴欢仔细观察姐姐的神色,她竟然真的对韩婼不太抗拒,她看向韩婼的表情极其自然,似乎是个早就认识的故人,难怪当时在医院,韩婼毫不费力就能把裴熙推走。 裴欢实在忍不住,拉住裴熙的手让她看向自己,又问她:“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大哥不肯说,你也不肯说。” 韩婼站在远处,一直没什么表情,也不来打断她们的话,她只是冷眼旁观这出姐妹相认的好戏。 清醒的发了疯,疯了的以为自己是幸存者。 每个人总把生活解释成自己所希望的样子,自欺欺人是人类无往而不胜的本能。 裴熙被问得有些恍惚,放空地盯着地上,不知道又把韩婼那道人影看成了谁,一下想起些什么,突然大惊失色地站起来,拼命抓着披肩不断往后退,不停说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了裴裴……大哥说不能告诉裴裴……我不知道!” 裴熙声音越发大了,裴欢赶紧抓住她。裴熙发了狂,大声尖叫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裴裴,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还小,什么都不记得的!你不能这么对她,婼姐已经死了,她死了!” 韩婼叹了口气,四下人影都被这惨叫声惊动了,只有韩婼仿佛早早习惯,站在远处一动不动。 裴熙不断发出刺耳的叫声,裴欢只能拼命试图安慰她。 暄园里的下人渐渐都凑过来,一时之间人影憧憧。 这园子里的孤魂野鬼睡了二十年,今夜却被几句话全都挑起来,一道一道看不清的眉目,藏在暗处跃跃欲试。 西边的长廊处也有了动静。 她们这边闹起来的声响太大,不知道又惊动了谁,有人跑过来,慌慌张张地顺着灯光四处看。 裴欢只顾着拉住裴熙,等她好不容易让姐姐坐回去,一回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循声而来的人竟然是隋远。 裴欢脑子里一下乱了,一股火冲上来,明明她当天安排隋远把笙笙接走了,他现在在这里……难道又出了事?如果他被带来暄园,那笙笙岂不是也有危险。 隋远也怔住了,他原本是听见动静不对才过来的,突然看见裴欢出现在暄园,他们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有些讶异。 韩婼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问:“怎么样了,华绍亭还活着吗?” 隋远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话要说,急着提醒她:“我不管你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你们这群人有什么狗屁恩怨都跟我无关,你既然请我回来,证明你不想他死,那你马上让人去买药,沐城只有一家医院可能有,现在赶紧去还来得及。” 韩婼被他说得笑了,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玩笑。 她拖着身上的长裙子,慢慢走到院子里,看看裴欢又看看隋远,最终绕到了裴熙身边。 那可怜的女人已经发了病,被人按住了,抱着胳膊瑟缩成一团。 韩婼抚着裴熙苍白如纸的一张脸,似乎对自己策划的这出戏分外得意,笑着说:“真是不容易,今晚你们这些人都聚齐了。” 如今所有人都在韩婼的地盘上,裴欢自知此时此刻惹怒韩婼没好处,她忍下激烈的情绪,开口问她:“你想干什么?” 韩婼还在低声笑,她的声音在夜色里越发可怕,越听越能感觉到她的嗓子一定受过伤,压着鼻音,像是剥落的木头刺,干哑又晦涩,扎得人心里难受。 “本来敬兰会欠我一条命,我是打算让华夫人替我算算这笔账的,但是今天我去了海棠阁,突然改主意了。”她慢慢地按着裴熙的肩膀,直到手下的人捂着脸啜泣起来,她才说话,“你们几个都是华绍亭格外在意的人,因为你们,他才活着,如今你们也该好好陪他死。” 她说完暗暗发了狠,冷下目光叫来几个人,直接把裴熙拉开,一路送回屋里。 豺狼虎豹活该吃人,谈不上和它们讲良心。韩婼过去痴心妄想,被华绍亭这条没心的毒蛇啃个干净,是她自己活该。 她因为心里那点仅存的不甘,非要亲眼验证华绍亭后来这二十年的生活,她去看他住的地方,看他爱的人,又去挨个找他应该记住的那些事。如果他丝毫不挂心,那她过去的意义就只是个活该为他而死的人,那这恨也简单一些,简单到今时今日,她还能干脆给他个痛快。 但她发现华绍亭日日夜夜都记着她死的那一天,他把最常用的门锁都换上那些数字,他果然心硬,不管这条路有多污秽肮脏,他都能二十年念念不忘,一直提醒自己记得来时路。 海棠阁里的样子让韩婼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看着那些依旧茂盛的树木,空旷的院落,她知道自己不光是恨,更多的是嫉妒。 她嫉妒这些年华绍亭过得太好,嫉妒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嫉妒他有了想留住的人。 更嫉妒裴欢,她二十年前只不过还是个孩子,却能让华绍亭护着她长大,最后又愿意为她挣扎余生。 韩婼太清楚活着对华绍亭而言意味着什么,遗传性的疾病无法根治,他背着与生俱来的原罪,步步为营,每分每秒都是人间至苦,所以必须翻云覆雨才值得。 而眼下呢,妹妹、朋友、爱人、女儿、家庭,凡尘俗世一切该有的亲密关系,华绍亭竟然全都有了。 属于他的那一页写上的不是功过得失,竟然只有凡夫俗子这点烟火往事,他过去野心勃勃,不惜一切代价终于达成所愿,没想到最后又为了一个女人统统抛下,敬兰会也好,兰坊也罢,还不如他玩的那些香木玉器,反正他说不要也就不要了。 原来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心里不是只装了他自己,于是韩婼的存在真正成了笑话,一文不值。 不管故事如何往下续写,从始至终不会有人明白,眼下他们这些人理所当然地活着,全都因为韩婼为他白白牺牲了二十年的时光。 天灾,人祸,时代和命运的悲哀都在这里聚齐了,整座暄园前后两代人的血泪,和那座可笑的水晶洞一样,被人移走封住,欲盖弥彰雕上像,就能立地成佛,从此生死两忘。让她们无人悼念,无人可怜,变作孤魂野鬼,都不愿徘徊人间。 韩婼怎么能不恨? 第14章 岁月风霜 裴熙很快就被人送走了。 裴欢拦不住那些人,她虽然急,但看得出姐姐在这里一直受到照顾,她猜到韩婼应该对裴熙还有些同情,于是她只能顺势让自己先保持冷静,也没有贸然阻止。 她顾不上其他,四下无人,她趁着这一时片刻的空当冲过去找隋远,快步走到他身边问:“不是让你回叶城去了吗,笙笙呢!” 隋远示意她冷静,眼看韩婼带来的人很快聚过来了,他也来不及过多解释,只能低声跟她交代道:“这女人昨天突然找我,说华绍亭情况不好,我怕老狐狸的病出问题,只能先过来,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心,“孩子不在她手里。” 裴欢最担心女儿变成别人的要挟,隋远这么说总算能让她心下稍安,她还要问什么,又都被远处姐姐的惨叫声打断了。 裴熙的房间离得并不远,也是过了残亭之后,唯一亮灯的地方。 裴欢心里揪紧了,不放心姐姐,一路追过去。 大家一进房间,裴熙喊得声嘶力竭,整个人近乎虚脱。隋远看她情况不好,赶紧过去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好让她先睡下。 屋子里一团乱,裴熙白天闷在屋子里,又拿纸画了画,暄园里没准备画架也没有任何工具,于是她就在桌子上画,又滚到地上,凌乱地铺满一房间。 隋远是这园子里唯一的医生,他这两天被当作了苦劳力,飞来飞去脚不沾地,被抓来这里照顾完西边,又来裴熙这里,他这一天忙前忙后几乎累得喘不过气,最后终于让裴熙安静下来了。 他并不是精神科的大夫,不过都是勉强帮忙,对着发病的裴熙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闹得实在有点累,长出了一口气,坐在桌子旁。 裴欢帮不上忙,只能跟他过去坐着等,这一天发生的事几乎比她过去半生遇到的变故还要多,又全是她不知道的往事,她实在有点承受不住,用尽理智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只有韩婼闲着没事做,她靠在门边,眼看这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这才让下人们都退出去。 韩婼看着裴欢被风吹散的头发,仿佛十分可惜,又打量她的脸色,开口和她说:“别急,华绍亭这两天不太舒服,所以我才请隋大夫千里迢迢赶回来。我听说你大哥这么多年都靠隋大夫才能活下来,实在有点好奇,请他来看看……这次能不能再救他一命。” 裴欢握紧了拳头,恨不得现在就撕碎对方这张虚伪的脸,她来的路上一直担心华绍亭的情况,韩婼自然明白怎么让她难受,此时此刻故意说来给她听。 裴欢一颗心沉得坠下去,却又必须忍住,听了就像没听见一样,她知道现在绝不能信韩婼说的话。 对方消失二十年,突然回来找到了自己的祖宅,收拾干净又把他们所有人引过来,绝对是为了报复。这个女人只想看他们在这里混乱发疯,他们越乱她越高兴,裴欢不能让她如愿。 裴欢压下愤怒,回头问隋远:“我大哥情况怎么样?” 隋远满脸是汗,揉了揉眼睛,瞥了一眼门边的韩婼,声音故意压低,回答她:“不太好。我说过他一定要按时吃药,那是抗排异用的,现在他身体这种情况免疫力很低,又突然停药,随时有急性病变的可能。” “他现在人在哪里?” “西边的房间里,中午就睡了,一直没醒,这地方没有仪器检查,我不确定……” 裴欢听不下去,马上起身要冲去找华绍亭。韩婼伸手拉住她,此时此刻有的是时间跟她算清楚,提醒裴欢说:“凡事分清主次,这可是你跟我说的。如今这里是暄园,由我做主,这里可没有什么华夫人,也不是你想去哪就能去的!” 裴欢忍无可忍,瞬间就急了,大喊一声:“你别碰我!”她回身甩开韩婼,对方也下了狠手拦住她,裴欢想起来对方腰侧的位置是弱点,一脚踢过去,又反手想把对方按在墙上。 好歹她也是在兰坊长大的人,真把她惹急了,未必能让人占了优势。 韩婼当然没必要和裴欢硬拼,她又叫了其他下人过来,把裴欢扭住按在一边,隋远刚要过去帮忙,也被人冲过来控制住。 这一座园子空荡荡地荒废了二十年,终于在这一夜四下都亮起了灯。 可惜无月无星,真不适合团聚。 韩婼好像心情很好,阴阳怪气地嘱咐说:“隋大夫是医生,是暄园的客人,这两天辛苦了。”她让人把隋远单独带走,请他好好休息,最后就留下了裴欢。 韩婼一点都不急,她把地上裴熙画的那些画纸都收起来,放在桌子上,这才回身看裴欢。 这园子是她的,人也都是她的,于她而言,今夜来了几个后辈也不过就是来了几只蚂蚱,扑腾两下无关痛痒。 韩婼终于摘下了帽子,裴欢总算能彻底看清她的脸,裴欢虽然被人控制住,偏不肯示弱,咬牙看向韩婼,问她一句:“你鬼鬼祟祟把人都带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华绍亭这么久没离开暄园,如果韩婼想让他偿命,那就不该再找隋远。 韩婼仔细欣赏她的愤怒和敌意,似乎很是满意,她哑着嗓子跟她说:“别着急,我好心好意让你来陪着他,你可千万好好看着……看他是怎么死的。” 裴欢握紧了手指,几乎快要掐进掌心里,目光半分都不退让,就这么直直地瞪着她说:“想他死的人多了,你凭什么?”裴欢知道她嗓子出过问题,再把她周身这副痛苦的样子联系起来,也明白了七八分,“不管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我要是你,好不容易活下来就不该再……” 她后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下去,韩婼突然抬手扇了她一耳光。 裴欢的脾气上来,瞬间急了,死命挣扎,一瞬间冲过来,左右两个人往死了按住她,把一旁的桌子撞翻了,才制住她的手脚。 韩婼看着她挣脱不了的样子十分享受,又走过去揪起裴欢的头发,逼着她抬起头,用力捏住她的脸。 裴欢毫不回避地瞪着她,这倔模样一下把韩婼心里那把火点燃了,她被裴欢这句话彻底惹怒了。 她气急之下,嗓子活像劈了的风箱,看着裴欢嘶哑地低吼道:“你问我凭什么!如果不是我,当年死在这园子里的就是华绍亭!你们所有人都没有今天!” 月暗惜光,房间里只开了墙角的灯,院子里除了树影再没有其他。 四方廊下凡是能亮的灯都亮起来了,摇摇晃晃,都是隔了几十年的光源,好在明灭之间角度刚好,把裴欢所在的门口照得格外清晰,让她能顺着韩婼的袖子,一路看清了对方手腕上的皮肤。 她胳膊上满满全是烧伤的恐怖痕迹,仅仅只有手腕那一圈露在外边,但裴欢知道那种疤痕绵延而去,绝不止眼前这一片而已,这景象让她不由自主收了声。 最终红了眼睛的人竟然是韩婼。 她掐着裴欢的脸,直到手下的人动也不能动,狠狠告诉裴欢:“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你和你姐姐不一样,裴熙就是因为知道太多秘密才必须疯。如果她不疯,就活不到今天!” 韩婼渐渐发现裴欢一直盯着自己的袖口看,本能地拉紧了衣服,一抬眼正对上裴欢探寻的目光,于是索性都告诉她:“二十年前,我和华绍亭都到了成年的时候,老会长必须在我和他之间做一个选择,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回到兰坊,继承敬兰会。” 她说着说着声音冷了,只剩平淡无味一张脸,韩婼并没有经过太多岁月风霜,像是被藏在暗室的瓷瓶,久不见光,渐渐就被卡在年月的缝隙里。 她回不到过去,又融不入当下,只好徒劳存着半生恩怨不肯放,磨尖棱角,誓要报复每一个路过的人。 爱或是伤害,都是存在过的证据。 可她哪一样都没有。 韩婼让人放开裴欢,下人们早就习惯于忍耐她阴晴不定的脾气,于是很快关上门出去了。裴熙躺在里间的床上睡得很沉,这一下四周又归于死寂,再也没有人知道时间。 “结果你也看见了,华绍亭回到兰坊,成了你们的华先生。他这条路走得不算光彩,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敬兰会?自然要抹得干干净净,所以这二十年里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她当着裴欢的面解开袖子,露出了大片的手臂,甚至压下领口……除了脸之外,她浑身果然再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她继续说着,“我刚醒过来的时候很痛苦,完全不能走路,生不如死。后来我苦熬了两年,做了数不清的恢复训练才有今天。” 裴欢从第一次看见她开始就觉得她浑身古怪。她早早做过心理准备,但等对方真的把一身伤疤袒露出来之后,那些人体被烧伤之后留下的痕迹,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本该光滑的皮肤像被烧毁了的纸卷,瑟缩佝偻着,永远无法抚平,到了关节处拧成各种褶皱纠缠在一起,甚至经年之后依然露着鲜红惊悚的颜色。 这画面太残忍,人到了这种程度也许故去才是恩慈,不应该再苦苦苟延残喘,但韩婼偏偏还活生生站在这里说话。她瞪着一双眼,卸去了遮掩之后显得整个人形容枯槁,只有嘶哑的声音伴着一座荒芜的园子,凭空让人又多了一丝诡异可怖的联想。 “我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就是那段时间,外边的人竟然跟我说华绍亭病死了。”韩婼说到这里突然开始笑,她红着一双眼睛,干巴巴地颤着嘴角,一直笑到浑身发抖,控制不住神色,癫狂地低吼:“他不会死的,我不信!” 裴欢看着韩婼又哭又笑,这一刻反而平静下来,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让自己冷静地想明白,她此时此刻不占任何优势,和韩婼在这里厮打没意义,于是她从门口走进来,遂了对方的意思,直接坐在桌子旁边。 韩婼捂着脸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绪。她把长裙重新系好,又和裴欢说:“你对华绍亭的依赖关系太顽固,所以你看不明白,华绍亭最会利用人心,他害死我,又等到老会长病逝,最后只剩下你姐姐成了唯一记得他过去的人,与其终日防着她,不如干脆把威胁都养在自己身边,他清楚这样才是最好控制风险的办法。你们只不过是两个孩子而已,时间一长,他完全有这个本事,把你们统统变成自己人。” 韩婼的意思很清楚,事实已经证明,华绍亭成功了一半,他养出了一个裴欢,却没能如愿控制住裴熙,于是干脆把裴熙逼疯了,让她一个变成众人皆知的精神病人,从此不管裴熙说什么,再也不会受到关注。 韩婼向房间里边扫了一眼,以往裴熙一听见和华绍亭有关的只言片语就被刺激到发病,如今她被药物控制住,昏沉睡着,完全平静下来之后,只剩唇角微微抖动,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韩婼带着压抑的情绪指着裴熙睡着的方向低声说道:“你根本无法想象,你姐姐当年也是个孩子,别人天真烂漫的年纪,她却受尽刺激,身不由己,被迫天天和一个魔鬼生活在一起!你对华绍亭感激涕零,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想过你姐姐心里承担了多少痛苦吗?” 裴欢被她说得怔住了。她突然记起当年,她决定搬去和华绍亭住在一起,那时候姐姐的反应过于激动,甚至让她有了误会……后来她又有了笙笙,很快姐姐歇斯底里病情加重,再后来那些年,他们一家人才被迫有了太多波折。 韩婼一件一件和她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裴欢逼着自己不要被她蛊惑,却越发有些恐惧,她不敢再听下去,硬着口气打断她:“我们之间的事,不用你来告诉我!” 她突然站起来盯着韩婼,一步一步走过去,对方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还看着裴熙睡下的地方喃喃自语:“她是个命苦的孩子,和我当年一样,无缘无故变成别人的靶子,她没疯……疯的是你们!” 裴欢走到韩婼身后,如法炮制,一把掐在女人颈后,对方猝不及防向后转身,她按着韩婼的肩膀,抬起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就把那耳光扇了回去。 裴欢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明知道这一下可能激怒韩婼,但她心里一点都不怕,她咬碎了牙也要把今夜种种,加倍奉还。 华绍亭教过她很多事,可惜从来没教过她寄人篱下就该低头的道理。 韩婼被她打得猛然后退,两人再次对峙,警惕地保持距离。 谁也没有再动,很快韩婼笑了,她擦了嘴角的血,没有叫人进来,只是定定地看着裴欢。她能看出面前的人只是在强撑,明明这一晚对方毫无退路,却仍旧一点亏都不肯吃,丝毫不计后果。 韩婼见了她这几次后,不得不承认,裴欢这性子的确招人喜欢。 美是脆弱的,但真正的美永不被摧毁。无论岁月如何伤人,连暄园都未能幸免,只有裴欢是这二十年光阴摧残之下唯一的幸存者。时至今日,她依旧底色干净,带着一身莽撞,却又坚韧执着,仿佛永远都有不服输的底气。 裴欢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迎着韩婼若有所思的目光,开口问她:““我大哥在哪儿?” 韩婼如她所愿推开门,指指西边的方向。 “他睡了多久了?” 韩婼不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留在裴熙的房间里守着,丝毫不再关心身后的人要去哪里。她给床上昏睡的裴熙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对着裴熙轻声地低语,一时失了神,活像对着年轻时候的自己。 疯了忘了也是一种解脱。如果受过折磨的人能把记忆打乱重来,可能才是活下去的唯一生路,可惜韩婼知道,自己已经没机会了。 裴欢已经走到门边,床边的人突然开口,她不得不停下了。 韩婼打破沉默说:“你和华绍亭之间,也只有一个人能离开暄园,去问问你的好大哥,这次他选谁?” 裴欢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她只觉得这话可笑,说:“二十年前你都拦不住他,现在更不用做梦了。” 韩婼也不生气,她轻缓地哄着床上的人,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她说话的声音也刻意放轻,生怕吵醒了裴熙似的。她看看门口逆光的人,轻轻开口道:“这园子没有几天了,早晚都是要毁掉的。我知道他会保住你,他会不择手段让你走,所以……你呢?” 裴欢握紧了手不说话,狠狠关上门走了出去。 暄园虽然败落了,但因为是私人祖宅,到如今依旧保留了原有主要建筑,前后庭院还是很大。 裴欢根本不清楚方向,她出来之后没有人跟着,于是只能自己分辨方向,勉强找到西侧,走着走着又远远看见那片青色的砖。 她心里有些空泛的难过,隐隐压得她喘不过气,就像一个人自以为丢了的东西,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回来,却发现它根本不如所想,徒劳伤心。 她顺着长廊一路向前去,逐渐想起一些片段,想起当年暄园的四方天空下还有炙热的太阳,好像她和姐姐在院子里养了些什么,不外乎小猫小狗,于是她自己也像只小动物似的,每天乖乖被婶子抱出来晒太阳…… 她以为自己记住的那些事确实还不够。 裴欢有些恍惚,猛地回身看,不论是前路还是身后走过的地方都一样,只剩下冷清破败的长廊,远处的灯光越来越暗,她甚至开始怀疑这条路并不会通往什么地方,只是回忆梦境为了困住她,才杜撰出了今夜种种。 重写人生未必是好事。 四下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剩裴欢一个人。 她知道韩婼肯定安排了下人在暗处监视,却又不知道危险究竟在哪里。她开始控制不住恐惧,此时此刻她只身闯进来,找到了这条来时路,却完全不知女儿的下落,而华绍亭情况不好,一时半会儿恐怕无法离开暄园。 她又该怎么选? 第15章 世变无涯 天快亮了,裴欢好不容易才在暄园里找到华绍亭。 她想着以他的脾气,总该挑个安静地方住,但她忘了,他当年来这里养病的时候也才十几岁,还没养出后来那些过分的讲究。于是她这一路上找来找去,走了不少弯路,最后忽然在西边院子里看到了水晶洞的痕迹,才发现对面的屋子里有灯光。 她推开门进去,忽然发现隋远原来是个骗子。 华绍亭精神不错,并没有昏睡,他故意让人觉得他情况不好,也故意让隋远把话都往严重了说,这样韩婼那种扭曲的心态才能踏实一点。 他正在桌旁安安静静看一本书,那本书显然年代久远,估计是后来被人清理出来的,他拿在手里随便翻翻都带着脆弱的声响。 这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书架也没了,书都随便堆在桌子上,他像是随手挑了一本还算完好的出来,一直看了下去。 华绍亭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薄绒上衣,于是连影子都透了灯光,虚虚实实没个分别。他抬眼看向她,那目光并不意外,他好半天才放下书,终究叹了口气说:“裴裴,我就怕今天来的人是你。” 这一夜暄园里吵吵闹闹没完没了,他八成是突然醒过来的,但天大的动静也没能把他请出去。 裴欢僵在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她这些天情绪过分压抑,这一夜又承受着莫名的恐惧,好不容易找到他,看见他平平安安坐在这里,她竟然不知道应该先说点什么。 她像只装满水的玻璃瓶,再不能有任何颠簸刺激,一见到他这双眼睛,这一腔强忍下的情绪像被人突然拔掉了塞子,瞬间倾泻而出。 这一时,裴欢连日来的怒和怨一起涌上来,又听见他那句话,冲过去就把他手里的书扔开了。 华绍亭向着她伸手,她不回应,盯着他气到手指发抖。 “裴裴,过来。”他看见她死活站着不动,有点无奈,他对她这脾气一向没办法,于是难得又软下声音说了一句:“这么多天了……我很想你。” 裴欢被他说得心里难受,反而更生气了,他说得容易,还知道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她眼角发酸,千言万语拧成一股火,抿着嘴角执拗起来,就是不说话。 他只好自己走过来,刚一抱住她,裴欢的眼泪几乎瞬间就掉下来了,这下真连句利落话都说不出来了,连声音都忍不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这一夜,裴欢是真被逼怕了。 她一路找过来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把最坏的可能性全都想好了。她可能要面对华绍亭已经有了并发症,随时会昏睡过去醒不来的情况。她甚至一度开始后悔,今晚不应该得罪韩婼,这么偏僻的小镇医疗条件实在有限,万一华绍亭有什么事,她要怎么求对方放他们去找大医院…… 裴欢不惜动摇自己心底所有的坚持,统统为了他,最后发现他平安无事,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一页一页地看书。 她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偏偏侧着脸不愿看他。 华绍亭由着她闹,一直不松手,最后她捂着眼睛,整张脸埋在他肩膀上,咬牙切齿地想说什么说不出,最后恨得没了办法,她发起狠来,张嘴像只急眼的猫一样,一口就咬下去。 他也只好忍着,原本都是心疼,这一下倒被她逗笑了。 他一开始还能勉强装装样子,最后裴欢这幼稚的样子惹得他也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拿出这辈子全部的愧疚,软着口气哄她道:“嘘……别哭了,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和阿熙都没事。” 她不吃这一套,不管不顾,开口就跟他算账:“行啊,华绍亭!你都安排好了,只有我是个例外,我今天确实不该来,你要干什么我都该当作不知道,最后等着那个女人通知我?”平常裴欢也有生气的时候,但两个人从来没真的吵过什么,她想着他的病,气到最后都是收敛的,以为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但今天不一样,裴欢是真急了,一句一句带着刺甩给他:“你成心只防着我,只有我找不到你,最后还是韩婼带我来的,华绍亭!你……” 她这委屈和气愤都混在一起,说着说着自己都没了办法,最后实在是哭累了,红着一双眼问他:“你想干什么?你是要按敬兰会的规矩,扔下一家人,跑来暄园给她偿命吗?” 华绍亭看她这样自然心疼,等她平复下来,把她的头发都理顺别到耳后,那口气又淡了,说:“当年的事对韩婼确实不公平,这么多年我也算收着她家的东西,所以我才来见她,但那些事早该入土了,她怨念重,非要翻出来报复,不能牵扯到你。我出来,把她引回这里来,省得大家麻烦。” 他亲了亲裴欢的额头,抱着她沉沉地叹气,关于他自己的过去,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好事,所以过去不管谁来问,他都不愿提,早早想着避开她和孩子,如今她还是跑来了,他又觉得这样也好。 他的裴裴就是这么倔,他要是不在,她想哭都没个地方哭,左右都为难,于是这一刻他又和别人没什么不同,男人似乎天生找不到什么哄人的好办法,尤其他最怕裴欢哭。 华先生又能如何?现在的他还不是只能踏实坐着等,等她撒完气。 华绍亭把她的眼泪都擦干净了,看着看着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他把一侧的灯光全都打开,仔细看她的脸,忽然沉下声音问她:“脸上怎么了?” 裴欢愣了一下,揉揉脸冲他摇头,示意没事。华绍亭的身体情况不能随便动气,她绝不能现在刺激他,于是避重就轻,随口抱怨了一句:“我能有什么事,我找不到你,一生气跟她打了一架。” 他定定地看她,裴欢对着这双眼睛不由有点心虚,赶紧缓和口气,跟他解释道:“女人打架不就是扯来扯去的,都是胡闹,没什么事。” 她推开他往屋子里走,坐在床上,四处看了看,这一夜辗转,从沐城来到兴安镇,她什么也没准备,风衣里就穿了薄上衣和牛仔裤。 华绍亭想起她前两天还在发烧,于是拿外衣给裴欢盖住,她就缩着肩膀拉着他的手,剩一张脸还带着泪痕,抬头看他,这下总算笑了笑。 他看她的样子,知道她的感冒已经好了,于是稍稍放心。 裴欢什么都不想再争了,对着他千言万语只剩这一句:“大哥,算我求你了,你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这一刻,哪怕他们莫名被困在暄园里,只剩空荡荡的一间旧屋,什么都没有,她都觉得安心。 “我只担心你,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她顿了顿,对着华绍亭又说,“你不用顾虑我,我来这里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怕。” 他点头说:“很快,我不急着走是因为这两天韩婼总是刺激阿熙,不能把阿熙留在她手里。” 她想起隋远提前来到沐城的事,于是又问她:“你本来想让隋远把笙笙带走,可现在他又被韩婼逼着来了暄园。”她说着说着喉间发紧,“我不该让孩子离开我。”他竟然笑了笑跟她说:“隋远来这里是我安排的,这确实是临时起意,韩婼想知道我的病情,而且阿熙那边也不稳定,总要给暄园里找个医生,与其让她去找,不如叫隋远来。”他倒真放心自己的女儿,“不用太担心笙笙,她啊,比你厉害,现在有人照顾她,放心。” 她被他说得无奈,果真人人犯愁的事,一到华绍亭这里都不算难,既然他不担心,孩子的事情上,他总该心里有数。 凌晨五点,天边微微泛了光,却还没有大亮,房间里的灯光已经被调暗,墙壁上的颜色经年透着灰,幽幽剩下一片暗蓝色的光。 裴欢渐渐感受到华绍亭手腕上一阵又一阵清淡的香气,这沉香的味道太过于熟悉,能将周遭统统揉在一处,房间里异常安静,连风声都停了,很快她就被这串香木的味道催着放松下来,浑身困倦。 华绍亭让她躺一会儿,他对这房间十分熟悉,显然过去曾经住过,他四处看了一圈,让裴欢放心。 她虽然累了,躺得却有些不踏实,于是他就坐到她身边去陪着,一直扣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就定下心。 哭过之后的人总是很容易睡着,裴欢很快闭上眼,似睡非睡地平静下来,精神短暂放松,这一段积累下来的疲惫就瞬间占领了她的全部意识,总算凑合着歇了一会儿。 兰坊这一夜也不好过,朽院里的灯彻夜长明,大家都被折腾起来了。 从过完年开始,敬兰会和军方势力在叶城那边有所冲突,形势胶着。从清明之前那几天开始,事态逐渐失控,闹了快一个月,弄得人心惶惶,大家的日子都不算好过。 这几天谈判没谈拢,眼看控制不住,两边的势力随时可能在叶城发生冲突。兰坊虽然看着一如往常,格外沉寂,却恰恰是暗流汹涌的时候。 大家好不容易忍到了这一晚,没想到上边却突然偃旗息鼓,双方都没了动静。 以往华先生在的时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等到他人没了,敬兰会在陈家人手上摇摇欲坠,反倒让外人找到了清算总账的好时机。 陈屿要摆会长架子,终究不肯抛头露面,也不愿亲自去叶城,他人就留在兰坊遥控局势,但他悬着一颗心,一夜没睡,一直盯着叶城那边的动向。 快到天亮的时候,终于有消息传回来。 他这一代新提拔出的大堂主景浩办事最利落,对方急匆匆从外边接了电话回来,低声进来汇报道:“会长,叶城的陆将军来话了,他家里有个重要的人失踪很久了,如果我们能帮忙把人找回去,这一段的麻烦就算过去了。” 