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明天》 第一章 还有三天是中秋节,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度过的第三十九个中秋节。除了越来越贵的月饼,还有越来越稀疏的脑门之外,这个中秋节跟前三十八个一样,无聊透顶。 业务部的同事们拿着填写好的客户名单,轮流找主管赵觉民签字,以便在中秋节前把月饼和红酒送到自己的客户手中。吴安同的业绩是我们部门里最好的,所以,他的客户名单比较长,用5号字还排满了整整两页a4纸。 我的“月饼”客户名单上只有六位,跟我上半年的工作业绩成正比,赵觉民眼皮都没抬一下就给我签字了。我没敢像吴安同那样把自己相好的名单放进公司客户名单里面,因为我想保住这份很烂的工作,如果工作都没了,老婆喊我“窝囊废”的时候,就更理直气壮了。其实,她叫我窝囊废也没什么,以前做爱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叫我的,她只是不该在儿子面前喋喋不休地重复这三个字。唉!同样三个字,改变了语境也就换了性质。分居以来,估计她在儿子面前已经把我编派得比灰太狼还愚蠢。所以,我敢肯定,我儿子学会鄙视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儿子已经上一年级了,我去他学校开了几次家长会,老师说我儿子上课不专心听讲,脑子总是开小差,到现在还背不下来字母表。老师还建议我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说我儿子的问题老师管不了。我不太担心我儿子的问题,因为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其实,我现在也是这样,经常灵魂出窍,魂游太虚。 吴安同的客户名单被赵觉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手指重重地点在名单的一头一尾两个女性名字上,眼皮不抬地问吴安同:“她们俩与公司是什么业务关系?” 赵觉民的口吻,很像是在询问吴安同与她俩的性关系。吴安同把抽了半截的“软中华”狠狠地按在赵觉民满是“中南海”烟蒂的烟灰缸里,不紧不慢地说:“我的业务就是靠女人做起来的,你不是也明里暗里地鼓励这种业务关系吗?你这么关切,是不是公司要给我发放精子损失费?” 赵觉民干笑了两声说:“谁不知道你吴安同的能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给你发精子损失费,那是羞辱你。” 赵觉民说完,坏笑了两声,把两页a4纸签了。吴安同给赵觉民的桌面上丢了一根软中华,还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羞辱我吧,撒开了欢儿地羞辱我吧!只要补助费够多,我就扛得住……” 这就是吴安同,嘴巴能杀人。所以,我在办公室里面尽量避免跟他交流。如果有不得不说的话,我也尽量把话说得不留下任何话把儿,说完了就赶紧摸起电话联系业务,其实我没那么多业务电话。有一次,吴安同就把我的电话夺了过去,一听电话里面是忙音,就关切地问我:“不装x能死吗?” 别人或许会以为我俩关系不好,也许就是不好,可我内心对吴安同还是很景仰,觉得整个社会就是为他们这类人配备的,所以他骂我,我也不生气。 临近下班时分,等公司里几个眼尖嘴快的家伙都走了,我才起身磨蹭到人力资源部找梁安妮。梁安妮信佛,每到节假日就忙着四处磕头烧香去,连指甲钳和发卡都找高僧开过光,虔诚得要死。我一进门就直奔主题,我问梁安妮:“我可不可以自己掏钱,买几份公司团购的月饼和红酒送朋友?” 梁安妮送了我一个温馨的白眼,问我有几个人,让我把名单和地址都给她,其他事儿就不用我管了。这是我想要的理想结果,我清楚这小妮子对我有点意思,但我不清楚,这个颇有些姿色的小妮子为什么会对身材五短、脑门秃显的我有意思。工作上,吴安同比我能干;长相上,赵觉民比我体面。我唯一能说服自己的,就是梁安妮这个小妮子因为信佛后独具慧眼,发现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另类奇才。 梁安妮把我额外给她的名单,都加到了魏总经理的头上,她说:“魏总经理的送礼名单多,给了我一沓儿名片,多一个少一个他也不会看出来。” 主要事情搞定后,我俩都长舒了一口气。梁安妮放下名单,笑眯眯地等我说好听的话感激她一番,我却着急离开她的办公室。因为赵觉民一直想勾搭梁安妮,我可不想夹在中间当炮灰,虽然我也喜欢梁安妮,但对于我这个年龄的已婚男人来说,生存比滥情重要。 梁安妮问我中秋节怎么安排,我没敢说一个人过节,就敷衍她说要带儿子去欢乐谷。梁安妮说那也不能三天都待在欢乐谷,我说一天去欢乐谷,一天去石景山游乐园,一天去动物园。梁安妮问我:“你儿子是不是有多动症?” 我说:“多少有一点。” 我看到梁安妮失望的眼神,不敢再作停留。在她有些恼火的白眼下,我媚笑着出了门。 我在这座城市生活已经近二十年了,最初,我从川北米仓山里进入大城市的那股兴奋劲儿,早就找不见了。我还清楚记得从北京火车站出来,幸福得快要眩晕的感觉,虽然我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白色回力鞋是新的,但我觉得人生崭新的一页就此掀开。白色回力鞋还是父亲极力主张给我买的,说孩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穿着解放鞋去上大学会被同学笑话的。按照我母亲的想法,一双回力鞋折合二十多本世界名著。我父亲是酱菜厂的供销员,母亲是小学老师,两个人高中还没毕业,就赶上了“文革”,所以,上大学一直是二老的梦想。我大学毕业后,国家已经不包工作分配,我知道,我崭新的一页已经掀过去了。禁不住大学同学吕夫蒙撺掇,我没有回四川广元,而是黑在北京直至今日。 第二章 最近实在太累了,总觉得浑身上下不对劲儿,中秋节那天原本打算睡到下午,可刚过八点就被楼上装修的噪声弄醒了。在公司里受气,因为我是个打工仔;在这个房子里,我可是主人。我怒不可遏地冲出门,要上楼去教训教训这帮没有公德心的家伙,可上了一半楼梯我又退了回来,我想我要穿得正式一些才能镇住那帮不知好歹的装修工人。于是,我回家换下了睡衣,穿了一身品牌西装再次冲上了楼。开门的是一个被白色粉尘染花了的小个子,他让我找他们的工头儿说话。工头儿说他们是按照物业的规定干活儿的,早晨只要过了八点就可以开工。我说:“今天是节假日,物业算个x!” 工头儿说:“那你找x去理论吧,反正我们没有违规。” 我正准备把音量再提高一个八度,忽然走进一个穿阿玛尼西装的家伙,后面还跟着一个戴墨镜的大个子,工头儿对我说:“房主来了。” 多年养成的自我防御生理体系迅速启动,使我自然流畅地把声音八度降了下来,用近似于商量的口吻,让他们在节假日期间考虑能否九点后开工。房主没有开口,戴墨镜的大个子说:“我们在自己家里搞装修,碍你屁事了。” 我把刚才进门时用脚踢倒的油漆桶扶了起来,出于环保和不造成浪费的考虑,我是在看清楚那是一只空桶后才出脚的,旨在营造气势。我说:“我无所谓,反正我要去海南旅游,我只是替邻居们着想,你们如果着急装修的话,那我就参观学习一下你们的装修布局吧,我也正打算重新装修呢。” 接下来的中秋假期,没有海南旅游,也没有陪儿子出去玩,我天天窝在家里跟楼上的装修工人们怄气。装修工们可能看出了我的劲儿,锤子抡得更加有力,把我煮方便面的锅盖儿都震到了地上。我不想怪这些可鄙可憎的小人物,等我有钱了、等我身后跟着两个戴墨镜的大傻个儿,他们同样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好在这些事儿我都看得开,物质决定男人在社会上的走向。赵觉民经常说物质是面子的替代品,初级阶段的男人要物质,上个层次的男人要面子。他和吴安同都到了要面子的阶段了,而我还处在要物质的阶段。 我独自待在房子里,六十九平方米显得很空旷,虽然该死的开发商的均摊游戏让六十九平方米缩水很多,但绝不像老婆抱怨的那样:透不过气来。现在,老婆带儿子回娘家“透气”已有三个月了,局级待遇的一百八十平方米大房子绝对足斤足两,我丈母娘撇着嘴亲口对我说的:“没有一平方米的均摊。” 人就是这么容易忘本,我老婆追我的时候,她家四口人住的房子还不如我现在的大。那个时候,我和吕夫蒙成立了一家小广告公司,他是老总,我是副总,公司里没有第三个人。我老婆当时刚入一家国企上班,我这个广告公司副总对于她就是人中龙凤。等我岳父当上局长之后,所有人和事都改变了。首先是老婆的脾气跟她爹的职位一块儿蹿升;我这个有“眼力见儿”的女婿渐变成了窝囊废;变化最大的是丈母娘越来越歪斜的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中风的早期迹象,后来发现那张嘴只是对着我的时候才他妈的“中风”。三个月以来,为了不使丈母娘“中风”,我只好努力地忍着,不让自己上门负荆请罪。再说了,我何罪之有?如果我算是个“窝囊废”的标尺,社会上不如我的男人海了去了,难道社会的基础就是我们这些窝窝囊囊的废物支撑的? 导致我跟老婆分居的罪魁祸首是另外一个男人,被我视为挚交的吕夫蒙。吕夫蒙上大学的时候跟我住同一个寝室,因为不爱刷牙不爱洗脚不爱换内裤,所以被同学们誉为“脏无敌”。就是这么一个肮脏无比的家伙,却在大学期间换了七个女朋友,相当于每半个学期换一个,轮空的那半个学期是因为他患上了疝气,用鼻子呼吸的时候就会发生腹部痉挛和疼痛,而接吻的时候,嘴巴就没有时间辅助他呼吸了。最可气的是,有一个漂亮学妹最早是冲着我才来访我们寝室的,结果也被吕夫蒙的熏天臭味儿吸引了过去。从那时起,我就恍惚觉得漂亮女孩都是受虐狂,或者都不知好歹。在我还被蒙在鼓里的时候,他俩眉来眼去打情骂俏还要由我来埋单吃饭;学妹去医院堕胎也是我全程陪护,大学时期的我,愚昧得要死,真的以为用手摸一摸下面就造成了学妹怀孕。由此让我联想到了中学教生理卫生的老师,每次上课都让我们自己看书,同学们为了标榜自己的纯洁,在学期结束时都要比比看谁的“生理书”没有翻动过。该死的生理老师! 大学毕业后,我和吕夫蒙都漂在北京,一起租房子、一起找工作、一起开广告公司,一起把广告公司关门,一起在路边摊喝得烂醉如泥。我之所以还跟他鬼混在一起,是因为我没有别的朋友。吕夫蒙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基本无视我的感受,从肉体到精神。新交的女友上门过夜,他就会把我轰出去,且不管刮风还是下雨。新女友变成老女友之后,两人在房间里干那事儿的时候故意开着门,每一声惨叫都令我肝肠寸断。所以说,吕夫蒙是促成我草草结婚的主要原因。 一直到我结婚生子,吕夫蒙还保持着大学时的节奏,半年换一个女朋友。 半年前,我遵从老婆的想法,举全家财力十三万元准备买辆最低配置的丰田车。该计划被吕夫蒙这厮知道后,他便天天缠着我软磨硬泡,说他最近泡上了一个身价不菲的女画家,还说这次动了真情,泡到手之后就立马结婚生孩子,为了达到结婚的目的,他要包装一下自己,首先要买一辆车……还说结婚之后,她让女画家随便给我画一幅画,就能把我买的车子提高到德国车的档次。我当时肯定是昏了头了,或者是吕夫蒙这厮给我用了江湖蒙汗药了,因为在正常的理智状态下,我不可能把钱借给他。就这样,我每天挤公交车回家挨骂,吕夫蒙却开着用我的钱买的丰田车泡女画家,而且绝口不提还钱或者给我赠画的事儿。 三个月前的一个周日晚上,我和老婆、儿子在一家餐馆吃饭,老婆突然想起这事儿,就左一个窝囊、右一个废物地数落我。老婆的声音吸引了大半个餐馆的目光,大家诧异这个貌似文明进步的时代里,竟然还有我这样一位神龟能忍的男性。我对于类似的遭遇和目光早就习以为常了。一开始,只是觉得自己这种操行会影响儿子的心理成长,但我后来又想,如果儿子具备慧根能悟出做父亲这种博大的隐忍的精神境界,那也算是他的造化啊。 可能是老婆的叫嚣声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一个小偷在此刻下手未遂,跟邻座两个男人干起架来,摔碎的啤酒瓶划开了老婆的手臂,留下了一个胡椒粒大小的伤口。这下可不得了了,老婆一声尖叫,不知情的还以为她的胳膊被砍掉了。她冲着我吼叫时,我清晰地看到一块绿色残蔬被她咆哮的卷舌激射而出,幸亏我及时眨眼,但那片蔬菜还是挂在了我左眼眼睫毛上,那一刻,我感觉世界是朦胧的绿色。 因为老婆的胳膊受伤了,而我又没能及时冲上前去参与打斗,所以激怒了老婆,当晚便带着儿子回到了娘家。估计我那个歪嘴丈母娘的嘴角又撇到腮帮子上了,为了不让丈母娘中风,为了不让丈母娘的嘴巴撇到后脑勺上,我忍住了,三个月没有上演登门谢罪的故技。 第三章 小长假的第二天,楼上装修的噪音让我烦躁不已,我想找点事干来转移我的注意力。忽然,我想起门口信箱里塞得满满的邮件,我把它们拿到客厅里一封封拆开来看,就连超市的商品打折广告也不放过。一个落款是“屈氏防癌筛检中心”的信封吸引了我,公司半个月前在这家防癌筛检中心做了集体防癌筛检,应该是他们邮寄过来的防癌筛检报告。因为信封上有一对近乎半裸的水印男女,纠缠在一起的体态很撩人,我禁不住心底拨动了一下, x!大概有三个月没有性生活了。一想起可恨又可爱的性,我顿时觉得楼上的装修噪音小了许多,那堆垃圾信件也没了翻看下去的必要。我脑子里回忆着与老婆做爱的场面,手里还在下意识地拆着屈氏防癌筛检中心的半裸男女。老婆的性特征基本都不性感,她的小腿和脚倒是有些特别之处,白嫩而且整齐。这两个词用来说老婆的小腿和脚可能有些不确切,但我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两个词了。其实,我很不情愿在性饥渴的时候回忆分居的老婆解馋,可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女人,女人其实也能想起来很多,但大多是偷偷摸摸隐隐约约地蹭一下胳膊捏一下手的关系,而且要追溯到二十年前,实在太模糊了。老婆就老婆吧,在脑子里扒光梁安妮挺费劲的,我也没那么强的想象力。 突然,我看到了防癌筛检结论栏里的一行字:胰腺癌…… 我急忙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百度里输入“胰腺癌”三个字,打开最前面的搜索链接,进入我眼睛里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电闪雷击:胰腺癌是一种恶性程度很高、诊断和治疗都很困难的恶性肿瘤,约90%为起源于腺管上皮的导管腺癌。其发病率和死亡率近年来明显上升。五年生存率小于1%,是预后最差的恶性肿瘤之一。胰腺癌早期的确诊率不高,手术死亡率较高,而治愈率很低。本病发病率男性高于女性…… 我呆呆地坐在电脑前很久,我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冲动,把笔记本电脑扔到地上,也没有把那台老电视机砸了,我只是迅速地翻过来防癌筛检表的上一页,看看是不是我的名字。当我确认无误后,两颗大号的泪珠就砸落到了筛检表上,有一种很清晰的感受:委屈。 为什么偏偏是我?吴安同一天抽三包烟,他怎么不得肺癌?赵觉民整天寻花问柳,他怎么不得艾滋病?我丈母娘天天撇拉着一张嘴,她怎么连个中风都没得?中年人的癌症发病率是多少,是不是跟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差不多?我从未中过大奖,为什么偏偏得了癌症呢?整整一夜没合眼,我在脑子里问了十万个为什么。 天亮时分,我迷糊了一会儿,梦见自己被两个小鬼拖进了阴曹地府,阎王问我:“你知罪吗?” 我说:“我从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何罪之有?” 阎王说:“你猥猥琐琐庸庸碌碌窝窝囊囊空负了上天给你的一身好皮囊,还敢狡辩无罪?” 我说:“我秃顶凹面,身材五短,算不得好皮囊。” 阎王一拍惊堂木便把我惊醒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是楼上装修的冲击钻发出的声音。他妈的!老子都得了绝症了,还不让我消消停停地过几天,你们不让我好好活着,我也不让你们好过!我他妈的跟你们拼了!我穿着一身睡衣便冲出了家门。可能一夜未睡的缘故,一出家门我就发现眼前的景物都是灰色的,包括走廊里的光线,也许……是癌细胞转移到了眼睛。 二度进门,装修的工人们一看是我,都报以轻蔑的点头微笑。我不露声色地四处踅摸一眼,就地捡起一把螺丝刀,撬开了一桶未开封的油漆,搬起来泼在了刚刚刮好泥子的电视墙上。屋里的装修工人们不再微笑了,他们呆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怀疑我是另外一个邻居。我趁他们发愣的时候,上前劈手夺过来那个让我焦躁不安的冲击钻,顺手从还没有封好的阳台扔了出去,片刻后就听到楼下传来一声惨烈的狗叫声。临出门时,我对发愣的装修工人们恶狠狠地说:“今天是节假日,你们胆敢再吵我,我就提着菜刀上来。” 平生第一次如此勇猛,使得我心跳有些过速,感觉很刺激很过瘾,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肾上腺激素分泌。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有些不甘心,再次拿过那张防癌筛检表来,首页上接受体检人的姓名的确是我,单位、家庭地址、电话都一一对应,我难道真的死到临头了?不应该啊,我虽然秃头面老,但我的生理年龄还年轻啊……“砰砰砰”的敲门声惊扰了我,肯定是装修工人们跟“阿玛尼”西装告状了,我刚才下楼的时候听到他们在打电话。想到“阿玛尼”身后那个戴墨镜的大个子,我便去厨房摸了一把大号的菜刀,他只要敢跟我动粗,我就给他当头一刀,就算是劈不开头骨,也能肢解掉那副令我恶心的墨镜。我打开防盗门,刚刚开启了一条细缝,就听到一阵密不透风的女性叫骂声,中间还夹杂着狗叫。原来是刚刚扔楼下的冲击钻,砸中了这条倒霉京巴。那个女人好像跟我住在同一个单元,因为我认得她怀里抱着的那条京巴狗,经常在电梯里撒尿,有一次差点尿到我的皮靴上,往旁边挪了一下脚,还被这个可恶的女人翻了一个白眼,似乎我应该喝下她家的狗尿才对。这个女人的肺活量很大,叫骂起来基本上不用换气,这让我想起了我老婆,她俩如果打一个遭遇战,应该难分伯仲。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不在我的大脑控制范围之内,因为正常情况下的我见不得血,我晕血。 首先,那个女人狮子大开口,让我先掏五千块钱给她家“宝宝”看腿。我说我没钱,她说没钱就要去法院起诉,还会向我讨要精神损失费,宝宝的营养费、康复费,以及她本人护理宝宝的误工费,没有个三五万摆不平这事儿。我说:“费你妈的费,如果你妈今天晚上喝白开水呛死了,是不是还得问我要丧葬费?” 这个女人肯定在平时听到过我老婆骂我,她一只手抱着京巴,一只手来抓我的脸,嘴里骂道:“你这个连老婆都守不住的窝囊废!跟你老娘我撒野,我让你不得好死。” 听到有人再次骂“窝囊废”这三个字,我虽然已经秃顶也没戴帽子,但是依然有怒发冲冠的感觉。我抬手挡开了那泼妇伸过来的鸡爪子,顺势一把揪过来她怀里的那条京巴,拎出背后的菜刀,手起刀落砍下了京巴的狗头。一股热乎乎的狗血溅上了我的脸,一时间,我的耳朵清净了下来。菜刀在我手里有如此威力,我上辈子该不会是个厨子吧?当我抬起头,想欣赏一下那泼妇的神情时,竟然同时看到了三张惊恐的脸,而且都是灰颜色的。我已经断定这是癌细胞的作用,因为我昨天看到的“阿玛尼”的脸是红光闪亮的,墨镜大个子的脸是黝黑泛绿的,而此刻这三张脸都变成了灰色,还带着满脸的惊恐。 我用滴着狗血的菜刀指着那泼妇的鼻尖说:“你现在不用给你宝宝看腿了。” 这女人尖叫着,转身拼命扒拉开“阿玛尼”和墨镜大个子,迅速地消失在我的眼前。“阿玛尼”眨巴了两下小眼睛,显然也被吓得不轻,胡乱地冲着女人的背影说着什么远亲不如近邻之类的屁话,然后呵斥墨镜大个子,让他到楼下车里去给我取一盒冰淇淋月饼,说算是装修房子给邻居们带来不便的一点小表示。墨镜大个子扔掉手里一根杯口粗的木棍,转身下楼取月饼了。“咣当”一声爆响,我摔上了防盗门。世界真的安静了下来,楼上装修的工人似乎学会了蹑手蹑脚走路,我这才发现自己满身的狗血。我发出了一声下意识的呻吟,一下子瘫坐在门口的死狗旁,感觉自己虚脱得像一根煮烂了的面条。 望着小京巴两只圆鼓鼓的眼睛,我禁不住有些发抖,我想学着电影里面对待死人的方式,给它把两个眼皮抹下来,可是狗好像没有眼睑,死京巴依旧瞪着我。我抱着头抽泣起来,越哭越伤心,我不知道我是在为自己哭,还是在为狗哭。 第四章 我在虚脱和恍惚中睡了过去,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秃头乃是天相,会……” 就在我想努力地把下面的话听清楚的时候,“笃笃笃”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了。菜刀竟然还在我手里握着,上面的血迹已经凝固,变成了灰黑色。我拄着菜刀,勉强坐立起来,走过去打开防盗门。门口站着一个大个子,但没有墨镜,他双手把一大盒月饼递给我说:“这是一点过节的小礼物,不成敬意。” 我用菜刀把那盒月饼推开,说我不喜欢吃月饼。大个子说:“不吃也收下吧,要不我这个月的工资就没了,拜托啦。” 最后一句,大个子几乎是用恳求的语调。我轻轻点了点头说:“那放在门口吧。” 大个子如释重负,临走时,他问我是不是在家里总拎着菜刀。我说:“是,因为我讨厌狗。” 我关上了防盗门,又重新瘫坐在刚才的地方,我也许是想继续刚才的那个梦,主要是梦里那句还没有说完整的话。果真如我所愿,我又睡了过去,这次做了一个很长很乱的噩梦,即便是噩梦都没能让我醒过来,我实在太累了。 当我再睁开眼时,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天哪,我竟然在门口的地板上睡了一整天。我活动了一下两条胳膊,觉得这一觉使我恢复了不少体力。这时,手机铃声响了,去他妈的!谁的电话都不接了,管他领导、客户、吕夫蒙,还是老婆,通通见鬼去吧!老子不想再看你们的脸色、听你们的废话了,我的癌症没准就是被你们折磨出来的,你们从没让我有过好心情。手机还在桌子上爆响,一边响一边震动着,结果把自己摔到了地上。平时担心错过打进来的电话,所以我把手机铃声调到最大,而且还设置了震动,就算挤地铁的时候听不见铃声,也能感觉到震动。错过领导的电话挨批,错过老婆的电话挨骂,错过客户的电话赚不到钱,错过吕夫蒙的电话得罪了朋友。哪一天就算是坐到马桶上,突然想起没带手机,我都恨不得夹着半截儿大便,跑回办公室取手机。因此我经常幻听,觉得电话在响。有一次,腿肚子痉挛抽筋,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手机来电振动,我甚至顾不上弯腰蹬腿对付抽筋,先摸出来手机查看。手机啊手机,我都他妈的快被你累死了。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在地板上跳动振铃,而且是奔着门口方向移动过来……节假日休息时间,谁会这么着急找我?接听?还是不接?会不会是公司有什么急事?万一我还能活个三年两载,丢了这份破工作怎么生活呢?也许是吕夫蒙这厮的电话,他是不是要还钱?我拿到这笔钱后买车,还是吃喝嫖赌?也可能是老婆的电话,这婆娘兴许是自我反省了,发现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手机叫唤着移动到了我身边,我瞄了一眼手机屏幕,发现竟然是梁安妮的来电。 说起来,梁安妮还算是对我不错的人,而且还总想跟我上床,我能感觉到。以前总担心干了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吕夫蒙就笑我是个土鳖,他说女人也寂寞,有时候就是想找个男人寻刺激,你要想对人家负责就等于给人家添麻烦。 我决定接听梁安妮的电话,即便是我的担心成立,这个责任也不用我来承担了,因为我活不了多久了。梁安妮知道我跟老婆分居了,所以,一上来就嗲气十足:“干吗这么久才接人家电话,你在动物园还是游乐场?” 我已经有了那个贼心思了,索性就跟她实话实说,告诉她我一个人闷在家里。梁安妮听了很是兴奋,她说:“我正在参加一个法国新葡萄酒上市的酒会,还买了两瓶今年的新酒,你要不要尝尝鲜。” 我说:“我刚好上个月买了一个醒酒器,你带酒过来吧,地铁2号线到积水潭出来……” 梁安妮说:“我打出租车过去,你告诉我居住小区和门牌号就可以了。” 这小妮子真是臊气冲天,连坐地铁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 我对即将送上门的这个未婚女性,失去了以往的期待和欲望,我只不过觉得自己是将死之人,有便宜不赚白不赚。而且,我的视线里还是一片灰色,我觉得过一会儿,甚至都分不清梁安妮内衣的颜色,那是我以前最感兴趣的一部分。但我还是把糟乱的客厅简单收拾了一下,把垃圾信函塞进垃圾袋,把身首异处的死京巴塞进了月饼盒子,又把那份该死的防癌筛检表夹进了书橱里一本叫《尘世挽歌》的书里。我找了半天醒酒器却未见踪影,后来才发现它在阳台上,我儿子用它养了两条小地图鱼。我大概有三个月没去阳台了,醒酒器里的水早就干涸了,两条小鱼干让我辨认了半天才断定是地图。 我刚把又腥又臭的醒酒器和自己的一脸狗血洗干净,梁安妮就到了。她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就中国人的习惯来看,这等于通知我把鬼混前的废话铺垫全免了,他妈的!梁安妮居然是这么给力的女人,醒酒器也白洗了。接下来,我马上厘清了一个事实:我现在有那个心思,却没有那个能力。那个心思源于我是要死的人了,不干白不干。可我那个不争气物件蔫头耷脑的,任凭梁安妮像一条被砸烂脑袋的蛇一样,在我身上翻滚扭动了半天,还是毫无反应。梁安妮安慰我说:“你没享过艳福,精神一紧张会造成气血停滞,要放松,做深呼吸。” 她接着从包里掏出两粒蓝色的药丸递给我,她说:“幸亏提前做了准备,赶紧吃下去。” 难道这就是情色界传说的“伟哥”?我听吕夫蒙说了一百多回了,说伟哥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哥们儿,我一度怀疑他是个江湖卖春药的。 二十多分钟后,药力果然见效了,可我死活进入不了梁安妮的身体。她鼓励我耐心一点、用力一点,弄得我满头大汗,像个未经云雨的处男一样狼狈。梁安妮说:“别灰心,找准了点,再来,驾驾驾!来!驾驾驾!来!” 她的话既像是鼓励,又像是个赶车的马夫,搞得我越发笨拙起来。又一个二十多分钟过去了,我的身体开始燥热起来,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和着梁安妮喊的赶马车号子,我似乎要拼尽全力埋葬我的耻辱,催动腰胯打夯一般狠狠砸下去。随着梁安妮一声惨叫,我的下身也像剥了皮似的疼痛,我们俩双双扑倒在沙发里。梁安妮的身体在抽搐,但不像是高潮来临,而是一种痛苦的抽搐。我下身的疼痛还在持续,咳嗽一声都觉得撕扯到了那玩意儿,他妈的!要死的人了,连这事儿都弄不成,也枉负了这小妮子的美意了。我爬起身来,歉疚地看了一眼瘫卧在沙发里的梁安妮,突然发现她的下身流血了。我紧张得有点语无伦次:“抱歉……真的抱歉,你……你不会还是处女吧?” 梁安妮紧闭着双眼没有作声,但眼角上挂着泪珠,她已经停止了抽搐,似乎是趴卧在沙发里休息。 处女?三十三岁的处女?还让我赶上了?我席地而坐,依靠在沙发上喝着梁安妮带来的葡萄酒,寻思着往日跟我不沾边的运气和概率。吕夫蒙明确告诉过我:干了就干了,没有女人会让你负责的,尤其是你。这个说法,今天还成立吗?干了处女是不是就另当别论了呢?会不会是一个圈套?肯定是要套我的钱,因为我没权没色啊。嗯!可能是一个圈套,要不怎么会流出来灰色的血。 梁安妮在沙发里翻了一个身,似乎是刚刚睡了一觉,她问我要了一杯葡萄酒,语气非但没有发嗲,而且冰冷得像个催债的。她龇牙咧嘴地坐起身来,随后便抱着衣服临摹着亦步亦趋,进了我家的卫生间。又一个二十分钟过去了,她才穿戴整齐地从洗手间里出来,对我说:“谢谢你!” 我心虚地问她:“谢我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一个石女,去年公司组织去河南旅游,从一尼姑庵里得了一个秘方,找一个属狗的秃头男人才能‘破石’重生,而我认识的男人里面,你是唯一符合这两个指标的。” 我 x!折腾了半天,我原来就是她的一个药引子。 一股被羞辱、被利用的怒气冲上了脑门,我撅着直挺挺的物件走上前去,狠狠地抽了梁安妮一个大嘴巴。她捂着半边脸,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希望你用正确的心态理解这件事儿,就当是积德行善吧,我们以后各走各的路,谁也别提这事了。” 我说:“去你个狗日的!赶紧滚开!” 