陈屿双手撑在书桌上,想了一下皱眉问:“陆将军?” “是,不知道陆家听到什么风声了,突然跳出来拦住了叶城的冲突,他暗中联系兰坊,只要咱们找到人,上边和敬兰会的问题他可以出面帮忙解决。” “我没记错的话,那个老家伙多少年没出来说话了,怎么这一次倒这么热心肠?” 景浩摇头,又说:“会长,这次的事不一般,陆将军有个独子,几年前这个儿子出了意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陆将军派人翻天覆地找了好长时间,什么消息都没找到。” 说是事故,其实那次的事也不完全是意外。他儿子在外边惹了事,开车在山路上被人追上了,本身生还几率不大,但偏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哪怕找到尸首也算是个交代,可几年下来,愣是什么都没找到。 陆家传到下一代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了,做父母的自然心里死活不肯释然,怎么都不相信儿子已经不在了,于是坚持要找,一直没放弃。 陈屿思前想后没琢磨明白这事和今年的冲突有什么关系,他作为会长,从来没和叶城陆家有过交情,所以他问景浩:“所以他是想找他儿子?为什么突然找到我们?” 而且陆家人失踪已经是几年之前的事了,当年都不来找兰坊里的人帮忙,为什么今年又来联系敬兰会? 景浩看了一眼四下,把前厅里留守的下人都放出去了,一时只剩下他和会长,他才开口说:“陆家是今年清明的时候才得到了确切消息,当年陆将军的儿子出事之后,是被敬兰会的人救走了。他们这几个月恐怕一直在想办法找,但没有线索,最后陆将军没办法,才联系到我们,说是请我们帮忙,其实就是管兰坊要人来了。” 陈屿猛地看向他,明显十分震惊。 “陆将军的儿子叫陆远柯,现在基本确定,陆远柯人就在敬兰会,但不知道具体下落,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被救之后却一直没回家,总之整件事发生的时候……”景浩顿了顿,打量陈屿的神色,小心斟酌了一下用词才继续说,“那会儿华先生还在,所以这些细节的事,我们可能不清楚。” 陈屿斟酌着没有马上做决定,他显然也明白过来,这件事恐怕牵扯极深。 陆远柯在叶城出事,被敬兰会的人救走,可能是偶然,也可能另有所图,但不管当年救人出于什么原因,这几年下来,敬兰会的人一直扣着他,到底为了什么? 最关键的恐怕不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而是到了今年形势微妙的时候,又是谁把消息放出去的?叶城陆家一旦知道儿子的下落,必然找上门来,虽然看似是为了帮敬兰会扭转局面,但…… 陈屿有些焦虑,事情突如其来逆转,转机出现了,可是他却犯了难。 他并不知道陆远柯被谁救了,也不知道陆远柯藏身在什么地方,整件事他当年没有参与,如何帮忙? 景浩替他分析道:“会长,陆远柯是将军的独子,身份特殊,他被救之后这种事一定会报回兰坊。我猜测当年海棠阁里肯定有消息,华先生虽然不在了,但我们或许可以问问华夫人。” 陈屿心里一动,这几天裴欢正好在丽婶那边住着,他马上让景浩去请。 偏偏所有的事都这么巧,景浩人还没走出朽院,丽婶却不请自来,火急火燎冲了进来。 裴欢从下午出去之后就跟人离开兰坊了,这么冒险的行为没有留下任何吩咐,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丽婶急着要见会长。 她有办法找到暄园。 这一晚果然难熬,漫漫长夜,无数梦中人惊醒,天终究还是要亮了。 裴欢还真的睡着了,睡得迷糊之间,忽然听见一阵咳嗽的声音,她一下子又醒了。 她一睁眼,先看见房顶上的影子,那是古建才有的房梁,她瞬间有点恍惚,有那么一时半刻,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依稀还是在海棠阁的时候…… 耳鬓厮磨,他们日夜相守那十年,真是最好的十年。 裴欢眼角湿润,彻底清醒之后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天完全亮了,这地方虽然不是兰坊,但四下装饰也都是旧式纹路,一扇挡风的窗户上面有菱形的纹路,于是在地上透出一片灿烂阳光,她突然看过去,一下子被晃得发了蒙。 睁眼之间,日夜交替,房间里四下终于清楚了,这确实不是海棠阁,这里的一切都还是二十年前的陈设,老旧的收音机和挂钟被擦拭一新,但屋顶上已经露出了砖块,迟迟无人修葺。 欲盖弥彰,这园子四处都充斥着不合时宜的修整,一座枯坟偶然冒了新的枝桠,也不代表真能起死回生。 裴欢回头找华绍亭,发现他站在窗边一直在咳嗽,好像有些喘不过气,于是她赶紧过去看他的情况。他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裴欢盯着他的脸色,又问他这几天停药后的感觉,越看越觉得他气色不好,心里着急,非要出去找隋远。 华绍亭把她拦下来,裴欢急归急,也知道隋远来了估计也没办法,这园子里什么检查设施都没有,韩婼困着他们,无形之中就在加重华绍亭的病情,他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 华绍亭自己却很坦然,他看她醒了,就顺手把窗户推开。 今天外边是个灿烂的大晴天,院子拐角的地方种着一棵楸树,虽然没人修剪,但雨水足够,总能顽强生长。 这树是过去流行的树种,几十年前的大宅院里如果能种上三两棵楸树,总被视若珍宝,只不过现在这时代没人喜欢了。 他微微皱眉,一起身胸口一阵绞疼,于是他避开裴欢的目光,走到窗边打量那棵树,慢慢忍了过去。 他和她讲起过去的事:“老会长让我来这里养病,住了两年吧……我搬来的那年才十几岁,我记得当年暄园门口都是这种树,满满种了一排,一到枝繁叶茂的时候成了一片树墙,特别漂亮。” 华绍亭从凌晨时分一直守着她,看过的书就放在枕边,裴欢随手拿起来翻了翻,正好看到一段话。 “谓林属于山曰麓,尧使舜入林麓之中,遭大风雨而不迷。” 四千年前,尧打算将帝位传给舜,但又放心不下,于是为了考验他,在一个暴风袭来的夜晚,尧吩咐他进入原始森林,看对方能不能顺利地回到自己的身边。那条路途格外艰险,进入的人需要具备坚强的意志力和惊人智慧,而且一路上要不停披荆斩棘,甚至对付猛禽野兽,但是最终舜成功了,因此才有了日后的一切。 这故事虽然简单,但流传千年必然有它的价值,无论天下大事还是日常琐碎,依旧还遵循了这样的旧理。 一到白天,园子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华绍亭转过身,发现裴欢在看那本书,于是顺势就开口跟她说:“我当年就看过这些话,以为老会长给我的考验和它是一样的。”他显然有点自嘲的意思,“当时也是岁数小,我也犯过傻,尤其那个年纪的男孩心气都差不多,我看到书上记着这种话,就觉得自己肩上担负着太多使命。” 后来华绍亭如愿以偿,等到他真的身居高位之后才真正明白,所谓的使命感,不过都是人为了取舍,故意给自己找来的借口而已。 所以他才总说,路都是人选的。 华绍亭能有今天,也是做过取舍才换来的,他一向是个极其强势的人,却唯独在这方面例外,他不替任何人为自己的前路做决定。 学会对自己负责,是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每个人过去都有阴暗面,坦然面对来时逆旅,才能不丢了前路方向。 裴欢把书替他收起来,起来挨个查看房子里的东西,那些过去的旧物太久没人用,收音机已经找不到现行频率,她给它通上电,按了半天也没有声响。 她玩了一圈有些感慨,突然想起什么,又看着他问:“我已经知道水晶洞的事了,韩婼是不是一直住在这里?我让丽婶帮我打听过,她说曾经有过传言,但谁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私底下传过老会长有私生子被藏起来了,一直没露面。” 甚至没人知道那孩子是男是女。 华绍亭点头,说:“我来之前,韩婼从来没离开过兴安镇。”他告诉她,那座水晶洞除了形态巨大之外没什么特殊,本来不是名贵的东西,应该是暄姨早年家里人留下来的,已经不知道来历了,被人普普通通摆在暄园里当个装饰。老会长后来让人封存起来,因为暄姨自尽死在那东西之前,血溅当场,造孽太重。老会长上了岁数开始迷信,请人来看,说千万不能毁掉,只能供养起来,于是就把它原样仔细掩盖,雕成一座佛像,最后还从院子里搬开了,挪到了后院风水好的地方。 再后来呢…… 后来的华绍亭见到了韩婼,对方性格阴晴不定,被限制自由而催生出不合年纪的暴躁脾气,一切的一切,可怜又可恨,但总不至于成为他的威胁。 所以一开始他刚住进来那段时间,他确实想过用一些平和手段解决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于是对韩婼拿出过几分耐心。 可惜他忘了韩婼是个几乎不会与人相处的女孩,她其实根本不通人情世故,刚到了最莽撞年纪,她为了自己在意的一切,轻易就能豁出命去。 最后她也做到了。 天刚亮没多久,暄园里的下人客客气气送了早餐过来,摆在院子里。 廊下石桌清净,伴着四月天气,如果不是人人各怀鬼胎,这景象看起来只是故地重游,旧友相见。 天气这么好,华绍亭和裴欢把房间门打开了,两个人就在廊下坐着一起吃饭。 好不容易熬到一个大晴天,旧宅子里的寒气都散了,万物向阳,却有人偏偏要躲在阴暗的拐角偷窥,一直藏在楸树后边。 韩婼多年压抑,许多过去留下来的怪毛病改也改不了。她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暗自偷窥华绍亭的一举一动,连带着如今明知道他有了裴欢,还要逼自己眼见为实。 华绍亭出来的时候余光就打量到树后有人,他知道韩婼远远站着,一直盯着他们这里,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当作没看见。 他扫了一眼韩婼的影子,伸手把裴欢拉到身边,坐下去的时候也一直挡在她身前,连看也不肯让外人多看。 韩婼就这么远远盯着他们,她看他们夫妻两个人相对而坐,不管什么时候都从容,一点也不像受人胁迫的样子。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看见华绍亭总算把裴欢哄笑了,连他自己的脸色都显得缓和了不少。 人人都怕华先生,二十年来传言入了魔,最后把他的故事渲染得格外离谱,如今提到他的名字依旧让人噤若寒蝉,可他一到了裴欢面前,分明只是个普通人。 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身不由己,但爱这东西却是唯一无法掩藏的本能。 韩婼顺着树影一直看着她们,忽然看穿了,任何人,哪怕是华绍亭这种可怕的男人,看向爱人的时候,眼睛里的光都显得不一样。 他真的愿意把裴欢收在心里,于是做什么都有温柔的底色。明明他对谁都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一到裴欢面前就做什么都是忍让的。 她还看见裴欢的右手似乎不方便,袖子上不小心沾上了汤汁,华绍亭就亲自低头去给裴欢系扣子,平平淡淡的几个动作,裴欢听话地不动,看着他笑,又凑到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低声笑,拉住他的手。 他纵容她的一切,乐在其中。 韩婼想起来二十年前,她也和华绍亭一起吃过饭。 那时候暄园还没有其他人,华绍亭吃东西需要格外注意,白天的饭都单独安排,到了晚上大家吃得都清淡,菜式上一般没有特意区分,所以只要他没有外出办事,韩婼就会和他面对而坐,一起吃晚饭。 那会儿华绍亭和其他人相处总是界限分明,当年他算是借住在她家的园子里养病,可是到最后也不肯和她吃同一个盘子里的菜。 晚饭时候,一张桌子泾渭分明,不管什么端上来都分两份。 那会儿韩婼还记得,自己总拿家里的下人出气,动不动就不想吃饭,非要闹上一场。华绍亭最烦她这样,吃饭的时候三番五次拿话堵她,最后惹他烦了,干脆直接把菜都推给她,韩婼才能消气,踏踏实实吃她自己那一份。 少年时代的华绍亭,整个人都透着冷清,那并不是简单的孤僻,而是一种刻意的距离感。他冷冷清清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养病,他不需要人陪,也不屑于浪费时间在任何人身上。 所以那时候韩婼太着急,急着想离他近一些。 如今,韩婼真看不起自己当时那么卑微的心情,她恨不得天天惹事,华绍亭越不喜欢的事她越要去做,这样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她以为自己能用这种愚蠢的办法惹他多费几分心思,哪怕只有几分……都值得。 所以后来他们每每偷着开车出去的时候,她都欣喜若狂,明明只是出去兜风,她都觉得近似狂欢。 这哪像正常人会做的事,不外乎都是驯养的宠物才生出这种可笑的行为。 此时此刻,韩婼看着远处他们两个人,喉咙里一阵腥咸,翻涌着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可笑的情绪。 这样琐碎却又点滴珍贵的日子,让那个一向阴鸷淡漠的男人,终于活得像个凡人了。 她靠着那棵楸树几乎失了神,直到远处一阵碎裂的声音传来,她才反应过来。 长廊之下,华绍亭突然揪紧了胸口的位置,他皱着眉似乎说不出话,裴欢显然慌了,一起身过来扶他,直接把餐具都碰翻在地。 韩婼自然早早知道华绍亭病情不好,她偏偏想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她明知道这也是在自虐,却又克制不住。 裴欢送他回到房间,很快外边来了人,把隋远送了过来。 隋远一进来,正好看见华绍亭坐在床边上,裴欢趴在他肩头,浑身发抖,他抱着她不让她哭。 那动作难免亲密,隋远一时有点尴尬,又担心他的情况,于是进退两难,只能关上门站在门口处,一时之间也有点着急。 华绍亭倒无所谓,使了个眼色让他过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他看身后。 隋远自然明白了,他等到门外的下人都退下去了,才开口说话:“你现在就是找死!突然停药,再拖下去随时可能会诱发急性并发症,这破地方连个正经医院都没有,谁也救不了你!” 隋远不是第一天认识华绍亭,他当然清楚老狐狸的硬脾气,他好话坏话说尽了,除了来来回回劝说对方尽快想办法回沐城之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于是他气极了,直接说了重话:“你找死我也管不着,我就是奇怪了,你又不听我的,干吗千里迢迢叫我过来!” 华绍亭总算把这一阵疼忍过去了,口气还算平稳,轻轻跟他说:“本来裴裴要是没找过来,我来这里就是想在暄园里把事情解决,不用再牵扯沐城的人,找你过来是让你想办法把阿熙的情绪镇定下来,不然她一直情绪失控,不肯跟我回去。” 结果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韩婼还是想尽办法把裴欢带了过来。 华绍亭在这事上坚持原则,不肯让裴欢涉险,不管是什么事,连碰也不能碰,凡是不干净的东西,绝不能让她看见。 何况他不能让裴欢冒险,万一韩婼急了指不定会对她做什么,现在他必须引韩婼离开暄园,任何矛盾和恩怨不能在这里解决。 裴欢知道他不舒服,于是再劝什么都是浪费时间,她只能压低声音拼命问他到底想做什么,无论他怎么决定,她都要和他一起。可华绍亭一个眼神沉沉望过来,她又全都明白,于是死死忍着眼泪,硬是不再拦他。 “裴裴,人要对过去的事负责,我也不例外。”他握紧了她的手,看着她眼角发红,揉揉她的脸,让她冷静下来。 隋远背过身,退后了两步,等在一旁也有些不忍。 裴欢低着头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他,华绍亭缓下口气,又对她说:“如果有万一,等事情了结之后,你去找一个叫陆远柯的人,他会保笙笙平安,你找到他就可以把孩子接回来,隋远知道他在哪。” 裴欢被他说得浑身一震,这么多年了,他们在一起不是没经过难事,但千难万险,华绍亭从没交代过这些话,过去他从来不说万一。 但现在不同,今时今日他们已为人父母,他有女儿,这一局就分毫不能出错,否则满盘皆输,他一定要把话都提前交代清楚。 裴欢手下掐着床边的木纹,一声不出,满腔的悲愤交加,偏偏一句话也不能再说。 华绍亭今天的唇色一直不对劲,隋远有点担心他心动过缓,要测他心跳。 他皱眉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吩咐隋远道:“你现在出去找韩婼,告诉她,你要马上送我去医院。” 隋远点头,但明显还有疑虑。 华绍亭没什么表情,并不解释,口气十分笃定:“她不会放你去的,她一定会亲自跟我走。” 隋远虽然不太明白,但也只能答应下来,赶紧出去了。 外边有了动静。 毕竟隋远也在敬兰会里锻炼了这么多年,尤其跟在华绍亭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演戏的基本功,他这一出闹得十分像样,吵吵嚷嚷就去找韩婼了。 只有西边他们这处房间里显得格外安静。 裴欢伸手拉住华绍亭,看着他的眼睛,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颤抖着带着全部的哀求,终于还是没忍住叫他:“大哥……” 华绍亭那双眼突如其来沉下去,终究带了情绪。 他抚着裴欢的头发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问出口:“如果最后只剩你一个人,裴裴,你能不能陪孩子长大?” 裴欢再也忍不住,甩开他的手真的急了,可他不肯放,又把她拖回来,一直抱在怀里。 裴欢挣扎着没了力气,靠在他胸口干巴巴地忍着眼泪,她和自己较劲,死活不肯哭。 哭又有什么用,华绍亭从来一意孤行。 今生她既然选择和他在一起,永远要面对这种情况,她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忍到麻木了,事到临头,却发现这一切对孩子太过残忍。 裴欢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什么过去华绍亭明明喜欢孩子,等到她怀孕了,他却并不高兴。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她本来可以干脆和他一起走,这辈子就这么了结,不枉费轰轰烈烈爱一场,如今却不行。 她不能这么自私,笙笙还是个孩子啊…… 他们的女儿那么小,假如有一天孩子没了父亲,裴欢不可能让她再失去母亲。 裴欢听着他的话心如刀割,真是字字句句逼她直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她甚至有点不敢细想,此时此刻如果她再有分毫动摇都要崩溃,于是她就这么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指,硬逼自己点头,半天才哽咽着勉强说出一句:“好。” 华绍亭抱紧她,吻在她头上,许久之后才开口道:“就在这里等我,别出去,不管发生什么事,别听别看,等我回来。” 裴欢静静地闭上眼睛,幽暗的沉香味也盖不住她的慌张,明明一颗心都被揉碎还要碾出血来,可她不能让他有顾虑。 她一点一点把血泪辛酸咽回去,放开手,再一次答应他。 第16章 地狱人间 兰坊那条街难得在白天有了动静。 今天似乎有什么特殊的事,天没亮开始,无数辆车已经出来分头行动,都是为了找人。 会长凌晨时分见了丽婶,出来后马上安排景浩去想办法,一定要找到陆远柯的下落,这样才能解决叶城的冲突。 私下里,他又避开了其他人亲自出了沐城。 眼看就要翻天覆地,风口浪尖上的人自己却不自知。 陆远柯刚来沐城不久,有人给他安排好了房子,一套三居室,宽敞自在。 四月,春暖花开,他刚刚睡醒。 一切难得惬意,日子如此顺遂,只不过稍有一点点瑕疵。 他这个星期有个重要人物需要亲自照顾,远比他这两年接到的任务都要头疼,他要负责保护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直到她的父母平安回来把她接走。 陆远柯这些年一直和隋远做邻居,具体原因说来可笑,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过去出过车祸,撞坏了脑子,最后他沾了隋大夫的光,千辛万苦才被救回来,伤好了能活动了之后,他什么都不记得,全都是隋远唠唠叨叨告诉他的。 他现在知道自己的名字,但从来没想去找关于这名字的来历。因为从他醒过来开始,一直都是敬兰会的人在照顾他,所以他自然认为自己没有什么清白身家,他当年没有地方去,也就一直待在敬兰会里。 原本他的任务是在叶城暗中保护隋远,因为对方毕竟做过华先生的私人医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盯上了,但其实那家伙平常就是个大夫,每天混在医学院里,压根也没遇上过什么真正的麻烦。 这两年实在太平,陆远柯就简简单单做隋大夫的好邻居,没想到几天前隋远回了趟兰坊,刚折腾回家,屁股还没坐热,突然又被人带走了,临走事情紧急,隋远就把一个小女孩托付给了他。 陆远柯本来不太想管这件事,虽然他记忆缺失还没完全恢复,但常识总还是有的,小孩恐怕都不太好哄,尤其七八岁正是没命闹腾的时候,但后来他还是答应了,除了报答敬兰会的救命之恩外,还有人传话给他,只要他能照顾好这个孩子,给他的回报条件十分诱人——他从此可以彻底离开敬兰会,如果他想找到家里,兰坊也可以出面,帮忙送他回去。 陆远柯不太关心回不回家的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当年他是在山路上被人追杀出的事,恐怕他所谓的“家”,也不会有什么好来历。敬兰会的人一直对他的背景讳莫如深,他也就干脆让自己想开一些。 鬼知道他过去是好人还是坏人?万一他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想起来了生不如死怎么办? 人嘛,及时行乐,既然还能捡回一条命,就不用太在意原因了,他只要眼前生活过得去就好,并不想为难自己非要找到过去的记忆。 只不过这一次,“自由”这个条件实在诱人,他只要帮忙当几天保姆,从此再不用管敬兰会那些烂摊子,这个交换条件很值得,所以陆远柯就认命地答应了。 他第一天见到那个小女孩,发现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虽然年纪不大,但那眼睛却让人印象深刻,总是定定地盯着人打量。 他如约带着这孩子回到沐城,两个人找到安全的地方住了下来。剩下要做的,就是等隋远办完事,回来联系他们。 今天早上起床,陆远柯一出房间,就看到那位小祖宗自己坐在客厅里,小女孩离开父母,每天不但不哭不闹,反而比他还平静。 笙笙刚见到陆远柯,有点陌生,起初两三天有点防备,不太和他说话,后来渐渐也不怕了。 陆远柯独来独往,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自然不会照顾人,这几天带着她总是手忙脚乱。他们刚回到沐城那天晚上,陆远柯连地址都认不清,笙笙在这里出生长大,自然比他认路,一路都是她按地址找方向,和他一起找到这处地方住下来。 他问她叫什么,她只说叫笙笙,连姓也不肯透露,再问她父母呢,她也不提。陆远柯知道这肯定是敬兰会里哪一户的孩子,这可真算后继有人了,虽然是个小女孩,可她才多大,嘴就这么严。 如今,陆远柯一看她在客厅等着吃饭的样子就明白了。 他走进厨房,果然,笙笙又把早饭要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她自己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面包热好,又把鸡蛋和培根都放在锅旁边。这个意思很明显,她要吃荷包蛋和煎培根,但她不会,就放好自己需要的东西,等着他来做。 也不知道这孩子的脾气像谁,时时刻刻都记得把自己照顾周全。 陆远柯就认命地帮她做了早饭,端过去两个人一起吃,笙笙这几天很听话,也不挑食了,乖乖地跟他说:“谢谢陆叔叔。” 陆远柯听着别扭,不由回头去照镜子,怎么看自己都天生占了一张娃娃脸的便宜,明明显得很年轻啊,怎么都到了做人叔叔的年纪了? 小姑娘一边吃饭,一边伸手去打开ipad四处看消息,他觉得有意思,于是提醒她说:“傻不傻?你不用找,兰坊那边如果真的有事,新闻也不可能马上报出来。” 笙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看看我家小区有没有出事,家里只有林爷爷在,我担心他。” 原来她是怕自己家里有变故。陆远柯不愿看一个孩子为难,于是想着换换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看了一眼时间,才早上八点钟,于是随口问她:“你不喜欢睡懒觉吗?” 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赖床的时候,哪有天天起这么早的,他几天接触下来觉得意外,这孩子作息时间特别规律。 笙笙慢慢地喝牛奶,她找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就随手划着屏幕打开一个游戏玩,过了一会儿才抽空抬头,看着陆远柯说:“小时候我住在福利院,大家都是这个时间起来,不起来会有惩罚。” 她的目光很平静,看着心情也不错,但她冷不丁说出这话来,又让陆远柯心里有些别扭,这孩子举手投足看着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估计也因此从小遭了不少罪。 陆远柯没养过小孩,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想要安慰她,又看她似乎也不需要人哄,她很快投入到一个拼照片的游戏里,于是他也只好作罢。 笙笙玩的那个游戏其实挺无聊的,从陆远柯第一天见到她开始,她就一直在玩。 类似拼图游戏,不过一般给小孩玩的拼图都做得很花哨,而她这个游戏完全就是把自己本地的照片做成拼图,操作简单,单纯是哄小孩去拼。 她带着的ipad里没保存过什么特殊的照片,不外乎就是她和妈妈的一些日常合影。 陆远柯一边吃饭,一边觉得她好像很喜欢玩这个,于是为了讨她高兴,和她商量说:“这样吧,我给你下几个别的玩,闯关游戏,赢了有奖励的那种?” 笙笙不让他乱动自己的东西,一把抢回去,低头跟他说:“不要,我就玩这个。”她说着说着好像觉得自己有点不礼貌,又明白陆远柯是好意,于是冲他笑,意思就是谢谢他。 “为什么啊,就那么两张照片有什么好拼的,你玩得我都快背下来了。”陆远柯凑过来跟她一起看,忽然又问她:“对了,你爸爸呢?这些照片里都没有爸爸啊。” 本来气氛好好的,他这么一问,笙笙突然有点戒备了,她把手里的ipad反扣过去,游戏也不玩了,警惕地看着他说:“我只有和妈妈的照片。” 陆远柯完全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眼看笙笙有点不高兴,他为了获取小孩子的信任,只好去翻自己口袋,把大衣暗兜里的东西拿出来,递过来给她看。 那也是张好不容易留下来的照片,他当年出事差点车毁人亡,一条命虽然救回来了,但其他东西也都毁了,唯独留下这照片,据说他一直贴身而放,应该是极其珍视的合影。 那照片是用几年前最流行的拍立得照出来的,上边显然是他和一个女人,能看出来他们关系亲密,所以他一直随身带着,只不过车祸事故严重,照片损毁很厉害,只剩下两个人的轮廓。陆远柯被救之后,曾经想办法找人复原,但恢复之后的照片也还是模糊不清。 他只知道那是个妖娆漂亮的女人,仅凭模糊的轮廓他都能感受到对方风情万种的样子,可惜没有更多的细节了,如今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找她,更不知道要上哪里找…… 不过这些统统不重要,这照片依然是他最重要的东西,证明了他的过去,这是如今他和过往唯一的联系。 陆远柯很大方地把照片拿给笙笙看,跟她说:“来来来,小祖宗,咱们来交换,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你看了,你也不用再防着我。” 笙笙盯着那张残破不全的照片半信半疑,又侧过脸看看陆远柯,她那认真的样子分外可爱,于是把陆远柯逗笑了,揉揉她的头说:“我分享了自己的秘密,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一个?来,给我看看你爸爸。” 小女孩慢慢地把手里的ipad翻过来,它里边的相册还真的没有存过他们一家人的照片,她给陆远柯打开滑动着看,有点无奈地说:“我没有爸爸的照片。” 她仰起脸,突如其来有些难过。 陆远柯看见笙笙的样子误会了,他想这孩子是不是根本没见过她父亲?他今天非要问,岂不是勾起了小孩的伤心事。 这下他犯了愁,琢磨着带孩子果然是个辛苦活儿,谁家没有点伤心的事呢,何况是敬兰会里的人家……他只能再换个话题,还没等他琢磨出来,一旁的小女孩忽然伸手过来,拿过他那张复原的照片慢慢地看。 她用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似乎很是羡慕,又和他说:“我想爸爸的时候就玩拼图,拼我们的照片……希望有一天,也能有爸爸和我们在一起的。” 陆远柯终于明白过来,她是希望能有一张和爸爸的合照。 这下他觉得事情简单多了,不管他们家里有什么难处,但孩子有这点心愿总不算难事吧,于是他嘴上顺口安慰她说:“没事,再等两天,等他们回来接你,我帮你们拍。” 笙笙摇头,但什么也没再和他说,很快拿着牛奶跑到沙发上玩去了。 陆远柯看着她,手下忽然一顿,他想明白她的意思之后反而有点惊讶……她父亲究竟是什么身份的人,从始至终,连一张合影也不能留下?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来,客厅里十分暖和,笙笙趴在沙发上,软软的头发散开,迎着光线眯起眼,活像只柔软的小动物。 陆远柯收拾完桌子,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成了敬兰会最着急要找到的目标。他今天心情不错,哼着歌问笙笙说:“在家闷了好几天了,看着也没什么事了,我带你去公园吧。” 小女孩不说话,还在玩游戏。 他觉得没劲,过去戳戳她的脸说:“哪有小孩不喜欢出去玩的啊?走吧。” 她觉得有点晒了,挡着脸躺回沙发靠背之后,于是又逆着光看陆远柯,跟他说:“不去,你也不要出去。” “为什么?” 笙笙很是认真地看着他解释道:“外边肯定有人在找我们,你和我都很重要,不能乱跑的。” 陆远柯这下真没办法了,他实在闲得发慌,于是只能打开了电视,还不忘嘲笑她说:“哎哟,你还知道不能乱跑……虽然我不认识你父母,不过你确实很重要,我就无所谓了,我连自己是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 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是谁,那种痛苦远非常人能想象,好在最终他想开了。 陆远柯开始看娱乐节目,笙笙嫌吵,过来抢他手里的遥控器,把声音调小,最后才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放心,我爸既然能把我托付给你,那就证明你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人。” 笙笙说的是实话,不管人生如何洒脱,人一旦有了孩子,逃不过凡事要为子女筹谋。 这道理以前华绍亭真的无法感同身受,他有严重的遗传病,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没想到老天竟然还能把笙笙带给他。 所以二十年后,同样在暄园的后院,华绍亭再一次和韩婼开车出去的时候,心境完全不一样了。 隋远一早上起来就跑去演了一出大戏,医者父母心,涉及人命关天的事绝不能儿戏。他把这大道理给韩婼讲了一遍,韩婼果然如华绍亭所说的那样,决定亲自送他去医院。 华绍亭还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一直按着胸前的位置,某种尖锐的疼痛感倒也不是装的。 他自然是算准了韩婼还想和他一起开车出去。 韩婼一直盯着看他的脸色,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把车开走,两个人就在车里这促狭的小小空间之中,分明像是回到了当年。 她仔仔细细看他,这男人其实真的没怎么变,年轻的时候他也这样带着病,脸色总比其他人都要浅,开口说两句话,中气不足的样子。只不过那时候他们同龄比肩,如今华绍亭坐在这里,依旧咫尺之间,她反而看不清了。 二十年的距离实在太远,远到韩婼看着华绍亭竟然有些失神,不由自主说了一句:“我昏迷了很久,两年多之前突然醒过来,那时候只想找你,可我出不来,昏迷了太久连路都走不了,后来能动了,又听到你病故的消息,人人都来跟我说一遍,说到后来我差点就信了,以为你就那么死了。” 她的声音发颤,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顿了又顿。 华绍亭胸口憋闷,实在没工夫给她什么回应,他并不关心韩婼是怎么死里逃生,又是怎么出现的,他好像说话都很费力气,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靠在一侧的车窗上,侧过脸跟她说:“我怎么样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死心。” 所以就算听见华绍亭病逝的消息,她依然四处打探消息,依然想尽办法,不惜挖坟掘墓,发誓要把他翻出来。 他摇了摇头,那样子竟然是在替她可惜似的,问她:“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韩婼,二十年前我就问过你,那时候你说要自由。” 韩婼握着方向盘,他们现在就停在后院的停车场里,但她一直也没决定方向。 只不过华绍亭很清楚,韩婼想和他开车出去,却不会真的送他去医院,他今天逼她出来也并不是这么简单,他们两个人的立场从始至终都对立,半生过去,依旧重蹈覆辙。 韩婼苦心筹谋找到他,找到裴熙,还找到了他如今的爱人,所有故人一一重逢,这一段风波早晚要落幕。 她千辛万苦重新从旧日阴影里走出来,仿佛只为了这一天,只为了能再次和华绍亭坐在同一辆车里,同一个起点,同样没有目的,径自疯狂开下去,开回到二十年前那一天。 韩婼还记得,那天前一晚也下过雨,所以早上一起来,整座暄园都湿漉漉的,氤氲出一片腻人的雾气。 那是她最讨厌的天气。 那段时间,韩婼过得如同梦魇,几乎不记得每日是怎么浑浑噩噩熬过来的,她知道自己和华绍亭只能留下一个人,就像被灌了慢性毒药,即将丧失全部感官,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偏偏不能求个利落。 她被恐惧感充斥,怕得睡不着,头顶悬了刀,于是只能跑去整夜整夜站在华绍亭的窗下,可惜思前想后,一切无解,她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后来早上天亮,华绍亭醒了之后走出来,一如往常,连看她的目光也没变,她一向古怪守在他窗口,他似乎也早就习惯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韩婼一直像只刺猬一样,心神不定,一顿早饭什么也没吃下,反倒是华绍亭口气平淡,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轻声点破了她的焦虑,直截了当地说:“你也知道现在的形势,我要敬兰会,你呢?你要什么?” 韩婼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把这事说了出来,让她手里的汤匙拿都拿不住,整个人都愣住了,很久都不敢看他。 她本来做过打算,想豁出脸面来劝他,眼下兰坊来人苦苦相逼,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他们一起逃出暄园,但华绍亭突如其来的问话,甚至没等她开口就先把一切结束了,他要敬兰会,所以韩婼的办法就显得格外自作多情,连她多日来的痛苦也只是一出愚蠢的独角戏。 华绍亭没有半分面对死局的样子,他那一顿清粥小菜吃得格外顺畅,丝毫不挂心。 韩婼绝望至极,对着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如同含着一口滚烫的开水,咽不下吐不出,最后她顾不上再想其他,只剩嘴硬才可以挽回颜面,于是韩婼暗中要求道:“自由,我要离开暄园。” 从此她不再拦他的路,江河湖海,各有各的归宿。 韩婼从小被监视,要彻底摆脱旧日阴影,合情合理,华绍亭自然会答应她的条件,他想得到敬兰会,就必须要走一条通往权势顶峰的捷径,那韩婼也确实需要消失,以至于他必须做一番取舍安排,暗中想办法把她送走。 那天华绍亭费心安排,和她约好,让韩婼天黑的时候去后院,他会安排让人都避开,她只需要在那条通往停车场的小路上等待,他会送她离开兴安镇。 这看上去真是一番天衣无缝的分别,只不过人这一颗心总比想象中要硬,她也比自己想象中更执着。 比邻而居,不过两年而已……她以为自己真能拦得住他。 那日子估计已经到了秋天,天渐渐黑得早,过了下午六点,院子里明显暗下来。 韩婼为了避人耳目,当天特意早早吃了晚饭,她特意挑了还是饭点的时候行动。下人忙碌,于是院子里的灯光还没点亮,她趁着这一间歇,一路溜到了后院。 通往停车场的路与后院有道铁门相连,她避开人推门出去,独自等在那条小路上,那地方多年只出不进,吃饭的时间也不会再有其他人。 那天一切都格外顺利,韩婼满心焦急,走得很快,随身什么也没拿。她在这院子里出生,又活到十八岁,突然要逃走,终生不回,她也毫无留恋,以至于走到铁门边,她忽然看到门边放着那座水晶洞,脚步也根本没有停下,多一眼都不想再看。 够了……韩婼真的受够了。 不知道是哪位大师的说法,对方看过园子的走向之后,非要建议大家把水晶洞挪到后院这种地方,结果造成这么一座巨大的石头靠着铁门,黑漆漆的在夜里透着古怪。 韩婼一心只想赶紧见到华绍亭,她甚至想着,只要他能送她先离开兴安镇,她还有一路上的时间,劝说他跟自己一起走。 那时候她才十八岁,人生的路一步都没有踏出,也没有资格回顾自己的一生。 她不知道每天睁眼,每句话、每条路的方向都可能让生活沧桑巨变,她无法预知下一秒风云千樯,于是痴痴地站在艰难的分岔路口做出选择的时候,还以为那不过又是沉闷平和的一天。 当年的韩婼怎么也想不到,那天晚上她最终没能走出停车场。恰恰是她脚下这条最让她厌恶的湿滑小路,成了她前半生最后见过的画面。 韩婼看向停车场,心里十分平静,环顾四下,记得把自己小心地藏在阴影里。 她只记得这条小路是单向道,只出不进,却忘了那也就等于她是站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 车灯明晃晃向着韩婼照过来的时候,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全乱了。 她所在的这条路最多一辆车的宽度,而出口处的停车场里竟然有车故意调头进来,笔直冲着她而来,分明就是想要撞死她。 事态骤变,韩婼前后几乎只剩下十几秒的反应时间,人在危急关头必然拼命想法自保,她下意识地冲到那扇铁门旁边,想要躲回后院去。 很快她就发现那扇门竟然推不动了,黑暗的后院里有人冲过来,眼睁睁在她的哀求之中飞快给门上了锁,让她退无可退,等同于彻底把她送上了断头台。 她就这样被困在一条死路里,从头到尾,这都是场死局,只有她不自知。 华绍亭是什么心性的男人,她相处两年都看不清。 她看着华绍亭的那辆车开过来,连喊都来不及喊,最后那几秒,已经毫无逃生的办法,只能拼命贴着墙壁徒劳地想把自己藏起来。 确实是他,握着方向盘的人真的是他。 那双眼她至死不忘。 韩婼眼前只剩下刺眼的光亮,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濒死之际意识错乱,在巨大的撞击声之中竟然诡异地听见了猫叫,她被冲撞得侧过脸,最后的最后,她倒在地上,眼前天旋地转,只看到了那座水晶洞,她看见那东西后边,后边竟然藏了一个人…… 她终于知道,地狱往往就在人间。 这就是二十年前华绍亭的取舍。 那之后呢?华绍亭为自己成功上位而铺路,果真对得起老会长一番栽培,心狠手辣,只需要简单利用人心设个局,轻易就解决掉了地位尴尬的韩婼。 说到底,当年老会长为了平衡各方势力,不可能突然认下韩婼带回兰坊见人,但因为早年他自己又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诺过暄姨,他对自己这个没有照顾过一天、也不想认的私生女有所顾忌,所以这事交给华绍亭暗中解决,再合适不过。 只有韩婼什么也不懂,一头撞了鬼魅,轻易被他迷了心窍。 从她听华绍亭说他自己选了敬兰会那天开始,她就该明白,于他而言,她实在连块绊脚石都算不上。 二十年后,他们坐在车里,身后还是那条路,一场大火算是把两侧原本规规矩矩种着的植物和可燃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通道还是那么窄,石头的围墙也勉强还在。 他们这两个怪物果真都活下来了,来时这出戏算是写得血雨腥风,但说穿了,所有开篇不外乎适逢其会,猝不及防,眼下他们也算是岁月人心的幸存者。 韩婼回想起过去,情绪起伏不定,她还勉强笑着跟华绍亭说:“都是你出的主意吧,事后让人放把火,再把痕迹烧干净,你恨不得我赶紧化成灰,最好连块骨头也别留下。” 她想起来过去可怕的经历,身上隐隐作痛,几乎有些控制不住泛起恶心,事到如今,她依旧无法相信,人心肉长,独独华绍亭,他怎么会有那么狠的心。 “哪怕你觉得我连个朋友也不算,可我那些年对你……”她咬牙切齿,双眼忍到通红,瞪着他说,“我从头到尾没想害过你,我也不想要敬兰会!” 说什么都晚了,他当年已经做过选择,拿她当垫脚石为自己铺路,如今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华绍亭抬眼顺着后视镜打量那条小路,一时也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看见那条路被烧之后过了这么多年,荒草丛生。旧日里不管发生过多恐怖的事,时间自然会做清算,什么也不留下。 而身边这个人呢,可怜可悲,起死回生又被人利用。 他再次开口,把话越发点透了,难得看在过去的事上,多了三分耐心,他说:“韩婼,你只是单纯恨我,却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报复,所以有人利用了你的心情。” 她好像突然急了,猛地发动了车子。 华绍亭换了个姿势坐着,转脸看向她,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告诉她:“为人父母的心情,我也是这些年才明白。” 韩婼冷着脸不接话,固执地往前开,她终究缺失了二十年的时间,虽然清醒过来,到底还是十八岁的心气,当年她没能和他走出去,于是现下这一时片刻,她非要和他离开暄园才罢休。 她身上和嗓子都烧坏了,死过一次的人,还能活多久她早就不在意了。 韩婼听着华绍亭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倒也觉得有意思,于是冷淡地笑道:“也好,为人父母……学学我母亲,咱们两个怪物死在一起,你就能保住她们了,也算是个好的结局。” 她说着说着有些癫狂地笑,车一下加了速。 华绍亭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目光冷了,他微微侧过身,一双手突如其来扣在韩婼手腕上。 她真的怕他,一个差点残忍地害死她的人,她自然从骨子里怕,所以她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指上,死死地握紧了方向盘。 华绍亭的目的本来也不想让她松手,他从来不是个用蛮力的人。 于是他倾身过来,几乎紧贴在韩婼身侧,她的心思一下乱了,手下不由一拐,连带着车也在停车场里开得画了龙。 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面对他,空间狭小,于是华绍亭身上一阵微妙的香木味道突如其来,占满了她的全部感官。 韩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熟悉他这样的目光,冷到人心里发寒,看着她,像看着已经被盯死的猎物……命在旦夕。 她抬起手肘想把他撞回去,但她这两下除了惹得他有些不耐烦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他按下她的胳膊,反手扣紧了她的手腕,手下的力气大到不容反抗,轻而易举就把她的手又原封不动压在了方向盘上。 韩婼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冷汗瞬间打透了一袭长裙。 她咬着牙想要把手抽出来,但华绍亭不想让人做的事情,谁也做不到。 华绍亭完全借她的手控制着方向盘,眼看车就要开出停车场驶离暄园了,他突然迅速掉头,直接逼她把车绕了回去。 韩婼发了狠和他厮打,却动弹不得,突然又想起什么,猛地抬眼看他,华绍亭离她太近,这一时片刻几乎成了他们今生最近的距离…… 可惜有些人生来无缘,这二十年前后都一样,他们永远都在争斗。 以前赌的是人心,今天拼的是命。 华绍亭开口,每个字都轻,却又分明刻在她心上,声音就像贴在她耳畔,他说:“我知道你不想活了,你来找我那天,就想着最后把大家都带回到暄园,陪你一起同归于尽。” 韩婼掉了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滑,但她连哽咽的力气都没有。 华绍亭前后一句话的时间,她咬着牙低声嘶吼,几乎像离魂脱窍一样,余光晃过车窗上投射出的自己,苦苦挣扎一道人影……忽然华绍亭按下她的手直接打轮,于是车头笔直向着当年那条小路开过去。 韩婼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敢往死路上开。她没想明白他要干什么,本能地喊出来:“华绍亭!” 他的侧脸从未如此清晰,微微定了神,看向前方面无表情。 他二十年前给过她答案,此时此刻依旧不后悔,发生的事情永远无法改变,不管韩婼这一次想做什么,于他而言,只有一个结局。 他远比她更懂人心,清清楚楚告诉她:“你不想要报复,也不需要自由,你想要的是能让你自己死心的证明。韩婼,你要明白……重来一次,我还是这么选。” 韩婼知道自己输了。 她历经二十年的苦痛折磨都没哭过,到了这一刻眼泪却像决堤一样汹涌而出。 厮打之间,她无法抢过方向盘,也甩不开华绍亭的控制,眼看车就要驶回那条单向道的死胡同……心死如灰。 她边哭边笑,看着他的眼睛疯了似的大喊道:“好,你狠,我斗不过你,还是你赢了!”她勉强扭过胳膊,用肘部按在门边,车窗玻璃瞬间降下来,那角度刚好,刺眼的日光突如其来顺着车身一侧的后视镜反射进来。 她知道华绍亭的左眼受过伤,最怕强光刺激,这一下晃得他眼前发白,不得不脸向右避开了,瞬间什么也看不清。 生死之间,他竟然避着光笑了,还有心情跟她说:“你这二十年真没白躺,这回倒是学聪明了。” 只不过前后两三秒的空当,他的手还抓着韩婼的手腕,让她来不及完全打轮,于是车头只转了一半,他们确实没能开进小路,却直接向一侧高大的院墙冲了过去。 来不及了。不到十米的距离,前方根本毫无缓冲。 韩婼自知已经无法再阻止他,高速行驶之下如果出事故,无疑会车毁人亡。 眼看院墙近在咫尺,她玩命踩下刹车,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和二十年前没有任何分别。 又是那一夜,又是这样的动静。巨大的撞击声突如其来,逼得人瞬间失聪。 第17章 山海倾覆 兴安镇这个冷清的地方最近实在热闹,不断发生意外。 它背靠一座荒山,不能游山也不好玩水,所以到如今也没有发展起旅游业,一向很少有外人涉足。可是这个月例外,镇里突然来了很多人。 这些人目的明确,都要去找镇上的暄园,街头巷尾的本地人家也都觉得奇怪,那不过是座废了几十年的园子而已,能有什么稀罕? 直到这天清晨,又出了事。 今天赶上天光最好的时候,只不过八九点钟的光景,暄园后边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乱了。 裴欢一直等在西边的房间里,她为了让自己心静,只能坐在桌旁翻看华绍亭过去留下来的那些书,她听他的话,如他所愿,一直不听不看也不问。 园子里似乎有人闯进来了,很快韩婼的那些下人乱作一团,她忍着没有出去查看,还没等她回过神,不知道哪里又传来了沉闷而可怕的撞击声。 那声音巨大,隔着门窗都感觉到事态惨烈,不过两三秒之后,前后院子里都是尖叫声无数纷乱嘈杂的声音在几秒之内迅速涌进来,裴欢再也坐不住,她冲出去打开门,撞击声似乎就是从停车场的方向传来的,所有人都在向那个方向跑。 阳光最好的时候,她站在门口浑身发冷,她知道出事了,华绍亭还是出事了。 裴欢心里明白,最坏的可能性已经发生,她想跑去看看,脚步又沉重得像被困住了一样,仿佛只要她不迈出这一步,时间就能卡在当下,那些可怕的猜想永远不会成真。 她一直没有动,站在廊下盯着远处看,四方院子里树影摇曳,还有华绍亭说过的楸树,春季又到了,正赶上它活过来的好日子,树梢分明已经发了绿。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就像炸开了一样疼,她也只能这么站在门口,一瞬间近乎窒息。 隋远冲过来喊她,她还僵在原地,他拼命在她面前说着什么,她心里急,急到要哭出来,慌乱之下却什么都听不清。 隋远看出她在发抖,他知道裴欢这几天也是在咬牙硬撑,此时此刻对方显然精神紧绷到了极限,于是他来不及解释了,拉住她就往前走,越走越快。 裴欢半天才反应过来,突然惊醒了一样抓着他问:“我大哥呢,他在哪儿?” 隋远一向心宽,难得此刻表情严肃,最后带着她几乎跑起来。他浑身是汗,声音勉强克制,却还是紧张到断断续续,说:“后院出事了,整个车都撞翻了……应该很严重,华绍亭……他和韩婼在车里。” 他说完停下来,回头看裴欢,眼看着身前的人目光一点点透着绝望,唇角发抖,分明她承受不住,分明她再也撑不住了,可她就是不肯放弃。 隋远怕裴欢站不住,过来扶住她,裴欢听见这句话不断地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她越到了绝望的时候越不肯认命,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像突然被点着了一样,推开隋远拼命往后院跑过去。 与此同时,暄园里的人越来越多。 敬兰会的人已经闯进来了,由陈屿亲自从兰坊带人而出,他们从天没亮的时候开始出城,一路超速往兴安镇赶,直到这时候才找到暄园。 景浩很快就带人看住了后院那扇铁门,裴欢冲过去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他原本还想恭恭敬敬问声好,结果话都没说完,裴欢扯住他让他滚开,她要马上进去看现场。 “华夫人,会长亲自进去了,您先稍等,等我们确认情况,里边不安全,车翻了随时可能起火。”景浩声音冷静,试图再次劝住她。 裴欢才不管他说什么,这时候就算前边是个火场,她也要跳,她不由分说就要硬闯,其他下人自然谁也不敢碰她,隋远很快也跟着跑过来了。 景浩拼死扶住她,一看后边的人,马上让人开门,先放隋远进去,又跟他交代道:“会长让您尽快去,里边需要医生。” 隋远知道里面情况不明,随时有危险,但他清楚裴欢的心情,于是让景浩退后,对他说:“我带华夫人一起进去。” 裴欢等不及他们商量的结果,迅速推开铁门,拐到了那条小路上。 路的尽头一片开阔,应该就是停车场。她隐约记得来的那天自己走过,但这条路因为曾经被烧而在夜里不太分明,此时此刻看过去,只剩一辆车横在前方的院墙之内,撞得满地碎裂残骸,车头已经开始冒烟,在尽头处倾翻损毁。 她看见陈屿带着几个心腹围在车边上,她走了没几步,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大片暗红色的血,从车头的位置淌出来,竟然渗出了一辆车的宽度。 冷灰色的地面,对比分明,于是她眼睁睁看着那片血迹逐渐蔓延开去。 裴欢几乎瞬间就瘫了下去,耳边都是隋远的呼喊,她抓着他的手支撑住自己,勉强向前走,整个人都要晕过去,偏偏一定要亲眼去看。 什么结果都好,她要去……她要去找他。 裴欢捂住嘴,倒抽了一口气不许自己哭,把全部崩溃的情绪死死咽了回去,她逼着自己往翻车的方向走,眼看那辆车几乎全毁尽了,她哑着嗓子,几乎不敢相信,愣愣地一声一声地叫他:“大哥……” 陈屿迅速从车的一侧冲了出来,拦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裴欢听不进去,还要往前去,陈屿没办法了,只能扶着她肩膀大声喊了一句:“华夫人!” 她猛地看向他,陈屿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冷静跟她说:“夫人听我说,先生人没事,只是有点外伤,先让隋大夫过去处理一下,然后我们尽快回沐城去医院。” 裴欢麻木了似的完全听不进去,还要往前去,最终陈屿死命拦下了,隋远立刻推开其他人,跑到车后去查看。 一地碎玻璃,车门严重变形,事故现场格外触目惊心,几乎让人无法想象出事片刻之间的场面。 华绍亭已经从车里出来了,他靠车站着,看上去脸色还好,就是半边身上都是血。 空气里充斥着腥气和浓重的汽油味道,隋远立刻过去,试图帮他查看伤口。 华绍亭满身肃杀,冷着一双眼示意他没事,他唯一的伤处似乎只有手臂,车窗整个碎裂,他坐在右侧,还是被残骸划伤了。 隋远往车里扫了一眼,明显看出来最后关头,驾驶位上的女人竟然解开安全带,整个人扑到了他身前,于是全部的冲击都被她和气囊挡下了。 非要到了那种时候,韩婼才真正看清楚……她这辈子,注定是华绍亭的牺牲品。 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一次由她自己做了选择。 华绍亭看着地上的痕迹,终于叹了口气说:“都是她的血,估计是不行了,你马上让陈屿找人,就近送去镇上的医院吧。” 他说着开始咳嗽,侧脸避开浓重的血腥气,到了这种时候,隋远急得又是测他心跳又是看他周身,他自己却一点也不像劫后余生的样子,只是很厌烦蹭了一身乱七八糟的痕迹,很快把外套脱了下来扔开了。 隋远让华绍亭抬了抬手,确认没有骨折的情况,华绍亭倒很利落,顺势把手腕上的香木珠子都甩下去。他身体不好,一向肤色浅,今天状况惨烈,手臂上的血浸透了衬衫,肩膀和颈上也都溅上了痕迹,浓重的暗红颜色再衬着身后满地汽车残骸,一时之间他如同踏着修罗场,这场面着实骇人。 华绍亭已经听见车后传来裴欢的喊声,他扫了一眼自己周身,很快又低声吩咐一句:“劝裴裴回院里等,我不想吓着她。”他一双眼也透着疲惫,避开光,闭上眼歇了一会儿,总算缓过这一阵的头晕,又继续说,“她不能看这场面。” 这一早上的动静实在太大,连隋远都吓得喘不过气,哪有工夫理他这点顾忌。他先确认华绍亭胸口没有剧烈的疼痛感,这才稍稍放心,然后给他处理外伤。 隋远真是恨得牙痒痒,一口气说出来:“好啊,你还惦记着裴欢,你想着她还敢乱来!你是不是疯了,如果冲击让起搏器移位,你没撞死也会疼死!” 隋远说着说着忽然停住,抬头看了华绍亭一眼,他忽然反应过来,其实华绍亭这一局不止病情担着风险,本身也在赌韩婼对他的心思。 这只老狐狸故意引韩婼那个疯女人上车,所以今天早上暄园里注定要演一出车毁人亡,只不过如果他赌输了,那现在这满地的血就都是他的…… 这个近乎癫狂的可怕想法远超乎隋大夫的认知,他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是无法接受华绍亭的行事风格,他越想越觉得可怕,不断喃喃念着:“疯了,你真是疯了!” 华绍亭清了清嗓子,总算是缓过一口气,远处所有人已经乱作一团,裴欢追过来恐怕更着急,所以他隔着那辆撞毁了的车,亲自开口跟她说:“裴裴?听我说,我没事,你先和陈屿退到铁门那边去,我们马上过去。” 车的状况岌岌可危,汽油倒灌之后随时有可能突然起火,陈屿听见华先生的吩咐,立刻扶起裴欢退了回去。 敬兰会的人自然有经验迅速控制局面,韩婼很快被人从车里抬出来送去医院。 华先生在世的消息不能外传,越少人看到他越好,于是华绍亭一切近身的事都由会长陈屿亲自在忙。 他很快安排了自己的车,要带大家撤离暄园,让大堂主景浩派人善后。 他们清开了下人,请华绍亭先上了车,裴欢也被送过来,一行人在停车场不过耽误了几分钟,下人已经找到了二小姐裴熙,把她安排和隋远一辆车,把所有人全部平安接走。 兴安镇总共也没有多大,只有一条主路,四五个红绿灯就快要到头了。 裴欢上了车,她显然已经镇定下来,毕竟在这种地方,周围都是敬兰会的自己人,总是安全可信的。 她坐在华绍亭身边,这一刻两个人离得近了,她终于还是无可回避,感受到他周身充斥着迫人的血腥气。 出事不过片刻之前,她太熟悉华绍亭平日的处事态度,于是更深刻地感受到今天这一场真的惹他怫然而怒。华绍亭逆光而坐,周身气场却来不及收尽,依旧冷如毒蛇,阴暗尖锐的锋芒突如其来透了出来。 他们两个人坐在后排都没开口,气氛一时低沉,逼得前方的陈屿神色紧张,也只能兀自开车,竟然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男人处理事情自然无所不至,何况是这条道上的人,但华绍亭以往几乎从未让裴欢亲眼见到这些过程,这一次实在无奈……对方藏着二十年的仇怨,他必须想个极端的办法,才能彻底解决。 裴欢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向他伸出手,她迎着他迫人的气势丝毫没有回避,也只有她敢在这种时候看向那双眼睛,她试图慢慢地抓住他的手指,冰冰凉凉地握紧了他的手,直到把他的手指捂在手心里,轻轻地喊他:“哥哥。” 华绍亭慢慢地笑了,看向她示意自己没事,他绷着这口气实在是因为一直胸闷头晕,但他眼下看她就在身边毫发无伤,于是这一上午不管发生什么都值得。 裴欢受尽惊吓,这会儿只想确定他平安无恙,她半天什么也不问不说,抓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地叫他。 悲怆过度,一切又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人到了这种时候,情绪早已跟不上事态,只能浑身僵硬木然地坐在这里,她根本不想哭,也来不及再说什么愤懑。 她只是忽然,忽然很想告诉他,她不是当年那个只能躲在他身后,什么都不敢看,什么都不能承担的孩子了。可裴欢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这样的心情,她相信华绍亭心里是明白的,只是他心性太强,从始至终都是他们之间的承担者,以至于到了任何时候,他不惜一切代价,半点风波也不肯让她见。 所以她沉默良久,最终只是伸手抱住他。 华绍亭越来越不舒服,车一开起来,他头晕得更厉害,于是一直皱眉揉着额角。裴欢看后坐直了身子,忽然环住他的肩膀,慢慢拥住他的头。 他一只手按着她的背,由着她的动作,就这样静静地靠着她,半天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裴欢不让他再费神,轻轻低头告诉他:“哥哥,我在。” 她知道他真的非常累了,所以想让他安心,不管旧日恩怨,还是今时今日攻心博弈,她只要他试着卸下来……哪怕只有片刻,就像现在这样,半分钟也好。 血腥伤疤也好,残骸荒园也罢,她一点也不怕,只要他们还在一处,哪怕山海倾覆,他身后再多风雨夜路,她也无所畏惧。 华绍亭抱紧裴欢,闭上眼睛,一句话都没再说。 这条路确实太短,陈屿开着车,一直没打扰,但他眼看岔路近在眼前,不知道是不是要马上离开兴安镇,犹豫之间还是降低了车速。 华绍亭闭上眼睛一直在休息,好像真的什么都懒得再管,于是陈屿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也就只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裴欢看出他有话要问,于是向窗外看了一圈,这一次由她来做决定,吩咐陈屿道:“先去镇上的医院。” “是。”陈屿长出了一口气,迅速把车往镇上开。 裴欢知道,陈屿今天收到消息,肯定是因为丽婶发现她没回去,所以去通知了朽院,但她却不知道敬兰会一行人是怎么查到暄园具体位置的,毕竟老会长这些陈年往事,几乎已经没有知情人了。 陈屿跟她解释道:“是丽婶找到前几天有人在沐城求购一批国外的抗排异用药,所以顺着查下来,发现他们这群人带着药回了兴安镇。” 裴欢点头,那几天她和丽婶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她没有在海棠阁突然遇见韩婼,可能她后来也只能靠这种方式去找暄园。 所以裴欢忽然明白了那个女人的心情,韩婼在帮他找药,或许那时候她心底没打算让华绍亭真的出事,她的一生都毁在她自己的性格上。 韩婼怕他,恨他,又自知赢不了他,千辛万苦留下一条命,只为有朝一日,逼得两个人不死不休。她才能觉得自己在他眼里活过。 他们很快就到了医院,这地方虽然条件有限,但华绍亭的身体情况未知,开回沐城再快也要几个小时,已经不能再等了,隋远的车很快也跟来了。 隋远让裴欢放心,他亲自过去跟进华绍亭的情况,安排华绍亭在这里先做一个简单检查,再让人把他胳膊上的伤口缝线。 这家小医院一向冷清,第一次一大清早涌进来这么多人,还有一个车祸重伤的女人,于是上下瞬间都忙起来。 陈屿为了安全,把医院这几层上下拐角都派了人,左右都有人保护华夫人,她一时也只能坐在走廊里等。 陈屿看她脸色不好,给她倒了热水拿过来,可是裴欢握着纸杯靠在椅子上,什么也喝不下去。他为了缓和气氛,跟她大概交代了一下:“先生只是受了冲击,韩婼替先生挡了,前车窗严重变形,她背上有贯通伤,现在送进去抢救了,但是情况很严重,估计……”陈屿说着说着又顿住了,他自然知道华先生和其他女人在车里出了事故,眼看又闹成这样,这话和裴欢来交代显得格外微妙,可他必须说,总不能一句不提。 裴欢口气还算平静,看了他一眼,点头打断他说:“我知道。” 她等了快一个小时,隋远才好不容易出来,她起身直冲着他过去询问。 隋远脸色阴沉,竟然半天没说话,这下裴欢真的慌了,一把揪住他问华绍亭到底怎么了。隋远忍着嘴角的笑,心里憋着坏,还有心思逗她,结果功力不够还是笑出来了,又摇头示意她别紧张,跟她说:“你们家老狐狸可是个大祸害,闹成这样也没出大事,胳膊上的伤口是外伤,没伤到动脉就没事了。心脏方面……目前看,主要因为受车祸造成了外部刺激,心动过缓,所以他一直头晕,现在起搏器暂时没事,等送他回去我再详细查。”他也悬着一颗心,这会儿总算踏实一点了,又说,“车都撞烂了,他就这点小问题,真是命大。” 他们冷静下来自然明白,华绍亭既然敢把车头调回来往死路上开,自然是权衡过,他一定会尽可能减少自己要害部位受伤的几率,只不过隋远看见过车的残骸,连他看到那场面都开始后怕,只能跟裴欢说:“他虽然想好了,但也没想撞到翻车这么严重……是韩婼为了抢方向盘,把车窗弄下来晃了他的眼睛,他有一瞬间完全看不清,车头才失控的。” 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有意外。 