第五章 现在,紫药水在我眼里是黑色的,稍微干涸后就会有荧光般的闪亮,我把它涂在我直挺挺的物件上,刚才做药引子的时候,包皮系带被“石头”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到现在还不停地滴血。唉!这根物件跟着我真是受苦了,吃了一辈子家常粗粮,临死要让它开开荤,还啃了块“硬石头”。这个梁安妮真够可恨的,不光欺骗我的感情,还利用了我的物件,还把我的物件弄伤了,没准就此残了。残就残吧,反正以后也用不到这物件了,我已经没有这个心气了。总不能每次都用伟哥吧,听吕夫蒙说,这玩意儿一百多块钱一粒,成本那么高还不如自慰划算呢。涂完紫药水之后,我还是没办法穿裤子,下面的物件依旧倔强地坚挺着,搞得我焦躁不安。我想我的样子肯定很滑稽,挺着一根黑色的闪光物件,眉头紧锁着在屋里来回踱步,活像一头发情的驴子。美国人真他妈的操蛋!“伟哥”既然改变了用途,就不能把药劲儿降一降,活该这帮败家玩意儿闹金融危机。 天黑了,但我不想用华灯初上之类的狗屁话,反正我眼前的灰色正在渐变成黑色,我想这恐怕就是死亡的颜色,或者是死亡的演示。看来“伟哥”的解药有三种:射精、流血和死亡。我烦躁不安地挨着时间,三个小时后,我那根物件终于在夜色中垂下了它倔强的头。 我穿上裤子,可我不知道穿上裤子后干吗。对!找吕夫蒙去,我都要死的人了,还讲什么朋友面子。我在这儿孤独地迎接死神,他却开着用我的钱买的车,逍遥自在地泡女画家。不行!临死之前,这钱得要回来,这口气得撒出去。钱要回来,留给儿子也行,我突然想到了儿子,虽说我儿子在他妈和他姥姥的调教下,对我一百二十个不尊重,其实儿子对谁都不尊重,因为他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走神相。但儿子毕竟负责传输我的基因啊,权当是我把钱要回来给儿子付运费吧。 我拨通了吕夫蒙的电话,他说正陪女朋友看一个画展,晚上还会有什么画展,纯属扯淡。我说我有要紧的事儿,你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可能是这厮从未听过我这样的表达方式,他迟疑了一会儿说,那就去宋庄画家村的白百合馄饨店吧。 要搁在先前,我肯定是挤地铁转公交车去宋庄,从现在开始,我决定出门就打出租车。我前后用了半个小时、换了三个路口,终于遇到一辆不拒载的出租车,钻进车里的时候,我全身已经冻透了。出租车司机五十岁左右的样子,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用一口城南京腔开聊了:“打不到车吧,这真怪不得出租司机拒载,北京的路这么宽,交通还这么堵,要我说,这一半责任是红绿灯和进出口设计不合理,另一半责任就是开车的人素质忒差造成的。” 司机突然一个急刹车,但是几乎没有耽误他说话的节奏:“哎哟喂,开个日本车就牛x成这个样,你要是开个奔驰宝马法拉利,市政府得专门给你修个高架桥吧,得!您忙,您先走,您说说现在这开车的,都什么素质……嘿!看到这日本车,我就来气,那铁皮薄得跟纸糊的差不多,日本人当年把中国糟蹋成什么样了,但凡有点骨气的就不能买日本车,去年有一阵子砸日本车,要我说,连开日本车的汉奸都应该一起揍了,中国人要是心齐了,一年不买日本货,他小日本的经济就彻底完蛋了,你买不起德国车,买一韩国车也成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实在被这个司机聒噪得不行了,便想噎住他的话题,我说:“日本当年经济腾飞的时候,跟中国几乎没有贸易,所以人家的经济命脉跟中国人买不买日货没有太大关系。日本侵华战争的时候,武装了很多韩国人参战,他们在中国烧杀掳掠的劲头儿比日本人还足,你要是倡导不买日本车,那也不应该开你这辆现代车。” 吕夫蒙没想到我这么快赶过来,他在电话里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让我先吃碗馄钝等他。我吃下一碗馄钝之后,才觉得自己饿了,我想起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待到吕夫蒙这厮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吃第五碗,店主笑着对我俩说:“你们艺术家真有意思,每一个都是饿得扶着墙进来,然后,撑得扶着墙出去。” 吕夫蒙盯着我的脸,似乎发觉我有点异样,便问我:“你有什么急事,赶着去投胎啊!” 在我的记忆中,这厮是第一次看着我的眼睛说话的。如果放在两天前,他能这样注视我,我就张不开嘴问他要钱了,不是我犯贱,实在是我的朋友太少了。我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张纸,重重地拍在餐桌上,结果把桌子上半碗馄钝拍翻了,整张纸全浸在馄钝汤里。我拎起馄钝汤纸片甩了甩,对吕夫蒙说:“这是十三万元的同期银行利率,作为同学加哥们儿,我总共给你让了两个点,合计是十四万七千两百六十四块五毛七,今天晚上这顿饭算是我请客,所以,我再刨去零头两百六十四块五毛七,剩下的十四万七千块钱,限你三天还清。不要问我为什么要钱,因为钱本来就是我的。你也不要找什么借口,你的借口肯定比不过我的借口,因为我快要死了。” 吕夫蒙愣了一会儿,而后笑着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我说:“屁话!老子这辈子什么时候容易过。” 吕夫蒙根本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他低着头摆弄了一会儿手机,抬头说:“你别着急,我现在账户上没钱,还钱的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我说:“我没有耐心跟你从长计议,我只问你还不还钱,什么时候还?” 他反问我:“是不是你老婆逼你来问我要钱?” 我说:“你还有脸问我老婆的事儿,就因为你欠钱不还,我老婆都跟我分居三个月了。” 吕夫蒙脸上挤出一丝假笑,应付我说:“婚后分居有利于男人身体健康,你小子还挺会保养的。” 我说:“你他妈的是真不会说人话,所以我就不跟你费唾沫了,赶紧说你什么时候还我钱!” 我说话的音调越来越高,他赶紧示意我小声一点,说在这里吃饭的人大都是他女朋友的朋友。我一把夺过他的手机,从手机里面找到了她女朋友的名字,我对他说:“既然你怕在你女朋友面前没面子,那我就找你女朋友要钱吧。” 吕夫蒙起身抢回了他的手机,气呼呼地大声质问我:“你要钱不要脸了,是吧?为了这几个臭钱,你竟然跟老同学、跟好哥们儿玩不择手段,你以后还在社会上混不混了?” 小餐馆总共没几个人,这时候,大家都不吃东西了,盯着我俩看笑话。邻桌一个大胡子对吕夫蒙说:“小吕,这个年头的人,都没有什么道德底线,你就当是遇人不淑吧。” 经吕夫蒙的错误引导,又经大胡子不分是非的解读,小餐馆里看热闹的眼神变成了轻蔑的眼神,进而转成鄙夷的眼神。这是我熟悉的眼神,以往不管是在同事那里,还是在装修工人那里,抑或是在我岳父家里,我都受过,而且照单全收。可今天,老子不想要了,因为我快要死了。我从大胡子的餐桌上抄起他没喝完的半瓶啤酒,“啪啦”一声在墙根儿的暖气片上砸掉瓶底,然后抵在吕夫蒙的胸前,用我自以为很歹毒的语气说:“因为你,我老婆才跟我闹分居闹离婚,你现在还要赖账不还,你已经把我逼上绝路,今天我就跟你做个了结吧。” 吕夫蒙的下巴半天没合上,合上之后,他才说:“别激动!好好好!三天就三天,我他妈的还了你的钱,咱们以后各走各的路!” 我倒是想跟你们走同一条路,可造化弄人啊。奇怪!他们是不是都已经看出来我要死了,要不一天当中怎么会有两个人跟我说同一句话——我们各走各的路。苏格拉底死前好像就说过类似的话:死别的时辰已经到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吧——我去死,而你们去活。哪一个更好? 第六章 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两条腿越来越沉重了,人老腿先老,人死也是腿先死吧,怪不得电影里快要死的人,都要坐在轮椅上。 中秋节三天假期熬完了,我没去公司上班,而是在家里浑浑噩噩地又拖了一个礼拜。这期间,我接过赵觉民一个电话,他问我为什么不去公司上班,我说我快要死了。他可能以为我在发牢骚,笑呵呵地叮嘱我:“抓紧时间写遗嘱,还得办理工作交接。” 我问赵觉民:“你是不是要给我披麻戴孝,要不怎么会关心我的遗嘱?” 赵觉民犹豫了一下,把电话挂掉了。我终于也敢像吴安同那样跟赵觉民说话了,这样的话说起来很痛快,就像放了一个长长的屁。我想,这或许就是语言的快感,我此前从没有享受过,哪怕是对我儿子。 我今天要不要去上班?我觉得继续工作还是有益的,公司里人多,能够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省得我老想着该死的“胰腺癌”这三个字。再说了,这个月的薪水还没领,等到最后的日子,就算是吸毒镇痛也得需要钱啊。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基于我昨天晚上做出的决定:坚决不去医院。因为我相信医院不可能治愈癌症,能够治愈的肯定不是癌症。当然,也不能做手术,每个手术做完了,医生都会跟病人或家属说,手术很成功。狗屁!现在医院里医生的话还能信吗?凡是人干的工作就会出差错,但谁听见医生说过“今天的手术很不成功”之类的话?中国的医生害怕承担责任,总是夸大病人的病情,三分病说成十分,胆小的基本能被活活吓死。夸大病情有两个好处,一是治死你不用负责任,二是治好了你得对我感恩戴德。 我又走进了办公室,十天没来上班,竟生出一些陌生感。我坐定后半天,才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因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服了“含笑半步癫”。我不想关心,也不想探究这帮孙子为什么服药,都癫了才好,也省得我黄泉路上太寂寞,看着这帮人明面上勾肩搭背、暗地里钩心斗角,也算是一乐。其实,到了我这般光景的时候,才觉得以前动那么多脑子担心这个,花那么多心思算计那个,真他妈的不值。所有人似乎都在竞赛,谁比谁更能捞钱,谁比谁更能往上爬,谁比谁更鸡贼。 吴安同系着裤子前裆的纽扣儿走了进来,前台的小姚姑娘闻到了酒气,笑着问吴安同:“吴总,是不是早晨喝酒了?” 吴安同嘿嘿一乐:“小丫头笑话哥,哥昨晚陪客户喝多了,我是o型血,所以这酒醒得慢,早晨撒尿都是一股酒精味儿。” 这个浑蛋因为客户多,所以几乎每天都要喝酒应酬,喝得自己两只手经常发抖,洗手间到办公室至少有二十步,他还是扣不完裤裆里的三个扣子。 吴安同经过我的工位时,愣了一愣,扣着裤裆的扣子问我:“十多天不见了,你减肥了?” 问完,吴安同从裤裆处抽手要来抚摸我的头,我知道这家伙大小便从来不洗手,所以我急忙挡开他的脏手,对他说:“有事说事,别动手。” 吴安同说:“你小子吃枪药长脾气了。” 我从办公桌上抓起一把裁纸刀,压低了声音对吴安同说:“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要敢再用手拍我的脑袋,我就让你这辈子端不了酒杯。” 吴安同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裁纸刀,又盯着我的脸瞅了瞅,似乎有点不适应我的华丽转身。他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在公司里,第一次有人敢跟吴安同这样讲狠话,着实让他手足无措。公司里的业务大拿,相当于球队里的球星、剧团里的台柱子、动物园里的熊猫,人人都得敬着哈着。看着吴安同左右不是的神情,我心里禁不住竟生出些得意:得了绝症也并非一无是处啊!至少可以到处放狠话,享受语言的粗暴和快感。 吴安同不愧是老江湖,很善于化解尴尬,他把那张被酒精浸染成紫灰色的大脸伸了过来,同样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你知道大家偷着乐什么吗?” 看在他自己找台阶下的份儿上,我也很配合地让他就坡下驴,我说不知道。他说:“昨天晚上,赵觉民和梁安妮出事了,两个人偷着去开房,被赵觉民的老婆带着人堵在房间里了,他老婆刚来公司闹过了,把赵觉民的脸都挠花了,反正这小子也不要脸了。” 我x!梁安妮急三火四地找我干那事,其实就是为了跟赵觉民鬼混啊,我整个就是他们俩的药引子。不对,药引子不够准确,我应该是他俩的前戏。他妈的!活该被捉奸! 吴安同大概是看到我的脸阴晴不定,接着忽悠道:“赵觉民的部门主管算是干不下去了,现在,我们公司最牛x的业务部空缺出一主管,老弟你做人做事儿都规规矩矩,我看好你哟!” 我知道吴安同的心思,他对业务部主管的位置觊觎很久,对赵觉民早就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儿,暗地里没少下绊子、使阴招。现在机会来了,他岂肯拱手让给别人,刚才对我放的那一通臭屁,只不过是我今天的态度和手里的裁纸刀发挥了作用。这事儿如果发生在十天前,吴安同不管是搞串联,还是拉选票都不会夾我一眼,因为我连做他的绊脚石的资格都不够。我有多少斤两,吴安同心里明白,我更清楚。但现在不同了,因为我得了绝症,还因为梁安妮拿我当药引子。再因为,就是你吴安同一直瞧不起老子。想到这些,我对吴安同说:“既然你都看好我能做业务部的主管,那我就当仁不让了,如果公司领导找我谈话,我就勉强接受了。” 为了让办公室的其他人都能够听到,我把音量提高了很多。在这间办公室待了七年,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么大声音说话。我的话刚刚说完,前台小姚进来对我说:“余总,魏总经理让您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搞销售的人虚荣心强,所以我们业务员的名片上都印着业务经理的头衔,彼此之间也尊称某总。听完小姚的话,业务部往日不把我当菜的一群总们,用张开的大下巴把我目送出办公室。我走出没两步远,吴安同小碎步追过来,小声对我说,“老弟,你如果能让贤给老哥,我把手里现有的客户都给你,如何?” 我想了想,对吴安同说:“我一向图利不图名,如果魏总经理不是把刀架我脖子上逼我干,我就举荐老兄。” 第七章 日薄西山时分,我才艰难地把新挂牌的丰田车挤出阜石路,紧张得我出了一身臭汗,在北京城里开车真他妈的自虐,尤其是对于我这样的新手。夕阳也是灰色的,近乎惨白,一抹细云斜横在夕阳下方,很像我丈母娘快要中风的歪嘴。 吕夫蒙把钱还给了我,虽然超出了我规定的日期,但还是按照我规定的数目偿还的,我退给了他一万七千块,只收了本钱。他也没客气,收起钱转身就走人了,临出门又重复了一遍“今后我们各走各的路”那句废话,以宣告我俩友谊彻底破裂。怪不得有人说千万不要借钱给朋友,除非你不想和他做朋友了。也怪不得中国政府动不动就减免那些非洲小国的外债,真是要不得,一要账就翻脸,翻脸后就在联合国不投我们的赞成票,还要拿我们的人权说事。 我没有拿十三万去吃喝嫖赌。吃,我没有胃口;喝,我的酒量不行;嫖,我包皮上的裂口还没有痊愈;赌,我几乎就没赢过。思前想后,我觉得还是去给老婆买车吧,就算这车里以后坐着别的男人,我也认了。我老婆曾经断言,说吕夫蒙不会还我的钱,理由一,我是个软柿子;理由二,我是个窝囊废。现在,我不仅把钱要回来了,还让吕夫蒙支付了利息(虽然我没收利息)。我要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努力一把,看看她能否给我摘掉“窝囊废”的帽子。但就目前我留给老婆的印象来看,我很担心她在我死后的墓碑上不写我的名字,而是刻上“窝囊废之墓”五个字。 我也没当成业务部的主管,因为魏总经理叫我去谈的根本就不是这事儿,而是道听途说我跟梁安妮关系暧昧,就找我来询问梁安妮和赵觉民偷情被捉的破事儿。我肯定不会给这俩狗男女说什么好话,我把赵觉民说成着衣冠的禽兽,把梁安妮说成禽兽的衣冠,衣冠任禽兽们谁想戴就戴,谁戴了谁就是禽兽。魏总经理说:“你这样憎恨梁安妮,她怎么还会把你私人送礼的名单加到我头上?难道你也是衣冠禽兽?” 我说:“我他妈的禽兽不如,我只配给禽兽们做药引子。” 于是,我便把那天下午我和梁安妮干的勾当,添油加醋地全盘托出。反正我他妈的没几天好日子了,所以我不怕说实话。魏总经理叫魏党军,我总是担心有一天,会有人喊他党卫军。魏总经理听得瞠目结舌,半天后站起身来,握住我的手说:“我在商界驰骋了将近三十年,会做生意的人见得太多了,可从未见过你这么诚实的人,今后,业务部的工作由你来抓吧。” 我说:“我业务能力不行,还是由吴安同来干吧,我可以辅佐他当个副主管。” 魏总经理说:“诚实做人,踏实做事,不图名利,举贤唯能,你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最后,魏总经理还不忘叮嘱我几句:以后要多向他汇报业务部的工作,说把我看作是自己人。 从魏总经理办公室出来,我就看到了在一旁束手恭立的吴安同。他迎上前来,双手紧抓住我的双手,像是油画里井冈山会师般的庄重,眼里泛着泪花小声说道:“我都听到了,我都听到了,你这个兄弟我认定了,你想嫌弃老哥都不行!” 我在心里嘀咕说,我要不是得了绝症,孙子才让贤呢。我得赶紧捞点钱才是实惠,副主管的薪水加上接手吴安同的客户提成,我在这里多熬一个月,至少多拿两万块钱。干那个劳什子主管干吗,我凭什么操那个闲心,撑到年底拿到年终奖,我就旅游度假去了,死哪儿算哪儿,青山不幸埋废物,何须马革裹尸还。 我终于把车开到了丈母娘家的楼下,下车后才发现把车停在了我小舅子的悍马旁边,货比货才能看出来,丰田车显得有些“迷你”和寒酸。我小舅子跟我同岁,但他跟我说话的口气像是我的长辈,后来发现他对他妈和他姐姐说话都是那个德行,我也就权当他是放屁了。他跟他老婆先后辞职下海经商,依靠我岳父的关系,生意做得跟满地捡钱差不多。钱多了,给他养了一脖颈子赘肉,使得他那个大猪头脑袋都懒得往地面上瞅一瞅,似乎是担心谁丢了个钱包会玷污了他那双眯缝眼。让我奇怪的是,他从来不看着地面走路,也没能把他那两个烟熏火燎的大黄门牙磕掉。 给我开门的是我老婆,她在我家里嘚瑟得像个慈禧太后,在她娘家却像个门房或厨娘。以前,我偶尔跟她回娘家,不是为了看我丈母娘的歪嘴,而是看着她被我猪头小舅子两口子呼来喝去,觉得解气过瘾。我一进门,就能感受到大户人家的热闹,我儿子和猪头小舅子的儿子正在客厅里争夺一个肢体残缺的变形金刚,我老婆正在厨房煎炸烹炒,丈人、丈母娘和猪头小舅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丈母娘撇了一下歪嘴、猪头小舅子点了一下猪头,连屁股都没抬一下,算是跟我打过招呼了。我丈人毕竟是官场上的人,面子上总能让人过得去,他起身招呼我过去落座。我的屁股刚刚坐定,我儿子就把那个破烂变形金刚从他表弟手里夺了过去,小崽子随即便哭叫起来,只一声就把他妈从房间里风一般拽了出来。看到自己的孩子吃了亏,这女人上前就给了我儿子一个很干脆的耳光。我腾地站起身来,心里盘算着上前去揍这个臭女人还是揍他儿子,这时候,我丈母娘说话了:“孩子打架,大人插手有失体统。” 我没想到我丈母娘那个歪嘴还能说出这样一句公道话来,我强压着火气坐了下来。我儿子虽然不愿意亲近我,可那毕竟是我儿子,要揍也应该是我来揍他,轮不着你们这些王八蛋来管教。在两个孩子的哭喊声中,我老婆和保姆把饭菜端上了餐桌,我丈人打着哈哈催促大家去餐厅吃晚饭。猪头小舅子两手撑着沙发才支起他肥猪一样的身材,仰着大猪头脑袋呵斥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再哭一声就别想吃饭了!” 这两个小兔崽子果真听话,立即收声,奔向餐厅。 坐在我旁边的小舅子稀里呼噜喝完一碗汤,隔着我把手里的碗递给我老婆说:“哎,给我再来一碗汤。” 我没好气地对猪头说:“她是你姐姐。” 小舅子问我:“姐姐怎么了?保姆不在呀。” 我抓起他手里的碗摔在了地上,指着他的猪头大脸说:“你怎么不让你老婆给你盛汤?她是你姐姐,不是你家保姆!” 我又指着我儿子说:“他也不是兔崽子,他是我儿子!” 突然间,猪头小舅子用他那破锣嗓子哈哈大笑起来,他随后站起身来,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把我拎离了饭桌说:“你这个穷鬼是不是欠收拾?” 我说:“你敢收拾我,我就去市纪委,把你跟你爸串通做公司的事儿揭发出来。” 猪头小舅子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瞪着一双猪眼说:“我看你是想找死。” 我说:“你不弄死我,你就不是你爹妈生的。” 那一刻,我忽然很期待这个猪头对我下手,或者雇人行凶也可以,反正我是个要死的人了,能把这个猪头捎带上,也省得我老婆和儿子日后受他欺负。 老丈人一拍桌子,把自己的饭碗震翻在地,气得满脸通红,只说了一句:“都给我滚出去!” 我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胳膊上的米饭粒,从口袋里摸出丰田车的钥匙递给了老婆,对她说:“以后还是回家住吧,那个房子小是小了点,可不用受这个猪头的气。这个礼拜就去办离婚手续吧,省得你以后落一个克夫的名声。” 第八章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白天是灰白色,夜晚是灰黑色,我想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离婚手续已经办完了,是协议离婚。除了笔记本电脑和几本破书之外,我没拿家里任何东西,因为我很快就用不着任何东西了。办理离婚手续那天,老婆签字的时候有些犹豫,她对我说:“我不是想离婚,我只是想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我说:“还是离了吧,你心气儿那么高,你的生活里面不应该有个窝囊废在眼前晃来晃去。” 老婆说:“你不是窝囊废,你还是挺爷们儿的。” 因为在她家里,除了她爸爸偶尔训斥一下他的猪头弟弟,没人敢对他大声说话。老婆给我摘掉了“窝囊废”的帽子,还封我一个“爷们儿”,那天我哭了。我们俩都落泪了,但最终还是签字了,是我坚持的。因为,我应该在她感觉我最“爷们儿”的时候离去,让她看看,五短的身材也有潇洒的背影。 我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想法,也许是想离自己的儿子近一点,虽然他不亲近我。我也不经常去公司了,我们业务部可以不坐班,因为总有客户需要应酬。我的客户不需要维护,等他们觉得我不够意思的时候,我早就不干了。再说那些客户都是吴安同的,他把基础打得很好,足够我挥霍一阵子的。 如果没得这个破病,生活还是挺美好的。至少现在去了办公室,每个人都争着跟我打招呼。梁安妮又回公司上班了,上周在公司里见过一次面,我们俩谁都不理谁。他妈的!她就不觉得对我理亏? 不知道是每天躺在家里睡觉的原因,还是癌细胞扩散导致的,我觉得身体虚弱得很,坐在床上都觉得头晕眼花。真的不去医院了?吃点药是不是会扛得时间长一点呢?我承认,我开始留恋这个世界了,因为,它并非一无是处。 我一进公司的门,前台小姚就迫不及待地跟我说:“余总,这一周有您四个订单,都发货了。” 我奖励给她一盒进口巧克力,是我刚刚在楼下超市买的。我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就把我的座机电话转接给小姚,免得客户的订单被其他人撬走。我在座位上还没坐稳屁股,吴安同就系着裤裆里的扣子走了过来,他看见我之后,便径直奔我走了过来,面色凝重地对我说:“这几天你得过来坐班。” 我说:“我要约客户吃饭,没有时间来公司。”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吃个屁饭,整天在家睡大觉,还以为我不知道。” 我说:“我的业务已经连续两个月第一了,不坐班是正常的。” 吴安同说:“你是业务部的副主管,你得替我来撑几天,我已经答应我老婆了,要陪她去度假。” 吴安同已经度假两周了,我也坚持坐班两周。我每天都要在那些订单、发货单之类的破单子上签字,无聊透了。以前看着赵觉民笔走龙蛇,坐在这里签字的时候,心里羡慕极了,曾经一度幻想着自己也能坐上这个位置。如今,我虽然坐在这里了,签上字了,心里却烦得要命。好在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年终奖金昨天就发放了,加上这个月的薪水和提成,我的账户上一下多了六万块钱。接下来的日子,我要好好规划一下怎么把这笔巨款花掉,我得把我这辈子想干没敢干的事都干一遍!我今天之所以还来公司,是为了递交我的辞职报告,算是为我这辈子的工作画一个句号。 熬到快下班的时候,我敲开了魏总经理的办公室。魏总经理正在给自己滴眼药水,他泪眼汪汪地眨巴着问我:“业务部最近有什么动向,有没有人抱怨奖金的分配方案?” 我没有回答他的提问,我说:“我是来辞职的。” 魏总经理吃了一惊,他问我:“你知道吗,你今年的年终奖金比吴安同还要高?” 我说:“我做卧底的费用肯定要比做业务的高,他们出卖的是体力,我出卖的是人格。” 魏总经理没有听明白我说什么,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便扯到另一件事上,对我说:“公司月底到司马台长城开年会,还安排你讲话呢,整两天公司全体人员登司马台长城,迎接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多好的寓意,你在这个公司有多好的前程……” 我说:“我受够了年会的虚伪做作,大家伙忙叨一年,为什么就不能回家跟自己的家人迎接新年的第一缕阳光?” 魏总经理说:“就因为大伙儿辛苦一年,公司才会找个好地方让大家好吃好喝好住,放松放松嘛。” 我说:“你去问问大家,那是放松吗?全公司上下端着酒杯,挖空心思地讲一大堆好听的话,恭维完了部门主管恭维你们几个老总,生怕自己的话说不到点,生怕自己的酒喝不到位,为什么每到年会就会有一大批人喝酒喝到吐,其实是想把一年的苦水全他妈的吐出来!” 说完,我把辞职报告拍在了魏总经理的桌子上。我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魏总经理还不死心,他说:“小余,你再考虑考虑,是不是别的公司高薪挖你了?” 我往外一边走,一边吟诵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大爷一去兮不复返!” 第九章 走出写字楼,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浓郁的雾霾,我知道,我已经等不到得肺癌了。将死之人,就是这么任性。从这一刻开始,我要珍惜我还能生活自理的每一天。今天是平安夜,这是我以前从来不屑的日子,不屑有二:一是怕给老婆买礼物,买贵了舍不得,买便宜了会被嘲讽;二是洋人的节日,中国人连《圣经》都没有读过,过什么基督教节日。我漫步在cbd街头,对,是漫步,这辈子头一回漫步。以前总是行色匆匆,赶着上班,赶着下班,赶着挤地铁,赶着去买菜,我那么着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忽然想起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一句旁白:生命可以归结为一种简单的选择,要么忙于生存,要么赶着去死。 还好,我在赶着去死之前还漫步过。该怎么过我今生最后一个平安夜呢?迎面走来一个长相跟我差不多猥琐的小伙子,怀里抱着一束包装精美的玫瑰,耳朵里面塞着耳机讲电话,大概意思是约女朋友去三里屯一个英文名字的酒吧。是啊,我该去酒吧逛逛,这辈子只去过一回酒吧,还是去找人,找吕夫蒙。那个时候,我刚结婚,孩子还没有出生,老婆出差去了上海,吕夫蒙给我发条短信,说他在三里屯月色酒吧,问我去不去喝酒?我当时觉得酒吧不是正经人去的地方,万一被老婆知道我去酒吧,肯定会跟我吵架。可我从来没有去过酒吧,心里痒痒的又想去看个究竟,便纠结着给吕夫蒙回了一条信息:月色酒吧好玩吗?因为心里紧张,结果把这条信息发给了我老婆。一分钟不到,老婆的电话便打过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我趁她出差就约小姑娘去酒吧鬼混。我解释说,是吕夫蒙,不是小姑娘。老婆说什么都不相信,在电话里足足骂了我一刻钟。好不容易挂断电话,我倒了一杯水刚送到嘴边,就被“咣咣咣”的砸门声惊扰,水杯跌落在地上。我气恼地打开门,发现老婆拎着行李箱站在门口,一脸捉奸成功的愤怒相。我急忙接过箱子,问她:“提前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她回道:“是不是我提前回来,坏了你的好事?” 我急忙掏出手机,翻出短信,给她看是不是发给吕夫蒙的短信。老婆撇了一个我丈母娘式的歪嘴,说:“这一招已经被男人们用滥了,把情人的电话标在死党哥们儿名下,把哥们儿死党电话标注在绰号名下。” 一时间,我有口难辩,恨不得割腕自杀以洗清冤屈。老婆说:“这样吧,你带我去三里屯月色酒吧,看看是不是吕夫蒙。” 于是,我带着老婆打车去了三里屯,找到月色酒吧却寻不见吕夫蒙,原来这厮在月色喝完了,又去了男孩女孩酒吧。这就是我这辈子去酒吧的经历。回忆起这段窝囊的经历,更加坚定了我今夜去酒吧的想法。去酒吧之前,我得把身上捯饬一下。上一次进酒吧,我看到那些衣着光鲜发型张扬的男女,就不自觉地自惭形秽。抬头正好看到一家装潢考究的发屋,我灵光一闪,走进那间发屋,对一个分不出男女的造型师说:“给我剃个秃瓢。” 小时候,我爸爸他们酱菜厂厂长就是秃子,留着一个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型。有一天,我爸爸请秃子厂长去家里喝酒,因为他想竞争供销科科长。酒喝到一半,我妈做的羊杂汤端上桌子,爸爸起身给秃子厂长盛了一碗。秃子厂长喝了一口,说胡椒面不够。我妈急忙取来一瓶胡椒面,给秃子厂长倒进碗里足有一勺,厚厚地漂在羊汤上面一层胡椒面。秃子厂长端起碗来闻味道,结果热气把胡椒面送进鼻腔,秃子厂长狠狠打了一个喷嚏,贴在中央的地方长发被喷嚏狠狠甩进羊杂汤里,他习惯性地用手一捋头发,甩了我爸爸一脸胡椒面。那个狼狈画面死死烙在我的记忆中,上课的时候想起来都会笑上半节课,老师和同学们都以为我有神经病。当时我就想,这辈子倒什么霉也别让我秃头。人生就是这样,怕什么偏偏来什么,刚过而立之年,我便渐露秃相。三十五岁之后,我的中央就完全暴露给了地方,每每站在镜子前,我都觉得自己当年被尴尬的秃子厂长诅咒了。 我光秃秃地从发屋出来,又进了隔壁一家男装店,导购小姐热情得像是迎来了情人,堆着一脸假笑问我:“先生要看什么时装?” 我反问导购小姐:“去泡酒吧穿什么衣服合适?” 导购小姐很是机灵,问我:“去酒吧猎艳,还是约会情人?” 我说两样都不是,就想去酒吧喝杯酒坐一会儿。导购小姐说话很有分寸,把我身上的劣质西装说是工作西装,她说:“穿这个肯定不合时宜。” 我对导购小姐说:“你根据我的身材和我要去的地方,帮我搭配一身衣服吧。” 导购小姐很是兴奋,承诺要让我焕然一新变成另外一个人,还问我大概预算是多少?我看了一眼一条围巾上的价格标签,标价是688元,咬了咬牙说:“五千左右吧。” 导购小姐的眼神闪了一下,笑容虽然没变,眼神里的光泽明显暗了一半。她旋风般地在店里飘了一圈,左手胳膊弯里揽着一堆衣服,右手提着一双“nb”休闲鞋,走到我跟前说:“可能会超出预算一点点,您到左手第二个试衣间试试大小吧。” 导购小姐眼睛真够毒的,范思哲紧身t恤、杰克琼斯牛仔裤、阿玛尼短款风衣,无一不合身合体。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头型很酷,不是秃子厂长那种大圆脑袋,而是中间略微凸起的尖头形,这不就是佛家说的慧骨吗?加上导购小姐给我配的这一身时尚行头,我简直就是他妈的脱胎换骨呀,短款风衣正好模糊了腰臀比例,从外观看上去,我顶多就是矮一点,跟“五短身材”压根就不沾边。我x !试衣间真是一个有魔力的地方,能让人在瞬间找到这么好的感觉,怪不得那对狗男女能在优衣库的试衣间翻云覆雨。 依靠一个傍晚膨胀起来的自信心撑着,我从国贸一直走到三里屯。走到三里屯,不是为了省钱,是为了显摆这一身将近一万块钱的行头。唯一的遗憾是回头率不高,或者说是没有回头率。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回头会让冷风灌入后脖颈子。导购小姐的“超出预算一点点”居然是翻番,这些女孩子真是见过世面,下得去手。等我走出更衣室那一刻,这一身衣装别说是一万,就是两万我也不往下脱了。把那条688的围巾往后一甩,走出时装店的瞬间,我原谅了天下所有爱逛街买衣服的女人。人生苦短,女人的青春更短,永远没有人猜得出意外和明天谁先到来。导购小姐穿着小短裙从店里追出来,手里拎着我换下来的劣质西装和破皮鞋,我头也不回地扔给她两个字:“扔了!” 三里屯跟早些年我来找吕夫蒙的时候变化不大,依然灯红酒绿,依然纸醉金迷。据吕夫蒙说,单身进酒吧的男人只有两种:精神猎手和肉体猎手。我今天晚上进酒吧,到底是精神猎手还是肉体猎手呢?怎么捕猎精神,又如何捕猎肉体呢?吕夫蒙还说,进酒吧的女人比男人款式多得多,有可爱的小白兔,有漂亮的梅花鹿,有活泼的加菲猫,有冷艳的美洲豹,如果你遇到一只扎你手的小刺猬也别尴尬,肯定是她来了大姨妈。就在我站在两家酒吧中间犹豫选择的时候,被一个服务生拉进了一个叫眼镜蛇的酒吧。服务生替我脱下短款风衣,披在我的座位椅背上,问我喝点什么。我问他:“有没有白酒?” 服务生迟疑一下说:“您是不是想喝高度酒?” 我点头称是。服务生说:“有威士忌、朗姆酒、杜松子和伏特加。” 我点了一杯威士忌,服务生微笑着把酒送过来,小声说道:“在没有找到目标之前,不应该喝高度酒。” 我说:“我想尽快进入角色,酒壮人胆,我才敢下手。” 服务生带着职业微笑走开,继续去门口拉客。我环顾四周,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大都相熟,或者已经勾搭成熟,唯有两个单身男分别坐在两个角落里,看上去都是吕夫蒙那个级别的老猎手。威士忌远比中国白酒难喝,一口酒咽下火辣辣一根直窜入胃,紧接着又窜上头顶,感觉晕晕乎乎。 喝酒是不是会加快癌细胞扩散呢?管他呢,已经知道了死期,再多活三五天有什么意义。据说癌细胞怕热,这酒火辣辣一根儿下去,会不会杀死癌细胞呢?还是那句话,已经知道了死期,再多活三五天有什么意义呢?活在当下每一天每一刻,想那么多有个卵用,也就是时下网络流行语:然并卵。 一杯威士忌下肚,一位女服务员又给我上了一杯杜松子酒,我想都尝个遍,看看它们谁更难喝。我闭着眼睛,强忍着喝下这杯杜松子酒,等我再睁开眼时,发现对面坐着一个大眼睛的女孩,正愣愣地盯着我看。女孩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头上戴着一顶有两只长耳朵的白色绒线帽,难道这就是吕夫蒙说的可爱小白兔?小白兔眨巴一下眼睛,问我:“你信什么?” 我很是疑惑她想知道什么,我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信。” 小白兔说:“不可能,人总得信点什么,例如信佛信道信神信鬼信上帝信真主,或者信你老婆也成。” 我说:“我离婚了,没有老婆可信。” 小白兔急忙向我道歉,我说:“没关系,反正我快要死了。” 小白兔说:“我们都一样。” 我很吃惊,难道小白兔也得了癌症,自从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以来,我第一次生出怜悯心。小白兔接着说:“人人都会死,只不过是早死或晚死。” 我明白了,小白兔是从哲学角度看待死亡,我马上收起我即将泛滥的怜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被女人骗。我喝干了杯子剩下的杜松子酒,准备起身换一家酒吧,据吕夫蒙说,某些人跟某些酒吧气场不和,所以有人才会一晚上换好几家酒吧。小白兔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对我说:“你想不想在死之前救赎自己?” 我问她:“救赎能不让自己死?” 小白兔说:“不能,还得死。” 我说:“我时间有限,就不瞎耽误工夫了。” 小白兔跟着我站起身来,她说:“你想不想死得不憋屈,死得坦然一些?” 我站起来有些急,酒劲跟着一块儿往头上窜。死得坦然、死得不憋屈,这倒是个好建议,我这两个月来就一个感受:憋屈。 小白兔见我纠结,从书包里取出一沓儿传单,对我说:“我们是一个公益性质的临终关怀组织,今天晚上要在这条街上发放传单,您能帮我们在眼镜蛇酒吧发传单吗?” 我问小白兔:“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和地点?” 小白兔说:“今天是平安夜,平安夜都是大人给孩子们送礼物,今年我们想给老人们也送一份礼物。” 我问小白兔:“你们的公益组织都是信基督教的?” 小白兔说:“不是,有信基督教的有信伊斯兰教的有信佛的也有信道的,总之都是有信仰的。” 我问她:“你信什么?” 小白兔说:“我刚刚加入这个公益组织,还没有想好信什么,但是我肯定会信一样,没有信仰的人跟猪狗一样,很是可怜的,死了都没处去,就会变成孤魂野鬼。” 我借着酒劲,直勾勾地对望着小白兔,她的眼睛很漂亮也很干净,单纯又无辜很像狗的眼睛。也许是小白兔那句“死了都没处去,就会变成孤魂野鬼”起了作用,我顺从地从她手中接过传单,我说:“好吧,我帮你发传单。” 第十章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已经睡在租住房的沙发上了。我觉得身子骨像是散了架,而且头疼欲裂。眼前的灰不是灰,是模糊,难道是癌细胞侵入了眼睛?我索性闭上眼,大脑从断片儿开始往前回放:我接过小白兔的传单,在酒吧门口刚刚站定,便进来一群叽叽喳喳的时尚女子,大概七八人的样子。其中一个染成黄发的女子接过我的传单,看都没看一眼,拍了一下我的胸口说:“小哥的脑袋挺有型,过来陪妹妹喝一杯。” 黄发女子话音刚落,其他女子捉住我的胳膊,拉着我往酒吧里面走,传单散落一地。我想这可能就是酒吧里的规矩,相逢何必曾相识。吕夫蒙说过,陌生人通过一杯酒,顷刻间就能无话不说。赶上我运气好,一口气遇到这么多热情好客的女子。这辈子跟桃花运无缘,临了来酒吧开回洋荤,没想到处处桃花开,酒吧里怎么会这么缺男人? 我被这群女人拖进一间包厢,黄发女子开始点酒,两瓶威士忌、两瓶法国什么庄园红酒,还要了两打啤酒。服务生一边记录一边用怪异的眼神看我,我想用手理一下头发,才想起自己已经剃成了秃瓢。看什么看,你能看出来老子是快要死的人吗?我心里想。 酒水上来之后,女人们七手八脚忙着倒酒,像是苍蝇扑进粪坑一样迫不及待。黄发女子拍了一下我的光脑袋说:“你主动一点呀,把自己当处男了吧。” 众女子哄笑起来,貌似都在笑我。我有什么可笑的?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了。其实,让我主动一点也没什么错,就我一个男士,本该为女士服务。于是,我左手端着威士忌酒瓶,右手端着啤酒瓶,给每一位女士斟满酒杯。又是黄发女子发话,她好像是这群女人的头儿。黄发女子说:“咱们来玩个游戏,从我开始,每人用一句色情话概括‘我老公很懒’,不够色情或者概括不到位的罚酒一杯。” 其余女人听完,叽叽喳喳叫成一团,大多数女人理解了,不理解的女人问道:“怎么玩呀,大姐先给我们示范一遍。” 黄发女子说:“我老公很懒,接吻都懒得伸舌头。” 众女人哄笑,齐声说过。黄发女子右手边是一个短发女子,她说:“我老公很懒,半年都没看我一眼。” 众女子说这是抱怨,不够色情,罚酒一杯。短发女子无奈,端起一满杯威士忌,幽怨地对我说:“你真心疼老娘啊。” 我坐在短发女子下手,黄发女子对我说:“轮到你了,你得说你老婆。” 我说:“我已经离婚,没有老婆。” 黄发女子说:“不行,就说你老婆。” 我想了想,说道:“我老婆很懒,连高潮都嫌累。” 众女子开怀畅笑,说我很会吹牛。笑声还没停止,包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下子拥进五六个男人,都穿着跟我差不多的黑色紧身t恤,领头的男人很帅也很瘦,身上的香水味道比在座的女人还浓郁。他走到我跟前说:“你是哪条道上的,竟然敢跑到我的地盘上抢生意。” 黄发女子好像跟这个瘦帅的男人很熟识,她叫他阿凯,黄发女子指着我问阿凯:“这不是你的人?” 阿凯笑着叫黄发女子姐姐:“我下面那几块料,姐姐哪个不熟悉,这只苍蝇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说:“我不是苍蝇,我是这里的客人,不信你可以问她们,我指着在座的众女子。” 结果,众女子们异口同声说:“他不是客人,我们才是客人。” 阿凯一挥手,对身后站着的男人说:“给他讲讲做生意的规矩。” 于是,这群人不容分说就把我臭揍一顿。我满心期待这群女人看在我给她们倒酒的份儿上,能帮我一把,可她们居然端着酒杯看热闹,那场景就像我是一只不听话的猴子,驯猴子的人正在拿着鞭子抽我。黄发女子把我发给她的传单塞进我的紧身t恤里说:“你小子胆儿够肥的,干这活儿还敢招摇着发传单。” 我抓住一个挨揍的空当儿,跟黄发女子解释说:“我这是替别人干的活儿。” 阿凯说:“那更欠揍了,市场行情就是被你们这群兼职的业余鸭子搞坏了。” 我被拖出眼镜蛇酒吧的时候,脑子还挺清醒,因为我的手里死死攥着我的阿玛尼风衣。 ……原来如此,鸭子们把我当成跟他们抢生意的鸭子了,我可是来泡妞猎艳的。有炒股炒成股东的,有泡妞泡成老公的,可猎艳猎成鸭子未免有点太过悲催了。我在沙发上翻个身,四肢酸痛不已,好在这群鸭子把力气都用在女人身上,下手不够重,我身上只有瘀青,没有骨折。突然,我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下意识用手摸摸胸口,掏出一张传单来,是小白兔让我帮她发放的临终关怀传单,最醒目的大字写着: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需要爱。 怪不得会被酒吧里的人怀疑我是鸭子,因为酒吧里昏暗的灯光根本看不清剩余的小字。“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需要爱”这句话没有错,只是我们对爱的理解太过片面,羞于说爱,一提到爱就跟他妈的性交联系到一起。小白兔她们是如何进行临终关怀的?我是不是也需要这样的临终关怀? 我人生接下来的时间,该怎么打发呢? 昨晚,改变形象还是很有效的,我摸了摸光头,努力挣扎起来到卫生间照镜子。左眼窝和右面颊上的瘀青,依旧阻挡不住我张扬的头型,从秃头初现那年起,我第一次这么爱我的头,我早干吗了?真可惜,临到生命最后一刻才发现适合自己的发型和衣着,黑色紧身t恤除外。造成昨晚意外有几个方面,一是小白兔的传单,二是黑色紧身t恤,三是光头。因为我看到进来揍我的那帮鸭子,他们都是穿着黑色紧身t恤,其中还有一个是光头。不过他是假秃头,我才是真秃头。现在看来,我命里不仅没有桃花运,简直是碰不得女人。跟我最亲近的女人是我老婆,可我得有多招她恨,才能把我视作窝囊废。还有我丈母娘,为了讨厌我,不惜搭上一张歪嘴,真是煞费苦嘴。梁安妮是第一个让我婚外出轨的女人,可她只是拿我的命根子当工具用,我的命根子在她眼里就是一根搋马桶的搋子。昨晚的导购小姐,为了拿提成居然把我往鸭子里装扮,女人一旦把钱看重了,母性的光辉就轻了。最可恨的是导火索小白兔,趁着我上来酒劲,让我帮她发传单,我挨揍的时候却看不见她的踪影。剩下的日子为了不让自己闹心,一定要远离女人。寂寞一点无所谓,我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也终将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从起点到终点的过程是不是热闹,实在是无关紧要。 我走到书桌旁打开电脑,想把电脑里存的毛片删除掉,以免后人将来发现我的小秘密,觉得我是个色情狂。这些年以来,我和老婆之间很少做爱,我靠电脑里的毛片解决生理问题,我老婆靠什么呢?她会不会跟我一样靠自慰呢?删除毛片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存量巨大,这些年来得空就上网找种子,其实,常看的就那几个,我干吗下载那么多?手腕差点累折了,才把硬盘里的毛片删除干净。其实,我应该格式化,因为电脑里的东西我再也用不着了。彩虹都在风雨后,我的灵感都在问题解决后。我环顾房间,想看看是什么神灵困扰着我,让我的脑子总是慢三拍。我的目光最终落在小白兔给我的传单上,我在电脑里输入了,网页做得非常土气,一看就是那种没有钱的网站。 “让每个生命都有尊严地谢幕”是网页的主宣传语,这个比“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需要爱”好多了,至少不会被别人误会成鸭子。这个网站貌似是一个公益组织,他们没有医院地址,也没有收费价格,并承诺提供的临终关怀都是免费服务。免费服务就意味着没有盈利,没有盈利,小白兔她们靠什么生活呢?当今世上骗子比好人多,我家里的座机电话半年前报了停机,因为它每天只干一件事,接听五湖四海各路骗子的电话。全国人民都圆睁双目逡巡着发财机会,不仅给骗子留下可乘之机,也在时刻提醒着劳苦大众:任何一顿免费午餐都可能是致命陷阱。 临终关怀会是什么新骗术呢?我在网站“志愿者”一栏里找到了小白兔,原来她叫栾冰然。骗子面目已经有了轮廓,栾冰然倒过来不就是然并卵吗?长着一双干净的狗眼的姑娘,为什么要做骗子?不行!我得揭穿这帮骗子,因为如此干净的狗眼,杀伤力太大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着她的道呢。从昨天潇洒辞职那一刻起,其实是从我给前妻留下潇洒背影那一刻起,我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男人就开始对潇洒上瘾了。我暗下决心,要光明磊落潇潇洒洒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然后慷慨赴死。 我打开网站报名申请临终关怀的页面,开始填写自己的诊断资料,并在“申请意向关怀人”一栏里填上了栾冰然。 第十一章 · 1 我走过两条拥挤的街道,准备去台塑牛排用午餐。跟前妻谈恋爱的时候,曾经在这家餐厅吃过一次牛排,账单让我心疼得几乎背过气去,不过牛肉真他妈的好吃。后来前妻还要去吃,我推说那家牛排有塑料味儿,前妻骂我抠门加土鳖,我由前妻加封的众多“谥号”,最终稳定在“窝囊废”上。我始终搞不清楚西餐的搭配,还有那些奇怪的名字,为了避免尴尬,我点了一份最贵的王品珍藏套餐。牛排要了十分熟的,服务员苦笑一下说:“十分熟的牛排太老了咬不动。” 我说:“酱牛肉有二十分熟,怎么还咬得动?” 服务员不再争辩,转身去下菜单。 我的手机响了,是那家临终关怀的网站打来的电话,说她们正在核实我的诊断信息,会尽快给我答复。我特意强调意向关怀人必须是栾冰然,对方稍作迟疑说:“您现在尚处于生活能够自理状态,是否需要意向关怀人这么早地介入?” 其实,此刻我已经不再觉得对方是骗子了,因为骗子不会有这么多疑问。我说我现在完全是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才能坚持生活自理,轰然倒下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又说:“我要在意识模糊之前,感受一下人间的温暖。” 摆放餐具的服务员警觉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提防我会瞬间变形。我冲着她很绅士地微微一笑,她给我递过来一杯红酒,说请我品尝一下今年的新品。我说:“先喝酒就吃不下东西了。” 服务员说:“这是餐前开胃酒。” 冬季的北京,完全笼罩于现代工业的尘埃中。再过十年,这一城人估计都得患上幽闭恐惧症,早一步离开这座雾霾包裹的城市,也许是上天见怜。我第二次漫步北京街头,用充满悲悯的目光看着匆匆而过的行人,他们都是昨天的我。手机铃声打断我的意淫,一个性感的女声向我推销一块风水墓地,两个月来我已经接了无数推销墓地的电话,防癌筛检中心真他妈的可恨,连癌症病人的信息也卖。我走进路边一家玩具店,给儿子挑了一个最贵的变形金刚。半年前也是在这家玩具店,儿子想要一只霸王龙,我嫌贵没有买,儿子就地撒泼打滚摔坏了店里四件玩具,赔了六百二十块钱,而那只霸王龙才二百六十块。我抱着最贵的变形金刚走出玩具店,折回头去又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变形金刚,这个是给我猪头小舅子的儿子买的,免得他跟我儿子争玩具。 走到家门口,应该说是走到我前妻的家门口,我习惯性摸口袋掏钥匙,才想起来我已经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前妻了。我犹豫着敲敲门,努力地调整并告诫自己: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来开门的是我儿子,他看见我怀里的变形金刚比看见我兴奋,敷衍着叫我一声爸,就把变形金刚夺走了,都不给我抱抱他的机会。前妻的眼神露出我不曾见过的兴奋,她指着我的光头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似乎是被我的全新形象震住了。她侧着身体,让我进屋里坐。我抬起脚来,让她看到我的“nb”休闲鞋,我说:“脱鞋不方便,就不进去了。” 前妻的一副心肝脾肺肾全挂在脸上,当即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效果。但我十分清楚,我的心里充盈着胜利者的骄傲,这是从未有过的情绪。前妻有些尴尬,她问:“干吗要买两个一样的玩具?” 我说:“给你猪头侄子也买了一个,免得两个孩子抢玩具打架。” 在前妻失望又期待的目光中,我走进电梯。真希望从门口到电梯的距离,长一些,再长一些。我受过的不屑眼神实在太多了,如果,从头至尾都是这般殷殷期待,我宁愿这段距离是从地球到火星。 我回到租住房里,查阅了整整一下午关于胰腺癌的资料。其实,这两个月以来我已经查阅无数次了,胰腺癌的发病概率、胰腺癌的症状、胰腺癌的治疗……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一些胰腺癌患者对晚期症状的叙述,其痛苦折磨堪比炼狱。 “让每个生命都有尊严地谢幕”,小白兔他们如何让胰腺癌患者有尊严地谢幕?我到晚期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被疼痛折磨得像一条狗,苦苦地哀号着,央求医生给我来一针吗啡?资料显示,大多数晚期患者的时间是三个月到一年,这个时间段里,我若是不去医院挨宰,就得自己想一个万全之计。据网上一些病患家属反映,黑市上杜冷丁的价格高达两百块钱一支,我得把这个钱留出来,免得自己在最后一刻尊严无存。我的运气一向不够好,所以我把自己从发病到死亡的晚期暂定为半年,如果每天注射一支杜冷丁就是三万六千元,如果最后时刻每天需要两支杜冷丁,那就得准备五万元。这两天已经挥霍掉将近两万块钱,账户上还剩下四万,可这四万块钱是我准备潇洒享受人生最后时光的钱。我对潇洒刚刚上瘾,不能半途而废。把钱留着遭罪时候用,而在能享受的时候,活得却像一个苦逼?可是,最后时刻的痛苦,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变成钱?我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没有保险、没有股票、没有古董、没有珠宝,除了身体,我别无一物。对了,我还有身体,能不能把我身体里的器官卖了呢?社会上不是有很多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吗?我在网上试着搜索“人体器官买卖”,搜索结果让我很是振奋,不仅买家踊跃,而且价格不菲。虽说人体器官买卖是违法的,但越是违法的就越是暴利的,就如同贩毒一样。我在纸上记了一堆qq号码,开始试着联系出卖自己。终于,一个叫“匡扶正义的人”的家伙跟我联络了: “你好!” “你好!” “什么事?” “我想卖器官。” “你?” “我。” “卖什么?” “全卖。” “想找死吗?” “早晚都是死,想提前消费。” 匡扶正义的人给我竖了一个大拇指,接着说:“人体器官买卖可是违法的。” 我说:“我知道,捐给医院,医院也会把我拆散了卖给别人。” “你是条子吧?” “我不是。” “那把你的名字和身份证信息报给我。” 我说:“我不能透露我的个人信息。” “你都不想活了,个人信息有什么用。” 第十一章 · 2 我想想也是,就用手机拍了一张身份证图片,上传给了匡扶正义的人。过了半天,匡扶正义的人给我回复,说身份信息没有问题,让我留下手机号码,说他们会跟我联系。“他们”是怎么核对我的身份证信息的?“他们”不会是警察吧?就算是警察又怎么样,我又不是贩卖人体器官的,我卖的是我自己。就好比我是跑单帮的暗娼,不是组织卖淫的团伙,就算是被警察抓住,顶多也是罚款教育。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接到了匡扶正义的人打来的电话,约我十一点整在西单君太百货东门见面。我刻意戴上墨镜,又找来一顶帽子戴上,担心真的是警察钓我上钩。我如约而至到了君太百货东门,徘徊了有十分钟也不见有人来搭讪。我拨通了匡扶正义的人的手机,还没有等我开口,匡扶正义的人就问我,戴红色棒球帽黑墨镜的是你吗?我说是,并四周看了一圈,有几个拿手机的人都是行色匆匆,没有一个像是匡扶正义的人。 匡扶正义的人让我往北走,一路不要停,一直走到灵境胡同,并不准我挂掉手机。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觉得有点像是中情局的特务接头,没想到黑社会现在竟然玩得如此高端。匡扶正义的人一直不停地跟我说话,走到灵境胡同,他让我进地铁,然后乘坐两站地铁,到平安里站下车后从b口出来,再一路往西走到平安医院门口,让我站在门口等着。 我站在医院门口等了大概一刻钟,前后有三个挂号的“黄牛”过来问我要不要专家号。手机铃声响起,还是匡扶正义的人打过来的,让我继续往西走两百米,进一家肯德基店。我忐忑着找到那家肯德基店,走进店里刚刚坐下,便有一个戴墨镜的小个子男人走过来,他冲着我点点头,坐在我的对面。我问他:“你是匡扶正义的人吗?” 小个子说是,他问我准备卖什么?什么时候卖?开什么价?我说:“什么都卖,按照你们的市场行情走,你先给我报个收购价,我听听合适不合适。” 小个子上下打量着我,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说:“我想活,可我得了癌症。” 小个子问:“得了什么癌症?” 我说:“是胰腺癌。” 小个子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鼓鼓的金鱼眼说:“忽悠我玩哪,癌症患者也能卖的话,这个世界还会缺器官?” 听小个子这么说,我心里凉了半截,原来人家不收癌症患者的器官。小个子有些激动,他的嘴里骂骂咧咧,问我:“是不是想钱想疯了,理论上讲癌症患者的血液里已经携带了癌细胞,把这样的器官卖给别人等于谋杀,你还有没有职业道德了?!” 我说:“这不是我的职业,所以不够专业,当然也就谈不上职业道德了。” 小个子一副被耍弄过的恼怒神情,他站起身来往外走的时候,还碰洒了一位女士托盘里的百事可乐。那位女士跳着脚咒骂小个子赶着去投胎,把托盘里的一对烤鸡翅也跳到地上,她气冲冲地把托盘扔到我坐的桌子上,说是我的朋友给她造成的损失,让我赔偿。我只好自认倒霉掏钱包,突然有人把一张红色的百元钞票扔进女士的托盘,我抬头一看,竟然是小个子又回来了。小个子盯着我的眼睛,对那位泼妇女士说:“不用找零了,滚!” 小个子的阵势不仅唬住了泼妇女士,也震慑了我,泼妇女士拿起托盘里的钞票,夸张地把自己的胖脸甩了一下,想在气势上赢回一点颜面,随后急匆匆走出店门口。我受到泼妇女士的启发,用同样坚定的眼神回看着小个子,问他想干什么?小个子说:“就算你是个得了癌症的倒霉货,可还有一样东西可以卖。” 我说:“我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 小个子说:“没有人喜欢你的灵魂,但是有人需要你灵魂的窗户。” “灵魂的窗户?”我摸不准小个子要说什么。 小个子说:“把你的眼角膜卖给我,角膜上没有血管,是癌症患者身上唯一可以出卖的物件。” 我问小个子:“多少钱?” 小个子说:“三万。” 我说:“就算是得了癌症,也不会贱卖自己,十万。”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的眼角膜最后以六万的价格成交。小个子随后带我上了一辆面包车,并给我戴上眼罩,说是让我感受一下没有眼角膜的世界。我当时就急了,说我不是现在卖。小个子说:“我也不是现在买,我带你去签协议,拿定金。” 面包车开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我一直感受着没有眼角膜的世界,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一个清醒的人长时间闭上眼睛,思维倒是越来越清晰,趁机可以把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想明白。 我被小个子搀扶着走路,七拐八拐走了大概一两百米的样子,才被摘下眼罩。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发现自己被带进一间房子里面,房屋的陈设像是一个普通居家的客厅,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瘦子坐在一张沙发里面,正在上下打量我。