如果韩婼最后没救他,最终突发的意外情况其实超远过华绍亭的打算,后果不堪设想。 隋远只是外人,也没有那么善感的心思,于他看来,这一切都是不可理喻的心机争斗,他只想问一句:“你好好劝劝他吧,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收场?” 其实裴欢一直也不能理解,但她刚才一个人静静地在走廊里坐了那么久,突然想明白了这整件事,所以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告诉隋远说:“因为他对韩婼,自知有亏欠。” 即使他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说完,裴欢很快就起身走了,没再和隋远说什么,她径自走到检查室里去看华绍亭。 外人都已经清出去了,只有华绍亭在椅子上休息,袖子因为手臂上的伤被挽起来,于是身上来不及清理掉的痕迹就都明显地露了出来。 她走过去也不问,先低头帮他把袖子放下来,看他的心跳监控。华绍亭平静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心跳速度渐渐平稳,看起来情况总算有所恢复。 裴欢稍稍放心,又去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陪他,这地方条件不好,这间检查室是会长想尽办法让人腾出来的,已经算是这小医院里最宽敞像样的地方了。 她发现他肩膀上还有一点蹭到的血渍,又去拿了酒精棉全部处理干净,上下看他,不想他再有不舒服的地方。 裴欢一边照顾他,一边低声说:“你这么难伺候,怕吵,又不喜欢气味重……”她垂着眼,一根一根擦他的手指,忽然抬脸看他,“还是不听劝,换几颗心够你这么折腾的?” 这一上午都过去了,裴欢急归急,终究忍着一路不让自己崩溃,到了这会儿,四下无人,监察室里安静到只能听见仪器的声音,她对着他这双眼睛,连手里捏着的酒精棉都没扔,说着说着话又没了声音,也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无声无息掉了眼泪。 华绍亭那目光对着她一下就软了,伸手蹭蹭她的脸,低声叫她,可裴欢忍不住,眼泪就直往他手上掉,今天这场事故是把她吓坏了。 他想自己都活到今天这种地步了,实在没什么可怕的,偏偏老天谁也不饶,算准了怎么才能惩罚他,他这辈子就怕裴欢受委屈,看不得她掉眼泪。 说来可笑,只有裴欢哭的时候,他才是真的一败涂地。 就比如现在,他要怎么哄? 于是华绍亭叹气,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好低下头轻轻吻裴欢的眼睛,让她不得不闭上眼被他稳稳抱住,好一会儿才不再流泪。 华绍亭胸口憋闷,声音越发淡了,轻轻地在她耳边开口,就剩下一句:“都是我的错。” 他这人活了三十多年,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失,今天对她说了软话,也是难得承认,只怕她再胡思乱想。 华绍亭让裴欢好好坐在自己身边,他会把一切都说清楚。 她迫切地想知道,二十年前那一天,华绍亭到底做了什么。 这是他最不希望在她面前摊开的往事,也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关于华先生的来时路。 让一个人从头翻检自己的人生实在令人厌恶,但她如今与他相守,就必须拿出足够的底气共同担负。 她说:“我不相信任何人说的,我只信你,我想你亲口告诉我。” 第18章 悼而不伤 关于华先生,外人对他的印象一直有些谬误。 有人说他是条毒蛇,手段毒辣几乎不留痕迹;还有的说得更邪乎了,因为他的病,拖了二十年也不死,最后硬要给他安上些可怕的名头,说他是用尽残忍办法才能续命的邪魔。 就连身边这些人,陈家兄弟两个见他真如见了鬼,隋远……隋远又非说他是只老狐狸。 说来说去,从来没人认真想一想,这位好不容易活到如今的华先生,并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曾经也有过年轻的时候,有过心软的瞬间,也认真权衡过是非人心。 尤其他最讲规矩。 敬兰会虽然不择手段,但仍旧有道义准则,因此老会长一开始也没有下定决心具体要如何处理暄园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安排华绍亭去暄园养病,由着他们自己优胜劣汰。 所以他才在那里拖了两年时间。 两年后到了日子,华绍亭眼看这一盘棋就要下完,他必须先一步做选择。 他跟裴欢说:“韩婼当年没参与过会里的事,我对她谈不上同情,但说到底她是个女人,要不是因为她的身世,这些恩怨也落不到她头上,于情于理,我想找个两全的办法,所以必须要先选,只有我先选了敬兰会,韩婼才能死心,她也自然由我处置,这样我才有机会把她送走。” 这绝对是华绍亭行事的准则,无论今时往昔,他从来就不想靠别人解决问题,也从来不把胜负押在外人身上,他几乎天生就以己为主,做任何事都带着极强的主导性。 于是那一年,十八岁的华绍亭根本就没和任何人商量,他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地做好了所有准备,只等合适的时机,想要暗中送韩婼从暄园里离开。 裴欢当然知道这一切的起因,这么多天下来,她只有一件事不明白,她问他:“最后韩婼为什么没能逃走,又是谁把她烧成这样?”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因为我想错了一件事。” 他太过年轻,风头正好,只差一步就能顺理成章接手敬兰会,就在那关键的时候他还是犯了错,因为人人都避不开的自负和轻狂,让他身在局中,算错人心。 所有的过去放到如今去回忆,华绍亭越发觉得有些可笑,摇头叹气道:“裴裴,兰坊里什么人都有,聪明人,糊涂人……可在那个年代,唯独没有恩人。” 那是一段真真正正斗得你死我活的年月,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没有半分多余的施舍。 裴欢突然一下被点透了,她猛地想起了老会长,那是她叫一声“叔叔”的人,她对老会长一向敬重,此时此刻却突然浑身发冷,鼓起勇气才能开口确认:“是叔叔逼你?” 老会长平日和颜悦色,背地里却城府极深,过去裴欢在华绍亭的病情上就已经领教过,如今她却觉得这一切彻底挑战了人性的底线,就算老会长始终不认韩婼,也改变不了他是她亲生父亲的事实。 她不敢相信,颤抖着问他:“不会的,他总不能连女儿也……” 华绍亭的脸色总算好一点,他坐直了上半身,动动受伤的手臂,觉得也没那么严重,只不过他受了冲击,头上还有点发沉,刚才隋远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再乱动,必须保持安静休息,所以他也就只能继续坐在这里。 他看看窗外,这地方实在没什么可欣赏的,只有光秃秃一棵背阴的杉树,他一直没继续说下去,因为都是一些无聊的丑陋心机,早该烂在暄园里干脆烧干净。 直到裴欢又握紧他的手,他知道她的执拗,只好慢慢揉着太阳穴的位置,开口道:“那天晚上,我和韩婼约好,让她等着,是想开车把她先送出兴安镇。那会儿正是非常时期,我们两人处境敏感,暄园里无人可信,交给别人都不保险。”而且那园子的停车场修得不按常理,只有一条小路隐蔽,其余地方视线开阔无遮无拦,不好藏身。 华绍亭当年是考虑过地形,才让韩婼等在小路里的,他微微皱眉说:“停车场你也看见了,她要是直接出去等,万一谁在车里看见了,容易惹麻烦,所以我想开车直接接上她,避免一切让她露面的可能性。” 何况那条小路本身还和后院相连,一旦情况有变,韩婼随时可以通过铁门跑回去,也来得及藏身。 但他赌错了老会长的心思。 华绍亭抬手拿过一旁桌子上放的沉香手串,他戴着它一路染了血,刚才随手扔了,本来不想再要,但陈屿这两年学会了多个心眼,他知道华先生随身的东西一向贵重,于是巴巴地给他捡回来做了清理,又一路送过来。 华绍亭直接用指尖挑起来对着光细细地看,暗红的血液逐渐浸透了百年的香木,显得晦暗不明,干了之后也擦不净,手的温度让香木逐渐升温,摩挲之下散出来的味道混着腥气,古怪难言,只剩可惜。 他一边看这珠子,一边说:“我一直以为,老会长是因为处境两难,才让我处置韩婼,所以我暗中送她走,过一段时间,老人家上了岁数总会想通,会明白我当年为他权宜的苦心。可我忘了他是会长,他带着敬兰会这么一大家子人,根本就不在意一个身份尴尬的女儿。”他顿了顿,捏紧了那串珠子说,“我开车去的时候只想接她走,但发动车后开过去才发现车的刹车被人动过手脚,根本停不下来,也来不及在路口转弯了,只能被迫顺路开进去,那条路的距离又太短,没有办法减速。” 裴欢惊讶失声,半晌说不出话,只愣愣地看着他。 这一切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她试图顺着他的话还原当年可怕的场面,越想越觉得难受,胃里一阵翻涌,实在有些受不了。 华绍亭从头到尾没想真的撞死韩婼,但有人要他必须这么做,所以用尽一切也把他逼上了绝路。华绍亭已经成为老会长亲自选定的继承人,他下不了的狠心,老会长就亲自用女儿为他上了一课。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此后二十年,乃至他这一辈子,他日日提醒自己记住那一天,他付出过代价,此生绝不再受人胁迫。 过去的事情说完了,该扔的东西还是要扔,毕竟人能取舍的东西并不多。 华绍亭还是把这串沾血的珠子彻底扔掉了。 他直接松手,甩到一旁的垃圾桶里,珠子落底,轻微撞出一阵响动,冷不丁刺激到了裴欢,吓得她慌张地缩了肩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华绍亭轻轻地拍她的手,慢慢让她放松,事到如今,所有的噩梦于他而言,不过是场旧日波折,再恐怖再泯灭人性,他也已经背负了二十年。 想得多了,想通了,也就认了。 那一天的事故里,华绍亭也受了伤,在医院里养了一段时间,不清楚后来的事,出来后知道有人替他善后,一把火烧了现场。 华绍亭的车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想去查,他也不需要。从此,外人只知道那个少年绝非一般心狠手辣,心硬得不像个人,最后众人看着华绍亭从暄园离开,成了最后的胜利者,顺利入主兰坊,一时之间风头无两,这条道上无人不晓。 别人怎么认为怎么想,华绍亭懒得管,也根本不在意,他从来不是个好人,也不想把自己划分到什么尚有良心的阵营里,只有今天,他忽然觉得需要说清楚,因为问的人是裴欢。 她是他的裴裴,他的爱人,他的余生,他一生珍视如命的人。 他只想清楚地让她知道,生而为人,总有底线,他说:“想要害死韩婼的人,不是我,是她父亲。” 经历过那一晚之后,敬兰会才有了后来的华先生。 这一场前后几十年的心机棋局,下到今天,裴欢才彻底看清楚。 当年老会长多年无子,收养华绍亭,带他进敬兰会,早早看出他是个合适人选,能替自己照顾身后事,于是老会长许诺给他一切,又不惜舍弃私生女,两年时间用尽手段把他的性子磨透了,亲手把他推到万劫不复,也算是送他站到了这条道上的至高点。 人间种种,唯独这条夜路上没有白来的恩情,公平交换才是生存之道。 老会长需要华绍亭付出代价,让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背负水晶洞上的恩怨,再连带泼他一身韩婼的血……除此之外,对方还需要华绍亭一直病着,因为敬兰会终究是陈家人的敬兰会,他的病情拖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往后也就活不了太久,尤其这病是心脏方面的遗传病,不可能轻易留后,只要等到华绍亭病死之后,兰坊就会重新回归陈家掌握。 这一切清清楚楚,恩怨得失,万分公平。 兰坊那条街上的心机之重,远非外人能懂。 裴欢只剩沉默,她好不容易才勉力将满心讶异和恶心压下去。她知道那个女人也不懂,事到如今,二十年的恩怨,只有韩婼还被蒙在鼓里。 她又问他:“既然韩婼没死逃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当年种种,华绍亭也是受害者。 他想了一会儿,淡淡地笑了,但这笑容并不真诚,只觉得索然无趣,于是就连口气也都轻飘飘的没个着落,说:“告诉她什么?那天晚上是我安排了一切,把她约到那里的人是我,车也是我开的,虽非我愿,但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真相。” 他说到最后却又是笃定的意思。 人不能把自己活成落难者,华绍亭从不后悔亦不开脱,事情已经发生了,当年的始作俑者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他始终清楚地明白,解决这场恩怨的唯一办法就是有人站出来承担后果,他甚至也不屑于自证清白。 他抚着裴欢的脸告诉她:“我活到今天,最不缺的就是别人恨我。” 但因为恨他,连累到裴欢和孩子,才惹他真正动了气。 两个人安静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走廊里就有人过来打扰。 裴欢让他再休息一会儿,她去开门。 外边站着的人是陈屿,他本来有话想要进去说,结果一看是裴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裴欢眼睛哭肿了,拖累到头疼,却又整个人绷着一股劲,非要挡住门口,谁也不放进去,谁也不能打扰里边的人。 她在华绍亭那间检查室门前站定了,像身后护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关隘,她硬着口气,和陈屿交代说:“他不舒服,你是会长,现在所有人都在等你的安排,你要自己拿主意。” 陈屿怔了一下,迅速地点头说:“是,华夫人。”但如今整件事绝非他一个后辈能妄议的,他又只能来问裴欢,他往手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说,“韩婼还没脱离危险,脾脏破裂,这里的手术只能做到这个程度,需要马上转市里的医院,好在现在人是暂时醒过来了。” 他斟酌着用词,问裴欢:“我本来是想来问问先生的意思,还救不救……” 裴欢打断她,毫不犹豫地说:“救,一定要救,马上想办法转院。” 陈屿点头,把景浩喊过来,吩咐大家抓紧时间去办,他自己却停在原地不肯走。 裴欢本来要回到检查室了,看他还有话,于是也没动。 陈屿等着人都散开,又过来跟她说:“韩婼醒过来,提了一个要求。” 裴欢背过身一直没接话,她猜韩婼生死之间想的事只有一件,不外乎想再见华绍亭一面,可裴欢担心他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再有情绪波动,心里有些犹豫,并不想答应。 但陈屿为难的事却出乎意料,他说:“她是想见夫人。” 裴欢最终还是如她所愿。 韩婼很快被从手术室推出来了,兰坊一行人做了安排,要把她紧急转往沐城的医院。 裴欢只是在走廊里见到了她,对方周身伤情惨烈,几乎不能说话,但睁着一双眼,目光却显得格外清醒。 她在看裴欢,她想开口,可气若游丝,嗓子哑到让人完全无法分辨声音,可她还是想说话。 裴欢原本不愿离她太近,但发现她这种莫名的挣扎近乎回光返照,一时裴欢心里有些受不住,最终还是俯下身,凑到对方面前。 韩婼原本就受过旧伤的喉咙此刻彻底失声,活像条幽邃空洞的隧道,只有奇怪而模糊的气息,就算裴欢离得近,也几乎听不清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她只能由着韩婼像某种兽类一样呜咽出声,明明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意思,却又看着这双瞪得通红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了。 医护人员在一旁不停催促,患者的情况眼看危在旦夕,实在等不了太久。 裴欢只能退后两步,她看着韩婼几乎疯了似的要说话,忽然又觉得不行,不能让韩婼这样离开,所以裴欢还是追上去了,她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告诉韩婼,所以她迎着韩婼的目光说:“韩婼,他一直记得你。” 其实她不该说,也不愿说,但她对着韩婼那样一双濒死绝望的眼睛,忽然理解了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亲生母亲为她而死,父亲又狠心为了所谓的大局舍她铺路,这个女人一生悲苦至极,身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机会,甚至连她恨的人也有了家庭,唯有她是生是死,无人纪念。 韩婼可能早就不想要自由了,也不需要华绍亭来施舍给她多余的同情,她仅仅需要被记住,所以二十年后回来闹得翻天覆地,她第一时间找到记得她的裴熙,即使对方疯了她也愿意照顾,还把所有人都聚回暄园,不择手段想要证明自己存在过。 所以裴欢沉下一颗心,决定替他把事情说清楚:“出事那一天,他没想你死,后来阴差阳错,造成那样的后果,他从此一直把你出事那天设成随身密码,就是为了记住这条来时路。二十年来,他于心有愧,始终不忘。” 于华绍亭而言,这就是他对故人最大的悼念了,而他不能说的话,今时今日,由裴欢来替他完成。 韩婼整张脸都在发抖,眼睛里渐渐变得湿润,她忽然想要抬手抓住裴欢,两侧的人让她不要乱动,很快把她推走。韩婼眼角涌出泪,手又向着裴欢的方向拼命伸过来,这一下她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忽然冲着裴欢嘶吼出怪异的音调。 “裴熙。”韩婼拼命念着这两个字,不知道要表达什么,只执着地向着裴欢开口说,“你姐姐……” 她气力用尽,剧烈的喘息之后,浑浑噩噩近乎窒息,很快晕了过去。 裴欢也来不及再和对方说什么,韩婼被推走送上了救护车,她只能站在楼梯间拐角的窗户处,一直目送她离开。 旧日恩怨卷土重来,看似又随着一场车祸最终了结。 人世的悲欢并不相同,每个人苦苦挣扎的经历说给旁人听,不过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区别只在于精彩程度。裴欢面对这一段恩怨是非已经尽力,她知道自己永不能对韩婼所经历过的一切感同身受,而对方也不可能理解在缺失的那二十年里,裴欢一路成长,又经历了多少恸哭的长夜,才换回今日。 此时此刻,裴欢唯一庆幸的就是,她被逼着见证了这世上最险恶的心机人性,可如今站在这里她依旧无怨无悔,仍有向前走的能力。 她拥有爱,心中有牵挂,境遇使然,她永远不会成为韩婼,也不会和任何人比较,她绝不让自己一生困守荒园。 人只有看清生活本来的面目,才不至于在长久的动荡中被岁月吞没。 华夫人今天心情不好,敬兰会的人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守着她。 陈屿等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又过来劝她说:“最近时局不好,军方也在密切关注敬兰会,现在镇上出了事,我们不能久留,还是尽快回去吧。” 裴欢点头,慢慢推开窗户,今天实在是个艳阳天,楼上正赶上风口,她开窗一探身就能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着花木的清香,和身后医院里一成不变的消毒水气味相冲。 她打量着整个小镇,不远处仍有几条小街,纵横而去,老式的门脸房夹杂着新兴而起的便利店,再远一点有车多的地方,应该是一处新开发的项目。 她并不记得关于兴安镇更多的故事了,除了太小的时候偶然住过之外,再无瓜葛。 她确实应该回去了,于是放任那扇窗开着,让人去通知隋远守着华绍亭,尽快安排车把所有人都送走。 离开的时候,华绍亭在车里背光而坐,透过车窗最后扫了一眼那座暄园。 后院好像还是起了火,他的眼睛不适合见强光,于是也就没再去细看。 黑烟透过楸树的树梢弥漫而出,映衬着一方灰蓝色的天,等到车开得远了,他再从后视镜里回望,发现那地方模模糊糊像一块没干透的墨,好像谁的手稳不住,随便一个不小心,一个人的一辈子就要这么被抹过去了。 每个人都有过去,阴暗逼仄或是荆棘满身,前人的智慧已经总结出,时间本该是唯一的药物,它可以治愈一些什么,也会让人更加沉溺于药物本身。弱者依赖时间洗刷掉所有记忆,但这种办法只能让人对逃避成瘾,想忘掉的一切却依然坚固。 当人在时间的河流中逆流而动,逃避的一切都会轰然而至。 华绍亭不是弱者,所以他不需要用时间来逃避,更不需要麻痹自我,这二十年前后,他宁愿时时提醒自己,这条来时走过的路,无论如何不能忘。 故人,旧事,经年累月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眼前的一切又和那些年一样。 每次华绍亭从这里离开,注定要用些非常手段,这园子或许真的和他犯冲,所以他想着,按规矩,既然有亏欠,那就统统还回去也好。 这是最后一次。二十年前,他在这里选了敬兰会;二十年后,他也在这里做了了断。 有时候,人生不能翻盘重来。 他和韩婼的结局在二十年前就写好了,他们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这一天总要过去,只有时间不等人。 他们回到沐城已经是下午了,一行人赶到医院,又临近傍晚时分。 华绍亭的情况是大家最担心的,他手臂上的伤口做了缝线处理,再加上路上持续心动过缓,裴欢陪他去医院做了最详细的检查,又找到专门的看护,先将姐姐裴熙送回了家。 裴欢的态度很坚决,不能让华绍亭再费心思,让他什么都不要管,先稳定住心率要紧,于是任何人想见华绍亭都不许,连陈屿想过来问话也不让,华夫人固执的脾气一上来,自然谁也劝不住。 隋远一直忙到入了夜才把检查结果都拿到手,他去休息室找裴欢,结果刚一走进去,就听见一阵叫喊。 裴欢拿着手机,一直在安慰电话另一端的人。裴熙折腾一天突然换了环境,显然情绪很不稳定,一直在大喊大叫,隋远远远都能听见动静。裴欢一回到沐城就联系老林确认家里的情况,把姐姐送回去,随后又得知姐姐一直情绪激动,她在医院守着回不去,只能电话陪着安慰。 这一整天,就算裴欢没出任何事故,可是一直被逼保持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几波人来劝过了,她不听,眼看着人也到了极限。 所以隋远二话不说,走过去抢过她的手机扔到一边,裴欢吓了一跳,回身看他,终于踏实下来,才肯好好喘一口气。 裴欢坐在椅子上,隋远也就过来,站在她对面翻病例。 她看他这表情就知道华绍亭确实没有大事了,于是总算露出点笑意,她累得连起身的力气都耗尽,也不再和隋远客气,坐着勉强揉了揉头发,尽量把自己弄得不那么疲惫,还想和他解释:“我不想让我大哥处理这些事,就今天,哪怕就这一天,换我来照顾他。” 隋远翻着病例的手停下来,歪头上下看她,啧啧地感叹道:“还怕你因为韩婼那些事怪他,你倒真是想得开。好了,他没事,今天他心率不稳定,刚才在吸氧,一好点就心不在焉地找你,老狐狸就这毛病,他看不见你就跟我们都该死一样,谁他都懒得管,半句好话都不会说。” 他显然刚才又为了华绍亭的病情跟他啰嗦了,华绍亭一烦,隋远必然就要挨骂,这会儿憋着一肚子气。 裴欢勉强笑了笑,也顾不上其他,站起身要去找华绍亭,想赶紧看见他,结果她起身的动作太快,眼前发黑,半天缓不过来。 她扶着椅子蹲下身,隋远的声音越来越远,她苦笑着还要说什么,最后通通都变成喃喃自语:“他还不都是为了我……如果我能试着面对,他也不用事事不留余地。” 华绍亭执意离家,执意引韩婼离开,最后生死也不过眨眼之间,都是为了她。 他绝非善类,早过了冲动热烈的年纪,可人间冤孽太重,他随时能与之同归于尽,但决不能让她受半分的连累。 裴欢太清楚他是为了谁。 她这一时片刻终于确定华绍亭平安无事,于是不由自主神经放松下来,这一下浑身发紧,觉得手脚都像被灌了铅,几乎累到实在动不了的地步。 裴欢听见隋远在喊自己,努力抬手揉眼睛,可又觉得自己的头沉得不停地往下坠,站也站不住,她刚想叫人,结果直接栽了下去。 隋远早看出她没多少力气了,好歹手下有个准备,一看裴欢晕倒,赶紧拉住她的胳膊把人扶住了,没让她磕到头。 他一边往门外看,一边喊护士,没想到推开门进来的,竟然是华绍亭。 好啊,这可真是缓过来了。 隋远气得不想再理他们,一个是这么大了还拼命逞强的臭丫头,一个是命都没了半条、刚好一点就四处乱走的老狐狸。 他虽然是个医生,到这会儿都被逼得怀疑人生,活该这两个人这辈子要凑在一起,砍不断、割不开的,就该是命里的缘吧。 隋远来不及说什么,扶着裴欢想拉个椅子过来放她先坐,可华绍亭摇头,很快将裴欢接了过去,他的目光看过来分明是询问,隋远耸肩示意裴欢没事,八成是低血糖。 “她一天几乎不吃不喝,又这么累,铁人也熬不住。” 华绍亭亲自来看着裴欢,不至于再出问题,隋远也能松口气,这几天下来他就怕再多个病人,于是手下腾出工夫,出去叫护士安排输液。 华绍亭根本懒得和旁人废话,直接把裴欢整个人抱起来,一路走回他自己的病房。 隋远无奈配合,出去通知会里,这一层闲杂无关的外人,暂时都不能过来了。 陈屿守在走廊尽头,眼看华绍亭出来了,又抱着裴欢,他想过来帮忙,可惜外人也不合适,于是插不上手,只能尴尬地跟在他们身后,心里有事,不得不说。 华绍亭护着裴欢,把她的脸压在自己胸口的位置,也不让外人乱看。 他走着走着,余光里发现后边还跟着个人,这才扫了陈屿一眼,脚步都不停,开口就简单一个字甩过来:“说。” 陈屿当上会长也有几年工夫了,平常也能端出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可惜道行不够,一对上华绍亭这双眼睛,立刻就被打回原形,死活改不了唯唯诺诺的毛病。他迅速跟上去,把声音放到最低,生怕吵了华绍亭怀里的人,跟他说:“先生,韩婼没能救过来,刚刚……走了。” 华绍亭原本有些不耐烦,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口,这句话一出来,连前边帮着开门的隋远都有些讶异,大家脚步都僵了,隋远睁大眼睛看向他,一时之间内外安静,谁都没敢接话。 但华绍亭却没什么表情,他听见了,只是脚步依然不停,轻轻“嗯”了一声,先把裴欢送进了病房。 陈屿不明白这算什么意思,紧张到汗都下来了,他思前想后,毕竟韩婼也算一位会里的故人,他不清楚华先生的态度,一时有些难办,只好又解释道:“医生尽力了,但是她伤到脏器,情况严重,转院也花了时间,路上来不及了,送到这里就一直在抢救。” 华绍亭一句话都不说,低头照顾裴欢,他把她散在枕头上的头发都理顺,拍着哄,裴欢累到极致了,迷糊着动了一下,下意识抓住他的手,华绍亭也就由着她,先替她盖上了被子,仔细试了试,生怕她着凉。 隋远毕竟是医生,他抱着病例在一旁冷眼瞪华绍亭,一眼就看出华绍亭刚才非要亲自把人抱过来,这下好了,车祸之后刚缝线的伤口估计又开裂渗血了,把隋远愁得直叹气。 偏偏另外一边,韩婼也没救过来,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极其压抑。 隋远为了打破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率先过去同华绍亭说:“你和会长过去看看吧,我在这里替你守着裴裴,一会儿就来人输液了,保证她出不了事。” 华绍亭就像没听见似的,根本没打算离开,他就守在裴欢床边,抬眼问道:“护士来了吗?” “马上。” 他点头,仔细打量裴欢的脸色,床上的人下意识一直抓着他的手腕,他也就只好顺着那个姿势坐着不动。偏偏裴欢不清醒,不管不顾,拉住的是他受伤的那一边,他叹了口气,分明觉得疼,又什么都没说,苦笑着握紧她的手。 隋远指他胳膊,提醒他换个方向,小心伤口。华绍亭冷着眼扫过来,隋远立刻闭了嘴。 陈屿凑上前,躬身问:“先生,您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华绍亭完全没有这种打算,声音淡淡地说:“我能说的已经都说过了,韩婼也不需要再见我。既然人走了,你们就去兴安镇上找个地方把她葬了,她这辈子好不容易跑出来了,搭上两代人这么多条命,不如彻底回去,人死灯灭,都该踏实了。” 字字句句实在简单,他不想给那段往事填上半点唏嘘,也没有任何值得惋惜的情怀。 彻底了断,是对往事故人的尊重。 果真人生如戏,这一出上了台,能唱到哪一步其实身不由己,人唯一能选的,只有什么时候落幕。 陈屿按华先生的吩咐去办,很快就退出去了。 病房里又进了人,护士紧急被叫过来做基础检查,给裴欢输液。床上的人渐渐有了意识,但是身心过度疲惫,近乎昏睡。 隋远知道华绍亭这会儿什么地方都不会再去了,于是他干脆亲自拿了包扎消毒的东西回来,把人劝到病房另一端的沙发上坐着,替他重新收拾伤口。 华绍亭进医院后才换过衣服,刚才一用力,衬衫袖子上又沾了血,好在缝线的地方没有大问题。 隋远动作利落,不小心手下重了,惹得华绍亭抬眼看他,一句话扔过来:“隋大夫这是跟谁赌气呢?” 隋远哼了一声,手下尽量放轻,难得借着这个机会嘲讽他:“平常你懒得一步不动,这会儿倒勤快了,找个人把裴欢送过来不就行了,这伤口好不容易缝好,犯得着非要这会儿亲自动手吗?再怎么说老夫老妻的这么多年了,至不至于啊?” 这话说得华绍亭笑了一下,又看向床上的人,终究有点无奈地说:“我得随时等着,看着吧,一会儿她如果醒过来看不见我,又该紧张了。”他说到他的裴裴,那双伤人的眼睛总算带了笑,又缓下口气说,“我知道她害怕,她啊,就这个脾气,心里越怕的时候就越逞强,非要逼自己,最后身体熬不住。” 很快,华绍亭的伤口已经重新处理好,他披上了外衣,回到裴欢床边坐着,看她沉沉睡着的样子,长出了一口气,轻声说:“也好,她在这睡着,总好过让她等着我。” 这倒是跳不出所谓“老夫老妻”的世俗了,病床之畔守着的那一个难免担惊受怕,这些事,他哪忍心让裴欢来受呢,还是交给他比较好。 隋远总算有时间歇一会儿了,他坐着喝水,仰头靠在沙发上放松,心里全都是今天的事。 他不过是个外人,但这几天看下来,到最后也有点怅惘,他说:“我很清楚病人的心态有多重要,韩婼那边……主要是她自己不想活了,她在重伤之下完全没有求生欲,太让人难受了。” 医者仁心,不光是隋远,其实今天每个人都希望韩婼能活下来,反而是她自己放弃了。 天终于黑了,从沐城到兴安镇,再机关算尽,生生死死挣扎着回到沐城,这条路总算到此为止。 华绍亭听见韩婼抢救无效的消息,一点也不意外,他早就想到了,韩婼把他们都引回到暄园那天起就想好了结局,她不会再有力气重活一次。 她奋力抢来最后这两年时间,不过想求一个真正的结局。 如今,华绍亭守在病房里,看着天际的亮光一点一点消失殆尽,城市里人造霓虹很快就代替了日光。 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已经退出去了,早起的那场车祸一直让他有些耳鸣,直到了这个时候才好起来,一切的一切,终于能够彻底安静下来。 人啊,总要有些岁月深远、山寒水瘦的往事。其实这样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二十年前韩婼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二十年后她已经有了答案。 他求生,而她求死,不告而别,无需再见,也算是一种成全。 最后这一刻,总算对得起年少相识一场。 第19章 心之所归 裴欢这一次可真是松了心,不管不顾地睡了很长一觉。 她从华绍亭离家那天开始就悬着一颗心周旋,几乎没能有一天安眠,因此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 她因为长期疲惫和低血糖晕过去,输液之后好了不少,只是实在太困,昏昏沉沉地觉得浑身酸痛乏力,脑袋格外沉重,于是困乏到醒不过来。 