眼镜瘦子问小个子:“他的手机关了没有?” 小个子把我的手机扔到沙发上,说:“一上路就关机了。” 眼镜瘦子点点头,继续审视我,说:“想好了?” 我说想好了。 眼镜瘦子从茶几上拿起几张a4纸,递给我说:“那就签合同吧。” 我接过合同,看到上面写的是“个人自愿捐献人体器官协议”,我说:“我不是自愿捐献,我是卖的。” 眼镜瘦子微微一笑,从沙发上拿起一个牛皮纸信封扔给我,说:“协议总不能签你卖器官给我吧,说是自愿捐献,钱我会照付不误。” 我打开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三沓儿钱,应该是三万块。我有些着急,说:“讲好了,是六万块。” 眼镜瘦子说:“是六万块,等我们拿到眼角膜之后,再付你剩下的一半。” 我说:“等你们拿到眼角膜,我已经花不了钱了。” 眼镜瘦子说:“这是我们交易的规矩,剩下的一半钱会交给你的家属。” 我说:“我的家属不需要,这个钱是我准备用来死前挥霍的。” 眼镜瘦子说:“生前一次性付账,我们只能付四万五。” 我犹豫一下,说:“四万五就四万五。” 第十二章 · 1 栾冰然敲开我的房门时是上午十点整,我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那双纯净的狗眼,顿时完全清醒了。那一刻,我觉得灰了两个多月的世界,顿时明快起来,而且有了颜色。栾冰然看见我很吃惊,站在门口迟疑了至少十秒钟,问道:“原来是你啊?” 我微笑着伸出手,栾冰然却把手别到身后,说:“我不跟没有洗漱过的男人握手。” 我下意识地把手在睡衣上蹭了蹭,侧过身来邀请栾冰然进屋。她进屋后,脱掉小白兔帽子和羽绒服,环视四周,像个警察一样打量着房间,突然问道:“这是租来的房子吧?” 我问她怎么看出来的?栾冰然说:“房屋主人的装修还是蛮有品位的,跟你的风格不相符。” 我说:“我的品位有那么糟糕吗?” 栾冰然说:“说不上糟糕,有点二罢了。” 在我短暂的一生中,听过无数奚落和嘲讽,我已经可以做到用浑不在意的微笑掩饰内心的愤怒。自从得了癌症以来,我连内心的愤怒都省掉了,根本用不着掩饰。所以,我心平气和地问道:“我的风格怎么二了?” 栾冰然走到电视机前,用手敲了敲电视机后面的大理石墙面,说:“这是产自澳大利亚的黑金花大理石,在澳大利亚就不便宜,运到中国后更是价格不菲。” “你觉得我没有钱,用不起这样的装修材料,是吗?” 栾冰然说:“这个不仅仅是有钱没钱的事儿,能够使用黑金花的人,肯定是一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 我问道:“你觉得我是一个没有生活品质的人?” 栾冰然走过来,扯了扯我身上的睡衣,说:“一个如此讲究生活品质的人,至少应该穿纯棉睡衣,而不是尼龙丝质睡衣。” 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睡衣,问道:“尼龙丝质睡衣怎么了?很舒服的。” 栾冰然说:“尼龙丝质睡衣会跟毛毯、床单摩擦产生静电,你晚上睡觉转身的时候,就没有被噼里啪啦的静电电醒过?” 我回忆了一下,的确有过这样的时候,我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呢。看不出来,小白兔的眼睛跟狗眼一般纯净,却能看出这么多内容来。我问小白兔栾冰然:“你怎么看出来这是意大利的大理石?” 栾冰然说:“我在澳大利亚读的高中和大学,业余时间在悉尼一个土豪家里做保洁,他们家的浴室和客厅里用的都是黑金花大理石,主人曾经跟我说过这种大理石,还叮嘱我不要用化学去污剂擦洗。” 在我想象中,凡是能够出国读中学的孩子,家里都是非富即贵,怎么还会去当地人家里做雇工?栾冰然看出我的疑惑,说:“我们家不当官也没有钱,我爸爸是首钢一个车间主任,母亲还下岗在家闲着,可他们非要送我出国读书,就是盼着我有出息,将来能够生活得体面一些,所以二老省吃俭用攒下钱,都花在我身上了。” 我问栾冰然:“那你后来出息了吗?” 栾冰然说:“我的大学还没有读完,爸爸就得了肺癌,我只好辍学回来了。” 我问:“你爸爸现在怎么样?” 栾冰然纯净的狗眼里飘过一丝遗憾,说:“半年前去世了。” 我说:“对不起!” 她说:“没关系,谁都会死。” 我还想安慰小白兔几句,可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说要开始工作了。我问她开始什么工作?她说:“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告诉我,我们的慈善会会尽最大努力,帮你实现一些愿望。” 帮我实现一些愿望?我说我有很多愿望。栾冰然说:“我们只能帮你完成一些合理的、可操作性强的、不违背人性的、不违背法律的愿望。” 第十二章 · 2 我问道:“怎么收费?” 栾冰然说:“不收费,我们是ngo,是一个公益的、非营利性的慈善组织。” 我还是不太相信,我又问道:“你们的经费从哪里来?” 栾冰然说:“主要是靠社会慈善捐助,也有一些接受我们临终关怀的人,把部分遗产捐赠给我们慈善会。” 我说我没有财产,所以也没有遗产。栾冰然说没有关系,她还说:“在我们有信仰的人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 我说:“有钱人和没钱人。” 栾冰然说:“有信仰的人和没有信仰的人。” 我说我没有信仰,你们还会对我进行临终关怀吗?栾冰然说:“没有信仰的人更需要救赎。”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小白兔栾冰然都在工作,她用了笔记本上十页纸才记录完我的愿望。栾冰然甩了甩胳膊,说:“你也太贪心了吧。” 我说:“蹉跎半生,临死之前总得奢侈一回,哪怕是过过嘴瘾也好。” 栾冰然收拾起笔记本,站起身来穿衣服,说:“我先回去整理出一份报告交上去,等经费批下来,就可以帮你实现愿望了。” 我一听到她说写报告、审批等词语,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栾冰然看出我情绪的变化,她安慰我说:“别拿我们当有关部门看,我们的审批很快,评估部门开一次会就可以通过。” 我问她,我的所有愿望是不是都能通过?栾冰然说:“不一定,评估部门会结合病患者的实际情况,做一些项目的删减。” 三天后,栾冰然再次登门,说我的愿望有一半通过了。我问,哪些愿望没有通过?栾冰然说:“去夏威夷冲浪、带着美女乘坐私家豪华游艇、去西藏登一次雪山、四千米高空跳伞,这些都没有通过。” 我说:“你们太抠门,费钱的项目都砍掉了。” 栾冰然说:“跟钱没有关系,夏威夷浪大,你没有进行过冲浪基础训练,万一淹死谁负责?带着美女乘坐私家游艇属于低级趣味,被删掉了。癌症病人去登雪山容易引发高山反应,高空跳伞危险系数太高,也被删掉了。” 我问栾冰然:“蹦极也是危险系数极强的项目,你们怎么不删掉?” 栾冰然说:“死于蹦极的人与死于登山和跳伞的人相比,是一比六十万,蹦极比踢足球的安全系数还高。” 我说:“听上去,是很专业的数据,你做这个工作多久了?” 栾冰然说:“两个月前,经一个在澳大利亚留学的朋友介绍,我才进入慈善会的,你是我的第一个关怀对象,如果不是你点名执意要我来,像我这种培训时间不到半年的,是没有资格参与临终关怀的。” 我说:“看不出来,你们对自己要求还挺严格的,培训时间比卖车卖房子的还长。” 栾冰然颜色一沉,说:“有一群人不为名,不为利,不为得到,只是付出,而且还做得这么认真,他们是值得尊敬的。” 我也觉得自己言语有些轻浮,这跟我做销售工作的经历有关系,在我们那种低端公司里,相互间嬉笑怒骂挤对是家常便饭,大家唯利是图并无孔不入。我尴尬着找话题掩饰,就问栾冰然:“那我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愿望?” 栾冰然说:“从现在开始,栾冰然将帮你完成所有人生愿望。” 在栾冰然的安排下,我们开始实施我的第一个夙愿:蹦极。 中午,我请栾冰然在一家老北京火锅店吃涮羊肉,这只小白兔比我还能吃,要了四份羔羊肉,她吃了三份,最后还吃得下一份手擀面。年轻真好,能吃能造,如果上苍能够给我一次重获新生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享受生活,不再这么窝窝囊囊活一辈子。祈祷的时候,我只能说上苍,其实上苍不是人也不是神,是一个虚幻的泛指,这一点就不如栾冰然她们,她们直接向自己信仰的神索取,要么是上帝、要么是真主、要么是佛祖,指向清晰,到达率才会高。像我这样泛泛地祈祷,肯定是屁用不管的。 栾冰然开着一辆她舅舅送她的二手捷达车,循着手机导航跑了两个半小时到了十渡,这里的蹦极是北京开办最早的一处。冬季,极少有人蹦极,十渡也处在半歇业状态。关于蹦极,我一直觉得它是精神病级的自虐之举,在两个月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参与这个鲁莽又愚蠢的游戏,所以它根本就不是我内心的愿望。可是自从得知病情之后,我对癌细胞最后时刻在人体内的肆虐惊恐不已。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外公被胃癌一天天折磨得失去人形,外公低沉的哀号好几次出现在我最近的梦里,挥之不去。所以,那天当栾冰然询问我今生未尝的夙愿时,我丝毫没有犹豫选择了蹦极、登雪山、高空跳伞,我的初衷是出现一次意外,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飞翔着扑向大地,免遭日后被癌细胞折磨的痛苦。可是,栾冰然的慈善会居然把可能出现意外的登雪山和高空跳伞删掉了,只让我参与蹦极,而且还告诉我蹦极的保险系数是登山和高空跳伞的六十万倍。说白了,就是让我遭受纯粹的惊吓,没有丝毫解决我痛苦和恐惧的可能。 一位满脸黢黑的小伙子接待我们两个不速之客,当我们三个人乘坐电梯登上蹦极台之后,我的双腿就如同灌了铅一般,挪动每一步都需要极大毅力。栾冰然倒是坦然,还趴在栏杆上四下张望,不时发出兴奋的赞叹,似乎是在嘲笑我两条不听使唤的腿。人生除死无大事,我不就是求一死吗,我怕什么?任凭我如何劝慰自己,我的身体就是不由我摆布,当栾冰然用她那双纯净的狗眼回眸时,我恨不得不绑安全带就跳下去。可是,我的双腿就是迈不开,我甚至有了匍匐爬过去的想法。我在想,恐高绝不是心理问题,肯定是器质性差别。 黢黑小伙子满以为是栾冰然要蹦极,他在给我的双脚捆绑安全带的时候,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说:“不要紧张,安全着呢,我们这里从未出过安全问题。” 他搀扶着我站到起跳位置上,我努力低下头看了一眼脚底,发现结冰的湖面很是刺眼。我问小伙子:“水面结冰了,万一绳子脱落了,必死无疑啊。” 小伙子笑着说:“下面的水就是给人心理安慰的,这么高的位置摔下去,水面的硬度跟水泥地没什么两样。” 我迎着风呆立在起跳点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只手搭到我的肩膀上,我几乎吓得瘫坐在地上。栾冰然一把扶住我,说:“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一辈子的夙愿在即将实现的那一刻,心中肯定是百味杂陈,可你也不能在这上面过夜啊。” 我几乎是用哭腔哀求栾冰然:“你……你从后面给我……给我一脚。” 终于,我在栾冰然的帮助下,完成了我第一次蹦极。栾冰然很是配合,她说她踢我那一脚,让她很有快感,有一种小时候恶作剧成功的快感,尤其是我接下来的那一声震彻山谷的惨叫,爽得她汗毛都竖立起来。听她描述自己的快感,我觉得这只小白兔很变态,她跟我以前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第十三章 接下来,栾冰然要帮我完成第二个愿望:做一回背包客。做背包客的打算是我想去西藏,去西藏的初衷是登雪山,登雪山的目的是我想遇上一次意外,然后我的身体就永远冰封在冰雪世界,或许当有一天人类科技破译了所有基因密码,我没准就会被解冻复活,并治愈我的癌症……现在,慈善会把我的登雪山计划做了调整,让我在北京周边做一回背包客。虽然距离我最初的想法已经背道而驰了,但是做一回背包客,还有可爱的栾冰然一路陪伴,也是一次不错的体验。 蹦极回来第二天,栾冰然开着她的二手捷达拉着我去了五道口,进了一家专业的户外用品商店,开始按照事先拟好的购物清单购买户外装备:两支五十升的背包、两个睡袋、两个防潮垫、一顶帐篷、气炉、气罐、多用途工兵锹、指南针、哨子、绳子、蜡烛、头灯、冲锋衣裤、远足靴、刀子、绳子、压缩饼干、巧克力、牛肉干、速溶咖啡、方便面……足足装满两个五十升的背包。这些东西置办齐了总共用了七千多块,费用都是栾冰然支付的,并如实开具了发票。在我们销售行当里,凡是能报销的项目,都会低消高开,绝不可能出现实消实开的发票。吴安同给培训部门买个小黑板,都能捎带上一盒中华烟,再开发票。当我看到清单上只有一顶帐篷的时候,不由得心里一动:荒山野地里,我要和可爱的小白兔共处一顶帐篷。我特意爬进那顶帐篷里试了试,这么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不可能避免肢体接触。一想到这些,心率明显加速了,这是我知道自己得癌症之后唯一的兴奋点。前几天,我出去卖我器官的时候,还有昨天蹦极的时候,我的心率也曾飞快加速,但那两次都是被吓的。 从户外用品商店走出来,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歪歪扭扭扑向一辆慢速行驶的奔驰轿车。奔驰车立刻刹住车,中年男人则躺在轿车前面一动不动。奔驰车里的中年女司机急忙下车查看,脸色吓得惨白,厚厚的脂粉因为胖脸陡然变形几乎开裂剥落。周边迅速围拢上来几个男人,在一旁大声斥责胖脸女士为富不仁,在声势上迅速完成阶级分类。作为常年浸淫在销售江湖上的我,一眼就能判断出这是一起合伙儿碰瓷,周边围拢看热闹的男人,跟被撞的男人同属一伙。此刻,人群里有一个男人扮演影视剧里的旁白,指着地上躺着的男人,开口说道:“这个男的我认识,叫徐二炮,在我们小区地下室租房子,是河北平泉农村的,他把家里的房子和地全都卖了,带着他老娘来北京看病的……” 这话听上去就是扯淡,农村的土地都是国有,怎么可能买卖呢。栾冰然在一旁捅了我一下,说这帮人是在碰瓷。我很是惊讶:“你怎么看出来的?” /p> 栾冰然说:“我半个月前遇到过一次,他们的说辞都差不多,最后讹了我两千块钱,可惜我的车上没有行车记录仪。” 那个男人完成旁白后,开始扮演和事佬,让胖脸女人掏个万八千的,权当私了和扶贫。此刻,地上躺着的徐二炮“苏醒”过来,嘴里不停地呻吟。和事佬男人蹲下身子,询问躺着的男人:“让事主给你出一万块钱,你是死是活是瘫是瘸,都不赖人家,好不好?” 地上躺着的徐二炮痛苦地点点头,说:“好吧……我正缺钱给俺妈看病呢。” 此时,周边其他群众演员开始帮腔:“一万块钱太便宜了吧,这人将来要是残废了怎么办?” “残废了就得养他一辈子。” “不光是养他,还有他医院里的老妈。” “真是怪可怜的,老天爷长眼就应该把这人一下撞死,免得活遭罪。” “……” 胖脸女人此刻已经被吓傻了,嘴里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冷的天,汗水从她宽阔的额头渗出,划过扁平的鼻梁,从鼻尖跌落到高高隆起的腹部,全然无视平胸的感受。汗水不停跌落,在女人胖脸的脂粉层上流凿出一条水渠,水渠冲刷出皮肤上褐斑密布的底色,两岸却依旧白雪皑皑,看上去既狼狈又可笑。和事佬男人说:“别光知道说对不起,赶紧掏钱吧。” 胖脸女人恍然大悟,急忙开车门拿出lv手提包,准备掏钱。我拨开围观的人走进去,对胖脸女人说:“别在这儿发愣了,赶紧送人去医院检查吧。” 在我的印象里,胖女人都很聪明,可眼前这个女胖子却是个例外,她丝毫没有明白我的暗示。这的确是个例外的女胖子,因为胖女人全身都应该胖,她却独独胸部是瘪的。我再次提醒胖女人:“实在不行就报警吧。” 胖女人看着我,有些犹豫不决。和事佬盯着我,说:“这档子闲事,你管得着吗?” 若是在两个月前,遇到这种事,我是唯恐避之不及,最大的勇气也就是站在一旁看个热闹。现在,我是一个将死之人,如果我能被流氓碰瓷团伙一刀子捅死,我刚才盘算过有三大好处:一是不用日后遭罪脱了人形,二是儿子能得到我的见义勇为奖金,三是能评上见义勇为的烈士,儿子也会彻底改变父亲在他心中的窝囊形象,有利于他日后成长。于是,我才豪气陡增闯进人群管这档子闲事。我用同样挑衅的眼光盯着和事佬,在脑子里搜索我这辈子最不擅长的狠话:“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光天化日之下,碰瓷讹人钱财,这是小流氓无赖的作为,今天这档子闲事,老子管定了。” 我平时说惯了拍马溜须的温和话,撂狠话的时候不免有点打磕巴。但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豪言壮语,连我自己都被自己这张嘴惊讶了。胖脸女人受到了我的启发,从lv手提包里掏出手机来,说:“可不就是碰瓷吗,我这车开得稳稳当当,速度也不快,怎么会撞到人,再说了,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呢。” 胖脸女人抹了一把鼻尖上的冷汗,开始拨打报警电话。躺在地上的徐二炮一骨碌爬起身来,嘴里嘟囔道:“好吧,算我今天倒霉。” 说完,徐二炮挤出人群,一溜烟走了。和事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低声说:“这年头,管闲事的都命短。” 和事佬说完,也转身离去,他身后跟着四五个看热闹的男人。和事佬他们没有掏刀子,我有些许遗憾,我冲着和事佬的背影高声骂道:“老子还嫌命长呢,有本事你拿刀子捅了我,不捅我,你就是你妈跟你大爷生的!” 突然,和事佬站住了,忽地转过身来,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奔着我冲过来。看见刀子的时候,我觉得我就要得偿所愿了,所以我不退反进,与其说是我奔着和事佬冲过去,倒不如说是我奔着刀子冲过去。嘈杂的现场顿时静下来,众人除了本能地往后躲避,所有人的眼睛和我一样,都盯着和事佬手里的尖刀。在我跟和事佬即将碰撞在一起的刹那,站在一旁的栾冰然突然伸出一只脚,绊倒了高速冲上来的和事佬,和事佬的刀尖划过我的鼻尖,连人带刀摔倒在地上。和事佬的速度太快了,他摔倒时把自己脑袋磕在马路牙子上,登时晕死过去。临街小区的两个保安跑过来,用绳子把和事佬捆绑了个结结实实,还把路边的尖刀装进一个塑料袋,貌似很专业的样子。 胖脸女人已经跟110讲述完案情,刚刚挂上电话,冲着昏死在地上的和事佬乱骂一气。我抬头看了一眼栾冰然,她也张大嘴巴看着我,纯净的狗眼瞪得圆圆的,显得更加纯净了。她冲着我伸出大拇指,大声叫道:“牛x!男人!” 接着,四周看热闹的人跟着栾冰然一齐喊道:“牛 x!男人!牛 x!男人!牛 x!男人……” 这是我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以外,第一次听到这么多人齐声高呼“牛x”。每次在工体看足球比赛,听到几万人齐声高呼“牛x”的时候,我都幻想着自己是场上的一名国安的球员,踏着慷慨激昂的“牛x”节奏,突入对方禁区起脚打门。此刻,我又进入臆想的虚幻状态,感觉自己是一直默默隐姓埋名的汤姆·克鲁斯,拯救完人类后走进中情局,正在接受局长组织的小范围的欢迎会。而我,也向大家报以汤姆·克鲁斯式的微笑,栾冰然恰如其分地走过来,我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就在我要继续给她一个汤姆·克鲁斯式的热吻时,警笛声响起,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我俩的跟前,问是谁报的警? 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已是傍晚时分,派出所冯所长把我带进他的办公室,介绍我和栾冰然认识了分局刑警队的方队长。方队长握住我的手很是热情,感谢我帮他们抓住了公安部a级通缉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事佬居然是一个身背六条人命的重大案犯,而这个残忍的杀人狂魔竟然没有捅死我,我到底是命赖还是命硬?我突然看到冯所长办公桌上,有一份抬头上标记“绝密”字样的通知,内容是“按照市局部署,将于2014年12月31日晚八点整,在全市范围内进行打击抓捕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的犯罪活动……”妈的!老子这回棋高一着,拿到了卖眼角膜的全款,等到警察把这帮王八蛋全抓了,我的眼角膜就可以再卖一次了。不对!我的资料和身份信息已经在买方那里备案了,如果他们被抓,我卖眼角膜的赃款肯定也会被追回。 方队长把我和栾冰然带进派出所的小会议室,里面挤满了京城各个媒体的记者,方队长对记者们很是和蔼,举止像是一个应付自如的新闻发言人,他向记者介绍我说:“这位就是协助警方抓获公安部a级通缉犯的英雄余先生,如果首都,如果全国都是余先生这样侠肝义胆、见义勇为的英雄,那些犯罪分子将无处藏身。下面的采访,请大家遵守我们特殊领域的采访纪律,不要拍照、不要录音、不要透露被采访人的任何个人信息。” 生平第一次接受采访,紧张得我语无伦次,很多细节都是栾冰然替我做了补充。而且,栾冰然压根就没有提自己伸出的关键一脚,她是这样讲述这段细节的:“当时,和事佬已经离开现场准备逃窜,余先生急中生智,用语言激怒了和事佬,和事佬掏出刀子转身回来找余先生拼命,余先生看见反扑过来的犯罪分子,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冲向犯罪分子,就在双方即将接触的刹那,犯罪分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当时,罪犯的刀尖距离余先生心脏绝对超不过五厘米……” 记者们对我用什么语言激怒犯罪分子很有兴趣,追问个不停,栾冰然用她纯净的狗眼看着我,我推辞不过就对记者们说:“有本事你就拿刀子捅了我,不捅我,你就是你妈跟你大爷生的。” 方队长插话,跟记者们解释说:“犯罪分子的母亲过门不到两年,就跟大伯哥勾搭成奸,害得犯罪分子的父亲一气之下服毒自杀,所以,犯罪分子从小被人骂得最多的话,就是他妈跟他大爷通奸的事儿。而余先生无意中一句叫板,恰好戳中了他的命脉。” 第十四章 · 1 接下来的时间,“你是你妈跟你大爷生的”成了网络最热门的骂人用语,如果不是因为字数太多,大有取代“傻x”成为新国骂。 这个意外让我很有成就感,我居然成了一个轰动新闻事件的主角,而且是满满正能量的男一号。有的报纸还把我誉为“匡扶正义的城市英雄”,这个标题让我想起了匡扶正义的人。我纠结了一整夜,最终忍住没有打电话向匡扶正义的人通风报信,我反正是一个一条腿迈进鬼门关的人了,名声于我已经不重要,我是一个为生活所迫的卖方,警察肯定不会抓我,就算是把我的赃款没收,我还可以卖给下一家。这种成熟行业的地下买卖,一次大清洗肯定收拾不干净。再说了,我已经是这座城市里“匡扶正义的城市英雄”,怎么能反过头来给地下犯罪团伙通风报信呢。主意打定,我准备静观这帮贩卖人体器官的犯罪分子被抓。日子居然定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真希望来年能让这座城市干净一些。 我和栾冰然约好上午八点半在北京北站集合,然后乘坐火车到河北的金山岭,沿着金山岭长城往东穿越到司马台,在司马台迎来新年第一缕曙光。然后,再由司马台乘坐公交车前往雾灵山,从西雾灵山穿越到东雾灵山,全部行程大约需要五天到六天时间,这是我的第二个愿望,做一次背包客。 我到北站的时候,栾冰然已经在报摊上买了所有报道我的报纸,足有十几份。从政治到娱乐,从国家大事到家长里短,所有报纸每天报道内容差不多的新闻,一个城市需要这么多份报纸吗?怪不得国家的森林面积逐年萎缩,都他妈的印报纸了。所有的报纸都没有提我的名字,更没有上我的照片,只称呼我y先生。有一家报纸把我说成是这座城市的超人,报纸解释说,这个时代敢直面歹徒凶器的,除了警察就只剩下超人和傻瓜了。这是死逼着我做超人啊,因为就算我是将死之人,我也不想做傻瓜。 好些年不坐绿皮火车了,我以为中国已经淘汰绿皮火车了,没想到北京北站还有这种老古董。进站后在月台上,我看到一个穿军绿棉衣的中年男人,相貌有几分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做了十年销售,见过无数客户,遇到这种情况也不是头一回,便没在意。 火车以标准的绿皮火车速度,“咔嚓咔嚓”行驶在燕山山脉,铁路两侧的山体和落叶灌木混成一个颜色,脏乎乎的根本不是传说中的黛色,应该将其称为雾霾色。栾冰然合上报纸,用胳膊肘碰了碰我,说:“说说,你当时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 我说:“你比我的勇气更大,如果不是你伸出那一脚,我已经做了歹徒的刀下鬼了。” 栾冰然用那双无比纯净的狗眼望着我,摇摇头说:“人不可貌相,那一刻的你,就像是翻越阿尔卑斯山、挺进意大利的拿破仑。” 我说:“我听出来了,你是在嘲笑我的身高。” 栾冰然说:“有人会嘲笑拿破仑的身高吗?” 我说:“有,波旁王室。” 栾冰然说:“拿破仑会介意波旁王室嘲笑他的身高吗?” 我说:“嘲笑不嘲笑,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栾冰然说:“有意义,你给了这座城市希望。” 我愣了一下:“希望?什么希望?” 栾冰然说:“正义和勇敢。” 正义和勇敢,是两个与我从来不相干的词汇。栾冰然这样说话,我权当是她们临终关怀的一部分,没有太往心里去,一个窝囊了一辈子的人,怎么可能在最后时刻给予一座城市希望?别忘了,这里是北京。 下午两点整,我们俩按预定时间到了金山岭长城,栾冰然没有去售票点买登长城的票,她说网友提供了三条逃票路线。我们俩绕道很远,才按图索骥找到网友提供的逃票线路,两个人省下一百二十块钱,我问栾冰然:“你们有信仰的人也干逃票这种事?” 栾冰然说:“我信仰的前提是公平。” 我说:“别的游客都是买票登长城,你不买票就进来,这是公平吗?” 栾冰然说:“今天这段长城河北收费,明天我们徒步走到司马台,北京那段长城又要收费,公平吗?汉朝就有了长城,除了元清两朝,历朝历代都巩固修缮长城,两千多年以来,有哪个朝代登长城是收费的?” 我一向笨嘴拙舌,根本争辩不过见多识广的栾冰然,因为她有一双纯净如水的狗眼。我们俩不再辩论,不再辩论是因为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们俩已经从野路成功地登上了金山岭长城,沿着陡峭的城墙往山上攀登。用了大概两个半小时,我们已经攀越了九座敌楼,脸颊虽说冻得生疼,但身上却已大汗淋漓。时值隆冬,登长城的人本来就少,越往山顶上去,游客就越是稀少。我们俩在一座敌楼里坐下来小憩,我问栾冰然:“这里晚上会不会有狼?” 栾冰然说:“这些年自然生态有所恢复,据当地村民说,狼和野猪都有了。” 我说:“那我们应该把帐篷搭在敌楼里面,狼和野猪应该都上不来。” 栾冰然笑着问我:“杀人恶魔你都不怕,怎么突然害怕狼和野猪了?” 我说:“我不怕,我一个要死的人,我担心的是你。” 栾冰然居然脸红了,为了掩饰尴尬,她站起身来往远处眺望着。此刻,夕阳西下,崇山峻岭的雾霾色掺上几许残红,显得无力又无神。栾冰然指着远方的一座敌楼说:“看那儿,还有跟我们一样来长城上宿营的人呢。” 我站起身来,循着栾冰然的手指望过去,在距离我们三座敌楼的位置上,有三个身影正在往山上移动,其中一人好像还穿着一件军绿棉衣。栾冰然抓起背包,说要赶在天黑前找到一座避风的敌楼宿营,还要到城墙下找一些干柴,晚上点篝火取暖和做晚餐。我竖起大拇指,给她点一个赞。栾冰然说是自己提前备课了,查阅了很多野外生存知识的资料,还说选择宿营点要结合阴阳风水,冬季避风,夏季避水,四季避开陡坡落石……我背背包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攀登的三个身影,竟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因为那三个人好像只有一人背着背包,不像是来长城宿营的。如果不在长城宿营,这个时间应该下山往回走了,他们怎么还在往上攀登呢? 第十四章 · 2 我们俩又往前走了四座敌楼,我突然反应过来,对栾冰然说:“你从书本上学的野外生存知识害死人。” 栾冰然问我,为什么这么说?我说:“所有长城都建在山脊之上,敌楼都会着意挑选制高点建设,哪里会有避风的敌楼呢?” 栾冰然抬头望了一眼前面的几座敌楼,的确都处在山峦的制高点,不禁哑然失笑,说:“书本上的知识没有错,我们要在长城上宿营是个例外。” 于是,我们就近找了一座敌楼,把帐篷搭建起来。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长城,没有看到先前那三个人的身影。也许是从未在野外宿营的缘故,我仍有一丝不安和担忧。我顺着一处坍塌的豁口下了城墙,在灌木丛里捡了一大捆干柴,背进敌楼里面,准备一会儿点篝火。想到今天晚上就要跟栾冰然共睡在同一顶帐篷里,心里竟充满了期待,盼着夜色快点降临。 篝火点燃了,温暖的火光洒满敌楼,栾冰然煮了一锅方便面,这是我这辈子吃的最香的面,最后连汤都被我喝得一滴不剩。刚刚填饱肚子,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就开始在体内升腾,这都是栾冰然那双纯净的狗眼惹的祸。她不经意地一瞥,我们俩的目光只要在空中相遇,我便不由得一震。更可喜的是,栾冰然的目光根本不回避我,荒山野岭夜长城,我和她孤男寡女,宿营在一顶帐篷里,她难道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或许她也在期待那一刻?我一个将死之人,我一副窝囊废尊容,让栾冰然期待的理由是什么?如果没有期待,栾冰然为什么对跟我同住一个帐篷这般坦然?难道这也是慈善会临终关怀的一部分?就在我的灵魂即将飘离我的身体,要去非礼栾冰然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们俩几乎同时站立起来,寻着脚步声望去,敌楼外面走进来两个白人背包客,一对年轻的男女。白人男女热情地跟我们俩打招呼,白人小伙子做了自我介绍,说他们是美国留学生,就读于北大,并询问我们俩介不介意他们俩也把帐篷搭在敌楼内?栾冰然急忙说不介意,还说荒山野岭正好做个伴儿。我也只好随声附和,并帮着踅摸搭帐篷的空地儿。等两个美国留学生支好帐篷,栾冰然已经为他们俩煮好方便面,两个美国留学生不住口地称谢。趁着吃面间歇,我们四个人分别做了自我介绍,美国小伙子叫杰克,杰克的女朋友不出所料叫露丝。杰克从背包里掏出一瓶威士忌,倒在四个纸杯里,我们四个人围坐在篝火旁对饮起来,话题从中美两个大国关系到双边经济贸易,最后终于接了地气,聊到吸血鬼和狐狸精。谈兴将尽,我开始憧憬着帐篷里的零距离接触,于是,我冲着杰克和露丝连连打了两个哈欠,两个美国年轻人很知趣地向我们道晚安,便一前一后钻进了帐篷。 栾冰然说我们也该睡了,她让我往篝火里再填几根粗灌木,自己先进了帐篷。我把剩下的粗灌木都填进火堆里,以防后半夜温度过低把我们冻醒,虽然我们有天鹅绒睡袋和防潮垫,可这里毕竟是隆冬时节的金山岭。摆弄一晚上篝火,我的脸被烤得有些发烫,还有万千飞扬的思绪,再加上我马上就要进入帐篷,瞬间觉得浑身燥热起来。我只好走出敌楼,让金山岭深夜的刺骨寒风使我镇定下来。突然,我看到相邻一座敌楼里面也有篝火的光亮,影影绰绰还有人影走动,看来金山岭长城今晚不寂寞。我做了三个深呼吸,返回敌楼。站在帐篷前,我迟疑了三秒钟,冲着帐篷轻声说:“我……我要进去了。” 帐篷里没有动静,我又重复了一遍,栾冰然还是没有回应。我想,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有些羞涩也很正常,不像梁安妮那种奸淫邪恶之女,精于世故,老于江湖。我把声音提高后,又说了两遍,帐篷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我想我该主动一点,总不能让人家姑娘开口让我进帐篷吧。于是,我脱掉鞋子,拧开头灯,钻进帐篷,发现栾冰然已经钻进睡袋睡着了。我有些失望,默默地脱下冲锋裤和羽绒服,给自己做了个枕头。可帐篷实在太小了,我的胳膊好几次都碰到栾冰然的屁股,她似乎没有任何反应。我见过无数用时装束缚的女人曲线,可是第一次看到用睡袋裹出来的女人曲线,比起时装来,睡袋更具神秘和诱惑。看到栾冰然的羽绒服和冲锋裤堆在脚下,我又给她做了一个枕头,轻轻托起她的脑袋塞进去。栾冰然哼唧了一声,口齿不清地说:“拜托,帮我松开胸罩,勒死我了……”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脑门,身体内的原始欲望再次升腾,我用颤抖的手打开栾冰然的睡袋,再颤抖着伸进她的抓绒衣里面,终于找到胸罩的扣子。我从未接触过如此嫩滑的肌肤,前妻的后背上有疙疙瘩瘩的小颗粒,初恋的后背还没摸过就分手了。我承认我比以前胆子大了,尤其是色胆。自从给梁安妮做了一次药引子之后,再加上我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我的雄性本能和动物特征全部彰显出来,此刻,就算是女神安吉丽娜·朱莉躺在我的帐篷里,我都会义无反顾。感受完栾冰然的后背,我的手开始往她胸前探寻,就在刚刚触及乳房海绵体时,栾冰然突然扭转身体坐起来,一记耳光重重地抽在我的左脸颊,把我的头灯也打落到睡袋里。帐篷里一片漆黑,空气也瞬间凝固,大约过了有一分钟时间,我们俩同时发声,都说了一个“你”字后,又同时闭上嘴。我随后用不卑不亢的音调,对栾冰然说:“你先说。” 栾冰然用生气的口吻问道:“你不是同性恋吗?” 我有些被激怒了,愤愤然道:“你他妈的才是同性恋!你全家都是同性恋!你们一小区都是同性恋!” 隔壁帐篷里的美国小伙子沉不住气了,问道:“需要帮助吗?” 栾冰然说不需要,她摸出睡袋里的头灯,照在我的脸上,似乎是要鉴定我到底是不是同性恋。头灯晃得我眼睛难受,我拨拉开栾冰然手里的头灯,问她:“我脸上刻着‘同性恋’三个字吗?” 栾冰然说:“可……可我一直以为你是……同性恋。” 我怒气未消,但是把声音降下来,说:“你怎么不以为我是美国总统?” 隔壁帐篷里的美国小伙子再次发声,说:“不!奥巴马不是同性恋。” 栾冰然把声音压得比我还低,对我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认定你是同性恋。” 我问她为什么?栾冰然说:“你当时穿的那一身行头,让我误会了。” 我说我当时穿了一身名牌,跟同性恋有什么关系?我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栾冰然撇了撇嘴。她问我:“我记得你当时穿的是杰克琼斯的牛仔裤,杰克和琼斯是两个男人的名字,两个男人合在一起,是什么?” 我说:“兄弟俩?” 栾冰然摇摇头,用不屑的口吻说:“是gay。” 我问道:“同性恋?” 栾冰然点点头,又说:“你的风衣是阿玛尼,也是欧洲同性恋比较追捧的品牌。” 她伸手拉了一下我抓绒衣的拉链,露出里面的范思哲紧身t恤,说:“在欧洲,几乎每一个老男人同志,都有一件范思哲,在全世界,几乎每一个搞基的小鲜肉,都有一件黑色紧身t恤,你穿着黑色范思哲紧身t恤,显然是想老少通吃。” 我浑身软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我躺在防潮垫上,沮丧地说:“平安夜,我先是被你当作同性恋利用一把,接着又被当成鸭子挨了一顿揍,我就那么不像正经人吗?” 第十五章 · 1 第二天,2014年的最后一天,天色变得阴沉起来,就像我和栾冰然的心情。我们收拾停当,准备上路的时候,杰克和露丝还在帐篷里酣睡,萍水相逢无须道别,我和栾冰然上路了。 整整一天的时间,我的眼前又开始呈现死灰色,那是一种美国大片里常用的世界末日的颜色。这样的颜色,在我的眼前已经有两个月了,是栾冰然出现后,用她那双纯净闪亮的狗眼,驱散了死灰色,让我的世界有了色彩。可经历了昨夜的尴尬之后,色彩消失了。 临近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雪花,我和栾冰然终于徒步到了司马台。一路之上,我们俩都很沉默,并刻意回避着彼此的目光。我觉得浑身疼痛,不知道是负重登山造成的肌肉酸胀,还是癌细胞露出它的狰狞面目。我恐惧这一刻的到来,又似乎是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因为这一刻真的来了,我也就不恐惧了。 因为我们带的水全部用光了,晚上只能宿营在古北水镇旁边的河床上,以便到水镇的小超市里买水。真是冤家路窄,我在小超市买水的时候,居然遇见赵觉民,而他居然在挑选避孕套。这个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来,今天是我原来的公司全体人员在古北水镇开年会的日子。赵觉民也看到了我,他急忙扔下拿在手里的一盒避孕套,很尴尬地跟我打招呼,问我怎么到这里了?我说我过来徒步宿营,准备用一种不一样的方式来迎接新年第一缕阳光。我问赵觉民有多少人喝吐了?赵觉民苦笑一下,对我说:“幸亏你一句话,公司今年给全部员工都放假了,只带着公司的中层过来的,算是一个务实的年会,主要讨论公司明年发展的方向和策略,所以,没有人喝多。” 我问赵觉民:“避孕套是你们明年发展的方向还是策略?” 赵觉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我……只不过是触套生情,原来……原来跟梁安妮偷情时,用过这个牌子……” 我说:“听你的话,感觉你俩已经是过去时了。” 赵觉民长叹一声:“我已经离婚了,可是……可是,我发现梁安妮已经跟魏党军搞到一起了。” 我说:“胃口不小啊,梁安妮这是要把公司一举拿下的节奏。” 赵觉民看着我:“你说,这个世界上有真感情吗?” 我说:“基础是鬼混,你还指望忠贞?你现在跟魏党军比拼的不是真感情。” 赵觉民问我:“那是什么?” 我说:“是谁的器大活好,舌乖指巧。” 从超市到宿营地,大概不到五百米的距离,等我给赵觉民醍醐灌顶后回到营地的时候,却发现栾冰然失踪了。帐篷和她的背包都在,但是任我怎么呼喊,空荡荡的河床上没有任何回应。我想,她可能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故意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见我。雪花零零散散飘落下来,看来今晚该有一场大雪了。我打开头灯,沿着河床找寻栾冰然的踪迹。河床上一个闪亮的物件吸引了我的视线,走近一看,发现是一把瑞士军刀。我认出来这是栾冰然的刀子,昨天晚上,她还用这把刀子打开了沙丁鱼罐头。我继续往前搜寻,又找到了栾冰然的头套和围巾,此刻,我知道栾冰然出事了,因为这些物品都在相距很远的地方散落着,应该是她故意扔掉的,给我留下寻找的踪迹。我当即掏出手机来,拨打报警电话,却发现此处没有任何信号,大概是因为两岸的悬崖太高的缘故。就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有一闪一闪的微弱亮光,我急忙奔跑过去看个究竟,居然是栾冰然的手机,而且解除了密码锁。她的手机也没有信号,我按动电源键,手机的屏保上显示有一条未发送短信,我打开手机的未发送短信,原来是发给我的信息:我被绑架sos。 我清晰记得栾冰然的手机有密码锁,现在密码锁解除了,肯定是她暗自操作的,想让手机告诉我更多信息。我继续翻看手机,打开相册看到的都是今天穿越路途中的照片,我又打开文件夹,发现里面有好多音频文件。我打开最上面一个音频文件,里面传来嘈杂的但有节奏的声音,很容易辨别出这是走路的时候录制的,手机应该是揣在口袋里操作的,偶尔有说话的声音,但是模糊不清。第一个音频文件没有听到有价值的信息,我接着打开第二个文件,传来栾冰然的声音:“越往上游走越冷,你们想冻死我呀?” 一个模糊不清的男声回道:“别嚷嚷……往前不远,有一个山洞,冻不死你。” 栾冰然接着说:“山洞在哪里?还要走多远?你们三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不知道害臊吗?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们了?” 这个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故意告知我对方人数、性别还有落脚处。有一个男人说话,也许是隔得太远,一句都没有听清楚,接着又是栾冰然的声音:“你们怎么知道我还有男朋友?难道你们仨一直跟踪我们?对啊,我男朋友回来看到我失踪了,他肯定会打电话报警的。” 一个模糊不清的男声:“……别提你的男朋友了,警察来了也是给你收尸……” 栾冰然:“劫财劫色都可以,为什么要杀我,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 接下来的几个文件,声音全都是模糊不清,偶尔有一两声男人催促栾冰然走快点的呵斥声,再没有听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这三个人居然要杀害栾冰然,而且不是为了财色。还有,栾冰然居然没有否认我是她男朋友,这一点让我心底泛起一丝温暖。我极少被感动,因为这个世界给了我太多被动。此刻,手机没有信号,下山去报警肯定来不及,我该怎么办?落雪已经快把地面覆盖了,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栾冰然,只能硬着头皮追踪、找寻前面的那个山洞。雪地上已经有了一些凌乱的脚印,我加快了脚步追赶,因为雪下得越来越大,我担心积雪盖住脚印。我关掉头灯,以免被歹徒发现我的踪迹,从地上脚印判断,我距离他们应该不远了。四周已是白雪皑皑,即便是夜色已深,地上的脚印和四周的环境还是能够辨认清楚。我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瓶刚买的矿泉水,扔在路上,我这样做的目的,一是减轻自身重量,二是学着栾冰然的做法,在路上留下线索。我往前又追赶了大约一公里的样子,已经能够听到前方传来说话的声音,我抬头望去,前方大约一百多米的河床上,有四个人影。而且,我清晰地听到栾冰然大声说话:“怎么还没到?我走不动了。” 另一个男人说:“你不用枉费心机嚷嚷,在这里,你就算把狼喊来,也不会有人理你。” 说到这里,几个人都停下脚步,其中一个男人问另一个男人:“徐二炮,该到地方了吧?” 徐二炮打开手电,照了照左手边的悬崖,说:“是这儿。” 说完,被叫作“徐二炮”的人领头往悬崖上一条小路走去。“徐二炮”?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噫……我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三天前在大街上遇到那伙碰瓷的,和事佬称呼躺在地上的人就叫“徐二炮”。如此说来,和事佬的同伙这两天一直在跟踪我们,我在火车北站遇见的军绿棉衣,昨天下午尾随我们攀登长城的那三个人……昨天晚上,他们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那两个美国人突然闯入。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真的躲不过。和事佬身背六条人命,这次进去必死无疑,这样一来,我们跟这伙人就是血海深仇。不过,电视上播放的法制栏目里讲述的案情,都说犯罪分子不讲道义,大难临头各自保命,没听说有为同伙复仇的。 第十五章 · 2 我跟随着歹徒和栾冰然,沿着悬崖上一条之字形小路攀上去。在距离河床垂直距离大概有三十多米的悬崖上,有一个像鲇鱼嘴的洞口,前面的四个人小心翼翼地贴近石壁进入洞口,因为脚下的石阶不到半米宽,下面就是陡峭的悬崖,摔下去肯定一命呜呼。临踏上石阶之前,栾冰然再次惊叫起来,我知道她在故意示警,因为她的胆子比我大得多。悬崖之上的尖叫声传出去很远,徐二炮后面的两个歹徒一前一后,各拽住栾冰然的一只胳膊,连推带拽把她弄进鲇鱼嘴山洞。我紧跟着走到山洞边上,掂量着石阶的宽度,还有上面一层被踩实了的雪,不亚于被送上蹦极台的感觉。我站在石阶前抓住旁边一棵小树,使劲地做着深呼吸,想让自己镇静下来。我心里明白,我现在进去也是送死,我不可能打得过三个身经百战的歹徒。可我更没有转身逃走的勇气,栾冰然是我再三强调的意向关怀人,做个背包客也是我的夙愿,而无辜的栾冰然是帮助我完成人生最后愿望的人,我怎么可以把她留在狼窝里,独自逃生。再说了,我就算逃走,也不是逃生,死亡是注定的,只不过是我的期限更短。留下也是死,逃走也是死,为什么就不能流氓假仗义一回,陪伴着栾冰然一起赴死呢。整个事件的发端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我不得癌症、如果我不做临终关怀、如果我的愿望不是做个背包客、如果我那天不管闲事揭露碰瓷……栾冰然就不会有此劫难。 我做了一个直面死亡的决定,一定要进入山洞陪着栾冰然,最后一刻再看一眼她那双纯净的狗眼。黄泉路上,有这样一双狗眼陪伴,也不枉我今生的窝囊。我摘下背包挂在一棵树上,担心背着背包就贴不到石壁上,并从背包外挂上摘下带锯齿的工兵锹,紧紧握在手里。我又做了几次深呼吸,手持铁锹踏上石阶,一步一步谨慎地往洞口挪过去。走过石阶一半的距离,我身上流出的汗水肯定已经把我的内衣全部湿透。这个时候,一片跳跃着的亮光从洞口延展出来,肯定是洞里点起篝火。就在此刻,我听到有人操着一副公鸭嗓子说话:“二哥,这丫头就这么点钱,不到两千,倒是有银行卡。” 徐二炮说:“咱们现在有多少钱?” 公鸭嗓子说:“加上这两千,一共是一万三。” 另一个男人说:“这点钱应该够咱们跑到云南了,咱就别耽误工夫了,赶紧撒丫子跑吧。” 徐二炮说:“火车飞机都不敢坐,长途车一站一站倒腾过去,费钱又费时间,一路上吃的喝的住的,哪样不要花钱?就算到了云南,不给蛇头交人头钱,谁送咱们出境?” 公鸭嗓子说:“二哥深谋远虑,想得真周到,我们还是应该干一大票再走人,当今社会没有钱寸步难行。” 徐二炮说:“黑子哥,你去外面捡一点木柴,回来烤个火,这点树枝子一会儿就着没了。” 黑子应声道:“好嘞。” 紧接着,我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感觉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此刻的我正进退维谷,退回去已经不可能了,我本能地蹲下身来,想让自己的重心更低更沉稳。突然,我灵光一闪,迅速地躺倒在石阶之上,脑袋冲着洞口的方向。就在我刚刚平稳躺下,我听到黑子的脚步声已经到了跟前,就在他的一只脚踏上我的胸口之际,我双手抓住他的脚腕子,用力往悬崖下面推去。随着黑子一声低沉哼唧,紧接着传来一声更为沉闷的落地声。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在心里默念着,躺在石阶上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凝固了。雪花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嘴里、我的眼睛里,我继续这样静静地躺着,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如果黄泉路上能够得到栾冰然的陪伴,那么刚刚死掉的黑子,肯定也会一路同行,他会不会在半道上对我俩继续下毒手?所以,我得多坚持一会儿,让黑子先过奈何桥,过了奈何桥就得喝孟婆汤,喝了孟婆汤,黑子就不会记得今生的事儿,也就不会为难我和栾冰然了。如果喝了孟婆汤就记不得今生的事儿,有没有栾冰然的陪伴,似乎也就无关紧要了。就在我躺在雪地里魂游太虚之际,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栾冰然的声音:“别用刀杀我,我害怕血,能不能给我吃药,什么药都可以。” 我不能再继续神游了,本来想着躺在原地不动,等着下一个歹徒出来,我再故技重施。等到只剩下一个歹徒,没准就能跟他拼个你死我活,这样或许能保证栾冰然活着。可是此刻,歹徒可能要对栾冰然下毒手了,我再躺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我缓缓站起身来,慢慢往前移动到洞口,发现山洞很深,正是那个穿着军绿棉衣的人,用一把刀子抵在栾冰然的喉咙上,另一个人正在一旁摆弄篝火。军绿棉衣一张嘴,我才知道他是徐二炮,也就是那天躺在地上碰瓷的人。徐二炮对栾冰然说:“说,你的银行卡密码是多少?” 栾冰然用两只手紧紧抓住徐二炮持刀的胳膊,声音开始发抖:“您……能让我死个明白吗?” 徐二炮的刀子稍一用力,栾冰然的脖子上被割开一个小口子,鲜血顺着刀刃流了下来,栾冰然尖叫一声,便大声哭起来:“为什么要杀我?我哪里冒犯你们了?为什么……” 徐二炮松开刀子,并将刀刃在栾冰然的羽绒服上蹭了蹭,说道:“好吧,我让你死个明白,三天前,我们哥几个在五道口做生意,你男朋友过来搅了局,更可恶的是你伸脚绊倒了我哥哥,害得他被条子抓了,他身上有人命案子,进去就是一个死,所以,我今天把你抓来一命偿一命,提前祭奠我哥哥徐大炮。”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如今的流氓不会那么仗义,和事佬原来是徐二炮的哥哥。听徐二炮讲完话,栾冰然忽然瘫坐在地上,估计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徐二炮揪着栾冰然的头发,一把把她从地上抓起来,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想死得痛快一点,就把你的银行卡密码告诉我,不然的话,我让你生不如死。” 栾冰然哆嗦着说:“我……我爱你我爱你。” 徐二炮一愣:“说什么?你想……” 公鸭嗓子一旁解释道:“她说的是银行卡密码,20520。” 我急忙掏出钱包,把钱包里面两张银行卡拿出来,一时间不知道藏在哪儿,只好塞进内裤里。银行卡里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就算是我死了也要留给我儿子,不能让钱落在歹徒手里。 徐二炮松开手把栾冰然放下,他盯着栾冰然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你倒是提醒我了,小妞儿模样不错,就这么宰了有点可惜,倒不如我们哥仨开开荤。” 公鸭嗓子凑过去,盯着栾冰然脸:“二哥说得是,兄弟我都好久没有碰女人了,这姑娘比小姐漂亮,也比小姐干净。” 徐二炮对公鸭嗓子说:“先捆起来。” 公鸭嗓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捆胶带,开始反手捆绑栾冰然,徐二炮则在一旁解皮带。栾冰然纯净的眼里充满恐惧,两颗大号的泪珠夺眶而出,她不再尖叫了,而是用哀求的声音说:“求你们了,用刀吧,求你们了,杀了……杀了我吧。” 公鸭嗓子把栾冰然的双手捆绑好了,开始撕扯她的裤子。不能再犹豫了,我握着工兵锹冲进洞口,并学着文艺作品里的救兵亮相,一声断喝:“住手!” 我的声势果然起到了震慑作用,徐二炮和公鸭嗓子都禁不住一哆嗦,我趁着两个歹徒发愣怔的片刻,举起工兵锹狠狠拍在距离我最近的公鸭嗓子的头上,他当即扑倒在地。徐二炮顾不得提裤子,急忙掏出刀子抵在栾冰然的脖子上说:“你再动一下,我就先宰了你娘儿们。” 我举着挥在半空的工兵锹,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敢动,因为我知道这些人说到做到。徐二炮大声呵斥:“把铁锹扔掉,快点!” 栾冰然说:“别扔,你扔了,他们会连你一起杀了。” 徐二炮一挺手里的刀子,栾冰然的脖子上又添了一道伤口,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我急忙扔掉工兵锹。这时,趴在地上的公鸭嗓子爬起来,并从地上捡起工兵锹,对着我的脸狠狠拍下来,在我还没有感觉剧痛的时候,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嚓”,我想我的鼻梁骨肯定折了。紧接着,我的两个鼻孔一阵发热,血流如注。公鸭嗓子似乎还没有解恨,一锹接着一锹拍在我的头上、脸上、肩膀上,直到把我打趴在地上,这才掏出胶带把我的双手也反绑上。在我疼痛倒地的那一刻,我觉得头晕目眩,似乎整个脑袋都不属于我了。 在我晕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听徐二炮说:“老子本来不想多杀无辜,你小子既然送上门来了,那是自己找死。” 第十六章 · 1 等到我脑子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双手已经被捆住,而且有人正在我的身上掏口袋,我睁开被血水糊住的眼睛,看到是徐二炮蹲在身边,手里拿着我的钱包和栾冰然的瑞士军刀。突然,洞口方向传来极速的脚步声,公鸭嗓子拎着我扔在洞外的背包,喘着粗气跑进来,说:“黑子……黑子哥死了。” 徐二炮很吃惊:“怎么死的?” 公鸭嗓子说:“看样子是从悬崖上摔下去,摔死的。” 徐二炮站起身来,对着我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说:“凭黑子的身手,应该不会着了这个货的道。” 徐二炮问我:“你刚才在外面看见有人了吗?” 我说:“我沿着河床往上走,找我的女朋友,突然听见旁边有东西摔落在地上,我过去一看是一个人,所以就从悬崖上来找到这里。” 我说“找我的女朋友”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栾冰然,她纯净的狗眼里露出了期许之色。另外,我也没敢承认是我把黑子弄死的,不承认不是怕死,而是怕他们用更阴毒的手段把我折磨死。 徐二炮掂着手里的刀子,说:“有你们俩垫背,我大哥就算是死也不寂寞了。” 我说:“这事儿跟我女朋友没关系,你大哥本来可以逃跑的,是我说他是他妈跟他大爷生的,把他激怒了,他才返回来找我寻仇,而且是他自己摔倒的。” 徐二炮听我说完,对着我的肚子又狠狠踢了一脚,我瞬间觉得五脏六腑在肚子里翻滚起来,疼得我眼泪直流。徐二炮说:“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糗事?我告诉你,我大哥是野生的,我徐二炮可是正宗的。” 我忍着疼痛说:“那……那说明你跟你大哥,没有那么亲近。” 徐二炮说:“放屁!我们哥儿俩是一奶同胞,怎么不亲近了?” 我说:“父债子还,父仇子报,对不对?” 徐二炮说:“这是江湖上起码的规矩,怎么了?” 我说:“你大爷给你爹戴了绿帽子,你大爷就是你爹的仇人,你爹仇人的儿子被绳之以法,你爹肯定高兴,对不对?” 徐二炮正在琢磨我的话,公鸭嗓子插嘴道:“二哥,这小子在数落你的家丑,我听得都脸红了,你还跟他挺配合的。” 徐二炮闻听后,也觉得自己脸上无光,对着我的肚子又狠狠补了两脚,疼得我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巴巴望着栾冰然干着急。徐二炮对公鸭嗓子说:“你干掉那个女的,我宰了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咱们好下去把黑子哥埋了。” 公鸭嗓子答应一声,从口袋里面掏出一把蝴蝶刀,还翻转着手腕玩出一个刀花,惊得栾冰然又是一声尖叫。 我高声断喝,听上去很像话剧舞台上的腔调:“且慢!” 徐二炮和公鸭嗓子一齐望着我,我说:“杀了我们俩,你们俩也凑不齐跑到云南越境的钱,如果不杀我们,我倒是有一个建议,可以让你们俩拿到一大笔钱。” 听说能够拿到一大笔钱,两个人的眼睛里瞬间闪出金灿灿的亮光,公鸭嗓子扯着他的公鸭嗓子问道:“说给大爷听听,怎么拿到一大笔钱?” 我反问他们俩,有没有听说地下人体器官的买卖?徐二炮点点头称是,公鸭嗓子说他以前有个狱友就是干这一行的,现在还在里面坐牢。我说:“杀了我们俩多可惜,把我们的器官卖了,你们不仅没有损失,而且还能捞一笔巨资上路,你们俩想想划算不划算。” 徐二炮似乎动了心思,他对公鸭嗓子说:“倒是一个好思路,可这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买家?” 我说:“我能帮你们联系到买家。” 徐二炮问怎么联系?我说:“用手机,只要手机有信号。” 徐二炮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比河底下好点,有一格信号。” 公鸭嗓子把徐二炮拉到一边,两个人小声嘀咕着什么。栾冰然躺在地上,泪眼婆娑地望着我,小声问我:“你真的认识贩卖人体器官的?” 我说:“我刚刚卖了我的眼角膜。” 栾冰然哭得越发伤心了,说:“我哪里都不想卖,我不想来世变成一个没心没肺的瞎子。” 我说:“信佛教的才会在乎来世,你不是打算信基督教吗?你这么善良,肯定会进天堂的,上帝会把你身上缺的部件,全都配上进口的。” 栾冰然说:“可惜,我还没有受洗礼。” 我说:“相信我,只要乖乖听我的话,你不会死的。” 栾冰然止住抽泣,问我:“真的?” 我冲着她点点头。 这时候,徐二炮和公鸭嗓子双双走到我的跟前,徐二炮对着我的肚子又狠狠踢了一脚,骂道:“差点被你忽悠了,你一个见义勇为英雄,怎么会跟贩卖人体器官的黑社会有联系。” 我忍着疼痛,说:“我的背包里内侧防水袋里有一份合同,是我卖眼角膜的证据。” 