后来她还记得自己连着做了好几场梦,从年少到白首,恨不得凭空过了好几辈子,这才好不容易觉得把没睡的觉都补够了。 人经历过长久的睡眠,即将清醒的时候,会因为不清楚时间而突然有些迷茫。 所以她睁开眼,盯着病房里厚重遮光的窗帘看了好久,才觉出来应该已经是白天了。 她揉着眼睛想坐起来,身侧一双手就伸过来,扶住了她的肩膀。病房里为了让她安睡,没有开灯,也屏蔽掉窗外的日光,她甚至什么都看不清,不过这手下熟悉的力度,她就知道是华绍亭,于是顺着他的手攀上去,趴到他怀里。 她听见华绍亭长长地了叹口气,她抬头想说什么却已经被他吻住。这种时候,语言总显得多余。她瞬间整颗心都安稳下来,在他怀里舒展开手脚,忽然抱住他的头,往后仰着,把他也带倒在病床上。 华绍亭笑了,又揉了揉她的脸,看她突然睡醒了,迷迷糊糊地近似撒娇,一颗心都软了。 他的裴裴啊,这么大个人了,也总是像只猫似的,只有这样刚睡醒的时候脾气最乖顺。她要把脸埋在他肩上,轻轻对他说了一句:“你总算回来了。” 说着说着,裴欢还幼稚地抓过他的手拍拍自己,一脸认真地说:“打我一下,让我看看疼不疼,不会是梦吧?” 她怕就怕再一睁眼他又不知道天涯何处,总有二十年的经年旧怨要去解决,于是她还真想着要确定,一下力气重了,非要拉他过去打一下。 他哪还下得去手,环着她的腰把人抱紧了,裴欢闷声笑,于是两个人谁也不去把窗帘拉开,就只是静静地在黑暗里躺着。 她侧过身看他,华绍亭那一双眼睛格外分明,是她在暗处唯一能看见的光,她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勾他的眉目,前前后后分别这么多天,她也只剩下这几句:“真的不能再这样了,保重身体,行不行?”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手指缠着她的指尖,变成了一个安慰的姿势。 裴欢又长出了一口气,黑暗之中人的其他感官无限放大,她闻见他身上经年浸透了的香木味道,最终把脸凑过去,和他贴在一处,很快就连呼吸都叠在耳畔。 她要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听着他,一分一秒也不能少。 她像是拿住把柄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别人做不到的事,你也不做了;别人管不了的恩怨,你也别碰。哪怕天塌了,就让它塌吧。” 就像现在这样,他们两个人只是躺在一个空荡荡的病房里,安安静静拥抱着躺一会儿,都是最幸福的片刻。 真实的情感总是朴素的,朴素到更精彩的点缀都嫌多余,只需要把这一刻无限延伸,恍惚百年,一起拥抱着走到天塌地陷的时候,也无所畏惧。 华绍亭的笑声很轻,但让人听着总算呼吸顺畅,不像之前看着那么难受了,他答应她说:“是,夫人,以后家里听你的,我也听你的。” 他说得好听,可她听这样的保证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于是裴欢躺了一会儿,实在觉得生气,又狠狠去捶他肩膀说:“其实当天兰坊的人已经追过去了,再等一等就能把暄园的下人都制住,你何苦非要把韩婼逼走,闹出一场车祸。”她说着说着声音又有些发抖,好半天才又继续说道:“也是万幸,不然那么大的冲击力,万一出点什么事……” 华绍亭摇头,想起自己那天和韩婼在暄园里三言两语不欢而散,他曾经找到过去后院的路,转了一圈,知道韩婼早有准备。 “她早就不想活了,打算最后拉着我们所有人一起死。”他必须要把韩婼逼出去,否则就算后来有敬兰会的人找过去,一旦受了刺激,她就要在园子里和大家同归于尽。“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大量的汽油,一直存在园子后边。” 暄园是早晚都要烧掉的,区别只是谁来点火而已。 裴欢听见这话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气,也就是说华绍亭早早看出事情不对,韩婼千辛万苦把他们都引过去,除了翻出二十年前那场冤案之外,最后还想拖着大家一起下地狱。 但他什么也不说,也没让任何人看出来,直到最后眼看裴欢突然闯过来,他才觉得事情不能再拖,不能让裴欢涉险,于是他马上把韩婼带走,用这么极端的办法,让她不能回去动手纵火。 这世界上所求皆所愿,人人都以为韩婼求报仇,但实际她的人生早就在二十年前被彻底毁掉了,她多出来的这些日子,苦苦熬着再看尘世一眼,也不过想要一个陪伴。 那些认识她的人,都该陪着她一起走。 她丧心病狂,却也天真如此。 裴欢曾经对那个女人的故事生出过某种恻隐,此时此刻,却又觉得不寒而栗。 窗帘露出一条仅有的缝隙,远处的云兜兜转转,忽然被吹散了,光彻底透了进来。 裴欢慢慢坐起来,坐在床边把头发梳起来,她又过去先把病房里的壁灯打开,让华绍亭的眼睛能够逐渐适应光亮。 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时分了,他守了她快一天的时间,寸步不离。 她觉得自己浑身好多了,又反过去再去照顾他,两个人来来回回,都觉得自己可笑。 华绍亭逗她说:“知道隋远背后说什么吗,说咱们两个每天老夫老妻的,像已经过了五十年的日子。” 裴欢低头看他手臂上的伤口,确定没事了总算放心,又低声说:“那有什么不好?”她终于把窗帘都打开,日光一下子充斥在病房里,这下总算让人重新找回了日夜。 她靠在窗边,身上穿的是医院里统一的淡粉色住院服,衬得脸色格外温柔。她随手乱抓着梳起来的头发,散下来三两缕,又刚好落在锁骨上,明明睡了这么久,素着一张脸,却总有些艳丽的眉眼。 她回身看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了一句:“五十年?到时候我都快八十岁了,谁还想那么远的事,我也不敢求那么久。”她自己并不难过,就只是随口说一说,“多久都好,我只想陪着你,今天明天……陪着你到最后一天。” 华绍亭一直也没说什么,他靠在床边,抬眼盯着裴欢看了很久,似乎是觉得她此时此刻这么素净的样子也很美,于是看得她又低头笑。 其实华先生走神了,他并不觉得感慨,他只是在琢磨人与人之间这种直白又简单的吸引力,有时候真是道难解的谜。 裴欢在他眼里总是迷人的,比如此刻,她就这么逆着窗外的阳光,坐在病床上,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他就觉得真要把她好好藏起来。 面前的人于他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无关乎陪伴长短或是有多少旧事值得留恋……这可能就是爱人的意义,让他珍视如命,总惹岁月动容,也就显得余生这样短。 他不想浪费时间再犹豫,动了动手脚坐起来,伸手对她说:“走吧,裴裴,我们回家。” 他们很快一起出院,回去的路上决定直接去接女儿。一行人上车之后,华绍亭就吩咐隋远,让他提前去和陆远柯那边打好招呼。 这段时间陆远柯还真的踏踏实实扮演着保姆的角色,好几天没出去乱走。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和小姑娘在家玩游戏,两个人拿着游戏手柄对着屏幕,玩得完全忘了时间。 笙笙一听妈妈要来接她,眼睛一下就亮了,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玩了,跳起来问他:“我爸呢?爸爸怎么样了?” 陆远柯不知道外边出了什么事,不过听隋大夫的口气,显然一切平安,不会有什么意外,于是他就捏着笙笙的小脸说:“你个小丫头都没事,你爸能有什么事,大家都很好。” 他说完回身去收拾东西,指着餐桌还有沙发和她说:“快点,你要回家了,他们很快就来了,去把你自己的东西拿好。” 笙笙迅速跑过去把ipad和随身的东西都塞进了书包,小女孩一看就是小时候在福利院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非常讲规矩,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那些胡乱撒娇或是故意捣乱的毛病,几天下来,她让陆远柯觉得十分省心。 他跟笙笙说完,自己却没顾上干什么,一个人跑到厨房去点了根烟。 他忽然想到屋里有小孩,又开了窗户和抽油烟机通风,可是味道一上来,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挣扎了一下,最终把烟掐了,还是没抽。 算了,只剩最后这一会儿了,只要他坚持到笙笙的家里人把她接走,他就算功成身退,顺利完成这次的任务。 同时也就代表着,他从此自由了。 真正到了这一天,陆远柯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他对着洗手池把灰烬都冲掉,回身一出去,正对上笙笙。小女孩抱着自己的书包,坐在餐桌旁边,那双格外漂亮的眼睛看过来,忽然问他:“叔叔,你好像不太高兴。” 陆远柯一脸奇怪,挠挠头,尴尬地问她:“你哪看出来我不高兴了?” “你这么多天都没抽过烟。”她小大人似的歪头看看他,还跟他说,“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没关系啊,你救了我,我跟妈妈说,你可以到我家来找我玩。” 这下他真笑了,直冲她摇头,说:“饶了我吧小祖宗,我保你这几天平安,一会儿把你还回去,我也要回家了。” 笙笙点头笑了,问他:“叔叔住在什么地方?” 陆远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走到餐桌边,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听说是在叶城吧,我不记得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家在哪里,他们有各种说法,但我都不太信。” 毕竟每个人都不会把真实的自己展现给外人。陆远柯不想靠别人来描述自己,他想等自己想起来,但是已经等了这么久,像他这样逃避地生活,永远没法找回过去的记忆。 所以他心里很矛盾,一个因为外伤而导致记忆缺失的人,一方面太想弄清楚自己是谁,一方面又因为那场事故是被追杀才导致的,让他无限恐惧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怕答案会让现在的他根本无法接受,那可能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那还不如不去找,只要他一天不知道答案,就还有无数种可能性,于是他就这样被卡在夹缝里,无法选择。 笙笙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没说话,房间里安静下来,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让陆远柯觉得自己实在无聊,何苦要对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聊这些人生难题,她懂什么。 他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对面的孩子忽然又开了口,那双眼睛里的光显得格外认真,她对他说:“没事的,我小时候生病,身体很不好,一直住在福利院,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笙笙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没有难过的神色,相反表情很平和,她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是因为境遇所致,早早就学会了原谅。 “后来妈妈把我带回家了,我知道,大人会有很多难处。”她又把手伸过来,似乎是想要安慰人的样子,轻轻拍着他说,“陆叔叔,你也是大人,也有难处,但是没关系啊……你看,都会过去的。” 陆远柯看着她笑了,孩子的笑容能够治愈一切,她说着浅显又明确的宽慰,果然能让他都觉得心情好一点了,于是他低头抱抱她说:“好,叔叔信你。” 很快,门铃响起来。 陆远柯让笙笙在客厅等着,他靠近门口检查,确认安全之后才打开了门。 来的人是他见过的华夫人,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却惊讶地盯着他看了半天,震惊地说:“是你?那天我在海棠阁见过你,你就是陆远柯?” 他点头,告诉她:“有人让我接到孩子后就回沐城,安排好了住处,还让我暗中保护你,但你后来非要跟着那个女人出城,我只能先管孩子这边了。”他三言两语做了解释,因为他忘记了很多事,面前这个女人实在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认识裴欢,反正隋远那边只告诉她,这是华夫人,别的和他无关,他也就没有多问。 但裴欢非常惊讶,她一直在打量他,问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陆远柯这些年不断面对这些问题,实在懒得应付更多的询问,于是也不再多说,只回身把门口让开了裴欢很快冲进去找女儿,看见笙笙乖乖地坐在餐椅上,她几乎克制不住,直接就将孩子抱在怀里,母女分别多日,一时都有些激动。 陆远柯有点承受不住这种场面,他也不懂对方到底遭遇了什么,只觉得辛酸,于是准备把客厅让给她们。他正想转回主卧去,听见背后有人喊自己。 裴欢蹲在餐桌旁抱着笙笙,看向他,定定地说:“谢谢。”她欲言又止,最终只剩一句,“我和他父亲,都很感激你。” 陆远柯倒很是随性,仗着自己天生一张看不出年纪的娃娃脸,不管经历过什么,总显得格外阳光,他笑了笑摇头对她说:“别谢我,一切都是隋大夫传达的,敬兰会里有人早早安排好了,只要我保住这个孩子,我就自由了,所以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他是个心善的人,却也很聪明,因为知道敬兰会的规矩,总把话说得有分寸,恰恰不想暴露他的善良。 很快,裴欢准备带着笙笙离开了。 最后出门的时候,陆远柯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给他自己打包行李,他也没什么可带的,几件衣服而已,思来想去,又拿出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看。 裴欢停在门口,跟他说:“你可以直接去机场,回叶城的机票都订好了,到了那边,出机场就会有人接你……是你自己的家里人,会里提前帮你通知了他们。” 陆远柯手下一顿,捏紧了那张照片,半天没说话。 她看出来他也许听说过他自己的来历,却因为毫无印象,不知道怎么面对,躲了这么久。她说:“你不是敬兰会的人,你是将军之子,应该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她又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照片,原本没想多话,最终也没忍住,又好心提醒他说:“她是一位对你很重要的人,你应该早些回去见她。” 陆远柯终于有些动容,他突然转向她追问:“你认识她吗?她是谁?和我……我家里……” 裴欢笑了,说:“你家里有父母,有她,还有你自己的孩子。” 陆远柯愣在了原地。 裴欢也不再多留,低头示意笙笙和他说再见,小女孩冲他狡黠地眨眼,摆手道:“叔叔再见,别忘了哦。” 是啊,别忘了,连孩子都懂的道理,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只要还有明天,人就一定要向前走。 最精彩的故事也不及生活的万分之一,人生的真相不外乎两件事,活着,爱着,就够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从悬崖上掉下去的人,会不会再遇见另一场人生。 笙笙平安回家之后没过几天,沐城的气温就逐渐攀升。 隋大夫这一次百般配合,又协调了陆远柯保护裴欢,算是立了大功。他极其不容易地得到了华先生的一句感谢,让他受宠若惊,生怕得到老狐狸的夸奖没好事,又要逼他出生入死,于是隋远只敢留下住了三天,帮华绍亭做了各项检查,确定华绍亭没事之后,就迅速收拾东西回叶城去了。 和天气一样逐渐沸腾的还有那些说不清的事态,敬兰会和军方在叶城剑拔弩张,分明到了最紧张的时刻,兰坊里人人却都松了一口气。 很快,随着陆远柯的回归,事情有了好转的迹象。 会长陈屿在稳定住时局之后,亲自带了大量的东西上门拜访,专程去看华先生。 他来的那天不巧,虽然一切生活都回归正轨,但因为二小姐裴熙暂时还住在家里,下人们都格外小心。 老林出去送笙笙上学了,会长突然来访,刚一进院子,先被下人们拦下了。 打扫的阿姨知道陈屿的身份,态度恭敬紧张,却又没办法,只好如实跟他说:“会长,二小姐这几天住在家里,今天情绪不太好,您先等一等。” 话还没说完,房子里已经传出一阵尖叫。 陈屿有点无奈,觉得自己真是倒霉,每一次他想来讨好一下华先生,都赶上对方家里不方便,时间尴尬。 幸好裴欢知道他来了,亲自出来迎,陈屿才得救。 他让人把刚修好送来的盆景植物搬进去,放在院子里,等到里边动静平息了,他才从前门进去。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问裴欢:“没给二小姐安排医院吗?” “已经给她找了私人的医院,这样能保证安全,但姐姐在暄园里受了刺激,我过去又一直没时间多陪她,好不容易这次回家跟我们在一起,就不着急送她走了,这两天情况有点反复,主要还是一见到我大哥就害怕。” 这种情况,裴欢夹在中间最为难。 她让陈屿进了门,对他说:“我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发生过那么多误会,本来不想强求他们相处,可是现在既然已经把心结都解开了,也应该适度帮姐姐找回过去,看看有没有办法缓解她的病情。只不过,这几天看起来,闹出反效果了。” 陈屿点头,他知道二小姐和华先生之间是经年累月的紧张关系,只能劝裴欢别心急,毕竟她姐姐病了这么多年,最缺乏的就是与人相处的能力,总要慢慢来。 两个人低声说着话,一路走进了客厅,正好看到华绍亭就在窗边,坐在那方茶海旁边。 陈屿快步过去,立刻站在一旁,忽然就又变成了过去那个样子,他带着一肚子的话,好像事无巨细都要来找华先生拿主意似的,笔直地在他身侧垂首等着。 窗边的人看见来客人了,不打招呼,自顾自捏着一只杯子细细地看。陈屿进不进来他懒得管,陈屿不说话他更不问,最后还是裴欢去拿了茶点过来,打破了两人之间沉闷的气氛。 她闲聊了两句,知道陈屿一见华绍亭就紧张,于是也不打扰了,她先上楼,说去拿一会儿要给华绍亭换的药。 四下无人,陈屿终于开口叫了一声:“华先生。” 华绍亭正在看杯子上养出来的开片,观察了一会儿,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这才抬眼打量他说:“好好坐下,你是会长,站在我这算什么。” 陈屿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听话地坐下了,却又探身过来,一副恭谨的样子对他说:“先生,叶城那边应该没事了,感谢先生愿意替会里解围,要不是我们这次能把陆远柯送回去,恐怕事态紧张,一旦闹僵了无人调停,敬兰会就真的要出大麻烦了。” 华绍亭没什么表情,慢慢地用茶水一遍一遍地淋过面前的杯子,由着茶水的香气逐渐漾开,点点头,就算是知道了。 陈屿又问:“我有件事不明白,先生怎么知道陆远柯的下落?他已经失踪很多年了。” 华绍亭其实一贯懒得和陈屿这种说话温吞的人交谈,主要觉得费劲,这次难得对方问到点上了,他算是笑了笑,随手倒了一杯茶递给陈屿,吓得对方诚惶诚恐地接过去,半天端着也不敢喝。 “他本来就是敬兰会救下来的。”华绍亭今天难得愿意坐在茶海边晒晒太阳,并没刻意把窗帘拉上,他脸色不错。他喝着新上的好茶,被这茶水的雾气晕得轮廓浅淡,随意自然地斜靠在椅子上,慢慢地同陈屿说下去:“陆远柯这一条线是过去留下来的事了,让人救他没有刻意安排,纯粹是个巧合。当年叶城内部几个家族内斗,敬兰会的人暗中一直在关注,没有贸然插手,他们凑巧发现陆远柯在山路上出了车祸,我就让人把他带回来了,当时陆远柯能不能活下来实在不能指望,好在他自己命大,后来醒了,把脑袋给撞伤了,一直不记事。” 陈屿点头,问:“所以先生也就让人把他留下来了?” “是他自己不想走,他不记得来历,又被事故吓到了,再去查,能找到的消息铺天盖地,被编排出来好几个版本。他醒过来知道是敬兰会的人救了他,说要留下来报救命之恩,也赶上他还要养伤,医生要观察他脑部的情况。”华绍亭觉得这事确实有意思,总算肯回身对着陈屿,耐心地说,“他是陆将军的儿子,这两年我一直让隋远安排医生照顾他,让他对敬兰会心生感激,就算他将来什么都想起来了,送他回去也有好处,所以我也没让人把他的来历说破,就这样让他糊涂着吧。” 就像最近这些事,陆将军为了找回他这个独生子,必须要卖敬兰会一个人情。 整件事里,华绍亭从未露面,甚至他人还去了暄园,解决二十年前一出恩怨,于是陈屿听下来才发现,华先生其实只是抽空放出一条消息送到陆家,就救了敬兰会。 陈屿手下几乎拿不稳茶杯,紧张着一口喝下去,根本没尝出茶的好坏,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敢接话:“这次要不是有陆远柯,我确实不知道如何解围,我……”他做了两年的会长,日夜焦虑,一个人心里装了数不清的内忧外患,连一夜的安稳觉都没睡过,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一到华绍亭面前,仿佛都是顺手解决的小麻烦。 事到如今,陈屿带着这一家子人走得坎坎坷坷,他实在根基太浅,凡事没有准备,遇到麻烦就乱了阵脚,还要来求华先生解局,这实在是让他这个会长脸上无光,又窘迫得不敢看身前人的那双眼睛。 华绍亭不再理他,随手从茶海上拿过一个茶宠捏在手里玩。那是一只雕刻精巧的蟾蜍,小小一个,沾了水渍。他一边转着那小东西,一边打量窗外。 院子里人来人往,陈屿带来的那些人正在给家里的下人帮忙,一起把送来的几盆修得极其精致的五针松摆好。 窗前正好对着最精巧的一盆,形似游龙,延伸开去,却又探出一个曼妙的角度,修出临水的样式。华绍亭自然知道,这显然是陈屿用了心,专门去找人花费大工夫才造出来的,搭配得格外漂亮,这一下才算入了他的眼。 他欣赏了一会儿,难得提点陈屿两句,说:“很多事不是我平白猜出来的,而是因果早就摆出来了,既然事有前因,那后果早晚都会找上门,就比如敬兰会走到今天,已经险之又险,一定会有上边的人来找麻烦。你是会长,每天只盯着眼前这点路看没有用。”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里的物件,抬手在身侧窗户的玻璃上勾勒,手指轻点几下,就顺着窗外盆景的走势,用手上那点湿润的茶水画出一条将倒未倒的斜干疏影,恰恰是那盆五针松的轮廓,临水而出。 水痕清清楚楚,他点着玻璃告诉陈屿,说:“如果你只用眼睛看,都是小事,这盆东西也是,你今天把它修出来这样的样式,如果我扔在院子里不管,只由它自己去活,用不了多久,它就彻底倒了。” 他说话还是这样,数年如一日,清清淡淡少了中气,但就这么凭空几句话,直说得陈屿猛然又站了起来,一身冷汗。 “所以从你今天送来开始,我想的就已经是它未来的结果,考虑从现在开始做些什么准备着,不能让它倒了或是长败了。”他目光忽然落在陈屿身上,又定定地看着陈屿说,“又或者说,哪怕有一天它真要倒了,你作为主人,那种结果你能不能受得了?” 陈屿哪还顾得上想这些,明显自己站都快要站不住,他半天也只能盯着面前那一小块地砖,颤抖着开口说:“是,先生,我明白了。” 华绍亭懒得说更多,他轻轻用指尖敲了敲那片玻璃,又提醒似的告诉陈屿:“这世界上的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 简简单单一席话,说得陈屿盯着那道水痕,手下控制不住地发抖。 很快,华夫人下楼来了,才总算让陈屿能喘上一口气。 她要给先生手臂上的伤处换药,喊他去沙发上坐着。 陈屿退到一边去了,但他一直也没走,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要说,华绍亭看出来了,但转身扔下他就走了,径自去找裴欢。 陈屿知道这时候不方便打扰,也只能先从门口出去了,他走到院子里当监工,亲自帮华先生伺弄那几盆盆景。 茶海边的那片窗户,刚好就能望见院子里。 裴欢往外看了看,手下的动作还不停,把华绍亭衬衫的袖子给他挽上去,一边拆下纱布一边和他聊起来:“你又吓唬陈屿什么了?你看他那脸色都不对了。” 华绍亭轻声笑,冲着院子那边转头示意给她看,说:“陆远柯的事正好能帮会里解围,他非要跑来感谢我,送了一堆东西,还不是给我找活儿干。” 那一位被他们调侃着的会长,正在院子里指挥人把盆景搬来搬去,说到底他也是一会之长,下人们最懂分寸,不敢真的让他动手,好说歹说,把他劝到一边去监督。 这下陈屿两边没地方待,也只好站在窗下,一转身刚好迎向那片玻璃,冷不丁看见客厅里的场面。 华夫人,其实没什么变化。 昔日兰坊的三小姐,在陈屿的印象里就是个骄纵的姑娘,小时候大家都是一起玩着长大的,那会儿的裴欢人不大,脾气不小,过去日日给先生惹麻烦,偏偏华先生就是捧在手里放不下。 她总是像花一样,却又不只是柔弱漂亮,她笑起来的样子,好像总能向光而生,开出炽烈的影子,每每让人见了她,就明白为什么先生把她当命一样守了那么多年。 就好比现在,她肯定师承隋大夫,把换药的步骤学得清楚,可实际做起来又透着业余,做好消毒后她轻轻地低头吹,学不到八成像又控制不好力度,惹得华绍亭一直皱眉。 她心虚了,非要一脸严肃,还要去怪他不配合,闹出点顽劣的小性子,他反倒就是喜欢。 华先生平日里那些排场阵仗大了,过去他在兰坊,谁敢惹他稍有不痛快,都没什么好下场,唯独对着裴欢例外,他是觉得疼了,很不舒服,但是真就忍下了,一句话都不说。 直到最后,眼看裴欢自己都觉得不合适了,不敢乱碰他的伤口,手忙脚乱,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脸又凑过去,似乎在问他是不是很疼。 她自然地盘着一条腿坐在沙发上,一笑起来过去抱住他的肩膀,华绍亭也就顺势把人拥到怀里,还得他亲自拿了新的纱布,给她演示到底怎么贴。如今这年代为了透气,都是浅浅覆上一层就可以了,她却跟电视里绑伤员一样,非要给他在胳膊上绕圈。 裴欢笑得止不住,格外认真地学,他好像是抱着抱着觉得她瘦了,冷不丁掐住她的腰,打量她浑身上下,说了一句什么,惹得裴欢的脸一下就红了,不听他说话了,很快就起身让开了。 最后用了半个小时,裴欢总算重新把华先生的伤口照顾好了。 缝线用的都是可吸收的材料,只不过隋大夫嘱咐过,要隔两天看一看,重新进行消毒,打开观察愈合情况。还好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不然陈屿这么看下来,他心里琢磨着,万一再多些麻烦步骤,可真要难死华夫人了。 身后有人喊他,他赶紧收回目光,一回身,正好看见老林,他送完孩子上学,刚刚回来。 对方已经从外边走进来了,直接到了院子里,一言不发直直等在会长身后,把陈屿吓了一跳,只好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 老林端着一副标准待客的笑意,口气恭敬地向他问好,又说:“会长既然都来了,就别在院子里看了,还是进去吧?” 陈屿实在不好意思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在里边等,客厅里夫妻两个正一处腻着,他再提外边的事太煞风景,只能硬着头皮被老林引路,又走了进去。 老林自然最有规矩,这一次他回到家里,总算给了陈屿一个正常的接待。 陈屿也堂堂正正地被迎到沙发上坐,裴欢正在收拾换药的东西,华绍亭自己把衬衫整理了一下,也不说别的,抬眼盯着陈屿问:“你还有什么话?” 对方不走,显然还有事,但是不好说,就耗在他这里磨蹭。 陈屿看向了裴欢,一时语塞,但华绍亭却毫无避讳,直接告诉他:“说吧,都是家里人,我答应裴裴了,以后什么都不避着她。” 陈屿也只能如实说:“先生肯定明白,这一次的事看起来是都太平了,可是韩婼那边,不对劲啊。” 裴欢手下一顿,忽然又抬头问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她不是都已经安排回去下葬了吗?”她亲眼所见,那个女人连同那座不祥的水晶洞一起,前几日统统都被从沐城送走了。 华绍亭听了这话一点都不意外,脸上忽然浮出些笑意,似乎觉得陈屿这一次有长进。 他开口说:“韩婼的事你们都是后辈,我是过来人,当年她被处理得很干净,多少年都没动静,突然在这会儿回来了,还知道会里的情况,清明那几天竟然能找到家里来。”他腕子上盘了一串新挑出来的沉香珠子,手指轻轻捻着,又开口说:“疑点太多了,她被撞,还被烧伤,重伤之后没有行为能力,是谁养了她二十年,是谁知道我还在,又是谁给她灌输回来报复我的念头?” 从进入四月份以来,事态逐渐失控,奇怪的变故层出不穷,而且全都赶上军方盯紧敬兰会的时候爆发,明知道整个兰坊内忧外患,形势危急,有人故意在幕后放出一段二十年的旧怨出来添乱,这不会只是巧合,假如没有陆远柯出现解局,假如韩婼最后在暄园赢了华绍亭,那今时今日的情况会演变成什么样? 他们一家人不会再有机会回来,甚至整个敬兰会乃至兰坊那条街,应该早都出了事。 这一天还是清晨时分,房子里一切如常,他们三个人在客厅坐着,随便聊一聊,本来都该说些家常话,可惜眼下……都是不一般的话题。 那座暄园竟然还有鬼,草木焚尽了,人心却不死。 裴欢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回身看向华绍亭。 他还是有些懒散地靠在沙发上,开口只有一句话,不轻不重,却又说得人心里发冷。 华绍亭吩咐陈屿:“你回去应该好好查一查,这二十年来,是谁救了她。” 第20章 大梦初醒 自从会长来访之后,所有的事就随着他送来的几盆盆景一起落了地。 当天陈屿是满腹忧虑离开的,但此后的一个星期却格外平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裴欢又亲自去筛选了几家合适的医院,最后定了条件最好的一处,原本她想等天气再暖和一点就送姐姐住进去,但华绍亭这次不着急,想让裴熙在家里多留一阵。 裴欢的顾虑比他还多,比如华绍亭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姐姐的精神状况太不稳定,难免有吵闹,但他这次却一反常态,对裴熙的事非常上心,还特意让老林去买了很多画材回来,说都送去给裴熙解闷。 赶上今天是个周末,孩子不用去学校,一家人全都没有外出的安排,刚刚吃过午饭。 笙笙在手工课上新做了一个陶艺罐子,难得均匀周正,被老师夸奖了,周五放学她就兴高采烈地把它带回家了。今天早上起来,华绍亭正好看见,就拿在手里打量。 裴欢又和他说起来姐姐的事,他一边玩那罐子,一边过来安慰她说:“家里有孩子,大家在一起能高兴一点儿,阿熙每次看见笙笙情绪就缓和不少,总比她一个人在医院里让人放心。” 裴欢当然知道这样最好,可她发现这一次把姐姐接回来住之后,她自己心里总是不安,具体的原因她说不上来,就像好不容易守着的一袭锦绣缎子,艳丽漂亮,好不容易熨平整了,日日盼着,等到真一穿上身,才发现内里都是看不见的褶皱,硌得浑身生疼。 这种直觉衍生而出的认知,总让她觉得还有什么事不对。 按道理,裴熙过去受过刺激,一见华绍亭总是激动,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也尽量照顾她的情绪,只是这一次,她发现姐姐除了刚回来那几天情绪格外暴躁之外,很快就变得过分安静了。 