公鸭嗓子从我的背包里找出那份合同,看了一眼说:“这他妈的是捐献眼角膜,哪里是买卖眼角膜?” 我说:“买卖人体器官是违法的,所以,他们签的都是捐献合同。” 徐二炮接过合同,看了看,对我说:“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我没有直接回答徐二炮的问题,而是反问他现在几点了?公鸭嗓子看了看手表,说现在是2014年12月31日晚上9点23分。徐二炮问我,为什么要知道现在的时间? 第十六章 · 2 我说:“合同下面有一个联系电话,我的手机里也有这个电话,名字就是“人体器官买卖”,每次联系他都要等到晚上9点以后,你们若是不相信,可以给这个手机发个短信问问,用你们江湖上的切口跟他说,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公鸭嗓子打开我的手机,照着合同上的手机号码输入,果然出来了“人体器官买卖”。公鸭嗓子说:“我跟他招呼两句。” 徐二炮说等一等,他转头问我:“杀了你们俩也是死,把你们俩拆散了零碎卖也是死,而且还活遭罪,你这么做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成全我拿到一笔钱?” 我说:“我这么做,就是想保住我们俩其中一个。” 徐二炮问:“保住一个,你们俩保住谁?你还没问我答应不答应呢。” 我说:“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徐二炮冷笑一声:“你都这副样了,还他妈的嘴硬,你先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我听听怎么个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我用下巴颏儿点了一下栾冰然,对徐二炮说:“她得癌症了,器官卖不了,卖了等于谋财害命,谁安上谁得癌症。” 栾冰然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 我急忙打断栾冰然的话:“我跟这个贩卖下水的很熟,他们会相信我的话。” 我看了一眼栾冰然,又对徐二炮说:“这个姑娘心地善良,胆子又小,而且年轻,保住她吧。” 栾冰然听我说完,眼泪扑簌簌滚下来,她对我说:“你是我的客户,照顾好你的安全是我的责任,还是保住你吧。” 我听栾冰然说我是她的客户,生怕她接下去说漏嘴,急忙制止她:“别再说了,说多了惹恼了两位大哥,咱俩谁都活不了。” 公鸭嗓子撇了撇嘴说:“管谁叫大哥,我是80后好不好。” 公鸭嗓子刚说完,忽然洞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余!栾!” 紧接着又是一个女声:“栾!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你在上面吗?” 喊话的正是美国人杰克和露丝。他们俩早晨起床晚,应该是刚刚赶到司马台,看到我们的帐篷里没有人,这才寻找上来。我吸了一口气,拼尽全力喊道:“我们在上面,你们不要……” 徐二炮一把捂住我的嘴,然后用胶带把我和栾冰然的嘴巴全都封上。徐二炮对公鸭嗓子打了一个手势,两个人迅速扑向洞口,埋伏在洞口两侧,准备对付杰克和露丝。我内心是期待杰克进来的,杰克人高马大,没准真能制伏这两个歹徒。而且美国人习惯扮演救世主,拯救地球都不在话下,何况拯救我们两个中国人。我看到徐二炮收起刀子,从腰里拔出一把手枪,我吃惊他居然还有枪。这个时候,杰克和露丝已经步入山洞,徐二炮跳出来用手枪指着两个人,杰克没有上演空手夺枪拯救人质的动作大戏,而是乖乖举起双手投降,并且示意身边的露丝不要反抗。妈的!美国人在性命攸关时候,怎么比中国人还。公鸭嗓子熟练地用胶带捆绑好杰克和露丝,看来公鸭嗓子在这个团伙里负责捆绑,手法娴熟,而且捆扎结实。 徐二炮还是老一套,又对着我的肚子踢了一脚,疼得我半天缓不过来。他撕开我封嘴的胶带,教训我说:“就凭你这副不合作的德行,先把你小子卸了卖了。” 我说:“那你不能再踢我了,把我的心肝脾肺肾要是踢坏了充血,人家买家还以为你以次充好,卖注水下水呢。” 公鸭嗓子看着杰克,对徐二炮说:“二哥,这个老外看上去像是fbi的,咱们先把他干掉吧。” 徐二炮说:“你他妈的美剧看多了吧,咱们又不贩卖核导弹,招得来fbi吗?这两个美国人,不就是昨晚跟这小子搭伴过夜的吗?” 公鸭嗓子说:“不过这个老外人高马大的,是个不安全因素。” 徐二炮说:“你要是手痒了,就先把他干掉。” 公鸭嗓子答应一声,掏出刀子来,就要动手。我故技重演,又吆喝一声:“且慢!” 我接着说:“老外的器官比中国人的器官值钱,你们别糟蹋了好东西。” 徐二炮问:“为什么老外的器官比中国人的值钱?” 我说:“老外有钱,他们的器官买卖当然就比中国人贵了。” 徐二炮向公鸭嗓子丢一个眼色,说:“你跟那买下水的切几句,探探底儿。” 公鸭嗓子说:“好嘞,这个咱拿手。” 杰克问我:“他们是干什么的?” 我说:“scoundrel。” 徐二炮听见我和杰克说话,走过来又要踢我,我说:“踢坏了我的五脏,你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徐二炮犹豫了一下,还是踢了我一脚,他说:“有了比你更值钱的,把你踢坏了就当残品搭上。” 这时候,公鸭嗓子端着我的手机走到徐二炮跟前说:“二哥,他们是道上的人。” 徐二炮说:“好,你询询价,看看洋人的什么价,中国人卖什么价……” 徐二炮一句话没有说完,洞口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洞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徐二炮急忙掏出手枪,并用沙子把篝火熄灭,他小声警告洞里的人说:“谁敢不老实,老子就开枪毙了他。” 洞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小心点儿,宝贝儿。” 这个声音怎么那么耳熟?想起来了,这是我们魏总经理魏党军的声音。 另一个女声接着说:“吓死宝宝了。” 我 x!这是梁安妮。紧接着听魏党军说:“你这丫头,怎么寻到这个地方的?” 梁安妮说:“人家前天就过来安排会议食宿了,魏总不是总念叨要有野趣嘛,我就寻了这个石洞,放心吧,里面干净着呢。” 这两个货刚走进石洞,就被徐二炮和公鸭嗓子拿下,一并捆绑起来。篝火被重新点燃,大家面面相觑,一时吃惊不小,却也无言以对。公鸭嗓子挠了挠头,自言自语说:“这样狗进人不进的地方,你们都是他妈的怎么找到的?” 公鸭嗓子一边说一边往洞口走去,他想去洞口查看一下,还有没有其他人。就在他刚走到洞口之时,与另外一个人几乎撞个满怀,两个人都惊叫一声,来者居然是赵觉民。 第十七章 公鸭嗓子把魏党军三人的身上翻一个遍,除了钱包、手机等物品,赵觉民身上还带了一台微型摄像机。徐二炮恨恨地骂了一句:“这荒郊野外的山洞,比他妈的赶大集还热闹。” 我再一次用话剧腔喝止住了公鸭嗓子,因为他跟徐二炮商量,除了留下杰克和露丝拆散了卖,其他人都要通通干掉。我给徐二炮和公鸭嗓子建议如下:让匡扶正义的人备下足够的钱,把我们进入山洞里的人的下水全买了,把我们这批人全部卖掉,徐二炮和公鸭嗓子两个人就能富甲一方,即便是到了国外也能衣食无忧。公鸭嗓子有些担心,他对徐二炮说:“一下子干掉这么多人,就算咱们不手软,买家也会害怕吧。” 我说:“你们太不了解这一行了,这一行是资源为王,没有人会嫌下水多的,就像开店没有嫌大肚子汉的,还有,买家肯定不敢告密,因为他们做的也是刀头上舔血的买卖。” 徐二炮和公鸭嗓子最终接受了我的建议,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游说的天赋,我觉得自己今天晚上有勇有谋有胆有识,堪比战国时期的苏秦。当山洞里的人知道自己要被大卸八块卖掉,而且还是我出的主意,禁不住开始对我破口大骂。梁安妮骂我下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得翻身;赵觉民骂我临死不留好,活该我一辈子不招待见;魏党军骂我扫帚星,离开了公司还祸害公司。最可气的是杰克,他居然还会用成语骂我助纣为虐。只有露丝和栾冰然没有骂我,栾冰然虽然没有骂我,但她纯净的狗眼里因为充满疑虑,显得不再那么纯净。 徐二炮拎着手枪,站在公鸭嗓子旁边看他发短信。这期间,匡扶正义的人还打过来电话,以印证我的身份。徐二炮给我解开捆绑双手的胶带,把手枪顶在我的脑袋上接听电话。公鸭嗓子很是鸡贼,在我接过电话讲话之前,他就打开免提。匡扶正义的人问我有多少货,我说有五个人,三个国人两个洋人,而且心肝脾肺肾外带每人两个眼角膜,能卖的全卖。最终,这单生意以五个人三百万的总价成交。之所以说是五个人,因为我和徐二炮讨价还价,放过我和栾冰然。他们之所以敢放过我们俩,因为是我促成了这单生意,我也属于人体器官买卖的同案犯。所以,他们不担心我会去告密。待这个电话打完,徐二炮和公鸭嗓子已经对我有了一些信任,而且没再用胶带捆绑我的双手,当然也不再踢我的肚子。 赵觉民听我砍价砍得这般利落,骂道:“在公司联系业务的时候,没听过这么专业的讨价还价,你他妈的天生就是一个贼痞子的料。” 我回骂赵觉民:“你比我好不到哪里,梁安妮这个烂货找我,是拿我当盾构机开洞,找你是当地铁试运行,她最终接的客人是党卫军。” 我的一句话惹恼三个人,魏党军、梁安妮和赵觉民纷纷掏出自己看家的脏话狠话,把我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趁着我跟他们三个人对骂的空当儿,杰克悄悄凑到我的跟前,飞起一脚把我踢倒在地上。紧接着,魏党军、梁安妮和赵觉民也过来踢我,因为他们都被反绑着双手,魏党军没有控制好平衡,踢我的时候用力过猛,自己也摔倒在我的身边。等我续上一口气睁开眼睛的时候,魏党军一口浓痰吐在我的脸上,里面净是浓浓的高度茅台的酱香臭味儿。栾冰然挡在我的身前,阻止众人对我的群殴群踢,她让大家不要激动,说没准事情会有转机的。露丝把头扭到一边,似乎不忍心看我被虐成这副惨样,也没准是不想看我的丑态。 徐二炮提着手枪走过来,阻止众人对我施暴。也许是栾冰然刚才那句“没准事情会有转机”提醒了他,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转头问公鸭嗓子:“背包里的炸药还在吗?” 公鸭嗓子说炸药都在。徐二炮看着我,对公鸭嗓子说:“你把炸药布在洞口,如果这小子敢坑我,你就把洞口炸塌,谁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公鸭嗓子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说匡扶正义的人把现金备齐了,询问咱们地址。徐二炮说:“等一等,让老子再琢磨琢磨,你先把炸药布好。” 公鸭嗓子往洞里面走去,不一会儿从黑暗处拎出一只背包,从里面掏出五包炸药,在洞口选择了两处支撑点布放,连接上引线一直扯到洞内。 看到布置停当,徐二炮才对公鸭嗓子说:“把位置告诉他们。” 公鸭嗓子摆弄半天,拿着手机走到我的跟前,问我:“怎么在微信里发送我的位置?” 我接过手机来,加了匡扶正义的人的微信,然后给他发送了“我的位置”。公鸭嗓子自言自语说:“看来赶不上时髦,打家劫舍都会饿死。” 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公鸭嗓子把手机递给我,我打开一看,对徐二炮说:“放心吧,买家已经带着钱上路了,晚上不堵车,估计有三个小时就能到。” 另一旁,魏党军突然问赵觉民:“对了,我和小梁要谈一谈公司明年的规模规划,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我走过去,从赵觉民口袋里掏出一盒杜蕾斯安全套来,对魏党军说:“他是给你们俩来送安全套的。” 赵觉民对着魏党军冷笑一声:“党卫军,今晚横竖都是一个死,你还装什么 x。” 原来不是我一个人想管他叫党卫军。 赵觉民又对梁安妮说:“你说,你对我是不是真爱?” 梁安妮惨然一笑:“这个年代里,你想从婚外情里找到真爱,你是不是太low了?” 魏党军问梁安妮:“你刚才在路上,还说……我是你的唯一真爱。” 梁安妮嘴巴一撇:“魏总,你看看你的大肚子,你再摸摸自己后脑勺上的槽头肉,怜香惜玉你比不上余欢水,玉树临风你比不上赵觉民,你觉得咱俩真爱的基础是什么?” 魏党军脸上气得煞白:“梁安妮,你果真是一个烂婊子,怪不得公司上上下下都在骂你,算我瞎了狗眼。” 我拉过栾冰然来,对魏党军说:“你别糟蹋狗了,狗眼纯净如水,你看看,这才叫狗眼。” 栾冰然一甩头,狗眼怒目圆睁:“你凭什么骂我是狗眼?!” 我说:“狗眼是没有任何欲望的干净,所以,我赞美人类的极限就是她有一双狗眼。” 栾冰然还在噘着嘴巴琢磨我说的话。梁安妮“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对魏党军说:“撕掉遮羞布,我才是个烂婊子,你们这些没有被撕掉的,装得跟真君子似的,公司上上下下从你党卫军到余欢水,有哪一个不想上我?职场上的女人容易吗?身边的上司和同事就是一头头色狼,恼不得、打不得、告不得。” 我听梁安妮这样说话很不高兴,我问她:“为什么这样排比,为什么不是从余欢水到党卫军?” 梁安妮对我说:“你真够萌的,如果不是我给你开了光,让你脱胎换骨变成一个男人,你在公司里就是一块下脚料,顶多算是一个人头。” 梁安妮说的是实话,两个月之前,我在公司里就是这样的地位。 赵觉民长叹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党卫军上个月刚刚去电影学院签了两个学生,月薪三十万,不就是陪客户吃饭、喝酒、睡觉嘛,这也算是咱们的企业文化吧。” 魏党军说:“这不单是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咱们的大环境就是这样,客户有了需求,我们不提供这样的服务,别人就会提供,当然,接下来客户也就成了别人的客户,你们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全公司上上下下都等着我发工资,我晚发一天,你们就得背后骂娘,谁不想干干净净做生意,谁想做个拉皮条的。” 徐二炮和公鸭嗓子听我们吵架吵得热闹,一时间竟也听得津津有味。徐二炮说:“没想到你们这些人模狗样的公司白领,干的事儿跟我们这些下三烂都是一个路数。” 公鸭嗓子说:“还不如我们呢,我们想跟谁睡觉都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他们都得找一个不着调的借口,哈哈!” 我看到杰克往徐二炮身边移动了一小步,我正在揣测他要做什么,他突然往前一跃,一脚踢飞了徐二炮手里的手枪,紧接着把徐二炮扑倒在地上,两个人扭打成一团。原来杰克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手上的胶带弄开了。公鸭嗓子一愣神,慌忙转身去抢落在地上的手枪。就在这个时候,露丝也张开双手扑倒了公鸭嗓子,并死死抱住公鸭嗓子的两条腿,而手枪就在距离公鸭嗓子不到一尺远的地上。魏党军、梁安妮和赵觉民几乎齐声高喊:“快拿枪!” 敌我双方二比二形成胶着状态,我只要拿到手枪,徐二炮和公鸭嗓子就会束手被擒。想到这里,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捡起地上的手枪,对准了徐二炮的脑袋,喊道:“再动,老子给你开瓢。” 杰克冲着我笑了笑说:“我就知道,你不是scoundrel。” 徐二炮松开手,杰克顺势一拳打在徐二炮的脸上,瞬间变成了满脸花。我拎着手枪,以一副拯救者的姿态朝着梁安妮三人走过去,想给他们松绑。可是,我看到三个人都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的身后。我急忙转身,看到杰克已经制伏了徐二炮,露丝还在死死抱着公鸭嗓子的双腿,可公鸭嗓子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另一只手拿着连接炸药的引线,阴阴地说:“把枪放下!” 魏党军、梁安妮和赵觉民几乎又是齐声高喊:“把枪放下!” 趁着杰克发愣怔的时候,徐二炮把杰克掀翻在地,顺手夺下我手里的枪,因为我跟杰克一样也在发愣怔。看到徐二炮重新控制住局势,公鸭嗓子才关了打火机。徐二炮检查一遍手枪后,对着杰克的脚掌开了一枪。杰克惨叫着倒地翻滚,露丝扑过去抱住杰克,并不停地亲吻他的头。还好,这一枪只是打掉了杰克左脚的小脚趾,应该不至于把他打成残废。徐二炮提着枪走到我跟前,用枪顶住我的太阳穴,恶狠狠地说:“孙子哎,看看谁给谁开瓢。” 我闭上眼,屏住呼吸,等待我人生最后一刻的到来。令我意外的是,最后一刻竟如此漫长,漫长到我几近虚脱,突然,觉得枪口离开了我的太阳穴。我睁开眼,看到徐二炮拎着手枪正在来回踱步,公鸭嗓子走过来用胶带把我重新反绑住双手。徐二炮突然转过身,用手枪指点着我们说:“咱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游戏的规则是这样,你们七个人当中只有五个人参与器官交易,剩下的两个人,我现在就要干掉一个。” 魏党军问:“剩下的另一个呢?” 徐二炮说:“剩下的另一个,我就大发慈悲留他一条性命,等着老子带着钱走的时候,绑住他的腿脚和双手留在洞里,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梁安妮当即跪倒在地:“大哥,我是女的,把我留下吧,不把我留在山洞里,让我跟着你们闯荡江湖,我也愿意。” 徐二炮摇摇头说:“你们这些人一个都靠不住,一个死,一个活,你们七个人现在投票决定,给你们半个小时时间,商量不出来,我就随便挑两个干掉。” 魏党军也学着梁安妮的样子跪倒在地,用哭腔哀告:“大侠,我这么胖肯定是脂肪肝,上回体检,我的五脏六腑都不合格,买家肯定不会要我的下水……” 徐二炮用枪指着魏党军说:“闭嘴!我的游戏规则还没有说完,你们中间若是有人主动站出来慷慨赴死,那么这个人就可以保住另外一个人的性命,至于保谁,由主动赴死者说了算。” 第十八章 · 1 魏党军、梁安妮和赵觉民三个人凑着脑袋小声嘀咕,梁安妮冷冷的眼神时不时瞟我一眼,像是宣判了我的死刑。杰克紧紧抱着露丝,轻声安慰:“别担心,我们是买方订好的两个洋货,现在还死不了。” 看到大家都在热烈讨论,栾冰然问我:“你会投谁的票?” 我说:“我肯定不会投你的票。” 栾冰然说:“我也不会投你的票。” 我站起身来,对徐二炮说:“我,我愿意主动赴死。” 洞里的人都停止了讨论,齐齐地望着我,像是看一个外星生物。梁安妮反应很快,苦笑着对我说:“我就知道你是个男人,所以,我当初选择了你。” 我没有搭理梁安妮的临时倒戈,我问徐二炮:“我现在可以选择保谁了吧?” 徐二炮愣怔了,我估计他是真的想杀一个人,以警示其他人,但他也看出来我们都是一帮货,才故意出这样一个难题,看大家出洋相。所以,当我主动站出来要求赴死的时候,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了。徐二炮看着我说:“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你知道他们都会投你一票,所以,就算你不站出来也同样死定了。” 杰克说:“我和露丝不会投余的票,他是英雄。” 我 x!中国人说我是英雄,我不太在意,因为中国人的嘴巴没有把门的,今天可以说你是英雄,明天也可以毫不犹豫把你塞进粪坑。但是,崇尚个人英雄主义的美国人说我是英雄,看来,我至少不是个货。一时间,我豪气和胆量顿增,我对徐二炮说:“你听见了吗?两个美国人不会投我的票,我的女朋友也不会投我的票,我自己当然更不会投自己的票,七个人我掌握了四票,所以,我不会是第一个死的人。” 徐二炮说:“好吧,算你是一个爷们儿,你也正好是我最想干掉的人,你说吧,你想保谁?” 我说:“至于我要保住谁,我也想用一个游戏的方式来解决。” 徐二炮说:“还有两个多小时,老子就陪你玩游戏了,你说说游戏规则。” 我想了想,说:“反正大家都是要死的人,每个人说一件自己干过的最阴暗的事,谁干得最阴暗,我就保谁。” 徐二炮问:“谁来评判是不是最阴暗?” 我说:“当然是我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徐二炮问大家:“你们同意这个游戏吗?” 魏党军、梁安妮和赵觉民表示赞同,他们三个好像对自己的卑鄙都很有信心。杰克和露丝表示拒绝参与游戏,杰克说:“最阴暗的人才应该受到惩罚,而不是活下来。” 徐二炮说:“没关系,反正你俩都是客户订好的,想保也保不住。” 栾冰然则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参与游戏。徐二炮举着手枪,指着赵觉民说:“游戏开始,你先说!” 赵觉民有些慌乱:“我……我和梁安妮的事情被老婆捅到公司之后,搞得我很狼狈,而梁安妮又转投到党卫军的怀里,我一直蓄意报复,我今天晚上带着摄像机跟踪他们俩,就是想拿到证据,把他们俩的视频发到一个视频网站上,既能赚到点击量的分成,又能让他们俩身败名裂。” 梁安妮啐了赵觉民一口说:“你还嫌我不够身败名裂,你忘了你趴在我身上给我朗读村上春树的诗了,如若相爱,便携手到老,如若错过,便护她安好,你护我安好了吗?你真是个人渣。” 徐二炮用枪口敲了敲赵觉民的脑袋:“看不出你小子长得白白净净的,还真够阴的。” 徐二炮接着用枪指着梁安妮说:“该你了,看你能不能阴过小白脸。” 梁安妮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公司去年去河南旅游,在一个得月庵里,我得到云泥师太一个偏方,得找一个属狗的秃头男人才能破我的石女之身,一年来,我物色了好几个属狗的秃头男人,包括公司老总魏党军,他们要么太强,要么太老,要么太弱,因为云泥师太说,破我石女之身的男人会损阳寿十年,我担心太老太弱的男人会死在我身上,所以我才找余欢水……” 原来,我不仅仅是梁安妮的药引子,我还是在用生命跟她做爱,这个女人简直是我的灾星,我的癌症没准就是她赐予的。徐二炮听得津津有味,回头看了我一眼,笑呵呵地对我说:“你真是一个倒霉秃子。” 徐二炮接着走到魏党军面前:“说说,你是怎么操蛋的?” 魏党军长叹一声:“公司去河南春游是我安排的,因为得月庵的云泥师太是我的中学同学,她一直让我带人过去帮她聚一点人气,所以,我忽悠公司的员工说云泥师太卦相灵验,我还给了云泥师太五千块钱,叮嘱她说,不管梁安妮算什么,都让她找一个属狗的秃头男人破解,我万万没有想到梁安妮是一个石女……其实,我是想给自己行个方便,没想到便宜了余欢水。” 公鸭嗓子啧啧称奇:“拐这么大个弯儿,这是他妈的真爱啊。” 梁安妮瞪着魏党军说:“是他妈的真操蛋!” 露丝问魏党军:“爱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魏党军说:“也算不上是爱,我有老婆,我就是觉得作为公司老总,有这样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杰克对露丝说:“是性欲,不是爱。” 露丝摇摇头,感慨地说:“中国男人只要是有权有钱之后,就像是进入发情期的动物。” 徐二炮转过身来,问栾冰然:“小美女,说说你的小阴暗。” 栾冰然看了看我,我冲她点点头,意思是鼓励她把自己的阴暗面袒露出来。栾冰然把头低下来,怯怯地说:“我回到北京后一直找不到工作,朋友推荐我加入慈善会,说慈善会里有很多有能力有社会地位的人,他们乐于助人,没准可以帮我找到一份好工作,所以,我加入慈善会的最初目的不是做公益,而是为了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 第十八章 · 2 徐二炮对栾冰然的小阴暗有些失望,他转而望着我说:“该你做选择了,你准备保谁?” 我趁机一把搂住身边的栾冰然,我说:“我当然是保我的女朋友,其他人,我就是逗他们玩的。” 我感觉到栾冰然挣扎了一下,但是等我把话说完,她就用双手环抱住我的腰,把整个身体紧紧贴住我。那一瞬间,我觉得死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我在想,怪不得美国人那么喜欢做英雄,成就感催生的肾上腺素肯定是做爱高潮时的数倍,这个时候就算是把我阉割了、凌迟了,我也觉得在所不惜。阉割、凌迟……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匡扶正义的人”今晚没有被警察抓住,如果他真的带钱来买器官,我岂不是把另外五个人活活害死。杰克和露丝单纯得像两个傻 x,而且看到我和栾冰然不在帐篷里,主动前来找我们俩。魏党军、梁安妮和赵觉民虽说人品次,但也罪不至死。想到此处,我禁不住后脊梁冒出冷汗。 魏党军说:“我就知道,这孙子是在耍我们,不过也无所谓了,迟早都是要死的,早死一会儿,晚死一会儿,都是死。” 徐二炮把手枪插进腰里,掏出刀子,看着我说:“你想怎么死?” 我说:“我有一个更好的建议。” 徐二炮问我:“你他妈的哪来的那么多建议?” 我说:“从头至尾,我的建议都是对你利好的建议。” 徐二炮用刀子在我脖颈子上比画一下:“你说给我听听。” 我说:“自古以来,不管是有没有信仰的人,都不应该杀伤人命,杀的多不如杀的少,杀的少不如不杀。” 徐二炮问:“你要说什么?” 我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我是你今天晚上必须干掉的,加上另外五个人,今天一晚上你就要背上六条人命,这可是六个活生生的人啊,日后就算是你有钱了,就算是你把自己洗白了,难道你就不会晚上做噩梦吗?” 徐二炮有些不耐烦,他把刀子紧贴在我的脖颈子上:“你他妈的到底要说什么?” 我说:“贩卖人体器官的顶多来三四个人,咱们大家齐心协力把这三四个人干掉,等于为民除害,他们带来的三百万归你们,而我们所有人都背上了人命案子,谁都不会去向警察报案揭发,这样一来,你们没有少拿一分钱,而且没有杀害一个无辜的人,只杀了三四个贩卖人体器官的坏人,而且,还是我们七个人帮你们俩一起杀的,我们九个人来承担杀害三个人的罪孽,每个人身上才摊上三分之一条人命,大家要钱的拿到了钱,保命的保住了命,怎么样?” 众人听完我的建议,面面相觑。徐二炮看了公鸭嗓子一眼,公鸭嗓子点点头说:“是这么个道理,有了这笔钱,咱哥儿俩就能把自己洗白,做个好人了。” 露丝说:“我不要杀人。” 栾冰然也跟着说:“我也不要杀人。” 我说:“这些人是贩卖人体器官的坏人,不杀他们,他们会继续为害人间,杀了他们,我们就是替天行道,再说了,我们不杀这些坏人,我们就活不了。” 杰克对露丝说:“余说得有道理,可以干。” 我把徐二炮的胳膊推了一下,冰凉的刀子贴着我的喉咙很不舒服。我再次把栾冰然抱进怀里,对她说:“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就当我们是在积德行善,既能保住自己的命,又能消灭人渣,何乐不为呢?” 栾冰然还想说什么,我担心她的言论会动摇徐二炮,就学着好莱坞大片里霸道男一号的样子,用我的舌头堵住了栾冰然的嘴。令我心花怒放的是栾冰然不但没有拒绝,而且还伸出舌头迎合我,我真希望这一刻是一万年。 突然,我被人用力推了一把,我睁开眼一看是徐二炮。徐二炮掂着手里的枪,对我说:“别发骚了!你的建议我接受了,不过你们可不能有二心,不然,老子的子弹可是长眼睛的。” 公鸭嗓子说:“二哥,应该说子弹是不长眼睛的。” 徐二炮说:“那是一句废话,子弹不长眼睛就打歪了,长了眼睛才能打中人。” 公鸭嗓子突然说:“二哥,万一人家也带着枪怎么办?” 不等徐二炮思量,我就接过话茬:“就算他们带枪,咱们攻其不备,打他一个立足未稳,再说了,咱们还有炸药呢。” 徐二炮点点头,对我说:“别人都可以放过,唯独你不行。” 我问道:“为什么?” 徐二炮说:“因为我得替我大哥报仇,我已经发过誓了。” 我说:“你大哥的事儿跟我关系不大,我只是随便骂了一句‘他是你妈和你大爷生的’,我也罪不至死呀。” 徐二炮突然飞起一脚,又一次踢中我的肚子,他说:“再让你丫念叨,老子才是我妈跟我大爷生的。” 缓了半天,我都没把腰直起来,因为我可以顺势半靠在栾冰然柔软的肩头。这期间,栾冰然一直抱着我,心疼得直掉眼泪,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我恨不能徐二炮再给我肚子补一脚。理智最终战胜淫邪,我直起腰来问徐二炮:“你真的信守誓言?” 徐二炮指着公鸭嗓子,对我说:“你问问他,我徐二炮在江湖上那可是一言九鼎。” 公鸭嗓子冲着我点点头说:“徐二哥说一不二,说二不一。” 我对徐二炮说:“那你现在发誓,拿到钱后放他们六个人走,我就乖乖待在这里,任由你宰割。” 徐二炮斜睨了我一眼:“我要是不发誓呢?” 我指着魏党军他们,对徐二炮说:“你不知道我的脑子有多好使,坏主意一个接一个往外蹦,不信你问问我以前的同事们。” 魏党军、梁安妮和赵觉民使劲地点头称是,魏党军补充说:“我们全公司加起来都不及他一个人坏,所以,我们把他开除了。” 我接着对徐二炮说:“你要是不发誓,说不定我一会儿又冒出一个什么主意来,没准把你们俩都给黑了。” 徐二炮琢磨一会儿,说:“那咱们俩每人发一个毒誓,你发誓不再出任何主意。” 我说:“好!你先来。” 第十九章 · 1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提示音,公鸭嗓子打开一看,对徐二炮说:“他们已经进了河北地界。” 我以一会儿要跟贩卖器官的人搏斗为由,让公鸭嗓子给大家松绑。公鸭嗓子看了一眼徐二炮,徐二炮点头允许,众人得以解放双手。 我和徐二炮发完毒誓,山洞里陷入一片静寂,静到我甚至可以听见洞口雪花飘落的声音。我妈说,生我那天下了一场大雪,看来我命中注定是雪里来,雪里去。栾冰然抱着我一条胳膊,抽泣个不停,仿佛我俩已经谈了一辈子恋爱,感动得我也有流泪的冲动。梁安妮偶尔偷着看我一眼,眼神里也净是钦佩之色,药引子一夜之间在她眼里变成人参灵芝草,这样的转变需要适应过程。魏党军和赵觉民低头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估计是为刚才吐露自己的阴暗懊悔不迭,因为,明天他们就有可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继续装 x。露丝正在给杰克包扎小脚趾的枪伤,杰克冲着我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并伸出大拇指。 徐二炮问公鸭嗓子,现在几点了?公鸭嗓子说马上就12点整了。杰克说:“咱们一起倒计时,迎接2015年吧。” 众人都抬起头来,公鸭嗓子举着手机看时间,大声喊道:“十、九、八、七、六、五……” 新年伊始,杰克带头领着大家一起鼓掌,气氛和谐得像是一个迎新年篝火晚会。我对徐二炮说:“新年快乐!” 徐二炮说:“去他妈的新年,我从小就没有过过一个快乐的新年。” 我问他为什么?徐二炮说:“因为我大爷的事儿,我爹跟我娘天天吵架,越是过节吵得越凶。” 我害怕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会勾起徐二炮情绪恶化,便不再言语。接下来,还是漫长的等待。因为担心徐二炮变卦,我建议大家围坐到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以分散徐二炮和公鸭嗓子的注意力。我从我的背包里找出一副扑克牌,挑出牌里的大小王和另外随意七张牌,游戏规则是拿到大王牌的人,可以对拿到小王牌的人进行发问,被问的人必须说实话、说真心话。我极力邀请徐二炮和公鸭嗓子参与进来,他俩推托不过,居然显现出忸怩之色,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太像个歹徒,而心生惭愧。 第一轮游戏,栾冰然抽到大王,梁安妮抽到小王。栾冰然问梁安妮:“你当初跟余欢水上床,只是利用他吗?” 梁安妮看我一眼,低声回答道:“是。” 栾冰然又问:“在上床之前,你们俩谁是主动方?” 我说:“每次只能提问一个问题,这是游戏规则。” 第二轮,露丝抽到大王,巧的是杰克抽到小王。露丝问杰克:“你最爱的女人是谁?” 杰克说:“当然是你,露丝。” 这个提问连公鸭嗓子都觉得无聊,赶忙接过牌来重新洗牌。第三轮,赵觉民抽到大王,徐二炮抽到小王,赵觉民用胆怯的眼神看了一眼徐二炮,问道:“你真的会放我们一条生路,是吧?” 徐二炮点点头,指着我说:“除了他之外。” 赵觉民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第四轮,又是栾冰然抽到大王,还是杰克抽到小王,栾冰然问杰克:“每天让你最挣扎的事情是什么?” 杰克思考一下说:“便秘。” 众人都笑了。 第五轮,徐二炮抽到大王,我抽到小王,徐二炮问我:“你救你的女朋友、救那两个美国人,我能理解,可你为什么还要救背叛你的情人和两个情敌?” 我说:“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让他们背负内疚地活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惩罚。” 徐二炮琢磨着我说的话,似乎没有理解,他说:“我觉得把仇人直接干死,才是最痛快的。” 我说:“死不可怕,活着才更需要勇气。” 徐二炮笑了:“你他妈的拐弯抹角地套我,是想让我放你一条生路吧?” 我说:“不是的,我已经发毒誓了,不会再给你任何建议。” 徐二炮说:“你给建议了。” 我说:“我没有。” 徐二炮说:“从你发完毒誓到现在,你总共给了我两个建议,第一个,你建议我给所有人松绑,第二个建议是玩真心话大冒险。” 这两个的确是我的建议,我怎么这么不留神,我对徐二炮说:“我说的不给你任何建议,指的是不会影响我们商定好的事情,我刚才的提议纯属娱乐。” 徐二炮冷笑一声:“男人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我虽然是一个刀刃上舔血的江湖混混,可我最痛恨那些不讲道义的无赖,绑票的拿到钱撕票,嫖娼的提上裤子付给人家假币,没有一点誓约精神。” 杰克给徐二炮纠正道:“是契约精神。” 栾冰然对徐二炮说:“你做人这么仗义,就不应该去碰瓷。” 徐二炮说:“老子碰瓷也是专拣有钱人碰,开五十万以下的车,老子都懒得搭理。” 栾冰然说:“我开一二手捷达,还被你们碰瓷的讹过两千块钱呢。” 徐二炮说:“还有人敢碰开捷达的瓷,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栾冰然问:“为什么这么说?” 徐二炮说:“二手捷达是碰瓷行业的专业用车,碰瓷这个行业门槛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我还在大街上揍过碰瓷夏利车的人呢。” 我对徐二炮说:“单找豪车碰瓷,你这是仇富心理作祟。” 徐二炮冷冷地问道:“如今这个世道,有几个富人的钱是正道来的?不碰他们碰谁?” 冷场片刻之后,徐二炮走到我跟前,问道:“你刚才发的毒誓是怎么说的?” 我说:“如果我再给徐二炮提任何建议,出任何主意,就让徐二炮一刀一刀把我凌迟活剐,我余欢水没有半句怨言。” 徐二炮掏出刀子说:“那就开始吧。” 第十九章 · 2 听到徐二炮说完,除了我之外,洞里的人全都站起身来,包括脚上受伤的杰克。徐二炮和公鸭嗓子迅速拔出手枪,指向众人。 栾冰然一把抱住我,对徐二炮说:“不是说好了,等我们齐心协力把事办完了,你才可以杀死他吗?” 徐二炮说:“没错,我不杀死他,我要一刀一刀活剐了他,很费工夫的,所以我从现在开始就得动手了。” 我坐在地上冲着大家摆了摆手:“这事儿怪不得徐二炮,男人说话就得算数,毒誓是我发的,我甘愿接受惩罚,我垂范在先,所以徐二炮就不会违约在后了。” 徐二炮说:“你不用拿话敲打我,我徐二炮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人见过我说话不算数。” 我挣脱开栾冰然的手,对她说:“不要担心,这是个劫数,总要有人出来承担,以后你再来司马台徒步宿营的时候,别忘了到这个洞里给我煮碗方便面,你煮的方便面真他妈的香。” 我这句话说完,栾冰然已经泪如泉涌,死死抓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徐二炮说:“行了行了,别他妈的煽情了,真的为姑娘着想,你应该劝她早日找个好男人嫁了。” 我点点头称是,接着对徐二炮说:“开始吧,你准备从哪儿动手?” 徐二炮说:“从胳膊开始吧,离心脏远点。” 我拉开拉链,从冲锋衣里抽出左胳膊,并把抓绒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伸到徐二炮眼前。徐二炮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夹杂着几分赞许,但还是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然后一刀子插进我的小臂内侧,至少进去一韭菜叶子深,然后往下划了至少有一支钢笔的长度。鲜血瞬间流满手臂,疼得我一声惨叫,洞里的人都禁不住一哆嗦。我本来计划不叫出声,好汉撑到底,可是刀子插进肉里的感觉实在太疼了,仅凭我薄弱的毅力无法做到。公鸭嗓子伸头看了一眼我胳膊上的伤口,夸赞道:“二哥好刀法,没有割到动脉。” 徐二炮对栾冰然说:“给他包上,免得一会儿失血过多死了,那就没办法凌迟活剐了。” 栾冰然慌乱着从背包里拿出云南白药和绷带,露丝帮着她给我包扎,我叮嘱她们俩:“少用一点云南白药,一会儿还要割呢。” 徐二炮用沾着我的鲜血的刀挥了一下,对其他人说:“都坐下,咱们继续真心话大冒险。” 徐二炮把带血的刀子递给公鸭嗓子,公鸭嗓子一手持枪一手持刀,站在一旁监视大家。徐二炮很麻利地洗牌,然后发牌,他的牌是大王,我的牌是小王。徐二炮问我:“你现在心里恨我吗?” 我说:“不恨,是我违背誓言,该当受到惩罚。” 徐二炮满意地点点头,微笑着继续洗牌发牌,他居然又是大王,而我还是小王。徐二炮问道:“你希望我第二刀割你哪儿?” 我说:“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任你宰割,随便哪儿都成。” 徐二炮再次洗牌发牌,他还是大王,我还是小王。我对徐二炮说:“你抽老千,违背了游戏规则,你违约了。” 徐二炮说:“你说我抽老千,证据在哪儿?谁看见了?” 徐二炮把手里的大王扔进火堆里,站起来说:“好吧,玩不起就算了,我该割第二刀了。” 说罢,徐二炮从公鸭嗓子手里接过血迹未干的刀子,走到我的跟前,端详着我的脸,说:“第二刀我想要你一只耳朵。” 栾冰然哭着站起来,抱着我的头叫道:“不要,不要,他是个秃子,割掉耳朵没有头发盖着,太难看了,你……你割我的耳朵吧。” 就凭栾冰然这一句话,我觉得就是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也值了。我拍着栾冰然的肩膀,安慰她说:“我已经这么丑了,割掉一只耳朵也难看不到哪里去,你是一辆崭新的法拉利,我就是一辆快报废的二手捷达,哪有用法拉利的配件填补破捷达的,乖,听话。” 徐二炮走上前,一把推开栾冰然,说:“这是我跟你男朋友之间的契约,跟你没有关系,别想毁了我说一不二的江湖名声。” 徐二炮一把揪住我的左侧耳朵,我没有做任何挣扎,只想让他赶紧割掉我的耳朵,好让栾冰然抱着我心疼一会儿。就在我的耳朵刚刚感觉到一丝凉意时,突然,洞口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不等买家到,就开始动刀子割了?” 徐二炮顾不上割我耳朵,急忙掏出手枪,对准洞口的来人。从洞口总共走进来三个人,拎着六只铝合金大箱子,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派出所冯所长,第二个是刑警队方队长,第三个人是个身材魁伟的小伙子。我的眼睛顿时湿润开来,眼前蒙上一层厚厚的凸透镜,我赶紧擦干泪水,不想错过接下来惊心动魄的一刻。在内心里,我已经开始享受感动了,为我自己感动。因为是我运用智慧和勇气保全了大家的生命,在两个月之前,就算是把我凌迟活剐了,“臣妾”也做不到啊。 冯所长等三人走进洞口,在距离我们大概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这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攻击距离。三个人把箱子放在地上,冯所长看着我的脸,问道:“余先生,你不是要跟我做买卖吗,怎么搞得浑身是血,你受伤了吗?” 我说:“我身上没有致命伤,我只是负责给你们牵线搭桥,不参与生意。” 徐二炮说:“我是主事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冯所长说:“装下水的冷藏箱。” 徐二炮说:“都打开。” 三个人弯下腰来,分别打开六只箱子,每只箱子里整齐排列着小箱子,大概是装心肝脾肺肾不同部件的箱子。徐二炮心里仍有疑惑,继续举着枪,对公鸭嗓子说:“搜他们的身。” 公鸭嗓子走上前去,一手持枪一手搜身,把三个人上上下下摸一个遍,冲着徐二炮说:“没有带枪。” 徐二炮点点头,问道:“钱带来了吗?” 冯所长歪着头示意背后的双肩背包,说:“三百万一分不少,都在我的背包里。” 徐二炮说:“把钱拿出来,我要验验货,看你们是不是拿假币来糊弄老子。” 冯所长对方队长和小伙子说:“给他拿钱。” 方队长说:“是,老大。” 方队长和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一起动手,打开冯所长后背的背包。就在这时,冯所长突然低头俯身,紧接着“砰砰砰”数声枪响,徐二炮和公鸭嗓子先后倒地。原来,方队长和小伙子从冯所长的背包里掏出手枪,利用冯所长的身体掩护,两个人分别瞄准了徐二炮和公鸭嗓子的位置,待冯所长一俯身便开枪射击。枪声一响,洞口全副武装的特警便冲进来,发现两个歹徒都没有死,只是都被击中右肩,徐二炮的锁骨也被打碎了。两名特警押送徐二炮往外走的时候,他看到冯所长和方队长跟我熟识,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我真该一刀把你直接干死。” 接下来,跟警匪电影的结尾差不多,大家喜极而泣,不管能不能走路的,一律被特警按上担架,抬下山去。栾冰然也像电影里的女一号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扑进我的怀里,当然,我也像男一号一样,再次热烈地亲吻了她。 第二十章 我智勇双全,与绑匪巧妙周旋的事迹再次上了各类媒体,铺天盖地的褒扬之词让我觉得是在做梦。栾冰然一语成谶,我真的被宣扬成了这座城市的英雄和希望。在接受媒体采访之前,方队长和冯所长跟我进行了一次秘密谈话。冯所长问我,是不是那天晚上在派出所偷看到了市局统一部署的绝密通知?我说是的。方队长接着问我:“你为什么把自己的眼角膜卖了?” 我说:“我得了癌症,我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超不过半年。” 冯所长和方队长对望了一眼,方队长最后对冯所长说:“你带他去接受采访吧。” 我问方队长:“我卖眼角膜的钱,你们准备怎么处理?” 方队长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你没有卖过眼角膜,你填写的是捐献眼角膜,是被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骗了。” 我说我明白了,但我不想接受采访,方队长问为什么?我说:“我接受采访必须带上栾冰然,可是我又担心她将来会被徐二炮的余党报复。” 方队长说:“你放心吧,他们团伙总共八个人,现在全部抓获归案了,身上都背着人命案子,这辈子不可能再放出来了。” 冯所长还叮嘱我,不能对媒体说我得了癌症。我问为什么?冯所长也讲不出为什么,总之他觉得不合适。我又问他,觉得哪里不合适?冯所长也讲不出为什么,最后他有些不耐烦了,就对我说:“随你便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和栾冰然的关系有点怪异,那晚上在山洞里,我们俩一直扮演恋人,她的拥抱,她的眼泪,她的亲吻,给了我全部勇气和智慧。可是,从被警察解救出来之后,我们俩又变成了公益关系,我是癌症患者,她是我的临终关怀人。昨天晚上,我们俩一起吃完日本料理出来的时候,我的手故意碰了一下她的手,她迅速地把手揣进羽绒服里,还故意说天气好冷啊。我当时很失落,我的心比天气还要冷,我甚至懊悔被警察解救,如果我们现在还在徐二炮手里,我敢肯定栾冰然还会爱我心疼我,为我撕心裂肺掉眼泪。就算是两只耳朵都被徐二炮割掉,我也在所不惜。昨夜一夜没睡,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和栾冰然没有相爱的基础,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才有几天,而且我是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爱了又能怎样?如果爱了,只能给活下去的人徒增痛苦。想到这一层,我也就释然了。 采访地点被安排在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大会议室,前来接受采访的,除了我之外,还有魏党军、杰克、露丝和栾冰然,我们五个人坐在台上,台下坐满了记者,还有长枪短炮一样的摄像机和照相机。而且,我的前妻带着我儿子也来了,他们娘儿俩坐在第一排,前妻不停地对着我微笑,还伸出大拇指。她的嘴型好像只说了两个字:牛x! 采访进行得很热烈,基本都是其他四人在说话,我羞于标榜自己。虽然大多数记者都是对着我提问的,可我总是把话题撂给大家,尤其是善于说场面话的魏党军,简直是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不遗余力地夸赞我这个前下属。采访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一个很鸡贼的女记者问我:“余先生,请问你怎么会有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组织的联系电话?” 我说:“我从网上搜的,跟其中一个人通过qq联系,所以有了他们的电话。” 鸡贼女记者又问:“你一个普通市民怎么会跟犯罪组织有联系呢?”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而其他人也无法替我回答这个问题,现场瞬间变得尴尬,所有记者都竖起耳朵听我的解释。我相信,此刻现场的摄像机和照相机肯定都把镜头推上去,正在给我面部特写。主持现场采访的冯所长急忙给我打圆场,说是余先生身体不适,宣布采访到此结束。现场开始有些骚乱,这是很多记者因为不满发出的声音。其实,我现在有很多应答备案,每一条都能帮我渡过这一关,例如是对方主动加我的qq,询问我是否愿意捐献眼角膜等等,但我不想搪塞。我知道,所有记者都是人精,他们会揪住这个话题问个底儿掉,于是,一个谎言需要一千个谎言来遮掩。我总共还有不到半年时间,我不想在谎言中走完我的人生。于是,我站起身来,现场霎时安静下来,我清了清嗓子说:“是我主动找到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因为我卖掉了我的眼角膜。” 采访现场像是炸了锅一样,我的回答让记者很是兴奋,兴奋得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提问。我的肾上腺素就像决堤的洪水,兴奋度绝对超过在座的记者,我的大脑或者说是我的灵魂仿佛出了壳,晃晃悠悠荡漾在会议室的上空,欣赏着因我一举一动一张嘴就能把控的场子。两个月前,就算是在我七十平方米的家里,都不是我能控制的场子。两个月后,我竟然能够左右北京城里所有媒体记者的兴奋度。我真他妈的应该感谢胰腺癌,如果不是胰腺癌,我怎么能享受一周来如此快意的人生?冯所长离开主持台,走到我的跟前对我说:“余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适?我们先去休息室休息一下吧。” 我一摆手,拒绝了冯所长的台阶,台下的记者看到我的手势,也安静下来。先前那个女记者接着发问:“请问余先生,您为什么要卖掉自己的眼角膜?” 我从会场半空中收回我的大脑,对那个女记者说:“因为我得了胰腺癌,我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我不想把眼角膜捐给医院,所以我想捐献给社会慈善组织,却不料阴差阳错捐献给了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 会场发出一片轻微的惊叹,我也看到前妻在流泪。这时,一个男记者站起身来,接过服务员递过去的话筒,对我说:“很抱歉,余先生,首先对您罹患癌症表示同情,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您是怎么发现他们是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的组织的?” 我说:“因为他们付给我钱了。” 男记者追问:“付给您多少钱?” 我说:“四万五。” 男记者说:“这个价格肯定是黑市价格,难道余先生当时没有警觉吗?” 我反问男记者:“有哪一个普通老百姓,闲着没事去卖眼角膜?你们媒体也没有告诉我们市民,面对什么价位的人体器官应该提高警觉。有很多媒体,动不动批评老百姓不提高警惕,我们老百姓坐在家里要警惕上门推销的骗子,走在大街上要警惕酒驾,去市场买个菜要警惕黑心商贩,喝酒要警惕假酒,吃饭要警惕米饭,就算我们是一条浑身上下都有警惕性的狗,我们还有打盹儿睡觉的时候。” 我觉得,这两个月以来,我才刚刚开始了解自己的身体:当我兴奋的时候,我的智商会直线飙升。这个迟到的发现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归罪于我的性格,而我性格的养成应该归罪于我猥琐的人生,而我猥琐的人生和性格应该归罪于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我从小就是一副又瘦又小又难看的外貌,几乎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我清晰地记得我爸爸送我去上学第一天,他对老师讲的话:“孩子就交给你们了,该打打,该骂骂。” 我的老师们倒也实在,不该打也打,不该骂也骂。老师们打骂我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总是魂游太虚,我的魂儿甚至能够一节课都不在教室里待着。十几年的学校生活,我几乎每天都坐在教室里神游,在我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候,会听到老师和同学们在背后猜测我,他们都怀疑我有些弱智。为了不听这些恼人的闲话,我越发纵容灵魂出窍,以至于我的魂魄一度都不想要自己这副臭皮囊。从学校到工作,从职场到家庭,一个在外人眼里外观猥琐、内在弱智的人,一路走来容易吗?所以,我要感谢胰腺癌,如果不是得了癌症,我恐怕这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g点。 “呗”的一声,栾冰然在我眼前拧了一个响指,我才发现前妻带着我儿子站在面前。前妻的两只眼睛已经哭成烂桃,抽抽搭搭地扑进我的怀里,哀求我回家住。两个月前,前妻若是这样对我,那个两眼哭成烂桃的人肯定是我。我那个狗日的儿子可能遗传了我的灵魂出窍绝技,他眼睛没有任何神采地盯着地上一个纸团,一看就是好几分钟。直到他妈拽着他走的时候,狗日的儿子都没有看我一眼,继续恋恋不舍地盯着地上的纸团。我忍不住喊住儿子,走过去把他抱住,在他耳边轻声说:“儿子,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背不过字母表没什么,因为他们在教室里背诵字母表的时候,你的灵魂已经上天入地穿越千古了,你走了那么远,看到的东西远比同学们多得多,所以,你将来会比所有同学都有见识。” 儿子的眼神突然有了光泽,怯怯地问我:“可我……我总想回来。” 我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地球人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回来,他们都在。” 儿子又问:“地球人好像不太喜欢我们。” 我说:“地球人会喜欢我们的,但你要找到和地球人交往的钥匙。” 儿子问我:“什么是交往的钥匙?” 我说:“交往的钥匙就是勇气、善良和爱。” 第二十一章 采访结束后的第二天上午,我还没有起床,便被敲门声吵醒。我穿着睡衣去开门,发现是方队长带着几位领导模样的人,站在门口。中国人的肢体是会说话的,例如在一群人当中,哪个是第一领导,哪个是二把手,哪个是三掌柜,他们的肢体会明确无误地展现出来。 方队长给我介绍这群人中的第一领导,说是市公安局的一位刘副局长,二号人物是北京市精神文明办的孙主任,另外几位介绍了,我也没有记住。我请大家进屋,连沙发加椅子加小板凳,坐了满满一客厅人。刘副局长的官方开场白,是感谢加慰问加表彰。孙主任把三十万块钱见义勇为奖金递到我手里,问我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我感谢完了各级领导的关照之后,提了一个要求:我今后不想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邀请。孙主任握着我的手,热情洋溢地说:“那可不行,你是这座城市的英雄,是全体市民的精神榜样,必须加大宣传力度,我们知道你为人低调,不贪图名利,所以我们媒体才要更主动。” 刘副局长说:“身为楷模,弘扬你的见义勇为精神,也是你作为一个公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但是,说话也要分场合,什么场合有些话该说,什么场合有些话不该说,小余同志……” 我打断刘副局长的话:“对不起,刘副局长,第一我不是党员,所以也不是您的同志,第二弘扬见义勇为的精神,对于普通市民的垂范作用是有害的,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流血和牺牲,我觉得应该教会市民如何在危险环境下进行自救,这样做会更人道。” 我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捅了我一下,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方队长。我没有理会方队长的好意,刘副局长是他的领导,老子就算不是罹患绝症,公安局长也管不着我一介无业草民。我现在无牵无挂,无家无业,是一个自由身,真正的自由,不是我有做什么的自由,而是我有不做什么的自由。方队长对我的状况比较了解,他担心我下面说出更难听的话,所以站出来打了一个圆场,带着他的刘副局长匆匆告辞了。方队长他们前脚刚走,栾冰然后脚就进门了,她说她已经到了十多分钟了,在门口被两名便衣拦住不让进。我对栾冰然说:“我在屋里就听到你说话的声音了,所以我才下了逐客令。” 栾冰然冲着我做个鬼脸:“你真牛 x!敢对公安局长下逐客令。” 我笑着说:“谁让我是城市英雄呢。” 栾冰然突然收住笑容,对我说:“谢谢你。” 我问她谢我什么?栾冰然说谢我救命之恩。我说:“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才对,男人因为女人才勇敢,是你让我变得有勇气。” 栾冰然说:“你所显现出来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临危不乱的智慧。” 我说原先的我没有这么多智慧,你不仅让我勇敢,而且激发出我的智慧。栾冰然似乎觉得话题要跑偏,急忙打开书包取出笔记本,笑着说:“还有你最后一个愿望,我们得着手准备了。” 我说:“是告别晚宴吗?” 栾冰然说:“是,但是创意还不是很成熟,因为在晚宴上宣布你的病情状况,大家就没有胃口吃好喝好了,我的想法是先去东来顺暴撮一顿老北京涮羊肉,然后去雕刻时光咖啡店包一个房间,横幅做得含糊一点,不然老板肯定不会包给我们,横幅上就写余欢水先生告别之夜,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不去咖啡店,在吃饭的地方就近找一家五星级酒店,包下酒店的总统套间,横幅上写余欢水先生永别之夜。” 栾冰然说:“我们慈善会针对这个活动的经费预算只有六千块钱,总统套一晚上得好几万哪。” 我指了指桌子上的三十万奖金,对栾冰然说:“外地来的亲友食宿全包,机票报销。” 栾冰然笑了笑:“一副全然不想过日子的状态。” 我长叹一声说:“我倒是想过日子,可是日子它不给我呀。” 栾冰然翻看着工作日记,说从外地赶过来的只有四个人:“你的父亲,小学老师段翠香,还有发小张铁锤,三个是四川广元,另外一个是你大学里的暗恋对象宋元元,她人在广州。” 我问栾冰然:“邀请的人都联系上了吗?” 栾冰然说:“还没有,我得把食宿地点和告别会的时间确定下来,才能联系大家。” 我说:“就定下周末吧,别再往后推了,我担心我没有时间了。” 栾冰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就你的神色来看,你真不像是个癌症患者。” 我说:“也许是回光返照吧。” 栾冰然说:“回光返照还早。” 我问她:“你们就是用这种方式麻醉绝症患者的吗?” 栾冰然说:“我实在不觉得你像个癌症患者。” 