裴熙依旧终日保持沉默,几乎不说话,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她做事情重复偏执,但除此之外,她每天都保持大量的时间对着窗外,一动不动站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这状态让裴欢有些担心,一直以来大家都习惯了裴熙疯癫之下随机的行为,唯一有规律的事,可能就是她喜欢写写画画,但如今她无缘无故,突然不再对着华绍亭发狂,倒让人觉得有些古怪了。 裴欢不知道姐姐在想什么,问也问不出有用的答案,姐妹之间这样僵持的状态又回来了,一切都像退回到当年。 那时候大家还在海棠阁,裴欢突然发现自己怀了笙笙。那年出事之前,她姐姐就是这样,总是避开所有人,找地方静静出神,大家总以为二小姐是在无意义地放空,可最后她却偏激地对亲妹妹下手…… 所以到了眼下,裴欢实在没法形容这种忧虑,只好不断让自己放宽心,好在华绍亭的话不无道理,孩子总是惹人怜爱的。而后几天,有时候笙笙放学回来会在楼上放音乐,然后去姨妈的房间看她,裴熙的反应也温柔不少。 小孩子心性单纯,自然没有大人的顾虑,主动地想要亲近裴熙,而对方也出乎意料地对笙笙的存在表现得极为平静。也许是因为她脑子还乱着,不清楚笙笙是谁的孩子,也许是她彻底不认人,反正只要小姑娘一去找她,她就会任由小姑娘拉住自己的手,和笙笙一起坐在桌旁画画。 有时候从门口看进去,房间里两个人都成了孩子,一样都是七八岁的光景,平和天真,无忧无虑。 裴欢问过女儿,姨妈有没有和她说过什么,但笙笙摇头,说姨妈对她很好,给她画了很多小猫,也从来都不冲她嚷。 这下裴欢彻底放松下来,也许确实是她过度敏感,她只能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今天大家都清闲,她陪华绍亭泡了一壶茶,刚坐了一会儿,笙笙就从楼上跑下来了,怀里抱着一堆颜料。 她从爸爸手里把自己做的那个小罐子接过去,坐在地毯上,开始给罐子上色。 笙笙显然是刚从裴熙的房间里出来,仰脸冲他们笑,高兴地说:“姨妈今天心情挺好的,开口和我说话了,我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说让我涂一个红色的。” 她就很认真地低头开始选颜料,华绍亭也难得动动手,弯下身帮她找,又回头对裴欢说:“你看,阿熙很喜欢笙笙,我现在都只能借女儿的光,这两天她见到我态度好很多了。”他说着摸摸笙笙的头,叹了口气说:“阿熙应该慢慢试着和人说话,也许就能好起来,你也不用总想把她送到医院去住了,家里人陪着她,要比护工好多了。” 其实她心里当然不愿意让姐姐总是住医院,可是以前实在是没办法。 那是裴欢的亲生姐姐,如果姐姐能好转,她自然比谁都高兴。 这段时间沐城的天一直放晴,阳光特别好,下人们在落地窗旁铺了一大块地毯,让孩子可以多晒太阳。 虽然是春夏之交,但一直也没怎么下雨,市区里渐渐飘了柳絮,治理了十多年之后,到了这时候已经不算严重,阳光充足的日子里,一整座院子充斥着浓郁的绿。 窗边的孩子一笔一笔描着红色,和周围的色彩对比过分明显,一下显得她手里那罐子格外刺眼。 生活过于轻松,反而让人不习惯,明明是人间最普通的日子,却活像一锅突然断火的沸水,戛然而止,总显得有些反常。 裴欢盯着那抹艳丽的红颜色,突然想起女儿说这是姨妈选的,她心里又泛起一阵不安,她也咨询过医生,姐姐最近的表现确实是好现象,但恰恰因为血浓于水,她能更清楚地察觉到对方微妙的变化。 裴欢真的不知道这一切是喜是忧,也只好安慰自己,哪有什么比现世安稳更重要? 眼看到了一天之中阳光最好的时候,老林特意让屋子里多透透光,把窗帘都拉开了。 虽然还没到盛夏,但院子四周的树已经缀满了叶子,光线层层打进来,正好能让笙笙晒到太阳,大人们也就由着她坐在地上玩。 今天一起床,裴欢给她的小女儿梳了个好看的发型,编了一头复杂的麻花辫子。笙笙刚好对光而坐,正在上颜色,侧脸的轮廓小而纤细,显得毛茸茸的,活像只小猫咪一样。 小孩子这么乖巧又认真的模样实在太可爱,直惹得裴欢也放松下来,她陪着女儿坐过去,情不自禁抱着这小东西狠狠亲了一口,又看着孩子在地上摊开一堆东西,她和女儿说好了,要帮女儿挤颜料。 华绍亭一看裴欢要加入,很快就起身避开,由着母女两个去玩。 他坐在沙发的另一边去重新拨弄香炉,还没等过去五分钟,对面就传来一阵笑声。 果不其然,裴欢一加入,帮的都是倒忙。小姑娘本身下手就没轻没重,一不小心颜料挤多了,裴欢想帮她接过去擦,结果一按下去又多出来一坨,蹭到两个人手上都是红彤彤的。 华绍亭一早猜到又是这种结果,也不理她们,自顾自去重新添了香。 裴欢和孩子笑得倒在地毯上,笙笙比妈妈懂事,还记得高高抬着手,不把四周的东西蹭脏,她小声嘟囔说:“这是爸爸最喜欢的地毯,前两天林爷爷抬出来换上的时候,他还说千万不能把水洒上,一定要看好。” 华绍亭很是欣慰,他腾不开手,背着身扫桌上的香灰,只回头轻声笑说:“将来可真是要指望你了,你妈妈才不记得这些,我有多少宝贝她都敢胡乱拿去折腾。” 裴欢倒不客气,故意晃着满手的红颜料在地毯上来回摆动,假装要碰上了,成心给华绍亭添堵。她一边逗他,一边听笙笙窝在身边学父亲的口气,说道:“都是难得的手织地毯,这么大面积的就这一块了……” 女儿和父亲实在相似,于是笙笙学他连神态都一样,直把裴欢笑到仰躺在地毯上,她手上脏了又不好借力,半天起不来。 华绍亭拍掉手上的香木粉末,对着光仔细擦干净手指,他一直由着母女两个在地上胡闹,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过来。 裴欢笑得一张脸泛红,躺在地毯上看他,身边的笙笙已经爬起来了,这小家伙极聪明,一看爸爸的眼神就马上开始卖乖,叫他一声,顺势撒娇,华绍亭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快去洗手。” 笙笙“嘿嘿”地笑,飞快地起来跑了,扔下罐子和妈妈,外加一地的颜料盒子。 阳光温热,实在太舒服了,晒得裴欢还不如一个孩子,懒洋洋地赖着,不想从地上坐起来,还偏要招他,向上方的人伸手说:“拉我起来。” 华绍亭刚把手擦干净,自然不愿意碰那些乱七八糟的颜料,他就在原地站着,明显没什么表示。 裴欢无奈说:“那我就直接摸地毯了啊。”话还没说完,只看见上方的男人突然俯下身,她实在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拦腰抱住。 华绍亭的手指凉,直接顺着裴欢腰间的衣服探了进去,她腰上经年戴着一条极其精巧漂亮的链子,全是细细密密的白奇楠珠子,这么小直径的仅此一条。他习惯性地顺着按过去,上边那些就顺着她的皮肤不断滚动。 那感觉奇妙又暧昧。 他毫无顾忌,也就这么顺势在她身边躺下去了,两个人身侧就是厅里大大的落地窗,直对园子里的草木,无遮无拦。 一片日光烧在身上,惹得裴欢也不知道是哪里在发热,莫名浑身都烫了。她没他那么好的心态,实在不好意思,于是推着他要起来,手边一抹红色的颜料差点就蹭在他身上。 华绍亭的声音就贴在她耳畔,轻轻地压过来,还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许她乱动,他只说一句话,说得裴欢脸更红了:“还学会威胁我了……是我抱你上去,还是自己走?” 她忍不住笑,使劲摇头示意自己不敢再招他,又把脸往外看了看。 他们前后都是自己家的院子,虽然不会有外人,但这天光大好的时候,这姿势实在微妙,家里的下人都在,裴欢脸皮薄,低声哄他一句:“一会儿笙笙回来了,起来吧。” 可惜华绍亭这样记仇的人,睚眦必报。 他刚好抓住她那些带颜料的手指,就趁着这机会,抱住她的腰把人托起来,又顺势向下逼着她的手,直接把颜料蹭在了她自己的颈上,压出浅浅一道红色的印子。 她“啊呀”一声,觉得不好洗掉,气鼓鼓地怪他,这角度光线好,那条印子的颜色又和春光一样,实在艳得漂亮,一瞬间教人目眩神迷,连满院刚绽开的桃花也比不上。 明明只蹭脏了一处,可等裴欢终于站起来的时候,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看着他,忽然又凑过去,一张脸都要紧紧贴着华绍亭的耳后,就和那些数不清的猫科动物一样,半吻半咬着,非要当下还他一口。 她就只想着这几乎能让人一眼就陷进去的温暖,是这日光,也是他。 “大白天的还想干什么。”她得了便宜还要抱怨,一得逞就迅速起身走了,一边擦颈上的痕迹一边往楼上去,还示意让华绍亭留下,好好陪女儿画画,“我去擦干净,不然干透了。” 他们两个人在楼下闹了半天,相反楼上就安静多了,一直没什么声响。 房子里的下人都跟着他们在客厅和厨房,从午饭之后,楼上就只有裴熙,她可能是回房间睡着了,也没再有什么动静。 裴欢顺着楼梯一路走上去,忽然看见黑子变了方向,蛇一向都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平常黑子一向趴在走廊尽头,那地方面积不小,是华绍亭专门给它布好景观的浅水池。 但今天黑子一反常态,直直地立起前半身,就趴在他们主卧的房门之前,冲房间里不断吐着芯子。 裴欢有些奇怪,四下没有声响,一条黑曼巴却无缘无故摆出攻击的状态,连她也不敢再乱动,只能顺着墙壁慢慢地靠近它。 黑子逐渐平复下来,重新退到走廊尽头,裴欢这才能安全推开房门。 毕竟这条蛇曾经救过华绍亭的命,动物的反应有时候比人敏感太多。她不由有些警惕,没惊动任何人,先向卧室里看了看才走进去,四下安安静静,没有什么异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惹得黑子这么紧张。 她松了一口气,转到洗手间里准备擦掉颜料的痕迹。 裴欢找来毛巾打开水,刚一抬头对着镜子看,忽然吓了一跳,叫声几乎卡在嗓子里,半天出不了声。 她身后无声无息站着一个人……竟然是裴熙。 对方并没有睡午觉,散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一条暗色的裙子,就这么不说话也不动,突兀地站着。 那裙子是黑色的底,上边隐隐绣着暗红色的花,裴熙穿了有点长,就从头一直延伸到脚踝处,显得整个人苍白而病态。 裴欢给她买过很多东西和衣服,但独独这一身裙子不是裴欢买的,是裴熙从暄园一路穿回来的,家里人都给她洗过换过收拾好了,不知道她今天怎么又翻出来自己穿上,好像很是喜欢。 裴欢被姐姐冷不丁吓了一跳,也顾不上别的事,试探着喊她,问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对面的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裴熙平常几乎不给任何回应,但今天却开口说了话,问她:“婼姐呢?” 这一句冒出来,裴欢不知道怎么回答,韩婼给她姐姐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前后因果连一个清醒的人都未必能接受,何况裴熙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于是她也只能先安慰着说:“她不在这里,现在我们回家了,你四处看看,这不是暄园了。” 她说着想靠近裴熙,但裴熙突然退了一步,又往外走,裴熙绕过隔断,经过他们的衣帽间,一路回到卧室,好像真的在前后打量四下的环境,突然又回头问裴欢:“你和大哥住在一起?” 此时此刻的裴熙像是突然醒了似的,她在来回走动,而且还在问话,说的内容也不再是胡言乱语,但这一次裴欢却有些害怕。 她越看越觉得姐姐的目光不对劲,清醒而明确,却又直直地泛着冷,显得不那么正常。 裴欢下意识地靠近她,问她为什么要到他们的卧室来,裴熙还是一样,目光冷如死水一般,又说:“你不听我的话,非要和他在一起,还不敢告诉我?” “姐……”裴欢终于明白了,裴熙这是一下子跳回到了很多年前,大家还没有离开兰坊的时候,那会儿她和华绍亭住在海棠阁里,裴熙曾经用尽各种方式阻拦,却都没有用。 裴欢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姐姐解释,就只好先不乱说话刺激她,让她自己缓一缓。 裴熙四处查看,一旁正好摆着华绍亭的香案,她走过去盯着看了很久,好像很好奇。 案上散着他们早起拿出来的沉香料子,一块一块散发出沉静的味道,这味道似乎太过熟悉,引得裴熙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一双手都伸过去,慢慢地翻动。 “你记起来了,是不是?”裴欢试图接近她,但刚走过去,姐姐就很敏感地回头看,她一看有人要靠近,哪怕是裴欢,也很紧张地浑身一颤,手下不由自主扶住了那一方香案。 “没事的,是我。”裴欢尽量放轻脚步,也不再乱动,示意自己并不想吓到她。 裴熙今天穿的裙子实在很长,不小心拖拽在案角上,紧张之下直接碰翻了香炉,铜质的器具砸在实木地板上,瞬间有了动静。 楼下很快有人上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估计是下人听见东西倒了,想上来帮忙收拾。 这时候绝不能让人进来,一看到陌生的外人,恐怕裴熙的情绪又要失控了,于是裴欢正想开口说话把人拦在门外,结果来人却径自走进来了。 “裴裴?”华绍亭一进来就喊她,目光扫到一旁站着的裴熙,也就停在了门口处。 他伸手要把裴欢拉过去,结果刚一伸手,裴熙突然定定地转向他,猛地冲了过来。 “你别碰裴裴!”她几乎瞬间就喊了起来,跑过来狠狠地推开裴欢,不许她靠近华绍亭。 裴欢毫无准备,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又被她狠狠拉住一推,差点摔在地上。 她想着不能让姐姐歇斯底里再发病,结果一抬头,却看见裴熙手里竟然还握着东西,是一把小而尖的香刀。 那本来是他们放在香案上用来切香木的小刀,此时此刻被裴熙捏在手里,只露出最锋利的刀刃,她发了狠,笔直冲着华绍亭扎了过去。 她是真的用上了力气,狠狠地瞪着他,摆明了是想豁出去跟他拼命。 裴欢这下急了,追过去,从姐姐身后拉住她的胳膊,于是那刀就离华绍亭一步之遥,他不动也不躲,一直就那么站在门口。 裴熙力气用得大了,逼得她自己浑身都在剧烈发抖,裴欢拼命在身后喊她让她冷静,可裴熙恨得咬牙切齿,抿着唇角不说话。 华绍亭由着她发疯,伸手拧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放下刀。裴欢从她手里把东西硬掰了出来,他迅速接过去扔出门外,又反手把裴欢拉到自己身边,轻声安慰了一句:“没事,她现在是清醒的,就记得恨我了。” 她知道姐姐此时此刻说的不是胡话,可越是这样越可怕,她担心姐姐又要干出什么伤人的事,毕竟华绍亭再怎么也不可能和裴熙还手,不管最后伤的是谁,两个都是她的至亲。 裴欢被逼到绝地,左右劝不得,真是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哽咽着,近乎哀求,对裴熙说:“姐,算我求你了,冷静一点,我们好好谈一谈,行不行?” 事到如今,她和华绍亭这一辈子早无转圜余地,唯独姐姐不肯认。 裴熙散着的头发都乱了,因为用力过度,她平复下来剧烈喘息。 她今天确实像是醒过来了,只是不知道记起来的都是哪一段,她看向裴欢,那目光又恨又心疼,于是脑子里好像只剩下一件要紧事,一定要让妹妹离开华绍亭。 裴欢一步一步试图接近她,她一靠近,裴熙就往后退,最后退无可退,死死靠在那扇藤雕隔断之上。裴欢这才好不容易走到她面前,眼下说什么都没用,就只有一句话:“你看见笙笙了,是不是?她都这么大了……别再逼自己,全都放下吧,好不好?” 不管裴熙当年做过什么,都是她的姐姐,裴欢不愿意在亲人与家庭上再做取舍,只希望姐姐能放下心结。 裴熙看着她摇头,认真地警告她说:“你会和婼姐一样的下场,他会害死你的!”她说完突然往外走,裴欢拦着她,想要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了。 裴熙走出了卧室,环顾四下,眼睛里露出分外陌生而恐惧的目光,但又不像是那种疯癫的状态,好像真的只是不认识。 她一边下楼,一边说道:“我要回去。” 裴欢追过去,试图给她讲清楚,他们现在都住在这里,但裴熙却不信,她下了楼,对着客厅反复问:“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回兰坊。” 笙笙已经洗过手,把那个手工的罐子涂好了颜色,正想拿给姨妈看,突然发现情况不对,她只能坐在地毯上,一时不敢说话。 华绍亭和裴欢一起追下楼,老林很快听见动静,拦住下人们,让大家不要随便刺激二小姐,都退到了餐厅去。 裴熙很快就看见了笙笙,她一瞬间僵在原地,好像第一次真正见到笙笙一样,竟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笙笙被她陌生又狐疑的目光吓到了,小声喊了一句:“姨妈?” 华绍亭一个眼神就让女儿迅速安静下来,笙笙知道这时候不能乱说话,于是乖乖地坐在地毯上,他很快过来先把女儿从地上带走,让笙笙远离客厅。 他把笙笙送到老林身边,低声吩咐下人们,谁也不要出去。 孩子被抱走,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手里的东西没拿住直接掉了下去,它刚上好颜料,根本没干透,直接砸在了那块米灰色的羊毛地毯上。 陶罐一路滚开,粘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红印子。 裴熙迅速被这浓烈的颜色吸引了,她走过去弯下身,用手指触摸那颜色,反反复复,又开口说:“当年婼姐的血,也是这样。” 裴欢试图说点什么,想要打断她的思绪,不能让她再胡思乱想,可裴熙现在思绪很清楚,并没有发疯。她变得格外警惕,但凡房子上下有一点动静她就迅速去看,远比常人敏感,谁也不能靠近她。 她伸手把陶罐捡起来,又小心翼翼像端着一件艺术品一样,慢慢地将它放在桌子上,整个动作轻而慎重,全部完成之后才重新站起身。 她转过身看着妹妹,这么多年第一次主动开口和裴欢说话,意思很简单:“我想回去。” “去哪?” “回家,回兰坊。”裴熙的声音很平静,她确实看起来十分清醒,因此这话才显得格外突兀,也让他们更加担心。 华绍亭走到沙发旁边,裴熙显然与他有太多隔阂,一直和他保持距离,但也不再冲动地贸然行事,她仿佛是在一瞬间就冷静下来了,又转向他开口,尽可能带着一丝恳切,几乎算是央求地问他:“大哥,可以让我回去吗?” 华绍亭的手抚着沙发,指尖点着那些柔软又带了韧性的皮面,腕子上的香珠很快就在上边压出一道痕迹,他听见了裴熙的要求,却迟迟没有回答。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带着十足的压迫感,盯着她那双眼睛问她:“为什么想回去?” “我看见了不该看的,而你不希望裴裴知道。”裴熙有些后怕,慢慢地向后退,她的想法直来直往,完全不绕弯子,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这是你们的家,不是我的。” “好。我让司机送你,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告诉他。” 这两个人几乎面对面很快就做了决定,只剩一旁的裴欢满脸震惊,她不知道华绍亭为什么要答应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如今裴熙是个病人,需要密切监护,今天只是暂时性好转,不可能随便让她外出。 裴欢不同意,跑过去企图阻止,让他不要安排司机,可华绍亭的话却又说得明白:“你看看阿熙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欢自然清楚,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她看着姐姐就像看见了那袭缎子,好不容易藏在心里此时此刻突然穿上了身。 可是华绍亭说得对,裴熙清醒的时候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谁也没有权利在她有自主意识的时候强迫她做任何事,谁也不能再把她关起来。 司机很快就把车停在院子外边,下人们上楼帮二小姐拿了外套和遮阳伞,裴熙太久没外出,这些都是必需品。 裴欢想陪她一起回去,但华绍亭拦下来。她实在为难,也只能眼看姐姐走了出去,她心里实在懊恼,完全不知道好端端的一家人正在过周末,怎么突然闹成了这样。 “她不该回去,兰坊现在根本没人照顾她。” 裴欢着急,想了又想,还是想追出去。华绍亭抱住她,强迫她安静下来,和她一起站在窗边向外看,裴熙头也不回上了车,很快就离开了。 他轻声说:“阿熙突然要回兰坊,没事最好,有事的话……我们就静观其变吧。” 裴欢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听着听着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想起从暄园回来那一天,大家在兴安镇上的小医院里暂时中转,韩婼被推出来,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人,也是韩婼此生最后一次开口说话。 对方没头没尾地一直在喊她姐姐的名字。 当天裴欢受尽惊吓,恸哭之后根本没有心力多想,事到如今,她却觉得韩婼那句话别有深意,当一个人重伤之下已决心赴死,还有什么事值得反复提醒? 裴欢再也不敢想下去,眼看送姐姐离开的车已经开出道路尽头,她克制不住发抖,把韩婼临终曾经说过的话全都告诉了华绍亭。 她脑子里已经想出一千种离谱的可能性,恨不得就在这三两分钟里把敬兰会上上下下都担心了一遍,她紧张到气都不敢喘,一口气把前后因果都说完,可华绍亭却半点忧虑都没有。 他竟然还有闲心取笑她,让她先去把笙笙叫出来,又去可惜那块被弄脏了的地毯。下人们一看华先生没有更多的吩咐了,很快就解除了警惕,人人各归其位。 他告诉她不用过度紧张,说:“不过就是过个周末而已,阿熙好不容易情况好转,她想回兰坊,就让她去看看吧,那条街上那么多人,你放心,饿不死她。” 他说完就特意吩咐老林:“打给会长,提前通知一声,告诉他二小姐回去了,让他们好好照顾。” 裴欢亲自跟着老林去打电话,直到听见陈屿的各种保证,一颗心才落了地。 第21章 终生之念 而后的一个星期,兰坊安排了陈家的亲戚去西苑,固定和家里联络,方便裴欢随时了解姐姐的情况。 裴熙执意离开他们现在的家,非要住回兰坊,但她没去海棠阁,也没去麻烦丽婶,相反,她一个人要求回西苑去住。 陈屿请来医生评估过她的精神状态,说她暂时有好转,目前没有过激行为,也就都遂了她的心愿。 西苑那处地方其实在兰坊算是个冷门的院落,有一大片林地将它和主要街道隔开,只能步行进入,也不通车。华先生还在兰坊的时候,曾经专门安排裴熙在那里疗养过,因此“西苑”在裴熙过往的经历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现在就把那里当成了家。 也好,裴熙孑然一身病到如今,逐渐好转后能选择一个不被打扰的住处,无意再和华先生起冲突,这就算是三人眼下最好的相处模式了。 到了五月份,沐城的温度已经像是入了夏,这一周以来气温持续走高,再加上他们住的小区里绿化实在太好,繁茂的植物迅速蔓延而去,午后已经能听见蝉鸣。 裴欢今天给女儿换上了小裙子,帮她干干净净梳了个丸子头,衬得笙笙一张小脸圆乎乎的,格外可爱。 笙笙对着镜子看了一圈,又翻出来一个蝴蝶结的小卡子,说要别在头发上。裴欢接过去照办,弯腰逗她说:“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和疯小子一样,每天穿个背带裤满街跑,哪知道穿什么裙子。” 小姑娘实在长得快,这才几年,人长高了也懂事了,她看着卡子别好了,摸着看,还说:“我是女孩啊,要有个女孩的样子。” 裴欢一听就知道她是从华绍亭那里学来的,于是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头顶说:“他说话的口气你倒是学会了。” 她拉着孩子下楼,走到厅里的时候,看见华绍亭背对楼梯的方向而坐,正在看窗外,于是裴欢又想起什么,小声又补了一句:“万幸,性格没像他,不然肯定没有小朋友愿意和你玩了。” 老林已经等在门口准备送她们出去,听见这话动了动嘴角,但最终也没笑,只是回身看了一眼窗边。 华先生从早起就有事忙,今天他让人在茶海边上单独放了椅子,为了看阳光的位置。他从早起就拿了本书守在那里,观察了半天的工夫,不能让太阳直接晒到他那盆瑞祥五针松上,但又不能完全背光。 这就又是会长干的好事了,陈屿前两天又跑来一趟,说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好东西,从日本大老远把这名贵的品种运回来给他,说都是几百年前庄园里留下来的老桩。 华先生这才总算给了他好脸色,后来又把人叫去了书房,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话。 裴欢看他还真喜欢这盆盆景,就只能嘱咐老林说:“别忘了一会儿提醒先生吃药,外边太热了,劝他别去院子里了。” “是,夫人放心。” 今天笙笙和两个小朋友约好了,要去公园玩,裴欢陪她去,而华绍亭一向不在这么晒的时候出门,这种带孩子去玩的事自然指望不上他。 老林看笙笙已经把鞋穿好了,先给她开门,放她先出去等,结果小姑娘回身要找爸爸,站在大门口冲窗边喊,让他看自己的新发型。 华绍亭回头和她招手,说了一句:“过来。” 笙笙就不管不顾又穿着鞋踩进去了,蹦着高,要给爸爸看,说林爷爷都夸,今天妈妈给她梳的发型很可爱。 华绍亭很是欣赏似的点点头,又把他的小女儿抱在腿上,十分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她的新裙子还有丸子头,忽然又瞥了一眼门边的裴欢,轻轻地和孩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孩自然都喜欢出去玩,笙笙今天打扮好了,特别高兴,格外乖巧地靠在爸爸怀里。 华绍亭只用了三个字就让她一下就坐不住了,他低头在她耳边说:“梳歪了。” 小姑娘一张脸立刻垮下来,“啊”的一声跳下去直冲裴欢跑过去,这下家里炸了锅,小祖宗怎么也不肯出门了,在门口闹,要妈妈重新给她梳头。 这下老林才是真的忍不住了,笑了半天才和裴欢说:“先生这是听见您刚才背后说他了。” 裴欢已经来不及反击,被小姑娘拖到穿衣镜前,反反复复地照镜子。这一下看出来,还真是有点梳歪了,她也就只能认命,回头瞪窗边,那个火上浇油的人却乐得自在,根本无心替她解围,一脸轻松地正在翻书看。 裴欢只能重新给孩子梳头,她哪知道这小姑娘这么不好哄啊。 镜子里的笙笙气鼓鼓的,一脸被妈妈敷衍了、有些不开心的样子。裴欢戳她的小脸逗逗她,对她说:“我小时候都是阿姨给我梳头,有了你……你看,我才好不容易学会的。” 这倒是真话,要不是因为有了孩子,她哪有这么多的耐心,哪能长出一颗坚定的心。人只有面对自己生命的延续,才知道心中能有多少百死不悔的爱和勇气。 小女孩只懂简单欢喜,不太理解妈妈在想什么,很快被分散了注意力,又高兴起来。裴欢从镜子里看着她,忽然有些感慨,七年时光转瞬即过,她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裴欢把她的裙子整理好,给她看镜子里的人有多漂亮,哄着她说:“好了,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啊。” 华绍亭已经走过来了,听见她这句话总算笑了笑,半靠在门边,准备送她们出门。 裴欢一站起身,正好对上他那双眼睛。 华绍亭今天心情也不错,他手臂上的伤好多了,于是只简单穿着在家的衣服,姿态悠闲。她一时被他这副从容慵懒的样子吸引到,伸手挽住他。 华绍亭顺势揽住她的腰,她手里还牵着他们的女儿,于是这一时片刻,裴欢又觉得何其有幸。 每个人走过的春秋岁月最终都会刻在身上,他也曾经意气名扬,万人之上,但是此时此刻只把一生的温柔都给了她。 她遇见的事大多都是第一次,第一次爱一个人,轻易就动了终生之念,但因为他,她从来没尝过求而不得的苦。 人生下过这么多场雨,只有他一直把她留在晴朗里。 裴欢就在门口处仰脸看他,热烈而艳丽,就像院子里那一丛刚刚盛放的玫瑰,开出明媚的粉红颜色。 他由着裴欢这点小心思,笑着把人揽过来,低头吻在她的额头上。 笙笙拉着妈妈的手直着急,把她往外拽,一个劲儿地催道:“要晚了,回来再秀恩爱。” 裴欢被她直接拉了出去,裴欢看女儿今天这么高兴,决定陪她走一段路,一起晒晒太阳,于是让司机先到小区外边去等。 她们刚一出门,房子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华绍亭听见了,但也不动,他依旧开着门,就站在门前的阴凉处透气,吩咐老林回去接电话。 他一直看着裴欢和女儿走得远了,孩子最近这段时间心脏的情况一直很稳定,又正好到了活泼好动的年纪,于是蹦蹦跳跳地踩上花坛边缘,让裴欢一路扶着。 走出去一会儿了,笙笙还回身往家的方向看,她远远看见爸爸还在外边,就冲他的方向做鬼脸。 华绍亭被孩子逗笑了,觉得实在有意思,也就多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老林接完电话回来了,在大门内侧一直等着他。 裴欢和孩子已经走出了视线范围,华绍亭却没有急着进去,他并不回头,目光落在那些刚绽放的玫瑰上,看着它们很是欣赏,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问一句:“怎么了?” “会里出了变故,应该是会长查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他就像是听见什么无关紧要的新闻一样,随口接了一句:“这些人闲不住的,隔两年总要闹一闹,这么大一家子人,藏了太多鬼,陈屿的心又不够硬。” 老林也没什么表情,都是局外人的口气,说:“我已经回复过了,先生不在,这几天家里忙,没有时间。” 华绍亭点头,就像是真的很忙一样,很快回到房子里,转身上楼去午休了。 傍晚时分,华绍亭亲自去接裴欢和女儿回家。 一下午的艳阳,公园里无遮无拦,实在太热,孩子玩得都累了,裴欢就邀请另外两位妈妈带着孩子们一起去了她的古董店,喝下午茶,聚在一起聊天。 华绍亭过去的时候,看见有外人,也就留在车里并不露面。司机先下去迎夫人出来,大家纷纷告别。 笙笙出门一下午,从店里一出来就知道是爸爸来接自己了,她着急往车上跑,打开车门爬到华绍亭身边。她跑得快了有些喘气,手里还拿着裴欢的手机,要给爸爸看今天在公园拍的照片。 裴欢也迅速上了车,只觉得外边实在太热,对他说:“气温高,今天公园里待不住了,笙笙疯玩了一天,追着两只小狗跑,我怕再她玩下去该不舒服了,赶紧把人都请回来坐一坐。” 还说孩子呢,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脸上细细密密都是汗,华绍亭拿了纸给她擦脸,裴欢就把孩子抱到怀里坐着,很快就回到家。 院子里的玫瑰又新浇了水,裴欢经过的时候打量了两眼,突然觉得这花的种类眼熟,又停了下来。 华绍亭放孩子先跑进去了,陪她过去看。 裴欢这才想起来,她自己十八岁那年过生日,非要缠着他要份成人礼,硬是把一整片亟待开发的地皮抢过来做了花园,由她选的花种,连夜从国外空运过来。 具体那时候是什么情景她自己都记不清了,总之也就是某个日子,也许是当天什么事华绍亭惹她不高兴了,于是裴欢一句任性的要求说出来,他那会儿就当着兰坊一屋子的下人答应了。 那片地遭了无妄之灾,成了当年一件轰动全城的秘闻,因为敬兰会的三小姐要过生日,华先生一句吩咐下来,那地方从上到下所有的项目全都停掉了,里外里折了多少麻烦事进去,她一个年轻女孩哪里懂,不过都是胡闹。 那几年的裴欢有恃无恐,仗着他把自己捧到天上去,所有骄纵顽劣的脾气全都上来了,她得到宠爱,一向知道如何挥霍。 如今过了那么不知愁的年纪,让她自己想一想都觉得丢人,实在不知轻重。 裴欢看出来面前这些花就是当年那一种,难为华绍亭想着,记得她从小就喜欢,不知道又让人从什么地方找回来了,还移到了家里。 她俯下身细细地看,对他说:“你也真是的,那时候那么大一块地……我才多大啊,哪知道你会当真,其实我说的都是气话。” 华绍亭从头到尾也没觉得这算件多大的事,总之这么多年下来,他纵容裴欢的程度几乎街头巷尾尽人皆知,哪还差这一两件了,于是也就随口接一句:“气话怎么了,就是句气话,我愿意,谁还能拦着?” 裴欢被他这一句说得又笑了,拉着他赶紧回家去。 一进门,她突然想起什么,非要和他争辩两句,怪他说:“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后来还哄我,说沐城气候条件不合适,那么大一片花园怎么都种不活。” 如今院子里那一隅不就花开正好?五月的天,满满开了一丛,花朵的颜色细腻珍贵,开有重瓣,近乎绸缎般的质感,一看就是极其罕见的花株。 老林已经过来了,正帮他们收外衣,老管家一听见夫人的怪罪,难得开口接话,连他都替先生抱不平了,跟裴欢特意解释道:“那是夫人没看见,院子里这几株是先生费尽心思才留下来的,每天都要吩咐我们,湿度温度时时监控着,高了低了都不行。” 笙笙洗完手正好出来,听见了就偷偷笑,还要躲到老林身后去补一句:“我也喜欢,想摘一束带到学校去,爸爸不让,说他十年前就答应了,要送给妈妈的,谁也不许动。” 裴欢总算满意了,她平常也没留心过院子里,只知道他这阵子天天喜欢在花木上费时间,以为他有了个新兴趣,哪知道他顺带着又费心,连过去这些玫瑰的事都翻出来重新收拾。 他们一起上楼,华绍亭先去换衣服,过了一会儿他整理完了出来,又对她说:“我是想了想,觉得当年那份礼物没送好,后来一整片园子什么也没养活,成了闲置地,差你一个礼物。今年试了试,看起来是成功了,过一阵让他们去把那个花园重新建起来。” 她满心得意,就又像是年少时的模样,后边的话他也没再说下去,她笑着去吻他……已经足够了。 华绍亭这人最护犊子,从来不许他自己留下什么还没做到的事。 尤其是对她的承诺。 她就抱紧了他不松开,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了,裴欢仍旧是当年的模样,腻在他身上,笑得眼角眉梢都染了玫瑰的颜色,告诉他:“那你再替我做一件事。” 无论如何,其余的什么都不再重要,她能拥有的爱已经足够,快要溢出来,只求他留下来,哪怕再多一分钟。 “你要守着我。”她有点耍赖似的,揪着他的衣领非要说,“不只是我,笙笙也不能没有你。” 华绍亭顺着她的腰侧抚过去,轻轻“嗯”了一声,低头顺势就把她抱起来,裴欢没防备,站不稳,上半身直往后仰,最后勾着他一起倒下去,在他胸前闷着低声笑。 好像都忘了天还没黑,她被他抓着按在床上浑身发烫,神魂颠倒被吻住的时候近乎窒息,人都要化开了,仅存的那一点理智又让她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这才刚回家,窗帘都没来得及放下来,门也没反锁…… 可惜引火烧身,哪还顾得上。 裴欢呜咽着企图挣扎两句,说都说不出来声音就哑了,在他怀里发抖。 最后的最后,她总是要被折腾得呜咽着说不出话,天还没暗下来……树影透过窗户打进来,有风的时候,那树就活了,连带着它们的影子在房间里明明暗暗。 人本来就敏感,她腰上那条细密的腰链又总是带着他指尖的温度,有种幽远又暗淡的香气,夹带着一丝丝微妙的凉意,恰如其分直痒到心里去,能让人瞬间浑身脱力,像被这一整个春天的香气浸透了。 裴欢几乎开始怀疑,她随身而戴的这条无价之宝,是他蓄谋已久的产物,又暧昧又带着某些禁锢的意思,还能逼得她上了瘾。 她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累到极致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抓着他说话:“我不要花园了……你别费那么多心思,我就想让你好好的,哥哥……” 那算什么稀罕东西,哪有他重要。 那天入了夜,楼上的两个人耗得久了,笙笙只好自己吃了晚饭。幸亏她今天也在外边玩累了,没多久就开始犯困,下人们去看着她先睡了。 后来先生和夫人才下来,简单喝了些汤。 裴欢披着一件衣服浑身发软不想动,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随口和他说下午出去和别人聊天的琐事,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汤匙问他:“最近兰坊好像又有事,笙笙同学的母亲今天聊天的时候还提到了,说她们最近带着孩子都不敢走那条街了,我也没多问。” 华绍亭泡了一些茶,口气也简单,说:“管不了他们,爱闹什么随他们去吧。” 裴欢也就点点头,敬兰会天天水深火热,三天两头总有些事。 她很快吃了点东西,看看时间,又去给兰坊里打电话。 裴欢有顾虑,万一要是赶上会里遇上什么特殊波折,还有裴熙住在西苑呢,她想和会长打探一下口风,如果兰坊里边不太平,那他们就考虑还是把姐姐先接回来避一避最安全。 结果她一个电话打回去,却根本找不到陈屿,就连他身边最近的大堂主景浩都不知所终。 接电话的只是个不知名的下人,声音仓皇,听见是裴欢,竟然战战兢兢地说话都打了颤,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华……华夫人,我们也找不到会长,他一直没回来。” 她不由心头一紧,敬兰会历经数代辛苦经营,曾经也经历过无数起起落落的日子,但从来没有哪一天,沦落到了连会长都不知所终的地步。 裴欢隔着电话感觉出事态不对,朽院气氛空前紧张,兰坊这一夜,显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她迅速挂了电话,回到客厅找华绍亭,却看见对方神色平静地正在沙发旁边的长案上挑选杯子,手边是刚切下来的香木碎屑,可以用来泡水,他要用沉香水再去沏一壶陈年的普洱,过滤掉太过提神的效果,最适合晚上喝。 老林也一切如常,自顾自忙着,去帮先生烧了水。 一时长案旁热气渐渐腾起来,安神静气的香末倒下去,沸腾而出一股温通润泽的味道。 山雨欲来,家却永远是心安之处。 华绍亭仿佛知道裴欢这通电话打过去又难以安眠,于是特意准备了香气缓和的茶递给她。 窗外的月光如期而至,今天这样的好天气,就连夜里也是个无云的晴天,只不过再炽热的日光也透不过长夜漫漫。 人们所能看到的世界永远只是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有人欢喜就一定有人愁,守着如花美眷,也必然有人飞蛾扑火,原本就是常理。 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 华绍亭不想知道兰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为了权还是利益,又或者是谁的心机被看透,要来一场鱼死网破,总之道上那些人的是是非非……如今与他何干? 不管谁来试探,他还是那句话,除了裴欢,除了这个家,他什么都管不了。 第22章 两忘心安 又到周末,沐城的事态急转直下。 兰坊那条街一到时局不稳的时候就会封路,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总之隔两年就会出一些动静,对外就会报出各种原因,不外乎说要修路、管道维护等等。不管真假,对于沐城普通人而言,一到这种时候,那附近一整片街区到天黑之后就彻底没有人走了。 这一个星期,裴欢家里倒没再发生什么特殊的事,除了电话特别多之外,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暗地里冒出来,也不知道都想来说些什么事。总之她看在眼里,华绍亭还真是一个也不接,全都由老林去应付,拿出一套客气说法,潦草敷衍着就统统挡回去了。 她有时候真的很佩服华绍亭的心态,一旦他做了决定,不管找上门的是些什么事,到他眼里就都没了轻重缓急,区别只在于他今天愿意不愿意搭理。 说小了是外人的生生死死,说大了关系着几代人的基业,可他就能坐在家里不闻不问,听见电话一直在响也不回话,说扔就扔。 就好比敬兰会,那真是他二十年的心血,裴欢从小到大在他身边都是看在眼里的,要说到最后,华绍亭作为主人早就什么都有了,他还是费尽心思以一己之力撑着那一大家子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连他自己可能早都说不清了。 人非草木,总有感情,一件事,一个人,守着的时间长了,哪能半点不过心呢。 所以裴欢是理解他的,毕竟兰坊是他们两个人的来处,也是他们过去的家。 尤其是陈屿,他是华先生“临终”钦点的会长,如今却突然下落不明,这件事一旦传出去,牵一发而动全身,各方的平衡全被打破了。原本还能压住的魑魅魍魉肯定统统找上门来,借着这个机会要一口瓜分了敬兰会才罢休。 所以裴欢眼看事态越演越烈,再也没人能出去收拾,她还是有些担心。 今天是周末,吃完早饭华绍亭就去院子里了,餐厅里只有她和孩子。 裴欢去问老林:“来电话的人都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会长遇到危险了?” 老林正带着下人收拾餐桌,也就随口和她说起来:“会长失踪,朽院的人自然着急,一个一个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只不过,他们自己家的人找不到,来麻烦先生也没用。” 裴欢总觉得不太可能,突然又想起前一阵的风波,说:“陈屿毕竟是敬兰会的一会之长,再不成器也不至于把自己都搭进去,会不会是上边的人还是动了手?” 老林摇头,告诉她:“不是军方的问题,上一次陆远柯的事情之后,陆家特意私下里向敬兰会表达了感谢。陆将军是个硬脾气,他早年对自己家庭有愧,所以儿子出事后,一家人受伤极深,我们能把人安然无恙给他送回去,他卖兰坊一个人情不是难事,陆将军一定会言而有信。”老管家叹了口气,看着裴欢说,“是会里自己的问题,看着就像朽院有内鬼,否则不会这么快就波及到会长。” 老管家的话虽然有可能,但裴欢却觉得事出无因,当年陈峰他们挑起和华先生的内斗,那是因为朽院终究觉得敬兰会不姓华,如今陈屿可是他们家出来的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何必再起波澜? 再斗一番,为了什么,又是谁起的头? 问题太多,她也实在懒得想,只有一件事让她心里不安,前一阵他们在暄园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这几天这些乱七八糟打来他们家里的电话,证明了一件事。 兰坊里,私下知道华先生还在的人,其实不在少数。 裴欢看着下人们把餐具都收好,一回头发现笙笙在窗边吃果冻,小姑娘人不大,但也到了正经开始思考的年纪,她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忽然抬头看着妈妈问:“那些电话,是不是都来找爸爸的?” 裴欢点头,过去给她擦嘴角的果冻汁水,小家伙吃零食还一脸认真的表情,也是要给家里分忧的样子,裴欢有些想笑,随口问她说:“你又知道什么了?” 笙笙声音不大,却说得清清楚楚:“他们想让爸爸回去。” 这话说得裴欢一愣,老林原本要去厨房,也回身停住了。 她竟然没往这一层细想过,孩子童言无忌,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却一句话说得她和老林都有些担心。 这似乎是小朋友与生俱来的直觉,笙笙毕竟是华绍亭的女儿,性格脾气总有遗传,她对于环境微妙的变化十分敏感,总有直接的反应。 老管家看了看夫人,最终什么也没说,很快就去忙他的事了。 裴欢陪着女儿吃完了果冻,拉她去洗手,又安慰孩子,努力让她有安全感。 裴欢催她去换衣服,说:“放心,可不是什么人都请得动你爸的,他天天都忙,忙着种花泡茶。今天说好了要陪你出去,上楼去吧。” 过了立夏,最后一点凉意就都散尽了。小区里种的洒金榕密集生长,空气里充斥着阳光之下草木茂盛的味道。 天气不错,华绍亭难得愿意和裴欢一起带女儿出门。 用裴欢的话说,那可真是借了孩子的光,才好不容易能请他纡尊降贵地去市里走一走。毕竟以往华先生随便出门的后果都很严重,他既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又绝不随便和生人直接接触,一身难伺候的习惯。这周他突然发话说要去商场,连老林都不由自主有点紧张,提前几天就吩咐了司机,严格规划好先生会经过的路线,所有的情况都考虑过一遍,才能成行。 裴欢想着这几天兰坊不知道有什么动静,原本想和华绍亭商量改日,他却说亲口答应了要陪女儿出去,总不能食言,于是大家也就都按原定计划去了海丰广场。 那地方人少,面积也大,是这两年新落成的大型商场。 裴欢要来给女儿买换季的衣服,再加上还要帮姐姐买一些东西送去,她这几天要想办法去找裴熙,眼看敬兰会又有内乱,再把裴熙放在西苑谁都不放心。 两个人一左一右牵着女儿,笙笙心情好,蹦着要往前跑,商场里的地面擦拭一新,极其光滑,她觉得好玩,非要顺着往前滑,他们不敢松手,于是两个大人也只能在后边被拖着走。 今天谁都不想扫了孩子的兴,一路都由着她,逛了一圈,很快就试好了给孩子买的衣服,还给她买了一个大大的冰激凌吃。 这下笙笙的手和嘴都被占住了,总算安静一会儿,他们两个也能轻松一会儿。 华绍亭今天可算明白了,带孩子真是件辛苦事。裴欢过去也是骄纵惯了的,她年纪轻轻带着笙笙,可想而知,每天焦头烂额又努力学着做个称职的母亲有多难,于是他决定勉为其难再做一点点让步,今天裴欢要去逛什么地方他都陪着。 裴欢这下得意了,挽住他的手,拉着他又往女装部走,走着走着想起什么,凑到他肩旁和他说:“笙笙知道担心你了,说外边有人在找你。” 华绍亭看向前边自己走的小家伙,天热小孩子贪凉,她一勺一勺吃得正高兴,也没去管爸爸妈妈在身后做什么。 他轻轻笑了,握着裴欢的手说:“这倒是像我啊,聪明。” 她哪是这个意思,让他一说,好像如果孩子随她就傻了似的,又赌气推他说:“我是让你以后多陪她出来玩,只有父母都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最有安全感。” 华绍亭答应她,最后握紧了她的手,把她老实地拉回到身边来,就又是人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 眼看到了妈妈去挑衣服的时候,笙笙的注意力都在吃的上边,走着走着,前边拐出来一行人。 商场的中间有巨大的挑空区域,一圈透明的玻璃围栏,对方刚好和他们隔着半圈的距离,一路相对而来。 笙笙看见那些人总觉得眼熟,于是忽然站住了,咬着冰激凌的勺子,冲那边挥手,大声地打了个招呼:“蒋叔叔!” 裴欢怔住了,多年未见,她没再和蒋维成有过什么联系了,只是偶然在各种渠道上看到关于蒋家的一些消息,不知真假。 她没想过会和他在这里遇上,过去种种,算到如今,前后十年,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对方走得很急,身后带了司机和几个随从,显然目的明确,是特意来商场买东西的。他手上拎着一盒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打包回去的食物,眼看着走过半圈围栏,发现是笙笙在叫自己。 他明显也十分意外,很快冲着孩子笑,招手想让笙笙过去抱抱她,突然又看见她身后还跟着父母,于是手又放下了。 笙笙过去和蒋维成关系不错,她很高兴,也不多想,转身跑回去扑到妈妈怀里,指着前边给她看。 两边的人都停下来,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裴欢牵着女儿,依旧挽着华绍亭。而蒋维成也只是看着他们,拿着手里的东西,最终什么都没说。 彼此都没有刻意回避,蒋维成也有些惊讶,没想到会在这种公开的场合遇见华先生,明显对方一家三口搬离兰坊之后过得格外和睦,赶上周末,一起出来带孩子散心。 裴欢还是那样,一如初见,她看着只是朵纤细漂亮的花,却似乎总有种暗藏的力量,无论如何凄风苦雨,到头来,总有破土而出的勇气,就像她现在这样站着,为人妻为人母之后,她多了几分从容,笑起来就又变成当年那个肆无忌惮、比日光还艳的姑娘。 总有些岁月无能为力的往事,让人一见如故。人只有觉得什么都值了,才能真正对过去释然。 蒋维成停在原地有些出神,一抬头刚好对上华绍亭那双眼睛,果然一如既往,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让人十分不舒服,对方看人的时候总像打量东西,扫了他这边一眼,就算作是见到了,再没有任何表示。 他也就只好转向笙笙点头示意,算是礼貌,几年没见,小姑娘真是长高了,蒋维成这么远远看着,只觉得笙笙如今活泼开朗很多,果真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的孩子才算个宝。 到了这时候,应该彼此打个招呼,但又显得客气多余,最终谁也没有说话。 裴欢已经看清他手里打包的盒子,是商场里一家著名的口碑店铺,专门做葡式蛋挞,销量极好。它们根本不做外送,据说什么人物也没有特例,都要早早过来亲自买,每天都是限量供应。 想必今天蒋维成也是赶过来特意来买,打包给他妻子带回去吃的。 于是这一时片刻,两忘心安,曾经有过一段相识的际遇,哪怕无疾而终,看见彼此都被岁月善待,这结局实在最好不过。 于是蒋维成率先向前离开了,他最终没有主动寒暄招呼,只保持了基本的礼貌。 他和裴欢一家相对而过,两方都没再过多停留。 他看清了裴欢脸上问候的笑意,他们两个人今生所能说的话,早在那几年都说尽了,相逢一笑已经足够。 对彼此今后最好的祝福,就是彻底不再打扰。 大家都走了过去之后,裴欢这才偷偷抬眼打量华绍亭。 她哪知道在这里竟然会遇见蒋维成啊。虽然过去的事纯粹境遇所致,但毕竟卡在华绍亭心里,她不由自主往他肩膀上靠,有点怕他生气。 他倒真没什么表示,仿佛是彻底没往心里去,也就抬眼看看她,觉得她比笙笙还幼稚,被逗笑了,成心堵她一句:“心虚了?” 她可真是冤枉,睁大了眼睛瞪他,最后还是握紧了他的手。 商场的玻璃穹顶采光极好,透了大片的阳光,连带着裴欢心里都泛着暖,她实在太清楚,以华绍亭的心性,曾经那些事情出在她身上,最终他却什么都不再提,和蒋家相安无事,唯一原因不外乎就是希望她能彻底过了这道坎,他不再翻这段旧账,就是对她最明智的保护。 很快裴欢逛了一圈,最后要去给姐姐买衣服。 她怕孩子太累了,哄笙笙去乖乖陪爸爸,毕竟华绍亭也不方便长时间在外,于是她先安排他和孩子下楼,由司机陪着,先到车上去等。 她独自进了一家女装店,低头转了一会儿,想起一上午都没看手机了,拿出来翻翻消息,却突然看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图片。 照片上的人是裴熙,她在西苑住的这段时间,自己养了一只猫,拍照的时候,她正抱着猫经过长廊回房间。 照片是平平淡淡的画面,只不过照片里的裴熙显然不知道自己被人拍了照,看得裴欢心里一跳,匆匆忙忙地把手机收了,也没心思再耗时间,尽快买好东西很快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又显得过分安静了。 裴欢心里有事,一直有些出神。她不清楚照片是谁发来的,会长失踪,兰坊再次内乱,群龙无首的时候,谁会跑到西苑去再拿姐姐的事来要挟她? 笙笙已经累了,一上车没多久就靠向妈妈睡着了。华绍亭坐在裴欢身边,一直没说什么,直到等红灯的时候,裴欢有些烦闷,仰头向后靠在头枕上,他才伸手把她揽过去。 他拍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轻而缓,就像是安慰,让她别担心。 她知道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然而他不从主动问。她想说的话自然都会说,裴欢如果不开口,他要做的就是让她不要怕。 她在他怀里静静趴了一会儿,身侧就是女儿睡着的小脸,孩子永远是天使恶魔的综合体,笙笙这时候安静睡下来,呼吸都轻了,软软的小手还搭在她的胳膊上,乖巧得不得了。 她心里瞬间踏实下来,看着女儿,又想起早起孩子那句话……笙笙说得原本很简单,担心外边很多人要来找爸爸,可此时此刻,裴欢再去想,忽然想到了另一层意思。 敬兰会现任会长失踪,朽院乱成一团,眼看敬兰会要出事,突然有很多人到家里来试探。 如果敬兰会大厦将倾,唯一有资格也有本事力挽狂澜、镇住人心乱象的人,只有华先生。 有没有可能有人是想请华先生回兰坊,又或者说想拿他二十年心血相逼,以此证实华先生还活着的消息,再次请他现身。 只可惜在华绍亭眼里未必看得上他们苦心筹谋那些事,他就扔着那群人去闹,什么兰坊、朽院或是陈家人,他转身不再看,就彻底不入眼,杯弓蛇影,人人心里有鬼的日子,他乐得自在,只在家做个闲人,还有心情陪着她们出来去商场。 裴欢想通了,反而把话压在心底,决定自行解决。 她不知道会里如今是什么情况,但不能让对方的想法得逞。华绍亭从始至终没把她们姐妹抛下过。对方明知家人于他之重,今时今日发来这张照片也可能只有一个目的,请华先生重回兰坊。 无论是为了华绍亭如今的身体情况,还是为了孩子,裴欢都不愿意。 司机把他们送回了家,笙笙已经睡沉了,又突然被叫醒,困得直揉眼睛。她玩了大半天也吃了不少东西,根本就不饿,于是老林直接牵着她上楼,哄孩子先去睡午觉了。 路边太晒,裴欢让华绍亭先进去,她自己留下,整理了一下后备厢的东西,把给姐姐的衣服挑出来,又对司机说了一句:“送我回趟兰坊,今天有空,直接去西苑吧。” 司机有点担心,谨慎地提醒道:“夫人,兰坊最近事态不明朗,连会长都不在,没有可靠的人接待,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近期还是别回去了。” 她没太刻意,也只是说:“没事,直接从后边绕道去西苑的林子,我去看我姐姐,不经过朽院。他们要闹就闹他们的,总不至于牵连到咱们。就算有矛盾,找我也没用啊,我从来不管会里那些事。” 她想着自己于外人眼里虽然是华夫人,但终究是个女人,不管这次是谁苦苦相逼想要反陈屿或是反陈家,就算她真去了,也无能为力。她尽快趁着事态没有恶化之前去西苑看看情况,如果还来得及,就先把姐姐接回来,从此不再蹚兰坊的浑水。 裴欢打定了主意,两次三番有人盯着裴熙,这事越发蹊跷了。他们一家人在明,别有用心的人却一直躲在暗处,不能藏着没个了结。 她要彻底把姐姐劝回来,绝不再放她涉险。 “让老林和先生说一声吧,我尽快回来。”她说着就上了车,只怕夜长梦多,这一次的事由她自己去办。 裴欢走得很着急,一半也是怕华绍亭察觉,又惹得他亲自过问。 可是这点事从头到尾都是冲着这一位“病逝”的华先生而来,哪有那么简单。 老林接到了司机的电话,迅速去卧室里找华先生,很是担心,说:“先生,夫人估计是看到什么消息了,匆匆忙忙自己就回兰坊了。” 华绍亭从衣帽间出来,却不是要休息,而是换了要外出的衣服。 他倚着那段庞大的藤雕隔断挽起了袖口,淡淡地对老林说:“他们这些人,眼看韩婼失败,算准了最后这一手,西苑要是有事,裴裴就一定会去,还是想着拿她们姐妹来找我,早晚而已。”他一双眼静而冷厉,很快转身下楼,那口气蓦然沉下去,“难为她想出这么多手段,乱哄哄闹得一条街都睡不踏实,我有心留人,她非要找死,那就给她个痛快。” 第23章 揭皮蚀骨 裴欢这一趟回去,走的是兰坊的西边,那里早先曾经被老会长彻底废置,后来华先生单独叫人打理用作裴熙疗养的地方,所以一整片林地非常完整,并不通车。 司机只能把车停在林子外,裴欢必须步行进去。 她下了车,眼看这树林一如当年,午后的阳光明媚,林子里依旧幽邃,透着一股清凉,蝉鸣在耳,明明是兰坊的地方,却又显得与世隔绝。人在林子之外看不清尽头的院落,除了树影再无其他,这西苑就显得和这座城市乃至这条街都没有瓜葛,干净到让人想不到危险。 可惜举世皆浊,越是干净的地方,越生古怪。 裴欢盯着这片自小见过的树林,心底突然就生出了几分凛然。她还真就不信了,不管是谁,两次三番在背后找上门来,而她从来没学过什么缩头缩脑的道理,今天就要来看看,到底是谁还敢盯着他们一家不放。 她安排司机停在原地等她出来,很快就走了进去。 林子太大,只有一条能走人的平坦小路,日子久了,几乎没有人经过,草木盛大,所以路上的石头垫脚也只能勉强分辨。裴欢必须特别留心看着脚下,走了很长时间,才见到西苑的屋檐。 这一路都很安静,林子里偶然有些小动物的叫声,也不知道是什么,直到她走得近了,才听见一声猫叫,抬眼看见屋檐上站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圆圆的脸,一看就知道岁数不大,因为临着风,倒也凭空显得十分威风。 她过去也养过类似的猫,连花色都差不多,兰坊都是接地气的宅子,许多小动物都是散着养,不知道是谁家喂的,又或许只是路过,最后她养着养着,跑了也就跑了。 但姐姐似乎总是喜欢猫,她不停地画,如今自己出来住,也留了一只。 裴欢就这么站着,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想开了,林子里这条路走得实在太累,她还有心思招呼那只小猫,叫它下来想摸摸它,可惜猫不像狗,实在没有什么服从性,她仰头逗了半天,那猫也不肯下来。 直到身后的长廊下忽然有人说话,对方轻轻叫了一声,那小猫就猛地跳了下来,四肢修长矫健,落地就奔着裴欢的身后跑了过去。 她转身去看,是裴熙出来了。 她弯腰抱起猫,在长廊下看过来,一见来的人是裴欢,动动嘴角冲她笑。裴熙并不常见人,脸上鲜少有什么表情,于是就连这笑意都有些生硬,但裴欢仔细看她的眼神,显然姐姐的思绪仍旧是清楚的。 裴欢发现她还穿着那条过分长的黑底裙子,上边绣着的花在阴凉处看过去显得色泽格外浓郁。她突然想起那天裴熙从他们家回兰坊的时候,捡起来的那个陶罐,上边的颜色和这花纹竟然是一样的红。 她压下心里隐隐涌上来的不安,放松了口气,和姐姐打招呼,说很久没来看看她了,给她送点东西过来。 裴熙点点头,摸着那只猫说:“不用给我买什么衣服了,我就穿这条裙子挺好的。”说着说着她还笑了,又转身向里走,接了一句:“这是婼姐送给我的。” 裴欢听得心里难受,童年在暄园的阴影给姐姐留下太深的印象,如今对方醒是醒了,认识他们了,却也因此对韩婼念念不忘。 她看见裴熙往院子里边走了,还回头叫她,让她跟着一起进去。裴欢当下什么也没想,跟着姐姐就走进了西苑。 这一进去,裴欢才发现院子里全是人。 四下的拐角,房间门边,甚至就连花树后也都是人影,和刚才她们相见的地方只隔了半边月洞门,竟然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知道出事了,但怎么想都没想到会在这么偏僻的西苑,这下她什么都看见了,反倒心里踏实下来。 姐姐还在前边走,裴欢索性跟上去,喊了她两声。裴熙回头,表情忽然很是温柔,轻轻和她说:“别怕,跟我进来。” 裴欢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是真的有些怕裴熙,怕她自己的亲姐姐。 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选择,如芒在背,清清楚楚感觉到四下所有的人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她只能跟着裴熙一路走,径直走到了西苑里的正厅。 厅里一进去反倒简单很多,四下阴凉。 裴熙依旧抱着那只猫,好像真的只是在招呼客人一样,拉着她进去,又把门关上,还跟她说:“坐吧,我自己回来住了,不像你在家那么讲究,都是随便凑合的。” 一张大餐桌是用作吃饭用的,其余的陈设都简单,只是除了她们姐妹两个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裴欢一进来就看到了她,从第一眼开始,她就像在迷局里混沌的人突然被扎醒,什么都明白了。从头到尾,从清明开始,每件事全部清晰地串起来,起承转合,像一张浸水的画,画得再好,干透了之后也一样皱巴巴的让人生厌。 坐着的人是徐慧晴,对方心情似乎很好,坐在桌旁拿着一堆照片,一张一张地翻,拍的都是裴熙的日常生活。 这就是那个让裴欢仍有同情,眼看对方门都不敢出,孩子病了也无法治,于是施以援手的嫂子。徐慧晴可真是演了一出精彩的好戏,她从丈夫死后就发了愿,拿自己和孩子,再加上陈家留下二十年的秘密赌这一场,骗一个周全。 她还是凄凄惨惨的模样,头发胡乱梳着,人也瘦,好像只剩下最后这层皮,揭开了就是森森的骨。如果不看脸,裴欢觉得她随时都能哭出来抱着自己诉苦,但此时此刻,徐慧晴脸上的表情却像换了一个人,她看见裴欢进来,就像见到了什么分外满意的礼物,恨不得要把裴欢活活吞下去才安心。 “收到我给你发的照片了?喜欢哪张?我还帮你拍了很多,都是你姐姐。”徐慧晴一边说一边把桌子上的照片推过来,似乎很是抱歉的样子,“你们让会长照顾西苑,正好,我那个小叔子心最软,华先生一发话,他哪敢不听,立马派了陈家的亲戚来照顾她,只不过刚刚好,都是阿峰过去的人,我吩咐两句,就拿到了一堆照片。” 裴欢看也不看,到了这种时候,人各有所求,无可厚非,但徐慧晴装苦卖惨,还拿自己儿子来博同情的手段她实在不齿,所以她要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我大哥顾念旧日兄弟情分,一直没动过陈家人,当年是陈峰自己非要夺权,害得我大哥发病,后来陈峰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和别人无关。我大哥冒着那么大危险做手术,此后所有的事,我从来没怪到你头上,还肯叫你一声嫂子。徐慧晴,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那女人还是套着那件起球的单薄针织衫,一直躬背而坐,从她丈夫陈峰死后,她就被迫多年压抑自己,把一出叛徒遗孀的苦情戏份演得过于投入,以至于深入骨髓,连如今阴谋得逞的时候都忘了自己该如何嚣张,只记得狠着一双眼,一把将桌上的照片都推到了地上,指着裴欢说:“我的良心?华夫人,你问问自己,问问你姐姐!在这条街上你们谁有资格说良心!” 陈家人救了华绍亭,老会长认他当养子,把他一个孱弱病危的少年人一手捧成了日后的华先生,而他给了什么回报?他害死陈峰,压制朽院二十年,清明的时候,连一炷香都不肯烧。 徐慧晴很快就能达成所愿,想着想着,几乎就要笑出声,她盯着裴欢,把这一场所有棋子点评一遍。 二十年前,老会长的兄弟私底下知道了暄园的事,也知道老会长最终决定舍弃私生女,留下华绍亭,这样敬兰会的大局才能有所平衡,只有华绍亭能稳住时局,也只有他,能有这个心胸和本事,留陈峰陈屿两兄弟一命。 但陈家人那么多,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么想。敬兰会代代相传,偏偏那时候冒出一个外姓养子来,总有人不甘心,于是有人出手,当夜暗中冒险救走了韩婼,可惜对方真的被撞重伤,成了昏迷的植物人,多年不醒。 后来陈家旁系亲属一直暗中维持她的医疗设施,这事并不亏,因为世人难免俗,谁也不信以华先生之心性和手段,终于出了暄园的试炼坐上霸主之位之后,还能再把这位置交还给陈家。 兰坊是什么地方,百年不倒,其根基之深,心思之狠,远超一般人所能想象的程度,关系到他们陈家这么多人的祖业,不可能不留后路。 从老会长到华先生上位,他们肯定都要抹掉暄园那段历史,于是那些人也不用担心什么泄密的麻烦,于陈氏其他人而言,找个小医院养着一个重度昏迷的病人费不了多少资源,顶多也就是钱能解决的事,但只要有朝一日韩婼苏醒过来,那华先生在陈家人手中就有了把柄。 到了最后,老会长果然看人很准,当年女儿没白白牺牲,他把一家人托付到华绍亭手上,以至于后来的敬兰会开创了一个巅峰时代,这位华先生更是声名显赫,成了这条路上无人敢提的传奇,于是韩婼这个植物人也不再是普通的病人,只要她醒了,就是牵制华先生的唯一办法。 韩婼一定会报复,如果还有机会,她毫无疑问会让华绍亭偿命。 