我问栾冰然:“如果我没有得癌症,你会嫁给我吗?” 栾冰然犹豫了一下,说:“不会。” 我问她:“是因为我长得难看吗?” 栾冰然反问我:“我有那么浅薄吗?” 我问栾冰然:“那为什么不嫁给我?” 栾冰然继续反问:“我必须嫁给你吗?” 我一时间愕然:“可是……可那天在山洞里……” 栾冰然说:“那天晚上,我以为我要死了,而你又是那么勇敢无畏,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问她:“你现在有别的选择?” 栾冰然合上笔记本说:“我有恋人,他在澳大利亚留学,我会一直等到他回来。”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我没有变得无所事事,因为我要把剩下的每一天都过得有意义。连工作加生活,我在北京待了已经十七年了,可是我有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故宫、天坛、颐和园、恭王府、八大胡同、后海,我准备每天逛一个地方。这一周,我没有要栾冰然陪我,让她专心安排我的最后永别会。我在恭王府的海棠树下神游太虚的时候,突然被电话铃惊醒,是吕夫蒙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接到栾冰然的电话,让他参加周末的永别会,问我是什么情况?我把我的不幸遭遇告诉了他,他当时在电话里就哭了,问我在哪儿,非要过来找我喝酒。直到我俩在东单见面的时候,吕夫蒙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他说:“你的气色不像是得了癌症。” 我说:“强打着精神硬撑,我得撑到永别会之后才能散架,免得你们看见了我,觉得可怜。” 吕夫蒙掏出一沓儿报纸:“前几天,报纸上都是余欢水,我还以为是重名呢,哥们儿,你他妈的真是个爷们儿。” 我说:“我窝囊了一辈子,临死怎么也得做一回爷们儿。” 五瓶啤酒喝下肚,吕夫蒙眼含热泪地问我:“需要我做什么?” 我说:“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你明天晚上去参加我的永别会。” 吕夫蒙又问我:“为什么不去医院试一试,没准运气好,就……” 我问吕夫蒙:“你一直见证着我的运气,好过吗?” 吕夫蒙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啤酒,说:“将来有一天,我要是得了癌症,也不会去医院,那就是榨干穷人最后一滴血的地方。” 我不想再谈论我的病情,就问吕夫蒙跟女画家怎么样了?吕夫蒙说:“我本来还在犹豫换不换女朋友,但是通过你这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我想好了,就娶女画家当老婆了,找个踏踏实实的女人相爱一辈子,这就是他妈的幸福。” 我和吕夫蒙干了一杯啤酒,以示祝贺。突然间,我悲从中来,不停地跟吕夫蒙推杯换盏,我还告诉吕夫蒙我失恋了。吕夫蒙说:“你那是离婚,不是失恋。” 我纠正吕夫蒙:“离婚后,我又恋爱了。” 吕夫蒙擦干眼泪:“你丫心真够大的,都这样了还……你属于典型的被中国传统文化毒害的那一批,小时候被灌输做一个正人君子,把自己所有欲望都憋在心里,等到中年明白过味来,心底的欲望就井喷一样爆发出来,四处发情撩骚,临死都不忘谈一回恋爱。” 我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于是,我就把我和栾冰然的事情跟吕夫蒙说了。吕夫蒙说:“彼时彼地,你俩都以为自己是将死之人,那个时候做任何承诺和选择,都不是那个正常的你和正常的她,所以……所以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踏踏实实上路吧。” 吕夫蒙酒意渐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邻桌的食客都在冲着我俩翻白眼。吕夫蒙跟旁边一个小伙子杠上了,他指着我问那个小伙子:“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电视上报纸上整天说的城市英雄,他是这座城市的希望,他就是余欢水,我的大学同学,他就要死了……” 吕夫蒙说完,就趴到小伙子身上哭了,而且是号啕大哭,眼泪鼻涕全都蹭在小伙子的毛衣上。结账的时候,餐馆老板死活不收钱,说城市英雄能来吃顿饭,是餐馆的荣耀。吕夫蒙懊悔不迭:“刚才犹豫半天没舍得点一只酱肘子。” 走出餐馆,凛冬已至,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北京今年冬天的雪真多啊,在我们四川老家几乎看不见雪,所以我尤其喜欢下雪。我清晰记得,上大学的第一个冬天,也是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我激动得一夜没有睡觉,关上教室里的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看见雪花一片一片叠加,直至染白整个世界。 吕夫蒙突然扯着嗓子,唱起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这是我们在大学走廊里每次合唱的保留曲目:“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 第二十二章 中午一点钟,我们才拿到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的房卡,据说是一位非洲小国的黑人总统刚刚住过这个房间。我和栾冰然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时间布置总统套房,在客厅里拉了一条黑色横幅,上面是八个白色楷书:余欢水先生永别会。我还为自己拟一挽联:旷古窝囊人,敢以无为度今生;平生秃头相,无奈凋敝面来世。 快递公司送来三大箱子蜡烛,全都是白色的,栾冰然把三箱子蜡烛错落有致地摆满整个客厅,我有一种自己给自己布置灵堂的荒谬感觉。栾冰然最初的想法,是邀请一个婚礼主持人来主持永别会,由主持人来控制现场的气氛,如果气氛太忧伤了,主持人可以讲一个笑话,如果气氛太欢快了,主持人可以煽情。我否定了栾冰然的想法,我觉得这是我的场子,不应该让一个不相干的主持人来把持。两个半月以来,我经历了人生最跌宕起伏的日子,从最初的恐惧、委屈、愤恨,到后来的承受、接受、享受,我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用一颗平常心,去看待必然到来的死亡。不过,所谓的享受,仅仅是在山洞那一夜而已。破罐子破摔以来,摔出了我平生不曾有过的勇气,而对栾冰然虚幻的爱,更是激发了我平庸的智慧,我翻手云覆手雨,把一群喜欢的、憎恨的人摆布于股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神,不是人。我既然已经是神了,还跟尘世计较什么。包括栾冰然,她给我的爱情太快,走得更急。其实,我和栾冰然的确没有相爱的基础,她年轻、漂亮、时尚、海归,我就算藏匿所有缺点,可终归绕不过一死。我应该庆幸的是我们俩没有相爱的基础,如果真的爱了,接下来的就是生离死别,这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太残忍了。 我没有跟大家一起去东来顺吃涮羊肉,主要是担心大家看着我一个将死之人,吃不下去。把总统套房布置停当,栾冰然忙着赶去东来顺,参加永别会的所有人都在那里集合,包括我的父亲。父亲是昨晚到的北京,他跟我的小学老师段翠香,还有发小张铁锤乘坐同一班飞机。栾冰然开着二手捷达前去机场接机,把段老师和张铁锤安排在一家叫速8的经济型酒店,然后把我父亲送到我前妻家里,因为我父亲想看看孙子。可是父亲在前妻家里待了不到十分钟,就给我打电话说要去酒店住,我问父亲为什么,父亲支支吾吾说不方便。我只好打电话给栾冰然,让她开车去前妻家接我父亲,送到速8。 我单独去了酒店外面一家四川小馆,要了一份毛血旺,吃了两碗担担面,吃出一头汗。说到头,我上午特意去了一家理发馆,给自己剃了一个光头。栾冰然还陪我去了一家西装店,量身定做已经来不及了,便挑了一身还算合体的西装。这身西装花了将近一万,是我自己掏钱买的,因为慈善会只给了六千块钱。我还给了栾冰然一份遗书,因为我决定把自己死后花不掉的钱,全部捐献给慈善会,一并捐献的还有我的眼角膜,委托慈善会寻找合适的接受体。栾冰然说他们慈善会只接受过捐款,没有接受过器官捐献,她需要咨询慈善会的律师后,才能给我答复。 涮羊肉很快吃完了,前后也就一个小时。栾冰然给我打电话,说十分钟后到酒店。我也是刚刚进入房间,我把客厅里的白色蜡烛全部点燃,然后去卧室里面换上西装,静静地恭候着我的亲人和朋友。 第一个走进房间的是我父亲,他已经两眼混浊,脚步也略显蹒跚。母亲已经去世八年了,老两口感情笃深,父亲坚持一个人独撑着。母亲去世的第三年,我曾劝我父亲再找一个老伴儿,父亲说:“你妈爱清静,我怕再找个人来家里,会吵着她……” 父亲看见我,往前紧走两步,双手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两只混浊的眼里流出两行混浊的泪,既不晶莹也不剔透。其实,我很期待父亲可以抱抱我,这是我从小一直以来的期待,因为长得像我这么丑的人,心里普遍缺少安全感。在大学里,我曾经读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说人类就像猴子一样,有时候会出现“皮肤饥渴”的现象,而亲人间的拥抱能够抵消安全感的缺失。所以我很纳闷,中国人为什么不肯拥抱自己的亲人?我在大三暑假回四川的时候,下决心进门之后会拥抱我干瘪的母亲,可是等我进门之后,看到的却是母亲挂在客厅里的遗像。对于母亲去世为什么不通知我,父亲没有过多解释,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四十吨的大货车从身上碾过去,连个人形都没了,怕你看见受不了。” 错过了拥抱我的母亲,我不想再错过我的父亲,我紧紧拥抱了父亲,没承想,父亲倒像孩子般在我怀里哭泣起来。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其实父亲也需要我的拥抱。栾冰然和我前妻上来搀扶着我父亲坐下,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浑身上下变得轻松起来,难道这就是癌细胞即将发作的前兆吗?应该不对,这样的轻松感觉完全源于心底,是一种心理的释放,难道是父亲的拥抱给我充电了? 接下来,进入客厅的亲朋好友跟我一一握手,栾冰然实时地打开音响,是一首轻柔舒缓的老歌《送别》: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农友相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送君送到大树下,心里几多知心话…… 在这样的环境里,走上前来跟我握手的人应该说“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可我就是“事主”,冲着我说这句话显然不合适。魏党军握着我的手说:“兄弟,一路走好!” 我说:“走好走好。” 赵觉民握着我的手说:“保重!老余。” 我说:“保重保重。” 梁安妮握着我的手说:“多珍重!” 我说:“珍重珍重。” 吴安同也来了,他握着我的手说:“有没有搞错啊,看你的样子,阳寿未尽,至少还得活个三五十年,这……这事儿怎么说的呢……唉!” 我说:“除非是你借我个三五十年。” 我的小学老师段翠香哭得像个泪人,她握着我的胳膊说:“我是第一次坐飞机,还是跟你娃子沾的光,你是我教的最有出息的学生。” 我说:“我也是挨您揍最多的学生。” 我的发小张铁锤哭得两眼红肿,他轻轻捶了捶我的肩膀说:“我 x你个仙人板板,要不要我回去给你找个巫医,瞎娃子死两回了,都是巫医救回了他的小命。” 我说:“我他妈的是个无神论者,巫医对我不管用。” 吕夫蒙握着我的手说:“咱哥儿俩厮混这么多年,我欺负你的时候多,你走了之后,不会回来纠缠我吧?” 我说:“你对我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我以后夜夜敲开你家门,坐你的马桶睡你的床。” 杰克和露丝走过来,我们三个人拥抱在一起,杰克说:“哥们儿,真酷!” 露丝说:“杰克说了,他死的时候也要给自己举办一个永别会。” 我说:“不着急,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前妻的状态比前些天好多了,她没有跟我握手也没有抓我的胳膊,她牵着儿子走到我跟前说:“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我说:“把我的儿子好好带大,他是一个天才。” 儿子今天没有发呆,他上来抱着我的大腿问道:“爸爸,你要去哪儿?” 我说:“我要回火星了。” 我暗恋的大学女同学宋元元没有来,栾冰然说她要考虑一下,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不来也罢,估计她都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同学了,因为我秃头之后,就再没参加过同学聚会。而此前的同学聚会,都是那些当了官的或是发了财的同学的秀场,跟大学时候没什么两样,根本没有我说话的机会。此前的同学聚会,我贱不兮兮地去给宋元元敬酒,宋元元举着茶杯对我说:“服务员,给我换一杯热水,我的胃不舒服。” 在栾冰然的引导下,诸位亲朋好友一一落座。栾冰然看了我一眼,我走到中间的一张单人沙发上落座。众人的目光齐齐地看着我,我清了清嗓子,尽量用平缓的口吻说:“我这辈子从没矫情过,这次也不是矫情,我今天请大家来参加我的永别会,说明你们都是我短暂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我下面说话的时候,不管是说轻了,还是说重了,希望大家都不要打断我,因为那就是你在我心里留下的真实痕迹。” 我端起杯子喝水,滋润一下喉咙,继续说:“我的父亲和我的儿子自不必说,我们骨脉相承,是我最亲近的亲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儿子不孝,若真有来世,儿子一定好好活着,给您养老送终。至于我儿子,他是一个天才,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你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一个点上,那是因为你的大脑运算能力太过强大,而你不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天赋,就像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已经打通任督二脉,拥有了一身深厚内力却不知道如何施展。假以时日,我儿子必成大器。我把仅有的一点钱都捐给慈善会了,我想我儿子肯定不会怪我,因为天才是不需要遗产的。” 我转了一下身子,看着我的前妻说:“我的前妻是一个好人,也足够善良,而且是一个理财能手,如果有一个小康之家供她打理,她肯定能经营得很好,可惜我天生就不会赚钱,辱没了我前妻的才华。找一个好男人嫁了吧,我只有一个要求,善待我的天才儿子。” 前妻眼含热泪,使劲地点了点头,似乎是要表明她很听我的话,会马上为我找一个男人。前妻为什么要这么使劲地点头,我已经没有心思去分析了,我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小学老师段翠香的脸上,她给我当班主任的时候还是个未婚小姑娘,现在已然两鬓苍苍,据说现在已经是一所小学的校长了。我对段老师说:“段老师,其实我跟我儿子一样,也是一个天才,没有上学的时候,我就天天盼着上学,因为我有强烈的求知欲望,可是我在您每天教鞭的抽打下,学校在我的少年时代变得比地狱还可怕,后来我成了我们班唯一考上大学的学生,我憨实的父亲还让我去您府上拜谢,用我父亲的话说,如果不是段老师对我严加管教,我不可能考上大学。以后很多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直到有一年,我得了抑郁症去看心理医生,跟医生聊起我这段噩梦般的时光,医生才告诉我,是您的教鞭让我变得没有安全感,让我变得猥琐又窝囊。我今天请您来参加我的永别会,不是要向您抱怨,是我听说您已经做了校长,我是担心家乡的孩子们,日后千万不要像我这样窝囊,段老师。” 张铁锤坐在段老师身旁,他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便对他说:“铁锤,咱俩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都在一个班里上课,这些年来,我和同学们都以为咱俩亲如兄弟,后来我在北京偶遇咱们高中同学郭慧娟,我才知道你有多恨我。” 张铁锤当时就急了:“哪里有的事?” 我冲着张铁锤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我刚才已经声明了,我今晚上无论说什么,大家姑且听之。郭慧娟不会巴巴地跑到北京撒个弥天大谎,而且我和她是在王府井大街上偶遇的,所以,我选择信任她。她说你在老家成了我的新闻发言人,三六九公布我如何落魄、如何倒霉、如何强奸妇女进监狱,按照你公布的消息,我现在还应该在监狱里面待着吧?我当时真的吃惊不小,后来郭慧娟给了我答案,因为我是咱们班里唯一考上大学的,所以尽管我长得猥琐,可是班里的两位班花都向我暗送秋波,其中包括郭慧娟。那个时候,我一心想离开家乡,而且我在这方面开悟得比较晚,对两位班花的秋波无感。我的倒霉之处,是因为你恰好在追两位班花,于是,你的嫉妒之火一直燃烧了二十多年。这一次之所以也把你请来北京,是想让你灭了心里的妒火,阳光地活着……”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坐在沙发里的吴安同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瞬间便不省人事。栾冰然急忙拨打120叫来救护车,我们七手八脚抬着吴安同往外走。在走廊上等电梯的时候,遇见一位打扮入时的妖娆女人,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有一叫余欢水的傻 x冒充我大学同学,约我今晚来北京,还订了总统套房,我的大学同学压根就没有叫余欢水的,估计就是想跟我约炮的,我瞧在他能住得起总统套的分上,这不,就飞来北京了……” 栾冰然听后,想上去跟宋元元打招呼,我一把抓住她,小声说:“算了,我在她心里还不如一根 xx。” 第二十三章 在栾冰然的帮助下,我已经完成了所有人生夙愿,虽然慈善会给我的夙愿打了折,但总体还算令我满意。我的身体状况尚好,暂时没有任何发病迹象,但我知道病来如山倒,没准哪一天早晨醒来,我就下不了床。北京越来越冷了,我突然产生了要离开这座城市的念头,想去南方暖和一点的地方。海南显然不合适,据说温暖的海南已经被外地人占领了,坑客宰客的现象比比皆是。我最后选择去越南,一是越南气候温暖,二是物价便宜,三是旅游签证可以待一个月,四是万一倒在街头肯定有人管你。我希望有人管我,不是把我送到医院抢救,而是我身上带着一张慈善会的联络卡,不管我最后时刻倒在哪里,只要有人拨打慈善会的电话,他们就可以派人前来摘取我的眼角膜。 前天下午,栾冰然给我打电话,说是慈善会的律师已经签字,接受我的眼角膜捐献。稍后,她便给我送来了几份需要签字的文件,还有一张联络卡,卡上用中、英、法、德、西五种语言做了提示说明:这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器官捐献者,不管他身在何处,当他的身体或者意识不能自主的时候,请您拨打我们的电话…… 栾冰然还以私人身份送了我一个小礼物,是一只白色的毛绒小熊,说是作为我的旅行吉祥物。栾冰然走出门口的时候,我对她说:“你根本没有男朋友,为什么要对我说假话?” 栾冰然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男朋友的?” 我说:“不管是北京时间,还是悉尼时间,你都很少发微信,偶尔打电话也是关于工作的,你完全是一个单身状态。” 栾冰然突然眼圈红了,她松开已经咬出牙印的下嘴唇,对我说:“你哪怕还能活一年,我也会爱上你,因为都说爱情的保鲜期只有八个月,可是你剩下的时间这么短……正是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却要永远离开我,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难道你真的忍心让我……” 我打断栾冰然的话说:“其实,我也想到这一层了,所以,即便是你现在要爱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栾冰然点点头:“为了尽快把你忘记,我已经答应了慈善会的一位追求者,他是一名眼科医院的医生,约了我今晚一起吃饭。” 我微笑着对栾冰然说:“快去吧,我真诚地祝福你。” 栾冰然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转身离去,而是走上来抱住我:“老余,我爱你!” 我亲吻着栾冰然的额头,也对她说:“我爱你!小白兔。” 栾冰然笑了,她擦干眼泪,离开我的怀抱,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转过头朝着我挥挥手:“一路走好,老余。” 想着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心情变得糟糕起来。此前,我无数次想象过离开这座城市的方式,离开这里的喧嚣,离开这里的拥堵,离开这里的雾霾,离开这里的虚伪,可当这一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我竟然生出几分不舍。 约上前妻和儿子吃顿饭?前妻上周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她和儿子想跟我一起过周末。我说分手就是分手了,拖泥带水的哪像个爷们儿。前妻说她妈的同事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前几天已经见面了,她感觉不是太满意。我叮嘱她把眼睛擦亮一点,别再找一个窝囊废。前妻说,至少不是一个秃头,他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曲家,留着一头长发很飘逸。我说,那就祝你们幸福!记着不准虐待我儿子。 要不约上吕夫蒙一起泡会儿酒吧?但是这厮似乎真的改邪归正了,说正在给他的画家女朋友调配颜色,晚上不出门了。 要不看看梁安妮有没有时间? x!怎么又想起这个骚货了,竟然敢拿老子当药引子,等她到了阴曹地府,我非把她送进地狱妓院。 对了!去医院看看吴安同吧,这小子在我的永别会上突然昏厥,到现在音信全无。 我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给吴安同买了一篮子最有生气的百合花,价格比花店里贵了至少有一倍,因为两周前布置永别会的时候,我和栾冰然去买过百合花。走出花店门口,左右突然拥上来两群人,分别手持木棒缠斗在一起,我的花篮瞬间被一棍子扫到地上,不待我弯腰捡起来,就被打群架的践踏成垃圾。从鲜花到垃圾,时间前后不超过五秒钟。我只能退回到花店,询问店主是怎么回事?店主说:“旁边酒店的停车场占了医院的地方,医院的领导去酒店协商好几回,酒店压根就不搭理医院,医院最后拿出绝招,把太平间改造到对着酒店一侧,这回轮到酒店着急了,双方领导一三五协商,双方保安人员二四六干架,已经成一景了,您也甭怕,双方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从来闹不出人命。” 我只能再买一篮子百合花,而且伸头看到打架的双方散去之后,才从花店里走出来。医院病房里很安静,透着一股随时会死人的气氛。两周不见,吴安同几乎脱了人相,因为急剧消瘦,脖子上的皮肤活像条沙皮狗,耷拉下来一层。从吴安同的面相上来看,我断定他得的不是小病,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而我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坚决不能去医院!两周时间就能把人搞脱了相。我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安慰话,因为不知道吴安同是否了解自己的病情,所以我的安慰都是一些浮皮潦草的屁话,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假。吴安同的老婆出来送我的时候,我悄声问她:“老吴得的是什么病?” 吴安同的老婆抹着眼泪说:“检查出来太晚了,是胰腺癌晚期……” 吴安同的老婆下面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犯晕。我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钻进了医院门口的出租车,一路上不停地催促着司机加速,他肯定以为我家着火了。我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很快就从那本《尘世挽歌》的书里翻出我的防癌筛检表。没错啊,防癌筛检表上是我的名字,不是吴安同。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刚刚燃起一丝生的希望,瞬间又熄灭了。可是……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我和吴安同同时得了一样的癌症?我绝望地盯着防癌筛检表愣神,突然,我看到血型一栏里标注的是o型血,不对啊,我是ab型血。o型血?吴安同是o型血,他亲口说了好几回自己是o型血,所以他醒酒慢。我努力地控制好自己激动的情绪,仔细地回忆那次防癌筛检的细节:在血液筛检癌变那个环节,我刚坐好挽起袖子,吴安同就在后面拍我的脑袋,说他约了一个重要客户吃饭,要我让他先抽血……没错!肯定是这个环节出了差错,因为每个人的顺序都是提前编好的,防癌筛检中心只认编号不认人,我 x他妈的! 我还是去了原来那家防癌筛检中心,特意做了癌症筛查,三天后出来结果,平安无事。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卸掉了一座扛了三个月的大山。我他妈的真傻,为什么不早去医院做一个复查呢,那样就不会有接下来这些破事儿。不仅得罪了身背六条人命案的江洋大盗,还利用了地下贩卖人体器官的黑社会组织。徐大炮、徐二炮倒是被抓起来了,没准哪天他们再冒出个侄子外甥,到时候我可怎么办?如今,我不仅辞职了,而且还跟魏党军把话都说绝了,当面直呼人家党卫军,关键是我还掌握了公司中高层最隐私的那些破事儿。还有离婚,我前妻倒是有跟我复婚的意思,可复婚后我还怎么跟我歪嘴丈母娘和猪头小舅子见面。而且,上次还把老丈人也得罪了,他是那个家里唯一对我还算尊重的人,我竟然威胁要去揭发他们爷儿俩合伙办公司赚钱的事儿。唉!看来任何时候都不能把话说绝、把事儿做尽啊。 还是尽量弥补吧,先回家再说,前妻上周不是还打电话约我一起过周末吗?我回到住处,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把东西收拾好了,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家。离婚签完字之后,我就把家门钥匙交给了前妻,所以,我只好站在门口敲门。 门开了,一个穿着睡衣、留着长发的男人站在门口,他问我:“你找谁?” 我背着我的全部家当,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一时间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走进一个街心公园,瘫坐在一个连椅上,任凭深夜的寒风包裹着我光光的秃头。街心公园深处走过来一对恋人,两个人手挽着手,女的正在跟男的讲一件有趣的事儿,声音非常耳熟:“他当时在酒吧里,穿着范思哲紧身t恤、杰克琼斯牛仔裤、阿玛尼短款风衣,而且还剃了一个光头,你说……你说,呵呵呵……我能不以为他是同性恋吗?” (全文完)