只不过这局棋下的时间远超过他们预期,当年救走韩婼的时候,陈家那些老一辈的人没想到她一躺就是二十年,最后到了陈峰这一代,他暗中知道这件事,把韩婼这把能致命的刀握在了手里。 这就是兰坊的可怕之处,你以为这只是条百年不变的老街,兄友弟恭,和和气气,可惜一到入了夜,人人都似画皮的妖,从头到尾洗干净,都不是白天的模样。 韩婼的情况实在不尽如人意,当年海棠阁里内斗的时候她不醒,偏要到了陈峰人都没了之后才醒过来。当时的徐慧晴得知噩耗,她生产不久就失去丈夫,正是崩溃的时候,抱着幼小的孩子几次活不下去,眼看到了绝路的时候却突然得知了这个秘密。于是韩婼的存在于她而言等同于救命稻草,她迅速决定把暄园控制在手里,帮助韩婼报仇,为韩婼提供助力,并借此从陈家亲戚里煽动起一批人,暗中协助自己。 敬兰会这潭死水,也到了该动一动的时候。 会长陈屿这两年确实岌岌可危,他从小是跟在陈峰屁股后边无忧无虑长大的,怎么算都轮不到他当会长,所以从来没人栽培过他。可敬兰会是座会吃人的人间炼狱,历代会长都是蹚着血路自己熬出来的,只有他是从天而降,被华先生硬按在这把椅子上的,于是私底下不服他的人实在很多,连陈家自己人也全都心怀鬼胎,要不是面上尊重华先生的遗愿,恐怕陈屿早就出了事。 这一切都不难理解。 此时此刻,徐慧晴走到这一步只有一个遗憾,她对韩婼实在失望透顶,只觉得对方是个废物,想起了就狠狠地骂一句:“活该她当年斗不过华先生,再给她一次机会,还是一样蠢!” 裴欢连看也不想再看她,冷脸相对。 如果说起来,裴欢当年还小,确实不清楚暄园的事,但兰坊里这些人都是什么德行她却心知肚明,个个笑里藏刀,而眼前的徐慧晴,无非又是一个死不悔改的女人,非要替丈夫当年之死而出头。 但裴欢越听越觉得对方实在是没想清楚,徐慧晴想要彻底推翻陈屿不难理解,这位置原本是她丈夫的,她做着当会长夫人的美梦,或许陈峰活着的时候还曾经跟她许诺过,一旦他们掌控敬兰会之后就会有多少呼风唤雨的日子,所以今时今日,徐慧晴为了朽院的控制权可以豁出命,一旦事成之后呢? 裴欢提醒她道:“你煽动朽院内乱,想要把陈屿从会长的位置上拉下来,可你想过没有,其他的陈家人支持你又是为什么,他们由着你乱来之后呢?你真以为他们会为你一个女人出头吗?” 什么年代了,总不能还做些什么母凭子贵的美梦,且不说从上到下,还有外省那些地方的人虎视眈眈,就连兰坊里,指不定哪一户出来都能把他们母子生吞活剥。 徐慧晴听了这话毫不在意,她面对裴欢,幽幽地盯着她,忽然又开始笑,笑得直喘气,很久之后才说:“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会长的位置吗?华夫人,你没尝过被所有至亲突然踩在脚下的感觉。峰哥没了之后,我多少次想抱着孩子一了百了。一个女人,我能跪在地上向你们每个人摇尾乞怜,连自尊都能豁出去,我早就什么都不想要了,抢一个敬兰会有什么用?” 她指指东边的房间,显然陈屿就被控制在那里,对裴欢说:“会长在我手里,华先生看不上,不肯来。裴熙在我手里,他也不来,如今你都在我手里了。你说,这次先生愿不愿意重回兰坊?” 裴欢更加不屑,她到这时候真连半点怕的感觉都没了,盼着华绍亭死的人那么多,徐慧晴这点恩怨实在排不上,说:“你们陈家人几十年都动不了我大哥,到现在剩下你,弄来一院子的人,也就只能想出这种下三烂的办法威胁他?” “那怎么敢,先生终究是先生。”徐慧晴竟然还在笑,好像在她演了无数苦情戏之后,哭了两年,已经彻底哭怕了,她捂着嘴角对裴欢说,“我自知没那个本事,峰哥就是输在了这件事上,他们男人之间有规矩,非要和先生硬拼,从始至终也没真的对你们下过手。我不一样。华夫人,我也是女人,咱们女人之间的事,就好说多了。” 裴欢彻底明白了,眼前的徐慧晴是恨透了兰坊,恨极了敬兰会。她也许也和其他女人一样,曾经有过少女的梦想,青梅竹马的情分,才甘心嫁到了这条街上,一朝进了朽院,以为自己能天真到白首。如果不是这些男人之间的争权夺利导致冲突,最后逼死她的丈夫,徐慧晴也许会有另一番人生,她可以只是个普通妻子,幸福地做了母亲,养一个可爱的儿子,从此守着她的家庭平安度过一辈子。 然而她现在什么都没了,因为这终究不是一条普通的街,朽院也不是普通人家,日日夜夜枕在枪口上,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其实徐慧晴现在想要的结果很简单,陈屿很好处置,走了一个他,敬兰会永远不缺替死鬼,但她比谁都清楚,陈屿能有今天,是因为他身后还有华先生,她要那个男人重回兰坊,彻底终结。 华先生几乎成了所有人的心魔,她要在众人见证之下真真正正逼他赴死,她要的是兰坊的人彻底断了念想,穷途末路,信仰坍塌,任谁也无力回天。 敬兰会毁了她的人生,那她就要制造一场真正而彻底的混乱,从里到外摧毁兰坊,覆灭它。 厅外脚步声来来回回,很快有了动静,人似乎越聚越多,彻底将门口围起来。 裴欢知道对方等到今天已经苦熬了两年,绝不会放过自己。 她们坐在这里这么久,一旁的裴熙就只是抱着那只猫出神,静静的还带着一丝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开口更不搭话。 裴欢不相信姐姐会帮着徐慧晴,她有太多的话想问,于是看向姐姐。 裴熙好像被她质疑的目光看得回了神,又转向徐慧晴,忽然开口说:“你来的时候我们说好的,我可以带裴裴回来,但你要送我们走。”她说着突然松了手,于是怀里那只本来都要睡着的猫骤然受惊,突然跳下地,“喵”的一声,向着门口就跑过去了。 裴熙抓住妹妹的手,似乎格外郑重,几乎不给她犹豫的余地跟她说:“跟我走,离开他,你只有离开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她好不容易清醒这几天,刚一回来没多久,徐慧晴就迅速找到西苑,两个人做了交易,徐慧晴完全是蒙骗利用她,裴欢真的进来之后,就再也出不去。 “姐姐!”裴欢无法相信她事到如今还是不肯接受现实,“你醒一醒,听我说。” 裴熙打断她,这一次她终于没有激动发疯,也没有丧失理智被恐惧吞噬,她尽可能地调动起自己全部的情绪,忽然倾身过来,轻轻地抱住了裴欢。 她在她耳边很小声地说话,这姿势忽然让裴欢觉得很熟悉,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某种潜意识里的记忆,她记得姐姐也曾经这么抱着她,挡住她周身,两个人一起藏在院子里。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她实在太小了,而后大了,所有事情的结果都已经写好了,她也就只能接受现实:裴家父母过世,她和姐姐一朝失去双亲,一切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在姐姐的怀抱里躲了过去。 裴熙对她说:“那天夜里我的猫跑了,我偷偷溜出去找它,一直跑到了后院。我记得那里摆着一个很大的石头雕像,后来才知道是个水晶洞,我看见大哥撞了婼姐,吓得藏到了洞里。他真的心狠,他竟然能亲手害死她,婼姐和你一样,那么喜欢他啊。” 她说得认真,一字一顿,非常用力,试图组织起语言,想让裴欢能够切身感受到她当晚所见的一切有多么可怕,她从此对那个男人的理解永远停在了那一晚。 人心之冷,残忍至此。 裴欢被她抱着,听着她的语气,克制不住,竟然微微发抖。她明明不怕,但姐姐这样的状态实在让她难过,她早已清楚当年暄园发生过的惨案,事到如今从头去说都让人不忍翻看,实在没想到裴熙当年那么小的时候就目睹了这一切。 她分明能感受到姐姐这么多年心下压抑的痛苦,还有深入骨髓而无法治愈的恐惧。 裴熙还在说:“他看见我了,大哥发现水晶洞里有人,把我从里边拖了出去。”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晚上华绍亭的车撞倒韩婼,他自己好像也受了伤。裴熙记得他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几乎浑身是血,硬是撑着一口气,把她这个意外藏身的目击者拖了出去。 他发现是她之后明显有些惊讶,很快认出她就是隔壁院子里裴家的女孩,裴熙甚至对他的每个动作都记忆犹新,那一天的夜实在太暗。那是华绍亭这辈子第一次开口和裴熙说话,从此,注定了这一生无可挽回。 华绍亭拖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只能剧烈挣扎想要喊人,可是连一句话都叫不出来就被他捂住嘴,她意识到他想要灭口,于是恐惧到甚至产生了错觉,很快就近乎窒息,那种濒死的感觉让她永生难忘…… 华绍亭没有手软,他按下她的头,撞在了那块巨大的石头上,她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晕过去之前,裴熙只听见了一句话,华绍亭的声音轻而短促,却尖锐如刀,从此刻骨铭心,抽了她的魂,把她这一辈子毁尽了。 那天晚上,华绍亭在她耳边说:“记住,你什么都没看见。” 而后很多年,裴熙留下了一条命,被他胁迫,一直在他身边,连同她的妹妹一起生活。裴熙知道自己于他永远是个威胁,因为那天晚上她目睹了一切,所以她只有牢牢记住他的话,从此保持缄默,再也不肯随便和任何人说话,以此希望能让华绍亭放心。 可是看见了就是看见了,她洗不掉,也忘不了,哪怕她日后能开口叫他一声大哥,哪怕他始终试图维持住家人的假象,她始终无法摆脱阴影,夜夜噩梦。 再后来,她们一起渐渐长大。 裴熙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亲妹妹竟然还要重蹈覆辙,她竟然死心塌地爱上了那个魔鬼。和婼姐干出一样的傻事,所以她想尽办法阻止裴欢和华绍亭在一起,眼看裴欢怀孕,她精神上最后的防线彻底崩溃。 如今,裴熙看着眼前的人,她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事,像是一个晒太阳的人,躺着躺着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忘记自己的猫跑去了什么地方,她只能追着去找,发现眼前有太多光怪陆离的场面,兰坊、海棠阁、西苑……但这些都不重要,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赶紧带裴欢离开这一切。 她反复让裴欢相信自己,告诉裴欢:“裴裴,当年我只是个孩子,可他连我都想灭口,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太年轻……我相信你爱他,可你根本不了解他!” 裴欢几乎快要落下泪来,她拼命摇头想要告诉姐姐不是这样,所有的一切另有隐情。可裴熙已经听不进去,她自己揭开了心底这道最深的伤疤,再也承受不住,拼命强迫自己揉着头发,肩膀抖动,她的情绪剧烈起伏,几乎有些停不下来。 徐慧晴看着这场好戏,志得意满,慢慢地走了过来。 裴欢一直背对桌后,她虽然看不见对方的动作,心里却十分清楚徐慧晴想要干什么。 很快,她感受到自己身后的威胁,徐慧晴手里的枪笔直指向了她,裴欢咬紧牙不回头,尽可能地让自己不再乱动,这一次她要保护姐姐。 “阿峰真是犯傻,管他什么敬兰会的狗屁规矩!你才是他的命……只要没了你……”徐慧晴说着说着声音陡然尖锐,手下的枪立刻抬了起来。 早有老人说过,华先生一世英名,没想到最后要为了一个女人赔上所有。 裴欢闭上眼睛抱住姐姐,就在这一刻轻轻地哄着,安慰她,让裴熙不要再陷入回忆伤害自己。 身后传来上膛的声音。 裴欢仿佛根本没听见一样,丝毫不理会,她和姐姐说着话:“还记得吗,我小时候一到下雨的时候就害怕,害怕听见打雷……”这人生故事难写,而裴欢走到今天无怨无悔,再无岁月可回头。 她实在已经足够幸福,她有姐姐,有华绍亭,以往每一次下雨的时候,都是他们把她护在怀里,风霜难侵。 所以今天这一次,她抱紧了姐姐,心里竟然一点都不怕,为了他们,这难她要自己来受。 第24章 涸辙遗鲋 正厅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徐慧晴当然知道华先生早晚会来,她已经忍耐了这么久,筹划好一切,一步一步到了今天,时机刚刚好。 开枪的那一瞬间,她几乎有些狂喜,她知道来的人一定是华先生,因此迫切地想看门外是什么境况。她想知道那个男人眼睁睁看心爱之人赴死的表情,几乎无法想象,那双人人恐惧的眼睛里,如果透出绝望会是什么样子,所以她最终在这一刻还是分了神。 因为来的人并不是华绍亭,她所想象的这场好戏从头到尾错了位。 无论是暄园的秘密,还是关于华先生本人的心思,她都猜错了,大骇之下,手下那一枪就比预想的要晚了几秒,就这前后几秒的工夫,事情陡然生变,桌旁的裴熙一瞬间站了起来。 她几乎用尽浑身力气挣脱裴欢的手,徐慧晴愕然之下突然反应过来,迅速扣动扳机,一声枪响之后,裴熙撞开了妹妹,甚至来不及再说任何话,浑身一震,很快就扶着餐桌跌了下去。 裴欢被她推开撞在了椅子上,回身去看,发现姐姐肩膀上瞬间涌出血来。周围的一切就像被按下了消音键,她什么都听不见了,疯了一样扑过去扶住裴熙,半天喊不出一句话,只能拼命地把裴熙抱紧。 这似乎是注定的,从小开始,裴熙就是那个被忽视的人,她大了,理应做出牺牲,何况她不如裴裴漂亮,不如裴裴那么会讨人喜欢,甚至就连她的恐惧和害怕都显得有些多余。 她知道大哥对裴裴很好,但她怕,她太小的时候就亲眼看到过他不择手段的面目,再也没法忘掉那一夜。 裴熙想带着妹妹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逃离这一切,可是如今又被人利用。 无论如何,她这辈子已经完了,她注定要不断被牺牲,因此她只能记住一件事,父母临走之前和她交代过的。 “裴熙,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护好妹妹。” 所以她愿意替她来受,如果只能活一个,也希望那个人是裴裴。 裴欢完全慌了神,唯一的本能反应就是试图压住姐姐的伤口为她止血,她觉得周围有很多人冲了进来,很快徐慧晴就被人按倒在地上,那个可怜又可悲的人好像又开始笑了,笑得仓皇狼狈,却又格外放肆。 涸辙遗鲋,旦暮成枯。 裴欢顾不上再管,也看不清其他任何人和事,她眼前只有姐姐,眼看姐姐被徐慧晴击中,她怕得要命,于是像个孩子一样蹲下身,喃喃地抱着姐姐不停和姐姐说话。暄园那天的事最终结果并非华绍亭授意,他那时候也根本没想到会被老会长设局相逼。 裴欢的眼泪涌出来,她知道他们都是为了保住她,所以一个不肯说,一个不肯忘,她说到最后声嘶力竭:“他是心狠,所有人都该恨他,可我不行。” 这一生他连她的眼泪都受不住,哪还有什么回头的路可以选。 裴熙睁着一双眼,有些失神地定定盯着妹妹,她觉得自己肩膀很疼,剧烈地疼,就像那天夜里一样,四周突如其来,好像连空气的密度都变了,又是一样令人窒息的逼仄感,她好像又能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似的,可今天她需要一句答案,于是她挣扎着一口气,抓着裴欢问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是我,你也愿意相信他?” 裴欢几乎无法回答,她迎着姐姐的目光,生生为难,但是她今生今世早已做过选择,何况这个家一直都在,所以她最终点头说:“我信他。” 裴熙苍白着一张脸,眼角绷着的那滴眼泪最后还是流了出来,她疼到嘴角微微抽搐,勉强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愿意再说。 任何东西,只要太深,都是一把刀。 无论爱与憎,都要受执着的苦。 很快有人过来,用了很大的力气,把华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闯进正厅的人是会长陈屿,他开门之后很快就把徐慧晴控制住了,看了四周,排除其他危险之后,他过来劝华夫人冷静,简单查看了二小姐的情况,确认她基本没有伤到要害,于是安排先把受伤的人止血,送走要紧。 整座西苑数年来第一次门户大开,三进三出,所有的房间都清开了,可是除了枪响之后,四下长廊里半点动静都没了,一时间所有地方都归于死寂,甚至连人来往的脚步声都刻意放缓了。 院子里数十人手下发抖,人人噤声,因为谁也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华先生。 老林陪着他,从林子之外一路走进来,到了西苑门口的时候,华先生停下了却不进来,里边只是徐慧晴的乱子,于他而言,无论放在过去还是现在,对方根本没有见他的资格。 于是他留在外边,只有一句话,轻飘飘地说出来,让老林先进来,一一交代下去:“告诉里边的人,会长是陈屿,这是我的意思。” 这才过了两年的光景,就都忘了吗? 一句话送进去,徐慧晴辛辛苦苦算计了这么久的事就都成了笑话,那些人可以不服陈屿,但谁又敢越过华先生这句话? 徐慧晴终究只算一个会里人的亲眷,她如何能懂,这点各怀心思的乌合之众,眼看华先生好好地回来了,吓得连跪都跪不住,几乎瞬间倒戈,西苑很快就乱了。 陈屿一直在等,他一看外边看守的人忽然都散了,他就知道是谁来了,于是很快从被严密看守的房间里出来。西苑里跟着徐慧晴的人原本就都是朽院里各家的人,他马上找到景浩一一收服,很快把参与这次内斗的叛徒都聚在了院子里。 从清明开始,他就被吩咐过,要好好照顾他这位嫂子,于是陈屿派了人,把徐慧晴日常的一举一动都盯在眼里,只不过对方躲在暗处装疯卖傻,挑拨利用韩婼失败,这才被迫亲自露面,利用陈家最后那点人脉关系,煽动了一伙人,企图背叛现任会长,放出消息,让华先生重回兰坊。 陈屿的确没有什么服众的特殊本事,但两年过去,他再没悟性也被逼着学会了如何将一颗心稳下来。这次的事情从头到尾他分毫不露,在关键时刻故意装作被徐慧晴带走,眼看兰坊大乱,也能静待时机,守在西苑之中,直等到陈家这些不死心的余孽统统现出原形,他借此翻盘,才能一一清理门户。 很快,这方隐于林后的院落肃杀而静,日影偏斜,无遮无拦打下来,晃得人头都抬不起来。 老林出来了,走到华绍亭身前说了一句:“先生,会长已经把局面都控制住了,夫人平安,二小姐受了伤,正往外边送。” 华绍亭就在树荫之下点头,听见这句才抬眼,终于走进了西苑。 徐慧晴已经被人带走,她挑拨兰坊人心浮动,险些让敬兰会大乱,但到了最后连再见一眼华先生的机会都没有。 那人的意思实在清楚,她是陈家的人,自己的乱子,他管不着,该谁去处理自己看着办。而他今天来,也并不是为了敬兰会。兰坊里暗流汹涌,谁藏了什么心思,谁又和谁要撕破脸打起来,他都没兴趣。 华绍亭的目的很简单,所以这一路都没停,很快就从外边绕进去。 积威尚在,院子里的人连呼吸的声音都静了,动也不敢动,人人垂手而立,印证了心下猜想,终究看见华先生回来了。 那人依旧是淡淡一道影子,目光却分明寸寸打量过来,无声无息,远比日光更迫人,让在场的陈家人竟无人敢抬头,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暗灰色的外衣,显得脸色格外浅,依旧戴着手套,很快顺着长廊的台阶下到了院子里,他左右扫一眼,什么都没说,步子缓了,却仍旧是向前去。 他这样反而更骇人,于是每走一步都让旁人无法承受,随着他那双眼,一个一个看过去,几乎削骨剜心。华先生走一步,身前站着的那些人就跟着退一步,大家迅速给他让开了一条路,然而最终退无可退,惶惶倒了一片,全在地上发抖。 院子里的桃花已经开了,细碎的花瓣都是粉白颜色,稍有一点风过,就落出一地雪。 这景象倒很少见,毕竟恐惧这东西太容易深入骨髓,一朝被蛇咬,此后一生连对方的名字都听不得。 风声鹤唳,忽然有只猫不合时宜地跳出来,一路顺着那条让出来的唯一通路跑出去,直跑了华绍亭脚边。 阳光正好,猫的瞳孔眯成了一条线,只低低呜咽一声,弓着背逃走了。 很快,华先生就走到了正厅之前,左右的人几乎躲无可躲,他也不看,就背对着一院子的落花,轻轻说了一句:“会长的人选是我定下来的,你们本事不大,忘性倒不小。” “华先生……”不知道是朽院的哪一位下人垂死挣扎,一句话唤出来,后半截只能埋在肚子里。 他手腕上还是习惯挽了一串沉香,迎着院子里的花,散出一阵极其清凉的暗香,随风荡开,他又淡淡地说道:“我把家留给你们了,要过就继续过,不想过了就走,只不过你们是去还是留,由不得自己定,会长说散,才能散。” 身后很快又有了喑哑的枪声,叛徒不能久留,不断有人倒下去,很快空气里散了血腥气。华先生一向最厌烦不好的气味,一眼不看,皱眉扔了最后一句话提醒在场所有人:“还是那句话,这就是规矩。” 敬兰会里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是跟对了会长是谁,而是从始至终,要记得什么才是规矩。 老林把华先生一路送进了正厅,陈屿已经让人把裴熙抱起来要送出去,他们一看华先生进来了,纷纷都停下来。 他的目光停在裴欢身上,他的裴裴脸上眼泪都干了,万幸人是镇定的,扶着姐姐的肩膀正要往外走。 他叹了口气,他身后满满一院子的人,可是谁要生谁死,谁想去谁又要留,于他根本毫不相关,他眼下来这里唯一的原因,只是想接她回去。 于是华绍亭简简单单地喊一声:“裴裴。” 她愣了一下,看清了来人,扑过来抱紧他,不停说着姐姐的伤势,他点头让她放心,又示意陈屿赶紧把裴熙送走。 外边的院子一片狼藉,他轻声对她说了一句:“不要看。”然后挡住裴欢的脸,让她靠在怀里,把人搂紧了才向外走。 于是那一路裴欢就真的踏实下来,她什么都不看,闭上眼睛由他引着走出去,一路出了林子。 到了街边,临要上车的时候,裴熙突然挣扎着坐起来了。 她本身就常年不见阳光,眼下失血之后脸色更显得不好,偏偏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回身看着华先生的方向喊了一句:“大哥……” 华绍亭终究停下来了,他让裴欢先上车,让她不要担心,转身走过来看裴熙。 她受了伤,瘫在后排的座位上浑身发冷,抖着唇角对他说:“只差一点。大哥,你想过灭口,却只差一点。” 那一夜裴熙窒息昏厥,如果没活下来,可能后续这些年的故事就会完全不同。 没有她这个姐姐,华绍亭和裴裴这段缘分或许一路平顺,又或者早早断了,总也不至于让三个人多年为难。 华绍亭看着她摇头,他伸手压着她的伤口,她疼,重重地抽气,却又疼得清醒。 他说:“你实在高看我了。”人人习惯了华先生不会犯错,反而都忘了,那时候的他也还只是一个少年人,“我根本没想到被人设局,韩婼的事实在太突然了,我当时发病,下车后才看见你竟然躲在水晶洞里,当时那种情况之下,如果老会长的人过来发现还有其他目击者,你绝对活不了。” 女人,孩子,就算是他也下不去手,他也只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当年十八岁,眼看韩婼无辜丧命,而且还牵连到一个毫不知情的小女孩,留给华绍亭的时间只有几十秒,他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决定。 “阿熙,你怎么就不想想,当年的事,你想活命只有一条路,你必须什么都没看见,我也必须下狠手,那是保住你唯一的办法。” 那一晚在暄园发生的一切是每个人的梦魇,他也没比裴熙好多少,二十年来历历在目。 他自己从车里出来已近强弩之末,心脏病突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下手重,迅速制住了那个女孩,把她推到了水晶洞后边。 第二天,裴熙醒过来瑟瑟发抖,她额头上撞伤了一大块,但只是外伤而已,后来去了很多人问她话,她早就已经被华绍亭吓坏了,脑子里也只剩下他最后那句恐吓。于是大家问什么都不知道,她就只是个追着猫乱跑的小姑娘,因为那天夜里实在太黑,她刚到后院就不小心撞到石头晕倒了,什么都没看见。 因为那句话,裴熙以为自己见到了吃人的鬼,也因为那句话,她被吓得真的保持缄默,她们姐妹俩此后无人怀疑,才能平安离开暄园。 华绍亭的意思清清楚楚,他有他的担当,暄园的事,从始至终虽非他本意,却因他而起,所以他早早认下,不想为自己开脱,今天他把这些话都说清楚的原因,也不是想让裴熙对他有什么改观。 “你信与不信都由你,我说照顾你们长大,你叫了我一声大哥,我说到做到。后来你病倒我照顾,你好一点又想走,也随你去。你恨我可以,但是不要再逼裴裴。” 他自知自己和姐姐,于裴欢而言同等重要,他不允许任何人强迫她做取舍。 裴熙的眼泪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她疼到开口说不出话,而华绍亭说完也没再看她,很快替她关上车门,让陈屿尽快送人去医院。 他很快上车,身边就是裴欢,她也只是静静坐着握紧他的手,什么都不再问。 华绍亭升上车窗,再也没回头去看那片树林,他扔下身后一条街的人,只是平平淡淡一句话,吩咐司机尽快回家:“走吧,孩子快醒了。” 那天下午好像过得很简单,笙笙和父母去了商场,中午回来太困,迷糊着就睡了很长一觉。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了,她并不知道这几个小时之间发生过什么,等她睡醒了才发现外边的天都暗了,而妈妈就守在她的床边。 她伸了个懒腰,哼哼着像只小猪似的,裴欢看见她睡出一身汗,拍拍她笑了。 笙笙有点赖床,抱着被子翻身不愿意起来,裴欢让她看时间,催她说:“睡够了就下楼吧,都该吃晚饭了。” 于是小家伙就被哄起来了,她一路下去,闻见厨房今天似乎炖了汤,屋子里充斥着食物清淡的香气,瞬间又觉得自己饿了,笑着去找爸爸。 华绍亭一如往常,生活最终总会归于平淡,他今天也和过去一样,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他换了一身柔软舒服的家居衣服,正靠在窗边的灯下翻看着什么。 笙笙凑过去,发现爸爸是在看几本相册。 他抬手揉她的头发,看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像个小包子,不由笑了,逗她说:“玩疯了吧,下午睡这么久。” 孩子就坐在他身边,像他一样,伸手拿过那些沉重的相册,一页一页地看,还问他:“这是妈妈吗?” 他点头,相册里的裴裴正值少女时代,总是散着长而柔软的头发,穿着裙子,站在海棠阁的树下。 她有的时候在笑,有的时候就只是偷偷地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有的时候抱着猫正在长廊下跑,还有的时候拉着她的姐姐,偷偷地在说悄悄话。 那或许也是某一年的春天,豆蔻年华,人间真正的四月天。 笙笙第一次看到照片上还有裴熙,于是说:“姨妈以前很漂亮,现在瘦了很多啊。” 华绍亭对她说:“她最近病情有好转,这两天在医院,等回来你就能见到了,以后她慢慢就认得你了。” 笙笙听见这个消息很高兴,说要去看望她,和她学画画,然后又很认真地低头看。 每一页都是她的母亲,是裴欢过去住在兰坊的那些年,照片是唯一能记录时光的凭借。华绍亭看见小姑娘露出了羡慕的目光,轻声问她:“妈妈好看吗?” 笙笙很认真地点头,一回身,正好看见裴欢也走过来了。 华绍亭也就顺着她的目光转过身,他的裴裴如今长大了,绾着头发,眼角眉梢却和这照片上的样子一模一样。 不管发生过什么,她始终是朵向阳而生的花,带着肆无忌惮的刺,从来都不肯示弱。 于是他的目光越发直白,裴欢被他看得一脸奇怪。 她不知道他们父女两个凑在一起在做什么,走过来顺势趴在他肩上探身去看,正好看到笙笙翻的那一页,是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傻乎乎正在院子里放烟花。 照片上的裴欢堵着耳朵,明显吓了一跳,一脸惊慌,而后下一张,又是她看见烟花绽开之后高兴了,那显然是个冬天,漫天灿烂的颜色之下,只有她把自己裹在一件臃肿的外套里还在放声大笑。 真傻,傻得她都不好意思了,于是把相册抢过去自己拿着翻。 裴欢这才发现华绍亭竟然留下了这么多照片,好多连她自己都没见过,于是她被自己的傻样逗得停不下来,捶他肩膀问:“我怎么像个疯子一样,为什么要拿着一大堆树枝跑啊……你拍这些干什么。” 难怪后来那些老人总说她,那时候兰坊的三小姐可真不是个安静姑娘,总是像个小疯子一样跑来跑去。 笙笙跳过来也要看,两个人都笑倒在他身边,他陪着她们坐了一会儿,老林在餐厅叫他们过去吃晚饭。 华绍亭一手一个拉着她们起来,笙笙盯着那相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他:“爸爸。” “嗯?”他看着小姑娘头发都乱了,伸手给她整理。 笙笙抓着他的手问:“照片上为什么一直没有爸爸?” 他的手顿了一下,忽然停下了,他还真的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小事,于是这一刻,多少风云过眼的华先生对着自己女儿的小脸,竟然不知道该在这种时候说些什么。 裴欢看了一眼华绍亭,替他解释道:“不是说过嘛,爸爸身份特殊,不方便留下照片的。” 小女孩有些失落,想了想,又扑过来撒娇似的问他:“可是我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合影,就一张,我会带在身上保护好的,就像陆叔叔一样,以后可以拿出来看,好不好?” 裴欢也有些为难了,想着自己哄些什么,华绍亭却把她抱了起来,看着她说:“好,我们让林爷爷帮忙照。” 于是连一旁的老林也有些惊讶,他看向华先生和夫人,最终还是转身去拿了相机来。 那天晚上,一家人的晚饭吃得格外温馨。 老林细致,照片很快就被洗出来了,笙笙终于如愿以偿,有了一张和父母在一起的合影。 她在房间里拿着那张照片看了一晚上,心满意足,放在床头,直到华绍亭进来看她,她才肯上床睡觉。父女两个今天格外亲密,今晚裴欢特意让他来哄笙笙,于是他被委以重任,坐在小女孩的床边,守着她,直到她安然睡去。 他轻轻拿起床头那张照片,他的女儿终究还小,也许并不明白这张照片对于她父亲的意义。 华绍亭从十六岁之后,再也没有留下过任何影像资料,连带着在此之前的一切也都被早早抹掉。他以往从来没觉得这点琐事有什么可惜,但今晚笙笙的要求竟然让他觉得有些愧疚。 只是一个这么普通的愿望,也许孩子已经盼了很久,不管可能产生什么后果,他都要帮她实现。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拍照的样子了,此时此刻他盯着手上这张照片,三个人以柔和的墙壁为背景,只有他似乎是有些过于端正了,于是他自己看着只觉得十分别扭,终究还是无奈。 原来华先生也有这么不自然的时候。 笙笙有他的眼睛,裴裴的轮廓,小小的孩子,无忧无虑地对着镜头笑。 他想把它摆回床头,顺手伸过去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照片背面似乎还有字,于是翻过去看,是笙笙晚上回房间之后,还在后边画了画。 她画了三个人,爸爸妈妈还有她,还写了一行字,小女孩的字体,歪歪斜斜的,并不算熟练。 华绍亭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突如其来放下照片,只觉得心下翻涌,二十年夜路都熬过来,女儿的一句话,逼得他竟然眼眶温热。 那是笙笙心里最想对爸爸说的话,是小孩子最简单通透的心思,她把它永远留在了照片之后。 “谢谢爸爸,护我平安。” 华绍亭很快从笙笙的房间里出去,关上门,看见走廊里裴欢正等着自己。 她似乎晚上的时候已经见过那行字,于是笑得格外有深意。 那一夜实在平静,无风无雨,仍有星辰闪耀。 裴欢在他怀里安眠,闭着眼睛,耳畔只有他的心跳声。 她不知道兰坊今夜会不会无人入睡,也不知道会长打算如何善后,更不知道敬兰会往后要怎么走,但这都已经不再重要。 裴欢的心思简简单单,从当年叫他一声“哥哥”开始,她这一生,只爱一个人,只有一个家。 这一路,来之不易,那句感谢,不只是女儿,还有她。 她让自己全然地放松,平静而沉默地陷入这一场温良的夜,快要睡去的时候,她慢慢伸出手,抱紧了华绍亭。 感谢今生有你,辛苦人间,从未放弃。 ——全文终—— 2017.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